《午夜兰花》 序 楚留香和他的朋友们 我想楚留香应该是一个相当有名的人,虽然他是虚假的,是一个虚构的小说中的人物,可是他的名字,却“上”过台湾各大报纸的新闻版,而且是在极明显的地位。 他的名字,也在其他一些国家造成相当大的震荡。 对于一个虚构的武侠小说人物来说,这种情况应该算是相当特殊的了。 一般来说,只有一真实存在于这个社会中的人,而且造成过相当轰动的新闻人物,才能上得了一家权威报纸的第三版。 楚留香,很可能是唯一的例外。 ——这个人为什么会是例外,他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我想这个问题大概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了解的,所以我在写这篇《楚留香新传》之前,至少应该先介绍一下楚留香这个人,和他的朋友们。要介绍楚留香,就不能不介绍他的朋友,没有朋友,就没有楚留香了。 不论怎么样,我们当然还是要介绍楚留香。 小说里一定有人物,人物中一定有主角,无论写什么小说,大概都不能例外,就算天地一沙鸥中的那只鸥,也是拟人化的,也有思想和情感。 武侠小说中的人物无疑是要比较特殊一点,无论形象和性格都比较特殊。因为武侠小说写的本来就是一种特殊的社会,小说中人物的遭遇通常都不是普通一般人会遭遇得到的,而且常被“推”入一个极尖锐的“极端”中,让他在一种极困难的情况下作选择,生死胜负,成败荣辱,往往就决定在他一念间。 是舍生取义?还是舍义求荣?这其间往往根本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因为武侠小说的作者一定要让他的在这种磨练和考验中表现真正的侠义精神,表现出他的正直坚强的勇气。 一个人如果经常会受到这种考验,就好像一块铁被投入洪炉中,经过千锤百炼之后,自然会化凡铁成精钢的。 所以武侠小说中的主角,通常都是一个非常坚强的人,绝不屈服,绝不妥协,义之所在百折不回。无论他们的外表看来像个什么样的人,这一点决心和勇气却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就算他们的躯壳因愁苦、伤痛、疾病而被伤害,这一点也不会改变,否则他就根本不会出现在武侠小说中,根本就不值得了。 但他们也是人,有血有肉,有思想感情,所以他们也有很多种不同的类型,有些冷若岩石,有些热情如火,有些木讷沉着,有些潇洒风流,还有些平时看来虽然平凡懦弱,可是在他们面临大节大事时,却能表现出一种非常人所能企及的决心和勇气。 人本来就有很多种,在创造小说中的人物时,当然也应该有很多种不同的形态,否则这种小说也根本不值得写了。 就算在武侠小说的人物中,楚留香无疑也应该算是一个很特殊的人,有很多值得别人喜欢、佩服、怀念之处。 因为他冷静而不冷酷,正直而不严肃,从不伪充道学,从不矫柔做作,既不会板起脸来教训别人,也不会摆起架子来故作大侠状。 所以我也喜欢他。 所以我一直都想把他故事多写几个,让别人也能分享他对人生的热爱和欢乐。 他这一生中本来就充满了传奇,有关他的故事本来就还有很多还没有写出来,每一个故事中都充满了冒险和刺激,充满了他的机智与风趣,也充满了他对人类的爱与信心。 不把这种故事写出来,实在是件很遗憾的事,而且让人很难受。 所以我又决定要写了。 在重写这个人之前,我当然希望大家都能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楚留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江湖中人都知道楚留香——“楚香帅”,却很少有知道这个人在哪里?有多大年纪?长得什么样子? 因为他成名极早,所以有人说他已“垂垂老矣”,可是也有人说他还很年轻,甚至还有人说他已学会“驻颜之术,能够使青春常驻”。 因为他有“盗帅”之名,所以有人说他只不过是个比较有本事的大盗而已,可是也有人说他的“盗”只不过是一个手段而已,一种为了使人间更公平合理的手段,而且他已经将这件事化作一种艺术。 一种极风雅的艺术。 有很多朋友都认为我在开始写他的故事时——那张短笺,最能表现出他这种特性。 “闻君有白玉美人,妙手雕成,极尽妍态,不胜心向往之,今夜子时,将踏月来取,君素雅达,必不致令我徒劳往返也。” 这是他要去“取”一尊白玉美人前,先给那个主人的通知。 他要取一样东西之前,一定会先通知对方,要对方好好防备。 他甚至还会告诉你,他要来取此物,只不过因为你已经不配拥有它。 这是件很绝的事,实在很绝。 所以就连他的对头们也不能不承认,这个人是独一无二的。 江湖中永远都不会有第二个楚留香,就好像江湖中永远都不会有第二个小李飞刀一样。 可是楚留香和李寻欢不同。 他没有李寻欢那种刻骨铭心的相思和痛苦,也没有李寻欢的烦恼。 在他心里,这个世界是根本就没有什么不能解决的事,所以也没有什么真正能令他苦恼的问题。 只不过人也是个人,有人性中善的一面,也有恶的一面。 可是他总能将恶的一面控制得很好。 有时他也会做出很傻的事,傻得连自己都莫名其妙,有时他甚至会上别人的当。 幸好他总是很快就会发觉,而且就是上了当之后,也能一笑置之。 他总认为,不管在多么艰难困苦的情况下,能够笑一笑总是好事。 没事的时候,楚留香总喜欢住在一条船上。 一条很特别的船,洁白的帆,狭长的船身,轻巧快速,甲板光滑如镜,通常都停留在海边,船舷下通常都吊着一瓶从波斯来的葡萄酒,让海水把它“镇”的刚好冷得适口。 他不在这条船上的时候,也有人替他管理这条船。三个女孩子,聪明而可爱的女孩子。 苏蓉蓉温柔体贴,负责照料他的生活衣着起居,李红袖是才女,对武林的人物典故如数家珍,宋甜儿是女易牙,精于烹饪,苏蓉蓉和李红袖都很怕她,怕她说“官话”。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广东人说官话。” 宋甜儿说的官话确实很少有人能听得懂,可是人与人之间如果心意相通,又何必说话? 楚留香的鼻子从小就有毛病,从现代的医药观点来看,大概是鼻窦炎一类毛病。 所以他常常喜欢摸鼻子。 可是这种毛病并没有让他苦恼过,这条路不通他就换一条路走,鼻子不通,他就训练自己用另一种方法呼吸。 人生中有很多事都是这样的,伟大的画家建筑师眼睛往往不好,伟大的音乐家往往耳朵不太灵,贝多芬晚年已经是个聋子。 楚留香的鼻子不好,却最喜欢香气。 每当他做过一件很得意的事情之后,就会留下一阵淡淡的,带着郁金香花芬芳的气息。 像楚留香这么样的一个人,当然有很多朋友,各式各样的朋友。 他的朋友中有少林寺的方丈大师,也有满街化缘的穷和尚,有冷酷无情的刺客,也有感情冲动的少年,有才高八斗的才子,也有一字不识的村夫。 胡铁花也是个妙人。 他喜欢找楚留香拼酒,喜欢学楚留香摸鼻子,没事也要“臭”楚留香几句,找楚留香的麻烦。 他也和楚留香一样,喜欢酒,喜欢女人,喜欢管闲事,打抱不平。 ——喜欢他的女人,他都不喜欢,他喜欢的女人,都不喜欢他。 楚留香这一生中做过各式各样的事,好事做得固然多,傻事也做得不少。他几乎什么事都做,只除了一件事。 ——他绝不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这个世界上绝对没有任何人能够勉强他。 这就是楚留香。 他这一生中实在是多姿多彩,充满了传奇性。 也许就因为他是这么样一个人,所以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会遇到一些与众不同的人,发生一些不同凡响的事情。 只要有关他的故事,就一定充满了不平凡的刺激。 楚留香的故事,我只写过七篇,有:“血海飘香”、“大沙漠”、“画眉鸟”、“蝙蝠传奇”、“桃花传奇”、“借尸还魂”和“新月传奇”,若还有第八篇,恐怕就是别人冒名写出来的。 对于那些冒古龙的名,写楚留香的故事的人,我虽然觉得啼笑皆非,却也很感激他们的好意。因为他们至少对古龙这名字还看得起,至少也和我一样,觉得楚留香这人很有趣。 只可惜他们的写法和做法未免有些无趣而已。 楚留香的故事,每篇都是完全独立的。现在我就要写他的第八个故事。以后有关楚留香的故事,我把他归纳于楚留香新传。 每一个作家,写稿的经历都是有转变的。风格有转变、文字有转变、思想有转变、名声有转变,稿费当然也有转变。 能活在这个世界的作家中,不能转变的,就算还没有死,也活不着了。 ——就如一个作家写了一部很成功的小说后,还继续要写一部相同类型的小说,甚至还要写第二部、第三部、第四部。 ——如果一个作家不能突破自己,写的都是同一类型同一风格的小说,那么这位作家就算不死,读者心目中,也已经是个“死作家”。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退就是死。 新就是变。 我写楚留香“新”传,当然一定要变,只不过我写的“楚留香新传”,写的还是“楚留香”。 ——写的还是楚留香和他的朋友们。 楚留香是个非常可爱的人,他当然会有很多朋友,一个有很多朋友的人,当然也不会没有很多仇敌——一个人如果总是常常维护他的朋友,怎么会没有朋友。 仇敌往往会给一个最致命的伤痛,可是朋友们仍然还是一个人一生中最重要的。 无友亦无敌,平静过一生的人,日子也许过得安详快乐,是不是真的快乐,就很难说了。 可以确定的是,我们的“香帅”楚留香,是绝不愿意过这种日子的。 他“有友”,也“有敌”。 他的朋友多,仇敌也不少。 为了深入这个人,我不但要变他的朋友,也要变他的仇敌。 是应该先变朋友,还是先变仇敌呢? 朋友。 无论任何顺序上来说,朋友,总是占第一位的。 要写楚留香,当然不可不写胡铁花,我在前面虽然写过,可是“一点”是绝对不够的。 所以现在我还要再写好几个“一点”。 胡铁花不是楚留香,我们甚至可以说,他和楚留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这个世界上往往就有很多事情都是这个样子,恩爱的夫妻,亲密的朋友,往往都不是同一类型的人。 他们都以四海为家,浪迹天涯,行踪不定。 只不过楚留香并不是个浪子,胡铁花才是。 楚留香是个游侠。 游侠没有浪子的寂寞,没有浪子的颓丧,有没有浪子那种“没有根”的失落感,有没有浪子那份莫名其妙无可奈何的愁怀。 游侠是高高在上的,是受人赞扬和羡慕的,江湖大豪们结交的对象,是“胯下五花马,身披千金裘”,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浊世佳公子。 浪子呢?胡铁花不是游侠,是浪子。 他看起来虽然嘻嘻哈哈,希里哗啦,天掉下来也不在乎,脑袋掉下来也只不过是个碗大的窟窿,可是他的内心里却是沉痛的。 一种悲天悯人却也无可奈何的沉痛,一种“看不惯”的沉痛。 他只有坐下来喝酒。 这种心情当然不是别人所能了解的,别人愈不了解他,他愈痛苦,酒喝得也就愈多。 他的酒喝得愈多,做出来的事也就更怪异,别人也就更不了解他了,到后来,有些人甚至已经认为,他已经变得像是以前传说中的“酒丐”、“疯丐”那一类的人物了,有些人甚至索性认为他已经变成了个疯子。 只有楚留香知道胡铁花绝不是个疯子,所以胡铁花为了楚留香也可以做出任何人都做不到的事,甚至可以把自己像火把一样燃烧,来照亮楚留香的路途。 有很多读者都认为楚留香这个人是一个可以令大家快乐的人,可是在我看来他这个人自己是非常不快乐的。 姬冰雁看起来是非常不快乐的,冷冷淡淡的,面无表情,在香港制作的电视剧集里,他甚至被女孩们称之为“木头”。 这种说法真是荒谬可笑到极点。 姬冰雁不是木头,也不是石头,也不是冰块。 他是座火山。 在他已经凝固冷却多年的岩石下,流动着的是一股火烫的血,他也像胡铁花一样,随时可以为他的朋友付出一切。 在某一方面来说,中原一点红做事的方法是和姬冰雁有些相同的。 他一身黑衣,面如死灰,瞬息杀人,面不改色。 他是天下索价最高的职业杀手,“合约”一订,永无更改,他要杀的对象也就死定了。 他的剑术精绝,“杀人不见血,剑下一点红”。他的一剑刺出,只要能夺取对方的精灵魂魄就已足够,又何必要别人多流血。 ——他是个艺术家,不是屠夫。 他的“合约”只有一次没有完成,因为他忽然觉得这一次他要杀的对象是他的朋友,是一个值得他尊敬信任的朋友。 这个朋友当然就是楚留香。 左轻侯是掷杯山庄的主人。 掷杯山庄在松江府城外,距离名闻天下的秀野桥还不到三里,每年冬至前后,楚留香几乎都要到这里来住几天,因为他也和季鹰先生张翰一样,秋风一起,就有了莼鲈之思,因为天下唯有松江秀野桥下所产的鲈鱼才是四鳃的,而江湖中人谁都知道掷杯山庄主人左二爷除了掌法冠绝江南之外,亲手烹调的鲈鱼更是妙绝天下。 江湖中人也都知道,普天之下能令左二爷亲自下厨房,洗手做鲈鱼的,总共也不过只有两个而已。 楚留香恰巧就是这两个人其中之一。 但是这一次楚留香到掷杯山庄来,并没有尝到左二爷妙手亲调的羹鱼汤,却遇到了一件平生从未遇的、最荒唐、最离奇、最神秘、也最可怖的事。 他为左二爷解决了这件事,所以不管他出了什么麻烦,左二爷也会为他解决的。 像左轻侯这样的江湖大豪,为了解决一件事,通常都是不计一切后果,不择一切手段的,甚至连身家性命,都在所不惜。 这或许也就是他们能成为武林大豪的原因。 楚留香的朋友多姿多彩、五花八门,而且全都精彩绝伦,谁也不知道楚留香究竟有多少个朋友,可是这一次我只写了这几个。 因为和我们这一次将要看到的这几个故事中无关的朋友,我不写。 关系不大的,我也不写。 楚留香认识很多种不同的女孩子,有的姿容宛妙,有的温柔体贴,有的刁蛮泼辣,有的心如蛇蝎,可是她们也有相同的地方。 她们见到楚留香的时候,她们的心,就会变得像初夏暖风中的春雪一样溶化了。 可是我并不认为她们是楚留香的朋友,因为我总认为在男女之间“友情”和“义气”是很少会存在的,也很难存在。 所以我不写。 还有一些根本不是朋友的朋友,出卖朋友如刀切豆腐,吃起朋友来如吃龟孙,锦上有花,雪里无炭,恩将仇报,口蜜腹剑,嘴里叫哥哥,腰里掏家伙。 这种“朋友”,你叫我怎么办?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楚留香这么样一个人存在,那么在他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是个传奇人物。 一个传奇人物所引起的争议和问题,通常都是非常多的,无论在他生前死后都一样。 目前街头巷尾,大街小巷,尤其是在台北,大家都在谈论着楚留香。 大家最有兴趣的一个问题是—— 楚留香和他的三个“天使”——苏蓉蓉、李红袖和宋甜儿之间,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一个风流倜傥的楚留香,三个甜甜蜜蜜的小女孩,同居一船,会怎么样?能怎么样? 答案是: ——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你说应该怎么样,大概也就是那么样一个样子了。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想法,如果你一定要那么想,谁也没有法子叫你不那么想。 对不对? 有关于这个问题,是最容易回答的,因为这个问题根本就没有答案。 因为楚留香根本就没有过去,只有现在和将来。 在一个有文明有文化有法治的地方,一个创作者的权益,是绝对会受到保护,如果他的版权受到损害,对方一定会受到法律的制裁。 关于“楚留香”版权问题却是一个很滑稽的例外。 一个小说中的人物能够被群众所重视,被群众所欢迎宠爱,造成一股相当大的轰动,使得这个人物能够在娱乐界、影视界,甚至音响唱片界甚至服装界、建筑界,都造成一种相当大的轰动,这种光荣,当然属于大家的。 属于制作者,以及扮演剧中人的演员明星们。 可是这个人物的版权,绝不属于哪部电影或是哪部电视剧集的制片、导演、演员,就算那个演员是明星也一样,不能例外。 阿嘉莎克丽斯蒂创造“包洛特”,柯南道尔创造“福尔摩斯”,无论哪一个行业,如果要使用“包洛特”和“福尔摩斯”的名字,都一定要经过作者本人或是作者亲属、后代同意,而且要付给他们相当庞大的一笔数目作为权利金,无论哪一种行业都不能例外。 伊恩佛来明创造的“○○七”,更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无论哪一行要用“○○七詹姆斯庞德”作为宣传号召,都要经过作者的同意,“史康纳利”和“罗杰摩尔”是无权做主的,因为他们只不过是饰演这一个角色的演员而已。 楚留香呢? 我笑了。 我只有笑笑,讲起来我可以打官司,而且我可以说我是绝对可以受到法律保障的。 可是我只有笑笑,因为自古以来中国的文人是不喜欢打官司的,打官司太麻烦,太不好玩,肥肥和秋仔却又是那么好玩的人。 除了笑笑,还能怎么样? 可是在一个有法治,有文化的地方,这个问题还是应该提出来让大家来对准眼睛看一下的。 用眼睛对准来看一下的意思,换句话来说,也就是希望有关这种事件的各方面也应该用一种非常“文明”的态度,来“正视”这种问题。 我相信这一定也是千千万万辛苦创作的朋友,所希望的有关方面正视的问题。 江湖中关于楚留香的传说很多,有的传说甚至已接近神话。有人说他,“驻颜有术已长生不老”,有人说他“化身千万,能飞天遁地”。 只有一件事,是大家公认的。 如果楚留香要在今天晚上偷光你的裤子,那么明天早上你大概就再也找不到一寸可以穿在你腿上的绸缎丝棉皮毛布料了。他甚至可能连一张不透光的纸都找不到。 甚至有很多人相信,他能够在你不知不觉间,偷掉你的脑袋。 最妙的是他不偷裤子和脑袋,只偷天下大多数人都希望去偷的东西,比如说,奸佞的坏心,盗匪的恶胆,这些都是他要偷的。 这种“偷”是一种“偷”?还是一种艺术? 现在我又要写楚留香了,写的是“楚留香新传”,因为他这一生中实在是充满了传奇性,不可不写,也不能不写。 他无论走到哪里都会遇到一些非常不平凡的人,发生一些非常不平凡的故事,只要有关他的故事,就一定会充满了一些非常不平凡的兴奋和刺激。 在“楚留香新传”中,我准备再写有关他的四个故事。 四个故事都是全新的,而且完全独立。 我要写的这四个故事,第一个故事我相信大概是大家都想不到的故事,而且是会让大家都大吃一惊的。因为这个故事在一开始时,楚留香就已经是个死人。 能够让大家都大吃一惊,岂非正是一个作家的最大目的之一。 所以这个故事我想不写都不行。 所以现在我就要推出“楚留香新传”的第一个故事——午夜兰花。 第一回 铁大爷 风在呼啸。 风是从西面吹来的,啸声如鬼卒挥鞭,抽冷了归人的心,也抽散了过客的魂魄。 幸好这里没有归人,也没有过客。 这里什么都没有。 街道上没有驴马车轿,店铺里没有生意往来,炉灶中没有燃薪火炭,锅镬里没有菜米鱼肉,闺房间也没有呢喃燕语和脂粉刨花油香。 因为这里已经没有人,连一个活着的人都没有。 一片死寂。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风忽然停了,死寂的长街上,却忽然有一条白犬拖着尾巴走上了这条铺着云散青石板的长街。 有人在犬后。 有一盲人。 这个盲者穿一身已经洗得发白又被风沙染黄的青布花裳,用一根白色已变灰的明杖点路,点上了青石板,“笃”的一声响,点上了黄土路,闷闷的“噗”的一声。 风又来了。 招牌在风中摇曳,招上的铁环与吊钩摩擦,击音如拉锯,令人牙根发酸。白犬在吠叫,吠声嘶哑,破碎的窗纸被风吹得就好像痛苦与喘息。 盲者已经敲起了他那面招徕客人的小铜锣,锣声清脆,却又忽然停止。 ——那些让人愉快的声音到哪里去了? ——那些店铺里的伙计正和妇女老媪讨价还价的声音,刀勺子在锅子里翻炒烹炸的声音,妈妈打小孩屁股的声音,小孩的哭声,小姑娘吃吃的笑声,骰子掷在碗里的声音,醉汉的笑声,酒楼上那些假冒江南歌语唱小调的声音。 那些又好玩、又热闹的声音到哪里去了? 锣声停,犬吠声也停顿。 盲者的手垂下,他手里的轻锣小锤,忽然间就好像变得有千斤重,心里忽然也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恐怖。 因为他不知道! 他以前到过这里,可是他不知道这个平常很繁荣的小镇,已经因为某一种神秘的原因,忽然间变成了一个死镇。 不知道,岂非正是人们所以会恐惧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他停下来,他的狗前爪抓地,身子却在往后缩。 没有人,街上没有人,屋里也没有人,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没有人,没有人就应该没有危险,因为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就是人。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动物杀人比“人”杀得更多? 于是盲者又开始往前走,甚至又开始敲响了他那面小小铜锣。 过了一下子,他的狗也开始往前走,这一次它是跟在它的主人后面往前走了。 ——狗就是狗。 这个本来十分繁荣而且相当安详平和的小镇,怎么会忽然变成一个杳无人迹的死镇? 盲者当然会觉得奇怪。 可是他如果能看得见,他一定会觉得更奇怪。 因为这个小镇虽然荒废死寂无人,但却还是很“新鲜干净”的,屋角里并没有蛛网,铁器也没有生锈,灯中的油没有枯,剩下的衣物被褥也没有发霉,甚至连桌椅上的积尘都不多。 ——这里的居民,难道是在一夜间仓皇迁走的? ——他们为什么要如此仓卒迁移? 盲者轻轻敲锣,缓缓前行。 风在吹,暮云低垂,人影瘦如削竹。天地间一片暗淡,淡如水墨。 忽然间,有声音从远处响起来了。 是马蹄声,轻轻的,慢慢的,简直就好像盲者的明杖敲在地上的声音一样,虽然并不十分悠闲,但却十分谨慎小心。 来的当然绝不是归人,也不是过客。 ——归人的归心似箭,只恨不得能早一点回到父母妻子儿女的温情里,过客赶路心急,怎么会如此从容? 这种蹄声,本来只有在春秋佳日、名山胜水间才能听得见。 此时此地,时非佳时,地非胜地,忽然有这么样一阵蹄声传来,而且来的不止一骑一人,甚至不止十骑十人。 来的是谁?为什么来? 盲者慢慢的往后退,他的狗也跟着他慢慢的往后退,退入了一个阴暗的屋檐下。 他已经听出来的人最少在三十骑之上,甚至可能超过五十骑。 因为他的耳朵一向很灵,因为他是盲人,如果一个人的眼睛看不见,岂非只有用心用耳朵去听? 来的人果然有五十骑,五十一骑。 五十一骑快马,名种,纯种,快,快而经久,千中选一,价如纯银。 如果说它们是“日行千里”的快马,也不能算太夸张。 可是现在它们却走得很慢。 五十一骑快马上,五十一条男子汉,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老有少,可是其中最少有五十个人有某几种共同的特点。 ——他们都非常精壮勇猛剽悍,他们都曾身经百战,本来都应该非常冷静沉着,可是现在却又全都显得非常急切焦躁不安。 他们在这种情绪下,本来应该打马飞驰,马累死,人累死,都没关系。 马是健马,人是好汉,能多快,就有多快。 可是他们为什么这么慢? 五十一骑,五十个人,他们这么慢,是不是因为另外那个人? 不是的。 另外那个第五十一个人,他的精气,他的体魄,他的神采,他的凶悍,从他身上所透露出的那各种力量,都不是另外五十个人所能比得上的。 就算那五十个人加起来也比不上他一个。 因为他就是西南道上所有英豪侠客的支柱,坐镇在长安的铁大爷。 ——铁大爷没有别的名字,他就姓铁,他的名字就叫铁大爷。 ——铁大爷身高七尺九寸半,体重一百三十九斤,据说他最宠爱的女人羊玉曾经要求他为她做一件事。 她要他脱光衣服运一运力,让她数一数他身上能够凸起肌肉有多少条? 三百八十七条。 羊玉告诉她的闺中密友:“真的有三百八十七条,一条都不少,每一条都硬得像铁一样。” 铁大爷的金钟罩、铁布衫、十三太保横练的硬功夫,是天下闻名的。 他的爱妾羊玉温柔如羊,润滑如玉,也没有人不知道。 只可惜这位羊姑娘的闺中密友,并不是一位像她一样温柔的大姑娘,而是个温柔的小男人。 ——在某些方面来说,外门硬功无敌的男子汉,是绝对比不上一个温温柔柔的小男人的。 铁大爷当然绝不温柔。 他的脾气暴躁,性如烈火,从来也没有等过任何人,现在他看起来远比他的随从们更焦急,他的马也更快,可是他也在慢慢的走。 为什么呢?性烈如火的铁大爷,是几时学会忍耐的?怎么会变得如此迁就别人? 因为一顶轿子。 在这五十一骑快马间,居然有四个精赤着上身,穿着绣花撒脚裤的俊美少年,用一种舞蹈般的步伐,抬着一顶轿子,走在铁大爷的铁骑边。 轿子在这个小镇最豪华的“四海酒楼”前停下,铁大爷立刻弓身下马,另外五十骑上的骑士,几乎也在同一时间中用同一姿态下马来。 抬轿的少年放下轿杆,打起轿帘,过了很久轿子里才慢慢的伸出一只手,搭上了这个少年的臂。 这只手修长柔美洁白,指甲修剪得非常仔细,皮肤光滑如少女,搭在这少年黝黑结实粗壮的手臂上,显得更刺眼。 这只手无疑是个少女的手,手上还戴着三个镶工极细致的宝石戒指,每一个戒指的价值至少都在千两以上。 这个女孩当然是铁大爷的爱宠,所以他才会等她,所以她才戴得起这种戒指。 令人想不到的是,从轿子里走出来的,却是个已经老得快死了的小老头。 一个穿一件翠绿缎子上绣满了白丝小兔长衫的小老头。 一个无论谁看见都会觉得恶心得要命的小老头,可是他那一双眯眯的小眼里,就像是有一双刀。 他的人还在轿子里,这双眼已经盯在瞎子的身上。 盲者已经蹲了下来,蹲在阴暗的屋檐下,就好像一个缩入了壳中的蜗牛,以为他看不见别人,别人也就看不见他,可是这个穿一件绣花长袍的老人已经走到他面前了,双眼如刀,眼光已经盯在他的脸上。 老人的脚步轻如兔,盲者的眼睛瞎如蝙蝠,可是他的狗已经全身绷紧如弓弦。 盲者,不知道。 他看不见四下的杀机,看不见老人的刀眼,也没有听见那狡兔般的脚步声。 老人盯着他,很久之后才慢慢的回头,铁大爷就在他回头处。 他没有说话,可是他的眼却在问:“是杀?还是不杀?” 其实他根本用不着问的,“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掉一个”,“杀”,应该是惟一的答复。只要一个很简单的手势,这个盲者就已被乱刀分尸。 生命是如此可贵,为什么又会常常变得如此卑贱? 日落、黄昏;暮色渐深,夜色已临。盲者已经走在另一个市镇的一条小巷里,小巷深处,依稀仿佛可以听见一声声木鱼声,就好像盲者手里明杖点地声一样空虚单调而寂寞。 寂寞又何妨?只有活着的人才会觉得寂寞,只有活着的人才会有这种总是会令人冷入血液骨髓感觉,那至少总比什么感觉都没有的好。 盲者居然还没有死,他自己也在奇怪,那些人为什么没有杀他? 小巷尽头处,有一扇门,窄门。盲者敲这扇窄门,敲一下,停,然后再敲四下,三快一慢,停,然后再两下,尽量要把这七次敲门声中,充塞入一种很奇怪而有趣的节奏感。 于是窄门开了。 来开门的人,是个天生就好像是为了来开这种门的人,窄窄的门,窄窄的人,提一盏昏昏沉沉的灯笼,平常得很,可是在乎常中却又偏偏显得有点神秘兮兮的样子。 窄门里是个已经荒废了的庭园,荒草没径,花木又枯,一位头白如霜腰弯如弓的老太太,独坐在屋檐下用通草结一朵花。 假花。小小的白色假花。 花未结成,就是死的。 大屋、高檐、长廊、孤灯、老妪,古老的宅院,冷冷的夜色,远处的风声如弃妇夜泣。 盲者停下,向老妪屈身致意。 “三婶,你好。” “我好、我好,你也好、你也好。”老太太干干的脸上露出了难见的微笑:“我们大家都好,还都活着,怎么会不好?”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刚好结成一朵花,虽然苍白无颜色,但却很精致、很好看。 看到她自己结成的这朵花,老太太脸上的微笑忽然僵死,就好像一个最怕蛇的人,忽然看到自己手里有一条蛇一样。 ——这不是蛇,是一朵白色的菊花。 ——看到自己结的一朵假花,这位老太太为什么会变得如此恐惧? 盲者看不见她这种突然的变化,只问:“侄少爷呢?” “他也不错,他也很好,”老太太再次露出笑容:“看样子他最近也死不了的。” “那就好极了,”盲者脸上也有笑:“我能不能进去看看他?” “能,能,”老太太说:“你进去,他本来就在等你。” 盲者踏上级级苔痕浓绿的石阶,走上长廊,白色的明杖点着旧的地板,“笃、笃、笃”,从老妇的身边绕过去,走入了一扇门。 他听见老太太一直不停的在咳嗽喘息,却看不见她忽然开始在流泪。 眼泪滴在花瓣上,晶莹如露珠。 ——无论是老妪的泪,还是少女的泪,都同样清纯晶莹。 ——眼泪就是眼泪,眼泪都是一样的,可是这个看来心死已久的老妇人,为什么会忽然为一朵假花流泪呢? 这间房是非常陈旧的,应该到处都可以看得见蛛网积尘虫鼠,可是这间屋子,却被洗得像是条刚被一个勤快的妇人从胰子水里提出来的床单那么干净。甚至连铺地的槐木板,都已经被洗得发白。 可是屋子里什么都没有,桌椅摆设家具字画杯盏,别的屋子里应该都有的,这里全都没有。 这间屋里只有一盏灯,一张榻,三个人。 三个人里有两个是站着的,这两人穿着一身直统统的蓝布长袍子,直盖到脚面,袖子也长得可以盖住手,甚至连脸上都罩着个蓝布套子,除了一双眼睛外,别的地方全都看不见。 可是一个明眼人只要看她们的体态和行动,还是可以看得出她们都是很细心的少女。 另外一个人斜倚在软榻上,是个非常清秀,非常年轻的男人,有两条非常浓的眉,和一双大眼,清澈明亮得就好像天山绝顶上那个大湖一样,眼神里还充满了一种飞扬欢悦的神采,看起来又好像是个刚赢得猎鹿大赛牧野健儿。 年轻的生命,飞扬的神采,充沛的活力,无比的信心,异常出众的外貌,富可敌国的家世,可是…… 盲者走进来,向少年致敬意,少年不还礼只露齿而笑。 只笑,虽然不还礼,可是笑容温良。 “十叔,你去过了?有没有看见那个大块头?”少年的声音不但温良而且爽朗。“那个大块头有没有看见你?” 盲者微笑。 “铁大爷又不是瞎子,怎么会看不见我?” “可是,就算他看见你,一定也好像没看见一样,因为他根本看不出你是谁。”少年用一种非常兴奋的神态问盲者:“对不对?” “对。” 少年大笑。“那些有眼无珠的王八蛋,怎么会认得出你这个瞎子,就是柳先生?” 盲者也笑了。 “你不能怪他们,我装瞎子的本事,一向是第一流的。”盲者说。 “就算你装得不像,他们也想不到的。”少年说:“天下第一眼,‘明察秋毫’柳明秋柳先生,怎么会是个瞎子,谁想得到?” 他的眼神忽然黯淡,淡如秋之晨月。“天下有很多事都是这个样子的,譬如说,又有谁能想得到当代四公子中的江南慕容,居然会……” 江西熊,吃不穷,喝不穷。 江南慕容,玲珑百变无穷。 关东怒,一怒之下,尸横无数,再怒之下,尸横四处。 江东一柳,剑法风流无敌手。 这位江南第一名公子,并没有说完他要说的这句话,他的表情忽然又改变了,忽然又问盲者:“那个大块头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身边总是带着一大票中看不中吃的小伙子?” “这一次好像有一点不同。”不盲的盲者说:“这一次他带去的人,至少有二十七个有用的,而且非常有用。” “非常有用?”慕容公子问:“多么有用?” 柳明秋回答:“公子虽然是江南人,想必也应该知道,在湖广闽粤的名公巨卿府邸中,有一个最出名的戏班子,叫做弄玉班。” “我知道。”慕容笑了:“我早就听说过了。” 他笑得好像有点不太正常,不怀好意,因为这个“弄玉班”就是这样子的,希望有钱的公子哥儿对他们不怀好意。 他们都是从四五岁的时候就进了“弄玉班”,从小就要接受极严格的训练,能歌能舞能酒能弹,不但多才多艺,而且善解人意。 “其实他们真正精通的,并不是这些事。”柳明秋说。 “不是这些事是什么事?” “是杀人。”柳先生说:“要怎么样才能在最适当的时候,把握着最有利的机会,用最快速有效的方法杀人,而且要在杀人后全身而退。”他说:“这才是弄玉班那些漂亮的男优们,受训的最终目的。” “难道那些可爱的小男孩都是可怕的杀手?”慕容公子问。 “是的。”柳先生说:“杀人的代价是不是通常都要比取悦别人的代价高得多?” “是的,”慕容不能不承认:“一般说来,通常都是这样子的。” “所以他们明为优娼,其实却从小就要接受非常严格残酷的杀人训练。”柳先生说:“经过十年到十二年这种训练后,他们每个人都被训练成一个非常有效的杀人者。” “有没有人不能接受呢?” “有。”柳明秋说:“不能接受,就要被淘汰。” “被淘汰的,就只有死?” “是的。” 柳明秋说:“经过每年一次的淘汰之后,剩下来的人已经不多了。这些人每一个都冷酷无情,都有毒蛇般的灵动狡黠,狐一般的奸猾,骆驼般的忍耐,而且都精于缩骨、易容、狙击、突击、刺杀,尤其是其中一部分叫‘丝’的人。” “丝?”公子问:“丝缎的丝?” “是。” “他们为什么要叫做丝?” “因为他们都是经过特别挑选,在弄玉班的训练之后,又被送到东瀛扶桑的‘伊贺谷’去受三年忍术训练的人。” 柳先生又解释道:“经过这种更严格更残酷的忍者训练之后,他们每个人都能将身体像蛇一样扭曲变形,躲藏在一个别人绝不能躲进去的隐秘藏身处,等到一个最有利的时机,才风窜而出,狙击突袭,杀人于瞬息之间。” “哦!” “他们有时甚至可以不饮不食、不眠不动,蜷曲在一个很窄小的地方三两天,可是只要一动,对方通常就死定了。”柳先生接着说:“他们这种形态,就好像毒蛇中最毒的那种‘青竹丝’一样。” “那么,他们为什么不叫青竹丝?” “因为他们的掩护色并不一定是青的,他们看起来也不像是蛇。” 慕容笑了。 “有理,非常有理。”他衷心称赞:“丝,就是丝,哪里还有更好的名字?” 江南慕容世家的传人,品鉴力一向是非常高明,这一点也从来没有任何人能否认…… 第二回 丝路 夜。今夜。今夜有月,不但有月,而且有灯。 这个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忽然在旦夕间死了的小镇,今夜又复活了,死黑的长街上,又变得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铁大爷带来的人,在夜色初临时,就已经在这个小镇上每一个可以悬灯的地方,都排起了一盏可以“气死风”的孔明灯。 仍然有风,又已有了灯,却还是没有人声,所有一切可以象征生命跃动旋律的声音,仍然全都没有。 长街依然哀如墓道,只有一个人默默的在街上踱步,从街头踱到街尾,从街尾踱到街头。 没有声音。 铁大爷带来的五十骑,虽然矫健剽悍,飞跃跳动有一种任何人都不能抑止的样子,可是现在却全都安安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这个翠绿长袍上绣白丝小兔的老人在街上踱步。 人与马都一样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他,就连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铁大爷也都不例外。 老人穿绿袍,用一种任何人看到都会觉得很不舒服的姿态在这条长街上来来回回的也不知道走了多少遍,走走停停,看来看去,在两旁的舍屋店铺里穿进穿出,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谁都看他不顺眼。 可是他一点都不在乎。 在别人眼中看来,他最多也只不过是个非常令人恶心的老人而已,可是在他眼中看来,这些人全都是死人。 老人终于停下,停在铁大爷的面前。刀一般的锐眼又眯成一条线。 “二十七。” 老人只说了这三个字,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身经百战,出生入死,一生中也不知经过多少惊涛骇浪的铁大爷,听到这三个非常平常的三个字之后,脸上却忽然露出一种非常不平常的表情,显得又紧张,又兴奋,又热烈,就好像一个赌徒,在他准备下一注空前未有的大赌注之前,忽然听到某一个神秘的人物,给了他一个秘密“消息”一样。 ——一个可以让他稳赢不输的消息。 “二十七?”铁大爷立刻用一个赌徒的急切口气问:“你真是看准了是二十七?” 老人不回答,只用一种“大行家”的姿态点了点头,——行家的回答通常都只有一次。 大行家的这一次回答,通常都是绝对正确的。 铁大爷仰面向天,深深吸气,天上有月,月如灯,铁大爷又长长吐出一口气。 老人那只白嫩的手,已经搭上一个精壮少年的肩,往轿子边走过去了,看起来就仿佛一位有贵宠的娇慵美人搭着她心爱侍儿的肩走出温泉浴池一样。 铁大爷的精力却仿佛铁箭在弦。突然开声大喝。 “来,来人。” “有!” 五十骑中,有十三骑的马上人稳坐雕鞍,面如板、颈如棍、肩如秤、背如龟壳、腰如老树,连动都没有动一动。 另外三十七骑士,甫上马,又下马,下马时腰如春柳,曲如蛇盘。年纪都在二十左右,年轻明亮的双眼里,都带着种蛇信般的灵活毒狠和一种说不出的坚冷忍耐。 “二十七,”铁大爷说:“只要二十七。” 他的声音低沉而严厉:“有病的人,先退,有情愁纠缠的人,也退。” 没有人退。 铁大爷大怒,怒喝:“难道你们都想死在这里?” 没有人开口,不开口就是默认。