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钩赌坊》 第一回 冰山美人 夜。秋夜。 残秋。 黑暗的长巷里静寂无人,只有一盏灯。 残旧的白色灯笼几乎已变成死灰色,斜挂在长巷尽头的窄门上,灯笼下却挂着个发亮的银钩,就像是渔翁用的钩一样。 银钩不停的在秋风中摇晃,秋风仿佛在叹息,叹息着这世上为何会有那么多人愿意被钓在这个银钩上? 方玉飞从阴暗潮湿的冷雾中,走进了灯火辉煌的银钩赌坊,脱下了深色的斗篷,露出了他那件剪裁极合身,手工极精致的银缎子衣裳。 每天这时候,都是他心情最愉快的时候,尤其是今天。 因为陆小凤就站在他身旁,陆小凤一向是他最喜欢、最尊敬的朋友。 陆小凤心情也很愉快,因为他自己就是陆小凤。 布置豪华的大厅里,充满了温暖和欢乐,酒香中混合着上等脂粉的香气,银钱敲击,发出一阵阵清脆悦耳的声音。世间几乎没有任何一种音乐能比得上。 他喜欢听这种声音,就像世上大多数别的人一样,他也喜欢奢侈和享受。 银钩赌坊实在是个很奢侈的地方,随时都在为各式各样奢侈的人,准备着各式各样奢侈的享受。 其中最奢侈的一样,当然还是赌。 每个人都在赌,每个人都聚精会神在他们的赌注上,可是陆小凤和方玉飞走进来的时候,大家还是不由自主要抬起头。 有些人在人丛中就好像磁铁在铁钉里,陆小凤和方玉飞无疑都是这种人。 “这两个自命不凡的年轻人是谁?” “穿银缎子衣裳的一个,就是这赌坊大老板的小舅子。”说话的人又干又瘦,已赌成了精。 “你说他就是蓝胡子那新夫人的弟弟?” “嫡亲的弟弟!” “他是不是叫做‘银鹞子’方玉飞?” “就是他。” “听说他本来就是个很有名的花花公子,吃喝嫖赌,样样精通,轻功也很不错。” “所以还有很多人说他是个采花盗!”赌精微笑道:“其实他想要女人,用手指勾一勾就来了,根本用不着半夜去采花。” “听说他姐姐方玉香也是个很有名的美人!” “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一个人眯着眼睛叹了口气:“那女人又岂是‘美人’两个字所能形容的,简直是个倾国倾城的尤物!” “方玉飞旁边那小子又是谁?怎么长着两撇和眉毛一模一样的胡子?” “假如我没有猜错,他一定就是那个长着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陆小凤!” 有些人在活着时就已成为传奇人物,陆小凤无疑也是这种人。 提起了他的名字,每个人的眼睛立刻都盯在他身上,只有一个人例外。 这个人居然是个女人! 她穿着件轻飘飘的,苹果绿色的,柔软的丝袍,柔软得就像皮肤一般贴在她又苗条、又成熟的胴体上。 她的皮肤细致光滑如白玉,有时看来甚至像是冰一样,几乎是透明的。 她美丽的脸上完全没有一点脂粉,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已是任何一个女人梦想中最好的装饰。 她连眼角都没有去看陆小凤,陆小凤却在全心全意的盯着她。 方玉飞笑了,摇着头笑道:“这屋子里好看的女人至少总有七八个,你为什么偏偏盯上了她?” 陆小凤道:“因为她不睬我。” 方玉飞笑道:“你难道想所有的女人一看见你,就跪下来吻你的脚?”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她至少应该看我一眼的,我至少不是个很难看的男人。” 方玉飞道:“你就算要看她,最好也离她远一点!” 陆小凤道:“为什么?” 方玉飞压低了声音,道:“这女人是个冰山,你若想去动她,小心手上生冻疮!” 陆小凤也笑了。 他微笑着走过去,笔直的向这座冰山走过去,无论多高的山岭他都攀登过,现在他只想登上这座冰山。 冰山很香。 那当然不是脂粉的香气,更不是酒香。 有种女人就像是鲜花一样,不但美丽,而且本身就可以发出香气。 她无疑就是这种女人。 陆小凤现在又变得像是只蜜蜂,嗅见花香就想飞到花蕊上去。 幸好他还没有醉,总算在她身后停了下来。 冰山没有回头,纤柔而美丽的手上,拿着一叠筹码,正在考虑着,不知道是该押大的?还是该押小的? 庄家已开始在摇骰子,然后“砰”的一声,将宝匣摆下,大喝道:“有注的快押!” 冰山还在考虑,陆小凤眨了眨眼,凑过头去,在她耳边轻轻道:“这一注应该押小!” 纤手里的筹码立刻押了下去,却押在“大”上。 “开!” 掀开宝匣,三粒骰子加起来也只不过七点。 “七点小,吃大赔小!” 冰山的脸色更苍白,回过头狠狠瞪了陆小凤一眼,扭头就走。 陆小凤只有苦笑。 有些女人的血液里,天生就有种反叛性,尤其是反叛男人。 陆小凤本该早就想到,她一定就是这种女人。 冰山已穿过人丛往外走,她走路的时候,也有种特别的风姿。 “像这种气质的女人,十万个人里面也没有一个,错过了实在可惜得很,你若不追上去,一定会后悔的!”陆小凤在心里劝告自己。 他一向是个很听从自己劝告的人,所以他立刻就追了上去。 方玉飞却迎了上去,慢慢道:“你真的要去爬冰山?” 陆小凤道:“我不怕得冻疮!” 方玉飞拍了拍他的肩,道:“可是你总得小心,冰山上很滑,你小心摔下来!” 陆小凤道:“你摔过几次?” 方玉飞笑了,当然是苦笑,直到陆小风走出了门,他才叹息着喃喃道:“从这座冰山上摔下来,最多只能摔一次,因为一次已经可以把人摔死。” 黑暗的长巷里还是同样黑暗。 夜已很深了。 车马都停在巷外,无论什么样的人,要到银钩赌坊去,都得自己走过这段黑巷。 这使得银钩赌坊又增加了几分神秘和刺激——神秘和刺激岂非永远都是最能吸引人的? 银钩犹在风中摇晃,被这只银钩钓上的人,也许远比渔翁钓上的鱼更多千百倍。 夜色凄切,灯光朦胧。 冰山在前面走,身上已多了件淡绿的披风。 陆小凤在后面跟着,淡绿的披风在灯光下轻轻波动,他就像是个爱做梦的孩子,在追逐着一朵飘飘的流云。 黑巷里没有别的人,巷子很长。 冰山忽然回过身,盯着陆小凤,一双眸子看来比秋星还冷。 陆小凤也只好停下脚步,看着她笑。 冰山忽然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陆小凤笑道:“我害你输了钱,心里也很难受,所以……” 冰山道:“所以你想赔偿我?” 陆小凤立刻点头。 冰山道:“你想怎么样赔偿?” 陆小凤道:“我知道城里有个吃宵夜的地方,是通宵开着的,酒菜都很不错,现在夜已很深,你一定也有点饿了!” 冰山眼珠子转了转,道:“这么样不好,我有更好的法子。” 陆小凤道:“什么法子?” 冰山居然笑了笑,道:“你过来,我告诉你。” 陆小凤当然过去了。 他想不到这座冰山也有解冻的时候,更令他想不到的是,他刚走过去,一个耳刮子已掴在他左脸上,接着右脸也挨了一下。 这冰山的出手还真快,不但快,而且重。 陆小凤也许并不是避不开,也许只因为他没想到她的出手会这么重。 不管怎么样,他的确是挨了两巴掌,几乎被打得怔住。 冰山还在笑,却已是冷笑,比冰还冷:“像你这种男人我见得多了,就像是苍蝇臭虫,我一看见就想吐!” 这次她扭头走的时候,陆小凤脸皮再厚,也没法子跟上去了,只有眼睁睁的看着这朵美丽的流云从他面前飞走。 巷子很长,她走得并不很快,忽然间,黑暗中冲出了四条大汉,两个人扭住她的手,两个人抓住她的脚。 她惊呼一声,也想给这些人几个耳光,只可惜这些人绝不像陆小凤那么怜香惜玉,七手八脚,已将她硬生生抬了起来。 陆小凤的脸还在疼,本不想管闲事,只可惜他天生就是个喜欢管闲事的人,若要他看着四条大汉在他面前欺负一个女人,那简直比要他的命还难受。 四条大汉刚得手,就发现一个胡子长得像眉毛的人忽然到了他们面前,冷冷道:“先放下她,再爬出去,谁敢不听话,我就打歪他的鼻子!” 这些大汉当然都不是听话的角色,可是等到有两个人的鼻子真的被打歪之后,不听话的也只好听话了。 于是四个人都乖乖的爬在地上,爬出了巷子,两个人的鼻子一路都在滴血! 后来有人问他们:“你的鼻子怎么被打歪的?” 他们的回答是:“不知道!” 他们真的不知道,因为他们根本没有看清楚陆小凤是怎么出手的。 这时候冰山仿佛已刚刚开始溶化,因为她整个人都已被吓软了,居然在求陆小凤:“我就住在附近,你能不能送我回去?” 她住得并不近,陆小凤却一点也没有埋怨,事实上,他只希望她住得越远越好。 因为她一直都倒在陆小凤怀里,好像已连坐都坐不直,幸好车厢里窗门都是关着的,窗帘也拉得很密。车马已走了将近半个时辰,他们也说了不少话——断断续续的在说。 “我不是苍蝇,也不叫臭虫,我姓陆,叫陆小凤。”先开口的当然是他。 冰山笑了,这次是真的笑:“我姓冷,冷若霜。” 陆小凤也笑了,他觉得这名字倒真的是名如其人。 “刚才那四个人你认得?” 冷若霜摇摇头。 “他们为什么要欺负你?”陆小凤又问。 冷若霜想开口,却又红着脸垂下头。 陆小凤没有再问,男人欺负女人,有时候根本就不需要什么理由。 何况,一个像她这么样动人的少女,本身就已经是种很好的理由,足够让很多男人想要来“欺负”她。 车马走得并不快,车厢里很舒服,坐在上面就好像坐在摇篮里一样。 冷若霜身上的香气,仿佛桂花,清雅而迷人。 这段路就算真要走三天三夜,陆小凤也绝不会嫌太长。 冷若霜忽然道:“我的家就住在永乐巷,靠左边第一栋屋子!” 陆小凤道:“永乐巷在哪里?” 冷若霜道:“刚才我们已经走过了!” 陆小凤道:“可是你……” 冷若霜道:“我没有叫车子停下来,因为我今天晚上不想回家去!” 陆小凤忽然发觉自己的心在跳,跳得比平常快了两三倍。 若有个像她这么样的女孩子,依偎在你身旁,告诉你今夜她不想回家去,我可以保证你的心一定跳得比陆小凤更厉害。 冷若霜道:“今天晚上我一直都在输,我想换个地方,换换手气!” 陆小凤的心又冷了,很久以前他就警告自己,千万莫要自我陶醉,可是这毛病老是改不过来。 男人们又有几个能改掉这自我陶醉的毛病? 冷若霜道:“你知不知道这里还有个金钩赌坊?” 陆小凤不知道,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冷若霜道:“你是从外地来的,当然不会知道!” 陆小凤道:“那地方很秘密?” 冷若霜眼波流动,瞟了他一眼,忽又问道:“今天晚上你有没有别的事?” 回答果然是:“没有!” 冷若霜道:“你想不想我带你到那里去看看?” 陆小凤道:“想!” 冷若霜道:“可是我答应过那里的主人,绝不带陌生人进去的,你若真的想去,那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陆小凤道:“你说。” 冷若霜道:“让我把你的眼睛蒙起来,而且答应我绝不偷看!” 陆小凤本来就想去的,现在更想去了。 他本来就是个很好奇的人,喜欢的就是这种神秘的冒险和刺激。 所以他想也没有想,立刻就说:“我答应!” 他盯着她身上那件薄如蝉翼的轻罗衫,微笑着又道:“你最好用厚一点的布来蒙我的眼睛,有时候我的眼睛会透视。” 黑暗是什么? 一个人若是日日夜夜,年年月月,都得无穷无尽的留在黑暗里,心里是什么滋味? 陆小凤忽然想到了花满楼,他觉得花满楼实在是个很伟大的人,上天虽然给了他如此般残酷的折磨,他非但毫无怨尤,对人世间的万事万物,还是充满了仁慈的同情和博爱。 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 陆小凤叹了口气,他眼睛被蒙上还不过片刻,就已觉得无法忍耐。 车马仿佛经过了一个夜市,然后又经过了一道流水,他听见了人声和流水声。 现在车已停下,冷若霜拉住他的手,柔声道:“你慢慢的走,跟着我走,我保证这地方绝不会让你失望的。” 她的手又细又滑又软。 现在他们好像是在往下走,风中有虫语蝉鸣,附近显然是个旷野。 然后陆小凤就听见了敲门声。 走进了门,仿佛是条通道,通道并不太长,走到尽头处,就可以隐约听见呼庐喝雉声、骰子落碗声、银钱敲击声,男人和女人的笑声。 冷若霜道:“到了!” 陆小凤松了口气,道:“谢天谢地!” 前面又响起敲门声,开门声,门开了后,里面各式各样的声音就听得更清楚。 冷若霜拉着他走进去,轻轻道:“你先在这里站着,我去找这里的主人来!” 她松开了他的手,醉人的香气立刻离他远去,忽然间,“砰”的一声,有人用力关上了门,屋子里的人声、笑声、骰子声,竟忽然也跟着奇迹般消失了。 天地间忽然变得死一般静寂。 陆小凤就像是忽然从红尘中一下子跌进了坟墓里。 这是怎么回事? “冷姑娘,冷若霜!” 他忍不住呼唤,却没有回应,屋子里那么多人,难道也全都被缝起了嘴? 陆小凤终于拉开了蒙在眼睛上的布,然后就觉得全身上下都已冰冷僵硬。 屋子里根本没有人,连一个人都没有。 刚才那些人到哪里去了? 若说他们在这一瞬间就已走得干干净净,那是绝不可能的事。 这种绝不可能的事,是怎么会发生的? 屋子并不大,有一张床、一张桌子,桌上摆着酒菜,酒菜却原封未动。 陆小凤又不禁打了个寒噤,他忽然发现这屋子里根本就不可能有那么多人。 事实上,无论谁都看得出,这屋子里刚才根本就没有人,连一个人都没有。 可是陆小凤刚才却明明听见了很多人的声音。 他若相信自己的眼睛,就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他的耳朵一向很灵,一向没有毛病。 这又是怎么回事? 若说一间没有人的屋子里,会凭空有各式各样的声音,那更是绝不可能的事。 这种绝不可能的事,却又偏偏让陆小凤遇见。 难道这是间鬼屋? 难道老天还觉得他遇见的怪事不够多,还要叫他真的遇见一次鬼? 陆小凤忽然笑了。 他决定绝不再想这些想不通的事,先想法子出去再说。 他出不去。 这屋子里根本没有窗户,四面的墙壁和门,竟赫然全都是好几寸厚的铁板。 陆小凤又笑了。 遇见无可奈何的事,他总是会笑。 他自己总是觉得这是他有限的几样好习惯其中之一。 ——笑不仅可以使别人愉快,也可以使自己轻松。 可是现在他怎么轻松得起来? 桌上的四样下酒菜,一碟是松子鸡米,一碟是酱爆青蟹,一碟是凉拌鹅掌,一碟是干蒸火方,不但做得精致,而且都是陆小凤平时爱吃的。 布下这陷阱的人,对陆小凤平日的生活习惯,好像全都知道得很清楚。 酒是陈年的江南女儿红,泥封犹在,酒坛下还压着张纸条子:“劝君且饮一杯酒,此处留君是故人。” 故人的意思就是老朋友,也只有老朋友,才会这么了解他。 但陆小凤却想不起自己的老朋友中,有谁要这么样修理他。 纸条字旁边,还有两行很秀气的字:“留君三日,且作小休,三日之后,妾当再来。” 下面虽没有署名,却显见是那冰山般的冷若霜留下的。 她好像已算准了陆小凤一定会上当。 他们算得这么精,设下这圈套,为的只不过是要将陆小凤留在这里住三天? 陆小凤不信,却又猜不出他们还有什么别的目的,所以他就坐下,拿起筷子,先挑了块有肥有瘦的干蒸火方,送进自己的嘴。 筷子是银的,菜里没有毒,他们当然也知道,要毒死陆小凤并不容易。 于是陆小凤又捧过那坛酒,一掌拍开了泥封,突听“啵”的一响,一股轻烟从泥封中喷了出来,又是“砰”的一响,酒坛子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陆小凤看着流在地上的酒,想笑,却又笑不出。 然后他就晕了过去。 雾已散,繁星满天,风中不时传来蝉鸣虫语,泥土已被露水打湿。 陆小凤的衣裳也已湿透。 他醒来时,恰巧看见东方黑暗的穹苍,转变成一种充满了希望的鱼肚白色。 他醒来时,大地也正在苏醒。 等他站起来时,灰暗的远山已现出碧绿,风中也充满了从远山带来的木叶清香。 山坳间炊烟四起,近处却看不见农舍人家。 假如这里就是他昨夜停车下来的地方,那座用铁板搭的屋子呢? 假如这里不是他昨夜去的地方,他又是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那些人辛辛苦苦,布下个圈套,让他上了当,为的就是要把他送到荒郊野外来睡一夜? 陆小凤更不信,却还是想不出他们会有什么别的目的? 所以他就脱下了身上的湿衣裳,搭在肩上,开始大步走回去。 他就住在城里的五福客栈里,现在他只想先去洗个热水澡,好好的吃一顿,睡一觉,再来想这些想不通的问题。 五福客栈的肉包子很不错,鸡汤面也很好,床上的被单,好像还是昨天才换的。 远远看见五福客栈的金字招牌,他就已将所有不愉快的事全都忘了,因为所有愉快的事,都已在那里等着他。 谁知在那里等着他的,竟是两柄剑、四把刀、七杆红缨枪,和一条铁链子。 他刚走进门,就听见一声暴喝,十三个人已将他团团围住。 接着,又是“哗啦啦”一声响,一条铁链子,往他脖子上直套了下来。 好粗好重的一条铁链子,套入脖子的手法也很有技巧,很熟练。 陆小凤却只伸出两根手指来一夹,一条铁链子立刻被夹成了两条,被夹断的半截“叮”的跌落在地上。 拿着另外半条铁链子的人踉跄倒退几步,脸色已吓得发青,伸出一只不停发抖的手,指着陆小凤道:“你……你敢拒捕?” “拒捕?” 陆小凤看了看这人头上的红缨帽,皱眉道:“你是从衙门里来的?” 这人点点头,旁边已有人在叱喝:“这位就是府衙里的杨捕头,你敢拒捕,就是叛逆!” 陆小凤道:“你们是来拿我的?我犯了什么罪?” 杨捕头冷冷的笑道:“光棍眼里不揉沙子,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人证物证俱在,你还装什么蒜?” 陆小凤道:“人证在哪里?物证在哪里?” 柜台后面坐着七八个人,穿着虽然都很华丽,脸色却都很难看,一个个指着陆小风,纷纷呼喝:“就是他!” “昨天晚上,就是这个脸上长着四条眉毛的恶贼,强奸了我老婆!” 陆小凤怔住。 杨捕头厉声道:“你昨晚上,一夜之间做了八件大案!这就是人证。” 另一个戴着红缨帽的官差,指着堆在柜台后面地上的包袱,道:“这都是从你屋里搜出来的,这就是物证。” 陆小凤笑了,道:“我若真的偷了人家东西,难道会就这么光明正大的摆在屋子里,难道我看来真的这么笨?” 杨捕头冷笑道:“听你的口气,难道还有人冒险去抢了这么多东西来送给你?难道你是他的亲老子么?” 陆小凤又说不出话了。 突听一个人冷冷道:“杀人越货,强奸民妇,全都不要紧,只要我们不管这件事,还是一样可以逍遥法外。” 远处角落里摆着张方桌,桌上摆着一壶茶、一壶酒,三个穿着墨绿绣花长袍,头戴白玉黄金高冠的老人,阴森森的坐在那里,两个人在喝茶,一个人在喝酒。 说话的人,正是这个喝酒的人——喝酒的人是不是总比较多话? 陆小凤又笑了,道:“杀人越货,强奸民妇,全都不要紧?什么事才要紧?” 喝酒的老人翻了翻白眼,目中精光四射,逼视着陆小凤,冷冷道:“不管你做什么事都不要紧,但你却不该惹到我们身上来!” 陆小凤道:“你们是哪一方的神圣?” 绿袍老人道:“你不认得?” 陆小凤道:“不认得!” 绿袍老人端起酒杯,慢慢的啜了口酒,他举杯的手干枯瘦削如鸟爪,还留着四五寸长的指甲,墨绿色的指甲。 陆小凤好像没看见。 绿袍老人道:“现在你还是不认得?” 陆小凤道:“不认得!” 绿袍老人冷笑了一声,慢慢的站起来,大家就看见绣在他前胸衣裳上的一张脸,眉清目秀,面目娟好,仿佛是个绝色少女。等他站直了,大家才看出绣在他衣服上的,竟是个人首蛇身,鸟爪蝠翼的怪兽。 大家虽然不知道这怪兽的来历,这怪兽虽然只不过是绣在衣服上的,可是只要看见它的人,就立刻会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寒意从心里升起,禁不住要激灵灵打个寒噤。 陆小凤还是好像看不见。 绿袍老人道:“现在你认不认得?” 陆小凤道:“还是不认得!” 绿袍老人干枯瘦削的脸,似乎也已变成墨绿色,忽然伸出手,往桌上一插。 只听“夺”的一响,他五根鸟爪般的指甲,竟全都插入桌子里,等他再抬起手,两三寸厚的木板桌面,已赫然多了五个洞。 又是“哗啦啦”一声响,半截铁链子落在地上,杨捕头已吓得连手脚都软了。 屋子里忽然有了股说不出的恶臭,三个捕头夺门而出,裤管已湿透。 陆小凤也不能再装作看不见了,终于叹道:“好功夫!” 绿袍老人冷笑道:“你也认得出这是好功夫?” 陆小凤微笑点头。 其实他早已看出这三个怪异老人的来历,他脸上虽在笑,手里也在捏把冷汗。 绿袍老人忽然闭起眼睛,仰面向天,曼声而吟。 “九天十地,诸神诸魔,俱入我门,唯命是从!”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现在我总算已知道你们是谁了!” 绿袍老人冷笑。 陆小凤苦笑道:“但我却还是不知道,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们?” 绿袍老人盯着他,忽然挥了挥手。 后面的院子里立刻响起了一阵怪异的吹竹声,如怨妇悲哭,如冤鬼夜泣。 然后就有四个精赤着上身,胸膛上刺满了尖针的大汉,抬着块很大的木板走进来,木板上堆满了墨绿色的菊花。 这些大汉们两眼发直,如痴如醉,身上虽然插满了尖针,却没有一滴血,也没有痛苦,脸上反而带着种鬼诡可怕的微笑。 坐着喝茶的老人也站了起来,三个人一起走到这块堆满墨菊的木板前合什顶礼,喃喃的念道:“九天十地,诸神诸魔,俱来护驾,同登极乐!” 陆小凤忍不住走过去,从木板上拈起了一朵菊花,一只手忽然冰冷。 他刚拈起这朵菊花,就看见花下有一只眼睛,在直勾勾的瞪着他。 这只眼睛白多黑少,眼珠子已完全凸出,带着种说不出的惊惶恐惧。 陆小凤倒退了几步,长长吐了口气,道:“这个人是谁?” 绿袍老人冷冷道:“现在已是个死人!” 陆小凤道:“他活着的时候呢?” 绿袍老人又闭上眼睛,仰面向天,缓缓道:“九天十地,诸神之子,遇难遭劫,神魔俱泣。” 陆小凤动容道:“难道他是你们教主的儿子?” 绿袍老人道:“哼!” 陆小凤道:“难道他是死在我手上的?” 绿袍老人冷冷道:“杀人者死!” 陆小凤又倒退了两步,长长吐出口气,忽然笑道:“有人要抓我去归案,有人要我死,我只有一个人,怎么办呢?” 绿袍老人冷冷的看了杨捕头一眼,道:“你一定要他去归案?” 杨捕头道:“不……不……不一定!” 一句话未说完,已“噗咚”一声跪在地上,竟连腿都吓软了! 陆小凤叹道:“这么样看来,好像我已非死不可。” 绿袍老人道:“但是我也知道,你临死之前,必定还要拼一拼!” 陆小凤道:“一点也不错!” 他忽然出手,夺下了一口剑、一把刀。左手刀,右手剑,左劈右刺,一连三招,向绿袍老人攻出去,不但招式怪异,居然还能一心两用。 绿袍老人冷笑道:“你这是班门弄斧!” 一心二用,正是他教中的独门秘技,陆小凤三招攻出,他已看出了破法,已经有把握在三招中叫陆小凤的刀剑同时脱手。 就在这时,突听“呛”的一声,陆小凤竟以自己左手的刀,猛砍在右手的剑上。 刀剑相击,同时折断。 绿袍老人竟看不懂他用的这是什么招式,只看见两截折断了的刀剑,同时向他飞了过来。 陆小凤的人,也已凌空飞起,用力掷出了手里的断刀折剑,人却向后倒窜了出去。 没有人能形容这种速度,甚至连陆小凤自己都想不到自己能有这种速度。 一个人在挣扎求生所发挥的潜力,本就是别人难以想像的。 门外有风。 陆小凤在风中再次翻身,乘着一股顺风,掠上了对面的屋脊。 还没有人追出来,绿袍老人凄厉的呼声已传了出来:“你杀了诸神之子,纵然上天入地,也难逃一死。” 陆小凤既没有上天,也没有人地,他又到了银钩赌坊外那条长巷,雇了辆马车,再回到今天早上他醒来时那地方去。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现在他总算有几分明白。 那些人要他在荒郊野外睡一夜,只不过想陷害他,要他背黑锅。 他自己也知道,昨天晚上他遭遇到的事,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信。 那位冰山般的美人,当然更不会替他作证,何况她现在早已芳踪杳杳,不见踪影。 他只有自己找出证据来,才能替自己洗清这些百口难辩的罪名。 车子走了一段路,果然经过夜市的市场,然后又经过一道流水,才到了今晨他醒来的地方。 ——难道他昨天晚上真是走的这条路? ——难道这地方真是昨夜冷若霜拉着他走下来的地方? 但这里却偏偏是一片荒野,连个草寮都没有,哪里来的金钩赌坊? 陆小凤躺了下来,他躺在一棵木叶已经枯黄的大树之下,看着黄叶一片一片的被风吹下来,吹在他的身上。 泥土还是潮湿的,冷而潮湿。 他的人也刚刚冷静。 ——我明明走的是这条路,到了金钩赌坊,可是这里却没有屋子。 ——我明明听见屋里有人声,可是屋子里却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纸条上明明是要我在那里留三天,却又偏偏把我送走。 他越想越觉荒谬,这荒谬的事,连他自己都不信,何况别人? 他既没法子证明自己的行踪,难道就得永远替人背黑锅? 陆小凤叹了口气,实在连笑都笑不出了。 树后面好像有只小鸟在吱吱喳喳的叫个不停,陆小凤皱着眉,敲了敲树干,落叶纷飞,后面的小鸟居然还在叫,还没飞走。 这只小鸟的胆子真不小。 陆小凤忍不住用一只手支起了头,往后面看去,谁知树后吱吱喳喳的鸟语,竟然变成了汪汪的狗叫。 一只鸟怎么会变成一条狗的?这岂非也是绝不可能的事? 陆小凤正在奇怪,忽然看见树后伸出一个孩子的头来,朝他吐了吐舌头,作了个鬼脸。 原来狗吠和鸟语,都是这孩子学出来的,他显然是个聪明的孩子,学得居然惟肖惟妙。 这孩子又向陆小凤挤了挤眼睛,道:“我还会学公狗和母狗打架,你若给我两文钱,我就学给你听!” 陆小凤的眼睛发亮了,忽然跳起来,抱起这孩子来亲了亲,又塞了一大锭银子在他怀里,不停的说:“谢谢你,谢谢你!” 孩子不懂,眨着眼道:“你给了我这么多银子,为什么还要谢我?” 陆小凤道:“因为你刚救了我的命。” 他大笑着,又亲了亲这孩子的脸,也学了三声狗叫,一个跟斗翻出去两丈。 孩子吃惊的看着他,直到很多很多年之后,这孩子已长大成人,跟朋友谈起这件事,还确定那天自己遇见的是个疯子。 “可是那样的疯子实在少见得很。”他向他的朋友们保证:“他不但很有钱,而且很开心,我保证你们从来没有遇见过那么开心的疯子。” 若有人告诉他,这“开心的疯子”刚上了个天大的当,又受了天大的冤枉,几乎连命都难保,我也可以保证他绝不会相信。 ——你若要别人不断的花钱,不但要让他花得愉快,而且还得让他有赚钱的时候。 蓝胡子一向是个有原则的人,这就是他的原则。 所以银钩赌坊并不是十二个时辰都在营业的,不到天黑,绝不开赌,未到天亮,赌已结束。 ——白天是赚钱的时候,就该让别人去赚,晚上才有钱花。 现在天还没有黑。 陆小凤穿过静寂的长巷,走进银钩赌坊时,赌局还没有开。 门却是开着的,天黑之前,本不会有人进来,这里的规矩熟客人都知道。 不熟的客人,这里根本不接待。 陆小凤推门走进去,刚脱下新买的黑披风,摘下低压在眉毛上的大风帽,已有两条彪形大汉走过来,挡住了他的路。 无论什么样的赌场里,一定都养着很多打手,银钩赌坊里的打手也不少,大牛和瞎子正是其中最可怕的两个。 瞎子其实不是真的瞎子,正在用一双白多黑少的怪眼上上下下的打量着陆小凤,冷冷道:“这地方你来过没有?” 陆小凤道:“来过。” 瞎子道:“既然来过,就该知道这地方的规矩!” 陆小凤道:“赌场也有规矩?” 瞎子道:“不但有规矩,而且比衙门的规矩还大。” 陆小凤笑了。 大牛瞪眼道:“不到天黑,就算天王老子来,我们也一样要请他出去!” 陆小凤道:“难道我进去看看都不行?” 大牛道:“不行!” 陆小凤叹了口气,提着披风走出去,忽又转过身,道:“我敢赌五百两银子,赌你一定没法子举起这石凳子来。” 门内走廊上,一边摆着四个石凳子,分量的确不轻。 大牛冷笑着,用一只手举起了一个。 这小子若不是力大如牛,别人又怎么会叫他“大牛”?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样子这次是我输了,这五百两银子已经是你的!” 他居然真的拿出张五百两的银票,用两根手指拈着,送了过去。 五百两这数目并不小,两个人到杏花阁去喝酒,连酒带女人乐一夜,也用不了二十两。 大牛还在迟疑,瞎子已替他接了过来——见了钱,连瞎子都开眼。 银票当然是货真价实的。 瞎子脸上已露出笑容,道:“现在离天黑已不远,你到外面去转一转再回来,我可以替你找几个好脚,痛痛快快的赌一场!” 陆小凤微笑道:“我就在这里面转一转行不行?” 大牛抢着道:“不行!” 陆小凤沉下了脸,道:“既然不到天黑,绝不开赌,你刚才为什么要跟我赌?” 大牛道:“我没有!” 陆小凤冷冷道:“你若没有跟我赌,为什么收了我五百两银子?” 大牛急得胀红了脸,连脖子都粗了,却又偏偏没法子反驳。 讲理讲不过别人的时候,只有动拳头。 大牛的拳头刚握紧,忽然看见这个脸上好像有四条眉毛的小子,用手指在他刚放下的石凳子上一戳,这石凳子赫然多了一个洞。 他的脸立刻变得发青,握紧的拳头也已松开。 瞎子干咳了两声,用手肘轻轻撞了撞他,满面堆笑,笑道:“现在反正天已快黑了,这位客人又是专程来的,咱们若真把人家赶出去,岂非显得太不够意思!” 大牛立刻点头,道:“反正这里既没有灌铅的骰子,也没有藏着光屁股的女人,咱们就让他到处看看也没关系!” 他看来虽然像条笨牛,其实一点也不笨。 陆小凤又笑了,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好,够朋友,赌完我请你们到杏花阁喝酒去!” 杏花阁是城里最贵的妓院,气派却还是远不及这里大,布置也远不及这里华丽。 一眼看过去,这大厅真是金碧辉煌,堂皇富丽,连烛台都是纯银的,在这种地方输个千儿八百两银子,有人会觉得冤枉。 大厅里摆满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赌桌,只要能说出名堂的赌具,这里都有。 四面的墙壁粉刷得像雪洞一样,上面挂满了古今名家的字画。 最大的一幅山水,挂在中堂,却是个无名小卒画的,把云雾凄迷的远山,画得就像是打翻了墨水缸一样。 这幅画若是挂在别的地方,倒也罢了,挂在这大厅里,和那些名家杰作一比,实在是不堪人目,令人不敢领教。 陆小凤却好像对这幅画特别有兴趣,站在前面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居然看得舍不得走。 大牛和瞎子对望了一眼,两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奇怪。 瞎子两眼翻白,忽然道:“这幅画是我们老板以前那位大舅子画的,简直画得比我还糟,那边有幅江南第一才子唐解元的山水,那才叫山水!” 大牛立刻接着道:“我带你过去看看,你就知道这幅画简直是狗屁了!” 陆小凤道:“我宁可看狗屁!” 大牛道:“为什么?” 陆小凤笑了笑,道:“山水到处都可看见,狗屁却少见得很!” 大牛怔住,一张脸又急得通红。 人家看人家的狗屁,他着的什么急? 瞎子又悄悄向他打了个眼色,两个人悄悄转到陆小凤身后,忽然同时出手,一左一右,将陆小凤一下挟了起来。 陆小凤居然完全不能反抗。 瞎子冷笑道:“这小子鬼鬼祟祟,一看就不是好东西,留不得他!” 大牛道:“对,咱们先请他出去,废了他一双手再说!” 两个人一击得手,洋洋得意,就好像老饕刚抓住肥羊。 只可惜这条肥羊非但不肥,而且不是真的羊,却是条披羊皮的老虎。 他们正想把陆小凤挟出去,忽然觉得这个人变得重逾千斤,他们自己的人反而被举了起来。 陆小凤双臂一振,“咚”的一声响,大牛的脑袋,就不偏不倚恰巧撞上了瞎子的脑袋,两个人的脑袋好像都不软。 所以两个人一下子就晕了过去。 陆小凤放了这两个人,抬起头,又看了看墙上的山水,摇着头叹了口气,喃喃道:“你们说得不错,这幅画实在是狗屁!” 他忽然伸出手,把这幅一丈多长、四五尺宽的山水扯了下来,后面竟有扇暗门。 陆小凤眼睛亮了,微笑着又道:“画虽然狗屁,真正的狗屁,看来还在后面哩!” 开赌场当然是种不正当的职业,干这行的人,生活当然也很不正常,连吃饭睡觉的时候都跟别人完全不一样。 现在正是他们吃饭的时候,所以大厅里只有大牛和瞎子留守。 这两个人倒了下去。 陆小凤搓了搓手,闭上了眼睛,用一根手指沿着墙上的门缝摸上去,上上下下摸了两遍,忽然用力一推,低喝道:“开!” 就像是奇迹一样,这道暗门果然开了,从门后面十来级石阶走下去,下面就是条地道。 地道里燃灯。灯下又有道门,门边两条大汉,佩刀而立。 两个人眼睛发直,就像是木头人一样,陆小凤明明就站在他们面前,他们偏偏好像没看见。 陆小凤轻轻咳嗽了一声,这两个人居然也听不见。 只听“格”的一响,石阶上的暗门突然又关了起来。 陆小凤试探着往前走,这两条大汉既不动,也不喊,更没有阻拦。 他索性伸手去推门,居然立刻就推开了。 门里面灯光辉煌,坐着三个人,其中竟有两个是陆小凤认得的。 一个艳如桃李的绝色丽人,手托着香腮,坐在盛满了琥珀美酒的水晶樽旁,她冷冷的看着陆小凤,冷冷的说道:“你怎么到现在才来?” 第二回 西方玉罗刹 “这女人是座冰山,你若想去动她,小心手上生冻疮。” 琥珀的酒,透明的水晶樽,轻飘飘的,苹果绿色的轻衫。 这冰山般的女人就坐在这里,就坐在方玉飞的正对面。 “冰山上很滑,你小心摔下来!” 方玉飞正在微笑,微笑着向陆小凤举杯。 陆小凤也笑了,大笑。 方玉飞道:“听说你很生气的时候也会笑!” 陆小凤笑个不停。 方玉飞的笑却已变成苦笑,道:“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可是我劝过你!” 陆小凤笑道:“我记得的确有个朋友劝过我,劝我莫要爬冰山,我那个朋友叫方玉飞!” 方玉飞展颜道:“我知道你一定记得的!” 陆小凤道:“你知道?难道你真的就是那个方玉飞?” 方玉飞又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本来也想扮成别人的,却又扮得不像!” 陆小凤道:“你至少可以扮成陆小凤!” 方玉飞脸色变了变,连苦笑都笑不出了。 陆小凤已转过头,微笑道:“你呢?你是不是那个冷若霜?” 方玉飞又抢着道:“她不姓冷!” 陆小凤道:“你知道她是谁?” 方玉飞道:“谁也没有我知道得清楚!” 陆小凤道:“为什么?” 方玉飞道:“因为她出生的时候我就在旁边。” 陆小凤道:“她就是你妹妹!” 方玉飞道:“她就是方玉香!” 陆小凤又笑了。 坐在他兄妹之间的,是个穿着很讲究,神态很斯文,风度也很好的中年人,长得更是眉目清秀,唇红齿白,年轻的时候,一定有很多人会说他像女孩子,现在虽然年纪大了,陆小凤还是看他像是个女孩子。 这人也正在微笑。 陆小凤看看他,道:“既然她是方玉香,你就应该是蓝胡子!” 这人微笑道:“我本来就是!” 陆小凤道:“可是你没有胡子,黑的、白的、红的、蓝的都没有!” 蓝胡子道:“你有凤?” 陆小凤道:“没有!” 蓝胡子道:“陆小凤可以没有凤,蓝胡子当然也可以没有胡子!” 陆小凤又盯着他看了半天,苦笑着道:“你说得虽然有理,但我却还是想不通,像你这么样一个人,为什么要叫蓝胡子?” 蓝胡子道:“开赌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你若吃不住别人,别人就会要来吃你,像我这样的人,本不该吃这行饭的。” 陆小凤道:“因为别人看你这么斯文秀气,一定会认为你是好欺负的人,就想来吃你!” 蓝胡子点点头,叹道:“所以我只好想个特别的法子!” 陆小凤道:“什么法子?” 蓝胡子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却转过头去,用长袖掩住了脸。 等他再回过头来时,一张脸已变了,变得青面獠牙,粗眉怒目,而且还多了一嘴大胡子,黑得发蓝的胡子。 陆小凤怔了怔,忽然大笑道:“现在我总算明白了,蓝胡子果然有两套,果然没让我失望。” 蓝胡子笑了笑,道:“陆小凤果然是陆小凤,也没有让我失望!” 陆小凤道:“哦?” 蓝胡子道:“我们早就已算准,你迟早总会找到这里来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自己倒没有想到我能找到这里来!” 蓝胡子道:“可是你来了!” 陆小凤道:“那只不过因为我运气好,遇见了个会学狗叫的孩子!” 蓝胡子道:“会学狗叫的孩子很多!” 陆小凤道:“但有些人除了会学狗叫外,单凭一张嘴,就能发出各式各样的声音!” 蓝胡子又笑了笑,道:“我就知道一个人,甚至可以把流水的声音、车子过桥的声音、很多人买东西讨价还价的声音,都学得像真的一样!” 陆小凤道:“看来这个人不但会口技,还会腹语!” 蓝胡子道:“想不到你也是内行!” 陆小凤道:“一百样事里,有八十样我是内行,像我这样聪明的人,本该发大财的,只可惜我有个毛病!” 蓝胡子道:“哦?” 陆小凤道:“我喜欢女人,尤其喜欢不该喜欢的女人。”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所以我虽然又聪明、又能干,却还是时常上当!” 蓝胡子微笑道:“没有上过女人当的男人,就根本不能算是个真正的男人!” 陆小凤叹道:“就因为我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所以才会自告奋勇去做你老婆的护花使者,坐在马车里陪她兜圈子,还像个呆子一样,乖乖的让她蒙起眼睛!” 蓝胡子道:“那时你想不到她又把你带回这里?” 陆小凤道:“直到我遇见那孩子后,才想到我们经过的夜市和流水,全都在一个人的嘴里!” 蓝胡子笑道:“这人不但会口技,还会赶马车。” 陆小凤道:“那空房子里的声音,当然也是他装出来的!” 蓝胡子道:“不是!” 陆小凤怔了怔,道:“不是?空房子也能发出声音?” 蓝胡子道:“那空房子就在赌场下面,只要打开个通气孔,上面的声音就传了下来!” 陆小凤苦笑道:“难怪我一直想不通她是怎么走出那屋子的!” 蓝胡子道:“现在你当然已想到,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了?” 陆小凤道:“你们故意整得我晕头转向,让我自己也弄不清自己昨天晚上究竟在哪里,再冒充我去做案,让我来替你们背黑锅!” 蓝胡子道:“不对!” 陆小凤道:“真的不对?” 蓝胡子道:“我并不想要你背黑锅,只不过想要你替我们去做一件事!” 方玉飞接着道:“只要这件事成功,我们立刻把你的冤枉洗清,而且随便你要什么都行!” 陆小凤冷笑道:“我要你做我的大舅子行不行?” 蓝胡子道:“行!” 他微笑着又道:“朋友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随时都可以换的!” 陆小凤道:“你换过几次?” 蓝胡子道:“只换过一次,用四个换了一个!” 陆小凤大笑,道:“想不到你这种人居然也会做蚀本生意!” 后面的壁架上摆着几卷画,蓝胡子抽出了一卷,交给陆小凤。 陆小凤道:“这是谁的画?” 蓝胡子道:“李神童!” 陆小凤道:“李神童是何许人也?” 蓝胡子道:“是我以前的小舅子!” 陆小凤已接过了这幅画,立刻又推出去,道:“别人的画我都有兴趣,这位仁兄的画我却实在不敢领教。” 蓝胡子笑道:“但你却不妨打开来看看,无论多可怕的画,只看两眼也吓不死人的!” 陆小凤苦笑道:“我倒不怕被吓死,只怕被气死!” 他毕竟还是把这卷画展开,上面画的居然是四个女人—— 三个年轻的女人有的在摘花,有的在扑蝴蝶,还有个年纪比较大,样子很严肃的贵妇人,端端正正的坐在花棚下,好像在监视着她们。 蓝胡子道:“这四个女人本来都是我的妻子!” 陆小凤看了看画上的女人;又看了看方玉香,喃喃道:“原来你这趟生意做得也不蚀本!” 蓝胡子道:“我那小舅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姐姐,画这幅画时,当然不敢把姐姐画得太难看,却把别人画得丑了些,只看这幅画,你就算找到她们,也未必能认得出来!” 陆小凤瞪眼道:“我为什么要去找她们?” 蓝胡子道:“因为我要你去找的!” 陆小凤道:“难道你想把自己不要的女人推给我?” 蓝胡子道:“我只不过要你去问她们讨回一件东西来!” 陆小凤道:“什么东西?” 蓝胡子道:“罗刹牌。” 陆小凤皱起了眉,连脸色都好像有点变了。他没有见过罗刹牌,可是他也听说过。 罗刹牌是块玉牌,千年的古玉,据说几乎已能比得上秦王不惜以燕云十八城去换的和氏璧。 玉牌并不十分大,正面却刻着七十二天魔、三十六地煞,反面还刻着部梵经,从头到尾,据说竟有一千多字。 蓝胡子道:“这块玉牌不但本身已价值连城,还是西方魔教之宝,遍布天下的魔教弟子,看见这面玉牌,就如同看见教主亲临!” 陆小凤道:“我知道。” 蓝胡子道:“你当然知道!” 陆小凤道:“但我却不知道这块玉牌怎么会到你手上的?” 蓝胡子道:“有人输得脱底,把它押给了我,押了五十万两,一夜之间又输得精光!” 陆小凤笑道:“这人倒真能输!” 蓝胡子道:“十三年来,在银钩赌坊里输得最多的就是他!” 陆小凤道:“那时你还不知道他是谁?” 蓝胡子道:“我只知道他姓玉,叫玉天宝,却连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就是西方玉罗刹的儿子!” 西方玉罗刹究竟是怎么样的人?是男是女,是丑是美? 没有人知道。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可是每个人都相信,近年来武林中最神秘、最可怕的人,无疑就是他! 他不但身世神秘,还创立了一个极神秘、极可怕的教派——西方魔教。 陆小凤道:“当时他是一个人来的?” 蓝胡子道:“不但是一个人来的,而且好像还是第一次来到中原!” 年轻人久居关外,又有谁不想来见识见识中原的花花世界。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也许就因为他是第一次来,所以一下子就掉了下去!” 蓝胡子道:“我认出了他的来历后,本不敢接下他的玉牌,可是他却非要我收下不可!” 陆小凤道:“他一定急着想要那五十万两银子作赌本。” 蓝胡子道:“其实他并不是急着要翻本,他输得起!” 陆小凤道:“喜欢赌的人,就喜欢赌,输赢都没关系,可是没有赌本就赌不起来,有很多人为了找赌本,连老婆都可以押出去!” 蓝胡子道:“只不过老婆可以不必赎,他这块玉牌却非赎回去不可,所以我收下他的玉牌后,真是胆颤心惊,不知道该藏在哪里才好!” 陆小凤道:“你藏在哪里?” 蓝胡子道:“本来是藏在我床底下的一个秘密铁柜里。” 陆小凤道:“现在呢?” 蓝胡子叹了口气,道:“现在已不见了!” 陆小凤道:“你知道是谁拿走的?” 蓝胡子道:“那铁柜外还有三道铁门,只有两个人能打得开!” 陆小凤道:“除了你之外还有谁?” 蓝胡子道:“李霞!” 陆小凤道:“就是坐在花棚下看书的这个?” 蓝胡子冷笑,道:“她嫁给我已十多年,我好像从来也没有看见她拿过一本书!” 陆小凤道:“她嫁你已十几年,你随随便便的就把她休了!” 蓝胡子道:“我给了她们每个人五万两!” 陆小凤冷冷道:“用五万两银子,就买了一个女人十几年的青春,这生意倒做得好!” 蓝胡子叹道:“我也知道她们一定不满意,所以就……” 陆小凤道:“就偷走了那块玉牌出气?” 蓝胡子苦笑道:“可是她做得也未免太狠了些,她明明知道我若交不出玉牌来,西方魔教门下的人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陆小凤道:“爱之深,恨之切,也许她就是想要你的命!” 蓝胡子道:“但我却并不想要她的命,我只想把玉牌要回来!” 陆小凤道:“你知道她的下落?” 蓝胡子道:“她已出关,本来好像要往北走,不知为了什么,却在松花江上的拉哈苏附近停留了下来,好像准备在那里过冬。” 陆小凤道:“现在已经是十月,你真的要我到万里之外,那个冷得可以把人鼻子都冻掉的鬼地方去找人?” 蓝胡子道:“你可以先找块羊皮把鼻子盖住!”陆小凤不说话了。 蓝胡子道:“你若有什么意见,也不妨说出来大家商量!” 陆小凤沉吟着,道:“我只有一句话要说!” 蓝胡子道:“只有一句话?” 陆小凤道:“这句话只有两个字!” 蓝胡子道:“两个字?” 陆小凤道:“再见!” 说完了这两个字,他站起来就走。 蓝胡子居然没有阻拦他,反而微笑道:“你真的要走了?不送不送!” 他就算要送也来不及了,陆小凤就像是只受了惊的兔子,早已窜出了门。 