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魂引》 第一回 惊遇 西方天边的晚霞,逐渐由绚丽而归于平淡,淡淡的一抹斜阳,也消失于苍翠的群山后。 于是,在这寂静的山道上吹着的春风,便也开始有了些寒意。 月亮升了起来,从东方的山洼下面,渐渐升到山道旁的木叶林梢,风吹林木,树影婆娑。浓林之中,突地,传出一个清朗的声音,朗声叹道:“月明星稀,风清如水。人道五岳归来不看山,我虽方自畅游五岳,但此刻看这四明春山,却也未见得在泰山雄奇、华山灵秀之下哩。”随着话声,从林中,缓步踱出一衣衫华丽,长身玉立的弱冠少年,腰下斜斜垂着一柄绿鲨鱼皮剑鞘、紫金吞口的青锋长剑。月光之下,一眼望去,只见这少年双眉带采,目如朗星,衣衫随风飘起,有如临风之玉树。 他目光四下一转,施然前行数步,只听到风声之中,隐隐有淙淙的流水声,随风而来。他剑眉一轩,突又慢声吟道:“身向云山深处行,春风吹断流水声……”突地回首喊道:“囊儿,快把我的笔砚拿来。”微一摇首:“你要是再走得这样慢的话,下次游山,你还是跟着管福留在山下好了。” 树林之中,应声走出一个垂髫童子,一手捧着一方青石端砚,一手拿着两枝紫狼毫笔,胁下斜背着一个极大的彩囊,大步跑到那少年面前,气喘吁吁地将手中毛笔交给那锦衣少年,又从彩囊中取出一方淡青宣纸,一面喘着气道:“公子,囊儿千辛万苦跟着你从河北走到江南来,为的就是跟着公子多见识见识,公子要把囊儿跟那蠢阿福留在山下,那囊儿可要气死了。” 那锦衣少年微微一笑,接过笔纸,提笔写道:“身向云山深处行,春风吹断流水声。”随手将这张字柬塞入那囊儿肋下的彩囊里。 囊儿乌溜溜的两颗大眼珠一转,带着天真的笑容说道:“公子,你今天诗兴像是特别高,从一上山到现在,你已经写下三十多句诗了,比那天在泰山一路上所作的,还要多些。不过——”他话声微微一顿,眼珠四下一转,接着又道:“现在天已经黑了,公子还是带着囊儿快些下山吧。前面又黑又静,说不定会跑出个什么东西来,把囊儿咬一口,公子——” 锦衣少年负手前行,此刻剑眉微皱,回头瞪了那童子一眼,骇得他下面的话都不敢说出来了,鼓着嘴跟在后面,像是不胜委屈的样子。锦衣少年双眉一展,悦声道:“跟着我在一起,你还怕什么?今天晚上就算下不了山,只要有我腰边这柄长剑,难道还会让你给大虫吃掉?” 这垂髫童子“囊儿”抿嘴一笑,面颊上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来,但他瞬即垂下了头,似乎不愿将面上的笑容给公子看到。 前面数十丈,泉声忽地震耳而来,锦衣少年抬目一望,只见对面悬崖如削,下面竟是一条宽有八九丈的阔涧。 锦衣少年目光一闪,抢先数步,俯视涧底,其深竟达二十余丈,山泉自山顶流下,银龙般地飞来,撞在涧中危石之上。珠飞云舞,映月生辉,波涛荡荡,水声淙淙,与四下风吹木叶的簌簌之声,相与鸣和,空山回响,越显清壮。 锦衣少年伫立在这道绝涧旁边,方疑山行至此再也无路,飞珠溅玉,一粒粒溅到他的身上,他呆呆地愣了半晌,目光动处,忽然瞥见右侧竟有一条独木小桥,从对面崖头,斜斜地挂了下来,搭在这边岸上。 对面桥尽之处,木叶掩映之中,一盏红灯,高高挑起,随风晃动。锦衣少年目光动处,面上不禁露出喜色,回首笑道:“你这可不用害怕了吧?前面有灯的地方,必定也有人家,我们今夜在这里借宿一晚,明天乘早下山,不比现在下山要好得多?” 这垂髫童子囊儿眉头竟突地一皱,抢步走了过来,道:“公子,在这种荒山里面住家的人,必定不会是什么好路道,说不定比老虎大虫还可怕,公子还是带着囊儿快些下山吧!” 锦衣少年轩眉一笑,道:“你平常胆子不是挺大的吗?现在怎的如此害怕?我们身上一无行囊,二无金银,难道还怕人家谋财害命不成?”他剑眉又自一轩,伸手抚着剑柄,朗声又道:“我七年读书,三年学剑,若是真的遇上个把小贼——嘿嘿,说不定我这口宝剑,就要发发利市了。” 他抚剑而言,神色之间,意气甚豪,迈开大步,向那独木小桥走了过去。囊儿愁眉苦脸地跟在后面,似乎已预料到将要有什么不幸之事发生似的。 涧深崖陡,那独木小桥凌空而架,宽虽有两尺,但下临绝涧,波涛激荡,势如奔马,若非胆气甚豪之人,立在桥端,便会觉得头晕目眩,更莫说要自这桥上走过去了。 锦衣少年走到桥头,双目亦是微微一皱,回首向那童子说道:“我先过去看看,你要是不敢过来,就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口中虽在说话,目光却在仔细察看前面的落足之处。 这锦衣少年虽是富家子弟,但生性极刚,正是宁折毋弯之人,平日胆气亦在常人之上,此刻见了这绝险的独木小桥,心中却无半分怯意,微一察看,便大步走上桥去,脚步之间,亦甚稳定,显见得对武功一道,颇曾下过些功夫。 山风强烈,吹得他宽大的文士衣衫,猎猎作响。下面泉声震耳,但他双目直视,神色虽极谨慎,却无丝毫不安之意。 眨眼之间,他便行到了对崖,目光四扫,只见木桥之侧,林木掩映中,有间石砌的小屋,屋中灯光外映,那盏红灯,也是从这山间石屋的窗子里挑出来的。 他心念一动,方想回首嘱咐他那贴身书僮一声,哪知回首旋处,这垂髫童子囊儿,竟也从木桥上走了过来,此刻竟已站在自己身后。 他不禁为之展颜一笑,道:“看不出你居然也敢走过来。” 囊儿抿嘴笑道:“强将手下无弱兵,公子胆子这么大,囊儿胆子要是太小了,怕不要被别人笑话了吗?” 锦衣少年微微颔首,轻轻一拍他的肩膀,意下大为赞许,却听囊儿已又高声喊道:“我家公子山行迷路,想借贵处歇息一晚,不知贵主人能否方便方便?” 只听得四山回声“……方便……方便……”远远传来,此起彼落,相应不绝,但那石砌小屋之中,却无半丝回应。 锦衣少年剑眉微皱,一撩衫角,箭步窜了过去,探首朝屋中一望,面色不禁突地一变。蹬,蹬,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 那垂髫童子眼珠一转,亦自大步跑了过去,一看之下,面色更是骇得煞白,竟然脱口惊呼了起来,身子摇了两摇,几乎要跌倒地上。 原来在那石屋之中,木桌两侧,竟一边一个倒着两具尸身,一眼望去,只见这两人身躯都极为硕壮,但脑袋却已变成了一团肉酱,连面目都分不清了。桌上油灯发出凄凉的灯光,映在这两具尸身上,给这原本已是极为幽清僻静的深山,更增添几分令人悚栗的寒意。 一声蝉鸣,划空摇曳而过,囊儿激灵灵打了个冷颤,颤声道:“公子,我们还是快走吧!” 锦衣少年剑眉深皱,俯首寻思,根本没有答理他的话,暗中寻思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这两人怎会死在这里?桌上的油灯还未熄,显见得他们死去还没有多久。但杀他们的人到哪里去了呢?我一路上山,并没有看到有人从山上下来,难道此人杀人之后,又跑到里面去了?” 他右手紧握着上面密缠丝带的剑柄,掌心却已微微沁出冷汗来,暗中一咬牙,又自忖道:“我学剑三年,虽未大成,但京城侠少,却已多半不是我的对手。记得我学剑之时,师父曾经对我说过,江湖游侠,并非以武恃强,而要济人之难,扶弱锄强,才能称得上一个‘侠’字。我平日常以‘侠’字自许,如今遇着这等事,岂能甩手一走?好歹也得探查一个究竟来。” 一念至此,心胸之中但觉豪气大作,闪目而望,只见石屋左侧,筑着一条小石阶,蜿蜒通向崖下。 崖下水影星罗,将天上星月,映得历历可数,竟是一片水田。水田后面,屋影幢幢,像是有着一片庄宅,也有些许灯光,从影中映了出来。 那垂髫童子囊儿满面惶急之容,望着那锦衣少年,恨不得他马上和自己一起走开,远远离开这诡异的地方才对心思。 哪知锦衣少年俯首沉思了半晌,竟然大步朝石阶走下去。他暗中长叹一声,也只得紧紧地跟在后面。 风声穿谷,如怨如诉,四山之下,都像是弥漫着一种凄凉的寒意。 锦衣少年快步而行,穿过一些田垄,只见左侧是条宽约两丈的大溪,流波荡荡,势甚湍急,右侧峰峦矗列,峭拔奇秀,被月光一映,山石林木,都幻成一片神秘的银紫色。 对面大山横亘,却在山脚之处,孤零零地建着一座庄院。走到近前,亭台楼阁的影子,都变得十分清晰可见。 庄院外一道高约丈余的围墙,黑漆光亮的大门,向南而建,此刻竟是敞开着的。门上的紫铜门环,在月光下望去,有如黄金一般。 锦衣少年在门口一顿步,伸出手掌重重拍了拍门环,铜环相击,其声锵然,在空山之中,传出老远,余音袅袅,历久不绝。 但门内却仍然是一片寂然,连半点回应都没有。锦衣少年剑眉一皱,正待闯入门去,哪知身后蓦地“阁”的一响。 他大惊之下,拧腰错步,刷地跃开三尺,“呛啷”一声,拔出剑来,回身持剑,闪目而望。月光之下,只见一只青蛙,纵跃如飞地向水田中奔去,囊儿睁着大眼睛,呆呆的望着自己,四下仍是一片静寂,甚至静寂得有些可怕了。 他心中不禁哑然失笑,暗道一声:“惭愧!”转身向门内走去。 他一脚跨入门里,全身便又不由自主地泛出一阵寒意,呆呆地站在门口,几乎再也没有勇气,向里面跨进一步。 这黑漆大门内的院落里面,竟然躺着一地尸身,死状竟也和先前那石屋之中的两个彪形壮汉一样,全身上下,一无伤痕,头顶却被打成稀烂。清冷的月光,将地上的血渍,映得其红如紫,院落里、大厅内,灯光昏黄,从薄薄的窗纸里透了出来。 锦衣少年胆子再大,此刻却也不禁为之冷汗涔涔而落。 囊儿在后面悄悄地扯着他的衣襟,却已骇得说不出话来。 他仗剑而立,只觉吹在身上的晚风,寒意越来越重,脚下一动,方待回身而去,但心念一转,便又自暗中低语道:“管宁呀管宁,你既然已走到这里,无论是福是祸,你也得闯上一闯了。你平常最最轻视虎头蛇尾之人,难道你也变成如此人物了吗?” 他胸脯一挺,右手微挥,一溜青蓝的剑光,突地一闪,他便在这一闪的剑光中,穿过这满布尸身的院落,但目光却再也不敢去望那些尸身一眼。 从院门到厅门虽只短短数丈距离,但此刻在他眼中,却有如中间阻隔着千山万水一般,几乎是不可企及的漫长。 他缓缓登上石阶,用手中剑尖推开大厅前那两扇半掩着的门,干咳一声,沉声道:“屋内可有人在?但请出来说话。” 屋内自然没有回应,厅门“呀”地一声,完全敞了开来。他定睛一望,只见这间大厅之上,竟然无一人影。 他暗中吐了一口长气,回首望去,那囊儿仍然失魂落魄地跟在自己身后,捧着那方石砚的左手,不住地颤抖着,石砚里满蓄的墨汁,也因之淋漓地四下溅了出来。 他怜惜地抚了抚这童子的肩头,穿过大厅,目光四下转动间,厅内的茶几之上,仍然放着一碗碗盖着盖子的茶,安放得十分整齐,并没有凌乱的样子。他不禁暗自思忖:“茶水仍在,喝茶的人却都到哪里去了?院落中的尸身俱是下人装束,喝茶的人想必就是此间的主人。” 他暗中一数,桌上的茶碗,竟然有十七个,不禁又自暗中寻思道:“方才此地必然有着许多客人,但是这些人又都到哪里去了呢?前面的尸身,看来都是主人的家奴,难道他们都是被这些客人杀死的吗?” 他暗中微微颔首,对自己在这种情况下,仍有思考的能力,大为满意。只是他却不知道,自己的思忖虽近情理,距离事实,却仍相差甚远哩! 思忖之间,他已穿过大厅,从右边的侧门走了出去。 厅外一曲回廊,朱栏画栋,建筑得极其精致。回廊外庭院深深,一条白石砌成的小径,蜿蜒着通向庭院深处。 他手持长剑,一步步走了过去,方自走了三五步,目光动处,忽地望到这条小径两侧,竟然各自倒躺着一个身穿华服的虬髯大汉的尸身,腰侧的大刀,方自抽出一半,身上亦是没有半丝伤痕,只有头顶上鲜血模糊,血渍深深浸入小径旁的泥地里。 锦衣少年管宁心中一凛,一挥长剑,仍然向前走去,又走出三五步远,却见石径之上,交叉着两柄精光闪烁的长剑。 他脚步一停,转目而望,小径两侧,果然又倒躺着两具尸身,身躯肥胖,俱是穿着一身劲装。一人左手握剑,一人右手握剑,剑尖虽搭在一处,尸身却隔得很远,而且伏在地上,发际血渍宛然,伤痕竟也和先前所见的尸身一样。 锦衣少年望着这两具尸身,呆呆地愣了半晌,一时之间,但觉脑海之中,一片晕眩,甚至连惊恐之心都已忘记了。 前面数步之遥,是个长髯老者的尸身,再前面竟是三个蓝袍道人,并肩死在一处。接着见到两个身披袈裟的僧人尸身,横卧在路上,身上俱无伤痕,头上却都是鲜血模糊。 走过这段石径,管宁的一件华丽长衫,已全部紧紧贴在身上。此刻春寒仍是甚重,他却已汗透重衫。 石径尽头,是个六角小亭,孤零零地建在一片山石之上。管宁茫然拾级而登,一条血渍,从亭中笔直地流了下来,流在最上层的一级石阶上。他无须再看一眼,便知道这六角亭内,一定有着数具尸身,尸身上的伤痕也和方才一样。 他暗中默默念了一遍,暗忖道:“虬髯大汉、肥胖剑客、长髯老者、蓝袍道人、僧衣和尚,一共是十个——茶碗却有十七个,这亭子里面,该是七具尸身吧?” 他见到第一具尸身之时,心中除了惊恐交集,还有一种混合着愤怒与哀伤的情感。兔死尚有狐悲,当人们见到人类尸身的时候,自然也会觉得悲哀的。 但此刻他却像是有些麻木了——这是因为过度的惊恐,也是因为过度的哀愤,因之,他竟能在心中计算着这冷酷的问题。 踏上最后一级石阶,他茫然向亭中望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跛足丐者,倒卧在石阶之上,一颗头发蓬乱的头颅,垂在亭外,从他头上流出的血渍,便沿着石阶流下。 一个满身黑衣的瘦削老人,紧紧地倒在他旁边,一根隐泛乌光的拐杖,斜斜地插在地上,入土竟有一半,将四侧的石板,都击得片片碎落,显见这跛是丐者死前一掷,力道是何等惊人。 但管宁却没有注意到这些,他目光已转到一个身穿轻红罗衫的绝色少妇身上。这少妇的尸身,是和一个亦是通体红衫的剑眉修鼻的中年汉子倒卧在一处。月光斜照,他们的头上虽也血渍淋漓,但这丑恶的伤痕,却仍然掩不住这一对男女的绝世姿容。 管宁心中暗叹一声,只听到身后的囊儿竟也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但他却无法分辨这声叹息中所包含的意味究竟是什么。 那该是惊恐和悲愤的混合吧! 他手上的长剑,软弱地垂了下来,剑尖触到石板铺成的地上,发出“当”的一声轻响。 他的目光随着剑尖望去,越过那一对绝美男女的尸身,停留在一双穿着福字腾云履的脚上。 于是他的心便“怦”的跳了一下,几乎不敢往上移动自己的目光,因为这双脚竟是笔直地站着的。“难道这里竟然还有个活人吗?” 他的脚步生硬地向后面移动着,目光也不由自主地缓缓向上移动—— 一个瘦削而颀长的白衫身形,紧紧地贴着这六角小亭的朱红亭柱,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掌,五指如钩,抓在亭柱两侧的栏杆上,手指竟都深深陷入那朱红色的栏木里,但是他的头,却虚软地垂落了下来。 “他也死了。”管宁长长一叹,“只是他没有倒下来而已。” 望着这具死后仍不倒下的尸身,他不禁又是呆呆地愣了半晌,却不知道自己的一双鞋子,已经踩到那片鲜红的血渍上了。 一片浮云,掩住了月光,本已幽黯的大地,此刻便更觉苍凉。 星白如月,月白如风,只有地上的血渍……血渍该是什么颜色呢? 那垂髫童子囊儿,手里兀自捧着那方石砚,顺着他主人的目光,也是呆呆地望着那具死后仍没有倒下的尸身,望着他身上穿着的那件洁白如雪的长袍,腰间系着的那条纯白丝绦。 “这人生前,也该是个极为英俊潇洒的人物吧?”只可惜他的头是垂着的,因而无法看清他的面容,他当然也绝没有走上去仔细看看的勇气。 而管宁心中,却在思忖着另一个问题。 “……蓝袍道人、跛足丐者、黑衣老人、红衫夫妇,再加上这白袍书生,一共不过十五人而已,但那大厅中的茶碗,却有十七个……那么,还有两个人呢?这两人难道就是杀死这些人的凶手?但这两人却是什么人呢?是此间的主人?抑或是客人?唉——此刻这些人全都死了,普天之下,只怕再也没有人能够解答这些问题了。” 他目光一扫,暗叹着又忖道:“这些尸身生前想必都是游侠江湖的草泽豪士,如今却都不明不白地死了,连个埋骨之人都没有。我既遇着此事,好歹也得将他们的尸身埋葬起来。日后我若能寻出谁是凶手,究竟是为着何事将这些人全都杀死,究竟谁是谁非——其实能将这许多人都一一杀死的人,纵然具有杀人的理由,手段却也够令人发指的了。” 此事虽然与他无关,但这生具至性的少年,此刻却觉得义愤填胸,一时之间,心中思潮所至,俱与此事有关。 月升愈高,亭中的阴影,也就越发浓重。由东方吹来的晚风,从他身后笔直地吹了过来,哪知—— 风声之中,突地传来一声阴恻恻的冷笑,这笑声有如尖针一般,刺入他背脊之中。这阵刺骨的寒意,刹那之间,便在他全身散布了开来。 他大惊之下,拧腰错步,倏然扭转身形,目光抬处,只见亭外的石阶之上,缓缓走下一个身穿五色彩衣的枯瘦老人,瘦骨嶙峋,有如风竹,顶上头发,用根非玉非木的紫红长簪插做一处,面上高颧深腮,目如苍鹰,一动不动地望在管宁身上。 此情此景,陡然见到如此怪异的人物,管宁胆子再大,心中也不禁为之泛起阵阵寒意,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剑尖拄在地上,发出一阵阵极不悦耳的“丝丝”之声,与那阴森的冷笑声相合,听来更觉刺耳。 这身穿彩衣的枯瘦老人,垂手而行,全身上下,几乎看不出有任何动作,瘦长的身躯,却已由亭外缓缓走了进来。 管宁努力压着心中的惊惧之情,微挑剑眉,厉声喝道:“你是谁?这些惨死之人,可是你杀死的?” 那枯瘦老人嘴角微一牵动,目光之中,突地露出杀意,一言不发地伸出手掌,向管宁当胸抓去。 只见这只黝黑枯瘦的手掌,指尖微曲,指甲竟然卷做一团。管宁心中一寒,手臂微抬,将手中的长剑平胸抬起。哪知这枯瘦老人突地又是一声冷笑,指尖指甲竟电也似地舒展开来,其白如玉,其冷如铁,生像是五柄冷气森森的短剑。 管宁大惊之下,再退一步,只见这只手掌,来势虽缓,却将自己的全身上下,全都控制住了,自己无论向何方闪避,都难免被这五只森冷如剑的手指,戳上几个窟窿。 刹那之间,他闪电般地将自己所学过的武功招式,全都想遍,却也想不出任何一个招式,能够挡住这一掌缓缓的来势。 情急之下,他猛地大喝一声,右手猛挥,青光暴长,将手中长剑,全力向这有如鬼魅一般的枯瘦老人挥了过去。 哪知剑到中途,他只觉全身一震,手腕一松,不知怎的,自己手中的长剑,便已到了人家手上。 却见这枯瘦老人一手捏着剑尖,轻轻一挥,这柄精钢百炼的长剑,竟被折成两段,“当”的一声,剑柄落在那黑衣老人的尸身之侧,接着又是“夺”的一声,青光微闪,捏在那枯瘦老人手中的半截长剑,被他轻轻一挥,竟齐根没入亭上的梁木之中,只留下半寸剑身,兀自发着青光。 管宁性慕游侠,数年之前,千方百计地拜在京城一位著名镖客的门下,学剑三年,自认剑法已经有了些功夫,此刻在这枯瘦老人的面前一比,他才知道自己所学的武功,实在有如沧海之一粟,连人家的千万分之一,都无法比上。 只可惜他知道得嫌太迟了些,这枯瘦老人的一双手掌,又缓缓向他当胸抓了过来。他心中长叹一声,方待竭尽全力,和身扑上,和这彩衣老人拼上一拼。虽然他已自知今日绝对无法逃出这诡秘老者的掌下,但让他瞑目等死,却是万万做不到的。 哪知就在他全身气力将发未发的一刹那间,他身侧突地响起一声厉叱,一阵劲风,夹着一团黑影,劈面向那枯瘦老人打了过去。 枯瘦老人双眉一皱,似乎心中亦是一惊,手掌一伸一缩,便将那团黑影接在手里,入手冰凉,还似带着些水渍。 他心中不禁又为之一惊,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暗器。俯首一看,原来却是一方石砚,方自暗骂一声,却见眼前掌影翻飞,已有一双手掌,劈头盖脸地向自己击了过来。掌风虽弱,招式却极刁钻,他的武功虽炉火纯青,竟也不得不微闪身形,避开这双手掌击向自己面门的一招两式。 这一突生的变故,使得管宁微微一怔,定睛望去,心中不禁又为之一惊,那闪电般向枯瘦老人击出两掌之人,竟是自己的贴身书僮囊儿。 那枯瘦老人身形微闪之后,袍袖一拂,便将面前的人影震得直飞了出去,闪目望处,却见对方只是一个垂髫童子,心中亦是大奇,半晌说不出话来。 囊儿甫出一招,身形便被人家强劲的袖风震飞,心下不禁暗骇:“此人武功,确是高到不可思议。”连退数步,退到亭栏之侧,方自稳住身形,口中却已大声喝道:“你这老鬼是什么人,为何要加害我家公子?”小小的胸膛一挺,竟又大步向那枯瘦老者走了过去,眼珠睁得滚圆,方才的那种畏缩之态,此刻在他面上,竟也一丝一毫都不存在了。 此刻管宁心中,却是又惊,又愧。他再也想不到这个自己从京城西郊冰天雪地中救回来的垂髫童子,竟然身具武功,而且还比自己高得多,却从未在人前炫露出来,而自己才只学会两三路剑法,便已自负侠少。一念至此,心中羞愧大作,呆呆地怔在当地,几乎抬不起头来。 那枯瘦老人目光微睨管宁一眼,便箭也似的,注在囊儿身上,却仍然没有说话。囊儿眼珠一转,大声又道:“我家公子是个读书人,和你素无仇怨,你为什么一见面就要害他?你年纪这么大了,却对一个后生晚辈下起毒手,难道不害臊?” 枯瘦老人突地冷冷一笑,尖声说道:“你方才那招‘龙飞凤舞’是从哪里学来的?金丸铁掌杜仓是你的什么人?”声音尖锐,有如狼嗥。 囊儿面色一变,但眼珠一转,瞬即恢复常态又道:“你也不要问我的师承来历,我也不会告诉你。反正我家公子不是武林中人,只是为了游山玩水,才误打误撞地走到这里来的。你们江湖中的仇杀,和我们根本无关,就算这些人是你杀死的,我们也不会说出去。你今天要是放我们走,我一定感激你的好处,今天的事,我决不会说出去。” 枯瘦老人神色微微一动,冷笑道:“你这娃儿倒有趣得很,我老人家本也不忍害你,只是——” 右掌突地一扬,方才接在手中的石砚,便又电射而出。囊儿只觉眼前一花,还未来得及体会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势如奔雷的石砚,便不偏不倚地击在他面门之上。 枯瘦老人一无表情地望着囊儿狂吼一声,缓缓倒了下去,冷然接口又道:“只怪你们走错了地方。”目光凛然转向那已扑向囊儿身上,连连痛呼的管宁:“老夫只得心狠手辣一些了。” 随着话声,他又自缓缓走向管宁,瘦如鸟爪般的手掌,又伸了出来。 管宁眼见这方渐成长,本应享受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的幼童,竟为着自己,丧失了性命,心中但觉悲愤填膺,突然长身而起,满含怨毒地望着这冷酷的魔头。只要此人再走前一步,他便会毫不犹疑地和身扑上。 哪知这枯瘦老人目光转处,全身突地一震,眨眼之间,面上便满布惊恐之色,脚步一顿,肩头微晃,突地倒纵而起,凌空一个翻身,电也似的掠了出去。只见那宽大的彩袍微微一飘,他那瘦如风竹的身躯,便消失在亭外沉沉的夜色里。 管宁一怔,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虽是个聪明绝顶之人,但究竟初入江湖,遇着此等诡异复杂之事,本已茫无头绪,哪知这事的演变,却越来越奇,莫说是他,便是江湖历练比他更胜十倍之人,也无法明了此事的究竟了。 他茫然怔了半晌,心中突地一动,回过头去,心头不禁又是蓦地一跳,全身的血液,几乎也为之停顿下来。 那垂首而立的白袍尸身,此刻竟已抬起头来,一双深深插入栏木中的手掌,也正自缓缓向外抽出。夜色之中,只见此人眉骨高耸,鼻正如削,面色苍白得像是玉石所雕,一丝血渍,自发际流出,流过他浓黑的眉毛,紧闭的眼睑,沿着鼻洼,流入他颔下的微须里。 这苍白的面色,如雕的面目,衬着他一身洁白如雪的长袍,使他看来有如一尊不可企及的神像。 但那一丝鲜红的血渍,却又给他带来一种不可描叙的凄清之意。 管宁目瞪口呆,骇然而视,只见这遍体白衫的中年文士,缓缓睁开眼来,茫然四顾一眼,目光在管宁身上一顿,便笔直地走了过来。 管宁心中暗叹一声,知道自己今日已卷入一件极其神秘复杂的事件里。是福是祸,虽然仍未可知,但此刻看来,却已断然是祸非福的了。 这白袍文士,人一苏醒,便向自己走来,定然亦是对自己不利。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自己一个局外人忽然插入此间,自然难怪人家会对自己如此。一念至此,他心中更是百感交集,索性动也不动的站在当地,静观待变。 哪知这中年文士走了两步,突地停了下来,目光一垂,俯首寻思了半晌,似乎在想什么。管宁又是一奇,却听他自语着道:“我是谁?我是谁?……” 猛地伸出手掌,连连拍打着自己的脑袋,不断地自语道:“我是谁,我是谁……”声音越来越大,突地拔足狂奔,奔出亭外,奔下石阶,只听得他仍在高声呼喊着。 “我是谁……我是谁……”叫喊的声音,越来越远,渐渐沉寂。 于是本已茫然的管宁,此刻更有如置身黝黑深沉的浓雾之中,摸不着半丝头绪,只觉自己平日对事物忖度的思考之力,此刻却连半分也用不上。心胸之中,被悲愤、哀伤、自疚、诧异、惊骇、疑惑——各种情感堵塞得像是要裂成碎片似的。 此事原本与他毫无关系,然而,此刻却改变了他一生命运。在当时他走过那座小小的独木桥的时候,这一切事,他又怎能预料得到呢? 蓦地—— 他身侧响起一声轻微的呻吟之声,他连忙回过头去,俯下身子。 倒卧在那并肩斜倒在亭栏之前的一对红衫夫妇前面的囊儿,面门满是血渍,挺直的鼻梁,亦被击成骨肉模糊。 此刻,他正勉强地睁开了眼睛,望了管宁一眼,见到他还是好生生地活在自己的眼前,血肉模糊的面上,便绽开一丝喜悦的笑容,似乎极为安慰。因为,自己的死,终于有了代价了。 管宁只觉得心中所有的情感,在这一瞬之间,全都变成浓厚的悲哀,两滴泪珠,夺眶而出—— 冰凉的眼泪,流在他滚热的面颊上,也流入他炽热的心。 他仍任它流下来,也不伸手拭抹一下,哽咽着道:“囊儿,你……你何必对我如此,叫我怎么报答你!” 囊儿面上的笑容兀自未退,断续地说道:“公子对囊儿的大恩……囊儿一死也报答不完,这……这又算得了什么?若没有公子……囊儿和大姐早就冻死、饿死了。” 他痛苦地扭曲了一下身躯,但此刻他心中是安详的,因之任何痛苦,他都能面带笑容地忍受下,接着又道:“只要公子活着,囊儿死了算不得什么,但是……囊儿心里却有一件放不下的事。” 管宁强忍哀痛,哽咽接道:“囊儿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我一定替你做好,就算那事难如登天……不过,囊儿别怕,囊儿不会死的。像囊儿这么乖的孩子要是死了,这世界还算得是什么世界?” 囊儿凄然一笑悄然合上眼睛,默默地停了半晌,接着又道:“囊儿死了,希望公子好好看待囊儿的姐姐。囊儿的姐姐也很乖,公子以后要是娶了亲,就……就叫囊儿的姐姐侍候公子的夫人。公子以后若是没有喜欢别的女孩子……就喜欢囊儿的姐姐好了。唉——大姐对囊儿真好,可是囊儿却永远不能看到大姐了。大姐,你会伤心吗?” 管宁方自忍住的眼泪,此刻便又不可遏止地流了下来。 过度的悲伤,已使他再也说不出话来。囊儿又睁开了眼睛,只见他不住地点着头,嘴角便又泛起一丝笑容,微声说道:“囊儿还有一件事,想求公子,公子一定答应囊儿,囊儿的……” 他这两句说得极快,但说到一半,便停止了,竟已说不出话来了。 他的嘴角,还带着一分笑容,因为他的生命虽然短促,却是光辉而灿烂的。他生得虽然困苦,死得却极安乐,他不曾亏负人生,人生却有负于他…… 人生,人生之中,不是常常有些事是极为不公平的吗? 伏在囊儿的尸身上,管宁哀哀的痛哭了起来,将心中的悲哀,都和在眼泪之中如泉涌地哭了出来。有谁能说眼泪是弱者所独有的?勇敢的人们虽不轻易流泪,但当他流泪的时候,却远比弱者还要流得多哩! 他也不知哭了多久,肩头突然被人重重拍了一下。他心头一跳,回头望处,却见那白袍文士,不知何时,又已站在他的身后,带着一脸茫然的神色,凝视着他,一字一字地问道:“我是谁?你知道吗?” 痛哭过后,管宁只觉心中空空洞洞的,亦自茫然摇了摇头,道:“你是谁,我怎么会知道?不管你是谁,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白袍中年文士呆了一呆,连连点着头,长叹了一声,缓缓说道:“与你本无关系,与你本无关系。”语声微顿,又道:“那么和谁有关系呢?” 管宁不禁为之一愕,又自摇了摇头,道:“和谁有关系,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哼——我当然不会知道。” 那白袍文士又是一呆,突地双手疾伸,一把将管宁从地上抓了起来,竖眉吼道:“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那么谁知道?这里上上下下,前前后后,都是死人,我不问你,难道去问那些死人吗?” 管宁双肩被他抓在手里,但觉其痛彻骨,全力一挣,想挣脱他的手掌,但这中年文士的一双手掌,竟像是生铁所铸,他竭尽全力,也挣不脱,心中不禁怒气大作,厉声叱道:“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看你——哼哼,还是死了算了。” 这中年文士双眉一轩,瞬又平复,垂下头去,低声自语道:“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突地手掌一松,将管宁放了下来,连声道:“是极,是极,我还是死了算了。” 转身一望,见到那只插在地下的铁拐杖,身形一动,掠了过去,将拐杖拔将起来,再一拧身,便又回到管宁身前,将拐杖双手捧到管宁面前,道:“就请阁下用这枝拐杖,在我头上一击,把我打死算了。” 管宁只觉眼前微花,这中年文士已将拐杖送到自己面前,身形之快,有如鬼物,心中方自骇然,听了他的话,却又不禁愣住了,忖道:“此人难道真的是个疯子?天下怎会有人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就算他是个疯子,也不至于会疯到这种地步呀!” 那中年文士等了许久,却见管宁仍在垂首想着心事,双眉一轩,道:“这枝拐杖虽然不轻,但你方才那一挣,两膀之间,至少有着两三千斤力气,这拐杖一定拿得起,来来来!就请阁下快些动手吧!” 他双手一伸,将拐杖送到管宁的身前,管宁连忙摇首,说道:“杀人之事,我不会做。阁下如果真的要死,还是你自己动手吧!” 那中年文士目光一凉,突地大怒道:“你叫我死了算了,却又不肯动手,难道要叫我自己杀死自己不成?哼!你这种言语反复之人,不如让我一杖打死算了。” 管宁心中一动,忖道:“方才我是挣了一下,此人便已估出我两膀的力气,不会是个疯子。” 他转念又忖道:“他让我动手杀他,必定是难弄于我。试想他武功之高,不知高过我多少倍,怎会无缘无故地让我打死?” 一念至此,他便冷冷说道:“阁下若是真的要死,我便动手好了。” 劈手夺过那枝黑铁拐杖,高高举起,方待击下,目光斜处,却见这中年文士竟然真的阖上眼睛,一副闭目等死的样子,举在空中的黑铁拐杖,便再也落不下去。 在这一刻之中,管宁心中思潮如涌,突地想起了许多事。 他手中的黑铁拐杖,仍高高举在空中,心中却在暗地寻思道:“我幼时读那先人札记中的秘辛搜奇,内中曾记载着一个完全正常之人,却常常会因为一个极大的震荡,而将自己一生之中的所有事情,完全忘却的——” 他目光缓缓凝注到那白袍书生的头顶之上,只见他发际血渍宛然,显然曾被重击,而且击得不轻,心念一动,心中又自忖道:“莫非此人亦因此伤,而将自己是谁都忘得干干净净?如此说来,他便非有心戏弄于我,而是真的想一死了之?” 目光一转,见这中年书生面目之上果然是一片茫然之色,像是已将生死之事,看做与自己毫无干系,因为生已无趣,死又何妨? 管宁暗叹一声,又自忖道:“方才那身穿彩袍的高瘦老者,武功之高,已是令人难以置信,但他一见着这白袍书生,却连头也不敢回,就飞也似的逃了出去,显见这白袍书生必是武林之中,一个声名极大的人物,他的一生,也必定充满灿烂绚丽的事迹。而如今呢,他却将自己的一生事迹全部忘记。这些事迹,想必全是经过他无比艰苦的奋斗,才能造成的。唉——人们的脑海,若是变成一片空白,什么事也无法思想,什么事也不能回忆,甚至连自己的姓名都不再记得,那该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若是有朝一日,我也变成如此,只怕我也会毫不犹疑,心甘情愿地,让别人一杖击死了。” 一念至此,他突地对这白袍书生,生起同情之心,手中高举的黑铁拐杖,便缓缓地落了下来,“当”的一声,落到地上。 那白袍文士倏然睁开眼来,见到管宁的目光呆呆地望在自己的脸上,双眉微皱,怒道:“你看我作什么,还不快些动手?” 管宁微喟一声,道:“生命虽非人世之间最最贵重之物,但阁下又何苦将自己大好的生命,看得如此轻贱?” 那白袍书生神色微微一动,叹道:“我活已觉无味,但求一死了之——”他双眉突又一皱,竟又怒声说道:“你这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方才叫我死了算了,此刻竟又说出这种话来,难道我自己的生死之事,竟要由你为我作主吗?” 管宁心中突地一动,暗暗忖道:“我方才所说的话,他此刻竟还记得,想必他神智虽乱,却还未至不可救药的地步。以他的武功,在江湖上必非无名之辈,认得他的人,必定也有很多,我若能知道他的些许往事,假以时日,也许能将他的记忆恢复,亦未可知。” 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在这一瞬之间,他便已立下帮助此人之心。一个生具至性之人,往往会因人家的痛苦,生出同情之心,而忘却自身的痛苦。管宁此念既生,便道:“小可虽是凡庸之人,却也能了解阁下的心境。阁下如能相信于我,一年之内,小可必定帮助阁下,忆起以往之事——” 白袍书生神色又为之一动,俯首凝思半晌,抬头说道:“你这话可是真的?” 管宁胸脯一挺,朗声道:“我与阁下素不相识,焉能有欺骗阁下之理?阁下若不相信,我也无法,只是要我动手杀死阁下,我却是万万无法做出的。” 右手一弹,将手中的黑铁拐杖,远远抛出亭外,身形一转,走到囊儿的尸身之前,再也不望那白袍文士一眼。 白袍书生又缓缓垂下头去,目光呆滞地停留在地面上,似乎在考虑什么,一时之间全身竟动都不动。 管宁俯身将囊儿的尸身抱了起来。眼见这半日之前,还活活泼泼地充满生气的稚龄童子,此刻却已变成僵硬而冰冷的尸身,心中不禁悲愤交集,感慨万千。愕了半晌,转身走出亭外,沿着石阶,缓缓走了下去。 庭院之中,幽黯凄清,抬首一望,星群更稀,月已西沉。 他沉重地叹息了一声,走到林荫之中,将囊儿的尸身,放了下来,折了段树枝,卷起衣袖,想掘个土坑,先将尸身草草掩埋起来。 泥土虽不甚紧,但那树枝却更柔脆,掘未多久,树枝便“啪”的断了,他便解下腰间的剑鞘,又继续掘了起来。 哪知身后突地冷哼一声,那白袍书生竟又走到他的身后,冷冷说道:“你这样岂不太费事了些?” 一把抢过管宁手中的剑鞘,轻描淡写地在地上一挑,一大片泥土便应手而起。 管宁暗叹一声,忖道:“此人的武功,确是深不可测,却不知又是何人,能将他击成重伤——那数十具尸身,伤势竟都相同,能将这些人在一段极短的时间里,都一一击毙,这实在有些不可思议。这些人在一夜之中,不约而同地到此间来,又同时被人击毙,这其中必定关系着一件极为重大隐秘之事。但这又是什么人呢?这些人又都是何许人物?这间庄院建筑在这种隐秘的地方,主人必定是非常人物,这主人又是谁呢?是否亦是那些尸身其中之一?这些人是否受了这主人的邀请,才同时而来?十七碗茶,却只有十五具尸身,那两人跑到哪里去了?若我能找到这两人,那么,此事或许能够水落石出,只是我此刻却连这两人是谁都不知道,所有在场之人,都死得干干净净,这白袍书生又变成如此模样,唉——难道此事将永远无法揭开,这些人将永远冤沉地底吗?” 他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些问题,越想越觉紊乱,越想越觉无法解释—— 抬起头来,白袍文士早已将土坑掘好,冷冷地望着他。 他又自长叹着,将囊儿的尸身埋好,于是他点起一把火,让那些诗句都化为飞灰,飘落在囊儿的尸身上。他突然对囊中那些曾无比珍惜的诗句,变得十分轻蔑。在解下他身边的彩囊的刹那,管宁的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 跪在微微突起的土丘前,他悲哀地默视了半晌,暗中发誓,要将杀这无辜幼童的凶手杀死,为他复仇。 虽然他自知自己的武功,万万不是那身穿彩袍的诡异老人的敌手,但是他的决心,却是无比的坚定而强烈的。当人们有了这种坚定而强烈的决心的时候,任何事都将变得极为容易了。 白袍文士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面上竟也流露出一种淡淡的悲哀之意,直到管宁站起身来,他才低声问道:“现在要到哪里去呢?” 管宁沉重地移动着脚步,走出这悲凉的树丛。他知道这中年文士问他这句话的意义,已无异是愿意随着自己一起寻求这些疑问的解答。但此刻究竟该到哪里去呢?他却也茫然没有丝毫头绪。 步出树丛,他才发现东方已露出曙色了。这熹微的曙光,穿透浓厚的夜色,使得这幽黯凄清的庭院,像是有了些许光亮,但清晨的风吹到他身上,寒意却更重了。 更何况在那条蜿蜒而去的碎石小径上所倒卧的尸身,又替晨风加了几许寒意。 他默默地伫立了一会儿,让混沌的脑海稍微清醒,回过头道:“这些尸身,不知是否阁下素识?” 他话声微顿,只见那白袍文士茫然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也不记得了。” 管宁长叹一声,道:“无论如何,你也不能任凭他们的尸身,暴露于风雨之中。唉!这些人的妻子儿女若知道此一凶耗,不知要如何悲伤了。只可惜我连他们的姓名都不知道,否则我定要将他们的死讯,告诉他们的家人,也好让他们来收尸。” 说到后来,他话声也变得极其悲怆。 白袍文士呆了一呆,突地垂下头,自语道:“我的家人是谁?唉——我连我究竟有没有家都不知道。” 两人无言相对,默然良久,各自心中,俱是悲思难遣,不能自己。 大地由黑暗而微明,此刻阳光已从东方的云层中照射出来。 管宁默默地抬起这些尸身,将他们怀中的遗物,都仔细包在从他们衣襟上撕下的一块布里。因为这些东西纵然十分轻贱,然而在他们家人的眼中,其价值都是无比贵重。管宁暗中希冀有一天能将这些东西交到他们家人的手里,因为他深切地了解,这对那些悲哀的人,将是一种多大的安慰。 那白袍文士虽然功力绝世,但等到他们将这些尸身全部埋好在这深深的庭院中时,从东方升起的太阳,已经微微偏西了。 当他们掩埋这些他们甚至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尸身的时候,他们心中,却有如在掩埋最亲近的朋友一样的悲哀。 于是,在这相同的悲哀里,他们虽然没有说话,但是彼此之间,却都觉得亲近了许多,这在他们互相交换的一瞥里,他们也都了解到了。 但这可是一种多么奇妙的友谊的开始呀! 踏着小径的血迹,走尽曲折回廊,走入大厅去—— 管宁目光一扫,神色突地大变,但觉一阵寒意,自心头升起,一时之间,竟惊吓得说不出话来。 那白袍文士茫然随着他的目光在厅中扫视一遍,只见桌椅井然,壁画罗列,厅门半开,窗纸昏黄,却没有什么奇异之处,心中不禁大奇,不知道管宁惊骇的是什么? 因为他的记忆之力已完全丧失了,若他还能记得以前的事,那么他也一定会惊诧,甚至惊诧得比管宁还要厉害。 原来大厅的桌几之上,此刻竟已空无一物,先前放在桌上的十七只茶碗,此刻竟已不知到哪里去了。 瞬息之间,管宁心中,又被疑云布满,呆立在地上,暗地思忖道:“那些茶碗,被谁拿走了?他为什么要将这些茶碗拿走?难道这些茶碗之中,隐藏着什么不能被人知道的秘密吗?” 这些问题在他心中交相冲击。他无可奈何的长叹一声,走出大厅,因为他知道他纵然竭尽心力,也无法寻出答案。 院中仍有十数具尸身,管宁回头望了那白袍文士一跟,两人各自苦笑一声,又将这些尸身,都堆在大厅旁边的一间空房里。 管宁心中突地一动,低语道:“不知道这座庄院中的其他房间里,还有没有人在?” 话犹未了,白袍文士已摇首道:“我方才已看了一遍,这庄院中除了你外,再也没有一个活人了。” 于是管宁心中的最后一线希望,便又落空。 走出那扇黑漆大门,四面群山,历历在目,那片方自插下秧苗的水田,也像往昔一样的没有变动,只是插秧的人,却已无法等待自己种下的秧苗长成了。 蓦地——一阵清脆的铃声,从晨风中传来。两人面色各自一变,抢步走上石阶,定睛一望,只见隔涧对崖独木桥头,竟然俏然伫立着一个翠装少女,左手拿着一个拳大金铃,不住地摇晃,右手抬起,缓缓抚弄着鬓边的乱发,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这石砌小屋顶上,正自满脸惊奇地自语道:“真奇怪,怎么这些人竟将一只已经烧得七零八落的灯笼,还高举在这里,难道这四明山庄里的奴才下人都死光了吗?” 日光之下,只见这翠装少女,云鬓如雾,娇靥如花,纤腰一握,临风如柳,说话的声音,更是如莺如燕,极为悦耳。 管宁目光动处,不禁为之一愕。他这一夜之间,身经这连串而来的诡异、残酷悲哀之事,此刻陡然见着这种绝美少女,在这种荒山之间出现,心中亦不知是惊,是奇。 那白袍书生面目之上,却木然无动于衷。这巨震之后,记忆全失之人,此刻情感的变化,全然不依常规,自然也不是别人能够揣测到的。 管宁微一定神,快步走上那独木桥,想过去问问这少女究竟是何来路。 哪知他方自走到一半,翠装少女秋波流转,亦自走上桥来,莲步轻移,已到了管宁面前,手中金铃一晃,冷冷道:“让开些。” 这道小桥宽才尺许,下临绝涧,势必不能容得两人并肩而立,管宁微微一怔,忖道:“这少女怎的如此蛮横,明明是我先上此桥,她本应等我走过才是,怎的却叫我让开?难道这少女亦是此间主人不成?” 他心念尚未转完,却见那少女黛眉轻颦,竟又冷冷说道:“叫你让开些,你听到没有?” 管宁剑眉微轩,气往上冲,不禁亦自大声道:“你要叫我让到哪里去?” 那翠装少女冷哼了一声,轻轻伸出一只纤纤玉指,向对岸一指,道:“你难道不会先退回去!哼——亏你长得这么大,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管宁不禁又为之一愕,心想这少女看来娇柔,哪知说起话来,却如此蛮横无理,心中不觉更是恼怒,方待反唇,目光动处,却见这少女的一只有如春葱般的手指,已堪堪指到自己面前。 他本是世家之人,平生之中,除了自己家中之人外,从未与女子打过交道,此刻,这少女面面相对,香泽微闻,心中虽然气愤,但一转念便想:“我又何苦与女子一般见识。” 缓缓转回身,走了回去。目光瞥处,只见那白袍文士正自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这翠装少女微微一笑,眼光之中,像是极为得意,一手摇着金铃,袅娜走过桥来,眼波四下一转,便又自语着道:“这里的人耳朵难道都聋了不成,听到金铃之声,竟还不出来迎接神剑娘娘的法驾?” 管宁心中一动,暗中寻思道:“这‘神剑娘娘’又是什么人?难道亦是此间主人请来的武林名人,却因来得迟了,因之而免于此次惨劫?” 心念一转,又忖道:“那么她对此间主人为什么要请这些武林豪士前来的原因,总该知道了,至少她也该认得这白袍文士到底是什么人。我从她身上,也许能将此事探出一些头绪亦未可知。”一念至此,他忍不住回转身去,向这翠装少女朗声问道:“神剑娘娘在哪里?可否为——” 语犹未了,这翠装少女便冷冷一笑,道:“神剑娘娘是谁,你都不知道吗?哼——”她又伸出玉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接道:“告诉你,神剑娘娘就站在你的面前,姑娘我就是神剑娘娘。” 管宁一怔,若不是心中仍然满腹心事,此刻怕早就噗哧笑出声来了。 这年纪最多不过十七八岁,天真未泯,稚态未消的少女,却自称“神剑”,自称“娘娘”,简直是有些岂有此理。 但这翠装少女,面上神情,却是一本正经,生像这根本是天经地义之事,不停地摇着手中金铃,秋波在那负手而立的白袍文士身上一转,便又毫不停留地望到管宁面上道:“你是什么人?还不快去告诉这里的庄主夫人一声,就说来自黄山的神剑娘娘专程来拜访她了。哼——想不到名闻天下的四明山庄,竟这样不懂规矩,叫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来迎接客人。” 管宁目光抬处,但见这翠装少女此刻竟是负手而立,仰首望天,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心中不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却又在暗中思忖道:“原来此间果然是名满江湖的所在,只可惜我阅历太少,连‘四明山庄’这名字都未听过。若是师父他老人家在这里,便一定会知道这‘四明山庄’的来历,也许和庄主是素识也说不定——只是庄主到底是谁呢?”便问道:“这四明山庄庄主是谁?庄主夫人又是谁?——”语犹未了,只见这翠装少女杏眼一瞪,像是不胜惊诧地说道:“你居然连‘四明山庄’的庄主红袍客夫妇都不知道?喂,我问你,你到底是什么人?要知道在这‘四明山庄’里乱闯,可不是玩的呀,一个不好,把小命赔上,那才冤哩。” 管宁双目一转,恍然说道:“原来那对极其俊美的红衫男女便是此间的庄主,唉——这夫妇二人,男的英挺俊逸,女的貌美如花,果然不愧是一对名满天下的武林侠侣,只可惜正值盛年,便双双死了。” 他生具悲天悯人的至情至性,虽与这四明庄主夫妇二人素不相识,但此刻心胸之中,仍充满悲哀惋惜伤痛之意,心念一转,又自忖道:“这少女看来与他们夫妇二人本是知交,若是知道他们已经惨死,只怕也会难受得很。” 一念至此,管宁不禁长叹道:“不知姑娘寻找庄主夫人有何贵干?姑娘与她如是知交,那么——” 他话说到一半,却见这翠装少女冷笑一声,道:“你根本就不认得人家,却又来管我找人家干什么,哼,我看你呀,真是幼稚得很!”翠袖一拂,笔直地向山崖下面走去。 管宁愣了愣,他自幼锦衣玉食,弱冠后更有才子之誉,京城左右,有谁不知道文武双全的管公子!到了这四明山庄,他虽已知道武学一道,有如浩瀚鲸海,深不可测,世事之曲折离奇,更是匪夷所思,自己若想在江湖闯荡,无论哪样,都还差得太远,但被人骂为“幼稚”,却是他生平未有的遭遇。 此刻他望着自称“神剑娘娘”的翠装少女那婀娜而窈窕的背影,心胸之间,只觉又是恚怒,又是好笑,但心念一转,又不禁忖道:“这少女自称神剑,看她神态之间,武功必定不弱。但无论如何,她总是个女子,此刻下面山庄之内,血渍未清,积尸犹在,后院中更满目俱是尸堆,她若看见这种凄凉恐怖的景象,只怕不知吓成如何模样。”一念至此,他不禁脱口叫道:“姑娘慢走。” 翠装少女脚步一顿,回过头来,秋波如水,冷冷向他瞟了一眼,忽地“哼”了一声,转身向上走了两步,嗔道:“我与你素不相识,方才与你说了几句话,已经是给了你极大的面子,你要是再跟我乱搭讪,莫怪我要给你难看了。” 言下之意,竟将管宁当做登徒子弟。管宁绝世聪明,焉有听不出来的道理?不禁亦在鼻孔中“哼”了一声,暗暗忖道:“这少女怎的如此刁横?哪里有半分女子温柔之态!我若是要与她终日厮守,这种罪真是难以消受。” 口中亦自冷冷说道:“在下与姑娘素昧平生,本来就没有要和姑娘说话之意。” 目光转处,只见这翠装少女柳眉一扬,娇嗔满面,似乎再也想不到会有年轻男子对她说出如此无礼之话。一时之间,他心中不禁大为得意,觉得她方才加诸自己的羞辱,自己此刻正可报复,剑眉微轩,故意作出高傲之态,接着说道:“只是姑娘到此间,既是为了寻访‘四明山庄’庄主夫妇,在下就不得不告诉姑娘来得太迟了些。” 第二回 翠袖与白袍 那翠装少女本是满面娇嗔,此刻听了他的话,怒容为之顿敛,明亮的眼睛睁得老大,不胜惊讶地接口说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管宁双目一翻,本想作出一个更为倨傲的样子,来报复她方才的倨傲,但转念一想,想到方才那些人的惨死之态,此刻自己又怎能以人家的凶耗来作为自己的报复手段? 此念既生,他不禁又对自己的行为后悔,暗中忖道:“无论如何,她总是个女子,我昂藏七尺何苦与她一般见识!” 口中便立刻答道:“不瞒姑娘,四明山庄的庄主夫妇,此刻早已死了,姑娘若是……” 他言犹未了,哪知眼前人影突地一花,方才还站在这长长的台阶之间的翠装少女,此刻竟已站在自己眼前,惊声道:“你这话可是真的?” 管宁心中暗叹一声,自己目光丝毫未眨,竟也没有看清这少女究竟是如何掠上来的,那么,这少女轻功之高,高过自己又何止数倍。 他心中不禁又是气馁,又是羞愧,觉得自己实是无用得很。那少女见到他突然呆呆地发起愣来,轻轻地跺了跺脚,不耐地又追问一句:“你这人真是的,我问你,你刚刚说的话可是真的?你听到没有?” 管宁微一定神,长叹一声,说道:“在下虽不才,但还不致拿别人的生死之事,来作戏言。” 那翠装少女柳眉轻竖,接口道:“四明庄主夫妇死了,你怎会知道?难道你亲眼看到不成?” 管宁垂首叹道:“在下不但亲眼看到四明庄主,而且还亲手埋葬了他们两位的尸身——” 转目望去,只见这少女目光中满是惊骇之情,呆呆地望着自己,柳眉深颦,又像是十分伤心,不禁又自叹道:“人死不能复生,姑娘与他们两位纵是相交,也宜节哀才是。” 他生性虽然高傲,却更善良,方才对这自称“神剑娘娘”,说话咄咄逼人的刁横少女有些不满,但此刻见着她如此神态,却又不禁说出这种宽慰、劝解的话来。 却见翠装少女微微垂下头去,一手抚弄着腰下衣角,喃喃低语着道:“四明庄红袍夫妇两人,竟会同时死去!这真是奇怪的事。” 目光一抬,又自问道:“你既是亲眼看到他们死的,那么我问你,他们是怎么死的?” 管宁叹道:“四明庄主夫妇的死状,说来真是惨不忍睹。他夫妇二人同时被人在脑门正中击了一掌,死在四明山庄后院六角亭内。” 翠装少女双目一睁,大惊道:“你说他们夫妇二人是同时被人一掌击死的?” 管宁叹息着微一颔首,却见翠装少女目光突地一凛,厉声说道:“你先前连四明庄主是谁、长的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现在你却说你亲手埋葬了他们尸身,又说他们夫妇两人都被人一掌击死,哼——你说的什么鬼话!想骗谁呀!” 语声方落,玉手突地一抬,“呛啷”一声,手中竟已多了一柄精光耀目、寒气侵人的尺许短剑,微一挥动,剑身光华流转,剑尾似带有寸许寒芒,指向管宁,厉声又道:“你到底是谁?跑到这里来有什么企图?趁早一五一十地说给姑娘听。哼——你要是以为我容易被骗的话,那你可就错了。” 管宁目光动处,剑尖指向自己面门,距离不过一尺,剑上发出的森冷寒意,使得他面上的肌肉不禁微微颤动一下。 但是他却仍然笔直地挺着胸膛,决不肯后退半步,剑眉一轩,朗声说道:“在下方才所说,并无半点虚言,姑娘不相信,在下亦无办法,就请姑娘自去看看好了。” 袍袖微拂,方待转身不顾而去。 哪知那少女突地娇叱一声,玉手伸缩间,带起一溜青蓝的剑光,划向管宁咽喉。 管宁大惊之下,脚跟猛地往外一蹬,身形后仰,倒窜出去。 他学剑三年,虽然未遇名师,但是他天纵奇才,武功也颇有几分根基,所施展的身法,此刻这全力一窜,身形竟也退后几达五尺。 那少女冷哼一声,莲足轻轻一点,剑尖突地斜斜垂下。 管宁方才全力一窜,堪堪避过那一剑之击,此刻身形却已是强弩之末,再也无法变动一下,眼见这一道下垂的剑光,又自不偏不倚地划向自己咽喉,只觉眼前剑光如虹,竟连招架都不能够。 那白袍书生始终负手站在一边,非但没有说话,就连身子都没有动弹一下,面上也木然没有表情,一副漠然无动于衷的样子,生像是世上所发生的任何事,都和他没有丝毫关系。 在这刹那之间,管宁只觉剑光来势,有如闪电,知道眨眼之间,自己便得命丧血溅。他虽生性豁达,但此时脑中一经闪过“死”之一字,心胸之间,亦不禁翻涌起一阵难言的滋味。 哪知——那道来势有如击电的剑光,到了中途,竟然顿了一顿。 管宁只觉喉间微微一凉,方自暗叹一声:“罢了。” 却见剑尖竟又收回去。他已经绷紧的心弦,也随之一松。还来不及再去体味别的感觉,心中只觉大为奇怪,不知道这少女此举究竟是何用意。 目光抬处,这翠装少女一手持剑,一手捏诀,双手却都停留在空中,久久没有垂落下来,面上竟也满带诧异之色,凝目望着管宁,呆呆地愕了半晌,突地微微摇首,缓缓说道:“就凭你这两手武功,怎的就敢跑到四明山庄来弄鬼?” 语声一顿,目光仍然凝注在管宁身上,似乎对管宁方才所说的话,有些相信,却又不能相信。 管宁挺腰而起,心中那种气馁、羞愧的感觉,此刻变得越发浓厚。 从这少女的言语神态中,他知道她之所以剑下留情,并非因为别的,仅是因为自己武功太差而已。 这一分淡淡的轻蔑,对于一个生性高傲、倔强的人来说,确是一种难堪的屈辱。管宁望着她的神色,直恨不得自己方才已经死在她的剑下,一时之间,心中真是滋味难言,连哭都哭不出来,长叹一声,缓缓道:“在下本非武林中人,四明庄主与我更是无怨无仇,在下纵然已卑鄙到姑娘所想的地步,也不会去暗算人家,方才……” 翠装少女呆呆地望着他,却似根本没有听他的话。 管宁强自忍耐着心中的气愤与羞愧,接着又说道:“在下本为避雨而来,哪知一入此间,竟发现遍地尸身狼藉。在下与他们虽然素不相识,亦不忍眼看他们的尸身,此后日遭风吹雨淋之苦,是以便将他们埋葬起来——” 他语声略顿,只见那翠装少女面上,果然已露出留意倾听的神色来,便又接着说道:“在下本不知道这些尸身之中有无四明山庄的庄主,也不知道谁是四明庄主,是以方才姑娘询问之下,那时在下的确是全不知道。” 那少女秋波一转,目光渐渐变得柔和起来,却听管宁又道:“但是,姑娘、后来说起‘四明庄主红袍夫妇’,在下方自想到,尸身之中,确有男女二人,是穿着一身红色衣衫的。在下虽不知姑娘寻访他们,究竟是为什么,但是猜测姑娘与他夫妇二人,总是素识,生怕姑娘听了他们的噩耗,会——” 翠装少女幽幽长叹一声,接口说道:“其实,我与四明红袍夫妇两人也不认识。我来寻找四明庄主夫妇,为的不过想来找她比剑而已。” 此刻她已知道方才不能了解之事,并非对面这少年在欺骗自己,因为她从他的眼光之中,已找出自己可以相信他所说的理由来。有着一双诚实的眸子的人,不是很少会说谎话的吗? 因之她对自己方才的举动,便微微觉得有些歉意,说话的语调,也随之温柔起来。 管宁目光闪一下,方待开口,哪知她略为一顿,竟自幽幽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唉,只是我再也想不到,她竟会死了,唉——” 她一连叹了两声,语声似乎十分悲伤惋惜,哪知她竟接着又道:“现在巾帼中,直到目前为止,江湖中人还只知道‘红粉三刺’,我却连跟她们比试一下的机会都没有。我真是倒楣,跑遍了江南江北,一个也没有找到,只望到了这四明山庄,总不会再落空的了,哪知——唉!” 她又长叹一声,但她所悲伤惋惜的,竟不是这四明庄主夫人的死,而只是她死得太早了些。管宁听了不觉为之一愕。他一生之中,再也想不到世上竟有生性如此奇特的女子,生像是她心中除了自己之外,再不会替别人设想半分。 却见她突又微微一笑,将手中的短剑,插入藏在袖中的剑鞘里,一面对管宁说道:“你武功太差,当然不会了解我心里的感觉,你要知道——” 管宁剑眉一轩,截断了她的话,沉声说道:“在下亦自知武功不如姑娘远甚。但是武功的深浅,与人格并无关系,是以在下武功虽差,但却非惯受别人羞辱之人。” 他话声微微一顿,那翠装女子不禁为之一愕。她自幼娇宠,向来只知有己,不知有人,别人对她有半分不敬,她便会觉得此人罪不可赦,但她对别人加以羞辱,却认为毫无关系,而事实上,她所接触的人从未有人对这种羞辱加以反抗的。 是以她此刻听了管宁的话,心中便不禁泛起一阵奇异的感觉。 却听管宁接着又道:“方才在下向姑娘说出的话,并非想对姑娘解释,只是想要姑娘知道,在下并非惯作谎言之人而已。此刻言已尽此,相不相信,也只有由得姑娘了。” 他说话的声音,虽然极为低沉,但每一字一句,其中都似含有重逾千斤的份量,直可掷地而作金石之声。 这种刚强的语气及言词,却是翠装少女一生之中从未听过的。此刻她呆呆地愣在那里,一时之间,竟然无法说出话来。 哪知管宁话声一了,握在剑柄的手掌忽地一翻,竟然“呛啷”一声拔出剑来,横剑向自己喉间刎去。 翠装少女面色骤变,惊呼一声,电也似的掠上前去。 但是她身形虽快,却已不及,眼看管宁便得立时血溅当地,哪知就在剑锋距离他咽喉之间尚在寸许之差的当儿,只觉身侧突地白影一闪,接着肘间突地一麻,竟无法再举起。此刻翠装少女便已掠到他身前,亦自一把握住他的手腕。 于是,这心高气傲的少年,虽想以自己的鲜血来洗清这种难堪的羞辱,却也已无法做到了。 呛啷一声,管宁手中的长剑,斜斜地落了下去,剑柄撞着地上的一块石头,柄上精工镶着的一颗明珠,竟被撞得松落下来,向外跳出数尺,然后向山崖旁边滚落下去。 管宁茫然睁开眼来,第一个触入他眼帘的,却又是这翠装少女那一双明媚的秋波,正带着一种奇异而复杂的光彩望着自己。 他感觉到自己肘间的麻木,极快地遍布全臂,又极快地消失无影。 然后,他开始感觉到自己的手腕,正被握在一只滑腻而温暖的柔荑里,于是,又有一阵难言的感觉,自腕间飞扬而起。 两人目光相对,管宁不禁为之痛苦地低叹一声,忖道:“你又何苦救我?” 这一生从未受过任何打击、羞辱的少年,在这一日之间,却已体味到各种他从未有过的感觉…… 惊恐、迷乱、困惑、气馁,以及饥饿与劳顿,本已使他的自尊和自信受到无比的打击与折磨。 于是,等到这翠装少女再给他那种难堪的羞辱的时候,他那已因各种陡然而来的刺激而变得十分脆弱的心灵,便无法承受下来了。 此刻他茫然站在那里,心胸之中,反倒觉得空空洞洞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想将自己的手腕,从这少女的柔荑中抽出,但一时之间,他却又觉得全身是那么虚软,虚软得连动弹都不愿动弹一下。 这一切事与这一切感觉的发生与消失,在当时不过是眨眼间事。 翠装少女微一定神,垂首望了自己的纤手一眼,面颊之上,亦不禁飞起两朵娇羞的红云来。 于是,她松开手,任凭自己的手掌,无力地垂落下去…… 却听身侧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缓缓说道:“你这人怎的突然想死?你答应我的话还未做到,千万死不得。” 管宁长叹一声,回过头去。他也知道自己方才肘间的麻木,定是被这白袍书生的手法拂中。他深知这白袍书生,定必是个武功深不可测的异人,是以他此刻倒没有什么惊异的感觉。 翠装少女直到此刻,才发觉此间除了自己和这少年之外,还有第三者存在。她奇怪地问着自己:“怎的先前我竟没有注意到他?” 于是,她本已嫣红的面颊,便更加红了起来,因为她已寻得这问题的答案,她知道当自己第一眼看到这少年,和他开始说第一句话的时候,自己心里便有了一分奇异的感觉。 而这种感觉,不但是她前所未有的,而且使她十分惊恐。 她用了各种方法——伪装的高傲与冷酷来掩饰这种情感,但是她此刻终于知道,这一切掩饰,都已失败了。 她烦恼地再望这白袍书生一眼,便又发觉一件奇怪的事。 她发觉他的面目之上,似乎少了一样东西。他面目的轮廓,虽然是这么清晰而深邃,有如玉石雕成的石像般俊逸,但却因为少了这样东西,而使他看来便有些漠然而森冷的感觉。 于是,她那双明亮的眼睛,便不自觉地在他面目上又盘旋一转,方自恍然忖道:“呀!怎的这人的面目之上,竟然没有一丝人类的情感?” 在方才管宁拔剑出鞘的那一刹,她便立即闪电般掠上前去。她虽然与管宁站得那么近,但是,她发觉自己还是比这白袍书生迟了一步。 “那么,这人究竟是谁?身手竟如此惊人!但是神态之间,却又像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呆子。” 这问题她虽因自己方才情思之翻涌而没有想到,但此刻一念至此,她却又不禁为之奇怪起来,心中的思潮,也就更加紊乱了。 但是管宁此刻思潮的紊乱,却更远在她之上。他虽然自负聪明绝世,但此刻却仍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如何是好。 太阳升得更高了。金黄色的阳光,划破山间的云雾,使得那浓厚的雾气,像是被撕碎的纸片,一片一片地随着晨风飞散开去。 翠装少女困惑地望着白袍书生,茫然地望着管宁。 管宁的目光,却呆呆地望在地上。 地上,放着他那柄长剑,阳光照在剑上,剑脊两边的锋口,闪烁着夺目的光彩。 清晨的生命,原本是光辉而灿烂的,但此刻站在清晨阳光下的三个人,却有如三尊死寂的石像,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云淡如白,天青胜蓝,人静如石。 突地—— 两条深灰的人影,在石屋后的树丛中一闪而没。接着,数十道尖锐的风声,由树丛间电也似的向他们袭了过来。 阳光之下,只见每一缕风声之中,都有一点黝黑的影子。 翠装少女面容骤变。她虽在思潮紊乱之中,但多年来从未中辍的刻苦锻炼,使得她能够明确地判断出此刻正有九道暗器,分袭她背脊骨左右的七处穴道。 她虽未看到这些暗器究竟是属于哪一种类,但是从带起的那种尖锐而凌厉的风声上,她知道发出这些体积细小的暗器的人,其内力的强劲,已是武林中顶尖的高手。 这些意念在她心中不过一闪而逝,她大惊之下,纤腰一折,身形顿起,有如一道翠绿色的轻烟,冉冉飞上九霄。 于是这一蓬暗器,便笔直地射向呆呆站立着的管宁和那白袍书生身上。 凌空而起的翠装少女,目光一垂,芳容又自一变。她知道管宁的身手万万不足以避开这些暗器。但她自己身形已起,此刻纵然拼尽全力,使身形下落,也不能挡住这有如漫天花雨,电射而至的数十道暗器了。 她不禁失色地惊呼一声。 哪知—— 那白袍书生眼角微瞟,突地冷冷一笑,袍袖微扬,呼的一声,翠装少女只觉一股无比霸道的劲风,自脚底掠过,而那数十道暗器,也随着这股劲风,远远地落到一丈开外。 刹那之间,沙石飞扬,岸边的沙石,竟被这股劲风激得漫天而起。 翠装少女纤腰微扭,凌空一个转折,秋波瞬处,忽地瞥见那小小石屋后的树荫深处,两条深灰色的人影,冲天而起,有如两只灰鹤一般,沿着山崖展翅飞去。 管宁茫然抬起头来,方才所发生的一切事,生像是与他毫无关系似的。