每张脸虽然都非常漂亮,可是每一张漂亮的脸上都带着种“随时都愿意去死”的表情。 铁大爷盯着他们,终于轻轻的叹了口气:“那么你们不如现在就去死吧!” 三十七个人,三十七把刀。 每个人腰边都有刀,“呛”的一声,三十一把刀齐出鞘。 还有六个人的手虽然已经握上刀柄,只不过是握住而已。 他们的刀仍在鞘。 然后,就在这一刹那间,这六个人就已经是六个死人了。 ——每个人的咽喉上忽然间都已多了一道鲜血的切口。 就像是一个人在用剃刀刮须角时,一不小心留下的那种红丝般的切口。 可是红丝一现,鲜血就好像喷泉一样喷了出来。 他们几人倒下时,他们的血刚好喷上去,他们的血洒落时,都没有落在他们身上。 ——这是他们的幸运?还是不幸? 他们的热血竟落入冷泥中,连那种本来就可以冷煞人的秋风秋雨落入其中之后都可以被冷死的冷泥中。 六道细如芒丝般的毫光,六条血丝切口,血如突喷,光如电殛。 穿白丝兔绿绣袍的老人刚好坐进他的轿子,轿帘刚刚垂下,三十七死士中刚刚有三十一人手握刀将拔,刚刚有六人手虽握刀,却没有拔刀的样子。 就在这一刹那间,轿子里忽然有一蓬牛芒般的闪光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飞了出来。 忽然间,一下子,就飞了出来。 忽然间,一下子,就有六个比较没种的人的鲜血,像喷泉一样喷了出来,喷上半天。 ——不管这个人是好人也好,是坏人也好,是有种也好,是没种也好,只要是人,血就是一样的血,喷出来的时候,都一样可以喷得半天高。 这是人类的幸运?还是不幸? 圣贤与世俗,英雄与懦夫,在某种情况下遇到了同样一件事,结果并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他们同样被别人砍了一刀,他们的血都同样会喷出来,贤愚勇懦都一样。 因为他们都是人,“人”就是这样子的,人世间有很多事都不十分公平。 六个人倒下,还有三十一个人站着,没种的人倒下,有种的人不倒。 “有种”的意思,就是够义气、有胆量、不怕死,面临生死关头时,绝不会皱一皱眉头,更不会在应该拔刀的时候不拔刀。 在战场上,在生死关头间,愈怕死的人,反而死得愈快,就好像赌场上,钱愈少愈怕输的人,通常都会输得最多。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个样子的。 “我已经把这个地方每一个角落都看过了。”绿袍老者说:“这条街七十丈距离之内,最多只有二十七个藏身之处。” 他又补充:“我的意思是说,只有这些蛇丝才能够在里面躲三天三夜的藏身之处。” “我知道。” “所以,也只有二十七个人能知道这二十七个藏身之处。” “我明白。” “现在我就要他们藏进去。”绿袍老人说:“在你和慕容的决战日之前,他们的藏身处除了你我和他们二十七个人之外,绝不能被第二十八个人知道。” “这一点我当然也明白。”铁大爷轻轻的叹了口气:“只可惜这一点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明白,还是不够的。” 他在叹气的时候,他的眼中已经有了刀锋般的杀机,刀锋般扫过另外的那些人,用一种很悲伤的声音问他们:“你们是不是也明白我们这位高师爷的意思呢?” 他当然不会等他们的答复,一个操生杀大权,随时都在主宰着别人命运的,通常只发命令,不容抗命,只提问题,不听答复。 所以铁大爷的问题又接着问了下去。 “如果你们都能了解高师爷的意思,那么现在你们应该知道怎么办。” ——怎么办,除了“死”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除了死人是最可靠的保密者之外,还有什么人能够让多疑的高师爷信任? 让高师爷信任也许还比较容易一点,要让功成名就的一方霸主铁大爷信任,就比较困难了。 ——没有疑心,怎么能成霸业? ——没有霸业,又何必疑心? 跟着铁大爷来的这五十骑,都是他的死党,跟着他也不知跟了多少年了,他要往汤里去,他们就跟着他到汤里去,他要往火里去,他们也跟着往火里去,可是,他在软玉温香中时,他们也在。 铁大爷一向是一个很会用人的人,一向是个好“老人”,所以他才是大爷。 所以他的兄弟们听到他这么说的时候,立刻就有了很多种不同的反应。 ——大家都觉得铁老大是在故作姿态,唬唬那些小王八蛋。 这是跟着他只有两三年的人的想法。 ——这是大爷故意这么说,以进为退,以退为进,让这些小鬼心甘情愿的为他卖命。 这是跟着他已经有五六年的兄弟的想法,他们都认为他们的老大这么说只不过是一种姿态而已! 可是从小就跟着他的那些人,听到他说的这种话,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只有这些人,才是最了解他的。 ——为了达到目的,不择任何手段。 他们从小,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听到他们的老大重复不停的训他们这句话,“训”得他们这一辈子永远都忘不了。 ——如果你要让一件秘密永远不泄漏,那么你只有让听见这个秘密的人全都死光。 除了那二十七条丝之外,每个人都知道他今天只有一条路可走。 不是“丝路”,是死路。 “丝路。” 慕容本来好像已经衰弱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现在才问:“丝路,你是不是在说丝路?” “是的。”柳先生说:“有丝,就有丝路。” “你说的那条丝路,是不是从汉时开辟,从盛唐通达,从长安始,经河西走廊,过嘉峪关,通黑水城,到达敦煌的那一条丝路?” “不是?” “丝路有两条,当然也是从长安始,由北走,出关,入哈密,吃哈密瓜,吃完哈密瓜后,就从通化、伊犁、阿尔泰山,一直走到我们所不知道的异国。”不盲的盲者说:“这一条是北路。” 他解释:“去异国,带中土的丝绸去,返来时,带异国的奇巧珍玩、胡琴、胡床、碧眼美人来,这些可以在一趟行程中就获暴利的人,都把这条路叫作天山北路。” “那么是不是还有一条天山南路?” “是的。” 不盲的盲者柳先生说:“出关后,过高原,走西域、楼兰、莎车、沿疏勒走,而达目的。”他说:“在那些行旅客商的称呼中,这条路,就叫作天山南路。” “不管天山南北路,都是丝路?”慕容问。 “是的。” “你说的是哪一条路?” “都不是。”柳明秋说:“我说的这条丝路,并不是一条路,而是一个人。” “为什么?” “因为这个人,在那些把自己的性命看作游丝般的‘丝士’心目中,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路,”柳先生说:“因为没有他这个人,他们就无路可走。” “所以这个人就叫作丝路?” “是的。” “好,好极了。”慕容赞扬:“丝,丝路。”他叹气道:“你就算用西门吹雪的剑对准在我的咽喉上,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名字了。” 第三回 丝士 死士 铁大爷带来的五十铁骑,现在已经只剩下三十一个人了。 “只有死人才能绝对保守秘密。”铁大爷说:“这是句非常正确而且非常聪明的话,我却不是第一个说这句话的人,我还没有这么聪明。” 他说:“可是现在这句话已经是大家都明白的至理名言了,你们一定也明白。” 是的,大家都明白,他们老大的意思,就是要他们死。 除了那二十七个在决战日要从藏身处突击狙击敌手的丝士之外,别的人,都得死,谁都不想死,但是他们除了死之外已别无选择。 现在为什么还有三十一个人活着?难道铁大爷的命令已不如往昔有效? 准备埋伏在决战日作殊死一击的丝士,还要从二十九人中选二十七。 人选仍未定,所以还是二十九人活着。 另外的两个人呢? 两个人一老一少,老者六七十,少者十六七,两个人眼中却同样都进发出一种不畏死的斗志。 老者已将死,生死只不过是一弹指间事,生有何欢,死有何惧?为什么不死得光荣些? 少者还不知死之可惧,要死就死吧,去他妈的,最少也要拼一拼才死! 铁大爷好像已经完全没兴趣再管这件事了。 作为一个大爷,通常都会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把一件事适时转交给别人来接手,尤其是在这件事已经到了尾声,而且开始有了一点麻烦的时候。 敢抗拒大爷的,当然显是有一点麻烦的人。通常麻烦还不止一点。 此时此刻,最大的麻烦有两点,一点是老者有搏杀的经验,一点是少者有拼命的勇气。 老者王中平,名字平平凡凡,模样也平平凡凡,可是在他这一生中,已经杀了九十九个人,都是在一种不动声色的情况下,用一种平平凡凡的方法杀死的,杀人之后,居然也没什么后患。 ——你说这么样一个人,要杀他是不是有一点麻烦? 少年姓鲁,是孤儿,没名字,外号叫“阿干”,意思就是说,只要“碰”上了,不管你是谁,我都跟你干上了,干个你死我活再说。 他没有家。 至少有二十多次,别人都以为他死定了,可是他没有死。 ——你说这么样一个人,是不是也有一点麻烦? 绿袍老人不理这一老一少,只看着面前的二十九丝。 他的眼也如丝。丝是亮的,丝又轻软,丝也温柔,可是丝也勒得死人。 “我要的是二十七个人,现在却有二十九,”他的叹息声也轻柔如丝:“你们说,现在我该怎么办?”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夜色更深,晚风冷冷,大家只觉得自己身上一颗颗鸡皮疙瘩冒了出来,因为谁也不知道必死的两个人之中,会不会有一个是自己? 这个问题居然在一种很奇怪而且很简单的情况下,很快的就解决了。 因为其中有几个人居然可以跟他们的“伴侣”挤在一起,不管多小的藏身处,都可以挤得进去。“因为我们常常都挤在一起。”他们说:“而且我们喜欢两个人挤在一起。” 所以现在剩下的问题只有两个人。 “丝路其实并不是一条路,他那班兄弟虽然认为没有他就无路可走,有了他,其实也一样无路可走。”柳先生告诉慕容公子:“如果说,他真的是一条路,那么这条路一定是用别人的尸体铺出来的。” 盲者不盲:“我敢说铁老大带去的那五十骑中,至少已经死了十九个。” “五十,减十九,还剩三十一。”慕容问:“二十七个藏身处,二十七个人,现在为什么还有三十一个活着?难道铁老大和那条路都不明白只有死人才能守口?” 他当然也知道他们都明白,只不过他喜欢听别人对他提出来的问题作合理的解释,合理的解释才能代表一个人的智慧,理性、学识和分析力,慕容一直都希望常常有这种人在他身边。 所以他才是慕容。 柳先生在他身边。 “丝士中有好几对都亲密如兄弟手足夫妻,尤其是其中的林家兄弟和青山兄弟,更是分不开的,所以虽然只有二十七个藏身处,却可能有二十九个人。” “三十一,减二十九,好像还有两个。”慕容问:“对不对?” “对。” “还有两个人呢?为什么还能够活到现在?” “其实我不说你应该知道。” “为什么?” “因为这两个人都是你已经老早听说过的。” 慕容在想。 “铁乌龟的五大爱将,枯、老、大、女、少,都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出现的。”慕容又想了想:“其中最多只有两个会出现。” 他忽然又举杯。 “一老一少,如果我说得不对,我罚酒,罚三杯。” 柳先生微笑,叹息,也举杯,不但举杯,而且喝,喝三杯。 他输了,他要喝,他喝了,他方说。 “王老身经百战,已经从无数次杀人的经验中,体会出一种最有效的刺击术,他自己命名为一百刺,九十九中。他当然不怕。” 柳先生说:“他已经六十九,连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 慕容同意。 “如果我已经六十九,我只怕一件事了。”他自己回答。“到那时候,我只怕还没有死。” “你十六七岁的时候呢?” “那时候我怕死。”慕容很坦白:“那时候我只要一看到死人,我就会哭。” “因为你是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你从小的日子就是过得很快乐的。”柳明秋先生说:“我想你在十二三岁的时候,就已经把你们家的丫头都欺负死了。” ——能把好多个漂亮小女孩都欺负死的男人,自己怎么会想到死? “可是有很多人都不是这样子的。”柳先生说:“他们都跟你不同。” “有什么不同?” “你没有想到死,可是你怕死,如果你死了,你的好爸爸、好妈妈、好姐姐、好妹妹,好衣裳、好吃的、好玩的,一下子全部没有了,所以你想不怕死都不行,因为你有太多只有你活着才能享受的东西。” 柳先生问:“可是另外一些人呢?他们为什么也不怕死?” 这问题他不是问别人,是问自己。 所以他自己回答: “他们不怕死,只因为他们什么都没有。” “那个叫阿干的小男孩,就是这样子的,”柳先生说:“他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没有爱,他不怕死,他只怕一个人孤孤单单活在这个没希没望的世界里,有人逼他,他只有干。” 不盲的盲者说:“依我看来他当然有几分可以去干一番出生入死的本事。”他说:“如果这小子能活到二十岁,我敢说他比谁都行,也许比当年楚留香在二十岁的时候都行。” 慕容吓了一跳。 “你把他跟楚留香比?” “嗯。” “你比的是不是那个楚留香?” “天下有几个楚留香?” “一个。” “那么我说的就是这一个。” 不盲的盲者脸上忽然露出一种很哀伤的表情:“这个世界上,天才本来就不多,如果连二十岁都活不到,那就太可惜了。” “你是在说阿干?”慕容问:“难道你已算准他活不到二十岁?” “是的。” 阿干双拳紧握,眼中露出饿狼般的凶厉。 他是个非常特异的人,异常凶暴,又异常冷静,异常敏捷,又异常能忍耐,江湖传言,有人甚至说他是被狼狗饲养成人的。 所以他也异常早熟,据说他在九岁时就已有了壮汉的体力,而且有了他第一个女人。 ——一个十七岁的农女,卷起裤管,露出一双小腿和白足,在山泉下洗衣,忽然发现有一个小孩在对面像野兽般窥伺着她。 阿干的双拳紧握,盯着绿袍老者,眼厉如狼。 铁大爷视而不见,绿袍老者根本不去看,王中平以眼色示警,阿干却已决心要干了。 就在他下定决心这一刹那间,他的人已飞扑出去,像一匹饿狼忽然看见一只羊飞扑出去,用他的“爪”去抓老者的咽喉和心脏。 他扑杀的动作,竟然真的像是一匹狼。 绿袍老者却不是羊。 他的身形忽然像鬼魅后退,他的丝士都自四面八方拥出,手里丝光闪闪如银芒,织成了一面网。 阿干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在网中,网在收紧,绿袍老者又如鬼魅般飞过来,手里忽然出现一根银色的刺,忽然间就已从丝网中刺入了阿干的嘴。 阿干正要嘶喊,刺已入喉,往嘴里刺入,后颈穿出,银刺化丝,反搭后脑。 后脑碎,血花飞。 阿干倒下。 他还不到二十岁,他死时的呐喊声惨厉如狼嗥。 丝网收起,绿袍老者默默的转身,默默的面对王中平。 他未动,王中平也不动。 忽然间,一个穿红衫着白裤,梳着一根冲天小辫子的小孩,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反手拔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小刀,忽然间一下子就冲到了阿干刚倒下的尸体前,抓起他的发髻,一刀就割下了他的脑袋,凌空一个翻身,提着脑袋就跑,一霎眼就看不见了。 ——这个小孩是个小孩?还是个小鬼? 绿袍老者仍然未动,王中平也没有动,可是两个人脸色都已经有点变了。 眼看着小鬼割头,眼看着小鬼远去,他们都不能动,因为他们都不能动,谁先动,谁就给了对方一个机会,致命的机会。 ——铁大爷和那二十九条丝为什么也不动?是不是因为那个小鬼的行动太快? ——一个小孩般的小鬼,为什么要到这个杀机四伏的地方,来割一个死人的脑袋? 绿袍老者盯着王中平,忽然长长叹了口气,用一种很感伤的声音说:“王老先生,看起来你大概已经不行了,连割头小鬼都不要你的头了。” “哦?” “如果他还要你的头,他一定会等你先死了之后才来割头。” 他挥了挥手。 “你走吧。”绿袍老者说:“如果连小鬼都不要你的头了,我这个老鬼怎么还会要你的命?” 王中平轻轻的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是的,看起来我好像真的已经老了。”他说:“老人的头就好像丑妇的身体一样,通常都没有什么人想要的。” 绿袍老者也叹了口气:“看起来,世上好像的确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一点都不错。”王中平说。 他整衣,行礼,向老者行礼,向大爷行礼,也向那二十九丝士行礼。 他行礼的姿态温文而优雅,可是每一个人都能想得到,在他这些温文优雅的动作间,每一刹那都可能施展出一刺击敌致死的杀手,因为他也知道绿袍老者绝不会真的放他走。 ——一百刺,九十九中。 ——这一刺,他选的人是谁,选谁来陪他死? 他选的当然是一个他必然有把握可以杀死的人,这一点总应该是毫无疑问的。 问题是,不管他要对付这里的哪一个人,好像都应该很有把握。 所以每个人都在严加戒备,都没有动,都在等他先动。 奇怪的是,他也没有动,就好像真的相信绿袍老者会放他走一样,就这么样慢慢悠悠、悠悠闲闲的往前走。眼看就快要走出了这个小镇。 铁大爷视而不见,绿袍老者居然也就这么样眼睁睁的看着他走远。好像根本就不怕他会泄漏他的秘密,又好像他们有什么把柄被他握在手里。 真正的原因是什么!谁知道? 这时候,只看见一个很高,很苗条的女人的影子,从小镇外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走出来,走向他,伸展双臂,和他紧紧的拥抱。 “对大多数人来说,丝路的意思,就是死路,就算他偶然给别人一条活路,那条路也细如游丝。”柳先生对慕容说:“所以阿干现在应该已经是个死人了。” “一定?” “铁大爷要他死,那个只穿绿丝袍的老怪物也要他死,我们好像也不想他再活下去,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救他?” “好像还有一个人。”慕容说:“这个世界上无论发生了多么不可思议不能解决的事,好像总有一种人可以解决的。” “这种人是谁?” 慕容笑说:“这种人好像就是你刚刚提起的那个楚留香。” 楚留香。 名动天下,家传户诵,每一个少女的梦中情人,每一个少年崇拜的偶像,每一个及笄少女未嫁的母亲心目中最想要的女婿,每一个江湖好汉心目中最愿意结交的朋友,每一个销魂销金场所的老板最愿意热诚拉拢拉拢的主顾,每一个穷光蛋最喜欢见到的人,每一个“好朋友”都喜欢跟他喝酒的好朋友。 除此之外,他当然也是世上所有名厨心目中最懂吃的吃客,世上所有最好的裁缝心目中最懂穿的玩家,世上所有赌场主人心目中出手最大的豪客。甚至在盐商豪富密集的扬州,“腰缠三万贯,骑鹤下扬州”的扬州,别人的风头和锋头和他相较下全都没有了。 不管谁都一样。 关东马场的大老板,长白山上的大塬商,各山各寨各道的总舵主,总瓢把子,平日左拥红,右抱绿,一掷万金,面不改色,可是只要看见他,这些人脸上的颜色恐怕就会要有一些改变了。 因为他是楚留香。 ——一个永远不可能再有的楚留香,天上地下,独一无二,如果他忽然“没有”了,也没有人能代替他。 这么样一个人,如果不是让人羡慕敬佩,就是让人欢喜的。 可是柳先生听到这个人的“这个名字”,脸上忽然又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哀伤之意,而且真的是一种说也说不出,写也写不尽的哀伤。 看到他脸上这种奇怪又诡奇又不可解释的表情,慕容当然忍不住要问:“你在干什么?”他问柳先生道:“看起来,你好像在伤心。” “好像是有一点。” “你为什么要伤心?” “因为我知道连楚留香也救不了阿干了。” “为什么?” “因为楚留香在三个月之前,就已经是个死人。” 慕容也死了。 至少他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已经和一个死人完全没有什么不同了。 这个很高很苗条的女人,穿着一身雪白的长袍。风在吹,白袍在飘动,她紧紧的拥抱住王中平,就像是个多情的少女忽然又见到她初恋的情人一样,那么激情,那么热烈。 可是她的手忽然又松开了,她的人忽然间就像是一个白色的幽灵般被那又冷又轻柔的晚风吹走,吹入更遥远更黑暗的夜色中。 王中平却还是用原来的姿势站在那里,过了很久,才开始动。 这一次,他居然没有再往前走,反而转过身回来。 他走得很慢,走路的样子很奇怪,走入灯光可以照亮他的地方时,大家才看出他脸上的样子也很奇怪,脸上每一个器官每一根肌肉都似已扭曲变形。 走到更前面的时候,大家才看出他的脸已经变成一种仿佛兰花般的颜色。 ——兰花有很多种颜色,可是每一种颜色都带着种凄艳的苍白。 他的脸上就是这种颜色,甚至连他的眼睛里都带着这种颜色。 然后他就像一朵突然枯谢了的兰花般凋下。 他倒下去时,他的眼睛是在盯着丝路,用一种充满了幸灾乐祸的欢愉,和一种充满了深入骨髓的怨毒的声音说:“没有用的,绝对没有用的。”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随便你们怎么设计,这一次你们还是必败无疑。” “为什么?” “因为那个瞎子,你们如果知道他是谁,说不定现在就会一头撞死。” 他脸上那一根根充满了怨毒的肌肉,忽然又扭曲成一种说不出有多么诡异的笑容,“因为你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是谁的。” 丝和丝路虽然都是逼供的好手,可是现在却再也逼不出他一个字来。 因为他已经死了,说完这句话他就死了,他死的时候,他的脸看起来就好像是一朵在月光照耀下随时都可能变换颜色的兰花。 那个幽灵般的白袍女人,随风飘入夜空中时,仿佛曾经向铁大爷和丝路挥了挥手,她那白色的衣袖飘舞在暗夜里,看起来也仿佛是一朵兰花。 这时候已经是午夜,晚风中依稀送过来一阵清清淡淡的兰花香气。 “楚留香真的已经死了?” “是的。” “你有把握?” “我有!” 柳先生黯然道:“本来我也不信他会死的,深沉阴险如无花和尚和南宫灵,绝艳惊才如水母和石观音,他们都不能要他死,还有谁能?” 不盲的盲者一双白多黑少的眼中似已有了泪光。 “可是他的确死了,是死在一个女人手里的,一个美似天仙,其实却如同魔鬼一样的女人。”柳先生说:“她的名字叫林还玉。” “林还玉?” “是的,”柳先生说:“还君明珠双泪垂,还君宝玉君已死。君死妾丧情亦绝,天上地下永不聚。” 慕容也是多情人,“君死妾丧,永不相聚。”他痴痴的咀嚼着这几句愁词,心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他只能说:“这一定也是极尽悱恻缠绵让人爱得你死我活的故事,幸好我现在根本不想听。”慕容说:“现在我他妈的根本没心情来听这种见了活鬼的狗屁故事。” 温文尔雅的慕容公子也会骂人的,他只有在骂人的时候,心里才会觉得痛快一点。 他当然也只有在心里最不痛快的时候才会骂人。 午夜。 从风中飘送过来的兰花香气更清更轻更淡,却仍未消失。 人却已消失。 杀人的人,冷煞人的凤,幽灵般的白袍女人,都已消失在暗夜中,只留下一个暂时还不会消失的尸体,和一个已经被割掉头颅的死人。 铁大爷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好香,真的香。”他说:“难怪有学问的人都说,只有兰花的香气,才是王者之香。” “难道楚香帅那种名闻天下的郁金花香气,也比不上?” “当然比不上。” “为什么?” “因为那种香气现在已经没有了。” “是不是因为楚留香这个人现在也已经没有了?”丝路故意问。 “是的。” 于是铁大爷和丝路一起大笑,好像根本忘记了王中平刚才说的那句话。 “不管怎么样,你们这一次都必败无疑,因为那个瞎子……” 王中平是从不说谎的,铁大爷对他说的话,一向都很信任,这次他这么说,也绝不会没有原因。 可是这一次铁大爷却好像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甚至好像根本忘记了刚才曾经看见过一个瞎子。 这时候月已将圆,这一天是八月十三日,中秋夜的前二夕。 铁大爷与慕容公子的决战时,就在仲秋月圆夜。 第四回 决战夕前 慕容坐下来。坐在一个用江南丝锦缎制成的圆墩上,坐在一张有汉时古风的低几前。 他已经不在那个废园旧宅里,他在一座高台上。 台在高处,高十九丈,高高在上,是用一种极粗的毛竹架成的,架在一个斜坡上,高得可以看见远处的灯火。 ——远处那个小镇里的灯火。 近处也有灯火,灯火就在高台下。 将过黄昏,才过黄昏。忽然间,无边无际的冷秋夜色就把这一片山坡笼罩住了。 然后灯火就亮起。 各式各样大大小小不同的灯,各式各样明明暗暗闪闪灭灭的火光,亮起在各式各样形状不同的营地帐蓬前,照亮了各式各样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不同的脸。 惟一相同的是,每一张脸上,都同样带着种疲惫憔悴而又无可奈何的表情。 因为他们都被迫离开了他们的家。 ——他们的家,就在那个好像忽然死掉了一样的小镇上。 ——他们的家,纵然贫乏,但却仍然是温暖的,灶火常热的厨房,每天都洗得非常干净的碗筷,总是会让丈夫儿女吃得饱的菜饭,睡惯了的床,厚厚软软的棉被,罐子里也许还有一点可以让孩子们绽开笑容的甜食干果冰糖,罐子里也许还有一点酒,枕头下面也许还有一两本可以让夜晚过得更甜蜜的书。 他们为什么要离开他们的家? 因为他们不能不走,因为他们无可奈何,因为他们对于暴力,根本无法反抗。 所以他们只有走。 在他们听到“有两帮非常有力量的人,已经选择要在本来属于他们的这个小镇上作为火并的场所”时,他们只有离开他们的家。 因为他们都太软弱,也太善良。 善良的人,为什么总是比较软弱? 刚出世的婴儿,埋头在母亲的乳房里,小孩子相互拥抱取暖,大孩子抱着一个包袱就睡着了,老太太老先生们或坐或躺,也不知是睡是醒,近处远处闪灭不定的火光,照得他们脸上的皱纹让人看起来更深。 其他大众们呢? 肩负一家重担的一家之主,每天都要筹算一家之计的主妇,已经发觉妻子将要离他而去的中年男人,已经发觉丈夫跟她妹妹偷情的少妇,互相爱慕却又不能相聚的少男少女,一个个独坐在夜空下,他们心里的滋味又如何? 家园仍在,却已未必再是他们的,劫后重生,以后日子是不是还会和以前一样?经过这一次劫难后,是不是还能活得下去? ——天呀,有多少人的心里在悔恨,希望自己没有犯过以前犯过的那些罪恶。 慕容在高台上看着这些人,柳先生就在他身旁,那两个面蒙蓝巾穿一身直统统长袍的女人也在,都在看着他脸上的表情。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 他眼里仿佛流露出一抹悲伤怜悯,可是立刻就转向远方。 远方的小镇上依旧有灯火。他眼中的怜伤忽然变为愤怒。 “你说那两个乌龟一定已经走了,现在为什么还没有走?”他问柳明秋。 “你看见了他们还在那里?” “没有。” “你只不过看见那里还有灯而已。” “对。” “人不是灯。”柳先生很平静的说:“人走了,还是可以把灯点在那里的。” “他们为什么要把灯点在那里?” “因为他们要让你认为他们一直都在那里等着你去。”柳先生说:“他们在,你当然就不会去,在决战日之前,那二十九个人就可以平平安安的埋伏在那里了。” ——不到必要时,这些人当然不能被发现,到了必要时,他们才能发出致命的一击。 柳先生非但眼不盲,心也不盲。 “你看见那里的灯火,你的心不定,他们才能好好的回去休养,以逸待劳,以静制动。”柳明秋说:“如果你去了,万一发现他们的一处埋伏,他们还有什么好玩的?” 慕容的态度立刻就已改变,立刻就承认。“对他们来说,那实在很好玩。” 他忽然又笑了,又问柳先生:“他们觉得不好玩的时候,应该就是我们觉得最好玩的时候,对不对?” “对。” “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立刻就去?” “是的。” “好,我听你的。”慕容说,“你现在就去,带二十九个高手去,把他们那二十七处埋伏,全都连根拔出来。” “那倒不必。” “不必?”慕容显得很惊讶:“为什么不必?” “我根本不必带二十九个人去。” “为什么?” “因为那二十七处埋伏处,相隔有一段距离,而且全都极为隐秘。没有听到他们事先约定的讯号时,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贸然现身。”柳先生说:“所以我们去攻他第一处埋伏时,另外的埋伏处根本不会知道。” “哦?” “我发觉他们的埋伏时,一招内就一定要致他们的死命,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柳先生淡淡的说:“我可以保证,这二十七处埋伏中的二十九个人,在临死前连一点声音都不会发出来。” 他说:“如果我带二十九个人,反而会惊动他们,那就是打草惊蛇,反而弄巧成拙了。” “有理!” “所以我只要带一个人去。” “只带一个人?” “二十七处埋伏,二十九个人,其中至少有两个埋伏中有两个人。”柳先生说:“以一敌二,虽然不难,以二制二,才万无一失。” “对。” “我是不是应该带一位高手去?”柳先生问慕容。 “当然。”慕容说:“你当然要带一个高手去,而且一定要是一个高手中的高手。” 柳先生看着他,眼中有笑。 “公子手下,高手如云,可是我要带走的这一位,却不知公子是不是肯放人?” “你要带的是谁?” 慕容的神色好像有一点紧张起来了,柳明秋眼中的笑意却更浓。 “是她。”柳先生指着一个人说:“我要带去的就是她。” 慕容身旁一直有两个人的,两个用蓝色的面巾蒙脸,穿一身直统统的蓝色布衫,虽然看不出形态轮廓,却还是可以看得出是女人的人,她们一直都在扶携照顾着他。 两个人里面,如果用尺来量,有一个比较高一点,因为她的脖子比较长,腰也比较长。 另外一个比较矮一点,可是看起来却比较高。 因为她的腿长。 她两条腿的长度,几乎占据了她整个身子的三分之二。她的腰又细又软又高。 柳先生指的人就是她。 慕容好像呆住了,又好像随时都可能跳起来,可是最后他只不过长长的叹了口气。 “你这个不瞎的瞎子,真有一套,你不但有思想有头脑,而且有眼力。”慕容说:“我佩服你,可是我一点都不喜欢你。” “知道。”柳明秋淡淡的笑:“这个世界上,喜欢我的人本来就不多。” “为什么?” “因为大家都觉得我太聪明了。”柳明秋说:“我结识的都是聪明人,如果他认为我比他还聪明,他怎么会喜欢我?” ——这是至理。 ——一个聪明人,通常都不喜欢别人比他更聪明。 慕容也在笑。 “幸好这一点并不重要,别人喜不喜欢你,都没有什么关系。” 柳明秋说:“因为我有用。” 慕容说:“一个真正有用的人,别人是不是喜欢他,他全都可以不在乎。” “是的。”柳先生说:“我的想法也是这样子的。” 看着他带着那长腿细腰穿一身直统统长袍的女孩走下山坡,慕容脸上一直带着种很愉快的微笑,不但愉快,而且得意。 因为他相信柳明秋绝对是个非常有用的人,而且这一次他也把这个人用对了。 “我姓苏,别人都叫我小苏。” “我知道。” “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我知道的事也许远比你想像中要多得多。”柳先生说。 月光如银,夜静也如银。银无语,也无声,只不过会发亮而已。 柳明秋在前面走,小苏在后面跟着,他们走得并不快,秋月仍在中天,黎明前才会暗下去,那时候才是最适于行动的时候。 他们默默的走过一段路之后,柳明秋忽然说:“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可以让我看一看了?” “看什么?” “看你。” 柳先生说:“现在我能看到的,只不过是一块蒙面的青布巾,和一件直统统的袍子而已。” “你还想看什么?” “看你的人。” 柳明秋说:“我知道你和你的表姐都是不能让慕容看见的,因为他已经不能再受到一点刺激,对他来说,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已经是种要命的刺激了,何况两个。” 他忽然转身,面对小苏:“我不是慕容,我可以受得了。”他的盲眼非但不盲,而且亮如火炬:“所以现在你一定要让我看看你。” ——为什么?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为什么会对慕容是种要命的刺激?她们在他面前,为什么要蒙住她们的脸?掩饰住她们的身材? 这其中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小苏静静的看着这个神秘而诡谲的不盲的盲人,露在她蓝色面罩下的双眼,就好像是一对琥珀,澄明而冷静。 极冷、极媚、极净。 ——豹的眼是不是这样子的? 她没有除下她的面罩,却解开了她的衣襟,就像是诚心信奉某种神秘宗教的虔诚信女一样,她宁可让别人看到她赤裸的胴体,也不能让人看到她的脸。 因为她的躯体是纯洁完美无瑕的。 她的确是。 她的颈和肩线条柔美,她的胸饱满结实,她的腰肢细而软,她的腿浑圆修长而充满弹性,她的足与踝却又如此脆弱柔美。她的皮肤在月下闪闪发光。 她赤裸裸的站在这个陌生的盲者前,一点也没有羞涩之意。 因为她的躯体真像是名匠用最纯净的黄金铸成的,无论展现在任何人面前,都足以自豪,不必羞愧。 柳明秋静静的看着面前这个几乎已接近绝对完美的躯体,——双黑少白多从来都极少有情的冷淡眼睛中,居然也仿佛露出了一些赞美之意,甚至还忍不住轻轻叹息。 “你知不知道你有一样大多数女人都没有的东西?”他问小苏。 “我知道。”小苏说,“而且我还知道我有的不止一样。” “哦?” “我有好身材,我有好皮肤,我还有一种可以让男人心跳的魅力!” “你知不知道你所有的这些,都是武器?”柳明秋又问。 “我知道。”小苏说:“尤其是对付男人,这些武器远比世上任何兵刃都犀利得多。” 她的眼睛里忽然涌出一种充满讥诮的笑意。 “一个女人如果要用刀剑来对付男人,这个女人非但一定丑得要命,而且一定蠢得要命。”小苏说:“就好像一个总认为只要用钱就可以征服所有女人的男人一样蠢。” “你好像很了解自己。” “我一直都很了解自己,而且尽力要让自己了解自己。”小苏说:“因为一个女人如果不了解自己,就要上男人的当了。” 柳先生笑。带着非常有兴趣的笑容问她:“那么,你是不是也知道你应。该用什么方法来善用你的这些武器?” “是的。” 小苏说:“我跟你去突袭时,我就这样子去,赤裸裸的去。” ——一个隐藏在密处多时的年轻强壮男人,忽然看到一个长腿细腰浑身都充满了诱惑的漂亮美人在眼前出现,他会有什么反应? ——我不知道别人有什么反应,我只知道如果我在这种情况下看到这么样一个女人,别人一刀砍在我颈子上,我都不会觉得痛的。 柳先生又笑了。 “难怪慕容说,我是个有眼光的人,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他说:“你的确没有让我失望。” 高台下,突然在一夕间流离失所的人们,心情都比刚才愉快一点了,因为他们每个人面前都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汤,而且还有锅粑和一块块比金条还厚三四倍的白面饼,汤还是用一整条全牛炖的汤。 他们都知道牛肉和饼都是高台上那个人送的,可是他们全不知道那个人就是这一次让他们在一夕间忽然流离失所的人。 所以他们都愉快得很。 ——有时候“知道”才是痛苦,“不知道”反而愉快。 ——那么“完全无知”,是不是最愉快的呢? 慕容在高台上。 有些人好像永远是在高台上的,看起来永远高高在上,高不可攀,所以也很少有人会问他:“你冷不冷?” 慕容不冷,至少现在不冷,因为现在正有一双温暖的手在按捏着他的筋骨肌肉和关节。 这双手是双非常漂亮的手,如果有人说这双手如春葱,这个人一定是个猪,因为这个世界上绝不会有这么好看的葱,不管春天夏天秋天冬天的葱都不会有如此纤长清秀白嫩。 这双手的腕上,有一截挽起的袖、蓝袖。 ——小苏跟柳先生去,她的表姐“袖袖”仍在,慕容身边是不能没有人的。 袖袖的手多么温柔,手指却长而有力,在她的手指按捏下,肌肉松弛了,血脉也畅通,最重要的是,心情也轻松。 慕容看起来轻松得几乎已接近软瘫,可是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却仿佛有一点痛苦。 他在柔软的指下呻吟。 “我错了。”就算他不是在呻吟,听来也是:“这一次我一定做错了。我该死,袖袖,现在我只恨不得你能杀了我。” 他的声音甚至已接近啼哭,袖袖却用一种非常温和冷静而又非常坚定的声音告诉他。 “你没有错,也没有看错人,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对的。”她告诉慕容,“我可以保证,这一次你的计划,一定可以成功。” ——慕容突然萎顿。只有这个女人,只有她。 ——她是谁? 