门外的两条大汉还是木头人一样的站着,只听方玉飞在屋里叹息着道: “放着这么好的酒不喝就走了,实在可惜。” 方玉香冷冷道:“有的人天生贱骨头,敬酒不喝,偏偏要吃罚酒!” 陆小凤只有装作听不见。 这几个月来他惹的麻烦已太多,他决心要好好休养一阵子,绝不再管别人闲事。 何况,欧阳情还在京城里,一面养伤,一面陪西门吹雪的新婚夫人生产。 他答应过她们,开始下雪的时候,他一定回京城陪她们吃涮羊肉。 想到欧阳情那双脉脉含情的眼睛,他决定明天一早就动身回京城去。 十八级石阶,他三脚两步就跨了上去,上面的密门虽然又关了起来,他有把握能打开。 “银钩赌坊……冰山美人……铁打的空屋子……西方玉罗刹……” 他决心把这些事都当做一场噩梦。只可惜这些事全都不是梦。 他刚将密门推开一点,就听见外面有人带着笑道:“你老人家要喝酒,要赌钱,都算我的!” 另一个人冷冷道:“算你的?你算什么东西?” 这人说话的声音生硬尖刻,自高自大,好像一开口就要骂人。 陆小凤叹了口气,连看都不必看,就已知道这人是谁了! 但他却还是忍不住要看,用一根手指把门外挂的那幅画拨开一点,就看见了那个衣服上绣着怪兽的绿袍老人,正背着双手站在门口,目光锐利,不停的东张西望。 在他后面赔着笑说话的,却是那平时官腔十足的杨捕头。 再往旁边看,另外两个绿袍老人也来了,脸色也是同样严肃冷漠,眼睛也同样亮得可怕,两边太阳穴高高凸起,就像是两个肉球一样,稍微有点眼力的人一定都看得出,他们的内功都已深不可测。 ——这三个老怪物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轻轻的拉起门,一个跟斗倒翻下石阶。 那两个木头人一样的大汉看着他走回来,眼睛里也仿佛有了笑意。 这次陆小凤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他们,大摇大摆的走进去,还大声道:“你们快准备酒吧,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人来了。” 酒早已准备好。 陆小凤一口气喝了十三杯,方家兄妹和蓝胡子就看着他喝。 “我们早就知道你会回来的!”这句话他们并没有说出来,也不必说出来。 陆小凤又喝了三杯,才歇了口气,道:“够不够?” 蓝胡子笑了笑,道:“罚酒是不是真的比敬酒好喝?” 陆小凤也笑了笑,道:“只要不花钱的酒都好喝!” 蓝胡子大笑,道:“那么我就再敬你十六杯!” 陆小凤道:“行。” 他居然真的又喝了十六杯,然后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两眼发直,直勾勾瞪着蓝胡子,忽然说道:“你真的怕西方玉罗刹?” 蓝胡子道:“真的!” 陆小凤道:“但你却有胆子杀玉天宝!” 蓝胡子道:“我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他并不是死在我手里的!” 陆小凤道:“真的不是?” 蓝胡子摇摇头,道:“但我却知道凶手是谁,只要你能替我找回罗刹牌,我就能替你找出凶手来,交给岁寒三友!” 陆小凤道:“岁寒三友?是不是昆仑绝顶‘大光明境’小天龙洞里的岁寒三友?” 蓝胡子道:“他们隐居在那里已二十年,想不到你居然也知道他们!”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也想不到他们居然还没有死!” 蓝胡子道:“你只怕更想不到他们现在都已是西方玉罗刹教中的护法长老!” 陆小凤道:“他居然能把这三个老怪物收伏,看来本事倒真不小!” 蓝胡子道:“幸好我还有个对付他的法子!” 陆小凤道:“什么法子?” 蓝胡子道:“先找回罗刹牌还给他,再找出杀他儿子的凶手交给他,然后就躲得远远的,永远再也不去惹他。” 陆小凤苦笑道:“看来这只怕已经是惟一的法子了!” 蓝胡子道:“所以你最好趁还不太冷,赶快到‘拉哈苏’去!” 陆小凤道:“你能确定你那个李霞一定在那里?” 蓝胡子道:“她一定在!” 陆小凤道:“你怎么知道的?” 蓝胡子道:“我当然有法子知道!” 陆小凤道:“到了那里,我就一定能够找得到她?” 蓝胡子道:“只要你肯去,就算找不到她,也有人会帮你去找!” 陆小凤道:“什么人?” 蓝胡子道:“你一到那里,自然就有人会跟你联络!” 陆小凤道:“谁?” 蓝胡子道:“你去了就会知道的!” 陆小凤道:“那三个老怪物堵在外面,我怎么出去?” 蓝胡子笑了笑,道:“狡兔三窟,这地方当然也不会只有一条出路!” 他转过身,扳开了后壁上的梨花门,就立刻又出现了扇密门。 陆小凤什么话都不再说,站起来就走。 蓝胡子道:“你也不必怕他们去追你,他们若知道你是去找罗刹牌的,绝不会碰你一根寒毛。” 陆小凤绕过桌子,从后面的密门走出去,忽又回头,道:“我还有件事要问!” 蓝胡子在听。 陆小凤道:“玉天宝既然是西方玉罗刹的儿子,当然绝不会太笨!” 蓝胡子承认。 陆小凤道:“那么是谁赢了他那五十万两银子?” 方玉香道:“是我!” 陆小凤笑了。 方玉飞叹道:“只可惜来得容易,去得也快,不到两天,她又把那五十万两输了出去!” 陆小凤道:“输给了谁?” 蓝胡子道:“输给了我!” 陆小凤大笑。“这才叫龙配龙,凤配凤,赌鬼配赌鬼,臭虫配臭虫!” 他大笑着走出去,外面还有扇门,伸手去敲敲,“叮叮”的响,果然是铁铸的。 再走过条地道,走上十来级石阶,就可以看见了满天星光。 星光灿烂,夜已很深了。 一阵风吹过来,陆小凤忽然觉得很冷,因为他忽然想到了他马上就要去那段遥远的路,想到了那冰封千里的松花江,想到了那冰上的拉哈苏。 他忽然觉得冷得要命。 现在还是秋天。 残秋。 第三回 缺了半边的人 大家都知道陆小凤是个浪子。 流浪也是种疾病,就像是癌症一样,你想治好它固然不容易,想染上这种病也同样不容易。 所以无论谁都不会在一夜间变成浪子,假如有人忽然变成浪子,一定有某种特别的原因。 据说陆小凤在十七岁那年,就曾经遇到件让他几乎要去跳河的伤心事,他没有去跳河,只因为他已变成浪子。 浪子是从来不会去跳河的——除非那天的河水碰巧很温暖,河里碰巧有个美丽的女孩子在洗澡,他又碰巧是个水性很好的人。 浪子们一向不愿意虐待自己,因为这世上惟一能照顾他们的人,就是他们自己。 陆小凤对自己一向照顾得很好,有车坐的时候,他绝不走路,有三两银子一天的客栈可以住,他绝不住二两九的。 天福客栈中“天”字号的几间上房,租金正是三两银子一天。 到天福客栈去住过的人,都认为这三两银子花得并不冤。 宽大舒服的床、干净的被单、柔软的鹅毛枕头,还随时供应洗澡的热水。 陆小凤正躺在床上,刚洗过热水澡,吃了顿舒服的晚饭,还喝了两斤上好的竹叶青。 无论谁在这种情况下,惟一应该做的事,就是闭起眼睛来睡一觉。 他已闭上了眼睛,却偏偏睡不着,他有很多事要去想——这件事其中好像还有些漏洞,可是他又偏偏想不出。 只要他一闭上眼睛,眼前就会出现两个女人。 一个女人穿着件轻飘飘的、苹果绿色的、柔软的丝袍,美丽的脸上完全不着一点脂粉,神情总是冷冰冰的,就像是座冰山。 另一个女人却像是春天的阳光,阳光下的泉水,又温柔、又妩媚、又撩人。 尤其是她那双眼睛,看着你的时候,好像一下子就能把你的魂魄勾过去。 陆小凤的魂还没有被勾过去,只因为她根本没有正眼看过陆小凤。 可是陆小凤却一直在看着她,而且这两天来,几乎时时刻刻都能看到她。 因为她一直都跟在陆小风后面,就好像有根看不见的线把她吊住了。 陆小凤盯过别人的梢,也被别人盯过梢,只不过同时居然有三拨人跟他的梢,这倒还是他平生第一次。 三拨人并不是三个人。 那春水般温柔的女孩子,只不过是其中一个——第一拨只有她一个。 第二拨人就有五个,有高有矮,有老有少,骑着高头大马,佩着快剑长刀,一个个横眉怒跟,好像并不怕陆小凤知道。 陆小凤也只有装作不知道。事实上,他的确也不知道这五个人是什么来历,为什么要盯他的梢? 第三拨人是三个戴着方巾,穿着儒服的老学究,坐着大车,跟着书僮,还带着茶具酒壶,好像是特地出来游山玩水的。 陆小凤却知道他们并不是出来游山玩水的,他一眼就认出了他们,无论他们打扮成什么样子,他都认得出。 因为他们虽然能改变自己的穿着打扮,却没法子改变脸上那种冷漠傲慢,不可一世的表情。 这三个老学究,当然就是今日的西方魔教护法长老,昔日昆仑绝顶,大光明境,小天龙洞的“岁寒三友”。 陆小凤并不想避开他们,他们也只不过远远的在后面跟踪,并没有追上来。 因为蓝胡子已告诉过他们。 “这世上假如有一个人能替你们找回罗刹牌,这个人就是陆小凤。” 陆小凤投宿在天福客栈,这三拨人是不是也在天福客栈住了下来? 他们对陆小凤究竟有什么打算?是不是准备在今天晚上动手? 陆小凤从心里叹了口气,他并不怕别人来找他的麻烦,可是就这样眼睁睁的等着别人来找麻烦,滋味却不好受。 就在他叹气的时候,外面忽然有人敲门。 ——来了,总算来了。 ——来的是哪一拨,准备干什么? 陆小凤索性躺在床上,非但没有动,连问都没有问,就大声道:“进来!” 门一推就开,进来的却是店小二! 陆小凤虽然松了口气,却又觉得失望。他非但不怕别人找麻烦,有时甚至很希望别人赶快来找麻烦。 店小二虽然说是来冲茶加水的,看起来却有点鬼鬼祟祟的样子,一面往茶壶里冲水,一面搭讪着道:“好冷的天气,简直就像是腊月一样!” 陆小凤看着他,早就算准了这小子必定还有下文。 店小二果然又接着道:“这么冷的天气,一个人睡觉实在睡不着!” 陆小凤笑了:“你是不是想替我找个女人来陪我睡觉?” 店小二也笑了:“客官是不是想找个女人?” 陆小凤道:“女人我当然想要的,只不过也得看是什么样的女人。” 店小二眯着眼笑道:“别的女人我不敢说,可是这个女人,我保证客官一定满意,因为……” 陆小凤道:“因为什么?” 店小二又笑了笑,笑得很暖昧、很神秘,压住了声音道:“这个女人不是本地货色,本来也不是干这行的,而且,除了客官你之外,她好像还不准备接别的客!” 陆小凤道:“难道还是她要你来找我的?” 店小二居然在点头。 陆小凤的眼睛亮了,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春水般温柔的女人。 他没有猜错。 店小二带来的果然是她。 “这位是丁姑娘,丁香姨,这位是陆公子,你们两位多亲近亲近!” 店小二鬼鬼祟祟的笑着,蹑着脚尖溜了出去,还掩上了门。 丁香姨就站在灯下,垂着头,用一双柔白纤秀的手,弄着自己的衣角。 她不开口,陆小凤也不开口。 他决心要看看这个女人究竟想在他面前弄什么花样——他很快就看见了。 灯光朦胧,美人在灯下。 她没有开口,但陆小凤忽然用两根手指轻轻一拉她的衣带。 衣带松开了,衣襟也松开了,那玉雪般的胸膛和嫣红的两点,就忽然出现在陆小凤面前。 陆小凤吓了一跳。 他实在想不到她的衣服只用一根带子系着,更想不到她衣服下面连一根带子都没有。 这种衣服实在比婴儿的尿布还容易脱下来。 于是刚才那风姿绰约,羞人答答的淑女,现在忽然变得像是个初生的婴儿一样,除了自己的皮肤外,身上几乎什么都没有。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做别的事是不是也这么干脆?” 丁香姨摇摇头,道:“我捉迷藏的时候就喜欢兜圈子。”她微笑着,用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直视着他,“但你却不是找我来捉迷藏的?” 陆小凤只有承认:“我不是!” 丁香姨嫣然道:“我也不是来陪你捉迷藏的!” 陆小凤苦笑道:“我看得出!” 丁香姨柔声道:“你既然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我也知道你要的是什么,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像捉迷藏一样兜圈子?” 她笑得更妩媚、更迷人,只不过她身上最迷人的地方,却绝不是她的微笑,而是一些男人不该去看,却偏偏要去看的地方。 陆小凤是男人。他忽然觉得自己心跳已加快,呼吸急促,连嘴里都在发干。 丁香姨显然已看出他身上这些变化,和另外一些更要命的变化。 “我看得出你已是个大男人,我知道你一定也不喜欢捉迷藏!” 她慢慢的走过去,忽然钻进了他的被窝,就像是一条鱼滑进水里那么轻巧、灵敏、自然。 可是她的身子却不像鱼。 无论江里、河里、海里,都绝不会有一条鱼像她的身子这么光滑、柔软、温暖。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在心里骂了句:“他妈的!” 每当他发觉自己已不能抗拒某种诱惑时,他都会先骂自己一句。然后他就已准备接受诱惑。 他的手已伸出去—— 忽然间,“噗、噗、噗”三声响,三枚金梭、三柄飞刀、三枝袖箭,同时从窗外飞入,往他们身上打了过来,来势又急又快。 丁香姨脸色变了,正准备大叫。 她还没有叫出来,这九件来势快如闪电的暗器,竟然又凭空落下:每件暗器都断成了两截。 丁香姨刚张开嘴,已怔住,突听“砰”的一声,一个人手挥钢刀,破门而入。 这人劲装急服,不但神情凶猛,动作也极剽悍,显见是外家高手。 谁知他刚冲进来,突然又凌空倒翻了出去,就像是有只看不见的手,从后面揪住了他的脖子。 接着,又是“砰”的一响,窗户震开,一个人挥动着双刀,狂吼着从窗外飞入,又狂吼着从对面一扇窗户飞了出去,“叭哒”一声,重重的摔在窗外石板地上。 丁香姨眼睛都直了,实在看不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门外又有个人冲了进来,笔直冲到床头,手里一柄鬼头刀高高扬起,瞪着陆小凤,厉声道:“我宰了你这……” 这句话他只说了一半,手里的刀也没有砍下来,他自己反而倒了下去,四肢收缩,脸已发黑,又像是突然中了邪,在地上一弹一跳,忽然滚出门外。 满屋子刀剑暗器飞来飞去,好几个魁梧大汉跳进跳出,陆小凤好像没看见,居然还是躺在那里,动也不动。 一阵风吹过,被撞开的门忽又自动关上,被震开的窗户也阉起。 陆小凤还是神色不变,好像早已算准了,就算天塌下来,也会有人替他撑住的。 丁香姨吃惊的看着他,慢慢的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角,又摸了摸他的心口。 陆小凤笑笑,道:“我还没有被吓死!” 丁香姨道:“你也没有病?” 陆小凤道:“一点病都没有!” 丁香姨叹了口气,道:“那么你上辈子一定做了不少好事,所以才能逢凶化吉,遇难呈样,无论到了什么地方,都有鬼神在暗中保护你!” 陆小凤道:“一点也不错,九天十地,诸神诸魔,都在暗中保护我!” 他露出了一口白牙,阴森森的笑着,虽然没有镜子,他也知道自己的样子很阴险,几乎已变得和西方魔教中那些人同样阴险。 丁香姨却笑了,眨着眼笑道:“既然有鬼神保护你,我也不怕了,我们还是……” 她的手在被窝里伸了出来—— 陆小凤就好像忽然触了电一样,吃惊的看着她:“经过了刚才的事,你还有兴趣?” 丁香姨媚笑着,用动作代替了回答。 就在这时,灯忽然灭了,屋子里一片黑暗。 在这么黑暗的屋子里,无论什么事都会发生的。 谁知道这屋子里将要发生什么事? 陆小凤睡得很甜,他已很久没有睡得这么甜了。 他不是圣人。 她更不是。 等到他醒来时,枕上还留着余香,她的人却已不见了。 陆小凤睁着眼睛,看着屋顶,痴痴的发了半天怔:“她一路盯着我,难道只不过想跟我……” 他禁止自己再想下去,很久以前,他就已发誓绝不再自作多情,自我陶醉。 红日满窗,天气好得很。 天气好的时候,他心情总是会特别愉快,可是他一推开窗子,就看见了五件很不愉快的事。 他看见了五口棺材。 十个人,抬着五口崭新的棺材,穿过了外面的院子,抬出了大门。 棺材里躺着的,当然一定就是那五个骑着高头大马,在后面跟踪他的人。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盯他的梢?为什么想要他的命? 陆小凤完全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五个人,一定是死在对面屋檐下那三个“老学究”手里的。 他也知道他们要保护的并不是他,而是他要去找的那块罗刹牌。 “这世上假如还有一个人能替你们找回罗刹牌,这个人一定就是陆小凤!” 对面的三个“老学究”正在冷冷的看着他,两个在喝茶,一个在喝酒,三个人的眼睛里,都带着一种比针还尖锐的讥诮之意,好像在告诉陆小凤:“你要是找不回那块罗刹牌,我们还是一样可以随时杀了你!” 陆小凤关了窗子,才发现昨夜被打落在地上的暗器已不见了,只剩下八九块碎石。 丁香姨却又出现了。 她端着个热气腾腾的汤碗从门外走进来,看见陆小凤,脸上立刻露出天使般的甜笑,柔声道:“我算准了你这时候一定会醒的,特地到厨房去替你煮了碗鸡汤,快趁热喝下去!” 陆小凤完全没有反应。 丁香姨盯着他看了半天,又笑道:“你看见我好像很吃惊,是不是认为我本来已应该走了?” 陆小凤完全没有否认。 丁香姨坐了下来,笑得更甜,用眼角瞟着他,道:“可是我还不想走,你说怎么办呢?” 她笑得仿佛很神秘、很奇怪。 陆小凤忽然想起来了,有些事做完了之后,是要付钱的。 她盯了他两天,也许就因为早已看准了他是个出手大方的人,早已准备狠狠的敲他一下子。 “幸好我没有自作多情,也没有自我陶醉!” 陆小凤笑了笑,对自己这种成熟的判断觉得很满意。 一个人对自己觉得满意的时候,对别人也会变得大方些的,何况陆小凤本来就不是个小气的人。 他身上好像还有四五张银票,好像都是壹千两的,等他伸手进去时,才发现已只剩下两张,他还是抽出了一张,摆在丁香姨面前。 丁香姨看了看这张银票,又看了看他:“这是给我的?” 陆小凤点点头。 丁香姨笑了,笑得更奇怪。 难道她还嫌少? 陆小凤立刻把最后一张银票也掏出来,这已是他全部财产,用完了之后怎么办?他根本连想都没有去想过。 丁香姨又看了看这张银票,看了看他,忽然也从怀里掏出叠银票,每张都是壹千两的,至少有四五十张。 陆小凤道:“这是给我的?” 丁香姨道:“全都给你!” 陆小凤怔住,脸上的表情,就好像一个人在打呵欠的时候,半空中突然落下个肉包子掉在他嘴里。 他这一生中,也不知遇见过多少凶险诡秘的事,却从来也没有现在这么样吃惊。 丁香姨忽然又问道:“你知不知道‘吃软饭的’是什么意思?” 陆小凤摇摇头。 丁香姨道:“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种最古老的赚钱法子?” 陆小凤点点头。 丁香姨道:“用这种法子赚钱的女人,通常都叫做婊子!” 陆小凤道:“用这种法子赚钱的男人,就叫做吃软饭的?” 丁香姨笑道:“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 陆小凤的脸居然红了,脸上的表情,又好像嘴里被人强迫塞进了个臭鸭蛋。 丁香姨看着他,吃吃的笑道:“我虽然长得不好看,可是也从来没有倒贴过小白脸!” 陆小凤现在绝不是小白脸,是大红脸。 丁香姨道:“何况,你虽然把我看成婊子,我却知道你绝不是这种人!” 陆小凤松了口气,心里居然好像很感激。 丁香姨道:“这五万两银子,并不是我给你的!”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是谁给我的?” 丁香姨道:“是我表姐!” 陆小凤道:“你表姐是谁?” 丁香姨道:“我表姐就是蓝胡子的老婆、方玉飞的妹妹!” 陆小凤失声道:“方玉香?” 丁香姨笑道:“她还有个名字,叫香香!” 陆小凤又怔住。 丁香姨道:“她知道你出手一向大方,生怕你路上没钱花,又怕你晚上睡不着,所以……” 她咬着嘴唇,用眼角瞟着陆小凤道:“所以她就要我来陪你!” 陆小凤忽然冷笑,道:“她不是要你来监视我?” 丁香姨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你一定误会她了,她表面上看来,虽然冷冰冰的,其实却是个很热心的人,尤其对你……” 陆小凤道:“对我怎么样?” 丁香姨又笑了笑,笑得更神秘:“你们两个在一辆黑黝黝的马车里泡了大半夜,她对你怎么样,你心里难道没有数?又何必来问我?” 陆小凤板着脸,不停的冷笑,但是也不知为了什么,心里仿佛有点甜丝丝的,觉得很舒服。 就只这么点甜甜蜜蜜、舒舒服服的感觉,已足够男人心甘情愿的把脖子往绳圈里套。 所以等到陆小凤走出天福客栈的时候,身上的银票已多了五十张,后面盯梢的人,却已经少了六个——五个进了棺材,一个进了他的怀抱。 这两件事虽然都不是他故意造成的,可是他也没有想法子避免。 就像我们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人一样,对自己有利的事,他总是不太愿意想法子去避免的。 ——你有没有同时被九个人跟踪过? ——假如你有过,等到你发现九个已变成三个时,你就会知道那种感觉是多么轻松了。 只可惜这种轻松的感觉,陆小凤并没有能保持多久。 到了第二天,他就发现后面跟踪的人,又由三个变成了十个。 为了不想晚上失眠,陆小凤只有尽量不回头,尽量装作没看见。 丁香姨却一直在不停的回头,从车后的小窗往外面瞧。 她终于忍不住问道:“后面那些人又是来跟踪你的?” 陆小凤满心不情愿的点了点头。 丁香姨道:“他们好像从昨天晚上就开始盯上你了!” 陆小凤道:“哦?” 丁香姨道:“你知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陆小凤道:“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丁香姨关起小窗,忽然钻进陆小凤怀里,小巧温暖的身子紧贴着他的胸膛,一双手却比冰还冷。 “我怕!”她紧紧抱着他。 “怕什么?” “后来那七个人里,有个‘缺了半边’的,样子长得好凶!” 缺了半边是什么意思? 缺了半边的意思,就是这个人的左眼已瞎了,左耳已不见了,左手已变成个铁钩子,左腿也变成木头的。 丁香姨道:“最可怕的,还是他没有缺的那半边!” 他右边的眼睛、鼻子、嘴,都是歪斜的,而且已扭曲变形。 丁香姨用力握着陆小凤的手,道:“这个人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个缩了水的布娃娃,又被人撕下了左边一半!” 陆小凤道:“布娃娃?” 丁香姨道:“他年纪并不大,个子也很小,一张脸本来一定是圆圆的娃娃脸,可是现在……” 她没有说下去,她已看出陆小凤眼睛里露出的憎恶之色,立刻改口道:“你知道他是谁?” 陆小凤道:“嗯!” 丁香姨道:“你认得他?” 陆小凤摇摇头。 他好像很不愿意说起这个人,正如他也不愿意一脚踩在毒蛇上。 可是丁香姨却偏偏还要问:“可是你一定知道他是什么人?” 有种女人天生就喜欢追根究底,她若是想知道一件事,你若不告诉她,她甚至会不停的问你三天三夜。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他本来叫做‘阴阳童子’,遇见司空摘星后,才改了名!” 丁香姨道:“改什么名字?” 陆小凤道:“阴童子!” 丁香姨笑了,眨着眼笑道:“他本来叫阴阳童子,一定是因为他本来是个不男不女的阴阳人!” 陆小凤道:“嗯!” 丁香姨道:“可是司空摘星却将他男人那一半毁了,所以他就只能叫阴童子!” 陆小凤道:“嗯!” 丁香姨道:“司空摘星为什么不索性杀了他?” 陆小凤道:“因为司空摘星一向很少杀人!” 丁香姨道:“是不是也因为司空摘星觉得他女人那一半并没有做什么坏事?” 陆小凤道:“嗯。” 丁香姨眼波流动,突然道:“有时候我真想找个阴阳人来看看,我一直想不通他们长得究竟是什么样子?” 陆小凤道:“我也有件事想不通!” 丁香姨道:“什么事?” 陆小凤道:“你为什么从来也不会脸红呢?” 现在丁香姨的脸就很红,却并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她刚洗了个热水澡。 吉祥客栈的房间也是三两银子一天,也是不分昼夜都供应热水的。 她一只手挽着发髻,一只手拿着丝巾,从走廊那边的浴室走过来,用屁股撞开了房门,娇笑着,道:“这里的房间太贵了,生意也不好,外面一个人也没有,你应该也跟我一起去洗的!” 陆小凤没有听见。他正在全神贯注的研究一只木箱子。 这口箱子就摆在他面前的方桌上,上面雕刻着很精致的花纹,还用金箔包着角,就像是富贵人家用来收藏珠宝的那种箱子一样。 丁香姨转回身,立刻也看见了这口箱子:“这是哪里来的?” 陆小凤道:“店小二送来的!” 丁香姨道:“是谁叫他送来的?” 陆小凤道:“不知道!” 丁香姨道:“箱子里有什么?” 陆小凤也不知道。 丁香姨走过来,道:“你为什么不打开来看看,难道你怕里面会钻出条毒蛇来?” 陆小凤道:“我只怕里面会钻出个女人来,像你一样的女人!” 丁香姨瞪了他一眼,又笑道:“我倒希望里面能有个男人钻出来,最好是像你一样的男人!” 她打开了箱子,脸上的笑容立刻冻结,整个人都吓呆了。 木箱里装着的,竟是一百多颗白森森的牙齿,还有五根黑带子。 染着血的黑带子。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丁香姨牙齿开始打战之后,才能发出声音:“这……这是人的牙齿?” 陆小凤点点头,脸色看来也有点发白。 丁香姨道:“这五根黑带子又是什么意思?” 陆小凤道:“不知道!” 丁香姨叹了口气,道:“你好像什么事都不知道!” 陆小凤道:“我只知道一件事!” 丁香姨道:“你说!” 陆小凤道:“男人的事,女人最好不要多管,也不要多问!” 这次丁香姨居然很听话,居然乖乖的坐下来,而且闭上了嘴。 这只不过因为她的人已吓软了,等她稍微恢复了一点力气,立刻又说道:“今天在后面盯着你的那七个人,身上系的好像也是黑腰带!” 陆小凤板着脸,心里却也不能不佩服,她观察得实在很仔细。 女人好像天生就比男人更细心的,尤其是这种喜欢追根究底的女人。 丁香姨道:“今天这七个人,难道跟那天晚上死的五个人是一伙的?” 陆小凤看着她,忽然道:“你是不是决心要管我的事?” 丁香姨嫣然道:“你应该知道,至少我们已不是陌生人!” 陆小凤道:“那么你就该替我去做一件事。” 丁香姨道:“什么事?” 她的脸已因兴奋而发红,就像是个刚听见大人要带她去庙会的小女孩。 这是陆小凤第一次看见她脸红,他忽然发现她脸红的时候,那双狡黠迷人的眼睛,就会变得像小女孩般天真无邪。 他盯着她足足看了好半天,才想起现在已轮到他应该说话的时候。 现在他应该扮的是个狠心的角色,不应该盯着女孩子这么样看。 所以他立刻清了清喉咙,用最冷静的声音道:“把这口箱子替我送到对面去!” 丁香姨叫了起来:“你说什么?” 陆小凤道:“我要你把这口箱子送到对面去,因为真正杀死这五个人的凶手,一定住在对面!” 丁香姨吃惊的看着他,脸色又变得像纸一样苍白。 陆小凤冷冷道:“你若连这点事都不敢做,凭什么去管别人的闲事?” 丁香姨咬了咬牙,跺了跺脚,“砰”的一声,把箱子关上,闭着眼睛提了起来,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 陆小凤故意连看都不看她,他忽然发觉自己的心肠确实比以前硬得多了,对一个像他这样的江湖浪子说来,这无疑是种好现象。只可惜他心里还是有点难受。 叫一个女孩子提着口装满了死人白牙的木箱,去送给三个冷酷的凶手,毕竟还是件残忍的事。 “但是我一定要让他们知道这件事!”他在心里安慰自己:“我只有让她去了,那三个老怪物自恃身份,总不会欺负一个女孩子!” 等到他良心稍微觉得平安一点的时候,他才开始去想一些他早已应该想的事。 ——这些人究竟跟我有什么深仇大怨?为什么要这样子苦苦追踪我,一定要置我于死地? ——为什么他们每个人身上都系着条黑带子?他们究竟属于哪一个秘密组织? 黑带子,黑腰带。 陆小凤垂下头,想看看自己的腰带是什么颜色,却先看见了脚上穿的一双白袜子。 他立刻就联想到红鞋子、青衣楼。 只不过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现在看起来好像也变得很平淡了。现在最可怕的,还是黑带子。 连阴童子这种人都已投入他们属下,可见他们这组织一定很严密、很可怕。 陆小凤正在搜索记忆,想找出这个组织的来历,丁香姨已回来了,空着手回来的。 “箱子已送过去了?” “嗯!” “他们说了些什么?” “什么都没有说!”丁香姨还是板着脸,道:“因为他们的人根本不在,我就把箱子交给了他们的书僮!” “书僮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丁香姨摇摇头,忽然冷笑道:“不管你把箱子送到哪里去,那个阴阳人还是会来找你的!” 陆小凤道:“他绝不会找来!” 丁香姨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现在就要去找他了!” 丁香姨吃了一惊,虽然还想作出生气的样子,眼睛里却已露出关切之色:“你知不知道他们有几个人?” 陆小凤道:“七个。” 丁香姨道:“你知不知道七个人就有十四只手?” 陆小凤道:“我算得出!” 丁香姨道:“但是你却只有一双手!” 陆小凤笑了笑,道:“是一两金子值钱,还是一斤铁值钱?” 丁香姨道:“当然是金子!” 陆小凤淡淡道:“所以一双手有时候也同样比十四只手有用!” 丁香姨看着他转身走出去,已走到门口,忽然又问道:“你有没有把握活着回来?” 陆小凤笑笑。 丁香姨道:“你有几成把握?” 陆小凤忍不住回过头,道:“你为什么要问得这么清楚?” 丁香姨板着脸,冷冷道:“你若连一半的把握都没有,就不如先把那些银票留下来,我就算要做寡妇,也得做个有钱的寡妇!” 陆小凤看着她,看了半天,慢慢的掏出银票,摆在桌上,忽然笑了笑,道:“你放心,你这辈子都绝不会做寡妇的!” 丁香姨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保证世上绝没有人敢娶你做老婆。” 陆小凤已走了,就像是去散步一样,连衣襟都没有拢,就随随便便的走了出去。 可是他为什么要把银票留下来?是不是因为他并没有十分把握能活着回来? 那个阴童子究竟是个多么可怕的人? 丁香姨看着桌上的银票,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你若不回来,我虽然不会做寡妇,有人却要做鳏夫了。” 第四回 意外中的意外 吉祥客栈的院落有四重,阴童子他们,好像是住在第四重院子里,把整个跨院都包了下来。 陆小凤刚才好像还听见那边有女子的调笑歌唱声,现在却已听不见。 他从后面的偏门绕过去,连一个人都没有看见,这地方的生意看来确实不好。 院子里虽然还亮着灯,却连一点呼吸咳嗽声都听不见。他们的人难道也不在? 陆小凤脚尖一垫,就窜上了短墙,灯光照着窗户,窗上看不见人影。 院子里仿佛还留着女人脂粉和酒肉的香气,就在片刻前,这院子里还有过欢会,有些人无论在干什么的时候,都少不了酒和女人。 可是现在他们的人呢? 一阵风吹过来,陆小凤忽然皱了皱眉,风中除了酒肉和脂粉的香气外,好像还有种很特别的气味。 ——一种通常只有在屠宰场才能嗅到的气味。 他故意弄出了一点声音,屋子里还是没有动静,他正在迟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闯进去,却忽然听见了一声惨呼。 呼声尖锐刺耳,听来几乎不像是人的声音。 假如你一定要说这呼声是人发出的,那么这个人就一定是个残废的怪物。 陆小凤立刻就想起了那个“缺了半边”的人——难道“岁寒三友”又比他快了一步? 他掠过屋脊,身形如轻烟,呼声是从后面传来的,后面的两间屋子,灯光比前面黯淡,两扇窗户和一扇门却都是虚掩着的。 血腥气更浓了。 陆小凤飞身掠过去,在门外骤然停下,用两根手指轻轻推开了门。 门里立刻有人狞笑道:“果然来了,我就知道箱子一送去,你就会来的,快请进来。” 陆小凤没有进去。 他并非不敢进去,而是不忍进去。 屋子里的情况,远比屠宰场还可怕,更令人作呕。 三个发育还没有完全成熟的少女,白羊般斜挂在床边,苍白苗条的身子,还在流着血,沿着柔软的双腿滴在地上。 一个缺了半边的人,正恶魔般箕踞在床头,手里提着把解腕尖刀,刀尖也在滴着血。 “进来!”他的声音尖锐刺耳如夜枭:“我叫你进来,你就得赶快进来,否则我就先把这三个臭丫头大卸八块。” 陆小凤紧紧咬着牙,勉强忍住呕吐,呕吐通常都会令人软弱。 阴童子狞笑道:“这三个臭女人虽然跟你没有关系,可惜你却偏偏是个怜香惜玉的人,绝不忍看着她们死在你面前的。” 这恶毒的怪物确实抓住了陆小凤的弱点,陆小凤的心已在往下沉。 他的确不忍。 他的心远不如他自己想像中那么硬,就算明知这三个女孩子迟早总难免一死,他也还是不忍眼看着她们死在自己面前。 他只有硬着头皮走进去。 阴童子大笑,道:“我们本来并不想杀你的,但你却不该……” 笑声骤然停顿,三点寒星破窗而入,光芒一闪,已钉入了少女们的咽喉。 阴童子狂吼着飞扑而起,并不是扑向陆小凤,而是要去追窗外那个放暗器的人。 可是陆小凤已不让他走了。 少女们已死,陆小凤已不再有顾忌,他还能往哪里走? 阴童子凌空翻身,左手的铁钩往梁上一挂,整个人忽然陀螺般旋转起来,一条假腿夹带着凌厉的风声,赫然也是精铁铸造的。 这种怪异奇诡的招式一使出来,无论谁也休想能迫近他的身。 陆小凤也不能,只有眼睁睁的看着他旋转不停,突然间,铁钩一松,他的人竟藉着这旋转之力急箭般射出了窗户。 他不求制人,只求脱身,显然还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绝不是陆小凤敌手。 只可惜他还是低估了陆小凤。 他的人飞出,陆小凤的手忽然抬起,伸出两根手指轻轻一点。 只听“叮”的一声响,他的人已重重摔在窗外,铁脚着地,火星四溅。 陆小凤并没有制他于死,只不过以闪电般的手法,点了他的穴道,他正想跟出去,追查他的来历和来意。 院子里却又有寒芒一闪,钉入了阴童子的咽喉。 “什么人?” 夜色沉沉,星月无光,哪里看得见人影?既然看不见,又怎么能去追? 陆小凤叹了口气,喃喃道:“幸好他们来了七个人,还剩下六个活口。” 这句话刚说完,他身后就已有人冷冷道:“只可惜现在已连半个活口都没有了。” 说话的只有一个人,地上却有三条人影,被窗里的灯光拖得长长的。 “岁寒三友。” 陆小凤慢慢的转过身,苦笑道:“另外的六个已经不是活口?” 老人冷冷道:“他们还活着,你刚才只怕就没有那么容易走出这屋子。” 另外六个人,想必一定是在四面黑暗中埋伏着,等着陆小凤自投罗网,却想不到无声无息的就在黑暗中送了命,这六个人无疑都是高手,要杀他们也许不难,要无声无息的同时杀了他们六人,就绝不是件容易事了。 岁寒三友武功之高,出手之狠毒准确,实在已骇人听闻。 陆小凤叹了口气,在心里警告自己,不管怎么样,都不能轻举妄动。 这老人手里居然还带着个酒杯,杯中居然还有酒,除了岁寒三友中的孤松先生外,只用一只手就能杀人于刹那间的,天下还有几人? 孤松先生浅浅的啜了口酒,冷笑道:“我们本想留下这半个活口的,只可惜你虽有杀人的手段,却没有救人的本事。” 陆小凤道:“刚才不是你们出手的?” 孤松先生傲然道:“像这样的凡铜废铁,老夫已有多年未曾入手。” 钉在阴童子咽喉上的暗器,是一根打造得极精巧的三冰透骨钉,那些少女们也同样是死在这种钉下的,就在这片刻间,他们的脸已发黑,身子已开始收缩,钉上显然还淬着见血封喉的剧毒。 陆小凤也知道这些暗器绝不是岁寒三友用的。 一个人若是已有了百步飞花,摘叶伤人的内力,随随便便用几块碎石头,也能凭空击断别人的弩箭飞刀,就绝不会再用这种歹毒的暗器。 他不能不问一问,只因为他实在想不出这是谁下的毒手? 孤松先生冷冷的打量着他,道:“我久闻你是后起一辈的高手中,最精明厉害的人物,但是我却一点也看不出。” 陆小凤忽然笑了,道:“有时我照镜子的时候,也总是对自己觉得很失望。” 孤松先生道:“但是这一路上你最好还是小心谨慎些,多加保重。” 陆小凤道:“因为我还没有找到你们的罗刹牌,还死不得。” 孤松先生又冷笑了一声,长袖忽然卷起,只听“呼”的一声,院子里树影婆娑,秋叶飞舞,他们三个人都已不见了。 绝顶高明的轻功,绝顶难缠的脾气,无论谁有了这么样三个对头,心里都不会太愉快的。 陆小凤用两根手指夹住了一片落叶,看了看,又放下去,喃喃道:“叶子已枯透了,再往北走两天,就要下雪了,不怕冷的人尽管跟着我来吧!” 屋子里还有灯。 他刚才临走的时候,灯光本来很亮,现在却已黯淡了很多。 门还是像他刚才走的时候那么样虚掩着,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的问题:“她是不是还在等我?” 他本来只希望丁香姨赶快走的,走得越远越好,但是现在她如果真的走了,他心里一定会觉得不太好受。 不管怎么样,假如你知道有个人在你的屋子里等着你,那么你心里总会有种温暖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好像一个孤独的猎人,在寒冷的冬天回去时,发现家里已有人为他升起了火,他已不再寒冷和寂寞。 只有陆小凤这样的浪子,才能了解这种感觉是多么珍贵。 所以他推开门的时候,心里居然有点紧张。 这种时候,这种心情,他实在不愿一个人走入一间冷冰冰的空屋子。 屋子里有人,人还没有走。 她背对着门,坐在灯下,乌黑柔软的长发披在肩上。 她正在用一把乌木梳子,慢慢梳着头——女人为什么总喜欢用梳头来打发寂寞的时刻? 看见了她,陆小凤忽然觉得连灯光都亮得多了。 不管怎么样,有个人陪着总是好的,他忽然发现自己年纪越大,反而越不能忍受孤独。 可是他并没有把自己心里的感觉表现出来,只不过淡淡的说了句:“我总算活着回来了。” “嗯。”她没有回头。 陆小凤道:“我还没有死,你也没有走,看来我们两个人好像还没有到分手的时候。” 她还是没有回头,轻轻道:“你是不是希望我永远也不要跟你分手?” 陆小凤没有回答。 他忽然发觉这个坐在他屋子里梳头的女人,并不是丁香姨。 她仿佛在冷笑,拿着梳子的手,白得就像是透明的,指甲留得很长。 她还是在梳着头,越来越用力,竟好像要拿自己的头发来出气。 陆小凤眼睛亮了,失声道:“是你?” 她冷笑着道:“你想不到是我?” 陆小凤承认。 “我实在想不到。” “我也想不到你居然真的是个多情种子,见一个就爱一个。” 她终于回过头,苍白的脸,挺直的鼻子,眼睛亮如秋夜的寒星。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这次我并没有想去爬冰山,冰山难道反而想来爬我?” 假如方玉香真的是座冰山,那么冰山就一定也有脸红的时候。现在她的脸已经红了,用一双大眼睛狠狠的瞪着陆小凤,狠狠道:“你是不是从来都不会说人话的?” 陆小凤笑了笑,道:“偶尔也会说两句,却只有在看见人的时候才会说。” ——难道我不是人? 这句话她当然不会说出来,她的眼睛当然瞪得更大。 陆小凤又笑了笑,道:“前两天我还听人说,你的样子看来虽凶,其实却是个很热情的人,只可惜我随便怎么看都看不出。” 方玉香道:“有人说我很热情?” 陆小凤道:“嗯。” 方玉香道:“是谁说的?” 陆小凤道:“你应该知道是谁说的。” 方玉香冷笑道:“是不是我那位多情的小表妹丁香姨!” 陆小凤轻轻咳嗽了两声,算做回答,他忽然发觉自己的脸好像也有点红。 他的心实在没有他自己想像中那么黑,脸皮也没有自己想像中那么厚,只要做了一点点亏心事,还是会脸红的。 方玉香冷冷的看着他,又问道:“这两天,她想必都跟你在一起?” 陆小凤只有承认。 方玉香道:“现在她的人呢?” 陆小凤怔了怔,道:“你也不知道她的人到哪里去了?” 方玉香道:“我刚来,我怎么会知道!” 陆小凤叹道:“也许她生怕我回来时,也会变成了个缺鼻子少眼睛的怪物,不忍心看到我那种样子,所以只好走了。” 方玉香冷冷道:“她的确是个心肠很软的女人,杀人的时候,眼睛也总是闭着的。” 外面忽然有个人吃吃笑道:“果然还是大表姐了解我,就因为我上次杀人的时候眼睛是闭着的,所以弄得一身都是血。”银铃般的笑声中,丁香姨已像是只轻盈的燕子般飞了进来。她的笑声虽甜美,样子却仿佛有点狼狈,连衣襟都被撕破了,看来又像是刚被猎人弹弓打中尾巴的燕子。 方玉香却板着脸道:“想不到你居然还会回来。” 丁香姨笑道:“知道大表姐在这里,我当然非回来不可。” 方玉香也笑了,笑得也很甜:“有时候我虽然生你的气,可是我也知道,不管怎么样,你还是我的表妹,还是对我最好的!” 丁香姨道:“只可惜我们见面的机会总是不多,你总是喜欢跟大表哥在一起,总是把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抛在一边!” 方玉香笑得更甜:“你嘴上说得虽好听,其实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早就把我们忘得干干净净。” 丁香姨道:“谁说的?” 方玉香微笑着瞟了陆小凤一眼,道:“你们两个在一起亲热的时候,难道还会记得我们?” 两个人都笑得那么甜,那么好听,陆小凤却越看越不对劲。 就在这银铃般的笑声中,突听“格”的一声响,方玉香手里的梳子,竟忽然间变成了一排连珠弩箭——把梳子至少有四五十根梳齿,就像是四五十根利箭,暴雨般向丁香姨打了过去。 丁香姨手里,也突然射出了七点寒星,打的是方玉香前胸七处要穴。 两个人这一出手,竟然全都是致命的杀手,都想在这一瞬间就将对方置之于死地。 两个人都没有闭上眼睛,陆小凤却闭上了眼睛。 等他张开眼睛的时候,只看见对面的墙上钉着七点寒星,方玉香的人已倒在床上,丁香姨的人却已远在七八丈外。 只听她的声音远远从黑暗中传来,声音中充满了怨恨:“你记着,我饶不了你的。” 这句话刚说完,她的声音就变成了一声惊呼,惊呼突又断绝,就连一点声音都听不见了。 秋雾已散开,雾没有声音,风还在吹,也听不见风声。 大地一片静寂。 方玉香还是动也不动的躺在床上,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陆小凤坐下来,看着她,看着她的胸膛。 她的胸膛成熟而坚挺。 陆小凤忽然笑了笑,道:“我知道你还没有死。” 死人的胸膛绝不会像她这么诱人,但她却还是像死人般全无反应。 陆小凤盯着她看了半天,忽又站起来,走过去,往她身边一躺。 然后他就像是也变成了个死人,另外一个死人却复活了。 她的手在动,腿也在动。 陆小凤不动。 方玉香忽然噗哧一笑,道:“我知道你也没有死。” 陆小凤终于有了反应——他抓住了她那只一直在动的手。 方玉香道:“你怕什么?我又不是蓝胡子明媒正娶的老婆,你又不是他的朋友!” 她又笑了笑,道:“难道你怕的是丁香姨?这次我可以保证——她不会回来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他知道丁香姨这次如果真还会回来,那才真的有可能已变成个缺鼻子少眼睛的怪物了。 可是他并不太难受,因为他已看出钉在墙上的那七颗寒星,正是三冰透骨钉。 他忽然问道:“她来找我,是不是你叫她来的?” 方玉香道:“我跟你无冤无仇,为什么害你?” 陆小凤道:“害我?” 方玉香道:“现在她就像是座随时会爆炸的火山,无论跟着谁,那个人都会随时可能被她害死。” 陆小凤苦笑,道:“看来我的运气倒真不错,遇见了两个女人,一个是冰山,一个是火山。” 方玉香道:“火山比冰山危险多了,尤其是身上藏着三十万两黄金的火山。” 陆小凤道:“三十万两黄金?” 方玉香道:“偷来的。” 陆小凤道:“哪里有这么多黄金给她偷?” 方玉香道:“黑虎堂的财库里。” 陆小凤长长的吸了口气,喃喃道:“黑虎堂,黑带子……” 方玉香道:“不错,黑虎堂里的香主舵主们,身上都系着条黑带子。” 黑虎堂虽然是江湖中一个新起的帮派,可是它组织之严密,势力之庞大,据说已超过昔年的青衣楼。财力之雄厚,更连丐帮和点苍派都比不上。 ——丐帮一向是江湖中第一大帮,点苍门下都是富家子弟,山中还产金沙,所以这两个帮派,一向是最有钱的。 但是黑虎堂却更有钱。 