因为他此刻早已将自己的生死之事,置之度外。 此刻这高傲的少年心中,只是觉得微微有些惭愧而已,因为他自知即使自己有心避开那些暗器,力量却也不能达到。 他暗自叹息一声,目光瞬处,见那翠装少女身形方自落地,便又腾身而起,莲足轻点处,倏然几个起落,向那两条灰影追去。 白袍书生目光一直空洞地望着前方,似乎根本没有看见树荫中的两条人影,也没有看到那翠装少女掠去的方向。 等到翠装少女曼妙的身形已自掠出数丈开外,他面上的神色,才为之稍稍变动一下,突地一拂袍袖,瘦削的身形,便有如离弦之箭般直窜出去。 眩目的阳光之下,他那白色的身影,竟有如一道淡淡的轻烟,几乎不需要任何凭藉,便已倏然掠出十丈开外。 刹那之间,这两条人影便已消失在树荫深处。管宁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兀自呆呆地凝目半晌,一面暗问自己:“管宁呀管宁,这一夜之间,你究竟在做些什么?平白惹了不少烦恼,平白遭受不少羞辱,还使得正值锦绣年华的囊儿,也因之丧失了性命!管宁呀管宁,这错究竟是谁的?” 他抬首仰望苍穹,仍然天青如洗,偶然有一朵白云飘过,但转瞬间便已消失踪迹,他只希望自己心中的烦恼,也能像这白云一样,在自己心中,不过是偶然奇迹而已。 “但是这些事,却又是那样鲜明地镂刻在我心里,我又怎能轻易忘记呢?” 他黯然长叹一声,目光呆滞地向四周转动一下。树林依旧,石屋依旧,山崖依旧,但是人事的变迁,却是巨大得几乎难以想像。 直到昨晚为止,他还是一个愉快的、毫无忧郁的游学才子,他可以到处萍踪寄迹,到处遨游,遇着值得吟咏的景物,而自己又能捕捉这景物的灵秀之时,他便写两句诗。 遇着不带俗气的野老孤樵,他也可以停下来,和他们说两句闲语,是以,他的心境永远是悠闲的,悠闲得有如一片闲云,一只野鹤。 但此刻,他的心境却不再悠闲了。 这四明山庄里群豪的死亡,本与他毫无干系,但他却已卷入此中的漩涡,何况他更已立下决心,将此事的真相探索出来,而他一生之中,也从未将自己已经决定的事再加更改的。 但这是多么艰巨的事呀!他知道自己无论阅历、武功,要想在江湖中闯荡,还差得甚远,若想探索这奇诡隐秘的事,那更是难上加难,再加以他甚至连这些尸首,究竟是谁都不知道。 还有,那翠装少女略带轻蔑的笑声、凝视默注的目光,以及她曾加于己的羞辱,更加使他刻骨铭心,永难忘怀。 于是他此刻便完全迷失了。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该怎么作。神秘而奇诡的白袍书生、刁横却又可爱的翠装少女,此刻都已离他远去,他自问身手,知道自己若想追上他们,那实在比登天还要难些。 “但是我又怎能在此等着他们呢?” 于是他终于转过头,走向那独木小桥,小心地走了过去。 他虽然暗中告诉自己:“这事其中必定包含着一件极其复杂隐秘的武林恩怨,就凭我的能力,只怕永远也不能探索出它的真相。何况此事根本与我无关,以后如有机缘,我自可再加追寻,此刻,还是忘却它吧!” 但此事却又像是一根蛛丝,缠入他的头脑里,他纵然想拂去它,却也不能。 他心中暗叹着,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向来时所经的山路,暗暗忖道:“不用多久,我便可以下山了,又可以接触到一些平凡而朴实的人,那么,我也就可以将这件事完全忘却了。” 哪知—— 山路转角处,突地传来“笃、笃”两声极为奇异的声响,似乎是金铁交鸣,又似乎是木石相击,其声铿然,入耳若鸣。 朝阳曦曦,晨风依依,天青云白,空山寂寂。管宁陡然听见这种声响,不禁为之一惊,赶前两步,想转到山弯那边去看个究竟。 但他脚步方抬,目光动处,却不禁惊得呆住了,前行的脚步,再也抬不起来。 山崖,遮去了大部分由东方射来的阳光,而形成一个极大的阴影,横亘在山下。山下的阴影里,此刻却突地多了一个人。 管宁目抬处,只见此人鹑衣百结,鸠首泥足,身躯瘦削如柴,发髻蓬乱如草,只有一双眼睛,却是利如闪电,正自眨也不眨地望着管宁。但是,使管宁吃惊的,却是这鹑衣丐者,竟然亦是跛足,左肋之下,挟着一根铁拐杖。 这形状与这铁拐杖,在管宁的记忆中,仍然是极其鲜明的。 他清楚地记得在那四明山庄后院小亭里的丐者尸身,清楚地记得那枝半截已自插入地下的黑铁拐杖,也更清楚地记得,自己曾经亲手将他们埋入土里,在搬运这丐者尸身的时候,他也曾将那张上面沾着血渍的面孔,极为清楚地看了几眼。 “那么,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人,却又是谁呢?难道是……” 他惊恐地暗问着自己,又惊恐地中止了自己的思潮,不敢再想下去。 这跛足丐者闪电般的双目,向管宁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突地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微微一笑,一字一字地说道:“从哪里来?” 声音是缓慢而低沉的,听来有如高空落下的雨点,一滴一滴地落入深不见底的绝壑中,又似浓雾中远处传来的鼓声,一声一声地击入你的心房里。 管宁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往身后一指,却见这跛丐语声之中,仿佛有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却全然没有想到,自己和这跛丐素不相识,而他怎会向自己问话。 跛丐又自一笑,嘴皮动了两动,像是暗中说了两个“好”字,左肋下的铁拐杖轻轻一点,只听“笃”地一声,他便由管宁身侧走过。 管宁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心中突地一动,他便连忙捕捉住这个意念,暗自寻思道:“对了,他的左足是跛的,而另一个却是跛了右足。” 他恍然地告诉自己,于是方才的惊疑之念,俱一扫而空。 于是他暗自松了口气,第二个意念却又立刻自心头泛起:“但是他怎的和那死去了的丐者如此相像,难道他们本是兄弟不成?” 转念又忖道:“他此刻大约也是往那‘四明山庄’中去,我一定要将这凶耗告诉他,同时假如他们真是兄弟,我便得将死者的遗物还给他。” 此刻,这生具至性的少年,又全然忘记了方才的烦恼,只觉自己的力量如能对人有所帮助,便是十分快乐之事。一念至此,便立刻回转头去,哪知目光瞬处,身后的山路,却已空荡荡地杳无人影,只听得“笃,笃”的声响,从山后传来,就这一念之间,这跛足丐者竟已去远了。 他惊异地低呼一声,只觉自己这半日之间所遇之事、所遇之人,俱是奇诡万分,自己若非亲眼所见,几乎难以置信。 呆呆地站立半晌,他在考虑着自己是否应该追踪而去,心念数转,暗叹忖道:“这丐者身形之快,几乎令人难以置信,我又怎能追得到他!” 又忖道:“反正那死去跛丐的囊中,除了一串青铜制钱之外,就别无他物,我不交给他,也没有太大关系。何况以他身形之快,说不定等一下折回的时候,自会追在我前面,那时再说好了。” 于是他便又举步向前行去。山风吹处,吹得他身上的衣袂飘飘飞舞,他伸出双手,在自己一双眼睑上擦拭一下,只觉自己身心俱都劳累得很。他虽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但一日之间,水米未沾,目未交睫,更加上许多情感的激动,也足够使得任何一个人生出劳累之感了。 转过山弯,他记得前面是一段风景胜绝的山道。浓荫匝地之中,一弯清澈的溪水,自山左缓缓流出,潺潺的流水声、啾啾的鸟语声,再加上风吹枝叶的微响,便交织成一首无比动听的音乐。 白天,你可以在这林荫中漏下的阳光碎影里,望着远处青葱的山影,倾听着这音乐。晚上,如果这天晚上有月光或是星光的话,这里更像是诗人的夜境一样,让你只要经过一次,便永生难忘。 管宁心中虽是思潮紊乱,却仍清晰地记得这景象,他希望自己能在这里稍微歇息一下,也希望自己能在这里静静地想一想,让自己的理智从歇息中恢复,然后替自己决定一下今后的去向。 他到底年纪还轻,还不知道人生之中,有许多重大的改变,并不是自己的决定便可以替自己安排的。 哪知他身形方自转过山弯,目光动处,只见山路右侧,树荫之下,竟一排站着七、八个锦衣佩剑的彪形大汉,一眼望去,似乎都极为悠闲,其实个个面目之上,俱都带着忧郁焦急之色。尤其是当先而立的两个身材略为矮胖的中年汉子,此刻更是双眉紧皱,不时以焦急的目光,望着来路,似乎是他们所等待着的人,久候不至,而他们也不敢过来探看一下。 管宁脚步不禁为之略微一顿,脑海之中,立刻升起一个念头:“难道这些人亦与那‘四明山庄’昨夜所发生的惨事有关?” 却见当先而立的两个锦衣佩剑的中年汉子,已笔直地向自己走了过来,神态之间,竟似极为恭谨,又似极为踌躇,而目光之中的忧郁焦急之色,却更浓重,这与他们华丽的衣衫与矫健的步履大不相称。 管宁暗叹一声,忖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这些人又要来找我打听四明山庄之事了。” 心念一转,又忖道:“这些人看来俱是草莽豪强一类人物,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和那些死尸中的哪一个有关系?” 动念之间,这两个锦衣汉子已走到他身前,躬身行下礼去。管宁怔了怔,亦自抱拳一揖,只见这两个汉子的目光在自己腰边已经空了的剑鞘上看了两眼,方自抬起头来恭声道:“阁下可是来自‘四明山庄’的?” 管宁微一颔首,却听右侧的汉子已接着说道:“在下于谨,乃是罗浮山中第七代弟子,此次在下的两位师叔,承蒙四明庄主宠召,由罗浮兼程赶来与会,在下等陪同而来,唯恐四明庄主怪罪,是以未上山打扰,还望庄主原谅弟子们不敬之罪。” 管宁又自一怔,方自恍然忖道:“原来他们竟将我当做四明山庄中人,是以说话才如此恭谨。唉——这些人一个个俱都衣衫华丽,气宇不凡,但对四明山庄,却畏惧如斯,看来这‘四明红袍’倒真是个人杰了。” 一时之间,他对这四明庄主之死,又不禁大生惋惜之意。 这锦衣汉子语声一顿,望见他面上的神色,双眉微微一皱,似乎甚是不解,沉吟半晌,接着又道:“昨日清晨,在下等侍奉两位师叔上山,两位师叔本命弟子们昨夜子时在山下等候,但弟子们久候不至,是以才斗胆上山,却也未敢冒犯进入四明山庄禁地,阁下如是来自四明山庄,不知可否代弟子们传达敝师叔一声——” 管宁剑眉微轩,长叹一声道:“不知兄台们师叔是谁?可否告诉小可一声?” 这锦衣汉子微微一怔,目光在管宁身上扫动一遍,神色之间,似乎对这少年竟然不知道自己师叔的名头大为惊异,与身侧的汉子迅速地交换了一个目光,便又垂首说道:“弟子们来自罗浮,敝师叔便是江湖上人称‘彩衣双剑’的万化昆仲。兄台如是来自四明山庄,想必一定见着他们两位吧!”神态虽仍极为恭谨,但言语中,却已微带疑惑之意。 管宁俯首沉思半晌,忽然想到那两个手持长剑,死后剑尖仍然搭在一起的锦衣胖子,不禁一拍前额,恍然说道:“令师叔想必就是那两位身穿锦衣,身躯矮胖的中年剑手了。” 这两个锦衣汉子不禁各自对望一眼,心中疑惑之意,更加浓厚了。原来那“彩衣双剑”,本是江湖中大大有名的人物,武林中人几乎没有人不知道罗浮剑派中,有这两个出类拔萃的剑手,此刻管宁如此一问,哪里是听过这两人的名头?这两个锦衣汉子不禁暗中寻思道:“他如是‘四明红袍’的门下弟子,又怎会不知‘罗浮彩衣’之名?” 但他眼见了管宁气宇轩昂,说话的神态,更似乎根本未将自己两位师叔放在心上,又不禁对他的来历大生惊异。他也怕他是江湖中什么高人的门下,是以便不敢将自己心中的疑惑之意表露出来。他们却不知道管宁根本不是武林中人,“罗浮彩衣”的名头再响,他却根本没有听过。 却听管宁又自追问一句:“令师叔可就是这两位吗?” 那自称“于谨”的汉子便颔首道:“正是!” 稍顿一下,又道:“阁下高姓大名,是否四明庄主的门下,不知可否见告?如果方便的话,就转告敝师叔一声。” 管宁又自长叹一声,截断了他的话,沉声说道:“在下虽非四明山庄中人,但对令师叔此刻的情况,却清楚得很——” 说到这里,他忽然觉得自己的措词,极为不妥,目光转处,却见这两个锦衣汉子面上都已露出留意倾听的神色来,沉吟半晌,不禁又为之长叹一声,接着道:“不瞒两位说,令师叔……唉,但望两位闻此噩耗,心里不要难受……” 他心中虽想将此事很婉转地说出来,但却又不知该如何措词,是以说起话来,便觉吞吐得很。 这两个锦衣中年汉子面上神色倏然一变,同时失声惊道:“师叔老人家怎样了?” 管宁叹道:“令师叔在四明山庄之中,已遭人毒手,此刻……唉!只怕两位此后永远再也无法见着他们两位之面了。” 这句话生像是晴天霹雳,使得两个锦衣中年汉子全身为之一震,面色立刻变得灰白如死,不约而同地跨前一步,惊呼道:“此话当真?” 管宁缓缓颔首道:“此事不但是在下亲目所见,而且……唉,两位师叔的遗体,亦是在下亲手埋葬的。” 却见这两个锦衣汉子双目一睁,目光突地暴出逼人的神采,电也似的在管宁身上凝目半晌,那自称“于谨”的汉子右肘一弯,在右侧汉子的胁下轻轻一点,两人齐地退后一步,右腕一翻,只听“呛啷”一声,这两人竟然齐地掣出腰间的长剑来。 刹那之间,寒光暴长,两道青蓝的剑光,交相错落,缤纷不已,显见这两人的剑法,俱都有了惊人的造诣,在武林之中,虽非顶尖之辈,却已是一流身手了。 管宁剑眉一轩,沉声道:“两位这是干什么?” 于谨脚步微错,厉叱道:“敝师叔们是怎么死的?死在谁的手上?哼哼,难道四明山庄里的人都已死尽死绝?敝师叔就算真的死了,却也毋庸阁下动手埋葬。阁下究竟是谁?若不好生说出来,哼,那我兄弟也不管阁下是何人门下,也要对阁下不客气了!” 一时之间,管宁心中充满不平之气。他自觉自己处处以助人为本,哪知却换得别人如此对待自己!他助人之心虽不望报,然而此刻却自也难免生出气愤委屈之意。 望着面前缤纷错落的剑光,他非但没有畏缩,反而挺起胸膛,瞠目厉声道:“我与两位素不相识,更无仇怨,何必危言耸听欺骗两位?两位如不相信,大可自己去看上一看。哼哼,老实告诉两位,不但两位师叔已经死去,此刻四明山庄中,只怕连一个活人都没有。若非如此,在下虽然事情不多,却不会将四明山庄数十具尸身都费力埋葬起来。” 此刻他对此事的悲愤惋伤之心,已全然被愤怒所代,是以说起话来,便也语锋犀利,远非方才悲伤叹息的语气。 语声方了,眼前剑光一敛,那两个锦衣汉子一齐垂下手去,惊道:“你说什么?” 此四字语声落处,身后突又响起一声惊呼:“你说什么?” 这两个锦衣汉子不禁又为之一惊,旋目回身,眼前人影突地一花,只听飕然几声,管宁身前,便又已多了四个高髻蓝衫的中年道者,将管宁团团围在中间,八道利如闪电的目光,一齐凝注在管宁身上,又自齐声问了一句:“阁下方才说的什么?” 那两个锦衣汉子面上倏然恢复了冷冷的神气,目光向左右瞟了一眼,于谨便自干笑一声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武当门下到了,好极,好极。四位道兄可曾听到,这位仁兄方才在说,此次前来四明山庄的人物,此刻已经全都死了?哈哈——” 他又白干笑数声,接道:“峨嵋豹囊、四明红袍、终南乌衫、武当蓝襟、君山双残、太行紫靴、少林袈裟、罗浮彩衣,居然同时同地,死在一处,四位道兄你听听,这是否笑话!” 他边说边笑,但笑声却是勉强已极,甚至已略带颤抖,可见他口中虽说不信,心中却非完全不信。那四个蓝衫道人冷瞟了他一眼,其中一个身材颀长的道者微微一笑,冷然道:“原来是于谨、费慎两大侠,难道此次四明之会,令师也到了吗?” 于谨手腕一翻,将手中的长剑,隐在肘后,一面含笑道:“此次四明之会,家师虽未亲来,但在下两位师叔全都到了,而且到得最早。” 他语声微顿,另一锦衣汉子费慎却已接道:“在下等恭送敝师叔等上山之际,曾经眼见终南山的乌衫独行客、四川峨嵋的七毒双煞、嵩山少林寺达摩院的两位上人、太行紫靴尊者座下的‘四大金刚’中伏虎、移山两位金刚,以及君山双残中的公孙二先生公孙右足,都相继到了四明山庄,此刻四位护法已都来了,想必武当的蓝襟真人的法驾,也到了四明山,那么——” 他干笑几声,眼角斜瞟,冷冷瞥了管宁一眼,道:“这位仁兄竟说四明山庄中再无活人,普天之下,只怕再也无人会听这种鬼话。” 管宁剑眉再轩,怒道:“在下所说的话,两位如若不相信,也就罢了,在下也没有一定要两位相信之意。” 方才费慎所说的话,他每字每句都仔仔细细地听在耳里,再在心中将他所说的人,和自己在四明山庄后院之中,由院中小径一直到六角凉亭上所见的尸身对照下,不禁为之一切恍然,暗中寻思道:“我最初见到的中年壮汉和虬髯大汉,想必是那‘太行紫靴尊者’座下的两位金刚,而那个矮胖的锦衣剑手,自然是‘罗浮彩衣’,三个蓝袍道人,定是武当剑客,两位僧人便是少林达摩院中的高僧了。” 他思路略微停顿一下,又忖道:“亭中的红袍夫妇,自是‘四明红袍’庄主夫妇,一身黑衣的枯瘦老者,是终南的‘乌衫独行客’,跛足丐者,顾名思义,除了‘君山双残’中的公孙右足外,再无别人,而我方才所见跛丐,自然便是‘君山双残’中的另一人了,只因他来得稍迟,是以侥幸避过这场劫难。” 想到这里,他却不禁皱眉,道:“但是他们口中所说的四川峨嵋的‘七毒双煞’又是谁呢?该不会是那已经丧失记忆的白袍书生吧?他身边既无豹囊又只是孤身一人……那么,此人又是谁?” 须知他本是聪明绝顶之人,这费慎一面在说,他便一面在想,费慎说完,除了这最后一点疑问之外,他也已想得十分清楚。 但是费慎的最后一句话,却又使他极为愤怒,是以费慎语声一了,他便厉声说出那句话来。 费慎冷笑一声,道:“‘如不相信,也就罢了——’哼哼,阁下说话倒轻松得很。如果这样,那岂非世上之人,人人俱可胡言乱语,再也无人愿讲真话了?” 管宁心中,怒气更如浪涛澎湃而来,讷讷地愣了半晌,竟自气得说不出话来。 费慎面上的神色,更加得意,哪知那瘦长道人却仍然满面无动于衷的样子,伸手打了个问讯,竟自高宣一声佛语,缓缓说道:“无量寿佛,两位施主所说的话,听来都是极有道理。若是这些武林中名重一时的武林人物,在一夜之间,俱都同时死去,此话不但难以令人置信,而且简直有些骇人听闻了。” 于谨立刻干笑一声,接口道:“就算达摩尊者复生,三丰真人再世,只怕也未必能令这些人物同时死去。当今武林之中,武功虽有高过这几位的人,譬如那西门——” “西门”两字方一出口,他语声竟自倏然而顿,面上的肌肉,也为之剧烈地扭曲了一下,仿佛倏然之间,有条巨大的蜥蜴,钻入他衣领,沿着他背脊爬过一样,使得他隐在肘后的长剑,都不禁微微颤抖了起来。半晌之后,他方自接道:“他武功虽高,但若说他能将这些人一举杀死,嘿嘿,却也是万万无法做到之事。” 他强笑两声,为的不过是压下心中的惊恐而已,他却还是没有将“西门”之后的名字说出来。 管宁心中一动,忖道:“听他说来,四明山庄中的这些尸身,竟然是武林中的顶尖高手,但那‘西门’却又是谁呢?怎的他对此人竟如此惧怕?” 却听那颀长道人已自缓缓说道:“费大侠所说的话,正是武林人所俱知之事——” 他目光缓缓转向管宁,接道:“但是这位施主所说之言,贫道看来,想必亦非凭空捏造。想那四明山庄近在咫尺,他如在说虚言,岂非立即便能拆穿?那么非但于、费两位大侠不能放过,便是贫道,也万难容忍的。” 于谨微一沉吟,接口道:“此人明知四明山庄千步以内,便是禁地,武林中人不得允许,擅入禁地,能够全身而退的,十年来几乎从未有过,我等又岂会为了他的几句胡言乱语,而作出触怒四明山庄庄主之事呢?” 那颀长道人一笑道:“但是如是虚言,却又是为着什么?我看还是请这位施主将自己所见,详细对咱们说上一遍,那么是真是伪,以于、费两位之才,想必也能判断。如果此事当真,‘彩衣双剑’以及贫道等的三位师兄,俱已死去,那不但你我要为之惊悼,只怕整个武林,也会因之掀起巨浪。如果此事只是凭空捏造的,那么——到那时再说亦不算迟呀!” 这颀长瘦削的道人,一字一句,缓缓说来,不但说得心平气和,清晰已极,而且面目之上始终带着笑容,似乎这件关系着他本身同门的生死之事,并未引起他的心绪激动。 但于谨、费慎,以及此时已围聚过来的另外五个彩衣大汉,却个个都已激动难安。但这颀长道人,却正是武当掌门蓝襟真人座下的四大护法之首,地位虽还比不上已先到了四明山庄中的“武当三鹤”,但却已是武林名重一时,一言九鼎的人物。是以他所说的话,大家心中虽然气愤,也只得默默听在耳里,并未露出反对的神色。 管宁暗叹一声。此刻他已知道,自己昨夜不但遭遇了许多烦恼,并且已卷入一件足以震动天下的巨大事件的漩涡之中。 昨夜他月下漫步深山,高吟佳句的时候,是再也想不到一夜之间,他自身有如此巨大的变化的,而此刻势成骑虎,再想抽身事外,他自知已是万万无法做到的事了。 于是他只是长叹,将自己所遇之事,一字不漏地说出来。在说到那白袍书生之际,听着的人,面色都不禁为之一变,甚至那面上永远带着笑容的颀长道人,面色竟也为之变动一下,面上的笑容,也在刹那之间,消失于无影之中了。 管宁心中一动,但却又接着说了下去,于是又说到那两个突然而来,突然而去的奇诡怪人,于谨立刻接口问道:“此两人腰间是否各带着一个豹皮革囊?” 管宁摇了摇头,又说到那奇异的翠装少女,费慎便脱口道:“难道是黄山翠袖门下?” 管宁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然后便滔滔不绝地将一切事都说了出来,却未说到那白袍书生的丧失记忆。因为他此刻已对这白袍书生生出同情之心,是以便不愿将此事说出来。 他话虽说得极快,但仍然说了顿饭时候,直说得口干舌燥。 而那些彩衣大汉以及蓝衫道人,却听得个个激动不已,不住地交换着惊恐、疑惧的眼色,却没有一个出言插口一句。 管宁语声一顿,转目望去,只见面前之人,各各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来。 良久,良久—— 于谨方自长长叹了口气,面向那颀长的蓝袍道人,沉声说道:“此事既然不假,确是骇人听闻,在下此刻,心中已无主意。道兄高瞻远见,定必有所打算,在下等只唯道兄马首是瞻了。” 却见这武当掌门座下四大护法之首的蓝雁道人俯首沉吟半晌,缓缓说道:“此事之复杂离奇,亦非贫道所能揣测。不瞒于大侠说,贫道此刻心中不知所措,只怕还远在于大侠之上哩!” 他语声一顿,又道:“两位素来谨慎,又是罗浮一派的掌门大侠身旁最亲近之人,此次四明庄主飞柬邀请你我师长到此相聚的用意,两位想必是一定知道的了。”管宁话一说完,便自凝神倾听,直到此刻,对此事的来龙去脉,仍然是一无所知,只知道自己此刻不但已卷入漩涡,只怕还已变成众矢之的,只要与此事有关的各门各派,谁也不会放过自己,一定要将自己详细地问上两遍。自己此刻虽已烦恼,但更大的烦恼只怕还在后面哩。 是以他便希望从这些人对话之中,探测出此事的一些究竟来,更希望从他们的口中,探测出那白袍书生的真正来历。 然后他便可以将它告诉白袍书生,完成自己所许的诺言。 只要此事真相一白,知道了真凶是谁,他还要完成他另一个诺言——他还要替无辜惨死的囊儿复仇。是以他更希望从他们口中知道那个奇诡怪人的来历,而此刻他已猜出一点,这两个枯瘦如竹的恶人,便是那峨嵋豹囊,七毒双煞。 无论如何,这件事牵涉如此之广,又是如此复杂隐秘,是以叙述起来,便不得不十分详细,因为这样纵然会使人生出一些累赘的感觉,却总比让人听来含含糊糊、莫名其妙好些。 一片浮云飘来,掩住已由东方升起的太阳,于是,这林荫下的山道,就变得更加幽静。 由林叶间漏下的细碎光影,已自一齐消失无踪,甚至连啾啾鸟语声、潺潺流水声,以及风吹木叶声,听来都远不及平日的美妙了。 却见于谨、费慎对望一眼,各自垂头沉吟半晌。 于谨方自干咳一声,道:“四明庄主柬邀家师之事,在下知道的亦不甚清楚,只知道那不但有关一件隐没已久的武林异宝的得主问题,还有关另一件很重大之事,至于此事究竟是什么,柬中却并未提及,在下自也无法知道了——” 蓝雁道人微微颔首,道:“是以贫道亦十分奇怪,因为这两件事其中之一,并不值得如此劳师动众,另一件事,却又全然没有任何根据。家师接柬之后,便推测此中必定有所阴谋,此刻看来,家师的推测,果然是不错的了。” 这武当四大护法的其余三人,一直都是沉默地站在旁边,一言不发,似乎他们心中所想说的话,就是蓝雁道人已经说出来的,是以根本无须自己再说一遍。而另外一些彩衣大汉,无论身份、地位,都远在于、费两人之下,是以更没有说话的余地。 于谨微一皱眉,又道:“令在下奇怪之事,不仅如此,还有此次四明之会,怎的不见黄山翠袖、点苍青衿,以及昆仑黄冠三人,甚至连他们门下弟子都没有,而那与普天之下武林中人俱都不睦的魔头却反而来了,而且也只有他一个没有死去。” 管宁心中一动:“难道他说的便是那白袍书生?” 却听那蓝雁道人接道:“贫道却认为‘七毒双煞’大有可疑。” 他目光又向管宁一转,接道:“从这位施主口中,贫道推测在四明庄主的止步桥前,袭向他的暗器,定是这以暗器驰名天下的‘峨嵋豹囊’,囊中七件奇毒无比暗器中,最霸道的是‘玄有乌煞,罗喉神针’。两位不妨试想一下,接柬而来之人,他两人并未死去,又在六角亭中一掌击毙了这位施主的书僮,最后又乘隙发出暗器,为的无非是想将亲眼目睹此事之人杀之灭口而已。” 他语声微顿,管宁只觉心头一寒,却听他又接道:“此事若真是两人所为,他们为的又是什么呢?难道为的是那……”语声竟又一顿,随之冷哼一声,接道:“难道这两人竟未想到,如此一来,普天之下,还有他们立足之处吗?” 费慎长叹一声,道:“只是以他两人的身手,又怎能使得四明红袍、公孙右足,以及‘武当三鹤’这几位武林奇人的性命丧在他们手上呢?” 蓝雁道人双眉一皱,伸出右手,用食、中二指,轻轻敲着前额,喃喃低语道:“难道真的是他?” 手指突地一顿,倏然抬起头来,目注管宁半晌,缓缓说道:“施主上体天心,不惜费心费力,将死者尸身埋葬,此事不但贫道已是五内铭感,武林定将同声称颂,便是上界金仙、玉宫王母,也会为施主这无量功德为施主增福增寿的。” 管宁怔了一怔,不知道这道人此刻突然说出这种话来,究竟是何用意。 却听他语声微顿,便又接道:“只是施主埋葬死者尸身之际,不知有否将死者囊中遗物看过一遍?” 管宁朗声道:“不错,在下确实已将死者的囊中遗物,全部取了出来,放在一处。但在下却无吞没之意,只是想将这些遗物,交与死者家属亲人而已,在下此心,可以表诸天日,各位如——” 话犹未了,蓝雁道人已自连连摆手,他便将语声倏然中止。 目光转处,却见这蓝雁道人此刻目光之中,忽地闪出一种奇异的光采,缓缓又道:“施主不必误会,贫道此问,并无他意,施主诚实君子,贫道焉有信不过之理?只是——” 他奇异地微笑一下,方才接道:“不知施主可否将这些遗物,是些什么东西,告知贫道,唉——此语虽不近情,但此事既是如此,想施主定必能够答应的吧!” 管宁凝思半晌,慨然道:“此事若是关系重大,在下自无不说之理——”他方自说到这里,那于谨、费慎便又匆匆对瞥一眼,竟也闪过一丝奇异的光采。但管宁却未见到,兀自接口说道:“此中其实并无特殊之物,只有太行两位金刚囊中的一串明珠,少林两位禅师囊中的两份度牒,武当三位道长所携的数卷经文,以及那位乌衫老者贴身所藏的一封书信,还算是较为特殊的东西,其余便没有什么东西了。” 于谨、费慎,以及蓝雁道人等,面上都为之露出失望的神色。 管宁又自沉思半晌,突又说道:“还有就是那位公孙先生囊中的一串制钱,似乎亦非近年所铸之物,但——” 哪知他语犹未了,于谨、费慎、蓝雁道人等却俱神色一变,几乎同时跨前一步,脱口问道:“这串制钱在哪里?”彼此望了一眼,又各自退回身去,但面上激动的神色,却仍有增无减,又几乎是同声问道:“这串制钱是否黄绳所串,形状也略微比普通制钱大些?” 管宁微微一怔,他虽觉那串制钱较为古朴,但却再也无法想到,这串钱会令这些武林豪士如此激动。 更令他奇怪的是,普通制钱大多串以黑绳,而这制钱竟串以黄绳,这特殊之事,蓝雁道人并未见到,却又怎的像是见到一样? 他不禁在心中暗自寻思:“难道这串制钱之中,隐藏着一些秘密,而这秘密却又与昨夜之事有关?”可是他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一串制钱和一件牵涉极广的武林恩怨联想到一处,只有缓缓点了点头,满心疑惑地答道:“不错,这串制钱正是串以黄绳,但只有十余枚而已。” 目光转处,却见面前所站之人,个个俱都喜动颜色,生像是这串制钱比那明珠珍宝还要珍贵得多。 蓝雁道人的手指,缓缓落下,落在腰间的剑柄上,目光眨也不眨地望着管宁,沉声说道:“这串制钱干系甚大,放在施主身上定必不甚方便,还是请施主将之交给贫道。” 于谨、费慎同时大声喝道:“且慢。” 蓝雁道人冷哼一声,目光斜睨道:“怎的?”本已握在剑柄上的手掌,似乎握得更紧了些。 另三个蓝雁道人虽仍一言不发,但神色之间,也已露出紧张之色来。 于谨干笑一声,道:“道兄玄门中人,这串制钱,依在下之见还是交给在下的好。” 蓝雁道人目光一凛,突又仰天狂笑起来,一面大笑道:“人道于谨、费慎,一生之中,最是谨慎,但我此刻看来,却也未必。” 于谨、费慎俱都面色一变,伸手隐在背后,向后面的彩衣大汉们,悄悄做了个手势,这些彩衣大汉便亦一齐手握剑柄,目光露出戒备之色,生像是立刻便要有一番剧斗似的。 却见蓝雁道人笑声倏然一顿,面上便立刻再无半分笑意,冷冷又道:“此时此刻此地,无论在情在理在势,阁下要想得这串‘如意青钱’,只怕还要差着一些。我看,阁下还是站远些吧!” 这本来说起话来,和缓沉重,面上亦是满面道气的道人,此刻笑声如枭,一笑之下,不但满面道气荡然无存,说话的声调语气,竟亦变得锋利刺人。管宁冷眼旁观,只觉他哪里还像是个出家的道人,简直像是占山为王的强盗! 他心中正自大为奇怪,却听于谨已自冷哼一声,厉声道:“只怕也还未必吧!”手腕一翻,始终隐在肘后的长剑,便随之翻了出来。 几乎就在这同一刹那之中,管宁只听得又是“呛啷”数声,龙吟之声不断,满眼青光暴长,四个蓝衫道人,竟亦一齐拔出剑来。 六柄长剑,将管宁围在中央,管宁剑眉一轩,朗声说道:“各位又何必为这串制钱争执?这串制钱,本非各位之物,在下也不拟交给各位。”这正直磊落的昂藏少年,此刻对这于谨、费慎,以及这些蓝雁道人的贪婪之态,大生厌恶之心,是以便说出这种话来,却全然没有考虑到自己虽具武功,又怎是这些人的敌手?人家若是恃强硬抢,自己便连抵抗之力都没有。 他说话的声音虽极清朗,哪知人家却生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又像是他所说的话,根本无足轻重,是以虽然听在耳里,却未放在心上。 只听蓝雁道人又自冷冷一笑,目光闪电般在于谨、费慎,以及他们身后的五个彩衣大汉身上一扫,一字一字地冷冷说道:“我由一至五,数上一遍,你们若不应声退后十步的话,哼哼!” 第三回 如意青钱 蓝雁道人“哼”声一顿,便自冷然数道:“一——二——” 目光转注到自己剑尖上,再也不看别人一眼。哪知他“二”字尚未数完,于谨突地大喝一声,手腕一抖,剑尖上挑,刷地,又电也似的斜划下来,带起一溜青蓝的剑光,斜斜划向他持剑的手腕,剑势如虹,奇快无比。 就在这同一刹那里,费慎腰身一弓,一起,笔直地扑向管宁,他身后的五条彩衣大汉,同时拔剑,同时纵身,同时出剑。五道青蓝的剑光,如天际流星分别剁向另三个蓝雁道人。 这七个来自罗浮的剑手,不但身手快得惊人,而且时间配合得更是佳妙,显见得“罗浮彩衣”能够名扬天下,并非幸致。 哪知他们身手虽快,这武当掌门座下的四大护法,身手却还比他们更快一步。 就在于谨剑尖尚未落到一半,费慎身形方白纵起,另五道青蓝的剑尖正自交剪而来的时候,蓝雁道人口中突地清啸一声,错步,甩肩,拧腰,扬剑—— 另外三个蓝衫道人亦自齐地错步,甩肩,拧腰,扬剑—— 四道剑光,同时划起,有如一道光墙,突地涌起。 管宁眨眼之间,只觉漫天剑光暴长,剑气森寒,接着便是一串“呛啷”击剑之声,倏然而鸣,却又立刻戛然而止。 而武当道人的四柄长剑,已在这眨眼之间,将“罗浮彩衣”的七口利剑封了回去。 管宁为之连退两步,定睛望去,只见武当道人的四条人影,背向自己,一排挡在自己身前,肩不动,腰不屈,只是细碎地移动着脚步,右腕不停地上下挥动,而一道道森冷的剑光,便随着他们手腕的纵横起落交相冲击,有如一片光网。 望着这纵横开阖的森森剑气,管宁只觉目眩神迷,目光再也舍不得往别处望一下。 这一日之间,他虽已知自己的武功,渺不足道,亦知道江湖之中尽多高手,但他此刻却是第一次见到剑法的奥妙。 须知他本是天性极为好武之人,否则以他的身世环境,也不会跑去学剑,此刻陡然见着如此奥妙的剑法,心中的惊喜,便生像是稚龄幼童,骤然得到渴望已久的心爱食物一样。 武当四雁并肩而立,剑势配合的佳妙,实已到了滴水难入之境。 于谨、费慎只觉挡在自己身前的四道剑光,有如一道无隙可入的光墙,无论自己剑式指向何处,却总是不得其门而入。 剑光交击,剑势如虹,龙吟之声,不断于耳,刹那之间,已自拆了十招。 蓝雁道人突地又自清啸一声,剑尖一引,左足前踏,“云龙乍现”,刷地一剑—— 另三个蓝衫道人竟同时翻腕,青蓝的剑光亦同时穿出。这十年以来,从未一人落单,联手对敌,已配合得妙到毫巅的武当四雁,竟藉着这一招之势,变守为攻,以攻为守,源源如泉,抽掣连环,连环不绝,正是武当剑派名震天下的“九宫连环”。 于谨、费慎,以及罗浮门下的五个八代弟子,陡然之间,竟被攻得连退三步,心头不禁为之大骇,再也想不到,自己所仗以纵横武林的“罗浮玄奇七一式”七十一路辛辣而狠准的剑光,在这武当四雁面前施展起来,竟是如此不济。 他们却不知道,若单只以一敌一,那么纵然那五个八代弟子不是武当四雁的敌手,但在罗浮剑派中地位、武功仅次于“彩衣双剑”的于谨、费慎,却并不见得在这武当四雁之下。 但此刻彼此俱是联手对敌,情况便不大相同。原来武当剑派中,除了掌门真人外,其余“双蝶”、“三鹤”、“四雁”,俱有各别不同的惊人武艺,而这武当四雁,便是以联剑攻敌,名重江湖。 瞬息之间,十余招便已拆过,于谨、费慎突地同时暴喝一声:“黄蜂撤!” 暴喝声中,齐地后退两步,突地身形一旋,面目竟然旋向后面,背向武当四雁而立,反腕击出三剑。 这三剑身形、招式,无一不犯武家大忌,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从未有过将整个背脊都卖给敌手,也从未有自背后发出剑式的。 武当四雁心头一喜,还以为这两人输得急了,急得疯了。哪知这三剑刺来,却是剑剑辛辣,剑剑怪异,自己眼前看着他背后露出的空门,却不得不先避过这三剑,以求自保。 稳操胜算的武当四雁,此刻竟被这犯尽武家大忌,全然不依常轨的三剑,击得手忙脚乱,蹬,蹬,蹬,齐地后退三步,还未喘过气来,哪知于谨、费慎竟又齐地暴喝一声:“黄蜂撤!” 手腕一甩,掌中长剑竟然脱手飞出,有如雷轰电击一般,挟着无比强锐的风声,击向武当四雁,自己的身形,却藉着手腕这一甩之势,飕地一个箭步向前方远远窜了出去。 青竹蛇口、黄蜂尾针,本来同是世上极毒之物,但青蛇噬人,其毒不尽,黄蜂蜇人,其针却断,针断身亡,毒只一次,是以这黄蜂尾针,实在比青竹蛇口还要毒上三分。 名扬天下的罗浮剑派,镇山剑法“玄奇七一式”,虽然招招辛辣,招招狠毒,但其中最最辛辣、最最狠毒的一招,却就是于谨、费慎方才施出的一招“黄蜂撤”!只是此招虽然狠辣,却也正如黄蜂之针,只能螫人一次。 此招一出,其剑便失,虽非剑去身亡,但这一招如若不能制人死命,自己却已凶多吉少,是以此招使过,便立刻得准备逃走,而纵是武功绝高的顶尖高手,在这一招之下,却也不得不先求自保,若想在这一招之下还能反击伤人,那却是再也办不到的。 于谨、费慎交手之下,知道自己万万不是武当四雁的敌手,如若久战下去,自己定必要受到这武当四雁的折辱。 而“罗浮彩衣”的声名,近年来正如日之方中,是万万不能受到折辱的,是以他们情急之下,便施展这招救命绝招“黄蜂撤”了。 武当四雁本已大惊,忽地见到剑光竟自脱手飞来,更是大惊失色,此刻两下身形距离本近,剑光来势却急如奔雷闪电。 四雁中的蓝雁、白雁,首当其冲,大惊之下,挥剑拧身,却已眼看来不及了。 哪知—— 路旁林荫之中,突地响起一声清彻的佛号,一阵尖锐强劲无比的风声也随之穿林而出。 接着便是“当,当”两声巨响,这两口脱手飞来的精钢长剑,竟被挟在风声之中同时穿林而出的两片黑影,击在地上。 于是,又是一声清彻的佛号响起。 一条淡灰的人影,随着这有如深山钟鸣的“阿弥陀佛”四字,有如惊鸿般自林荫中掠出,漫无声息地落到地上。 这一切事的发生,在笔下写来,虽有先后之分,然而在当时看来,却几乎是同一瞬息中发生,也在同一瞬息中结束。 “武当四雁”微一定神,定睛望去,只见林荫匝地的山路之上,两条彩衣人影,一晃而隐,接着五条人影,亦自一闪而没。这“罗浮彩衣”门下的七个弟子,竟在眨眼之间,便都消失在浓林深山里,而此刻站在武当四雁身前的,却是一个身长如竹,瘦骨嶙峋,穿着一身深灰袈裟的老年僧人。 而站在四雁身后的管宁,却几乎连这一切事发生的经过都未看清。 他只听得一连串的暴喝,数声惊呼,一声佛号,两声巨响,眼前人影乱而复静,武当四雁手持长剑,剑尖垂地,愣愣地站在地上,一个长眉深目,鹰鼻高颧的古稀僧人,微微含笑地站在武当四雁身前。 而地上,却横着两柄精光夺目的长剑,和一大一小两串紫檀佛珠。 武当四雁目光转处,瞬息间,面上神采便已恢复平静,四双眼睛,齐地凝注在那古稀僧人身上,又忽然极为迫疾地彼此交换了一个询问眼色,蓝雁道人便单掌一打问讯,朗声道:“大师佛珠度厄,贫道等得免于难,大恩不敢言谢,只有来生结草以报了。” 说着,四雁便一齐躬身弯腰,行下礼去。 那长眉僧人微微一笑,俯身拾起地上的两串佛珠,一面口宣佛号,说道:“佛道同源,你我都是世外之人,若以世俗之礼相对,岂非太已着相?何况老衲能以稍尽绵薄,本是分内之事!” 这枯瘦的古稀僧人说起话来,有如深山流泉,古刹鸣钟,入耳铿然,显见得内家功力虽未登峰造极,却已入室登堂了。 蓝雁道人微笑一下,仍自躬身说道:“大师妙理禅机,贫道敢不从命。” 语声微颤,接着又说道:“贫道愚昧,斗胆请问一句,大师具此降魔无边法力,是否就是嵩山少室峰少林寺,罗汉堂的首座上人,上木下珠,木珠大师吗?” 长眉僧人含笑说道:“人道武当弟子,俱是天纵奇才,此刻一见,果自名下无虚,一见之下,便能认出老衲是谁,难怪武当一派,能在武林中日益昌大了。” 管宁呆呆地望着这木珠大师,心中惊骇不已。他如非眼见,几乎无法相信,这枯瘦如柴的古稀僧人,竟能以一串佛珠之力,击飞两柄力挟千钧的精光长剑,岂非骇人听闻之事。 他却不知道这木珠大师不但是少林寺中有地位的长老之一,在武林之中,亦是名重一时的先辈高手。 难怪江湖人道:武当七禽,紫蝶如鹰;少林三珠,木珠如钢。最后一句,说的便是这木珠大师。 原来当今江湖之中,表面虽是平静无波,其实暗中却是高手如云,争斗甚剧。 而江湖高手之中,最最为人称道的十数人,却又被江湖中人称为: “终南乌衫,黄山翠袖,四明红袍,罗浮彩衣,太行紫靴,峨嵋豹囊,点苍青衿,昆仑黄冠,武当蓝襟,少林袈裟,君山双残,天地一白。”这长达四十八字的似歌非歌,似谣非谣的歌词,正是代表了十五个当今江湖中最负盛名的高手。而这十五高手,虽是齐名而列,其实身份却又相差甚为悬殊。 木珠大师,职掌少林罗汉堂,正是武林中无论道德武功,俱都隐隐领袖群侠的“少林袈裟”的最小师弟,他名虽未列十五高手之中,实却有以过之。只是管宁又何尝听过这些武林名人的掌故,是以此刻心中才会有惊异的感觉。 却见这蓝雁道人微微一笑,道:“大师名倾武林,垂四十年,江湖中人就算未曾见过大师之面的,见了大师掌中这两串佛珠,却也该闻风而辟易了。” 他深知木珠大师近年虽已极少在江湖走动,但早年却是武林之中人人见而生畏的“魔僧”。若非他幼年受戒,极得少林派上一代的掌门大师的宠爱,而且凑巧化去掌门师尊的一劫,只怕早就被少林逐出门墙之外了。 是以蓝雁道人此刻说起话来,便十分拘谨客气,唯恐这出名难惹的“魔僧”,会对自己不利。 哪知木珠上人竟自突地一笑道:“佛珠虽具降魔之力,却总不如青钱如意。老衲此次重入江湖,道友可知道是为的什么吗?” 武当四雁心中俱都为之一惊。管宁双眉一皱,暗自忖道:“原来这僧人此来,为的亦是我囊中这串青钱。” 却听蓝雁道人强笑一声,道:“大师闲云野鹤,世外高人,到这四明山来,想必不是为着人间的俗事吧!” 他口中虽然仍极平淡地说着话,作出一副不知道木珠上人言中含意的样子,其实心中此刻却已不禁为之忐忑不已。 木珠上人又自一笑道:“道友此言,却是大大的错了。想那天下名山胜水极多,老衲若是为了游山玩水,又何苦跋涉长途,由少林跑到这里来?” 蓝雁道人面色倏然一变,但却仍然故作不懂之态,含笑问道:“那么,大师此来又是为着什么呢?” 木珠上人突地笑容一敛,目光之中,寒光大露,冷冷说道:“道友是聪明人,又何用老衲多说?想那‘如意青钱’这种奇珍异宝,又岂是普通人能以妄求的?道友就算此刻得到手中,却也未见得能保有多久,依老衲之见,还是放在老衲这里较为妥当些,何况——” 冷笑一声,接口道:“那些‘罗浮彩衣’的门人弟子,此次虽已遁去,但他们对两位道友,必定暗生妒恨之心,又怎会让道友安安稳稳地将这‘如意青钱’保留?道友若得到此物,只怕非但不是福,反足以招祸呢!” 管宁冷眼旁观,此刻不禁又为之暗叹一声,暗中思忖道:“我只当这木珠是有道高僧,哪知此刻说起话来,却又全然没有一些出家人的样子。” 目光转处,只见武当四雁面目之上俱都铁青一片,各自沉吟半晌,蓝雁道人便又强笑一声,说:“大师无论辈份名望,都比贫道们高出许多,是以大师若真是为着此物而来,贫道们莫说已受大师方才援手之恩,纵无方才之事,却也不敢斗胆,来和大师争夺此物——” 他语声一顿,回转头去,向自己三个师弟朗声说道:“大师既已如此吩咐,我等多留已是无益,还是走吧!” 管宁心中不觉大奇,他再也想不到方才气势汹汹的武当四雁,此刻却如此容易地便要偃旗息鼓,鸣金而退了。目光转处,只见木珠上人面上,仍然冷冷地没有什么表情,生像是武当四雁的这种做法,本是理所当然之事,丝毫用不着惊讶或者得意。 须知以他的身份地位,早已料到武当四雁不会与之相抗,而管宁却并不知道这些。他方才见了武当四雁武功,那般精妙,此刻又是以四对一,无论如何,也不该畏惧于枯瘦老朽的古稀和尚。 却见武当四雁各自半旋身躯,齐地向这木珠上人躬身行了一礼。木珠上人微微一笑,目光却已凝注到管宁身上,生像是全然没有将成名江湖的武当四雁放在眼里。 武当四雁目光一旋,并肩向前走了一步。管宁暗叹,思忖道:“人类之事,真是令人难以预测,唉,这武当四雁——” 哪知—— 他心念尚未转完,武当四雁突地齐一拧身,手腕挥处,长剑斜斜由前胸向身后划了个半弧,口中微哼一声,剑身“嗡嗡”作响,四口长剑,竟自有如交剪天虹,剁向木珠身上。 这一突来的变故,使得管宁不禁为之失声惊呼一声。目光动处,却见这木珠上人身形竟仍动也不动,只见到武当四雁这四道拼尽全力,已然聚满真气的剑尖,已自堪堪剁在他的身上。他那两道灰白的长眉,方自轻轻一皱,左袖微挥,枯瘦的身形,轻灵而曼妙地转动一下,右掌的一串紫檀佛珠,便有如神龙般,夭矫而起,手腕又自微微一抖,武当四雁只觉眼前的紫影,光芒流转,似乎是挡向自己的长剑,又似乎是划向自己的胸膛。这短短的一串佛珠,此刻竟仿佛是丈八长鞭,使得武当四雁都以为它是划向自己身上。 武当四雁大惊之下,沉腕,退步,撤剑,剑光一沉,又复挑起。蓝、白双雁,身躯平旋,“惊龙挥尾”,“抽撤连环”,刷、刷,又是两剑。武当四雁之中,本以蓝、白双雁武功较高,此刻全力两剑,剑势如虹,剑法果自不凡。 哪知木珠大师灰白的僧袍,轻轻飘处,瘦削的身形,斜斜一转,便轻易地将这四道来势惊人的剑光又躲了开去。 管宁武功虽不高,但终究是曾经练过武功的人,此刻一眼之下,便知道这瘦弱的古稀僧人,身上果有非凡的功力,心中不禁暗自感慨地长叹一声,暗中思忖道:“师父常对我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武功一道,更是如此。这话我本不深信,哪知的确如此。先前我见了这四个道人的剑法,以为他们已是武林中的一流身手,哪知他们此刻遇着这看来老弱无比的枯瘦僧人,剑法竟一点也施展不开了。” 他感叹声中,那木珠大师袍袖轻挥,又已从容化开数招,突地大喝一声:“孽障还不走,就来不及了。” 手掌一挥,掌中紫檀念珠,又自矫如游龙般飞扬而起。 管宁只觉眼前灰影一闪,这木珠大师的身形,竟有如一道轻烟般,将武当四雁围了起来。武当四雁何尝不知道就凭自己四人的武功,要想胜得这“少林三珠”中最最难惹的木珠大师,实无把握,但武当四雁亦是以真才实学成名于江湖之中的人物,他们自恃武功,认为自己纵然难胜,却也未必就会落败。 何况他们方才本是在木珠猝不及防的情况下,猛下杀手,是以心中更加了几分把握。哪知此刻交手之下,情势竟大大出乎他们意料,这少林罗汉堂首座大师武功之高,竟不是这武当掌门的第二代弟子中最出类拔萃的“双蝶,三鹤,四雁”中的武当四雁中的四剑联手所能抵挡得住的。 此刻木珠大师身形一经施展,端的翩若惊鸿,矫如游龙。刹那之间,武当四雁只觉四侧都是他宽大袈裟的影子,自己掌中的四柄长剑,竟被他短短的一串佛珠圈住了。 蓝雁道人心中更惊,长啸一声,四人方向一转,背向而立,剑光霍霍,不求攻敌,但求自保,脚下却渐渐向外移动,只望自己能冲出这木珠大师的身法之外。 武当剑法久已享誉天下,“九宫连环剑”剑剑连环,攻敌固是犀利,自保更是稳当,四人这一联剑,剑光更是密不透风,看来纵是飞蝇,也难在这剑光中找出一点空隙钻入。 哪知木珠大师突地又是一声清叱,手中紫檀佛珠,随着脚下微一错步之势斜斜挥出,只听“当”的一声清吟,白雁道人手中长剑猛然一震,虽未脱手飞去,但剑法已露出一片空隙。 他心头一凛,已知不妙,方待旋腰错步,哪知他方自动念之间,肘间便已微微一麻,又是“当”的一声,长剑竟已落在地上。 这木珠大师竟以“沙门十八打”的绝顶打穴之法,打中他肘间的“曲池”大穴。站在白雁身侧的蓝雁、孤雁,齐地暴喝一声,剑光旋回,交剪而来,剁向一招得手的木珠大师。 只是这两剑虽快,却连木珠宽大袈裟的袍角都没有碰到一点。他仅仅微一错步,身形便已倏然溜开三尺。 管宁不禁暗中喝了声采。方才这武当四雁与那罗浮彩衣门下弟子动手之际,他已看得目眩神迷,此刻眼睛更看得直了。他与这对手的双方都丝毫没有渊源,是以他们谁胜谁败,也都不放在他心上。这木珠大师一招击落白雁道人手中的长剑,他只觉这少林僧人武功之高,高得惊人,却没有为武当道人们怜惜之意,是以他局外观战,更得以全神凝注。 哪知——山路侧旁树梢上突地传来一阵狂笑声,一个清朗的口音狂笑着道:“可叹呀可叹!可笑呀可笑!” 语声清朗,字字如钟,入耳锵然。木珠大师面容一变,厉叱一声:“是谁?”宽大的袍袖一扬,颀长的身形有如灰鹤般冲天而起。 武当四雁竟自一齐停步沉剑,滔天的剑气,倏然为之一消。管宁微惊之下,抬眼望去,只见就在这木珠大师身形冲天而起的这一刹那间,山路旁,树梢下,亦自掠下一条人影。 两条人影交错而过,木珠大师清叱一声,猛一旋腰,曼妙的身形竟自凌空一个转折,掌中佛珠,藉势向树梢人影连肩连背,斜斜击下。 这一招的使用,的确妙到毫巅,不但管宁大为惊叹,武当四雁亦不禁暗中喝采。 哪知树梢掠下的人影,身上竟似长了翅膀似的,突地一弓一屈,竟又上拔五尺,方才飘然落下,施展的身法,竟仿佛是武林中罕闻的轻功绝技“上天梯”、“梯云跳”一类功夫。 武当四雁齐声惊呼一声,目光同时瞟向落下的这条人影,却又不禁齐地脱口惊呼道:“君山双残!” 木珠大师一招落空,心中自不禁为之一惊。数十年来,这少林僧人不知与人交手凡几,此刻一瞥之下,便知此人武功高不可测,甚至还在自己之上,因之立刻飘落地面,耳边听得武当四雁的这一声惊呼,面容又倏然一变。 管宁目光注处,只见由树梢掠下的这条人影,褛衣蓬发,手支铁拐,竟然是自己方才所见那奇诡的跛足丐者。 山风凛凛,天光阴森,只见这跛足丐者面寒如冰,双目赤红,面上神情,极为吓人,但口中却竟仍狂笑着道:“可叹呀可叹,可笑呀可笑。” 这阴寒的面孔,衬着这狂笑之声,管宁看在眼里,听在耳里,不觉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只觉这本已阴沉沉的天色,仿佛变得更加阴沉了。 这鹑衣、乱发、满面悲怆愤恚之色,但却仰首狂笑不绝的跛足丐者,倏一现身,不但管宁惊愕不已,武当四雁惶然失色,便是那在武当四雁四道有如惊虹掣电的剑光中,犹能镇静如常的少林罗汉堂首座大师“木珠上人”冷削森严的面目之上,也不禁为之变了一下颜色。 蓝雁道人目光一转,和他的师弟们,暗中交换了个眼色,四人心中不约而同地暗呼一声:“君山双残!” 木珠大师袍袖微拂,掌中佛珠,轻轻一扬,落到腕上。 管宁轻咳一声,目光缓缓从这狂笑着的跛足丐者面上移开,缓缓在武当四雁和这木珠上人的面上移动一遍,见着他们面上的惊骇之色,便也知道这跛足丐者,必定是他们心中畏惧之人,不禁又怀疑地一瞟这跛足丐者,心中难以明了这鹑衣乱发的跛丐,究竟有什么地方竟自使得这些名重天下的武当、少林两派的高手,生出这种惊惶之态来。 却见木珠大师眼睑一垂,口中高宣一声佛号,朗声说道:“老衲还当是谁,原来是掌天下污衣弟子的公孙左足施主到了,失敬得很,失敬得很。” 他一字一字地一连说了两句“失敬得很”,语声清朗高昂,尾声却拖得很长,在这震耳的狂笑声中,更显得声如金石,字字铿然。 管宁心中一凛:“难道此人便是丐帮帮主?”他虽不识武林中事,却也知道百十年来,“君山丐帮”在江湖中的声名显赫,可说是妇孺皆知,又何独武林中人。 目光转处,却见这“君山双残,丐帮帮主,公孙左足”笑声犹自未绝,满头的乱发,随着起伏的胸膛不住飞舞,但脚下的单足铁拐,却是稳如磐石,心中不禁又一动。 “君山双残……公孙左足……”他把心中断续的概念极快地整理一遍,便接着寻思道:“难道我亲手埋葬的另一跛丐,是‘君山双残’中的另一残?难道他便叫做公孙右足?难道我竟亲手埋葬了一位丐帮帮主?” 他本是心思极为灵敏之人,否则又怎能在冠盖如云的京华大都,享有“才子”之誉。此刻心念转处,不禁又是感叹,又是惊异。因为他此刻已自更清楚地了解到自己半日前所埋葬的死者,身份都绝非寻常,那么,能使这些身份地位都极不寻常的武林高人都一齐死去的人,其身份岂非更加不可思议了吗? 木珠大师双掌合十,默然良久,却见这公孙左足,狂笑之声,虽已渐弱,却仍未绝,口中亦犹自不住喃喃地说道:“可叹呀可叹,可笑呀可笑。”竟生像是没有听到自己的话一样。 面对着名倾天下的“丐帮帮主”,他虽然暗存三分敬畏之心,但“少室三珠”在武林中又何尝不是显赫无比的角色。 此刻木珠大师目光抬处,面色不禁又为之一变,沉声道:“十年不见,公孙施主风采如昔。故人无恙,真是可喜可贺。却不知公孙施主可叹的是什么?可笑的是什么?倒教老衲有些奇怪了。” 语声方住,笑声亦突地戛然而止。 于是,天地间便只剩下满林风声,簌簌不绝。 只见这公孙左足缓缓回转头,火赤的双目,微合又开,有如厉电般在武当四雁面上一扫而过,便凛然停留在木珠大师身上,凝注良久,突又狂笑道:“老和尚坐关十年,怎的还是满脸江湖气,做起事来,也像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似的,这才教人奇怪得很,奇怪得很。” 他也将尾音拖得长长的,语声神态,竟和这木珠上人一模一样。 管宁不禁暗中失笑,暗暗忖道:“人道江湖异人,多喜游戏风尘,这公孙左足此时此刻,竟然还有心情说笑,其人平时的倜傥不羁,脱略形迹也就可想而知了。” 却见木珠大师面色更加难看,而这公孙左足却浑如不觉地接着又说道:“武当剑派,名门正宗,自律一向极严,今日竟会不惜与少林高僧动起手来,这个……哈哈,也教我奇怪得很。” 他语声微顿,双目一睁,突地厉声喝道:“只是你们可知道,你们动手争夺的东西,是属于什么人的吗?” 木珠大师冷哼一声,接口道:“天下之物,本都无主,你自别人手中得来,人自你手取去,有何不可!” 公孙左足目光一垂,竟又大笑起来,一面笑着说:“好好,老和尚竟然和穷花子打起禅机来了。身外之物,本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老叫化又怎能说是我的——” 这丐帮主人倏而狂笑,倏而厉色,此刻竟又说出这样的话来,管宁不禁为之一愕,却见他突又转过身来,望向自己,道:“把公孙老二的一副臭皮囊葬在四明山庄里的,想必就是你这娃娃了?” 此语一出,武当四雁、木珠上人,亦不禁齐地一惊。 “公孙右足竟然死了!” 管宁暗叹一声,黯然点了点头,见这公孙左足虽仍笑容满面,但却仍掩不住他目光中的悲愤之色。 他深深地了解人们强自掩饰着自己的情感,是件多么困难而痛苦的事,因之他不禁对这狂放的跛丐大起同情之心,长叹一声,接口道:“小可适逢其时,因之稍尽绵薄之力。公孙二先生的遗物,小可亦斗胆取出,还请老前辈恕罪!” 公孙左足目光凝注在他身上,突地连连颔首道:“好,好。”手掌一伸:“那你就把他囊中的那串铜钱交给我吧!” 管宁常听人说,这类风尘异人,必多异征,此刻只望他伸出的手掌,莹白如玉,哪知目光动处,却见这名满天下的异人所伸出的一双手掌,黝黑枯瘦,和别的丐者毫无二致,心中不知怎的,竟似淡淡掠过一丝失望的感觉,但随即又不禁暗笑自己的幼稚,一面从怀中小心地取出那锦囊来。 刹那之间,武当四雁、木珠大师面上的神色,突又齐地一变,十只眼睛,不约而同地瞪在这锦囊上。只见管宁的手缓缓伸入锦囊,又缓缓自锦囊中取出,手中已多了一串青钱,武当四雁不约而同地脱口惊呼道:“如意青钱!” 管宁微喟一声,仔细望了望自己从囊中取出的这串青铜制钱,但看来看去,却也看不出这串青铜制钱有什么特异之处。 他心中不禁惊疑交集,缓缓伸出手,将这串青钱交到公孙左足手上,一面说道:“不知是否就是这串制钱——请老前辈过目一下——” 语声未了,只见那木珠大师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望在这串制钱上,就生像是一只贪馋的饿猫,见着鱼腥一样,一步一步地向公孙左足走了过来,哪里还有半分得道高僧的样子? 而此刻公孙左足的一双眼睛,亦自望在这串制钱上。一时之间,他看来又似悲怆,又似鄙夷,又似愤怒,心中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缓缓接着这串青钱,失神地呆立了良久,就连那木珠大师一步一步逼近他的脚步,他都生像根本没有看到。 武当四雁握在剑柄上的手掌,也不自觉地握得更紧了。 这四个看来丰神冲淡的道人,此刻目光之中,像是要喷出火来,望着这串青钱,移动着脚步,他们虽然明知自己的武功,不是这公孙帮主的敌手,但面对着这串武林中人人垂涎的“如意青钱”,他们的心中虽有畏惧之心,却已远远不及贪心之盛了。 管宁游目四顾,只见木珠大师已自走到公孙左足身前,武当四雁掌中微微颤动着的剑尖,距离也越来越近。 他知道转瞬之间,便又将发生一场惊心动魄的激斗,心胸之间,不觉也随之紧张起来。 哪知—— 公孙左足一旋身躯,突又纵声狂笑起来,笑声之中,满含讥嘲之意。 木珠大师、武当四雁、管宁俱都为之一愕,齐地停住脚步。只听公孙左足的笑声越来越大,突地一伸手掌,竟将掌中的一串“如意青钱”,笔直地送到木珠大师面前,一面狂笑道:“这就是你们拼命争夺之物吗?好好,拿去,拿去。” 手腕一翻,竟将这串“如意青钱”,脱手掷出,忽地,劈面向木珠打去。 这一突来的变故,使得木珠、四雁、管宁,惊异得几乎再也说不出话来。 木珠大师眼望着这串青钱,笔直地击向自己面门,竟亦不避不闪,浑如未觉,直到这串青钱已堪堪击在他脸上,他方自手腕一抄,将之抄在手里,但面上茫然之色,却未因之稍减。 在场之人,谁也万万不会想到,这公孙左足会将这串如意青钱当做废物般抛出,此刻都愕然地望着他,几乎以为他发了疯。 管宁眼睁睁地望着这一切,心中更是大惑不解。他亲眼看到那些“罗浮彩衣”的门下弟子,为着这串青钱,几乎丧生在武当四雁的剑下,又亲眼看到武当四雁为着这串青钱,被木珠大师打得透不过气来,但此刻公孙左足却叫别人拿去,他暗叹自己这一日之间所遇之事,所遇之人,俱非自己所能理解、猜测得到的,而此刻之后,又不知道有多少奇诡难测之事将要发生。这一切事本都与自己毫无关系,而此刻自己想脱身事外却也不行了。 他心中方自暗中感叹,却听公孙左足又已狂笑着道:“可叹呀可叹,武当四雁、少林一珠,闯荡江湖数十年,竟没有听过,‘如意青钱,九伪一真’这句话。” 他语声一顿,狂笑数声,接口又说:“可笑呀可笑,武当四雁、少林一珠,竟会为着这一串一文不值的破铜烂铁,争得面红耳赤,打得你死我活——哈哈,这串青钱若是真的,又怎会等到公孙老二死了之后,还留在他身上?又怎会让这任事不懂的娃娃得到手中?我老叫化久闻少林一珠不但武功超群,而且机智最沉,想不到却也是个糊涂虫。” 他边说边笑,边笑边说,言词固是辛辣无比,笑声之中更是满含讥嘲之意。 只听得木珠大师面色阵青,阵白,阵红。他话一说完,木珠大师突地右手手腕一翻,伸出右手食、中两指,将右手的青钱摘下一枚,两指如剪,轻轻一挟,管宁只听“刷”的一声轻响,这枚制钱便已中分为二,制钱之中,竟飘飘落下一方淡青色的轻柔丝绢来。 武当四雁一齐轻呼一声,冲上三步,伸手去接这方软绢。 哪知木珠大师突地冷叱一声,右手袍袖,“呼”地挥出,带起一阵激风,向武当四雁扫去,左手却已将这方轻绢接在手里。 这其间的一切变化,都快如闪电,你只要稍微眨动两下眼睛,场中便立时换了一副景象。管宁凝目望去,只见木珠大师身形随着袍袖的一拂,退后五尺,武当四雁满面跃跃欲动之色,八道目光,一齐望在木珠手中那方轻绢之上。 只有公孙左足仍是满面带着鄙夷的笑容,冷眼旁观,似乎是任何一件事的结果,他都早就预料到了,是以根本毋庸去为任何事担心。 只见木珠大师右手紧紧握着那串青钱,左手举着那方丝绢,凝目良久,突地长叹一声,双手齐松,青钱、丝绢,俱都落到地上。 公孙左足狂笑之声,又复大响,蓝白双雁,对瞥一眼,齐地抢上一步,剑光乍起,“刷”地,竟将地上的一串青钱、一方轻绢挑了起来。 而木珠大师却在这同一刹那,在这公孙左足狂笑声中,拂袖,甩肩,拧腰,错步,头也不回地倏然回身远走。 公孙左足拍掌笑道:“我只道木珠和尚已是天下最傻的人,想不到你们这四个小道士比他还傻三分。这串青钱如是真的,老和尚怎会把它甩下一走?你们现在还抢着来看,不是呆子是什么?” 他一面笑骂,武当四雁却在一面探看着那方轻绢,一瞥,他们满腔的热望,便立刻为之冰冷。在这串古老相传的武林异宝“如意青钱”中的这方轻绢,竟是全白,连半点字迹都没有。 等到公孙左足骂完了,武当四雁亦不禁失望地抛下青钱、轻绢,各自拧腰错步,回身远去。 公孙左足目送着他们的身影消失,狂笑之声,亦自戛然而止,转目望处,只见身侧的锦衣少年仍在呆呆地望着自己。 两人目光相对,管宁只觉这公孙左足的目光之中,满是悲怆痛苦之色,先前那种轻蔑嘲弄的光采,此刻已自荡然无存,不禁同情地叹息一声,想说两句话来安慰一下这心伤手足惨死的风尘异人,但究竟该说什么,他却又觉得无从说起。 公孙左足铁拐一点,走到路边,寻了块山石,颓然坐了下来。他自觉心神交疲,仿佛已经苍老许多,方才虽然强自掩饰着,但此刻却已再无乔装的必要,长叹一声,缓缓道:“你叫什么名字?” 管宁立刻说了,公孙左足微微颔首,又道:“管宁,你过来,坐到我身侧,我有些话要问问你。” 他虽然满身褴褛狼狈之态,但此刻语气神态,却又隐含着一种不可描述的庄严高贵,这种庄严高贵,决不是人间任何一件华丽的外衣乔装的,也不能被任何褴褛的外表掩饰得住。 管宁依言坐了下来,他心中何尝没有许多话要问这公孙左足,如想知道青钱的秘密、四明山庄的秘密、白袍书生的秘密。他只觉每一件事中,都隐藏着一个秘密,而每一个秘密都是他极愿知道的。 只见公孙左足目光凝注着林梢泻下的一丝天光,默然良久,突地问:“你是几时上山来的?几时来四明山庄?看见了一些什么人、什么事?” 管宁微一沉吟,便将自己所遇,极快地说了出来。此事,他已说了不止一次,此次更说得格外流畅。公孙左足默然倾听,频频长叹,频频抚额,此事的真相,他自己亦无法猜测。 丐帮历史,由来已久,但定下详规,立会君山,却还是近年间事。此次“四明红袍”飞柬相邀,他因事耽误,是以来得迟了,却再也想不到,四明山庄之中,会生此惨变,更想不到先自己一步而来,与自己情感极深的孪生兄弟,竟惨死在四明山庄里。 他上山之际,遇着管宁,那时他还不知四明之变,只是奇怪一个看来武功极浅的弱冠书生,怎的会从四明山庄之中走出。 等到他自己赶到四明山庄,看到偌大的山庄之中,竟无人迹,再看到诸众的尸体,新掘的坟墓,和自己兄弟片刻不离身的铁拐,他便已知道这四明山庄中,已有惨变发生。但他却又不知道在这次惨变中,竟有如此多武林高手惨死,因为此事不但匪夷所思,而且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于是他折回山路,听到管宁和木珠、四雁的对话,看到他们的动手,骤然现身,狂笑讪嘲,看来虽然不改故态,其实当时心中的悲怆,愤嫉,惊疑,却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的。 他默默地听完了管宁的话,树林里的天光更黯了,那串闪着青光的制钱,仍在地上一闪一闪地发着青光。那方轻柔的丝绢,被风一吹,吹到路旁,贴在一块山石上。他悲怆地长叹一声,手中铁拐,重重在地上一顿,发出“当”一声巨响,激得地上的沙石,四散飞扬,这一击虽重,却又怎能够发泄他心中的悲怒之气呢? 管宁呆望着他,忍不住问道:“方才小可听得四明庄主此次聚会群豪,其中一半是为了这串青钱,老前辈可否告诉小可,这串青钱之中,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人们如此重视呢?” 公孙左足目光一转,望在那串青钱上,突地冷哼一声,长身而起,走到青钱之侧,举拐欲击,忽又长叹一声,自语道:“你这又何苦,你这又何苦……” 缓缓垂下铁拐,坐回山石上,长叹道:“青钱呀青钱,你知不知道,百十年来,已有多少人死在你的名下?” 