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外史》 第一回 风雪漫中州 怒雪威寒,天地肃杀,千里内一片银白,几无杂色。开封城外,漫天雪花中,两骑前后奔来,当先一匹马上之人,身穿敝裘,双手俱都缩在衣袖中,将马缰系在辔头上,马虽极是神骏,人却十分落魄,头戴一顶破旧的黑皮风帽,紧压着眼帘,瞧也瞧不清他的面目。后面一匹马上,却驮着个死人,尸体早已僵木,只因天寒地冻,是以面容仍然如生,华丽的衣饰,却也仍然色彩鲜艳,完整如新,全身上下,没有一点伤痕,面上犹自凝结着最后一丝微笑,看来平和安适已极,竟似死得舒服得很。 这两骑不知从何而来,所去的方向,却是开封城外一座著名的庄院。此刻马上人极目望去,已可望见那庄院朦胧的屋影。 庄院坐落在冰冻的护城河西,千檐百宇,气象恢宏。高大的门户终年不闭,门前雪地上蹄印纵横,却瞧不见人踪。穿门入院,防风檐下零乱地贴着些告示,有些已被风雪侵蚀,字迹模糊,右面是一重形似门房的小小院落,小院前厅中,绝无陈设,却赫然陈放着十多具崭新的棺木,似是专等死人前来人葬似的。虽然如此严寒,厅中亦未生火。两个黑衣人,以棺木为桌,正在对坐饮酒。 棺旁空坛已有三个,但两人面上仍是绝无酒意。两人身材枯瘦,面容冷削严峻,有如一对石像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但彼此却绝不交谈。左面一人右腕已齐肘断去,断臂上配了一只黝黑的巨大铁钩,少说也有十余斤重,瞧他一钩挥下,仿佛要将棺盖打个大洞,哪知铁钩落处,却仅是挑起了一粒小小的花生,连盛着花生的碟子,都未有丝毫震动。右面一人,肢体虽完整,但每喝一杯下去,便要弯腰不住咳嗽,他却仍一杯接着一杯的喝,宁可咳死,也不能不喝酒。 风檐左边过长阶曲廊便是大厅。厅内炉火熊熊,摆着八桌酒筵,每桌酒菜均极丰盛,却只有七个人享用。这七个人还不是同坐一桌,每个人都坐在一桌酒筵的上首,似因谁也不肯陪在下首,是以无人同桌。瞧这七人年龄,最多也不过三十一二,但气派却都不小,神情也都倨傲已极。七人中有男有女,有僧有俗。有人腰悬长剑,有人斜佩革囊,目中神光,都极充足,显见俱都是少年得意的武林高手。七人彼此间又似相识,又似陌生,却绝非来自一处,此刻同时来到这里,谁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穿过大厅,再走曲廊,又是一重院落,院中寂无人声。左面的花厅门窗紧闭,却隐隐有药香透出。过了半晌,一个垂髫童子提着只药罐开门走出,才可瞧见屋里有三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一人面色枯瘦蜡黄,拥被坐在榻上,似在病榻缠绵已久。另一人长身玉立,气度从容,双眉斜飞入鬓,目光奕奕有神,一双手掌,更是白如莹玉,此刻年华虽已老去,但少年时想他必定是个风神俊朗的美男子。还有一人身材威猛,须发如戟,一双环目,顾盼自雄,奇寒下却仍敞着前胸衣襟,若非须发皆白,哪里像是个老人? 三个老人围坐在病榻前,榻头矮几上堆着一叠账簿,还有数十根颜色不同,质料也不同的腰带。此刻那环目虬髯的老人,正将腰带一根根拆开,每根腰带中,都有个小小的纸卷。身材颀长的老人,一手提笔,一手展开纸卷,将纸卷上的字句都抄了下来,每张纸卷上的字句都不过只有寥寥三数行而已,谁也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只见三个老人俱是面色沉重,愁眉不展。 过了盏茶时光,身材颀长的老人方自长叹一声,道:“你我穷数年心血,费数百人之力,所寻访出来的,也不过只有这些了,但愿……”轻咳一声,住口不语,眉宇间忧虑更是沉重。 病老人展颜一笑,道:“如此收获,已不算少。反正你我尽心做去,事总有成功之一日。” 虬髯老人“叭”地一拍手掌,大声道:“大哥说的是,那厮左右也不过只是一个人,难道还会将咱们弟兄吃了不成?” 颀长老人微微一笑,道:“近十年来武林中威名最盛的七大高手,此刻都已在前厅相候。这七人的武功,若真能和他们的盛名相当,七人联手,此事便有成功之望。怕的只是他们少年成名,各不相让,无法同心合力而已。” 这时两骑已至庄前。身穿敞裘、头戴风帽之人翻身落马,抱起那具尸身,走入了庄门。他脚步懒散而缓慢,似是毫无力气,但一手挟着那具尸身,却似毫不费力。他看来落魄而潦倒,但下得马后,便对那两匹骏马毫不照管,似乎那两匹价值千金的骏马纵然跑了,他也不会放在心上。只见他笔直走到防风墙前,懒洋洋地伸手将貂帽向上一推,这才露出了面目,却是个剑眉星目的英俊少年,嘴角微微向上,不笑时也带着三分笑意,神情虽然懒散,但那种对什么事都满不在乎的味道,却说不出的令人喜欢。只有他腰下斜佩的长剑,才令人微觉害怕,但那剑鞘亦是破旧不堪,又令人觉得利剑虽是杀人凶器,只是佩在他身上,便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风墙上零乱贴着的,竟都是悬赏捉人的告示,每张告示上都写着一人的姓名来历,所犯的恶行,以及悬赏的花红数目。每一人自都是十恶不赦的凶徒。悬赏共有十余张之多,可见近年江湖中凶徒实在不少。下面署名的,却非官家衙门,只是“仁义庄主人”的告示。这“仁义庄主人”竟不惜花费自家的银子为江湖捉拿凶徒,显见实无愧于“仁义”二字。 落魄少年目光一扫,只见最破旧的一张告示上写着:“赖秋煌,三十七岁,技出崆峒,擅使双鞭,囊中七十三口丧门钉,乃武林十九种歹毒暗器之。此人不但诡计多端,而且淫毒凶恶,劫财采花,无所不为,七年来每月至少做案一次,若有人将之擒获,无论死活,酬银五百两整,绝不食言。仁义庄主人谨启。” 落魄少年伸手撕下了这张告示,转身走向右面小院。他似已来过数次,是以轻车熟路。石像般的两个黑衣人见他前来,对望一眼,长身而起。 落魄少年将尸身放在地上,伸了个懒腰,摊开了手掌,便要拿银子。独臂黑衣人一钩将尸身挑起,瞧了两眼,冷峻的目光中,微微露出一丝暖意,将尸身挟在腋下,大步奔出。另一黑衣人倒了杯酒递过去,落魄少年仰首一饮而尽。从头到尾,三个人谁也没有说话,似是三个哑巴似的。 那独臂黑衣人自小路抄至第二重院落,那颀长老人方自推门而出,见他来了,含笑问道:“又是什么人?” 独臂黑衣人将尸身抛在雪地上,伸出右手食指一指。 颀长老人俯身一看,面现喜色,脱口道:“呀!赖秋煌!” 那虬髯老人闻声奔出,大喜呼道:“三手狼终于被宰了么?当真是老天有眼!是什么人宰了他?” 独臂黑衣人道:“人!” 虬髯老人笑骂道:“俺知道是人!不是人难道还是黄鼠狼不成?你这狗娘养的,难道就不能多说一个字……” 他话未说完,独臂黑衣人突然一钩挥了过来,风声强劲,来势迅急,钩还未到,已有一股寒气逼人眉睫。虬髯老人大惊纵身,个筋斗翻进去。他身形虽高大,身法却是轻灵巧快无比。但饶是他闪避迅急,前胸衣衫还是被钩破了一条大口子。独臂黑衣人攻出一后,并不追击。虬髯老人怒骂道:“好混球,又动手了,俺若躲得慢些,岂非被你撕成两半。你这狗……” 突听病榻上老人轻叱道:“三弟住口。你又不是不知道冷三的脾气,偏要骂他,岂非找打。” 虬髯老人大笑道:“俺只是跟他闹着玩的。反正他又打不着俺,冷三,你打得着俺,算你有种。” 冷三面容木然,也不理他,笔直走到榻前,道:“五百两。”突然反身一掌,直打那虬髯老人的肩头。他不出钩而用掌,只因掌发无声。 虬髯老人果然被他一掌打得直飞出去,“砰”地撞在墙上,但瞬即翻身站起。那般坚厚的石墙被他撞得几乎裂开,他人却毫无所伤,又自怒骂道:“好混球,真打?”一卷袖子,便待动手。 颀长老人飘身而上,挡在他两人中间,厉声道:“三弟,又犯孩子气了么?” 虬髯老人道:“俺只是问问他……” 颀长老人接口道:“不必问了。你看赖秋煌死时的模样,已该知道杀死他的必定又是那位奇怪的少年。” 病老人道:“谁?” 颀长老人道:“谁也不知他名姓,也无人知他武功深浅。但他这一年来,却连送来七具尸身,七人都是我等悬赏多年,犹未能捉到的恶贼,不但作恶多端,而且凶狠奸诈,武功颇高。谁也不知道这少年是用什么法子将他们杀死的。” 病老人皱眉道:“他既已来过七次,你们还对他一无所知?” 颀长老人道:“他每次到来,说话决不会超过十个字,问他的姓名,他也不回答,只是笑嘻嘻地摇头。” 虬髯老人失笑道:“这牛脾气倒和冷三有些相似。只是人家至少面上还有笑容,不像冷三的死人面孔。” 冷三目光一凛,虬髯老人大笑着跳开三步,就连那病老人也不禁失笑,半晌又道:“今日你怎知是他?” 颀长老人道:“凡是被他杀死的人,面上都带着种奇诡的笑容。小弟已曾仔细瞧过,也瞧不出他用的是什么手法。” 病老人沉吟半晌,俯首沉思起来。虬髯老人与颀长老人静立一旁,谁也不敢出声打扰。 冷三又伸出手掌,道:“五百两。” 虬髯老人笑道:“银子又不是你拿,你着急什么?” 这两人又在斗口,病老人却仍在沉思,浑如不觉,过了半晌,才自缓缓道:“这少年必然甚有来历。今日之事,不妨请他参与其中,必定甚有帮助……冷三,你去请他至前厅落座用酒……” 冷三道:“五百两。” 病老人失笑道:“这就是冷三的可爱之处,无论要他做什么事,他都要做得一丝不苟;无论你是何人,休想求他通融。只要他说一句话,便是钉子钉在墙上也无那般牢靠,便是我也休想移动分毫……二弟,快取银子给他,但冷三交给那少年银子后,可切莫放他走了。” 冷三接了银子,一个字也不多说,回头就走。虬髯老人笑道:“这样比主人还凶的仆人,倒也少见得很。” 病老人正色道:“以他兄弟之武功,若不是念在他爹爹与为兄两代情谊,岂能屈身此处,三弟你怎能视他为仆?” 虬髯老人道:“俺说着玩的,孙子才视他为仆。” 颀长老人望着病老人微微一笑,道:“若要三弟说话斯文些,只怕比叫冷三开口还困难得多。” 落魄少年与那黑衣人到此刻虽然仍未说话,却已在对坐饮酒,两人你一杯,我一杯。黑衣人酒到杯干,不住咳嗽,落魄少年却比他喝得还要痛快,瞬息间棺材旁空酒坛又多了一个。冷三一手夹着银子,一手钩着尸身,大步走了进来,将银子抛在棺材上,掀起了一具棺材的盖子,铁钩一挥,便将那尸身抛了进去,等到别人看清他动作时,他已坐在地上,喝起酒来。 落魄少年连饮三杯,揣起银子,抱拳一笑,站起就走,哪知冷三身子一闪,竟挡在他面前。落魄少年双眉微皱,似在问他:“为什么?” 冷三终于不得不说话了,道:“庄主请厅上用酒。” 落魄少年道:“不敢。” 冷三一连说了七个字,便已觉话说得太多,再也不肯开口,只是挡在少年身前,少年向左跨一步,他便向左挡一步,少年向右跨一步,他便向右挡一步。 落魄少年微微一笑,身子不知怎么一闪,已到了冷三身后,等到冷三旋身追去,那少年已到了风墙下,向冷三含笑挥手。冷三知道再也追他不着,突然抡起铁钩,向自己头顶直击而下。落魄少年大惊掠去,人还未到,一股掌力先已发出,冷三只觉铁钩一偏,还是将左肩划破一道创口,几乎深及白骨。 落魄少年又惊又奇,道:“你这是做什么?” 冷三创口鲜血顺着肩头流下,但面色却丝毫不变,更未皱一皱眉头,只是冷冷说道:“你走,我死。” 落魄少年呆了一呆,摇头一叹,道:“我不走,你不死。” 冷三道:“随我来。”转身而行,将少年带到大厅,又道:“坐。”瞧也不瞧大厅中人一眼,掉头就走。 落魄少年目送他身形消失,无可奈何地苦笑一声,随意选了张桌子,在下首坐了下来。只见上首坐着一个三十左右的僧人,身穿青布僧袍,相貌威严,不苟言笑,挺着胸膛而坐,双手垂放膝上,似是始终未曾动箸,目光虽然笔直望着前方,有人在他对面坐下他却有如未曾瞧见一般。落魄少年向他一笑,见他毫不理睬,也就罢了,提起酒壶,斟满一杯,便待自家饮酒。 青衣僧人突然沉声道:“要喝酒的莫坐在此张桌上。” 落魄少年一怔,但面上瞬即泛起笑容,道:“是。”放下酒杯,转到另一张桌边坐下。 这一桌上首,坐的却是个珠冠华服的美少年,不等落魄少年落座,先自冷冷道:“在下也不喜看人饮酒。” 落魄少年道:“哦。”不再多话,走到第三桌,上首坐着个衣白如雪的绝美女子,瞧见少年过来,也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瞄着他,皱了皱眉头。落魄少年赶紧走了开去,走到第四桌,一个瘦骨嶙峋的乌簪道人突然站了起来,在面前每样菜里,个个吐了口痰,又自神色不动地坐了下去。落魄少年瞧着他微微一笑,直到第五桌,只见一个又肥又丑,腮旁长着个肉瘤,满头杂草般黄发的女子,正在旁若无人,据案大嚼,一桌菜几乎已被她吃了十之八九。 这次却是落魄少年暗中一皱眉头,方自犹豫间,突听旁边一张桌上有人笑道:“好酒的朋友,请坐在此处。” 落魄少年转目望去,只见一个鹑衣百结,满面麻子的独眼乞丐,正在向他含笑而望。隔着张桌子,已可嗅到这乞丐身上的酸臭之气,落魄少年却毫不迟疑,走过去坐下,含笑道:“多谢。” 眇目乞丐笑道:“我本想和阁下痛饮一杯,只可惜这壶里没有酒了。只有以菜作酒,聊表敬意。” 举起筷子,在满口黄牙的嘴里啜了啜,夹了块蹄膀肥肉,送到少年碟子里。落魄少年看也不看,连皮带肉,一齐吃了下去。看来莫说这块肉是人挟来的,便是自狗嘴吐出,他也照样吃得下去。 旁边第七张桌上,一个紫面大汉,瞧着这少年对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不禁大感兴趣,连手中酒都忘记喝了。 突见一个青衣童子手捧酒壶奔了过来,奔到乞丐桌前,笑道:“酒来迟了,两位请恕罪。”将两人酒杯俱都加满。 落魄少年含笑道:“多谢!”随手取出一百两一封的银子,塞在童子手里。 青衣童子怔了怔,道:“这……这是什么?” 落魄少年笑道:“这银子送给小哥买鞋穿。” 青衣童子望着手里的银子,发了半晌呆,道:“但……但……”突然转身跑开。他见过的豪阔之人虽然不少,但出手如此大方的却从未见过。 眇目乞丐举杯道:“好慷慨的朋友,在下敬你一杯。”两人举杯,一饮而尽。眇目乞丐忽然压低语声,道:“在下近日也有些急用,不知朋友你……” 落魄少年不等到他话说完,便已取出四封银子,在桌上推了过去,笑道:“区区之数,老兄莫要客气。” 这五百两银子他赚得极辛苦,但花得却容易已极,当真是左手来,右手去,连眉头都未曾皱一皱。 眇目乞丐将银子藏起,叹了口气,道:“在下之急用,本需六百两银子,朋友却恁地小气,只给四百两。” 落魄少年微微一笑,将身上敞裘脱了下来,道:“这皮裘虽然破旧,也还值二百两银子,老兄也拿去吧。” 眇目乞丐接过皮裘,在毛上吹了口气,道:“嗯,毛还不错,可惜太旧了些……”翻来覆去,看了几眼,又道:“最多只能当一百五十两,还得先扣去十五两的利息,唉……唉,也只好将就了。” 别人与他素昧平生,如此对待于他,他还似觉得委屈得很,半句也不称谢。 落魄少年全不在意,身上已只剩一件单衣,也不觉冷,只是含笑饮酒。 旁边那紫面大汉却突然一拍桌子,大骂道:“好个无耻之徒,若非在这仁义庄中,乔某必定要教训教训你。” 眇目乞丐横目道:“臭小子,你在骂谁?” 紫面大汉推杯而起,怒喝道:“骂你,你要怎样?” 眇目乞丐本是满面凶狠之态,但见到别人比他更狠,竟然笑了笑道:“原来是骂我,骂得好……骂得好……” 落魄少年也不禁瞧得呆住了,又不觉好笑。 紫面大汉走过来一拍他的肩头,指着眇目乞丐鼻子道:“兄弟,此人欺善怕恶,随时随地都想占人便宜。你无缘无故给他银子,他还说你小气,这种人岂非畜生不如!” 眇目乞丐只当没有听到,举起酒杯,喝了一口,叹道:“好酒,好酒!不花钱的酒不多喝两杯,岂非呆子。” 紫面大汉怒目瞪了他一眼。那长着肉瘤的丑女隔着桌子笑道:“乔五哥,此人虽可恶,但你也将他骂得怪可怜的,饶了他吧。” 她人虽长得丑怪,声音却柔和无比,教人听来舒服得很。 紫面大汉乔五冷哼一声道:“瞧在花四姑面上……哼,罢了。”悻悻然回到座上,重重坐了下去。 花四姑笑道:“乔五哥真是急公好义,瞧见别人受了欺负,竟比被欺负的人还要生气……” 乌簪道人冷冷截口道:“皇帝不气气死太监,这又何苦!” 落魄少年眼见这几人脾气俱是古里古怪,心里不禁暗觉有趣,面上却仍是带着笑容,也不说话。突听一阵朗笑之声,自背后传了出来,道:“有劳各位久候,恕罪恕罪。”那颀长老人随着笑声,大步而入。 眇目乞丐当先站了起来,笑道:“若是等别人,那可不行,但是等前辈,在下等上一年半载也没关系。” 颀长老人笑道:“金大侠忒谦了。”目光一转,道:“今日之会,能得五台山天龙寺天法大师、青城玄都观断虹道长、‘华山玉女’柳玉茹姑娘、‘玉面瑶琴神剑手’徐若愚徐大侠、长白山‘雄狮’乔五侠、‘巧手兰心女诸葛’花四姑、丐帮‘见义勇为’金不换金大侠七位俱都前来,在下实是不胜欣喜,何况还有这位……”目光注定那落魄少年,笑道:“这位少年英雄,大名可否见告?” 乌簪道人断虹子冷冷道:“无名之辈,也配与我等相提并论。” 落魄少年笑道:“不错,在下本是无名之辈。” 颀长老人含笑道:“阁下如不愿说出大名,老朽也不敢相强。但阁下之武功,老朽却当真佩服得很。” 众人听这名满天下的武林名家竟然如此夸奖这少年的武功,这才都去瞧了他一眼,但目光中仍是带着怀疑不信之色。落魄少年面上虽无得意之色,但处在这当今武林最负盛名的七大高手之间,也无丝毫自惭形秽之态,只是淡淡一笑,又紧紧闭起了嘴巴。 “华山玉女”柳玉茹忽然道:“前辈召唤咱们前来,不知有何见教?” 只见她一身白衣如雪,粉颈上围着条雪白的狐裘,衬得她面靥更是娇美如花,令人不饮自醉。 颀长老人道:“柳姑娘问得好,老朽此番相请各位前来,确是有件大事,要求各位赐一援手。” 柳玉茹姑娘眼波流动,神采飞扬,娇笑道:“求字咱们可不敢当。有什么事,李老前辈只管吩咐就是。” 颀长老人道:“此事始末。各位或许早已知道,但老朽为了要使各位更明白些,不得不从头再说一遍……”语声微顿道:“古老相传,武林中每隔十三年,便必定大乱一次。九年之前,正是武林大乱之期,仅仅三四个月间,江湖中新起的门派便有十六家之多,每个月平均有九十四次知名人士的决斗,一百八十多次流血争杀,每次平均有十一人丧命,未成名者远不在此数……” 他长长叹了口气又道:“其时武林之混乱情况,由此可见一斑。但到了那年入冬时,情况更比以前乱了十倍。” 这老人似因忆及昔日那种恐怖情况,明朗的目光中,已露出惨淡之色,黯然出神了半晌,方接道:“只因那年中秋过后,武林中突然传开件惊人的消息,说是百年前‘无敌和尚’仗以威震天下的‘无敌宝鉴,七十二种内外功秘笈’,乃是藏在衡山回雁峰巅。”他自取杯浅啜,接道:“这消息不知从何传出,但因那‘无敌宝鉴’,实是太以动人,是以武林群豪,宁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谁也不肯放过这万一的机会,闻讯之后,便将手头任何事都暂且抛开,立刻赶去衡山。闻得江湖传言,衡山道上,每天跑死的马,至少有百余匹之多。武林豪强行走在道上,只要听得有人去衡山便立刻拔剑,只因去衡山的少了一人,便少了个抢夺那‘无敌宝鉴’的敌手。最可叹的是,有些去衡山拜佛的旅人,也无辜遭了毒手。” 他说到这里,“雄狮”乔五、“女诸葛”花四姑等人,面上也已露出黯然之色,断虹子、金不换却仍毫不动容。 颀长老人沉痛地长叹一声,道:“那时正是十一月底,天上已开始飘雪,武林群豪为了抢先一步赶到衡山,纵然在道上见到至亲好友的尸身,也无人下马埋葬,任凭那尸身掩没在雪花中。事后老朽才知道,还未到衡山便已死在路上的武林高手,竟已有一百八十余人之多,其中有三人,已是一派宗主的身份。这情况却又造成了一个人的侠名,此人竟肯牺牲那般宝贵的时间,将路尸一一埋葬。” 徐若愚插口道:“此人可是昔日人称‘万家生佛’的柴玉关?” 颀长老人道:“不错……徐少侠见闻端的渊博。” 徐若愚面上微露得色,道:“在下曾听家师言及,说这柴大侠行事正直,常存侠心,武林人士无不敬仰,只可惜也在衡山一役中不幸罹难,而且死得甚是悲惨,面目俱被那世上最最歹毒的暗器‘天云五花绵’所伤,以致面目溃烂,头大如斗……唉!当真是苍天不佑善人,好教吾等后生晚辈扼腕。”别人说他见闻渊博,他更是滔滔不绝,将所知之事俱都说出,只道那颀长老人必定又要夸赞他几句,是以口中虽在叹息扼腕,脸上却是满面得色。 哪知颀长老人此刻却默然无语,面上神色,也不知是愁是怒,过了半晌,缓缓道:“那时稍有见识之武林豪土,已知单凭一人之力,是万万无法自如此局面中夺得真经宝鉴的,于是便在私下聚集同道,组成联盟之势。那些阴险狡诈之人,更是从中挑拨离间,无所不为。有些淡泊名利之人,本无心于此,却也被同门师弟,或是同道好友以情分打动,请来助拳,而不得不卷入这漩涡之中。”他顿了一顿,又道:“只因一些凶狡之徒,一心想夺得真经,肆虐天下;侠义之士,更是怕真经被恶徒夺去,江湖便要从此不安。各人夺取真经的目的,虽然大有不同,但人人都想将真经据为已有,也是不容否认的事。三日之间,衡山回雁峰竟聚集了将近两百位武林英豪,而且都是不可一世的绝顶高手,武功稍微差些的,不是未至回雁峰便已死去,就是半途知难而退了。” 这老人不但将此事说得十分简要,而且言语有力,动人心魄。只听他接道:“这班武林高手,来自四面八方,其中不但包括了武林七大门派的掌门人,就连一些早已洗手的魔头,或是久已归隐的名侠亦在其中。两百人结成了二十七个集团,展开了连续十九天的恶战。”他黯然长叹,接道:“在那十九天里,衡山回雁峰上,当真是剑气凌霄,飞鸟绝迹,无论是谁,无论有多么高明的武功,只要置身在回雁峰上,便休想有片刻安宁。只因那里四处俱是强敌,四面俱有危机,每个人的性命,俱都悬于生死一线之间,自‘中州剑客’吃饭时被人暗算,‘万胜刀’徐老镖头睡觉时失去头颅后,更是人人提心吊胆,连吃饭睡觉都变成了极为冒险的事……这连日的生死搏杀,再加上心情之紧张,竟使得每个人神智都失了常态,平日谦恭有礼的君子,此时也变成了谁都不理的狂徒,‘衡山派’掌门人玉玄子,五日未饮未食,手创第六个对手后,首先疯狂,竟将他平生惟一的知己朋友‘石棋道人’一剑杀死,自己也跳下万丈绝壑,尸首无存。” 突听“当”的一响,竟是花四姑听得手掌颤抖,将掌中酒杯跌落到地上众人也听得惊心动魄,耸然变色。 颀长老人缓缓合起眼帘,缓缓接道:“这十九日恶战之后,回雁峰上两百高于竟只剩下了十一人,而这十一人亦是身受内伤,武功再也不能恢复昔日的功力,武林中精华,竟俱都丧生在这一役之中。五百年来,江湖中大小争杀,若论杀伐之惨,伤亡之众,亦以此役为最。”说到这里,他紧闭的双目中似已沁出两粒泪珠,原来这老人昔年人称“不败之剑”李长青,与那病老人“天机地灵,人中之杰”齐智,虬髯老人“气吞斗牛”连天云,结义兄弟三人,俱是衡山一役之生还者,昔日那惨烈的景象,他三人至今每一思及,犹不免为之潸然泪下。 大厅中静寂良久,李长青缓缓道:“最令人痛心疾首的,便是此事根本不过只是欺人之骗局。我与齐智齐大哥、连天云连三弟、少林弘法大师、武当天玄遣长,以及那一代大侠‘九州王’沈天君,最后终于到了回雁峰巅藏宝之处,那时我六人俱已是强弩之末,合六人之力,方将那秘洞前之大石移开,哪知洞中却空无一物,只有洞壁上以朱漆写着五个大字:‘各位上当了’……” 虽已事隔多年,但他说到这五个字时,语声仍不禁为之颤抖,仰天吐出口长气,方自接道:“我六人见着这壁上字迹,除了齐大哥外,俱都被气得当场晕厥,醒来时,才发觉沈大侠与少林弘法大师,竟已……竟已死在洞里……原来这两位大侠悲天悯人,想到死在这一役中的武林同道,自责自愧悲愤交集,竟活生生撞壁而死。武当天玄道长伤势最重,勉强挣扎着回到观中,便自不治。只有我兄弟三人……我兄弟三人……一直偷生,活到今日……”语声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众人听得江湖传闻,虽然早已知道此事结果,但此刻仍是怦然动心,甚至连那落魄少年,也黯然垂下头去。 “雄狮”乔五突然拍案道:“生死无常,却有轻重之分。李老前辈之生,虽说重于泰山,焉能与偷生之辈相比!李老前辈如若也丧生在衡山一役之中哪有今日之‘仁义庄’来为江湖主持公道!” 李长青黯然叹道:“衡山一战中,黑白两道人士,虽然各有伤损,但二派高手之中的白道英侠,十九丧生;黑道朋友大多心计深沉,见机不对便知难而退,是以死得较少。正消邪长,武林局势若是自此而变,我等岂非罪孽深重!是以我齐大哥才想出这以悬赏花红,制裁恶人之法,只因此举不但可鼓励一些少年英雄,振臂而起,亦可令黑道中人,为了贪得花红,而互相残杀。” 花四姑叹道:“齐老前辈果然不愧为武林第一智者。” 李长青道:“怎奈此举所需资金太大,我弟兄虽然募化八方,江湖中十八家大豪也俱都慷慨解囊,数目仍是有限,这其间便亏了‘九州王’沈大侠之后人,竟令人将沈大侠之全部家财,全部送来。沈大侠簪缨世家,资财何止千万,此举之慷慨,当真可说得上是冠绝古今。” “雄狮”乔五击节叹道:“沈大侠名满天下,想不到他的后人亦是如此慷慨!此人在哪里?乔某真想交他一交。” 李长青叹道:“我兄弟也曾向那将钱财送来之人再三询问沈家公子的下落,好去当面谢过,但那人却说沈公子散尽家财之后,便孤身一人,浪迹天涯去了。最可敬的是,当时那位沈公子,只不过是个十岁左右的髫龄幼童,却已有如此胸襟,如此气魄,岂不令人可敬可佩。” “华山玉女”柳玉茹幽幽长叹一声,道:“女子若能嫁给这样的少年,也算不负一生了……” “玉面瑶琴神剑手”徐若愚冷冷道:“世上侠义慷慨的英雄少年,也未必只有那沈公子一个。” 柳玉茹冷冷瞧他一眼,道:“你也算一个么?” 落魄少年含笑接口道:“徐兄自然可算一个的。” 徐若愚怒道:“你也配与我称兄道弟?” 落魄少年笑道:“不配不配,恕罪恕罪……” 柳玉茹看了落魄少年一眼,不屑地冷笑道:“好个没用的男人,当真丢尽男人的脸了。”语声中充满轻蔑之意。 落魄少年却只当没有听到。“雄狮”乔五双眉怒轩,似乎又待仗义而言,花四姑瞧着那落魄少年,目光中却满是赞赏之意。 李长青不再等别人说话,也咳一声,道:“我弟兄执掌‘仁义庄’至今已有九年。这九年,遭遇外敌,不下百次。我兄弟武功十成中已失九成,若非我等那忠仆义友,冷家兄弟拼命退敌,‘仁义庄’只怕早已烟消云散。而‘仁义庄’发出之花红赏银,至今虽然已有十余万两,但昔年之母金,却至今未曾动用,这又全都亏冷二弟经营有方,他一年四季,在外经营奔走,赚来的利息,已够开支。这兄弟三人义薄云天,既不求名,亦不求利,但‘仁义庄’能有今日之名声,却全属他兄弟三人之力,我弟兄三人却只不过是掠人之美,徒得虚名罢了,说来当真惭愧得很。” 柳玉茹嫣然笑道:“李老前辈自谦了……你老人家今日令晚辈前来,不知究竟有何吩咐?” 李长青沉声道:“衡山宝藏,虽是骗局,但衡山会后,却的确遗下了一宗惊人的财富。” 金不换张大了眼睛,道:“什么财富?” 李长青道:“上得回雁峰之两百高手,人人俱是成名多年之辈,武功俱有专长。这些人自知上山后难有生还之望,惟恐自家武功,从此失传,都要将自身的武功秘笈和一些遗物交托下来,而这些人有的并无传人,有的传人已左死在此役中,纵有传人,也不在身边,是以到底要将遗物交托给谁,便成了一件很难决定之事,最后只有将遗物埋藏在隐秘之处,自己若不能活着来取,也好留待有缘……这时那‘万家生佛’柴玉关正是声誉鹊起,江湖中人人都赞他乃是英雄手段,菩萨心肠,而柴玉关平日就轻财好友,武林中成名英雄,大半与他有交,是以每人埋藏遗物时,谁也没有避他,有些人甚至还特地将藏物之处告诉了他,自己若是亡故,便托他将遗物安排。” 李长青长叹一声,接道:“衡山会后,活着的十一人中,倒有七人俱是将遗物交托给柴玉关的,但他们既然还活着,自然便要将遗物取回,哪知到了藏物之处,他们所藏的秘籍与珍宝,竟都踪影不见,在那藏物之地,却多了张小小的纸柬,上面写的赫然竟也是各位上当了。” 这衡山会后的余波,实是众人从未听过的,大家都听得心头一震,徐若愚道:“但……柴前辈却已中毒而死……” 李长青道:“谁也没有瞧见柴玉关是否真的死了,又怎知他不是将自己衣衫换在别人的尸身上?何况,我齐大哥研究字迹,那洞中‘各位上当了’五个字,笔迹完全与柴玉关一样,再仔细一想,那‘回雁峰藏有无敌宝鉴’的消息,十人中也有五六人是自柴玉关口中听来的。这些武林高手俱都对柴玉关十分信任,不觉再传说了出去,而别人却对这些武林高手十分信任,这消息才会越传越广,越传越真实了。”他面上渐渐露出怨恨之色:“他处心积虑,如此做法,不但可将武林高手一网打尽,让他一人称雄,还可令当时在武林扬名的武功,大半从此绝传,教武林永远不能恢复元气,他自身得了这许多人遗下之武功秘籍,自可身兼各宗之长,那时他纵横天下,还有谁能阻挡?这些年他始终未曾现身,想必已将各门派的武功奥秘,全都研习了一番,此时此刻,便是他再出山之日了。” 众人但觉心头一寒,谁也不敢多口说话。 寂然良久,那五台天法大师方自缓缓道:“若果真如此,此人当真可说是千百年来,江湖中第一个大奸大恶之人。但这些事虽然证据确凿,终究不能完全确定这些事俱是柴某所为。不知李老前辈以为然否?”语声缓慢,声如洪钟,分析事理,更是公平正大,端的不愧为自少林弘法大师仙去后,当世武林之第一高僧,声誉早已凌驾少林当今掌门刃心大师之上。 李长青叹道:“大师说得好,大师说得好!这也正是我等相请各位前来的原因……三年后我等突然发现,玉门关内外,出现了一位奇人,此人不但行踪飘忽,善恶不定,最令人注意的,乃是此人身怀各门派武功之精萃,每一出手,俱是不同门派的招式。曾有人亲眼见他使出武当、少林、峨嵋、崆峒、昆仑五大门派之不传秘学,而那些招式连五大门派之掌门人都未学过。” 众人面面相觑,耸然动容。 李长青接道:“还有,此人举止之豪阔奢侈,也是天下无双。每一出行,随从常在百人之上,一日所费,便是万两白银。从无人知道他的姓名来历,亦无人知道他落足之处,只知他本在边疆,招集恶徒以为羽党,而今势力已渐渐扩张,渐渐侵至中原一带,竟似有独霸天下之势。” 徐若愚脱口道:“此人莫非便是柴玉关不成?” 李长青叹道:“此人一出,我齐大哥便已疑心他是柴玉关,立刻令人探听此人之行踪,一面又令人远至四面八方,搜寻有关柴玉关之平生资料。我等三人对柴玉关之历史所知越多,便越觉得此人可疑可怕。” 天法大师沉吟道:“不错,天下英雄虽都知‘万家生佛’柴玉关之侠名,但他成名前之历史,却是无人知道。” 徐若愚接道:“莫非他成名前还有什么隐秘不成?” 李长青沉声道:“我弟兄三人耗资五十万,动员千人以上,终于将他之身世寻出一个轮廓,方才已将所有资料抄录下一份,各位不妨先看看再作商量。”将手中纸卷展开挂在墙上,目光却凝注着门窗,显然在提防外人闯入。此时又有个垂髫童子送来八份纸笔,天法大师等每人都取了一份。 只见那纸卷共有两幅,宽仅丈余,宛如富贵人家厅前所悬之横匾般模样,上面密密地写满了字,左面一幅纸卷写的是: 姓名:二十岁前名柴亮,二十至二十六岁名柴英明,二十六至三十七名柴立,三十七后名柴玉关。 来历:父名柴一平,乃鄂中巨富;母名李小翠,乃柴一平之第七妾。兄弟共有十六人,柴玉关排行第十六,幼时天资聪明,学人说话,惟妙惟肖,是以精通各省方言,成名后自称中州人士,天下人莫不深信不疑。柴玉关十四岁时,家人三十余口在一夕中竟悉数暴毙。柴玉关接管万贯家财后,便终日与江湖下五门之淫贼“鸳鸯蝴蝶派”厮混,三年后便无余财,柴玉关出家为僧。 门派:十七岁投入少林门下为火工僧人,后因偷学武功被逐。二十岁入“十二连环坞”以能言善道得帮主“天南一剑”史松寿赏识,收为门下,传艺六年后,柴玉关竟与“天南一剑”之宠妾金燕私通,席卷史松寿平生积财而逃,史松寿大怒之下,发动全帮弟子搜其下落。柴玉关被逼无处容身,竟远赴关外,将金燕送给了江湖中人称“色魔”的“七心翁”,以作进身之阶,十年间果然将“七心派”武功使得炉火纯青。那时“七心翁”竟又暴毙而亡,柴玉关再人中原,便以仗义疏财之英侠面目出现,首先联合两河英豪,扫平“十二连环坞”,重创“天南一剑”,遂名震天下。 外貌:此人面如白玉,眉梢眼角微微下垂,鼻如鹰钩,嘴唇肥厚多欲,嘴角两边,各有黑痣一点,眉心间有一肉球,雅好修饰,喜着精工剪裁之贴身衣衫,以能显示身材之修长,尤喜紫色。双手纤莹,白如妇人女子,中指御紫金指环,是以说话时每喜夸张手势,以夸耀双手之整洁雅美。 嗜好:酒量极豪,喜欢以大曲、茅台、高梁及竹叶青掺合之烈酒,配以烤至半熟之蜗牛、牡蛎,或蛇肉佐食;不喜猪肉,从不进口。骑术极精,常策马狂奔,以至鞭马而死。喜豪赌,赌上从无弊端,以求刺激。喜狩猎,尤喜美女,色欲高亢,每夕非两女不欢。 特点:此人口才便捷,善体人意,成名英豪,莫不愿与之相交。说话时常带笑容,杀人后必将双手洗得干干净净,所用兵刃上要一染血污,便立刻废弃,长书画,书法宗二王,颇得神似。 这幅纸卷简单而扼要地叙出了柴玉关之一生。他一生当真是多姿多彩,充满了邪恶的魅力。众人只瞧得惊心动魄,面目变色。再看右面纸卷,写的是: 姓名:玉门关外人称“快活王”,真名不详。 来历:不详。 门派:不详,却通天下各门派不传之绝技。 外貌:面目,眉目下垂,留长髯,鼻如鹰钩,眉心有伤疤,喜修饰,有专人每日为其修洗须发。体修长,衣衫考究,极尽奢华。说话时喜以手捋须,须及手均极美。左手中指御三枚紫金指环,似可作暗器之用。 嗜好:酒量极好,喜食异味,不进猪肉,身边常有绝色美女数人陪伴,常与巨富豪客作一掷千金之豪赌。 特点:能言喜笑,慷慨好客,每日所费,常在万金之上。极端好洁,座客如有人稍露污垢,立被赶出。随行急风三十六骑,俱是外貌英俊,骑术精绝之少年,使长剑,剑招却仅有十三式,但招式奇诡辛辣,纵是武林成名高手,亦少有人能逃出这十三式。 另有酒、色、财、气四大使者乃“快活王”最信任之下属,却极少在其身边,只因这四人各有极为特别之任务。酒之使者为其搜寻美酒,色之使者为其各处征选绝色,财之使者为其管理并搜集钱财,唯有气之使者跟随在他身边极少离开,当有人敢对“快活王”无礼,气之使者立刻拔剑取下此人首级。这四人俱是性情古怪,武功深不可测。 众人瞧完了这幅纸卷,更是目定口呆,作声不得。 直到众人俱已看完,且已将要点记下,李长青方自沉声道:“各位可瞧出这两人是否有许多相同之处?” 徐若愚抢先道:“这两人最少有十三点相同之处:面白,眉垂,鼻钩,体长,手美,衣华,好酒,好色,好赌,嗜食异味,不进猪肉,手上喜御指环,说话喜作手势……捋须也算手势,是么?” 他一口气说出十三点相同之处,面上不禁又自露出得色,哪知“华山玉女”柳玉茹却冷冷道:“还有两点,你未瞧出。” 徐若愚皱眉道:“哪两点?” 柳玉茹道:“柴玉关嘴厚有痣,快活王却留有长髯;柴玉关眉心有肉球,快活王眉心有道刀疤,这两点看来最不明显,其实却最当注意。还有两人俱都能言喜笑,乐于交友,实是太容易看出来了,我真不屑说出。” 徐若愚面颊一红,道:“哦?……是么?”转过头去,端起酒杯,仰起脖子倒下喉咙,再也不去瞧柳玉茹一眼。 李长青道:“徐少侠说的不错,柳姑娘瞧得更加的仔细。但是除了这些之外,还有许多更需注意之处。” 柳玉茹也不禁脸一红,道:“哦?……是么?” 李长青道:“各位看凡与柴玉关亲近之人,多有一夕暴毙之事,甚至亲如父子兄弟,亦不例外,想来他们暴毙原因,必与柴某有关。由此可见此人之凶狡无情。柴玉关自衡山一役中,所得武功秘籍与珍宝无数,‘快活王’正是多财而遍知天下各派的武功,柴玉关既能毒毙亲人,背叛师门,甚至连床头人都可自别人身边夺来,转手便毫不吝惜地送给别人,出卖朋友,更算不得一回事了。”他语气越说越愤怒,双目灼灼发光,厉声接道:“综据各点,委实已可判断,柴玉关与那‘快活王’实是一人。” 众人思前忖后,再无异议,就连天法大师,亦是微微颔首,合十长叹道:“此人多欲好奢,来日必将自焚其身。” 李长青道:“大师说得不错,此人正是因为欲望太多,性喜奢侈,方自做得出这些令人发指事来。但我等若是等他自焚其身便已太迟了,到那时,又不知有多少人要死在他手上。” 天法大师合十颔首,长叹不语。 李长青缓缓接道:“我兄弟今日相请各位前来,便是想请各位同心协力,揭破此人之真相。此人虽是阴猾凶恶,但各位亦是今日江湖中一时之选,合各位之力,实不难为武林除此心腹大患。”他说完了话,大厅中立时一片寂然,人人面色俱是十分沉重,有的垂首深思,有的仰面出神,有的只是皱眉不语。 过了半晌,金不换突然道:“咱们若真将那‘快活王’杀了,他遗下的珍宝,却不知应该如何发落?” 李长青瞧了他一眼,微微含笑道:“他所遗下之珍宝,大都是无主之物,自当奉赠各位,以作酬谢。” 金不换道:“除此之外,便没有了么?” 李长青道:“除此之外,敝庄还备有十万花红。” 金不换嘻嘻一笑,抚掌道:“如此说来,这倒可研究研究。”取杯一饮而尽,夹了块肉开怀大嚼。 雄狮乔五冷哼了一声,道:“果然是见财眼开,名不虚传,只怕躺到棺材里还要伸出手来。” 金不换咯咯笑道:“过奖过奖,好说好说。” “玉面瑶琴神剑手”一直仰天出神,别人说话他根本未曾听进,此刻方缓缓道:“此事虽然困难,倒真是扬名天下的良机……”突然一拍桌子,道:“对了,谁若能杀了那‘快活王’,就该赠他武功第一的名头才是。” 柳玉茹冷冷道:“纵然如此,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头,只怕也未必能轮到你这位神剑手。” 徐若愚冷笑道:“是么?……嘿嘿!”又自出起神来。 大厅中又复寂然半晌,青城玄都观主断虹子突然仰天笑道:“哈哈……可笑可笑,当真可笑。”他口中虽在放声大笑,但面容仍是冰冰冷冷,笑声更是冷漠无情,看来哪有半分笑意。 李长青道:“不知道长有何可笑之处?” 断虹子道:“阁下可是要这些人同心协力?” 李长青道:“不错。” 断虹子冷笑道:“阁下请瞧瞧这些英雄好汉,不是一心求名,便是一心贪利,可曾有一人为别人打算?若要这些人同心协力,嘿嘿!比缘木而求鱼还要困难得多。” 李长青皱眉而叹,良久无语。 “巧手兰心女诸葛”花四姑微笑道:“断虹道长此话虽也说得有理,但若说此地无人为别人打算,却也未必见得,不说别人,就说咱们乔五哥,平生急公好义,几曾为自己打算过?” 断虹子道:“哼,哼哼。”两眼一翻,只是冷笑。 花四姑接道:“何况……纵使人人俱都为着自己,但是只要利害关系相同,也未尝不能同心协力。” 李长青叹道:“花四姑卓见确是不凡……” 突见五台天法大师振衣而起,厉声道:“柴玉关此人,确是人人得而诛之,贫僧亦是义不容辞。但若要贫僧与某些人协力同心,却是万万不能。告辞了。”大袖一拂,便待离座而去。 忽然问,只听一阵急骤的马蹄声,随风传来,到了庄院前,也未停顿,人马竟似已笔直闯入庄来。天法大师情不自禁,顿住身形,众人亦是微微变色,一齐展动身形。厅上一阵轻微的衣袂带风声过后,九个人已同时掠到大厅门窗前,轻功身法,虽有高下之分,但相差极是有限。 李长青纵是武功已失十之七八,身法亦不落后,抢先一步,推开门户;沉声道:“何方高人,降临敝庄?” 语声未了,已有八匹健马,一阵风似的闯入了厅前院落,八匹高头大马,俱是铁青颜色,在寒风中人立长嘶,显得极是神骏,马上人黑衣劲装,头戴范阳毡笠,腰系织锦武士巾,外罩青花一口钟风氅,腿打倒赶千层浪裹腿,脚登黑缎搬尖洒鞋,浓黑的眉毛,配着赤红的面膛,虽然满身冰雪,但仍是雄赳赳,气昂昂,绝无半分畏缩之态。 厅中九人是何等目光,一眼望去,就知道这八人自身武功,纵未达到一流高手之境,但来历亦必不凡。 李长青还未答话,急风响过,冷三已横身挡在马前。他身躯虽不高大,但以一身横挡着八匹健马,直似全然未将这一群壮汉骏马放在眼里,冷冷道:“不下马,就滚!”词色冰冷,语气尖锐,对方若未被他骇倒,便该被他激怒,哪知八条大汉端坐在马上,却是动也不动,面上既无惊色,亦无怒容,活生生八条大汉,此刻亦似八座泥塑金刚一般。冷三居然也不惊异,面上仍是冰冰冷冷,口中不再说话,左臂突然抡起,一钩挥出钩住了马腿。那匹马纵是千里良驹,又怎禁得住这一钩之力,惊嘶一声,斜斜倒下。冷三跟着一腿飞出,看来明明踢不着马上骑士,但不知怎的,却偏偏被他踢着了,马倒地,马上人却被踢得飞了出去。变生突然;冷三动作之快,端的快如闪电。 但另七匹人马,却仍然动也不动,直似未闻未见。马上人不动倒也罢了,连七匹马都不动弹;竟是令人惊诧,若非受过严格已极之训练,焉能如此? 群豪都不禁耸然为之动容。冷三击倒了第一匹人马,却再也不瞧一眼,身形展动又向第二匹马掠去。他全身直似有如机械一般,绝无丝毫情感,只要做一件事,便定要做到底,外来无论任何变化,变化无论如何令人惊异,也休想改变他的主意。 突听李长青沉声叱道:“且慢!” 冷三一钩已挥出,硬生生顿住,退后三尺,李长青身形已到了他前面,沉声道:“朋友们是何来历?到敝庄有何贵干?” 金不换冷冷接口道:“到了仁义庄也敢直闯而人,坐不下马,朋友们究竟是仗着谁的势力,敢如此大胆?” 七条大汉还是不答话,门外却已有了语声传了进来,一字字缓缓道:“我爱怎样就怎样!谁也管不着!”语气当真狂妄已极,但语声却是娇滴清脆,宛如黄莺出谷。 金不换眯起眼睛道:“乖乖,妙极,是个女娃娃。”转首向徐若愚一笑:“徐兄你的机会来了。” 徐若愚板着脸道:“休得取笑。”口中虽如此说话,双手却情不自禁,正了正帽子,整了整衣衫,作出潇洒之态,歪起了脸,眉毛一高一低,斜着眼望去。只见一辆华丽得只有书上才能见到的马车,被四匹白马拉了进来,两条黑衣大汉驾车,两条锦衣大汉跨着车辕。 李长青微微皱眉,眼见那马车竟笔直地驶到大厅阶前,终于忍不住道:“如此做法,不嫌太张狂了么?” 车中人冷冷道:“你管不着!” 李长青纵是涵养功深,此刻面上也不禁现出怒容,沉声道:“姑娘可知道谁是此庄主人?” 哪知车中人怒气比他更大,大声道:“开门开门……我下去和他说话。” 两条跨着车辕的锦衣大汉,自车座下拖出柄碧玉为竿,细麻编成的扫帚,首先跃下,将车门前扫得干干净净。接着,两个容色照人的垂髫小鬟,捧着卷红毡,自车厢里出来,俯下身子,展开红毡。 金不换双手抱在胸前,一副要瞧热闹的模样。徐若愚眼睛睁得更大。 柳玉茹面上虽满是不屑之色,心里也不觉暗暗称奇:“这女子好大的气派,又敢对仁义庄主人如此无礼,却不知是何人物?……长得如何模样?”别的犹在其次,这女子长得漂不漂亮,才是她最关心的事,也不禁睁大了眼睛,向车门望去。 车厢里忽然传出一阵大笑,一个满身红如火的三尺童子,大笑着跳了出来。看她模样打扮,似乎是个女孩子,听那笑声,却又不似。只见她身子又肥又胖,双手又白又嫩,满头梳着十几条小辫子,根根冲天而立。身上穿的衣衫是红的,脚上的鞋子也是红的,面上却戴着咧着大嘴的火红鬼面,露出两只圆圆的眼睛,一眼望去,直似个火孩儿。柳玉茹当真骇了一跳,忍不住道:“方……方才就是你?” 那火孩儿嘻嘻笑道:“我家七姑娘还没有出来哩,你等着瞧吧,她可要比你漂亮多了。” 柳玉茹不想这孩子竟是人小鬼大,一下子就说穿了她心事,红着脸啐道:“小鬼头,谁管她漂不漂亮?……”话未说完,只见眼前人影一花,已有条白衣人影,俏生生站在红毡上。先不瞧她面貌长得怎样,单看她那窈窕的身子在那雪白的衣衫和鲜红的毛毡衬映之下,已显得那般神采飞扬,体态风流,何况她面容之美,更是任何话也描叙不出,若非眼见,谁也难信人间竟有如此绝色。 柳玉茹纵然目中无人,此刻也不免有些自惭形秽,暗起嫉妒之心,冷笑道:“不错,果然漂亮。但纵然美如天仙,也不能对仁义庄主无礼呀!姑娘你到底凭着什么?我倒想听听。” 白衣女子道:“你凭着什么想听,不妨先说出来再讲。”神情冷漠,语声冷漠,当真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霜。 李长青沉声道:“柳姑娘说的话,也就是老夫要说的话。” 白衣女道:“莫非你是生气了不成?” 李长青面寒如冰,一言不发,哪知白衣女却突然娇笑起来。她那冷漠的面色,一有了笑容,立时就变得说不出的甜蜜可爱,纵是铁石心肠的男人,也再难对她狠得下心肠,发得出脾气。只听她娇笑着伸出只春笋般的纤手,轻画着面颊,道:“羞羞羞,这么大年纪,还要跟小孩子发脾气,羞死人了。”满面娇态,满面调皮,方才她看来若有二十岁,此刻却已只剩下十一二岁了。 众人见她在刹那间便似换了个人,都不禁瞧得呆了,就连李长青都呆在地上,讷讷道:“你……你……” 平日言语那般从容之人,此刻竟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白衣女发笑道:“李二叔,你莫非不认得我了?” 李长青道:“这……这的确有点眼拙。” 白衣女道:“九年前……你再想想……” 李长青皱着眉头道:“想不出。” 白衣女笑道:“我瞧你老人家真是老糊涂了。九年前一个下雨天,你老人家被淋得跟落汤鸡似的,到我家来……” 李长青脱口道:“朱……你可是朱家的千金?” 白衣女拍手笑道:“对了,我就是你老人家那天在大厅见到的哭着打滚要糖吃的女孩子……”她娇笑着,走过去,伸出纤手去摸李长青的胡子,娇笑着道:“你老人家若是还在生气,就让侄女给你消消气吧。你老人家要打就打,要骂就骂,谁教侄女是晚辈,反正总不能还手的。” 李长青闯荡江湖,经过不知多少大风大浪,见过不知多少厉害角色,但此刻对这女孩子,却当真是无计可施,方才心中的怒气一转眼便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苦笑着道:“唉,唉,日子过得真快,不想侄女竟已亭亭玉立了。令尊可安好么?” 白衣女笑道:“近年向他要钱的人,越来越多,他舍不得给,又不能不给,急得头发都白了。” 李长青想到她爹爹的模样,真被她三言两语刻画得人木三分,忍不住莞尔一笑,道:“九年前,老夫为了‘仁义庄’之事,前去向令尊求助,令尊虽然终于慨捐了万两黄金,但瞧他模样,却委实心痛得很……” 白衣女娇笑道:“你还不知道哩,你老人家走后,我爹爹还心痛了三天三夜,连饭都吃不下去,酒更舍不得喝了,总是要节省出补助万两黄金的损失,害得我们要吃肉,都得躲在厨房里吃……” 李长青开怀大笑,牵着她的小手,大步入厅。众人都被她风采所醉,不知不觉随着跟了进去,就连天法大师那般不苟言笑之人,此刻嘴角都有了笑容。 金不换走在最后,悄悄一拉徐若愚衣角道:“瞧这模样,这丫头似乎是‘活财神’,朱老头子的小女儿。” 徐若愚道:“必定不错。” 金不换道:“看来你我合作的机会已到了。” 徐若愚道:“合作什么?” 金不换诡笑道:“以徐兄之才貌,再加兄弟略使巧计,何愁不能使这小妞儿拜倒在徐兄足下?那时徐兄固是财色兼收,教武林中人人称羡,兄弟我也可跟在徐兄身后,占点小便宜。” 徐若愚面露喜色,但随即皱眉道:“这似乎有些……” 金不换目光闪动,瞧他神色有些迟疑立刻截口道:“有些什么?莫非徐兄自觉才貌还配不上人家,是以不敢妄动?” 徐若愚轩眉道:“谁说我不敢?” 金不换展颜一笑道:“打铁趁热,要动就得快点。” 突听身后一人骂道:“畜生,两个畜生!” 徐若愚、金不换两人一惊,齐地转身,只见那火孩儿,正叉腰站在他两人身后,瞪着眼,瞧着他们。 金不换怒骂道:“畜生,你骂什么?” 火孩儿道:“你是畜生!”突然跳起身子,反手一个耳光,动作之快,瞧都瞧不见,只听“啪”的一声,金不换左脸着了一掌。以他在江湖威名之盛,竟会被个小孩子一掌刮在脸上,那真是叫别人绝对无法相信之事。 金不换又惊又怒,大骂道:“小畜生!”伸开鸟爪般的手掌向前抓去,哪知眼前红影闪过,火孩儿早已掠入大厅里。 徐若愚道:“不好,咱们的话被这小鬼听了去。”他转过身子,竟似要溜,金不换一把抓着他道: “怕什么?计划既已决定,好歹也要干到底。” 徐若愚只得被他拖了进去,火孩儿已站到白衣女身边,见他两人进来,拍掌道:“两个畜生走进来了。” 李长青道:“咳,咳,小孩子不得胡说话。” 火孩儿又道:“他两人一搭一档,商量着要骗我家七姑娘,好人财两得。你老人家评评,这两人不是畜生是什么?” 李长青连连咳嗽,口中虽不说话,但目光已盯在他两人身上。徐若愚满面通红,金不换却仍是若无其事,洋洋自得。 白衣女七姑娘道:“这两位是谁?”她方才虽是满面笑容,但此刻神色又是冰冰冷冷,转眼间竟似换了个人。 柳玉茹眼珠子一转,抢先道:“这两位一个是‘见义勇为’金不换,他还有两个别号,一个是‘见钱眼开’,还有个是‘见利忘义’,但后面两个外号,远比前面那个出名得多了。” 七姑娘道:“也比前面那个妥切得多。” 金不换面不改色,抱拳道:“姑娘过奖了。” 柳玉茹“噗哧”一笑,道:“金兄面皮之厚,当真可称是天下无双,只怕连刀剑都砍不进。” 七姑娘道:“哼!还有个是谁?” 柳玉茹道:“还有一位更是大大有名,江湖人称‘玉面瑶琴神剑手’徐若愚。意思是看来虽‘若’很‘愚’,其实却是一点也不‘愚’的,反要比人都聪明得多。” 七姑娘凝目瞧了他半晌,突然放声娇笑起来,指着徐若愚笑道:“就凭这两人,也想吃天鹅肉么?可笑呀可笑,这种人也配算做武林七大高手,真难为别人怎么会承认的。”她笑得虽然花枝招展,说不出的娇媚,说不出的动听,但笑声中那分轻蔑之意,却委实教人难堪。 徐若愚苍白的面容,立刻涨得通红。 “雄狮”乔五恨声骂道:“无耻,败类。” 断虹子张开口来,“啐”地吐了口浓痰。天法大师面沉如水。柳玉茹轻叹道:“早知七大高手中有这样的角色,我倒真情愿没有被人列入这七大高手中了。”话未说完,徐若愚已转身奔了出去。 金不换虽是欺善怕恶,此刻也不禁恼羞成怒,暗道:“你这小妞儿纵然钱多,武功难道也能高过老子不成?老子少不得要教训教训你。”但他平生不打没把握的仗,虽觉自己定可稳操胜算,仍怕万一吃亏。心念数转,纵身追上了徐若愚,将他拉到门后。 徐若愚顿足道:“你……你害得我好苦,还拉我做什么?” 金不换冷冷道:“就这样算了?” 徐若愚恨声道:“不算了还要怎样?” 金不换皮笑肉不笑地瞧着他,缓缓道:“若换了是我,面对如此绝色佳人,打破头也要追到底的,若是半途而废,岂不教人耻笑?” 徐若愚怔了半晌,长叹道:“耻笑?唉……被人耻笑也说不得了。人家对我丝毫无意,我又怎么能……” 金不换叹着气截口道:“呆子,谁说她对你无意?” 徐若愚又自一怔,讷讷道:“但……但她若对我有意,又怎会……怎会那般轻视于我?唉,罢了罢了……”又待转身。 金不换叹道:“可笑呀可笑!女人的心意,你当真一点也不懂么?”不用别人去拉,徐若愚已又顿住脚步。金不换接着又道:“那女子纵然对你有意,当着大庭广众,难道还会对你求爱不成?” 徐若愚眨了眨眼睛,道:“这也有理……” 金不换道:“须知少女心情,最难捉摸。她越是对你有意,才越要折磨你,试试你是否真心。你若临阵脱逃,岂非辜负了别人一番美意?” 徐若愚大喜道:“有理有理!依兄台之意,小弟该当如何?” 金不换道:“方才咱们软来不成,此刻便来硬的。” 徐若愚道:“硬……硬的怎么行?” 金不换道:“这个你又不懂了。少女大多崇拜英雄,似你这样俊美人物,若是有英雄气概,还有谁能不睬你?” 徐若愚抚掌笑道:“不错不错!若非金兄指点,小弟险些误了大事。但……但到底如何硬法,还请金兄指教。” 金不换道:“只要你莫再临阵脱逃,坚持与我站在同一阵线就是,别的且瞧我的吧。”说罢转身而人。 徐若愚精神一振,整了整衣衫,大摇大摆随他走了进去。 大厅中李长青正在与那七姑娘谈笑。 这位七姑娘对李长青虽然笑语天真,但对别人却是都不理睬,就连天法大师此辈人物,都似未放在她眼里。群豪虽然对她颇有好感,但见她如此倨傲,心里也颇觉不是滋味。天法大师又白长身而起。他方才没有走成,此刻便又待拂袖而去。别人也有满腹闷气,既不能发作,也就想一走了之。 只听李长青道:“你此番出来,是无意经过此地,还是有心前来的?” 七姑娘娇笑道:“我本该说有心前来拜访你老人家,但又不能骗你老人家,你老人家可别生气。” 李长青捋髯大笑道:“好,好,如此你是无意路过的了。” 七姑娘道:“也不是,我是来找人的。” 李长青道:“谁?可在这里?” 七姑娘道:“就在这大厅里。” 群豪听了这句话,又都不禁打消了主意,只因大厅中只有这么几个人,大家都想瞧瞧这天下第一豪富活财神的千金,千里奔波,到底是来找谁?天法大师当先顿住脚步。他虽然修为功深,但那好胜好名之心,却半点也不后人,此刻竟忍不住暗忖道:“莫不是她久慕本座之名,是以专程前来求教?”转目望去,众人面上神情俱是似笑非笑,十分奇特,似乎也跟他有着同样的心思。 李长青目光闪动,含笑道:“当今天下高手,俱已在此厅之中,却不知贤侄女你要找的是谁?” 七姑娘也不回头,纤手向后一指,道:“他。” 群豪情不自禁,随着她手指之处望去,只见那根春笋般的纤纤玉指,指着的竟是一直缩在角落中不言不动的落魄少年。 七姑娘自始至终都未瞧他一眼,但此刻手指的方向,却是半点不差,显见她表面虽然未去瞧他,暗中已不知偷偷瞧过多少次了。群豪心里都有些失望:“原来她找的不是我。” “想不到这名不见经传的穷小子,竟能劳动如此美人的大驾。”这更使群豪不约而同地大为惊奇诧异,不知她为了什么,竟不远千里而来找他。 哪知落魄少年却干咳一声,长身而起,抱拳道:“晚辈告辞了。”话未说完,便待夺门而出。 突见红影一闪,那火孩儿已挡住了他,大声道:“好呀,你又想走!你难道不知我们七姑娘找你找得好苦?” 七姑娘咬着牙,顿足道:“好好,你……走,你,你走……你……你再走,我就……我就……”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声音也变了,话也无法继续。 落魄少年苦笑道:“姑娘何苦如此,在下……” 火孩儿双手叉腰,大叫道:“好呀,你个小没良心的,居然如此说话!你难道忘了七姑娘如何对待你……” 落魄少年又是干咳嗽,又是叹气;七姑娘又是跺足,又是抹泪。群豪却不禁瞧得又是惊奇,又是有趣。 此刻人人都已看出这位眼高于顶的七姑娘,竟对这落魄少年颇有情意,而这落魄少年反而不知消受美人恩,竟一心想逃走。 柳玉茹斜眼瞧着他,直皱眉头,暗道:“这倒怪了,天下的男人也未死光,七姑娘怎会偏偏瞧上这么块废料?” 李长青捋须望着这落魄少年,却更觉这少年实是不同凡响,而那女诸葛花四姑的目光,竟也和他一样。 大厅中的人忖思未已,这时金不换与徐若愚正大摇大摆走了进来,群豪见他两人居然厚着脸皮去而复返,都不禁大皱眉头。 雄狮乔五怒道:“你两人还想再来丢人么?” 金不换也不理他,笔直走到七姑娘身前,满面嬉皮笑脸抱拳道:“请了。” 徐若愚也立刻道:“请了。” 七姑娘正是满腔怨气无处发泄,狠狠瞪了他两人一眼,突然顿足大骂道:“滚,滚开些。” 徐若愚倒真吓了一跳,金不换却仍面不改色,笑嘻嘻道:“在下本要滚的,但姑娘有什么法子要在下滚,在下却想瞧瞧。”他一面说话,一面在背后连连向徐若愚摆手。 徐若愚立刻干咳一声,挺起胸膛,大声道:“金兄称雄武林,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你竟敢对他如此无礼,岂非将天下英雄都未瞧在眼里?”此人虽然耳根软,心不定,又喜自作聪明,但是口才确实不错,此时挺胸侃侃而言,倒端的有几分英雄气概。 第二回 纤手燃战火 七姑娘眼波转来转去,在他两人面上打转,冷冷的听他两人一搭一档,将话说完,突然娇笑道:“好,这样才像条汉子……” 徐若愚大喜,忖道:“金兄果然妙计。”口中道:“你既知如此,从今而后,便该莫再目中无人才是。”他胸膛虽然挺得更高,但语气却不知不觉有些软了。 七姑娘笑道:“我从今以后,可再也不敢小瞧两位了。” 徐若愚忍不住喜动颜色,展颜笑道:“好说好说。” 七姑娘娇笑道:“两位商量一阵,见我一个弱女子带着个小孩,怎会是两位的对手,于是软的不行就来硬的,要给我些颜色瞧瞧。这样能软能硬,见机行事的大英雄大豪杰,江湖上倒也少见得很,我怎敢小瞧两位。”她越说笑容越甜,徐若愚却越听越不是滋味,脸胀得血红,呆呆地怔在那里,方才的得意高兴,早已跑到九霄云外。 金不换冷冷道:“一个妇道人家,说话如此尖刻,行事如此狂傲,也难为你家大人是如何教导出来的。” 七姑娘道:“你可是要教训教训我?” 金不换道:“不错。你瞧徐兄少年英俊,谦恭有礼,就当他好欺负了?哼哼!徐兄对人虽然谦恭,但最最瞧不惯的,便是你这种人物。徐兄你说是么?” 徐若愚道:“嗯嗯……咳咳……” 七姑娘伸出纤手,拢了拢鬓角,微微笑道:“如此说来,就请动手呀。” 火孩儿一手拉着那落魄少年衣角,一面大声道:“就凭这吃耳光的小子,哪用姑娘你来动手。” 金不换道:“你两人一起上也没关系,反正……” 一张脸始终是阴阳怪气,不动神色的断虹子突然冷笑,截口道:“金不换,你可要贫道指点指点你?” 金不换干笑道:“在下求之不得。” 断虹子道:“‘活财神’家资亿万,富甲天下,但数十年来,却没有任何一个黑道朋友敢动他家一两银子,这为的什么,你可知道?” 金不换笑道:“莫非黑道朋友都嫌他家银子已放得发了霉不成?”越说越觉得意,方待放声大笑,但一眼瞧见断虹子铁青的面色,笑声在喉咙里滚了滚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断虹子寒着脸道:“你不是不愿听么?哼哼,你不愿听贫道还是要说的,这只因昔日武林中有不少高人,有的为了避仇,有的为了避祸,都逃到‘活财神’那里,‘活财神’虽然视钱如命,但对这些人却是百依百顺,数十年来,活财神家实已成了卧虎藏龙之地。不说别人,就说今日随着朱姑娘来的这位小朋友,就不是好惹的人物。你要教训别人,莫要反被别人教训了。” 金不换指着火孩儿道:“道长说的就是她?” 断虹子道:“除她以外,这厅中还有谁是小朋友?” 金不换忍不住放声大笑道:“道长说的就是她?也未免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就凭这小怪物,纵然一生出来就练武功,难道还能强过中原武林七大高手不成?” 断虹子冷冷道:“你若不信,只管试试。” 金不换道:“自然要试试的。”掳起衣袖,便要动手。 雄狮乔五突也一卷衣袖,但袖子才卷起,便被花四姑轻轻拉住,悄悄道:“五哥你要做啥?” 乔五道:“你瞧这厮竟真要与小孩儿动手!哼哼,别人虽然不闻不问,但我乔五却实在看不上眼了。” 花四姑微笑道:“别人不闻不问,还可说是因那位七姑娘太狂傲,是以存心要瞧热闹,瞧她到底有多大本事。但是李老前辈亦是心安理得,袖手旁观,你可知道为了什么?难道他老人家也想瞧热闹不成?” 乔五皱眉道:“是呀,在下本也有些奇怪……” 花四姑悄声道:“只因李老前辈,已经对那穿着红衣裳的小朋友起了疑心,是以迟迟未曾出声拦阻。” 乔五大奇道:“她小小年纪,有何可疑之处?” 花四姑道:“我一时也说不清。总之这位小朋友,必定有许多古怪之处,说不定还是……唉!你等着瞧就知道了。” 乔五更是不解,喃喃道:“既是如此,我就等吧……” 只见金不换捋了半天衣袖,却未动手,反将徐若愚又拉到一旁,叽叽咕咕,也不知说的什么。再看李长青、断虹子、天法大师几人的目光,果然都在瞬也不瞬地望着那火孩儿,目光神色,俱都十分奇怪。 乔五瞧了那火孩儿两眼,暗中也不觉动了疑心,忖道:“这孩子为何戴着如此奇特的面具,却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瞧他最多不过十一二岁,为何说话却这般老气?” 火孩儿只管拉着那落魄少年,落魄少年却是愁眉苦脸。七姑娘冷眼瞧了瞧金不换,眼波立刻转向落魂少年身上,再也没有离开。 金不换将徐若愚拉到一边,恨声道:“机会来了。” 徐若愚道:“什么机会?” 金不换道:“扬威露脸的机会。难道这你都不懂?快去将那小怪物在三五招之间击倒,也好教那目中无人的丫头瞧瞧你的厉害。” 徐若愚道:“但……但那只是个孩子,教我如何动手?” 金不换冷笑道:“孩子又如何?你听那鬼道人断虹子将她说得那般厉害,你若将她击倒,岂非大大露脸?” 徐若愚沉吟半晌,嘴角突然露出一丝微笑,摇头道:“金兄,这次小弟可不再上你的当了。” 金不换道:“此话怎讲?” 徐若愚道:“我若与那孩子动手,胜了自是理所应该,万一败了却是大大丢人,是以你不动手,却来唤我。” 金不换冷冷道:“你真的不愿动手?” 徐若愚笑道:“这露脸的机会,还是让给金兄吧。” 金不换目光凝注着他,一字字缓缓道:“你可莫要后悔。” 徐若愚道:“决不后悔。” 金不换叹了口气,冷笑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冷笑转过身子,便要上阵了。 徐若愚呆望着他,面上微笑也渐渐消失,转目又瞧了那位七姑娘一眼,突然轻唤道:“金兄,且慢。” 金不换头也不回,道:“什么事?” 徐若愚道:“还……还是让……让小弟出手吧。” 金不换道:“不行,你不是决不后悔的么?” 徐若愚满面干笑,讷讷道:“这……这……金兄只要今天让给小弟动手,来日小弟必定重重送上一份厚礼。” 金不换似是考虑许久,方自回转身子,道:“去吧。” 徐若愚大喜道:“多谢金兄。”纵身一掠而出。 金不换望着他背影,轻轻冷笑道:“看来还像个角色,其实却是个绣花枕头,一肚子草包,敬酒不吃,吃罚酒,天生的贱骨头。” 徐若愚纵身掠到大厅中央大声道:“徐某今日为了尊敬‘仁义庄’三位前辈,是以琴剑俱未带来,但无论谁要来赐教,徐某一样以空手奉陪。” 七姑娘这才自那落魄少年身上收回目光,摇头笑道:“这小子看来又被姓金的说动了……” 火孩儿将那落魄少年一直拉到七姑娘身前,道:“姑娘,你看着他,莫要放他走了,我去教训教训那厮。” 七姑娘撇了撇嘴冷笑道:“谁要看着他?让他走好了。”说话间却已悄悄伸出两根手指,勾住了落拓少年的衣袖。 落魄少年轻轻叹道:“到处惹事,何苦来呢?” 七姑娘道:“谁像你那臭脾气,别人打你左脸,你便将右脸也送给别人去打。我可受不了别人这种气。” 落魄少年苦笑道:“是是,你厉害……嘿,你惹了祸后,莫要别人去替你收拾烂摊子,那就是真的厉害了。” 七姑娘嗔道:“不要你管!你放心,我死了也不要你管。”转过头不去睬他,但勾着他衣袖的两根手指,仍是不肯放下。 只见火孩儿大摇大摆,走到徐若愚面前,上上下下,瞧了徐若愚几眼,嘻嘻一笑,道:“打呀,等什么?” 徐若愚沉声道:“徐某本不愿与你交手,但……” 火孩儿道:“打就打,哪用这许多罗嗦。”突然纵身而起,扬起小手一个耳光向徐若愚刮了过去。这一着毫无巧妙之处,但出手之快,却是笔墨难叙。 徐若愚幸好有了金不换前车之鉴,知道这孩子说打就打,是以早已暗中戒备,此刻方自拧身避开,否则不免又要挨上一掌。 火孩儿嘻嘻笑道:“果然有些门道。”口中说话,手里却未闲着,红影闪动间,——双小手,狂风般拍将出去,竟然全不讲招式路数,直似童子无赖打法一般的招式,招式之间,却偏偏瞧不出有丝毫破绽,出手之迫急,更不给对方半点喘息的机会。 徐若愚似已失却先机,无法还手,但身形游走闪动于红影之间,身法仍是从容潇洒,教人瞧得心里很是舒服。 “女诸葛”花四姑悄悄向乔五道:“你瞧这孩儿是否古怪?” 乔五皱眉道:“这样的打法,俺端的从未见过。” 花四姑道:“这正是教人无法猜得出她的武功来历。” 乔五奇道:“莫非说这孩子也大有来历不成?” 花四姑道:“没有来历的人,岂能将徐若愚逼在下风?” 乔五微微颔首,眉头皱得更紧。过了半晌,花四姑又自叹道:“这孩子纵不愿使出本门武功,但徐若愚如此打法,只怕也要落败了。” 乔五目光凝注,亦自颔首道:“徐若愚若非如此喜欢装模作样,武功只怕还可更进一层。” 原来徐若愚自命风流,就连与人动手时,招式也务求潇洒漂亮,难看的招式,他死了也不肯施出。火孩儿三掌拍来,左下方本有空门露出,花四姑与乔五俱都瞧在眼里,知道徐若愚此刻若是施出一招“铁牛耕地”,至少亦能平反先机。 哪知徐若愚却嫌这一招“铁牛耕地”身法不够潇洒花俏,竟然不肯使出,反而施出一招毫无用途的“风吹御柳”。 金不换连连摇头,冷笑道:“死要漂亮不要命……”但心中仍是极为放心,只因徐若愚纵难取胜,看来也不致落败。 花四姑喃喃道:“不知李老前辈可曾瞧出她的真相。” 转目望去,却见冷三扶着个满面病容的老人,不知何时已到了李长青身侧,目光也正在随着火孩儿身形打转,又不时与李长青悄悄交换个眼色。 李长青沉声道:“大哥可瞧出来了么?” 病老人齐智沉吟道:“看来有七成是了。” 雄狮乔五越听越糊涂,忍不住道:“到底是什么?” 花四姑叹了口气,道:“你瞧这孩子打来虽无半点招式章法,但出手间却极少露出破绽,若无数十年武功根基,怎敢如此打法?” 乔五皱眉道:“但……但她最多也不过十来岁年纪……” 花四姑截口道:“十来岁的孩子怎会有数十年武功根基,除非……她年纪本已不小,只是身子长得矮小而已,总是戴上个面具,别人便再也猜不出她究竟有多少年纪。” 乔五喃喃道:“数十年武功根基……身形长得如童子……”心念突然一动,终于想起个人来,脱口道:“是她。” 花四姑道:“看来有八成是了。” 乔五动容道:“难怪此人有多年未曾露面,不想她竟是躲在‘活财神’家里。”他瞧了天法大师一眼,语声压得更低:“不知天法大师可曾瞧出了她的来历?若也瞧出来了,只怕……” 花四姑道:“何止天法大师,就是柳玉茹、断虹子,若是真都瞧出她的来历,只怕也……”话声戛然而顿。 但见天法大师魁伟之身形,突然开始移动,沉肃的面容上,泛起一层紫气,一步步往徐若愚与火孩儿动手处走了过去。 七姑娘眼波四转,此刻放声喝道:“快。” 火孩儿方自凌空跃起,听得这一声“快”字,身形陡然一折,双臂微张,凌空翻身,直扑徐若愚。这一招不但变化精微,内蕴深厚,威力之猛,更是惊人。 李长青耸然变色,失声呼道:“飞龙式。” 呼声未了,徐若愚已自惊呼一声,仆倒在地。但他毕竟是成名人物,身手端的矫健,此刻虽败不乱,“燕青十八翻”,身形方落地面,接连几个翻身,已滚出数丈开外,接着一跃而起,身上并无伤损,只是痴痴的望着火孩儿,目中满是惊骇之色。 七姑娘娇喝道:“走!”一手拉着那落魄少年,一手拉起火孩儿,正待冲将出去,突听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声如洪钟,震人耳鼓。宏亮的佛号声中,天法大师威猛的身形已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他身形宛如山峰般峙立,满身袈裟,无风自动,看来当真是宝相庄严,不怒自威,教人难越雷池一步。 七姑娘话也不说,身形一转竟又待自窗口掠出,但人影闪动间,冷三、断虹子、柳玉茹、徐若愚、金不换,五人竟都展动身形,将他三人去路完全挡住,五人俱是面色凝重,隐现怒容。 落魄少年轻叹一声,悄然道:“你胆子也未免太大了吧?明知别人必将瞧出她的来历,还要将她带来这里。” 七姑娘幽幽瞧了他一眼,恨声道:“还不都是为了你!为了要找你,我什么苦都吃过,什么事都敢做。” 两句话功夫,天法大师、冷三等六人已展开身形将七姑娘、落魄少年、火孩儿三人团团围在中央。 七姑娘面上突又泛起娇笑,道:“各位这是做什么?” 天法大师沉声道:“姑娘明知,何苦再问。” 七姑娘回首道:“李二叔,瞧你的客人不放我走啦!在你老人家家里有人欺负我,你老人家不也丢人么?” 李长青瞧了齐智一眼,自己不敢答话。齐智目光闪动,一时间竟也未开口。事态显见已是十分严重。 群豪亦都屏息静气,等待着这江湖第一智者回答,只因人人都知道这老人一字千金,说出的话更是永无更改。过了半晌,只听齐智沉声道:“敝庄建立之基金,多蒙令尊慨捐,朱姑娘要来要去,谁也不得拦阻。” 七姑娘暗中松了口气,天法大师等人却不禁耸然变色。哪知齐智语声微顿,瞬即缓缓接道:“但与朱姑娘同来之人,却势必要留在此间,谁也不能带走。” 七姑娘眨了眨眼睛,故意指着那落魄少年,笑道:“你老人家说的可是他么?他可并未得罪过什么人呀?” 齐智道:“不是。” 七姑娘道:“若不是他,便只有这小孩子了。她只是我贴身的小丫头,你老人家要留她下来侍候谁呀?” 齐智面色一沉,道:“事已至此,姑娘还要玩笑。” 七姑娘道:“你老人家说的话,我不懂。” 齐智冷笑道:“不懂?……冷三,去将那张告示揭下,让她瞧瞧。”语声未了,冷三已自飞身而出。 七姑娘拉着落魄少年的手掌,已微微有些颤抖,但面上却仍然带着微笑,似是满不在乎。瞬息间冷三便又纵身而人,手里多了张纸,正与那落魄少年方才揭下的一模一样,只是更为残破陈旧。齐智伸手接了过来,仰首苦笑道:“这张告示在此间已贴了七年,不想今日终能将它揭下。” 七姑娘又自眨了眨眼晴,道:“这是什么?” 齐智道:“无论你是否真的不知,都不妨拿去瞧瞧。”反手已将那张纸抛在七姑娘足下。 七姑娘目光回转一眼,拾起了它,道:“你两人也跟着瞧瞧吧。”蹲下身子,将落魄少年与火孩儿俱都拉在一处,凑起了头。 只见告示上写的是:“花蕊仙,人称‘上天入地’,掌中天魔,乃昔日武林‘十三天魔’之一。自衡山一役后,十三天魔所存惟此一人而已。只因此人远在衡山会前,便已销声匿迹,江湖中无人知其下落。此人年约五十至六十之间,身形却如髫龄童子,喜着红衣,武功来历不详,似得六十年前五大魔宫主人之真传,平生不使兵刃,亦不施暗器,但轻功绝高,掌力之阴毒,武林中可名列第六,五台玉龙大师、华山柳飞仙、江南大侠谭铁掌等江湖一流高手,俱都丧生此人掌下。十余年前,武林中便风传此人已死于黄河渡口。惟此一年来,凡与此人昔日有仇之人,俱都在寅夜被人寻仇身遭惨死,全家老少无一活口,致死之伤,正是此人独门掌法,至今已有一百四十余人之多,只因此人含眦必报,纵是仇怨极小,她上天入地,亦不肯放过,‘仁义庄’主人本不知凶手是她,曾亲身检视死者伤口,证实无误。据闻此人幼年时遭遇极惨,曾被人拘于笼中达八年之久,是以身不能长而成侏儒,因而性情大变,对天下人俱都怀恨在心,尤喜摧残幼童,双手血腥极重,暴行令人发指,若有人能将之擒获,无论死活酬银五千两整,绝不食言。仁义庄主人谨启。” 七姑娘手中拿着这张告示,却是瞧也未瞧一眼,目光只是在四下悄悄窥望,只见门外八骑士,俱已下马,手牵马缰木立不动。天法大师等人,神情更是激动,似是恨不得立时动手,只是碍着“仁义庄”主人,是以强忍着心头悲愤。七姑娘目光转来转去,突然偷个空附在落魄少年耳边,耳语道:“今日我和她出不出得去,全在你了。” 落魄少年目光重落在告示上,缓缓道:“事已至此,我也无法可施。”声音白喉间发出,嘴唇却动也不动。 七姑娘恨声道:“你不管也要你管!你莫非忘了,是谁救你的性命?你莫非忘了,别人是如何对你的?” 落魄少年长叹一声,闭口不语。 只见七姑娘亦自长长叹了口气,缓缓站起身子,道:“这位掌中天魔,手段倒真的毒辣得很!” 齐智沉声道:“姑娘既然知道,如何还要维护于她?” 七姑娘瞧了那火孩儿一眼,叹道:“看来他们已将你看作那花蕊仙了。” 火孩儿道:“这倒是个笑话!” 七姑娘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那落魄少年,缓缓道:“不管是不是笑话,我都知道她七年来绝未离开过我身边一步,她若能到外面去杀人,你倒不妨砍下我的脑袋。”她这话虽是向大家说的,但眼睛却只是盯着那落魄少年,落魄少年干咳一声,垂下了头。 天法大师厉声道:“无论七年来凶杀之事是否花蕊仙所为,但玉龙师叔之血海深仇,本座今日再也不肯放过。” 柳玉茹大声道:“不错,我姑姑……我姑姑……”眼眶突然红了,顿着脚道:“谁要是敢不让我替死去的姑姑报仇,我……我就和他拼了。”她这话也像是对大家说的,但眼睛却也只是瞪着七姑娘一人。 金不换悄悄向徐若愚使了个眼色,徐若愚大声道:“徐某和花蕊仙虽无旧仇,但如此凶毒之人,人人得而诛之。” 火孩儿冷笑道:“手下败将,也敢放屁。” 徐若愚面上微微一红,金不换立刻接口道:“徐兄一时轻敌,输了半招,又算得什么?” 徐若愚道:“不错,徐某本看她只是个髫龄童子,怎肯真正施出煞手。” 七姑娘冷冷笑道:“她若真是‘掌中天魔’,你此刻还有命么?呸!自说白话,也不害臊。” 徐若愚脸又一红,金不换冷笑道:“不错,花蕊仙武功的确不弱。但为武林除害,我们也不必一对一与她动手。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大伙儿一齐上,看她真的能上天入地不成?” 李长青长叹一声,道:“依我良言相劝,花夫人还是束手就缚的好。朱姑娘也不必为她说话了。” 七姑娘眼波转动,顿足道:“你老人家莫非真认她是花蕊仙么?” 李长青道:“咳……咳,你还要强辩?” 七姑娘道:“她若不是,又当怎的?” 金不换大声道:“你揭下她那面具,让咱们瞧瞧。她若真是个孩子,就让李老前辈向她赔礼。”他抢先说话,事若作对,他自家当然最是露脸;事若有错,也是别人赔礼,吃亏的事见钱眼开金不换是万万不会做的。 七姑娘跺足道:“好,就揭下来,让他们瞧瞧。” 火孩儿大声道:“瞧着!”喝声未了,突然反手揭下了那火红的面具。 众人目光动处,当真吃了一惊,那火红的面具下,白生生一张小脸,哪有半点皱纹,果真是童子模样,万万不会是五六十岁的老人。 七姑娘咯咯笑道:“各位瞧清楚了么,这孩子只是皮肤不好,吹不得风,才戴这面具,不想竟开了这么多成名露脸的大英雄们一个玩笑。”娇笑声中拉着落魄少年与火孩儿,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群豪目定口呆,谁也不敢阻拦于她。只见七姑娘衣衫不住波动,也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身子在抖,但一出厅门,她脚步便突然加快了。 突听齐智锐声喝道:“慢走……莫放她走了。” “慢走”两字喝出,七姑娘立刻离地掠起,却在落魄少年手腕上重重拧了一把,等到齐智喝道:“莫放她走。”七姑娘与火孩儿已掠到马鞍上,娇呼道:“小没良心的,我两人性命都交给你了。” 娇呼声中,天法大师与柳玉茹已飞身追出。他两人被齐智一声大喝,震得心头灵光一闪,闪电般想起了此事之蹊跷。此刻两人身形展动,掌上俱已满注真力。 七姑娘已掠上马鞍,但健马尚未扬蹄,怎比得武林七大高手之迅急,眼见万万无法冲出庄门的了。落魄少年失魂落魄般立在当地,但闻身后风声响动,天法大师与柳玉茹一左一右,已将自他身旁掠过。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之间,落魄少年叹息一声,双臂突然反挥而出,右掌骈起如刀,左掌藏在袖中,他虽未回头,但这一掌一袖,却俱都攻向天法大师与柳玉茹必救之处,恰似背后长了眼睛一般。 天法大师、柳玉茹顾不得追人先求自保,两人掌上本已满蓄真力,有如箭在弦上,此刻回掌击出,那是何等力道。 柳玉茹冷笑道:“你这是找死。”双掌迎上少年衣袖。天法大师面色凝重,吐气开声,右掌在前,左掌在后,双掌相击,赤红的掌心迎着了落魄少年之手背,只听“勃,勃”两声闷响,似是远山后密云中之轻雷,众人瞧得清楚,只道这少年在当世两大高手夹击之下,必将骨折尸飞。 哪知轻雷响过,柳玉茹竟脱口惊呼出声,窈窕的身子,竟被震得腾空而起,天法大师“登,登,登”连退七步,每一步踩下,石地上都多了个破碎的脚印,脚印越来越深,显见天法大师竟是尽了全力,才使得身形不致跌倒。再看那落魄少年,身形竟藉着这回掌一击之势,斜飞而出,双袖飘飘,夹带劲风,眼见便要飘出庄门之外。 七姑娘亦自打马出门,轻叱道:“起!”右臂反挥,火孩儿身形凌空直上,左手拉着七姑娘右掌,右手一探,却抓住了落魄少年的衣袖,健马放蹄奔出,火孩儿、落魄少年也被斜斜带了出去,两人身形犹自凌空,看来似一道被狂风斜扯而起的两色长旗。 群豪虽是满心惊怒,但见到如此灵妙之身法,却又不禁瞧得目瞪口呆,一时间竟忘了追出。只见柳玉茹凌空一个翻身,落在地面,胸膛仍是急剧起伏。 天法大师勉强拿桩站稳,面上忽青忽白,突然一咬牙关,嘴角却沁出了一丝鲜血。他方才若是顺势跌倒,也就罢了,万不该又动了争强好胜之心,勉强挺住。此刻但觉气血翻涌,受的内伤竟不轻。 这时八条大汉已掠上了那七匹健马,前三后四,分成两排,缓步奔出。他们并未放蹄狂奔,正是要以这两道人马结成之高墙,为主人挡住追骑,只因他们深知庄中的这些武林豪雄,对他们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毒手。 齐智抓着李长青肩头,抢步而出,顿足道:“追,追!再迟就追不上了。”目光瞧着断虹子。 断虹子干咳一声,只作未听见。齐智目光转向徐若愚,徐若愚却瞧着金不换,金不换干笑道:“我两人与她又无深仇,追什么?” 这些人眼见落魄少年那般武功,天法大师与柳玉茹联手夹击,犹自不敌,此刻怎肯追出。齐智长叹一声,连连顿足,喃喃道:“七大高手若是同心协力,当可纵横天下,怎奈……怎奈都只是一盘散沙,可惜……可惜……” 雄狮乔五浓眉一挑,沉声道:“那人揭下面具,明明只是个髫龄童子,不知前辈为何还要追她?” 齐智叹道:“在她面具之下,难道就不能再戴上一层人皮面具?十三魔易容之术,本是天下无双的。” 乔五怔了一怔,恍然道:“原来如此……” 金不换算定此刻别人早已去远,立刻顿足道:“唉,前辈为何不早些说出……唉,徐兄,咱们追去吧。”拉起徐若愚,放足狂奔而出。 花四姑摇头轻笑道:“徐若愚被此人缠上,当真要走上霉运了。” 乔五道:“待俺上去瞧瞧。”一跃而去。 花四姑道:“五哥,你也照样会上当的……”但乔五已自去远,花四姑顿了顿足,躬身道:“前辈交代的事,晚辈决不会忘记……”她显然极是关心乔五之安危,不等话说完,人已出门。一阵风吹过,又自霏霏落下雪来。 柳玉茹呆呆地出神了半晌,也不知心里想的什么,突然走到天法大师面前,道:“大师伤势,不妨事么?” 天法大师怒道:“谁受了伤?受伤的是那小子。” 柳玉茹叹道:“是……我五台、华山两派,不共戴天之仇人已被逸走,大师若肯与我联手,复仇定非无望,不知大师意下如何?” 天法大师厉声道:“本座从来不与别人联手。”袍袖一拂,大步而出,但方自走了几步,脚步便是个踉跄。 柳玉茹嘴角笑容一闪,赶过去扶起了他,柔声道:“风雪交集,大师可愿我相送一程?”天法大师呆了半晌,仰天长长叹息一声,再不说话。 风雪果然更大。齐智瞧着这七大高手,转眼间便走得一千二净,身上突然感到一阵沉重的寒意,紧紧掩起衣襟,黯然道:“武林人事如此……唉……”左手扶着冷三,右手扶着李长青,缓缓走回大厅中。 李长青道:“七大高手,虽然如此,但江湖中除了这七大高手外,也未必就无其他英雄。” 齐智道:“唉……不错……唉,风雪更大了,关上门吧……” 李长青缓缓回身,掩起了门户。只听风雪中隐约传来那冷三常醉的歌声:“风雪漫中州,江湖无故人,且饮一杯酒,天涯……咳……咳咳……天涯洒泪行……”歌声苍凉,满含一种肃索落魄之情。 李长青痴痴地听了半晌,目中突然落下泪来,久久不敢回身…… 金不换拉着徐若愚奔出庄门,向南而奔。徐若愚目光转处,只见蹄印却是向西北而去,不禁顿住身形,道:“金兄,别人往西北方逃了,咱们到南边去追什么?” 金不换大笑道:“呆子,谁要去追他们?咱们不过是借个故开溜而已。再呆在这里,岂非自讨无趣么?” 徐若愚身不由主,又被他拉得向前直跑,但口中还是忍不住大声道:“说了去追,好歹也该去追一程的。” 金不换冷笑道:“徐兄莫非未瞧见那少年的武功?我两人纵然追着了他们,又能将人家如何?” 徐若愚叹了口气,说道:“那少年当真是真人不露相,想不到武功竟是那般惊人,难怪七姑娘要对他……对他那般模样了。” 金不换眯起眼睛笑道:“徐兄话里怎的有些酸溜溜的?” 徐若愚脸一红,强辩道:“我……我只是奇怪他的来历。” 金不换道:“无论他有多高武功,无论他是什么来历,但今日他实已犯了众怒,仁义三老、天法大师,迟早都放不过他去……”话声未了,雪花飞卷中,突见十余骑,自南方飞驰而来,马上人黑缎风氅,被狂风吹得斜斜飞起,骤眼望去,宛如一片乌云贴地卷来。金不换眼睛一亮,笑道:“这十余骑人强马壮,风雪中如此赶路,想必有着急事,看来我的生意又来了。”说话间十余匹马已奔到近前,当先一匹马,一条黑凛凛铁塔般的虬髯大汉,扬起丝鞭,厉叱道:“不要命了么?闪开。” 金不换横身立在道中,笑嘻嘻道:“我金不换正是不想活了,你就行个好把我踩死吧。” 虬髯大汉丝鞭停在空中,呼啸一声,十余骑俱都硬生生勒住马缰。虬髯大汉纵身下马,陪笑道:“原来是金大侠,展某着急赶路,未曾瞧见侠驾在此,多有得罪,该死该死。”双手抱拳,深深一揖。 金不换目光上上下下瞧了几眼,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威武镖局的展英松总镖头。总镖头如此匆忙,敢情是追强盗么?” 展英松叹道:“展某追的虽非强盗,却比强盗还要可恶。不瞒金大侠,威武镖局虽不成气候,但蒙两河道上朋友照顾,多年来还未失过风,哪知昨夜竟被个丫头无缘无故摘了镖旗。展某虽无能,好歹也要追着她,否则威武镖局这块字号还能在江湖混么?” 金不换目光转了转,连瞎了的那只眼睛都似发出了光来,微微笑道:“总镖头说的可是个穿白衣服的大姑娘,还有个穿红衣服的小丫头?” 展英松神情一振,大喜道:“正是!金大侠莫非知道她们的下落?” 金不换不答话,只是瞧着展英松身上的黑缎狐皮风氅,瞧了几眼,叹着气道:“总镖头这件大氅在哪里买的,穿起来可真威风。赶明儿我要发了财,咬着牙也得买它一件穿穿。” 展英松呆了一呆,立刻将风氅脱了下来,双手捧上,赔笑道:“金大侠若不嫌旧,就请收下这件……” 金不换笑道:“这怎么成?这怎么敢当?”口中说话,手里却已将风氅接了过来。 展英松干咳着,说道:“这区区之物算得什么?金大侠若肯指点一条明路,展某日后必定还另有孝敬……” 金不换早已将风氅披在身上,这才遥指西北方,道:“大姑娘、小丫头都往那边去了,要追,就赶快吧。” 展英松道:“多谢。”翻身上马,呼啸声中,十余骑又如乌云般贴地向北而去。 徐若愚看得直皱眉头,摇首叹道:“金兄有了那少年的皮裘,再穿上这风氅,不嫌太多了么?” 金不换哈哈笑道:“不多不多!我金不换无论要什么,都只会嫌少,不会嫌多……咦,奇怪,又有人来了。” 徐若愚抬头看去,只见风雪中果然又有十余骑联袂飞奔而来。这十余骑马上骑士,有的身穿锦衣皮袍,有的急装劲服,声势看来远不及方才那十余骑威风,但是健马还远在数丈开外,马上便已有人大呼道:“前面道中站着的,可是‘见义勇为’金大侠么?”几句话呼完,马群便已到了近前。 徐若愚暗惊忖道:“此人好锐利的目光。”只见那喊话之人,身躯矮小,须发花白,穿着件长仅及膝的丝棉袍子,看来毫不起眼,直似个三家村的穷秀才,惟有一双目光却是炯炯有神,亮如明星。 金不换格格笑道:“七丈外,奔马背上都能看清楚我的模样,武林中除了‘神眼鹰飞’方千里外还有谁呢?” 矮老人已自下马,拂须大笑说道:“多年不见,一见面金兄就送了顶高帽子过来,不怕压死了小弟么?” 金不换目光一扫,道:“难得难得,想不到除了方兄外,扑天雕李挺丰大侠、穿云雁易如风易大侠也都来了。” 左面马上一条身形威猛之白发老人,右边马上一条身穿锦袍,颔下五绺长髯的颀长老人,也俱都翻身下马,抱拳含笑道:“金兄久违了。” 金不换道:“江湖人言,风林三鸟自衡山会后,便已在家纳福,今日老兄弟三个全都出动,难道是出来赏雪么?” 矮老人方千里叹道:“我兄弟是天生的苦命,一闲下来,就穷得差点没饭吃,只好扬起大竿子,开场收几个徒弟,骗几个钱吃饭,苦捱了好几年,好容易等到大徒弟也学会几手庄稼把式去骗人,我们三块老骨头就想偷个懒,把场子交给了他们。只道从此可以安安稳稳地坐在家里收钱,哪知……唉,昨天晚上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个疯丫头,无怨无仇,平白无故的竟将那场子给挑了,还说什么七姑娘看不得这种骗人的把式。” 金不换、徐若愚对望一眼,心里又是好气,又觉好笑,忖道:“原来那位七姑娘竟是个专惹是非的闯祸精。” 方千里叹了口气,又道:“我的几个徒弟也真不成材,竟被那个疯丫头打得东倒西歪哭哭啼啼地回来诉苦。咱们三块老废料,既然教出了这些小废料,好歹也要替他们出口气呀,没法子,这才出来,准备就算拼了老命,也得将那疯丫头追上,问问她为什么要砸人饭碗?” 徐若愚不等金不换说话,赶紧伸手指着西北方,大声道:“那些人都往那边去了,各位就快快追去吧。” 方千里上下瞧了他一眼,道:“这位是……” 金不换冷笑道:“这位是挡人财路徐若愚,方兄未见过么?” 方千里怔了怔笑道:“徐若愚?莫非是‘玉面瑶琴神剑手’徐大侠……”微一抱拳,又道:“多蒙徐兄指点,我兄弟就此别过。”一掠上马,纵骑而去。 金不换斜眼瞧着徐若愚,只是冷笑。徐若愚强笑道:“小弟并非是挡金兄的财路,只是看他们既未穿着风氅,也不似带着许多银子,不如早些将他们打发了。” 金不换独眼眨了两眨,突然笑道:“别人挡我财路,那便是我金不换不共戴天的大仇人,但是徐兄么……哈哈,自己兄弟,还有什么话说?”大笑几声,拉起徐若愚,竟要回头向西北方奔去。 徐若愚奇道:“金兄为何又要追去了?” 金不换笑道:“有了展英松与‘风林三鸟’他们打头阵,已够他们受的,咱们跟过去瞧瞧热闹有何不可?” 突听远远道旁一株枯树后有人接口笑道:“说不定还可混水摸鱼,趁机捡点便宜,是么?”“巧手兰心女诸葛”花四姑,随着笑声,自树后转出,她身旁还站着雄狮般一条铁汉,瞪眼瞧着金不换,却正是雄狮乔五。 金不换面色微变,但瞬即哈哈笑道:“不想雄狮今日也变成了狸猫,行路竟如此轻捷,倒险些吓了小弟一跳。”他明明要骂乔五行动鬼祟,却绕了个弯子说出,当真是骂人不带脏字。 乔五面容突然紫涨,怒道:“你……你……”盛怒之下,竟说不出话来。 金不换更是得意,又大笑道:“两位前来,不知有何见教?” 花四姑微微笑道:“咱们只是赶来关照徐少侠一声,劝他莫要被那些见利忘义的小人缠上了。” 金不换故意装作听不懂她骂的是自己,反而大笑道:“花四姑如此好心,确是令人可敬……”瞧了徐若愚一眼,“但徐兄明明久走江湖,是何时变作处处要人关照的小孩子,却令小弟不解。” 徐若愚亦自涨红了脸,突然大声道:“徐某行事,自家会作得主,用不着两位赶来关照。” 花四姑轻叹一声,还未说话,金不换已拍掌笑道:“原来徐兄自有主意,两位又何苦吹皱了一池春水?” 雄狮乔五双拳紧握,却被花四姑悄悄拉了拉衣袖。 金不换笑道:“两位何时变得如此亲热,当真可喜可贺!来日大喜之时,切莫忘了请老金喝杯喜酒啊。”大笑声中,拉着徐若愚一掠而去。 乔五怒喝一声,便待转身扑将上去,怎奈花四姑拉着他竟不肯放手,只听徐若愚遥遥笑道:“这一对倒真是郎才女貌……” 乔五顿足道:“那厮胡言乱语,四姑你莫放在心上。” 花四姑微微笑道:“我怎会与他一般见识。” 乔五仰天叹道:“堂堂武林名侠,竟是如此卑鄙的小人……哦。”寒风过处,远处竟又有蹄声随风传来。 花四姑喃喃道:“难道又是来找那位朱姑娘霉气的么……” 朱七姑娘打马狂奔,火孩儿拉着那落魄少年死也不肯放手,一骑三人,片时间便出半里之遥。七条大汉,亦已随后赶来,朱七姑娘这才收住马势,回眸笑道:“你露了那一手,我就知道没有人敢追来了。” 落魄少年坐在马背上,不住摇头,叹道:“朱七七,你害苦我了。” 朱七七柔声笑道:“今日你救了她,她决不会忘记你的。喂,你说你忘得了沈浪么?” 火孩儿笑道:“忘不了,再也忘不了。” 朱七七嫣然笑道:“非但她忘不了,我也忘不了。” 落魄少年沈浪叹道:“我倒宁可两位早些忘了我!两位若再忘不了我,我可真要被你们害死了。” 火孩儿笑道:“我家姑娘喜欢你还来不及,怎会害你?” 沈浪道:“好了好了,你饶了我吧。”面色突然一沉:“我且问你,你明明不是花蕊仙,却为何偏偏要他们将你当花蕊仙?” 朱七七眨了眨眼睛,道:“谁说她不是花蕊仙?” 沈浪苦笑道:“她若是‘掌中天魔’,徐若愚还有命么?她若是‘上天入地’,临走时还要我挡那一掌?七姑娘,你骗人骗得够了,却害我无缘无故背上那黑锅,叫天法大师恨我入骨。” 火孩儿咯咯笑道:“我未来前,便听我家七姑娘夸奖沈公子如何如何,如今一见,才知道沈公子果然是不得了,了不得,那号称‘天下第一智’的老头子,当真给沈公子提鞋都不配。”他一面说话,一面将火红面具揭下,露出那白生生的孩儿脸,仔细一瞧,果然是张人皮面具。 火孩儿随手一抹,又将这人皮面具抹了下来,里面却竟还是张孩儿脸,但却万万不是人皮面具了。只见这张脸白里透红,红里透白,像个大苹果,教人恨不得咬上一口。两只大眼睛滴溜乱转,笑起来一边一个酒窝。 望着沈浪抱拳一揖,笑道:“小弟朱八,爹爹叫我喜儿,姐姐叫我小淘气,别人却叫我火孩儿。沈大哥你要叫我什么,随你便吧,反正我朱八已服了你了。” 沈浪虽然早巳猜得其中秘密,此刻还是不禁瞧得目瞪口呆,过了半晌,方自长叹一声道:“原来你也是朱家子弟。” 朱七七笑得花枝乱颤,道:“我这宝贝弟弟,连我五哥见了他都头疼,如今竟服了你,倒也难得的很。” 沈浪叹道:“这也算淘气么?这简直是个阴谋诡计!花蕊仙不知何处去了,却叫你八弟故弄玄虚,定要使人人都将他当作花蕊仙才肯走……唉!那一招‘天魔飞龙式’更是使得妙极,连齐智那般人物都被骗了。” 火孩儿笑嘻嘻道:“天魔十三式中,我只会这一招,那胡拍乱打的招式,才是我的独门功夫。” 沈浪苦笑道:“你那胡拍乱打的招式,可真害死了人。若非这些招式,齐智怎会上当……但我却要问你,这李代桃僵之计中,究竟有何文章?花蕊仙哪里去了?你们既将我卷在里面,我少不得要问个清楚。” 火孩儿道:“这个我可说不清,还是七姐说罢。” 朱七七轻叹道:“不错,这的确是个李代桃僵,金蝉脱壳之计,教别人都将老八当做花蕊仙,那么花蕊仙在别处做的事,就没有人能猜得到是谁做的……但你只管放心,花蕊仙此番去做的事,决没有半点对不起人的,她只是要去捉弄那连天云,出出昔日的一口怨气。” 沈浪皱眉道:“连天云慷慨仗义,豪气如云,仁义三老中以他最是侠义,花蕊仙若是与他有怨,却是花蕊仙的错了。” 朱七七道:“这次却是你错了。” 沈浪道:“你处处维护着花蕊仙,竟说她已有十余年未染血腥,将我也说得信了,谁知七年前还有一百四十余人死在她手里。” 朱七七叹道:“这两件事,就是一件事。” 沈浪道:“你能不能说清楚些。” 朱七七道:“花蕊仙已有十一年未离堡中一步,八弟也有十一岁了,你不信可以问问他,我是否骗你。” 火孩儿道:“我天天缠着她,她怎么走得了?” 沈浪皱眉道:“她若真是十一年未离过朱家堡,七年前那一百四十余条性命,却又该着落在谁手里?” 朱七七叹道:“怪就怪在这里。那一百多人,不但都真的是花蕊仙的仇家,而且杀人的手法,也和花蕊仙所使的掌功极为近似,再加上沧州金振羽金家大小十七口,于一夜间全遭惨死后,连天云与那冷三连夜奔往实地勘查,更咬定了凶手必是花蕊仙。他们说的话,武林中人,自更是深信不疑。但花蕊仙那天晚上,却明明在家和我们兄妹玩了一夜状元红,若说她能分身到沧州去杀人,那当真是见鬼了。” 沈浪动容道:“既是如此,你等便该为她洗清冤名。” 朱七七叹道:“花蕊仙昔年凶名在外,我们说话,分量远不及连天云重,为她解释,又怎能解释得清?” 沈浪皱眉道:“这话也不错。” 朱七七道:“连天云既未亲眼目睹,亦无确切证据,便判定别人罪名,不但花蕊仙满腹怨气,就连我姐弟也大是为她不平,早就想将连天云教训教训,怎奈始终对他无可奈何,直到这次……” 她嫣然一笑,接口又道:“这次我们才想出个主意,叫花蕊仙在后面将连天云引开,以‘天魔移踪术’,将他捉弄个够,而且还故意现现身形,教连天云瞧上一眼,连天云狼狈而归,必定要将此番经过说出,但是李长青与齐智却明明瞧见我八弟这小天魔在前厅闹得天翻地覆,对连天云所说的话,怎能相信?连天云向来自命一字千金,只要说出话来,无人不信,这下却连他自家兄弟都不能相信了,连天云岂非连肚子都要被生生气破?” 马行虽已缓,但仍在冒雪前行,说话间又走了半里光景。 突听道旁枯树上一人咯咯笑道:“他非但肚子险些气破了,连人也几乎被活活气死。”语声尖锐,如石击铁。 沈浪转目望去,只见枯树积雪,哪有人影,但是仔细一瞧,枯树上竟有一片积雪活动起来,飘飘落在地下,却是个满身红衣,面戴鬼脸,不但打扮得与火孩儿毫无两样,便是身形也与他相差无几的红衣人,只是此人红衣外罩着白狐皮风氅,方才缩在树上,将风氅连头带脚一盖,便活脱脱是片积雪模样,那时连天云纵然在树下走过,也未必能瞧得出她。 沈浪叹道:“想必这就是‘天魔移踪术’中的‘五色护身法’了,我久已闻名,今日总算开了眼界了。” 红衣人花蕊仙笑道:“区区小道,说穿了不过是一些打又打不得,跑也跑不快的小虫小兽身上学得来的,沈公子如此夸奖,叫我老婆子多不好意思?” 这保护之色,果真是天然淘汰中一些无能虫兽防身护命之本能,花蕊仙这番话倒委实说得坦白得很。 朱七七笑道:“不想你竟早已在这儿等着,事可办完了?” 花蕊仙道:“这次那连天云可真吃了苦头,我老婆子……” 突然间,寒风中吹送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朱七七皱眉道:“是谁追来了?” 花蕊仙道:“不是展英松,就是方千里。” 沈浪奇道:“展英松、方千里为何要追赶于你?” 花蕊仙咯咯笑道:“这可又是咱们七姑娘的把戏,无缘无故的,硬说瞧那镖旗不顺眼,非把它拔下来不可。” 朱七七娇笑道:“可不是我动手拔的。” 火孩儿眼睛瞪得滚圆,大声道:“是我拔的又怎样?那些老头儿追到这里,看朱八爷将他们打个落花流水。” 花蕊仙笑道:“好了好了,本来只有一个闯祸精,现在赶来个捣蛋鬼,姐弟两人,正好一搭一档,沈相公,你瞧这怎生是好?” 沈浪抱拳一揖,道:“各位在这里准备厮打,在下却要告辞了。”自马后一掠而下,往道旁纵去。 火孩儿大呼道:“沈大哥莫走。” 朱七七眼眶又红了,幽幽叹道:“让他走吧。咱们虽然救过他一次性命,却也不能一定要他记着咱们的救命之恩!”语声悲悲惨惨,一副自艾自怨,可怜兮兮的模样。 沈浪顿住身形,跺丁跺脚,翻身掠回,长叹道:“姑奶奶,你到底要我怎样?” 朱七七破颜一笑,轻轻道:“我要你……要你……”眼波转了转,突然轻轻咬了咬樱唇,娇笑着垂下头去。 风雪逼人,蹄声越来越近,她竟似丝毫也不着急。花蕊仙有些着急了,叹道:“姑奶奶,这不是撒娇的时候,要打要逃,却得赶快呀。” 火孩儿道:“自然要打,沈大哥也帮着打。” 沈浪缓缓踱步沉吟道:“打么?……”走到火孩儿身前,突然出手如风,轻轻拂了他的肩井穴。 火孩儿但觉身子一麻,沈浪拦腰抱起了他,纵身掠上朱七七所骑的马背,反手一掌,拍向马屁股,健马一声长嘶,放蹄奔去。 花蕊仙也只得追随而去。八条大汉惟朱七七马首是瞻,个个纵鞭打马,花蕊仙微一挥手,身子已站到一匹马的屁股上,马上那大汉正待将马让给她,花蕊仙却道:“你走你的,莫管我。”她身子站在马上,当真是轻若无物,那大汉又惊又佩,怎敢不从。 火孩儿被沈浪挟在腋下,大叫大嚷:“放下我,放下我!你要是再不放下我,我可要骂了。” 沈浪微笑道:“你若再敢胡闹,我便将你头发削光,送到五台山去,叫你当天法大师座前的小和尚。” 火孩儿睁大了眼睛道:“你……你敢?” 沈浪道:“谁说我不敢?你不信只管试试。” 火孩儿倒抽了口冷气,果然再也不敢闹了。 朱七七笑道:“恶人自有恶人磨,想不到八弟也有服人的一天,这回你可遇着克星了吧。” 火孩儿道:“他是我姐夫,又不是外人,怕他就怕他,有什么大不了的!姐夫,你说对么?” 沈浪苦笑,朱七七笑啐道:“小鬼,乱嚼舌头,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火孩儿做了个鬼脸,笑道:“姐姐嘴里骂我,心里却是高兴得很。” 朱七七娇笑着,反过身来,要打他,但身子一转,却恰好扑入沈浪怀里。 火孩儿大笑道:“你们看,姐姐在乘机揩油了……” 只听风雪中远远传来叱咤之声,有人狂呼道:“蹄印还新,那疯丫头人马想必未曾过去许久。” 要知风向西北而吹,是以追骑之蹄声被风送来,朱七七等人远远便可听到,而追骑却听不到前面的蹄声人语。沈浪打马更急,朱七七道:“说真个的,咱们又不是打不过他们,又何必逃得如此辛苦。” 沈浪道:“我也不是打不过你,为何不与你厮打?” 朱七七娇嗔道:“嗯……人家问你真的,你却说笑。” 沈浪叹道:“我何尝不是真的?须知你纵是武功较人强上十倍,这架还是打不得的。” 朱七七道:“有何不能打?” 沈浪道:“本是你无理取闹,若再打将起来,岂不令江湖朋友耻笑?何况那展英松与方千里,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你若真是与他们结下不解之仇,日后只怕连你爹爹都要跟着受累。” 朱七七嫣然一笑道:“如此说来,你还是为着我的。” 沈浪苦笑道:“救命之恩,怎敢不报。” 朱七七轻轻叹了口气,索性整个身子都偎入沈浪怀里,轻轻道:“好。逃就逃吧,无论逃到何时,都由得你。” 火孩儿吱吱怪笑道:“哎哟,好肉麻……” 一行人沿河西奔,自陇城渡河,直奔至沁阳,才算将追骑完全摆脱,已是人马俱疲,再也难前行一步。这时已是第二日午刻,风雪依旧。还未到沁阳,朱七七已连声叹道:“受不了,受不了,再不寻家干净客栈歇歇,当真要命了。” 沈浪道:“此地只怕还歇不住,会有追骑赶来。” 朱七七直着嗓子嚷道:“追骑赶来?此刻我还管追骑赶来?就是有人迫上来,把我杀了,割了,宰了,我也得先好生睡一觉。” 沈浪皱眉喃喃道:“到底是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 朱七七道:“你说什么?” 沈浪叹了口气,道:“我说是该好生歇歇了。” 火孩儿做了个鬼脸诡笑道:“他不是说的这个,他说你是个娇生惯养的千……”语声突然顿住,眼睛直瞪着道路前方,再也不会转动。 这时人马已人城,沁阳房屋市街已在望,那青石板铺成的道路前方,突然蜿蜒转过一道长蛇般的行列。一眼望去,只见数十条身着粗布衣衫,敞开了衣襟的精壮汉子,抬着十七八口棺材,笔直走了过来。大汉们满身俱是煤灰泥垢,所抬的棺材,却全都是崭新的,甚至连油漆都未涂上,显然是匆忙中制就,看来竟仿佛是这沁阳城中,新丧之人太多,多得连棺材都来不及做了。 道路两旁行人,早已顿住脚步,却无一人对这奇异的出丧行列瞧上一眼。有的低垂目光,有的回转头去,还有的竟躲入道旁的店家,似乎只要对这棺材瞧上一眼,便要惹来可怖的灾祸。 火孩儿瞧得又是惊奇,又是诧异,连眼珠子都已瞧得不会动了,过了半晌才叹出口气,道:“好多棺材。” 朱七七道:“的确不少。” 火孩儿道:“什么不少,简直太多了。这么多棺材同时出丧,我一辈子也未见过!嘿嘿,只怕你也未见过吧?” 朱七七皱眉道:“如此多人,同时暴卒,端的少见得很。瞧别人躲之不及的模样,这里莫非有瘟疫不成?” 火孩儿道:“如是瘟疫死的,尸首早已被烧光了。” 朱七七道:“如非瘟疫,就该是武林仇杀,才会死这么多人,但护送棺材的人,却又没有一个像是江湖豪杰的模样。” 火孩儿道:“所以这才是怪事。” 花蕊仙早已过来。她面上虽仍戴着面具,但别人只当顽童嬉戏,致未引人注目。 朱七七转首问她:“你可瞧得出这是怎么回事?” 花蕊仙道:“不管怎样,这沁阳必是个是非之地,咱们不如……”她还未说出要走的话来。 朱七七却已瞪起眼睛,道:“是非之地又如何?” 花蕊仙道:“没有什么。”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是非之地,又来了两个专惹是非的角色……唉,只怕是要有热闹瞧了。” 朱七七只当没有听见。只要沈浪不说话,她就安心得很。待棺材一走过,她立刻纵上了长街。 只见街上一片寂然,人人俱是闭紧嘴巴,垂首急行。方才的行列虽是那般奇异,此刻满街上却连个窃窃私议的人都没有。这显然又是大出常情之事,但朱七七也只当没有瞧见,寻了个客栈,下马打尖。 那客栈规模甚大,想必是这沁阳城中最大的一家。此刻客栈冷冷清清,连前面的饭庄都寂无一人。已来到沁阳的行商客旅,都似乎已走得干干净净;还没有来的,也似乎远远就绕道而行,这“沁阳”此刻竟似已变成了个“凶城”。 傍晚时朱七七方自一觉醒来。她虽然睡了一下午,却并未睡得十分安稳,睡梦之中,她仿佛听到外面长街之上,有马蹄奔腾,往来不绝。此刻她一睡醒,别人可也睡不成了。 匆匆梳洗过,她便赶到隔壁一间屋外,在窗外轻轻唤道:“老八,老……” 第二声还未唤出口来,窗子就已被推开,火孩儿穿了一件火红短袄,站在临窗一张床上,笑道:“我算准你也该起来了。” 朱七七悄声道:“他呢?” 火孩儿皱了皱鼻子,道:“你睡得舒服,我可苦了,简直眼睛都不敢合,一直盯着他,他怎么走得了,你瞧,还睡得跟猪似的哩。” 朱七七道:“不准骂人。”眼珠子一转,只见对面床上,棉被高堆,沈浪果然还在高卧。朱七七轻笑道:“不让他睡了,叫醒他。” 火孩儿笑道:“好。”凌空一个筋斗,翻到对面那张床上,大声道:“起来起来,女魔王醒来了,你还睡得着么?” 沈浪却真似睡死一般,动也不动。 火孩儿喃喃道:“他不是牛,简直有些像猪了……”突然一拉棉被,棉被中赫然还是床棉被,哪有沈浪的影子? 朱七七惊呼一声,越窗而人,将棉被都翻到地上,枕头也甩了,顿足道:“你别说人家是猪,你才是猪哩!你说没有合眼睛,他难道变个苍蝇飞了不成?……来人呀,快来人呀……” 花蕊仙、黑衣大汉们都匆匆赶了过来,朱七七道:“他……他又走了……”一句话未说完,眼圈已红了。 火孩儿被朱七七骂得噘起了小嘴,喃喃地道:“不害臊,这么大的人,动不动就要流眼泪,哼,这……” 朱七七跳了起来,大叫道:“你说什么?” 火孩儿道:“我说……我说走了又有什么了不得,最多将他追回来就是。” 朱七七道:“快,快去追!追不回来,瞧我不要你的小命……你们都快去追呀,瞪着眼发啥呆?只怕……只怕这次再也追不着了。”突然伏在床上,哭了起来。 火孩儿叹了口气道:“追吧……” 突见窗外人影一闪,沈浪竟飘飘地走了进来。 火孩儿又惊又喜,扑过去一把抓住了他,大声道:“好呀,你是什么时候走的?害得我挨骂。” 沈浪微微笑道:“你在梦里大骂金不换时,我走的……” 第三回 死神夜引弓 火孩儿见饭堂中的客人俱都对朱七七评头论足,气的瞪起眼睛,道:“七姐,你瞧这些小子胡说八道,可要我替你揍他们一顿出气?” 朱七七道:“出什么气?” 火孩儿怪道:“人家说你,你不气么?” 朱七七嫣然笑道:“你姐姐生得好看,人家才会这样。你姐姐若是个丑八怪,你请人家来说,人家还不说哩。这些人总算还知道美丑,不像……”瞟了沈浪一眼,“不像有些人睁眼瞎子,连别人生得好看不好看都不知道。” 沈浪只当没有听见。朱七七咬了咬牙,在桌底下狠狠踩了他一脚,沈浪还是微微含笑,不理不睬,直似完全没有感觉。 火孩儿摇着头,叹气道:“七姐可真有些奇怪,该生气的她不生气,不该生气的她却偏偏生气了。” 朱七七道:“小鬼,你管得着么?” 火孩儿笑道:“好好,我怕你。你心里有气,可莫要出在我身上。”只听众人说得越来越起劲,笑声也越来越响,目光更是不住往这边瞟了过来,火孩儿皱了皱眉,突然跑出去将那八条大汉都带了进来,门神般站在朱七七身后。八人俱面色铁青,满带煞气,眼睛四下一瞪,说话的果然少了。惟有左面角落中,一人笔直坐在椅上,始终不声不响,动也未动,一双冰冷的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门口,似是等着什么人似的,目中却满含仇恨之意。他身穿蓝布长衫,已经洗得发白,苍白的面容没有一丝血色,颔下无须,年纪最多不过二十五六。 这时门外又走进一个人来,面容身材,都与这蓝衫少年一模一样,只是穿着的却是一袭质料甚是华贵的衣衫,年纪又轻了几岁,嘴角常带笑容,与那蓝衫少年冷漠的神情,大不相同。他目光在朱七七面上盯了几眼,又瞧了瞧沈浪,便径自走到蓝衫少年身旁坐下,笑道:“大哥你早来了么?” 蓝衫少年双目却始终未曾自门口移开。华服少年似乎早已知道他不会答话,坐下来后,便自管吃喝起来,只是目光也不时朝门外瞧上两眼。 另一张圆桌上几条大汉眼睛都在悄悄瞧着他们,其中一入神情最是剽悍,瞧起人来,睥睨作态,全未将别人放在眼睛里,此刻却压低声音,道:“这两人可就是前些日子极出风头的丁家兄弟么?” 他身旁一人,衣着虽极是华丽,但獐头鼠目,形貌看来甚是猥琐不堪,闻言赔笑道:“铁大哥眼光,果然敏锐,一眼就瞧出了。” 那剽悍大汉浓眉微皱道:“不想这两人也会赶来这里。听人说他兄弟俱是硬手,这件事有他两人插入,只怕就不大好办了。” 那鼠目汉子低笑道:“丁家兄弟虽扎手,但有咱们‘神枪赛赵云’铁胜龙铁大哥在这里还怕有什么事不好办的。” 铁胜龙遂即哈哈一笑,目光转处,笑声突然停顿,朝门外呆望了半晌,嘶声道:“真正扎手的人来了。” 这时满堂群豪,十人中有九人都在望着门口,只见一男一女,牵着个小女孩子,大步走入。他两人显然乃是夫妻,男的熊肩猿腰,筋骨强健,看去满身俱是劲力,但双颧高耸,嘴角直似已咧到耳根,面貌煞是怕人。那女的身材婀娜,乌发堆云,侧面望去,当真是风姿绰约,貌美如花,但是若与她面面相对,只见那芙蓉粉脸上,当中竟有一条长达七寸的刀疤,由发际穿眉心,斜斜划到嘴角。她生得若本极丑陋,再加这道刀疤也未见如何,但在这张俏生生的清水脸上,骤然多了这条刀疤,却不知平添了几许幽秘恐怖之意,满堂群豪虽然是胆大包天的角色,也不觉看得由心里直冒寒气。她夫妻虽然吓人,但手里牵着的那小女孩子,却是天真活泼,美丽可爱。圆圆的小脸,生着圆圆的大眼睛,到处四下乱转,瞧见了火孩儿,突然做了个鬼脸,伸了伸舌头,嘻嘻直笑。 火孩儿皱眉道:“这小鬼好调皮。” 朱七七笑道:“你这小鬼也未见得比人家好多少。” 满堂群豪却在瞧着这夫妻两人,他夫妻却连眼角也未瞧别人一眼,只是逗着他们的女儿,问她要吃什么,要喝什么?似是天下只有他们这小女儿才是最重要的。 朱七七笑道:“有趣有趣,怪人越来越多了。想不到这沁阳城,竟是如此热闹。” 沈浪道:“你可知这夫妻两人是谁么?” 朱七七道:“他们可知我是谁么?” 沈浪叹道:“小姐,这两人名头只怕比你要大上十倍。” 朱七七笑道:“当今武林七大高手也不过如此,他们又算得什么?” 沈浪道:“你可知道江湖中藏龙卧虎,纵是人才凋零如此刻,但隐迹风尘的奇人还不知有多少。那七大高手只不过是风云际会,时机凑巧,才造成他们的名声而已,又怎见武林中便没有人强过他们。” 朱七七笑道:“好,我说不过你。这两人究竟是谁?” 沈浪道:“我也不知道。” 朱七七气得直跺脚,悄声道:“若不是有这么多人在这里,我真想咬你一口。” 忽然间,只听一声狂笑之声,由门外传了进来,笑声震人耳鼓,听来似是有十多个人在同时大笑一般,群豪又被惊动,一齐侧目望去,只见七八条大汉,拥着个又肥又大的和尚,走了进来。这七八条大汉,不但衣衫俱都华丽异常,而且脚步稳健,双目有神,显见得是武林中知名之士,但却都对这和尚恭敬无比。而这胖大和尚,看来却委实惹人讨厌,虽在如此严寒,他身上竟只穿了件及膝僧袍,犊鼻短裤,敞开了衣襟,露出了满身肥肉,走一步路,肥肉就是一阵颤抖,朱七七早已瞧得皱起了眉头。 火孩儿悄声道:“七姐,你瞧这和尚像只什么?” 朱七七噗哧一笑,道:“小鬼,人家正在吃饭,你可不许说出那个字儿,免得叫我听了,连饭都吃不下去。” 火孩儿道:“若说这胖子也会武功,那倒真怪了,他走路都要喘气,还能和人动手么?” 只见与这胖大和尚同来的七八条大汉,果然是交游广阔,满堂群豪,见了他们,俱都站起身子,含笑招呼。只有那一双夫妻,仍是视若无睹,那兄弟两人,此刻却一齐垂下了头,只顾喝酒吃菜,也不往门外瞧了。 铁胜龙拉了拉那鼠目汉子的衣袖,悄声道:“这胖和尚是谁,你可知道?” 鼠目汉子皱眉道:“在江湖中只要稍有名头的角色,我万事通可说没有一个不知道的,但此人我却想不到他是谁。” 铁胜龙道:“如此说来,他必是江湖中无名之辈了。” 万事通沉吟道:“这……的确……” 铁胜龙突然怒叱道:“放屁,他若是无名之辈,秦镖头、王镖头、宋庄主等人怎会对他如此恭敬?万事通,这次你可瞎了眼了。” 这时大厅中已挤得满满的,再无空座,八九个堂倌忙得满头大汗,却仍有所照应不及。但大厅堂却只听见那胖大和尚一个人的笑声,别人的声音,都被他压了下去。火孩儿嘟着嘴道:“真讨厌。” 朱七七道:“的确讨厌,咱们不如……” 沈浪道:“你可又要惹事了?” 朱七七道:“这种人你难道不厌恶么?” 沈浪道:“你且瞧瞧,这里有多少人厌恶他?那边兄弟两人,眼睛一瞧他,目中就露出怨毒之色,哥哥已有数次想站起来,却被弟弟拉住。还有那夫妻两人,虽然没有瞧过他一眼,但神情也不对了,何况那边铁塔般的大汉也有些跃跃欲试,只是又有些不敢……这些人迟早总会忍不住动手的,你反正有热闹好瞧,自己又何必动手。” 朱七七叹道:“好吧,我总是说不过你。” 突听那和尚大笑道:“来了来了。” 群豪望将过去,但见两条黑衣大汉,挟着个歪戴皮帽的汉子,走了进来,这汉子一眼便可看出是个市井中的混混儿,此刻却已吓得面无人色。两条黑衣大汉将他推到那胖大和尚面前,其中一人恭声道:“这厮姓黄,外号叫黄马,对那件事知道得清楚得很,这沁阳城中,也只有他能说出那件事来。” 胖大和尚笑道:“好,好,先拿一百两银子给他,让他定定心。”立刻有人掏出银子,抛在黄马脚下。 黄马眼睛都直了,胖大和尚笑道:“说得好,还有赏。” 黄马呼了口气,道:“小人黄马,在沁阳已混了十多年……” 胖大和尚道:“说简单些,莫要哕嗦。”目光四扫一眼,又大笑道:“说的声音电要大些,让大伙儿都听听。” 黄马咳嗽了几声,大声道:“沁阳北面,是出煤的,但沁阳附近,却没有什么人挖煤,直到前半个多月,突然来了十来个客商,将沁阳北面城外的地全部买下了,又从外面雇了百多个挖煤的工人,在上个月十五那天,开始挖煤,但挖了半个月,也没有挖出一点煤渣来。”他说的虽是挖煤的事,但朱七七、沈浪瞧到满堂群豪之神情,已知此事必定与沁阳城近日所发生之惊人变故有关,也不禁倾听凝神。 黄马悄悄伸出脚将银子踩住,嘴角露出一丝满足之微笑,接道:“但这个月初一,也就是四天前,他们煤未挖着,却在山脚下挖出一面石碑,那石碑上刻着……刻着……八个字……” 方自说了两句话,他面上笑容已消失不见,而泛起恐惧之色,甚至连话声也颤抖起来:“那八个字是:遇石再入,天现凶瞑。” 群豪个个在暗中交换了眼色,神情更是凝重,那胖大和尚也不笑了,道:“除了这八个字外,石碑上还有什么别的图画?” 黄马想了想,道:“没有别的了。听说那些字的每一笔,每一画,都是一根箭,一共是七十根箭,才拼成那八个字。” 群豪不约而同,脱口轻呼了一声:“箭。”声音里既是惊奇,又是诧异,显然还都猜不出这“箭”象征的是什么。 黄马喘了口气,接道:“挖煤的人里也有识字的,看见石碑都不敢挖了,但那些客商,见了石碑,却显得欢喜得很,出了三倍价钱,一定要挖煤的再往里挖,当天晚上,就发现山里面竟有一道石门,门上也刻着八个字:‘入门一步,必死无赦’。似是用朱砂写的,红得怕人。” 大厅中一片沉寂,惟有呼吸之声,此起彼落。只听黄马接道:“挖煤的瞧见这八个字,再也不敢去了。那些客商似乎早已算到有此一着,竟早就买了些酒肉,也不说别的,只说犒赏大家,于是大伙儿大吃大喝,喝到八九分酒意,客商们登高一呼,大伙儿再也不管门上写的是什么,群锄齐下,锄开了门,冲了进去,但第二天……第二天……” 那胖大和尚厉声道:“第二天怎样?” 黄马额上已沁出冷汗,颤声道:“头天晚上进去的人,第二天竟没有一个出来。到了中午,他们的妻子父母,都赶到那里,拥在矿坑前,痛哭呼喊,那声音远在城里也可听见,当真是凄惨已极,连小人听了都忍不住要心酸落泪,但……但直到下午,矿坑里仍是毫无回应。”他伸手抹冷汗,手指也已不住颤抖,喘了两口气,方自接道:“到后来终于有几个胆子大的,结伴走进去,才发觉那些人竟都已死在石门里一间大厅中,也瞧不见他们身上有何伤痕,但死状却是狰狞可怕已极,有的双眼凸出,眼珠里还留着临死前的惊骇与恐怖。进去的人哪敢再瞧第二眼,狂呼着奔出来。死者的家人悲痛之下,抢着要进去,幸好大多被人劝住,只选出几个年轻力强之人,进去抬出了死者的尸身,赶紧掩埋,哪知……哪知到了第三天的午间,就连那些进去抬尸身的人也都突然死了。”他虽是市井之徒,但口才却是不错,将这件惊人恐怖之事,说得历历如绘。群豪虽然胆大,但听到这里,只觉手足冰冷,心头发寒,十人中倒有九人,不知不觉拿起了酒杯,仰首一饮而尽。 坐在那和尚身侧的一个枯瘦老人,目光灼灼,举杯沉吟半晌,道:“你可知道那些进去抬棺材的人,到了第三天是如何死的?” 黄马道:“……”他嘴张了两次,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到了第三次,方自嘶哑着声音道:“那些人第三天午间,有的正在吃饭,有的正在为死者捻香,有的正在挑水,还有个人正弯着腰写怖联,但到了正午,这些分散在四方的人,竟不约而同突然见着鬼似的,平地跳起老高,口中一声惊呼还未发出,便倒在地上,全身抽搐而死。” 枯瘦老人身子一震,“当”的一声将酒杯放到桌上,双目呆望着屋顶,喃喃道:“子不过午,好厉害……好厉害……”目光中也充满了惊恐之色,“噗”的一响,酒杯也被生生捏碎了。 朱七七在桌子上悄悄抓住了沈浪的手掌,花容失色,只有火孩儿睁大了眼睛,道:“难道那些人都是中毒死的?” 枯瘦老人说道:“不错,毒……毒……那石门里每一处必然都有剧毒,常人只要手掌沾上了石门、石壁,甚至只要沾上那些中毒而死的人,只怕都活不过十二个时辰……如此霸道的毒药,老夫已有二十年未曾见过了。” 那胖大和尚道:“难道比你这‘子午催魂’莫希所使的毒药还厉害么?”群豪听得这老人竟是当今武林十九种歹毒暗器中名列第三之“子午催魂沙”的主人,面容都不禁微微变色。 莫希却惨然笑道:“老夫所使的毒药,比起人家来,只不过有如儿戏一般罢了。” 胖大和尚微一皱眉,竟突然放声狂笑起来道:“各位只要跟着洒家保险死不了,再厉害的毒药,在洒家眼中看来,也不过直如白糖一般而已。”笑声一顿,厉声道:“那入口可是被人封了?” 黄马道:“那魔洞一日一夜间害死了二百余人,还有谁敢去封闭它?甚至连这沁阳城,行旅俱已改道而过,若还有人走近那魔洞去瞧上一眼,那人不是吃了熊心豹胆,想必就是个疯子。” 胖大和尚仰天笑道:“如此说来,这里在座的人,只怕都要去瞧瞧,难道全都是疯子不成?” 黄马怔了一怔,面色惨变,“噗”地跪了下来,叩首如捣蒜,颤声道:“小人不敢,小人不……不是这意思。” 胖大和尚道:“还不快滚。” 黄马如蒙大赦一般,膝行几步,连滚带爬地逃了,连银子都忘在地上。火孩儿突然一个纵身,倒翻而出,伸手抄起了银子,抛了过去,银子“当”地落在黄马前面门外,火孩儿已端端正正坐回椅上,笑嘻嘻道:“辛苦赚来的银子,可莫要忘了带走。” 群豪见他小小年纪,竟露了这么手轻功,都不禁为之耸然动容,胖大和尚拊掌笑道:“好孩子,好轻功,是跟谁学的?” 火孩儿眼珠转了转,道:“跟我姐姐。” 胖大和尚道:“好,好孩子,你叫什么?” 火孩儿道:“叫朱八爷。大和尚,你叫什么?” 胖大和尚哈哈笑道:“朱八爷,哈哈,好个朱八爷!洒家名叫一笑佛,你可听过么?”大笑声中,离座而起,缓缓走到火孩儿面前,全身肥肉,随着笑声不住的抖,看来真是滑稽。 但朱七七与沈浪却半点也不觉滑稽,一笑佛还未走到近前,两人暗中已大加戒备,沈浪右掌,悄悄搭住了火孩儿后心。突然间,一笑佛那般臃肿胖大的身子,竟自横飞而起,但却并非扑向火孩儿,而是扑向坐在角落中那丁家兄弟两人。这一着倒是出了群豪意料。只见一笑佛这一击,虽然势如雷霆,丁家兄弟出手亦是快如闪电。 蓝衫少年丁雷身子一缩,便将桌子踢得飞了起来,反手自腰边抽出一柄百炼精钢软剑,迎面一抖,伸得笔直。华服少年丁雨纵声狂笑道:“好和尚,我兄弟还未找你,不想你倒先找来了。”兄弟两人身形闪动间已左右移开七尺。 一笑佛身形凌空,眼见桌子飞来,竟然不避不闪,也不伸手去挡,迎头撞了过去,只听“砰”的一声大震,一张桌子竟生生被他撞得四分五裂,木板、杯盏、酒菜,暴雨般四下乱飞,一笑佛百忙中还顺手抄着两条桌腿,大喝一声,振起双臂,着力向丁家兄弟扫出。他身形本大,双臂又长,再加上两条桌腿,纵横何止一丈,但闻风声呼呼,满眼烛火飘摇,当真有如泰山压顶而来,丁家兄弟俱都已在他这一击威力笼罩之下,眼见已是无法脱身,群豪更被他这一击之威所惊,有的变色,有的喝彩,也有的暗为丁家兄弟担心。哪知丁家兄弟身形一闪,竟自他袖底滑了过去。他兄弟若是后退闪避,纵然躲得开这一着,也必定被他后着所制。但这兄弟两人年纪虽轻,交手经验却极丰富,临敌时判断之明确迅速更是超人一等,竟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间,作了这常人所不敢作之决定,不退不闪,反而迎了上去,自一笑佛胁下,轻轻滑到他身后,要知两胁之下,真力难使,自也是池这一击攻势最弱之一环。 一笑佛眼前一空,丁家兄弟已无影无踪,但觉身后掌声划空袭来,显然丁家兄弟头也未回,便自反手一招击出。这时正是一笑佛攻势发动,威力正达巅峰之际,要想悬崖勒马,撤招抽身,原是难如登天。 但这狂僧武功也实有惊人之处,左肘一缩,右臂向左挥出,左腿微曲腿向左斜踢,巨大的身形,竟藉着这一挥、一踢之势,风车般凌空一转,竟自硬生生转了身,左手桌腿,随着臂肘一缩之力,巧妙地挡住了丁雷剑锋,右腿却已踢向丁雨肩胛之处。 方才他那一着攻势,固然威不可当,而此刻这一招连踢带打,攻守兼备,更是武林罕见之妙着,时间、部位拿捏之准,俱是妙到峰巅,不差分毫。谁也想不到如此笨重的身子,怎的使得出如此巧妙的招式来。 丁家兄弟冷笑一声,头也不回,飞掠而出,等到一笑佛身形落地,他兄弟两人已远在门外。只听丁雷冷笑道:“要动手就出来。” 丁雨道:“他既已来了,还怕他不出来么。” 自一笑佛攻势发动,到此刻也不过是瞬息之事,双方招式,俱是出人不意,来去如电,无一着不是经验武功智慧,三者混合之精萃,群豪都不禁瞧得呆了,直等丁家兄弟语声消失,方自情不白禁喝起彩来,彩声中一笑佛面容紫涨,竟未追出。 “子午催魂”莫希阴恻侧道:“雷雨双龙剑,壮年英发,盛名之下早无虚士,大师此后倒真要小心了。” 一笑佛突然仰天狂笑道:“这两个小毛崽子,洒家还未放在眼里,莫不是这档子正事要紧,洒家还会放他们走么?”笑声突顿,目光四扫,大声道:“那件事各位想必早已听得清清楚楚,各位中若有并非为此事宋的,此刻就请离座。只要是为此事来的,都请留在这里,洒家和各位聊聊。” 朱七七冷道:“你凭什么要人离座?” 一笑佛凝目瞧了她两眼,哈哈笑道:“女檀越既如此说话,想必不是为此事而来的了。” 朱七七暗暗忖道:“此人看来虽是有勇无谋,不想倒也饶富心计,果然是个厉害角色。”心里虽已知道他是个厉害角色,可全没有半点惧怕于他,冷冷一笑道:“你想错了,本姑娘偏偏就是为了此事来的。”说到这里,情不自禁偷偷瞟了沈浪一眼,一笑佛目光也已移向沈浪。只见沈浪懒洋洋地举着酒杯,浅浅品尝,这厅堂中已闹得天翻地覆,他却似根本没有瞧上一眼。 这样的人,一笑佛委实从未见过,呆了一呆,哈哈大笑道:“好……好……”转身走向旁边一张桌子,道:“你们呢?” 这张桌上的五条大汉,一齐长身而起,面上俱已变了颜色,其中一人强笑道:“大师垂询,不知有何……” 话未说完,一笑佛已伸手抓了过去,这大汉明明瞧见手掌抓来,怎奈偏偏闪避不开,竟被一笑佛凌空举起,“砰”地摔在桌面上,酒菜碗盏,四下乱飞,另四条大汉惊怒交集,厉叱道:“你……” 一个字方出口,只听一连串“吧,吧”声响,这四条大汉面颊上,已各各着了两掌,顷刻间两边脸都肿了。 一笑佛哈哈笑道:“好没用的奴才……”笑声一顿,厉声道:“办事的人,固然越多越好,但此事若有你们这样没有用的奴才插身在其间,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咄,还不快滚?” 四个人扶起那条大汉,十只眼睛,面面相觑,有的摸着脸,有的叹着气。也不知是谁说了句:“走吧。”五个人垂头丧气,果然走了。 一笑佛却已转身走向另一张桌子,这张桌子边四条大汉,早已在眼睁睁瞪着他,双拳紧握,凝神戒备。此刻见他来了,四条大汉一齐暴喝一声,突然飞扑过去,八只碗钵般大小的拳头,没头没脸向一笑佛打了过去。一笑佛仰天一笑,左掌抓着一条大汉衣襟,右掌将一条大汉打得转了两个圈子,方自跌倒,肘头一撞,又有一条大汉捧着肚子俯下身子,还剩下一条大汉,被他飞起一脚,踢得离地飞起,不偏不倚,竟似要跌倒在沈浪与朱七七的桌子上,沈浪头也不回,微一招手,那大汉被他这轻轻一招,飞过桌子,竟轻轻落在地上站住了,他又是惊喜,又是骇然,转首去望沈浪。沈浪仍是持杯品酒,对任何事都不理不睬。 一笑佛皱了皱眉,大喝一声,将左掌抓着的大汉,随手掷了出去,风声乎乎,灯火又有一盏灭了。旁边一张桌子,突也有人大喝一声,站了起来,振起双臂,双手疾伸,将这大汉硬生生接住了,脚下虽也不免有些踉跄,但身子却仍铁塔般屹立不动,正是那“神枪赛赵云”铁胜龙。 万事通早已喝起彩来。一笑佛哈哈笑道:“人道铁胜龙乃是河北第一条好汉,看来倒不是吹嘘之言。” 铁胜龙面上神采飞扬,满是得色,抱拳道:“不想大师竟也知道贱名,好教铁某惭愧。” 一笑佛道:“似铁兄这般人物,洒家正要借重,但别人么……”转目四扫一眼,只见满堂群豪,慑于他的声势武功,十人中倒有七人站起身子,悄悄走了。 一笑佛哈哈笑道:“剩下来的,想必都是英雄,但洒家却还要试一试。”锐利的目光,突然凝注到万事通面上。 万事通干笑一声,悄声道:“隔壁桌上剩下的两位,着紫衣的是‘通州一霸’黄化虎,着花衫的是他义子‘小霸王’吕光,再过去便是‘泼雪双刀将’彭立人、‘震山掌’皇甫嵩、‘恨地无环’李霸、‘游花蜂’萧慕云,抽旱烟的那位便是两河点穴名家王二麻子。”他将这些武林名侠之名姓,说来如数家珍一般,竟无一人他不认识。 一笑佛颔首道:“好,还有呢?” 万事通喘了口气道:“在这桌上的两位,乃是‘赛温侯’孙通孙大侠、‘银花镖’胜滢胜大官人,在下万诗崇,别人叫起来,就叫成‘万事通’,至于那边桌子上的姑娘,不是‘活财神’朱府的千金,就是江南海家的小姐,只有……那夫妻两位,小人却认不出了。” 一笑佛大笑道:“如此已足够,果然不愧为万事通,日后洒家倒端的少不得你这般人物。” 万事通大喜道:“多谢佛爷抬举……” 一笑佛道:“胜大官人,请用酒。”突然一拍桌子,那桌上酒杯竟平空跳了起来,直飞到胜滢的面前。 胜滢微微笑道:“赐酒拜领。”手掌一伸,便将酒杯接住,仰首一干而尽,杯中酒一滴不漏。此人年轻貌秀,文质彬彬,看来是个富家巨室的纨绔公子,但手上功夫之妙,却端的不同凡俗。 一笑佛哈哈笑道:“好,好……孙大侠,洒家也敬你一杯。”出手一拍,又有只杯子直飞对面的“赛温侯”孙通。 这孙通亦是个俊少年,只是眉宇间微带傲气,见到酒杯飞来,也不伸手,突然张口咬了过去,酒杯果然被他咬住。孙通仰首吸干了杯中美酒,只听“咔”的一响,原来酒杯已被他咬破了,显见他反应虽快,目力虽准,但内力修为,却仍差了几分火候。 孙通面颊不禁微红,幸好一笑佛已颔首笑道:“常言道:俊雁不与呆鸟同飞,在座的四人果然都是英雄。” 孙通只当他未曾瞧见自己失态,方自暗道庆幸,哪知一笑佛却又放低声音,道:“嘴唇若是破了,快用酒漱漱,免得给人看到。” 孙通苦笑一声,垂首道:“多承指教。” 一笑佛仰天大笑几声,身躯突地一翻,两道风声,破空而出,原来他不知何时已抄起两只筷子在手里,此刻竟以“甩手箭”中“一龙抢珠”的手法,直取那“小霸王”吕光的双脚。 吕光似是张惶失措,来不及似的纵身跃起,眼见那双筷子便要击上他足趾,突见吕光后腿一曲,双足凌空,连环踢出,将那双筷子踢起五尺,车轮般在空中旋转,吕光疾伸双掌,将筷子抄在手里,飘身落下,夹了块白切鸡在嘴里,一面咀嚼,一面笑道:“多谢赐筷。”但是他面不红,气不喘,露的那一手却当真是眼力、腰力、腿力、手力无一不足,轻功也颇具火候。 群豪瞧在眼里,俱都暗暗喝彩,“通州一霸”黄化虎却是面容凝重,全神戒备,只等那一笑佛前来考较。 哪知一笑佛却只是大笑道:“有子如此,爹爹还会错吗?”大步走过,黄化虎松了口气,暗暗地抹汗。 只见一笑佛大步走到“泼雪双刀将”彭立人面前,上上下下,瞧了他几眼,忽然沉声道:“立劈华山。” 彭立人瞠目呆了半晌,方自会过意来,这一笑佛竟乃以口叙招式,来考较自己的刀法。他浸淫刀法数十年,这正如考官试题出到他昨夜看过的范本上,彭立人不禁展颜一笑,道:“左打凤凰单展翅,右打雪花盖顶门。”这一招两式,攻守兼备,果然不愧名家所使刀法。 一笑佛道:“吴刚伐桂。” 彭立人不假思索,道:“左打玉带拦腰,右打玄鸟划沙。”这两招亦是一攻一守,正不失双刀刀法中之精义。 一笑佛道:“明攻拨草寻蛇,暗进毒蛇出穴。” 要知刀法中“拨草寻蛇”一招,长刀成反覆蜿蜒之势,变化虽繁复,却失之柔弱,“毒蛇出穴”却是中锋抢进,迅急无俦,用的乃是刀法中极为罕见的“制”字诀,是以两招出手虽相同,攻势却大异其趣,对方若不能分辨,失之毫厘,便错之千里。 彭立人想了想,缓缓道:“左打如封似闭,右打腕底生花,若还未接住,便将双刀搭成十字架……不知成么?” 一笑佛道:“好,我也以腕底生花攻你。” 彭立人呆了一呆,苦思良久,方自将破法说出,一笑佛却是越说越快,三招过后,彭立人已是满头大汗。 一笑佛又道:“我再打‘立劈华山’,你方才既使出‘枯树盘根’这一招,此刻便来不及再使‘雪花盖顶’了。” 彭立人皱眉捻须,寻思了几乎盏茶时分,方自松了口气,道:“左打‘朝天一炷香’,右打‘龟门三击浪’攻你必救。” 一笑佛微微道:“好……挥手封喉。” 彭立人抹了抹汗珠,展颜笑道:“我既已攻你下盘小腹,你必须抽撤退步,怎能再使出这一招‘挥手封喉’来?” 一笑佛道:“别人不能,洒家却能……你瞧着。”突然一伸手,已将彭立人腰边斜挂之长刀抽了出来,虚虚一刀“立劈华山”砍了下去,但招式未满,突似遇袭,下腹突然向后一缩,肩不动脚不移,下腹竟似已后退一尺有余,一笑佛刀锋反转,果然一招“挥手封喉”攻出,匹练般的刀光,直削彭立人咽喉,但刀锋触及他皮肤,便硬生生顿住。 一笑佛大笑道:“如何?” 彭立人满头大汗,涔涔而落,顿声道:“大师若果真施出这一招来,小人脑袋已没有了。” 一笑佛道:“但你也莫要难受。似你这般刀法,已是武林一流身手,若换了别人,在洒家那一招‘腕底生花’时,便已送命了。”“呛”的一声,已将长刀送回鞘中,再也不瞧彭立人一眼,转身走向皇甫嵩。 彭立人松了口气,只觉双膝发软,遍体冰凉,原来早已汗透重衣,一阵风吹来,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寒噤,“泼雪双刀”成名以来与人真刀真枪,立搏生死之争战何止千百次,但自觉若论惊心动魄,危急紧张之况,却以此次舌上谈兵为最。 “震山掌”皇甫嵩、“恨地无环”李霸、“游花蜂”萧慕云三人,似是早有商议,此刻不等一笑佛走到面前,李霸突然转身奔出,将院中一方青石举起。这方青石足有桌面般大小,其重何止五百斤,若非天生神力,再也休想将之移动分毫。 但李霸竟将之平举过顶,一步步走了进来,只见他虎背熊腰,双臂盘结虬现,端有几分霸王举鼎之气概。 震山掌皇甫嵩轻喝道:“好神力。”身子一跃而起,右掌急挥而出,但闻“砰”的一声,有如木石相击,那方青石竟被他这一掌震出一道缺口,石屑四下纷飞,巨石挟带风声,向院外飞去。 游花蜂萧慕云身子微微向下一俯,颀长瘦削的身形,突似离弦之箭一般,急射而出。巨石去势虽快,但他身形竟较巨石尤快三分,眨眼间便已追及,伸手轻轻托住巨石,脚下丝毫不停,接连几个起落,竟将这方巨石生生托出了院墙,过了半盏茶时分,只听远处“砰”的一响,又过了半盏茶时分,萧慕云燕子般一掠而回,面不红,气不喘,抱拳笑道:“那方石块摆在院中,也是惹厌,兄弟索性借着皇甫大哥一掌之威,将它送到后面垃圾堆去了。”那垃圾堆离此地最少也有百余丈远近,游花蜂萧慕云竟一口气,将巨石送到那里,虽是借力使力,有些取巧,但身手之快,劲力运用之妙,已远非江湖一般武师所能梦想,正可与恨地无环李霸之神力、震山掌皇甫嵩之掌功,鼎足而三,不分上下。 一笑佛微微笑道:“三位功夫虽不同,但异曲同工,各有巧妙,李兄出力多些,萧兄唬的外行人多些,若论上阵与人交手,却还是皇甫兄功夫有用得多。” 李霸面上微微一红,转过头去,显然有些不服。萧慕云伸手一拍皇甫嵩肩头,似是要说什么,却未说出口来。 突听那旱烟打穴,名震两河的王二麻子哈哈大笑道:“大师立论精湛,果然不愧为名家风范,但以在下看来,皇甫嵩的掌力与人动手时,也未必有用。” 一笑佛道:“何以见得?” 王二麻子道:“他掌力虽刚猛,但驳而不纯,方才一掌击下,落下的石屑,大小相差太过悬殊,击出的巨石,亦是摇摆不稳,可见他掌力尚不足,掌上功夫,最多也不过只有五六成火候。” 皇甫嵩面色微变,但对这王二麻子分析之明确,观察之周密,目力之敏锐,亦不禁为之暗暗心惊。 一笑佛微微笑道:“如此说来,王兄你一掌击出,莫非能使石碎如飞,石出如矢不成?” 皇甫嵩厉声道:“兄弟也正想请教。” 王二麻子拍了拍身上那件长仅及膝的黄铜色短褂,在桌沿磕了磕烟锅,缓缓长身而起。只见他焦黄脸,三角眼,一脸密圈,一嘴山羊胡子,连身子都站不直,摇摇晃晃,走到皇甫嵩面前,微微笑道:“你且打俺一掌试试!” 皇甫嵩沉声道:“在下掌力不纯,到时万一把持不稳,有个失手将阁下伤了,又当怎的?” 王二麻子捋须笑道:“你打死了俺,也是俺自认倒霉,怪不了你,何况俺孤家寡人,想找个传宗接代的都没有,更没有人会代俺报仇。” 皇甫嵩转目四望,厉声道:“这是他自家说的,各位朋友都可做见证……咄!”吐气开声,一声大喝,长髯飘动间,一掌急拍而出,掌风虎虎,直击王二麻子胸腹之间,声势果自不凡。 王二麻子笑道:“来得好。”手掌一沉,掌心反击而出,竟以“小天星”的掌力硬生生接下了这一掌。 双掌相击“砰”的一响,震山掌皇甫嵩威猛的身形竟被震得踉跄不稳,接连向后退了几步,胸膛不住起伏,瞪眼瞧了王二麻子半晌,突然张口喷出一股鲜血,萧慕云骇然道:“皇甫兄,你……”方自前去扶他,但皇甫嵩却甩开他的手掌,狠狠一顿足,反身向外奔去。萧慕云似待追出,但却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全未移动脚步。 一笑佛哈哈笑道:“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王兄你今日果然教洒家开了眼了。” 王二麻子一掌退敌,仍似无事一般,捻须笑道:“好说好说,只是大师将人比做‘货’却有些叫人难受。” 这时厅堂中已是一片混乱,桌椅碗盏,狼藉满地,只有朱七七与那夫妻两人桌子,仍是完完整整,毫无所动。 沈浪犹自持杯浅啜,那种安闲之态,似是对任何事都不愿理睬,也不愿反抗,这种对生活的漫不经心与驯良……还有些绝非笔墨所能形容之神情,便造成他一种奇异之魅力,这与其说是他已对生活失去兴趣,倒不如说他心中藏有一种可畏的自信,是以便可蔑视一切别人加诸他的影响。朱七七只是痴痴地瞧着他,那夫妻两人,只是含笑瞧着他们的孩子,但他们的孩子——那穿着绿衣衫的小女孩,却不时回首向火孩儿去伸舌头做鬼脸,火孩儿只作没有瞧见,却又不时皱眉,叹气,作大人状——这六人似是自成一个天地,将别人根本未曾瞧在眼里。 一笑佛早已走了过去,但那夫妻两人仍是不闻不见。 朱七七悄声笑道:“这胖和尚去惹他夫妻两人,准是自讨苦吃。”满堂群豪,人人俱在瞧着一笑佛与这夫妻两人,要瞧瞧一笑佛究竟是能将这夫妻两人怎样,还是碰个大钉子,自讨没趣。 哪知一笑佛还未开口……突然间,远处传来一连串惨呼,一声接着一声,有远有近,有的在左,有的在右,有的竟似就在这客栈房舍之间。呼声凄厉刺耳,听得人毛骨悚然。群豪面色俱都大变,但闻寒风吹窗,呼声刺耳。一笑佛飞步掠到窗前,一手震开了窗户,一阵狂风,带着雪花卷入,仅剩的几盏灯火,在狂风中一齐熄灭。 黑暗中忽地传来一阵歌声:“冷月照孤冢,贪心莫妄动,一入沁阳城,必死此城中……”歌声凄厉,缥缥缈缈,若有若无,这无边的酷寒与黑暗中,似乎正有个索命的幽魂,正在狞笑着长歌,随歌而舞。 群豪只觉血液都似已凝固,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一笑佛厉喝道:“追!” 接着黑暗中便响起一阵衣袂带风之声,无数修长人影穿窗而出。一笑佛当先飞掠,全力而奔,但闻“嗖”的几声,似乎有三四条人影,自他身侧飞过,抢在前面。 月黑风高,雪花扑面。 一笑佛也瞧不清他们的身影,但见这几条人影三五个起落后,突然顿住脚步,一齐垂首而望,似已发现了什么。掠到近前,才瞧出这三条人影正是沈浪与那夫妻两人,面前的雪地上,却倒卧着七八具尸身,都是方自厅堂中走出的武林豪士。这些人身形扭曲,东倒西歪,似是猝然遇袭而死,连反抗都未及反抗。一笑佛骇然道:“是谁下的手?好快的手脚。” 能在刹那间将七八个武林豪士一齐杀死,无论他用的是何方法,这份身手就已骇人听闻。突听尸身中有人轻轻呻吟一声。 那大汉手里抱着的小女孩拍掌欢呼道:“还有个人没有死。” 沈浪已将那人扶抱了起来,右掌抵住了他后心,一股真气自掌心逼了过去,那人本已上气难接下气,此刻突似有了生机,深深呼吸了一口,颤抖着伸手指,指着心窝,道:“箭……冷箭……” 沈浪沉声道:“什么箭?哪里来的?” 那人道:“是……”身子突然一阵痉挛,再也说不出话来,伸手一触,由头至脚,俱已冰冷,纵是神仙,也救不活了。 常人身死之后,纵在风雪之中,血液至少也要片刻才会冷透,而此人一死,立刻浑身冰凉,实是大违常理之事。 沈浪双眉紧皱,默然半晌,道:“谁有火?” 这时群豪大都已赶来,立刻有数人燃起了火折子。飘摇惨黯的火光中,只见这人满面惊骇,双睛怒凸,面容竟已变为黑色,而且浮肿不堪,那模样真是说不出的狰狞可怖。群豪全都倒抽一口冷气,只听子午催魂莫希颤声道:“毒,好厉害的毒药暗器……” 一笑佛俯下身子,双手一分,撕开了那人的衣襟,只见他全身肌肤,竟也都已黑肿,当胸一处伤口箭镞般大小,汩然流着黑水,也分不出是血,还是脓,但伤口里却是空无一物,怎么也寻不出任何暗器。