她叫袖袖,不是红袖,是蓝袖。 月光如银。 小苏依旧赤裸裸的站在不盲的盲者面前,她知道他不盲,非但不盲,而且比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的眼力都好得多。 她知道她全身上下每一个部位,即使是最细密的部位,都逃不过他的眼。 这种想法,忽然使得她心里有了种连她自己都不能解释的冲动。 她忽然发觉自己在紧缩,全身上下,每一个部分每一寸皮肤都在紧缩。 她其实希望某一些事件会发生。 遗憾的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这位不盲的盲者竟似真的是个盲人。既没有看见她的赤裸裸的胴体,也没有看见她的激情的反应。 他甚至好像连一点感觉都没有,只不过冷冷淡淡的告诉她:“只要你懂得善用你的武器,我们这次行动,万无一失。” “我们现在就开始行动?” “是的,”柳先生甚至已转过身:“我们现在就去。” 他的冷淡无疑已经使得她有点生气了,所以已经决心要让这个瞎子受到一点教训。 “我们为什么不能再等一下?”小苏也冷冷的说:“等到天快亮的时候再出手。” “我们为什么要等?” “因为有经验的人都应该知道,天快亮的时候总是最黑暗的时候,也是在紧张中守候的人们最疲倦的时候。”小苏故意问:“在这种时候去突袭,成功的机会是不是更大?” “是的。” “天亮前也是男人们情感最亢奋的时候,我甚至可以想像得到,他们其中一定有很多人会在这段时间里自渎。” 小苏故意笑,笑容在暖昧中又充满讥诮。 “我是个很好看的女人,我常常会接触到一些正常而健康的男人。”她说:“我对他们大概要比你了解得多一点。” ——你不了解他们,因为你既不健康,也不正常,否则你为什么会对我全无反应? 这些话小苏当然没有说出来,因为她相信就算她不说,这个瞎子也应该明白她的意思。 可是他错了。 柳先生居然还是全无反应,就好像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你说的有理。”他居然还在称赞她:“非常有理。” “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等一下再去?” “我们不等。” “为什么?” “因为我们如果再等下去,我恐怕就会去做一些不该做的事。”柳先生已经完全转过身:“在行动之前,我们最好不要再消耗体力!” 小苏的脸忽然红了。好红好红,幸好柳先生没有看见。 他是背对着她的。 可是这一点却又不是最重要的原因,他看不见她的脸红,只因为他的眼前忽然变得一片黑暗。 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了,他的咽喉里甚至也发出一阵阵野兽垂死前的呜咽,他的脸也忽然变得扭曲痉挛。 他甚至已倒下。 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一个穿红衫着白裤、梳着一根冲天小辫子的小孩,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反手拔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小刀,忽然间一下子就冲到了刚刚倒下的柳先生面前,一把抓起他的发髻,一刀割下他的脑袋,凌空一个翻身,提着脑袋就跑,一眨眼就看不见了。 这个小孩是个小孩?还是个小鬼? 不管怎么样,他都绝不是个正常健康的男人,因为他从来到去,也都没有看过小苏一眼。 这么样一个女人,如此饱满的乳房,如此修长结实的腿,就这么样赤裸裸的站在这里,可是在他眼中看来,好像还没有一个死人可爱。 小苏忽然觉得双眼间一阵潮湿,然后就很快的晕了过去。 这时候慕容正用一种非常愉快的声音对他身边的女人说:“我相信柳先生的行动现在一定已经开始了,而且一定成功。” ——年轻的生命,飞扬的神采,无比的信心,异常出众的外貌,富可敌国的家世,只可惜…… 第五回 决战之夜 八月,十五,中秋,月圆。 人呢? 人已将流血。 月无血,人有。 从这个地方看,月光绝对没有灯光灿烂,各式各样的花灯排满在街道上每一个可以悬挂灯笼的地方,使得这个本来应该很安详平静的团圆佳节,看起来竟好像变得有点像是金吾不禁的上元狂欢夜。 这个本来已死寂无人的边陲小镇,看起来也变得好像有点像是灯火如昼的元夜花市。 遗憾的是,街道上只有灯,没有人。 人在楼头。 四海楼就在这条街道的中枢地段上,就好像是个小镇的心脏。控制着这个地方呼吸的节奏和血脉的流通,这里每个人都以它为荣。 铁大老板端坐高楼,目光如鹰鹫,样子看起来却如虎豹,正在渴望着痛饮仇敌的血。 有很多人正列队在他面前通报。 “兵刃检修清点完毕。” “灯笼蜡烛油料补充完毕。” “人员清点完毕,无缺漏、无病患、无醉酒、无走失、无脱岗。” “街道清除完毕,无积水、无障碍!” 每一件事都安排妥当了,却没有一个人提过暗卡中的丝。 那是绝对保密的,除了那二十九个随时都在准备殉死的丝士外,只有老板自己和丝路知道这个秘密,就算还有别人知道,那个人现在也没法子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了。 没有嘴的人,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的,没有脑袋的人,怎么会有嘴? 铁大爷和丝路先生的表情虽然很严肃,可是也很镇静从容。 对于这一战,他们好像一直都很有把握。 名动天下的江南慕容,盲而不盲的柳明秋,在他们眼中看来,好像只不过是两只飞蛾而已。 他们早已燃起了灯,等着飞蛾来扑火。 远处有光芒一闪,仿佛有流星陨落,一个人身轻如燕,凌空一掠,自黑暗中掠入灯火辉煌处,再一掠,就穿窗入高楼。 他看起来像是个孩子,可是年纪已经有三十六七,他看起来像是个还没有发育完全的少女,可是在多年前就已有了胡子。 因为他是个侏儒。天生就是个侏儒。只不过他这个侏儒和别的侏儒有几点不同而已。 他就姓朱,名字就叫做朱儒。 他娶了老婆。 他的妻子叫马佳佳,容貌佳,家世佳,风度佳,修饰佳,服装佳,是江湖中有名的佳人。 她的身材尤其是值得赞美的,长腿、耸胸、高腰,就算是最挑剔的男人,也绝对找不出一点缺点来。 马佳佳身高七尺一寸,比她的老公朱先生恰巧高了一倍。 就凭这一点,朱先生就已经可以自傲的。 更令他自傲的是,江湖中人羡慕他的并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的轻功。 他自信他的轻功在江湖中至少也可以排名第八。 身轻如燕,落地无声,落地时就落在铁大爷身侧。 他凌空飞掠,穿窗而入,他的脚尖落地时,他的嘴就在大爷的耳边。 铁大爷居然端坐不动,因为他早就知道这个人会来,而且一来就在他身侧耳边。 朱儒施展轻功时,“落点”之准,一向都很少有人能比得上的,就算他跃起凌空翻了十八个斤斗后,他的落足点,还是会落在他刚刚跃起时那个地方,甚至连脚印都可以完全吻合。就像是相恋中情人的嘴一样,密密吻合,丝毫不差。 所以大老板只淡淡的问:“情况怎么样?” “情况很好。”朱儒说:“就好像大老板预料中一样,该来的差不多全都来了。” “差不多?”大老板说:“差不多是差多少?” “只差一个。” “谁?” “柳明秋。”朱儒说:“这个不瞎的瞎子本来一直是个独来独往的人,可是最近却忽然投靠了江南慕容。” “为什么?” “谁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朱儒说:“更让人想不通的是,他今天居然没有来。” 铁大爷对这个问题似乎并不太有兴趣,他觉得有兴趣的问题是:“不该来的人来了几个?” “谁?” “一个用白巾蒙着脸,穿着一件直统统的白布袍,看来仿佛很神秘的女人。”朱儒说:“慕容是坐着一顶小轿来的,这个女人一直都跟在小轿边。” 铁大老板皱起了眉,丝路先生也皱起了眉,忽然问朱儒:“你怎么知道这个人是个女人?” 他问朱儒:“你非但看不见她的脸,连她的身材都看不见,你怎么能确定她一定是个女人?” 这个问题是非常尖锐的,而且非常确实,朱儒的回答也同样实际。 “因为我第一眼看见她就热了起来,全身上下忽然间就热起来了。”朱儒说:“她全身上下我全都看不见,可是我那时候的感觉,居然比看见七八十个赤裸裸的漂亮小姑娘还冲动。” 这种感觉是很难解释的。朱儒只能说:“她每走一步路,每一个动作,都带着种说不出的诱惑。尤其是她的眼神。”朱儒叹息:“她的眼睛里就好像有只看不见的手,随时都可以一下子就把你的魂抓走。” 他解释得不能算顶好,可是大爷和丝先生都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一个天生的尤物就像是把锥子,不管你把她藏在个什么样的袋子里,它都一样可以把袋子穿透。 “你知不知道这个女人是什么来路?” “不知道。”朱儒说:“可是我知道她一定是慕容的女人,她一直都跟着他,几乎寸步不离。” ——能够让这么样一个女人跟在身边寸步不离的男人,当然是非常突出的。 “这一代的慕容是个什么样的人?”铁大老板问朱儒,“他有些什么特别的地方?” “这就很难说了。”朱儒在犹疑。 他的观察力一向很敏锐,而且很会说话,要形容一个非常突出的人,应该很容易。 “这个慕容,好像跟上几代慕容都不同。”朱儒说:“表面看来,他也跟别的慕容没什么两样,也是一副自命儒雅,高高在上的样子,脸上也完全没有一点血色,就像是个死人。” “不是死人,”铁大爷冷冷插口:“是贵族。” “贵族?” “他们常常说,只有最高贵的人,才会有这种脸色,不但要苍白得全无血色,而且更白得发蓝。”铁大爷冷笑:“因为他们这种人,通常都不需要在阳光下流血流汗的。” 他不是这种人,他是从汗血中崛起的,他的脸色如古铜,所以他在说起这种人的时候,口气中总是会带着种说不出的轻蔑和讥诮。 ——因为他知道,不管他有多大的财势,也换不到这种脸色。因为他只有“现在”和“未来”,却没有“过去”。 ——他的过去是不能提起的,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愿去想。 ——一个人如果没有一些温暖美好的回忆,在他逐渐老去时,怎么能度过寒冷寂寞的冬天? 朱儒终于明白大爷的意思。 “可是这一代的这一个慕容,却绝不是这种自我陶醉的人。” “哦?” “这个慕容外表看起来虽然跟他们一样,可是……”朱儒经过一段思考后,才选择出他认为最恰当的形容:“可是在他这个躯壳下,总好像有另外一个人隐藏在里面。” “一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和他外表完全相反的人。”朱儒说:“一个又卑鄙,又下流,又阴险,又恶毒,又粗俗,又刁钻,又无耻,又残暴的流氓和骗子。” 铁大爷的脸色变了。 一个人会有这样两种极端相反的性格,非但不可思议,而且也可怕已极。 谁都不愿有这么样一个仇人的。 “他的武功呢?”铁大老板突然急着要问:“他的武功怎么样?” “我不知道。”朱儒说:“我看不出。” “可是你一定能够看得出,他的动作间,有什么特别的,有一些什么特别的地方。” 这是应该看得出来。 一个受过极严格武功训练的人,一个在某一种功夫上有特别不平凡的造诣之人,在他的一举一动间,甚至在他的神态里,都可以看得出来。 何况朱儒又是个受过这方面严格训练的人。想不到他却偏偏说:“我看不出。” “你怎么会看不出?”大老板已经在发怒:“难道你看不见他?” “我看得见他。”朱儒说:“可是我只能看见他这个人,却看不见他的动作和神态。” “为什么?” “因为他根本没有动过,连小指头都没有动过。”朱儒说:“而且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朱儒不等老板再问,就解释:“他的脸,就像是用大理石雕出来的。”朱儒说:“他没有动,只因为他一直都坐在一张很舒服的椅子上。一动也没有动。” 椅子虽然有四条腿,可是椅子不会走。 那么慕容怎么来的? 这是个愚蠢的问题,根本不必回答,真正的问题在另外一点。 铁大爷已经想到这一点,丝路先生已经在问朱儒:“你是不是说,他是坐在一张椅子上被人抬来的?” “是。” “他有没有受伤?” “没有。”朱儒说:“至少我看不出他像受了伤的样子。” “他的腿当然也没有断!” “他的腿好像还在。”朱儒说:“慕容世家好像也不会选一个断了腿的人来掌门户。” 江南慕容一向争强好胜,最要面子,每一代的继承人,都是文武双全,风采照人的浊世佳公子。 “那么这个慕容是怎么回事呢?”铁大爷皱着眉问:“他既没有受伤,也不是残废,他为什么不自己走路来?为什么不去弄匹马来骑骑?” 朱儒不开口。 这也不是个聪明的问题,而且根本不该问他的,这个问题本来应该去问慕容自己。 愚蠢的问题根本不必回答,可是这一次丝路先生居然说:“这个问题实在问得好极了。”他说:“一个人如果做出了一件他本来不该做的事,如果不是因为他太笨,就是因为他太聪明。而且其中一定有问题。” “这个慕容看来好像并不是个笨蛋。” “他绝对不是,”丝先生说:“他也许远比你我想像中还聪明。” “哦?” “他至少知道坐在椅子上被人抬来是有好处的。” “什么好处?” “坐在椅子上不但舒服,而且可能保留体力。” 朱儒淡淡的接着说:“我们在这里等他,本来是我们以逸待劳,先占了一点便宜,”朱儒说:“可是现在我们都在站着,他却坐着,反而变得是他在以逸待劳了。” 大老板大笑。 “好,说得好,”他问朱儒:“那么现在你为什么还不叫人去弄张椅子坐下来?” 这张椅子的椅面是用一种比深蓝更蓝的藏青色丝绒铺成的,光滑柔软如天鹅。 穿一身同色丝袍的慕容懒洋洋的坐在椅上,使得他苍白的脸色和那双苍白的手看来更明显而突出。 抬椅子的两个人,身材极矮,肩极宽,看起来就像是方的。 他们的两条腿奔跑如风,上半身却纹风不动,慕容端坐,就好像坐在他那个铺满波斯地毯的小厅里。 这不是一顶小轿,只不过是张缚着两根竹竿的椅子,却很容易被人误作一顶小轿。 轿不应该是静的,椅子应该是静的,它们本来是两样绝不相同的东西,可是在某一种情形下,却常常会被误认为同类。 ——人岂非也一样,两个绝不相同的人,岂非也常常会被误认为同样,有时甚至会误认为同一个人。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袖袖紧随在慕容身侧,寸步不离。 另外还有四个人,年纪都已不小,气派也都不小,神态却很悠闲,从容而来,就好像是在散步一样。 可是他们紧跟在那两个脚步如风的抬椅人后面,连一步都没有落后。 别人飞快的跑出了七八步,他们悠悠闲闲的一步跨出,脚步落下时,恰巧就和别人第八步落下时在同一刹那间。 他们每个人身上,还带着一口无论谁都看得出非常沉重的箱子。 一种用紫檀木制成,上面还镶着铜条的箱子,就算是空的,分量也不轻。 箱子当然不会是空的,在生死决战时,谁也不会抬着四口空箱子来战场,只不过谁也不知道箱子里装着些什么东西。 跟在他们后面的八个人,脚步就没有他们这么悠闲从容了。 再后面是十六个人。 然后是三十二个。 这三十二个人跟随着他们,如果不想落后,已经要快步奔跑。 看看这一行人走上小镇的老街,铁大爷忽然问丝路:“你看他们来了多少人?” “我看不出有多少人。”丝先生说:“我只看得出他们有六组人。” “一组多少人?” “组别不同,人数也不同,”丝路先生说:“第一组只有两个人。” “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跟在椅子旁。” “是的。” “第二组呢?” “第二组就有四个人,三组八个,四组十六,五组三十二。” “第二组四个人我认得出三个,”铁大爷眯起眼:“三个都是好手!” “是的。” “可是我看,其中最厉害的一个,大概还是我认不出的那一个。” 那个人又高又瘦,头却特别大,整个人看起来,就好像把一个梨插在一根筷子上。 这样一个人,应该是会让人觉得很滑稽的,可是这个世界上,觉得他滑稽的人,大概不会太多。 如果有一百个人觉得他滑稽,其中最少有九十九个半已经死在他的钉下。 “你说的一定是丁先生。” “我想大概就是他。”大爷道:“人长得又细又长,脑袋却又大又扁,看起来就像是个钉子。” “他的名字本来就叫做丁子灵。” “丁子灵?”大爷的脸色居然也有一点变了。“丁子灵,灵钉子,一钉下去,就要人死。” “是的,”丝路说:“我说的就是他。” 铁大爷的脸本来绷得很紧,却又在一瞬间放松。 “不错,这个钉子是有一点可怕,幸好我既不是木头,也不是墙壁,我怕他个鸟?”他说:“我只不过觉得有点奇怪而已。” “奇怪什么?” “一组两人,二组四人,三组有八,四组十六,五组三十二。”大爷问丝先生:“我算来算去,最多也只有五组,你为何却要说是六组?” 丝先生笑了笑,用一种非常有礼貌的态度反问大爷:“那两个抬轿子的人是不是人?” 两个方形的人,几乎是正方的,不但宽度一样,连厚度都差不多,两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两个馒头摆在两个方匣子上。 这个世界显然很不小,可是要看见这么样两个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忽然间,铁大爷的脸色又绷紧了。 然后他就用他惯有的那种简单而直接的方式,发出了他的命令。 “我们第一次攻击的对象是他们的第二组和第三组,一共十二个人,一次歼灭。”铁大爷说:“我们约定好的讯号一发,行动就开始。” 他又说:“这一次行动,必需在击掌四次之间全部完成。” 丝路微笑。 他不但明白大爷的意思,而且很赞成。 第四组和第五组的人数虽多,人却太弱,不必先动。 第六组那两个方形的人却太强,不能先动。 所以他们一定要先击其中,断其首尾。 ——一个人如果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大爷,毕竟不是件容易事。 丝路先生微笑着,忽然高举起他那双纤秀如美女的手,很快的做了几个非常优美的手势。 这当然是一种秘密的手语,除了他门下的丝士之外,别人当然不会明白他的意思。 在这一瞬间,这无疑已将大老板的命令转达出去。 然后他就带着微笑说:“人类其实是非常愚蠢。”他说:“每个人都不想死,用尽千方百计,也想活下去,可是有时候却又偏偏笨得像飞蛾一样,要去扑火。” ——有火焰在燃烧,才有光明。这种燃烧的过程,又是多么悲壮,多么美。 扑火的飞蛾,是不是真的像丝路想像中那么愚蠢? 这时候慕容一行人已走到“盛记食粮号”的门口。 在昆仑大山某一个最隐秘的山坳里,有一座用白色大石砌成的大屋,隐藏在一堆灰白色的山岩间,四面悬石高险,危如利剑。 大屋四周,有几乎是终年不溶的雪,四季不散的浓雾,日夜常在的云烟。 谁也不知道这座神秘的白石大屋是在什么时候建造的?里面住的是些什么人? 事实上,真正亲眼看见过这栋大屋的人,并不太多。 大多数时候,它都好像已经消失在终年笼罩在四周的白云烟雾间。 建屋用的白石,每一块至少有九百五十块上好红砖那么重。最重的可能还倍于此数。 山势如此绝险,这些大石是怎么运上去的?要动用多少人力物力?就算是在附近开采的,也是件骇人听闻,不可思议的事。 大屋的规格宏伟,构造精确,纵然有山崩地震,也不会有颓危的现象。 大屋的外貌虽然是粗糙而未经琢磨的白石,看来虽壮观却拙朴,可是在它的内部,那种几乎已接近神话的奢侈华美与精致,任何人都无法想像。 大屋的内部有三层,两层在地面,一层在地下,一共有大小房厅居室三百六十间,最大的一间,据说可以容千人聚会。 这三百六十间房屋,当然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里面陈设着各式各样你们所幻想到的奇巧珍玩,和一些你甚至在幻想中都没有想到过的名物异宝,甚至在一间卑微的仆人房里,都铺着手工精织的上好波斯地毯。 只有一间房是例外。 这间房正在大屋的中枢所在地,可是房里几乎什么都没有。 纯白色的墙,纯白色的屋顶,一扇窄门,两个小窗,一张桌,一张椅,一张床,一个白棉布的枕头,一张白棉布的棉被,和一个穿着白棉布长袍,看来就像是苦行僧一样的人。 木桌很大,非常大。上面堆满了用白纸板夹住的卷宗。每一个卷宗都夹着一件机密,每一件机密都可以耸动武林。 如果有人把这些卷宗披露,江湖中也不知道多少英雄豪杰名士侠女会因此而毁灭。 ——这些卷宗中,赫然竟有一大部分是有关楚留香的。 有关楚留香这个人这一生中所有的一切。 他的祖先,他的家世,他的出生年月日地,他的幼年,他的童年,他的玩伴,他的成长,他的挣扎奋斗,他的崛起,他的成名,和他以后所经历过的那些充满传奇性的故事。 除此之外,当然还有他那些浪漫而多情的恋人。 每一个卷宗的原纸白封面上,都简单而扼要的示明了它的内容,其中有些标识是非常有趣的。 “从楚留香童年时的玩具看他以后学武的倾向和武功的门路。” “从楚留香幼时的奶娘们看什么样的女人最能使他迷恋。” “楚留香的鼻子和迷药间的关系。” “楚留香与石观音。” “楚留香与水母。” “楚留香与胡铁花,以及他对朋友的态度。” “楚留香对睡眠和饮食的偏好和习惯。” 卷宗的内容不但分类详细,而且非常精辟,从这些卷宗上,已不难看出研究楚留香的这个人,对他的了解有多么精深。 这个人了解楚留香,也许比楚留香自己了解得都多。 这个人穿着件带着三角形头罩的白棉布长袍,看来就像是个波斯的苦行僧一样,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他都尽可能的不让别人看到他的脸。 此刻他正在专心的翻阅其中最大最厚的一个卷宗,这个卷宗上的标题赫然竟是: “楚留香之死。” 这个标题实在是骇人听闻的,挥手云霞,瞬息千里,连阎王鬼卒都摸不到他一片衣袂的楚留香,怎么会死? 可是江湖中确实有很多人都在暗中传说,不败的楚留香,这一次确实败了。 他败,所以他死,不败的人如果败了,通常都只有死。 可是不败的人怎么会败呢? 这个卷宗,记载着的就是有关这个故事所有的人物和细节,从开始直到结束为止。 据说他是死在一个女人手里的。 这一点,已经让人觉得传说并非无因了,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一个人能击败楚留香,这个人当然是个女人,而且是个极美的女人。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这一点是大家都认为毫无疑问的。 据说这个女人姓林,叫林还玉。 林还玉当然极美,只不过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有多美,因为谁也没有见过她。 可是能够让楚留香迷恋倾倒的女人,无疑是位倾国倾城的人间绝色,这一点用不着亲眼看见,无论谁都可以想得到。 而且她还是江南慕容世家的表亲,是天下第一名公子、绝艳惊才、举世无双的慕容青城的嫡亲表妹。 如果要替楚香帅找一个适合的对象,还有谁比她更适合? 这个故事,除了慕容、还玉,和楚留香之外,据说,还牵连到另外一些人,当然也都是名动一时的人,其中甚至包括: 柳上堤,江南风流第一,剑术第一,风姿第一,有剑如丝,以柔克刚,一剑穿心。 柳如是,江南第一名妓,艳如桃李,媚若无骨,明珠盈斗,不屑一顾。 关东怒,一方大豪,一代枭杰。关东一怒,尸横无数。 有了这些精彩出众的人,这个故事本来应该是极轰动的,奇怪的是,江湖中真正知道这个故事其中详情的人,居然不多。 尤其是它的结局,知道的人更少。 也许就因为知道的人少,所以有关它的传说就越来越多了。 有的人甚至说,林还玉虽美;但却红颜薄命,从小就有恶疾缠身,而且就像是条恶蛇一样,非但可以缠死自己,而且可以缠死每一个爱上她的人。 楚留香爱上了她,所以也只有死。 可是有没有人能证明楚留香真的已经死了呢?有没有人亲眼看到过他的尸体? 穿白色棉布长袍的人,一直在反复研究着这个卷宗,如果有人能看见他的脸,一定会发现他的神态已经非常疲倦,如果有人能看见他的眼,一定会看出他的眼中已布满血红丝。 如果有人能看穿他的心,一定会发现他的心里有个死结。 这个结是很难打得开的,因为他永远不知道楚留香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 为了要打开这个结,他已不知道投注了多少人力和物力,耗费了多少心血。 ——这是不是因为仇恨? ——当然是的,除了仇恨外,还有什么力量能使一个人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这个人是谁呢?为什么会如此痛恨楚留香? 直到他看见一个人,他满布血丝的眼睛里才露出了一点希望。 这个人就像是个幽灵一样,忽然间就从那扇窄门外滑了进来。 人影一闪,目光一瞥,屋里的灯光就忽然熄灭,只听见这个鬼魂般的人用一种低沉嘶哑但却又非常激动兴奋的声音说: “飞蛾行动已开始。” 第六回 飞蛾行动 甚至在多年后,还有人在研究讨论着当年轰动天下的这一战。 “根据最正确的考证,那一次行动是在当年八月十五的子时才开始的。” “根据你的考证,那一次行动真的就叫做飞蛾行动?” “绝对不假。” “我不信。”比较年轻的一个人说:“行动的意思是攻击,是要使仇敌毁灭。” “飞蛾扑火,本来就是自寻死路。” “那么你难道要我相信,他们筹划这次行动,为的就是要毁灭自己?” “我没有这么说。”年长的一人笑得仿佛很神秘:“可是你如果一定要这么想,也没有错。” “我不懂你的意思。” 年长者忽然长长叹息:“那一次行动的真正用意,的确是让人很难想像得到的。” 那一年的八月十五、在那个小镇,月色皎洁,万里无云。 慕容的椅轿已经走过了“盛记食粮”,距离“四海酒楼”已经只有十来家店面了,距离被铁大爷称为“箭靶”的地区,已近在咫尺。 这时候距离子时最多也只不过仅有片刻。 就在这时,两旁空楼中忽然发出“蓬”的一响,无数盏灯火忽然应声而灭。 黑暗中,只听劲风穿空之声,漫天呼啸而过;凄厉如群鬼夜哭,自幽冥中哭叫着飞舞而来,也不知要勾走谁的魂魄。 无数道劲风,好像完全集中在盛记食粮前那七八家店面前。 慕容手下第二组和第三组的人,此刻就正在这个地段里。 每一阵尖锐的急风破空声,都是往他们身上飞掠而来的。 如果这真是厉鬼勾魂,目标也就是他们。 那不是厉鬼,而是急箭,却同样可以要人的命。 “那么,铁大爷发动的第一次攻击用的是这种法子?” 以弓箭取武林高手,听起来的确未免太轻忽,所以直到多年后,这个醉心于研究这一役战略的年轻人,仍然忍不住要怀疑。 “是的。”长者的答复却很明确:“他用的就是这种方法,用的就是普通的弓箭,只不过他在街道两旁,一共埋伏了一百零八把强弓,每人配带三十六根雕翎箭,弓箭手都是擅射‘连珠’的专家,别人射出一箭时,他们已射出三箭!” 他又补充:“这一百零八人弯弓射箭,只发出‘蓬’的一声。向,从这一点,你大概已经可以想见他们配合之密切,和他们反应之灵敏了!” 密令一发,弓弦齐响,一百零八人不差分毫,除了默契外,反应当然也要快。 少年沉默。过了很久才问:“铁大爷和丝路先生为什么不用他们早已埋伏好的那一支奇兵?” “你说的是丝士?” “是的。” “这一点你应该能够想得到的。”长者说:“他们的这一支既然已埋伏在别人绝对想像不到的隐秘之处,不到必要时,为什么要把自己暴露出来?” 他凝视少年,表情严肃:“这一类的埋伏奇兵,不到生死胜负系于一发的时候,是万万不能用的。” “可是,”少年犹疑着:“我还是觉得用那些弓箭手作第一次攻势的主力,未免太弱了些。” “不弱。”长者说:“绝对不弱。” 他说得截钉断铁,但他却绝不是个强词夺理的人,所以他立刻就解释。 “用这批弓箭手作首次攻势,至少先占了三点优势。” “哪三点?” “第一,慕容他们一定也像我们一样,想不到对方会用弓箭手发动攻击,而且在双方还没有对面的时候,就已发动。”长者说:“现在我虽然看得比较清楚,只不过是事后的先见之明而已,当时他们一定会很意外。” 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正是千古以来都颠扑不破的兵家至理,古往今来,每一位战略家,每一位大将军,都奉行不渝。 这个醉心于兵法的少年人,当然更不会有一点反对的意见。 “第二,弓弦一响,灯光立刻熄灭,表示他们的箭在射出时,就已瞄准了对象。”老者说:“可是被他们攻击的对象,却在一种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眼前忽然变得一片黑暗,就好像一下子就从亮如白昼的灯火辉煌处,落入万劫不复的黑暗深渊,非但他的眼睛不能适应,他们的心态也不能应变。” 这两点虽然已足够,可是他还是要用第三点来补足:“这一百零八位弓箭手,本来至少要对付一百人的,现在却将攻击力全都集合到他们身上,何况在黑暗中闪避暗器总是比较困难,纵然有听风接箭的本事也未必有用。” “因为他们要接的并不是三五根箭!” “是的。” “这么说来,铁大爷这一次攻击完全成功了?”少年问长者。 长者不回答,只淡淡的笑了笑。 “其实铁大爷并不是有勇无谋的人,他们要发动的第一次攻击,其实包括了三个独立的程序,弓箭作业,只不过是第一个程序而已。” 少年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不错,这一个程序,主要并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要让对方的阵脚动乱。” 长者微笑:“说下去。” “像丁子灵那样的高手,要避开这种弓箭绝非难事,也许在弓箭声响时,他们就已脱离了攻击区。”少年的神情很兴奋:“可是他们的阵脚一乱,在黑暗中闪跃躲避追捕追击,动乱间就难免会落入对方埋伏的陷阱里。” 他急切的问:“当时情况,是不是这样子的?” 长者笑得更愉快:“是的,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子的。”他带着微笑说:“令人想不到的是,第一个落入陷阱的人,居然是燕冲霄。” 少年对上一代的武林名人显然都非常熟悉,所以立刻就说:“你说的是不是那个娶了五个男伶做妾的燕子相公?” “是的。”长者又笑:“当然就是他。” 燕冲霄,五十三岁,飞云提纵术和燕子飞云三绝手,都是江湖公认为第一流的。 第一流的轻功,第一流的暗器,第一流的高手。 他当然也是丝路先生所认定的第二组中的四位高手之一。 弓弦一响,灯光骤减,燕冲霄已冲天窜起。 他当然知道那不是鬼哭而是急箭,可是他也没想到射来的箭会有这么多。 射过一排箭,燕冲霄凌空翻身!新力未生,旧力将尽,黑暗中忽然又有箭风破空。 想不到燕冲霄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能再以力借力横掠,越过屋脊。 可是这一次他身子再往下落时,就再也没有什么余力可使了。他甚至可以感觉到胃在翻腾,头脑也开始在不停的晕眩。 近来他常会有这种现象,每当激烈的运用真力后,就会觉得虚脱而晕眩。 所以他已经开始在警告自己,有时候他也应该想法子去接近一些娇嫩可爱而又美丽温柔的女人,尤其是那些胸部比较平坦的。 不太正常的事,总是比较容易耗损体力。 他落下来的地方,是条阴暗而狭窄的小巷,经过的老鼠远比人要多得多,堆满了垃圾的角落里摆着个破旧的漆木马桶。 这个马桶居然是这条窄巷里最干净的地方。 燕冲霄虽然仍在晕眩,可是眼睛却习惯了黑暗,他很想找个地方坐下,他看见了这个马桶,这地方又没有什么别的选择。 只不过他坐下的时候,仍然保持着警觉,他袖中的“燕子飞云三绝”随时都可以发动,他坐下的地方也正好在这条死巷的死角里,无论谁进来,都在他这种一筒十三发的致命暗器威力笼罩下。 他确信自己绝对是非常安全的,无论多可怕的敌手要来对付他,他都有把握先发制人。 所以他坐下来的时候,忍不住很舒服的叹了一口气。 ——一个懂得自求多福的人,不管在多恶劣的情况,都可以找到机会舒服一下子的。 燕冲霄对自己这一点专长一向觉得很满意。 想不到这一次他这口气刚叹出来,忽然间就变成了惨呼。 他的人忽然间就像是一条被人烧着了尾巴的猫一样,从马桶上直窜了起来。 他虽然没有尾巴,可是尾巴本来是长在什么地方的,那个地方他有。 他的人窜起来的时候,他的“那个地方”中间,赫然多了一把刀——也许只有半把刀,至少所看得见的只有半把。 另外半把,已经隐没在他身子里。 刀在一个人手上,这个人竟藏在这个绝对无法容人藏身的马桶里。 燕冲霄窜起,他也跟着窜起,刀锋在燕冲霄身子里,刀柄在他手里。 一个人的身体里如果有半截刀锋从某个地方插了进去,他有多么痛?那种痛苦恐怕不是任何一个别的人所能想像得到的。 一个人痛极了的时候,什么力气都可以用出来了,何况燕冲霄本来就有一飞冲霄的轻功,所以他这一窜,速度一直不减。 握刀的人却觉得这一刀已经刺得够深了,所以身子已经开始往下落。 一个上窜之势不减,一个已在下坠,刀把犹在手,隐没的刀锋,立刻出现,随着握刀人的下坠而出现。 于是鲜血就忽然从刀锋出没处花雨般洒了出来。 燕冲霄死不瞑目。 他永远想不到有人能藏身在一个高不及三尺,直径不及尺半的马桶里。 他更想不到致他于死命的一刀,竟刺在他这一生最大的一个弱点上。 吕慎和吕密是兄弟,他们练的功夫是豹劈铁掌、开山铁斧这一类的外门硬功,可是他们的心思却绵密细致如抽丝。 他们是第二组的人,可是在江湖中,他们已经是第一流的好手。 他们听风辨位,辨出了一组箭射出的方向,闪避过这一遭箭雨后,他们立刻就乘隙飞扑到这里。 这里是个厨房,依照它的位置和方向推测,应该就是“盛记”的厨房。 “盛记”的生意一直做得很大,人手用得很多,人都要吃饭,他们的厨房当然很大,锅灶当然也很大。 可是现在“盛记”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连一个人都没有,厨房里的大灶却还有火,灶火还烧很得旺,两个灶口上,一边一个大铁锅,一边一个大蒸笼。 ——一个可以藏住一个人的大铁锅,和一个可以藏住一个人的大蒸笼。 吕氏兄弟对望一眼,眼角有笑,冷笑。就在这一瞬间,他们兄弟已经到了大灶前。一个人用左手掀大锅的锅盖,一个人用右手提蒸笼的笼盖。 ——他们兄弟的掌力,一个练的是右手,一个练的是左手。 左手提锅盖,掌力在手,锅盖一起,右掌痛击,一击毙命。 不管藏在锅里是什么人都一样。左掌击下时,笼中人的命运当然也一样。 惟一遗憾的是,他们这一掌竟没有击下去,因为锅里没有人,笼中也没有。 人呢? 吕氏兄弟忽然惨呼如狼嚎,大灶里的火焰中,忽然刺出了两根通红的铁条,忽然间就已插入了他们的小肚子里。 这两根铁条无声无息的刺出,直到刺入他们的小腹后,才发出“嗤”的一声响。 一响之后,忽然又无声无息。 听见这一声响,吕氏兄弟才低下头,眼中立刻涌满了说不出的惊恐惧怕之色。 他们赫然发现他们的小肚子上在冒烟,而且还发出了一阵阵毛燎火焦的恶臭。 他们忍不住开始呕吐。 呕吐并不是太坏的事,只有活人才会呕吐,只可惜他们一开始呕吐,忽然间就吐不出了。 ——你有没有看见过一个呕吐的死人?你有没有看见过死人呕吐? 大灶忽然崩裂,两个黑衣人在燃烧的火焰中翻飞而起,就好像刚从地狱中窜出来的一样,黑衣上还带着一星星一星星闪动的火花。 灯笼是用一种透明的桑皮纸糊成的,高高的挂在一排高檐下,轻飘飘的随风飘动。 如果说有人能够藏在这么样一个灯笼里,有谁会相信? 谁能一直轻飘飘的悬挂在高檐下,随着灯笼不停的摇晃? 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何况灯笼是透明的,就算有一个精灵般的人能够把自己的身子如意缩小塞进灯笼悬挂在高檐,外面还是可以看得见。 所以慕容门下第二组中战绩最辉煌的虎丘五杰到了这里,戒备之心也减弱了。 因为他们还不是真正的大行家,还不知道江湖中随时都会有一些不可能的事发生,因为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很多不可思议的人、事、物。 有一种用很奇秘的方法制成的桑皮纸,其中甚至还混合着一些很珍贵的汞,这种纸就是从外面绝对看不到里面的,里面却可以看见外面。 有一种人只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把自己悬挂在一个极小的空间里,把自己的肌肉骨骼都缩小到人类所能忍受的极限。 这些人忍受痛苦和饥饿的耐力,几乎也已到了人类的极限。 虎丘五杰不能了解这些人的耐力,所以他们就死定了。 就在他们心情最放松的一瞬间,灯笼里已经有人破纸而出,人手一刀,刀光闪动,动如电击,在刀光一闪间就已操刀割下了他们的头颅。 这些人割头的动作虽然没有那个红衣小儿那样快,可是已经够快了。 被他们割下的头颅落地时,有的眼睛还在眨动,有的眼中还带着鲜明的恐惧之色,有的舌头刚吐出来,还来不及缩回去,有人身上的肌肉还在不停颤动。 那种颤动,居然还带着一种非常美的韵律,看来竟有些像是一个处女第一次被一个男人拥抱时那种震颤一样。 ——在这种颤动下,处女很快就会变成不是处女,活人也很快就变成死人了。 为什么在生命中动得最美的一些韵律,总是不能久长? 每一个有人住的地方都有棺材铺,就正如那地方一定有房屋一样。 