管宁心中更加茫然,只听这已因心中悲愤而失常态的武林异人长叹又道:“百余年前,武林之中出了个天纵奇才,那时你我都还没有出世,我自也没有见过他,只知道这位奇人在十年之中,击败当时天下所有的武林高手,出入少林罗汉堂,佩剑上武当剑岩,赤手会点苍谢神剑,单掌劈中条七煞,双手败连环坞凤尾帮,孤身一人,十年之中不知做下了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将天下武林禁地、武林高人,都视为无物,唉——他人虽早已死去,但是他的逸事,却直到此刻还在江湖间流传着。” 他目光空洞地凝注着远方,语声亦自沉重已极,但这种奇人奇事听到管宁耳里,却不禁心神激荡,豪气遄飞,恨不得自己也能见着此人一面,纵然要付出极大代价,也是值得的。 却听公孙左足接道:“人间最难堪之事,莫过于‘寂寞’二字。此人纵横宇内,天下无敌,人人见着他,都要畏惧三分,谁也不敢和他亲近。他外表看来,虽极快活得意,其实心中却寂寞痛苦已极,不但没有朋友,甚至连个打架的对手都没有。” 他语声微顿,长叹一声,自己心中,也突然涌起一阵无比寂寞的感觉。“君山双残”,一母孪生,自幼及长,从未有过太长的别离,而此刻雁行折翼,他陡然失去了最亲近的人,永远不能再见,此刻心中的感觉,又该是如何伤痛。 管宁只见他悠悠望着远方,心里也直觉地感受到他的悲哀,但一时之间,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于他,却听他又自接道:“岁月匆匆,他虽然英雄盖世,但日月侵人,他亦自念年华老去,自知死期已近,便想寻个衣钵传人。但这种绝顶奇才眼界是如何之高,世上茫茫诸生,竟没有一个被他看在眼里。于是他便将自己的一身绝世武功,制成十八页秘图,放在十八枚特制铜钱里。古老相传,这十八页秘笈,上面分别记载着拳、剑、刀、掌、鞭、腿、枪、指、暗器、轻功、内力修为、点穴秘图、奇门阵法、消息机关,以及他自己写下的一篇门规。其中剑法、掌法各占两页,合起来恰好是一十八页。但大家亦不过仅仅知道而已,谁也没有亲眼见过其中任何一页。” 管宁暗叹一声,忖道:“此人当真是绝世奇才,以短短百年之生,竟能将这许多种常人难精其一的功夫,都练到绝顶地步,唉——如此说来,也难怪武林中人为着这串青钱,争斗如此之激了。” 公孙左足又自叹道:“自从这位异人将自己遗留绝技的方法公诸武林之后,百年来,江湖中便不知有多少人为着这串青钱明争暗斗。七十年前,祁山山腰的一个洞窟之中,出现第一串‘如意青钱’,为着这串青钱,武林中竟有十七位高手在祁山山麓,直到当时的昆仑掌门白梦谷将这串青钱当众打开,发觉其中竟是十八面白绢之后,武林中才知道这‘如意青钱’一共竟有十串,而且只有一串是真的。” 管宁不禁又为之暗叹忖道:“武林异人,行事真个难测。他既有不忍绝技失传之心,又何苦如此捉弄世人——”心中突又一动,忍不住问道:“他们又怎知道这‘如意青钱’共有十串,而且只有一串是真的呢?” 公孙左足缓缓道:“当时白梦谷惊怒之下,直折回那青钱原在的洞窟,才发现那洞中的石案之下,整整齐齐地刻着十六个隶书大字:‘如意青钱,九伪一真,真真伪伪,智者自择。’只是那得宝之人兴奋之下,根本没有看到这行字迹而已。” 管宁恍然颔首,公孙左足又道:“这似诗非诗,似偈非偈的十六个字,不出半月,便已传遍武林,但等到第二串青钱在峨嵋金顶,被峨嵋剑派中的‘凌虚双剑’发现的时候,本来情如手足的凌虚双剑,竟等不及分辨真伪,便自相残杀起来,直落到两败齐伤,俱都奄奄一息,才挣扎着将这串青钱拆开——” 管宁脱口道:“难道这串又是假的?” 公孙左足长叹颔首道:“这串青钱又是假的。只可惜凌虚双剑已经知道得太迟了。这本来在武林中有后起第一高手之誉的凌虚双剑,竟为着一串一文不值的青铜制钱,双双死在峨嵋金顶之上。” 公孙左足将这一段段的武林秘闻娓娓道来,只听得管宁心情沉重无比,心胸之间,仿佛堵塞着一方巨石似的。 他缓缓透了口长气,只听公孙左足亦沉声一叹,缓缓又道:“凌虚双剑双双垂死之际,将自己的这段经过,以血写在自己衣襟上。他们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只望自己的这段遭遇,能使武林中人有所警惕,哪知——唉!” 语声微顿,又自叹道:“此后数十年间,又出现了三串‘如意青钱’,这三串青钱出现的时候,仍然有着不知多少武林高手为此丧生,因为大家俱都生怕自己所发现的一串青钱是真的,因此谁也不肯放手,那凌虚剑客虽有前车之鉴,但大家却是视若无睹。” 风吹林木,管宁只觉自己身上,泛起阵阵寒气,伸手一掩衣襟,暗暗忖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些武林高手的死,罪过又该算到谁的身上?” 却见公孙左足双眉微皱,又接道:“怪就怪在每串‘如意青钱’发现的肘候,俱非只有一人在场,是以便次次都有流血之事发生,直到——” 他语声竟又突地一顿,面上竟泛起一阵惊疑之色,愣了半晌,喃喃自语道:“还是死了一个,还是死了一个……” 双掌自握,越握越紧,直握得他自己一双枯瘦的手掌,发出一阵“咯咯”的声响。 管宁转目望到他的神态,心中不禁惊恐交集,脱口唤道:“老前辈,你这是干什么?” 公孙左足目光一抬,像是突然自噩梦中惊醒似的,茫然回顾一眼,方自缓缓接道:“半年以前,我和公孙老二到塞外去了却一公案,回来的时候,路经长白山,竟然迷路深山,在乱山中闯了半日,方自叹息倒楣,哪知却在一个虎穴中,发现一串十八枚青钱。我弟兄二人自然不会为了这串青钱生出争斗,便一齐拍开一枚,果然不是真的。我弟兄二人虽然也有些失望,但却在暗中侥幸,得着这串伪钱的幸亏是我们,若是换了别人,至少又得死上一个,哪知——唉!还是……” 他声音越说越低,语气之中,也就越多悲哀之意,默然半晌,哀声又道:“想不到这‘如意青钱’无论真伪,竟都是不祥之物。老二呀老二,若不是为了这串青钱,你又怎会不及等我,就匆匆赶到这四明山庄来,又怎会不明不白地死去!” 双手蒙面,缓缓垂下了头,这叱咤江湖,游戏人间的风尘异人,心胸纵然旷达,此刻却也不禁为之悄然流下两滴眼泪来。 山风萧索,英雄落泪,此刻虽非严冬,管宁却觉得天地之间,已充满严冬的寒冷肃杀之意。想到自己亲手埋葬的那么多尸身,这公孙左足不过仅是为着其中之一而悲伤罢了。还有别的死者,他们也都会有骨肉亲人,他们的骨肉亲人若是知道了这件事,不也会像公孙左足此刻一样悲伤吗? 随着这悲伤的意念,首先映入他脑海的,便是那“四明红袍”夫妇相偎相依,拥抱而死的景象。“他们鸳鸯同命——唉!总比一人单独死去要好得多。”他情感极为充沛,此刻忽然想起自己死时,不知有无陪伴之人,暗中唏嘘良久,脑海中,又接连地闪过每一具尸身的形状。 突地—— 他一拍前额,口中低呼一声,倏然站了起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惊人之事一样。 公孙左足淡然侧顾一眼,只见他双目大睁,口中翻来覆去地喃喃自语着道:“峨嵋豹囊……罗浮彩衣……峨嵋豹囊……”心中不觉大奇。 哪知管宁低语一顿,突地拧转身来,失声道:“老前辈,你可知‘峨嵋豹囊’是谁?” 公孙左足眉心一皱,缓缓道:“峨嵋豹囊,便是武林中代代相传,以毒药暗器名扬天下的蜀中唐门,当今门人中的最最高手。只因他两人身边所佩的暗器革囊,全用豹皮所制,彩色斑斓,是以江湖中人便称之为‘峨嵋豹囊’。但他两人却并非峨嵋派中的弟子。” 他虽然觉得这少年的问话有些突兀奇怪,但还是将之说了出来。 哪知他话方说完,管宁突然满面喜色地一拍手掌,道:“这就是了。” 公孙左足为之一愣,不知这少年究竟在弄什么玄虚。只见他一捋袍角,翻身坐到自己身侧的山石上,道:“小可方才听那罗浮彩衣弟子说,曾经眼见‘峨嵋豹囊’兄弟两人连袂到了‘四明山庄’,而且并未下山。但小可记忆所及,那些尸身之中,却没有一人腰佩豹囊的。此次赴会之人全都死在四明山庄,而这‘峨嵋豹囊’兄弟两人,却单单幸免,这两人如非凶手,必定也是帮凶了。” 他稍微喘一下气,便又接着说道:“而且小可在那四明山庄外的木桥前,有暗器袭来,似乎想杀小可灭口,那暗器又细又轻,而且黝黑无光,但是劲力十足,显见……” 公孙左足大喝一声,突地站了起来,双目火赤,须发皆张,大声说道:“难道真是这峨嵋豹囊两人干的好事……” 目光一转,笔直地望向管宁,道:“在那六角小亭中,将你的书僮杀死的人,是不是身躯颀长,形容古怪……” 管宁微一沉吟,口中讷讷说道:“但那两人身边却似没有豹囊。” 公孙左足冷哼一声,道:“那时你只怕已被吓晕,怎会看清楚?何况……他们身上的豹囊,又不是拿不下来的。” 他虽是机智深沉,阅历奇丰,但此刻连受刺激,神智不免有些混乱,此刻骤然得到一丝线索,便自紧紧抓住,再也不肯放松。 管宁剑眉深皱,又自说道:“还有一事,亦令小可奇怪。那罗浮弟子曾说他们罗浮剑派,一共只派了两人上山,便是‘彩衣双剑’,但小可在四明山庄之中,除了看到他们口中所说一样的锦衣矮胖的两位剑客的尸身之外,还看到一具满身彩衣的虬髯大汉的尸身。不知老前辈可知道,此人是否亦是‘罗浮彩衣’的门下呢?” 公孙左足垂首沉思良久,伸出手掌,一把抓住自己的乱发,长叹着又坐了下来。 此刻他心中的思绪,正也像他的头发一样,乱得化解不开。这少年说得越多,他那紊乱的思潮,便又多了一分紊乱。“峨嵋豹囊武功虽高,却又怎能将这些人全部都杀死呢!除非……除非他们暗中在食物中下了毒,但是……峨嵋豹囊与四明红袍本来不睦,自不可能混入内宅,更不可能在众目昭昭之下做出呀,那么……那么他们又是如何下的毒呢?” 这问题使他百思不解。 而管宁此刻却在心中思索着另一问题:“白袍书生是谁……”这问题在他心中已困惑很久,但他却始终没有机会说出。因为他说话的对象都另有关心之处,是以当他说“白袍书生”的时候,别人不但根本没有留意,而且还将话题引到自己关心的对象上去,这当然是他们谁也不会猜出管宁口中所说的“白袍书生”究竟是谁的缘故。 此刻管宁又想将这问题问出,但眼见公孙左足垂首沉思,一时之间,也不便打扰。 两人默然相对,心里思路虽不同,但想的却都是有关这四明山庄之事。 此处位于深山,这条山路上达“四明山庄”的禁地,莫说武林中人,便是寻常游客,除了像管宁这样来自远方,又是特别凑巧的人之外,也都早得警告,谁也没有胆子擅入禁地,是以此地虽然风景绝佳,但却无人迹。 空山寂寂,四野都静得很。 静寂之中,远处突地传来一声高亢的呼喊声,虽然听不甚清,但依稀尚可辨出是:“我是谁……我是谁……”三字。 管宁心头一凛,凝神倾听,只听得这呼喊之声,越来越近,转瞬之间,似乎划过大半片山野,来势之速,竟令人难以置信。 呼声更近,更响,四山回应,只震得管宁耳中嗡嗡作响。转目望去,公孙左足面上也变了颜色,双目凝注着呼声来处,喃喃道:“我是谁!我是谁……” 他是谁?管宁自然知道。他跨前一步,走到公孙左足身侧,方想说出这呼声的来历。 但是—— 这震耳的呼声,却带着摇曳的余音,和四山的回响来到近前了。 只听砰然一声巨响,林梢枝叶纷飞,随着这纷飞的枝叶,倏然落下一条人影。公孙左足大惊回顾,这人影白衫白履面目清癯,虽然带着二分狼狈之态,却仍不掩其丰神之俊。 他心中不禁为之猛然一跳,脱口低呼道:“原来是你!” 却见这白袍书生身形一落地,呼声便戛然而止,一个飘身,掠到管宁身前,满面喜容地说道:“我找了你半天,原来你在这里。” 管宁无可奈何地微笑一下,这白袍书生已自一把拉着他的臂膀,连声道:“走,走,快帮我,告诉我是谁。你答应过我的,想溜走可不行。” 公孙左足莫名其妙地望着这一切,心中倏地闪电般掠过一个念头,这念头在他心中虽仅一闪而过,但却已使得武林之中又生出无数事端。 管宁方觉臂膀一痛,身不由主地跟着白袍书生走了两步。 哪知—— 公孙左足竟然大喝连声,飞身扑了上来,左掌微扬,扑面一掌,右肋微抬,肋下铁拐,电扫而出,拦腰扫来。这一连两招,俱都快得如雷击电掣,而且突兀其来地向白袍书生击来。管宁惊呼一声,眼看这一掌一拐,却已堪堪击在白袍书生身上。 哪知白袍书生对这一掌一拐看也不看一眼,右手一带管宁,自己身形微微一闪。他闪动的幅度虽然极小,然而这一拐一掌竟堪堪从他们两人之间的空隙打过,连他们的衣角都没有碰到一点。 管宁惊魂方定,只觉自己掌心湿湿的,已然流出一身汗。 这白袍书生身形之曼妙,使得公孙左足也为之一惊。他虽然久已知道这白袍书生的盛名,但始终没有和他交过手,此刻见他武功之高,竟犹在自己意料之外,心头一寒,同时沉肩收掌,撤拐,这一掌一拐吞吐之间又复递出。 白袍书生衣袖微拂,带着管宁,滑开三尺。他武功虽未失,记忆却全失,茫然望了公孙左足一眼,沉声说道:“你是谁?干什么?” 公孙左足冷笑一声。他和这白袍书生曾有数面之识,此刻见他竟是满脸不认得自己的模样,心中越发认定此人有诈,当下一提铁拐,游身进步,刷、刷,又是两招,口中喝道:“好狠的心肠,你究竟为了什么,要将那么多人都置之死地!” 白袍书生又是一愕。这跛丐说的话,他一点也听不明白,旋身错步,避开这有如狂风骤雨般击来的铁拐,一面喝道:“你说什么!” 管宁心中一凛,知道公孙左足必定有了误会,才待解释几句,哪知公孙左足却又怒喝道:“以前我只当你虽然心狠手辣,行事不分善恶,但总算是条敢做敢为的汉子,因之才敬你三分,哪知你却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哼哼,你既已在四明山庄染下满身血腥,此刻又何苦作出这种无耻之态来?哼哼,我公孙左足虽是技不如你,今日却也要和你拼了。” 第四回 真真假假 公孙左足连声怒骂,连声冷笑,手中铁拐,更如狂飙般向白袍书生击下,不但招招快如闪电,招招狠辣无情,而且有攻无守,尽是进手招式,果然是一副拼命的样子,已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 刹那之间,林中树叶,被他的铁拐掌风,激得有如漫天花雨,飘飘而落。 那白袍书生却仍然满心茫然。他搜遍记忆,也想不起自己以前究竟做过什么事,是以公孙左足骂他的话,他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做过没有,“血腥……血腥……”他心中暗地思忖,“难道那些尸身是被我杀的?” 身形飘飘,带着管宁,从容地闪避开这公孙左足的招式,却未还手。 公孙左足冷笑一声,“力劈华岳”,“石破天惊”,“五丁开山”,一连三招,招风如飙,当真有开山劈石之势。 “君山双残”虽以轻功称誉天下,但他此刻使出的,却全是极为霸道的招式,一面连连冷笑。他见这白袍书生只守不攻,心中越发认定他做了亏心之事,是以不敢还手。 管宁身不由主,随着这白袍书生的身形转来转去,只觉自己身躯四侧强风如刀,掌风拐影,不断地擦身而过,只要自己身躯稍微偏差一点,立时便有骨碎魂飞之祸。 他虽非懦夫,但此刻也不禁吓得遍身冷汗涔涔而落,心中寻思道:“难道这公孙左足竟误认这白袍书生便是四明山庄中惨案凶手?” 目光抬处,只见公孙左足目眦欲裂,势如疯虎,不由心头一凛,高声喝道:“老前辈,请住手,且听小可解释……” 公孙左足冷笑一声,刷地一招,竟向管宁当头打来,口中大喝道:“你还有什么话说?哼哼,我只当你是个正直的少年,却想不到你竟也是个满口谎言的无耻匹夫。” 他悲愤怨毒之下,竟不给人一个说话的机会。 管宁只觉耳旁风声如啸,眼看这一招势挟千钧的铁拐,已将击在自己头上,心中暗叹一声,还来不及再转第二个念头,只觉自己臂膀一紧,脚下一滑,身躯又不由自主地错开一些,这支眼看已将击在他身上的铁拐,便又堪堪落空。 直到此刻,他还弄不清这公孙左足怎会向自己也施出杀手,微一定神,大喝道:“公孙前辈,此事定必有些误会,待小可——” 哪知公孙左足此刻悲愤填膺,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大喝道:“我公孙左足有生以来,还从未被人愚弄,想不到今日阴沟里翻船,竟栽在你这小子手上。” 他身为一派宗主,以他的身份,本不应该说出这种江湖市井之徒的话来,但此刻他已认定四明山庄的凶手之事,普天之下,除了这白袍书生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人能够做到,又认定管宁定必是这白袍书生的党羽,方才对自己说的话,不过是来愚弄自己,让自己始终无法查出谁是真凶,因此心中不禁将管宁恨入切骨。 这恨痛之心,激发了他少时落身草莽的粗豪之气,此刻大声喝骂,骂的语声,虽快如爆豆,但这几句话间的工夫,却又已排山倒海般攻出七招,只可惜这白袍书生身法奇诡快速,有如鬼魅,招势虽狠虽激,却也无法将之奈何。 白袍书生身形闪动,心里根本毋庸去为自己的安危担心,只是顺理成章地去闪避这些招势,有如水到渠成,丝毫没有勉强之意。 他茫然地望着眼前这有如疯狂一般的跛足丐者,忍不住皱眉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公孙左足牙关紧咬,手中铁拐所施展出的招式,虽仍如狂风骤雨,呼啸不绝,胸膛起伏,却已远较先前急遽。 这以轻功名满天下的丐帮帮主,此刻不但将自己一生武功的精华都弃之不用,而且也摒弃了一切武学的规范,招式大开大阖,大砍大劈,非但不留退步,而且不留余力,这数十招一过,他真气便难免生出不续之感。 管宁心中正自寻思,该如何才能阻止他的攻势,哪知这丐帮奇人突然大喝一声,后掠五步,漫天拐影风声,亦为之尽消。 白袍书生双眉一展,飘忽闪动的身形,也倏然停顿下来,静如山岳般挺立着,生像是他站在那里从来没有移动过似的。这一动一静间的变化,当真是武学中的精华。管宁虽不甚了解,心中亦不禁不胜企慕地暗叹一声,然后才发觉自己的身形也突然停顿下来,几片枝叶,飘飘从树梢落下,几点砂石,静静落到地上,然后这林间又归于静寂。 却见公孙左足铁拐一顿,在这已归于静寂的树林中,又发出砰的一响,白袍书生又自茫然地望了他一眼,缓缓问道:“你到底是干什么?” 公孙左足本来微垂的眼睑,此刻突然一抬。数十招一过,他已自知自己纵然拼尽全力,却也无法奈何人家,自己死不足惜,但自己一死,这件秘密岂非永无揭穿的一日? 因之他垂下眼睑,一来是强自按捺着心中的悲愤,再者却是调息着体内将要溃散的真气,此刻双目一睁,便冷冷说道:“你到底是干什么?” 白袍书生为之一愕,却听公孙左足冷冷接道:“你明知我已揭穿你的秘密,还站在那里?哼哼,若我是你的话,便该将我一刀杀死。说什么你武功虽高,难道高得过天下武林?” 白袍书生仍是满面茫然,管宁却已尽知他言下之意,忍不住脱口道:“公孙前辈,四明山庄中的凶杀之事,小可虽未亲眼目睹,但却可判定另有他人所为,老前辈如若这般武断,岂非要教真凶讪笑?” 公孙左足双目一凛,突地仰天狂笑起来,笑声之中,尽是凄厉悲愤之意,一面伸出他那一只干枯黝黑的手指,指着白袍书生狂笑道:“普天之下,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能将‘四明红袍’、‘君山双残’、‘罗浮彩衣’、‘终南乌衫’,一齐杀死?普天之下,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能让你受伤——” 他惨厉地大笑三声,又道:“此次四明红袍飞柬来邀我弟兄和乌衫独行、罗浮彩衣这些老不死出山,说是不但真的‘如意青钱’已有着落,而且还要商量另一件事情,我就在奇怪,为什么这其中竟少了黄冠老儿、翠袖夫人这些人,尤其是四明红袍夫妇和这两人本最要好,这种要事却为什么偏偏不找他们?” 他语声微顿,像是又在强忍着心中的悲愤,瞑目半晌,方自狂笑道:“现在我才想起,这红袍小子原来还没有忘记十五年前,在泰山绝顶和我们几个结下的一点怨毒,竟是和你勾结好了,想把我们全都诱到这里来,布下陷阱,想将我们一网打尽——哈哈,哪里有什么‘如意青钱’,哪里有什么机密大事!人道‘四明红袍’最是狡诈,先前我看他夫妇两人一副风神俊朗的样子,还不相信,直到此刻——哈哈,只是他两人虽然奸狡,却还比不上你的凶狠,他们也万万不会想到,你竟连他们两人也一齐杀死!” 他连声狂笑,连声怒骂,只听得管宁心中亦不禁为之所动。 “难道此事果真如此?” 转目望去,只见那白袍书生目光低垂,满面茫然地喃喃自语道:“难道真是我干的?我是谁?难道真是我干的?……” 公孙左足双眉一轩,仰天厉啸,道:“公孙老二呀公孙老二,我叫你不要轻信人言,你偏偏不听。”手指一偏,指向地上那串青钱:“偏偏要带这串东西赶到这儿来,好好,现在,你总该知道了吧?想那‘四明红袍’如果真的知道了‘如意青钱’的下落,又怎会告诉你?” 他低声叹息一下,目光突又转向白袍书生,狂笑道:“你武功虽然高绝,心计虽然狠辣,却忘了世上还有比你更强的东西,那就是天理,那就是报应。今日我公孙左足既敢揭穿你的诡计,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你若是聪明的,趁早将我杀死,否则我就要扬言天下,说出你的恶行。你不但做出这等凶恶之事,还要利用个年轻小子,将罪名推到‘四川豹囊’身上。” 目光一转,转向管宁,又道:“你若是以为你帮这恶魔做下移祸之事,这恶魔便会多谢于你,那你就大大的错了,有朝一日,哼哼,你也难免要死在他的掌下。” 管宁失神地伫立着。这公孙左足所说的话,听来确是合情合理。他方才亲眼看到武当四雁、罗浮彩衣,以及少林木珠和这公孙左足的身手,知道这些人俱都是当今武林中的顶尖人物,而此刻,他再以这白袍书生的武功和他们一比,便觉得他们的武功虽高,但在这白袍书生面前,便有如萤火之与皓月一样,相去实不可以道里计。 是以一时之间,他心中不禁疑云大起,又是许多新的问题在他心中说出:“这白袍书生虽然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但武功仍是如此之高,看来也只有他能将那些人一一击毙,而他自身所受的伤,自然是在和别人交手时不慎被击的,这伤势使他丧失了记忆,因此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些人究竟是否被他所杀。” 一念至此,他不禁暗道:“那么……难道他便是凶手,但是……” 他脑海中掠起在六角亭中所见的那怪客,以及那突然而来的暗器。“但是,那两人和那些暗器却又该如何解释呢?这公孙左足虽然以为这些事都是我凭空捏造出来的,但我知道那是千真万确的事呀!” 目光抬处,只见公孙左足和白袍书生四目相对,公孙左足面上固然是激动难安,目光中像是要喷出火来,白袍书生的面上,亦是阴晴不定。 他心里似乎也在寻思着这公孙左足所说之话的正确性。 “这些话是真的吗?难道我真的做下了那种事?无论此事真假,这跛足乞丐既然说了出来,便一定会扬言天下,找人对付我,那么,……我该一掌将他劈死吗?但是……我究竟是谁呢?” 管宁呆呆地愣了半晌,突地转身奔上山去,他想将那些落在地上的暗器拾起一些,让公孙左足看看,这些暗器究竟是谁的。 这些暗器如是真的属于峨嵋豹囊,那么此事便可窥出一分端倪。 公孙左足、白袍书生两人,四目相对,目光眨都未眨一下,像是根本没有看到他离去似的。 他急步而奔,越奔越快,只望自己能在这两人有所举动前赶回来,而他亦得知这两人的心性是不可以常理衡量,因之他没有解释自己突然走开的原因。他轻功虽然不佳,但终究是曾经习武之人,此刻虽然是劳累不堪,但跑得仍然很快。 山路崎岖,他渐渐开始喘息。 但是,前面四明山庄的独木小桥,已隐隐在望,于是他更加快脚步。 到了绝壑上,他定下神来,让自己急速的喘气平息。 然后他小心地走过小桥。 林木、石屋,仍然是先前的样子,地面的砂石上,还留着他凌乱的脚印。 但是…… 除了砂石之外,地上便一无所存。他俯下身去,仔细察看着,地上哪里有先前那些暗器的影子? 他失望地仰天长叹一声,最后一点线索,此刻似乎又已断去。 天上阴霾沉重,厚重的乌云将升起的阳光一层层遮盖起来。 他长叹着,踱回桥边。一滴雨,落在他脸上,他伸手拭去了,心中思潮如涌,几乎忘记了,一滴雨之后,一定还有更多滴雨会随之落下的,他纵然擦干了这滴雨水,却会有更多滴雨水落在他身上。 等到他走过小桥的时候,他身上的雨滴,已多得连他自己都无法数清了。山间的骤雨,随着漫天的乌云,倾盆落了下来。 冰凉的雨珠,沿着他的前额,流满了他的脸。他希冀自己能为之清醒一下,是以他没有放足狂奔。 但是他失望了,他心如乱丝,雨滴虽清冷,却也不能整理他紊乱的思潮呀! 于是,他再狂奔,湿透了的衣衫,紧紧贴在他身上,他伸手一摸,那锦囊仍在怀中,不禁为之暗叹一声,忖道:“这锦囊中的其他东西,是不是也像那串青钱一样,也包含着一些秘密呢?” 转过山弯,前面便是那片山林,那条山道。迷茫的烟雨,给这本已绝佳的山景,更添了几分神秘而妩媚的景色。 但他此刻却没有心情来欣赏这些了,他匆忙地奔过去,转目一望—— 只见山林之中,那白袍书生正失魂落魄地独自伫立着,树梢泻下的雨水,将他白色的长袍也完全打湿了,而他却像是仍然没有感觉似的,一面失神地望着远方,一面喃喃地低语着:“难道真的是我?……但是我又是谁?……” 管宁叹息一声,目光一转,不禁脱口道:“公孙前辈呢?”大步跑过去,遥远的山路上,烟雨茫茫,那公孙左足已不知何时走了,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雨势越来越大,但站在骤雨下的管宁和白袍书生,却仍然呆呆地伫立着。倾盆的大雨落在他们身上,他们生像是谁都没有感觉似的。 尤其是管宁,面对着这白袍书生,他可能是曾经杀死许多人的凶手,也可能是全然无辜的,管宁问着自己:“到底他是谁呢?我该对他怎么样?” 哪知—— 他心中正自思疑难决的时候,这白袍书生峙立如山的身形,突地摇了两摇,接着便“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等到管宁口中惊呼着箭步窜来的时候,满地的泥泞,已将他纯白的衣衫染成污黄了。 这一个突然生出的变化,使得管宁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武功莫测的异人,怎的竟会无故地晕厥跌倒? 俯身望处,只见他雪白的面容,此刻竟黄如金纸,明亮的双目,和坚毅的嘴唇一齐闭着,伸手一探,鼻息竟也出奇地微弱。 “难道那公孙左足临去之际,以什么厉害的暗器将之击中?” 转目望处,他身上却全然没有一丝伤痕,只有紧闭的嘴唇边,缓缓流下一丝淡黄的唾沫,流到地上,和地上的雨水混合。 管宁呆呆地望着他,一时之间,心中又没了主意。他本是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对于江湖上的仇杀之事,本是一窍不通,自然更无法判断出他是为了什么缘故而致之。 他不禁长叹一声,俯身将这白袍书生从地上扶起。哪知目光转处,他竟又发现一件奇事,使得他不由自主惊呼一声,手中已自扶起一半的白袍书生的身躯,也随之又跌了下去。 雨落如注,将这白袍书生嘴旁流下的唾沫,极快地冲散开去,混合着唾沫的雨水,流到管宁脚下,而那串“如意青钱”此刻便也在管宁脚边。奇怪的是,这混合着唾沫的雨水一经过,泛着青铜光采的金钱便立刻变得黝黑,就像是银器沾着毒汁一样。 管宁纵然江湖历练再浅,此刻却也不禁为之凛然一惊,暗忖道:“难道他中了毒?连他口中流的唾沫,都含蕴着如此剧毒。” 须知普天之下,能使银器泛黑的毒汁,自然极多,可是能使青铜都为之变色的毒汁,却是少之又少,何况这白袍书生口中流出的唾沫,再混合了多量的雨水,而依然如此之毒,却端的是骇人听闻的了。 “他是何时中毒的呢?” 管宁心中又不禁疑惑,俯首沉思良久,目光动处,心里又不禁怦然一跳—— 那张自青钱中取出,被山风吹得紧贴在山石上的纯色柔绢,此刻被雨水一打,上面竟出现四行字迹。远远望去,那字迹虽看不清楚,但管宁却可判出必是先前所无,此刻心中一动,忍不住旋身取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的竟是: “如意青钱,九伪一真, 伪者非伪,真者非真, 真伪难辨,九一倒置, 世人多愚,我复愚之。” 十六个字迹苍劲,非隶非草,非诗非偈的蝇头小字。 这十六字一入管宁之目,他只觉心中轰然一声,猛地一阵巨颤,双手一紧,紧紧地抓住手中的柔绢,像是生怕它从自己手中失落。 因为,他已从这一方沾满了污黄泥水的柔绢上,找出了一件在武林中已经隐藏了百十年的重大秘密。此刻他虽然还不能十分确切地明了这件秘密的真相,但至少他已把握了开启这件秘密的钥匙。 于是他勉强将自己心中的激动之情,平复下去,反复将绢上的字迹,又仔细地看了几遍,倾盆的大雨淋在他身上,他也像是根本没有感觉到。“九伪一真……伪者非伪……九一倒置……”他一面反复推敲着这几句似诗非诗。似偈非偈的短句,一面暗自低吟道:“难道这串已被那么多武林高手断定是假的‘如意青钱’,竟是真的?难道这串青钱之中所藏的柔绢,上面便记载着百十年前,那位名震天下的前辈一身超古迈今的武学秘技?” 一念至此,他心胸之间,不觉立刻又升起一阵难以抑制的激动。方才这半日之间,他眼看那么多人为着这“如意青钱”中所载的武学绝技,如痴如狂,就连少林寺长老、丐帮帮主这种地位身份的人物,为着这串青钱,都不惜做出许多有失他们身份地位的事来,武当、少林,这两派素来交好的门派,为此亦不惜反脸成仇。 从公孙左足口中,他也知道自己眼见之事,不过是百十年来因着“如意青钱”而生的争斗其中之一而已,还有不知多少武林高手,为着这串青钱丧失性命,也还有不知多少至亲好友,为着这串青钱彼此勾心斗角,反目成仇,甚至自相残杀而死。这小小一串青铜制钱在武林中的诱惑,实在比百万家财、如花玉人还来得强烈。 而此刻,这串被千千万万个武林豪杰垂涎不已、梦寐以求的“如意青钱”,却正握在他手里。他知道自己有了这串制钱,便可以学得一身足以傲视天下的武功。你若是一个淡泊而镇静的人,而此刻握有这串“如意青钱”的是你,那么只怕你也无法不被这种心情激动,甚至比他此刻的激动还强烈吧? 良久良久,他突然想到自己身后还倒躺着一个中了剧毒的人,这人纵然不是他的朋友,他也不能将之弃而不顾。 于是他将自己飞扬起的思潮,一下截断,俯身拾起了脚边的这串青钱,谨慎地用手中的这方柔绢包好,谨慎地放入怀中的锦囊里,伸手一拭面上的雨水,转身将地上的白袍书生横身抱起,目光四转,辨了辨方向,移步向山下走去。 他知道这一段山路是极其漫长的,而在这一夜中,已经过了惊恐、悲哀、困惑——种种情感的折磨,以及疲劳、饥饿——种种肉体的困苦之后,管宁面对着这一段漫长的山路,他本该会有些气馁感觉,何况他怀中还抱着一个不知在何时受了剧毒,又不知在何时便会突然死去的人。 但奇怪的是,他此刻的脚步却丝毫没有沉重之态。情感的激动与兴奋,使得他将这一切情感与肉体的折磨,全都不再放在心上,只是飞快地在滂沱大雨下,积水的山道上奔行着,一面却仍在心中暗地思忖着那四句话。 “这四句话的意义究竟是什么?第一句话的意义,是谁都能明了的,也是江湖中已有许多人知道的,那么第二句话——”他极快地将“伪者非伪,真者非真”八个字又暗中默念一遍。 于是便又忖道:“这当然是说被江湖人认为是假的‘如意青钱’,其实却是真的,是以他便又说‘真伪莫辨,九一倒置。’因为真的‘如意青钱’其实一共有九串,而假的却只有一串而已。” 一念至此,他忍不住长叹一声,低喃道:“世上虽然多半是愚人,你又何苦如此来捉弄世人呢?”想到江湖上那些为这串青钱丧生,最后却又将自己以生命换来的“如意青钱”抛弃的人,他的心中便不能自禁地泛起一阵怜悯的感觉。“世人多愚,我复愚人。”这是一种多么奇怪而残酷的意念,又是一种多么高傲而超然的意念呀。 他反复吟咏着,这其中不知包涵了多少讥嘲之意的八个字,他便似乎也能了解到那位武林中的前辈异人,在击败了天下武林的所有高手后,突然觉得十丈红尘,不过是一个非常寂寞的地方,便因之避到深山中,甚至避到穷荒去时的感觉:“芸芸世人,为什么那么愚蠢,我怎能将我这一身绝技,传给这些愚蠢的人——” 管宁暗叹一声,喃喃自语:“这,大概就是这位前辈那时心中的感觉了,是以他便将自己的一生武学绝技,用明矾一类的药水,写了九份,封在九串特异的制钱里,然后,又做份假的,唉——他那时大概早已知道自己生前所布下的这个圈套,在自己死了之后,一定会有许多愚昧之人入其彀的,因之他纵然不能亲眼看到,却早已开始窃笑世人的贪婪与愚蠢。” 他又不能自禁地长叹一声,接着忖道:“那些人在得到一串‘如意青钱’之后,为什么不去留意地察看一下其中的秘密,而只是亡命地去争夺呢?唉——活着的人,却仍不免要受死去的人的愚弄,这也难怪他自傲于自己的聪明,而讪笑世人的多愚了,只是——” 他思路微顿,仰首望天,雨势已渐渐小了,灰黑的苍穹,像巨人的灰目,无言地俯视着大地,就有如一个睿智的帝王俯视着自己的子民似的,其中哪里有半分轻蔑和讪笑的意味? 他又叹息着接着忖道:“聪明的人和愚昧的人,在永恒的天地之间,又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呢?你纵然是世上最聪明的人,但是,你又能得到什么?你难道能把你的骄傲与光荣带到死中去?你若是常常自傲于自己的聪明,不也是和一个守财的富翁吝啬地锁着自己的金钱一样吗?” 在这瞬间,这本世故不深的青年,像是突然了解了许多他本未了解的事。他也了解到世上最快乐的,便是愚昧的人,因为他毋庸忍受聪明人常会感觉到的寂寞,而他纵然常被人愚弄,但他也不会因之失去什么,这正如愚弄别人的人,其实也不曾得到什么一样。 于是,他嘴角便不禁泛起一阵淡淡的笑容,又自低语道:“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有许多人会愿意做一个愚人的理由吧!一个人活在世上,若是能够糊涂一些,不是最快乐的事吗?” 此刻他心中的想法,直到许久以后,终于被一个睿智的才子,用四个字说了出来,这四个字又直到许久以后,仍在人们口中流传着。 这四个字,便是“难得糊涂”。 他忽而长叹,忽而微笑,心中也正是百感交集,激动难安,甚至连这滂沱的大雨是在什么时候停止的,他都不知道。 直到陡斜的山路变为平坦,灰黯的云层被风吹开,他抬起头来,才知自己已经下了山。 山麓的柴扉内,推门走出一个满头白发的樵夫,惊异地望着他,心中暗自奇怪,在这下着大雨的日子里,怎会还有从山上走下的游人? 等到这樵夫惊异的目光看到管宁怀中的伤者的时候,管宁已笔直地向他走了过去,而这老于世故的樵子已根本毋庸管宁说话,便已猜出这一身华服但却狼狈不堪的少年的来意。 于是他干咳一声,迎上前去,问道:“你的朋友是否受了伤?快到我房里来。还有,把你的湿衣服脱下来烤烤。” 管宁抬头惊异地望了这老年樵子一眼。他所惊异的,是这老人说话用字的直率与简单。对这自幼鼎食锦衣的少年来说,一个贫贱的樵夫直率地用“你”来称呼他,确乎是件值得惊异的事。 可是,等到他的目光望到这樵夫赤红而强健的筋骨、坦率的面容,他已不再惊异了。 因为他知道多年来的山居生活,已使这老年的樵子与自然结合成一体。他既安于自己的贫贱,也不羡慕别人的富贵,就像这座苍郁雄壮的四明山似的。对于任何一个接触到他的人,他都一视同仁,因之他也根本不问管宁的来历,更不理管宁的善恶,只要是自己力量所能够帮助的人,他便会毫不考虑地帮助。 这分宽宏的胸襟,使得管宁对自己方才的想法生出一些惭愧的感觉。 他便也坦率地说道:“多谢老兄。”将一切虚伪的客套与不必要的解释都免去了。 柴扉内的房屋自然是简陋的。但是简陋的房屋,常常也有着更多的洁净与清静。许久许久以前,一个充满智慧的哲人,曾经说过:“有四个最坏的父亲,却生出四个最好的儿子,而另四个最好的母亲,却生出了四个最坏的女儿。” 这个哲人是个很会比喻的人,他这句话的含意,是说由简陋生出洁静,由寂寞生出的理性,由折磨生出的经验,失败生出的成功,这是最坏的父亲与最好的儿子。 而由成功生出的骄傲,由经验生出的奸宄,由富贵生出的侈淫,由亲密生出的轻蔑,这却是最好的母亲与最坏的女儿了。 骤雨过后,大地是清新而潮湿的。在这间洁净的房间里,管宁换去了身上的湿衣,坐在房间木床的对面,望着昏迷在床上的白袍书生,不禁又为之呆呆地愣住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老年的樵夫虽然久居山麓,对山间的毒虫蛇兽,都知之甚详,但是他却也无法看出这白袍书生受的是什么毒、何时受的毒来。 因之他也沉默地望着这发愕的少年,并没有说一句无用的话,哪知—— 柴扉外面,突然响起一个轻脆娇弱的声音,大声叫着说道:“这房子里有人吗?” 管宁心中一跳,因为这声音一入他之耳,他便知道说话的是谁了。 老年的樵夫目光一扫,缓缓说道:“有人,进来。” 语声未了,门外便已闪入一条翠绿色人影,娇躯一扭,秋波微转,突地噗哧一笑,伸出纤手指着管宁笑道:“你怎的在这里?” 管宁知道果然不出自己所料,由门外娇唤着走进来的,正是自称为“神剑”,又自称为“娘娘”的少女。 因之他便头也不回,只是沉声说道:“怎的你也来了?”对于自己心念中时常怀念的人,人们有时却偏偏压抑自己的情感,这岂非是件极为奇怪的事? 只听这翠装少女竟又噗哧一笑,娇笑着说道:“你来得,难道我就来不得吗?” 目光一转,突地瞥见床上的白袍书生,惊唤出声:“怎的他也在这里?” 倏然掠了过去,喃喃自语:“他武功那么高,怎的也会受了伤?” 一阵淡淡的香气,混合在门外吹进来的风里,于是这阵清新而潮湿的微风中,也有了些淡淡的香气。 管宁微微偏了偏头,目光便接触到她那一身翠装衣裳中的婀娜躯体。她的衣裳也有些潮湿了,因之她那婀娜的曲线,便显得分外的触目。管宁不敢再望这触目的躯体,将目光收起,于是,他便看到她娇柔的粉脸,也看到了她面上这种惊异的表情。 那老年的樵夫缓缓站了起来。对于这三个奇怪的客人,他虽然难免好奇,却没有追根问底、探究人家秘密的兴趣。 因之,他缓缓走了出去,沉声说道:“你们在这里随便歇息歇息,我去为你们整治些吃的。” 翠装少女和管宁一齐回转头,一齐对他感激地微笑一下,等到他们的目光在转回中相遇的时候,他们面上的笑容却都随着对方的目光凝结住了。他们彼此相视着,就像是这一生之中,他从未见过她,她也从未见过他似的。 但是,这陌生的一瞥中,又似乎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因之他的目光便凝结在她目光中,她的目光中也凝结在他目光中,彼此都像是在寻找着这种感觉的由来。呀,你若想将这种目光用言语描述出来,那却该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呀。 终于,他的目光缓缓避开了。虽然她是个女子,应避开目光的该是她,但是她却仍然凝注着,直到他的目光移开,她的眼睑方自不安地眨动了一下,低声问道:“你的朋友是怎么受的伤?” 他缓缓摇了摇头。他之所以移开自己的目光,那是因他发觉自己的心情又起了一阵动荡,而他并不愿意让这分动荡在自己心里留下太多的痕迹。也为了这个缘故,他此刻只是摇摇头,没有说话,因为这分动荡直到此刻还没有平息。 这种矛盾而复杂的心情,是世间最最难以了解的情感,却也是世间最最容易了解的情感。她轻轻地皱了皱眉,接着道:“他的伤像是很重嘛。” 管宁垂下头,却说出话来,他先沉声说了句:“他中了毒!” 然后便又将这中毒的人如何突然晕倒的情形,非常缓慢地说了出来。 在他说话的时候,她一面留意倾听着,一面却俯身查看着这白袍书生的面容。他说完了话,她淡淡一笑,道:“他若是中了毒,那倒不要紧……” 管宁抬起了眼光,笔直地望向她,却见她又得意地笑了一笑,说道:“不相信是不是?你知道我是谁吗?” 管宁摇了摇头,极为简单地说道:“不知道。” 这翠装少女便轻轻叹了口气,像是对他的孤陋寡闻颇表惋惜,然后突又扬眉一笑,娇声说道:“你年纪还轻,看来是个只会念诗联对的公子哥儿,当然不会知道我的事,可是——” 她语声一顿,说话的声音突又高了起来,接着又道:“你若是到江湖中去打听一下‘黄山翠袖’是谁,我相信没有一个不知道。” 管宁双目一睁,脱口道:“你就是黄山翠袖?”这半日以来,他对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已知道许多,他知道罗浮彩衣,终南乌衫,武当蓝襟…… 这些赫赫一时的人物,都像是以衣裳之别来做标志。他也曾从公孙左足口中,听到过“黄山翠袖”四字,知道“黄山翠袖”,是和这些武林高手同负盛名人物,此刻他听到这少女竟是黄山翠袖,自然难免有些惊异。 翠装少女轻轻一笑,轻轻说道:“黄山翠袖是我的师父。” 管宁凝视着她的神态,虽未笑出声来,却不禁长长地“哦”了一声。翠装少女娇靥嫣红,先前那种盛气凌人的样子,此刻便消失不少,比起管宁初见她时,她扬起眉毛、挺起胸膛称“神剑娘娘”的样子,那自然更不可同日而语了。 那老年樵夫远远站在门外,看到方才大声娇唤着走进去的少女,此刻竟默然垂着头,不禁暗中一笑,自语着道:“看来这小丫头是对这年轻人钟情了。” 因为他老于世故,而老于世故的人常常会知道,当一个刁蛮的少女,在一个人的面前突然变得温驯的时候,那就表示她对这个人已是芳心默许了。 这间小小的茅屋本是依山而建,一大一小,一明一暗,虽然简陋,却极牢固。由明间映入的天光,映在这满头白发的老年樵子身上,此刻他正满含喜悦之色,望着明间里的一双少年男女扮演着的一幕人间喜剧。 只见这翠装少女垂首默然半晌,突地嘤咛一声,抬起头来,娇嗔着道:“你这人,总是不信我的话!就算我不能将你朋友的毒解去,可是不出半个月,我一定替你找到一个能解毒的人。” 管宁暗中一笑,忖道:“我又何曾说你不能解去此毒,你倒不打自招了。”目光转处,只见白袍书生的面容,此刻竟已全都转成金色,不禁长叹一声,缓缓道:“只怕他再也难以捱过半个月了。” 翠装少女轻轻一笑,道:“这个你不用着急,我自然有办法。” 伸手一掠鬓发,转身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小巧的玉盒来,纤指轻轻一按玉盒的边沿,玉盒中便突地跳出一粒碧绿的丹丸,落到她其白如玉的手掌中。 管宁生长的钟鸣鼎食之家,自幼见到的珍奇玩物,何止千百,却从未见过这玉盒一般精巧的东西,一时之间,望着这精致的玉盒,不觉望得呆了。只听这翠装少女又自噗哧笑道:“你看什么?”手腕一缩,将一双似春葱欲折的手,隐入袖里。 管宁不禁为之面颊一红,心中虽然委屈,却又不能分辩:“我不是看你的手。” 翠装少女转身走到床前,含笑又道:“可惜你不是武林中人,不然你见着我手上的这粒丹丸,准会吓上一跳——” 腕肘一伸,纤掌突地电射而出,在这白袍书生下颚一拍一捏,巧妙地将掌心的丹丸倒入他的嘴里,翠袖微拂,转过身来,若无其事地,接着又道:“告诉你,现在我给你这朋友吃下的,就是名闻天下的黄山灵药‘翠袖护心丹’。这种药要采集七十二种以上的灵药才能炼成,炼的时候,又要耗去七十二天的时间。我师父炼它本来以为可以解救普天之下的所有毒性的,哪知炼好之后,才知道这种丹丸只能护心,对于解毒却没有什么太大的效用,是以一共只炼一炉。” 管宁忍不住插口问道:“既不能解毒,为什么还能称得上是名闻天下的灵药?” 翠装少女掩口一笑,道:“我说你笨,你真是笨得可以。这丹丸虽然不解毒,但是只要有它,普天之下任何一种毒性便无法攻心。毒不攻心,中毒的人就不会死了。” 她语声微微一顿,接着又道:“我师父以前一个最好的朋友在勾漏山中了‘勾漏七鬼’的‘七毒神砂’,我师父虽然将他救了出来,又费了千方百计,找齐了七种解药为他疗毒,可是等到解药找齐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我师父一怒之下,将勾漏七鬼杀死了一大半。可是人死不能复生,我师父虽然替他复了仇,心里还是伤心得很——” 管宁心中一动,忖道:“此人想必是那黄山翠袖的爱侣了。” 却听这翠装少女幽幽长叹了一声,轻轻坐到床侧,接着又道:“从此之后,我师父便走遍天下,想炼制一种能解天下万毒的灵药。但是普天之下,毒物何止百种,每一种毒,都只有一种解药,你若将一百种毒物合在一处,制成的毒自然是奇毒无比,可是你要是将这一百种解药合在一处制成灵丹,却未必有什么灵效。是以天下能施毒的人虽多,能解毒的人却少,而每一个以‘毒’成名的武林高手,也只能解自己制成的毒性,若是他中了别人的毒药暗器,一样也是束手无策。‘四川’唐门的毒药暗器,垂名武林将近两百年,盛名一直不坠,也是因为他们家里的人所制成的毒药暗器的解救方法,直到此刻为止,天下还没有一个知道!”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话声方自微微一顿。管宁暗叹一声,只觉这少女有时看来虽然天真无知,但对江湖中事,却知道得不知要比自己多出若干倍。这些话从她口中说出,俱是管宁生平闻所未闻之事,只听得他神驰意往,再也插不进一句话去。 翠装少女稍微歇息一下,便又接道:“我师父后来炼成了这‘翠袖护心丹’,虽然因为它不能解毒而灰心得很,可是武林中人知道了,却将这丹丸看成无价之宝,为了此事,四川唐门,还特地派人送了一份厚礼到黄山来找我师父,请我师父不要将这种灵药的秘方流传到江湖中去。” 管宁剑眉一轩,脱口问道:“你师父可曾答应了吗?” 翠装少女轻轻一笑,道:“我师父没有答应,可也没有拒绝,这‘翠袖护心丹’的药方却从此没有流传出去。因为我师父自从她的好友死了之后,便心灰意冷,再也不愿牵涉江湖中的是是非非,何况我师父曾经告诉我,就算这药方有人知道,可是也没有人会花费这么多的心机来炼。就算有人会炼,可是普天之下施用毒药暗器的人,也不会让他平平安安地炼好,说不定又要在江湖中掀起一阵风浪,药还未必炼得成。与其如此,还不如将这药方不说出来的好,反而能够免去许多麻烦。” 管宁缓缓点头,心中虽觉她所说的话不无道理,可是却也并不完全同意,沉吟半晌,忍不住又插口问道:“你说来说去,可是还是没有将江湖中人将此药视成至宝的原因说出来——” 他与这少女本无深交,然而此刻说起话来,却像是多年老友似的,丝毫没有虚伪客套。这虽与他自幼环境的薰陶而出的性格大不相同,但他说来却毫不勉强,就生像是他对这少女以这种方式说话,本是顺理成章之事。 翠装少女秋波一转,含笑又道:“你到底不是武林中人,所以听到现在还没有听出来。这‘翠袖护心丹’虽然不能祛毒,却能护心,无论中了何派毒物的人,只要服下一粒药丸,那么他所中之毒虽然未解,却也不会死。” 管宁又不禁插口问道:“若是他一年、两年还是不能寻得解药呢?” 翠装少女一笑道:“他一年寻不到解药,这‘翠袖护心丹’便能使他一年不死,他十年寻不到解药,这‘翠袖护心丹’便能使他十年不死,他一生寻不到解药,这‘翠袖护心丹’便能使他一生不死。但若毒性不除,他全身骨骼肌肤,为毒所侵,自然动弹不得,年代一久,他肌肉甚至会为之尽腐也说不定。是以这‘翠袖护心丹’虽然灵妙,但终究还是要寻得解药,才是解毒的根本之计。” 管宁长叹一声,缓缓说道:“想不到,天下竟真有这种灵妙的药物,难怪是那等珍贵的了。” 翠装少女又自噗哧笑道:“我跟你说这些话,可不是要你承我的情。” 缓缓回转身去,朝床上的白袍书生凝注半晌,突地一皱黛眉,接着又道:“不过,你这朋友所中的毒可真厉害,直到此刻还没有反应,真奇怪……他是在什么时候中的毒呢?” 语声未了,那老樵夫突地在门外轻咳一声,缓步走进来,一面说道:“饭烧好了,你们吃不吃?” 他说起话来永远是这么简单,让你纵有心客套两句也说不出来,何况管宁此刻早已腹饥如焚。 一餐既毕,管宁心念动处,忍不住又问道:“方才你与他本是一起去追那暗中发出暗器的人,他何时中毒,你本该知道的呀!” 翠装少女放下手中竹筷,四顾一眼,那老年的樵夫已远远坐到门外,吸起旱烟来了。此刻暮色已起,晚霞如梦,他坐在门外,面对着如黛青山,满天彩霞,意兴仿佛甚是悠闲,似乎根本没有将这一双青年男女的对话听在耳里。 她望着这悠闲的樵夫出了会儿神,突地回过头来,缓缓说道:“要是叫你和这老头子一样,在深山里悠闲地度过一生,你愿不愿意?” 管宁微微一愣,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说出这种话来,沉吟半晌,道:“此人与世无争,淡泊名利,的确叫人羡慕得很。但是他能有今日的心境,只怕也不是一年两年能够做到的事!” 翠装少女轻轻一笑,垂下头去,沉思半晌。落日的余晕,映着她娇美的笑靥,映着她一袭翠绿衣衫,刹那之间,管宁突发觉这少女的刁蛮天真之中,像是还有许多心事。 于是自己的思潮亦不禁随之翻涌而起,暗自感叹着世事之奇,确非人们能够预料得到的。昨日此刻,他还是个一无烦恼的游山士子,正自满怀兴奋地上四明山去寻觅诗中佳句,又怎会想到在这一日之间,自家竟会生出这么巨大的变化,更不会想到此刻自己竟和一个素昧平生的绝色少女,像多年老友似的坐在这间低矮的茅屋里,一齐感叹着人生的际遇了。 床上的白袍书生,呼吸突地由微弱变得粗重起来,但是在沉思中的管宁与这翠装少女,却根本全都没有觉察到。 直到门外落日的余晖黯淡了些,翠装少女方自抬起头来,轻轻一笑,道:“你方才问我什么?” 这句话使管宁也从沉思中醒来,方待答话,哪知翠装少女“哦”了一声,接着说道:“我想起来了,你是问我追那两个偷放暗器的人,结果怎样是不是?唉——我告诉你,那才真是气人呢。我一看到他们的人影,就追了下去。不是我在你面前自夸,我的轻功,在江湖中已可算是顶尖人物了——” 管宁忍不住微微一笑,暗道这少女的确是心高气傲之人,处处忘不了替自己夸赞两句。 翠装少女秋波一瞪,娇嗔道:“你笑什么?我告诉你,江湖中以轻功成名的人我已会过不少,可是就连‘云龙九现’鄂子甲那号人物,对我都很服帖,不然为什么人家会叫我‘凌无影’而不叫我本来的名字呢?” 管宁虽然与她交谈许久,可是直到此刻才听到她说出自己的名号,忍不住脱口道:“那么你本来的名字是叫什么?” 翠装少女面颊又微微一红,低声道:“我本来叫做凌影,他们不过在中间加了个‘无’字而已。” 要知当时女子亲口说出自己的名字,本是不太轻易之事,管宁脱口问出之后,心中已有些后悔,生怕这娇纵的少女会突然给自己一个难堪。哪知她竟如此柔顺地说了出来,心神不禁为之一荡,目光抬处,却见她竟也在凝注着自己。 这一次两人的目光相对,各自心中的感觉,已和方才大不相同。 更不相同的是,他们目光一触,这翠装少女凌影便立将秋波转了开去,生像是管宁此刻的目光和方才有些不同似的。这种微妙的变化,你在生命中若是也有过一段温馨的往事,那么你不用我说,便也能了解得到的。 管宁却仍在呆呆地望着她,只见她微垂螓首,忽又一笑道:“我轻功虽……虽然不坏,可是在暗中偷放暗器的那两条人影,轻功却更高。我自入江湖以来,几乎没有见过能有一人轻功更高过这两人的。只是我明知未必追得上他们,心里仍不服这口气,咬紧牙关,拼命地追了上去。” 管宁暗中赞叹一声:这少女虽是女子,却有男子汉的豪气,可是在男子汉的豪气之中,却又不失其女子的妩媚,这种女子倒真少见得很。 却见她语声稍顿,接道:“我施出全力,又追了一段,虽然没有追上,但距离却也没有拉得太长,眼看前面绝壑深沉,似乎已到路的尽头,呀……那时我心里真是高兴,这下子他们可逃不掉了吧!” 管宁剑眉微皱,沉声道:“他们两人轻功既然比你更高,而且又比你人多,你虽然追上了,又能怎的他们?” 凌影轻轻一笑道:“那时我可没有考虑到这些问题,只想把他们追上,看看他们到底是谁,和我无冤无仇,为什么要用那么恶毒的暗器来偷偷打我。 “哪知这两条人影看看已走到绝路,其中一人突地手臂一挥,挥出一段长索来,另一人飞快地接到手里,又是一挥,这条软软的绳索竟被挥得伸了出去,而另一人竟藉着这一挥之势,掠过了宽度达五丈的绝壑,身影方自站定,手腕一拉,便将这边的一人也拉了过去。这两人不但气功、轻功都妙到毫巅,而且两人配合的佳妙,更是令人叹为观止。就在眨眼之间,这两人便都已掠过了绝壑。” 她一边说着,还一面比着手势,说到这里,手势一顿,长长叹了口气,方自接着说道:“我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这种惊人的身手,几乎连脚步都忘记动作了,哪知——” 她话犹未了,肩头突地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她大惊之下,骇然回顾,却见那老年樵夫正自望着她,沉声笑道:“你话说得多了,可要喝些茶?” 凌影轻轻一笑,接过他手中的茶杯,望着这奇异的老人又自走出门外,半晌都没有说出话来。 管宁却在暗中忖道:“她本来极为自负自傲,可是却对这两人的武功如此称赞,看来这两人的武功必定是极高的了。” 心念一转,又忖道:“那么,难道这两人便是那‘峨嵋豹囊’,便是四明山庄中惨案的凶手?” 却见凌影俯首沉思半晌,浅浅呷了口杯中的茶,接着又道:“我看着他们的背影正在发呆,哪知身后突地风声微拂,一条白衣人影,电也似的从我身后掠到前面,掠到绝壑之边,身形根本没有停顿一下,双臂微张,便自冲天而起。这一纵之势,竟然高达三丈,我不禁为之脱口叫了出来。” “只见他身形凌空之后,突然转折一下,头下脚上,竟像一根箭似的朝对岸掠去,唉——”她轻轻长叹一声,接道:“我方道前面那两人的轻功已妙到不可思议,哪知你这朋友的轻功更不知比他们高出多少倍。我望着他们的身影一个个在山荫中消失,自知凭我自己绝对不能飞渡这片绝壑,便只好走了回来。哪知我追人的时候根本没有留意方向,退回来的时候,竟然迷了路。” 她稍微变动一下坐的姿势,又道:“我在深山里兜了半天圈子,碰到大雨便又寻了个山洞躲了半天,等到雨停,我才找到正路下山,看到这里有间茅——” 她正自娓娓而谈,管宁正自凝神而听,哪知她语声竟突地一顿,就像是一匹在纺机上织着的纱布,突然被人切了一样。 管宁心中一震,抬目望去,只见她常笑的面靥上,突然露出一种惊恐的表情,不安地深深呼着气,一面喃喃自语:“这是怎么回事……” 突地长身而起,电也似地掠出门外。 管宁心中惊异交集,呆呆地愣了半晌,缓步走到门旁,却见她又惊鸿般地掠了回来。暮色之中,她面上的惊恐之色像是越发浓厚,一言不发地掠回房里,拔起了头上的一根银簪,轻轻向方才那老年樵夫好心送给她的茶水中一探—— 刹那之间,她手中这根光亮的银簪,竟突地变为乌黑。 管宁面容骤然而变,一个箭步,掠了过去,惶声问道:“这杯茶里有毒?” 凌影缓缓点了点头,沉重地叹一声气,颓然坐到床上。 管宁心中又急又惊,大喝道:“那老头儿呢?” 转身走到门口,门外夜色将临,晚霞已消,那老年樵子方才坐着的竹椅,还在门旁,但是他却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这一日之间,他虽已经过许多次凶杀之事,但却没有哪一次比此刻更令他心乱的,惶急地扑到椅边,一把拉住她的肩,惶声又道:“你中了毒?” 凌影又自缓缓颔首道:“我中了毒。” 管宁长叹一声,心中满是自责自疚之意,不住顿足叹道:“我真该死,竟没有看出这老匹夫居然是个歹徒,唉……这该如何是好,这该如何是好……” 凌影凄然一笑,道:“这又怎么怪得了你?我也做梦都未想到这个老头子会在茶里下毒,唉——我们不但和他素无冤仇,甚至连他是谁,我都不认识呀!” 管宁心神交急之中,突地心念一动,面上倏然泛出喜色,急声道:“你赶快将那‘翠袖护心丹’吃上一粒,然后我们再想办法。” 他方才听了这“翠袖护心丹”的妙用,此刻想到此物,心中便自一定。哪知凌影却缓缓垂下头去,生像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娇弱的身体,缓缓向椅后倒下,那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也紧紧闭成一线—— 暮风吹来,微有寒意。 管宁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双手搁在她的肩头,颤声道:“难道那‘翠袖护心丹’你盒中只有一粒?” 凌影无力地将身躯倚在他手掌上,仰面凄然一笑,缓缓点了点头。此刻她已觉察到管宁对自己关切的情意,是那么纯真而坦率,因之她便也毫不羞涩地将身躯向管宁倚了过去。 人们的感情最最难以隐藏的时候,便是在患难之中,何况凌影此刻觉出自己的身躯,已因些许麻痹而变得全身麻木。她知道这种麻痹所象征着的是什么。因为她对毒药知道得极多,普天之下的毒药,无色无味,而又能使人在中毒之后片刻之间就全身麻痹的,本只寥寥数种,自己此刻显然中了这种武林罕见的极毒之物,活命已多半无望了。 那么,一个快将死去的人,又何须再隐藏自己的情感呢! 自从一见管宁,她心中便有了难以了解的微妙感觉,而此刻,这分难以了解的感觉已变得十分明显了。 她抬起头,突然想起一个风流的诗人曾经将圣人所说的“朝闻道,夕死可矣”这句话变成:“朝闻爱,夕死可矣。” 于是她不禁又幸福地一笑,因为她虽然将要在黄昏中死去,却已在清晨寻得了自己从未有过的爱情。 然而这笑容在管宁眼中,却远比世上最最凄惨的哭声还要悲哀。他想到这少女竟将她身上仅有的一粒灵药,为着自己给了那白袍书生,而此刻等到她的性命需要这粒丹丸延续的时候,却已无计可施了。 “那么……”管宁黯然长叹一声,说道:“我虽不杀伯仁,可是伯仁却为我而死,唉——管宁呀管宁,你常常自命为大丈夫,可是此刻,你却只得眼看着一个少女为着你而死在你的怀中。” 一念至此,他只觉自怨自疚之情,从中而来,不可断绝。 就连他扶着凌影的一双手掌,都不禁为之颤抖起来,因为除了这些感觉之外,更令他感动的是,这少女虽是为他而死,却没有半句怨言。他自幼即负才子之誉,平生受到的称赞与爱护不知多少,可是像这种足以令他刻骨铭心的深情,他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 凌影也感到他手掌的颤抖,她也体会到他此刻的心境。 于是,她强自淡然一笑,道:“你根本没有江湖经验,遇上这种事,上当还情有可原,可是我……我自命聪明,其实,却是个最大的傻瓜!” 她微弱的语声稍稍一顿,又道:“其实我本就早该看出那老头子不是好人了。我方才在说话的时候,他走到我身后我还不知道。如果不是身怀绝技的人,又怎能做到呢?” 她虽想强颜欢笑,却忍不住幽幽一叹,说道:“可是,你看我有多笨,我还是将那盏茶喝了下去,不过——” 话犹未了——门外夜色之中,突地传来一阵狂笑之声,一人随意作歌道:“壮志消磨已尽,恩仇何时可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数十年有限年华,转眼烟逝云消,咄——去去,休休,说什么壮志难消,说什么恩仇未了,且将未尽年华,放荡山水逍遥!” 歌声高亢,裂石穿云,前半段唱得悲愤高昂,有如楚王夜歌,后半段却是字字句句俱都是发人深省的龙舟清唱了。 管宁呆呆听着这歌声,只听得如痴如醉,竟忘了出去查看一下,这高歌狂笑之人,是否就是那诡异难测的老年樵子。 哪知歌声一住之后,狂笑之声又响,一个苍劲清朗的口音,缓缓说道:“饭中半滴‘七毒神水’,肩上一掌‘赤煞毒掌’,茶中半分‘追魂夺命散’!这一掌、一水、一散,件件皆是追魂夺命,见血封喉之物。你既是黄山翠袖的弟子,势必也该知道。只是老夫二十年来,已将恩仇看淡,是以毒水只施半滴,毒掌未施毒力,只是稍作警戒,否则纵是大罗金仙,只怕也早已死了三次。” 这语声略为一顿,又道:“你此刻身上虽有毒意,但甚是轻微,只要将老夫留在桌上的一服解毒散服下,半个时辰之内,便可无事。回去寄语黄山翠袖,就说昔年勾漏故人,虽未死去,却已将恩怨仇杀之事忘得干干净净。你两人年纪还轻,日后说话也得留意三分,否则,老夫若是当年脾气,你两人这一刻焉有命在!” 语声亦如歌声,字字声如金石,只听得管宁、凌影俱都目瞪口呆。 他话声方了,凌影突地大喝一声,长身而起,掠到门外,大呼道:“老前辈是谁?老前辈慢走!” 夜色之中,狂笑高歌之声又起,歌道:“昔年逍遥鬼,今日采樵人,恩仇已忘却,逍遥天下行!” 风声如浪,树声如涛,歌声却渐行渐远,渐远渐低,渐低渐消,终归寂静,虽有袅袅余音未绝,但转瞬间亦被风声吹尽。 凌影呆呆地站在门边,心中竟不知是喜,是愁,是怒。 管宁却在呆呆地望着门外的夜色,耳边似乎还响着那高亢的歌声,一时之间,心胸中但觉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追上这满身侠骨峥嵘、满腔豪侠气的老人,向他说出自己心中的敬佩。 无言地沉默许久,管宁方自走到暗间,点起灯光,将一包压在烛台下的药散,取来与凌影服下。 药散之中,微微有些苦涩之意,这苦涩的药散被水冲入凌影口中,却化做了满心感激之情。 她目光凝睇管宁,幽幽叹道:“我只当‘勾漏七鬼’俱是十恶不赦之徒,哪知其中竟有如此慷慨的奇人,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逍遥鬼’虽未将仇人害死,却换得仇人的满心崇敬,这不是更好得多吗?” 果然不出片刻,凌影身上的麻痹之感已尽消去,但躺在床上的白袍书生,却仍晕迷未醒。管宁、凌影促膝对坐,经过了方才一段惊心动魄之事,使得他们彼此了解了对方的情感,此刻他们两人心中,便不觉充满了柔情蜜意。 灯光如豆,室中昏黄,管宁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掌,握住凌影一双纤纤玉手。两人虽然无言相对,但这无声的沉默,却远比有声的言语还要珍贵得多。“此时无声胜有声”,这种超然的意境,又岂单只有那江州司马才会领略? 夜色越来越浓,灯焰越来越淡,凌影抬头轻轻问道:“你从哪里来?想到哪里去?” 管宁叹息一声,暗问自己:“想到哪里去?” 目光转向凌影,凌影正默默地望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生像是在等待着他回答她需要知道的事。 于是他悄然放开了手,望着那如豆灯火,缓缓说道:“我出来已久,本来已该回家的,可是却偏偏让我遇着这么多事。我若是将这些事都置之不顾,那么非但我心不能安,只怕那些人也不会放过我。可是,唉——我若是不回家……” 他突然想起家里还有许多等待着自己的人,也突然想起自己父母慈祥的笑容,一时之间,心胸间又被思亲之情充满。 