再看其他几具尸身,也是一般无二,人人俱是被一种绝毒暗器所伤,但暗器却是踪影不见。群豪面面相觑,哪有一人说得出话? 寒风呼啸之中,但闻一连串“格格”轻响,也不知道谁的牙齿在打战,别人听了这声音,身子不禁簌簌颤抖起来。一笑佛倒抽了口凉气,沉声道:“各位可瞧得出,这些人是被哪一种暗器所伤?” 沈浪道:“瞧这伤口,似是箭创。” 莫希嘶声道:“箭!箭在哪里?” 一笑佛沉吟道:“若说那暗中施发冷箭之人,将这些人杀了后又将箭拔走,这实是有些不近情理,但若非如此,箭到哪里去了?……” 突然间,那凄厉的歌声,又自寒风中传了过来。“冷月照孤冢,死神夜引弓,燃灯寻白羽,化人碧血中……” 一笑佛大喝一声:“追!” 但歌声缥缈,忽前忽后,忽左忽右,谁也摸不清是何方向,却教人如何追法?一笑佛闻声立起也只有呆呆愣在那里。突听“哇”的一声,那绿衫女孩放声哭了起来,伸出小手指着远处,道:“鬼……鬼……那边有个鬼,一晃就不见了。” 那大汉柔声道:“亭亭,莫怕,世上哪里有鬼?”但目光也情不自禁随着她小手指瞧了过去,但见夜色沉沉,风卷残花。 群豪虽也是什么都未瞧见,却只觉那黑暗中真似有个无形无影的“死神”,手持长弓,在狂风中随着落花飞舞,乘人不备,便“嗖”的一箭射来,但等人燃灯去寻长箭,长箭却已化人碧血,寻不着了。 一笑佛突然仰天狂笑道:“这些装神弄鬼的歹徒,最多不过只能吓吓小孩子,洒家却不信这个邪!走,有种的咱们就追过去,捣出他老巢,瞧瞧他究竟是什么变的!” 王二麻子悠悠道:“若是不敢去的不如就陪这位小妹妹,一齐回客栈吧,免得也被吓哭了。”他话说得尖刻,但别人却充耳不闻,不等他话说完,便有几人溜了。那大汉将他女儿亭亭交给他妻子,道:“你带着她回去,我去追。” 疤面美妇道:“你带她回去,我去追。” 那大汉跺脚道:“咳!……你怎地……”亭亭突又放声大哭起来,道:“我要爹爹、妈妈都陪着我……”那大汉长吁短叹,百般劝慰,亭亭却是不肯放他走。他平日本是性如烈火,但见了这小女儿,却半点也发作不出。 沈浪道:“贤伉俪还是回去吧,追人事小,吓了这位小妹妹,却怎生是好?那当真是任何收获都万万补偿不来的。” 大汉夫妻同时瞄了他一眼,目光已流露出一些感激之色。亭亭道:“还是这……这位叔好……” 疤面美妇叹了口气,道:“既是如此,咱们回去吧……”忽又瞪了王二麻子一眼,冷冷道:“若有谁以为咱们害怕……哼哼!”玉手一拂,不知怎的已将王二麻子掌中旱烟袋夺了过来,一折为二抛在地上,携着她丈夫的手腕,扬长而去,竟连瞧也未瞧王二麻子一眼。 王二麻子走南闯北数十年,连做梦都未想到过自己拿在手里的烟袋,竟会莫名其妙的被人夺走,一时之间,呆呆地愣在地上,目瞪口呆的瞧着这夫妻两人远去,连脾气都发作不出。群豪亦自骇然,一笑佛道:“快,真快,这么快的出手,洒家四十年来,也不过只见过一两人而已。” 王二麻子这才定过神来,干咳一声,强笑道:“她不过也只是手脚快些而已,俺若不瞧她是个妇道人家,早就……早就……”他虽在死要面子,硬找场面,但“早就给她难看了”这句话,却还是没有那么厚脸皮说出来。 沈浪微微笑道:“只是手脚快些么?却未必见得。” 王二麻子满腹怨气,正无处发作,闻言眼睛一瞪,满脸麻子都发出了油光,厉声道:“不只手脚快些,还要怎样?” 沈浪也不生气,含笑指着地上,道:“你瞧这里。” 群豪俯头瞧去,这才发现那已折断了的两截旱烟管,竟已齐根而没,只剩下两点黑印。要知积雪数日,地面除了上面一层浮雪外,下面实已被冻得坚硬如铁,那女子随手一抛,也未见如何用力,竟能将两截一尺多长的烟管一掷而没,这份手力之惊人,群豪若非眼见,端的难以相信。 王二麻子道:“这……这……”伸手一抹汗珠,冷笑道:“果然不差。”口中说得轻松,但寒天雪地里,他竟已沁出汗珠。 一笑佛叹道:“这夫妻两人,的确有些古怪……”仰天一笑,又道:“但咱们却用不着去管他,还是快追。” 王二麻子乘机下台阶,道:“不错,快追。” 一笑佛瞧着沈浪,道:“不知这位相公可是也要追去么?” 沈浪转目四望,只见朱七七姐弟仍未跟来,他皱了皱眉,沉吟半晌,微笑道:“好,追。” 这些人本来非但互不相识,甚至彼此完全不对路道,但此刻同仇敌忾,倒变得亲切起来。众人口中虽未商议,但脚步却是不约而同,向沁阳城北那“鬼窟”所在之地奔了过去,这其间轻功上下,已大有分别。 一笑佛一马当先,子午追魂莫希紧紧相随,沈浪是不即不离,跟在他两人身后。王二麻子、游花蜂萧慕云,两人与沈浪相差亦无几。铁胜龙勉力追随,也未被甩下。 赛温侯孙通、银花镖胜滢虽落后些,但两人一路低声谈笑,状甚轻松,显见未尽全力,过了半晌,泼雪双刀将彭立人也赶上前来,笑道:“那黄化虎父子,看来倒是英雄,哪知却和万事通一样,悄悄溜了,看来当真是人不可貌才目。” 胜滢微微一笑,不予置评。 孙通却道:“后面没有人了么?” 彭立人道:“还有个恨地无环李霸,但已落后甚多。唉,此人武功不弱,只是轻功差些……”话犹未了,突听一声凄厉的惨呼,自后面传了过来。 彭立人骇然道:“李霸……”群豪亦都耸然变色,再不说话,转身向那惨呼传来之处,飞掠而去。 一笑佛沉声喝道:“有家伙的掏家伙,身上带有暗青子的,也将暗青子准备齐,只要看见有人,就往他身上招呼。” 几句话说完,群豪已瞧见前面雪地中,伏着一条黑影,但四下却绝无他人踪影。孙通、胜滢正待抢先奔上,突听一笑佛厉叱道:“站住!燃起火折子,先瞧瞧雪地上的足印。” 胜滢、孙通对望一眼,暗道:“这一笑佛看来肥蠢,不想是心细如发的老江湖。”两人暗中都起了钦佩之心,再也不觉此人可厌。 彭立人、莫希、萧慕云三人已燃起火折。这游花蜂萧慕云本是个夜走千家的独行盗,火折制造得极是精巧,火光可大可小,拨到大处,竟如火把一般,照得周围丈许地一片雪亮。只见伏地的黑影,果然正是恨地无环李霸,他身子前后,有一行足印,左右两旁的雪地,却是平平整整,一无痕迹。 一笑佛道:“各位请小心些走上前去,认自己脚印。”胜滢当先认出,道:“这是我的。”用手在足印旁画了个“X”。要知每人脚形有异,大小各别,轻功亦有上下,鞋子也有不同,是以个人要认别人足印虽然困难,要认自己足印却甚是容易。 孙通亦自认出,道:“这是我的。”也画了个“X”。话休烦絮,片刻之间,王二麻子、萧慕云、铁胜龙、彭立人亦都认出了自己足印。彭立人这才发现自己足印最深,面上已有些发红。 但众人却知此事关系重大,是以人人俱都十分仔细小心,纵然自己足印比别人深些,也无人敢胡乱指点。只见雪地上未被认出的足印,已只剩下两个,火光照得清楚,这两个足印虽最轻,也可看得出鞋底乃是粗麻所编就。 群豪情不自禁,都瞧了一笑佛足上所穿的麻鞋一眼,一笑佛道:“剩下的这个足印,正是洒家的,但……但相公你……” 群豪这才想起足印还少了一双,又情不自禁转目去瞧沈浪。沈浪微微一笑,道:“只怕在下身子瘦些,足印看不出来。”他说得可真是客气,群豪却仍不禁耸然动容,谁也未瞧出,这年纪轻轻,文文弱弱,受了气也不还嘴的无名少年,竟然身怀踏雪无痕的绝顶轻功,群豪既是惊佩,又是怀疑——怀疑这少年怎么会练成这等功夫,又怀疑这少年的身份来路,但此刻可没有一人敢问出口来。 一笑佛哈哈笑道:“真人不露像,相公端的有本事。”笑声一顿又道:“四面俱无他人足痕,亦无搏斗之象,李霸显见也是被暗器所伤。这次咱们可要瞧瞧,这暗器究竟是什么。”扶起李霸尸身,但见他尸身亦已黑肿,撕开他衣襟,肩下也有个伤口,黑血源源在流…… 但伤口还是瞧不见有任何暗器。群豪再次面面相觑,人人咬紧了牙关,虽不闻牙齿打战之声,但心房“怦怦”跳动,却听得清清楚楚。莫希颤声道:“那……那暗器莫非真不是人间所有?……否则又怎会化人血中?……” 要知尸身无翻动之痕,四下亦无他人足印,李霸前胸所中的暗器,便决不可能是被别人取去的,反过来说,李霸前胸中了暗器,便扑面跌倒,无论是谁,也无法丝毫不留痕迹,便将暗器取回。 群豪翻来覆去,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出这其中道理,但觉身上寒气,越来越重,彭立人颤声道:“这莫非是种无形剑气?……” 一笑佛冷笑道:“你是在做梦么?” 彭立人似乎还想分辩,但转目一望,却又吓得再也不敢开口。但见一笑佛满面俱是杀气,目中光芒闪动,似是只已被人激怒的猛兽一般,突然反手扯下了身上穿着的那件宽大僧袍,精赤着上身。雪花飘落在他身上,他非但毫无畏寒之意,身上反而冒出一阵阵蒸腾热气。群豪俱都瞧得舌矫不下,只见他竟将那僧袍,撕成一条条三四寸宽的布带,缠在自己手臂、大腿、胸腹之上,将这些地方颤动的肥肉,都紧紧缠了起来。雪花化做汗水流下,浸湿了布带,一笑佛长身而起,抬臂,伸了伸腿,试出举动间果然已比先前更灵便,目光方才往众人身上一扫,厉声道:“要保命的快回去,要去的便得准备着不要命了。” 彭立人道:“去……去哪里?” 一笑佛放声狂笑道:“除了那鬼窟,还有哪里?”抓起一团冰雪,塞入嘴里,嚼得“格格”直响,振声大喝道:“捣烂那鬼窟,有胆的跟着洒家走。”喝声之中,当先飞奔而出。 胜滢、孙通、莫希、王二麻子、铁胜龙、萧慕云,俱是满腔热血沸腾,哪里还计较安危生死,想也不想,跟着他一拥而去。 彭立人抬头只见沈浪还站在那里,垂首强笑道:“相公请。在下与李霸交情不错,总不能瞧着他暴骨荒郊……唉,在下埋了他尸身,立刻就赶去。”沈浪微微一笑,等彭立人再抬起头,他身形已只剩下一点黑影。彭立人见他去远,暗中松了口气,再也不瞧李霸尸身一眼,回身向客栈狂奔而回。 沈浪恍眼间便已追着胜滢等人,但并未越过他们,只是远远跟在后面。这时他已是最后一人,若是再有冷箭射来,自然往他身上招呼。沈浪面带微笑,非但毫不在意,反似在欢迎那“死神”再次出现,他也好瞧瞧那死神长弓里射出来的鬼箭究竟有多么神奇。 哪知道一路上偏偏平安无事。眼看出城既远,想必就已快到那“鬼窟”所在之地,沈浪方自失望地叹息一声。突听前面一笑佛厉喝一声,莫希一声惊呼,人声一阵骚乱,接着便是一笑佛的怒骂之声,道:“有种的就过来与洒家一拼高下,装神弄鬼,藏头露尾的都是畜生。” 沈浪微一皱眉,脚步加紧,箭也似的赶上前去,只见众人身形都已停顿,一笑佛满面神光,手里紧抓着一块白布,正在破口大骂,但四下既无人影,亦无回应,沈浪轻轻问道:“什么事?” 一笑佛道:“你瞧这个。”将手中白布抛了过来。沈浪伸手接过,就着雪地微光,只见白布上写着几个鲜红的血字。 “奉劝各位,及早回头,再往前走,追悔莫及。” 沈浪道:“这是哪里来的?” 一笑佛厉声道:“方才洒家正在前奔……” 原来一笑佛方才当先而行,但见前面雪地一片空旷,那空旷的雪地里突然扬起一大片冰雪泥沙,狂卷着扑向他的面门,一笑佛眼前一花,但觉这片冰雪中,竟似乎还夹带着条白乎乎的人影,一头撞了过来,又“呼”的自一笑佛头顶上飞了过去,却将这布条留在一笑佛手里。 沈浪听了,不禁皱眉道:“此人去了哪里?各位为何未追?” 一笑佛怒道:“那影子说他是人,委实又有些不像人,只有三尺长短,像是个狐狸,以洒家目力,在他未弄鬼前也未瞧出他伏在雪地里,等到洒家能睁开眼睛,四下去看时,却又不见了。” 沈浪心念一动,暗道:“这手段岂非与‘天魔迷踪术’中的‘五色护身障眼法’有些相似,听他们说,这人影八成也像是花蕊仙,但花蕊仙与那‘鬼窟’毫无关系,怎会来膛这浑水。” 只听一笑佛道:“相公莫要想了,无论这花样是怎么弄的,都还骇不倒洒家,只要相公肯与洒家开路,要莫兄与胜……胜什么?” 胜滢笑道:“滢。” 一笑佛道:“对了,胜滢与莫希断后,咱们就往前闯。” 沈浪微一沉吟,道:“闯。” 胜滢道:“好。” 群豪齐声喝道:“闯,闯!”喝声虽响,有的声音里却已有些颤抖。 只是此时此刻,已是有进无退之局,硬着头皮,也要往前闯。当下群豪又复前奔,但是脚步都已放缓许多,远较方才谨慎。 只见远远山影已现,朦胧的山影中,似乎笼罩着一层森森鬼气。群豪人人俱是惴惴自危,不知在这“鬼窟”中究要发现些什么。他们本虽是为了算定那洞穴中必有珍宝,是以赶来,而此刻各人心中却已都不再有贪得之念,沈浪暗叹忖道:“幸而那位大小姐此番还老实,竟未跟来,否则……” 突听前面暗影中传来一声脆笑,道:“各位此刻才来么?” 彭立人脚步不停,气也不敢喘,亡命般奔回客栈,客栈中也是一片惊乱,似乎还有人在往外抬着尸身,还有人叹道:“唉,又是十几条命……”彭立人看也不敢看,听也不敢听,一口气奔回自己的房里,砰地撞开房门,撞了进去,反手关上门,身子也靠了上去,用背脊抵住了门,这才松了口气,喃喃道: “命可捡回来了,快回家吧,墓里就是有成堆的宝贝,我也不……” 突觉有些不对,房里不知谁燃起了灯。目光转处,语声突然停顿,血液亦似凝结,张开的嘴,再也合不拢,一双腿却簌簌颤抖起来。 只见房子中央,端端正正坐着个灰袍人,只是背向着门,彭立人也瞧不清他面目,但那灰渗渗的长袍,披散着的长发,在这阴森黯淡,飘飘摇摇的灯光下,哪里像个活人,直似方自墓中复活的幽灵。 彭立人颤声道:“朋……朋友是谁?……” 那灰袍人咯咯一笑,一字字缓缓道:“冷月照孤冢……” 彭立人双膝一软,沿着门滑了下去,“噗”的坐到地上。 灰袍人道:“你怕死么?你想回去么?……” 彭立人道:“我……我想……” 灰袍人阴森森笑道:“已人沁阳城,必死此城中……” 彭立人咬了咬牙,突然奋起全身气力,扑了上去,一掌拍向灰袍人头顶。 他成名多年,这一掌当非泛泛。 灰袍人头也不回,长袖突然反挥而出,彭立人但觉一股阴柔之极,却又强劲之极的内力,当胸撞了过来,胸前立时有如被千钧巨锤重重一击,震得他仰面飞了出去,“砰”的撞在门上,“噗”的跌倒,张口喷出了口鲜血。灰袍人冷冷道:“区区人力,也想与鬼争雄。” 彭立人望着面前斑斑血迹,身子抖得再也不能停止,将房门带得“咯咯”直响。 灰袍人缓缓道:“你想死还是想活?” 彭立人张开了嘴,却只是说不出话来。 灰袍人厉声道:“快说。” 彭立人道:“……想……想……活……”他说了三次,才算将“活”字说清楚,身上冷汗已一连串落了下来。 灰袍人冷冷道:“你若想活,便得听我吩咐。” “各位此刻才来么?” 这七个字虽然简简单单,普普通通,但群豪却宛如夜闻鬼哭,身子全都一震,铁胜龙踉跄后退了几步,萧慕云险些跌在地上,一笑佛紧握双拳,嘶声大喝道:“什……什么人?出来。” 只见暗影中飘飘然掠出一条白影,全身僵直,既不弯曲,也不动弹,更未看出他抬腿举步,他只是直直地飘了出来。他由顶至踵,俱是惨白颜色,举手以袖掩面,似乎不愿让别人礁出他那狰狞的容貌,足下更是轻飘飘的,似乎离地还有一尺。 群豪只觉一股凉气自脚底冒了上来,全身俱已冰冷。若说这白影是人,世上哪有人能如此行动。 一笑佛虽然胆大包天,此刻却也不得不信这白影确是墓中的幽灵,骇得呆了半晌,突然厉喝道:“就算你是鬼,洒家也宰了你。”振起双臂,飞身扑了上去,凌厉的掌风,直击那白影胸膛。 那白影衣袂俱被震得飞起,冷笑一声,身子竟平平向后移开两尺。一笑佛又是一惊,咬紧牙关,正待再次扑上,哪知身边风声一响,沈浪已掠到他前面,厉声道:“朱七七,你玩笑还未开够么?”那白影忽然“噗哧”一声,垂下衣袖。朦胧望去,但见她风姿绰约,颜如春花,不是朱七七是谁? 她足下也是哈哈一笑,道:“还是沈大哥厉害。”火孩儿笑嘻嘻钻了出来。原来火孩儿方才在后面抱住了朱七七双腿,朱七七身子自然不需弯曲,更不需抬腿,便能来去自如。群豪虽都是眼里不揉沙子的老江湖,但在这鬼墓前,雪夜中,胆气已先寒了,竟无一人瞧出这一手来。 一笑佛亦不知是惊是怒,却只有顿足道:“姑娘,你这手未免露得太吓人了。” 火孩儿笑道:“但这位大和尚的确有些胆气,连鬼都骇不倒你。” 一笑佛仰天大笑道:“洒家虽非伏魔的罗汉,多少也总有些降鬼的本事。”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火孩儿轻轻一句话,便将一笑佛说得怒气毫无,反向沈浪道:“他姐弟俩天真活泼,与大家取个乐子,相公也莫要生气。” 朱七七瞟了沈浪一眼,道:“哼,他敢生气么?他揭穿我的把戏,我不生他的气已经蛮不错了。” 一笑佛大笑道:“妙极妙极,这位相公委实未生气……谁若能令这位相公生气,那人的本事,也算不小了。” 朱七七也忍不住展颜一笑,道:“他呀,他……”悄悄走过去,悄悄拧了沈浪一把,道:“你是木头人么?说话呀。” 沈浪说道:“好,我说话。我且问你,你是怎么来的?何时来的?可曾进去瞧过了么?可曾瞧见那花……花夫人?” 朱七七笑道:“你瞧你,不说话也罢,一说话就像审问犯人似的……好,我告诉你,你们在瞧那些尸身时,我就来了,一直闯了进去,本想瞧个仔细,但是里面实在太暗,我们又没有火折子,我虽不怕,老八却吓得直抖,我怕他吓出病来,只得出来了。” 火孩儿道:“羞不羞,你不害怕么?为什么紧紧拉着我的手,死也不肯放,我见你的手都吓凉了,才……” 朱七七跺脚道:“小鬼,你再说。” 火孩儿哈哈笑道:“你不说我,我自然不说你……” 突听前面山岩中,传出一声惨呼,自远而近,呼声虽低,但凄厉尖锐,慑人心魂,到后来声音已嘶哑,一条人影,跌跌撞撞,自暗影中奔了出来,瞧见群豪,呆了一呆,伸手指了指,一个字还未说出,仆地跌倒。 群豪屡经惊骇,此刻竟似已有些麻木。还是沈浪一掠而出,扶起了那人,暗中一面以真力相济,一面呼道:“兄台,醒来。” 那人得了沈浪传过的一股阳和之气,果然缓缓张开眼帘,四望一眼,竟也轻唤道:“铁……铁兄……” 铁胜龙走过去一瞧,骇然道:“原来是金兄,怎……怎会落得如此模样?” 那人道:“我……我们五……五人……只剩下我……我也……” 铁胜龙变色这:“莫非‘安阳五义’,俱已丧……丧生在此?这……这……这究竟是谁下的毒手?” 那人面上泛起一丝惨笑,喃喃道:“那……里面有……有鬼,进去不得……进去不得……进……”突然嘶声大喝道:“不是鬼,是——” 沈浪连忙问道:“是什么?兄台,是什么?兄台醒来……醒来……”但那人双目紧闭,再也醒不过来了。 沈浪缓缓长身而起,长叹一声,仰脸望天,群豪却不禁都垂下头去,望着自己的脚尖。一笑佛沉声道:“此人乃是‘安阳五义’中人么?” 铁胜龙黯然道:“此人正是‘安阳五义’之首金林,想必也是闻得墓中藏宝,是以抢先赶来,不想竟……竟……”长叹一声,脱下一件外衣,盖起了那金林的身子。 一笑佛突然叫道:“掀起衣衫。”铁胜龙呆了一呆,一笑佛又道:“洒家要瞧瞧这位金兄是如何死的。” 莫希道:“他所受致命之伤,与李霸他们都不相同……” 第四回 冷日窥鬼舞 一笑佛撕开金林衣襟,前胸一无伤痕,但背后却有个紫色的掌印,五指宛然,浸然入肉。莫希倒抽一口凉气,道:“好厉害的掌力。” 一笑佛目光瞬也不瞬地瞧着那掌印,直有盏茶功夫,方自抬起头来,望着沈浪,道:“相公可瞧出来了?” 沈浪道:“瞧出来了。” 朱七七跺脚道:“你瞧出来什么?说呀!” 沈浪道:“紫煞手!” 朱七七身子一震,道:“这掌印是紫煞手,真、真的?” 一笑佛道:“半分不假。近五十年来,武林中有这功夫的,只有塞上神龙、毒手搜魂以及要命神丐三人而已,此外江湖中便无人具此掌力。” 莫希道:“但……但这三人岂非都已死了?” 一笑佛一字字缓缓道:“不错,这三人正是都已死了。” 群豪对望一眼,情不自禁地各各移动脚步,靠到一起。朱七七娇笑道:“哎哟,听你们说的,倒实在有些怕人。既然再没有别人会使这‘紫煞手’,难道是那三人自坟墓里爬出来将金……金林打死的么?”笑声越来越轻,转跟四望,但见人人俱是面色铁青,无人说话,她心头也不觉泛起一阵寒意,再也笑不出来。 火孩儿听朱七七说到死人,心中有些害怕,不自主的将身子靠近了沈浪,低声道:“这……这里不好玩,又……又冷得紧,咱们回去吧。”声音已有些颤抖了。 沈浪道:“你们两个回去吧。” 火孩儿道:“你呢?” 沈浪微微笑道:“我平生从未见过鬼魂,今日若能瞧瞧,倒也有趣得很……但瞧鬼的人,却不可太多,否则就要将鬼骇跑了。”他平生不愿说话,但等别人都已吓得难以开口,他却还能谈笑自若。 一笑佛哈哈大笑道:“洒家这模样也和鬼差不了许多,无论男鬼女鬼,见了洒家却会当是同类来了,万万不会跑的。” 沈浪笑道:“大师同去最好……”目光有意无意间,瞧了瞧子午催魂莫希和那银花镖胜滢一眼。 胜滢举步而前,微微笑道:“在下追随兄台之后。” 莫希亦自咯咯笑道:“江湖中人,都将在下唤作催魂鬼,今日看我这假鬼要去会会真鬼了。”笑得虽勉强,却终是大步走出。 沈浪道:“好,有四人便已足够……” 朱七七道:“我呢?” 沈浪道:“你回去。” 朱七七道:“哼哼,你凭什么能命令我?我偏不回去!老八,伸出脖子来,放大胆子,若鬼弄死咱们,咱们岂非也变成鬼了,有什么可怕的?咱们先进去,看看有谁敢拦阻咱们。” 火孩儿道:“我……我……”眼珠一转摇头笑道:“我不去,我看你也莫要去了吧。” 朱七七恨声道:“对鬼你怕了么?” 火孩儿笑道:“我虽不怕鬼,可是我怕沈大哥,我可不敢不听他的话。”悄悄一拉朱七七衣襟,耳语道:“你老是跟他作对,他怎会对你好?若是有人老和你作对,你会喜欢他么?” 朱七七眼波一转,叹道:“小鬼,早知不带你来了。带了你来,又不能不看着你,好吧,回去就回去。” 火孩儿笑道:“这样才是。” 群豪似乎还不肯走,沈浪笑道:“客栈之中,只怕也有变故,便全得仰仗各位大力前去镇压了。” 王二麻子道:“对!这里虽危险,回去也未见轻松。咱们各办各的事,谁也不能闲着。” 沈浪微微一笑,道:“正是如此。”转身走向那神秘的“鬼窟”。 突听朱七七道:“沈浪,你……” 沈浪回首道:“如何?” 朱七七咬了咬樱唇,道:“你……你可莫要真被鬼捉了去。” 火孩儿笑道:“沈大哥,我姐姐还是关心你的,但要凭你的真本事,什么鬼也捉不了你,我放心得很……”转首瞧丁王二麻子、萧慕云等人一眼,突又笑道:“你们早就想走了,还等什么?走走,咱们一起走吧。” 沈浪、一笑佛、胜滢、莫希四人,终于走入了那已不知夺去多少人性命的鬼窟之中。直到他四人身形全都没入暗影之中,王二麻子等人,也都走了。朱七七犹在痴痴地瞧着,双目之中,突然流下泪来。 火孩儿道:“你哭什么,他又不是不回来了。” 朱七七垂首道:“不知怎地,我……害怕得很,老八!他……他若也……也……不……能……回来……” 火孩儿身子突也一阵颤抖,瞧着那鬼气森森的山影,通红的小脸已变得煞白,久久都说不出话来。突见朱七七身形一展,发狂的奔了进去。 火孩儿骇然大呼道:“姐姐……” 朱七七头也不回,道:“你回去吧,去找花婆,我……我要去瞧瞧他……”窈窕的白衣身影闪了两闪,便瞧不见了。 火孩儿转目四望,但见四下风吹枯木,宛如幢幢鬼影,在漫天雪花中狰狞起舞。火孩儿活到现在,这才知道害怕是什么滋味,忍不住放声大叫道:“姐姐等我一等……等我一等……”放足狂奔而去。 山崖下,那漆黑漆黑的洞窟,一如妖魔张开的巨口正待择人而噬。四下乱石高堆,石上满积冰雪,漆黑的洞窟,衬着皑皑白雪,更显得阴森黝黯,深不见底,单只“鬼窟”两字,实还不足形容此地之恐怖。朱七七却毫不迟疑,一跃而进,去后是生是死,她已全都不管,只因纵然死了,也比在外面等着沈浪时那种焦急的滋味好些。 突听火孩儿在后面大呼道:“姐姐……等我一等……”唤了两声,似是跌了一跤,呼声突然停顿。但他显然立刻便自爬起,又自呼道:“等我一等……”这次呼声中的惊惧之意,更是浓重,连声音都已嘶哑。他胆子纵然大极,但终究也不过只是个孩子。 朱七七有心不等他,却又不忍,顿住身形,恨声道:“小鬼,叫你回去不回去……小心些,莫又摔着了……” 黑暗中只见火孩儿身形果然又是一个踉跄,跌跌撞撞冲了进来。朱七七赶紧扶住了他,道:“摔疼了么?” 火孩儿道:“不疼。”嘴里说不疼,声音却已疼得变了,戴着鹿皮手套的小手,紧紧抓住朱七七的纤掌,再也不肯放松。 朱七七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真不知爹爹怎肯放你出来的……唉,还是没有火折子,你可得小心着走。”姐弟两人,双手互握,一步步走了进去,人窟越深,便越是黑暗,端的是伸手不见五指。 沈浪等四人,已不知去向,但闻洞外寒风呼啸,到后来风声也听不见了,四下一片死寂,惟有一阵阴湿之气,扑鼻而来。忽然间,一个冷冰冰、黏湿湿的东西撞了过来,朱七七骇得尖叫起来,全力一掌挥出,那东西“吱”一声,又飞了过去,朱七七道:“老八,莫……莫怕,那……那只……是蝙蝠。”她虽叫别人莫怕,自己却又怕得浑身直抖。 突见前面人影一闪,一条人影,急掠而来,朱七七颤声道:“什……什么人?” 那人影道:“是七七么?我是沈浪。” 朱七七大呼一声,整个人扑了上去,紧紧抱住了沈浪,冰冷的脸,贴在他温暖的胸膛上,但身子犹在不停的抖。 沈浪忍不住轻轻一抚她头发,叹道:“要你莫来,你偏要来,骇成这个样子……唉!这是何苦?” 朱七七突然狠狠推开了他,跺脚道:“是我该死,谁要我救了你这个死鬼!我若让你死了,现在怎么……怎么会受这种苦?” 远处火光闪动,映得她面上泪痕闪闪发光,她赶紧转过头去。这倔强的女孩子,眼泪虽是为沈浪而流的,却也不愿让沈浪瞧见她面上泪光。但沈浪又怎会瞧不见,呆了半晌,柔声笑道:“你瞧,老八多乖,他倒像个大人,你却像个孩子。” 朱七七道:“你才像个孩子哩……”瞪了沈浪一眼,却已破涕为笑。这一笑之间,实是含蕴着无限温柔,无限深情,便是铁石人瞧了也该热心,但沈浪却转过头去。 只见“一笑佛”手持火折,大笑道:“是朱姑娘么,洒家就知道你定会赶来的……前面便是石门了,两位快过来吧。”宏亮的笑声,震得地道四下回应不绝,使得这死气沉沉的“鬼窟”,也突然有了生气。 朱七七精神一震,拭去泪痕,大声道:“不是两位,是三位。”一手拉着沈浪,一手拉起火孩儿,大步向前奔去。 一笑佛目光闪动,眼见火孩儿脸上又戴起了那火红鬼面,不禁大笑道:“好,好孩子,将这鬼脸儿戴起了,真的鬼来了,也要被你骇上一跳。” 沈浪接过了胜滢手中的火折子,左手高举,当先而行。 闪动的火焰,将窟道中四面岩石,映得说不出的狰狞可怖,看来那一方方岩石,都似是不知名的妖魔。正待随着地底的阴风,飞舞而出,一道石门,挡住了众人去路。石门上毫无浮雕装饰,但却高大无比,众人立身其下,仰首望去,几乎瞧不见顶。 刹那之间,人人心中,都不禁突然感觉自身之渺小,而对这神秘之墓窟,更加深了几分敬畏恐惧。只见两扇沉重的石门,当中微开一线,石门上虽有斧凿之痕迹,但这两扇厚达尺余,重逾千斤的门户,却显然绝非被人强行打开。 沈浪顿住了脚步,转首沉吟道:“首批发现此地之掘矿夫,他们是如何进去的?不知那黄马可说清楚了?” 一笑佛两道浓眉,紧紧皱在一起,沉声道:“据黄马所叙,那掘矿夫乃是在酒酣耳热之际,合力破门而人的。” 沈浪叹道:“但这门户却显然不是被人力破开的。黄马所述,显然也有不尽不实之处。”众人面面相觑,默然半晌,朱七七颤声道:“门户既非被人力破开,莫……莫非是墓中的幽灵,自己出来开门的不成?”这句话虽然人人都曾想过,但此刻被朱七七说出口来,众人也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火孩儿道:“但……但……”他声音也被骇得嘶哑,也咳了两声,才能接着说道:“但这墓中鬼魂,既禁止别人闯入,如何又要开门,莫……莫非是他们在……这墓中嫌太寂寞了,所以故意骗几个人进去送死,好多有些新鬼陪他们?” 这句话更无异火上加油,朱七七嗔道:“小……小鬼,胡……说八道。”声音也在不住的抖。 子午催魂莫希更似已骇得站不住身子,道:“不……不如先停下来等天亮了再……再进去吧。” 一笑佛冷冷道:“子午催魂走南闯北数十年,在江湖中也可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今日怎的说出这样的话来?” 莫希道:“但……但……”终于只是垂下头来,一个字也未说出。 沈浪轻轻一叹,代他接了下去,道:“但这墓窟之中,怪事委实太多,莫兄此刻不愿进去,实也并非无理。” 一笑佛怒道:“既已来到这里,还有谁能不进去?” 沈浪沉声道:“不然。此刻无论是谁,只要跨入这石门一步,此后生死祸福,便无人能预料,你我纵可勉强他人做他不愿意做之事,但却万万不可勉强他人,平白送他自己的生命。”一笑佛怔了一怔,还未答话,沈浪却已接口道:“莫兄若不愿进去,尽管请回……” 一笑佛突然大笑道:“他一个人行路,只怕也休想活着回去。” 莫希身子一震咬了咬牙,忽然厉喝道:“进去就进去。”飞身闯入了石门,犹自厉声大呼道:“墓里的鬼魂,有种的就出来与我莫三太爷拼个你死我活,……出来……出来呀……咯咯,哈哈,不敢么?你不敢么?……哈哈……”凄厉的笑声,激荡在窟道间,震得石屑灰粉簌然而落。 朱七七喃喃道:“这厮莫非已骇疯了?” 沈浪微微皱眉,闪身而入,只见莫希手舞足蹈,果然有如疯狂一般。沈浪出手如电扣住他的脉门,沉声道:“莫兄如此,难道不要命了么?” 莫希身子又是一震,黯然垂首发起愣来。这时众人已相继而入,但见石门之中,乃是个圆形大厅,四周又有九重门户,圆形的拱顶,高高在上,似是绘有图画,只是拱顶太高,火折光焰终究不及,是以也瞧不清那上面画的是什么。 厅中空空荡荡,惟有当中一张圆桌,此外什么也没有了。这么空寂而宽阔,使此间更显得异样的阴森,朱七七等人置身其中,宛如置身于一片空旷的荒坟墓地一般,那圆形拱顶有如苍穹高高在上,而四下鬼影幢幢阴风森森…… 朱七七道:“这……这究竟会是谁的陵墓?” 胜滢道:“只怕是古代一位帝王亦未可知。”突似发现了什么,一步掠到那孤零零的石桌旁,伸出手来。 沈浪轻叱道:“住手。” 胜滢回首道:“这桌上有……” 沈浪道:“此间无论有什么,你我俱都不能用手触摸,此点胜兄务必要切切记牢……” 朱七七道:“为什么?” 沈浪叹道:“你莫忘了那些人是怎么死的。此间任何一处都可能附有剧毒,你我只要伸手一摸,便休想……” 突听火孩儿惨然惊呼一声,道:“鬼果然来了。” 众人一齐大惊,转头望去,只见火孩儿左边的一道门户外,果然有火光一闪而没,碧磷磷的火花,赫然正与鬼火一般无二。 一笑佛厉声道:“追。” 沈浪又自轻叱道:“且慢。这陵墓之中,必定有秘道交错,大师若是轻易陷身其中,只怕也无法觅路而回,是以你我切切不可轻举妄动。” 胜滢叹道:“兄台说的的确不错。据小弟所知,古代陵墓之中秘路,能寻得当时建墓时之原图外,谁也无法来去自如……”无意中回首瞧了一眼,面色突又惨变,伸手后面石桌,手指不住颤抖,口中嘶嘶作声,却说不出一个字。 一笑佛变色道:“什么事如此惊惶?” 胜滢定了定神,道:“方才小弟曾亲眼见到,这石桌上有块黑黝黝的铁牌,哪知就在这转眼之间,竟……竟已没有了。” 莫希大骇道:“你……你可瞧……瞧清楚了?” 胜滢道:“小弟自七岁时候便在暗室之中,凝视香火,至今已有十五年,目力虽非极佳,但三丈内一蚊一蚁都休想逃得过小弟双目……方……方才小弟瞧得清清楚楚,万万不会错的。” 要知“银花镖”胜滢乃是中原武林暗器世家“胜家堡”门下子弟中最最杰出之一人,胜氏子弟目力之佳,手法之准,已是江湖公认之事,此刻胜滢既然说得如此肯定,那是万万不会错的。 莫希额角之上,汗如雨下,颤声道:“此事玩笑不得,铁牌究竟是谁取去的,还请快快说出,免得大家担心。” 众人面面相望,俱是面色凝重,却无一人说话。莫希嘶喝道:“没有谁来拿,难道那铁牌是自己生了翅膀飞走的么?” 四下回音,有如雷鸣一般,隆隆不绝,自近而远,又自远而近。显然,这陵墓实是深遂广大已极。但回音响过,众人还是无人说话。 朱七七望着莫希冷笑暗忖道:“这厮獐头鼠目,装模作样,说不定就是他在暗中弄鬼也未可知。” 莫希瞧着胜滢,暗暗忖道:“难道他根本什么都没有瞧见,口中却故意说瞧见了,好教别人疑神疑鬼,他便可从中取利?” 胜滢冷眼瞧着一笑佛,忖道:“这一笑佛武功不弱,但江湖中却从未听过此人名声,莫非也是这陵墓鬼堂中的一人,故意将大伙诱来此地送死?若是如此,这铁牌自也是他拿去的。” 一笑佛似有几次想开口说话,却又不敢说出口来,只瞧着沈浪忖道:“哼,这小子来历实在可疑,年纪这么轻,武功却是这么高,这些可惊可疑的事,莫非都是他在暗中捣鬼?”众人彼此之间都起了怀疑之心,情不自禁,各自退后了几步,你留意看我的神情是否变化,我留意看你的手掌究竟会有何动作。 惟有沈浪却是神色自若,一点也不着急。只听火孩儿道:“门外有鬼,铁牌也被鬼拿去了,这地方实在耽不得,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话犹未了,莫希突地惨呼一声,仆地跌了下去。众人更是悚然大惊,一笑佛、胜滢似待赶过去扶起他,但方自迈出三步,又不禁一齐顿住了脚。 沈浪扶起了莫希,只见他面色惨白,目中充满惊骇之意,但一双眼珠子,还能转来转去,胸膛也还在不住起伏;沈浪见他未死,不禁为之松了口气,道:“莫兄没有什么事吧?” 莫希道:“有……有……有事。” 沈浪笑道:“什么事?” 莫希道:“方……方才有……有人在我背后打了一拳。” 朱七七冷笑道:“你背后哪里有人,你莫非是在做梦?” 莫希嘶声道:“明明有人打了我一下,我此刻背后还在隐隐作痛,我……我若有半句虚言,管教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众人再次面面相望,非但没有人说话,连喘气的人都似也没有了。 胜滢冷笑暗忖道:“哪有什么人打他,这不过是他故意如此说罢了,好教别人疑神疑鬼,他便可从中取利了。” 朱七七忖道:“这究竟是谁在捣鬼?莫非是这胖和尚?” 一笑佛忖道:“非但这小子可疑,便是这女子,只怕也不是什么好来路,我莫要着了这两个人的诡计。” 于是众人心中疑惧之心更重,彼此怀疑,彼此提防,目光灼灼,互相窥望,火光闪动下,众人面上俱是一片铁青,眉宇间都已泛起了杀机。 死一般静寂中,只听莫希喃喃道:“这一拳是谁打的?是谁打的?……”突然大喝一声,扑向胜滢,厉声笑道:“方才只有你站得离我最近,那一拳莫非是你在暗中施的手脚不成?” 胜滢怒道:“你自己装神弄鬼,却来血口喷人。” 莫希怒喝道:“放屁……”迎面一拳,击了过去。 胜滢翻身退出数尺,一手已摸人镖囊之中。莫希喝道:“你胜家堡暗器虽然厉害,我‘子午催魂’莫非还怕了你不成?来来来,莫某倒要瞧瞧,是你银花镖厉害,还是我催魂针厉害。”两人俱是箭拔弩张,一触即发。这两人暗器功夫,在武林中俱是卓有声誉,这一发之下,必定不可收拾。 但此时此刻,别人又怎会坐山观虎斗?一笑佛厉喝着拉住莫希,沈浪也劝住胜滢,沉声道:“此时此刻,两位怎能自相残杀,岂非教暗中敌人瞧见了……” 莫希颤声道:“暗中哪有什么人?” 沈浪沉声道:“若是无人,那拳是谁打的?” 火孩儿锐声道:“鬼……鬼……一定是鬼……” 突听“噗”的一响,一笑佛手中火折子竟忽然熄了,四下更是黝黯,众人心头寒意更重。 一笑佛嘶声笑道:“好,好,打吧,你们打吧,反正今日咱们谁也不想活着出去了,索性看你们打个痛快。” 他虽然放松了莫希的手臂,但莫希手掌颤抖,哪里还敢出手? 胜滢大声道:“你我是进是退,此刻需得快些决定,要么就冲过去,纵然死了,也比留这里等死的好。” 话犹未了,忽见沈浪张口吹熄了手中火折子,四下立时变得一片漆黑,当真是伸手不见五指。众人齐声大叫,一笑佛道:“相……相公你这是做什么?” 沈浪沉声道:“这火种此刻已是珍贵已极,你们无论进退,都少它不得,岂能让它在此白白浪费。等你我作了决定,那时已无火可照,又当如何是好?” 众人想到若无火照路时的情况,都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胜滢叹道:“还是相公想得周到……若是火种燃尽,你我进既不得,退又不能,便当真要被活活困死在这里了……” 忽然间,黑暗中,只听得火孩儿的声音,大喝一声,嘶声呼道:“七姐你拧我一下作什么?” 朱七七道:“我……我哪里有拧你了。” 火孩儿道:“不……不是你,是……是谁?” 沈浪、胜滢、莫希、一笑佛齐声脱口道:“也不是我。” 话一说完,立刻顿住话声,人人心上,俱是毛骨悚然,想到黑暗中不知道有什么人会在自己身上拧上一把,打上一拳,众人但觉一丝丝寒气自皮肤里冒了出来,衣衫凉飕飕的,也已被冷汗湿透。 火孩儿颤声道:“走……走吧,再迟就走……” 话声突又停顿,黑暗中,只听——阵轻微的脚步声,登!登!登……一步接着一步,隐隐传来,每一脚都似踩在众人心上。 众人情不自禁,俯下身子,嘶声道:“什……什么人?” 只听外面一人沉声道:“你是什么人?” 一笑佛、朱七七双拳护胸,胜滢、莫希掌中紧紧捏着暗器。但见一道火光自门外照射而人。足声突然停留在门外。 微弱的火光中,一笑佛闪身掠到门后,向胜滢打了个手势,胜滢干咳一声道:“门外的朋友请进来。” 外面黯然半晌,突有一只手掌自门后伸出,一掌击在石门上,只听“砰”的一声大震,那沉重的石门,竟被震得移开数尺,一笑佛自也无法在门后藏身,凌空后掠数尺,石门豁然而开。门外人影一闪,子午催魂莫希闷产不响,扬手一把毒针撒出。但闻一片叮叮轻响,毒针全都打在石门上,这称雄一世的暗器名家子午催魂,此刻心虚手软,竟连暗器也失了准头。 火光闪动间,一条大汉,高举火把当门而立,身形有如金刚般挺得笔直,被身后无尽的黑暗一衬,更显得威风凛凛,不可逼视。众人这才瞧清,此个便是那鸢背蜂腰,鹰目阔口的大汉,显见他将妻女送回客栈后,便又去而复返。 莫希喘了口气,道:“原来是你。” 那大汉冷冷道:“朋友不分皂白,便骤下毒手,不嫌太鲁莽了么?” 奠希咯咯干笑一声,道:“这……” 一笑佛忽然厉声道:“此时此刻,人人性命俱是危如累卵,自是先下手的为强,纵然错了,也比被人取了性命的好。朋友你若还不肯说出姓名来历,我等不辨敌友,还是难免要得罪的。” 那大汉怒道:“某家难道也是这古墓中的幽魂不成?” 一笑佛道:“这也难说得很。” 那大汉仰天笑道:“你定要瞧瞧某家来历,也未尝不可,但我却先要问你,可知道昔年大悲上人临去时所说的四句偈语么?” 一笑佛忖思半晌,面色又变,沉声道:“莫非是:白云重出日,紫煞再现时。莽莽武林间,大乱从此始!” 那大汉厉声道:“不错。这一代高僧,十年前便似已能预见武林今后之灾难,是以说出这最后四句禅偈,方自含泪而去,其意乃是说只要紫煞手重现江湖,武林中的大乱之期便又要到了。” 一笑佛大喝道:“这与你又有何关系?” 那大汉狂笑道:“你且瞧瞧这是什么。” 狂笑声中,缓缓伸出手掌。火光闪动下,只见他一只手掌,五指竟似一般长短,掌心赫然竟是深紫颜色,发出一种描叙不出的妖异之光。 众人齐地大惊,脱口道:“紫煞手。” 那大汉一字字深深地道:“不错,乱世神龙紫煞手……” 莫希嘶喝道:“好贼子,安阳五义原来竟是被你杀死的。”手掌疾扬,又是一把暗器撒出。 那“乱世神龙紫煞手”厉喝一声,挥手之间,便将暗器全部劈落,口中厉喝道:“你疯了么?胡说什么!” 莫希咬牙切齿,怒道:“安阳五义明明是死于紫煞手下,除你之外,还会有谁能使紫煞手?你……你还他们五人性命来吧。”怒喝声中便自和身扑上,一掌拍向那大汉胸膛,但掌势还未发出,便被沈浪轻轻托住了手肘。莫希嘶喝道:“你……要做什么?” 沈浪道:“莫兄请冷静一些,仔细想想,安阳五义被害之时,这位兄台正与你我同在一起,又怎能分身前来这里?”莫希呆了一呆,手掌垂落。 那大汉怒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厮来到这里,莫非已被骇疯了不成?” 沈浪抱拳笑道:“不敢请教兄台,据闻昔年塞上神龙柳大侠,有位独生爱女,自幼生长于塞外万里大漠之间,却不知与阁下……” 大汉截口道:“那便是拙荆。” 沈浪道:“不想阁下竟是柳大侠高婿,失敬失敬。”语声微顿又道:“武林中人人俱知紫煞手阳刚之劲,举世无俦,但必需纯阳男子之体才能练成,而昔年毒手搜魂师徒同时遇难,要命神丐生性孤僻,更无后人,塞上神龙柳大侠也惟有一女,是以江湖间都只当威名赫赫的‘紫煞手’,已将从此绝传,却不想柳大侠的千金自身虽不能练得此等掌力,却将练功秘诀相授于兄台,武林绝技,从此得传,当真可贺可喜。” 那大汉嘴角微露笑容,缓缓道:“兄台年少英俊,叙及武林掌故,如数家珍一般,想必亦属名门子弟。” 沈浪道:“在下沉浪,小卒耳。兄台高姓?” 那大汉道:“铁化鹤。” 沈浪拊掌笑道:“乱世现神龙,斯人已化鹤,名士自有佳名。” 铁化鹤哈哈笑道:“兄台言词端的风雅得很。”眉宇间一股肃杀之气,在沈浪三言两语中便已消失无形。 沈浪敛去笑容,沉声道:“但当今江湖之中,除了铁兄之外,必定还有一人亦自身怀‘紫煞手’秘技,只是兄台尚不知情而已。” 铁化鹤皱眉道:“怎见得?” 沈浪当下便将安阳五义中大义士金林,身中“紫煞手”而死之事,一一说了出来,铁化鹤面色立时大变,厉声道:“不想这古墓之中,竟有如许怪事,毒手搜魂一门死绝,要命神丐亦无后人,那么这‘紫煞手’乃是自哪里学来的,某家今日好歹也得探个明白。”高举火把,大步走了进去。 一笑佛大笑道:“对,还是这位铁兄够胆气,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与铁化鹤并肩走入了右面第一道门户,回首道:“莫希、胜滢,你们敢来么?” 莫希、胜滢对望一眼,终于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朱七七瞧着沈浪,道:“咱们呢?” 沈浪举目望去,只见铁化鹤等四人身形都已转入门后,火光渐渐去远,嘴角突然泛起一丝奇异之笑容,瞧着火孩儿道:“你说怎样?” 火孩儿颤声道:“咱们还是走吧,这里必定有……” “鬼”字还未说出,沈浪突然出手如风,拇、食、中三指,紧紧扣住了火孩儿脉门间穴道经脉,左掌一抬,拍了他肘间曲池大穴。 朱七七大骇道:“你这是做什么?” 沈浪道:“你还当这是你八弟么?”左手晃起火折,交给朱七七,厉声又道:“你瞧瞧他是谁。”随手扯下了“火孩儿”面具,露出一张鸡皮鹤发的面孔——原来火孩儿入洞之时,便已变作花蕊仙了。 朱七七更是大惊失色,道:“八弟呢?你……你将他怎样了?” 花蕊仙骤然被制,亦是满面惊惶,垂首道:“老八被我点了晕穴,用皮裘包住,藏了起来,一时间决不会出事。” 朱七七这才想起自己入洞之时,火孩儿隔了半晌方自追来,在洞外便曾惊呼一声,想必在那时便已被花蕊仙做了手脚。人墓后她虽也发现“火孩儿”声音有些变了,只当他是受惊过甚,又着了凉,声音难免嘶哑,是以竟未曾留意。 此刻她骤然发现花蕊仙竟如此相欺于她,心中自是惊怒交集,顿足道:“你……你为何要对他如此?你疯了么?”花蕊仙头垂得更低,朱七七道:“你说话呀,说话呀……我倒要听听,你为了什么竟使出这种手段对付我。” 沈浪沉声道:“她对付的又不止是你一人。方才门外有绿火一闪,也是她弄的手脚。等到别人目光都被吸引时,她便将桌上的铁牌藏起了,然后又悄悄打了那莫希一拳。别人都将她当做个孩子,自不会疑心到她,至于她在黑暗中大嚷有人拧了她一下,那自然更是她自己在故弄玄虚……”语声微顿,一笑又道:“也就因为这最后一次,才被我看出破绽。试想她面上戴着面具,又有谁能在她脸上拧一下?” 朱七七更是听得目瞪口呆,呆了半晌,方自长长喘了口气,道:“原来是她,全是她,倒真的险些把我骇死了。” 沈浪微微笑道:“险些被她骇死了的,又何止你一个?” 朱七七道:“我们全家一直待她不薄,她如何反倒要帮这古墓中的怪物来骇我们?还把老八也制住了……”越说越是气恼,忽然反手一掌,掴在花蕊仙脸上:“你说,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花蕊仙霍然抬起头来,凝目望着朱七七,目光中散发着一种怀恨而怨毒的光芒,但却仍然紧紧闭着嘴,决不肯说出一个字来。朱七七与她相处多年,从未见到她眼神如此狠毒,只觉心头一寒。突见花蕊仙嘶吼一声,拼尽全力,飞起两足,踢向沈浪下腹。 沈浪轻轻一闪,便自躲过。花蕊仙似已被朱七七一掌激发了她凶恶的本性,此刻竟有如一只发狂的野兽般,拳打足踢,怎奈脉门被制,连沈浪衣袂也沾不到。花蕊仙张嘴露出了森森白牙,一口往沈浪手背咬了下去,沈浪反手一提,便已将她手臂拗在背后。 花蕊仙纵有通天的本事,此刻也无法再加反抗,但面上所流露出的那种乖戾凶暴之气,却仍然叫人见了心寒。 沈浪柔声道:“我知道你在古墓中故意造成一种恐怖意境,只是要我们快些退出此地。但这是为了什么?莫非这古墓中有什么秘密,你不愿让我们知道?莫非你竟和这古墓有什么关系?只要你好生说将出来,我决不会难为你。” 花蕊仙嘶声道:“你放手,我说。” 沈浪微笑道:“我放了手,便再难抓住你了。” 花蕊仙低吼一声,身子倒翻而起,双足自头顶上反踢而出,直踢沈浪胸膛,但沈浪手掌一抖,便又将她双足甩了下去。花蕊仙咬牙切齿,道:“好,你折磨我,我要教你死无葬身之地,我要将你舌头拔出,眼睛挖下,牙齿一只只敲碎,头发一根根拔光……” 朱七七骇得惊呼一声,颤声道:“住口……你……你莫要再说了。” 花蕊仙狞笑道:“我说说你就害怕了么?等我真的做出了,你又当如何?快叫他放手,否则……” 朱七七顿足道:“你受伤将死,我家收容了你;你被人冤屈,我想尽法子替你出气;你昔日作孽作得太多,有时半夜会做恶梦,我晚上就陪着你,哪知……哪知我换来的竟是如此结果……”说着说着语声渐渐哽咽,两行清泪,自双目中夺眶而出。 花蕊仙怔了一怔,垂下头去,乖戾的面容上,露出一丝惭愧之色,张口似乎要说什么,但终于还是一个字也没有说出。 沈浪缓缓道:“你为何如此做?你为何直到此刻还不肯说?莫非这占墓中有个什么人,你必定维护着他,这人莫非是你的姐妹兄弟……” 花蕊仙厉喝一声,叫道:“你怎会知道?”语声出口,才发觉自己说漏了嘴,怒骂道:“小畜生,你……你休想再自我口中骗出一个字来。” 沈浪脸色微变,但仍是心平气和,缓缓说:“想不到花夫人你竟还有兄弟姐妹活在世上。你为着他们,也该说的,说出来后,我也可帮你设法,否则今日纵被你将我们骗出去了,但这古墓的秘密,既已传说出去,迟早总有一日,要被江湖豪杰探个明白,那时你后悔只怕也来不及了。”他语声虽平静,却带着种奇异的慑人之力。 火光下,只见花蕊仙双目之中,突也流下泪来,顿声道:“我说出来,你会帮着我么?” 沈浪道:“我若不帮着你,方才为何不当着别人揭穿你的秘密?你是聪明人,这道理难道还想不通?” 花蕊仙咬一咬牙,道:“好,我说。二十年前,我们就知道这里有个藏宝的古墓。那时我十三天魔虽正值横行武林之际,但时时刻刻都得防备着仇家追踪,是以也无暇前来挖宝。后来衡山一役,十三魔几乎死得干干净净,我也只有将这古墓的秘密,永远藏在心底。想不到这秘密终于被人发现了。” 朱七七动容道:“你为了维护这古墓的秘密,不让别人染指,所以就使出这手段来么?” 花蕊仙苍老的面容,起了一阵抽搐,道:“不是。” 朱七七讶然道:“那又是为了什么?” 花蕊仙道:“只因……只因我发觉这些在古墓中中毒被杀的人,全是被‘立地销魂散’毒死的,而这‘立地销魂散’,却是我花家的独门秘方,普天之下,只有我大哥‘销魂天魔’花梗仙能够配制。” 沈浪、朱七七不由得悚然变色,朱七七骇然道:“销魂天魔花梗仙,岂非早已在衡山一役中丧命了么?” 花蕊仙道:“衡山一役,到了后五天中,情况已是大乱,每日里都有许多不同之谣言传出,但谁也不知道真相如何。那时当真是人心惶惶,每个人都已多少有了些疯狂之征象,我十三天魔本自分成两帮觅路上山,到后来却已四零八散,我只听得大哥花梗仙死在乱云涧中,却始终没有见到他的尸首。” 朱七七道:“如此说来,你大哥死讯可能是假的。” 花蕊仙缓缓道:“想来必是假的。” 朱七七道:“如……如此说来,莫非你大哥此刻便在这古墓中不成?” 花蕊仙垂眉敛目,冷冷道:“想来必是如此,‘立地销魂散’既在这古墓中出现,‘销魂天魔’自然也在这里了。” 沈浪突然微笑道:“那‘立地销魂散’,说不定乃是你大哥的鬼魂在墓中炼制的亦未可知。” 花蕊仙身子一震,但瞬即狞笑道:“在这古墓中,纵是我大哥的鬼魂,我也要帮着他的,决不能容外人前来骚扰。”突然用左手自怀中掏出一面铁牌,又道:“你又认得这是什么?” 沈浪就着朱七七手中火折光亮,凝目瞧了两眼,只见那黝黑的铁牌上,竟似隐隐有烟波流动,瞧得越是仔细,感觉这小小一块铁牌上,竟似含有苍穹险暝,云气开合之势,变化万端,不可方物,沈浪不禁微微变色道:“这岂非昔年天下第一绝毒暗器‘天云五花绵’的主人,云梦仙子之‘天云令’么?” 花蕊仙道:“果然有些眼光。” 朱七七骇然道:“威震天下之‘天云令’突然重现,云梦仙子那女魔头莫非也未死么?” 花蕊仙缓缓道:“别人之生死,我虽不敢断定,但这云梦仙子昔年死在‘九州王’沈天君‘乾坤第一指’下时,我却是亲眼见到的。” 朱七七变色道:“死人的东西,怎……怎会在这里?” 花蕊仙冷冷道:“‘紫煞手神功’、‘立地销魂散’、‘天云令’,这些有哪件不是死人的东西?而如今却都在这古墓中出现,可见这古墓中鬼魂非只一人。我与他们生为良朋,死为鬼友,岂容他们灵地为外人所扰?你们还是快快出去吧,否则也要与一笑佛、铁化鹤他们同样的下场了。” 沈浪悚然道:“他们如何下场?”语声未了,突然发觉一笑佛、铁化鹤这些人走进去的那扇门户,竟已不知在何时无声无息地关了起来,沈浪等专神留意着花蕊仙,竟未发现。 朱七七不禁骇然大呼道:“这……这扇门……” 花蕊仙纵声大笑道:“你们此刻才发现么?……这古墓之中,又添了几个义鬼,我留在这里,怎会寂寞?……但念在昔日之情,我劝你们还是快快走吧……”凄厉的笑声,听来当真令人毛骨悚然。 沈浪目光转动,断定这八扇门户,确是依“八卦”之理所建,不禁皱眉道:“他们走的这扇乃是生门,怎会成为绝地?”拉着花蕊仙掠过去,全力一掌,拍在门上,只听“砰”的一声大震,石门纹丝不动,显见这石门之沉厚,却非任何人力所能开启。 石门的震击声,凄厉的狂笑声,四下回应,有如雷鸣。 忽然间,十余个身持火把,腰佩利刃的大汉,自门外一拥而人,原来四下回声,掩住了他们的脚步声,是以直到他们入门后,沈浪与朱七七方才发觉,骇然回顾,只见当中两人,竟是那彭立人与万事通。 沈浪道:“彭兄居然真的来了,倒教在下……” 一句话未曾说完,彭立人身后突有几人狂吼而出,道:“小贱人,原来你在这里,爷们追你追得好苦呀。”这几人正是那“穿云雁”易如风、“扑天雕”李挺、“神眼鹰”方千里,与那“威武镖局”之总镖头展英松。 原来他几人一路追至沁阳,虽未追着朱七七,却见到了彭立人,彭立人与他们乃是素识,一见他们之面,就忙着将这古墓的秘密说出,而且定要催着他们到古墓中一瞧究竟。方千里与展英松等人本是好事之徒,被彭立人万事通再三鼓动,便一齐来到这里。 朱七七眼波一转,悄声道:“不好,对头找上门来了……”身形突然斜斜掠起,闪入了另一重门户,却偏偏还要回首笑道:“这里面可全都是厉鬼冤魂,你们可敢过来么?”眼角有意无意间向沈浪一瞟,沈浪暗中跺了跺脚,只得拉着花蕊仙,相随而人。 “扑天雕”李挺怒喝道:“你就算跑到鬼门关,李某也要追去。”长刀出鞘,身形乍展,却被方千里一把拉住。 但见白衣飘拂,朱七七已没入黑暗中。 沈浪追过去,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怎敢如此轻易闯入?” 朱七七轻笑道:“一不做二不休,花蕊仙说得越是怕人,我越是要看个清楚。反正咱们有她陪着,她哥哥无论是人是鬼,总得给咱们留下点情面。何况,与其叫我落入方千里那群人手中,还不如索性被鬼弄死的好。” 沈浪叹道:“你这样的脾气,只怕连鬼见了都要头疼。” 突听“哗”的轻轻一响,身后的石门,又紧紧关起,将门外的人声与火光,一齐隔断。朱七七手中火折已熄,四下立时被黑暗吞没。 门外的“扑天雕”李挺正在向方千里厉声道:“大哥怎的不让我追,莫非又要眼见这贱人逃走不成。” 方千里冷笑道:“他们走的乃是‘死门’,反正也休想活着回来了,咱们追什么?”话犹未了,果然有一道石闸落下,隔断了门户。 李挺悚然道:“好险,若非大哥还懂得奇门八卦之学,小弟此刻只怕也被关在里面了。” 方千里两眼一翻,冷冷道:“话又说回来了,这古墓中所藏如若是人,奇门八卦之术自然有用;这古墓中所藏若是鬼魂……嘿嘿,只怕纵然诸葛武侯复生,也一样要被困在绝路之中。” “穿云雁”易如风沉声道:“那丫头既已被逼得走入绝路,咱们这口怨气总算已出,不如就此全身而退,也免得多惹事故。” 展英松等人俱都沉吟不语,显见心里已有些活动。要知这些人虽然俱是胆大包天的角色,但见了这古墓中之森森鬼气,仍不觉有些心寒。 万事通与彭立人偷偷交换了个眼色,彭立人突然大声道:“这古墓中藏宝之丰,冠于天下,咱们入了宝山,可不能空手而回。无论这里藏的是人是鬼,咱们这些人也未必怕了他们。” 万事通悠悠道:“各位若是怕了,不妨退去,但我与彭兄么……嘿!好歹都是要闯上一闯的。” 展英松怒道:“谁怕了?我威武镖局门下,从无临阵退缩之人,咱们闯。”立有七八人哄应一声,抢步而出。 神眼鹰方千里冷冷道:“我‘风林三鸟’,也未必是怕事的人,但却也不是单逞匹夫之勇的鲁莽之徒,咱们纵然要闯,也得先要有个通盘之计,展总镖头,你说愚兄可有道理?” 展英松道:“依方兄之意又待如何?” 方千里道:“咱们这些人,正好分做两拨,一拨前去探路,一拨留此接应,一面连以长索,以免探路的人迷失路途,走不回来。” 彭立人拊掌道:“方兄果然计虑周详,但,谁去探路?” 方千里道:“待我与展总镖头猜枚定赌局,负者探路。” 展英松道:“就是这么说。” 方千里将一只手藏在背后,道:“总镖头请猜我手指单双。” 展英松沉吟半晌,道:“单。” 方千里微微一笑,伸出两根手指,道:“双。” 展英松厉声道:“好,咱们去探路。威武门下,跟着我来。” 彭立人冷忖道:“这方千里当真是个老狐狸!他手掌藏在背后,展英松赌单,他便伸出两指;展英松赌双,他便伸出五指。如此赌法,赌到明年,展英松也休想胜上一盘。只是……今日你们既已入了古墓,便休想有一个人直着走出去,胜负又有何两样?”当下大声道:“小弟陪展兄一同探路。” 方千里取出一盘长索,将绳头交给了展英松,道:“总镖头且将绳头缚在身上,长索尽时,无论走到哪里,总镖头都必须回来,一路上也必须留下标志。如若半途有变,总镖头只需将长索一扯,我等立去接应。” 展英松道:“知道了。”将绳头系在腰间,大喝道:“跟我来。”高举火把,大步当先,走入了一重门户。随行之镖头中,突有一人颤声道:“这道门若是也落下来,咱们岂非要被关在其中?” 李挺道:“这个无妨。此门若有石闸落下,我与易三弟还可托住一时,那口才展大哥扯动绳索,各位便可赶紧回来。” 展英松大笑道:“人道‘扑天雕’非但轻功卓绝,而且还具有一身神力,看来此话果然不虚……如此,就有劳李兄了。”声落,和彭立人及手下镖头,九人鱼贯而人,九枝火把,将门内石道照得通明。 直待九人身形去远,李挺叫道:“展英松倒也是条汉子。” 方千里冷冷道:“只可惜太蠢了些。” 展英松当先而行,脚步亦是十分沉稳,但是这秘道顶高两丈,四面皆石,曲折绵长,似无尽头。石道两旁也有一扇扇门户,但都紧紧关闭,推之不开。 彭立人却远远压在最后,手持双刀,面带微笑,一副心安理得之态,似乎深信这些人都死光了,他也决不会有任何凶险。走了段路途,彭立人长刀突展,将绳索割断,前行之人,自然谁也没有瞧见,彭立人这才赶上前去,沉声道:“展兄有何所见?” 展英松摇头叹道:“想不到这古墓竟有这般的大……”突见前路一扇门户,竟开启了一半,门里竟似隐隐有火光闪动,展英松心头一震,骇然道:“这里莫非还有人在?”一步掠了过去,探首而望。 只见门里乃是一间六角石室,六角分放着六具铜棺,当中竟还有一盏铜灯,发出像鬼火似的光芒,此外别无人踪。这铜灯也不知是何人燃起的,何时燃起的,绿惨惨的火光映着绿惨惨的铜棺,一种诡秘恐怖之意,令人几将窒息。 展英松长长喘了口气,道:“进不进去?” 彭立人沉吟道:“你我不如拉动绳索,让方兄等人进来再作商议。” 展英松道:“好。”反手扯着绳索,扯了一阵,只觉绳索空荡荡的,毫无着力之处。展英松面色微变,猛力收索,突见绳头又现,这才发现长索竟已断了。众人齐声惊呼,一人道:“咱们快退吧!” 彭立人跺足道:“这……这是谁弄的手脚?此刻事变已生,再退也来不及了,不如索性往里面闯一闯,好歹瞧个究竟。” 展英松沉吟半晌,猛一顿足咬牙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展英松今日若要死在这里……唉,就死吧,闯。”身形一闪,入了石室。 彭立人道:“我来守着这道门户,各位请进。”众人面色苍白,脚步犹疑,彭立人目光一闪又道:“那铜棺之中,说不定便是宝藏所在之地……”话犹未了,众人已蜂拥而入,彭立人嘴角泛起一丝狞笑,脚步一缩,突然将那石门一推,门里暗藏机簧,“咯”的一声,便关得死死的了。 门内人发现不好,惊呼出声时,石门已闭,瞬即将惊呼之声隔断。这时石道中突有一条灰影闪出,行动间了无声息,彭立人还未觉察,只是狞笑低语道:“展英松,你莫怪我,这……” 突听身后响起一个冷冰冰的语声,阴侧恻截口道:“这件事你办得不错,现在,快回去扯动那根断索,好教方千里等人进来送死。” 彭立人辨出这语声又是那灰袍人发出的,双膝虽已骇得发软,但仍勉强颤抖着举步而行。只听那鬼魅般的语声又道:“一直走,别回头,对你自有好处。你若想回头偷看,便教你与他们一般下场。” 在外面,方千里目光凝注着长索,李挺、易如风,紧立在展英松走入的那扇门户两旁。长索渐尽,突然不再动了。方千里自不知绳索已断,只是皱眉沉吟道:“展英松为何不往前走了,莫非已发现了什么……” 众人屏息静气,等候动静,只觉这时间实是过得缓慢无比。众人手脚冰冷,呼吸渐渐沉重,也不知过了多久……突见绳索被扯动三下,过了半晌,又扯动三下,李挺耸然道:“里面有变,咱们去接应。” 方千里冷笑道:“你真要去接应么?莫非要陪他送死?” 李挺呆了一呆,道:“这……” 万事通目光一转,突然说道:“展英松只怕在里面发现了藏宝亦未可知,各位不去,在下却要进去的。”展动身形,掠了进去。 方千里阴沉的面色,亦已动容,默然半晌,突也大声道:“咱们与展某虽无交情,但江湖道义却不可不守,走,进去助他一臂。”率领手下,亦是一拥而人,李挺、易如风双双断后。 万事通暗笑忖道:“老狐狸,满腹阴险,满口仁义,明明是贪得宝藏,偏偏还要嘴上卖乖,但这次也要叫你这老狐狸有进无出。”众人方自走出一箭之地,身后门户已然紧紧关闭。 易如风首先发觉,大喝道:“不好,咱们中计了。” 方千里自也大骇,反身察看,但集众人之力,也休想将那石门动弹分毫。方千里悚然道:“今日你我已是有进无退,索性往里闯吧。”又走了两箭之地,便赫然发现那已被斩断的绳头。 众人更是大惊失色,李挺颤声道:“展……展英松他们到哪里去了?莫非已遭了毒手?” 方千里面寒如铁,闭嘴不答,目光凝注着前方一步步走了进去。众人虽然心寒胆怯,但事已至此,只得跟在他身后。突然发现一道紧闭着的石门前,有枝已熄灭的火把,火把虽灭,犹有余温,可见熄灭还未多久。方千里拾起火把,容颜更是骇人,缓缓道:“这正是他们拿进来的,看来……”戛然住口,再向前行。 他话虽未说出,但众人均已知他言下之意,正是说展英松已是凶多吉少。人人心中除了恐惧之外,又不觉加了一分悲痛。但此时多言亦无益,众人只有闭着嘴巴,硬着头皮前行。前面突然发现有三条岔路,三岔路口上,赫然竟有条血淋淋的手臂,鲜血犹未凝固,手掌紧握成拳,惟有食指伸出,指着左面一条路。右面一条路上,火光可照之处,一路竟都是枯骨,有的完整,有的震散,有的枯骨手中,还握着刀剑。闪闪寒光,森森白骨,衬托出一种凄迷诡异之画面,有如人们在噩梦中所见景象一般。 李挺倒抽口冷气,道:“还……还往前走么?” 方千里道:“不走又如何?” 李挺道:“但前面也似是……死……死路一条。” 方千里冷冷道:“本就是死路一条。” 李挺嘶声道:“这古墓中人,为何定要将咱们全都置之死地?” 方千里沉声道:“此番被诱人这古墓之人,来历不同,互相亦毫无关系,但古墓中人却要将这些人置之死地,可见绝非为了仇怨……” 易如风道:“却又是为了什么?” 方千里道:“依我看来,这古墓中必定蕴藏着一个绝大阴谋,这阴谋也似乎正是武林动乱之前奏,你我便都成了这次阴谋中之祭品。” 万事通道:“方兄已认定在这古墓中的是人非鬼么?” 方千里冷笑道:“世上哪有什么鬼魂,除非……”突听身后传来一声冷笑,方千里等毛发立时为之悚然,一齐转身望去。 但见后面石道空荡荡,哪有一条人影,再回头时,那条血淋淋的手臂,已改变了方向,手指赫然已指着中央一条道路。众人再也忍不住,放声惊呼起来,也不知是谁,颤声呼道:“这……这……这不是鬼是什么?” 方千里飞起一步,将断臂踢开,大喝道:“是鬼我也要斗一斗。”展动身形,向中央一条道路冲了过去。 万事通面上泛起一丝诡秘之笑容,悄悄俯下身子,抹去了足尖一点血迹——这血迹自是他在暗中将断臂踢得方向改变时留下的。只见“风林三鸟”与门下弟子都已奔入中央那条秘路,万事通方自举步跟去。突然一条手臂扯住了他衣角,一个灰衣人自石壁间走出,站到他身后,阴侧恻笑道:“你也要跟去送死么?” 万事通浑身发抖,道:“小……小人……” 灰衣人道:“你还有用,我怎会要你死?记着,往右面那条满布枯骨的路上走去,你那朋友彭立人自会来接应你。” 万事通道:“知……知道了……”突听中央道路那方,传来“风林三鸟”等人一声惊呼,但惨厉的呼声方自发出,又被一齐隔断。万事通身子足抖了盏茶时分,渐渐平息,四面静寂如死,火光下,那血淋淋的手臂更是凄惨可怖,万事通忍不住偷偷回望一眼,身后哪有人影?那灰衣人鬼魅般出现,此刻竟又鬼魅般消失了。 “风林三鸟”与门下弟子奔入中央那条通路,方自弯过两个转折,突见前面一间石室,洞开的门户中,隐隐有珠光宝气映出。方千里精神一振,喜道:“看来咱们这条路果然选对了!”当先掠入门户,但见石室之中,并排放着四口石棺,棺盖俱已掀开,四口石棺之中,竟满堆着不知名的奇珍异宝,辉映着奇异的光采。 “风林三鸟”虽也都是大秤分金的武林豪强,但一生中却也未曾见过这许多珍宝,目光掠过,忍不住脱口惊呼出声来。风林门下弟子,更是惊得目定口呆,呆了半晌,突然同时欢呼一声,飞扑过去,各自伸手攫起了成串的珠宝。 哪知珠宝人手,突然碎裂,一连串多彩的水珠,自碎裂的珠宝中飞激而出,溅在风林门下弟子们的身上、手上、面上,风林门下弟子只觉水珠触处,有如火炙一般,惨呼一声,翻身跌倒。但见只要是水珠所溅之处,无论衣衫、肌肉、毛发,在刹那之间,便已完全腐烂,直烂入骨,而风林弟子也在这一刹那间,便已疼得满地翻滚,全身痉挛,那模样当真是惨不忍睹。风林三鸟虽是满心惊怖,却又生怕也被毒汁所染,竟不敢伸手去触及他们弟子的身子。只见弟子们挣扎渐停,呼声渐微,终于在一阵剧烈的颤抖之后,动也不再动了,而那入骨的腐烂,却已蔓延更广。几个精壮剽悍的小伙子,眼见在转眼间便要化作一堆白骨,方千里又是惊心,又是心疼,嘶声道:“好毒……好毒……”突然一声轻响,回首望处,他们身后的石门也关上了。 且说沈浪、朱七七与花蕊仙三人,自石门落下后,便置身一片黑暗中,咫尺之间也难见对方面目。沈浪仍紧抓住花蕊仙手腕不放,朱七七却伸手勾住了沈浪的脖子,踮起足尖,娇靥贴上了沈浪的面颊,轻轻叹息一声,道:“真好……” 花蕊仙冷笑道:“人都快死了,还好什么?” 朱七七悠悠道:“我能在这梦一般的黑暗中,同他相依相偎,纵然死了,也是好的。”轻轻一拧沈浪耳朵,道:“我不要有第三人在我们身旁,你……你放开她的手,让她走吧。” 沈浪道:“小姐,你虽然想死,我却还没有活够,我不放她。” 朱七七转过头,狠狠咬了他一口,恨声道:“你这个无情无义,不解风情的小畜生,我恨死你了,我……我真想咬死你。” 花蕊仙冷冷道:“快咬快咬,越快越好。” 沈浪扳开朱七七的手,道:“拿来。” 朱七七道:“拿什么?” 沈浪道:“火折子。” 朱七七道:“没有了。” 沈浪缓缓道:“我瞧见你将火折熄灭,藏在左面怀里,还用一块白色的手帕包着,是么?” 朱七七连连跺足道:“死鬼,死鬼,……拿去死吧。”掏出火折子,掷了过来。 虽在黑暗之中,但沈浪伸手一接,便将火折接住,一晃即燃。只见朱七七双颊嫣红,眼波中流露的也不知是恨?是爱? 沈浪微微一笑,道:“有了火光,便可往里闯了,走吧。” 朱七七道:“谁要跟你走。”跺着脚,转过身子,过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偷偷回眼一瞟,却见沈浪已拉着花蕊仙走了。 朱七七咬了咬牙,大声道:“好,你不管我,你走吧,我……我就死在这里,看你怎么样。” 沈浪头也不回,笑道:“你瞧你身后有个什么人?莫要被他……”话未说完,朱七七已“嘤咛”一声,奔了过去,举起粉拳,在沈浪肩上擂了十几拳,口里虽连声骂着:“死人,我掐死你。”但落手却是轻轻的;口里虽在说:“我偏不跟你走。”但脚下还是跟他走了。 三人走了半晌,但见一重门户半开,门里有棺,棺上有灯。朱七七道:“这里莫非有人,我进去瞧瞧。”方自举步,还未入门,突听沈浪轻叱道:“进去不得。” 朱七七道:“为什么?我就偏要进去。” 沈浪叹道:“姑娘,你难道还瞧不出这是对方诱敌的陷阱?你若进去,门户立刻就会关上。” 朱七七转了转眼波,突然“噗哧”一笑,道:“算你聪明。” 三人再往前行,又走了半晌,但见前面三条岔路,路口一条血淋淋的断臂指着左方,右方的道路,隐隐可见死人白骨。 朱七七眨了眨眼睛,道:“咱们往中间这条路走。” 沈浪一沉吟,道:“常言道:实中有虚,虚中有实,右面这条路,看来虽凶险,却是通向这古墓中央的惟一道路,而这古墓的秘密枢纽,也必定是在墓之中央。中间这条路,是万万走不得的。” 朱七七道:“外面为何却有八道门户?” 沈浪道:“如今我已看出,外面那八道门户,俱是疑兵之计。这八条道路非但全都一样,而且必是通向同一终点,只是每条道路上,必有许多岔路,也必有许多陷阱。只要我等能避开陷阱,踏上正路,便必能探出此间最终之秘密。”说话之间,三人俱已走入了右面那条道路。 花蕊仙冷笑道:“花梗仙行事从来最是谨慎小心,你们万万不会探出他之秘密的,还是快回去吧,又何必要送死?” 沈浪非但不睬她,连瞧也不瞧她一眼。突听朱七七一声欢呼,道:“对了……对了,咱们必定走对了。”只见她手指一处,光华灿烂,一间石室中,竟满是奇珍异宝。 花蕊仙脸色大变。朱七七虽然生长在大富之家,但无论哪一个年轻的少女,见着这么多珠宝,总难免由心底深处发出一种喜爱之情,忍不住奔过去要抓起那些珠宝,轻轻抚摸,仔细瞧瞧,哪知她手掌方伸出,又被沈浪一把拉住。 朱七七道:“拉我手作什么?” 沈浪道:“你生长大富之家,难道未看出世上哪有光华如此灿烂之珠宝?这其中必有古怪之处。你若想活着探出此间之秘密,还是莫要动它的好。” 朱七七咬了咬嘴唇,道:“好,再听你一次。” 花蕊仙又自冷笑道:“算你聪明。这一手又是花梗仙的拿手好戏,这珠宝外壳乃是他秘方所制,其中满贮毒汁,无论是谁,一触即死……嘿嘿,但你也莫要得意,花梗仙素来心灵手巧,你纵能识破他这一手,他还不知有多少花样在等着你哩。我看你不如快些放开我,他瞧我的面子,只怕还可放过你们。” 她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套,沈浪还是不理她。再往前行,转折越多。忽然间,一条人影自左方掠出,在右方隐没。就在这身形一闪间,他已扬手发出三道灰惨惨的光华,夹带风声,直击沉浪、朱七七与花蕊仙三人。 两人相距既近,又是骤出不意,再加上秘道幽暗漫长,纵有火折微光映照,仍是朦胧不明,这三道来势如此迅急之暗器,本非任何人所能抵挡,哪知沈浪右手突然划了个圆弧,竟似有一种无形无影之引力,将这三道暗器,全都吸了过来,“噗,噗,噗”三声,三通灰光,俱都投入沈浪袖中。 朱七七又惊又佩又喜,定了定神,眼角一瞥,已瞧出这三道暗器,竟是三枝打造奇特,灰光闪闪的九寸短箭。这下朱七七再也忍不住,颤声道:“箭……箭……莫非这就是那……那死神手中射出来的?” 沈浪撕下一片衣袖,垫在手里,把三根箭一根根拔出来。虽然中间隔了块布,但沈浪触手之处,仍觉一片奇寒彻骨。他面上虽不动声色,但心中已不禁充满惊异,就着火折微光,注目瞧了几眼,双眉立刻展开,长笑道:“原来如此。” 朱七七面上神情,亦是又惊又喜,竟已拍起手来,道:“原来如此……原来这死神弓中射出的鬼箭,看来虽是那般神妙,其实也不过如此而已。” 只听甬道曲折间,隐隐约约,又传来那慑人的歌声:“冷月照孤冢,死神夜引弓,燃灯寻白羽,化在碧血中。”这歌声方才听来,确实充满了阴森恐怖诡异之意,但沈浪此刻听了,却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道:“什么鬼箭,只不过是几根冰箭而已。”这人人猜想不出的秘密,说穿了其实不值一文——原来这死神弓中射出的鬼箭,竟是以寒冰凝结而成,加上内家真力,自可穿肌入肤,但被人体中沸腾的热血一激,又必将立刻溶化为水,是以等人燃灯去寻时,自然什么也瞧不见了。 朱七七喘息着笑道:“真亏这些人想出的鬼花样,若不揭破,当真要被他吓得半死。但若非如此天寒地冻之时,他这花样也休想耍得出来。” 沈浪道:“只是你也莫要将这瞧得太过简单。凝成这冰箭的水中,必定含有极为厉害之毒汁,一遇人血,立刻溶化,散布四肢,方能立即致人于死。” 说话之间,随手一抛,将那三枚“鬼箭”,俱都远远抛了出去。 朱七七撇了撇嘴,道:“但无论如何,我们总算将这古墓中的鬼花样全都识破了。我倒要看看,他们究竟还有些什么……”话犹未了,她身后平整的石壁,突然开了一线,一股浓烟,急喷而出,朱七七还未来得及闭住呼吸,头脑已觉一阵晕眩,人已倒了下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五回 古墓多奇变 等朱七七醒来之时,头脑虽然仍是晕晕沉沉,有如宿酒初醒一般,但眼前已可瞧出自己乃是坐在一间充满了湿腐之气的石室角落中,四肢虽然未曾束缚,但全身却是软绵绵的不能动弹。 转眼一瞧沈浪与花蕊仙竟也在她身旁,身子也是动也不能动。朱七七又惊又骇,嘶声呼道:“沈浪,你……你怎么也会如此了。”她对自身之事倒并不如何关心,但瞧见沈浪如此可真是心疼如裂。 沈浪微微一笑,摇头不语,面色仍是镇静如常。 花蕊仙面上却不禁现出得意之色,缓缓道:“这迷香也是花梗仙独门秘制,连我都不知道,其名为‘神仙一日醉’,就算是神仙,只要嗅着一丝,也要醉上一日,神智纵然醒了,四肢还是软绵绵的不能动弹。你们此刻若是肯答应此后永不将有关此事的秘密说出去,等下我见着花梗仙时,还可为你们说两句好话。” 朱七七用尽平生之力,大叫道:“放屁!不想你这忘恩负义的老太婆,竟如此混账,怪不得武林中人人都想宰了你!” 花蕊仙怒道:“好泼辣的丫头,此刻还敢骂人……” 突见石门缓缓开了一线,一道炫目的灯光,自门外直照进来。花蕊仙大笑道:“好了好了,我大哥来了,看你这小姐脾气还能发狠到几时。” 灯光一转,笔直地照在沈浪、朱七七与花蕊仙三人脸上。这眩目的光亮,也不知是自哪种灯里发出来的,委实强烈已极,沈浪等三人被灯光照着,一时间竟难以睁开眼睛,也瞧不见眼前的动向。 此刻已有一条灰衣人影翩然而人,大模大样,坐在灯光后,缓缓道:“三位远来此间,在下未曾远迎,恕罪恕罪。” 他说的虽是客套之言,但语声冰冷,绝无半分人情味,每个字发出来,都似先已在舌尖凝结,然后再自牙缝里进出。 花蕊仙眯着眼睛,隐约瞧见有条人影闪人,只当是她大哥来了,方自露出喜色,但听得这语声,面目又不禁为之变色,嗄声道:“你是什么人?可是我大哥花梗仙的门下?还不快些解开我的迷药!” 那灰衣人似是根本未曾听到她的话,只是冷冷道:“三位旅途奔波,既已来到这里,便请安心在此静养。三位若是需要什么,只管吩咐一声,在下立时着人送来。” 朱七七早已急得满面通红,此刻再也忍不住大叫道:“你究竟是谁?将我们骗来这里是何居心?你……你究竟要将我等怎样?要杀要剐,你快说吧。” 灰衣人的语声自灯光后传来:“闻说江南朱百万的千金,也不惜降尊纡贵,光临此地,想就是这位姑娘了?当真是幸会!” 朱七七怒道:“是又怎样?” 灰衣人道:“武林中成名的英雄,已有不少位被在下请到此间,这原因是为了什么,在下本想等各位静养好了再说,但朱姑娘既已下问,在下又怎敢不说,尤其在下日后还有许多要借重朱姑娘之处……” 朱七七大声道:“你快说吧。” 此刻她身子若能动弹,那无论对方是谁,她也要一跃而起,与对方一决生死。但那灰衣人却仍不动声色,还是冷冷道:“在下将各位请来此间,并无丝毫恶意。各位若要回去,随时都可回去,在下非但决不拦阻,而且还必将设酒饯行。” 朱七七怔了一怔,忖道:“这倒怪了……” 一念还未转完,那灰衣人已经接口道:“但各位未回去前,却要先写一封简短的书信。” 朱七七道:“什么书信?” 灰衣人道:“便是请各位写一封平安家书,就说各位此刻俱都十分安全,而对于各位的安全之责,在下却多多少少尽了些微力,是以各位若是稍有感恩之心,便也该在家书中提上一笔,请各位家里的父兄姐妹,多多少少送些金银过来,以作在下辛苦保护各位的酬劳之资。” 朱七七颤声呼道:“原来你……你竟是绑匪。” 灰衣人喉间似是发出了一声短促、尖锐,有如狼嚎般的笑声,但语声却仍然平平静静。 那是一种优雅、柔和,而十分冷酷的平静。只听他缓缓道:“对于一位伟大之画家,姑娘岂能以等闲匠人视之?对于在下此等金银收集家,姑娘你也不宜以‘绑匪’两字相称。” 朱七七道:“金银收集家……哼哼,狗屁。” 灰衣人也不动气,仍然缓缓道:“在下花了那么多心思,才将各位请来,又将各位之安全,保护得这般周到,就凭这两点,却只不过要换各位些许身外物,在下已觉十分委屈,各位如再吝惜,岂不令在下伤心?” 沈浪忽然微微一笑,道:“这话也不错。不知你要多少银子?” 灰衣人道:“物有贵贱,人有高低。各位的身价,自然也有上下不同。像方千里、展英松那样的凡夫俗子,在下若是多要他们的银子,反而有如抬高了他们的身份,这种事在下是万万不屑做的。” 他明明是问人家要钱,但他口中却说得好像是他在给别人面子,朱七七当真听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忍不住问道:“你究竟要多少?” 灰衣人道:“在下问展英松要的不过只是十五万两,但姑娘么……最少也得一百五十万两……” 朱七七骇然道:“一百五十万两?” 灰衣人缓缓道:“不错。以姑娘如此冰雪聪明,以姑娘如此身份,岂非高出展英松等人十倍?在下要的若是再少过此数,便是瞧不起姑娘了,想来姑娘也万万不会愿意在下瞧不起姑娘你的,是么?” 朱七七竟有些被他说得愣住了,过了半晌,方自怒目道:“是个屁。你……你简直是个疯子,豺狼黑心鬼……” 但这时灰衣人的对象已转为沈浪,她无论骂什么,人家根本不理。灰衣人道:“至于这位公子,人如玉树临风,卓尔不露,心如玲珑七窍,聪明剔透,在下若要个一百五十万,也不算过分……” 沈浪哈哈笑道:“多谢多谢!想不到阁下竟如此瞧得起我,在下委实有些受宠若惊,这一百五十万两银子又算得了什么。” 灰衣人尖声一笑,道:“公子果然是位解人,至于这位花……花……” 花蕊仙大喝道:“花什么?你难道还敢要我的银子?” 灰衣人缓缓道:“你虽然形如侏儒,老丑不堪,但终究也并非一文不值……” 花蕊仙怒骂道:“放屁!畜生,你……你……” 灰衣人只管接道:“你虽看轻自己,但在下却不能太过轻视于你,至少也得问你要个二三十万两银子,略表敬意。” 朱七七虽是满胸急怒,但听了这种话,也不禁有些哭笑不得。花蕊仙额上青筋,早已根根暴起,大喝道:“畜生,我大哥少时来了,少不得要抽你的筋,剥你的皮,将你碎尸万段。” 灰衣人道:“谁是你的大哥?” 花蕊仙大声道:“花梗仙,你难道不知道么?装什么糊涂。” 灰衣人冷冷道:“花梗仙,不错,此人倒的确有些手段,只可惜远在衡山一役中,便已死了。在下别的都怕,鬼却是不怕的。” 花蕊仙大怒道:“他乃是主持此事之人,你竟敢……” 灰衣人截口道:“主持此事之人,便是区区在下。” 他语声虽然平静轻缓,但无论别人说话的声音多么大,他只轻轻一句话,便可将别人语声截断。 花蕊仙身子一震,但瞬即怒骂道:“放屁!你这畜生休想骗我,花梗仙若是死了,那易碎珠宝、神仙一日醉,却又是自哪里来的?” 灰衣人一字字道:“乃是在下手中做出来的。” 花蕊仙面色惨变,嘶声呼道:“你骗我,你骗我……世上除了我大哥外,再无一人知道这独门秘方……花梗仙……大哥,你在哪……” 突然一道风声穿光而来,打在她喉下锁骨左近的“哑穴”之上,花蕊仙“哪里”两字还未说完,语声突然被哽在喉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这灰衣人隔空打穴手法之狠、准、稳,已非一般武林高手所能梦想。 灰衣人道:“非是在下无礼,只是这位花夫人声音委实太大,在下怕累坏了她,是以只好请她休息休息。” 朱七七冷笑道:“你倒好心得很。” 灰衣人道:“在下既已负起了各位安全之责,自然处处要为各位着想的。” 朱七七被他气得快疯了,气极之下,反而纵声大笑起来。 沈浪瞑目沉思已有许久,此刻忽然道:“原来阁下竟是快活王座下之人。瞧阁下如此武功,如此行径,想必是酒、色、财、气四大使者中的财使了?” 他忽然说出这句话来,灰衣人面色如何,虽不可见,但朱七七却已不禁吃了一惊,脱口道:“你怎会知道?” 沈浪微微一笑,道:“花梗仙的独门秘方,世上既无旁人知晓,而此刻这位朋友却已知晓,这自然惟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 朱七七道:“我却连半个理由也想不出。” 沈浪道:“那自是花梗仙临死前,也曾将这独门秘法留给了玉关先生。这位朋友既是金银收集家,自然也必定就是玉关先生快活王门下的财使了。” 朱七七完全被惊得怔住,许久说不出一个字。 沈浪又道:“还有,花梗仙既然早已知道这古墓的秘密,那时必也将此秘密与他所有独门秘法一齐留下,是以玉关先生便特令这位财使东来掘宝,哪知这古墓中藏宝之说,只不过是谣言,墓中其实空无所有,财大使者一急之下,这才想到来打武林朋友们的主意。他将计就计,正好利用这古墓,作为诱人的陷阱。” 朱七七道:“但……但他既要将人诱来此间,却又为何要作出那些骇人的花样,威吓别人,不许别人进来。” 沈浪微笑道:“这就叫欲擒故纵之计。只因这位财大使者,深知武林朋友的毛病,这地方越神秘,越恐怖,那些武林中的知名之士,越是要赶着前来;这地方若是一点也不骇人,来的便必定多是些猫猫狗狗,无名之辈。这些人家里可能连半分银子也没有,却教财大使者去问他要什么?” 朱七七喘了几口气,喃喃道:“不错,不错,一点也不错……唉!为什么总是他能想得起,我就偏偏想不起?” 灰衣人默然良久,方自缓缓道:“阁下大名可是沈浪?嘿……沈兄你果然是位聪明人,简直聪明得大出在下意料。” 沈浪笑道:“如此说来在下想必是未曾猜错了。” 灰衣人道:“古人云,举一反三,已是人间奇才,不想沈兄你竟能举一反七,只听得花蕊仙几句话,便能将所有的秘密,一一推断出来,除了在下之名,财使金无望,那是我的徒儿阿堵,还未被沈兄猜出外,别的事沈兄俱都猜得丝毫不差,宛如目见。”原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童子。 沈浪道:“金兄倒也坦白得很。” 财使金无望道:“在沈兄如此聪明人的前面,在下怎敢虚言?但沈兄岂不闻,聪明必遭天忌,是以才子夭寿,红颜薄命。” 沈浪微微笑道:“但在下今日却放心得很。金兄既然要在下的银子,那想必是万万不会又要在下的命了,是么?” 金无望冷冷道:“但在下平生最最不喜欢看见世上还有与在下作对的聪明人,尤其是像沈兄你这样的聪明人。” 朱七七颤声道:“你……你要拿他怎样?” 金无望微笑着露出了他野兽般的森森白齿,缓缓道:“在下今日纵不能取他性命,至少也得取他一手一足。世上少了沈兄这般一个劲敌,在下日后睡觉也可安心了。” 朱七七骇极失声,沈浪却仍然微微笑道:“金兄如此忍心?” 金无望道:“莫非沈兄还当在下是个慈悲为怀的善人不成?” 沈浪道:“但金兄今日纵是要取在下身上的一根毫发,只怕也不容易。” 金无望冷笑道:“在下且来试试。”缓缓站起身子,前行一步。 沈浪突然仰天大笑起来,道:“在下本当金兄也是个聪明人,哪知金兄却未见得多么聪明。” 笑声突顿,目光逼视金无望:“金兄当在下真的已被那‘神仙一日醉’所迷么?” 金无望不由自主地,顿住了脚步。 沈浪接道:“方才浓烟一生,在下已立刻闭住了呼吸,那‘神仙一日醉’纵然霸绝天下,在下却未嗅入一丝。” 金无望默然半晌,唇间又露出了那森森白齿,道:“这话沈兄纵能骗得到别人,却未见能骗得到在下。沈兄若未被‘神仙一日醉’所迷,又怎肯做我金无望的阶下之囚?” 沈浪道:“金兄难道连这道理都想不通么?” 他面上笑容越见开朗,接道:“试想这古墓中秘道千奇百诡,在下纵然寻上三五日,也未必能寻得着此间中枢所在,但在下此刻装作被迷药所醉,却可舒舒服服地被人抬来这里,天下可还有比这更容易更方便的法子么?” 金无望面色已微微变了,但口中仍然冷笑道:“沈兄说词当真不错,但在下……” 沈浪截口道:“但金兄怎样?” 一句话未曾说完,身子已突然站起。 金无望早已有如死灰般的面色,此刻变得更是可怖,喉间“咯”的一响,脚下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 沈浪目中光芒闪动,逼视在他脸上,缓缓道:“今日在下能与金兄在这里一决生死,倒也大佳。你我无论是谁战死在这里,都可不必再寻坟墓埋葬了。” 金无望闭口不语,冰冷的目光,也凝注着沈浪。两人目光相对,谁也不曾眨一眨眼睛,沈浪目中的光芒更是无比的冷静,无比的坚定…… 朱七七面上再也忍不住露出狂喜之色,道:“沈浪,你还是让他三招吧,否则他怎敢和你动手。” 沈浪微微笑道:“若是让三招,岂非等于不让一般。” 朱七七笑道:“那么……你就让七招。” 沈浪道:“这才像话。在下就让金兄七招,请!” 金无望面上忽青忽白,显然他必须努力克制,才忍得住沈浪与朱七七两人这一搭一档的激将之计。 朱七七笑道:“怎么,他让你七招,你还不敢动手?” 金无望突然一个翻身,倒掠而出,大厅石门“咯”的一声轻响,他身子便已消失在门外。 朱七七叹息:“不好,让他逃了。” 沈浪微笑道:“逃了最好……”突然翻身跌倒。 朱七七大骇道:“你……你怎样了?” 沈浪苦笑道:“那神仙一日醉是何等厉害,我怎能不被迷倒?方才我只不过是以体内残存的最后一丝气力,拼命站起,将他骇走而已。” 朱七七怔了半晌,额上又已沁出冷汗,颤声道:“方才他幸好未曾被激,否则……否则……” 沈浪叹道:“但我却早已知道金无望这样的人,是万万不会中别人的激将之计的……”话声未了,突听一阵大笑之声自石门后传来。 笑声之中,石门又启,金无望一步跨了进来。 朱七七面色惨变,只听金无望大笑道:“沈兄果然聪明。但智者千虑,终有一失,沈兄千算万算,却未算出这石室之中的一举一动,室外都可看得清清楚楚的。” 笑声顿处,厉声道:“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话说?” 沈浪长长叹息一声,闭目不语。 金无望一步步走了过来,狞笑道:“与沈兄这样的人为敌,当真是令人担心得很,在下不得不先取沈兄一条手臂,来安安心了。” 说到最后一句,他已走到沈浪面前,狞笑着伸出手掌…… 朱七七又不禁嘶声惊呼出来。 哪知她呼声未了,奇迹又现,就在金无望方自伸出手臂的这一刹那之间,沈浪手掌突地一翻,已扣住了金无望的穴道。 这变化更是大出别人意料,朱七七在片刻之间连续极惊、极喜几种情绪,更是目定口呆,说不出话来。 沈浪缓缓站起身来,右手扣住金无望腕脉间大穴,左手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土,微微笑道:“这一着金兄未曾想到吧?” 金无望额角之上,汗珠一粒粒涌现。 朱七七这才定过神来,又惊又喜,忍不住娇笑着道:“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浪道:“其实在下并未被迷,这一点金兄此刻想已清楚得很。” 朱七七道:“你既未被迷,方才又为何……” 沈浪笑道:“方才我与金兄动手,实无十足把握,而且纵能战胜金兄,也未必能将金兄擒住。但经过在下此番做作之后,金兄必已对我毫无防范之心,我出其不意,骤然动手,金兄自然是躲不开的。” 朱七七喜动颜色,笑着道:“死鬼,你……你呀,方才不但骗了他,也真将我吓了一跳,少时我少不得还要找你算账的。” 金无望呆了半晌,方自仰天长长叹息一声,道:“我金无望今日能栽在沈浪你这样的角色手上,也算不冤。你要我怎样,此刻只管说吧。” 沈浪笑道:“如此就相烦金兄先将在下等带出此室,再将今日中计被擒的一些江湖朋友放出,在下必定感激不尽。” 金无望深深吸了口气,道:“好!随我来。” 沈浪背负朱七七,手擒金无望,出了石室,转过几折,来到另一石室门前。朱七七全身无力,但双手勾住沈浪的脖子,而且勾得很紧,此刻大声问道:“这里面关的是些什么人?” 金无望目中似有诡异之笑意一闪,缓缓道:“神眼鹰方千里、扑天雕李挺、穿云雁易如风以及威武镖局展英松,共计四人。” 朱七七怔了一怔,道:“是这四人么……” 金无望道:“不错,可要放他?” 朱七七突然大喝道:“等等……放不得。” 沈浪皱眉道:“为何放不得?” 朱七七叹了口气,道:“这四人都是我的仇家,他们一出来,非但不会感激我们,还要找我拼命的,怎能放呢?” 金无望目光冷冷地看着沈浪,道:“放不放全凭相公作主……” 朱七七大怒道:“难道我就作不得半点主么?我此刻全身没有气力,若是放了他们,岂非等于要我的命……他四人动起手来,沈浪你可也拦不住。” 金无望目光仍是看着沈浪,冷冷道:“到底放不放?” 沈浪长长叹了口气,道:“放……不放……这可把我也难住了……他四人难道未被那‘神仙一日醉’所醉倒?” 金无望冷笑道:“神仙一日醉虽非什么灵丹妙药,但就凭方千里、展英松这几块材料,还配不上来被此药所醉。” 沈浪道:“石门如何开启?” 金无望道:“石门暗扣机关,那一点石珠便是枢纽,将之左转三次,右转一次,然后向上推动,石门自开。” 沈浪微微颔首,不再说话,脚步却已向前移动。 朱七七面上立时泛出喜色,俯下头,在沈浪耳背重重亲了两下,媚笑道:“你真好……” 金无望却又冷冷笑道:“我只当沈相公真是大仁大义,救苦救难的英雄豪杰,哪知……嘿嘿,哈哈。”仰首向上,不住冷笑。 那阿堵年纪虽小,但心眼却不小,眼珠子一转,接口道:“常言道:英雄难过美人关,英雄为了美人,自然要将一些老朋友俱都放到一边,这又怎怪得了沈相公?”居然也冷嘲热讽起来。 沈浪充耳不闻,只作没有听见,朱七七却忍不住又骂了起来,只见沈浪拖着金无望,转了一个弯,突然在暗处停下脚步,沉声道:“这古墓中的秘密,金兄怎能知道的?” 金无望道:“先父是谁,你可知道?” 沈浪道:“答非所问,该打。” 金无望沉声道:“先父人称金锁王。” 沈浪展颜一笑,道:“这就是了。江湖传言,金锁王精通机关之学,天下无双。金兄家学渊源,这古墓中的秘密自瞒不了金兄耳目。快活王将金兄派来此间,正是要用金兄所长。”语声微顿,又道:“金兄既说这古墓中再无他人走动,想来是必无差错的了。” 金无望道:“有无差错,阁下当可判断得出。” 沈浪笑道:“好。”指尖一颤,突然点了金无望身上三处昏睡之穴,反手又点了那阿堵肋下三处穴道。 他出手虽有先后,但手法委实快如闪电,金无望、阿堵两人,看来竟是同时倒下。朱七七奇道:“你这是做什么?” 沈浪反臂将她抱了下来,轻轻倚在石壁上,柔声道:“你好好在这里等着。古墓中已别无敌踪,你大可放心。” 朱七七瞪大了眼睛,道:“你……你要去放……” 沈浪含笑道:“不错,我先去将那四人放了,令他们即刻出去,这也用不着多少时候,盏茶功夫里我就会回来的。” 朱七七本是满面惊怒,但瞬即长长叹了口气,道:“我早就知道你若不放了他们,就像身上刺满了针,一时一刻也不能安心。” 沈浪笑道:“我就去就回。”方自转身。 朱七七突又轻唤道:“等等。” 沈浪道:“还等什么?” 朱七七道:“你……你……”抬起目光,目光中有些恐惧之情,也有些乞怜之意,颤抖的语声,轻轻道:“不知怎的,我……我突然害怕了起来,仿佛……仿佛有个恶鬼,正在暗中等着要……要害我。” 沈浪微微一笑,柔声道:“傻孩子,金无望与阿堵都已被我制住,你还有什么好怕的——乖乖的等着,我就回来。”挥了挥手,急步而去。 朱七七望着他身影消失,不知怎的,身上突然觉得有一阵彻骨的寒意,竟忍不住轻轻颤抖了起来。 石门上的枢纽被沈浪左旋三次,右旋一次,再向上推动后,石门果然应手而开。门里一盏铜灯灯油将竭,昏黄闪跳的火焰末端,已起了一股黑色的轻烟,在空中犹如恶魔般婀娜起舞。 光焰闪动中,石室里竟然空无一人,哪有方千里、展英松他们的影子! 沈浪一惊一怔,凝目望去,只见积满尘埃的地面上,却有四处颇为干净,显然方才有人坐过,但此刻已不见。他们去了何处?难道他们竟能自己设法脱身?还是已被人救走了?救他们的人是谁?此刻在哪里? 沈浪心念数转,心头突也泛起一阵寒意,霍然转身,向来路急奔而回,心中轻轻呼唤道:“朱七七,你没事么?……” 奔到转角处,身形骤顿,血液也似已为之凝结,全身立时冰冰冷冷——放在转角处的朱七七、花蕊仙、金无望与阿堵,就在这盏茶时刻不到的功夫里,竟已全都失踪,宛如真的被恶鬼吞噬了一般。 沈浪被惊得呆在当地,额上汗珠,有如叶上朝露,一粒粒进发而出。突然,一个嘶哑的语声自他身后传来,狞笑着道:“沈相公,久违了。” 这语声一人沈浪之耳,沈浪嘴角、颊下之肌肉,立时因厌恶与惊栗,起了一阵扭曲,有如闻得响尾蛇震动尾部时之丝丝声响一般。 他暗中吐了一口气,极力使心神仍然保持冷静,真力保持充盈,以准备应付此后之艰险。 只因此人现身后,无论任何一种卑鄙、凶毒、阴恶之事,便随时俱可发生。等到沈浪确信已准备充分,他仍不回身,只是放声一笑,道:“两日未见,金兄便觉久违,难道金兄如此想念小弟?” 那嘶嘶的语声哈哈笑道:“委实想念得紧。沈相公你何不转过身子,也好让在下瞧瞧你这两日来是否消瘦了些。” 沈浪微笑道:“多承关心……”突然旋身,身形一闪,已掠至语声发出之处,眼角方自瞥见一团黑影,手掌已抓了过去,出手之快与目光竟然相差无几。那黑影哪能闪避得开,立时被他一把抓在手里。 哪知阴影中却又发出了哈哈的笑声,笑声一起,火光闪亮,那“见义勇为”金不换斜斜地倚靠着石壁,一副悠哉游哉,好整以暇的模样,左掌里拿着一只方自点燃的火折子,右手拿着根短木杖,杖头挑着件皮裘——被沈浪一手抓着的,竟是他杖头之皮裘。 金不换满面俱是得意之色,哈哈笑着道:“这件皮裘乃是沈相公相赠于在下的,莫非相公你此刻又想收回去了么?” 沈浪方才已当得手,此刻才知这金不换实在不愧是个大奸大猾之徒,早已步步设防。沈浪心中虽失望,口中却大笑道:“我只当这是金兄,方想过来亲热亲热,哪知却是块狐狸皮。” 伸手在皮毛上轻轻抚摸了几下,笑道:“幸好在下出手不重,还未伤着金兄的皮毛。金兄快请收回去,日后莫教别人剥去了。” 金不换亦自大笑道:“沈相公真会说笑,在下身上哪有皮毛……相公莫忘了,这块狐狸皮本是在下自相公你身上剥下来的。”顺手将狐皮披在肩上,又道:“但沈兄的狐皮,却端的暖和得很。” 沈浪暗骂:“这家伙竟连嘴上也不肯吃亏。”口中却笑道:“常言说得好,宝剑赠于烈士,红粉赠于佳人,这块狐狸皮,自然唯有金兄才配消受了。” 两人嘻嘻哈哈,针锋相对,你刺我一句,我刺你一句,谁也不肯饶谁。但沈浪竟绝口不提朱七七失踪之事,金不换却实在有些憋得发慌,终于忍不住道:“朱姑娘踪影不见,沈相公难道不觉奇怪么?” 沈浪微微笑道:“朱姑娘有那徐若愚徐少侠在旁照顾,怎用得着在下着急……” 金不换大笑道:“沈相公果然神机妙算,竟算准我徐老弟也来了。不错,我那徐老弟天生是个多情种子,对朱姑娘必定是百般照顾,百般体贴,他们小两口子,此刻……”哈哈一笑,戛然住口,目光却在偷偷的瞧沈浪是否已被他言语激怒。 哪知沈浪仍是满面微笑,道:“但金兄怎会来到这里,又怎会对这里的机关如此熟悉?这两点在下委实觉着有些奇怪了。” 金不换目光一转,笑道:“沈相公且随我来瞧瞧……”转身带路而行。沈浪不动声色,相随在后。火光闪闪烁烁,照着金不换身上的皮裘。 沈浪忍不住暗中叹了口气,忖道:“这厮身上穿的是我的皮毛,袋里装的是我的银子,却想尽千方百计要来害我,这样的人,倒也真是天下少有。” 一时之间,心里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 两人走进这间石室,门户本是开着的。室中灯光甚是明亮,朱七七、花蕊仙、徐若愚、金无望、阿堵果然俱在室中。 金无望穴道未被解,朱七七正在咬牙切齿地骂不绝口,徐若愚已被她骂得远远躲在一旁,但见到沈浪来了,立刻一个箭步,窜到朱七七身旁,以掌中长剑,抵住了朱七七的咽喉。 朱七七看到沈浪,登时一个字也骂不出来了,心中却是满腹委屈,撇了撇嘴,忍不住哭了,道:“我……我叫你莫要走的,现在……现在……” 终于还是忍不住流下泪来。徐若愚悄悄掉转头,似乎不忍见她流泪。 金不换以身子隔在朱七七与沈浪之间,指着远处角落中一张石凳,道:“请坐。” 沈浪面带微笑缓步走过去,安安稳稳地坐下。 金不换伸手一拍徐若愚肩头,笑道:“好兄弟,那位沈相公只要一动,你掌中剑也不妨动一动。怜香惜玉的事,我们不如留在以后做。” 徐若愚道:“我有数的。” 金不换道:“但沈相公心里几件糊涂事,咱们不妨向他解说解说。他心里委实太过难受……沈相公,我演出戏给你看看,好么?”突然伸手,拍开金无望身上三处昏睡穴,却随手又在他腰下点了一指。 沈浪一时间倒揣摸不透金不换此举又在玩什么花样。只见金无望干咳一声,翻身而起,目光四扫,先是狠狠瞪了沈浪一眼,忽然看见金不换,面上立时布满惊怖之色,厉喝一声,似待跃起,却又惨喝着倒了下去。 原来金不换方才一指,正是点了他腰下“章门大穴”。 这“章门穴”,在大横肋外,季胁之端,又名“血囊”,乃是足厥阴肝经中大穴之一,若是被人以八象手法点了这穴道,下半身非但无法动弹,而且痹软麻痒不堪,当真有如千万虫蚁在双腿中乱爬乱咬一般。金无望虽也是铁铮铮的汉子,在这一动之下,竟也不禁痛出了眼泪。 沈浪冷眼旁观,见到金无望面上神情,恍然忖道:“原来这两人昔日是冤家对头。但金不换此刻竟以此等阴损狠毒的手段来对付他,却也未免太残酷了些。” 第六回 患难显真情 只见金不换远远伸出木杖,将金无望身子挑起,笑道:“大哥在这里见着小弟,是否也会觉得有点奇怪?” 这一声“大哥”,当真把沈浪叫得吃了一惊,他再也想不到这两人竟是兄弟,不禁暗忖道:“金不换用那手段来对付仇家,已嫌太过残忍,如今他竟用来对付他亲兄手足,那真是畜生不如了。” 金不换笑道:“我大哥只当这古墓中消息机关,天下再无人能破,却忘了他还有个兄弟,也是此道老手。” 金无望咬牙切齿,骂道:“畜生……畜生,你怎的还不死?” 金不换道:“似小弟这样的好人,老天爷怎舍得让我死?但大哥你一见面就咒我死,也未免太不顾兄弟之情了。” 金无望怒道:“我爹爹将你收为义子,养育成人,又传你一身武艺,哪知你却为了爹爹遗下的些许产业,就想出千方百计来陷害于我,将我迫得无处容身,流亡塞外,历经九死一生……”说到后来,他已气得声嘶力竭,无法继续。 金不换微微笑道:“你可知道如今我已是江湖中之仁义大侠,人称‘见义勇为’,你却是那恶贼快活王手下,为搜刮金银的奴才,你胡乱造些谣言来诬害我,江湖中又有谁相信?我纵然将你杀了,江湖中人也必定要夸我大义灭亲……哈哈,那时‘大义灭亲,见义勇为’金不换这名字被人唤将起来,便要更加响亮了。”居然越说越高兴,索性仰面大笑起来。 金无望破口大骂,朱七七也忍不住骂道:“恶贼,畜生……” 沈浪忽然道:“方千里、展英松等人,可是被金兄放了?” 金不换道:“不错,沈相公你怎会猜到?” 沈浪微笑道:“金兄将那些人放了,尽快退出古墓,那些人非但要对金兄感激不尽,还要将金兄当作普天下最大的英雄,日后定要在各地为金兄宣扬侠名,而且金兄再去寻他们时,自也是要银子有银子,要人有人,那岂非比在此间勒索于他们强得多了……唉,只可惜那一位金兄身在快活王属下,纵然想到此点,也不能用,只好眼睁睁地瞧着被你这位金兄专用了。” 金不换仰天大笑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沈相公也。” 沈浪拍掌道:“这出戏金兄你演得当真精彩已极,小弟委实叹为观止,但却不知金兄眼巴巴地要小弟来瞧这出精彩好戏,为的是什么?” 金不换道:“只因在下深知沈兄既然瞧得欢喜,少不得便要赏我这演戏的些小彩头,在下此刻正等着领赏哩。” 沈浪大笑道:“小弟早知道这出戏万万不是白看的,金兄有何吩咐,但请说出来便是。” 金不换道:“沈相公端的是聪明人,只是……”咯咯一笑,接道:“却未免太聪明了些,是以在下一见沈兄之面,便对自己言道:既生金不换,何生沈相公?江湖中既有沈相公这样的人在,你金不换还有什么好混的?” 沈浪道:“多蒙夸奖,感激感激。” 金不换道:“在下虽非恶人,但为了往后的日子,也不能不存下要害沈相公之心,只是凭在下这份德行,却又害不到沈相公。” 沈浪笑道:“金兄快人快语,端的可佩。” 金不换道:“但到了今日,在下却有个机会来了。” 突然掠到朱七七身侧,微笑接道:“沈兄请看,这位朱姑娘既有百万的身家,又是这般的冰雪聪明,花容月貌,却偏偏又对相公如此倾心,这岂非相公你上一辈子修得来的。此刻朱姑娘若是有了个三长两短,岂非可惜得很。” 沈浪故意笑道:“朱姑娘好端端在这里坐着,又有徐少侠这样的英雄在一旁保护,怎会有什么三长两短,金兄说笑了。” 金不换道:“不错,在下正在说笑。” 身子突然一倒,撞在朱七七身上,朱七七下颏便撞着了徐若愚掌中剑尖,雪白粉脸的肌肤之上,立时划破了一道血淋淋的创口。朱七七咬牙不语,徐若愚有些失色,金不换却大笑道:“原来在下方才不是在说笑,沈相公可看见了么?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在下方才那一跤若是跌得再重些,朱姑娘这一副花容月貌,此后只怕就要变作罗刹半面娇了。” 沈浪道:“好险好险,幸亏……” 金不换面色突地一沉,狞笑道:“事到如今,你也不用再装糊涂了。你若要朱七七平平安安走出这里,便得乖乖的答应我三件事。” 沈浪仍然笑道:“金兄方才对小弟那般深情款款,此刻却翻脸便似无情,岂非要小弟难受得很。” 金不换冷冷一笑,也不说话,反手一掌,掴在朱七七脸上。 沈浪面色一变,但瞬即笑道:“其实金兄的吩咐,纵无朱姑娘这件事,小弟必定答应的,金兄又何苦如此来对付一个柔弱女子。” 金不换冷冷道:“你听着,第一件事,我要你立誓永不将今日所见所闻说出去。” 沈浪道:“这个容易,在下本就非长舌妇人。” 金不换道:“第二件事,我要你今世永不与我作对……这个也答应么?” “好!” 面上突又兴起一丝诡秘的笑容,接道:“但你答应得却未免太容易了些,在下委实有些不放心。金某一生谨慎,这不放心的事,是万万不会做的。” 沈浪道:“金兄要如何才能放心?” 金不换突然自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抛在沈浪面前,冷冷道:“你若死了,在下自然最是放心得过。但我与你无冤无仇,怎忍要你性命,自是宽大为怀。” 语声微顿,目光凝注沈浪,一字一字地缓缓道:“此刻我只要你一只执剑的右手。你若将右臂齐肘断下,我便将朱七七平平安安,毫发不伤地送出这古墓。” 朱七七脸上鲜血淋漓,面颊也被打得青肿,但自始至终,都未曾皱一皱眉头,此刻却不禁骇极大呼道:“你……你千万莫要答应他……” 话犹未了,金不换又是一掌掴在她面上。 朱七七嘶声喊道:“打死我……要他打死我……你千万不要管,快快走吧……这些畜生拦不住你的。” 沈浪腮旁肌肉,不住颤抖,口中却缓缓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在下岂可随意损伤,何况在下右臂若是断去,金兄岂非立时便可要了在下性命?这个在下还……”突然一跃而起。 但他身子方动,金不换左手已一把抓住朱七七头发,右手衣袋里一抖,掌中又多了柄匕首,匕首直逼朱七七咽喉,冷冷地道:“这位徐老弟还有些怜香惜玉之心,但我却是个不解风情的莽汉,只要手一动,这活生生的美人儿,便要变成冷冰冰的死尸了。” 沈浪双拳紧握,但脚下却是一步也不敢逼近。 只见朱七七身子已被扯得倒下,胸膛不住起伏,一双秀目中,也已痛得满是泪光,但口中却仍嘶声呼道:“不要管我……不要管我……你……你快走吧……” 沈浪但觉心头如被针刺,情不自禁地颓然坐回椅上。 金不换狞笑道:“你也心软了么?……朱七七曾救过你一条性命,你如今拿条手臂来换她性命,又有何不可?”沈浪木然而坐,动也不动。 金不换道:“你若不答应,我自也无可奈何,只有请你在此坐着,再瞧一出好戏……” 刀锋一落,朱七七胸前本已裹紧了的衣衫,突然两旁裂开,露出了她那晶莹如玉的胸膛,胸膛中央,一道红线,鲜血丝丝沁出,朱七七惨呼已变作呻吟,金不换刀锋却仍在向下划动,冷冷道:“答应么?……” 朱七七呻吟着嘶声道:“你……千万莫要答应,你……你手若断了……他们必定不会放过你性命的……走吧……” 金不换狞笑道:“你忍心见着你这救命恩人,又是情人这般模样?你忍心……” 口中说话,刀锋渐下,已划过朱七七莹白的胸膛,渐渐接近了她的玉腹香脐……那丝丝沁出的鲜血,流过了她丰满而颤抖的肌肤……雪白的肌肤,鲜红的血,交织着一幅凄艳绝伦,惨绝人寰的图画。 沈浪突然咬一咬牙,俯身拾起了那柄匕首道:“好!” 金无望仰天大笑道:“你还是服了。” 朱七七嘶声惨呼:“不要……不要……你的性命……” 就连金无望都已闭起眼睛不忍看,只因沈浪手掌已抬起,五指紧捏着匕首,指节苍白,青筋暴现,手掌不住颤抖,额上亦自布满青筋,一粒粒黄豆般大小的汗珠,自青筋中进出。 忽然间刀光一闪,“当”的一声发出,朱七七放声嘶呼……惨呼声中,竟是金不换掌中匕首被徐若愚一剑震脱了手。 金不换怒喝道:“你……疯了么?” 徐若愚面色铁青,厉声道:“我先前只当你还是个人,哪知你却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我徐若愚乃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岂能随你作这畜生一般的事?” 语声不绝,剑光如虹,刹那间已向金不换攻出七剑。 沈浪这惊喜之情自是非同小可,只见金不换已被那匹练般的剑光迫得手忙脚乱,当下一步窜到朱七七身侧,掩起她衣襟,朱七七惊魂初定,得人情人怀抱,再也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金不换又惊又怒大骂道:“小畜生,吃里扒外,莫非你忘了我们这次的雄图大计,莫非你忘了只要沈浪一死,朱七七还是你的……住手,还不住手。” 徐若愚紧咬牙关,一言不发,非但不住手,而且一剑快过一剑。他既有“神剑手”之名,自非幸致,此番激怒之下,竟施展出他平时向不轻使之“搜魂夺命追风七十二剑”起来,顾名思义,这一路剑法自然招招式式俱是煞手,雪片般的剑光撒将开来,当有攫魂夺命之威。 金不换人虽奸猾,武功却也非徒有虚名之辈可比,方才虽在惊怒下失却先机,此刻将丐帮绝技“空手人白刃,十八路短截手”一施展开来,周旋在徐若愚怒涛般的剑光中,居然犹可反击。 但见剑光闪动,人影飞舞,壁上灯光,被那激荡的剑风震得飘荡闪烁,望之有如鬼火一般。 朱七七忍住哭声,抽咽着道:“你……先莫管我,去将金不换那恶贼拿下……我……我要将他抽筋剥皮,才能出口气。” 沈浪柔声道:“好,你等着……”方自飞身而起,但金不换急攻三招,退后三步,大喝道:“住手,听我一言。” 徐若愚道:“你已是瓮中之鳖,网中之鱼,还有什么话说?” 金不换笑道:“我告诉你,你总有一日,要后悔的……” 身子忽然往石壁上一靠,只听“咯”的一声,石壁顿开,金不换一个翻身,便滚了出去,等到徐若愚一剑追击而出,石壁已合,锋利的剑刃,徒在石壁上划出一道火花。 沈浪顿足道:“该死,我竟忘了他这一着。” 徐若愚道:“咱们追……” 忽听金无望缓缓道:“这古墓秘道千变万化,你们追不到的。” 徐若愚怒道:“你既然早知如此,方才为何不说出来?” 金无望冷冷道:“你是我的兄弟,还是他是我的兄弟?” 沈浪苦笑一声,道:“不错……这个徐兄也不可怪他……” 徐若愚仰天长叹,“当”的一声,长剑垂落在地。 朱七七道:“都是你不好。你若不先来顾我,他怎逃得了?” 沈浪苦笑着拥起她的肩头,柔声道:“你放心,总有一天,我要将此人擒来,放在你脚下,任你处置,让你出一出今天受的气。” 朱七七依偎在他怀中,眨了眨眼睛,忽道:“其实,我现在已不大怎么恨他了……非但不恨他,甚至……甚至还有些要感激于他。” 沈浪奇道:“这可连我也不懂了。” 朱七七道:“若非他如此对我,我怎知你对我这么好,你平日对我那么冷冰冰的,但今日却肯为了我死……我只要知道这一点,就算再吃些苦,也没关系。” 缓缓合起眼帘,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但微泛嫣红的娇靥上,却已露出了仙子般的微笑。 徐若愚见她才经那般险难屈辱,此刻便已似乎忘怀,显见她全心全意,都已放在沈浪身上,只要沈浪对她好,她便已心满意足,至于别人如何对她,对她是好是坏,是凶是恶,她根本全不在意。 一念至此,徐若愚不禁更觉黯然,垂首走到沈浪面前,长叹一声道:“兄弟一念之差,以致为奸人所愚,此刻心中实是……” 沈浪朗声一笑,截断他的话,道:“徐兄知过能改,这勇气岂是常人能及,从今之后,必成江湖一代名侠,小弟今日能得徐兄为友,实是不胜之喜。” 徐若愚道:“既是如此,小弟……”目光扫了朱七七一眼,突然住口不语,转过身子,大步快奔而出。 沈浪急呼道:“徐兄留步。” 徐若愚道:“山高水长,后会有期,但愿沈兄与朱姑娘白头偕老……”语声未了,人已走得瞧不见了。 朱七七嫣然笑道:“这倒是个好人,将来我们要好好帮帮他的忙……” 沈浪苦笑道:“你不要别人来帮你,已算不错了。” 金无望忽然冷冷道:“别人都已走了,如今你无论要拿我怎样,是杀是剐,都请快快动手吧……” 沈浪微微一笑,右手拉起他左腕,左手却点开了他的穴道。 金无望反而怔住。沈浪微笑道:“在下从不愿失礼于天下豪杰,金兄既是英雄,在下自当以礼相待。” 金无望目中闪过一丝感激之色,但口中却冷冷道:“我已是阶下之囚,还论什么英雄?” 沈浪微笑不语,却连抓住他左腕的手也放开了。 朱七七吃了一惊,失色道: “你……你……你不怕他跑了么?” 这句话还未说出,便被沈浪使了个眼色止住。 但见金无望木立当地,竟然毫无逃跑之意,只是面上神色,忽青忽白,阴晴不定,突然咬了咬牙,大声道:“我虽知你如此相待于我,必有所求,但你既以英雄之礼待我,我又怎能以小人之行径回报于你,你要我怎样,只管说吧。” 沈浪含笑道:“相烦兄台带路出了这古墓再说。” 金无望不再说话,拍开阿堵的穴道,取下壁间一盏铜灯,转身大步行去。 沈浪背起朱七七,朱七七终于还是忍不住在他耳边低语道:“你不怕他逃走?” 沈浪道:“此时此刻,他万万不会逃走的。” 朱七七叹了口气,道:“你们男人的所做所为,有时当真是莫名其妙,就连我……我都有些越瞧越糊涂了。” 沈浪微笑道:“你们女子的心意,世上又有几个男人知道。” 朱七七眨了眨眼睛,道:“一个也没有,连你在内,但……但我对你的心,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呢?” 沈浪仿佛没有听到,朱七七张开嘴,又想去咬他,但樱唇碰到他耳朵,却只是亲了亲,幽幽叹道:“快些走吧。” 这句话说的虽比那句话轻得多,沈浪却听到了,笑道:“还有个人在这里,你忘了么?” 朱七七瞪住那被金无望点住穴道,晕卧在角落中的花蕊仙一眼,恨声道:“这种忘恩负义的人,死在这里最好……” 过了半晌,但见沈浪身形不动,突又推了一下:“发什么呆,还不抱起她?” 沈浪失笑道:“既然恨得她要死,却又要救她;有时爱得人发疯,却恨不得他快死……这就是你们女子的心意,谁能弄得懂?”托起花蕊仙,大步而出。金无望手持油灯,果然还在前面呆立相候。 朱七七目光一转,瞧不到阿堵,皱眉道:“那小鬼呢?” 话犹未了,突听身后有人笑道:“小鬼在这里。” 阿堵自转角处急奔而出,手上已多了个似是十分沉重的青布包袱,背后斜挂一张奇形长弓,弓身几乎比他身子还长,那包袱也比他腰围粗得多。但阿堵行走起来,却仍然轻巧无比,显见得轻功也颇有根底。 朱七七微笑忖道:“好个鬼精灵的孩子,老八见到他必定欢喜得很……” 一想到老八,心里不觉又是担心,又是气愤,恨恨道:“老八若是有了三长两短,我不活活剥下花蕊仙的皮才怪。”她一气愤起来,总是要剥别人的皮,其实真有人在她面前剥皮,她跑得比什么人都快。 金无望手持油灯,当先而行,对这古墓之间的秘道,自是熟得很。灯光照耀下,沈浪这才看到古墓之中,建造得当真是气象恢宏,不输人间帝王的宫殿,那内部机关消息之巧妙,秘室地道之繁复,更是匪夷所思。 沈浪念及当初建造古墓工程之浩大,喟然叹道:“这又不知是哪一位帝王的手笔?” 朱七七道:“你怎知道这必定是帝王陵墓?” 沈浪叹道:“若要建起这样一座陵墓,不但耗费的财力、物力必定十分惊人,而且还不知要牺牲多少人的性命。且看这里一石一柱,甚至一盏油灯,有哪一件不是人类智慧、劳力与血泪的结晶?除了人间至尊帝王之外,又有谁能动用这许多人力物力,又有谁下得如此狠心……” 金无望突然冷冷道:“你错了。” 沈浪怔了一怔,道:“莫非这不是帝王陵墓?” 金无望道:“非是人间帝王,而是武林至尊……” 语声微顿,沉声接道:“九州王沈天君这名字你可听过?” 沈浪道:“听……听过。” 金无望道:“当今武林中人,只知道沈家乃是武林中历史最悠久的世家巨族,沈家子弟,两百年来,经历七次巨大灾祸,而又能七次中兴家道的故事,更是脍炙人口,却不知百年前江湖中还有一世家,不但威望、财势、武功都不在沈家之下,而且历史之悠久,竟可上溯汉唐。” 沈浪脱口道:“兄台说的,莫非是中原高氏世家?” 金无望道:“不错,这陵墓正是高家最后一代主人的藏灵之地。” 沈浪道:“最后一代主人?……莫非是高山青?” 金无望道:“正是此人。此人才气纵横,武功绝世,中原高家传至他这一代,更是兴旺绝伦,盛极一时,哪知此人到了晚年,竟忽然变得孤僻古怪,而且迷信神佛,以致废寝忘食,非但不惜耗费千万,用以建造这古墓,而且还不令他后代子弟知道这古墓所在之地。” 朱七七忍不住道:“这又是为的什么?难道他不想享受后辈的香火?” 金无望道:“只因他迷信人死之后,若是将财产带进墓中陪葬,下世投身为人时,便仍可享受这些财宝,是以他不愿后辈子孙知道他藏宝之地,便是生怕他的子孙们,将他陪葬之财宝盗去花用。” 朱七七奇道:“但……但埋葬他的人,总该知道……” 金无望截口道:“他未死之前,便已将全部家财,以及高家世代相传的武功秘籍,全部带入了古墓,然后将古墓封起,静静躲在墓中等死……” 朱七七骇然道:“疯子,此人简直是个疯子。” 金无望长长叹息一声,道:“但那相传数百年,历经十余年代,威望之隆,一时无二的武林世家,便就此断送在这疯子手上。后代的高家子弟,为了寻找这陵墓所在地,非但不愿再事生产,就连武功也荒废了,为此而疯狂的,两代中竟有十一人之多,传到高山青之孙时,高家人已将仅存的宅园林木典当干净,富可敌国的高姓子弟,竟从此一贫如洗,沦为乞丐,威赫武林的高门武功,也渐渐消失,渐渐绝传。” 说到这里,朱七七抬眼已可看到古墓出口处透人的天光,她深深吸了口气,心中非但无舒畅之意,反觉闷得十分难受。 沈浪心中不觉也是感慨丛生,长叹一声,黯然道:“这只怪高家后代子弟,竟不思奋发,方至沦落至此。” 朱七七道:“若换了是我,知道祖先陵墓中有无穷尽之宝藏,我也什么事都不想做了,这才是人情之常,怎怪得了他们。” 沈浪惟有叹息摇头,走了两步,突又停下,沉声道:“百年以来,可是从来无人入过这古墓?” 金无望道:“我设计令人来开掘这古墓时,曾留意勘察,但见这古墓绝无外人踏入的痕迹,那高山青的灵柩,棺盖犹自开着一线,显见他还未完全合起,便已气绝。高山青尸身早已成为枯骨,但棺木旁却还有他握在手中,死后方才跌落摔破的一只玉杯。他手掌还攀附着棺盖。最重要的是,墓中消息机关,亦无人启动过的痕迹……由此种种,我俱可判定百年间绝无人来过这里。” 沈浪皱眉道:“既是如此,那些财物珠宝、武功秘籍,必定还留在这古墓之中,只是金兄未曾发现罢了。” 金无望冷笑道:“这个倒可请阁下放心,墓中如有财宝,我必能找到。我此刻既未寻得任何财宝,这古墓中必是空无一物。” 沈浪默然良久,长叹道:“若是别人来说此话,在下必定不会相信,但金兄如此说话,那想必再无疑问,只是……那些财宝究竟到哪里去了?莫非他根本未曾带入墓中?莫非他钱财全已用来建造这陵墓,根本已无存留?……” 他突然仰天一笑,朗声道:“别人的财宝,我辛苦想他作甚?”紧随金无望之后,一跃而出了古墓之外。风雪已霁,一轮冬日,将积雪大地是映照得闪闪发光,有如银装玉琢一般。 朱七七娇笑道:“你就是这点可爱,无论什么事你都能提得起,放得开。别人定必要苦苦想上十年八年的事,你却可在转瞬间便已不放在心上……” 语声方住,突又娇呼道:“但你可不能将我的老八也忘记了,快,快,快拍开花蕊仙的穴道,问问她究竟将老八藏到哪里去了?” 花蕊仙穴道解开后,身子仍是站立不稳,显见那“神仙一日醉”药力犹存。朱七七厉喝道:“老八在哪里,快还给我。” 雪霁时,大地最是寒冷,朱七七身上感觉到那刺骨的寒意,心里就不禁更为火孩儿担心。 但她越是着急,花蕊仙却越是慢吞吞的,冷冷道:“此刻我脑中昏昏沉沉,怎能想得起他在哪里呢?” 朱七七又惊又怒,道:“你……你……我杀了你。” 花蕊仙道:“你此刻杀了我也无用,除非等我药力解开,恢复清醒,否则……” 沈浪突然截口道:“你只管将老八放出来,在你功力未曾恢复之前,我必定负责你安全无恙……” 他早已看出花蕊仙老谋深算,生怕交出火孩儿后,朱七七等人纵不忍伤害于她,但她气力全无时,若然遇敌,性命也是不保,而她在未交出火孩儿之前,朱七七与沈浪自然必定要对她百般维护。 此刻沈浪一句话说破了她的心意,花蕊仙面色不禁为之一变,目光数转,寻思半晌,又冷冷道:“我功力恢复之后又当如何?” 朱七七道:“功力恢复后,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谁还留你不成。” 花蕊仙微一沉吟,但却冷冷道:“随我来。” 经过半日时间,她药力已渐消失,此刻虽仍不能任意行动,但已可挣扎而行。朱七七自也能下来走了,但她却偏偏仍伏在沈浪背上,不肯下来,双手有了些劲儿,反而抱得更紧了。 金无望相随而行,面上毫无表情,似是全无逃跑之意。阿堵紧紧跟在他身后,一双大眼睛转来转去,不时自言自语,喃喃道:“要是我,早已走了,还跟着别人作什么?等着人宰割不成?” 金无望也不理他,只当没有听到。 花蕊仙沿着山崖走了十余丈远近,走到一方巨石旁,方自顿下脚步,道:“搬开这石头里面有个洞,你那宝贝老八就在里面……哼!可笑我还用那白狐氅将他裹得好好的,岂不冤枉。” 朱七七见这洞穴果然甚是安全严密,暗中这才放了心,口中却仍冷笑道:“冤枉什么?你莫忘了那白狐氅是谁给你的……沈浪,推呀。” 沈浪转首向金无望一笑,还未说话,金无望已大步行来,挥手一掌,向大石拍出,这一掌看来似是毫未用力,但那重逾三百斤的巨石,竟被他这轻描淡写的一掌,震得直滚了出去,沈浪脱口夸道:“好掌……” “力”字还未说出,语声突然顿住,朱七七失声惊呼,花蕊仙亦是变色——洞穴中空无一人,哪有火孩儿的影子? 朱七七嘶声道:“鬼婆子,你……你敢骗我。” 花蕊仙也有些慌了,道:“我!我明明将他放在这里……” 朱七七厉声道:“你明明什么!老八明明不在这里,你……将老八藏到哪里去了?……给我,快还给我。” 花蕊仙也急了,大声道:“我为何要骗你,难道我不要命了……莫……莫非是他自己弄开了穴道,推开石头跑出去了?” 金无望冷冷道:“他若是自己跑走,为何还要将洞口封起?” 朱七七道:“是呀,何况他小小年纪,又怎会自己解开穴道……沈浪,杀了她,快为我杀了这鬼婆子。” 沈浪沉声叹道:“此刻杀了她也无济于事,何况依我看来,花蕊仙倒也未曾说谎,你八弟只怕……唉!只怕已落入别人手中。” 花蕊仙叹道:“还是沈相公主持公道……” 朱七七道:“那……那怎么办呢,你快想个法子呀。” 沈浪道:“此刻着急也无益,惟有慢慢设法……” 朱七七嘶声道:“慢慢设法?老八小命只怕已没有了……你……你好狠的心,竟说得出这样的话……”说着说着,又是泣不成声,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金无望微微皱眉,道:“她也可以睡了。” 沈浪叹道:“看来也惟有如此……” 金无望袍袖一扬,袖角轻轻拂在朱七七“睡穴”之上,朱七七哭声渐渐低沉,眼帘渐渐合起,片刻间便已入睡了。 一连串泪珠,落在沈浪肩头,瞬息便自凝结成冰。 金无望目光冷冷瞧着花蕊仙,一字字缓缓道:“沈兄要将她如何处置?” 花蕊仙看到他这冰冷的目光,竟不由自主,机伶伶打了个寒噤。此刻在日色之下,她才瞧清这金无望之面容,当真是古怪诡异已极。 他耳、鼻、眼、口若是分开来看,也与别人没什么不同,但双耳一大一小,双眉一粗一细,鼻子粗大如胆,嘴唇却薄如利刃,两只眼睛,分开了一掌之宽,左眼圆如铜铃,右眼却是三角形状——看来竟似老天爷造他时,一个不留意,竟将本该生在五六个不同之人面上的器官,同时生在他一个人面上了,妇人童子只要瞧他一眼,半夜睡觉时也要被噩梦惊醒。 花蕊仙越是不想瞧他,越是忍不住要多瞧他一眼,但越多瞧他一眼,心头寒意便越重一分。她本待破口大骂金无望多管闲事,卑鄙无耻,但一句话到了嘴边,竟再也说不出来。 阿堵睁大了眼睛,吃惊地瞧着他的主人,似乎在奇怪这平日从来未将任何人瞧在眼里的金老爷,如今居然会对沈浪如此服帖。 沈浪微微一笑,道:“金兄若是换了在下,不知要将她如何处置?” 金无望冷冷道:“杀之无味,带着累赘,不如就将她留在此地。” 花蕊仙大骇道:“你……若将我留在此地不如杀了我吧。” 要知她此刻全身无力,衣衫单薄,纵无仇家再寻她的麻烦,但她无力御寒,只怕也要活活冻死。 金无望冷笑道:“原来掌中天魔,也是怕死的……接着。” 随手扯下了腰间丝绦,长鞭样抛了出去。花蕊仙伸手接过,却不知他此举究竟是何用意。 沈浪微笑道:“金兄已饶了你性命,快把丝绦绑在手上,金兄自会助你一臂之力。” 金无望道:“沈兄既无伤她之心,在下也只有带她走了。” 沈浪大笑道:“不想金兄竟是小弟知己,竟能猜着小弟的心意。” 这时花蕊仙已乖乖的将丝绦绑着手腕。她一生伤人无算,只当自己必然不至怕死,但此番到了这生死交关之际,她才知道“不怕死”三字,说来虽然容易,做来却当真是艰难已极。 金无望道:“自古艰难惟一死,花蕊仙怕死,在下何尝不怕?沈兄放过在下一命,在下怎能忘恩负义?沈兄要去哪里,在下愿相随尽力。” 沈浪笑道:“在下若非深信金兄是恩怨分明的大丈夫,又怎会对金兄如此放心?……在下领路前行,先远离此间再说。” 转身急行,金无望拉着花蕊仙相随在后,两人虽未施展轻功,但是脚步是何等轻健,只可怜花蕊仙跟在后面,还未走出一箭之地,已是嘴唇发青,面无血色。 四野冷寂,鸟兽绝踪,但雪地上却满是杂乱的脚印,显见方千里、展英松等人必定走得甚是狼狈。 沈浪凝目望去,只见这些足印,来时痕迹极浅,而且相隔距离最少也有五六尺开外,但足尖向着去路的痕迹,人雪却有两寸多深,相隔之距离也短了许多,又显见方千里等人来时脚步虽轻健,但去时却似受了内伤,是以举步甚是艰难。 沈浪微一沉吟,回首笑道:“金兄好高明的手段。” 金无望怔了一怔,道:“相公此话怎讲?” 沈浪笑道:“在下本在担心方千里等人去而复返再来寻朱姑娘复仇,如今他们既已被金兄所伤,在下便放心了。” 金无望道:“在下并未出手伤了他们。” 沈浪不觉吃了一惊,忖道:“此人既然如此说话,方千里等人便必非被他所伤,那……那却又是谁将他们伤了的?凭金不换的本事,又怎伤得了这许多武功高手?”他越想越觉奇怪,不知不觉间放缓了脚步。 但一路行来,终是走了不少路途,突见一条人影自对面飞掠而来,本只是淡淡灰影,眨眼间便来到近前,竟是那乱世神龙之女,铁化鹤之妻,面带伤疤的半面美妇。她怀抱着爱女亭亭,满面俱是惶急之色,一瞧见沈浪,有如见到亲人一般,骤然停下脚步,喘息着问道:“相公可曾瞧见我家夫君了么?” 沈浪变色道:“铁兄莫非还未回去?” 半面美妇焦急道:“至今未有消息。” 沈浪道:“方千里、胜滢、一笑佛等人……” 他话未说完,半面美妇已截口道:“这些人岂非都是跟着相公一同探访墓中秘密去了,他们的行踪妾身怎会知道?” 沈浪大骇道:“这些人莫非也未曾回去?” 他深知铁化鹤关心爱妻幼女,一获自由,必先赶回沁阳与妻女相会,此番既未回转,其中必然又有变故,何况方千里等数十人亦是不明下落,他们不回沁阳,却是到哪里去了?那半面美妇瞧见沈浪面上神情,自然更是着急,一把抓住沈浪的衣襟,顿声道:“化鹤……他莫非已……” 沈浪柔声道:“夫人且莫着急,此事……”目光动处,语声突顿。 那雪地之上,赫然竟已只剩下足尖向古墓去的脚印,另一行足尖向前的,竟已不知在何时中止了。 沈浪暗道一声不好,也顾不得再去安慰那半面美妇,立时转身退回。金无望面沉如水,半面美妇目光莹然,亭亭紧勾着她的脖子,不住啼哭—— 一行人跟在沈浪身后,走回一箭之地,突听沈浪轻呼一声:“在这里了。” 金无望凝目望去,但见那行走向沁阳去的零乱脚印,竟在这里突然中断,那老老少少几十个人,竟似在这里突然平地飞上天去了。 半面美妇嘶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沈浪沉声道:“铁兄与方千里、一笑佛等人俱都已自古墓中脱险,一行人想必急着赶回沁阳,但到了这里……到了这里……” 那一行人到了这里怎会失踪?究竟遇着什么惊人的变故?沈浪亦是满头雾水,百思不解,只得长叹一声,住口不语。 那半面美妇究竟非同凡妇可比,虽在如此惶恐急痛之下,眼泪并未流出。但她凝目瞧了雪地上足印几眼,只见这行足印既未转回,亦未转折,果然似自平地升天一般——她虽然镇定,却也不禁越瞧越是奇怪,越瞧越是惊惶,连手足都颤抖起来,骇极之下,反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金无望与沈浪对望一眼,这两人平日都可称得上是料事如神之辈,但此刻竭尽心力,用尽智慧,却也猜不出是怎么回事来。 两人平日若是迷信鬼神,便可将此事委诸鬼神之作祟;他两人平日若是愚钝无知,也可自我解说为:“此事其中必有古怪,只是我想不出来罢了。” 但两人偏偏却是头脑冷静,思虑周密之人,片刻间已想过无数种解释,其中绝无任何一条理由能将此事解释得通。 他两人既不迷信鬼神,又深信此事自己若不能想通,别人更绝对想它不出,这才会越想越觉此事之诡异可怕。两人对望一眼,额上都不禁沁出了冷汗。 到了这时,那半面美妇终于也忍不住流下泪来,垂首道:“贱妾方寸已乱,此事该如何处理,全凭相公作主了。” 沈浪笑道:“这其中必定有个惊人的阴谋,在下一时间也想不出该如何处理,但望夫人此刻且莫作无谓之伤悲,且与在下……” 突听一声嘶哑的呼喝,道:“铁大嫂莫听这人的鬼话,他身旁那厮便是快活王的门下,也就是这次在古墓中捣鬼的人,姓沈的早就与他串通好了,铁大哥、方大侠以及数十位武林朋友,却早已被这两人害死了,我见义勇为金不换可以作证。” 这嘶哑的呼声,正是金不换发出来的,他躲在道旁远远一株树下,正指手画脚,在破口大骂。 他身旁还有四人,却是那“不败神剑”李长青、“气吞斗牛”连天云,与惜语如金的冷家兄弟。 原来李长青等人风闻沁阳城的怪事,便连夜赶来,却恰巧遇着了正想无事生非的金不换。此刻李长青虽还保持镇静,连天云却早已怒形于色,厉声喝道:“难怪我兄弟猜不出这姓沈的来历,原来他竟然是快活王的走狗,冷大、冷三,咱们这次可莫要放过他。” 那半面美妇本还拿不定金不换言语可是真的,此刻一听“仁义庄”主人竟然也是如此说话,心下再无迟疑,咬一咬牙,一言未发,一只纤纤玉手,却已拍向沈浪胸膛,掌势之迅急奇诡,较那“震山掌”皇甫嵩高明何止百倍! 沈浪怀中虽抱着一人,但身形一闪,便险险避过。他深知此时此刻已是万万解说不清,是以口中决不辨白。 金不换更是得意,大骂道:“你瞧这厮终究还是承认了吧,铁大嫂,你手下可莫要留情……连老前辈,你也该快动手呀。” 连天云怒道:“老夫岂是以多为胜之辈。” 金不换冷笑道:“对付这样的人,还能讲什么武林道义?连老前辈你且瞧瞧,坐在那边雪地中的是什么人?” 连天云一眼瞧见了花蕊仙,目光立刻被怒火染红,暴喝一声,扑将上去。 突见一个煞眉煞脸的灰袍人,横身拦住了他去路,连天云怒道:“你是什么人,也敢挡路?” 金无望冷冷的瞧着他,也不说话,连天云劈面一拳打了过去,金无望挥手一掌,便化开了他的拳势。 连天云连攻五拳,金无望双掌飞舞,专切他脉门,脚下却仍半步未让,连天云怒极大喝道:“花蕊仙是你什么人?” 金无望冷冷道:“花某与我毫无干系,但沈相公既已将她托付于我,谁也休想伤她。” 雪地上的花蕊仙,虽被拖得浑身发疼,此刻面目上却不禁流露出感激之色。但见连天云须发怒张,瞬息间又攻出了九拳之多。 “气吞斗牛”连天云虽在衡山一役中将武功损伤了一半,但此刻拳势施展开来,却是刚猛威勇,无与伦比。 拳风虎虎,四下冰雪飞激,金无望却仍是屹立当地,动也不动。那边李长青越瞧越是惊奇。他固是惊奇于金无望武功之高强,却更是惊奇于沈浪之飘忽,轻功之高绝,怀中纵然抱着一人,但身形飞掠在雪地上,双足竟仍不留丝毫脚印,半面美妇掌力虽迅急,却也休想沾得他一片衣袂。 金不换瞧得眉飞色舞,别人打得越厉害,他便越是开心,忍不住又道:“冷大、冷三,你们也该上去帮帮忙呀,难道……” 话声未了,忽然一道强锐之极的风声扑面而来,冷三右腕上那黑黝黝的铁钩已到了他面前。 金不换大骇之下,凌空一个斛斗,堪堪避开,怒喝道:“你这是做什么?” 冷三道:“凭你也配支使我。”说了七个字后,便似已觉说得太多,往地上重重啐了一口。金不换气得目定口呆,却也将他无可奈何。 这时雪地上两人已对拆了数十招之多。沈浪与金无望两人必是只有闪避绝未还手。沈浪虽有累赘,幸好半面美妇怀中也抱着一人,是以他身法尚流动自如。那边金无望却已有些对连天云刚烈的拳势难以应付,只因有守无攻的打法,委实太过吃力,除非对方武功相距悬殊,否则定是必败之局。 李长青眼观六路,喃喃地道:“这少妇必是塞外神龙之女柳伴风,不想她武功竟似已不在‘华山玉女’之下,她夫婿铁化鹤身手想必更见不凡,由此可见,江湖中必定还有甚多无名的英雄……但她夫妻终究是名家之后,这少年却又是谁?倒委实令人难以猜测。” 要知沈浪自始至终都未施出一招,别人自然无法瞧出他武功。李长青目光转向金无望瞧了半晌,双眉更是愁锁难展。 突见那半面美妇柳伴风倒退数步。她早已打得香汗淋漓,胸中也喘息不住,但仍未沾着沈浪一片衣袂,此刻戟指娇叱道:“你……你为何不还手?” 沈浪道:“在下与夫人素无冤仇,为何要还手?” 柳伴风道:“放屁!此事若不是你做的,人到哪里去了,你若不解说清楚……” 沈浪苦笑道:“此事连在下都莫名其妙,又怎能解说得出?” 柳伴风顿足道:“好,你……你……” 咬一咬牙,放下那孩子——亭亭早已吓得哭不出了,此刻双足落地,才放声大哭起来。柳伴风瞧瞧孩子,瞧瞧沈浪,眼中亦是珠泪满眶,突然弯下身子抱起她女儿,也轻轻啜泣起来。 沈浪仰天长叹一声,道:“真相难明,是非难分,叫我如何自处?夫人你若肯给在下半月时间,我必定探出铁大侠的下落。” 柳伴风霍然抬起头来,目光凝注着他。 那边金不换又想发话,却被冷大、冷三四道冰冷锐利的目光逼得一个字也不敢说了。只见柳伴风目光不瞬,过了半晌,突然道:“好!我在沁阳等你。” 沈浪转向李长青,道:“前辈意下如何?” 李长青沉吟半晌,微微一笑,道:“我瞧冷家兄弟对你颇有好感,想必也不愿与你动手,只是我那三弟……唉,除非你能将花蕊仙留下。” 沈浪道:“在下可担保她绝非是伤金振羽一家的凶手。” 连天云虽在动手,耳朵也未闲着,闻言怒喝道:“放屁!老夫亲眼见到的……” 沈浪截口道:“前辈可知道当今天下,已有许多绝传的武功重现江湖,前辈可知道安阳五义乃是死在紫煞手下,铁化鹤却绝未动手?在下今日不妨将花蕊仙留下,但在真相未明之前,前辈却必须担保不得伤害于她。” 李长青手捻长髯,又自沉吟半晌,慨然道:“好,老夫便给你半月之期。半月之后,你且来仁义庄一行,铁夫人也可在敝庄相候。” 柳伴风手拭泪痕,点了点头,李长青轻叱道:“三弟还不住手。” 连天云猛攻三拳,后退六步,目光仍忍不住狠狠地瞪着金无望,金无望仰首向天,只当没有见到。 金不换忍不住大喝道:“沈浪虽可放走,但那厮可是快活王手下,却万万放不得的。” 沈浪道:“你留得下他么?” 金不换怔了一怔,道:“这……这……” 沈浪一字字缓缓道:“无论他是否快活王门下,但各位既已放过在下,便也不得难为于他。在下若无他相助,万难寻出事情真相。” 李长青叹道:“那位兄台若是要走,本无人能拦得住他……” 突然一挥袍袖,道:“事已决定,莫再多言,相烦铁夫人扶起那位花夫人,咱们走吧。” 沈浪向冷家兄弟含笑抱拳,冷大、冷三枯涩的面容上,似有笑容一闪,但目光望见金不换,笑容立时不见了。 金不换干咳一声,远远走在一边,更是不敢接触别人的目光。李长青瞧了他一眼,忍不住摇头叹息。 人群都已离去,阿堵方自一挑大拇指,又大声夸道:“沈相公果然够朋友,危难时也不肯抛下我师父,难怪师父他老人家肯对沈相公如此买账了。” 沈浪微微笑道:“好孩子,你要知道惟有患难中才能显得出朋友交情。” 阿堵道:“但阿堵却不懂,相公你怎肯将那……那姓金的轻轻放过?” 沈浪叹道:“我纵要对他有所举动,李二侠也必要维护于他。” 阿堵点了点头,沈浪忽然又道:“在下尚有一事想要请教金兄,不知……” 金无望不等他话问出来,便已答道:“快活四使惟有在下先来中原,但在于并未假冒花蕊仙之名向人出手,那金振羽是谁杀的,在下亦不知情。” 他事先便能猜出沈浪要问的话,沈浪倒不奇怪。但他说的这番话,却使沈浪吃了一惊,呆了半晌,喃喃道:“既是如此,那金振羽等人又是谁下手杀的?除了快活王一门之外,江湖中难道还有别人能偷学到武林中一些独门秘技?” 金无望沉声道:“想来必是如此,还有……‘塞外神龙’之不传秘技紫煞手,快活门下除了一人之外,谁也未去练它,而那人此刻却远在玉门关外,是以‘安阳五义’若是被紫煞手所伤,在下亦是全不知情。” 沈浪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骇然道:“在下平日自命料事颇准,谁知今日却事事都出了在下意料,但……但那‘安阳五义’乃是自古墓中负伤而出,若非金兄下的毒手,那古墓中难道还有别人在么?此人是淮?他又怎会学得别人的独门武功?” 金无望叹道:“局势越来越见复杂,看来江湖大乱,已在眼前了……” 沈浪黯然道:“火孩儿不知去向,铁化鹤等数十高手平白失踪,杀害金振羽等人之真凶难寻,江湖中除了快活王外居然还有人能窥及他人不传秘技……这些事其中无一不是含有绝大之隐秘,此刻每件事又都在迷雾之中,绝无半点头绪,却要我在半个月里如何寻得出其中真相!” 若是换了别人,此刻当真是哭也哭不出了。但沈浪叹息半晌,眉宇立又开朗,仰天笑道:“如今距离限期还有十五日之多,整整一百八十个时辰,我此刻便已担忧起来,当真要教金兄见笑了。” 他大笑着挥手前行,走了几步,但见金无望兀自站着发怔,不禁后退一步,含笑唤道:“金兄何苦……” 语声未了,心头突有灵光一闪,急忙又后退了几步,目光瞧向金无望。 两人对望一眼,面上俱是喜动颜色,再不说话,大步向古墓那边走了过去。阿堵又惊又奇,忍不住问道:“这是做什么?” 沈浪道:“走路的人既不能上天人地,但脚印偏偏突然中断,除了那些人走到这里又倒退着走回去,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 阿堵恍然大悟道:“不错,他们若是踩着原来的脚印退回,别人自然看不出来……难怪这些脚步踩得这么深,又这么零乱,原来每个脚印他们都踩过两次。”要知踩过两次的脚印,自然要比平时的深,也乱得多了。 金无望道:“在下此刻只有一事不解:那些人如此做法,为的自是要混乱别人的眼目,但他们究竟要骗谁呢?” 沈浪道:“要骗的自是你我。在下不解的是铁化鹤怎会连自己妻女都不愿见了,这除非……” 金无望目光一闪,道:“除非这些人都已受了别人挟持,那人为了要将这数十高手俱都劫走,是以才令他们如此做法,布下疑阵,好让别人疑神疑鬼,再也猜不到他们的下落,但……但……但此人竟能要这数十高手乖乖的听命于他,非但跟着他走,还不惜倒退着走,这岂非太过不可思议。” 沈浪道:“别人还倒罢了,那人能令铁化鹤别绝自己妻女,确是不可思议,除非……除非他能有一种奇异的手段,来迷惑别人的神智。” 金无望拍掌道:“正是如此,否则他纵有天大的武功,能掌握别人的生死,但这些生性倨傲的武林豪杰,也不见得人人都肯听命于他。” 两人一面说话,目光一面在雪地上搜索,眼见已将走回古墓,两人对望一眼,同时停下了脚步。 只见那片雪地左旁,白雪狼藉一片,再往前面,那零乱的脚印便浅了许多,也整齐了许多。 