有人活,就有人死,人活着要住房屋。死人就要进棺材。 一个地方的房屋大不大,要看这个地方的人活得好不好。一户人家里的床铺大不大,就不一定要看这一家的男女主人是不是很恩爱了。 因为恩爱的比例和床铺的大小,并没有十分绝对的关系,有时候夫妻越恩爱,床铺反而越小。 可是一个地方的棺材铺大不大,就一定看这个地方死的人多不多了。 这个小镇上死的人显然还不够多,至少在今天晚上之前还不够多。 所以小镇上这家棺材铺里,除了卖棺材之外,还经营一些副业。 卖一点香烛锡箔纸钱库银,为死人修整一下门面,准备一些寿衣,替一些大字不识几个的绅士们,写几幅并不太通顺的对联,偶尔甚至穿起道衣拿起法器来作一场法事,画几张符咒。 如果运气好的话,而且刚好有这档子买主,一个死人身上还有很多东西都可以赚钱的,有时候甚至连毛发牙齿都能换一点散碎银子。 可是他们最大的一宗生意,还是纸扎。 一个有钱人死了,他的子孙们生怕他到了阴世后不再有阳世的享受,不再有那些华美的居室器用车马奴仆,所以就用纸粘扎成一些纸屋纸器纸人纸马来焚化给他,让他在阴间也可以有同样的享受。 这只不过是后人们对逝去的父母叔伯祖先所表示的一点孝思而已,不管他们所祭祀的人是不是真的能享受得到都一样要做的,孝顺的人固然要做,不孝的人有时反而做得更好。 所以棺材店的生意就来了。 棺材店给人的感觉总是不会很愉快的,在棺材店做事的人,整天面对着一口口棺材,心情怎么会愉快得起来? 棺材店的老板见到有客人上门,就算明知有钱可赚,也不能露出一点高兴的样子,上门来的顾客,都是家里刚死了人的,如果你鲜蹦活跳,满脸堆欢的迎上去,你说像不像话? 来买棺材的人,就算明知死人一人士,就有巨万遗产可得,心里就算高兴得要命,也要先把眼睛哭得红红肿肿的才对。 在棺材店里,笑,是不能存在的。可是现在却有一个人笑眯眯的进来了。 这个人叫程冻。 程冻今年虽然只有四十七,可是三十年前就已成名,成名之早,江湖少见。 可是江湖中人也知道,在三十年前他成名的那一战之后,他的心和他全身上下每一个部分都已冷冻起来了。 ——一个人成名的一战,通常也是他伤心的一战,一战功成,心伤如死,在他以后活着的日子里,有时甚至会希望在那一战里死的不是他的仇敌而是他。 所以程冻早就不会笑了,可是他的脸看来却好像终年都在笑,甚至连他睡着了的时候都好像在笑,因为他脸上有一道永生都无法消除的笑痕。 一刀留下的笑痕。笑痕也如刀。 所以他虽然终年都在笑,可是他也终年都在杀人。江湖中大多数人只要见到他的笑脸,刀光犹未见,就已魂飞魄散了。 有程冻的地方,就有郭温,两个人形影不离,天涯结伴,二十年来,从未失手。 现在他们两个人都已走进了这家棺材店,郭温手里的一个火折子,灯火闪动明灭,照着后院天棚里五口已经做好上漆直立放着的棺材,两口还没有完工的白木,三间纸扎的房子、四五个纸扎的纸人“二百五”。 黑暗中惊叱惨叫之声不绝,也不知有多少同伴已落入了对方的陷阱埋伏。 这个棺材店更是个杀人的好地方,对方将会埋伏在哪里? 程冻和郭温很快的交换了个眼色,眼角的余光,已盯在那三口直立着的棺材上。 两口白木棺尚未完工,棺盖还斜倚在棺木上,棺中空无一物,纸扎的彩人房舍,下面用竹支架着,也没有人能悬空藏进去。 这里如果有埋伏,无疑就在这三口直立着的棺材里。这两个身经百战的武林高手,手上已蓄劲作势,准备发动他们致命的一击。 可是等到他们开始行动时,攻击的对象却是那些纸扎的房舍骡马人物。 他们对这一击显然极有把握。 经过那么精心设计的埋伏,绝不会设在任何人都能想像得到的地方,经过那么精心挑选过的死士,当然有能力藏身在任何人都无法藏身的藏身处。 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如果不是这种埋伏,怎么能对付他们这种高手? 程冻用刀,四尺二寸精钢百炼的缅铁软刀,平时绕腰两匝,用时一抽,迎风而挺,一招“横扫千军”,十人折腰而死。 郭温也用刀,练子扫刀,刀长二尺八寸,练子长短由心,有时候还可以作飞刀使,刀刃破空,取人首级于百步外。虽带练子,用的却是刚劲。 双刀齐飞,刚柔并用,在江湖中,这几乎已经是——种所向无敌的绝技。在他们双刀齐展“横扫千军”时,几乎没有人能在他们刀下全身而退。 这一次也不例外。 刀光飞挥,纸屑纷飞。 可是只有纸屑,没有血肉,他们攻击的对象,只不过是些纸扎而已,埋伏并不在。 ——埋伏在哪里? 程冻和郭温一刀扫出,心已往下沉。 心可以沉,也可以死,人却不可以。心死只不过悲伤麻木而已,还可复萌,生死之间,却别无选择的余地,也绝无第二次机会。 这一点他们都明白,只要是曾经面对过死亡的人都明白。 也只有这种人才能明白。 ——真正面对死亡的那一刻,一个人心里是什么感觉?是一片空白?还是一片空明?是惊骇恐惧?还是绝对冷静? 我可以保证,那绝不是未曾经历过这种事的人们所想像得到的。 我想,大概也只有曾经真正面对过死亡的人,才敢作这样的保证。 程冻和郭温的心虽然直往下沉,全身的肌肉却已绷紧。 就在这一刹那间,他们已将他们生命所有的潜力全都逼入他们的肌肉里,逼入他们全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里。 只有肌肉的活力,才可以产生身体的弹性推动,只有这种“动”,才能制造闪避和攻击。 ——避开危机,攻向另一个潜伏的危机,以攻为守。 冷静如已冻结的程冻,温良如美玉的郭温,在这一刹那间,竟忽然做出了一件他们平常绝对不会做的事。 他们竟忽然极放肆的放声大喝。 大喝一声,胸腔扩张,腹部紧缩,把肺部里积存的真气全都压榨出来,刚刚注入肌肉中的潜力,也在这同一瞬间进发。 这种力量使得他们的身子竟然能在一种绝不可能再有变化的情况下,从一个绝不可能的方向,用一种绝不可能的程度翻身回窜。 刀光闪动,赫然又是一招横扫千军,三口崭新的上好棺材也在刀光下碎裂。 这一次应该是绝对不会失手的。 他们的眼中满布红丝,就像是两个渴血的僵尸,渴望着能见到鲜血在他们的刀下涌出。 可惜这一次他们又失望了。 “夺”的一声响,双刀同时钉入天棚的横梁,把两个人悬挂在半空中,像钟摆般不停的摇荡。 ——一次错误,也许还可补救,两次错误,良机永失。 ——难道这里根本没有埋伏? 不可能。 ——埋伏在哪里? 不知道。 程冻和郭温现在只希望能借这种钟摆般摆动的韵律,在最短的时间里使自己的气力恢复。 只可惜他们已经没有机会了。 高手相争,生死一瞬,只要犯了一点错误,已足致命。 一个连续犯了两次错误的人,如果还想祈求第三次机会,那已不仅是奢望,而且愚蠢。 奇怪的是,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子的。 因为一个人到了绝望时,思想和行为都会变得迟钝而愚蠢,因为那种绝望的恐惧,已经像刀一样切断了他们敏锐的反应。 就在这一瞬间,摆在地上那两口空无一物的棺材忽然飞起,棺底之下忽然飞跃出三条黑色的人影。 程冻和郭温眼看着这三条人影飞起时所带动的寒光闪电般刺向他们的咽喉和心脏,却已完全没有招架闪避的余力。 他们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条已经被吊在铁钩上的死鱼,只有任凭别人的宰割。 这是他们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也是最后一次。 “程冻冷酷谨慎,郭温机警敏捷,两人联手,所向无敌,我相信他们这一生中一定从未有过那种绝望的感觉。”长者叹息。 “我相信他们以后也不会有那种感觉了。”少年说:“死人是没有感觉的。” “所以一个人活着的时候,就应该好好利用他的思想和感觉,永远不要把自己像条死鱼般吊在那里任人宰割。” “是的。”少年很严肃的说:“这一点我一定会特别小心。” 他的神情不但严肃而且恭谨,因为他知道长者对他说的并不是老生常谈,而是个极为沉痛的教训。 长者又问他。 “现在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等到灯火再亮起时,那位慕容公子带去的人还会剩下几个?” “剩下的当然已不多。” “柳明秋一去之后就全无消息,慕容既不问他是否得手,也不去查明他的生死下落,就贸然带着一批人去赴约,而且居然是堂堂皇皇的走进那个根本一无所知的死镇。” 少年的声音里充满愤怒:“我认为这种做法不但愚蠢,而且可恶。谁也没有权力要别人陪他去送死。” “你当然会认为这种做法可恶,我在你这种年纪的时候,也会这么想的。” “现在呢?”少年问长者:“现在你怎么想?” 长者沉思,然后反问:“你还记不记得他们这次行动被称为什么行动?” 少年当然记得,用“飞蛾”作为行动的代号,实在很荒谬。 可是荒谬的事,却又偏偏会让人很难忘记。 “飞蛾行动。”少年突然变色:“难道他们这次行动的目的,就像是飞蛾扑火一样,本来就是要去送死的。” 长者微笑。 微笑有时候只不过是一个人在心情愉快时所表现出的行为,有时候也可以算作一种回答。 对一个自己不愿回答,或者不能回答的问题所作的回答。 少年也在沉思。似乎也没有期待长者回答他这个问题。 ——别人不愿回答的问题,通常都只有自己思索。用这种问题去问别人,通常都只不过是自己思索中的一个环节而已。 “我明白了。”少年忽然说:“他们这次行动根本就是要去送死的。” “哦?”长者淡淡的反问:“你认为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这么多人想死?” “我没有这么想。” “不想死的人为什么要去送死?” “他们当然另外有目的。” “什么目的?” “他们……”少年忽然改口:“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他们,而是说他。”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们是那些去送死的人,他是要那些人去送死的人。”少年拼命想把自己的意思解释得更清楚:“他要他们去送死,只因为他另有目的,那些不明不白就死掉的人,也许根本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长者凝视着他,过了很久之后才问:“你认为是怎么回事呢?” “我认为这件事从头到尾只不过是个圈套而已。” “圈套?” “慕容带那些人去送死,只不过要把自己先置之于死地而后生,让别人都认为他已经死定了。” 这种想法是很奇怪的,既不合情,也不合理。 可是他的师长看着他的时候,眼中却带着极为满意的表情。 “慕容为什么要让别人认为他已经死定了呢?”少年自己问自己。 这种问题通常都只有自己能回答。 “我想过很多种理由。”少年回答自己:“我想来想去,到最后只剩下三个字。” “三个字?”长者问:“哪三个字?” “楚留香。” 楚留香已经死了,江湖中都知道他已经是个死人。 在一个边荒小镇上,经过了很多曲折诡秘的过程之后,正在进行的一场生死之战,和一个已经死了多时的楚留香有什么关系? 就算楚留香是千百年来江湖中最有名的名人之一,可是一个名人如果已经死了十几个月,也只不过是个死人而已。 第七回 要命的人 两个人死了,一个有名,一个无名,可是在别人看来,都是一样的。 都一样只不过是一个死人,一具尸体。 在一件极诡秘复杂的行动中,一个死人是绝不会造成太大的作用的。 楚留香死了,也只不过是个死人而已,跟别的死人也没什么不同。 这一次行动的原因,为什么会是他? 灯火忽然又亮起,点亮了这条长街。 就在刚才那片刻间,这条长街上已不知发生了多少必将流传江湖的搏击刺杀拼斗,也不知有多少曾经叱咤一方的武林高手,在这里流血至尽而死。 可是长街依旧。 ——因为长街没有生命,也没有感情,所以长街依旧冷寂。 什么人都看不见了,活人不见,死人也不见,甚至连尸体和血迹都看不见。 如果那时你也在那条长街上,除了那一家仿佛已变成鬼屋的店铺,和那一盏盏也好像带着点森森鬼气的灯火外,你只能看见三个人。 一个面色苍白、轮廓突出,全身上下都好像带着种上古贵族那种风姿和气质的人。 ——是慕容。 他一直都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瞬息间的黑暗,瞬息间的光亮,瞬息间的凶杀,瞬息间的死亡,都好像跟他连一点关系都没有。 甚至连毁灭都好像跟他全无关系。 这个人非但对他自己的生死存亡全不关心,对这个世界是否应该毁灭也全无意见。 他惟一关心的事,好像只不过是远方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 一个看来宛如兰花般的影子。 此刻正在午夜前后。 另一个人穿一身直统统的长袍,以白巾蒙面,可是看起来还是带着种令人无法抗拒也无法形容的魅力,就算把她藏在山间埋入土中也一样,她这种魅力,就算千千万万里之外,也一样可以让你牵肠挂肚。 这种魅力是每一种成熟的男人都可以感觉得到的,但却偏偏没有一个人能说得出来。 第三个人就站在他们对面,就这么样随随便便的站着,可是无论任何人看见他,都会觉得这个人是与众不同的。 这个人究竟有什么不同的?谁也说不出来,因为他根本就没有什么特别出众的地方。 他并不突出,可是看起来却有一种慑人的威仪,他并不英俊,可是看起来却非常有吸引力。他的肌肉虽然已渐松弛,可是看起来却依然如少年般矫健灵活。 因为他每一次出现时,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 他出现的地位,灯火照射到他身上的角度,他站立的姿势和方位,他的发型和服装,每一样都由专家精心设计过。 因为他是铁大爷。不但是老板,而且是老大。 铁大爷远远的看着慕容,慕容也在看着他。两个人的神情居然全都很冷静。 灯光的阴影使得铁大爷脸上的轮廓变得和慕容同样明显突出。 只不过他们还是有些地方不同的。 ——慕容虽然坐着,可是看起来好像还是比铁大爷高得多。 ——有种人好像天生就是高高在上的! 铁大爷无疑也有这种感觉,因为他已被激怒。也只有这种感觉,才能使他这种身经百战由低处爬起的江湖大豪激怒。 可是就在他开始发怒的时候,他脸上反而有了笑容。 ——你有没有听说过有些人在杀人时总是先笑一笑? 慕容当然应该看得出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个极不简单的人,也应该看得出这个人笑眼中的杀意和埋伏在四面的杀机。 他自己带来的人却好像已经在刚才那一瞬间突然全都被黑暗吞没。 就算是个从来不怕死的人,到了这种时候,也难免会紧张起来的,就算不害怕,也难免会紧张。 慕容却好像是例外。 铁大爷冷冷的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而且是真的叹了口气。 “你不该来的,”他居然对慕容说:“虽然你是条好汉,可是你实在不该来的。” “为什么?” “因为我要找的是上一代的慕容,不是你。”大爷说:“何况你根本不是慕容家的人。” ——慕容青城故去后,慕容无后,就将他们表亲家的二少爷过继到慕容家来,承继这一门的香烟,当然,也接掌了江南慕容的门户。 这件事在江湖中已经不是秘密。 “我调查过你,”铁大爷说:“我对你的了解,大概要比你想像中多得多。” “哦?” “你不但是条好汉,也是个人才,在少年时就曾经替慕容家策划过很多件大事,成绩都不错,所以慕容家这次才会选中你继承他们的门户。”大老板说:“所以我才想不通。” “什么事想不通?” “我实在想不通这次你为什么一定要来送死?”铁大爷说:“这一次你不但计划欠周密,行动更疏忍,简直就像是故意来送死的。” 慕容忽然笑了,此时此刻,谁也不明白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你知不知道有些人在明知必死之前也会笑的。 多年后那位求知若渴的少年对当时那一战所作的结论虽然荒谬,可是他的前辈长者并没有责备他,只不过问了他几个很简单的问题。 ——在这里,作为一个执笔记叙当年那一战的人,必需要说明的是,因为那一战非但对江湖的影响很大,而且波及很广,其计划之精密、战略之奇诡,更被江湖人推崇为古今三大名战之一,策划这一战的人,当然更是不世出的奇才。 所以直到多年后,还有人讨论争辩不息。 在那一天,长者对少年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你能确定引起这一战的主要原因是楚留香?” “是的。” “你为什么能确定?” “因为谁也没有看见楚留香是不是真的死了。”少年说:“他死的时候,没有人在场,他死后,也没有人见他的尸体。” “神龙不死,不见其尾,神龙如死,首亦不见。”长者说:“连麝象之属,死前还要去找一个隐秘之地让自己死后不被打扰,何况香帅?” “是的,这道理我也明白。”少年说:“有些人的确就像是香帅一样,其生,见首而不见其尾。其死,鸿飞于九天之外。” “那么你还有什么问题?” “问题是,像这么样一个人,怎么会死得那么容易?”少年说:“他死时,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他的死,是否只不过是一种手段而已?” 他甚至还提醒他的长者: “古往今来,也不知有多少名侠、名将、名士都曾经有过这种情况,因为他们都太有名了。” ——一个人如果太有名了,就难免会有很多不必要的烦恼,如果他要完全摆脱这种烦恼,最彻底的一种方法就是“死”。 “问题是,他是真死?还是假死?” 长者叹息。这道理他当然也明白,也许比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明白得多。 他脸上每一条皱纹,都是生命的痕迹,有些虽然是被刀锋刻划出来的,却还是不及被辛酸血泪惨痛经验刻划出的深邃。 “如果你的理论可以成立,那么一个像楚留香这样的人,得到了这么样一个机会,可以悠悠闲闲的度过他这一生,做一些他本来想做而没有时间去做的事,从容适意,再无困扰,”长者叹息,叹息声中充满了羡慕:“一个人如果这么样的‘死’了,还有什么事能让他复活?” “有的,”少年的回答还是很肯定:“迟早总是会有的。” “因为每个人一生中都会做一些他本来不愿做的事。尤其是像楚香帅这样的人。” “哦?” “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少年说:“每个人这一生中都要做一些他本来不愿做的事,他的生命才有意思。” “这是谁说的?” “是你说的。”少年道:“自从你对我说过一次之后,我从来都没有忘记,何况你已不知道对我说过多少次。” ——这也不是老生常谈。这也是从不知道多少次痛苦经验中所得的教训。每说一次,感觉都是不一样的。 说的人感觉不一样,听的人感觉也不一样。 长者苦笑,只有苦笑。 只不过他还是要问,因为问话有时也是种教训。 因为你自己回答出的话,总是会比别人强迫要你记住的话更不易忘记。 “如果楚香帅真的没有死,正在过一种他久已向往的生活,”长者问少年:“那么你认为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能迫他重返江湖?” 我们甚至可以去想像,“他”正乘着他那艘轻捷舒适快速而华美的帆船在邀游湖海,正在享受着甜儿的蜜意,蓉蓉的柔情,红袖的甜香。 现在他甚至很可能已经到了波斯,做了他们王室的上宾,正斜倚在柔厚如云絮般的地毯上,浅啜着一杯用水晶夜光杯盛着的葡萄美酒,斜倚着蓉蓉的肩,轻触着甜儿和红袖的手,欣赏着波斯舞娘肚皮上肌肉那种奇妙的韵律和颤动。 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什么事能令人重返江湖间的凶杀恩怨腥风血雨中? “有的。”少年说:“一定有的。” 他说得更肯定:“每个人都必须为某些事付出代价,如果不去做那件事,他就不是那个人了,也不配做那个人了。” “你说的是哪些事?” “朋友间永恒不变的友情和义气,一种一言既出永五更改的信约,一种发自内心的亏欠和负疚。”少年的表情严肃得已经接近沉痛:“还有一种两情相悦生死不渝的爱情。” ——这个少年忘了说一件事,他忘了说“亲情”。 血浓于水,亲情永远是人类感情中基础最深厚的一种,也是在所有伦理道德中最受人推崇敬仰的一种。 这个少年没有提及这种伟大的感情,只不过是因为他根本不能了解这种感情的深厚与伟大。 因为他是个出生时就被弃置在阴沟边的孤儿。 长者了解少年的感情,所以他只说:“我也有很多朋友是很重感情的,有的人重友情,有的人重孝悌,有的人重情,有的人重义,”长者说:“他们情之所重之处,也就是他们的弱点。” “是的。”少年说:“情之所钟,虽然令金石为开,可以换句话说,别人只要有一分之情,也一样可以把他的心劈开成两半。” “说得好。”长者出自真心:“你说得好。” “香帅之所以能够成为香帅,就因为他有情,”少年说:“他有情,所以才能以真心爱人,他以真心爱人,所以别人才会以真心爱他,就算在生死一发的决胜之战中,他往往也是凭这一份对生命的真情真爱才能摧毁对方的意志而反败为胜。” ——这道理更难明白,可是长者也明白。 一个没有爱的人,怎么会有信心,一个没有信心的人,怎么能胜? 少年的声音中也充满信心:“如果要楚香帅复活,当然也只有用这一个‘情’字去打动他。” 他凝视着长者: “一个人情之所重,就是他的弱点所在,可是如果有人间我香帅的情之所重在哪里?我却无法回答。”少年说:“因为他的情是无所不在的。” 长者沉默。 在这一瞬间,他的表情忽然也变得很严肃,不但严肃,而且还带着种适度的尊敬。 他忽然发现他面前这个年轻人已经长大了。 “你的意思是说,江湖中有一部分对楚留香深为忌惮的人,一直都不相信他真的死了?”长者归纳少年的意见:“为了要证实这一点,他们甚至不惜投下极大量的人力和物力,组成一个机密的组织,来实行一个极周密的计划?” “是的。”少年说:“我的意思就是这样子的。” “要进行这个计划,第一,当然是要找一个楚留香非救不可的人,将他置人险境。” “不错。” “可是楚留香纵然未死,也已退出江湖,又怎能会知道他有这么样一个至亲好友在险境?” 长者自己回答了这问题:“要确定楚留香一定会知道这件事,当然要先让这件事轰动江湖。” ——江南慕容与铁大爷这一战,双方各率死士远赴边陲,使一镇之人全都离家避祸,这一战在未战之前就已轰动! “所以你认为这一次飞蛾行动,是完全符合这些条件的?” “是。”少年断然道:“我相信绝对完全符合。” “可是我却还有一点疑问。” “哦?” “江湖传言,都说楚香帅之死,是被当年慕容世家的家长‘青城公子’设计陷害的。” ——慕容青城利用他绝色无双的表妹林还玉,将楚香帅诱入了一个万劫不复的黑暗苦难屈辱悲惨深渊,使得这位从来未败的传奇人物,除了死之外,别无选择之途。 这些话已经不仅是江湖人之间的传言了,已经流传成说评书的先生们用来吸引顾客的开场白。 这故事少年当然也知道的,所以长者问他:“慕容和香帅既然有这么样一段恩怨,香帅为什么要救这一代的慕容?” 少年沉默着,过了很久才说:“香帅是个多情人,而且是属于大众的,是大众心目中的偶像,如果说他这一生中只有一个女人,那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合理的。”少年强调:“如果说他一生中只有一个女人,至少我就会觉得他不配做楚留香。” 他不回答长者的问题,却先说了这一段和他们讨论的主题完全无关的话,长者居然也平心静气的听着他说下去。 “这么样一个人情感也许已经很麻木,可是等到他真正爱上一个女人的时候,他爱得也许比任何人都深。”少年淡淡的说:“这种人的情感,我能了解。” 长者看着他,眼中带着些感伤,也带着微笑,“你最近了解的事好像越来越多了。” 少年也笑了笑。笑中也有感伤。 “我想每个人都是这样子的。”少年幽然:“岁月匆匆,忽然而逝,得一知心,死亦无憾。” 他说:“我想香帅一定也是这样子的,所以他就算是因林还玉而死的,也毫无怨尤,何况林还玉在他失踪后不久,也香消玉殒了。” 他说得淡如秋水,实情却浓如春蜜。 ——一个被人利用的绝色少女,被她的恩人逼迫而去做一件她本来不愿做的事,当然知道她心目中惟一的情人与英雄已经因为她做的这件事而走上死路,她怎么还能活得下去? 这不是一个充满了幻想的浪漫的故事,也不是说给那些多愁善感的少年少女们听的。 这是江湖人的事。 ——江湖人是一种什么样的人呢? 在某一方面来说,他们也许根本不能算是一种人,因为他们的思想和行为都是和别人不同的。 他们的身世如飘云,就像是风中的落叶,水中的浮萍,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没有,连根都没有。 他们有的只是一腔血,很热的血。 他们轻生死,重义气,为了一句话,什么事他们都做得出。 在他们心目中,有关“楚留香之死”这件事,绝不是一个浪漫的故事,而是一件可以改变很多人命运的阴谋,甚至可以改变历史的阴谋。 对江湖人来说,这件事给他们的感觉绝不是那么哀凄悲伤的浪漫,而是一种无法描述的沉痛,就好像鞭子鞭笞在心里那种感觉一样。 ——没有一天是安静的,没有一天可以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没有一天可以让你跟一个你所爱的人过一天安宁平静的日子,也没有一天可以让你做一件你想做的事。 ——然后呢? 然后就是死。 ——如果你运气好,你就会到达高峰,到了那时,每个人都想要你死,不择一切手段想要你死,用尽千方百计想将你置之于死地。 ——如果你运气不好,你早就已经是个死人。 连楚留香都不能例外,何况别人? 于是江湖人开始伤心了,甚至最豪爽开朗的江湖人都难免伤心了。 甚至连楚留香的仇敌都难免为他伤心,把林还玉看成一个蛇蝎般的女人。 只有楚留香自己是例外。 因为他们不但相爱,而且互相了解,所以林还玉临死前也说:“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会原谅我的,不管我对他做过什么事,他都会原谅我的,因为他一定知道我对他的感情。”她说:“就是什么事都是假的,我对他的感情绝不假。” 她说的话也不假。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死更真实的事? “香帅一定要救慕容,只因为这一代的慕容,是从林家过继来的。”少年说:“林家和慕容是姑表亲,这一代的慕容就是林还玉的嫡亲兄弟。” 有一夜,在月圆前后,是暮春时节,在远山中一个小木屋里。 有两个人,两个人之间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柔情。 就在那一天,楚留香曾经告诉她,愿意为她做一切事。 她只要他做一件。 ——她要他照顾她的弟弟。 “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惟一的亲人,我希望你能善待他,只要你活着,你就不能让他受到别人的侮辱欺凌。”她说:“你只要答应我这件事,我无论死活都感激你。” 楚留香答应了她。 有了这句话,楚留香如果还活着,怎么会让他死在别人手里? “置之死地而后生,用这句话来形容这件事,虽然有些不妥,却也别有深意。”长者叹息:“在这种情况下,香帅好像只有复活了。” “应该是的。” “那么这个计划无疑是成功的?”长者问。 “纵然成功,也为后世所不齿。” “这什么?” “因为它太残酷。” “残酷?”长者说:“兵家争胜,无所不用其极,你几时见过战争上有不残酷的人?” “我的意思不是这样子的!” 少年沉吟:“我的意思是说,这个计划不但残暴,而且完全丧失了人性!” 他又强调补充:“表面上看来,这个计划好像是非常理智而文雅的,其实却残忍无比,只有完全灭绝了人性的,才能做得出这种事。” 他一连用了残酷、残暴、残忍三个名词来形容这件事,连嘴唇都已因愤怒而发白。 “这个计划中最可怕的一点,所有在这次计划中丧生的人,全都是无辜的,而且完全不知内情。”少年说:“他们本来是为了一点江湖人的义气去做一次名誉之战,虽死不惜,如果他们知道他们只不过是一批被利用的工具而已,我相信他们一定死不瞑目。” 少年很沉痛的接着说:“在江湖人心目中,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 “我明白,”长者的声音也很沉重:“尤其是‘明察秋毫’柳先生,他的死,实在令人痛心。” ——柳先生当然要死,如果他不死,如果他破了丝网,这次的飞蛾行动,岂非要功败垂成? 但是这次行动,既然名为“飞蛾行动”,那个结果就是早已命定了的。 扑火的飞蛾,只有死。柳先生是飞蛾,所以柳先生当然也只有死。 死了的人不会知道内情,当然更不会告诉别人攻击行动的始末,所以这个事件,其后的发展,只有落到那个还没有死的人身上。他,其实也就是整个事件的策划者。 ——天下有什么比这个事件更难以让人理解?因为行动如果成功了,反而对他来说,是绝对的失败,行动失败,对他来说,才是成功了,彻底失败便是完全成功,死亡竟成了他最大的胜利。 “在这次事件中,还有两个非常重要的人,我们好像一直都忘记了。”少年说。 他说的当然就是那两个穿白布长袍,以白巾蒙面,一直跟随在慕容身边的少女。 “尤其是小苏。” ——小苏就是苏苏,姓苏,名字叫苏,就是陪柳先生去突袭丝网的人。 也就是要柳先生命的人。 “她是一步暗棋。” 少年自己为自己解释: “慕容当然很了解柳明秋,所以先把她们两个人安排在身边,因为他确信柳明秋一定可以看得出她们的潜力。” “这只不过是慕容把她们安置身边的一部分理由而已。” “不管怎样,柳先生在突袭丝网时,果然选中了苏苏作他的搭档。”少年说:“因为柳先生虽然明察秋毫,可是再也想不到慕容身边最亲近的人,会是致他死命的杀手。” “就因为他想不到,所以小苏才能置他于死。” 是的。 “像柳明秋这样的人,本来根本不会有‘想不到’这种情况,因为他根本不会相信任何人。” “因为无论在任何一个老江湖的心目中都绝不会想到这么样一次计划周密的行动,它的目的竟是求败,而非求胜。” 少年叹息:“这一次行动,的确可以说改写了江湖的历史。” 可是无论在任何一种情况下,要刺杀柳明秋这么样一个人还是很困难的,苏苏这个人本身当然还是有她的条件。 ——刺杀高手,必需的条件就是速度和机会。一定要能在一刹那间把握住那稍纵即逝的机会。 这两点都需要极严格的训练。一种只有非常职业化的杀手才能接受到的严格训练。 “一个像苏苏那么年轻的女孩子,会是这么样一个人吗?” “应该是的,”长身回答:“要训练一个能在瞬息间致人于死的杀手,一定要在他幼年时就开始,有时甚至在他还未出生前就已开始。” “那么我又有一点想不通了。” “哪一点?” “一个经过如此严格训练的杀手,怎么会在她达到任务后就忽然消失?” “她没有消失,只不过暂时脱离了那次行动而已。”长者说:“你有没有听说过有关她的事?” “我听说过。”少年回答:“听说她一击得手后,就忽然晕了过去。” “是的。” “一个久经训练的杀手,已经应该有非常坚韧的意志,怎么会忽然晕过去?” “因为她忽然看见了一张脸,”长者说:“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过在她活着的时候会看到这张脸,再没有想到这张脸会在那一瞬间忽然在她面前出现。” ——这张脸是一张什么样的脸?为什么令她如此震慑? ——这张脸是谁的脸?是极丑陋?极怪异?极邪恶?还有极美俊? 一张极美极俊的脸,是不是常常会令人晕倒? 一个人不管是因为受到什么样的惊骇而晕过去,总有醒来的时候,为什么苏苏却好像就在那一瞬间忽然消失了呢? 现在她究竟是死是活?还是已经被那个人带走? 苏苏和袖袖的身份无疑都很神秘,在这次行动中,所扮演的角色无疑都很重要。 她们究竟是什么身份?她们所扮演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还有一件最奇怪的事。” “什么事?” “如果说她们一直以白巾蒙面,是不愿让别人看出她们的真面目,这已经是不合理的。” “为什么?” “因为她们根本没有在江湖中出现过,根本没有人认得她们。” 少年说:“更令人想不通的是,她们为什么一直都要穿那种直统统的白布衣服?把自己的身材掩饰?” “这一点我懂。” “哦?” “她们这么做,只为了慕容。”长者说:“因为她们的脸太美,身材更诱人,无论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是种无法抗拒的诱惑。” “可是我知道大多数男人都喜欢受到这种诱惑。”少年说:“诱惑越大,越令人愉快。” “是的,大多数男人都是这样子的,我们甚至可以说,每个男人都是这样子的。”长者说:“可是慕容却是例外。” “为什么?” 长者叹息:“因为他虽然惊才绝艳,是人中的龙凤,只可惜……” 这时秋月已圆,慕容仍然安坐在长街上,就好像坐在自己的庭园中与家人赏月一样。 铁大爷看着他,忽然频频叹息。 “不管怎么样,你是个有勇气的人,像你这种人,在江湖中已不多了。” 慕容沉默。 “何况你并不是慕容家的人,我与你之间,并没有直接的仇恨。”铁大老板说:“我也并不是一个喜欢杀人的人。” 慕容忽然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只不过是说,我并不一定要杀你。”铁大爷说:“我只要你给我一点面子。” 慕容也静静的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轻轻的叹了口气:“你难道不知道江南慕容是从来不给人面子的?” “你难道真的想死?” 慕容淡淡的说:“生又如何?死又何妨?” 铁大爷忽然大笑,“只可惜死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我若偏不让你死,你又能怎么样?” 慕容又叹息:“我不能怎么样,可是……”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长街上仿佛有一阵很轻柔的凉风吹过,轻柔如春雨。 可是风吹过时,长街两旁的灯火忽然闪动起一阵奇异的火花。 一种长细而柔弱的火花,看来竟有些像是在春夜幽幽开放的兰花。 灯火的颜色也变了,也仿佛变成了一种兰花般清淡幽静的白色。 忽然间,这条长街上竟仿佛有千百朵灿烂的兰花同时开放。 铁大爷的脸色当然也变了,随着烟火的闪动,改变了好几种颜色。 然后他的身子就忽然开始痉挛收缩,就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扼住了咽喉。 也就在这一瞬间,也不知道从哪里飞跃出一个着红衫的小孩,手握小刀,凌空跃来,一手抓起他的发髻,割下头颅,提头就跑,快如鬼物,倏忽不见。 铁大爷的身子还没有完全倒下去,他的头颅就已不见了。 这时正是午夜。 慕容知道真正的攻击已经发动了,而且是绝对致命的,绝不留情,也绝不留命。 他当然也知道发动这一次攻击的是什么人,只要他们一出手,鸡犬不留,玉石俱焚,不管对方是什么人都一样。 就算是他们的父母妻子兄弟都一样。 为了达到目的,甚至连他们自己都可以牺牲。 慕容深深了解,现在他的生死之间已在刀锋边缘。如果还没有人来救他,刹那之间,血溅七尺,他甚至可以亲眼看到鲜血飞溅出去。 是他自己的血,不是别人的。虽然同样鲜红,在他自己眼中看来却是一片死白。 ——在这种情况下惟一能救他的那个,会不会及时赶来救他? 他没有把握,无论谁都没有把握。可是他确信,只要那个人还活着,就一定会出现的。 因为他欠他们一条命。 第八回 杀头红小鬼 在昆仑大山那个最隐秘的山坳里,隐藏在一片灰白色山岩间的那座古老的白石大屋,今天无疑发生一件奇怪的事。 因为这座平时绝无人踪往来的大屋,今夜子时前后居然有五个人走了进去。 第一个人的身材高瘦如竹竿,比平常人至少要高两尺,一个人一生中恐怕都看不到一个像他这么高的人。 他手里也拄着一根青竹竿,比他的人又长了四尺,梢头还带着几片青竹叶。 他的衣衫,他手里的青竹和竹叶,都是碧绿色的,甚至连他的脸都是碧绿色的,就好像戴着一张碧绿色的人皮面具。 这么样一个人,行动应该是非常僵硬的,如果说他的行动如僵尸跃动,也没有人会觉得奇怪。 奇怪的是,他的行动竟然十分灵敏,而且柔软。 ——柔软?行动柔软是什么意思? 他的人本来还在二十丈外,可是他的腰轻轻的一摆动,就像是柳丝被风吹了一下,然后,一瞬间,他的人就已到了白石大屋前。 大屋沉寂,如一具自亘古以来就已坐化在这里的洪荒神兽。 着竹衫的人以手里的青竹点门前石阶,“笃,笃笃笃笃,笃笃”发七声响,响声不大,却似已透石入地,深入地下,再由地下传出大屋中某一个神秘的通讯中枢。 然后那两扇巨大的石门就开始缓缓的启动,滑动了一条线。 一阵风吹过,竹衫人就忽然消失在门后,石门再闭,就好像从未开启过。 然后第二个人就来了。 第二个人穿一件红色的红衫,身材娇小,体态轻盈,梳两根油光水滑的大辫子,手里还拈着一根梅花,鲜艳苍翠,就好像刚从枝头摘下来的一样。 ——现在只不过是秋天,哪里来的梅花? 这么样一个小姑娘,行动应该非常灵活娇美的,可是她却是跳着来,就好像一个僵尸一样跳着来的,甚至比僵尸还笨拙僵硬。 