有钱能使鬼推车,黑虎堂之所以迅速崛起,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陆小凤道:“据说黑虎堂最可怕的就是钱多,财库自然是他们的根本重地,自然防守得很严密。” 方玉香道:“想必是的。” 陆小凤道:“这两天我又发现,黑虎堂网罗的高手,远比我以前想像中还要多,丁香姨有什么本事,能盗空他们的财库?” 方玉香道:“也许她只有一点本事,可是只凭这一点本事就已足够了!” 陆小凤道:“哦?” 方玉香道:“黑虎堂的堂主是什么人?” 陆小凤道:“飞天玉虎。” 方玉香道:“她就是‘飞天玉虎’的老婆。” 陆小凤怔住。 方玉香道:“据说‘飞天玉虎’最近都不在本堂,所以丁香姨就趁机席卷了黑虎堂的财库,跟‘飞天玉虎’的一个书僮私奔了。” 她笑了笑,又道:“其实你也用不着太吃惊,席卷了丈夫的细软,和小白脸私奔的女人,她又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陆小凤终于叹了口气,道:“看来这位小白脸的本事倒真不小,居然能叫她冒这种险。” 方玉香笑道:“你是不是在吃醋?” 陆小凤板起脸,冷冷道:“我只不过想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而已。” 方玉香道:“只可惜现在你已看不到他了。” 陆小凤道:“为什么?” 方玉香道:“因为他已被廖氏五雄大卸八块,装进箱子,送回了黑虎堂。” 廖氏五雄当然就是第一次在后面盯梢的那五个人。 陆小凤直到现在才明白,他们跟踪的并不是他,而是丁香姨。 方玉香道:“小白脸死了后,她知道黑虎堂还是追上了她,她才害怕了,所以……” 陆小凤道:“所以她才找上了我。” 方玉香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长着四条眉毛的陆小凤是千万惹不得的,连皇帝老子都跟他有交情,连‘白云城主’叶孤城和严独鹤都栽在他手里,她有了个这么样的大镖客,黑虎堂当然不敢轻举妄动了。” 陆小凤道:“但他们一定还是想不到,还有三位更厉害的大镖客在保护我。” 方玉香道:“所以他们来了十三个人,已死了十二个。” 陆小凤道:“还有一个是谁?” 方玉香道:“飞天玉虎。” 陆小凤动容道:“他也来了?在哪里?” 方玉香道:“刚才好像还在外面的,现在想必已回去了。” 陆小凤道:“为什么?” 方玉香道:“因为现在他一定已找到了他要找的人,他做事一向恩怨分明,也知道你只不过是被丁香姨利用的傀儡而已,绝不会来找你的。” 陆小凤冷冷道:“所以我已经可以放心了,因为飞天玉虎的武功太高,本事太大,他若是找上了我,我就死定了。” 方玉香嫣然道:“我知道你当然不怕他,只不过这种麻烦事,能避免总是好的!” 陆小凤转过头,盯着她,忽又问道:“你对黑虎堂的事,好像比丁香姨还清楚。” 方玉香叹了口气,道:“老实说,丁香姨认识他,本来是我介绍的,所以她做了这种对不起人的事,我也觉得脸上无光。” 陆小凤道:“就因为他没有娶你,却娶了丁香姨,所以你一气之下,才会拼命的去赌,才会嫁给蓝胡子?” 方玉香点了点头,轻轻的说道:“所以我跟蓝胡子之间并没有感情,我实在很后悔,为什么要嫁给这样一个开赌场的人!” 无论男人女人,失恋了之后,不是去喝个痛快,就会去赌个痛快,然后再随随便便找个对象,等到清醒时,后悔总是已来不及了。 这是个悲惨的故事,却也是个平凡的故事。 男人在外面太忙,女人守不住寂寞,就会偷汉子,甚至私奔。 这种事也很平常。 丁香姨生怕陆小凤知道真相后会不理她,所以不让阴童子有说话的机会,所以就先下手为强,杀人灭口。 她看见方玉香来了,本来想溜的,可是一走出去,就发现了飞天玉虎的踪迹,所以只好再回来,想不到却又被方玉香逼了出去。 这些问题,也都有了很合理的解释。 但陆小凤却还是觉得不满意,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他总是觉得这其中一定还有些他不知道的阴谋和秘密。 据说飞天玉虎也是个很神秘的人,从来也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一个秘密组织的首领,总是要保持他的神秘,才能活得比较长些。 陆小凤道:“只不过你当然是例外,你一定见过他的。” 方玉香承认:“我见过他很多次!” 陆小凤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方玉香道:“近来有很多人都认为,江湖中最神秘、最可怕的两个人,就是西北双玉。” ——西方一玉,北方一玉,遇见双玉,大势已去。 方玉香道:“他既然能跟西方玉罗刹齐名,当然也是个心狠手辣,精明厉害的角色。” 陆小凤道:“他长得什么样子?” 方玉香道:“他虽然已四十多岁了,看来却只有三十六七,个子很矮小,两只眼睛就像是猫头鹰一样!” 陆小凤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方玉香道:“不知道。” 陆小凤道:“你也不知道?” 方玉香道:“他好像也有段很辛酸的往事,所以从来不愿在别人面前提起自己的姓名来历,连我也不例外。” 她的手忽然又开始在动。 陆小凤不动。 方玉香柔声道:“现在你什么都明白了,你还怕什么?” 陆小凤没有反应。 方玉香道:“夜已经这么深了,外面的风又那么大,你难道忍心把我赶出去?” 她的声音又娇媚、又动人,她的手更要命。 陆小凤终于叹了口气,道:“我当然不会把你赶出去,可是我……” 方玉香道:“你怎么样?” 陆小凤又按住了她的手,道:“我只不过要先弄清楚一件事。” 方玉香道:“什么事?” 陆小凤道:“丁香姨到我这里来,是为了要我做她的挡箭牌,你呢?” 方玉香道:“难道你认为我也想利用你?”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也希望你是因为看上了我才来的,只可惜这种想法,我就算喝了三十斤酒都不会相信。” 方玉香道:“因为你不是个自作多情的人。” 陆小凤苦笑道:“我以前是的,所以我能活到现在,实在不容易。” 方玉香也叹了口气,道:“你一定要我说实话,我就说,我到这里来,本来是为了要跟你谈一件交易。” 陆小凤道:“什么交易?” 方玉香道:“用我的人,换你的罗刹牌,我先把人交给你,你找到罗刹牌,也得交给我。”她笑了笑,又道:“我是蓝胡子的老婆,你把罗刹牌交给我,也算是交了差,所以你一点也不吃亏。” 陆小凤道:“我若找不到呢?” 方玉香道:“那也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我绝不怪你。” 她的声音更娇媚、更动人:“夜已经这么深了,外面的风又这么大,反正我也不敢出去!”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我也曾说过,我绝不会把你赶出去,但是,我至少还可以把我自己赶出去。” 他居然真的站起来,头也不回的走出了门,只听“哗啦啦”一声响,那张又宽又大,又结实的木板床,竟忽然塌了下来。 陆小凤笑了。 听见方玉香的大骂声,他笑得更愉快:“你不让我好好睡觉,我也不会让你好好睡的!” 他不是圣人,也不是君子。 幸好他是陆小凤,独一无二的陆小凤。 有谁能想得到这一夜他睡在哪里? 他是睡在屋顶上的,所以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的人几乎已被风吹干了,吹成了一只风鸡。 ——看来一个人有时候还是应该自作多情些,日子也会好过些。 他叹息着,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手脚活动开,幸好方玉香已走了——谁也没法子能在一张已被压得七零八碎的床上睡一夜。 谁也不会想到要到屋顶上去找他出气,所以这口冤气只有出在他的衣服上。 他想多穿件衣服时,才发现所有的衣服都被撕得七零八碎,惟一完整的一件长衫上,也被人用丁香姨留下的胭脂写了几行字:“陆小凤,你的胆子简直比小鸡还小,你为什么不改个名字,叫陆小鸡?” 陆小凤笑了。 “我就算是鸡,也绝不是小鸡。”他摸了摸自己已被吹干了的脸:“我至少也应该是只风鸡。” 风鸡的滋味很不错。 除了风鸡外,还有一碟腊肉、一碟炒蛋、一碟用上好酱油泡成的咸黄瓜。 陆小凤足足喝了四大碗又香又热的粳米粥,才肯放下筷子。 现在他的身上虽然还有点疼,心里却愉快极了。 只可惜他的愉快总是不太长久。 他正想再装第五碗粥的时候,外面忽然有个人送了封信来。 信纸很考究,字也写得很秀气:“那骚狐狸子走了没有?我不敢找你,你敢不敢来找我?不敢来的是龟孙子。” 送信的人,陆小凤认得是店里的伙计,看这封信的口气,陆小凤当然也看得出是丁香姨的口气。 ——她难道还没有死? “这封信是谁叫你送来的?” “是位丁姑娘,就是昨天跟客官你一起来的那位丁姑娘。” ——她居然真的还没有死? 陆小凤好像已把身子的疼全都忘记得干干净净,就像是个忽然听见谭叫天在外面唱戏的戏迷一样,忽然跳了起来:“她的人在哪里?你快带我去,不去的是龟孙子的孙子。” 门是虚掩着的。 推开门,就可以嗅到一阵阵比桂花还香的香气。 屋子里没有桂花,却有个人,人躺在床上。 陆小凤并不是第一次嗅到这种香气,这正是丁香姨身上的香气。 丁香姨的确很香。 躺在床上的人,也正是这个很香的人! 阳光照在窗户上,屋子里幽雅而安静,充满了一种令人从心里觉得喜悦的温暖。 她躺在一张宽大柔软的床上,盖着条绣着戏水鸳鸯的棉被。 鲜红的被面,翠绿的鸳鸯,她的脸色嫣红,头发漆黑光亮,显见是刚刚特意修饰过的。 女为悦己者容,她正在等着。 陆小凤心里忽然又有了那种温暖的感觉,却故意板着脸,道:“你找我来干什么?是不是想把那五万两银子还给我?” 丁香姨也故意闭着眼睛,不理他! 陆小凤冷笑道:“一个人若是有了三十万两黄金,还要五万两银子干什么?” 丁香姨还是不理他,可是紧闭着的眼睛,却忽然有两行泪珠流下。 晶莹的泪珠,慢慢的流过她嫣红的面颊,看来就像是玫瑰花瓣上的露珠。 陆小凤的心又软了,慢慢的走过去,正想说几句比较温柔的话。 他没有说出来,因为他忽然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丁香姨的人看来竟像是变得短了些,棉被的下半截竟像是空的。 为什么? 陆小凤连想都不敢想,一把掀起了这张上面绣着戏水鸳鸯的棉被,然后他整个人都像是忽然沉入了冷水里,全身上下都已冰冷。 丁香姨还是那么香,那么美,胸膛还是那么丰满柔软,腰肢还是那么柔弱纤细,可是,她的一双手、一双脚却已不见了! 阳光依旧照在窗户上,可是这温暖明亮的阳光,却已变得比尖针还刺眼。 陆小凤闭上了眼睛,仿佛立刻就看到了一张尖锐瘦小的脸,一双猫头鹰般的眼睛里,充满了恶毒和怨恨,正狞笑着对丁香姨道:“我砍断你一双手,看你还敢不敢偷我的黄金,我砍断你一双脚,看你还能跑到哪里?” 陆小凤握紧了双拳。 每个男人都有权追回自己私奔的妻子,他对飞天玉虎本没有怀恨过,知道丁香姨被人抓了回去,他心里最多也只不过有点酸酸的惆怅而已。 但是现在情况却不同了。 谁也没有权力这么伤害别人,他痛恨暴力,就正如农家痛恨蝗虫一样。 等他再张开眼时,才发现丁香姨也在看着他,看了很久。 她的眼睛里没有愤怒,只有悲伤,忽然轻轻说出了两个字:“快走!” 本是她要他来的,为什么又一见面就要他走?是不愿让他看见自己这种狼狈的样子?还是生怕飞天玉虎会突然出现? 也许那短笺本就是飞天玉虎逼着她写的,也许这本就是个陷阱。 陆小凤轻轻的放下棉被,搬了张椅子过来,坐在她床头,虽然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却已无异给了她一个简单而明确的答复:“我不走。” 无论她是为什么要他走,他都已决心要留下来,陪着她。 因为他知道现在一定是她最需要别人陪伴的时候,在他寂寞时,她岂非也同样陪伴过他? 陆小凤绝不是那种心胸狭窄的人,别人纵然有对不起他的地方,他很快就会忘记。 他一向只记得别人的好处。 丁香姨当然也明白他的意思,眼睛里除了悲伤外,又多了种说不出的感激。 “现在你一定已知道我的事了。”她说话的声音很低,仿佛生怕被人听见:“那三十万两金子,我当然没法子带在身上,为了要逼我把金子交出来,他就把我折磨成这样子。” ——现在你当然已把金子还给了他,可是你为什么一定要等他这样折磨过你之后,才肯交出来?那本是他的,你本就应该还给他。 陆小凤闭着嘴,并没有说出这些话,他实在不忍再刺伤她。 风在窗外吹,落叶一片片打在窗户上,就像是一只疲倦的手,拨弄着枯涩的琴弦,虽然有声音,却比无声更沉闷。 现在应该说什么?安慰已是多余的,因为无论什么样的安慰,都已安慰不了她。 沉闷了很久,她忽又问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偷那三十万两金子?” 陆小凤摇摇头,他只有装作不知道。 丁香姨的解释却令他觉得很意外:“我也是为了那罗刹牌。” 这理由并不好,所以也不像是说谎。 丁香姨道:“我知道李霞带走了罗刹牌,也知道她已回到了老屋!” 陆小凤道:“老屋?” 丁香姨道:“老屋就是拉哈苏,‘拉哈苏’是当地的土语,意思就是老屋。” 陆小凤道:“你认得李霞?” 丁香姨点点头,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迟疑了很久才轻轻叹道:“她本来就是我的后母。” 这回答令陆小凤觉得更意外,她又解释道:“李霞还没有嫁给蓝胡子的时候,本来就是跟着我父亲的!” 陆小凤道:“你父亲?……” 丁香姨道:“现在他已经去世了,我跟李霞,倒一直都保持着联系。” 李霞是她后母,方玉香却是她表姐,她表姐居然抢了她后母的丈夫,她的丈夫却是她表姐介绍的。 陆小凤忽然发现她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实在复杂得很,就算她已说出来,他还是弄不清楚。 丁香姨看出了他的想法,凄然道:“女人是弱者,有很多女人的遭遇都很不幸,往往会被逼着做出一些她们本来不愿做的事,男人非但一点都不了解,而且还会看不起她们。”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我了解。” 丁香姨道:“这次李霞的做法虽然很不对,可是我同情她。” ——她偷了她丈夫的罗刹牌,你偷了你丈夫的黄金,你们的做法本来就一样,你当然同情她。 这些话陆小凤当然也没有说出来,丁香姨却又看了出来。 “我说她不对,并不是因为她偷了罗刹牌。”她第一次露出悲愤:“一个女人若是被丈夫遗弃,无论用什么手段报复都是应该的!” 这是女人的想法,大多数女人都会有这种想法。 丁香姨是女人。 所以陆小凤只有表示同意。 丁香姨道:“我说她做的不对,只因为她本不该答应把罗刹牌卖给贾乐山的!” 陆小凤动容道:“江南贾乐山?” 他知道这个人。 贾乐山是江南著名的豪富,也是当地著名的善土,只有极少数几个人才知道,他昔年本是个横行四海的大海盗,连东洋的倭寇都有一半直接受他统辖。 倭寇一向残暴凶狠,悍不畏死,而且生性反复无常,贾乐山却能把他们制得服服帖帖,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他是个多么厉害的人了。 丁香姨道:“我知道李霞已经和贾乐山派到中原来的密使谈判过了,连价钱都已谈好了,约好了在‘拉哈苏’见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陆小凤道:“他们既然是在中原谈判的,为什么要约在那边疆的小镇上见面?” 丁香姨道:“这也是李霞的条件之一,她知道贾乐山一向心狠手辣,生怕被他吃了,所以才一定坚持要在拉哈苏交货。” 陆小凤道:“为什么?” 丁香姨道:“因为那里是我父亲的老家,她也在那里住了十年,那里的人头地面,她都很熟悉,在那里就连贾乐山也不敢对她怎样的。” 陆小凤道:“这么样看来,她一定是个非常精明厉害的女人。” 丁香姨叹息着,道:“她不能不精明一点,因为她实在上过男人不少当。” 陆小凤道:“但是她却将这秘密告诉了你!” 丁香姨道:“因为她拿到了罗刹牌之后,第一个来找的就是我。” 陆小凤道:“哦?” 丁香姨道:“她也答应过我,只要我能在年底之前凑出二十万两金子,就把那罗刹牌卖给我。” 陆小凤道:“你为什么想要那罗刹牌?” 丁香姨道:“因为我也想报复。” 她咬着牙,又道:“我早已知道飞天玉虎另外又有了女人,早就嫌我惹眼碍事,那女人当然更恨我,只要我活着一天,她就永远休想名正言顺的来做黑虎堂的帮主夫人。” 陆小凤道:“难道他们还想杀了你?” 丁香姨道:“若不是我还算机警,现在只怕早已死在他们的手里,我若有了罗刹牌,他们就绝不敢对付我了。” 一个女人若肯花二十万两黄金去买一样东西,当然是有原因的。 陆小凤道:“为什么?” 丁香姨道:“因为我若有了罗刹牌,我就是罗刹教的教主,就连飞天玉虎,对西方魔教的教主也不得不畏惧三分。” 她疲倦悲伤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又说出一件很惊人的秘密。 西方玉罗刹已死了,就是在他的儿子入关时,忽然暴毙的。 “我百年之后,将罗刹牌传给谁,谁就是本教的继任教主,若有人抗命不服,千刀万段,毒蚁分尸,死后也必将永堕鬼狱,万劫不复。” 西方玉罗刹当然也是个极精明厉害的人,生怕自己死后,门下的弟子为了争夺名位,互相残杀,毁了他一手创立的基业。所以他在开山立宗时,就已亲手订下了这条天魔玉律。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他才会将罗刹牌传给了他的儿子。 只可惜玉天宝也正像那些豪富之家中,被宠坏的子弟一样,也是个不折不扣的败家子。 丁香姨道:“玉罗刹若知道他那宝贝儿子,已将罗刹牌押了给别人,就算在九泉之下,也一定会被气得吐血的。” 陆小凤长长吐口气,现在才终于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不择手段的争夺罗刹牌了。 “为了追悼玉罗刹,也为了朝拜新任教主,他们教中的护法长老和执事弟子们,已决定在明年正月初七‘人日’那一天,将教中所有重要的弟子,聚会于昆仑山的大光明境。” “你只要能在那一天,带着罗刹牌赶到那里去,你就是魔教的新教主,从此以后,绝没有任何人敢对你无礼。” 西方魔教的势力不但已根深蒂固,而且遍布天下,无论谁能继任教主,都立刻可以成为江湖中最有权势的人,有了权势,名利自然也跟着来了。这种诱惑无论对谁来说都几乎是不可抗拒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他忽然发觉这件事已越来越复杂,他的任务也越来越艰巨。 可是他还有一点想不通:“李霞为什么不自己带着罗刹牌到昆仑去?” 丁香姨道:“因为她怕自己到不了昆仑,就已死在半途上,更怕自己活不到明年正月初七。” 在明年的正月初七之前,这块罗刹牌无论在谁手里,都像是包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一样,随时都可能把他炸得粉身碎骨。 丁香姨道:“她一向很精明,她知道最安全的法子,就是把罗刹牌卖给别人。” 她叹息着,又道:“一个女人到了她那种年纪,生活既没有倚靠,精神也没有寄托,总是会拼命想去弄点钱的,所以……” 陆小凤道:“所以她跟你关系虽不同,还是要你拿出二十万两金子来。” 丁香姨黯然道:“只可惜我现在比她更惨,我才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陆小凤勉强笑了笑,道:“你至少还有个朋友。” 丁香姨道:“你?” 陆小凤点点头,心里忽然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们本不是“朋友”,他们的关系远比“朋友”更亲密。 可是现在…… 丁香姨看着他,眼睛里也露出种说不出的表情,谁也不知道那是悲伤?是安慰?还是感激? 过了很久,她忽然问道:“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陆小凤道:“你说。” 丁香姨道:“现在就连罗刹牌对我都已没用了,但我却还是希望能看看它,因为……因为我为它已牺牲了一切,若连一眼都没有看过,我死也不甘心。” 陆小凤道:“你希望我找回它之后,带来给你看看?” 丁香姨点点头,凝视着他,道:“你答不答应?” “只不过那至少也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那时候你还会在这里?” “我会在的。”丁香姨凄然道:“现在我已只不过是个废物,无论是死是活,他们都已不会放在心上。” 她眼圈发红,泪又流下:“何况,像我这样一个人,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月影渐渐高了,外面更静,该上路的客人们,都已上了路。 陆小凤用衣袖轻轻拭干丁香姨脸上的泪痕,又坐下来。 又过了很久,她才轻轻的叹了口气,道:“你也该走了。” 陆小凤道:“你要我走?” 丁香姨笑了笑,道:“你总不能在这里陪我一辈子。” 她虽然在笑,笑容看来却比她流泪时还凄凉。 陆小凤想说话,又忍住。 丁香姨道:“你是不是还有话要问我?” 陆小凤点点头,有件事他本不该再问的,他不愿再触及她的伤痕,可是他又不能不问:“飞天玉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丁香姨的回答也和方玉香一样,居然连她都不知道飞天玉虎的身世和姓名——他的身世隐秘,行动难测,他身材瘦小,目光如鹰,无论对什么人,他都绝不信任,就连他的妻子亦不例外,但他武功绝高,生平从未遇见过对手。 这几点却已是毫无疑问的。 陆小凤又忍不住问:“拉哈苏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丁香姨道:“那地方也跟飞天玉虎的人一样,神秘而可怕,那里的人气量偏狭,对陌生的外来客总怀有敌意,除了两个人之外,无论谁说的话你最好都不要相信。” 陆小凤道:“我可以信任的这两个人是谁?” 丁香姨道:“一个叫老山羊,是我父亲的老伙伴,一个叫陈静静,从小就跟我在一起长大的,他们若知道你是我的朋友,一定会尽力帮助你。” 陆小凤记下了这两个名字。 丁香姨道:“一过了中秋,那地方就一天天的冷了,十月不到,就已封江。” 陆小凤也听说过,松花江一结了冰,就像是一条平坦而辽阔的大道。 丁香姨道:“没有到过那里的人,永远没法子想像那里有多么冷的,最冷的时候,鼻涕一流出来就会结成冰,连呼出的气都会结成冰渣子。” 陆小凤在心里叹了口气,情不自禁拉了拉衣襟。 丁香姨道:“我知道你通常都在江南,一定很怕冷,所以你最好趁着还不算太冷的时候,尽快赶去,出去后最好先买件可以御寒的皮袄。” 陆小凤忽然又觉得温暖起来,不管怎么样,她毕竟还是关心他的。 知道这世上居然还有人关心自己,总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只不过还有件事他也一定要问清楚。 他沉吟着,道:“玉罗刹一死,魔教内部难免有些混乱,为了避免引起别人乘虚而入,所以他的死,至今还是个秘密。” 丁香姨道:“知道这秘密的人确实不多。” 陆小凤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丁香姨道:“黑虎堂下,又分白鸽、灰狼、黄犬三个分堂——” “黄犬”负责追踪,“灰狼”负责搏杀,“白鸽”的任务,就是负责刺探传递各路的消息。 黑虎堂能够迅速崛起,这三个分堂办事的效率当然很高。 江湖中所有成名人物的身世、形貌、武功门派,以及他的特长与嗜好,白鸽堂中几乎都有一份纪录的资料。 丁香姨接着道:“所以我还没有见到你之前,就已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她是不是早已知道他的弱点是女人,所以才想到要他来做自己的挡箭牌? 陆小凤没有往这方面去想,别人对不起他的事,他从来不愿多想,所以他心情总能保持明朗愉快。 丁香姨忽又笑了,笑得凄凉而尖酸:“在黑虎堂里,我本来有两个职位。” 陆小凤道:“哦。” 丁香姨道:“我不但是总堂主的出气筒,也是白鸽堂的堂主。” 陆小凤终于走了。 丁香姨说的不错,他当然不能在这里陪她一辈子。 天气还是很晴朗,阳光还是同样灿烂,他的心情却已没有刚才那么愉快了。 想到这件事的复杂与艰巨,想到他所牵涉到的那些麻烦,他简直恨不得去跳河。 满院落叶,秋已深得连锁都锁不住,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零仃仃的站在枯树下,仿佛随时都可能被秋风吹走。 她手里拿着封信,一双充满了惊惶的眼睛,正在陆小凤身上打转。 陆小凤走过去,忽然对她笑了笑,道:“你是不是在等我的?” 这女孩子吃了一惊,身子往后面缩得更紧,嗫嚅着道:“你……你……你就是那个长着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陆小凤微笑道:“我就是陆小凤,你呢?” 女孩子道:“我叫秋萍。” 看她单薄的身子、畏缩的神态,她的身世想必也像浮萍一样。 ——女人是弱者,有很多女孩子的身世都很悲惨,遭遇都很可怜。 ——这世界岂非就是属于男人的世界? 陆小凤叹了口气,柔声道:“是不是飞天玉虎叫你来的?” 秋萍点点头。 陆小凤道:“他是不是要你把这封信交给我?” 秋萍又点点头,用一双白生生的小手,捧着这封信交给了陆小凤。 信纸笔墨都用得很考究,字居然也写得很好。 〖小凤先生足下: 先生当代之大侠,绝世之奇男,弟慕名已久,只恨缘悭一面,未能识荆,山妻香姨,既蒙先生垂爱,弟唯有割爱以献,以略表寸心,望先生笑纳。他日有缘,当煮酒于青梅之亭,与先生共谋十日之醉。 又及,此间之食宿费用,弟已代付至月底,附上客栈收据一纸,盼查收。另附上休妻书一纸,以清手续,亦盼查收。〗 下面的具名,果然是飞天玉虎。 陆小凤总算沉住了气,把这封信看完了,他忽然发觉自己的修养已有了进步,居然还没有把这封信撕破。 秋萍还站在那里,一双大眼睛还是不停的在他脸上打转,对这个长着四条眉毛的英俊男人,她好像也很有兴趣。 陆小凤又笑了,道:“你还在等我的回音?” 秋萍点点头,飞天玉虎一定很想知道陆小风看过了他的信之后,会有什么反应?什么表情? 陆小凤道:“那么你就回去告诉他,他送我的礼,我很感谢,所以我也有样礼物要送给他。” 秋萍道:“是不是要我带回去?” 陆小凤道:“你没法子带回去,这样礼物一定要他当面来拿。” 秋萍又露出畏惧之态,道:“可是……” 陆小凤道:“可是我不妨先告诉你,我准备送他的礼物是什么,也好让你回去有个交待。” 秋萍松了口气,道:“你准备送他什么?” 陆小凤道:“送他一个屁眼。” 秋萍怔住。 她不懂,却不敢问,她想笑,又不敢笑。 陆小凤也没有笑,淡淡道:“我准备在他鼻子上打出一个屁眼来。” “骂人”当然绝不是件值得向别人推荐的事,却永远有它值得存在的理由。 无论谁痛痛快快的骂过一个自己痛恨的人之后,总是会觉得全身舒畅,心情愉快的,就好像便秘多日,忽然肠胃畅通。 第五回 贾乐山 只可惜这种愉快的心情,陆小凤并没有保持多久。 从客栈走出来,沿着黄尘滚滚的道路大步前行,还没有走出半里路,他就忽然发现了两样令他非常不愉快的事—— 除了岁寒三友和他自己之外,道路上几乎已看不见别的行人,也不再有别人跟踪他。 除了一点点准备用来对付小费的散碎银子外,他囊中已不名一文。 他喜欢热闹,喜欢看见各式各样的人围绕他身边,就算他明知有些人对他不怀好意,他也不在乎。 他惟一真正在乎的事,就是寂寞——这世上假如还有一件能令他真正恐惧的事,这件事无疑就是寂寞。 “贫穷”岂非也正是寂寞的一种?寂寞岂非总是会跟着贫穷而来? 你有钱的时候,寂寞总是容易打发的,等到你囊空如洗时,你才会发现寂寞就像是你自己的影子一样,用鞭子抽都抽不走。 陆小凤叹了口气,第一次觉得那一阵阵迎面吹来的风,实在冷得要命。 午饭时陆小凤只吃了一碗羊杂汤,两个馒头,那三个糟老头却叫了四斤白切羊肉,五六样炒菜,七八个新蒸好的白面馒头,还喝了几壶酒。 陆小凤几乎忍不住要冲过去告诉他们:“年纪大的人,吃得太油腻,肚子一定会痛的。” 这顿饭既然吃得并不愉快,小费本来就可以免了,只可惜一个人若是当惯了大爷,就算穷掉了锅底,大爷脾气还是改不了的。 所以付过账之后,他身上的银子更少得可怜。 拉哈苏还远在天边,他既不能去偷去抢,也不能去拐去骗,更不能去要饭,假如换了别的人,这段路一定已没有法子再走下去了。 幸好陆小凤不是别的人。 陆小凤就是陆小凤,不管遇着什么样的困难,他好像总有解决的法子。 黄昏后风更冷,路上行人已绝迹。 陆小凤背负着双手,施然而行,就好像刚吃饱了饭,还喝了点酒,正在京城前门外最热闹的地方逛街一样。 虽然他肚子里那点馒头早已消化得干干净净,可是心里却在笑,因为无论他走得多慢,岁寒三友都只有乖乖的跟在后面。 无论谁都知道陆小凤比鱼还滑,比鬼还精,只要稍微一放松,就连他的人影子都休想看得见了,他不停下来吃饭,他们当然也不敢停下来。 可是饿着肚子在路上吃黄土,喝西北风,滋味也实在很不好受。 岁寒三友一辈子也没有受过这种罪,孤松先生终于忍不住了,袍袖一拂,人已轻云般飘出,落在陆小凤面前。 陆小凤笑了,微笑着道:“你为什么挡住我的路?是不是还嫌我走得太快?” 孤松铁青着脸,道:“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他本来就不是那种很有幽默感的人,何况他肚子里惟一还剩下的东西,就是一肚子的恼火:“我问你,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陆小凤眨了眨眼,道:“现在好像已到了吃饭的时候。” 孤松先生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不赶快找个地方吃饭?” 陆小凤道:“因为我不高兴。” 孤松先生道:“不高兴也得去吃。”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强奸逼赌我都听说过,倒还没有听说过居然有人要逼人去吃饭的。” 孤松道:“现在你已听说过了。” 陆小凤道:“我吃不吃饭,跟你有什么关系?” 孤松道:“饭是人人都要吃的,你难道不是人?” 陆小凤道:“不错,饭是人人都要吃的,但却有一种人不能吃。” 孤松道:“哪种人?” 陆小凤道:“没有钱吃饭的人。” 孤松终于明白,眼睛里居然好像有了笑意,道:“若是有人请客呢?” 陆小凤悠然道:“那也得看情形。” 孤松道:“看什么情形?” 陆小凤道:“看他是不是真心诚意的要请我。” 孤松道:“若是我真心的要请你,你去不去?” 陆小凤微笑道:“若是你真的要请,我也不好意思拒绝你。” 孤松盯着他,道:“你没钱吃饭,要人请客,却偏偏不来开口求我,还要我先来开口求你!” 陆小凤淡淡的道:“因为我算准你一定会来的,现在你既然已经来了,就不但要管吃还得管住。” 孤松又盯着他看了半天,终于长叹了口气,道:“江湖中的传言果然不假,要跟陆小凤打交道,果然不容易。” 好菜,好酒,好茶。 孤松先生道:“你喝酒?” 陆小凤道:“喝一点。” 孤松道:“是不是要喝就喝个痛快?” 陆小凤道:“不但要痛快,而且还要快。” 他满满斟了一碗酒,一仰脖子,就倒在嘴里,一口就咽了下去。 他喝酒并不是真的在“喝”,而是用“倒”的,这世上能喝酒的人虽不少,能倒酒的人却不多。 孤松看着他,眼睛里第二次露出笑意,也斟满一碗酒,一口咽下。 他喝酒居然也是用“倒”的。 陆小凤在心里喝一声彩:“这老小子倒真的有两下子!” 孤松面露得色,道:“喝酒不但要快,还要痛。” 陆小凤道:“痛?” 孤松道:“痛饮,三杯五杯,喝得再快也算不了什么。” 陆小凤道:“你能喝多少?” 孤松道:“能喝多少也算不了什么,要喝了不醉才算本事。” 这冷酷而孤傲的老人,一谈起酒经,居然也像是变了个人。 陆小凤微笑道:“你能喝多少不醉?” 孤松道:“不知道。” 陆小凤道:“难道你从未醉过?” 孤松并没有否认,反问道:“你能喝多少不醉?” 陆小凤道:“我只喝一杯就已有点醉了,再喝千杯也还是这样子。” 孤松眼睛里第三次露出笑意,道:“所以你也从未真的醉过?” 陆小凤也不否认,一仰脖子,又是一碗酒倒了下去。 棋逢敌手,是件很有趣的事,喝酒遇见了对手也是一样。 不喝酒的人,看见这么样喝酒的角色,就很无趣了。 青竹、寒梅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脸上也全无表情,慢慢的站起来,悄悄的走了出去。 夜寒如水。 两个人背负着双手,仰面望天,过了很久,青竹才缓缓问道:“老大已有多久从未醉过?” 寒梅道:“五十三天。” 青竹叹了口气,道:“我早已看出他今天一定想大醉一次。” 又过了很久,寒梅也叹了口气,道:“你已有多久未曾醉过?” 青竹道:“二十三年。” 寒梅道:“自从那次我们三个人同时醉过后,你就真的滴酒未沾?” 青竹道:“三个人中,总要有一个人保持清醒,大家才都能活得长些。” 寒梅道:“两个人清醒更好。” 青竹道:“所以你也有二十年滴酒未沾。” 寒梅道:“二十一年另十七天。” 青竹笑了笑,道:“其实你酒量比老大好些。” 寒梅笑了笑,道:“酒量最好的,当然还是你。” 青竹道:“可是我知道,这世上绝没有永远不醉的人。” 寒梅点点头,道:“不错,你只要喝,就一定会醉的。” 只要喝,就一定会醉。 这句话实在是千古不变,颠扑不破的。 所以陆小凤醉了。 屋子很大,生着很大的一炉火,陆小凤赤裸裸的躺在一张很大的床上。 他一向认为穿着衣服睡觉,就像脱了裤子放屁一样,是件又麻烦、又多余的事。 无论谁喝醉了之后,都会睡得很沉。 他也不例外,只不过他醒得总比别人快些。 现在窗外还是一片黑暗,屋子里也是一片黑暗,他就已醒了,面对这一片空空洞洞、无边无际的黑暗,他痴痴的出了半天神。 他想起了很多事,很多非但不能向别人叙说,甚至连自己都不敢去想的事,也许为了要忘记这些事,他才故意要跟孤松拼酒,故意要醉。 可是他刚刚睁开眼睛,想到的偏偏就是这些事。 该忘记的事为什么总是偏偏忘不了? 该记的事为什么总是偏偏想不起? 陆小凤悄悄的叹了口气,悄悄的坐起来,仿佛生怕惊醒了他身边的人。 他身边没有人,他是不是生怕惊醒了自己?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他身边虽然没有人,屋子里却有人。 黑暗中,隐约可见一条朦朦胧胧的人影,动也不动似的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坐了多久。 “醉乡路稳宜常至,他处不堪行。”这人叹息着,又道:“可是这条路若是去得太多了,想必也一样无趣得很。” 陆小凤笑了。 无论谁都笑不出来的时候,他却偏偏总是会忽然笑出来。 他微笑着道:“想不到阁下居然还是个有学问的人。” 这人道:“不敢,只是心中偶有所感,就情不自禁说了出来而已。” 陆小凤道:“阁下夤夜前来,就为了说这几句话给我听的?” 这人道:“还有几句话。” 陆小凤道:“我非听不可?” 这人道:“看来好像是的。” 他说话虽然平和缓慢,可是声音里却带着种比针尖还尖锐的锋芒。 陆小凤叹了口气,索性又躺下去:“非听不可的事,总是不会太好听的,能够躺下来听,又何必坐着?” 这人道:“躺下来听,岂非对客人太疏慢了些?” 陆小凤道:“阁下好像并不是我的客人,我甚至连阁下的尊容还未见到。” 这人道:“你要看看我?这容易。” 他轻轻咳嗽一声,后面的门就忽然开了,火星一闪,灯光亮起,一个黑衣劲装,黑巾蒙面,瘦削如兀鹰,挺立如标枪的人,就忽然从黑暗中出现。 他手里捧着盏青铜灯,身后背着把乌鞘剑,灯的形式精致古雅,剑的形式也同样古雅精致,使得他这个人看来像是个已被禁制于地狱多年的人,忽然受到魔咒所催,要将灾祸带到人间来的幽灵鬼魂一样。 甚至连灯光看来都是惨碧色的,带着种说不出的阴森之意。 端坐在椅子上的这个人,也就忽然出现在灯光下。 炉火已将熄灭。 阴森森的灯光,阴森森的屋子,阴森森的人。 他的衣着很考究,很华丽,他的神情高贵而优雅,他的眼睛炯炯有神,带着种发号施令的威严,可是他看起来,还是个阴森森的人,甚至比站在他身后的黑衣人更可怕。 陆小凤又笑了,道:“果然不错。” 这人道:“不错?我长得不错?” 陆小凤笑道:“阁下这副尊容,果然和我想像中差不多。” 这人道:“你已知道我是谁?” 陆小凤道:“贾乐山。” 这人轻轻吐出一口气,道:“你见过我?” 陆小凤摇摇头。 这人道:“但你却认得我。” 陆小凤微笑道:“除了贾乐山外,还有谁肯冒着风寒到这种地方来找我,除了贾乐山外,还有谁能用这种身佩古剑,劲气内敛的武林高手做随从?” 贾乐山大笑。他的笑也同样阴森可怕,而且还带着种尖刻的讥诮:“好,陆小凤果然不愧是陆小凤,果然有眼力。” 陆小凤道:“不敢,只不过眼中偶有所见,就情不自禁说了出来而已。” 贾乐山笑声停顿,盯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也知道我的来意?” 陆小凤道:“我情愿听你自己说。” 贾乐山道:“我要你回去。” 陆小凤道:“回去?回到哪里去?” 贾乐山道:“回到那软红十丈的花花世界,回到那些灯光辉煌的酒楼赌坊,回到倚红偎翠的温柔乡去,那才是陆小凤应该去的地方。”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这是实话,我也很想回去,只可惜……” 贾乐山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也知道你近来手头不便,所以早就替你准备好盘缠。” 他又咳嗽一声,就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家人,领着两条大汉,抬着口很大的箱子走进来。 箱子里装满了一锭锭耀眼生花的黄金白银。 陆小凤皱眉道:“哪里来的这许多阿堵物,也不嫌麻烦么?” 贾乐山道:“我也知道银票比较方便,却总不如放在眼前的金银实在,要想打动人心,就得用些比较实在的东西。” 陆小凤道:“有理。” 贾乐山道:“你肯收下?” 陆小凤道:“财帛动人心,我为什么不肯收下?” 贾乐山道:“你也肯回去?” 陆小凤道:“不肯。”他微笑着接道:“收不收下是一件事,回不回去又是另外一件事了,两件事根本连一点关系都没有。” 贾乐山笑了。 他居然也是那种总是要在不该笑时发笑的人。 “这是利诱。”他微笑着道:“对你这样的人,我也知道只凭利诱一定不成的。” 陆小凤道:“你还准备了什么?” 贾乐山道:“利诱不成,当然就是威逼。” 陆小凤道:“很好。” 黑衣人忽然道:“很不好。” 陆小凤道:“不好?” 黑衣人道:“阁下声名动朝野,结交遍天下,连当今天子,都对你不错,我若杀了你这样的人,麻烦一定不少。” 陆小凤道:“所以你不想杀我?” 黑衣人道:“不想。” 陆小凤道:“我也正好不想死。” 黑衣人道:“只可惜我的剑一出鞘,必定见血。” 陆小凤又笑了:“这就是威逼?” 黑衣人道:“这只不过是个警告。” 陆小凤道:“警告之后呢?” 黑衣人慢慢的放下铜灯,慢慢的抬起手,突听“呛”的一声,剑已出鞘。 苍白的剑,仿佛正渴望痛饮仇敌的鲜血。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果然是难得一见的利器。” 黑衣人道:“你在为自己叹息?” 陆小凤道:“不是。” 黑衣人道:“不是?” 陆小凤道:“我是为了你,为你庆幸,为人庆幸时我也同样会叹息。” 黑衣人道:“哦?” 陆小凤道:“你身佩这样的神兵利器,却为贾乐山这样的人做奴才,你们自江南一路前来,居然没有遇见我那个朋友,运气实在不错。” 黑衣人道:“若是遇见了你那朋友又怎样?” 陆小凤道:“若是遇见了他,这柄剑此刻已是他的,你的人已入黄土。” 黑衣人道:“你的口气倒不小。” 陆小凤道:“这不是我的口气,是他的。” 黑衣人道:“他是谁?” 陆小凤道:“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 白雪般的长衫飘动,一滴鲜血正慢慢的从剑尖滴落…… 闪电般的剑光,寒星般的眼睛。 鲜血滴落,溅开…… 黑衣人握剑在手上,青筋暴现,瞳孔也突然收缩:“可惜你不是西门吹雪!”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剑已刺出,剑光如虹,剑气刺骨! 惊人的力量,惊人的方位,惊人的速度! 这样的利剑,用这样的速度刺出,威力已不下于闪电雷霆。 有谁能挡得住闪电雷霆的一击? 陆小凤! 他还是静静的躺着,只从棉被里伸出一只手,用两根手指轻轻一挟! 这才是妙绝天下,绝世无俩的一着! 这才是无与伦比,不可思议的一着! 两指一挟,剑光顿消,剑气顿收。 也就在这一瞬间,屋顶上的瓦突然被掀起一片,一个人猿猴般倒挂下来,双手一扬,三十七道寒星暴射而出,暴雨般打向陆小风。 这一着才是出人意料,防不胜防的杀手! 只听“噗、噗、噗”一连串急响,三十七件暗器全都打在陆小凤盖着的棉被上。 仅仅只不过打在棉被上。 这样的距离,这样暗器的力量,本可透穿甲胄,却打不穿这条棉被,反而被弹了回去,散落满地。 黑衣人看着自己握剑的手,倒挂在屋脊上的人却在叹息:“久闻陆小凤的灵犀一指妙绝天下,想不到居然还有这么惊人的内家功力。” 陆小凤笑了笑,道:“其实我自己也想不到,一个人在拼命的时候,力气总是特别大的。” 黑衣人忽然道:“这不是力气,这是真气真力。” 陆小凤道:“真气真力也是力气,若没有力气,哪里来的真气真力?” 他伸出另一只手,轻抚剑锋,又叹息了一声,道:“好剑!” 黑衣人道:“你……” 陆小凤又笑了笑,道:“我不是西门吹雪,所以剑还是你的,命也还是你的。” 贾乐山也笑了。 “这是威逼。”他微笑着道:“利诱不成,威逼又不成,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陆小凤道:“你为什么不回去?” 这句话贾乐山好像听不见,又道:“常言道,英雄难过美人关,阁下无疑是英雄,美人何在?” 美人就在门外。 风吹过,一阵幽香入户。 指甲留得很长的老家人,用一根银挖耳挑亮了铜灯,门外就有个淡装素服的中年妇人,扶着个紫衣少女走了进来。 这妇人修长白皙,体态风流,乌黑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在灯光下看来,皮肤犹如少女般娇嫩,无论谁都看得出,她年轻时必定是个美人,现在虽然已到中年,却仍然有种可以令男人心跳的魅力。 对男人们说来,这种经验丰富的女人,有时甚至比少女更诱惑。 可是站在这紫衣少女的身旁,她所有魅力和光彩都完全引不起别人的注意了。 没有人能形容这少女的美丽,就正如没有人能形容,第一阵春风吹过湖水时,那种令人心灵颤动的涟漪。 她垂着头走进来,静静的站在那里,悄悄的抬起眼,凝视着陆小凤。 她甚至连指尖都没有动,只不过用眼睛静静的凝视着陆小凤。 陆小凤心里已经起了阵奇异的变化,甚至连身体都起了种奇异的变化。 她眼睛里就仿佛有种看不见的火焰,在燃烧着男人的欲望。 看见这少女,陆小凤才明白什么样的女人才能算做天生尤物。 贾乐山舒舒服服的靠在椅子上,欣赏着陆小凤脸上的表情,悠悠道:“她叫楚楚,你看她是不是真的楚楚动人?” 陆小凤不能不承认。 贾乐山道:“看样子你好像很喜欢她。” 陆小凤也不能否认。 贾乐山轻轻吐出口气,道:“好,你随时要回去,她都可以跟你走,带着这口箱子一起走。” 陆小凤也轻轻吐出口气,道:“那么你最好叫她在这里等我。” 贾乐山道:“你什么时候回去?” 陆小凤道:“一找到罗刹牌,我就立刻回去。” 贾乐山的脸色变了,道:“你究竟要怎么样才肯答应?你究竟要什么?” 