金无望道:“那些人必是退到这里,便自道旁上车,车后必缚有一大片枯枝,车马一走,枯枝便将雪地上的车辙痕迹扫了。” 两人骤然间将一件本似不可解释的事解释通了,心胸间俱是舒畅无比,但方过半晌,金无望又不禁皱眉道:“此人行事如此周密,又能将数十高手迷走,在下实想不出江湖中有谁是如此厉害的角色。” 沈浪沉吟道:“金兄可知道天下武林中,最擅那迷魂摄心大法的人是谁?” 金无望想也不想,道:“云梦仙子。” 沈浪道:“不错,那云梦仙子,昔年正是以天下最毒之暗器‘天云五花绵’与‘迷魂摄心催梦大法’,名震江湖,纵是武林中顶尖高手,遇着这云梦仙子也只有俯首称臣,只是她那‘天云五花绵’委实太过阴毒霸道,江湖豪杰便只记得她名字中那‘云’字,反将‘梦’字忘了。” 金无望道:“但……但云梦仙子已去世多年……” 沈浪沉声道:“柴玉关既可诈死还生,云梦仙子为何不可?”一面说话,一面自怀中摸出一道铁牌,接道:“金兄可认得这是什么?” 金无望眼角一瞥,面色立变,骇然道:“天云令。” 沈浪道:“不错,这正是云梦仙子号令群魔之‘天云令’。” 金无望道:“相公是自何处得来的?” 沈浪道:“古墓入口处那石桌上得来的。先前在下以为此令必是金兄所有,如今看来,将此令放在石桌上的,必定也就是那以‘紫煞手’击毙安阳五义的人,此番将方千里等武林高手带走的,想必也就是她。” 金无望失色道:“此人一直在那古墓之中,在下竟会全然不知,而在下之一举一动,想来却都不能逃过她的耳目……此人是谁,难道真是那云梦仙子?” 他想到那古墓中竟有个鬼魅般无形无影的敌人在随时窥伺着他,只觉一股寒气,自脚底升起,全身毛孔,都不禁为之悚遍。 沈浪沉声道:“此人是否云梦仙子?云梦仙子是否真的重现江湖?她将铁化鹤等人俱都带走,究竟又有何诡谋?铁化鹤等叭此刻究竟已被她带去哪里?杀死金振羽等人的凶手,是否也是她?……哦,这些疑团在下都必须在半月里查出端倪,不知金兄可愿助在下一臂之力?” 金无望接道:“相公心中所疑之事,件件都与在下有关,这些疑团一日不破,在下便一日不能安枕。” 沈浪道:“既是如此,金兄请随我来,好歹先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至于日后你我是友是敌,此刻不妨先放在一边。” 金无望肃然道:“正是如此。” 两人追踪那被枯枝扫过的雪迹,一路上倒也有些蛛丝马迹可寻,金无望目光四顾,微微叹道:“幸好这满地大雪,看来他们是西去了。” 沈浪也皱眉道:“这些人若是行走入烟繁多之处,必定惹人注目,但西行便是太行山,一路都荒僻得很。” 金无望道:“他们人多,车马载重,必走不快,你我加急赶路,说不定今日便可赶上他们也未可知。” 但两人追到日暮时分,却仍未发现有可疑的车马。路上只要遇着行人,金无望便远远走开,由沈浪前去打听,只因他生怕怪异的相貌,吓得别人不敢开口。只是一路上沈浪却也未打听出什么,有人根本什么也未瞧见,有人固是瞧见车马行过,但若再问他究竟是几辆车,几匹马,车马是何形状,赶车的人是何模样,那人便也瞠目不知所答了。 日落时天上又飘下雪花,一行人在洛阳城外。一家店歇下,朱七七药力已解,人也醒来,自然免不了要向沈浪悲泣吵闹,但沈浪将其中诡秘曲折向她说了后,朱七七亦是目定口呆,不寒而栗。 那村店甚是简陋,金无望抛出一锭银子,店家才为他们腾出一整张热炕。几人各自吃了碗热腾腾的牛肉泡馍,沈浪倒头便睡,阿堵也缩在角落里睡着了,但朱七七盘膝坐在炕上,望着那粗被棉枕,想到炕下烧着的便是一堆堆马粪,这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哪里还能合得上眼睛。 只是她若不合起眼睛,金无望那张阴阳怪气的脸便在眼前,她想不去瞧都困难得很。 朱七七看见沈浪睡得越沉,越是恨得牙痒痒的,暗唾道:“没心没肺的人呀,你怎么睡得着?”一气之下,索性披衣而起,推门而出,身上虽然冷得发慌,但白雪飘飘,如天然梅花,倒也颇有诗意。 远处传来懒洋洋的更鼓声,已是三更了。 忽然间,一阵车铃马嘶之声,自风雪中传了过来。 朱七七精神一震,暗道:“莫非是那话儿来了,我得去叫醒沈浪。” 哪知她一念尚未转完,忽听“嗖”的一声,已有一条人影穿门而出,自她身旁掠过,正是沈浪。 睡得最沉的人,出来得竟然最快,朱七七也不知是恨是爱,暗骂道:“好,原来你在假睡……”方待呼唤,身旁又是一条人影,如飞掠过,却是那金无望。 这两人身法是何等迅快,眨眼掠出墙外,竟未招呼朱七七一声,等到朱七七赶着去追,追出墙外,两人身形早已瞧不见了。 朱七七又是着急,又是气恼,暗道:“好,你们不带着我,我自己去追。” 但这时车铃马嘶都已不复再闻,朱七七偏偏也未听清方才的车马声是自哪个方向传来的。 她又是咬牙,又是跺脚,忽然拔下头上金钗,抛在地上,只见钗头指着东方,她便展动身形,向东掠去。 但一路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哪里瞧得见车马?地形却越来越是荒僻,风雪中的枯树,在寒夜里看来,有如鬼影幢幢,作势欲起。 若是换了别人,便该觅路回去,但朱七七偏是个拗极了的性子,越找不着越要找,找到后来还是找不着,朱七七身子却已被冻僵了。她自幼娇生惯养,一呼百喏,几曾受过这样的罪! 突然一丝寒气直刺入骨,原来她鞋子也破了,雪水透入罗袜,那滋味当真比尖刀割一下还要难受。 朱七七左顾右望,越瞧越觉寂寞,思前想后,越想越觉难受,竟忍不住靠在树上,捧着脚,轻轻哭了起来。 眼泪落在衣服上,转瞬之间便化作了冰珠,朱七七流泪道:“我这是为了谁?小没良心的,你知道么?……” 一句话未完,枯林外突然有一阵沙沙的脚步声传了过来。风雪寒夜,骤闻异声,朱七七当真是毛骨悚然,连眼泪也都被吓了回去,跛着脚退到树后,咬紧银牙,用一双眼睛偷偷瞧了过去。 只听脚步声越来越近,接着,两条白衣人影穿林而入,雪光反映之下,只见这两人白袍及地,长发披肩,手里各自提着根二尺多长的乌丝长鞭,宛如幽灵般飘然走来,仔细一看,却是两个面目娟秀的少女。 她两人神情虽带着些森森鬼气,但终究是两个少女,朱七七这才稍定下些心,只是仍屏息静气,不敢动弹。 只见这两个白衣少女目光四下望了望,缓缓停下脚步,左面一个少女,突然撮口尖哨了一声。 哨声如鬼哭,如狼嚎,朱七七陡然又吓了一跳,但闻十余丈外也有哨声回应,接着脚步之声又响,渐近…… 突然,十一二个男人,分成两行,鱼贯走入树林。 这十余人有老有少,有高有矮,但面容僵木,神情呆板,有如行尸走肉一般。后面两个白衣少女,也是手提长鞭,紧紧相随,只要有人走出了行列,她们的长鞭立刻挥起,“啪”的抽在那人身上,那人便立刻乖乖的走回去,面上亦无丝毫表情,似是完全不觉痛苦。 朱七七惊魂方定,又见到这种诡异之极,恐怖之极的怪事,一颗心不知不觉间又提到嗓子眼来了。她一生之中,只听过有赶牛的、赶羊的、赶马的,却连做梦也未想到世上竟还有“赶人”的事。 “赶尸!”朱七七突然想到湘西赶尸的传说,心头更是发毛,暗道:“这莫非便是赶尸么?” 但此地并非湘西,这些人面容虽僵木,却也决不会是死人——不是死人,又怎会甘受别人鞭赶? 只见前面的两个白衣少女长鞭一挥,那十余人便也全都停下脚步。一个白衣少女身材高挑,轻叹道:“走得累死了,咱们就在这里歇歇吧。” 另一个白衣少女面如满月,亦自叹道:“这赶人的事真不好受,既不能休息,又怕人见着,大小姐却偏偏还给咱们取个那么漂亮好听的名字,叫什么‘白云牧女’……” 突然轻轻一笑,接道:“牧女,别人听见这名字,必要将咱们当作牧牛牧羊的,又有谁能猜到咱们竟是‘牧人’的呢?” 那高挑牧女笑道:“牧人的总比被人牧的好。你可知道,这些人里面也有不少成名的英雄,譬如说他……” 长鞭向行列中一指,接道:“他还是河西一带,最负盛名的镖头哩。” 朱七七随着她鞭梢所指之处望去,只见行列中一人木然而立,身材高大,满面虬髯,那不是展英松是谁? 展英松既在这里,别的人想必都是自古墓中出来的了。 朱七七再也想不到自己竟在无意中发现这秘密,心中的惊喜之情,当真是难以描叙,暗暗忖道:“沈浪虽然聪明绝顶,却也未想到世上竟有‘赶人’的勾当,一心以为他们神智既已被迷,必然乘着车马……唉,差之毫厘,谬之千里,他全力去追查车马,别人却乘着半夜悄悄将人赶走了,他怎会追得着?” 展英松虽是她的对头,但她此刻见到展英松须发之上,都结满了冰层,神情委实狼狈不堪,心中又不禁泛起了怜悯之心,暗叹忖道:“我好歹也得将此事通知沈浪,要他设法救出他们。” 心念一转,立时忖道:“不行,沈浪一直将我当做无用的人,我就偏偏要做出一些惊人的事来让他瞧瞧,这正是大好机会,我怎能放过!等我将这事全部探访明白,再回去告诉他,那时他面上表情一定好看得很。” 想到这里,她眼前似乎已可瞧见沈浪又是吃惊,又是赞美的表情,于是她面上也不禁露出得意的微笑。 只听另一个娇小的白云牧女道:“时候不早了,咱们还是走吧,别忘了天亮之前,咱们就得将这些人赶到,否则大伙儿都要受罪了。” 圆脸牧女道:“急什么,一共四拨人,咱们早去也没用。” 高挑牧女长叹了口气,道:“早到总比迟到的好,还是走吧。” 长鞭一挥,带路前行,展英松等人,果然又乖乖的跟在她身后。 后面另两个牧女,挥动长鞭,将雪地上足印,全都打乱了,雪花纷飞中,一行人又鱼贯走出了树林。 朱七七恍然忖道:“原来她们竟是化整为零,将人分作四批。但我只要跟定这一批,跟到她们的老巢,她们一个也跑不了。” 这时她满腹雄心壮志,满腔热血沸腾,脚也不冷了,潜迹藏形,屏息静气,悄悄跟踪而去。 她虽不敢走得太近,但幸好那“沙沙”的脚步声却在一直为她带路,那几个白云牧女,显然未想到在如此风雪寒夜中还会有人发现她们的行踪,是以走得甚是大意,也根本未曾回头瞧上一眼。 除了轻微的脚步声外,一行人绝无任何声息发出。要想将数十人自甲地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乙地,这“赶人”的法子,确是再好也没了,朱七七越想越觉这主意出得高明,忍不住暗叹忖道:“这么高明的法子为何以前竟无人想得起?……但能想起这种古怪诡异的法子来的人,想必也是个怪物。” 于是她便一路猜测这“怪物”是谁,生得是何模样,不知不觉间,竟已走了一个多时辰。 估量时刻,此刻只怕已有五更,但寒夜昼短夜长,四下仍是一片黑沉沉的,瞧不见一丝曙色。 朱七七只当这一干人的去处必是极为荒僻之地,哪知这一路上除了曾经越过冰冻的河流外,地势竟是越走越平坦,到后来借着雪光反映,竟隐约可以瞧见前路有一座巨大的城影。 这一来又出了朱七七意料,她暗自忖道:“这些牧女难道还能赶人入城么?这决不可能。” 但白云牧女们却偏偏将人都赶到城下,城门初开,突有两辆华丽之极的马车,自城里急驰而出。 马车四侧,都悬着明亮的珠灯,看来仿佛是什么高官巨富所坐,连车带马,都惹眼已极。 朱七七忖道:“她们纵要趁机人城,也不会乘坐如此惹眼的马车,这更不可能了。” 哪知马车却偏偏直奔白云牧女而来,圆脸牧女轻喟一声,车马顿住,十二条汉子、四个白云牧女,竟分别上了马车。 朱七七瞧得目定口呆,满心惊诧,她却不知这些人的行事,正是处处都要出人意料。若是车马被人猜中,还能成什么大事? 这时车马又将启行,朱七七咬一咬牙,忖道:“一不做,二不休,纵是龙潭虎穴,我也先跟去才说。” 竟一掠而去,钻入车底,身子在车底下,跟着车马一齐走了。 若是换了别人,必定考虑考虑,但朱七七天生是顾前不顾后的性子,否则又怎会闯出那么多祸来? 车马入城,朱七七只觉背脊时时擦着地上冰雪,一阵阵寒气钻心而来,也辨不出车马究竟走到了哪里。 渐渐,四下有了人声,隐约可听出说的是:“这玫瑰乃是暖室异种,当真千载难逢。” “现下腊梅正当令,再过些时候买不到了。” “还是水仙清雅,案头放盆水仙,连人都会变得高雅起来。” 朱七七耳边听得这些言语,鼻端闻得一阵花香,自然便可猜到,此地必是清晨的花市了。 车马在花市停了半晌,白云牧女们竟似乎买了不少花,朱七七又不禁觉得奇怪,暗暗忖道:“她们买花干什么?” 又听得那些花贩道:“姑娘拿回去就是了,给什么银子。” “明天还有些异种牡丹要上市,姑娘请早些来呀。” 朱七七更是奇怪:“照这模样,她们竟还是时常来买花的,竟与花贩都如此熟悉。如此神秘诡异的人物,却常来买花,这岂非怪事?” 但这时车马又已启行,已不容她再多思索。 穿过花市,街道曲折甚多,车马左弯右拐,走了约摸顿饭功夫,只听车厢中人语道:“大门是开着的么?” “是开着的,别人只怕已先到了。” “你瞧,我说早些回来,你偏要歇歇。” “此刻还埋怨什么,快进去吧。” 纷纷人语声中,车马突然间向上走了。朱七七本当是个山坡,后来才知道只不过是道石阶而已,只是比着车辆的宽窄,在石阶旁砌了两行平道,十余级石阶尽头,便是道极为宽阔的门户。 入门之后,竟仍有一条青石板路。路上积雪,俱已打扫得干干净净。朱七七虽然瞧不见四下景象,但衡情度势,也已猜出宅院非但气派必定宏伟,而且庭院深沉,走了一重又是一重,竟又走了盏茶时分,才听得有人呼喝道:“车马停到第七号棚去,车上的人先下来。” 朱七七偷眼一望,只见马车两旁,有几十条腿在走来走去,这些人有的穿着长筒皮靴,有的穿着织锦鞋,有的穿裤,有的着裙,脚步都极是轻健,只是瞧不见他们的面目而已,朱七七这时才着急起来。 此刻她已身入虎穴,却想不出有任何脱身之计,而别人只要俯身看上一眼,便立刻可以发现她的形迹,那时她纵有三头六臂,只怕也难活着闯出去了。她不但着急,还有些后悔,后悔不该孤身犯险,此刻她就算为沈浪死在这里,沈浪却也不知道她是如何死的。 人声嘈杂,马嘶不绝,几个人将车马拉入马棚,洗车的洗车,洗马的洗马,幸好还无人俯身来瞧上一眼。 但这时朱七七身子已冻僵了,手臂更是痹楚疼痛不堪,仿佛有几千几万根尖针在她肩头、肘弯刺来刺去。 她真恨不得大叫着冲出去,只是她还不想死,也只有咬紧牙关,拼命忍住,只盼这些人快些洗完车马,快快走开。 哪知这些人却偏不赶快,一面洗马,一面竟聊起天来,说的十句话里,倒有九句言不及义。 朱七七咬牙切齿,不住暗骂,恨不得这些人早些死了最好。突听一阵铃声响起,有人大呼道:“早饭熟了,要喝热粥的赶快呀。” 马棚中人哄然一声,洗马的抛下刷子,洗车的抛下抹布,眨眼间便走得干干净净,一个不剩。 朱七七暗中松了口气,顿觉再也支持不住,平平跌到地上,全身的骨头都似要跌散了。 但此刻她仍是身在险境,只有咬着牙忍住痛,缓缓爬出来,先躲在车后,偷眼探视外面的动静。 但见马棚外,一行种着数十株苍松,虬枝浓芪,积雪如盖,再外面便是一层层屋宇,千椽万瓦,数也数不清。 朱七七暗暗皱眉,她委实猜不出这究竟是何所在。看气派这实如王侯门第,但衡情度理,又决不可能是王侯门第……她正自满腹狐疑,忽然间,身后传来一声轻佻的笑声,脖子后竟被人亲了一下。 她又惊又怒,霍然转身,怎奈她全身僵木痹软,行动不能灵便,等她转过身子,身后哪里还有人影。 就在这时,她脖子后又被人亲了一下,一个轻佻之极的语声在她耳边笑道:“好香呀好香……” 朱七七一个肘拳撞了过去,却撞了个空,等她转过身子,那人却又已到了她身后,在她脖子上亲了一下,笑道:“姑娘家应该温柔些,怎能打人。”这次的语声,却是非常苍老,与方才判如两人。 朱七七又惊,又骇,又怒,再转过身,还是瞧不见那人的身影,脖子上还是被人亲了一下。 只听身后笑道:“你再转得快些,还是瞧不见我的。” 语声竟又变得娇媚清脆,宛如妙龄少女一般。 朱七七咬紧牙关,连翻了四五个身,她筋骨已渐活动开来,身子自然越转越快,哪知这人身形竟如鬼魅一般始终比她快上一步,闪到她身后,那语声更是千变万化,忽老忽少,忽男忽女,仿佛有七八个人在她身后似的。朱七七胆子纵大,此刻也不禁被骇得手软心跳,颤声道:“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那人咯咯笑道:“鬼……色鬼。”接着又亲了一亲。 朱七七只觉他嘴唇冰冷冰冷,被这嘴唇亲在脖子上,那真比被毒蛇咬上一口还要难受百倍。 她闪也闪不开,躲也躲不了,但她终究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子,眼珠子转了转,突然娇笑道:“你既是色鬼,为何不敢在我脸上亲亲?” 那人笑道:“我若亲你的脸,岂不是要被你瞧见了。” 朱七七道:“我闭起眼睛就是。” 那人道:“女子的话,虽不可信,但是你……唉,我好歹得信你一次。” 朱七七双掌注满真力,眼睛睁得大大的,口中却娇笑道:“来呀。” 只见眼前一花,一条绯衣人影已来到面前,朱七七用尽全力,双掌同时击了出去,哪知手掌还未递出,已被人同时捉住。 那人哈哈笑道:“女子的话,果然不可相信,幸好我上的当多了,如今已学乖不少。”只见他一身绯色衣裳,足登粉底官靴,打扮得十足是个风流好色的登徒子,但面容却是鼻塌眼小,眉短嘴厚,生得奇丑无比。 朱七七倒抽一口凉气,手掌被他捉住,竟是再也无法挣脱,急道:“你……你杀了我吧,我乃是暗中偷来此地的奸细,你快些将我送到此间主人那里去,将我重重治罪。” 她心想纵然被人捉住治罪,也比落在这形如鬼魅,貌如猪豕的少年手上好得多,哪知此人却嘻嘻笑道:“此间的主人,既非我父,亦非我子,你做你的奸细,与我何干?我为何要将你送过去?” 朱七七脱口道:“原来你也是偷偷闯进来的。” 绯衣少年笑道:“否则我又怎会自马棚外进来。” 朱七七眼波一转,求生之心又起,暗道:“瞧他如此武功,若肯相助于我,想必立时便能逃出此间。” 只是她越瞧此人竟越呕心,要她向这少年求助告饶,她实在不忍。再瞧到这少年的一双色眯眯的眼睛,朱七七更是想吐,告饶的话,那是再也说不出口来。 但这少年一双色眯眯的眼睛却偏要直勾勾地盯着她,瞧了半晌,突然笑道:“你可是要我助你逃走?” 朱七七道:“你……能么?” 绯衣少年笑道:“别人将此地当作龙潭虎穴,但我要来便来,要走便走,当真是来去自如,如人无人之境。” 朱七七故意道:“我看你只怕是在吹牛。” 绯衣少年嘻嘻笑道:“你对我来用这激将之法,是半点用也没有的。你要我助你逃走,除非你肯乖乖地让我在你脸上亲上一亲。” 朱七七暗道:“我闭上眼睛让他亲,总比死在这里的好。我若死在这里,连沈浪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一想起沈浪,朱七七立时什么都不顾了。只要能再见着沈浪,就算要她被猪狗亲上一亲她都是心甘情愿的,当下闭起眼睛,道:“好,来……” 半句话还未说完,脸上已被重重亲了一下。只听绯衣少年道:“大丈夫言而有信,随我来吧。” 朱七七身不由主,足不点地,被他拉了出去,睁开眼睛一看,他竟放足直奔向那边的屋舍楼宇。朱七七骇道:“你……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绯衣少年嘻嘻笑道:“我本有心助你逃走,但你若逃走后,少不得便要不理我了,我想来想去,还是将你留在这里的好。” 朱七七道:“但你……你……” 绯衣少年笑道:“此间的主人,既非我父,亦非我子,却是我的母亲。方才你骗我一次,此刻我也骗你一次,两下都不吃亏,也好让你知道,女子虽会骗人,男子骗起人来,也未见得比女子差多少。” 朱七七又惊又怒,破口大骂道:“你这丑猪,你这恶狗,你……你……你简直是个连猪狗都不如的畜生,我恨不得撕碎了你。” 她骂得越凶,那绯衣少年便笑得越得意。只见院中的黑衣大汉、白衣少女,瞧见他来了,都远远躬身笑道:“大少爷回来了。” 有的少女似是与他较为熟悉,便道:“大少爷你又一晚上没回来,小心夫人知道,不让你进门。” 绯衣少年笑道:“我本未进门,我是自马棚那边墙上跳过来的……好姐姐,你可千万不要让妈知道,后天我一定好好跟你们亲热亲热。” 少女娇笑轻呼:“谁要跟你亲热亲热?……你带回来的这只小羊,生得倒不错嘛……”笑语声中,绯衣少年已拉着朱七七奔向竹林后一排精舍。 突听一声轻叱:“站住。” 娇柔轻细的叱声,自竹林外一栋楼宇上传了下来,楼高虽有数丈,但这叱声听来却宛如响在朱七七耳侧。 绯衣少年果然乖乖的站住,动也不敢动了。 只听楼上人道:“你好大的胆子,回来后就想偷偷溜回房么?” 绯衣少年更是不敢抬头,朱七七却反正已豁出去了,索性抬起头来,只见琼楼上朱栏旁,一个宫鬓堆云,满头珠翠的中年美妇,正凭栏下望。朱七七平生见过的美女虽有不少,但是若与这中年美妇一比,那些美人可全要变成丑八怪了。朱七七只向她瞧了一眼,目光便再也舍不得离开,暗叹忖道:“我是女子见了她犹自如此,若是男子见了那便又当如何是好?只怕连路都走不动了。” 那宫鬓美妇亦自瞧了朱七七一眼,冷冷道:“这女子是哪里来的?” 绯衣少年强笑道:“她么?她……她就是孩儿常说的燕冰文燕姑娘,娘说想要见她,所以孩儿就请她回来让娘瞧瞧。” 宫鬓美妇人眼波流转,颔首笑道:“果然是人间绝色,难怪你要为她神魂颠倒了。既是如此,就请她……” 若是换了别人,见那绯衣少年存心为她掩护,自然不敢再响,但朱七七天性激烈,一想到要被这少年拉到房里,倒不如死了算了,竟突然大喊道:“我不是燕冰文,我姓朱;我也不是他请来的,乃是一路躲在你们马车底下,偷偷混进来的,为的是要探听你们的秘密,哪知却被他捉住了,要杀要剐,你瞧着办吧。” 这番话一嚷出来,绯衣少年手掌立刻冰冷,宫鬓美妇面上也变了颜色,狠狠盯了绯衣少年一眼,一字字道:“带她上来。” 那楼宇外观固是金碧辉煌,里面的陈设,更有如仙宫一般,宫鬓美妇斜倚在一张虎皮软榻上,更似仙宫艳姬,天上仙子。 绯衣少年早已跪在她面前。朱七七既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别的还怕什么?自是大模大样站在那里,还不时面露冷笑。 宫鬓美妇道:“你姓朱,叫什么?” 朱七七道:“你本管不着,但我也不妨告诉你,朱七七就是我,我就是朱七七,你可听清楚些,莫要忘了。” 宫鬓美妇道:“朱七七,你胆子可真不小。” 朱七七道:“我见了你这样的大美人,连喜欢都来不及,还怕什么?只可惜你人虽美,生的儿子却太丑了。” 那宫鬓美妇倒也真未见过如此胆大包天的少女,美艳绝伦的面容上,不禁露出了惊讶之色,突然传音道:“带上来。” 一个白衣少女,应命奔下楼去,过了片刻,便有四条铁打般的壮汉,将朱七七在枯林里见到的那两个“白云牧女”架了上来。这两人见了宫鬓美妇,已骇得面无人色,壮汉手一松,两人便仆地跪倒。 宫鬓美妇缓缓道:“你可是躲在这二人的车底下混进来的么?” 朱七七道:“好像是,也好像不是。” 宫鬓美妇嘴角突然泛起一丝勾人魂魄的媚笑,柔声道:“好孩子,你年纪还轻,姑姑我不妨教你一件事。世上生得越美的女子,心肠越是恶毒,那生得丑的,良心反倒好些。” 朱七七道:“真的么?” 宫鬓美妇嫣然笑道:“你若不信,我就让你瞧瞧,在我手下的女孩子,若是大意疏忽一些,要受什么样的罪。” 她春笋般的纤纤玉手轻轻一挥,那两个“白云牧女”便突然一齐娇啼起来,啼声婉啭凄恻,闻之令人鼻酸。 但那些铁打般的壮汉,却无丝毫怜香惜玉之心,两个对付一个,后面的提起少女的头发,前面的双手一分,便将她们的衣衫撕成粉碎,露出了那光洁莹白,曲线玲珑的娇躯,于是大汉们各自反手白腰间抽出一条蟒鞭,雨点般的抽在这雪白的娇躯上,鞭风丝丝,慑人魂魄。 少女们滚倒在地,惨呼娇啼,辗转求饶,但皮鞭无情,片刻间便在她们雪白的娇躯上,留下数十道鲜红的鞭印。 鲜红的鞭印交织在诱人的胴体上,更激发了大汉们的兽性,人人目光都露出了那残酷的兽性光焰。 于是皮鞭抽得更急,更密…… 朱七七再也受不住了,嘶声大呼道:“住手……求求你……叫他们快住手吧。” 宫鬓美妇微笑挥手,皮鞭顿住,少女们固是奄奄一息,朱七七亦不禁泪流满面,宫鬓美妇微笑道:“如今你可知害怕了么?” 朱七七道:“你……你快杀了我吧!” 宫鬓美妇柔声道:“好孩子,我知道你不怕死,但你也得知道,世上有许多事是比死还难受的,譬如说……” 朱七七双手掩起耳朵,颤声呼道:“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宫鬓美妇道:“既是如此,你便得乖乖告诉我,我们的秘密,你已知道了多少?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道?” 朱七七道:“我不……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宫鬓美妇微笑道:“你真的不知道么,好……” “好”字出口,八条大汉已将朱七七团团围住。 朱七七自心底深处都颤抖了起来,忍不住嘶声大呼道:“沈浪你在哪里,快来救我呀!” 呼声未了,突有一阵清悦的铃声,自那紫帘帷后响起,宫鬓美妇双眉微微一皱,自轻纱长袍中,伸出一双底平趾敛,毫无瑕疵的玉足,玉足垂下,套入了一双缀珠的绣鞋,盈盈长身而起,竟突然飘飘走了出去。 朱七七又惊又怔,又松了口气,绯衣少年转过头来,轻叹道:“叫你莫要多话,你偏要多话……如今……唉,如今算你还有些运气,幸好有一个娘必须要见的客人来了,否则……” 否则便要怎样,他就不说,朱七七也猜得出来。 只见一个白衣少女轻步上楼,沉声道:“夫人有令,将这位朱姑娘暂时送入地室,听凭发落。” 绯衣少年道:“我呢?” 白衣少女“噗哧”一笑,道:“你呀,你跟着我来吧。” 朱七七目光四转,突然挥掌击倒了一条黑衣大汉,身子凌空而起,燕子般穿窗而出,向楼下跃去。 那白衣少女与绯衣少年眼见她逃走,竟然不加拦阻,朱七七再也未想到自己竟能如此轻易的脱身而出,心头不禁狂喜,只因她要掠出此楼,别的人便未必能拦得住她,哪知她足尖方自点地,突听身后一人轻笑道:“好孩子,你来了么,我正等着你哩。” 笑声温柔,语声娇媚,赫然正是那宫鬓美妇的声音。 朱七七宛如被一桶冷水当头淋下,由头顶直冷到足底,咬一咬牙,霍然转身,双掌齐出,将心中犹能记忆之最毒辣的招式,全都使了出来,瞬间竟攻出七八招之多。她轻功不弱,出手也不慢,怎奈所学杂而不纯,是以使出的这七八招虽然兼具各门之长,却无一招真正练至火候,这用来对付普通江湖武师虽已绰绰有余,但在宫鬓美妇眼中看来,却当真有如儿戏一般。 只听宫鬓美妇轻笑道:“好孩子,你学的武功倒不少嘛……” 衣袖轻轻一拂,朱七七右肘“曲池”便被扫中,一条右臂立时软软的垂了下来,她咬紧牙关,左掌又攻出三招。 宫鬓美妇接着笑道:“但你要知道,贪多咬不烂,武功学得太多太杂,反而无用的……” 腰肢轻回,罗袖又自轻轻拂出。 朱七七左肘“曲池”穴又是一麻,左臂亦自不能动弹,但她仍不认输,双腿连环飞起,使的竟是“北派拐子鸳鸯腿”。 宫鬓美妇摇头笑道:“以你的聪明,若是专学一门武功,今日还可与我拼个十招,但现在……你还是乖乖认输吧。” 她话说完了,朱七七双膝“环跳”穴也已被她衣袖拂中,身子软软的跌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那宫鬓美妇却连发丝都未弄乱一根。她平时固是风华绝代,仪态万方,与人交手时,风姿亦是绰约轻柔,令人神醉。 朱七七呆呆瞧了她半晌,轻叹一声,道:“我真未想到世上还有你这样的女子,更猜不出你究竟有什么阴谋,看来……武林当真又要大乱了。” 宫鬓美妇微微笑道:“我做的事,天下本无一人猜得到的,你可是服了么?” 朱七七身子虽不能动,但眼睛还是瞪了起来,大声道,“我为何要服你?我若有你这样的年纪,也未必就输给你。” 宫鬓美妇笑道:“好拗的女孩子,真是死也不肯服输。但我不妨告诉你;我在你这般年纪时,早已名扬天下,寻不着敌手了。你若能活到我这样的年纪,你便会知道今生今世,再也休想赶得上我,只可惜……” 突然顿住语声,挥了挥手,转身而去,只见她长裙飘飘,环绊叮当,眨眼便走得瞧不见了。 朱七七想到她“只可惜”三个字下面的含意,想到她回来时还不知要如何对付自己,也想到此地之古怪神秘,自己纵然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知道,更休想有人会来将自己救出此地…… 想来想去,朱七七不觉越想越是寒心,只因她已发觉她实已全无一线生机,惟有等死而已。 这时,已有两条黑衣大汉,向她走了过来,嘴角各自带着一丝狞笑,显然满心不怀好意。 朱七七咬了咬牙,暗道:“别人纵然不知我死在哪里,我自己总该知道我自己到底死在什么地方才是……” 幸好她颈子尚可转动着左右挣扎,当下拼命扭转头望去,只见一条铺着五色彩石的小路,绕过假山荷花池,柏树丛林后又是亭台楼阁,隐约还可瞧见有些彩衣人影往来走动。 她还想再瞧清楚些,身子已被两条大汉架起,四只毛茸茸的大手,有意无意间在她身子上直拧。 朱七七忍不住又破口大骂起来。 左面一条大汉狞笑道:“臭娘儿们,装什么蒜,反正迟早你也要……” 突听一人冷冷道:“迟早也要怎样?” 两条大汉一惊回首,便瞧见那绯衣少年两道冷冰冰的目光,两人登时脸都骇白了,垂下头,不敢再说话。 绯衣少年瞧着朱七七,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已被那少女拉走。两条大汉将朱七七架进了门,已有另一个白衣少女等在一张紫檀木几旁,正以春笋般的玉指,弄着几株青葱般的水仙花。 这少女一眼瞧见朱七七,摇头笑道:“到了这里,还想逃么?真是多费气力……” 将木几转了两转,木几旁一块石板便突然陷了下去,露出一条深沉的地道,地道中竟是光亮异常,两壁间嵌满了制作得极是精雅的铜灯。 白衣少女道:“华山室还是空着的,就带她去那里。” 两条大汉在这少女面前,神情亦是毕恭毕敬,一齐躬身应了,大步而下,朱七七突然扭首道:“好姐姐,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你能告诉我么?” 白衣少女笑道:“哎哟,你这声好姐姐叫得真好听,可惜我还是不能告诉你。” 朱七七立时大骂道:“鬼丫头,小鬼婆,你不告诉我,总有一天我会知道的。” 那少女只是瞧着她笑,也不理她。 地道下竟也是曲折复杂,看来竟不在那古墓之下。 只见两旁每一道石门上,都以古篆刻着两个字,有的是“罗浮”,有的是“青城”——俱都是海内名山的名字。 到了“华山”室前,两条大汉掀动机关,开了石门,左面那大汉突然狞笑道:“臭娘儿们,老子偏要亲亲你,看你怎么样。”说话问一张生满了青渗渗胡碴子的大嘴,已亲在朱七七脸上。 朱七七居然未骂,也未反抗,反而昵声道:“只要你对我好些,亲亲又有什么关系。” 那大汉哈哈笑道:“这才像知情识趣的话,来再亲……” 突然惨呼一声,满面俱是鲜血,嘴唇竟被朱七七咬下一块肉来。 那大汉疼极怒极,一把抓住了朱七七衣襟就要往下撕。 朱七七道:“只要你们敢动一动,少时你家少爷来了,我必定要他……嘿嘿,我要他怎样,不说你也该知道。” 那大汉一手掩着嘴,目中已似要喷出火来。 另一大汉道:“马老三,算了罢,那小魔王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手臂一滑,将朱七七重重摔了进去,石门瞬即关起。 朱七七松了口气,眼泪却不由自主一粒粒落了下来,也顾不得打量这室中是何光景,眼前飘来飘去的,尽是自己亲人的影子—— 而最大的一个影子,自然是沈浪。朱七七流着泪,咬着牙,轻骂道:“黑心鬼,你……你此刻在哪里呀?你……你此刻在哪里呀?你怎么还不来救我……” 一想起自己本不该不告而别,不由得更是放声大哭起来。 但她确是累极,哭着哭着,竟不知不觉的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噩梦中只觉沈浪含笑走过来,她大喜着呼唤,哪知沈浪却理也不理她,反而与那宫鬓美妇亲热起来,那绯衣少年突然自她身上钻出,笑道:“还是我好……” 忽然间这少年又变成一只山猫,扑在她身上…… 朱七七惊呼一声,自梦中醒来,那绯衣少年不知何时,已站在她面前,正含笑望着她,那双眼睛,正如山猫一般,散发着锐利而贪婪的光芒,仿佛真恨不得一口将她吞人肚子里。 噩梦初醒,灯光闪烁,朱七七也不知这是梦,是真,是幻,只觉满身是汗,已湿透重衣,嘶哑着声音道:“沈浪……沈浪在哪里?” 绯衣少年微微笑道:“谁是沈浪?” 朱七七定了定神,这才知道方才只不过是场噩梦而已,但眼前这景象,却也未见比噩梦好得了多少。 她身子仍在颤抖,口中厉喝道:“你……你来做什么?” 绯衣少年双目已眯成一线,眯着眼笑道:“我要做什么?你难道猜不出?” 伸出手指,在朱七七苍白的面靥上轻轻地摸起来。 朱七七骇呼道:“你……你……快滚出去。” 绯衣少年涎脸笑道:“我不滚你又能怎样?” 朱七七苍白的面靥,又已变作粉红颜色,颤声道:“你……你敢?” 她口中虽说不敢,其实心里却知道这绯衣少年必定敢的。想到这少年将要对自己做的事,她全身肌肤,都不禁生出了一粒粒悚栗。 哪知绯衣少年却停了手,哈哈大笑道:“我虽是个色鬼,但生平却从未做过强人之事。只要你乖乖的顺从我,我便救你出去如何?” 朱七七咬牙道:“我……我死也不从你。” 绯衣少年道:“我有何不好?你竟愿死也不肯从我……哦,我知道了,你可是嫌我生得太丑?” 朱七七骂道:“不错,像你这样的丑鬼,只有母猪才会喜欢你。” 绯衣少年大笑道:“果然是嫌我生得丑了,好……” 突然转过身子,过了半晌,又自回身笑道:“你再瞧瞧。” 朱七七本想不瞧,却又忍不住那好奇之心,抬眼一望,这一惊又是非同小可——方才那奇丑无比的少年,此刻竟已变作个貌比潘安的美男子。 灯光之下,只见他唇红齿白,修眉朗目,面色白里透红,有如良质美玉,便是那武林中有名的美男子“玉面瑶琴神剑手”徐若愚,比起他来,也要自愧不如,朱七七目定口呆,道:“你……你……” 绯衣少年笑道:“我此刻模样如何?你可愿……” 朱七七大骂道:“妖怪!人妖!你再也休想。” 绯衣少年笑道:“你还是不愿意?……哦,我知道了,你敢情是嫌我这模样生得不够男子气概,好……” 他说话间又自转了个身,再看他时,但见他面如青铜,剑眉虎目,眉宇间英气逼人,果然又由个稍嫌脂粉气重的少年,变作了一个雄赳赳、气昂昂的男儿铁汉,就连说话的话声也跟着变了,只听他抱拳道:“如何?” 朱七七倒抽一口凉气,道:“你……你……休想。” 绯衣少年皱眉道:“还是不肯么……哦,只怕姑娘喜欢的是成熟男子,你嫌我生得太年轻了,好,你再瞧瞧。” 这次他翻转身来,不但颔下多了几缕微须,眉宇神情间也变得成熟已极,果然像个通达世情,对任何女子都能体贴人微的中年男子——这种中年男子的魅力,有时确远比少年男子更能吸引少女。 但朱七七惊讶之余,还是破口大骂。 绯衣少年于是又变成个浓眉大眼,虬髯如铁的莽壮汉子,大声道:“你这女子,再不从俺,俺吃了你。” 这时他不但容貌有如莽汉,就连神情语声,也学得惟妙惟肖,朱七七再也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奇妙的易容之术,眼睛都不禁瞧得直了。 第七回 侥幸脱魔手 绯衣少年易容之术,确实高明,朱七七不禁瞧得呆了,只见他笑道:“无论你喜欢的是何种男子,是老是少,我都可做那般模样。你若嫁了我,便有如嫁了数十个丈夫一般,这是何等的福气?别的女子连求都求不到的,你难道还是不愿意么?” 朱七七道:“你……无论你变成什么模样,却再也休想。” 绯衣少年苦笑道:“还不肯?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哦,我知道了,敢情你是个聪明的女子,只重才学,不重容貌,那我也不妨告诉你,在下虽不才,但文的诗词歌赋样样皆能,武的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文武两途之外,天文地理、医卜星相、丝竹弹唱、琴棋书画、飞鹰走狗、蹴鞠射覆,亦是无一不精,无一不妙,你若嫁我这样的丈夫,包你一生一世永远不会寂寞,你若不信,且瞧着看。” 只见他说话之间,已连变九种身法,竟全都是少林、武当等各大门派之不传之秘,然后反身一掌,拍在石壁上,那坚如精钢的石壁,立时多了一个掌印,五指宛然,有如石刻。朱七七武功虽不精,但所见却广,一眼便瞧出这掌法赫然竟是密宗大手印的功夫。这少年年纪轻轻,竟然身兼各家之长,而且又俱是江湖中的不传之秘,岂非骇人听闻,匪夷所思之事。 朱七七再也忍不住脱口问道:“你……你这些武功是哪里学来的?” 绯衣少年微微笑道:“武功又有何难?小生闲时还曾集了些古人绝句,以赋武功招式,但求姑娘指正。” 只见他长袖突然翻起,如流云,如泻水,招式自然巧妙,浑如天成,口中却朗声吟道:“自传芳酒翻红袖,似有微词动绛本……” 这两句上一句乃是杨巨源所作,下一句却是唐彦谦绝句,他妙手施来,不但对联浑成,而且用以形容方才那一招亦是绝妙之句。 朱七七不禁暗赞一声,只听绯衣少年“绛本”两字出口,衣衫突然鼓动而起,宛如有千百条青蛇,在衣衫中窜动,显然体内真气满蓄,纵不动手,也可伤敌,绯衣少年口中又自朗吟道:“雾气暗通青桂苑,日华摇动黄金袍。” 这两句一属李商隐,一属许浑,上下连缀,又是佳对。 绯衣少年左手下垂,五指连续点出,身形突转,右手已自颊边翻起,身形流动自如,口中吟道:“垂手乱翻雕玉绊,背人多整绿云鬟……” 右手一斜,双臂曲收,招式一发,攻中带守,绯衣少年口中吟道:“纤腰怕束金蝉断,寒鬓斜簪玉燕光……” 吟到这里,他身形已回旋三次,手掌突又斜挥而起,道:“黄鹂久住浑相识,青鸟西飞意未回。” 朱七七脱口道:“好一着青鸟西飞意未回。” 绯衣少年微微一笑,左掌突然化作一片掌影,护住了全身七十二处大穴,口中吟道:“帘前春色应须惜,楼上花榻笑倡眠。”右掌掌影中一点而出,石壁一盏铜灯应手而灭。 他身形亦已凝立不动,含笑道:“如何?” 方才他所吟八句绝句,一属李商隐,一属杨巨源,一属薛逢,一属李贺,“浑相识”乃戎星之诗,“意未回”又属商隐,“帘前春色”乃岑参所作,“楼上花榻”却是刘长卿之绝句。 这八句不但对偶工稳,而且俱是名家所作,若非烂读诗书,又怎能集得如此精妙?那几式武功更是流动自如,攻守兼备,江湖中寻常武师,休想躲得过他一招去,瞧到此处,朱七七也不禁叹道:“果然是文武双全。” 绯衣少年大笑道:“多承姑娘夸奖,小生却也不敢妄自菲薄,普天之下,要寻小生这样的人物,只怕还寻不出第二个。” 朱七七眼波一转,突然冷笑道:“那也未必。” 绯衣少年道:“莫非姑娘还识得个才貌与小生相若之人不成?” 朱七七道:“我认得的那人,无论文才武功,言语神情,样样都胜过你百倍千倍。像你这样的人,去替他提鞋都有些不配。” 绯衣少年目光一凛,突又大笑道:“姑娘莫非是故意来气我的?” 朱七七冷冷道:“你若不信,也就罢了,反正他此刻也不在这里……哼哼,他若在这里谁能困得住我。” 绯衣少年怔了半晌,目中突然射出炽热的光芒,脱口道:“我知道了,他……他就是沈浪。” 朱七七道:“不错……沈浪呀,沈浪,你此刻在哪里?你可知道,我是多么的想你。”想起沈浪的名字,她目光立时变得异样温柔。 那绯衣少年目中似要喷出火来,他面上肌肉僵冷如死,目中的光芒是炽热如火,两相衬托之下,便形成一种极为奇异的魅力。 朱七七芳心也不觉动了一动,忍不住脱口道:“但除了沈浪外,你也可算是千中选一的人物,世上若是没有沈浪这个人,我说不定也会喜欢你。” 绯衣少年恨恨道:“但世上有了沈浪,你便永远不会喜欢我了,是么?” 朱七七道:“这话不用我回答,你也该知道。” 绯衣少年道:“若是沈浪死了,又当如何?” 朱七七面容微微一变,但瞬即嫣然笑道:“像沈浪那样的人,绝对不会比你死得早,你只管放心好了。” 绯衣少年恨声道:“沈浪……沈浪……” 突然顿足道:“好,我倒要瞧瞧他究竟是怎样的人物,我偏要叫他死在我前面。” 朱七七眨了眨眼睛,道:“你若有种将我放了,我就带你去见他。你两人究竟是谁高谁低,一见了他面,你自己也该分得出。” 绯衣少年突然狂笑道:“好个激将之计,但我却偏偏中了你的计了……好,我就放了你,要你去带他来见我。” 朱七七心头大喜,但口中犹自冷冷道:“你敢么?你不怕沈浪宰了你?” 绯衣少年道:“我只怕沈浪不敢前来见我。” 朱七七冷笑道:“此地纵有刀山油锅,他也是要来的,只怕你……” 绯衣少年却已不需她再加激将,她话犹未了,绯衣少年伸手拍开了她的双臂双膝四处穴道。 朱七七又惊又喜,一跃而起,但四肢麻木过久,此刻穴道虽已解开,但血液却仍不能畅通,身子方自站起,又要倒下去。 绯衣少年及时扶住了她,冷冷道:“你可走得动么?” 朱七七道:“我走不动也会爬出去,用不着你伸手来扶。” 绯衣少年冷笑一声,也不答话,双手却已在她的膝盖关节处,轻轻捏揉起来,朱七七眼睛一瞪,要推开他,哪知这少年一双手掌之上,竟似有着种奇异的魔力,朱七七只觉他手掌所及处,又是痹,又是软,又是疼,又是麻,但那一股痹软麻疼的滋味直钻入她骨子里,却又是说不出的舒服,这滋味竟是她生平未有,竟使她无力推开他,又有些不愿推开他。 她心里虽不愿意,但身子却不由自主向他靠了过去,灯光映照下,她苍白的面容,竟也变作嫣红颜色。 绯衣少年目中又流露出那火一般炽热的奇异光芒,指尖也起了一阵奇异而轻微的颤抖。 朱七七颤声道:“住……住手……放开我……我……” 绯衣少年嘴唇附在她耳边,轻轻道:“你真的要我放开你么?” 朱七七全身都颤抖起来,目中突然闪出了泪光,道:“我……我不知道,求求你……你……” 突然间,门外传来一声娇笑,一人轻叱道:“好呀,我早就知道你溜到这里来了。你两人这是在做什么?” 笑声中带些酸溜溜的味道,正是那白衣少女。 朱七七又惊,又羞,咬牙推开了那绯衣少年。 白衣少女斜眼瞧着她,微微笑道:“你不是厌恶他么,又怎的赖在他怀里不肯起来?” 朱七七脸更红了,她平日虽然能言善辩,但此刻却无言可答。 只因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是为了什么?——这本是她平生第一次领略到情欲的滋味,她委实不知道情欲的魔力,竟有这般可怕。 白衣少女眼波转向绯衣少年,娇笑道:“你的错魂手段,又用到她身上了么?你……” 突然瞧见绯衣少年目中火一般的光芒,身子一颤,戛然住口。 绯衣少年却已一步步向她走了过来,目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我怎样?” 白衣少女面靥也红了,突然轻呼一声,要待转身飞奔,但身子却已被绯衣少年一把抱住。 她身子竟已软了,连挣扎都无法挣扎。 绯衣少年缓缓道:“这是你自己找来的,莫要怪我。” 他目光越来越亮,脸也越来越红,突然伸出手来,撕开了她的衣襟……朱七七娇啼一声,转过身子,不敢再看。 只觉耳边风声一飘,一件纯白色的长袍,已自她背后抛了过来,落在她面前的地上,只听那白衣少女的喘息声,越来越是剧烈。 朱七七身子也随着这喘息颤抖起来,要想夺门而出,却连脚都抬不起来。只听那绯衣少年在身后道:“我放过了你,你还不快走。” 朱七七咬一咬樱唇,转身踉跄奔出。 突然那绯衣少年又自喝道:“拾起那件衣服,披在身上等出门之后,逢左即转,莫要停留,莫要回头,到时自有人来接你……莫等我改变了主意。” 朱七七嘴唇都已咬出血来,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重又拾起了那件白袍,再也不敢去瞧绯衣少年与白衣少女一眼。 她踉跄奔出门,颤抖着穿起白袍。她转了两个弯,心房犹在不住跳动。 这时她才发觉自己原想瞧瞧地道中的光景,但无论如何,她也不敢转回头去瞧了,她只觉那绯衣少年是个恶魔,比恶魔还要可怕,比恶魔还要可恨。她一生中从未如此怕过,也从未如此恨过。 两旁石壁深处,似乎隐隐有铁链曳地之声传来。 但朱七七也不敢停留查看,她逢左即转,又转了两个弯,心中方惊异于这地下密室规模之大。抬头望处,已瞧见两个劲装大汉,在前面挡住了她的道路,朱七七一颗心又提起来,但这时她既已无法后退也只有硬着头皮前进——前面的人虽可怕,但总比那绯衣少年好得多。 哪知那两条大汉见了她,面上竟毫无异色,一人似乎在说:“这位姑娘倒面生得很。” 另一人便道:“想必是夫人新收容的。” 朱七七听了,一颗心立时放下,她这才知道那绯衣少年要她穿起白袍的用意,当下壮着胆子,大步走了过去。 那两条大汉果然非但不加阻拦,反而躬身赔笑道:“姑娘有事要出去么?” 朱七七哪敢多说话,鼻孔里“哼”了一声,便匆匆走过去,只听两个大汉犹在后面窃窃低语:“这位姑娘好大的架子。” 两旁石壁似有门户,但俱都是紧紧关闭着的,展英松、方千里,那些失踪了的人,此刻可能就在这些紧闭着的门户里,而那小楼上的绝代丽人,想必就是这一切阴谋的主谋人,她纵非云梦仙子,也必定与云梦仙子有着极深的关系——这些都是沈浪一心想查探出的秘密,如今朱七七已全都知道了。 朱七七想到这里,想到她终于已为自己所爱的人尽了力,只觉自己所受的苦难折磨,都已不算什么了。 她脚步顿时轻快起来,暗暗忖道:“原来能为自己所爱的人吃苦,竟也是一种快乐。只是世上又有几人能享受到这种快乐……我岂非比别人都幸福得多……” 心念转动间,地道已走至尽头,却瞧不见出口的门户。 就在这时,阴暗中一条人影窜出,朱七七目光动处又不禁骇了一跳,只见此人身高竟在八尺开外。朱七七身材并非十分矮小,但站在此人面前,却只及他胸口;朱七七身子也不算瘦弱,但腰肢却还不及他一条手臂粗。 但此人身子虽巨大行动却轻灵得很,朱七七全未听到半点声息,这铁塔般的巨人已出现在她面前,宛如神话中魔神一般——精赤着的上身,涂着一层黄金色的油彩,笆斗大的头颅,剃得精光;只是如此巨大狞恶的巨人,目光却宛如慈母一般,柔和地望着朱七七。 朱七七定下心神,壮起胆子,道:“你……你可是公子派来接我的?” 那巨人点了点头,指指耳朵,又指指嘴。 朱七七讶然忖道:“原来此人竟是个聋子哑巴。” 只见那巨人已抬起两条又长又大的手臂,这地道顶端离地少说也有两人多高,但他一抬手便托住了。 朦胧光影中,他那涂满了金漆的巨大身子,肌肉突然一块块凸起,那地道顶端一块巨大的石板,竟被他硬生生托起,他那一块块凸起的肌肉,也上下流动起来,宛如一条金蛇流窜不息。 朱七七又吃了一惊:“此人好大的气力,除了他外,世上只怕再也无人能托起这石板了……” 但此时此刻,她也不敢多想,当下施礼道:“多谢相助……” 再也不敢瞧这巨人一眼,立起身子,自那抬起的石板空隙中窜了出去。 她只当外面不是荒林,便是墓地,哪知却又大大的错了,这地道出口处,竟是一家棺材店的后室。 宽大的房子里,四面都堆着已做好的、未做好的棺材,一些精赤着上身的彪形大汉,有的在锯木,有的在敲钉,有的在油漆,显得极是忙碌,显见这家棺材店生意竟是兴旺得很。 朱七七自然又是一惊,但石板已合起,她只有硬着头皮站起来,哪知四下的大汉竟无人回头瞧她一眼。 外面车声辚辚,人声喧哗,已是市街。还有两个人正在选购棺材,再加上锯木声、敲钉声,四下更显得热闹已极。 但朱七七在这热闹的棺材店里,心底却又不禁泛起一阵恐怖之意。棺材店,为什么是棺材店?莫非那地道中常有死人……方才那出口,莫非就是专为送死人出来的?……死人一抬出来,就装进棺材送出去,那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棺材店里抬出棺材,本是天经地义的事,谁也不会注意……那地道中就算一天死个二三十人,也不会有人发现……这些人杀人的计划,端的是又安全,又神秘…… 她越想越觉奇诡,越想越恐怖,当下倒抽一口凉气,放横了心,咬紧牙关,垂首冲了出去。 外面便是棺材店的门面,果然有两个店伙计正在招呼着客人买棺材。这两个店伙计一个是麻子,另一个嘴唇缺了一块,说话有些不清。房子里有个高高的柜台,柜台上架着称银子的天平。 朱七七将这一切都牢记在心,忖道:“只要我记准这家棺材店,就可带沈浪来了……” 只见那客人正在眼睁睁的瞧着她,那两个店伙计倒未对她留意。朱七七又是奇怪,又是欢喜,三脚两步,便走了出去,一脚踏上外面的街道,瞧见那熙来攘往的人群,她心里当真是说不出的高兴。 她垂首冲到街道对面,才敢回头探望,只见那家棺材店的大门上横挂着一块黑字招牌,写的是:“王森记”三个大字。 两旁竟还挂着副对联:“惟恐生意太好;但愿主顾莫来。” 对联虽不工整,含义倒也颇为隽永。 朱七七这时嘴角才露出一丝笑意,将这招牌对联,全都紧紧记在心里,暗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只要记着你们的地方,还怕你们跑到哪里去!我独力破了这震动天下的大阴谋,大秘密,沈浪总不能再说我无用了吧?” 于是她又不觉大是开心起来,但走了几步,她心里一转突又想到:“奇怪的是,他们明知我已知道秘密为何还放我出来?那绯衣少年莫非疯了么?如此一来,他母亲辛苦建立的基业,岂非要从此毁于一旦?他怎会为了我做出此等事情?这岂非不可能……不可能……” 她嘴里说着不可能,嘴角却又泛出了笑容,因她已为自己这“不可能”的事,寻出了个解释:“我既能为沈浪牺牲一切,那少年自然也能为我牺牲一切,这爱情的力量,岂非一向都伟大得很。” 想到这里,她心头只觉甜甜的,再无疑虑。这时正是黄昏,满天夕阳如锦,映得街上每个人俱是容光焕发。 朱七七但觉自己一生从未遇着过这么可爱的天气,遇着过这么多可爱的人,她身子轻飘飘的,似乎要在夕阳中飞起来。 但夜色瞬即来临,朱七七也立时发觉自己并不如想像中那般愉快——她委实还有许多烦恼。 她此刻身无分文,却已饥寒交迫,而人海茫茫,沈浪在哪里?她也不知该如何去寻找。 方才她面临生死关头,自未将这些烦恼放在心上。但此刻她才发觉这些烦恼虽小,但却非常现实,非常难以解决。 这里果然是洛阳城。 朱七七在城门口来回踯躅了有顿饭时分,也拿不定主意,不知自己是该出城去,还是该留在这里。 沈浪决不会还在那客栈里等她——他见她失踪,必定十分着急,必定四下寻找——但他究竟是往哪里去找了? 现在,不是他在找她,反而是她在找他了。 这转变非常奇妙,也非常有趣,朱七七想着想着,自己都不觉有些好笑,但此时此刻,却又怎能笑得出来? 她皱着眉,负着手,绕着城脚,又兜了个圈子,只见一人歪戴着帽子,哼着小调,摇摇晃晃而来,瞧模样不是个流氓,也是个无赖。 城里四下无人,朱七七突然一跃而出,阻着他去路,道:“喂,你可知道洛阳城中最最有名的英雄是谁?” 那人先是一惊,但瞧了朱七七两眼,脸上立刻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眯着眼睛笑道:“俺的好妹子,你这可是找对人了,洛阳城里那有名的英雄,可不就是俺花花太岁赵老大么……” 话犹未了,脸上已被“劈劈啪啪”连掴了五六个耳刮子,跟着翻身跌倒,赵老大还未弄清是怎么回事,手掌已被反拧在背后,疼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他这才知道这花枝招展的大姑娘不是好惹的,没口的叫起饶命来。 朱七七冷冷道:“快说,究竟谁是洛阳城最有名的英雄?” 赵老大颤声道:“西城里的‘铁面温侯’吕凤先,东城里的‘中原孟尝’欧阳喜,都是咱们洛阳城响当当的人物。” 朱七七暗暗忖道:“顾名思义,自是那欧阳喜眼皮较杂,交游较广……” 当下轻叱道:“欧阳喜住在何处?乖乖的将你家姑奶奶带去。” 那赵老大目中闪过一丝狡猾的笑意,连声道:“小人遵命,姑奶奶您行好放开小人的手,小人这就带姑奶奶去。” 那“中原孟尝”欧阳喜在洛阳城中,果然是跺跺脚四城乱颤的人物,他坐落在东城的宅院,自是气象恢宏,连檐接宇。 远在数十丈外,朱七七便已瞧见欧阳喜宅院中射出的灯光,便已闻得欧阳喜宅院中传出的人语笑声。 走到近前,只见那宅院之前,当真是车如流水马如龙。大门口川流不息地进出的,俱是挺胸凸腹的武林人物。 朱七七暗忖道:“瞧这人气派,倒也不愧‘中原孟尝’四字……看来我不妨将这秘密向他白露一二,要他一面探访沈浪下落,一面连络中原豪杰……”思忖之间,眼看已走到那宅院之前。朱七七方待将赵老大放开。 哪知赵老大突然放声大呼道:“兄弟们,快来呀,这骚婆娘要来找咱们的麻烦啦。” 本来在欧阳喜大门口闲荡的汉子们,听得这呼声,顿时一窝蜂奔了过来,有人大喊,有人怒喝,有人却笑骂道:“赵老大,越活越回去了,连个娘儿都照顾不了。” 朱七七这才知道这赵老大原来也是中原孟尝门下,眼见十余条大汉前后奔来,朱七七反手抓住了赵老大的衣襟,将他整个人横着掷了出去,当先奔来的两条大汉伸手想接,但哪里接得住?三个人一齐跌倒,后面的大汉吃了一惊,身形方自一顿,朱七七却已冲了过去。 她所学武功,虽是杂而不纯,但用来对付此等人物,却是再好没有。只见她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有如虎入羊群一般,顷刻间便已将那十余条大汉打得鼻青脸肿,东歪西倒。朱七七受了几天的闷气,如今心胸才自一畅,越打越是起劲,连肚子都不觉饿了。可怜这些大汉都没来由的做了她的出气筒。 大汉们边打边跑,朱七七边打边追。眼看已将打进大门里。 突听一声轻叱道:“住手!” 一个五短身材,筋肉强健的锦衣汉子,负手当门而立,他年纪也不过三十左右,满面俱是精明强悍之色,教那身材比他高大十倍的人,也不敢丝毫轻视于他。此刻他目光灼灼,正上下打量着朱七七,眉宇间虽因朱七七所学武功之多而微露惊诧之色,但神情仍极是从容。 大汉们瞧见此人,哄然一声,躲到他身后,朱七七方待追过去打,却见此人微一抱拳,含笑道:“姑娘好俊的武功。” 朱七七天生是服软不服硬的脾气,瞧见此人居然彬彬有礼,伸出的拳头,再也打不出去。 锦衣汉子笑道:“奴才们有眼无珠,冒犯了姑娘,但愿姑娘多多恕罪。” 朱七七道:“没关系,反正挨揍的是他们,又不是我。” 锦衣汉子呆了一呆,强笑道:“姑娘的脾气,倒直爽得很。” 朱七七嫣然一笑,道:“这样的脾气,你说好么?” 锦衣汉子见的人虽然不少,这样的少女,却当真从未见过,呆呆的怔了半晌,干笑道:“好……咳咳……好得很。” 朱七七道:“瞧你模样,想必就是那中原孟尝欧阳喜了。” 锦衣汉子道:“不错……不知姑娘有何见教?” 朱七七道:“你既有‘孟尝’之名,便该好生接待接待我,先请我好好吃喝一顿,我自有机密大事告诉你。” 欧阳喜道:“姑娘这样的客人,在下平日请还请不到,只是今日……” 朱七七皱眉道:“今日怎样?莫非你今日没有银子,请不起么?” 欧阳喜干笑两声,道:“不瞒姑娘说,今日有位江湖巨商冷二太爷已借了这地方做生意,四方贵客,来的不少,是以在下不敢请姑娘……” 朱七七眼珠转了转,突然截口笑道:“你怎知,我不是来做生意的呢?你带我进去。” 欧阳喜不由自主,又上下瞧了她几眼,只见她衣衫虽不整,但气派却不小,心中方自半信半疑,朱七七已大摇大摆,走了进去,竟似将别人的宅院,当作她自己的家一般。欧阳喜见她如此模样,更是猜不透她来历,一时间倒也不敢得罪,只有苦笑着当先带路。 大厅中灯火通明,两旁紫檀木椅上,坐着二三十人,年龄、模样,虽然都不同,但衣着却都十分华贵,气派也都不小,显见得都是江湖中之豪商巨子,瞧见欧阳喜带了个少年美女进来,面上都不禁露出诧异之色。 朱七七却早已被人用诧异的眼光瞧惯了,别人从头到脚,不停地盯着瞧她,她也毫不在乎,眼波照样四下乱飞。 大厅中自然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议,自也有人在暗中评头论足,朱七七找了把椅子坐下,大声道:“各位难道没有见过女人么?还是快作生意要紧,我又没长着三只眼睛,有什么好瞧的。” 满堂豪杰,十人中倒有八人被她说得红着脸垂下头去,朱七七又是得意,又是好笑。 她要别人莫要瞧她,但自己一双眼睛却仍然四下乱瞟。只见这二十余人中,只有六七个看来是真正的生意人,另外十多个,便都是神情剽悍,气概鸷猛的武林豪杰,这其中还有两个人分外与众不同,一个坐在朱七七斜对面,玉面朱唇,满身锦绣,在这些人里,要数他年龄最轻,模样也生得最是英俊,正偷偷的在望着朱七七,但等朱七七瞧到他时,他的脸反而先红了。 朱七七暗笑道:“看来此人定是个从未出过家门的公子哥儿,竟比大姑娘还要怕羞……” 别人越是怕羞,她便越要盯着人家去瞧,只瞧得那锦衣少年不敢抬起头来,朱七七这才觉得满心欢畅,这才觉得舒服得很。 还有一人,却是看来有如落第秀才般穷酸,面上又干又瘦,疏疏落落的生着两三绺山羊胡子,身上穿的青布长衫,早已洗得发了白,此刻正闭着眼睛养神,仿佛已有好几天未吃饭,已饿得说不出话来。 他身后居然还有个青衣书僮,但也是瘦得只剩下几把骨头,幸好还有一双大眼睛四下乱转,否则全身上下便再也没有一丝生气。 朱七七又不禁暗笑忖道:“这样的穷酸,居然也敢来和人家做生意?莫非人家还有些秃笔卖给他不成?” 这时大厅中骚动已渐渐平息,只听欧阳喜轻咳一声,道:“此刻只剩下冷二爷与贾相公了。贾相公此番到洛阳来,不知可带来些什么奇巧的货色。” 说到最后一句话,他目光已瞪在一个头戴逍遥巾,身穿浅绿绣花袍,腰边挂着十多个绣花荷包,手里端着个翡翠鼻烟壶,生得白白胖胖,打扮奇形怪状,看年纪已有不少,但胡子却刮得干干净净,明明已是“老爷”,却偏偏还要装作“相公”的人身上。 只见他眯着眼睛,四下瞧了瞧,笑嘻嘻道:“兄弟近年,已越来越懒了,此次明知冷二太爷一到,洛阳城市面定是不小,但兄弟却只带了两件东西来。” 欧阳喜道:“物贵精不贵多,贾大相公拿得出手的东西,必定非同小可,但请贾相公快些拿出来,也好教咱们开开眼界。” 贾大相公道:“好说好说,但江湖朋友们好歹都知道,五千两以下的买卖,兄弟是向来不做的。” 朱七七皱眉忖道:“此人好大的口气,瞧他这副打扮,这副神气,莫非就是江湖传言‘士、农、渔、商、卜、’五大恶棍中,那‘奸商贾剥皮’么?若真的是他,和他做买卖的人,岂非都要倒大霉了。” 只见贾大相公已掏出一只翡翠琢成的蟾蜍,大小仿佛海碗,遍体碧光闪闪,尤其一双眼珠子,乃是一对几乎有桂圆大的明珠,灯光下看来,果然是珠光甚足,显然价值不菲之物。 贾大相公道:“各位俱是明眼人,这玩意儿的好坏各位当也能看出,兄弟也用不着再加吹嘘,就请各位出个价钱吧。” 他一连说了两遍,大厅中还是没有一个人开口。 朱七七暗笑忖道:“别人只怕都已知道贾剥皮的厉害,自然没有人敢和他谈买卖了,其实……这翡翠蟾蜍倒是值个五六千的。” 贾大相公目光转来转去,突然凝注到一个身材矮胖,看来真是个规矩买卖人的身上,笑道:“施荣贵,你是做珠宝的,你出价吧。” 那施荣贵面上肥肉一颤,强笑道:“这……好,小弟出三千两。” 贾大相公面色一沉,冷笑道:“三千两,这数目你也说得出口来。不说这一整块翡翠的价钱,就说这一双珍珠……嘿嘿,这么大的珍珠一个也难找,两个完全一模一样的,嘿嘿,你找两个来,我出六千两。” 施荣贵赔笑道:“兄弟也知道这是宝物,三千两太少,但……大相公不让兄弟仔细看看,兄弟实在不敢出价。” 贾大相公目中突然射出凶光,道:“你这还看不清楚,如此宝物,我怎能放心让你过手?莫非你竟敢不信任我贾某人么?” 施荣贵面上肥肉又是一颤,垂下了头,讷讷道:“这……这……兄弟就出六千两……” 贾大相公咯咯一笑,道:“六千两虽还不够本钱,但我姓贾的做生意一向痛快,瞧在下次买卖的份上,这次我就便宜些给你。但先钱后货,一向是兄弟做生意的规矩,六千两银子,是一分也不能少的。” 施荣贵似未想到他这么便宜就卖了,面上忍不住露出惊喜之色,别人也都觉得他这次落了便宜货,不禁发出一阵惊叹艳羡之声。 朱七七暗忖道:“人道他剥皮,以这次买卖看来,他做的不但公道,简直真有些吃亏了。” 朱七七富家千金,珠宝的价值,她平生是清楚的,单只是那一双同样形式大小的明珠,的确已可值上六千两银子。 这时施荣贵已令人称了银子,拿过翡翠蟾蜍。他只随便看了两眼,面上神情突然大变,颤声道:“这……这翡翠不是整块的……这一双明珠,只是一粒……剖成两半的,大相公,这……这……” 贾大相公狞笑道:“真的么?那我倒也未看清楚。但货物出门,概不退换,这规矩难道你施荣贵还不懂么?” 施荣贵呆呆的怔了半晌,噗的一声,倒坐在椅子上,面上那颜色,简直比土狗还要难看几分。 贾大相公干笑几声,道:“兄弟为各位带来的第二件东西,是个……是个,简直是个奇迹,是各位梦寐以求的奇迹,是苍天赐给各位的奇迹,是各位眼睛从未见过的奇迹!……各位请看,那奇迹便在这里。” 他语声虽然难听,但却充满了煽动与诱惑之意,大厅中人,情不自禁向他手指之处望了过去。 这一眼望去,众人口中立刻发出了一阵惊叹之声——这贾剥皮口中的“奇迹”,竟是个秀发如云,披散双肩的白衣少女。 但见她怯生生站在那里,娇美清秀的面容,虽已骇得苍白面无人色,楚楚动人的神态却扣人心弦。 她那一双温柔而明媚的眸子里,也闪动着惊骇而羞涩的光芒,就像是一只麋鹿似的。 她那窈窕、玲珑而动人的身子,在众人目光下不住轻轻颤抖着,看来是那么娇美柔弱,是那么楚楚可怜。 在这一瞬之间,每个人心里,都恨不得能将这只可怜的小鹿搂在怀里,以自己所知最温柔的言语,来安慰她的心。 贾大相公瞧见他们的神情,嘴角不禁泛起一阵狡猾而得意的笑容,一把将那少女拉了过来,大声道:“这本该是天上的仙子,这本该是帝王的嫔妃,但各位却不知是几生修来的福气,只要能出得起价钱,这天上的仙子就可永远属于你了。你烦闷时她会唱一首优美的歌曲,让你的烦恼顿时无影无踪;你寂寞时她会紧紧依偎在你身边,她这温暖而娇美的身子,正是寂寞的良药。” 众人听得如痴如醉,都似已呆了。 不知过了多久,突有一人大声道:“她既是如此动人,你为何不自己留下?”人人实在都已怕了他的手段,生怕这其中又有什么诡计。 贾大相公格格笑道:“我为何不自己留下……哈哈,不瞒各位,这只因我那雌老虎太过厉害,否则我又怎舍得将她卖出?” 众人面面相视,还有些怀疑,还有些不信。 贾大相公大呼道:“你们还等什么?” 看他突然将那少女雪白的衣裳拉下一截,露出她那比衣裳还白的肩头,露出那比鸽子胸膛还要柔软的光滑的肌肤。 贾大相公嘶声道:“这样的女孩子,你们见过么?若还有人说她不够美丽,那人必定是个呆子……瞎眼的呆子。” 不等他说完,已有个满面疙瘩的大汉一跃而起,嚷道:“好,俺出一千两……一千五百两……” 这呼声一起,四下立刻有许多人也争夺起来:“一千八百两……两千两……三千两……” 那少女身子更是颤抖,温柔的眼睛里,已流出晶莹的泪珠。朱七七越瞧她越觉得可怜,咬牙暗忖道:“如此动人的女孩子,我怎能眼见她落在这些蠢猪般的男人手上。” 但觉一股热血上涌,突然大喝道:“我出八千两。” 众人都是一呆,斜坐在朱七七对面的锦衣少年微笑道:“一万两。” 贾大相公目光闪动,面露喜色,别的人却似都已被这价钱骇住,朱七七咬了咬嘴唇,大声道:“两万。” 这价钱更是骇人,大厅中不禁响起一阵骚动之声,那少女抬头望着朱七七,目光中既是欢喜,又是惊奇。 贾相公含笑瞧着那少年,道:“王公子,怎样?” 锦衣少年微笑着摇了摇头。 贾大相公目光转向朱七七,抱拳笑道:“恭喜姑娘,这天仙般的女孩子,已是姑娘的了。不知姑娘的银子在哪里?哈哈,两万两的银子也够重的了。” 朱七七呆了一呆,讷讷道:“银子我未带着,但……但过两天……” 贾大相公面色突然一沉,道:“姑娘莫非是开玩笑么?没有银子谈什么买卖。” 大厅中立时四下响起一片讥嘲窃笑之声。 朱七七粉面涨得通红,她羞恼成怒,正待翻脸,哪知那自始至终,一直坐在那里养神的穷老头子,突然张开眼来,道:“无妨,银子我借给你。” 众人更是惊奇,朱七七也不禁吃惊得张大了眼睛,这老头子穷成如此模样,哪有银子借给别人。 贾大相公强笑道:“这位姑娘是你老人家素不相识的,怎能……” 穷酸老人嗤的一笑,冷冷道:“你信不过她,我老人家却信得过她,只因你们虽不认得她,我老人家却是认得她的。” 贾大相公奇道:“这位姑娘是谁?” 穷酸老人道:“你贾剥皮再会骗人银子,再骗三十年,她老子拔下根寒毛,还是比你腰粗。我老人家也不必说别的,只告诉你,她姓朱。” 贾大相公吃惊道:“莫……莫非她是朱家的千金?” 穷酸老人哼了一声,又闭起眼睛,但别人的眼睛此刻却个个都睁得有如铜铃般大小,个个都在望着朱七七。 自古以来,这钱的魔力从无一人能够否认,贾大相公这样的人,对金钱的魔力,更知道得比谁都清楚。 他面上立刻换了种神情,笑得眼睛都瞧不见了,道:“既是你老人家肯担保,还有什么话说……飞飞,自此以后,你便是这位朱姑娘的人,还不快过去。” 满厅人中,最吃惊的还是朱七七。她实在猜不透这穷酸老人怎会认得自己,更猜不透像贾剥皮这样的人,怎会对这穷酸老人如此信任——这穷酸老人从头到脚,看来也值不上一两银子。 那白衣少女已走到朱七七面前,她目光中带着无限的欢喜,无限的温柔,也带着无限的羞涩。 她盈盈拜了下去,以一种黄莺般娇脆、流水般柔美、丝缎般光滑,鸽子般温驯的声音轻轻道:“难女白飞飞,叩见朱姑娘。” 朱七七连忙伸手拉起了她,还未说话,大厅中已又响起那“中原孟尝”欧阳喜宏亮的语声,道:“好戏还在后头,各位此刻心里,想必也正和兄弟一样,在等着瞧冷二太爷的了。” 众人哄然应声道:“正是。” 朱七七好奇之心又生:“这冷二太爷不知又是何许人物?瞧这些人都对他如此尊敬,他想必是个极为了不起的角色。” 眼波四下一扫,只见大厅中百十双眼睛,竟都已望在穷酸老人的身上,朱七七骇了一跳:“莫非冷二太爷竟是他?” 抬起头来,忽然发现那锦衣少年身后已多了个容貌生得极是俊秀的书僮,这书僮一双眼睛竟在瞬也不瞬地瞧着她,朱七七忽觉这书僮容貌竟然极是熟悉,却又偏偏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这时穷酸老人已又睁开眼来,干咳一声,道:“苦儿,咱们这回带来些什么,一样样说给他们听吧,瞧瞧这些老爷少爷,出得起什么价钱。” 他身后那又黑又瘦的少年童子——苦孩儿,有气没力的应了一声,缓步走出,缓缓道:“乌龙茶五十担。” 接连一片争议声之后,一个当地巨商出价五千两买了。苦孩儿道:“桐花油五百篓……徽墨一千锭……” 他一连串说了七八样货,每样俱是来自四面八方的特异名产,自然瞬息间便有人以高价买了。 朱七七只见一包包银子被冷二太爷收了进去,但货物却一样也未曾看见,不禁暗暗忖道:“这冷二果然不愧巨商,方能使人这般信任于他,但他却又为何作出如此穷酸模样?嗯,是了,此人想必定是个小气鬼。” 心里方自暗暗好笑,那苦孩儿已接着道:“碧梗香稻五百石。” 贾大相公一直安安分分的坐在那里,听得这“碧梗香稻米”,眼睛突然一亮,大声道:“这批货兄弟买了。” 苦孩儿道:“多少?” 贾大相公微一沉吟,面上作出慷慨之色,道:“一万两。” 这“碧梗稻米”来路虽然稀少,但市价最多也不过二十多两一石而已,贾大相公这般出价,的确已不算少。 哪知那锦衣少年公子竟突然笑道:“小弟出一万五千两。” 贾大相公怔了一怔,终于咬牙道:“一万六千。” 王公子笑道:“两万。” 贾大相公变色道:“两万?……王公子你莫非在开玩笑么,碧梗香稻米,自古以来也没有这样的价钱。” 王公子微微笑道:“兄台如不愿买了,也无人强迫于你。” 贾大相公面上忽青忽白忽红,咬牙切齿,过了半晌,终于大声道:“好,两万一。” 这价钱已远远超过市价,大厅中人听得贾剥皮居然出了这赔本的价钱,都不禁大是惊异,四下立刻响起一阵窃窃私语之声。 王公子忽道:“三万。” 贾剥皮整个人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大叫道:“三万!你……你……你疯了么?” 王公子面色一沉,冷冷道:“贾兄说话最好小心些。” 强横霸道的贾剥皮,竟似对这初出茅庐的王公子有些畏惧,竟不敢再发恶言,噗的跌坐在椅上,面色已苍白如纸。 苦孩儿道:“无人出价,这货该是王公子的了。” 贾剥皮突又大喝一声:“且慢!”自椅上跳起,颤声道:“我……我出三万一千,王……王公子,俺……俺的血都已流出了,求求你,莫……莫要再与我争了好么?” 王公子展颜一笑,道:“也罢,今日就让你这一遭。” 贾剥皮面上现出狂喜之色,立刻就数银子。大厅中人见他出了三倍的价钱才买到五百包米,居然还如此欢喜,心中不禁更是诧异,谁也想不到贾剥皮今日居然也做起赔本的买卖来了。 那苦孩儿收过贾剥皮的银子,竟忽然仰面笑了起来,仿佛一生中都未遇过如此开心的事。 那王公子面上也满脸笑容,贾剥皮道:“你……你笑什么?” 苦孩儿道:“开封城有人要出五万两银子买五百包碧梗香稻米,所以,你今日才肯出三万两银子来买,是么?” 贾剥皮变色道:“你……你怎知道?” 苦孩儿嘻嘻笑道:“开封城里那要出五万两银子买米的巨富,只不过是我家冷二太爷故意派去的,等你到了开封,那人早已走了,哈哈……贾剥皮呀贾剥皮,不想你也有一日,居然上了咱们的大当了。” 贾剥皮面无人色,道:“但王……王公子……” 苦孩儿笑道:“王公子也是受了我家冷二大爷托咐,要你上当的……” 他话还未说完,贾剥皮已狂吼一声,扑了上来。 冷二先生双目突睁,目中神光暴长,冷冷道:“你要怎的?” 贾剥皮瞧见他那冰冷的目光,竟有如挨了一鞭子似的倒退三步,怔了半晌,竟突然掩面大哭了起来。 朱七七却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大厅中人人窃笑,见了贾剥皮吃亏上当,人人都是高兴的。 冷二先生面带微笑,道:“施荣贵方才吃亏了,苦儿,数三千两银子给施老板。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你也莫要客气。” 施荣贵大喜称谢,朱七七更是暗暗赞美,她这才知道这一副穷酸模样的冷二先生,非但是个十分了不起的人物,而且也并非她想像中那般小气。 但是这时冷二先生眼睛又合了起来,苦孩儿神情也瞬即又恢复那无精打采的模样,缓缓地道:“还有……八百匹骏马。” “八百匹骏马”这五个字一说出来,大厅中有两伙人精神都立刻为之一震,眼睛也亮了起来。 这两伙人一伙是三个满面横肉的彪形大汉,另一伙两人,一个面如淡金,宛如久病未愈,另一个眼如鹰隼,鼻如鹰钩,眉宇间满带桀骜不驯的剽悍之色,似是全未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朱七七一眼望过,便已猜出这五人必定都是黑道中的豪杰,绿林里的好汉,而且力量俱都不小。 只见那三条彪形大汉突然一齐长身而起,第一人道:“兄弟石文虎。” 第二人道:“兄弟石文豹。” 第三人道:“兄弟石文彪。” 三人不但说话俱是挺胸凸肚,神气活现,语声也是故意说得极响,显然有向别人示威之意。 施荣贵等人听得这三人的名字,面上果然俱都微微变色。 欧阳喜朗声一笑,道:“猛虎岗石氏三雄的大名,江湖中谁不知道,三位兄台又何必自报名姓。” 石文虎哈哈笑道:“好说好说。欧阳兄想必也知道,我兄弟此番正是为着这八百匹骏马来的,但望各位给我兄弟面子,莫教我兄弟空手而回。” 三兄弟齐声大笑,当真是声震屋瓦,别人纵也有买马之意,此刻也被这笑声打消了。石文虎目光四转,不禁越来越是得意。 谁知那鼻如鹰钩的黑衣汉子却突然冷笑一声,道:“只怕三位此番只有空手而回了。” 他话说的声音不大,但大厅中人人却都听得十分清楚。 石文虎面色一沉,怒道:“你说什么?” 鹰鼻汉子道:“那八百匹骏马,是我兄弟要买的。” 石文虎道:“你凭什么?” 鹰鼻汉子冷冷道:“在冷二先生这里,自然只有凭银子买马,莫非还有人敢抢不成?” 石文虎厉声道:“你……你出多少银子?” 鹰鼻汉子道:“无论你出多少,我总比你多一两就是。” 石文虎大怒喝道:“西门蛟,你莫道我不认得你!我兄弟瞧在道上同源份上,一直让你三分,但你……你着实欺人太甚……” 西门蛟冷冷截口道:“又待怎样?” 石文虎反手一拍桌子,还未说话,石文豹已一把拉住了他,沉声道:“我卧虎岗上千兄弟,此番正等着这八百匹骏马开创事业,西门兄若要我兄弟空手而回,岂非不好交代。” 西门蛟冷笑道:“你卧虎岗上千兄弟等着这八百匹骏马,我落马湖又何尝不然?你空手而回不好交代,我空手而回难道好交代了么?” 石文彪突然道:“既是如此,就让给他吧。” 一面说话,一面拉着虎、豹两人,转身而出。 众人见他兄弟突然变得如此好说话,方觉有些奇怪,哪知这一念还未转完,眼前突然刀光闪动,三柄长刀,齐往西门蛟劈了下去,刀势迅急,刀风虎虎,西门蛟若被砍着,立时便要被剁为肉酱。 但虎豹兄弟出手虽阴狠,西门蛟却早已提防到这一着,冷笑声中,身形一闪,已避过。 只听“咔嚓嚓”几声暴响,他坐的一把紫檀木椅已被劈成四块,施荣贵等人不禁放声惊呼。 石文虎眼睛都红了,嘶声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咱们拼了。” 长刀挥处,三兄弟便待扑上。 那一直不动声色的病汉,突然长身而起,闪身一把将西门蛟远远拉开,口中沉声叱道:“三位且慢动手,听我一言。” 他虽是满面病容,但身手之矫健却是惊人,石文虎刀势一顿,道:“好!咱们且听龙常病有什么话说。” 龙常病道:“咱们在此动手,一来伤了江湖和气,再来也未免太不给欧阳兄面子,依在下看来,不如……” 石文虎厉声道:“无论如何,八百匹骏马咱们是要定了。” 龙常病微微一笑,道:“你也要定了,我也要定了,莫非只有以死相拼?但若每人分个四百匹,大家却可不伤和气。” 石氏兄弟对望一眼,石文豹沉吟道:“龙老大这话也有道理……” 龙常病道:“既是如此,你我击掌为信。” 石文虎寻思半晌,终于慨然道:“好!四百匹马也勉强够了。”大步走上前去。 龙常病含笑迎了上来,两人各各伸出手…… 突然,龙常病左掌之中,飞出两点寒星,右掌一翻,已“砰”的击在石文虎胸膛上,两点寒星也击中了文豹、文彪的咽喉。 只听兄弟三人,齐声惨呼一声,身子摇晃不定,双睛怒凸,凝注着龙常病,嘶声惨呼道:“你……你……” 第三个字还未说出,石文虎已张口喷出一股黑血,石文豹、石文彪两人,面上竟已变为漆黑颜色。 兄弟三人第三个字还未说出,便已一齐翻身跌倒,三条生龙活虎的大汉顷刻间竟已变作三具尸身。 大厅中人,一个个目定口呆,只见龙常病竟又已坐下,仍是一副久病未愈,无气无力的模样,竟像什么事都未发生过似的。 欧阳喜面上现出怒容,但不知怎的,竟又忍了下去。 朱七七本也有些怒意,但心念一转,忖道:“别人都不管,我管什么,难道我的麻烦还不够多么?” 再看苦孩儿,居然也是若无其事,只是淡淡瞧了那三具尸身一眼,冷冷道:“杀了人后买卖还是要银子的。” 西门蛟哈哈一笑,道:“那是自然。” 自身后解下个包袱,放在桌上,打开包袱金光耀目,竟是一包黄金。 苦孩儿道:“这是多少?” 西门蛟笑道:“黄金两千两整,想来已足够了。” 哪知那文文静静、满脸秀气的王公子竟突然微笑道:“小弟出两千零一两。” 这句话说将出来,连朱七七心头都不禁为之一震,大厅中人,更是人人耸然变色。 西门蛟狞笑道:“这位相公想必是说笑话。” 王公子含笑道:“在这三具尸身面前,也有人会说笑么?” 西门蛟转过身子,面对着他,一步步走了过去。他每走一步,大厅中杀机便重了一分。 人人目光都在留意着他,谁也没有发现,龙常病竟已无声无息的掠到那王公子身后,缓缓抬起了手掌! 王公子更是全未觉察。西门蛟狞笑道:“你避得过我三掌,八百匹马就让给你。”说到最后一字,双掌已闪电般拍出,分击王公子双肩。 就在这时,龙常病双掌之中,也已暴射出七点寒星。两人前后夹击,眼见非但王公子已将落入石氏三雄同一命运,就连他身后那书僮,也是性命不保,朱七七惊呼一声,竟已长身而起。 哪知也就在这时,王公子袍袖突然向后一卷,他背后似乎生了眼晴,袖子上也似生了眼睛一般,七点寒星便已落入他袖中,长袖再一抖,七点寒星原封不动,竟都送入他面前西门蛟的胸膛里。 西门蛟惨呼一声,踉跄后退。龙常病虽也面色惨变,但半分不乱,双掌一缩,两柄匕首便已自袖中跳人手掌,刀光闪动间,已向公子背后刺来。他出手之狠毒迅急,且不去说它,这两柄匕首颜色乌黑,显已染了剧毒,王公子只要被它划破一块肉皮,也休想再说出个字来。 但王公子竟仍未回头,只是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之间,身子轻轻一抬,那两柄匕首,便已插在那檀木椅的雕花椅背上。这雕花椅背满是花洞,只要偏差一分,匕首便要穿洞而人,他部位计算之准,时间拿捏之准实是准得骇人。 龙常病大骇之下,再也无出手的勇气,肩头一耸,转身掠出。 王公子微微笑道:“这个你也得带回去。” “这个”两字出口,他袖中已又有一道寒光急射而出,说到“你也得”三个字时,寒光已射入龙常病背脊。 等到这句话说完,龙常病已惨叫仆倒在地,四肢微微抽动了两下,便再也不能动了。 王公子非但未回转头去,面上也依然带着微笑,只是口中喟然道:“好毒的暗器,但这暗器却是他自己的。” 原来他袖中竟还藏着龙常病暗算他的一粒暗器,他甚至连手掌都未伸出,便已将两个雄踞落马湖的悍盗送上西天。 大厅中人,见了他这一手以衣袖收发暗器的功夫,见了他此等谈笑中杀人的狠毒,更是骇得目定口呆,哪里还有一人答话。 朱七七心头亦不禁暗凛忖道:“这文质彬彬的少年竟有如此惊人的武功,如此狠毒的心肠,当真令人作梦也想不到……” 抬头一望,忽然发觉他身后那俊秀的书僮竟仍在含笑望着她,那一双灵活的眼睛中,仿佛有许多话要向她说似的。 朱七七又惊又奇又怒:“这厮为何如此瞪着我瞧?他莫非认得我?……我实也觉得他面熟得很,为何又总是想不到在哪里见过?” 她坐着发呆苦苦寻思,那少女白飞飞小鸟般的依偎在她身旁,那温柔可爱的笑容,委实叫人见了心动。 但朱七七无论如何去想,却也想不出一丝与这书僮有关的线索,想来想去,却又不由自主地想到沈浪。 “沈浪在哪里?他在做什么?他是否也在想我?……” 突听欧阳喜在身旁笑道:“宵夜酒菜已备好,朱姑娘可愿赏光?” 两天以来,这是朱七七所听过的最动听的话了,她深深吸了口气,含笑点头,长身而起,才发觉大厅中人,已走了多半,地上的尸身,也已被抬走。她的脸不觉有些发红,暗问自己:“为何我一想到沈浪,就变得如此痴迷?” 酒菜当然很精致,冷二先生狼吞虎咽,着实吃得也不少。朱七七只觉一生中从未吃过这么好的菜,虽然不好意思吃得太多,却又不愿吃得太少。只有王公子与另两人却极少动箸,仿佛只要瞧着他们吃,便已饱了。 欧阳喜一直不停地在说话,一面为自己未能及早认出朱府的千金抱歉,一面为朱七七引见桌上的人。 朱七七也懒得听他说什么,只是不住含笑点头。 忽听欧阳喜道:“这位王公子,乃是洛阳世家公子,朱姑娘只要瞧见招牌上有‘王森记’三个字,便都是王公子的买卖,他不但……” “王森记”三个字入耳,朱七七只觉心头宛如被鞭子抽了一记,热血立刻冲上头颅,欧阳喜下面说什么,她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抬眼望去,王公子与那俊俏的书僮亦在含笑望着她。 王公子笑道:“在下姓王,草字怜花……” 朱七七颤声道:“你……你……棺材铺……” 王公子微微笑道:“朱姑娘说的是什么?” 朱七七方自有些红润的面容,又已变得毫无血色,睁了眼睛望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惊怖之意。 “王森记……这王怜花莫非就是那魔鬼般的少年……呀,这书僮原来就是那白衣女子,难怪我如此眼熟。她改扮男装,我竟认不出是她了……” 欧阳喜见她面色突然惨白,身子突然发抖,不禁大是奇怪,忍不住干“哼”一声,强笑道:“朱姑娘你……” 朱七七已颤抖着站起身来,“砰”的一声,她坐着的椅子翻倒在地。朱七七踉跄后退,颤声道:“你……你……” 突然转过身子,飞奔而出。 只听到几个人在身后呼喝着道:“朱姑娘……留步……朱姑娘……” 其中还夹杂着白飞飞凄惋的呼声:“朱姑娘,带我一起走……” 但朱七七哪敢回头,外面不知何时竟已是大雨如注,朱七七却也顾不得了,只是发狂地向前奔跑。 她既不管方向,也不辨路途。那王怜花魔鬼般的目光,魔鬼般的笑容,仿佛一直跟在她身后。 真的有人跟在她身后! 只要她一停下脚步,后面那人影便似要扑上来。 朱七七直奔得气喘,越来越是急剧,双目也被雨水打得几乎无法睁开。她知道自己若再这样奔逃下去,那是非死不可。 只见眼前模模糊糊的似有几栋房屋,里面点着火光,门也似开着的。朱七七什么也不管了,一头撞了进去,便跌倒在地。 等到喘过气来,才发觉这房屋竟是座荒废了的庙宇,屋角积尘,神像败落,神殿中央,却生着一堆旺旺的火,坐在一旁烤火的,竟是个头发已花白的青衣妇人,正吃惊地望着朱七七。 回头望去,外面大雨如注,哪有什么人跟来。 朱七七喘了口气,端正身子,赔笑道:“婆婆,借个火烤好么?” 那青衣妇人神色看来虽甚是慈祥,但对她的神色却是冰冰冷冷,只是点了点头,也不说话。 朱七七头发披散,一身衣衫也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当真是曲线毕露。她不禁暗自侥幸:“幸好这是个老婆子,否则真羞死人了。” 饶是如此,她耳根竟有些发烫,不安地理了埋头发,露出了她那美丽而动人的面容。 那青衣妇人似乎未想到这狼狈的少女竟是如此美艳,冰冷的目光渐渐和蔼起来,摇头叹道:“可怜的孩子,衣裳都湿透了,不冷么?” 朱七七喘着气,本已觉得有些发冷,此刻被她一说,虽在火旁,也觉冷得发抖,那一身湿透了的衣裳,更有如冰片一般。 青衣妇人柔声道:“反正这里也没有男人,我瞧你不如把湿衣脱下,烤干了再穿,就会觉得暖和得多了。” 朱七七虽觉有些不好意思,但实在忍不住这刺骨的寒冷,只得红着脸点了点头,用发抖的纤指脱下了冰冷的衣服。 虽是在女人面前,但朱七七还是不禁羞红了脸,闪烁的火光,映着她嫣红的面颊,玲珑的曲线…… 青衣妇人微微笑道:“幸好我也是女人,否则……” 朱七七“嘤咛”一声,贴身的衣服,再也不敢脱下来,但贴身的衣服已是透明的,朱七七蜷曲着身子,只望衣裳快些烤干。 突然间,外面竟似有人干咳了一声。 朱七七心头一震,身子缩成一团颤声道:“什……什么人?” 墙外一个沉重苍老的语声道:“风雨交加,出家人在檐下避雨。” 朱七七这才松了口气,点头轻笑道:“这位出家人看来倒是个君子,非但没有进来,竟连窗口都不站……” 哪知她话犹未完,突听一人咯咯笑道:“君子虽在外面,却有一个小人在屋里。” 朱七七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连忙抓起一件衣服,挡在胸前,仰首向笑声传出之处望了过去。 只见那满积灰尘,满结蛛网的横梁上,已有个脑袋伸出来,一双猫也似的眼睛,正盯着朱七七的身子。 朱七七又羞又怒,又是吃惊,道:“你……是谁?在……在这里已多久了?” 那人笑道:“久得已足够瞧见一切。” 朱七七的脸,立刻像火也似的红了起来,一件衣服,东遮也不是,西掩也不是,真恨不得钻下地去。 那人却扬声大笑道:“只可惜在下眼福还是不够好,姑娘这最后一件衣服竟硬是不肯脱下来,唉!可惜呀,可惜……” 朱七七羞怒交集,破口骂道:“强盗,恶贼,你……你……” 哪知她不骂还罢,这一骂,那人竟突然一个翻身跃了下来,朱七七娇呼一声,口里更是各种话都骂了出来。 只见那人反穿着件破旧羊皮袄,敞开衣襟,左手提着只酒葫芦,腰间斜插着柄无鞘的短刀,年纪虽然不大,但满脸俱是胡碴子,漆黑的一双浓眉下,生着两只猫也似的眼睛,正在朱七七身上转来转去,瞧个不停。 朱七七骂得越凶,这汉子便笑得越得意。 等到朱七七一住口,这汉子便笑道:“在下既未曾替姑娘脱衣服,姑娘要脱衣服,在下也不能拦阻。姑娘如此骂人,岂非有些不讲理么?” 朱七七又是羞,又是恨,恨不得站起身来,重重掴他个耳光,但却又怎能站得起身来,只得娇喝道:“你……你出去,等……等我穿起衣服……” 这汉子嘻嘻笑道:“外面风寒雨冷,姑娘竟舍得要在下出去么?有我这样知情识趣的人陪着姑娘,也省得姑娘独自寂寞。” 朱七七只当那青衣妇人必定也是位武林高手,见了此等情况,想必定该助她一臂之力。 哪知这青衣妇人远远躲在一边,脸都似骇白了。 朱七七眼波一转,突然冷笑道:“你可知我是谁么?哼哼!‘魔女’朱七七岂是好惹的!你若是知机,快快逃吧,也免得冤枉死在这里。” “魔女”这绰号,本是她自己情急之下,胡乱起的,为的只是要借这唬人的名字,将这汉子吓逃。 那汉子果然听得怔了一怔,但瞬即大笑道:“你可知我是谁么?……” 朱七七道:“你是条恶狗,畜生……” 那汉子咯咯笑道:“告诉你,伏魔金刚,花花太岁,便是我名字。我瞧你还是乖乖的,莫要……” 朱七七只觉一股怒气直冲上来,她性子来了,便是光着身子也敢站起,何况还穿着件贴身的衣服。 只见她一个翻身掠起,冷笑道:“好,你要看就看吧,看清楚些……少时姑娘我挖出你两只眼睛,就看不成了。” 那汉子再也未想到世上竟有如此大胆的女子,端的吃了一惊。这玲珑剔透的娇躯已在他面前,他反倒不敢看了。 第八回 玉璧牵线索 朱七七大着胆子冷笑着一步步追了过去,那汉子不由自主,一步步退后,一双猫也似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突然间窗外一人冷冷道:“淫贼你出来。” 但见一条黑影,石像般卓立在窗前,头戴竹笠,颔下微须,黑暗中也瞧不见他面目,只瞧见他背后斜插一柄长剑,剑穗与微须同时飞舞。 那汉子惊得一怔,道:“你叫谁出去?” 窗外黑影冷笑道:“除了你,还有谁?” 那汉子大笑道:“好,原来我是淫贼。” 突然纵身一掠,竟飞也似的自朱七七头顶越过,轻烟般掠出门外。 朱七七也真未想到这汉子轻功竟如此高明,也不免吃了一惊,但见剑光一闪,已封住了门户。 那汉子身躯凌空,双足连环踢出,剑光一偏,这汉子已掠入暴雨中,纵声狂笑,厉喝道:“杂毛牛鼻子,你可是想打架么?” 窗外黑影正是个身躯瘦小的道人,身法之灵便,有如羚羊一般,匹练般剑光一闪,直指那汉子胸膛。 那汉子叱道:“好剑法。” 举起掌中酒葫芦一挡。只听“当”的一声,这葫芦竟是精钢所铸,竟将道人的长剑震得向外一偏,似乎险险便要脱手飞去。 道人轻叱一声:“好腕力。” 三个字出口,他也已攻出三剑之多。这三招剑势轻灵,专走偏锋,那汉子再想以葫芦迎击,已迎不上了。 朱七七见到这两人武功,竟无一不是武林中顶尖身手,又惊又奇,竟不知不觉间看得呆了。 身后那青衣妇人突然轻轻道:“姑娘,要穿衣服,就得赶快了。” 朱七七脸不禁一红,垂首道:“多谢……” 她赶紧穿起那还是湿湿的衣裳,再往外瞧去,只见暴雨中一道剑光,盘旋飞舞,森森剑光,将雨点都震得四散飞激。 他剑招似也未见十分精妙,但却快得非同小可,剑光“嗤嗤”破风,一剑紧跟着一剑,无一剑不是死命的杀手。朱七七越看越是惊异,这道人剑法竟似犹在七大高手中“玉面瑶琴神剑手”之上…… 那汉子似乎有些慌了,大喝道:“好杂毛,我与你无冤无仇,你真想要我的命么?” 那道人冷冷道:“无论是谁,无论为了什么原故,只要与本座交手,便该早知道本座的宝剑,是向来不饶人的。” 那汉子惊道:“就连与你无仇的人,你也要杀?” 道人冷笑道:“能在本座剑下丧生,福气已算不错。” 汉子大声叹道:“好狠呀好狠……” 对话之间,道人早已又击出二三十剑,将那汉子逼得手忙脚乱,一个不留意,羊皮袄已被削下一片。 雪白的羊毛,在雨中四下飞舞。 那汉子似更惊惶,道人突然分心一剑,贴着葫芦刺了出去,直刺这汉子左乳之下,心脉处。 这一剑当真又急,又险,又狠,又准。 朱七七忍不住脱口呼道:“此人罪不致死,饶了他吧。” 她这句话其实是不必说的,只因她方自说了一半,那大汉胸前突有一道白光飞出,迎着道人剑光一闪。 只听道“叮”的一声轻响,道人竟连退了三步。朱七七眼快,已发现道人手中精钢长剑,竟已赫然短了一截。 原来那汉子竟在这间不容发之际,拔出了腰边那柄短刀,刀剑相击,道人手中长剑竟被削去了一截剑尖。 那汉子大笑道:“好家伙,你竟能逼得我腰畔神刀出手,剑法已可称得上是当今天下武林中的前五名了。” 道人平剑当胸,肃然戒备。 哪知道汉子竟不趁机进击,狂笑声中,突然一个翻身,凌空掠出三丈,那洪亮的笑声,自风雨中传来,道:“小妹子,下次脱衣服时,先得要小心瞧瞧,知道么……” 笑声渐渐去远,恍眼间便消失踪影。 那道人犹自木立于风雨中,手中剑一寸寸地往下垂落,雨点自他竹笠边缘泻下,有如水帘一般。 朱七七也不禁呆了半晌,道:“这位道爷快请进来,容弟子拜谢。” 那道人缓缓转过身子,缓缓走了过来。 朱七七但觉这道人身上,仿佛带着股不祥的杀机,但他究竟是自己的恩人,朱七七虽然不愿瞧他,却也不能转过身去。 道人已一步跨过门槛。 朱七七裣衽道:“方才蒙道长出手,弟子……” 道人突然冷笑一声,截口道:“你可知我是谁?你可知我为何要救你?” 朱七七怔了一怔,也不知该如何答话。 道人冷冷道:“只因本座自己要将你带走,所以不愿你落入别人手中。” 朱七七大骇道:“你……你究竟是谁?” 道人反腕一剑,挑去了紧压眉际的竹笠,露出了面目。 火光闪动下,只见他面色蜡黄,瘦骨嶙峋,眉目间满带阴沉冷削之意,赫然竟是武林七大名家中,青城玄都观主断虹子。 朱七七瞧见是他,心反倒定了,暗暗忖道:“原来是断虹子。那汉子猜他乃是当今天下前五名剑手之一,倒果然未曾猜错。但那汉子却又是自哪里钻出来的?武功竟能与江湖七大高手不相上下,我怎未听说武林中有这样的人物。” 她心念转动,口中却笑道:“今日真是有缘,竟能在这里遇见断虹道长。但道长方才说要将我带走,却不知为的什么?” 断虹子道:“为的便是那花蕊仙,你本该知道。” 朱七七暗中一惊,但瞬即笑道:“花蕊仙已在仁义庄中,道长莫非还不知道?” 断虹子道:“既是如此,且带本座去瞧瞧。” 朱七七笑道:“对不起,我还有事哩,要去瞧,你自己去吧。” 断虹子目中突现杀机,厉声道:“好大胆的女子,竟敢以花言巧语来欺骗本座!本座闯荡江湖数十年,岂能上你这小丫头的当?” 朱七七着急道:“我说的句句都是真的,若非我的事情极为重要,本可带你去。” 断虹子叱道:“遇见本座,再重要的事也得先放在一边。” 朱七七除了沈浪之外,别人的气,她是丝毫不能受的。只见她眼睛一瞪,火气又来了,怒道:“不去你又怎样?你又有多狠,多厉害,连自己的宝剑都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伙子……” 断虹子面色突然发青,厉叱道:“不去也得去。” 剑光闪动,直取朱七七左右双肩。 朱七七冷笑道:“你当我怕你么?” 她本是谁都不怕的,对方虽有长剑在手,对手虽是天下武林中顶尖的剑客,她火气一来,什么都不管了。 但见她纤腰一扭,竟向那闪电般的剑光迎了过去,竟施展开“淮阳七十二路大小擒拿”,想将断虹子长剑夺下。 断虹子狞笑道:“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待本座先废了你一条右臂,也好教训教训你。” 剑光霍霍,果然专削朱七七右臂。 朱七七交手经验虽不丰富,但一颗心却是玲珑剔透,听了这话,眼珠子一瞪,大喝道:“好,你要是伤了我别的地方,你就是畜生。” 只见她招式大开大合,除了右臂之外,别的地方纵然空门大露,她也不管——她防守时只需防上一处,进攻时顾虑自然少了,招式自然是凌厉,一时之间,竟能与断虹子战了个子手。 断虹子狞笑道:“好个狡猾的小丫头。” 剑光闪动间,突然“嗖”的一剑,直刺朱七七左胸! 朱七七左方空门大露,若非断虹子剑尖已被那汉子削去一截,这一剑,早已划破她胸膛。 但饶是如此,她仍是闪避不及,“哧”的一声,左肩衣衫已被划破,露出了莹如白玉般的肩头。 朱七七惊怒之下,大喝道:“堂堂一派宗师,竟然言而无信么?” 她却不知断虹子可在大庭广众之中,往桌上每样菜里吐口水,还有什么别的事做不出。 断虹子咯咯狞笑,剑光突然反挑而上,用的竟是武功招式中最最阴毒,也最最下流的撩阴式。 朱七七拼命翻身,方自避过,她再也想不到这堂堂的剑法大师,居然会对一个女子使出这样的招式来,惊怒之外,又不禁羞红了面颊,破口大骂道:“畜生,你……你简直是个畜生。” 断虹子冷冷道:“今日便叫你落在畜生手中。” 一句话功夫,他又已攻出五六剑之多。 朱七七又惊,又羞,又怒,身子已被缭绕的剑光逼住,几乎无法还手。断虹子满面狞笑,长剑抹胸、划肚、撩阴,又是狠毒,又是阴损。朱七七想到他以一派宗主的身份,居然会对女子使出如此阴损无耻的招式,想到自己眼见便要落入这样的人手中…… 她只觉满身冷汗俱都冒了出来,手足都有些软了,心里既是说不出的害怕,更有说不出的悲痛,不禁大骂道:“不但你是个畜生,老天爷也是个畜生。” 她两日以来,不但连遭凶险,而且所遇的竟个个都是卑鄙无耻的淫徒,也难怪她要大骂老天爷对她不平。 那青衣妇人已似骇得呆了,不停地一块块往火堆里添着柴木,一缕白烟,自火焰中袅袅升起,缥渺四散…… 这时“哧哧”的剑风,已将朱七七前胸、后背的衣衫划破了五六处之多,朱七七面色骇得惨白。 断虹子面上笑容却更是狞恶,更是疯狂。 在他那冰冷的外貌下,似乎已因多年的禁欲出家生活,而积成了一股火焰,这火焰时时刻刻都在燃烧着他,令他痛苦得快要发狂。 他此刻竟似要借着手中的长剑将这股火焰发泄,他并不急着要将朱七七制伏,只是要朱七七在他这柄剑下宛转呻吟,痛苦挣扎……朱七七越是恐惧,越是痛苦,他心里便越能得到发泄后的满足。 每个人心里都有股火焰,每个人发泄的方法都不同。 而断虹子的发泄方法正是要虐待别人,令人痛苦。 他惟有与人动手时,瞧别人在剑下挣扎方能得到真正的满足,是以他无论与谁动手,出手都是那么狠毒。 朱七七瞧着他疯狂的目光,疯狂的笑容,心中又是愤怒,又是着急,手脚也越来越软,不禁咬牙暗忖道:“老天如此对我,我不如死了算了。” 她正待以身子往剑尖上撞过去,哪知就在这时,断虹子面容突变,手中剑式,竟也突然停顿了下来。 他鼻子动了两动,似乎嗅了嗅什么,然后,扭头望向那青衣妇人,目光中竟充满惊怖愤怒之色,嘶声道:“你……你……” 突然顿一顿足,大喝道:“不想本座今日栽在这里。” 呼声未了,竟凌空一个翻身,倒掠而出,哪知他这时真气竟似突然不足,“砰”的一声,撞上了窗棂,连头上竹笠都撞掉了。他身子也跌入雨中泥地里,竟在泥地中滚了两滚,用断剑撑起身子,飞也似的逃去。 朱七七又惊又奇,看得呆了:“他明明已胜了,为何却突然逃走?而且逃得如此狼狈。” 转目望去,只见火焰中白烟仍袅袅不绝,那青衣妇人石像般坐在四散的烟雾中,动也不动。 但她那看来极是慈祥的面目上,却竟已泛起一丝诡异的笑容,慈祥的目光中,也露出一股慑人的妖氛。 朱七七心头一凛,颤声道:“莫非……莫非她……” 这句话她并未说完,只因她突然发觉自己不但手足软得出奇,而且头脑也奇怪地晕眩起来。 她恍然知道了断虹子为何要逃走的原因,这慈祥的青衣妇人原来竟是个恶魔,这白烟中竟有迷人的毒性。她是谁?她为何要如此? 但这时朱七七无法再想,她只觉一股甜蜜而不可抗拒的睡意涌了上来,眼皮越来越重……她倒了下去。 朱七七醒来时,身子不但已干燥而温暖,而且已睡到一个软绵绵的地方,有如睡在云堆里。 所有的寒冷、潮湿、惊恐,都似已离她而远走——想起这些事,她仿佛只不过是做了个噩梦而已。 但转眼一望,那青衣妇人竟仍赫然坐在一旁——这地方竟是个客栈,朱七七睡在床上,青衣妇人便坐在床边。 她面容竟又恢复得那么慈祥而亲切,温柔地抚摸着朱七七的脸颊,温柔地微笑低语着道:“好孩子,醒了么?你病了,再睡睡吧。” 朱七七只觉她手指像是毒蛇一样,要想推开,哪知手掌虽能抬起,却还是软软的没有一丝气力。 她惊怒之下,要想喝问:“你究竟是谁?为何要将我弄来这里?你究竟要拿我怎样?” 哪知她嘴唇动了动,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一下朱七七可更是吓得呆住了:“这……这妖妇竟将我弄成哑巴。”她连日来所受的惊骇虽多,但那些惊骇比起现在来,已都不算是什么了。 青衣妇人柔声道:“你瞧你脸都白了,想必病得很厉害,好生再歇一会儿吧,姑姑等一会儿就带你出去。” 朱七七只望能嘶声大呼:“我没有病,没有病……我只是被你这妖妇害的。” 但她用尽平生气力,也发不出一丝声音。 她已落入如此悲惨的状况中,以后还会有什么遭遇,她想也不敢想了,她咬住牙不让眼泪流下。 但眼泪却再也忍不住流了出来。 那青衣妇人出去了半晌,又回来,自床上扶起朱七七。一个店伙跟她进来,怜惜地瞧着朱七七,叹道:“老夫人,可是真好耐心。” 青衣妇人苦笑道:“我这位女徒从小没爹没娘,又是个残废,我不照顾她,谁照顾她……唉,这也是命,没办法。” 那店伙连连叹息,道:“你老可真是个好人。” 朱七七受不了他那怜悯的眼色,更受不了这样的话。 她的心都要气炸了,恨不得一口将这妖妇咬死。怎奈她现在连个苍蝇都弄不死,只有随这妖妇摆布,丝毫不能反抗。 那青衣妇人将她架了出去,扶到一匹青驴上,自己牵着驴子走。那店伙瞧得更是感动,突然自怀中掏出锭银子,赶过去塞在青衣妇人手中,道:“店钱免了,这银子你老收着吧。” 青衣妇人仿佛大是感动,哽咽着道:“你……你真是个好人……” 那店伙几乎要哭了出来,揉了揉眼睛,突然转身奔回店里。 朱七七真恨不得打这糊涂的“好人”一个耳光,她暗骂道: “你这个瞎子,竟将这妖妇当作好人,你……你……你去死吧,天下的人都去死吧,死干净了最好。” 驴子得得的往前走,她眼泪簌簌往下流。这妖妇究竟要将她带去哪里?究竟要拿她怎样? 路上的行人,都扭过头来看她们,朱七七昔日走在路上,本就不知吸引过多少人羡慕的目光,她对这倒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这些人看了她一眼,便不再看第二眼了。 朱七七但愿这些人能多看她几眼,好看出她是被这妖妇害的,哪知别人非但偏偏不看,还都将头扭了过去。 她又恨,又奇,又怒,恨不得自己自驴背上跌下来摔死最好,但青衣妇人却将她扶得稳稳的,她动都不能动。 这样走了许久,日色渐高,青衣妇人柔声地道:“你累了么,前面有个茶馆,咱们去吃些点心好么?” 她越是温柔,朱七七就越恨,恨得心都似要滴出血来,她平生从没有这样痛恨过一个人。 茶馆在道旁,门外车马连绵,门里茶客满座。 这些茶客瞧见青衣妇人与朱七七走进来,那目光和别人一样,又是同情,又是怜悯。朱七七简直要发疯了,此刻若有谁能使她说出话来,说出这妖妇的恶毒,叫她做什么,她都愿意。 茶馆里本已没有空位,但她们一进来,立刻便有人让座,似乎人人都已被这青衣妇人的善良与仁慈所感动。 朱七七只望沈浪此刻突然出现,但四下哪里有沈浪的影子。她不禁在心里暗暗痛骂着:“沈浪呀沈浪,你死到哪里去了?莫非你竟抛下我不管了么?莫非有别的女人缠住了你?你这黑心贼,你这没良心的。” 她全然忘了原是她自己离开沈浪,而不是沈浪离开她的——女子若要迁怒别人,本已是十分不讲理的;被迁怒的若是这女子心里所爱的人,那你当真更是任何道理都休想在她面前讲得清。 忽然间,一辆双马大车急驰而来,骤然停在茶馆门前,马是良驹,大车亦是油漆崭新,铜环晶亮。 那赶车的右手扬鞭,左手勒马,更是装模作样,神气活现。茶客不禁暗暗皱眉,忖道:“这车里坐的八成是个暴发户。” 只见赶车的一掠而下,恭恭敬敬地开了车门。 车门里干咳了几声,方自缓缓走出个人来,果然不折不扣,是个道地的暴发尸模样。 他臃肿的身子,却偏要穿着件太过“合身”的墨绿衣衫——那本该是比他再瘦三十斤的人穿的。 他本已将知命之年,却偏要打扮成弱冠公子的模样,左手提着金丝雀笼,右手拿着翡翠鼻烟壶,腰间金光闪闪,系着七八只绣花荷包,他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钱似的,竟将那装着锭锭金锞子的绣花荷包,俱都打开一半,好教别人能看见那闪闪的金光。 不错,别人都看见了,却都看得直想作呕。 但这满身铜臭气的市侩身后,却跟着个白衣如仙的娇美少女,宛如小鸟依人般跟随着他这厮。 虽是满身庸俗,这少女却有如出水莲花,美得脱俗,尤其那楚楚动人的可怜模样,更令人见了销魂动魄。 茶客们又是皱眉,又是叹气,“怎的一朵鲜花,却偏偏插在牛粪上。” 朱七七见了这两人,心中却不禁欣喜若狂——原来这市侩竟是贾剥皮,白衣少女便是那可怜的少女白飞飞。 她见到白飞飞竟又落入贾剥皮手中,虽不免叹息懊恼,但此时此刻,只要能见着熟人,总是自己救星到了。 这时朱七七左边正空出张桌子,贾剥皮大摇大摆,带着白飞飞坐下,恰巧坐在朱七七对面。 朱七七只望白飞飞抬起头来,她甚至也盼望贾剥皮能瞧自己一眼,她眼睛瞪着这两人,几乎瞪得发麻。 白飞飞终于抬起头来,贾剥皮也终于瞧了她一眼。 他一眼瞧过,面上竟突然现出难过已极的模样,重重吐一口痰在地上,赶紧扭过头去。 白飞飞瞧着她的目光中虽有怜惜之色,但竟也装作不认识她,既未含笑点头,更未过来招呼。 朱七七既是惊奇,又是愤怒,更是失望。这贾剥皮如此对她倒也罢了,但白飞飞怎的也如此无情? 她暗叹一声,忖道:“罢了罢了,原来世人不是奸恶之徒,便是无情之辈!我如此活在世上,还有何趣味?” 一念至此,更是万念俱灰,那求死之心也更是坚决。 只听青衣妇人柔声道:“好孩子,口渴了,喝口茶吧。” 竟将茶杯送到朱七七嘴边,托起朱七七的脸,灌了口茶进去。 朱七七暗道:“我没有别的法子求死,不饮不食,也可死的。”当下将一口茶全都吐了出去,吐在桌上。 茶水流在新漆的桌面上,水光反映,有如镜子一般。 朱七七不觉俯首瞧了一眼——她这一眼不瞧也倒罢了,这一眼瞧过,血液都不禁为之凝结。 水镜反映中,她这才发现自己容貌竟已大变,昔日的如花娇靥,如今竟已满生紫瘤;昔日的瑶鼻樱唇,如今竟是鼻歪嘴斜;昔日的春山柳眉,如今竟已踪影不见——昔日的西子王嫱,如今竟已变作鸠盘无盐。 刹那之间,朱七七灵魂都已裂成碎片。 她实在不能相信这水镜中映出的,这妖怪般的模样,竟是自己的脸。 美丽的女子总是将自己的容貌瞧得比生命还重,如今她容貌既已被毁,一颗心怎能不为之粉碎。 她暗中自语:“难怪路上的人瞧了我一眼,便不愿再瞧,难怪他们目光中神色那般奇怪,难怪白飞飞竟已不认得我……” 她但求能放声悲嘶,怎奈不能成声;她但求速死,怎奈求死不得。她咬一咬牙,整个人向桌子扑下。 只听“哗啦啦”一声,桌子倒了,茶壶茶碗,落了一地,朱七七也滚倒在地,滚在杯盏碎片上。 茶客们惊惶站起,青衣妇人竟是手忙脚乱,白飞飞与另几个人赶过来,帮着青衣妇人扶起了她。 一人望着她叹息道:“姑娘,你瞧你这位长辈如此服侍你,你就该乖乖的听话些,再也不该为她老人家找麻烦了。” 青衣妇人似将流出泪来,道:“我这侄女从小既是癞子,又是残废。她一生命苦,脾气自然难免坏些,各位也莫要怪她了。” 众人听了这话,更是摇头,更是叹息,更是对这青衣妇人同情钦佩。朱七七被扶在椅上,却已欲哭无泪。 普天之下,又有谁知道她此刻境遇之悲惨?又有谁知道这青衣妇人的恶毒,又有谁救得了她? 她已完全绝望,只因沈浪此刻纵然来了,也已认不出她,至于别的人……唉,别的人更是想也莫要想了。 白飞飞掏出块罗帕,为她擦拭面上泪痕,轻轻道:“好姐姐,莫要哭了,你虽然……虽然有着残疾,但……但有些生得美的女子,却比你还要苦命……” 这柔弱的少女,似乎想起了自己的苦命,也不禁泪流满面。 她哽咽着接道:“只因你总算还有个好心的婶婶照顾着你,而我……我……” 突听贾剥皮大喝道:“飞飞,还不回来。” 白飞飞娇躯一震,脸都吓白了,偷偷擦了擦眼泪,偷偷拔下朵珠花塞在青衣妇人手里,惊惶地转身去了。 青衣妇人望着她背影,轻轻叹道:“好心的姑娘,老天爷会照顾你的。” 这温柔的言语,这慈祥的容貌,真像是普渡观音的化身。 又有谁知道这观音般的外貌里,竟藏着颗恶魔的心。 朱七七望着她,眼泪都已将化做鲜血。 她想到那王怜花、断虹子虽然卑鄙、恶毒、阴险,但若与这青衣妇人一比,却又都有如天使一般。 如今她容貌既已被毁,又落入这恶魔手中,除了但求一死之外,她还能希望别的什么? 她紧紧咬起牙关,再也不肯吃下一粒饭、一滴水。 到了晚间,那青衣妇人又在个店伙的同情与照料下,住进了那客栈西间跨院中最最清静的一间屋子里。朱七七又是饥饿,又是口渴,她才知道饥饿还好忍受,但口渴起来,身心都有如被火焰焚烧一般。 店伙送来茶水后便叹息着走了,屋里终于只剩下朱七七与这恶魔两个人。青衣妇人面向朱七七,嘴角突然发出狞笑。 朱七七只有闭起眼睛,不去瞧她。 哪知青衣妇人却一把抓起了朱七七头发,狞笑着道:“臭丫头,你不吃不喝,莫非是想死么?” 朱七七霍然睁开眼来,狠狠望着她,口中虽然不能说话,但目光中却已露出了求死的决心。 青衣妇人厉声道:“你既已落在我的手中,要想死……嘿嘿,哪有这般容易!我看你还是乖乖的听话,否则……” 反手一个耳光,掴在朱七七脸上。 朱七七反正已豁出去了,仍是狠狠地望着她。 那充满悲愤的目光仍是在说:“我反正已决心一死,别的还怕什么?你要打就打,你还有别的什么手段,也只管使出来吧。” 青衣妇人狞笑道:“臭丫头,不想你脾气倒硬得很!你不怕是么?……好,我倒要看你究竟怕不怕。” 这一个“好”字过后,“她”语声竟突然变了,变成了男子的声音,一双手竟已往朱七七胸前伸了过来。 朱七七虽然早已深知这青衣“妇人”的阴险恶毒,却真是做梦也未想到“她”竟是个男子改扮而成的。 只听“哧”的一声,青衣“妇人”已撕开了朱七七的衣襟,一只手已摸上了朱七七温暖的胸膛。 朱七七满面急泪,身子又不住颤抖起来。她纵不怕死,但又怎能不怕这恶魔的蹂躏与侮辱。 青衣“妇人”咯咯笑道:“我本想好生待你,将你送到一个享福的地方去。但你既不识好歹,我只有先享用了你……” 朱七七身子在他手掌下不停地颤抖着,她那晶白如玉的胸膛,已因这恶魔的羞侮而变成粉红颜色。 恶魔的狞笑在她耳边响动,恶魔的手掌在她身上…… 她既不能闪避,也不能反抗,甚至连愤怒都不能够。 她一双泪眼中,只有露出乞怜的目光。 青衣“妇人”狞笑道:“你怕了么?” 朱七七勉强忍住了满心悲愤,委屈地点了头。 青衣“妇人”道:“你此后可愿意乖乖的听话?” 在这恶魔手掌中,朱七七除了点头,还能做什么?她一生倔强,但遇着这恶魔,也只有屈服在他魔掌下。 青衣“妇人”大笑道:“好!这才像话。” 语声一变,突又变得出奇的温柔,轻抚着朱七七面颊道:“好孩子,乖乖的,姑姑出去一趟,这就回来的。” 这恶魔竟有两副容貌,两种声音。 刹那间他便可将一切完全改变,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朱七七望着他关起房门,立时放声痛哭起来。 她对这青衣“妇人”实已害怕到了极处,青衣“妇人”纵然走了,她也不敢稍有妄动。 她只是想将满腔的恐惧,悲愤,仇恨,失望,伤心,羞侮与委屈,俱都化作眼泪流出。 眼泪沾湿了衣襟,也沾湿了被褥——哭着哭着,她只觉精神渐渐涣散,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噩梦中骤觉一阵冷风吹入胸膛,朱七七机伶伶打了个寒噤,睁开眼,门户已开,恶魔又已回来。 “她”右胁下挟着个长长的包袱,左手掩起门户,身子已到了床头,轻轻放下包袱,柔声笑道:“好孩子,睡得好么?” 朱七七一见“她”笑容,一听“她”语声,身子便忍不住要发抖,只因这恶魔声音笑容,若是也与“她”心肠同样凶毒,倒也罢了;“她”笑容越是和蔼,语声越是慈祥,便越是令人无法忍受。 只见“她”将那长长的包袱打开,一面笑道:“好孩子,你瞧姑姑多么疼你,生怕你寂寞,又替你带了个伴儿来了。” 朱七七转目望去,心头又是一凉——包袱里竟包着个白衣女子,只见她双颊晕红,眼帘微合,睡态是那样温柔而娇美,那不是白飞飞是谁。 这可怜的少女白飞飞,如今竟已落入了这恶魔手中。 朱七七狠狠瞪着青衣“妇人”,目光中充满了愤恨——目光若是也能杀人,这青衣“妇人”当真已不知要死过多少次了。 只见“她”自怀中取出一只黑色的革囊,又自革囊中取出一柄薄如纸片的小刀,一只发亮的钩子,一只精巧的勺子,一把剪刀,三只小小的玉瓶,还有四五件朱七七也叫不出名目,似是熨斗,又似是泥水匠所用的铲子之类的东西,只是每件东西都具体而微,仿佛是童子用来玩的。 朱七七也不知“她”要做什么,不觉瞧得呆住了。 青衣“妇人”突然笑道:“好孩子,你若是不怕被吓死,就在一旁瞧着,否则姑姑我还是劝你,赶紧乖乖的闭起眼睛。” 朱七七赶紧闭起眼睛,只听青衣“妇人”笑道:“果然是好孩子……” 接着,便是一阵铁器叮当声,拔开瓶塞声,刀刮肌肤声,剪刀铰剪声,轻轻拍打声…… 停了半晌,又听得青衣“妇人”撮口吹气声,刀锋霍霍声,还有便是白飞飞的轻轻呻吟声…… 在这静寂如死的深夜里,这些声音听来,委实令人心惊胆战,朱七七又是害怕,又是好奇,忍不住悄悄睁开眼睛一看…… 怎奈青衣“妇人”已用背脊挡住了她视线,她除了能看到青衣“妇人”双手不住在动外,别的什么也瞧不见。 她只得又合起眼睛,过了约摸有两盏茶时分,又是一阵铁器叮当声,盖起瓶塞声,束紧革囊声。 然后,青衣“妇人”长长吐了一口气,道:“好了。” 朱七七睁眼一望,连心底都颤抖起来—— 那温柔、美丽、可爱的白飞飞,如今竟已成个头发斑白,满面麻皮,吊眉塌鼻,奇丑无比的中年妇人。 青衣妇人咯咯笑道:“怎样,且瞧你姑姑的手段如何?此刻就算是这丫头的亲生父母,再也休想认得出她来了。” 朱七七哪里还说得出话。 青衣“妇人”咯咯地笑着,竟伸手去脱白飞飞的衣服,恍眼之间,便将她剥得干干净净,一丝不挂。 灯光下,白飞飞娇小的身子,有如待宰的羔羊般,蜷曲在被褥上,令人怜悯,又令人动心。 青衣“妇人”轻笑道:“果然是个美丽的人儿……” 朱七七但觉“轰”的一声,热血冲上头顶,耳根火一般的烧了起来,闭起眼睛,哪敢再看。 等她再睁开眼,青衣“妇人”已为白飞飞换了一身粗糙而破旧的青布衣裳——她已完全有如换了个人似的。 青衣“妇人”得意地笑道:“凭良心说,你若非在一旁亲眼见到,你可相信眼前这麻皮妇人,便是昔日那千娇百媚的美人儿么?” 朱七七又是愤怒,又是羞愧——她自然已知道自己改变形貌的经过,必定也正和白飞飞一样。 她咬牙暗忖道:“只要我不死,总有一日我要砍断你摸过我身子的这双手掌,挖出你瞧过我身子的这双眼珠,让你永远再也摸不到,永远再也瞧不见,教你也尝尝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复仇之念一生,求生之心顿强,她发誓无论如何也要坚强的活下去,无论遭受到什么屈辱也不能死。 青衣“妇人”仍在得意地笑着。 她咯咯笑道:“你可知道,若论易容术之妙,除了昔年‘云梦仙子’嫡传的心法外,便再无别人能赶得上你姑姑了。” 朱七七心头突然一动,想起那王森记的王怜花易容术之精妙,的确不在这青衣“妇人”之下。 她不禁暗暗忖道:“莫非王怜花便是‘云梦仙子’的后代?莫非那美绝人间,武功也高绝的妇人,便是云梦仙子?” 她真恨不得立时就将这些事告诉沈浪,但…… 但她这一生之中,能再见到沈浪的机会,只怕已太少了——她几乎已不敢再存这希望。 第二日凌晨,三人又上道。 朱七七仍骑在驴上,青衣“妇人”一手牵着驴子,一手牵着白飞飞,踯躅相随,那模样更是可怜。 白飞飞仍可行路,只因“她”并未令白飞飞身子瘫软,只因“她”根本不怕这柔软女子敢有反抗。 朱七七不敢去瞧白飞飞——她不愿瞧见白飞飞——她不愿瞧见白飞飞那流满眼泪,也充满惊骇、恐惧的目光。 连素来刚强的朱七七都已怕得发狂,何况是本就柔弱胆小的白飞飞,这点朱七七纵不去瞧,也是知道的。 她也知道白飞飞心里必定也正和她一样在问着苍天:“这恶魔究竟要将我带去哪里?究竟要拿我怎样……” 蹄声得得,眼泪暗流,扑面而来的灰尘,路人怜悯的目光……这一切正都与昨日一模一样? 这令人发狂的行程竟要走到哪里才算终止?这令人无法忍受的折磨与苦难,难道永远过不完么? 忽然间,一辆敞篷车迎面而来。 这破旧的敞篷车与路上常见的并无两样,赶车的瘦马,也是常见的那样瘦弱、苍老、疲乏。 但赶车的人却赫然是那神秘的金无望,端坐在金无望身旁,目光顾盼飞扬的,赫然正是沈浪。 朱七七一颗心立时像是要自嗓子里跳了出来,这突然而来的狂喜,有如浪潮般冲激着她的头脑。 她只觉头也晕了,眼也花了,目中早已急泪满眶。 她全心全意,由心底嘶唤:“沈浪……沈浪……快来救我……” 但沈浪自然听不到她这心里的呼唤,他望了望朱七七,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便转过目光。 敞篷车走得极慢,驴子也走得极慢。 朱七七又是着急,又是痛恨,急得发狂,恨得发狂。 她心已撕裂,嘶呼着:“沈浪呀沈浪……求求你……看着我,我就是日夜都在想着你的朱七七呀,你难道认不出么?” 她愿意牺牲一切——所有的一切,只要沈浪能听得见她此刻心底的呼声——但沈浪却丝毫也听不见。 谁能想到青衣“妇人”竟突然拦住了迎面而来的车马。 她伸出手,哀呼道:“赶车的大爷,行行好吧,施舍给苦命的妇人几两银子,老天爷必定保佑你多福多寿的。” 沈浪面上露出了惊诧之色,显然在奇怪这妇人怎会拦路来乞讨银子,哪知金无望却真塞了张银票在她手里。 朱七七眼睛瞪着沈浪,几乎要滴出血来。 她心里的哀呼,已变为怒骂:“沈浪呀沈浪,你难道真的认不出我?你这无情无义,无心无肝的恶人,你……你竟再也不看我一眼。” 沈浪的确未再看她一眼。 他只是诧异地在瞧着那青衣“妇人”与金无望。 青衣“妇人”喃喃道:“好心的人,老天会报答你的。” 金无望面上毫无表情,马鞭一扬,车马又复前行。 朱七七整个人都崩溃了,她虽然早已明知沈浪必定认不出她,但未见到沈浪前,她心里总算存着一丝渺茫的希望。 如今,车声辚辚,渐去渐远…… 渐去渐远的辚辚车声,便带去了她所有的希望——她终于知道了完全绝望是何滋味——那真是一种奇异的滋味。 她心头不再悲哀,不再愤恨,不再恐惧,不再痛苦。她整个身心,俱已完完全全的麻木了。她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瞧不见,什么也听不见——这可怕的麻木,只怕就是绝望的滋味。 路上行人往来如鲫,有的欢乐,有的悲哀,有的沉重,有的在寻找,有的在遗忘…… 但真能尝着绝望滋味的,又有谁? 沈浪与金无望所乘的敞篷马车,已在百丈开外。 冷风扑面而来,沈浪将头上那顶虽昂贵,但却破旧的貂帽,压得更低了些,盖住了眉,也盖住了目光。 他不再去瞧金无望,只是长长伸了个懒腰,喃喃道:“三天……三天多了,什么都未找到,什么都未瞧见。眼看距离限期,已越来越近……” 金无望道:“不错,只怕已没甚希望了。” 沈浪嘴角又是那懒散而潇洒的笑容一闪,道:“没有希望……希望总是有的。” 金无望道:“不错,世上只怕再无任何事能令你完全绝望。” 沈浪道:“你可知我们惟一的希望是什么?” 他停了停,不见金无望答话,便又接道:“我们惟一的希望,便是朱七七。只因她此番失踪,必是发现了什么秘密。她是个心高气傲的孩子……一心想要独力将这秘密查出,是以便悄悄去了,否则,她是不会一个人走的。” 金无望道:“不错,任何人的心意,都瞒不过你,何况朱七七的。” 沈浪长长叹了一声,道:“但三天多还是找不到她,只怕她已落入了别人的手掌,否则,以她那种脾气,无论走到哪里,总会被人注意,我们总可以打听着她的消息。” 金无望道:“不错……” 沈浪忽然笑出声来,截口道:“我一连说了四句话,你一连答了四句不错,你莫非在想着什么心事不成……这些话你其实根本不必回答的。” 金无望默然良久,缓缓转过头,凝注着沈浪。 他面上仍无表情,口中缓缓道:“不错,你猜着了,此刻我正是在想心事。但我想的究竟是什么?你也可猜得出么?” 沈浪笑笑道:“我猜不出……我只是有些奇怪。” 金无望道:“有何奇怪?” 沈浪目中光芒闪动,微微笑道:“在路上遇着个素不相识的妇人,便出手给了她张一万两银子的银票,这难道还不该奇怪?” 金无望又默然半晌,嘴角突也现出一丝笑意,道:“世上难道当真没有事能瞒得过你的眼睛?” 沈浪笑道:“的确不多。” 金无望道:“你难道不是个慷慨的人?” 沈浪道:“不错,我身上若有一万两银子,遇见那样可怜的人求乞,也会将这一万两银子送给她的。” 金无望道:“这就是了。” 沈浪目光逼视着他,道:“但我本是败家的浪子,你,你却不是。你看来根本不是个会施舍别人的人。那妇人为何不向别人求助,却来寻你?” 金无望头已垂下了,喃喃道:“什么都瞒不过你……什么都瞒不过你……” 突然抬起头,神情又变得又冷又硬,沉声道:“不错,这其中的确有些奇怪之处,但我却不能说出。” 两人目光相对,又默然了半晌,沈浪嘴角又泛起笑容,这笑容渐渐扩散,渐渐扩散到满脸。 金无望道:“你笑得也有些古怪。” 沈浪道:“你心里的秘密,纵不说出,我也总能猜到一些。” 金无望道:“说话莫要自信太深。” 沈浪笑道:“我猜猜看如何。” 金无望冷冷道:“你只管猜吧,别的事你纵能猜到,但这件事……” 语声戛然而住,只因下面的话说不说都是一样的。 马车前行着,沈浪凝视着马蹄扬起的灰尘,缓缓道:“你我相交以来,你什么事都未曾如此瞒我,只有此事……此事与你关系之重大,自然不问可知了。” 金无望道:“哦?……嗯。” 沈浪接道:“此事与你关系既是这般重大,想必也与那快活王有些关系……” 他看来虽似凝视着飞尘,其实金无望面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未能逃过他眼里,说到此处,金无望面上神色果然已有些变了。 沈浪立刻道:“是以据我判断,那可怜的妇人,必定也与快活王有些关系。她那可怜的模样,只怕是装出来的。” 说完了这句,他不再说话,目光也已回到金无望脸上。金无望嘴唇紧紧闭着,看来有如刀锋似的。 他面上却是凝结着一层冰岩——马车前行,冷风扑面,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彼此都想瞧人对方心里。 金无望似是要从沈浪面上的神色,猜出他已知道多少。 沈浪便自然似要从金无望面上神色,猜出他究竟肯说出多少。 良久良久,马车又前行百余丈。 终于,金无望面上的冰岩渐渐开始溶化。 沈浪心已动了,但却勉强忍住,只因他深知这是最重要的关键——人与人之间那种想要互占上风的微妙关键。 他知道自己此刻若是忍不住说话,金无望便再也不会说了。 金无望终于说出话来。 他长长吸了口气,一字字缓缓道:“不错,那妇人确是快活王门下。” 沈浪怎肯放松,立刻追问:“你在快活王门下掌管钱财,位居要辅,那妇人点头之间,便可将你钱财要出,她地位显然不在你之下,她是谁?莫非竟也是酒、色、财、气四大使者中其一?但她却又怎会是个女子?” 他言语像是鞭子,一鞭鞭抽过去,丝毫不给金无望喘气的机会,所问的每一句话,又俱都深入了要害。 金无望又不敢去望他的目光,默然半晌,忽然反问道,“你可知普天之下,若论易容术之精妙,除了‘云梦仙子’一门之外,还有些什么人?” 沈浪微微沉吟,缓缓地道:“易容之学,本不列入武功的范畴,是以易容术精妙之人,未必就是武林名家……” 突然一拍膝盖,失声道:“是了,你说的莫非是山左司徒?” 金无望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却扬起马鞭,重重往马屁股抽下。怎奈这匹马已是年老力衰,无论如何,也跑不快了。 沈浪目中泛起兴奋之光,道:“山左司徒一家,不但易容之术精妙,举凡轻功、暗器、迷香,以至大小推拿之学,亦无一不是精到毫巅,昔日在江湖中之声名,亦不过稍次于‘云梦仙子’而已。近年江湖传言,虽说山左司徒功夫大半属于阴损,是以遭了天报,一门死绝,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一家想必多少还有些后人活在人间。以他们的声名地位,若是投入快活王门下,自可列入四大使者其中。” 金无望还是不肯说话。 沈浪喃喃道:“我若是快活王,若有山左司徒的子弟投入了我的门下,我便该将什么样职司交派于他……” 他面上光采渐渐焕发,接着道:“山左司徒并不知酒,财使亦已有人……想那山左司徒,必定更非好勇斗气之人,但若要山左司徒子弟,为快活王搜集天下之绝色美女,只怕再也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了。是么,你说是么?” 金无望冷冷道:“我什么都没有说,这都是你自己猜出的。” 沈浪目光闪动,仰天凝思,口中道:“我若是山左司徒子弟,要为快活王到天下搜集美女,却又该如何做法?该如何才能完成使命?……” 他轻轻颔首,缓缓接道:“首先,我必定要易容为女子妇人之身,那么,我接触女子的机会必然比男子多得多了……” 金无望目光之中,已不禁露出些钦佩之色。 沈浪接道:“我劫来女子之后,千里迢迢,将她送至关外,自必有许多不便,只因美女必定甚为引人注目。” 他嘴角泛笑,又道:“但我既精于易容之术,自然便可将那美女易容成奇丑无比之人,教别人连看都不看一眼;我若怕那女子挣扎不从,自也可令她服下些致人瘫哑的迷药,好教她一路之上,既不能多事,也不能说话。” 金无望长长叹息一声,回首瞧了那正在敞篷车厢里沉睡的孩子一眼,口中喃喃叹息着道:“你日后若有沈相公一半聪明,也就好了。” 那孩子连日疲劳,犹在沉睡,自然听不到他的话。 他的话本也不是对这孩子说的——他这话无异在说:“沈浪,你真聪明,所有的秘密,全给你猜对了。” 沈浪怎会听不出他言外之意,微微一笑道:“回头吧。” 金无望皱眉道:“回头?” 沈浪道:“方才跟随他那两个女子,必定都是好人家的子女,我怎能忍心见到她们落入如此悲惨的境遇之中?” 金无望忽然冷笑起来,又回首望望孩子,道:“你日后长大了,有些事还是不可学沈相公的。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句话你也必须牢记在心。” 沈浪微微一笑,不再说话,车子亦未回头。 过了半晌,金无望忽然向沈浪微微一笑,道:“多谢。” 沈浪与金无望相处数日,金无望只有此刻这微笑,才是真正从心底发出来的,沈浪含笑问道:“你谢我什么?” 金无望道:“你一心想追寻快活王的下落,又明知那司徒变此番必是回覆快活王的,你本可在暗中跟踪于他,但司徒变已见到你我一路同行,你若跟踪于他,我难免因此获罪,于是你便为了我将这大好机会放弃。你如此对我,口中却绝无片言只字有示恩于我之意,我怎能不谢你?” 这个冷漠沉默的怪人,此刻竟一连串说出这么长一番话来,而且语声中已微有激动之意。 沈浪叹道:“朋友贵在相知,你既知我心,我夫复何求?”两人目光相望一眼,但见彼此肝胆相照,言语已是多余。 突听得道路前方,传来一阵歌声:“千金挥手美人轻,自古英雄多落魄,且借壶中陈香酒,还我男儿真颜色。”一条昂藏八尺大汉,自道旁大步而来。 只见此人身长八尺,浓眉大眼,腰边斜插着柄无鞘短刀,手里提着只发亮的酒葫芦,一面高歌,一面痛饮。 他蓬头敞胸,足登麻鞋,衣衫打扮虽然落魄,但龙行虎步,神情间却另有一股目空四海,旁若无人的潇洒豪迈之气。 路上行人的目光,都已在不知不觉间被此人所吸引,但此人的目光,却始终盯在沈浪脸上。 沈浪望着他微微一笑,这汉子也还他一笑,突然道:“搭个便车如何?” 沈浪笑道:“请。” 那少年汉子紧走两步,一跳便跳了上来,挤在沈浪身侧。 金无望冷冷道:“你我去向不同,咱们要去的,正是你来的方向,这便车你如何坐法?” 那少年汉子仰天大笑道:“男子汉四海为家,普天之下,无一处不是我要去的地方,来来去去,有何不可。” 伸手一拍沈浪肩头,递过酒葫芦,道:“来!喝一口。” 沈浪笑了笑,接过葫芦,便觉得葫芦竟是钢铸,满满一口喝了下去,只觉酒味甘洌芬芳,竟是市面少见的陈年佳酿。 两人你也不问我来历去向,我也不问你身世姓名,你一口,我一口,片刻间便将一葫芦酒喝得干干净净,那少年汉子开怀大笑道:“好汉子,好酒量。” 笑声未了,金无望却已将车子在个小小的乡镇停下,面色更是阴沉寡欢,冷冷道:“咱们的地头到了,朋友你下去吧。” 那汉子却将沈浪也拉了下去,道:“好,你走吧,我与他可得再去喝几杯。” 竟真的将沈浪拉走了,拉入了一间油荤污腻,又脏又破的小店。 车厢中的童子笑了笑道:“这汉子莫非是疯子么?他晓得沈相公从不将任何事放在心上的脾气,否则别人真要被他弄得哭笑不得。” 金无望冷哼一声,眉宇间冷气森森,道:“看住车子。”等他入了小店,沈浪与那少年汉子已各又三杯下肚,一满盘肥牛肉也已摆在面前。 从天下最豪华的地方,到最低贱之地,沈浪都去的,从天下最精美的酒菜,到最粗粝之物,沈浪都吃的。 他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吃什么,都是那副模样。 金无望冷冰冰坐了下来,冷冰冰地瞧着那少年汉子,瞧了足有两盏茶时分,突然冷冷道:“你要的究竟是什么?” 那少年汉子笑道:“要什么?要喝酒,要交朋友。” 金无望冷笑道:“你是何等样人,我难道还看不出。” 那少年汉子大笑道:“不错,我非好人。阁下难道是好人么?不错,我是强盗,但阁下却只怕是个大强盗亦未可知。” 金无望面色更变,那少年却又举杯笑道:“来,来,来!且让我这小强盗敬大强盗一杯。” 金无望手掌放在桌下,桌上的筷子,却似突然中了魔法似的,飞射而起,尖锐而短促的风声“嗖”的一应,两只筷子已到了那少年面前。 那少年汉子笑叱道:“好气功。” “好气功”这三字吐音不同。“好”字乃开口音,说到“好”字时,这少年以嘴迎着飞筷来势;“气”字乃咬齿音,说到“气”字,这少年便恰巧用牙齿将筷子咬住;“功”字乃吐气音,待说到“功”字时,这少年已将筷子吐出,原封不动,挟着风声,直取金无望双目。 这一来一去,俱都急如闪电,但闻沈浪微微一笑,空中筷子突然踪影不见,再看已到了沈浪手中。但这去势如电的一双筷子,沈浪究竟是用何种手法接过去的,另两人全然未曾瞧见。 这少年武功之高,固是大出金无望意料,但沈浪的武功之高,却显得更出乎这少年意料。 要知三人武功无一不是江湖中罕睹的绝顶高手,三人对望一眼,面上却已有惊异之色。 沈浪轻轻将筷子放到金无望面前,依旧谈笑风生,频频举杯,只将方才的事,当作从未发生过似的。 金无望不再说话,亦决不动箸,只是在心中暗暗思忖,不知江湖中何时竟出了这样个少年高手。 那少年汉子也不再理他,依然和沈浪欢呼痛饮。酒越喝越多,这少年竟渐渐醉了,站起身子喃喃道:“小弟得去方便方便。” 突然身子一倒,桌上的酒菜都撒了下去。 金无望正在沉思,一个不留意,竟被菜汁撒了一身。 那少年立刻赔笑道:“罪过,罪过。” 连忙去揩金无望的衣服,但金无望微一挥手,他便踉跄退了出去,连连苦笑道:“小弟一番好意,朋友何必打人……” 踉跄冲入后面一道小门,方便去了。 金无望看着沈浪道:“这厮来意难测,你何必与他纠缠,不如……” 面色突然大变,推桌而起,厉声叱道:“不好,追。” 哪知沈浪却拉住了他,笑道:“追什么?” 金无望面色铁青,一言不发,还是要追出去。 沈浪道:“你身上可是有什么东西被他摸去了?” 金无望冷冷道:“他取我之物,我取他性命。” 目光一闪,突又问道:“他取我之物,你怎会知道?” 沈浪面现微笑,另一只手自桌子下伸了出来,手里却拿着叠银票,还有只制作得甚是精巧的小小革囊。 金无望大奇道:“这……这怎会到了你手里?” 沈浪笑道:“他将这叠银票自你身上摸去,我不但又自他身上摸回,而且顺手牵羊,将他怀中的革囊也带了过来。” 金无望凝目瞧了他几眼,嘴角突又露出真心的微笑,缓缓坐下,举杯一饮而尽,含笑道:“我已有十余年未曾饮酒,这杯酒乃是为当今天下,手脚最轻快的第一神偷喝的。” 沈浪故意笑问:“谁是第一神偷?莫非是那少年?” 金无望道:“那厮手脚之快,已可算得上是骇人听闻的了,但只要有你沈浪活在世上,他便再也休想博这第一神偷的美名。” 沈浪哈哈大笑道:“骂人小偷,还说是赐人美名,如此美名,我可承当不起。” 将银票还给金无望,又道:“待咱们瞧瞧这位偷鸡不着蚀把米的朋友,究竟留下了什么?” 那革囊之中,银子却不多,只有零星几两而已。 沈浪摇头笑道:“瞧这位朋友的手脚,收入本该不坏才是,哪知却只有这些散碎银子,想来他必也是个会花钱的角色。” 金无望道:“来得容易,走得自然快了。” 沈浪微笑着又自革囊中摸出张纸,却不是银票,而是封书信,信上字迹甚是拙劣,写的是:“字呈龙头大哥足下:自从大哥上次将小弟灌醉后,小弟便只有灌醉别人,自己从未醉过,哈哈,的确得意得很。这些日子来小弟又着实弄进几文,但都听大哥的话,散给些苦哈哈们了。小弟如今也和大哥一样,吃的是有一顿没一顿,晚上住在破庙里。哈哈,日子过得虽苦,心情却快活得很,这才相信大哥的话,帮助别人,那滋味当真比什么都好。” 看到这里,沈浪不禁微笑道:“如何,这少年果然是个慷慨角色。” 只见信上接着写的是:“潘老二果然有采花的无耻勾当,已被小弟大卸八块了。屠老刀想存私财,单一成偷了孝子,赵锦钱食言背信,这三个孙子惹大哥生气,小弟削了他们一人一只耳朵,却被人贩子老周偷去下酒吃了,小弟一气之下,也削了老周一只耳朵,让他自己吃了下去。哈哈,他偷吃别人的耳朵虽痛快,但吃自己耳朵时那副愁眉苦脸的怪模怪样,小弟这枝笔,真他妈的写不出,大哥要是在旁边瞧着就好了。这一下,老周只怕再也不敢吃人肉了。” 瞧到这里,连金无望也不觉为之失笑。 信上接着写道:“幸好还有甘文源、高志、甘立德、程雄、陆平、金德和、孙慈恩这些孙子,倒着实肯为大哥争气,办的事也都还漂亮。小弟一高兴,就代大哥请他们痛吃痛喝了一顿。哈哈,吃完了小弟才知道自己身上一两银子也没有,又听说那酒楼老板是个小气鬼,大伙儿瞪眼,便大摇大摆的走了,临走时还问柜台上借了五百七十两银子,送给街头豆腐店的熊老实娶媳妇。还有,好教大哥得知,这条线上的苦朋友,都已被咱们兄弟收了,共有六百零十四个,小弟已告诉他们联络的暗号,只要他们在路上遇着来路不正的肥羊,必定会设法通知大哥的。哈哈,现在咱们这一帮已有数千兄弟,声势可真算不小了,大哥下次喝醉酒时,莫忘记为咱们自己取个名字。” 下面的具名是:“红头鹰。” 沈浪一口气看完了,击节道:“好,好!不想这少年小小年纪,竟已干出了这一番大事,而且居然已是数千弟兄的龙头大哥了。” 金无望道:“只是你我却被他看成来路不正的肥羊。” 沈浪笑道:“想必是你方才取银票与那司徒变时,被他手下的弟兄瞧见了,是以他便绕路抄在咱们前面,等着咱们。” 语声微顿,又道:“这信上所提名字,除了那人贩子周青外,倒也都是响当当的英雄汉子,尤其写信的这红头鹰,更是个久已著名的独行大盗,闻说此人轻功,已不在断虹子等人之下。连此等人物都已被这少年收服,这少年的为人可想而知。就凭他这种劫富济贫的抱负,就值得咱们交交。” 金无望“哼”了一声,也不答话。 沈浪冷冷道:“方才的事,你还耿耿在心么?” 金无望避而不答,却道:“革囊中还有什么?” 沈浪将革囊提起一倒,果然又有两样东西落了下来,一件是只扇坠般大小,以白玉琢成的小猫。 这琢工刀法灵妙,简简单单几刀,便将一只猫琢得虎虎有生气,若非体积实在太小,当真像个活猫似的。 仔细一看,猫脖下还有行几难分辨的字迹:“熊猫儿自琢自藏自看自玩”。 沈浪笑道:“原来这少年叫熊猫儿!” 金无望冷冷道:“瞧他模样,倒果真有几分与猫相似。” 沈浪哈哈大笑,拾起第二件东西一看,笑声突顿,面色也为之大变,金无望大奇问道:“这东西又有何古怪?” 这第二件东西只不过是块玉璧,玉质虽精美,也未见有何特异之处,但金无望接过一看,面上也不禁现出惊诧之色。 原来这玉璧之上,竟赫然刻着“沈浪”两个字。 金无望奇道:“你的玉璧,怎会到了他身上?莫非他先就对你做了手脚?” 沈浪道:“这玉璧不是我的。” 金无望更奇,道:“不是你的玉璧,怎会有你的名字?” 沈浪道:“这玉璧本是朱七七的。” 金无望更是吃了一惊,动容道:“朱姑娘的玉璧,怎会到了他身上,莫非……莫非……” 沈浪道:“无论是何原因,这玉璧既然在他身上,朱七七的下落他便必定知道。咱们无论如何,先得等着他问上一问。” 金无望道:“他早已去远,如何追法?” 但沈浪还未回话,他却已先替自己寻得答案,颔首道:“是了,咱们只要在路上瞧见有市井之徒,便可自他们身上追查出这熊猫儿的下落去向。”沈浪道:“正是,这路上既有他百十多个弟兄,咱们还怕寻不着他的下落?……走!” “走”字出口,他人已到了门外。 第九回 江湖奇男子 天色阴霾,风冷,僻道之旁荒祠中,燃着堆火,十七八条大汉,围坐在火堆旁,四下空樽零乱,大汉们拍手而歌:“熊猫儿,熊猫儿,江湖第一游侠儿,比美妙手空空儿,劫了富家救贫儿,四海齐夸无双儿……” 欢笑高歌声中,突听荒祠外一人应声歌道:“说他是四海无双儿,倒不如说是醉猫儿。” 一条人影,凌空翻了四个斛斗,落在火堆旁,正是那浓眉大眼,豪迈潇洒的熊猫儿。 大汉们一齐大笑着长身而起,道:“大哥回来了。” 还有人间道:“大哥可是得手了么?” 熊猫儿目光四转,顾盼飞扬,大笑道:“兄弟们几曾听过有空手而回的熊猫儿。” 他伸手拍了拍火堆旁一条黄面汉子的肩头,道:“吴老四,你眼睛果然不瞎,那两人果然有些来路不正,腰里也果然肥得很,只是这两人武功之高,只怕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了。” 那汉子吴老四笑道:“武功再高,又怎能挡得住大哥你的空空妙手?” 熊猫儿仰天大笑,道:“说得有理,且待我将这次收获之物,拿出来大家瞧瞧。单只这一票,只怕已可使北门口那十几家孤儿寡妇好好生活下去了。” 伸手一拍腰边,笑声突顿,面色突变,一只伸入怀里去的手,再也拿不出来。大汉们又惊又奇道:“大哥怎么了?” 熊猫儿怔在当地,口中不住喃哺道:“好厉害,好厉害……” 火光下只见他额上汗珠,一粒粒进了出来,突又仰天大笑道:“好身手,好汉子,我熊猫儿今日能见着你这样的人物,就算栽了个大跟斗,也是心甘情愿的。” 吴老四道:“大哥你说的是谁?” 