凌影幽幽长叹一声,垂首道:“你的家一定快乐得很,有爸爸、妈妈。唉——老天为什么这样不公平,让一些人有温暖的家,却让另一些人没有家呢?” 管宁目光抬处,昏黄的灯光中,她面上的笑容又复隐去,长长的睫毛覆盖的眼睑下,似乎泛起了两粒晶莹的泪珠。 于是他忍不住又握住她的手,想对她说两句安慰的话,可是他心中已有一分浓重的忧郁,却又怎能去劝慰别人呢? 哪知凌影眨动一下眼睛,突地轻轻一笑,柔声问道:“你的家在哪里?” 第五回 恩情难了 管宁道:“北京,你去过北京吗?那可真是一处好地方,虽然风沙吹在你身上,却会使你感到温暖,就像是……就像是慈母的手在轻轻抚弄着你的头发似的。” 此刻他心中满是柔情蜜意,是以说起话来,言词也像是诗句一样。 凌影呆了一呆,喃喃自语:“慈母的手在抚弄着你的头发!呀……这是多么美呀!可是……唉,我连这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 管宁心弦一震,暗道:“我怎的如此糊涂,偏偏要揭起人家心中的伤心之事。” 却见凌影凄然一笑,又道:“我早就听人说起过北京城,可是总没有机会去。喂,我陪你回北京城好不好?去看看你的家,然后……然后我们再一齐出来,来做你应该做而还没有做的事。” 她一面说着,一面却不禁垂下了头,一朵红云,便又自她颊边升起。 管宁只觉心中一甜,将自己的手掌握得更紧了些,轻轻问道:“真的?” 凌影的头垂得更低了,此刻从她身上,再也找不出半分娇纵刁蛮的样子。她低低地垂着头,望着自己的脚尖,轻轻回答:“你知道我不会骗你的,为什么还要问我?” 于是,又是一阵幸福的沉默,又是一阵含情的凝睇。 很久很久,他们心里都没有去想别的事。但是昏迷着的白袍书生突然沉重地喘息一声,这一声喘息,却将他们又惊回现实。 而忧郁的凌影,此刻竟突又轻轻笑了出来。她眼睛明亮地眨动一下,似乎已忘记了自己悲惨的身世,笑着说道:“对了,到了河北,我还可带你去找一个奇人。这位奇人不但武功极高,而且还是武林中有名的神医,你朋友中的什么毒,他也许能够看出来,甚至能够替他解毒也说不定——” 她语声微顿,一笑又道:“当然我们要先回到你的家去,看看你爹爹妈妈,让他们不要为你担心。” 此刻,她就像是个温柔的妻子似的,处处为他打算着。 管宁心中纵有千万件困惑难解之事,但,在这似水的柔情中,也不禁为之浑然忘去,而换成无比幸福的憧憬。 于是他亦自柔声说道:“我们可以叫辆大车,将他放在车上,然后,我们一人骑一匹马,因为只有骑在马上,才可以看到沿途的美丽风景——” 说到这里,他突地想起和他一起来的囊儿,突地想起了囊儿那一双活泼而顽皮的眼睛,便不禁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道:“可惜的是,你没有看到囊儿,你不知道他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孩子——” 凌影了解他的悲伤,也了解真正的悲伤,不是任何言语能够化解得开的,便默默地倾听着他的话,倾听着他叙述囊儿的可爱。 于是,她也了解到人们在倾述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是多么可爱的时候,他心里该有一分多么沉重的悲哀。 他们一起走到床头,俯视着犹自昏迷未醒的白袍书生。这一双生具至性的少年男女,在为自己的幸福高兴的时候,却并未忘记别人的悲伤。他们都知道此刻躺在床上的人,不但有着一身惊人的武功,还一定有着一段惊人的往事,而此刻他却只能无助地躺在床上,像是一个平凡的人一样。因之,他们对他,便有了一分浓厚的同情心,虽然他们全都不认识,也不知道他不但武功惊人、往事惊人,而竟是当今武林中最最惊人的人物。 人事多么奇妙,他们此刻若是知道他是谁,只怕不会再有这份浓厚的同情心。 北京城,这千古的名城,就像是一个大情大性,大哭大笑,大喜大怒,大饮大食的豪杰之士一样,冬天冷得怕人,夏天却热得怕人。 管宁回到北京城的时候,秋天已经过去,漫天的雪花,正替这座千古的名城加上了一层银白的外衣。 虽然雪花漫天,但是京城道上,行人仍然是匆忙的。 他们夹杂在匆忙的行人里,让马蹄悠闲地踏在积雪的官道上,因为他们知道,北京城已将到了,又何须再匆忙? 穿着价值千金的貂裘,跨着千中选一的骏马,伴着如花似玉的佳人,眼看自己的故乡在望,呀——管宁此刻真是幸福的人。路上的人,谁不侧目羡慕地向这翩翩公子望上两眼! 而凌影呢?虽然是冬天,虽然吹送着漫天雪花的北风,吹在人身上已有刺骨的寒意,但是她的心,却像是在春天一样,因之她檀唇烘日,媚体迎风,含娇细语,乍笑还嗔,也像是在春风中一样。 车轮滚过已将凝结成冰的积雪,辗起一道细碎的冰花。 马蹄踏在雪地上,蹄声中像是充满喜悦之意,突地—— 凌影娇呼一声:“北京到了。” 管宁抬起头,北京城雄伟的城墙,已远远在望,于是,便也喜悦地低呼一声:“北京城到了!” 这漫长的旅途中,他虽享受了他一生之中从未享过的似水柔情,但是,夜深梦回,小窗凝坐的时候,他还是未能忘去四明山庄中,那一段血渍淋漓的凄惨之事,于是他小心地将那串“如意青钱”中的青钱摘下一枚,于是—— 他开始更深切地了解,武学一道的深奥,决不是自己能够梦想得到的,自己以前所学的武功,在武学中不过是沧海一粟而已。 这枚青钱中的柔绢,绢上面写满了天下学武之人梦寐难求的内功奥秘。夜深之中,他像是临考前的秀才似的,彻夜地研习着这种奥妙的内功心法。幸好他武功虽差,但曾修习过一些内家的入门功夫,再加上他绝顶的聪明,因之他在研习这种奥妙的心法的时候,便没有什么困难。 一天,两天…… 白天车行不断,旅途甚为劳碌,晚上他却彻夜不眠,研习着武林中至深至奥的内功心法。奇怪的是,他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如此劳碌,精神不但丝毫没有困倦,反而比以前更为焕发。直等到天气很冷的时候,他中夜不眠,衣裳单薄地深宵独坐,也没感觉到丝毫寒意。 因之他知道自己的辛勤没有白费,也知道这串“如意青钱”之所以能够被天下武林中人视为至宝,不惜以性命交换的原因了。 但是,在这漫长的旅途中,要向一个终日厮守,又是自己心目中所爱的人隐藏一件秘密,却又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他曾经不止一次,想把这件秘密说出来,说给凌影知道。 但他又不止一次地忍住了,因为他心底有一分自己不愿解释的恐惧,他生怕这串“如意青钱”会在他和凌影之间造成一道阴影。在这段漫长的旅途上,他曾经用了许多方法,向许多武林中人旁敲侧击地打听,打听的结果全都一样,那就是多年以来,“如意青钱”是不祥之物的传言,已在江湖中流传很广。 何况纵非如此,他也觉得不该将这件秘密说出来,因为她依然是自己最最亲近的人,可是这一串“如意青钱”认真说来,此刻尚非自己所有,而他也立下决心,迟早一日,自己总该将它交回原主——公孙左足。他有时甚至会责备自己不该私自研习这“如意青钱”上的武功,但是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却又使得他为自己解释:“这串如意青钱是在我交还给公孙左足之后,又被他抛在地上,我才拾到的呀。” 此刻,他望着北京城雄伟巍峨的城墙,一时又忘去了这许多令他烦恼的事。他心中喜悦地感叹一声,暗自忖道:“游子,终于回到家了。” 抬目望处,北京城不正像已张开手臂,在迎接他的归来吗? 一进入城门,凌影不禁又为之喜悦地娇唤一声。满天的雪花下,一条宽阔平直的道路,笔直地铺向远方,道路两旁的树木虽已凋落,但密枝虬干,依稀仍可想见春夏之时,浓荫匝地,夹道成春的盛景。 树干后面,有依次栉比的店家,店门前多半挂着一层厚重的棉布门帘,一个手里捧着一壶水烟,满头白发如银的老人,推着一辆上面放着一个红色火炉的手车,悠闲地倚在虬结的树干上,吸一口水烟,便嘹亮地喊一声:“烤白薯——” 嘹亮的喊声,在寒风中传出老远,让听的人都不自觉地享受到一份热烘烘的暖意。 这是一座多么纯朴,多么美丽的城市!久惯于江左风物的凌影,骤然见着这城市,心胸中的热血,不禁也随着这老人纯真简单的喊声飞扬了起来,飞扬在漫天的寒风雪花里。 这就是任何一个人初到北京的感觉,而千百年来,这份感觉也从未有过差异,就只是这匆匆一瞥,就只这一句纯朴的呼声,就只这一纯朴的老人,已足以使你对北京留下一个永生难以磨灭的印象。 一辆四面严盖着风篷的四马大车,从一条斜路上急驶而来,赶车的车夫一身青布短棉袄,精神抖擞地挥动着马鞭,突地一眼瞥见管宁,口中便立刻“得儿”呼哨一声,左手一勒马缰,马车倏地停住,他张开大口哈哈直乐,一面大声叫道:“呀,管公子,你老可回来啦!这不是快有两年了吗?噢!两年可真不短呀,难为你老还记得北京城,还记得回来!” 管宁勒马一笑,笑容中不禁有些得意,他心中想的却是:“两年来,北京城还没有忘了我。”扬鞭一笑,朗声说道:“飞车老三,难为你还记得我——” 语声未了,马车的风篷一扬,车窗大开,从窗中探出几个满头珠翠的螓首来,数道抛波,一齐盯在管宁脸上,齐地娇声唤道:“管公子,真的是您回来了呀?可真把我们想死了。前些天西城的金大少,卷帘子胡同的齐三少爷还都在提着您哪!这些日子,您是到哪儿了呀?也不写封信回来给我们。您看,您都瘦了。外面虽然好,可总比不上家里呀!” 燕语莺声,顿时乱做一处,远远立马一旁的凌影,看到眼里,听在耳里,心中真不知是什么滋味。幸好没有多久,赶车的飞车老三扬鞭一呼,这辆四马大车便又带着满车丽人绝尘而去。 于是,等管宁再赶马到她身旁的时候,她便不禁星眼微嗔,柳眉重颦地娇嗔着道:“难怪你那么着急地要回北京城来,原来有这么多人等你。”突地语声一变,尖着嗓子道:“你看你,这么瘦,要是再不回来呀,就要变成瘦猴子了。” 说到后来,她自己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声来,因为她此刻虽有妒意,却不是善妒的泼妇,因之还能笑得出来。 就在这温馨的笑声中,他们又穿过许多街道。在这些街道上,不时有人向管宁打招呼。有些快马扬鞭、锦衣狐裘的九城侠少,听到管公子回城的消息,也多快马赶来,站在道旁,含笑叙阔,也有些轻袍缓带、温文尔雅的京城名士,和他对面相逢,便也驻足向他寒暄道:“管兄近来可有什么佳作?” 凌影直到此刻,才第一次看到管宁真正的欢笑。她开始知道他是属于北京城的,这正如北京城也属于他一样。 终于,他们走入一条宽阔的胡同里。 胡同的南方,是两扇红漆的大门,大门口有两座高大的石狮子,像是终古都没有移动似的,默默地相对蹲踞着。 凌影心念一动,暗忖道:“这就是他的家吧!” 她一路上都在幻想着自己走入他家时,该是一种什么样心情,而此刻,已走到了他的家,不知怎的,她心中却有了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这心高气傲的少女走过许多地方,会过许多成名人物,但是她生出这种感觉此刻却是生平第一次。 于是她踌躇地停下马来,低声道:“你回家吧,我在外面找个地方等你。” 管宁一愣,再也想不到此刻她会说出这句话来,讷讷说道:“这又何苦,这又何苦……我在家里最多呆个三五日,便和你一起到妙峰山去,拜访那位武林名医,你……你不是和我说好了吗?” 凌影微勒缰绳,心里虽有许多话要说,可是到嘴里却一句也说不出来,缓缓伸出手,扶着身旁的车辕,这辆车里正静躺着那神秘而失去记忆的白袍书生。这武林一代高手,此刻却连站起来都不能够。 管宁一手抚摸着前额,一手握着淡青色的马缰,他胯下的良驹也像是知道已回到故居之地,不住地昂首嘶鸣着。 蓦地—— 朱红的大门边一道侧门“呀”地开了一半,门内传出一阵娇柔的笑语,随之走出三五个手挽竹篮,紫缎短袄,青布包头的妙龄少女来,一眼望见管宁,齐地娇唤一声,脱口叫道:“少爷回来了。” 其中一个头挽双髻的管事丫鬟,抿嘴一笑,声音突地转低,低得几乎只有她自己听见:“你路走得真慢,比管福整整慢了一个多月。” 管宁微微一笑,飞身下了马,走到凌影马前,一手挽起嚼环,再也不说一句话,向大门走了过去,马上的凌影微启樱唇,像是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默默坐在马上,打量着从门内走出的这些少女。 而这些少女,也在呆呆地望着她。她们再也想不到,自家的公子会做人家牵马的马夫。 “这位姑娘是谁呢?” 大家心里都在这么想。管宁也从她们吃惊的面色中,知道她们在想什么,干咳一声,故意板起脸来,沉声喝道:“还不快去开门呢!” 少女们齐地弯腰一福,杂乱地跑了进去,跑到门口,忍不住爆发起一阵笑声,似乎有人在笑着说道:“公子回来了,还带回一位媳妇儿,那可真漂亮着哪。” 于是朱红的大门开了。公子回家的消息,立刻传遍全宅,这富豪之家中上至管事,下至伙夫,就都一窝蜂似的迎了出来。 身世孤苦,长于深山的凌影,出道虽已有一段不短的时日,但所接触的,不是刀头舔血的草泽豪雄,便是快意恩仇的武林侠士。那些人纵然腰缠万贯,但又怎能和这种世泽绵长的世家巨族相比? 是以她陡然接触到这些豪富世家的富贵气象,心中难免有些惶然失措,就生像是有一只小鹿在她心中乱闯似的。 但是,她面上却决不将这种惶然失措的感觉露出,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些家奴七手八脚地接着行李,七嘴八舌地问平安,有的伸长脖子往那辆大车中探视,一面问道:“公子,车子里面是不是你的朋友?” 有的却将目光四扫,问道:“囊儿呢?这小顽皮到哪儿去了?” 这一句问话,使得管宁从骤回故宅、欢会故人的欢乐中惊醒过来。 他心头一震,倏然忆起囊儿临死前的凄惨笑容,也倏然忆起他临死前向自己说的话,低头黯然半晌,沉声道:“杜姑娘呢?” 站在他身旁的,便是被他打发先回家的管福,闻言似乎一愣,半晌方自会过意来,陪笑答道:“公子,你敢情说的是文香吧?” 他在奇怪公子怎会将一个内宅的丫鬟称为“姑娘”,他却不知道管宁心感囊儿对自己的恩情,又怎能将他的姐姐看成奴婢呢?何况从那次事后,他已看出这姐弟两人屈身为奴,必定有一段隐情,而他们姐弟虽然对自己身世讳莫如深,却也必定有一段不凡的来历。 管宁微微颔首,目光四下搜索着,却听管福又道:“方才公子回来的时候,文香也跑了出去,站在那边屋檐下面,朝这边来,不知怎的,突然掩着脸跑到后面去了,大概是突然头痛了吧?” 管宁嗯了一声,心中却不禁大奇,忖道:“她这又是为什么?难道她已知道囊儿的凶讯?但是,这似乎没有可能呀?她看不到弟弟,至少也该询问才是。” 他心中又开始兴起了疑惑,但是等到内宅有人传出老夫人的话,让他立刻进去的时候,他便只得暂时将心中的疑念放下。 慈亲的垂询,使得他饱经风霜的心情,像是被水洗涤了一遍。 这一对富寿双全的老人,虽然惊异自己的爱子怎会带回一个少女,但是他们的心已被爱子归家的欣慰充满,再也没有心情去想别的,只是不断地用慈爱声音说道:“下次出去,可再不能一去就这么久了。这些日子来,你看到些什么?经历过些什么?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年轻人出去走走也好,可是‘亲在不远游’,你难道都忘了吗?” 管宁垂首答应着,将自己所见所闻,选择了一些欢悦的事说了出来。他当然不会说起“四明山庄”中的事,更不会说起自己已涉入武林恩怨。 拜见过双亲,安排好白袍书生的养伤之处,又将凌影带到后园中一栋精致的房里,让她洗一洗多日的风尘劳顿。 然后他回到书房,找了个懂事丫鬟,叫她把“杜姑娘”找来。 他不安地在房中踱着步子,不知道该用什么话说出囊儿的凶讯,又想起囊儿临死之际,还没有说完的话,不禁暗自寻思:“他还有什么要我做呢?不论是什么事,我纵然赴汤蹈火,也得替他做好……” 唤人的丫鬟回来,却没有带回“杜姑娘”,皱着眉说道:“她不知是怎么回事,一个人关起房门在房里,我说公子叫她,她也不理。” 言下对这位“杜姑娘”大有责备之意,恨不得公子立刻叫管事的去痛骂她一顿才对心思。 管宁心中却为之一凛,考虑一会,毅然道:“带我到她房里去。” 公子要亲自到丫鬟的房间,在这豪富世家之中确是闻所未闻。就是管宁自己,走到她门口的时候,脚步也不禁为之踌躇起来,但心念一转,又不禁长叹一声,忖道:“管宁呀管宁,你在囊儿临死的时候,曾经答应过他什么话?他为你丧失了性命,你却连这些许嫌疑都要避讳……” 一念至此,他挥手喝退了跟在身旁的丫头,大步走到门口,伸手轻轻敲了敲门,庄容地站在门外,沉声说道:“杜姑娘,是我来了。” 夕阳将落,斜晖将对面屋宇的阴影,沉重地投到这间房门上来。 门内一个娇柔的声音,低沉着说道:“进来!” 管宁又踌躇半晌,终于推开了房门,艰难地抬起脚步,走了进去。若不是他生具至性,对“义”之一字远比“礼”字看得重些,他便再也没有勇气跨入这间房门一步。 巨大的阴影,随着推开的房门,沉重地压入这间房中来。 房子里的光,是暗淡的,管宁目光一转,只见这“杜姑娘”正自当门而立,云鬓松乱,星目之中,隐含泪光,身上竟穿的是一身黑缎劲装,满面凄惋悲愤之色,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 他不禁为之一愣,哪知道杜姑娘突地冷冷一笑,缓缓道:“公子光临,有何吩咐?还请公子快些说出来,否则……婢子也不敢屈留公子大驾!” 语声虽然娇柔,却是冰冷的。管宁无可奈何地苦笑一下,沉声道:“在下此来,确是有些事要告诉姑娘……” 他语声微顿,却见她仍然动也不动地站在门口,完全没有让自己进去的意思,便只得长叹一声,硬着头皮,将自己如何上了四明山,如何遇着那等奇诡之事,以及囊儿如何死的,一字一字地说了出来,说到后来,他已是满身大汗,自觉自己平生说话,从未有过比此刻更费力的。 这“杜姑娘”却仍然呆立着,一双明眸,失神地望着门外,就像是一尊石像似的,面上木然没有任何表情,心里却不知在想什么。 管宁不禁从心底升出一阵寒意。这少女听了自己的话,原该失声痛哭的,此刻为何大反常态? 哪知他心中怔忡不已,哪知这少女竟突地惨呼一声,转身扑到床边的一个小几前面,口中不断地低声自语:“爹爹,不孝的宇儿,对不住你老人家……对不住你老人家……” 声音凄惨悲愤,有如九冬猿啼。 管宁呆呆地愣了一会,两颗泪珠,忍不住夺眶而出,道:“姑娘……姑娘……” 可是下面的话,他却不知该说什么。 缓步走了两步,他目光一转,心中突又一怔,那床边的小几上,竟放着一个尺许长的白木灵位,灵位上面,赫然写着:“金丸铁剑,杜守仓总镖头之灵”!而灵位前面,却放着一盘金光闪烁的弹丸,和一柄寒气森森的长剑。 黯淡的微光,照着这灵位、这金丸、这铁剑,也照着这悲凄号哭的少女不住起伏的肩膀,使得这充满哀痛之意的房间,更平添了几许凄凉、森冷之气。管宁只觉自己心胸之中,沉重得几乎透不过气,伸手一抹泪痕,沉声低语道:“姑娘,囊儿虽死……唉,姑娘令尊的深仇,小可虽然不才,却……” 他期艾着,心中思潮如涌,竟不能将心中的话说出来,但他此刻已经知道,这姐弟两人的身上必定隐藏着一段血海深仇,而他也下了决心,要替他们让这段深仇得报。 哪知这少女哭声突地一顿,霍然站起身来,拿起几上的长剑,笔直地送到管宁面前。管宁失神地望着剑尖在自己面前颤动,也感觉到面前的森森剑气,但却丝毫没有移动一下,因为这少女此刻纵然要将他一剑杀死,他也不会闪避的。 暗影之中,只见这少女轩眉似剑,瞪目如铃,目光中满是悲愤怨毒之色。管宁不禁长叹一声,缓缓地道:“令弟虽非在下所杀,但却实因在下而死,杜姑娘若要为令弟复仇,唉——就请将在下一剑杀却,在下亦是死而无怨。” 他自忖这少女悲愤之中,此举必是已将囊儿惨死的责任怪到自己身上,哪知他语声方了,眼前剑光突地一闪,这少女手腕一抖,长剑凌空一转,打了个圈子,突然伸出拇、食两指,电也似的捏住剑尖,这长剑竟变成剑柄在前,剑尖在后。管宁怔了一怔,只见这少女冷哼一声,却将剑柄塞在自己手里,一面冷笑着道:“我姐弟生来苦命,幸蒙公子收留,才算有了托身之处。囊儿惨死,这只怪我不能维护弱弟,又怎能怪得了公子?” 她语句虽然说得极为凄惋,但语声却是冰冷生硬的,语气中亦满含愤意。管宁不禁又为之一呆,他从未听过有人竟会用这样的语声、语气,说出这样的话来。 只听她语声微顿,竟又冷笑一声,道:“只是杜宇却要斗胆请问公子一句,我那苦命的弟弟是怎样死的?若是公子不愿回答,只管将杜宇也一并杀死好了,犯不着……犯不着……” 说到此处,她竟又忍不住微微啜泣起来,下面的话,竟不能再说下去。 管宁不禁大奇,不知道她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沉吟半晌,沉声道:“令弟死因,方才在下已告知姑娘。此事在下已是负疚多多,对姑娘所说,怎会有半字虚言?姑娘若是——” 他话犹未了,这少女杜宇却竟又冷笑接口道:“公子是聪明人,可是却未免将别人都看得太笨了。公子既然想帮着她将我们杜家的人都斩草除根,那么……那么又何必留下我一个苦命的女子,我……我是心甘情愿地死在公子手上……” 手腕一送,管宁连退两步,让开她笔直送到自己手上的剑柄,呆呆地望着她,只见她面上泪痕未干,啜泣未止,但却又强自将这份悲哀,隐藏在冷笑中。她为什么会有这种神态呢?管宁只觉自己心中思潮纠结,百思不得其解,不禁暗问自己:“‘她’是谁?为什么要将杜家的人斩草除根?” 抬目望去,杜宇也正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她一双秋波中,竟像是缠结着不知几许难以分化的情感,不禁长叹一声,沉声说道:“姑娘所说的话,在下一句也听不懂,只是在下却知道这其中必定有一段隐情,姑娘也必定有一些误会。姑娘若信得过在下,不妨说出来,只要在下有能尽力之处,唉——刚才在下已说过,便是赴汤蹈火,亦是在所不辞的。” 杜宇星眸微闪,却仍直视在管宁面上,像是要看透他的心似的。 良久良久—— 她方自一字一字地缓缓说道:“囊儿是不是被那和你一起回来的女子杀死的?” 语声之缓慢沉重,生像是她说出的每一字,都花了她许多气力。 管宁心中却不禁为之一震,脱口道:“姑娘,你说的是什么?” 杜宇目光一转,又复充满怨毒之色,冷哼一声,沉声说道:“她叫凌影——” 语声一顿,瞪目又道:“是不是?” “凌影”这名字出自杜宇之口,听入管宁之耳,管宁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只觉杜宇在说这名字的时候,语气中之怨毒之意,沉重浓厚,难以描述,心中大惊忖道:“她怎的知道她的名字?” 这第一个“她”指的是杜宇,第二个“她”,指的自然是那已和他互生情愫的凌影了。 心念一转,又忖道:“难道她与她之间,竟有着什么仇恨不成?” 目光抬处,只见杜宇冷冷地望着自己,一字一字地接着又自说道:“你知不知道她是谁?” 管宁茫然地摇了摇头,杜宇冷冷又道:“她就是杀死我爹爹的仇人——也就是杀死囊儿的人——是不是?” 这三句话说的语气越发沉重缓慢,管宁听来,只觉话中句句字字都有如千斤铁锤一般击在自己心上,只听她冷冷再说了一遍…… “令弟确非她所杀……令弟怎会是她所杀……她怎么会杀死囊儿……” 此刻他心中紊乱如麻,竟将一句意义相同的话,翻来覆去地说了三次。杜宇突地凄然一笑,无限凄惋地说道:“你又何必再为她隐瞒?我亲眼见她杀死了爹爹;虽非亲眼见她杀死囊儿,但——” 管宁定了定神,知道自己若再如此,此事误会更深,干咳一声,截断了杜字的话,一挺胸膛,朗声说道:“管宁幼读圣贤之书,平生自问,从未说过一句欺人之话,姑娘若信得过管宁,便请相信令弟确非她所杀死——” 杜宇微微一愣,只觉面前这少年语气之中,正气凛然,教人无从不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目光一垂,低声道:“真的?” 管宁坚定地点了点头,又自接道:“至于令尊之死——唉,她年纪尚轻,出道江湖也没有多久,只怕姑娘误认也未可知。” 他一叹之后,说话的语气,便没有先前的坚定,只因他根本不知其中的真情,说话便也不能确定。 杜宇双目一抬,目光连连闪动,泪光又复莹然,猛听“呛啷”一声,她手中的长剑已落到地上。 暮色已重,房中也就更为阴暗,她呆呆地伫立半晌,忽然连退数步,扑地坐到床侧,凝目门外沉重的阴影,凄然一叹,缓缓说:“七年前一个夏天的晚上,爹爹、囊儿和我,一起坐在紫藤花的花架下面,月亮的光,将紫藤花架的影子,长长地映在我和爹爹身上,妈妈端了盘新开的西瓜,放在紫藤花的架子上,晚风里也就有了混合着花香瓜香的气味。” 管宁出神地听着,虽然不知道这少女为什么突然说出这番话来,但却只觉她话中充满幸福柔情、天伦的乐趣。他虽然生长在豪富之家,父母又对他极为钟爱,但却从未享受过这种温暖幸福的天伦之乐,一时之间,不觉听得呆了。 只见杜宇仍自呆呆地望着门外,她似乎也回到七年前那充满柔情幸福的境界中去了,而将自己此刻的悲惨之事暂时忘去。 一阵暮风,自门外吹来,带入了更沉重的暮色。管宁目望处,却已看不清杜宇的面目,只见她斜斜倚在床沿的身躯,像是一只柔驯的猫一样,心中不禁一动,立刻泛起了另一个少女那娇纵天真的样子,却听杜宇已接着说道:“我们就慢慢地吃着瓜,静听着爹爹为我们讲一些他老人家当年纵横江湖的故事。妈妈靠在爹爹身上,囊儿靠在妈妈身上,大大的眼睛闭了起来,像是睡着了,爹爹就说,大家都去睡吧,哪知道……哪知道……唉——” 她一声长叹,结束了自己尚未说的话。管宁只觉心头一颤,恨不得立刻夺门而出,不再听她下面的话。因为他知道她下面要说的话,必定是一个悲惨的故事,而生具至情至性的他,却是从来不愿听到世上悲惨的事的。 但是他的脚步却没有移动,而杜宇一声长叹之后,便立刻接着说道:“哪知爹爹方自站起身来,院子外面突然传来冰冰冷冷的一声冷笑,一个女人的声音缓缓道:‘杜……’” 她没有将她爹爹的名讳说出来,轻轻咬了咬嘴唇,才接着说道:“那个女人说要爹爹快些……快些去死。我心里一惊,扑到爹爹身上。爹爹站在那里动都没有动,只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叫我不要害怕,但是我却已感觉到爹爹双手已有些颤抖了。” 她眼睑一合,想是在追溯着当时的情况,又像是要忍着目中又将流下的泪珠。管宁也不禁将心中将要透出的一口气,强自忍住,像是生怕打乱她的思潮,又像是不敢在这沉重的气氛中,再加上一分沉重的意味似的。 杜宇又自接道:“这声音一停,许久许久都没有再说话。爹爹一面摸我的头,一面低声叫妈妈快将我和囊儿带走。但是妈妈不肯,反而站在爹爹身旁,大声叫院子外面的人快些露面——你知不知道,妈妈的武功很好——” 她语声一顿,凄然一笑,像是在笑自己为什么说出这种无用的话来。 但是她这一笑之中,却又包含着多少悲愤哩。 只听她沉重地喘息几声,又道:“哪知妈妈的话还没有说完,院子外面突地吹进一阵风,院子里就多了两条人影。那天晚上,月光很亮,月光之下,只见这两人都是女的,一个年纪大些,一个却只有我一样的年纪,两人都穿着一身绿色的衣裳。我一眼望着墙外,可是却也没有看清她们两个人是怎么进来的。” 管宁心中一寒:“绿色衣裳!” 只听杜宇一口气接道:“爹爹一见了这两人,摸在我头上的手抖得像是更厉害了,但仍然厉声道:‘翠袖夫人,来此何干?’那年纪很小的女子冷冷一笑,从怀里拿了个黑黑的铁弹出来,砰的抛在地上,一面冷冷地说道:‘我叫凌影!’爹爹见了铁弹,听了这名字,突然一言不发将我举了起来,往外面一抛。我又惊又怕,大叫了起来,身不自主地被爹爹抛到墙外。” 管宁忍不住惊呀一声,杜宇又道:“爹爹这一抛之力,拿捏得极有分寸,再加上我也练过些武功,是以这一跤跌得根本不重,我立刻爬了起来,哪知道又是咚的一声,囊儿也被抛了出来,被抛在地上。那时他年纪极小,只学了些基本的功夫,这一跤却跌得不轻,马上就放声大哭起来,而院子里却已响起爹爹妈妈的叱喝声,和那女子的冷笑声。我想跳进墙去,但囊儿怕得很厉害,我那时心里乱得不知怎么才好,想了想,就先扶起囊儿叫他不要哭,然后就拉着他一起跳进院子里。” 此刻她说话的语声仍极缓慢,但却没有停顿,一口气说到这里,管宁只道她还要接着说下去,哪知她一顿,隔了许久,却又失声哭了起来。 然而,她纵然不说,管宁却已知道她还没有说完的故事。 一时之间,他木然而立,只觉自己全身都已麻木,再也动弹不得,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话。 夜色已临—— 这豪富之家的四周,都亮起了灯火,只有这个角落,却仍然是阴暗的,而那白杨木制的灵牌,在这阴暗的光线中,却更为触目。 这触目的灵牌,在管宁眼中,像是一个穿着白袍的鬼魅精灵似的,不停地晃动,不断地扩大,纵然他闭起眼睛,它却仍然在他眼前。 而杜宇的哭泣之声,生像是变成了囊儿垂死的低诉—— 此刻他也了解了囊儿垂死前还未说完的话,他知道囊儿要说的是,要自己为他爹爹复仇,不禁迷茫地低喟道:“他为我死了……我又怎能拒绝他临死前的请求呢?何况……何况我已立誓答应了他。” 但是,这仇人,却是曾经给了他无数温情,无限关怀,无比体贴的人,若是老天一定叫他们之间的一人去死,他一定毫不考虑会选择自己。而此刻,为着道义、为着恩情,为着世间一切道德的规范,他应该去杀死她吗?他!他该怎么办呢? 他望着地上的长剑,又一次陷入无限的痛苦之中。杜宇缓缓地抬起头来,任凭自己的泪珠,沿着面颊流下,抽泣着道:“我不说,你也会知道,就在那短短的一刻之中,她们已杀死了我爹爹和妈妈。自此,我虽然没有再见过她们一面,可是她们的面容,我却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最后的一句话,虽只短短数字,然而在她口中说来,却生像是有十年那么长久,等到她将这句话再重复一遍的时候,管宁只觉身上每分每寸的肌肤,都为之冻结住了,几乎无法再动弹一下。 他垂下头,再抬起来,黑暗中的人影,仍然静静地坐在床侧,就生像是在等待着他的回答一样。 但是,他却不知道自己该回答什么。 两人面面相对,虽然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但却听到对方的呼吸、心跳之声,只因此刻在斗室之中,正是静寂如死。 但是—— 房门外突地滑进一条人影,有如幽灵一般地漫无声息,脚步在门侧一顿,突又掠起如风,倏然滑向管宁身侧,手掌微拂,纤纤指尖在管宁腰边“期门”穴上轻轻一扫,掌势回处,却托在管宁肋下,身形毫不停留,竟托着管宁掠向墙边,轻轻放在一把靠墙的椅上。 这一切事的发生,确是眨眼间事,管宁只觉眼前人影一现,腰边一麻,便已坐到椅上,等到他想惊呼反抗的时候,他已发觉自己不但真的无法再动弹一下,而且甚至连出声都不能够了。 杜宇一惊之下,长身而起,脱口惊呼道:“你是谁?” 暗中的人影冷冷一笑,缓缓道:“你连我是谁都认不出了吗?你不是说我的面容你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吗?” 杜宇面容骤变,后退一步,却又碰到床沿,扑到床上,随后又长身而起,一个箭步,掠出五步,疾伸双手,拾起了地上的长剑,手腕一抖,脚步微错,目光笔直地瞪向仍然依墙而立的人影,大声道:“你是凌影!” 黑暗中人影冷冷一笑,缓缓道:“不错,我就是凌影!就是杀死你爹爹的人。” 杜宇失声一喊,纤腰微扭,剑尖长引,突地一招“长河出蛟”,黑暗中犹见寒光的长剑,便电也似地向凌影刺去。 凌影轻轻一笑,脚步微错,婀娜身影,便曼妙地避了开去。杜宇剑势未歇,“噗”地刺到墙上,凌影又冷冷一笑道:“就凭你这点武功,要想报仇,怕……哼哼,还嫌太早哩!” 杜宇此刻目眦欲裂,早已忘记自己是个女孩子,扭身掣剑,刷刷又是两招,口中大骂道:“你这贱人……你这贱人……快赔我爹爹的命来。” 纵然如此,恶劣之言,她还是说不出口,一连说了两声“你这贱人”,才将下面的话说了下去。 刹那之间,她已电射般发出数招。“金丸铁剑”杜守仓昔年主持江南“大甲镖局”,剑法暗器,一时颇负盛名。此刻杜宇急怒悲愤之下,所施展的剑法,虽仍功力稍弱,但却已颇有威力。 哪知凌影却将这有如长河出蛟,七海飞龙的剑法,视如儿戏一般,口中冷笑连连,身形腾挪闪展,在这最多丈余见方的小室中,竟施展出武林中最上乘的轻功身法,将招招剑式都巧妙地避了开去。 管宁穴道被点,无助地倒在椅上,只见眼前剑光错落,人影闪动,根本分不清谁是杜宇,谁是凌影!却知道这两人其中之一,毋庸片刻,便会倒下一个,而这两个不共戴天的女子,却是一个对他有恩,一个对他有情! 一时之间,他但觉心中如煎如沸,恨不得自己能有力量将她们制止,但他此刻却有如泥塑木雕,除了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动手之外,便根本没有其他办法。 突地—— 又是“呛啷”一声,杜宇手中的长剑,竟又落在地上。 只是这次却并非因她自己心中激动,而是因为凌影一招“金丝反手”,令她无法抵挡。 她惊呼一声,连退三步,哪知面前的凌影,却如影附形般迫了上来,手掌一伸,眼看明明是拍向她的胸膛,她举手欲架,哪知腰边却已一麻,原来凌影的手已又先点在她的“期门”穴上。 冷笑道:“你也躺下吧。” 脚步微伸,双手微托,身躯一转,竟将她也托在管宁身侧坐下,拍了拍两人的膝头,忽地低声唱道:“排排坐,吃果果,好朋友,真快乐……” 唱的虽是儿歌,但歌声之中,却有无比的寂寞凄凉之意,唱到后来,竟亦自低声地啜泣起来。 管宁只觉心中仿佛无数浪涛汹涌,一浪接着一浪地涌向他心的深处,又像是有无数块巨石,一块接着一块地投向他心的深处。 他但愿自己能大声呼喊出来,更希望自己能跳起来,捉住凌影的手掌,只见凌影低低地垂着头,低低地啜泣半晌,突地抬起头,望向杜宇,道:“你刚才说了个故事给别人听,现在我也说个故事给你听——” 她语声停顿了许久,方自接道:“从前,有个女孩子,当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她爹爹就被一个叫‘金丸铁剑’的人杀死了,那只是因为她爹爹的名字叫做‘铁丸枪’,而那‘金丸铁剑’却认为这犯了他的忌讳。” 管宁头不能动,口不能言,眼珠却向旁边一转,但却仍看不到杜宇面上的表情,不禁心中长叹,忖道:“原来此事其中还有如许曲折——” 却听凌影已接道:“这小女孩子运气不好,连个弟弟都没有,一个人孤苦伶仃,到处要饭要了许久,才遇着一个女中奇人,把她带回山,传给她一身武功,而且替她报了杀父的深仇。只是她因为那‘金丸铁剑’没有将自己杀死,所以她也就放了杜守仓的一双儿女的生路。” 她语声一顿,突地转向管宁,大声道:“你说,她是不是该报仇的?你说,你若是他的儿女,你该怎么办?哼哼——只怕你此刻真的连杜守仓的儿女也一起杀死了。” 管宁呆呆地望着她,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只见她的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有如两粒明星,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哪知,这明星般的眼睛突然一闭,她竟突地幽幽长叹了一声,缓缓道:“但是,她没有这样做,因为她怕这样做,会伤了另外一个人的心,这个人为了报恩,虽然想为杜守仓的女儿杀死她,但是她却一点也不恨这个人,因为……唉,我不说这个人你也该知道。” 管宁只觉耳边轰然一声,那一浪接着一浪的浪涛,一块接着一块的巨石,此刻都化作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向他当头压了下来。 而杜宇呢?她更不知道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却听凌影长叹一声,又道:“她虽然脾气很坏,也不是好人,但是现在她却让自己的仇人,和自己……自己最最喜欢的人坐在一起,而她自己却立刻要走了,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这为了什么……这为了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说到一半,又开始啜泣,说到后来,更已泣不成声,语声方了,突地双手掩面,转身奔到门口,脚步又一顿,缓缓回过身来,缓缓走到管宁身前,缓缓垂下头,含泪说道:“我点了你的穴道,是因为怕你在我和她见面的时候,你难以做人;我还不解开你的穴道,是因为我想要你和她多坐一会儿,你……你知道吗?” 狠狠一顿脚,电也似地掠到门口,转瞬便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只留下她悲哀啜泣之声,仿佛在管宁耳边飘荡着。 这是一份怎么样的情感,又使管宁心中生出怎么样的感觉? 我无法描述这些,因为世间有些至真至善至美的情感、事物,本都是无法描述的。你能够吗? 现在,管宁和杜宇,又一次可以听到彼此心跳的声音了。而杜宇,却恨不得自己的心立刻停止跳动才好,她不能忍受这分屈辱,更不能接受这分施舍的恩惠。她在心中狂喊道:“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又不禁在心中狂喊道:“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只是她此刻根本无法说话,她心中的狂喊,自然也不会有人听到。 门外夜色深沉处,忽地飘下数朵纯白雪花,转瞬之间,漫天大雪便自落下,寒意也越发浓重。然而这侵人刺骨的寒意,管宁却一丝也没有觉察到。此刻,他的四肢、躯体,都似已不再属于他自己,只有脑海中的思绪,仍然如潮如涌,还有一阵阵微带甜意的香气,也像是他脑海中的思潮一样,不断地飘向他的鼻端。 虽然他的四肢躯体已因穴道的被点而麻痹,而这种麻痹,又使他无法感觉到任何一种加诸他身体的变化,但奇怪的是,他却仍可感觉到此刻紧靠在他身边的,是一个柔软的躯体,他也知道这柔软的躯体,和那甜甜的香气,都是属于杜宇的。 他想将自己的身躯移开一些,但是“黄山翠袖”的独门点穴名传天下,那凌影所施的手法虽然极为轻微而有分寸,却已足够使得他在一个对时之中,全身上下都无法动弹一下。 因之,此刻他便在自己心中已极为紊乱的思绪之中,又加了一种难以描摹的不安之感。在如此黑暗的静夜之中,和一个少女如此相处,这在管宁一生之中,又该是一个多么奇怪的遇合呀! 他听得到她呼吸的声音。她又何尝听不到他的?两人呼吸相闻,躯体相接,想到方才那凌影临去之前所说的话,各自心中,都不知是什么滋味。杜宇悄然闭起眼睛,生像是唯恐自己的目光,会将自己心中的感觉暴露出来。 因为她自己知道,当自己第一眼见着这个倜傥潇洒的少年,便对他有了一份难言的情感,这种情感是每一个豆蔻年华的怀春少女心中惯有的秘密,而她却忍受了比任何一个少女都要多的痛苦,才将这份情感深深地隐藏在自己心里。 许多日子来,她甚至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她将他看成一株高枝修干的玉树,而自己仅是一株托庇在树下的弱草而已。这种感觉自然是自怜而自卑的,然而,却已足够使她满足,因为她毕竟在依靠着他,而他也允许她依靠。 管宁出去游历的时候,她期待着他回来。 于是,当她知道他已回来的时候,她便忍不住从院中悄悄溜出来,只要他对她一笑,已足以使她铭心刻骨。 但是—— 他的确回来了,却带回了一个美丽的少女,她看到他和这少女亲密的神情,也看清了这少女竟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呀——这是一份多么难以忍受的痛苦,她险些晕厥在她所伫立的屋檐下! 回到她独居的小室,取出她父亲的灵位和遗物,换上她仅有的一身紧身服装,跪在她爹爹的灵位前痛哭默祷,她虽然未曾有一日中断自己武功的锻炼,但是她仍然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绝非人家的敌手,只是,这却也不能阻止她复仇的决心。 哪知—— 他却突然来了,此后每件事的发生与变化,都是她事前所没有预料到的。而此刻,她被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安排和他紧紧坐在一起,她心里虽然悲愤、哀伤、痛苦,却还有一份其他的感觉。这种感觉就是她不敢流露出来的——她多么愿意自己能永远坐在他的身边,一起享受这分黑暗、寒冷,但却美丽的宁静!他虽然绝顶聪明,却再也想不到她心中会有这种情感。他只是在想着凌影临去时的眼波与身影,一幕幕记忆犹新的往事,使得这眼波与身影在他心中的分量更加沉重,他又怎会想到四明山庄小桥前的匆匆一面,此刻竟变成永生难忘的刻骨相思。 一阵较为强烈的风,卷入了数片雪花。门外静静的长廊上,突地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一个娇柔的声音低低呼唤着:“公子……公子……” 管宁双目一睁,抬头望去,只见门外黑暗之中,仿佛有了些许微光,这呼唤之声,也越来越近,他知道这是家中的丫头来寻找自己了。 微光越来越亮,呼唤之声也越来越近,管宁心中又是高兴,却又有些难堪。 “她们若是见了我和‘文香’这样坐在一起,又会如何想法?” 哪知,呼唤之声、脚步之声,突地一齐顿住,那声音却低低说道:“前面是文香的房间了,公子怎么会到那里去了?” 另一个声音立刻接口说道:“前面那么黑,看样子文香那妮子一定是因为有点不舒服所以睡了,我们还是别去吵她吧!” 于是脚步声又渐渐远去,在这逐渐远去的脚步声中,依稀仍可听到:“可是……公子到哪儿去了呢?这可真怪,找不到他,老太爷又该……” 管宁心中暗叹一声,知道先前带着自己来到此处的那个丫头,必定没有将此事说出来,是以她们才找不到自己。 “但是,她们若找不到我,我岂非要这样呆上一夜?”他又不禁为之焦急:“就算她们找到了我,却也无法将我的穴道解开呀!” 心中一动,突地想到自己在归途上一路暗暗修习的内功心法:“我姑且试试,也许它能帮我解开穴道也未可知!” 一时之间,许多种对那“如意青钱”妙用的传说,又复涌上心头:“这件武林秘宝上所记载的武功,是否真的有如许妙用呢?”他暗中一正心神,摒绝杂念,将一点真气,凝集在方寸之间,一面又自暗中忖道:“这问题的答案是否正确,只要等到我自己试验一下便可知道了。” 真气的运行,起初是艰难的,艰难得几乎已使他完全灰心,他却不知道一个被点中穴道的人暗中运气调息,本是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若非他得到这种妙绝天下的内功心法,便让他再苦练十年,只怕也难以做到。 但是,毋庸片刻,他自觉真气的运行,已开始活泼起来,上下十二重楼,行走卅六周天,他暗中狂喜地呼喊一声,方待冲破腰边那一点僵木处,哪知门外又复响起一阵脚步之声,其中还夹杂着嘈乱的人声,显见这次走过来的人数,远较方才为多,且也远较方才快些。 刹那之间,门外映入灯光,脚步声已到了门口。管宁心头一跳,睁目望去,只见三、两个青衣小鬟已拥着一个身着酱紫长衫的中年汉子走了进来。 屋中的景象,在这些人的眼中确乎是值得诧异的,那中年汉子惊呼一声,倏然止住脚步,口中说道:“公子,你在这里!” 他再也想不到;这位公子竟会在黑暗之中,和一个府中的丫鬟坐在一处,那三个青衣丫鬟更是惊得目定口呆,几乎将手中举着的烛台都惊得掉在地上。 杜宇暗中娇嗔一声,赶紧闭起眼睛。她了解这些人心里所想的事,心中正是羞愧交集,恨不得自己能立刻躲到一个新开的地缝中去,哪知身侧突地一动,管宁竟倏然站起身来。 管宁被点的穴道若是没有自行解开,他此刻如不能站起来也还罢了,他这一站起来,不但自己今后惹出无穷烦恼,使得杜宇也因之受累不浅,因为这么一来,人人都只道他是和杜宇在此温存,还有谁会相信其中的真相呢? 那中年汉子是这豪富之家的内宅管事,此刻只道自己暗中撞破了公子的好事,垂首连退三步,心中暗道一声:“倒楣。”口中却恭声道:“前厅有人来拜访公子,请问公子是见,还是不见?” 此人老于世故,脸上装作平静的样子,就像是方才的事他根本没有看见一样。管宁方才一惊之下,真气猛然一冲,冲过了原本就点得不重的穴道,此刻呆呆地愕在那里,还在为自己的成功而狂喜,直到那中年管家将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他方自抬起头来,茫然问道:“是谁?” 这中年管家见他这种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越发想到另一件事上去,暗中嗤然一笑,口中方待答话,哪知—— 门外却突地响起一阵高亢洪亮的笑声,哈哈大笑着道:“贫道们不远千里而来,却想不到竟惊破了公子的温存好梦,真是罪过得很,罪过得很。” 中年管家、青衣丫鬟、杜宇、管宁齐地一惊,转目望去,只见一个身躯高大,声如洪钟,鹰鼻狮口,重眉虎目,身上穿着一袭杏黄道袍,头上戴着一顶尺高黄冠的长髯道人,大步走了进来,双臂轻轻一分,中年管家、青衣丫鬟,都只觉一股大力涌来,蹬蹬,齐地往两侧冲出数步,灯火摇摇,骤然一暗,“当”的一声,一支灯台掉在地上,只剩下一支火光仍在飘摇不住的蜡烛,维持着这间房间的光亮。 中年管家虽然暗怒这道人的鲁莽,但见了这等声威,口中哪里还敢说话?只见这黄冠道人旁若无人地走到管宁身前,单掌斜立,打了个问讯,算是见了礼,一面又自哈哈大笑着道:“贫道们在厅中久候公子不至,是以便冒昧随着贵管家走了进来,哈哈——贫道久居化外,野蛮成性,想公子不会怪罪吧!” 中年管家心中又自一惊:“怎的这道人一路跟在我身后,我却连一点影子都不知道!” 却见管宁剑眉一轩,沉声道:“在下与道长素不相识,此来有何见教?” 这黄冠长髯的道人笑声方住,此刻却又捋髯狂笑起来,一面朗声道:“公子不认识贫道,贫道却是认识公子的——” 他话声一顿,目光突地闪电般在兀自不能动弹的杜宇身上一扫,接着道:“公子在四明山中,语惊天下武林中的一等豪士,与黄山‘翠袖夫人’的高足结伴北来,行踪所至,狐裘大马,挥手千金,哈哈——如花美眷,似锦年华,江湖中谁不知道武林中多了一个武功虽不甚高,但豪气却可凌云的管公子!” 这黄冠道人边笑边说,说的全都是赞扬管宁的言语,但管宁听了,心中却不禁为之凛然一惊,暗中忖道:“难道这数月以来,我已成了江湖中的知名人物?可是,我并未做出什么足以扬名之事呀!” 他却不知道自己在四明山中所作所为,俱是和当今武林中的顶尖高手有关,和他结伴同行的,又是名传天下的“黄山翠袖”门人,再加上他自己风流英俊,年少多金,本已是江湖中众人触目的人物,等到他一路北来,而“四明山庄”那一件震动天下武林的惨案亦自传出,他自己便已成了江湖中,许多人都乐于传诵的人物,只是他自己一点也不知道而已。 本自难堪已极,僵坐在后面的杜宇听了,心中亦自一动:“原来他没有骗我,四明山中,真的曾经发生那么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怪事。” 目光动处,只见管宁呆呆地望着这长髯道人,突地伸手一拍前额,像是恍然想起了什么,脱口说道:“道长可就是名扬天下的‘昆仑黄冠’么?” 这长髯道人哈哈一笑,捋髯答道:“公子果然好眼力,不错,贫道确是来自昆仑。” 杜宇心中又是一惊,她生于武林之家,又曾在江湖流浪,这名列宇内一流高手的“昆仑黄冠”四字,她自然是知道的,只是昆仑派远在边陲,“昆仑云龙十八式”的身法虽然名传天下,但昆仑派中门人足迹,却极少来到中原,此刻他们突然现身北京,竟又来寻访一向与武林中事无关的管宁,这又是为着什么?却令杜宇大惑不解了。 却听这黄冠长髯道人语声微顿,突地正色道:“贫道笑天,此次随同掌门师兄一起来拜见公子,确是有些话想来请教——” 目光四下一扫:“只是,此地似非谈话之处,不知可否请公子移玉厅中,贫道的掌门师兄还在恭候大驾!” 管宁心中暗叹一声,知道“昆仑黄冠”的门下此来,必定又是和四明山中所发生之事有关,暗中一皱剑眉,那青衣小鬟早已拾起地上烛台,重复点燃,此刻便举着烛台走到门口。中年管家虽然暗中奇怪公子怎会和这些不三不四的道人有了关连,但面上仍是毕恭毕敬的样子,引着他们走过长廊,转过曲径,穿过花园,来到大厅。 管宁一面行走,一面却暗忖着道:“这昆仑黄冠此来若又提起那‘如意青钱’,我又该如何答话?我若对他们说了实话,只怕他们要动手来抢,那么一来,唉——只怕爹爹也要被惊动。但是,我又怎能说谎呢?” 一个不愿说谎的人,便常常会遇到许多在别人眼中极为容易解决的难题,他一路反复思考,不知不觉已走入大厅。目光四扫,只见两个道人,正襟危坐在厅中左侧的檀木椅上,亦是黄衫高冠,但一个形容枯槁,瘦骨嶙峋,一个丰神冲夷,满面道气,和这长髯道人的粗豪之态,俱都大不相同。管宁心中一转,忖道:“这丰神冲夷的道人,想必就是‘昆仑’门下的掌门弟子了。” 这两个黄冠道人见了管宁,一起长身而起,笑天道人大步向前,指着管宁笑道:“这位就是管公子,哈哈——师兄,江湖传言,果然不差,管公子的确是个风流人物,师兄,你可知道他在后院中——” 管宁面颊一红,心中大为羞愤,暗骂道:“人道昆仑乃是名门正宗的武林宗派,这笑天道人说起话来,却怎的如此鲁莽无礼,难道所有武林中人,无论哪个,都像强盗?” 却见那形容枯槁的道人干咳一声,眼皮微抬,向笑天道人望了一眼,他目光到处,生像是有着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神光,竟使得这飞扬跋扈的笑天道人,倏然中止了自己的话,缓缓垂下头,走到一边。管宁目光抬处,正和枯瘦道人的目光遇在一处,心中亦不禁为之一凛。他一生之中,竟从未见过有一人目光如此锐利的,若非亲目所见,谁也不会相信这么一个枯瘦矮小、貌不惊人的道人目光之中,会有这样令人慑服的神采。 只见这枯瘦道人目光一扫,眼皮又复垂下,躬身打了个问讯,竟又坐到椅上,再也不望管宁一眼,而珊丰神冲夷的道人却已含笑说道:“贫道倚天,深夜来此打扰,实在无礼得很。公子如还有事,贫道们就此告退,明日再来请教也是一样。” 这三个道人一个鲁莽,一个倨傲,只有这倚天道人不但外貌丰神冲夷,说起话来亦是谦和有礼。管宁不禁对此人大起好感,亦自长揖而礼,微微含笑,朗声说道:“道长们远道而来,管宁未曾迎迓,已是不恭,道长再说这样的话,管宁心中就更加不安了。”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揖客让坐。此刻他见了这倚天道人的神采,心中已认定他是昆仑一派的掌门弟子,是以便将他让到上座。 哪知这倚天道人微微一笑,竟坐到那枯瘦道人的下首,笑道:“贫道随敝派掌门师兄前来请教公子一事,但望公子惠于下告,则不但贫道们五内感铭,便是家师也必定感激的。” 管宁目光向那枯瘦道人一扫,心中动念道:“原来他才是掌门弟子。”口中沉吟半晌方自答道:“在下年轻识浅,孤陋寡闻,道长们如有下问,只怕必定会失望的。” 笑天道人长眉一轩,哈哈笑道:“贫道们不远千里而来请教公子,为的就是此事,普天之下,只有公子一人知道,哈哈——贫道知道,公子是必定不会叫贫道失望的。” 管宁心头一紧,强笑着道:“道长说笑了,在下知道什么?” 转目望处,只见那枯瘦道人仍是垂目而坐,倚天道人仍自面含微笑,等到笑天道人狂笑声住,方自缓缓说道:“敝师弟方才所说,确是句句实言。贫道们想请教公子的事,如今普天之下,的确只有公子一人知道!” 管宁心中虽已忐忑不已,但面上却只得一笑接道:“既是如此,道长只管说出便是,只要在下的确知道,万无不可奉告之理。” 倚天道人笑道:“那么多谢公子了。” 语声突地一顿,目光在管宁身上凝目半晌,方自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在四明山中和公子同行的白衣人,公子想必知道他此刻在什么地方!” 管宁一心以为他们问的必然是有关“如意青钱”之事,此刻不禁暗中透口长气,但心念一转,不禁又一皱眉忖道:“他们奔波而来,问那白衣书生的下落,却又是为着什么呢?” 俯首沉吟半晌,方自答道:“道长们打听此人的下落,不知是为了什么?如果……” 笑天道人突又一声狂笑,大声道:“贫道们打听此人的下落,为的是要将他的人头割下——” 管宁心中又自一紧,脱口道:“难道此人与道长们有着什么仇恨不成……” 倚天道人长叹一声,缓缓道:“四明山庄庄主夫妇,与敝兄弟俱属知交,敝兄弟此次远赴中原,为的也就是要和他们叙阔,哪知一到四明山庄,——唉——” 他长叹一声,倏然住口,那笑天道人却接口道:“贫道们到了四明山庄,只见里里外外竟连个人影都没有,直到后园中,才看到武当山的四个道友,在后园中几堆新坟前面焚纸超渡,贫道们大惊之下,赶紧一问,才知道四明山庄中竟发生了如此惨事,管公子——此事想必是极为清楚的了。” 他此刻说起话来,不但不再狂笑,神色沉重已极,生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管宁长叹一声,颔首道:“此事在下的确清楚得很——” 笑天道人袍袖一拂,倏然长身而立,大步走到管宁身前,厉声又道:“公子虽非武林中人,那四明山庄中惨死之人,亦和公子无关。但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公子难道没有为他们难受吗?” 管宁又自缓缓颔首,口中却说不出话来。 笑天道人又道:“那么公子便该将杀死这么多人的凶手的下落说出来,否则——” 管宁剑眉一轩,沉声道:“否则又怎的?” 笑天道人一捋长髯,冷笑一声,才待答话,那倚天道人却已缓缓走了过来,一把拉着他的师弟,含笑向管宁说道:“贫道们知道公子和那白衣人本非知交,自然也不会知道那人的可恨可恶之处——” 管宁接口道:“是了,在下和白衣人本无知交,又怎会知道他的下落?何况——据在下所知,四明山庄中那件惨案,亦未见得是此人做出来的,比如那‘峨嵋豹囊’兄弟两人,嫌疑就比他重大得多,道长如果想替死者复仇,何不往四川峨嵋去一趟,也许能够发现真凶,亦未可知。” 他生具至性,虽然和白衣书生并无知交,但却觉得此人既已伤重,自己便有保护此人的责任。再者他们觉得此事之中,必定有许多蹊跷,想来想去,总觉这白衣书生绝非凶手,虽然真的凶手是谁,他此刻也还不知道! 哪知他话声方了,那笑天道人却又仰首笑起来,突地伸手入怀,取出一物,在管宁眼前一晃,厉声狂笑着道:“你看看这是什么?”手腕一反,将手中之物笔直地掷到管宁怀中。管宁俯首望处,只见此物竟是一个豹皮革囊,囊中沉甸甸地,显然还放有暗器,囊上的皮带,却已折断,到处参差不齐,仿佛是经人大力所断,翻过一看,囊角旁边,却整整齐齐地用黑色丝线绣了个寸许大的“鹘”字。 这豹皮革囊乍看并不起眼,但仔细一看,不但皮上斑纹特别绚烂,而且囊口、囊边,还密密绣了一排不凝目便难发觉的“鹘”字,绣工之精细,固是无与伦比,“鹘”字所用的黑色丝线,用手一摸,触手冰凉,竟不知究竟是什么绣的。 管宁目光望处,心头蓦地一跳,脱口道:“难道这就是‘峨嵋豹囊’么?” 倚天道人微微一笑,道:“不错,就是四川唐鹘、唐鹌兄弟腰边所佩的‘峨嵋豹囊’。贫道们在那四明山庄后院之中的六角亭下,发现了这个豹囊,便知道这唐氏兄弟,也已遭了毒手。公子若说两人亦有嫌疑,未免是冤枉他们了。” 管宁眼珠一转,“哦”了一声,方待说话,这倚天道人却又道:“囊在人在,囊去人亡,四川唐门的门下弟子,百数年来,从未有一人违背过这八个字的。数十年前,唐门中的第一高手笑面追魂唐大针,为了和当代第一神偷‘空空神手’的一句戏言,激怒这位神偷妙手,偷去了他身边的豹囊,这名重武林的暗器名家竟在羞愤之下,自刎于黄鹤亭边,使得那位‘空空神手’也在唐门三大弟子的围攻之下,中了十六处针伤,当场不治。这件事不但在当时激起了轩然大波,数十年后的武林仍在传言不绝。管公子,你若要怀疑唐鹘兄弟未死,那你可错了!” 他语气极为平淡地一口气说到这里,话声方自微微一顿。 然而,在他极为平淡的语气中说出的这一段武林往事,却听得管宁惊心动魄、心动神驰。 倚天道人长叹一声,又道:“这唐鹘兄弟若非遇着力不能敌的敌人,就绝对不会将豹囊失去。他们囊既失,若还未死,也绝不会不回来寻找,是以贫道们才能断定他们必定也已遭了毒手。而能使‘峨嵋豹囊’失去豹囊、身遭毒手的人,普天之下,除了那……除了那白衣人之外,可说再也没有一个。” 管宁缓缓垂下了头,心中暗惊:“这白衣书生究竟是谁?听他们说来,他竟像是武林中人人畏惧,但是——他却又怎会身受重伤,失去记忆,而且还中了剧毒,并且连性命都几乎难以保全呢?” 目光动处,那枯瘦道人竟仍然垂目正襟而坐,全身上下,动都未动一下,骤眼望去就像是一尊泥塑木雕的泥偶似的,完全没有半点活人的味道。而这倚天、笑天两个道人,也突然住口不言,冷冷地望着他。他知道自己若不说出那白衣书生的下落,他们便不会放过他。但是,他又怎能将一个已自奄奄一息的人,交给别人宰割呢? 他暗自沉思半晌,咬了咬牙,断然说道:“那‘峨嵋豹囊’的生死、四明山庄中的惨事,说来俱都与在下毫无干系,而道长们所要知道的事,在下也无可奉告——” 笑天道人哈哈一笑,厉声道:“公子的意思是说公子也不知道那白衣人的下落吗?” 管宁暗中叹了口气,断然道:“正是。” 他虽然极不愿意说谎,可是他更不愿意作出不义之事,让一个无法反抗的人去死。心中微一权衡,只得如此做了。 笑天道人笑声突地一停,厉声又道:“可是,江湖传言,却说公子一路同行的,还有一辆乌篷大车,车中是个伤病之人,这伤病之人是谁呢?此刻在什么地方?管公子,这个你想必是知道的吧?” 管宁心中一惊,忖道:“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了。” 转念又忖道:“难怪他敢说要将那白衣书生的头割下来,原来他早知道人家已受伤,哼哼——人家受了伤,你还要如此,未免太卑鄙了吧!” 一念至此,他心中的不平之气便油然而生,只觉这白衣书生纵然是十恶之人,但他在如此情况之下,自己也是定要保护他的。 这种大情大性的英雄肝胆,侠义心肠,使得他日后做了许多件上无愧于天,下无怍于地,但却有人暗中辱骂的事,也使得他的一生,充满了光辉绚丽的色彩,直到许久许久以后,还被人们传诵不绝。 但是这些以后的发展,自然不是他此刻预料得到的。他此刻做的事,只是他心中认为对的事。当下一轩剑眉,朗声道:“那白衣人的确是和在下一路进京的,但到了京城之后,便有人将他接走了。至于他被接到什么地方,在下确也无可奉告。” 他不用“我不知道”四字,却说“无可奉告”,是因为他纵然如此,还是不愿说谎。那笑天道人听了他的话,嘿嘿一阵冷笑。哪知那始终木然而坐的枯瘦道人,此刻竟突地站了起来,沉声说道:“管公子说的纵非实言,贫道也相信了。” 他一直闭口不言,此刻突然说出这句话来,管宁不禁为之一愕。 却见他兀自低垂双目,接口又道:“只是公子世家子弟,牵涉到这种武林仇杀之事中,确是极为不值。那白衣人若是死了也还罢了,他若不死,日后势必会有许多武林中人到公子处来寻找,那么公子岂非要无缘无故地多了许多烦恼?何况这些人也不会和贫道一样相信你的话,公子说不知道,他们也许会在公子此处里里外外、前前后后搜索一遍亦未可知,要知——公子的令尊,若是因此受了惊吓,公子岂非成了千古的罪人?” 管宁心头一愕,先前他还在奇怪,这枯瘦道人言不出众,貌不惊人,不但比不上倚天道人的谦和,就连笑天道人的粗豪之气,似乎也强胜于他,怎的他却做了昆仑一派的掌门弟子,难道他日后还能接掌门户不成? 但此刻听了他说的这番话后,管宁却不免暗中心惊。这道人不但说起话来隐含锋锐,教人无法抵挡,而且就凭他这份“明知你说谎话我也相信”的胸襟豪气,已足以令人心服。 他心中正自赞叹,甚至有些惭愧,这枯瘦道人目光一张又合,突地袍袖微拂,一言不发地走出厅去。 倚天道人、笑天道人对望一眼,亦自转身出了厅门。管宁呆了一呆,追了出去,只见院外夜色深沉,雪花已少,这三个道人竟已无影无踪,满地的积雪之上,连半点脚印都没有。 这昆仑黄冠来得突然,走得更是突然。管宁呆呆地怔了半晌,一阵寒风和着雪花吹来,他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突地想起那穴道尚未解开的杜宇,转身奔进大厅,奔进那间暗黑的房间,凝目一望,椅上空空,杜宇竟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他大惊之下,去问那中年管家,去问那些青衣小鬟,他们却也是和他一起离开杜宇的,他们笑一笑,回答管宁说:“公子不知道,小的们更不知道了。” 杜宇到哪里去了?她是自己走开的,还是被人所掳,又成了一个难以解释的谜。 于是,他再次回到那间小屋,拾起地上的长剑,收起桌上的灵牌、金丸。“她若是自己走的,为什么不将这些东西带走?”他暗问自己。 可是,他还是无法回答。 这一夜,在管宁一生之中来说,又是一个痛苦的日子。 他回到自己的房里,呆呆地想了许久,突地取出怀中那一串“如意青钱”来,将这十数枚青钱的柔绢一齐取出,一齐浸在水里。 于是,在武林中隐藏了许久的秘密,便在水中一齐现出了。 这些妙绝天下的武功奥秘,使得他暂时忘去了自家的烦恼。他仔细地将这些柔绢钉在一处。第一页,是内功的心法,他从这页开始,废寝忘食地研习着,除了每日清晨向父母问安之外,他足迹几乎不出自己的书斋一步。 那白衣书生被安排在他的邻室里,仍然像死了一样地僵卧着,若非还有些微弱的呼吸,任凭是谁也不会将之看成活人。 生活在豪富巨大家庭中,的确是有些好处,他生活中的一切琐碎的事情,他父母竟完全不知道,这一双老人还只当自己的儿子在用功读着诗书,却不知这名闻九城的才子,从此以后已完全跳出了旧日的生活圈子,进入了另一个新的境界。填词、作诗、读经、学画,这些他本来孜孜不倦的事,此刻他竟再也不屑一顾。 因为,在新境界中的一些奥妙,已将他完全吸引住了。 