陆小凤眼珠子转了转,道:“本来我是什么都不要的,可是现在,我倒想起了一件东西。” 贾乐山道:“你想要的是什么?” 陆小凤道:“我要司空摘星的鼻子。” 贾乐山怔了怔,道:“黄金美人你都不要,为什么偏偏想要他的鼻子?” 陆小凤道:“因为我想看看他,没有鼻子之后,还能不能装神扮鬼,到处唬人。” 贾乐山盯着他,忽然大笑。 他的笑声已变了,变得豪迈爽朗,仰面大笑道:“好,好小子,想不到我这次还是没有唬住你,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这句话说出来,已无疑承认他就是司空摘星。 陆小凤淡淡道:“我嗅出了你的贼味。” 司空摘星道:“我有贼味?” 陆小凤道:“无论是大贼小贼,身上都有贼味的,你是偷王之王,贼中之贼,那味道自然更重,何况……” 司空摘星抢着问道:“何况怎么样?” 陆小凤道:“我就算已醉得不省人事,除了你这种做小偷做惯了的人之外,别人还休想能溜到我屋里来,偷我的衣服。” 他衣服本来是放在床头的,现在却已踪影不见。 司空摘星笑道:“我只不过替你找个理由,让你好一直赖在被窝里,谁想要你那几件破衣服?” 陆小凤道:“你当然也不想要我的脑袋?” 司空摘星道:“你的脑袋太大,带在身上嫌重,摆在家里又占地方。” 陆小凤道:“你想要什么?” 司空摘星道:“想看看你。” 陆小凤道:“你还没有看够?” 司空摘星道:“你若以为我要看你,你搞错了,我只要看你一眼,就倒足了胃口。” 陆小凤道:“是谁想看我?” 司空摘星道:“贾乐山。” 陆小凤道:“真的贾乐山?” 司空摘星点点头,道:“他想看看你这个长着四条眉毛的怪物,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究竟有多厉害?” 陆小凤道:“他自己为什么不来?” 司空摘星道:“他已经来了。” 陆小凤道:“就在这屋子里?” 司空摘星道:“就在这屋子里,只看你能不能认得出他来。” 屋子里一共有九个人。 除了司空摘星和陆小凤外,一个是身佩古剑的黑衣人,一个是犹自倒挂在屋梁上的暗器高手,一个是指甲留得很长的老家人,一个是紫衣少女,一个是中年美妇,还有两个抬箱子进来的大汉。 这七个人中,谁才是真的贾乐山? 陆小凤上上下下打量了黑衣人几眼,道:“你身佩古剑,武功不弱,又不敢以真面目见人,莫非你就是贾乐山?” 黑衣人不开口。 陆小凤却又摇了摇头,道:“不可能。” 黑衣人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不可能?” 陆小凤道:“因为你的剑法虽然锋锐凌厉,却少了股霸气。” 黑衣人道:“怎见得贾乐山就一定有这种霸气?” 陆小凤道:“若是没有霸气,他昔年又怎么能称霸四海,号令群豪?” 黑衣人又不开口了。 陆小凤第二个打量的,是那猿猴般倒挂着的暗器高手,只打量了一眼,就立刻摇头,道:“你也不可能是他。” “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像贾乐山这样的人,绝不会像猴子般倒挂在屋顶上。” 这人也不开口了。 然后就轮到那指甲留得很长的老家人。 陆小凤道:“以你的身份,指甲本不该留得这么长的,你挑灯用的银挖耳,不但制作极精,而且本是老江湖们用来试毒的,你眼神充足,内家功夫必定不弱。” 老家人神色不变,道:“莫非你认为老朽就是贾乐山?” 陆小凤笑了笑,道:“你也不可能。” 老家人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你不配。” 老家人变色道:“不配?” 陆小凤道:“贾乐山昔年称霸海上,如今也是一方大豪,他的饮食中是否有毒,自然有他的侍从们去探测,他自己身上,又何必带这种鸡零狗碎?” 老家人也闭上了嘴。 那两个抬箱子的大汉更不可能,他们粗手粗脚,雄壮而无威仪,无论谁一眼就可以看得出。 现在陆小凤正凝视着那紫衣少女。 司空摘星道:“你看她会不会是贾乐山?” 陆小凤道:“她也有可能。” 司空摘星几乎叫出来:“她有可能?” 陆小凤道:“以她的美丽和魅力,的确可以令男人拜倒裙下,心甘情愿的受她摆布,近百年来称雄海上的大盗,本就有一位是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只可惜……” 司空摘星道:“只可惜怎么样?” 陆小凤道:“可惜她的年纪太小了,最多只不过是贾乐山的女儿。” 司空摘星看着他,眼睛里居然露出种对他很佩服的样子,道:“那么现在只剩下一个人。” 剩下的是那中年美妇。 “难道她是贾乐山?” “当然也不可能。” 陆小凤道:“贾乐山三十年前就已是海上之雄,现在至少已该有五六十岁。” 这中年妇人看来最多也不过四十左右。 陆小凤道:“据说贾乐山不但是天生神力,而且能勇冠万夫,昔年在海上的霸权争夺战中,总是一马当先,勇不可当。” 这中年妇人却极斯文、极秀弱。 司空摘星微笑道:“你说得虽有理,却忘了最重要的一点。” 陆小凤道:“哦?” 司空摘星道:“你忘了贾乐山是个大男人,这位姑奶奶是女的。” 陆小凤道:“这一点并不重要。” 司空摘星道:“哦?” 陆小凤道:“现在江湖中精通易容术的人日渐增多,男扮女,女扮男,都已算不了什么。” 司空摘星道:“不管怎样,你当然也认为她绝不可能是贾乐山。” 陆小风道:“确是不可能。” 司空摘星道:“但我却知道,贾乐山的确在这屋里,他们七个人既然都不可能是贾乐山,贾乐山是谁呢?” 陆小凤笑了笑,道:“其实你本不该问这句话的。” 司空摘星道:“为什么不该问?” 陆小凤道:“因为你也知道,世事如棋,变化极多,有很多不可能发生的事,都已发生了,有很多不可能做到的事,现在都已做到,连沧海都会变成了桑田,何况别的事?” 司空摘星道:“所以……” 陆小凤道:“所以这位姑奶奶本来虽不可能是贾乐山,但她却偏偏就是的。” 司空摘星道:“你难道说他是男扮女装?” 陆小凤道:“嗯。” 司空摘星笑道:“贾乐山称霸七海,威慑群盗,当然是个长相很凶的伟丈夫,他若长得这么秀气,海上群豪怎么会服他?” 陆小凤道:“也许你已忘了他昔年外号,我却没有忘。” 司空摘星道:“你说来听听。” 陆小凤道:“他昔年号称‘铁面龙王’,就因为和先朝名将狄青一样,冲锋陷阵时,脸上总是戴着个像貌狞恶的青铜面具。” 他微笑着,又道:“狄青本是个美男子,知道自己的容貌不足以慑人,所以才要戴那种面具,贾乐山想必也如此。” 司空摘星居然也闭上了嘴。 那中年妇人却叹了口气,道:“好,好眼力。” 陆小凤道:“虽然也不太好,马马虎虎总还过得去。” 中年妇人道:“不错,我就是贾乐山,就是昔年的‘铁面龙王’,今日的江南善士。” 说到“贾乐山”三个字时,他那张“风情万种”的脸,已变得冷如秋霜,说到“铁面龙王”四个字时,他眼睛里已露出刀锋般的锋芒,说完了这句话时,他就已变了一个人。 他的衣着容貌虽然完全没有改变,神情气概却已完全改变,就像是一柄出了鞘的利剑,连陆小凤都可以感觉到他的杀气。 ——杀人如草芥的武林大豪,就像是利剑一样,本身就带着种杀气。 他凝视着陆小凤,接着又道:“但我却也想不通,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陆小凤微笑,道:“因为她。” 他眼睛看着的是楚楚,每看到她时,他眼睛里就会充满赞赏和热情。 贾乐山眼睛里却充满了狐疑和愤怒,道:“因为她?是她暗示你的?” 看见贾乐山的表情,陆小凤笑得更愉快,悠然道:“你一定这么说也无妨,因为,她若不在这里,我一定想不到你是贾乐山。” 贾乐山扶着楚楚的手忽然握紧,楚楚美丽的脸上立刻现出痛苦之色。 陆小凤在心里叹了口气,直到现在,他才能确定他们之间的关系。 凶恶狡猾的老狐狸,温柔美丽的小白兔,贪婪的兀鹰,失去自由的金丝雀…… 他不忍再看她受苦,立刻解释道:“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无论走到哪里,男人们都会忍不住要多看她两眼的!” 贾乐山道:“哼。” 陆小凤道:“可是这里的男人们,却连看都没有看过她,甚至偷偷的看一眼都不敢,女人们天生就喜欢被男人看的,他们不敢看她,当然不是怕她生气,而是为了怕你,所以……” 贾乐山道:“所以怎么样?” 陆小凤道:“所以我就问自己,这里的男人都不是好惹的人,为什么要怕你?莫非你就是那杀人不眨眼的贾乐山?” 贾乐山盯着他,忽然大笑,道:“好,说得好,想得也好。” 陆小凤道:“你本不是来听我说话,你是来看我的,你要看看我是怎么样一个人?” 贾乐山道:“不错。” 陆小凤道:“现在你已看过了。” 贾乐山道:“是的。” 陆小凤道:“我是怎么样一个人?” 贾乐山道:“你是个聪明人。” 陆小凤笑道:“好,说得好。” 贾乐山道:“你不但聪明,而且意志坚强,无论什么事都很难打动你,我想你若真的要去做一件事时,必定百折不回,全力以赴。” 陆小凤道:“好,想得也好。” 贾乐山道:“你是个很好的朋友,却是个很可怕的对手。” 他目光刀锋般盯着陆小凤:“只可惜你不是我的朋友,所以你只有死!” 陆小凤道:“只有死?” 贾乐山冷冷道:“非死不可!” 夜更深,风更冷。 黑衣人还是标枪般站在那里,白发苍苍的老家人又从身上拿出把小锉子,正在锉自己的指甲。 屋梁上倒挂着的人,不知何时已落下,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贾乐山道:“你的确没有看错,他们三个人的确都是不好惹的,刚才你虽然接住了老三的一着杀手剑、老二的一手满天花雨,再加上老大,情况就不同了。” 陆小凤看了看那白发苍苍的老家人,道:“老大就是你?” 白发老家人冷笑了一声,屈起手指,中指上三寸长的指甲,竟仿佛变得柔软如棉,卷成了一圈,突又弹出,只听“嗤”的一声,急风响过,七八尺外的窗纸,竟被他指甲弹出的急风刺穿一个小洞。 这根指甲若是真的刺在人身上,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陆小凤也不禁喝一声彩:“好!好一着弹指神通,果然不愧是华山绝技。” 老家人冷冷道:“你的眼力也果然不差。” 陆小凤叹息着道:“崆峒的杀手剑、辛十娘门下的满天花雨,再加上华山的弹指神通,看来我今天好像已真的非死不可。” 司空摘星忽然笑了笑,道:“别人说你眼力不差,我却要说你眼力不佳。” 陆小凤道:“哦?” 司空摘星道:“你只看出了他们三个人的武功来历,却忘了这里还有两个可怕的人。” 陆小凤道:“我没有忘。” 司空摘星道:“你有没有算上我?” 陆小凤道:“没有。” 司空摘星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眼中看来,你非但一点也不可怕,而且很可爱。” 司空摘星笑了。 陆小凤道:“你想不到我居然会说你可爱?” 司空摘星道:“我也想不到你居然看得出这位楚楚姑娘的可怕。” 陆小凤笑道:“我也看得出她的可爱。” 可爱的人,岂非通常都是可怕的? ——这句话你也许不懂,可是等你真的爱上一个人时,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 司空摘星道:“有句话你一定还没有听说过。” 陆小凤道:“什么话?” 司空摘星道:“楚楚动人,夺命追魂。” 陆小凤转过头,看看楚楚,摇着头叹道:“我实在不信你有夺命追魂的本事。” 楚楚嫣然一笑,道:“我自己也不信。” 她的笑如春花初放,她的声音如黄莺出谷,但她的出手,却比赤练蛇还毒。 就在她笑得最甜时,她已出手,金光一闪,闪电般刺向陆小凤的咽喉。 她用的武器,就是她头发上的金钗。 陆小凤已准备出手去夹,他的出手从不落空。 可是这一次他的手刚伸出,就立刻缩了回去,因为就在这金光一闪间,他已发现金钗上竟带着无数根毫毛般的芒刺。 他出手一夹,这根金钗虽然必断,钗上的芒刺,却必定要刺入他的手。 刺上当然有毒,他的对头们想用这种法子来对付他的,楚楚已不是第一个。 陆小凤至今还能活得好好的,并不完全是因为他的运气。 他的眼睛快,反应更快,手缩回,人也已滑开,金钗堪堪擦着他的脖子划过。 楚楚手腕一转,金钗又划出。 这根金钗短而轻巧,变招当然极快,霎眼之间,已刺出二十七招,每一招划出的角度都令人很难闪避,每一招刺的都是要害。 这位楚楚动人的姑娘手中的金钗,实在远比那黑衣人的利剑更可怕。 只可惜她遇见的对手是陆小凤。 她的出手快,陆小凤躲得更快,她刺出二十七招,陆小凤避开了二十六招。突然一反手,握住了她纤美柔细的手腕。 手腕并没有断,陆小凤一向是个怜香惜玉的人,怎么能狠得下这个心来? 她的心却够狠,腰肢一扭,突然飞起一脚,猛踢陆小凤的阴囊。 这实在不是一个淑女应该使出的招式,谁也想不到,像她这么样一个温柔可爱的女孩子,会使出这么样恶毒的招式来。 陆小凤却偏偏想到了,将她的手腕轻轻一拧、一甩,她的脚刚踢出,人已被甩了出去,勉强凌空翻身,跌进了贾乐山的怀抱。 贾乐山皱了皱眉,道:“你受伤了没有?” 这句话居然问得很温柔。 楚楚摇摇头,慢慢的从贾乐山怀抱中滑下来,突然反手,手里的金钗笔直刺入了贾乐山的胸膛上。 这变化非但陆小凤想不到,贾乐山自己更连做梦都没有想到。 这无疑是致命的一击! 贾乐山毕竟不愧是一代枭雄,居然临危不乱,居然还能出手,而且一出手就扼住了楚楚的咽喉。 楚楚的脸已吓得全无血色,喉咙里不停的“格格”直响。 贾乐山的手已收紧,狞笑道:“贱人,我要你的……”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只听“嗤”的一响,一根三寸三分长的指甲,已点在他脑后“玉枕穴”上。 这也是致命的一击! 贾乐山手松开,狂吼翻身,扑向那白发苍苍的老家人。 可是他刚翻过身,又是一阵急风破空,十三点寒星打在他背脊上,一柄苍白的剑也闪电般刺过来,刺入了他的腰。 四个人一击得手,立刻后退,退入了屋角。 剑拔出,鲜血飞溅,贾乐山居然还没有倒下,一张很好看的脸却已变得说不出的狰狞可怕,一双很妩媚的眼睛也凸了出来,盯着这四个人,嘶声道:“你……你们这是为了什么?” 黑衣人紧握着手里的剑,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也因用力而发白,却还是在不停的发抖。老家人和梁上客也在发抖。 他们都已抖得说不出话。 能说话的反而是楚楚,她咬着嘴唇,冷笑道:“你自己应该明白我们这是为了什么?” 贾乐山叹出了最后一口气,道:“我不明白……” 这四个字的声音越说越弱,说到最后一个字,已变成了叹惜。 他不明白,死也不明白。 灯光也已渐渐微弱。 屋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甚至连呼吸声和心跳声都已停顿。 贾乐山已倒在他自己的血泊中。 他来得很突然,死得更突然。 陆小凤松开手,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心里也捏着把冷汗。 第一个开口的还是楚楚——这是不是因为女人的舌头天生就比男人轻巧柔软? 她已转身面对着陆小凤:“你一定想不到我们会杀他。” 陆小凤承认,他相信这种事无论谁都一定会同样想不到的。 楚楚道:“你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杀他?” 陆小凤迟疑着——不相配的姻缘,总是会造成悲剧的,这一点他并不是不知道,但他却宁愿让她自己说出来。 楚楚脸上的表情果然显得既悲哀、又愤怒:“他用暴力占有了我,强迫我做他的玩物,又捏住了他们三个的把柄,强迫他们做他的奴才,我们早就想杀了他,只可惜一直找不到机会。” 贾乐山无疑是个极可怕的人,没有十拿九稳的机会,他们当然不敢轻举妄动。 陆小凤道:“这次难道是我替你们造成了机会?” 楚楚点点头,道:“所以我们不但感激你,还准备报答你。” 陆小凤笑了。 “报答”这两个字从一个女人嘴里说出来,通常特别有意义的。 楚楚的态度却很严肃,又道:“我们知道你是去找罗刹牌的,也知道你根本连一点把握都没有,因为现在我们的条件还是比你好。” 陆小凤道:“哦。” 楚楚道:“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全力帮助你。” 陆小凤道:“怎么帮法?” 楚楚指着地上装满金银的箱子,道:“像这样的箱子,我们车上还有十二口,李霞并不知道贾乐山已了,也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所以……” 陆小凤道:“所以我若冒充贾乐山,用这些钱去买李霞的罗刹牌,会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得到手。” 楚楚叹了口气,道:“贾乐山至少有一点没看错,你的确是个聪明人。” 陆小凤道:“但我却想不通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楚楚沉吟着道:“因为我们不愿让别人知道贾乐山是死在我们手里。” 陆小凤道:“你们怕他的弟子来报仇?” 楚楚笑了笑,道:“没有人会为他报仇,只不过……” 陆小凤道:“只不过他是个很有钱的人,留下很多遗产,杀死他的人就没法子去分他的遗产了。” 楚楚又叹了口气,道:“你实在聪明,简直聪明得要命。” 陆小凤道:“你们既然没把握杀了我灭口,又怕这秘密泄漏,就只有想法子来收买我。” 楚楚眨了眨眼,道:“这样的条件,你难道还觉得不满意?” 陆小凤笑了笑,道:“只可惜这里有眼睛的人并不止我一个,有嘴的人也不止我一个。” 楚楚道:“在这屋里的都是我们自己人,只有司空大侠……” 司空摘星道:“我不是大侠,是大贼。” 楚楚微笑道:“我们知道司空大贼是陆小凤的朋友,陆小凤若是肯答应,司空大贼是绝不会出卖他的。” 司空摘星瞪眼道:“我说我自己是大贼,你也说我是大贼?” 楚楚嫣然道:“这就叫恭敬不如从命。” 司空摘星也笑了。 他也是个大男人,一个美丽的女人在男人面前,无论说什么话,男人通常都会觉得很有趣的。 楚楚显然对自己的美丽很有自信,用眼角瞟着他,道:“你的意思怎么样?” 司空摘星道:“司空大贼并不是陆小凤的好朋友,随时都可以出卖陆小凤,只不过司空大贼一向不愿惹麻烦,尤其不愿意惹这种麻烦,所以……” 楚楚道:“所以司空大贼也答应了?” 司空摘星道:“可是司空大贼也有个条件。” 楚楚眼波流动,道:“什么条件?难道司空大贼要我陪他睡觉?” 这句话说出来,简直比刚才她踢出那一脚更令人吃惊。 司空摘星大笑,道:“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若是睡在我旁边,我睡着了都会吓醒。” 楚楚道:“那么你要我怎么样?” 司空摘星道:“只要罗刹牌到手,就放过那四个女人。” 楚楚道:“你说的是李霞她们?” 司空摘星道:“嗯。” 楚楚眨了眨眼,道:“你为什么这样子关心她们?她们陪你睡过觉?” 司空摘星瞪着她,苦笑着摇头,道:“你看起来虽像个乖女孩子,但为什么说起话来就像个拉大车的?” 楚楚嫣然道:“因为我每次说话的时候,总是会觉得很刺激、很兴奋。” 司空摘星叹了口气,道:“我只问你,我的条件你答不答应?” 楚楚道:“我当然答应。” 司空搞星立刻站起来,向陆小风挥了挥手,道:“再见。” 陆小凤叫了起来:“我的衣裳呢?” 司空摘星道:“屋子里有这么样一个女人,你还要衣裳干什么?你几时变得这么笨的?” 他大笑纵身,最后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人已穿窗而出,霎眼间笑声已在三十丈外。 屋子里不知何时已剩下两个人,陆小凤躺在床上,楚楚站在床头。 她看来还是乖得很,又乖又温柔,不知怎地却又忽然问出一句令人很吃惊的话:“你想不想要我陪你睡觉?” 陆小凤道:“想。” 这次他非但连一点都不吃惊,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楚楚笑了,柔声道:“那么你就一个人躺在这里慢慢的想吧。” 她忽然扭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走到门口,才挥了挥手,道:“我们明天见。” “砰”的一声,门关上。 陆小凤只有睁大了眼睛看着屋顶,在心里问自己:“我为什么总是遇见这些奇奇怪怪的人?奇奇怪怪的事?……” 他却不知道怪事还在后头哩。 第六回 松花江上 他们要去的地方并不在天边,在松花江上。松花江并不在天边,在白山黑水间。 “拉哈苏”就在松花江之南,这三个字的意思就是“老屋”,它的名字虽然充满了甜蜜和亲切,其实却是个荒僻而寒冷的地方。 每到重阳前后,这里就开始封江,直到第二年的清明才解冻,封江的时候,足足有七个月——多么长的七个月。可是这七个月的日子并不难过。 事实上,老屋的人对封江的这七个月,反而充满了期待,因为这段时候他们的日子反而过得更多彩多姿,更丰富有趣。 “拉哈苏究竟在哪里?” “在松花江上。” “江上怎么会有市镇?” “严格说来,并不是在江上,是在冰上。” “在冰上?”陆小凤笑了,他见的怪事虽多,却还没有见过冰上的市镇。 没有到过拉哈苏的人,确实很难相信这种事,但“拉哈苏”却的确在冰上。 那段江面并不宽,只有二三十丈,封江时冰结十余尺。 久居老屋的人,对封江的时刻总有种奇妙的预感,仿佛从风中就能嗅得到封江的信息,从水波上就能看得出封江的时刻。 所以他们在封江的前几天,就把准备好的木架子抛入江中,用绳子牢牢系住,就好像远古的移民,在原野上划出他们自己的疆界一样。 封江后,这段河面就变成了一条又长又宽的水晶大道,亮得耀人的眼。 这时浮在江面上的木架子,也冻得生了根,再上梁加椽,铺砖盖瓦,用沙土和水筑成墙,一夜之间,就冻得坚硬如石。 于是一幢幢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房子,就在江上盖了起来,在冰上盖了起来,用不着三五天,这地方就变成个很热闹的市镇,甚至连八匹马拉的大车,都可以在上面行走。 各行各业的店铺也开张了。 屋子外面虽然滴水成冰,屋子里却温暖如春。 陆小凤听来,这简直就像是神话。 “在那种滴水成冰,连鼻子都会冻掉的地方,屋子里怎么会温暖如春?” “因为屋子里生着火,炕下面也生着火。” “在冰上生火?” “不错。” “冰呢?” “冰还是冰,一点也不会化。” 冰一直要到第二年的清明节才会溶解,那时人们早已把“家”搬到岸上去了,剩下的空木架子,和一些用不着的废物,随着冰块滚滚顺流而下。 于是这冰上的繁华市镇,霎眼间就化为乌有,就好像一场春梦一样。 现在还是封江的时候,事实上,现在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 陆小凤就在这时候到了拉哈苏。 他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因为现在他的身份不同,甚至连容貌都已不同。 除了原来那两撇像眉毛一样的小胡子外,他又在下巴上留了一点胡子,这改变若是在别人脸上,并不能算太大,但是在他脸上就不同了,因为他本来是个“有四条眉毛的人”,现在他这特征却已被多出来的这点胡子掩盖了。 这使得他看来几乎就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成了江南的第一巨富贾乐山。 他的派头本来就不小,现在他带着一大批跟班随从,拥着价值千金的貂裘,坐在带着暖炉的大车里,看起来的确就像是个不可一世的百万富豪。 披着件银狐风氅的楚楚,就像是个小鸽子般依偎在他身旁。 这女孩子有时疯疯癫癫,有时却乖得要命,有时候看起来随时都可以陪你上床去,可是你真想动她,却连她的边都碰不到。 陆小凤也不例外,所以这几天他的心情并不太好。 他是个正常而健康的男人,一天到晚被这么样一个女孩子缠着,到了晚上却总是一个人睁大了眼睛看着屋顶发怔,你说他心情怎么好得起来? 岁寒三友还在后面远远跟着,并没有干涉他的行动。 他们惟一的目的就是希望陆小凤替他们找回罗刹牌,陆小凤变成贾乐山也好,变成真乐山也好,他们完全不闻不问,死人也不管。 从车窗中远远看出去,已可看见一条亮得耀眼的白玉水晶大道。 楚楚叹了口气,道:“这段路我们总算走完了。” 陆小凤也叹了口气,他虽然知道无论多艰苦漫长的路,都会有走完的时候,可是看到目的地已在望,心里还是觉得很愉快。 赶车的也提起精神,打马加鞭,拉车的马鼻孔里喷着白雾,浓浓的白沫子沿着嘴角往下流,远远看过去,已可以看到那冰上市镇的幢幢屋影。然后夜色就已降临。 在这种极边苦寒之地,夜色总是来得很快,很突然,刚才还明明未到黄昏,忽然间,夜色就已笼罩大地。 光采已黯淡了的水晶大道,一盏灯光亮起,又是一盏灯光亮起,本已消失在黑暗中的市镇,忽然间就已变得灯火辉煌。 灯光照在冰上,冰上的灯光反照,看来又像是一幢幢水晶宫殿,矗立在一片琉璃世界上,无论谁第一次看到这种景象,都一定会目眩情迷,心动神驰。 陆小凤也不例外。 这一路上他不但吃了不少苦,有几次连小命都差点丢掉。 但是在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若是时光倒流,让他回到银钩赌坊,重新选择,他还是会毫不考虑,再来一次。 ——艰苦的经验,岂非总是能使人生更充足、更丰富? ——要得到真正的快乐欢愉,岂非总是要先付出艰苦的代价? 陆小凤忍不住又轻轻叹了口气,道:“这地方假如就在你家的门口,随时都可以走过去,看来也许就不会有这么美了。” 楚楚也叹了口气,道:“是的。” 夜,夜市。 市镇在冰上,在辉煌的灯火间,屋里的灯光和冰上的灯光交相辉映,一盏灯变成了两盏,两盏灯变成了四盏,如满天星光闪耀,就算是京城里最热闹的街道也比不上。 街道并不窄,两旁有各式各样的店铺,车马行人熙来攘往,茶楼酒店里笑语喧哗,看看这些人,再看看这一片水晶琉璃世界,陆小凤几乎已分不出这究竟是人间?还是天上? 走上这条街,他第一眼看见的是家小小酒铺,因为就在那块“太白遗风”的木板招牌下,正有个穿着紫缎面小皮袄的大姑娘,在笑眯眯看着他。 这位姑娘并不太美,笑得却很媚,很讨人欢喜,一张圆圆的脸上,笑起来时就露出两个很深的酒窝,一双不笑时也好像笑眯眯的眼睛,一直盯在陆小凤脸上。 楚楚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道:“看来她好像对你很有意思。” 陆小凤道:“我根本不认得她!” 楚楚道:“你当然不认得,但我认得。” 陆小凤道:“哦?” 楚楚道:“她姓唐,叫唐可卿,每个人都觉得她可以亲近,你好像也不例外。” 陆小凤笑道:“你对她好像知道得不少。” 楚楚道:“当然。” 陆小凤道:“但她却好像不认得你?” 楚楚眨了眨眼,道:“你猜猜看,我是怎么会认得她的?” 陆小凤道:“我猜不出,也懒得猜。” 楚楚道:“贾乐山做事一向很仔细,还没有来之前就已把她们四个人调查得很清楚,还找人替她们画了一张像。” 陆小凤皱眉道:“难道她也是被蓝胡子遗弃的那四个女人其中之一?” 楚楚道:“她本来是老二,也就是蓝胡子的二姨太。” 陆小凤忍不住想回头再去看她一眼,却看见了另外一个女人。 这女人正从对面一家专治跌打损伤的草药店走进唐可卿的小酒铺,她穿的是套黑衣服,身材很瘦小,脸上总是带着种冷冷淡淡的表情,好像全世界每个人都欠了她三百两银子没还。 无论怎么看,她都绝不是那种引人好感的女人,却偏偏很引人注意,她和唐可卿正是两种绝不相同的典型,两个人却偏偏是朋友,而且是很熟的朋友。 楚楚道:“你是不是对这个女人很有意思?” 陆小凤苦笑道:“我也不认得她。” 楚楚道:“我也认得她。” 陆小凤道:“难道她是……” 楚楚道:“她姓冷,叫红儿,本来是蓝胡子的三姨太。”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蓝胡子倒真是个怪人,要了那么样一个甜甜蜜蜜的二姨太之后,为什么还要娶这么样一个冷冷冰冰的人做老三?” 楚楚淡淡道:“冷冷冰冰的人,当然有她的好处,假如有机会,你也不妨去试试。” 陆小凤忍不住又回头去看,却看见两条大汉扶着个摔了腿的人走到那草药店门口,大声道:“冷大夫在哪里?快请过来。” 原来那位冷红儿居然还是个专治跌打损伤的郎中,也正是这草药店的老板。 陆小凤笑道:“我倒真看她不出,她居然还有这么样一手!” 楚楚冷冷道:“何止一手?她还有好几手哩!” 陆小凤闭上了嘴,他终于发现不吃饭的女人在这世上也许还有几个,但不吃醋的女人却连一个也没有。 楚楚却又笑了,眨着眼笑道:“其实蓝胡子的四个女人中,最好看的一个是大姨太陈静静。” 陈静静? 陆小凤听过这名字。 “……拉哈苏那里的人,气量最狭小,对陌生的外来客总怀有敌意,除了两个人外,无论谁说的话你最好都不要相信……一个叫老山羊,是我父亲昔年的伙伴,一个叫陈静静……” 他立刻想起了丁香姨叮咛他的话,他实在想不到陈静静也是蓝胡子的女人。 楚楚用眼角瞟着他,悠然道:“你若想看看她,我倒可以带你去。”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你知道她在哪里?” 楚楚道:“她是李霞的死党,一定会留在赌坊里帮李霞的忙。” 陆小凤道:“赌坊?什么赌坊?” 楚楚道:“银钩赌坊。” 陆小凤道:“这里也有个银钩赌坊?” 楚楚点点头,道:“李霞就是跟我们约好了要在这里的银钩赌坊见面的。” 陆小凤没有再问,因为他已看见了一枚发亮的银钩在风中摇晃。 门也不宽,银钩在灯下闪闪发亮。 陆小凤推开门,从刺骨的寒风中走进了这温暖如春的屋子,脱下了貂裘,便随手抛在门后的椅子上,深深的吸了口气。 空气里充满了男人的烟草味、酒味,女人的脂粉香、刨花油香…… 这种空气并不适于人们作深呼吸,这种味道却是陆小凤所熟悉的。 司空摘星的确没有说错,他的确是属于这种地方的人。 他喜欢奢侈,喜欢刺激,喜欢享受,这虽然是他的弱点,他自己却从不否认。 ——每个人都有些弱点的,是不是? 这赌坊的规模,虽然比不上蓝胡子的那个,赌客们也没有那边整齐,可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各式各样的赌,这地方也都有。 陆小凤并没有等楚楚来挽他的臂,就挺起胸大步走了进去。 他知道每个人都在注意他,看他的衣着,无论谁都看得出这是位豪客,是个大亨。 大亨们的眼睛通常都是长在头顶上的,所以陆小凤的头也抬得很高,但他却还是看见了一个人赔着笑向他走了过来。 他并没有特别注意任何一个人,可是这个人的样子实在太奇怪,装束打扮更奇怪,就连陆小凤都很少看见这样的怪物。 这人身上穿的是件大红缎子的宽袍,袍子上面还绣满了各式各样的花朵,有些是黄的,有些是蓝的,有些是绿的,最妙的是,他头上还戴着顶很高很高的绿帽子,帽子上居然还绣着六个鲜红的大字:“天下第一神童。” 陆小凤笑了。 他当然认得出这个人,这个人当然就是李霞那宝贝弟弟李神童。 看见他笑,李神童也笑了,笑得半痴半呆,半癫半疯,摇摇晃晃的走过来,居然像女人一样向陆小凤请了个安,道:“你好。” 陆小凤忍住笑,道:“好。” 李神童道:“贵姓?” 陆小凤道:“贾。” 李神童眯起眼,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道:“贾兄是从外地来的?” 陆小凤道:“嗯。” 李神童道:“却不知贾兄喜欢赌什么?天九?单双?骰子?” 他样子看来虽然半疯半癫,说起话来倒还相当清醒正常。 陆小凤还没有开口,后面已有个人替他回答:“这位贾大爷不是来赌钱的,是来找人的。” 说话的声音温柔清脆,是个女人的声音,却不是楚楚,是个态度也很温柔,而且长得很好看的女人,楚楚正在她身后朝陆小凤挤眼睛。 这女人莫非就是陈静静? 陆小凤声色不动,道:“你既然知道我是来找人的,当然也知道我找的是谁了?” 陈静静点点头,道:“请随我来。” 赌场后面还有间小屋子,布置得居然很精致,却看不见人。 陆小凤在一张铺着狐皮的大竹椅子上坐了下来,道:“李霞呢?” 陈静静道:“她不在。” 陆小凤沉下了脸,道:“我不远千里而来找她,她却不在?” 陈静静笑了笑,笑得也很温柔,柔声道:“就因她知道贾大爷来了,所以才走的。” 陆小凤怒道:“这是什么意思?” 陈静静道:“因为她暂时还不能和贾大爷见面。” 陆小凤道:“为什么?” 陈静静道:“她要我转告贾大爷,只要贾大爷能做到一件事,她不但立刻就来向贾大爷负荆请罪,而且还一定带着罗刹牌来。” 陆小凤道:“她说的是什么事?” 陈静静道:“她希望贾大爷先把货款交给我,等我把钱送到了之后,她就立刻会回来的。” 陆小凤故意一拍桌子,道:“这算什么名堂?没有看到货,就得交钱!” 陈静静还是笑得很温柔,道:“她还要我转告贾大爷,这条件贾大爷若是不肯答应,生意就谈不成了。” 陆小凤霍然长身而起,又慢慢的坐下。 陈静静微笑道:“依我看,贾大爷还是答应这条件的好,因为她已经将罗刹牌藏到一个极秘密、极安全的地方,除了她之外,绝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她若不肯拿出来,也绝没有人能找到。” 陆小凤目光闪动,道:“她生怕我逼她交出罗刹牌,所以我一到这里,她就躲了起来?” 陈静静并不否认。 陆小凤冷笑道:“难道她就不怕我找到她?” 陈静静笑道:“你找不到她的,她不愿见人的时候,谁也找不到她。” 她笑得温柔,眼睛里却充满了自信,看来也是个意志很坚强的女人,而且深信别人绝对找不到李霞藏在哪里。 陆小凤凝视着她,冷冷道:“就算我找不到,我也有手段要你替我去找。” 陈静静微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当然知道贾大爷的手段高明,只可惜我既不知道罗刹牌藏在何处,也不知道李大姐到哪里去了,否则她又怎么会把我留在这里?” 她的态度很平静,声音也很平静,无论谁都看得出她说的不是假话。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这么样看来,我若想要罗刹牌,就非答应她的条件不可?” 陈静静也叹了口气,道:“我那位李大姐,实在是位极精明仔细的女人,我们也……” 她没有说下去,也不必再说下去,从这声叹息中,已应该可以听出她们也吃过李霞不少苦。 陆小凤沉吟着,道:“我付钱之后,她若还不肯交货呢?” 陈静静道:“这一点我没法子保证,所以贾大爷不妨好好的考虑考虑,我们已替贾大爷准备好了住处。” 陆小凤霍然站起,冷冷道:“不必,我自己去找。” 陈静静道:“贾大爷初到本地,连一个熟人都没有,怎么能找到房子?” 陆小凤大步走出去,仰着头道:“我虽然没有熟人,可是我有钱。” 楚楚当然一直都在他身旁,两个人一走出这银钩赌坊,楚楚就笑着拍手,道:“好,好极了。” 陆小凤道:“什么事好极了?” 楚楚道:“你那副样子装得实在好极了,活脱脱就像是个满身都是钱的大富翁。” 陆小凤苦笑道:“其实我也知道贾乐山为人深沉阴刻,绝不会像这种暴发户的样子,可是我又偏偏装不出别的样子来。” 楚楚道:“这样子就已经很好,我若不认得贾乐山,我一定也会被唬住的。” 陆小凤道:“可是陈静静看来已经很不简单,李霞一定更精明厉害,我是不是能唬得住她呢?” 楚楚道:“其实能不能唬住她都没关系,反正她认的是钱,不是人。” 陆小凤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他心里正在想,陈静静他已见过了,在这种情况下,他当然不能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更不能说出他是丁香姨的朋友。 老山羊呢? 就在他开始想的时候,一个人被人从酒楼里踢了出来,“叭哒”一声,摔在冰上时,又滑出七八尺,恰巧滑到陆小凤面前。 这人反穿着一件皮袄,头戴着羊皮帽,帽子上居然还有两只山羊角,配着他又干又瘦又黄又老的脸,和那几根稀稀落落的山羊胡子,活脱脱正是一只老山羊。 陆小凤看着他,脸上完全没有表情,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老山羊喘了半天气,才挣扎着爬起来,喃喃道:“妈那个巴子,就算老爷们没有银子喝酒,你们这小王八羔子也用不着踢人呀。” 直等他骂骂咧咧,一拐一瘸的走远了,陆小凤才压低声音,吩咐楚楚:“叫辛老二去盯住他。” 辛老二就是那轻功暗器都很不错的人,也正是昔年“花雨”辛十娘的嫡系子弟。 那身佩古剑的黑衣人姓白,是老三,和华山门下那白发老人是结拜兄弟,只因为多年前做错过一件事,被贾乐山抓住了把柄,所以才不得不投在贾乐山门下,受了七八年的委屈,一直都翻不了身。这些话都是他们自己说的,陆小凤也就这么样听着,他是不是真的相信呢?谁也不知道。 “天长酒楼”其实并没有楼,却无疑是这地方规模最大、装修得最好的一栋房子。 现在这房子已经变成陆小凤的,他只用几句话就谈成了这交易。 “你们一天可以赚多少?” “生意好的日子,总有个三五两银子。” “我出一千两银子,你把这地方让给我,我走了之后,房子还是你的,你答不答应?” 当然答应,而且答应得很快。 于是挂在门口的招牌立刻就被摘下来,生意也立刻就不做了,半个时辰之后,就连床铺都已准备好,有钱的人做事岂非总是比较方便? 最方便的是,这里本来就有酒有菜,而且还有个手艺很好的厨子。坐在升得很旺的炉火旁,几杯热酒喝下肚,陆小凤几乎已忘了外面的天气还是冷得可以把人鼻子都冻掉。 喝到第三壶酒的时候,辛老二才赶回来,虽然冷得全身在发抖,却只能远远的站在门口,不敢靠近炉火,他知道自己现在若是靠近了炉火,整个人说不定会像冰棍一样融化掉,若是将一双手泡进热水里,拿出来的时候说不定只剩下一副骨架子。 陆小凤等他喘过一口气,才问道:“怎么样?” 辛老二恨恨道:“那老王八本不该叫老山羊的,他简直是条老狐狸。” 陆小凤道:“你吃了他的亏?” 辛老二道:“他早就知道我在盯着他了,故意带着我在冰河上绕了好几个圈子,才回过头来问我是不是你要我去找他的?” 陆小凤道:“你怎么说?” 辛老二道:“他既然什么都知道了,我想不承认也不行。” 陆小凤道:“现在他人呢?” 辛老二道:“就在外面等着你,他还说,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找他干什么,既然你要找他,就应该由你自己去。”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不管他是老王八也好,是老狐狸也好,看来他骨头倒是满硬的。” 老山羊挺着胸在前面走着,陆小凤在后面跟着。 看来他不但骨头硬,皮也很厚,好像一点也不怕冷。 走出这条街,外面就是一片冰天雪地,银白色的冰河笔直向前面伸展出去,两岸上黑黝黝,灰蒙蒙的,什么都看不见。 从那千万点灯光里走到这寒冷黑暗的世界中来,滋味实在不好受。 陆小凤本来想沉住气,看看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现在却忍不住道:“你到底想把我带到哪里去?” 老山羊头也不回,道:“带回我家去。” 陆小凤道:“为什么要到你家去?” 老山羊道:“因为你要找我,不是我要找你。” 陆小凤只有认输,苦笑道:“你家在哪里?” 老山羊道:“在大水缸里。” 陆小凤道:“大水缸是什么地方?” 老山羊道:“大水缸就是大水缸。” 第七回 松花江中 大水缸的确就是大水缸,而且是个货真价真的大水缸。 陆小凤已活了二三十年,却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水缸。 事实上,假如他没有到这里来,就算他再活两三百年,也看不见这么大的水缸。 这水缸至少有两丈多高,看来就像是一栋圆圆的房子,又像是个圆圆的帐篷,但它却偏偏是个水缸,因为它既没有门,也没有窗户,上面却是开口的,还有条绳子从上面垂下来。 老山羊已拉着绳子爬上去了,正在向他招手,道:“你上不上得来?” 陆小凤道:“我上去干什么?我又不是司马光,我就算想要喝水,也用不着爬到这么样一个大水缸里去。” 他嘴里虽然在叽咕,却还是上去了。 水缸里没有水,连一滴水都没有。 水缸里只有酒,好大的一个羊皮袋里,装满了你只要喝一小口就保证会呛出眼泪来的烧刀子。 老山羊喝了一大口,眼睛反而更亮了。 水缸底乱七八糟的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兽皮,他抱着大酒袋,舒舒服服的坐了下来,才吐出口气道:“你见过这么大的水缸没有?” 陆小凤道:“没有。” 老山羊道:“你见过我没有?” 陆小凤道:“也没有。” 老山羊道:“但我却好像见过你。” 陆小凤道:“哦?” 老山羊道:“你就是贾乐山贾大爷?” 陆小凤道:“嗯。” 老山羊忽然笑了,摇着头,眯着眼笑道:“你不是。” 陆小凤道:“我不是贾乐山?” 老山羊道:“绝不是。” 陆小凤道:“那么我是谁?” 老山羊道:“不管你是张三也好,是李四也好,我只知道你绝不是贾乐山,因为我以前见过那老王八羔子一次。” 陆小凤也笑了。 他本来不想笑的,却忍不住笑了,他忽然觉得这老头很有趣。 老山羊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好像也觉得他很有趣,只要见过陆小凤的人,通常都会觉得他很有趣的。 陆小凤道:“我想请……” 老山羊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李霞是个怪人,丁老大更怪,为了喜欢喝无根水,居然不惜卖地卖房子,花了两年多的功夫做成这么样两个大水缸,只为了夏天的时候接雨水喝。” 陆小凤道:“丁老大就是李霞以前的老公?” 老山羊点点头,道:“现在李霞虽然不见了,却绝对没有离开这地方,我可以保证她一定还躲在镇上,你若想问我她躲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陆小凤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打探这些事的?” 老山羊道:“难道你不是?” 陆小凤道:“你也已知道我是谁?” 老山羊道:“我不必知道,也不想知道,不管你是谁,都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又眯起了眼,眼睛里带着种诡谲的笑意,接着道:“我觉得你这人还不讨厌,所以就带你到这里来,告诉你这些话,假如你还想打听什么别的事,你最好找别人去。” 陆小凤却又问道:“你说这样的水缸本来是有两个的?” 老山羊道:“嗯。” 陆小凤道:“还有一个呢?” 老山羊道:“不知道。” 陆小凤道:“别的事,你什么都不知道?” 老山羊叹了口气,道:“我已经老了,老得几乎连自己贵姓大名都忘了,镇上的年轻人很多,年轻的女孩子也很多,无论你打听什么消息,都应该问他们去。” 他闭上眼睛,又喝了口酒,就舒舒服服的躺了下去,好像已下定决心,绝不再多看陆小凤一眼,绝不再跟陆小凤多说一句话。 陆小凤又笑了:“你知道我不是贾乐山,知道我认得丁老大的女儿,所以我提起她的名字时,你一点也不意外,你甚至还知道李霞并没有走,可是你却口口声声的说什么你都不知道。” 他摇着头,又笑道:“看来辛老二倒没有说错,你的确不该叫老山羊,你实在是条老狐狸。” 老山羊也笑了,忽然向他挤了挤眼睛,道:“你遇上我这条老狐狸倒不要紧,我只希望你莫要再遇上只狐狸精。” 唐可卿开的那家小酒铺,就叫做“不醉无归小酒家”。 天虽然已黑了很久,夜却还不深,陆小凤回去的时候,街上还是灯火辉煌,这不醉无归小酒家也还没有打烊。 这酒铺看来并不差,老板娘长得更不错,但却也不知为了什么,里面总是冷冷清清的,看不见一个客人。 所以陆小凤第一眼看见的,还是这长得并不太美,笑得却很迷人的大姑娘,她还是站在那块“太白遗风”的木板招牌下,笑眯眯的看着陆小凤,就好像存心在这里等他一样。 她的笑不但是种诱惑,也像是种邀请。 陆小凤从来也不会拒绝这种邀请的,何况他一向认为会笑的女孩子,也一定比较会说话,会说话的女孩子,就一定比较容易泄漏别人的秘密。 