熊猫儿一挑大拇指,道:“说起此人,武功之高,固是天下少有,风度之佳,更是我平生仅见,我若是女子,那必定是非此人不嫁的。” 吴老四更是奇怪,道:“他究竟是谁?” 熊猫儿道:“他就是那两条肥羊中的少年人。” 大汉们全都一怔,吴老四讷讷地说道:“大哥如此夸奖于他,他想必是不错的了,但……但不知……” 瞧了瞧熊猫儿那只伸在怀里还缩不回的手,他顿住了语声。 熊猫儿笑道:“你此刻心中已是满腹疑云,却又不便问出口来,是么?但我却不妨告诉你,不但我自那人身上偷来的银票已被那少年偷回去了,就连我自己的荷包,也落入那少年的手中,这岂非偷鸡不着蚀把米。” 这种丢人的事,若是换了别人,怎肯在自己手下弟兄面前说出来,但熊猫儿却说出来了,而且说时还笑得甚是高兴。 大汉们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熊猫儿笑道:“你等作出此等模样来则甚?能遇着这样的人物已属有福,丢些东西算什么,何况那东西本就是人家的。” 吴老四讷讷道:“但……但大哥的荷包……” 熊猫儿道:“那荷包也不算什么,可惜的只是我以腰间这柄宝刀手琢的一只猫儿,但……” 面色突变,失声道:“不好,还有件东西也在荷包里。” 大汉们见他丢了什么东西都不心疼,但一想起此物,面色竟然变了,显见此物在他心中必定珍贵异常。 吴老四忍不住道:“什么东西?” 熊猫儿默然半晌,苦笑道:“那东西虽然只是我自个破庙里拾得来的,但……但……” 他仰天长长叹了口气,接道:“但它却是位姑娘的贴身之物。” 吴老四期期艾艾,像是想问什么,又不敢问出口。 熊猫儿道:“你等可是想问我那女子是谁?是么?” 吴老四忍不住笑道:“那位姑娘不知是否大哥的……大哥的……” 这句话他还是讷讷地不敢说出口,但大汉们已不禁同时笑了起来。 熊猫儿大笑道:“不错,那位姑娘确是我心目中最最动人,最最美丽的女子,但是她究竟姓甚名谁,是何来历,我都不知道。” 吴老四眨了眨眼睛,道:“可要小弟去为大哥打听打听?” 熊猫儿苦笑道:“不必……唉,自从我那日见过那女子一面之后,她竟似突然失踪了,我在道上来回找了数次,都瞧不见她的影子。” 他方自顿住语声,便要转身而出。 大汉们一齐脱口问道:“大哥要去哪里?” 熊猫儿道:“我好歹也要将那荷包要回,也想去和那少年交个朋友,你们无事,便在这里等着。” 话未说完,人已走了出去。 吴老四望着他背影,喃喃叹道:“我走南闯北也有许多年了,却当真从未见过熊大哥这般豪迈直肠的汉子。咱们能做他的小兄弟,真是福气。这种人天生本就是要做老大的,他要找人,我好歹得去帮他一手。”说着说着,也走了出去。 还未到黄昏。 熊猫儿三脚两步,便已赶至大路。为了要在路上寻找沈浪与金无望,他自己未曾施展他那绝好的轻功。 他走了盏茶时分,但见个青衣妇人,佝偻着身子,一手牵着个女子,一手牵着只小驴,踯蹰而来。驴上的和走路的两个女子,丑得当真是天下少有,就连熊猫儿也忍不住去瞧了两眼。 这两眼瞧过,他突然发现这青衣妇人便是那日自己遇着那动人的少女时,在破庙中烤火的妇人。 他皱了皱眉,微一迟疑,突然挡住了这三人一驴的去路,张开了两只大手,笑嘻嘻道:“还认得我么?” 那青衣“妇人”上上下下,瞧了他几眼,赔笑道:“大爷可是要施舍几两银子?” 熊猫儿笑道:“你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那日你本是一个人,如今怎会变成了三个?那位姑娘你可曾瞧见过?” 青衣“妇人”身旁的朱七七,一颗绝望的心,又怦怦跳动了起来,她还认得这无赖少年,她想不到这无赖少年还会来找她,但闻青衣“妇人”道:“什么一个、三个?什么姑娘?大爷你说的话,我可全不懂,大爷你要给银子就给,不给我可要走了。” 熊猫儿瞪眼瞧着她,道:“你真的不懂,还是假的不懂?那日与你在破庙中烤火的姑娘,你难道忘了么?就是那眼睛大大,嘴巴小小……” 青衣“妇人”似乎突然想起来了,道:“哦!大爷你说的原来是那位烤衣眼的姑娘呀,唉!她可生得真标致,只是……只是那天晚上,她就跟着和大爷你打架的那位道爷走了,听说是往东边去,大爷你大概是找不着她了。” 熊猫儿失望地叹息一声,也无法再问,方自回转身,突觉这青衣“妇人”身旁的一个奇丑女子,瞧他时的神情竟有些异样。 他顿住足,皱了皱眉,觉得有些奇怪,但他并没有仔细去想,而青衣“妇人”却已唠唠叨叨地牵着驴子走了。 朱七七一颗心又沉落下来,从此她再也不敢存丝毫希望。 熊猫儿摇了摇葫芦,葫芦里酒已空了。他长长叹了口气,意兴十分萧索,十分惆怅,也说不出是何滋味。 突听身后有人唤道:“大哥。” 原来吴老四已匆匆赶来,口中犹在喘着气,模样似乎有些神秘。熊猫儿不觉有些奇怪,问道:“什么事?” 吴老四指着那青衣“妇人”的后影,悄悄道:“那两……个两个肥羊就是因为给这妇人银票,才露了白的。” 熊猫儿道:“哦……” 吴老四道:“小弟眼尖,瞧见他们给这妇人的银票,票面写的是朱笔字,那就是说这张银票最少也在五千两以上。” 熊猫儿心头一动,动容道:“你可瞧清楚了?” 吴老四道:“万万不会错的。” 熊猫儿浓眉微皱,道:“若仅仅是在路上施舍贫苦,万万不会出手便是一张五千两以上的银票,想来这妇人必定与那两人关系非浅。那两人既是江湖奇士,这妇人也必定不会是平凡之辈,但她却偏要装成如此模样,这……这其中必有蹊跷。” 突然转身,向那青衣“妇人”追去。 他脚步渐近,青衣“妇人”似是仍未觉察。 熊猫儿目光四转,突然出手如风,一把向这青衣“妇人”肩头抓了过去。他五指已贯注真力,只要是练武之人,听得他这掌势破风之声,便该知道自己肩头若是被他抓住,肩骨立将粉碎。 青衣“妇人”仍似浑然不觉,但脚下突然一个踉跄,身子向前一跌,便恰巧在间不容发的刹那之间,将这一抓躲过。 熊猫儿大笑道:“果然是好武功。” 青衣“妇人”回过头来,茫然道:“什么好武功?大爷你说的话,我又不懂了。” 熊猫儿道:“无论你懂与不懂,且随我去吧。” 青衣“妇人”道:“哪……哪里去?” 熊猫儿笑道:“我瞧你如此贫苦,心有不忍,想要施舍你。” 青衣“妇人”道:“多谢大爷好意,怎奈老妇还要带着两个侄女赶路……” 熊猫儿突然大喝道:“不去也得去。” 一跃上了驴背,反手一掌打在驴屁股上,那驴子吃痛不过,放开四蹄,落荒奔去。青衣“妇人”怔了一怔,神色大变,大骂道:“无赖回来。” 熊猫儿大笑道:“我本就是无赖,你那一套,用来对付侠义门徒,别人只怕还对你无可奈何,但你用来对付无赖,嘿嘿,无赖才不吃你这一套。” 那驴子虽瘦弱,但说话之间,已奔出二十余丈。 青衣“妇人”顿足大呼道:“强盗……救人呀……” 熊猫儿遥遥大呼道:“不错,我就是强盗,但强盗本不怕好人,好人都是怕强盗的,你喊破喉咙也无人敢来救你。” 他去得更远,眼见就将奔出视线之外。 青衣“妇人”终于忍不住了,咬一咬牙,拦腰抱起那白飞飞,也不顾别人吃惊诧异,提气纵身,向前追去。 “她”轻功身法,果然非寻常可比,手里纵然抱着个人,但接连三四个纵身,已在二十丈开外。 熊猫儿双腿紧夹驴背,一手扶着面前那“丑女”——朱七七,一手拍着驴子屁股,大笑道:“怎样,你功夫还是被我逼出来了。” 青衣“妇人”恨声道:“逼出来又怎样?你还想活命?” 她又是几个纵身,眼见已将追及奔驴。 哪知熊猫儿却突然抱起朱七七,自驴背上飞身而起,大笑道:“你追得上我再说。” 突地一掠三丈,将驴子抛在后面,只因他深信这青衣妇人要追的决不是驴子,而是驴子上的“丑女”。 若是侠义门徒,这种事确是不便做出,但熊猫儿却是不管不顾,只要目的正当,只要能达到目的,他是什么事都敢做的。 青衣“妇人”实未想到这无赖少年竟有如此轻功,自己竟追不着他,“她”又是着急,又是愤怒,大喝道:“停下来,咱们有话好说。” 熊猫儿道:“说什么?” 青衣“妇人”道:“你究竟想要怎样?放下我的侄女,都好商量。” 这时两人身形都已接近那荒祠。 熊猫儿笑道:“停下也无妨,但你得先停下,我自然停下,否则你纵然追上三天三夜,也未必能追得着我,这点你自己也该清楚。” 青衣“妇人”怒骂道:“小贼,无赖。” 但是终于不得不先顿住身形,道:“你要什么?说吧。” 熊猫儿在“她”五丈外远近停下,笑道:“我什么也不要,只要问你几句话。” 青衣“妇人”目光闪动,早已无半点慈祥之意,恨声道:“快问。” 熊猫儿道:“我先问你,给你银票的那两人究竟是谁?” 青衣“妇人”道:“过路施舍的善人,我怎会认得?” 熊猫儿笑道:“你若不认得他;他会送你那般巨额的银票?” 青衣“妇人”神情又一变,厉声道:“好!我告诉你,那两人本是江洋大盗,被我窥破了秘密,是以用银子来封住我的嘴。至于他两人此刻哪里去了,我却真的不知道了。” 熊猫儿咯咯笑道:“那两人若是江洋大盗,你想必也是他们的同党。像你这样的人,身边怎会带两个残废的女子同行?这其中必有古怪。” 青衣“妇人”怒道:“这……这你管不着。” 熊猫儿仰天笑道:“我熊猫儿平生最爱管的,就是些原本与我无关的闲事。今日若不将你制住,谅你也不肯说出实话。” 语声微顿,突然大喝道:“弟兄们,来呀。”喝声方了,荒祠中已冲出十余条大汉。 熊猫儿将朱七七送了过去,道:“将这女子藏到隐秘之处,好生看管……” 大汉们应声未了,熊猫儿已飞身掠到青衣“妇人”面前,道:“动手吧。” 青衣“妇人”狞笑道:“你真的要来送死?好。” “好”字方出口,一瞬之间,已拍出三掌,“她”显然已不敢再对这无赖少年太过轻视,肋下虽还夹着白飞飞,这三掌却已尽了全力。 熊猫儿身躯如虎,游走如龙,倏地闪过三招,笑道:“念你是个妇人,再让你三招。” 青衣“妇人”神情更是凝重,厉声道:“话出如风,莫要反悔。” 左脚前踏,身躯半转,右掌缓缓推了出去,口中厉声又道:“这是第一招。” 只见“她”五指半曲,拇指在掌心暗扣食指,似拳非拳,似掌非掌,出手更是缓慢已极,这一招已施出一半,对方还是摸不透“她”究竟击向哪一个方位。 熊猫儿索性凝立不动,双目逼视在“她”这一只手掌之上,目光虽凝重,但嘴角却带着那满不在乎的笑容。 青衣“妇人”掌到中途,突然一扬,直击熊猫儿左耳。中指、无名指、小指亦自弹出,去势有如闪电。 那左耳部位虽小,却是对方万难想到“她”会出手攻击之处,换句话说,也正是对方防守最弱之一处。 熊猫儿果然大出意料,匆忙中不及细想,身子向右一倒,哪知青衣“妇人”早已算准了他闪避此招时,下身必定不致移动,闪避的幅度必定不大,熊猫儿身子一倒,“她”食指已急速弹出,用的竟是内家“弹指神通”一类的功夫,掌势未到,已有一缕细风直贯熊猫儿耳穴。 那耳穴里更是人体全身上下最最脆弱之一处,平日若被纸卷一戳,也会疼痛不堪,何况青衣“妇人”此刻自指尖逼出的一缕真气,看来虽无形,其实却远比有形之物还要尖锐,只要被它灌入耳里,耳膜立将碎裂。 熊猫儿当真未想到“她”竟使得出如此阴损狠毒的招式,若非心肠毒如蛇蝎之人,委实做梦也想不出这样的招式来。 他百忙中缩头、甩肩、大仰身,倏地后退数尺,但那锐风来势是何等迅急,他躲得虽快,额角还是不免被锐风扫着,皮肉立时发红。 熊猫儿又惊又怒,大喝道:“这也算做一招么?” 他喝声方起,青衣“妇人”已如影随形般跟来,他喝声未了,青衣“妇人”第二招已攻向他下腹要害。 这一招出手更是阴毒,此刻熊猫儿身子尚未站直,新力未生,旧力已竭。青衣“妇人”只当这第二招已可将他送终。 哪知熊猫儿体力之充沛,却非任何人所能想像,体内真力,竟如高山流水,源源不绝。 只见他胸腹间微一吸气,身子刷的又后退数尺,脚跟着力,凌空一个翻身,又回到青衣“妇人”面前。 青衣“妇人”见他不但能将自己这两招避过,而且身法奇诡,来去如电,目中也不禁露出惊惶之色,厉声道:“还有一招,你接着吧。” “她”手掌又自缓缓推出,看来又与第一招一般无二。 熊猫儿冷笑道:“方才本已该算三招,但再让你一招又有何妨。” 这句话说来并不短,但他话说完了,青衣“妇人”掌势也不过方自使出一半。熊猫儿身形峙立如山,双目凝视如虎,只等她此招使出,便要还击杀手。 但闻青衣“妇人”轻叱一声:“着。” 她手掌竟停顿不动,右足却突然撩阴踢出。 这一招又是攻人意料不及之处,熊猫儿全力闪身,堪堪避过,青衣“妇人”衣袖中突然又有数十道细如银芒的游丝,暴射而出,只听满天风声骤响,闪动的银芒,威力笼罩了熊猫儿身前左右三丈方圆之外。这一下熊猫儿自身的武功纵然再高,只怕也是难以闪避的了。 一旁观战的大汉们,方才见到熊猫儿迭遇险招,屡破险招,已是又惊又喜,耸然动容,此刻更不禁为之惊呼出声。 就在这一刹那间,熊猫儿掌中葫芦突然挥出,那满天银芒,竟有如群蜂归巢般,全被这葫芦吸了过去。 青衣“妇人”大惊失色,大汉们惊呼变作欢呼。 熊猫儿长身站定,纵声狂笑道:“好歹毒的暗器,好歹毒的手法,幸好遇着我熊猫儿,乃是专破天下各门各派暗器的祖宗。” 青衣“妇人”颤声道:“你……你这葫芦是哪里来的?” 熊猫儿大笑道:“你管不着,且接我一招。” 笑语声中,他手里葫芦如天雷般当头击下。 青衣“妇人”急退数尺,竟未还手。 熊猫儿笑道:“你为何不打了,动手呀。” 青衣“妇人”狠狠地望着他,咬牙道:“不想今日竟遇着你……你这葫芦。”顿了顿足,说道:“也罢。”便待转身而逃。 熊猫儿长笑道:“你要走,只怕还未见如此容易。” 寒光一闪,短刀离腰,有如经天长虹一般,拦住了青衣“妇人”的去路。 青衣“妇人”目光尽赤,突然举起胁下的白飞飞,迎着刀光抛了出去,熊猫儿吃了一惊,挫腕收刀,以双臂将白飞飞夹住,但就在这片刻间,青衣“妇人”已掠出数丈,再一纵身,便逃得无影无踪了。 吴老四沿着道旁而行,突见那施舍银票的两只“肥羊”,正在一株树下,向个敞着衣襟的大汉不住盘问。 只见那个年纪较长的面色阴沉,形容诡异,骤看仿佛是具死尸似的,教人见了,忍不住心里直冒寒气。 那年纪较轻的,却是神情潇洒,嘴角带笑,教人见了,如沐春风一般,不由得想与他亲近亲近。 吴老四心中一动,忖道:“熊大哥正在找他们,莫非他们也在找熊大哥?这倒巧了,只可惜他们问的却非咱们的兄弟。” 当下大步赶了过去,笑道:“两位可是要找人么?” 在树下问话的自是沈浪与金无望,两人上下打量了吴老四一眼,沈浪目光一亮,笑道:“我等要找的人,朋友莫非认得?” 吴老四道:“两位且说说要找的是谁?” 沈浪将那玉猫托在掌心,送到吴老四面前,笑道:“便是此人。” 吴老四暗中大喜,便待伸手去抢玉猫,但他手一动,沈浪手已缩了回去,吴老四只得干笑数声,道:“两位要找别人,小的只怕还不认得,但此人么……” 沈浪喜道:“你认得?他在哪里?” 吴老四道:“两位随我来。”转身大步行去。 冬日昼短,夜色早临。 那荒祠之中,火堆烧得更旺,四壁又添了五六只火把,使这孤立在积雪寒风中的荒祠,温暖如风。 熊猫儿箕踞在角落里一只蒲团上,正瞧着火堆旁那两个“丑陋”而“残废”的女子呆呆出神。 他总感觉这两个少女有些异样,虽然他直到此刻还未发现这两个女子是经过易容改扮的。 江左司徒家的易容之术,果然妙绝人间。 他只觉得这两个女子,心里似有许多话,却说不出口,便自目光中流露出来,那目光是如此焦急,如此迫切,却又有些羞涩,有些欢喜。——朱七七真未想到命运竟是如此奇妙,将自己救出魔掌的,竟是这曾被自己恨之入骨的无赖少年。而沈浪……唉,沈浪又不知哪里去了。 那奇妙的酒葫芦正放在熊猫儿膝边,葫芦上沾满着细如牛芒般的尖针,在火光下闪烁着烂银般的光芒。 熊猫儿目光移向这酒葫芦,用根柴片,挑起了一根尖针,仔细瞧了半晌,面色突然微变。 就在这时,吴老四直闯进来,呼道:“大哥,小弟为你带客人来了。” 熊猫儿皱眉道:“什么人?” 他问完话,转过身,便已瞧见金无望与沈浪。 金无望面容仍自阴沉,沈浪面容仍自带笑。 他将玉猫双手奉上,熊猫儿双手接过,两人俱未说话,只是微微一笑,所有的言语俱已都包含在这一笑中。 于是,沈浪又自取出那玉璧——朱七七瞧见沈浪来了,心房似已停止了跳动,此刻瞧见玉壁,面颊却不禁一红。 她已有些知道这玉璧仿佛是那日在自己脱衣烤火时失落了的,却再也不知道这玉璧怎会到了沈浪手中。 只见熊猫儿伸手要去接那玉璧,沈浪却未给他。 熊猫儿笑道:“这玉璧似乎也是在下的。” 沈浪微微笑道:“兄台可看见璧上刻的两个字么?” 熊猫儿道:“自然看到,上面刻的是沈浪两字。” 沈浪道:“兄台可知道这两字是何意思?” 熊猫儿眨了眨眼睛,道:“自然知道,这沈浪两字,乃是在下昔日一位知心女友的名字,在下为了思念于她,便将她名字刻在玉璧上,以示永生不忘。” 朱七七在一旁听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暗道:“这少年端的是个无赖,为了要得这玉璧,竟编出这等漫天大谎,而且说得和真的一样。” 沈浪也不禁失笑,道:“如此说来,在下便是兄台那知心女友了。” 熊猫儿呆了一呆,道:“这……这是什么话?” 沈浪道:“沈浪两字,原是在下的姓名。” 熊猫儿呆在那里,脸上居然也有些发红,但瞬又大笑起来,道:“好,好,我偷也偷不过你,骗也骗不过你,算我服了你,好么?” 沈浪但觉此人无赖得有趣,洒脱得可爱。 只见熊猫儿笑声渐住,忽又皱眉道:“但据我所知,这玉壁并非你有之物,上面却又怎会刻着你的名字?莫非……莫非那位姑娘,是你的……” 沈浪赶紧截口道:“不错,那位姑娘乃是在下的朋友,在下此来,便是为了寻访于她,但望兄台告知她的下落。” 熊猫儿并不作答,只是呆望着沈浪,喃喃道:“那位姑娘既然将你的名字刻在贴身的玉璧上,想来对你必定情深意重……唉,好得很……唉。” 沈浪是何等人物,眼珠一转,便已瞧出这少年必定对朱七七有了爱慕之心,是以此刻才有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 一念至此,他更断定这少年必然知道朱七七的下落,当下轻“咳”一声,又自追问着道:“那位姑娘……” 熊猫儿这才回过神来,强笑道:“不瞒你说,那位姑娘我也不过只见过一面,这玉璧便是那次被我拾来的,此后我便再也未曾见过她。” 他嘘了口气,接道:“更不瞒你说,这些天来我也曾四下去探望过她的下落,但她却似失踪了,还有人说她已被断虹子带走。” 沈浪凝视着他,知道他说的并无虚假,于是寻找朱七七的这最大的一条线索,又告中断了。 他垂下头,沉声叹息,却急坏了火堆旁的朱七七。 她真恨不得放声大呼:“呆子,你们这些呆子,我就在这里,你们难道看不出么?” 她身旁的白飞飞,目光反而比她安详——一直都比她安详得多。 金无望目光却一直凝注着看酒葫芦,瞧得甚是仔细。他目光中竟似有些惊诧之色,此刻突然问道:“这葫芦你是哪里来的?” 熊猫儿嘴角闪过一丝神秘的笑容,不答反问,道:“你莫非知道这葫芦的来历?” 金无望“哼”了一声,道:“不知道也就不问了。” 熊猫儿道:“你既知道它的来历,便不该问了。” 金无望又“哼”了一声,果然未再追问。 沈浪听得他两人打哑谜般的问答,也不禁将注意之力转到那酒葫芦上,瞧了几眼,目中突然也有光芒闪动。 这时金无望已又问道:“你可是与一个青衣妇人交过手了?” 熊猫儿还是不答,又反问道:“你认得她?” 金无望怒道:“究竟你在问我,还是我在问你?” 熊猫儿哈哈大笑道:“这话我确是不该问的,你若不认得她,又怎会问我?不错,我已与她交过手了。” 他目光逼视金无望,缓缓接道:“我不但已与她交手,还知道她便是江左司徒的后人。火堆旁那两位……两位姑娘,便是我自她手中夺来的,那葫芦上沾着的,也就是江左司徒家之独门暗器,毒性仅次于‘天云五花绵’的‘烟雨断肠丝’。” 金无望面色微变,一步掠到火堆旁,俯首下望。 白飞飞不敢瞧他面容,朱七七却也回瞪着他。 熊猫儿道:“江左司徒,除了暗器功夫外,易容之妙,已久着江湖,只是我却看不出她两人也曾被易容……” 金无望冷冷道:“若是被你看出,就不妙了。” 沈浪心头一动,突然道:“兄台既有这专破天下各门各派暗器,以东海磁铁所铸,号称‘乾坤一袋装’的神磁葫芦,想必也曾习得司徒易容术的破法,不知兄台可否一施妙手,将这两位姑娘的真面目显示出来,让我等瞧瞧。” 熊猫儿笑道:“原来你也知道‘乾坤一袋装’的来历,只可惜我却无兄台所说的妙手,这两位姑娘纵是天仙化人,咱们也无缘一睹她们的庐山真面目。” 吴老四忍不住接口道:“易容之术还不好解?且待小弟用水给她洗上一洗,若是洗不掉,最多用刀子刮刮,也就是了。” 熊猫儿失笑道:“依你如此说来,江左司徒家的易容术,岂非有如台上戏子的装扮一样了。司徒易容术名满天下,哪有你说的这么不值钱,你用刀子乱刮,若是刮破了她们原来的容颜,这责任又有谁担当?” 吴老四赧颜一笑,不敢再说话。 朱七七却听得又是着急,又是气恼。 她又恨不得放声高呼:“你们用刀子来刮吧,刮破了我的脸,也没关系……” 金无望凝注着她的眼睛,缓缓道,“这女子非但已被易容,而且还曾被迫服下司徒变的瘫哑之药,我瞧她心里似有许多话说,却又说不出口来……” 熊猫儿突然找来个破盆,盛了盆火堆中的灰烬,送到朱七七面前,又找了根细柴,塞在她手里。 朱七七目中立刻闪烁起喜悦的光芒。 熊猫儿道:“咱们说话,你想必能听得到的,此刻你心里想说什么话,就用这根细柴写在炉灰上吧……” 朱七七不等他说完,已颤抖着手掌——她的危难眼看已将终结,此刻她心头之兴奋激动,自是可想而知。 哪知,她竟连写字的能力都已没有,她本想先写出自己的名字,哪知细柴在灰上划动,却画得一团糟,谁也辨不出她的字迹。 到后来她连那个细柴都把握不住,跌在灰上。朱七七又急又恼,恨不得一刀将自己这只手割下。 她想撕抓自己的面目,却无气力。她想咬断自己的舌头,也咬不动。她想发疯,却连发疯也不可能。 她甚至连放声痛哭都哭不出来,只有任凭眼泪流下面颊。 沈浪、金无望、熊猫儿面面相觑,都不禁为之失声长叹,就连四下旁观的大汉,心头也都不觉泛起黯然怜惜之意。 熊猫儿叹道:“且待我再试试另一个……” 白飞飞喉音虽已黯哑,但身子并未瘫软,只因她本是柔不禁风的少女,是以根本不必再服瘫哑之药。 熊猫儿将灰盆送到她面前,她便缓缓写道:“我是白飞飞,本是个苦命的孤女,却不知那恶妇人为何还要将我绑来,将我折磨成如此模样。” 熊猫儿眨了眨眼睛,突然问道:“你本来可是个绝美的女子?” 白飞飞眼波中露出了羞涩之意,提着柴笔,却写不下去。 熊猫儿笑道:“如此看来,想必是了,与你同样遇难的这位姑娘,她可是生得极为漂亮?她叫什么名字?” 白飞飞写着:“我不认得她,也未看过她原来的模样。” 熊猫儿沉吟道:“如此说来,她遇难还在你之先?” 白飞飞又写道:“是,我本十分怜悯她,哪知我……” 她没有再写下去,别人也已知道她的意思。只见她目中泪光莹然,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熊猫儿回首道:“如今我才知道,那恶毒的妇人,想必是要迷拐绝色美女,送到某一地方,只是生怕路上行走不便,是以将她们弄成如此模样。” 沈浪叹息着点了点头,暗道:“这少年不但手脚快,心思也快得很。” 熊猫儿道:“她两人昔日本是绝色美女,咱们总不能永远叫她们如此模样,好歹也得想个法子,让她们恢复本来模样才是。” 金无望闭口不语。 沈浪叹道:“有何法子?除非再将那位司徒门人寻来……” 熊猫儿微一寻思,突然笑道:“我在洛阳城有个朋友,此人虽然年少,但却是文武双全,而且琴棋书画,丝竹弹唱,飞鹰走狗,医卜星相,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花样,他也无一不通,无一不精,咱们去找他,他想必有法子的。” 沈浪笑道:“如此人物,小弟倒的确想见他一见,反正我等也正要去洛阳城探访一事,只是……不知兄台与他可有交情?” 熊猫儿道:“此人非但是个酒鬼,也是个色狼,与我正是臭味相投,你我去寻访于他,他少不得要大大的破费了。” 朱七七悲痛之极,根本未听得他们说的是什么话,只觉自己又被抬到车上,她也不知这些人要将自己送去哪里。 车上还有个童子她认得他的,他却不认得她了,竟远远地躲着她,再也不肯坐到她身旁。 熊猫儿用块布将敞篷车盖起,车马启行,直奔洛阳。 车马连夜而行,到了洛阳,正是凌晨时分。 他们等了盏茶多时分,城门方开,金无望策马入城。 沈浪道:“如此凌晨,怎可骚扰人家?” 熊猫儿笑道:“我在洛阳城还有个朋友,他家的大门,终年都是开着的,无论什么人,无论何时去,都不会尝着闭门羹。” 沈浪微笑道:“此君倒颇有孟尝之风。” 熊猫儿拊掌大笑道:“此人复姓欧阳,单名喜,平生最最欢喜的,便是别人将他比做孟尝,他若听到你的话,当真要笑倒地上了。” 金无望冷冷道:“看来阁下的狐朋狗友,倒有不少。” 熊猫儿也不理他,抢过鞭子,打马而行,凌晨之时,长街寂寂,熊猫儿空街驰马,意气飞扬。 突闻一条横街之中,人声喧哗,花香飘散。 熊猫儿扬起丝鞭,指点着笑道:“这便是名闻天下的洛阳花市了,远白千里外赶来此地买花的人,却有不少,尤其洛阳之牡丹,更是冠绝天下。” 沈浪笑道:“我也久闻洛阳花市之名,今日既来此间,本也该买些鲜花才是,怎奈……纵有买花意,却无戴花人,还是留诸来日吧。” 两人相顾大笑,车厢里的朱七七却听得更是欲醉。 她此刻若能坐在沈浪身旁,让沈浪下车买花,亲手在她鬓边缀上一朵娇艳的牡丹,便是立刻叫她去死,她也心甘情愿了。 而此刻她明知穿过花市,便是囚禁方千里、铁化鹤等人的密窟,她腹中空有满腹机密,却说不出口来,那鬓边簪花的痴事,自更不过是遥远的梦境罢了。车行颠簸,她泪珠又不禁滚下面颊。 这时忽然有两辆白马香车,斜地驶来,驶入花市。 车厢外铜灯崭亮,车厢里燕语莺声,不时有簪花佩玉的丽人,自车帷间向外偷偷窥望,眼波横飞,巧笑迎人。 风卷车幔,朱七七不经意地自车后瞥了一眼,心头不觉又是一跳,这香车白马,赫然正是那日载运铁化鹤等人入城的魔车。 只听熊猫儿纵声笑道:“只望见绣车雕鞍佳人美,却不知香车系在谁家门?看来我也只得空将此情付流水了。” 沈浪笑道:“兄台如此轻薄,不嫌唐突佳人?” 熊猫儿道:“此花虽好,怎奈生在路边墙头,你若是肯轻千金买一笑,我就可攀折鲜花送君手,吾兄岂有意乎?” 沈浪拊掌道:“原来你还是识途老马。” 熊猫儿大笑道:“今日的江湖侠少年,本是昔日的章台走马客,你岂不知肯舍千金买一笑,方是江湖奇男子。” 两人又自相顾大笑,朱七七又不禁吃了一惊。 囚禁了许多英雄豪杰的神秘魔窟,难道竟会是王孙买笑的金粉楼台? 那些个身怀绝技的白云牧女,难道竟会是投怀送抱的路柳墙花? 这实是她再也难以相信的事。 马车终于到了那终年不闭的大门前,欧阳喜见了熊猫儿果然喜不自胜,当下摆开酒筵,为他洗尘。 熊猫儿匆匆为沈浪、金无望引见过了,便自顾饮啖。 欧阳喜笑道:“你这只猫儿,近日已越来越野,终年也难见你。今日里闯到我家来,除了贪嘴外,莫非还有什么别的事?” 熊猫儿笑骂道:“你只当我是来寻你这冒牌孟尝的么?嘿嘿,就凭你这点肥肉酸酒,还休想将我这只野猫引来。” 欧阳喜道:“你去寻别人,不被赶出才怪。” 熊猫儿放下杯筷,道:“说正经的,我今日实是为一要事,寻访王怜花而来,却不知他近日可在洛阳城中?” 欧阳喜笑道:“算你走运,他恰巧未离洛阳。” 语声微顿,突又笑道:“说起他来,倒有个笑话。” 熊猫儿道:“王怜花笑话总是不少,但且说来听听。” 欧阳喜道:“日前冷二先生来这里做买卖时,突然闯出位富家美女,我们的王公子想必又要施展他那套攀花手段了,却不知……” 他故意顿住语声,熊猫儿果忍不住问道:“却不知怎样了?” 欧阳喜哈哈笑道:“那位姑娘见着他,却仿佛见了鬼似的,头也不回地跑了。这只怕是他一生中从未遇着的事,却便宜了贾剥皮,他本卖了个丫鬟给这位姑娘,她这么一走,贾剥皮竟乘乱又将那少女偷偷带走了。” 熊猫儿也不禁放怀大笑,正想问他那位姑娘是谁。 沈浪却已先问道:“不知那冷二先生,可是与仁义庄有些关系?” 欧阳喜叹道:“正是,这冷二先生,为了仁义庄,可算仁至义尽,江湖中都知道冷二先生做买卖的手段天下无双,一年中不知要赚进多少银子,但冷二先生却将银子全送进仁义庄,自己省吃俭用,连衣裳都舍不得买一件,终年一袭蓝衫,不认得他的,却要当他是个穷酸秀才。” 沈浪慨然道:“不想冷氏三兄弟,竟俱是人杰……” 话犹未了,突听一阵清朗的笑声自院中传来。 一个少年的话声道:“欧阳兄,你家的家丁好厉害,我还在高卧未醒,他却说有只猫闯来,定要我来赶猫,却不知我纵能降龙伏虎,但见了这只猫也是头疼的。”一个狐裘华服的美少年,随着笑声,推门而入。 熊猫儿大喝一声,凌空一个翻身,越过桌子,掠到这少年面前,一把抓住他衣襟,笑骂道:“一个自吹自擂的小泼皮,你除了拈花惹草外,还会什么?竟敢夸自己有降龙伏虎的本领,也不怕风大闪了你的舌头。” 那少年笑道:“不好,这只猫儿果然越来越野了。” 熊猫儿大声道:“近日来你又勾引了多少个女子?快快从实招来。” 那少年还待取笑,一眼瞧见了金无望与沈浪,目光立被吸引,大步迎了上去,含笑抱拳道:“这两位兄台一位如古柏苍松,一位如临风玉树,欧阳兄怎的还不快快为小弟引见引见。” 欧阳喜嘻笑之间,竟忘了沈浪的名字,金无望的名字,他更是根本就不知道,只得含糊道:“这位金大侠,这位沈相公,这位便是王怜花王公子,三位俱是人中龙凤,日后可得多亲近亲近。” 金无望冷冷“哼”一声,沈浪含笑还揖。 于是众人各自落座,自又有一番欢笑。 欧阳喜道:“王兄,这只野猫,今日本是来寻你的,却不肯说出是为了何事,你此刻快些问问他吧。” 王怜花笑道:“野猫来寻,终无好事,难怪这几日我窗外鸦喧雀噪,果然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了。” 熊猫儿笑道:“这次你却错了,此番我来,既不要银子,也不要酒,只是将两个绝色佳人,送来给你瞧瞧。” 沈浪暗笑忖道:“这猫儿看来虽无心机,却不想他要人做事时,也会先用些手段,打动人心,再教人自来上钩。” 王怜花大笑道:“你找我会有如此好事,杀了我也难相信。那两位绝色佳人,还是留给你自己瞧吧,小弟惟恐敬谢不敏了。” 熊猫儿笑骂道:“好个小人,岂能以你之心,度我之腹!此番我既已将佳人送来,你不瞧也要瞧的,只是——”他眨了眨眼睛,顿住语声。 王怜花笑道:“我知道你眼睛一眨,就有花样,如今花样果然来了,反正我已上了你的钩,你这‘只是’后有些什么文章,还是快些作出来吧,也省得大家着急。” 沈浪、欧阳喜俱不禁为之失笑,熊猫儿道:“只是你想瞧瞧这两位佳人,还得要有些手段。” 王怜花道:“要有什么手段,才能瞧得?” 熊猫儿道:“你且说说你除了舞刀弄枪,舞文弄墨,吹吹唱唱,看天算卦,和医人肚子痛这些花样外,还会些什么?” 王怜花道:“这些还不够么?” 熊猫儿道:“非但不够,还差得远。” 王怜花摇头笑道:“好个无赖,只可惜我不知你爹爹生得是何模样,否则我也可变作他老人家,来教训教训你这不肖之子。” 熊猫儿猛的一拍桌子,大声道:“这就是了。” 王怜花、欧阳喜都被他骇了一跳,同时脱口道:“是什么?” 熊猫儿道:“你还会易容之术,是么?……嘿嘿,莫摇头,你既已说漏了嘴,想补可也补不回来了。” 王怜花苦笑道:“却又怎样?” 熊猫儿道:“那两位绝色佳人,如今被人以易容术掩住了本来的绝色,你若能令她们恢复昔日颜色,我才真算服了你。” 王怜花目光一闪,道:“那两位姑娘是谁?” 熊猫儿道:“这……这我也不清楚,我只知她们姓白。” 王怜花目中光芒立刻隐没,似是在暗中松了口气,喃喃道:“原来姓白……” 突然一笑,接道:“老实说,易容之术,我也只是仅知皮毛,要我改扮他人,我虽不行,但要我洗去别人易容,我还可试试。” 熊猫儿大喜道:“这就够了,快随我来。” 朱七七与白飞飞已被安置在一间静室之中,熊猫儿拉着王怜花大步而入,沈浪等人在后相随。 朱七七一眼瞧见王怜花,心房又几乎停止跳动,全身肌肤都发麻了,她委实做梦也未想到熊猫儿拉来的竟是这可怕的恶魔。 那时她落在青衣“妇人”手中时,她虽然已觉这人并不如青衣“妇人”可怕,但此刻她方自逃脱青衣“妇人”的魔掌,又见着此人,此人的种种可怕之处,她一刹那便又都想了起来。 她只有凝注着沈浪,她只有在瞧着沈浪时,心头的惧怕,才会减少一些,只恨沈浪竟不瞧她。 熊猫儿道:“你快仔细瞧瞧,她们脸上的玩意儿你可洗得掉?” 王怜花果然俯下头去,仔细端详她们的面目。 朱七七又是惊恐,又是感慨,又是欢喜,只因她深信这王怜花必定有令她完全恢复原貌的本事。 但她却实也未想到造化的安排,竟是如此奇妙,竟要他来解救于她。她暗中咬牙,暗中忖道:“苍天呀苍天,多谢你的安排,你的安排确是太好了,只要他一令我回复声音,我第一件事便是揭破他的秘密,那时他心里却不知是何滋味?”想到这里,连日来她第一次有些开心起来。 她生怕王怜花发现她目光中所流露的惊怖、欢喜、感慨,这些强烈而复杂的情感,赶紧悄悄闭起了眼睛。 王怜花在她两人面前仔细端详了足有两盏茶时分,动也未动,熊猫儿等人自也是屏息静气,静静旁观。 只见王怜花终于站起身子,长长叹了口气,道:“好手段……好手段……” 熊猫儿着急问道:“怎样了?你可救得了么?” 王怜花先不作答,却道:“瞧这易容的手段,竟似乎是昔年江左司徒家不传秘技……” 熊猫儿大喜,击节道:“果然不错,你果然有些门道……你既能看得出这易容之术的由来,想必是定能破解的了。” 王怜花道:“我虽可一试,但……” 他长长叹息一声,接道:“为这两位姑娘易容之人,实已将易容之术发挥至巅峰,他将这两张脸,做得实已毫无瑕疵,毫无破绽……” 熊猫儿忍不住截口道:“如此又怎样?” 王怜花道:“在你们看来,此刻她们这两张脸,固是丑陋不堪,但在我眼中看来,这两张脸却是极端精美之作品,正如画家所画之精品一般,实乃艺术与心血之结晶,我实不忍心下手去破坏于它。” 熊猫儿不觉听得怔住了,怔了半晌,方自笑骂道:“狗屁狗屁,连篇狗屁。” 王怜花摇头叹息道:“你这样的俗人,原不懂得如此雅事。” 熊猫儿一把拉住了他,道:“这是雅事也好,狗屁也好,我全都不管,我只要你恢复这两位姑娘原来的颜色,你且说肯不肯吧。” 王怜花苦笑道:“遇着你这只野猫,看来我也只得做做这焚琴煮鹤,大煞风景的事了,但你也得先松开手才是。” 熊猫儿一笑松手,道:“还有,她两人此刻已被迷药治得又瘫又哑,你既然自道医道高明,想必是也能解救的了。” 王怜花沉吟道:“这……我也可试试,但我既如此卖力,你等可也不能闲着,若是我要你等出手相助,你等也万万不能推诿。” 说这话时,他目光有意无意,瞧了沈浪一眼。 沈浪笑道:“小弟若有能尽力之处,但请兄台吩咐就是。” 王怜花展颜而笑,道:“好,一言为定。” 他目光当即落在欧阳喜身上。 欧阳喜失笑道:“这厮已在算计我了……唉,反正是福不是祸,是祸逃不过,我的王大公子,你要什么?说吧。” 王怜花笑道:“好,你听着……上好黑醋四坛,上好陈年绍酒四坛,精盐十斤,上好细麻纱布四疋……” 欧阳喜道:“你!你究竟是想当醋坛子,还是想开杂货铺。” 王怜花也不理他,接道:“全新铜盆两只,要特大号的,全新剪刀两把,小刀两柄,炭炉四只,铜壶四只,也都要特大号的,火力最旺之煤炭两百斤……还有,快叫你家的仆妇,在半个时辰内,以上好干净的白麻布,为我与这位沈相公剪裁两件长袍,手工不必精致,但却必须绝对干净才可。” 众人听他竟零零碎碎的要了这些东西,都不禁目定口呆。 熊猫儿笑道:“听你要这些东西,既似要开杂货铺,又似要当收生婆,还似要作专卖人肉包子的黑店东,将两位姑娘煮来吃了。” 欧阳喜笑道:“却坑苦了我,要我在这半个时辰里为他准备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岂非要了我的命了……” 他口中虽在诉苦,面上却满是笑容,只因王怜花既然要了这些令人惊奇之物,想必自然有令人惊奇的身手。 而这“易容之术”,虽然尽人皆知,但却大多不过是自传闻中听来而已,欧阳喜虽是老江湖了,但也直到今日,才能亲眼瞧见这“易容术”中的奇妙之处,当下匆匆走出,为王怜花准备去了。 不出半个时辰,欧阳喜果然将应用之物,全部送来,炉火亦已燃起,铜壶中也满注清水已煮得将要沸腾。 王怜花取起一件白布长袍,送到沈浪面前,笑道:“便相烦沈兄穿起这件长袍,为小弟作个助手如何?” 沈浪道:“自当从命……” 熊猫儿忍不住道:“我呢?你要我作什么?” 王怜花笑道:“我要你快快出去,在外面乖乖的等着。” 熊猫儿怔了一怔,道:“出去?咱们不能瞧瞧么?” 欧阳喜笑道:“他既要你出去,你还是出去吧,咱们……” 王怜花道:“你也得出去。” 欧喜阳也怔住了,道:“连……连我也瞧不得?” 王怜花正色道:“小弟施术之时必须澄心静志,不能被任何人打扰,只因小弟只要出手稍有不慎,万一在两位姑娘身上留下些什么缺陷,那时纵是神仙,只怕也无术回天了,是以不但你两人必须退出,就连这位金大侠,也请暂时回避的好。” 欧阳喜与熊猫儿面面相觑,满面俱是失望之色。 金无望却已冷哼一声,转身退出。欧阳喜与熊猫儿知道再拖也是拖不过的,也只得叹着气走了。 王怜花将门户紧紧掩起,又将四面帘幔俱都放下,帘幔重重,密室中光线立时黯了下来,四下角落里,似乎突然漫出了一种神秘之意。而那闪动的炉火,使这神秘之意更加浓重。 沈浪静静地站着,静静地望着他。火炉上水已渐渐沸腾,蒸气涌出,发出了一阵阵“丝丝”的声响。 王怜花突然回身,凝注沈浪,道:“小弟请他们暂时回避,为的自是不愿将‘易容术’之秘密,泄漏出去,此点沈兄想必知道。” 沈浪笑道:“不错。” 王怜花沉声道:“欧阳喜与熊猫儿俱是小弟多年好友,而兄台与小弟,今日却是初次相识,小弟不愿泄秘于他两人,却有劳兄台相助,这其中自有缘故,以兄台之过人智慧,此刻必定已在暗中奇怪。” 沈浪微微一笑,道:“在下正想请教。” 王怜花笑道:“这只因小弟与兄台虽是初交,但兄台之照人神采,却是小弟平生所未曾见过的,委实足以令小弟倾倒。” 沈浪笑道:“多承夸奖,其实在下平生阅人虽多,若论慷慨豪迈,洒脱不羁,虽数熊兄,但若论巧心慧智,文采风流,普天之下,当真无一人能及兄台。” 他语声微顿,目光闪动,突又接道:“除此之外,兄台想必另有缘故,否则也不……” 王怜花不等他话说完,便已截口笑道:“不错,小弟确是另有缘故,是以才对兄台特别亲近。” 沈浪道:“这缘故想必有趣得很。” 王怜花笑道:“确是有趣得很。” 沈浪道:“既是如此有趣,不知兄台可愿说来听听?” 王怜花先不作答,沉吟半晌,却接道:“方才欧阳喜为小弟引见兄台时,并未说及兄台的大号,是么?” 沈浪笑道:“欧阳兄想必是根本未曾听清小弟的名姓,或是听过后便已忘了,这本是应酬场中极为常见之事。” 王怜花道:“但兄台的姓名,小弟却可猜出来的。” 沈浪笑道:“兄台有这样的本事?” 王怜花微微一笑,道:“兄台大名可是沈浪?” 沈浪面上终于露出了惊奇之色,道:“不错,你果然猜对了,……你怎会猜出小弟的姓名,莫非是……早已有人在兄台面前提起过小弟了么?” 两人言来语去,朱七七在一旁听得既是吃惊,又是羞急,又有些欢喜,既不愿王怜花说出沈浪的名字,又想听王怜花说出沈浪的名字,既不愿王怜花向沈浪出手,又恨不得沈浪一拳将王怜花打死。 她忍不住睁开眼睛,瞧着王怜花,看他究竟要如何对待沈浪,听他究竟要说出什么话来。 只听王怜花笑道:“兄台若要问小弟怎会知道兄台的大名,这个……日后兄台自会知道的。” 转过身子,将醋坛开启,再也不瞧沈浪一眼,但手掌却不免有些颤抖。 朱七七暗中松了口气,心头亦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此刻她心情之复杂,连她自己也分辨不清。 王怜花将铜壶的壶口对住了白飞飞,那一阵阵热气直冲到白飞飞面上,白飞飞也只得闭起眼睛。 过了约摸盏茶时分,王怜花道:“有劳沈兄将壶盖启开。” 沈浪一直在静静地瞧着他,此刻微笑应了,伸手掀起壶盖,那炽热更甚于火炭的青铜壶盖,他竟能满握在掌中,竟似毫不在意。 王怜花似乎未在瞧他,但神色间却已有了些变化——这变化是惊奇,是钦佩,是羡慕,还是妒忌?也许这四种心情,都多少有着一些。 他将醋倾入铜壶中,又过了半晌,壶中冲出的热气,便有了强烈的酸味,这蒸馏的酸气,使白飞飞眼睛闭得更紧了。 这样过了顿饭功夫,半坛醋俱已化作蒸气,白飞飞嘴角僵硬的肌肉,已有些牵动,而且已沁出些唾沫。 王怜花放下醋坛,取起酒坛,将酒倾入壶中,酸气就变为酒气,酒气辛辣,片刻间白飞飞眼角便沁出了泪水。 满室火焰熊熊,沈浪与王怜花额上都已有了些汗珠。王怜花又在两只盆中注满了酒、醋与清水,口中道:“麻烦沈兄将这位姑娘的衣衫脱下,抬进盆里。” 沈浪呆了一呆,讷讷道:“衣衫也得脱下么?” 王怜花道:“正是,此刻她毛孔已为易容药物所闭塞,非得如此,不能解救。” 说话间自怀中取出三只小小的木瓶,自瓶中倒出些粉末,分别倾入两只铜盆,忽又笑道:“堂堂的男子汉,连女人的衣衫都不敢脱么?” 沈浪转首望去,只见白飞飞一双泪光盈盈的眸子里已流露出混合着惊惶、羞急与乞怜的光芒。 他轻叹一声,道:“事急从权,不得不如此,但请姑娘恕罪。” 缓缓伸出手掌,解开了白飞飞胁下的衣钮。 熊猫儿与欧阳喜在门外逡巡徘徊,走个不停,满面俱是焦急之色,那心情真的和枯守在产房外,等着看自己妻子头胎婴儿降生的父亲有些相似。金无望虽能坐着不动,但目光也已有些失去平静。 只听房中传出一阵阵拨动炭火声,嗤嗤水沸声,注水入盆声,刀剪响动声,还似乎有些洗涤之声。 熊猫儿忽然笑道:“听这声音,他两人竟似在里面杀猪宰羊一般,那两个姑娘,不知要被他们如何摆布……” 欧阳喜苦笑道:“他若肯让我进去瞧瞧,要我叩三个头,我都心甘情愿。” 熊猫儿点头叹道:“谁说不是,只可惜……” 突听门里传出一声惊呼一声轻叱,竟是沈浪的声音。 金无望霍然长身而起,便待闯入门去,却被熊猫儿一把拉住了。 金无望怒道:“你要怎的?” 熊猫儿笑道:“兄台何必紧张,以沈兄那样的人物,还会出什么事不成?金兄若是胡乱闯进去,王怜花一怒之下,说不定将剩下的一半事甩手不管了,那时便该当如何是好?那两位姑娘岂非终身无法见人了。” 金无望沉吟半晌,冷哼一声,甩开了熊猫儿的手,大步走回原地坐下。他想像沈浪这样的人,的确是不会出什么事的。 但这时,门内却又响起了一阵手掌相击声,响声急骤,有如密珠相连,金无望不禁又为之变色,再次长身而起。 欧阳喜亦自皱眉道:“这是什么声音?” 熊猫儿沉吟道:“只怕是王怜花在为那两位姑娘推拿拍打。” 欧阳喜连连颔首道:“不错……不错……” 金无望口中虽未言语,但心里自也接受了熊猫儿的猜测,但他身子才自坐下,门里又传出一声惊呼。 这次惊呼之声,却是王怜花发出的。 欧阳喜面色变了,也待闯将进去。 但他也被熊猫儿拉住了。 第十回 妙手复娇容 欧阳喜忽听门里的王怜花发出了惊呼之声,不由得说道:“王兄素来镇静,此刻居然惊呼出声,莫非……” 熊猫儿截口笑道:“莫非怎地?王怜花正在出手解救那两位姑娘,沈兄还会对他怎的不成,何况他两人初次相识,非但素无仇隙,而且还显有惺惺相惜之意……嘿嘿,只怕你是一心想要进去瞧瞧,才故意找个借口吧。” 欧阳喜失笑道:“好贫嘴的猫儿,你难道不觉得那惊呼奇怪么?” 熊猫儿笑道:“那只怕是他两人被那两位姑娘的美艳所惊,忍不住叫了出来,尤其王怜花这色魔,此刻只怕连骨头都酥了。” 欧阳喜摇头笑道:“这艳福也只他俩人分享了,你干急又有什么用呢?” 门关得很紧,除了较大的响动、失声的惊呼外,沈浪与王怜花说话的声音,门外并无所闻。 欧阳喜探首窗外,日色已渐渐升高,他又忍不住要着急了,不住搔耳顿足,自言自语,喃喃道:“他两人怎的还不出来,莫非……莫非出了事么……” 沈浪方自解开白飞飞第一粒衣纽,白飞飞已将眼睛紧紧闭了起来,手脚也起了一阵阵轻微的颤抖。 她面容虽已被弄得丑怪异常,但在眼帘合起前,眼波中所流露的那种娇羞之色,却委实令人动心。 这种柔弱少女的娇羞,正是朱七七所没有的。 此刻她虽已合起眼帘,沈浪似乎还是不敢接触她的眼睛,轻巧地脱去了衣衫,连指尖都未接触到她身子。 白飞飞长衫下竟无内衣。 忽然之间,白飞飞那莹白如玉,柔软如天鹅,玲珑如鸽子的娇躯,已展露在沈浪的眼前。 她的胴体并无那种引人疯狂的热力,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惹人怜爱的娇弱,那是一种纯情少女所独有的风痴,动人情处,难描难叙。 沈浪要想不瞧已来不及了,这一眼瞧下,便再也忍不住有些痴迷,一时之间,目光竟忘了移开。 他虽是英雄,但毕竟也是个男人。 朱七七听得沈浪要脱下白飞飞的衣衫,眼睛便狠狠地盯着他,此刻瞧见他如此神情,目光中便也忍不住露出妒恨之色。 她含恨自语:“沈浪呀沈浪,原来你也是个好色之徒!我如此对你,将别的男人全不瞧在眼里,但你见到别的女子,却是如此模样,我……我又何苦如此对你……” 转眼一望,王怜花竟也站在角落里,背向着沈浪与白飞飞,居然连眼角也未偷偷来瞧一眼。 此刻他干咳一声,道:“衣衫已脱下来了么?好,如此便请沈兄将她抱入盆里,用小弟方才新裁的纱布,将她从头到脚,仔细洗涤两遍……先用左边盆中之水,洗完了,再换右面的一盆,千万弄错不得。” 沈浪回过头来,着急道:“但……但兄台你为何不动手?” 王怜花也不回头,只是微微笑道:“姑娘们的处子之身,是何等尊贵,此番虽因事急从权,不得不如此,但能少一人冒渎于她,还是少一人好,沈兄以为是么……她既已是沈兄的人了,便只得请沈兄一人偏劳到底了。” 沈浪着急道:“她……她既是小弟的人了……此话怎讲?” 王怜花哈哈一笑,避不作答,却道:“水中药力已将消散,沈兄还不动手?” 沈浪怔了半晌,只得长叹一声,抱起白飞飞的身子放入水中,又自盆边取起了那一块新裁白纱。 王怜花背着双手,缓缓地又道:“这两位姑娘,想必俱是天香国色,沈兄今日,当真可谓艳福不浅。” 沈浪面上忍不住微现怒容,沉声道:“兄台如此说话,却将小弟当成了何等人物?” 王怜花道:“小弟只是随意说笑,兄台切莫动怒,但……” 沈浪道:“但什么?” 王怜花缓缓道:“这两位姑娘既是兄台带来的,此刻她们的清白之躯,又已都落在兄台的眼中,也已都落在兄台的手中,兄台此后对她两人,总不能薄情太甚,置之不顾。兄台若是稍有侠义之心,便该将她两人的终身视为自己的责任,万万不能再对第三个女子动情了。” 沈浪听得又惊又怒,但王怜花却又偏偏说得义正词严,沈浪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这其中只有朱七七知道王怜花如此作是何用意,只因此刻除了她自己之外,谁也不知道她就是朱七七。 王怜花此刻说来说去,只是要以言词套住沈浪,等到这两个女子对沈浪纠缠时,好教沈浪无法脱身,他自有法子令这两个女子对沈浪纠缠的,何况那时的少女若被男子瞧着了自己的清白之躯,本就只有以身相委,更何况沈浪本就是最易令少女欢喜的那种类型人物。 沈浪被她们纠缠住了,自然无法再对别的女子动情,王怜花所说的那“第三个女子”,自然也就是指的朱七七。 王怜花这一着棋下得端的不差,怎奈智者千虑,总有一失,他算来算去,却再也算不出这两个女子中竟有一人是朱七七,他费尽心思想出了这“移花接木”的巧计,怎奈却反而弄巧成拙。 沈浪不再说话,嘴角居然又泛起了微笑。 王怜花道:“沈兄可是洗好了么?……好,再请沈兄抹干她的身子……好,此刻便请沈兄以阳和之掌力,将她‘少阴’四侧四十六处穴道一一捏打。但沈兄若是怕羞,不妨先为这位姑娘穿起衣服来。” 他话未说完,已有衣服搴宰声响起,接着,便是一阵手掌轻拍声,沈浪呼吸渐渐粗重,白飞飞也发出了轻微的喘息,销魂的呻吟…… 那“少阴”四侧,正是女子身上最最敏感之地,若经男子的手掌捏打,那滋味可想而知。 朱七七狠狠瞧着沈浪移动在白飞飞身上的手掌,心里突然想起了自己那日在地窖中被王怜花手掌拿捏的滋味。 刹那之间,她只觉一阵奇异的暖流,流遍了全身,心头仿佛也有股火焰燃烧起来,也不知是羞,是恼,还是恨。 白飞飞眼帘闭得更紧,身子颤抖更剧。 王怜花缓缓转过身,将刀剪在沸醋中煮了煮,面带微笑,静静地瞧着她与沈浪,口中道:“沈兄手掌切切不可停顿……无论见着什么,都不可停顿,否则若是功亏一篑,那责任小弟可不能担当。” 沈浪微微笑道:“兄台只管放心,小弟这一生之中,还未做过一分令别人失望的事。”言语之间竟似有些双关之意。 他又何尝未觉出白飞飞在他手掌下的微妙反应,他自己又何尝未因这种奇异的反应而微微动心。 但他面上绝不露神色,竟似有成竹在胸,将任何一件可能将要发生的事,都打定了应付的主意。 只见王怜花走到白飞飞面前,道:“此刻这位姑娘面上的易容药物,已在外面的酒醋蒸气与她内发的汗热之力交攻下,变得软了。” 他口中说话,双手已在白飞飞面上捏了起来,白飞飞面上那一层看来浑如天生的“肌肤”,已在他手掌下起了一层层扭曲,使她模样看来更是奇异可怖。王怜花取了粒药,投入白飞飞口中,又道:“此刻她体中气血已流通如常,口中也已可说话,只是……” 忽然一笑,方自接着说道:“只是她此刻在沈兄这双手掌捏拿之下,已是骨软神酥,虽能说话,也不愿说出口来。” 若是别人听到此话,这双手哪里还能再动下去,但沈浪却只作未曾听到,一双手更是决不停顿。 王怜花一笑道:“好……”突然用两根手指将白飞飞眼皮捏了起来,右手早已拿起剪刀,一刀剪了下去。 只听“咔嚓”一响,白飞飞一块眼皮竟被他生生剪了下来,白飞飞虽不觉痛苦,沈浪与朱七七却不免吃了一惊。 王怜花将剪下之物,随手抛入盐桶之中,立即拿起小刀,一刀刺入了方才被他剪开的眼皮里。 沈浪更是吃惊,但白飞飞仍然全不觉痛苦。只见王怜花手掌不停,小刀划动,白飞飞面上那一层肌肤,随着刀锋,片片裂开,一张脸立时有如被划破的果皮一般,支离破碎,更是说不出的诡异可怖。沈浪虽明知这层“肌肤”乃易容药物凝成,仍不禁瞧得惊心动魄。 突然间,寒光一闪,王怜花掌中的小刀,竟笔直向沈浪面上划了过来,白刃破风,急如闪电。 朱七七瞧得清楚,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 沈浪正自全神贯注,眼见这一刀他是避不过的了。 哪知沈浪一声惊呼,一声轻叱,胸腹突然后缩,双足未动,上半身竟平空向后移开了三寸,刀锋堪堪擦着他面颊掠过,却未伤及他丝毫皮肉。 朱七七不知不觉间,已为沈浪流出了冷汗,但沈浪双手却仍未停顿,犹在推拿,只是目中已现出怒色,沈浪道:“你这算什么?” 王怜花居然行若无事,微微一笑,道:“小弟只是想试试沈兄的定力,是否真的无论在任何情况之下,双手都不会停顿。” 沈浪竟也微微一笑道:“哦!真的么?” 居然也是行若无事,对于方才之事再也不提一字。 王怜花凝目瞧了他半晌,目中又不禁流露出钦佩与妒忌之意,忽然长长叹息一声,道:“兄台一生之中,难道从未将任何事放在心上么?” 沈浪笑道:“自然有的,只是别人瞧不出而已。” 这话说得仍然温柔平静,但王怜花听在耳里,不知怎的,心头竟泛起了一股寒意,暗暗忖道:“有如此人物活在世上,我王怜花活着还有何乐趣……” 心意转动间,手掌轻拂,一阵柔风吹过,白飞飞面上那片片碎裂的肌肤,立时随风飘起,自己仿佛长着眼睛似的,一片片俱都落入了那盐桶之中。 沈浪笑道:“好掌力,好……” 目光瞥见白飞飞的真正面容,语声突顿,半晌说不出话来。 只见她双颊玫瑰般娇红,仍沁着一粒粒珍珠般的汗珠,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帘上,琼鼻樱唇中,却是娇喘吁吁…… 沈浪方才已见过她裸露的身子,已接触过她凝脂般的香肌玉肤,却还不觉怎样,但此刻瞧见她这脉脉含羞的娇靥,楚楚动人的风情,心头却不禁生出一种异常的感觉,一双手掌再也不敢接触她的身子。莫忘了他终究还是个男子,这种心情正是天下任何一个男人都难避免的。 王怜花也瞧得痴了,怔了半晌,长长叹息道:“果然是天香国色,果然是国色无双……” 朱七七见到这两个男人瞧着白飞飞的神情,银牙又不觉轻轻咬起,在心头暗暗骂着:“男人,男人,天下的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她心胸虽然豁达,但这两个男人,一个是深深爱着她的,一个是她深深爱着的,她见到他们为别人着迷,心里仍不觉生出妒恨之意——莫忘了她终究是个女子,这心情正是天下任何一个女人都难避免的。 朱七七目光无意间瞧向王怜花,王怜花目光恰巧正向沈浪望了过去,目中又有杀机,朱七七暗惊忖道:“不好……” 心念闪动,王怜花双掌已向沈浪连环拍出,掌势之迅急,竟似比朱七七心念的转动还快几分。 他此番出手又是突如其来,迅疾无伦。 哪知沈浪眼睛虽似未瞧着他,其实却将他每个动作都瞧得清清楚楚,他手掌方自拍出,沈浪双掌也已迎了上去。 四掌相击,只听一连串掌声响动,密如连珠,十余掌击过,沈浪纹风未动,王怜花却已惊呼一声,退出数步。 沈浪道:“兄台这又算什么?” 王怜花退到墙角,方自站稳,拍了拍那身新裁的雪白麻布衣衫,居然仍是行若无事,笑道:“小弟这不过只是想试试兄台,经过方才那一番推拿之后,内力是否已有了伤损。” 沈浪凝目瞧了他两眼,微微笑道:“哦?真的么?多承关心。” 居然也还是若无其事,对方才之事再也不提一字。 朱七七眼睛瞪着他;咬牙暗道:“沈浪呀沈浪,你这呆子,他要你做他助手,就是要趁机害你的,你还不知道么?你这呆子,你这没有良心的,有时我真恨不得让你被人害死才好。” 白飞飞也偷偷地将眼睛睁开了一线,偷偷地瞧着沈浪。她面上红晕犹未褪去,那一丝如梦如幻的星眸中,流露出的也不知是羞涩,还是爱慕,她——除了瞧着沈浪外,眼波再也未向别人去瞧一下。 王怜花又将醋酒的蒸气,喷到朱七七脸上。 朱七七眼泪鼻涕,一齐流了出来,这种滋味她虽忍受不了,但想到自己立时便将脱离苦海,一颗心便不由得“怦怦”跳了起来,肉体上再大苦痛,却已不算做什么,她已都可忍受了。 然后王怜花又在新盆中注满了酒、醋、药物与清水,这次他下的药物更重,转首向沈浪笑道:“要治疗这姑娘,可比方才那位要麻烦多了,沈兄少不得也要多花些气力。” 话未说完,又退到墙角之中,面壁而立。 沈浪苦笑道:“还是和方才一样么?” 他似乎对别人的要求,从来不知拒绝,对任何事,都能逆来顺受。 王怜花笑道:“不错,还是和方才一样,要有劳沈兄将这位姑娘在两盆水里浸上一浸……” 朱七七眼瞧着沈浪手掌触及自己的衣钮,芳心不由得小鹿般乱撞起来,几乎要跳入嗓子眼里。 她也不由得紧紧闭起眼睛,只觉自己身子一凉,接着便被浸入温热的水里。她身子蜷曲着,耳中听得一阵阵动情的喘息与呻吟——她方才也曾暗暗骂过白飞飞,然而此刻这喘息与呻吟却是她自己发出来的。 她痴痴迷迷,晕晕荡荡,如在梦中,如在云中,如在云端,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漫长无极,又仿佛短如刹那。 终于,她身子又被抱了起来,擦干了,穿上衣服,这时她身上那种僵硬与麻木已渐消失,她已渐渐有了感觉。 于是,她便感觉到一双炙热的手掌在她身上推拿起来,她的喘息不觉更粗重,呻吟之声更响…… 她竟已在不知不觉间发出了声音,这本是值得狂喜之事,她曾经发誓只要自己一能发出声音,便要揭破王怜花的奸谋,她也曾发誓要狠狠痛骂沈浪一顿,然而她此刻已是心醉神迷,竟未觉察自己已能出声,竟忘了说话。 白飞飞蜷曲在榻角,喘息仍未平复,仍不时偷偷去瞧沈浪一眼。王怜花面壁而立,似在沉思。 这是幅多么奇异的画面,多么奇异的情况,越是仔细去想,便越不能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巧妙的遇合。 这四人相互之间,关系本已是如此微妙,造物主却偏偏还要他们在如此微妙的情况下遇在一起。 王怜花默然凝思了半晌,终于缓缓回过身来,拿起了一副新的刀剪,捏起了朱七七的眼皮。 他左手虽然已将朱七七眼皮捏起,右手的剪刀也已触及她的眼皮,但这一刀却迟迟不肯剪将下去,只是凝目瞧着沈浪,似已瞧得出神。 沈浪忍不住问道:“兄台为何还不下手?” 王怜花说道:“小弟此刻心思极为纷乱,精神不能集中,若是胡乱下手,只怕伤了这位姑娘的容颜。” 沈浪奇道:“兄台心思为何突然纷乱起来?” 王怜花微微一笑,道:“小弟正在思索,待小弟将这两位姑娘玉体复原之后,不知兄台会如何对待小弟。” 沈浪笑道:“自是以朋友相待,兄台为何多疑?” 王怜花道:“小弟方才两番出手相试,兄台难道并未放在心上?兄台难道并未认为小弟有故意出手伤害兄台之心?” 沈浪含笑道:“我与你素无冤仇,你为何要出手害我?” 王怜花展颜而笑,道:“既是如此,小弟便放心了,但望兄台永远莫忘记此刻所说的话,永远以朋友相待于我。” 沈浪道:“兄台若不相弃,小弟自不敢忘。” 王怜花笑道:“好……”忽然放下刀剪,走了开去。 沈浪忍不住再次问道:“兄台此刻为何还不下手?” 王怜花笑道:“兄台既肯折节与小弟订交,小弟自该先敬兄台三杯。”寻了两个茶盏,自坛中满满倒了两盏白酒。 沈浪道:“但……但这位姑娘……” 王怜花道:“兄台只管放心,这位姑娘的容颜,自有小弟负责为她恢复。兄台此刻先暂且住手,亦自无妨。” 他已将两杯酒送了过来,沈浪自然只得顿住手势,接过酒杯。 王怜花举杯笑道:“这一杯酒谨祝兄台多福多寿,更愿兄台从今而后,能将小弟引为心腹之交,患难与共。” 沈浪亦自举杯笑道:“多谢……” 这时朱七七神智方自渐渐清醒,无意间转目一望,只见沈浪已将王怜花送来的酒送到唇边。 她方才虽然对沈浪有些不满,她虽也明知自己此刻只要一出声说话,王怜花便未必肯再出手,自己或许永远都要保持丑八怪的模样,但她见到沈浪要喝王怜花倒的酒,她什么也顾不得了,情急之下突然放声大喝道:“放下……” 她也许久未曾说话,此刻骤然出声,语声不免有些模糊不清,王怜花与沈浪顿时一惊,沈浪回首问道:“姑娘你说什么?” 朱七七本来想说的是:“放下酒杯,酒中有毒。” 但她实也未曾想到自己这一出口竟能说得出声音来。 在做了许多日子的哑巴之后,语声骤然恢复,她心情的激动与惊喜,自非他人所能想像。 她说出“放下”两个字后,自己竟被自己惊得怔住了,许久许久,说不出第二个字来。 王怜花目光闪动,突然一步掠去,拍了她颏下哑穴,她再想说话,却已说不出了,空自急出了一身冷汗。 沈浪皱眉道:“王兄为何不让这位姑娘说话?” 王怜花笑道:“这位姑娘实已受惊过巨,神智犹未平静,此刻语声一经恢复,身子一能动弹,便说不定会做出些疯狂之事。小弟方才几乎忘记此点,此刻既已想起,还是让她多歇歇的好。” 语声微顿,再次举杯,道:“请。” 沈浪微一迟疑,但见王怜花已自一千而尽,他自然也只有仰首喝了下去——朱七七在一旁已瞧得急出了眼泪。 王怜花又自倒满一杯,笑道:“这一杯谨祝兄台……” 他善颂善祷,满口吉言,沈浪不知不觉间,已将三杯酒俱都喝了下去。 朱七七全身都已凉了,那日在地牢之中,这王怜花含恨的语声,此刻似乎又在她耳边响起。 “沈浪……沈浪……好啊,我倒要瞧瞧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人物……我偏偏要叫他死在我的前面。” 她似乎已可瞧见沈浪七孔流血,翻身跌倒的模样,她惟愿方才那三杯毒酒,是自己喝下去的。 月色渐渐升高,连熊猫儿都等着有些奇怪了。 欧阳喜更是不住顿足,道:“怎的还不出来?” 此刻室中已久久再无异常的响动,但这出奇的静默,反而更易动人疑心。熊猫儿叹了口气,道:“看来这真比生孩子还要困难。” 厅前已开上酒饭,但三人谁也无心享用。 欧阳喜喃喃道:“出了事了,必定是出了事了……” 斜眼瞧了瞧熊猫儿:“怎样?还要呆等下去?” 熊猫儿沉吟道:“再等片刻……再等片刻。” 金无望突然冷冷道:“再等片刻若是出了事,这责任可是你来承担。” 熊猫儿道:“我来承担?……为何要我来承担?” 金无望冷笑道:“你既不敢承担,我此刻便要闯进去。” 他霍然站起身子,但熊猫儿却又挡住了门户。 金无望怒道:“你还要怎样?” 熊猫儿道:“纵然要进去,也得先打个招呼。” 欧阳喜立即敲门道:“咱们可以进去了么?” 只听得王怜花的声音在门里应声道:“你着急什么?再等片刻,便完毕了。” 熊猫儿笑道:“如何?只要再等片刻又有何妨。” 朱七,七听得外面敲门声响,心头不禁一喜,只望熊猫儿、金无望等人快些冲将进来,无论如何,总可解救沈浪的危机。 但王怜花答了一句话后,外面立时默然。 朱七七既是失望,又是着急,更是伤心,伤心地瞧了沈浪一眼——这一眼她本不敢瞧的,却又忍不住瞧了。 但见沈浪好生生站在那里,嘴角仍然带着一丝他那独有的、潇洒而懒散的微笑,哪有丝毫中毒的模样。 朱七七又怔住了,也不知是该惊奇,还是该欢喜,酒中居然无毒,这真是她做梦也未想到的事。 只听王怜花道:“这最后一点工作,小弟已无需相助,沈兄方才那般出手,此刻必定已有些劳累,何妨坐下歇歇。” 沈浪笑道:“如此就偏劳兄台了。”他果然似已十分劳累,方自坐下,眼帘便自合起,身子竟也摇晃起来。 然后,他嘴角笑容亦自消失不见,摇晃的身子终于倒在椅背上,亦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已晕死过去。 朱七七一颗心方自放下,此刻见到沈浪如此模样,又不禁急出了眼泪,只恨不能放声痛哭出来。 沈浪终于还是中了王怜花的诡计,她方才终究还是未曾猜错,那三杯酒中毕竟还是有毒的。 王怜花冷眼瞧着沈浪,嘴角泛起一丝微笑,笑得甚是诡秘,然后他便带着这笑容走到朱七七面前,俯首望着她。 朱七七眼中似乎已将喷出火来——她恨不得目中真能喷出火来,好将这恶毒的人活活烧死。 但王怜花望着她的目光却是温柔而亲切的,他左手拍开了朱七七的穴道,但右手却又抵在她哑穴上。 这样朱七七虽然可以出声,但呼吸仍是不能畅通,说话的声音也不能响亮。朱七七索性咬住牙不说话。 哪知王怜花却微微笑道:“朱姑娘,你有话要说,为何还不说出口来?” 白飞飞眼睛突然睁大了,似要爬起,但王怜花长袖一展,便已拂了她的睡穴。 朱七七更是吃了一惊,颤声道:“你……你怎知我是朱……朱……” 王怜花截口笑道:“我方才听得你那呻吟之声,便已有些猜出你是谁了,只因那呻吟声我听来仿佛甚是耳熟,那时我就开始后悔,为何到这时才想到是你,为何要将你送到沈浪手上。我自己做的圈套,却反令自己上当了。” 朱七七又羞又恨——她知道这恶魔确是听过自己那种呻吟声的,在地牢中被这恶魔轻薄时的光景,她死也不会忘记。 王怜花接着笑道:“只可惜你的那位沈相公却未听过你那种可爱的呻吟声,是以他做梦也想不到会是你……” 朱七七嘶声道:“你这恶魔……你……” 王怜花也不理她,自管接道:“就因他梦想不到是你,所以你方才纵然大声喊叫,他也未听出是你的声音,而区区在下却听出了。” 朱七七咬牙道:“你……你这畜生。” 王怜花笑得更是得意,道:“不错,我是畜生。但我这畜生,却比你心目中那位大英雄还要强些。这话我早已对你说过,你那时虽然不信,但此刻你只要瞧瞧他的模样,便该知道一千个沈浪,也比不上一个王怜花的。” 朱七七恨声道:“诡计伤人,还有脸在我面前夸口,天下男人的脸,都已被你丢光了……你若是凭真本事杀了他,我也服你,如今你这样的做法,我……我做鬼也不会饶你。” 王怜花笑道:“只可惜你还是活着的,还做不了鬼。” 朱七七嘶声道:“他既已死了,我立刻就陪着他死。” 王怜花道:“他死了?谁说他死了?” 朱七七怔了一怔,颤声道:“你……你未曾害死他?” 王怜花笑道:“我若杀了他,你岂非要恨我一辈子?你是我此生中惟一真正喜欢的女子,我怎能让你恨我?” 朱七七又惊又喜,道:“但他……他此刻……” 王怜花道:“他此刻只是被我药物所迷,睡了过去。你只管放心,这药力甚是奇异,全无丝毫不良反应,甚至连他自己醒来时,都万万不会知道自己曾被迷倒过,只像是打了个盹儿而已。” 朱七七道:“你……你为何要如此……” 王怜花道:“我如此做法,只是要你知道,我终究是比他强的。他若真像你说的那么聪明,怎会着了我的道儿?” 朱七七道:“他是君子,自不会提防你的诡计。” 王怜花失声笑道:“不错,他是君子,我是小人。但你也是小人。小人与小人,正好成双作对,你总有一日会知道只有我才是真正与你相配的,你总有一日会回到我身边。这也许因为你根本配不上他,你为何定要等到那一日?我瞧你还是此刻就跟着我吧,也免得到那日伤心落泪。” 朱七七怒骂道:“放屁!放屁……我宁肯嫁给猪狗,也不会嫁给你这比猪狗还不如的畜生,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王怜花笑道:“你此刻恨我也好,骂我也好,但你却千万莫要忘记,今日此刻,我曾经对你说过些什么话。” 朱七七恨声道:“我自然不会忘记,我死也不会忘记!但我若是你,此刻还是将我与沈浪都杀死的好。” 王怜花道:“我为何要杀你?我怎舍得杀你?” 朱七七冷笑道:“你若不杀我,但等沈浪醒来,我便要揭破你的奸谋,揭破你的秘密。我便要沈浪杀了你。” 王怜花大笑道:“我正是要你如此做法,否则我又何苦还要放你?否则我此刻又何苦还要对你说这些话?” 朱七七见他笑得如此得意,也不觉又有些惊异,道:“你不怕?” 王怜花笑道:“你说出来便知道我怕不怕了……” 突听沈浪那边,已发出轻微的响动声。 王怜花语声立顿,放松了抵住朱七七穴道的手掌,又自捏起了她的眼皮,右手抄起剪刀,一刀剪了下去。 他手法之熟练与迅快,当真非言语所能描叙。 朱七七此刻虽然已可放声嘶呼,但爱美毕竟是女子之天性,她毕竟还是怕自己的呼声会将王怜花手里的刀锋震得偏了,更怕偏了的刀锋,会损毁她的容颜——她只有咬牙忍住,闭口不语。 但闻沈浪长长透了口气,似已长身站起,又似乎怔了半晌,方自失声一笑,叹着气道:“兄台还未完工么?可笑小弟竟睡着了。” 王怜花双手不停,口中道: “沈兄只不过打了个盹儿而已……小弟这就要完事了,兄台不妨过来瞧瞧。” 沈浪笑道:“小弟正想瞧瞧这位姑娘是谁。” 王怜花道:“那位姑娘既是天香国色,这位姑娘想必亦非凡品……好,沈兄你且睁大眼睛,等着瞧吧。” 他口中说话,掌中剪刀已将朱七七外面那层“脸皮”剪得四分五裂,此刻随手一拂,朱七七的真面目便出现在沈浪眼前。 沈浪纵然镇静,此刻也不禁为之放声惊呼出来。 这一声惊呼传到门外,金无望再也忍不住了,身形一闪,掠到门前,一掌震开了门户,飞身而入。 熊猫儿要想拦阻,已来不及,当下随着窜了进去,直到榻前,一瞧见了朱七七,他也不禁惊呼出来。 沈浪讷讷道:“朱七七……怎会是你……” 熊猫儿亦是呆若木鸡,亦自讷讷道:“是你……原来是你……” 这两人委实谁也未曾想到,自己踏破铁鞋无处寻觅的朱七七,竟早已就在自己身旁了。 就在这时,朱七七突然翻身掠起,双掌齐出,出手如风,分别向王怜花右肩“肩井”、左胸“玄机”两处大穴点了过去。 王怜花自然早已算定了她必将有此一着,怎会被击中,身形一转,便轻轻的避了开去。 熊猫儿与沈浪都不免吃了一惊,双双出手——这两人出手是何等迅急,刹那间便已将朱七七两只手腕分别抓住。 沈浪紧捉住她的右腕,沉声道:“七七,你疯了么?怎可向王公子出手?” 朱七七双腕有如被铁钳套紧了一般,哪里还挣得脱,空白急得满面通红,双足乱踢,嘶声道:“放手!你们这两只笨猪,抓住我做什么?还不快快放手,让我去剥下这恶贼的皮来。” 王怜花微笑道:“各位请看,在下辛辛苦苦解救了这位姑娘的苦难,这姑娘却要剥在下的皮……这算什么?” 沈浪赔笑道:“这只怕是因她神智还未清醒,是以……” 朱七七顿足大骂道:“放屁!你懂个屁!我神智从未比此刻更清醒了你……你……你才是神智不清的笨猪。” 王怜花道:“姑娘若是神智清醒,为何恩将仇报?” 朱七七怒道:“你还装的什么蒜?若不是你,我怎会落到今日这般地步?我……我……我好歹也要与你拼了。” 王怜花苦笑道:“这位姑娘在说什么,在下委实听不懂。沈兄、欧阳兄、猫兄,你们三位可听得懂么?” 熊猫儿道:“我实在也不懂,朱姑娘,你……” 朱七七怒喝道:“住口……” 沈浪叹道:“要住口的本该是你。” 朱七七顿足道:“死人!你这死人,你难道还不知道,这王怜花便是将铁化鹤、展英松他们绑去的恶魔!” 沈浪吃了一惊,皱眉望向王怜花。 王怜花却笑了,道:“朱姑娘,你可愿再吃些药么?在下与姑娘你素昧平生,姑娘又何苦如此含血喷人?” 朱七七道:“素昧平生?含血喷人?你,你,你这恶贼,畜生,你做了的事,为何不敢承认?” 王怜花茫然道:“在下做了什么?在下只不过救了你而已,这难道还救错了么?沈兄,你且评评这个理。” 沈浪叹道:“王兄自然未错,她只怕是……” 朱七七已急得快要疯了,双足乱踢,将一双白生生的小腿都踢得露出衣襟,她也不管。 沈浪只得将她下身穴道制住,叹道:“你安静些好么?”他制住了她的穴道,又觉有些过意不去,叹道:“你要知道,我这是为你好。” 朱七七嘶声道:“你这死人,方才王怜花为何未将你一刀杀死,也好教你知道究竟谁错了,谁是疯子。” 沈浪苦笑道:“王兄怎会杀死我,你……” 朱七七道:“你还说……死人,笨猪,我咬死你……咬死你……”她张口去咬沈浪,却又咬不着。 欧阳喜实在看不过了,忍不住道:“姑娘纵然有事要说,也该好生说话才是……” 朱七七呼道:“我不要好生说话,我……我要发疯,要发疯……你们索性杀了我吧,我不要活了……” 她说的话全是真的,别人却将她当作疯子,她又是着急,又是委屈,哪里忍得住,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俱都作声不得。 白飞飞忍不住走过来,柔声道:“姑娘……小姐,莫要哭了,求求你好生说话好么?你这样的脾气,吃亏的是自己……” 朱七七怒道:“我不要你管,我吃亏是我自己的事,你……给我滚开,滚得远远的,我不要看见你。” 白飞飞垂下了头,委屈地走开了,目中也涌出了泪珠。 沈浪叹道:“她说的话本是好意,你何苦如此?” 朱七七痛哭着道:“我偏要如此,你又怎样?她是好人,我……我是疯子,你去照顾她吧,莫要管我。” 白飞飞终也忍不住扑倒在地,放声痛哭起来。 王怜花已取出粒药丸,长叹道:“瞧这姑娘模样,神智只怕已有些错乱了,在下这粒丸药,倒可令她镇定,便请沈兄劝她服下。” 沈浪瞧了瞧朱七七,只见她目光赤红,头发披散,的确是有些疯了的模样,只得接过丸药,道:“多谢兄台……” 他话才出口,朱七七已放声大呼道:“我不要吃……不要吃……他这丸药里必定有迷药,我吃了这药,就是想死也死不了……” 沈浪也不理她,自管将丸药送到她嘴边,道:“听话……好生吃下去……” 朱七七拼命扭住头,嘶声道:“我不吃,死也不吃,求求你……求求你莫要逼我。我若是吃了这药,便永远也不能说出他的秘密了。” 沈浪微一迟疑,叹道:“你若是肯安静下来,好生说话,我就不要你吃,否则……” 朱七七颤声道:“好。我安静下来,我好生说话,只要你不强迫我吃这药,你,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她委实心胆已寒,只有痛苦地屈服了。 王怜花道:“这丸药有毒么?” 冷笑一声,取回丸药,送入嘴里,一张口吞了下去,仰首望天冷冷笑道:“药里有毒,就毒死我吧。” 沈浪长叹一声,摇头道:“朱七七,你还有什么话说?” 朱七七泪流满面,道:“求求你,莫要相信他,他一举一动,都藏着奸计,他……他实是世上最最恶毒的人。” 王怜花冷笑道:“朱姑娘,我究竟与你有何冤仇,你要如此害我?” 朱七七颤声道:“沈浪,你听我说,那日我与你分开之后,恰巧瞧见了展英松等人,神智都已痴痴迷迷……” 她抽抽泣泣,将自己如何遇见赶人的白云牧女,如何躲在车下,如何到了那神秘的庭园,如何遇见了王怜花,如何被那绝美的神秘夫人所擒,如何被送入了地窖等种种情事,俱都说了出来。 她说的俱属真实,沈浪纵待不信,又委实不得不信。 王怜花冷笑道:“好动人的故事,沈兄可是相信了?” 沈浪虽未答话,瞧着他的双目中却已有怀疑之色。 王怜花道:“沈兄难道未曾想想,她所说若是真的,如此机密之事,在下又怎会纵虎归山,平白放了她?” 欧阳喜忍不住接道:“是呀,在那般情况下,王兄自然怕朱姑娘将机密泄漏,自然是万万不肯平白将她放了。” 沈浪仍未说话,怀疑的目光,却已移向朱七七。 朱七七垂首道:“这其中自有缘故,只因……只因……” 她虽然生性激烈,但叫她说出地窖中发生的那些事,叫她说出那些情爱的纠缠,她委实还是说不出口。 沈浪却已连声催促,道:“只因什么,说呀。” 朱七七咬了咬牙,霍然抬头,大声道:“好,我说,只因这姓王的喜欢我,我却喜欢姓沈的,他被我激不过,便要我将沈浪带去,所以只得将我放了。” 欧阳喜等人听得一个少女口中,居然敢说出这样的话来,都不禁呆住了,熊猫儿目中已有些痛苦之色。 王怜花却纵声大笑起来,道:“朱姑娘的话,委实越说越妙了……朱姑娘纵是天仙化人,在下也未必爱你爱得那般发狂。” 朱七七嘶声道:“你还不承认?你三番两次要害沈浪,岂非便是为了这缘故?方才你还对我说过,我是你平生惟一真正喜欢的女子……” 王怜花大笑截口道:“方才我还说过?沈兄,你可听到了么?” 沈浪苦叹一声,道:“未曾听得。” 朱七七着急道:“他明明说了的,只是……只是你那时已被他药物所迷,睡着了,他趁机向我说的。” 王怜花摇头叹道:“姑娘你方才还说我三番两次加害沈兄,此刻却又说他被我药物所迷……沈兄,在下既要害你,为何不趁你被迷倒时杀了你……各位都请来听听,世上真的会有这样的人么?” 众人俱都默然无语。 朱七七大声道:“你迷倒他,只是向我说话,只因那时你已认出了我,你怕我终身恨你,所以不敢杀他。” 王怜花道:“那时连沈兄都未认出你,我怎会认出你;何况,纵然退一步说,我已真的认出了你,但我明知你要说出我的秘密,我为何还要救你,让你说话?难道我发疯了?难道我自己要害自己?” 说到这里,哪里还有一人相信朱七七说的故事。 朱七七瞧见众人脸色,又要急疯了,嘶声道:“你这恶魔,你究竟在使何诡计,我怎会知道?” 王怜花笑道:“你自不知道,只因这一切都不过是你在做梦而已,一场荒唐已极,但也十分有趣的大梦。” 朱七七所说的虽是句句实言,怎奈却无一人相信于她,这种被人冤枉的委屈滋味,当真比什么都要难受。 她嘶声大呼道:“我说的话,难道你们都不相信?” 没有人答话——只因众人面上的神情,已是最好的回答,朱七七目光四转,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 她哭得虽然伤心,也无人安慰于她。 熊猫儿忽然道:“若要知道朱姑娘所说是真是假,倒有个法子。” 欧阳喜道:“你这猫儿又有什么怪主意了?” 熊猫儿道:“朱姑娘所说若是真的,想必可带我们到她所说的那些地方……” 朱七七哭声未住,已大喜呼道:“不错,就是这样。我早说了,我带你们去。姓王的也莫要走,到了那里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沈浪叹道:“此事本已无需证明,但为了要她死心,唉,也只有如此了,却不知王兄可愿相随一行?” 王怜花微笑道:“沈兄不说,在下也是要去的,只因在下也要瞧瞧,朱姑娘若是无法证明时,她还有什么话说。” 这时正午已过,繁华冠于中原的洛阳城,街上行人自然不少,沈浪、朱七七等一行人来到街上,也自然是扎眼得很。 但“中原孟尝”欧阳喜在这洛阳城中,当真可说是跺跺脚四城乱颤的人物,有欧阳喜在,行人哪里还敢多瞧他们一眼。 朱七七泪痕才干,眼睛还是红红的,当先带路而行。她路途自然不熟,走了许久还未认出路径。 沈浪与熊猫儿一左一右,紧紧跟着她,白飞飞也忍不住跟出来了,垂头跟在后面,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兜了半天圈子,欧阳喜不禁皱眉道:“朱姑娘若是路途不熟,只要说出那地方何在,在下倒可做识途老马,为朱姑娘领路前行。” 朱七七寒着脸道:“不用你带路,也不用你说话。” 又兜了半天圈子,突然转入一条长街,街道两旁,有三五家小吃店,一阵阵食物香气,自店里传了出来。 朱七七这时肚子早已饿了,闻得香气,心头一动,突然想起那日她自棺材店里逃出时,亦是饥寒交迫,也曾闻到过这样的香气。 再看两旁市招店铺,入眼都十分熟悉,朱七七大喜之下,放足前奔,猛抬头,已可瞧见“王森记”三字。 那黑底金字的招牌,是万万不会错了,何况招牌两旁还有副对联,对联上的字句她更已背得滚瓜烂熟,写的正是: “惟恐生意太好,但愿主顾莫来。” 再瞧进去,门里一座高台,柜上有天平,两个伙计,一个缺嘴,一个麻子,正在量着银两。 这一切情况,俱同她那日逃出时一模一样。 朱七七忍不住大喜脱口道:“就在这里。” 沈浪皱眉道:“这棺材铺?” 朱七七道:“就是这棺材铺,万万不会错的。” 王怜花笑道:“这棺材铺确是在下的买卖,朱姑娘家里若是有什么人死了,要用棺材,在下不妨奉送几口。” 朱七七只作未闻,当先冲了进去。 那两个伙计本待拦阻,但瞧见王怜花,便一齐躬身笑道:“少爷您来了,可是难得,小的们这就去沏茶。” 王怜花挥了挥手,揖客而入,其实他纵不揖客,沈浪与熊猫儿也早已随着朱七七闯了进去。 门面后,是间敞棚屋子,四面都堆着已做好的或未做好的棺材,一些赤着上身的大汉,午饭方过,正坐在棺材板上喝茶,聊天,抽着旱烟,瞧见王怜花等人来了,自然一齐长身而起,含笑招呼。 刨木花,洋铁钉,虽然散落一地,但朱七七凝目瞧了几眼,便已发觉左面一块石板有松动的痕迹。 她忖量地势,这块石板正是她那日逃出之处——这种事她自然清清楚楚地记得,再也不会忘记。 她面上不禁泛起笑容——这是她多日来初次微笑,她生怕王怜花要加拦阻,装做若无其事的模样,走了过去。走了几步,她再也忍不住纵身一跃,跃在那方石板上,回首望向王怜花,大声道:“好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王怜花似乎莫名其妙,皱眉道:“怎样?” 朱七七笑道:“你还装什么糊涂?你明知这方石块下,便是那地窖秘道的入口,我那日便是自这里逃出来的。” 到了这时,连金无望都不禁为之耸然动容,狠狠盯住王怜花,哪知王怜花却又大笑起来,道:“妙极,妙极。” 朱七七冷笑道:“妙什么?亏你还笑得出。” 王怜花笑道:“石板下既有秘道,姑娘何不掀开来瞧瞧?” 朱七七道:“自然要掀开来瞧瞧。” 熊猫儿赶上一步,道:“我来。” 朱七七瞪眼道:“这一切都是我发现的,我不许别人动手。” 地上自有铁锤、铁锹,她取了柄铁锹,自石缝间挖了下去,将石板一寸寸撬起。 众人的目光,自然俱都瞬也不瞬,盯着那一寸寸抬起的石板,只听朱七七一声轻叱,石板豁然而开。 石板不开,犹自罢了,石板这一开,众人面上都不禁变了颜色,朱七七惊呼一声,踉跄后退—— 石板下一片泥土,哪有什么秘道。 王怜花纵声大笑起来,那笑声委实说不出的得意。 沈浪皱眉瞧着朱七七,熊猫儿、欧阳喜只是摇头叹气,金无望木然无言,白飞飞眼中却又不禁流下同情的眼泪。 朱七七怔了半晌,突然发疯似的,将那四边的石板,俱都挖了起来,众人冷冷的瞧着她,也不拦阻。 她几乎将所有的石板全都掀开,但石板下仍都是一片完好的土地,瞧不出丝毫被人挖掘过的迹象。 王怜花大笑道:“朱姑娘,你还有什么话说?” 朱七七满身大汗,一身泥土,嘶声道:“你这恶贼,你……你必定早已算定咱们要来的,是以早就偷偷的将这里的秘道封死了。” 沈浪苦笑道:“瞧这片地上的苔痕印,便是死人也该瞧得出已有数十年未曾被人动过了,下面必定便是造屋的地基……朱七七,朱姑娘,求求你莫要再危言耸听,害得咱们也跟着你一齐丢人好么。” 朱七七捶胸顿足,流泪嘶呼道:“沈浪,真的,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求求你,相信我,我一生中从未有一次骗过你……” 沈浪叹道:“但这次呢?这次……” 王怜花突然截口笑道:“朱姑娘若是还不死心,在下也不妨再将这块地整个掀起来,也好让她瞧个清楚明白。” 沈浪道:“王兄何必如此……” 王怜花笑道:“无妨,事情若不完全水落石出,在下实也难以做人……” 他向大汉们挥了挥手,又道:“大伙儿还不快些动手。” 黄昏之前,地面便已整个翻起,地下果然是多年的地基,这真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瞧得出来的。 沈浪与熊猫儿等人,只有摇头叹气。 王怜花笑道:“朱姑娘,怎样?” 朱七七“噗”的跌坐了下去,面容木然,痴痴迷迷,只是瞪着眼发怔,连眼泪都已流不出来。 王怜花道:“王怜花在洛阳城里的棺材店,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各位若是不信,不妨去别处打听打听。” 此时此刻,还有谁能不信他的话?他纵然说这些棺材都是圆的,只怕也无人敢说不相信了。 沈浪叹道:“在下除了道歉之外,实不知还有什么话能对兄台说,但望王兄念她妇道人家,莫要将此事放在心上。” 王怜花笑道:“有沈兄这样一句话,小弟便是将房子拆了,又有何妨?沈兄若不嫌弃,便请到寒舍用些酒饭。” 沈浪道:“怎敢惊扰,还是……” 朱七七突然翻身掠起,大声道:“你不去,我去。” 沈浪苦笑道:“你还要去哪里?” 朱七七揉了揉眼睛,道:“他家。” 沈浪道:“王公子几时邀请了你?” 朱七七道:“他请了你,我便要跟去,我……我定要瞧个明白。” 王怜花笑道:“对了,朱姑娘纵不肯去,在下也是定必要请朱姑娘去的,在下好歹也要朱姑娘索性瞧个明白。” 王怜花富甲洛阳,巨室宅院,气派自是不同凡响。 一进大门,朱七七眼睛就不停地东张西望。 王怜花笑道:“寒舍虽狭窄,但后院中倒也颇有些园林之胜,只是小弟才疏学浅,空将园林整治得一团俗气,想沈兄胸中丘壑必定不凡,沈兄若肯至后院一行,加以指点,园林山石,必定受益良多,小弟也可跟着沾光了。” 沈浪还未说话,朱七七已冷笑道:“咱们正是想去后院瞧瞧。” 沈浪苦笑道:“王兄那番话,也正是要你去瞧个明白,瞧个死心……” 朱七七冷笑截口道:“只有奸诈狡猾的人,才会说拐弯抹角的话,这种话,我听得懂也要装不懂的。”当先大步行去。 她横冲直闯,有路就走,半点也不客气,似乎竟将这别人的私宅,当做自己家里。沈浪相随而行,惟有苦笑摇头。 但见松木清秀,楼台玲珑,一亭一阁,无不布置得别具匠心,再加上松巅亭角的积雪,更令人浑然忘俗。 但庭院寂寂,既无人声,亦无鸟语,惟有松涛竹痴,点缀着这偌大园林的空寂与幽趣。 朱七七心头又不免开始急躁,暗道:“那些彪形大汉与白云牧女,都到哪里去了?” 她纵然再狠,也不能说要搜查别人的屋子。 走到尽头,也有数间曲廊明轩,三五亭台小楼,旁边也有一排马厩,马嘶之声,自寒风中不时传来。 但这一切,俱都绝非朱七七那日见到的光景。 朱七七终于停下脚步,大声道:“你的家不是这里。” 王怜花笑道:“在下难道连自己的家在哪里都不知道,朱姑娘反而知道么?如此说来,在下岂非变成了呆子?” 朱七七顿足道:“明明不是这里,你还要骗我。” 欧阳喜忍不住接口道:“王公子居住此地,已有多年,那是万万不会错的,朱姑娘若再不信,在下亦可以身家保证。” 朱七七道:“那……那他必定还有一个家。” 王怜花笑道:“在下还未成亲,更不必另营藏娇之金屋。” 朱七七突然大喝一声,道:“气死我了。” 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一跃丈余,自亭角抓了团冰雪,塞在嘴里,咬得“吱吱喳喳”作响,别人在一旁瞧着,都不禁要打寒噤,她的脸却仍红红的烧得发烫。她又急又怒,整个人都似要烧了起来,真恨不得倒在雪地里打几个滚才对心思。 沈浪苦笑道:“你何苦如此……” 朱七七大喝道:“不要你管我,你走开……” 她突又窜到王怜花面前:“我问你,你是否还有个母亲?” 王怜花笑道:“在下若是没有母亲,难道是自石头缝里跳出来的不成?……姑娘你问这话,难道你没有母亲么?” 朱七七只作没有听到他后面一句话,又自喝道:“你母亲可是住在这里?” 王怜花道:“姑娘可是要见见家母?” 朱七七道:“正是,快带我去。” 王怜花笑道:“在下也正要为沈兄引见引见家母……” 沈浪道:“王兄休要听她胡闹,我等怎敢惊扰令堂大人。” 王怜花道:“无妨,家母年纪虽已老了,但却最喜见着少年英俊之士,沈兄若是不信……喏喏,欧阳兄是见过家母的。” 欧阳喜笑道:“小弟非但见过,而且还有幸尝过王老伯母亲手调的羹汤,她老人家可真是位慈祥的老夫人。” 王老夫人午睡方起,满头如银白发,梳得一丝不乱,端坐在堂前,含笑接见爱子的宾客。 只见她满面皱纹,满面笑容,一面谈笑风生,一面还不住殷殷叮咛自己爱子,快些备酒,莫要慢待了宾客。 众人对望了一眼,心里不约而同暗道:“果然是位端庄慈祥的老妇人。” 但朱七七见了这慈祥的老妇人,却更急得要疯了。 她本要放声大喝:“这不是你的母亲。” 但她还未真个急疯,这句话她无论如何,还是说不出口来。此时此刻,她知道自己只有咬牙忍住,什么话都不能说了。 她脑海突然变得晕晕沉沉,别人在说什么,她一句也听不见,别人在做什么,她也瞧不清。 好容易挨到时刻——酒饭用过,王老夫人也安歇了,王怜花再三挽留后,沈浪终于告辞而出。 王怜花忽然含笑唤道:“朱姑娘……” 朱七七霍然回头,道:“鬼叫什么?” 王怜花笑道:“寒舍的大门,永远为朱七七开着的,朱七七心里若是还有怀疑之处,不妨随时前来查看。” 朱七七狠狠瞪了他两眼,居然未曾反唇相讥。 王怜花接口笑道:“朱姑娘怎的不说话了?” 朱七七狠狠跺了跺脚,抢先夺门而出。 沈浪苦笑道:“王兄如此对她,她还有什么话说。” 风雪寒夜,沈浪也未再坚持离城,于是一行人便在欧阳喜宅中歇下——直到宵夜酒食上来,朱七七还是未曾说话。 她始终皱着眉,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无论谁向她说话,她都不理不睬,仿佛没有听到。 欧阳喜忍不住叹道:“那王怜花虽非君子,但也绝非朱姑娘所说的那般人物,这其中想必有些误会,沈兄你……” 沈浪含笑截口道:“这个兄台不说,在下也知道的。” 欧阳喜道:“何况他虽然文武双全,却从来未曾在人前炫露,除了我辈三两人外,洛阳城中只知他是个风流自赏的富家公子,谁也不知他身怀绝技,至于江湖中人,他更是从来也不加过问的了。” 沈浪笑道:“这个在下也知道的……” 朱七七突然一拍桌子,大声道:“你知道个屁!” 沈浪皱眉道:“到了此刻,你还要胡闹!你那般冤枉人家,若非王公子生性善良,脾气温柔,他怎会放过你?” 朱七七恨声道:“他不放过我?……哼,我才不会放过他哩!” 沈浪道:“你还要怎样?” 朱七七胸膛起伏,过了半晌,突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我要睡觉了。” 沈浪展颜一笑,道:“你早该睡了……” 一直垂首坐在朱七七身旁的白飞飞,此刻方自盈盈站起,道:“我去服侍姑娘安歇。” 她垂首跟在朱七七身后,走了两步,朱七七突然回身,大喝道:“谁要你服侍,你走远些吧。” 白飞飞颤声道:“但……但……姑娘大恩……” 朱七七冷笑一声道:“对你有恩的,是姓沈的,可不是我,你还是去服侍他睡觉吧。”反手一推,头也不回地去了。 白飞飞怎禁得起她这一推,娇弱的身子,早已跌倒,目中的眼泪,也早已忍不住断线珍珠般落了下来。 沈浪自然伸手扶起了她,叹道:“她就是这样的脾气,你莫要放在心上。其实……其实……唉!她面上凶恶,心里却并非如此的。” 白飞飞含泪点头,颤声道:“朱姑娘对我恩重如山,我今生已永远都是她的人了,她……她无论怎样对我,都是应当的。” 沈浪凝目瞧了她半晌,乎和安详的面容上,竟也突然现出了一丝激动之色,过了半晌,方自长叹道:“只是……只是这太委屈你了。” 白飞飞凄然一笑,道:“我生来便是个薄命人,无论吃什么样的苦,我都已惯了,何况……何况公子们都对我这么好,这……这已是我……我……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她不停地悄悄抹眼泪,但眼泪还是不停地流出来。 她忍也忍不住,擦也擦不干。 沈浪又自默然半晌,终于叹道:“你也去睡吧。” 白飞飞道:“多谢公子。” 她再次盈盈站起,万福转身,却始终不敢抬头——她仿佛不敢接触到沈浪的目光,她不敢抬头去瞧沈浪一眼。 她起先走得很慢,但越走越快,方自走出帘外,她那幽怨的哭声已传了进来,帘外的哭声,更令人闻之心碎。 欧阳喜长叹道:“这样的女子,才是真正的女子,谁若能娶这样的女子为妻,那当真是天大的福气。” 熊猫儿道:“你如此说话,那朱姑娘便不是真正的女子了?”欧阳喜道:“朱姑娘么……咳咳……咳咳……” 熊猫儿道:“老狐狸,你不说就不说,咳嗽什么?其实白姑娘虽然温柔如水,美丽如花,但朱姑娘也未必就比不上她。” 欧阳喜道:“朱姑娘自也是绝世美人,只是她的脾气……” 熊猫儿大笑道:“你知道什么?她那样的脾气,只因她心中实是热情如火,谁若被这样的女子爱上才是真正的福气哩。” 欧阳喜笑道:“这是否福气,便该问沈兄了。” 沈浪微微一笑,顾左右而言其他。这时窗外风雪交加,室内却是温暖如春。沈浪凝目窗外,突然喃喃道:“如此寒夜,难道还有人会冒雪出去不成?” 欧阳喜未曾听清,忍不住问道:“沈兄在说什么?” 沈浪笑道:“没有什么……来,熊兄,且待小弟敬你一杯。” 又自几杯落肚,熊猫儿突然推杯而起,大笑道:“小弟已自不胜酒力,要去睡了……千金不易醉后觉,一觉醒来愁尽消……哈哈,埋头一睡无烦恼,梦中娇娃最妖娆……” 狂歌大笑声中,“砰”的推倒了椅子,竟真的践踏而去了。 沈浪大声道:“如此盛会,熊兄怎可先走?” 王怜花笑道:“且放这只醉猫儿去,你我还再痛饮三百杯。” 第十一回 花市寻幽境 熊猫儿走出房门,目光四转,见到四下无人,踉跄的脚步,立刻又变得轻灵而稳定,乜斜的醉眼,也立刻明亮清澈起来。 他脚步一滑,穿过偏厅,穿过长廊,双臂微振,已掠入风雪中,凌空一个翻身,掠上了积雪的屋檐。 风雪漫天。 四下一片迷蒙。 熊猫儿身形微顿,辨了辨方向,便自迎着风雪掠去。 扑面而来的劲风,刀一般刮人他敞开的衣襟,刮着他裸露的胸膛。他决不皱一皱眉头,反将衣襟更拉开了些。 接连七八个起落后,他已远在数十丈外,遥遥望去,只见一条人影停留在前面的屋脊上,身形半俯,似乎也在分辨着方向。 熊猫儿悄然掠了过去,脚下决不带半分声息。 眨眼之间,已到了那人影背后,悄然而立。 只听那人影喃喃道:“该死,怎的偏偏下起雪来,难怪那些积年老贼要说:‘偷雨不偷雪。’看来雪中行事,当真不便。” 熊猫儿轻轻一笑,道:“你想偷什么?” 那人影吃了一惊,整个人都跳了起来,翻身一掌,直拍熊猫儿胸膛,竟不分皂白,骤然出手,便是杀着。 熊猫儿轻呼一声,道:“不好!” 话未说完,人已仆倒。 那人影一身劲装,蒙头覆面,见到自己一招便已得手,反而不觉怔了一怔,试探着轻叱道:“你是谁?” 熊猫儿僵卧在那里,口中不住呻吟,动也不能动了。 那人影喃喃道:“此人轻功不弱,武功怎的如是差劲……” 忍不住掠了过来,俯下身子,要瞧瞧此人是谁。 雪光反映中,只见熊猫儿双目紧闭,面色惨白。 那人影一眼瞧过,突又惊呼出声,喃喃道:“原来是他……这……这怎生是好?” 她显然又是后悔,又是着急,连语声都颤抖起来,到后来终于一把抱起熊猫儿的身子,道:“喂,你怎么样了……你说话呀,你……你……怎的如此不中用,被我一掌就打成如此模样。” 她惶急之中,竟未曾觉察,熊猫儿眼睛已偷偷睁开一线,嘴角似也在偷笑,突然出手,将那人影覆面丝巾扯了下来。 那人影又吃了一惊,又怔住了,只见她目中已似乎要急出眼泪,不是朱七七是谁。 熊猫儿轻轻一笑,道:“果然是你,我早已猜出是你了。” 朱七七双眉一扬,但瞬即笑道:“哦,真的么?” 熊猫儿笑道:“只是我当真未曾想到,你见我伤了,竟会如此着急,我……我……” 朱七七道:“你高兴得很,是么?” 熊猫儿道:“你肯为我如此着急,也不枉我对你那么关心了。” 朱七七嫣然笑道:“我一直都对你很好,你难道一直不知道?” 熊猫儿道:“我……我知道你……” 朱七七道:“我一直在想你……想你死。” 忽然出手,一连掴了熊猫儿五六个耳刮子,飞起一脚,将熊猫儿自屋脊上踢了下去。 熊猫儿早已被打得怔住了,竟“砰”的一声,着着实实地被踢得跌在雪地上,跌得七荤八素。 只见朱七七在屋檐上双手叉腰,俯首大骂道:“你这死猫,瘟猫,癞皮猫,姑娘我有哪只眼睛瞧得上你,你居然自我陶醉起来了,你……你……你快去死吧。” 一面大骂,一面抓起几团冰雪,接连往熊猫儿身上掷了下来,头也不回地去了。 熊猫儿被打得满头都是冰雪,方待呼唤。 哪知这时这屋子里的人已被惊动,几个人提了棍子,冲将出来,没头没脑的向熊猫儿打了下去。 熊猫儿也不愿回手,只得呼道:“住手,住手……” 那些人却大骂道:“狗贼,强盗,打死你!打死你!” 熊猫儿竟挨了三棍,方自冲了出来,一掠上屋,如飞而逃,心里不禁又是气恼,又是好笑。 他纵横江湖,自出道以来,几时吃过这样的苦头,几曾这般狼狈,抬头去望,朱七七已走得瞧不见了。 他追了半晌,忍不住跺足轻骂道:“死丫头,鬼丫头,一个人乱跑,又不知要惹出什么祸来,却害得别人也要为她着急。” 突听暗影中“噗哧”一笑,道:“你在为谁着急呀?” 朱七七手抚云鬓,自暗影中现出了婀娜的身形,在雪光反映的银色世界中,她全身都在散发着令人不可逼视的光采。 熊猫儿似已瞧得呆了,讷讷道:“为你……自然是为你着急。” 朱七七笑道:“那么,你鬼丫头、死丫头也骂的是我了。” 她一步步向熊猫儿走了过来,熊猫儿不由自主往后直退。朱七七银铃般一笑,柔声道:“你放心,你虽然骂我,我也不生气。” 熊猫儿道:“好……咳咳,很好……” 他委实说不出话来,胡乱说了几句,自己也不懂自己说的是什么,“好”在哪里,终于也忍不住失声笑了出来。 朱七七道:“你瞧你,满身俱是冰雪,头也似乎被人打肿了。这么大的孩子了,难道自己都不会照顾自己么?” 她说得那么温柔,好像熊猫儿方才受罪,与她完全没有关系。熊猫儿的笑声又不觉变成苦笑,道:“姑娘……” 朱姑娘不等他说出话来,已自怀中掏出罗帕,道:“快过来,让我为你擦擦脸……” 熊猫儿连连后退,连连摇手道:“多谢多谢,姑娘如此好意,在下却无福消受。只要姑娘以后莫再拳足交加,在下已感激不尽了。” 朱七七道:“我方才和你闹着玩的,你难道还放在心上?” 熊猫儿道:“我?” 朱七七叹了口气,道:“你呀,你真是个孩子,我看……你不如把我当作你的姐姐,让姐姐我日后也可照顾你。” 熊猫儿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朱七七瞪起眼睛,道:“你笑什么?” 熊猫儿大笑道:“你究竟有什么事要我做,快些说吧,不必如此装模作样。我若有你这样的姐姐,不出三天,只怕连骨头都要被人拆散了。” 朱七七的脸,飞也似的红了,又是一拳打了过来。 但熊猫儿这次早有防备,她哪里还打得着。 朱七七咬牙,轻骂道:“死猫,瘟猫,你……你……” 熊猫儿接口笑道:“你只管放心,无论怎样,只要你说要我做什么,我就做。” 他虽是含笑而言,但目光中却充满诚挚之意。 朱七七再也骂不出了,道:“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熊猫儿笑道:“我说的话正如陈年老酒,决不掺假。” 朱七七凝目瞧了他半晌,道:“但……但你为何要如此?” 熊猫儿道:“我……我……” 突地顿了顿脚,大声接道:“你莫管我为何要如此,总之……总之……我说出的话,再也不会更改。你有什么事要我做,只管说出来吧。” 朱七七叹了口气,道:“洛阳城里的路,不知你可熟么?” 熊猫儿笑道:“你若要我带路,那可真是找对人了。洛阳城里大街小巷,就好像是我家一般,我闭着眼睛都可找到。” 朱七七道:“好,你先带我去洛阳的花市。” 深夜严寒,繁华的洛阳花市,在此刻看来,只不过是条陋巷而已。勤苦的花贩起得很早,却也不会在半夜便赶来这里。 朱七七放眼四望,只见四下寂无人影,只不过偶然还可自冰雪之中发现一些已被掩埋大半的残枝败梗。 她四下走来走去,熊猫儿却只是在一旁袖手旁观。 朱七七喃喃道:“洛阳城只有这么一个花市?” 熊猫儿道:“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但姑娘若想买花,此刻却还嫌太早了些。” 朱七七道:“我不是来买花的。” 熊猫儿瞪起眼睛,道:“不买花却要来花市,莫非是想喝这里的西北风么?” 朱七七目光忽然凝注向远方,轻轻道:“这其中有个秘密。” 熊猫儿道:“什么秘密?” 朱七七道:“你若想听,我不妨说给你听,但……” 她忽又收回目光,凝注着熊猫儿的脸,沉声道:“但我在说出这秘密前,却要先问你一句话。” 熊猫儿笑道:“你几时也变得如此哕嗦了……问吧。” 朱七七道:“我且问你,我所说的有关王怜花的话,你可相信么?” 熊猫儿眨了眨眼睛,喃喃道:“王怜花这人,有时确实有些鬼鬼祟祟的,别人问起他的武功来历,他更是从来一字不提……你无论说他做出什么事,我都不会惊异。” 朱七七截口道:“这就是了。那日我藏在车底,入洛阳城时,便是自花市旁走过的,车上的少女们还停车买了些鲜花。” 熊猫儿道:“是以今日你便想从这花市开始,辨出你那日走过的路途,寻出你那日的被囚之地……是么?” 朱七七嫣然一笑,道:“你真聪明。” 熊猫儿大笑道:“总该不笨就是。” 朱七七道:“好,聪明人,先替我去找辆大车来。” 熊猫儿瞪大眼睛,奇道:“要大车干什么?” 朱七七摇头叹道:“刚说你聪明,你就变笨了。那日我躲在车底下,什么都瞧不见,只有在暗中记着车行的方向,今日自然也得寻辆大车……” 熊猫儿失笑道:“不错,这次我真的变笨了,连这点道理都想不通,但……但如此深夜,却叫我哪里去寻大车?” 朱七七柔声道:“像你这样的男子汉,有什么事能难得倒你?莫说一辆大车,就是十辆,你也可寻得来的,是么?” 熊猫儿摸了摸头,道:“但……但……” 朱七七歉然道:“求求你,好么……求求你。” 她皱着眉,偏着头,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世上又有那个男子能拒绝这种女子的请求? 熊猫儿只得叹了口气,道:“好吧,我去试试。” 朱七七层颜一笑,道:“这才是听话的乖孩子!快快去吧,我在这里等你……”摸了摸他的脸,在他耳边又道:“一定要找回来,莫叫我失望。” 熊猫儿苦着脸,摇着头,终于还是去了。 过了盏茶时分,蹄声得得,自风雪中传来,熊猫儿果然赶着辆大车回来了,满面俱是得意之色。 朱七七拍手笑道:“好,果然有办法,只不过……这辆大车你是从哪里寻来的?原来的车把式到哪里去了?这辆车你莫非是偷来的么?” 熊猫儿道:“偷来的也好,抢来的也好,总之我已将大车为你寻来了,你还不满意么?你还要穷问个什么?” 朱七七“噗哧”一笑,道:“算你有理。”俯下身子,就要往车底下钻去。 熊猫儿道:“你这是干么?” 朱七七苦笑道:“笨人,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难道没听见?那天我就是躲在车底下的,所以今天我……” 熊猫儿突然放声大笑起来,道:“是极是极,我是笨人。” 朱七七道:“你难道不笨?你笑什么?” 熊猫儿忍住笑,道:“我的好姑娘,那日你怕行迹被人发现,自得躲在车底,但今日你还躲在车底做什么?你要默记方向,坐在车上还不是一样,最多闭起眼睛也就是了,难道你定要屈在车底下才过瘾么?” 朱七七的脸立刻飞也似的红了,红了半晌,方自撇嘴道:“哼,就算这次你对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如此得意干什么?再笨的人,偶然也会碰对一次的。” 熊猫儿道:“谁得意了?” 朱七七跺脚道:“你,你,你得意了,你明明得意得要死,还敢不承认么?你再不承认,我永远也不要理你。” 熊猫儿苦笑道:“好,就算我得意了……” 朱七七还是跺脚道:“不要脸,你得意什么?你凭什么得意?你……你……你死不要脸!” 熊猫儿怔在那里,当真有些哭笑不得,口中忍不住喃喃道:“难怪沈浪不敢惹你,这样的姑娘,简直连我见了都要头大如斗。” 朱七七瞪眼道:“你说什么?” 熊猫儿赶紧道:“没有什么,好姑娘,请你快上车吧。” 熊猫儿扬鞭打马,马车向前奔去。 朱七七坐在他身旁,闭着眼睛,喃喃念道:“一,二,三,四,五,六……” 数到“四十七”时,忽然睁开眼睛,大声道:“不对不对。” 熊猫儿道:“什么不对?” 朱七七道:“这辆车走得太慢,比那日的车要慢多了,你快把车赶回去,从花市前,再从头再走一遍。” 熊猫儿叹了口气,道:“是,遵命。” 他果然将车赶回,重新再走。 朱七七口中仍在数着:“一,二,三……” 数到“四十七”时,竟又睁开了眼睛,大声道:“不对不对,这次太快了。” 熊猫儿忍不住也大声道:“你难道不能快些发觉么?定要走这么远后,才……” 朱七七却伸手掩住了他的嘴,柔声笑道:“只要再走一次,一次,你难道都不答应?” 熊猫儿瞪了她半晌,终于苦笑道:“我见着你,什么脾气都没有了,莫说一次,就是再走十次,我也认命了。” 说话之间,果然又已将马车赶了回去。 朱七七笑道:“你真是个好人。” 马车再次前行,速度总算对了。朱七七一直数到“九十”,便道:“右转,在那里再向左转。” 熊猫儿放眼四望,前面数尺,右边果然有条岔路。 于是马车右转而行,朱七七口中自也又重新数了几次,这样转了几次,朱七七说要右转,右面果有道路,说要左转,左面也有道路,前后虽然有些差别,但大致总算不差,熊猫儿倒也不觉甚是钦佩道:“这丫头记忆力果然不差,看来她所说的,倒也不像是假话。” 思忖之间,突听朱七七轻呼道:“到了,就在这里。” 熊猫儿赶紧勒住缰绳,诧声问道:“哪里?” 朱七七睁开眼睛,只见此地乃是条石板道路,两旁高墙夹道,前面有个朱漆大门,石阶整洁,门灯闪光,石阶两旁,果然有可容马车进入的斜道,她一眼瞧过,已不觉喜动颜色,道:“就是那个门。” 熊猫儿面上却有惊讶之色,道:“你可是说那边的门?” 朱七七道:“不错。” 熊猫儿道:“你这次只怕必定错了。” 朱七七道:“不错,不错,万万不会错的。” 熊猫儿沉声道:“万万是错了,只因这家人我早就认得。” 朱七七吃了一惊,睁大眼睛,骇然道:“你认得?莫非果然是王怜花的家……” 熊猫儿截口道:“这地方王怜花虽然来过,但却绝非他的产业。” 朱七七道:“那么……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熊猫儿微微一笑,摇头道:“说不得……说不得……” 朱七七着急道:“为何说不得?我偏要你说……说呀,说呀,快说呀!” 熊猫儿被逼不过,迟疑半晌,终于道:“好,我说,但你听了却真要脸红。” 朱七七道:“要我红脸,哪有如此容易。” 熊猫儿轻声道:“好,我告诉你,这是暗门子。” 要知“暗门子”便是妓院之意,但朱七七全然不懂,怔了半晌,又瞧了几眼,摇头道:“这大门明明亮得很,你为何要说是暗门子?” 熊猫儿怔了一怔,苦笑道:“暗门子之意,便是说这门里住的全是神女。” 朱七七怒道:“这门里住的明明都是恶魔,你却偏偏要说他们是神女,莫非你也是他们一条线上的人不成?” 熊猫儿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好姑娘,你难道什么都不懂么?” 朱七七大声道:“我什么都懂,你……你也是和他们一鼻孔出气的人,你……你……你们大伙儿一齐来欺负我。” 说着说着,她语声竟似已有些哽咽。 熊猫儿赶紧道:“好姑娘,莫哭……莫要哭……” 朱七七一拧腰,背过脸去,跺足道:“放屁,谁要哭了……快说,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快说!” 熊猫儿叹了口气,道:“告诉你,神女之意,就是说……就是说……这里的姑娘,都是……都是不干好事的。” 他生怕朱七七还不懂,索性说得露骨些,一口气说道:“这里本是妓院,里面的全都是妓女。” 朱七七脸皮又飞红了起来,更是不肯转过身。 她垂下头,扭着衣角,过了半晌,突然回首,眼睛直瞪着熊猫儿,大声道:“妓院?这里怎么可能是妓院?你骗我!” 熊猫儿道:“你若不信,为何不进去瞧瞧。” 朱七七道:“进去就进去,难道我还怕了不成?”一口气冲了过去,冲上石阶,便要举手拍门。 但手掌方自举起,突又转身奔了下来。 熊猫儿含笑望着她,也不说话。 只听朱七七喃喃道:“妓院,不错,这里的确可能是妓院。那些‘白云牧女’们,便都是……都是神女,她们打着妓院的招牌来掩饰行藏,的确再聪明也不过了。世上又有谁会想到,那些平日张牙舞爪,不可一世的武林英雄,竟是被几个妓女捉了去,囚禁在妓院中?” 熊猫儿还是无言地望着她,但双眉已皱起,笑容已不见。 朱七七一手扯住他衣袖,轻声道:“无论如何,我既已来到此地,好歹也要进去查个水落石出。” 熊猫儿道:“正该如此,姑娘快进去吧。” 朱七七又怔了一怔,道:“你……你要我一个人进去?” 熊猫儿眨了眨眼睛,道:“姑娘难道要我陪你进去?” 朱七七咬了咬牙,恨声道:“好,你拿捏,你要我求你……哼,你再也休想!我一个人又不是没有闯进去过,我难道还会害怕?” 她嘴里虽说不怕,心里还是有些怕。那日在地窖中的种种情况,那中年美妇武功之高,心肠之狠,手段之毒…… 这些事都已使她怕入骨子里,她一个人委实再也不敢闯进去——她纵身掠上墙头,立刻又跃了下来。 面对高墙,她木立了半晌,缓缓转过身,瞧着熊猫儿。 熊猫儿背负双手,面带微笑,也瞧着她。 朱七七终于忍不住道:“你……你……” 熊猫儿道:“我怎样?” 朱七七吃吃道:“你不进去么?” 熊猫儿笑道:“这种地方,我若要进去,当在日落黄昏后,身上带足银子,大摇大摆地进去,为何要偷偷摸摸的半夜爬墙?” 朱七七瞪眼瞧了他半晌,突又拧身,身形一闪,便掠入墙内。熊猫儿本待再逗逗她,让她着急。 哪知这位姑娘天生就是吃软不吃硬的臭脾气,一使起性子来,立刻就可以去玩命。 熊猫儿也不觉吃了一惊,肩头一耸,亦自飞身而入。 哪知他身子方自落地,便瞧见朱七七竟站在墙角下,含笑瞧着他,眉梢眼角,俱是笑意,道:“我知道你不会放心让我一个人进来的。” 熊猫儿又好气又好笑,摇头道:“好,好,我算服了你。” 朱七七道:“既是服了我,便该听我的话。” 熊猫儿突然正色道:“这里若真是你所说的那地方,便真如龙潭虎穴一般,四面八方,处处都可能埋伏着陷阱。” 朱七七道:“不错。” 熊猫儿沉声道:“是以你我此番进来查看,更必须分外留意,若是有一步走错,只怕你我两人谁也莫想活着出去了。” 朱七七道:“我知道……随我来吧。” 说话之间,她身子已窜了过去。 这院中三更前想必是灯火辉煌,笙歌管弦不绝,但此刻却是一片寂静,四下黯无灯火。 朱七七仗着雪光反映,依稀打量着四下景物,但雪光微弱,景物朦胧,她也无法十分确定这是否便是那日她来的地方。 熊猫儿赶了上来,道:“小心点别在雪地留下脚印。” 朱七七道:“不用你费心,我知道。” 熊猫儿道:“无论如何,你做贼的本事总比不上我,还是我来领路的好。” 他不等朱七七回答,便已抢先掠去。 两人一先一后,借着树木掩饰,掠向后园。一路上既不闻人声,也未遇着丝毫埋伏。 但这出奇的平静,却更是令人紧张,担心。 朱七七只觉自己心房跳动,越来越剧。 忽然间,她脚下踩着一堆东西,软绵绵的,也不知是什么。朱七七本已在紧张之中,此刻一惊之下竟忍不住要放声惊呼。 幸好她呼声还未出口,熊猫儿已回身掩住她的嘴,哑声道:“什么事?” 朱七七口里说不出话,只有用手往地上乱指。 熊猫儿随着她手指往下瞧去,只见枯树下,雪地上,竟赫然倒卧着两条黑衣大汉,动也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两人面色齐变,情不自禁,各自退后一步。 雪地上两条大汉,还是躺着不动。 朱七七道:“莫……莫非这是死人?” 熊猫儿又等了半晌,终于俯下身子将两条大汉身子翻了过来——两条大汉直瞪着眼睛,张着嘴,满面俱是冰层,面上肌肉,已全都被冻僵了,但鼻孔里却还有微弱的呼吸,胸口也还温热。 这两人还是活的,没有死。 熊猫儿瞧了半晌,道:“这两人已被点了穴道。” 朱七七的双拳紧握,更是紧张,道:“瞧这两人模样打扮,便是这院子里的恶奴。两人站在这里,想必就是警戒守夜的暗卡……” 熊猫儿道:“不错。” 朱七七道:“但……这两人是被谁点了穴道?” 熊猫儿道:“你问我,我去问谁?” 朱七七着急道:“你不会解开他们的穴道,问问他们自己么?” 熙猫儿摇头叹道:“下手的人,不但内力深厚,而且点穴手法,异常奇特,除了那人自己独门破穴手法外,谁也无法解开他们的穴道。” 朱七七奇道:“……这又是什么人?” 熊猫儿道:“瞧此情况,暗中已有位高人,先我们而来了,你我的行迹,说不定早已落在那人的眼中……” 朱七七道:“如此又怎样?” 熊猫儿长身而起道:“咱们不如先回去再说。” 朱七七道:“回去?我来了还肯回去?纵然已有人先来了,但他既下手点了这里恶奴的穴道,想必也是站在咱们这一边的,咱们等于多了个帮手,更不必回去了,好歹也得查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熊猫儿想了想,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只得叹道:“好,由你。” 两人再次前行,走得更小心。 突见前面竹林中,有一片淡淡的灯光透了出来。 朱七七道:“不人虎穴,焉得虎子,咱们过去瞧瞧。” 熊猫儿知道事已至此,不由她也是不行的了,只得随她窜入竹林。但见林中三五间雅屋,灯光便是那处窗户里透出来的。 灯光极是昏暗,已暗得有些诡秘之意。 这时熊猫儿也不觉动了好奇之心,壮着胆子,掠到窗前。两人一齐在窗下伏了下来,凝神窃听。 过了半晌,只听窗子里“吱咯”一响,有一个女子的声音,轻轻呻吟了起来,呻吟之声,良久不绝。 两人对望一眼,心情更是紧张。 朱七七暗道:“这莫非是又有个‘白云牧女’犯了过错,正在受着酷刑?” 但奇怪的是,她听来听去,越听越觉这呻吟之声中,非但全无痛苦之意,反而有些……有些……究竟有些什么意味,她也说不上来。 这时,又有个男子气喘的声音响了起来。 熊猫儿脸色突然变了,变得极是古怪,极是可笑,拉了拉朱七七的袖子,要她立刻离开这里。 但朱七七正听得满心奇怪,哪里肯走。 只听那男子的声音喘着气道:“好么……好么……” 那女子甜得发腻的声音,呻吟着接道:“好人……好人……我受不了……受不了,你杀了我吧,我……我已经快要死了……” 朱七七就算再不懂事,此刻也听出这是怎么回事了,脸又飞也似的红了,暗中轻轻啐了一口。 熊猫儿神情也极是尴尬,两人呆在那里,呆了半晌,谁也没有注意到有人影在他们头上一闪而过。 到后来两人终于一齐长身,逃出林外。 朱七七咬着樱唇,道:“不要脸,不要脸……好不要脸。” 熊猫儿道:“但由此看来,这里倒又不像有什么奇诡之处了,否则窗子里又怎么会真的有妓女和嫖客。” 朱七七红着脸道:“你怎知那男的是嫖客,说不定他……他是……他是朋友呢?” 熊猫儿暗中有些好笑:“那甜得发腻的呻吟声根本就是装出来的,根本就是妓女对付嫖客的手段,像我这样的人怎会听不出?” 但这句话他自然没有说出来。 他目光一转,却忍不住脱口道:“你头上是什么?” 朱七七道:“哪有什么……” 目光一转,竟也不禁脱口道:“你……你头上是什么?” 两人不由自主,同时往自己头上一摸,竟各自从头上摸下个用枯枝编成的皇冠来,上面分别插着两张字条。 两人拔下纸条,就着微弱的雪光瞧去。 只见朱七七冠上插着的纸条,上面写着:“傻蛋之后。” 熊猫儿冠上插着的字条,上面却写着:“傻蛋之王。” 这两顶王冠是谁戴到他们头上的?是何时戴到他们头上的?熊猫儿与朱七七竟然毫无觉察。 两人这一惊自非同小可,但瞧了这条纸条,却不禁又有些哭笑不得。朱七七恨声道:“放屁,放他的狗臭屁,什么傻蛋之……之……我若抓住这厮,不将他切成一寸寸的小鬼才怪。” 熊猫儿苦笑道:“你我连人家什么时候在自己头上做的手脚都不知道,还谈什么抓住人家,根本人家影子都摸不到。” 朱七七想到此人武功之高,轻功之妙,手脚之快,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想到此人在自己头上放的若非是两顶玩笑的王冠,而是两枚见血封喉的毒镖时,她身上更不禁沁出了一身冷汗。 熊猫儿喃喃道:“此人想必也就是将那两条大汉点住穴道的人,但……他究竟是谁?普天之下,又有谁有如此高强的身手?” 朱七七道:“不管他是谁,我们还是……” 熊猫儿截口道:“我们还是回去吧。” 朱七七道:“回去,回去,你只知道回去。” 熊猫儿叹道:“此人对你我自无恶意,否则他已可取了你我性命。但他如此做法,却显然是在警告你我,莫要在此逗留了。” 朱七七道:“为什么……为什么……” 熊猫儿放眼四望,沉声道:“这一片黑暗之中,想必到处都埋伏着杀机,只是你我瞧不见罢了。那人生怕你我中伏,是以才要你我回去。” 朱七七道:“他要你回去,你就回去么?你这么听话?” 熊猫儿叹道:“无论如何,人家总是一片好意……” 朱七七跺足道:“我偏不领这个情,我偏要去瞧个明白。” 话犹未了,人已又向前掠去。 熊猫儿纵横江湖,机变无双,精灵古怪,无论是谁,见了他都要头大如斗,但他见了朱七七,那头却比斗还大三分。 朱七七往前走,他也只有在后面跟着。 两人提心吊胆,又往前探出一段路。 突然间,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起——铃声虽轻悦,但在这死寂中听来,却是震耳惊心。 接着,前面闪耀起一片火光。 朱七七胆子再大,此刻也不禁吃惊驻足,再也不敢向前走了,只听一阵叱咤之声,自火光那边传了过来。 “谁?……什么人……捉贼!” 熊猫儿失色道:“不好……快退……” 短短四个字还未说完,已有一条人影自火光中飞射而出,疾如流星闪电,向朱七七与熊猫儿藏身之处掠来。 他身法委实太快,虽是迎面而来,但朱七七与熊猫儿也只不过仅能瞧见他的人影,根本无法分辨出他的身形面貌。 这人影已闪电般掠过他们身边,竟轻叱道:“随我来。” 此刻火光、人影、脚步,已向朱七七与熊猫儿这边奔了过来,呼喝、叱咤之声,更是响了。 朱七七要想不退也不行了,只得转身掠出,幸好这边还无人封住他们的退路,片刻间两人便掠出墙外。 两人到了墙外,那神秘的人影早已瞧不见了。 朱七七跺足道:“死贼,笨贼,他才是不折不扣的傻蛋之王哩!他自己被人发现了行踪,却害得咱们也跟着受累。” 熊猫儿沉吟道:“只怕他是故意如此的。” 朱七七道:“你说他故意要被人发现,莫非他疯了么?” 熊猫儿叹了口气道:“他再三警告咱们,咱们却还不肯走,他当然只有故意让自己行迹被人发现,好教咱们非走不可。” 朱七七怔了一怔,恨声道:“吹皱一池春水,干他什么事?却要他来作怪。” 两人口中说话,脚下不停,已掠出两条街了。 但此刻朱七七竟突又停下脚步。 熊猫儿骇道:“你又要怎样?” 朱七七道:“我还要回去瞧瞧。” 熊猫儿忍不住道:“你疯了么?” 朱七七冷笑道:“我半点儿也没有疯,我头脑清楚得很。他们捉不着贼,自然还是要回屋睡觉的,我为何不可再回去?” 熊猫儿叹道:“我的好姑娘,你难道就未想到,人家经过这次警觉之后,警戒自要比方才更严密十倍,你再回去,岂非自投罗网。” 朱七七咬了咬牙,道:“话虽不错,但这样一来,我更断定那里必定就是那魔窟了,不回去瞧个明白,我怎能安心。” 熊猫儿道:“你怎能断定?” 朱七七道:“我问你,普通妓院中,又怎会有那么多壮汉巡查守夜?而且……那人既三番两次的来警告咱们,想必已瞧出那院子里危机四伏,那么,我再问你,普通的妓院里,又怎会四伏危机?” 熊猫儿默然半晌,叹道:“我实在说不过你。” 朱七七道:“说不过我,就得跟我走。” 熊猫儿道:“好!我跟你走。” 朱七七喜道:“真的?” 熊猫儿道:“自是真的,但却非今夜。今夜咱们先回去,到了明日,你我不妨再从长计议,好歹也得将这妓院的真相查出。” 朱七七沉吟半晌,道:“你说的话可算数?” 熊猫儿道:“我说的话,就如钉子钉在墙上一般,一个钉子一个眼。” 朱七七道:“好,我也依你这一次,且等到明天再说。” 两人回到欧阳家,宅中人早已安歇,似乎并没有人发觉他两人夜半离去之事,两人招呼一声,便悄然回房。 冬夜虽长,两人经过这一番折腾,已过去大半夜了,朱七七迷迷糊糊的打了个盹儿,睁开眼来,日色已白。 她睁着眼在床上出神了半晌,想了会儿心思,似乎越想越觉不对,突然推被而起,匆匆穿起衣服,奔向沈浪卧房。 房门紧闭,她便待拍门,但想了想,又绕到窗口,侧着耳朵去听,只听沈浪鼻息沉沉,竟然睡得极熟。 忽然身后一人轻唤道:“姑娘,早。” 朱七七一惊转身,垂首站在她身后的,却是白飞飞。她暗中在男子窗外偷听,岂非亏心之极。 但此刻被人撞见了,她终是不免有些羞恼,面色一沉,刚要发作,但心念一转,又压下了火气,笑道:“你早!你昨夜睡得好么?” 这两天她见了白飞飞便觉有气,此刻忽然如此和颜悦色地说话,白飞飞竟似有些受宠若惊,垂首道:“多谢姑娘关心,我……我睡得还好。” 朱七七道:“你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白飞飞“嗯”了一声,抬起头来。 这时大雪已住,朝日初升,金黄色的阳光,照在白飞飞脸上,照着她鬓边耳角的处女茸毛…… 朱七七叹了口气,道:“当真是天香国色,我见犹怜,难怪那些男人见了你,要发狂了。” 白飞飞只当她醋劲又要发作,惶然道:“我我……怎比得上姑娘……” 朱七七笑道:“你也莫要客气,但……但也不该骗我。” 白飞飞吃惊道:“我怎敢骗姑娘。” 朱七七道:“你真的未骗我?那么我问你,你昨夜若是好生睡了,此刻两只眼睛,为何红得跟桃子似的?” 白飞飞苍白的脸,顿时红了,吃吃道:“我……我……” 她生怕朱七七责骂于她,竟骇得说不出话来。 哪知朱七七却嫣然一笑,道:“你昨夜既未睡着,那么我再问你,你屋子便在沈相公隔壁,可知道沈相公昨夜是否出去了?” 白飞飞这才放心,道:“沈相公昨夜回来时,似乎已酩酊大醉,一倒上床,便睡着了,连我在隔壁都可听到他的鼾声。” 朱七七忖思半晌,皱了皱眉,喃喃道:“如此说来,便不是他了……” 只听一人接口笑道:“不是谁?” 不知何时,沈浪已推门而出,正含笑在瞧着她。 朱七七脸也红了,吃吃道:“没……没有什么。” 她瞧见沈浪时的模样,正如白飞飞瞧见她时完全一样——红着脸,垂着头,吃吃的说不出话来。 白飞飞垂着头悄悄溜了。沈浪凝目瞧着朱七七,金黄色的阳光,照在朱七七脸上,又何尝不是天香国色,我见犹怜。 沈浪忽也叹了口气,道:“当真是颜如春花,艳冠群芳……” 朱七七道:“你……你说谁?” 沈浪笑道:“自然是说你,难道还会是别人。” 朱七七脸更红了,她从未听过沈浪夸赞她的美丽,此刻竟也不免有些受宠若惊,垂首道:“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沈浪笑道:“自然是真心话……外面风大,到房里坐坐吧。” 朱七七不等他再说第二句,便已走进他屋里坐下,只觉沈浪还在瞧她……不停地瞧她…… 只瞧得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连手都不知放在哪里才好,终于忍不住轻轻啐了一口,笑骂道:“你瞧什么?我还不是老样子,早已不知被你瞧过几百次了,再瞧也瞧不出一朵花来。” 沈浪微笑道:“我正在想,像你这样的女子,头上若是戴上一顶王冠,便真和皇后一模一样,毫无分别了。” 朱七七暗中吃了一惊,脱口道:“什……什么皇后?” 沈浪哈哈大笑道:“自然是美女之后,难道还会是别的皇后不成。” 朱七七忍不住抬起头,向他瞧了过去。 只见沈浪面带微笑,神色自若,朱七七心里却不禁又惊又疑,直是嘀咕:“难道昨夜真是他?否则他怎会如此疯言疯语,忽然说起什么王冠之事……” 沈浪道:“天寒地冻,半夜最易着凉,你今夜要是出去,最好还是穿上双棉鞋……” 朱七七跳了起来,道:“谁说我今夜要出去?” 沈浪笑道:“我又未曾说你今夜必定要出去,只不过说假如而已……”忽然转过头去,接口笑道:“熊兄为何站在窗外,还不进来?” 熊猫儿干“咳”一声,逡巡踱了进来,强笑道:“沈兄起得早。” 沈浪笑道:“你早……其实你我都不早,那些半夜里还要偷偷摸摸跑出去做贼,一夜未睡的人,才是真正起得早哩,熊兄你说可是么?” 熊猫儿干笑道:“是……是……” 沈浪笑道:“小弟方才刚说一个人颇像皇后,如今再看熊兄,哈哈,熊兄你龙行虎步,气宇轩昂,再加上顶王冠,便又是帝王之像了。” 熊猫儿瞪眼瞧着他,目定口呆,作声不得。 沈浪突然站起,笑道:“两位在此坐坐,我去瞧瞧。” 朱七七道:“瞧……瞧什么?” 沈浪笑道:“我瞧瞧昨夜可有什么笨贼进来偷东西,东西未偷到,反而蚀把米,将自己乘来的马车也留在门外了。” 他面带微笑,飘然而去。 朱七七与熊猫儿面面相觑,坐在那里,完全呆住了。 过了半晌,熊猫儿忍不住道:“昨夜是他。” 朱七七道:“不错,必定是他。” 熊猫儿叹了口气,道:“果然是行迹飘忽,神出鬼没,咱们的一举一动竟都未瞒过他眼睛,唉……好武功,了不起。” 朱七七“噗哧”一笑,道:“多谢。” 熊猫儿奇道:“你谢什么?” 朱七七嫣然笑道:“你夸赞于他,便等于夸赞我一样,我听了比什么都舒服,自然得谢你。你若骂他,我便要揍你了。” 熊猫儿怔了半晌,苦笑道:“他昨夜那般戏弄于你,你不生气?” 朱七七笑道:“谁说他戏弄我,他全是好意呀,这……这不都是你自己说的么?我们该感激他才是,为何要生气?” 熊猫儿又怔了半晌,道:“我却生气。” 朱七七道:“你气什么?” 熊猫儿也不答话,站起来就走。 朱七七也不拦他,只是大声道:“干生气有什么用?今夜若能设法摆脱他,不让他追着,这才算本事,这样的男人才有女子欢喜。” 熊猫儿大步走了出去,又大步走了回来,道:“你当我不能摆脱他?” 朱七七含笑望着他,含笑道:“你能么?” 熊猫儿大声道:“好,你瞧着。” 跺了跺足,又自大步转身去了。 朱七七望着他身影消失,得意地笑道:“你这猫儿不是说从来不中别人的激将计么?如今怎的还是被我激得跳脚?……看来天下的男人都是一样的,没有一个能受得了女子的激将,只……只除了沈浪……他这个冤家……” 想起沈浪那软硬不吃,又会装聋,又会作哑的脾气,她就不禁要恨得痒痒的,恨不得咬他一口。 但——只是轻轻咬一口,只因她还是怕咬痛了他。 欧阳喜自然留客,朱七七此刻也不想走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一伙人自然又在欧阳喜家里住下。 到了晚间,自然又有丰盛的酒菜摆上。 酒过三巡,熊猫儿突然道:“小弟突然想起了个有趣的问题。” 欧阳喜最沉不住气,道:“什么问题?” 熊猫儿道:“你我四人,若是真个拼起酒来,倒不知是谁最先倒下?” 欧阳喜道:“这……” 他转目瞧了瞧沈浪,又瞧了瞧王怜花。 沈浪不响,王怜花也不响,只要是能喝酒的,只怕再也无人肯承认自己酒量不行,大家喝酒时自己会最先倒下。 欧阳喜哈哈一笑,道:“这问题的确有趣得很,但确不易寻着答案。” 熊猫儿笑道:“有何不易,只要欧阳兄舍得酒,咱们今日就可试个分晓。” 欧阳喜不等他话说完,便已拍掌笑道:“好……搬四坛酒来。” 顷刻间四坛酒便已送来。 王怜花笑道:“如此最好,一人一坛,谁也不吃亏。” 沈浪微微一笑,道:“若是一坛不醉,又当如何?” 王怜花道:“这四坛不醉,再来八坛。” 沈浪道:“若还不醉呢?” 王怜花笑道:“若还无人醉倒,就喝他个三天,又有何妨?” 熊猫儿拍掌大笑道:“妙极妙极,但,还有……” 欧阳喜道:“还有什么?” 熊猫儿道:“喝酒的快慢,也大有学问……” 欧阳喜笑道:“你这猫儿能喝多快,咱们就能喝多快。” 熊猫儿大笑道:“好……”举起酒坛,仰起头,将坛中酒往自己口中直倒了下去,一口气竟喝下去几乎半坛。 朱七七听得熊猫儿吵着喝酒,便知道他必定是要将别人灌醉——沈浪若是醉了,自然就无法在暗中追踪于他。 她暗暗好笑。 冷眼旁观。 只见这四人果然俱是海量,片刻间便将四坛酒一齐喝光,欧阳喜拍手呼唤,于是接着又来了四坛。 等到这四坛喝光,再来四坛时,这四人神情可都已有些不对了,说话也有些胡言乱语起来。 朱七七忽然觉得甚是有趣,也想瞧瞧这四人之间是谁最先醉倒,但心念一转,突又觉得无趣了。 她暗惊忖道:“这四人酒量俱都相差无几,熊猫儿若是还未将沈浪灌倒,自己便已先醉,这又当如何是好?” 话犹未了,突见沈浪长身而起,高声道:“老熊老熊,酒量大如熊,喝完三坛就变虫。” 哈哈一笑,身子突然软软的倒下,再也不会动了。 熊猫儿大笑道:“倒了一个……” 王怜花眨了眨眼睛,道:“他莫非是装醉?” 朱七七虽想将沈浪灌醉,但见到沈浪真的醉了,又不禁甚是着急,甚是关心,一面俯身去扶沈浪,一面应道:“他不是装醉,可是真醉了,否则,那些村言粗语,他是万万不会说出口来的。” 王怜花笑道:“不想竟有人先我而倒,妙极妙极,且待我自庆三杯。”仰首干了三杯,三杯过后,他人突然不见了。 原来他也已倒在桌下,再也无法站起。 熊猫儿哈哈大笑,推杯而起,笑声未了,人已倒下。 欧阳喜大笑道:“好……好,武功虽各有高下,酒中却数我称豪……” 手里拿着酒杯,踉跄走出门去。 过了半晌,只听门外“哗啦”一响,接着“噗咚”一声,于是,便再也听不到欧阳喜的声音。 第十二回 峰回路又转 熊猫儿见他们都醉倒了,又过了半晌,熊猫儿突然一跃而起,望着朱七七道:“你瞧,我可是将他摆脱了。” 朱七七道:“算你有本事,但……但你也不该将他灌成如此模样。” 说来说去,她还是为着沈浪的。 熊猫儿呆了半晌,喃喃叹道:“女人……女人……你帮着她时,她反帮着别人……” 朱七七将沈浪在榻上安置好了,才跟着熊猫儿掠出宅院。两人心中各自怀有心事,谁也不曾说话。 直奔到宅院墙外,朱七七方自回首道:“今夜已没有沈浪为咱们开道,你我须得十分小心才是。” 熊猫儿道:“哼!” 朱七七展颜一笑,道:“你喝酒未醉,莫要吃醋却吃醉了。” 两人掠入高墙,高墙内仍是一片寂然,丝毫瞧不出有什么警戒森严之状,甚至连守更巡夜的人都没有一个。 两人一路前行,竟毫无拦阻。 也不知走了多久,依稀望去,已是后园,四下的景物,果然与朱七七那日所见的“魔窟”有些相似。 松林,竹林,亭台,楼阁,假山…… 积雪的碎石路,冰冻的荷花池…… 朱七七越瞧越像,越瞧越是紧张。虽然如此严寒之中,她掌心,额角,仍不禁往外直冒汗。 突然间,熊猫儿大笑道:“好酒好酒,再来一壶……” 朱七七骇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外,霍然回身,将熊猫儿拉倒在地,两人一齐向山石暗影中滚了过去。 过了半晌,风吹松竹,四下仍是一片静寂,熊猫儿的大笑之声,居然并没有惊动园中之人。 朱七七这才松了口气,拉起熊猫儿的衣襟,恨声道:“你疯了么?” 熊猫儿嘻嘻一笑,道:“疯了疯了,喝酒最好……” 朱七七失色道:“不好,你……你真的醉了?” 熊猫儿突然一整脸色,道:“谁醉了,方才我不过只是试试这里有没有人而已。” 朱七七道:“你这样试法,岂非要人的命么?” 熊猫儿突又大声道:“好,你不叫我试,我就不试。” 朱七七又骇出一身冷汗,赶紧以食指封住嘴唇,道:“嘘——莫要说话。” 熊猫儿也以食指封住嘴,道:“嘘——莫要说话。” 朱七七惊怒交集,哭笑不得,也不知该如何才好。她已看出熊猫儿方才在家里虽是装醉,此刻被风一吹,却真的醉了。 他方才醉了还好,此刻醉了,当真是活活要急死人。 哪知熊猫儿又站了起来,蹑手蹑脚,走了出去。他身法仍是迅快异常,朱七七拉也拉不住,只得紧紧跟在他身后。 走了一段路,熊猫儿居然走得轻灵巧快,绝未发出丝毫声息,朱七七又不禁松了口气,暗道:“但愿他真的没有醉,否则……” 哪知她一念尚未转完,熊猫儿突然间向一株松树奔了过去,砰砰蓬蓬,在树上打了几拳,大叫大嚷道:“好,你说我醉,我揍你……揍死你。” 朱七七又是吃惊,又是气愤,又是愤怒,一步窜过去,将熊猫儿按在树上,劈劈啪啪,一连抽了十几个耳括子。 熊猫儿也不挣扎,也不反抗,却仍然嘻嘻的笑。 朱七七恨声骂道:“蠢猫,醉猫,我才真的要揍死你。” 熊猫儿道:“好姑娘,莫要揍死我……只揍个半死就好了。” 朱七七虽然愤怒,却又不禁有些好笑,只是此时此刻,危机四伏,伴着她的却是只醉猫,她又怎能笑得出来。 抬眼四望,园中居然仍无动静,也无人警觉追查。 朱七七压低声音,恶狠狠道:“醉猫,你听着,你若是再吵,我便将你点住穴道,抛在这里,任凭别人将你一块块切碎,你听得懂么?” 熊猫儿连连点头道:“听得懂,听得懂。” 朱七七道:“你还敢不敢再吵?” 熊猫儿连连摇头道:“不敢了,不敢了。” 朱七七吐了口气,道:“好,轻轻地,跟着我走,只要发出一点声音,我就要你的命!” 熊猫儿道:“好,轻轻地,跟着你走,只要发出一点声音,你就要我的命。” 他居然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朱七七暗喜忖道:“他虽已醉了,心里还是有几分清醒的……看来我运气真的不错。方才他那般大吵大闹,竟都没有把别人惊醒。” 于是两人又自一前一后,向前走去。 这两人一个已醉得神智无知,一个又是年轻识浅自说白话,竟都未尝想到熊猫儿方才那样大吵大闹,就算是个死人,也该被他惊醒了。 何况,这园中又怎会都是死人? 此刻园中仍然一无动静,这其中必定有些奇特的缘故,但朱七七非但未曾想到这点,反倒在暗中自鸣得意,说自己运气不错。 这岂非也是件令人哭笑不得的事? 朱七七猜得不错,这“妓院”果然就是那日她身遭无数险难的“魔窟”,再走几步,她便已可瞧见那座小楼。 此刻虽是一片黑暗,但她眼前却似乎犹可望见那艳如桃李,毒如蛇蝎的中年美妇,正凭栏倚楼,在向她招手微笑。 刹那间,她心头不由自主,泛起一股寒意,不由自主拉起熊猫儿,向一株大树后躲了过去。 熊猫儿道:“什么……” 两个字说出,嘴已被朱七七掩住。 她以另一只手指着那小楼,道:“就……就是那里。” 熊猫儿口中唔唔作声,连连点头。 朱七七耳语道:“到了这里,你可千万不能再发一点声音……半点都不能,那小楼里住着的女人,简直比恶魔还要可怕,你只要发出半点声音,她立刻就可听到,那时……那时你我可就都别想活着回去了,知道么?” 熊猫儿又点了点头,果然连呼吸都已闭住。 朱七七这才放开手掌,轻叹道:“咱们虽已找着了这地方,但我还是不知该如何是好。是先去探看呢?还是先回去找沈浪?” 熊猫儿亦自耳语道:“咱们先去瞧瞧。” 朱七七叹道:“先瞧瞧固然不错,但你却永远也猜不到小楼中那妇人有多可怕,何况,你又如此醉了……” 熊猫儿道:“无妨。” 话未说完,人已有如离弦之箭般,窜了出去。 朱七七一把未拉着,叫又不敢叫,骇得面色都已变了了。她本想跟着过去,怎奈两条腿却真是发软。 只见熊猫儿笔直窜向小楼,竟飞起一脚,“砰”的踢开了楼下的门户,冠冕堂皇地闯了进去。 他这一脚当真有如踢在朱七七心上一般,朱七七只觉耳旁“嗡”的一响,头脑一阵晕眩,心房也停止了跳动! 她竟不由自主地,软软的跌倒在地上,指尖早已冰冷冰冷,目中也骇得急出了泪珠,颤声道:“完了……完了……” 她算准熊猫儿此番冲入小楼,是万万不会再活着出来的了。她想冲进去与熊猫儿同生同死,怎奈却再也站不起身子。 她跌坐在地上,咬牙暗道:“谁叫你酒醉误事,谁叫你逞能灌酒,你……你……你死了也是活该,我半点也不会怜悯你……” 她口中虽然如此说话,但不知怎的,说着说着,她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里,竟已涌出了泪珠。 只听熊猫儿在小楼中大叫大嚷,道:“鬼婆娘,女魔头,你出来,你……你有本事与本大侠拼个你死我活,看我熊猫儿可怕了。” 他话声含糊,委实连舌头都大了,连话都说不清。 接着,又是一阵“砰砰,咚咚”的声响,熊猫儿含糊叱咤,显见小楼中已发生了生死相拼的剧战。 熊猫儿武功纵高明,身手纵灵巧,可也万万不会是小楼中绝色美妇的对手,何况他此刻已酩酊大醉。 朱七七早已哭得跟泪人儿似的。 她一面流泪,一面低语,道:“不管你是不是喝醉了,若不是我,你……你……你又怎会喝醉,又怎会来到这里……都是我害了你……我害了你,但我却坐在这里,不能和你一起去拼命……我真该死,真是该死……该死……该死。” 举起手,一口往她自己那嫩藕般的手臂咬了下去,竟真的咬得鲜血淋漓。 这时,小楼中竟突然变得寂无声响。 这无声的寂静,奇怪的寂静,实在比任何响动都要可怕,朱七七吃惊地抬起头,泪眼模糊,愕然而视。 只见那寂静、黝黯的小楼,孤伶伶地矗立在黑暗中,没有声音,没有灯火,也没有人影…… 她又惊又奇,暗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他已死了?但他纵然已死,也该有些动静才是呀。” 没有生命的小楼,此刻在她眼中看来,却仿佛是个奸猾诡秘的幽灵一般。那精巧的屋檐,仿佛是这老奸巨猾的幽灵的苍苍白发,那紧闭着的窗户,便像是这幽灵紧闭着的眼睛,什么秘密都不肯透露——永远没有人能从一双紧闭着的眼睛里瞧出他心里的秘密,是么? 但小楼下那扇已被熊猫儿踢开的门户,却像是幽灵的嘴——门,在夜风中摇动着,正像是那幽灵对朱七七的讥笑与嘲弄,“它”生像是在对朱七七说:“你敢进来么?你平日那么大的胆子,此刻你可敢走进来一步?” 朱七七身子打着寒噤,不断地打着寒噤。 她身子早已被雪水湿透,裤子上也早已沾满了泥泞,但她却毫无觉察。她眼睛直勾勾地瞧着那幢小楼,别的任何事都顾不得了。 门,犹在寒风中摇动着。 这不但像是对朱七七的嘲弄,也还像是对她的挑战。 朱七七拼命咬紧牙关,挣扎着爬了起来,暗骂自己:“我为何要如此害怕!