他知道此刻有关自身的一切烦恼,只要他能学得这秘笈上的武功,一切便都可迎刃而解,何况跃马横刀,笑傲江湖,锄强扶弱,快意恩仇,本就是他心中极为向往的事。他幻想着自己的武功已有所成,那么他便可以凭着自己的力量,追寻出四明山庄中惨案的真相,找到那一去无影的凌影和杜宇,解开她们之间的恩怨。同时,他还要查出那白衣书生的身世来历,帮他恢复记忆。那时,他若真是十恶不赦的恶徒,自己便要将他一刀杀死,然后将之送到那昆仑黄冠门下的枯瘦道人的眼前;他若是清白而无辜的,那么自己也要去对这干枯道人说明。因为自己曾经对这道人说过谎,是以自己便得对人家有所交代。 但是,内功的进境是缓慢而无法自觉的,连他自己也无法知道他自己内力的修为已经到了何种地步,一天,一天…… 弹指之间,一个月已经过去,在这段日子里,昆仑门下那枯瘦道人临去之际所说的话,不时在他脑海中泛起:“……他若不死,日后势必会有许多武林中人到公子处来寻找……他们也许会在公子此处里里外外、前前后后搜索一遍亦未可知……” 他焦虑着此事的严重性,暗地思忖:“若是爹爹真的因此受到惊吓,那我又该如何是好呢?” 因之,这一个月虽然平静地过去,他的心境却是极不平静的,但生怕自己所担忧的事会突然而来,是以更希冀自己的武功能有速成,那么,他便可以不再畏惧任何人骚扰了。 于是,他开始研习第二页的“剑经”、第三页的“掌谱”—— 对于剑术,他已略有根基,但是这“如意青钱”中所载的剑术,却是他以前练剑时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招式,其中的每一招每一式,发出的部位,中途的变化,都似乎是不可能做到的,而掌谱上所记载的掌法,却又似乎平淡得出奇,可是等他开始研习的时候,他却又发觉在这看似极为平淡的十数掌势中,含蕴的变化,竟至不可思议。 又是五天过去—— 夜深人静,巨大的宅院,笼罩在沉睡的黑暗和静寂里,只有后园中五间精致的书斋仍有昏黄的灯光,与不时的响动。 书斋中的管宁伏在案前,聚精会神地低声诵读着面前的一册柔绢,不时站起来,虚比一下手势,然后眉头一皱,再坐下来。 蓦地—— 数道光华,电也似的穿窗飞来。管宁大惊之下,还未及有所动作,只听“呛啷”数声巨响,这数道光华,便一齐落在地上。竟是两柄精钢长剑,与一口厚背薄刃的鬼头快刀! 他心头一凛,双掌一按桌沿,颀长的身躯,竟越桌而过,穿窗而出。他已该足以自傲了,就凭这分身手,已不是他数月前所梦想得到的。 但是,等到身形掠到园中,园中积雪未溶的泥地上,哪有半丝人影?远处枯枝摇曳,树影婆娑,静得像死一样,更不似有夜行人行动的样子。 他一撩长衫,跺脚而起,在园中极快地打了个圈子,然后满心奇怪地回到书斋,暗问自己:“这是怎么回事?” 第三天,他倦极,睡了,睡了不到三个时辰,醒来的时候,桌上赫然多了一个桑皮油纸的纸包,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两只鲜血淋漓的人耳! 又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早上,由城西往城东,两旁夹列着已经凋零了的枯木的大道上,突地驰来一匹鞍辔鲜明的健马。 马上人黑呢风氅,黑呢风帽,帽外只留出一双炯然有光的眼睛,和挺直而俊逸的鼻梁,让人们仍可看出此人的英俊。 寒冷的清晨,路上行人甚少,这匹马放肆地放辔而驰,突地转进一条曲巷,再奔了一箭之程,勒缰在一扇黑漆大门的前面。 大门是敞开的,健马一声长嘶,门外立即奔出数条粗壮的汉子,一个个直眉瞪眼地往马上人一打量,齐地喝问:“是谁?” 马上人一言不发地晃身下马,左手持着长鞭,右手一推风帽,一个年龄略长的汉子,面上突地露出喜色,奔前三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大声道:“管师兄,原来是你。” 管宁含笑点了点头,但是这笑容却仍不能掩住他眉宇间的忧虑之色,他笔直地冲进去,一面焦急地问:“师父可在?” 得到的回答是肯定的,他双眉略展,极快地穿过那片细砂铺地,积雪也打扫得极为干净的演武场。一个精神矍铄的高大老人,已从屋中迎了出来,哈哈一笑,微带责备地说:“回来多久了,怎的现在才来看我?” 如此严冬,这老者仍只穿了件丝棉短袄,腰板也挺得笔直,丝毫不见老态。他正是管宁学剑的启蒙师父,京城中赫赫有名的武师,一剑震九城司徒文。 多日来的惊骇与不安,使得管宁再也无法专心研习,考虑了许久,他终于打定了主意——带着那白衣书生先去寻找那位武林中的一代神医,治疗他的伤痕。这样,自己一离开,便不会有人到家里来骚扰了。 此刻,他随着自己启蒙的恩师,并肩走入那间宽敞宏大的厅堂,想到自己以前在这里练剑的日子,心中真是有万千感慨。 他闪烁着,迟疑地将自己半年来的遭遇,大约地说了出来。 虽然他讲得并不清楚,也不完整,却已足够使得这老武师惊异了,因为他再也想不到,从自己这个富家公子的徒弟口中说出的名字,竟会是连自己也只是耳闻,从来未曾眼见的武林一流高人。 这一切,几乎都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他俯首沉吟良久,方自抬头,沉声问道:“宁儿,你的遭遇的确是值得惊异的,若非为师一向深信你的为人,唉——你说的事,确是令人难以相信。” 他语声微顿,长叹一声,道:“但是你知不知道,此刻你已牵涉到一件极为诡秘复杂的武林仇杀之中,你虽然回到家里,只怕别人也不会将你放过……” 管宁心头一凛,暗忖:“师父果然是个老江湖,对任何事都看得这样清楚。” 一面微微颔首,把昆仑黄冠的来访,那枯瘦道人临走时的话,以及最近数日所遇的两件奇事,都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司徒文长眉微皱,沉声道:“那枯瘦道人想必就是昆仑门下的掌门弟子,‘昆仑云龙三大剑客’中的‘啸天剑客’了,咳——此人到了北京城里,老夫怎的都不知道——” 司徒文目光一张,眉峰却皱得更紧,接着又说道:“只是,那三口兵刃、两只人耳,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管宁皱眉道:“弟子亦被这两件事弄得莫名其妙。若是有人想以此示警,但又有谁会用自己人的耳朵来示警呢?因为弟子在家中查看了一遍,家里并无异状,更没有人失去耳朵,弟子在外面一向都没有什么恩怨缠结之事,这两只人耳岂非来得太过离奇?” 司徒文俯首沉吟半晌,突地一击双掌,恍然说道:“此事只有一个解释,那便是有人想在暗中对你不利,却被另一个暗中保护你的人杀退,并且割下耳朵——宁儿,你此次出去游历,结交到不少武林异人,此事倒并非没有可能。” 管宁又自皱眉道:“弟子此次虽然相识了一两位武林异人,但以弟子的身份,又怎能与他们谈到‘结交’二字,他们万万不会在暗中保护弟子呀,除了——” 他心中一动,突然想起凌影来:“难道是她?她还未离开我,却又不愿和我相见——” 一时之间,凌影的婷婷倩影,又复涌上心头。他越想越觉此事大有可能,不禁长叹一声,暗中低语:“你又何苦如此呢?难道你不知道我多么盼望再见你一面?” 司徒文目光动处,只见他突然呆呆地落入沉思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足以令他心动神驰的事。 良久良久,方自抬起头来,像是自言自语,却又非常坚决地道:“无论如何,我也不能留在家里。” 抬起头来,缓缓又道:“弟子离京之后,家中之事实在放心不下。但弟子如不离京,只怕烦恼更多。唉——弟子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一个主意,师父——” 司徒文两道已然花白的浓眉,微微一轩,哈哈大笑着说道:“宁儿,在老夫面前,不可说拐弯转角的话。” 管宁面颊一红,却听这豪迈的老人接着又道:“你离京之后,你家里的事,老夫自会料理,绝对不让歹徒惊动令尊令堂两位老人家,若是有一些武林高手寻访于你,老夫也可以言语将之打发,你只管放心好了。” 管宁双目一睁,喜动颜色,脱口道:“真的?” 一剑震九城司徒文一瞪目道:“为师数十年来闯荡江湖,成名立万,就仗着这一诺千金,难道到了老来,还会骗你这娃娃不成?” 一时之间,管宁望了望他苍老的面容,心中又是感激,又是倾服,只见自己的师父纵然武功不高,却不愧为顶天立地的英雄,凝注半晌,“噗”的跪倒地上,却不知该说什么感激的话。 司徒文含笑将他拉起来,这老人心中又何尝不知自己这个应诺,将会替自己带来多少麻烦,只是他只觉自己年华已老去,却始终没有做出一件真正足以惊动武林的事来,此刻管宁所说的这件奇诡的故事,便引发了他的雄心和兴趣。这正是老骥伏枥,其志仍在千里,只要一有机会,他还想表现一下自己的千里脚程。 管宁反手一把握着这老人宽大粗厚的手掌,怃然良久,缓缓道:“师父,弟子此次离去,归期实不能定,家里的一切,就……就都交托给你老人家了。” 司徒文轩眉一笑道:“好男儿自当志在四方,你只管去吧!江湖之中,尽多你们这些年轻人值得闯荡之处,只是……” 他目光在管宁身上缓缓一转,接着又道:“只是你这样的装束打扮,在江湖上太引人注意,此刻你既已卷入一件武林中的恩怨仇杀之中,行迹似应稍微避人耳目——” 司徒文又自长叹一声,缓缓接道:“这也许是为师到底年纪大了,才会说出这种话,若是换了当年,唉……”他又长叹一声,倏然住口。管宁目光抬处,只见他一手捋着长须,目光遥遥望在院中一片被寒风卷起的黄沙上。这虽已暮年,雄心却仍未老的老人,似乎在这片黄沙之中,又看到了自己昔年闯荡江湖的豪情往事,是以萌生感慨,不能自已。 雪虽住,风却大了。 一剑震九城门下刻苦练武的弟子,在这寒冬的清晨,仍不放弃自己练武的机会,捧出几筐细沙,撒在积雪已打扫干净的广场。 于是寒风卷起广场上的黄沙,而黄沙又激起了这老人的旧梦。黄沙,黄沙—— 在这里,风沙之多,风物之美,人情之厚,文采之盛,名闻天下的北京城里的道路上所飞扬的,除了白雪,便是黄沙。 而此刻,一声尖锐的马鞭呼哨过来,由城内急驰出城的一辆乌篷大车之后,所激起的,却是混合着白雪和黄沙的飞尘。 第六回 赌约 车轮滚滚,车声辚辚,扬起的鞭梢再一次划过凛冽的寒风,马车出了北京城。 赶车的车夫,一袭厚重臃肿的粗布棉袄,一顶斑痕污渍的破毡帽,毡帽的边沿,掩住他宽阔的前额,厚重的棉袄,裹起了他颀长的身躯。但是一阵风吹过,他睁开眼睛,目中的光采,却是清澈而晶莹的,这种目光和他的装束,显然是一种不能调和的对比,只是碌碌寒风道上的行人,谁也不会注意到罢了。 从城里到城外,没有一个人会对这卑微的车夫看上一眼。 于是他笑了,笑的时候,露出他一排洁白如玉的牙齿。 他是谁? 我不说你也该知道,他便是为了避人耳目,掩饰行藏的世家公子,九城才子,潇洒倜傥的管宁。 辞别了一剑震九城司徒文,他心里便少了一份沉重的负担。对那豪情如昔的老人,他有着极大的信任之心,因之他放心地离开了家,开始了他闯荡江湖的征途。 此刻,迎着扑面而来的寒风,他再也不回头去看那北京城雄伟的城墙一眼。对于这淳朴的古城,他心里有着太多依恋,因之他不忍回头去看,也不敢回头去看看,生怕太多的留恋惜别之情,会消磨去他扬鞭快意,闯荡四方的壮志雄心。 “上一次离开北京城的时候——” 显然上次离开北京城的景况,他此刻仍历历在目,但是,他却不敢再往下想了。因为,那样他又会想起囊儿,想起杜宇,想起和杜宇有着一段难以化解的恩怨的凌影,想起她那翠绿色的婷婷身影,想起她娇靥上如花的笑容,想起她在上一次寂寞的旅程上,所给予自己的温情低语。 他知道,这一切又将带给他一份难去难消、铭心刻骨的相思之苦。 缰绳一放,车行更急,他口中随意地低咏道:“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心中却在暗地寻思:“我该先到妙峰山上去,寻得那位一代神医,解去这个神秘的白衣人身上的毒,唉——那‘翠袖护心丹’的确神奇,竟能使得一个毒入膏盲的人,毒虽未解,仍然昏迷,却始终不死。看来此人再过百十年还不能获得解毒之药,却也未必会死哩!” 他开始觉得世界之大,事物之奇,确不是自己能够完全揣测。自己自幼及长,读书何止万卷,所得的教训经验,都不及在四明山中的短短一日。 一念既生,百感随至,从这“翠袖护心丹”,他又想到了凌影。“为什么人们常会想到自己不愿去想的事?”他方自长叹一声,暗中再次低吟:“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吟声未了,前面突地传来冷冷一声断喝:“瞎了眼的奴才,还不让开!” 管宁斜眉一转,抬目望去,只见前面一辆车,亦自扬鞭急驰而来,眼看便要和自己的马车撞在一处。 他心中虽然一惊,却仍不禁为之怒气大作,暗忖道:“这车夫怎的如此无礼,开口便骂人‘奴才’?哼哼,自己是个奴才,却骂人奴才,这岂非荒唐之极。” 他自幼锦衣玉食,被人骂做奴才,这倒是平生首次,再加上骂他的人也是个赶车的车夫,当下不由气往上冲,亦自怒喝道:“你难道不会让开,哼——真是个瞎了眼的奴才。” 两人身行都急,就在他还骂一声的时候,马车已将撞在一处。 拉车的健马“希聿聿”一声长嘶,马首怒昂,两边赶车的人心中齐地一惊,力带缰绳,两辆马车同时向一边倾,冲出数尺,方自停住,却已几乎落得个车仰马翻了。 管宁微一定神,自觉拉着缰绳的手掌,掌心已满是冷汗,若非他此刻功力已然大进,腕力异于常人,此刻结果真是不堪设想了。 另一辆大车赶车的车夫,似乎也自惊魂方定,忽地跃下车来,大步走到管宁的车前怒喝道:“你这奴才,莫非疯了不成!” 喝声未了,手腕突地一扬,“呼”的一声,扬起手中的马鞭,笔直向管宁头脸抡去。 管宁大怒之下,轩眉怒喝道:“你这是找死!” 腰身微拧,左手屈指如风,电也似的往鞭梢抓去。 他学剑本已稍有根基,再加上这数日的苦苦研习,所习的又是妙绝天下,武林中至高的内功心法,虽苦于无人指点,而秘笈上载的武功招式又太过玄妙,是以未将遇敌交手时应有的招式学会,但是其目力之明,出手之快,却已非普通的一般江湖武功,能望其项背的了。 再加上他本有绝顶的天资,此刻意与神会,不但出手奇快,而且攫鞭的部位、时间,亦自拿捏得恰到好处。 哪知—— 在这赶车的车夫手中的一条马鞭,鞭梢有如生了眼睛一般,管宁方自出手,鞭梢突然一曲,“呼”的一声,竟变了个方向,抡了过来。风声激荡,来势如电,竟是抡向管宁身边的“玄珠”大穴。 若是换了数日之前,管宁立时便得伤在这一鞭之下,而此刻他也不禁为之大吃一惊,左手手腕一反、一转,食、中两指,突地伸得笔直,骈指如剪,电也似的向抡到自己耳边的鞭梢剪去。这一招由心而发,虽然看来平平无奇,但其中变化之快、部位之准,在内家高手眼中,却已弥足惊人,普通的武林俗手,便是苦练一生,只怕也不能随心所欲地施出这种“平平无奇”的招式来。 大怒挥鞭的马车车夫,此刻似也吃了一惊,鞭梢一垂,斜斜落下。 这数招的施出及变化,俱都快如闪电,而彼此心中,却齐地大为吃惊。在动手之前,谁也不会想到对方一个赶车的车夫手中,会施出如此精妙的招式来。 管宁大喝一声,扑下车去,方待喝骂,目光抬处…… 那也是穿着一身厚重臃肿的棉袄,也是戴着顶斑痕污渍毡帽的车夫,鞭梢方才垂下,又待扬起,目光抬处—— 两人目光齐地一抬,看向对方面目,竟齐地呆呆地怔住了,口中的骂,不再骂出,手中的鞭,也不再扬起。 因为,彼此目光接触到的,都是一双晶莹清澈的眼睛,而他们各自心中,更是谁也没有想到,对方是一个如此英俊挺秀的男子。 两人目光相对,各自心中,都生出惊奇之感,愕了半晌,管宁轻咳一声,沉声道:“阁下行路怎的如此匆忙,幸好此番是我,若换了别人,岂非要被阁下的马车撞死?何况,在这辆车上,坐的还是个伤病之人!” 他到底阅历太浅,而且自幼的教养,使得他的言语谈吐,都有了一种不可变移的风格,而此刻说起话来,便也如此斯文,他却未想到此刻乔装的身份,在一个赶车的车夫口中,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对面站着的那“车夫”,目光之中,似乎微微闪过一丝笑意,但也沉声道:“阁下如此匆忙,幸好此番遇着的是我,若换了别人,岂非要被阁下的马车撞死?” 他竟然将管宁方才所说的话,一字不移地照方抓药般说了一遍,说话的神态语气,也学得跟管宁完全一模一样。 管宁剑眉一扬,心中虽然很是气恼,却又不禁有些好笑,暗自忖道:“是呀,我又何尝不是太匆忙了些!” 他见了对方的面目,便已生出惺惺相惜之心,再加上他本非蛮不讲理的人,此刻一念至此,心中怒火便渐渐平消。哪知那少年车夫的鞭梢向后一指,接着又道:“何况,在我的那辆车子里坐着的,又何尝不是伤病之人呢!” 此刻两人心中,各自都已知道对方绝非赶车的车夫,到底是为什么呢? 管宁沉吟半晌,心中突地一动,忖道:“我麻烦已经够多,自家的事还未料得清,又来管别人的闲事作啥?何况他也没有撞着我,我也没有撞着他!” 一念至此,他抱拳一揖,朗声道:“既是如此,阁下自管请便。” 转身一拉马车的辔头,便待自去。 哪知那少年车夫突地一个箭步,窜到他身前,冷冷道:“慢走,慢走。” 管宁大奇,诧声问道:“还待怎的?” 少年车夫一手拾起鞭柄,一手捋着鞭梢,缓缓说道:“阁下先且暂留,等在下看着车中病人有没有受到惊吓。若是没有,阁下自去。若在下车中的病人受了惊吓而病势转剧的话……” 这少年车夫说起话来虽然口口声声俱是“阁下”、“在下”,像是十分客气,但言语之中,词意却又咄咄迫人。 他话犹未了,管宁已自勃然变色,怒道:“否则又当怎的?” 少年车夫冷冷一笑道:“否则阁下要走,只怕没有如此容易了。” 管宁目光一转,忽地仰天长笑起来。那少年车夫神情不变,冷冷又道:“阁下如此狂笑,却不——” 管宁笑声一顿,截断了他的话,朗声道:“在下如果惊吓了阁下车中的伤病之人,便要被阁下如何如何,那么,在下却有一事无法明了,要请教阁下了。” 少年车夫剑眉微扬,冷冷道:“怎的?” 这两人初遇之时,各个自恃身份,谁也没将对方放在眼里,及至此过手三招,目光相遇,发现对方竟是个少年英雄,便难免生出惺惺相惜之心,但此刻两人心中,却已各含怒意,说起话来,便又复针锋相对起来。 管宁左手微抬,将头上毡帽的边沿轻轻向上一推,朗声又道:“在下车中的伤病之人,若是受到阁下的惊吓,又当怎的?” 少年车夫嘴角微撇,清逸俊秀的面目之上,立刻露出一股冷傲、轻蔑之意,双手一负,两目望天,冷冷笑道:“只怕阁下车中的伤病之人,再加上百个千个,也比不上在下车中的伤病之人的一根毫毛。阁下如果真的使此人病势因惊吓而加剧,又如此耽误在下的时间,撇开在下不说,只怕芸芸天下,莽莽江湖中的豪强之士,谁也不会放过阁下,那么——哼哼,阁下如要再在江湖中寻个立足之地,真的是难上加难。” 管宁双目一睁,作色怒道:“世人皆有一命,人人都该平等,又何尝有什么贵贱之分,何况——” 他亦自冷哼一声,双手一负,两目望天,接道:“在下车中的这位伤病之人,在江湖中的声名地位,只怕比阁下车中的那位还要高上三分,那么——阁下,如果惊吓了此人,耽误了时间,又当怎地?” 两人口中,言词用字,虽仍极为客气,但彼此语气中的锋锐之势,却又随之加强。 管宁语声一了,那少年车夫似乎愣了一愣,垂下目光,上下左右地在管宁身上凝注一遍,突地仰天长笑起来,狂笑着道:“好极,好极,阁下这番话,在下行走江湖,倒的确是第一次听见。十数年来,江湖中的狂徒,的确也有过不少,但却还从未有过一人,敢妄然说什么人的声名地位,比天下污——” 他一边狂笑,一边嘲讪,说到这里笑声突地一顿;目光瞥处,冷然望着管宁,一字一字地缓缓说道:“阁下可知在那辆车中的伤病之人,究竟是什么人物吗?” 管宁自第一次见着那白袍书生,便觉此人绝非常人,后来见到那些武林中人,遇着此人,亦大有惊吓畏惧之态,再加上听到这些人说出的话,便可断定这白袍书生的来历不凡,是以他方才说出那番话来。 但经这少年车夫如此一说,管宁心中的信念却不禁为之摇动起来,暗忖道:“这少年车夫神态轩昂,面目英挺,武功又似极高,看来并非是碌碌之子,但他对车中那人,却都如此推崇。如此揣测,他车中那伤病之人,或许真是武林中泰斗一流人物亦未可知?” 管宁对武林中人物,本来一无所知,就连“四明红袍,黄山翠袖,罗浮彩衣,武当蓝襟——”这些早已震动天下的名字,直到四明山中那惨案发生之前,他也没有听过,是以他此刻心中便难免忐忑不安,生怕自己方才的大胆断言,真的变成了这少年车夫所嘲讪的“狂夫妄语”。 少年车夫目光如电,看到管宁此刻面上的神情,又是仰天大笑几声,道:“阁下此刻若然承认自己方才所说的话,不足为信,而且将之收回,那么区区在下念阁下年纪还轻,江湖阅历更浅,也不与阁下计较这些,只要在下车内的人仍然无恙,阁下便可自管上路。” 他这几句话的嘲讪之意更加浓重,狂笑声中的轻蔑之态更为明显。 一时之间,管宁只觉自己心中突地大为激荡起来,竟是不能自己,哪里还有什么顾忌?剑眉一轩,怒道:“在下车内之人究竟是谁,阁下并不知道,阁下此刻便已断言如此,是否太嫌狂妄……” 他语气一顿,却根本不给那少年说话的机会,便又极快地接着说道:“不错,诚如阁下所说,在下年纪还轻,阅历更浅,但在下车中之人,却万万不可和在下同日而语。” 少年车夫眉角一挑,冷冷道:“真的?” 管宁重重“哼”了一声,接道:“你我如此相争,争得再久,亦是无用,不如大家都将自己车中坐的是谁,说将出来。如此一来,便立刻判出高下,岂非远比你我空白在这里花费唇舌要强胜千万倍?” 少年车夫手中马鞭一扬,哈哈大笑道:“好极,好极。” 笑声蓦地一顿,语气倏然变冷,又道:“只是在下说出了车中之人的姓名,阁下自认此人的地位的确高于阁下车中之人许多,那么——嘿嘿,阁下又当如何?” 管宁目光一转,冷冷说道:“在下若是输了,只要阁下吩咐一声,在下就是赴汤蹈火,也定要为阁下做到。阁下若是输了,也得俯首听命于在下。” 少年车夫双掌又自一击,大笑道:“好极,好极,此举两不吃亏,果然公正已极。在下若是输了,阁下便是叫在下立时去死,在下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管宁胸膛一挺,大声道:“正是如此!” 少年车夫笑声未绝,突地抛去手中马鞭,缓缓伸出右掌,微微一举,带笑说道:“君子一言。” 管宁立刻大声接道:“快马一鞭。” 极快地伸出手掌,只听“啪啪啪”三声极为清脆的掌声,两人已互击三掌。 这两个少年一是名门巨富之子,素有才子之誉,文名震动河西,风流名传九城,“骑马倚斜桥,酒楼红袖招”,却又有着一身武功,满腔豪气,正是浊世中的佳公子。 而另一个却是一代武林宗师之子,自幼习得家传绝技,一出江湖已震动武林,扬鞭快意,抚剑高歌,也是莽莽江湖中的翩翩侠少。 这两人至此刻,虽是一以文名,一以武名,但却都是文武双全,少年扬名,春风得意的少年弟子,各有满腔豪气的人物,本来掩饰行藏,还应唯恐不及,但此刻两人竟意气相争,而彼此也都将对方看成自己的对手,是以各不相让,竟将自己的切身利害,忘得干干净净,订下这样的赌约。两人三掌击过,彼此心中,却都不免有些紧张,但谁也不会将这份紧张的心情,形诸神色。 管宁冷冷一笑,道:“阁下此刻,总该将那辆车中的人究竟是谁,说出来了吧?” 少年车夫亦自冷笑道:“此举是阁下所倡,自应阁下先说——” 目光一转,忽又长笑道:“其实谁先谁后,又有何妨?阁下如果坚持,在下先说便是。” 他脚步缓缓移动一下,方待说出,管宁忽的心中一动,大声道:“你我今日之事,不管谁胜谁负,都不得对第三者说出,这并非在下——” 他语声犹自未了,那少年车夫已自接口道:“正是,正是。此话虽然阁下不对在下说明,在下却也要如此说的。” 突地缓缓转过身躯,走到他刚才所驾的乌篷大车旁边,一面又道:“口说无凭,眼见方信,在下说出车中此位前辈的名号,阁下也许不会相信,可要在江湖上稍微走动过的人,见到这位前辈的形状,却万万没有不认得的。” 他伸出手掌,向车内一指—— 管宁心头突地一跳,想到车中之人若真的极负盛名,自己也未必知道,心中方自暗骂自己的鲁莽,但转念一想,想到那公孙左足曾对自己说过的“武林十四高人——四明红袍,黄山翠袖——”心中便安然忖道:“那公孙左足,亦是武林十四高手中的人物,可是在那白袍书生的手下,竟丝毫显不出自己的武功,这车辆之中,若真是武林十四高手中的人物,武功地位,一定比不过我车内那白袍书生;这车中的人若非十四高手,只怕更不足论了。” 一念至此,他心中宽然一笑,只听那少年车夫手指车内,缓缓说道:“此位前辈,便是名列宇内一流高手的‘君山双残’,天下污衣弟子的统率人物,君山丐帮之首,公孙左足公孙大先生!” 他一字一字地将“公孙左足”四字说了出来,眉梢眼角,神情得意异常,只当管宁听了这名字,必定会出现惊吓之态。 目光转处,只见管宁面上神色果然一愕,他得意地微笑一下,缓缓道:“阁下行走江湖,想必也听过这位前辈的名头吧!这位前辈在武林中的声名地位,是否比——” 他极为得意地缓缓而言,哪知—— 他言犹未了,管宁突地仰天长笑起来,笑声中的得意之情,竟比他还要浓厚。他心中一惊,暗忖道:“难道他车中坐的人,竟比天下丐帮帮主公孙左足还要强上三分?”转念一想,又不禁安慰自己:“但普天下,若要找出一个比公孙左足还要高强的人物,简直太不可能,何况这少年武功虽然不弱,却也未见高明,言行举止之间,更像是公子哥儿,哪里会结交到什么武林高人?他车中之人,纵然在武林中有声名地位,却又怎会强过‘君山双残’?” 却听管宁长笑声中,朗声说道:“公孙左足公孙帮主的声名,在下的确是如雷贯耳,但是——” 他话声一顿,那少年车夫纵然如此想法,却仍忍不住脱口问道:“但是怎样?” 管宁暗暗一笑,朗声道:“但是这位公孙帮主见了在下车中的那位前辈,只怕还要退让三分。” 少年车夫果然为之一愕,低声道:“真的?” 突也大笑起来:“那么阁下请将此人的名号说出便是。” 他心中实在不信这少年所驾车中之人,会强于“君山双残”,只当管宁是在危言耸听,是以故意又笑数声。 管宁笑声一住,沉声道:“这位前辈的名讳,在下虽不知道,但在下却可断言,此人的声名地位,一定要比那‘君山双残’公孙左足还强上几分,因为——” 他眼见公孙左足与白袍书生动手时的情形,是以此刻说话,心中极为泰然,丝毫没有牵强之处。 但那少年车夫听在耳里,却笑得越发厉害,笑声中的轻蔑嘲讪之意,亦复露出,狂笑道:“阁下若是以为这番话能够骗得到人,那只怕也只能骗骗三尺童子,却骗不到我太——” 目光一转方自接道:“却骗不到我吴布云。” 管宁怒喝道:“我管宁虽非武林知名之士,却也不是狂言妄语之辈。方才所说的话,如有半字虚言,必遭暴毙。至于阁下是否相信,在下却管不到了!” 少年车夫“吴布云”笑声一顿,冷冷道:“阁下若非和在下有赌约之事,那么阁下便是说这车中之人是当今皇上,在下也管不着,只是此刻阁下要想欺骗于我,那却说不得了——在下此刻只问阁下一句,方才阁下所订之约,是否算数?如果阁下言而无悔的话,在下便要请阁下做一件事了!” 管宁大怒之下,方待怒喝,但转念一想,自己连个姓名都说不出来,哪能怪得了人家不信?一时之间,心中顿生一种被人冤枉委屈之感,呆呆地愕了半晌,望着这少年吴布云面上轻蔑之色,真恨不得自己能在自己胸口打上两拳。长叹一声,心中突地一动,伸手一拍前额,朗声说道:“口说无凭,眼看方信。阁下既然不信在下的话,在下便说千百句亦是无用,只是——” 他亦自转身走到车前,打开车窗,又道:“阁下自称是久历江湖的人物,或许能认得这位前辈亦未可知?” 吴布云迟疑一下,嘴角微带讪笑地走到车旁,此刻天光甚亮,照着这条无人的道路,天空上覆盖着的白云灿烂如银。 他慢条斯理地沿着管宁的手指向车内一看,只见这辆外表看来毫不起眼的大车里,装饰得竟是十分舒适华丽,车内平铺着一块木板,板上铺的却是十分柔软的丝棉锦垫,垫上酱紫色的锦褥之中,静卧着一个面容苍白、头巾已落、发髻松乱、呼吸微弱得几乎令人不能分辨他是生是死的中年男子。 他心中一动,目光凝注,只见这中年男子面目瘦削清癯,双眉如剑,鼻挺如雕,嘴唇薄削而秀逸,一双眼睛,却合在一处。 这人的面目他似乎相识,又似乎陌生。他仔细地再望上两眼,心中突地一动,想起一个人来:“难道是他?” 但是,对这个猜测,他却又觉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寒风吹过,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倒退三步,突地一把拉开车门,闪电般拉出这位白袍书生的一只左手,目光微扫,突地大喝一声,旋身一掌,向立在身侧的管宁打去。 这一掌击来,确是大出管宁意料。他方才见了这少年吴布云的举动,心中本已大觉奇怪,不知道这少年拉起人家的左手看什么。此刻一掌打来,他心中更是大吃一惊,匆忙中撤身一退—— 这一退,却又令他自己大吃一惊。 这条路本是官道上的一条分支,路本不阔,行人更少,管宁出城之际,心中思潮紊乱,根本没有注意到路的方向,只是任意驰马而奔,才会误打误撞地来到这条路上。 两个冒着风雪的行人,恰巧从道上行来,见到前面的道路上,突地有人影斜斜飞起,飞过两丈开外,惊得心头一凛,连忙将胯下的青骡勒住,再也不敢前行一步。 管宁忙乱之下,撤身一退,身形竟突地离地跃起,这一跃之势,竟然远达两丈,越过道路,停在道旁的乱石丛中。 他学剑三年,对于轻功一道,却始终未得入门,虽因年少好奇,对轻功有所偏爱,但学来学去,却也不能使自己一跃之势远及一丈。 此刻他心中自然难免被自己的身法所惊,他却不知道自己在这数月之中,所研习的内功心法是何等奥妙,莫说是他这种武学已稍有根基,天资聪明绝顶,又复无比刻苦研习的人,便是一个普通村夫壮汉,得到这种能以引起天下武林中无数高人垂涎的武功秘笈,三年之后,也能成为一个足以在江湖闯荡的人物,何况是他呢? 吴布云一掌落空,猛地一旋身躯,便面向管宁,口中大喝道:“先前我只知道你是个磊落正直的少年,却想不到你竟和这种恶魔混迹一处。看来公孙前辈口中所说的无耻少年,也必定就是你了。今日你既遇着了我,哪里还有你的命在……” 随着这怒骂之声,他颀长的身躯,已自转到管宁身前,手掌连挥,掌影飘忽,已自闪电般地向管宁击出两掌。 这少年吴布云幼得家传绝学,在今日武林中,虽非一流顶尖高手,武功却已足以傲视大半江湖豪客,此刻他激怒之下攻出的两掌,不但去势如风,掌风之猛烈,更是惊人。 一剑震九城,虽然在京城武师中亦非庸手,但他的成名之因,仅是因着他如云的豪气和满腔的热血而已。管宁既在他的门下,虽然极蒙宠爱,但他本身的技艺有限,自然也无法将管宁教成如何出色的人物。何况武功一道,本无幸致,除了像“如意青钱”上这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不知经过多少研习和探讨,方自发现一条捷径的无上武功心法之外,若想在短短三年之中,武功便有所成,那简直无异于缘木求鱼,痴人说梦! 是以管宁虽然在这数月之中,得以研习“如意青钱”的内功心法,但终究无法与这幼传家学,苦练多年的吴布云相比。 吴布云这两招一发,管宁只觉满天掌影,有如泰山北斗一般,带着无比强烈激荡的风声,向自己压了下来。 刹那之间,他但觉这种掌影风声,是自己所无法抗拒的。 他几乎想闭上眼睛,无言地来承受这一掌,但是一种潜意识之中的求生本能,却使得他身形猛地又是一退—— 果然他又自避开这漫天而来的两掌,稍一定神,他方待大声喝问,哪知人家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掌风又自袭来。 吴布云方才大怒扬鞭,却被管宁三两下巧妙的手法挡了回去,他自然不会知道那只是管宁由心随意而发,偶得妙诀的佳构,只当管宁也是个武林中后起年轻一代中的高手。 但此刻交手之下,正是俗语所云:“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他虽然年轻,但对人对敌的经验已不少,一见之下,便将管宁武功的深浅了然于胸,心中自也稳操胜算。 他与“君山双残”本有极深的关系,而又从公孙左足口中,听到一些足以令他对管宁生出杀机的话,此刻他下手自然不再容情。 他双掌交错,掌势连发,管宁却只有连退,避其锋锐。眨眼之间,管宁情势已越加危殆,而他们两人的身形,也已远离道路,来到一片秋收过后,早已荒芜的麦田之上。 十一月后,北京城里城外,便已降雪,雪势稍停又降,始终没有真正地歇过一段时期,此刻这片麦田上积雪未融,自是滑不留足,管宁慌乱之下,脚步突地一个踉跄—— 本就并不晴朗的天空,蓦地飘过一片阴霾,这难道也象征着大地上又将发生悲惨之事吗? 吴布云脚步微错,倏然欺身而上,手掌微挥处,食、中二指,突地有如出匣之剑一般,电射而出,急地向管宁前胸“璇玑”、“将台”两处大穴点去。 哪知他掌到中途,管宁眼看已跌倒的身躯,突地向后一仰。 吴布云这一招虽又落空,但管宁失足之下,全身便已俱在他掌势笼罩之中。此刻管宁纵是与他相若的对手,先机一失,只怕也再难逃出这一掌之危,何况管宁武功本就非他敌手。 此刻胜负之分,立时之间,便可分判。吴布云冷笑一声,手腕一反,五指微分,“五弦齐张”,倏然又是一招。 他心中已操胜算,知道管宁再逃不出自己的掌下,是以这一招去势并不迅急。哪知管宁眼看这一招当胸击来,竟然不避不闪,反而一挺胸膛,迎了上去,口中冷冷说道:“好一个无耻的匹夫!” 他明知吴布云这一掌之势,必非自己所能抵挡,但却不避反迎,又突地骂出这句话来,吴布云不禁为之一愕。 要知道管宁天资绝世,聪明超人,他虽从未有过与人交手对敌的经验,但在这种生死存亡系于一线之际,他的绝顶聪明,却帮他作了个无比明确的抉择。他明知自己已定然无法避开这一掌之势,是以不避反迎,而他突地骂出这句话来,却是为了激发吴布云的少年好胜之心。 吴布云掌到中途,突地一顿,他这全力而发的一掌,竟能随心而止,其内力掌式的运用,端的是曼妙而惊人的。 管宁只觉对方掌缘已自触及自己胸际时,方自突然撤力,而吴布云已自含怒喝道:“你骂的是谁?” 管宁哈哈大笑,大声道:“阁下方才赌约之事,虽然输于在下,但此刻阁下武功远胜于我,大可将在下一掌击死,那么——” 他又自狂笑两声,接道:“普天之下,便再也无人知道阁下曾经输于在下,也再没一人会要阁下遵行方才赌约之事。嘿嘿——阁下果然是聪明人。只是阁下既然如此聪明,怎的却不知道我骂的是谁呢?” 管宁虽非畏死贪生之辈,但自古一死,皆有泰山鸿毛之分。若是为忠义之事,让他死去,他便万万不会因之变色。但如此刻不明不白地死在吴布云手中,岂非太过冤枉不值! 是以他方自说出这般尖刻的话来,那吴布云听了果然为之一愕,刹那之间,面目之上,由白转青,由青转红,伸出的手掌,也缓缓垂了下去。管宁冷冷一笑,昂然笑道:“阁下这一掌怎的又收了回去——” 只见吴布云胸膛微一起伏,似乎暗中长叹一声,但剑眉随即一扬,双目直视,亦自昂然道:“君子一诺重于千金,我认得你车中的人,武功确是高于公孙前辈,是以你此刻只管说出一事,我无不照办。” 管宁心中暗赞一声:“这吴布云出言果然是个昂藏男子,磊落侠士。” 目光抬处,只见吴布云目光一凛,突地现出满面杀机,接着又道:“公孙前辈的武功地位,虽然不如那厮,但是个上无愧于天,下无怍于地的大英雄,大豪杰,怎可与那万恶的魔头相比!我——我吴布云直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管宁心头一凛忖道:“难道这白袍书生真是个万恶不赦的魔头?难道那四明山庄中的惨案,真是他一手所做?唉……管宁呀管宁——你自认正直聪明,行事但求心安,若反而变成助纣为虐之徒,岂非无颜再见世人……” 他心中正自矛盾难安,却听吴布云又接道:“此刻你赶紧说出一事,无论我是否能够办到,都一定为你尽力去做,然后——哼哼,我再将你和这魔头一起置之死地。” 管宁暗自长叹,又仔细地回忆一遍,对那白袍书生的信心,已自减去三分,当下闭起眼睛,把自己在四明山庄所见所闻又仔细回忆一遍,突地睁开眼睛,说道:“阁下如此说法,果然无愧是个君子。”他语声微顿,暗中一咬钢牙,断然接道:“此刻在下要叫阁下做的事,便是请阁下将在下车内的那位武林前辈,带到妙峰山去,寻找隐居那里的一位神医,治愈他的伤势,然后阁下的行事在下就管不得了。” 要知管宁从凌影口中,得知妙峰山隐居着一位奇人,能治天下各种病毒,但那位奇人究竟是谁,到底住在哪里,如何才能见到这位奇人,求他治愈白袍书生的病毒,他却一点也不知道。 而他思潮反复之间,自己又下了决心,无论此事的真相如何,也要先将白袍书生的病毒解去,记忆恢复。 此念一决,他便断然说了出来,抬目望去,却见这少年吴布云面色大变,不言不动地呆立了半晌,方自缓缓说道:“我看阁下少年英俊,身手又自不弱,将来在武林中的前途,正是大有可为。”说到这里,他语声突然一顿,目光转向那乌篷车,狠狠向车中盯了两眼,又自接道:“阁下可知在这辆大车中的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吗?” 管宁随着他目光一转,但见他目光之中,满是怨毒愤恨之色,心头又自一凛,垂首沉吟了半晌,微喟一声,摇了摇首,说道:“我这人对这位前辈的姓名来历,确是一点也不知道,但——” 吴布云冷冷一笑,接口说道:“阁下既与此人素不相知,却又为何如此尽心尽力地相助于他——” 缓转过目光,凝注在管宁的身上。 一时之间,管宁又为之呆呆地怔住了。沉吟良久,却寻不出一句回答的话来。要知道他本是大情大性的热血少年,心中有着一种迥异于常人的豪心侠气。他与那白袍书生,虽然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但自觉自己既已答应帮他恢复记忆,便该做到。再者,他身经四明山庄发生之事,再三思考,总觉得此事,其中大有蹊跷,绝非表面上所能够看出,亦绝非这白袍书生所为。 这种判断中虽然有一部分是出自他的直觉,但多少也有着事实根据,尤其是那六角亭中突然现身,击毙囊儿的瘦怪老人,大厅中突然失去的茶杯……件件都令他心生疑惑。 但是此刻他却不能将这些原因说出,因之他呆立半晌。吴布云冷冷一笑,已自接道:“你可知道,此人有生以来的所做所为,没有一件不是大大超出天理国法之外?普天之下的武林中人,也没有一个不将此人恨入骨髓的。而阁下却对此人如此,岂非是为虎作伥?此事若让天下武林人知晓,对阁下可是大为不利,那时——嘿嘿,不但阁下日后因之受损,只怕性命也难保全——” 两人俱是年少英俊,自然难免惺惺相惜。吴布云虽从公孙左足口中,听得一些辱骂管宁的话,以为管宁与那白袍书生狼狈为奸,但此刻,他见管宁与此白袍书生真是素不相识,是以才苦口婆心地说出这番话。 哪知他目光抬处,却见管宁双目茫然望着天空,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这番话似的。管宁呆了良久,突地垂下目光,问道:“阁下既对他的事迹知之甚详,大约对此人的姓名来历也知道了?” 吴布云冷哼一声,缓缓说道:“此人的姓名来历,日后你自会知道。”语气中充满怨恨,言下之意,竟是连此人的姓名都不屑说将出口。 管宁呆呆一愕,叹道:“阁下既然不愿说出此人姓名,在下自也无法相强。但阁下赌约既输,阁下若是遵行诺言,便请阁下将在下等带到妙峰山去,拜见那位神医,否则阁下只管自去,在下也不勉强。” 他见这少年吴布云对那白袍书生如此愤恨,心中突然觉得自己不该这样勉强人家做自己极为不愿做的事。 吴布云剑眉一轩,怒道:“方才我说的话,你难道没有听到吗?” 管宁又自长叹一声,道:“阁下所说的话,在下自然不会没有听到。但在下曾对此人有过允诺,此事说来话长,阁下如果有意倾听,在下日后再详细说给阁下知道,无论如何,在下都要将他的伤势治愈。” 他说来说去还是如此,吴布云目光凝注,默默地听着他的话,突地狠狠一跺脚,转身走到自己车前,倏然跃上前座。 管宁只见积雪未融的道路上,被他这右脚一跺之势,竟跺落了个深沉的坑,心头暗骇,转目望去,吴布云手腕勒处,马车一转,已自缓行,不禁为之暗叹一声,亦自上了自己的马车,带起缰绳向前走去。 哪知身后突又传来吴布云冷冷的呼喝之声:“阁下要到哪里去?” 管宁转头望去,吴布云马车竟又停下,心头一动,口中喝问:“阁下要到哪里去?” 吴布云突地跃下车来,飘身一跃,俯身拾起地上马鞭,脚步轻点处,身形倒纵,头也不回,竟又落回马车前座,口中一面冷冷喝道:“妙峰山!” 管宁大喜道:“阁下可是要带在下一起去?” 吴布云面上木然没有任何表情,目中的光采,却像困恼已极,冷哼一声,皱眉喝道:“难道在下还会失信于你不成?” 管宁极目前望,前面天色瞑瞑,似又将落雪,右手一带缰绳,跃下车来,将马车缓缓转过头,跟在吴布云的马车之后。 但听吴布云口中两声长啸,扬起马鞭,两辆马车,便自向前驰去。他啸声之中竟似乎充满怨恨之意,又似乎是心中积郁难消。管宁心中一动,忖道:“难道此人心中,也有着什么难以化解的心事?” 走尽小路转入官道,天色变得越发沉重。 是以官道虽阔,行人却不多,这两辆马车,还可并肩而行。管宁转目望去,吴布云仍然一言不发,目光低垂下,两道被毡帽边沿盖在下面,几乎隐约难见的修长剑眉,也自深深皱在一处。 “他究竟有何心事呢?我叫他做的,亦并非什么困难得难以做到的事呀?” 管宁心中正自暗地寻思,吴布云却又冷冷说道:“妙峰山离此已不远,未至彼处之前,我却有几件事要告诉于你。” 他一清喉咙,神色忽地变得十分郑重,缓道:“妙峰山虽是一代名医所居,却实无异于龙潭虎穴,你我此去,不但吉凶难料,而且是否成功,亦未可知。就凭你身上的这点武功,要想见到此人之面,实在是难如登天,就算是我——哼,也只有三分把握,你切切不可将此事看得太过容易。” 管宁缓缓点了点头,心中却大感惊异,暗忖道:“医者仁心,本应以救人活命为天职,他却又怎的将之说得如此凶险?” 却见吴布云似乎又暗中一叹,目光远远望向昏暗苍穹的尽头,又道:“你并非武林中人,当然不会知道江湖上此刻表面看来平静,其实却已掀起一阵巨浪。武林中各门各派,甚至一些久未出山行道的掌门高人,也都纷纷离山而出。这为了什么,我不说你也该知道。” 管宁心中一动,脱口问道:“难道就是为了四明山庄中所发生之事?” 吴布云哼一声,道:“正是。而且我还要告诉你,你车中之人,此刻已成了武林中众矢之的,至于阁下嘛——哼,也是武林中人极欲一见的人物,其中尤以终南、罗浮、武当、少林,以及太行这些门派,各有门人死在四明山庄之中,自然更不会放过你们。” 管宁心头一凛,变色道:“为什么?” “为什么?”吴布云低喝一声,突地冷冷苦笑起来,一面说道:“武林中谁不知道四明山庄中伤残的武林高手,个个俱是死在你手中那个魔头的手下?不说少林、武当等派与此事有着切身的关系,便是点苍、昆仑等派,也都将挺身而起,为此事主持公道。此刻两河一带,早已成了风云聚会之地,你车中那人武功虽高,但是他能抵挡得了天下武林高人联手吗?”他笑声一顿,突地长叹一声,又自垂下目光,沉声道:“我此刻将你等带到妙峰山求医,此事若被江湖中人知道,只怕我也难逃——唉!”他朗声道:“前面青帘挂起,容我先谋一醉,再去妙峰山如何?” 管宁扬鞭跟去,心中思潮又如潮而生。他倒并非因为听了吴布云的话因而担心自己的生死安危之事,而是担心自己不知能否将四明山庄中所发生之事的真相揭开。此事直到此刻,仍然是隐没于五里雾中,连一丝可以追寻的线索都没有。他暗中低语:“那突然失踪的盖碗,到底是谁偷去的?六角亭中突现怪异老人,到底是谁?独木桥前的暗器人影,是否峨嵋豹囊?白袍书生是何时何地中的毒?所中之毒,又是何人所下?” 这些事除了那白袍书生或可为他解答一二之外,便是谁也无法解答,而这白袍书生偏又失去记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他长叹一声,抬头望处,酒家已经到了。“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他大步走进酒家,却踉跄走了出来,扑面的寒风吹到身上,已不再能令他感到寒意。回首一望,吴布云苍白的面色,此刻已变得通红。两人在这小小的酒铺中,一言不发地各自喝了些闷酒,此刻心中却已热血沸腾起来。喝酒的时候,这两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自然不会受到青睐。吴布云安之若素,管宁却是生平第一次遭受到如此冷淡的滋味,因之他离去时便掷出一锭白银,令店小二震惊和巴结。此刻他大步走到车旁,突地大声道:“吴兄,方才你对我说了几句话,此刻我也要对你说几句——” 他亦自一清喉咙,朗声又道:“第一,我虽不知道公孙前辈怎样受的伤——” 吴布云冷哼一声,接口道:“公孙前辈所受的伤,便是因为他心痛手足之伤残,奋而和那魔头拼命,真气大大受损,风寒侵体,再加上心情悲愤,因之内外交侵倒在荒山之中,若不是碰巧遇着了我,只怕这位公道正直、磊落侠心的前辈侠士,便也要死在你们的手下。” 管宁狂笑一声,大声道:“死在我们的手下——嘿嘿,吴兄,你却是大大地错了。小弟我——固然与此事毫无关系,便是我车中的那人,若要取公孙左足的性命,也早已取了,哪里还会等到现在——” 吴布云剑眉一轩,方待答话,管宁却又一挥手掌,极快地接着说道:“我还可与吴兄击掌为誓,日后无论如何,我也得将此事的真相寻出。我车中的那位前辈,如真与此事无关,那么——嘿嘿,我倒要看看哪位武林高人对此事如何交代。” 吴布云冷喝道:“如果是他干的?” 管宁右掌一握,重重一拳,打在自己的左掌上,朗声道:“他如真是此事的罪魁祸首,那么在下便要将他杀死,为那些屈死的武林高人复仇!” 吴布云冷笑一声道:“你要将他杀死,嘿嘿——嘿!” 轻身上马,扬鞭而去,再也不望管宁一眼。 灰瞑阴暗的天空,果然下起雪来了。 第七回 遍地奇人现 管宁和吴布云两人都有了三分酒意,此刻扬鞭上道,车马驰行更急。管宁虽觉自己心中有许多话想对吴布云一谈,但车声辚辚震耳,他即使说了出来,人家也无法听到,便只得将这些话闷在肚里。 北方的冬天之夜,来得特别早,既而暮云四合,管宁抬首望处,前面暗影幢幢中,似有灯火点点。他知道前面必然是个不小的市镇,只是他虽然世居京城,却不知道这小小的市镇的地名是什么,更不知道此地距离自己的目的地还有多远,微一顾盼间,马车又驰出数丈,只听“呼”的一声,迎面而来一片风雪,深沉的夜色中,突地冲出两匹健马。 这两匹马来势之急,当真是有如电光一闪,管宁一惊之下,只道又要蹈方才和这少年吴布云撞车的覆辙,口中大喝一声,紧勒马缰,哪知眨眼之间,这两匹马却已擦身而过,得得的蹄声中,远远传来一阵笑骂之声。 “怯小子,怕什么,爷们不会撞着你的。” 声音高亢,一口陕西土音,显见得又是来自燕赵的武林豪强之士。 管宁微一定神,剑眉微轩,侧首道:“吴兄,你可看清方才那两人长的是什么样子?” 哪知目光动处,却见吴布云竟深垂着头,头上的毡帽边沿也拉得更低了,听到管宁的话,头也不抬,只在鼻孔里低低哼了一声,沉声道:“人家的事,不管为妙。” 管宁不禁为之一愣,不知道这本来豪气如云的少年,此刻怎的变得如此忍气吞声,呆呆地愣了半晌,车马又自缓缓前行。 哪知——他们马车方自前行,夜色中竟又冲出两匹健马,这两匹马来势仿佛更急,管宁一带马缰,这两匹马上的骑士,身手果然亦是矫健无伦,竟又从管宁车侧的路隙擦身而过。在这刹那之间,管宁凝目而望,只见这两匹马上的骑士,一身锦缎劲装,满脸虬髯,夜色中虽然看不清面目神情,但却足够看出他们的剽悍之色。人马远去,却又传来他们的怒喝声。 “你们这是找死吗?两辆车并排走在道上,若不是……” 风雪之声,虽然使得他们怒骂声渐渐隐没,但管宁却已不禁为之大怒,转过头去,方待怒骂,哪知目光动处,却见吴布云的头竟仿佛垂得更低,一言不发地带起缰绳,越过管宁的马车向前驶去,竟生像是遵命不敢并排而行。 管宁心中既惊且怒,对这少年吴布云此刻的态度,大大不以为然。 蓦地——一阵风雪吹过,前路竟又驰来两匹健马,这两匹马一左一右,自管宁车侧扬鞭而过。夜色之中,只见马上的骑士,亦是一身华丽锦缎的劲装,亦是满脸虬髯,亦是神情剽悍,身手矫健,竟和前行的两个骑士,像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似的。 管宁虽有三分酒意,此刻神志亦不禁为之一清,扬起马鞭赶了上去,又走到吴布云车旁,转过身去,沉声问道:“吴兄,你可看出这六匹马走得大有蹊跷?他们分明是一路而来,却偏偏要分成三拨而行,而且马上人的装束样子,也都不像是好人……” 他滔滔而言,自觉自己的江湖历练,已是大非昔比,一眼之下,即能分辨出事情的蹊跷来。 哪知他语声未了,吴布云突又低低哼了一声,沉声说道:“别人的事,少管为妙,阁下难道没有听见吗?” 他仍然低压着毡帽,头也不抬。方才那六匹健马擦身而过,他竟连看都没有看一眼,人家的怒骂,他也像是根本没有听见。 而此刻,他又对管宁说出这种话来,语气仿佛甚为焦躁不安。管宁听了,心中既是难受,又是愤怒,呆呆地发了一会儿愣,却听吴布云似乎在自语着道:“怎么只有六骑……还有两人……唉……” 踏雪声、车轮声,使得他的语气根本听得不甚清,然而他这种人,竟有异于常态的神情举止,却又使得管宁大感惊奇,心中暗地寻思:“难道他知道方才这六骑的来历?难道他不愿见到他们?难道这六骑是他的仇家?可是……可是他方才自语着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他想来想去,也得不到解答,心中暗叹一声,又自暗忖:“此人与我萍水相逢,我又何苦如此费心猜测他的事?唉!我自己的事已经足够烦恼了。但是……此人的来历,倒确有些奇怪,我看他和我一样,心中也必定有着一些难以化解的心事。” 思忖之间,他们两辆大车,都已踏上这小小的市镇间一条青石铺成的街道,此刻辰光虽不甚晚,但这小镇早市已收,行人很少,道旁的店铺,都已收店,只有一间酒铺中,还不时散发出酒香热气,和一阵阵的喧哗笑语之声,为这已将躲于死寂的小镇,添了几分生气。 两人心中各有心事,谁也没有说话,眼看已将走到街的尽头,吴布云突地转身道:“今夜大概已赶不到妙峰山了,就算能够赶到——” 他突然住口不言,长叹一声,接道:“我们在这里歇息一夜,好吗?”他此刻语气又变得极为平静,虽然对管宁已不再称呼“阁下”、“兄台”,但却显得甚为亲近。管宁展颜一笑道:“悉听尊意。” 却见吴布云倏地勒住缰绳,跃下了车,向路旁一个行人低声询问了几句,又自上车前行,一面回过头来,朗声道:“这王平口镇上一共只有一间客栈,就在前面不远。” 管宁“哦”了一声,心中才恍然知道这个小小的市镇便是王平口。 “到了王平口,妙峰山就不会太远了。”他精神一振,抬目望去,前面转角处一道白粉墙,墙上写的四个大字,果然就是“安平客栈”。 客栈中自然还有灯光一但是大门却已关了。这么早关门的客栈,管宁还是第一次见到,眉头微皱,跃下马车,转身说道:“我们敲门。” 吴布云似乎又踌躇了半晌,但管宁此刻却已砰砰敲起门来。此次他重入江湖,心中早已决定,自己若不将一些困扰都全部化解,自己便不再回家,因之他满心之中,俱是沸腾的热血,飞扬的豪气,正准备用这热血和豪气,在江湖中闯荡闯荡,做一番事业出来。这种心境自和他上次出来游历时的心情大不相同,因之他此刻的行事,便也和昔日迥然而异。 他拍门的声音很响,但客栈中却久久没有应声。他心中一动,暗道:“难道这客栈中也出了什么事不成?” 要知道他这些日子以来,所遇之事,件件俱是超于常轨之外,是以他此刻对人对事的想法,便也不依常轨。 哪知—— 他方自动念之间,一个一面揉着眼睛的店小二,仿佛刚刚睡醒的样子,打开了大门,口中嘟囔道:“客官,那么晚了,外面可冷咧!您快赶着车进来吧!” 这睡眼惺忪的店小二,这一成不变的老套话,将管宁心中一些不安的想法全都击破,他不禁暗笑自己的大惊小怪,赶着车进了门。客栈的大门永远是那么宽阔,他可以毫不费事地将大车赶进去,转身一望,吴布云却仍站在门外,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 等到吴布云缓缓将大车赶进去的时候,那店小二却似已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不住地催促着道:“外面这么冷,两位车里要是有人,就请下车,要是有货,也请拿下来。这里的房子保证宽敞,两位要是——” 吴布云冷冷一哼,道:“你先带我们看看房,车里面没有人也没有货。” 店小二长长“哦”了一声,管宁心中一动,暗忖道:“还是他做事仔细。” 跟着店小二三转两转,却见这家客栈的每一个房间,都是门窗紧闭,全无灯火,不知是不是没有人住,抑或是里面的人都已睡着了。只见吴布云满面提防之色,跟着他一直走到最后的一间跨院,管宁暗中一笑,忖道:“原来此人遇事也和我一样,有些大惊小怪。想这小小的乡村客栈中,又会有什么事值得他如此提防?” 一脚跨进院子,这院子里的客房里面,灯火却竟是亮着的,映得这小小的院落一片昏黄。 走上台阶,他抖落满身的雪花,吴布云却已笔直地推门走了进去。管宁目光一转,却见店小二满面的睡态,此刻竟已变成一脸诡笑地望着自己,管宁心头不禁为之一跳,只觉得那店小二在身后一推自己的肩膀,冷冷喝道:“朋友你也进去。” 管宁一惊之下,已知道自己今日又遇着非常之事了,斜着身子冲进房间,只听得一个低沉浑浊的声音冷冷说道:“好得很,好得很,又来了两只肥羊。” 管宁剑眉一轩,抬目望去,房中迎面一张八仙桌上,并排放着三枝蜡烛,桌上放着几柄雪亮的刀剑,被烛火映得闪闪发光。 桌旁有五个反穿皮衣的彪形大汉,这低沉浑浊的语声,就是从其中一个面带刀疤、敞开皮领的汉子口中说出的。 这景象一入管宁之目,他陡然省悟:“这是打劫。” 转目望去,只见吴布云竟仍低着头,一言不发地站在门边,而房门两侧,也一边一个站着两个手持利刃的汉子,目光眈眈地望着自己。转目再一望,房中靠墙的椅上,一排坐着三个穿着皮袄的肥胖商人,满面惊惧之色,身上也似在不住颤抖,抖得连他们身下坐着的椅子都簌簌地动了起来。 这三个不住颤抖着的肥胖商人旁边,是一个其瘦无比的瘦小汉子,站在这些肥胖的商人旁边,两相对比,管宁只觉此人之瘦,实在瘦得生平未睹,再加上他穿着的一身黑缎衣衫,一眼看去,更觉此人猥琐无比。他一动也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抬头淡淡看管宁一眼,便又垂下头去,就生像是一只静待人家宰割的黑色羔羊。 管宁目光从这瘦人身上移开,眼前却突然一亮。在这瘦子身侧的一张茶几另一边,竟坐着一个满身罗衣的少妇,头上竟梳的是一丝不乱的“菩萨幔”,发分三缕,最下的一缕,像一片蝉翼般,紧紧贴在她那莹白如玉的粉颈上,第二缕却在她耳后那一双明珠耳环稍高的地方,左右分挺出两片圆而小巧的翼。 第三缕自然是在第二缕的上面,亦作圆形,也是从左右两边斜展出去,若从身后望去,便仿佛是一只四翅的蜻蜓。但管宁此刻站在她身前,却觉得有如仙子头上的云霓,加上她满头的珠翠、青山般的黛眉、秋水般的明目,其美艳真是不可方物。 管宁再也想不到此时此地会见着如此人物,目光呆呆地凝注半晌。这少妇秋波一转,轻轻从管宁面上飘过,又自颦眉垂目。然而管宁却已心头一热,只觉这少妇目光之中,有一种无法描叙的感觉,赶紧避开目光,连她身后的小鬟都不敢侧首再看一眼。 对面的墙角,却坐着两个华服锦衣的老者,每一人手中拿着一杆烟管,烟管翠绿,竟似是翠玉所制。这两个老人面无表情,动也不动地坐在椅上,让人无法猜透他们的心意。 老人身侧,却是一个游方的和尚。和尚穿着一袭破旧的灰布袈裟,双掌合十,垂首而坐。满屋之中,只有这方外之人,似乎因为自己身无长物,不怕人家打劫,是以神色也最是镇静。 管宁目光在屋中一扫,虽然他目光移动得很慢,但也不过是刹那间事。 先前发话的那彪形大汉,锐利的目光,冷冷地盯在管宁身上转了两转,冷哼一声,粗鲁地又道:“羊虽是羊,可是不肥,倒害得爷们为你白耽误了些时间。”砰的一拍桌子,长身站了起来。 管宁虽早已觉得此人身材极为彪壮,他这一长身而起,却仍不禁为之暗吃一惊,此人身材之高大,仍自吓人。管宁在友朋辈中,素有长人之誉,但与此人一比,却仍矮得太多。但是此人打在桌上的这一掌,声音虽重,却不惊人,管宁目光微睨,偷偷又望了吴布云一眼,却见他头竟越发垂得低了,一点也没有要反抗的样子,心中不禁大奇:“难道我们也要被这班强盗欺侮一番不成?” 要知道他此刻早已跃跃欲试,想凭着自己的身手,将这班强盗赶走,救一救房中这些束手就缚、毫无反抗的“肥羊”,见了这满身罗衣、满头珠翠、楚楚动人的少妇,心中更是大生豪气,纵然他武功不及这些强盗,也会拼上一拼。 但是吴布云此刻的情态,却又使他大生惊疑之心。微一迟疑间,这彪形大汉又自厉声喝道:“兄弟深夜之中,把朋友们叫到这里来,为的是什么——嘿嘿,我想朋友也都是瞎子吃云吞,肚子里早有数了。” 他卖弄了这么一句自认为极为风趣的话,像是极为得意,浓眉一扬,仰天大笑几声,笑声突地一顿,目光一转,坐在他身侧的两个汉子,立刻随之大笑了起来。这彪形大汉冷冷一哼,又道:“光棍眼里不揉沙子,兄弟自问两眼不瞎,一见了各位,就知道各位都不是穷人,嘿嘿——非但不是穷人,而且还都是大大的阔人,因此兄弟也不惜冒很大的风险,在这王平口镇上,嘿嘿……哈哈,兄弟一向很听从圣人的话,知道良机万不可失,像各位这种身份,这么有钱的阔人,今天竟都会住在这小小的王平口镇上这间破落庙一样的客栈里,实在是老天爷要帮我铁金刚的忙,要我铁金刚发财,兄弟我怎能辜负老天爷的一番盛意呢?”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越说越觉得意,“砰”的一拍桌子,又自仰天大笑起来。这一次站在门口的两条汉子,坐在桌旁的四条大汉,也都立刻随声大笑了起来。 管宁见了,心中又是气恼,却又有些好笑,手肘微屈,偷偷在吴布云肋下一撞,哪知吴布云却生像是没有感觉到,仍自垂首而立。 这彪形大汉名副其实的“铁金刚”,浓眉一扬,大笑着又道:“各位在这房子里一共有十多个人,而兄弟们也只来了十多个人,在这房子里的,却只有六个。兄弟我铁金刚的名头在两河一带,虽然是响当当的,亮闪闪的,可是——嘿嘿——哈哈,各位却不一定知道,那么各位就会……” 他说到这里,管宁耳边,突地响起吴布云极为低沉轻微的语声:“不要乱动,这里全是……” 吴布云的话说到这里,也立刻住口,仍然垂着头,动也不动地站着。 管宁心中更加惊疑,愣了一会儿,只见这“铁金刚”还在说道:“……因此兄弟现在就露一手给各位看看,也叫各位虽然破财,心里却不会觉得太冤枉。嘿嘿——我铁金刚做事,一向漂亮,虽然现在就可以动手,但是——哈哈,却还是要叫各位舒服些。” 语声一顿,这志得意满的彪形大汉,突地伸手抄起桌上一柄折铁快刀,手腕一抖,刀光点点,“刷”的一声,向桌上并排放着的三枝蜡烛削去,刀光一闪,宛如厉电,烛光一摇,仍然明亮,只见“铁金刚”手中的这口快刀,竟停留在桌旁的一个大汉咽喉之前不到三寸之处,刀光犹在不住颤动。 管宁心头一凛,暗道:“草莽中果然不少好汉,这汉子虽然鲁莽,刀法却端的惊人。” 转目望去,四座之人,颤抖的仍在颤抖,垂目的仍然垂目,合十的仍然合十,谁也没有动一动,而这“铁金刚”却又哈哈笑道:“各位都是有钱人,大概不会知道兄弟这一手刀法的好处,可是——” 他目光一转,在身侧的那些汉子身上一扫,又道:“兄弟们,你们可都是练过三天把式,你们总该知道哥哥我这一手刀法的好处吧!” 语声方了,那些大汉立刻轰然道:“高,真高,大哥这一手刀法真高。” 一个汉子轻轻站了起来,轻轻伸出手掌,用食、中二指,轻轻将面前的蜡烛一夹—— 这根蜡烛竟已断做两截。 “铁金刚”哈哈大笑几声,那汉子将拿起的半截蜡烛,将断处用火一烧,又轻轻放了上去,再拿起另两截蜡烛,烧了烧,接了上去,方自一拍巴掌,大笑着道:“一刀砍断蜡烛,这可不难,我马老二都能做到,可是一刀砍断蜡烛后,烛光不灭,蜡烛不倒,这分巧,这分快——嘿嘿,叫我马老二再练上十年,呀,可也办不到了。” 他一面摇首,一面称赞,管宁却在心中暗笑一声,忖道:“此人姓马,对拍马屁一道的功夫倒的确不错。”一面却暗道:“只是这‘铁金刚’的刀法确也惊人,我只怕亦非此人敌手呢!” 要知道管宁此刻根本不知道自己武功的深浅,是以难免生出此想。只见这马老二语声一顿,那“铁金刚”突地手腕一扬,刀光又是一闪,“噗”的一声,他手中的折铁快刀竟然脱手飞出,不偏不倚地插在房中的屋梁上。 “铁金刚”又是仰天一阵狂笑,那马老二立刻大声道:“就凭我们大哥‘神刀手铁金刚’这手玩意,叫各位花点银子,总不冤枉吧!” 管宁目光一转,屋中的人,神态仍无变化,只有那三个商人,身上的肥肉,仿佛抖得更厉害了。 “铁金刚”仰天大笑了几声,笑声又自一顿,突地冷冷说道:“天气如此寒冷,各位早些将银子拿出来,也该去睡觉了。” 目光转向那罗衣少妇,语气之中,更加了二分轻薄之意,又道:“尤其是这位娘子,生的如此娇嫩,若被冻坏了身子——嘿嘿——哈哈,我‘铁金刚’可是赔不起的。” 罗衣少妇颦眉闭目,螓首微垂,连耳上的珠环,都没有动一下。她身后的青衣小鬟,柳眉却似微微一扬,但目光一转,却也垂下头去,依然站在这少妇身侧,亦是弱不禁风之态。 她神情间的这细微变化,却恰巧被管宁看在眼里,他心中不禁为之一动。只见“铁金刚”笑声未绝,大步走了出来,转目四望,大笑又道:“各位不是有钱人,也是大大的好人,兄弟今宵无事,各位却给兄弟消遣了这样久,兄弟此刻再不动手,可真有点不像话了。” 那三个肥胖商人,抖得更是厉害,头也垂得更低,哪里还答得出话来? “铁金刚”面上神情,突地一凛,满是森寒之意,刹那之间,还满面笑容的“铁金刚”竟变成满面杀意,缓缓的又接道:“可是你们带来的三口箱子,里面却只有些衣服,你们的银子,想必都是带在身上的了。” 三个肥胖商人仍然垂着头,“铁金刚”浓眉一扬,突地一把将当中一人笔直地拉了起来,另一只蒲扇般的巨掌,在他全身上下一搜,突地哈哈一笑,从这已被吓得满面土色的商人腰边,解下一条宽约半尺的皮带,一面笑道:“原来都在这里!” 将皮带解开一看,皮带的夹层之中,果然俱是成垒的银票。 他狂笑着手腕一震,这肥胖的商人,像是浑身上下都再也没有一丝力气,“噗”地倒在椅上。马老二早已跟住上前,接着皮带,放在桌上。“铁金刚”冷笑一声,道:“你们两位难道还要兄弟亲自动手吗?” 