于是他也露出微笑,慢慢的走过去,正不知应该怎么样开口搭讪,唐可卿反而先开了口:“听说你已经把天长酒楼买了下来?” 陆小凤真的笑了:“这地方消息传得好快!” 唐可卿道:“这是个小地方,像你这样的大人物并不常见。” 她笑得实在太甜,实在很像是个狐狸精。 陆小凤轻轻咳嗽了两声,道:“不醉无归,到这里喝酒的,难道都非醉不可?” 唐可卿嫣然道:“对,到这里来喝酒的,不醉都是乌龟。” 陆小凤道:“若是醉了呢?” 唐可卿道:“醉了就是王八。” 陆小凤大笑,道:“所以到这里来喝酒的人,不做乌龟,就得做王八,这就难怪没有人敢上你的门了。” 唐可卿笑眯眯的用眼角瞟着他,道:“可是你已经上了我的门。” 陆小凤道:“我……” 唐可卿道:“你明明已买下酒楼,却还要到这里来喝酒,你既不怕做乌龟,也不怕做王八,你这是为什么?” 她笑得更甜,更像是个狐狸精。 陆小凤忽然发现自己心又动了,忍不住去拉她的手,道:“你猜我是为了什么?” 唐可卿眼波流动,道:“难道你为的是我?” 陆小凤没有否认,也不能否认,他已握住了她的手,握得很紧。 她的手美丽而柔软,但却是冰冷的。 陆小凤道:“只要你肯陪我喝酒,你要我醉也好,要我不醉也好,都由得你。” 唐可卿媚笑道:“所以我要你做乌龟也好,做王八也好,你都答应?” 陆小凤的眼睛也眯了起来,道:“那只看你答不答应?” 唐可卿红着脸道:“你总得先放开我的手,让我去拿酒给你。” 陆小凤的心已经开始在跳。 他是个很健康的男人,最近他已憋了很久,这次又有个很好的理由原谅自己——我并不是真的这么好色,只不过为了要打听消息,就不能不姑且用一次“美男计”了。 他放下她的手时,心里已开始在幻想——夜深人静,两个人都已有了酒意…… 谁知道这时,唐可卿忽然扬起手,一个耳光往他脸上掴了过来。 这一耳光当然并没有真的掴在他的脸上,陆小凤还是吃了一惊。 “你这是干什么?” “我这是干什么?”唐可卿铁青着脸,冷笑道:“我正想问你,你这是干什么?你把我看成什么样的人?你以为自己有几个臭钱,就可以随便欺负女人?告诉你,我这里只卖酒,不卖别的。” 她越说越气,到后来居然跺脚大骂:“滚,你给我滚出去,下趟若是再敢上我的门,看我不一棍子打断你两条狗腿。” 陆小凤被骂得怔住,心里却已明白,这地方为什么连鬼都不上门了。 原来这女人看来虽然是蜜糖,其实却是根辣椒,而且还有种奇怪的毛病,一种专门喜欢虐待男人的毛病,一定要看着男人受罪,她才高兴。所以她总是站在门口,勾引过路的男人,等到男人上了她的钩时,她就可以把这男人放在手心,像蚊子一样捏得半死。 这地方受过她折磨、挨过她揍的男人,想必已不少,陆小凤还算是比较幸运,总算还能完完整整的走出去。 幸好外面没什么人,在这种滴水成冰的地方,谁也不会到街上来闲逛的。 陆小凤走进去的时候,活脱脱的是位好色的大亨,走出来的时候,却像是个呆子。 “女人……”他在心里叹着气呻吟:“这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要命的女人?” 他还没有来得及去想,这世界上若是没有女人会变成什么样子时,就听见一声惨叫。 惨叫声是从对面的草药店里传出的,是男人的声音。 陆小凤赶过去时,瘦瘦小小、冷冷淡淡的冷红儿正把一个大男人按在椅子上,一只手捏着他的肩上大筋,一只手拧转他的臂,冷冷的问道:“你究竟是什么地方扭了筋?什么地方错了骨?你说!” 这男人龇着牙,咧着嘴,道:“我……我没有。” 冷红儿道:“那么你来干什么?是不是想来捏捏我的筋,松松我的骨?” 这男人只有点头,既不能否认,也不敢否认。 冷红儿冷笑了一声,忽然一抬手,这个大男人就像是个小皮球一样被摔出了门,“叭哒”一声跌在又冷又硬又滑的冰地上。 这次他真的被跌得扭了筋,错了骨,却只能回家去找老婆出气了。 陆小凤心里在苦笑,这次他实在分不清究竟是这个男人有毛病?还是这个女人有毛病? 冷红儿就站在他对面,冷冷的看着他,道:“你是不是也有病想来找我治治?” 陆小凤勉强笑了笑,回头就走。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忽然发现这地方的女人都惹不得。 谁知道他不惹别人时,别人反而要来惹他。 冷红儿忽然挡住他的去路,道:“你究竟是来干什么的?为什么不说话?” 陆小凤苦笑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说话?” 冷红儿咬着嘴唇,盯着他,道:“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心里一定认为我是个又冷又凶,又有毛病的女人。” 陆小凤道:“我没有这么想。” 这次他是在说谎,他心里的确是在这么想的。 冷红儿还在咬着嘴唇,盯着他,一双冷冰冰的眼睛里,忽然有两滴眼泪珍珠般滚了出来。 她这样的女人居然也会哭?陆小风又吃了一惊:“你这是干什么?” 冷红儿垂下头,流着泪道:“也没有什么,我……我只不过觉得很难受。” 陆小凤道:“难受?” ——你把别人揍得满地乱爬,你还难受?挨揍的人怎么办? 冷红儿当然听不见他心里想的话,又道:“你是从外地来的,你不知道这里的男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他们看我一个人住在这里,总是想尽了办法,要来欺负我、侮辱我。” 她流泪的时候,看来就仿佛变得更娇小、更柔弱,那种凶狠冷淡的样子,连一点都没有了,的确就像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小女孩。 她接着又道:“我若被他们欺负了一次,以后就永远没法子做人了,因为别人非但不会怪他们,反而会说我招蜂引蝶,所以我只好作出那种冷冷冰冰的样子,可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又……又……” 她没有说下去,也不必说下去。 夜深人静时,独守空房里,那种凄凄凉凉、孤孤单单的寂寞滋味,她不说陆小凤也明白。 他忽然觉得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娇小柔弱的女孩子,非但不可怕,而且很可怜。 冷红儿悄悄的拭着眼泪,仿佛想勉强作出笑脸,道:“其实我们以前并没有见过面,我本不该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说这种话的。” 陆小凤立刻道:“没关系,我也有很多心事,有时候我也想找个陌生人说给他听听。” 冷红儿抬起头,仰视着他,嗫嚅着问道:“你能不能说给我听?” 她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站在他面前,她显得更娇小柔弱。 陆小凤就算还想走,也走不成了。 ——流着泪的邀请,岂非总是比带着笑的邀请更令人难以拒绝? 热气腾腾的酸菜白肉血肠火锅,温得恰到好处的竹叶青。 “这酒还是我以前从外地带来的,我一直舍不得喝。” 冷红儿脸上的泪痕已干了,正在摆桌子,布酒菜,看来就像是只忙碌的小麻雀。 “每天晚上,我都要一个人喝一点酒,我的酒量并不好,可是我喝醉了才能睡得着。” 然后她又向陆小凤坦白承认:“有时候就算喝醉了也一样睡不着,那种时候我就跑出去,坐在冰河上,等着天亮,有一次我甚至还看见一头熊,至少我以为它是一头熊,它身上长满又粗又硬的黑毛。” 她的酒量确实不好,两杯酒喝下去,脸上就泛起了红霞。 陆小凤看着她,心里在叹息,这么样一个女孩子,居然会一个人坐在冰河上看黑熊,这实在是件很凄惨的事。 恰巧就在他心里开始为她难受的时候,她的手恰巧正摆在他面前。 于是他就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娇小柔软,而且是火烫的。 屋子里温暖如春,桌上的瓶子里还插着几枝腊梅,寒风在窗外呼啸,窗子紧紧关着。 她的心在跳,跳得很快。 陆小凤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她已倒在他怀里,娇小柔软的身子,就像是一团火,嘴唇却是冰凉的,又凉,又香,又软。 直到很久以后,陆小凤还是弄不清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 “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后来有人问他。 “严格说来,并没有发生什么事。”陆小凤又不能不承认:“那倒并不是因为我很君子,而是因为……” 因为就在事情快要发生的时候,他们忽然听见了一阵掌声。 “在这种时候,居然有人为你们鼓掌?”后来听说这故事的人,总觉得很好笑:“那一定是因为你们表现得很精彩。” 陆小凤也不能否认,这阵掌声的确让他们吓了一跳,事实上,他们两个人的确都跳了起来,把桌上的火锅都撞翻了。 “鼓掌的人是谁?” “是个大混蛋,穿着红袍子,戴着绿帽子的大混蛋。” 李神童正站在门口,看着他们嘻嘻的笑:“两位千万不要停下来,这么精彩的好戏,我已经有很多年没看过了,你们只要肯让我再多看一下子,我明天一定请你们吃糖。” 这些话里面并没有脏字,可是陆小凤这一生中却从来也没有听过这么令人恶心的话。 他几乎忍不住要冲过去,狠狠的给这半真半假的疯子一巴掌,他没有冲过去,只因为冷红儿已先冲了过去,这个娇小柔弱的女人忽然间又变成了一匹母狼,出手恶毒而凶狠。 陆小凤知道她会武功,却没有想到她的武功居然很不错,她的出手迅急狠辣,在七十二路小擒拿手中,还带着分筋错骨的手法。李神童身上无论什么地方只要被她一把拿住,保证就立刻可以听见两种声音——骨头碎裂声和杀猪般的惨叫。 但是李神童却连衣角都没有让她碰到。 他的画也许画得很差劲,衣服也穿得滑稽,但是他的武功却一点也不滑稽。 就连陆小凤都不能不承认,这人的武功无论走到什么地方去,都已可算是一流高手。 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像个白痴般躲在自己姐姐裙子下面,被人牵住到处跑?为什么不自己去闯闯天下? 难道他姐姐的武功比他更厉害? 陆小凤抬起头,恰巧看见李神童的手从冷红儿胸膛上移开。 然后冷红儿就冲了出去,冲到门外后,门外就响起了她的痛哭声。 陆小凤只觉得一阵怒气上涌,双拳已紧紧握起,他决心要给这人一个好好的教训。 李神童居然还是在笑,摇着手笑道:“你可不能过来,我知道我打不过你,我知道你是什么人。” 陆小凤沉着脸道:“你知道?” 李神童笑道:“你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就算你再把胡子留多些也没用,我还是知道你是那个有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陆小凤停下了脚步,怔住。 他到这里来还不到两个时辰,只见了五个人,这五个人居然全都让他大吃一惊,这地方的人好像全不简单,他若想将罗刹牌带回去,看来还很不容易。 李神童笑得更愉快,又道:“可是你只管放心,我绝不会揭穿这秘密的,因为我们本就是一条路上的人,我等你来已等了很久。” 陆小凤更奇怪:“你知道我会来?” 李神童道:“蓝胡子说过他一定会把你找来的,他说的话我一直很相信。” 陆小凤总算明白了,他也想起了蓝胡子说的话:“就算你找不到,也有人带你去找……你一到那里,就有人会跟你联络的。” 李神童笑道:“你一定想不到我会出卖我姐姐,替蓝胡子做奸细。” 陆小凤冷冷道:“但是我也并不太奇怪,像你这种人,还有什么事做不出的?” 李神童居然叹了口气,道:“等你见过我那宝贝姐姐,你就知道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了。” 陆小凤道:“我要怎么样才能见到她?” 李神童道:“只有一个法子。” 陆小凤道:“什么法子?” 李神童道:“赶快把你带来的那些箱子送去。” 陆小凤道:“你也不知道她躲在哪里?” 李神童道:“我也不知道。” 他叹息着,苦笑道:“除了白花花的银子,和黄澄澄的金子外,她简直已六亲不认。” 陆小凤盯着他,足足盯了有一盏茶时分,忽然问道:“你想不想挨揍?” 李神童当然不想。 陆小凤道:“那么你就赶快把地上这些东西全都吃下去,只要被我发现你还剩下一块没有吃,我就要你后悔一辈子。” 火锅撞翻了,酸菜、白肉、血肠,倒得满地都是,很快就结成了一层白油。 李神童苦着脸弯下腰时,陆小凤就慢慢的走了出去,刚走出门,就听见他的呕吐声。 夜已很深了,辉煌的灯火已寥落,辉煌的市镇也已被寒冷黑暗笼罩。 冷风从冰河上吹过来,远方仿佛有狼群在呼号,凄凉惨厉的呼声,听得人心都冷透。 ——冷红儿跑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又坐在冰河上,等着黑熊走过? ——在她心目中,这只黑熊象征的是什么?是不是象征着人类那种最原始的欲望? 陆小凤觉得很难受,不仅是在为她难受,也在为自己难受。 ——为什么人类总是要被自己的欲望折磨? 天长酒楼里的灯光从门缝里照出来,还带着一阵阵热呼呼的热气。 陆小凤却皱起了眉,他知道在里面等着他的,又是酸菜白肉血肠火锅,又是一个古怪的女孩子。 在这一瞬间,他恨不得也跑到冰河上去等着看那只黑熊。 也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看见一条人影从天长酒楼的屋子后面掠出,身形一闪就消失在黑暗中。 这种轻功身法,甚至已不在陆小凤之下,这种地方谁有这么高明的轻功? 陆小凤又皱起了眉,门已开了,一双带笑的眼睛在门缝里看着他,吃吃的笑道:“你总算还记得回来,我还以为你已死在那个女人的小肚子上了。” 热气腾腾的火锅,温得恰到好处的竹叶青,楚楚笑得很甜:“这酒还是我特地带来的……” 陆小凤几乎又忍不住要逃出去,同样的酒菜和女人,已经让他受不了,何况连她们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下面她在说什么,他已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见——乏味的酒菜、乏味的谈话、乏味的人…… 他忽然跳起来,道:“快叫人送去,快!” 楚楚怔了怔,道:“快把什么东西送去?送到哪里去?” 陆小凤道:“快把箱子送到银钩赌坊去。” 七八丈宽的屋子,已用木板隔成七八间。 最大的一间房里,摆着最大的一张床,铺着最厚的一床被。 陆小凤就躺在这张床上,盖着这张被,却还是冷得要命。 每个人都有情绪低落的时候,他也是人,在这种时候,他就会觉得自己总是会把所有的事都弄得一团糟,只恨不得先打自己三千八百个耳光,罚跪三百八十天,再买块豆腐来一头撞死。 外面有人在搬箱子,一面还打着呵欠,打着喷嚏。 三更半夜,把人从被窝里叫出来搬箱子,这种人生好像也没有多大意思,这些人为什么还不去死? ——为什么要去死? ——人活着,不但是种权利,也是种义务,谁都没有权毁灭别人,也同样无权毁灭自己。 陆小凤翻了个身,只想早点睡着,可惜睡眠就像是女人一样,你越急着想她快点来,她却来得越迟——人生中岂非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忽然间,外面“哗啦啦”一阵响,接着又是一连串惊呼。 陆小凤跳起来,套上外衣,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赤着脚窜出去,几个抬箱子的大汉正站在外面,看着一口箱子发呆。箱子已跌在地上,跌开了,里面的东西全都倒翻了出来,竟不是黄金,也不是银子,竟是一块块砖头。 陆小凤怔住。 今天晚上这已是他第六次怔住,这一次他不但吃惊,而且愤怒,因为他也同样有种被欺骗了的感觉,这种感觉当然不好受。 楚楚却完全面不改色,淡淡道:“你们站在这里发什么呆?砖头又摔不疼,快装好送去。” 陆小凤冷冷道:“送去?送到哪里?” 楚楚道:“当然是送到银钩赌坊去。” 陆小凤冷笑道:“你想用砖头去换人家的罗刹牌?你以为人家都是呆子?” 楚楚道:“就因为那位陈姑娘一点都不呆,所以我才能把箱子就这么样送去,她若是识货的,看了这些箱子一定没话说。” 陆小凤道:“别的箱子里装的也是砖头?” 楚楚道:“完全一样的砖头,只不过……” 陆小凤道:“不过怎么样?” 楚楚笑了笑,道:“箱子里装的虽然是砖头,箱子却是用黄金打成的,我们带着这么多黄金走这么远的路,总不能不特别小心些。” 陆小凤说不出话了,他忽然发现这里惟一的呆子好像就是他自己。 剩下的几口箱子很快就被搬走,陆小凤还赤着脚站在那里发怔。 楚楚看着他,嫣然道:“我知道你一直在生我的气,我知道。” 她知道陆小凤袍子下面是空的,她走过去,解开他的袍子,把自己的脸贴在他赤裸的胸膛上,用双手搂住了他的腰,耳语般轻轻说道:“可是今天晚上,我绝不会再让你生气了,绝不会。” 陆小凤垂下头,看着她头顶的发髻,看了很久,忽然道:“是什么事让你改变了主意?” 楚楚柔声道:“我一向只做我高兴的事,以前我不高兴陪你,现在……” 陆小凤道:“现在你高兴了?” 楚楚道:“嗯。” 陆小凤笑了,忽然把她抱起来,抱回到她自己的屋里,用力将她抛在她自己的床上,扭头就走。 楚楚从床上跳起来,大喊:“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小凤头也不回,淡淡道:“也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告诉你,这种事是要两个人都高兴的时候做的,现在你虽然高兴,我却不高兴了。” 这天晚上陆小凤虽然还是一个人睡,却睡得很熟,他总算出了一口气,第二天醒来时,觉得胃口好极了,简直可以吞下一整条鲸鱼。 虽然已快到正午,楚楚却还躲在屋里,也不知是在睡觉,还是在生气。 银钩赌坊那边居然也一直没有消息。 陆小凤狼吞虎咽的吃下了他的早点兼午饭,这顿饭使他看来更容光焕发,精神抖擞,所以他又特地到厨房去,着实对那厨子夸奖了一番。 他心情愉快时,总是希望别人也能同样愉快。 临走时他还拍着那厨子的肩,笑道:“你若到内地去开饭馆,我保证你一定发财,那些吃惯了煎小鱼的土蛋们,若是吃到你的大块烧羊肉,简直会高兴得爬上墙。” 厨子看着他走出去,目中充满感激,心里只希望他今天无论做什么事,都有好运气。 陆小凤也相信自己一定会有好运气的。 第八回 松花江下 灯笼虽然没有点着,银钩却还是不停的在风中摇晃。 陆小凤大步走入银钩赌坊,只觉得手里满把握着的都是好运气,几乎忍不住要停下来掷几手骰子。 他没有停下来,他不愿把这种好运气浪费在骰子上。 李神童远远的看见他走进来,就赶紧溜了,这个人今天看来好像显得有点面黄肌瘦,萎靡不振,昨天晚上说不定整夜都在泻肚子。 陆小凤微笑着走过去,走到那间门口写着“账房重地,闲人免进”的密室外,立刻有两条大汉迎上来挡住他的路。 一个人指着门上的木牌,沉着脸道:“你认不认得字?” 陆小凤微笑道:“字我倒也认得几个,但我却不是咸人,我很甜,甜得要命。” 这人怔了怔,还没有会过意来,陆小凤已从他面前走过去,他想伸手,忽然觉得腰眼上一麻,整个人都软了,连手指都抬不起。 陈静静果然在房里,李神童也在,看见陆小凤,两个人都勉强作出笑脸。 陆小凤也笑了笑,道:“早。” 陈静静嫣然道:“现在已不早了。” 陆小凤道:“你既然知道现在已不早了,为什么还不给我消息?” 陈静静轻轻咳嗽了两声,道:“我们正想去请贾大爷今天晚上过来吃便饭。” 陆小凤道:“我一向不吃便饭,我只吃整桌的酒席。” 陈静静勉强笑道:“当然是整桌的酒席,到时候李大姐也一定会来的。” 陆小凤道:“我现在既然已来了,现在就要吃。” 陈静静道:“那怎么办呢?” 陆小凤道:“办法很简单,你只要去告诉你那李大姐,说我已来了,假如她还不出来见我,我就先割掉她弟弟两只耳朵,一只鼻子。” 李神童脸色又变了,陈静静笑得更勉强,道:“只可惜我们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叫我们怎么去告诉她?” 陆小凤道:“你们不知道她在哪里,我倒知道一点。” 陈静静道:“哦?” 陆小凤道:“这里本来有两个大水缸的,现在外面却已只剩下一个,还有一个到哪里去了?” 陈静静的脸色好像也有点改变。 陆小凤道:“水缸在哪里,李霞就在哪里。” 陈静静道:“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陆小凤道:“你应该懂的,除了疯子外,谁也不会卖了房子来做这么样两个大水缸,只为了要接雨水喝。” 陈静静同意这一点,她不能不同意。 陆小凤道:“丁老大并不是疯子,他这么做当然另有目的。” 陈静静道:“你说他有什么目的?” 陆小凤道:“他跟李霞本是私奔到这里来的,生怕别人追来,就做了两个这么样的水缸,准备必要时好藏在水缸里。” 陈静静道:“水缸里能藏得住人?” 陆小凤道:“平时当然藏不住,可是你假如把水缸藏在冰河里,就是再好也没有的藏身之处了,谁也想不到冰河下面还有人的。” 陈静静还想笑,却已笑不出来,李神童却忍不住问道:“你知道那水缸在哪里?” 陆小凤点点头,用脚踩了踩地上铺着的木板,道:“就在这里。” 陈静静看着李神童,李神童看着陈静静,两个人还没有开口,木板下却已有人开口了。 一个低沉沙哑的女子声音冷冷道:“你既然知道我在下面,为什么还不下来?” 两丈多高的水缸,居然还隔成了两层,下面一层铺满了柔软的皮毛,正是个极舒服的床铺,从一道小小的梯子走到上面一层,就是饮食起居的地方了,里面居然有桌椅,四面都挂着厚厚的毛毡,还有个极精致的黄铜火炉。 陆小凤叹了口气,心里在幻想着,假如能和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到这里来住几天,那种日子一定过得像是在做梦。 一个长得还不算太难看的中年妇人,正坐在对面盯着他。 这女人头发梳得很亮、很整齐,一张四四方方的脸,颧骨很高,嘴唇很厚,毛孔很粗,表情很严肃,实在连一点好看的地方都没有。 别人会觉得她并不难看,也许只因为她的眼睛,她在盯住别人的时候,眼睛里就仿佛有一层淡淡的雨雾,你若没有看见过她,绝对想不到这么一双眼睛,会长在这么一个人脸上。 “我就是李霞。”她盯着陆小凤:“你当然就是贾乐山。” 陆小凤点点头。 李霞道:“你知不知道别人都说你是条老狐狸?” 陆小凤道:“我本来就是的。” 李霞道:“可是你看来并不老。” 陆小凤道:“因为我知道有个法子可以使男人保持年轻。” 李霞道:“什么法子?” 陆小凤道:“女人。” 李霞眼睛里仿佛也有了笑意,道:“这法子听来好像很不错。” 陆小凤也在盯着她,微笑道:“你看来也不老。” 李霞道:“哦?” 陆小凤道:“你是用什么法子保持年轻的?” 李霞沉下脸,冷笑道:“你以为我用的是男人?” 陆小凤淡淡道:“只要你不用我,随便你用什么都不关我的事。” 李霞又开始盯着他,眼睛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忽然大声吩咐:“来人,摆酒。” 陆小凤道:“我不是来喝酒的。” 李霞道:“但是你非喝不可。” 陆小凤道:“为什么?” 李霞道:“因为我要你喝,你要的东西,也正巧在我手里。” 陆小凤心里在叹息,鼻子里已嗅到一阵香气,又是酸菜白肉血肠火锅的香气。 热气腾腾的火锅,温得恰到好处的竹叶青。 李霞还没有开口,陆小凤已抢着道:“这酒当然是你从外地带来的,而且一直都舍不得喝。” 他以为李霞一定会觉得很奇怪,他怎么能说出她心里的话。谁知李霞却摇摇头,道:“你错了,这酒是你那女人送来的,我所以没有喝,只因为我怕酒里有毒。” 陆小凤只有苦笑,每个人都有错的时候,他苦笑着道:“所以你要我先试试?” 李霞并不否认,陆小凤已举杯一饮而尽。 他天生就有种奇怪的本能,他的感觉远比大多数人都敏锐,酒里若有毒,只要酒一沾唇他就能感觉到,否则他只怕早就被毒死了几百次。 李霞用眼角瞟着他,忽又问道:“听说你那女人长得很不错,她叫什么名字?” 陆小凤道:“楚楚。” 李霞冷冷道:“你有了那么好看的女人,还要在外面东勾西搭,连别人的老婆都不肯放过?” 陆小凤笑了笑,道:“红儿和小唐好像已不是别人的老婆,我喜欢女人。” 李霞忽然也笑了笑,道:“现在我再也不是别人的老婆,我也是女人。” 陆小凤淡淡道:“只可惜我眼中看来,你只不过是个跟我做买卖的生意人而已。” 李霞道:“现在我们的买卖岂非已做完了?” 陆小凤道:“好像还没有,我虽然已付了钱,你却还没有交货。” 李霞道:“你放心,你要的东西,明天一早我就会交给你。” 陆小凤道:“为什么要等到明日早上?” 李霞也倒了杯酒,慢慢的喝下去,眼睛里又露出那种奇怪的表情,缓缓道:“我们都是大人了,用不着再像两个孩子一样玩把戏。” 陆小凤道:“我也不想玩把戏。” 李霞盯着他,道:“这里的男人,都是又臭又脏的土驴,几个月也不洗一次澡,我看见就呕心,可是你……你……” 陆小凤道:“我怎么样!” 李霞道:“你不但长得比我想像中年轻得多,你的身体看来还这么结实,这么棒。” 她眼睛里的雨雾更浓,呼吸也忽然变得急促,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你难道还不明白?” 陆小凤道:“我一点也不明白。” 李霞咬了咬嘴,道:“我也是个女人,女人都是少不了男人的,可是我……我却已有好几个月没有男人了,我……” 她的呼吸更急促,忽然倒过来,用手握住了陆小凤的手。 她握得实在太用力,连指甲都刺入陆小凤肉里。 她的脸上已有汗珠,鼻翼扩张,不停的喘息,瞳孔也渐渐扩散,散发出一种水汪汪的温暖…… 陆小凤没有动。 他看见过这种表情,那只有在某种特别兴奋的时候,一个女人脸上才会露出这种表情,但现在她却只不过握住了他的手而已。 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明白她为什么跟丁老大私奔,为什么会嫁给蓝胡子。 她无疑是个性欲极旺盛的女人,又正在女人性欲最旺盛的年纪。 她长得虽不美,可是这种女人却通常都有种奇异而邪恶的吸引力,尤其是那厚而多肉的嘴唇,总能让男人联想起某种原始的罪恶。 陆小凤没有动。 但是连他自己也不能否认,他的心又开始动了。 他的喉结在上下滚动,嘴忽然发干,他想走,李霞却已倒在他身上,压在他身上,像章鱼般紧紧缠住了他。 就连陆小凤都没有遇见过需要得这么强烈的女人,他几乎已透不过气来,她的手忽然已伸入,用力握住了他…… 忽然间,“砰”的一声响,上面的木板被掀开,一个人在嘶声呼喊:“让我进去,我要进去,谁敢拦住我,我就杀了谁。” 陆小凤一惊,李霞坐起,还在不停的喘息。一个女人从上面跳下来,圆圆的脸已因愤怒而扭曲,笑眯眯的眼睛却瞪得很圆,在这一瞬间,陆小凤几乎已认不出她就是那站在“太白遗风”木板招牌下,想勾引男人上她砧板宰割的唐可卿。 “是你……”李霞跳了起来,怒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快滚出去!” 唐可卿狠狠的瞪着她,冷笑道:“我偏不滚,这地方我为什么不能来?你不许我碰男人,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偷汉子?” 李霞更愤怒,厉声道:“你管不着,无论我干什么你都管不着。” 唐可卿也叫起来:“谁说我管不着?你是我的,我不许男人碰你。” 李霞忽然冲过去,一掌重重的掴在唐可卿脸上,她脸上立刻多出几条紫痕,唐可卿忽然也扑上来,缠住了李霞,就像李霞刚才缠住陆小凤一样。 “我要你,你打死我,我也要你。”李霞的拳头雨点般打在她身上,她却还是死缠住不放:“我也跟男人一样好,你知道的,你为什么……” 陆小凤不想再听下去,更不想再看下去,这件事只让他觉得又可悲,又可笑,又呕心。 他已悄悄溜走,他心里已明白,唐可卿为什么要憎恨男人,折磨男人了。 想到他自己居然还曾经拉过她的手,他简直忍不住要吐。 夜色忽然已降临。 陆小凤甚至不知道天是什么时候开始黑的,也没有回到天长酒楼去,只是在街上的酒店里,买了一大坛酒,一个人坐在这里来喝。 他心里充满了悲哀和沮丧,情绪甚至比昨夜更低落,因为他虽然知道人生中本就有黑暗丑陋的一面,但是他一向不愿看到。 这里是个没有人住的小木屋,是在江岸旁,木屋里的人,想必已迁到那冰河上的市镇去了,木屋的门都几乎已被冰雪堵塞。 冷风从窗缝中吹进来,从木板的空隙吹进来,冷如刀锋。 可是他不在乎。 他只希望李霞真的能遵守诺言,明天一早就把罗刹牌交给他,他拿了就走。 刚来的时候,他也曾觉得这地方是辉煌而美丽的,到处都充满了新奇的刺激。 现在他却只想赶快走,越快越好。 破旧的木板桌上,还摆着盏油灯,灯中仿佛还剩着点油。 可是他并不想点灯,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这两天他为什么会变得如此消沉,他甚至又想去找孤松拼一拼。 奇怪的是,一到了这里,岁寒三友就好像忽然从地面上消失了。 远远望过去,冰上的市镇仍然灯火辉煌,这里的天黑得早,现在时候想必还不太晚,距离明天早上,时候还很长。 这漫漫的长夜要如何打发? 陆小凤捧起酒坛,又放下,他忽然听见外面的冰雪上,传来一阵很轻的脚步声。 此时此刻,还有谁会到这种地方来? 忽然间,窗子被撞开,一个人跳进来——门已被封死,陆小凤也是从窗子里跳进来的。 雪光反映,依稀可以分辨出,这人身上披着件又长又大的风氅,手里还捧着一大包东西,“砰”的放在桌上,用冷得直发抖的手,从包袱里拿出个火折子,点着了桌上的油灯。 然后她才回过头,面对着陆小凤,微笑道:“我果然没有猜错,你果然在这里。” 她的脸冻得发白,鼻子冻得红红的,笑容却如春花般温柔美丽,竟是陈静静。 陆小凤并没有吃惊,却忍不住要问:“你怎么会猜到我在这里?” 陈静静嫣然道:“我看见你捧着一大坛酒往这边走,附近又只有这么一个可以避风的地方,我虽然不聪明,却也不太笨。” 陆小凤道:“你是特地来找我的?” 陈静静道:“嗯。” 陆小凤道:“找我干什么?” 陈静静指着桌上的包袱,道:“替你送下酒的菜来。” 她微笑着打开包袱,又道:“你总是我们的客人,我总不能让你饿着肚子的。” 陆小凤冷冷的看着她,道:“你不该来的。” 陈静静道:“为什么不该来?” 陆小凤道:“因为我是个色鬼,你难道不怕我……” 陈静静没有让他说下去,微笑道:“假如我怕,我为什么要来?” 这句话如果是丁香姨说出来的,一定会充满了挑逗性,如果是楚楚说出来,就会变得像是在挑战。 但是她的态度却很平静,因为她只不过是在叙说一件事而已。 ——我知道你是个君子,所以我来了,我也知道你一定会像个君子般对我的。 这件事岂非本来就应该像是“二加二等于四”那么样简单明显? 在正常情况下,一个女人用这种态度来对付男人,的确可以算是最聪明的法子,只可惜陆小凤现在的情况并不正常。 现在他不但情绪沮丧到极点,不但气楚楚,气李霞,气唐可卿,更气自己,只觉得自己这两天做的每件事都该打三百大板,事实上,这几天他全身上下都好像不对劲。 陈静静又道:“我特地替你带了风鸡和腊肉来,你总该吃一点。” 陆小凤盯着她,缓缓道:“我只想吃一样东西。” 陈静静道:“你想吃什么?” 陆小凤道:“吃你。” 没有反抗,没有逃避,甚至连推拒都没有,这件事无论怎么样发展,她都好像已准备接受了。 她的反应虽不太热情,却很正常——一个女人在正常的情况下,接受了她的男人,事情好像本来就应该是这么样简单而自然的。 现在他们的激动已平息,她慢慢的站起来整理好自己,忽又回过头向陆小凤笑了笑,柔声道:“现在你想吃什么?” 陆小凤也笑了:“现在我什么都想吃,就算你带了一整条牛来,我也可以吞下去。” 两个人微笑着互相凝视,一件本来应该令人悔恨憎恶的事,忽然变得充满了欢愉。 陆小凤看着她,除了这种和平安详的欢愉外,心里还充满感激! 所有不对劲的事,都已像是阳光下的冰雪般溶化消失了,他忽然觉得全身上下都很对劲——一个女人在男人身上造成的变化,往往就像是奇迹。 陈静静眼睛里闪动着那种光芒,也是快乐而奇妙的:“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一件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陈静静道:“无论多好的菜,里面假如没有放盐,都一定会变得很难吃。” 陆小凤微笑道:“一定难吃得要命。” 陈静静道:“男人也一样。” 陆小凤不懂:“男人怎么也一样?” 陈静静嫣然道:“无论多好的男人,假如没有女人,也一定会变坏的,而且坏得要命。” 她脸上还带着那种令人心跳的红晕,笑容看来就仿佛初夏的晚霞。 陆小凤的心又在跳,又想去拉她的手。 这一次陈静静却轻轻的躲开了,忽然正色道:“我本来是想来告诉你一件事的。” 陆小凤道:“你刚才为什么不说?” 陈静静道:“因为我看得出你情绪不太好,我不敢说。” 陆小凤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可以说了?” 陈静静慢慢的点了点头,她当然也看得出他的情绪现在已经很稳定:“我只希望你听了这件事之后,不要太着急。” 陆小凤道:“我不会着急,你快说。” 他嘴里虽然说不着急,其实心里已经在着急。 陈静静终于叹息道:“小唐死了,是死在李霞手里的。” 陆小凤皱眉道:“李霞杀了她?为什么?” 陈静静道:“不知道?” 陆小凤道:“你没有问她?” 陈静静道:“我没有问,因为李霞已不见了,这次是真的不见了,我们找了很久,连影子都没有找到。”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陆小凤已跳起来! 陈静静道:“我就知道你听了这件事,一定会跳起来,因为除了她自己外,谁也不知道她把罗刹牌藏在哪里。” 陆小凤又跳起来,跳得更高。 陈静静道:“那十二口箱子,也是她自己派人送走的,别人也不知道送到什么地方去了。” 陆小凤大叫道:“这种事你为什么等到现在才告诉我?” 陈静静苦笑道:“我现在才告诉你,你已经跳得有八丈高,假如刚才告诉你,你不一拳打扁我的鼻子才怪。” 陆小凤坐下来,既不再跳,也不再叫。 陈静静道:“就是因为我,你才肯把箱子先交给她的。” 陆小凤道:“嗯。” 陈静静道:“现在你的箱子没有了,她的人也不见了,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陆小凤冷冷道:“你已经想出个很好的法子,堵住了我的嘴。” 陈静静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轻轻道:“你若认为我这么样对你,只不过是为了要堵住你的嘴,你就错了,假如我怕你找我算账,我也一样可以逃走。”她的眼圈发红,泪已将落。 陆小凤心又软了,忽然站起来,道:“你放心,她走不了的。” 陈静静道:“你有把握能找到她?” 陆小凤道:“我上次既然能找到她,这次就一样能找到。” 他嘴里虽然这么样说,其实心里连一点把握都没有。 他只不过是在安慰她。 ——假如你跟一个女人有了某种不寻常的关系,就算她做错了事,你也只有原谅她,还得想法子安慰她,就算她对不起你,你也只有认了。 ——假如你始终跟一个女人保持着某种距离,她也不会着急的,着急的也是你。 “男人为什么总有这么多苦恼?”陆小凤在心里叹息着:“我为什么不能学学老实和尚,也剃光了头去做和尚?” “她杀了唐可卿之后,心里也难免有点害怕,所以才会逃走。” “嗯。” “你当时也在银钩赌坊,你有没有看见她是往什么方向走的?” “我没有。”陈静静道:“我听到唐可卿的惨呼声,赶到下面去时,她已经不见了。” “别的人也没有看见她?” 陈静静摇摇头,道:“这地方只要天一黑,大家就全都躲到屋里去了,何况今天晚上又特别冷,那时候又刚好是吃饭的时候。” 陆小凤沉吟着,道:“但我却知道一个人,不管天气多冷,他还是会在外面瞎逛的。” 陈静静道:“你说的是谁?” 陆小凤道:“老山羊。” 陈静静道:“就是住在大水缸里的那个老怪物?” 陆小凤点点头,道:“你也看见过那个大水缸?” 陈静静道:“刚才我来的时候,还看见那边有火光,就好像房子着了火。” 陆小凤皱眉道:“但是那边并没有别的房子,那水缸又烧不着。” 陈静静道:“所以我也想不通那是怎么回事。” 陆小凤道:“所以我们现在就应该赶紧去看看。” 天气实在很冷,风吹在身上,隔着皮袄都能刺到你骨头里去。 他们还没有看见那大水缸,就嗅到了风中传来一阵阵烈酒的香气。 陆小凤的鼻子已经快冻僵了,还是嗅到了这阵酒香,立刻皱起了眉,道:“不好。” 陈静静道:“什么事不好?” 陆小凤道:“不管什么样的酒,若是已装到肚子里,香气都不会传得这么远的。” 陈静静道:“假如把酒点着了烧起来,香气是不是就会传得很远?” 陆小凤点点头,道:“但是老山羊却绝不会把酒点着的,他的酒通常都是装进了肚子。” 陈静静也皱了皱眉,道:“难道你认为有人要用酒点火来烧他的水缸?” 陆小凤道:“就算水缸烧不着,却可以把他的人烧死。” 陈静静道:“谁想烧死他?为什么要烧死他?” 陆小凤道:“因为他知道的秘密太多了。” 一个人肚子里的秘密若是装得太多,就像是干柴上又浇了油一样,总是容易引火上身的。 现在火已灭了。 他们赶到大水缸的时候,只看见水缸已被熏得发黑,四面都堆着很高的木柴,木柴也已被烧焦。 风中还留着酒香,这么高的柴堆,再浇上酒,火势一定不小,别说水缸里只有一个老山羊,就算有七八十条大水牛,也一定全都被烤熟。 陈静静道:“酒香既然还没有散,火头一定也刚灭了没多久。” 陆小凤道:“我进去看看,你在外面等着。” 他跃身一纵而上,忽然又跳下来。 陈静静道:“你为什么不进去?” 陆小凤道:“我进不去。” 陈静静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里面结满了冰。” 陈静静道:“这地方就算热水一拿出来,也立刻就会结冰,谁也没法子在这么大的缸里倒满一缸水,里面又怎么会结满了冰?” 陆小凤道:“天知道……”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突听“啵”的一响,水缸裂开了一条大缝。 接着又是“啵”的一响,又是一条缝裂开来,这加工精制的特大水缸,转眼间就已四分五裂,比桌面还大的碎片,一片片落下,跌得粉碎! 水缸碎了,里面的冰却没有碎,在淡淡的星光下看来,就像是一座冰山般矗立着,透明的冰山里仿佛还有图画。 陆小凤道:“你好像带着火折子?” 陈静静道:“嗯。” 她把火折子交给了他,他拾起一段枯枝,点着,火光亮起,他们两个人的心都沉了下去,陈静静几乎连站都站不住了。 就连陆小凤这一生中,都从未见过这么诡异可怕的事。 闪耀的火光下,透明的冰山看来又像是一大块白玉水晶,光采流动不息,说不出的奇幻瑰丽。 在这流动不息的奇丽光彩中,却有两个人一动也不动的凌空悬立着。 两个赤裸裸的人,一个人的头在上,一个人的脚在上,一个人干瘪枯瘦,正是老山羊,另一个人的乳房硕大,大腿丰满,赫然竟是李霞,两个人四只眼睛都已凸出来,一上一下,瞪着陈静静和陆小凤。 陈静静终于惊呼出声,人也晕过去了,等她醒来时,她已回到银钩赌坊,回到了她自己的卧室里。 屋子里布置得清雅而别致,每一样东西看来都是精心挑选的,正好摆在最恰当的地方,只有铺在椅子上那张又大又厚的熊皮,看来比较刺眼,可是等你坐上去之后,你就不会再多加挑剔了。 陆小凤此刻就坐在上面,他从来没有坐过这么温暖舒服的椅子,这张又大又厚的熊皮,温暖得就像是夏日阳光下的海浪一样。 陈静静已醒了很久,他却好像快睡着了,一直都没有抬头。 炉火烧得正旺,灯也点得很亮,刚才发生的那件事,已远得如同童年的噩梦。陈静静轻轻叹了口气,苦笑道:“幸亏我晕过去了,若是再多看他们两个人一眼,说不定会被吓死的。” 陆小凤没有开口,也没有反应。 陈静静看着他,又道:“你在想心事?想什么?” 陆小凤终于缓缓道:“缸里没有水,就不会结满冰,既然谁也没法子把水倒进去,那一满缸水是哪里来的?” 陈静静道:“现在你已想通了?” 陆小凤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又问道:“昨天我去的时候,那边河床上还堆着很多积雪,今天却已看不见,这些积雪到哪里去了?” 陈静静眼珠子转了转,道:“是不是到水缸里去了?” 陆小凤点点头,道:“你若在水缸外面生起火,缸里的积雪是不是就会溶成水?” 陈静静眼睛里发出了光,道:“外面的火一灭,缸里的水就很快又会结成冰。” 陆小凤道:“水还没有结冰的时候,李霞和老山羊就已经被人抛进去了。” 陈静静咬着嘴唇,道:“她杀了小唐之后,就去找老山羊,因为他们本就是老朋友,而且……” ——而且老山羊年纪虽大,身体却很强壮,李霞又正在需要男人的时候。 这些话她并没有说出来,也不忍说出来,但是她却也知道陆小凤必定能了解。 陆小凤果然叹了口气,道:“也许他们就是在那时候被人杀了的。” 陈静静道:“是谁杀了他们的?为的是什么?” 陆小凤道:“我想不出这个人是谁,但我却知道他为的一定也是罗刹牌。” 陈静静道:“可是他杀了李霞,罗刹牌也未必能到他的手。” 陆小凤苦笑道:“就算他自己到不了手,也不愿让我到手。” 陈静静也叹了口气,道:“我还是想不通,他杀了李霞后,为什么还要费那么多事,把积雪溶成水,再把李霞冻在冰里?” 陆小凤道:“也许他本想要胁李霞,要她在水还没有结冰之前,把罗刹牌交出来。” 陈静静道:“可是李霞并不笨,当然知道自己就算交出了罗刹牌,也还是死路一条,所以……” 陆小凤道:“所以现在罗刹牌一定还藏在原来的地方。” 陈静静叹道:“只可惜李霞已经死了,这秘密又没有别人知道。” 陆小凤站起来,面对炉火,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有个朋友,曾经告诉过我,这地方只有两个人可靠,一个是老山羊,另外一个就是你。” 陈静静显得很惊讶,道:“你这朋友是谁?他认得我?” 陆小凤道:“她也是你的朋友,而且还是跟你从小在一起长大的。” 陈静静吃惊得张大眼睛,道:“你说的是丁香姨,你怎么认得她的?” 陆小凤苦笑道:“我只希望你知道她是我的朋友,别的事你最好不要问得太多。” 陈静静凝视着他,终于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希望你知道,她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陆小凤道:“所以你绝不会欺骗我?” 陈静静道:“绝不会。” 陆小凤道:“假如你知道罗刹牌藏在哪里,就一定会告诉我?” 陈静静道:“可是我真的不知道。” 陆小凤又长长叹了口气,道:“所以李霞本不该死的,更不该死得这么惨,我总认为只有疯子才能想出这种法子来杀人,这地方却只有半个疯子。” 陈静静道:“谁?” 陆小凤道:“李神童。” 陈静静更吃惊,道:“你认为他对自己嫡亲的姐姐也能下得了毒手?” 陆小凤还没有回答,外面忽然有人闯了进来,拍着手笑道:“她总算答应嫁给我了,我总算有了个老婆,你们快来喝我的喜酒。” 这个人当然就是李神童。 他身上还是穿着那件大红袍,头上还是戴着那顶大绿帽,脸上居然还抹了层胭脂,看起来比以前更疯,却不知道是真疯?还是假疯? 陈静静忍不住问道:“是谁答应嫁给你了?” 李神童道:“当然是我的新娘子。” 陈静静道:“你的新娘子在哪里?” 李神童道:“当然在洞房里。” “今天我洞房里,大家喜洋洋,新娘真漂亮,我真爱新娘……” 他疯疯癫癫的拍手高歌着,又冲了出去。 陈静静忍不住问陆小凤:“你想不想去看看他的新娘?” 陆小凤道:“想。” 李神童自己当然也有间卧房,房里居然真的燃起了一对红烛,床上居然真的有个身上穿着红裙,脸上还蒙着红巾的新娘子。 她斜倚在床头,李神童就站在她身旁,不停的笑,不停的唱,唱得真难听。 陈静静皱眉道:“我们不是来听你唱歌的,你能不能闭上嘴?” 