到了白石大屋前,她身子刚刚跃起,用左手的拇指扣中指,在右手的梅枝上轻轻一弹,梅花上的五朵花瓣就旋转着飞了出去,飞入大屋,飞入山雾,一转眼就看不见了。这时她的人也已看不见了。 山间居然有雾,浓雾。 过了片刻,浓雾中又出现了一顶轿子,一顶灰白色的轿子,就像是用纸扎成准备焚化给死人的那种轿子,仿佛是被山风吹上来的。 可是轿子偏偏又有人抬着。只不过抬轿子的人也像是被风吹上来的。 人与轿都是灰白色的,都好像是纸扎的,都好像已化入雾中,与雾融为了另一种雾。 到了白石大屋前,他们就忽然停顿。 ——在半空间停顿。 然后轿子里就发出了一种鬼哭般的声音:“我已经找到你们了,你们再也逃不了的,快还我的命来,快还我的命来。” 在那间纯白色的简陋房间里,那个穿着白棉布长袍看来就像是个异方苦行僧一样的人,本来正在翻阅着一个卷宗。 这个卷宗无疑也是属于飞蛾行动的一部分,而且是这次行动中最主要的一部分。 因为卷宗上所标明的只有两个字: “飞蛾”。 这两个字代表的是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这次“飞蛾行动”的飞蛾,就是一个钓者的饵。 林还恩,男,二十一岁。 父,林登。殁。 (辟,林登,福建蒲田人,少林南宗外家弟子,豪富,有茶山万顷,与波斯通商,家族均极富,曾远赴扶桑七年,据传闻已得“新阴”真传,殁于一年前,年四十九。) 母,慕容思柳。 (辟,慕容一青妹,慕容青城姑。殁。) 姐,林还玉。 (辟,与林还恩为孪生姐弟,有绝症,寄养江南慕容府,因自古相传孪生子女必需隔地隔宅而养。殁。) 以下是林登对他儿子的看法,是从一种非常亲密的关系中得到的资料,而且绝对是林登本人亲口说出来的。 “还恩聪明,聪明绝顶,三岁时就会写字,七岁时就能写一部金刚经,我不敢教他学武,太聪明的人总会早死,可是我的江湖朋友有许多高手,他们只要在我的宅院里住几天,还恩就会把他们的武功精髓学去,只可惜他在我临死之前忽然……” 以下是慕容思柳对她儿子的看法: “还恩是个可怜的孩子,因为他从小就是辟定要被牺牲的,因为我们家欠慕容家的情,已经决定要用这个孩子报慕容家的恩,不管慕容家有什么困难,这个孩子都一定会挺身而出。” 慕容家果然有困难了,还恩本来是可以为他们解决的,只可惜…… 以下是他的姐姐林还玉对他的看法: “还恩虽然是我嫡亲的兄弟,可见我们这一生中见面的机会并不多,而且很快就要永别了,我相信我们都是善良的人,一生中从未有过恶心和恶行,就算我们前生做错了事,老天一定要惩罚我们,施诸我身上的酷行也已足够了,为什么还要对他如此残酷?让他永远不能再享受生命的自由?” 以下是和他们家族关系非常密切的江南名医叶良士对他的诊断: 全身血络经脉混乱,机能失去控制,既不能激烈行动,也不能受到刺激,否则必死无救。 穿灰色长袍的苦行僧用一只手慢慢的掩起了卷宗,他的手也像是他身体的其他部分一样,也掩藏在他那件宽大的灰袍里。 这些资料他也不知道看过多少遍了,这一次他还是看得非常仔细。 他一向是个非常仔细的人,绝不允许他们做的事发生一点错误疏忽。 他对他自己和他属下的要求却非常严格,可是这时候却还是忍不住轻轻的叹了口气,仿佛已经对自己觉得很满意了。 这时那青竹竿一样的绿袍人已经像柳条一样轻拂着走了进来,轻轻的坐人一张宽大的石椅里,坐下去的姿势竟让人联想到一只猫。 那个拈红梅的红色小鬼也跳了起来,一下子跳入了另一张椅子,却还是直挺挺的站在椅子上,没有坐下。 她全身上下的关节竟好像全都是僵硬的,完全不能转折弯曲。 苦行僧没有抬头,也没有看他们一眼,只不过冷冷的说:“你不该来,为什么要来?” “为什么我不能来?” 如果还有别人在这屋子里,听到这句话一定会吃一惊。 这句话七个字本身没有一点让人吃惊的地方,说这句话的这个人,声音也完全没有一点让人吃惊的地方。 ——恐惧、威胁、要挟、尖刺,这些可能会让人吃惊的声调,这个声音里完全都没有。 事实上,这个人说话的声音比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好听得多。不但清脆娇美,而且还带着种说不出的甜蜜柔情。 这才是让人吃惊的。 现在在这个屋子里的三个人,应该没有一个人说话的声音会是这样子的,但却偏偏有。 那个脸色绿如青苔,身材僵若古尸,看来连一点生气都没有的绿袍人,竟用这种甜蜜温柔如蜜的声音问苦行僧。 “你说我不该来,是不是因为我把不该来的人带来了?” “是的。” “我也知道。”绿袍人的声音柔如初恋的处女,“如果不是我,纸扎店的那些人,永远都找不到这里。” “是的。” “也就因为一点,所以我才一定要来。” “为什么?” “我不来,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来?他们不来,怎么会死在这里?”绿袍人说:“有你在这里,他们来了,怎么能活着回去?” “他们是不是能活着回去,跟我在不在这里没有关系。” “那么跟谁有关系?”绿袍人问。 “你。” 苦行僧的声音永远是没有感情的,不会因任何情绪而改变,不会因任何事件而激动,非但没有感情,甚至好像连思想都没有。 他只是冷冷淡淡的告诉绿袍人:“他们是不是能活着回去,只跟你有关系,因为他们是你带来的。” 这时已是午夜,远方的夜色就像是一个仙人把一盂水墨,泼在一张末代王孙精心制作的宣纸上,那顶看来仿佛是纸扎的轿子和那两个抬轿子的人,仍然悬挂在远方的夜色中。 悬空挂在夜色中,看来就像是一幅吴道子的鬼趣图,那么真实,那么诡异,又那么的优美。 “是的。”绿袍人的声音仍然异乎寻常:“他们是我带来的,当然应该由我打发。” 他站起来了。 他站起来的姿态,就像是一枝花朵忽然从某一个仙境的泥土中长出来了。 ——那么真实,那么优美,又那么神秘。 可是他不动时的模样,还是那么样一个人,冷、绿、僵硬。 这个人动和不动的时候,就好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可是这个人最惊人的地方,远比这一点还要惊人得多。 人与轿仍在空中。 就算人真是纸扎的,也不可能凭空悬挂在空中的。 就算一片像落叶那么轻的落叶,也不可能忽然停顿,悬挂在空中。 可是这一顶轿和两个人却的确是这样子的。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有很多不可能发生的事都发生了。 这一顶轿和两个人居然在一瞬间化为了一团火。 火是从青竹竿上开始燃烧的。 绿衣人的腰一扭,人已到了屋外,将手里的青竹竿伸向黑暗的夜空。就像是一个绿色的巫魔在向上苍发出某种邪恶的诅咒。 然后这根本已无生命的竹竿就好像忽然从某种魔力的泉源得到了生命,忽然开始不停的扭曲颤抖,仿佛变成了一条正在地狱中受着煎熬的毒蛇。 然后它就把地狱中的火焰带来了。 黑暗中忽然有碧绿色的火焰一闪,在青竹竿头凝成了一道光束。 毒蛇再一扭,光束就如蛇信般吐出,闪电般射向那悬立在夜空中的人与轿。 ——于是这一顶轿和两个人就在这一瞬间化成了一团灰。 火势燃烧极快,在一瞬间就把半边天都烧红了。 ——这两人一轿原来真是纸扎的。可是纸扎的人轿又怎么会从千百里外跟踪一个人飞入这阴森而诡秘的石屋? ——轿子里如果没有人,怎么会发出那种凄厉的嘶喊声? 燃烧着的火焰忽然由一团变成了一片,分别向五个方向伸展,伸展成五条火柱。 火焰再一变,这五条火柱忽然变成一只手,一只巨大的手,从半空中向那绿衣人抓了过去。 火焰夹带着风声,风声呼啸如裂帛,火光将绿袍人的脸映成了一种惨厉的墨绿色。 他的人仿佛也将燃烧起来了。 只要这只巨大的火手再往下一掏,他的肉体与灵魂俱将被烧成灰,形神皆灭,万劫不复。 在这种情况下,这个世界上好像已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止住这只火手,也没有什么人能救得了他。 石屋中,苦行僧的眼中仿佛也有火焰在闪动。 他忽然发现这只巨大的火手后,竟赫然依附着一条人影。 一条恶鬼般的黑色人影。 这个人的手脚四肢胴体,每一个关节好像都可以随意向任何一个方向扭曲舞动。 他一直不停的在动,动作之奇秘怪异,已超越了人类能力的极限。 ——没有“人”能超越人类的极限,这个人为什么能?难道他不是人? 苦行僧冷笑。 他完全明白这个人的武功和来历,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瞒得住他,这个人也不能。 他知道的事也远比大多数人都多得多。 他知道波斯王宫里曾经有一批乌金的丝流入了中土。 这种丝不但有弹力,有韧性,而且刀斧难断。 武林中有个极聪明的人,得到了这些金丝,就用它创造出一门极怪异的武功。 他自己先把自己用这些金丝吊起来,金丝的另一端有钉钩,钩挂住四面的屋脊墙檐树木高塔桩柱和任何一个可以依附的地方,他的人就被这无数根金丝吊着。就像是个被人用线操纵的傀儡。 惟一不同的是,操纵他的力量,就是他自己发出来的。 他的人一动,就带动了金丝,金丝的弹性和韧力,又带动了他的动作,无数根金丝的力量互相牵制,以旧力激发新力,再以新力带动旧力,互相循环,生生不息。 ——这种力量的奥妙,简直就像是一种精密而复杂的机器。 这种力量的巨大,也是令人无法想像的,只有这种力量,才能使一个人发出那种超越的动作。 明白了这一点,你自然也就会明白那顶轿子为什么能悬空而立了。 ——那顶纸扎的轿子和两个纸人,本来就是悬附在这个人身上的。这个人本来就“坐”在轿子里。 怪异的动作,激发出可怕的力量,使得他的动作看来更怪异可怕。 那只巨大的火掌,就是被他所催动操纵,带着烈火与啸风,直扑绿衣人。 风火后还有那恶鬼般的人影。 就算绿衣人能避开这团烈火,也避不开这黑色人影的致命一击。 风声凄厉,火焰闪动,恶鬼出击,在这一瞬间,连天地都仿佛变了颜色。 那个穿红衫的红色小鬼眼睛里直发光,全身都己因兴奋而紧张起来。 他喜欢看杀人,能够看到一个人被活活烧死,岂非更好玩。 只可惜这次他没看见,但却看见了一件比火烧活人更好玩的事。 火掌拍下,绿衣人的身子忽然蛇一样轻轻一个旋转,身上的绿袍忽然在旋转中褪落。 ——也许并不是袍子从他身上褪落,而是他的身子从袍中滑了出来。 他的身子柔滑如丝。 他的手一扬,长袍已飞起,就像是一片绿色的水云,阻住了烈火。 水云反卷,接着又向那恶鬼般的黑色人影飞卷了过去,把烈火也往那人身上卷了过去。 红色的小鬼站在椅子上看着,看得眼珠子都好像要掉了下来。 他眼睛正在看着,并不是半空中那火云飞卷,倏忽千变,奇丽壮观无比的景象,也不是那惊心动魄,扭转生死的一招。 他当然更不会去看远方的那一轮正在逐渐升起的圆月。 他的眼睛在看着的是一个人,一个刚从一件绿色的长袍中蜕变出来的人。 一个女人。 一个一定要集中人类所有的绮思和幻想,才能幻想出的女人。 她很高,非常高,高得使大多数男人都一定要仰起头才能看到她的脸。 对男人来说,这种高度虽然是种压力,但却又可以满足男人心里某种最秘密的欲望和虚荣心。 ——一种已接近被虐待的虚荣的欲望。 她的腿很长,非常长,有很多人的高度也许只能达到她的腰。 她的腰纤细柔软,但却充满弹力。 她的臂是浑圆的,腿也是浑圆的,一种最能激发男人情感的浑圆。浑圆、修长、结实、饱满,给人一种随时要胀破的充足感。 ——她是完全赤裸的。 她全身上下每一寸都充满了弹力,每一根肌肉都在随着她身体的动作而跃动。 一种令人血脉贲张的跃动,甚至可以让男人们的血管爆裂。 红小鬼还没有看到她的胸和她的脸,连她那一头黑发都没有看见。 他一直在看着她的腿。 自从他第一眼看见过这双腿,就再也舍不得把眼睛移开半寸。 直到他听见苦行僧冷冷的问他:“你这次来,是来干什么的?” 这时那恶魔的黑色人影正飞腾在空中,下面是一片火海。 ——一片密如蛛网的火焰汇合成的火海。 绿云反卷,火掌也反卷,他的身子突然收缩,再放松,在那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间从对手致命反击中飞弹而起。 ——利用乌金丝的特性所造成反弹力,在身子的收缩与放松间,弹起了四丈。 这是他的平生绝技。 烈火转瞬间就会消失,他在这次飞腾中已获得了新的动力,火焰一灭,他立刻就可以开始搏击,从一个外人绝对料想不到的部位,用一种别人绝对无法做到的动作,将对方搏杀于一瞬间。 ——蛛网般的乌金丝此刻已经纠结成一种非常复杂的情况,似乎产生的力量也是复杂的,由这种力量催动的动作当然更怪异复杂。 所以他虽然一击不成,先机并未尽失。 他对自己还是充满信心,因为他想不到石屋里还有一个对他的一切都了如指掌的人。 乌金丝在黑暗中是看不见的,在闪动的火焰中也看不见。 只有这个人知道它的确存在,而且知道它在什么地方。 ——苦行僧已经慢慢的从他身后的大橱里拿出了一个纯钢的唧筒。 这是他一排十三支唧筒的一个,从筒里打出去的,是片黄金色的水雾。 水雾穿窗而出,喷在那些虽然看不见却确实存在的乌金丝上,而且黏了上去。 火云卷过,虽然烧不着乌金丝,黏附在乌金丝上这千万颗也不知是油是水的雾珠却燃烧了起来,化成了一片火海。 占尽机先的黑衣人忽然发现自己已置身在一片火海中。 可是他没有慌,更不乱。 他不怕火,他身上穿的这一身黑色的紧身衣和黑色面具都可以防火。 他的轻功绝对是第一流,名动天下的楚香帅现在如果还活着,也未必能胜过他。 到了必要时,他还可以解开缠身的丝网,化鹤飞去。 他要走,有谁能追得上? 但是在苦行僧眼中,这个人却似已经是个死人。连看都不再看他一眼,却冷冷的去问红小鬼。 “你这次来干什么?” 红小鬼忽然笑了,不但笑,而且跳,而且招手。 这个行动和神情都诡异之极的着红衫小鬼,居然笑着跳着招着手开始唱起了儿歌。 “砰、砰、砰,请开门。” “你是谁?” “我是丁小弟。” “你来干什么?” “我来借小刀。” “借小刀干什么?” “劈竹子。” “劈竹子干什么?” “做蒸笼。” “做蒸笼干什么?” “蒸人头。” “蒸人头干什么?” “送给老妈当点心。” 他自己问,自己答,唱出了这首儿歌,他唱得高兴极了。 苦行僧居然就听着他唱,等到他唱完再问:“你这次来,不是为了急着要知道这次行动的结果?” “当然不是。” “你也不想知道楚留香的生死?” “我当然想知道,只不过我早就知道了。” “你知道了什么?” 红小鬼又笑,又跳,又拍手唱起儿歌! “飞蛾行动”开始,楚留香就已死了。 他不来,早已死。 他来,还是死。 苦行僧的人、面,和那双眼睛,又都已隐没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那么你这次来,还是等着来割头的?” “是。” “现在已经有头可割,你还不快去?” “谁的头?” “你早已想割的那个头。” “那王八蛋的头现在已经可以去割了?” “好的。” 红小鬼嘻嘻一笑,双臂一振,好像举起双手要投降的样子。 可是他那笑嘻嘻的眼睛里却忽然充满杀机,连一点要投降的样子都没有。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红衫红裤里忽然发出了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就好像大块冰条忽然崩裂的那种声音。 然后又是“哗啦啦”一阵响,一大票碎冰碎铁一样的东西从他的衣袖裤管里掉了下来。 苦行僧的面孔和眼神,虽然都已隐没在灯光无法照到的地方,但是他脸上惊愕的表情,还是可以想像得出来的。 绿衣女子与黑衣人之战眼看着随时都会结束,但是两人都展尽平生绝技,以令人意想不到的招式出击,扭转乾坤,而且反置对手于死地。 火中纵跃,空中过招,这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学问,重要的是这个局面紊乱的搏战之中,胜负双方,随时都可能易位,在这种险恶的状况之下,惟有冷静才能生存。 苦行僧当然知道这一点的重要,刚才他是旁观者,现在,他好像也被推进了个漩涡,在面对生死的这一刻,不变也许就是应付万变之道。 红小鬼的儿歌,现在重又回想起来,不禁令人有些发毛,“做蒸笼,蒸人头,送老妈,当点心……” 绿衣女子、黑衣人、苦行僧,到底哪一个才是他此行真正要下手的对象? 红衣小鬼的双手高举,仍作投降状,碎冰碎铁一样的东西,还在不断的从衣袖裤腿溜下来…… 然后这个本来好像全身都已僵硬了的人,就在这一瞬间忽然“活”了。 ——原来他的四肢关节,平常一直都是用铁板夹住的。 所以平时他的行动永远僵硬如僵尸,连坐都坐不下去。 江湖中的人,根本没有听见过江湖中有他这么样一个人,能看到他的人,就算还没有死,也都快死了,就在他看见他的那一瞬间,头颅已被他割下,提在手里。 所以知道他这个秘密的人,最多也不会超过十个。 可是每个人大概都想像得到,像这么样一个人,如果他自己把用来束缚自己的铁板挣断时,他的行动会变得多么轻巧迅速诡变灵敏? 铁板碎落,人飞去,在一瞬间就已变成了一个飞跃变幻无方的鬼魅精灵。 飞腾在火海上的黑色人影身体忽然迟钝。 他不怕火,可是他怕烟。 燃烧在乌金丝上的烟火,带着一种很奇怪的气。 他忽然觉得晕眩。 然后他就看到一条腿从烟火中向他踹了过来,一条修长笔直浑圆结实的腿,赤脚,足踝纤巧,曲线柔美。 脚趾很长,很漂亮。 在某一种情况下,这么样一双女人的脚通常都最能激发男人的情感。有时候甚至比其他一两处更主要的部位更要命。 有经验的男人都明白这一点。 他是个有经验的男人,杀人有经验,杀女人这方面也很有经验。 可是在这一瞬间,他已经发觉这只漂亮的脚是真的会要他的命了。 就在这一刹那间,一条鬼魅般的人影,已经横飞而来,就像是个红色的小鬼。 “割头的小鬼来了。” 大家赶快跑。 如果跑不掉, 头颅就难保。 割头小鬼,专割人头。 在一个人将死的那一瞬间,忽然有一个穿红衣着红裤的小孩出现了,拿一把小刀,一把抓住那个人的发髻,一刀割下,提头就跑,倏忽来去,捷如鬼魅。 这个小孩是谁? 没人知道。 这个小孩为什么要割人的头颅,提着头颅到哪里去了? 也没人知道。 可是,每个人大概都能想像得到,这是件多么神秘诡谲的事,甚至还带着一种血腥的浪漫。 最浪漫而传奇的一点是,如果不是名人的头,他是绝不会去割的。 如果你不是名人,如果你明知你要死了,如果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这么样一个专割人头的小鬼,就算你带着八百万两黄金,跑去找他,跪在地上求他在你要死的那一天那一时那一刻去割你的头,他也不会睬你,甚至连你的头发都不会去碰一碰。 如果你不是名人,你要他来割你的头,远比你求他不要来割你的头还要困难得多。 可是他如果一定要割下你的头来,他就会时时刻刻在等着。 等着你死。 他跟你绝对没有仇,既不想杀你,也不想要你死,可是他会等着你死。 如果你万一不幸死掉了,不管你是怎么死的,不管你死在哪里,也不管你是在什么时候死的,你只要一死,他就出现了。 只要他一出现,他那把割头的小刀就会在你的咽喉间,一刀割下去,绝对会割到你后颈的骨缝里。一刀就割断你的头颅,连刑部大堂里最有经验的刽子手都不会算得比他准,然后他提头就跑,一闪无踪。 这种情况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谁也猜不透他辛辛苦苦的等着割一个死人的头颅是为了什么? 只不过有一件事是每一个只要有一点幻想力的人都可以想像得到的。 在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一个非常秘密的地方,藏着许多人头,每一个都是名人的头。 有些人收集名器名画名瓷名剑,有些人喜欢名人名花名厨名酒。 前者重价值,后者重情趣。 可是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种人,喜欢收集的却是名人的头。 幸好这种人只有一个。 绝代的名花死了,只不过是个死人而已,旷世的名侠也死了,也一样是个死人。 死人都是一样的。 死人的头也一样!既无价值,也无情趣。可是对这个人来说,却是他这一生中最大的乐趣,也是他一生中最大目标。 没有人知道他已经割下多少人的头,但是每个人都知道,他要去割一个人的头时,从来都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止他。 他出手时,就在一瞬间,人头已被割下。 只有这一次例外。 这一次他在割头之前,居然先做了另外一件事,一件任何人都想不到他会去做的事。 任何人都想不到这个割头小鬼会认为这件事比割头更重要。 长腿踢出,腿上的每一根肌肉都在跃动,别人看得见,她自己也看得见。 她常常把这一类的事当作一种享受。 面对着一面特地从波斯王宫里专船运来的穿衣镜,看着自己身上肌肉的跃动,这已经是她惟一的享受。 ——怎么又是波斯王宫?为什么每个人每件事都好像和波斯王宫有点关系? 一个这么高的女人,这么美,这么有魅力,大多数男人只要一看见她就已崩溃,连碰都不敢碰她,她除了自己给自己一点享受之外,还能要求什么? 想不到这一次居然有例外的情况发生了。 她从未想到会有一个比她矮一半的男人,居然会像爱死了她一样抱住她。 更想不到的是,这个男人居然会是割头小鬼。 割头小鬼居然没有先去割头。 长腿踢出,小鬼飞起,凌空转折翻身扭曲,忽然张开双臂,一下子抱住了她的腰。 这个小鬼的动作简直就好像一个几天没奶吃的小鬼头忽然看到了他的娘一样。 ——并不定是娘,只要有奶就是。 这个小鬼的动作简直就像三百年没见过女人,甚至连一只母羊都没见过。 这个小鬼的动作简直就像是个花痴。 长腿踢出,他忽然一下子就抱住了她的腰,在她的大腿上用力咬了一口。 ——这个小鬼咬得真重。 奇怪的是,她的脸上连一点痛苦的表情都没有,连叫都没有叫。 她只觉得一阵晕眩,恍恍惚惚的晕眩,就好像在面对着那面镜子一样。 等到这一阵晕眩过后,穿红衣的割头小鬼已经连影子都看不见了。只看见夜空中仿佛有一串血花在火光上一闪而没。 一个穿黑衣的人重重跌在地上,这个人当然已经没有头。 这个割头小鬼提着他的头藏到哪里去了? 这个问题仍然无人能够解答。 毫无疑问的是,在他的收藏中无疑又多了一个武林名人的头。 一个檀香木匣,一点石灰,十七种药物,一颗人头被放进去。 木匣上刻着这个人的名字。 在这个地方,像这样的檀香木匣,到今天为止,已经有一百三十三个。 这个地方在哪里?当然也没有人知道。 第九回 狼来格格 晕眩已过去,痛苦才来。 有一头长发的这个女人,从她的绿袍中蜕出后,全身肤色如玉。 白玉。只有一点没有变。她的眼睛依旧是碧绿色的。 如猫眼、如翡翠。 她在揉她的腿。对这个诡秘难测的割头小鬼,现在她总算有一点了解了。 ——这个小鬼的牙齿很好,又整齐,又细密,连一颗蛀牙都没有。 他咬在她腿上的牙印子,就像是一圈排得密密的金刚钻。 她在摸它。 她的中指极长,极柔,极软,极美。 她用她中指的指尖轻轻抚摸这圈齿痕时,就宛如一个少女在午夜独睡未眠时,轻轻抚摸着她秘密情人送给她的一个宝钻手镯一样。 苦行僧一直在看着她,带着一种非常欣赏的表情看着她。 ——这种女孩,这种表情,这么长的腿,如果有男人能够看见,谁不欣赏? 只不过这个男人欣赏的眼色却是不一样的,和任何一个其他的男人都不一样。 他看着她的时候,就好像一匹狼在看着它的羊,一条狐在看着它的兔,一只猫在看着它的鼠,虽然极欣赏,却又极残酷。 远山外的明月升得更高了。月明,月圆,她向他走了过来。 戴着一个诡秘而可怖的绿色面具,穿着一身毫无曲线的绿色长袍时,她的每一个动作已经优美如花朵的开放。 现在她却是完全赤裸的。 她在走动时,她那双修长结实浑圆的腿在她柔细的腰肢摆动下所产生的那种“动”,如果你没有亲眼看见,那么你也许在最荒唐绮丽的梦中都梦不到。 就是你想求这么样一个梦,而且已经在你最信奉的神败庙中求了无数次,你也梦不到。 因为就连你的神败也很可能没有见过这么样的一双腿。 好长的一双腿,这么长,这么长。这么浑圆结实,线条这么柔美,这么有光泽,这么长。 ——如果你没有亲眼看见过,你永远不能想像一双腿的长度为什么能在别人心目中造成这么大的诱惑冲击和震撼。 尤其这双腿是在一束细腰下。 她的头发也很长。 现在没有风,可是她的长发却好像飞扬在风中一样。 因为她胴体的摆动,就是一种风的痴律。 风的痴律是自然的。 她的摆动也完全没有丝毫做作。 ——如果不是这么高的一个女孩,如果她没有这么细的腰,这么长的腿,你就算杀了她,她也不会有这种自然摆动的痴律。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上天对人,并不完全绝对公平的。 她的眼如翡翠猫石,虽然是碧绿色的,却时常都会因为某种光线的变幻而变为一种无法形容的神秘之色。 她的脸如白玉,脸上的轮廓深刻而明显,就好像某一位大师刀下的雕像。 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她的气质。一种冷得要命的气质。 在刚才那一阵晕眩过后,她立刻恢复了这种气质,不但冷漠,而且冷酷,不但冷酷而且冷淡。 ——最要命的就是这种冷淡。一种对什么人什么事都不关心不在乎的冷淡。 她戴着面具,穿着长袍,你看她,随便怎么样,她都不在乎。 她完全赤裸了,你看她,她还是不在乎,随便你怎么样看,从头看到脚,从脚看到头,把她全身上下都看个没完没了,她都一样不在乎。 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把你当作人。除了她自己之外,谁看她都没有关系,你要看,你就看,我没感觉,也不在乎。 你有感觉,你在乎,你就死了。 这位苦行僧暂时当然还不会死的。 这个世界上能够让他有感觉的人已经不太多了,能够让他在乎的人当然更少,就算还有一两个,也绝不是这个长腿细腰碧眼的女人。 他带着一种非常欣赏的表情,用一种非常冷酷的眼神看着她走进这间石屋。 她又坐下。 她又用和刚才同样优柔的姿态坐入刚才那张宽大的石椅里。 惟一不同的是,刚才坐下的,是一个绿色的鬼魂,这次坐下的,却是一个没有任何男人能抗拒的女人。 ——她并没有忘记她的腿有多么长,也不愿让别人忘记。 她坐下去时,她的腿已经盘曲成一种非常奇妙的弧度,刚好能让别人看到她的腿有多么长,也刚好能让人看出她这双腿从足踝到小腿和大腿间的曲线是多么实在,多么优美。 刀有弧度,腿也有,名刀、美腿、弦月,皆如是。 苦行僧没看见。 有时他心中有刀,眼中却无,有时他眼中有色,心中却无。 所以他这个人在大多数时候都是看不见的,什么人什么事都看不见。就算真看见,也没看见。 ——应该看见的事,他看见了,却没看见,这种人是智者。 ——连不应该看见的事他看见了也看不见,这种人就是枭雄了。 因为后者更难。 他忽然开始拍手。 甚至在他拍手的时候,也没有人能看见他的手,就算站在他对面的人,最多也只能看见他的手在动,听见他拍手的声音。 他常常都会让你站在他对面看着他,他没有蒙面,也没有戴手套,可是在一种很奇怪的光线和阴影的变动间,你甚至连他身上的一寸皮肤都看不见。 “你真行,”苦行僧鼓掌:“你真是一个值得我恭维的女人。” “谢谢。” “在我还没有见到过你的时候,我就已经听说过贵国有一位狼来格格。” “哦?” 长腿的姑娘嫣然而笑:“难道你也知道狼来格格的意思?” “我大概知道一点,”苦行僧说:“狼来了,是一个流传在贵国附近诸国的寓言,是一个告诉人不要说谎的寓言。” 他说:“可是这个寓言,在多年前就已流入了中土。” “我知道。” “格格,在我们边疆一带,是一种尊称,它的意思,就是公主。” 苦行僧说:“只不过狼来格格,还有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意思。” “你说它是什么意思?” “在西方某一国的言语中,狼来格格,就是长腿的意思。”苦行僧说:“狼来格格,就是说一位很会说谎的漂亮长腿公主。” 长腿的公主又笑了:“你知道的事好像真的不少。” “贵国的王宫里,有一箱贵重无比的乌金丝失踪了,多年无消息。”苦行僧说:“波斯的孔雀王朝几乎也因此而颠覆。” “这已是许久以前的事。” “可是最近旧案又重提,所以新接任的王朝大君就派了一位最能干最聪明,武功最高的贵族高手到中土来追回这批失物。” “你说的这位高手,就是狼来格格?” “是的。” “你认为狼来格格就是我?” “是的。” 这位漂亮的长腿姑娘笑了。 她看起来的确很像是一位公主,一个女人赤裸着坐在一个男人的面前,还能够保持如此优雅的风度,绝不是件容易事。 ——只有两种女人能做到这一点。 ——一个真正的妓女和一位真正的公主。 她换了一个更优雅的姿势,面对着这个好像真的无所不知的苦行僧。 她的身上虽然还是完全赤裸的,但却好像已经穿上了一身看不见的公主冕服。就好像西方寓言中那个骗子为皇帝织造的新衣一样,只有真正的智者和枭雄才能看得见。 ——一个人穿上一件新衣时,样子总是会改变的,就算他并没有穿上那件新衣,可是他的样子已经改变了,那么他的心情情绪和处理事情的态度,和真的穿上了一件新衣又有什么分别? 甚至连她说话的声调都改变了,变得冷淡而优雅,她问苦行僧: “你还知道什么?” “你从波斯来,带着巨万珠宝和你自己来。”苦行僧说:“你带来的那一批珍珠翡翠宝玉珊瑚玛瑙祖母绿猫儿眼金刚石虽然价值连城,可是最珍贵的当然还是你自己。” “真的吗?” “我知道在极西的西方,有一位大帝,甚至不惜用一个国来换取你的身体。”苦行僧说:“你的大君却毫不考虑就拒绝了。” 苦行僧说:“可是这一次,他却命令你,不惜牺牲你的身体,也要达到目的。” 她静静的听着,直到此刻才问:“什么目的?” “他要你做到三件事。” “哪三件事?” “取回乌金丝,杀割头小鬼,打听出楚留香生死下落的消息。” 这位又美丽又会说谎又有一双长长的长腿姑娘又改变了一个姿势,虽然同样优雅高贵,但是已经可以看得出有一点不安了。 “楚留香?”她问苦行僧:“你说的是哪一个楚留香?” “你说呢?”苦行僧反问:“普天之下,有几个楚留香?” 没有问题,这个问题根本就不需要回答。 ——有些人永远是独一无二的,因千古以来,这样的人数虽不多,楚留香却无疑是其中之一。 她又问苦行僧: “你怎么会认为我这次来和楚留香有关系?” “因为我知道波斯有一位大君,平生只有两样嗜好,一样是酒,一样是轻功,”苦行僧说:“尤其是对轻功,他简直迷得要死。” “轻功实在是件让人着迷的事。”她说:“我知道有很多人在很小的时候就被这件事迷住了,甚至在做梦的时候都会梦到自己会轻功,可以像燕子和蝴蝶一样飞越过很多山巅河川和屋脊。” “燕子和蝴蝶都飞不过山巅的。” “可是在梦里它们就可以飞越过去了。”她幽幽地说:“梦里的世界,永远是另外一个世界,这一点恐怕是你永远不会明白的。” 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一个人如果已经把自己完全投入于权力和仇恨中,你怎么能期望他有梦? 梦想绝不是梦。两者之间的差别通常都有一段非常值得人们深思的距离。 “一个对轻功这么着迷的人,最佩服的一个人应该是谁?” 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一个:“对轻功着迷的人,最佩服的人当然只有天下第一的轻功。” 练掌的人,并不一定会佩服天下第一名掌;练力的人,最佩服的绝不是天下第一力士。 可是轻功却是不一样的。 轻功是一种非常优雅而且非常有文化的,而且非常浪漫。 甚至比“剑”更浪漫。 ——“剑”比较古典,比较贵族,可是“轻功”一定比较浪漫。 “当今天下,谁的轻功最高?” 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只有一个,在这个时代,被天下武林中人公认为“轻功天下第一”的人大概只有一个。 这个人的轻功,几乎已经被渲染成一种神话,甚至有人说他曾经乘风飞越沙漠。 这个人的名字,当然就是:“楚留香”。 “在酒这方面,香帅当然也是专家。” “当然是的。” “他不但善于品酒,酒量之豪,海内外大概也没有什么人能比得上。” “那倒不见得。”长腿格格淡淡的说:“一个人的酒量有多大,用嘴说没有用的,一定要喝个明白才能见分晓。” “这是一定的!”苦行僧的声音里仿佛有了笑意:“我也早就听说过,狼来格格的酒量随时可以灌倒波斯的十来名武士。” “一个对十来个是假的。”她说:“一个对六个倒还没有败过。” “那么楚留香呢?” “没有喝过,怎么知道?”长腿格格说:“只不过如果有人说香帅能灌倒我,我也不信。” 她忽然又改口:“可是我也相信他的酒量一定是很不错的。” “我也相信。”苦行僧说:“酒、轻功、女人,这三件事,如果楚留香自认第二,再也没有人敢认第一。” 长腿格格虽然不承认,也不能否认,因为这是江湖中人人公认的。 “所以你们现在的这位大君,这一生中最想结交的一个人,就是楚留香。”苦行僧说:“他不惜用尽一切方法,只为了要请香帅到波斯去作客几天。” “后来香帅确实去了,而且和大君结交成非常好的朋友。” “就因为他们是很好的朋友,所以才会互相关心。”苦行僧说:“所以江湖中传出楚留香的死讯后,大君才会派你来,探访香帅的生死之谜。” “确实是这样子的。”长腿格格说:“大君一直不相信香帅会死。” “非但你们的大君不信,我也不信。” “我知道。”长腿格格说,“就算在我们的国土里,都有很多人认为楚留香是永远都不会死的,就算他真的已经死掉了躺在棺材里,大家也认为棺材里死的这人绝不是楚留香。” 她还说:大家甚至还强迫自己相信: ——楚留香就算死了,也会复活的。随时都可能复活。 苦行僧承认这一点。 “只不过这个世界上还是没有一个人能证明楚留香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更没有人能证明他死后是不是真的能复活。”他说:“所以你们的大君才会要你来证实这件事。” 长腿格格也承认这一点:“大君的确一直对他很关心。” “所以你才会来找我。” “为什么?” “因为你知道我也对楚留香的生死很关心,和割头小鬼之间也有种很好玩的默契。”苦行僧说:“最重要的一点是,你知道只要你是我的朋友,只要到了我的地区,我就绝不会容许任何人伤害到你。” “我承认你说的对。”长腿格格说:“可是我刚从波斯来,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事?” “因你有一个关系人。” “关系人?”长腿格格好像完全不懂这三个字的意思:“关系人是什么人?” “关系人的意思,就是说他已经在中土有一种非常重要的人际关系,在江湖中的地位也已经非常重要,可是在暗中,他却和另一个国家另一个社会,有另外一种神秘而暖昧的关系。” 长腿格格眨眨眼,好像是没有听懂的样子。 ——她的眼睛极清澈、极明媚,而且有一种接近翡翠般的颜色,显得特别珍奇而高贵。 ——可是一个女人如果有了她那样的身材和她那样的一双长腿,还有谁会注意到她的眼睛? 苦行僧又解释。 ——他好像真的相信她不懂,所以又解释,一直等到她完全明白为止,又好像因为他根本不怕等,因为时间已经是他的。 只有胜者才能拥有时间,对败者来说,时间永远是最致命的毒素。 “你透过一个非常重要的关系人,知道了我这个人和你要做这三件事有多么重要的关系,”苦行僧说:“最重要的一点当然还不是我,而是我这个组织。” “组织?” “是的,组织。” “什么组织?”长腿格格问:“组织这两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苦行僧盯着她看了很久,忽然从桌下某一处秘密的地方拿出了一个卷宗。 一个粉红色的卷宗。 这个卷宗里有三个人的资料。三个女人,同样神秘、同样美,同样和这次行动有非常密切的关系。 第一个人就是—— 姓名 郎格丝 代号 狼来格格 女,二十五岁,波斯混血,未婚。 父:郎波,来往丝路经商之波斯胡贾,入关三年后即获暴利,咸巨富,据说曾在一年中搜购黄金达两千七百斤之多。 (辟,此批黄金,至今下落不明,亦未见其流出中土。) 母:花凤来,苏州人,江南名妓,身材极高,长大白皙,精于内功,有“白布腰带”之称,一夕缠头,非千金不办。 (辟,白布腰带者,是说她全身柔若无骨,可以像腰带一样缠在你身上也。) ——写这份资料的人,对文字的运用搭配并不十分高明,却有一种很特别的趣味,可以让男人看了作会心的微笑。 可是看在这位长腿姑娘的眼里,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的脸色已发青,但是她还要看下去。 郎格丝三岁时即被其父携回波斯。 郎波回国后,献中土珍宝玩物七十二件,为大君喜,得以出入宫廷,郎格丝十一岁时,拜在波斯大君爱妃膝下为义女。 同年,中土华山剑派因门户之争而有血战,三大高手中的“青姑”愤而叛门,携女徒四人远赴波斯,亦为大君爱妃所礼聘,入宫为女官。 同年,郎格丝拜青姑为师,习华山剑法,因其四肢长大,反应灵敏,故学剑极快。 (辟,郎格丝发育之早,亦非中土少女们所能想像。) 长腿姑娘的脸又红了。 她不怕赤裸裸的面对任何一个男人,因为她根本不在乎。 可是她发觉自己的隐私被人知道得这么多的时候,她却在乎了。 她甚至怀疑,她在镜子前面欣赏自己时所作的那种动作,这个男人是不是也知道得非常清楚?而她连这个男人的脸都没有看到过,甚至连手都没有看到。 ——这个苦行僧的眼色,有时候就像是一面镜子。 