管宁动也不动地站在门前,心中却是大为不安。先前吴布云在他身旁说的那句话,使得他直到此刻还未有所动作。 此刻,他心中却不禁又是不平,又是焦急,又是惊疑,暗暗惊道:“这吴布云年纪虽轻,却并非胆小畏事之人。他此刻如此做法,到底是何用意呢?这‘铁金刚’如此跋扈骄横,我真该和他拼上一拼。看他如此对待人家,他若对那女子亦是无礼,又待如何?何况——我怀中尚有那本秘笈,又怎能被他搜去!” 他越想越觉自己不应再袖手而观,目光抬处,却见吴布云此刻竟已退到门角,垂首而立,“铁金刚”却已将另两个肥胖商人的钱袋,拿了过来,放在台上,转身走到那黑衣瘦汉的身前,伸手一摸他身上的衣衫,口中“嘻”的一声,摇首叹道:“兄弟身上穿着的这件衣服,料子可真不错呀!兄弟一生之中,从来没有穿过这种衣服——” 又自摇首叹道:“可惜太小了一些!太小了些——” 目光突又一凛,沉声说道:“只是兄台的行囊之中,已有不少银子,那么兄台的身上,只怕也少不了有些值钱的东西吧?” 这黑衣瘦汉长身而起,目光在四下缓缓转动一遍,嘴角竟然露出一丝像是充满讥嘲之意的笑容,一言不发地走到那张八仙桌旁,从怀中掏出一个翠绿的翡翠鼻烟壶、数张银票、几锭金元宝,轻轻放到桌上,转身走回自己的座位,一言不发又坐了回去,闭目养起神来。 见了他这种神态,“铁金刚”竟不禁为之愣了一愣,拿起那鼻烟壶摩挲半晌,口中又自嘻嘻称赞着道:“真是好东西,好东西,就凭这就值千把两银子。” 语声一顿,又狂笑起来,大声道:“弟兄们,我早就知道今天这笔买卖不小。你们看着吧,还有值钱的东西在后面呢。” 大步走到那罗衣少妇身前—— 那罗衣少妇身躯微微一动,向后一退,头上环佩“叮当”一响,这高贵美丽的少妇,身形就只这微微一动,姿态之美,足以眩人心目。 刹那之间,管宁心中热血沸腾,只觉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该眼看着这样一个妇人,受到如此粗俗的莽汉凌辱。 他剑眉微轩,便待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哪知身后衣角突地被人一拉,耳际又响起吴布云轻微而低沉的声音,说道:“莫动!” 他脚步轻轻移动一下,终于顿住,只觉那罗衣少妇的秋波,似乎轻轻向自己一扫,他面孔一红,自觉自己如此畏缩,实在不是大丈夫的行径,心中大生羞愧之感,便也缓缓垂下头去。 哪知—— 突地响起一个娇美无比的声音,一字一字地缓缓说道:“你要干什么?” 管宁大奇之下,忍不住抬首望去。只见这罗衣少妇,已自抬起头来,面对那有如巨无霸一般的“铁金刚”,缓缓又说道:“你要干什么?” 她一连问了两句,只问得这“铁金刚”呆呆地愣住了,似乎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方自哈哈数声大笑道:“小娘子,我要干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吗?” 马老二双手一拍两股,耸着双肩走了过来,笑着道:“我们大哥要的是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吗?不过——嘻嘻,你要是……要是……嘻嘻,我们大哥不但不要你的珠宝银子,也许还要送你两个也未可知。我们大哥可是有名的慷慨呀!你要是不信,嘻,去问问北京城里的小金黛就知道。” 这马老二满脸谄笑,满嘴粗话,管宁剑眉一轩,心中大怒,却见那罗衣少妇抬着头,一张宜喜宜嗔的娇面上,神色丝毫末变,伸出春葱欲折的一只纤纤玉手,轻轻一拢鬓发,又道:“这话是真的呢,还是假的?” “铁金刚”又为之一愣,方自哈哈笑道:“当然是真的,谁还骗你不成?” 罗衣少妇突地掩口噗哧一笑,笑得头上环佩叮当作响。 “铁金刚”呆呆地望着她,忍不住大声道:“小娘子,你笑些什么?” 罗衣少妇笑声未住,娇声说道:“我笑的是你!” 这少妇美如天仙,笑得更是令人目眩心荡。这“铁金刚”出身草莽,几曾见过如此美貌的妇人?几曾听过如此娇美的笑声?不知不觉,竟看得呆了,先前那种剽悍跋扈样子,此刻竟已荡然无存,目光呆呆望着这少妇,缓缓道:“你笑的是我?我又有什么可笑?” 管宁见着他这种神态,心中真是哭笑不得,转目望去,房中各人,除了那些彪形大汉目光俱都痴痴地望在这罗衣少妇身上之外,别的人仍然是先前的神态,动也不动一下,他心中不禁更加奇怪,知道自己今日又遇着了一件奇事。 只见这罗衣少妇笑声一敛,缓缓放下玉掌,娇声又道:“我笑的是你实在太笨,既想要钱,还想要人。可是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呀,最多最多也只能再活一个时辰了。现在你要是听我的话,对这屋里的每一个人恭恭敬敬地磕上三个头,然后乖乖地爬出去,也许还能保住一条小命,否则——” 她又只娇笑一声,中止了自己的话。“铁金刚”面色一变,倒退一步,大喝道:“你说的是什么?” 管宁心中一动,却见这罗衣少妇又自垂下头去,再也不望那“铁金刚”一眼,而“铁金刚”的一双虎目眨也不眨地望在她身上,一双巨掌,一开一阖,掌上指节,格格作响。 这高大雄伟的“神刀手铁金刚”,被少妇的轻轻几句话,说得像是呆子似的呆了许久,方又大声狂笑,大声道:“好好,我倒要看看我‘铁金刚’今日是怎么死法。可是我就算要死了,也得先把你和水吞到肚子里。” 手掌一伸,骨节又是一阵格格作响,他竟伸出一双巨掌,笔直地向这罗衣少妇抓去。 管宁心头一跳,却见这少妇头也不抬,却又噗哧一笑,缓缓道:“你要是再不出手,眼看我一位妇道人家被人欺负,我可就要骂你了。” 管宁心中又是一跳。 “难道她说的是我?” 当下心胸又是一阵激荡,却见这“铁金刚”突地虎吼一声,双臂一扬,目光一转,大喝道:“是谁?是谁?难道这里还有什么高人?” 走到那黑衣瘦汉面前,大喝道:“是你?” 张口“呸”的一口浓痰,吐在这黑衣瘦汉脚前,骂道:“你配?” 黑衣瘦汉闭目养神,生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 铁金刚一个虎跳,转身来到对面坐着的两个华服老人身前,上下望了两眼,又大喝道:“是你?” 这两个华服老人垂着头,亦是无动于衷。“铁金刚”又是“呸”的吐出了一口痰,一面大骂:“老不死的!” 又自猛一转身,扑到那三个肥胖商人的面前,大骂道:“三只猪!” 张口一口痰,竟自吐到当中一个商人身穿的锦衣之上,便又转身一扑,笔直地跃到管宁面前,目光像利剪般地在管宁身上一扫,突地一把拉着管宁的衣襟,大骂道:“难道是你,是你这小兔崽子?就凭你也能把我铁金刚弄死,哈哈——哈哈——” 一时之间,管宁只觉心中热血上涌,再也顾不得一切,方待出手。 哪知——那罗衣少妇突又咯咯娇笑起来,缓缓地说道:“我从一数到十,你要是还不死,我就随便你怎么样?” “铁金刚”大喝一声,放开管宁的衣襟,像个疯子似的,扑到这少妇身前道:“你数数看!” 罗衣少妇淡淡一笑,轻轻说道:“一!”缓缓一掠云鬓:“二!”放下玉掌,一理衣襟:“三!” 她笑声娇美,语声清丽,然而听到管宁耳里,却不知怎的,连管宁心中,都起了一阵难以描述的栗悚之感,忍不住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寒噤。 “铁金刚”更是面色灰白,连退三步,退到桌旁,那罗衣少妇却已轻轻一笑,含笑说道:“四!” “铁金刚”突地大喝一声,转身抄起桌上的一柄长剑,劈空一剑,大喝道:“你数到十,我若还是未死,我便要将这房子里的人个个杀光!” 罗衣少妇娇笑着道:“你要是安安稳稳地坐在椅上,也许我数到‘十’的时候,你还能剩下一口气,可是你要还是像疯子似的这样暴跳如雷的话,只怕我还没有数到‘十’,你已经要倒在地上了。” 她说话的声音仍然如此娇美,“铁金刚”大喝一声,怒骂道:“你要是再说一句,我就先把你一剑杀死,那时你就莫怪我铁金刚没有怜香惜玉之心——” 罗衣少妇仍然娇笑着道:“你先解开衣裳看看——” 噗哧又是一笑,轻轻道:“五!” “铁金刚”面色一变,一手握剑,却用另一只蒲扇般的巨掌,一把撕开自己的衣襟—— 灯光之下,只见这满身虬筋纠结,有如铜浇铁铸般的“铁金刚”的下腹前,一片铜色肌肤之上,竟整整齐齐地印着一大一小,一深一浅,一黑一紫,两个深入肌肤的掌印。 管宁目光动处,再也忍不住心中惊异之情,竟脱口惊呼一声,他无法想像这两个掌印是何时印上的。 转目望去,吴布云却仍垂着头,无动于衷,生像是这一切事的发生,都早已在他的意料之中。 而那些肥胖商人、黑衣瘦汉、华服老人、枯瘦僧人,此刻竟也仍然木无表情。那些彪形大汉,一个个面如土色,“铁金刚”俯身望到自己身上的掌印,更是惊得如受雷击。 只听到这房间里的粗重呼吸之声,此起彼落。 突地——那罗衣少妇又自轻轻一笑,划破这沉重的空气,她竟又笑着说出:“六!” 呛啷一声,“铁金刚”手中的长剑,落到地上,他有如金刚般的身形,也开始摇摇欲坠,口中喃喃低语道:“黑煞手……黑煞手!紫手印……” 罗衣少妇一双秋波,含笑望着这惊魂欲绝的“铁金刚”,口中笑道:“七!” “铁金刚”一手扶着桌沿,一手按着下腹,面上神色,倏青倏白,在这摇摇烛火中,难看已极。他挣扎着大喝一声,厉声道:“是谁?是谁?我铁金刚有眼无珠,不识高人……” 他走到管宁身前,声音已变得有如枭鸟夜啼般凄厉,惨呼着道:“难道是你?是不是你?……” 噗的一声,庞大的身形,推金山,倒玉柱,跌倒在管宁面前。 管宁虽对这“铁金刚”大有恶感,此刻亦不禁为之耸然动容,呆呆地愣在当地,却说不出话来,耳边只听得那罗衣少妇又自缓缓道:“你不要再问是谁了,反正这屋中之人,倒有大半以上可以在举手之间,置你于死地的——” 秋波一转,在肥胖商人、黑衣瘦汉、华服老人、枯瘦僧人,及管宁、吴布云身上一扫而过,又笑道:“你说是吗?” 管宁只觉心头一凛,忍不住又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只见那些先前飞扬跋扈的彪形大汉,此刻一个个面如土色,呆如木鸡地站在桌旁,望着在地上不住呻吟的“铁金刚”。刹那之间,管宁心中突地大生恻隐之心,对那罗衣少妇的如此冷酷,也不禁大起反感。他先前也想不到这样高贵娇美的少妇,竟会有这样一副比铁还硬的心肠。 突地——屋角响起一声清朗无比的佛号:“阿弥陀佛!” 接着一阵微风,烛火一摇,窗格一响,身影一花,那罗衣少妇又自咯咯笑道:“想不到昔年一指歼八寇,单掌会群魔的少林神僧‘无珠’大师,此刻心肠也变得如此慈悲了,竟连个死人都不敢看!” 地上挣扎呻吟的“铁金刚”突地低吼一声,缓缓爬起,连连道:“在哪里……无珠大师在哪里?” 转目望处,那两个华服老人,手持旱烟,仍在垂目而坐。他们身侧的枯瘦僧人,却已在方才那微风一过,烛光一摇,窗格一响的时候,飘然掠出了这间充满血腥杀气的屋子。 管宁手掌一紧,紧紧握着拳头,他又一次经历到一件奇事,而此事的发生,却是他身历其境的,此刻他心中既是惊异,却又羞愧。直到此刻,他才知道吴布云为什么阻止自己出手的意思,因为他此刻已知道这屋中,他原来看成是束手就缚,毫无抗拒之力的人,却都有着惊世骇俗的身手。令他奇怪的却是:“这些武林高人怎会聚到一处?又为何大家都讳莫如深?吴布云既然认得他们,却又为何一直低垂着头,不敢说话?” 他呆呆地思忖了半晌,只见那“铁金刚”挣扎着爬起一半的身形,又噗的一声倒在地上,微微呻吟两声,双腿一蹬,再无声息。 那些穿着皮衣的彪形大汉各自惊叹一声,面上神色,亦自变得有如厉鬼般难看,而就在这刹那之间,罗衣少妇微启樱唇,说道:“八!” 一阵风雪,从方才被少林三珠之一“无珠大师”掌风挥开的窗户中吹了起来—— 然后——烛火飘摇,左面的一双蜡烛火焰向外一倒,终于熄了。 管宁虽然素来胆气甚豪,但此刻放眼而望,只觉这间厅房之中,处处俱都弥漫着凄清幽森之意,忍不住又打了个寒噤,向后倒退两步,紧紧站到吴布云身侧。只见那罗衣少妇突地一掠云鬓,袅袅婷婷地站了起来,走到桌旁,拿起那三条内中满是巨额银票的皮带,回眸一笑,道:“褚氏三杰,这些银子,你们难道真的不要了吗?” 她“褚氏三杰”四字方一出口,管宁心中不禁一惊:“难道这三个肥胖的商人,正是称雄武林的草莽英豪吗——这三人的伪装本领的确高强,看他们方才那种颤抖害怕的样子,谁都会以为是真的!” 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而就在罗衣少妇话声方起,犹未说完的那一刹那,他却又听得吴布云在他耳边轻轻说道:“明日午前,妙峰山外,毛家老店相会!” 他又为之一惊,转目望处,吴布云仍然低垂着头,再也不看他一眼。 他无法明了吴布云这句话的含义,却隐约地猜到在这厅房之中,一定有吴布云不愿见到的人,是以他才一直不敢抬头。“但这人是谁呢?竟使得这豪强的少年如此惧怕于他!” 这间乡村客栈中的厅房本不甚大,然在这并不甚大的厅房中发生之事,却时时刻刻有变化。就在管宁心中忖度之间,那三个肥胖的商人对望一眼,突地一齐站起身来,向那罗衣少妇躬身一揖,其中一个身量最高,也最为肥胖,穿着一身紫缎长袍,袍上沾有方才铁金刚一口浓痰的商人,诚惶诚恐地说道:“夫人只怕认错了吧!小的们并不姓褚,更称不上是什么三杰,至于——至于这些银子,是小的辛辛苦苦做了几年生意才赚到的,多蒙夫人将那强盗打死,就请夫人将之发还给小的们,小的们便感激不尽了。” 管宁见了这人臃肿的身材,拙讷的言词,惶恐的神态,心中忖道:“只怕这少妇真的认错了。” 却见罗衣少妇口中长长的“哦”了一声,笑道:“你们不是‘褚氏三杰’吗?” 秋波一转,似乎瞟了那黑衣瘦汉一眼,又自笑道:“那么就算我认错了好了。” 这三个肥胖的商人,一齐惶恐地躬下身去。若不是他们各有个凸出如珠的肚子,这一躬身,只怕头顶都要碰到地上了。 罗衣少妇噗哧一笑,皓腕微扬,将手中的皮带,抛到这三人面前,又自笑道:“不过,我话可要说清楚,刚刚‘铁金刚’可不是我杀的。他身上的两掌,一掌是终南派的镇山掌法‘黑煞手’,另一掌却是‘太行紫鞭’的不传之秘‘紫手印’。冤有头,债有主,这‘铁金刚’就算是变成厉鬼,可也找不到我的头上。” 这三个肥胖商人一面拾起皮带,一面口中唯唯称是,又道:“多谢夫人的恩赐,小的们就告辞了。” 三人一起旋身,方待举步。 哪知——那始终默默坐在一旁闭目养神的黑衣瘦汉,突地冷冷喝道:“慢走。” 只见他们面色突地一变,顿住脚步,缓缓回身,惶声道:“还有什么吩咐?” 那黑衣瘦汉冷冷一笑,道:“十年以来,你们三个倒发福了。那‘铁金刚’说的倒不错,你们生意一定做得发财得很,可是,你们难道连十年前的故人,都不认得了?只是你们纵然再胖上一倍,胡子刮得再光,老夫却还是认得的。” 他话声方落,罗衣少妇立刻娇声笑道:“原来我没有认错。” 只见这三个肥胖的商人齐地一震,齐声道:“阁下认错了吧!” 那黑衣瘦汉哈哈一笑,冷笑着道:“老夫若不是为了你们三位,也不会到这客栈中来,也不会遇着今日之事。三位只道我老眼昏花,已不认得三位了,是以连方才那无知的莽汉,不认识三位就是昔年名震大河南北的‘黄河三蛟’,竟对三位横加屈辱,三位也忍受了下来——” 他又是仰天一阵狂笑,接道:“方才别人见了三位发抖的样子,还只道三位真是怕了那无知莽汉。但是老夫却知道,三位方才发抖、不安,只是为了愧对故人而已,是吗?” 他满脸笑容,张口大笑,只是这笑容与笑声之中,却没有半分笑意,只听得管宁毛骨悚然,心中不禁恍然,暗自忖道:“难怪他们方才颤抖之态倒像是真的,原来他们是见了这黑衣瘦老头坐在自己的身旁,是以才会发抖、不安。我若非亲眼目睹,真是难以相信这三个肥胖臃肿的人物,竟会是昔年名震两河的人物——” 他突然想起那罗衣少妇方才所说的“褚氏三杰”,又想到那“铁金刚”方才对这三人所说的话,心中不禁又自暗暗好笑,忖道:“这黄河三蛟此刻是该改个绰号,叫做‘黄河三猪’倒恰当得多。” 他看着这三人的形状,再想想自己给他们起的绰号,不禁低低一笑,笑出声来。笑声方住,他只觉十数道厉电般的目光,一齐射到他身上,而那黄河三蛟“褚”氏三杰,却突地一挺胸膛,哈哈笑道:“想不到,想不到,岁月匆匆,倏忽十年,瘦鹗谭菁,却仍是眼利口利。不错,我兄弟与你还有旧账未清,你要怎的,只管划出道儿来吧!” 这“黄河三蛟”果然不愧为昔年争霸两河的豪强之士,刹那之间,这三个满面伧俗之气,满身臃肿之态的商人,目光一凛,胸膛一挺,竟立刻恢复了昔年的剽悍之气。此刻三人一齐放声狂笑,管宁只觉笑声震耳,竟有金石之声。 瘦鹗谭菁面容骤变,哪知这“黄河三蛟”笑声未了,突地一齐展动身形,倏然数掌,向这终南掌门“乌衫独行”的惟一师弟“瘦鹗”谭菁前胸、双肋,上下左右八处大穴挥来。 管宁只听得掌风呼呼作响,人影飘飘欲飞,心头方自一凛,哪知身后房门突地砰然一响,他赶紧转身望去—— 那一直垂首站在门旁的少年吴布云,此刻已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他惊呼一声,掠出门外,门外风雪漫天,夜色深沉,似乎有一条淡然人影,在远处屋脊上一闪而过,身形之快,端的惊人。 直到此刻,他还是无法推测,吴布云今夜为何会做出这些大异常态之事的原因。望着眼前深沉的夜色愕了半晌,身后突地有一个雄浑高亢,有如深山雷鸣般的声音,缓缓说道:“你那不辞而别的朋友,此刻走到哪里去了?” 管宁骇然转身,只见那两个手持旱烟管,始终不动声色的华服老人,此刻并肩站在自己身后,背门而立。四只炯然有光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他呆了一呆,讷讷地说道:“方才的话,可是两位老丈说的?” 方才那句发自他身后的话,虽然说得极为缓慢平淡,却已震得他耳鼓嗡嗡作响。望着这两个老人干枯瘦削的身躯,他真不相信这两人会有那种高亢雄浑的语声。 华服老人也似乎呆了一呆,随即展颜笑道:“当然是老夫说的,难道还会有别人吗?” 他神情冷峻,面目沉静,但这一笑之下,却让人觉得有一种和蔼可亲的温暖之意。 管宁自入江湖以来,所遇的人物,不是奇诡难测,便是高傲冷酷,陡然见着这种温暖和蔼的笑容,不禁对这两个老人大起好感,立刻颔首道:“他此番不辞而别,实在也大出小可意料,至于他的去向,小可更不知道。” 这两个华服老人一个较高,一个较矮,较高的老者笑容亲切和蔼,较矮的老人却是满面睿智之色,前额特高,双眉舒展,但鼻带鹰钩,却让人看来带着三分狡态,只是这三分狡态并不显著而已。 此刻他双眉微微一皱,沉声道:“你和他可是一路同行而来的?” 管宁微一迟疑,点首称是。这老人双眉一展,又道:“那么他姓什么?叫什么?此番北来,是为着何事?你总该知道的了。” 他一连问了三句,管宁心中一动,忖道:“此人对吴布云问得如此详细,难道他们之间,有着什么瓜葛不成?” 一念至此,又想到吴布云方才的神态,便沉吟答道:“小可与他虽是一路同行,但却并不深交,只知道他叫吴布云,其他的,小可便也无可奉告了。” 他与那少年吴布云之间,虽无深交,但在这半日之间,却已互生好感,是以他考虑之下,便未将吴布云护送公孙左足求医之事说出来,只见这两个华服老人同时长眉一皱,低低念道:“吴布云……” 那身材略矮的老人猛一击掌,侧首道:“我说是他,你偏不信。如今看来,我的话可没有说错吧!” 另一华服老人长叹一声,沉声道:“这孩子……” 突地袍袖一拂,一阵强劲无比的风声,“砰”的一声向后拂去。原来他们两人背门而立,左右两侧,各自留出尺许的空隙,此刻正有一条人影想从这门旁空隙之中掠出,他头也不回,眼也不望,就这袍袖一拂之势,却已将那妄想夺门而出的肥胖人影挡了回去。 刹那之间,只听得门内一声惨呼,一声娇笑。那罗衣少妇娇美的声音笑道:“我叫你不要碰到我身上来,你不信——” 接着又是一声惨呼,这罗衣少妇又自娇笑着道:“终南黑煞手,果然吓煞人。我说谭老先生呀,这地上的四具尸身,可都是你打死的,你快点想想办法把他们弄走呀。” 管宁心头一凛:“难道这片刻之间,‘黄河三蛟’已被全部打死?” 一念至此,他忍不住伸长脖子向内望去,只见厅中那张八仙桌子,此刻早已翻倒,桌上的两枝蜡烛,却不知何时已被站在罗衣少妇身后的那青衣小婢拿在手里,六个反穿皮衣的彪形大汉,满头大汗,满面惶恐地站在墙角。罗衣少妇面带娇笑,和那“瘦鹗”谭菁对面而立,而就在他们脚下却倒卧着“黄河三蛟”和那“铁金刚”的四具尸身。 风雪从管宁身后吹到他背脊上,他只觉这刺骨的寒意,越来越重,暗叹一声,退后一步,眼前突地掌影一花,一只枯瘦的手掌,已向他迎面打来。 这一劈掌虽然大出他意料,但掌势却来得极缓。 他大惊之下,举掌一架,目光动处,却见这一掌竟是那较矮的华服老人向自己击出的,不禁喝道:“老丈,你这是干什么?” 这老人嘴角微微一笑,掌到中途,突地一转,绕过管宁的手掌,切向他肋下。管宁剑眉一轩,同时沉掌,掌势下切。 哪知这老人突地哈哈一笑,手掌一翻,电也似的刁住管宁的手腕,沉声道:“你是谁?是谁人门下?明明是个富贵少年,却如何要乔装成低三下四之人?” 这老人好锐利的目光,一眼之下,便又看破管宁的身份。 管宁轩眉怒道:“小可行事如何,又与阁下有何干系!” 语声方了,他只觉自己手腕之间,突地其热如炙,这老人刁着自己手腕,竟突地变成一圈刚由烈火中取出的钢箍。 他猛一咬牙,忍受了这几乎令人难以忍受的滋味,暗中将自己体内的真气极快地调息一遍,只听那老人冷冷道:“你与老夫虽然无关,可是你那朋友与老夫却是大有关系。你与他之间,到底是否有所图谋?他此刻去了何处?……” 他冷然说到这里,语气倏然一顿,目光也随之一变,似乎吃了一惊,凝神向管宁望了两眼,突地侧首向另一老者道:“大哥,这少年武功虽不高,但却竟有‘引流归宗’之力,我此刻手掌上的功力,竟被他引去大半。大哥,你可知道,当今武林之中,还有哪一门派有这种内家的心法?” 要知道管宁此刻武功正如这老人所说,确不甚高,但他所修习的内功却是在武林中失传已久的心法,再加上他正值年轻,这老人若是与他动手过招,管宁万万不是敌手,三五招内,定必落败,但这老人此刻与他用内力相较,却未见能占断然压倒的优势。 这两个华服老人乃是“太行山”一脉相传的“紫鞭”一派中,硕果仅存的两位长老,其辈份尚在当今名扬天下的太行掌门人“太行紫鞭”公孙真人之上。江湖上提起“太行双老”乐山老人和乐水老人来,很少有不肃然起敬的。此刻与一个弱冠少年互较内功,竟有如此现象发生,此等大异常情的事,自然使得这以睿智名闻天下的乐水老人也难免为之吃惊。 身材略高的乐山老人双眉亦自微微一皱,沉声问道:“真的?” 缓缓伸出手掌,向管宁腕间搭去。 哪知管宁突地大喝一声,拼尽全力,手腕一反,一抖,那乐水老人竟在疏忽之下,被他挣脱。 这“太行双老”不禁齐地面色一变,齐地一喝。 第八回 索命怪客 太行双老身后突地传来一阵咯咯娇笑,只听那罗衣少妇娇笑的声音笑道:“哟唷,想不到这孩子倒有这么好的功夫,竟连‘太行双老’两位老人家都抓不住你,呀——这可真难得很!” 管宁方才大用气力,此刻但觉体内气血翻涌,瞑目调息半晌,睁开眼来,只见这两个华服老人面色难看已极,那罗衣少妇却已面带娇笑,侧着身躯,从老人身旁走了出来,秋波轻掠,向管宁上下打量了两眼道:“喂,我说年轻人呀,你到底为什么得罪了这两位老人家,竟使得他们两位一起向你出手呀?” 她明里是问管宁,其实暗中却在讪损这“太行双老”。要知道以“太行双老”的身份地位,岂有一起向个弱冠少年出手之理?此话若是传出江湖,“太行双老”颜面何存? 管宁是何等聪明的人物,当然早已听出她言下之意,心中不禁对这少妇暗暗感激,把先前骂她心肠冷酷的心念消去几分。 只见这太行双老果然一齐轩眉大怒,目光利刃般漠然转向这罗衣少妇,而这罗衣少妇却仍然若无其事地轻轻一笑,面对管宁娇笑道:“你怎么不说话呀?我知道你一定是有事得罪了两位老人家,唉——年轻人做事总是这么莽撞,还不快些向两位老人家赔礼!” 太行双老面上阵青阵白,目光之中,生像是要喷出火来。管宁见了,心中大为诧异:“这两人对她如此愤恨,怎的都既不口出恶言,又不出手相击?” 只见这两人狠狠地望了罗衣少妇几眼,乐山老人突地一跺脚,恨声道:“老夫已是古稀之年,你却年纪还轻,你如此行事,日后你的靠山一倒,你……你难道不怕武林中人将你……将你……” 这老人气愤之下,说起话来,竟已有些语无伦次起来。这罗衣少妇面容突地一沉,笑容顿敛,眉梢眼角,竟立刻现出冷削的杀气。 她冷笑一声,缓缓说道:“我看你年纪不小,所以才尊称你一句老人家,你可不要不识好歹。什么靠山不靠山,难道我沈三娘自己就没有手段较量你?” 太行双老面色变得更加难看。那青衣小鬟一手拿着一座烛台,站在门里,从门里射出的烛光,映得这两个老人的面容,苍白如纸。管宁侧目望去,只见那乐水老人暗中伸出两指,轻轻一扯乐山老人的衣襟,两人突地一言不发地一展身形,斜斜掠出两丈,再一拧身,衣袂飘飘,有如一双苍鹰掠去,倏然几个起落,便已消失在深沉的夜色和漫天的风雪里。 罗衣少妇冷哼一声,目光转向管宁,轻轻一笑:“年轻人,别老站在雪里呀!” 话声立刻又恢复了娇柔之意,此刻谁都不会看出这少妇竟有令太行双老都为之慑服的能力。 管宁面颊一红,垂首向前走了两步,走到门口,讷讷道:“多谢夫人相助。” 目光动处,心中突地一凛,他手腕之上,竟也整整齐齐印着一个紫色掌印,直到此刻仍未退去,暗忖这乐水老人掌上功力之深,端的惊人已极。他却不知道若非他已习得那内功心法,此刻他的手腕,岂非早已折断了。 那罗衣少妇却生像是没有听见他感激之言,自语道:“真讨厌,怎么雪越下越大了。” 回身又道:“红儿,你知不知道这里离北京城有多远了?明天我赶不赶得到?唉——再赶不到,只怕真的要迟了。” 缓缓伸出右掌,在自己掌上凝注半晌,似乎看得出起神来了。 管宁侧目一望,只见她这双春葱般的纤掌上,竟戴着一个纯金的戒指,最怪的是,这戒指竟做成人形,只是此刻灯光昏黄,看不甚清。管宁心中一动,方待答话,哪知厅内突地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只怕夫人纵使今日就已赶到,也嫌太迟了。” 这声音虽然是冷冰冰的没有半分暖意,但语气之中,却满含一种幸灾乐祸的意味。罗衣少妇面色倏然一变,幽怨而温顺的眼波,也突地变得寒如利剪,冷然问道:“你说什么?” 大厅内缓缓走出带着满面诡异笑容的终南剑客“瘦鹗”谭菁来,慢条斯理地一捻颏下微须,目光望着院中的漫天风云,冷冷又道:“在下是说,夫人纵使今日就可赶去,只怕——唉!” 他面上笑容未敛,但却故意长叹一声,接道:“也嫌太迟了些。” 罗衣少妇玉手一垂,长长的罗袖,便也像流水般滑下,覆盖了她春葱般的手掌。这高贵美丽的妇人,虽在盛怒变色的时候,举止却仍然是优美而动人的。她轻抬莲步间,曼妙的身形,便已漫无声息地移到谭菁身前,冷笑着道:“我要到北京城去干什么?怎的会太迟了?你倒说说看,你又怎会知道的?” 瘦鹗谭菁冷笑一下,缓缓道:“这个么——嘿嘿,不但在下知道,武林中知道的人,只怕还不止在下一个哩!” 瘦鹗谭菁与罗衣少妇,一个身形枯瘦,形容猥琐,一个容光焕发,貌如天仙,但此刻两人站在一起,说话之间,却是针锋相对,旗鼓相当。 罗衣少妇面如寒霜,望也没有望管宁一眼。管宁轻轻向跨院门外走去,只听那枯瘦老人又在冷冷说道:“夫人此次北来,想必也是听了江南传言,说是夫人有位极亲近的朋友,正在北京城中养伤。但夫人一世聪明,难道就不曾想到,江湖上既然有此传言,那么,此刻要赶到北京城去会见那人的,何止夫人一个?” 他嘿嘿干笑了几声,道:“只是这些人赶去会见那人的目的,自与夫人不大相同。夫人的那位朋友,武功虽然天下第一,但他如果真的受了伤,就不会再有力量来对付寻仇的人。这消息在江湖中流传已有月余,那么——夫人现在才去,不是已嫌太迟了吗?” 他说话之间,语声极为低沉缓慢,是以话才说到一半时,管宁已走到门外,听了他的话,心中虽也一动,但他越走越远,后面的话,他便没有听清,也并没放在心上。 此刻他心中思绪万端,根本整理不出个头绪来。今夜他在这个客栈中所遇之人,虽然个个来历身份俱似十分诡秘,但他却以为这些人与他俱无干系,他也无心去多作揣测。只有那两个老人与吴布云之间的关系,却使他颇为奇怪。那少年吴布云为何不告而别,而且走得那么慌张,更令他觉得难以解释。 一路走去,他才发现这间客栈除了那个跨院外,所有的客房竟都是空着的。他心中不禁有些好笑,心想“铁金刚”那班强盗倒的确有些倒楣,选来选去,竟选中了这些煞星作打劫的对象。 走到前院里,他和吴布云所驾的两辆车子,还停在门侧的马棚下。这两匹健马一日奔波,再加上此刻的深夜寒风——但此刻却为何都神采奕奕,没有半分颓靡之态,和马棚中的另几匹马一比,更显得卓卓不凡。要知道管宁百万身家,此次单身出行,选用的马匹,自然是百中选一的良驹,那少年吴布云更是大有来历,所乘自也不是普通劣马。 夜色深浓,风雪稍住—— 管宁一振衣衫,大步走了过去。万籁俱寂之中,这辆马车里,突然传来一阵阵呻吟声。 管宁心中蓦地一惊,“嗖”的一个箭步,窜到车侧一看—— 这两辆乌篷大车,车门竟都是虚掩着的。虚掩的车门边,一边倒卧着一个反穿皮袄的彪形大汉,另一边却倒卧着刚才那个出来开门的店小二。这两人俱是覆地而卧,口中不断地发着微弱的呻吟之声。 管宁大惊之下,定睛一看,夜色之中,只见这大汉已经穿得发黑的白羊皮袄的背心上,竟渗有一片鲜红的血渍,那扮成店伙样子的贼党,背后亦有一片鲜血,而这两个人之间的雪地上,却赫然有八个像是用剑尖划出的潦草字迹:“如此疏忽,真是该死!” 方自稍住的雪花,已将此刻划颇深的字迹,掩得有些模糊不清。管宁出神地望着字迹,一时之间,心中满是惭愧自责,不觉呆呆地愕住了。 他知道这两人定必是在自己和吴布云停留在那跨院中时,偷偷溜出来,要看看这两辆大车中所载是何财物。等他们见到大车中只是两个病人,自然大失所望,甚至还要对车中之人加以杀害,而就在这时候,却有一人突然掩到他们身后。他们背后的伤口,不用说,自也是被这人所创。 这人暗中救了公孙左足和那神秘的白衣人,自然就不免要恨管宁和吴布云的疏忽,是以便在地上留下字迹,以示儆戒。 “但这人却会是谁呢?”管宁呆立在凛冽的寒风里,暗问自己。 他想到三天以前,书斋中突地穿窗飞来的两剑一刀,以及昨晨桌上赫然出现的桑皮纸包——包中的人耳,便又暗中寻思:“这件事看来是同一个人做出来的。他如此维护于我,但却又不肯与我相见,到底为的是什么呢?” “只有凌影——”他低低地,有如呻吟一般自言自语着:“凌影,凌影,真的是你吗?你你……为什么要对我如此,却又偏偏不肯见我呢?” 藏首缩尾的马,被惊得“唏聿聿”昂首不住长嘶。 管宁心头一惊,伸手打开车门,白衣书生仍然静卧如昔,另一辆车中的公孙左足也在沉沉睡梦中。他心中一叹,觉得这位浪迹风尘的武林异人,在身受重伤之后还能如此沉睡,的确是种福气。 他却不知道,公孙左足此刻还能沉睡的原因,却仅是因为吴布云以和缓的手法,点了他的“睡穴”而已。 他见了车内的两位武林异人都安然无恙,方自透了口长气,突地觉得天地间此刻竟是沉寂如死,方才的马嘶声、呻吟声,已全部停顿,除了呼呼的风声外,四下里连一丝声音都没有了。 在如此寒冷的冬天,在如此寂寞的深夜,他突然发觉,静寂,有时真是一件可怕的事。 于是他便干咳一声,但咳声一住,四下又复寂然。他无可奈何地暗叹一声,将一辆马车从马厩中牵出来,可是—— 当他再去牵第二辆大车的时候,一条淡青人影,突地如飞掠来,灵巧地掠上马车前座。 接着——第二条人影,也自掠来,这人影来势之速,更远在第一条人影之上。 已被第一条倏然如飞的人影惊得怔住的管宁,耳边只听得一连串环佩的叮当微响,停留在院中的大车已由这家客栈敞开的大门向外驰去。一个娇柔清脆的口音,仿佛在喊道:“暂时借马车一用……” 下面的语声,便已全被辚辚的车声,和两匹健马的长嘶掩住。 这一个突然的变故,从发生到结束,不过仅仅是眨眼间事。 大惊之下的管宁,根本不知道如何应付这突生之变,等到他定过神来,大喝一声:“慢走。” 一个箭步掠出大门的时候,这辆大车在沉沉夜影中,已变成了一个朦胧的黑影。 此刻,他甚至还未来得及想这变故的严重性。他知道驾走这辆大车的,必定是那罗衣少妇和她的女婢。这样的人物,莫说驾走他一辆车,便是驾走他十辆马车,他也不会觉得心痛。 但是——他突然想起大车里卧病的人来,他也想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于是他感到一阵虚弱的感觉,自脚跟发散,转瞬便蔓延全身。你若是也曾经历过一些突然发生的严重打击,你便也能明了这种感觉的滋味,如若不然,便是用尽世间所有的词汇来形容,只怕也不能形容出这种感觉的滋味。 大地上的一切,眨眼之间,便都变成为一团虚空。 他大喝一声,转身扑向仍然停留在马厩内的另一辆马车边,拉开车门一看,那至今仍是谜一样的白衣人,安静地卧在温暖华丽的锦衾里。他不禁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但是—— 这口气还未透出一半,他的呼吸便立刻又像是窒息住了。 他想起另一辆大车中,是伤势极重,亟待求医的公孙左足—— 他来不及再想别的,又自狂吼一声,扑向大门。但门外夜色沉沉,寒风寂寂,不但没有车马的影子,就连马车的声音都没有了。 但是这沉沉的夜色,这寂寂的寒风,此刻却像是泰山巨石般的,当头向他压了下来,他也仿佛承受不住,身形摇了两摇,虚软地倚在门边,于是刹那之间,夜色也消失了,寒风也消失了,在他眼中,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大地又变成了一片虚空和混沌。 这件变故发生后所造成的严重后果,他不敢想像,更无法弥补。他紧握着一双拳,在自己胸口狠狠地捶了两下,暗中责备自己的愚蠢。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将那辆大车牵出来。假如他先将公孙左足抱到另一辆大车,不是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了吗?纵然将两辆大车都一齐牵到门口,又有何用?一个人,又怎能同时驾驶两辆大车呢? 于是他紧握着的双拳,又在自己的胸口上狠狠地捶了两下。 就在他深深自惭自愧,自责自疚的时候,暗影中又突地缓缓地踱出一条人影来,一面在独自冷笑着。寒风,将他这森冷的笑声,传入管宁的耳里。他下意识地转目望去,瘦颚谭菁已自踱到他身侧来了。 他眼中虽然接触到这条人影,心里却仍然是空空洞洞的。瘦颚谭菁奇怪地打量了他两眼。这终南的名剑手,虽然早已知道他师兄“乌衣独行”已在四明山庄遭人毒手,是以便兼程北来,想在北京城中,寻访那传言已被一个富家少年带回北京,并且也受了重伤的凶手,但是他却不知道,此刻站在他眼前的少年,便是他自己此来寻访的人物。 他无意之中,遇着多年以前,在黄河江船上,使完全不识水性的他受尽折辱而几乎丧生的仇人,报却了久久郁积于心的深仇,又以冷言热讽,将那罗衣少妇说得五内焦急,立刻冒着风雪赶走。一夜之间,他一连做了两件得意的事,此刻便不禁有些飘然的感觉,恨不得能找个人来分享他此刻的快乐。 于是他便停下脚步,缓缓地道:“人生百年,拍掌来去,身外之物,更是生不能带来,死不能带走,你不过只是失去了一辆马车而已,又何必如此愁苦?” 语声微顿,抬目望处,却见这少年仍是呆呆地望着自己,就像是根本没有听见自己的话似的。他的双眉微皱,沉声又道:“少年人,我说的话,你可听到没有?” 管宁目光一瞬,缓缓垂下头,低语道:“这该如何是好——” 他心中一片茫然,想到自己明日与那少年吴布云之约,更不知该如何交代,竟真的没有听到这瘦鹗谭菁究竟在说些什么,又自喃喃低语:“我真是该死!我真是该死……” 谭菁双眉一轩,但瞬即放声大笑起来,伸手从怀中取出了一锭原本已放在“铁金刚”手里,此刻却又取回的金锭,大笑着道:“想不到你这少年人竟然如此想不开。来来来,拿去,拿去,这一锭黄金,想来已足够买回你的马车了。” 这狂笑之声,使得管宁神志为之一震,抬起头来,呆望了他两眼,又摇了摇头,方自缓缓说道:“我与阁下素不相识,阁下这是干什么?” 瘦鹗谭菁伸手一捻微须,大笑又道:“是是,我与你虽然素不相识,你的车马更不是我所掠走,但这锭金子,你却只管取走——” 他又自仰头长笑几声,接道:“若非是我三言两语,那沈三娘又怎会如此匆忙地赶走?你可知道她是为着什么——哈哈,她是生怕自己去得太迟,那厮会被别人害死!唉——” 他故意叹息着:“如此风霜严寒,一个妇道人家还要如此奔波,也真难为她了。” 管宁呆呆地望着他,他说的话,管宁根本一点也不懂,当下干咳一声,道:“阁下到底在说什么?小可实在愚昧,难以了解。至于这锭金子,小可更是不敢接受——” 瘦鹗谭菁笑声顿住,突地面色一沉,截断了他的话,说道:“这黄金你只管拿去。反正你的马车,既然被那人驶去,你纵然想尽办法,也不能取回了。” 管宁心头一凉,脱口道:“真的?” 谭菁冷哼一声,点首道:“老夫岂会骗你!” 双眉一扬,神气间突然又变得十分得意,接着又道:“你可知道驶去你车子的那个女子是谁?” 管宁茫然地摇了摇头,谭菁又道:“那女子便是江湖人称‘绝望夫人’的沈三娘!武林中人遇上了别人,凡事还能有三分希望,但遇上了这沈三娘么——嘿嘿,什么事都只好任凭她摆布了,几乎连半分反抗之力都没有,是以江湖中人,才替她取了‘绝望夫人’这名号。” “绝望……”管宁将这两个字仔细思索一下,不禁为之激灵灵打了个寒噤。世上最可怕之事,只怕也莫过于这“绝望”二字了。 而那温柔高贵的女子,竟叫做“绝望夫人”,这名字取得又是何等冷峭!但见瘦鹗谭菁嘿嘿一声冷笑,又道:“这‘绝望夫人’沈三娘,不但剑法暗器,俱都超人一等,聪明机智,更是骇人听闻。你心里在想些什么,她几乎全都早已猜到,你嘴里都没有说出来的话,她也能先替你说出来,而且她还有个与她关系大不寻常的靠山,武林中最狠最冷的人物西门一白——” 这“西门一白”四字一入管宁之耳,他心头不禁又为之一凛。他似乎听过这名字,又似乎没有听过。却见谭菁又已接道:“多年来,天下武林中人,就从未听过有一人能在这‘绝望夫人’面前占过半分便宜的,嘿嘿——只有老夫,今日只说了三言两语,便让她吓得面青唇白,连抢马车这种事都干出来了。” 他又以一阵得意的大笑结束了自己的话,随手将那锭黄金,塞在管宁手里。人们在欢乐的时候,常常会希望别人也能分享自己的欢乐。这孤傲的老人此刻在这种心情下,便也做出了一些绝非他平日为人性格所做的事来。 但是,他却不知道,管宁的心境,又怎会为这区区一锭金子而欢乐起来? 这本已充满自责自疚之心的少年,心情更是其乱如麻。他略微思考一下,便恍然想到“西门一白”四字,便是那白衣书生的名字,也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这白衣书生的名字。只是除了这名字之外,他对此人的一切,仍然丝毫不知道。 他想到这些日子来,他所接触到的每一个武林中人,说起西门一白的为人,都说是“冷酷毒辣”。于是,他便无法不再冷静地思考一遍,他对这西门一白的信念,是否有改变一下的必要。 而他此刻也已猜到,那位“绝望夫人”沈三娘,如此匆忙地要赶去北京,一定是为着关心这西门一白的安危,生怕他会遭受到仇家的危害,于是,他又想到那一刀两剑、两只人耳。“难道这些人便是要去加害西门一白的仇家?” 他不禁暗问自己:“那么,又是谁把他们赶跑的呢?” 一个人能对一件事加以冷静而明确的分析,他便会被人称赞为聪明人,假如,他能冷静分析的这件事与他本身有关,那么他聪明的程度就更会被人惊赞。 但是,管宁此刻,却有着那么多与他本身有关的事,有待于他自己思考分析。他纵然聪明绝顶,却也不禁为之迷乱了。 手掌一紧,他发觉掌中已多了一锭金子。谭菁是何时将这锭金子塞在他手上的,他也不知道。 于是,他接着便发觉,方才充耳的狂笑声,此时已归于寂静。而那位枯瘦的终南剑手,此刻也已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风未住,雪又落了起来。他肩头已积满了雪花,但却没有抖落它。你能够将自己也化入管宁此刻的情景,来体会一下他此刻的感觉吗? 瘦鹗谭菁成名江湖数十年,平生只在河套附近的黄河渡头边栽过一次跟斗,心胸极为狭窄,多年来,他时时刻刻都将这件奇耻大辱放在心里,未曾有一日或忘。 今日他奇耻得雪,又将武林中人人见着要倒楣的“绝望夫人”讪笑一番,心中真是得意已极,是以见了管宁这种发愣的样子,心里只觉得有些好笑,随手塞给他一锭金子,便扬长走了出去。 这王平口虽近京城,但前有大镇,后去已是北京,过往的行商旅客,在这王平口歇脚的并不甚多,因之市面并不繁盛。此刻夜已颇深,王平口这条街道上,不但渺无人迹,甚至连灯火都没有了。再加上这家客栈本已位于街道尽头,他出了大门,四下一望,微一振衣,抖落雪花,便向镇外行去。 在这严冬的深夜里,在这荒凉的道路上,若非是他这种久走江湖,内外兼修的武林高手,若是换了别人,有谁敢在此时赶路? 他暗中微笑一下,撩起衫角,大步而行,虽未尽展轻功,速度已颇惊人。此刻他心中舒坦,脚步踏在雪地上,有如踏在云端。 刹那之间,前行便已里许,他脚步却已越走越慢。要知道虽是内家高手,他在如此风雪严寒中赶路,却也是件苦事。 “我此行既无急事,如此赶路为何?” 此念既生,他不觉暗笑自己,于是他前行的脚步,便慢了下来。转目望去,忽地瞥见前面枯林中,仿佛有一幢屋影,他暗中盘算一下,突地双臂一振,电也似的向这幢屋影掠去。 三五个起落,他掠起的身形,便已掠去林中,只见这幢屋影飞椽双脊,屋子虽不大,建筑得却极为精致华丽。 他展颜一笑,暗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这幢屋子真的是间祠堂庙宇。” 于是他毫不考虑地从一处颓落的墙垣缺口,跳跃进去,顺手掏出个夜行人必备的火折子,匝风一抖,一点昏黄的火光,便自亮起。 哪知…… 一点火光,突地从店栈墙角转了出来,接着“笃笃”两声更鼓,一个懈怠苍老的声音,随着沉重的脚步声,缓缓传来,懒洋洋地自语道:“又是二更啦!天,怎么还不亮?唉——冬天晚上,日子可过得真慢呀!” 紧握一锭金子在手中的管宁,正望着漫天的雪花发愣,听见这声音,倏然一惊,脚步一缩,想退回门里,却听这更夫已自喝道:“是谁?这么晚还站在这儿。” 管宁暗叹一声,知道自己又遇着了麻烦。他生怕这更夫会看到院里的两具尸身。要知道他出身世家,对于违法的事,总是不敢做的。这两具尸身虽非他所杀,但他却怕沾到凶杀的嫌疑。这种感觉,自然和亡命天涯的武林人物大不相同。若是换了“铁金刚”这类角色,只怕早已将这更夫一刀杀却。 而此刻,他却立刻应声走了出去。耸着双肩,缩着脖子,穿着一身老棉袄,手里提着个灯笼,捻着个更梆的老更夫,睁着蒙胧的老花眼,上下向他望了两眼,干咳了两声,又道:“小伙子,三更半夜的,干什么呀!是跟谁幽会?嘿——年轻人,真都是夜猫子。难道你也像我老头子一样,怕活不长了,连晚上都不敢睡觉?” 这老人亲切的语气,友善的态度,管宁突然发觉,有些人的人性是那么善良。这老人看到自己如此鬼祟样子,竟没有丝毫疑心自己。 他感激地向老人一笑,心中一动,便问道:“老人家,我是因为有个客人生了急病,要尽快到妙峰山去求医。你老可知道,从这儿到妙峰山,该怎么个走法?” 老更夫长长地“哦”了一声,将灯笼往门里一照,管宁心中立刻一阵巨跳,生怕灯笼的灯光,会照出地上的尸身。 他却不知道这老人老眼昏花,在这幽暗的深夜里,要叫他看出一丈以外,马厩下阴影中的东西,再添三只灯笼,他也未必能看到的。 只见这老人手里举着灯笼,来回晃了两晃,道:“这里面有辆马车是不是?嘿——还套上了马。嘿!原来你要趁夜赶路。妙峰山可不远,从这儿出镇往西走,走个里把地,再北转,不到天亮,你也许就能赶到妙峰山了。可是——我老头子怎的没听说过妙峰山上住着大夫呀?” “笃笃”两声,更梆又是两响,这老人摇了摇头,蹒跚着往外走去,一面摇着头,叹道:“唉!年轻人到底是年轻人,身体真比我老头子棒得多。这么黑,这么晚,还能赶车……” 管宁望着这老人逐渐远去的背影;想到他一生平凡的生命,心里方自泛起一阵淡淡的怜悯,但转念一想,这老人的生命虽然平凡,但却是安乐而稳定的,他毋庸对世人负疚,也不会对上天有愧,因为,他已尽到了他做人的责任。 “但是,我呢?”他垂下头,走到院中,走到那辆大车旁。此刻他甚至宁愿方才被那罗衣少妇驶走的是这辆,因为,他对人们已有歉疚的感觉。 跳上车座,扬起马鞭,叭喇一声,健马长嘶,车轮转动—— 这辆马车,便冒着风雪,冲出了这客栈的大门,冲入深沉的夜色中的官道上。辚辚的车声,划破了大地的寂静。 他挺起胸膛,长长透了口气。风雪劈面打在他脸上,刺骨的寒意,使他消极的意志,振奋起来。 于是,车行更疾。 他留意观察着道路,左手捻着缰绳,握着马鞭的右手,却搭了个凉篷,盖在眼睑上,免得迎面飞舞的风雪,将视线挡住,因为,在这深沉的夜色里,要辨清前面的道路,本就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突地——一条黑影,跄踉着从道路冲出来,扬手一招,似乎想将马车拦住。 管宁双眉一皱,微一迟疑,马车已冲过那人身旁。在这刹那之间,他心念数转,终于一提缰绳,吆喝着将马车勒住。车声一停,马嘶一住,便听得那人口中不住哼着。 管宁回身探首望去,那人向前撞了两步,终于“噗”的倒在地上。黑夜中,他依稀辨出这人的身形,心头不禁一凛——这看来似乎已受了重伤的人,竟是那枯瘦的老人瘦鹗谭菁! 管宁一惊之下,立刻跳下车去。他与这枯瘦的老人,虽然并未深交,但他生具至性,见人有了危难,无论此人是谁,他都会仗义援手,至于他自身的利害,他却根本不去想它。 瘦鹗谭菁在地上哼了两声,挣扎着抬起头来,于是他也看清,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人,便是方才发呆的少年。 管宁俯下身去,搀起这老人的臂膀,焦急地问道:“老前辈,你受的是什么伤?伤在哪里?” 瘦鹗谭菁长叹了口气,将全身的重量,都倚在管宁的怀里,管宁问他话,他只能虚弱地摇了一下头,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此刻他身上所受的伤,究竟是被何物所伤的。 于是,管宁只得将他抱到车上,放在那白衣人西门一白的身旁。瘦鹗谭菁此刻目光若仍是敏锐的,头脑若仍是清楚的,还能看清他身旁所卧的人的面容,只怕他立刻便会跳起来。 但是此刻,他不但四肢已开始麻痹,而且他还感觉到这种麻痹已逐渐蔓延到他心房。命运的安排,永远是如此奇妙和残酷,它使你终于找到你非常想找的人,但却又会在你最最不愿见到此人的时候。 这辆大车,外观虽不起眼,但内里却制造得极为精致。车厢四角,都嵌着一盏小小的铜灯,只是管宁方才心乱之际,便未将灯燃着。 他此次离家出门,本已立下闯荡江湖的志愿,因此事先将行囊准备得甚是周详。此刻他从一旁取出火折,爬进车厢将四角的铜灯俱都用火点着,车厢内便立刻变得十分明亮。 光芒刺眼,瘦鹗谭菁微睁一线的眼睛,便又闭了起来。 管宁俯首望去,这老人身上衣衫仍然完整,身上也没有一丝血渍,只是面色苍白,气息微弱,他心中一动,忖道:“莫非他也是中了剧毒!” 此念方生,目光转处,却见这老人枯瘦面容上的肌肉,突然一阵痉挛,苍白的面色,倏的转青。昏黄的灯光,照在他这狰狞的面容上,管宁不觉打了个寒噤。却见他痛苦地低喊一声,突又伸出双手,“啪”的击在他自己胸前,伸手一抓,抓着他自己的衣衫,双手一扬,“嘶”的一声,他竟将身上穿着的皮袄撕成两半。 车门外有风吹进,吹起这皮袄里断落的棉絮,浅黄色的狐皮短袄内,他黝黑枯瘦的胸膛上,竟有五点淡淡的血渍。 管宁不禁为之心头一凛,定眼望去,这五点淡淡的血渍上,竟各个露出半截乌黑的针尖,针尖颇细,甚至比绣花针还要细上一些,但却仍穿透这厚重的皮袄,直入肌肤,端的是骇人听闻的事。 管宁呆呆地望着这五点针尖,心中突又一动,倏然想起自己在四明山庄小桥前所遇的暗器,又想起武当四雁中,蓝雁道人所说的话:“……以贫道推测,在四明山庄的止步桥前,袭向他的暗器,便是那以暗器驰名天下的‘峨嵋豹囊’囊中七件其毒无比的暗器中,最霸道的‘玄武乌煞,罗喉神针’……” 管宁不禁脱口呼一声:“罗喉神针——” 瘦鹗谭菁全身一震,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量,竟使得已将奄奄一息的他,挣扎着坐起半身俯首一望,面色大变,惊喝道:“果然是‘玄武乌煞,罗喉神针’……唉——我怎会想得到那里面竟会是他们兄弟两人……” 眉峰一皱,又道:“奇怪,他兄弟两人,怎会也到了此间,又怎会潜伏在祠堂里……” 语声一顿,目光突地掠过一丝希望的光芒。 管宁此刻心中思潮又起,忍不住问道:“老前辈是在哪里遇着他们,又怎会中了他们的暗器?” 要知道管宁心中始终认为四明山庄那件凶杀之事,要以这“峨嵋豹囊”兄弟二人的嫌疑最大,是以此刻听到他们的行踪,便立刻忍不住追问起来。 却听谭菁长叹一声,“噗”的卧倒,沉声道:“我哪里知道是他们,只怕他们也不知道是我……” 原来…… 方才他一脚跨进了断墙,随手打开火折,却听黝黑深沉的祠堂之中,突的冷冷一笑,瘦鹗谭菁虽然久走江湖,但听了这种森寒笑声,却仍不禁为之一惊,倏然顿下脚步。 笑声一发便止,但四下的寒风里,却似仍有那森寒的笑意。 瘦鹗谭菁心念动处,手腕一扬,掌中的火折子,突的脱手飞去,穿过这祠堂大殿败落的窗棂,笔直地飞了进去。 而他枯瘦的身躯,也随之掠进。 突然——大殿中又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朋友,你放心吧!我死不了!” 瘦鹗谭菁身形方自穿入窗棂,闻言心中一动,真气猛降,浊气倏升,而就在这刹那之间,黑暗中突地击来十数道尖锐但却微弱的风声。瘦鹗谭菁大喝一声,挥掌拧身,手掌一按窗框,身形又退到窗外,应变之快,可谓惊人。 但他双足一踏地面,胸膛间仿佛微微一凉,他立刻觉得不妙,身形再退五尺,运气之间,胸中竟有些麻痹之感。 他全身一震,大喝一声:“我与你素无仇怨,你竟暗器伤人!” 此刻他急怒之下,说话的声音有些嘶哑了,黑暗中又传出一阵森冷的笑声,先前那说话的声音,又自沉声道:“暗器伤人……哼,我让你也尝尝暗器伤人的滋味。” 谭菁闻言,立刻知道这其中必定有着误会。他奇怪的是,暗中向自己击出暗器这人,怎的还不现身。 于是他身形一动,再次扑向窗内,但身形方动,便又立刻退回,原来就在他运用真气这一刹那,他竟发觉自己胸膛上的那点麻痹的感觉,就在这瞬息之间,便已扩散至全身。 他闯荡江湖数十年,这么霸道的暗器,他却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心头发凉,再也不敢在这祠堂内停留,转身飞奔出去,生怕祠堂中那人会随后赶来。瘦鹗谭菁成名以来,败得如此狼狈,败得如此莫名其妙,倒真是生平首次。 他甚至连祠堂中那人的影子都未见到,更不知道那人为什么向他击出暗器。 但是在这阴森森的地方,突然遇到这种形如鬼魅的敌人,身上又中了这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暗器,他虽然一生高傲,此刻却也不禁心生寒意,连问都不敢再问一句,只希望自己能在毒发之前,早些寻得解救之法。 但是,等他飞奔到路旁的时候,他竟已无法再施展轻功了。 他喘息着坐下来,一时之间,他心中又是自怨自艾,又是惊疑莫名,真恨不得祠堂那人随后跟来,让自己见见他究竟是谁,问问他为什么无缘无故地向自己发出暗器,那么就算自己死了,心里也落得清楚些。 哪知就在此时,管宁已驾着马车驶来。他骤然听得车声,心中便生出一线生机,是以拼尽余力,跃了出来,拦住马车——而此刻,他见到胸前的伤痕,求生之念,便更强烈。 要知道终南一派,与四川唐门不但毫无仇怨,而且还颇有来往,是以他更断定其中必有误会,那唐氏兄弟若然知道是自己的话,也许会立刻为自己解救也未可知。 是以他此刻长叹一声,便又挣扎着说道:“路边不远,有间祠堂,麻烦兄台,将我带到那里——唉,我如此麻烦兄台,亦非得已,但望兄台助我一臂之力,日后——咳,我必有补报之处。” 为着生存,这高傲而冷酷的老人,此刻不但将这个陌生的少年,称做兄弟,而且竟还说出如此哀恳的话来。 管宁目光低垂,望着这片刻之前,还是意气飞扬,但此刻却已是奄奄一息的老人,心中不禁为此生出万端感慨。 此刻虽未天明,但距离天明已不远。明日妙峰山外之约,使他恨不得立时赶到毛家老店去才对心思,但他又怎能拒绝这位老人的请求? 何况他自己也极欲去见那“峨嵋豹囊”兄弟一面,于是他便断然点首道:“老前辈但请放心,小可岂是见死不救之人?但是——那‘峨嵋豹囊’兄弟伤人之后,是否还会停留在祠堂里呢?” 谭菁闻言一凛,久久说不出话来。要知道四川唐门之所以名闻武林,便在于唐门的毒药暗器,除了他们自己世代秘传的解药外,普天之下,再无一人可以解救,而且见血封喉,一个时辰内,毒性一发,立时丧命。 瘦鹗谭菁若不能立时寻得唐氏兄弟,求得解药,性命实在难以保全。 他黯然沉吟良久,方自长叹一声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我只得去碰碰运气了。” 管宁在路边仔细查看一遍,才发觉有条小径笔直穿入树林,想必是昔日这家祠堂盛时的道路,虽已长满荒草,但勉强可容马车行走。 于是他便牵着马缰穿林而入,果然见到前面有幢房影。他暗中将瘦鹗谭菁方才教他的话默念一遍,便大步走到前面,面对着这祠堂败落的门户,朗声喊道:“方才终南瘦鹗谭菁,不知两位侠驾在此,因此误闯而入,以至身中两位独门‘罗喉神针’,但望两位念在昔日故交,赐以解救。” 他内力之修为,已至登堂入室的境界,此刻朗声呼喊,竟然声如金石,传出甚远。 但是——阴黑黝黯的祠堂内,却寂无回声。管宁暗暗皱眉,又自喊道:“在下乃终南瘦鹗谭菁之友,但望两位应允在下请求。此刻谭大侠已是命在垂危,在下情非得已,亦只得冒昧闯入了。” 说罢,大步向门内走了进去,只觉脚下所踏,俱是残枝枯叶,和片片积雪,脚步每一移动,便带着阵阵微响。 这“叽叽”的声音混合在呼呼的风声里,让人听了,不由自主地遍体生出寒意。管宁胸膛一挺,往前再走了两步,走到大殿前的台阶上,亦自持着一直持在手中的火折子,火光一闪之中,只见大殿之中颓败破落,神幔、灵位俱都残败得七零八落,灵台两旁,却有两尊神像,但也是金漆剥落,不复有当年的威仪了。 他失望地长叹一声,只当唐氏兄弟早巳走了,他也不愿再在这种地方逗留片刻,方自转身走开。 哪知——大殿中竟突地响出一个森冷的声浪,低沉而微弱地说道:“站住!” 管宁大惊之下,只觉一股刺骨的寒意,自足踝升起,转瞬便升至背脊,再次缓缓转过身去。褪色的神幔里,竟缓缓走出一个人来。 这人身躯颀长,瘦骨嶙峋,头上发髻凌乱,身上却穿着一件极为华丽的紫缎长衫,及膝而止,横腰系着一条丝绦,定睛一看,他左腰之上,竟渗出一片深紫血渍,只因他身上穿着的衣裳也是紫色的,是以若非留意,便不易看出。 此时此地,骤然见着如此诡异的人物,若非管宁在这半年之中,所见所闻,件件俱是惊人之事,只怕此刻已吓得不能举步了。 但他此刻却仍壮着胆子,伫立不动。只见这人一手拉着神幔,一手按着腰际,缓步走了出来,步履似乎十分沉重,面目亦是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只有双眼之中,还发着磷磷的光芒,但被这昏黄微弱的灯光一映,望之却更令人悚栗。 他将呆立在门口的管宁由上至下,由头至脚缓缓看了一遍,而管宁的目光,也在此时将他由上至下,由头至脚看了一遍,最后两人目光相对,管宁心中突地一动,觉得此人似乎相识,但仔细一看,却又完全陌生。他再仔细回忆一遍,不禁恍然而悟,原来此人竟和四明山庄之六角亭中,那突然现身一掌击毙囊儿的瘦长怪人,有一分相似之处。 刹那之间,他心中已动念数遍。这怪人望了他一遍,突又说道:“进来!” 管宁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只见这怪人的目光,也随着他身形移动,目光之中,仿佛有一种慑人的寒意,让人望都不敢望他一眼。管宁心中方正发毛,哪知这怪人颀长的身躯,竟缓缓坐了下来,“嘶”的一声,本已腐蚀的神幔,随着他的身形,落在地上。 于是管宁便立刻看到,神幔的灵台边,也盘膝坐着一个身穿酱紫长袍的老者,身材的高矮,虽看不清楚,但他坐在地上,却已比常人坐着的时候高出一头,可见他亦是身量特高之人。管宁目光动处,便立刻猜出,这两人便是名震武林的“峨嵋豹囊”。 但是,当先缓步走出的老者,怎的却是腰边空空,一无所有呢? 立时之间,管宁又想起昆仑黄冠门下倚天道人所说的话,他便也立时暗中寻思忖道:“这‘峨嵋豹囊’兄弟两人,前亦到过‘四明山庄’,是以才会在四明山庄中,遗失了自己的东西,而参与四明山庄中那件事的人,全都丧了性命,只有他两人仍然活着,他两人若非凶手,又该如何解释?” 于是他心念转变,却又不禁忖道:“但是那六角亭中突然现身的怪人,乍眼一看,虽与这两人有些相似,但仔细看来,却绝非同一个人呀!那么,那怪人又是谁呢?” 刹那间,他心中已将这两个问题反复想了数遍,却仍然得不到解答。这时已坐到地上的老人略微瞑目调息,说道:“瘦鹗谭菁,真的中了‘罗喉神针’,此刻在门外相候吗?” 管宁一定心神,肃然道:“正是。” 这老人似乎暗中叹息一声,转首去望他的兄弟,缓缓道:“老大,这事情如何处理?瘦鹗谭菁与我们还有些交情,这次我们误伤了他,总该伸手替他治一治吧?” 他说话的声音虽然极为缓慢,但却没有断续。管宁见他如此重伤之下,还能如此说话,心中不禁暗骇,这“峨嵋豹囊”兄弟二人不愧是在武林久享盛誉的一流人物。 被称为“老大”的老人仿佛伤势更重,闻言仍然紧闭着双眼,却在鼻中冷哼一下,缓缓道:“姓谭的受的伤我们来治,我们受的伤,却有谁替我们治呀?” 他说话的声音,竟更森寒,话中的含意,亦更冷酷。 管宁心中一凛,暗道难怪江湖中人将这两兄弟称为“七海双煞”,如今看来,这两人不但暗器奇毒,生性亦毒得惊人。若以这两人的性格看来,四明山庄中的惨事,也只有这种人才会做出。 一念至此,他不禁对这两人大生恶感。哪知“峨嵋豹囊”中的老大唐鹌,语声一了,却又长叹一声,缓道:“只是这姓谭的无缘无故挨了几针,若是叫他如此死了,也实在有些冤枉——”双目突地一睁,电也似的望在管宁身上,说道:“你就去把他带进来吧!” 管宁暗暗吐了口气,心中虽在奇怪,这人怎的突然变得有些人性起来。但他心中对此二人早具成见,是以此刻便也漫不为礼,闻言只是微一颔首,便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峨嵋豹囊”唐氏兄弟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带着火光消失,大殿又复转于黑暗,老二唐鹘突地叹道:“这娃儿倒有些志气,他见我们不肯替谭菁治伤,心中便有些不忿,可是——唉,他却不明白,我们受的伤,比谭菁还要冤枉得多哩。” 老大唐鹌冷哼一声,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我们兄弟想必手上血腥太多,一直没有报应,今日才会突然杀出这两个人来,莫名其妙地加害我们——老二,此刻你觉得怎样了?我——我自己知道已经快不行了,你要是还能走,你就先走吧!” 唐鹘亦自冷哼一声,道:“老大,你说的是什么话!我们兄弟,要死也得死在一起,何况——就凭这点伤,我们还未见得就死了哩。” 这兄弟二人在讨论生死大事,语气仍如此森冷,生像是此刻身受重伤,即将呜呼的人,不是他们而是别人一样。 唐鹌闻言长叹一声,又复闭上眼睛。这兄弟两人彼此说话都是那么冷冰冰的,其实兄弟之间感情却极深挚。 唐鹘口中虽在说着“死不了”,心里其实也自知无甚希望。他们虽然此刻仍在说话,但这兄弟两人一人腰边中了一剑,一人的伤势却在小腹边,这两处俱是要害,若非他兄弟两人数十年性命交修的功力,此刻只怕早已死去多时了。 谈话之间,管宁已一手掺扶着瘦鹗谭菁,一手拿着一盏铜灯,快步走了进来。唐鹘听到他的脚步声,眼也不抬,随手掏出个翠玉小瓶,抛向管宁,口中却又“罗嗦”一声,缓缓说道:“一半敷在伤口,一半吞到肚里。” 管宁目光动处,眼见玉瓶飞来,只是将右手一抬,反手去接,只觉手腕一震,而谭菁却已缓缓坐在地上。管宁心中更暗骇,这唐鹘重伤后仍有如此功力,他却不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鸾凤将死,其鸣仍亮,落日的余晖,也远比月光明亮。这“峨嵋豹囊”名震天下数十年,又岂是徒负虚名的人物可比的? 他心中一面思忖,一面将手中取自车厢的铜灯,放在唐鹘旁边的灵台上。瘦鹗谭菁此刻的神志已渐不清,但他却仍强自挣扎着道:“两位大德,我谭菁有生之年,永不相忘——” 唐鹘突地冷笑一声,缓缓道:“你忘不忘都无所谓,反正我兄弟也活不长了,此刻除非能立刻找到‘太行紫靴’门下所炼的‘续命神膏’,或许还能——” 哪知,他话犹未了,门外突地响起一阵清朗的笑声,齐地抬目望去,只见门外人影一闪,大殿中便已飘落下两个华丽的老者。 这两人身形一现,管宁立刻低呼一声,而“峨嵋豹囊”唐氏兄弟始终森冷如冰的面容之上,竟为之泛出一丝喜色。 第九回 绝地逢佳人 这两个华服老者身形落地,笑声不绝。一个身躯较长的老人朗声笑道:“想不到,想不到,我兄弟二人无意追踪,却成了你兄弟两人的救星。唐兄,十年不见,你们也想不到我们这两个老头子早不来,晚不来,却恰好在此刻赶来吧?” 这两人竟是“太行紫靴”门下的乐山、乐水两个老人。 唐鹘冷酷的面容,泛起了一丝笑容,缓缓说道:“方自说到‘续命神膏’,想不到‘续命神膏’便已来了。” 哪知老人笑声突地顿住,竟缓缓走到管宁身侧,突地伸出手掌,他掌出如风,电也似的向管宁右肩“肩井”穴上拍下。 这一个变故出于突然,更远在方才他两人突然现身之上。管宁大惊之下,挥掌一挡,哪知乐水老人掌到中途,竟突地手掌一反,向上斜划,劈手一把将管宁手中的玉瓶抢到手里。 瘦鹗谭菁尚未晕迷,见状大喝一声,但却无力出手。 乐水老人其实并没有加害管宁之意,他这一掌之击,不过是声东击西之计而已。