李神童嘻嘻的直笑,道:“可是我的新娘子真是漂亮,你想不想看看她?” 陈静静道:“想。” 李神童立刻伸手去掀那块红巾,忽又缩回手,喃喃道:“我总得先问问她,看她是不是肯见你们。” 他果然俯下身,附在新娘子的耳边,咕咕嘀嘀说了几句话。 新娘子好像根本没有开口,甚至连一点反应都没有,李神童却又跳起来,笑道:“她答应了,还要你们敬她一杯酒。”于是他又伸出手,这一次总算真的把新娘子脸上的红巾掀了起来。 陆小凤和陈静静的心又沉了下去,全身上下立刻冰冷僵硬,甚至比刚才看到冰中的那两个死人时更呕心、更吃惊。 新娘子的脸上也涂着一层厚厚的胭脂,可是一双眼睛却已凸了出来。 这新娘子竟赫然是个死人! “小唐!”陈静静忍不住失声惊呼:“唐可卿!” 李神童居然还是笑得很开心,正捧着四杯酒,笑嘻嘻的走过来,给了陈静静一杯:“你一杯,我一杯,他一杯,新娘子也有一杯。” 陆小凤和陈静静只好接过他的酒,两个人心里都很难受。 这个人看来好像是真的疯了。 李神童已走到床头坐下,把一杯酒交给他的新娘子,笑道:“我们一起喝一杯甜甜蜜蜜的酒,喝完了我就把他们赶出去。” 新娘子当然没有伸手来接他的酒,他就瞪起眼,道:“你为什么不肯喝,难道你又改变了主意,不肯嫁给我了?” 陈静静实在不忍看下去,她生怕自己会哭出来,更怕自己会吐出来,忍不住大声道:“你难道看不出她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还要……” 李神童忽然跳起来,嘶声道:“谁说她已经死了,谁说的?” 陈静静道:“是我说的。” 李神童狠狠的盯着她,厉声道:“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陈静静道:“因为她的确已经死了,你若真的喜欢她,就应该让她好好安息。” 李神童忽然冲过去,道:“她没有死,她是我的新娘子,她不能死。” 他用力揪住陈静静的衣襟,拼命的摇晃,陈静静脸已吓得发青,忍不住重重给了他一个耳刮子。 一声清脆的掌声响过,哭声,叫声,立刻全都停止,屋子里忽然变得坟墓般静寂。李神童痴痴的站在那里,一双直勾勾的眼睛里,忽然有两滴眼泪流下,慢慢的流过他涂满胭脂的脸。 眼泪混合了胭脂,红得就像是鲜血。 他的眼睛还是直勾勾的瞪着陈静静,眼神既悲哀,又疯狂。 陈静静情不自禁的向后退,退了两步,又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 李神童缓缓道:“不错,她是死了,我还记得是谁杀了她的。” 陈静静道:“是……是谁?” 李神童道:“是你,就是你!我亲眼看见你用一只袜子勒死她的。” 他忽然回头冲过去,掀开了唐可卿的衣领,露出她颈上一条紫痕:“你看看,这就是你做的好事,你赖也赖不了的。” 陈静静又气又急,全身不停的发抖:“你疯了,真的疯了,幸好谁也不会相信你这疯子的话。” 李神童已不再理她,忽又扑倒在唐可卿身上,放声大哭,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一直跟着我姐姐?因为我一直都在偷偷的爱着你,一直都在等你嫁给我,我虽然没有钱,可是蓝胡子已经答应给我三万两银子,为了这三万两银子,我连姐姐都不要了,可是你……你为什么要死?” 陆小凤悄悄的走了出去,只要在这里多停留片刻,他很可能也会发疯。 ——一个人的确不能太爱一个人,若是爱得太深,通常总是悲剧。 ——人生中为什么要有这么多悲剧? 外面又黑又冷,陆小凤走出来,深深的吸了口气,忽然弯下腰不停的呕吐。 夜已很深了。 陆小凤已经一个人在街上走了大半个时辰,一盏盏明亮的灯光,一盏盏的灭了,一点点闪烁的寒星,一点点的消沉。 他也不知道走了多远,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等他抬起头时,才发现又走到了冷红儿草药店的门口。 门里居然还有灯光漏出,他又在门外发了半天怔,暗暗的问自己:“我是不是早就想来找她了?否则我为什么会恰巧停在她门口?” 这问题连他自己也无法回答。 一个人内心深处,往往会有些秘密是自己都不知道的——也许并不是真的不知道,只不过不敢去把它发掘出来而已。 “不管怎么样,我已来了。” 他已在敲门。 门是虚掩着的,他轻轻一推,门就开了,屋里点着灯,却看不见人。 人呢? 陆小凤心里忽然有了种不祥的预兆,立刻进去,前面的厅堂里没有人,后面的卧室里没有人,厨房里也没有人。 厨房后面的一道小门也是虚掩着的,被风吹得哗啦哗啦的直响。 冷红儿是不是又睡不着,又从这道小门溜了出去,等着看那只黑熊去了? 神秘的寒夜,神秘的冰河,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的黑熊。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仿佛到处都充满了这种不可预测的神秘和恐惧。 陆小凤踏着大步,迎风而行,今夜他还会遇见什么事?他虽然无法预测,可是他已决心要找到冷红儿,他绝不会让冷红儿也消失在这神秘的黑暗中。 冷红儿在哪里?黑熊在哪里? 他完全不知道,远方还有几颗寒星,他就向星光走过去。 星光闪烁,他忽然听见了一声惨叫,呼声来自星光下,尖锐而惨厉,竟是女人的声音。 他立刻用最快的速度赶过去,星光照着河水,闪亮如银的冰河上,赫然有一滩鲜红的血迹。 血迹淋漓,一点点、一条条从冰河上拖过去,沿着血迹再走二三十步,就可以看见冷红儿动也不动的蜷曲在那里。 她的身子完全冰冷僵硬,脸上一片血肉模糊,还带着五条爪痕,这致命的伤口,竟是一只力大无穷的手爪抓出来的。 她毕竟又看见了那只熊,对她说来,这一次,黑熊象征的已不再是欲望,而是死亡。 奇怪的是,那饥饿的野兽为什么留下了她的尸体血肉,连碰都没有碰? 她身上并没有齿痕,显然并不是被黑熊拖过来的,而是自己爬过来的——她为什么还要挣扎着,用尽她最后一分力气来爬这段路? 她身子蜷曲,一双手却笔直的伸在前面,手指已刺入坚冰里,仿佛在挖掘——这冰河下难道也有什么秘密? 她想挖掘的究竟是什么? 最后的几颗寒星,忽然消失了,大地冰河,都已被黑暗笼罩。 这正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候,可是陆小凤抬起头来时,眼睛里却在发着光,就仿佛光明已在望。 第九回 再见冰河 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候,也正是最接近光明的时候。 人也一样。 只要你把这段艰苦黑暗的时光捱过去,你的生命立刻就会充满了光明和希望。 第一线阳光冲破黑暗照下来的时候,正照在陆小凤身上。 阳光温柔如情人的眼波,楚楚和陈静静的眼波,也同样温柔的停留在他身上,只不过她们眼睛里还多了点忧虑和迷惑。她们想不通陆小凤为什么一大早就把她们找到这里来。 阳光下的冰河,看来更辉煌壮观,冷红儿的尸体己被搬走,连血迹都看不见了,但是她们却都已看见过,而且很难忘记。 陈静静一直靠在陆小凤身旁,脸色还是苍白的,直到这时才吐出口气,喃喃道:“我早就听说过这里有熊,却想不到它们竟这么凶!” 陆小凤道:“你看得出她是死在熊爪下的?” 陈静静道:“只有最凶狠的野兽,才会有这么大的力气,野兽中又只有熊才能像人一样站起来,用前掌扑人!” 陆小凤道:“有理!” 陈静静黯然道:“若不是你恰巧赶来,现在她只怕已尸骨无存了,我们四个人只有我跟她最谈得来,我……” 她声音哽咽,眼圈红了,忽然靠在陆小凤肩头,轻轻啜泣。 陆小凤情不自禁搂着她的腰,一个男人和女人之间,若是有了某种特别亲密的关系,就像是灰尘到了阳光下,再也瞒不过别人的眼睛。 楚楚瞪着他们,忽然冷笑,道:“我到这里来,并不是来看你们做戏的,再见!” 她说走就走,直等她已走出很远,陆小凤才淡淡道:“你想看什么?想不想看看那罗刹牌?” 这句话就像是条打着活结的绳子,一下子就套住丁楚楚的脚。 “罗刹牌?你已找到了罗刹牌?在哪里?” 陆小凤道:“就在这里!” 这里就是他发现冷红儿的地方,也就是冷红儿用双手在坚冰上挖掘的地方。 冰结十丈,坚如钢铁,莫说她的手挖不下去,就连铁锹和铲也休想动得了分毫。 楚楚道:“你是说就在这冰河下面?” 陆小凤道:“而且就在这方圆一丈之内!” 楚楚道:“你的眼睛能透视?能看到冰河里面去?” 这里离开河岸已很近,冰的颜色却好像比别处还要深暗些,凡人的肉眼,当然无法透视,但却可以看见一段枯枝露在河面上,想必是开始封江时候岸上倒下来的,枯枝也不知道被谁削平了,树干却还有一小半露在河面外,就像是一条优良的板凳,恰巧正面对着积雪的远山和岸上一栋庙宇。 陆小凤道:“我虽然看不到里面,但我却可以感觉到!” 楚楚冷笑道:“这反正死无对证,就算罗刹牌真的在下面,你也挖不出来!”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过两句很有用的话!” 楚楚冷冷道:“只可惜无论多有用的话,也说不动这冰河解冻!” 陆小凤不理她,自顾接着道:“第一句话是‘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第二句话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当然也应该懂得这两句话的意思!” 楚楚道:“我偏不懂!” 陆小凤道:“这意思就是说,只要有坚强的决心和有效的利器,天下绝没有做不到的事!” 楚楚道:“只可惜你的决心我看不见,你的利器我也没有看见!” 陆小凤又笑了笑,道:“你总会看见的。” 楚楚就站在旁边看着。 谁也想不到陆小凤的利器竟只不过是十来根竹竿和一个小瓶子。 楚楚笑了:“这就是你的利器?” 陆小凤好像根本没听见她在说什么,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小心翼翼的拔开瓶塞,把瓶子里装着的东西倒了一滴下来,淡黄色的液体滴在河上,立刻发出“嗤”的一声,一股青烟冒出来,钢铁般的坚冰,立刻就穿了一个洞。 青烟还没有完全消散,他已将一根竹竿插了下去,只见他一只手拿着瓶子,一只手拿着竹竿,全部都插入这一丈方圆的河里,围成了一个圆圈。 竹竿里还有两根三尺长的引线,他燃起一根香,身形展动,又在顷刻之间将这十来根引线一起点着,忽然喝道:“退!快往后退!” 三个人倒退出五丈,就听见“轰”的一声大震,千万点碎冰飞激而起,夹带着枯树的碎片,花雨般滚落河面,只听淙铮之声不绝,如琴弦轮拨,如珠落玉盘,就在这时,又有一样黑黝黝的东西被震得从冰河下飞了起来,随着碎木冰块一起落下,“当”的一声,落在河面上,竟是个纯钢打成的圆筒。 掀开这圆筒的盖子,就有块晶莹的玉牌滑出来,果然正是罗刹牌。 楚楚已看得呆在那里,陈静静也不禁目瞪口呆,冰屑打在她们身上,她们也忘了疼痛。 陆小凤长长吐出口气,微笑道:“这就是我的利器,你看怎么样?” 楚楚勉强笑了笑,道:“这种奇奇怪怪的法子,恐怕也只有你想得出来。” 陆小凤道:“若没有江南霹雳堂的火药,法子再好也没有用。” 楚楚道:“你怎么会有江南霹雳堂的火药?” 陆小凤道:“我是偷来的!” 楚楚道:“从哪里偷来的?” 陆小凤道:“从水缸里!” 楚楚道:“谁的水缸?” 陆小凤道:“李霞的!” 发现冷红儿的尸体后,他就已怀疑罗刹牌是藏在这里的,只不过还没有十分把握而已。 陆小凤又道:“等我在李霞的水缸里找到这些东西后,我就知道我没有猜错了,因为她做事一向很谨慎,无论做什么事都一定会准备好退路,假如她敢把罗刹牌藏在冰河里,就一定有法子拿出来的!” 这种极烈性的溶剂和极强力的火药,既然可以开山,当然也可以开河。 陆小凤又道:“她既然准备了这种开河的利器,就当然一定已经把罗刹牌藏在冰河里,这道理简直就像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其实这道理并不简单,他的结论是经过反复推证后才得到的。 楚楚忽然叹了口气,道:“我本来还想骂你几句的,可是我心里实在有点佩服你!” 陆小凤笑道:“其实我心里也很佩服我自己。” 楚楚眼珠子转了转,道:“不过你本事还不算太大,假如你能把害死李霞的那个凶手找出来,才真的了不起。”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既不想别人说我了不起,也不是替别人找凶手的,我要找的只是罗刹牌!” 陈静静凝视着他,忽然道:“现在你既然已经找到了,是不是就已该走了?” 这两句话她轻轻的说出来,却又带着说不出的幽怨和伤感。 陆小凤又不禁叹息,缓缓道:“也许我早就该走了的。” 陈静静勉强笑了笑,道:“不管怎么样,我总算是这里的主人,今天中午,我替你们饯行,你们一定要赏光!” 楚楚抢先道:“他一定会去的,我一定不会去。” 陈静静道:“为什么?” 楚楚道:“因为你的酒莱里面一定还有很多醋,醋若吃得太多,我就会胃疼!” 她也叹了口气,用眼角瞟着陆小凤:“不但胃疼,心也会痛,所以还是不去的好!” 一回到天长酒楼,陆小凤倒头就睡,一睡就睡得很熟。 但是他已在心里告诉自己:“我最多只能睡两个时辰。”还不到两个时辰,他果然醒了。 他身体里就好像装了个可以定时响动的铃铛,要它在什么时候响,它就会什么时候响——其实每个人潜意识中都有这么样一个铃铛的,只不过他的特别灵敏准确。 他张开眼睛的时候,楚楚正在门口看着他:“我已经等了你很久!” 陆小凤揉揉眼睛,道:“等我干什么?” 楚楚道:“等着向你辞行!” 陆小凤道:“辞行?你现在就要走?” 楚楚淡淡道:“你既然已找到罗刹牌,我就算还清了你的债了,你想去喝酒,我却不想吃醋,还不走干什么?” 她不等陆小凤开口,又问道:“我只不过有点奇怪,你跟她怎么会忽然变得那么熟的?而且看来还一定有一手!” 陆小凤笑了,道:“这原因很简单,只因为我是个正常的男人,她是个正常的女人!” 楚楚道:“我呢?我难道不是女人?我难道不正常?” 陆小凤道:“你也很正常,只可惜太正常了一点!” 楚楚盯着他,忽然冲过去,掀开他的棉被,压在他身上。 陆小凤道:“你又想干什么?” 楚楚道:“我只不过告诉你,只要我愿意,她能做的事,我也能做,而且比她做得更好!” 她火热的胴体不停的在他身上扭动摩擦,咬着他的耳朵,喘息着道:“我本来已经愿意了,你却不要,现在你是不是已开始后悔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他也不能不承认,这女孩子实在是个可以迷死人的小妖怪。 楚楚却已跳起来,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大声道:“那么你就一个人躺在床上慢慢的后悔吧。” 陆小凤并没有在床上躺多久,因为楚楚刚走,陈静静就来了,她还带了两个小小的酒杯和一壶酒,微笑着道:“那位喜欢吃醋,又怕胃疼的姑娘,为什么先走?” 陆小凤苦笑道:“因为她若再不走,我的头就会比她的胃更疼。” 陈静静嫣然道:“她走了最好,我已经把那边的赌坊结束,本就想到你这里来的!” 陆小凤笑道:“可惜你带来的酒只够让我漱漱口。” 陈静静柔声道:“酒不在多,只要有真心诚意,一杯岂非已足够?” 陆小凤道:“好,你倒,我喝!” 陈静静慢慢的倒了两杯酒,幽幽的说道:“我敬你一杯,为你饯行,祝你一路顺风,你也敬我一杯,为我饯行,从此我们就各自西东!” 陆小凤说:“你也要走?” 陈静静叹了口气,道:“我们是五个人来的,现在已只剩下我一个,我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陆小凤道:“你——你准备到哪里去?” 陈静静道:“我有地方去!” 陆小凤道:“既然我们都要走,为什么不能一起走?” 陈静静勉强笑了笑,道:“因为我知道你并不是真心想带我走,也知道你身边的女人一定很多,女人没有一个不吃醋的,我也是女人,我……” 她没有再说下去,却喝干了杯中的酒,然后就慢慢的放下酒杯,慢慢的、转过身,慢慢的走了出去。 她没有回头,仿佛生怕自己一回头,就永远没法子走了。 陆小凤也没有阻拦,只是默默的看着她走出去,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刚喝下一杯苦酒。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听见外面有人道:“恭喜你,你总算大功告成了!” 声音苍老,来的当然是岁寒三友。 陆小凤还没有看见他们的人,就先看见了他们的手。 “拿来!”孤松老人还没有走进门,就已伸出手:“你把东西拿出来,就可以走了,我们的恩怨从此一笔勾销!” 陆小凤没有开口,也没有动,只是咧着嘴看着他们傻笑。 孤松老人沉下脸道:“我说的话你不懂?” 陆小凤道:“我懂!” 孤松老人道:“罗刹牌呢?” 陆小凤道:“不见了!” 孤松老人耸然变色,厉声道:“你说什么?” 陆小凤还在笑:“你说的话我懂,我说的话你不懂?” 孤松老人道:“难道罗刹牌不在你身上?” 陆小凤道:“本来是在的!” 孤松老人道:“现在呢?” 陆小凤道:“现在已经被人偷走了!” 孤松老人道:“被谁偷走了?” 陆小凤道:“被一个刚才压在我身上打滚的人。” 孤松老人道:“就是你带来的那个女人?” 陆小凤道:“当然是女人,若是男人压在我身上打滚,我早已晕了过去!” 孤松老人怒道:“你明知她偷走了你的罗刹牌,还让她走?” 陆小凤道:“我一定要让她走。” 孤松老人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她偷走的那块罗刹牌是假的!” 寒冷的风,灰黯的穹苍,积雪的道路,一个孤独的女人,骑着一匹瘦弱的小毛驴,远处隐约有凄凉的羌笛声传来,大地却阴瞑无语。 她的人已在天涯,她的心更远在天外。 “寂寞的人生,漫长的旅程,望不断的天涯路,何处是归途?……” 她走得很慢,既然连归途在何处都不知道,又何必急着赶路? 忽然间,岔路上有辆大车驶过来,赶车的大汉头戴皮帽,手挥长鞭赶过她身旁时居然对她笑了笑。 她也笑了笑。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那么一笑又何妨? 赶车的大汉忽然问道:“姑娘你冷不冷?” 陈静静道:“冷!” 赶车的大汉道:“坐在车子里,就不冷了!” 陈静静道:“我知道!” 赶车的大汉道:“那么你为什么还不上车?” 陈静静想了想,慢慢的下了毛驴,车也已停下——既然连油锅都下去过,上车又何妨? 赶车的大汉看着她上了他的马车,忽然挥起长鞭,一鞭子抽在毛驴后股上。 毛驴负痛,箭一般窜出去,落荒而走。 赶车的大汉嘴角露出微笑,悠然哼起一曲小调。 “松河黑乌拉的姑娘美又娇呀, 带着百万家财来让我挑呀, 我一把搂住了她的腰呀, 不是为了家财,是为了她的娇呀!” 歌声悠扬,就连马蹄踏在冰雪上,都仿佛带着种欢乐的节奏。 然后马车就去远了。 “黑乌拉”并不是“松河黑乌拉”。 松河黑乌拉就是松花江,是条大江,黑乌拉虽然并不是个大城,可是在这种极荒寒的地方,也不能算太小。 一个时辰后,这辆大车已到了黑乌拉,穿过两条大街,转入一条小巷,停在一家小屋门口。 赶车的大汉回过头,带着笑道:“我的家到了,姑娘要不要进去坐坐?” 过了半晌,车厢中才传出陈静静的声音,淡淡道:“既然来了,进去坐坐也没关系。” 她刚下车,破旧的木板门就“呀”一声开了,一个傻头傻脑的小孩,站在门口,看着她嘻嘻直笑。 陈静静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慢慢的走了进去。 里面是一间很简陋的小客厅,当中供着个手捧金元宝的财神爷,后面的一扇门上,挂着已洗得发白的蓝布棉门帘,上面还贴着斗大的红“喜”字,无论谁一走进这里,都可以看得出这地方的主人一定是个整天在做着财迷梦的穷小子。 一个穷小子,一个脏小孩,两三间东倒西歪的破房屋,四五张破破烂烂的旧板凳,门上喜字写得无论正着看、倒着看都不顺眼,墙上贴着的财神爷画得就像是个暴发户。 这种地方陈静静本来连片刻都呆不住的,她喜欢干净,喜欢精致高雅的东西,可是现在她居然并没有要走的意思。难道她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那脏小子还在看着她傻笑,她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四面看了看,居然掀开了那蓝布棉门帘,走进了别人的卧房。 卧房里居然有张床,床居然很大,而且是崭新的,床上铺着的被褥也是崭新的,还绣着大红的富贵牡丹和一双戏水鸳鸯。 床后面堆着四五口崭新的樟木箱,还有个配着菱花镜的梳妆台,四面的墙壁粉刷得跟雪洞一样,看起来就像是间新婚夫妻的新房。 陈静静皱了皱眉,眼睛里露出了厌恶之色,可是等到她目光转到那些樟木箱子上的时候,她的眼睛就立刻发出了光。 然后她就做了件很不可想像的事。她居然跳上了别人的床,从自己身上拿出一串钥匙,打开了别人的樟木箱上一把大锁。 忽然间,一阵金光亮起,这口樟木箱子里放着的,竟全都是一锭锭分量十足的金元宝。 金光照得她的脸也发出了光,她第一次露出了笑容,用指尖轻抚着一排排叠得很整齐的金锭,就像是母亲在轻抚着她初生的孩子。 能得到这些黄金的确不是件容易事,甚至比母亲生孩子还要艰苦得多。 可是现在所有的苦难都已过去了,她满足的叹了口气,抬起头,就看见那赶车的大汉施施然走进来,微笑着道:“我这出戏演得怎么样?” 陈静静嫣然而笑,道:“好,好极了,实在不愧是天下第一位神童!” 赶车的大汉大笑,摘下了低压在眉毛上的破毡帽,露出了一张看来还带几分孩子气的脸,赫然竟是李神童。 脱下了那身装疯卖傻的红袍绿帽,这个人看来就非但一点也不疯,而且也不难看。 陈静静看着他,眼睛里充满温柔的笑意,道:“这两天倒真是辛苦了你!” 李神童笑道:“辛苦倒算不了什么,紧张倒是有一点的,那个长着四条眉毛的王八蛋,倒真不是好吃的烂饭!” 他忽又问道:“你走的时候,他有没有问起过我?” 陈静静摇摇头,道:“他以为你真的疯了,根本就没有把你放在心上!” 李神童笑道:“所以就算这小子奸得似鬼,还是喝了你的洗脚水!” 陈静静道:“那还不是全靠你,你装疯的时候,几乎连我都相信了!” 李神童道:“那并不难,我只是把小唐当做你,你也应该知道我那些话都是对你说的!” 他痴痴的看着她,也像是个正在想向母亲索奶吃的孩子,过了很久,忽又笑道:“你看我把这屋子布置得怎么样?” 陈静静嫣然道:“好极了,简直就像是间新房!” 她微笑着躺下来,躺在那对绣着戏水鸳鸯的枕头上,用一双仿佛可以滴出水来的眼睛,看着李神童,柔声道:“你看我像不像新娘子?” 李神童喉咙上下滚动着,好像已紧张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忽然一下子扑了上去,压在她身上,喘着气道:“我要你,我已经憋得快发疯了,上一次我们还是在三个月前……” 他嘴里说着话,一双手已在拉她的衣服。 陈静静并没有推拒,嘴里也轻轻的喘着气,一口口热气喷在李神童的耳朵上,他连骨头都酥了,她又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 李神童的喘气声音更粗,道:“我不行,快……” 突听“格”的一声响,竟像是骨头折断的声音,他的人忽然从陈静静身上跳起来,头却已软软的垂到一边,整个人就像是一滩泥,“叭哒”一声,跌在地上,眼睛凸出,已断了气。 陈静静连看都没有再看他一眼,静静的躺在床上,阖起了眼睛。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娇笑,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拍着手,笑道:“好,好极了,难怪小丁从小就说你是心最狠的女人,她果然没有看错!” 陈静静脸色骤然改变,可是等她站起来,她脸上立刻又露出那种温柔动人的微笑,道:“我的心虽然狠,却还不太黑,你呢?” “我的心早就被狗偷吃了!” 一个戴着貂皮帽,穿着五花裘的女孩子,娇笑着走了进来,美丽的笑容如春日下的鲜花初放,竟是那么楚楚动人的楚楚。她身后还有三个人,一个人黑衣佩剑,一个人轻健如猿,一个人白发苍苍,看来就像是她的影子一样。 陈静静已迎上来,嫣然道:“我真的想不到你会来,否则我一定会准备些你喜欢吃的小菜,陪你喝两杯你最喜欢的玫瑰露!” 楚楚笑得更甜,道:“想不到你居然还记得我喜欢吃什么!” 陈静静道:“我们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就算你忘了我,我也不会忘记你!” 楚楚道:“真的?” 陈静静道:“当然是真的,这两天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你好好的聊聊,却又怕别人动疑心。” 楚楚道:“我也一样,那个长着四条眉毛的小色鬼,实在不是个好东西。” 两个人互相微笑着,笑容里都充满了温暖的友情。 陈静静柔声道:“你看来一点都没有变!” 楚楚道:“你也没有!” 陈静静道:“这些年来,我真想你!” 楚楚道:“我更想你!” 两个人都伸出了手,向对方走过去,仿佛想互相拥抱着来表示自己的感情。 可是她们的人还没有走近,陈静静的笑容已不见了,温柔的眼波忽然变得充满了杀气,手势也变了,突然出手如鹰爪,一只手闪电般去扣楚楚的脉门,另外一只手狠狠的向她左肋下抓了过去。 这一着犀利而凶狠,用的也正是和冷红儿同样的分筋错骨手法,楚楚若是被她一把拿住,就算想赶快走都不及了。 可是她出手虽然快,楚楚比她更快,她一招刚击出,突听“叮”的一声轻响,两道细如牛毛的乌光从楚楚双袖里打出来。 她只觉得膝盖上一麻,就好像被蚊子叮了一口,全身力气立刻消失,腿也软了,“噗”的跪了下去,跪在楚楚面前。 楚楚又银铃般娇笑起来,道:“我们多年的姐妹了,你何必这么多礼?” 清脆的笑声中,又是一点寒星射出,打在陈静静“笑腰穴”上。 陈静静也笑了,吃吃的笑个不停,可是眼睛里却连一点笑意都没有,美丽的脸上也因痛苦而扭曲,黄豆般大小的冷汗一粒粒滚了下来。 楚楚眨着眼睛笑道:“我明白了,你一定也知道自己有点对不起我,所以来向我陪不是的,可是你又何必跪下来呢?只要把东西拿出来,那我就不会再怪你!” 陈静静一面笑,一面流着冷汗,挣扎着道:“什么东西?” 楚楚道:“你不知道?” 陈静静挣扎着摇了摇头,她全身都笑软了,竟似连摇头都很吃力。 楚楚沉下脸,冷冷道:“亲兄弟,明算账,我们姐妹也一样,贾乐山要花四十万两黄金买李霞的罗刹牌,你却答应我,只要我出十万两,你就可以保证把罗刹牌交给我,对不对?” 陈静静道:“可是……罗刹牌岂非被你带来的男人拿走了?” 楚楚立刻从身上拿出一块玉牌,道:“你说的就是这一块?” 陈静静点点头。 楚楚忽然走过去,反手给了她一个大耳光,冷笑道:“你以为我看不出这是假的?” 她忽然把玉牌用力摔在李神童头上,又道:“你把这小子当活宝,以为他做的假货已可唬得住别人,只可惜他刻的那些天魔天神,一个个都像是猪八戒!” 陈静静用力咬住嘴唇,想停住不笑,可是她已把嘴唇咬破了却还是笑个不停。 楚楚道:“其实我早就在疑心你了,你明明知道罗刹牌是无价之宝,怎么肯卖给别人?你的心一向比谁都黑,吃了人连骨头都不肯吐出来的,所以我早就叫辛老二盯住你了,就算你躲到地底下去,我也一样能把你找出来!” 陈静静道:“你——你以为真的罗刹牌已被我拿走了?” 楚楚道:“李霞还没有把罗刹牌藏入冰河的时候,就一定被你用假货掉了包,虽然我们本来……” 她们本来的计划是—— 约好要付的黄金,楚楚只要付出四分之一,十二口箱子里,只要有三口是装着黄金的,其余九口都可以用石头充数。 因为验收的人就是陈静静,她收下这十二口箱子后,就通知李霞交货。 她本是李霞最信任的人,李霞当然不会想到其中有鬼,本来准备在第二天用炸药开河,拿出罗刹牌来的,李霞要的只不过是黄金和男人,对西方魔教教主的宝座并没有兴趣。 楚楚道:“可是你知道她只要一发现罗刹牌已被掉包,就一定会想到是你做的手脚,因为除了她自己和你之外,绝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这秘密,所以当天晚上就杀了她,还故意把她跟老山羊冻在冰里,来转移人的注意力,因为无论谁都想不到你这样的人会做出那种疯狂的事!” 她忽然接着道:“你看,你的秘密是不是完全没有瞒过我,你又何必还要装糊涂?” 陈静静全身都已扭曲痉挛,不但流出了汗和眼泪,甚至连裤裆都已湿透,两条腿的膝盖更像是在被钢刀刮着,尖针刺着,却偏偏还是像刚从地上捡到三百个元宝一样笑个不停。 楚楚道:“你还不肯拿出来?你知不知道再这么样笑下去会有什么结果?” 陈静静拼命想咬紧牙,可是连嘴都已合不拢。 楚楚道:“你开始笑的时候,只不过流汗流泪,现在想必已连大小便都一起笑了出来,一两个时辰后,你全身的关节就全都会笑松,你的人就会软得像是一滩泥,无论谁只要用指头在你关节上敲一下,我保证你一定会像杀猪一样叫起来!” 陈静静道:“你……你……” 楚楚道:“你若以为我绝不会下这种毒手,那你就错了,就好像贾乐山以为我绝不会杀他一样!” 陈静静道:“你杀了他?” 楚楚道:“他又有钱,又有势,年纪虽已不小,却保养得很好,在床上还可以像小伙子般流汗,对女人的功夫又不知比小伙子好多少倍,对我更温柔体贴,谁也想不到我会杀了他的!” 她淡淡的接着道:“但我却偏偏杀了他,我既然杀了他,还有什么别的事做不出?” 陈静静忽然用尽全身力气,嘶声道:“罗刹牌就在我的月经带里,你饶了我吧!” 笑声已停止,陈静静也已像一滩烂泥般软瘫在地上。 罗刹牌当然已到楚楚手里,她用掌心托着这面晶莹的玉牌,就像是帝王托着传国的玉玺,又高兴、又骄傲、又得意,忍不住放声大笑。 就在她笑得最开心的时候,窗外忽然有一条长鞭无声无息的飞过来,鞭梢一卷,卷住了她手里的玉牌,就立刻蛇信般缩了回去。 楚楚笑不出了,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忽然被人一刀割断了脖子。 只听窗外一个人带着笑道:“你们不必追出来,因为我就要进去了,多亏你替我要回这块罗刹牌,我至少总得当面谢谢你!” 陆小凤! 楚楚咬着牙,道:“我就知道一定是你,你为什么还不进来?” 她这句话刚说完,陆小凤已笑嘻嘻的站在她面前,一只手提着根长鞭,一只手握着玉牌。 看见陆小凤,她居然也笑了,道:“倒看你不出,居然还使得这么好的一手鞭法!” 陆小凤微笑道:“我这是偷来的!” 楚楚道:“偷来的?怎么偷?” 陆小凤道:“这条鞭子是从外面马车上偷来的,这手鞭法也是从‘无影神鞭’那里偷来的,若论偷东西的本事,我虽然比不上那个偷王之王,比你可要高明得多了。” 楚楚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早就应该知道你会偷的,就连我的心都差点被你偷去了,何况别的?” 陆小凤笑道:“你的心岂非早已被野狗吃了去?” 楚楚睁大眼睛,道:“你来得真早!” 陆小凤道:“你想不到?” 楚楚道:“你是怎么会想到的?” 陆小凤笑了笑,道:“因为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想得太多了,所以才想到了很多事!” 楚楚撅起嘴,道:“谁叫你一个人胡思乱想的,你为什么不强奸我?”别人没有强奸她,她居然还像是很生气:“你又不是君子,既然能强奸别人,为什么不能强奸我?” 陆小凤笑道:“因为那时我还不急,你既然要吊我胃口,我也想吊吊你!” 楚楚眨了眨眼,道:“你是在什么时候改变主意的?” 陆小凤道:“石头从箱子里滚出来的时候!” 他微笑着,又道:“我虽然没有在上线开扒时去踩过盘子,可是一口箱子是用铁打的?还是用黄金打的?我倒还能看得出!” “上线开扒”就是拦路打劫,“踩盘子”就是看货色、望风水。据说黑道上的高手,只要看看轮后扬起的尘土,就能看得出车上载的是什么货?这批货有多少油水? 楚楚又叹了口气,道:“原来你不但会偷,还会这一手,像你这样的人,居然没有去做强盗,实在可惜得很!” 陆小凤也叹息着道:“老实说有时我自己也觉得可惜,有好几次都差点改了行!” 楚楚嫣然道:“你若真的改了行,我一定做你的压寨夫人!”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若做了什么帮的帮主,一定还要请你做我内三堂的堂主,就像是你的老朋友丁香姨!” 楚楚又睁大眼睛,道:“你早就知道我认得她?” 陆小凤道:“因为你到了拉哈苏,就好像回到你自己家一样,每个地方你好像都很熟,那时我就已经在怀疑,你很可能也是在那里长大的,很可能早就认得陈静静和丁香姨!” 楚楚盯着他,道:“你既然认得小丁丁,就一定也跟她好过,我很了解她,看见你这种男人,她是绝不肯放过的!” 陆小凤没有否认,也不能否认。 楚楚又撅起嘴,道:“我们三个人里面,你已经跟两个好过,为什么偏偏让我落空?” 他们两个人说说笑笑,打情骂俏,站在后面的三个人脸色早已变了,三个人忽然同时窜出,虎视眈眈,围住了陆小凤。 陆小凤好像直到现在才看见他们,微笑道:“上一次三位不战而退,这次还想来试试?” 白发老人道:“上一次我们就该杀了你的!” 辛老二道:“我们放过了你,只不过她还想用你做一次傀儡而已!” 陆小凤大笑,道:“我若是她的傀儡,那你们三位是什么?我只要点点头,她就会跟我走的,你们呢?” 三个人脸色更可怕,转头去看楚楚,楚楚却施施然走开了,这件事就好像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陆小凤道:“其实华山门下的‘一指通天’华玉坤,江北武林中的高手‘多臂仙猿’胡辛,披风剑的名家‘乌衣神剑’杜白,我是早已闻名了的,我一直不敢相认,只因为我一直不相信像三位这样的名门子弟,会为了一个女人做奴才!” 三个人脸上阵青阵白,他们以名为姓,想不到陆小凤还是认出了他们的来历身份。 白发老人佝偻的身子慢慢挺直,抱拳道:“不错,我就是华玉坤,请!” 陆小凤道:“你想一个人对付我?” 华玉坤道:“你若不知道我的来历身份,我必定会跟他们联手对付你,但是现在……”他的神情忽然变得严肃,厉声接着道:“我个人的生死荣辱都不足为论,华山派的声名,却不能坏在我手上!” 华山派虽不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宗派,但门户高洁,门人也很少有败类,更没有以多为胜的懦夫! 陆小凤的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能尊敬自己的人,别人也同样会尊敬他的。 华玉坤道:“久闻陆大侠指上功夫天下第一,在下学的恰巧也是这门功夫,就请陆大侠赐招!” 陆小凤道:“好!” 他深深吸了口气,藏起玉牌,放下长鞭,只听“嗤”的一声,锐风响起,华玉坤并指如剑,急点他左右“肩井穴”,出手就是一招两式,劲力先发,余力犹存,果然不愧是名家子弟。 可是这一招攻出,陆小凤就已看出这老人功力虽深,招式间却缺少变化,出手也显得太古老呆板了些,也犯了名家子弟们通常都会有的毛病。 他虽然只看了一眼,却已有把握在两三招之间制敌取胜,但是他又不禁在心里问自己。 ——我是不是应该一出手就击败他?是不是应该替他留点面子? ——一个人若是爱上了一个人,不管他爱的是谁,都不应该算是他的错,何况他已是个老人,倒下去就不容易站起来了。 这念头在他心头一闪而过,华玉坤的指尖距离他穴道已不及半尺,劲风已穿过他的衣服,他已没有选择考虑的余地。他只有出手,出手如闪电,用自己的指尖,迎上了老人的指尖。 华玉坤只觉得一股热力从指间传过来,自己的力量突然消失。 华山的“弹指神通”本是武林中七大绝技之一,他在这上面已有四十年苦练的功力,平常对敌时,三五尺外就已可用指风点人穴道,可是现在,他的力量却像是阳光下的冰雪般消失,化做了一身冷汗。 谁知陆小凤忽然也后退了两步,苦笑道:“华山神指,果然名不虚传!” 华玉坤道:“可是我……我已败了!” 陆小凤道:“你没有败,我虽然接住你这一招,出手也许比你快些,但是你的功力却比我深厚,你又何苦……”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叮”的一响,数十点寒星如漫天花雨,急打他的后背。 他背后没有眼睛,也没有手。 华玉坤耸然失色,楚楚眼睛里却发出了光。 就在这一瞬间,陆小凤身子突然一转,数十点寒星竟奇迹般从他腋下穿过,竟全都打在本来站在他前面的华玉坤胸膛上。 华玉坤双睛凸出,瞪着胡辛,一步步走了过去。 胡辛脸色也变了,一步步向后退。 华玉坤只向前走了两步,眼角、鼻孔、嘴角,忽然同时有鲜血涌出。 胡辛仿佛松了口气,道:“我……” 他只说了一个字,胸口忽然有鲜血涌出,一截剑尖随着鲜血冒出来。 他吃惊的看着这截剑尖,好像还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可是他自己嘴里也已有鲜血涌出,忽然狂吼一声,向前扑倒,就不能动了。 他倒下后,就可以看见杜白正站在他背后,手里紧握着剑,剑尖还在滴着血。 华玉坤看着他,挣扎着笑了笑,道:“谢谢你!” 杜白也勉强笑了笑,却没有开口。 华玉坤又转过头,看着陆小凤,一字字道:“更谢谢你!” 杜白替他报了仇,陆小凤保全了他的声名,这正是武林中看得最重的两件事。 华玉坤闭上眼睛,缓缓道:“你们都对我很好……很好……” 他慢慢的倒下去,嘴角竟仿佛真的露出一丝微笑,最后的微笑。 风从窗外吹过,寒意却从心底升起。 过了很久,陆小凤才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为什么?这是为了什么……” 杜白脸上全无表情,缓缓道:“你应该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也知道!” 欲望!对金钱的欲望,对权力的欲望,对声名的欲望,对性的欲望! 人类所有的苦难和灾祸,岂非都是因为这些欲望而引起的? 陆小凤又不禁长长叹息,转身面对着杜白,道:“你……” 杜白冷冷道:“我不是你的敌手!” 陆小凤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挥手道:“那么你走吧!” 剑尖的鲜血已滴干了,杜白慢慢收回他的剑,将剑入鞘,他已走到楚楚面前,道:“我们走吧!” 楚楚道:“走?你要我跟你走?” 杜白道:“是的,我要你跟我走。” 楚楚忽然笑了,笑得弯下腰,好像连眼泪都快笑了出来。 看到陈静静的笑,陆小凤才知道笑有时比哭还痛苦。 看到楚楚的笑,陆小凤才知道笑有时甚至比利剑尖针更伤人。 杜白的脸上已全无血色,一双本来很镇定的手,已开始不停的颤抖,却还不肯放弃希望,又问了一句:“你不走?” 楚楚的笑声突然停顿,冷冷的看着他,就好像完全不认得他这个人一样,过了很久,才冷冷的说出了一个字:“滚!” 这个字就像是条无情的鞭子,一鞭子就已把杜白连皮带骨抽开了两半,把他的一颗心抽了出来,直滚在他自己脚下,让他自己践踏。 他什么话也不再说,扭头就走。楚楚却忽然跃起,拔出了他背后背着的剑,凌空翻身,反手一剑,向他的后心掷了过去。 杜白没有倒下,就让这把剑穿心而过。 但是他并没有闪避,反而转过身,面对着楚楚,冷冷的看着。 楚楚脸色也变了,勉强笑道:“我知道你不能没有我的,所以还不如索性让你死了算了!” 杜白的嘴角也有鲜血涌出,慢慢的点了点头,道:“好,很好……” 第二个“好”字说出,他身子突然向前一扑,紧紧抱住了楚楚,死也不肯放。 他胸膛上的剑,也刺入了楚楚的胸膛,他心口里的血,也流入了楚楚的心口。 楚楚的头搭在他肩上,双睛渐渐凸出,喘息越来越粗,只觉得抱住她这个人的身子已渐渐发冷,冷而僵硬,一双手却还是没有放松。 然而她自己的身子也开始发冷,连骨髓都已冷透,但是她的眼睛却反而亮了,忽然看着陆小凤笑了笑,道:“你为什么不强奸我?为什么?……” 这就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十回 香姨之死 陈静静并没有死,而且一直都很清醒。 在这种情况下,清醒的本身就已是种无法忍受的痛苦,冥冥中竟像是真的有个为世人主持公道的神祗,在故意折磨着她。 现在陆小凤虽然已将她抱到另一间房里,让她静静的躺在床上,可是她的痛苦并没有结束,也许已只有死才能解除她的痛苦。 痛苦已到了无法忍受时,死就会变得一点也不可怕了。 她想死,真的想死,她只希望陆小凤能给她一个痛快的解脱,但是她绝不把自己的意思表露出来,因为她很小的时候,就得到一个教训。 ——你越想死,别人往往就越要让你活着,你不想死,别人却偏偏要杀了你。 她至今还记得这教训,因为她看见过很多不想死的人死在她面前,也看见过很多活不下去的人偏偏还活着,她本是在苦难中生长的。 陆小凤虽然一直都静静的站在床头,她却看得出他心里也很不平静。 无论谁看到了那些惊心动魄,惨绝人寰的事之后,心里都不会好受的。 陈静静忽然勉强笑了笑,道:“我想不到你会来,但你却一定早已想到是我了。” 陆小凤并不否认。 陈静静道:“我本来一直认为我做得已很好,假如楚楚也能小心一些,没有让箱子里的石头滚出来,也许你就不会怀疑我了!” 陆小凤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箱子里装的是石头,你却接受了,楚楚和你本该是从小认得的,却故意装作素不相识,这两点虽然都让我觉得很可疑,却还不是最重要的线索!” 陈静静道:“最重要的是什么?” 陆小凤道:“是只黑熊!” 陈静静道:“黑熊?” 陆小凤道:“冷红儿总认为自己看见过一只黑熊,其实那只不过是个披着黑熊皮的人而已,因为这个人做的事很秘密,她的模样又偏偏是别人容易认出来的,所以她就披上熊皮来掩人耳目,无论谁发现一只黑熊,都一定会远远避开,绝不敢仔细去看的。” 陈静静道:“你认为这个人就是我?” 陆小凤道:“嗯!” 陈静静道:“因为你看见我房里有张熊皮?” 陆小凤道:“你当然想不到我会到你房里去,那本就是件很凑巧的事!” 陈静静叹了口气,道:“我的屋子确实从来都不让别人进去的,这一点你没有错!” 陆小凤道:“我哪点错了?” 陈静静道:“你能到我房里去,并不是因为我恰巧晕倒,因为那天我根本就没有晕过去!” 她的声音虽微弱,可是每句话都说得很清楚,因为她一直都在控制着自己,这世上也许已很少有人能比她更会控制自己。 她接着道:“我让你到我房里去,只因为你抱起我的时候,我忽然有了种从来都没有过的感觉,我……我本来也想不到李神童会忽然闯进去。” 陆小凤也勉强笑了笑,道:“我若是他,我也会忽然闯进去的!” 陈静静道:“同样的熊皮,本来有两张,还有一张是李霞的!” 陆小凤道:“那天你们去埋藏罗刹牌的时候,身上就披着熊皮?” 陈静静道:“那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我们想不到红儿还坐在岸上发怔。我看见她的时候,她当然也看见了我!” 陆小凤道:“但是她并没有看清楚,她一直以为你是只黑熊!” 陈静静苦笑道:“不管怎么样,我还是不太放心,女人的疑心病总是比较大的!” 陆小凤道:“所以你发现她昨天晚上又到那里去了,你就杀了她灭口?” 陈静静居然承认:“丁香姨一向认为心最狠的人就是我!” 陆小凤道:“她本来虽然不知道你的秘密,但是你下手杀她的时候,她终于认出了你。” 陈静静叹道:“她看见我的脸时,那种眼神我只怕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陆小凤道:“那时你心里也难免有点害怕,所以一击得手,就立刻走了。” 陈静静道:“因为我知道她已必死无疑。” 陆小凤道:“可是你没有想到,一个人临死的时候,往往也就是他这一生中最清醒的时候。” 陈静静没有开口,心里却有点酸酸的,现在她就很清醒。 陆小凤道:“所以她临死前,终于想到那天她看见的黑熊一定就是你,也想到了你一定是去埋藏罗刹牌的,所以她就挣扎着爬到那天你出现的地方!” 陈静静道:“所以你才知道我们是把罗刹牌藏在那里的?” 