我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她却不知道“恐惧”正是人性中根本的弱点,与生俱来的弱点,除非那人已死了,已完全麻木,否则他永远免不了要害怕的。 正如此刻,她怕的并不是“死”,她怕的仅仅是“恐惧”本身。这并不可笑,更不可耻,只因这根本无法避免,她根本不由自主……古往今来,那些忠臣烈士,在舍生取义,从容赴死时,心里也多多少少有些害怕的,只是他们能凭着那一股浩然正气,将害怕遏止而已。 朱七七虽不能将“害怕”遏止,却终于站了起来。 她心中虽不能说也有那一股浩然正气,但是她好胜,她要强,她还有一颗善良的心,她发誓要为武林揭开这秘密,这可怕的秘密! 她一步步向小楼走了过去。 门,是开着的。 但门里比门外还要黑暗,朱七七站在雪地里,纵然用尽目力,却仍然丝毫也瞧不见门里的情况。 她心已几乎跳出腔子,她越来越害怕。 但她仍咬着牙往前走,不回头,不停顿。 从她跌坐的地方到那扇门,距离并不远,但这短短一段路,此刻在她走来,却仿佛有不可企及的漫长。 终于,她走到门前。 走到门前,她便似乎已用尽了全身气力。此刻门里若是有个人冲出来,几乎一举手便可将她置之于死地。 突然间,“砰”的一声,门关起了! 朱七七心神一震,险些忍不住失声惊呼出来。 但那却只不过是风,“寒风不解事,为何乱骇人?”朱七七牙齿咬着嘴唇,左手抚着心口,右手轻轻推开了门——门里竟仍似无人,也绝无反应。 她壮着胆子,悄悄走了进去。 这时她虽仍不时要打寒噤,但四肢俱已注满真力,全身上下,俱在严密的戒备状况之中。 她随时随刻,都在防备着黑暗中的突袭。 但她走了几步,竟全无丝毫意外之事发生——屋子里黑暗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她什么也瞧不见,什么也听不到——除了她自己心跳的声音。 这“全无意外”,反而令她大感意外;这出奇的寂静,反而令她更是吃惊。她更摸不清这是怎么回事。 这小楼里究竟埋伏着什么陷阱,什么诡计? 熊猫儿究竟到哪里去了?是死?是活? 这小楼里的人为何还不对她下手?他们还在等什么? 事已至此,朱七七也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 到了这小楼里,她反正也不想走出去了。这小楼里无论有什么陷阱,什么诡计,她也只有听天由命。 她一步步地走着,掌心不断往外淌着冷汗。此时此刻,她的处境与心神,惟有两句话差堪形容,那便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 她盲目闯关,随时随刻都可能一步跌入杀身的陷阱中,除了她之外,委实很少有人再敢往前走的。 突然间,她脚下踩着了件软绵绵的东西,仿佛是人的脚,她身子往前一跌,又碰着一件软绵绵的东西。 这件东西不但湿而柔软,还带着些男人独有的粗犷气息——那是汗臭、酒臭,与皮革臭味的混合。 朱七七大惊之下,翻身后退,厉叱道:“什么人?” 黑暗中寂无回应,却有大笑之声响起。 朱七七嘶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东西?你……” 话犹未了,灯光突然亮起。 四面俱都有灯光亮起,将室中照得亮如白昼。 久在黑暗中的朱七七,只觉眼睛一阵刺痛,不由自主地闭了起来,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过去。 突然,她后背又撞着件软绵绵的东西,又像是男人的身子,她又吃一惊,拼命向前一冲。 哪知这时却有双手捉住了她的肩头。 她想挣扎,却又有个男子的声音在她身旁道:“站稳了,莫摔倒。” 这语声竟是如此熟悉,竟像是沈浪的声音。 朱七七这时已能睁开眼——她一惊之下,霍然睁眼—— 她眼睛不睁开倒也罢了,这一睁开,却更令她吃惊得呆在当地,张大了嘴,说不出一个字来。 灯光明亮,室中桌椅井然,哪有丝毫曾经搏斗的模样?一人面带微笑,当门而坐,却是王怜花。 她骤然在这里见着王怜花,已足够吃惊,更令她吃惊的是,含笑坐在王怜花身侧的,竟是沈浪。 她骤然在这里见着沈浪,也犹自罢了,但她做梦也不会相信,此刻大模大样,坐在沈浪身旁的,竟是——竟是那方才已酩酊大醉,神智不清,胡吵乱闹,害得她担了不少心,也流了不少眼泪的熊猫儿。 她骤然见着这三人,虽然稀奇,也还不十分稀奇。 最最令她觉得奇怪的,却是坐在熊猫儿身旁的一人。 此人额骨高耸,目光锐利,嘴角裂开,有如血盆——他竟赫然正是那已长久无消息的铁化鹤! 这四人竟都在这里。 这四人本来是敌非友,但此刻他们围坐在一起,面上竟都带着笑容,彼此间绝无丝毫敌意。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朱七七不懂,实在不懂。 灯光亮处,四个人俱都长身而起。 王怜花抱拳一笑,道:“佩服佩服,朱七七胆量果然惊人,果然是巾帼英雄女中丈夫,在下端的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铁化鹤抱拳笑道:“姑娘为了我等之事,竟不惜如此冒险犯难,又不知受了多少艰苦、委屈,在下更是感激不尽,永生难忘。” 沈浪含笑道:“你经过此事之后,无论见识、胆量,都可增加不少。你虽然受了许多惊骇,但也是值得的了。” 熊猫儿大笑道:“他们说你未必敢闯进来,但我却说你一定会闯进来的,我……” 朱七七突然跳了起来,大呼道:“住口!你们全都给我住口!” 她一步冲到沈浪面前,扭住了沈浪的衣襟,大呼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快说!快说!我已要发疯。” 熊猫儿走了过来,含笑劝解道:“姑娘有话好说,何必……” 话还未说完,突听“啪”的一响。 熊猫儿脸上已被朱七七清清脆脆的掴了个耳光,他被打得怔在那里,手抚着脸,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朱七七已转脸对着他,手叉着腰,大声道:“好说?好说个屁!我且问你,你不是醉了么,此刻为何又突然清醒?你方才是不是在装醉?” 熊猫儿苦笑道:“我……我……” 朱七七对准他耳朵,大叫道:“你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 这叫声几乎将熊猫儿耳朵都震破了。 他倒退三步,讷讷道:“这……这……” 能言善辩的熊猫儿,此刻竟说不出话;威风凛凛的熊猫儿,此刻竟是一副可怜模样,目光乞怜地瞧着王怜花。 王怜花干咳一声,道:“此事其中委实有许多曲折,但在下……” 沈浪截口道:“但我们如此对你,却绝无恶意。” 朱七七跺足道:“没有恶意,还说没有恶意!我问你,他为什么骗我?你为什么骗我?你们这些鬼男人为什么都在骗我?” 她虽在大叫大嚷,但语声已有些哽咽起来。 沈浪道:“此中秘密,我们本要告诉你的……” 朱七七吼道:“那你们为何不说。” 沈浪叹了口气,道:“你如此模样,却叫我等如何说话。” 朱七七又跳了起来,大声道:“我如此模样?你还敢怪我样子不好!你们这样骗我,难道要我一进来就向你们赔笑磕头不成?” 王怜花笑道:“但姑娘总也该听完在下等的话,再发脾气也不迟。” 沈浪接口道:“正是如此,你且好生坐下,且听我等向你解释。” 朱七七道:“我偏不坐下,你又怎样。” 倒退几步,却寻了把椅子坐了下来——也不知怎的,只要是沈浪说的话,这句话,对她来说,就像是有一种魔力。 沈浪松了口气,道:“好!此事说来话长,还是请王兄从头说起。” 王怜花也松了口气,道:“此事委实太过曲折,连在下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朱七七似乎又要跳起来,大声道:“你不知该如何说,就不说了么?” 王怜花笑道:“自然要说的,但……” 朱七七眼睛一瞪,道:“还但什么?” 王怜花道:“但在下既不知从何说起,便不如由姑娘来问的好。姑娘问一句,在下答一句,有问必答,绝不隐瞒。” 朱七七道:“好,我先问你——” 说到这里,她自己也怔住了。这件事委实是千头万绪,曲折离奇,她自己委实也不知该从哪里问起。 她垂下头,又抬起头,在思索中,她目光四下转动,突然,她发现对面墙壁上悬着一幅巨大的图画。 也不知为了什么,她目光立刻就被这幅图画所吸引,甚至连她脑海中的思潮都立刻为之停顿。 那是幅着色的彩画,画的是夜半。 凄清幽秘的月色,淡淡地笼罩着整幅画面,一条崎驱、狭小的道路,自画的左下方伸展出来,曲折地经过画幅中央,消失于迷蒙的夜色之中,淡淡地显示着一种“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去向哪里”的玄妙意味。 道路两旁,危岩高耸,苍郁的绿色树木,满布着山岩上部,下面是沉重的灰褐色的岩石,泥土——左面的岩石后,露出了半堵红墙,一堵飞檐,像是丛林古刹,又像是深山中的神韵庄院。 右面的山岩后,却露出了半条人影,乌发如云,明眸流波,画的是个绝色少女,像是在躲藏,又像是在窥探。 飞檐下,也有个女子,同样的美丽,同样的年轻,身躯半旋,像是要走出来,又像是要走进去。 第三个女子,站在曲折的道路中央,侧着头,露着半边脸,像是要回头窥望,又像是在躲避檐下女子的目光。 三个女子都是异常的美艳,只是眉宇间又都带着一分说不出的沉郁之态,像是幽怨,又像是怀恨。 像是在逃避,又像是在期待。 她们在期待着什么? 她们在期待着什么人来?还是在期待着什么事发生? 这虽然是一幅死的图画,但整个画面却都像是活的。 画幅中的三个女子,每个人似乎都有着她们的独特思想,独特行为,每个人似乎都正要去做——或是正在做一件奇特的事。 看画的人虽然不知道她们要做什么事,但只要凝注画面半晌,心头便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寒意…… 似乎她们要做的乃是件足以令人寒心的事。 凄清的月色,使这一切看来更是诡秘,似乎有一种令人要流冷汗的悬宕——某件事将要发生,却又未发生。 这使得看画的人也都会觉得有一种期待的感觉,期待着某件事快些爆发,打破这诡秘的沉郁。 若是对这画凝注太久,甚至会感到透不过气来——这似乎就是画中人的心情,竟已感染到看画的人。 这幅画构图虽奇特但却十分简单。 这幅画虽然栩栩如生,但笔法却未见十分精妙。 简单的构图,通常的笔法,竟能画出如此精妙的图画,竟能显示出这许多诡秘而复杂的意味—— 显然,这画图的人在动笔时必定怀有一分十分强烈的情感,这画面中的情况也仿佛是她自己亲身经历的。 只因惟有真实的经历,才会引发如此强烈的情感,而情感中最强烈的两种,便是爱和恨。 但此刻吸引了朱七七目光的,倒并非是这幅图画中所交织的爱和恨,而是这幅画中的人物。 她目光正瞬也不瞬地凝注着画中站在道路上的女子,神情间竟已有些惊恐,有些激动。 只见这女子眼波流动,衣袂飘飞,绰约的风姿,动人的神韵,正像月光般笼罩了整个画面。 这女子的面庞虽只画出半面,但朱七七不用再瞧第二眼,便已可瞧出她正是这小楼中那艳如桃李,毒如蛇蝎的绝色丽人。 朱七七终于道:“我先问你,这是什么人?” 王怜花道:“家师……” 朱七七截口喝道:“胡说,我明明听见你叫她母亲。” 王怜花笑道:“只因家师爱子,昔年便已失踪,是以便将我收归门下。她老人家将我爱如己出,我自然唤她母亲。” 朱七七“哦”了一声,显然已接受他的解释,但瞬又厉声道:“如此说来,你承认我是见过她的了。” 王怜花颔首笑道:“不错。” 朱七七道:“你是否也承认她曾经将我关在这小楼下的地牢中,后来是你放了我的,而我也确是自那棺材铺逃出?” 王怜花颔首道:“不错。” 朱七七道:“那么,展英松、方千里等人,也确是被你们一路押到这里来的,也曾被关在这小楼下的地牢里。” 王怜花笑道:“不错。” 朱七七声色俱厉,句句紧逼,王怜花竟一切俱都承认了,而且神色不变,面上也始终带着笑容。朱七七忍不住又跳了起来,大怒道:“好呀!这件事你直到此刻才肯承认!那时为何要否认,害得别人还以为我是胡说八道的疯子?” 王怜花含笑道:“只因那时在下还不知道沈兄究竟是敌是友,自然只得对什么事都暂且否认的,而此刻……” 朱七七道:“此刻又怎样?此刻沈浪难道已和你站到一条线上不成?” 王怜花道:“正是,此刻在下已知道,沈兄与在下等,实是同仇敌忾,此刻无论什么事,在下也不会再对沈兄隐瞒的了。” 朱七七身子一震,又被惊得怔住。 她眼见王怜花与他“母亲”做出了那许多诡秘之事,每一件都在危害着别人,甚至危害着武林,她实在不能相信沈浪居然也和他们一鼻孔出气,她做梦也不会相信素来侠义的沈浪,竟会做出这种事来。 她不禁大呼道:“沈浪,快说,他说的话完全不是真的。” 沈浪面带微笑,缓缓道:“王兄说的话,字字句句都是真的。” 朱七七又自一震,嘶声呼道:“我不信……我不信……” 她一步冲到沈浪面前,泪流满面,嘶声道:“我决不相信你会和他们同流合污,狼狈为奸,我……我决不相信你会参与他们的阴谋诡计。” 沈浪摇头叹道:“你错了……” 朱七七“噗”的跌坐了下去,仰面瞧着沈浪,目光中又是惊疑,又是愤怒,又是悲哀,颤声道:“难……难道你真的那么卑鄙?” 沈浪道:“你更错了。” 朱七七以手捶地,嘶声大呼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懂……我不懂……我越来越不懂了。” 沈浪道:“我告诉你,无论任何事,都不能只看表面的,而这件事你却只看到表面,所以你非但不懂,还起了误解。” 朱七七头发披散,满面泪痕。 她抬起头,道:“误解……” 沈浪道:“不错,误解。王公子并非你所想像中的恶魔,王老夫人的所作所为,更不是你想像中的……” 朱七七截口大呼道:“但那些事明明是我亲眼瞧见的。” 沈浪叹道:“你所瞧见的并没有错,铁大侠、方大侠、展镖头,这些人的确是被王老夫人自那古墓中救出来的。她老人家早已潜入那古墓中,你我正在与金不换、徐若愚等人纠缠时,她老人家已将展镖头等人救出,再令人送来这里,此举可说是完全出于侠义之心,绝无丝毫恶意。” 朱七七大声道:“她既无恶意,为何要做得那么神秘,而且……而且还迷了展英松等人的神智,再叫那些牧女赶牛赶马似的将他们赶来?她救人若是真的出自侠义之心,一救出后,就该将他们送走才是。” 沈浪道:“只因王老夫人深知主使此事的,乃是个狡黠无俦的恶魔,无论计谋武功,都绝非展镖头等人所能抵敌,她老人家若是在那时就将他们放了,这些人便难保不再落入那恶魔掌中,你说是么?” 朱七七“哼”了一声,勉强算作同意。 沈浪接着又道:“她老人家救人要救到底,自然只有暂时将他们送来这里,保护着他们,只因惟有这里才是最最安全的所在。” 朱七七道:“既是如此,她更不该将他们当作牛马一般赶来……” 沈浪截口道:“她若是以平常方法,把他们送来,不出百里,便要被人发觉。那恶魔若是令人半路拦截,此举岂非又将功亏一篑?” 朱七七寻思半晌,又哼了一声,算做回答。 沈浪接道:“何况那时时机紧迫,王老夫人根本无暇对展镖头等人解释其中的奥妙,纵然解释了,展镖头等人也未必肯听从她老人家的忠告,她老人家为了行程安全,也为了争取时间,只有以非常的方法,先将他们送来此地。只因那时事值非常,所要对付的又是个非常的人物,是以她老人家才会用了这非常的手段……也正因这手段太不寻常,是以你才会发生误解。” 朱七七道:“但……但……但我跟来这里,她为何又要那般对我?” 沈浪微笑道:“那时她老人家怎知你是何许人物?又怎知你不是那恶魔手下的党羽?……她老人家那样对你,正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之事。” 朱七七道:“但……但……” 但究竟如何,她却再也说不出来。 她虽然觉得沈浪的解释有些牵强,但却又牵强得极是合理,一时间,她竟寻不出这其中有何漏洞。 自然她便无法加以辩驳。 过了半晌,她只有恨声道:“你倒知道得清楚,你……你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的?” 沈浪微笑道:“其中秘密,自是王兄相告。” 朱七七大声道:“他告诉你的?他怎会告诉你?他怎不告诉我?” 沈浪道:“这……” 王怜花接口笑道:“这只因到了昨夜,在下已非告诉沈兄不可。” 朱七七道:“昨夜?昨夜你为何非告诉他不可?” 王怜花笑道:“这只因有些事在下虽然瞒过了姑娘,却未瞒过沈兄。此事与其说是在下告诉沈兄的,倒不如说是沈兄自己发现的好。” 朱七七道:“不懂,不懂,我还是不懂。” 王怜花道:“自从姑娘将沈兄带到棺材铺里,沈兄便已发觉了其中的破绽,只是姑娘却未曾觉察而已。” 朱七七转向沈浪,道:“你发现了什么破绽,我为何未发现?” 沈浪微微一笑,道“其实那些都是极为明显易见之事,无论谁只要稍加留意,便可发觉的,只是你那时心浮气躁……” 朱七七大声道:“究竟是什么,你快说吧,还穷哕嗦什么?” 沈浪道:“你可瞧见那店铺外悬的店招与对联……” 朱七七道:“我又不是瞎子,自然瞧见了,那是木头的招牌,刻了字以黑漆涂上,是以经久不褪,上面写着……” 沈浪笑道:“上面写着什么,不用念了。” 朱七七道:“念不念都一样,总之我不但瞧得清清楚楚,而且记得清清楚楚,我早已观察过了,那没有什么。” 沈浪道:“但你是否留意到那店招对联,木质都已十分陈旧,油漆也渐将剥落,至少也是七八年以上之物。” 朱七七道:“他们是老店,老店自然有老招牌,这又有什么稀奇?” 沈浪笑道:“稀奇的是,店是老店,招牌是老招牌,甚至连店中桌椅陈设,都是老的,但惟有那柜台,却显见是新近搭起来的,非但油漆还未干透,而且搭建得甚是粗糙,与店中精致的招牌、桌椅都显得极不相衬。” 朱七七怔了一怔,道:“这……这个我却未曾留意,但……” 语声微顿,忽又大声嚷道:“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沈浪笑道:“关系便在此处。你那日明明瞧见柜台早已在那里,这柜台为何又会是在匆忙之中,新近搭成的?” 朱七七又怔了怔,讷讷道:“是呀?……为什么?” 沈浪道:“还有,无论哪一家棺材店中,都有着一种独有的气味,王森记既是老店,那气味更该浓厚。” 朱七七道:“不错,棺材店的气味,总是难闻得很,那……那并不完全是木材的气味,而像是阴森森、霉霉的,简直像是死人的气味。” 沈浪笑道:“这就是了,但那日我在王森记棺材铺里,所闻得的却非那种死人的气味,而是一种香烛的味道。” 朱七七道:“是呀!……这又为什么。” 沈浪道:“还有,无论哪一家棺材店中,最最留意的便该是火烛,只因棺材店中全属易燃之物,若被祝融光临,一发便不可收拾。” 朱七七听得入神,不觉颔首道:“不错。” 沈浪道:“但我那日在王森记棺材铺里,那制造棺木的后院中,却发现壁面、墙角,多已被烟火熏黑。” 他微微一笑,接道:“我便趁你们未曾留意时,在墙上轻轻摸了一下,我手指也立刻便被油烟染黑了,由此可见,那里不但已被烟火继续不断的熏了许久,而且最近数日前,还在被烟火熏着……” 朱七七忍不住接口道:“这句话我有些不懂,你再说清楚些好么?” 沈浪道:“要知墙壁若要被烟火熏黑,必定要一段极长的时间。” 朱七七道:“不错,我小时到家里的厨房里去偷菜吃,瞧见厨房的墙壁全是黑的,那厨房可至少已被烟火熏了好几十年了。” 沈浪笑道:“但我用手一摸,染在我手上的油烟,却是新迹,这自然可见那些地方在最近几年中,一直都在被烟火熏着……” 朱七七道:“哦,我明白了……” 突又眨了眨眼睛,苦笑道:“但我还是不明白,这又有什么关系?” 沈浪笑道:“有两点重要的关系。” 朱七七道:“死人,你快说呀!” 沈浪道:“第一点,那制造棺木的地方,本应最避烟火,而如今四面墙壁之上却被烟火熏得乌黑,这岂非怪事。” 朱七七颔首道:“不错,真奇怪……还有第二点呢。” 沈浪道:“第二点,我既已断定那地方已被烟火继续不断地熏了许久,却又绝未发现那里有半点火烛,这岂非也是怪事。” 朱七七又自寻思半晌,道:“是呀,这又是为什么?” 沈浪一笑道:“在那时我心中已将此事加以猜测,但既未曾证实,也不能断定,直到我走出店门便可完全断定了。” 朱七七奇道:“走出店门,你便可断定了?你凭什么断定的?” 沈浪道:“我发现那棺材店隔壁,乃是家香烛铺。” 朱七七更是奇怪,道:“香烛铺开在棺材铺隔壁,正如当铺开在赌场隔壁一样,本是再也平常不过的事,你又凭这点断定了什么?” 沈浪笑道:“我断定这棺材店在数日前还是家香烛铺,那香烛铺才是原来的棺材店,两家店必定在这三两日间匆匆搬了个家。” 朱七七茫然道:“搬家……” 沈浪道:“正是搬家,那棺材铺的后院,昔日本是香烛铺制造香烛的所在,墙壁自然早就被烟火熏黑了……” 他语声微顿,瞧见朱七七仍是满面茫然,便又接道:“只因他们是在匆忙中搬的家,而别的东西都可搬,柜台却是搬不动的,所以棺材铺便必定要做个和以前完全一样的柜台……在匆忙中做的柜台,自然便极为粗率,你说是么?” 朱七七道:“不错……不错……不错……” 她在说前面两个“不错”时,其实心头仍是茫然不解,直到说第三个“不错”时,整个人突然跳了起来。 只见她满面俱是兴奋之色,大喜呼道:“我知道了……我明白了……” 沈浪含笑道:“你且说说你知道了什么?” 朱七七道:“原来的棺材店里有地道,原来的香烛店却没有,王怜花算准我要到棺材店去找地道,所以就先将两家店搬了个家,我再到棺材铺去寻地道,自然将整块地都翻过来也找不到了。” 沈浪笑道:“好,你总算明白了。” 朱七七道:“那一排几间房屋,建造的格式本来就完全一样,而且显然都是王怜花的产业,他要搬来搬去,自是轻而易举之事。” 王怜花笑道:“也并不太简单,还是要费些工夫的。” 朱七七也不理他,自管接道:“两家店搬家,当地的老住户,虽然难免觉得奇怪,但我们对那条街根本不熟,自然完全不会留意。” 沈浪笑道:“这便是王兄的妙计,他利用的正是人们心理的弱点,对有些十分显而易见的事,便不会去加以留意了。” 王怜花笑道:“此计虽妙,却还是瞒不过沈兄……在下实未想到沈兄的观察之力竟是如此敏锐,连那些小事都未错过。” 沈浪笑道:“其实那些本就十分明显,只不过别人未曾留意罢了,而在下却深信世上有许多秘密,都是从一些明显而普通的事上泄露出来的,是以在下观察的角度,便与别人有些不同。” 熊猫儿叹道:“但要训练成沈兄这样的观察力,真是淡何容易,否则人们都有两只眼睛,为何沈兄能瞧见,咱们却瞧不见。” 朱七七道:“他那两只鬼眼睛,本就比别人厉害。” 她眼睛瞪着沈浪,恨声道:“我问你,你既已早就瞧出来了,为何不告诉我?无论如何,这件事总是因为我你才能发现的呀。” 沈浪笑道:“只因我生怕你那火烧星的脾气,忍耐不住,在那时就胡乱发作起来,便将我整盘计划全都搅乱了。” 朱七七跺足道:“你好,你聪明,你能忍耐,你……你可有什么鬼计划?” 王怜花笑道:“沈兄当时完全不动声色,在下也丝毫未曾发觉沈兄已窥破了这其中的秘密,但到了那日晚间……” 他含笑瞧了熊猫儿与朱七七一眼,接道:“当日晚间,姑娘在窗外人影一闪,咱们可全都瞧见了,但只有这猫儿一人追了出去,我本也想溜出去瞧瞧,却被沈兄拖住不放。” 他大笑几声,又道:“于是在那天晚上,我便已想将沈兄灌醉了。在下的酒量,在这洛阳城中,实还未遇过敌手。” 朱七七撇了撇嘴,道:“你吹牛也未遇着敌手。” 王怜花直做不闻,接道:“哪知我在灌沈兄,沈兄也在灌我,两人酒到杯干,也不知喝了多少杯,沈兄未醉,我倒真有些醉了。” 朱七七道:“小酒鬼遇着大酒鬼,自然要吃苦了。” 王怜花笑道:“我竟在桌子上迷迷糊糊的打了个盹儿,等我醒来时,沈兄竟已踪影不见。我自知万万追不着他,只有先赶到这园子里。” 朱七七道:“沈浪,你老实说,你那时到哪里去了?” 王怜花道:“沈兄竟赶到那香烛铺里,神不知,鬼不觉,将铺里的伙计,全都点了睡穴,在后院中寻着了那地道的入口。” 朱七七突然惊呼一声,道:“不好,那地道入口处,有个力大无比的巨人在守着,沈浪,你……你……你怎么能吃得消他?” 她嘴里骂着沈浪,心里对沈浪还是关心的。 沈浪笑道:“那巨人果然是天生神力,我一入地道,便遇见了他,幸好地道中甚是狭窄,那巨人身形又太过笨重,在狭处自然转动不便,更幸亏他天生聋哑,不能出声惊呼,否则,那一关我便过不去了。” 朱七七道:“你……你杀了他?” 沈浪摇头道:“我怎会下此杀手,只不过点了他穴道而已……唉,说来也真是惊人,我不停地点了他十二处大穴,他身子方才倒下。” 朱七七这才松了口气,口中却道:“哼!你被他抓死最好,免得留在世上骗人。” 王怜花道:“那地道中除了巨人一关外,到处都埋伏着暗卡,遍地都是机关陷阱,寻常之人,实难越雷池一步。” 他叹了口气,接道:“但沈兄却走过了埋伏,在地道中三十六条大汉,竟被沈兄无声无息的点倒了二十一人,还有十五人,根本连沈兄的影子都未瞧见,至于那些机关陷阱,在沈兄眼中更有如儿戏一般。” 朱七七道:“这些邪门外道的鬼花样,他本来就知道得不少。”此刻谁都听得出她这句骂沈浪的话里,其实正暗合着无限爱慕与欢喜。 熊猫儿耸了耸鼻子,道:“这些鬼花样我也知道得不少。” 朱七七瞪他一眼,道:“你知道个屁。” 熊猫儿大笑道:“要佳人骂我一句,当真是颇不容易。” 朱七七道:“你放心,少时我不把你骂得狗血淋头才怪,但此刻……喂,沈浪,你先说你走出地道后又怎样?” 沈浪道:“那地道之中,确是危机四伏,步步杀机,我侥幸走了出来,但一出地道,行踪便已被王老夫人发现了。” 朱七七情不自禁,又惊呼了一声,道:“她对你怎样?” 沈浪道:“她老人家似是算准了我要来的,竟坐在地道出口外等着我。我大惊之下,只道难免要有一场剧战。” 朱七七道:“打起来了没有?谁打胜了?” 沈浪笑道:“哪知她老人家非但全无与我动手之意,反而含笑招呼我坐下。她老人家机智之高,风仪之美,端的是我平生仅见。” 朱七七“哼”了一声,瞧了瞧王怜花,总算没有说出骂人的话来——虽然她那双眼睛里早已说出来了。 王怜花道:“那夜我一赶来这里,向家母说出了整个事情的经过,又向家母说出沈兄……那时家母便对沈兄极为留意,再三问我沈兄的模样与来历,然后便突然走下楼来,坐在那里。我本觉奇怪,哪知沈兄却真的从那里来了……唉,家母推测事理之准,当真非他人能及。” 朱七七又“哼”了一声,转向沈浪,道:“她对你说了些什么?” 沈浪道:“她老人家向我说明了此事的经过,我才知道她老人家如此做法也是为了对付快乐王的。快乐王此刻足迹虽然还未踏入关内,但实已将成为武林中的心腹之祸,若是被他得手,江湖中的劫难、灾祸……便将接连不绝,我武林同道,也必将永无宁日。” 他苦叹一声,接道:“我听她老人家说出一切后,自然除了请她老人家恕我冒昧闯入之罪外,还要请她老人家继续主持此事,我虽无用,也少不得要为此事稍尽绵薄之力……” 王怜花接口笑道:“于是从此以后,沈兄自然便与在下等站在同一阵线之上,昔日的误会,从此谁也不能再提起了。” 沈浪忽又笑道:“但在她老人家话还未说完之前,却还有段趣事。” 朱七七瞪眼道:“什么趣事?” 沈浪笑道:“那便是你两人……” 朱七七截口道:“我两人又怎样?” 王怜花笑道:“姑娘与这猫儿还是在外面时,行迹便已被我等发现了。家母本待故作不知,由得你两人四下随便走走,但是沈兄却要将你两人惊退,那种种便全部都是沈兄所做出的手段,在那窗下,亦是……” 朱七七想到那夜在窗子下偷听的情况,想到她偷听到的声音,脸不觉飞也似的红了,大呼道:“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她又冲到沈浪面前嘶声道:“我问你,我有哪点对不住你,你……你为何要这样对我?你为什么不让我也进来,反要将我惊退?” 沈浪叹道:“只因那时事态还未分明,我一来生怕你闯入后胡乱发作,怒恼了王老夫人,也坏了大事,二来……” 他瞧了王怜花一眼,含笑住口。 王怜花却代他接了下去,笑道:“二来亦因那时事态还未分明,双方敌友也尚未分明,沈兄生怕你闯入涉险,但那时他势必又不能当着我母子的面说出这话来,是以便惟有弄些手段,先将你惊退了……沈兄,是么?” 沈浪笑道:“不瞒王兄,正是如此。” 王怜花道:“由此可见,沈兄全属好意……” 朱七七跺足道:“什么好意,骗鬼……他只不过存心要捉弄捉弄我,让我出丑,他才得意,还有你。” 她身子突然转向熊猫儿,恨声道:“你这死猫,臭猫,瘟猫,癞皮猫,偷嘴猫,混账猫……我问你,这些事你是否早已知道了?” 熊猫儿强笑道:“我……我……” 王怜花接口笑道:“今日午后,我与沈兄已将此事始末告诉了这猫儿……” 朱七七指着熊猫儿道:“是么?他们可是早已告诉了你?” 熊猫儿愁眉苦脸道:“好像是的。” 朱七七厉声道:“那么,今日晚间,你们彼此灌酒,原是装给我看的。” 熊猫儿道:“那酒不错……咳……咳……” 朱七七怒道:“你装什么咳嗽,我问你,你酒醉胡闹,是否也是假的?” 熊猫儿道:“我的头有些晕晕的,但……但还未那么醉。” 朱七七大声道:“那么,你为什么要骗我?害我出丑,害我着急,我问你,到底为什么?……为什么!”她一步步向熊猫儿逼过去。 熊猫儿一步步往后退。 朱七七说到这里,熊猫儿已退到墙角,退无可退,突然一个翻身,直到沈浪身后,苦笑着道:“沈兄还不向朱姑娘解释解释。” 朱七七眼圈又早已红了,跺足道:“解释什么?有什么好解释的?” 沈浪道:“但此事委实怪不得熊兄。” 朱七七道:“不怪他怪谁?” 沈浪微一沉吟,道:“你可曾注意,今日有个人你始终未曾瞧见。” 朱七七道:“未瞧见又怎样,我根本……呀,不错,金无望不见了,他到哪里去了?难道他……他已被你们……” 沈浪截口道:“我们怎会对他如何。今日清晨,他便已不知去向。他是何时走的,走去哪里,我们根本全不知道。” 朱七七怔了半晌,喃喃道:“他想必也已发现了什么,所以乘夜走了……”眼睛一瞪,突然大声呼喊起来,跺足呼道:“但他走了与你们骗我何关?” 沈浪道:“我只怕他突然回来,或者在暗中窥视,是以未便将秘密说出……唉!这人虽然是条好汉,但终究也是快乐王的手下。” 朱七七道:“你不肯将秘密告诉我,为何又告诉了那死猫?” 沈浪笑道:“只是熊兄决不敢泄露其中秘密,而你……” 朱七七怒道:“我怎样?难道我是长舌妇,多嘴婆?” 沈浪道:“你虽不多嘴长舌,但心里委实太存不住事,金无望若在暗中窥探,你纵未将秘密说出,神情间还是难免要露出来。” 朱七七道:“不错,我天生直肠直肚,我本就是直心眼儿,不像你们这样沉得住气,不像你们这么诡计多端,但……” 她语声渐渐嘶哑,眼圈更红,反手揉了揉眼睛,接道:“但你们纵不将秘密告诉我,也不该如此捉弄我。” 沈浪道:“这个……”转目望了望熊猫儿。 熊猫儿笑道:“那……那只不过是我酒后高兴,跟你开开玩笑而已,其实绝对没有丝毫恶意,你又何苦如此生气。” 朱七七嘶声道:“酒后高兴?何苦生气?你……你……可知道方才我为你多么着急?你可知道我闯进来是拼了性命来救你的?” 熊猫儿怔了一怔,不由自主,垂下头去,他面色也不觉有些变了。他心中又是惭愧,又是感激,也不知究竟是何滋味。 朱七七道:“我知道你们都是聪明人,你们串通好了来骗我这个呆子。但你们可曾想到我这呆子所作所为,为的是什么,难道是为了我自己?” 沈浪、王怜花面面相觑,说不出话。 朱七七冷笑道:“你们这些聪明人,以为这样做法,根本没有什么关系,最多不过只是让我闹闹笑话而已,反正我也不会受到伤害,事过境迁,大家哈哈一笑也就罢了,由此可以更显出你们是多么聪明。” 她咬牙强忍着目中的泪珠,嘶声接道:“但你们这些聪明人难道从未想到,如此做法,是多么伤我的心?你……你们凭什么要伤我的心?” 沈浪干咳一声,道:“其实这也……” 朱七七大喝道:“住口,我不要听你说话,我……从此再也不要听你们说话,我……我……从此再也不愿瞧见你们。” 她脚步渐渐后退,嘶声接道:“现在,我就要走出去,永不回来,你们若是有一个人追出来拦我,我便立刻死在他面前。” 话犹未了,转身狂奔而出,再也不回头瞧一眼。 熊猫儿大惊之下,喝道:“朱姑娘,留步。” 他纵身要追出去,沈浪却将他一把拉住。 熊猫儿着急道:“你……你真的让她走么?” 沈浪叹道:“不让她走又有什么法子?她那烈火般的脾气,谁拦得住?而且,她素来说得出便做得到,你此刻追出去,她便真的会死在你的面前。” 熊猫儿道:“但……但她如此脾气,一个人又不知要闯出什么祸来!” 沈浪微微一笑,道:“这个熊兄只管放心,她走不远的。” 熊猫儿道:“走不远?为什么?” 沈浪道:“只因她心中还有些疑问,不问个清楚,她连睡觉都睡不着的。她方才激动之下,虽忘记问了,但只要一想起,便少不得要回来问个清楚。” 王怜花接口笑道:“以沈兄对朱姑娘相知之深,沈兄说的话想必不会错的。” 熊猫儿只得点了点头,轻叹道:“不会错……但愿不会错。” 凝目望着门外,但愿朱七七早些回来。 门外夜色更深,雪,又落了下来。 雪花满天。 朱七七放足狂奔,也不知奔了多久,只见前面高墙阻路,原来她不知不觉,竟一口气奔到了城脚。 城门未开。 朱七七脚步一顿,身子再也支持不住,斜斜跌倒。她索性不再站起,伏在城脚下放声大哭起来。 她也不知哭了多久。 悲恸的哭声,在静夜中自是分外刺耳,也传得分外遥远,若非守城的巡卒已自醉卧,此刻早该过来察看。 但纵然有人过来察看,朱七七也不管了。 她此刻早已将任何事都暂且抛开,只想将心中的悲哀与委屈,借着这一场大哭,尽情发泄出来。 在家里,她是千金小姐,她是下人们眼里的公主,兄妹们眼里的宠儿,父母眼中的掌珠。 她受尽了人们的尊重与宠爱,她只觉人间充满温暖。 然而,到了外面,她才发觉,这世界竟是如此冷酷,她只觉世上再没有人对她关心,对她爱护。 这本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热心的人、直率的人、坦诚的人、任性的人……在这世界上,本就注定了要受到委屈和灾难。 她突然对世界,对人类痛恨起来。 家,本是她当作牢笼一样的地方,是以她不顾一切,也要逃出来,她想要闯一闯她自己的天下。 然而,在受过这许多打击、折磨、委屈之后,她也不觉灰心,失望——她迫切地想回家去。 寒风,冷雪,使得她的心,渐渐冷静了下来。 她突然想起了一些她方才未曾想起的事。 那王老夫人与沈浪一席长谈后,又到哪里去了?今日为何始终未曾出来与她相见?这为的是什么? 铁化鹤虽在那小楼中,但展英松、方千里等人呢? 他们是否也被放了出来? 他们若被放了出来,为何也不曾瞧见? 还有,那王老夫人既曾去过古墓,火孩儿的失踪,便不知是否也与她有关?若是真的与她有关,她将火孩儿带到哪里去了? 这些都是她急欲知道的问题,尤其是最后一个问题,火孩儿的安危下落,她时时刻刻都在心里。 她方才虽觉自己对一切都已灰心,失望,但此刻她又发觉有些事的确是她抛不开,放不下的。 她忍不住霍然长身而起,又待奔回…… 但是她身子方自站起,却又驻足。 她眼前仿佛已出现了沈浪那微带讥嘲与讪笑的目光。 她耳边似也已听得沈浪的语声,正带笑向她说道:“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第十三回 敌友难分 朱七七此时,已将沈浪恨到极点,狠狠跺着脚,恨声道:“我偏不让你料中,我偏不回去……” 但不回去又如何? 寒夜深深,漫天风雪,她又能去向哪里? 她又怎能探索出那些问题? 她忍不住又扑倒在地,放声痛哭起来。 突然间,一只冰冷的手掌,搭上了朱七七的肩头。 朱七七大惊转身,脱口道:“谁?” 夜色中,风雪中,幽灵般卓立着一条人影,长发披散,面容冰冷,唯有衣袂袍袖,在风中不住猎猎飘舞。 朱七七失声道:“金无望,原来是你。” 金无望仍是死一般木立着,神情绝无变化,口中也无回答——只因朱七七这句话是根本不必回答的。 朱七七心中却充满了惊奇,忍不住又道:“你不是走了么?又怎会来到这里?” 金无望道:“静夜之中,哭声刺耳,听得哭声,我便来了。” 朱七七道:“你……你昨夜到哪里去了?” 金无望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朱七七知道他若不愿回答这句话,那么任何人也无法令他回答的,于是她也不再说话。 金无望木立不动,垂首望着她。 朱七七却不禁垂下头去。 过了半晌,金无望突然问道:“你哭什么?” 朱七七摇头道:“没有什么。” 金无望道:“你心里必定有些伤心之事。” 他语声虽仍冰冰冷冷,但却已多多少少有了些关切之意。他这样的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已是极为难得的了。 但他这句话不说也还罢了,一说出来,更是触动了朱七七的心事,她忍不住又自掩面痛哭了起来。 金无望凝目瞧了她半晌,突然长叹道:“好可怜的女孩子……” 朱七七霍然站起,大声道:“谁可怜?我有何可怜?你才可怜哩。” 金无望道:“你嘴里越是不承认,我便越是觉得你可怜。” 朱七七怔了半晌,突然狂笑道:“我有何可怜……我有钱,我漂亮,我年轻,我又有一身武功,谁说我可怜,那人必定是疯了。” 金无望冷冷道:“你外表看来虽然幸福,其实心头却充满痛苦;你外表看来虽拥有一切,但你却得不到你最最想得到之物。” 朱七七又怔了半晌,拼命摇头道:“不对,一千个不对,一万个不对。” 金无望深深接道:“你外表看来虽强,其实你心里却最是软弱;你外表看来虽然对别人凶,其实你的心却对每个人都是好的。” 他轻叹一声,接道:“只不过……世上很少有人能知道你的心事,而你……可怜的女孩子,你也总是去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朱七七怔怔地听着他的话,不知不觉,竟听呆了。 她再也想不到,世上还有人如此同情她,了解她……而如此同情她,了解她的,竟是这平日最最冷冷冰冰的人物。 她再也想不到在沈浪、熊猫儿这些人那般残忍地对待她之后,这冷冰冰的人物,竟会给她这许多温暖…… 抬起头,她只觉这冷酷、丑恶的怪人,委实并非她平时所想像的那么丑怪,只因他在丑恶的外表下有一颗伟大的心。 她只觉他那双尖刀般的目光中,委实充满了对人类的了解,充满了一种动人的、成熟的智慧。 在这一刹那间,她只觉惟有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才是世界上惟一真正的男子汉。 她心头一阵热血激动,突然扑到金无望身上,以两条手臂,抱住了金无望铁石般的肩头,嘶声道:“人们虽不了解我,但却更不了解你。” 她想到什么就做什么,这却将金无望惊呆住了。 他只觉朱七七冰凉的泪珠,已自他敞开的衣襟里,流到他脖子上,朱七七温柔的呼吸,也渗入他衣襟。 良久良久,他方自叹息一声,道:“我生来本不愿被人了解。无人了解我,我最高兴,但最后……唉,年轻的女孩子,是最渴望别人了解的。” 朱七七轻轻放松了手,离开了他怀抱,仰首凝注着他,又是良久,突然破涕一笑道:“昔日虽没人了解我,但从今而后,却有了你;世上虽没有人了解你,但从今而后,却有了我。” 金无望转过头,不愿接触她的目光,喃喃道:“你真能了解我么……” 朱七七道:“嘿,真的。” 她拉起金无望的手,孩子似的向前奔去,奔到城门口,城门虽仍紧闭,门下却可避风雪。 她拉着金无望,倚着城门坐下,眨着眼睛道:“从今而后,我要完全地了解你,我要了解你现在,也要了解你过去……你肯将你过去的事告诉我?” 金无望目光遥注远方,没有说话。 朱七七道:“说话呀!你为什么?无论你以前做过什么,说给我听,都没有关系,我既了解你,便能原谅你。” 金无望叹息着摇了摇头,目光仍自遥注,没有瞧她。 朱七七道:“说呀!说呀!你再不说,我就要生气了。” 金无望目光突然收回,笔直地望着她,这双目光此刻又变得像刀一样,闪动着可怕的光芒。 朱七七却不害怕,也未回避,只是不住道:“说呀,说呀。” 金无望道:“你真的要听?” 朱七七道:“自是真的,否则我决不问你。” 金无望道:“我平生最痛恨的便是女子。只要遇着美丽的女子,我便要不顾一切,撕开她的衣服,夺取她的贞操。她们越是怕我,我便越是要占有她。自我十五岁开始,到现在已不知有多少女子坏在我身上。” 朱七七身子不由自主颤抖了起来,紧紧缩成一团。 金无望目中现出一丝狞恶的笑意,接道:“我平日虽然做出道貌岸然之态,但在风雪寒夜,四下无人时,只要有女子遇着我,便少不得被我摧残、蹂躏……” 朱七七身子不觉的颤抖着向后退去。 但后面已是墙角,她已退无可退。 金无望狞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要听的,你听了为何还要害怕?……你此刻可是想逃了么……哈……哈……”仰天狂笑起来,笑声历久不绝。 朱七七突然挺直身子,大声道:“我为何要怕?我为何要逃?” 金无望似是一怔,倏然顿住笑声,道:“不怕?” 朱七七道:“昔日你纵然做过那些事,也只是因为那些女子看到你可怕的面容,没有看到你善良的心,所以她们怕你,要逃避你,你自然痛苦,自然怀恨,便想到要报复,这……本也不能完全怪你。世人既然亏待了你,你为何不能亏待他们?你为何不能报复?” 她微微一笑,接道:“何况,你此刻既然对我说出这些话来,那些事便未必是真的,更不会也对我做出那种事来。” 金无望道:“你怎知我不会?” 朱七七眨了眨眼睛,笑道:“你纵然做了,我也不怕,不信你就试试。” 她身子往前一挺,金无望反倒不禁向后退了一步,愕然望着她,面上的神情,也说不出是何味道。 朱七七拍手笑道:“你本来是要吓吓我的,是么?哪知你未曾吓着我,却反而被我吓住了,这岂非妙极。” 金无望苦笑一声,喃喃道:“我只是吓吓你的么?……” 朱七七道:“你不愿说出以前的事,想必那些事必定令你十分伤心,那么,我从此以后,也决不再问你。” 她又拉起金无望的手,接道:“但你却一定要告诉我,昨夜你为何要不告而别,你……你究竟偷偷溜到什么地方去了?” 金无望怔了一怔,道:“不告而别?” 朱七七道:“嗯,你溜了,溜了一夜,为什么?” 金无望道:“昨夜乃是沈浪要我去办事的,难道他竟未告诉你?” 这次却轮到朱七七怔住了。 她呆呆地怔了半晌,缓缓道:“原来是沈浪要你走的……他要你去做什么?” 金无望道:“去追查一批人的下落。” 朱七七道:“他自己为何不去,却要你去?” 金无望道:“只因他当时不能分身,而此事也惟有我可做。我与他道义相交,他既有求于我,我自是义不容辞。” 朱七七道:“哼,义不容辞!哼,你倒听话得很……为什么人人都听他的话?我不懂!”抓起团冰雪,狠狠掷了出去。 金无望凝目瞧着她,嘴角微带笑容。 朱七七顿足道:“你瞧我干什么?还不快些告诉我,那究竟是什么事?追查的究竟是什么?难道你也要像他们一样瞒我?” 金无望沉吟半晌,缓缓道:“沈浪与仁义庄主人之约,莫非你又忘了。” 朱七七道:“呀,不错,如今限期已到了……” 金无望道:“限期昨夜就到了。” 朱七七道:“如此说来,你莫非是代他赴约去的?但……但你又怎知道这其中的曲折?你又是怎样向仁义庄主人交代的?” 金无望道:“代他赴约的人,并不是我,我只是在暗中为他监视那些代他赴约的人。” 朱七七着急道:“你越说我越不明白,究竟谁是代他赴约的人?” 金无望道:“展英松、方千里、胜滢……” 朱七七截口呼道:“是他们,原来是他们。不错,只要他们一去,什么误会都可澄清了,沈浪无论去不去,都已无妨。” 语声微顿,突又问道:“但这些人既已代沈浪去了,为何又要你监视他们?” 金无望道:“这其中的原故,我也不甚知晓,他只要我将这些人的行踪去向,探查明白,再回来相告……” 朱七七恨声道:“原来你们是约好了的。”此事沈浪又将她蒙在鼓里,她心中自然恼恨,却终于忍住了,未动声色。 金无望颔首道:“不错。” 朱七七道:“约在什么时候?” 金无望道:“约定便在此刻。” 朱七七四下瞧了一眼,咬着樱唇,道:“约在什么地方?” 金无望扬了扬眉道:“就在这里等。” 一句话竟似有两个声音同时说出来的。 朱七七一惊,回首,已有个人笑吟吟站在她身后,那笑容是那么潇洒而亲切,那不是沈浪是谁。 朱七七又惊,又喜,又恼,跺足道:“是你,你这阴魂不散的冤鬼,你……你是何时来的?” 沈浪笑道:“金兄眉毛一扬,我便来了。” 朱七七道:“你来得正好,我正要问,你……你为什么做事总是鬼鬼祟祟的瞒住我?你要他去追查展英松那些人,为的什么?” 沈浪道:“此事说来话长……” 朱七七道:“再长你也得说。” 沈浪道:“我在见到那王夫人后,与她一夕长谈,她便将展英松、铁化鹤、方千里等人,俱都放了出来,我一来怕展英松、方千里等人,与你宿怨不解,二来与仁义庄约期已到,是以便请展、方等人,立刻赶到仁义庄去,将此中曲折说明,也免得我去了,此乃一举两得之事……” 朱七七道:“这个,我知道,但你为何又要他去监视?” 沈浪道:“只因我始终觉得此事中还有蹊跷。” 朱七七道:“自然有些蹊跷,这我也知道。” 沈浪笑道:“你既知道,我便不必说了。” 朱七七怔了一怔,红着脸,跺足道:“你说,我偏要你说。” 沈浪微微一笑,道:“试想那王夫人对展英松等人既是完全好意,为何定要等到我来后,才肯将他们自地下窖中释放出来?” 朱七七眼睛一亮,道:“是呀,这是为什么?” 沈浪笑道:“事后先见之明,你总是有的。” 朱七七娇嗔道:“你以为我真的糊涂么?我告诉你,她暗中必定还有阴谋,但行藏既已被你发现,便只有索性装作大方,将他们俱都放出……” 沈浪颔首笑道:“好聪明的孩子,不错,正是如此。但还有,她将展英松等人放出后,自己也说有事需至黄山一行,匆匆走了。” 朱七七道:“是以你便生怕她要在途中拦劫展英松等人,是以你便要他一路在暗中监视,何况,你表面既已与她站在同一阵线,金……兄留在那里,也多有不便,自是不如在暗中将他支开的好。” 沈浪笑道:“你果然越来越聪明了。” 朱七七“哼”了一声,面孔虽仍绷得紧紧的,但心中的得意之情,已忍不住要从眉梢眼角暴露出来。 沈浪道:“这些事,我本无意瞒着你,但当着王怜花之面,我却不能向你说出……唉,幸好你在此遇着金兄,否则……否则……” 朱七七眼睛更亮了,道:“否则怎样?” 沈浪道:“否则又要令人担心。” 朱七七痴痴地呆了半晌,轻声道:“你会为我担心?鬼才相信哩……”话犹未了,梨涡隐现,已忍不住笑了出来,方才的悲哀、苦恼、委屈、难受……却早已在沈浪这淡淡一句话里,消失得无踪无影。 金无望冷眼瞧着他两人的神情,脸上又似已结起一层冰来,此刻干咳了声,沉声道:“展英松等人一路赶到仁义庄,路上并无任何意外,我目送他一行人入庄之后,便立即兼程赶回。”沈浪失声道:“这倒怪了……” 他皱眉沉思良久,方自展颜一笑,抱拳道:“多谢金兄……” 金无望道:“多谢两字,似乎不应自你口中向我说出。” 沈浪笑道:“不错,这两字委实太俗。” 金无望道:“那王夫人既未对展英松等人有何图谋,你今后行止,又待如何?” 沈浪沉吟半晌,反问道:“金兄此后行止,又待如何?” 金无望仰天长长叹了口气,道:“仁义庄之约既了,展英松等人亦已无恙,无论如何,此事总算告一段落,我……我也该回去了。” 沈浪动容道:“回去?” 金无望垂首道:“不错,那柴玉关虽凶虽恶,但他待我之恩情不可谓不厚,终我一生,总是万万不能背弃于他……” 霍然抬起头来,目注沈浪,缓缓道:“却不知沈相公可放我回去么?” 沈浪苦笑道:“人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人……金兄对那柴玉关,可谓仁至义尽,我又岂会学那无义小人拦阻你的义行。” 金无望长长吐了口气,喃喃道:“人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人,但……” 再次抬起头来,再次目注沈浪,凝目良久,厉声道:“自今而后,你我再会之时,便是敌非友,我便可能不顾一切,取你性命。你今日放了我,他日莫要后悔。” 沈浪惨然一笑,道:“人各有志,谁也不能相强。今后你我纵然是敌非友,但能与你这样的敌人交手,亦是人生一乐。” 金无望缓缓点头道:“如此便好。” 两人相对凝立,又自默然半晌。 忽然,两人一齐脱口道:“多多珍重……” 两人一齐出口,一齐住口,嘴角都不禁泛起一阵苦涩的笑容,朱七七却不禁早已瞧得热泪盈眶。 她但觉脑中热血奔腾,忍住满眶热泪,跺足道:“要留就留,要走就走,还在这里哕嗦什么?想不到你们大男人也会如此婆婆妈妈的。” 金无望颔首道:“不错,是该走了。江湖险恶,奸人环伺,沈兄你……” 沈浪截口道:“金兄只管放心,我自会留意的,只是金兄你……” 金无望仰天长笑道:“但将血泪酬知己,生死又何妨……”挥挥手,踏开大步扬长而去,再也不回头瞧上一眼。 朱七七目送着他孤独的身影,逐渐在风雪中远去,又回头瞧了瞧沈浪,突然放开喉咙,大呼道:“等一等……慢走。” 金无望顿住脚步,却未回头,冷冷地问:“你还有什么话说?” 朱七七咬了咬嘴唇,又瞄沈浪一眼,道:“我……我要跟着你走。” 金无望身子像钉子似的钉在地上,动也不动一下,既未回头,也未说话,想来他已不知该说什么。 沈浪双眉扬起,面上也不禁露出惊诧之色。 朱七七却不再瞧他了,大声道:“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同情我,了解我,这世上只有你才是真正的男子汉,我不跟着你跟谁。” 金无望似待回头,只是仰天长笑一声,向前急行而去,那笑声中的意味,谁也揣摸不出。 朱七七大呼道:“慢些,等我一等……带着我走……” 呼声之中,竟果然展动身形,追了过去。 沈浪伸手要去拉她,但心念一转,却又住手,望着朱七七逐渐远去的身影,他嘴角似是泛起一丝微笑…… 朱七七放足急奔,奔出了十数丈开外,偷偷回头一望,呀,那狠心的沈浪,该死的沈浪竟未追来。 再往前瞧,金无望也走得踪影不见了。 漫天飞雪,雪花没头没脸地向她扑了过去,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心里又是悲哀,又是气恼,又是失望…… 她忍不住又哭出声来。她边哭边跑,泪水遮住了她的眼睛。她既不辨方向,也不辨路途,只是发狂向前奔…… 前途茫茫,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纵然辨清了方向,辨清了路途,又有什么用? 眼泪,好像要结成冰了。 她狠命地用衣袖擦去泪痕,喃喃道:“好,姓沈的,你不拉我,看我真的死了,你对不对得住你的良心,但……但我为什么不死呢……为什么不死呢……” 她又举手擦眼泪,却突然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这一撞竟撞得她一连退出去四五步,方自站稳。她正待怒骂,猛抬头,石像般的站在她面前的,却正又是金无望。 此时此刻此地再见着金无望,朱七七真有如见到她最最亲热的亲人一般,也说不出是悲?是喜? 不管是悲是喜,她却大呼一声扑了上去,扑进了金无望的怀抱,抱住了他,比上次抱得更紧。 金无望发际、肩头,都结满了冰雪,他面上也像是结满了冰雪,但一双目光,却是火热的。 他火热的目光,凝注着远方的冰雪。 良久,他自长叹一声,道:“你真的跟来了……你何苦来呢?” 朱七七的头,埋在他胸膛上,带着哭声笑道:“我自然要如此,我真的跟着你……从此以后,你永远再也不会寂寞了,难道……难道你不高兴么?” 金无望道:“从此你永远都要跟着我?” 朱七七道:“嗯!永远都要跟着你,永远不离开,你就算赶我走,我也不会走了……但你也永远不会赶我走的,是么?” 金无望苦笑一声,道:“可怜的孩子……” 朱七七道:“不,不,我不可怜,我才不可怜呢,有你陪着我,我还可怜什么?你从此可再也不准说可怜了。” 金无望喃喃道:“可怜的孩子……” 朱七七埋着头,不依道:“你瞧你,又说了,你说,你说我有什么可怜?” 金无望叹道:“你又何苦为了要气沈浪而跟着我?你又何苦……” 朱七七大声截口道:“我不是为了沈浪,自己愿意跟着你的。” 金无望道:“但沈浪来追你回去如何?” 朱七七道:“我睬都不睬他。” 金无望道:“真的?” 朱七七道:“一千个真的,一万个真的。” 金无望默然半晌,忽然道:“你瞧,沈浪果然追来了。” 朱七七身子一震,大喜呼道:“在哪里?” 她身子立刻离开金无望的怀抱,回头一望,来路雪花迷茫,哪有沈浪的影子——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再回头,但见金无望嘴角,已泛起一丝充满世故,充满了解,但又免不了微带讥嘲的笑容。 朱七七脸红了,却犹自遮掩着道:“他来了我也不睬他,我……我……” 金无望摇头叹道:“孩子,你的心事,瞒不了我的,你还是回去吧。” 朱七七顿足道:“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 金无望道:“但你又怎能真的跟着我?” 朱七七道:“你不让我跟着你,我就死在你面前。” 金无望苦笑着望她半晌,喃喃道:“跟着我也好,反正沈浪必定会跟来的。他任凭朱七七跟着我,只怕也是为了便于跟踪我的下落……他未曾明白逼着我带他去寻柴玉关,已算他对我的一番义气;他若要暗地跟踪,自也是天经地义之事,我怎能怪他?” 他自言自语,既像是在为自己分析,又像是在为沈浪解释。他语声低沉含混,除了他自己,谁也听不清。 朱七七道:“你说什么?” 金无望道:“我说……你要跟着我,唉,就走吧。” 两人急行半日,正午到了西谷。 这是新安城西的一个小镇,镇虽小,倒也颇不荒凉,只因此地东望洛阳,北渡大河来往客商,自为此镇带来不少繁荣。 朱七七一路始终拉着金无望的手,入镇之后,仍未放开,别人要对她怎么看,对她怎么想,她全不放在心上。 别人自然要对她看的,心里也自然是惊奇,又觉好笑,但只要一瞧到金无望的脸,便看也不敢了,笑更笑不出。 朱七七轻声道:“你瞧,别人都怕你,我好得意。” 金无望道:“你得意什么?” 朱七七笑道:“我就希望别人怕我,但别人偏偏都不怕。如今我跟着你走,就好像跟着老虎的狐狸一样,可以沾沾光,也可以当做别人都在怕我了,我自然得意。只是……只是肚子太饿了,想装神气些,却又装不出。” 金无望忍不住一笑,道:“你此刻便吃得下么?” 朱七七道:“我又不是多愁善感的女孩子,一遇到件芝麻绿豆大的事,就吃不下,喝不下了……什么事我都很快就能忘记,照吃不误,所以我五哥说我将来必会变成个大大的胖子。” 金无望不禁又为之一笑,道:“胖子又有何不好?走,咱们去大吃一顿。” 这冷冰冰的怪人,此刻不知为了什么,竟仿佛有些变了。 两人走了一段路,金无望突然又似想起了什么,当下问道:“你五哥可就是江湖人口中常说的朱五公子?” 朱七七叹了口气道:“不错。我那五哥,可真是个怪物。我家里的灵气,仿佛全被他一个占尽了,无论走到哪里,他都最得人缘,最能讨人喜欢,我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口中虽在叹气,心中其实却充满了得意之情。 金无望道:“我也久闻朱五公子之名,都道此人乃是浊世中翩翩佳公子,只可惜直到此刻,我仍未见过他一面。” 朱七七道:“莫说你见不着他,就连我们这些兄弟姐妹,也几乎有三两年未曾见着他了。他总是像游魂似的。呀,到了。” “到了”的意思,并非说“游魂”到了,而是说饭铺到了——一间小小的门面,五张小小桌子,收拾得干干净净,酒香、茶香一阵阵从门里传了出来,只可惜桌子上却坐满了人。 金无望道:“此地生意太好……” 朱七七道:“生意好的地方,酒菜必定不差。” 金无望道:“怎奈座无虚席。” 朱七七道:“无妨,你跟着我来吧。” 拉着金无望走进去,走到角落上的桌子边一站,这桌子上坐的是两个面团团的商人,正吃得高兴,猛一抬头,瞧见金无望,直吓得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赶紧垂下头,再也吃不下了。 朱七七拉着金无望,站着不动,那两人手里拿着筷子,夹菜又不是,放下又不是,竟拿着筷子就去算账了。 于是朱七七与金无望便在这张桌子坐下。 金无望摇头道:“果然有你的。” 朱七七道:“这就叫做狐假虎威。” 金无望忍不住大笑起来,但笑了半晌,又突然停顿。 朱七七道:“你为何不笑了?我喜欢你笑的模样。” 金无望默然半晌,一字字缓缓道:“这半日来,我笑得实已比以往几年都多。” 朱七七呆呆地望着他,久久说不出话来。她心里究竟是酸?是甜?是苦?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幸好这时酒菜已送来,于是朱七七放怀吃喝。 金无望却是实难下咽,朱七七便不住为他夹菜。别的人既不敢瞧他们,又忍不住要偷偷来瞧。 只因这两人委实太过奇怪,男的太丑,女的太美,又似疏远,又似亲密,这两人之间究竟是何关系谁也猜不出来。 朱七七只作不知不见,笑道:“这一块你非先吃下去不可。空着肚子喝酒,要喝死人的。” 伸出筷子,夹了块排骨,要送到金无望碗里。 但,突然间,她身子一震,筷子夹着的排骨,“噗”的掉进酱油碟里。她目光直勾勾瞧着座前面的窗子,面上竟已无血色。 金无望动容道:“什么事?” 朱七七用筷子指着金无望身后的窗户道:“你……瞧……”语竟已无法成声,筷子不住地“喀喀”直响,显见她的手竟抖得十分厉害。 金无望变色回首,窗外却是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他又是奇怪,又是着急,沉声道:“瞧见什么?” 朱七七颤声道:“窗……窗外有个人。” 金无望道:“哪有什么人?你眼花了么?” 朱七七道:“方才有的,你一回头,他就走了。” 金无望道:“是谁?” 朱七七道:“就……就是那恶魔,那害得我又瘫又哑的恶魔。” 金无望动容道:“你可瞧清楚了?” 朱七七道:“我瞧得清清楚楚,他的脸,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直到此刻,她竟仍未定过神来,语声竟仍有些颤抖。 金无望面上也变了颜色,双眉皱起,沉思不语。 朱七七道:“你可要追出去?” 金无望摇头道:“此刻必定已追不着了。” 朱七七惶然道:“那……那怎么办呢?我此刻一见着他,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了。他好像随时随地都跟在我背后,还要来害我。我只要一闭起眼睛,就好像瞧到他正冲着我狞笑……”突然放下筷子,用手掩面,几乎哭出声来。 金无望沉思半晌,霍然站起身来,拿出锭银子,抛在桌上,拉起了朱七七的手,沉声道:“你跟我来。” 朱七七道:“哪……哪里去?” 金无望面色铁青,也不回答,拉着朱七七走出店外,四下辨了辨方向,竟直奔镇外最最荒僻之处而去。 朱七七又是诧异,又是惊惧,她委实已被那恶魔吓破了胆。世上她谁也不怕,可就是怕“他”。 只见金无望板着脸,大步而行。四下的地势,越来越是荒僻。此刻虽已雪霁日出,朱七七还是不禁冷得发抖。 她不知不觉间,用两只手扳着金无望的肩膀,倚到他身上。自后面看去,一个高大英伟的男子身旁,倚靠着个窈窕纤弱的少女,依偎而行,这景像确是令人艳羡;但走到前面一看,一个娇笑仙女和一个阴冷丑陋的男子,并肩走在灰蒙蒙的积雪荒原上,这景像却有说不出的可怖。 金无望肩上虽然多了个人的重量,走得仍是极快。 朱七七忍不住又问道:“前面是什么地方?” 金无望道:“我也不知道。” 朱七七一怔,讷讷道:“那……那么你要走到哪里去?” 金无望道:“我也不知道。” 朱七七又惊又怒,道:“你……你……” 金无望道:“我这是在做什么,你立刻便会知道的。” 语声微顿,突又低叱道:“来了。” 朱七七倒抽了口凉气,屏息听去,只听身后果然有阵衣袂带风之声,传了过来,来势迅急异常。 但金无望却未停步,也未回头。 朱七七自也不敢回头,只是在心中不住暗问自己:“来的是什么人?莫非……莫非是他么?” 只听那衣袂带风之声,到了他们身后,身形便自放缓,竟始终不即不离地跟着他们,既不赶上前来也不说话。 朱七七只觉一阵寒意,自背脊升起,当真有如芒刺在背一般,当真忍不住要回头去瞧上一瞧。 但她毕竟忍住了,只是一双手,抱得更紧。 只觉金无望脚步加紧,身后那人脚步也加紧;金无望脚步放缓,身后那人脚步也放缓。 朱七七此刻已可断定,身后这人必定便是那恶魔;她也恍然发现,金无望故意走到这等荒僻之地,也是为了要将“他”引来。 但却猜不透金无望如此做法,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若要将“他”除去,此刻便已该动手了。 他若无意将“他”除去,此刻该有些举动才是呀。 金无望脚步越走越快,到最后竟在这荒凉的雪原上兜起圈子来了,那人竟也跟着他兜圈子。 朱七七忍不住又要问他,但还未问出口来,耳中已传入金无望以“传音”之术说出的语声。 只听他一字宇道:“此人武功虽不弱,但内力却不济,我此刻便是在故意消耗他的内力,等他内力不济,再激他动手,便可取他性命。” 朱七七又惊又喜,真恨不得抱起金无望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一亲,来表示她的赞许和感激。 突然金无望仰天一笑,道:“好……好。” 那人也嘶声笑道:“好……好。” 金无望道:“我明知你要来的。” 那人也道:“我明知你要来的。” 金无望道:“你既来了,为何不说话?” 那人也道:“你既来了,为何不说话?” 金无望怒道:“你此刻可是在戏弄于我?需知我虽与你同门,却与你绝无交情。你可知我将你诱至此地,便要取你性命?” 那人似是惊“噫”了一声,但口中还是说道:“你此刻可是在戏弄于我,需知……” 金无望突然厉叱一声,道:“你是什么人?” 语声之中,霍然带着朱七七转过身去。 那人收势不及,几乎撞在他们身上——直冲到他们身前不到一尺之处,才拿桩站住——那一张又脏又丑的怪脸,便恰巧停在朱七七面前,哪是他们心中所猜想的“恶魔”,却赫然是金不换。 这一变化,不但使朱七七大惊失色,金无望也大感意外——他们未引来狐狸,却引来了一只狼。 朱七七失声惊呼,道,“是……是你。” 金无望怒喝道:“原来是你。” 金不换咯咯笑道:“是我……两位未曾想到吧?” 朱七七大声道:“你鬼鬼祟祟,跟在我们身后,要干什么?” 金不换挤了挤眼睛,笑道:“我只是想瞧瞧,两位亲亲热热的,走到这荒郊来,究竟是为了什么?这里可不是亲热的地方呀。” 金无望怒喝道:“住嘴。” 金不换道:“好,住嘴。大哥叫我住嘴,我就住嘴。” 仰天一阵怪笑,接道:“如今我才知道,我们的大哥,毕竟是有苗头的,三下两下,就从沈浪手上将这位朱姑娘抢了过来。” 金无望月光闪动,面露杀机。 朱七七却忍不住大骂道:“你放的什么屁?” 金不换大笑道:“好凶的嫂子……嫂子,你真凶!小弟告诉你件秘密,我这大哥看来虽老实,其实呀……哈哈,哈哈。” 朱七七忍不住问道:“其实怎样?” 金不换道:“其实我这大哥却风流得很。自他十五岁那年,就不知有多少女子为他害相思病了,到后来……” 金无望冷冷望着他,听他说话,也不阻拦,但金不换却故意偷偷望了他一眼,故意顿住语声。 朱七七果然忍不住问道:“到后来怎样?” 金不换道:“咳咳,我不敢说。” 朱七七道:“你说,没关系。” 金不换嘻嘻笑道:“这些女子缠得我大哥不能练武,到后来我大哥一发狠,竟自己毁去了他潘安般的容貌。” 朱七七失声道:“呀……” 金不换道:“容貌虽是他自己毁去的,但他毁了之后,性情竟也跟着变了,非但对女子恨之入骨,对男子也不理不睬。” 朱七七呆了半晌,幽幽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原来你那时果然是在骗我。” 金不换道:“骗你……我可没有骗你……” 朱七七跺足:“啐!谁跟你说话。” 金不换瞧了瞧她,又瞧了瞧金无望,嘻嘻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原来嫂子是和大哥说话,原来大哥以前曾经骗过嫂子,却被我揭破了。” 他一连说了好几声“嫂子”,朱七七脸不禁又红了。 她又羞又恼,骂道:“放你的屁,谁是你的嫂子!” 金不换也不理她,自言接道:“嫂子,小弟向嫂子说了这么多秘密,嫂子你多多少少,也该给小弟一些见面礼才是呀。” 朱七七道:“好,给你。” 扬手一掌,向金不换脸上掴了过去。 只听,啪的一声,金不换竟未闪避,这一掌竟清清脆脆地掴在他脸上。他也不着恼,抚着脸笑道:“嫂子所赐,小弟生受了。唉!这又白又嫩的小手,掴在脸上当真是舒服得很,大哥你当真是艳福不浅呀。” 金无望突然冷冷道:“你说完了没有?” 金不换道:“说完了。” 金无望一字字缓缓地道:“我与你虽已情义断绝,但是今日念在你自幼随我长大,我再次饶你一命……” 突然暴喝一声,道:“滚,快滚!莫等我改变了主意。” 金不换神情不动,仍然笑道:“大哥要我滚,我就滚,但是我还有句话要问大哥,问完了再滚也不迟。” 他不等金无望答话,便又接道:“不知大哥你可知道沈浪此刻在哪里?” 朱七七奇道:“你找沈浪做甚?” 金不换咯咯笑道:“要找沈浪的人可多啦,何止我一人。” 朱七七更奇,忍不住追问道:“还有谁要找他?” 金不换道:“仁义庄三位前辈、断虹道长、天法大师、雄狮乔五,还有……便是小弟,小弟虽无用,但这些人却不是好惹的。” 朱七七道:“这些人都要找他,找他干什么?” 金不换道:“没有什么,只不过要宰他的脑袋。” 朱七七身子一震,吃惊道:“为什么……为什么?” 金不换道:“为了他违约背信,为了他多行不义,为了他外表仁义,内心险恶,为了他……唉,不用再说,也已足够了。” 朱七七惊得瞪大了眼睛,道:“但……但沈浪已将展英松、方千里这些人,全都送到‘仁义山庄’去了呀,有他们去,便已可解释了呀。” 金不换道:“展英松等人全是沈浪送去的么?” 他声音突然提得出奇的高亢,但朱七七也未留意。 她应声道:“不错,全是沈浪送去的。” 转首瞧了金无望一眼,道:“你可以作证,是么?” 金无望面上也不禁现出惊疑之色,颔首道:“不错,我亲眼瞧见他们人庄去的。” 朱七七道:“这难道还有什么差错不成?” 金无望诡笑道:“不错,他们的确都已入庄了。” 朱七七松了口气,道:“这就是了……” 金不换冷冷接道:“但他们人庄之后,一句话还未说出,便已气绝而死,哼!……死的当真是干干净净,一个不留。” 他话未说完,朱七七已不禁失声惊呼出来。 金无望也自耸然失色,道:“他……他们是如何死的?” 金不换冷笑道:“他们不先不后,一入庄门,便自同时倒地,方自倒地,便已同时气绝,全身一无伤痕,想必是毒发毙命,但仁义庄那许多见多识广的高手,竟无一人看出他们中的是什么毒。” 他仰天干笑数声,接道:“下毒倒也不奇,奇的是他竟能将时间算得那般准确……嘿嘿,哈哈,果然是好手段,好毒辣的手段。” 这番话说将出来,就连金无望也不禁为之毛骨悚然。 朱七七颤声道:“这……这绝非沈浪下的毒。” 金不换冷笑道:“人是他送去的,毒不是他下的,是谁下的?” 朱七七道:“是她……是那女子!” 金不换道:“她是谁?那女子又是谁?” 朱七七跺足道:“我跟你说,也说不清的。” 一把拉住金无望,道:“走,咱们一定要先将这消息告诉沈浪。……” 金不换冷冷截口道:“你们不必麻烦了,自然有人去寻沈浪,反正他是再也逃不了的……至于你们么……唉,此刻只怕也不能走了。” 金无望瞠目怒叱道:“你敢拦我不成?” 金不换皮笑肉不笑,阴恻恻道:“我怎敢……但他们……”眼珠子滴溜溜四下一转,金无望、朱七七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瞧了过去。 只见灰茫茫的雪原上,东、南、西、北,已各自出现了一条人影,缓步向他们走了过来。 这四人走得仿佛极慢,但眨眼却已到了近前—— 东面的一人,长髯飘拂,飘飘如仙,但清癯的面容上,也带着层肃杀之气,赫然正是不败神剑李长青。 南面的人,身高八尺,虬髯如戟,圆睁的双目中,更满现杀气,亦是“仁义三老”之一,气吞斗牛连天云。 西面的一人,身躯仿佛甚是瘦弱,走两步路,便忍不住要轻轻咳嗽一声,却是冷家三兄弟中的大哥。 北面的一人,神情看来最是威猛,面上杀气也最重,正是当今佛门中第一高手,五台天法大师。 这四人无一不是煊赫一时,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有这四人挡住路途,那真是谁也无法脱身的了。 金不换不等这四人走到近前,凌空一个翻身退出丈余,大声道:“方才的对话各位可听到了么?” 连天云大喝道:“听得清楚得很。” 金不换道:“在下未说错吧,那些人果然全都是沈浪送去的。” 连天云恨声道:“你他妈的真都猜对了,沈浪那狗蛋,饶不得他!”他年纪虽已有一把,但盛怒之下,说起话来,却仍不改昔日那副腔调。 金不换道:“好教各位得知,这里有个比沈浪更精彩的人物……嘿嘿,这是各位走运,竟会在无意中撞见他。” 李长青沉声道:“谁?” 其实这时四人八道目光,早已凝注在金无望身上——金无望身形虽然屹立未动,心里已难免有些惊惶。 只听金不换大声道:“各位请看,这便是‘快乐王’门下四大使者中的‘财使’金无望了,各位只怕早已久仰他的大名了吧。” 话犹未了,李长青等四人已一步窜了过来,将金、朱两人紧紧围住,目光更是刀一般盯在金无望脸上。 朱七七身子不觉向金无望靠得更紧了些。 但见这四人瞪着金无望,金无望也瞪着他们,双方久久都未说话——此刻之情况,实已用不着说话。 金无望不问也知道四人的来意,这四人也知道自己若是问话,对方是万万不会回答的,是以不问也罢。 这相对的沉默之间,实是充满了杀机,日色却似已渐渐黯淡,寒风呼号,有如人们的杀伐呐喊。 朱七七实在忍不住了,大声道:“你们要干什么?” 四人转目瞧了她一眼——只是一眼,便又将目光移回金无望面上,似是根本不屑瞧她,更不屑回答她的话。 朱七七嘶声呼道:“你们好歹也该问些话呀,这……这样又算是什么?” 这次四人却连瞧也不瞧她一眼了。 朱七七咬嘴唇道:“他们不说话,咱们走。” 站在外面的金不换突然放声狂笑起来。 他狂笑道:“各位听听,这丫头说得好轻松。” 朱七七怒道:“你们不说话,便该出手,你们不出手,咱们自然就得走了,难道就跟你们在这里站着,站一辈子不成?” 李长青叹了口气,道:“你还要我等出手么?”他虽然终于说出话来,却像不是向朱七七说的,目光一直凝注着金无望。 金不换应声道:“对了,你还要咱们出手么?你若是识相的,便该乖乖束手就缚,有问必答,也免得皮肉受苦。” 金无望冷笑不语。 朱七七却忍不住大骂道:“放屁,你……” 连天云厉叱一声,截口道:“跟这样的人还哕嗦什么,三拳两脚,将他们打倒,用绳子绑将起来,再对他说话也不迟。” 金无望突也仰天狂笑起来,狂笑道:“好威风呀!……好煞气,金某正在这里等着你们五位大英雄、大豪杰,一齐出手……请,请!” 朱七七眼珠子一转,突也笑道:“好可怜呀……好可惜!堂堂五位成名露脸的英雄,却只知以多为胜,仗势欺人……” 连天云怒喝道:“臭丫头,快闭住你的嘴,且瞧你爷爷们可是以多为胜之辈……各位请退一步,待咱家先将这厮擒来。” 李长青微一皱眉,连天云却已掠了出去。 金无望道:“你真敢一人与我动手?” 连天云怒道:“不敢的是龟孙子。” 金无望冷冷道:“我瞧你还是退下吧,‘气吞斗牛’连天云,昔日武功虽不弱,但衡山一役后,你武功十成中最多不过只剩下三成了,怎能与我交手?” 连天云狂吼一声,双拳连环击出,口中怒喝道:“谁来助我一拳,我连天云先跟他拼了。” 金无望轻推开朱七七,道:“留意了!” 口中说话,身形一闪,便已将连天云两拳避开。 李长青是何等角色,瞧得他身形一闪之势,便知此人实是身怀绝技,当下退后几步,向冷大递了今眼色。 冷大一掠而来,咳嗽两声,道:“何事?” 李长青沉声道:“此人武功之深,深不可测,三弟四十招内虽不致落败,但四十招后,气力不济便非败不可。” 冷大道:“想必如此。” 李长青道:“你近来自觉功力怎样?” 冷大微微一笑道:“还好。” 李长青道:“你那咳嗽……” 冷大含笑道:“要它不咳,也可以的。” 李长青目光转动,但见金不换面带微笑,袖手旁观,天法大师虽然跃跃欲试,却碍着连天云之言,未便出手。 他两人一左一右,有意无意间将朱七七去路挡住。 李长青一眼瞧过,语声放得更低,道:“金不换素来极少出手,天法上次受了沈浪之内伤,也未见完全复原,而我……唉,总之,瞧今日情况,是非你出手不可的了,你自信还能取胜么?” 冷大道:“不妨一试。” 李长青道:“好。但是此刻你却出手不得,老三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是以你惟有等他施出那一招时,便赶紧插手……如今已过了二十招了,再有十七八招,老三那一招便必定会出手的,你懂么。” 冷大道:“懂。”他说话虽比他三弟多些,却也不肯多说一个字。 连天云出拳如风,片刻已攻出二十余招之多,那拳路攻将出去,当真有排山倒海之势,令人见而生畏。 金无望手脚一时间竟似被他这威猛的拳路闭死,只是仗着奇诡而轻灵的身法,招招闪避。 但见拳风动处,冰雪飞激。 飞激的冰雪,若是溅在人脸上,立时就会留下个红印子——朱七七脸上的红印子,已经有两三个了。 她瞧得既是惊骇,又是担心,暗道:“谁说连天云功夫已减弱?他此刻的功力若是有昔日的三成,那么他昔日岂非一拳便可打死当时任何一位高手?……金无望只怕是听信传言,弄错了,他连这一人都不能战胜,还有四个怎么办?” 要知朱七七的性子最是偏激,所以才会做出别人做不出的事,什么礼教、规矩,她是全不管的。 她若是跟谁要好,便一心只希望他取胜,至于双方谁正谁邪,谁是谁非,她更不放在心上。 虽然此刻双方本就互有曲直,她却恨不得金无望一掌便将连天云劈死,她才对心意——连天云这人是好是坏,她从来都未想过。 而金无望却偏偏落在下风,她自然着急。 但她却不知连天云功力实已大大受损,与昔日相比实已只剩了三成,只是连天云也是火爆的性子,只要一动手,便将自己所剩的这三成功力,全都使了出来,决不为自己留什么退路。 金无望交手经验,是何等丰富老练,他早已瞧出此点,是以决不拼命,只在消耗连天云的气力。 他自己的气力还要留下为自己杀开血路,留下与别人动手。他狠毒的招式,也是留下来对付别人的。 再过七招,连天云攻势果然已渐渐弱了。 他额角之上,也开始露出了汗珠。 金无望招式却露锋芒,渐渐占得先机。 突然,连天云双拳齐出,一招“石破天惊”带着虎虎的掌风,直击金无望胸膛,当真有石破天惊之势。 李长青沉声道:“这是他第三十八招了。” 冷大点了点头,全神贯注—— 但见金无望脚下微错,倒退一步。他自是不愿与连天云硬接硬拼,脚下退步,力留余势,等着连天云下一招攻来。 哪知连天云身子竟突然也倒退一步站住不动,口中大喝道:“住手。” 这一喝,喝声竟有如雷霆一般,震得朱七七耳鼓,嗡的一响,脑子也都震得晕晕的,片刻间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 金无望首当其冲,更觉得仿佛有一股气流,随着喝声而来,当胸也仿佛被人击了一锤。 他身子竟不由得晃了一晃,但身形、脚步、气势、心神,仍丝毫未动,仍保持着直攻直守的功架。 就在这时,已有一条削瘦的人影,飞身而来,像是一把刀似的,插在他两人身子中央。 原来,连天云方才那一声大喝,竟是他成名之绝技。当年武林中人,都知道这就是连天云的“舌底锤”。 这“舌底锤”有质无形,乃是气功中一种最最上乘的秘技,其威力、性质,都与佛家之“狮子吼”极为近似。 连天云号称“气吞斗牛”,气功自是不弱。昔日他功力全盛之际,这一声“舌底锤”喝将出去,对方必定要被震得失魂落魄,身法大乱;加以他喝的又是“住手”两字,这也使得对方为之一怔。 高手相争,怎容得这一乱、一怔,对方纵未被他这一“锤”击倒,但只要他跟着一招攻出,那是必定手到擒来的了——昔日武林中委实不知有多少高手,葬送在他这一着“舌底锤”下。 怎奈他此刻气功已被人破去大半,“舌底锤”的威力,十成中最多也不过只剩下两三成而已。是以金无望在他这“舌底锤”下,虽惊而不乱。 连天云也并非不知道自己这“舌底锤”已无昔日之威力,但他天生是不甘服输的脾气,每到情急之时,便不禁将这一着施将出来——李长青与他多年兄弟,自也算准了他要施出这一着的。 “舌底锤”一出,冷大立时飞身插入。 连天云怒道:“闪开,谁叫你来插手!” 冷大微微笑道:“你已叫人住手,我自然便可出手了。” 连天云怔了一怔,身子已被李长青拖了回去。 金不换嘻嘻笑道:“有趣……有趣。” 天法大师沉声道:“本座……” 金不换道:“大师为何急着出手?反正这厮已是网中之鱼,大师为何不先瞧瞧冷家三兄弟从来不肯轻露的武功秘技?” 天法大师微一沉吟,果然顿住了脚步。 原来冷家三兄弟在武功中之地位,最是奇特,他们的身份是“仁义庄”的奴仆,他们的武功却属顶尖高手。 他们从不求名,更不求利,也从不参与江湖中的是非,若非有人要危害到“仁义庄”,他们决不出手。 但只要他们一出手,与他们动手的人,便极少能活着回去,是以江湖中便极少有人知道他们的武功来历。 他们的身世,更是个谜。他们自己从不向人提起,别人纵然四下打听,电打听不出丝毫头绪。 神秘的武功,神秘的身世,再加上他们那神秘的脾气,便使得这兄弟三入,成了江湖奇人中的人物。 是以就连天法大师这样的人,也不免动了好奇之心,要瞧瞧这冷家三兄弟中的老大,究竟有何惊人的身手。 冷大此时却在不住咳嗽。朱七七忍不住道:“你身子有病,还能与人动手么?” 冷大抬头向她一笑,道:“多谢好心,咳咳。” 朱七七叹道:“这里还有这么多人,却为何要你出手,金……金大哥,你还是让他回去吧,换上个人来。” 金无望冷冷一笑,闭口不语。 金不换却冷冷笑道:“朱姑娘,小嫂子,你怕他生病,打不动么,嘿嘿,少时他要你变作寡妇时,你才知道他的厉害。” 朱七七满面怒容,要待发作。 第十四回 初脱虎口 金不换语意刻薄,朱七七正要发作,冷大已转身怒叱道:“住口!” 金不换怔了一怔,道:“你要我住口?” 冷大道:“正是要你住口。” 金不换道:“你……你连谁是敌人、谁是朋友都分不出么?” 冷大道:“我宁可有他这样的仇敌,也不愿有你这样的朋友。” 这句话包含的哲理,正是说:“卑鄙的朋友,远比正直的仇敌要可怕得多。” 金不换面上不禁现出羞恼之容,转目去瞧李长青,似是在说:“你家的奴仆对我这般无礼,你不说话么?” 哪知李长青却毫无反应,对他与冷大之间的对话、神情,仿佛根本就未听到,也未瞧见。 金不换再转眼去瞧冷大,冷大一双冷冰冰的目光,正在猛瞪着他,他面上的怒容,立时消失了,哈哈一笑,道:“这一次在下的马屁,只怕是拍在马腿上了,好,好,在下不说话就是,冷兄可以动手了么?” 冷大冷冷一笑,这笑声中,也说不出包含有多少轻蔑不屑之意,然后,他回首对金无望,道:“请!” 朱七七也不说话了,她已知道这满面病容骨瘦如柴的冷大,必定身怀绝技,否则欺软怕恶的金不换决不会如此畏惧于他。 她睁大了眼睛,等着瞧他出手。 但金无望与冷大两人,却仍未出手。 两人面面相对,目光相对,身形绝未摆出任何架式,全身上下,每一处看来仿佛俱是空门。 但两人彼此都知道,对方此刻身形虽无功架,但精神、意志,却正是在无懈可击的状况之中。 两人之间,若有谁先出手,除非一着便能占得先机,否则反而会被对方以后发之势制住。 要知争先之人,出手必是攻势,而普天之下,以攻势为主的招式,防守便必有空隙之处。 他若一招不能占得先机,对方势必会对他防守的空隙间反击而来,那么,自己攻击对方时,对方是在无懈可击的状况中,而对方攻击自己时,自己却是有隙可乘——高手相争,怎容得有这丝毫差错。 自从冷大一声“请”字出口,两人非但身子不敢动一动,连眼睛都不敢眨一眨——李长青、天法大师、金不换,无一不是当今武林的顶尖人物,自然都知道这两人虽然迄未出手,但局势却已比任何激战都要紧张得多,是以人人俱是屏息静气,不敢分散他们的神智。 朱七七也渐渐觉察出这两人之间的情况,实是生死呼吸,间不容发。她凝注着这两条石像般木立不动的人影,但觉这实比她有生以来所见的任何一场激烈的战斗,都更要令她惊心动魄。 寒风就在他们耳边呼号,但他们谁也听不到了。 在这一刻间,人人都觉得天地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动静,惟有自己的呼吸渐渐急促,心跳渐渐加剧。 也不知过了多久。 冷大但觉自己的体力,在急剧的消耗着。他虽还未曾动弹过一根手指,但体力的消耗,却比他一生经历的大小百十战还要剧烈。 他只觉额上已沁出汗珠,沿着他的面颊,就像是有无数条小虫在他脸上爬过似的,痒得钻心。 但他却仍咬牙忍住。 他只觉目光已渐渐朦胧,四肢关节,也已渐渐发软,渐渐麻木——渐渐变得仿佛刀割般疼痛。 但他却仍咬牙忍住。 只因他深知这一场争战不但是在考验他两人的武功,更主要的是在考验着他两人的意志与坚忍。 他知道自己此刻虽然受苦,对方又何尝不然。 两人之间,若有谁能多忍一刹那,便能得胜——只要多忍一刹那,便已足够。只因这一刹那已足够分别出他俩的胜负、生死。 这是何等重要的一刹那,他死也要忍住。 他告诉自己:“冷大,你决不能倒下去,此刻,说不定金无望已支持不住了,你只要再等片刻他便可倒下。” 就仗着这信心,他拼命支持着,拼命睁大眼睛。 虽然,他明知自己只要轻轻闭起眼睛,所有的痛苦便会终结,这是何等容易的事,但他却不能这样做。 想来,金无望亦是如此。 又不知过了多久。 这时非但金无望与冷大两人已是苦不堪言,就连旁观着的李长青、天法大师等人,亦是满头大汗,有如自己也方经一场激战似的。 金不换突然悄悄一扯李长青衣袖。 两人交换了个眼色,身形溜过丈余。 金不换悄声道:“李兄且看这一战两人是谁胜谁负?” 李长青沉吟半晌,苦笑道:“若论武功之强韧,意志之坚忍,交手经验之丰富,临敌判断之冷静,他两人可说是棋逢敌手,不相上下!” 金不换颔首道:“不错,他两人都可称得上是江湖罕睹的硬手,咱们这武林七大高手比起他们来,可实在要觉得有些害臊。” 李长青长叹一声,道:“但两人交手,胜负之分,除了要看双方之武功、意志、经验、冷静外,体力之强弱,亦是极重要的一个因素。” 金不换笑道:“李公之言,实是中肯之极。” 李长青叹道:“冷大所有一切,虽都不在金无望之下,但体力……唉,他近年来似已积劳成疾,再加以酗酒过度,两人如此这般耗下去,冷大的体力……唉,只怕便要成为他的致命之处了。” 金不换道:“那……又当怎生是好?” 李长青垂首道:“两人相争,优胜劣败,本是丝毫不能勉强之事,只是……” 金不换目光闪动,截口笑道:“只是李公此刻还存万一之想,但愿冷大侥幸能胜,等到冷大真个不支时,再令人替换于他。” 李长青苦笑道:“不错,除此之外,还有何策?” 金不换道:“但李公昔年受创之后,至今功力仍未恢复,却不知能否……”目光凝注李长青,故意顿住语声。 李长青叹道:“不瞒金兄,在下若与此人动手,更是败多胜少。” 金不换道:“然后,自是天法大师上阵,但天法大师能胜得了他么?” 李长青沉吟半晌,目注金无望,道:“此人武功实是深不可测,除非他连经剧战之后,气力不济,否则……”长叹一声,住口不语。 金不换道:“此人功力,在下倒略知一二。” 李长青道:“请教。” 金不换道:“此人练武之勤苦,在下实未见过第二人在他之上,何况,他又素来不近女色,若论气力之绵长,在下亦未见过第二人在他之上,昔日曾有十余人与他车轮大战,连经十余战之后,他仍是面不改色。” 李长青变色道:“若真的如此,只怕……” 金不换道:“只怕天法大师也难以取胜,是么?” 李长青颔首叹道:“不错,天法大师功力虽深,但若论对敌时之机智,招式之奇诡,出手之阴毒,却万万不及此人,他实是败多胜少。” 金不换道:“天法大师若非他的敌手,在下更连上阵都不用上阵了,只因在下根本不用动手,已知绝非他的敌手。” 李长青道:“这……唉!”叹息着摇了摇头,说不出话来——只因他深知金不换此番说的,倒不是假话。 金不换道:“你我五人,显然全不是他的敌手,难道今日就只能眼瞧着他将我五人一一击败,然后扬长而去么?” 李长青道:“这……除非……” 金不换道:“除非怎样?” 李长青顿了顿足,道:“除非你我一齐出手。” 金不换说了半天,为的就是要逼出他这句话来,此刻不禁抚掌笑道:“正该如此。你我对付此等恶魔,也用不着讲什么江湖道义,与其等到那时,倒不如此刻一齐出手罢了。” 李长青垂首沉吟半晌,抬起头,只见就在这几句话的功夫里,冷大已更是不支,金无望目光却更明亮。 金不换连连问道:“怎样……怎样……” 李长青咬了咬牙,道:“好,就是如此。” 他话未说完,金不换已截口狞笑道:“既是如此,金无望拿命来吧。” 笑声之中,几点寒星,暴射而出,直打金无望前胸下腹——他出手如此迅快,显然早已将暗器准备好了。 金无望此刻正是全神贯注,丝毫不能分心,这暗器骤然袭来,他怎能闪避,眼见他已要遭毒手。 朱七七放声惊呼,也援救不及。 哪知金无望竟偏偏能够闪避,一个翻身,掠空丈余,七八点寒星,俱都自他足下打过。 金无望身形凌空一转,已掠到朱七七身侧,口中厉声道:“金不换,我早已算定你有此一着,是以始终分心留意看你,你若想要害我,还差得远哩。” 众人一听他方才根本未曾将全部心神都用来对付冷大,冷大已是不支,俱都不觉,更是吃惊。 金不换喝道:“大家一齐上呀,先将这两人收拾下来再说。” 他口中呼喝虽响,却还是不肯抢先出手。 天法大师瞧了李长青一眼,李长青微微颔首,两人再不说话,一左一右,夹击而上,眨眼间便各自攻出三招。 金不换这才出手,冷大却倒退了几步,惟有连天云还是站在那里,低垂着头,仿佛正在想着心事。 金无望手拉着朱七七,左迎右拒,挡了三招,突然冷笑道:“李长青,你且瞧瞧连天云。” 金不换喝道:“莫要回头,莫要上他的当。” 李长青心里也正如此在想,但究竟手足情深,关心太过,究竟还是忍不住要回头去瞧上一眼。 他这一眼不瞧还罢,一瞧之下,又不禁大惊失色。 原来连天云此刻非但低垂着头,连眼睛也都已闭上,面上全无血色,嘴角却吐出了些白沫,看来煞是怕人。 李长青又惊又怒,嘶声喝道:“你……你将他怎么样了?” 金无望手脚不停,口中冷笑道:“方才我与他动手之时,他便已中了我迷香毒药,若无我本门解药相救,两个时辰里,便要毒发身死。” 李长青惊呼一声,道:“恶贼,你……你要怎样?” 金无望道:“我要以他的性命,换一个人的性命。” 金不换骂道:“你想咱们放了你么?嘿嘿,你这是做梦。”急迫出手三招,招式更狠、更毒,恨不得一下就将金无望打死。 金无望轻笑避开三招,冷笑道:“做梦?” 金不换道:“咱们片刻之间,便可将你擒住,那时还怕你不拿出解药来?” 李长青心神一宽,道:“正是如此。”再次出手,招式自也更是狠辣。冷大在这情况下,为了救连天云,也只有出手了。 朱七七暗暗着急,忖道:“他如此做了,岂非弄巧成拙……” 哪知金无望却突然纵声狂笑起来。 金不换道:“你笑什么?你还笑得出?” 金无望道:“你瞧瞧这是什么?” 手掌扬处,一串黑星飞出。 众人只当他也是施展暗器,不由得俱都一惊,哪知他这一串七八点黑星却非击向别人,而是打向自己。 只见他张口一吸气,竟将这些黑星俱都吸入嘴里。 众人瞧得莫名其妙,不禁问道:“那是什么?” 金无望道:“这便是解药。”他似乎并未将那些黑点吞下去,只是含在嘴里,是以说话便不免有些含糊不清,但众人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李长青失色道:“解药,你……你要吞下去。” 金无望道:“不错。你们若不立刻住手,我便立刻将这解药吞下去,这种解药世上已只剩下这几粒了,我若将它们一齐吞下……嘿嘿,那时纵然大罗金仙前来,只怕也休想能救得活连天云了。” 他话未说完,李长青、冷大招式已缓,终于住手。 天法大师也跟着住手。金不换若不住手,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与金无望动手了,他怎会不住手。 金不换目光闪动,道:“金无望,我老实告诉你,你要咱们先放你,再等你将解药送来,那是万万办不到的;但若要你先留下解药,咱们再放你,你也未必肯,是么?那么你心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你就快说吧。” 金无望手掌紧紧抓住朱七七,冷笑道:“某家要来便来,要去便去,谁能拦得住我,又何必要你等放我!” 这句话说出来,众人又是大感意外。 金不换道:“那……那你究竟要怎样?” 金无望道:“我要你们放了她。” 李长青道:“放了她……放了这位朱姑娘?” 金无望道:“正是放了这位朱姑娘。她与此事,本就无关,只要你们这样站着,等她走远之后,我立刻便将解药送上。” 李长青暗中松了口气,口中却道:“但……但我怎能信得过你?” 金无望冷冷道:“信不信由你。” 李长青沉吟半晌,顿住道:“也好。” 他转目望向天法大师,天法微微颔首。 金不换心里虽不以为然,但瞧见冷大与李长青正都在瞪着他,他纵然说“不肯”,又能怎么样。 他当然只有点头……非但点头,还大笑道:“原来你只是要放了朱姑娘,哈哈,好极。其实你纵然不说,我倒也不会伤她一根汗毛的。” 金无望冷笑一声放开了手,转头望向朱七七,道:“你快走吧。” 朱七七目中已现泪光,垂首道:“你真的要我走?” 金无望冷冷道:“你不走,反而拖累了我。”他语声虽装得冰冰冷冷,但胸膛起伏,显见心中亦是十分激动。 此情此景,若是换了别的女子,少不得必要哭哭啼啼,拖拖拉拉,说一些“我不走,我陪着你一齐打……我们要走一齐走,要战一齐战,要死一齐死”等等……诸如此类的话。 但朱七七心中虽然感激悲痛,却知道这些话纵说出,也是无用的。她做事情素来痛快,素来不愿做这些婆婆妈妈,牵丝攀藤的事。 她只是跺了跺脚,道:“好,我走。你若是活着我自会找你,你若死了,我……我替你报仇!”咬紧牙关,转身狂奔而去。 直到她奔出很远,金无望才转首凝注着她的背影,然后,良久良久,都未移动,直到她身影完全消失于苍茫的雪地中…… 金不换突然冷笑一声,道:“可怜呀可怜,可叹呀可叹,原来这位姑娘对我们的金老大,竟是如此无情无义,说走就走,连头都不回……” 金无望怒叱道:“畜生!啐!” “啐”的一声出口,一连串黑星跟着飞出,金不换正说得得意,全未提防,这八点黑星,便全都喷到他脸上。 他本已丑怪的面目,再加上这斑斑黑点,那模样当真又是可怕,又是滑稽,又是令人作呕。 金不换但觉脸上被打得火辣辣的发疼,惊怒之下,方待伸手去抹,但手一抬,便被冷大抓住。 金不换怒道:“你干什么?” 冷大冷冷笑道:“此刻在你脸上的,便是可救连三爷生命的解药,你若敢胡乱去动一动,我要你的命。” 金不换倒抽一口凉气,只有站着不动,任凭冷大将解药一粒粒自他脸上剥下来,那时金无望的唾沫早已在他脸上干了。 金无望仰天狂啸一声,道:“解药你们既已拿去,要动手的,只管一齐来吧。” 喝声未了,已有两条人影扑了上去…… 朱七七头也不回,放足急奔,直奔出数十丈开外,那强忍在眶中的眼泪,便再也忍不住一连串落了下来。她拼命咬住嘴唇,但眼泪还是要流下;她拼命想不哭,却越来越伤心,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也不知哭了多久,她突然发现自己竟是站在一株枯树下,早就没有往前走了,是何时停下来的,她完全不知道。 大约还是正午,但天色却如黄昏般黝黯。 她定了定神,擦擦眼泪,告诉自己:“朱七七,你莫要哭了,金无望又不会死的,你哭什么?莫哭了……莫哭……金无望只怕早已逃了。” 话未说完,她又已放声痛哭起来,嘶声道:“放屁放屁,谁说金无望不会死?谁说金无望能逃走?那四人单独虽非他的敌手,但以一敌四,谁也不行呀!” “不对,他虽不是那四人敌手,但要逃总可逃的……不对,那四人围住他,他又能够往哪里逃呢?……” 她哭哭停停,自言自语,忽而安慰自己,忽而痛骂自己,如此翻来覆去,也不过是自己在折磨自己罢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到后来,也不知是因她眼泪已自流干,还是因她终于能自己忍住,反正她终能不哭了。 她咬了咬牙,辨明方向,向前大步行去。 她一面奔行,一面低语,道:“我可不是去找沈浪的。沈浪那样对我,我死也不会再去找他——就算世上的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去求他。” 这话她是对自己的脚说的,脚却似乎偏偏不听话,偏偏要往找沈浪的那条路走去。 她低语道:“我走这条路,又不是去找沈浪,我是去找……去找别人的,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我谁都可以找,我无论去求什么人帮我的忙,那人都会帮我的,那么,我就可以要他们来救金无望。” 其实她自己也知道这些话有些靠不住,但她还是要这么说——世上的女孩子,大多都有一样男人比不上的地方。 那就是她自己常常会骗自己。 一面想,一面走,不知不觉间,朱七七又来到方才他们打尖的小镇,又可瞧见那小小的饭铺了。 也不知怎的,她又在不知不觉间走入了那饭铺——她的确很累,心又很乱,要找个地方休息,仔细想一想。 店伙似乎还认得她,逡巡着走过来,陪笑道:“姑娘要吃点什么?方才那位大爷,怎的还没来,可是在后面?小的为姑娘摆两把椅子好么?姑娘。” 朱七七突然一拍桌子,怒道:“少啰嗦!” 店伙吃了一惊,站着发愣。 朱七七道:“龙肝凤翼,鲍鱼排翅,蜜炙云腿,清拌熊掌,笋尖珍珠汤……好,就这四菜一汤,拿来吧。” 她心里根本在想着别的,早已神游物外,只是随口将她平时爱吃的一些菜,念经似的说了出来。 但这些菜却都是她那样的豪富之家才能吃得到的,这小镇上的店伙,却连听也未曾听过。 此刻只听得他瞪大了眼,张大了嘴,怔了半晌,方自陪笑道:“这些菜小店没有。” 朱七七道:“有什么?” 店伙精神一振,道:“小店做的是南北口味,面饭都有,阳春面、肉丝面……” 朱七七道:“好,来碗肉丝面吧。” 店伙精神立刻又没了,懒洋洋道:“好,这就送来。”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暗想:“这位姑娘方才原来也是摆阔的,弄来弄去,只要了碗肉丝面。” 面,送来的果然不慢。 但直到一碗热腾腾的面变得冷凉,朱七七还是未动筷子——这时纵然真有熊掌鱼翅摆在她面前,她也是吃不下的。 突然间,门内有呼声传来,嘶声呼道:“不得了,不得了……打死人啦……打死人啦……” 一个人狂呼着奔入,满脸俱是鲜血,只是瞧他神情、模样,显然绝非武林中的英雄豪杰。 朱七七瞧了一眼,便懒得再看,但那店伙以及店里另一些客人,俱都吃惊变色,蜂拥着围了上去,纷纷道:“王掌柜,你这是怎么回事?” “谁敢欺负咱们王掌柜,我去跟他拼命!”原来挨揍的这人,正是这饭铺的掌柜的。 王掌柜道:“方才俺正和猪肉铺的李胖子聊天,说晌午俺店里来了两个稀罕客人,那女的可真是标致,男的却是三分有点像鬼,七分不大像人,就好像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似的,俺将李胖子说笑了,俺也笑了,哪知就在这当口,突然冲将来一条野汉子,就将俺揍了一顿,俺……” 他话未说完,头一抬,就看见他口中说的那标致的女子,已冷冰冰站在他面前,满面俱是杀气。 这一来可又将他吓住了,张大了嘴,再也说不出话来。 朱七七双手一分,别的人就跌跌撞撞分了开去,一个个也是惊得目定口呆。朱七七冷冷瞧着那王掌柜,道:“再说呀。” 王掌柜道:“俺说……说……说……说……说不出了。” 朱七七一把抓住他的衣襟,道:“你说谁像鬼?” 王掌柜满头大汗,道:“俺……俺说自己……” 朱七七道:“方才揍你的人是何模样?” 王掌柜道:“浓眉毛,大眼睛,俺也瞧不……” 朱七七不等他说完,一掌将他推得直撞在柜台上,飞身掠了出去,只见街道两旁,站满了瞧热闹的人。 一条大汉,左手提着酒葫芦,旁若无人,扬长而去。 朱七七又惊又喜,大呼道:“熊猫儿……熊猫儿……” 那大汉骤然回头,浓眉大眼,气宇轩昂,在寒风中犹自半敞着衣襟,却不是熊猫儿是谁? 两人相见,俱是惊喜交集,大步迎了上去,一把就抓住对方的肩膀,两旁的人,更是眼睛都瞧直了。 但熊猫儿不管,朱七七也不管。朱七七穷途之中,骤然见着熊猫儿,当真有如见到最最亲近的人一般,热泪忍不住又要夺眶而出。她紧抓着熊猫儿的肩膀,颤声道:“好极了……遇着你真好极了。” 熊猫儿也抓住她肩膀,也自笑道:“好极了!好极了!竟在这里遇着你。” 朱七七道:“但……但你怎会到这里来的?” 熊猫儿道:“来找你的……你呢?” 朱七七道:“我也是来找你的。” 两人同时道:“真的?” 两人不禁同时大笑起来,同时笑道:“走,去喝一杯。” 于是两人笑得更是开心,扶着肩膀,又走回那饭铺。这时两人俱是心怀开畅,早已浑然忘了什么男女礼教之防。 但别人却如见着瘟神,见着怪物一般,远远就躲了开去,那位王掌柜,更是逃得不知去向。 熊猫儿与朱七七却更是得其所哉,自管在店里坐下,没有人招待他们,他们就喝自己葫芦里的酒,你一口,我一口…… 朱七七笑道:“不想你居然还记挂着我,还来找我。” 熊猫儿笑道:“我记挂着你?……嘿嘿,我简直差点儿就要急疯了,虽然一路寻来,却又不知能不能寻得着你。” 朱七七道:“我也正在着急,不知能不能找着你,但听得有人在路上胡乱揍人,我一猜,就猜着必定是你了。” 熊猫儿大笑道:“那厮那样一骂,我就猜着他骂的是你,那火气就再也忍耐不住,就算他是天王老子,我也要揍他一顿。” 两人又大笑了一阵,笑声终于渐渐消沉。 朱七七忍不住道:“不知沈……”咬了咬牙,终于还是将下面的“浪”字咽回肚里。 熊猫儿道:“你可是要问沈浪?” 朱七七道:“谁问他?王八蛋才问他。” 熊猫儿叹了一口气,道:“你走了不久,沈浪也走了。我只道他要将你找回来了,哪知等了许久还是不见他的影子。” 朱七七恨声道:“这种坏蛋,你等他干什么?” 熊猫儿道:“我可不是等他,我是等你。” 朱七七眨了眨眼睛,道:“真的?” 熊猫儿道:“自然是真的。我越等越着急,那王怜花却不住地问我沈浪的武功、师承、来历,又问我是如何认得他的。” 朱七七道:“你倒了霉,才会认得他。” 熊猫儿道:“王怜花虽然问得起劲,我却懒得理他,但有他在一旁,我又不好意思走,幸好那时已有救星来了……” 朱七七道:“是沈……是谁?” 熊猫儿似乎又叹了口气,道:“那人不是沈浪。” 朱七七道:“我又没有问他,鬼才……” 熊猫儿截口笑道:“你问他本是应当的,你何必……” 朱七七却轻轻掩住了他的嘴,柔声道:“我从此以后,再也不问他了,真的!你……你相信我好么?从此以后,我只关心对我好的人。” 熊猫儿用他那一双宽大而坚实的手掌,将朱七七那只纤纤玉手捧在掌心里,痴痴地望着她,良久良久…… 朱七七“噗哧”一笑,道:“那人是谁,你倒是快说呀。” 熊猫儿定了定神,道:“那人鬼头鬼脑,满面猾气,瞧他行路,轻功显然不弱,却偏偏装成一副生意买卖人的模样。” 朱七七道:“你可认得他?” 熊猫儿摇头道:“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只见他一进来,就鬼鬼祟祟的在王怜花耳边说了两句话,王怜花面色立时就变了,匆匆向我告了个罪,便随着那人去了,走得非但匆忙已极,而且还似乎有些张惶。” 朱七七皱眉道:“那人说些什么,你可曾听到?” 熊猫儿道:“我堂堂男子汉,怎会偷听别人的话?”忽然一笑,接口又道:“其实我是想偷听的,只可惜一个字也听不到。” 朱七七嫣然一笑,道:“你呀……你的可爱处,就在这些地方,从来不会假正经……”忽然皱起眉头,沉吟半晌,缓缓接道:“但那王怜花行事,倒神秘得很,他说的也仿佛从来没有一句是真话。” 熊猫儿颔首叹道:“此人端的神秘得很。昔日我本还不觉得,但我与他接近的时候越多,便越觉他行事诡秘难测。” 朱七七道:“每个鬼鬼祟祟的人,都是这样的,沈……沈浪还不是如此……”脸上忽然一红,垂首道:“我可不是在想他,只不过拿他做个比喻。” 熊猫儿道:“我……我相信。” 朱七七又道:“你们与沈浪接近的日子不久,还没有什么,但我……我却觉得他行事的诡秘,只怕还远在王怜花之上。” 熊猫儿沉吟半晌,叹道:“的确如此。他的行事,的确更是令人揣摸不透。就拿此番他和王怜花斗法的这件事来说……唉!这两人的确都有一套。此刻两人看来似乎都已开诚布公,结为同道,其实,我看两个人都隐藏了不少秘密。” 朱七七叹道:“谁说不是呢!起先,我还当沈浪已完全信任王怜花了,哪知他那些姿态都是装出来给别人看的。” 熊猫儿道:“如此说来,他岂非不但骗了王怜花,也骗了咱们……我真猜不透。此人究竟是何身份,所作所为,究竟有何用意。” 朱七七苦笑道:“岂只你猜不透,连我也猜不透,这个人的所有一切,都被他自己锁在一扇门里,这扇门他对谁都不会打开。” 熊猫儿道:“你可知他这是为什么?” 朱七七道:“谁知道!鬼才知道。” 眨了眨眼睛,又道:“我真不懂,世上为什么会有像他这样的人,仿佛对任何人都没有信心。假使世人都像你我这样坦白,那有多好。” 熊猫儿失笑道:“都像你我这样,可也天下大乱了。” 笑容渐敛,沉声又道:“坦白虽是美德,但有些人心中有着极大的苦衷,肩上担负着极重的担子,你却叫他如何坦白?” 朱七七目光出神地瞧着自己的指尖,沉默了半晌,幽幽叹了一口气,道:“你这人真好,竟还在为他说话……” 突然之间,她觉得此人坐在自己的面前,这带着满身野气的汉子,实在比世上任何男人都要可爱得多。 虽然,就在片刻之前,她还觉得金无望的冷漠、坚定、沉默与善于了解,是她最喜爱的性格。 但此刻,她却又觉得熊猫儿的明朗、热情、狂野与难以驯服,才是真正男子汉该有的脾气。 她幽幽地出着神,暗自思忖:“若说世上有个人能在我心里代替沈浪的位置,一定就是这只熊猫。他既然如此爱我,我何必再想沈浪。” 抬头望去,熊猫儿也正在出着神,也不知在想什么。他的浓浓的双眉微微皱起,使得他那明朗而豪迈的面容,又平添几许稚气的忧郁之意,正像是玩倦了的野孩子,正坐在街头等着他母亲抓他回去。 朱七七突然觉得有一种母性的温柔自心底升起,浪潮般的温暖掩没了她的全身,不由得轻轻问道:“你在想什么?” 熊猫儿道:“想你。” 朱卞七甜甜地笑了,一只手轻抚着熊猫儿微微皱起的眉结,一只手紧抓着他的手掌,柔声笑道:“我就在你身旁,你想我什么?” 熊猫儿道:“我在想,这一天来你在干什么,是否寂寞。”他自远方收回目光,凝注着朱七七,朱七七也正在凝注着他。 朱七七道:“我不寂寞,有个人陪着……” 突然跳了起来,大声道:“不好。” 在这充满了柔情蜜意的情况中,她竟会跳起来,当真是有点煞风景。熊猫儿又惊又奇,又有些失望道:“什么事不好了?” 朱七七道:“这一日来,金无望都在陪着我,但此刻,他却被金不换那些恶人困住了,咱们得去救他。” 熊猫儿还是坐着,动也不动。 朱七七娇嗔道:“你听到了么?快走呀。” 熊猫儿道:“原来他一直陪着你,原来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心里还会想着他,好……好,算我错了。” 他的话酸酸的,带着醋意,而世上的多情少女们,又有哪一个不喜欢男于为她吃醋呢。 朱七七的娇嗔立刻化作柔情,嫣然一笑,抚摸着他的头,柔声道:“傻孩子,就是因为我看到你太高兴,所以才将什么事情都忘了,但……但别人有难,咱们总该去救他呀。” 熊猫儿抬头道:“你见着我,真的高兴?” 朱七七道:“真的……真的……” 熊猫儿突然惊呼一声,一跃而起,道:“咱们走。”拉着朱七七的手,急奔而出。 朱七七摇头笑道:“真是个小孩子……” 两人携手急奔,朱七七不断指点着路途。 这雪原本有人踪,朱七七与金无望方才奔行的一深一浅两行足迹,还残留在雪地上——浅的足迹自是金无望留下的,深的是朱七七的。到了荒僻处,突又多了一人足迹,便是那时跟在他们身后的金不换所留了。 熊猫儿追着这足迹奔了许久,突然住足道:“不对。” 朱七七道:“什么不对?” 熊猫儿道:“这足迹在兜着圈子,只怕又是你们……” 朱七七一笑接道:“是我们的,只因……” 她这才简略地将方才经过之事说了出来,熊猫儿越听越是惊奇。两人边走边说,突然瞧见一片雪上,足迹纷乱。 朱七七道:“就在这里。” 熊猫儿道:“这就是你们方才动手之处?” 朱七七道:“不错……但他们却已走了,莫非金无望已被……已被他们所擒……” 突听熊猫儿惊呼一声,道:“你瞧那里。” 朱七七顺着他目光瞧去,面色亦是大变——雪地上零乱的足印间,竟赫然有一滩鲜血。 热血渗入雪中,便化开了,颜色变得极淡,再加上足底泥污,若不仔细去瞧,实难觉察得出。 两人掠了过去,熊猫儿抓起一团染血的雪,凑在鼻子上嗅了嗅,浓眉便又皱了起来,沉声道:“不错,是血。” 朱七七颤声道:“如此说来他……他莫非已遇害了么?” 熊猫儿且不答话,俯首去瞧地上的足印。 他瞧得极是仔细、谨慎,朱七七先也不敢打扰,但过了盏茶时分,她却终于忍不住了,问道:“人家急死了,你在瞧什么呀。” 熊猫儿沉声道:“这些足印,骤眼看来虽然是一模一样,但仔细分辨,它们之间的差异却仍可看得出来。” 朱七七虽是满心惊惶悲痛,但仍不免起了好奇之心,亦自垂首望去,瞧了半晌,却也瞧不出所以然来。她越是瞧不出,那好奇之心也越盛,越是想瞧个明白,索性蹲了下去,又瞧了半晌,终于道:“这有什么不同……难道你真的瞧出了么?” 熊猫儿道:“难道你瞧不出?” 朱七七道:“我……我……好像……有些……” 她实不愿说出认输的话,只望熊猫儿快些接下去说,哪知熊猫儿含笑望着她,却偏偏不开口。 她只有站起来,跺足道:“好,我认输了,我瞧不出。” 熊猫儿笑道:“你仔细瞧瞧看,只因你还没有捉摸到观察事物的方法……” 朱七七娇嗔道:“你捉摸到了,你厉害,你倒是说呀。” 熊猫儿指着一个足印道:“你瞧,这个足印最大,想见此人身材最是魁伟,而这几人之中,身材最最魁伟的便是……” 朱七七拍掌道:“不错,这足印是连天云的。” 熊猫儿又指着另一足印,道:“这足印与别的足印形状俱不同,只因此人穿的是多耳麻鞋,而多耳麻鞋通常是出家人穿的。” 朱七七喜道:“天法大师!这是天法那老和尚的。” 她也指着一个足印,道:“这是草鞋的印子。冬天穿草鞋的,只有乞丐……金不换呀金不换,这双足印是你留下的么?” 举起脚来,狠狠在那足印上踩了几脚。 熊猫儿笑道:“举一反三,触类旁通,你不但可爱,而且还聪明得很。” 朱七七道:“但还有三个足印,我又看不出了。” 熊猫儿道:“这三个足印,看起来都无特异之处,的确难以分辨,但……你瞧瞧这里,就又可分辨出了。” 他指着的是两双特别深而清晰的足印。两双足印,相隔数尺,入雪之深,仿佛用刀刻的一般。 朱七七拍手道:“呀!是了,这就是金无望与冷大在比武时留下的,那时两人许久都站着不动,而且都费劲得很,留下的足印,自然特别深了!” 熊猫儿接口道:“而冷大既然落败,这最深的一双足印,自然就是他的。” 朱七七喜道:“不错,不错。” 其实她也知道纵然认出每个人的足印,也未必有什么用处,但她弄懂了一件事,还是忍不住要十分欢喜。 她说别人像个孩子,其实她自己才真像个孩子。 熊猫儿又道:“还有一点,冷大终年足不出户,所以他的足印,还有麻线的印子,而金无望近来马不停蹄,东走西奔,足底早被磨得光光滑滑了。”要知那时皮革尚不通行,鞋底通常都是用麻线纳成的,取其坚韧柔软,穿着舒服,而武林人士穿着的薄底快靴,更是大多属于此类。 朱七七听得又是欢喜,又有些佩服,不住颔首笑道:“不错……不错……” 熊猫儿道:“别人的足印都分出了,剩下的一双,自然就是李长青的……你那双女子的足印,更是不用说了。” 朱七七笑道:“你这小猫猫,你真是越来越聪明了。”突然伸出手来,在熊猫儿面颊轻轻拧了一下。 这“小猫猫”三个字,当真有说不出的亲密,说不出的爱娇,那轻轻一拧,更是令人灵魂上天。 熊猫儿痴痴地大笑一阵,又道:“其实我这观察事物之法,多是自沈浪那里学来的,他……” 朱七七突然抬起头,大声道:“你又说起他……你又提起他了!我听到这名字,就头疼。” 其实她疼的不是“头”,却是“心”。她自觉自己早已忘了那沈浪,但只要一听到这名字,她的心就好像被针刺着。 熊猫儿忽然见她发这么大的脾气,倒呆住了。 呆了半晌,讷讷道:“你不愿听,以后我……我再也不说就是。” 朱七七道:“再说……再说你是什么?” 熊猫儿道:“再说就是王八蛋。” 朱七七这才回嗔作喜,展颜笑道:“好,脚印都分出了,然后呢?” 熊猫儿指着金无望的足印道:“你瞧,这同一足印有的在六人中最轻最淡,有的却又是最深最重,这表示金无望之轻功,本是六人中火候最温的,但到了后来,却因气力不继,显然他必定是经过了一番浴血苦战。” 朱七七笑容立又敛去,焦急地问道:“还有呢?” 熊猫儿又指着一行足印,道:“这些足印,足尖向外,显然是他们离去时留下的,但这其中,却少了金无望的脚印……” 朱七七惊呼道:“如此看来,莫非他已被人制住,抬着走了?” 熊猫儿苦笑一声,道:“想来只怕是如此的了。” 朱七七急出了眼泪,顿足道:“这怎么办呢?那他落入他们手中,那……那真比死还要难受。”金无望的脾气,的确是宁愿死,也决不屈服。 熊猫儿默然半晌,沉声道:“这些脚印,都比他们来时深得多了,显见他们的气力也耗损了不少,尤其是连天云和冷大……” 朱七七截口道:“但……但金不换从来不肯出力与人动手,足印怎的也变得这么深?” 熊猫儿接道:“金无望想必就是被他抬着走的。两个人的重量加在一起,那脚印自然要深了。” 朱七七跳了起来,拼命践踏着金不换的脚印,流着泪骂道:“恶贼……畜生!你们……要是敢在路上故意折磨他,总有一天,我要把你们切成一块块的来喂狗。” 熊猫儿伤感地望着她,却不知是在为她伤感,还是在为自己伤感——看见自己的心上人在为别人如此着急,心里的确不知是何滋味。 朱七七已一把拉住了他,颤声道:“求求你,帮我去救他好么?” 熊猫儿垂首道:“我……我……” 朱七七流泪道:“我世上的亲人,只有一个你,你难道忍心……” 熊猫儿突然顿了顿脚,大声道:“走。” 熊猫儿其实早知自己纵能追着他们,但要想白天法大师、金不换这些人手中救回金无望,实是难如登天。 然而,世上又有那个男子能拒绝自己心上人的流泪哀求,更何况是熊猫儿这样热情的男儿。 他索性什么话也不说,到时候只有拼命。 两人追着足迹而奔,心中俱是心事重重,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但朱七七的手掌一触熊猫儿,两只手便又握在一起。 足迹北去,并非去向洛阳,却到了一座山麓。山虽不高,但站在山脚下往上瞧去,还是要教你瞧得头晕。 熊猫儿木立山下,突似发起呆来。 朱七七道:“上山呀,发什么怔!” 言语虽然有些责怪之意,但语气仍是亲切而温柔的——她何尝不知道好歹,她何尝不感激熊猫儿对她的心意。 熊猫儿沉声道:“我只是在奇怪,他们擒了金无望后,纵要拷问,也该回到仁义庄去,却为何来到这里?” 朱七七失色道:“莫非……莫非他们要将他带到山上害死?” 熊猫儿苦笑道:“他们若是要下毒手,又何必定要到山上,雪地之中,还不是一样可以动手?这其中必定另有蹊跷。” 朱七七惶然道:“是呀,雪地上一样可以动手,为何要将他带到高山上……唉!我心里实在已全没了主意。” 其实熊猫儿心里又何尝有什么主意。 两人显然都没有什么主意,只有上山瞧个明白。 但山路崎岖,有的岩石、藤草间,积雪甚少;有的地方雪花被山岩挡住,地上根本就无积雪。 于是他们追查足迹,便无方才那么容易。 两人走走停停,张张望望,到了一座山坪,山坪上有个小小的八角亭,朱栏绿顶,衬着满山白雪,更是赏心悦目。 但足迹到了这里,竟突然踪影不见,两人全神贯注,找了半天,却再也找不出一只脚的印子。 熊猫儿皱眉道:“奇怪……奇怪……” 朱七七道:“奇怪,奇怪……这些人难道突然在这里飞上天去了不成?”突然一拍手掌,大喜接口道:“原来如此。” 熊猫儿奇道:“你猜出了?” 朱七七道:“这种情形,我已遇到过一次,即是我和沈……我和铁化鹤、胜滢、一笑佛这些人,追查古墓的秘密时,也是有一行足印,半途中突然没有了,那时就有人说:他们莫非是飞上天去了不成?” 熊猫儿道:“结果是怎么样了?” 朱七七道:“后来我才知道,他们走到那里,又踩着自己原来的足印退了回去,教人非但再也追不出他们的下落,还要在暗中疑神疑鬼。” 熊猫儿拍掌道:“呀,果然好计。” 他立时往退路追去,但走了两步,却又不禁皱眉道:“但这次……这次却未必也是如此。” 朱七七道:“为什么?这次为什么就不一样?” 熊猫儿道:“那古墓之事,我们所知虽不多,但想来必是些诡秘的勾当,自然要装神弄鬼,故布疑阵,而天法大师这些人……” 朱七七笑道:“这些人难道就是好人么?” 熊猫儿苦笑道:“这些人是好是歹,且不说他,但终究都是有名有姓的角色,纵然藏头露尾,也跑不掉的,何况……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后面有人追踪,更何况,以他们的身手,纵然有人追踪,他们也未必会躲藏。” 朱七七沉吟牛晌,道:“这话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但依你说来,这又是怎么回事呢?难道他们真的突然飞上天空了不成?” 熊猫儿叹道:“这……我还是不知道。” 朱七七跺脚道:“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那……那又该怎么办呢?难道就在这里干等着他们再从天上掉下来?”熊猫儿道:“这……我看咱们还是上去瞧瞧,说不定……” 话声未了,山上突有一阵惨呼之声传来。 一个嘶哑的声音,颤声呼道:“救命呀……救命呀……” 熊猫儿、朱七七,不由得同时吃了一惊,两人对望一眼,同时展动身形,向惨呼之声传来处奔去。 这呼救之声,是从一处断崖下传上来的。 朱七七和熊猫儿到了那里,呼声已更是微弱,呼救之人,似已声嘶力竭,只是继续着,呻吟似的呼道:“我……我已要掉下去啦,哪位仁人君子,来拉我一把吧,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老人家的好处……” 随声望去,只见那断崖边缘,果然有两只手紧紧攀在上面,指节都已经变成青色,显见已无力支持。 朱七七松了口气,道:“幸好这人命不该绝,还未掉下去,我们都恰巧在山上……” 当下大声道:“喂……你莫怕,也莫松手,咱们这就来救你了。”方待大步冲将过去,但手腕却被熊猫儿拉住。 熊猫儿皱眉道:“且慢,我瞧此事……” 朱七七着急道:“人命关天,救人如救火,还等什么?”那人呼救之声,越是嘶哑微弱,她心里便越是着急。 熊猫儿道:“我瞧此事总有些……” 朱七七跺脚道:“无论有些什么,也总得先将人救起来再说。再等,等到别人掉下去了,你对得起你的良心么?” 熊猫儿还待说话,但已被朱七七一把推上前去。 他只得颔首道:“好,我去救他,你在这里等着。”脱开朱七七的手腕,一步跃到崖前,俯身捉住了那人两只手腕。 朱七七道:“用力……快……” 话犹未了,突见本自攀住断崖的两只手掌,向上一翻,双手细指,已扣住熊猫儿右腕脉。 他用的是最犀利之“分筋擒拿手”。 熊猫儿骤出不意,哪里能够闪避,既被捉住,哪里还能挥开,但觉双臂一麻,浑身顿时没了气力。 朱七七一句话还未说完,熊猫儿已惊呼一声,整个人被抡了出去,直落入那百丈绝崖之下! 这变化委实太过突然。 朱七七如遭雷轰电击,整个人都怔在当地。 只听熊猫儿惨叫之声,余音未了,断崖下却已有狞笑之声发出,一条人影,随着笑声翻了上来。 这时天时已晚,沉沉暮色中,只见此人身穿大棉袄,头戴护耳帽,全是一副普通行商客旅在严冬中赶路的打扮。 朱七七惊魂刚定,怒极喝道:“你这恶贼,还我熊猫儿的命来。” 喝声中她亡命般扑了过去。 那人却不避不闪,只是笑道:“好孩子,你敢和我动手?” 语声说不出的慈祥,说不出的和缓。 但这慈祥、和缓的语音一入朱七七之耳,她身上就仿佛狠狠挨了一鞭子似的,跳起来又落下,却再也不会动了。 山风凛冽,大地苦寒。 但见朱七七脸上,却有汗珠粒粒进将出来,每一粒都有珍珠般大小。她身子虽不能动,手脚却抖个不停。 那人笑道:“好孩子,难为你还认得我。” 朱七七道:“你……你是……” 她咽喉似已被封住,舌头似已被冻结,纵然用尽全身气力,却只见她嘴唇启动,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那人笑道:“不错,我就是你的好姑姑。天寒地冻,姑姑我穿了这件大棉袄,模样是不是就有些变了?” 朱七七道:“你……你……” 那人柔声道:“姑姑对你那么好,替你穿衣服,喂你吃饭,你却还是要跑走,你这个没良心的。” 他口中说话,脚下已一步步向朱七七走来。 朱七七道:“求……求……” 那人笑道:“你走了之后,可知姑姑我多么伤心,多么想你?今日总算又遇着你,你还不过来让姑姑亲亲……” 朱七七骇极大叫道:“你滚……滚……” 那人笑道:“你怎么能叫姑姑滚,姑姑这正要带你走了,替你换上好看的衣服,喂你吃些好吃的东西……” 说到最后一字,她已走到朱七七面前。 朱七七嘶声喝道:“你过来,我打死你。” 举手一掌,向那人劈了过去。 但她全身的气力,已不知被骇到哪里去了,这一掌虽然劈出,掌势却是软绵绵的,连只苍蝇都打不死。 那人轻轻一抬手,就将朱七七手掌抓住,口中笑道:“你还是乖乖的……” 朱七七耳朵里只听到这六个字,头脑一晕,身子一软,下面的话,便再也听不到一个字了。 山风强劲,片刻间便将她吹醒过来。 刚睁开眼,便发觉整个人都已被那“恶魔”抱在怀里,这感觉当真比死还要难受,比死还要可怕。 虽然隔着两重衣服,她却觉得好像是被一条冰冷、黏腻的毒蛇,缠住了她赤裸的身子…… 她颤抖着嘶声呼道:“放开我……放开我……” 那人笑道:“小宝贝,我怎舍得放开你?” 朱七七抬手要去推,却发觉自己身子竟又瘫软了。 往昔那一段经历,她本已当作是段噩梦,从来不敢去想,然而此刻,她竟又落入那相同的噩梦里。 此刻她心里的感觉,已非恐惧、害怕、惊悚……这些字眼可以形容——世上已无任何字可以形容。 她反抗不得,挣扎不得,满眶眼泪泉涌而出。 她只有颤声道:“求求你……求求你,放了我吧!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何苦如此害我?何苦如此害我?……” 那人笑道:“我这样温柔地抱着你,你怎么能说是在害你?这样若是害你,那么你也来抱抱我,你来害害我吧。” 朱七七嘶声道:“你若不肯放我,求求你,你就杀了我吧!你若是肯杀了我……我做鬼也要感激你的……” 那人笑道:“我杀了你,你怎会感激我?你这是在说笑吧?” 朱七七道:“真的……真的……真的……” 第十五回 同入牢笼 那人再不答朱七七的话,抱着她走到断崖旁,垂首瞧了两眼,忽然笑道:“你那痴心的猫儿,倒真有些本事,居然用他那猫儿爪子抓住了一样东西,居然直到此刻还未掉下去。” 朱七七惊喜地冲口道:“他还未死?” 那人道:“嗯,还未死,他还想挣扎着往上爬哩,只可惜他是再也爬不上来的了……你可要瞧瞧他么?” 朱七七一直不敢瞧“他”,一直不敢睁开眼睛。 此刻但觉“他”抱着她的身子,悬空往外一送。 她颤抖着睁开眼来,只见山下云雾氤氲,深不见底,在那如刀削一般的绝壁上,果然有一条人影在挣扎着,蠕动着…… 朱七七瞧了一眼,头就晕了,赶紧闭起眼睛,道:“求求你!救救他吧。” 那人道:“救他?我为何要救他?” 朱七七道:“他……他是为了救你,才掉下去的。” 那人大声道:“我一路跟踪你们,直到这里,才想出这妙计,送他的终,你难道还以为我方才真是在求救么?” 朱七七道,“你……你这恶魔,畜生。” 那人笑道:“不错,我是恶魔,但你方才为何不想想,在此等地方,怎会有人呼救?你方才为何要他来救我?这岂不是你害了他?” 朱七七想起方才的情况,想起熊猫儿几番要说话,却被自己拦了回去——她不觉更是心如刀割,嘶声惨呼道:“熊猫儿……熊猫儿,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绝崖之下,突然也有熊猫儿的呼声传了上来。 “七七……朱七七……你在哪里?……你安好么?” 这呼声中充满了一种绝望的焦急与关切——这焦急与关切并非为他自己,而是为了朱七七。 当一个人自己挣扎在生死边缘时,却还要去关心别人,这又是一分何等伟大而强烈的情感。 朱七七的心都被撕裂了,血淋淋地撕裂了。 她嘶声大叫道:“猫儿,我在这里……猫儿……” 她拼命挣扎着,不顾一切,要跳下去。此刻在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单纯的一个念头,跳下去,和这男人死在一起。 别的事她早已不再顾及,她早已全都忘记。 但那恶魔的一双手,却像是钢钳似的,抱着她,她哪里能挣得脱,她哪里能跳得下去。 朱七七嘶声呼道:“放手……放开我。” 那人咯咯笑道:“宝贝儿,我不会放手的。我辛辛苦苦,才又把你得到手,怎会这么容易让你死?从此以后,最好你连死这个念头都不要想起。” 朱七七终于放声大哭道:“天呀,我连死都不能死么?” 那人道:“死,这件事最奇怪了。不错,有些人是要死,却困难得很,但另一些人想死,却是说不出有多容易……” 语声之中,突然飞起一足,将崖边一块巨石踢下。 这石块带着一阵慑人魂魄之声滚了下去,接着,崖下便有一阵慑人魂魄的惨呼声传了上来。 朱七七嘶声而呼——但呼声突然中断,有如被人扼住丁她喉咙似的,只因崖下的惨呼声也突然中断。 然后是一段死一般的静寂——风也似突然停了,低黯的苍穹,青灰的岩石,积雪的枯枝…… 天地间的一切,都似已在这死寂中突然凝结,而全都凝结成一幅令人窒息的、惨白的画面。 但在朱七七满含痛泪的双目中,所见到的却似乎是另一幅画面——一幅活生生、血淋淋的画面。 她仿佛眼见熊猫儿被那巨石击中,落下。于是这生气勃勃,充满活力的男子,在瞬息间就变为一团肉泥。 朱七七全身所有的感觉,在这瞬息间也全都麻木。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能感觉出抱着她的那“恶魔”,脚步已在移动。至于他此刻是走向哪里,已走到哪里,她全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只因无论“他”走向哪里,对她来说,已全无分别——她已落入魔掌,无论走哪条路,反正都是通向地狱。 但这地狱却在山巅。 那人抱着她,竟走上山去。 山路崎岖而曲折,有时根本无法觅路,但这恶魔却走得甚是轻松,对这曲折的山路竟是熟悉得很。 这条路莫非他已走过多次了? 这条路又是通向哪里? 冷僻的山巅上,竟有一片松林。自积雪的松林中望过去,竟隐约可以看到高墙、屋脊。 朱七七突然大声道:“站住。” 那人诧声道:“站住?” 朱七七道:“不错,站住,我有些话要问你。” 那人更是奇怪,道:“有些话问我?” “他”看到朱七七苍白的面容,突然因兴奋而发红。她那绝望的目光,也突然变得激动、得意,而有生气。 这情况正如在无情海中即将淹死的人,突然抓住一块木板一般——但朱七七却又抓住了什么?她莫非想起了什么? 只听她大声道:“我叫你站住,你就得站住;我有话问你,你就得回答,知道么?” 那人忍不住笑了起来,笑道:“小宝贝儿,什么时候你竟变得可以向我发施命令了?你心里究竟在转些什么奇奇怪怪的念头?” 朱七七道:“你难道以为我还不知道你是谁?” 那人道:“知道又怎样?” 朱七七道:“你是快活王门下,你姓司徒,你就是专门为快活王在外面寻找美人的色魔,你此刻就是要把我送到他手里去,做他的……他的姬妾。” 那人笑道:“不错,这又怎样?” 朱七七道:“你此刻若不听我的话,等我做了他姬妾之后,必定想尽一切法子,来……来博得他的宠爱……” 这些话她显然是花了很大的气力,咬住牙才能说出口的,但仍然不免说得有些结结巴巴。 此刻她喘了口气,勉强装出笑声,道:“我若变了他宠爱的人,我说的话,他必定言听计从,我就算要他杀了你,想必也容易得很。” 那人果似呆了一呆。 朱七七接口笑道:“这些话,你想必也该知道我不是吓你的,我说得出,必定做得出。你再仔细想想,就该害怕……” 那人道:“不错,我好怕呀。” 朱七七道:“你既知害怕,此刻便该……” 那人突然大笑起来,大笑道:“小宝贝儿,这些话,真亏你是怎么想得出的!你真是个聪明的伶俐人儿,我真该亲亲你。” 果然俯下头来,狠狠亲了朱七七一口。 朱七七面上骤然又失却血色,颤声道:“你……你……你不……不在乎?” 那人再不说话,纵声大笑,走入了松林。 松林中的庄院,竟是出人意料的宏伟,但见红墙高耸,屋脊栉比,那积雪的飞檐,如龙如风,更显示出这庄院气象的豪华。 黑漆门前,静寂无人。 那恶魔竟随意推门而入,宛如回到自己家里似的。 朱七七虽然又已完全绝望,但仍不禁在心中暗惊,忖道:“这里莫非是那快活王在中原早设下的巢穴?……” 转念之间,但觉一阵暖气袭来,瞬即包围了她全身——他们已走入一间雅室,面对了一盆熊熊炉火。 炉火烧得正旺,室中却还是瞧不见人影。 那人在一张柔软的短榻上放下了朱七七——朱七七立刻感觉到“他”那满怀恶意的目光,正凝注着她蜷曲的身子。 她心房“怦怦”跳动,闭起眼睛,不敢接受这双眼睛。在这温暖如春的无人小屋里,她不敢想像会发生什么事。 直到此刻为止,她还不能断定这“恶魔”是男是女,但她总觉得“他”目中的恶魔是淫猥的。 尤其这一次,她只觉“他”目中的淫猥之意似乎比上次更为明显,这虽然明明是同样的一双眼睛,但前后两次的差别却又不小,这是为了什么?这其中想必总有些暖昧的问题。 这些问题,她此刻又怎会有心去深思? 她紧闭双目,紧咬牙关,来等待着一切最坏的事情发生,在这残酷的等待中,她只望她的躯壳已不属她自己。 哪知过了许久,那恶魔竟仍然毫无动静。 她咬牙忍耐着,身上每一根毛发,都似已直立起来。在这充满春意的雅室中,她但觉比冰天雪地还要寒冷。 突然间,她感觉到“他”在转身,“他”竟似已在缓步走出去。她不敢相信,她忍不住睁开眼睛。 于是,她便瞧见“他”已经走出门外的背影。 他竟果然真的走了,竟没有任何事发生。这虽使她几乎要高呼出声,却又不禁使她大感吃惊。 “‘他’怎会如此轻易便放过我?” “哦,是了,反正我已落在‘他’手中,‘他’无论想在什么时候动手都可以,又何必着急?” “呀,莫非‘他’表面上虽装得毫不在乎,心里却真的被我方才那番话吓住了,所以不敢对我无礼?” “不对,这样的恶魔,怎会被我吓住,‘他’此刻虽走了,等一下却说不定会用什么恶毒的手段对付我。” 在这一刹那间,她心中忽惊,忽喜,忽忧,忽惧。 也就在这一刹那间,她忽又感觉到“他”背影看来似乎有些异样,似乎与上次有些不同。 她暗忖道:“莫非‘他’不是上次那个人?” 但转瞬间她便为自己的疑问作了否定的答复:“朱七七呀朱七七,这明明是同一个人,你胡思乱想些什么?” 她开始转动目光,只见这雅室中,无论一案一几、一瓶一碗,都布置得极为华丽雅致。 她忍不住又暗惊忖道:“不想快活王在中原竟也暗中布置有这样不凡的落脚之处,他自己既未入中原,这地方又是谁布置的?” 她暗中猜测:“这恶魔胸中决不会有这样的丘壑,绝对布置不出如此雅致而不显俗气的地方。” “那么,这莫非是金无望布置的?嗯,他倒有点像,但……但此地若是他布置的,为啥未听他提起?” “嗯,还有,天法大师等人的足迹,亦是走向此山,他们的足印在半山小亭前突然消失,只因那小亭中另有密道通向此处,他们走入密道,足印自然不见,他们虽未飞上天,却入了地下。” “但……但这也不对,以金无望的性子,纵然被擒,被逼,也绝不会把他们带来这里,更不会把这密道告诉他们。” “呀,莫非他们非但未曾制伏金无望,反被金无望所擒,所以金无望便把他们带来这里?” “金无望若在这里,我也就有救了……有救了。但……但金无望又怎能胜得那四人?这简直是绝无可能的事。” 她虽叫自己莫要胡思乱想,却忍不住还是胡思乱想起来,越想心越乱,越想越不知是忧、是喜、是惧。 忽然间,门外似有人影一闪。 虽只匆匆一瞥,但朱七七已感觉这身影竟是如此熟悉:“是谁?这是谁?是谁有这样的身影?” 她拼命在千头万绪、纷乱如麻的思潮中,捕捉记忆……忽然,她心头灵光一闪,脱口呼道:“这是李长青。” 那颀长而潇洒的身影,那在她眼角中匆匆飘过的一拂长须,一点不错,正像是李长青的。 但“不败神剑”李长青又怎会在这里? 他若是真的被金无望擒来这里的,行动又怎能如此自由?他若是威逼金无望把他带来这里的,那么方才早已该和那恶魔对打起来,无论谁胜谁负,总会发出声响,又怎会未曾听得丝毫动静? 莫非他已与这恶魔同流合污? 不,以他的身份,这是绝无可能的事。 但若非如此,他行动为何又如此鬼祟? 朱七七还是想不通,还是越想越糊涂。在这些事当中,当真是充满了悬疑的,矛盾的,不合情理的问题。 这时,两个人大步走了进来,打断了她一切思绪。 前面的一人,身材瘦小,长衫及地,头上蒙着个黑布罩子,连双手都缩在袖中,朱七七非但看不出他形貌,甚至根本分不出他是男是女。 后面的一人,身材高大,如同半截铁塔,浓眉环目,面如锅底,一看就知道是条空有一身笨力气的莽汉。 朱七七虽知道两人来意不善,但除了那“恶魔”外,她是谁也不认得,当下大喝一声,道:“你们是谁?干什么来的?” 那长衫人道:“我是谁,你管不着。我此来只是问你一句话……”语声尖锐,简短,刺耳,似是故意装作出来的,又似是天生如此。 朱七七大声道:“你若不取下面罩,无论你问什么,都休想得到我一个字答复。” 她全身虽然瘫软,说话的声音却仍不小。 长衫人道:“你真要如此?” 朱七七道:“信不信由你,不信你就……” 长衫人突然冷笑一声,道:“大黄,上。” 那大汉咧嘴一笑,露出狼狗般的森森白齿,狼狗般一步窜到朱七七面前,一把抓起了朱七七衣襟。 朱七七小鸡般被提了起来,嘶声呼道:“你……你要怎样?” 那大汉龇牙道:“他问你话,你就回答,知道么。” 朱七七道:“我……我偏不……” 那大汉嘿嘿笑道:“你不?”五根手指一用力,朱七七前胸衣裳就裂开了,他若再一用力,朱七七胸膛便要露出。 朱七七恨不得把这狼狗般的大汉一脚踢死,但此刻……唉,此刻她却只有忍住眼泪,咬住牙,颤声道:“你……你……你问吧。” 长衫人冷冷笑道:“这就是了,又何必自讨苦吃……我且问你,你是否愿意做我家王爷殿下的第二十七姬妾?” 朱七七大怒道:“放屁,放你……” 那大汉暴喝一声,道:“你敢。” 朱七七嘶声道:“朱姑娘既已落在你们手中,要杀要剐,都只能由你,但是你若要朱姑娘说‘愿意’,你这是做梦。” 长衫人道:“你真的不愿?” 朱七七狠狠瞪着他,再不开口。 长衫人冷冷道:“大黄……” 那大汉咧嘴又一笑,但闻“哧”的一声,朱七七前胸一块衣襟,便整个被撕了下来,晶莹的胸膛,立时露出。 她仰天倒了下去,倒在软榻上,嘶声大骂道:“恶贼,恶狗,你……” 那大汉双手一沉,又抓住了朱七七双肩的衣服,这时只要他双手一分,朱七七身子就要变为赤裸。 长衫人道:“你愿不愿意?” 朱七七拼命低着头,想挡住那大汉狼狗般在她前胸搜索的目光,只因她竟已无力抬起手来掩住胸膛。 她流泪道:“我反正已是你们的掌中之物,你们无论要怎样,我都不能反抗,我愿不愿意,又有什么不同?” 长衫人道:“这其中自有不同的。” 朱七七道:“我……我……” 长衫人道:“你究竟怎样?” 朱七七心一横,嘶声大呼道:“我不愿意,死也不愿意!你叫这恶狗撕光我的衣服,凌辱我,我还是不愿意!你们……你们要怎样,就怎样吧,反正这身子已不是我的了,但我的心,你们这群恶狗谁也休想碰一碰。” 她口中嘶声大呼,眼泪早已如雨而下。 那长衫人默然半晌,似乎也被她这种激烈的性子惊呆了——他未发令,那大汉自也不敢动手。 过了半晌,长衫人方自缓缓道:“大黄,送她入地牢,让她好好想想。” 又是地牢,又是囚禁,又是绝望,恶运似乎对朱七七特别多情,总是接连不断地照顾到她身上。 天下所有的地牢,都是阴森、潮湿而黝黯的,这山巅华宅的地牢,其阴森潮湿更在别的地牢之上。 那大汉果然全无怜香惜玉之心,在地牢上的洞口就将朱七七重重摔了下去,摔在坚冷的石板地上。 这一摔直摔得朱七七全身骨头都似被摔散了——她一声惨吁尚未出口,人已当下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晕迷之中,只觉有个亲切而熟悉的语声,在她耳边轻轻呼唤道:“七七……七七……醒来。” 这语声缥缥缈缈,像是极为遥远。 这语声虽因长久的痛苦、痛苦的折磨而变得有些嘶哑,但听在朱七七耳里,却仍是那么熟悉。 她心头一阵震颤,睁开眼来,便瞧见一张脸。那飞扬的双眉,挺秀的鼻子,不是沈浪是谁。 朱七七一颗心似已跳出腔外,她用尽全身气力,抬起双手,勾住沈浪的脖子,颤声道:“沈浪,是你,是你!” 沈浪道:“七七,是我,是我。” 朱七七热泪早已夺眶而出——这是惊疑的泪,也是欢喜的泪,她满面泪痕,颤声道:“这……这是真的?不是做梦?” 她拼命抱紧沈浪,仿佛生怕这美梦会突然惊醒。 沈浪道:“是真的,不是做梦。” 朱七七道:“我早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我真的早就知道……你决不会让我受恶人欺负,你一定会救回我的。” 