管宁事出意外,猝不及防,竟被他一招得手,只见他身形倏又退到门边,仰天大笑起来。管宁大怒喝道:“你这是干什么?” 乐水老人大笑道:“你道我怎会突然跑到这里来?我就是为了要跟踪于你。我兄弟两人在王平口外的风雪之中,苦等了一个时辰,才看到你驾车出来,便在后面跟踪至此,否则,我两人又不是神仙,难道真的知道唐老大、唐老二受了伤,特地跑来救他们?” 唐鹌、唐鹘闻言,不禁齐地一凛,暗忖道:“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我方才救了谭菁,此刻便有人来救我。我若是不救谭菁,这乐氏兄弟只怕不会来救我,只是——他突地抢走这少年手中的瓶子,又是为什么呢?” 管宁剑眉一轩,怒道:“我与两位素无交往,两位跟踪于我,为的什么?这瓶药散乃是解救这位谭老前辈毒势之用,两位抢去却又为着什么?” 他虽知这两位老人武功极高,自己绝非敌手,但此刻说起话来,自觉义正词严,对这两位老人,便丝毫没有畏惧之心。 却见乐水老人笑声一顿,慢条斯理地缓缓说道:“问得不错,问得不错。老夫不妨告诉你,老夫之所以苦苦跟在你身后,是为了要探查出你那位朋友‘吴布云’的下落。老夫此刻抢来这玉瓶,也是为了要你将他的下落坦诚相告。” 管宁闻言一愣,他不知这两个老人苦苦找寻吴布云是为着什么。难道是寻仇报复?但他们年龄悬殊,身份各异,却又不似。 他俯首沉吟半晌,朗声又道:“两位如要找寻吴布云,两位只管自己去找好了,又何苦做出此等事来要挟呢!哼——这岂不是有失两位身份!” 他语声微顿,立刻又接道:“何况在下与那吴布云亦无深交,两位要问的事,我实在是无可奉告。” 乐水老人突又仰天大笑起来,笑道:“骂得不错,骂得不错。但老夫还要告诉你,你与那‘吴布云’一路同行,岂有不知道他去向之理?这点你想骗过别人,还有可说,你若想骗过老夫,嘿嘿——你且问问在座各位武林中人可曾有骗过老夫的?” 这乐水老人乃是江湖中有名的智者。他与乐山老人本是兄弟,虽然同是姓乐,但年轻时却非此名,直到近年,他方有这“乐水老人”之号,取的也无非是智者乐水之意。 他此刻说出这番话来,虽然有些狂妄,但却也是事实。 唐氏兄弟有求于他,此刻便一齐点首。瘦鹗谭菁心中虽不忿,但也只得冷哼一声,只觉自己脑海愈见晕眩,眼见就要不省人事。乐水老人目光一转,一扬手中药瓶,又自大笑道:“你若还是想故意推托,使得谭大侠性命不保,这责任可是完全在你,老夫是毫无干系。” 唐氏兄弟闻言,暗叹忖道:“人道乐水老人老奸巨猾,如此看来,他不想与终南结怨,是以此刻竟说出这番话来,将责任全部推到别人身上。” 管宁心胸之间,怒火大作,只气得面上阵青阵白,却说不出话来。 却听乐水老人又自笑道:“这玉瓶乃是老夫自你手中取来,你若不说出来,除非你能将它亦由老夫手中取去,否则——” 他话犹未了,管宁突地厉叱一声,身形顿向他直扑过去。 乐水老人哈哈一笑,脚步微错,长须飘飘,身形已自滑开七尺,将手中玉瓶又自一扬,笑道:“你若想抢走此瓶,实是难如登天。” 管宁此刻已将生死荣辱,俱都抛在一边,但觉心中怒火如炽,无论如何,也得将这玉瓶夺回,别的事以后再说。他身形方自扑空,脚跟一旋,便又如影附形般向那乐水老人横掠过去。 哪知身前突地人影一花,那乐山老人竟硬生生挡住了他的去路,双掌一推,管宁只觉一股掌风袭来,这掌风虽然不猛烈,却已使得身形再也无法前掠,只得停住。 管宁惊怒之下,却听乐山老人和声说道:“兄台先莫动怒,你可知道,我们要找寻‘吴布云’是为的什么吗?” 管宁闻言又为之一愕,但随即冷笑道:“这正是小可要向两位请教的。” 乐山老人微微一笑道:“此事说来话长,且有关本门隐秘,是以老夫才一直未便直告,只是……”他持须一笑:“老夫寻访‘吴布云’,不但绝无恶意,而且还有助于他,这点兄台大可不必置疑。” 管宁微一沉吟,忍不住问道:“难道那吴布云亦是贵派门下?” 乐山老人颔首笑道:“他不但是敝派弟子,而且还是敝掌教的独子。老夫如此说来,兄台想必能相信老夫寻访他实无恶意了吧?” 他语微一顿,又自笑道:“老夫还可告诉兄台,这‘吴布云’三字,实非他原来姓名。老夫本来也难以确定这‘吴布云’是否就是他,更不知道他取此三字的用意,但经舍弟加以分析之后,老夫才想起他从小便喜将‘我不说’三字,说成‘吾不云’,他取这‘吴布云’三字作为假名之意么——哈哈,想来也就是‘我不说我的名字’之意了。” 这乐山老人,和蔼诚恳,神色之间,更无半分虚假,让人听了,不得不相信他所说的话。 管宁闻言心中立刻恍然,但转念一想,却又觉得此事其中必多隐秘。那“吴布云”既是“太行紫靴”的掌门真人的独子,怎的见到他门中之人,却又那般惊恐,而且连面都不愿让人见着?他虽然不知道此事的真相,更不知道其中的是非曲直,但却觉得“吴布云”既与自己为友,自己便不该泄露他的秘密。 转目望去,盘膝坐在地上的瘦鹗谭菁,此刻上身前俯,深垂着头,竟像是已陷入晕迷之态,而那唐氏兄弟均闭目而坐,连看都未向这边看一眼,生像是全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一时之间他心中大感犹疑难决,不知该如何是好。自己若是说出了那“吴布云”的去处,岂非愧对朋友?但自己若不说出他的去处,那么眼看瘦鹗谭菁便得丧命,这么一来,“我虽不杀伯仁,但伯仁却因我而死”。他心中自更难安。 他想来想去,只觉自己此刻已处身于两难之中,无论自己如何去做,都将终身抱憾。但事已至此,却又别无选择余地。他俯首微一沉吟,心中断然下了个决定,目光一抬,朗声说道:“两位与吴兄之间究竟有何关连,在下毫不知情,但两位此刻既以人命相胁,在下却不能与两位一样,将人命看得如此轻贱,只是——哼哼,两位今日却教在下看清了所谓武林长者的面目。” 乐山老人面容一变,灯光之下,他目中似乎隐隐泛出一阵羞愧之色,那乐水老人却仍然面带笑容,缓缓说道:“阁下如此说来,可是要将他的下落相告了吗?” 管宁剑眉一轩,颔首朗声道:“正是,两位只要将解药交于在下,在下明日清晨定必将两位带到那吴兄面前。” 乐水老人吃吃一笑,道:“此话当真?” 管宁冷冷笑道:“在下虽不像两位俱是武林中德高望重之人,但却不知食言反悔一事,两位尽管放心好了。” 他此刻已立下决心,无论如何得先救了那瘦鹗谭菁的生命,然后再带两人到妙峰山外的毛家老店去,一起会见“吴布云”。这两人若对吴布云有何不利,他便要以死相争。要知道他此刻自觉今日一日之中,已做了两件有愧于那“吴布云”之事,那“吴布云”纵然有不是之处,他也会全力相助的。 乐水老人哈哈一笑,缓步走到瘦鹗谭菁身侧,当头一揖,含笑说道:“为着小弟之事致令谭兄久候,但望谭兄不要怪罪才是。” 伸手拔开那玉瓶的瓶塞,倒出些淡青药末,伸手一托谭菁下颚,将这半瓶药粉全都倒入他口中,然后目光一转,含笑又道:“谭兄的伤势,可就是在当胸之处?” 瘦鹗谭菁微弱地点头,乐水老人面带微笑,突地伸出右手,快如闪电,在谭菁下脊背一拍,瘦鹗谭菁大喝一声,管宁亦自变色怒喝道:“你这是干什么?” 却见这乐水老人右掌一拍之后,手掌一反一转,将另外半瓶药粉,亦自倒入掌中,却用左手的空瓶,往谭菁胸前一凑。 他这几下动作,完全一气呵成,端的快如闪电。管宁一声怒喝过后,方待抢步过去,只听“叮叮”几声微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入那玉瓶里,这乐水老人却在长笑声中,将右掌的药粉往谭菁胸前的伤口上一合,长笑着道:“谭兄身中之针,已被小弟震出,再加上唐兄解药,妙用无方,谭兄只要将息两日,便可无事了。”转过头向管宁笑道:“阁下不必担心,老夫岂有加害谭兄之理?就算有别人要对谭兄不利——哼哼,老夫第一个不会放过此人的。” 这乐水老人果然不愧为名传武林的智者,就这几句话中,不但方才的过失完全推诿,言下还颇有讨好拉拢这瘦鹗谭菁之意。管宁望着他纵声大笑的神态,心中又是气愤,又觉恼怒,只听他笑声渐渐微弱,方待反唇相讥,哪知一直瞑目而坐的唐鹌突地冷冷说道:“各位的事都办完了吧?” 双目一睁,目光闪电般射到乐水老人身上,滴溜溜一转,又道:“两位与我兄弟素无恩仇,两位如有相助之心,就请快将那灵药掷下。两位如无相助救我兄弟之心,而只是随意说说,那么,就请各位都出去,也让我兄弟死得安静些。” 这“峨嵋豹囊”说话的声音虽然极为微弱,但那豪气却仍然冰冷森寒,管宁听了心里不禁一凛,暗忖道:“这‘峨嵋豹囊’难怪会被人称做‘双毒’,此刻一见,果然毒得可以,也冷得可以。他们此刻性命垂危,求人相助,说话却仍是这副腔调,平日的为人,更可想而知了。” 乐水老人目光一转,哈哈一笑,道:“敝兄弟与两位虽然素无恩仇,但总算是多年故交。故友有难,敝兄弟岂有袖手之理?” 他一面说话,一面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碧玉盒子来,接着道:“这便是我太行祖门的师爷,昔年苦心炼制的灵药,近年已越来越少,我兄弟这次出来,也只是带得两盒而已,若非是……哈哈,若非是两位兄弟,只怕再也难得——” 他边笑边说,方自说到“难得”两字,突觉左肋风声一凛,大惊转身,眼前掌影一花,迎面拍来,变化仓促,他举臂一格,哪知手背突地一麻,他手中玉盒竟已被人夺去。 乐水老人再也想不到,此时此刻,竟会有人抢他手中的玉盒,见这人一击得手,身形便倏然而退,竟是那少年管宁!他再也想不到,管宁会有如此武功,他却不知道管宁武功虽不高,但所习的身法招式却全都是武林最上乘的功夫,是以才能在他猝不及防之下,夺去他手中的玉盒。 这一变故,尤在方才他二人夺去管宁手中的玉瓶之上。唐氏兄弟和乐山、乐水二老,一齐大惊,几乎同声大喝道:“你这是干什么?” 乐水老人惊怒交集,双掌一错,正待纵身扑上,却见管宁冷笑一声,打开了盒盖,送到嘴旁,大喝道:“你要是过来一步,我就将这盒中之药全吃下去!” 乐水老人身形一顿,心中又惊又奇。要知道这“续命神膏”,不但是太行紫靴门中的至宝,而且是天下武林梦寐以求的灵药。这玉盒虽小,但只要这玉盒中所贮灵药的十分之一,便足以起死人而肉白骨,无论是何门何派的刀创掌伤,只要还未完全断气,求得此药便可有救。乐水老人心疼灵药,见到管宁如此,便也不敢贸然出手,呆呆地愕了半晌,突地展颜一笑,身形不进反退,连退三步,哈哈笑道:“小兄弟,你这是干什么?你如有需用此药之处,只管对我说好了,又何苦如此……” 唐鹌、唐鹘,虽都是生性冷酷,喜怒不形于色之人,但此刻惟一可救他们性命的灵药,被人家夺去,心中亦不禁惊怒交集,但面色却仍森寒如冰。只听唐鹘冷冷哼一声,缓缓道:“这位小哥,如对我兄弟两人有什么不满之处,也只管说出便是,我兄弟两人虽然身受重伤,哼哼——” 他冷哼两声倏然住口,言外之意,自是“我兄弟虽然身受重伤,却也不会示弱于你。” 管宁目光如刀,凝注在唐氏双毒面上,望也不望乐山、乐水一眼,说道:“在下与阁下兄弟两位,素不相识,‘续命生肌灵膏’,虽然妙用无方,在下却也不需用此物。只是……” 他语声未了,唐鹘已接口道:“那么你如此做法,难道是存心要对我兄弟过不去吗?” 管宁冷冷一笑,沉声道:“在下如此做法,只是请教两位一事。” 乐水老人接口哈哈笑道:“原来这位小哥只是要请教唐氏双侠一事而已,那又何苦如此做法。大家虽然俱无深交,但总算都是武林同源,以后见面的日子还多,如此岂非要伤了彼此的和气?来来——” 他一面说话,一面抬起脚步,向管宁走去。 哪知,管宁目光突地一凛,冷冷喝道:“在下方才所说的话,阁下此刻,难道已忘记了吗?” 乐水老人干笑一声,停下脚步,却听管宁已自朗声接道:“在下本非武林中人,也不想涉足江湖的恩怨,只是在下却要请问唐氏双侠一句,那四明山庄中的数十条人命,两位该如何交代?” 此话一出,乐山老人、唐鹌、唐鹘,一齐蓦地一惊,虽服灵药,神智仍未完全清醒的瘦鹗谭菁,闻言亦自全身一震。要知道四明山中那件凶杀之事,不但众人俱有极深关系,而且是武林中人人关心之事。 乐山老人一惊之下,脱口问道:“四明山庄中的人命?难道在那四明山庄中惨死之人,与唐氏兄弟又有什么关系不成?” 管宁冷笑一声,朗声道:“四明山庄中惨死之人,不但与这唐氏兄弟有很大的关系,而且依区区所见,那些人纵然不是他两人所杀,却也相去不远——” 乐水老人双眉微皱,沉声道:“老夫虽然未曾参与此事,但听得江湖传言,却是那飘忽无踪,形如鬼魅的西门一白所为,小哥,你——你只怕弄错了吧?” 他一面说话,目光却已投在唐氏兄弟身上。昏黄的灯光之下,只见兄弟两人虽仍端坐如故,但胸膛起伏甚剧,苍白瘦削的面容上,也起了极剧的变化,心中不禁一动,立刻接道:“只是小哥你如另有所见,不妨说出来让大家听听,也许——也许——咳。” 他干咳了一声,转过头道:“反正此刻大家俱都无事,以此来消永夕——咳咳,也算是件趣事。” 他干咳数声,却始终未将自己对唐氏兄弟起了怀疑之意说出来。 管宁微喟一声,将自己如何误入四明山庄,如何见着那些离奇之事,如何埋葬那些武林高手的尸身,如何和那白袍书生一起走出四明山庄,如何又遇着了那翠衣少女,如何避开了“乌煞神针”,如何又遇着了公孙左足、罗浮彩衣、武当四雁、木珠大师,又如何到北京城……种种离奇遭遇都一一和盘说出,然后沉声说道:“上了那四明山庄之人,除了西门一白身受巨痛重伤,尚能侥幸未死之外,其余之人无一生还,但这‘峨嵋豹囊’却为何独能逍遥事外?若是他两人怕事未去四明山庄,但却有人亲眼所见,而且四明山庄中还有他们的‘豹囊’,我在庄前又险些中了他们的‘乌煞神针’。哼,他们虽想将我杀之灭口,却不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们事机虽密,却也有被人发觉的一日。” 他侃侃而言,只听得乐山老人、乐山老人、瘦鹗谭菁俱都连连变色。 乐山老人在他说话之中,已缓缓走到唐氏兄弟身侧,此际双目一睁,凛然望在唐氏兄弟二人脸上,虽未说话,但言下之意,却是:“你有何话说?” 谭菁知道自己师兄便是死在四明山庄,他虽然生性冷酷,但究竟兄弟情深,此刻目光中似要喷出火来,若不是伤势未愈,只怕他早已扑上去了。 唐氏兄弟对望一眼,那唐鹘竟喃喃低喟道:“好厉害的手段。” 目光一抬,在众人面上一扫,长叹道:“这位小哥如此说来,我兄弟真是百口莫辩。但此事之中,其实还另有跷蹊之处,各位如信得过我,我——” 哪知—— 他“我”字方自出口,窗外突地漫无声息地击入十数道乌光来,笔直地击向唐氏兄弟身上。 唐鹌、唐鹘惊呼一声,和声往下倒去。乐水老人心头一凛,双掌突扬,强烈的掌风,将这些暗器击落大半。 乐山老人大喝一声,平掌一击,“龙形一式”闪电般掠出窗外。乐水老人手足情深,生怕兄弟此去有失,便不及检视这些暗器是否已击中唐氏兄弟,一掠长衫,亦自跺脚飞掠而去。 这两人年龄已逾古稀,但身手却仍惊人,眨眼之间,便已消失在窗外的夜色之中。 管宁大惊之下,定神望去,只见乐水老人掌风空隙中飞过的暗器,虽未击中唐氏兄弟,但一沾地面竟“噗”的一声,发出火光来。刹那间,那已经破旧的神幔被点着,熊熊的火势,即将烧到那已自倒在地上的唐氏兄弟身上。 他惊恐之下,来不及多作思索,一个箭步掠到火势所在,脑海中闪电般转了两转,寻思该如何扑灭这熊熊火势。 哪知—— 就在他这一犹疑之间,窗外突地一声冷笑,并肩飞入两条人影。管宁全身一震,转目望去,只见两人一高一矮,全身黑衣,就连头面都一齐用块黑巾蒙住,只露出一双灼灼有神的眼睛,身形之快,宛如鬼魅,脚尖一沾地面,便又飘飘掠起,纵身过来。 此时此地,突然见着如此诡异的人物,管宁倒吸一口凉气,壮胆喝道:“你们是谁?意欲何为?” 身形较高的黑衣人阴恻恻一声冷笑,忽地反手击出一掌,可怜瘦鹗谭菁,伤势未愈,待见这一掌是击向自己脑门正中的“百会”大穴,却又无法闪避,狂吼一声,立刻尸横就地。 管宁心头一凉,只见这怪人一掌击毙谭菁,却连头也不回,冷冷说道:“我来要你们的命。” 他声音沙哑低沉,眼见火势已将烧在自己身上的唐氏兄弟,无力站起,方自就地滚到一边,听到这声音,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寒噤,颤声道:“又是你!” 这黑衣人阴阴一笑,道:“不错,又是我!” 呼的一掌,劈面向管宁击出。 管宁呆了一呆,直待掌势已将击在自己面门上,忽地想起那“如意青钱”秘笈中所载的一招来,左掌立刻向上一抬,右掌闪电般直切这人右掌脉门,他左掌一挡刚好挡住这怪人的掌势,右掌一切,部位更是妙到毫巅。 这黑衣怪人想不到面前这少年,竟会施展出如此神妙的招式来,手腕一缩,连退三步。管宁虽然习得秘笈上这种其妙无比的招式,却苦于运用不熟,又不能接连施展,是以一招展出,便无下招。这怪人见他忽然住手,摸不透他武功的深浅,也不敢再次出手。 唐氏兄弟见了这两个黑衫怪人,心中正自心惊肉跳,挣扎着坐起来,忽见管宁施出此绝妙的一招,心中大喜,只希望他能将这两人击败,哪知管宁却呆呆地愕住,他两人又不禁着急。那身形略矮的怪人突地轻叫一声:“大哥,上呀!”双掌一错,手掌一引,左掌又再斜挥,左掌又变掌为指,直点管宁左腰,右掌却已挥向管宁咽喉。 管宁心中方自盘算着该如何施出第二招,忽见此人攻来,他心头一凛,只觉四面竟仿佛都是这人的指风掌影,自己无论向何处闪避,都躲不过他那一指。 其实这一招虽然厉害,但那“如意青钱”上,却不知有多少招式可以将这一招轻易地化解,但是管宁不但想不起来,即使想起来也不会运用,只得向后一退。但他身后却是正在燃着的神幔,熊熊的火势,烫得他心神一颤。这时他前有敌招,后有火势,正是危如悬卵,他情急之下,右掌向右一挂,左掌向左一闩,身形乘势一冲—— 他情急之下,胡乱施出一招,施出过后,遂想起这一招也是那“如意青钱”中所载的妙着,仿佛叫做“铁栅栏”。这黑衣怪人眼看他已将伤在自己手下,哪知他右掌突地用“崩”拳一挂,左拳用“横”拳一闩,仿佛像是五行拳中的“铁索横江”,又仿佛像是太极拳中的“如封似闭”,但威力妙用,却仍在这两招之上,使得自己竟不能不收招而退。他又连退三步,愣了一愣,却也不知道这一招精妙的招式,究竟是何门何派的。 要知道“如意青钱”中所载的武功,俱都是武林绝传已久的绝技,这两个黑衣怪人虽然大有来历,武功很高,就凭管宁此刻的武功,十个也不是这两个的敌手,但管宁施出这两招来,却让这两人齐都愣了愣,更摸不透对手武功的深浅。 但火势越烧越大,这两人纵然再也不出招,就这样挡在管宁身前,管宁也立刻要被火势烧着,只是这两人方才用调虎离山之计,调开仁智双老,此刻便生怕他两人发觉受骗,立刻转来,是以这两人亦自不耐,两人私下交换了个眼色,正待一齐施杀手,速战速决,将对方伤在掌下。 哪知—— 窗外又是一声轻叱,竟又飞快地掠入一条人影来,神情匆忙焦急,一进来,更不答话,扬手一剑,斜斜向这两人挥来。他手中之剑像是甚短,但这一剑挥来,威力却颇惊人,只见碧光一溜,有如闪电,却看不清他这一剑的方向。 这两个黑衣怪人似乎也看出来人不是庸手,一人面对管宁,一人却回转身来,一掌劈向对方肋下,右腿突地无影无踪向下踢起,踢向对方的脉门。 管宁面对着这两个黑衣怪人,心中正自惊愕交集,忽见窗外掠入一个人影来,他只当是那两个老人已然转回,哪知他定眼一看,只见这人身影窈窕,一身翠衫,火光之中,满脸俱是惶急之色,瞟向管宁,焦急关切之色,满现于一双妙目之中。 原来这人竟是那一去无踪,但却时时刻刻俱在管宁心念中的凌影! 朔风凛冽,寒雪纷飞。 带着雪花的寒风,从这荒祠正殿四面破败的窗棂中吹进来,更助长了火的威势,破旧的神幔上,燃烧着的火势,刹那之间,已将房顶烧得一片焦黄,也已将伤及身受重伤的唐氏兄弟,以及被那突来的惊喜惊得呆住了的管宁身上。 他再也想不到凌影会在此时此刻突然现身,只见凌影手腕一旋,避开这身材较矮的黑衣人突地踢出的一腿,手中剑却顺势一转,立即斜挑而上,刷的,又是一剑,挑向对方的咽喉,一双秋波,却时时刻刻地瞟向管宁,目光中又是惶急,又是幽怨,却又是一种无法掩饰的情意。 那黑衣人虽然暗惊她剑式的狠辣快捷,但见了她面上的这种神色,心中不禁暗喜,双掌一分,突地从剑影中抢攻过来,口中喝道:“大哥,这妞儿不要紧,交给我好了,你只管对付那男的。” 手挥指点,瞬息间攻出数招,招式亦是狠辣快捷,兼而有之,叫凌影丝毫喘息不得。凌影心中又惊又慌,虽然一心想过去护卫管宁,但偏偏又无法分身,咬紧牙关,挥动短剑,但见碧光闪闪,恨不得一剑就将对方杀死。 要知道剑为百兵之祖,载于拳经剑谱,都有着一定的规格长度。 但凌影掌中的这口碧剑,却比普通剑短了不止一半,竟橡是一柄匕首,平时藏在袖中,这正是“黄山翠袖”仗以成名的武器,剑法完全是以快捷凶险见长,传自初唐的女中剑侠“公孙大娘”。此刻凌影惶恐之中,更将这本已凶险无比的剑法,施展得比平日还要凶险三分,招招式式,都直欺入对方的怀里,直似近身肉搏。 管宁目光动处,只看得心惊胆战,几乎忘了身前还有一个人在,口中连连喊道:“影儿,小心些,小心些……” 他语声未了,忽听身后的唐氏兄弟拼尽全力,大喝一声:“你小心些。” 管宁心头一跳,只见那叫做“大哥”的黑衣汉子,已自漫无声息地欺了过来,劈面一掌向管宁迎面打来。管宁虽已惊觉,但发觉已迟,眼前这一掌劈来,竟是无法闪避。 哪知黑衣汉子掌到中途,突地身形一闪,又退了回去。 管宁心中不觉大奇:“他这是干什么?难道他无法伤我!” 他却不知这汉子方才被他无意施展出的一招绝学惊退,此刻虽又攻来,但心中丝毫不敢大意,是以这劈面一掌,原是虚招。 他一招击出,却见管宁仍然动也不动地站在当地,只当管宁识破了他这一招的虚实,心中不禁又为之一惊:“这少年武功经验怎的如此老到?” 身形一缩,竟又退了三尺,露在蒙面黑巾之外的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管宁,实在不知道这少年的武功深浅,更不知道这少年的身份来路。 火势更大,竟已将屋顶燃着,管宁与那叫做“大哥”的黑衣汉子面面相对,心里在七上八下地估量着对方的心意,而管宁心中,只望凌影能够得胜。 他偷眼望去,只见一团碧光裹着一条人影,似乎凌影已占上风,心中不禁暗喜,他却不知道凌影此刻心中正是惊恐交集。原来,她招式虽狠辣快捷,但这黑衣汉子似对她的招式颇为熟悉,无论她施出多么诡异狠辣的招式,却都被对方轻轻化解了开去。 她心里又惊又奇:“这黑衣汉子是谁?怎的对我的剑法如此熟悉?” 幸好她身法轻灵,招式上虽被对方占得先机,但一时之间也不致落败。 “峨嵋豹囊”唐氏兄弟一生称雄,此刻却落得这种状况,两人俱都是武功高强,经验老到之人,心中已知道自己是凶多吉少,熊熊的火势,虽还未伤到他们身上,但炙热的火焰,却已使他们有一种置身洪炉的痛苦。 唐鹘暗叹一声,突地振起精神,叫道:“我兄弟生死不足惜,兄台也不必这般护卫于我等。” 那叫做“大哥”的黑衣汉子目光动处,只见管宁仍然动也不动地站在地上,面上似是木无表情,他自然不知道管宁此刻正是心慌意乱,五中无主,还只当这少年艺高人胆大,有着超人的谨慎功夫。原来这黑衣汉子一生深沉谨慎,此刻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听到唐鹘的话,方自立刻接口道:“是了,我与你毫无冤仇,何必来蹬这浑水?”言下之意,自是叫管宁快些走路,自己便也不难为他。 哪知唐鹘却冷笑一声,又道:“我兄弟死后,只望兄台能替我兄弟到四川唐家去通知一声,叫本门中人为我兄弟复仇。” 那黑衣汉子目光灼灼,望向唐氏兄弟,闻言亦自冷笑道:“对极,对极,你若如此做,就也算得是无愧于他兄弟二人,何苦多管闲事?” 他两人轮流而言,说话的对象,却都是冲着管宁一个人。那黑衣人一心想将唐氏兄弟杀死,却并不怕他兄弟二人寻人复仇。他不知道管宁功力深浅,不愿贸然动手,是以此刻说出这种话来。 却听唐鹘又道:“只不过我兄弟还有一事,若不说出,实在死不瞑目,那便是……” 黑衣汉子大喝一声:“要死就死,多说什么!”身形微动,似又将欺身扑上。 哪知…… 管宁却突地大喝一声:“停住!” 黑衣汉子一惊之下,果然停住脚步,管宁见了,心中大喜,暗道:“这家伙果然有些畏惧于我。” 要知道管宁本是绝顶聪明之人,起先虽在奇怪,这黑衣汉子为什么空自满眼凶光,却不敢上来和自己动手。 后来他想来想去,心中突地一动,忖道:“难道是这汉子见了方才我施出的那一招,以为我身怀绝技,是以不敢动手?” 是以他此刻一声大喝,黑衣汉子身形一顿,他便越发证实了自己的想法,故意冷笑一声,缓缓说道:“我与这唐氏兄弟非亲非故,本不愿多管你等闲事,何况我一生最不喜欢凶杀之事,是以方才手下留情,也不愿伤害到你,你若真的逼我动手,那么……哼哼!” 他语声故意说得傲慢无比,但心中却仍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这一番话,能不能吓得住人家。 哪知道他这一番信口胡诌,不但说得极为逼真,而且还直说到别人心里。那黑衣汉子听了,目光果又一变,心中暗忖:“我起先一掌劈去,平平无奇,但却留下极为厉害的后招,但是他只左掌一扬,右掌一切,不但以攻为守,妙到毫巅,而且竟还封了我预留的后着。” 他心念一转,又忖道:“到后来他施出的那一招,既非五行拳中的‘铁索横江’,又非太极拳中的‘如封似闭’,但却兼有这两招之长,能守却又能攻,这两招式之诡异奇妙,当真是令人闻所未闻。但是他明明占得先机,却不乘势而攻,想来真的是手下留情。” 他心念思忖之间,那边正自激战得难分难解的两人,亦自听到管宁方才所说的话。凌影对管宁的武功知之甚详,听到管宁说出这种俨然是绝顶高手的话来,心中既惊又怪却又惶急,面上自然也就流露出来。 那身量较矮的黑衣汉子见了她面上的表情,心中突地一动,双掌连挥,切、抓、点,攻出四招,口中大喝道:“大哥,你莫听他的鬼话,他根本是银样蜡枪头,经不得打的。” 其实他心中亦无十分把握,此番说的不过是诈语而已。 管宁听了,心头不禁一凉,但他知道这是自己的生死关头,背后火势虽然炙得他火烧毛燎,心中虽惊恐,但面上却丝毫不露出一丝神色,突地仰天大笑几声,朗声说道:“经不得打的……哈哈!哈哈!”他一连狂笑了四声,笑声突地一顿,冷冷说道:“我若是右掌自左而右,划向你胸乳之间,左掌横切,切向你的腹下,让你明明以为……” 他语声未了,那身材较矮的黑衣人,已又抢口喝道:“你胡吹些什么,这算是什么厉害招式?” 管宁目光仰视,望也不望他们一眼,负手而立,冷笑说道:“我右掌明明是以指尖划向你右乳上一寸六分属肺经的‘右上血海穴’,但是我手掌挥处,其实却是点向你左乳上一寸六分属肝经的‘血海穴’,然后手腕一抖,乘势又点向你属厥阴肝经的‘左期门穴’处。”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语声顿也不顿地往下接着又道:“我左掌明明是横切你脐下三寸,小肠之幕的‘关元穴’,其实左肘一回,却撞向你大横肋外,季胁之端,骨尽处,软肉边,脐上三寸,左去六寸,属足厥阴肝经的‘章门大穴’,而左掌乘势一扬,却反掌挥上,你此刻若想避开我右掌,必定向左后方退去,我左掌这一挥,正好拍你喉结下一寸的‘天突大穴’,以及‘天空穴’再下一寸六分的‘璇玑大穴’,而右掌恰好在此时圈回,点向你手厥阴穴,属心包络,腋下三寸,乳后三寸,着胁直腋,揿胁间的‘天池穴’。” 他顿也不顿,想也不想,一口气说到这里,方自冷笑一声,道:“这简简单单的一招,我脚都可以不动,请问你如何抵挡?” 要知道他本是过目成诵的九城才子,早已将“如意青钱”上的秘技背得烂熟,真正动起手来,虽因动手经验,与武功根基之不足,是以不能将之随意施展,但此刻由口中说出来,不但全都是武功上的绝妙招式,而且对于穴道位置的分辨,更像是了如指掌,全都是武林人梦寐以求的内家绝顶要诀。 这一番话不但听得那黑衣汉子目定口呆,冷汗直流,便是唐氏兄弟也听得两眼发直,就连明知他武功平常的凌影,听了心中也不禁又惊又喜,心里竟也怀疑起来:“他莫非是身怀绝技,故意深藏不露?” 这其间一切事的变化,都是随着在场各人心理的变化而发生,而心理之变化仅是一瞬之间事,但笔下描述却费事颇长,但当时却极快。 就在这刹那之间…… 一直交手未停的凌影,方自施出一招“神龙驭风”,左肩突地一震,“啪”的一声,竟被那身材颇矮的黑衣汉子击了一掌。 她只觉肩胛之处痛彻肺腑,不由自主地“哎哟”一声,呼出声来,只是她多年苦练,虽败不乱,右掌碧剑招式仍未松懈而已。 而那叫做“大哥”的黑衣汉子,口中虽在纵声狂笑,藉以扰乱唐鹘的语声,但心中却在转念头。他见到管宁仍然站着不动,心中又已有些怀疑:“这少年怎的不来阻止于我?” 此刻凌影一声惊唤,却使得他心念又自极快的一转,忖道:“呀,我莫要被这少年愚弄了,想这女子与他本是一路,他怎的不加援手,除非……” 这心念在他心中一闪而过……凌影惊呼方自出口。 管宁心中方自一惊,唐鹘口中方自说到“那便是……” 这黑衣汉子“大哥”口中突然厉叱一声,身形暴起,刷地扑向唐氏兄弟,双掌齐出,呼的一声。 风助火势,管宁衣角一扬,沾上火苗点点,他根本未曾感觉,咬牙跺脚,一个箭步窜过去。 只听唐氏兄弟接连两声惨呼。管宁心头又一颤,扬手一掌,向那身材较矮的黑衣汉子击去。“大哥”厉声狂笑。 凌影惊呼一声:“小管,你莫动手!” 又是呼的一阵狂风,火舌卷上了“峨嵋豹囊”唐氏兄弟的尸身。 黑衣矮汉阴恻恻一声冷笑:“原来你真的是银样蜡枪头!”翻身一掌,他已自管宁一掌后来的掌风之中,发现这少年还是不行。“啪”的一掌,两掌相交。 “大哥”厉笑之声未绝,微拧身形,掠向管宁。管宁只觉掌心一热,尽力一震,蹬蹬蹬,退后三步。 凌影惊呼一声,青锋连环,剑花如雪,刷刷刷刷,一连四剑,将黑衣矮汉迫退一半,纤腰猛拧,刷的掠向管宁。 “大哥”厉笑中,掠到管宁身侧,伸出手掌,当胸拍去。管宁大惊之下,方待急闪…… 凌影娇声中,已自掠了过来,青锋一领,刷的劈下。“大哥”掌方递出,寒光已至。他不求伤敌,但求自保,身躯微斜,反腕斜剪,四指如剪,剪向凌影的脉门。 管宁惊魂初定,站稳身形。凌影腕肘微缩,反腕又是一剑,身躯藉势一转,挡在管宁身前。黑衣矮汉冷笑一声,一掠而至。 管宁目光动处,大喝一声,猛力一窜,挡住黑衣矮汉的来势,连环击出双拳,势如疯虎。他这几拳完全不合章法,但却是拼了性命击出,再加上他此刻内力已非昔比,是以方才接了人家一掌,并未受伤,是以这几拳竟亦风声虎虎。 黑衣矮汉愣了一愣,只当他又使出什么怪招,身形微退,目光一闪,只见管宁这几拳空门露出,不禁冷笑一声,左掌一扬,右掌缓缓划了个圆弧,突然“刷”的一掌劈下。 管宁连环击出数拳,拳拳落空,忽见人家一掌劈来,竟容容易易地从自己双拳中直劈而下,他忽地身躯后仰,胸中忽有灵光一闪,左右双拳,各划了一个圆弧,交挥而出,右腿乘势一踢,右掌忽地一顿,变掌为指,疾点而出。 这一招三式,快如闪电,攻守俱兼,时间、部位,莫不拿捏得妙到毫巅,他生死交关之下,竟又施出一招妙绝天下的高招。 黑衣矮汉一掌劈出,满心以为手到擒来,哪知肘间突地微微一麻,他大惊之下,猛见对方三式俱来,刷的,“金鲤倒穿浪”,后掠五尺,定了定神,只觉背脊已出了一身冷汗。 那边凌影剑光纵横,正和“大哥”斗在一处。她左肩已受微伤,多少影响到一些招式的施展,而她就在这眨眼间,又似乎发现这叫做“大哥”的黑衣汉子,身手还比自己方才的对手高明。她不禁暗中长叹,只道今日自己与管宁都是凶多吉少。哪知几个照面一过,她竟觉得自己与这“大哥”动手,竟似乎要比方才轻松得多。她心中不觉大奇,但心念一动,却又立刻恍然。 原来“大哥”武功虽高,对凌影这种江湖罕见的剑法,却不熟悉,是以动手之间,便得分外留意,而另一黑衣汉子却似对她所施展的剑法了如指掌,是以着着都能抢得先机。 一念至此,剑势一领,身形展动,身随剑走,剑随身发,左臂虽不能展动,但右掌这口剑专长偏锋,刹那之间,但见青锋剑影,有如满天瑞雪,剑式竟比方才还要激烈几分,可是她心中却仍不禁暗自寻思。 “那较矮些的黑衣汉子究竟是谁?他怎的会对我剑法的招式如此熟悉?”原来“黄山翠袖”一脉相传的剑法,不但武林罕睹,而且简直是绝无仅有,武林中知道此路剑法的人,可说少之又少,是以凌影此刻心中方自大起怀疑,但想来想去,却也想不出头绪。 而这一切事,却亦是发生在刹那之间的。 风声、火势、娇叱、惊呼、剑光、人影、拳风、剑啸。 突地。 轰然一声! 一条本已腐朽的屋梁,禁不住越烧越大的火势,带着熊熊烈焰,落了下来,刹那之间,但见…… 木石飞扬!尘土弥漫!风势呼啸!烈火飞腾!剑光顿住!人影群飞! 砂尘……砂尘……砂尘……砂尘…… 火!火!火!火! 在这漫天的砂尘与烈火之中,管宁、凌影,依墙而立,穿过火光,举目望着站在对面墙角的那两个黑衣汉子,心中怦然跳动,烟尘与烈火飞扬,但是,方才舍生忘死的拼斗,此刻都已在这跳动与飞扬之中平息。 静寂……风声呼啸……一条颀长秀美的人影,突地了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熊熊的火势,映着她如雾云鬓,如花面靥。 “谁是门口那辆马车的主人?” 声音娇柔,但却冰冷,每一个字都生像是由地底涌出来似的。管宁心头一震,转目望去,却见那当门而立的人影,赫然竟是“绝望夫人”! 她缓缓地移动着目光……目光掠向管宁,管宁颔首沉声道:“在下便是!” 她目光依然移动着……目光掠向凌影,凌影竟微微一笑,她竟也微微一笑。管宁大奇:“她俩竟然是认得的!” 她目光依然移动着……目光掠向那两条黑衣汉子,然而……那两条黑衣汉子却已在她目光到来之前,齐地跺足纵身,穿窗而去,眨眼之间,便已在沉沉夜色之中消失无影。 绝望夫人冷冷一笑,突地回过头来,道:“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被火烧的滋味可当好受?” 罗袖一拂转身走了出去。管宁怔了一怔,转目望去,只见凌影也正在望着自己。他心里一动,竟又忘了熊熊火势,忘情地想去捉凌影的手,口中道:“影儿,我……真想不到你来了。” 哪知凌影将手一甩,竟又不再理他,转身掠出门外。管宁愕然道:“难道我又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她?” 其实他虽聪明绝顶,却又怎猜得到少女的心事? 他垂首愣了半晌,心中越想越不是滋味,长叹一声,走出门外。一阵风吹过来,他陡然一凛,定了定神,背上有些火辣辣的烧痛,原来他方才背火而立,火虽未将他烧着,却已烤得他不轻,只是他那时心情紧张,却根本没有注意到。 颓败祠堂,在他身后烧得必必剥剥的声音,他走出门外只觉得千种懊恼,万种失意,齐地涌上心头,心中暗道:“管宁呀管宁,你到底做了些什么?唉……” 大步走了两步,只见那辆本来停在门口的马车,已远远牵到路边,还有一辆马车,停在这辆车旁,正是那少年“吴布云”的车子。凌影坐上车辕,似乎正在和那绝望夫人含笑说着话,见他来了却陡然将脸一板。他心里又气又恼:“你何苦这样对待我!” 于是故意不望她,走到绝望夫人面前躬身一揖,大声道:“多谢夫人相救之德……” 绝望夫人微微一笑:“你只怕谢错人了吧?救你的人又不是我。” 凌影鼻孔里哼了一声道:“我又不是救他的。” 管宁愣了一愣,心中又自暗叹一声道:“多谢夫人将这辆车送回,我……在下……” 他心里又是失望,又是气恼,虽然心里有许多疑问,但却一件也不想提起,只想快些见着吴布云办完正事。一时之间他只觉无话可说,心想:“我虽不是你救的,但车子总是你送回的吧!那么我谢你一谢,然后就走。”哪知绝望夫人却又微微一笑,道:“车子也不是我送回来的。若不是这位妹子,只怕此刻我已驾着你的车子到了北京城了。” 凌影鼻孔里又哼了一声,道:“这种不识好歹的人,根本就不要和他多话。” 管宁愣了一愣,心想:“我何尝不识好歹来了?” 却听绝望夫人接道:“非但你不必谢我,我还得谢谢你才是。若不是你,我哪里找得着这个,我得要谢谢这位妹子,若不是她,只怕……” 她轻轻一笑,只见她笑如清莲初放。她见管宁和凌影各将目光偏在一边,故意不望对方一眼,心里觉得好笑,但想到自己,又不觉有些黯然。语声一顿,呆了一呆,方自展颜笑道:“不但我要谢谢这位妹子,只怕你也应该谢谢这位妹子呢!” 凌影眼眶一红,回过头去,伏在辕上。她为了管宁当真是受尽千辛万苦。方才管宁在危难之中,她又奋不顾身跑去相救,但等到事了,她心里却又想:“你对我那样,要帮别人来杀我,我却这样……” 心里火气又上来了,转头走了出去,故意不理管宁,其实心里却又希望管宁追过来陪话,好让自己平平气。 她却不知道管宁初涉情场,哪里知道她这种少女的微妙。她也不想是自己先不理人家的,此刻见了管宁不理她,想到自己所吃的苦,越想越觉委屈,眼眶一红,竟伏在车辕上啜泣起来。 管宁这倒更弄不懂了,眼望着绝望夫人,好像要她告诉自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绝望夫人一笑走到凌影身侧,轻轻抚着她的肩膀道:“妹子,你别哭。有什么人欺负了你?姐姐替你做主。” 管宁心中恍然,大怒忖道:“原来是有人欺负她了,难怪她如此委屈。” 心里只希望凌影快些将那欺负她的人说出来。 哪知凌影一掠秀发,手指一伸,竟笔直指向他的鼻子。 “他欺负了我。” 她泪痕未干,朱唇轻咬,但是满脸又怒又恨的神色。 管宁心里却一惊:“我几时欺负她了?” 瞪着眼睛,张开嘴巴,作声不得。绝望夫人见着他的样子,心里忍住笑道:“原来是他欺负了你,姐姐替你报仇。” 却听凌影噗哧一声,竟也笑出声来,原来她见了管宁的样子,也忍不住要笑。绝望夫人秋波一转,唷了一声,噗哧笑道:“原来你们是闹着玩的呀,幸好我还没有动手,不然的话,只怕妹子你反而要来找我报仇。那才叫做冤枉哩。” 凌影面上又哭又笑,心里的委屈,却早已在这一哭一笑中化去。她狠狠地瞪了管宁一眼。管宁此刻纵然真呆,心里却也明白了几分,但觉心里甜甜的,走过去当头一揖,含笑道:“影儿你莫见怪,都是我不好……” 凌影心里早已软了,但嘴上却仍是硬的,竟又一板面孔,道:“唷!这我可不敢当。管公子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千万别向我陪礼,我可担当不起。” 管宁忍住笑道:“是我不好,我不该时常欺负你,故意不睬你……” 话声未了,他自己忍不住笑了,肩上却着了凌影一拳。但凌影这一拳却无内力,更无外劲,正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打在管宁身上,管宁非但丝毫不痛,反而笑得更厉害了。 绝望夫人见到这一双少年男女打情骂俏的样子,回头望望那辆大车,车里正卧着晕迷不醒的西门一白,她忍不住幽幽一叹,回转头向车内望了一眼,轻轻道:“红儿,大爷的脉息可还好吧?” 车里面一个甜甜的声音道:“大爷睡得很熟,夫人你放心好了。” 管宁与凌影四日相投,心里但觉方才的千种懊恼,万种失望,此刻却成了千种柔情,万种蜜意。哪知凌影却又一板面孔,道:“你望我干什么?” 管宁一愣,却见凌影目光一斜,樱唇一撅,轻轻骂道:“呆子!” 管宁顺着她目光望去,见到“绝望夫人”沈三娘的神情,不禁暗骂自己:“我怎的如此糊涂,明明知道绝望夫人便是那白衣……西门一白的……夫人,先前竟想不出来。” 此刻他对一切事虽已恍然,但有些事却仍要用心思索,于是也走了过去道:“夫人,那白……西门前辈的伤,大概不碍事的,他已服下‘翠袖护心丹’……” 沈三娘回头淡淡一笑,道:“我知道,这些事那位妹子都已跟我说过了。” 她语声一顿:“听说一白的脑筋……唉,有一些迷糊了,什么事都不记得,是吗?” 管宁颔首一叹,道:“若是西门前辈的记忆未失,那么什么事都极为清楚了。” 沈三娘目光又呆呆地望在车里,缓缓道:“但是我相信一白不会做出那种事的……”突地回过头:“你说是吗?” 管宁叹道:“我如非此种想法,那么……唉,夫人,这件事的确错综复杂,直到今日,我仍然茫无头绪,而且越来越乱。体来我以为此事乃‘峨嵋豹囊’所为,哪知……他两人此刻却又死了……” 凌影早已走了过来,依然站立绝望夫人身侧,此刻突地插口道:“这件事虽然错综复杂,但只要弄清几件事,一切便都可迎刃而解了。” 管宁目光一亮,急道:“一些什么事?” 凌影缓缓扳着指头道:“第一件,我们该弄清西门前辈是中了什么毒?什么时候中的毒?又是中了什么人的毒?第二件,我们该弄清他的记忆怎的失去的?第三件,我们最好能将他的记忆恢复过来……” 她一本正经扳着手指头,缓缓说着。管宁听了,却只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忍不住接口道:“是极是极,我们最好能算个卦,将凶手算出来。” 沈三娘心中虽然烦恼,但此刻却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 凌影一愣,气道:“怎的,我说错了么?” 沈三娘见了她的样子,柔声道:“妹子,你没有说错,但是你说的三样,却都是茫无头绪可寻,他所说的茫无头绪,就是指的这些事呀!” 凌影秋波一转,想了一想,不禁红生双颊,恨恨对管宁道:“好,我又说错了,管才子,你聪明,你倒说说看。” 凌影樱唇一撅,像是又生气了,管宁忙道:“你说的全对,但这些事除了第一件‘西门前辈是中了什么毒?’还有希望查出之外,别的事的确茫无头绪。” 他心念一转,突地想到“峨嵋豹囊”临死之际所说的那些话,心中好像蓦地捕捉到一些什么,目光一垂,竟突地沉思起来。 凌影柳眉轻颦,似乎又想说什么,却被沈三娘轻轻一摆手阻止住了。只见管宁俯首沉思半晌,突地抬起头来,沉声道:“我此刻像是有一些头绪,只是我一时还未能完全抓住。” 沈三娘微微笑道:“你且说出来看看。” 凌影忍了半天,此刻忍不住道:“我们可以找个地方去避避风,坐着说好吗了我……我实在累了。” 沈三娘微一叹,道:“也真难为了你,是不是有好几天没有睡了?” 凌影垂下目光,轻轻点了点头,道:“这些日子,我一直睡得不够。” 管宁痴痴地望着她,刹那之间,只觉心中浪潮汹涌,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轻轻道:“你是不是一直在暗中守望着我……” 凌影一甩手,轻轻啐了一声,娇靥之上,却又满生红霞。 沈三娘叹道:“这位妹子对你……唉!真是少有。我也得感激她,若不是她,只怕我今日也看不着一白了。” 管宁心中一动:“影儿,那些刀剑和耳朵,可是你送进去的?” 凌影秋波一转,忍不住噗哧一笑,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一样。 管宁奇道:“你笑什么?” 凌影道:“等会再告诉你,现在天都快亮了。” 她话声未了,管宁心头突地一震。 “天快亮了,天快亮了……”突地掠上马车,道:“快走,快走,再迟就来不及了。” 突又掠下车,走到另一车旁,打开车门一望,只见公孙左足还安然卧在里面,松了一口气,又掠上马车。 “快走,快走,再迟就来不及了。” 同样的一句话,他却一连说了两次,而且神态更是慌乱。 凌影大奇,问道:“你瞧你,干什么呀?慌成这副样子。” 管宁道:“我与一人明日午前,约在妙峰山见面,再迟就赶不及了。” 凌影笑道:“是否就是那个撞你车的人?” 管宁一愣:“原来你也看见了。” 凌影笑道:“我非但看见,而且还忍不住要出手哩……你们那时真有些大意,什么人在你们旁边,你们都不会发觉的。” 管宁心下大为感动,暗叹忖道:“原来她真的一直跟着我。” 却听沈三娘突地冷笑一声,说道:“不但他们那时有些大意,只怕我们此刻也有些大意哩!” 凌影、管宁俱是一愣。 只见,沈三娘目光阴寒地望着路旁的枯树的阴影,冷冷又道:“只不过若有人要把我沈三娘当做瞎子,那他就错了。” 她语声一顿,突地大喝道:“朋友,还不出来!” 第十回 车座下的秘密 但枯木阴树中,却仍无声音,沈三娘柳眉一轩,目光之中,突地满布煞气,管宁心中一凛。 “看她平日娇笑之态,有谁会知道她发怒之时,竟是如此可怕。” 只见她身形方自微微一动,枯木阴影之中,已自缓缓走出两个人来,却正是那仁智二老。 管宁、凌影对望一眼,心中既是惭愧,又是佩服,耳听沈三娘冷冷地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你们两位。我真没有想到年高望重的仁智双老,也会……” 语声一顿,身影突地飘飘掠起,凌空一转,横飞丈余,向另一方向掠去,口中一面喝道:“你也给我站住!” 倏然一个起落,身形便已远去,轻功之妙,端的惊人。 仁智双老对望一眼,似乎在暗中庆幸自己没有逃走。管宁心中亦是大为惊服,这绝望夫人看来弱不禁风,却有如此身手,一面却又暗中奇怪:“还有一人,会是谁?” 对于仁智双老伏在暗处,却并不奇怪。 他知道两人一心想自己带他们去找那少年“吴布云”,是以方才追了半天,没有追到,就折了回来,只是他们看见自己和绝望夫人在一起,是以不敢现身,只得隐在暗处。但暗中居然另外还有一个人,却令他料不透了。 “难道是那个黑衣大汉?”他心中暗忖:“若是他们,那可好了,我只要能见着这两人的真面目,那么……” 他心念方转,只听乐水老人冷冷笑道:“阁下方才所说的话,是否算数?” 管宁剑眉一轩,朗声道:“小可从来不会食言背信,两位只管放心好了。明日午前,我一定带两位去见那‘吴布云’之面。” 远处隐隐有娇叱之声传来,像是绝望夫人已和人动手。凌影微微一皱眉,道:“我去看看。”刷的掠起身形,倏然两个起落,亦自掠去。 仁智双老对望一眼,乐水老人突地身形一动,掠到马车前,探首一望,脱口呼道:“果然是他,他果然真受了伤。”乐山老人长眉一耸,亦自掠了过去。管宁心中一惊,却见马车内突地一声娇叱,道:“滚开。” 数十点光雨,电射而出,仁智双老大惊之下,袍袖一拂,身形闪电般倒退数尺。乐水老人喝道:“你这丫头,怎的如此毒辣!” 车厢内冷笑一声,又自叱道:“毒辣又怎的?” 人影一花,那身着红衣的垂髫少女“红儿”,已自掠了下来,叉腰冷笑一声道:“是他又怎的?受了伤又怎的?难道你们还敢怎样么?” 仁智双老面上连连变色,俯首一看,夜色中,只见满袖俱是银星,心中不禁一寒,知道自己方才若不是用这袍袖一拂,那么纵然退得再快,只怕也免不得要挨上几下。 他们方才隐在暗处,隐隐听到几句言语,便猜想车中之人,可能便是受了伤的西门一白,此刻一见,果然不错。要知道天下武林中人,大都将西门一白视为仇敌,这仁智双老自然也不例外。只见乐水老人目光转了数转,突地缓缓道:“那么,你明天一定可以带我见他吗?” 此时此刻,他突又说出这句话来,说得完全不是时候。管宁方自一愣,却见他语声未了,突地冷笑一声,拧转身形,扬身一掌,击向红儿,身形亦自闪电般扑了过去。 要知道这西门一白在武林的地位,端的无与伦比,若是谁能将他杀死,那么,此人虽然是藉藉无名之辈,也立刻会变得名扬四海。 乐水老人一见这西门一白果是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地卧在车内,心中动了杀机,心想:“那沈三娘此刻不在此处,我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杀了这西门一白,然后再将那少年劫走,这小丫头暗器虽歹毒,武功谅也挡不住我全力一击,等到沈三娘回来,我已走了。何况,纵然她追了上来,我兄弟两人全力和她一拼,也未必畏惧于她。” 这念头在他心头闪过,也便立下了主意,口中随意对管宁说了两句话,以做掩护,暗中却早已满蓄真力,准备痛下毒手。 此刻他身形闪电般掠去,掌风如排山倒海击来,红儿大惊之下,横掌一挥,准备拼死接他一掌。管宁心头一震,要想阻挡,却已不及。乐山老人心性虽较为仁厚,但对西门一白却也存有怀恨之心,更不会去拦阻他兄弟的行事,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之间…… 管宁长袖突地一挥,闪电般后掌一扬,击向那匹套车的健马。他暗器手法虽不高,但击人不够,击马却有余。 “砰”的一声,击中马背的“暗器”也自落在地上,竟是那内贮“续命神膏”的碧玉盒子。 “砰”的一声,那匹马背上果然着了一记,只听一声惊嘶,这匹马竟扬起四蹄,向前奔去。 原来方才那两个黑衣汉子突然出来,他一惊之下就将这玉盒藏在袖中,方才动手之际,这玉盒虽小,却在他袖中动来动去,甚是不便,还险些掉出,幸好他动手时间不多,但他心中已在暗中埋怨它的碍事,却想不到这碍事的东西,到此刻竟派上了大用场。 乐水老人一掌击去,只见红儿挥掌来挡,他心中暗骂一声:“找死!”手掌一震,只将红儿震得娇呼一声,“噗”的坐在地上,还幸好乐水老人到底见她只是个小女孩,未真的施下毒手。 但她这一跤跌在地上,也觉手腕如折,屁股发痛,心中突地一惊,暗忖着:我身后明明是马车,怎的我却会跌倒地上?回头一看,才知道马车已跑走了。 乐水老人一掌将红儿震退,正待前行一步,将车中的西门一白击毙,哪知目光动处,马车竟发狂地奔开。他心中惊怒交集,脚尖一点,身形倏然几个起落。那马车越过大路,奔向道路的另一边。套车的马虽在受惊之下,扬蹄而奔,而到底方自起步,是以眨眼之间,就被乐水老人追上。 乐水老人冷笑一声:“西门一白呀,你这番要死在我手上吧。” 身形一起,正待将马车拉住,哪知眼前突地人影一花,一个人挡在了他的面前,冷冷道:“你要干什么?” 他一惊顿住身形,抬头望处,只见不知何时,绝望夫人已站在自己面前。他面上轻笑了几下,方自讷讷说道:“这匹马突地发狂,我想将马车拉住。” 绝望夫人冷笑一声,道:“不劳阁下费心。” 身躯一扭,突地闪电般掠出数丈,玉掌疾伸,轻轻搭上马车,那匹马空白扬蹄长嘶,却再也奔不出一步。 乐水老人见了暗中心惊,立也不是,退也不是,却听乐山老人突地在路那边扬声喝道:“二弟,庸儿在这里……” 乐水老人心头一震,掠了回去,只见红儿已爬了起来,满脸苍白地站在另一辆马车旁,一手牵着马匹,想是生像这匹马也受惊奔出,另一手却在不停地甩动,那方才随着绝望夫人掠去的翠衫女子,此刻也已掠了回来,面带冷笑,双手叉腰,站在管宁身侧。而管宁此刻却替倒在地上的一人关节之处不住推拿,乐山老人也站在这人身侧,见到乐水老人来了,喜道:“二弟,你看这不是庸儿吗?” 乐水老人定睛而视,只见地上的一人果然就是“太行紫靴”公孙尊的独子,偷跑下山后化名为“吴布云”的公孙庸。 绝望夫人牵着马车,缓缓走了过来,秋波一转,冷冷说道:“原来你们三人是一路的。” 她方才只见一条人影本来避在暗处,见她揭破仁智双老的行藏,便待逃跑,她闪电般追了过去,只见这人影轻功不弱,她追了数十丈,方才追上,正待喝问,哪知这人影却一言不发地回过头来,劈面就是一拳。 这一拳打的部位极妙,拳风虎虎,但沈三娘武功绝高,怎会被他打着?轻轻避开,三两个照面,便已点中这人的麻穴。这时凌影也已追了过来,一见此人,脱口道:“这人不是和小管一路的吗?” 她两人便将此人架了回来。走到一半,沈三娘突地见到马车狂奔,知道事情有变,丢下了凌影和这少年,飞掠而来,正好及时挡住乐水老人的杀手。 此刻她方自冷笑一声,说出那句话,管宁立刻抬首道:“此人和我是一路的,绝望夫人看我薄面,解开他的穴道。” 要知道绝望夫人武功绝高,所用点穴手法,亦是独门传授。 方才那乐山老人竟亦未能解开,此刻微微一怔。 “明明此人和仁智二老一路,怎的他却又说和他一路?”但她终于过去解开了“吴布云”——公孙庸的穴道。突地柳腰一折,手掌乘势拍出,“啪”的一声,竟将身侧乐水老人重重括了一下。 乐水老人见她为公孙庸解穴,再也想不到她会出手相攻,而且这一掌来势如闪电,等他要避已是来不及,脸上竟着了一掌。他在武林中身份极高,几时受过这种侮辱?当下怒火上冲,方待反目动手。 哪知绝望夫人却已怒道:“岂有此理,你的头怎的打到我的手了!” 乐水老人不觉一愣,他平生也未曾听过这种话,只听凌影、红儿,噗哧一声,笑出声来,他想了一想,方自大怒喝道:“你竟敢如此戏弄于我,怎的说出……” 话声未了,忽见沈三娘冷冷道:“你方才若是去拉那辆马车,那么我的手此刻就是被你的头打了。” 乐水老人又愣了一愣,心中空有满腹怒火,却已发作不出,心想:“这女人果真难缠,想来她已知道我要对西门一白下毒手,这一下打得还算客气,等会若是被那小丫头再去挑拨两句,她岂非要找我拼命?” 他以智者自居,一生不肯做吃亏的事,知道这绝望夫人武功高强,自己万万不是敌手。自己年龄这么大了,若是死在这里,那才冤枉。一念至此,忍下一口气。只见公孙庸穴道被解,吐出了一口浓痰,站了起来,便道:“大哥,庸儿,我们走吧。” 乐山老人看到自己兄弟挨打,心里也是难受,喝道:“庸儿,你爹爹正在苦苦等你,有什么话,回去再说,现在走吧!” 沈三娘秋波四转,恍然忖道:“原来他们不是一路的,这倒奇了。听他们口气,这少年竟是太行紫靴的儿子,怎的却偷跑出来,又打扮成这副样子?” 只见这公孙庸站起身来,一直垂着头,望也不望仁智双老一眼;他们叫他走,他也生像没有听到。 沈三娘便冷笑一声,又道:“若是人家不愿走,谁也不能强迫的。” 管宁心里正在奇怪,这少年“吴布云”——公孙庸明明和自己约在妙峰山下的毛家老店见面,此刻怎地又跑到这里来了?听到沈三娘这话,忙道:“正是,正是,吴兄不愿走……咳咳,公孙兄若不愿走,谁也不能强迫他走的。” 乐水老人满腔火气,无处发泄,听了管宁的话,大喝道:“老夫的家务事,你知道什么?哼,小孩子多什么嘴!” 凌影柳眉一扬,方待怒喝,却听沈三娘已自喝道:“你说话最好放清楚些。谁是小孩子?年纪大又怎的?” 凌影连忙接口道:“正是,正是,年纪大又怎的?有的人老而不死,就是……就是……” 她想来想去,却想不出这句话该怎么说。那红儿方才被他击了一掌,虽然未受伤,但怒气未消,此刻立刻接道:“老而不死是为贼,哈哈……老而不死是为贼!” 她此刻有人撑腰,知道这两个老头子再也不敢将自己怎的,竟拍手大笑了起来。 这三个女子一个接着一个,将乐水老人骂个狗血淋头,哭笑不得,管宁见了,心里在暗笑,暗忖道:“人道三女便成戏,这老狐狸聪明一世怎的也和女子斗起口来,岂非自找钉子来碰。” 垂首而立的公孙庸,此刻突地长叹一声,缓缓道:“敢请两位叔公回去禀告家父,就说我……唉,我是万万不会回去的,除非……” 乐山老人虽未挨打,也未挨骂,但心里亦大大不是滋味,此刻闻言,干咳一声,接口道:“庸儿,你真的如此糊涂?你纵有话说,这里却不是说话之地呀,不如跟……” 他话未说完,沈三娘已自冷冷道:“有什么话在这里说不是一样?难道你的话都是见不得人的吗?”转向公孙庸道:“年轻人,有什么话只管说,怕什么?” 但公孙庸站在那里,却就是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乐山老人见了,又道:“庸儿,这次你下山之后,不但我们两个老头子出山找你,太行山上的人,几乎全都出动了,单往京城那边去的,两个一拨,就有好几拨。你若是还不回去,岂不辜负了大家的一片盛意?” 管宁心中一动,突地想起昨天入夜时,和公孙庸一起见到的那六个一身锦缎劲装,满面胡须,骑着健马的武士来。此刻他才知道这些人原来都是来找公孙庸的。他心里不禁奇怪:“看情形这人果真对他没有恶意,那么他为何又苦苦不肯回去?” 只见公孙庸动也不动,无论谁说什么话,他都像是没有听到。乐水老人虽然一开口就倒楣,但此刻仍忍不住道:“真是不孝的东西,你爹爹那般……” 哪知他语声未了,公孙庸突地抬起头来,满面坚毅之色,沉声道:“我对两位叔公一向很尊重,但叔公若再如此逼我,那么,莫怪我……” 乐水老人变色道:“你要怎的?想不到你不但胆敢不孝违亲,还胆敢犯上,我就不信武林中侠义道会有人敢维护你这个败类。” 眼角一瞟,却瞟向沈三娘,言下之意,自是“你若是维护于他,便不是侠义之人。” 沈三娘聪明绝世,哪有听不出来的道理?但她此刻也觉得这公孙庸实在有些无理,眼角一瞥,瞟向管宁,像是在问:“你这朋友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是管宁亦是满面茫然之色,却也不知道。 沈三娘目光转了几转,暗道:“这少年若真是犯上作乱,我又何苦多事?” 心念动处,便有了抽身之意,只听远处突地有人大呼道:“起火了,救火呀……起火了……” 喊声越来越近,人声越来越嘈杂。原来那祠堂失火,火势已不可收拾,这里虽是荒郊,深夜之中无人会来,但此刻已近黎明,早起的乡人已起床了,远远见了火光,便赶来救火。 沈三娘秋波一转,道:“有人救火了,我们若还呆在这里,不被人认为是放火的人才怪。大妹子,你和……你和小管坐一辆车,我和红儿坐一辆车,我们快走吧。” 她分配好坐车的人,却单单不提公孙庸,自然是准备不再来管此事了。 管宁暗叹一声,走到公孙庸身旁沉声道:“吴——公孙兄,小弟要走了,你可……” 公孙庸失魂落魄似的站着,连连说道:“好,你走,车里的人,交给你了,人交给你。” 管宁见他说话语无伦次,心下不觉一阵黯然,叹道:“这个,你放心好了。” “那辆车,我也送给你了。”突地极快地低语道:“车座下……” 高声又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你我后会有期。” 转身向仁智二老道:“我跟你们一起回山好了。” 仁智二老对望一眼,展颜一笑:“这才是好孩子。” 话声未了,人声已越来越近,而且,还杂有呼喝奔跑之声。沈三娘一掠上车,喝道:“走!” 凌影亦自掠上车去,却见管宁仍在呆呆地望着公孙庸,便轻喝道:“小管,你也快上车呀!” 公孙庸连连挥手道:“管兄只管自去。”眼睑突地一垂:“我……我也要走了。”大步走向仁智二老。 仁智二老微微一笑,和他一齐走了。 沈三娘冷哼一声,道:“这两个老不死,若不是我不愿多事,今日让他们那么容易走才怪。” 玉掌轻抬,一拉缰绳,扬鞭而去。 管宁目送公孙庸的背影消失,方自掠上了马车,心里只觉闷闷的,仿佛觉得自己甚是对他不起,车已前行,他都不知道,心里只想,这公孙庸决不会是犯上不孝之人,但这其中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却一点也猜不出来。 凌影手挽缰绳,手挥马鞭,良朋爱侣,都在身旁,自然甚是兴高采烈,娇笑道:“我虽然生气走了,但后来也知道我想的不对,就偷偷躲在你家的园子里,白天躲在一间堆废物的小房,晚上却偷偷出来替你家守夜。好在你家那么大,我肚子饿了,到厨房去偷东西吃都没有人知道。后来我看你走了,也雇了辆大车跟在你后面。看见你打扮成个车夫的样子,心里真好笑,想不到……哈哈,想不到我自己现在居然也当起车夫来了。” 马车一拐,拐到路边,她一手拉着缰绳,目光注视大路,又笑道:“不过,你究竟出门太少,太大意了,马车里面还有人,你们就不管地走开了,要不是我……” 她语声一顿,突地侧首道:“小管,你怎的不说话?” 见到管宁的脸色,不禁娇嗔道:“好,原来我说的话,你根本没有听。我问你,你在想什么心思?” 管宁定了定神,连忙笑道:“我在想,那耳朵的主人是谁,怎会被你把耳朵剁下来的。”其实凌影的话,他是听到了的,只是听得并不十分清楚。 是以他此刻随口一说,却说得并不离谱。凌影双眉一扬,又高兴起来,道:“告诉你,那两柄长剑,和一口快刀,是两河武林中非常有名的‘洛阳三雄’的,那两只耳朵的主人,来头不小,我只认得其中一个叫做什么‘追风手’,还有一个,我也不认识。” 管宁听了,心中却是一惊。“追风手”这个名字,他虽然感到生疏,但“洛阳三雄”的大名,他却听他师父一剑震九城司徒文常常提起,知道是北方武林道中极高的好手。他一惊之下,脱口道:“听说这‘洛阳三雄’的武功极高,想不到你竟比他们还要高明些,不过——难道他们与西门一白也有什么仇恨吗?” 凌影四顾一眼,放低声音道:“老实跟你说,这西门一白在武林中声名实在很坏,就连我师父都说他不好。不过我听了你的话,却知道这次事他一定是冤枉的。” 她语声一顿,笑了笑;突然又高兴地道:“那‘洛阳三雄’武功确实不错,可是那‘追风手’武功可更高。他们以前都吃过西门一白的亏,不知道他们怎么竟会打听出西门一白在你家里养病,就跑来报仇,幸好……” 她又一笑:“幸好我在那里。” 管宁微微一笑道:“我早就知道这些事一定是你做的。” 凌影柳眉一扬:“真的?” 管宁笑道:“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肯那样帮我的忙?” 凌影双颊一红,娇骂道:“贫嘴的东西。” 心中却甜甜的,又道:“不过幸好那些天来的都是二三流的角色,要换了‘昆仑黄冠’那些人,我可吃不消了……喂,你知道不知道,我在你门口,看到过他们昆仑派的几个道人,生怕他们晚上也会去,哪知却没有,难道你用什么话将他们打发走了么?” 管宁颔首称是,心中却暗佩:“这些昆仑子弟,果然不愧是名门正派中人,行事果真光明正大。” 他却不知道当今昆仑掌门黄冠道人,乃是昆仑派一代掌门,而且生性严峻,律己律人,都极严厉,门人犯了门规,他从不纵容。是以那笑天道人等心中虽也有些怀疑,却也不敢犯下门规,夜入民宅。 车声辚辚,马车行得甚急,就这几句话的工夫,已走出很远。管宁回头望去,已看不到什么火光,却看见东方的天边,早已露出曙色,只是此刻正值严冬,天气阴黯,终日不见阳光,是以此刻的天色仍极灰黯。他暗中长叹一声,低语道:“冬天的晚上,可真长呀!” 抬头望处,只见前面的车子,突地向右一转,他们向西而行,右转即是向北,于是管宁知道,他们是往妙峰山的途上奔去。 晓寒更重。 凌影将手中的缰绳、马鞭,都交到管宁手中,玉手一握,笑道:“天都亮了,我可不做车夫了,你赶车吧。”笑了笑,又道:“天气真冷,把我的手都快冻僵了。” 娇躯轻轻向管宁靠了过去。 管宁笑道:“我真是福气,有你这么好的车夫。” 心中一动,突又问道:“我奇怪的是,你和那位沈三娘怎么碰到的,又怎么把她拉回来的?” 凌影娇笑道:“你一点也不用奇怪,只要谢谢我就行了。你知不知道,你和那个少年丢下马车,走了进去,我吹着西北风,替你们守望,后来有两个家伙跑来偷东西,看到车子里是人,两人都大感意外,一个竟说道:‘管他是谁,好歹先做了再说。’我一面听,吃了一惊,只见他们居然拿起一柄匕首,要往下刺,我就从后面跃过去,一人给了他们一剑。” 管宁轻轻一皱眉头,说道:“你下手倒辣得很。” 凌影“哎哟”一声,抬起头来,道:“想不到你倒是个大仁大义的君子。你不杀人,人要杀你,怎么办?哼,真是不知好歹。” 她樱唇一撅,又自娇笑起来。管宁一笑,伸出一只手,搂住她的香肩。 于是她嘴角的怒嗔,便又化作微笑,身子一依,靠得更紧,道:“我杀他们,就用剑尖在地上写了两句骂你的话,你看到没有?” 