陆小凤黯然道:“不错!” 陈静静忽然冷笑,道:“这么说来,她的死对你岂非只有好处?你还难受什么?” 陆小凤想说话,又忍住。 陈静静道:“不该难受的你难受,真正应该难受的事,你反而觉得很高兴。” 陆小凤已闭上嘴,等着她说下去。 陈静静道:“那天我去找你,并不是替你送下酒菜,更不是为了关心你、喜欢你,我去找你,只不过为了要绊住你,好让李神童把李霞的尸体冻在冰里,所以我只有忍受你的侮辱,其实你一碰到我,我就想吐!” 陆小凤忽然笑了笑,道:“我明白了!” 陈静静道:“你明白了什么?” 陆小凤道:“你想死。” 陈静静道:“你凭什么认为我想死?” 陆小凤道:“因为你一直在故意激怒我,想要我杀了你。” 陈静静冷笑道:“我知道你不敢的,你一向只会看着别人下手,你自己根本没有杀人的胆子!” 陆小凤又笑了笑,忽然转身走出去。 陈静静失声道:“你想去干什么?” 陆小凤道:“去套车!” 陈静静道:“为什么现在要去套车?” 陆小凤道:“因为你既不能骑马,也不能走路!” 陈静静道:“你……你要带我走?” 陆小凤道:“你穴道里的暗器我虽然拿不出来,可是我知道有个人能拿出来!” 陈静静道:“你……你……你为什么不肯让我死?” 陆小凤淡淡道:“因为今天死的人已太多了!” 他头也不回的走出去。 陈静静看着他走出去,眼泪已慢慢的流下来,终于失声痛哭,却不知是为了悲伤?是为了悔恨?还是因为感激? 不管怎么样,一个人想哭的时候,若是能自由自在的痛哭一场,也满不错的。 陆小凤当然听得见她的哭声,他本就希望她能哭出来,把心里的悲伤痛苦和悔恨全都哭出来,哭完了之后,她也许就不想死了。 阳光已消失,风更冷,那傻头傻脑的脏小孩还站在那里流着鼻涕傻笑,刚才发生的那些悲惨的事,对他竟似完全没有影响。 别人虽然笑他傻,也许他活得反而比大多数人都快乐些。 陆小凤在心里叹了口气,微笑着拍这孩子的头,道:“你去替我照顾照顾房里的那个阿姨,她有好多好多钱,她会买糖给你吃!” 傻孩子居然听懂了他的话,雀跃着跑进去:“我喜欢吃糖,好多好多糖!”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刚走出门,就看见一只手伸了过来。 他并不意外,他早已算准岁寒三友一定会在外面等着他的。 孤松先生道:“拿来!” 陆小凤眨了眨眼,道:“你是想要钱?还是想要饭?” 孤松先生脸色又气得发青,冷冷道:“也许我这次是想要你的命!” 陆小凤微笑道:“要钱要饭都没有,要命倒有一条。” 孤松怒道:“难道你一定要我先打断你的腿,才肯交出罗刹牌?” 陆小凤道:“就算你打断我的腿,我也不会交出罗刹牌。” 孤松变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小凤道:“我正想问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几时说过要把罗刹牌给你的?” 孤松厉声道:“你准备给谁?” 陆小凤道:“蓝胡子。” 孤松道:“一定要给他?” 陆小凤道:“一定。” 孤松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要去换回一样东西。” 孤松道:“换什么?” 陆小凤道:“换我的清白。” 孤松盯着他,缓缓道:“难道你自己从来也没有想过要把这罗刹牌占为已有?” 陆小凤道:“我想过!” 孤松道:“现在你还想不想?” 陆小凤道:“想!” 孤松脸色又变了。 陆小凤淡淡的接着道:“我想的事很多,有时我想做皇帝,又怕寂寞;有时我想当宰相,又怕事多;有时我想发财,又怕人偷;有时我想娶老婆,又怕罗嗦;有时我想烧肉吃,又怕洗锅;有时我甚至还想打你一巴掌,又怕惹祸。”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孤松已忍不住笑了,但是一转眼他又板起脸,道:“所以你想的事虽多,却连一样也没有做。”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每个人活在世上,好像都是想得多,做得少的,又岂只我一个?” 孤松的目光忽然到了远方,仿佛也在问自己——我想过什么?做过什么? 一个人只要活在世界上,就一定要受到各种的约束,假如每个人都把自己想做的事做出来,这世界还成什么样子? 过了很久,孤松才轻轻的叹息了一声,挥手道:“你走吧!” 陆小凤松了口气道:“我本来以为你已不会让我走的,想不到你居然还很信任我。” 孤松板着脸,冷冷道:“这已是最后一次。” 陆小凤微笑道:“只要你想喝醉,随时都可以来找我,我一定就在你附近。” 他也挥了挥手,刚想从他们中间走过去,寒梅忽然道:“等一等!” 陆小凤只好站住,道:“有何吩咐?” 寒梅道:“我想看看你。” 陆小凤笑了:“你尽量看吧,据说有很多人都认为我长得很不错。” 寒梅脸上既没有笑容,也没有表情,冷冷道:“我要看的并不是你这个人。” 陆小凤道:“你要看我的是什么?” 孤松道:“看你的功夫。” 陆小凤的笑立刻变成苦笑,道:“我劝你不如还是看我的人算了,我可以保证,我的功夫绝没有我的人好看。” 寒梅却再也不看他一眼,忽然转身,道:“你跟我来。” 陆小凤迟疑着,看看枯竹,又看看孤松,两个人的脸色也全无表情。 他叹了口气,只好跟着寒梅走,嘴里还在喃喃的嘀咕:“你究竟想带我到哪里去?喝酒赌钱我都奉陪,若是要打架拼命,我就要开溜了。” 寒梅也不理他,三转两转,走到一条大街上,街上有家很大的酒楼,门口停着十来辆镖车,一杆紫缎镖旗斜插在门外,迎风招展,上面绣着的是一条金龙,蟠着个斗大的“赵”字。 陆小凤认得这杆镖旗,“金龙镖局”虽然远在关外,主顾大多是到长白山来采参的参客,可是在关内的名头也很响,因为这家镖局的总镖头,“黑玄坛”赵君武,昔年本是中原极负盛名的镖师,不久之前才被金龙镖局重金聘来的。 现在他就在这家酒楼上喝酒,一个人有了他这样的声名地位,气派当然不小。 寒梅一上了酒楼,就笔直走到他面前,冷冷的看着他,道:“你就是黑玄坛赵君武?” 赵君武怔了怔,上下打量着这不僧不道不俗的怪老头,他眼力一向不错,却看不出这老头是什么来历,只好点点头,道:“我就是。” 寒梅道:“你知道我是谁?” 赵君武摇摇头,道:“请教。” 寒梅道:“我就是昆仑绝顶大光明境,岁寒三友中的寒梅先生,也就是西方魔教中的护法长老。” 他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听到“岁寒三友”四个字,赵君武的脸已像是个面具忽然拉长了,听到“西方魔教”四个字,赵君武额上已冒出冷汗。 寒梅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知道我是谁?” 赵君武立刻站起来,抢步赶出,躬身道:“晚辈有眼无珠,不知道仙长大驾光临……” 他还在不停的说,恨不得把所有的恭维客套话都说出来,寒梅却已转身走了,走到陆小凤面前,道:“你知道他是谁?” 陆小凤道:“听说过。” 寒梅说道:“他的名头并不小,他的武功也不弱,见到我时,还是恭敬得很,你在我们面前却漫不为礼。” 陆小凤笑了,道:“他小时候家教一定很好,家教好的人,总是比较有礼貌的!” 寒梅道:“你呢?” 陆小凤道:“我是个孤儿!” 寒梅道:“所以你没有家教。” 陆小凤道:“没有。” 寒梅道:“那么你就该受点教训。” 他忽又转身,指着陆小凤问赵君武道:“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赵君武摇摇头。 寒梅道:“你也不必知道,我只要你替我教训教训他。” 赵君武面有难色,苦笑道:“可是在下与他素无过节,怎么能……” 寒梅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我并不打算勉强你,你可以选择,是要出手教训他?还是要我教训你?”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从桌上拿起了个锡酒壶,随随便便的一捏一揉,酒壶就变成了一团,再轻轻一拉,就又变成条锡棍。 赵君武脸色变了,忽然一个箭步窜过来,反手一掌,猛砍陆小凤后颈,这一着凶狠迅速,出手居然一点也不留情。 陆小凤居然连动也没有动,就这么样站在那里挨了他一掌。 左颈后有条大血管,也是人身上的要害之一,赵君武虽然没有练过内家掌力,可是一双手粗糙坚硬如岩石,这一下打得实在很不轻,陆小凤不被打死,也该立刻晕过去的。 谁知他却偏偏还是好好的站在那里,而且居然还面不改容。 赵君武脸上又冒出了汗,突然一个肘拳,用力撞在陆小凤胸腹间。 陆小凤又挨了他一拳,还是不动声色。 赵君武满头汗如落雨,他两次出手,明明都没有落空,却又偏偏像是打空了,只觉得对方整个人都像是空的,自己一拳打上去,竟连一点着力之处都没有。 他第三拳本已准备出手,拳头也已握紧,却再也没法子打得下去。 陆小凤好像还在等着挨打,等了半天,忽然看着他笑了笑,道:“阁下是不是已教训得够了?” 赵君武也想勉强笑一笑,可是现在就算天上忽然有个大元宝掉在他面前,他也没法子笑得出来。 陆小凤又转过头看着寒梅笑了笑,道:“现在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寒梅脸色也变得很难看,还没有开口,枯竹已抢着道:“你请吧!” 陆小凤微笑道:“谢谢。” 他拍了拍衣襟,从桌上拿起个还没有被捏扁的酒壶,对着嘴一饮而尽,大步从寒梅面前走了过去。 可是他还没有走下楼,已有个店小二奔上来,手里拿着封信,大声道:“哪位是陆小凤陆大侠?” 陆小凤指指自己的鼻子,带着笑道:“我就是陆小凤,却不是大侠,大侠只会揍人,不会挨揍!” 他脸上还带着笑,并没有生气,因为他知道世界上欺善怕恶的人很多,比赵君武更糟十倍的人却有不少,这本就是人性中弱点之一。 他热爱人类,热爱生命,对这种事他通常都很容易就会原谅的。 可是等他看完了这封信之后,却真的生气了,不但生气,而且着急。 “小凤大侠吾兄足下:前蒙宠赐屁眼一枚,愧不敢当,只因无功不敢受禄,已转赠静静陈姑娘,又恐吾兄旅途不便,阿堵物若干两,弟也已代为运走,专此奉达,谨祝大安!” 下面的具名,赫然又是“飞天玉虎”。 陆小凤在看着这封信的时候,岁寒三友却在看着他。 他们也很吃惊,因为他们从来也没有想到,陆小凤的脸色也会变得这么可怕。 所以陆小凤冲出去的时候,他们也跟着冲了出去,只留下赵君武一个人怔在那里,脸上的表情好像恨不得马上一头撞死。 他做梦也想不到他刚才要教训的那个人,就是名满天下的陆小凤。 陆小凤虽然原谅了他,他却永远也没法子原谅自己,陆小凤虽然并没有出手,却已给了他一个很好的教训。 可是陆小凤自己也做错了一件事,他本不该离开陈静静的,更不该离开那屋子,等他赶回去时,那地方几乎已变成了一片火海。 幸好天寒地冻,到处都积着冰雪,所以火势的蔓延并不广,被波及的人家并不多,但却还是难免有很多无辜的人受到连累。 陈静静那美丽柔软的胴体,也无疑早已被烧成了一根根枯骨,一片片飞灰。 陆小凤来的时候,已来迟了。 烈火烤红了他的脸,烤红了他的眼睛,他的手脚却是冰冷的,心也是冰冷的。 巷子里一片混乱,男人们在奔跑叱喝着救火,女人们在尖叫,孩子们在啼哭,他们过的本是简朴平静的生活,从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可是现在却无缘无故的受到伤害。 陆小凤忽然转身,瞪着寒梅,厉声道:“你看见了没有?” 寒梅道:“看见了什么?” 陆小凤道:“这就是你造成的灾祸,你自己难道看不见?” 寒梅闭上了嘴,心里显然也不太好受。 陆小凤道:“现在你是不是还想看看我的功夫?” 寒梅道:“刚才我已看过。” 陆小凤道:“刚才那只不过是挨揍的功夫,你想不想看看我揍人的功夫?” 这是挑战。 他从未向任何人这么样挑战过,他的态度虽然冷静如磐石,可是这种残酷的冷静,却使得他的愤怒更可怕。 极端的冷静,本就是愤怒的另一种面具。 寒梅沉着脸,在闪动的火光下看来,他脸色也是苍白的,连嘴唇都已发白。 从来没有人敢这么样面对面的向他挑战。 他并不怕这个年轻人,他从来也没有怕过任何人,可是这一瞬间,他却忽然感觉到一种从来未有过的紧张,紧张得连呼吸都已停顿! 因为他一直都是站在上风的,他已习惯于用自己的声名和地位去压迫别人,现在,他却第一次感觉到别人给他的压力。 陆小凤的压力又来了:“你想不想看?” 寒梅还没有开口,枯竹忽然道:“他不想!” 孤松立刻接着道:“他惟一想看的,就是罗刹牌,我也一样。” 他挡在陆小凤面前,让枯竹拉走了寒梅,才慢慢的接着道:“所以你绝不能让我们失望!” 他没有转身,只是面对着陆小风向后退,然后袍袖一挥,身形倒掠,忽然就看不见了。 陆小凤没有动,没有拦阻,过了很久才轻轻的吐出一口气。 他忽然发觉自己对这三个人已退让得太久,现在已应该让他们退一退了。 这是他第一次还击,虽然没有使剑出来,却已赢得了胜利。 可是他也知道,他们绝不会退得很远的,等到他们再逼过来时,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 陆小凤没有想下去! 火还没有灭,他绝不能就这么样站在这里看着,纵然有很多问题需要他去想,也可以等到以后再说,现在他一定要先去救火。 他卷起衣袖,从别人手上抢过一桶水,跃上隔壁的墙头,往火头上浇了下去。 他的动作当然比别人快得多,一个人出的力量至少可以抵得十五个人,可是旁边另外还有个人,动作居然也并不比他慢多少,甚至比他更卖力,有一次竟跃上已被火烧着了的危墙,几乎葬身在火窟里。 冰雪溶化,打湿了易燃的木料,再加上大家同心合力,火势很快就被遏阻,终于灭了。 陆小凤总算松了口气,用衣袖抹了抹汗,只觉得已有很久未曾这么样舒服过。 旁边有个人在喘息着,带着笑道:“你一共提了七十三桶水,我只比你少六桶。” 陆小凤抬起头,才发现这个跟他并肩救火的人,竟是“黑玄坛”赵君武! 赵君武笑得很开朗,道:“我刚才差点想一头撞死,可是现在却只想再活几年,活得越长越好。” 陆小凤微笑着,没有问为什么,因为他知道答案。 假如你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个有用的人,就绝不会想死的,因为你的生命已有了价值,你就会觉得它可贵可爱。 假如你真正全心全意的去帮助过别人,就一定会明白这道理,因为只要你肯去帮助别人,就一定是个有用的人。 陆小凤微笑着拍了拍赵君武的肩,道:“我知道你刚才比谁都卖力,你揍我的时候,假如也这么卖力,我就吃不消了!” 赵君武红着脸笑道:“我揍人的时候绝不会这么出力的,因为揍人并不是件愉快的事,同时我又怕手疼!” 两个人同时大笑,然后才发现他们四周已围满了人,站在那里陪着他们笑,每个人眼睛里都充满了欣慰、敬佩和感激。 一个梳着两条长辫子的小女孩,忽然冲出来,拉住了他们的手,在他们手心里塞了块冰糖,红着脸道:“这是我最喜欢吃的,可是我情愿让你们吃,因为你们都是好人,我长大了也要跟你们一样,别人家里着了火,我也会帮着去救的!” 陆小凤轻抚着她的头发,想说话,咽喉里却像是被塞住了。 赵君武看着她,几乎连眼泪都掉了下来,只觉得自己刚才就算真的被火烧死,也是值得的。 就在这时,忽然有个小小的黑脑袋,从旁边一条又脏又窄的阴沟里钻出来,指着陆小凤大声道:“他不是好人,他骗我,阿姨没有糖给我吃!” 一个小小的黑人从阴沟里爬出来,竟是那傻头傻脑的脏小孩。 他居然还没有死,也许并不是因为他运气好,只因为他的愚笨无知,除了他之外,无论大人小孩都不会把自己塞进这么脏的阴沟里。 可是他有眼睛,而且刚才也在陈静静屋里,现在他已是惟一能说出当时情况来的人! 陆小凤眼睛亮了,立刻迎上去,这孩子能不能把那凶手的样子指叙出来?他虽然没有把握确定,但希望总是有的。 忽然间,人丛中有人大叫道:“他虽然帮着救火,放火的也是他,大家莫要上了他的当。” 几个人大叫着冲出来,往陆小凤身上扑过去,情况立刻混乱,虽然有人坚决不信,有的人已在怀疑,有几个房子已被烧光了的人,更是不分青红皂白,也往陆小凤身上扑。 他们本就是些头脑简单的小人物,看见自己的家被毁了,早已眼睛发红,想找人拼命。 陆小凤并不怪他们,更不愿对他们出手,幸好有赵君武在旁边挡着,他虽然挨了几拳,总算还是冲了出去,可是那脏小孩却已不见了。 阴沟旁边还留着几个水淋淋的脏脚印,火窟里还在冒着青烟。 陆小凤咬了咬牙,忽然又冲进火窟。 赵君武旗下的镖师趟子手们,也已赶来压住暴乱的人群,赵君武又以自己的身份保证,陆小凤刚才一直跟他在一起,骚动平息,再问刚才第一个大叫的人是谁,就没有人知道了。 这时陆小凤居然还留在那滚烫的火窟里,也没有人知道他在找什么。 “你刚才在找什么?” 他们一离开火场,赵君武就忍不住问他,陆小凤却没有回答。 他眼睛里一直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道是正在思索着一个难题,还是已经把这难题想通了。 赵君武没有再问下去,也开始思索,忽然又道:“刚才冤枉你的那个人,一定就是放火的人,想要你替他背黑锅。” 陆小凤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他们并不是要我背黑锅,而是要灭口。” 赵君武道:“灭谁的口?从阴沟里爬出来的那个傻小子?” 陆小凤点点头。 赵君武皱眉道:“那么样一个傻小孩,能懂得什么?”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他们本来的确不必这么样的!” 赵君武也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事情总算已过去,咱们喝酒去!” 陆小凤道:“你要我陪你喝酒,恐怕要等一等!” 赵君武道:“为什么?” 陆小凤握紧双拳,缓缓道:“不找到飞天玉虎,我从此绝不再喝一滴酒。” 赵君武道:“我能不能帮上你的忙?” 陆小凤道:“能!” 赵君武道:“你说!” 陆小凤道:“这一带你比我熟,你……” 他声音忽然压得很低,好像生怕别人听见,因为他已发现飞天玉虎的势力所及处,远比他以前想像中还要大得多。 等他说完了,赵君武立刻道:“这件事我一定替你做到,有了消息后,怎么通知你?” 陆小凤道:“你有没有到银钩赌坊去赌过钱?” 赵君武笑道:“不但去过,而且还跟那大胡子赌过钱,居然还赢了他几百两银子!” 陆小凤道:“半个月之后,我们在那里见面,先到的先等,不见不散。” 赵君武看着他,忽然道:“谢谢你。” 陆小凤笑了,道:“我要你替我做事,我没有谢你,你反而谢我?” 赵君武道:“就因为你没有谢我,所以我才要谢你!” 陆小凤道:“为什么?” 赵君武眼睛里发着光,道:“因为我知道你一定已把我当作朋友!” 朋友!这两个字多么光荣!多么美丽! 你若也想和陆小凤一样,受人爱戴尊敬,就一定要先明白一件事。 ——真正能令人折服的力量,绝不是武功和暴力,而是忍耐和爱心。 这并不是件容易事,除了广阔的胸襟外,还得要有很大的勇气! 屋子里布置得幽雅而干净,雪白的窗纸还是新换上的,窗外天气晴朗,阳光灿烂,窗台上摆着水仙和腊梅,丁香姨居然已能坐起来了,苍白的脸上已有了红晕,就像是一朵本已枯萎的花朵,忽然又有了生命。 这一切都是非常令人愉快的事,陆小凤的心情显然也比前几天好了些。 “我答应过你,我一定会再来看你!” “我知道!”丁香姨脸上居然露出温暖的微笑,“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她斜倚在床上,床上铺着刚换过的被单,她身上穿着温暖舒服的宽袍,袍子很长,袖子也很长,掩住了她的断足和断腕。 阳光穿过雪白的窗纸照进来,她看来还是那么美丽。 陆小凤微笑道:“我还带了样东西来!” 丁香姨眼睛里发出了光,失声道:“罗刹牌?” 陆小凤点点头,道:“我答应过你的事,一定会做到,我没有骗你!” 丁香姨眨眨眼,道:“难道我又骗了你?” 陆小凤拉过张椅子坐下,道:“你告诉我,陈静静是你的好朋友,我可以信任她!” 丁香姨承认。 陆小凤道:“她真的是你的好朋友?你真的能信任她?” 丁香姨转过头,避开了他的目光,呼吸忽然变得急促,仿佛在勉强控制着自己,过了很久,还是忍不住说出了真心话:“她是个婊子!” 陆小凤笑了:“可是你却要我去信任一个婊子!” 丁香姨终于回过头,勉强笑了笑,道:“因为我是个女人,女人岂非总是常常会叫男人去做一些她自己不愿做的事?” 这理由实在不够好,陆小凤却似乎已很满意,因为她是个女人,你若要女人讲理,简直就好像要骆驼穿过针眼一样困难。 丁香姨忽又问道:“她是不是真的已死了?” 陆小凤道:“嗯!” 丁香姨轻轻吐出口气,脸上的表情就像刚才吐出口浓痰。 陆小凤盯着她,忽然问道:“你怎么知道她已经死了?” 丁香姨又转过头,轻轻咳嗽了两声,才缓缓道:“我并不知道,只不过这么样猜想而已。” 陆小凤道:“你怎么会这样想的?” 丁香姨道:“你刚才既然那么样问我,可见她一定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对不起你的人,岂非总是活不长的?” 这解释更不够好,陆小凤居然也接受了。“不管怎么样,我总算已要回了罗刹牌,总算没有白走一趟。” 听到“罗刹牌”三个字,丁香姨眼睛里又发出了光,看着陆小凤的手伸进衣襟里,看着他拿出了这块玉牌,眼睛里忽又流下泪来。 陆小凤了解她的心情。 就为了这块玉牌,她不惜毁了自己的家,毁了自己一生的幸福,连自己的人都变成了残废! 这块玉牌纵然是无价之宝,可是幸福的价值岂非更无法衡量? 她这么样做是不是值得?现在她是不是已经在后悔? 陆小凤也不禁叹息,道:“假如这是我的,我一定送给你,可是现在……” 丁香姨打断了他的话,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用不着解释,现在你就算送给我,我也没有用了。”她的泪又流下,慢慢的接着道:“现在我只要能看看它,摸摸它,就已心满意足了!” 她已没有手,这块她不惜牺牲一切来换取的玉牌,虽然就在她面前,她却没法子伸手来拿了,这种痛苦岂非已不是任何人所能忍受的,可是她却偏偏只有忍受。 陆小凤又不禁叹息,勉强笑道:“我把它放在你身上好不好?你至少可以看得清楚些。” 丁香姨点点头,看着陆小凤把那块玉牌放在她的胸膛上,含泪的眼睛里忽然露出种谁也无法解释的表情,也不知是感激?是欣慰?还是悲伤? 阳光满窗,玉牌的光泽柔和而美丽,甚至还是温暖的。 丁香姨垂下头,用嘴唇轻吻,就像是在轻吻着初恋的情人。 “谢谢你,谢谢你……” 她反反复复不停的说着,用两只断腕,夹起了玉牌,贴着自己的脸。 陆小凤不忍去看她,他记得她的手本来是纤细而柔美的,指甲上总是喜欢染上一层淡淡的玫瑰花汁,使得她的手看来也像是朵盛开的玫瑰。 可是现在玫瑰已被无情的手摘断了,只剩下一根光秃丑陋的枯枝。 玫瑰断了,明年还会再生,可是她的手…… 陆小凤站起来,转过身,突听“噗”的一声,一样东西穿破窗户,飞了出去,接着,又是“嗤”的一响,一样东西穿破窗户,飞了进来。 他立刻回头,丁香姨用两只断腕夹着的玉牌已不见了,心口上却有一股鲜血泉水般涌了出来。 她嫣然的面颊又已变为苍白,眼角和嘴角在不停的抽动,看来仿佛是在哭,又仿佛是在笑。 就算是笑,那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凄凉痛苦的笑,一种甚至比哭还悲哀的笑。 她看着陆小凤,发亮的眼睛也变成死灰色,挣扎着:“你……你为什么不追出去?” 陆小凤摇摇头,脸上只有同情和怜悯,连一点惊讶愤怒之意都没有。 丁香姨这么样的结果,竟好像早已在他意料之中,过了很久,他才黯然道:“你是不是又被人骗了?” 丁香姨的声音更微弱,道:“我骗了你,他却骗了我,每个人好像都命中注定了要被某一种人骗的,你说对不对,对不对?……” 她说得很轻、很慢,声音里已不再有悲伤和痛苦。 在临死前的一瞬间,她忽然领悟到一种既复杂、又简单,既微妙、又单纯的哲理,忽然明白人生本就是这样子的。 然后她的人生就已结束。 一个人为什么总是要等到最后的一瞬间,才能了解到一些他本来早已了解的事? 第十一回 重回赌坊 夜,冬夜。 黑暗的长巷里,静寂无人,只有一盏灯。 残旧的白色灯笼,几乎已变成死灰色,斜挂在长巷尽头的窄门上,灯笼下,却挂着一个发亮的银钩,就像是渔人用的钓钩一样。 银钩不住的在寒风中摇荡,风仿佛是在叹息,叹息世上为何会有那么多愚昧的人,愿意被钩上这个银钩? 方玉飞从阴暗潮湿的冷雾中,走进了灯光辉煌的银钩赌坊,脱下了白色的斗篷,露出了他那件剪裁极合身,手工极精致的银缎子衣裳。 每天这时候,都是他心情最愉快的时候,尤其是今天。 因为陆小凤已回来了,陆小凤一向是他最喜欢、最尊敬的朋友。 陆小凤自己当然更愉快,因为他已回来了,从荒寒的冰国回来了。 布置豪华的大厅里,充满了温暖和欢乐! 酒香中,混合着上等脂粉的香气,银钱敲击,发出一阵阵清脆悦耳的声音,世间几乎已没有任何一种音乐能比这种声音更动听。 陆小凤喜欢听这种声音。 就像世上大多数别的人一样,他也喜欢奢侈和享受。 尤其是现在。 经过了那么长一段艰辛的日子后,重回到这里,他就像一个迷了路的孩子,又回到温暖的家,回到母亲的怀抱。 这次他居然还能好好的活着回来,实在不是件容易事。 他刚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新衣服,下巴上的假胡子、眼角的假皱纹、头发上的白粉,全都已被他洗得干干净净。 现在他看来是容光焕发,精神抖擞,连他自己都对自己觉得满意。 大厅里有几个女人正用眼角偷偷的瞟着他,虽然都已徐娘半老,陆小凤却还是对她们露出了最动人的微笑。 只要是能够让别人愉快的事,对他自己又毫无损失,他从来也不会拒绝去做的。 看见他的笑容,就连方玉飞都很愉快,微笑着道:“你好像很喜欢这地方?” 陆小凤道:“喜欢这地方的人,看来好像越来越多了。” 方玉飞道:“这地方的生意的确越来越好,也许只不过是因为现在正是大家都比较悠闲宽裕的时候,天气又冷,正好躲在屋子里赌钱喝酒!” 陆小凤笑道:“是不是也有很多女人特地为了来看你的?” 方玉飞大笑。 他的确是个很好看的男人,仪容修洁,服装考究,身材也永远保持得很好,虽然有时显得稍微做作了些,却正是一些养尊处优的中年女人们,最喜欢的那种典型。 陆小凤压低声音,又道:“我想你在这地方一定钓上过不少女人!” 方玉飞并不否认,微笑道:“经常到赌场里来赌钱的,有几个是正经人?” 陆小凤道:“开赌场呢?是不是也……” 他声音忽然停顿,因为他已看到一个人,手里拿着把尖刀,从后面扑过来,一刀往方玉飞的左腰刺了过去。 方玉飞却没有看见,他背后并没有长眼睛。 陆小凤看见的时候也已迟了,这个人手里的刀,距离方玉飞的腰已不及一尺。 这正是人身的要害,一刀就可以致命,连陆小凤都不禁替他捏了把冷汗。 谁知就在这时,方玉飞的腰突然一拧,一反手,就刁住了这个人握刀的腕子,“叮”的一声,尖刀落地! 拿刀的人破口大骂,只骂出了一个字,嘴里已被塞住,两条大汉忽然出现在他身后,一边一个,一下子就把他架了出去。 方玉飞居然还是面不改色,微笑道:“这地方经常都会有这种事的!” 陆小凤道:“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你?” 方玉飞淡淡道:“反正不是因为喝醉了,就是因为输急了!” 陆小凤笑了笑,道:“也许他只不过因为气疯了!” 方玉飞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你给他戴了顶绿帽子!” 方玉飞又大笑。 在他看来,能给人戴上顶绿帽子,无疑是件很光荣、很有面子的事,无论谁都不必为这种事觉得惭愧抱歉的。 陆小凤看着他,就好像第一次才看见这个人。 刚才的事发生得很突然,却还是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尤其是靠近他们的几张赌桌,大多数人都已离开了自己的位子,在那里窃窃私议,议论纷纷。 只有一个人还是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盯着自己面前的两张牌九出神,看来他在这副牌九上,不是赢了一大注,就是输了不少。 这人头戴着貂皮帽,反穿着大皮袄,还留着一脸大胡子,显然是个刚从关外回来的采参客,腰上的褡裢里装满了辛苦半年换来的血汗钱,却准备在一夜之间输出去。 方玉飞也压低声音,道:“看样子你好像很想过去赢他一票。” 陆小凤笑道:“只有赢来的钱花起来最痛快,这种机会我怎么能错过?” 方玉飞道:“可是我姐夫已在里面等了很久,那三个老怪物听说也早就来了!” 陆小凤道:“他们可以等,这种人身上的钱却等不得,随时都可能跑光的!” 方玉飞笑道:“有理!” 陆小凤道:“所以你最好先进去通知他们,我等等就来!” 他也不等方玉飞同意,就过去参加了那桌牌九,正好就站在那大胡子参客的旁边,微笑道:“除了押庄的注之外,我们两个人自己也来赌点输赢怎么样?” 大胡子立刻同意,道:“行,我赌钱一向是越大越风凉,你想赌多少?” 陆小凤道:“要赌就赌个痛快,赌多少我都奉陪!” 方玉飞远远的看着他们,微笑着摇了摇头,忽然觉得自己一双手也痒了起来。 等他绕过这张赌桌走到后面去,陆小凤忽然在桌子下面握住了这大胡子的手—— 蓝胡子正在欣赏自己的手。 他的手保养得很好,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手指长而秀气。 这是双很好看的手,也无疑是双很灵敏的手。 他的手就摆在桌上,方玉香也在看着,甚至连孤松、枯竹、寒梅,都在看着。 他们看着的虽然是同样一双手,心里想着的却完全不同。 方玉香也不能不承认这双手的确很好看、很干净。 但是却又有谁知道,这双看来干干净净的手,已做过多少脏事?杀过多少人?脱过多少女孩子的衣服? 她的脸微微发红,她又想起了这双手第一次脱下她的衣服,在她身上轻轻抚摸时那种感觉,连她自己都分不出那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岁寒三友正在心里问自己:除了摸女人和摸牌之外,这双手还能干什么? 这双手看来并不像练过武功的样子,可是陆小凤的手岂非也不像? 蓝胡子自己又在想什么呢?他的心事好像从来也没有人能看透过。 方玉飞已进来了很久,忍不住轻轻咳嗽,道:“人已来了!” 方玉香道:“人在哪里?为什么没有进来?” 方玉飞微笑道:“因为他恰巧看见了一副牌九,又恰巧看见了一个油水很足的冤大头!” 喜欢赌的人,若是同时看见这两件事,就算老婆正在生第一胎孩子,他也会忘得干干净净的。 寒梅冷笑道:“原来他不但是个酒色之徒,还是个赌鬼!” 方玉飞道:“好酒好色的人,不好赌的恐怕还不多。” 方玉香瞪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当然很了解这种人,因为你自己也一样。” 方玉飞叹了口气,道:“天下乌鸦一般黑,我们男人本来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这本是女人骂男人的话,他自己先骂了出来。 方玉香也笑了,她显然是个好妹妹,对她的哥哥不但很喜欢,而且很亲热。 蓝胡子忽然问道:“那冤大头是个什么样的人?” 方玉飞道:“是个从关外来的采参客,姓张,叫张斌。” 蓝胡子道:“这人是不是还留着一嘴大胡子?” 方玉飞道:“不错!” 蓝胡子淡淡道:“胡子若是没有错,你就错了!” 方玉飞道:“我什么地方错了?” 蓝胡子道:“你什么地方错了,这人既不是采参客,也不叫张斌!” 方玉飞道:“哦!” 蓝胡子道:“他是个保镖的,姓赵,叫赵君武!” 方玉飞想了想,道:“是不是那个‘黑玄坛’赵君武?” 蓝胡子道:“赵君武只有一个!” 方玉飞道:“他以前到这里来过没有?” 蓝胡子道:“经过这里的镖客,十个中至少有九个来过!” 方玉飞道:“他以前既然正大光明的来过,这次为什么要藏头露尾?” 蓝胡子道:“你为什么不问他去?” 方玉飞不说话了,眼睛却露出种奇怪的表情。 这时候蓝胡子的手已摆下去,孤松的手却伸了出来。 陆小凤总算来了。 孤松伸着手道:“拿来。” 陆小凤笑了笑,道:“你若想要钱,就要错时候,我恰巧已经把全身上下的钱都输得干干净净!” 孤松居然没有生气,淡淡道:“你本来好像是想去赢别人钱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就因为我想去赢别人的钱,所以才会输光,输光了的人,一定都是想去赢别人钱的!” 孤松冷笑道:“难道你把罗刹牌也输了出去!” 陆小凤道:“罗刹牌假如在我身上,我说不定也输了出去!” 孤松道:“难道罗刹牌不在你身上?” 陆小凤道:“本来是在的!” 孤松道:“现在呢?” 陆小凤道:“现在已经不见了!” 孤松看着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瞳孔却已突然收缩。 陆小凤却又笑了笑,道:“罗刹牌虽然不见了,我的人却还没有死!” 孤松冷冷道:“你为什么不去死!” 陆小凤道:“因为我还准备去替你把罗刹牌找回来!” 孤松又不禁动容,道:“你能找得回来?” 陆小凤点点头,道:“假如你一定想要,我随时都可以去找,只不过……” 孤松道:“不过怎么样?” 陆小凤道:“我劝你还是不要的好,要回来之后,你一定会更生气!” 孤松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那块罗刹牌也是假的!” 蓝胡子的手又摆到桌上来,孤松的手也摆在桌上。 他们是不是想用这双手扼断陆小凤的脖子?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一共已找到两块罗刹牌,只可惜两块都是假的!” 大家都在听着,等着他解释。 陆小凤道:“第一次我是从冰河里找出来的,我们姑且就叫它冰河牌,第二次我是用马鞭从人家手里抢来的,我们不妨就叫它神鞭牌,因为人家都说我那手鞭法满神的!” 孤松道:“神鞭牌本是李霞盗去的,被陈静静用冰河牌换走,又落入你手里!” 陆小凤道:“完全正确!” 孤松道:“它绝不可能是假的!” 陆小凤叹道:“我也觉得它绝不可能是假的,但它却偏偏是假的!” 孤松冷笑道:“你怎么能看得出罗刹牌的真假?” 陆小凤道:“我本来的确是看不出的,却偏偏又看出来了!” 孤松道:“怎么样看出来的?” 陆小凤道:“因为我恰巧有个朋友叫朱停,神鞭牌也恰巧是他做出来的赝品!” 孤松道:“你说的是不是那个外号叫‘大老板’的朱停?” 陆小凤道:“你也知道他?” 孤松道:“我听说过!” 陆小凤道:“这人虽然懒得出奇,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无论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他都能做得出,伪造书画玉石的赝品,更是天下第一把好手。” 说起朱停这个人,他脸上就不禁露出了微笑。 朱停不但是他的朋友,还是他的好朋友,在丹凤公主那次事件中,若不是朱停,直到现在他只怕还被关在青衣楼后面的山洞里。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苦笑道:“假如不是他,我现在也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了,他替我惹的麻烦,简直比我所有的朋友加起来都多!” 孤松道:“他也是你的朋友?” 陆小凤道:“嗯!” 孤松道:“那神鞭牌是谁要他假造的?你去问过他没有?” 陆小凤道:“没有!” 孤松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我跟他至少已经有两年没说过话了。” 孤松道:“他跟你是朋友,彼此却不说话?” 陆小凤苦笑道:“因为他是个大混蛋,我好像也差不多。” 孤松冷笑道:“若有人相信你的话,那人想必也是个混蛋!” 陆小凤道:“你不信?” 孤松道:“无论那神鞭牌是真是假,我都要亲眼看看。” 陆小凤道:“我说过,假如你一定要看,我随时都可以替你找回来!” 孤松道:“到哪里去找?” 陆小凤道:“就在这里!” 孤松动容道:“就在这屋子里?” 陆小凤道:“现在也许还不在,可是等我吹熄了灯,念起咒语,等灯再亮的时候,那块玉牌就一定已经在桌子上。” 蓝胡子笑了,方玉飞也笑了。 这种荒谬的事,若有人相信才真是活见了鬼。 方玉香也忍不住笑道:“你真的认为有人会相信你这种鬼话?” 陆小凤道:“至少总有一个人会相信的!” 方玉香道:“谁?” 孤松忽然站起来,吹熄了第一盏灯,道:“我。” 屋子里点着三盏灯,三盏灯已全都灭了,这密室本就在地下,灯熄了之后,立刻就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黑暗中,只听陆小凤嘴里念念有词,好像真的是在念着某种神秘的魔咒,可是仔细一听,却好像是在反反复复的说着几个地名: “老河口,同德堂,冯家老铺,冯二瞎子……” 不管他念的是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神秘而怪异。 大家只听得彼此间心跳的声音,有一两个人心跳得越来越快,竟像是真的已开始紧张起来,只可惜屋子里实在太黑,谁也看不见别人脸上的表情,也猜不出这个人是谁? 这人的心跳得越来越快,陆小凤的咒语也越来越快,反反复复的,也不知念了多少遍,忽然大喝一声,道:“开!” 火光一闪,已有一盏灯亮起! 灯光下竟真的赫然出现了一块玉牌。 在灯光下看来,玉牌的光泽柔美而圆润,人的脸却是苍白的,白里透青。 每个人的脸色都差不多,每个人眼睛里都充满了惊奇。 陆小凤得意的微笑着,看着他们,忽然道:“现在你们是不是已全都相信了我的鬼话?” 方玉香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本就该相信你,你这个人本来就是个活鬼。” 孤松冷冷道:“但这块玉牌却不是鬼,更不是活的,绝不会自己从外面飞进来。” 陆小凤道:“当然不会!” 孤松道:“它是怎么来的?” 陆小凤笑了笑,道:“那就不关你的事了,你若问得太多,它说不定又会忽然飞走的!” 它当然绝不会自己飞走,正如它不会自己飞来一样,但是孤松并没有再问下去。 这就是他所要的,现在他已得到,又何必再问得太多? 他凝视着桌上的玉牌,却一直都没有伸手,连碰都没有去碰一碰。 这块玉牌从玉天宝手里交给蓝胡子,被李霞盗走,又被陈静静掉了包,再经过楚楚、陆小凤和丁香姨的手,最后究竟落入了谁手里? 在灯光下看来,它虽然还是晶莹洁白的,其实却早已被鲜血染红,十个人的血,十条命,他们的牺牲是不是值得? 孤松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那些人未免死得太冤了。” 蓝胡子道:“哪些人?” 孤松道:“那些为它而死的人!” 蓝胡子道:“这块玉牌究竟是真是假?” 孤松道:“是假的!” 他慢慢的接着道:“这上面的雕刻,的确可以乱真,但玉质却差得很多!” 蓝胡子沉默了很久,转过头,凝视着陆小凤,道:“这就是你从楚楚手里夺走的?” 陆小凤点点头。 蓝胡子也叹了口气,默然道:“她还年轻,也很聪明,本来还可以有很好的前途,但却为了这块一文不值的赝品牺牲了自己,这又是何苦?” 陆小凤道:“她这么样做,只因为她从未想到这块玉牌是假的。” 蓝胡子同意。 陆小凤道:“她是个很仔细的人,若是有一点怀疑,就绝不会冒这种险。” 蓝胡子也同意:“她做事的确一向很仔细。” 陆小凤道:“这次她完全没有怀疑,只因为她知道这块玉牌的确是李霞从你这里盗走的,当时她很可能就在旁边看着。” 蓝胡子叹道:“但陈静静却忘了李霞也是个很精明仔细的女人。” 陆小凤道:“你认为是李霞把罗刹牌盗走的?” 蓝胡子道:“你难道认为不是?” 陆小凤道:“我只知道丁香姨和陈静静都是从小跟着她的,没有人能比她们更了解她,她们对她的看法,当然绝不会错。” 蓝胡子道:“她们对她是什么看法?” 陆小凤道:“除了黄金和男人之外,现在她对别的事都已不感兴趣,更不会再冒险惹这种麻烦。” 蓝胡子道:“难道李霞盗走的罗刹牌,就已是假的?” 陆小凤道:“不错。” 蓝胡子道:“那么真的呢?” 陆小凤笑了笑,忽然问道:“碟子里有一个包子、一个馒头,我吃了一个下去,包子却还在碟子里,这是怎么回事?” 蓝胡子也笑了,道:“你吃下去的是馒头,包子当然还在碟子里。” 陆小凤道:“这道理是不是很简单?” 蓝胡子道:“简单极了。” 陆小凤道:“李霞盗走的罗刹牌是假的,陈静静换去的也是假的,真罗刹牌到哪里去了?” 蓝胡子道:“我也想不通。” 陆小凤又笑了笑,道:“其实这道理也和碟子里的包子同样简单,假如你不是忽然变笨了,也应该想得到的。” 蓝胡子道:“哦?” 陆小凤淡淡道:“别人手里的罗刹牌,既然都是假的,真的当然在你手里。” 蓝胡子笑了。 他是很温文、很秀气的人,笑声也同样温文秀气。 可是他笑的时候,从来也没有看过别人,总是看着自己的一双手。 这双手是不是也和桌上的玉牌一样?看来虽洁白干净,其实却满布着血腥。 陆小凤道:“你故意制造个机会,让李霞偷走一块假玉牌……” 蓝胡子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陆小凤道:“这正是你计划中最重要的一个关键,李霞中计之后,你的计划才能一步步实现。” 桌上有酒。 蓝胡子斟满一杯,用两只手捧住,让掌心的热力慢慢的把酒温热,才慢慢的喝下去。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很优雅,神情更悠闲,就像正在听人说一个有趣的故事。 陆小凤道:“你早已对李霞觉得憎恶厌倦,因为她已老了,对男人又需要太多,你正好趁这个机会,让她自己走得远远的,而且永远不敢再来见你,这就是你计划的第一步。” 蓝胡子浅浅的啜了一口酒,叹息着道:“好酒。” 陆小凤道:“你知道李霞和丁香姨的关系,算准了李霞一定会去找丁香姨的,这也是你计划中的一步,因为你早就在怀疑她对你不忠,正好趁这个机会试探试探她,找出她的把柄来。” 蓝胡子又笑了,道:“我为什么要试探她,她不是我的妻子。” 陆小凤也笑了笑,道:“她不是?” 蓝胡子道:“她的丈夫是飞天玉虎,不是我。” 陆小凤盯着他,一字字道:“飞天玉虎是谁呢?是不是你?” 蓝胡子大笑,就好像从来也没有听过这么好笑的事,笑得连酒都呛了出来。 陆小凤却不再笑,缓缓道:“飞天玉虎是个极有野心的人,和西方魔教势不两立,可是这次他并没有参加来争夺罗刹牌,因为他早已知道别人争夺的罗刹牌是假的。” 蓝胡子还在笑,手里的酒杯却突然“格”的一响,被捏得粉碎。 陆小凤道:“丁香姨并不知道飞天玉虎就是蓝胡子,因为她看见的蓝胡子是个满脸胡子的大汉,她从来没有怀疑到这一点,因为她跟大多数人一样,认为蓝胡子当然是有胡子的,否则为什么叫做蓝胡子?” 他冷冷的接着道:“知道你这秘密的,也许只有方玉香一个人,就连她都可能是过了很久以后才发现的,所以最近找到这里来。” 方玉香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慢慢的站起来,从后面的柜子里取出个金杯,用一块洁白的丝巾擦干净了,才为蓝胡子斟了一杯酒。 蓝胡子轻轻握了握她的手,目光竟忽然变得温柔了起来。 陆小凤道:“你用蓝胡子的身份做掩护,本来很难被人发现,她找来之后,你本可杀了她灭口,但你却不忍心下手,因为她实在很迷人,你怕她争风吃醋,泄漏了你的秘密,只好把另外的四个女人都赶走。” 方玉飞一直站在旁边,静静的听着,连寒梅和枯竹都没有开口,他当然更没有插嘴的余地。 但是现在他却忽然问出句不该问的话:“既然你也承认他用蓝胡子的身份做掩护,是个很聪明的法子,你又是怎么发现的?” 蓝胡子的脸色骤然变了,方玉飞问出这句话,就无异已承认他也知道蓝胡子和飞天玉虎本是同一个人。 