沈浪默然半晌,黯然叹道:“但我并未救出你……” 朱七七心神一震,失声道:“什么,你并未救我?那……那我怎会见到你,莫非……莫非你也被关在这地牢中了……” 这问题已无须沈浪答复,只因她此刻已瞧见那岩石砌成的牢壁——沈浪竟早已被人关在这地牢中了。 这发现宛如一柄刀,嗖的刺入朱七七心里,没有流血,也没有流泪,只因她连血管与泪腺都已被切断。 她整个人,完完全全,都已被惊得呆在当地。 沈浪嘴角也早已失去他那分惯有的潇洒的微笑。 他黯然垂首叹道:“我实在无能……我……我实在无用,你想必也对我失望得很,早知……唉,我死了反而好……” 朱七七突又泪如泉涌,颤声呼道:“不,不,不,你不能死,你不会死的!我只要能见着你,我就完全心满意足了,我怎会失望?” 沈浪道:“但……但在这里……” 朱七七道:“不要说话,求求你不要说话,紧紧抱着我,只是紧紧抱着我。只要你紧紧抱着我,我,我……什么都不管了。” 这是真的,在沈浪怀抱中,她真的什么都已忘怀。 金无望的体贴,熊猫儿的激情,她真的已全都忘得干干净净,她甚至也已忘记就在片刻前,她还要跟着熊猫儿一起死的。 她热情,她也多情。别人对她好时,她就会不顾一切去回报那人,但那只不过都是一时热情的激动而已。 但她对沈浪的情感,却似一根柔丝,千缠百绕,紧缚住她,那真是纠缠入骨,刻骨铭心,挣也挣不开,斩也斩不断的。 黝黯的地牢,光线有如坟墓中一般灰黯,阴森的湿气寒气,正浮漫而无情地侵蚀着人的生命。 但在沈浪怀中,朱七七却宛如置身天上。 她絮絮地诉说着她的遭遇,她的痛苦,她的思念——仿佛只要能向沈浪诉说,她所遭受的一切便都有了报偿。 沈浪却只是不住长叹,垂首无语。 此时此刻此地,他又有什么话好说。 朱七七仰首望着他,在秋雾般惨淡凄迷的光线中望着他,几番嘴唇启动,几番欲言又止。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道:“你……你是怎么……来的?” 沈浪黯然道:“迷药。我再也未想到,在那荒林野店里所喝的一碗豆浆中,也有迷药。唉!一着失算,大错便已铸成,等我醒来时,已在这里了。” 朱七七流泪道:“你一定受了许多苦!你瞧……就连你的声音都已被那班恶贼折磨成如此模样,我恨……我好恨……” 沈浪黯然道:“恨……恨……唉,恨又如何?” 朱七七哽咽道:“告诉我,那些恶贼究竟用什么法子来折磨你?你究竟受了些什么样的苦?告诉我吧,求求你。” 沈浪咬紧牙关,无语。 朱七七道:“我知道,无论受了什么苦,你都不会说的,你不是会向别人诉苦的人。但是我……你连对我都不肯说?” 沈浪喃喃道:“说……说又如何?” 朱七七嘶声道:“他们怎样对付你,我就要怎样对付他们。我要再加十倍来对付他们,好教他们知道我……” 突然顿住语声,怔了半晌,放声大哭道:“我连死都不能死,还说什么对付他们,还说什么报仇!我真是呆子,疯子……我……我真恨自己。” 沈浪柔声道:“七七,莫哭,仇总要报的。” 朱七七身子一震,顿住哭声,抬起头,颤声道:“你能……” 沈浪缓缓道:“机会,只要有机……” 突然,一道亮光,自上面笔直照了下来。 沈浪抱起朱七七,身子一动,便避开数尺。 那狼狗般大汉的头,已自洞口露出——这洞口离地至少也有五丈,自下面望上去,他看来更是不像人。 朱七七嘶声呼道:“看什么?” 那大汉咯咯一笑道:“你们饿了么?” 朱七七道:“饿死最好,你快滚!” 那大汉又是一笑,举手在洞口晃了晃,口中道:“这里是咱们喂狗的馒头,要不要,随便你。” 朱七七怒道:“你才是恶狗,你……” 她话未说完,嘴已被沈浪掩住。 沈浪竟仰首道:“如此就麻烦大哥将馒头抛下来。” 那大汉狂笑道:“不吃白不吃,到底是你聪明。” 手掌一扬,果然抛了几个馒头下来,落在地上,竟发出“嘣,嘣”的声音。那馒头硬到什么程度,自是可想而知。 牢洞合起,沈浪也松开了掩住朱七七嘴的手。 朱七七又气又急,又惊又怒,道:“你……你真的要吃这馒头?” 沈浪缓缓道:“纵不吃它,也是有用的。” 朱七七道:“有什么用?” 沈浪道:“机会来了,便有用了。” 竟将那些馒头全都拾了起来,放在怀中。 朱七七呆望着他,半晌,突然道:“你气力还未失去?” 沈浪道:“还好。” 朱七七目中现出狂喜之色,道:“难怪你说你能报仇!只要你气力未失,纵然将你关在十八层地狱里,你也是一样能逃出去的。” 沈浪道:“你真的这么相信我?” 朱七七道:“真的,真的……” 挣扎着爬了一步,倒入沈浪怀抱中。 过了半晌,朱七七突然又道:“对了,你瞧我有多糊涂,我见到你委实太过欢喜,竟欢喜得忘记将一件最重要的事告诉你。” 沈浪道:“什么事那般重要?” 朱七七道:“金无望虽将展英松等人送入了仁义庄,但展英松等人一入庄之后,便全都毒发而死,李长青他们只道是你做的手脚,正在到处找你。” 沈浪失声道:“有这等事?” 朱七七道:“此事乃他们亲口说出的,想必不会假。”语声微顿,又道:“你可猜得出这是怎么回事?” 沈浪叹道:“一时之间,我委实还不敢断言……” 朱七七截口道:“我却敢断言,这一定是王怜花搞的鬼。我真不懂,你明知他是坏人,为何还要和他那般亲近。” 沈浪苦笑道:“敌我之势,强弱悬殊。我已有快活王那般的大敌,又怎敢再与王怜花结仇?无论如何,他总非快活王一路的。” 朱七七道:“哼,依我看来,他比快活王还坏得多!你宁可先暂时放却快活王,也不能让他母子太过逍遥。” 沈浪默然半晌,缓缓道:“与他母子作战,我胜算委实不多。” 朱七七道:“你何必长他人之志气,灭自己的威风?你哪点不比王怜花强?王怜花又凭哪点能胜得过你?” 沈浪叹道:“别的不说,单以财力、物力而论,我便与他相差太远。唉……我如今才知道,双方作战,钱财之力量,有时委实可决定胜负……唉,只恨我昔日对这些铜臭之物,瞧得太过轻贱。” 朱七七道:“钱财又算什么,我有。” 沈浪道:“你有又如何?” 朱七七道:“我的就是你的,我……” 沈浪微怒道:“我岂是会接受你钱财之人!” 朱七七道:“但……但我有岂非等于……” 沈浪怒叱道:“莫要说了。” 朱七七默然半晌,幽幽道:“就算我的你不能接受,但此次争战,我也是有份的。常言说得好,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我难道就不能为此战尽一份力么?” 沈浪道:“但我又怎能要你……” 朱七七截口道:“做大事的人,不可拘泥小节。你若连这点都想不通,不如到深山里去做和尚好了,还谈什么别的。” 沈浪道:“这……这……” 朱七七“噗哧”一笑,道:“还‘这’什么,这一次你总算被我说服了吧……告诉你,我爹爹虽然小气,但对我却不错,因为我大哥、二姐、三姐、四姐、五哥、六姐,自己也都生财有道,而我却是个只会花钱,不会赚钱的没有用的人……” 沈浪一笑道:“这话倒不错。” 朱七七娇嗔道:“你听我说呀……所以我爹爹就将本该分给七个人的家财,全都给了我,这数目可真不少哩。” 沈浪道:“难怪扛湖中人都道朱七小姐乃是女中邓通。” 朱七七嗔道:“你瞧你,又来刺我了!人家好心好意,你却……” 沈浪道:“好,好,你说吧。” 朱七七回嗔作喜,道:“这才像话……告诉你,这份钱财,我十二岁那年已可随意动用,但放在爹爹那里,我拿着总是不方便,所以我就跟爹爹歪缠,缠到后来,他只好将这份钱财全都交给了我,我就将它们全都存到我三姐夫那里去。” 她娇笑一声,接着说:“我三姐夫是山西人,算盘打得嘀呱响,但却最怕我。我跟他言明在先,我不要他的利息,但我若要银子使用,我白天要,他就不能在晚上给我;我要十万两,他也不能给我九万九。” 沈浪道:“你三姐夫可是人称‘陆上陶朱’的范汾阳么?” 朱七七道:“奇怪奇怪,你居然也知道他。” 沈浪笑道:“江湖中成名之辈,有谁我不知道,何况这范汾阳非但长袖善舞,掌中一柄铁骨扇,招数也不弱。” 朱七七反笑道:“好,算你厉害……告诉你,我为了方便,还和他约定好了,只要我信物一到,便可在他四省三十七家钱铺中随意提取金银,认物不认人……” 沈浪摇头道:“他怎会如此信得过你?” 朱七七道:“嘿,他的钱虽不少,但我的可比他还多,他为何信不过我。” 沈浪道:“如此说来,你那信物倒要小心存放才是。” 朱七七笑道:“我这信物是什么,别人做梦也猜不到,更莫说来抢了。这信物终日在我身上,可也没有被人取走。” 沈浪诧声道:“就在你身上?”他知道朱七七内外衣裳,都曾被人换过,这如此贵重之物若是在她身上,又怎会未被别人取走? 朱七七却笑道:“不错,就在我身上,那就是……” 沈浪道:“你莫要告诉我。” 朱七七道:“我非但要告诉你,还要将它给你。” 沈浪道:“我不……” 朱七七道:“嗯——你莫忘了,你方才已答应了,为求此战得胜,将此信物放在你身上又有何关系,你难道又要迂了么?” 沈浪长叹一声,默然无言。 朱七七声音突然放低,耳语道:“我耳上两粒珠环,便是信物。这两粒小珠子看来虽不起眼,但将珠子取下那嵌珠之处,便是印章,左面的一只是阴文‘朱’字,右面的一只是阳文‘朱朱’两字。凭这两只耳环,任何人都可取得约摸七十万两……七十万黄金,不是白银。这数目想必已可做些事了吧?” 这数目无论在何时何地,当真都足以令人吃惊,就连沈浪都不禁觉得有些意外,口中都不禁发出惊叹之声。 朱七七笑道:“我随身带着这样的珍贵之物,只可笑那些曾经将我擒住的人,竟谁也没有对它多瞧上一眼。” 要知那时女子耳上全都穿孔,是以女子耳上戴有珠环,正如头上生有耳朵同样普遍,同样不值惊异。 只因那是无论贫富,人人都有一副的。 沈浪终于拗不过朱七七,终于将那副耳环取了下来。 朱七七笑道:“这才是乖孩子……但这耳环在你们男子身上,可就要引人注意了,你可千万要小心些。” 沈浪道:“你不放心我么?” 朱七七柔声道:“我自是放心你的,莫说这耳环,就算……就算将我整个人全都交给你,我也是放心得很。”她紧紧依偎着沈浪,真的恨不得将整个人都溶入沈浪身子里。这时,她反而有些感激那“恶魔”了。 若不是“他”,她此刻又怎会在沈浪怀抱里。 又不知过了多久,沈浪突然大喝道:“水……水……” 朱七七虽吃了一惊,但已料想出他此举必有用意。 只听沈浪呼喝了半晌,那牢洞终于启开。 那狼狗般的大汉,又探出头来,怒道:“兔崽子,你鬼吼个什么劲?” 这厮竟敢骂沈浪“兔崽子”,朱七七真给气疯了,方待不顾一切,破口大骂,却被沈浪悄悄掩住了嘴。 沈浪非但毫不动怒,反而赔笑道:“在下口渴如焚,不敢相烦兄台倒杯水来,在下感激不尽。” 那大汉咯咯笑道:“你要水么,那倒容易。只可惜人喝的水不能给你,猪槽里的水倒可分给你一些,你说怎样?” 沈浪道:“只要是水,就可以。” 那大汉哈哈大笑道:“好,你等着。” 他倒是极为小心,又关起牢洞,方自离去。 沈浪手一松,朱七七便忍不住颤声道:“你……你怎能受这样的气。” 沈浪道:“忍耐些,你等着瞧……” 话未说完,牢洞又开,那大汉伸了根竹竿下来,竿头绑着个铁罐子,那大汉咯咯狞笑道:“要喝水的,就凑到这铁罐子上来。大爷们喂猪,就是这样的。” 沈浪缓缓站起,突然手掌一扬,一道风声,直击而出,“噗”的打在那大汉伸出来的头颅上。 那大汉狂吼一声,一个倒栽葱,直跌下来,打落他的暗器也掉在一旁,竟正是个又冷又硬的馒头。 朱七七又惊又喜,只见沈浪随手点了那大汉的穴道,拾起那根竹竿。突然头顶上有人喝道:“什么事?” 沈浪手掌再扬,又是一个冷馒头,又是一个人跌落下来。沈浪左手挟起朱七七,右手将竹竿一撑。 朱七七但觉耳边“呼”的风声一响,眼睛不由得一闭,等她睁开眼睛,人已到了牢外平地之上。 上面是间小屋,桌上仍有酒菜,但方才饮酒吃菜的人,此刻已直挺挺的躺在地牢下面了。 朱七七再也忍不住心头的欢喜之情,狂喜道:“沈浪,你真是……” 沈浪沉声道:“禁声,你我此刻还未脱离险境!” 朱七七悄声道:“是!” 但还是忍不住接了下去,悄笑道:“你真是天下最聪明的人,难怪我这么喜欢你。” 沈浪却是面寒如水。此时此刻,他实无半点欣赏她这分撒娇的情趣。朱七七只有嘟起嘴,不再说话。 只见沈浪扣起了牢洞,轻掠到门前,伸手将门推开了一线,侧目窥探了半晌,身子微偏,一掠而出。 外面是条长廊,仍然瞧不见人迹。 朱七七悄声道:“咱们的运气不错,这里的人像是都已死光了。” 沈浪“哼”了一声,左转而行,方自掠出一步,只听长廊尽头,竟已有人语脚步声传了过来。 只听一人道:“你怎能将她与沈浪关在一起?” 这人语声难听已极,竟是那“见利忘义”金不换的声音。 另一人道:“地牢只有一间,不关在一起,又当如何?” 这人语声尖锐简短,却是方才那长衫人的。 沈浪早已顿住身形。朱七七虽然瞧不见他的脸,想见他面上已变了颜色,身形一转,便待退回。 却听另一人道:“咱们到地牢去瞧瞧。” 这人语声雄壮粗豪,正是“气吞斗牛”连天云。 沈浪若是退回原处,势必要撞上这几人。 他既不能进,亦不能退,神色更是惊惶。 朱七七悄声道:“怕什么,和他们拼了。” 沈浪咬一咬牙,双手抱紧了朱七七,用出全力,冲了过去,身法之快,当真有如离弦之箭一般。 金不换、连天云等人方自转弯,瞧见一条人影,箭一般冲来,惊惶之下,不及细想,身形下意识的向旁一闪。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间,沈浪已自人丛中冲了过去,头也不回,展开身法,向前急奔。 只听身后叱咤、呼喝之声大起。 金不换道:“哎呀,那是沈浪!” 连天云怒喝道:“快追!” 接着便有一阵阵衣袂带风之声,紧追而来。 沈浪在别人的房子里,路径自然不熟,何况他此刻情急之下,已是慌不择路,奔出数丈才发现前面已是死路。 幸好尽头处左边,还有道门户。 沈浪想也不想,一脚踢开了门,飞身而入。 但后面的人还是穷追不舍,而且越追越近。要知沈浪既要留意路途,手里又抱着个人,身法自不免减缓。 连天云喝道:“你还往哪里逃?” 金不换冷笑道:“今日你背插双翅,也是逃不出的了,还不乖乖束手就缚。” 沈浪方自掠入门里,这呼唤冷笑声已在门外。 朱七七道:“和他们拼了……拼了……” 沈浪也不理她,眼角瞥见这屋子前面,有扇窗子,左面还另有道门户,他微一迟疑,突然伸手抓起把椅子,向窗外抡出,自己身形一转,却轻烟般向左面那道小小的门户掠了进去。 只听窗户“砰”的一震,金不换、连天云等人已自追来,沈浪闭息静气,躲在小门后,动也不动。 外面连天云怒喝道:“哪里去了?” 金不换道:“想必已破窗逃出。” 连天云道:“这厮逃得倒快,咱们追。” 接着,便是衣袂带风声,窗户开动声。 然后,便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沈浪这才松了口气,悄声道:“咱们从原路退出,再设法脱身,他们便再也追不着了。” 朱七七悄声道:“好个声东击西之计,这妙计我小时捉迷藏也用过。” 此时此刻,情况如此惊险危急,她却反似觉得有趣得很,居然还想得起小时候捉迷藏的事。 沈浪不禁叹了口气,道:“真是个千金小姐。” 朱七七悄悄笑道:“什么千金小姐,只不过是我只要有你在一起,便什么危险也不怕了。” 沈浪苦笑一声,拧身拉门。 哪知他门户方自拉开一线,便瞧见金不换、连天云与那长衫人面带冷笑,并肩当门而立。 沈浪这一惊更是不小,竟似已呆住了。 金不换大笑道:“你只当咱们已走了么……嘿嘿,你这声东击西,金蝉脱壳之计,瞒得过别人,却又怎瞒得过我金不换。” 连天云厉声笑道:“你还待往哪里逃?” 长衫人冷哼道:“还是乖乖的出来吧。” 沈浪又咬了咬牙,却非但未曾冲出,反而退了回去,“砰”的一声,紧紧关上门,翻身后掠,哪知这间屋子,非但再无其他门户,连个窗子都没有,黑黝黝的,除了陈设华丽得多外,与那地牢全没有什么两样。 只听金不换等人在门外纵声大笑,竟未破门追来。 又听得“当”一声,竟将这扇门在外面落了锁。 那长衫人道:“此屋四壁俱是精钢所制,比那石牢还要坚固十倍,你们乖乖的在里面待着吧,再也莫想打脱逃的主意。” 金不换冷笑道:“等你们饿得有气无力时,大爷们再进去。反正这里有的是好酒好菜,大爷们多等几日也无妨。” 于是人声冷笑,一起远去。 沈浪一步掠到门前,举掌拍去,但闻金属之声一响,他手掌被震得生疼。长衫人并未骗他,四壁门户,果然全属精钢。 一时之间,他怔在当地,再也不能动了。 朱七七恨声道:“他们只有三个人,加起来也必定不是你的对手,你方才为何不和他们拼了,到如今……唉!” 重重叹了口气,闭住了嘴。 过了半晌,沈浪方自长叹道:“我方才若是和他们一拼生死,胜负姑且不论,但……但你……唉。”亦自长叹住口。 朱七七也半晌没有说话,却突然放声痛哭了起来。 沈浪柔声道:“七七,别哭,算……算我错了。” 朱七七嘶声痛哭道:“你没有错,你没有错……你处处为着我,我却反而怪你,我……我真该死,我真该死。” 沈浪轻抚着她满头柔发,黯然道:“该死的是我。你对我那般信任,而我……我却无法救你,你本就应当责怪我,骂我。” 可是这屋子看起来竟是间卧房。他轻轻将她放在屋角一张大而柔软的绣榻上,朱七七满面泪痕,道:“求求你,莫说这样的话好么?你这样说,我更是伤心。你知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怪你的。” 沈浪垂首道:“我此刻实已身心交瘁,再也无奋斗之力,这间小小的屋子,只怕已是你和我的丧命之地了。” 朱七七道:“不,不,你还能振作的,你……” 沈浪黯然叹道:“以此刻情况看来,我纵能振作又有什么法子能脱得出去,我又何苦再自欺欺人下去。” 朱七七还想说什么,却终于只有轻轻啜泣,只因她也看出,在此等情况下,无论是谁也休想逃得出了。 沈浪道:“我不能救你,累得你也死在这里,你不怪我?” 朱七七流泪道:“我怎能怪你?我怎会怪你?就算我立刻死在这里,也不是你连累我的,何况……何况……” 她轻轻阖上眼帘,凄然笑道:“何况我能和你死在一起,已是我生平最最快乐的事……” 沈浪默然半晌,道:“但你还年轻,你还……” 朱七七以手捶床,嘶声道:“不错,我还年轻,我还不想死,只因我还想和你永远厮守在一起,过几十年幸福的日子,但……” 说到这里,语声突然顿住。 只因她发现自己身上,气力竟已恢复了一些,她以手捶床,竟将床打得“噗咚噗咚”的响。 她大喜道:“呀,那恶魔这次用的迷药,竟和上次不同,这药力竟会渐渐消失的,此刻我已可站起来了。” 朱七七身子一震,怔了半晌,黯然道:“不错,已太迟了,我此刻纵能站起,也逃不出去了,也是一样要死在这里……” 她的一双明如秋水的眼波,已凝注在沈浪面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轻声道:“但我还是感激苍天,让我此刻能够动弹……” 沈浪道:“这又如何?” 朱七七垂首道:“我虽已不能和你永远厮守,但在我们临死之前,这短短三两天,总还是……还是属于我们的。” 她语声又已颤抖起来。 但那却并非惊惧的颤抖,而是一种销魂的颤抖。 沈浪道:“你……你……” 朱七七突然伸出双手,紧紧勾住沈浪的脖子,沈浪一个站不稳,也倒在那大而柔软的床上。 朱七七将头深深埋在沈浪胸膛里,呻吟般低语道:“你还不明白吗?你……你这呆子,可恨的呆子,可爱的呆子,在我没有死之前,我要将一切都交给你。” 沈浪道:“你……你……” 他几乎除了“你”字之外,别的话都不会说了。 朱七七温暖的胸膛,自撕开的衣襟中,紧贴着他的胸膛,她发烫的樱唇,也贴上了他的耳背。 她梦呓般呻吟,低语道:“我们剩下的时候已不多了,你还顾忌什么,你还等什么……” 沈浪突然一个翻身,紧紧抱住了她温暖的、娇小的,正向上迎合着的,正在不住簌簌颤抖着的身子…… 四片唇,火热。 火热的唇,紧紧贴在一齐。 这是狂热的时候,是搜索,迎合,体贴的时候。 朱七七身子颤抖着,不停的颤抖着。 她怕,但她还是鼓足勇气。 她给与,她也承受。她承受着雨点般落在她眼帘上、唇上、耳上、粉颈上、胸膛上的热吻。 忽然,她感觉一阵奇异而熟悉的热潮淹没了她全身,直通过她心底最深处,她心一阵颤抖…… 她猛然一口咬在沈浪嘴唇上,用尽全力,向前一推,将沈浪推得直由床上滚了下去。 沈浪骤不及防,惶然失措,道:“你……你疯了么?” 朱七七抢过一床被,紧裹住她的身子,疯狂般嘶声大呼道:“你不是沈浪……你不是沈浪……” 沈浪道:“你疯了,我不是沈浪是谁?” 朱七七嘶声道:“你这个,畜生,恶贼……你……你这卑鄙无耻,猪狗不如的东西,我已知道你是谁!” 沈浪道:“我是谁?” 朱七七咬牙道:“王怜花!你这恶贼,你……你……你害得我好苦!幸好我现在已知道,幸好我还……还来得及。” “沈浪”茫然笑道:“我是王怜花?” 朱七七道:“王怜花,你好狠,你设下如此毒计害我,你……你……你不但骗了我的钱,还想要我的人……” “沈浪”道:“哦?我骗你?” 朱七七道:“你明知你的易容术虽妙,但因我和沈浪太熟,还是怕我认出,所以只好在黑黝黝的地方见我。” 她牙齿咬得吱吱作响,接道:“你学不像沈浪的声音,所以才装出语声嘶哑的模样,好让我以为你是被折磨得连声音都变了。” “沈浪”道:“是这样么?” 朱七七道:“你易容之后,不能微笑,就故意装出沉重之态。哦,天呀,那天我就该知道的。我那沈浪无论在多么危急的时候,面上总是带着那分微笑的,我从未见到他有任何时候笑不出来。” “沈浪”道:“真的么?” 朱七七道:“还有,你既能想出那法子逃出来,早就该逃出去了,为何偏偏要等我来了后再用出那法子……” “沈浪”道:“还有么?” 朱七七道:“那大汉纵要给你水喝,用绳子吊下来就行了,又何必用竹竿?这明明是早就安排好的,好教你能用竹竿逃出。” “沈浪”笑道:“还有哩?” 朱七七咬牙道:“恶贼,你骗了我的钱还不够,还想骗我……你……你还嫌那地牢不……不好,再用点手段,将我骗来这里,你……你……” “沈浪”笑道:“不错,那地牢阴湿寒冷,在那里,任何人都不会想到这勾当,我将你带来这里,要你自己送上门来。” 直到此刻,他话中才肯承认自己是王怜花。 朱七七嘶声骂道:“恶贼,畜生,你的心只怕早已被狗吃了!你想将我完全骗去之后,再想个法子脱身,然后我便会恨沈浪一辈子,我就会不顾一切,找沈浪报仇,这样你不但害了我还害了沈浪。” 王怜花笑道:“正是,这就叫做一石二鸟之计,你懂么?” 朱七七道:“除了你这恶贼,还有谁使得出这样的毒计?普天之下,只怕再也找不出比你更卑鄙更恶毒的人了!” 王怜花笑道:“但我却还有件事不懂。” 他不等朱七七答话,便接口道:“我这妙计既已瞒了你这么久,为何你又会突然识破?” 朱七七恨声道:“只因我……我……” 语声微顿,大呼道:“你莫管我是如何识破的,总之我识破了就是。” 她如此嘶呼,只因这问题非但王怜花百思不解,她自己也回答不出——也许是无颜回答出来。 原来她方才与“沈浪”亲热时,突然感觉出对方的“行动”,竟是那么熟悉,竟与那日在地牢中被王怜花轻薄时完全一样! 她这才能在那千钧一发时,识破了秘密。 要知男人在与女子亲热时,所做的“行动”常常会有一定的“步骤”,他的对象纵然不同,但这“步骤”却不会改变。 而女子在这一方面的感觉,又总是特别敏锐。 不知何时,王怜花竟将室中灯火燃起了。 他站在床前,那面容果然与沈浪有九分相似,只是那双眼睛,那双盯着朱七七瞧的眼睛,却是说不出的险恶、淫猥。 朱七七将身子裹得更紧,咬牙切齿,却不敢回头望他。她恐慌悲忿的怒火已渐消失,恐惧已渐渐升起。 王怜花笑道:“你很聪明,你很聪明,委实超出我的想像,但你此刻自以为什么事都已知道了么?” 朱七七恨声道:“我还有什么事不知道,我……” 突然似乎想起了一件事,抬头一望,便瞧见王怜花那双恶毒而淫猥的眼睛,她身子立刻为之一震,失声呼道:“这双眼睛……是这双眼睛。” 王怜花微微笑道:“什么眼睛?” 朱七七颤声呼道:“是你,是你,方才害死熊猫儿的,也是你,那……那恶魔也是你改扮成的,是么?是么?” 王怜花哈哈大笑道:“不错,你心目中那恶魔的容貌,本就是江左司徒门人易容而成的,我也曾瞧过一眼,我为何不能扮成那容貌?江左司徒门下易容之术虽高妙,却也未必能及得我王怜花王大少爷。” 朱七七嘶声道:“恶贼,你……你……好……” 王怜花大笑截口道:“我的好姑娘,你虽聪明,却还是什么事也不知道的。你可愿我将这些事从头到尾告诉你?” 朱七七身子抖得如风中秋叶,道:“你……你说……说……” 王怜花道:“我在那荒郊外遇见了金不换、李长青等人,他们虽不识我,我却识他们,便上去和他们搭讪。” 朱七七道:“这些人居然也跟你说话?” 王怜花笑道:“只因我一句话便已把他们说服了。” 朱七七道:“你……你说的可是沈浪?” 王怜花大笑道:“不错,又被你猜着了。我故作也要寻沈浪算账之态,他们自然对我大是亲近,于是我便指点路途,令他们先到此地来等候于我。他们走的是小径密道,足印自然平地失踪,却害得你与那猫儿疑神疑鬼。” 此点朱七七倒是早巳猜到,但另一件事她却想不出。 她忍不住又问道:“他们又怎会如此听信你的话,先来此地?” 王怜花笑道:“只因他们急需我这帮手来对付沈浪,只因他们都道我是个仁义英雄,那沈浪却是个大恶贼。” 朱七七恨声道:“该死,瞎了眼睛。” 王怜花道:“我自他们口中,得知你也在左近,所以便留在那里,过不半晌,便瞧见你与那猫儿施施然来了!” 他大笑一声,道:“到那时我才知道你外表虽装得三贞九烈,其实却是水性杨花,竟与那猫儿那般亲密,想也做了些不可告人之事。” 朱七七怒骂道:“放屁!我与熊猫儿正大光明,只有你……你这双脏眼睛,把人家千千净净的事也瞧脏了。” 王怜花也不理她,自己接道:“你与那猫儿手拉手走在前面,我便远远跟在你们背后。你与那猫儿上了山,我灵机一动,片刻间便扮成你心中那恶魔的模样,抄近路上了山,然后,我略施妙计,不费吹灰之力,便叫那猫儿化做肉泥。哈哈,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他能为你而死,也算死得不冤了。” 第十六回 阴狠毒辣 朱七七见王怜花如此说,这才知道他为何对此山路途如此熟悉,也终于知道这庄院中的一切是谁布置的了。这庄院想必是王怜花的别业。 王怜花道:“我将你送来这里,立刻赶到后面,改扮成沈浪的模样,又和金不换等人定下了这一石二鸟的妙计。” 朱七七恨声道:“金不换且不说他,李长青、冷大这两人也会帮你来行这无耻的毒计,倒真是令人想不到。” 王怜花微笑道:“冷大已脱力晕迷,李长青已负重伤,这两人都老老实实躺在那里。至于那连天云么……嘿嘿,只不过是条笨牛。我只是说服了金不换,还怕骗不倒那笨牛,还怕他不乖乖的为我做事?” 朱七七道:“你……你这样做事,总有一天不得好死的!活着的人就算奈何不得你,死去的鬼也要扼死你。” 王怜花哈哈大笑道:“若是女鬼,在下倒也欢迎;若是男鬼么……他活着时我尚且不怕,他死了后我难道还会怕他不成?” 朱七七咬牙道:“你等着吧,总有一日……” 王怜花截口笑道:“我等不及了,我此刻便要……” 朱七七大骇道:“你此刻便要怎样?” 王怜花道:“我要怎样,你难道会不知道?” 朱七七是知道的,她瞧见他那双眼睛便已知道。 她躲入床角,颤声道:“你……你敢?” 王怜花笑道:“我为何不敢?我若不敢,也不会将那许多秘密告诉你了。” 朱七七道:“我知道你这许多秘密,你还不杀我灭口?” 王怜花大笑,道:“我名唤怜花,委实名副其实是个怜香惜玉之人。像你这样娇滴滴的女子,我怎舍得杀你?” 他微笑着,又走到床边…… 朱七七嘶声大呼道:“滚,快滚!我宁可死,也不能让你碰着我一根手指。” 这时外面似乎隐约传来一阵呼叱撞击之声,但朱七七在如此情况下,她是什么也听不到的了。 王怜花也只是皱了皱眉头,还是接口道:“你方才还与我那般亲热,此刻为何又……” 朱七七怒喝道:“狗,我杀了你!” 她怒极之下,便待扑过去和他拼命,但手一动,那丝被便落了下去。她除了拉紧被子,还能做什么。 王怜花笑道:“动手呀,动手呀,为何不敢了?” 朱七七颤声道:“求求你,放了我……甚至杀了我吧!天下的女人那么多,你……你为何一定要我?” 王怜花道:“天下的男人那么多,你为何定要沈浪?” 朱七七道:“我……我……唉,沈浪,沈浪,来救我吧。” 王怜花道:“沈浪不就在你面前么?你瞧,我不就是沈浪!那么,你就将我当作沈浪吧。” 语声之中,他终于扑上床去。 朱七七嘶喊着,挣扎着,躲避着,哀求着…… 她用尽一切气力,怎奈她气力尚未完全恢复,又渐渐微弱…… 王怜花喘息着,笑道:“你莫挣扎,挣扎也无用的。从今而后,你就是我的了。你若成为我的,那时……那时只怕用鞭子也赶你不走。” 她只觉王怜花那双眼睛——那双险恶而淫猥的眼睛,已离她越来越近,他口中喷出的热气,也越来越近。 终于,她弓起的身子,扑的倒在床上。 终于,王怜花那火烫的唇,已找着她的…… 终于,她也无力挣扎,抵抗。 她晕了过去。 朱七七晕迷的这段时间,也许很长,也许很短,但这段时间纵然短暂,也已足够发生许多事了。 而朱七七自己在晕迷之中,这段时间是长?是短?这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是全不知道的。 总之,她总要醒转过来——她自己虽然宁愿永远莫醒来,只因她委实不敢,也不能面对她在晕迷中发生的事。 但此刻,她还是醒了过来。 她一睁开眼,还是瞧见了那张脸,“沈浪”的那张脸——这张脸此刻正带着微笑,瞧着她。 这张脸还在她面前,还在微笑。 晕迷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究竟做了什么? 朱七七心都裂了,整个人都已疯狂,再也顾不得一切——以眼前的情况来看,她委实也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 她拼尽全力,一跃而起,一掌往这张脸上掴了过去。奇怪的是,他竟未闪避,也未抵抗——这也是因为他已完全满足了,挨两下打又有何妨。 只听“吧”的一响,她整个人已扑到他身上,疯狂地踢他,打他。 痛哭着嘶声道:“你这恶贼……你……你毁了我,我和你拼了……拼了……” 突然,她一双手却已被人捉住。 她一挣,未挣脱,回首大骂道:“你们这些……” 突然,她瞧见了捉住她手掌的两个人——捉住她左手的竟是熊猫儿,捉住她右手的,赫然竟是金无望。 朱七七这一惊,可真仿佛见了鬼似的。 她整个人都呆住了,脑海中却闪电般转过许多念头:“呀,他两人竟未死?……但他两人怎会未死,又怎会来到这里?……莫非这又是王怜花令人扮成他两人的模样来骗我的?” 她颤声道:“你们是谁?” 熊猫儿瞪大眼睛,骇然道:“你莫非疯了,连我们你都已不认得?” 朱七七嘶声道:“你们都是假的,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再也休想骗我。”她拼命挣扎着,还是挣不脱。 金无望道:“假的?你且瞧瞧我们是真是假?” 熊猫儿叹道:“她神智只怕已有些不清,否则又怎会打沉兄。沈兄如此辛苦,救了她,她却说沈兄毁了她。” 朱七七凝目望去,光亮之下,只见金无望目光深沉,熊猫儿满面激动,这目光、这神情,岂是别人可以伪装得出。 再听他两人这语声……不错,这两人确是真的,千真万确,再也不假,但……但他们又怎会来到这里? 再瞧被她压在下面的那人——目中那充满智慧与了解的光芒,嘴角那洒脱的,对任何事都不在乎的微笑。 不错,这更不会假,这更假不了。 这竟是真的沈浪。 但……但假的又怎会突然变成真的?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朱七七又惊,又喜,又奇,道:“我……我这莫非是在做梦么?” 熊猫儿道:“谁说你在做梦?” 朱七七茫然站起来,扑的跪下,流泪道:“我若是在做梦,就让这梦一直做下去吧,我宁愿做梦,我……我再也受不了啦……再也受不了啦。” 沈浪这才站起,目光中充满怜惜与同情之意。他面上虽已被打得又红又紫,但嘴角仍带微笑,轻叹道:“好孩子,莫哭。你现在并非做梦。刚刚才是做梦,一个噩梦。” 这语声是那么温柔,那么熟悉,也全没有故作的嘶哑。 朱七七再无猜疑,痛哭着扑到他身上,道:“是你救了我?” 沈浪轻声道:“只恨我来得太迟,让你受了许多苦。” 朱七七痛哭着道:“你救了我,我反而打你……你辛辛苦苦救了我,换来的反是一顿痛打,我真该死……该死……” 她突然回手,自己用力打着自己。 沈浪捉住了她的手,柔声道:“这又怎能怪你。” 朱七七道:“这要怪我……噢,沈浪……沈浪,你方才为何不抵抗,不还手,你方才为何要让我打?” 沈浪微笑道:“你受了那么多苦,我就让你打两下出出气,又有何妨!何况你那双手根本就打不疼我……” 朱七七瞧着他的脸,流泪道:“打得疼的,你瞧,你的脸,都被我打成如此模样,而你非但全不怪我,反而……反而……” 她又一把抱住沈浪,嘶声道:“你对我这么好,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我永远也不能宽恕自己,永远……永远……永远……” 她忘了一切,抱着他,亲着他的脸——她的眼泪沾湿了他的脸,却不知她的吻是否能溶化他脸上的疼痛。 熊猫儿、金无望,并肩而立,瞧着这动人的一幕,两人面上也不知是何表情,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 沈浪微笑道:“好了,莫要再哭了,起来吧,莫要叫金兄与熊兄瞧了笑话……好孩子,听话,快起来。” 朱七七这才想起金无望和熊猫儿就在身旁。她站起身,心中不免有些羞涩,也有些歉疚…… 她垂着头,不敢去瞧他们。 只见一只莹玉般的纤细玉手伸了过来,手里捧着盏茶——白玉的手掌,淡青色的茶盏,碧绿的茶。 一个娇柔、清脆而妩媚的声音,在她耳边说道:“姑娘,请用茶。” 朱七七猛抬头,便瞧见一张秋水为神玉为骨,花一般娇艳,云一般温柔的面容,她失声道:“原来是你。” 白飞飞嫣然一笑,道:“是我……” 朱七七盯着她,道:“你也来了?” 白飞飞柔顺地应声道:“是,姑娘,我也来了。” 朱七七道:“沈……沈浪无论到哪里,难道都要带着你么?” 白飞飞垂下头,不敢答话,苍白的面颊已红了,眉宇间微现凄楚,那可怜生生的模样、当真是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朱七七道:“说呀,你怎么不说话了?” 白飞飞垂首道:“姑娘,我……我……” 她虽然忍着没有让眼泪流下,但语声已有些哽咽。 沈浪道:“飞飞你还是到外面去看着他们去吧,只要他们稍有动弹,你便出声呼唤。” 白飞飞道:“是。” 这女孩子真有绵羊般的温柔,燕子般的可爱,到现在还未忘记,向朱七七裣衽一礼,才垂首走了出去。 朱七七瞧着她窕窈的背影,冷笑道:“飞飞……哼,叫得好亲热。” 沈浪叹道:“她是个可怜的女孩子,你为何总是要这样对她,她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我难道能将她抛下不管么?” 朱七七道:“她可怜,我就不可怜么?她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我难道就有许多依靠?你为何总是抛下我?” 沈浪道:“你……你总比她……” 朱七七跺脚道:“你总是为她说话,你总是想着他,你……你……你为何要来救我?我永远也不要见你了!” 沈浪道:“好,好,算我错了,我……” 朱七七突又扑到他身上,痛哭道:“不,你没有错,是我错了。但是我吃醋……真的吃醋。我没有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 熊猫儿瞧得痴了,喃喃道:“你只知道自己吃醋,可知别人也会吃醋的么?” 朱七七猝然回首,道:“你说什么?” 熊猫儿一惊,强笑道:“我说沈兄其实总在想着你,否则又怎会冒险前来救你。” 朱七七破涕为笑,道:“真的?” 熊猫儿垂首道:“自然是真的。” 朱七七跳到他面前,笑道:“你真好……” 转过头,望向金无望,接道:“还有你……你们两人都是对我最好的人。你们若是死了,我真不知要多么伤心……噢,对了,我还忘了问你们,你们是如何脱险的?” 金无望面上毫无表情——他最大的本事,就是能使任何情感都抑制在心中,决不流露出来。 他缓缓道:“你走之后,我力不敌四人,沈兄突如天神飞降,将我救走,那四人非但追赶不及,甚至根本未瞧见沈兄之面。” 朱七七道:“还有呢?” 金无望道:“没有了。” 朱七七瞪大眼睛道:“就……就这样简单么?” 沈浪笑道:“金兄说的虽简单,但却极为扼要,那些无关紧要的细节,金兄是不会说的,其实也用不着说了。” 朱七七含笑轻叹道:“他不说,我只有去想了。” 她轻轻合起眼睛,缓缓道:“那时战况必定十分激烈,金不换那厮一定在不住笑骂,金大哥头上想必已现汗珠,眼见已将……将落败,你便以最快的身法,一掠而来,带着金大哥,自拳风掌影中冲了出去,金不换那些人,一定大大吃惊,但以他们的武功,又怎能拦得住你,又怎能追得上你。” 她睁开眼,嫣然笑道:“我想的可对么?” 沈浪笑道:“真的比亲眼瞧见的还可靠。” 朱七七道:“但后来怎么,我可想不出了。” 沈浪道:“我先前本不知此中详情,是以虽将金兄救出,却不愿被那些人瞧见面目,更不愿与他们发生冲突。” 他苦笑了笑,接道:“到后来我才知道那些人竟是为我而来,也知道展英松等人暴毙之事,于是我便与金兄回头来找他们,哪知他们竟已远走,幸好雪地上还留有足迹,于是我便与金兄追踪而来。” 朱七七道:“你可瞧见我和猫儿的足迹了么?” 沈浪笑道:“自然瞧见了,我与金兄还猜了许久,才猜出那足迹必是你与熊兄的,这发现使得我们更是着急。” 朱七七道:“真的?你真的为我着急了?” 沈浪避不作答,接道:“我与金兄上山之后,足迹突然中断,只剩下你与熊兄的足迹。走到绝崖那儿,你足迹仍在,熊兄的却不见了,然后你足迹在雪地上绕了两圈,竟也不见了,却换了另一人足迹,走上了山。” 朱七七恨声道:“我是被那恶贼抱上来的。” 沈浪道:“当时我也猜出情况必是如此,但熊兄的下落却费人猜疑。我考虑许久,终于决定先下去探看探看。” 朱七七失声道:“呀,你下去了,那……那岂不危险得很!” 熊猫儿突然叹道:“不错,那下面确是危险得很,这个我比谁都清楚。沈兄确是不该冒那么大的危险来救我的。” 朱七七道:“我……我不是……不是这意思。” 她脸也红了,话也说不出了。 只因她突然想起,熊猫儿就是为了自己,才跌下去的,如今他才自死里逃生,自己怎能如此说话。 她又羞又愧,又恨自己,眼泪不禁又流下面颊。 熊猫儿也不瞧她,目光直视着前方,接道:“我听你在上面呼喊,心里实在着急,怎奈又无法上去救你,等到后来那块大石击下,若非那山崖上有尖岩挡了一挡,我险些就被打下去。但我虽未被打下,却实也无力往上爬了,我只能攀着一根山藤,在那里等死,只因我身子悬空,根本无法使力。” 沈浪叹道:“幸好熊兄未曾使力,否则那枯藤早已断了。唉,熊兄那时情况之危险,实有九死而无一生。” 朱七七早已听得泪流满面,咬唇垂首,道:“我……我……” 熊猫儿截口道:“起先我但觉手指有如刀割,全身痹痛不堪,到后来我全身都已麻木,脑子也晕晕沉沉,不知有多少次,我想放开手算了,也落得个痛快。但我还不想死,只因……只因我……”突然叹气咬牙,住口不语。 朱七七再也忍不住,痛哭失声,道:“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熊猫儿出神半晌,淡淡一笑,道:“那也没什么。” 他说得越平淡,朱七七越是痛苦,嘶声道:“其实我那时真想跳下去,陪你一起死了算了,我……全是我害了你,我真不如死了倒好,也可少受些痛苦。” 熊猫儿突然掉转头,不让别人瞧见他的面容,但他那颤抖着的身子,还是泄露了他的秘密…… 沈浪叹道:“我以绳缚腰,下到半山,便瞧见熊兄,哪知熊兄也已晕迷,但我将他抱上来后,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要我救你。” 朱七七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沈浪道:“于是我等三人,便追踪上山,一入此屋,便瞧见金不换与连天云正在外面,我三人合力制住了他,唉……白飞飞,幸好我带她来了,全亏她发觉这扇锁住的门,我们毁锁而入,才发现你。” 朱七七道:“那恶魔王怜花……” 金无望冷冷道:“他怎逃得了!” 熊猫儿突然回身,大笑道:“那厮倒也乖巧,一见沈兄,便笑道:‘真的沈浪来了,假的只有束手就缚。’他明知既打不过,也逃不了,真的束手就缚了。” 就在这片刻之间,这热情的少年便已恢复了平日的豪迈与洒脱,竟似已将过去发生的那些事,全都忘记。 朱七七见他如此模样,心下又是高兴,又是感动,呆呆的望着他,也不知究竟是何滋味。 嗯,熊猫儿当真是条好汉子。 沈浪笑道:“我见他如此,倒也不好十分难为于他,便请他与金不换等人坐在一起,他更是有问必答……” 朱七七道:“那……我经历的事,你全都知道了。” 沈浪道:“知道了。” 朱七七突然失声道:“呀,我的……” 她突然想起自己晕迷前的模样,但头一低,瞧见自己身上的衣服,早已又穿得整整齐齐。 她忍不住抬起头,目光悄悄自这三个男子面上飘过。 沈浪笑道:“这又全亏白飞飞。” 他又瞧破了朱七七的心意。 朱七七的脸,晚霞般红了起来,恨声道:“这恶贼,我,我呀!你可点了他的穴道?” 沈浪笑道:“他那般模样,我怎好出手。” 朱七七道:“那么,你绑住了他们?” 沈浪含笑道:“李长青、天法大师俱是前辈英雄,金不换也是成名人物,就算王怜花,我也不便对他无礼。” 朱七七吃惊道:“你既未点他穴道,又未绑住他,却叫白飞飞守着他们,你……你难道存心要他们逃跑?” 沈浪微微笑道:“我只不过借用了金兄的‘神仙一日醉’,请他们每人用了一点而已,但想来他们也是无法逃跑的了。” 神仙一日醉的滋味,朱七七是尝过的,她自然清楚得很,也自然放心得很,这才松了口气,喃喃地道:“王怜花呀王怜花,你报应的日子已到了……” 突然放步向外奔去。 众人在后相随,哪知朱七七方自出门,便发出一声惊呼,众人加急赶了出去,也不觉都被惊得怔住了。 李长青、连天云、天法大师、金不换、冷大都还瘫坐椅上,但王怜花却已站起,正要逃出去。 此刻他一手抓着满面惊慌的白飞飞,笑道:“各位已谈完了么,好极好极。” 熊猫儿喝道:“你……” 王怜花不等他说话,便已截口笑道:“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于各位意料,是么?但各位虽然吃惊,也还是莫要动弹的好,否则,这位姑娘就要吃亏了。” 沈浪居然还能面带微笑,道:“放下她来。” 王怜花大笑道:“放下她?沈兄说得倒容易,但这位姑娘此刻已是在下的护身符,在下怎能轻易放手?” 沈浪道:“你放下她,我放你走,也不追赶。” 王怜花道:“真的?” 沈浪道:“是否真的,你自己可作决定。” 王怜花大笑道:“好。这话若是别人说的,在下必然不信,只因在下天性多疑;但这话是沈浪说的,却大大不同了。” 他转目瞧着白飞飞,接着笑道:“说实话,我真有些舍不得放你。好在我迟早还是见得着你的。”竟在白飞飞脸上亲了一亲,大笑着转身而去。 他手一松,白飞飞便已跌倒在地,痛哭失声。 众人眼瞧着王怜花扬长而去,俱是咬牙切齿。 朱七七顿足道:“我恨……我好恨。” 沈浪微笑道:“你也莫要气愤,我既能捉住他一次,便能捉住两次。” 朱七七道:“但愿……” 突然惊呼道:“哎呀,不好,我那耳环他可曾还给你?” 沈浪道:“什么耳环?” 朱七七道:“那耳环乃是我提金银的信物,被他骗去的,他凭那对耳环,立刻便可提取百万金银,这一下他更可作恶了。” 说话间,她便要放足追去。 但沈浪却一把拉住了她。朱七七着急道:“莫非你,你真的要眼看他走?” 沈浪道:“莫非你要我们做食言背信之徒?” 朱七七怔了半晌,叹了口气,突又指着白飞飞道:“都是你,都是你,若不是你,也不会放了他。沈浪,我真不懂你怎会如此轻易放了那十恶不赦的……” 沈浪冷冷道:“莫非你能眼见她死在王怜花手中……” 他面上第一次敛去了笑容,朱七七只有咬着嘴唇,空自生气,却终是再也不敢说一句话。 金无望皱眉道:“神仙一日醉,药力万无一失,这厮怎能逃走的,我当真不懂。” 白飞飞痛哭着道:“这全要怪我……全要怪我。” 金无望道:“怪你?” 白飞飞道:“方才他本好好坐在那里,却突然呻吟起来,像是十分痛苦,我听得不忍,便问他这是为了什么,他说他……他……” 金无望道:“他怎样?” 白飞飞流泪道:“他说他自幼便有此病,一发便痛苦不止,我就问他可有什么法子止痛,他便求我替他取出那桌子下暗屉中一个小箱子里的一瓶止痛药……” 朱七七失色道:“你……你答应了他?” 白飞飞颔首道:“我见他实在太过痛苦,便……便只好答应了他,哪知他服药之后过了半晌,竟突然一跃而起。” 金无望跌足道:“我早该想到,这厮连江左司徒秘制的迷药都有解方,又怎会无药破解这‘神仙一日醉’?” 白飞飞伏地痛哭道:“但我那时的确不知道,我……我只是瞧他可怜,我……” 朱七七脸都气红了,道:“你……你倒好心得很。” 白飞飞道:“姑娘,求求你原谅我,我……” 朱七七跳了起来,道:“原谅你!就为了你那该死的好心,我们便不得不眼见这恶贼逃走;眼见他不知要做多少害人的事……” 沈浪叹道:“这也怪不了她。她本性柔弱仁慈,瞧不得别人受苦……” 朱七七嘶声大呼道:“这还不能怪她!这难道怪我?你可知道王怜花害得我多么惨……多么惨!你可知道我宁可砍断我自己的双手双足来出这口气!你……你……你可曾为我想一想……”竟也整个人扑倒在地,放声痛哭起来。 众人瞧着这两个伏地痛哭的女子,都不觉为之失措。 突然间,风吹入窗,一股烈焰,随风涌了进来。 熊猫儿失色道:“不好,火。” 沈浪道:“快冲出去。” 金不换颤声大呼道:“你们要逃,可不能将我们留在这里,你们……” 金无望怒叱道:“畜生,懦夫。”反手一掌,掴在他脸上,但却终于抱起了他,又挟起了连天云。 连天云嘶声道:“放手,我死也不要你救。” 金无望冷冷道:“我偏要救你,你能怎样?” 连天云果然不能怎样,只有闭起了嘴。 沈浪双手却抱起冷大、李长青、天法大师,笑道:“熊兄,你……” 熊猫儿苦笑道:“我知道。” 他只有抱起白飞飞与朱七七,但朱七七却摔脱了他,道:“我自己走。你放心,我还不想死。” 只见那火焰烧得好快,就在这刹那时间,整个窗户都已被火燃着,众人已被烟熏得呛出了眼泪。 沈浪沉声道:“沉住气,跟我来。” 缩腹吸气,突然一脚飞出,这一脚竟生生将窗边的墙,踢崩了一角,他身子一闪已冲了出去。 火焰来势虽凶猛,但沈浪、金无望、熊猫儿,却无一不是武林中顶尖儿的绝顶高手,朱七七跟在他们身后,自然省力不少。 这几人竟自火焰中冲了出去——窗外便是个小小的院落,院中虽也有火,但易燃之物究竟不多,火势终于小些。 几个人一口气冲到院墙外,方才驻足,抬头望见那冲天火势,低头望见自己被火星烧焦的衣襟,都不觉倒抽一口凉气。 熊猫儿叹道:“王怜花好毒……好毒的王怜花。” 沈浪道:“火势如此凶猛,倒真不知他是用什么东西点的火……唉!此人之机智毒辣,当真是天下少有。” 突然一阵凄厉的呼声,隐约自火海中传出,这呼声虽然隔得遥远,十分微弱,但其中所含的惊恐,绝望,凄厉,却令人听得毛骨悚然。 熊猫儿高声道:“有什么人还在火窟中?” 朱七七恨声道:“我知道,那是王怜花的手下,方才……” 她以最简单的几句话叙出了王怜花如何用计,如何将那大汉关在地窟中,然后咬牙恨声接道:“他对自己的门下都这样狠毒,他简直不是个人。” 沈浪突然道:“你们稍候,我去救他。” 朱七七道:“你去救他,你可知他也是……” 沈浪沉声道:“不管他是什么人,至少他总是个人。只要是人,我便不能眼见他被活活烧死。”他说得斩钉截铁,绝无犹疑。 说话间他已撕下身上的衣服,在雪地上浸了两浸。 火窟附近冰雪已溶,那衣服顿时湿了,沈浪便将这件湿了的衣裳,一半披在头上,一半拧成布棍,不等别人开口,已投身烈焰之中。 沈浪竟然身怀“束湿成棍”的内家绝顶功夫,但见衣棍到处,火舌四裂——但瞬即分而复合,他身影也瞬即消失在火焰之中。 朱七七急得连连跳脚,流泪道:“这人真是个疯子,竟……竟不顾自己性命,只为了去救王怜花那恶贼手下的一个走狗,他真是……” 金无望冷冷道:“他真是我金无望平生所见,第一条男子汉,大丈夫,金无望今生能得此人为友,当真死亦无憾。” 熊猫儿大声道:“我熊猫儿至今才算佩服了他。” 李长青、天法大师、连天云、冷大也不禁全都为之动容。 李长青叹道:“不想沈浪为人,竟如此侠义。” 金不换冷冷笑道:“这也没什么了不起。沈浪这小子,最会做作,他这也不过是做给咱们看的,好教咱们……” 连天云怒道:“放屁!如此舍生忘死,岂能做假。” 天法大师叹道:“何者为真?何者为假?他此举纵是沽名钓誉,但他肯如此不顾性命的去做,也可算难得的了。” 金不换冷笑一声,道:“他……” 朱七七突然转身,怒喝道:“你再说一个字,我现在就宰了你。” 金不换果然乖乖闭起了嘴,半个字也不敢说了。对付这种人,朱七七的法子当真比什么都有效。 李长青叹道:“但愿吉人天相,沈公子莫要……” 熊猫儿大喝道:“嘿!这区区一把火,又怎烧得死沉浪。” 熊猫儿口中虽说得硬,心里却还是为沈浪担心的——此时此刻,又有谁不在为沈浪担心。 只见火焰越来越大,越来越猛。 但沈浪却还未出来,甚至连他的声音都听不到。 朱七七颤声道:“莫非他……他……” 熊猫儿道:“你放心,他立刻就出来了。” 朱七七道:“不错,他立刻就会出来的……立刻……” 于是又过了半晌。 火势更大,更猛。 朱七七道:“你……你看他……会不会……” 熊猫儿道:“不会。像他这样的人,怎会身遭不测?” 朱七七道:“不错……不会的……不会的……” 一阵风吹来,扬来了一股火焰,一股热气。 众人不由得向后退了几步。 朱七七道:“好……好大的火,我们在……在这里都受不了,他……他……” 熊猫儿道:“我们虽受不了,但他可不同。凭他的本事就算到了十八层地狱,也照样可以闯得出,我放心得很,哈哈……放心得很。” 他竟放声大笑起来,但那笑声之中,可全无半点开心的意思,那笑声简直比哭声还要令人难受。 朱七七亦自笑道:“不错,他这样的人,连鬼见了都要害怕……”她虽也在笑,可是眼泪早已不觉流下了面颊。 放眼望去,眼前什么都看不到了,只有火……火…… 冲天的火势,已将苍穹烧得血红。 朱七七道:“他……他……他……” 她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来,转首去瞧熊猫儿。 熊猫儿铁青着脸,闭紧了嘴,那些安慰别人,也安慰自己的话,他也实难再说得出口来。 金无望双拳紧握,指甲俱都嵌入肉里。 朱七七瞧瞧他,瞧瞧熊猫儿,终于大哭起来。 白飞飞更早已泣不成声。 这样的大火,若说还有人能活着从里面出来,有谁相信?沈浪虽强,究竟不是铁打的金刚呀。 何况,纵是铁打的金刚,也要被火烧化了。 猛烈的火势,必难持久。 这山庄孤零零地矗立在山巅,与树林间还隔着一大片地,后面便是山岩,是以火势并未连绵。 突听李长青道:“呀,火小了。” 朱七七嘶声道:“不错,火小了……他可以出来了。” 她虽然明知任何人也无法在火焰中逗留这么久,虽然明知沈浪已无生望,但口中却决不肯说出绝望的话。 强烈的火势,终至尾声。 众人瞪着眼睛瞧,眼睛都瞧疼了。 沈浪呢?瞧不见,连影子都瞧不见。 人人心中,都早已绝望了,再也没有一个人还认为沈浪能出来,只是谁也不敢提起一个字。 金无望突然大声道:“有所不为,宁死不为;有所必为,虽死无惧。古之义侠也不过如此,沈浪,你……你且受金无望一拜。” 他冷漠的面容上,竟已有了泪痕。 他竟真的跪了下去。 这冷如冰山的人,竟会流泪,竟会跪倒——他自己实也不信自己这一生中还会为人流泪,为人下跪。 熊猫儿道:“你何必如此,他还不见得真的……” 突然扑地跪下,热泪夺眶而出——他要哭,便放声痛哭,决不会无声流泪。这杀了头也不流一滴眼泪的男儿汉,便真的放声痛哭起来。这哭声中所包含着的是何等巨大的悲痛,这悲痛中又包含着何等深厚的敬爱。 李长青喃喃道:“沈浪呀沈浪,你今日能得这两人为你流泪……你……你纵死也算无憾了,你死得总算不差。” 天法大师道:“义士之死,重逾泰山。” 这两人虽本对沈浪不满,此刻竟也不觉热泪盈眶。 连天云已泪流满面,大声道:“沈浪,连天云若是早知你是这样的人,打破头也要交你这个朋友,只恨……只恨连天云昔日错看了你。” 只有冷大,仍咬紧牙关,不说话,但嘴角却已咬得沁出了鲜血——每一滴鲜血中所含的悲痛,都胜过于言万语。 白飞飞泣不成声,道:“沈……” 她用尽气力,才说出一个字。 她方自说出一个字,朱七七已痛哭着嘶声喝道:“你哭什么?沈浪就是被你害死的,你还哭什么?若不是你,王怜花怎会逃走,怎会起火,若不起火,沈浪又怎会……怎会……” 白飞飞颤声道:“不错……是……是我……我……我也不想活了!”突然挣扎着爬起,向那犹未完全熄灭的火窟中奔去。 但她方自奔出两步,已被金无望与熊猫儿挟住,她又怎能挣得?她惟有痛哭,哭出的不但有泪,还有血。 朱七七痴痴自语道:“好,你不想活了……我难道还想活么……” 突然展动身形,奔向火窟。 她身形较之白飞飞何止快了十倍,才拉住白飞飞的金无望与熊猫儿,哪里还能拉得住她。 等到两人奔出时,朱七七身子早已投入火窟之中。 火势虽已衰微,但余焰仍足燎人,若有人决心要死,在这火焰中寻死,委实不知有多么容易。 金无望失色道:“七七,回来。” 熊猫儿更是面色惨变,呼道:“七七,你死不得,死不得!” 呼声虽响,但再响的呼声,也拦不住决心要死的人。 朱七七简直连头都未回,便纵身入火! 眨眼间,她衣裳、头发都已被燃着。 她竟一头向那犹自烧得通红的框木撞了过去。 熊猫儿嘶声大呼道:“七……” 突然间,一条人影飞也似的跃了出来,恰巧挡住了朱七七——朱七七一头竟撞入这人怀里。 这人是谁?除了沈浪还有谁。 只见他肩头扛着条大汉,这大汉满身湿淋淋的,像是方自水中捞起,沈浪面上,也满是汗珠。 这冲天的大火,竟真的烧不死沉浪。 众人这一惊,一喜,俱是非同小可。 朱七七退步,抬头,又抬头,揉了揉眼睛,再揉了揉眼睛,终于纵体入怀,放声大哭起来。 沈浪拖住她一掠而出,众人俱都围了上去。 白飞飞又哭又笑,道:“沈相公……你……” 金无望手足颤抖,道:“你……可……好?” 熊猫儿仰天大呼道:“老天……噢,老天……” 沈浪微微笑道:“各位莫非都当我死了?” 熊猫儿道:“奇迹,简直是奇迹。” 朱七七却捶打着沈浪的胸膛,流着泪笑道:“你没有死……你没有死……你真的没有死。” 沈浪道:“虽未被烧死,却快被你打死了。” 朱七七“嘤咛”一声,娇嗔着笑道:“你还说俏皮话!你可知人家为你多么着急?你若真的死了,我……我……”泪痕未干初笑,笑容未敛眼泪又流下面颊。 沈浪面上也不禁现出感动之色,喃喃道:“幸好我早出来一步……” 金不换眼珠子转了转,突然大声道:“沈相公,你可知道方才要为你死的,可不只朱七七一个人,那位白姑娘,可也是要为……” 眼角瞥见金无望冰冷的目光,再也不敢往下说了。 沈浪道:“在下累得各位担心,抱歉抱歉。” 朱七七道:“只抱歉就算了么?” 沈浪笑道:“你还要我怎样?” 朱七七眼波流转,轻轻道:“我要你……” 附在沈浪耳边,又说了几个字,众人都已听不见了。 这惊喜与激动平静之后,金无望道:“那般大火,你……你怎脱身的?这端的令人想不透。” 沈浪笑道:“我寻着地窟,救起此人,火势已十分猖狂,我已无法闯出,心念一转,便想到了那间救命的屋子。” 朱七七奇道:“什么屋子能救命?” 沈浪笑道:“就是困住你的那间屋子。我早已瞧出那四壁乃是精钢所制,烈火也难伤人,当下便躲了进去。”他说的倒也轻松,但众人却也知道当时情况之严重。 熊猫儿叹道:“除了沈浪外,若是换了别人,只怕早已被烧死了。” 金无望道:“不错,在那般危急情况中,四面大火,若是换了别人,早已慌得不知所措,哪里还能想到这一着。” 熊猫儿笑道:“若换了我……嘿,我根本就未瞧出那屋子四壁是什么,到时纵不惊慌,可也不会躲将进去。” 金无望叹道:“因此可见,所谓奇迹,大多也都是要依靠自身的智慧与力量,绝非侥幸取巧可以得来的。” 沈浪笑道:“但在那间铁屋子里,罪可也不好受……四面大火之中,那铁屋当真有如煨在火炉上的铁一般。” 朱七七“噗哧”笑道:“那你莫非就是锅里的鸭子了。” 沈浪大笑道:“不错,当时我那模样倒当真有几分和挂炉烤鸭相似,又有些像是太上老君炼丹炉中的孙悟空。房门一关,这位老兄就再也喘不过气来,到后来索性晕了过去,倒也受了些活罪。” 众人虽都不禁失笑,但想到那铁房中的焦热,闷气,又不禁暗中感叹,真不知沈浪是如何捱过来的。 只见沈浪虽是满头大汗,却仍神采奕奕。 朱七七笑道:“倒也亏得你,还未被炼成火眼金睛。”只要沈浪不死,她能把所有的不幸忘掉,一时之间,但听她唧唧呱呱,又说又笑,全听不到别人的声音,就连熊猫儿都实在插不进口去。 那大汉终于醒了过来,四望一眼,目光便眨也不眨,直瞧着沈浪,生像沈浪脸上长满了花似的。 沈浪微笑道:“如何?” 那大汉嗄声道:“我在等着瞧。” 沈浪笑道:“瞧什么?” 那大汉道:“瞧你要将我怎样?” 沈浪失笑道:“你说我要拿你怎样?” 那大汉厉声道:“你虽救了我的性命,但我却丝毫也不感激你。你若想要我说出什么来,那你却是做梦。” 朱七七、熊猫儿,面上都已现出怒容,齐声叱道:“你这不知好歹的畜生,你……” 那大汉道:“我就是不知好歹,随便你要拿我怎么样都无妨。你方才虽然救了我的性命,但此刻不妨再杀了我。” 沈浪微微一笑,挥手道:“你走吧。” 那大汉怔了一怔,道:“走……你要我走?” 沈浪道:“不错。” 那大汉满面惊诧,道:“你……你不逼我说……” 沈浪笑道:“我为何要逼你?” 那大汉道:“那……那你为……为何要救我?” 沈浪道:“我之所以救你性命,只不过是为了要救你性命而已,全没有别的原因。” 那大汉更惊奇,道:“就……就只这么简单?” 沈浪笑道:“本就简单得很。” 那大汉不信,又不得不信,站起来,走了两步,瞧见果然没有人拦他——他反而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了。 沈浪笑道:“你为何还不走?” 那大汉道:“施恩不望报的事,我虽未见过,倒也听过,但像这样全不为半点原因,便冒了生死危险去救人,而且是素不相识,甚至是对头的人……这样的事我却连听都未曾听过。” 朱七七笑道:“但如今你却亲眼瞧见了,便有些奇怪是么?告诉你,这位沈相公的行事,奇怪之处还多着哩。” 那大汉道:“我的确有些奇怪,我……我……” 突然跪下,垂着头道:“我不想走了。” 沈浪道:“快快请起。” 那大汉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鸟栖暗林,人择明主,我杨大力虽是条莽汉,但这几句话却还懂的。” 他喘了口气,接道:“我杨大力瞎眼活了几十年,直到今日遇着沈相公,才算睁开眼睛。我杨大力跟着王怜花,只道世上就只有人吃人,人骗人,直到今日,才知道世上也有些光明磊落的人,专做光明磊落的事。” 朱七七笑道:“你说了半天,到底要怎么?” 杨大力道:“我只求沈相公收容我,从此我就算是沈相公的奴才,但从此我也就可以睁开眼睛,挺起胸膛做人了。” 沈浪笑道:“这……这……” 杨大力道:“无论相公怎么说,我都跟定相公了。” 朱七七望着沈浪笑道:“你就答应他吧。” 沈浪道:“这……这……也罢,你就站起来吧。” 杨大力大喜道:“多谢相公。” 他徐徐站起,笑道:“小人昨日是王怜花的奴才,只知对王怜花忠心;今日成了沈相公的奴才,相公无论要问什么,小人知无不言。” 沈浪笑这:“我若问你,岂非成了……” 杨大力道:“相公纵不问,小人也要说的。” 他微一寻思,道:“王怜花的母亲,便是昔日云梦仙子的妹妹。他父亲是谁,却没有人知道。王怜花的一身本事,全是向他母亲学的,但他母亲的武功是哪里学来的,可也没有人知道了。小人只知道有许多武林早已经失传的功夫,他母子两人全会。” 朱七七恍然道:“呀!不错,紫煞手……那日在古墓中,被紫煞手害死的几个人,想必就是王怜花的手脚。” 杨大力也不管她说什么,只是接道:“这座房子,不过是他母子的秘窟之一。据小人所知,他母子约摸总有五六十处类似的秘窟,遍布江南江北。” 熊猫儿动容道:“五六十处,此人好大的野心。” 杨大力道:“他母子两人究竟有何野心,小人也不知道,只知道他们的确搜罗了许多成名的人物收作部下。” 他瞧了朱七七一眼,道:“方才和我一起去拷问你的,那头上蒙了一块布的青衫人,就也是武林中一位成名人物。” 朱七七急问道:“他是谁?” 杨大力道:“他好像叫作……叫作什么金鱼……” 朱七七变色道:“可是‘无鳞金鱼’白宋三。” 杨大力拍掌道:“不错,就是他。听说此人总是行走高贵人家,受人奉养,就好像金鱼似的……金鱼不也总是被高贵人家养着的么。至于那‘无鳞’两个字,就是他身法滑溜,就像是没有鳞的鱼,谁也抓不着。就拿今日来说,他岂非就早已溜了。” 朱七七怒声道:“难怪王怜花想到打我的主意,难怪他不敢以真面目见我……” 熊猫儿道:“他认得你?” 朱七七道:“他也是被我家老头子养着的武师之一,对我家什么事都熟悉得很……其实他对江南一带的豪富人家,每一家都熟悉得很。王怜花之所以收买他,想必就是要从他身上,来打那些富户的主意。” 熊猫儿道:“不想此人竟如此处心积虑。” 金无望却瞧着李长青,冷冷道:“这些话你可听到了么?” 李长青笑道:“我虽未听见这些话,但瞧见沈相公之为人行事,也足够了。我弟兄昔日,当真是错怪了他。” 沈浪笑道:“往事再也休提。今日么,今日在下却当真对三位前辈多有失礼,但望三位莫要恨我才好。” 此时此刻,还有谁会怪罪于他? 李长青道:“展英松等人暴毙之事,委实令人难以了解,此刻冷三犹自在看守着他们的尸体,不知沈相公可否去瞧个究竟?” 连天云怒道:“反正是王怜花下的手,还瞧什么?” 李长青笑道:“话虽如此,但……但世界上竟会有那样的毒药,我委实难以相信,想来此中必定还有些隐秘。” 沈浪道:“前辈说的不错,此中定有隐秘。但瞧那尸身,也未必能瞧出端倪。要揭破隐秘,需得自根本着手。” 李长青道:“但……但不知沈相公要从何着手?” 沈浪道:“这……不瞒前辈,在下此刻委实尚无一定之计划,惟有见机行事,是以‘仁义庄’,在下一时间只怕是无法分身前去了。” 李长青笑道:“江湖大乱,眼见又将起风波,放眼江湖能赴此难,能挑起这副重担的,除了沈相公,实无他人。沈相公之辛劳,老朽自可想见,但愿沈相公此去,能有所收获,老朽兄弟在‘仁义庄’中静候佳音。” 他转目望向金无望,口中虽未说话,但意思自然是要金无望快快解了他体内“神仙一日醉”的药力。 这意思金无望自然知道,但“神仙一日醉”他虽能使用,却不能解。李长青的意思,他也只有装作不知。 李长青干咳一声,道:“今日老朽就此别过,但……” 沈浪只得苦笑道:“神仙一日醉,一日自解,但未到一日时,在下与金兄,都……唉!但请前辈多多恕罪。” 李长青怔了一怔,道:“这……” 熊猫儿瞧了瞧朱七七,瞧了瞧沈浪,突然笑道:“在下反正无事,不如由在下相送两位前辈回返‘仁义庄’,也免得两位前辈久等不便。” 沈浪喜道:“如此最好……大力可携扶天法大师与冷兄下山,然后便在天法大师处,等候于我,就此也可自大师处得到些教训。” 杨大力心中虽想跟着沈浪,但口中只有发声道:“是。” 天法一直默然不语,此刻方自沉声道:“沈浪,贫僧敬的只是你仁义心怀,以及你武功绝技。你我昔日恩怨,虽可一笔勾消,但我与花蕊仙的事,你也莫管。” 沈浪躬身道:“是。” 天法道:“只是,你也可放心,贫僧决不乘人于危,花蕊仙武功未复之前,我天法决不会动她半根手指。” 沈浪道:“多谢大师。” 金不换突然冷冷道:“我呢?谁送我?” 金无望冷冷道:“我来送你。” 金不换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道:“你……你……李兄,李老前辈,你们可不能丢下我不管呀,你们……”语声突顿,只是金无望已卸下了他的下巴。 李长青瞧了他一眼,摇头苦叹,终未言语。 于是熊猫儿扶起李、连,杨大力扶起天法、冷大。 朱七七突然掠到熊猫儿面前,道:“你……你就此走了么?” 熊猫儿扭转头,不敢瞧她,口中却笑道:“走了……已该走了。” 朱七七垂首道:“你……你……我……” 熊猫儿仰天大笑道:“今日别过,后会有期……沈兄,救命之恩,猫儿不敢言谢,日后……日后……”笑声语声突然齐顿,扶着李、连两人,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下山去。 朱七七望着他的背影,喃喃道:“猫儿……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语声未了,泣下数行。 金无望道:“这猫儿,倒是条好男儿。” 沈浪叹道:“能被你称赞的人,自是好的……” 朱七七突然顿足道:“咱们为何还不走?这里莫非还有什么值得留恋之处?” 沈浪道:“我留在这里,一来只因还要在火场中搜寻搜寻,再者……金兄也可乘此时候,在这里处置了金不换。” 朱七七道:“如何处置?” 沈浪道:“如何处置,全由金兄了。” 金无望恨声道:“如此恶徒,我恨不得将之碎尸万段!”跺了跺脚,一把抓起金不换,自山岩后飞掠而去。 第十七回 扑朔迷离 白云悠悠,雪已霁,日已出,但山风仍冷如刀。 白飞飞身子蜷成一团,垂首弄着衣角,只是眼波却仍不时瞟向沈浪——已走入火场,四下寻找。 他细心寻找时,地上又有什么东西能逃得过他的眼睛? 朱七七仰着头,瞧着天,似在出神,但是只要白飞飞瞧了沈浪一眼,她就不禁要咬一咬嘴唇。 突然,金无望一个人大步走回,面色铁青。 朱七七忍不住问道:“金不换呢?” 金无望道:“嗯……” 朱七七道:“你……你已杀了他?” 金无望默然半晌,缓缓道:“我放了他。” 朱七七失声道:“你……你放了他?他那般害你,你却放了他?那极恶之徒,留在世上,还不知要害死多少人……” 突听沈浪笑道:“我却早已知道金兄必定会放他的。” 他不知何时,已自掠回,接着笑道:“金不换虽对金无望不仁,但金无望却不能对金不换不义……是么?若换了我是金无望,我也要放他的。” 金无望惨然一笑,道:“多谢……” 沈浪对他种种好处,他从未言谢,直到此刻这谢字才说出口来,这只是为了沈浪对他的了解。 能了解一个人,有时确实比救他性命困难得多,而一个孤僻倔强的人被人了解,心中的感激,更非言语所能形容。 朱七七瞧瞧金无望,又瞧瞧沈浪,跺脚叹道:“你们男人的事,有时真令人不解。” 沈浪笑道:“男人的事,女人还是不懂的好。” 过丁半晌,金无望道:“火场之中,是否还有些线索?” 沈浪道:“东西倒找着两样,但是否有用,此刻不敢说……”语声微微一顿,不等金无望说话,便又接道:“金兄以后何去何从?” 金无望仰首去瞧天上白云,喃喃道:“何去何从?何去何从?……”突然大喝道:“沈浪,金无望贱命今已属你,你还问什么?” 沈浪又惊又喜,道:“但你故主之情……” 金无望道:“哦,金无望难道不如杨大力?” 沈浪大喜道:“沈浪能得金兄之助,何患大事不成……金兄,沈浪必定好自为之,必不令你后悔今日之决定……” 两人手掌一握,什么话都已尽在不言之中。 朱七七瞧得眼圈儿似又有些红了,也笑道:“沈浪,你今后又何去何从?” 沈浪道:“先寻你姐夫,那巨万金银,总是不能落在王怜花手中的。” 朱七七又惊又喜,道:“你……你……” 突然抱住沈浪,大呼道:“原来朱七七的事,沈浪还是时常放在心上的。” 这欢喜的呼声,方自响遍山岭,已有一片阴霾,掩没了冬日。天气方才晴朗半日,另一场暴风雪眼见又要来了。 阳光既没,风更寒,娇弱的白飞飞,早已冻得簌簌的抖了起来,连那樱桃般的嘴唇,也都冻得发白。 但她还是咬紧牙,忍住,决不诉苦。在她那弱不胜衣的身子里,正有着一颗比钢铁还坚强的心。 金无望瞧了瞧她,又瞧了瞧正在跳跃,欢呼着的朱七七,他那冷漠的目光中,不禁露出一丝怜惜之色。 这怜惜固是为着白飞飞,又何尝不是为着朱七七。 也许只有他知道,在那倔强、好胜、任性、决不肯服输的外表下,朱七七的一颗心,却是多么脆弱。 这是两个迥然不同的女孩子,这两人每人都有她们特异的可爱之处。她们将来的命运,也必因她们的性格而完全不同。 白飞飞始终没有抬头,也不知她是不愿去瞧朱七七欢喜的神情,还是她不敢再多瞧沈浪。 她很了解自己的身份。她知道自己在这里惟有听人摆布。她并未期望别人会顾虑到她。 虽然她寒冷、饥饿、疲乏、颤抖……她也只有垂首忍住,她甚至不敢让别人瞧见她的痛苦。 只听金无望沉声道:“咱们下山吧。” 朱七七道:“好,咱们走。” 在她欢喜的时候,什么事都可依着别人的,于是她伸手想去拉沈浪,但沈浪却已走到白飞飞面前。 白飞飞手足都已冻僵,正不知该如何走下这段崎岖而漫长的小路,忽见沈浪的一只手,伸到她面前。 她心头一阵感激,一阵欢喜,一阵颤抖——这只手正是她心底深处所等待着,希翼着的,但是她偷偷瞧了朱七七一眼后,她竟不敢去拉这只手。她垂下头,忍住眼泪,咬着牙道:“我……我自己可以走。” 沈浪微微一笑,道:“你真的能走?” 白飞飞头垂得更低,道:“真……真的……” 沈浪笑道:“傻孩子,莫要逞强,你哪里走得动?” 伸手扶起了白飞飞的腰肢——这腰肢亦正在颤抖。 朱七七脸色又变了,眼瞧着依偎而行的白飞飞与沈浪,她心头又仿佛有块千斤巨石压下,压得她不能动。 沈浪回头笑道:“走呀,你为何……” 朱七七咬牙道:“我也走不动。” 沈浪道:“你怎会走不动,你……” 朱七七大声道:“人家明明说走得动,你却偏要扶她;我明明说走不动,你却偏偏要说我走得动,你……你……” 她突然坐了下去,就坐在雪地上,抽泣起来。 沈浪怔住了,惟有苦笑。 白飞飞颤声道:“你……你还是去扶朱姑娘,我……我……我可以走,真的可以走,真的可以走……” 她挣扎着,终于挣脱了沈浪的手,咬牙走下山去。有风吹过,她那娇弱的身子,仿佛随时都可被风吹走。 沈浪轻叹一声,道:“金兄,你……” 金无望道:“我照顾她。” 沈浪木立半晌,缓缓走到朱七七面前,缓缓伸出了手。他目光并未去瞧朱七七一眼,只是冷冷道:“好,我扶你,走吧。” 朱七七垂首痛哭,哭得更悲哀了。 沈浪道:“什么事都已依着你,你还哭什么?” 朱七七嘶声道:“我知道,你根本不愿意扶我。你来扶我,全是……全是被我逼得没有法子,是么……是么?” 沈浪沉着脸,不说话。 朱七七痛哭着伏倒在地,道:“我也知道我越是这样,你越是会厌恶我,你就算本来对我好的,瞧见我这样,也会厌恶。” 她双手抓着冰雪,痛哭着接道:“但是我没法子,我一瞧见你和别人……我!我的心就要碎了,什么事都再也顾不得了……我根本再也无法控制自己。” 她抬起头,面上冰雪泥泞狼藉。 她仰天嘶声呼道:“朱七七呀朱七七,你为什么会这样傻……你为什么会这样傻,总是要做这样的傻事?” 沈浪目中终于现出怜惜之色,俯身抱起了她,柔声道:“七七,莫要这样,像个孩子似的……” 朱七七一把抱住了他,用尽全身气力抱住了他,道:“沈浪,求求你,永远莫要厌恶我,永远莫要离开我……只要你对我好,我……我就算为你死都没关系。” 饭后,炉火正旺。 这虽然是个荒村小店,这屋里陈设虽是那么简陋,但在经历险难的朱七七眼中看来,却已无异于天堂。 她蜷曲在炉火前的椅子上,目光再也不肯离开沈浪。她心头充满幸福,只因她与沈浪的不愉快都已成了过去。 方才,在下山时,沈浪曾经对她说:“白飞飞是个可怜的女孩子,孤苦伶仃的活在这世上——无依无靠,我们都该对她好些,是么?” 他这话正无异委婉的向朱七七说出他对白飞飞的情感,只不过是怜悯而已,并非喜欢。 朱七七的心境,立刻开朗了。 于是,她也立刻答应沈浪:“我以后一定会对她好些。” 此刻,白飞飞远远的坐在角落中——她虽然最是怕冷,却不敢坐得离火炉近些,只因沈浪就在火旁。 朱七七想起了沈浪的话,心中不觉也有些怜悯她了,正想要这可怜的女孩子坐过来一些。 沈浪道:“飞飞,你怕冷,为何不坐过来一些。” 朱七七脱口道:“怕冷?怕冷为何还不去睡,被窝里最暖和了。” 这句话本不是她原来想说的话,她说出之后,立刻便觉后悔了,但在方才那一刹那,她竟忍不住脱口说了出来。 沈浪瞧了她一眼,苦笑摇头。 白飞飞却已盈盈站起,垂首道:“是,我正是该去睡了,……朱姑娘晚安……”柔顺地走了出去,连头都不敢抬起来瞧一眼。 朱七七瞧瞧沈浪,又瞧瞧金无望,突也站了起来,道:“我要她去睡,也是对她不好么?” 沈浪道:“我又未曾说你……” 朱七七大声道:“你嘴里虽未说,但心里呢?” 沈浪道:“我心里想什么,你怎会知道?” 朱七七跺足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心里,都在说我是个坏女人……好,我就是个坏女人,就偏偏做些坏事给你们瞧瞧,我……” 语声突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 沈浪道:“什么人?” 门外应声道:“是小人,有事禀报。” 朱七七一肚子没好气,怒道:“深更半夜,穷拍人家的房门,撞见了鬼么?”重重拉开房门,一个人踉跄撞了进来,却是那店小二。 他左手提着大茶壶,右手里却有封书信,此刻似已被朱七七的凶相骇呆了,站在那里,直翻白眼。 沈浪目光一闪,含笑道:“什么事?莫非是这封信?” 那店小二偷偷瞧了朱七七一眼,赶紧垂首道:“不错,就是这封信,方才有人叫小的送来交给沈相公。” 沈浪接过书信,沉吟道:“那人是何模样。” 店小二道:“小的未曾瞧见……” 朱七七怒道:“你接了他的信,却未瞧见他的人,莫非你是瞎子……莫非那人是个活鬼,迷了你的眼睛。” 店小二道:“这……这……这封信是门口卖面的刘方送来的,说是个吃面的客人交给刘方的,小的也曾问刘方那是什么,刘方他……他……” 朱七七道:“他说什么?” 店小二苦着脸道:“他什么也没说,他是个真瞎子。” 这一来朱七七倒真的呆住了,当真是又好气又好笑。那店小二再也不敢惹她,蹑着足走了出去。 只听沈浪缓缓念道:“机密要事,盼三更相候,切要切要。” 朱七七忍不住问道:“机密要事……还有呢。” 沈浪道:“没有了,信上就只这十三个字。” 朱七七道:“是谁写来的?” 沈浪道:“未曾具名,笔迹也生疏得很。” 朱七七喃喃道:“这倒怪了……这会是谁呢?” 她的气来得虽快,去得也快,此刻早已忘了与沈浪赌气的事,又依偎到沈浪身旁,凑首去瞧那封书信。 只见那信封信纸,俱都十分粗糙,墨迹淡而不均,字迹潦草零乱,显见是在市街之上,借人纸笔,匆忙写成的。 朱七七皱眉道:“这笔字当真写得跟狗爬似的,我用脚都可比他写得好……由此看来,写这封信的,必定是个粗人……” 她自觉自己现在也已能自小处观察事物了,心里不禁甚是得意,只等沈浪来夸奖她几句。 哪知沈浪却道:“粗人……未必。” 朱七七瞪大眼睛,道:“未必……难道斯文人物,也会写得出这样的字来?” 沈浪道:“此人字迹虽陋,但语句却通顺得很,若是胸无点墨之人,那是万万写不出这样的语句来的。” 朱七七想了想,笑道:“不错,若真是粗人,就会写‘我有紧要的事和你说,三更时等着我,一定,一定’了。” 沈浪道:“正是如此。” 朱七七双眉又皱起,道:“但看来这却又不似能假装得出的。” 沈浪道:“你再仔细瞧瞧,这字迹有何异处。” 朱七七凝目瞧了半晌,喃喃道:“没有呀……噢,对了,有了,他写的每一笔,每一横,都往右边斜歪……每个字都像是被风吹得站不住脚似的。” 沈浪道:“正是如此。” 朱七七道:“这……这又可看出什么?” 沈浪道:“这可看出他这封信,乃是以左手写的……常人以右手写字,笔迹虽各有不同,但以左手写来,便差不多了。” 朱七七垂首沉吟道:“他以左手写信,要我们辨不出他的笔迹,又要瞎子传信,好教我们猜不出他究竟是谁……” 突然抬头,接道:“如此看来,他必定是我们的熟人……我们不但知道他的容貌,而且还认得他的笔迹。” 沈浪道:“想来必是如此。” 朱七七道:“他如此做法,自然是要我们猜不出他是谁来,但……但三更时,他既要来与我们见面,却为何又要弄这些玄虚?” 沈浪道:“这其中,想必自有原因……” 朱七七突然拍手道:“对了,这想必是金蝉脱壳,声东击西之计。他以这封信将咱们稳住在这里等他,他便好去别处办事。” 沈浪缓缓道:“他纵不写这封信来,我等今夜也是不会到什么别的地方去的。他写了这封信,岂不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朱七七呆了半晌,道:“是呀,这岂非多此一举。” 轻轻叹了口气,苦笑接道:“我自以为观察事物,已不错了,猜的也不会差得太远,哪知……被你一说,我猜了简直等于没猜一样。” 沈浪微笑道:“已经发生之事,观察遗迹便不难猜中,但还未发生之事,单凭一些蛛丝马迹去猜,便常会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朱七七道:“但你也说过这其中必有原因呀。” 沈浪道:“这件事必须自多方猜测,小心求证,未经证实之前,谁也无法断定哪一种猜测是正确无误的。” 朱七七道:“如此说来,你莫非还有什么别的猜测不成?” 沈浪道:“说不定此人正被强敌追踪,不等夜深人静时,不敢露面……说不定他右手已然受伤,是以只有以左手写字。” 朱七七又呆了一呆,失笑道:“你呀……你那颗心,真不知有多少窍!别人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偏偏都被你想到了。” 沈浪叹道:“但他如此做法,也可能是在三更之前,要有所举动,是以要用这封信,将我等稳住在这里……至于那会是什么,此刻便谁也无法猜中了。” 朱七七道:“既然猜不中,我们也莫要猜了。” 金无望目光凝注着窗户,冷冷道:“反正三更已不远了。” 漫漫寒夜,更鼓似乎格外缓慢。 金无望目光始终凝注着窗户,始终动也不动,朱七七不禁暗暗佩服——她自己委实已坐不住了。 突然间,窗外“嗖”的一响。 紧接着,整个窗户竟在一瞬间完全燃烧了起来。 火焰飞动,窗外黑暗中,似有人影伫立。 沈浪双掌齐出,掌风过处,竟将燃烧着的窗户整个震飞了出去;金无望已抓起条棉被,飞身而出,立刻将火焰压灭。 这变化发生得本极突然,但两人丝毫不乱,一声未出,瞬息间便已将什么事都做好了。 沈浪沉声道:“七七,你在此看着白飞飞,我与金兄追查敌迹。”语声未了,人已在窗外,眨眼便已瞧不见了。 朱七七跺足恨声道:“又是白飞飞,什么事都忘不了白飞飞,她这么大的人还要我看着她,却要谁来看着我呢?” 此刻远处传来更鼓,恰是二更。 火焰飞动时,窗外黑暗中还伫立着一条人影,但等沈浪与金无望飞掠出窗,这人影一闪便已不见。 沈浪道:“此人好快的身法。” 金无望道:“哼,追。” 两人一前一后,飞身追出。黑夜之中两人已无法分辨雪地上的足迹,也无暇去分辨雪地上的足迹。 但这人影不仅轻功高妙,而且似乎早已留下了退路,沈浪纵是用尽全力,却再也瞧不见他的人影。 金无望犹自穷追,沈浪却突然驻足,一把拉住了他,大声道:“此人来意虽不明,但我等也未受丝毫损失,何苦白花气力追他……”突然压低语声,道:“留意调虎离山之计。” 金无望目光闪动,大声道:“正是,咱们回去吧。” 亦自压低语声,道:“我回去,你追。” 沈浪微一颔首,肩头微耸,隐身一株树后。金无望大步走了回去,口中故意喃喃不停,也听不出说的是什么。 寒风如刀,夜静无声。 沈浪沉住了气,隐身树后,动也不动——他算定了那人身法必定绝无如此迅急,必定是早已看好藏身之地,躲了进去。敌暗我明,沈浪若去寻找,不但困难,而且还得随时防着那人的冷箭,自不如反客为主,自己先躲了起来,那人忍耐不住时,只有现身而出了。 谁知沈浪固是智计绝伦,那人却也不笨,竟再也不肯上沈浪的当,仍然躲得好好的,决不露一露头。 沈浪固是沉得住气,那人的涵养功夫却也不小——沈浪直守了半个更次,仍不见丝毫动静。 金无望赶回客栈,客栈一片黑暗静寂,惟有自他们那跨院厢房中映出的灯光,照亮了窗前的雪地。 朱七七却在这片雪地上堆着雪人。 别人堆雪人,都是堆得胖胖的,像是弥陀佛;朱七七堆雪人,却堆得又瘦又长,只怕被风一吹,便要倒了。 她面庞已被冻得红红的,像是个苹果;两只手忙个不停,正在堆着雪人的头,拍着雪人的脸。 她轻轻拍一下,嘴里就轻轻骂一声:“你这没有良心的……你这黑心鬼……只会记得别人,从来不想我……” 金无望已走到她身旁,她竟仍未觉察,嘴里不停地骂,手里不停地打,嘴角、眉梢,却似在笑着。 这打,这骂,正叙出她心里的恨,然而这飘飘忽忽的一丝笑,却又叙出了她心里那分浓浓的情意。 是恨?是爱?她自己都分不清。 金无望:于咳一声,道:“喂。” 朱七七一惊回头,嫣然笑道:“是你,真吓了我一跳……” 眨了眨眼睛,瞧了瞧后面,又道:“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他呢?” 金无望道:“还在搜索。” 朱七七道:“你错了,他早已回来了。” 噗哧一笑,指着那雪人,道:“你瞧,他不是已站在这里了么?挨我的打都已挨了好半天了,他可连动都没有动一动,还在瞧着我笑。” 她凝目瞧着这雪人,瞧了半晌,苹果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垂下头,幽幽苦叹了一声,轻轻道:“真的沈浪若也这么乖,那有多好。” 金无望凝目瞧着她,也瞧了半晌,冰岩般的面容上,却渐渐泛出一丝怜惜之色,口中却冷冷道:“此间可有什么动静?” 朱七七抬起头来,道:“什么动静都没有。” 金无望道:“直至我走到你身旁,你都未曾觉察,房中若有什么变故,你更是听不到了,你……你为何不守在房里?” 朱七七瞪大眼睛,道:“守在房里干什么?难道要我去做白飞飞的丫头,在床边守着她睡觉,等着替她盖棉被不成?” 金无望再不说话,转过身子。 朱七七幽幽道:“为什么你现在也对我这么凶了?是不是因为那天……那天我……唉,我实在对不起你……” 金无望不等她话说完,突然一掠入窗,只留下朱七七站在雪地,呆呆地出着神,喃喃道:“他对不起别人,我……我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一阵风吹过,雪人倒了。 朱七七目中,却流下泪来。 突然间,金无望在屋里失声呼道:“不好。” 朱七七飞身而入,道:“什么事?” 金无望一只手已推开了白飞飞那间小屋的门,铁青着脸,凝目瞧着门里,一字字沉声道:“你去瞧瞧。” 小屋中,小床上,被褥凌乱,床边的窗也开了,一阵阵寒风吹进来,吹得窗边小床上的油灯摇摇欲灭。 棉被一角,落入了床下火盆中,小火盆里的余烬仍在燃烧,几乎便要烧着被角,一双火筷,落在火盆旁…… 白飞飞人呢? 朱七七失声惊呼道:“白飞飞呢?她……她……她到哪里去了?” 金无望冷冷道:“这该问你才是。” 朱七七跺脚道:“这小鬼,溜到哪里去,要出去干什么,也该跟人说一声才是呀……飞飞……白飞飞……” 金无望道:“莫要唤了,唤了也是无用。” 朱七七道:“她听到叫唤,只怕就会……” 金无望厉声道:“你这是在骗人,还是在骗自己?你瞧这窗子、这床、这被褥,她难道还会是自己起来出去的么?” 朱七七一步掠到床前,瞧了瞧,“噗”的坐到床上,喃喃道:“她不是自己走出去的……她想必落入别人手中……但……但这又是谁绑去了她?为什么要绑走她?” 金无望再不说话,一双锐利的目光,却不停地在四下扫视。灯光虽黯淡,但对他却已足够。 朱七七呆在那里,眼泪又自流下,不住低语道:“这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她那么娇弱的人,竟落入别人手中,又不知是谁做的手脚……” 金无望道:“你此刻既是如此着急,平日为何不对她好些!” 朱七七道:“我……我……我……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平日我虽瞧她不惯,但她真的被人绑走,我心里却难受得很。” 金无望默然半晌,缓缓道:“我早已对你说过,你本心虽好,只可惜……” 他口中虽在说话,目光却一直在不停地扫视,此刻突然一步掠到床前,自床上抓起了一样东西。 朱七七道:“是什么?” 金无望也不答话,凝目瞧着掌心的东西,瞧了几眼,面色更变得阴森可怖,突然厉喝一声,握紧拳头,道:“是他。” 朱七七随着道:“他?是谁?” 金无望牙关紧咬,自牙缝里进出了三个字:“金不换。” 朱七七跳了起来,变色道:“是他?真的是他。” 金无望将紧握的拳头伸到朱七七面前,五指缓缓松开,掌心抓住的却是一缕褐色的破布。 朱七七失声道:“不错,果然又是这恶贼,这就是他穿着的那件衣服,想必是白飞飞在挣扎时,将它扯下来的。” 金无望凝目望着窗外,眼珠子都似已要凸了出来,牙齿咬得“吱吱”作响。朱七七本来还想说话,瞧见他如此模样,一个字也不敢说了。 只听金无望恨声道:“这全都怪我。我若不饶了他性命,怎有此事。” 朱七七嗫嚅着道:“这全该怪我才是,我若不……” 金无望大喝一声,道:“莫要说了。” 但过了半晌,朱七七还是忍不住道:“你也莫要着急,等沈浪回来,我们好歹也要想个法子,将白飞飞设法救回来才是,否则……” 金无望厉声道:“这本属金某之事,为何还要等沈浪?烦你转告于他,三日之中,我若不将这厮擒回,誓不为人。” 语声未了,已飞身出窗。 朱七七见金无望走了,不由心中茫然,大呼道:“你等一等……你回来呀。” 追到窗外,哪里还瞧得见金无望。 朱七七要待去追,终于驻足,回过头来,转向沈浪方才追查敌踪而去的方向,狂奔而出。 她一面狂呼道:“沈浪……沈浪……” “沈浪……沈浪。” 沈浪犹自隐身树后,除了目光扫视,四肢决不动弹。 虽然等了这么久,但他面上却仍毫无焦急不耐之色,因为他深信到后来沉不住气的决不会是他。 但就在这时,朱七七的呼声已传了过来。 只听她放声呼道:“沈浪……沈浪,你在哪里,快回来呀。” 沈浪跺了跺脚,面对黑暗,沉声道:“好,朋友,今日总算被你逃过了。你既有如此耐性,不管你是谁,沈浪都佩服得很。” 朱七七呼声越来越近,犹自呼道:“沈浪,快来呀……” 沈浪叹息一声,回身向她掠去。 朱七七要找沈浪虽不易,沈浪去找朱七七却容易得很。 两人相见,朱七七便纵身扑入沈浪怀里,道:“幸好你没有事,幸好你回来了……” 沈浪道:“你又有什么事?” 朱七七道:“金不换,金不换他……他……他……” 沈浪道:“他怎样?莫非……” 朱七七道:“他将白飞飞绑去了。” 沈浪变色道:“金无望呢?怎的未曾拦阻?” 朱七七道:“那时他还未回来。” 沈浪用力推开了她,厉声道:“你呢?你难道在袖手旁观不成?” 朱七七身子被推得踉跄着后退了出去,嘶声道:“我不知道,根本不知道。我又不能在床边守着她。我……我……我那时一直在院子里。” 沈浪狠狠一跺足,飞身掠回客栈。 朱七七跟在他身后,一面啼哭,一面奔跑。 回到客栈房里,沈浪四下巡视一遍,道:“金无望可是追下去了?” 朱七七道:“嗯。” 沈浪道:“他可有留话?” 朱七七道:“他说……三日内,必定将金不换抓回来,他……” 沈浪跌足道:“三日,这怎么等三日!” 他深知金无望武功虽在金不换之上,但若论奸狡,却万万比不上金不换,他孤身前去追赶,实难令人放心。 朱七七道:“他走了没多久,只怕……” 沈浪截口道:“他是自哪方去的。” 朱七七带着沈浪到了那小屋窗口,指窗口左边,道:“就是……” 话声未了,突见有条人影,自她手指的方向那边如飞掠来,瞧那轻功,虽也是武林一流高手,但却绝非金无望。 朱七七语声方自一顿,又不禁失声道:“呀,果然有人来了。” 她此刻已只当那封书信必定是别人的金蝉脱壳声东击西之计,此刻真的有人来了,她反倒吃了一惊。 就连沈浪也不由有些惊奇,沉声道:“这又是什么人?” 这人影竟似已知道沈浪的居处,是以直奔这窗口而来,奔到近前,沈浪才瞧出此人竟是个乞丐。 只见他满头乱发,鹑衣百结,手里拿着根打狗棒,背后竟披着叠麻袋,只是瞧不清面目。 朱七七道:“莫非是金不换又来了……呀,不是。”单瞧那麻袋,已知此人乃是正宗丐帮弟子,与金不换的野狐禅大不相同。 这丐帮弟子在窗前五尺,便顿住身形,抱拳道:“沈兄可好?” 沈浪一怔道:“好……好。” 丐帮弟子又道:“朱姑娘可好?” 朱七七更是一怔,道:“好……好。” 她与沈浪两人,口中虽已答话,但心中却更是惊诧,只因他两人与丐帮弟子,素无交往,却不知此人怎会认得他们,而且还似素识故友。 这丐帮弟子瞧及他两人的神情,微微一笑,道:“两位莫非是不认得小弟了么?”走前一步,走入灯光映照的圈子里,轻叹一声,接道:“小弟近来确是变了许多。” 沈浪与朱七七这才瞧见他面目。 只见他面容憔悴,满面污泥,看来委实狼狈不堪,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仍带着昔日的神采。 朱七七一眼瞧过,失声道:“原来是你。” 沈浪亦不禁失声道:“原来是徐兄。” 那丐帮弟子笑道:“不错,小弟正是徐若愚。” 又有谁能想到昔日那修饰华丽、自命风流的“玉面瑶琴神剑手”徐若愚今日竟已投入丐帮。 又谁能料想到今日这形容猥琐、污秽狼狈的,竟是昔日那风度翩翩的“玉面瑶琴神剑手”。 房中灯光之下,徐若愚看来更是狼狈。他左手提着根打狗棒,右手却以白布缠住,布纹间隐隐有血迹透出。 朱七七瞧着他那受伤的右手,忍不住问道:“方才那封书信,可是你写的么?” 徐若愚道:“不错。” 朱七七瞧了瞧沈浪,含笑眨了眨眼睛,意示嘉许——在此刻之前,她委实未想到这件事又会被沈浪猜中的。 沈浪却故作不闻,道:“多日未见,徐兄怎的投入了江湖第一大帮的门下?”他说话素来处处为别人着想,是以不说“丐帮”,而以“第一大帮”代替。 徐若愚微微一笑,道:“此事说来倒也话长。” 沈浪瞧他笑容中似乎有些惨淡之意,当下转过话题,道:“徐兄今日不知有何机密之事,要和小弟相商。” 徐若愚沉吟半晌,道:“此事也得从小弟之投入丐帮说起。” 沈浪道:“小弟洗耳恭听。” 徐若愚道:“小弟自从与沈兄分别之后,自感昔日之种种作为,实是羞于见人,而前途茫茫,亦不知该如何方能洗清昔日之罪孽。” 他沉重地叹息一声,方自接道:“那时小弟百感交集,实觉万念齐灰,也不辨方向,茫然而行,不出半月,已是落魄狼狈不堪,与乞丐相差无几。” 沈浪叹道:“徐兄又何必自苦如此。” 徐若愚苦笑道:“沈兄有所不知,那时小弟委实只有以肉体的折磨,方能多少减轻一些心上的负疚与痛苦。” 朱七七眼角瞟了瞟沈浪,幽幽叹道:“这话虽不错,但我心里的痛苦,却是什么也无法减轻的。” 沈浪只当没有听见,却笑道:“丐帮乃当今武林第一大帮,门下弟子,遍布天下,声势之强,可称一时无两,徐兄若是为了要吃苦而投入丐帮,那就错了。” 徐若愚道:“小弟本无投入丐帮之意,只是意气消沉,什么事都不想做了,到后来山穷水尽,别人见我模样可怜,便施舍于我,我竟也厚颜收下。” 他又自苦笑了笑,接道:“谁知丐帮消息真个灵通,居然认出了我的来历,竟派出丐帮中那三位长老,前来寻我谈判。” 朱七七道:“有什么好谈的?” 徐若愚道:“他们说我既已有求乞的行为,便必须投入丐帮,否则便是犯了他们的规矩,丐帮门中弟子,都要视我为敌。” 朱七七道:“哪有这么不讲理的事……你难道这样就答应了他们?” 徐若愚避开了她的目光,垂首叹道:“不错,我就这样答应了他们,我……我那时对自己前途如何,根本已全不在意,若有人要我去做和尚,我也会立刻去做的。” 沈浪笑道:“丐帮如此做法,也不过是求才之意。他们如非要借重徐兄之声名武功,徐兄身后披着的麻袋,便不会有这么多了。” 他一眼瞧过,便瞧出徐若愚身后披着的麻袋,至少也有七只——这麻袋乃是丐帮中象征身份年资之物,麻袋越多,身份越高,由一袋弟子爬到七袋弟子,这路途本来艰苦漫长得很。 如今徐若愚初入丐帮之门,便已成为七袋弟子,这在丐帮说来,倒当真是破例优遇之事。 徐若愚却叹道:“小弟那时若非放开一切,又怎会投入丐帮?既已投入丐帮,又怎会再去计较这几只麻袋……” 他忽然抬头一笑,接道:“但若非这七只麻袋,小弟倒真还无法听得那件秘密。” 沈浪道:“徐兄今日想必就是为了这件秘密而来的了。” 徐若愚道:“正是。” 朱七七道:“究竟是什么秘密?快说呀。” 只要朱七七一说话,徐若愚就垂下了头。 他垂首道:“小弟投入丐帮之后,丐帮也没有什么任务交付给我,只是终日随着那三位长老,游游荡荡。” 朱七七道:“帮主呢?你难道……” 沈浪截口道:“丐帮自从昔年熊帮主故去之后,帮主之位,一直虚悬,帮中大事,全都是由那三位长老共同裁夺。” 朱七七眨了眨眼睛道:“那又何必,干脆由他们三人中,选出一人来作帮主不就结了?” 沈浪笑道:“这三位长老,无论辈份、武功、声名,俱都不相上下,是以三人互相谦让,谁也不肯登上帮主之位。” 朱七七笑道:“他们三人只怕不是互相谦让吧……我就不相信江湖中会有这样的好人好事……若说他们三个人互相争夺,只是谁也无法胜得别人,于是只有三个人都不做,也不让别人做……这话我倒相信的。” 沈浪道:“你倒聪明得很。” 朱七七道:“我虽不聪明,但这种事……” 瞧了沈浪一眼,突然改口道:“后来如何,还是你接着说吧。” 徐若愚道:“就那几日中过得极悠闲,但我却已发觉了件奇异之事。” 朱七七道:“什么事?” 徐若愚道:“他三人自从我人帮之日开始,便寸步不离地跟着我,而且三人同进同退,纵在方便之时,至少也有两个人跟着我。我原先本还猜不透这其中原因,到后来才知道原来他三人竟是谁也不肯让别人单独与我说话。” 朱七七道:“这倒怪了,你又不是女子,难道他三人还会吃醋么……” 突然一拍手掌,笑道:“是了,这三人互争帮主之位,谁也无法胜过别人,但其中无论是谁,只要有你相助,便可压倒其他两人,登上帮主宝座,在这种情况下,三人自然互相猜忌,生怕你被人说动,自然也万万不能让别人与你单独说话了。我早就知道这些人为了争名夺利,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沈浪沉吟道:“小弟久闻丐帮三老中,除了单弓性情偏激,有时行事难免任性之外,那欧阳轮虽好饮食,却是侠义正直之人,左公龙更是大仁大义,从不苟且……他三人可说无一不是侠名鼎盛,又怎会……” 徐若愚长叹截口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小弟若不是与他三人如此接近,实也梦想不到这三人中竟有个人面兽心的恶魔……若不是小弟在无意间窥破了他的奸谋恶计,丐帮数千弟子,便势必断送在此人手上。” 沈浪动容道:“有此等事……” 徐若愚道:“小弟今日前来,一来因是为了此事与沈兄多少有些关系,二来也是为了要请沈兄念在江湖同道份上,挽救丐帮此次危机。” 沈浪正色道:“小弟早已说过,丐帮乃当今天下最大帮派,丐帮若人奸人之手,整个江湖也势必因此大乱。此事既然如此严重,徐兄无论有何吩咐都请快说,小弟若能尽力,焉有推辞之理。” 徐若愚道:“此事要从四日之前说起。” 他深深吸了口气,沉声接道:“四日之前,我与他三人夜宿荒祠,他三人鼻息沉沉,小弟却是辗转反侧,不能成眠。” 朱七七忍不住道:“他三人只怕都在假睡。” 徐若愚道:“那日风雪严寒,他们在荒祠中生了堆旺火,我四人围火而眠。我脚后睡的是欧阳轮,欧阳轮的头与左公龙睡在一起,左公龙的脚抵着单弓的脚,单弓的头自然便在我的头后面。” 朱七七失笑道:“你四人如何睡觉,难道也与这秘密有什么关系不成?” 徐若愚道:“这其中自是大有关系……夜半之时,我眼瞧那火堆火势已渐微弱,正待起来加些柴火,哪知……” 徐若愚接道:“哪知就在这时,我突觉单弓的手悄悄伸了过来,用手指在我前额之上,缓缓画出了几个字。” 朱七七笑道:“他果然未曾睡着。” 沈浪却沉声道:“这几个字必定关系重大得很。” 徐若愚道:“他画出的那几个字,乃是:‘你我合力,除左’。” 朱七七道:“这单弓果然不是个好东西。丐帮三老中,左公龙既是最好的一个人,你可千万不能听单弓的话。” 徐若愚道:“那时我虽已辨出他画出的字,却故作全无感觉,于是单弓便又画道:‘此人已不可信,动手当在今夜,此刻,否则……’。” 朱七七道:“下面呢?你快说呀。” 徐若愚道:“他手指越画越重,显见得已有些紧张起来,哪知他方自又画出这十七个字,那左公龙突然……” 说到这里,窗外突然响起一阵衣袂带风之声。 此刻窗门早已被徐若愚紧紧关了起来,但这衣袂带风之声听来仍然十分清晰,显见得这些人来势甚是迅急。 徐若愚面容突然惨变,嘶声道:“不好……” 沈浪一掌熄灭了灯火,道:“你知道来的是什么人?” 徐若愚道:“左公龙……” 沈浪奇道:“他为何……” 突然窗外一人沉声道:“丐帮三老,此来乃是为了清理门户,捉拿门下叛徒徐若愚,但望江湖朋友莫要插足此事之中。” 语声沉重,中气充足,显见此人内力竟是异常深厚。 沈浪悄声道:“说话的就是左公龙么?” 徐若愚道:“就是他。” 沈浪口中虽不再说诂,但心中却暗奇忖道:“若以武功而论,丐帮三老,声名决不及武林七大高手之响,怎的这左公龙之内力听来却远在天法大师、断虹子、‘雄狮’乔五等人之上?莫非他一直深藏不露?莫非他近来突然得着什么心法传授?” 只听窗外人又道:“徐若愚,你还不出来么?我早已知道你在这里,你躲着也无用的……此间前后左右,俱已被围,你也休想逃出。” 朱七七道:“他们不是一直在拉拢你么?此刻为何又要你……” 徐若愚长叹截口道:“只因他已知道我窥破了他的秘密,是以必定要杀我灭口。” 朱七七道:“没关系,你莫怕,有沈浪在这里,谁也杀不了你的。” 徐若愚道:“我生死无妨,只恨还未说出秘密……” 突然间,风声“嗖”的一响。 一道火光,穿窗而入,钉在墙上,竟是枝火箭。 沈浪举手熄灭了墙上火箭碧绿的火焰,窗外之人已沉声道:“徐若愚,我说完了话,你若还不出来……” 朱七七大喝道:“出去就出去,谁还怕你不成。” 飞身而起,一脚踢开了窗户,突觉衣襟被人拉住,“砰”的跌倒床上——沈浪却又飞身到了窗外。 夜色沉沉,雪光反映下,但见雪地上密压压一片,竟全是人影,少说也有七八十人。 沈浪一眼瞧过,便知道徐若愚所要说的秘密,必定非同小可,否则这些人必然不致如此劳师动众。 他身形方自掠出,人群间突然亮起了两根火炬。 火光照耀下,只见这七八十人,果然俱是蓬头散发,褛衣赤足,身后也都披着破麻袋,显见得都是丐帮中身份较高的弟子。 两枝火炬间,站着个满面红光,两鬓已斑,年已五十出头的乞丐,颏下一缕花白长髯,不住随风飘拂。 他身上衣袂,既无丝毫特异之处,身形也不比别人高大,但站在群丐之间,却当真有如鹤立鸡群一般。 只因他虽然站着不动,但那神情,那气概,已和别人迥然而异,正如鱼目中的一粒珍珠一般。 沈浪一眼便瞧见了他,一眼便瞧出了他是谁。 此人一双锐利如箭的目光,也正瞬也不瞬地盯在沈浪面上,森寒的面容,仿佛已将凝出霜雪。 沈浪道:“阁下左公龙?” 那人道:“正是。你是徐若愚的什么人?” 沈浪道:“在下沉浪,与徐兄朋友相交。” 左公龙浓眉一挑,道:“沈浪?老朽已闻得江湖之中,新近窜起一位少年剑客,一月之间,便已名满天下,不想今日在此得见。” 这丐帮长老不但说话堂堂正正,从头到脚,再也瞧不出有丝毫邪恶之气。 而徐若愚昔日为人行事,却大有可被人非议之处,若是换了别人,必定要对徐若愚之言大起怀疑。 但沈浪微一沉吟,却道:“丐帮三老,向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却不知单弓单长老、欧阳长老此刻在哪里?” 左公龙道:“他两人现在哪里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沈浪微微一笑,道:“在下只是想问问他两位,徐若愚究竟是犯下了什么错处,竟令得丐帮必定要以门规处治。” 左公龙厉声道:“单凭老夫之言,便已足够,又何必再问别人?” 沈浪笑道:“那么,在下便要请教……” 左公龙喝道:“丐帮之事,向来不许别人过问。” 沈浪目光一转,突然笑道:“既是如此,在下也不便涉身此事之中。” 竟转过了头呼道:“朱姑娘,咱们走吧。” 他这句话说出来,窗内的徐若愚固是大惊失色,就连朱七七都不免吃了一惊,飞身出窗,诧声道:“走?” 沈浪笑道:“不错。” 朱七七道:“但……但徐若愚,咱们怎能抛下他不管。” 沈浪笑道:“他与我们虽是朋友,但既已犯下门规,便该听凭家法处治,这是武林规矩,咱们怎可胡乱插手?” 朱七七道:“但……但……” 沈浪不等她再说话,面向左公龙,抱拳笑道:“在下告辞了。” 哪知左公龙却厉声道:“你也走不得。” 沈浪面上故意作出诧异之色,道:“阁下叫我莫要多管丐帮之事,我走岂非正是遵了阁下之命,却不知阁下为何又阻拦于我?” 左公龙似乎呆了一呆,神情却丝毫未变,冷冷道:“老夫行事,你更过问不得。” 沈浪道:“但此事既与在下有关,在下为何问不得?” 左公龙厉声道:“好,我告诉你,只因你在江湖中是个奸狡之徒,徐若愚做的那个不屑之事,想必也与你有关。” 沈浪道:“如此说来,阁下是想将我与徐若愚一齐处治的了。” 左公龙喝道:“正是。” 沈浪突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得竟似开心已极——这一来朱七七与徐若愚不禁大感惊异。 左公龙怒道:“你笑什么?” 沈浪大笑道:“我只是笑那狐狸,终于露出尾巴。” 左公龙道:“你胡言乱语,究竟在说的什么?” 沈浪道:“我初见你一团正气,本还不信你乃人面兽心的恶徒,只道徐兄之言,有些虚假,是以便试你一试。” 他哈哈一笑,接道:“这一试之下,你果然露了马脚,只是这马脚究竟是如何露出来的,只怕你自己还未必知道,你可要听听么?” 左公龙怒喝道:“你反正是将死之人,有什么话尽量说吧。” 沈浪道:“你根本只是一人前来,但方才却要假借‘三老’之名,显见得有些心虚情怯,你若非做了亏心事又怎会如此。” 左公龙冷笑道:“还有呢?” 沈浪道:“你口口声声,要我莫管闲事,等我要走时却又拦阻于我,显见是生怕徐若愚已在我面前说出了你的隐私,是以便想将我一起杀了灭口……你做的那事若非令人发指,又怎会怕人知道?” 左公龙面色终于有些变了,怒道:“你……” 他话未说出,朱七七已拍掌笑道:“沈浪毕竟是沈浪,凭你也想骗得过我的沈浪,那真是做梦。” 徐若愚这才掠了出来,又惊又喜,道:“沈兄知我,小弟死亦无憾。” 沈浪笑道:“徐兄说的当真不错,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又有谁能想到,以仁义闻名的左公龙,竟是……” 左公龙厉喝道:“竟是你的煞星。” 突然一挥手,他身旁立木如石像的丐帮弟子,便风车般转动起来,转了两转,突然有数十道刀光。 这数十道刀光在转瞬间便将徐若愚、朱七七与沈浪围住,自刀光间瞧出去,还可瞧见有十余人站在外围。 这十余人有的腰系革囊,有的手持弩箭,显然只要沈浪等人飞身而起,这十余人的暗器便要脱手而出。 若在平地之上,这些暗器莫说沈浪,就连朱七七都不会瞧在眼里,但身形凌空时,那情况可是大不相同。 只因以沈浪等人的轻功,若要飞身脱逃,凭这些丐帮弟子,又怎能阻拦得住。 这一着正是要沈浪他们再也莫转这逃走的念头,断绝了他们的退路,正是要赶尽杀绝,一个不漏。 朱七七脸色已有些发白了。她杀伐场面虽然经历不少,但手段如此毒辣,布局如此周密的对手,她终究还是极少遇见过。 再瞧这数十条持刀的丐帮弟子,非但一个个脚步轻健,而且身形之旋转,脚步之移动也配合得丝丝入扣。 第十八回 请君入瓮 夜沉风急,刀光照眼,沈浪、朱七七、徐若愚三人,被丐帮高手团团围住,但见数十条幢幢人影,目中俱都散发着野兽般的凶光,这景象不但充满了慑人的杀机,更是说不出的令人心慌意乱。 朱七七就算再笨,此刻也已瞧出这些人久经训练,他们此刻所发动的,也必定是一种极厉害的阵法。 这些人的武功虽无一可惧,但在如此严密的配合下,实已无异将这数十人的武功,混合为一。 这数十人的武功加在一起,便仿佛是一人长了一百多只手似的。这样的对手,沈浪又是否能够抵挡? 朱七七的心早已慌了,热血早已冲上头顶。她虽圆瞪着眼睛,但却连对面人的面目都已瞧不见;她眼中瞧见的,只有刀,刀,无数雪亮的长刀。 她紧握着双拳,只等着这立即爆发的血战,至于这一战是谁胜谁负,她已全不管了——她实也无法管了。 但沈浪却要管的。 他的心千万不能乱,这一战更是千万败不得的。 人影纷乱,刀光纷乱。 纷乱的刀光人影,都已进逼到他面前,若是换了别人,委实再也无法观察,更无法思索。 但沈浪一眼瞧过,便已瞧出对手共有三十六人之多,这三十六人看来虽似已融为一个整体,其实却是每三人自成一组,这三十六人的脚步看来虽一致,其实每三人与三人间又另有节奏。 这三十六人舞动长刀,刀光看来虽多,其实阵法的推动却极缓——鱼儿已在网中,渔翁又何必急着提网。 朱七七等得心更乱了,紧握着双拳,已微微颤抖了起来。徐若愚苍白的面容上,更早已沁出汗珠。 突然间,三柄长刀闪电般劈下。 朱七七、徐若愚绷紧了的心弦,也似立即被这长刀斩断了,两人反而松了口气,正待奋身扑上。 但两人还未出手,只见沈浪突然欺身进步,劈手夺过了当中一人掌中的长刀,顺手一个肘拳,将左面一人身子撞得飞了出去,右面一人大惊之下,方待撤身,沈浪反手一刀,刀背砍着了他的颈子,这人闷“吭”一声,便已倒下,虽然不致送命,也已够他瞧的了。 沈浪只一出手,便使得对手三个人躺了下去,朱七七虽未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但眼睛却又已亮了起来。 只见沈浪长刀在手,如虎添翼,只听一连串“叮叮当当”,刀剑相击之声,四面闪电的刀光,竟全被沈浪飞舞的人影挡住,朱七七与徐若愚虽然站在刀光之中,却连手指也不必动一动。 徐若愚瞧得目定口呆,又惊又佩。 朱七七却笑了,娇笑着对徐若愚说道:“你瞧,我早已告诉你不必害怕,有沈浪在这里,什么人都不必怕,咱们只等着瞧热闹好了。” 徐若愚轻叹道:“沈兄之武功,委实……” 一句话尚未说完,突见朱七七的头发与衣袂俱都飞舞了起来,他自己身上,也已感觉出四下刀风逼人的寒意。 “叮当”之声,犹自响个不绝。 沈浪人影,也犹在旋转飞舞。 但刀光却越来越耀眼,刀风也越来越强劲,显见这长刀阵的圈于,已越逼越近——沈浪莫非已抵挡不住了? 朱七七再也笑不出,喃喃道:“这……这是怎么回事?沈浪他……他……” 徐若愚道:“沈兄纵然武功绝世,但是双拳究竟难敌四手,何况……对方不但人多,而且阵法犀利。沈兄……” 朱七七跺足道:“既是如此,你还说什么?咱们还等什么……还不快去帮他动手。”她口中虽然这么说,但身子却仍站着不动。 只因此刻阵法已完全发动,四下刀光,已交织成一面刀网,她委实不知该如何插手——根本就插不下手去。 徐若愚呆在那里,亦是出手不得。 朱七七连连跺脚,大声道:“沈浪,你停一停好么,好教咱们来帮你,现在咱们根本插不上手……沈浪!沈浪,你可听见我的话么。” 沈浪像是根本没有听见。 却听得左公龙在刀光外冷笑道:“沈浪此刻已是骑虎难下,哪里还能罢手,但……但你也莫要着急,收拾了沈浪,自然就轮到你了。” 朱七七恨得牙痒痒的,切牙骂道:“穷要饭的,老不死,有本事就和姑娘决一死战,躲得远远的说风凉话,算是什么英雄。” 左公龙大笑道:“能活着的就算英雄,知道么,死人总是算不得英雄的。你三人此刻却已和死人差不多了……” 朱七七怒道:“谁要死了,你才要死了哩……” 她瞧了徐若愚一眼,话声突然顿住。 只见徐若愚面色苍白而憔悴,右手上裹着的白布,不但污秽不堪,早已变成灰色,而且还不断有鲜血渗出。 他显见是新创未久,而且失血颇多,受伤过重,看他的模样,今日纵能动手,也是无法支持许久的了。 朱七七瞧了他两眼,重重叹了口气,轻轻唤道:“徐相公。” 她突然称呼得如此客气,徐若愚倒不免怔了一怔,道:“姑娘有何吩咐?” 朱七七埋下了头,便说道:“我以前对你有许多失礼之处,但望你莫要放在心上,现在,我已知道你的确是个好人。” 她不但称呼变了,神情、语气,也变得异常温柔,但此时此刻,她竟说出这种无关紧要的话来,却又不免令人惊讶。 徐若愚不免又怔了一怔,讷讷道:“在下……咳咳……姑娘莫要客气。” 朱七七柔声道:“我从来不会客气,我说的都是真话,譬如说……譬如说今天,沈浪一个人要冲出去,只怕还不难,但……但……” 她话并没有说完,但徐若愚已明白了,他什么都明白了,朱七七突然对他如此客气,只因她已算定了他今日已必定要死在这里——对一个将死的人说话,谁都会比平常客气得多的。 朱七七道:“沈浪是个怎么样的人,你也该知道的。他若是不知道你那秘密,是决不会冲出去的,你……你……” 徐若愚惨然一笑,道:“姑娘不必说了,姑娘的意思,在下已知道,在下生死不足重,但那秘密总是该说出来的。” 朱七七长长叹了口气,幽幽道:“只要沈浪能知道这个秘密,只要沈浪能冲出去,我……我是死是活,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徐若愚仰天吐出了口气,突然沉声道:“沈兄,你听着,就在那日夜间,那荒祠之中……” 话犹未了,突听沈浪失声道:“不好。” 接着左公龙亦自大喝道:“好极,原来你还未及将秘密说出……” 突然长啸一声,啸声悠扬顿挫。 也就在这长啸声中,阵法突然改变,本自凝为一团的刀光,突然潮水般泼了开来,冲入沈浪与徐若愚两人之间。 沈浪跺一跺脚,身形冲天而起,似要与徐若愚会合,但他身影方起,弓弦骤响,长箭暴雨般飞出。 朱七七惊呼道:“呀!沈浪……” 只见沈浪长刀一圈,虽将箭雨拨开,但身子也不禁逼落下来,而这时长刀阵已化一为二。 已有十五柄长刀将徐若愚团团围住。 朱七七自刀光中冲到沈浪身旁,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沈浪怒道:“你还说……都是你。” 朱七七呆了呆,目中现出幽怨之色,颤声道:“都是我?……我又做错了什么?” 沈浪却不理她,挥动刀光,要待突围而出。 然而,这刀阵力量虽已因人数减少而大为削减,但剩下的十余柄长刀却不再攻击,而将攻击之力,全都移作防守之用——他们此刻攻击的目标,显然也已由沈浪移向徐若愚的身上。 十五柄长刀,正带着尖锐的风声,攻击着徐若愚,攻击着这掌中无剑,又受了伤的“神剑手”。 十五柄长刀,有条不紊,配合无间,每一刀都带着凶猛的杀机,每一刀都想立刻便将徐若愚劈成两半。 徐若愚闪避着,招架着,竟完全没有还手之力。 在这生死存亡系于一线的危险关头,他懦弱的天性,又像剥了壳的鸡蛋般暴露了出来。 他喘着气,流着汗,突然间嘶声大呼道:“沈浪……沈兄,快来……小弟……小弟已招架不住了。” 但沈浪一时之间,却冲不出这守而不攻的刀阵,只要你身子冲过去,对方立刻闪开,但刀阵却仍是不乱。 十余柄长刀,仍然紧紧地围着他。 徐若愚呼声更是惨厉,似已声嘶力竭。 朱七七咬牙道:“你鬼叫什么,是生是死,好歹也该挺起胸膛一战!你这样的男人,简直连女人都不如……” 不错,她的确有徐若愚没有的烈性,只见她头发蓬乱,在刀光中左冲右突,委实早巳将生死置之度外。 徐若愚颤声道:“我……我不是怕死,只是那秘密……我……” 朱七七厉声道:“你若真的是男子汉,此刻就该拼命的打,好歹也等说出了那秘密再死,你这一辈子才算没有白活。” 徐若愚道:“但……我的手……我的手已不行了。” 朱七七怒道:“什么不行了,这是你自己在骗自己!你这懦夫,你根本胆已寒了,只想倚靠别人救你,你……你根本自己不敢动手。” 徐若愚身形犹在闪动,眼泪却已流下面颊,只因朱七七这番话,实已骂入了他心底深处。 朱七七大喝道:“鼓起勇气,动手,拼命动手。知道么……只要你有勇气拼命,这些人是万万杀不死你的。” 徐若愚流泪道:“不行……我已完了,我……我怕得很……沈浪,沈浪,救我……救我,我还不想死……” 朱七七恨声道:“懦夫,软骨头,这样的男人,难怪没有女人喜欢……我真不懂他这七大高手的名声是如何得来的。” 她却不知徐若愚武功委实不弱,只是天性中缺少了那股男子汉的豪气,在平时——在没有人可以威胁他的生命时,他那潇洒的剑法,潇洒的风度,不但掩饰了他的懦弱,也很容易地为他博来了声名……世人的眼光原本就多属短浅,这本就是不足令人奇异之事。 只是,一个人无论掩饰得多好,在面临一种重大的考验时,他的缺点,就会不可避免地暴露在别人眼前。 徐若愚此刻正是如此。 寒夜漫长,黎明前的时刻,最暗,也最冷。 突然,徐若愚一声惨呼,比刀风还尖厉,还刺耳。 沈浪失声道:“徐兄,怎么了?” 徐若愚颤声道:“我……” 话方出声,又是一声惨呼。 接着,是左公龙得意的大笑声。 寒风,刀光,惨呼,狂笑…… 黯黑的苍穹下,一片纷乱,鲜血已染红了雪地。 左公龙狂笑道:“行了么?” 刀光中有人应声道:“行了,五刀。” 左公龙大喝道:“叛徒已除,走。” 刀光一闪,纷纷退后,一排弩箭,射了过来,等沈浪挥刀拨开了箭雨,一群人已消失在黑暗中。 染血的雪地上,倒躺着蜷曲的徐若愚。 朱七七跺足道:“追……咱们追不追?” 沈浪却不答话,只是沉重地叹息一声,俯身抱起了徐若愚——他满面满身的鲜血,在黑暗中看来有如泼墨一般,黑漆漆的,令人战栗。 还有呼吸,满身浴血的徐若愚竟还有微弱的呼吸。 沈浪大喜,轻唤道:“徐兄,振作起来,振作起来。” 徐若愚身子一阵痉挛,眼帘却睁开一线,迷茫纷乱的目光,在沈浪面前打着转,仿佛正在努力辨认着跟前这人是谁。 沈浪道:“徐兄,是我……是沈浪。” 徐若愚目中终于现出了一丝光线,但这光线,也不过仿佛风中的残烛似的,是那么微弱和不稳。 他挣扎着,张开嘴,顿声道:“沈兄……我……我已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沈浪道:“胡说,你不会死的,你还会活下去。” 徐若愚摇了摇头——他用尽全身力量,才能将头轻轻摇动一下,才能在嘴角挣扎出一丝惨笑。 他惨笑着道:“我自己知道……不行了……只可惜那秘密……那秘密……我……我竟已没有力气说出来了……” 沈浪道:“莫再去想那秘密了,那没什么关系。” 徐若愚道:“有关系……有关系……” 突然一阵咳嗽,一口气似已喘不过来。 朱七七再也忍不住道:“世上除了你,还有谁知道那秘密?” 徐若愚咳嗽着道:“信……我有信……咳……给柳玉……咳咳咳……”剧烈的咳嗽,剧烈的喘息,已使他说不出话来。 沈浪瞧他如此模样,也不禁为之惨然,柔声道:“徐兄,你只管放心,你既有信给柳玉茹柳姑娘,我便可寻她问个明白,决不会让他们奸谋得逞。” 徐若愚拼命挣扎着,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已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有一双眼睛,仍瞧着沈浪。 这双眼睛里正充满着痛苦、惭愧与歉疚。 沈浪喃喃道:“去吧,你好生去吧,莫要痛苦,莫要自责。无论如何,你已尽过力了,你已尽过最大的力了。” 徐若愚不能说话,但那双眼睛却正似在说:“是么?我已可不必自责了么……我的确已经出过力了……” 于是,这双眼睛终于缓缓合起,这一生都在自己的懦弱与自己交战着的少年,临死前终于获得了短暂的平静。 东方,终于现出了曙色。 微弱的、淡青色的曙光,照着徐若愚的脸——朱七七的目光,也正在瞧着这张脸,目中似已有泪珠。 沈浪喃喃道:“不错,这正是个可怜的人。” 朱七七道:“但男人宁可被人痛恨,也不该被人怜悯的。被人怜悯的男人,就不会是真正的男人。若非他太儒弱,他今日本可不必死的……” 沈浪突然冷冷截口道:“不错,他今日本可不必死的,但却死在你的手上。” 朱七七失声道:“我?” 沈浪道:“不错,你……” 朱七七眼圈已红了,顿足道:“又是我,你什么事都要怪我!今日我又做错了什么?明明是他自己怕死,越怕死的人越会死,这……这又怎能怪我?” 沈浪冷冷道:“那时若不是你逼他说话,左公龙便不会知道他还未及将秘密说出,自然就不会将攻击之力全都集中在他身上,他也就不会死。左公龙本来的意思,是先要拼尽全力,将我除去的。” 朱七七道:“但……但你那时已被他们逼得招架不住了呀,你……你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他还不是一样逃不了。” 沈浪道:“你怎知我那时已被他们逼得招架不住?” 朱七七道:“这……这是谁都可以看出来的,你……你那时和他们打了许久许久,却连一个人也未伤着。” 沈浪道:“你难道就未瞧见我在一招间就将他们三人制住?我既能在一招间制住他们三个人,此后又如何不能伤及他们一人?” 朱七七怔了一怔,道:“这……这……我又怎知是为了什么?” 沈浪沉声道:“那时我若是将他们阵法击乱,便难免有乱刀伤及徐若愚,阵法一乱,我照顾便难免不周,是以我那时只是和他们游斗,将他们阵圈渐渐缩小,只要他们的阵法不乱,我便可有轨迹可寻,便可将你们一齐护住,等他们的阵圈缩小到再不能小的时候,我便可将他们一击而破。” 他叹息一声,接道:“无论什么阵法,它的圈子越小,就越易破,只因圈子缩小了,他们彼此就难免不互相牵制,我只要牵一发,便可动其全身,这种简单的道理,你本可想得通的,只是你从来不去想而已。” 朱七七的头,已深深垂了下去。 沈浪长叹道:“我费了许多心力,总算窥破了他们阵法的枢纽所在,眼见已将得手,哪知你……我却在……” 朱七七突然嘶声道:“我错了……我是错了。” 她抬起头,脸上又满布泪痕,接着道:“但你如何不想想,我是为了什么才这样做的。我……我若不是为了你,又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何况……你说那道理简单,我却觉得太不简单。世上的人,并非个个都和你一样聪明的呀。” 说着说着,她终于忍不住伏倒地上,放声痛哭起来。 沈浪木然瞧了她半晌,长长叹息一声,道:“好了,莫要哭了,天光已大亮,金无望还无消息,咱们无论如何,也该先去找着他才是。” 金无望狂奔在寒风中,满头乱发,随风飘散。在这一片冰天雪地里,他全身却都被怒火烧得发热。 他本是谜一样的人物,有着谜一样的身世。往昔的事,他非但不愿告诉别人,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愿去想。他只记得自己从小到大,从未对别人的生死关心过,更永远不会为别人的痛苦流一滴眼泪。 他从来不去想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更不会去想谁是谁非。只要是他喜欢的事,他就去做;只要是他不喜欢的人,他就一刀杀死。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死在他手下,他从来未曾为这些人的生命惋惜。“弱者本是该死的”,这在他心目中,似乎本是天经地义的事。 然而,此刻他竟变了。 他竟会为金不换的邪恶而愤怒,他竟会为一个弱女子的生命而不惜冒着寒风,奔波在冰天雪地中。 这变化委实连他自己也梦想不到。 雪地冰天,天地间一片黑暗。 金不换逃向何处,该如何追寻,金无望一无所知。 他只是凭着一股本能的直觉追寻着——这是一种野兽的本能,也是像他这样终身流浪的武人的本能。 江湖豪杰竟会有与野兽同样的本能,这乍听似乎是怪事,但若仔细一想,便可发现两者之间委实有许多相似之处。 他们都必须逃避别人的追踪,他们在被追踪中又都必须要去追捕仗以延续他们生命的猎物。 他们是猎者,也随时都可能被猎。 他们的生命永远都是站在生死的边缘上。 在这四下无人的冰天雪地里,金无望第一次发现他的生命竟与野兽有这么多相同相似之处。 他嘴角不禁泛起一丝苦涩的、讥讽的微笑。 但是,他的直觉并没有错。 前面雪地上,有样东西,正闪动着乌黑的光华,金无望野兽般锐利的目光,自然不会错过它。 这是根发簪,是白飞飞头上的发簪。 多么聪明的女孩子,她在如此情况下,竟仍未失去智慧与勇气。她悄悄抛落这根发簪,便已指出了金不换逃亡的方向。 金无望拾起发簪,便已知道他追踪的方向没有错,于是他脚步更快,目光的搜寻也更仔细。 数十丈开外,白飞飞又留下了——只耳环;再过数十丈,是另一只耳环,然后是一块丝帕,一根腰带。 到最后她竟两只鞋于都脱了下来,小巧的、绣着血红梅花的鞋子,在雪地上显得分外刺目。 有了这些东西,金无望的迫寻就容易了。 拾起第二只绣鞋,他鼻端突然飘入一丝香气,那是温暖的,浓厚的,在寒夜分外引人的肉香。 寒夜荒原中,哪里来的人在烧肉? 金无望毫不考虑,追着肉香掠去,接连好几个起落后,他便瞧见~座屋彰,隐约还可瞧见有闪动的火光。 那是座荒祠。 要知那时神权极重,子弟到处为先人建立祠堂,但等到这一家没落时,洞堂便也跟着荒废了。 富有的没落,远比它兴起时容易得多,是以在荒郊野地中,到处都可寻得着荒废破落的祠堂。 这些祠堂便成了江湖流浪人的安乐窝。 此刻,荒祠中闪动的火光,照亮了祠堂外的雪地,雪地上有一行新添的是印——旧有的足印已被方才那一场大雪掩没了。 金不换轻功虽不弱,但他既然背负着白飞飞,自然就难免要留下足印。金无望木立在墙角阴影中,凝注着这足印,脸色渐渐发青——他锐利的目光,已辨出了这足印是穿着麻鞋的人留下的。 他凝立的身形,突然飞鸟般掠起,身形一折,掠入荒祠——荒祠中有堆火烧得正旺,火上正烤着半只狗。 但金不换呢?哪有金不换的人影! 这是间小而简陋的祠堂,没有窗户,门是惟一的通路,但门外雪地上,只有进来的足迹,并无出去的足迹。 何况,这火堆烧得仍旺,还有两根柴木未被烧黑,显见得就在片刻之前,这祠堂中还有人在。 熊熊的火光,映着金无望铁青的脸。 他脸上没有丝毫表情,面对着火,当门而立——金不换必定还在这祠中,他已是万万逃不了的。 在这冰天雪地中惟一充满温暖的祠堂,在一瞬之间,便已充满了杀机——浓重的杀机。 金无望一字字缓缓道:“出来吧,难道还要我找?” 静夜之中,他肃杀冷厉的语声,一个字一个字传送出去,响彻了这祠堂中每一个角落。 但四下却无人回应。 角落中惟有积尘、蛛网、陈旧残落的神龛,神案上,还悬挂着早已褪色的布幔,有风吹过,布幔吹起—— 神案下露出一只脚来。 金无望箭一般窜过去,飞起一足,踢飞了神案。 神案下赫然躺着两个人,却非金不换与白飞飞,而是两个乞丐,蓬乱花白的头发,灰腐色的脸,凸起的眼珠…… 这是两张狰狞可怖,足以令人在噩梦中惊醒的脸,这两张脸此刻正冷冷的面对着金无望。 金无望胆子纵大,也不免吃了一惊,倒退两步,厉声喝道:“什么人?” 两张脸动也不动,四只凸起的眼珠中,充满了惊悸、悲愤、怨毒——这哪里会是活人的脸。 金无望一惊之下,便已瞧出这是两具尸身,而且死了至少已有三日,只是在严寒之中,犹未腐烂变形而已。 他不禁在暗中松了口气。闪动的火光下,只见这两人年纪已有五十上下,仰卧的尸身肩后,露出一叠麻袋。 金无望定了定神,再仔细瞧了瞧这两人的面目,突然失声道:“单弓,欧阳轮,……这两人怎会死在这里,是谁下的毒手?……那左公龙又到什么地方去了?” “丐帮三老”武功虽非江湖中顶尖高手,但名头之响亮,交游之广阔,却不在任何一位顶尖高手之下。 久走江湖的金无望,自然是认得这两人的,但却再也想不出声名赫赫,弟子众多的丐帮三老,怎会突然有两人死在这里。 本已阴风惨惨,杀气沉沉的荒祠,骤然又出现了这两具面目狰狞的尸身,便显得更是阴森恐怖。 金无望只觉寒气直透背脊,不敢回头,缓缓退步,绕过火堆,退到门口,目光一转,全身血液顿时凝结。 火堆上烤着的半只狗,就在这刹那间竟已不见了。 这会是谁拿去的?能在金无望背后行动,而不被他觉察,这样的轻功,岂非骇人听闻。 除了鬼魅外,又有谁有这样的轻功! 金无望身子已有些发冷,但就在这时—— 突然间,他身后有人“咯咯”一笑,幽幽唤道:“金无望……” 金无望大喝道:“谁?” 霍然回身,只见门外雪地上,一个人缓缓走了过来,瘦削的身子在寒风中飘飘摇摇,像是没有四两重。 这人每走一步,便发出一声阴森诡秘的笑声,却用一双又黑又瘦,形如鬼爪的手掌,掩住了面目。 火光闪动中,只见他褛衣蓬发,竟也是个乞丐,只是瞧他身材、模样,又决不会是那金不换。 金无望究竟不愧是江湖枭雄,在如此情况下,竟仍沉得住气,只是凝目瞧着这人,动也不动。 这人终于飘飘摇摇走了进来,咯咯笑道:“金兄,相别多年,不想你我竟在九泉之下相见。” 金无望冷冷道:“金某还好好活在世上,你装神弄鬼,吓得着别人,却吓不着我金无望。”他非但语声未变,面上亦是毫不动容。 那人咯咯笑道:“你还好好活在世上么……哈哈……可笑呀,可笑,你明明方才便已死了,却连自己都不知道。” 金无望冷冷道:“金某若是死了,自己必定会知道的,不劳阁下费心。但阁下若再装神弄鬼,金某却要叫阁下变成真的鬼了。” 那人大笑道:“真的鬼?难道我此刻还是假的鬼么?” 他虽然放怀大笑,但笑声中却充满了阴森、恐怖之意。 金无望厉声道:“你究竟是谁?” 那人道:“你是不是要瞧瞧我的脸?” 金无望道:“不错,放下你的手来。” 那人咯咯笑道:“好,我就让你瞧瞧我是谁。你若未死,又怎能和我说话?活人是永远无法和死人说话的,知道么。” 语声中,缓缓放下了手掌,露出了面目。 那张灰腐色的脸,凸出的眼睛…… 他赫然竟是“丐帮三老”中的单弓! 案下现尸,狗肉失踪,这些事本已令金无望有些心寒,此刻,再见到方才还冰冰冷冷躺在那里的尸身,此刻竟已活生生站在他面前。 金无望纵有天大的胆子,面目也不禁被骇得变了颜色,颤声道:“单……单弓!你……你……你……” 单弓咯咯笑道:“不错,我就是单弓,我知道你是认得我的,方才你活着时还见过我一面,但你只怕自己也未想起才死片刻就又见着了我。” 这时金无望就算再沉得住气,也难免要有些疑神疑鬼,更难免忍不住要回头去瞧一眼——去瞧神案下的两具尸身。 但是他方自回头,单弓的鬼爪,已伸了过来,闪电般点了他穴道,他惊悸之中,竟连闪避都未曾闪避。 单弓手一动,他便已倒下。 只是,在倒下之前,他眼角还瞥见神案下的那两具尸身——那边单弓的尸身,还是冷冰冰的躺在那里。 死的单弓躺在那里,这活的单弓又是怎么回事呢? 金无望心念一转,厉喝道:“王怜花,是你。” 他身子虽已倒下,但气势却仍凌厉。 只见那活的单弓仰天大笑道:“好!金无望,果然有你的。只是,你此刻虽然猜出了我是谁,却已嫌太迟了些。”狂笑声中,背转身去。 等他再回过身来,面对金无望时,那灰腐的皮肤、凸出的眼珠,便已变成了星目剑眉,朱唇玉面。 这不是王怜花是谁? 金无望恨声道:“我早该知道是你的。” 王怜花笑道:“这也怪不得你。在方才那情况下,无论是谁,都会被吓得心惊胆战,神智晕迷,又岂只是你。” 语声方了,屋顶上又传来一阵刺耳的笑声。 一个人咯咯笑道:“妙极妙极,素来最会吓人的金无望,今日却被人吓得半死不活。”笑声中,一团黑影缓缓自上面垂了下来,竟是那块狗肉。 原来那狗肉上竟系着根细线,金无望进来时,只留意这荒祠中的人迹,竟全想不到狗肉上还系着细线。 荒祠中虽有火光,但究竟不会十分明亮,金无望既未留意自然不会发现,等他瞧见那两具尸身时,心神多少难免为之一震,就在那时,躲在满积蛛网的屋顶上的人,便将狗肉吊了上去。 这些事说破了虽然一文不值,但在这冷风如刀的寒夜中,阴风惨惨的荒祠里,这些事却端的足以慑人魂魄。 金无望暗中叹息一声,口中却冷冷道:“原来你们早巳算定我要来的。” 王怜花笑道:“不错,我们的确早已算定你要来的,否则又怎会预先在这里布置下这些把戏,等着你来上当。” 屋顶上的人大笑道:“这就叫作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 ——条人影,随声跃下,自然便是金不换。 他自然满面俱是得意之色,俯首瞧着金无望,又笑道:“常言说得好,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金无望呀,金无望,你可曾想到今日也会落在我手?” 金无望冷冷道:“那也没什么。” 金不换只道此时此刻,金无望心中必定充满惊怖、悔恨,哪知金无望却仍是冰冰冷冷,似是丝毫无动于衷。 这一来他不但有些惊异,更大为失望,他一心只想凌辱金无望,教金无望心中痛苦,当下目光一转又自笑道:“你追踪到这里,心里必定十分得意,只道自己追踪的本事不差,但你是凭什么才能追到这里的,你自己可知道么?” 金无望道:“不知道。” 金不换道:“你不知道,我告诉你:那些发簪、耳环、丝巾、鞋子,并非白飞飞留下的,全是我做的手脚。” 金无望冷冷道:“很好。” 他面容虽然冷漠,心里却难免有些惊异。 金不换大笑道:“这一点,其实你也本该早已想到的。想那白飞飞既已被我所制,纵能悄悄拔下发簪,又怎能脱下鞋子?难道我是死人不成?” 金无望冷笑道:“你此刻本该早已是死人了。” 金不换笑道:“不错,那日多亏你放了我,但我却丝毫不领你这个情。我能使你放了我,那全要靠我自己的本事。” 金无望道:“很好。” 金不换道:“你那日放了我,今日我却要取你性命,你心里不难过么?不后悔么?你面上虽装着不怕,心里只怕已可挤得出苦水来。” 金无望冷冷笑道:“我素来行事,几曾后悔过?” 金不换道:“你素来不后悔今日也要后悔的,你素来不服输今日也要服输了,你自命行事不凡,但一举一动,俱都落入了我们的计算中。” 金无望道:“是么?” 金不换道:“你不妨细想一想,我们既然诱你前来,自然知道你是孤身一人,不会有沈浪在一旁跟着……” 金无望冷笑道:“若有沈浪跟着,你怎会得手。” 金不换拍掌笑道:“这就是了。我们算定了沈浪未跟着,才会下手。但我们又怎会知道沈浪那厮未曾跟着你呢?” 这正是金无望心中疑惑之事,金不换这一问正问到他心里。但他面上却更是作出冷漠之态,道:“你是如何知道的,又与我何关?” 金不换怔了一怔,道:“你连这都不想知道么?” 金无望索性闭起眼睛,不理他。 金不换道:“你不想知道,我偏偏要告诉你。” 他一心想激怒金无望。金无望的神情越是冷漠,他就越是难受,到后来他自己反而先被金无望激怒了。 只见他一把抓起金无望的衣襟,大声道:“告诉你,只因我们早已知道沈浪已被丐帮缠住,今夜纵然不死,也是万万无法脱身的了,只因那江湖第一大帮,已被我们……” 王怜花一直含笑瞧着他两人,此刻突然干咳一声,道:“够了。” 金不换语声立刻中断,长长吐了口气。 王怜花微微笑道:“金兄是否已经说得太多了?” 金不换赶紧赔笑道:“是,是,我是说得太多了。” 重重将金无望摔到地上,接口笑道:“但反正他已是快要死的人,听进去的话,是再也不会说出来的了,多听些也没什么关系。” 王怜花道:“关系总是有的。” 金不换道:“是,是,小弟再也不说了。” 金无望瞧这两人神情,见到金不换对王怜花如此卑躬屈膝,不必再想,便知道金不换已被王怜花收买。 金不换本是个惟利是图的人,他无论被谁收买,金无望都不会惊异;金无望吃惊的是,丐帮竟似也与王怜花有些干系。 丐帮难道也会被王怜花收买么? 单弓与欧阳轮是否就因为不服王怜花,而致惨死? 丐帮前去缠着沈浪,又是为的什么? 此刻金无望面色虽冷漠,心中却是起伏不定,疑云重重。 只见王怜花斜倚在门口,似是在等着什么。 过了半晌,只听一阵马蹄之声奔来,但远远便已停住,接着,一个低沉的语声在门外道:“公子,属下前来复命。” 王怜花道:“你事已办妥了么?” 那人道:“属下已遵命将白姑娘安置,此刻白姑娘想必已入睡了。” 王怜花笑道:“很好。你连日奔波辛苦,苦劳可嘉,可至柜上提取五十两银子,好好乐上半个月,再来候命。” 那人喜道:“多谢公子。” 王怜花道:“还有,你在外虽可尽情作乐,但切切不可胡乱招摇,惹事生非,更不可被江湖人查出你的底细。” 那人道:“属下不敢。” 王怜花道:“你明白就好了。本门对属下虽然宽厚,但属下若犯了规矩,身受之苦,我不说你也该知道。” 那人声音更是恭顺道:“属下知道。” 王怜花挥手道:“好,去吧。” 过了半晌,王怜花突然又道:“你为何还不走?还等什么?” 那人嗫嚅着道:“属下还有一事……” 王怜花道:“既然有事,为何不快说?” 那人道:“方自兖州办完事回来的赵明,是和小的一起来的。” 王怜花皱眉道:“既已来了,为何还留在外面?” 那人道:“赵明……他说他不敢来见公子。” 王怜花道:“不敢?莫非他误了事?” 那人道:“赵明兖州之行,倒还顺利得很。兖州的宋老三,两天内便如数交出了五千两银子,银子已押送回去。” 王怜花道:“既是如此,他有功无过,为何不敢见我?” 那人讷讷道:“他……他是为了另一件事,教属下先来向公子求情。” 王怜花厉声道:“快说,什么事,莫要吞吞吐吐。” 那人道:“赵明他……他和太夫人座下的牧女萍儿,两人情投意合,就……就……” 王怜花道:“就怎样?” 那人道:“萍儿就已有了身孕,如今……如今……” 王怜花“哼”了一声,道:“我已知道,莫要说了。” 过了半晌,嘴角突然泛起一丝微笑,缓缓道:“这本是喜事,他为何不敢见我?快去叫他过来。” 那人似是有些意外,呆了一呆,方自道:“是!” 又过了半晌,一个少年的语声在门外道:“赵明参见公子。” 王怜花微微笑道:“兖州之行,倒是辛苦你了。” 赵明恭声道:“那是属下份内之事。” 王怜花笑道:“你的事,我都知道。不想你看来虽老实,其实却风流得很。少年风流,本是可喜可赞之事。” 赵明一时间还摸不透他的意向,惟有连连道:“望公子恕罪。” 王怜花笑道:“那萍儿平日看来冷若冰霜,不想竟被你搭上,看来你的本事倒不小,我倒该对你刮目相看才是。” 