揭人隐私是个多么令人痛恨的事,大概是每个人都明白的。 以揭人隐私为手段而求达到自己某种目的的人,是种多么令人厌恶憎恨的人,大家也应该明白。 郎格丝心里虽然充满了痛苦愤恨与羞侮,但她却还是要看下去。 虽然有关她的资料已到此结束,她还是要看下去。 因为苦行僧告诉她: “下面这些资料,是另外两个人的,你大概不愿再看下去,因为你既不认得她们,也没有听过她们的名字。”他说:“你一定会觉得,你跟她们这两个人,根本完全没有一点关系。” 事实也正是这样子的。 “可是你一定要看下去,”苦行僧告诉她:“因为这两个你完全不认得的女人,其实是跟你有关系的。”他甚至还强调:“我可以保证,你永远都想不到她们和你的关系有多么密切。” 所以郎格丝一定要看下去,她看到的第一个名字,就是她从未看见过的。 这个人姓苏,叫苏佩蓉。 苦行僧的确没有骗她,因为她的确没有想到这个叫做苏佩蓉的女人,竟然就是—— 姓名:苏佩蓉 代号:苏苏 女 二十三岁 父:苏诚,又名苏成,又名永诚,又名永成,又名无欺,又名不变,又名一信,江湖人称:“吃亏就是占便宜”,苏吃亏。 (辟:又诚实,又守信,又肯吃亏,是不是一个好人呢?这个人,真是好极了。) ——这一点其实是不必辟明的,因为这位苏先生平生根本没有吃过亏,“吃亏就是占便宜”的意思,只不过是说别人只要碰见他就一定会吃亏,别人吃了亏,占便宜的就是他。 在苏先生这一生中,走遍南北,认得的人也不知有多少,能够不被他占上点便宜的,恐怕连一个都没有。 像这么样一个人,被他骗到手的女人当然也不少,替他生下苏佩蓉这个女儿的,却是其中最特别的一个。 因为这位女士也和他一样,也是以骗人为业的,被她骗过的男人,绝不会比他少。 这位女士的名字,赫然竟是花风来,下面记载的资料,也和上一份资料完全相同。 郎格丝终于明白苦行僧为什么一定要她看这份资料了。 ——这个本来好像跟她完全没有关系的女人,居然是她同母异父的姐妹。 另外一个女人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郎格丝不笨,她的四肢虽然发达,头脑并不迟钝,她的反应通常都要比别人快一点,她当然已经可以想像得到,这份卷宗里的第三个女人和她有种什么样的关系。 她想的果然不错,第三个女人果然是: 姓名 李蓝袖 代号 袖袖女,二十一岁。 父:李蓝衫,十三岁成秀才,十六岁入举,“蓝衫才子”名动学林,却与进士无缘,可是十九岁时就已成为武当后起俗家弟子中的第一名剑,“蓝衫剑客,剑如南山,采菊东篱,悠然而见。”以那种悠悠然的剑法,在一年中连胜一十九战。 (辟:可是这位文武双全的才子剑客死得太早,就在他声名到达巅峰的那一年,他就死了。 那一年也是他成亲生女的一年,他的女儿还在襁褓中,他就已死在中原一点红的剑下。 那一年,他才二十岁。 那一年,也正是楚留香的名声刚刚开始被江湖中人注意的时候。 那一年楚留香才十余岁,苏蓉蓉、宋甜儿、李红袖也才是少女。 那年的元宵夜,胡铁花和人拼酒时,已经可以一口气连喝黄酒二十八升。 那一年楚留香的另一个好朋友姬冰雁,已经赚到了他这一生中的第一个一百万两。——不是铜铁锡,而是银子,纯净的白银,) ——那一年当然也就是李蓝袖出生的日寸候,她的母亲当然就是: 母:花凤来,苏州人,江南名妓…… 郎格丝用不着再看下去,下面的资料,她用不着看也已经可以背得出来。 这个本来和她完全连一点关系都没有的李蓝袖当然也是她异父同母的姊妹。 ——她忽然觉得很好笑,而且真的笑了,笑得几乎要哭了出来。 苦行僧一直在静静的看着她,直等她笑完了,才淡淡的说:“令堂是位很特殊的女人,结识的男人也很特殊,能让她为他生孩子的,当然更特殊。”苦行僧说:“所以你们三位姐妹,不但继承了令堂的聪明和美丽,多少也承继到一点你们父亲的特性。” 他说得很温和,听不出丝毫讥诮之意,但却可以让聪明的人难受得要命。 郎格丝已经有了这种感觉,因为她知道他将要说出的都是事实。 而事实通常都远比谎言伤人。 “你当然知道苏苏就是我特地派去照顾慕容的两个人中之一。”苦行僧说。 “是的,”郎格丝承认:“我知道。” “那么,我想你一定也知道,她就是刺杀柳明秋的人。” “是的。” “柳明秋纵横江湖,艰辛百战,出生人死,经验是何等老到,怎么会栽在一个小女孩的手里?”苦行僧问。 “因为他完全没有提防她。” 苦行僧立刻又问:“她既然已有杀他的意思,像柳明秋这样的人物怎么会看不出来?” 郎格丝沉默,因为她已知道苦行僧的答案。 “苏苏能够让柳明秋完全没有提防她,只因为她有她父亲的特质。” ——一种可以让人在不知不觉中吃亏上当的骗人特质。 “你可以想像到,苏诚在外表上看来,一定是个又诚恳又老实又肯吃亏而且常常受人的气被人欺负的人。”苦行僧说:“苏苏当然也是这样子。” ——是的,苏苏看起来不但又乖又温柔,而且老实听话,你叫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只不过她心里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而且不管她心里在想什么,她都做得出。 “有这种特质的人并不多。”苦行僧说:“这种人要杀人的时候,总不会迟疑片刻,杀人之后,立刻就可以为那个人心酸落泪。” 苦行僧悠然道:“就因为我看出了这种特质,所以柳先生才会死。” 他说这句话的态度,甚至已经露出了一种他从未露出过的得意之色。 郎格丝明了这一点。 要致柳明秋于死地,绝不是件容易事,要看出苏苏这种特质,更不容易。 “袖袖的情况,差不多也是这样子的。”苦行僧说:“她当然也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特质。” “她这种特质,当然也有被你利用的价值,所以你才会找到她。” “是的。” “苏苏的特质是‘骗’,袖袖的特质是什么呢?”郎格丝问:“在这次行动中,她有什么价值?” 苦行僧先回答了她第一个问题:“袖袖的特质是‘死’,就像她的父亲一样,随时都准备死,随时都可以死。” “是不是因为他们根本不怕死?” “是的。”苦行僧说。 可是立刻他又重作解释:“不怕死也不是完全一定绝对的。” “我不懂你这句话的意思。” “不怕死的意思,也有很多种不同的解释。”苦行僧说:“只不过我只要说出两种就已足够。” 如果郎格丝问他:“哪两种?” 这种问题是根本不需要问的,就算她对这件事很好奇,也不必问。 因为她不问,对方也会自己回答:“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事都只能分为两种,只不过分类的方法有所不同而已。” “哦?” “譬如说,人也有很多种,有些人甚至可以把人分成七八十种。”苦行僧说:“可是你如果把它真正严格的分类,人只有两种。” 他再强调:“种类虽然只有两种,分类的方法却有很多。” 譬如说,你可以把人分为好人与坏人两种,也可以把人分成死人与活人,男人与女人,聪明人和笨人。 不管你用的哪一种方法分类,都可以把所有的人都包括在其中。 “有一种人平时是怕死的,可是真正到了生死关头,面临抉择时,却往往能舍生而取义,甚至会为了别人而牺牲自己。”苦行僧说:“这当然是‘不怕死’中的一种。” “是的。” “还有一种人,根本就不怕,根本就没有把生死看在眼里,因为他本来就把生命看得很轻贱,人世间的事,全都不值他一顾!” “李蓝衫就是这种人?” “是的。”苦行僧说:“他的女儿也是。” “就因为她有这种特质,所以才敢陪着慕容像飞蛾一样去扑火?” “大致可以说是这样子的。” “可是我不懂你为什么一定要她陪慕容去?为什么要耗费那么多人力物力去找她?”郎格丝问:“她在这次行动中,究竟有什么作用?” 苦行僧沉默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她在这次行动中所占的地位,甚至不在慕容之下。” 郎格丝显得很惊讶,她一直认为只有慕容才是这次行动的枢纽。 苦行僧眼中那种带着三分妖异的得意之色又露了出来。 “这一点当然是绝对机密的,所以我一直要等到现在才能告诉你。” 郎格丝静静的等着他说下去,连呼吸都似已停顿。 ——最机密的一点是在什么地方呢? “你当然知道楚留香身边有三个非常亲近的女孩,一个姓李,一个姓宋,一个姓苏。” “我当然知道,”郎格丝说:“不知道她们这三个女孩的人,恐怕也不多。” 这是真的。 李红袖博闻强记,对天下各门各派的高手和武功都了如指掌,对他们的事迹和经历也记得非常清楚。如果香帅问她:“华山派的第一高手是谁?第一次杀人是在哪一年?杀的是谁?用的是什么招式?” 李红袖连想都不必想,就可以回答出来,甚至可以把那个人的出身家世、性格缺陷,在一瞬间就对答如流。甚至还可以回答出那个人在哪一天哪一个时辰在什么情况下出手的。 她不但自己记得住,还要强迫楚留香也记住。 ——在深夜,在灯下,为楚留香添一炉香,强迫他记住。 在江湖中,群敌环伺,杀手四伏,如果你能多对其中的一个人多了解一分,那么这个人对你的威胁就可以减少一分了。 ——如果你能完全透彻的了解一个人,这个人对你还有什么威胁?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句话能够从千古以来流传至今,总是有它的道理存在的。 所以她一定要楚留香把一些极成功和在极成功中忽然失败的人物的事迹和战迹,完全记在心里。 因为她对楚留香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如果只不过是兄妹之情,也是不一样的兄妹之情。如果只不过是朋友之情,也是不一样的朋友之情。 所以她希望楚留香能永远不败。 就算败,也要在败中求胜,败中取胜。永不妥协,永不退让一寸一分。 能为楚留香做这么多事,李红袖当然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人。 最重要的是,她为楚留香所做的所有这些事之中,也有一点共同的特质。 ——不败。 可以死,不可以败。 “每个人一生中都要死一次的,但是有些人却可以一生永远不败。”苦行僧说:“李红袖就是要楚留香做一个这样的人。” 永生已不可以得,不败却可以求。 “所以她也是不怕死的,在她为香帅所做的这些事中,就有这种不怕死的特质。” 郎格丝沉默良久才说:“我明白。” 其实她并非真的十分明白。 ——李红袖、李蓝袖,这两个人之间是不是也有某种神秘的关系?是什么关系?李蓝衫是李红袖的什么人? 这些名字当然也许只不过是巧合,这个世界上姓名雷同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 ——但是他们的性格之中,为什么也有一种如此相似的特质? “不管怎么样说,李红袖总是一个非常坚强勇敢的女人,如果楚留香要去赴死,她也一定会跟着去的。”苦行僧说:“就算明知必死也会去。” “是的。”郎格丝说:“我也相信她一定会这么样做。” 她的眼直视远方,她的眼中仿佛有一个人。 这个人不是李红袖,而是一个孤单单站在一顶小轿旁的白衣女人。 她很想直接切入问题的中心,很想直接问这个苦行僧: “蓝袖在这次行动中究竟有什么作用?和李红袖又有什么关系?” 她还没有开口,苦行僧已经把话题转到宋甜儿身上。 宋甜儿是个很绝的女孩子,看起来好像有点呆呆的,什么事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而且很容易满足,有时候她也许会希望有一个王子会在她生日那一天送她一座城堡。 可是如果有人能在那一天送她一张上面画着城堡的图画,她就已经很开心了。 知足常乐,所以她每天都在开开心心的过日子,甜甜的笑,甜甜的对你笑。 只对你,不对别的人。 ——如果你身边有一个这样的女孩,你说开心不开心? 而且她还会做菜。 她是五羊城的人,羊城就是广州,“吃在广州”,人所皆知。 所以她也喜欢吃,而且喜欢要别人吃她做的菜。 ——好吃的人都是这样子的。 所以她一定要会做菜,而且做得真好,连楚留香这么好吃这么挑剔的人,对她做的菜都从来没有抱怨过。 他甚至告诉他的朋友,连无花和尚未死时,亲手做的素菜,都比不上宋甜儿的罗汉斋。 天下的名厨,还有谁能比得上她? ——要抓住男人的心,最快的一条路就是经过肠胃。 男人都是好吃的,如果身边有这么样一个女孩,只怕用鞭子也赶他不走。 这个女孩一直都在楚留香身边,天天都在,时时刻刻都在,可是我们这位楚大爷眼睛里却好像从来没有看见过她这个人一样。 只看得见她做莱,却看不见她的人,甚至连那双修长结实经常都晒成古铜色的腿都看不见,真是气死人也。 奇怪的是,我们这位宋大小姐却好像连一点都不在乎。每天还是过得开心无比。甚至远比李红袖和苏蓉蓉都开心快乐得多。 这三个女孩之中,最不快乐的恐怕就是苏蓉蓉。 有人说,她们三个人里面,最漂亮的是苏蓉蓉,有人说最温柔的是她,也有人说楚香帅最喜欢的一个是她。 这些我都不敢确定。 我只能确定,她们之中,最不快乐的一个是她。 ——是不是越聪明越美丽的女孩越不快乐? 苏蓉蓉无疑是非常聪明的。 她负责策划,为楚留香建造了一间镜室,替楚香帅采购了很多张极精巧的人皮面具,和很多难买到的易容化装用品。 她自己也精修易容术,使得楚留香随时都可以用各种不同的面貌和身份在江湖中出现。 “千变万化,倏忽来去,今在河西,明至江北”,楚香帅的浪漫与神秘,造成了他这一生的传奇。 这种形象,就是由她一手建立的。 苏蓉蓉不但温柔体贴,而且善解人意。 楚留香的日常生活,饮食起居,大部分都是由她照料的。 香帅可以说是个非常独立的人,但他却曾经向他的好友透露: “我可以什么都没有,但是如果没有蓉蓉,我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由此可见他对她的依赖和感情,只不过她还是不开心。 因为她知道他仍然不是完全属于她的。她要的是一个完全属于她的男人。 她完全属于他,他也完全属于她。 他当然不会是这种人。 楚留香是属于大众的,是每位热情少年心目中崇拜的偶像,是每一个江湖好汉想要结交的朋友,是每一个深闺怨妇绮思中的情郎,每一个怀春少女梦中的王子,也是每一个有资格做丈母娘的妇人心目中最佳女婿。 所以蓉蓉不开心。 所以她时常会想出一些“巧计”来让楚留香着急,甚至不惜故意让楚留香的对头绑走。 所以江湖中才会有些呆子认为她是个糊里糊涂,大而化之,很容易就会上当的女人。 ——一个爱得发晕的女人,对她喜欢的男人,本来就通常会用一点小小的阴谋和手段的,一点欺骗,一点狡猾,一点恐吓,和三点甜蜜。 只不过她用得比这个世界上大多数女人都要更巧妙一点而已。 可是她也不会把一个和她无冤无怨的人送到阴沟里去死。 她做不出,她不忍。 她狠不下心去做那些苏苏随时随地都可以在眨眼间做出的那些事。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看,她们之间是不是也有某种相同之处呢? ——她们是不是也有一种会在有意无意间去骗人的特质? 这张椅子虽然非常宽大,可惜宽大的椅子并不一定就会舒服。 一张用很冷很硬的木头或石头做成的椅子,不管它多宽多大,一个赤裸的女人坐在上面都不会舒服的。 郎格丝现在的样子就连一点舒服的样子都没有了,甚至连一点公主的样子都没有了。 她甚至已经把她那两条很长很长的腿都蜷曲了起来。 苦行僧一直在很仔细的观察着她,就好像一个顽童在观察着他刚抓到的一只稀有昆虫一样。 ——他眼中所见的,应该是一个可以挑起任何男人情感的女人胴体,可是他的眼中却全无情感。 因为他此刻眼中所见的,并不是她的胴体,而是她的心魂。 她的心当然已经被他看穿了,就好像她当然也已看穿苏蓉蓉和苏苏,李红袖与袖袖之间,一定有某种神秘而特殊的关系一样。因为她们之间的确有一种相同的特质。 苦行僧当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就用一种最直接的方法告诉她。 “李红袖和袖袖的性格是一样的,她们都有一种‘轻生重义’的性格。” 他解释:“也许她们并不重义,因为女孩子通常都是没有太多义气的。”苦行僧说:“一个女孩和女孩之间如果太讲义气,这个女孩就会失去她的爱情了。” ——这个苦行僧,居然这么了解女人,真是计人大吃一惊。 一个人如果连“重义”这一点都做不到,要他“轻生”,当然更难。 尤其是女孩。 除非她在天生的性格中,就有一种非常特别的“特质”,一种不怕死的特质。 “在女人来说,这种特质是很少见的,可是她们两人都有。”苦行僧说:“这当然因为她们两个人之间有一种非常亲密而特殊的关系。” 他说:“就好像苏蓉蓉和苏苏之间也有某种很特别而神秘的关系一样。” “我明白,”郎格丝说:“我非常明白你说的这种关系。” 这一次苦行僧的回答更直接。他说:“李蓝衫就是李红袖的早夭的哥哥,苏佩蓉就是苏蓉蓉的异母的妹妹。” 苦行僧故意用一种非常冷淡的声音问郎格丝:“你说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不是非常密切?” 这个秘密本来是应该让人非常吃惊的,可是郎格丝却好像完全没有反应。 过了很久,她才用和苦行僧同样冷淡的声音说:“你找她们一定找了很久,而且一定找得很辛苦。” “是的。” “可是不管找得多辛苦你都要找。”郎格丝说:“因为有了她们两个人在慕容身边,楚留香更不会让她们死在这一次行动里。” “是的。”苦行僧说:“只要他还没有死,就一定会出手。” “柳明秋如果不死,这一次行动还未必能成功,苏苏杀了柳明秋,应该是这一次行动中最大的功臣。”郎格丝说。 “应该是的。” “但是你却说,袖袖在这次行动中所占的地位,远比任何人都重要。” 郎格丝问:“为什么呢?” 苦行僧凝视着她。 “我相信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他说:“我相信你一定明白的。” “是的,我明白。” 郎格丝又沉默很久之后终于承认:“你们这次行动的最大目的,并不是要确定楚留香的生死,而是要他死。” “他一定要死。”苦行僧也承认:“我们既然还活着,他就非死不可。” “你曾说,你们这次行动一开始,楚留香就等于已经死定了。” “是的。” “因为这次行动开始后,他如果还不出手,那么就表示他这个人已经必死无疑。” “是这样的。” “可是他如果还没有死呢?如果忽然又在那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间出现在那条长街上,你们凭什么能把他置之于死地?” 郎格丝冷冷淡淡的问苦行僧: “就凭那位铁大老板?就凭那些像小蛇一样的可以扭曲变形的小鬼?还是凭那个半男半女不人不鬼的老鬼?” 苦行僧叹了口气,因为他也不能太承认:“如果凭他们就能在一瞬间取楚留香的性命,那么楚留香也就不是楚留香了!” “那么你凭什么说只要他一出现,他也就已死定了?” 郎格丝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你敢这么样说,只因你布下了袖袖这一着棋。”郎格丝说:“她才是你们的最后一着杀手!” “不是她一个人,是她和慕容。” “是的。”郎格丝说:“只要楚留香一出现,他们立刻就会将楚留香置于死地,也只有他们能做到这一点,因为他永远不会想到这两个人才是他的杀星。” 苦行僧忽然笑了,连那双恶眼中闪动的都是真正的笑意。 “狼来格格,你真聪明,你实在比我想像中还要聪明得多。” 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没有袖袖,楚留香就会出现,也没有人能在一刹那间取他的性命,如果不能在刹那间取他的性命,他就走了。 他要走的时候,这个世界上恐怕还没有一个人能追得上。 所以一定要做到这一点,这次行动才能完成。 第十回 一张地图 听到这个苦行僧把这一点解释清楚,这个世界上恐怕也没有人能否定这个计划的精密和这次行动的价值。 郎格丝也不能否定这一点。但是她只问: “我呢?”她问苦行僧:“我在这次行动中有什么用?你为什么要找我?” “不是我要找你,”苦行僧微笑:“如果我没有记错,好像是你来找我的。” 他笑得非常谦虚:“但是我当然也不能不承认,我对你多少也有一点兴趣。” 郎格丝的目光从她自己赤裸的腿上移向苦行僧冷漠的眼。 “什么兴趣?”她问:“你对我有兴趣的地方,当然,不是我的人。” “这次你错了,”苦行僧说:“狼来格格,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会对你这么样一个人没有兴趣,那么这个人恐怕就不是人了。” “你是不是人?” “我是,”苦行僧说:“最少在大多数时候我都可以算是一个人。” 他忽然又补充:“只不过我和别的人有一点不同而已。” “什么不同?” “别的人看到你,尤其是在你现在这种样子的时候看到,第一件想到的事是什么呢?” 郎格丝毫不思虑就回答:“是床。” 苦行僧又笑:“狼来格格,这一次你又错了。”他说:“大多数男人看到你时,第一件想到的事并不一定是床。” 他居然还解释:“因为这一类的事并不一定要在床上做的。” 他说话的态度虽然温柔有礼,言词中却充满了锋锐,幸好这一点对郎格丝并没有什么影响。 因为她好像根本没有听见这句话,她只问他:“你说你和别的男人都不一样?” “是的。” “什么地方不一样?” “我看见你的时候,非但没有想到床,也没有想到有关床的任何事。” “你想我的是什么?”郎格丝问。 苦行僧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他只站起来,从某一个隐秘的地方拿出一张图。 一张上面画满了山川河流城堡树木的图。 “我看见你的时候,我想到的就是这一张图。”苦行僧说:“不管我看到你什么地方,不管我看到的是你的腿还是你的腰,我想到的就是这一张图。” 郎格丝的脸色变了,甚至连全身都变了。 表面看起来,她没有变,全身上下从发稍到足趾都没有变。 可是她变了。 她从头到脚每一个地方都变了。 她光滑柔软的皮肤,已经在这一刹那间爆起,爆变为一张天空,上面有无数粒星星的天空。 ——无数的星,无数的战栗。 在某一种时刻来说,每一次战栗都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刺激。 这张图其实只不过是一张地图而已。 一张地图怎么会让郎格丝改变得如此多,而且如此强烈? “你应该认得这张图的。”苦行僧对她说:“狼来格格,我想你一定认得这张图,但是我也可以保证,你一定想不到这张图怎么会到了我手里。” 郎格丝不说话,因为她无话可说。 她当然认得这张图,这是波斯王室埋藏在中土的宝藏分布图。 波斯的王室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王族之一,而且是少数最富有的几个王族之一。 在汉唐之前,就有波斯的胡贾来中土通商,波斯的王族也久慕中土的繁华和艳色,再加上主族权势的转移,所以有不少人委托这些商贾将财富载运到中原来,藏匿在某一个神秘的地方! 这些财富当然是一笔很大的数目。但这些财富的主人都享用不到了。 ——一个有财产需要秘密藏匿的人,通常都是活不长的。而且往往会很秘密的死。替他们埋藏这些财富的人,当然死得更早。 ——如果这些人没有让替他们埋藏宝物的那些人死得更早的把握,怎么会把宝物交给他们? 他们的人虽然死了,他们的财富也随之湮没,他们的死亡和财富本来都已经是个永远无法解开的结。 如果有人能解开这个结,这个人无疑就是富甲天下的强人。 这一类的人虽然很少,但是总会出现的。 ——这一类的人,不但要特别聪明,特别细心,而且一定还要特别有运气。 这一代的波斯大君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发现了一件事——他从一生下来,就已经拥有一切。 所以他这一生的命运,已经被辟定了。 ——辟定的并不是幸福,而是悲伤。 一个已经拥有一切的人,还有什么乐趣?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他去奋斗争取的事? 那么他活着是为了什么呢?难道只不过是为了“活”而活? 那么这个人和一个苟延残喘的乞丐又有什么分别? 一个人生命中一定要有一些值得他去奋斗争取的目标,这个人的生命才有意义。 这位波斯大君从很小的时候就认清了这一点,所以他幼年时就已决定要做一些大家都认为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到的事。 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波斯王室所有湮没的宝藏都发掘出来。 他做到了这件事。 这张地图,就是他的成果。 他调查过所有的资料,把王室中每一笔流出的财富都调查得非常清楚。 ——是什么人拥有这笔财富,是在什么时候从资料中消失的?在这段时期中,有些什么人可能把这笔财富带出国境?这些人到什么地方去了?曾经到达过什么地方? 在这些人之中,又有哪些人和哪些财富的拥有者有过来往? 这件工作当然是非常困难的,可是对一个又有决心又有运气的聪明细心人来说,天下根本就没有他做不到的事。 这张地图就是证明。 地图上每一个标明有“X”字标号的地方,就是一笔数目无法估计的财富埋藏处。 所以这张地图本身就是件无价之宝。 大君把这张图交给了郎格丝。 他知道她的工作也是非常艰苦的,艰苦的工作,必需要有后援。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后援能比钱财更有力? 郎格丝当然也明了这一点,当然也知道这张地图的价值。 她看过这张地图后,就把它毁了。 因为她已经把这张图记在心里,只有记在心里的秘密,才人偷不去也抢不去的。 ——就好像一个人心里某一些值得珍惜的回忆一样,只有用这种方法保存,才能永远属于自己。 她永远也想不到这张图居然又出现在纸上,这张纸居然会出现在这个苦行僧手里。 “我知道你看到我手里的这张图一定会吃惊的。因为这个世界上本来已经没有这么样一张图存在了。”苦行僧说。 “你们的大君已经把它交给了你,因为他已将它记在心里,”苦行僧又说:“你也将它毁了,因为你也把它记在心里。” 郎格丝忍不住问:“那么现在你手里怎么会有这张图呢?” “因为我会偷。” 苦行僧微笑:“我也像你们的大君一样,会用一些特别的方法偷别人久已埋藏在心里的东西。”他说:“这种方法当然不容易。” 这种方法当然不容易。 从郎格丝离开波斯的时候,这个苦行僧就已经在注意她了。 ——她的饮食起居,日常生活,她的一举一动,她的每一个接触和反应。 “你知不知道我动员了多少人去侦察你?”苦行僧问郎格丝。 她当然不知道。 他自己回答:“你一直想不到的。”苦行僧说:“为了侦测你的行为和思想,我一共出动了六千三百六十个人,而且都是一流的好手。” 郎格丝这一次并没有被震惊。 要侦察她的行为并不困难,要探测她的思想却绝不是件容易事。 能捕捉到的人,对这一类事的判断,也不可能是完全一样的。 所以要探测一个人的心理,所需要动员的人力,也许比出战一个军团还要多得多。 因为这本来就是人类最大的奥秘。 要去偷一个人心里的图,当然也要比偷一个柜子里的图困难得多。 苦行僧虽然仍旧故作严肃,笑得却很愉快。 “在这一面,我相信这就是天下共推的盗帅楚留香,也未必能高过我。” “那是一定的。”郎格丝冷冷的说:“因为天下人都知道,香帅从不偷任何人心里的秘密。” 任何人都知道,楚留香是一个最尊重别人隐私的人。 “如果他要偷。”郎格丝说:“他最多也只不过偷一点别人心里的感情。” “是的。”苦行僧承认。 “我也是个江湖人,而且我精研古往今来所有江湖的历史,甚至远在百年前的名侠都不例外。” 他说:“可见我也承认,在这一方面,楚香帅是没有人能比得上的。” 楚留香从不杀人,他总认为—— 一个人无论在任何情况中,不管犯了多大的错误,都应该先受到法律的制裁,才可以确定他的罪行。 确定他的罪行后,才可以制定对他的惩罚。 在楚留香那个时代,这种思想也许是不被多数人认同的,可是在现代,这种思想却已经成为所有文明国家立法的准绳。 “既然你也认为楚留香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你为什么一定要他死?”郎格丝问。 苦行僧拒绝回答这个问题,可是他的眼睛却已经替他回答了。 在这一瞬间,他的眼睛里忽然出现了说不出的怨毒和仇恨。 郎格丝在心里叹了口气,再问第二个问题。 “你怎么知道大君已经把这张图交给了我?” 这次苦行僧虽然回答了她的问题,却等于没有回答一样。 “每个人做事都有他自己的方法,这种方法通常都是不能告诉别人的。”苦行僧说:“我也不例外。” 他说:“不管我用的是什么方法,你还没有走出波斯的国境,我就已对你这个人非常了解了。” “所以你早就盯上了我?” 苦行僧摇头:“不是我盯上你,而是要你来盯上我。” “哦?” “我当然先要想法子让你知道,我现在正在进行的这个计划,可以和你要做的事完全配合。” “所以你相信我一到这里,就一定会来找你,不管要用什么手段,都在所不惜?” “是的。”苦行僧说:“我确信你一定会这么样做。” “因为你不惜用一切手段,也要得到我这张图。” “是的。” 苦行僧说:“我不但要利用你的财富,来助我完成这个计划,我还要利用你这个人,来替我除掉那个蜘蛛和那个割头的小鬼。”他解释:“如果我亲自出手,别人也许就会认为我太过分了一点。” ——他们本来都是他这次密约中的盟友,如果他亲自出手杀了他们,非但不智,而且不吉。 “这一次计划中,每一点我都算得很周密。” 苦行僧说:“只有一件事是出我意料之外的。” “什么事?” 苦行僧盯着这位长腿细腰的狼来格格:“你为什么不杀那个小鬼?”他问:“刚才你本来有很好的机会,你为什么不杀了他?” ——在当时那一刹那间,她的确随时都可以将那个割头小鬼绞杀于她那双长腿下。 “那时我确实可以杀了那个小鬼。”郎格丝说:“我本来也想杀了他。” “你为什么不杀?” “因为我忽然下不了手。” “为什么?” “就在那一瞬间,我忽然有了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郎格丝说。 ——就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身体和脸上也出现一种非常奇怪的表情,就好像一个怀春的少女在一个温暖的仲夏夜里,忽然触及了一只男人的手,一个她喜欢的男人的手。 “我忽然觉得非常刺激。”郎格丝说。 她的声音也变了,仿佛变成了一种春夜的梦呓。她就用这种声音接着说: “就在那个小鬼爬到我身上来的时候,我就忽然觉得全身上下都好像被塞入了一个大毛筒子里一样,”郎格丝轻轻的说:“一个人有了那种感觉的时候,怎么能下手杀人?” 苦行僧眼中第一次有了惊诧之色。 “你说你有这种感觉的时候,就是那个割头小鬼爬到你身上的时候?” “是的。” “那个小鬼能让你有这种感觉?” “只有他能让我有这种感觉。”郎格丝说:“从我有情欲的时候开始,只有他一个人能让我有这种感觉。” 苦行僧怔住。 他早就知道这个狼来格格一定会对他说真话的,因为他已将她“推”入一个不能不说真话的极限。 可是他想不到她说出来的话竟会让他如此震惊。 ——一个如此高大修长的美女,将天下的男人都看做狗屎,一个只有在对着镜子时才能发泄的自恋狂,怎么会被一个丑陋的侏儒引发了情感? ——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这种事谁能解释? 郎格丝能解释,所以她只有自己解释。 “我相信,至少有一点你一定可以明了。”郎格丝对苦行僧说:“这个割头小鬼和其他任何一个男人都是完全不同的。” “我承认这一点。”苦行僧说:“这个小鬼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一个人,当然和别的男人都不同。” 郎格丝淡淡的点了头:“这个世界上不是人的男人本来就太多了,又岂非他一个?” 苦行僧也不能不承认这一点,就正如郎格丝也不能不承认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不是人的女人一样。 “可是这个小鬼还是不一样的。”苦行僧说:“他就像是一条蛇、一只老鼠、一个蟑螂、一条壁虎、一只蜘蛛,看见他的女人能够不尖声大叫的恐怕很少。” “就因为这样,所以才刺激。”郎格丝说:“就因为他这么丑、这么猥琐、这么让人恶心,所以他抱住我的时候,我才会觉得刺激。” 她问苦行僧:“你想想,如果这个割头小鬼真的是个漂漂亮亮的小男孩,是不是不好玩了?” 苦行僧又怔住。 ——一个大女人,被一个正正常常的小男孩抱住,的确是没有什么刺激的。 这一点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 ——“不正常”本来就是一种刺激,也正是人类天生的弱点之一。 ——对一个本来就不正常的女人来说,这种刺激当然更难抗拒。 “所以我受不了那个小鬼。”郎格丝说。 ——那个小鬼抱住她的时候,她心里是什么感觉?肉体又有什么感觉,这些话本来是她准备接着说下去的。 可是她没有说下去。 因为她忽然嗅到了一种她确信自己在此时此刻此地绝无可能嗅到的香气。 她嗅到了一种兰花的香气。 现在还是秋天,距离花开放的时候还早得很。在这么阴森的一间石屋里,怎么可能嗅到兰花的香气? 她甚至不相信自己的鼻子。 可是她相信自己是个完全健康的人,不但发育良好,而且从小就受过极严格的训练。 她确信自己全身上下每一个组织都是绝对健全的,从未有过差错。 “不可能”这种事,本来是不可能在她身上发生的。可是现在却偏偏发生了。 所以她才特别震惊。 ——也许就因为她是个十分健全而且反应特别灵敏的人,所以才会特别震惊。 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 每一个正常健康的人,忽然遇到一件自己认为绝无可能发生的事时,都是这样子的。 苏苏也是这样子的。 所以她在绞杀柳明秋之后,才会忽然晕厥,因为她忽然见到了一个她从未想到她会在那一时那一刻见到的人。 这个人是谁? 这时候是什么时候?这时候月正中天。这时候月正圆,这时候兰花的香气忽然像凌晨的浓雾一样散布了出来。 ——不可能的,这是不可能的,在月满中天的仲秋夜,怎么会有兰花开放? 郎格丝忽然觉得自己在晕旋,整个人都在不停的旋转,就好像忽然被倾入一个转筒里。 因为她真的看见一朵花在开放。 她真的看见了。她真的看见了一朵兰花开放在这个苦行僧的脸上。 一张苍白的脸,好白好白。除了白之外,它看不见别的颜色。 ——这张脸是怎么会出现的?是在什么时候出现的?怎么会忽然从那一层层充满无限神秘的阴影中出现? ——这张脸究竟长得什么样子?是什么样的鼻?是什么样的眉?什么样的嘴?什么样的脸? 郎格丝没有看见。 她没有看见,并不是因为这张脸只有一片白,凄凄惨惨白得耀眼。 她并没有看见,只因为她只看见了一朵兰花。 一朵鲜红的兰花,好红好红,忽然像血花在他那张惨白的脸上绽发。 在火焰中,忽然又出现了一张脸,一张真正属于这个苦行僧的脸。 这张脸为什么如此美?一个苦行僧的脸为什么会如此美?美如花。是不是因为这朵忽然在他脸上绽放的兰花,已与他的脸融为一体? 忽然间,这个苦行僧的脸,已经变成了一朵花。 兰花。 兰花,红色的兰花,红如血,红如火。 这时正是午夜。 这时正有一轮圆月高挂天上。高挂在仲秋午夜漆黑的天空上。 这个午夜,居然有兰花,午夜的兰花。 午夜兰花。 兰花怎么有红的? ——兰花有许许多多的颜色,许许多多的形态,甚至有的黑如墨绿如翡翠,可是这种红色的兰花,红如鲜血的兰花,甚至比血还红。 甚至红得像地狱中的火焰一样。 ——这种兰花怎么会在人间出现?怎么会在一个人的脸上出现? 一张如此苍白的脸上,忽然洒满鲜红,一片苍白的雪地上,忽然迸出火焰。 大地突然沉寂,一切的话语都终止了。郎格丝陷入一股莫名的疑惧之中。 天下的每一事每一物,都不可能完全的永恒,但是事物的转换都要假借外力,受环境影响,而这一时、这一刻、谁能道出这个剧变的原因何在?是谁?什么事?什么缘故,使得它有了这个变化? ——她忽然发现她面前出现了一个人,一个她从未想到真的会在生命中出现的人,这个人正在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第十一回 宴会 苏苏晕了过去。 她是个非常坚强的女人,平生很少有真的晕过去的时候。 可是看见了这个人,她晕了过去。 等她醒的时候,她又看见了一件奇怪的事。 ——她看见了一个宴会。 宴会并不奇怪,在这个世界上,宴会是每天都会有的,各式各样的人,各式各样的宴会,有的宴会让人快乐,有的宴会使人烦厌。 宴会绝不是一件奇怪的事,可是这一次宴会,却的确是一个奇迹的宴会。 ——这个宴会的宾主一共只有四个人,可是侍奉这四个人的随从姬妾厨役却最少有四百个。 这也不是十分奇怪的事,在王侯巨富显官盐商的家宅,这种事本来是很平常的事。 奇怪的是,这个宴会是开在一片山崖上。 一片飞云般飞起的山崖,在山之绝巅。一片平石,石质如玉,宽不知多少尺。 ——苏苏知道她再也不会看见了,再也不会看见这么样一片山崖。 ——她以前绝未见过,以后也绝不会再看见。因为这是一个奇迹。 这一片白玉般的平崖是一个奇迹,这一个宴会也是一个奇迹。 因为这个人就在这个宴会里,就在这个山崖上。 因为这个人就是我们最想见到的一个人。 这个人穿一件蓝色的长衫,非常非常蓝,式样非常非常简单。 这个人很瘦,脸色是一种海浪翻起时那种泡沫的颜色。又好像是初夏蓝天中飘过的那种浮云。 ——谁也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颜色,谁也无法形容。 这个人的神态气质和风度也是无法形容的。 ——那么飘逸的一个人,那么飘逸灵动秀出,坐在那里却像是一座山。 他坐在陪客的位置上。 另外一位陪客是一个独臂人,虽然只剩下一条手臂,可是容光焕发,精神抖擞,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刚中了状元的新科举人一样。 无论谁只要看见了这个人,都一定会看出他是一个非常成功的人,事业、婚姻、情感、经济、友情、生活,每方面都极为成功。 成功就是愉快。 这个人不管从哪方面看来都是一个非常成功又非常愉快的人。 只有一点是非常奇怪的。 ——这么样一个功成而愉快的人,别人却不敢看他,因为他的眉眼间,总仿佛带着有一种可以从脚底冷到心底的杀气。 一种连你自己都相信,只要他动手杀你,你就一定会死的气氛。 这种人是非常少的,而且是绝对不可轻犯的,无论谁,只要看过他一眼都可以明白这一点。 苏苏是一个胆子非常大的女人,心也非常狠,可是苏苏看见这个人的时候,只告诉自己一句话。 ——不要惹他。 苏苏没有见过这个人,也不认得这个人,可是她知道,惹了这个人,能活着的机会就不太多了。 这个人是谁? 主客是一位老太太。 我敢打赌,谁也想不到这么样一位老太太会在这种时候坐在这种地方和这么样三个人喝酒的。 她不但喝酒,而且喝得很多,甚至比一个争强斗胜的小伙子还多。 她喝酒简直就像是喝开水一样。 人家说,能吃是福气,能喝也是福气,这位老太太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有福气的一位老太太了。 别的老太太就算能活到她这样的年纪,也没有这么能吃能喝,就算这么样能吃能喝,也没有她这样的荣华富贵,就算有这样的荣华富贵,也没有她这么样多子多孙,就算有这么多子多孙,也不会像她这样,所有的子孙都能出人头地。 就算有她这所有的一切,也不可能有任何一位老太太,能像她一样,在江湖中有这么大的名气。 这位老太太一共有十个儿子,九个女儿,八个女婿,三十九个孙儿孙女,再加上六十八个外孙和外孙女。 她的子婿之中,有一个出身军伍,身经百战,已经是当今军功最盛的威武将军。 可是这位将军在她的子婿中却绝不是受人重视的一个。 在她的家族心目中,一个将军根本就不算是一回事。 她有九个女儿,却只有八个女婿,这绝不是因为她有一个女儿嫁不出去。 江湖中人都知道,这位老太太的九个女儿都是天香国色,而且都有千万嫁妆,要求她们嫁他的男人,从北京排队,一直可以排到南京。 她有一个女儿没有嫁出去,只因为她有一个女儿已经削发为尼,已经承续了“峨嵋”的衣钵,已经是当代最有权力的七位掌门之一。 ——而且是江湖中第一位最有权力的女人。 ——这个社会毕竟还是一个男性的社会,一个女人能够在男性的权力世界中占一席,已经很不容易。 ——纵然是第七位,已经非常不容易。 这位老太太最小的一个孙女儿竟是金灵芝。 金灵芝当然是楚留香和胡铁花的好朋友,她是同时认得他们的。 他们正在一家完全男性化的洗澡堂里洗澡,她闯了进去。 这种洗澡堂是非常古老的,是一种非常古老的男性禁地;千古年来,都很少有女人敢闯进去,——我们甚至可以说,绝对没有女人敢闯进去。 ——我们甚至也可以说,除了一些虽然是女性却非女人的女人外,根本没有女人敢闯进去。 敢闯进这种男人禁地的女人,当然要有一点勇气。 对一个女人认得两个男人这件事来说,这当然是一个很奇特很刺激的开始。 可是他们认识之后共同经历的事,却更玄奇刺激得多。 他们曾经躺在棺材里,在大海上漂流,也曾在暗五天日的地狱中等死。 他们曾经用鱼网从大海中捞起好几条美人鱼,——会杀人的美人鱼。 他们甚至遇到过终生不见光明的蝙蝠人。 他们曾经同生死,共患难。 他们都是好朋友。 胡铁花和金灵芝的交情更不同,也许就因为这缘故,所以楚留香就和金灵芝比较疏远一点。 不幸的是,金灵芝后来死了。 死人是没有感情的。 ——死人已经死了,什么都死了,生命躯体血肉思想都已死得干干净净,怎么还会有感情? 可是,还是有感情的。 死人对活人虽然已经没有感情,活人对死人还是有感情的。 这是不是也是人类最大的悲哀之一。 ——这个宴会的主人是谁? 一张非常特别的脸,非常瘦,轮廓非常突出,颧骨非常高,使得他脸上看起来好像有两个洞一样——在颧骨阴影下深陷下去的那一部分,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洞。 一张非常大的嘴,不笑的时候,好像很坚毅,而且很凶,笑起来的时候却像是个菱角,甚至是个元宝。 一双非常大的眼,眼神清澈而锐利,可是往往又会在一瞬间有一种非常仁慈而可爱的表情出现,就好像刚刚吹过将溶的冰河那种春风一样。 一个非常大的骨架,手长,脚长,头大,肩宽,就好像一个上古人类的标本。 ——这个人多么奇怪。 苏苏见过男人,见过男人无数,可是这么奇怪的男人,她还没见过。 最奇怪的一点是,这个男人不但比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都奇怪,而且比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都有钱,这一点也是她可以确定的。 ——如果连苏苏这么样一个女人都不能确定一个男人是不是有钱,那才真的是怪事了。 从九岁的时候,苏苏就已经被训练成一个鉴定各种金银珠宝珍贵饰物的专家。 ——至于书画古玩的鉴定,那当然比较困难,那要等到她十七岁以后才行。 据苏苏的初步估计,这个人身上穿的一套衣服和衣服上饰物的价值是: ——三万八千个人从出生到死亡间这一生中所有的耗费,而且这三万八千人所过的生活,还是极优裕的生活,吃的是鸡鸭鱼肉,穿的是绫罗绸缎,身边的是娇妻美妾。 ——这当然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可是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故事,用一颗宝石换一个国土的故事? 生命中本来就有很多事的价值是无法估计的,还有很多事甚至无价。 ——一个人一件物的价值的认定,最主要还是在你的心里,一个卑贱的妓女,在你心里的价值也许会胜过圣女无数。 可是苏苏对这个人衣饰的估价却是完全客观的,而且绝对精确,甚至比一个最赚钱的当铺里最精明的朝奉还精确。 苏苏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样的一个人,也没有想像到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穿着这么样一套华贵的衣服在她面前出现。 她甚至有点心动了。 ——一个女人,看见如此华贵的衣饰珠宝如果还能不动心,这个女人一定不是真女人。 “不是真女人是什么意思?” “如果她不是假的,就是死的。” 苏苏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而且学得很多,学得很勤。有时候甚至学得很苦。 事实上,大多数时候她都学得很苦,甚至不惜牺牲一切去学,甚至牺牲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珍惜的一些事物。 ——没有人知道她学成后是快乐还是痛苦?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可是她知道她是成功的,武林中能够独创一格而且能够横行一时的武功,如果有一百种,她就算没学会,至少也可以认出它的来历家数。 武林中如果有一百个顶尖人物,他至少可以认得出其中九十九个。 那个蓝衫人她是认得的。 ——一看见这个人,她心里就会觉得有一杆枪。枪尖在心。心如火。 ——不是这种可以烧及人的火,而是一种暖暖的、温温的火,就好像晚来天欲雪,红泥小火炉里的那种火一样。 ——就好像有好朋友在将雪的寒夜要来饮小火炉上的新酿酒时的那种心情一样。 ——就好像初恋而失恋,再一次有了恋情时那种心情一样。 ——就好像快要死了一样。 快要死了。是什么滋味? 苏苏甚至还认得那位老太太。 一场盛宴正在杯觥交错中进行着。 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气氛中,任何人都会感到十分尽兴。苏苏似乎也感染了他们愉悦的心情。 看到蓝衫人,苏苏的心里微微有些震撼,看到老太太呢,她的心情又是如何? ——江湖中有谁不知道江南的万福万寿园?江南人都知道,在这座名园里面有三多。 花最多。 江南的花,仿佛都汇集到这里来了。不分种类,不分季节,就算是冬天,春天的花也会来。 人最多,尤其是名人。 江湖中的名人仿佛都已汇集到此处,没有到过万福万寿园的人,就算有名也有限。 如果说江南的江湖名人有一百个,那么这个家族至少也占了四十九。 财产最多。 金氏家族的财产是无法估计的。 ——田产、地产、事业、店铺,其中甚至是包括棺材铺,一个人生死之间所有一切的供求需要,他们都有。 可是这还不算。 他们的家族里,最值得炫耀的一件事,是所有人类最不需要但却最艳羡的—— 珠宝。 这个世界的人,有谁不喜欢珠宝? ——珠宝、玛瑙、翡翠、碧玉、祖母绿、猫儿眼、金刚钻,谁不喜欢? 就算男人中有一些不喜欢的,女人呢? ——不喜欢珠宝的女人,大概比不喜欢男人的女人更少。 金氏家族里的珠宝,大概可以让这个世界上大多数女孩都出卖自己。 这位老太太就是万福万寿园的最近一代女主人,可能也就是金氏家族最后一代的女暴君了。 ——暴君在这个世界上,已经越来越少。 那个脸上有两个洞,心里却好像有几千几百个洞的人是谁呢? 苏苏站起来了,从一张很舒服很舒服的软榻上站起来了。 她站起来的姿态很优美,因为她很小就受过极严格的训练,已经懂得一个女人要用什么方法才能取悦男人。 ——一个不懂得取悦男人的女人,就不会是一个成功的女人,有时候甚至不能算做一个女人。 苏苏站起来的时候,用那么优美的姿态站起来的时候,别人居然全部都没有注意到她。 每一个人好像都有他自己的事要做,而且一定要做,就算在这个世界上最了不得的事发生在他们身边,他们也不会去看,不敢去看。 ——当然也有人是不屑去看。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苏苏站起来的时候,那个蓝衫人几乎也在那同一刹那间站了起来。 他的态度是非常温柔的,他的风度也非常温柔的,可是在温柔中,却又带着一种非常奇怪的态度。 一种“死”的态度。 ——那么沉静,那么温柔,那么孤独,那么冷淡,可是心灵中却又好像有一把永远不会熄灭的火。 这个人是谁,谁有这种魅力? 苏苏知道这个人是谁,却只是不敢确定,所以这个人向他走过来的时候,她也走过去,用一种连她自己想起来都很娇怯的声音问他:“你是不是楚留香?” 是的。绝对是的。 ——这个人当然就是楚留香,除了楚留香之外,还有谁有这种魅力? 一种接近死的魅力。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比“死”更有魅力? ——这个世界上,除了“死”之外,还有什么事能让人去自杀?——生命如此可贵,要让人去自杀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如果“死”里没有一种魅力,怎么能让人去死? 死的魅力,是不是一种忘记?是的。 ——忘记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除了“死”之外,还有什么事能让人完全忘记? ——不但是忘记,而且是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生命也没有了,死也没有了,快乐也没有了,痛苦也没有了。 ——这是一种多么痛快的解脱,多么彻底! 楚留香。 ——楚留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一个人要经过多少挣扎多少磨练多少经历,还要再加上多少运气才能做一个楚留香这样的人? 老天,苏苏忽然觉得全身都软了。 “你真的就是那个楚留香?”苏苏问他。 其实她当然相信他就是“那个”楚留香,却还是忍不住要问,因为这简直是件令人无法相信的奇迹。 ——真的能亲眼看见楚留香,多么神奇,多么令人无法思议。 这个蓝衫人笑了,然后又用一种非常文雅而又非常奇特的方式摸了摸他的鼻子。 他真的喜欢摸鼻子,他真的是。 “是的,我真的就是那个楚留香。”他说:“我相信楚留香好像只有我一个。” 那位老太太忽然也笑了笑:“像他这种人如果太多,就不好玩了。” 那个眼冷如刀的独臂人居然也插口: “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像他这样的人,也不好玩了。” 那个脸上有两个洞的人,居然只笑笑,居然没有开口。 ——这实在是件奇怪的事,如果你知道他是谁,你才会知道这件事有多么奇怪。 这个蓝衫人当然就是“那个”楚留香了,可是那个楚留香不是已经死了么? 在传说中,楚留香好像也不是这么样一个人。 传说中的楚留香,好像要比较年轻一点,比较活泼一点,这个楚留香好像太成熟了一点,也好像太稳重了一点。 所以苏苏忍不住又问:“天下人都知道楚留香已经死了,如果你是楚留香,你怎么还没有死?” “我本来是要死的,而且已经决定要死了。”这个蓝衫人说:“只可惜我暂时还死不了。” “为什么?”苏苏问。 “因为你。”蓝衫人看着她,轻轻叹息:“最少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你,所以我才死不了。” “因为我?” 苏苏的样子看起来好像很惊讶,又好像有一点儿故作惊讶。 “你死不了是因为我?”她问楚留香:“还是你因为我而不想死了?” 这个小女孩,居然好像有一点是想要调戏楚留香的意思。 ——这种方法常常是女孩子掩饰自己错误的最好方法之一。 幸好楚留香被这样的女孩用这种方法调戏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次了,如果楚留香不能应付这一类的事,那么楚留香到现在最少已经死过一万八千次。而且都是死在女孩的怀里。 老太太在笑了,那个脸上有两个洞的人也在笑了,甚至连那个眼有杀机的人眼中都在笑了。 他们笑,只因为他们都认为这么样一个小女孩居然也要用这种方法对付楚留香,真是一件很好笑的事。真是好笑极了。 ——到了这一刻,甚至连苏苏自己都觉得自己很可笑。 楚留香用一种很温和的眼光望着她,眼中也有笑意。 ——就算他明知她是个要伤害他的人,他的眼中一样有笑意,因为他对这个世界上的人和事已经看得太多了。 一个人要伤害另一个人,也许并不是他们自己的错,而是一种“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多么辛酸,多么惨痛,多么不幸。 楚留香只告诉这个自以为已经聪明得可以骗过楚留香的女孩: “我知道有一个人,一个非常神秘,非常有力量的人,组织了一个非常可怕的组织。”他说:“这个组织惟一的目的,就是要查证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他又在摸他那个有名的鼻子:“这件事当然是很不容易做到的。”他笑:“我的行踪在我十二三岁的时候就难查得到。” 那个脸上有两个洞的人忽然插口:“这一点我可以证明。” 这个人究竟是谁?为什么可以说这种话,他怎么会知道楚留香少年时的事?而且可以证明? 在这个世界上,可以说这种话的也许只有一个人—— 胡铁花。 可是这个脸上有两个洞的人,当然不会是胡铁花。 ——这个人如此华贵,如此沉静,怎么会是那个胡铁花? 苏苏实在忍不住了。 她知道楚留香有许多秘密要告诉她,可是在这一瞬间,她实在忍不住要问:“这个人是谁?” 楚留香笑道:“这个人是谁,其实你应该知道的,可是你又不敢相信。” 他说:“非但你不敢相信,天下江湖,恐怕也没有人敢相信。”楚留香说:“我可以保证,天下江湖,谁也不会相信这个人就是胡铁花,更没有人会相信胡铁花会变成这么样一个人。” 苏苏怔住,怔怔的看着眼前这个人。 ——如此沉静,如此华贵,如此消瘦,而且居然还如此安静。 这个人和传说中那个胡铁花好像是完全不一样的,传说中的胡铁花,好像只不过是一只醉猫而已。 可是胡铁花如果真的只不过是一只醉猫,他就不是胡铁花,也不会是楚留香最好的朋友。 ——这一点大家一定要明白的。 胡铁花不但是楚留香最好的朋友,也是最老的朋友。 他喜欢找楚留香拼酒,喜欢学楚留香摸鼻子,只因为他喜欢楚留香,并不是因为他呆。 他喜欢的女人,都不喜欢他,喜欢他的女人,他都不喜欢,也不是因为他呆。 呆,只不过是他故意制造出的一种姿态,一种形态而已。 ——别人都不提防他,只提防楚留香,你说这种形态对楚留香多么有益?这么可爱的朋友,你到哪里去找? 苏苏又快要晕倒了。 她看着这个脸上有两个洞的人,用一种快要没有声音的声音问:“你真的就是那个胡铁花?” “好像是的。”这人的笑容居然也很温和:“胡铁花好像也只有一个。” “你……”苏苏问:“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我变成了什么样子?”他反问:“我现在的样子有什么奇怪?” 苏苏又看着他怔了半天。 “别的事我不知道,只有一件事我一定要问。” “什么事?” “江湖中人都知道,胡铁花是个天生的穷鬼,可是现在你却好像有钱得要命。” 胡铁花笑了。 在他开始笑的时候,这个沉静而华贵的人,在一刹那间忽然起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改变。 这种改变甚至是无法形容的。 “老婆要偷人,天要下雨,人要发财,都是没法子的事。” 这句话说出来,已经是胡铁花的口气了。 “我本来是打死都不想发财的,”这个脸上有两个洞的人说:“可是那时候每个人都说楚留香已经死了,说得连我都不能不相信。” 他说:“如果这个老臭虫真的死了,我怎么能不发财?” “老臭虫?”苏苏问:“难道你说楚香帅是个老臭虫?” ——这一点苏苏当然是不明白的,别人都称“香帅”,胡铁花却偏偏要叫“老臭虫”,因为他们之间的感情是和任何人都不一样的,有时候甚至比真正的兄弟更亲密,这个外号由来已久。 “他不是老臭虫谁是老臭虫?”胡铁花说:“只不过除了我之外,叫他老臭虫的人好像并没有几个。” 楚留香又开始在摸鼻子了,老太太又在笑,苏苏已经知道这个人就是胡铁花。 所以她更要问:“老臭虫如果死了,你为什么一定要发财?” “因为老臭虫死了,我就要花钱,而且非花钱不可。” “为什么?” “因为报仇是件非常花钱的事。”胡铁花说:“替别人报仇,也许只不过只要拼命就行了,可是要替楚留香报仇,就一定要花钱了。” 他一定要解释: “你想想,这个老臭虫是个什么样的人?要什么样的人才能杀死他?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杀死他?这其中要动员多少人?要有一个多精密的计划?”胡铁花说:“最重要的一点是,杀了楚留香这么样一个人之后,要用多大的力量才能隐藏住这个秘密?” 在这种情况下,无论谁都应该可以想像得到,致楚留香于死地的人,绝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极庞大精密的组织。 “我不但不是别人想像中那么样的一个醉猫,而且比别人想像中要聪明十七八倍。”胡铁花道:“这一点我当然知道。” ——这一点大家都承认。 “要对付这样一个庞大的组织,当然绝不是一个人的力量所能做得至的。”胡铁花说:“就连我这样的天才,也做不到的。” 大家都笑了。 这个安详沉静,脸上已经有两个洞的胡铁花,还一样是胡铁花,说起话来,还是改不了以前那种腔调。 ——他是改不了?还是故意不改呢? “要对付这么样一个组织,最少要有三个条件。”胡铁花说:“第一,是要有朋友,第二,是要有钱,第三,还是要有钱。” 他说:“朋友我一向是有的,而且都是好朋友,可是钱呢?” “所以你就一定要去赚钱?” “是的。” “看样子,你好像也真的赚到了不少钱。” “岂止不少,而且很多。” “你想赚钱的时候,就能赚到很多钱?” “看情况好像就是这样子的。” “赚钱真是这么容易的事?” 胡铁花说:“赚钱当然不是容易,如果有人说赚钱容易,那个人一定是鸟龟。”他说:“可是像我这样的天才,情况就不同了。” 情况当然是不同的。有的人赚钱如探囊取物,有的人赚钱如乌龟跑步,有时候赚钱就好像下雨一样,你还没有准备好,一个个大黄金元宝就从天上“哗拉哗拉”的掉了下来。“我赚钱就是这样子的。”胡铁花说:“有时候我想少赚一点都不行。” 他叹了口气:“钱这种东西,就好像女人一样,你追她的时候,她板起脸不理你,你要推她的时候,推也推不了。” 苏苏很想装作听不见,老太太却笑着说:“这真是他的经验之谈,女人有时候真是这样子的,只不过一定要等活到我这么大年纪的时候才会承认。” “这不是我的经验之谈。”胡铁花赶快解释:“这是老臭虫告诉我的。” 苏苏忽然发现这些人都有一种别人永远学不到的优点。 这些人都轻松得很,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不管情况多么严重,他们都能够找机会放松自己。 这也就是他们能活到现在的原因,而且活得比大多数人都好得多。 ——这或许也就是胡铁花能发财的原因。 那个独臂人,一直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世上好像已经没有什么事能让他移动半分。 这个人是谁呢? 第十二回 中原一点红 十年前,江湖中曾经出现过一个人,一身黑衣,一口剑,一张惨白的人皮面具,露出面具外的一双锐眼,看起来比他的剑更可怕。 但其实真正可怕的还是他的剑。 ——一柄杀人的剑,随时随地都可以杀人于瞬息间。 更可怕的一点是—— 这个人什么人都杀,只要是人,他就杀。 最可怕的一点是—— 只要是这个人要杀的人,就等于是个死人了。 曾经有人问过他。 “只要有人肯出高价,什么人你都杀,甚至包括你最好的朋友在内,这是不是真的?” “是。” 这个人说:“只可惜我没有朋友可杀。”他说:“因为我根本没有朋友。” 有人看过他出手,形容他的剑法。 他挥剑的姿态非常奇特,自手肘以上的部位都好像没有动,只是以手腕的力量把剑刺出来。 有很多剑术名家评论过他的剑法。 他的剑法并不能算是登峰造极,可是他出乎的凶猛毒辣,却没有人能比得上。 还有一些评论是关于他这个人的。 这个人一生中最大的嗜好就是杀人,他生存的目的,也只是为了杀人。 “中原一点红?”苏苏又忍不住叫了出来:“搜魂剑无影,中原一点红。” 她问:“这个人真的就是昔年那个号称中原第一快剑,杀人不见血的一点红。” “是的。”胡铁花说:“这个人就是。” “他还没有死?” “好像还没有,”胡铁花说:“有种人好像很不容易死,想要他死的人能活着的反而不多。” “他是不是也像楚香帅一样,装死装了一段日子?” “好像是的。” “现在他为什么又活回来了呢?”苏苏问。 “当然是因为我。” “是你把他找出来的?”苏苏又问:“你找他出来干什么?” 胡铁花微笑。 “若求杀人手,但寻一点红。”胡铁花说:“我找他出来,当然是为了杀人的。” 他的态度忽然又变得很沉静,一种只有历经沧桑的人才能获得的沉静。 “人家要杀我们,我们也要杀他们,你说这是不是天公地道的事?” 苏苏看着这个人,这个杀人的人,忽然间,她就发觉这个人确实是和别人不同了。 因为她已经感觉到这个人的杀气。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就好像是已经杀人无数的利刃一样,本身就有一种杀气存在。 苏苏甚至不敢再去看这个人。就算这个人一直都静静的坐在那里,她也不敢去看。 她宁可去看胡铁花脸上那两个洞,也不知陷入了多少辛酸血泪的洞。 她问胡铁花:“一点红是什么意思?他全身上下连一点红的颜色都没有,别人为什么要叫他一点红?” 这个问题她本来不该问胡铁花的,她本来应该问中原一点红自己。 其实这个问题她根本不该问。江湖中每个人都应该知道别人为什么要叫他一点红。 ——剑光一闪,敌人已倒,咽喉天突穴上,沁出了一点鲜红的血。 只有一点血。 ——这个人的脸已扭曲,满头都是黄豆大的汗珠,虽然用尽力气,也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野兽般的喘息。 一点红,好厉害,连杀人都不肯多费半分力气,只要刺中要害,恰好在把人杀死,那柄剑就再也不肯多刺入半分。 胡铁花告诉苏苏。 “中原一点红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 一个像中原一点红这样的杀手,他的生命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他的一生,要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才能度过? 苏苏忽然觉得有一种冲动,忽然想冲过去抱住这个人,和他一起滚入一种狂野的激情里。 她忽然觉得她甚至可以为他死。 ——这是不是因为她自己也是个杀人的人? 在女人心目中,坏人通常都比好人可爱得多。 这时候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 说话的时候,当然是要喝酒的,听别人说话的时候,当然也是要喝酒的。 ——对某一些人来说,不喝酒也会死的。 苏苏忽然发觉自己也开始在喝酒了。 她喝的是一种很奇特的酒,酒的颜色就好像血的颜色,而且冰凉。 她没有喝过这种酒,可是她知道这种酒是什么酒。 江湖中每个人都知道楚香帅最喜欢喝的是一种用冰镇过的波斯葡萄酒,用一种比水晶更透明的杯子盛来。 ——这不是现在才开始流传的,这是古风。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苏苏居然也忽然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凄——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凄。 ——生命本来就是无可奈何的,生不由己,死也不能由己。 下面是金老太太对这件事的意见。 “我也是楚留香的朋友,可是我从来不想为他复仇。”她说:“这一点我和胡铁花是完全不同的。因为我根本不相信楚香帅会死。” “她说她会看相。”胡铁花说:“她看得出楚留香绝不是早死的相。” “我说的看相,并不是迷信。”金老太太说:“而是我看过的人太多了。” 她解释:“我相信每个人都有一种格局,也就是说,一种气质,一种气势,一种性格,一种智慧,这是与生俱来的,也是后天培养出来的。”金老太太说:“一个高格局的人,就算运气再坏,也要比一个低格局的人运气最好时好得多。” 她又解释:“譬如说,一个挑肥的人运气最好的时候,最多只不过能够多挑几次水肥而已。” 这不是很好的比喻,挑水肥的人有时候也会捡到金子的,只不过这种例子很少而已。 一个像金老太太这样的人,说的当然都不会是情况很特殊的例子,因为这一类的事对她来说根本已经毫无意义。 “除了我之外,我相信这个世界上一定还有另外一个人的想法和我一样,”金老太太说:“这个人一定也不相信楚香帅会这么容易就死的。” “这个人就是谋刺楚留香那个组织的首脑?” “是的。” “他为什么不相信香帅已死?” “因为他一定是楚留香这一生中最大的一个仇敌。”金老太太说:“一个聪明人了解他的仇敌,一定要比了解他的朋友深刻得多,否则他就死定了。” “为什么?” 金老太太举杯浅啜,嘴角带着种莫测的笑意,眼中却带着深思。 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她一定要选择一些很适当的字句来解释。 ——一个人了解他的仇敌,为什么一定要比了解他的朋友深刻? 金老太太的回答虽然很有道理,却也充满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凄。 ——一种对生命的悲凄和卑弃。 “因为一个人要害他的朋友是非常容易的,要害他的仇敌却很不容易。”她说:“所以他一定要等到非常了解他的仇敌之后,才能伤害他。” 她又说:“一个最容易伤害到你的,通常都是最了解你的,这种人通常都是你最亲近的朋友。” ——这种事多么哀伤,多么悲凄,可是你如果没有朋友呢? 我记得我曾经问过或者被问过这一个问题,答案是非常简单的。 “没有朋友,死了算了。” “这个人是谁?”苏苏问:“我的意思是说,这个组织的首脑是谁?” “没有人知道他是谁!”金老太太说:“我们最多也只不过能替他取一个代号。” ——在他们的档案作业中,这位神秘人物的代号就是:“兰花”。 苏苏无疑又觉得很震惊,因为她又开始在喝酒了,倾尽一杯之后才问: “你们对这个人知道的有多少?” “没有多少。”金老太太说:“我们只知道他是个非常精密深沉的人,和楚香帅之间有一种无法解开的仇恨。” 她叹了口气:“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对这个人根本就可以算是一无所知。” “但是你们却叫他兰花?” “是的。” “你们为什么叫他兰花?”苏苏问得仿佛很急切:“这个人和兰花有什么关系?” 金老太太早巳开始在喝酒了,现在又用一种非常优雅而且非常舒服的姿态喝了另一杯。 ——这位老太太,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位美人,而且非常有教养。 令人吃惊的是,这位优雅知礼的老太太,居然没有回答这个她平时一定会回答的问题。 ——在一般情况下,拒绝回答别人的问题是件极不礼貌的事,除非问这个问题的这个人问得很无礼。 苏苏问的这个问题是任何人都会问的,金老太太却只说: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确信,这位兰花先生对楚香帅的了解,一定远比我们深刻得多。” “因为一个人对仇敌的了解,一定远比对朋友的了解深刻得多。” “是的,”金老太太的叹息声温柔如远山之春云:“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我们不但要了解,而且要忍受。” 她轻轻的告诉苏苏。 “尤其是女人,女人的了解和温柔,对男人来说,有时远比利剑更有效。” 苏苏忽然觉得很感动。 这本来是一个老祖母茶余饭后对一个小孙女说的话,现在这位老太太对她说的就是这种话。 ——一个身世飘零的孤女,听到这种话时心里是什么感觉? 金老太太又说:“一个人如果真的能对楚香帅了解得非常深刻,他就绝不会相信楚香帅会死得那么容易。” “就算江湖中人都确定楚香帅已经死了,他也不会相信。” “是的。”金老太太说:“除非他亲眼看见了香帅的尸体。” 江湖中至今还没有人看见过香帅的尸体。 “所以他一定要证实香帅究竟是生是死,”金老太太说:“否则他活着睡不着,死也不甘心。” “他要怎么样才能证实呢?” “这一点我们也想了很久,我相信我们的智慧也不比他差多少,”金老太太说:“我们也拟定了一个计划,来证实香帅的生死。” 她说:“我们确信,只有用这一种方法,才能证实香帅的生死。” “哪一种方法?” “这种方法虽然很复杂,可是只要用两个字就能说明。” “哪两个字?” “感情。” ——感情,在人类所有一切的行为中,还有什么比“感情”这两个字更重要的? 感情有时候非常温和的,有时却比刀锋更利,时时刻刻都会在无形无影间令人心如刀割。只恨自己为什么还没有死。 “这个兰花先生既然对香帅如此了解,当然知道香帅是非常重感情的人,就算他已经决定不问江湖的恩怨仇杀,可是他如果听见有一个绝不能死的人陷入必死的危机,他一定会复出的。”金老太太说:“如果他没有死,就一定会复出的,如果他还不出现,就可以断定他已经死了。” 金老太太问苏苏:“要证明香帅的生死,这是不是最好的法子?” 苏苏只有承认:“是。” 金老太太叹了口气:“我相信你一定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苏苏也不能不承认:“是。” 胡铁花抢着说:“三个人是不是要比一个人更保险得多?” “是。” “所以他们就找来了三个人,三个在老臭虫心目中都是绝不能死的人。”胡铁花看着苏苏:“这三个人其中就有一个是你。” 苏苏不说话了。 金老太太又叹了口气:“所以香帅刚刚才会说,他还没有死,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你。” 苏苏又仰尽一杯。 谁也不知道她现在心里是什么感觉,可是每个人都知道她也是个人,多少总有一点人性在。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情仇难却,恩怨无尽。 如果你厌倦了这种生活,惟“死”而已。 只可惜有些人连死都死不了。 ——江湖人的悲剧,难道真的都是他们自找的? 少女恋春,怨妇恋秋,可是那一种真正深入骨髓的无可奈何的悲哀,却可惜只有一个真正的男人才能了解。 这一点是不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不是。 不受委屈,不许怨尤,不肯低头,不吐心伤,绝不让步。 这种人遭遇到无可奈何的事,岂非总是要比别人多一点? ——光荣和骄傲是要付出代价的。 “兰花先生断定,只要你们三个人有了必死的危机,香帅就会复活。”金老太太说:“可是香帅如果已退隐,怎么会知道这个消息?” 她自己回答:“他当然一定先要把这件事造成一件轰动天下的大事。” “他当然也知道像老臭虫这样子,就算已经退隐了,耳朵还是比兔子还灵。” ——这一点与这一次“飞蛾行动”的计划完全符合。 “第二,要完成这个计划,一定还要让香帅相信你们已经必死无疑;除了他之外,天下已经没有别的人能够救得了你们。” “这一点是很难做到的。”胡铁花说:“老臭虫一向比鬼还精。” “所以这位兰花先生一定要先把慕容身边的主力消灭,先置他于必败之地。” ——生死之战,败就是死。 “我们很早以前就已想到,这次计划中最大的阻力就是柳明秋柳先生。”金老太太说:“柳先生不死,慕容无死理。” “所以他非死不可。” “只不过天下江湖中人都知道,想要把柳先生置之于死地,并不比对付香帅容易。”金老太太说:“所以我们相信他必有奇兵。” “这一支奇兵是什么人呢?什么人能够杀柳先生于瞬息?” ——要杀他,就要在瞬息间杀死,因为杀他的机会,一定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稍纵即逝,永不再来。 ——这种人虽然不多,可是这个世界上的确有这种人存在。 “我们都想不出这个人是谁,所以我们也拟定了一个计划。” 他们这个计划只有一个字。 ——等。 ——长久的战争,不但要考验勇气和智慧,还要考验耐力,后者甚至更重要。 这个教训是我们不可不牢记在心的。 “所以我们就选择了这个地方,就在这里等。”金老太太微笑:“现在我才知道,我们这些人真是一群老狐狸。” 她笑得眼睛都好像不见了,因为他们终于等到他们要看见的事。 他们终于看见了这支奇兵。 金老太太用一双已经眯成两条线的笑眼看着苏苏。 “直到那时候为止,我们才彻底了解兰花先生这个计划。”她说:“他利用你们三个人作饵,来钓香帅这条大鱼。因为他算定香帅只要不死,就一定会去救你们,就算明知你们都是想要他命的人,他也一样会去救你们的。” 胡铁花叹了口气:“老臭虫这么样一个聪明的人,有时候却偏偏喜欢做些呆事。” “这个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点,当然就是要用什么方法,才能让楚留香死?” 只要他一出现,就必死。 一击必中,中则必死,因为第二次机会是绝不会有的。 “这一击当然要经过千筹百算,绝不能有一点错失。” “可是不论怎么算,这个世界上大概还没有人敢说能在一击之下,将楚留香搏杀于当地。” “除非出手的人是香帅绝对不会提防的。”金老太太说:“在这一方面,慕容和袖袖当然是最好的人选了。” 她说:“香帅去救他们,他们杀了香帅,就是告诉别人,也没人相信,大家只知道楚留香早已死了,在这一战的一年之前就已死了。” 苏苏完全被震惊。 这个本来好像无懈可击的计划,到了这些人手里,竟似变得不堪一击。 她简直无法相信这是事实。 过了很久,她才能开口。 “你们既然已经识破了这个计划,为什么不直接揭它?” “我们不敢轻举妄动。” “为什么?” “因为你们,你,慕容,和袖袖。” “我不懂。” “计划如果被揭穿,你们三个也就没有利用的价值了,兰花随时都可能杀了你们泄愤。” 金老太太说:“所以香帅坚持我们不管有任何行动,都要先考虑你们的安全。”她说:“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让你们死在别人手里,就算明知你们是钓饵也一样。” 苏苏抬起头,就看见了那个沉静的蓝衫人,无论谁看见这个人,都无法去想他那多姿多彩的一生。 ——他的朋友,他的情侣,他的仇敌,他的冒险,他的风流多情,他的艰辛百战。每一样都是不平凡的。 这个人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他的生命为什么比这个世界上古往今来的大多数人都丰富得多? 老天为什么要特别眷顾他? 想到了这个人的一生,再想想那些生来就好像应该遭受到一些不幸的人,再想想慕容,再想想自己,苏苏忽然觉得非常生气。 ——这么样一个幸运儿,居然还要装死。 苏苏忽然大声说:“不管怎么样,你们这件事还是做错了。” “哪件事做错了?” “你们不该让柳先生死的。”苏苏说:“他也是人,也是你们的朋友,你们既然知道他是牺牲的目标,为什么还要让他死在我手里?” 她恨恨的说:“我相信你们也不能不承认,如果你们想救他,一定有机会,可是你们连试都没有试。” 金老太太却悠然而笑。 “你真是个奇怪的女孩子。”她说:“你自己杀了他,反而来怨我们。” “我只问你,我说的有没有理?” “有理,当然有理。”金老太太说:“只不过我也有几句话要问你。” “你问。” “柳先生为什么一定要选中你陪他去突袭?为什么要把你先带到这里来?为什么还要先为你制造一些让他自己心乱的机会?” 苏苏再次被震惊。 ——难道连这件事也是个圈套?难道柳明秋也是他们计划中的一份子? 难道柳明秋的死也只不过是装死而已? 苏苏怔住。 她吃惊的看着他们——这些人究竟是一些什么样的人?这个世界上难道就没有人能欺骗他们,击败他们? 金老太太仿佛已看出她心里在想什么,这位老太太的一双慈祥笑眼好像总是能看出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事。 “我刚才好像已经说过,连我自己都开始对我们这些人觉得有点不满意了。” “为什么?”胡铁花问。 “因为我们实在太精。”金老太太叹着气说:“有时候我甚至希望能被别人骗上一两次!” 胡铁花笑了!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能骗过这位老太太,这个人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定是个不是人的人,一定比狐狸还灵,比鬼还精。 胡铁花不但笑,而且大笑。 金老太太也陪他笑,事实上,这位老太太好像时时刻刻都在笑。 那个沉静的蓝衫人又在摸他的鼻子,连鼻子上都仿佛有了笑意。 连中原一点红眼中都有了笑意。 可是苏苏笑不出。 这些人的笑容这么可爱这么亲切,可是他们的人都是如此可怕。 如此尖锐如此精明如此神勇如此可怕。 尤其是他们集合在一起的时候。 ——中原一点红的凌厉和冷酷,金老太太的经验和睿智,胡铁花的大智若愚,大肚包容,再加上楚留香。 这是一股什么样的力量?如果用这种力量去对付一个人,谁能不败? 也许只有“兰花”是例外。 因为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知道“兰花”是谁?连苏苏都不知道。 “可惜我们这些老狐狸还是有办不到的事。”金老太太说:“直到现在为止,我们对这位兰花先生还是一无所知,甚至连他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姓名、年纪、性别、身份、家世、武功,完全都不知道。 在战场上争胜,须得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但是他们这一群人却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之下迎敌,若不是自寻死路,便是自恃甚高。 自恃甚高,其实便是自寻死路,他们会是这样的一群人吗? 不!绝对不会。他们不是自负,而是对自己有着绝对的信心。 金老太太眯着笑眼说:“我们只知道一点。”她说:“我们一定会把他找出来的,不管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都会把他找出来。” “现在呢?”苏苏忍不住问:“现在你们准备怎么做?” 楚留香慢慢的走过来。 “现在我惟一要去做的事,还是那件事。”他说:“去救慕容和袖袖。” “在这种情况下,你还是要去救他们?” “是的。” 楚留香的原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苏苏相信。 她相信他们要做的事一定能做到,可是她想不出他们会去怎么做? 慕容和袖袖的存亡,关系到似乎已经不是两条人命的生死,而是一种道义,一种死生相许的允诺。 苏苏看着楚留香坚毅的脸色,她心里所能想到的一句话是: 楚留香毕竟是楚留香。 楚留香的原则当然是不会变的,任何的艰难险厄都不能阻止他心中的意念。即使是赴汤蹈火,只要他决定走一遭,他的脚步就不会有半点迟疑。 何况现在,一切的情况,似乎都已经没有隐瞒,一切都在这一群人的掌握之中,他们可以从容的克敌制胜。 中原一点红、胡铁花、金老太太,加上机智、勇力、权谋都是一等一的楚留香,他们可以发挥每个人的所长,来完成救援的任务。 等待,不止是他们的对策而已,更是他们的计划。等待,不仅使他们看清了钓饵,更重要的是,他们也许利用了这次等待,做了一项严密的布署。 苏苏忽然有了一个古怪的想法: 楚留香和这一群人,也许不止是要救慕容和袖袖,他们可能打算“偷”。 从死神手中,把这两条人命偷回来。 她虽然不知道他们会如何下手,但是她似乎很确定的相信,他们不会是硬拼强夺,而是把这种搏斗当作一种“艺术”来处理。 苏苏浅酌了一口酒,她的内心极度感到震撼;身在江湖,她虽然早已听说了楚留香的忠胆侠行,但是那些传闻、故事却都与她无关。 这一次却不然。 这一次的决定,楚留香和他的朋友们所要搭救的人,不但与她有关,而且她几乎还可以算是其中的主角人物之一。虽然她很清楚,兰花先生安排的这项行动,只是想求证出一个结果,他们三个人都只是在这个求证过程事的一个钓饵,是一个骇人的阴谋中,小小的休止符而已;但她是决计不会反悔的,她甚至因为自己得以扮演这个被人关注的角色,而感到心中有份小小的满足。 如果说,她的内心中有什么恼恨的话,那必然是因为她虽然在整个事件中扮演了一个角色,却始终不知道这幕戏是怎么演的,它的结局又是如何? “你们说说看,柳明秋的死,是不是另一种伪装?为了某种目的而设下的圈套?”苏苏显然因为无法明了全盘的状况而感到忿懑。 “谁也不能回答你的问题。”金老太太说:“因为柳明秋已经死了,而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当然,死人是不会说话的,这个答复,等于是未作任何答复。柳明秋的死,即使有任何的阴谋,都不会在此时就被揭穿,因为一场斗智的搏战才刚刚开始,双方箭拔弩张,却各自怀了许多秘密,许多令人无法猜透的秘密。 这些底牌,有时候就是真正的杀手锏,等到最后真相大白的时候,也就是决定胜负、生死的时候。 老者很郑重的将一个纯金的凤凰交给这个少年,而且告诉他:“成功绝没有侥幸,楚留香绝不是个普通人,只不过……” 第十三回 论战·飞战 后人的意思,当然不是说在你后面的人——后人的意思,在一般的情况下,通常只有两种。 ——如果你说一个人是楚留香的后人,那么这个人如果不是楚留香的儿子,一定就是他的孙子、曾孙、玄孙、重孙、重重孙,乃至十七八九代金孙。 我们现在要说的后人,不是这一种。 我们现在要说的后人,只不过是生活在楚留香那一个时代很多年之后的人。 两个人。 这两个人,就是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的两个人,一个有智慧也有经验的老者,一个求知欲非常丰富的少年。 老者清矍,少年真漂亮真好看。 一间古厝,一张大榻,一件短几,一壶茶,一瓶酒,两个青丝竹编成的枕头,以及两个人。 这两个人,当然就是我们刚刚说过的那两个人。老者喝茶,少年饮酒。 这个少年居然也像楚留香一样,喝酒如喝茶。 这个少年是谁? 少年问老者。 “我知道那一战被后世称为‘飞战’,因为那一次行动是‘飞蛾行动’,其他有关第一战的人,都有鹰之眼,鹏之翼,燕之捷,箭之确。”他说:“鹰、鹏、燕、箭,都飞,所以这一战当然是飞战。” 飞战?非战? 老者微笑。 “也许你知道的还不够多。”他对少年说:“对那一战,有两种说法。” “哪两种?” “飞翔的飞是飞,并非如此的非也是非。”老者说:“那一战是飞战还是非战,至今还没有人能下一个定论。” “非战?”少年惊诧:“非战的意思,难道说那一战不是战?” “是的。” “非战”的意思,当然就是“不是战”。 “那一战惊天动天,天下皆知,怎么能说它不是战?”少年问。 “战的意思,是针锋相对,互争胜负。”老者说:“可是那一战,根本就没有胜负可争。” “为什么?” “因为那一战还没有开始时,就已经有一方败了。” “败的那一方当然不是香帅?” “当然不是。”老者又笑:“你一定要记住一点,有些人是永远都不会败的,生也不败,死也不败。” 楚留香当然是这种人。 老者又告诉少年。 “在兰花先生的计划中,楚留香本来已经是个死定的人,出现也死,不出现也死。” “我也知道是这样子的。” “可是他错了。” “哦?” “这个计划是彻底失败的。” “为什么?” “因为在这次行动中,楚留香如果已经死了,这次行动就等于没有行动。”老者说:“没有行动而行动,是什么呢?” “是猪。”少年说:“一条失败的猪。” 老者笑。 “你说得好极了。”他大笑:“尤其是因为今年是猪年。” 老者脸上的笑容很快又改变成一种很严肃的态度。 “可是在这次行动中,楚留香如果没有死,就必胜无疑。” “为什么?” “因为一点小小的关键。”老者故作神秘,不让少年问就抢先:“这一点非常非常小的小小关键,暂时我不会告诉你的。” 少年没有反应,只问:“那么香帅有没有救出那两个人呢?” “当然救出来了。”老者说:“只不过,有没有救出那两个人并不是这次事件里最重要的关键。” “那么,最重要的关键在什么地方呢?” “在一个人。” “兰花先生?”少年问:“是不是兰花先生?” “当然是的。” 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关键。 要救慕容和苏苏,并不是件困难的事,困难的是,救出他们之后,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找出兰花先生的真面目。 这次飞蛾行动如果失败,兰花先生很可能立刻就和这个组织完全脱离关系。 “不仅很可能,而且几乎是必然的事。”老者说:“如果他和这次事件这个组织完全脱离了关系,那么,这个人就要从此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就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但是他的确存在过,而且做出了很多很可怕的事。 “所以我们一定不能让他从此消失,一定要把他的根挖出来。” “是的。”老者说:“你说的话通常都非常有道理。” 他看着少年微笑:“现在的问题只不过是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挖出他的根呢?” 少年沉默。 他不能回答,因为这根本是件无法回答的事。 老者说:“兰花先生处心积虑,掩饰自己的行踪,为的就是要保护自己,就算他这个万无一失的计划失败了,他自己也可以全身而退。” “看来他无疑是个十分谨慎小心的人。” “一定是的。”老者对少年说:“天下枭雄人物,大都是这种人。” “只不过,他还是有弱点的。” “哦?” “有弱点的人,就难免会造成错误,就算不是致命的错误,至少也是一条线索。”少年说:“有了线索,就可以把他找出来。” “有理。”老者说:“只可惜我还不知道他的弱点在哪里。” “就在午夜,就在兰花。” “就在午夜,就在兰花。” 老者叹息:“你说得好,只可惜我还是不懂。” “午夜的意思,就是子时左右。” “这一点我懂。”老者又笑:“兰花的意思我当然也懂。这都是很容易懂的,我只不过不懂,你为什么要说它们是那个神秘人物的弱点?” 他的声音中虽然带着一点长者对晚辈的仁慈的责备和讥诮,少年却不在意。 那个少年在长者面前没有说错话做错事,除非他根本不说话不做事。 ——在长者面前永远不说话不做事的人,是种什么人? ——如果他不是个绝顶聪明的伪君子,就是个白痴,呆子。 “江湖传言,都说这个人只有在月圆夜的午夜时才出现,出现时总是带着一种兰花的香气。” 他说:“就好像香帅出现时总是带着一种郁金香的香气一样。” “是的。”老者说:“江湖传言,的确如此,这种兰花的香气,最近几乎已经和香帅的郁金香的香气同样闻名了。” “所以这就是他的弱点。” 少年说:“名气有时,就像是包袱,名气越大,包袱越重。”他说:“最可怕的是,这个包袱里什么都有。” ——有声誉,有财富,有地位,有朋友,有声色,有醇酒,可是也有负担,横逆,中伤,挑拨,暗算,杀戮。 所以这种人通常都最能明白一句话: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这一点,老者当然也懂。 他这一生中,也不知道做过多少件并非他自己情愿做的事,可是他并无怨尤。 因为他知道—— 一个人的一生中,一定要勉强自己作几件不愿做的事,他的生命才有意义。 这也就是“有所不为,有所必为”的意思。 ——在寒冷的冬天,谁愿意跳下海去,可是你如果看见有人快要在海水中淹死,你能不能不跳下去救他? 少年又继续说:“江湖中大多数人都知道,这位兰花先生平时是个非常斯文温柔的人,可是一到了月圆夜的午夜,他就变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这一点老者也知道。 ——在月圆夜的午夜,有很多人都会发狂的,有的会动春心,有的会犯暴行,有的会杀人。 “而且江湖中人也知道,这位兰花先生出现的时候,就好像楚留香一样。” ——他为什么会和楚留香一样? “因为香帅出现的时候,总是会带着一种淡淡的香气。”少年说:“这位兰花先生也一样,不管他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出现,都会带着一种兰花的香气。” 老者笑了。 “兰花是王者之香,难道他是王者?” “至少他自己认为是的。” “我想你当然应该知道楚留香这个名字的来历。” “我当然知道。” 事实上,这一点是每个人都知道的,香帅之所以为香帅,只因为他每次出现时,总是带着一种浪漫而清雅的香气,一种非常接近郁金香的香气。 老人说:“可是我相信你一定不知道为什么他每次出现时都要带一点香气。” 少年承认他不知道。 一个大男人,一个像楚留香这样的男人,怎么会把自己身上弄得香香的?这是不是一件奇怪的事? 少年忍不住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因为他是一个非常自爱的人,而且有洁僻。”老者说:“他绝不会让别人对他留下一点坏印象。” “这是一定的。”少年说。 一个人一定要先尊敬自己,别人才会尊敬他。 “香帅平生最痛恨的一件事,就是别人身上有臭气。” “这种人谁不讨厌?” “所以香帅生怕自己身上有让别人讨厌的气味。”老者说:“他怕这种事,因为他自己不知道自己身上是不是有怪味。” 少年并没有问他为什么,因为楚留香的鼻子有毛病,已经天下皆知。 “他嗅不出他的身上是不是有味道,他怕别人讨厌他的味道,所以他就从一个很遥远的国度,捎来一种带着郁金香的香精。” 少年忽然叹息,老者道:“这是一个很传奇的故事。”又道:“它说明一个人对自己生命的热爱与珍惜。” “我明白。” “这一类的故事,通常只会让人激动振奋,你为什么要叹息?” “因为香帅。” “哦!” “他在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是个传奇人物,不但天下皆知,而且名留至今。”少年说:“我至今才知道这是怎么造成的。” 第十四回 兰花传奇 一个传奇是怎么造成的?一个英雄是怎么造成的?多少艰辛?多少血泪?多少忍受?多少自制? ——虽然血战也许是大家都明白的,可是忍受和自制恐怕就比较难以了解了。 现在我们又回到最重要的一点。 兰花先生出现时,为什么也要带着一种让人注意的香气? 以他的性格,以他的为人,以他要做的事,他本来是应该尽量避免受人注意的。 “这就是他的弱点。”少年说:“也就是我们的线索。” ——一定要在月圆时才会出现。 这已经替别人把寻找他的范围缩小了,兰花的香气,更是一种非常特殊而明显的目标。 所以少年才会说得那么肯定。 ——这是他的弱点,也就是我们的线索。 因为这个道理就好像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也应该像一加一等于二那么正确。 只不过一加一是不是绝对等于二呢? 长者忽然笑了笑。 “一个人的弱点,有时候往往就是他的长处,一条很明显的线索,有时候反而可以让你迷路。”他告诉少年:“这个世界上好像还没有‘绝对’的事,绝对正确和绝对错误都是不太可能存在的。” 长者说:“一件事的正确与否,只在你从哪一个角度去看而已。” 这些话中仿佛含有很深的哲理,少年虽然不服,但是也不敢反辩。 长者当然看得出他的心意,所以先说:“你一定认为这两点都是很明显的线索,但是我却好像不同意。”他问少年:“你是不是觉得奇怪?” “是的!”少年说:“我的确想不通其中的道理。” “这个道理其实也很简单。”长者说:“我不认为这两点是线索,只因为这条线索太明显了。” 他告诉这个少年。 “太明显的线索,往往都是个陷阱。” 少年还是不太了解:“为什么?”他问。 长者说话时的态度很严肃:“因为像兰花先生这样的高手,是绝不会把一条这么明显的线索放在你面前的。除非他想诱你走上歧途,或者是他已经疯了。” 兰花先生当然不会疯的。 “所以午夜和兰花都可能是一种烟幕,让你产生错觉,让你走上歧途,掉下陷阱。” 长者又向少年解释。 “譬如说,你认为他只有在月圆时的午夜出现,其他的那些夜晚他在做什么事呢?难道是在栽花、下棋、弹琴?难道是在洗碗、扫地、挑粪?” 少年怔住。 他从未想到过这个问题,可是现在他想到了。 ——在其他的那些夜晚,这位兰花先生做的事,也许比他在月圆夜做的事更可恶更可怕。 长者眼中带着深思。 “他故意让你认为他只有在月圆夜才会出现,故意让你认为他只有在这个特定的时候才会犯罪杀人,别的时候他去犯罪杀人时,你就不会注意了。” 他问少年:“你能说这是他的弱点?” 少年承认:“我想错了。” 长者又问:“兰花的香气又能算是一条什么样的线索呢?”他说:“兰花的香气,并不是固定在某一个人身上的,也没有谁规定只有某一个人身上才能带着兰花的香气。” 少年承认。 无论你把从兰花中提炼出的香气精华洒在谁身上,那个人身上就会有兰花的香气,甚至你把它洒在一条猪身上,那条猪也会有兰花的香气。 ——如果身上带着兰花香气的就是兰花先生,那么一条猪也可能是兰花先生了。 少年苦笑。 这一点他也从未想到过,现在他显然也想到了,他只觉得自己常常笨得就像是一条猪。 “如果连这两点都不能算是线索,那么等到那次飞蛾行动失败,兰花先生消失后,还有什么人能够找得到他?” “至少还有一个人。” “楚留香?” “当然是他。” 老者笑:“当然是他,无论谁都可以想像得到,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一个人能够找到这位神秘的兰花先生,这个人一定就是楚留香。” “一定是的。”少年承认。 “可是楚留香也只不过是一个人而已,在一种完全没有线索的情况下,怎么能找出一个几乎好像完全不存在的人来?” 好玄的问题,谁能回答? 少年看着长者,忽然笑:“这个问题正是我想问你的,你怎么反而问起来了?” 老者也笑了,可是他的笑很快就结束,立刻就用一种非常严肃的声音说。 “这是一种心态的问题。” “心态?” “心态的意思,就是一个人在处理一件事的时候,对这件事的想法和看法。” 长者解释。 “同样的一件事,如果由不同的人来处理,结果通常都是不一样的,”长者说:“因为这个世界上有各式各样不同的人,就算在同样的处境下,处理同样的一件事,所用的方法都不会一样。” “是不是因为他们的心态不同?” “是的。” ——一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子,和一个艰辛奋斗白手起家的人,在同样情况下处理同样一件事时,他们所用的手法会有多大的差异? ——一个愚人和一位智者在处理同样一件事,又会有多大的差异? 这种差异几乎是难以想像的。 “最重要的一点差异,也许还不是他们对这件事的想法和看法不同,而是他们自己心里所受到这件事的影响有什么分别。” 这又是一句很艰涩的话,可是少年居然懂。 “有些人在危难时会挺身而出,从容就义,有些人却逃得比马还快。”少年说:“有些人在失意时会狂歌纵酒,有些人会振臂再战,有些人完全不在乎,有些人却会去一头撞死。” “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心里的感觉不同。”少年问长者:“这是不是就是心态?” “是的。”长者抚掌:“就是这样子的。” 他说:“飞蛾行动虽然已投下这么大的人力物力,如果彻底失败了,别的人一定会张惶失措,又恐又怒,甚至会不惜作最后的孤注一掷。” “大多人都会这样子的。”少年说:“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在彻底失败时都会变成困兽。” “有没有例外?” “有,当然有,而且有两种。”少年说:“一种是智者,一种是枭雄。” 他说:“智者淡然,枭雄冷静,智者无欲,枭雄无情,对得失之间的把握,都是有分寸的。” “你错了。”长者说:“能例外的人不是两种,是三种。” “还有一种人是什么人?” “是愚人。” 少年想了想立刻就懂了。 “是的,是愚人。”少年说:“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得意过,又怎么会失意?” 兰花先生当然不是愚人。 “像他这样的枭雄人物,纵然败了,也不会败得走入绝境。”长者说:“因为他们无论做什么事,都一定留有后路。” 他又补充:“到了必要时,他们就会当机立断,把自己和失败的那件事之间的关系完全切断,走到他预留的另外那条路上去,去做另外一件事,甚至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那时候午夜也没有了,兰花也没有了,他这个人也就从此消失。” “是的。” “所谓壮士断腕,就是这意思。” “是的。”长者说:“腕子已经烂了,还是死抱住不放,这种事他们是绝不会做的。” “所以你认定,只要飞蛾行动一失败,这位兰花先生立刻就会消失无踪?” “不错。” “飞蛾行动已必败无疑,香帅又怎么能把他找出来呢?” ——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了。 长者微笑:“我刚才已经告诉过你,这是一种心态的问题。” ——问题又回到原处,少年还是不懂。 长者再解释。 “凡是枭雄人物,如果败了,一定败得干脆利落,一定不会拖泥带水,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一定还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这种人对自己当然有信心。”少年说:“这大概也就是他们的心态。” “是的。”长者说:“只不过,这种人当然还是胜的时候比较多。” “当然,常败的人,怎么能称枭雄?” 长者忽问少年:“如果他们胜了呢?他们在胜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心态?” 少年怔住。 他从未想到这一点,现在他才忽然发现,这一点才是问题的真正关键。 长者又对少年说: “你认为那次飞蛾行动一定会失败的,因为楚留香在那次行动中已经掌握了所有的先机。”长者问:“可是你有没有想到,如果香帅根本不想胜,那次行动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 这个问题也是不必回答的。 甚至不必问。双方争胜,有一方根本不愿胜,胜的当然是另一方。 应该问的是:“这一次行动是生死之争,胜者生,负者死,所以不能不胜,香帅为什么不想胜?” 长者又否定了这个问题,他告诉少年: “问题也不该这样问的,因为答案早已有了。”长者说:“你也应该想得到,如果香帅彻底毁灭了那次行动,彻底击败了兰花先生,却始终不知道他击败的这位兰花先生是谁,那么他这次胜利还有什么意义?” 少年同意这一点。 “如果香帅这一生始终查不出这位兰花先生是谁,我想他恐怕连觉都睡不着。” “所以他在这次行动中,只许败,不许胜。”长者说:“他简直是非败不可。” “为什么?” “因为他一定要找出这位兰花先生来。”长者说:“他一定要当面和这位兰花先生一决胜负。” 少年叹息:“那楚留香这次就错了。” “哦?” “他应该知道,有一种人是再也不能和任何人争胜负的了。” “哪种人?死人?” “是的,”少年说:“他应该知道,在那次行动中,不胜就是死。” 长者笑:“在这一方面,你的想法就和香帅不一样了。” “难道他认为在那种情况下不胜,也仍可以不死?”少年问:“难道他认为在那种情况下兰花先生还会留下他的命?” “是的。” “他怎么会这样想?” “只因为一点。”长者说:“只为他非常了解兰花先生的心态。” 长者问少年。 “你有没有看过狡猫捕鼠?你有没有看过蜘蛛捉虫?” 少年看过。 他也知道猫捉鼠后,绝不会很快就把那只老鼠吃掉的,因为吃掉一只老鼠,只不过满足了它的食彩而已,对它来说,这一点满足还不够。 蜘蛛也一样。 蜘蛛网住了一条虫之后,也要先把这条虫戏弄一番,然后再慢慢的一点一点吃下去。 因为它们认为这是一种享受。他们绝不会放弃这种享受。 ——在虫与鼠的境界里,猫与蜘蛛无疑都是枭雄。 少年明白这一点,所以他问长者。 “香帅是不是认为兰花先生也和猫与蜘蛛一样,在制伏他之后,绝不会先要他的命?” “是的。”长者说:“他相信兰花先生在他临死之前,一定会先把他享受一下。” “因为他相信兰花先生的心态一定就是这样的。” “是的。” “他有把握能确定这一点?” “他没有。”长者说:“可是他一定要赌一赌,一定要冒一次这种险。” 少年不明白:“我真的不懂,香帅为什么会这样做?” “因为他相信兰花先生在这一次行动中如果胜了,就一定不会杀他。” “为什么?” 长者解释:“杀,是一定要杀的,就好像猫吃鼠,也是一定要吃的,如果他们不吃不杀,当然有他们一定的原因。” “什么原因?” ——回答也是一种一定的回答。 “因为兰花先生也像是猫与蜘蛛一样,在某种情况中,也有某种特殊的心态。” “然后呢?” “不是然后,是结局。” “我要问的就是结局。” 长者笑,长笑,笑不绝。 因为这件事的结局,一点都不可笑。 结局永远都不会是可笑的。永远不会。 无论多开心多欢愉多可笑的事,到了结局的时候,就不开心不可笑了。 ——生命是开心的,多么丰富,多么热闹,就算有些人的生命中没有那种丰富的欢乐,也会有一点淡淡的恬适的愉悦。 可是生命的结局是什么呢? 是死。 无论什么样的人,他的生命的结局都是死。 什么是死? ——如果你曾经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你就会明白人生是一个多么大的悲剧了,如果你明白这一点,你对很多事也许都会看得淡一点。 看得淡一点并不是消极,也不是放弃,而是一种让你胸襟比较宽大一点的态度。 当然,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故事都是以成功和快乐做为结局的。 艰辛奋斗者必获成功,有情人终成眷属。 只可惜这种结局并不是一种结局,而是一种暂停的符号。到了终结时,还是一样的。 所以少年问长者这件事的结局时,长者就笑了,因为他只有笑。 ——这个问题问得是多么愚蠢?多么可笑? “一个人如果要做一件事,最好就不要问它的结局。”长者说:“因为所有的结局到了真正终结时,都是一样的。” 他说:“所以我们要做一件事的时候,只该问这件事,是不是应该去做,是不是值得去做,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是不是能够让别人快乐,自己振奋?因为生命只不过是一段过程而已。” 少年明白。 “一个人如果能够明白这一点,他的生命就是快乐的了,他的这一生也可以算没有白活的了。” 他说:“我相信楚留香一定是最明白这一点的人,所以他不管做什么事情,总是全力以赴。” ——所以他的生命永远比任何人活得都有意义。 可是这个世界上无论什么事都还是要有结局的,有了开始,就要有结局,无论什么事都不能例外。 因为有了生命,就已经有了开始——有了开始,就一定有结局。 如果没有开始呢? 没有开始,就什么都没有,没有生命,没有悲欢,没有人,也没有结局。 ——没有结局是不是比较快乐呢? 不是。 没有结局本身就是一种结局! ——也许这一点才是最悲哀的。 不管怎么样,这个世界总算已经形成了,已经有了生命,有了开始,有了人,有了悲欢离合。 “所以每件事都应该有结局的,这次飞蛾行动也不应该例外。” “是的。”长者说:“这个世界上大多数都是没有例外的。” “那么这件事为什么好像没有结局呢?” “它是有结局的,只不过你不知道而已。”长者说:“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这件事的结局是什么样的结局。” “为什么?” “因为这是一个非常秘密的秘密。” “什么秘密?” “不知道。”长者说:“除了那有限的几个当事人之外,江湖中至今好像还没有人知道。” 他又补充: “江湖人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这次行动,但却没有人知道它的结局。” “所以它才会被列入武林中近百年来的四大疑案之一。” “是的。” “我记得你还告诉过我,这次事件几乎已经可以和沈浪的那件疑案相提并论了。” “是的。” ——沈浪的那件疑案,是早就在江湖中流传已久的。 昔年的名侠沈浪,从少年时候就以缉捕名凶名盗所得之花红为生,身经百战,战无不胜,其经历之诡奇,绝不在楚留香之下。 他在正义庄遇朱七七,遭遇到他生平从来未有的激情,他在白云山庄遇王怜花,遭遇到平生从来未有的诡谲,他在楼兰古城中遇快活王,遭遇到平生从来未有的危恶凶杀。 他都活了下来。 ——激烈的爱情有时比凶杀更能致人死命,可是他居然也活了下去。 然后他成名了。 他那个情绪非常不稳定的情人朱七七,已经稳定了下来,已经可以死心塌地的跟着他。 连他的仇敌都已变作他的朋友,因为他已经彻底原谅了他们。 这时候他才三十多岁,正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时候。 可是他忽然失踪。 他的情人,他的兄弟,他的朋友,也跟着他一起失踪了。 江湖中至今还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的下落。 这时候他已经天下无敌,已经连仇人都没有了,根本不需要再躲避仇家的追杀。 他当然不会欠别人的债。 他也没有情结、愁结。 像这样一个人,本来应该在这个世界上活得开心之极。 可是他却忽然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没有人知道他到哪里去?也没有人知道是为了什么? ——是不是因为他太开心了? 沈浪这么样做,大家还可以想到他是为了什么。 ——为了他的盛名,为了朱七七在江湖中得罪的人,为了后来已成为他朋友的王怜花的前罪,他都有理由退隐。 可是楚留香呢? 楚留香为什么要把这个故事的结局永远埋藏地下? 没有人能想得到他的理由。 少年沉默、沉思,良久,忽然跳了起来。 “我想出来了。”他高声说:“我想出来了。” “你想出了什么?” “我想出了香帅为什么不愿意把这件事的结局公诸于天下。” 长者吃惊的看着他,似乎还不能相信这个年轻人能把这个秘密揭穿。 少年的脸已因兴奋而发红。 “这件事本来已经天下皆知,而且对香帅的名誉丝毫无损,他为什么要隐瞒呢?” 少年自己提出问题,自己回答。 “这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他说:“如果他把结局说出来,虽然不会伤害到他自己,却会伤害到另外一个人。” 他说:“这个人,当然是一个他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愿去伤害的人。” 长者也沉默、也沉思,也过了很久才问少年:“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这个人就是兰花先生?” “是的。” “楚留香不肯把那次事件的结局说出来,就因为他不肯揭穿那位兰花先生的真实身份?” “是的。” 少年迟疑,立刻又说:“不是他不肯揭穿那位兰花先生的身份,而是他不愿让世人知道这个人就是兰花先生。” 这两种说法听来好像是一样的,其间却又有一点差异。 长者明白这一点,少年却还要解释:“所以我认为,这位兰花先生一定也是一个和香帅有极亲密,极不寻常关系的人。” “也是?”长者问:“在这次事件中,还有些什么人和他有这种关系?” 少年想说话,忽然又闭上了嘴,因为他也不忍将这个人的名字说出来。 ——一个多么聪明、多么温柔、多么美丽的人?多么可敬多么可爱? 在江湖人心目中,这个人几乎已成为美的化身,有谁忍心毁坏? 少年只能对长者说: “不管怎么样,这个人一定是世上最了解楚香帅的一个人,所以到最后才能把香帅骗到她面前去。” 他还解释。 “香帅自以为在最后一步棋中施用了一点诡计,才能找出这位‘兰花先生’的真相,又怎么知道这不是她意料中的事?” 难道这位“兰花先生”并非先生,难道她早已了解楚留香那种喜爱冒险的天性,早知他一定会使出这最后一着险棋,早知他一定会出现在她面前的? 她将这次行动命名为“飞蛾行动”。 是不是因为她早已算准楚留香会像飞蛾一样投入她美丽的火焰中? “所以不管经过的情况如何,结局总是一样的?” 少年下结论:“你认为那是个什么样的结局?” “一个美丽的结局。” “那些枉死在这次行动中的人呢?” “死的都是些该死的人。”少年说:“这也是这次计划中最有趣的一部分。” 长者承认:“那位兰花先生当然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楚留香的,那位郎格丝公主最后当然也只有失望而返!” 他微笑:“公主的腿再长,也打不过兰花先生的,只能走得比较快一点而已。” “铁大爷呢?” “那个人其实并不是人,只不过是个傀儡而已,一个铁打的傀儡。虽然比别的傀儡硬一点,可是傀儡就是傀儡,不管用什么做的都一样。” “是的。” “最有趣的,还是那个割头小鬼。” 结局 关于那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割头小鬼,江湖传言是这样子的。 ——有一天,有几位江湖名侠终于抓住他了,着实的拷问他。 “你为什么要割人头?” “我不割人头。”小鬼很郑重的说:“我只割名人的头。” “名人难道不是人?” “名人和人是有一点不同的。”小鬼说:“名人是一种很特别的人。所以我一定要割下他们的头来研究研究。” “有什么不同?” “至少他们总有一点和别人不同。”小鬼说:“他们总是会有一些别人没有的痛苦。” 群侠默然。 也不知道是该杀了这个小鬼,还是放了他,小鬼自己想出了一个办法。 “你们把我用铁线、牛筋绑起来,用手铐、脚镣铐住,再把我锁到一个铁箱子里去,抛入长江。”小鬼说:“如果我死了,我死而无怨,如果我还没死,就是我的运气了。” 这个提议立刻被接受。 十天后,终于有人忍不住了,又从长江里把箱子捞出来,看看这个小鬼死了没有。 一打开箱子,大家都怔住。箱子居然是空的。 当然也不能说完全是空的,虽然没有人,却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 “饮不完的杯中酒,割不尽的名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