陆小凤却笑了,淡淡道:“无论多周密的计划,都难免会有些破绽。” 方玉飞道:“哦?” 陆小凤道:“他本不该要你和方玉香去对付丁香姨,丁香姨若不是他的妻子,他绝不会叫你去下那种毒手,更不会去管别人这种闲事。” 方玉飞目中仿佛露出了痛苦之色,慢慢的垂下头,不说话了。 蓝胡子忽然冷笑:“你怎么知道是我要他去的?你怎么知道飞天玉虎不是他?” 陆小凤的回答简单而明白:“因为我是他的老朋友!” 蓝胡子也闭上了嘴。 陆小凤忽又笑了笑,道:“我还有个朋友,你也认得的,好像还曾经输给他几百两银子。” 蓝胡子道:“你说的是赵君武?” 陆小凤点点头,道:“他见到的蓝胡子,也是个满脸胡子的大汉,别人见到的想必也一样。” 蓝胡子冷冷道:“可是你见到的蓝胡子,却没有胡子。” 陆小凤微笑,道:“因为你知道,有些人的眼睛里是连一粒沙子都揉不进去的,何况那一大把假胡子?” 蓝胡子道:“你就是这种人?” 陆小凤道:“你自己难道不是?” 蓝胡子冷笑。 陆小凤道:“你不但早已看破了丁香姨的私情,也早已知道她的情人是谁,你这么样做,不但可以乘机杀了他们,还可以转移别人的目标。” 孤松忽然冷冷道:“你说的别人,当然就是我?” 陆小凤道:“我说的本来就是你。” 孤松道:“你呢?” 陆小凤苦笑道:“我只不过是个被他利用来做幌子的傀儡而已,就像是有些人猎狐时故意放出去的兔子一样。” 一个人若是把自己比做兔子,当然是因为心里已懊悔极了,无论谁发现自己被人利用了的时候,心里都不会觉得太好受的。 孤松道:“兔子在前面乱跑,无论跑到哪里去,狐狸都只有在后面跟着。” 陆小凤道:“你们看见他费了那么多事,为的只不过是要请我替他去找回罗刹牌,当然更不会怀疑罗刹牌还在他手里。” 孤松承认。 陆小凤道:“不管我是不是能找回罗刹牌,不管我找回的罗刹牌是真是假,都已跟他完全没关系了,因为他已经把责任推在我身上。” 孤松道:“罗刹牌若是在你手里出了毛病,我们要找的当然是你。”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这段路实在很远,简直就像是充军一样,我们在路上喝西北风,他却舒舒服服的坐在火炉旁等着,等到正月初七过去,就算有人能揭穿他的秘密,也只好干瞪眼了。” 孤松道:“因为那时他已经是西方罗刹教的教主。” 陆小凤道:“那时他不但是罗刹教的教主,也是黑虎帮的帮主,只可惜……” 孤松冷冷道:“只可惜现在他还不是。” 陆小凤道:“实在可惜。” 孤松道:“现在他只不过是条笼中的鸟,网中的鱼。” 蓝胡子忽然也叹了口气,道:“实在可惜,可惜极了。” 陆小凤道:“你觉得可惜的是什么?” 蓝胡子道:“可惜我们都瞎了眼睛!” 陆小凤道:“我们?” 蓝胡子道:“我们的意思,就是我和你。” 陆小凤道:“我?……” 蓝胡子道:“只有瞎了眼的人,才会交错朋友。” 陆小凤道:“我交错了朋友?” 蓝胡子道:“错得厉害。” 陆小凤道:“你呢?” 蓝胡子道:“我比你更瞎,因为我不但交错了朋友,而且还娶错了老婆。” “老婆”这两个字还没有说出口,他已经闪电般出手,一下扣住了方玉香的腕脉,厉声道:“拿出来!” 方玉香美丽的脸孔已吓成铁青色,道:“我又不知道真的罗刹牌在哪里,你叫我怎么拿出来?” 蓝胡子道:“我要的不是罗刹牌,是……” 方玉香道:“是什么?” 蓝胡子没有回答,没有开口,甚至连呼吸都似已停顿,就好像忽然有双看不见的手,紧紧的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那张始终不动声色的脸,也已忽然扭曲,变成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惨碧色。 方玉香吃惊的看着他,道:“你……你要的究竟是什么?” 蓝胡子的嘴紧闭,冷汗已雨点般落下。 方玉香的眼睛忽然又充满了温柔和怜惜,柔声道:“我是你的妻子,无论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的,你又何必生气?” 蓝胡子也在瞪着她,眼角突然崩裂,鲜血同时从他的眼角、嘴角、鼻孔,和耳朵里流了出来。 是鲜血,却不是鲜红的血。 他的血竟赫然也已变成惨碧色的。 他的人竟已坐都坐不住,已开始往后倒。 方玉香轻轻一挣,就挣脱了他的手,方玉飞也赶过去扶住了她。 “你怎么了?你……” 他们没有再问下去,因为他们知道死人是无法回答任何话的。 一瞬前还能出手如闪电般的蓝胡子,忽然间已变成了死人。 可是他那双凸出来的眼睛,却仿佛还在瞪着方玉香,眼睛里充满了悲愤和怨毒。 方玉香看着他,一步步往后退,晶莹的泪珠,泉水般涌下。 “你这是何苦?……你这是何苦?……” 她的声音惨切悲伤:“事情还没有到不可解决的地步,你何苦一定要自寻死路?” 屋子里没有别的声音,只能听见她一个人悲伤低诉。 每个人都怔住了。 蓝胡子居然死了,这变化实在比刚才所有的变化都惊人。 奇怪的是,陆小凤并没有吃惊,甚至连一点吃惊的表情都没有。 表情最痛苦的人是孤松,他也在喃喃自语:“真的罗刹牌还在他手里,他一定收藏得很严密,这秘密一定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现在他却死了……” 陆小凤忽然道:“他死不死都无妨。” 孤松道:“无妨?” 陆小凤淡淡道:“他的秘密,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孤松道:“还有谁知道?” 陆小凤道:“我。” 孤松霍然站起,又慢慢的坐下,神情已恢复镇定,缓缓道:“你知道他把罗刹牌藏在哪里?” 陆小凤道:“他是个阴沉而狡猾的人,狡猾的人通常都很多疑,所以他惟一真正信任的人,也许只有他自己。” 孤松道:“所以罗刹牌一定就在他自己身上?” 陆小凤道:“一定。” 孤松又霍然站起,准备冲过去。 陆小凤却又接着道:“你现在若要在他身上去找,一定找不到的。” 孤松道:“可是刚才你还说罗刹牌一定在他身上。” 陆小凤道:“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一瞬之间,往往就会发生很多变化。” 孤松道:“所以罗刹牌刚才虽然是在他身上,现在却已不在了?” 陆小凤道:“一定不在了。” 孤松道:“现在在哪里?” 陆小凤忽然转过头,面对着方玉香,慢慢的伸出手,道:“拿出来。” 方玉香咬着嘴唇,恨恨道:“连我丈夫的命都被你拿走了,你还要什么?” 陆小凤道:“罗刹牌。” 方玉香道:“罗刹牌怎么会在我手上?况且他刚才问我要的也不是罗刹牌。” 陆小凤道:“他刚才问你要的,的确不是罗刹牌,因为那时罗刹牌还在他自己身上。” 方玉香道:“你知道他要的是什么?” 陆小凤道:“他要的是解药。” 方玉香道:“解药?” 陆小凤笑了笑,拿起蓝胡子刚喝过的金杯,道:“他一向是个很谨慎的人,任何人要毒死他都很不容易,可是这一次……” 方玉香道:“这一次他难道是被人毒死的?” 陆小凤点点头道:“这一次他会中毒,只因为他确定酒中无毒,杯上也没有毒。” 方玉香道:“那么他怎么会被毒死?” 陆小凤道:“因为他忘了一件事。” 方玉香道:“什么事?” 陆小凤道:“他忘了这金杯是你拿出来的,而且用你的丝巾擦过一遍。” 他看着掖在方玉香襟上的丝巾,慢慢的接着道:“他也忘了,酒里虽然没有毒,杯子里也没有毒,你的丝巾上却有毒。” 方玉香沉默着,过了很久,才轻轻的说道:“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陆小凤道:“我在听。” 方玉香道:“我问你,像飞天玉虎这样的人,该不该杀?” 陆小凤道:“该。” 方玉香道:“那么就算是我杀了他,你也不该怪我。” 陆小凤道:“我并没有怪你,只不过要你拿出来。” 方玉香道:“拿什么?” 陆小凤道:“罗刹牌。” 方玉香道:“罗刹牌?我哪里有什么罗刹牌!” 陆小凤道:“你本来的确没有,现在却有了。” 方玉香道:“你要的就是……” 陆小凤道:“就是你刚才从蓝胡子身上摸走的那一块。” 方玉香又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道:“陆小凤果然不愧是陆小凤,无论什么事都好像瞒不过你。” 陆小凤微笑,道:“有时我的眼睛虽然也会瞎,幸好大多数时候都是睁开着的。” 方玉香咬着嘴唇,看看陆小凤,又看看岁寒三友,终于跺了跺脚,道:“好,拿出来就拿出来,反正这鬼东西能带给人的只是噩运。” 她真的拿了出来,拿出来居然真是一块晶莹无瑕的玉牌,玉质之美,的确远在另两块玉牌之上。 这块玉牌刚落在桌上,孤松的长袖已流云般飞出。 桌上的玉牌,立刻落入了他袖中。 陆小凤微笑着,看着他,道:“完璧已归,幸不辱命。” 孤松道:“前嫌旧怨,就此一‘璧’勾销。” 陆小凤道:“多谢。” 孤松道:“多谢。” 方玉香板着脸道:“现在飞天玉虎已死了,罗刹牌也已还给了你们,你们还不走?” 陆小凤道:“你在赶我们走?” 方玉香咬着嘴唇道:“难道你还想要什么?要我的人?” 陆小凤笑道:“要当然是想要的,只不过还有个小小的问题。” 方玉香道:“什么问题?” 陆小凤道:“你真的是个人?” 方玉香笑了,陆小凤也笑了。 他大笑着走出去,忽又回过头,拍了拍方玉飞的肩,道:“陈静静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你既然喜欢她,就应该好好的对待她。” 方玉飞道:“陈静静?哪个陈静静?” 陆小凤道:“当然就是我们都认得的那一个。” 方玉飞道:“那么你当然也应该知道,她已死在火窟里。” 陆小凤道:“她没有。” 方玉飞道:“没有?” 陆小凤道:“火窟里的确有副女人的骸骨,却不是陈静静。” 方玉飞道:“哦?” 陆小凤道:“陈静静中了楚楚三枚透骨针,那女人骸骨上却连一枚都没有,你烧死她之前,难道还会先把她身上的暗器拔出来?” 方玉飞笑了笑,道:“我还没有那么大的工夫。” 陆小凤道:“所以死在火窟里的,绝不是陈静静。” 方玉飞笑得已有些勉强,道:“死的若不是陈静静,陈静静到哪里去了?” 陆小凤道:“包子既然还在碟子里,你吃下去的当然是馒头。” 方玉飞道:“死在火窟里的既然不是陈静静,陈静静当然已被人带走。” 陆小凤道:“我说过,这道理本来就简单极了。” 方玉飞道:“你知道她是被谁带走的?” 陆小凤道:“你。” 方玉飞闭上了嘴。 陆小凤道:“我本来并没有怀疑到这一点的,但你却不该杀了那孩子。” 方玉飞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陆小凤道:“你当然也看得出那孩子是个白痴,绝不会认出你的真面目,但你却还是要冒险杀他灭口,只因为你怕他告诉我,那个要给他糖吃的阿姨并没有死,他虽然痴呆,这一点总是看得出的。” 方玉飞道:“从那时你才开始怀疑我?” 陆小凤道:“所以我才到火窟去找,才发现那女人的骸骨不是陈静静。” 方玉飞道:“但你却还是不能证明,陈静静是被我带走的?” 陆小凤道:“所以我就请赵君武去帮我查一件事。” 方玉飞道:“什么事?” 陆小凤道:“那时陈静静的伤很重,你想要她活着,就得带她去求医,能救活她那种伤势的大夫并不太多。” 方玉飞道:“在附近几百里之内,也许只有一个。” 陆小凤道:“绝对只有一个。” 方玉飞道:“老河口,同德堂,冯家老铺的冯二瞎子。” 陆小凤道:“最妙的一点,就因为他是个瞎子,瞎子看不见人,当然也认不出你。” 方玉飞淡淡道:“也许因为这一点,所以他才活着。” 陆小凤道:“只可惜陈静静中的透骨针,是种很少有的独门暗器。” 方玉飞道:“所以赵君武到那里一问,就问了出来。” 陆小凤道:“由此可见,丁香姨是被你杀了的,她的情人就是你。” 方玉飞道:“哦?” 陆小凤道:“因为我拿给她看的玉牌,已落入你的手里,所以我刚才提起冯二瞎子,你就乖乖的交了出来。” 他微笑着,接着道:“我那句咒语对别人一点用也没有,对你却是种威胁。” 方玉飞道:“救人活命,并不是丢人的事,我为什么要因此受你的威胁?” 陆小凤道:“因为你怕一个人知道这件事。” 方玉飞道:“我……我怕谁知道!” 陆小凤笑了笑,转过头,看着方玉香。 方玉香的脸色已铁青。 陆小凤又拍了拍方玉飞的肩,微笑道:“我刚才已说过,陈静静的确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不但聪明美丽,而且温柔体贴,你既然冒险救了她,就应该好好待她,你说对不对?” 方玉飞道:“对,对极了。” 他在微笑,陆小凤也在微笑,但两个人的笑容看来却连一点相同的样子都没有。 于是陆小凤就微笑着走出去。 方玉香忽然大声道:“等一等。” 陆小凤停下。 方玉香道:“你还忘了一件事。” 陆小凤道:“哦?” 方玉香道:“你还忘了送样东西给他。” “他”就是方玉飞。 她正在看着方玉飞,以前她看着他的时候,眼睛里总是带着甜蜜亲切的笑容,现在却连一点都没有了。 现在她的眼睛里只有痛苦、嫉妒、怨毒,一种几乎已接近疯狂的嫉恨和怨毒。 她一字一字的接着道:“你还忘了送他一个屁眼!” 灯蕊老了,灯光弱了。 屋子里忽然又变得死寂如坟墓。 方玉飞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可是也不知为了什么,他那张本来极英俊动人的脸,现在已变得说不出的阴森可怖。 就连方玉香都似已不敢再看他。 她又向陆小凤道:“我知道你说过,你要送给他的。” 陆小凤道:“我说过。” 方玉香道:“一定?” 陆小凤道:“一定。” 方玉香忽然笑了,疯狂般大笑,笑得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她就用掖在衣襟上的丝巾去擦眼睛。 “我宁可让眼睛瞎了,也不愿看见你跟那婊子在一起。” 她在嘶声大呼,嘴角已沁出鲜血。 她就用丝巾去擦嘴。 “其实我早该明白,你一直都在利用我,但我却想不到你会真的喜欢那婊子。” 她开始咳嗽:“你一直瞒着我,只不过怕我泄漏你的秘密,等到这件事一结束,我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因为我知道你的秘密实在太多了,太多了……” 她还想再说下去,可是她的咽喉也仿佛突然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紧紧扼住。 然后她美丽的脸开始扭曲,鲜血也开始流下来。 血不是鲜红的,是惨碧色的,她倒下去的时候,就恰巧倒在蓝胡子的身上。 方玉飞看着她倒下去,还是连动都没有动,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 陆小凤却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道:“有些话我本来并不想说的,只可惜……” 方玉飞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只可惜你早就在怀疑我。” 陆小凤点点头,道:“你才是真正的飞天玉虎,蓝胡子只不过也是个被你利用的傀儡而已。” 方玉飞道:“你早已知道她不是我妹妹?” 陆小凤道:“楚楚、静静、丁香姨,她们都是跟她在一起长大的,但却从来也没有提起过她有个哥哥!” 方玉飞道:“你很仔细。” 陆小凤道:“飞天玉虎出现的时候,你总是在附近,蓝胡子却始终没有离开过这里。” 方玉飞没有否认。 陆小凤道:“你知道罗刹牌在蓝胡子手里,就叫陈静静鼓动李霞,盗走了它,再用方玉香做饵,钓上了我,然后又利用李霞引来贾乐山,最后,还是要蓝胡子做你的替死鬼,他们的财产,当然就全变成了你的。” 方玉飞淡淡道:“你应该知道我的开销一向很大,我要养很多女人,女人都是会花钱的,尤其是聪明漂亮的女人。” 陆小凤道:“这些女人的确每一个都很聪明,但在你的眼里,她们只不过……” 方玉飞道:“只不过是一群母狗而已。” 陆小凤道:“不管怎么样,你能够利用这么多女人,本事实在不小,只可惜……” 方玉飞又打断了他的话,道:“只可惜到最后,我还是被一个女人害了。” 陆小凤道:“真正害你的,并不是方玉香。” 方玉飞道:“不是她是谁?” 陆小凤道:“陈静静。” 方玉飞道:“她……” 陆小凤道:“只有她一个人能害你,因为你只有对她是真心的,若不是为了她,你怎么会泄漏出那么多秘密?” 方玉飞闭上了嘴,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却已看得出他是在勉强控制自己。 陆小凤道:“就因为你还有这一点真心,所以我也给你个机会。” 方玉飞道:“什么机会?” 陆小凤道:“对你这种人,我们本不必讲什么江湖道义的,这里我们有四个人,我们若是同时出手,在一瞬间你就必死无疑。” 方玉飞没有否认。 陆小凤道:“可是现在我却愿意给你个公平决斗的机会。” 方玉飞道:“由你对我?” 陆小凤道:“不错,我对你,一对一。” 方玉飞道:“我若胜了你又如何?” 陆小凤道:“你若胜了我,我死,你走。” 方玉飞目光转向岁寒三友。 孤松冷冷道:“你若胜了他,他死,你走。” 方玉飞道:“一言为定。” 陆小凤道:“绝无反悔?” 方玉飞忽然笑了,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如此做。” 陆小凤道:“哦?” 方玉飞道:“因为你一心想亲手杀了我。” 陆小凤也不否认。 方玉飞微笑道:“你错了。” 陆小凤道:“我常常做错事,幸好我偶尔也会做对一次。” 方玉飞道:“你胜不了我的,只要你一出手,就必死无疑。” 陆小凤也笑了。 方玉飞道:“你的武功,我已清楚得很,你的灵犀指,用来对付我根本连一点用都没有,我却有对付你的手段。” 陆小凤微笑着,听着。 方玉飞忽然转身,等他转回来时,手上已多了副银光闪闪的手套。 手套不但有尖针般的倒刺,还带着虎爪般的钩子。 方玉飞道:“这就是我特地练来对付你的,你的手指只要沾上它一点,保证走不出三步,就得倒地而死。” 陆小凤道:“我能不能不去沾它?” 方玉飞道:“不能。” 他悠然接着道:“用手指去夹别人的武器,已成了你的习惯,多年的习惯,一时间是改不了的,尤其在遇着险招时,我保证你一定会遇着很多险招。” 陆小凤看着他的银手套,终于叹了口气,苦笑道:“这么样看来,我好像已死定了。” 方玉飞道:“你本来就已死定了。” 他的声音和态度中都充满自信,高手相争,自信本来就是种很可怕的武器,甚至比他戴着的那双奇异的银手套更可怕。 陆小凤脸上的笑容看不见了。 就在这时,方玉飞已出手。 第十二回 罗刹教主 银光闪动,闪花了陆小凤的眼睛。奇诡的招式,几乎全封死了他的出手。 这屋子本不宽阔,他几乎已没有退路。 这世上本就没有永远不败的人。 陆小凤也是人。今天他是不是就要败在这里? 孤松背负着双手,远远站在角落里,冷冷的看着,忽然问道:“你看他是不是已必败无疑?” 枯竹沉吟道:“你看呢?” 孤松道:“我看他必败!” 枯竹叹了口气,道:“想不到陆小凤也有被人击败的一天。” 孤松道:“我说的不是陆小凤。” 枯竹很惊讶,道:“不是?” 孤松道:“必败的是方玉飞。” 枯竹道:“可是现在他似已占尽上风。” 孤松道:“先占上风,只不过徒耗气力,高手相争,胜负的关键只在于最后之一击。” 枯竹道:“但现在陆小凤却似已不能出手。” 孤松道:“他不是不能,是不愿。” 枯竹道:“为什么?” 孤松道:“他在等。” 枯竹道:“等最好的机会,作最后的一击?” 孤松道:“言多必失,占尽上风,抢尽攻势的人,也迟早必有失招的时候!” 枯竹道:“那时就是陆小凤出手的机会了?” 孤松道:“不错。” 枯竹道:“就算有那样的机会,也必定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 孤松道:“当然。” 枯竹道:“你认为他不会错过?” 孤松道:“我算准他只要出手,一击必中。” 寒梅一直静静的听着,眼睛里仿佛带着种讥诮的笑意,忽然冷笑道:“只可惜每个人都有算错的时候。” 就在他开始说这句话的时候,方玉飞已将陆小凤逼入他们这边的角落。 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突然拔剑。 没有人能形容他拔剑的速度,没有人能看清他拔剑的动作,只看见剑光一闪! 闪电般的剑光,直刺陆小凤的背。 这才是真正致命的一击! 陆小凤前面的出路本已被逼死,只怕连做梦都想不到真正致命的一击,竟是从他背后来的! 他怎么能闪避? 他能! 因为他就是陆小凤。 一弹指间已是六十刹那,决定他生死的关键,只不过是一刹那。 就在这一刹那间,他突然拧身,整个人都好像突然收缩。 剑尖如飞矢,一发不可收拾。 剑光穿透了他的衣衫,却没有穿透他的背,飞矢般的剑光反而向迎面而来的方玉飞刺了过去。 方玉飞双手一拍,夹住了剑锋。 他已无处闪避,只有使出这一着最后救命防身的绝技。 只可惜他忘了他的对手不是寒梅,而是陆小凤。 陆小凤就在他身边。 几乎就在这同一刹那间,陆小凤已出手。 更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击的速度,更没有人能看清他的出手。 可是每个人都能看见方玉飞的双眉之间,已多了个血洞。 每个人都看得很清楚,因为鲜血已开始从他双眉之间流出来。 他整个人都已冰冷僵硬,却没有倒下去,因为他前胸还有一把剑。 寒梅的剑! 真正致命的,也不是陆小凤那妙绝天下的一指,而是这柄剑。 陆小凤的手指点在他眉心时,他刚夹住剑锋的双手就松了。 剑的去势却未歇,一剑已穿胸。 寒梅的人似乎也已冰冷僵硬——每个人都有算错的时候,这一次算错的是他。 这件事的结果,实在远出他意料之外。 陆小凤看着方玉飞眉心之间的洞,缓缓道:“我说过我要送给你的,我一定要送出去。” 方玉飞茫然看着他,锐利如鹰的眼睛,已渐渐变得空洞灰白,嘴角却忽然露出一丝讥诮的笑容,挣扎着道:“我本来一直很羡慕你。” 陆小凤道:“哦?” 方玉飞道:“因为你有四条眉毛。” 他喘息着,挣扎着说下去:“可是现在你已比不上我了,因为我有了两个屁眼,这一点我保证你永远也比不上的。” 陆小凤没有开口,也无法开口。 方玉飞看着他,忽然大笑,大笑着往后退,剑出胸,血飞溅。 他的笑声立刻停顿。他呼吸停顿的时候,寒梅手里的剑尖还在滴着血。 寒梅的脸色苍白。 从他剑尖上滴落的血,仿佛不仅是方玉飞的,也有他自己的。 他不敢抬头,不敢去面对枯竹、孤松,他们却一直盯着他。 孤松忽然叹息,道:“你说的不错,每个人都有看错的时候,我看错了你。” 枯竹也在叹息,道:“你怎么会和这个人狼狈为奸,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寒梅忽然大喊:“因为我不愿一辈子受你们的气!” 枯竹道:“难道你愿意受方玉飞的气?” 寒梅冷笑道:“这件事若成了,我就是罗刹教的教主,方玉飞主关内,我主关外,罗刹教与黑虎堂联手,必将无敌于天下。” 枯竹道:“难道你忘了自己的年纪?我们在昆仑隐居二十年,难道还没有消磨掉你的利欲之心?” 寒梅道:“就因为我已老了,就因为我过了几十年乏味的日子,所以我才要趁我还活着的时候,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 孤松冷冷道:“只可惜你的事没有成。” 寒梅冷笑道:“无论是成也好,是败也好,我反正都不再受你们的气了。” 死人永远不会受气的。 夜。 黑暗的长巷,凄迷的冷雾。 陆小凤慢慢的走出去,孤松、枯竹慢慢的跟在他身后,稀星在沉落。 他们的心情更低落——成功有时并不能换来真正的欢乐。 可是成功至少比失败好些。 走出长巷,外面还是一片黑暗。 孤松忽然问道:“你早已算准背后会有那一剑?” 陆小凤点点头。 孤松道:“你早已看出他已跟方玉飞串通?” 陆小凤又点点头,道:“因为他们都做错了一件事。” 孤松道:“你说。” 陆小凤道:“那天寒梅本不该逼着我去斗赵君武的,他简直好像是故意在替方玉飞制造机会。” 孤松道:“哼。” 陆小凤道:“一个人的秘密已被揭穿,已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本不该还有方玉飞刚才那样的自信,除非他另有后着。” 孤松道:“所以你就故意先将自己置之于死地,把他的后着诱出来?” 陆小凤道:“每个人都应该有自信,可是太自信了,也不是好事。” 孤松道:“就因为他们认为你已必死无疑,所以你才没有死。” 陆小凤笑了笑,道:“一个人最接近成功的时候,往往就是他最大意的时候。” 孤松道:“因为他认为成功已垂手可得,警戒之心就松了,就会变得自大起来。” 陆小凤道:“所以这世上真正能成功的人并不多。” 孤松沉默着,过了很久,忽又问道:“我还有一件事想不通。” 陆小凤道:“你说。” 孤松道:“你并没有看见过真正的罗刹牌?” 陆小凤道:“没有。” 孤松道:“可是你一眼就分辨出它的真假。” 陆小凤道:“因为那是朱大老板的手艺,朱大老板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他的毛病。” 孤松道:“什么毛病?” 陆小凤道:“他仿造赝品时,总喜欢故意留下一点痕迹,故意让别人去找。” 孤松道:“什么样的痕迹?” 陆小凤道:“譬如说,他若仿造韩干的马,就往往会故意在马鬃间画条小毛虫。” 孤松道:“他仿造罗刹牌时,留下了什么样的痕迹?” 陆小凤道:“罗刹牌的反面,雕着诸神诸魔的像,其中有一个是散花的天女。” 孤松道:“不错。” 陆小凤道:“赝品上那散花天女的脸,我一眼就可以认出来。” 孤松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那是老板娘的脸。” 孤松道:“老板娘?” 陆小凤微笑,道:“老板娘当然就是朱大老板的老婆。” 孤松的脸色铁青,冷冷道:“所以你当然也已看出来,方玉香从蓝胡子身上拿出来的那个罗刹牌,也是假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本来并不想看的,却又偏偏忍不住看了一眼,所以……” 孤松道:“所以怎么样?” 陆小凤道:“所以我现在很快就要倒霉了。” 孤松道:“倒什么霉?” 陆小凤道:“倒寒梅那种霉。” 孤松的脸沉下。 陆小凤道:“寒梅那么做,是因为不肯服老,不甘寂寞,你们呢?” 孤松闭着嘴,拒绝回答。 陆小凤道:“你们若真是那种淡泊自甘的隐士,怎会加入罗刹教?你们若真的不想做罗刹教的教主,怎么会杀了玉天宝?” 枯竹的脸色也变了,厉声道:“你在说什么?” 陆小凤淡淡道:“我只不过在说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枯竹道:“什么道理?” 陆小凤道:“你们若真的对罗刹教忠心耿耿,为什么不杀了我替你们教主的儿子复仇?” 他笑了笑,自己回答了这问题:“因为你们也知道玉天宝并不是死在我手里的,我甚至连他的人都没有看见过,究竟是谁杀了他,你们心里当然有数。” 枯竹冷冷道:“你若真的是个聪明人,就不该说这些话。” 陆小凤道:“我说这些话,只因为我还知道一个更简单的道理。” 枯竹再问:“什么道理?” 陆小凤道:“不管我说不说这些话,反正都一样要倒霉了。” 枯竹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看过了罗刹牌,因为世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那块罗刹牌是假的,你们想用这块罗刹牌去换罗刹教教主的宝座,就只有杀了我灭口。”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现在四下无人,又恰巧正是你们下手的好机会,松竹神剑,双剑合璧,我当然不是你们的对手。” 孤松冷冷的看着他,忽然道:“你给了方玉飞一个机会,我也可以给你一个。” 陆小凤道:“什么机会?” 孤松道:“现在你还可以逃,只要这次你能逃得了,我们以后绝不再找你。” 陆小凤道:“我逃不了。” 孤松、枯竹虽然好像是在随随便便的站着,占的方位却很巧妙,就好像一双钳子,已将陆小凤钳在中间。 现在钳子虽然还没有钳起来,却已蓄势待发,天上地下,绝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从这把钳子间逃走。 陆小凤看得很清楚,却还是笑得很愉快:“我知道我逃不了,有件事你们却不知道。” 孤松道:“哦?” 陆小凤道:“就算我能逃得了,也绝不会逃,就算你们赶我走,我都不想走。” 孤松道:“你想死?” 陆小凤道:“更不想。” 孤松不懂。陆小凤做的事,世上本就没有几个人能懂。 陆小凤道:“近六年来,我最少已经应该死过六十次了,可是直到现在,我还是好好的活着,你们知道为什么?” 孤松道:“你说。” 陆小凤道:“因为我有朋友,我有很多的朋友,其中凑巧还有一两个会用剑。” 他的“剑”字说出口,孤松背脊上立刻感觉到一股森寒的剑气。 他霍然回头,并没有看到剑,只看到一个人! 森寒的剑气,就是从这个人身上发出来的,这个人的本身,就似已比剑更锋锐。 有雾,雾渐浓。 这个人就站在迷迷蒙蒙,冰冰冷冷的浓雾里,仿佛自远古以来就在那里站着,又仿佛是刚刚从浓雾中凝结出来的。 这个人虽然比剑更锋锐,却又像雾一般空蒙虚幻缥缈。 孤松、枯竹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他一身白衣如雪。 绝世无双的剑手,纵然掌中无剑,纵然剑未出鞘,只要他的人在,就会有剑气逼人眉睫。 孤松、枯竹的瞳孔已收缩:“西门吹雪!” 他们并没有看见这个人的脸,事实上,他们根本从来也没有见过西门吹雪,可是就在这一瞬间,他们已感觉到这个人一定就是西门吹雪! 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剑。 天下地下,独一无二的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没有动,没有开口,没有拔剑,他身上根本没有剑! 陆小凤在微笑。 孤松忍不住问道:“你几时去找他来的?” 陆小凤道:“我没有去找,只不过我的朋友中,凑巧还有一两个人会替我去找人。” 孤松道:“你总算找对人了。” 枯竹冷冷道:“我们早已想看看‘月明夜,紫禁颠,一剑破飞仙’的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冷冷道:“你说错了。” 枯竹道:“错在哪里?” 西门吹雪道:“白云城主的剑法,已如青天白云无瑕无垢,没有人能破得了他那一着天外飞仙。” 枯竹道:“你也不能?” 西门吹雪道:“不能。” 枯竹道:“可是你破了。” 西门吹雪道:“破了那一着天外飞仙的人,并不是我。” 枯竹道:“不是你是谁?” 西门吹雪道:“是他自己。” 枯竹不懂,孤松也不懂,西门吹雪的话,世上没有几个人能懂。 西门吹雪道:“他的剑法虽已无垢,他的心中却有垢。” 他的眼睛发光,慢慢的接着道:“剑道的精义,就在于‘诚心正意’,一个人的心中若有垢,又岂能不败?” 枯竹忽然又觉得有股剑气逼来,这些话仿佛也比剑更锋锐。 这是不是因为他的心中也有垢? 西门吹雪道:“心中有垢,其剑必弱……” 枯竹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厉声道:“你的剑呢?” 西门吹雪道:“剑在!” 枯竹道:“在哪里?” 西门吹雪道:“到处都在!” 这也是很难听懂的话,枯竹却懂了,孤松也懂了。 ——他的人已与剑融为一体,他的人就是剑,只要他的人在,天地万物,都是他的剑。 ——这正是剑法中最高深的境界。 陆小凤微笑道:“看来你与叶孤城一战之后,剑法又精进了一层。” 西门吹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还有一点你不明白。” 陆小凤道:“哦?” 西门吹雪发亮的眼睛,忽然又变得雾一般空蒙忧郁,道:“我用那柄剑击败了白云城主,普天之下,还有谁配让我再用那柄剑?” 枯竹冷笑道:“我……” 西门吹雪不让他开口,冷冷道:“你更不配,若要靠双剑联手才能破敌制胜,这种剑只配去剪花裁布。” 忽然间,“呛”一声,剑已出鞘。 枯竹的剑! 剑光破空,一飞十丈。 这一剑的气势,虽不如“天外飞仙”,可是孤峭奇拔,正如寒山顶上的一根万年枯竹。 西门吹雪还是没有动,没有拔剑。 他手中根本无剑可拔,他的剑在哪里? 忽然间,又是“呛”的一声清吟,剑光乱闪,人影乍合又分。 雾更浓,更冷。 两个人面对面的站着,枯竹的剑尖上正在滴着血…… 他自己的剑,他自己的血。 剑已不在他手上,这柄剑已由他自己的前心穿入,后背穿出。 他吃惊的看着西门吹雪,仿佛还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西门吹雪冷冷道:“现在你想必已该知道我的剑在哪里。” 枯竹想开口,却只能咳嗽。 西门吹雪冷冷道:“我的剑就在你手里,你的剑就是我的剑。” 枯竹狂吼,再拔剑。 剑锋从他胸膛上拔出来,鲜血也像是箭一般飞激而出。 西门吹雪还是没有动。 鲜血飞溅到他面前,就雨点般落下,剑锋到了他面前,也已垂落。 枯竹倒下去时,他甚至连看都没有去看一眼。 他在看着陆小凤。 陆小凤不禁叹息,孤松却已连呼吸都停顿。 西门吹雪道:“你找人叫我来,我来了!” 陆小凤道:“我知道你会来。” 西门吹雪道:“因为我欠你的情。” 陆小凤道:“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西门吹雪道:“纵然我们是朋友,这也是我最后一次。” 陆小凤道:“最后一次?” 西门吹雪冷冷道:“我已还清了你的债,既不想再欠你,也不想你欠我,所以……” 陆小凤苦笑道:“所以下次你就算眼见着我要死在别人手里,也绝不会再出手?” 西门吹雪冷冷的看着他,并没有否认。 然后他的人就忽然消失,消失在风里,就像是他来的时候那么神秘而突然。 孤松没有动,很久很久都没有动,就像是真的变成了一株古松。 冷雾迷漫,渐渐连十丈外枯竹的尸身都看不见了,西门吹雪更早已不见踪影。 孤松忽然长长叹息,道:“这个人不是人,绝不是。” 陆小凤虽然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一个人的剑法若已通神,他的人是不是也已接近神? ——他的人就是他的剑,他的剑就是他的神! 陆小凤的眼睛里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同情和忧郁。 孤松居然看出来了,冷冷的问道:“你同情他?” 陆小凤道:“我伺情的不是他。” 孤松道:“不是?” 陆小凤道:“他已娶妻生子,我本来认为他已能变成真正的一个人。” 孤松道:“可是他没有变。” 陆小凤道:“他没有。” 孤松道:“剑本就是永恒不变的,他的人就是剑,怎么会变?” 陆小凤黯然叹息。 ——剑永恒不变,剑永能伤人。 孤松道:“一个女人若是做了剑的妻子,当然很不好受。” 陆小凤道:“当然。” 孤松道:“所以你同情他的妻子?” 陆小凤又不禁叹息。 孤松凝视着他,缓缓道:“你们之间,一定有很多悲伤的往事,他的妻子很可能也是你的朋友,往事不堪回首,你……” “你”字刚说出口,他的剑已出手。 剑光如电,直刺陆小凤的咽喉! 咽喉是最致命的要害,现在正是陆小凤心灵最脆弱的时候。 不堪回首的往事,岂非总是能令人变得悲伤软弱? 孤松选择了最好的机会出手! 他的剑比枯竹更快,他与陆小凤的距离,只不过近在咫尺。 这一剑无疑是致命的一击,他出手时已有了十分把握。 只可惜他忽略了一点—— 他的对手不是别人,是陆小凤! 剑刺出,寒光动。 就在这同一刹那间,陆小凤也已出手——只伸出了两根手指,轻轻一夹!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夹的神奇和速度,这一夹表现出的力量,几乎已突破了人类潜能的极限。 寒光凝结,剑也凝结,剑锋忽然间就已被陆小凤两根手指夹住。 孤松拔剑,再拔剑! 剑不动! 孤松的整个人因恐惧而颤动,突然撒手,凌空倒掠,掠出五丈。 这一掠的力量和速度,也是令人不可想像的,因为他知道这已是他的生死关头。 人类为了求生而发出的潜力,本就是别人很难想像的。 陆小凤没有追。 就在这时,他忽然发觉浓雾中又出现了一条人影。 一条淡淡的人影,仿佛比雾更淡,比雾更虚幻,更不可捉摸。 就算你亲眼看见这个人出现,也很难相信他真的是从大地上出现的,就算你明知他不是幽灵、鬼魂,也很难相信他真的是个人。 孤松矫矢如龙的身形突然停顿,坠下,他的力量就好像已在这一瞬间突然崩溃,完全崩溃。 因为他看见了这个人,这个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人。 “砰”的一声,这轻功妙绝的武林高手,竟像是石块般跌落在地上,就动也不再动。 看来非但他的力量完全崩溃,就连他的生命也完全崩溃。 这突然的崩溃,难道只不过因为他看见了这个人? 这个人身上难道带着种可以令人死亡崩溃的力量?难道他本身就是死亡? 雾未散,人也没有走。 雾中人仿佛正在远远的看着陆小凤,陆小凤也在看着他,看见了他的眼睛。 没有人能形容那是双什么样的眼睛。 他的眼睛当然是长在脸上的,可是他的脸已溶在雾里,他的眼睛虽然有光,可是连这种光也仿佛与雾溶为一体。 陆小凤虽然看见他的眼睛,看见的却好像只不过还是一片雾。 雾中人忽然道:“陆小凤?” 陆小凤道:“你认得我?” 雾中人道:“非但认得,而且感激。” 陆小凤道:“感激?” 雾中人道:“感激两件事。” 陆小凤道:“哦?” 雾中人道:“感激你为我除去了门下败类和门外仇敌,也感激你不是我的仇敌。” 陆小凤深深吸了口气,道:“你就是……” 雾中人道:“我姓玉。” 陆小凤轻轻的将一口气吐出来,道:“玉?宝玉的玉?” 雾中人道:“宝玉无瑕,宝玉不败。” 陆小凤道:“不败也不死?” 雾中人道:“西方之玉,永存天地。” 陆小凤再吐出一口气,道:“你就是西方玉罗刹?” 雾中人道:“我就是。” 雾是灰白色的,他的人也是灰白色的,烟雾迷漫,他的人看来也同样迷迷蒙蒙,若有若无。 他究竟是人?还是鬼魂? 陆小凤忽然笑了,微笑着摇头,道:“其实我早就该想得到的。” 西方玉罗刹道:“想到什么?” 陆小凤道:“我早就该想到,你的死只不过是一种手段。” 玉罗刹道:“我为什么要用这种手段?” 陆小凤道:“因为西方罗刹教是你一手创立的,你当然希望它能永存天地。” 玉罗刹承认。 陆小凤道:“可是西方罗刹教的组织实在太庞大,分子实在太复杂,你活着的时候,虽然没有人敢背叛你,等你死了之后,这些人是不是会继续效忠你的子孙呢?” 玉罗刹淡淡道:“连最纯的黄金里,也难免有杂质,何况人?” 陆小凤道:“你早就知道你教下一定会有对你不忠的人,你想要替你的子孙保留这份基业,就得先把这些人找出来。” 玉罗刹道:“你想煮饭的时候,是不是也得先把米里的稗子剔出来?” 陆小凤道:“可是你也知道这并不是容易事,有些稗子天生就是白的,混在白米里,任何人都很难分辨出来,除非等到他们对你已全无顾忌的时候,否则他们也绝不会自己现出原形。” 玉罗刹道:“除非我死,否则他们就不敢!” 陆小凤道:“只可惜要你死也很不容易,所以只有用诈死这种手段。” 玉罗刹道:“这是种很古老的计谋,它能留存到现在,就因为它永远有效。” 陆小凤微笑道:“现在看起来,你这计谋无疑是成功了,你是不是真的觉得很愉快?” 他虽然在笑,声音里却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之意。 玉罗刹当然听得出来,立刻反问道:“我为什么不愉快?” 陆小凤道:“就算你已替你的子孙们保留了永存天地,万世不变的基业,可是你的儿子呢?” 玉罗刹忽然笑了。 他的笑声也像他的人一样,阴森缥缈,不可捉摸,笑声中仿佛也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讥诮。 陆小凤实在不懂他怎么还能笑得出。 玉罗刹还在笑,带着笑道:“你若以为死在他们手里的真的是我儿子,你也未免太低估了我。” 陆小凤道:“死在他们手里那个人,难道不是真的玉天宝?” 玉罗刹道:“是真的玉天宝,玉天宝却不是我的儿子。” 陆小凤道:“他们都已跟随你多年,难道连你的儿子是谁都不知道?” 玉罗刹悠然道:“我的儿子在他出生的那一天,就不是我的儿子了。” 陆小凤更不懂。 玉罗刹道:“这种事我也知道你绝不会懂的,因为你不是西方罗刹教的教主。” 陆小凤道:“如果我是呢?” 玉罗刹道:“如果你是,你就会知道,一个人到了这种地位,是绝对没法子管教自己的儿子,因为你要管的事太多。” 他的声音忽然又变得有些伤感:“为我生儿子的那个女人,在她生产的那一天就已死了,假如一个孩子一生下来就是西方罗刹教未来的教主,又没有父母的管教,他将来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陆小凤道:“当然是像玉天宝那样的人。” 玉罗刹道:“你愿不愿意那样的人来继承你的事业?” 陆小凤在摇头,也在叹息。 他忽然发现要做西方罗刹教的教主固然不容易,要将自己的儿子教养成人也很不容易。 玉罗刹道:“所以我在他出世后的第七天,就将他交给一个我最信任的人去管教,也就在那一天起,我收养了别人的儿子作为我的儿子,这秘密至今还没有别人知道。” 陆小凤道:“现在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玉罗刹道:“因为我信任你。” 陆小凤道:“我们并不是朋友。” 玉罗刹道:“就因为我们既不是仇敌,也不是朋友,所以我才信任你。” 他眼睛里又露出那种讥诮的笑意:“如果你是西方罗刹教的教主,就会明白我这是什么意思了。” 陆小凤已明白。有些朋友往往远比仇敌更可怕。 只不过他虽然也有过这种痛苦的经验,却从来也没有对朋友失去过信心。 因为他并不是西方罗刹教的教主。 他也不想做,不管什么教的教主,他都不想做,就算有人用大轿子来抬他,他也绝不会去的。 陆小凤就是陆小凤。 玉罗刹的目光仿佛已穿过了迷雾,看透了他的心,忽又笑道:“你虽然不是罗刹教的教主,可是我知道你已很了解我,就等于我虽然不是陆小凤,也已经很了解你。” 陆小凤不能不承认。 他虽然还是看不清这个人的脸,可是在他们之间却无疑已有种别人永远无法明白的了解和尊敬。 一种互相的尊敬。 他知道玉罗刹思虑之周密,眼光之深远,都是他自己永远做不到的。 玉罗刹仿佛又触及了他的思想,慢慢的接着道:“我感激你不是我的仇敌,只因为我发现了一件很可怕的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玉罗刹道:“你是我这一生中所遇见过最可怕的人,你能做的事,有很多都是我做不到的,所以我这次来,本想杀了你。” 陆小凤道:“现在呢?” 玉罗刹道:“现在我只想问你一件事。” 陆小凤道:“你问。” 玉罗刹道:“现在我们既非朋友,也非仇敌,以后呢?” 陆小凤道:“但愿以后也一样。” 玉罗刹道:“你真的希望如此?” 陆小凤道:“真的。” 玉罗刹道:“可是要保持这种关系并不容易。” 陆小凤道:“我知道。” 玉罗刹道:“你不后悔?”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也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 玉罗刹道:“你说。” 陆小凤道:“我这一生中,也曾遇见过很多可怕的人,也没有一个比你更可怕的!” 玉罗刹笑了,他开始笑的时候,人还在雾里,等到陆小凤听到他笑声时,却已看不见他的人了。 在这迷梦般的迷雾里,遇见了这么样一个迷雾般的人,又看着他迷梦般消失。 陆小凤忽然觉得连自己都已迷失在雾里。 这件事他做得究竟是成功?还是失败?连他自己也都分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