赵明忍不住心中欢喜,亦自笑道:“常言道强将手下无弱兵,小的有公子这样主人,对此一道,好歹也差错不到哪里去……” 王怜花大笑道:“好,好一个强将手下无弱兵,原来你的风流,是学我的……”笑声未了,身子突然箭一般窜出,只听他语声突然变得冰冷,道:“你凭什么也配学我?” 说到第四字时,门外已传来赵明的惨呼。说完了这句话,王怜花又已斜倚门边,生像是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似的。 四下突又一片死寂。 王怜花叹了口气,缓缓道:“抬下赵明的尸身,厚厚殓葬于他……再去柜上支两百两银子,送给萍儿,就说他在兖州因公殉身了。” 方才那人道:“是……是……” 此人竟已吓得牙齿打战,连话都说不出了。 金无望在一旁冷眼旁观,也不禁耸然动容。 他直到如今才知道,王怜花之属下组织,不但已如此庞大,而且组织之严密,纪律之森严,在在令人吃惊。 而年纪轻轻的王怜花,对属下更是赏罚分明,调度得当,隐然已有一代枭雄宗主的气概。 金无望直到如今,才知道自己往昔委实低估了王怜花——他委实从未想到王怜花图谋竟如此之大。 毫无疑问,这少年实已是今后江湖的最大隐患,此刻若无人将他除去,来日他必将掀起滔天巨浪。 突然间,一阵风吹来。 王怜花笑道:“好,你也回来了。” 语声未了,眼前微花…… 祠堂中又多了个满身黑衣的精悍汉子。 金无望又不免暗中吃了一惊:“王怜花门下竟有轻功如此惊人的好手,却不知此人又是何来历。” 只见此人身躯枯瘦短小,不但全身都被黑衣紧紧裹住,就连头上也蒙着黑布,只露出两只精光闪烁的眼睛。 这双精光闪烁的眼睛瞧了金无望一眼,突然笑道:“妙极,不想你比我来得还早。” 王怜花笑道:“原来你也认得他么?” 黑衣人笑道:“方才我使出那金蝉脱壳之计,这厮与那姓沈的也想用欲擒故纵之计来骗我,幸好我还未上他的当。” 王怜花笑道:“若要你上当,那当真困难得很。” 这时金无望自也知道这黑衣人便是方才那人了。 只听王怜花又道:“但你为何直到此时才回来?” 黑衣人道:“这厮真的走了,姓沈的却始终守在那里。他倒沉得住气,我躲着不动,他竟也躲着不动。” 王怜花笑道:“不错,沈浪那厮倒端的是沉得住气的。” 黑衣人微微一笑,道:“但那位朱姑娘,却极端的沉不住气,竟——路呼喊着奔过来,沈浪知道再也藏身不住,也只得走了。” 王怜花笑道:“如此说来,你还得感激于她才是。” 黑衣人道:“正是,若不是她,只怕我等到此刻,还无法脱身。” 王怜花望了望门外天色,沉吟道:“计算时刻,丐帮众人此刻已该和沈浪对上面了。” 金不换道:“却不知结果如何?” 王怜花微笑道:“就凭丐帮那些人,只怕无法对沈浪如何。这一点我丝毫未存奢望,但徐若愚却是逃不过的了。” 金不换道:“但……但沈浪若已知道……” 王怜花笑道:“沈浪纵然知道了又怎样?我反而可以利用他与丐帮互相牵制,头疼的不过只是丐帮而已,与咱们根本全无关系。” 金不换叹了一口气,道:“公子神算,我可是服了。” 几个人言来言去,就仿佛身旁根本没有金无望这个人似的,金无望暗叹一声,知道他们今日是再也不会放过自己的了。 火堆不断在添着柴火,烧得更旺。 门外,却有灰蒙蒙的光线照了进来。 曙色显已来临。 王怜花在门口踱着方步,不住喃喃道:“该回来了……该回来了。” 过了半晌,寒风中果然传来一阵步履奔行之声。 黑衣人霍然长身而起,道:“不错,是已回来了。” 又过了半晌,步履渐近。 三个乞丐,大步走了进来,为首一人,头发花白,红光满面,身上披着八九品级麻袋。 金无望认得,此人正是“丐帮三老”中的左公龙,但却未想到,素来侠义的左公龙,竟也会和王怜花同流合污起来。 王怜花对左公龙倒也有礼,微微一笑,抱拳道:“帮主辛苦了。” 左公龙捋须大笑道:“公子切莫如此称呼,老朽是不是能当帮主,还说不定哩,如此称呼,岂非折煞了老朽。” 金不换笑道:“左兄此刻虽还未登上帮主宝座,但那两个心腹之患既已除去,又有王公子在暗中相助,那帮主之位,岂非早已是左兄的囊中之物了。” 左公龙大笑道:“好说好说,老朽来日若真的当了丐帮帮主,帮中执法长老之座,除了金兄外,是再也不会有别人的了。” 金不换笑道:“执法长老,月酬若干?” 左公龙道:“金兄取笑了。金兄要多少,老朽还敢不如数奉上么?” 金不换哈哈大笑道:“如此小弟就先谢了。” 王怜花道:“不知帮主此行结果如何?” 左公龙道:“虽非十全十美,倒也差强人意。” 王怜花道:“徐若愚已身中五刀,纵是神仙,也难救他回生。” 金不换忍不住道:“沈浪呢?” 左公龙叹了口气,道:“沈浪还死不了。” 金不换跺足道:“不想这厮竟如此命长。” 他一生之中,最畏惧之人便是沈浪;他虽然令人头疼,但只要一见沈浪,头疼的就是他自己了。 他日日夜夜都在盼望着沈浪快些死,哪知沈浪却偏偏死不了——其实盼望沈浪快死的,又何止他一个。 王怜花沉吟了半晌,突然笑道:“金兄莫要失望,明年今日,只怕就该是沈浪的忌日了。” 金不换大喜道:“真的?” 王怜花道:“我几时胡言乱语过?” 金不换道:“公子有何妙计快些说出来吧。” 王怜花缓缓道:“一个时辰之后,沈浪必定也会来到此间。” 左公龙道:“这……这何以见得?” 王怜花一笑道:“他无论如何,也要寻到金无望与白飞飞的下落,是么?” 金不换道:“不错。” 王怜花道:“但金无望与白飞飞究竟在何处,他却全无线索。” 金不换道:“既然全无线索,又怎会寻到这里。” 王怜花道:“既然全无线索,便只有误打误撞,便是哪条路都可以……若换了金兄……走哪条路呢?” 金不换道:“这……” 王怜花笑道:“若换了是我,追着丐帮群豪的足迹而来,纵然寻不着金无望,也可以追出丐帮的下落……” 金不换拍掌道:“正是如此,这样一来他至少总不至完全落空了……唉,我怎的就想不到此点,公子却偏偏想得到。” 左公龙笑道:“公子之智计,又岂是你我能及。” 金不换又道:“但……但沈浪纵然追来这里,又当如何?” 王怜花道:“此人武功之高,委实深不可测,是以咱们对付他,只可智取,不可力敌,好歹叫他来得便去不得。” 金不换皱眉道:“只是这厮的鬼心眼儿,却也不少。” 王怜花大笑道:“金无望的智计又如何?此刻还不是做了我的阶下之囚……能骗得过金无望的,又怎见得骗不过沈浪?” 金无望突然冷笑道:“沈浪之智计,高我何止百倍,凭你那些装神弄鬼的手段,要想骗得过他,当真是痴人说梦。” 王怜花笑道:“此计不成,还有二计……” 他俯首凝注着金无望,目中已露出恶毒的光芒,狞笑接道:“等我使到第二计时,少不得要借你身上一样东西用。” 金无望怒喝道:“金某今日既已落在你手上,本已抱必死之心,只求速死而已……” 他语声本已渐渐黯然,说到这里,突又厉声大喝道:“但你们若要想凌辱于我,我……我……我……” 王怜花微微一笑,柔声道:“金大侠天生奇才,聪明绝顶,在下怎敢对金大侠稍有无礼……不换兄,你说是么?” 金不换笑道:“是极是极。” 王怜花笑道:“但话又说回来了,金大侠你此刻既已落入区区手中,区区纵然凌辱了金大侠,金大侠你又能怎样?不换兄,你说是么?” 金不换拊掌大笑道:“是极是极。” 金无望怒极之下,空白咬牙,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金不换道:“金无望,你如今可知遇着对头了么?你那些狠话,虽可吓得了我,却又怎能吓得了我家王公子?你虽是沈浪的好友,但沈浪在王公子眼中却不值一文。你虽是快活王门下的四大使者,但快活王在王公子……” 王怜花突然截住道:“够了。”他又自微微一笑,接道:“说起快活王,在下又想起还忘了告诉你一件事,你那位同伴偷香使者,虽也曾落在我手中,但我却又已将他放了回去。这倒不是我突然发了什么善心,只是为了……为了什么,金大侠你可猜得出?” 金无望咬紧牙关,不言不语。 王怜花开怀笑道:“我放他回去,只是为了要他向快活王密报,阁下已反叛了他……快活王对叛徒的手段如何,你知道得总比我清楚得多。” 金不换咯咯笑道:“所以你此刻落入王公子手中,当真还算你走运哩。” 风吹入户,王怜花霍然转首,目注窗外,喃喃道:“沈浪呀沈浪,你怎的还不来呀,我倒真有些想你。” “追,自是要追的,但往哪里追?” 朱七七面对着一片雪原,皱眉道:“我虽然瞧见金大哥是往这个方向走的,但他要走到何处去,我却不知道,这……却教咱们如何追法?” 沈浪凝目前方,久久不语。 朱七七顿足道:“喂,你倒是说话呀。” 沈浪缓缓道:“丐帮弟子,也是由此方逃逸,此刻雪地上足迹犹新。” 朱七七道:“咦,怪了,你不是说最重要的还是找金大哥么?丐帮弟子的足迹新不新,又和金大哥有什么关系?” 沈浪沉声道:“金无望去向渺不可寻,丐帮弟子所去又与他同一方向……那么,你我不如就循此足迹追去,说不定能误打误撞,撞着金无望亦未可知。” 朱七七拍手道:“对了,还是你聪明,咱们循着这足迹追去,纵然寻不着金大哥,也可追着那些丐帮弟子,好歹问出那秘密。” 沈浪道:“正是。” 他口中说是,脚下却未移动。 朱七七忍不住又着急道:“话是你说的,你怎的还不走呀?” 沈浪道:“但从此而去亦有不妥之处。” 朱七七道:“什么不妥之处?” 沈浪道:“白飞飞被人掳走,说不定也与丐帮弟子此来有些关系。丐帮的叛变,徐若愚口中的秘密,说不定又牵连着金不换……这些事看来虽然各不相关,其实却可能是同一个人在策划主使的,这个人,说不定就是……” 他缓缓顿住话声,仰首不语。 朱七七着急道:“说不定就是谁?快活王……王怜花……” 沈浪叹道:“不错,王怜花。” 朱七七道:“就算是王怜花又怎样?” 沈浪道:“这些事若都是王怜花主使,那么,我们若是循着这些足迹追去,就必定会落入王怜花算计中。此人奸狡狠毒,天下无双,我等的行动,若是被他料中,这一路之上的凶险埋伏就当真要令人头疼得很了。” 朱七七睁大眼睛,怔了半晌,失笑道:“你揣测之准虽然无人能及,但你的顾虑却又未免太多了。照你这样说法,咱们干脆一步路也不必走了。” 沈浪微微笑道:“诸葛孔明之神机妙算,天下谁人能及,但‘诸葛一生惟谨慎’这句话你也该听人说过。” 朱七七笑道:“羞不羞?自己比自己是诸葛亮。” 沈浪笑道:“我就是因为比不上他老人家,所以更要谨慎。但谨慎虽谨慎,路还是要走的。”语声之中,终于大步前行而去。 第十九回 肝胆相照 路虽是积雪没径,寒风刺骨,但这一段路在沈浪与朱七七走来,并不觉什么艰苦,直到寒风中飘来那阵阵肉香。 朱七七眼睛一亮,笑了,道:“这里有个馋嘴猫,天没亮就在煮红烧肉。” 沈浪道:“风雪严寒荒郊无人,却有此等肉香传来,你不觉得奇怪?” 朱七七道:“有什么奇怪?嘴馋的人,原来到处都有的。” 沈浪瞧了她一眼,苦笑摇头,不再说话。 这时,那座破落的祠堂,已然在望,丐帮弟子的足迹也在祠堂前消失了。他们是否入了祠堂? 朱七七笑容已瞧不见了,皱眉道:“奇怪!奇怪?” 沈浪道:“你居然也会奇怪的么?” 朱七七道:“肉香居然是自这祠堂中传出来的,烧肉的人是谁?会不会是丐帮弟子?若是的,他们又怎会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沈浪沉声道:“越是凶险之事,外表越是会装得闲逸安全,你眼中所见的闲情逸致,说不定就是诱人的陷阱,杀人的埋伏。” 朱七七道:“但一锅红烧肉又算得是什么埋伏?莫非肉里有毒?就算肉里有毒,咱们不吃,他又怎样。” 沈浪苦笑道:“有时你的确聪明得很……” 朱七七嘟起嘴,道:“但有时却又太笨,是吗?” 沈浪笑道:“这次你倒猜对了。” 朱七七嘟着嘴道:“天下只有你一个聪明人,天下的聪明都被你占尽了,别人怎么会不笨。”她生气,心里却不气。这半天来,沈浪都在恼她,这是她第一次瞧见沈浪笑。只要沈浪不再恼她,就算骂她呆子,她还是高兴的。 但心里虽高兴,面上还是要装出生气的模样。女孩子的心,唉……她装了半晌,忍不住偷偷去瞧沈浪。 只见沈浪凝目瞧着那祠堂,动也不动,像是呆了。 朱七七道:“喂。” 沈浪道:“嗯。” 朱七七道:“倒是走呀!咱们可不能老是站在这儿吧,祠堂里纵有埋伏、陷阱,咱们好歹也得去瞧瞧呀。” 沈浪瞧了瞧她,又瞧了瞧那祠堂,缓缓道:“我进去,你在这里等着。” 朱七七一瞪眼,想要不答应,但瞧见沈浪的眼睛,心里叹了口气,委委屈屈的垂下头,道:“好,随便你吧。” 沈浪微微一笑,道:“这才像个女孩子——祠堂中若有动静,我就会通知你……”他并未作势纵身,只是一步步缓缓走了进去。 朱七七望着他走了几步,突又轻唤道:“喂。” 沈浪回首,皱了皱眉。 朱七七道:“你……你可别让我等得太久呀。” 沈浪终于走入了祠堂。 他虽然不知道金无望就是在这祠堂里中计被擒,他虽然不知道王怜花还要以对付金无望的恶计来对付他。 但他似乎已有预感,知道祠堂是凶恶不祥之地。他走得极缓,但无论如何,他还是得走进去。 朱七七望着他走进去,先还觉得沈浪老是欺负她,她总是受委屈,但沈浪的身影一消失,她的心,突然跳得很厉害。 她越想越觉得这祠堂中必有埋伏,杀人的埋伏,否则天刚亮,怎么就有人烧红烧肉?这简直不可能。 嗯,这红烧肉里必定大有文章——什么文章,她猜不出。 她越是猜不出,越是担心,越是想猜——莫非有人躲在祠堂里,等着对沈浪暗施迷香,他烧这红烧肉,只是想以肉香来掩饰迷香,让沈浪难以觉察?对了,一定不错。我得去告诉沈浪,否则,他若不留意,等到他发现肉香里有迷香时,就太迟了。 她一想到这里,就要往前跑,但脚一动,又停住了。 呀,不对,以沈浪的鼻子,还会分辨不出迷香的气息?王怜花怎会用这种幼稚的法子来对付沈浪! 王怜花对沈浪的本事,一向清楚得很,他用来对付沈浪的,必定是奇里古怪,别人再也想不出的毒计。 那会是什么样的毒计——祠堂里四面埋伏,沈浪一进去,四面就乱箭齐发,射他个措手不及? 不对,这也不对,这法子也太幼稚。 祠堂里有消息机关——不对,不会的。 祠堂里有好几个绝顶的高手,每一人武功都和沈浪相差无几,等着围攻沈浪——不会,那简直不可能。 这些念头,她越想越快,越想越乱。 她眼睁睁瞧着那祠堂,只等着沈浪从里面发出惊呼,发出怒吼,发出叱咤厮打声,兵刃相击声。 但沈浪进去已有盏茶时分,祠堂中却毫无声音传出——莫说呼吼叱咤声,简直连咳嗽叹气的声音都没有。 一丝声音都没有。 这没有声音,可真比任何声音都怕人,都令人着急。 风在吹,严寒清晨的风,冷煞人。 严冬浸晨的雪地,更是静煞人。 朱七七咬着唇,搓着手,简直快急疯了。 又过了盏茶时分,不,简直有顿饭功夫,还是一丝声音都没有,连放个屁的声音都没有。 沈浪呀沈浪,你倒是弄点声音出来呀!你若是没有中埋伏,你就该出来,告诉我让我安心。 你若是中了埋伏,你也该喊救命呀!你……你……你,你难道连声音都未及发出,就被人害了? 王怜花的手段,难道真有那么毒,那么狠。 还是没有声音,没有动静…… 好,王怜花,你若是害死了沈浪,我也不想活了,你索性连我也一起害死算了,死了反倒干净。 朱七七飞也似的向祠堂掠去。 苍穹,已由青灰色转成淡白色。 淡白色的曙光,浸溶着残败的祠堂,使这祠堂看来更诡秘,更阴森,更充满着不祥。 祠堂中火堆仍未熄,但火势已很小了。 火上,肉仍在,因为火小,肉还没有焦。 褪色的,破旧的神幔,已被撕下来——但也不知是不是被撕的,片片落在地上,堆成一团,被风一吹,就好像…… 就好像正匍伏在地上的死尸一样。 神案,已被人踢翻了,也不知是被谁踢的,就在火堆和神案间,有一滩乌黑的水渍…… 呀,不是水渍,是鲜血。 本已残破的祠堂,此刻更是乱得一团糟,而刚刚明明走进祠堂的沈浪,此刻却瞧不见了。 什么人都没有,简直连鬼都没有,沈浪呢? 沈浪呢?沈浪到哪里去了?已被害死了?死尸呢? 朱七七惊极,骇极,放声大呼道:“沈浪……” 尖锐的呼声就像是一把刀,一下子就划破了那死一般的静寂,但也就是一下子,又突然停顿,她像是突然被人扼住喉咙似的。 因为,突然,踢翻的神案下,露出一个头来。 沈浪的头。 沈浪的头露了一露,就又缩了回去。 朱七七已飞也似的掠过去,一把抱住沈浪的脖子,又是惊奇又是欢喜,又是埋怨,喘着气笑道:“你还在这里,你没出事,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呢,害得我着急。” 沈浪身子动也不动,只是冷冷叱道:“走开。” 朱七七一怔,松开了手。 无论如何,无论沈浪喜不喜欢她,沈浪平日对她倒总是客客气气的,倒从没有这样疾言厉色。 朱七七松开了手,眼圈儿又红了。她那样为沈浪担心,心都快急碎了,此刻换来的却是冷冰冰一声斥责。 她身子不由自主往后面退,她嘴唇都快咬碎了——但无论怎样,还是忍不住,泪珠儿一连串落了下来。 沈浪却连瞧也不瞧她一眼,眼睛直勾勾瞧着前面。 他在瞧什么,朱七七没看见。 此刻,朱七七眼睛里只有沈浪。她瞧着沈浪,流着泪,一时间当真是心灰意冷,喃喃道:“罢了,罢了,我这又是何苦!我这又是为的什么?我为何有福不会享,反而巴巴的跟着他,受他的气?” 她抹一抹眼泪,暗道:“好,沈浪呀沈浪,你既如此对我,我……我以后永远也不要见你了。” 但是,她的眼睛却仿佛离不开沈浪。 要她说沈浪究竟好在哪里,她也说不出。 论豪迈,他不及熊猫儿;论沉着,他不如金无望;若论风流俊俏,善解人意,他却又不如王怜花。 但不知怎的,她眼里却只有他。只要瞧见他,她就觉得欢欢喜喜;若是瞧不见他,总是整日间挂肚牵肠。 她不敢想,若是以后永远瞧不见沈浪,她会怎样。 “为什么,为什么他这样对我,我还要这样对他?” 一时间,她不觉更是爱恨交进,忍不住放声大哭道:“沈浪,我恨你,我恨你……” 沈浪还是不瞧她一眼,眼睛还是直勾勾的瞧着前面。 朱七七恨得心都裂开了,嘶声道:“你是死人么?你说话呀,你……你……你……” 只觉一股热血上涌,那只纤纤玉手,不知怎的扬了起来,“吧”的,清清脆脆一掌掴在沈浪脸上。 沈浪却似全无觉察,还是动也不动,只是那令人恨又令人爱的脸上,已多了个红红的掌印。 朱七七又急,又痛,又悲,又悔,终于伏地痛哭道:“沈浪,沈浪,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为什么?你打死我吧,打死我吧,我反正不想活了。” 她哭声有如杜鹃夜啼,令人断肠。 但沈浪还是不理她。 也不知哭了多久,她的哭声终于渐渐微弱。 只听沈浪柔声道:“你好些了么……好些了么?” 朱七七一喜道:“呀,沈浪还是关心我的……” 但沈浪已接着道:“金兄……你振作些。” 沈浪竟不是对她说话。 朱七七又是失望,又是惊奇,这才抬起头,这才瞧见沈浪面前原来还倒卧着个人——赫然竟是金无望。 金无望倒卧在血泊中,双目紧闭,如金纸,呼吸间更是气若游丝,一条命已去了十之八九了。 这祠堂中情况怎会变成如此模样? 金无望又怎会变成如此模样? 王怜花、金不换都到哪里去了? 朱七七一眼瞧见金无望的脸,接着,她又瞧见他的手——他一条右臂竟已被生生砍断了。 血,流满了鲜血,一身都是鲜血。 朱七七“呀——”一声惊呼了出来。 难怪沈浪不理她,沈浪此刻正以手掌按着金无望的胸口,正以绵长的内力,来延续金无望已将中断的性命。 朱七七整个身子都颤抖了起来。 “金大哥,金大哥,金大哥,你怎会如此?是谁害了你的?” 她想放声悲呼,放声痛哭,但她却只有咬着牙,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她眼泪又似断了线的珍珠般落下。 这一次,她眼泪是为金无望流的。 “金大哥,你不能死,求求你,莫要死……” 她暗中默祷,全心全意。 “沈浪,求求你,救活他吧,我相信你必能救活他的。” 呻吟,一声,两声…… 金无望终于发出了呻吟,发出了声音。 沈浪苍白、凝重、沉痛的脸上,早已流满汗珠。直到此刻,他嘴角的肌肉才松懈下来。 他暗中松了口气,金无望终于活回来了。 天色,已在不知不觉间大亮了。 渐渐,金无望有了呼吸,胸膛有了起伏。 朱七七紧握着拳,紧咬着牙——她也用出了全身气力,她自己似乎也正陪着金无望挣扎在生死边缘上。 终于,金无望睁开眼来。 他日中再也没有昔日那利剪般的神光;他黯淡的目光,空虚地四下转了转,然后便瞧在沈浪脸上。 他挣扎着颤声道:“……沈……” 沈浪赶紧道:“金兄,莫要说话。好了,什么事都没了。” 金无望不再说话。 但他那双眼睛,却道出了叙不尽的沉痛、悲愤与伤感,也道出了叙不尽的感激、宽慰与欢喜。 他已自死亡中回来,他平生挚友已在他身旁。 他嘴角露出一丝宽慰的笑容,又缓缓闭起了眼睛——方才的恶战,如今想来实如噩梦一般。 但他觉得方才的恶战,流血,全都是值得的——若不是方才的恶战,沈浪或者已中了王怜花的奸计。 朱七七也长长松了口气,但还是不放心地问道:“金大哥,已没事了么?” 沈浪道:“哼。” 他还是没有好脸色给朱七七,但朱七七却只得忍受了,缓缓将头凑到金无望耳边,轻轻唤道:“金大哥……” 沈浪冷冷道:“走开,莫要吵他。” 朱七七退回身子,垂下头,幽幽道:“我又没有吵他,我……我……”突似想起什么,赶紧在身上左摸右摸,终于摸出了个锡纸包,喜道:“我这里有药。” 沈浪道:“什么?” 朱七七道:“这救伤的药,据说还是皇宫大内的,是我爹爹花了不少心血求来的,我临走时偷了一包……” 沈浪道:“拿来。” 朱七七道:“一半外敷,一半内服。” 金无望服了药,脸色好转了些。朱七七忙着添了些柴火,火堆又旺旺的燃烧起来。 在火光中,金无望的脸上,仿佛已有了些红润之色。 他又睁开眼,又瞧着沈浪,目光中满是感激之色,但口中却未说出半个谢字,只说道:“好,你终于来了。” 沈浪也终于能笑了,笑道:“小弟来了,你……你还是莫要说话。说话伤神。” 金无望道:“你放心,我已死不了。” 目光又四下一转,瞧见朱七七,一笑,但笑容很短,立刻消失,目中又燃起仇火嘶声道:“王怜花呢?” 沈浪道:“未见着他。” 金无望恨声道:“这恶贼……恶贼。” 朱七七忍不住道:“金大哥可是被这恶贼们伤的?” 金无望道:“他虽伤了我,自己也未必好受。” 朱七七道:“这究竟……” 她本想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瞧了沈浪一眼,立刻改口道:“究竟……说话伤神,金大哥你还是歇歇吧,慢慢再说。” 她竟将自己的性子压了下去,这的确是难得的事——她偷眼去瞧沈浪,只希望沈浪给她一丝赞许的微笑。 没有微笑,一丝微笑也没有,沈浪根本没瞧她。 就连金无望都没有瞧她。这种被人轻视、被人冷淡的滋味,她简直不能忍受,但她却又不得不忍受。 只听金无望对沈浪道:“这件事,闷在心里,我更难受,你还是让我说出的好。” 沈浪含笑道:“金兄若是自觉可以说话,就说吧。” 金无望道:“我一路追来此地,嗅得肉香,闯入祠堂,哪知这祠堂却是个害人的陷阱,我一入祠堂便中计被擒。” 朱七七立刻瞧着沈浪笑道:“什么事都瞒不过沈浪,他嗅得肉香,立刻就知道……” 沈浪冷冷道:“少插嘴。” 本想讨好沈浪的朱七七,却讨来没趣,眼泪,又开始在她眼眶里打起转来了。她垂下头,不让金无望瞧见。 她心里发疼,脸上发烧,直过了半晌,才发觉金无望还在继续说着他那段历险的故事。 只听金无望道:“……那时我要穴被点,那些恶贼已将我视为网中之鱼,俎上之肉,算准我已只能任凭他们宰割,是以在我面前说话,便毫无顾忌……那时我才知道王怜花这恶贼城府之深,党羽之众,竟非我所能想像。” 沈浪叹道:“此人委实聪明,只可惜反被聪明误了。” 金无望道:“到后来丐帮三老中那左公龙来了。这厮平日假仁假义,谁知竟也被王怜花收买,为的只不过是想登上帮主宝座而已。” 沈浪动容道:“徐若愚的秘密,果然又与王怜花有关。” 金无望奇道:“徐若愚,他又有何秘密?” 沈浪道:“他的秘密,想来便是丐帮的叛乱……” 当下将徐若愚如何前来,如何身死之事说了。 金无望默然半晌,道:“那日他与丐帮三老等四人,想必便是在这祠堂里;等到半夜时,想必便是王怜花那厮来了。” 沈浪笑道:“徐若愚自不知我已识得王怜花此人,见得他竟有这么大的阴谋,是以便急着要来通知于我。” 金无望道:“但他又怎知你在哪里?” 沈浪道:“起先左公龙必将他当作心腹,我的行踪,自然是王怜花说出来的,他必是在一旁听到了。” 金无望道:“王怜花是何等厉害的角色,徐若愚当然想有所举动,又怎能逃得过他那一双恶毒的眼睛。” 沈浪道:“正是如此。他的行踪,显然早已被王怜花窥破,是以他还未寻着我,便已负伤,但不知怎的被他逃脱了追踪……” 朱七七忍不住道:“那时王怜花想必已到那山上密窟中去了,正忙着要害我们,是以徐若愚虽然负伤还能逃脱。” 语声微顿,又道:“他明知自己虽然逃脱,但必定仍有人追踪,自然躲躲藏藏,不到半夜三更,梦深人静时,便不敢来见我们。” 金无望笑道:“不想你近来分析也有如此明白。” 沈浪却冷冷道:“此刻我等正在研讨大局,此等枝节小事,何必费心去想——纵然说对于,于大局又有何助益,你还是少说话的好。” 朱七七正在高兴,哪知又是一盆冷水当头泼下,她简直耽不住了,但又舍不得走,一走之后几时才能见到沈浪? 金无望黯然道:“不错,这确实是枝节小事。不管王怜花那时在哪里,此刻反正他总已来了;不管徐若愚那时是如何逃脱的,此刻反正他已……已故去了。” 沈浪仰首长叹道:“只可怜他拼了性命要来告诉我王怜花的秘密,却不知王怜花的阴谋我早已知道了,他……他死得当真冤枉。” 金无望沉声道:“人生在世,有些事是虽死也要做的,至于做了此事是否有用,却是另外一件事了……徐若愚虽拼死做了这无用之事,但他为仁义而死,一生已可算是庶几无憾,他死得又有何冤枉?” 沈浪动容道:“金玉之言,小弟拜领。” 金无望叹道:“这些话我不过只是说说而已,你却时常在做。对于生死之事之看法,我委实远远不如你。” 沈浪道:“越不怕死的人,越不会死……” 金无望忽然哈哈一笑,道:“这才是金玉良言,世人不可不听。我金无望方才若是心怯怕死,只怕早已活不到此刻了。” 沈浪道:“王怜花他……” 金无望显得极是兴奋,苍白的面颊也已泛出红晕。 他不等沈浪说话,便已截口道:“那时王怜花、金不换、左公龙……不论是谁,都已将我当作必死之人,不但百般凌辱于我,还当着我的面,计划如何害你的奸谋。我表面装作在强忍愤怒,其实,我暗中早巳有了算计。” 沈浪笑道:“王怜花那双眼睛虽恶毒,但却想必再也瞧不透你的心意……世上又有谁能猜透你的心事?” 金无望道:“他虽能猜透我的心意,却再也想不到我那时非但悲愤、忍耐的态度,乃是做作的,就连身子不能动,也有一半是假的。” 朱七七终于又忍不住道:“但……但你岂不是已被他点了穴道?” 金无望道:“那时骤出不意,他一指点来,我身子虽然不能闪避,但却在暗中运气挡了一挡,他那一指并未能点透我的穴道。” 沈浪道:“海内武功名师,若论运气之术,柴玉关昔日已可算是此中大家,经过衡山会后,他成就想必更是惊人,只是我却未想到,金兄竟也从他处得到此中诀窍,竟也能将一股真气,运用得这般如意,这般巧妙。” 金无望脸上露出一丝悲怆之色,道:“柴玉关此人是善是恶,姑且不论,但他却实有知人之明,用人之能,对门下之人,从无藏私。” 沈浪叹道:“一代枭雄,自有非常人所不能及之处。若无过人之能,怎能行得出过人之恶……唉!不瞒你说,连我也急着一见其人之风采。” 金无望道:“但你岂非对他……” 沈浪道:“对他的恶毒行事,我虽痛恨,但对他的过人之智,过人之能,我却当真也有些钦佩之意。” 金无望默然半晌,显然不想再说这能令人佩服无比的一代枭雄不凡人物。 于是,他言归正题,道:“那时我虽已运气抵挡,但王怜花的指力,究竟非同小可,我仍觉半身麻木。那时我若出手,实难挡得他一招。” 沈浪叹道:“王怜花,又何尝不是今日之枭雄。” 金无望接道:“我作出等死之态,一来好暗中运气复原,再来好听听他们的秘密,等他们猜你必定也要来时,我更想等你来后再出手。” 朱七七瞪大眼睛,忍不住又道:“王怜花真的猜出沈浪要来?” 金无望道:“王怜花心计之灵,端的非凡。他算准你们必定会跟着那些丐帮叛徒的足迹而来,早已准备以恶计相待。” 朱七七叹道:“王怜花智计虽高,但沈浪……唉,这一点也早已被沈浪算出了……”说到这里,又偷偷去瞧沈浪。 沈浪冷冷道:“你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朱七七道:“我……我……我再去添些柴。”扭转身,奔到火堆前,“嗤”的,一滴眼泪,落入了烈焰。 金无望瞧她扭动的肩头,轻叹道:“可怜的孩子……” 沈浪却是面不改色,道:“后来如何?” 金无望道:“后来……唉,他们竟要在你来之前,将我送至他处,于是我明知敌众我寡,也不得不出手了。” 沈浪环顾这祠堂中零乱的景象一眼,道:“想来,那必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战。” 金无望道:“恶战,那何止恶战而已,那简直不是人类的交手,而是野兽的搏杀!以王怜花、金不换、左公龙三人的武功,我实难招架……” 他傲然一笑,接道:“但金不换那恶魔小丑,见我之面,已觉心寒;左公龙虽然久经战阵,却也被我杀气所惊,十成功夫,与我动手时也不过只有五六成了;惟有王怜花……王怜花……唉,他委实是人中豺狼。” 沈浪道:“莫非他武功也和智计同样毒辣?” 金无望道:“此人武功所学之杂,招式之狠毒,固是实在惊人,最可怕的是,他心计之灵敏,更助长了他武功之凶焰。” 沈浪道:“此话怎讲?” 金无望道:“正因他武功博杂,心计灵巧,是以你还未出手时,他已猜出你要使的是哪一招了,而且,他心与手之配合,如臂使指,就在那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间,你还未出手,他已先出手封闭了你的招式。” 沈浪道:“他武功比之天法大师怎样?” 金无望道:“天法万万接不了他二十招。” 沈浪失声道:“竟有如此厉害。” 金无望冷笑道:“你心里必在怀疑,他武功既然如此厉害,我又怎能使他负伤。” 沈浪自然知道他的强傲,笑道:“小弟并无此意。” 金无望道:“如论武功,我实难伤他,但你可知道,与人动手时,最厉害的武功,便是那‘拼命’两字。” “一夫拼命,万人难当”,这沈浪自是知道的。 金无望惨笑道:“我拼了这条右臂,方自伤了他一掌,只可惜我当时便已晕厥,竟连伤得他怎样,我也不知道了。” 沈浪道:“你那一掌,岂是血肉之躯所能抵挡。他伤势若是不重,又怎会容得我如此太太平平与你说话。” 金无望面上这才露出一丝笑容,道:“不错,只怕他伤势亦自不轻,竟顾不得再害人了。” 沈浪凝目瞧了他半晌,长长叹息道:“但金兄你……你又何须如此?” 金无望瞠目道:“我怎样?我难道做的不对?” 沈浪叹道:“你如此对我,却教我于心怎安?” 金无望道:“对你,我何曾对你怎样了?此事本是我一时大意,才会中了他的暗算,与你又有何关系?” 沈浪道:“但你却不必出手的。” 金无望作色道:“胡说,我怎可不出手!” 沈浪黯然道:“你那时若不出手,只是一走了之,他三人怎挡得住你?但你明知不敌,亦要出手,只是为了我……只是为了要叫他们无力再来害我。” 金无望冷笑道:“胡说,我金无望一生之中,只知有己,不知有人,何况我为你拼命,只怕你是在说梦话。” 沈浪道:“你外表虽然冷如坚冰,其实却心中如热火。你如此做作,只不过是为了要我心安而已,是么……” 他伤痛地笑了笑,接道:“但是你却不知,你越是如此,我心里越是……唉,越是难受,我……我……” 金无望大声道:“你有何难受的?你怜悯我已是残废,是么……哼,金无望虽只剩下一只手,也要比那两只手的强胜千百倍,你信不信?” 沈浪道:“我……我……” 金无望叱道:“莫要说了。怎的今日你也做出这般儿女态来?你数次救我性命,我都未曾言谢,你还在此哕嗦什么?” 沈浪突然大笑道:“对!区区一条手臂,在我等男子汉说来,又算得什么?一只手的金无望,端的要比两只手的王怜花强胜百倍!” 这两人一个还倒卧血泊中,重伤难起,一个也是前途多难,忧患重重,但就在此时此刻,这两人却大笑起来。 朱七七虽背对他两人而立,他们的言语,却字字句句都已留在她心底,一时间,她早已泪流满腮。 但这却不是悲伤的泪,而是感动的泪——这样的好男儿,原是值得天下的女孩子为他们流泪的。 两人相对大笑,金无望只觉气力已越来越充沛,奇迹般好得如此快,他自然高兴。 但忽然间,他发觉沈浪的笑声却越来越弱了。 于是,他又发觉沈浪的手,竟始终未曾离开过他的身子,竟一直在以自己的真气输送给他,难怪他重伤方愈,就能如此滔滔不绝地说话。 真气就是练武人的性命,就是练武人的精血,对于沈浪这样的人说来,原就将真气看得比什么都重。 然而,沈浪此刻却将这珍若性命之物,毫不吝啬地输送给金无望,于是金无望强了,而他自己却弱了。 金无望突然顿住笑声,厉声道:“快把手放开。” 沈浪笑道:“好……好……” 他委实也无力支持了,身子也不觉倚在那神案上。 这一切动静,都未逃过朱七七的耳目。她本想不管的,但是,她的心头却突然跳了起来,她告诉自己:“这样的男子汉,我决不能放弃,我若是放过了他,只怕再也找不着像这样的人了,永远也找不着了。” “我决不能放弃他,否则我必将悔恨,痛苦。无论他对我怎样,我也要争到他,受些委屈又有何妨呢……” 于是她自火上取下烤肉,扭转身,走回沈浪身旁。 烤肉,外皮已有些焦了,但香气却更诱人。 朱七七柔声笑道:“你累了,吃些东西好么?” 沈浪正眼也不瞧,冷冷道:“拿开。” 朱七七道:“我已用银钗试过了,这肉是好的。” 沈浪道:“拿开。” 朱七七咬了咬嘴唇,道:“你若不吃这肉,附近想必有村镇,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去……金大哥,他也该吃东西了。” 沈浪道:“不用费心。” 朱七七道:“我……我只是想为你做件事,又……” 沈浪冷冷道:“你想为我作事么?好,为我做件事吧。” 朱七七喜道:“什么事?无论什么事,我都做。” 沈浪道:“请你走远些吧,走得越远越好,走得让我永远瞧不见你就算替我做了件好事了,我就感激不尽。” 朱七七怔了一怔,面上又已满是眼泪,但仍笑道:“我……我……我……” 她瞧了瞧金无望。虽然有金无望在旁边,但她也不管了,她什么都不管了,她已决心牺牲一切,只为沈浪。 她咬了咬牙,接道:“我究竟做了些什么事让你生气,你说呀,我若真的错了,我以后一定会改,我什么都会改的。” 这些话,本是她死也不肯说出的,此刻竟说出了——说完了话,虽已忍不住抽泣失声,却又只得忍住。 这无声的悲泣,这带着笑的悲泣,当真含蓄了叙不尽的欢乐,叙不尽的真情,叙不尽的辛酸,叙不尽的委屈。 沈浪终于回过头,目光也终于凝注到她脸上。 她的脸,如梨花带雨。 但他的目光,却仍如铁一般冷,石一般硬。 这冰冷的目光,更使得朱七七整个人、整个心都颤抖了起来,她身子不由自主向后退,颤声道:“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 沈浪冷笑道:“你做错了什么,你自己不知道?若不是你,白飞飞怎会被人掳走?若不是你,金大哥怎能变成如此模样?” 朱七七道:“这……这全都怪我……” 沈浪厉声道:“不怪你,怪谁?你若肯稍替别人想,你若有丝毫同情别人的心,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朱七七泪如雨下,颤声道:“我……我……” 沈浪厉叱道:“你……你只是个又自私,又骄纵,又任性,又嫉妒的小恶妇!只要能使你自己快乐,别人的事你便全都不放在心上……只要能使你自己快乐,就算将别人的心都割成碎片,你也不在乎!” 这些话,就像鞭子似的,一鞭鞭抽在朱七七身上,抽得她耳边“嗡嗡”的响,终于扑地跌倒。 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这么骂过她,此刻沈浪竟将她骂得整个人都呆住了,不住暗问自己:“我真是这样坏么……我真是这样坏么……” 刹那间,熊猫儿、白飞飞、方千里、展英松……这些人的脸,都似已在她眼前摇动了起来。 这些人,都是曾经被她伤害过的,有些人被她伤害了面子,有些人被她伤害了自尊心,有些人为她伤了心。 “但我也是无意的呀,我绝未存心伤害过任何人。” 沈浪道:“不错,你并未有意伤过人。但这无意的害人,其实比有意还要可恶……你只将你自己当做人,别人都该尊重你,爱你,只有你高高在上,别人都该被你踩在脚下,你伤害别人,好像是应当的事。” 朱七七道:“没有……我绝没有这意思。” 沈浪道:“还说你没有!” 朱七七放声痛哭道:“好,你说我有,就算我有吧,但我……我还不懂事,什么都不懂,你难道就不能原谅我么?” 沈浪冷冷道:“办不到。” 朱七七手捶地,嘶声道:“许多做过错事的……做的事都比我更错,但你却原谅了他们,你……你为何就偏偏不能原谅我?” 沈浪道:“我原谅你的次数已太多了。” 朱七七咬了咬牙,挣扎着站起,挣扎着站在沈浪面前。 她忍住泪,咬牙道:“好,你不能原谅我,我也不求你原谅。你既已杀死过许多不能原谅的坏人,你也杀死我吧。” 沈浪冷冷道:“杀你,我也犯不着。” 朱七七道:“你……你好狠的心!我什么都不求你,只求能死在你手上,你连这都不答应,你难道竟不屑于杀我?” 沈浪不再说话。 朱七七再次扑倒,痛哭道:“老天呀老天,你为何对我这么坏……再恶的恶人,至少还有死在沈浪手上的福气,而我……我……我现在本就不想活了,但是……但是我……我竟连死在他手上的福气都没有。” 沈浪闭上了眼睛。金无望早已闭上了眼睛。 世上没有任何言语,能形容朱七七此刻的感情。 她恨,她恨自己,也恨沈浪。 她虽然恨,却又无可奈何。 突然间,她一跃而起,发疯似的,将地上可以拾起来的任何东西,都拾起了,摔在沈浪身上。 她疯狂地嘶呼着道:“我恨你……恨死你,一辈子都恨你……” 她疯狂般转身奔了出去。 沈浪睁开了眼,却仍动也不动,宛如老僧入定。 金无望也睁开了眼,静静地凝注着他。 良久,沈浪终于笑了笑道:“我……” 金无望道:“你的心,难道是铁石铸成?” 沈浪笑容里有些凄凉之意,喃喃道:“我的心……谁知道我的心……” 金无望道:“你怎忍如此对她?” 沈浪道:“我又该如何对她?” 金无望默然,过了半晌,缓缓道:“她难道真的不可原谅?” 沈浪道:“她难道可以原谅?” 金无望叹道:“就算她不可原谅,你也该原谅她的。” 沈浪道:“为什么?” 金无望目光凝注着那灰黯的屋顶,缓缓道:“你到了像我这样的年纪时,你就会知道,世上的美女虽多,但要找一个爱你如此之深的,却不容易……太不容易。” 他倏然收回目光,目注沈浪,接道:“你总该承认,她确是真心爱你的;你总该承认,她做事确无恶心。你对别人都那般宽厚,为何对她却不?” 沈浪垂下眼帘,亦自默然半晌,缓缓道:“我对别人都能宽厚,却不能对她宽厚……” 金无望怔了半晌,终也颔首叹道:“不错,你对别人都宽厚,对她却不能。” 两人许久没有说话,都在沉思着——他们究竟在思索着一些什么?是否在思索着人与人之间微妙复杂的关系? 然后,沈浪又道:“别人,也都可原谅她,但我却不能。” 这一次,金无望未再思索,他立刻就颔首道:“不错,别人都可以原谅她,但你却不能……别人的责任只有他自己,只要对自己尽责,便可交代了,所以纵有一些情感的困扰也不妨,但你……唉,你肩上的责任却太重……太重了。” 沈浪抬起头,黯然笑道:“还是金兄知我。” 金无望道:“只有一个知道,不太少么?” 沈浪缓缓道:“人生得一知己,也就足够了。” 火堆烧得正烈,祠堂里开始温暖了起来——却不知是火造成的温暖,还是这友情造成的温暖? 又过了许久…… 沈浪道:“无论如何,但愿她……” 金无望道:“无论如何,但愿她……” 两人同时说话,说出了同样的七个字,又同时闭口,只因两人都已知道,他们要说的话,本是一样的。 “无论如何,但愿她能活得平安幸福。” 这真诚的祝福,朱七七早已听不到了。 她此刻已奔出了多远,她自己也不知道。 总之,那必定已是很远很远一段路了。 她的脸,开始被风刮疼,然后,变得麻木,此刻,却又疼痛起来,像是有许多蚂蚁在咬着。 她的泪,已流干;她的脚,已变得有千斤般重。 好了,前面就有屋宇。 她加急脚步,奔过去——此刻,人类的本能,已使她忘记一切悲哀,她所想的,只有一碗热汤,一张床。 但前面没有屋宇,也没有热汤,更没有床。 屋宇的影子,其实只是座坟墓。 显然这座富贵人家的坟墓,建造得十分堂皇。 朱七七的心,又沉落了下去,宛如沉落在水底——又是失望,失望……为什么她总是失望? 她将身子蜷曲在墓碑后——只有这里是四下惟一挡风之处。她脱下靴子,用力搓着她的足趾…… 但,突然,她的手停顿了。 在奔跑时,她什么也未想,此刻,千万种思潮,又泛起在她心头。她爱,她恨,爱得发狂,恨得发狂。 “为什么他对别人都好,对我如此无情?” 她恨沈浪。 “为什么别人都对我那么好,我反而对他们不理不睬,而沈浪对我这么坏,我反而忘不了他?” 她恨自己。 她的心乱成一团,乱如麻……但,突然,所有紊乱的思潮都停顿了,一个声音,钻入她耳朵。 是人说话的声音。 但这声音却是自坟墓中发出来的。 千真万确,每个字都是自坟墓中发出来的。 坟墓中竟会发出声音,难道死人也会说话? 朱七七吓得整个人都凉了。 但她虽是女子,究竟和别的女子不同。江湖中的风风浪浪,她经历得太多了,她立刻就想到—— “这坟墓只怕又是什么秘密帮会的秘密巢穴。” 她目光正在四下搜索,已听到那墓碑下传来一阵脚步声。 有人要自坟墓里走出来了。 朱七七方才虽已全无气力,此刻却一跃而起——这是人类的本能潜力。她一跃而起,掠出丈余。 丈余外有个石翁仲。 她躲到石翁仲后,仍忍不住偷眼往外瞧。 只见那墓碑已开始转动,露出了个地洞,然后,地洞中露出一个头来……两个头,两个人自地中钻出。 这是两个穿着羊皮袄的大汉,虽然在冰天雪地中,两个人仍是挺胸凸腹,显得和熊一般的神气。 先出来的一人,四下瞧了瞧——他自然想不到这里还会有人,瞧得自然很马虎,只不过是对自己交代交代而已。 后出来的一人,瞧也未瞧,便又去推那墓碑——他气力显然不小,那墓碑被他一推,便又复原了。 于是两人大步走下墓碑前的石阶,口中却在嘟嘟囔囔。 其中一人道:“这残废是什么东西,派头倒不小,这么样的天,还要咱们跑几十里地去为他配药,这不是成心折磨人么?” 另一人道:“王老大,你也莫埋怨了。不管他是谁,总之和咱们头儿的交情不浅,否则头儿又怎会带他到这里来?” 王老大道:“哼,若不是瞧这个,我会听他的?” 那人笑道:“不管怎样,反正咱们整天躲在里面,虽然有酒有女人,也觉得闷的慌,趁这机会出来走走也好。” 王老大敞笑道:“对,咱们就趁机会逛他个半天,反正瞧那残废的模样,就算不吃药,也是死不了的。” 两人说说笑笑,走得远了。 朱七七直等他们身影完全瞧不见,方自走出,也不知是有意,是无意,也走到墓碑前,伸手一推。 她若不动这墓碑,倒也罢了,哪知她一推就动,这一动之下,她的命运又改变了。 墓碑一动,朱七七心也动了起来。 “这究竟是什么人的秘窟?那‘残废’是谁?那‘头儿’又是谁?将秘窟造在坟墓里,八成不是好人,我得去瞧瞧。” 她天生就是好事的劣根性,没有事也要找些事做,又何况她此刻遇着的又确是十分离奇诡秘之事? 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虽在如此情况下,她脾气还是改不了。 墓碑一移开,地洞方露出,她就要往里走。 但是…… “不对,这是什么人的秘密,这是好人坏人,与我又有何关?我为何要多事?难怪沈浪说我……” 她本已要转身,但想到沈浪,她的心又变了。 “沈浪,我为何直到此刻还要听他的话?反正我已不想活了,就算进去遇险又算得什么?” 她跺了跺脚,立下决心。 “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别想管我。” 她终于钻了进去。 天下所有的密窟,所有的地道,差不多全是一样的——阴森,黝黯,带着股令人头晕的霉湿气。 这地道比较特别一点的是,既无人防守,也无机关。这或许是因为这地方实在太秘密了,别人根本不会找进来,所以根本无需防守。也或许是因为这墓里的主人自视极高,根本就未将别人放在心上。 朱七七也不管这究竟是为什么,合起墓碑,就往里走。有十多级石阶通下去。 然后,就是间小厅,布置得竟也和普通富贵人家的客厅差不了多少。 朱七七探首一瞧,厅里没有人。 她居然就这样走了进去,她根本不怕被人瞧见——她现在实已有点自暴自弃,只觉得被人发觉了最好。 厅的前面,有扇门,朱七七笔直走了过去。 就在这时,门里有笑语声传了出来。 “公子你想得端的周到,生怕你属下在这里闷得慌,还找来这两位娇滴滴的大姑娘陪着,真是好极妙极。” 朱七七身子陡然一震,脚步立刻停了。 这竟是金不换的笑声!这恶贼,怎会在这儿? 只听另一人道:“金兄有所不知,公子处处替人着想,才能成得了大事。此地若非如此享受,又有谁心甘情愿的耽在这里?” 这语声也很熟,很熟……是谁呢? 朱七七想了想,终于恍然:“这是左公龙。” 金不换笑道:“不错,别人若不心甘情愿,纵然无奈耽在这里,也会偷偷溜出去。这么一来,却用鞭子也赶不出去了。” 一人笑道:“但如今却便宜了你。小玲,还不倒酒?” 这赫然竟是王怜花的声音。 但奇怪的是,王怜花此刻的声音,竟是有气无力,而且说完了一句话,就不住喘气,不住咳嗽。 朱七七一颗心,又几乎要跳出来。 她站在那里,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门,是关着的。 但门底下却有一条空隙,有灯光透出来。 朱七七呆了半晌,咬了咬牙,走到门口,蹲下身子,俯下头,用一只眼睛,向那条缝里瞧进去—— 只见里面屋子中央,是个火烧得正旺的铜火盆,火盆边有张摆满酒菜的桌子,金不换和左公龙就坐在那里。 有个穿着一身红衣裳,虽蓬着头发,但脸上却打扮得妖妖娆娆的女子,正在火盆边弄火,那腰就和蛇似的。 另一个穿绿衣服的女子,却坐在金不换怀里,脸上红馥馥,带着笑,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却充满了厌恶之色。 王怜花呢? 朱七七瞧了一转,才瞧见王怜花。他此刻正倒卧在一张虎皮榻上,那张俊俏的脸,苍白得有如死人一般。 金无望说得不错,这恶魔果然已受了伤。 就连左公龙、金不换,似也负了伤。左公龙右臂已被包扎,用根布带吊在脖子上,伤得也像不轻。 金不换伤得却显然不重,此刻又吃又喝,还不忘时时去欺负欺负坐在他怀里那可怜的女孩子。 但他却又为何偏偏要别人去为他配药——那两个穿着羊皮袄的大汉,口中骂的“残废”自然就是他了。 朱七七再也想不到自己误打误撞竟又撞入了王怜花的秘窟。人世间的遇合,为什么时常都是如此离奇凑巧? 屋子里最失意的是王怜花,最得意的自然是金不换。金不换大笑大嚷,王怜花却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 他似乎很疲倦,很想睡,但金不换却让他睡不着。 金不换索性将那水蛇腰的红衣姑娘也拉了过去,左拥右抱,那两个女孩子嘴里吃吃的笑,心里偷偷的骂。 不但朱七七瞧得又气又恨,就连左公龙也似瞧不过了。 左公龙道:“金兄倒开心得很。” 金不换大笑道:“我正是开心得很。有这么标致的大姑娘在身旁,怎会不开心……来,小玲,让你金大爷亲一亲。” 左公龙冷冷道:“在经过方才那种事后,金兄还能开心,这倒当真不容易。” 金不换道:“方才之事……嘿嘿,那不是早巳过去了,金无望那厮,眼见也是活不成了,咱们还不该开心?” 左公龙冷笑道:“金兄那时若是再补金无望一刀,他倒当真活不成了,只可惜……金兄那时走得却太匆忙了些。” 金不换嘻嘻笑道:“我走得匆忙,左兄难道走得不匆忙么?小弟瞧见王公子受伤不敢再留在那里,左兄难道不是么?” 左公龙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再也说不出话来。 金不换却大笑道:“事过境迁,左兄也该开心才是……小芳,快站起来唱个曲儿给你左大爷解解闷。” 那绿衣姑娘低着头,道:“我不会唱。” 金不换道:“你娘的,干这行连曲儿都不会唱!” 水蛇腰小玲赔笑道:“她真的不会,我来侍候大爷们一段吧。” 金不换道:“谁要你唱!小芳,你不会唱就侍候大爷们一段舞……你娘的,连舞都不会,随便动动手动动脚不就成了么。” 那小芳嘟着嘴站了起来,挥挥手,抬抬腿,就像个木头人似的。小玲赶紧赔着笑,唱了起来。 “豆蔻花开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钻了半日,钻不里去,爬到花儿上打秋千,肉儿小心肝,我不开了,你怎么钻?” 金不换拍掌大笑道:“肉儿小心肝,你不开了,我也要钻,瞧你怎么办……” 左公龙皱眉道:“公子还得安歇,金兄也歇歇吧。” 金不换笑道:“王公子么……嘿嘿,反正他也活不长了,趁着还有一口气的时候,瞧瞧乐子,有何不好。” 这句话说将出来,门里门外,六个人俱都大吃一惊。 左公龙面色大变,讷讷道:“金……金兄莫……非在说笑?” 金不换道:“小弟从来不说笑的。” 王怜花笑道:“金兄怎知小弟活不长了?” 他虽然装作若无其事,其实面色也有些变了。 金不换道:“我自然知道。” 左公龙道:“公子虽然中了金无望一掌,但那厮的掌力,又怎伤得了公子?不出七日,公子便可复原了。” 金不换道:“我却说他活不过今日。” 左公龙失色道:“你……疯了,胡说八道。” 金不换道:“我说他活不过今日,你可敢和我打赌么?” 王怜花咯咯笑道:“不想小弟的死期,金兄倒知道了,只可惜小弟这里什么都准备得有,就是未准备棺材。” 金不换道:“那也无妨,等你死了后,就将你尸身,送到仁义庄,那仁义庄中,自然会为你准备棺材的。” 他说得虽然平平淡淡,就好像这本是天经地义之事,但左公龙却听得脸黄了,讷讷的道:“金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金不换道:“我这是什么意思,你还不知道?” 灯光下,只见他满面俱是狞笑,剩下的那只色眯眯的眼睛里,此刻却散发着一股狼一般的光芒。 左公龙机伶伶打了寒噤道:“小……弟不知。” 第二十回 罪大恶极 左公龙并非畏惧金不换的武功,只因他方才已见过金不换动手,金不换的武功,并未见能比他强胜许多。 他所畏惧的,只是金不换面目上此刻流露出的狞笑,这狞笑竟使得金不换本极猥琐的面容,突然有了种慑人之力。 左公龙并不是好人,他所遇见的坏人也比好人多得多,但是,他却从没有看见过比金不换更坏的人。 他从没有见过这种令人心惊胆战的狞笑。 只见金不换已缓缓站了起来,缓缓向王怜花走了过去。他嘴里仍咀嚼着王怜花请他吃的肉,手里仍拿着王怜花请他喝的酒。 杯中的酒,盛得极满,他歪歪斜斜地走着,每走一步,杯子里的酒,就会溅出一滴,就像是血一样滴出来。 他日中的恶毒之意,也就像杯中的酒一样,已快要溅出来了。这对眼睛,此刻正瞬也不瞬地望着王怜花。 王怜花脸更白了,强笑道:“你要怎样?” 金不换道:“就算左公龙不知道我要怎样,难道连你也不知道?” 王怜花道:“我虽知道,却有些不懂。” 金不换嘻嘻笑道:“你有何不懂?” 王怜花道:“你要杀我,是么?” 金不换大笑道:“好孩子,果然聪明。” 王怜花道:“但你我已是盟友,你为何要杀我?” 金不换重重在地上啐了一口,狞笑道:“盟友?盟友值多少钱一斤?有奶就是娘,姓金的一辈子可没交过一个朋友。谁若要交姓金的这朋友,他准是也瞎了眼。” 王怜花道:“但你昔日……” 金不换冷笑道:“昔日我瞧你还有两下子,跟着你总可有些好处,所以才交你,但你此刻却像个死狗似的躺着不能动了,谁还交你?” 王怜花道:“我此刻虽在无意中受伤,但这伤不久就会好的。我势力遍布十三省,属下至少也有千人,只要你还愿意交我这个朋友,等我好起来,于你岂非大有帮助?你是个聪明人,难道连这点都想不透。” 躲在门外的朱七七,瞧见王怜花在这生死一线的关头中,居然仍面不改色,侃侃而言,心里倒不觉有些佩服。 只听金不换道:“不错,等你起来,我还可啃你这根肉骨头。但一来我已等不及了,二来,我此刻宰了你,好处更多。” 他咯咯一笑,接道:“姓金的做事,从来不问别的,只问哪件事好处多,就做哪件。只要有好处,叫我替别人擦屁股都没关系。” 王怜花道:“你此刻杀了我又有何好处?” 金不换道:“好处可多着咧,你要听?” 王怜花道:“我倒想听听。” 金不换道:“第一,我此刻宰了你,就可将你自朱七七那里骗来的东西,据为已有,那一大堆黄澄澄的金子,也就是我的了。” 王怜花吸了口气道:“原来此事你也知道。” 金不换道:“第二,你此刻已是有身价的人了,我宰了你,不但可到仁义庄去领花红,还可博得他们赞我一声义士,我名利兼收,何乐不为……就算沈浪,他最恨的是你,而不是我,我若宰了你,他也会拍拍我的肩膀,夸我一声:好朋友……你莫忘记,金无望也是你动手杀死的。” 王怜花苦笑道:“好……好……好!” 金不换大笑道:“当然好!连你也佩服我了,是么?” 王怜花道:“但你莫要忘记,我属下好手如云,家母更是天下第一高手,你若杀了我,他们怎肯放过你?” 金不换道:“我此刻杀了你,有谁知道?” 王怜花道:“你既要去仁义庄……” 金不换道:“这个,你尽管放心,仁义庄对于前去领取花红之人,从来守口如瓶,否则还有谁肯为了些许银子前去惹麻烦。” 王怜花眼角一瞟左公龙,道:“还有左帮主。” 他故意将“帮主”两字,说得极响,本已倒在椅子上不能动的左公龙,听到“帮主”两字,身子果然一震。 王怜花若是死了,还有谁能将他扶上帮主宝座。 这“帮主”两个字就像是火种,立刻就将他心中的贪欲之火燃了起来,烧得他几乎已完全忘记畏惧。 他一跃而起,大喝道:“不错,无论谁想加害王公子,我左公龙都万万不会坐视。” 他吼声虽响,金不换却不理他,只是冷冷道:“左公龙若是聪明的,此刻便该乖乖的坐在那里。你若已变成死人,对他还有何好处?他若不动,好处多少总有些的。” 王怜花道:“他……他若……” 金不换冷笑道:“他若不聪明,我就连他也一齐宰了。死人是永远不会说话的。他若不服,还想试一试……” 他猛然旋身目注左公龙,接道:“也不妨拿他剩下的那只手来试试。” 左公龙瞧了瞧自己受伤的手,“噗”地,又坐了回去。 金不换哈哈大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手一提,“当啷”一声,那只白花花的酒杯,也被他摔得粉碎。 小玲与小芳本已吓得躲在一角,此刻小玲突的挺胸站了起来,轻轻一拧小芳的粉颊笑道:“你瞧,都是你小妞惹得金大爷生气,还不快去给金大爷赔个礼,让金大爷消消气。” 这老资格的风尘女子,不但果然有一套,而且见得多了,胆子可真不小,竟敢在此刻挺身而出。 她倒并不是要救王怜花,她只是知道王怜花若死了她也活不了。王怜花虽明知如此,仍不禁感激地瞧了她一眼。 只见她拉着小芳的手,一扭一扭的走到金不换面前,将小芳娇怯怯的身子,整个推进金不换怀里。 她自己也腻在金不换身上,勾住他的脖子,吃吃笑道:“金大爷,莫要生气了,让我姐妹两个侍候你,保险你……”突然压低声音,在金不换耳边轻轻的说。 金不换捏捏她的胸膛,又拧拧小芳的身子,笑道:“两个骚蹄子,肉倒不少,大爷少不得要宰宰你们。” 小玲眼睛似已将滴出水来,腻声道:“要宰现在就宰吧,我已等不及了。后面就有屋子,还有张好大好大的床,铺着雪白的床单。” 金不换狞笑道:“好。” 突然扬起手,啪、啪两掌,将两个娇滴滴的大姑娘打得飞了出去,白生生的脸上早已多了五只红红的指印。 小玲捂着脸,道:“你……你……” 金不换大笑道:“臭婊子,你当老子是什么人,会上你的当?像你这种臭婊子,老子见得多了,没有三千,也有八百。” 小玲突也放声大骂道:“臭瞎子,臭残废,老娘有哪只眼睛瞧得上你,你连替老娘洗……”她索性豁出去了,什么话都骂了出来。 哪知金不换却大笑道:“好,骂得好,少时你也得像这样骂,骂得越凶,老子越痛快。老子就喜欢办事的时候被人骂。” 朱七七只听得一阵恶心,左公龙也想掩起耳朵。 王怜花却叹道:“像你这样的人,天下倒的确少见。王怜花今日能栽在你这种人手上,也不算太冤枉了。” 金不换道:“你倒识货。” 他狞笑一声,接道:“但你此刻想必也后悔得很,后悔为何不肯将丐帮弟子带来,后悔为何要叫你那两个心腹去为我抓药。” 王怜花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不但后悔,还可惜得很。” 金不换道:“你可惜什么?” 王怜花道:“只可惜你这样的人才,也活不长了。” 金不换怔了一怔,大笑道:“莫非你已骇糊涂了么?要死的是你,不是我。” 王怜花微微一笑,道:“不错,我要死了,你也差不多。” 金不换大喝道:“放屁!” 王怜花柔声道:“金兄,你虽是世人中最最卑鄙、无耻、险恶、狡猾的人,但在下比起你来,也未见好许多。” 金不换狞笑道:“但你还是要上当。” 他虽然仍在狞笑,但那只独眼里已闪起疑畏之光。 王怜花道:“我虽然上了金兄的当,但金兄也上了在下的当。金兄方才饮下的美酒里,有在下的穿肠毒药。” 金不换身子一震,如被雷轰,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呆了半晌,满头大汗,涔涔而落,颤声道:“你……你骗我……哈哈,你骗我的,酒中若真有毒,我……我为何直到此刻还全无感觉?” 他又笑了,但这笑声却比哭还要难听。 王怜花道:“那毒药到七日才会发作,天下只有在下一人能救,金兄此刻若杀了在下,七日之后,只怕……” 金不换整个人都跳子起来,大吼道:“你骗我……你休想骗得了我,老子此刻偏偏就宰了你。” 王怜花道:“金兄若不信,请,请,此刻就请动手。” 金不换冲了过去,举起手掌—— 但这只举起的手掌,却再也不敢劈下。 王怜花微笑道:“金兄为何不动手了?” 金不换举起的手一扬,但却是掴在他自己的脸上。 他一连打了自己几个耳光,大骂道:“都是你这张嘴,为何要贪吃?打死你,打死你。” 王怜花笑道:“轻些,轻些,金兄又何苦打疼自己。” 金不换突的扑地跪下,颤声道:“王公子,大人不计小人过,你就饶了我吧!我方才只是……只是闹着玩的。王公子,你伸手解了我的毒,我一辈子感激不尽。” 王怜花笑道:“你要我救你,好,但却要等七日。” 金不换嘶声道:“但七日后你的伤就可好了。” 王怜花含笑道:“不错。” 金不换反手抹汗,道:“你……你的伤好了,怎会放过我。” 王怜花道:“会的,但信不信,却得由你了。” 金不换叩首道:“七天,在下等不及了,就请王公子现在……” 王怜花大笑道:“我现在若救你,我可活不成了。” 金不换突又大喝道:“我好言求你,是给你面子。你此刻已落在我手上,乖乖的替老子解毒便罢,否则……” 王怜花微微笑道:“否则又怎样?我若救你必定是死,不救你还有活命的希望。你若换了我,又当怎办?” 金不换呆在当地——跪在当地,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他既不敢此刻便杀王怜花,也不敢等到七日之后。 他虽然用尽各种方法,怎奈王怜花全不买账。若说他方才比老虎要威风,此刻他实比老鼠还要可怜。 这一切自都落在朱七七眼中,只瞧得她忽而惊奇,忽而恶心,忽而愤怒,忽又觉得好笑。 她暗暗忖道:“金不换这厮心肠之毒,脸皮之厚,当真是天下无双。他正在发威之时,居然还能跪得下来;已跪在那里,居然还能发威……唉,天下虽大,但除了他之外,这种事只怕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得出了。” 但若说金不换是狐狸,王怜花便是豺狼;若说金不换乃是恶魔,王怜花便是魔王了。 “这魔王如今躺在床上,我便在他门外,这是何等样的机会!这机会我若不知好好把握,简直该打耳光。” 只听王怜花笑道:“金兄你前倨而后恭,跪在那里,在下也担当不起。” 左公龙赶紧赔笑道:“是,是,王公子说的是,你……” 金不换狞笑道:“我怎样?你此刻讨的什么好,卖的什么乖?你莫忘了,你方才也未做好人,王怜花就会随便饶了你?” 左公龙抹汗道:“我……我方才只是被你胁从。” 金不换道:“你也莫忘了,你此刻性命,也还捏在我手中,我随时高兴,随时都可将你这条小命拿来玩玩。” 左公龙汗出如雨,嗄声道:“我……我……” 突然间“砰”的一声,门已被撞开。 一个人飞也似的扑了进来,直扑金不换。 金不换大惊旋身,失声道:“朱七七,是你。” 朱七七咯咯笑道:“你还想逃么?沈浪……沈浪,他们都在这里,你快来呀。” 说话之间,她出手如风,已攻出数掌。 金不换见她来了,虽然吃惊,又有些欢喜,正觉她是送到口的肥羊,正要施展手脚,将她活活拿下。 但一听到沈浪的名字,他的手立刻就软了。 “不错,朱七七既来了,沈浪哪里会远?” 朱七七大喝道:“金不换,你莫逃……莫要逃。” 金不换喃喃道:“不逃的是孙子。” 他什么也顾不得了,虚晃一掌,夺门而出——这石室中还另有一扇门户,想必也有道路通向墓外。 朱七七道:“左公龙,他逃了,你不准逃。” 左公龙暗道:“他逃了,我为何不逃,我又不是呆子。” 心念一转,脚底抹油,逃得比金不换还快。 朱七七大嚷道:“有种的莫逃,你们逃不掉的。” 她嘴里大呼大叫,脚下可没移动半分——她嘴里虽叫人家莫逃,心里却希望他们逃得越快越好。 王怜花瞧见朱七七闯入,听她呼唤沈浪,也是立刻面无人色,但此刻他瞧见朱七七如此模样,嘴角突然泛起笑容。 朱七七还在呼喝道:“沈浪,他们从那边逃了,快追。” 王怜花突然大声道:“王怜花还未逃,咱莫要追赶。” 朱七七先是一怔,立刻发觉他这原来是在学沈浪说话,好教外面还未逃远的金不换听了,再也不敢回来。 这时王怜花已压低声音,笑道:“多谢姑娘,前来相救。” 朱七七回身叱道:“你住嘴。” 王怜花道:“沈相公怎的未来?” 朱七七道:“你怎知道他未来?他就在外面。” 王怜花笑道:“沈相公若在门外,姑娘你就不会故意要将他们骇走了……在下也就不会帮着姑娘将他们骇走了。” 朱七七道:“你倒是什么都知道。” 王怜花道:“察言观色,在下一向擅长。” 朱七七冷笑道:“就算沈浪未来,又怎的,凭我一个人,难道对付不了你?” 王怜花道:“在下此刻已是手无缚鸡之力,姑娘自然……” 朱七七道:“既是如此,你高兴什么?你以为我是来救你的么?哼,我只是不愿让你落在别人的手上而已。” 王怜花笑道:“自然,自然。” 朱七七道:“你方才还可威胁金不换,叫他不敢向你下手,但你此刻落在我手上,可比方才还要惨得多了。” 王怜花笑道:“姑娘此刻就算杀死我,我也是高兴的,让姑娘这样的天仙美人杀死,总比落在那独眼残废……” 朱七七冷笑道:“你若认为落在我手上舒服,你就错了。金不换最多不过宰了你,但我……我却要慢慢折磨你。” 她想起王怜花对她做的种种可恶之事,当真是恨上心头,一步窜过去,顺手就给了他三个耳刮子。 王怜花笑道:“能被姑娘这样的纤纤玉手打上几下,也算是三生有幸,姑娘若不嫌手疼,不妨再打几下。” 朱七七道:“真的么,好。” 话未说完,反手又是五六个耳刮子。 王怜花笑道:“打得好,打得好。” 朱七七道:“打得好就再打。” 这七八个耳刮子打了下去,王怜花一张苍白的面孔,已变做猪肝颜色,看来也像是突然醉了许多。 朱七七冷笑道:“打得好不好?你还要不要再打?” 王怜花道:“你……你……” 他的脸此刻就好像被火烧着了似的,那些油腔滑调,此时此刻,他委实再也说不出来了。 小玲与小芳瞧得睁大眼睛,再也想不到如此甜美娇俏的少女,竟如此狠得下心,手段竟如此毒辣。 朱七七冷笑道:“你不说话,好,我再打。” 她虽未使出真力,但下手却是又快又重。 王怜花终于叹道:“姑娘何时变得如此狠心了。” 朱七七道:“你说够了么?” 王怜花赶紧道:“够了,够了。” 朱七七道:“打得冤不冤?” 王怜花道:“不冤,不冤。” 朱七七道:“你若以为我还是昔日的朱七七,你就错了。告诉你,我已变了,从头到脚,每分每寸都变了。” 王怜花道:“姑娘莫非是受了什么人的气……” 他话未说完,脸上又着了两掌。 朱七七冷笑道:“你若敢再胡言乱语,我就先割下你一只耳朵,你信不信?哼,我要你知道,朱七七可再也不是好欺负的人了。” 王怜花只得道:“是,是。” 朱七七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日我被你骗得好苦。” 王怜花道:“记得……不记得……唉,姑娘,昔日之事,还提它做甚。” 朱七七道:“不提?哼!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老天有眼,今日要你落在我手中,你……你……你还有什么话说。” 王怜花叹道:“在下无话可说,姑娘要我怎样,我就怎样。” 朱七七道:“好,先拿来。” 王怜花道:“什……什么?” 朱七七怒道:“你还装蒜?骗去我的东西,先还我。” 王怜花苦笑道:“是是,但凭姑娘吩咐。” 他受伤果然不轻,费了多少气力,才将那一对耳环取出。朱七七一把夺了过来,冷笑道:“王怜花呀,王怜花,想不到你也有今日。” 王怜花苦笑道:“姑娘还有何吩咐?” 朱七七却不答话,手抚云鬓,来回踱了几圈。 她走到西,王怜花的眼睛便跟到西,她走到东,王怜花的眼睛就跟到东,他一心想要瞧破她的心意。 那小玲不知何时端来个凳子,赔笑道:“姑娘莫生气,先坐下来歇歇。就算王公子对你负了心,那他……” 朱七七怒道:“放屁!他对我负心?哼,他还不配!你好生在一旁站着,我也不会难为你,你若多事,哼!” 小玲赔笑道:“是,是,我绝不多事。” 她自己是女人,她知道女人若是狠起心来,可比男人还要狠得多,果然不敢再说一句话,乖乖的退开去了。 王怜花心念一动,突然道:“男人负心,最是可恶,姑娘若要找人帮着姑娘去对付负心的男人,在下可是再也恰当不过。” 朱七七道:“你住嘴。” 她虽然还想装出凶狠的模样,但眼圈儿却已不觉红了——王怜花几句话,确实说入了她的心眼儿里。 王怜花暗暗欢喜,知道朱七七暂时是决不会向他出手的了。只要此刻不出手,日后总有法子。 他法子的确多得是。 只见朱七七又踱了两圈,突然出手点了王怜花两处穴道,用棉被将他一包,竟扛着他往外走。 小玲道:“姑……姑娘,你要将王公子带去哪里?” 朱七七冷笑道:“若是有人回来问你,你就说王怜花已被朱七七姑娘带走了,若有人要来找他,我就先要他的命。” 小玲转了转眼波,突也笑道:“有人回来,只怕我们也早就走了……”放低声音道:“幸好他两人的银子,还都在这里。” 雪,又在落着。 王怜花叹道:“风尘中的女子,真不可信……” 朱七七冷笑道:“江湖中的男子,就可相信?” 王怜花笑道:“对,对,男人也不是好东西。” 朱七七道:“哼,我倒是第一次听你说人话。” 她虽然轻功不弱,但肩上扛着个大男人,究竟行走不便——被她扛在肩上的王怜花,那滋味自更难受。 王怜花忍不住道:“姑娘要将在下带去哪里?” 朱七七道:“这里说话施令的人,只有一个,就是我,知道么?无论我将你带去哪里,你还是闭着嘴的好。” 王怜花苦笑道:“遵命。” 朱七七放眼四望,四下不见人烟,她心里不禁也有些着急。扛着个大男人四处走,总不是事。 好容易走到一处,见地下车辙往来,似已走上了大道,要知道路也被积雪所没,根本难以分辨。 朱七七在枯树旁,寻了块石头坐下来,却将王怜花抛在雪地里。她若非对王怜花已恨之入骨,委实也狠不下这个心。 王怜花端的是好角色,竟然逆来顺受,非但一声不响,反而面带笑容,虽是面目早已冻僵了,笑得实在难看得很。 过了半晌,一辆大车,远远驶到近前。 朱七七吆喝一声,走得本不快的大车,缓缓停下。赶车的还未说话,车厢里已伸出个头来,道:“快走快走,这辆车是包下的,不搭便客。” 朱七七话也不说,一把拉开了车门。 只见车厢高坐着三个买卖打扮的汉子,有一个仿佛还眼熟得很,但朱七七也未细看,厉叱道:“下来,全给我下来。” 一个脸圆圆的汉子吃惊道:“下去,凭什么下去?” 朱七七道:“你们遇着强盗了,知道么?” 那圆脸汉子失色道:“强……强盗在哪里?” 朱七七道:“我就是强盗。” 瞧见那汉子腰里还挂着口单刀,朱七七手一伸,“呛”的,将单刀抽了出来,在膝上一拗,单刀折为两段。 那三个汉子瞧得脸都青了,再也不说话,跌跌撞撞,走了下来,朱七七将王怜花往车上一抛,道:“赶车的,走。” 那赶车的也被骇糊涂了,吃吃道:“姑……姑娘,大王,去哪里?” 朱七七道:“往前面走就是,到了我自会告诉你。” 于是车马前行,却将那三条汉子抛在风雪里。 王怜花笑道:“大王……不想姑娘竟变做大王了。” 朱七七板着脸,不理他。 其实她想起方才自己所作所为,心里也不觉有些好笑。就在半天前,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事来的。 半天前,沈浪还在她身旁。 她想起沈浪,沈浪若是瞧见她做出这样的事,不知会怎么样,他面上的表情,必定好笑得很。 但沈浪此刻在哪里?他又怎会瞧见自己? 一时间,朱七七忽愁忽喜,又不禁柔肠百转。 “无论如何,王怜花此刻总已落在我手中。他是个聪明人,既然落在我手中,必定会听我的话的。有了他,我必定可以做出一些令沈浪吃惊的事来。他一时纵瞧不见,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想到这里,朱七七不觉打起精神,大喝道:“赶车的,赶快些,赶到附近最大一个城镇,找一个最大的客栈,多做事,少说话,总有你的好处。” 车马果然在一家规模极大的客栈停下了。 朱七七已自王怜花身上抽出了一叠银票,瞧了瞧,最小的一张,是五百两,她随手就将这张给了赶车的。 赶车的瞧了瞧,又惊得呆了——欢喜得呆了。 朱七七沉声道:“嘴闭紧些,知道么,否则要你的命。” 赶车的只觉自己好像做了个梦,前半段是噩梦,后半段却是好梦,这一来,他下半辈子都不必再赶车了。 走进柜台,朱七七又抛下张千两的银票,道:“这放在柜上,使多少,算多少,先给店里的伙计,每人二十两小账,找两间上好屋子,将车上的病人扛进去。” 这张千两银票,就像是鞭子似的,将店里大大小小,上至掌柜,下至小二,几十个伙计都打得变成了马戏班的猴子,生怕拍不上马屁。 上好的房间,自然是上好的房间,还有好茶、好酒,雪白的床单、雪白的面巾,红红的笑脸、红红的炉火。 朱七七道:“柜上支银两,先去买几套现成的男女衣服,再备辆大车侍候着,没有事不准进来,知道么?好,去吧。” 不到顿饭功夫,衣服买来,人退下。 王怜花笑道:“姑娘的出手好生大方。” 朱七七道:“反正是慷他人之慨,你心疼么?” 王怜花道:“不疼不疼。我的人也是姑娘的,我疼什么?姑娘别说使些银子,就算割下我的肉吃,也没什么。” 朱七七道:“倒很知趣。” 王怜花道:“在下自是知趣得很。” 朱七七道:“好,你既知趣,我就问你,我要你做事,你可听话?只要你乖乖的听话,你这条命就还有希望活着。” 王怜花道:“姑娘无论吩咐什么,在下照办不误。” 朱七七道:“好,第一,你先将你自己的模样变一变——你莫皱眉,我知道易容的盒子,你总是带在身上的。” 王怜花道:“姑娘要我变成什么模样?” 朱七七眼珠转了转,道:“变成女的。” 王怜花怔了一怔,苦笑道:“女的……这……” 朱七七脸一沉,道:“怎么?你不愿意?” 王怜花苦着脸道:“我……我只怕不像。” 朱七七道:“像的,反正你本来就有几分像女子……好,盒子拿出来,我解开你上半身穴道,你就快动手吧。” 王怜花道:“姑娘要我变成什么样的女子?” 朱七七道:“白白的脸,细细的眉……眉头要总是皱着,表示已久病不起……嗯,头发也得蓬松松的。” 王怜花若真是女子,倒还真有几分姿色,果然白生生的脸,半展着的眉,果然是一副病美人的模样。 朱七七实在想笑,王怜花却实在想哭。 朱七七捡了件衣裳,忍住笑道:“这件衣裳店伙以为是我要穿,却不知穿的是你。” 王怜花忍住气道:“姑娘还有何吩咐?” 朱七七道:“你将我也变一变。” 王怜花道:“姑娘又要变成什么模样?” 朱七七道:“我要变个男的。” 王怜花又是一怔,道:“什……什么样的男人?” 朱七七眼珠又一转,道:“变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要教女人见了都着迷,但却不可有脂粉气,不可让人瞧破……反正我本来说话行事,就和男人差不多的。” 王怜花叹了口气,道:“我若不知易容术,那有多好。” 朱七七道:“你若不知易容,我已早就宰了你。” 朱七七若是男人,倒真是翩翩佳公子。 她对镜自览,也不禁甚觉好笑,甚觉有趣,喃喃道:“沈浪呀沈浪,如今我若和你抢一个女人,你准抢不过我……”想起沈浪,她的笑不觉又变为叹息。 窗外,天色已黯。 但却不断有车辚马嘶声,从窗外传了进来。 朱七七突然推开房门,呼道:“小二。” 一个店小二,躬着腰,赔着笑,跑了过来,瞧见站在门口的,竟是个男的,不禁一怔,道:“原来公……公子的病已好了。” 朱七七知道他必是将自己当作方才被裹在棉被里的王怜花,这一错倒真错得恰到好处,当下忍不住笑道:“病好了有什么不好?” 店小二赶紧赔笑道:“小的只是恭喜……” 突然瞧见躺在床上的王怜花,失声道:“呀,那位姑娘却病了。” 朱七七含糊着道:“嗯,她病了……我问你,你这店里,怎的如此吵闹?” 店小二道:“不瞒客官,小店生意虽一向不错,却也少有如此热闹,但不知怎的,这两天来的客人却特别多,就是这两间屋子,还是特别让出来给公子的。” 朱七七心头一动,道:“来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店小二道:“看来,都像是保镖的达官爷……唉,这些人不比公子是有身份的,难免吵闹些,还请公子担当则个。” 朱七七道:“哦……知道了,你去吧。” 店小二倒退着走了,心里却不免暗暗奇怪:“这两位到底是怎么回事,男的好得这么快,女的又病得这么快,花银子像流水,却连换洗的衣裳还得现买,……呸,我管人家的闲事干什么?那二十两银子,还不能把我变成瞎子、哑巴么?” 朱七七关起门,回首道:“王怜花,此城中骤然来了许多江湖人物,想必又有事将要发生,究竟是什么事,你倒说来听听。” 王怜花道:“在下也不知道。” 朱七七一拍桌子,道:“你会不知道?” 王怜花苦笑道:“江湖中,天天都有事发生,在下又怎会知道得那么多。” 朱七七道:“哼。” 突然想起一事,又道:“展英松那些人,一人仁义庄,便都死了,这又是为的什么?” 王怜花道:“呀!真的么……这在下也不知情。” 朱七七厉声道:“不是你做的手脚?” 王怜花叹了口气,道:“在下此刻已是姑娘的掌中物,生死都操在姑娘手上,姑娘要我做什么,我自然不敢不做,姑娘要问我什么,我也不敢不答,但姑娘若要问我也不知道的事……唉,姑娘就是逼死我,我也说不出。” 朱七七冷笑道:“总有一天,我要你什么话都说出来的,但现在还不忙。” 她寻思半晌,突又推开门,唤道:“小二。” 小二这次来得更快,赔笑道:“公子有何吩咐?” 朱七七道:“去找顶软兜子,再找两个大脚婆子服侍,我要带着我侄女上街逛逛,让她透透风,知道了么?快去。” 店小二笑道:“这个容易。” 小二一走,王怜花不禁苦笑道:“侄女?……唉,我做你的侄女,不嫌太大了么?为何不说你的姐姐、妹妹?当然,最好说是你的妻子,人家就会相信得多。” 朱七七怒道:“你可是脸上又有些痒了?” 王怜花道:“我……我只是怕人不信。” 朱七七道:“我不说你是我孙女,已是客气的了。” 语音微顿,接口又道:“此刻我要带你出去,不但要点你‘气海囊穴’叫你不能动弹,还要点你哑穴,让你不能说话。” 王怜花苦笑道:“姑娘动手就是,又何必告诉我。” 朱七七道:“我告诉你,只是要你老实些,最好连眼珠子都莫要乱动……莫要忘记,我随时都可取你性命,那真比吃白菜还容易。” 软兜子倒也精致小巧,两个大脚婆子不费气力,便可抬起。王怜花围着棉被,坐在软兜里,动也不能动。 朱七七瞧了两眼,心头也不禁暗暗好笑:“王怜花呀王怜花,你让人受罪多了,如今我也让你受活罪。” 王怜花当真是在受活罪。 他心里是何滋味,只有天知道。 软兜子在前面走,朱七七跟在后面,缓步而行。 只见这城镇倒也热闹。此刻晚市初起,街上走着的,果然有不少武林豪杰,只是朱七七一个也认不得。 她只觉得这些武林豪杰面目之间,一个个俱是喜气洋洋,显见这城镇纵然有事发生,也不会是凶杀之事。 突然间,街旁转出两个人来。 左面一人,是个男的,紫脸膛,狮子鼻,浓眉大眼,顾盼生辉,一身紫缎锦袍,气概十分轩昂。 右面一人,是个女的。 这女的模样,却委实不堪领教,走在那紫面大汉身旁,竟矮了一个半头,不但人像个肉球,腮旁也生着个肉球。 若是这紫袍大汉也是个丑人,那倒还罢了,偏偏这大汉气概如此轩昂,便衬得这女子越是丑不堪言。 这两人走在一起,自是刺眼得很,路上行人见了,自然又是惊奇,又是好笑:“怎的乌鸦配了大鹏鸟。” 但凡是武林豪杰,瞧见这两人,面上可不敢露出半分好笑的颜色。两人一露面,已有人毕恭毕敬,躬身行礼。 这两人朱七七也是认得的。 她心头不觉暗吃一惊:“怎的‘雄狮’乔五与‘巧手兰心女诸葛’花四姑,竟双双到了这里?” 只见“雄狮”乔五目光睥睨,四下的人是在窃笑,是在行礼,他完全都未放在心上,更未瞧在眼里。 走在他身边的花四姑,更是将全副心神,完全都放在乔五一个人身上了,别人的事,她更是不闻不见。 她模样虽然还是那么丑,但修饰已整洁多了,尤其是面上竟似乎已多了一层光辉,使得她看来已较昔日顺眼得多。 朱七七虽只瞧了一眼,但却已瞧出这是爱情的光辉,只因她自己也曾有过这种光辉,虽然如今已黯淡了。 “呀,花四姑竟和乔五……”朱七七虽然惊奇,却又不免为他两人欢喜。花四姑虽非美女,却是才女,才女也可配得上英雄的。 只见两人对面走来,也多瞧了朱七七一眼——只不过多瞧了一眼而已,王怜花的易容术确是天下无双。 他们走过了,朱七七还忍不住回头去瞧。 这时,乔五与花四姑却已走上了间酒楼。 悦宾楼。 这时街头才开始有了窃窃私议声:“你知道那是谁么?嘿,提起来可是赫赫有名,两人都是当今武林‘七大高手’中的人物。” “俺怎会不知道,江湖中行走的,若不认得这两位,才是瞎了眼了。奇怪的是,他两人怎会……怎会……” “老哥,少说两句吧,留心闪了舌头。” 朱七七暗叹忖道:“七大高手在江湖中,名头倒当真不小,只可惜七大高手中也有像金不换那样的害群之马。” 她微一沉吟,突然向那两个大脚婆子道:“咱们也要上悦宾楼去坐坐,烦你们将姑娘扶上去。” 这时,王怜花目光已变了,似乎瞧见了什么奇怪的人物,只是他被点了哑穴,有话也说不出来。 悦宾楼,出奇的宽敞,百十个客人,竟还未坐满。 “雄狮”乔五与花四姑已在窗子边的一张桌子旁坐下了,这是个好位子,显然是别人让出来的。 朱七七上楼,只觉这两人利箭般的目光,又向她瞟了一眼,然后两人轻轻地不知说了句什么。 朱七七只做未见,大大方方,远远寻了张桌子坐下——王怜花被两个大脚婆子架住,也坐到她身旁。 他两人看来委实不像江湖人物,所以别的人也并未对他们留意。只听旁边桌子上有人在悄语:“不想这件事惊动的人倒不少,连那两位都来了。” 说话的这人朱七七也有些面熟,但却忘了在哪里见过。此人齿白唇红,衣衫整洁,是位俊俏人物。 另一人道:“这件事本来就不小,依小弟看来,除了这两位外,必定还会有人来的,说不定也会到这悦宾楼来,你等着瞧吧。” 那少年笑道:“正是,武林人到了这里,自然要上悦宾楼的,就算这儿的菜又贵又难吃,也得瞧主人的面子。” 朱七七嘴里在点酒菜,心中又不免暗暗思忖:这件事,却又是什么事?怎会惊动这许多江湖人? 这酒楼的主人又是谁?难道也是成名的英雄? 她眼睛不停地瞟来瞟去,只见这酒楼上坐着的,十人中倒有八人是江湖好汉——他们穿的衣服纵然和普通人没什么不同,但那神情,那姿态,那喝酒的模样,却好像贴在脸上的招牌似的。 这些人有的英朗,有的猥琐,有的丑,有的俊,朱七七想了半天,也没瞧出有什么出奇的人物。 但,突然间,她瞧见了一个人,目光立刻被吸引住。 这人模样其实也没有什么出奇——在酒楼上这么多人里,他模样简直可以说是最最平凡的了。 但不知怎的,这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的人身上,却似有一种绝不平常、绝不普通的地方。 那是什么地方,朱七七也说不出。 这人年纪已有五十上下,蜡黄的脸色,细眉小眼,留着几根山羊胡子,穿着半新不旧的狐皮袄。 看来,这只是个买卖做得还不错的生意人,或者是退职的小官吏,在风雪天里,独自来享受几杯老酒。 但这人的酒量却真不小——若说这人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奇怪地方,这就是他惟一奇怪的地方了。 他面前的桌子上,只摆着两样菜,但酒壶却有七八个之多,而且酒杯也有七八个之多。 只见他一手捻须,一手持杯,正半眯着眼,在仔细品尝这些酒的滋味,有时点头微笑,有时皱眉摇头。 这七八壶酒,显然都是不同的酒,他要品尝酒味,生怕酒味混杂了,所以就用七八个杯子分别装着。 看来,这不过只是个既爱喝酒,又会喝酒的老头子,别人既不会对他有恶意,他更不会对别人有坏心。 但不知怎的,朱七七瞧了他几眼,心里竟泛起一种厌恶、畏惧之感,她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她只觉再也不愿多瞧他一眼,仿佛只要多瞧他一眼,就会有什么不幸的灾祸要临头一般。 这种奇异的感觉,别人也不知有没有,但这小老人却似已完全陶醉在杯中天地里,别人对他如何感觉,他全然不管。 王怜花竟也在盯着这老人瞧,目中神色也奇怪得很。 朱七七忍不住悄声道:“那人你认得么?” 王怜花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突有一阵大笑声自楼下传了上来。 有人道:“大哥怎的许久不见了,想得小兄弟们好苦!大哥若在什么地方享福,也早该将这些通知小兄弟呀。” 另一人笑道:“享个屁福!这两天我来回的跑,跑得简直跟马似的,若不是遇见梁二,还不知道你们都在这里。” 朱七七还没瞧见人,只听这豪迈的笑声,已知道这是什么人了,心里立刻暖和和的,像是喝了一壶酒。 王怜花也知道这是什么人了,却不禁暗中皱了皱眉。 这人是熊猫儿。 笑声中,几个歪戴着皮帽,反穿着皮袄的大汉,已拥着神采奕奕,满面红光的熊猫儿上了楼。 酒楼上的小二也在皱眉头。这悦宾楼可不是寻常地方,江湖豪杰,他们是欢迎的,但这些市井无赖今日怎的也敢上楼? 几个小二暗中递了个眼色,两个人迎了上去,一个人却悄悄绕进后面的账房,朱七七突然开心起来。 她知道这又有好戏瞧了。 熊猫儿敞着衣襟,腰里还挂着那葫芦,一双大又亮的眼睛,正带着笑在四下转来转去。 店小二已迎了上去,皮笑肉不笑地道:“对不起,这儿客满了,各位上别处照顾去吧。” 熊猫儿那条剑也似的浓眉微微一轩,道:“那不是还有空位子么?” 店小二冷冷道:“空座都有人订下了。” 熊猫儿身旁一个稍长大汉怒道:“什么人订下了,明明是狗眼看人低!大爷照样花得起大把银子,你凭什么不侍候大爷们?” 店小二冷笑道:“你有银子不会上别处用去?这儿就算有空座,今天就不卖给你,你又怎能咬得下我的卵子?” 那大汉怒吼一声,登时一拳击出,却不知店小二也有两下子,一个虎跳,竟然闪了开去。 于是店小二全都拥了上来,那些大汉也挽袖子,瞪眼睛,两下大声喝骂,立刻就“乒乒乓乓”打了起来。 但还没打两拳,六七个店小二,突然一个接一个的飞了起来,一个接一个滚下了楼去! 朱七七暗中拍掌笑道:“猫儿出手了。” 满楼豪杰,本都未将这回事瞧在眼里,此刻却不禁心头一震,眼睛一亮,几百道目光,全瞧在熊猫儿身上。 熊猫儿却仍是嘻嘻哈哈,若无其事,笑道:“咱们自己找座位坐,若没有人侍候,咱们就自己拿酒喝,反正今日咱们在这悦宾楼吃定了。” 四个大汉一齐笑道:“对,就这么办。” 朱七七邻桌的美少年,轻笑道:“好一条汉子,好俊的身手。” 另一人却道:“身手虽俊,今日只怕还是要吃亏。” 这时人人都已瞧见,后面的账房里,已有几个人走出来了——熊猫儿也瞧见了,已停住了脚步。 喧哗的酒楼,立刻安静了下来。 朱七七本想与那人打赌:“熊猫儿决不会吃亏的。” 她瞧见自账房中出来的那几个人,神情却立刻变了,像是要说什么话,但又终于忍住了。 她邻桌的美少年又在悄声低语:“他怎的今日也在这里?” 另一人道:“这倒的确有些奇怪。他虽然是这酒楼的主人,但终年难得来一两趟,小弟倒真的没想到他今日会在这里。” 美少年唏嘘道:“他既在这里,这莽少年只怕真的要吃亏了。” 他们口中所说的“他”,显然便是自账房中当先走出的一人——其余六七人,有如捧凤凰般围在他四周。 只见他身材不高,气派却不小,身上穿的件蓝色长衫,虽不华丽,但剪裁得却是出奇的合身,叫人看着舒服。 他看来年纪并不甚轻,却也不甚老,面色不太白,却也不黑,眼睛不算大,却教你不敢逼视。 他唇边留着些短髭,修剪得十分光洁整齐,就是这一排短髭,才使他那严肃的面上显得有些风流的味道。 总之,此人从头到脚,都透着股精明强悍之色,无论是谁,只要瞧他一眼,都决不会轻视于他。 他身上并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但无论是谁,只要瞧他一眼,便可瞧出他是家财百万,出身世家的豪富。 此时此刻,有这样的人物走出来,自然更是引人注目,无论识与不识,都不禁在暗中议论:“这莽少年一定要倒楣了。” 但熊猫儿却仍然满面笑容,一双大眼睛,瞬也不瞬地瞪着他,就算他的目光是刀,熊猫儿也不在乎。 这蓝衫人目光却未盯着熊猫儿,只在酒楼四下打着转,一边和认得他的人连连打招呼,一边笑道:“朋友远来,兄弟本该早就出来招呼,只是……” 熊猫儿大笑道:“你怕朋友们要你请客,自然躲在账房里不敢出来。” 蓝衫人只作未闻,还是笑道:“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各位原谅……” 熊猫儿笑道:“这儿的招待确是不周,原谅不得。” 蓝衫人道:“各位还请安心喝酒……” 熊猫儿道:“有人在旁打架,谁能安心喝酒。” 蓝衫人每句话都未说完,每句话都被熊猫儿打断了,但他面上却全无激怒之色,只是目光已移向熊猫儿。 熊猫儿道:“瞧什么?不认得么?” 蓝衫人道:“确是眼生得很。” 熊猫儿笑道:“不认得最好,认得就打不起架来了。” 蓝衫人笑道:“兄台要做别的事,还有些困难,但要打架么,却容易得很,只是此地高朋满座,你我不如下去……” 熊猫儿道:“没人瞧着,打架有什么意思。” 蓝衫人终于微微变色,道:“如此说来,你是成心拆台来的。” 熊猫儿笑道:“你拆我的台,我自然要拆你的。” 蓝衫人仰天狂笑道:“好,我……” 熊猫儿道:“你不必亮字号。我既要拆你的台,不管你是谁,我好歹是拆定了,你亮字号那有个屁用。” 蓝衫人怒道:“好横的少年人。” 熊猫儿大笑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得罪了我,那保管没完没了。” 蓝衫人身旁两条紧衣大汉,实在忍不住,怒叱一声,双双抢出,四只碗大的拳头挥了出去,口中叱道:“下去。” “下去”两个字说完,果然有人下去了。 这两条大汉武功竟不弱,不但拳风凌厉,而且招式也有板有眼,两人一个攻上打左,一个击下打右。 这四只拳路委实将熊猫儿上下左右封死了。 哪知熊猫儿出手一格——他两条手臂竟像是生铁铸的,那两条大汉顿时间只觉整个身子全麻了。 熊猫儿已乘势扣住他们的手腕,乘着他们前扑之力还未消失,借力使力,轻轻一托一带。 那两条大汉八九十斤的身子,竟也像是两只风筝飞了出去,“咕咙咚”,一齐滚下了楼。 这一来,满楼群豪更是耸然动容,就连“雄狮”乔五与花四姑都不禁长身而起,要将这少年瞧清楚些。 熊猫儿带来的兄弟们早已轰然喝彩起来,震耳的彩声中,只有那个面前摆着七八只酒壶的小老人,他还是在安坐品酒。 熊猫儿望着那蓝衫人笑道:“怎样,可是该轮到你了。” 蓝衫人一言不发,缓缓脱下了长衫,仔仔细细叠了起来,交给他身旁一个跟随的大汉,才缓缓道:“请!” 在搏斗的生死关头中,蓝衫人居然还能如此镇定,生像是脑中早已有必胜的把握,否则又怎会如此沉得住气。 熊猫儿却大笑道:“要打便就出手吧,请什么?你心里恨不得一拳打扁我的鼻子,嘴里却还要客客气气,这当真要笑掉我的大牙了。” 蓝衫人神色不变,仍然抱拳道:“请赐招。” 熊猫儿道:“你怎的如此麻烦?我早已告诉你,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若不出手打我,我为何要出手打你?你又没给我戴绿帽子。” 蓝衫人道:“你是万万不肯出手的了?” 熊猫儿笑道:“和人打架,我从来没有先出手过。” 蓝衫人道:“真的?” 熊猫儿道:“告诉你是真的,就是真的。喏,喏,喏,此刻我站在这里,全身上下,你瞧哪里顺眼,只管就往那里招呼。” 蓝衫人上上下下瞧了他几眼,转过身子,自身侧那条大汉手里取回那件长衫,伸手抖了抖,缓缓穿了起来。 熊猫儿奇道:“你这是干什么?” 蓝衫人缓缓道:“在下与人交手,也是从不先出手。你既不肯出手,我也不肯出手,这场架如何打得起来?” 四下抱了抱拳,笑道:“各位还请安坐饮酒,今日这酒楼的酒账,全由小弟一个人侍候了。”转过身子,扬长走了回去。 这一着倒真是大出别人意料,不但熊猫儿怔在那里,满楼群豪,亦是人人目定口呆,哭笑不得。 群豪都只道这一架必定打得热热闹闹,轰轰烈烈,哪知雷声虽大,雨点却一滴也没有落下来。 这其间只有朱七七是一心不愿他两人打起来的,只因这两人无论是谁败了,她心里都未见舒服。 此刻她当真从心眼里觉得开心得很,又觉得好笑得很:“他果然还是老脾气,没有把握打赢的架,他是决不打的。” 片刻之前,这楼上真静得连针落在地上还可听见,此刻却似开了锅的滚水般,热闹得令人头晕。 有的人在暗中好笑,有的人在暗中议论,有的人也不免在暗中有些失望,这热闹竟未瞧成。 但无论如何,能白吃白喝一顿,总是不错的。 熊猫儿和他的兄弟倒终于找了张桌子坐下,也不用他开口,好酒好菜已流水般送了上来。 朱七七眼珠子转来转去,突然站起抱拳向邻桌那美少年道:“请了。” 那少年怔了一怔,只得也站起,道:“请了。” 朱七七瞧他满头雾水的模样,心里不觉暗暗好笑,口中却忍住笑道:“兄台请过来喝一杯如何?” 那少年道:“这……这……兄台有家眷在旁,小可怎敢打扰?” 朱七七道:“没关系,没关系,他反正也不是什么大姑娘、小媳妇,说起来,他简直根本就不是个女人。” 那少年眼睛都直了,瞧着她身侧扮成女子的王怜花,心中暗怔:“这不是女人是什么?这人莫非是疯子。” 朱七七瞧他如此模样,更是笑得肚子疼。她咬了咬嘴唇,好容易总算忍住了笑声,道:“小弟是说我这侄女这一刻虽略有不适,但平日脾气却和男子一般,兄台千万莫要顾忌,快快请过来便是。” 那少年这才透了口气,笑道:“原来如此……” 他瞧了朱七七几眼,只因还觉得这“少年”并不讨厌,犹疑了半晌,终于亦自抱拳笑道:“既是如此,小可便打扰了。” 两人坐下,各自喝了一杯,朱七七眼睛始终直勾勾的瞧着这少年,这少年反被她瞧得低下头去,讷讷道:“不……不知兄台有何见教?” 朱七七笑道:“小弟觉得兄台面熟得很,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那少年沉吟道:“哦……不知兄台大名可否见告?” 朱七七眼珠子转了转,道:“在下沉浪。” 那少年悚然动容,失声道:“兄台竟是沈浪?” 他声音喊得这么大,朱七七倒真吓了一跳,生怕被乔五听见。幸好楼上此刻热闹已极,根本就没有人留意他们。 朱七七这才松了口气,道:“你……你认得我?” 那少年叹道:“小弟虽不认得沈相公,但沈相公的大名,小弟却早有耳闻。” 朱七七道:“哦……我竟如此出名么?” 那少年正色道:“沈相公虽有高士之风,不务虚名,但小弟却有几位朋友,异口同声,全都说沈相公乃是今日江湖中第一人物,不想小弟竟有幸在此相见。” 也不知怎的,朱七七虽然已对沈浪恨之入骨,但听得别人称赞沈浪,仍是觉得开心得很,笑道:“哪里哪里……兄台过奖了。却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那少年道:“在下胜泫。” 朱七七道:“胜泫?莫非是胜家堡的公于?” 那少年笑道:“不敢。” 朱七七拍掌道:“难怪我瞧你如此面熟了,原来你是胜滢的兄弟。你的面貌,的确和你哥哥有七分相似。” 胜泫动容道:“沈相公莫非认得家兄?” 朱七七道:“认得认得……” 胜泫喜道:“小弟此番,正是为了寻找家兄,是以才出来的。沈相公游迹遍江湖,想必知道家兄的下落。” 朱七七心头一凛,突然想到胜滢或许也跟着展英松等人到仁义庄去了,或许也死在仁义庄里。 幸好她易容之后,面色虽变,别人也瞧不出,当下强笑道:“在下月前虽见过令兄一面,但他的去向,却不知道了。” 胜泫叹息一声,道:“家兄出堡已有半年,竟毫无信息带回,家父家母,俱都在关心记挂着他,是以才令小弟出来寻找。” 朱七七赶紧岔开话题,说道:“在下瞧此地群豪毕集,想来必有盛事……是什么事?兄台可知道?” 胜泫道:“此事说来,倒真不愧是一盛举。只因丐帮帮主之位久悬,是以丐帮弟子柬邀群豪来到此地,为的自然是选帮主了。” 朱七七凛声道:“原来竟是这件事。” 这件事自然与王怜花有关,她忍不住扭头瞧了王怜花一眼,却发觉胜泫的目光,也正在偷偷去瞧看王怜花。 这少年已说了许多话,有时欢喜,有时叹息,但无论他在说什么话,每说一句,总要偷瞧王怜花一眼。 要知王怜花本就是个风流俊俏的人物,如今扮成女子,在灯光下瞧来,当真是天香国色,我见犹怜。 尤其是他那一双桃花眼,更是勾人魂魄。他此刻心里正是哭笑不得,流入目光中,却似嗔似怨,令人销魂。 胜泫竟不知不觉瞧得有些痴了。 朱七七却几乎要笑断了肠子。她一生之中委实再也没有见过如此好笑的事,眼珠子一转,突然道:“胜兄,你瞧我这侄女怎样?” 胜泫的脸立刻飞红起来,垂下了头,道:“这……咳,咳咳……” 他实在说不出话,只有拼命咳嗽。 朱七七忍住笑道:“唉,我这侄女年纪可也不小了,只是眼光太高,是以直到今日还未找着婆家。兄台若有机会,不妨留意留意。” 胜泫红着脸,扭捏了半晌,终于壮起胆子,问道:“不……不知要……要怎么样的人物?” 朱七七道:“第一,要少年英俊;第二,要出身世家;第三,要……呀,对了,像兄台这样的人物,就必定可以了。” 胜泫又惊又喜,又有些害臊,却又忍不住偷偷去瞧王怜花,瞧了一眼,又赶紧垂下了头。 王怜花却恨得牙痒痒的,哭笑不得,既恨不得将朱七七舌头咬断,更恨不得将胜泫两只眼珠子挖出来。 朱七七弯着腰,捧着肚子,虽已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却又不敢笑出声音,一个头几乎已钻到桌子下面。 突听一人大呼道:“沈浪……沈公子。” 朱七七一惊,抬头,“砰”的,头撞上桌子,撞得她金星直冒,她也顾不得了,赶紧扭头向呼声传来之处去瞧。 只见“雄狮”乔五已推开窗子,正向窗外放声大呼道:“沈浪……” 立时熊猫儿的身子也已箭似的自窗子里窜了出去。 胜泫奇道:“沈相公在这里,他们为何却向外呼唤?” 朱七七怔了一怔,道:“这……我怎会知道。” 胜泫道:“嘿,只怕是有人同名同姓亦未可知。” 朱七七拊掌笑道:“对了,世上同名同姓的人,本就多得很。” 她知道熊猫儿一下去,必定会将沈浪拖上来的。 她眼睛便不由自主,直望楼梯口瞧,一颗心也“噗通噗通”的直跳,真的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了。 此刻她心里是惊?是喜?是怨?是恨? 天知道……只怕天也不知道。 熊猫儿果然将沈浪拉来了。 两人的身子还未上楼,笑声已上了楼。 只听沈浪笑道:“你这猫儿,眼睛倒真尖。” 熊猫儿笑道:“可不是我瞧见你的,是别人。” 朱七七咬紧了牙,握紧了拳头,眼睛瞪着楼梯口。 这冤家,这可爱又可恨,这害死人不赔命的冤家,你为何又来到这里,又来到我眼前? 她瞧见了这冤家的头。 然后,是两道秀逸而英挺的眉……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然后,便是那淡淡的、懒散的笑容,就是这害死人的笑容,迷死人的笑容!天下人人都会笑,为什么他的笑容就特别令人心动? 朱七七虽然握紧拳头,但手还是不由自主抖了起来。她真恨不得将这双拳头塞进沈浪的嘴,好教沈浪永远笑不出。 只有沈浪和熊猫儿,金无望竟不在,朱七七却全未留意。瞧见沈浪,别的事她完全不留意了。 这时酒楼上群豪的眼睛,也不觉都来瞧沈浪——就连那品酒的小老人,神情也似乎变得有些异样。 “雄狮”乔五更早已大步迎来,大笑道:“沈公子还记得乔某么?” 沈浪失声笑道:“呀,原来是乔大侠,幸会幸会。” 熊猫儿笑道:“瞧见你的,就是他。” 乔五笑道:“正是如此,所以沈公子便该坐在我那桌上。” 熊猫儿笑嘻嘻道:“你拉生意的本事倒不错。” 乔五大笑道:“我不但要拉他,还要拉你……乔某两眼不瞎,想交交你这朋友了。你既识得沈公子,那更是再好没有。” 熊猫儿亦自大笑道:“好,就坐到你那桌上去。反正都是不要钱的酒菜,坐到哪里去不是一样。只是我的弟兄倒早已想瞧沈兄想得久了,也得让他们敬沈兄一杯。” 乔五大笑道:“一杯?既是不要钱的酒,你怎的如此小气。” 熊猫儿大笑道:“是极是极,一杯不够,至少也得十杯。”他那些兄弟也早已拥了过来,一群人拥着沈浪,走了过去。 这一来酒楼上可更热闹了,七八个人抢着去敬沈浪的酒,笑声、呼声,几乎震破别人的耳朵。 朱七七突然一拍桌子,道:“婆子们,扶起姑娘,咱们走。” 胜泫道:“兄台怎的这就要走了?” 朱七七恨声道:“这种人,我瞧不惯。” 虽然瞧不惯,还是狠狠往那边盯了一眼,咬着牙,长身而起,一迭声催那两个婆子扶起王怜花,大步走了。 胜泫呆在那里,又怔了半晌,突也赶过去,问道:“不知沈兄借宿何处?” 朱七七此刻哪里还有心情理他,随口道:“就在那家最大的客栈。” 蹬、蹬、蹬下了楼,恨不得将楼板也踢破。 胜泫呆呆地瞧着她背影,喃喃道:“这位沈相公,脾气怎的如此古怪……” 突然想起这位“沈相公”虽然走了,但那边却还有位“沈相公”,目光便忍不住转了过去…… 那边的沈相公,已喝下了第十七杯酒。 沈浪虽已喝下了十七杯酒,但面上神情却丝毫未变,甚至连目中都绝无丝毫酒意,目光仍是那么清澈,敏锐。 酒楼上,这许多目光都在瞧着他,这些目光中,有的含蕴着好奇,有的含蕴着艳羡,有的则是赞美。 自然,也有的是在嫉妒,有的是厌恶? 无论别人怎样瞧他,沈浪面色也丝毫不变。 对那些恶意的目光,他既不会觉得厌恶,对那些赞美的目光,他也并不会觉得有什么得意。 他既不会意气飞扬,志得意满,也不会意气沮丧,心怀不忿。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无论喝过多少酒,他神智永远是清醒的。 能够将自己的神智永远保持清醒,这在别人眼中看来,自然是一件可慕可羡的事,但在沈浪自己看来,这却是件痛苦——一个人若是永远清醒,他所能感觉到的痛苦,委实是比别人多些。 人,有时的确要迷糊些的好。 此刻,沈浪望着狂笑的熊猫儿,心里暗暗羡慕,只因熊猫儿有时的确可以放开一切,忘去一切。 熊猫儿若在快乐时,便是真正在快乐的。 而沈浪,沈浪此刻虽也在欢乐中,但却忘不了一切痛苦的事。 他此刻眼中所见到的虽全都是快乐的人,但在他心里,却时时会浮现出一些痛苦的人的影子。 朱七七……白飞飞……金无望…… 朱七七走了,他不知道朱七七到哪里去了。朱七七虽是他赶走的,但他却仍不能不替朱七七担心。 他对朱七七的无情,正也是他的多情。“情到浓时情转薄”,但……唉,这朱七七又怎会了解?怎会知道? 白飞飞呢? 这孤苦伶仃的女孩子,此刻已落入魔掌。 他和她虽然全无关系,但他却总是觉得应该为她的命运,为她的将来,作一番妥善的安排。 而如今……唉,她若真的有了什么三长两短,他怎对得住自己?他一心想救她,但又该往何处着手呢? 最后,金无望也走了。 金无望是自己坚持要走的。而像金无望这样的男人,若是真的坚持要走,又有谁拦得住他。 沈浪早已瞧出金无望的决心,自然不会再去勉强他,只不过仍忍不住问他:“往何处去?有何打算?” 金无望没有回答。 其实,他根本不用回答。他的心意,沈浪是知道的。 他不愿以自己的残废之身,来拖累沈浪——沈浪并非凡人!沈浪要做的事是那么多,责任是那么大。 他的仇恨,必须要报复,必须要自己报复;他虽已残废,却未气沮;他身体虽残,却还未废。 他还要一个人去闯,闯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 沈浪不能勉强他,也拉不住他,只有眼瞧他走了,瞧着他披散的长发在风中飘飞,瞧着他身子逐渐远去。 他身子已远不如昔日那般坚强,他肩头也有些倾斜了。沈浪瞧着这些,能不为之痛心? 半载挚友,一旦相别,别后又岂能相忘。 这些,是沈浪的心事。他心事重重,但别人都是永远也不会知道的,别。人只瞧得见他的微笑。 只因他只愿以自己的欢笑与别人分享,而不以自己的痛苦来使别人烦恼。他已学会将心事隐藏在微笑中。 笑,欢笑。笑声,使这寒夜也充满暖意。 熊猫儿大笑道:“好,沈浪,别人都和你干过了,就剩下我,我可得跟你干三杯……今日能够在这里遇到你,可真是天大的乐事。” 沈浪笑道:“我实也未想到这么快就能再见到你。” 熊猫儿道:“朱姑娘呢?金兄哪里去了?” 沈浪默然半晌,一笑举杯,仰首饮尽,道:“这……你以后自会知道的。” 熊猫儿没有再问了,只因他已瞧出这其中必定有些难言之隐。他喜欢沈浪,所以他不愿触痛沈浪的心事。 “雄狮”乔五道:“沈相公来到此地,莫非也因接着了丐帮的请柬?” 沈浪微笑道:“在下只不过是适逢其会而已……在下昨夜才知道此事,如此机会,岂能错过?是以虽未接着请柬,却也要赶来作个不速之客。” 乔五大笑道:“什么不速之客,丐帮此会有沈相公这样的人物前来,正是他们天大的面子。四妹,你说是么?” 花四姑轻笑道:“沈相公此番前来,最高兴的只怕就算是乔五哥了。自从那日仁义庄一别,五哥总是挂念着沈相公的。” 沈浪瞧了瞧乔五,又瞧瞧花四姑,他瞧见了乔五对花四姑的关切,也瞧出了花四姑笑容中的妩媚,于是他举杯笑道:“小弟且敬两位三杯。” 花四姑的脸,居然也有些红了。 乔五却大笑道:“好,四妹,咱们就喝三杯。” 沈浪连饮三杯,笑道:“如今我才知道,乔五哥乃是世上最幸福的男子,也是最聪明的男子。” 乔五道:“我有哪点聪明?” 花四姑笑道:“他说你聪明,只因你没有去找漂亮的女孩子,反来找……找我。其实,你找到我这么丑的女子,才是最笨的哩。” 乔五目光凝注着她,柔声道:“我一生中所做的最聪明的一件事,就是找到你了。只有聪明的人,才能瞧出你的美,才能瞧出你比世上任何女孩子都美十倍。沈相公也是聪明人,我想,他说的话必定是真心在夸赞你。” 花四姑目光也在凝注着他,柔声笑道:“谢谢你们两个聪明人。” 熊猫儿本在奇怪,如此英雄的“雄狮”乔五,怎会喜欢上这样个女孩子,如今,他终于知道原因了。 只因他已瞧出花四姑的确和别的女孩子有所不同,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是那么温柔,那么体贴。 但她全没有一丝做作,一丝扭捏。她虽有男子的豪放,却也有女子的细心和聪慧,无论什么人和她一比,都会觉得舒服而坦然,她就像一池温柔的水,可以洗去你的一切世俗的忧虑。 而朱七七,却是海浪,多变的海浪。当你沉醉在她温柔的波涛中时,她却突然会掀起可令你粉身碎骨的巨浪。 这时,花四姑目光移向沈浪,微笑道:“沈相公,你今日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是不是因为你那位美丽姑娘,又令你添加了许多心事?” 沈浪笑道:“我哪有什么心事。” 花四姑柔声笑道:“我知道像你这样的男人,纵有心事,也不会说的。但在这许多好朋友面前,你纵有心事,也该放开。” 这是第一个瞧出沈浪有心事的人。沈浪口中虽不能承认,但心中却不得不佩服她感觉的敏锐。 他想:这真是个不凡的女子。 于是他再次举杯,笑道:“不知小弟可否再敬两位三杯?” 突然间,远处一人带笑道:“那边的公子好酒量,不知老朽是否也可和公子喝几杯?” 这语声既不雄浑,也不高亢,更不尖锐,但在乔五、熊猫儿这许多人震耳的笑声中,这语声听来竟然还是如此清晰——这平和缓慢的语声,竟像是有形之物,一个字一个字的送到你耳里。 这语声正是那奇怪的小老人发出来的。 第二十一回 狭路相逢 沈浪一上楼,便已瞧见了这独自品酒的小老人。他早已对此人的神情气度,觉得有些奇怪。 只因这老人看来虽平常,却又似乎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神秘诡奇之意。他知道凡是这样的人,都必定有种神秘的来历。 此刻,他自然不肯放过可以接近这神秘人物的机会,当下长身而起,抱拳含笑道:“既承错爱,敢不从命。” 那小老人竟仍端坐未动,只是微微笑道:“如此便请过来如何?” 沈浪道:“遵命。” 熊猫儿却忍不住低声骂道:“这老儿好大的架子……沈兄,我陪你去。” 两人前后走了过去,那小老人目光却只瞧着沈浪一个人,缓缓地道:“请恕老朽失礼,不能站起相迎……” 他笑容突然变得有些奇怪,缓缓接道:“只因老朽有个最好的理由请公子原谅此点……” 熊猫儿忍不住道:“什么理由?” 那老人且不作答,只是将衣衫下摆微微掀起一些。 他竟已失去双腿。 空荡荡的裤管,在衣衫掀起时,起了一阵飘动。 老人的目光,冷冷瞧着熊猫儿,道:“这是什么理由,只怕已无需老朽回答,足下也可瞧出了。” 熊猫儿不觉有些歉然,讷讷道:“呃……这……” 老人道:“足下已满意了么?” 熊猫儿道:“请恕在下……” 老人冷冷截口道:“足下若已满意,便请足下走远些。老朽并未相邀足下前来,足下若定要坐在这里,只怕也无甚趣味。” 熊猫儿僵在那里,呆了半晌,突然大笑道:“不想我竟会被人赶走,而且还发不得脾气。这倒是我平生从来未遇过之事,但我若不坐下,只是站在一边,这又当如何?” 老人道:“足下若真个如此不知趣,也只有悉听尊便。”他再也不去瞧熊猫儿一眼,目光回向沈浪时,面上又露出笑容,微微笑道:“请坐。” 沈浪抱拳笑道:“谢座。” 熊猫儿进又不是,退也不是,只有站在那里。 但见那老人又招呼店伙,送上了七只酒杯,整整齐齐放到沈浪面前。老人神情似是十分欢悦,含笑道:“相公既豪于酒,想必知酒。” 沈浪笑道:“世上难求知己,何妨杯中寻觅。” 老人拊掌道:“妙,妙极。” 取起第一只酒樽,在沈浪面前第一个杯中,浅浅斟了半杯,淡青而微带苍白的酒正与老人的面色相似。 老人笑道:“足下既知酒,且请尽此一杯。” 沈浪毫不迟疑,取杯一饮而尽,笑道:“好酒。” 老人道:“这是什么酒,足下可尝得出?” 沈浪微微笑道:“此酒柔中带刚,虽醇而烈,如初春之北风,严冬之斜阳,不知是否以酒中烈品大曲与竹叶青混合而成?” 老人拍掌笑道:“正是如此,相公果然知酒……竹叶青与大曲酒性虽截然不同,但以之掺合而饮,却饮来别有异味。” 沈浪道:“但若非老丈妙手调成,酒味又岂能如此奇妙?” 老人喟然叹道:“不瞒相公,老朽一生之中,在这‘酒’上的确花了不少功夫,只是直到今日,才总算遇着相公一个知音。” 熊猫儿在一旁忍不住大声道:“这有什么了不起,将两种酒倒在一起,连三岁小孩子都会倒的,不想今日竟有人以此自夸。” 老人神色不变,更不瞧他一眼,只是缓缓道:“有些无知小子,只道将两种混成一味,必定容易已极,却不知天下酒品之多,多如天上繁星,要用些什么样的酒混在一起,才能混成一种动人的酒味,这其中的学问,又岂是那些无知小子梦想能及。” 熊猫儿吃了个瘪,满腹闷气,也发作不得。 沈浪含笑瞧了他一眼,道:“常言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老丈调酒,想必亦是此理。” 老人拍掌笑道:“正是,胡乱用几个字拼成在一起,又岂可算得上是文章?而高手与俗手作成的文章,相差又岂可以道里计?文章如此,酒亦如此。字,需要高手连缀,才能成为文章;酒,亦需高手调配,才能称得上妙品。” 沈浪笑道:“既是如此,且让在下再尝一杯。” 老人果然取起第二只酒樽,在沈浪面前第二个酒杯中又浅浅斟了半杯,琥珀色的酒,却带着种奇异的碧绿色。 这正与老人目光的颜色相似。 沈浪取杯饮尽,又自叹道:“好酒!不知道是否以江南女儿红为主,以茅台与竹叶青为辅,再加几滴荷叶酒调合而成?” 老人大笑道:“正是如此!老朽调制此酒,倒也花了不少心思,是以便为此酒取了个名字,唤作唐老太太的撒手锏……” 沈浪截口笑道:“酒味既佳,酒名更妙。此酒饮下时,清凉醒脑,但饮下之后,却如一股火焰,直下肠胃,那滋味的确和中了唐门毒药暗器有些相似。” 老人大笑道:“调酒之难,最难在成色之配合,那是丝毫也差错不得的。此酒若是将女儿红多调一成,便成了‘唐老太太的裹脚布’,再也吃不得了。” 两人相与大笑,竟是越见投机。 那老人开始为沈浪斟第三杯酒时,熊猫儿已实在耽不住了,只得抽个冷儿,悄悄溜了回去。 乔五笑道:“兄台终于回来了。” 熊猫儿耸耸眉宇,笑道:“喝酒原为取乐,哪有这许多麻烦。若先花这许多心思来调酒配酒,这酒倒不喝也罢。” 乔五大笑道:“对,还是一大杯一大杯的烧刀子喝着干脆。” 熊猫儿道:“不想乔兄倒是小弟知己,来,敬你一杯。” 两人干了三杯,嘴里在喝酒,眼角还是忍不住偷偷往那边去瞧,目光中终是多少有些羡慕之意。 花四姑抿嘴笑道:“看来你两人对那老头子樽中的酒,还是想喝的。” 乔五眼睛一瞪,道:“谁说我想喝?” 花四姑咯咯笑道:“只是喝不着,所以就说不好了。” 乔五道:“正是,喝不到的酒,永远是酸的。” 熊猫儿含笑叹道:“沈浪的福气,当真总是比人强。他不但艳福比人强,就连口福,也要比别人强上几分。” 花四姑微微笑道:“但你却也莫要当他这几杯酒是容易喝的。” 熊猫儿眨了眨眼睛,道:“此话怎讲?” 花四姑道:“他喝这几杯酒,当真不知费了多少气力。” 熊猫儿奇道:“有人将酒倒在他面前的杯子里,他只要一抬手,一仰脖子,酒就到了肚子里,这又要费什么气力?” 花四姑道:“就因为别人替他倒酒,他才费气力。” 熊猫儿苦笑道:“越说越不懂了。” 乔五道:“非但你不懂,我也糊涂得很。” 花四姑笑道:“你们再仔细瞧瞧。” 熊猫儿、乔五早已一齐凝目望去,只见沈浪此刻已喝光了第五杯酒,刚举起第六只酒杯。 花四姑道:“现在沈相公举起了酒杯,是么?” 熊猫儿揉了揉鼻子,道:“是呀!” 花四姑道:“现在呢?” 熊猫儿道:“现在……那老儿举起了酒樽。” 花四姑道:“嗯……接着往下瞧,瞧仔细些。” 乔五道:“现在,那老儿将酒樽歪了下去……” 熊猫儿道:“现在,那老儿瓶口已碰着沈浪酒杯。” 乔五道:“好,现在他开始倒酒。” 花四姑道:“你还瞧不出奇怪么?” 乔五皱眉道:“这……这又有什么奇……” 熊猫儿突然拍掌道:“对了,这老儿不但动作缓慢,而且倒酒也特别慢,我说了这许多话,他却连半杯酒还未倒完。” 花四姑道:“这就是了。但他倒酒为何特别慢?这原因你已瞧出?” 熊猫儿目光截住,道:“他倒酒的那只手,虽然稳得很,但衣袖却不住飘动,像是整条手臂都在发抖似的。” 乔五道:“不错,他穿的是皮袍子,又厚又重,这衣袖终不是被风吹动的。但他手臂为何发抖?莫非……” 熊猫儿接口道:“莫非他正拼命用力气?” 花四姑道:“你倒再瞧沈相公。” 熊猫儿道:“沈浪还在笑……但他这笑容却死板得很。嗯!他的衣袖,也有些动了……哎呀!你瞧他那酒杯。” 乔五亦自失声道:“他那酒杯难道缺了个口么?” 熊猫儿道:“那酒杯方才明明还是好的,但此刻竟被那老儿的酒樽压了个缺口……嘿,你再瞧那酒樽。” 乔五笑道:“这酒樽的瓶口已弯了……” 花四姑笑道:“不错,你两人此刻总该已瞧出,他两人表面在客客气气喝酒,其实早已在暗暗较量上了。” 熊猫儿叹道:“不想这老儿竟有如此深厚的内力,竟能和沈浪较量个不相上下,这倒是出人意料得很。” 乔五沉声吟道:“依我看,还是沈相公占了上风。” 熊猫儿道:“自然是沈浪占上风的。但能让沈浪出这许多气力的人,江湖中又有几个?” 乔五叹道:“这倒是实话。” 熊猫儿道:“所以我越想越觉这老儿奇怪。武功如此高,人却是残废;神情如此奇特,你我却想不出他的来历。” 乔五道:“看来,他与沈相公之间,必定有什么过不去之处,否则又怎么才一见面,便不惜以内力相拼?” 熊猫儿道:“对了……嗯,不对,他若和沈浪真的有什么仇恨,却为何不肯言明,反要装出一副笑脸?” 乔五皱眉沉吟道:“嗯,这话也不错……” 目光触处,只见那酒樽与酒杯终于分了开来。 沈浪居然还是将那杯酒一饮而尽,居然还是笑道:“好酒。” 那老人“砰”的放下酒樽,整个瓶口突然中断,落了下来,但老人却也还是若无其事,笑道:“此酒自然是好的……老朽调制的酒,好的总是留在后面。” 沈浪笑道:“如此说来,这第七杯酒想必更妙了。” 老人笑道:“妙与不妙,一尝便知。” 缓缓吸了口气,取起第七只酒樽,缓缓伸了出去。 沈浪亦自含笑端起第七只酒杯,缓缓迎了过来。 熊猫儿皱眉道:“这老儿倒也奇怪,明知内力不及沈浪,为何还要……” 语声未了,突见沈浪手掌一翻,用小指将酒杯扣在掌心,却以食、拇、中三指,捏着瓶口,将老人手中的酒樽,轻轻夺了过来。 那老人面不改色,仍然笑道:“相公莫非要自己倒酒?” 沈浪笑而不答,却推开窗子,向下面瞧了瞧,然后伸出酒樽,竟将一樽酒全都倒在窗外。 老人终于变色,道:“相公这是为什么?” 沈浪笑道:“老丈这第七杯酒,在下万万不敢拜领。” 老人怒道:“你既然喝了前面六杯,更该喝下这第七杯。你此刻既要对老夫如此无礼,方才为何又要将那六杯酒喝下去?” 沈浪微微笑道:“只因那六杯酒喝得,这第七杯酒却是喝不得的。” 老人怒道:“此话……” 沈浪突然出手如风,往老人衣袖中一摸。 那老人猝不及防,失声道:“你……” 一个字方说出,沈浪手已缩了回去,手中却已多了个小巧玲珑,仿佛以整块翡翠雕成的盒子。 这时酒楼之上,除了花四姑、乔五、熊猫儿三人之外,也早已有不少双眼睛,在一旁眼睁睁的瞧着这幕好戏。 沈浪突然施出这一手,众人当真全都吃了一惊。 那老人更是神情大变,只是勉强控制,冷冷喝道:“老夫好意请你喝酒,你怎敢如此无礼?……还来……” 沈浪笑道:“自是要奉还的,但……” 他缓缓打开了那翡翠盒子,用小指挑出了粉红色粉末,弹在酒杯里,凝目瞧了两眼,叹道:“果然是天下无双的毒药。” 老人双手紧紧抓着桌沿,厉声道:“你说什么?” 沈浪笑道:“老丈方才若是未曾将这追魂夺命的毒药,悄悄弹在那第七樽酒里,在下自然早已将第七杯酒喝了下去。” 老人怒道:“放屁,你……” 沈浪含笑截口道:“老丈方才屡次与在下较量内力,只不过是想藉此引开在下的注意而已。在下若真的一无所知,方才再与老丈较量一番内力,等到老丈不敌缩手,在下难免沾沾自喜,于是又将那第七杯酒喝下去……” 他仰天一笑,接道:“那么,在下今生只怕也喝不着第八杯酒了!” 那老人面上已无丝毫血色,犹自冷笑道:“我与你非但无冤无仇,简直素昧乎生……你甚至连我名字都不知道,我为何要害你?” 沈浪微微笑道:“老丈其实是认得在下的,而在下么……其实也早已认出了老丈。” 老人动容道:“你认得我?” 沈浪缓缓道:“来自关外,酒中之使……” 老人厉叱一声,满头毛发,突然根根耸起。 那边的对话,熊猫儿等人俱都听得清清楚楚。乔五耸然道:“不想这老儿竟是快活酒使!” 花四姑道:“不想他行藏虽如此隐秘,却还是被沈相公瞧破了。” 熊猫儿叹道:“普天之下,又有哪件事,能瞒得过沈浪,唉……沈浪呀沈浪,你难道真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么?” 那“快活酒使”的一双眼睛,此刻生像已化为两柄利剑,直恨不得能将之齐根插入沈浪的心脏里。 但他狠狠瞪了沈浪半晌后,目光竟渐渐柔和,耸立着的头发,也一根根落了下去,怒火似已平息。 沈浪含笑道:“在下猜的可不错么?” 老人嘴角竟也泛起一丝笑容,道:“厉害厉害……不错不错……” 沈浪道:“既是如此,不知大名可否见告?” 老人道:“老朽韩伶。” 沈浪拊掌笑道:“好极好极,昔日刘伶是为酒仙,今日韩伶是为酒使,小子有幸得识今日酒使,幸何如之?” 韩伶亦自拊掌笑道:“只惭愧老朽全无刘伶荷锄饮酒的豪兴。” 两人又自相与大笑,笑得又似乎十分开心。 群豪面面相觑,都有些愣住了。 乔五叹道:“沈相公当真是宽宏大量!这老儿几次三番的害他,他非但一字不提,居然还能在那里坐得住。” 熊猫儿苦笑道:“沈浪的一举一动,俱都出入意外,又岂是我等猜得透的。” 乔五道:“这老儿虽在大笑,但目光闪烁,心里又不知在转着什么恶毒的念头,沈相公还是该小心才是。” 熊猫儿笑道:“你放心,沈浪从不会上人家当的。” 花四姑突然失声道:“不好……” 乔五道:“什么事?” 花四姑道:“你瞧……你瞧那老人的两条腿。” 熊猫儿奇道:“他哪里有腿……” 话犹未了,只听沈浪一声长笑,他面前的整张桌子,俱都飞了起来,桌子下竟有湛蓝色的光芒一闪。 熊猫儿已瞧出这光芒竟是自韩伶裤腿中发出来的。 双腿齐膝断去的韩伶,裤腿中竟是两柄利剑。 两柄淬毒的利剑。 他谈笑之间,双“腿”突然自桌下无声无息地踢出,沈浪只要沾着一点,眨眼之间,便要毒发身死。 哪知沈浪竟似在桌子下也长着只眼睛,韩伶的“腿”一动,他身子已平空向后移开了三尺。 韩伶一击不中,双手抬起,整个桌子,却向沈浪飞过去,他自己却自桌子边窜过,“腿中剑”连环踢出。 他平日行路,俱是以剑为腿,二十多年苦练下来,这两柄淬毒利剑,实已如长在他腿上一般。 此刻他的剑踢出,寒光闪动,剑气袭人,其灵动处居然远胜天下各门各派的腿法,其犀利处更非任何腿法所能望其项背。 满楼群豪,俱都耸然失色,脱口惊呼。 熊猫儿、乔五,更早已大喝着扑了上去。 就在此时,只见沈浪身子在剑光中飘动游走,韩伶连环七剑,俱都落空,突然反手击破窗子,箭一般窜了出去。 等到熊猫儿、乔五迫到窗口,这身怀武林第一歹毒外门兵刃的恶毒老人,身形早已消失不见。 第二十二回 爱恨一线 酒楼上的骚动,久久都不能平息。 熊猫儿跌足道:“沈兄,你为何不还手?你为何还不追?” 沈浪默然半晌,轻轻叹道:“瞧在金无望面上,放他这一次。” 熊猫儿亦自默然半晌,叹道:“不错,该放的。” 乔五道:“怕是纵虎容易擒虎难。” 沈浪笑道:“有‘雄狮’在此,虎有何惧。” 乔五大笑道:“在下若是雄狮,兄台便该是神龙了。” 熊猫儿道:“你们一个雄狮,一个神龙,却让我这只猫儿如何是好?” 大笑声中,三个豪气干云的男子汉,竟似乎在瞬息之间,便已将方才的凶杀不快之事,抛在九霄云外。 突见一个锦衣华服的美少年,大步走了过来,走到沈浪面前,停下脚步,上上下下,瞧个不停。 沈浪忍不住道:“这位兄台……” 那美少年随口道:“在下胜泫。” 熊猫儿道:“他脸上又没长花,你瞧个什么?” 胜泫宛如未闻,又瞧了两眼,自己点头道:“不错,你才是真的沈浪。” 沈浪笑道:“真的沈浪……难道还有假的沈浪不成?” 胜泫叹道:“倒是有一个。” 熊猫儿大声道:“假的沈浪……你瞧见过?” 胜泫道:“方才还在这里。” 熊猫儿动容道:“此刻哪里去了?” 胜泫道:“此刻他……” 眼前突然泛起个娇弱动人的影子,语声立刻停顿。 熊猫儿道:“说呀,怎的不说了?” 胜泫微微一笑道:“说不定那只是个与沈相公同名同姓的人。” 熊猫儿道:“你且说出,咱们好歹去瞧瞧。” 胜泫道:“这……” 熊猫儿一把抓住他手臂,厉声道:“你说不说?” 胜泫冷笑一声,道:“我本非必要说的,不说又怎样?” 熊猫儿瞪了他一眼,突然大笑道:“好,不想你也是条汉子。我熊猫儿子生最喜欢的就是你这样有骨头的汉子!来……不管别的事,咱们先去喝一杯。”竟真的拉着胜泫去喝酒了。 乔五摇头失笑道:“这猫儿倒真有意思。” 沈浪笑道:“武林中人若不认得这猫儿,当真可说是遗憾得很。” 只见胜泫已被糊里糊涂的灌了三杯酒回来。他本已喝得不少,再加上这三杯急酒喝下去,步履已不免有些踉跄。 沈浪伸手扶住了他,含笑道:“下次莫和猫儿拼快酒,慢慢的喝,他未必喝得过你。” 熊猫儿大笑道:“胜兄又非大姑娘,小媳妇,怎肯一口口的泡磨菇?醉了就醉了,躺下就躺下,这才是男儿本色。” 胜泫拊掌笑道:“正是正是,醉了就醉了,躺下就躺下,有什么了不起……但小弟却还未醉。沈相公,你说我醉了么?” 沈浪笑道:“是是是,没有醉。” 胜泫道:“好,好,沈兄果然不是糊涂人。沈兄,告诉你,你只管放心,你若要见另一个沈浪,只须等到明日。” 沈浪道:“明日?” 胜泫道:“不错,明日……明日丐帮大会,他必定也会来的。” 沈浪目光凝注,缓缓颔首道:“好,明日,丐帮大会……在此会中,我想还会遇见许多人,许多我十分想见到的人。” 胜泫道:“对了,此次丐帮大会,必定热闹得很。”突然反身一拍熊猫儿肩头,道:“猫儿,你醉了么?” 熊猫儿大笑道:“我?醉了?” 胜泫道:“你若未醉,咱们再去喝三杯。” 熊猫儿笑道:“正中下怀,走。” 胜泫道:“但……但咱们却得换个地方去喝,这……这房子盖得不牢,怎地……怎地已经在打转了……嗯,转得很厉害。” 突见一个店伙大步奔了过来,眼睛再也不敢去瞧那熊猫儿,远远便停下了脚步,垂着头道:“哪一位是沈浪沈相公?” 沈浪道:“在下便是。” 那店伙躬身道:“敝店东主,在后面准备了几杯水酒,请沈相公进内一叙。” 沈浪方自沉吟,熊猫儿笑道:“嘿,又有人请你了,你生意倒真不错。” 胜泫道:“怎……怎的就没有人请我?” 沈浪沉吟半晌,缓缓笑道:“烦你上复店东,就说沈浪已酒醉饭饱,不敢打扰了。” 那店伙赔笑道:“敝店东吩咐小的,请沈相公务必赏光,只因……只因敝店东还有事与沈相公商量,那件事是和一位朱姑娘有关的。” 沈浪动容道:“哦……既是如此,相烦带路。” 那店伙展开笑脸,躬身道:“请。” 两人先后走了,乔五道:“朱姑娘,可就是那位豪富千金?” 熊猫儿道:“就是她……莫非她也来了……莫非她又惹出了什么事……但她却又和这酒楼店东有何关系?” 朱七七寒着脸,直着眼睛,白酒楼一路走回客栈。走回房,等那两个婆子一出门,她就“砰”的关上了门。 王怜花就坐在那里,直着眼,瞧着她。 只见朱七七在屋子里兜了七八个圈子,端起茶杯,喝了半口茶,“砰”的将茶杯摔得粉碎。 王怜花仍然瞧着她,眼睛里带着笑。 朱七七突然走过来,一掌拍开了他的穴道,又走回去。有个凳子挡住了她的去路,她一脚将凳子踢得飞到床上。 这一脚踢得她自己的脚疼得很,她忍不住弯下腰,去揉揉脚,王怜花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朱七七瞪起眼睛,大喝道:“你笑什么?” 王怜花道:“我……哈……” 朱七七道:“笑!你再笑,我就真的将你嫁给那姓胜的小伙子。” 没说完,她自己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但这笑,却是短促得很,短促得就像人被针戳了一下时发出的轻叫——想起沈浪,她再笑不出。 王怜花喃喃道:“何苦……何苦……自己踢椅子,踢疼自己的脚。自己去找个人,来伤自己的心……这岂非自作自受。” 朱七七霍然回首,怒道:“你说什么?” 王怜花笑嘻嘻道:“我只是在问自己,天下的男人是不是都死光了,只剩沈浪一个?据我所知,有许多人却比沈浪强得多。” 朱七七冲到他面前,扬起手。 但这一掌,她却实在掴不下去。 她也在暗问自己:“天下的男人,难道真的都死光了么?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是对沈浪这么丢不开,放不下?” 她跺了跺脚,大声道:“我要报复……我要报复。” 王怜花缓缓道:“凭你一人,若想对沈浪报复,只怕……” 朱七七道:“只怕怎样?你说我不行?” 王怜花笑道:“自然可以的,但……却要加上我。有了我替你出主意,有了我帮忙,你还怕沈浪不遭殃么?” 朱七七目光凝注着他,良久良久,突然转回头,转过身子,她身子不住颤抖,显见她心中正在挣扎着。 王怜花微微笑道:“其实,依我看来;你虽受了一些气,也就算了吧。像他那样的人,当真是惹不得的,你又何苦……” 朱七七霍然再次回身,怒道:“谁说他惹不得?我就偏要惹他。” 王怜花笑道:“那么,你心里可有什么主意?” 朱七七道:“我……我……” 目光一闪,突然大声道:“我要叫所有的人都恨他,和他作对。” 王怜花点首笑道:“这主意不错。但你如何才能叫别人都和他作对……你方才想必已瞧见,他如今是极受欢迎的人物。” 朱七七道:“哼,我自有主意。” 她又在屋子里兜了七八个圈子,突又驻足回身,目光又紧紧凝注着王怜花,一字字地缓缓道:“那丐帮大会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想必清楚得很。” 王怜花笑道:“没有比我再清楚的了。” 朱七七道:“说。” 王怜花道:“左公龙想当帮主,已想得快疯了,我答应助他一臂之力,是以他将丐帮弟子,全都召集到此处。” 朱七七道:“但如今左公龙已逃得无影无踪,你……嘿,你自己也是自顾不暇。” 王怜花笑道:“这些事的变化,丐帮弟子又怎会知道?他们接到了‘丐帮三老’的手令,自然就从四面八方赶来。” 朱七七问道:“那些赶来赴丐帮大会和观礼的武林豪士,却又是谁约来的?” 王怜花道:“自然也是左公龙。能坐上丐帮帮主的宝座,乃是他一生中最得意的事,他自然恨不得天下武林英雄都来瞧瞧。” 朱七七猛的一拍巴掌,道:“这就是了。” 王怜花道:“瞧你如此得意,莫非你已有了妙计?” 朱七七目中果然充满了得意之色,笑道:“王怜花,告诉你,我可也不是什么好人。我不想坏主意害人也就罢了,我若要想坏主意害人,可也不比你差。” 王怜花笑道:“究竟是何妙计?在下愿闻其详。” 朱七七目光闪烁,道:“丐帮弟子们接着左公龙手令后,便立刻全都赶来,显见左公龙在丐帮弟子心目中,仍是个领导人物。” 王怜花道:“正是如此。” 朱七七道:“那些武林豪士,甚至包括七大高手在内,接到左公龙的请柬,也俱都不远千里而来,显见左公龙在武林中声望不弱。” 王怜花笑道:“左公龙在江湖中,素来有‘好人’之誉,若以声望而论,昔年丐帮的熊故帮主,也未必能比他强胜多少。” 朱七七道:“由此可见,直到今日为止,江湖中还没有人知道左公龙的真面目,大家仍然都对他爱戴得很。” 王怜花道:“只要你我不说,就绝无人知道。” 朱七七沉下脸,眯着眼睛,缓缓道:“所以,这时若有人对大家扬言,说左公龙已被沈浪害了,那么要为左公龙复仇的人,必定不少。” 她虽然努力想做出阴险狞恶的模样,却偏偏装得不像。王怜花瞧得暗暗好笑,口中却大声赞道:“妙,果然是妙计。” 朱七七道:“咱们不但要说左公龙是被沈浪害死的,还要说单弓、欧阳轮也是死在沈浪手中,那么要找沈浪复仇的人,就更多了。” 王怜花笑道:“妙!越来越妙了……” 突然一皱眉头,道:“但这里只有一点不妙。” 朱七七道:“什么不妙?” 王怜花道:“只可惜左公龙并未死,他若来了……” 朱七七笑道:“说你是聪明人你怎的这么笨?左公龙来了岂非更好!他难道不是对沈浪恨之入骨?他若来了咱们便可授意于他,叫他说自己乃是自沈浪手下死里逃生,但单弓和欧阳轮却真的死了。” 她拍掌笑道:“左公龙亲口说出的话,相信的人必定更多,是么?” 王怜花笑道:“是极是极,妙极妙极。” 突又一皱眉头,接道:“但你我此刻……你我说的话,别人能相信么?” 朱七七道:“所以,这其中还要个穿针引线的人。这些话,你我不必亲自去说,而要自他口中传将出去。” 王怜花道:“嗯,好。” 朱七七道:“为了要使别人相信此人的话,所以他必须是个颇有威望的人物,说出来的话,也必须有些份量。” 王怜花叹道:“这样的人,只怕难找得很。” 朱七七笑道:“这里现成就有一个,你怎的忘了。” 王怜花道:“谁……哦,莫非是那小子?” 朱七七道:“就是那小子,胜泫。” 王怜花道:“但……他……” 朱七七道:“他自己虽只是毛头小伙子,在武林中全无威望,但胜家堡在武林中却可称得上是世家望族,这种世家子弟说出的话,别人最不会怀疑了。” 王怜花道:“不错,问题只是……这样说,他肯说么。” 朱七七笑道:“这自然又要用计了。” 王怜花道:“在他身上,用的又是何计?” 朱七七道:“反间计……” 瞧了王怜花一眼,嘻嘻笑道:“自然,还有美人计。” 王怜花怔了一怔,大惊道:“美人计,你……你……你莫非要用我……” 朱七七咯咯笑道:“对了,就是要用你这大美人儿……竟然有人对你着迷,你真该开心,真该得意才是。” 她话未说完,已笑得弯下了腰。 王怜花又气,又急,道:“但……但这……” 朱七七弯着腰笑道:“这才是天大的好事!我为你找着了这样个如意郎君,你也真该好好的谢谢我才是。” 王怜花苦着脸,惨兮兮地道:“但……但他若真要和我……和我……” 朱七七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道:“这就是你的事了,我……我怎么管,我可管不着……” 突然推开房门,高声唤道:“店家……伙计。” 王怜花瞧着她,暗暗摇头,暗暗忖道:“这到底算是个怎么样的女孩子?说她笨,她有时倒也聪明得很;说她聪明,她有时却偏偏其笨无比。片刻前她还是满腹怨气,片刻后她又会开心起来。玩笑时她会突然板起脸,做正事时,她却又会突然莫名其妙地开起玩笑来……唉,这样的女孩子,可真是教人哭笑不得,头大如斗。但有时为何又偏偏使人觉得她可爱得很?” 有钱的大爷呼唤。 那店伙自然来得其快无比。 朱七七道:“我有件事要你做,你可做得到?” 店伙赔笑道:“公子只管吩咐?” 朱七七道:“我有个朋友,姓胜……胜利的胜,名字叫泫,也来到这里了,却不知住在哪家客栈中,你可能为我寻来?” 店伙道:“这个容易,小的这就去找。” 朱七七道:“找着了,重重有赏,知道么?” 店伙腰已弯得几乎到地了,连声道:“是是是。” 说着便一溜烟的去了。 朱七七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可真不错。王怜花,你……” 突然间,只听一人大嚷道:“喂,小子,慢走,我问你,你这里可有位年轻的公子,带着个标标致致的小姑娘住在这里。” 这人嗓子比锣还响,声音远远就传了过来。 朱七七变色道:“不好,这是那猫儿的声音,他怎的也来了。” 又听另一人道:“那……那相公姓沈……沈。” 朱七七道:“呀,这就是胜泫,但怎会和猫儿在一起?又怎会来找我?莫非……” 只听那店伙的声音道:“公子贵姓?” 又听得胜泫道:“胜……大胜回朝的胜。” 那店伙笑道:“原来就是胜公子,好极了,好极了,沈公子正要找你去……” 笑声,随着脚步声一齐过来。 朱七七失色道:“不好,全来了,这怎么办……” 王怜花笑道:“无妨。听声音,这两个小子已全都醉了,绝对认不出你……何况,以我之易容,那猫儿就算未醉,也是认不出你的。” 朱七七道:“但是……你赶快睡上床。” 她冲过去,抱起王怜花,“砰”的抛在床上,拉起床上棉被,没头没脸地将他全身都盖住了。 这时,胜泫已在门外大声道:“沈兄,沈公子,小弟胜泫,特来拜访。” 熊猫儿和胜泫果然全都醉了。 沈浪被人请去后,熊猫儿又拉着胜泫喝了三杯。乔五说他欺负人,便又拉着他喝了九杯。 这九杯下去,熊猫儿也差不多了,于是拿着酒壶,四处敬酒——已有六分酒意时,喝酒当真比喝水还容易。 此刻,朱七七一开门,便嗅到一股扑鼻的酒气。 她皱了皱眉,熊猫儿已拖着胜泫撞了进来。 朱七七瞧他果然已醉得神智迷糊,心头暗暗欢喜,口中却道:“这位兄台贵姓大名?有何见教?” 胜泫舌头也大了,嘻嘻笑道:“他……就是鼎鼎大名的熊猫儿。” 熊猫儿笑道:“不错,熊猫儿……喵呜……喵呜,猫儿,一只大猫儿……哈哈,哈哈。” 朱七七忍住笑道:“哦,原来是猫兄,久仰,久仰。” 熊猫儿道:“我这只猫儿,此番前来,乃是要为胜兄作媒的……”伸手“吧”的一拍胜泫肩头,大笑接道:“既然来了,还害什么臊,说呀。” 胜泫垂下头,嘻嘻笑道:“我……这……咳咳……” 熊猫儿大笑道:“好,他不说,我来替他说……这小子自从见了令侄女后,便神魂颠倒,定要央我前来为他说媒……哈哈,说媒,妙极妙极。” 胜泫红着脸笑道:“不是……不是我,是他自告奋勇,定要拉着我来的。” 熊猫儿故意作色道:“好好,原来是我定要拉你来的,原来你自己并不愿意。既是如此,我又何苦多事……”抱了抱拳,道:“再见。”竟似真的要走了。 但他身子还未转,已被胜泫一把拉住。 熊猫儿道:“咦?奇怪,怎的你又拉起我来了?” 胜泫嘻嘻笑道:“熊兄,小弟……小弟……” 熊猫儿道:“到底是熊兄在拉小弟,还是小弟在拉熊兄?” 胜泫道:“是……是小弟……” 熊猫儿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弟,总算说出老实话了。既是如此,我这熊兄也就饶你这一遭。”向朱七七抱了抱拳,又道:“却不知我这媒人可当得成么?” 朱七七一只手摸着下巴,故意迟疑道:“这……” 她不过才迟疑了一眨眼的功夫,胜泫却已着急起来,连声道:“小子虽不聪明,却也不笨,身家倒也清白,人品也颇不差,而且规规矩矩,从无什么不良嗜好……” 熊猫儿大笑道:“这些话本该是媒人替你说的,你怎的却自吹自擂起来。” 胜泫着急道:“但……但这全是真的。” 熊猫儿道:“你自吹自擂,真的也变作假的了。” 胜泫急得涨红了脸,道:“我要你来帮忙的,你怎的拆起台来,你……你……你……” 朱七七瞧得早已几乎笑断肚肠了。 她暗笑忖道:“这样的媒人固然少见,这样来求亲的准女婿可更是天下少有。我若真有个侄女,会嫁给这样求亲的才怪。” 