管宁颔首一笑,伸手在她肩上打了一下。凌影心头一暖,只觉晨寒虽重,却再也不放在她心上,笑着又道:“我刚刚写完了字,突然好像听到有人从院子里面走出来,而且还用的轻身之法,我一惊,躲到墙外面去了,探首一看,原来是你那不打不相识的朋友。他掠到马车旁,看了看地上的死尸,面上的样子也像是很惊奇,然后四下一望,我怕他看到我,就赶紧缩下头去。过了一会,我见没有动静,就再悄悄地伸出头来,哪知他却已不见了。” 管宁心头一动,脱口问道:“不见了?” 凌影道:“是呀,不见了,四下连他的影子都没有,就像是突然用了隐身法似的。我当时还在想,这个人的轻功怎的那么高?” 管宁皱眉忖道:“他怎的会突然不见了?难道他根本就躲在附近,没有走远?” “那时我怕他躲在附近,没有走远,所以始终也不敢出来……” 管宁突地插口道:“那个强盗用来杀人的匕首,是不是你拾去了?” 凌影一怔道:“没有呀,难道你没有看到么?” 管宁颔首道:“我没有看到,这柄匕首,就一定被吴——公孙庸拾去了!” 凌影奇道:“那时我的头缩到墙外面,不过才一会儿,他却已拾起了匕首,然后再掠走,走得没有影子呀……沈三娘的武功可真高。”她不说公孙庸的武功高,却说沈三娘的武功高,自然是沈三娘曾经将公孙庸擒住,公孙庸武功如此,那么沈三娘,岂非更高得不可思议! “想不到武林中竟有这样武功高强的女子,年龄却又不大!”只听她又道:“然后我看见你出来,我就更加不出来……” 她垂头一笑:“那时我真的不愿见到你,因为……因为你太坏。” 管宁心中一动,想问她见着那杜姑娘没有,但是却又忍住,只听她接道:“我看你呆呆地站在那里,心里实在好笑,后来又见你牵出马车,哪知马车却又被人抢走了。我看你叫着追了出来,心里想:你虽然对我坏,我却要讨你好。就帮你追了过去,抄近路到了路口,那辆马车刚好跑了过来,我奋力一纵,攀住了车辕,自以为身子很轻,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来……” 她轻轻一笑,接道:“哪知我的手方才碰到车辕,就有一个娇美无比的声音从车里发出,道:‘什么人?干什么?’我就说:‘是公差,来抓抢马车的强盗。’我话声未了,赶车的突地反抡了我一马鞭。我见到赶车的是个小丫头,心想这一鞭决不会有多重,轻轻伸手一接,哪知那小丫头年纪虽小,武功却不小,我一下轻敌,便险些着了她的道儿。” 管宁一面凝神倾听,一面双眉微皱,却似乎在暗中想些什么。要知道他本是解元之才,只顾得听了,哪里还有工夫想别的? 凌影又道:“我伸手一接,只觉手腕一震,差点被带下车子,赶紧猛提一口真气,用手一带,这一下那丫头却受不住了,身躯一晃。我看她要栽到车下,心里也是不忍,连忙掠了过去,伸手一挟。那小丫头大约看到我也是个女子,竟对我笑了一笑,唉……她笑容真甜,连我都看得呆住了。” 她顿了顿,似乎回味了一下那甜甜的笑容。 管宁笑道:“你说别人笑得甜,你哩?” 凌影伸手一掩樱唇,娇嗔道:“你坏,我笑得丑死人,不让你看。” 口中虽如此说,但却依然抬起头来,掩住樱唇的玉掌,也悄悄地放了下来。 管宁只觉心头一荡,却听她又接道:“哪知就在我心里微微一呆的时候,我只觉眼前一花,那丫头身侧,已多了个绝色美人,也是带笑望着我,说:‘小姑娘,你要干什么?’我本来想和她们大打一架的,但看到她们的样子,心里什么也没有了,只听她又说道:‘我赶着要到京城去,这辆马车,借我用用,行吗?’” 她轻轻哼了一声,接道:“她说话的声音真好听,一举一动,又都那么可爱,我又呆了一呆,才说:‘马车可以借你,但是车里面的人,他病得很重,是我一个朋友费了千辛万苦,才从四明山庄救出来的,唉……这人真可怜,他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又中了毒,我虽然不认识他,可是我看他的样子,一定不是普通人,他身上穿的那件白衣服,不像普通人穿的。’——” “那时我不知道这辆车里的人就是西门一白,所以我才说这些话,而且对她们已有了好感,所以也没有骗她们。” 管宁赞许地一笑,像是对她的坦白纯真很满意。 只听她又说道:“我说话的时候,她一直含笑倾听着,等我说到这里,她突地脸色一变,脱口说道:‘你说什么?’我看了她的样子,很奇怪,但不知怎的,我竟然对她很有好感,所以,我就把一切事都简简单单地告诉了她,还希望立刻把车子送回去给你,免得你心里着急——” “哪知我说完了,她一双大眼睛里竟流出了眼泪,一面立刻带回马头,向来路奔去,一面又轻轻告诉我,她就是‘绝望夫人’沈三娘,她要到北京城中,就是为了要找寻西门一白——” “这一下,我可吃了一惊,因为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那白衣书生就是西门一白。于是我们一起打着马车,穿过市镇。经过那客栈的时候,知道你已经走了,幸好地上还有你留下的车辙,因为晚上下过大雪,又没有别人走,所以你车辙的印子,在白闪闪的雪地上,就看得非常清楚。” 管宁暗叹一声,道:“你们女孩子真是细心。” 凌影笑道:“这算什么细心,只要你多在江湖上跑跑,你自然也会知道的。” 管宁一笑道:“所以后来你们就沿着车辙找到了我?唉,幸亏下雪,要是夏天的话,那可就惨了。” 凌影道:“夏天也不惨,我们也找得到你,只不过迟些就是了。” 管宁自嘲地一笑:“要是迟些,你就永远找不到了。” 凌影心头一颤,喃喃低语:“永远看不到你了……永远看不到你了,唉,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我看到沈三娘找到西门一白时的样子,真是令人心里又难受,又高兴。其实……唉,我看到你那时的样子,若是叫别人看到了,还不是完全一样嘛!” 管宁但觉心中充满柔情蜜意,似乎连咽喉都哽咽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紧紧地搂着她的肩头,像是要证明她是在自己身旁似的。 凌影闭起眼睛,默默地承受这种温馨的情意。 风虽然大,车子又是那么颠簸,但是她却觉得这已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地方。 良久,良久! 她方自满足地长叹一声,道:“以后的事你全都知道的。但是我还有一件事奇怪,而且非常奇怪。” 管宁道:“什么事?” 凌影缓缓道:“那个身形比较矮些的黑衣汉子,对我的剑法,简直太熟悉了,生像是我使出一招,他就知道下一招似的,我……我不是吹牛,我使的剑法,虽然不是绝顶高明,但武林中知道的人简直没有几个。” 管宁心中一动,脱口说道:“有哪几个知道?” 凌影闭起眼睛想了一想,又自伸出春葱般的玉手,轻轻扳着手指说:“据我知道,那只有两三个人,乃是除了我和师父之外,还有我师父的一个同门,不过,她老人家已隐居到海外的一个孤岛上去了,还有就是师父两个比较好些的朋友,不过知道的也不多……” 管宁又自插口道:“是什么人?” 凌影道:“一个孤山王的夫人‘玉如意’,还有一个是我偷偷跑去,要找她比剑的‘四明红袍’夫人,不过她已经死了!” 管宁长长“哦”了一声,又自俯首落入沉思里。 他脑海中十分清晰,有时却又十分混乱。 凌影见着他的神态,轻轻垂下头,垂在他坚实的肩膀上,心里却什么也不去想了。 天,终于完全亮了。 瞑漠的苍穹,却仍没有晴意,而且好像是又要开始落雪。 那柄匕首怎的不见了?难道真的是公孙庸取去的吗? 他为什么也突然不见了,然后却又在那祠堂外面出现? 他对我说的那句含糊不清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那‘玉如意’?‘红袍夫人’?那黑衣汉子会是谁?” 管宁反覆思忖着这几个最接近的问题,竟想得呆呆地出了神。凌影伏在他胸膛上,却在温馨的甜蜜中入睡了。急行的马车,突地一颠。这条道路两旁是条水沟,沟中虽已无水,但马车冲入,却发生“砰”的一声大震。 管宁一惊之下,突地觉得座垫之下,像是被个重物猛击一下。 他心中猛然一动,那健马一声嘶,马车便一齐停住。 凌影茫然睁开眼来,心里还留着一丝甜蜜的美梦。 但是她目光转处,却见管宁突地像大腿根中了一箭似的从车座上跳了起来,满面俱是狂喜之色,又生像是他坐着的地方,突然发现了金矿一样。 刹那之间,管宁心念一动,闪电般掠过公孙庸方才对他说过的那句极为简单的语句:“车座下……” 一路上,他一直在思索着这三个字中的意义。 直到此刻,他方才发现,这极其简单的三个字里,竟藏着不简单的秘密。 凌影秀眉微皱,诧声问道:“小管,你怎么了?” 但管宁却似根本未曾听到她的话,双足方自站稳,突地伸出左掌,将凌影从车座拉了下来,右掌却搭上车座边缘,全力一托…… 车座竟然应掌而起,管宁喜呼一声:“果真是了。” 凌影秀目圆睁,满心惊诧,微嗔道:“你这是干什么?什么是了?” 忍不住微伸螓首,探目望去。晨雾渐消,朝阳已起,日光斜映中,车座下竟有一方足以容身的空处,而就在这方空隙里,又有一物微闪精光,定睛一看,竟是一柄双锋匕首。 她只觉心头一震,忍不住脱口娇唤一声:“果真是了!” 管宁微微一笑,反口问道:“什么是了?” 凌影秋波一转,想到自己方才问他的话,口中“嘤咛”一声:“你坏死了!” 管宁方自伸手取那柄匕首,听到这句温柔的娇嗔,心中觉有一股温暖的潮汐,自重重疑窦中升起。 两人目光直对,他只觉她双眸中的光采,似乎比匕首上的锋刃更为明亮。一时之间,不觉忘情地捉住她皓腕,俯首轻问:“我坏什么?” 她轻轻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扳动着自己的手指,轻声道:“你呀,你坏的地方真多了,数也数不清。第一件,你……第二件你……第三件……” 噗哧一声,掩住自己的樱唇,咯咯地笑了起来。你若有千百件错事,但在你相爱着的人们眼里,也会变得都可以原谅,何况,管宁毕竟真的很难让别人说出他的恶劣之处哩。 方才管宁在马车的前座上,所反复思忖着的四个问题:“那柄匕首怎的不见了,难道真的是公孙庸取去的么?” “他为什么突然不见踪迹,然后却又在那祠堂外面出现?” “他对我说的那句含糊不清的话,车座下——究竟代表着什么意思?” “‘玉如意’?‘红袍夫人’?那黑衣汉子究竟是谁?” 此刻已有三个有了答案。他一手轻握着凌影的玉腕,一面仰天缓缓道:“在那客栈的前院里,你缩到墙外的那一刹那里,公孙庸他已拾起地上的匕首,躲进了车座下面。我们到处寻他不着,只当他早已去远,哪知他却一直没有离开这辆马车,所以,在祠堂外面,他才会突又现身,对我说出了车下的秘密。” 凌影幽幽一叹,道:“你这位朋友,当真聪明得很。如果不是他亲口对你说出了秘密的关键,而又被你凑巧发现,谁会想到他会躲在这里?我常听师父说,越容易的事越难被人发现,越简单的道理就越发令人想不通。有些聪明的贼子做了坏事,被人追赶,就会利用人类的这个弱点,就近躲在最明显,却又是最不会注意的地方,让别人花了无数气力,转了许多圈子,甚至追到数里之外,却想不到贼人只是躲在自己家里的大门背后!” 她软言细语,却听得管宁心头一震,皱眉自语:“最容易的事最难被人发现……” 突地抬起头来:“你想,那两个奇怪的黑衣汉子会是谁呢?在四明山庄中下毒手的是谁呢?难道这本也是件很简单的事,我们却在大兜圈子,所以没有猜到?” 凌影沉吟半晌,嫣然一笑,道:“我说的只是个可以成立的道理而已,世界上的事,怎能以此一概而论!” 管宁口中“嗯”了一声,却又垂下头去,落入沉思里…… 半晌,他突又抬头,四顾一眼,才发现自己和前面的马车相距甚远了。 于是他再次掠上马车,掌中仍拿着那柄双锋匕首,背厚锋薄,在日光下精光闪烁,有许多疑云,似乎已在这锋刃下,迎刃而解。 鞭梢一扬,马车又行。 凌影柳眉微微一皱,突地缓缓问道:“还有一件看似非常简单的事,我却想了半日,也想不透。” 管宁侧目问道:“什么事?” 凌影缓缓接道:“你那朋友公孙庸,在那种匆忙的情况中,为什么还要拾起地上的匕首,才躲进车座下的秘密藏身之处?”展眉一笑:“这件事实是无关紧要,我不过是问问罢了。” 管宁沉吟半晌,缓缓道:“在车座下这么小的地方里,匕首是最好的防身之物,他是怕自己的行藏被人发现,是以才拾起这柄匕首,以为防身……” 凌影接口道:“这点我已想过了,但是这理由虽然在千千万万人身上都可以讲得通,用在一个身怀武功,而且武功不弱的人身上,却又有些讲不通。这种普通匕首在一个武林高手的手中,有和没有的分别,实在差得太少了。在那情况下,如果没有其他的理由,他实在犯不着拾起它的,除非……” 管宁剑眉微剔,缓缓道:“匕首除了防身之外,又能做些什么呢?” 凌影沉思半晌道:“除了防身之外,也可自杀!” 管宁摇首道:“像他这种性格的人,纵然到了山穷水尽之处,也会奋斗求生,绝对不会生出自杀这个念头的。” 凌影轻轻一笑,道:“我不是说他要自杀,只是说匕首可以用做自杀而已。”语声微顿,又道:“除了自杀、杀人之外,匕首还可以用来杀鸡、宰羊、切菜、切肉、削苹果、裁信笺、削木头……可是他却一样也用不着呀,难道车座下有个大苹果,他要削来吃?” 说到这里,噗哧一声,忍不住又笑出声来。秋波一转,却见管宁呆呆地望着前方,不住地低声自语:“削木头……”突又喜呼一声:“一定是了!” 凌影忍不住又问:“什么是了?” 管宁又像方才一样,仿佛大腿中了一根箭似的,猛然从车座上跳了起来,一掠下车,又一把将凌影拉下,一手搭上车座边缘,全力一搭,车座也立即又应掌而起。 一时之间,凌影心中不觉又为之惊诧交集:“车座明明已是空的,他这样却又是为什么呢?” 车前之马,不住长嘶,似乎也在对管宁突顿突行的举止,发出抗议。 管宁却动也不动地俯首向车座下凝视,对身旁的一切都似不闻不见,半晌——突地长长叹了口气道:“果然是的。” 直到此刻为止,凌影仍无法测知他这番举动究竟在弄何玄虚,听得他一声长叹,一声言语,忍不住凑首过去,秋波随着他的目光向座下凝视,半晌——竟突地惊叹一声道:“他拾起那匕首,原来是为了要在里面刻字!” 管宁手提缰绳,将马首转了个方向,从东方射来的阳光,便可以清楚地射在车座下床板上的字迹。 字迹甚是零乱歪斜,若不经心留意,便不容易看得清楚。管宁、凌影并肩而立,屏息望去,只见上面写的竟是:“此话不可对人言,留此仅为自解郁积,若有人无意见之……”下面四字,刻出后又用刀锋划去,隐约望之,似乎“非我卜者”,又似“亦我卜者”四字。 管宁、凌影对望一眼,谁也猜不出这四字的含意,往下看去:“家父生性激动,常做激动之事。激动之事,善善恶恶,极难分清,近日一事,我不欲见,是以亡去。若有人罪我,骂我,我亦无法,但求心安而已……” 下面又有一段数十字,写出后又划了去,但划得像是十分大意,是以亦可隐约看出,而且看得比方才四字尤为明显。 凌影秋波凝注,低低念道:“数十年前家父与四明红袍,本是忘年之交,成名后虽疏行迹,但来往仍甚密,只是江湖中人,甚少有人知道……”念到这里,她语声一顿,皱眉道:“四明红袍与太行紫靴,声名相若,地位相当,两人相交,本应是极为自然的事,但他言下之意,却似极为隐秘,为什么呢?” 管宁剑眉一皱,俯首沉思半晌,缓缓苦叹一声,却听凌影又道:“是了,他两人年轻时,一定一起做了些不可告人的事,到后来各自成名,生怕这些事被人知道,是以——” 管宁伸手一拦,拦住了她的话头,长叹摇首不语。其实他自己心中何尝没有想到此处,只是他心存忠厚,又与公孙庸相交为友,是以不愿说出而已,凌影口直心快,却说了出来。 下面的字迹,似因心情紊乱,又似乎因车行颠簸,是以更见潦草,只见上面又自写道:“四明红袍天纵奇才,不但擅于武功,尤善于暗器、施毒、易容等旁门巧术,极工心计,更重恩怨!” 凌影侧目诧道:“原来四明红袍这些手段,非但江湖中极少有人知道,就连我也丝毫不知,这倒又是件奇怪的事了。” 管宁皱眉不语,再往下看,下面的字迹,笔画刻得较前为深,字形也较前为大,似乎是公孙庸经过一番考虑才刻出来的,刻的是:“君山双残、终南乌衫,是其刻骨深仇,少林、武当、罗浮等派,亦与其不睦——”语句忽地中断,变为:“四明红袍最近做出一事,自念必死——”语句竟又中断,下面的字句,更是断断续续,但却无刀划之痕:“天下第一计——渔翁得利——高极、妙极——歹极——毒极——孝——不孝?——自古艰难惟一死——” 下面再无一字。 管宁与凌影一起看完,不禁又面面相觑,作声不得。他们都知道在这些零乱断续的字迹里,一定包含着一些重大的意义。 但究竟是什么含义,他们虽然极为仔细,却仍猜测不透。 凌影长叹一声,皱眉道:“你那朋友真有些古怪,他既然想说出一些秘密,却又偏偏不说清楚,让人去猜,人家怎么猜得到?” 管宁出神地愣了半晌,缓缓道:“子不言父过,但正义道德所在,却又令他不得不说,唉——若是你换到了他的处境,你又该怎么样呢?” 凌影呆了一呆,樱唇微启,像是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良久,良久,她方自幽幽叹道:“难道他的父亲‘太行紫靴’,也和‘四明山庄’的那件惨案有什么干系么?” 管宁皱眉沉声道:“看似如此。”长叹一声:“你我都将他这些字句,仔细想想,以你我两人智慧之和,也许能猜出他的心意亦未可知。” 凌影微一颔首,轻拧纤腰,掠上车座,秋波一转,突地娇唤道:“哎呀,沈三娘的马车,连影子都看不见了,怎生是好?” 于是马车加急驶去。 绝望夫人沈三娘心悬爱侣的伤势,快马加鞭,赶到妙峰山口,回首一望,后面的那一辆马车,却踪迹未见,面上虽未见任何焦急之色,心中却是已充满焦急之情,皱眉低语:“难道他们又出了什么事么?” 伫身道旁,候了半晌,匆匆进了些饮食,越想越觉心焦,抬头一望,却见日色竟又偏西了。 她忍不住拨转马头,向来路驰去,只望在半路遇着管宁、凌影二人。哪知她快马急驰,几乎又驰了半个时辰,仍是不见他俩马车之影,她不禁暗中气恼。 “难道他们当真如此荒唐,不知利害轻重,此时此刻,仍在路上谈情说爱,是以耽误了时刻?” 转念一想,却又觉他两人不致如此,于是她心里不禁更加焦急。 “难道他们在中途出了事情?”极目望去,笔直的路上,一无车尘扬起,但黄土的道路上,却有新印的车辙马蹄,只是她一时之间,未曾看到而已。 黄土路上,被急行的马车,带起一串黄色的车尘。 马车的前座,并肩坐着一对俯首沉思的少年男女——管宁、凌影。 零乱的字句,零乱的意义,却在他们零乱的思潮里,结成一个毫不零乱的死结,也不知过了多久,管宁长叹一声,抬起头来,皱眉道:“怎的我们还未追及沈三娘的车子?莫非是走错了道路么?” 凌影垂首道:“大概不会吧?” 管宁怔了一怔,回首道:“难道你也不认得道路?” 凌影轻轻颔首。管宁急问:“如此说来,那位神医的居处,你也不知道?” 凌影又自轻轻颔首。 管宁长叹一声道:“但是,那神医的居处,却也是你告诉我的。” 凌影轻轻一笑,垂首道:“我只知道他住在妙峰山附近,却不知道他究竟住在哪里。” 语声一顿,抬起头来,道:“我可没有说过我知道他住在哪里,是吗?” 秋波似水,吐气如兰。 管宁呆呆地愣了半晌,心中纵有忿怒责怪之意,却又怎能在她的面前发作?车行渐缓,突见前头尘土飞扬,一匹健马,急驰而来,管宁心中暗道:“何不寻此人打听一下路途?” 他心中一犹豫,这匹健马,已有如风驰电掣般自车旁急驰而过,只得暗叹一声:“罢了。”却又奇怪地忖道:“难道此人又是来寻我的么?” 只见此人一身浅蓝衣衫,身躯瘦小,行动却极矫健,马上身手不弱,只是面色蜡黄,似乎久病初愈,打马来到管宁车旁,扬臂高呼道:“阁下可是与夫人一路?” 语气沙哑,虽是高声喊话,却仍十分低黯。 管宁心念一转,抱拳道:“正是。” 马上人嘴角一牵动,似笑非笑地,抱拳又道:“幸好在这里遇到阁下,否则又不知道要走多少冤枉路了。” 扬手一提缰绳,轻挥马鞭,举止甚为潇洒,口中牙齿,更是莹白如玉。 管宁剑眉微皱,朗声道:“朋友可是沈三娘遣下来寻访在下的么?” 马上人方自似笑非笑地嘴角一动,道:“正是,沈夫人生怕两位不识路途,是以特命在下迎两位于途中。” 管宁展颜一笑,抱拳道:“如此说来,兄台敢情便是在下等远道来访的……” 马上人接口含笑说道:“在下张平,家师在武林中,薄有医名。”马鞭一扬,又说道:“舍间便在那里,沈夫人候两位大驾,已有多时了。” 车行数十丈,管宁才知道要往那神医隐居之处,并非直沿大道。“张平”一甩缰绳,当先向左边一条岔路转去,再行数十丈,路势竟又一转,曲曲折折,嶙峋崎岖。“张平”回首歉然一笑,道:“山路甚难行,两位若觉颠簸,可将马车放缓。” 管宁微笑道:“无妨。” 凌影秋波一转,嫣然道:“武林中人都知道令师的居处极为隐秘,所以在我想像中,到府上去的路比这还要难行些哩。” 第十一回 高峰访圣手 “张平”含笑不答,马车驰行更急,忽地一条岔路转入一片丛林,林中一片空地,不知是人工开辟,抑或是自然生成。 就在这片空地上,孤零零地茅屋三椽,外貌看去,直似樵子猎户所居,丝毫不见起眼,但“张平”却已笑道:“寒舍到了。” 管宁目光一转,只见屋后隐隐露出马车一角,心中不禁暗忖道:“情之一字,当真力量伟大已极。沈三娘若不是关心西门一白的伤势,行事哪有这般迅速?” 意忖之间,一掠下马,只听茅屋中传出一阵朗朗笑声道:“佳客远来,老夫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近门走出一个身躯颀长,高冠素服的长髯老者,望之果有几分飘逸之气。 管宁连忙躬身谦谢,一面启开车门,将公孙左足抱出,凌影莲足移动,跟在后面,心中仍在暗忖:“人道这武林神医生性古怪已极,终年难得一笑,今日一见,竟是如此开朗可亲,看来江湖传言,确是不可尽信。” 进门一间厅房,陈设简陋已极,一桌二几数椅之外,便再无他物,但陈设井然有序。管宁一面躬身见礼,一面暗叹忖道:“此人当真是淡薄名利,看透世情,否则以他的医道武功,怎甘屈居此处?看来江湖传言所云,的确并非虚言妄语!” 凌影秋波四转,忽地微皱柳眉,忖道:“这屋子陈设得虽极整齐,但打扫得怎的如此不干净?看那屋角里的尘土,蛛丝满布,若不是我亲眼所见,真教我难以相信一个清高孤傲的隐士神医,会住在如此不洁之地。” 管宁极其小心地将公孙左足放在两把并对搭好的木椅上,目光四顾,又自暗叹忖道:“这里看来虽似樵夫猎户所居,但桌椅井然,门窗洁净,却又和樵夫猎户所居不可同日而语。此人与人无尤,与世无争,青蔬黄米,淡泊自甘,只可惜我没有他这等胸襟,否则寻一山林深处,远离红尘,隐居下来,岂非亦是人生乐事?” 同样的事情,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人物,但你若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观点,不同的心情去看,便会得到不同的结论。 在这刹那之间,管宁、凌影,心中各自泛起数种想法,却无一种相同。只见这长髯老人,含笑揖客之后,便走到公孙左足身后,俯身探视。管宁目光四顾,但不见沈三娘的行踪,不禁嗫嚅着问道:“晚辈途中因事耽误,是以迟来,沈夫人先我等而来,老前辈可曾见着了么?” 长髯老人微微一笑,目光仍自停留在公孙左足身上,一面解开他的衣襟,查看他的伤势,一面缓缓答道:“沈夫人若非先来一步,只怕此刻便要抱恨终生了。” 管宁心头一震,脱口道:“难道西门前辈的伤势又有恶化?” 长髯老人缓缓接道:“西门先生一路车行颠簸,不但伤势转恶,且已命在须臾,只要来迟一步,纵是华陀复生,亦回天乏术——” 语声微顿,微微一笑又道:“但老弟此刻已大可不必担心,西门先生服下老夫所制灵药之后,已在隔室静养,沈夫人与那小姑娘一旁侍候,只是一时惊吵不得,只要再过三、五时辰,便可脱离险境了。” 管宁长长“哦”了一声,目光向厅右一扇紧闭着的门户一扫,惊道:“好险!”暗中又自忖道:“吉人自有天相,西门先生,此次若能够化险为夷,一切秘密,便可水落石出了。” 伸手一抹额上冷汗,心中却放下一件心事! 却听凌影突地轻轻说道:“西门前辈已服下了家师所制的‘翠袖护心丹’,怎的伤势还会转恶呢?” 秋波凝注,眨也不眨地望向长髯老人,竟似乎又想在这名满天下的武林隐医身上,发现什么秘密。 长髯老人把在公孙左足脉门上的手腕突地一顿,缓缓回过头来,含笑望了凌影几眼,捋须道:“原来姑娘竟是名震武林的‘黄山翠袖’门下,当真失敬得很!” 语声微顿,笑容一敛,缓缓又道:“贵派‘翠袖护心丹’,虽是江湖中人梦寐以求的灵丹妙药,功用却只能作为护心疗毒而已,而那西门前辈,除了身中剧毒之外,还受了极其严重的内伤,其毒性虽被‘翠袖护心丹’所延阻,但其伤势却日见发作……” 凌影柳眉轻皱,“哦”了一声,垂首道:“原来如此……” 忽又抬起头来,似乎想起什么,接口道:“西门前辈功力绝世,是什么人能令他身受重伤?老前辈医道通神,不知是否能看得出西门前辈身受之伤,是何门何派的手法?” 长髯老人垂首沉吟半晌,微喟一声,缓缓道:“老夫虽也曾看出一些端倪,但此事关系实在太大,老夫未得十分明确的证据之前,实在不便随意说出……” 说话之间,他那门下弟子“张平”已端出两盏热茶,轻轻放在凌影身边柜前。茶色碧绿,轻腾异香,茶碗却极其粗劣。管宁生于富贵之家,目光一转,便已看出定是罕见的异种名茶。他一路奔波,此刻早已舌干唇燥,一见此茶,精神不觉一振,方待伸手去取一碗,哪知凌影突地“啪!”一拍桌子,脱口叫道:“是了!” 桌椅亦极粗劣,被她随手一拍,震得左右乱晃,桌上的两碗热茶,也被震得掉落地上,溅起满地茶汁。长髯老人目光微微一变,凌影却丝毫未在意,接口道:“依我推测,震伤西门前辈内腑之人,不但武功极为高强,在武林中必定极有地位,老前辈怕惹出风波,是以不便说出,是么?” 长髯老者微哼一声,道:“这个自然。”侧首道:“平儿,再去端两碗茶来!” 凌影嫣然一笑,道:“老前辈如此费心,晚辈等已是感激不尽,怎敢再骚扰老前辈的茶水?张兄,不必费心了。” 缓缓俯下身去,将地上茶碗碎片,一片一片地捡了起来,缓缓抛出门外。 管宁剑眉微轩,心中不禁暗怪凌影今日怎的如此失态。 只见那长髯老人又自俯身查看着公孙左足的伤势,再也不望凌影一眼。他那弟子“张平”,却呆呆地立在门边,目光闪动,不知在想着什么心事,却也丝毫没有帮助凌影收拾碎片之意。一时之间,管宁心中思潮反复,似也觉得今日之事,颇有几分蹊跷。 他那茫然的目光,落在凌影抛出门外的茶碗碎片上,脑海里恍惚浮起了十七只茶碗的幻影——那四明山庄内只有十五具尸骸,为何却有十七只茶碗?那多余的两只…… 只听那长髯老人微微吁了口气,缓缓抬头,道:“这位老先生只不过是在急怒攻心之下,经过一场剧烈的拼斗,复受风寒侵体,故而病势看去虽极严重,但只需一服老夫特制灵药,即不难克日痊愈了。” 管宁心头第二块大石,这才为之轻轻放下,转眼却见凌影对这位神医之言,似是充耳不闻,目光四顾凝注地面,不由大为奇怪…… 长髯老人侧首微微瞪了他那弟子“张平”一眼,沉声说道:“两位佳宾远道奔波,自必甚为口渴,难道刚才我吩咐的话,你不曾听见么?” “张平”低应了一声,缓步往屋后而去。 管宁以为凌影又会出声拦阻,谁知她只谦谢了一声,却抬头出神地望着那“张平”的背影,目光中闪耀着一抹奇异的光彩。 管宁自然而然地将目光也朝那“张平”望去,但那个“张平”已一闪进入门后。 长髯老人缓步走至屋角,打开一个搁于几上的药箱,取出一只白玉小瓶,微微一笑,道:“两位想是对病人关心太过,故而心神不属,但大可不必担忧,老夫包在一个时辰之内,使这位老先生醒转。” 管宁漫应,心中却暗自忖道:“这位神医高足的背影,我虽仅只一瞥,但是仿佛曾在何处见过……呀!还有他的声音……” 凌影突地一旋身,向厅右那一扇紧闭着的门户飘去。 长髯老人正欲俯身将丹药塞入公孙左足的口中,睹状不由一顿,身形疾快如风,挡向凌影身前。 但是却慢了半步,凌影已举手推门…… 哪知—— 一条浅蓝人影一晃,已迅逾闪电,楔入凌影身前,双手还端着两只热气腾腾的茶碗,正是神医的高足“张平”。 凌影只好把手放下,转身对那脸色刚放缓和的长髯老人嫣然一笑,掠了掠鬓发道:“晚辈心悬西门前辈伤势是否已完全无恙,倒忘了老前辈适才嘱咐,真是抱歉之至!” 随着,人已缓步踱回桌旁。 长髯老人颇为不悦地“唔”了一声,缓缓道:“老夫从不说谎话,姑娘大可放心!” 言罢,转身回至公孙左足身前。 那“张平”脸上却是一无表情地将两碗茶放在桌上,垂手退下。 管宁此际,已猜出凌影每一举动,都似含有深意,因此这次并未急着去端茶碗,只拿眼光觑着凌影的举动。 但凌影却连望也不忘那茶碗一眼,自顾凝神注视着长髯老人的动作。 长髯老人已伸手将公孙左足的牙关捏开,正待将丹药塞入口中…… 凌影忽然对那“张平”高声道:“张大哥刚才施展的身法,神速已极,不过……却十分眼熟。请问张大哥平日行侠江湖,侠踪多在何处?” 当凌影说话时,长髯老人已停手倾听。 管宁闻言,脑海里蓦地掠过一幕非常清楚的影象,不自禁脱口低“咦”了一声,凝眸向那“张平”瞧去。 那张平脸上的肌肉似笑非笑地牵动了两下,眼光却接连闪了几闪,哑声道:“姑娘过奖了。在下相随家师习医,尚未出道,怎敢当‘侠踪’两字?” 凌影微微一笑,不再开口。 管宁人本聪明异常,此刻又事事留心之下,竟将方才在脑中掠过的那一幕影象抓回,与那“张平”说话时的口音联缀一起,顿时成为一幅非常具体的图象—— 他已断定这个“张平”,便是在那祠堂中遇见的两个黑衣怪人中,那身材矮小的一个。但他仍然以探询的目光,向凌影望去。 凌影回眸,还了他一个会意的微笑。 那“张平”目光一转,缓步走至长髯老人身侧,低低“喂”了一声道:“他们不喝,你看怎么办?” 语音虽低得近乎耳语,但凌影全神贯注之下,居然听得十分清楚。这两句话看似十分简单,但经过她迅速判断之后—— 蓦地迸出了一句:“红袍夫人!” 那“张平”霍地回头,瞪视着凌影,目中射出两道异样光芒。 长髯老人迅速移至一旁…… 凌影跳起来,指着那“张平”叫道:“是你,是你,你就是红袍夫人!” 指尖一偏,指着长髯老人,叫道:“你,哼哼!你便是四明山庄庄主红袍客!” 这情势的突变,使管宁那稍现一丝曙光的头脑,顿时又陷入一片混沌,忖道:“四明山庄庄主夫妇,明明是我亲眼看见已双双伏尸庄内,影儿怎能如此肯定指这两人是红袍客夫妇,何况……” 思忖未已,突闻一阵阴恻恻的笑声,发自那长髯老人,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寒噤,暗叫道:“这笑声好熟!”忙定神举目望去。 只见长髯老人双目精光炯炯,注视着凌影,沉声道:“姑娘真不愧‘黄山翠袖’门下,心思之敏锐,令人佩服,只是……” 陡地仰面纵声狂笑,举手一抹脸面。 笑声倏止,长髯老人已变作一个剑眉修目的中年汉子,续道:“可惜已入愚夫妇掌中,姑娘只好待来世才可以将这惊人发现公诸武林了!” 语气极尽揶揄嘲弄之意。 那“张平”身躯一转,蜡黄的脸孔,已换作一张艳若春花的俏脸,笑意盈盈,缓步移近凌影,喜滋滋地说道:“小妹妹不但武功好、人俊,更是聪明绝顶。”却“唉”的一声叹了口气,无限惋惜地说道:“我真舍不得送你回去哩!” 管宁这时已无庸怀疑,眼前一男一女,确是曾在四明山庄内的尸骸中见过的那一双红衫夫妇,但仍自奇怪,天下间,竟有如此相似之人。 此际他夫妇二人,一弹一唱,竟将置人于死之事,看作极为轻松平常,不由勃然变色,怒叱道:“看你夫妇貌相非凡,竟然心同蛇蝎,难怪那公……” 蓦然想起如将公孙庸之名说出,似乎不妥,略微一顿,正待改口…… 红袍客已一跃上前,大喝道:“住口!上次不是那一场火,你早已命丧大爷掌下,哼哼,这次却饶你不得。” 管宁恍然大悟之后,却不由暗自吃惊,心道:“原来那两个黑衣怪人,就是这四明红袍夫妇。上次若不是沈三娘及时赶来,我和影儿哪还有命在,但这次……” 想到此处,心情骤紧,不自觉退了两步。 却听凌影娇喝道:“且慢!” 管宁侧目一看,只见凌影也是笑生双靥,若无其事地面向着盈盈止步的红袍夫人,暗忖道:“影儿聪明绝顶,大概已想出应付之策。”不禁精神一振。 红袍夫人含笑对凌影道:“姑娘是不是还有遗言,想我代为转达么?” 凌影“嗯”了一声,点头笑道:“是啊!夫人还说我聪明哩,其实比起夫人你呀,就差得太远啦!” 红袍夫人“哟”了一声,摇手笑道:“算啦!算啦!少给我戴高帽子好不好!你有什么话快说吧,迟了,就来不及啦!” 凌影粉面忽地一红,垂首扭着衣角,低声道:“旁的我也没有什么,就是他……” 头垂得更低,声音也越低,眼角却向管宁瞟去。 红袍夫人凤目一转,格格一阵娇笑道:“我知道啦,小妹妹真是,这有什么害羞的。嗯,反正你们一对同命鸳鸯,有什么体己话儿,最好是留待黄泉路上再细诉吧!”说时,盈盈移近两步。 凌影螓首微抬,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夫人冰雪聪明,难道竟没有看出那呆子一点也不懂得我的心意么?” 管宁一怔,心道:“你爱我的心意,我岂有不知之理?” 心念一转,暗自恍然,当下故作憬悟之状,惊喜交集地颤声道:“影儿!是真的么?” 方待抢上前,去和凌影亲热…… 红袍客冷喝一声:“站住!”哂然阴笑道:“你两个才吃了几天的饭,便敢在我面前耍花枪!”举手对红袍夫人打个招呼,道:“趁早送他们俩上路,免得夜长梦多!” 言罢,双掌一错,欺身进袭。 管宁大喝道:“且慢!” 身形疾退三步。 红袍客跟着逼进,冷冷道:“你还有何话说?” 管宁沉静地沉声道:“阁下伤毙十五条人命,固然是为了嫌隙,但主因却是为了那串武林奇珍‘如意青钱’。难道阁下不想知道那一串真‘如意青钱’的下落?” 红袍客愕然停步,两道锐利如剑的目光,逼视着管宁,直欲洞澈肺腑…… 红袍夫人笑容倏敛,掉首向管宁望去。 凌影却装作煞有介事的肃容不语。 管宁心中暗自叹道:“这串铜钱的魔力,果非小可,竟能使一个杀心正盛的人,骤然放弃原来目标,可见不祥之说,诚非虚语,但我却……” 红袍客两道剑眉,缓缓往当中一皱,冷笑道:“你死到临头,还敢花言巧语?”呼的一掌,向管宁迎面击去。 管宁早已成竹在胸,眼注红袍客劈来掌势,左掌一抬,右掌闪电般直切对方右掌脉门。 这一招“如意青钱”秘笈所载的怪招,红袍客昨夜曾经领教过,虽然明知仅此一招,再无其他变化,但仍寻不出化解之法,逼得只有撤掌后退了一步。 凌影早已一声娇叱,玉手疾抬,“呛”的一声,一道尺许光华,应手挥出,一招“羿射九日”,振腕洒出九朵耀目剑芒,迅逾闪电,袭向红袍夫人九大要穴…… 红袍夫人“哟”了一声,格格娇笑道:“小妹妹真要拼命呀!” 身子微微一飘一闪,便已脱出剑势范围,反臂疾探,骈指向凌影“肩井”穴点去。 凌影沉肩滑步,手中剑划一半弧,斜挑而上,刷的一剑,向对方手腕削去。秋波微瞟,正瞥见管宁一招将红袍客逼退,不由芳心略放,刷刷刷一连三剑,势如狂风骤雨,向红袍夫人攻去。 红袍夫人嘴角含笑,也自展开身形,轻灵几闪,让过头两招,立时手挥指点,化去凌影连环三剑,瞬间攻出数招,招招袭向凌影浑身要害。 凌影自经昨夜祠堂一战,已知管宁招式虽然甚为怪异,但时候一长,仍非红袍客之敌手,因此眼波仍自频频向管宁瞟去。 管宁虽然将“如意青钱”秘笈所载,全部烂熟胸中,但苦于并无实际动手机会,不知如何运用变化,是以将那两三招曾经使用过的招数重复施展之后—— 红袍客陡地厉声狂笑,道:“黔驴之技,不过如此!” 展开身形,双掌一紧,挥舞出如山掌影,将管宁逼得手忙脚乱。 凌影心中又急,却被红袍夫人圈住,哪有分身之术…… 管宁忽地一声大喝,身形一仰,单足拄地一旋,堪堪躲过劈来的一掌,定一定神,错步凝眸一看。 只见管宁已站稳身形,但却仰首凝思,对眼前处境,似是浑如不觉,红袍客不由大为奇怪这小子在干什么? 原来管宁这时,正出神地回想着方才蓦然急出来的一招“扭转乾坤”,据“如意青钱”秘笈上注明,乃是全笈中最具威力,妙用无穷的一招,若能练至纯由心灵运用时,则任敌势如何强猛绵密,一样可以从容脱出,并加以反击。 他方才灵机一动之下,触发这一招,果然恰如篇中所载,欣慰之余,只觉灵感泉涌,一时不可遏止,故而对置身险境之事,浑如不觉。 凌影见状,奋力娇喝一声:“小管!你在干什么?” 刷刷两剑,逼开红袍夫人,打算赶过去与管宁会合。红袍夫人娇笑道:“不要白费心思啦,有话,到阴间去说吧!” 避开剑锋,掌劈指戳,倏忽还攻五招,重又将凌影逼退。 管宁陡地一声大喝:“大家住手!听我一言!” 人影乍分,红袍夫人与凌影停手绰立,红袍夫人伸手轻掠鬓边,笑道:“小兄弟是不是还想和这位小妹妹说两句体己话儿呀?” 管宁脸色一整,沉声对红袍客道:“方才我那一招,你却无法化解,你可知道是何门何派的功夫?” 红袍客一怔,暗道:“这小子懂的招数虽然不多,但无一不是大背武学常规之学,令人无从臆测,莫非……”但口中却淡淡应道:“你所施展的武功,虽然有点邪门道,但也不见得有何奇奥之处,有什么值得夸耀的!” 管宁微微一笑,悠闲地说道:“你梦寐以求的‘如意青钱’秘笈所载之学,难道不值得么……” 红袍夫妇一同“哦”了一声,互相点头会意。 管宁也不理会他俩,自顾往下说道:“我只不过施展其中的一小部分,其威力已可概见,但我却不想将这武林奇珍,据为已有,只想……” 红袍客逼前一步,瞪目怒喝道:“想什么?” 管宁见他的眼中,一股贪婪之火,已跃跃欲出,不由更是故作姿态,缓缓说道:“方才她……” 伸手一指凌影,“揭破尊夫人之谜时,在下已悟出四明山庄十五条人命死亡的经过,但其中尚缺一两个环扣,无法将事实联贯起来。为了满足好奇,在下极愿将那‘如意青钱’的下落作为一个交换条件,不知阁下以为如何?” 红袍客冷冷道:“你既自称已练习秘笈上所载之学,哼哼,岂非不打自招?” 说时,又往前逼进一步。 凌影心中一急,自然而然脚下往管宁移去。 红袍夫人轻声一笑,身躯微晃,已将凌影去路拦住,笑道:“小妹妹急什么呢?你的他还不曾说‘如意青钱’是在他身上啊!” 管宁神色自若地缓缓道:“那‘如意青钱’,共有十八枚,在下所得,不过其中一枚而已,至于那其余十七枚……请贤伉俪不妨考虑考虑!” 红袍夫妇互相望了一眼,似是彼此相询管宁所说的是否属实,屋中顿时陷入一片沉寂中。 外面,那条通往驿道的崎岖山路,“绝望夫人”沈三娘正沿着地面的车辙蹄印,驱车急驶。 “绝望夫人”沈三娘一面加劲挥鞭,一面皱眉寻思。 “凌影曾说过那神医是隐居在妙峰山,怎的会走到这条岔道来了?看地上蹄痕,明明是另有一匹健马随行,那骑者是谁?” 心中疑云起伏,长鞭起落更急…… 屋中,沉寂中凌影不时倾耳谛听,一片期待之色,自然流露脸上。 只有管宁仍然保持着悠闲之态,静待对方回答。 四明红袍夫妇称雄武林多年,经验阅历何等丰富,尤其目光更是锐利异常,仅只一视之下,便已看出蹊跷。 红袍客一声大喝道:“无知小辈,可算枉费心机,嘿嘿,你死之后,‘如意青钱’自会落在我手中,还谈什么交换条件!” 倏然欺身而上,手臂挥处,掌影飘忽,已自闪电般向管宁打出两掌。 管宁面上虽然保持着悠闲之态,实则心中的焦灼之情,比之凌影尤甚。此际,见拖延之策已为四明红袍夫妇识破,不由又惊又慌,突的滑步侧身,依样葫芦,左掌一抬,右掌电击而出。 红袍客虽想嘲笑管宁黔驴之技已穷,但却未敢有丝毫疏忽,一见对方挥掌还击,马上撤回右掌,脚下移步换形,转到管宁身后,右掌反甩,斜向管宁背心“命门穴”劈去。 管宁霍地旋身,双臂倒着往上一翻,左手一招类似“金丝缠腕”,五指伸屈,向红袍客右腕扣去,右手食、中二指仿佛“画龙点睛”,倏点对方双目。 这一招两式似是而非的怪招,拒敌进攻,兼而有之,时间、部位,莫不拿捏得恰到好处。原来方才顷刻之间,又给他悟出一招妙绝尘寰的奇奥招数。 红袍客火速沉臂屈肘,上身后仰,左掌疾然上扬。 岂料管宁见好即收,拧腰倒纵而出,脚尖沾地,旋身疾掠而起,向门外纵去,口中大喝道:“欲得‘如意青钱’,可随我来!” 哪知—— 眼前一花,红袍夫人已飘身挡住去路,娇笑道:“小兄弟想撇下你的小妹妹,独个儿跑呀!我可不答应哩!” 随着话声,双掌已如狂风骤雨般递出,迅猛绵密,有若长江大河。 管宁被她一阵急攻,逼得手忙脚乱,连连倒退。 凌影沉叱一声,短剑一挥,抢前援手,却为红袍客挥掌截住,寸步难移。 她开始凛于四明红袍之名,是以出手招式,不求有功,先求无过,但是几招过后,心中忽地忆起昨夜祠堂中最后一场拼搏,不由暗骂一声:“糊涂!”精神陡振,剑势骤变,身形疾展,登时剑气漫天,剑剑专抢偏锋,放手进击。红袍客武功虽高,对凌影这种“黄山翠袖”一脉相传的剑法,却并不熟悉,是以在凌影一轮放手抢攻之下,全凭着迅速的身法与雄浑掌力,勉强在避让之中,乘隙还上一两掌。 但管宁却已被红袍夫人的狠辣快捷招式,逼得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空有一脑子绝世奇学,却是一团混乱,理不出一个头绪,若不是原先领悟出来的几下奇妙招式,交换运用,躲过几个危险难关时,早已被红袍夫人伤毙掌下。然而时候一长—— 红袍夫人稳操胜券,笑意盈盈,喜上眉梢,左掌一招,领住管宁眼神,右掌迅逾闪电,向他的肩头拍落。 管宁右手刚往上一抬,瞥见红袍夫人右掌已朝肩头拍落,不由大吃一惊,赶忙一沉肩,左臂一架。“啪”的一声,左肘顿时骨痛欲折,身体摇晃了一下。 红袍夫人左掌五指突舒,竟然化掌为抓,一把将管宁右腕脉门扣住,笑道:“你就乖乖地躺下吧!” 管宁奋力运劲一挣…… 红袍夫人骤觉一股奇强的无形潜劲,由管宁腕上传来,震得五指几乎把握不牢。 蓦听红袍客连声喝叱,声震屋瓦,忙瞬目瞥去。她见丈夫已为凌影逼至屋角,拳腿施展不开,眼看要伤在凌影剑下,于是借着管宁那一挣之势,左手一带,五指一松,将管宁摔了个跟斗,人却疾掠至凌影背后,唤道:“小妹妹!还是我来陪你吧!” 左掌右指,径向凌影“凤尾”、“笑腰”两大穴袭去。 凌影霍地飘身横掠,沉叱一声,反臂一剑挥去,口中却关切地叫道:“小管!你怎么了?” 边说话,边刷刷刷一连三剑,向红袍夫人闪电般攻去。 “无妨!但你可要小心些……” 话声未了,红袍客已悄没声息地闪掠而至,左掌迎胸直劈,右掌横向肋间砍去。 管宁左肘余痛未消,右半身仍有些微麻木,一见红袍客双掌猛攻而来,哪敢硬接硬架?忙往后倒地避让。岂料脚下突被椅子一绊,跄踉一跤,身子连晃了几晃。 红袍客一声狞笑,纵前双掌疾然劈落…… 此际屋中酣斗至急处,得意的正在心中狂喜,谁也没听见屋外车声辚辚,更谁也不曾注意到一条颀长秀美的人影,突地毫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 她秀眉微颦,玉手轻抬,纤指一指…… 红袍客一声闷哼,手抚腰际,跄踉挣扎了几步,一跤跌在地上,一双充满恐怖、痛苦、绝望的眼光,凝视着门口,喘息道:“是你!又是你……” 声音逐渐低弱,模糊…… 管宁死里逃生,大叫道:“夫人,你来得正好……” 陡地屋角迸出一声尖叫,红袍夫人双手扪胸,跄踉退出,身子摇晃了一下,双腿一软,倒在红袍客的身旁,指缝间鲜血泉涌而出。 凌影手捏短剑,沉重地缓步走近红袍夫人身前,凝视了一眼,缓缓纳剑归鞘。 红袍夫人双目陡地一睁,不服气地斜瞪着门口,断续说道:“绝望夫人……难道见着你的人,都要绝望吗?” 绝望夫人微微一笑,手指管宁、凌影,温柔地说道:“他们俩都没有绝望啊!相反的正希望无穷哩!”转顾管、凌二人,笑道:“是么?” 管宁、凌影欢应了一声,欣然点了点头,突地管宁“啊”的一声惊叫,对绝望夫人沈三娘道:“西门前辈呢?夫人是否将那位神医寻到?” 绝望夫人沈三娘摇了摇头,对凌影说道:“我就是特地回头找你们带路的,谁知道你们竟会把他们夫妇俩遇上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凌影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们还是快点去找那位神医要紧。” 言罢,瞧也不瞧并躺在地上的四明红袍夫妇一眼,径自出门驾车。 管宁将公孙左足抱起,缓步出门,黯然回顾,心中不禁长叹道:“你们本是一对神仙眷属,只为一念之差,竟落得这般下场。眼前你们并卧血泊的情形,不正是和四明山庄的那一双完全一样?可见天道好还,丝毫不爽!” 他心中方自慨叹,凌影已在屋外高声道:“小管,你到底舍不舍得走啊?” 管宁慌忙应了一声,抱着公孙左足走出这个将会使他毕生难忘的茅屋,将公孙左足在大车上放好,跳上车,与凌影并肩坐好,接过缰绳,扬鞭驱车往驿道奔去。 日影已渐偏西,两部大车在黄土道路上扬起一串黄尘,驰抵妙峰山口,才缓慢下来,折进山里约有半里,突地一齐停住,跳下一个英俊的少年——管宁。 他缓步走向田中正在收农具的农人,拱手道:“请问各位乡亲,这妙峰山中,可有一位神医?” 一个老农摇头道:“山上郎中倒是有一个,只是脾气古怪得很,却不闻有什么神医。” 管宁心中大喜,便将山上的道路问明,转与绝望夫人一商量,便决定往寻那郎中试试。于是分别抱起西门一白和公孙左足,施展轻功,朝山上奔去。 约奔顿饭时光,入山已深,按照老农所示途径寻去,果见木屋数椽,掩映于林间,忙穿林走至屋前,轻叩柴扉。 半晌,只听屋内传出一个苍老的口音,道:“进来!”声调冷漠之极。 凌影在前,推开柴扉,“绝望夫人”沈三娘抱着西门一白随后,管宁抱着公孙左足,鱼贯走入屋中。只见屋中陈设简朴,窗明几净,打扫得一尘不染,当中一张竹榻上,盘坐着一位须眉俱白的清癯老人。 那清癯老人两眼半睁不闭地瞧着他们进来,突地对绝望夫人一招手,简单而有力地说道:“你过来!”这三个字听在“绝望夫人”沈三娘耳中,不啻如奉纶音,忙抱着西门一白,快步走至清癯老人面前,肃容道:“一白误为匪人所算,身中剧毒,复失去记忆,危在旦夕。敬烦老先生……” 清癯老人点点头,作了个手势不让她多说,倏地双目一睁,精光炯炯地将西门一白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两道白眉,渐渐往当中聚拢,似是遇着一件非常棘手之事。 “绝望夫人”沈三娘睹状,一颗心紧张得直要从胸腔中跳出,两眼直勾勾地凝视着这位可能使她绝望的神医,但却不敢开口询问。 室中的气氛,顿时沉寂得像坟墓一般,各人的耳中,只听到自己心跳之声。 时间也仿佛暂时停止,“绝望夫人”沈三娘的希望,也随着时间的延长而渐渐发生了变化。突地,那清癯老人沉重地吁了一口气,漠然缓缓摇了摇头,挥手命“绝望夫人”沈三娘退下。 “绝望夫人”沈三娘绝望地叫道:“怎么?老先生的意思是……” 清癯老人一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再次挥手命她退下。 “绝望夫人”沈三娘扑地跪下,哀叫道:“不!不!一白不能死!他……他是不能死的啊!” 清癯老人冷冷道:“人终是要死的,难道他便能例外?” 凌影一跃上前,躬身说道:“这位西门前辈已服过黄山至宝‘翠袖护心丹’,老先生只要……” 清癯老人摇头道:“此人心虽未死,但躯壳已废,你们且让他长留此心,便该心满意足了。” 说完,招手命管宁上前。管宁抱着公孙左足,上前躬身道:“这位老前辈病况虽重,但仍希望老先生设法先将西门前辈……” 清癯老人突然冷冷哼一声,越过绝望夫人,缓缓走到管宁身前,探手将他怀中的公孙左足接去,缓缓走入邻室,竟再也不望他们一眼。管宁也想不到这位神医竟会这般冷漠,不禁为之一怔,大叫道:“老先生……” 但听“砰”的一声,邻室那道木门已猛然关闭。管宁愕然木立在门口,脑海里顿感一阵茫然,良久,良久……突闻一声轻微的叹息,起自身后,耳边但听凌影悄声道:“小管,不要发愣啦!你看她……我们怎么办呢?” 管宁旋身望去,但见“绝望夫人”沈三娘,跪在地上,俯望着怀中的西门一白,脸上一片茫然,两行清泪泉涌而出,一滴一滴,滴在西门一白的身上,眼中的神采,仿佛已随西门一白生命的消逝而熄灭。 管宁、凌影都深深知道,当一个深爱着的人,一去不回的时候,该是人生中多么悲惨之事。然而这种悲切的心情,却是第三者无从加以慰藉的。 管宁黯然望着绝望夫人,双手不自觉地紧握着凌影的柔荑,心中激动地叫道:“我们再也不要分离了。” 凌影任由他紧握着自己的手,仿佛已从他的目光中,听出他心中的呼声…… 这心声的交流,正是人间最宝贵的情操,管、凌二人默默地享受着,任时光流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 突然,“绝望夫人”沈三娘长长叹息一声,缓缓抬起头来望着凌影,一字一字地缓缓道:“该……走……了!” 这短短的三个字,令人听来,却似已耗尽了她一生的精力,每一字都包含着那么多的悲痛和绝望。她一生常常令人绝望,自己却也有绝望的时候。 管宁、凌影黯然对望一眼,齐地长叹一声。凌影道:“该走了。” 管宁沉重地长叹一声,垂下目光,道:“该走了。” 这三声“该走了”一声比一声短促,但也一声比一声高朗。管宁缓步走出门外,一阵风吹过,他心中突有说不出的寒冷,于是他回首望向凌影,因为此时此刻,除了凌影的目光以外,他便再也找不出一丝暖意。 冬残春至,薄暮的春风里,仍有料峭的寒意。西山日薄,一阵挟着初生紫丁花香的微风,吹入窗棂旁一个凝神静坐的素衣美妇的发丝,却吹不散她目光中的幽怨之意。 融化的雪水,沿着后园中碎石路旁一条沟渠,流入假山边的荷池,直到夕阳全落,夜色渐浓…… 她却仍然动也不动地凝坐在窗棂边。浓重的夜色,已将大地完全掩没,但是她,她却仍未有点燃她身边铜台的蜡烛之意。 后园西角的一道雕花月门,轻轻推开一线,一道灯光映入,两个紫衣垂髫的少女,一人手持纱灯,一人手捧食盒,踏着细碎的脚步,悄悄走入园中。她们身后却又跟着一双丰神俊朗的少年男女。夜色之中,他们的面容,也都像那素衣美妇一样,幽怨而沉重。 她的一只纤纤玉手,轻轻搭在他的臂弯上,终于,她低语着道:“园子里没有灯光,沈三娘难道睡了么?” 她身边的少年长叹一声,道:“只怕不会吧!” 她柳眉微皱,道:“我但愿她能睡一会。这些天来,她已憔悴得太多了。” 于是,又是两声叹息,随着微风,在这幽静的后院中丝丝飘送出去。 叹息之声,是那么轻微,但那凝坐窗边的素衣少妇,秋波一转,却已发觉,轻轻说道:“影妹,是你们进来了么?” 正依偎在这少年身边的少女,已加快了脚步,走进这后园南角的三间敞轩里,口中答道:“三娘,是我。” 那一双垂髫小鬟,轻轻放下了手中的食盒,点燃了桌上的素烛。于是,这昏黄的灯光,便使得这素衣美妇的面容,更加绝艳,也使得凝聚在她眉峰秋波中的幽怨悲哀,更加浓重。 那少年在门外轻咳一声,素衣美妇道:“小管,你也进来吧。” 她身形却仍未动,生像是太多的悲哀已将她的肉体与灵魂一齐压住。 打开食盒,取出了六碟清淡而美味的佳肴,取出了三副精致而淡雅的杯盏,用一条淡青罗帕束住满头如云秀发的少女轻轻道:“三娘,我和小管来陪你吃点东西,好么?” 素衣少妇嘴角泛起一丝笑容,一丝幽怨而哀痛的笑容。这笑容并非是表示她的喜悦,而仅是表示她的感激。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低语着道:“你们……你们真的对我太好了。” 于是她转回身,目光一转,轻轻又道:“影妹,你也瘦了。” 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其中却不知含蕴着多少情感与关切,这种情感与关切却是这少女生平所未享受过的。 她明亮而清澈的眼波一眨,勉强忍住目中的泪珠,强笑道:“三娘,你要是不吃些东西,我也不吃,你……你忍心叫我更瘦么?” 素衣少妇樱唇启动,却未说出一个字来,只有两行泪珠,夺眶而出。 那少年一直垂手而立,呆呆地望着她们。他本十分飘逸潇洒的神态,此刻亦因一些痕迹犹新的往事,而加了几分坚毅。 房中一阵静寂。 素衣美妇突地伸手抹去腮旁泪珠,抬起头来,强笑着道:“你们叫我吃,你们也该吃些呀!”语声微顿,又道:“小管,怎的没有酒?忧郁的时候没有酒,不是和快乐的时候没有知心的朋友来分享快乐一样地痛苦么?” 管宁回身吩咐了那两个垂髫小鬟,心里却在仔细体会着她这两句话中的滋味,一时之间,心中只觉思潮如涌,暗暗忖道:“悲哀时没有朋友来分担烦恼,还倒好些;快乐时你若突然发现你知心的朋友不在身侧,那真的比悲哀还要痛苦。” 忍不住抬头望了凌影一眼,只觉这两句话骤然听来,似乎十分矛盾,但仔细一想,含意却竟是如此深邃。 他呆呆地愣了许久,直到一把翠玉的酒壶,放在他身边的桌上。于是他们无言独坐,直到满满的酒壶空了,空了的酒壶再加满。 烛泪,已流下许多了。 在这京城管宅后园中的三个心情沉重的人,才开始有了较为轻盈的语句,他们,自然便是沈三娘、凌影、管宁。 他们从妙峰山一直回到京城里,因为在他们那种心情下,只有这清幽而雅静的家宅,是惟一适合他们的去处。 但是这些日子来,他们却从也不愿谈起那些令人悲哀的往事,因为他们都深深了解,这些事都会那么深刻地刺伤到对方心底深处。 直到此刻…… 管宁再次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重重搁下了杯子,长叹一声,道:“这件事直到此刻,虽有大部分俱已水落石出,但是……” 凌影轻轻对他做了个眼色,他却根本没有看到。沈三娘凄然一笑,接口道:“影妹,你不要拦他。这些事既然已经过去,死了的人……唉!死了的人也永远不能复生的,我的悲哀,也……也好像渐渐淡了……你让他说。有些事搁在心里,还不如说出来的好。” 管宁微喟一声,道:“四明红袍为了要消除心头的大恶,是以不惜千方百计将君山双残、终南乌衫,以及少林、武当等派的一些掌门人毒手杀死,但他们与四明红袍之间,却并无如此深切的深仇,足以使得四明红袍这般做呀?” 凌影秋波一转,道:“这原因倒不难推测。江湖中睚眦必报的人,本来就多得很,四明红袍只怕也是这样的人。” 管宁眉峰一皱,显见对她的这番解释,不能满意。哪知,凌影突又轻呼一声,似是想起了什么,接口又道:“最重要的,只怕是这四明红袍以前一定做过了一些见不得人的隐秘之事,而突然发现,这些人都有知道的可能,是以……” 管宁一拍前额,道:“定是如此。” 他想起了那些留在车座下的言语,再和凌影此番的说话加以对证,想必自是如此,不禁含笑望了凌影一眼,意示赞许。 哪知凌影柳眉轻颦,却又轻叹着道:“他将这些可能知道他私隐的人全都杀了,这些事,唉!只怕江湖中从此再也没有人知道了。” 沈三娘轻轻放下酒杯,接口叹道:“自古以来,武林中被人隐藏的私隐,也不知有多少,这本不足为怪,何况……唉!这些事也和我们无关,不去想它也罢!” 凌影、管宁对望一眼,心中虽觉她的话似乎有些不对,但却也想不出辩驳之词,只听沈三娘又自接口说道:“四明红袍之举,的确事事俱都早已处心积虑。他一定先找了两个容貌与自己夫妻相似的人,然后替他们化装扮成自己,然后再安排让后人亲眼看到他们的尸身,那么一来,普天之下的武林中人都只道他们已死,便再也不会以为他们是此事的凶手了。” 管宁长叹一声,缓缓道:“这两人为了自己的私仇,竟连自己门下的人都一齐杀死了,心肠真是太狠毒了。”语声一顿,突又奇道:“但我是在无意之间闯入四明山庄的呀,却不是他们安排的哩。” 凌影道:“你自然不是他们安排的人,但你无意闯去,却比他们安排的更好。” 管宁奇道:“此话怎讲?” 凌影微喟道:“他们安排好的人,必定就是四川‘峨嵋豹囊’兄弟,也就是杀死你的书僮囊儿,又在桥口,向我们发射暗器的人。” 管宁恍然道:“是了,四明红袍,故意让唐氏兄弟晚些上山,好教他们看到自己的尸身,哪知我无意闯去,唐氏兄弟见了那等情况,以为我们得了‘如意青钱’,自然要对我们施展毒手,只可惜——唉!只可怜囊儿无端惨死。” 他长叹一声,倏然住口。凌影秋波转处,缓缓说道:“囊儿的姐……”语声突顿,改口道:“囊儿死得虽可怜,但唐氏兄弟不是死得更惨么。你总算也替囊儿报了仇了。” 管宁垂首叹息半晌,突又问道:“你说我无意闯去,还要比他们安排的好得多,这又是为了什么?” 凌影微微一笑,道:“这因为你根本不懂江湖间的事,也看不出那些惨死之人外伤虽重,其实却早已中了毒,便一一将他们埋了。” 管宁奇道:“中毒?你怎知他们中毒?” 凌影道:“那些武林高手,俱有一等一的武功,若非中了毒,怎有全部都遭惨死之理?这点我原先也在奇怪,还以为是西门前辈下的煞手,后来我见了车厢中的字迹,说四明红袍既擅易容,又擅毒药,才恍然大悟,是以你所见的死尸,武功较弱的一些人,都死在道路前面,那是因为他们毒性发作得早,武功高强的一些人,譬如终南乌衫、公孙右足这些人,都死在路的尽头山亭上,那自是因为他们发作较迟。四明红袍等到他们俱都中毒晕迷后,又在他们额上击下致命的一掌,那却已只是故作烟幕,掩人耳目罢了。” 她语声不停,说到这里,直听得管宁面容数变,又自恍然道:“他以‘如意青钱’为饵,请了这些人来之后,又不知用何方法,将西门前辈也请了来……” 沈三娘幽幽一叹,道:“他若是去请一白,一白万万不会去的;他若用激将之计,或者说要找一白比斗,或是说要寻一白评理,那么……唉!一白便万万不会不去了。” 管宁默然一叹,道:“哦!沈三娘,当真可说是西门前辈的红粉知己。人生得一知己,死亦无憾,西门前辈此刻虽已葬于西山下,想必亦可瞑目了。” 只听凌影接着他的话头道:“四明红袍用奸计骗了西门前辈去,等唐氏兄弟见了那等情况,自然以为是西门前辈将他们一一击死后,自己也不支而死。他们要让西门前辈死后还背上恶名,唉!这真是天下第一毒计。” 三人相对唏嘘半晌,各都举起酒杯,仰首一干而尽,似乎在不约而同地为西山下,新坟中的西门一白致祭。 然后沈三娘又自幽幽长叹道:“影妹,你年纪虽轻,却是聪明已极。若不是你发现那‘四明红袍’夫妇的真相,只怕——唉!只怕事情又要完全改观了。” 凌影沉吟半晌,道:“我开始怀疑是在那荒庙里,以‘峨嵋豹囊’的武功,竟会被人追得那般狼狈,追他的人,武功定必甚高,然而江湖中武功高过‘峨嵋豹囊’的人,却不甚多。最奇怪的是,那两个黑衣蒙面中较矮的一个,居然熟知我的剑法。” 她语声微顿,又道:“我当时心里就在想,知道这路剑法的,除了四明红袍夫人之外,谁也不会到中原来,但是四明红袍夫人却又死了,那他是谁呢?” “后来我又发觉此人说话的语声,似乎是伪装出来的。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伪装自己的语声?除非是个女的,硬要装成男人的声音。” 管宁不住颔首道:“是极,是极。” 他虽然天资聪敏绝顶,但毕竟江湖历练太少,是以目光便远不及凌影敏锐,此刻听了凌影的话,但觉自己当时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对,但却没有真正发觉出来而已。直到凌影说出,却又字字句句俱都说到了他心里。 凌影微微一笑,接道:“后来我又看到车座下的那些字迹,我想来想去,又想出了几点可疑之处。第一点,那些惨死的武林高手是怎样中的毒?” 管宁俯首沉思半晌,道:“大约是下在杯中,是以我由后面出来时,那些茶杯俱都不见了。” 凌影道:“是了,毒是下在茶中的。后来茶杯不见,自是下毒的人生怕自己恶迹暴露,是以将茶杯毁去。由此可知,下毒的人定然未死。” 管宁颔首称是。凌影又道:“但是在那种情况下,除了主人之外,又有谁能在每盏茶中俱都下毒呢?除了精通毒性的人,又怎能使那么多武林高手都不觉察地中毒?这两点资格,普天之下,只有四明红袍具备,再加上唐氏兄弟的那一番叙述,我才断定他并未死去。” 她微一顿又道:“但他们若未死,你又怎会看到他夫妇的尸身?于是我又推断,必定是他们先将两个与自己面容相似的人,化装成自己的样子,自己再化装成家仆丫鬟一类的人,在旁伺机下手。他们之所以不请与他们熟悉的人到四明山去,便是生怕那些人看破此中的真相。” 管宁长叹一声,再次举杯一饮而尽,一面不住赞道:“那时在马车边,听你说,只要解决三件事,便可查出此中真相,我还在笑你,哪知——唉!哪知你确是比我聪明得多。” 沈三娘缓缓道:“还有呢?” 凌影微微一笑,眼波转处,轻轻瞟了管宁一眼,方自接口道:“这些事一推论出来,我便有了几分查明真相的把握。直到后来,我一走进那栋茅屋,又发现了几点可疑之处,于是我便断定这‘师徒’二人,他们将我和小管骗到那里,原来也是想请我们喝两杯毒茶,哪知却被我装作失态的模样,将两盏茶俱都打翻。” 管宁歉然一笑:“那时我心里还在怪你太过鲁莽,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 凌影垂下头去,缓缓道:“以后你心里要怪我,还是说出来的好。” 管宁呆呆地望着她,心里突地升起一阵温暖,只觉自己多日来的辛苦惊骇,只要这种温暖的千万分之一,便已足够补偿。 沈三娘一手持杯,目中凝注着这一双深情款款的少年男女,心里想到西门一白苍白英俊的面容,不禁暗叹一声,知道自己的一生,此后永远寂寞了。 两行晶莹的泪珠,缓缓沿腮落下,落入杯中。她仰首喝干了杯中和泪的苦酒,转目望去,只见桌上素烛已将燃尽,烛泪滴滴落下,就正如她的眼泪一样。于是她突又想起两句凄惋的诗句,禁不住轻轻念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数月之后,四明山庄的惨案,在人们脑海中方自平息,但是江湖中却又开始轰传着几件震动天下的奇事: 京城西山下的一座新坟,突地被人挖开,棺中空无一物,尸身竟不知到哪里去了。武林中俱都知道此处本是西门一白的葬身之地,想到他一生行事的神奇诡异,于是江湖中开始暗中流传起一个近乎神话的故事,说是西门一白其实未死,他又复活了。 太行紫靴突然归隐,而且从此一去无踪,紫靴门的掌门人之职,却一直虚悬其位。 多年未履江湖的“黄山翠袖”,突地被人在京城发现行踪,第二日,却又看到她领着她啜泣不止的徒弟直回黄山,并且声言天下,武功若不能高过于她,便不能娶得她的弟子。江湖子弟虽然都知道她弟子“凌无影”美艳,却再无一人有此勇气面对“黄山翠袖”的青锋。 昆仑、武当、少林、点苍、罗浮、终南、峨嵋……等一干门派的高手,突地一齐下山,大河南北,长江南北,在在都发现这些名剑的侠踪。妙峰山的神医,突地踪影不见,他到哪里去了,也正和别的那些事一样,普天之下,再无一人知道。 这些事发生在数月之间,却在十数年后方才水落石出,只是那时已有些人将这些事淡忘了。武林中的人与事,正都是浪浪相推,生生不息,永远没有一个人能将这浪浪相推,生生不息的武林人事全部了然,这正如自古以来,永无一人能全部了然天地奥秘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