熊猫儿已大声道:“好,好,莫要吵了,听我来说。” 只见他一拍胸膛,道:“我姓熊,名猫儿,打架从来不会输,喝酒从来不会倒,坏毛病不多,书读得不少,这样的男儿,天下哪里找?” 胜泫着急道:“你……你……你究竟是在替我作媒,还是替你作媒?” 熊猫儿道:“是替你。” 胜泫道:“既是替我作媒,你为何却为自己吹嘘起来,唉……我寻得你这样的媒人,当真是倒了穷楣了。” 熊猫儿正色道:“这个你又不懂了。我既替你作媒,自然要先为自己介绍介绍。作媒的若是低三下四之人,这个媒又如何作得成?” 胜泫怔了半晌,讷讷道:“这……这倒也是道理。” 熊猫儿道:“这道理既不错,你便在一旁听着……” 朱七七突然道:“好。” 熊猫儿大笑道:“兄台已答应了么?” 朱七七道:“我答应了,我侄女嫁给你。” 熊猫儿也不禁怔了怔,道:“嫁……嫁给我?” 胜泫更吃惊道:“嫁给他?我又如何?” 朱七七故意板着脸道:“他这样的男人既是天下少有,我侄女不嫁他嫁给谁!” 熊猫儿摸着头,苦笑道:“这……这……” 胜泫顿着脚,长叹道:“这……这怎么办,这怎么办……熊猫儿,你……你……” 朱七七再也忍不住,笑得弯下了腰去。 熊猫儿道:“好,算是我吹牛的,你们再听我说……熊猫儿,虽不差,胜家儿郎更是佳,熊猫儿只不过配替他搓搓脚板丫。” 朱七七笑得喘不过气来,吃吃道:“原来他比你更强。” 熊猫儿道:“是,是,他比我强得多了,你侄女还是嫁给他吧。” 朱七七故意又迟疑半晌,缓缓道:“好,就嫁给他吧。” 她话未说完,熊猫儿已欢喜得跳了起来。 胜泫却呆站在那里,竟已开心得痴了。 熊猫儿“吧”的一拍他肩头,道:“喂,你不高兴么?” 胜泫道:“我不高兴……我不高兴……” 突然跳了起来,凌空翻了个筋斗,大笑大嚷着冲了出去,一眨眼,他又大笑大嚷着冲了回来,手里已多了一坛酒。 熊猫儿拍掌道:“好,好小子,谢媒酒居然已拿来了。” 朱七七笑道:“这谢媒酒自是少不得的。” 找了两只茶碗,道:“待小弟先敬媒人。” 胜泫道:“我先来。” 朱七七眼睛一瞪,道:“你莫非已忘了我是谁?” 胜泫一怔,道:“你……你是……” 熊猫儿已拍掌大笑道:“对,你莫忘了,他此刻已是你未来的叔叔,你怎可与他争先。” 胜泫反手就给了自己一耳光,笑道:“是,是,小侄错了,叔叔先请。” 朱七七笑道:“这才像话。” 于是替熊猫儿倒了满满一杯,却只为自己倒了小半杯,道:“请。” 熊猫儿眼睛早已花了,别人倒的酒是多是少,他已完全瞧不见,举起杯,一仰脖子就喝了下去。 此刻摆在他面前的就算是尿,他也一样喝得下去。 朱七七一杯杯的倒,他一杯杯的喝…… 突然,熊猫儿大叫道:“好家伙……你们是谁……沈浪在哪里……谁说沈浪比我强……熊猫儿天下第一,喝酒……喝酒……” “噗通”一个筋斗翻在地上,不会动了。 朱七七唤道:“猫兄……熊猫儿……” 熊猫儿动也不动。朱七七伸出手,在熊猫儿眼前晃了晃。熊猫儿眼睛怎么会睁开! 朱七七哧哧笑道:“醉了……这只猫儿真的醉了。” 转脸一瞧,胜泫却已伏在桌子上睡着。 朱七七皱了皱眉,转了转眼珠,将桌子上那壶冷茶提了起来,一倒,冷茶成了一条线,全都灌进胜泫脖子里。 胜泫先是伸手摸了摸脖子,然后又缩了缩肩头,最后,终于“哎哟”大叫一声,整个人跳了起来。 朱七七笑嘻嘻道:“你醒了么?” 胜泫在甜梦中被人一壶冷水倒下,那滋味自然不好受,他本已有些怒发冲冠的模样,像是立刻就要动手。 但等他瞧见倒他冷水的,原来是他“未来的叔叔”,他满腹火气,哪里还有一星半点发作得出。 他本要伸出来打人的手,此刻也变作向人打恭作揖了,他本来板起的脸,此刻只有苦笑,道:“失礼失礼,小弟不想竟睡着了……” 朱七七却板起脸,道:“小弟?” 胜泫道:“哦,不是小弟,是……是小侄。” 朱七七这才展颜一笑,道:“这就对了……贤侄酒可醒了些么?” 胜泫笑道:“小侄根本未醉……” 朱七七笑道:“就算醉了,这壶冷水,想必也可让你清醒清醒。” 胜泫道:“是……是……” 又摸了摸脖子,当真全身都不是滋味——他此刻酒意当真已有些醒了,垂下头,讷讷道:“时候已不早,小侄也不便再多打扰。” 朱七七道:“你要走?” 胜泫道:“小侄这就告辞,明日……明日小侄再和这位熊兄前来拜见……” 他逡巡了半晌,终于鼓足勇气道:“关于行聘下礼之事,小侄但凭吩咐。” 朱七七突然冷冷一笑,道:“行聘下礼,这……只怕还无如此容易。” 胜泫大惊失色,道:“方……方才不是已说定了。” 朱七七道:“凡是要做我家女婿的人,却要先为我家……也是为江湖做几件事,我瞧他能力若是不差,才能将侄女放心交给他。” 胜泫道:“如此……便请吩咐。” 朱七七道:“明日丐帮大会,定在何时?” 胜泫道:“日落后,晚饭前。” 朱七七道:“嗯……你若能在正午之前,将一件重要的消息,传布出去……还要使得参与此会之人,大都知道,那么你这人才可算有点用处。” 胜泫道:“这个容易,只是……却不知是何消息。” 朱七七道:“我方才在酒楼上突然走了,你可知是何缘故?” 胜泫道:“这……是因为另一沉……” 朱七七道:“不错,只因另一沉浪乃是个大大的恶人,‘丐帮三老’就全都是被他害死的……这厮做出了此等大奸大恶的事,咱们怎能不让别人知道?” 胜泫耸然动容,失色道:“这……这是真的?” 朱七七道:“你不信?” 胜泫呆了半晌,道:“这……这事委实太过惊人,于江湖中影响也委实太大……小侄在未得着真实证据前,委实不敢胡乱说出去。” 朱七七暗暗点头,心中忖道:“武林世家出来的子弟,果然不敢胡作非为。”但面上她却作出大怒之色,喝道:“你不信我的话?难道那沈浪……” 胜泫亢声道:“小侄与那沈浪虽无关系,但总也不能胡乱以如此重大的罪名,加在他身上,此点你老人家必须原谅。” 朱七七冷笑道:“不想你居然还为他说话!你可知道,你的兄长胜滢为何失踪?你可知道他是被什么人害死的?” 胜泫面色惨变,道:“家兄已……已遇害了……难道是……是那沈浪?” 朱七七道:“就是他。” 胜泫“噗”的坐倒在椅上,嘶声道:“这……这事我也不能轻信。” 朱七七道:“好,你不信,我不妨从头告诉你,你兄长与‘赛温侯’孙道,一起去到中州,那一日到了……” 当下她便将胜滢如何入了古墓,如何中伏被擒,又如何被人救出,如何到了洛阳,沈浪如何将他们自那王夫人手中要出,如何令他们去到“仁义庄”,他们又如何一人“仁义庄”便毒发身死……这些事全说了出来。 她口才本不坏,这些事也本就是真的,一个口才不坏的人叙说件真实的故事,那自然是传神已极。 胜泫只听得身子发抖,手足冰冷,酒早已全醒了。 朱七七悠悠道:“你是个聪明人,我这些话说的是真是假,你总该听得出。” 胜泫颤声道:“我……我好恨。” 朱七七道:“如今,你还要帮沈浪说话么?” 胜泫突然疯了似的跳起来,就要往门外冲。 朱七七一把拉住了他的衣服,道:“干什么。” 胜泫道:“报仇,报仇……我要去找沈浪……” 朱七七冷冷截口道:“你要找沈浪去送死么?” 胜泫嘶声道:“父兄之仇,不共戴天,我……我拼命也要……也要去找他。” 朱七七叹了口气,道:“傻孩子,凭你这样的武功,大概不用三招,沈浪就可要你的命。你这样去拼命,岂非死得冤枉。” 胜泫道:“但……我……我是非去不可。” 朱七七眨了眨眼睛,道:“你家里共有几个孩子?” 胜泫道:“就只我兄弟两人,所以我更要……” 朱七七冷笑截口道:“你哥哥已死在他手上,如今你再去送死,那可正是中了沈浪的意了。胜家堡从此绝了后,还有谁找他去报仇?” 胜泫怔了怔,“噗”的又坐倒,仰天叹道:“我怎么办……我又该怎么办?” 朱七七道:“报仇的法子多得很,只有最笨的人,才会去自己拼命……只要你肯听我的话,我包你可以报仇。” 胜泫垂着头,又呆了半晌,喃喃道:“我此刻实已全无主意,我……我听你的话……” 朱七七道:“好,你这就该去将沈浪所做的那些恶毒之事,去告诉丐帮弟子,去告诉武林群雄,那么,就自然会有人助你复仇了。” 胜泫咬牙道:“好,我……” 朱七七截口道:“但你却要悄悄的说,切莫让沈浪知道,否则……唉,你想说的话,只怕永远也莫想说出了。” 胜泫道:“我省得,我……我这就去了。” 再次跳了起来,冲出门去。 这次,朱七七却不再拉他了。 她只是静静地瞧着他,目中充满了得意的微笑。 朱七七拉开棉被,王怜花仍蜷曲在那里,动也未动,只是目光中也充满了朱七七那种得意的微笑。 他甚至比朱七七还要得意。 朱七七道:“你听见了么?怎样?” 王怜花笑道:“好,好极了。” 朱七七道:“哼!你如今总算知道我不是好惹的人了吧?” 王怜花道:“我不但知道,还知道了一些别的。” 朱七七道:“你知道了些什么?” 王怜花笑道:“我如今才知道这些初出茅庐的世家子弟,看来虽然都满聪明的,其实一个个却都是呆子,要骗他们,委实比骗只狗还容易。” 他叹了口气,接道:“以前,我总是将你瞧得太嫩,太容易上当,哪知江湖中竟还有比你更嫩的角色,如今你居然也可以骗人了。” 朱七七冷笑道:“如今,任何人都休想再能骗得到我。” 王怜花道:“自然自然,如今还有谁敢骗你。” 朱七七虽然想装得满不在乎,但那得意的神色,却不由自主从眼睛里流露出来——眼睛,是不大会骗人的。 她轻轻咳嗽了一声——这咳嗽自然也是装出来的。她又抬起手,拢了拢头发,微微笑道:“你还知道什么?” 王怜花道:“我还知道,一个女孩子,老是装作男人,无论她装得多像,但总还是有一些女子的动作,在不经意中流露出来。” 朱七七瞪眼道:“难道我也流露出女孩子的动作了?” 王怜花笑道:“偶尔有的。” 朱七七道:“你倒说说看。” 王怜花道:“譬如……你方才伸手拢头发,就十足是女孩子的动作。还有你方才去拉那姓胜的,不去拉他手臂,而去拉他的衣服。” 朱七七呆了呆,忍不住点头道:“你这双鬼眼睛,倒是什么都瞧见了……你再说说,你还知道什么?” 王怜花道:“我如今也知道,若被一个女子爱上,当真可怕得很。” 朱七七道:“有人爱,总是好事,有什么可怕?” 王怜花笑道:“男子有女子垂青,自是祖上积德,但那女子之‘爱’若是变成‘恨’时,那可是他祖上缺了德了。” 朱七七想说什么,却又默然。 王怜花接着道:“常言道,爱之越深,恨之越切。爱之深时,恨不得将两人揉碎,合成一个;恨之切时,却又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锉骨扬灰。” 朱七七终于叹了口气,道:“不错,女子若是恨上一人,那当真有些可怕,但……但你若能要她只爱你,不恨你,那又有何可怕?” 王怜花道:“这话也不错。怎奈女子爱恨之间的距离,却太短了些,何况……” 朱七七道:“何况怎样?” 王怜花大笑道:“何况女子恨你时,固是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恨不得吃你的肉;女子爱你时,也是恨不得揉碎你,关住你,吃你的肉。这两种情况可都不好受。能让女子既不恨你,也不爱你,那才是聪明的男子。” 朱七七恨声道:“笑,你笑什么?你重伤未愈,小心笑断了气。” 王怜花果然已笑得咳嗽起来,道:“我……咳……我……” 朱七七道:“你也莫要得意。沈浪虽不好受,你也没有什么好受的。我虽然永远不会爱上你,但却也恨你入骨,也是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 她一面骂,一面站起身来,脚下果然碰着件东西,却是熊猫儿——熊猫儿躺在地上,真是烂醉如“泥”。 王怜花目光转动,突然又道:“你准备将这猫儿如何处置?” 朱七七道:“这只醉猫……哼!” 王怜花道:“明日他醒来,必定想到与胜泫同来之事,胜泫说不定已告诉他你也叫沈浪,那么,他必定可猜出要害沈浪的人就是你,所以……” 朱七七又瞪起眼睛,道:“所以怎样?” 王怜花缓缓道:“为了永绝后患,便应该让他永远莫要醒来才好。” 朱七七突然大喝道:“放屁!你这坏种,竟想借我的手,将跟你作对的人全都杀死,你……你这简直是在作梦。” 王怜花叹道:“你不杀他,总要后悔的。” 朱七七道:“他来时已醉得差不多了,此刻我将他抬出去,随便往哪里一抛,明日他醒来时,又怎会记得今日之事?” 王怜花苦笑道:“你要这么作,我又有什么法子?” 朱七七冷笑道:“你自然没法子。” 俯身搀起熊猫儿,熊猫儿却又向地上滑了下去。 朱七七恨恨道:“死猫,醉猫。” 嘴里骂着,手里却掏出了丝帕,擦了擦熊猫儿嘴角流出的口水,然后用力抱起了他,走向门外。 但走了两步,突又回身,向王怜花冷笑道:“你莫想动糊涂心思,好好睡吧。” 伸出手,点了王怜花两处穴道。 长街上,灯火已疏,人迹已稀少。但黄昏的街灯下,不时还有三五醉汉,勾肩搭背,踉跄而过,有的说着醉话,有的唱着歌。他们说的是什么,唱的是什么,可没有人听得出。 朱七七抱着熊猫儿,走出客栈。 她瞧着街上的醉汉,再瞧瞧手上的醉汉,不禁轻叹道:“男人真是奇怪,为什么老是要将自己灌得跟瘟猪似的……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么。” 其实,男人也总是奇怪着:“为什么酒中的真趣,女子总是不知道?” 朱七七抱着熊猫儿,往阴暗的角落里走。她虽想将熊猫儿随地一抛,却又怕熊猫儿吃苦、着凉。 突然间,三匹马从长街那头,飞驰而来。 朱七七本未留意,但静夜中长街驰马,无论如何,总不是件寻常的事,她不由得抬头去瞧了一眼。 她不瞧还罢,这一瞧之下,却又呆住了。 第一匹马上坐的人,神采焕发,衣衫合体,嘴上微蓄短髭,正是那不肯随意打架的酒楼主人。 第二匹马上,却赫然正是沈浪。 朱七七呆在那里——三匹马从她面前驰过,驰入黑暗中,走得不见,她还是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三匹马上的人,也似都有着急事,一个个俱是面色凝重,急于赶路,也都没有瞧她一眼。 朱七七呆了半晌,方自喃喃道:“奇怪,奇怪,他怎会和沈浪认识的,又怎会和沈浪在一起?” “哦,是了,他想必是听酒楼中人说有个沈浪来了,而我和沈浪在一起的事,江湖中必定也已久有传闻。所以他就将沈浪找出,探询我的消息。” 这些事,朱七七倒还都猜得不错。 “但是,他究竟和沈浪谈了些什么?两个人如此匆匆赶路,又是为了什么?他们究竟是要到哪里去呢?” 这些事,朱七七可猜不透了。 她跺足低语道:“这死鬼,为什么要将沈浪拉走?明日丐帮大会时,沈浪若是赶不回来,我心机岂非白费了。” 想到这些,她再也顾不得熊猫儿是不是会受罪,是不是会着凉了。她将熊猫儿往屋檐下一摆,道:“对不起你了,谁叫你爱管闲事,谁叫你爱喝酒。” 她走了两步,又回头,脱下身上一件长衫,盖在熊猫儿身上,然后,她便匆匆地赶回客栈去了。 朱七七走了还不到片刻,突见四条黑衣大汉,自对街屋檐下的暗影中闪了出来,两人奔向客栈。 另有两人,却直奔熊猫儿而来。 这两人俱是神情剽悍,步履矫健。 两人走到熊猫儿面前,瞧了两眼,其中一人踢了熊猫儿一脚,熊猫儿呻吟着翻了个身,又不动了。 那人冷笑道:“这醉猫,何必咱们费手脚。” 另一人笑道:“头儿吩咐的,只要跟那嫩羊在一起的人,咱们就得特别费心照顾。头儿的吩咐,想必总有道理。” 那人道:“不如把他抛到河里喂王八去算了。” 另一人道:“那也不行,头儿吩咐的,要留活口。” 那人叹道:“好吧,咱们抬他回去吧。” 这两人口中的“头儿”是谁? 为什么这“头儿”要吩咐特别留意朱七七? 这其中又有何阴谋? 这些,可没有人猜得到了。 只见两条大汉迅速的抬起熊猫儿,立刻大步向长街那头走过去,但这时却正好有几条醉汉自那边高歌而来。 这几条醉汉脚步虽已踉跄,但看来还醉得不十分厉害,只因他们高歌,别人还大致可听得清。 他们大声唱着:“江湖第一游侠儿……就是咱们大哥熊猫儿……” 其中一人突然顿住歌声,笑道:“你瞧,那边有个家伙可比咱们醉得还厉害,竟要人抬着走。” 另一人笑道:“你可也差不多了……” 一群人嘻嘻哈哈,打打闹闹。 那两个抬着熊猫儿的大汉,想必也不愿惹事,走得远远的——一人走在街右,一人走在街左。 两边人很快就交错走了过去。 但醉汉中却突然又有一人道:“不对……不对。” 另一人道:“什么事不对?” 那人道:“我瞧那人,怎的有点像大哥?” 另一人道:“莫非是你眼花了吧。” 那人笑道:“嗯……我好像是有些眼花了。” 但却又有一人道:“咱们好歹过去瞧个清楚怎样。” 一群人喝了酒,兴致正高,这时无论是谁,无论提议做什么,别人都不会反对的,大家齐声道:“好。” 于是一群人回身奔过去。 那两条大汉瞧见有人追来,虽不知是干什么,心里多少总有些发慌,两人打了个招呼,拔脚就跑。 他们一跑,醉汉们也就跑开了。 一群人纷纷大喝道:“站住……不准跑。” 他们越呼喝,那两条大汉跑得越快,但这两人手里抬着熊猫儿这样铁一般的汉子,究竟跑不快。 还没到街尽头,醉汉们已追着他们,将他们团团围住。 两个大汉鼓起勇气,喝道:“朋友们,干什么挡路?” 但这时醉汉们已认出了熊猫儿,纷纷喝道:“呀,果然是大哥。” “小子们,抬咱们大哥往哪儿走。” “赶快将大哥放下来。” 喝声中,七八只拳头已向那两个大汉招呼了过去。两个大汉手里抬着人,也还不得手——等他们放下熊猫儿时,身子早已被打了十几拳了。 这些醉汉们武功虽不高,但拳头却不轻,再加上几分酒力,那碗大的拳头擂在人身上,可真够人受的。 两个大汉武功也不高,挨了这几拳,骨头都快散了,哪里还能还手,只有抱头鼠窜而逃。 醉汉们吆喝着,还想追。 哪知熊猫儿竟突然翻身坐了起来。 醉汉们瞧见了,又惊又喜,围将过来,笑道:“大哥原来没有醉。” 熊猫儿也不说话,霍然站起,举起手,只听“劈劈啪啪”一连串响,每条醉汉脸上都被他掴了个耳光子。 醉汉们被打得愣住了,捂住脸,道:“大……大哥为什么打人。” 熊猫儿恨声道:“哼,一个耳光还不够,依我脾气,还要再打。” 醉汉们哭丧着脸道:“咱们做错了什么?” 熊猫儿道:“你们可知道我为什么装醉?” 醉汉们一齐摇头道:“不知道。” 熊猫儿道:“我装醉,只因我正要瞧瞧那两个兔崽子是什么变的,瞧瞧他们的窝在哪里。谁知却被你们这些混球坏了大事。” 醉汉们捂着脸,垂下头,哪里还敢说话。 熊猫儿道:“我打你们,打得可冤么?” 醉汉们齐声道:“不冤不冤,大哥还该再打。” 熊猫儿道:“好。” 他手又一动,却非打人,而是自怀中摸出好几锭银子,往这些醉汉每人手里,都塞了一锭。 醉汉们道:“大哥这……这又是做什么?” 熊猫儿道:“你们虽该打,但瞧见我有难,就不要命的来救,可还是我的好兄弟,我也该请你们喝酒。” 醉汉们拍掌大笑道:“大哥还是大哥!有这样的大哥,莫说挨两下打,就是挨三刀,六个洞,可也不算冤枉。” 大家围着熊猫儿,哪知熊猫儿却又软软的往下倒。 醉汉们又大惊失色,道:“大哥莫非受了伤么?” 熊猫儿道:“胡说,谁伤得了我!我只是……唉,我的脑袋没有醉,身子却真的有些醉了,手脚都软软的没个鸟力气。” 醉汉们又拍掌笑道:“看来咱们的大哥虽强,可是这酒,却比大哥更强。” 一群人又拍掌高歌:“熊猫儿虽然是铁哟,烧刀子却是钢!熊猫儿虽然是天不怕,地也不怕哟!可就怕遇见大酒缸……” 熊猫儿站了起来,笑道:“莫要唱了。我说你们,可瞧见沈浪沈相公了么?” 醉汉们道:“沈相公……沈相公方才还在找大哥。” 熊猫儿道:“现在呢?” 醉汉们道:“现在……哦,现在沈相公已和那酒楼的主人,骑着马走了。” 熊猫儿失色道:“骑着马走了……呀,糟了,糟了,这下子可糟了……你们可知道他为什么要走,又是到哪里去了?” 醉汉们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终于一人道:“好像是要去找两个人。” 熊猫儿急急追问道:“找谁?” 那人道:“找谁……我就不知道了,但我却瞧见,他们三匹马,是往那边出镇的。” 熊猫儿顿足道:“该死该死,方才那马蹄声,想必就是他们……” 要知他虽能听见马蹄声,但朱七七口中喃喃低语,他却是听不见的——他自然是多少有些醉了,只是醉得没有朱七七想像中那么厉害而已。 那醉汉道:“不错,他们的马,还走了没多久。” 熊猫儿道:“咱们此刻去追,只怕还追得着……兄弟们,快替我找匹马来……快,不管你们是偷、是抢都可以。” 朱七七匆匆走进客栈——这几天,客栈的大门,是长夜开着的。掌柜的过来赔笑,店小二过来招呼。 但朱七七全没瞧见,也没听见。 她垂头走了进去,心里一直在嘀咕。 突然间,身后有人大呼道:“前面的相公请留步。” 朱七七一惊,回首,只见两条黑衣大汉,大步赶了过来。两人脸上都陪着笑,看来并无恶意。 但朱七七却瞪起眼,道:“我不认得你们,你们叫我干什么?” 黑衣大汉赔笑道:“小人们虽不认得公子,但我家主人却认得公子。” 朱七七道:“哦……” 那大汉道:“我家主人,有件事……咳咳,有件事想找公子。” 朱七七道:“什么事?” 那大汉赔笑道:“没什么,没什么,只不过……只不过想请公子去……去喝两杯。”他人虽长得魁伟剽悍,但说起话来,却吞吞吐吐,其慢无比。 朱七七皱眉道:“喝酒,深更半夜找我去喝酒?哼,我看你家主人必定……”突然想起自己已经易容,世上已没有人认得自己了,不禁厉叱道:“你家主人是谁?” 那大汉笑道:“我家主人就是欧阳……” 朱七七叱道:“我不认得姓欧阳的……” 那大汉道:“但……但我家主人却说认得李公子,所以才叫小人前来……” 朱七七怒道:“你瞎了眼么?谁是李公子?” 那大汉上下瞧了她几眼,又瞧了瞧他伙计,讷讷道:“咱们莫非是认错了。” 朱七七大怒道:“混账……以后认人,认清楚些,知道吗?” 两条大汉一齐躬身道:“是,是,对不起……” 朱七七虽然满肚怒气,但也不能将这两人怎样,只得“哼”了一声,转身而行,嘴里还是忍不住骂道:“长得这么大,却连认人也认不清,真是瞎了眼睛……” 她喃喃的骂着,走入长廊。 只见几个妇人女子,蓬头散发,抬着软榻,哭哭啼啼走了出来,榻上蒙着条白被单,里面像是有个死人。 妇人们一个个都低着头,哭得甚是伤心。 朱七七皱眉暗道:“真倒楣,好的撞不着,又撞着死人。” 但她也只有避开身子,让路给她们过去。 妇人们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走过朱七七身旁,有个老婆子手一甩,竟把一把鼻涕甩在朱七七身上。 朱七七更气得要死,但瞧见人家如此伤心,她又怎能发作,只有大步冲过去,冲向自己的房间。 幸好,房间里一无变故,王怜花还躺在那里。 王怜花被朱七七点了睡穴,此刻睡得正熟。 朱七七一掌拍开了他的穴道。 她满腹怒气待要发作,这一掌拍得可真不轻。 王怜花“哎哟”一声,醒了过来。 朱七七道:“你倒睡得舒服,我却在外面倒了一大堆穷楣。” 她也不想想别人可是不愿意睡的,也没有人叫她出去——漂亮的女孩子若是不讲理,别人可真是没法子。 而此时此刻的王怜花,却更是没有法子。 他被朱七七如此折磨,伤势非但没有减轻,反似更重了,目光更是黯淡,几乎连呻吟都无力气。 朱七七道:“你可知道沈浪方才竟走了。” 王怜花叹道:“我……我怎会……知道……” 朱七七道:“我只担心,他明日若不回来,我心机岂非白费。” 王怜花道:“不会的……如此盛会,他……他怎会不来。” 朱七七想了想,展颜道:“不错……你这一辈子,就算这句话最中我意……好,瞧你眼睛都睁不开的模样,我就让你睡吧。” 王怜花道:“多谢。” 又叹了口气,道:“连睡觉都要求人恩典,向人道谢,你说可怜不可怜……” 朱七七也不禁笑了,于是不再折磨他,在墙角一张短榻上倒下,不知不觉,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朱七七也的确累了,这一睡,睡得可真舒服。 但她醒来时,王怜花却还在睡。她皱了皱眉,又不禁笑了笑,下床,穿鞋,拢头,揉眼睛,伸了个懒腰,然后,推开门。 突然,一个人自门外撞了进来。 朱七七一惊,但惊叱之声还未出口,她已瞧清了这个撞进来的人,便是那在王怜花眼中不值一文的胜泫。 胜泫也站稳了身子。 他眼睛红红的,神情憔悴,一副睡眠不足的模样。 朱七七知道昨夜这一夜必定够他受的——世家的公子哥儿,几时吃过这样的苦?她不禁笑道:“你可是在门外睡着了么?” 胜泫红着脸道:“我方才来时,听得里面鼻息,知道两位在沉睡,我不敢打扰……”他偷偷瞧了那边的王怜花一眼,讷讷接道:“所以我就等在门外,哪知……哪知却倚在门上睡着了。” 说完这句话,他又瞧了王怜花好几眼,也瞧了朱七七好几眼,目中的神色,显然有些奇怪。 朱七七笑道:“我这位侄女染得有病,夜半需人照顾,出门在外,又未曾带得使女,我只得从权睡在这里,也好照顾她。” 胜泫被人瞧破心思,脸更红了,垂首道:“是是。” 朱七七道:“我吩咐的事,你做了么?” 胜泫这才抬起头,道:“都已做了,我……小侄昨夜,在一夜之间,将那一个沈浪的作恶之事,说给了五十七个人听……那沈浪绝对还不知道。” 朱七七道:“好。那些人听了,反应如何?” 胜泫道:“丐帮弟子听了,自是义愤填膺,有些人甚至痛哭流涕,有些人立刻就要去找那个沈浪报仇,还是小侄劝他们稍微忍耐些。” 朱七七道:“别人又如何?” 胜泫道:“别的人听了,也是怒形于色……总之,那个沈浪今日只要在丐帮会上出现,他是万万无法再整个人走出来了。” 朱七七恨声道:“好……好好,我就要看他那时的模样……我当真已有些等不及了。现在已是什么时刻?” 胜泫沉吟道:“还早得很,只怕还未到……” 却见个店伙探头进来,赔笑道:“客官可要用饭?” 朱七七道:“用饭?是早饭还是午饭?” 店伙赔笑道:“午时已快过了,小的已来过好几次,只是一直不敢惊动。” 朱七七道:“呀,原来午时都已将过,快了,快了!” 想到沈浪立刻就要祸事临头,她忍不住要笑出来——但不知怎的,却又偏偏笑不出来。 她咬了咬牙,道:“好,摆饭上来吧。” 店伙一走,她又喃喃道:“吃过了饭,咱们就得出去,胜泫,你可得多吃些,吃饱了,才有力气,才能杀人。” 胜泫叹道:“可惜只怕小侄还未出手,那个沈浪已被人碎尸万段了。” 第二十三回 真相大白 饭摆上来,那两个婆子也跟着来了,为的自然是服侍王怜花用饭。王怜花吃一口,叹一口气,简直食难下咽。 胜泫也是吃一口,叹一口气,还不时停下筷子,望着屋顶发呆,又不时偷偷去瞧王怜花一眼。 朱七七却是狼吞虎咽,似乎吃得津津有味。其实,唉!天知道,无论什么好东西,吃到她嘴里,却像是嚼木头似的。 沈浪就要被人“碎尸万段”了,而且是她一手造成的。 她想:“我真了不起。只有我了不起,沈浪又算得什么?他还不是一样要栽在我手里?我岂非该庆祝庆祝自己?” 于是她挟了一大块糖醋鱼。怎么是苦的?苦得令人流泪。 她突然“吧”的放下筷子,大声道:“沈浪呀沈浪,我既得不到你,我就要你死……我既得不到你,我也不要任何一个别的人得到你。” 胜泫怔了怔,道:“你……你说什么?” 朱七七道:“什么……没有什么。快吃饭,少说话。” 胜泫道:“小侄已吃饱了。” 朱七七道:“看你倒像个汉子,怎的吃饭却像个大姑娘似的……哼,饭都吃不下两碗,还像什么男子汉。” 胜泫脸一红,垂首道:“小……小侄……还可以吃。” 赶紧满满的盛了一碗饭,大口大口的往嘴里扒,连菜都顾不得吃了——这饭吃下肚,委实不是滋味。 朱七七道:“既吃不下,还往里面塞什么,难道是填鸭子不成……哼!你以为饭吃得多,就是男子汉了么?” 胜泫张口结舌,讷讷道:“但……但这是你……你要我……” 他自然不知道七七肚子里一有气,就喜欢出在别人身上的脾气,当真被整得哭笑不得,也不知该说什么。 这顿饭吃得真是艰苦之至,但总算吃完了。 胜泫喘了口气,不住悄悄抹汗。 朱七七又开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神情更是焦躁。胜泫哪里还敢去招惹她,闷声不响,远远坐着发呆。 王怜花却又睡下了——蒙着头而睡。他显然不愿被胜泫这样瞧——一个男人被另一个男人这样瞧,真是受不了。 时间,就在这种难堪的情况下溜过,莫说朱七七,就连胜泫也觉此一个时辰过得比平时一年还慢。 朱七七推开窗子,关起窗子,已有十几次了。 她第十三次推开窗子,终于忍不住道:“时候到了么?” 胜泫道:“大概差不多了。” 朱七七道:“那地方你可知道?” 胜泫道:“昨夜去过一次。” 朱七七道:“好,叫那婆子进来,咱们走。” 胜泫怔了怔,望着床上的王怜花,道:“她……去得么?” 朱七七瞪眼道:“为何去不得?” 胜泫低下头,讷讷道:“小……小侄只怕有些不便。” 朱七七道:“有何不便?” 胜泫道:“那里人太多,又太杂,万一有人伤着她……” 朱七七道:“哼,他还没嫁给你,还是我家的人,我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有我在这里,谁伤得了他。” 胜泫脸又红得跟红布似的,垂首道:“是……是……” 赶紧跑出去,将那两个大脚婆子唤了进去——他发誓,以后无论“这位叔叔”说什么,自己决不回嘴了。 街上,自然要比昨夜更热闹。 每隔十几步,屋檐下就有个乞丐打扮的汉子站着,背后大多披着三四只麻袋,显见是丐帮的执事弟子。 他们有的抱着胳膊,斜倚在人家门口,有的就蹲在路旁边,别人不去找他们说话,他们也不找别人。 这是丐帮的规矩。 他们虽是为了接待武林朋友而来,但在大街上,除了要钱、讨饭外,他们是决不许和别人说话的。 自然也有些武林中人去找他们打听、问路,他们就朝东边一指——丐帮大会,显然是在东郊外。 朱七七要胜泫带路,所以胜泫走在前面,中间是两个婆子搭着王怜花,朱七七便紧跟在王怜花的软兜后。 街上的人,瞧见他们,都不免要多瞧几眼,但瞧见朱七七瞪着大眼睛,满脸想找麻烦的神气,大家又不禁赶紧转过头去。 走出了闹区,丐帮弟子更多了。 这时,丐帮弟子中有些人瞧见胜泫,才含笑招呼。 但他们的笑容却都有些很勉强,目光中都有些悲戚之色,装出来的笑容,掩饰不了他们重重的心事。 朱七七瞧见他们的神色,便知道那左公龙绝对还没有现身。她眼珠子一转,赶到胜泫身旁悄声道:“少时到了那里,你最好莫要和我们坐在一起。” 胜泫道:“为……为什么?” 朱七七瞪眼道:“只因为我叫你这样。” 胜泫叹了口气,道:“是!” 朱七七道:“但你也莫要坐得太远……” 目光一转,突然失声道:“熊猫儿在那里。” 胜泫也瞧见他在远处人丛中闪了闪,赶紧道:“我去招呼他。” 朱七七厉声道:“这种酒鬼,你招呼他做甚。” 胜泫只得又垂首道:“是!” 只见两个丐帮弟子远远的走过来,右面一人,形状猥琐,满脸都是麻子,但背后却披着六只麻袋。 右面一人,年纪不大,矮矮胖胖的身材,圆圆的脸,脸上笑嘻嘻的,看来有些傻头傻脑,但背后也是六只麻袋。 六袋弟子,丐帮中已不多。 朱七七悄声道:“这两人你认得?” 胜泫道:“认得。这两人都是昔年熊帮主的嫡传弟子,据说他们在丐帮中的名头都不小,仅在‘丐帮三老’之下。” 朱七七道:“叫什么名字?” 胜泫悄声道:“左面的叫‘遍地洒金钱’钱公泰,右面的叫……叫什么‘笑脸小福神’,姓高,名小虫。” 朱七七不禁笑道:“小虫?这名字倒真奇怪。” 这时,两人已迎面走来。 钱公泰躬身道:“昨夜多谢胜公子传讯……” 瞧了朱七七一眼,改口道:“这位是……” 胜泫还未说话,朱七七已抢着道:“我是他表叔。” 钱公泰诧声道:“哦……” 忍不住上上下下瞧了朱七七几眼。 朱七七道:“你瞧我太年轻,不像是么?” 钱公泰躬身笑道:“哪里哪里。” 朱七七道:“你们是来带路的么?” 钱公泰道:“这……正是。” 朱七七道:“好,走吧。” 钱公泰只得再次躬身道:“请。” 他们本是来找胜泫的,但胜泫却连一句话也没说。 胜泫只有苦笑。 那丐帮大会之地,本来好像是一大片稻田,此刻隆冬时分,秋收早过,田上唯有稻草和积雪而已。 北方乡村多产毛竹,丐帮弟子,便用碗口般粗细的毛竹子,在这片稻田上,搭起了一圈四方竹棚。 他们显见是匆忙行事,竹棚自然搭得简陋得很,竹棚里摆的也只是些长条凳子,粗木板桌。 但此时坐在竹棚里的,却大多是衣着华丽,神情昂扬的人,这景象瞧起来,多少有些不显眼。 四面竹棚外,尽是丐帮弟子,有的在来回闲荡着,有的在闭着眼晒太阳,有的就在这冬日阳光下捉虱子。 这些人模样看来虽悠闲,其实一个个却都是面色沉重,两百多人在一起,竟极少有人说话。 本非要带路的钱公泰,被朱七七两句话一说,只得带路来了,那高小虫却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傻笑。 钱公泰将朱七七一行人带到北面的竹棚坐下——北面自然是上棚,这时棚里坐的人还不多。 朱七七什么人也不瞧,大摇大摆地坐下。 钱公泰赶紧抱拳道:“三位就请在此待茶,在下还要去外面招呼招呼。”他也觉得这位“表叔”难缠得很,就想赶紧溜了。 朱七七却道:“且慢。” 钱公泰道:“阁下还有何吩咐?” 朱七七道:“你们既在吃饭的时候请人来,怎的却只请别人喝茶?” 钱公泰神情已有些哭笑不得,道:“有的有的,只是粗菜淡酒,还得请包涵则个。” 朱七七道:“嗯,有倒罢了。” 胜泫赶紧赔笑道:“钱兄若有事,就请去吧。” 一直傻笑的高小虫突然道:“我没事,我在这里陪着。”钱公泰瞧了他一眼,苦笑了笑,匆匆去了。 朱七七道:“好,你既在此陪着,先倒茶来。” 高小虫果然笑嘻嘻倒了三碗茶,道:“请。” 这竹棚里坐着的十几个人,目光早已悄悄往这边瞧了过来,有些人已窃窃议论,显然是在暗中猜测。 “这横小子究竟是谁?” 朱七七的眼睛,也着实不客气的,往这些人一个个瞧了过去,只见这些人年纪都已在四十开外,衣衫质料,俱都十分华贵,神情也俱都十分持重,显然都是在江湖中有些身份的角色。 但这些人她却一个也不认得。 熊猫儿在竹棚外转了好几圈,瞧见朱七七与胜泫等人,眼睛一亮,人却悄悄退走,喃喃道:“好,这小子来了……但沈浪呢……” 他追了一夜,也没追着沈浪。 这时人已越来越多。 熊猫儿又转了个圈子,喃喃道:“我真是个笨蛋,何苦在这里等,到镇上去拦他,不是更好。” 他是想到什么做什么的脾气,心念一转,立刻回头就走。一路上东张西望,还是没瞧见沈浪。 等他回到街上时,街上人已少了。别人都已去到会场,只有那些丐帮弟子,还在屋檐下。 熊猫儿就在街口转角处停下,喃喃道:“沈浪若是回来,必定会经过这里。” 他也抱着胳膊斜倚在别人门口,等了半晌,突见一个人拿了十枚铜钱出来,塞在他手里。 熊猫儿奇道:“这……这……” 那人笑道:“烦大哥到别处站着吧,小店还要做生意。” 熊猫儿先是一怔,又觉好笑,心里暗道:“原来别人也将我当乞丐了。” 瞧了瞧自己身上,那打扮果然也和乞丐差不了许多。他不禁大笑起来,将铜钱拿在手里,道:“多谢多谢。” 走到街对面一个小酒摊子,道:“打十文钱烧酒。” 给钱的那人摇头叹气道:“真是要饭的胚子,一有了钱,就喝酒。” 熊猫儿是何等耳力,这些话他自然听到了,心里更是好笑。酒来了,他一饮而尽,突然掏出锭大银子,往摊子上一抛道:“再来三碗。” 给钱的那人瞧得眼睛都直了,怔了半晌,摇着头,叹着气走了回去,口中扰自喃喃道:“这年头,怪人怪事可真不少。” 熊猫儿喝下第四碗酒,街上人更少了。 突见一个丐帮弟子走来,在街口拍了拍巴掌,那些站在街口的丐帮弟子,便都随他走向郊外。 但沈浪还是没有来。 熊猫儿更着急了,喃喃道:“难道他不回来了么……不会的呀,丐帮大会,他怎能错过……但他明明知道会期,却又为何要走?是为的什么急事?” 这时街上再也瞧不见有武林朋友的影子,两旁的店家,本都有些愁眉苦脸,此刻却都有了笑容。 此刻愁眉苦脸的,已是熊猫儿了。 他又喝了碗酒,衣襟敞得更开,喃喃道:“他若不回来,我又当如何是好?” 朱七七不认得别人,眼睛就盯着那高小虫。 若是换了别人,被她如此盯着瞧,必定早已坐立不安,但这高小虫却仍然若无其事,仍然不住傻笑。 朱七七忍不住道:“瞧你整日在笑,你心里是不是开心得很?” 高小虫点头笑道:“是。” 朱七七道:“你有什么开心的?” 高小虫道:“开心的事多啦……你瞧,太阳如此暖和,雪地如此好看,客人来了这么多……这岂非都令人开心。” 朱七七道:“下雨时你也开心么?” 高小虫道:“嗯。” 朱七七道:“下雨时你又有何开心?” 高小虫笑嘻嘻道:“若没有下雨的时候,怎知道出太阳的快活……何况,雨水还可滋润草木、稻麦,也可替人洗一洗屋顶上的积尘……” 朱七七道:“你有没有不开心的时候?” 高小虫道:“没有……天下到处是令人开心的事,我为何要不开心。” 朱七七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都开心?” 高小虫道:“嗯。” 朱七七呆呆的瞧了他半晌,失笑道:“你倒真是个怪人。” 她想,自己遇着的怪人,可真不少了:沈浪、熊猫儿、金无望,甚至胜泫,这些人哪一个不怪? 但幸好,凡是怪人,倒都是满可爱的。 突见竹棚中已有人站了起来,道:“乔大侠来了。” 她眼睛一转,果然瞧见乔五和花四姑。 乔五四下抱了抱拳,昂然而入——他脸上难得有笑容,也不肯和人应酬,但奇怪的是,他人缘却不错。 四下竹棚中,都有人站起来向他含笑抱拳招呼。 朱七七道:“奇怪,架子这么大的人,也会有人缘。” 高小虫笑道:“只要不做坏事,只要良心好,所作所为,俱是行侠仗义之事,架子虽大些,别人还是喜欢他的。” 朱七七道:“你知道的事倒不少。” 高小虫笑嘻嘻道:“不多不多……” 突听竹棚外传来“笃、笃、笃”三声木梆响。 高小虫笑道:“师兄传令集合,我也得走了。” 朱七七拧首望去,只见散布在四面的丐帮弟子,此刻果然已聚在一起,排成了整齐的队伍。 竟是那钱公泰与高小虫带领着队伍,走入竹棚间的空地。两百多个丐帮弟子,同时躬身道:“多谢赏光。” 然后,便一齐在这积雪的稻草上坐了下来。 朱七七着急了,喃喃道:“大会已开始,沈浪怎的还不来?” 熊猫儿喝下第十一碗酒了,若不是马蹄声传来,他还会喝下第十二碗、十三碗,甚至第二十八碗。 沈浪不回来,他只有借酒浇愁。 但此刻已有马蹄声传来。 熊猫儿抛下酒碗,狂奔着迎了上去。 三匹马奔来,果然是沈浪和那酒楼主人——还有匹马上坐的却是曾经挨了熊猫儿一拳的大汉。 三匹马后,还跟着辆大车。 熊猫儿张开双臂,迎了过去,大呼道:“沈浪……沈兄,你再不回来,我可要急疯了。” 沈浪勒缰下马,却道:“你们可认得么?” 那大汉苦着脸不说话。 酒楼主人笑道:“若非在下还算聪明,昨夜也挨了这位兄台的老拳了。” 熊猫儿大笑道:“小弟这厢赔罪!但沈浪却要借给小弟去说两句私语。”一把拉住沈浪,远远拉到街那一头。 沈浪笑道:“什么事如此秘密?” 熊猫儿道:“昨夜你可知我到哪里去了?” 沈浪笑道:“你这猫儿喝了几杯酒后,有谁找得到你?” 熊猫儿却正色道:“昨夜我可听见了件惊人之事。” 沈浪从未见到熊猫儿如此正经地说话,也不禁动容道:“什么事?” 熊猫儿道:“那姓胜的公子哥儿,喝了两杯酒后,硬要拉着我去替他做媒,我只得和他一起去到那老平安店……” 当下将昨夜眼见之事,听见的话,俱都说了出来。 沈浪变色道:“那些话你全都听清了么?” 熊猫儿道:“他们当我已烂醉如泥,是以说话全不避我,哪知我酒醉人清醒,听到他们说了几句话后,才装成烂醉如泥的模样的。” 沈浪沉吟道:“想来那人便是胜泫所说假冒的沈浪了。” 熊猫儿道:“不错。” 沈浪道:“以你看来,此人可能是谁?” 熊猫儿道:“听此人说话的口气……唉……” 两人对望了一眼,俱都叹了口气,彼此都又知道对方心里想着的是谁了,沈浪更不禁连连长叹道:“她怎会如此……她为何要如此?” 熊猫儿道:“但你想她真会是朱七七么?” 沈浪道:“算来已有九成是她,别人不会如此说话的。” 熊猫儿道:“但……听来虽像,瞧来却一点儿也不像。” 沈浪道:“那时你已醉眼昏花,怎瞧得清?” 熊猫儿摇头道:“不是……我进去时还不算太迟,那人的确已有八成不像朱七七……奇怪的是听来她又非是朱七七不可,这岂非活见鬼么!” 沈浪沉吟道:“她必已经过巧妙的易容。” 熊猫儿道:“但她不会易容呀,除非……” 沈浪道:“除非王怜花。” 熊猫儿变色道:“你想……你想王怜花会替她易容么?” 沈浪一字字沉声道:“我想那女子就是王怜花。” 熊猫儿骇了一跳,道:“不可能……不可能……” 但瞬又跌足道:“见鬼见鬼,真的可能就是他……他将朱七七易容成男子,自己却改扮成女子,但……但……但他这样做,岂非更是活见鬼么?” 沈浪道:“他必定被朱七七逼的。” 熊猫儿动容道:“朱七七能强迫他?” 沈浪道:“朱七七想必抓住个不寻常的机会,将王怜花制住了……她吃足了这样的苦,此刻便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熊猫儿道:“不错不错,一点儿也不错。朱七七制住了王怜花,王怜花为她易容,她……她有些恨你,于是便想报复报复。” 沈浪叹道:“正是如此。她素来任性得很,若说世上有个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此人便必定就是朱七七。” 熊猫儿长叹道:“此事唯有如此解释才合理……唉,什么复杂的事,一到你手里,就变得简单了。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沈浪沉吟道:“自昨夜到此刻你可曾有何动作?” 熊猫儿苦笑道:“你的好处,我别的虽没学会,但却终于学会沉住气了……我什么事都等你回来后再说。” 沈浪道:“好。” 语声微顿,又道:“你想此事要如何处治?” 熊猫儿缓缓应道:“我想……最好先找着那左公龙,然后,逼他说出事情的始末……嘿,我有法子让他说出实话来。” 沈浪默然半晌,道:“你可知昨夜我到哪里去了?” 熊猫儿笑道:“天知道。” 沈浪一字字道:“我去找左公龙去了。” 熊猫儿跳了起来,道:“真的么?” 沈浪瞧了那酒楼主人一眼,道:“他带我去的。” 熊猫儿惊喜交集,道:“你找到了么?” 沈浪道:“找到了。” 熊猫儿一跳八尺高,大喜道:“他此刻在哪里?” 沈浪又自默然半晌,道:“随我来。” 转身向那还停着的马车走了过去。 熊猫儿更是欢喜,喃喃道:“这就方便了,原来这厮就在马车里……” 沈浪已缓缓推开车门—— 左公龙果然在马车里。 太阳将落,天色已黯了下来。 黯淡的天光斜斜照进马车,照在左公龙的身上。只见他面容扭曲,前胸插着柄匕首,直没在胸背里。 熊猫儿身子一震,踉跄后退,道:“死了,他……他已死了。” 沈浪叹道:“不错,我一夜奔波,只找着他的尸身。” 熊猫儿道:“他……他被谁杀死的?” 沈浪道:“我若知道就好了。” 熊猫儿道:“这柄匕首上可有标记?” 沈浪道:“这是左公龙自己的匕首……杀他的人,能拔出他自己的匕首,由他前胸插入,而且看来左公龙并未抵抗,由此可见,他……” 熊猫儿截口道:“他必定是左公龙的熟人,而且是在左公龙完全想不到的时候动手的……但他是谁?他会是谁呢?” 沈浪默然无语。 熊猫儿顿足道:“左公龙一死,事情更麻烦了。丐帮弟子,都已有了先人之见,只要你一露脸,说不定就要拼命。” 沈浪道:“可能……” 熊猫儿道:“你暂时还是莫要去吧,以后……” 沈浪道:“今日我若不去,以后更无法解释。” 熊猫儿道:“但……但你若去了,他们若是……” 沈浪微微一笑,道:“无论如何,先去了再说吧。” 熊猫儿瞧了他半晌,喃喃叹道:“奇怪奇怪,你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此时此刻,除了沈浪,天下还有谁能笑得出来! 严冬酷寒,稻草积雪,纵然有人给你十两银子,只怕你也不会坐上去的,但丐帮弟子坐在上面,却似舒服得很。 天色虽尚未暗,已有十余个丐帮一袋弟子,双手高举火把,走了过来,将那松枝火把,插在竹棚柱上。 朱七七皱眉道:“怎的大家都坐着发呆,也不说话……” 话犹未了,“遍地洒金钱”钱公泰已长身而起。 他面上一片凝重之色,满脸的麻子,被火光一映,一粒粒当真有如金钱一般,但看来却不可笑,反而更见庄严。 只见他转转身子,四面一揖,然后沉声道:“此次敝帮劳动各位叔伯兄弟的大驾,不远千里而来,敝帮上下干百弟子,俱都感激万分,只是敝帮长者俱都不在,是以只得由弟子代表敝帮向各位深致谢意。”说着再次行礼。 四面竹棚里,群豪纷纷道:“好说好说。” 又有人道:“丐帮三老被什么事耽误了?怎的还不来?” 钱公泰惨然道:“敝帮此次奉请各位前来,除了大选帮主之外,本也为与各位谋一欢会,但是,此刻……此刻……” 他仰天长叹一声,接道:“此刻弟子却要向各位报告一件噩耗。” 群豪耸然道:“噩耗……什么事?” 钱公泰嘶声道:“敝帮三位长老,都已遇害了。” 这句话说出,当真有如巨石投水,四面竹棚,立刻全都骚动起来,群豪人人面目变色,纷纷道:“此讯当真?” 钱公泰惨然道:“弟子也宁愿此讯乃是误传,但……据弟子所知,此事却是千真万确,丝毫不假。” 群豪自然叹息唏嘘——自然除了朱七七之外。 钱公泰黯然道:“三位长老既已仙去,敝帮帮主之位,只有暂且虚悬,但弟子还是要请各位大驾留在此地。” 他再次仰天一叹,接道:“敝帮虽已不能与各位欢聚痛饮,但却要请各位目睹敝帮弟子,手刃杀了三位长老的仇人。” 群豪更是耸然大惊,纷纷道:“那是什么人?” 钱公泰厉声道:“据弟子所知,此人就会来的,他……” 突然间,竹棚外传来一阵冷笑,道:“那人又不是呆子,难道会来送死么?” 钱公泰变色叱道:“什么人?” 叱声之中,已有一个人自东面竹棚外走了进来! 火光闪动间,只见此人弯着腰,驼着背,衣衫褴褛,面容猥琐,慢慢吞吞,一摇一摆地走了进来。 朱七七急忙掩住了嘴,只因她差点便惊呼出声:“金不换……金不换也来了!” 金不换走到目瞪口呆的钱公泰身旁,笑嘻嘻道:“兄弟‘见义勇为’金不换,各位想必听说过。” 群豪有的认得他,有的不认得他,不认得他的听得此人便是当今天下的七大高手之一,又不禁骚动起来。 “雄狮”乔五却皱眉道:“这厌物,他来做甚?” 花四姑轻轻笑道:“咱们等着瞧就是。” 钱公泰是认得金不换的,他虽在暗中皱眉,口中却道:“金大侠……” 金不换叱道:“什么金大侠……别人称我金大侠,你怎能称我金大侠?丐帮中的后辈,怎的越来越不懂事了。” 钱公泰只有忍住气,道:“前辈来此有何贵干?” 金不换怒道:“说你不懂事,你更不懂事了……丐帮中发生如此大事,我老人家怎会不来?你问得岂非多余。” 钱公泰变色道:“但前辈你……你并非本帮……” 金不换大怒道:“你说什么?你说我老人家并非丐帮门下……嘿,我老人家人丐帮时,你还未曾出世哩。” 竹棚里,花四姑悄悄问道:“他真是丐帮弟子么?” 乔五道:“这倒不错,他昔日确曾入过丐帮,但等到他成名立户后,便从未提起,除了身上穿的还是丐帮服色外,他实已脱离丐帮了。” 花四姑叹道:“但此刻他却又以丐帮弟子面目出现,不知可要玩什么花样了?” 乔五冷冷道:“有我在这里,他什么花样也莫想玩。” 只见钱公泰已垂手肃立,连声道:“是……是……” 原来已有人证实了金不换的话。 金不换道:“不知者不罪,我老人家也不怪你。” 高小虫竟然嘻嘻笑道:“你老人家这次来,到底是为什么呀?” 金不换道:“我老人家要告诉你们,蛇无头不行,本帮数千弟子,怎能一日无帮主?本帮近年日渐衰微,便是因为群龙无首,弟子们便无法无天了。” 高小虫道:“你老人家莫非想做帮主么?” 金不换怒喝道:“畜生,住口!本帮帮主之位,岂是想做便能做的么?三位长老既已仙去,便该另选一人……” 高小虫笑嘻嘻地道:“如何选法呢?” 金不换道:“无论任何武林帮派,要选帮主时,不以声名资历,便以武功强弱,你难道连这都不懂么?” 高小虫笑道:“如此说来,也不必选了。” 金不换怒喝道:“你说什么?” 高小虫道:“若论声望资历,是你老人家最高;若论武功,咱们后辈又怎是你老人家的敌手……这还要选什么?” 朱七七暗笑道:“这高小虫看来虽傻,其实倒真一点也不傻。金不换脸皮再厚,听见这几句话,只怕也要脸红了吧。” 哪知金不换脸非但不红,反而笑道:“好孩子,你说的倒也有理。若是别人也无异议,我老人家也就却之不恭。”独眼四下一瞪,大声道:“谁有异议?” 丐帮弟子望着钱公泰,钱公泰怔在那里,高小虫嘻嘻直笑,四面竹棚中的武林群豪,又骚动起来。 金不换哈哈大笑道:“那我老人家……” 突听一人大喝道:“谁当丐帮帮主都可以,就是你金不换当不得。” 金不换怒道:“这话是谁说的?” 那语声道:“我,乔五!” 三个字说完,“雄狮”乔五那魁伟的身子,已凌空飞掠出来,但听“呼”的一声,火焰闪动。 雄狮乔五已到金不换面前。 金不换脸色早已变了,跺足道:“你……原来你也来了。” 乔五冷笑道:“算你运气欠佳,又遇着我。” 金不换道:“我和你究竟有什么过不去,你……你……你处处都要和我作对。” 乔五厉声道:“天下的为非作歹之徒,都是我乔五的对头。连你这样的见利忘义之辈,若是都能做丐帮帮主,武林中焉有宁日。” 金不换道:“我们丐帮的事,要你管什么?” 乔五大喝道:“我偏要管,你又如何?” 金不换牙齿咬得吱吱作响,却说不出话来。 这时钱公泰已将高小虫拉到一边,悄声埋怨道:“你方才怎能那么说话?” 高小虫笑道:“我早就知道别人不会让他登上帮主宝座的。咱们既不知该如何驳倒他,何不让别人出头。” 钱公泰叹道:“说来倒是你有理了。” 高小虫嘻嘻一笑,只听乔五已厉声道:“金不换,乔某也并非欺负你,只要丐帮弟子都对你心悦诚服,乔某决不多事。但你若想以强凌弱,威胁众意,乔某却容不得你。” 金不换连忙道:“本帮弟子自然都对我……” 高小虫突然截口笑道:“若说老人家武功较强,声名较响,咱们都没话说;若说咱们是真心要求你老人家为帮主,那就错了。” 金不换怒道:“你……你……这小子竟敢吃里扒外。” 乔五喝道:“金不换,你废话少说。此刻你若不赶紧远离此地,便快快卷起袖子,来与乔某决一死战。” 金不换果然一卷袖子,大声道:“姓乔的,你只当我老人家怕了你么?” 竹棚中花四姑咯咯笑道:“你本来就是怕他的。” 金不换瞧瞧四下群豪,又瞧瞧乔五,满头大汗涔涔而落,嘶声道:“我……我……” 突然间,东面的竹棚之上,传下了一阵阴恻恻的冷笑声,一个也说不上像什么声音的语声,慢吞吞道:“金不换,你怕什么,丐帮的事,别人本就不能管的。” 这语声非但缓慢,而且像是有气无力,听来就仿佛此人已快死了,就剩下最后一口气似的。 但这阴阳怪气的语声自两丈多高的竹棚上传下来,下面几百个人,却又都觉得他就好像在自己耳旁说话一般。 那笑声更像是有个人在自己耳旁吹着冷气,教人不能不听得汗毛直竖,机伶伶地直打冷战。 每个人都不由自主抬起了头,向上瞧。 只见那黯黝黝的竹棚顶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个人,盘膝坐在那里,眼睛尖的已看出这人是个老头子。 朱七七变色道:“原来是他……这不就是那日在悦宾楼上,一个人喝酒,却用七八只酒杯的小老人么!” 胜泫本已站开一边,此刻也忍不住凑过来,悄声道:“此人姓韩名伶,听说是……” 只听乔五已喝道:“原来是你,谁要你来多管闲事?” 韩伶阴恻恻地笑道:“你若不多管闲事,我老人家也决不多管闲事。” 金不换抚掌大喜道:“正是正是……” 乔五厉声道:“原来你竟和金不换……” 韩伶冷冷道:“我老人家并不认得他,只是主持公道而已。” 金不换笑道:“正是正是,他老人家根本就不认得我金不换,只是瞧不惯你无事生非,是以出来伸张正义。” 乔五大怒喝道:“你若要管闲事,乔某在此等着你。” 他本可揭破韩伶的身份,也可揭穿韩伶的阴谋。 金不换做了丐帮帮主,江湖上自然多少要乱一乱,这自然于快活王有利,何况像金不换这样的人,快活王若想收买他,也是容易得很。 但乔五却是烈火般的脾气,此刻脾气发作,哪里还管这么多,说是在下面等着,其实人已直掠了上去。 韩伶大笑道:“好,居然有人愿意送死。” 花四姑也大呼道:“五哥,他的腿中剑狠毒得很,你小心了。” 金不换拍掌大笑,群豪轰然而动…… 纷乱之中,乔五已掠上竹棚,向韩伶扑了过去。 他雄狮之名,得来委实并非兴致,此刻身形展动处,当真有如狮扑一般,威猛凌厉,锐不可当。 韩伶还是盘膝坐在那里。 乔五的铁拳,如泰山压顶,直击而下。 就在这时,只听韩伶森森一笑,身子突然弹了起来,长衫飘动处,青光一闪,直取乔五咽喉。 乔五错步拧身,“霸王卸甲”。 哪知韩伶腿中剑“鸳鸯双飞”,一剑之后,还有一剑,乔五身子方自拧到左边,第二剑又已到了他咽喉。 这第二剑虽然后发,其实先至——韩伶竟早已算好了乔五的退路,这一剑早已在那里等着! 这是何等辛辣,何等狠毒的剑法。 群豪不禁俱都耸然失色。 花四姑更不禁脱口惊呼道:“五哥……” 乔五方自拧身,旧力已竭,新力未生。 他势已不能再次拧身避开这一剑。 即使他勉强拧身闪动,身子的力量,必定失去平衡,势必要跌倒,那快如闪电般的剑光,怎容他跌倒。 他若俯身,虽可避开这刺向咽喉的一剑——但腿中剑自上而下,就必定会由他背脊上直穿而入。 而韩伶身在空中,他势必也无法以攻为守。 此刻他根本连韩伶的衣角都碰不到。 这是令人避无可避,闪无可闪的剑法。 这是必取人命的剑法。 乔五既不能躲,亦不能攻,岂非只有必死之一途。 花四姑声音撕裂了。 但乔五——好乔五。 他双腿突然一蹬,竹棚立时裂开了个大洞。 他身子便自洞中落了下去——剑,自然落空。 这虽是不成文的招式,但却是死里逃生的绝招。 这一着正是任何武林大师都无法传授的,这只是“雄狮”乔五一生经验与智慧的精粹。 花四姑的惊呼变成了欢呼。 韩伶自也未想到自己这一着杀手竟然落空,一怔之下,浊气上升,他身子也不由得自洞中落了下去。 竹棚中群豪四下奔走。 乔五身形落地,猛然一个翻身,倒退两丈。 韩伶却飘飘然落在一张桌子上,又复盘膝而坐。 两人面面相对,目光相对。 韩伶森森笑道:“不想丐帮弟子粗制滥造的竹棚,倒救了你一命。”他说得不错,这竹棚造得若是坚固,乔五此刻已无命了。 乔五沉声道:“不错,若是比武较技,乔五已该认输了,但此刻……”双手一伸一缩,双手中已各自多了件精光闪闪的兵刃。 只见这兵刃长仅九尺,在火把照耀下,莹莹发光,看来有如无柄的铜叉般,只是叉身却又弯曲如爪。 这正是“雄狮”乔五仗以成名的“青狮爪”。 “雄狮”乔五竟然动了兵刃,群豪心里,都不禁泛起一阵兴奋的热潮,只因眼前已必然有一场更惊人的恶战。 就在这时,乔五已虎吼着扑去。 青光也已电掣而来! 群豪眼中,只见光芒交错,宛如闪电,耳中只听得一连串惊心动魄的“叮当”声响,两人已各各攻出五招。 竟没有人瞧出他们这五招是如何出手的。 韩伶身形凌空,宛如游龙般夭矫盘弄,五招击出后,他身形竟仍未下坠,第六招、第七招又自攻出。 原来他“腿中剑”与“青狮爪”一击之后,他便已喘过一口气来,借力使力,竟然剑剑凌空。 群豪虽然俱都久走江湖,但几曾见过这诡异已到了极处的剑法,人人身不由主,俱都围了过来。 韩伶冷笑道:“可厌……” “腿中剑”在“青狮爪”上一点,身形突然有如轻烟般直升而上,竟又从那洞中窜了出去。 乔五但觉眼前一花,已没了韩伶的影子。 但闻韩伶在竹棚上冷冷道:“你敢上来么?” 花四姑着急道:“上去不得,他必定在洞旁等着你……” 语犹未了,乔五双臂一振,已直拔而上。 但他却非自那洞中窜出去的,竟以那锋利的“青狮爪”,将棚顶又撕下一片,借着这一扯之力,凌空一个翻身,直窜而出。 群豪自然又全都奔出竹棚外,仰首瞧上去。 竹棚上青光已化为匹练,盘旋在乔五头顶。 这一战自棚上打到地上,再由地上打到棚顶,打的人因是生死呼吸,间不容发,瞧的人也是惊心动魄,不觉汗流浃背。 乔五“青狮爪一百零七抓”,抓、撕、钩、缠、扯、绞、封……因是武林罕睹的外门功夫,令人难以抵挡。 怎奈韩伶这“腿中剑”,更是武林中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功夫,无一招不辛辣,无一招不诡异。 最厉害的是,他一剑跟着一剑,变招之快,简直不可思议,教对方根本无法缓过气来。 数十招激战过后,乔五已是强弩之末。 这时,远处黑暗中,静伏着三条人影。 第一人轻叹道:“好诡异的剑法。” 第二人道:“我想来想去,也不知该如何破解。” 第三人微微笑道:“世上焉有不能破解的武功。” 第一人道:“但……这剑法又该如何破解?” 第三人道:“以退为进,以虚为实。” 第一人默然半晌,道:“呀,不错,若以此方法,这韩伶剑剑落空,便根本寻不着借力换力之处,身子便必定要落下了。” 第二人道:“他身子一落下,纵能再次跃起,但已慢了一步。他剑法本以迅急为主,教人缓不过气来,只要慢一步,那威力便发挥不出了。” 第一人叹道:“只可惜乔五想不出这破法……” 第三人笑道:“但这却不是惟一的破法。” 第二人道:“还有什么破法?” 第三人道:“他还有最大的克星。” 第二人道:“谁是他的克星?莫非就是沈兄?” 第三人笑道:“不是我,是你。” 第二人默然半晌,突也笑道:“不错,我的兵刃,的确是他的克星。” 第三人道:“所以等一下,你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第二人道:“知道了。” 第一人抚掌笑道:“果然妙计……但沈兄又怎能断定,左公龙是被金不换杀的?” 第三人道:“左公龙若不是他杀的,他又怎能断定左公龙死了?他若不能断定左公龙死了,又怎会来夺帮主之位?” 这时乔五已是汗透长衣,但他正是宁折毋弯的脾气,此刻虽已是强弩之末,但却仍不肯示弱,招式仍是威猛凌厉之极。 他手中一双“青狮爪”,仍在节节进攻。 韩伶却连连后退——已由东棚退至南棚。 就连花四姑都未瞧出乔五的败象,群豪自然更是连连为乔五喝彩助威,有人更不禁抚掌道:“好汉子,好雄狮,你瞧他自始至终,简直没有退过一步……”却不知道“节节进攻”,正是乔五致命的错误。 剑爪相击,不时闪出星星火光,炫人眼目,那一连串叮当不绝的响声,更是慑人魂魄。 突听韩伶格格笑道:“一招之内,拿命来吧。” 笑声中双剑连环踢出。 乔五“青狮爪”急迎而上。 “叮”的一声,剑爪再次相击,火花四溅。 就在这时,韩伶右掌在腰间一搭、一扬,手中突然多了柄精钢软剑,迎风一抖,急刺而下。 乔五做梦也未想到他腰里还缠着第三柄剑。 这第三柄剑当真是致命的一剑。 乔五双手迎着他两柄腿中剑,这第三柄剑刺下,乔五哪里还能闪避,哪里还有手招架。 群豪骇然再次惊呼……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间,突听远处一人叱道:“打。” “嗤”的,风声破空,直打韩伶后背。 群豪一生中当真从未听过如此强劲的暗器破风声,更未想到世上竟有如此厉害的暗器手法,如此强的手力。 韩伶更是大惊失色,哪里还顾得伤人,但闻风声一响,暗器已到了他后背,他全力反手挥剑…… 又是“叮”的一响,又是一串火花。 韩伶手腕,竟被这小小一粒暗器震得发麻。 他惊怒之下,大喝道:“暗器伤人的鼠辈,出来。” 黑暗中传来一阵嘹亮的笑声,一人道:“来了。” 笑声起处,人影出现,“来了”两字说完,这人已到了棚顶上,身法的迅急,实是骇人听闻。 韩伶自又已盘膝而坐,黑暗中望去,虽瞧不清此人面目,却瞧见了他敞开的衣襟,蓬乱的头发,大大的眼睛,有如天上的明星一般。 朱七七失声道:“猫儿来了。” 胜泫喃喃道:“不想他竟有这么俊的身法……” 只听熊猫儿笑道:“乔五暂且歇歇,待我这小酒鬼,来对付这老酒鬼。” 乔五默然半晌,仰天长叹一声,顿足道:“好!” 翻身掠下,花四姑已在等着他。 黑暗中,韩伶的眼睛,像是已要爆出火花。 熊猫儿笑道:“又是个多管闲事的来了,你还坐着干什么,动手吧。” 韩伶狠瞪着他,不说话,也不动手。 熊猫儿笑道:“你若是要等我先动手,你可就惨了……你那日在酒楼中,就该知道我是从来不肯先出手的。” 韩伶目中的火已熄,却变得寒冷如冰。 地上的高小虫突然嘻嘻笑道:“此人要胜了。” 钱公泰道:“你怎能断定?” 高小虫道:“我瞧他不肯先出手,就知他要胜了。” 钱公泰道:“那也……” “未必”两字还没说出口,韩伶身子已如箭一般射出,青光一闪,又是直刺熊猫儿的咽喉。 熊猫儿哈哈一笑,退后三步。 韩伶身子凌空一转,右足剑追击而出。 熊猫儿行云流水般又后退三步,手已搭上腰间的酒葫芦。 韩伶两击不中,身子一缩,斜斜向后翻下,但剑尖轻轻一点,身子又复弹起,青光又划出。 此番他用的显然又是“鸳鸯双飞”之式,第一剑刺出时,第二剑的光芒已在衫角下闪动。 熊猫儿大喝道:“来得好。” 这一次他不退反进,不避反迎,腰间的酒葫芦,已到了他手中,他右臂一振,酒葫芦迎着剑光挥出。 “叮,叮”两声,“鸳鸯双飞剑”快如闪电,两柄剑都击在这葫芦上。 韩伶待借力变招,哪知这两柄剑竟被这酒葫芦黏住了——这正如两条腿俱已被人抓在手中。 别人兵刃若被黏住,还可撒手,但他这兵刃却是丢不开,放不下的。 韩伶这一惊可真是非同小可,大惊情急之下,右手剑“斜劈华山”,哪知“叮”的,第三柄剑也被黏住。 熊猫儿大笑道:“下去吧。” 酒葫芦向下一扯,韩伶整个人眼见就要被人扯了下来。要知他身形凌空,自然无力与熊猫儿相抗。 四下群豪,忍不住欢呼起来。 哪知就在这时,韩伶左掌中突然也有寒光一闪,他手中已多了柄银光闪闪的七寸匕首。 匕首斜挥而下,但却非刺向熊猫儿,竟骇然砍向他自己的双腿——那两柄青光耀眼的长剑。 只听又是“叮、叮”两声,银光过处,竟将两柄剑一挥为二——这匕首竟是削铁如泥的神物。 剑一断,韩伶顿时自由,凌空一个翻身,远退三丈,再一闪,人影已没入黑暗中,瞧不见了。 四下群豪俱都怔住,熊猫儿也怔住了。 他怔了半晌,苦笑摇头道:“不想这厮居然还有第四柄剑。” 这第四柄剑,却是救命的剑。 金不换知道大势已去,已想溜了。 但是他一抬脚,熊猫儿已笑嘻嘻站在他面前。 金不换咯咯强笑道:“熊兄好功夫!” 熊猫儿也笑道:“好说好说。” 金不换道:“在下与熊兄,可从来没有什么过不去之处。” 熊猫儿突然仰天大笑道:“金不换,你花言巧语拍我马屁又有什么用?我今日若放过你,沈浪可要替你背黑锅了。” 笑声突顿,厉喝道:“丐帮的朋友听着,左公龙左长老,就是被他害的。” 群豪耸然动容,丐帮弟子更是喧然大哗。 金不换变色呼道:“你……你……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含血喷人?” 熊猫儿道:“我说的话,自然有证据。” 金不换神情突又镇定,冷笑道:“证据……拿来瞧瞧。” 熊猫儿喝道:“你只道你这事做的神不知,鬼不觉,世上决不会有人瞧见,更不会有人拿得出证据来,是么?” 金不换道:“哼哼,哈哈……” 熊猫儿狂笑道:“金不换,你可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但却偏偏有人……” 金不换冷笑截口道:“若要买个人证,那也容易得很。” 熊猫儿道:“别人虽不能证明,这人却可以的。” 金不换道:“这是什么人,我倒要瞧瞧。” 熊猫儿道:“这人就是左公龙自己。” 金不换面色又变了,道:“你……你说什么?” 熊猫儿厉声道:“你那一刀,并投有杀死他。” 突然向上一指,大喝道:“你且瞧瞧那是谁?” 群豪不由自主,全都随着他手指望去。 只见南面竹棚上,缓缓站起一条人影,黑暗中虽瞧不清他面目,但依稀仍可认出他正是左公龙。 群豪大哗,丐帮弟子失声呼道:“左长老……” 金不换宛如被巨雷轰顶,惊得怔了半晌,嘶声呼道:“假的假的,这是假的,我那一刀明明插入他心……”突然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发了疯似的就想逃。 但这时他哪里还逃得了。 丐帮弟子已怒吼着向他扑上来。 金不换大喝一声,窜上竹棚顶。 哪知左公龙的身子突然倒下,后面却轻烟般掠出一个人来,挡住了金不换的去路。 这人正是沈浪。 第二十四回 守株待兔 沈浪还未出手,金不换身子已软了,魂灵已出窍。 沈浪轻轻一挥手,金不换便已从棚顶上滚下。 朱七七瞧见沈浪,身子也已软了,口中喃喃道:“完了……又完了……” 她的苦心妙计,遇着沈浪,半点用也没有了。 胜泫也怔在那里,喃喃道:“沈浪……好厉害。” 朱七七嘶声道:“他简直不是人,是鬼!为什么世上竟没有一个人能击倒他?别人无论怎样害他,他为什么总像是事先便已知道?” 外面在大乱着,金不换已被丐帮弟子绑住。 群豪在谈论,在私议,但无论是什么人,口中却都只有一个人的名字,那自然是:“沈浪……沈浪。” 朱七七真恨不得伏在桌上,放声大哭一场。 她忍住,眼泪在眼里打转,她垂下头,悄悄地擦。 但等她抬起头时,第一眼瞧见的便是沈浪——沈浪那潇洒的、懒散的、令人瞧见说不出是何滋味的微笑。 熊猫儿也到了她面前,也在笑。 朱七七只觉一颗心已将跳出腔子,用尽全身之力,才算勉强忍住没有大叫大跳起来,故意装作没瞧见他们的模样。 沈浪却微微笑道:“你好吗?” 朱七七道:“你……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熊猫儿笑道:“你真的不认得我们?” 朱七七道:“奇……奇怪,我为何一定要认得你们?” 她装得再好,说话的声音也不禁有些发抖了。 熊猫儿笑道:“算了吧,你还装什么?你纵能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也是瞒不过沈浪的……你几时见过世上有什么事瞒过沈浪的?” 朱七七道:“你……你说的话,我不懂。” 熊猫儿笑嘻嘻道:“你真要我说破么?” 朱七七霍然扭过身子,道:“这种人真莫名其妙,胜泫……” 胜泫终于走过来,挡在熊猫儿面前,讷讷道:“熊兄,他既不认得你,也就罢了。” 熊猫儿瞧了他两眼,突然大笑道:“你这是在帮你未来夫人的叔叔说话么?” 胜泫脸一红,道:“我……我……” 熊猫儿道:“你若真娶了这位侄女,那才是天大笑话。” 他说别的胜泫都无所谓,但说到自己的心上人,胜泫可真气了,脸色也变了,嘿嘿冷笑道:“如何是笑话?难道在下配不上?” 熊猫儿道:“嗯!你的确配不上。” 胜泫怒道:“难道你才配得上?” 熊猫儿大笑道:“我更配不上了……这样的大美人儿,我熊猫儿可真无福消受。” 胜泫厉声道:“在姑娘面前,你说话须放尊重些。” 熊猫儿道:“你想为‘她’打架?” 眭泫道:“嘿嘿!打架我也未必怕你。” 熊猫儿摇头叹道:“可怜的孩子,被人骗得好惨。” 胜泫气得脸都白了,怒道:“你才是可怜的孩子,你才被人骗了。” 熊猫儿道:“我……至少我总不会要娶个大男人做妻子。” 胜泫怔了一怔,突然狂笑道:“这人疯了,这人疯了,竟说这位姑娘是男人。” 群豪眼见王怜花那娇滴滴的模样,也都不禁觉得熊猫儿的脑袋有点不大正常,有的甚至已在暗地窃笑。 熊猫儿却笑得比谁都响,笑道:“你说我疯了,可要我拿证据出来?” 胜泫道:“你若拿得出,我脑袋给你。” 熊猫儿道:“我也不要你脑袋,只要你打几壶好酒,也就罢了……” 突然一闪身,自胜泫身侧掠过去,掠到那“娇滴滴的王怜花”面前,一把抓住他衣襟,喝道:“你且瞧瞧他是男是女?” “嘶”的一声,“王怜花”前胸的衣襟已生生被他撕开了。 沈浪面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不见。 这“王怜花”被撕开的衣襟下,竟是女人的胸膛——那一对诱人的紫珠,已在寒风中尖挺起来。 在这一刹那中,沈浪、熊猫儿固然大惊失色,但他们的惊奇,却还比不上朱七七的万分之一。 这明明是王怜花,又怎会变成女子。 她明明亲眼瞧着王怜花自己易容改扮女子,这万万不会错的,但此刻怎的偏偏错了。 难道王怜花本身原来就是女子。 不可能,决不可能。 那淫亵的微笑与眼神,决不会是女子的。 尤其是朱七七,她体验过王怜花的爱抚,拥抱,那是她一辈子也忘不了,一万辈子都不会错的! 那也是任何女子都做不出的。 但——此刻这王怜花却偏偏变了女子。 朱七七失声惊呼。 沈浪、熊猫儿目定口呆。 胜泫勃然大怒。 群豪有的惊奇,有的愤怒,有的好笑,有的转过头去,有的瞧得目不转睛,有的向前拥,有的向后退。 混乱,简直乱得不可形容。 而那“王怜花”,那女子,却大声哭了起来。 她哭着嚷道:“你们这些自命英雄的大男人,就眼睁睁的让这野小子欺负我么?欺负我这个生了病的女人……” 胜泫扑过来,一把扭住熊猫儿的衣襟,嘶声道:“你……你说……你说……” 熊猫儿苦着脸道:“我……我……” 两人一个气,一个急,都说不出话来。 胜泫话虽说不出,但手却可以动的——他一句话未说出,手已“砰砰蓬蓬”在熊猫儿身上擂了几拳。 熊猫儿只好捱着——虽然胜泫气极,并未使出真力,虽然熊猫儿身子如铁,但这几拳也够他受的。 群豪已有人在拍掌道:“打得好!打得好……” 熊猫儿既不能还手,又无法闪避,只有大呼道:“沈浪……沈浪,你可不能站着在旁边瞧呀!” 沈浪突然掠到朱七七面前,道:“你就眼瞧着熊猫儿捱打么?” 朱七七,心慌意乱,道:“我……我……” 沈浪道:“你纵然恨我,但你莫要忘了,这猫儿曾经不顾性命地救你,他……” 朱七七突然大呼道:“胜泫,放开手……” 这时惟一能命胜泫放开手的,只怕也唯有朱七七了。 胜泫放开了手。他虽然打了不少拳,但怒气犹未平复,厉声道:“熊猫儿,今日你再也休想我和你善罢甘休,你……” 转首向朱七七道:“你说该将这厮如何处置?” 朱七七却叹了口气,道:“放过他吧。” 胜泫一怔,道:“什么……放过他?” 群豪也觉有些意外,已有人喝道:“放他不得。” 朱七七道:“我说放过他,就要放过他。” 胜泫怒道:“为什么?” 朱七七道:“只因为……只因为……” 她转眼一望,望见沈浪的目光,熊猫儿苦着的脸;望见群豪怒气汹汹,要对付熊猫儿的模样。 她突然咬了咬牙,跺脚道:“你们瞧吧!” 帽子、束发带、长外衣,一样样被她抛在地上。 在四面惊异声中,她露出了如云长发,紧身衣裳——紧裹着她那窈窕而丰满的身材的衣裳。 她那脸虽没有改变,但此刻除了瞎子外,无论是谁,都已可看出她是个女子,每分每寸都是女子。 群豪再次耸动:“女的。这男人原来也是个女的。” 胜泫更是张口结舌,瞪大了眼睛,讷讷道:“你……你怎会是个女的?” 朱七七道:“我为何不能是女的?” 胜泫望着那“王怜花”道:“那么他……” 朱七七道:“我是女的,‘他’自然是男的。” 群豪纷纷笑喝道:“你是女的,却也不能证明他是男的。” 朱七七跺脚道:“我说‘他’是男的。” 群豪笑道:“她明明是女的,你说她是男的也没有用。” 朱七七咬着樱唇,又急又气,道:“他明明是……他明明是……” 沈浪叹道:“他既然明明是王怜花,又怎么变成女的;她若是被人掉了包的,你也该知道……你难道不知道。” 朱七七跺脚道:“我就是不知道,我……我……” 突然一把抓起那女子,大声道:“说,怎会变成女子?” 那女子道:“我本来就是女人呀。” 朱七七道:“你是否被人掉了包?” 那女子道:“你一直跟着我的,我怎会被人掉包?” 朱七七怒道:“你还不说实话,我……我……” 抓着那女子手腕一扭,那女子立刻杀猪般的叫了起来。 朱七七道:“你说不说?王怜花是如何将你掉的包?” 那女子嘶声道:“没有……真的没有……” 朱七七眼睛都红了,大怒道:“你还说没有?” 手掌再一用力,她疼得眼泪都掉了下来。 朱七七道:“你再不说,我就将你这只手扭断!” 那女子嘶声道:“放手,求求你放手吧。” 朱七七冷笑道:“十个女人,有九个是怕疼的。我也是女子,自然知道。你既然迟早忍不住,还不如早些说了吧。” 那女人流着泪道:“好!我说了……我说了……” 朱七七道:“那么你就快说,王怜花在哪里,用的究竟是什么手法,来和你掉了包……快!老老实实地说。” 那女的道:“昨天晚上……” 一句话还未说完,人丛中突有风声一响,只听“嗖”的一声,那女子腰下已中了五枚夺命银针。 她惨呼一声,白眼珠子一翻,立时就死了。 这暗器好毒,她死得好快。 朱七七又惊又怒,大喝道:“谁?谁下的毒手?” 熊猫儿已展动身形,虎吼着扑了出去。 但要在这许多人中寻出杀人的凶手,那当真比大海捞针还难——甚至根本没人瞧见这暗器是自何方向发出的。 群豪大乱。 朱七七暴跳如雷,只有那高小虫却仍笑嘻嘻的,像是一点也不在意,反而慢吞吞地笑道:“姑娘也不必急了,反正什么事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姑娘此刻就算急死了,又有什么用?” 沈浪道:“这位兄台说的本不错……” 朱七七跳脚道:“放屁,我急死了也和你们没关系。” 只听一人笑道:“但和我却有关系的。” 说话的正是那酒楼主人,朱七七抬眼瞧见了他,先是一怔,却又立刻纵身扑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道:“姐夫!姐夫!他们都欺负我……” 这酒楼主人,正是朱七七的三姐夫,中原武林中的豪富巨商,人称“陆上陶朱”范汾阳。 他开的店铺,遍布大江南北各省各县、都是朱七七那耳环可随意提取银子的地方。 朱七七伏在她姐夫怀里哭着,这是她几个月来第一次瞧见的亲人,她恨不得将满怀委屈全哭出来。 范汾阳柔声道:“是!他们都欺负你,姐夫替你出气。” 朱七七道:“那沈浪,他……他……” 范汾阳道:“沈浪是个大坏蛋,咱们不要理他。” 口中说话,暗中却向沈浪使了个眼色,指了指朱七七,又指了指自己,意思显然是在说:“你把她交给我吧。” 沈浪含笑点了点头,道:“此间事自有小弟处理。” 范汾阳围起朱七七的肩头,道:“这些人都欺负你,咱们谁也不理,咱们走。”分开人丛,竟哄孩子似的将朱七七哄走了。 群豪正在乱中,也没人去理他们,却有个丐帮弟子赶了过来,躬身行了一礼,赔笑道:“敝帮备得有车马,不知范大侠是否需用?” 范阳汾笑道:“你认得我……好,如此就麻烦你了。” 那丐帮弟子躬身笑道:“这有什么麻烦。” 撮口呼哨了一声,过了半晌,就又有两个丐帮弟子,一个赶着辆大车,一个牵着匹健马过来。 那丐帮弟子笑道:“车马全都在侍候着,不知范大侠是否要乘马,否则就和这位姑娘共乘一辆马车也好。” 范汾阳迟疑半晌,笑道:“七七,你坐车,我还是乘马吧,路上也好瞧清楚些,说不定还可发现些什么。”其实,他也有几分是避嫌疑,不肯与朱七七同坐车厢。 姐夫对小姨子,总是要避些嫌疑的。 熊猫儿自然查不出那杀人的凶手。 他垂首丧气,回到竹棚,口中不住骂道:“我熊猫儿平生最恨的就是这种只会偷偷摸摸,躲在暗中伤人的鼠辈!他若落在我手中,哼哼……” 沈浪微笑道:“你也莫要气恼,总有一日,他要落在你手中的。” 熊猫儿恨声道:“但我却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沈浪道:“你怎会不知道。” 熊猫儿道:“莫非你已知道了?” 沈浪道:“除了王怜花的门下杀人灭口,还会是谁。” 熊猫儿动容道:“这些人里难道也有王怜花的门下?” 沈浪叹道:“我早就说过,王怜花此人,委实不可轻视,此刻中原武林各地,只怕……唉!已都有他的党羽。” 熊猫儿咬牙道:“总有一日,我要将这班鼠辈一个个全都找出来,收拾收拾……此刻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金不换。” 说话中他已将金不换提了过来,惊叹道:“不想沈兄方才一刹那里,竟已点了他五处穴道。” 沈浪微笑道:“这厮又奸又猾,我委实怕他又逃了。” 熊猫儿叹道:“你出手好快。” 钱公泰突然插口道:“不知两位要将他如何处治?” 熊猫儿道:“这厮简直坏透顶了,不但我两人恨他入骨,就像乔大侠,咦,乔五与花四姑都到哪里去了。” 沈浪叹道:“乔大侠方才大意落败,以他的身份,以他的脾气,怎会再逗留此地,方才已在乱中悄悄走了。” 熊猫儿道:“你瞧见他走的?” 沈浪道:“我虽然瞧见,但也不便拦阻。” 钱公泰道:“这正是沈大侠体贴别人之处。” 语声微顿,躬身又道:“却不知沈大侠是否也肯体贴敝帮弟子,将金不换交给敝帮处治?左长老死于他手,敝帮弟子莫不盼望将他以家规处治。” 沈浪道:“在下也正有此意,只是……” 钱公泰道:“沈大侠莫非有何碍难之处?” 沈浪笑道:“那倒没有,我只要先问他几句话。” 钱公泰道:“若是不便,弟子等可以回避。” 沈浪道:“那也无需……” 伸手拍开了金不换三处穴道,金不换睁开眼睛,吐出一口气,他能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沈浪呀沈浪,算我金不换倒楣,竟又遇见了你。” 沈浪道:“你将那位白飞飞姑娘弄到哪里去了?” 金不换大声道:“沈浪,告诉你,我金不换虽非好人,可也不是好色淫徒,那小妞儿我金不换还未瞧在眼里。” 沈浪冷笑道:“既是如此,你……” 金不换道:“要动手绑她的架,可全是王怜花的主意。王怜花将她弄到哪里去了,我也不知道。反正王怜花这王八羔子总不会对她存有什么好心。” 熊猫儿冷笑道:“王怜花若在这里,你敢骂他么?” 金不换道:“如何不敢?我还要宰他哩,只可惜却被朱七七救了去。” 熊猫儿失声道:“朱七七救了他?” 金不换道:“沈浪呀沈浪,说起来真该感激我才是……”当下将王怜花如何受伤,自己如何要杀他,朱七七如何凑巧赶来之事一一说出。 他自然绝口不说自己为了贪财才要动手之事,自然将自己说得仁义无双,自然也将朱七七骂得狗血淋头。 沈浪沉吟道:“如此说来,王怜花是真的已落在朱七七手中……但他却又怎会突然变成女的,实在更令人想不通了。” 熊猫儿道:“嗯,朱七七必定在寸步不离地看守着他,我亲眼见她连睡觉时都不肯放松,两人睡在一间房。” 突然失声道:“呀!是了。” 沈浪道:“什么事?” 熊猫儿道:“朱七七昨夜将我送到街上时,只有王怜花一个人留在房里……但那时,我也亲眼瞧见她点了王怜花好几处穴道,除非有别人救他……” 沈浪道:“王怜花落入朱七七之手,根本无人知道。” 熊猫儿道:“除了金不换。” 金不换赶紧大声道:“王怜花此刻已恨不得要剥我的皮,我怎会帮他。” 熊猫儿冷笑道:“你说的话我可不能相信。我得问问朱七七……呀!原来朱七七也走了。沈浪,你……你怎么能放她走?” 沈浪道:“我将她交给了她姐夫。” 熊猫儿道:“她若又出了事,如何是好?” 沈浪微笑道:“范汾阳之为人,你难道还不清楚?此人行事最是小心谨慎,当真可说是滴水不漏的人物。” 熊猫儿失笑道:“对了,我那日虽气得他要死,但是在未摸清我底细之前,也决不肯和我动手。这样的人,难怪要成大业,发大财了。” 沈浪道:“将朱七七交给他,自然可以放心。” 熊猫儿道:“像这样的人,走路也一定不快,咱们去追,也许还追得着。” 沈浪还未答话,人丛中突然有人接嘴道:“他们两位方才是乘着马车走的,追不着了。” 熊猫儿笑道:“那范汾阳果然是大富户的架子,他跟我们一起来的,却想不到他竟然令人在外面准备好了车马。” 沈浪摇头道:“不会是他,他与我一路赶回,片刻不停就到了这里……也许是丐帮兄弟为他们备下车马……” 熊猫儿笑道:“管他是谁的车马,反正……” 钱公泰突然沉声道:“敝帮遵行古训,从来不备车马。” 沈浪微一沉吟,忽地变色道:“不好。” 熊猫儿极少瞧见沈浪面目变色,也不禁吃惊道:“什么事?” 沈浪道:“此事必定又有诈,说不定又是王怜花……” 熊猫儿跺脚道:“又是王怜花?” 沈浪道:“无论如何,咱们快追。” 熊猫儿将金不换推到钱公泰面前,道:“这厮交给你了,你可得千万小心,否则一个不留意,就会让他逃了……”语声未了,已与沈浪双双掠了出去。 朱七七坐在车厢里,心里乱七八糟的。她既想不通王怜花怎会变了女子,又在恨着沈浪……沈浪…… 范汾阳的马,就在车旁走,他那挺直的身躯,成熟的风仪,在淡淡的星光下,显得更是动人。 朱七七暗叹忖道:“三姐真是好福气,而我……我不但是个薄命人,还是个糊涂鬼,明明抓住了王怜花,偏偏又被他跑了。” 只听范汾阳笑道:“这次你真该去瞧瞧你的三姐才是,她听说你从家里出来,着急得三天没有吃下饭。” 朱七七道:“她反正已在发胖,饿几天反而好。” 范汾阳大笑道:“正是正是……但这话你可不能让她听见,她现在就怕听见‘胖’字,有人说她胖,她真会拼命。” 忽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八弟……” 朱七七失声道:“八弟的事你也知道了?” 范汾阳垂首叹道:“这也是沈浪告诉我的……唉,那么聪明的一个孩子,偏偏……唉,只望他吉人天相,还好好活着。” 提起她八弟火孩儿,朱七七又不禁心如刀割,眼泪又不禁流下来——这可爱的孩子,究竟到哪里去了? 她幽幽问道:“这件事,爹爹可知道么?” 范汾阳道:“谁会告诉他老人家,让他伤心。” 朱七七垂首道:“对了,还是莫要让他老人家知道的好,总有一天……我发誓总有一天我会将老八找回来的。” 范汾阳默然半晌,突然笑道:“告诉你个好消息,你五哥近日来,名头越发高了,日前在大同府与人一场豪赌,就赢了五十万两,大同府的人都在说,朱五公子一来,就将大同府的银子全带走了。最可笑的是,太行山的‘拦路神’李老大,居然想动他主意,那日却被他倒打一耙,非但削了李老大的两只耳朵,连太行山窖藏的两千多两金子,也被他带走了。日前你三姐过生日,他就送了对金寿星,你三姐高兴得要命,后来把那金寿星秤了一秤,恰巧是两千多两。” 朱七七叹道:“三姐的生日,我都忘了。” 范汾阳兴致勃勃,又道:“你大哥……” 朱七七掩起耳朵,道:“你莫要再说他的事了,他运气总是好的。你们运气都好,只有我……是个倒楣的人。” 范汾阳笑道:“你错了,朱七小姐的名头,近日在江湖中可也不弱。我虽未见着你,但你的事却听了不少。” 朱七七道:“所以你就找沈浪问,是么?” 范汾阳笑道:“我只是……” 朱七七冷笑截口道:“告诉你,我的事与他无关,你以后莫要再向他问我,他……他……他,我根本不认识。” 范汾阳耸了耸肩,笑道:“好,你既不认得,我就……” 话未说完,胯下的马,突然疯了似的一跳。 范汾阳吃惊之下,赶紧挟紧了腿。 只见那匹马竟发狂般向斜地里奔了出去,上下跳跃,不住长嘶,饶是范汾阳骑术精绝,竟也无法将它控制。 朱七七大惊叫道:“姐夫,姐夫你……” 她话犹未了,这马车突也发了狂似的向前狂奔起来。 朱七七又惊又怒,呼道:“赶车的……喂!你……” 那赶车的丐帮弟子自车厢前的小窗口探首出来,笑道:“姑娘,什么事?” 朱七七道:“你瞎了眼么,等一等呀,我姐夫……” 赶车的丐帮弟子笑道:“你姐夫吃错了药,那匹马也一样,疯人疯马,正和在一起,等他则甚。” 朱七七大惊道:“你……你说什么?” 赶车的哈哈一笑,道:“你不认得我?” 朱七七道:“你……你是谁。” 赶车的笑道:“你瞧瞧我是谁?” 大笑声中,伸手往脸上一抹——王怜花,又是王怜花。 朱七七又惊又怕,简直又快发疯了,狂叫道:“鬼,又是你这恶鬼!” 王怜花嘻嘻笑道:“朱姑娘,你吃惊了么?” 朱七七探首窗外,范汾阳人马都已瞧不见了。她想拉开车门往下跳,怎奈这车门竟拉不开。 王怜花大笑道:“朱姑娘,你安静些吧,这马车是特制的,你逃不了的。” 朱七七怒喝道:“恶鬼,我和你拼了。” 拼命一拳,向那小窗子打了过去。 但王怜花头一缩,朱七七就打了个空。 她拳头打出窗外,手腕竟被王怜花在窗外扣住了。 朱七七两条腿发疯般向外踢,怎奈这马车乃系特制,车厢四面竟夹着钢板,踢得她脚趾都快断了。 王怜花却在外面嘻嘻笑道:“好姑娘,莫要动,我伤还没有好,不能太用力。” 朱七七嘶声道:“你为什么不死?你死了最好!” 王怜花笑道:“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像我这样的坏人,一时间怎会死得了。” 朱七七拼命挣扎,怎奈脉门被扣,身子渐渐发软。 只觉王怜花的嘴,竟在她手上亲了又亲,一面笑道:“好美的手,真是又白又嫩……” 朱七七怒喝一声,道:“恶贼,我……我……” 突然一头撞向车壁,立刻晕了过去。 沈浪、熊猫儿,一路飞掠。 突听道旁暗林中传出一声凄惨的马嘶。 两人对望一眼,立刻转身飞掠而去,只见范汾阳站在那里不住喘息,他身旁却倒卧着一匹死马。 沈浪失声道:“范兄,这是怎么回事?” 范汾阳连连跺足,道:“糟了!糟了!” 熊猫儿着急道:“什么事糟了,你倒是快说呀。” 范汾阳道:“你们可瞧见朱七七了?” 熊猫儿大惊道:“她不是跟着你的么?” 范汾阳再不答话,转身就走。 熊猫儿、沈浪对望一眼,都已猜出大事又不好了,两人一齐放足跟去。熊猫儿不住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七七究竟到哪里去了?” 但范汾阳却是一言不发,放足急奔。 沈浪、熊猫儿也只得在后面跟着。 三个人俱是面色沉重,身形俱都有如兔起鹘落。夜色深深,星光淡淡,城郊的道路上,全无人影。 忽然间,只见一辆马车倒在路旁,却没有拉车的马。 范汾阳一步窜了过去,拉开车门。 车厢中空空的,哪里有人。 熊猫儿动容道:“这可是他乘的马车?” 范汾阳一步窜了过去,拉开车门。 熊猫儿道:“但……但她怎的不见了。” 范汾阳惨然长叹一声,道:“我对不起她爹爹,对不起她三姐,也……也对不起你们。” 熊猫儿跌足道:“果然出毛病了,这……” 突听沈浪道:“你瞧这是什么?” 车座上,有块石头,压着张纸条。 熊猫儿一把抢过来,只见纸条上写着:“沈浪沈浪,白忙一场,佳人已去,眼青面黄。沈浪沈浪,到处逞强,遇着王某,心碎神伤。” 熊猫儿大喝一声,道:“气死我也,又是王怜花。” 范汾阳切齿道:“好恶贼,果然好手段,不想连我都上了他的当。” 熊猫儿厉声道:“咱们追。” 沈浪叹道:“他抛下车厢,乘马而行,为的便是不留痕迹,也不必沿路而行。此人狡计多端,巢穴千百,却教我等追向哪里?” 熊猫儿怒道:“如此说来,难道咱们就算了不成?” 沈浪淡淡道:“你等我想一想,说不定可以想出主意。” 伸手抚摸着车厢,久久不再言语。 朱七七醒来时,只觉头上冰冰的,冷得彻骨。 她立刻完全清醒,伸手一摸,头上原来枕着个雪袋。她一把抛开,便要夺身跳起来。 但是她上身刚起来,立刻又只得躺下。 她竟是赤裸裸睡在棉被里,全身上下,没有一寸衣裳。 而王怜花那双邪恶的眼,正在那里含笑瞧着她。 朱七七只得躺在床上,拥紧棉被,口中大骂道:“恶贼,恶鬼,恶狗……” 王怜花笑嘻嘻道:“你若吃狗肉,我就让你吃如何?” 朱七七嘶声道:“恶贼,还我的……我的衣服来。” 王怜花大笑道:“有人告诉我,对付女人最好的法子,就是脱光她的衣服……哈哈,这法子果然再妙也不过。” 朱七七红着脸,切齿道:“总有一天……” 王怜花笑道:“总有一天,你要抽我的筋,剥我的皮,是么……哈哈,这种话我也听得多了,我也想尝尝被人抽筋剥皮的滋味,只可惜那一天却迟迟不来。” 朱七七道:“你……你……” 突然翻过身子,伏在枕上,放声大哭起来。 她既不能打他,也打不过他;骂他,他更全不在乎——她除了放声痛哭一场,还能做什么? 她一面痛哭,一面捶着床。 王怜花笑嘻嘻地瞧着她,悠然道:“手莫要抬得太高,不然春光就被我瞧见了。” 朱七七果然连手都不敢动了,将棉被裹得更紧。 王怜花长叹一声,道:“可怜的孩子,何必呢?” 朱七七嘶声道:“你若是怜悯我,就杀了我吧。” 王怜花道:“我怎舍得杀你,我对你这么好……” 朱七七大呼道:“噢,天呀,你对我好。” 王怜花笑道:“你仔细想想,我从开始认识你那天到现在,有哪点对你不好?你想打我,杀我,我却只想轻轻地摸摸你。” 朱七七痛哭道:“天呀,天呀,你为什么要生这恶贼出来折磨我……我……” 王怜花笑道:“对了,我命中就是你的魔星,你想逃也逃不了,你想反抗也反抗不了。这是天命,任何人都没有法子。” 他笑着站起来,笑着走向床边。 朱七七一骨碌翻身坐起来,用棉被紧裹住身子,缩到床角。瞧见王怜花那双眼睛,她怕得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她颤声道:“你……你想做什么?” 王怜花嘻嘻笑道:“你明明知道,何必问我?” 他走得虽慢,却未停下。 朱七七嘶声大呼道:“你站住。” 王怜花道:“你若是想叫我站住,你只有起来抱住我,除此之外,只怕世上再也没有人能有法子叫我站住了。” 沈浪手抚着车厢,突然大声道:“有了。” 熊猫儿喜道:“你已想出了法子?” 沈浪道:“你我想追王怜花的下落,就只有一个法子。” 熊猫儿急急问道:“什么法子?” 沈浪道:“就是等在这里。” 熊猫儿怔了一怔,道:“等在这里?难道天上还会平空掉下馅饼不成?难道王怜花那么笨,还会自己送上门来?” 沈浪微微一笑,道:“你摸摸这车子。” 熊猫儿、范汾阳都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车厢。 沈浪道:“你可摸出有什么异样?” 范汾阳沉吟道:“这车子看来分外沉重,似乎夹有铁板。” 沈浪道:“不错,这车子乃是特制。” 熊猫儿道:“车子是特制又如何?” 沈浪道:“要制成这样一辆车子,并非易事,王怜花决不会白白将之舍弃。” 熊猫儿道:“你是说他会回到此地,将这车子弄回去?” 沈浪道:“正是。” 熊猫儿摇头道:“这车子纵是金子打的,王怜花也未必会为这部车子来冒险。这一次,你大概是想错了。” 沈浪笑道:“只因他决不会觉得这是冒险,才会回到这里……” 范汾阳拍掌道:“不错,在他计算之中,必定以为我们瞧见车中纸条之后,立刻就去四方追查,决不会想到我们还会等在这里。” 熊猫儿亦自拍掌道:“连我们自己也想不到守在这里,王怜花那厮又不是沈浪肚子里的蛔虫,自然更想不到了。” 沈浪道:“这就叫做出其不意,攻其无备。” 熊猫儿道:“但……我想他自己决不会来的。” 沈浪道:“何必要他自己前来,只要有他的属下来拉车子,我们就能追出他的下落,这总比四处盲目搜寻好得多。” 熊猫儿叹道:“看来也只有如此了。” 王怜花已走到床边。 朱七七颤声道:“你……你若敢上来,我就自己将舌根咬断。” 王怜花道:“你宁可死,也不愿……” 朱七七道:“对了,我宁死也不愿被你沾着一根手指。” 王怜花道:“你这么厌恶我?” 朱七七道:“我不但厌恶你,还恨你,恨死你了。” 王怜花笑道:“你若是真恨我,就该嫁给我。” 朱七七道:“恨你反而要嫁给你,你……简直在放屁。” 王怜花大笑道:“只因你根本就只有一个法子对付我,这法子就是嫁给我。你嫁给我后,这一辈子都可折磨我,要我赚钱给你用,要我为你做牛做马,稍不如意,还可向我撒娇发威。你瞧除了嫁给我,你还有什么法子能这样出气?” 这些话当真是空前的妙论。 朱七七听得呆了,既是气恼,又觉哭笑不得。 王怜花笑道:“看来你也同意了,是么,来……” 他一条腿已要往床上抬。 朱七七大喝道:“下去!你……你莫要忘了,我也有一身武功,而且……你伤还未愈,你……你……你何必现在就拼命。” 王怜花笑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朱七七身子往后退,直往后退。 她虽然明知王怜花伤势还未澈,但不知怎的,她瞧见王怜花就害怕,竟不敢和王怜花动手。 王怜花那双眼睛里,竟似有股淫猥的魔力,这种淫猥的魔力,最能令女孩子情怯心虚。 王怜花的手,已拉住那床棉被了。 朱七七突然笑了起来。 此时此刻,她居然会笑,当真比什么事都要令王怜花吃惊,他的手,也不知不觉停住了。 朱七七笑得很甜,也很神秘。 王怜花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 朱七七道:“我笑你真是个呆子。” 王怜花笑道:“我会是呆子?我一生中不知被人骂过多少次,什么恶毒的话都有人骂过我,但却没有人骂过我呆子。” 朱七七道:“但你却当真是个呆子。” 王怜花笑道:“我呆在那里?你倒说来听听。” 朱七七道:“难为你还自命风流人物,居然竟一点也不懂女孩子的心事。” 王怜花道:“哦……” 朱七七道:“你可知道女孩子最恨的,就是男人对她粗鲁,最厌恶的就是男人不解风情。你若不是呆子,为什么偏偏要被人恨,要被人厌恶呢?” 王怜花叹道:“噢……嗯……唉……” 朱七七道:“你若是以温柔对我,说不定我早就……早就……” 她嫣然一笑,垂下了头。 她的语声是那么温柔,甜美;她的笑,是那么娇羞,而带着种令人不可抗拒的诱人魅力。 她情急之下,终于使出了女子最厉害的武器。 王怜花默然半晌,突然反手打了一掌,道:“不错;错了。” 朱七七笑道:“什么不错、错了?” 王怜花叹道:“你说的不错,是我错了。” 朱七七嫣然笑道:“既然如此,你就该好好坐在那里,陪我聊聊。” 王怜花道:“好,你说聊什么吧。” 朱七七眼波一转,道:“你是怎么从我手里逃出来。我到现在还想不通。” 王怜花笑道:“我若不说,只怕你永远也想不通。” 朱七七道:“所以我才要你说呀。”语声微顿又道:“我先问你,可是你手下帮着你?” 王怜花笑道:“我被点了好几次穴道,又受了伤,若没有人帮我,我怎逃得出。” 朱七七道:“但你已经易容,我也易了容,他们怎会认得出你?你已被人捉住的事,本没有一个人知道呀。” 王怜花大笑道:“你可知道,我虽经易容,却在脸上留下了个特别的标记,这自然是我事先已与属下约定好的,否则我纵非被迫,也时常易容,面貌可说千变万化,他们又怎会认得出谁是他们的帮主?” 朱七七暗中咬牙,口中却笑道:“呀,到底是你聪明,这一点我实在没想到。” 王怜花笑道:“你虽然以为别人认不出我,其实我一到街上,我的属下立刻就知道。那条街上,我属下至少有十个。” 朱七七心里更恨,笑得却更媚,道:“他们既已认出你,为何还不下手呢?” 王怜花道:“那时我性命被你捏在手中,他们投鼠忌器,自然不敢轻举妄动,胡乱出手。但从那时起,便已有人在暗中盯着你,等待机会。” 朱七七叹道:“想不到你的属下倒也都厉害得很。” 王怜花笑道:“强将手下,自然无弱兵了。” 朱七七道:“他们的耐心倒也不错,竟等了那么久。” 王怜花道:“他们只等到你送那猫儿出去时再进来。为了行事方便,不引人注意,来的人却都是女的,我便在其中选了一个,来做我的替身。我穴道被解后,立刻就将她改扮成我那时的模样。” 朱七七道:“但这件事可要花不少时间呀?” 王怜花笑道:“他们自然也怕你中途撞见,所以早已在门外另设埋伏,故意阻挡你,故意拖延你的时间……” 朱七七道:“呀,我知道了,那两个认错人的汉子,也是你的属下,他们故意认错我,就是为了拖延我的时间。” 王怜花颔首笑道:“不错。” 朱七七道:“后来我在走廊上遇见的那些送丧的女子,也必定就是进去救你的人……只恨她们其中还有个人故意弄了我一身鼻涕。” 王怜花笑道:“那白床单下的死尸,就是我。” 朱七七长长叹了口气,道:“你们行事,安排得当真周密。” 王怜花哈哈大笑道:“过奖过奖。” 朱七七道:“但我弄不懂,你既已脱身,你们为何还不向我下手?为何还要故意留个替身在那里?这岂非多费事么?” 王怜花道:“那时我为何要向你下手?那时他们纵然擒住你或是伤害了你,于我倒可说没有半分的好处。” 朱七七道:“但你们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呢?” 王怜花道:“那时我们若是惊动了你,你势必便要停止暗算沈浪的计划,那对我可说是有害无益,所以最好的法子,就是稳住你。” 朱七七叹道:“你好厉害。” 王怜花笑道:“女孩子最幸运的事,就是嫁给一个厉害的男人做妻子,这样,她一辈子都不会被人欺负了。” 朱七七眨了眨眼睛,缓缓道:“这话倒不错。” 她眼睛望着王怜花,心里却又不禁想起沈浪:“沈浪,可恨的沈浪,你若不要我走,我会被人欺负么?” 王怜花长长吐了口气,道:“现在,什么事你都懂了吧?” 朱七七道:“我还有件事不懂。” 王怜花道:“什么事?你问吧。” 朱七七道:“你易容之后,却又在脸上留下了什么标记?” 王怜花微一沉吟,笑道:“你瞧我脸上可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朱七七瞧了半晌,道:“你脸上……没有呀。” 王怜花将脸凑了过去,道:“你瞧仔细些。” 朱七七沉吟道:“你鼻子很直,眼睛很大……你的嘴……呀,我瞧出来了,你是不是说你嘴角上的这粒痣?” 王怜花笑道:“就是这颗痣,我无论怎样易容,这粒痣必定都在的。” 朱七七道:“但……但这痣并不太大,而且,世上长这种痣的人,也并不少,你的属下又怎会就瞧出你呢?” 王怜花笑道:“他们自然久经训练,对这粒痣的角度、部位,都记得特别清楚,我再向他们使个眼色,他们再不懂,可就真是呆子了。” 朱七七凝目瞧着那粒痣,口中却笑道:“想不到你竟真将这种秘密告诉了我。” 王怜花道:“你高兴么?” 朱七七道:“我高兴……高兴极了。” 王怜花缓缓道:“其实你该难受才是。” 朱七七瞪大眼睛,道:“难受,为什么?” 王怜花缓缓道:“你若有逃走的机会,我会将这种秘密告诉你么?” 朱七七道:“你若一直这么温柔地对我,你就算请我走,我也不会走的,又怎会逃?”她虽然极力想笑得很甜,但那笑容终是显得有些勉强。 王怜花笑道:“你说的话可是真的?” 朱七七道:“自然是真的。我……对沈浪早已伤心了,而世上除了沈浪外,又有什么别的男人比得上你?” 王怜花笑道:“既是如此,来,让我亲亲。” 他身子又扑了上去。 朱七七面色立变,口中犹自强笑道:“你瞧你,咱们这样说说话多好,又何必……” 王怜花突然仰首大笑起来,笑道:“好姑娘,莫再玩把戏了,你那小心眼在想什么,我若再瞧不出岂非真的是呆子。” 朱七七道:“我……我是真的……” 王怜花道:“你若是真的,我此刻就要证明。” 说话间,人已扑了上去,一把抱住朱七七的身子,咯咯笑道:“对别的女孩子,我若温柔些,也许可以打动她的心,但对你……我早已知道对你就只有这一个法子。” 沈浪、熊猫儿、范汾阳三人躲在暗中。 夜深,风雨虽住,但天地间却更寒冷。 熊猫儿不住举起那酒葫芦,偷偷喝一口。范汾阳不住仰望天色,显得甚是不耐。只有沈浪…… 沈浪始终不动声色。 熊猫儿终于忍不住道:“依我看,他们未必会来。” 沈浪道:“会来的。” 熊猫儿叹道,“你若是判断了一件事,就永远没有别的事能动摇你的信心么?” 沈浪微笑道:“正是如此。” 熊猫儿长叹一声,道:“这一点,我倒真佩服……但若换了我是王怜花,就再不会回来取这劳什子的马车了。” 沈浪笑道:“所以你永远不会是王怜花。像他那种野心勃勃的人,若有必要时固然不惜牺牲一切,但若无必要时,他就会连一个车轮也不肯牺牲了。” 范汾阳突然道:“沈兄说的不错。” 沈浪笑道:“若是熊猫儿,固然决不会再回来取这马车,但若换了范汾阳,他也会回来拿的……范兄,你说是么?” 范汾阳道:“正是。” 熊猫儿“咕嘟”喝下口酒,长叹道:“这就难怪你们会发财了。” 范汾阳微微一笑道:“发财,并不是坏事。” 突听一阵人声传了过来。 熊猫儿大喜道:“果然来了。” 第二十五回 诡计多端 沈浪等人侧耳细听,已知来的人决不止两三个。人声笑语,还夹杂着马蹄声,在这寂静的寒夜里,听来分外刺耳。 熊猫儿摩拳擦掌,神情兴奋,轻笑道:“沈浪果然不愧为沈浪,果然有两下子。” 但沈浪却是面色沉重,喃喃道:“他们此刻就来了,真想不到,想不到……” 熊猫儿道:“你明明想到了,怎的却说想不到。” 沈浪道:“我虽算定他们要来,却想不到他们会来得这么早。” 熊猫儿奇道:“为什么?” 沈浪道:“丐帮大会还未散,这里又是散会群豪的必经之道,他们要来,本当在会散之后……纵然先来,也不该如此喧哗吵闹,毫无避忌。” 熊猫儿果然不禁为之一怔,但瞬即笑道:“这些混帐小子狗仗人势,自然胆大心粗,范兄,你说是么?” 范汾阳沉吟道:“这……” 话未出口,那一伙人已来到近前,五个人,两匹马,吵吵闹闹地扶起了马车,套上辔头。 其中一人笑道:“咱们头儿果然不愧为头儿,果然有两下子,只要闭着眼睛一算,什么事都好像亲眼瞧见似的。” 另一人笑道:“说书的常说古代一些名将,说什么:‘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我瞧咱们头儿,可真比这些名将还要厉害。” 第三人笑道:“可不是么,那些大将在帐篷里多少总还要伤伤脑筋,而咱们头儿却只要在屋里抱着小妞儿乐着,什么事都正如他所料,一件件都办得漂漂亮亮,干净利落,连一星半点岔子都不会出。” 五个人兴高采烈,赶着马车去了,对四下事物,全未留意,沈浪等人莫说躲得如此隐秘,就算站在树下,他们也未必瞧得见。 熊猫儿跃跃欲动,道:“咱们快追。” 哪知沈浪却一把拉住了他,沉声道:“咱们不追。” 熊猫儿大奇道:“咱们辛辛苦苦等了这么久,为的是什么?好容易等他们来了,咱们却又不追了,这……这又算什么?” 沈浪道:“追查敌踪之事,全得偏劳范兄一人。” 熊猫儿瞪大了眼睛,道:“你和我呢?” 沈浪道:“你我却需先到丐帮大会之地,瞧个明白,若是我所料不差……唉!那里想必又出了惊人的变故。” 熊猫儿大声道:“真的……真的会有……” 沈浪沉声道:“范兄跟着这马车到了地头后,却莫轻举妄动,最好再回到此处,与我们聚首商议,再作道理。” 范汾阳道:“这个小弟省得,沈兄大可放心。” 熊猫儿叹道:“这点他对你自然放心得很,否则他为何不要我去,而要你去。但那边还有丐帮上千弟子,再加上那些武林高手,可说人人都是眼里不揉沙子的老光棍了,王怜花会在那里玩什么花样?可真教人不信。” 沈浪道:“正因人人都不相信,所以他施展手脚,就会分外方便,这正是此人的过人之处,出人不意,攻敌无备。” 熊猫儿喃喃道:“我还是不信……那么多人,难道都是死人不成?” 酒香,在寒冷的冬夜中,的确比世上任何香气传得都远。沈浪与熊猫儿还未到丐帮大会之地,已闻得一阵阵酒香扑鼻而来。 熊猫儿的手,又摸到那酒葫芦上了。虽然他只是摸了摸,便缩回了手,但口中还是忍不住笑道:“丐帮弟子,平日节衣缩食,不想请起客来倒是大方得很。” 沈浪笑道:“你酒虫又在动了么?” 熊猫儿道:“没有动,它们已快饿死了。” 沈浪道:“但依我看来,丐帮之酒,还是不喝的好。” 熊猫儿道:“不喝的好?为什么?” 沈浪叹息一声,不再说话,但身形展动更急,片刻之间,便瞧见了那简陋的竹棚,辉煌的灯光。 简陋的竹棚在灯光照耀下,也已变得壮观起来,竹棚中人影幢幢,似乎都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 熊猫儿笑道:“哪有什么变故,你瞧他们不都是好好坐在那里喝酒么?” 沈浪道:“是么?” 熊猫儿道:“若有变故,他们便该……”突然顿住语声,再也不说一个字。 只因他此刻也已发觉情况不对——这些人虽都安安静静坐在那里,但却太安静了,安静得简直可怕。 千百人坐在竹棚里,竟毫无声息。没有喝酒的人都不会如此安静,更何况是喝了酒的。 异样的安静中,已有种不祥的恶兆! 熊猫儿再也忍不住了,一个箭步,窜入竹棚,目光扫动,又不禁被惊得呆在那里。 这四面竹棚中的千百豪杰,看来竟真的已都变成死人,有的口吐白沫晕倒在地,有的入伏在桌上,晕迷不醒。桌上的菜,还未吃到一半,但酒杯、酒坛,却零乱的撒了一地。 这些人可是全都醉了。 熊猫儿呆了半晌,扶起一个人的身子,探了探他鼻息脉搏,面色更是大变,失声呼道:“毒。” 沈浪叹道:“果然不出我所料,酒中有毒。” 熊猫儿跌足道:“这些老江湖,怎的也会上当。” 沈浪道:“在方才那等欢喜之情况中,有谁不想赶紧痛痛快快的喝两杯,有谁还有心去检查坛中之酒。” 熊猫儿长叹道:“不错,若换了我,也不会的。” 寒风吹动,火光动摇,映着这一张张惨白的、扭曲的面容,那景象当真是说不出的凄惨、可怖。 熊猫儿突又失声道:“你瞧,这些人衣襟全被撕开了……” 沈浪一言不发,走过去在几个人身上摸了摸,这些人怀中竟已空空如也,竟似被人洗劫,连什么都没有剩下。 熊猫儿恨声道:“要了人命,还要人财物,好狠,好狠。” 沈浪叹道:“吃人不吐骨头,这正是王怜花一贯作风。” 熊猫儿道:“你……你瞧这些人救得活么?” 沈浪黯然道:“若有对路的解药,自可将他们救活,怎奈……怎奈你我此刻连他们中的是什么毒都不知道。” 两人站在这千百个中毒而死的人之间,瞧着那一张张可怕的脸,心里想哭也哭不出,想吐也吐不出。 那当真不知是何滋味。 突然间,两人觉得在这群待死的人中,竟还有双睁开着的眼睛,这双眼睛竟似正在瞪着他们。 两人不约而同,霍然转身,果然瞧见了这双眼睛。 这是双瞪着的眼睛,眼珠子都似已凸了出来,目光中所含的怨毒之意,当真是两人一生从未见过的。 熊猫儿失声道:“钱公泰。” 钱公泰竟未中毒,但却被人点了穴道,身子再也不能动弹,脸上一粒粒麻子,都似乎在发着光。 那自然是狠毒的光。 这里每一件事的发生,他自然全都亲眼瞧见的。 他嘴里全无酒气,想来滴酒未沾。 熊猫儿叹道:“不喝酒原来也有好处的。这些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问问他,想必就可以全都知道了……” 说话间沈浪早已解开了钱公泰的穴道。 钱公泰挣扎着爬起来,伸了伸臂,抬了抬腿。 沈浪道:“你如何……” 钱公泰躬身道:“在下很好,多谢两位的盛情。” “盛情”两字出口,双手中突然飞出十数点寒星,直射沈浪,他的人也疯狂般的向沈浪扑了过去。 钱公泰人称“遍地洒金钱”,除了是说他那满脸麻子外,也正说的是他这双手发镖、满天花雨的绝技。 此刻这十余只金钱镖自他手中发出来,当真是又急,又快,又狠,又准。他骤出不意,便下毒手,若是换了别人,哪里还能闪避。 但沈浪!沈浪毕竟是沈浪。 只听满天急风响动,熊猫儿失声大呼道:“你疯了么?” 呼声中沈浪的身子已急飞而起。暗器虽快逾闪电,他身形的展动却比暗器更快了几分。 那满天花雨的金钱镖,竟未伤得他一丝衣袂。 熊猫儿身子一闪,已到了钱公泰背后,出手如电,抓住了钱公泰的双臂,硬生生拧转了过来。 钱公泰立时又不能动了,但口中却嘶声大骂道:“姓沈的,我本当你是个侠义英雄,哪知你却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生,你……你简直比畜生还不如。” 熊猫儿怒喝道:“你才是畜生。沈浪救了你的性命,你却恩将仇报,暗下毒手,你这……还能算是人么?” 钱公泰大吼道:“沈浪是畜生,你也是畜生!你们杀了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也不怕你们杀人灭口。” 熊猫儿大怒道:“这人疯了,胡说八道。” 沈浪沉声道:“钱公泰,我且问你,我们为何要杀人灭口?” 钱公泰嘶声道:“咱们丐帮当你是朋友,哪知你却在酒中下毒,不但害了这千百位朋友,而且,竟还将他们洗劫一空。” 熊猫儿脸都气红了,大声道:“放屁,放狗屁!谁说我们下毒手,谁说我们洗劫……” 钱公泰大喝道:“你和沈浪大摇大摆走过来动的手,我难道没有瞧见么?” 熊猫儿气得已说不出话,反手一掌掴了过去。 但他的手却被沈浪拉住。 沈浪居然还能沉得住气,和颜悦色,道:“你难道不想想,当真是我们下的手,我们怎会又回来这里。” 钱公泰冷笑道:“你此番回来,正是要看看这里的人是否已死尽死绝,否则若有人将你的恶毒手段传将出来,你怎能在江湖立足。” 沈浪、熊猫儿对望一眼,心里却不禁冒出股寒意。 这是王怜花的毒辣手段。 他自己做了坏事,却要人扮成沈浪与熊猫儿的模样,竟要教别人将这笔债算在沈浪与熊猫儿身上。 而沈浪与熊猫儿此刻纵有百口,也难以辩白,只因人们若是亲眼瞧见了一件事,就必定深信不疑,无论什么话也休想改变得了。 沈浪与熊猫儿唯有将钱公泰杀了。但他们若真将钱公泰杀了,岂非更是无利有害,何况,他们也根本下不了这毒手。 两人面面相觑,竟不知如何是好。 钱公泰嘶声道:“我话已说完,你们杀了我吧。” 熊猫儿恨声道:“你这呆子,我真想将你杀了算了。” 钱公泰狂笑道:“你为何还不动手?” 熊猫儿道:“我……我……”猛一跺脚,大骂道:“王怜花,你这恶贼,害得我好苦。” 沈浪叹道:“王怜花……王怜花,你果然厉害。” 熊猫儿道:“沈浪,你……难道连你也想不出个法子么?” 沈浪苦笑道:“此事纵是神仙前来,只怕也……” 突然马蹄声响,三人三骑,急驰而来。 这三匹马来得好快,眨眼间便到了棚外,马上跃下三条黑衣大汉,手里却提着三只特大的紫铜茶壶。 熊猫儿厉喝道:“来的是什么人?” 三条大汉瞧了瞧沈浪,又瞧了瞧熊猫儿,面上神情,竟然不变,当先一人,微微一笑道:“我家公子知道此间有人中毒,特地令我等前来解救。” 熊猫儿失声道:“你家公子,莫非是王怜花?” 那大汉神色不动,道:“正是。” 熊猫儿大喝道:“好恶贼,居然敢来。” 虎吼一声,便待扑过去。 但他身子却又被沈浪拉住。 熊猫儿怒道:“你……你为何还要拉我?” 沈浪叹道:“你此刻怎能动手。” 熊猫儿瞧了四下中毒的人们一眼——此刻他若动手,有谁能救他们?他只有咬紧牙关,忍住。 沈浪目光凝住着那大汉,一字字道:“你家公子怎会知道这里有人中毒?” 熊猫儿拍掌道:“对了,王怜花怎会知道?莫非是他下的毒?” 那大汉微微笑道:“我家公子就怕有些人面兽心的恶徒,会暗下毒手,是故早已命我兄弟到这里来瞧过一遍了。” 熊猫儿怒吼道:“放屁,你……你……你……” 那大汉道:“救人之事,刻不容缓,两位故意拖延,莫非当真忍心眼睁睁瞧着这千百豪杰一个个的死么?” 钱公泰惨呼道:“沈浪、熊猫儿,求求你们,饶了这些人吧,他们都是有妻有子的人,你……你们难道不是父母生的么?” 熊猫儿已快急疯了。这些人救醒后,必定要将他和沈浪恨之入骨,那时他也无法向这些人解释。 他明知这又是王怜花要借这些人的嘴,将他和沈浪的恶名传布天下。 但他又怎能不让这三条大汉动手救人?王怜花如此做法,当真比将这些人全都杀了还要厉害得多。 只听沈浪道:“好,你们快动手吧。” 熊猫儿嘶声道:“但我们……” 沈浪黯然道:“我们……我们只有走。” 熊猫儿道:“走?” 沈浪惨然一笑,道:“我们此刻若不走,等大家醒来,麻烦就更多了,到那时,只怕……只怕永远也无法走了。” 三条大汉满面俱是得意的笑容,将紫铜壶中的水,一一喂给那些中毒的人,而就在这时——沈浪与熊猫儿已黯然走出了竹棚。 钱公泰恶毒的咒骂,还在他们身后响着。 熊猫儿惨然道:“你我此刻走了,这恶名岂非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你……你……你何苦拦我?我宁可一死,也……” 沈浪叹道:“你我一死不足惜,但你能让那些人都陪着我们死么?我宁可担上永生都不能洗脱的恶名,宁可被天下人怀恨、痛骂,也只有先救活他们再说。” 熊猫儿牙齿咬得吱吱作响,嘶声道:“王怜花,好个王怜花,他知道丐帮已不能被他收为己用,便又想出了这条毒计。他夺了他们的一切,却还要救活他们的性命,为的是好教他们向你我复仇。无论任何人,只要还有一点可被他利用之处,他便不肯放过。” 沈浪缓缓道:“若论心肠之毒,手段之辣,此人当真可称是天下无双,看来就算那快活王,也未必能强胜于他。” 说到这里,他缓缓顿住语声,嘴角却突然露出微笑。 熊猫儿跺脚道:“老天呀老天,难为你此刻还笑得出!咱们样样事都输给他一着,这筋斗可算栽到家了,你……你究竟是怎么笑得出来的?” 沈浪微笑道:“你我件件事虽都输了他一着,但他却也有件事输了咱们一着,这一着,却是他致命的一着。” 熊猫儿愕然道:“哪一着?” 沈浪道:“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咱们抓住他的尾巴。” 熊猫儿忍不住截口道:“什么尾巴?” 沈浪道:“那辆马车就是他的尾巴。咱们抓住这尾巴,就能寻着他;咱们寻着他,就能要他的命。他就算赢了咱们一千次,也抵不上输这一次。” 熊猫儿大声道:“沈浪呀沈浪,你果然是打不服,击不倒的!既是如此,咱们快去找那范汾阳,抓住那条尾巴……” 沈浪微笑道:“那条尾巴咱们已用不着了。” 熊猫儿又不禁愕然道:“为什么?” 沈浪道:“只因王怜花还有条尾巴在这里。” 熊猫儿道:“在……在哪里?” 沈浪道:“随我来。” 他展动身形,在竹棚火光照不着的黑暗中,围着竹棚兜了半个圈子,绕到那三匹马的左边。 熊猫儿悄声道:“你可是要等这里面三条大汉出来,再尾随着他们?” 沈浪道:“这三人想必还要耽误许久,若是等他们,便不如去寻范汾阳来得快了,何况,这三人既已见着咱们,也必定要提防咱们尾随,未必会回去。” 熊猫儿道:“我也正如此想,那么……尾巴在哪里。” 沈浪截口道:“就在这里,你瞧着!” 突然手掌一扬,两缕锐风破空飞出。 他手掌中竟早已扣着两粒小石子,此刻脱手击出,第一粒石子,击断了系着第一匹马的缰绳,第二粒石子,击中马股——他眼睛里竟也像点着两盏灯似的,在如此黑暗中,准头仍不失丝毫。 那匹马负痛惊嘶一声,落荒奔去。 竹棚中大汉怒骂道:“死畜生,只怕吃多了。” 三条大汉谁也没想到这会是沈浪施展的手脚,口中虽然喝骂,但手里正在忙着喂药救人,谁也没有追去。 沈浪沉声道:“这匹马就是王怜花的尾巴,咱们追。” 熊猫儿还在诧异,但沈浪身形已如轻烟般掠出,他也只有跟着掠去。等他追上沈浪,终于也恍然大悟,喜道:“不错,马性识途,这匹马必定要奔回他自己的马厩。咱们只要寻着这匹马的窝,也就能寻着王怜花的窝了。” 沈浪微笑道:“追着马总比追人容易多了吧。” 熊猫儿忍不住大笑道:“沈浪,你到底是有两下子。” 奔马虽急,沈浪与熊猫儿身形却急逾奔马。 熊猫儿仍然敞开着胸膛。寒风迎面吹来,就像刀子似的,刮在他胸膛上,但他胸膛却是铁打的。 他铁打的胸膛,承受着这如刀寒风。想到立刻就要抓住王怜花那恶贼,他胸襟不觉大畅,方才所受的恶气,似乎早已被风吹走了——在这铁打的男儿胸膛里,正跳跃着一颗活泼的,豪放的,慷慨的,赤红的心。 马行如龙,马鬃在寒风中根根倒立,熊猫儿突然呼啸一声,连翻了三个筋斗,再跃下地来。 沈浪忍不住笑道:“我若有个儿子,但愿他像熊猫儿。” 中原的梨,耐寒经霜,甜而多汁,正如南海的香蕉,哈密的甜瓜,同样令人馋涎欲滴。此刻,前面正有片梨树林。 梨树林旁有数椽茅屋,一星灯火,看来,这正是看守梨树林的果农所居之地。但这匹马,却笔直向梨树林奔去。 熊猫儿皱眉道:“会是这里么?” 沈浪道:“必定不错。” 只见那匹马奔到梨树林外,茅屋前,果然停下了。 马,扬蹄轻嘶,茅屋中已闪出两条人影,身手果然俱都十分矫健,决不是寻常果农的样子。 两人见到一匹马回来,显然俱都十分惊异。两人低声商议了几句,一人回屋,一人牵马绕到屋后。 熊猫儿道:“不错,果然是这里。” 沈浪道:“等那牵马的人回来,咱们就冲进去。” 熊猫儿道:“冲进去?不先察看察看么?” 沈浪微笑道:“你见我平日行事,总是十分仔细,是以此刻便不免奇怪,‘沈浪怎的也变得像我一样了?’是么?” 熊猫儿失笑道:“我正是有些奇怪。” 沈浪道:“对付王怜花这样的人,再仔细也没用,倒不如索性冲进去,迅雷不及掩耳,给他个措手不及。” 熊猫儿拊掌笑道:“正是,这么做最合我的脾胃。” 说话间,牵马的那个人已回来,轻轻扣了扣门,门开一线,灯光射出,那人方自侧身而入。 沈浪与熊猫儿已闪电般冲了过去。 沈浪人还未到,手指已急点那人脑后“玉枕穴”,那人还未及回声,已一声不响的倒了下去。 熊猫儿一脚踢开了门,一拳击向开门的人,那人大惊之下,伸手来挡,只听“嚓嚓”一声,两条手臂已被熊猫儿打断,惨呼倒地。惨呼方出,熊猫儿伸手一托,又将他下巴卸下了。 屋子里除了开门的人外,还有五条大汉,正在围桌饮酒,此刻骤惊巨变,俱都一跃而起。 五个人一人伸手抄椅子,一人反腕拔刀,一人要掀桌子,一人冲到墙角提枪,一人奋拳扑来。 熊猫儿虎爪般的手掌一扬,已抓住这人的拳头,左手往这人后脑一托,生生将这人自己的拳头塞进自己口里。 这人连叫也叫不出了,身子已跟着被抡起。 掀桌子的那人桌子还未掀起,忽见一个人飞过来,两颗脑袋撞在一齐,“砰”的,两个人都躺了下去。 那拔刀的刀还未出鞘,肘间突觉一麻,肩头又是一麻,喉头跟着又一麻,眼睛一黑,仰天跌倒。 他简直就没瞧清向他出手的人长得是何模样、是男是女,死了也不折不扣是个糊涂鬼。 沈浪左手连点拔刀大汉三处要穴,飞起一脚,连那抄椅子的大汉整个人踢得飞了出去。 提枪的那人头也不敢回,反手刺出长枪,但枪还未刺出,突然不见了,身后也没什么杀手击来。 他还未摸清身后情况究竟怎样,等了等,忍不住回头一望,却赫然发现一双猫也似的眼睛正笑眯眯瞧着他。 他大惊之下,抡起拳头,“砰,砰,砰”,一连好几拳,都着着实实擂在这人的胸膛上。 这人还是笑嘻嘻站着不动,他两只手腕却疼得仿佛断了,咬一咬牙,拼命踢出了一脚。 这一脚方自踢出,眼前突然一黑,似乎被个铁罩子生生罩住,这一脚究竟踢着别人没有,他永远也不知道了。 一眨眼功夫,连里带外七个人,已没有一个再是头朝上的,甚至连一声惊呼都未发出。 熊猫儿大笑道:“痛快呀!痛快!” 沈浪已轻烟般掠到里面,熊猫儿紧跟着冲进去,只见一个人倒在炕边,一条腿下了地,一条腿还在炕上。 沈浪却又已冲入第三间。 熊猫儿跟着冲进去,又瞧见门旁边躺着一个人,手里捏着把刀,但这柄刀却已断了三截。 沈浪冲进后面的厨房。 熊猫儿轻呼道:“沈浪,留一个给我。” 冲进厨房,只见一个人自厨房中窜出来,熊猫儿一拳闪电般击出,哪知这人影一闪,竟不见了。 他这才大吃一惊,只听一人笑道:“你这猫儿当真打上瘾了么,连我也要打。” 熊猫儿转身一望,便瞧见沈浪含笑站在那里。 他也忍不住笑道:“我当是谁有如此快的身手,原来是你。” 沈浪道:“厨房里没有人。” 熊猫儿失声道:“王怜花呢?” 沈浪道:“此间必有密室,王怜花必在密室中,咱们快找。” 熊猫儿道:“对,快,莫要被这厮逃了。” 只见沈浪围着这屋子一转,又掠到第二间屋子,又转了一圈,身形片刻不停,再到第一间屋子里一转。 熊猫儿跟着他转,连连问道:“有没有,有没有……” 沈浪终于停住身子,摇头道:“没有。” 熊猫儿着急道:“那怎么办呢?莫非……莫非他不在这里?” 沈浪俯首寻思半晌,突然大步冲进厨房。 熊猫儿跟着一掠而入,只见沈浪正站在灶前,凝目观望,只瞧了两眼,面上便露出笑容,道:“在这里。” 熊猫儿摸了摸头,道:“在哪里?” 他方自问出,便也不禁大喜道:“不错,必定在这里。” 那个灶正是北方农家通用的大灶,灶上有两只生铁大锅,这两口锅一口满是油烟,另一口却干干净净。 沈浪抓住这口干净锅的锅底转了转,突然将整口锅都提了起来,锅下面,果然现出了地道。 熊猫儿又惊又喜道:“这厮做的好隐秘所在。” 想到那恶魔王怜花就在地道下,他全身热血都不禁奔腾起来。面对着如此恶魔,他毕竟也不觉有些提心吊胆。 哪知他一句话没说完,沈浪已跃下地道。 熊猫儿本当沈浪行事处处小心,未免太过谨慎,此刻才知道沈浪胆子若是大起来,谁也赶不及。 他身子跟着跃下,口中却不禁叹道:“沈浪呀沈浪,今日我才知道你一身是胆……” 这句话没说完,他已入了密室。 只见那密室中果然布置得甚是精致,再加上那张锦帐绣被的大床,便宛然有如少女的绣阁。 但王怜花呢? 王怜花却连影子也瞧不见。 帐子挂得好好的,被也叠得整整齐齐。这张床,谁都可以瞧出已有许多天没人睡过了。 熊猫儿与沈浪站在床前,你望我,我望你,心里的难受与失望,当真再也无法形容。 沈浪面如死灰,仰首叹道:“错了,错了,我竟又错了……不想王怜花在这小小的地方,所布下的秘巢竟也不止一处。” 熊猫儿从未见过沈浪如此颓丧,他心中虽也不知道多么难受失望,却伸手一拍沈浪肩头,强笑道:“错了一步有何关系,反正王怜花迟早是逃不过你手掌的。” 沈浪黯然道:“今日一步走错,又被他逃脱,以后只怕……” 顿足长叹,垂首无语。 熊猫儿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绕着这密室走了两圈,瞧着那精致的陈设,香喷喷的绣被,忍不住恨声道:“可恨王怜花不但是个恶魔,还是个色魔,无论走到哪里都忘不了安置下一张床……床……床……” 他越想越气,越想越恨,大声道:“待我先将这张床毁了,出出这口恶气。” 一步窜到床前,伸手就要去扯帐子。 哪知他手掌方自抓住帐子,突然一连串“叽叽咯咯”的声响,自床下面断断续续传了上来。 他手掌立刻停住了,耳朵也直了。 沈浪面上立刻泛起惊喜之色,亦自凝神倾听。 只听这声音渐近,渐响。 熊猫儿哑声道:“莫非是那活儿来了。” 沈浪道:“想来如此……但愿如此……” 突听又是“咯”的一响,床,竟似在动了。 沈浪目光一扫,确定这密室并未因自己进来而有丝毫改变,立刻拉着熊猫儿,躲在帐后。 织锦的帐子,沉重而厚密。 熊猫儿悄声道:“咱们为何还要躲着,为什么不和他拼了?” 沈浪道:“不妨先听听他的机密再动手也不迟。” 熊猫儿道:“但是——” 话未说出,嘴已被沈浪掩住。 “咯”的再一响,床果然翻起,两个人钻了出来。 只听一人道:“你松松手,让我喘口气好不好。” 熊猫儿手立刻抖了,这正是朱七七的声音。 另一人笑道:“抱着你这样的人,我舍得松手?” 这淫猥的笑声,熊猫儿听在耳里,简直连肺都要气炸。 王怜花,这恶贼,果然来了。 只听王怜花长长喘了口气,笑道:“那厮真不是东西,早不去,迟不去,偏偏要在那紧要当口去,却将咱们的好事也惊散了。” 朱七七也长长喘了口气,道:“哼,我当你只怕沈浪,却不想你连范汾阳来了,也跑得这么快。你不怕在我面前丢人么?” 熊猫儿、沈浪对望一眼,暗暗跺脚,忖道:“早知范汾阳找对了地方,咱们那时就该一齐去了。” 又听得王怜花笑嘻嘻道:“我会怕范汾阳……嘿嘿,我只怕范汾阳后面还跟着沈浪和那只又馋又贪嘴的野猫子。” 朱七七道:“哦,原来你还是怕他们的,你总算说了实话。” 王怜花笑道:“我也不是怕他们,那边反正有人对付他们。咱们何不换个安安静静的地方,安安静静的……” 朱七七突然娇呼道:“哎哟,你的手……” 王怜花大笑道:“我的手可聪明得很,就知道该往舒服的地方放。” 朱七七喘息着道:“你……你……你先拿开。” 王怜花道:“咦,你不是已答应嫁给我了么?” 朱七七道:“但……但……” 语声突然变得十分娇媚,柔声道:“但你也该先解开我的穴道呀,这样子……多不好……我这样对你,你还怕我跑么?” 王怜花道:“我实在不放心。” 朱七七柔声道:“反正我已是你的人了,不会跑的。” 王怜花笑道:“你现在还不能真算我的人,但等一会儿,你就是了……到那时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朱七七喘息着道:“但你……你……嗯……哎呀。” 沈浪的手掌,也不觉颤抖起来。 熊猫儿突然虎吼一声,双手分处,将那帐子生生一撕两半,只听王怜花一声惊呼,整个人翻了出去。 他身上已只穿着件短袄,面上已毫无血色,一个筋斗翻到床下,顺手执起把椅子,向熊猫儿摔过来。 熊猫儿眼睛都红了,丝毫不闪不避。 椅子摔在熊猫儿身上,立刻被撞得四分五裂,他身子却已向王怜花扑了过去,厉吼道:“王怜花,拿命来。” 王怜花出手如电,连击四掌,熊猫儿竟笔直迎了过去。 只听“劈劈啪啪”一连串声响,这四掌俱都击在熊猫儿肩上、胸上,但熊猫儿也已一把抓住了他的胸膛。 若是换了平日,熊猫儿身中他四掌,不死也要重伤,但此刻王怜花重伤未澈,十成气力已只剩下两成。 王怜花嘴唇都白了,道:“熊兄,你……” 熊猫儿嘶声道:“你还想要命么?” 劈面一拳,击了过去。 这一拳击下,王怜花的脸莫说是肉做的,就算是铜浇铁铸,只怕也要被这盛怒下击的一拳打扁。 但突然一只手伸过来,轻轻一托,便将这一拳力道化解,虽然只差分毫,却毕竟未碰着王怜花的脸。 熊猫儿怒吼道:“沈浪,你还要拦我?” 沈浪默然道:“留下他的活口,我还有许多事要仔细问他。他此刻既已落入你我掌中,你还怕他飞上天不成?” 熊猫儿狠狠一跺脚,道:“我恨不得此刻便将这厮碎尸万段才好。” 他甩开手,回转头。 只见朱七七云鬓蓬乱,一双纤手,紧紧拥着被,一双眼睛,紧紧瞪着他,整个人都似已呆了。 熊猫儿颤声道:“你……你……你……” 突又跺了跺脚,转过头,不再瞧她,整个人却一直在抖个不停,一双拳头捏得指节都变成惨白色。 沈浪已点了王怜花七处穴道,目光也移向朱七七。他脸上似笑非笑,纵然是笑,也是苦笑,惨笑。过了良久,他终于缓缓道:“你好么?” 朱七七道:“我……我……” 她嘴唇启动了几次,却连声音都未发出。 沈浪又默然良久,方自轻叹道:“我不懂,你为何……” 朱七七突然放声痛哭起来,就好像一柄尖刀突然刺入她肉里,刺入她心里,她痛哭着道:“沈浪,你懂的,你本该懂的。” 沈浪喃喃道:“我真该懂么?” 朱七七以手捶床,嘶声道:“你懂,你懂,你……” 熊猫儿仍未回过头,突然大喝道:“你方才既不哭,此刻哭什么?” 朱七七道:“我……我……你……你……” 熊猫儿虽咬紧牙关,语声仍不禁颤抖。 他颤声道:“难道你是见着我们才哭么?那么……我……我们走……走好了,让你……你和他……反正你……” 朱七七嘶声道:“熊猫儿,你……你好狠,你竟说得出这样的话来……你难道不知道我是被逼的,我若不……若不那样说,又该如何?我只是想拖延时间而已。” 熊猫儿终于长叹一声,垂下了头。 沈浪缓缓叹道:“其实,你还有别的法子的。” 朱七七道:“不错,我还有别的法子,但我却不想死,我要复仇,我……我……我还想再见你一面。” 沈浪道:“我……” 朱七七嘶声道:“你不信么……你不信么……” 沈浪木然道:“我信。” 朱七七道:“你……你能原谅我么?” 沈浪道:“我原谅。” 但朱七七却又痛哭起来,道:“我知道你见我那样子心里难受。但你可以打我骂我,我只求求你,不要对我这样冷淡。” 沈浪道:“我冷淡么?” 朱七七道:“我……我……” 她心都裂了,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 沈浪缓缓走过去,拍开她穴道,道:“穿起衣裳吧。” 但朱七七却扑了上来,紧紧抱住了他。她身上虽只剩下最贴身的衣服,她也完全顾不得了。 她抱得那么紧,哭得那么哀痛。 沈浪却站着动也不动,木然道:“放开手。” 朱七七道:“沈浪,你好狠,你难道真的不肯原谅我?” 沈浪道:“我不是已原谅了你么。” 朱七七道:“但你……你为何这样……” 沈浪道:“你要我怎样?我怎样才算原谅你……其实,你也根本没有什么好求人原谅的,你本没有做错。” 朱七七嘶声道:“你嘴里虽这么说,但你心里……心里却在怪我。我知道。天呀,我若是死了就好了,我方才本该死的,但我……我却等着要死在你的手上。” 沈浪道:“我为何要怪你?你为何要死?我这样对你,只因我本来就是这样对你,这一点你本该早就知道。” 朱七七呼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爱我,你是爱我的,沈浪,是不是……是不是呀?” 沈浪道:“放开手。” 朱七七突然一抹泪痕,咬牙道:“好,沈浪,无论你说什么,我都只当我对不起你。无论如何,我已配不上你。我现在什么都不想了,只求你……你杀死我吧。” 沈浪道:“穿起衣服。” 朱七七突然一跃而起,跃到墙边,抽出墙上挂着的一口剑,抛给沈浪,沈浪只得伸手接住。 朱七七嘶声呼道:“沈浪……” 张开双臂,挺起胸膛,向沈浪手中的剑尖扑了上去。 但沈浪手掌一抖,那柄剑竟生生齐根断了。 “当”的一声,剑尖落地,朱七七也已扑倒在地,那哭声……那哭声的悲惨,那哭声的悲痛,谁也无法形容。 沈浪默然半晌,缓缓道:“范汾阳必已涉险,我赶去救他,你守着他们,我就回来。” 翻过床面,钻入床下的地道。 熊猫儿急道:“沈浪,等等,我去……” 但他回过身时,沈浪身形却已消失了。 壁上一盏铜灯,灯光是一直在亮着的。 闪动的灯光,照着熊猫儿的脸,他竟已泪痕满面。 他心里在说:“沈浪,你的心真冷,冷得简直像冰。我虽然知道你为何要如此忍心,但我还是恨不得要狠狠揍你一顿。” 只是他瞧着痛苦的朱七七,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王怜花突然长叹道:“沈浪呀沈浪,你虽是我最大的仇敌,但我还是忍不住要佩服你。你既能对一个如此爱你的女子如此忍心,我委实不是你的对手。” 熊猫儿厉声道:“住口。” 王怜花道:“熊猫儿呀熊猫儿,如今我才知道你也是爱着朱七七的,否则你方才便不会那么激动,那么生气,只可惜你我……” 熊猫儿大喝道:“你再说一个字,我就宰了你。” 王怜花笑道:“好,我不说了。我本不该说出别人心里的秘密。”他虽说不说,其实还是说了几句。此人果然不愧为一世枭雄,除了他之外,此时此刻,还有谁能像他这样镇定…… 朱七七突然站了起来,哭声突然停顿,面上突然变得毫无表情,走到床边,将衣裳一件件穿了起来。 她眼中似乎已没有别的人,什么都没有了。 熊猫儿垂下头,不敢瞧她,也不忍瞧她。 朱七七却突又走到他面前,盈盈一拜。 熊猫儿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朱七七木然道:“你对我太好了,而我……我……唉!我此刻唯愿只认识你,不认识别人,只可惜……天下本少有能让人如愿的事。” 熊猫儿又不禁垂下头,道:“你……你不必……” 朱七七道:“你什么都不必说了。你的心,我早已知道,我只恨我自己,我只恨我自己为什么不能够……” 熊猫儿突然大笑起来,伸手抚着朱七七肩头,大声道:“你也不必说了,这样也很好。无论如何,我总是你的好朋友。熊猫儿生平能结一红颜知己,也算此生不虚。” 朱七七幽然叹道:“你真是条好男儿,我真不知道世上能有几个像你这样的男子汉。我……我若有你这么个哥哥就好了。” 熊猫儿笑道:“你为何不此刻就拜我为兄……” 朱七七道:“你……你真肯收我这样个妹子么?” 熊猫儿道:“我再愿意也没有了。” 朱七七道:“大哥,我……我太高兴了……” 语声突然颤抖,身子又盈盈拜了下去。 熊猫儿目中热泪盈眶,口中却大笑道:“好妹子,好……” 伸手去扶朱七七的香肩。 朱七七道:“大哥,你莫忘记,我永远是你的妹子,以后……妹子纵然又做错了什么,大哥也该原谅的。” 熊猫儿道:“那是当然。” 朱七七道:“大哥,谢谢你……” 身子突然向熊猫儿撞了过去,纤手如风,连点了熊猫儿胸前“紫宫”、“神封”、“期门”、“步廊”四处穴道。 熊猫儿做梦也未想到她会突然向自己出手,他甚至连身子已倒在地上后,还是不能相信。 王怜花也惊得怔了,目定口呆,则声不得。 熊猫儿道:“你……你……你这是做什么?” 朱七七道:“大哥,我是你的妹子……” 熊猫儿怒道:“妹子是这样对大哥的么?” 朱七七道:“大哥,你莫生气。” 熊猫儿大声道:“我不生气?我简直气疯了!” 朱七七垂首道:“大哥方才已答应我,无论我做错什么,大哥都原谅的。” 熊猫儿简直哭笑不得,道:“但……但你这样……你这样我怎能……” 朱七七道:“妹子这样做,自然有原因。” 熊猫儿道:“你有什么狗屁原因,快说吧。” 朱七七道:“我这样做,只因我要带王怜花走。” 熊猫儿又惊又怒,失声道:“你要带他走,你……你竟要救他。” 朱七七道:“我不是要救他,我只是要带他走。” 熊猫儿怒吼道:“你不救他为何要带他走?” 朱七七道:“这只因……只因……” 凄然一笑,道:“这原因现在我还不能说。” 熊猫儿怒道:“你疯了,疯了,你脑子里必定有毛病。” 朱七七道:“我没有疯……我知道我没有做错,我只有这样做。” 熊猫儿喝道:“你还说没有错!你这样做,必定要后悔终身。” 朱七七道:“不,我永远也不会后悔的。” 熊猫儿嘶声道:“我错看你了,只怪我错看你了……我简直对不起沈浪。” 朱七七道:“总有一天,大哥会知道没有错看我的。” 到了这时,王怜花竟已忍不住喜动颜色,说道:“无论如何,我总没有错看你,原来你还是对我好的。” 话未说完,朱七七已窜过去,扬手掴了他十几个耳刮子,没有一掌不是狠狠的打,重重的打。 王怜花脸被打得又红又肿,人也被打呆了,颤声道:“你……你这是……” 朱七七咬牙道:“王怜花,告诉你,你莫要得意。你落在沈浪手上,最多也不过只是一死;但你落在我手里,我却要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熊猫儿大声道:“放屁放屁,他难道未曾落在你手上么?他还不是一样逃了去,我瞧你这一次还是乖乖的……” 朱七七截口道:“这一次,绝对不同了。” 熊猫儿道:“哼,不同,不同个屁。” 朱七七道:“大哥,我知道我……” 熊猫儿大吼道:“住嘴!我再也不要你叫我大哥,我不要听。” 朱七七凄然一笑,道:“大哥,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我……我只有这样做……”咬一咬牙,拉起王怜花,向外面拖了出去。 熊猫儿眼睁睁瞧着,当真气得要发疯。 却见朱七七突又放下王怜花,走了回来,蹲下身子,伸出纤纤玉手,轻抚着熊猫儿的脸。 熊猫儿吼道:“拿开,手拿开。” 朱七七却似未曾听到,只是悠悠道:“大哥……熊猫儿,我真对不起,我这一生,最对不起的就是你,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 眼帘一合,两行泪珠沿着面颊流下,一滴滴都滴在熊猫儿脸上。她再次长身,拖着王怜花狂奔而去。 门外,又传来她的悲泣。 朱七七的眼泪,沿熊猫儿的嘴角流下来,流到他脖子里,清冷的泪珠,带着辛酸而苦涩的甜味。 熊猫儿只觉脸上痒痒的,心里……唉!他心里当真不知是何滋味——简直不是滋味。 望着朱七七狂奔而出的背影,他真恨不得将自己的心一片片撕碎。他忍不住放声大呼,道:“朱七七,回来……回来……” 但朱七七却连头也未回。 他想不通,猜不透,简直无法了解。 她为何要如此?为何要如此?为何要如此…… 他气极,怒极,闷极,恼极。 他只有放声大吼道:“女人,女人,天下的女人都该送下十八层地狱……” 他如今才知道女人是多么难以了解!若有哪个男人自以为了解女人,那人想必是上辈子缺了德,所以叫他这辈子受些苦难——而朱七七,若有谁自以为了解朱七七,他不是疯子,便是呆子。 熊猫儿喃喃道:“我是呆子……当真是个呆子……沈浪回来时,瞧见我这模样,他会如何?我怎有脸面再见沈浪。” 但他连身子都不能动,却又怎能不见沈浪。 约摸过了有两三盏茶时分。 这一段时间,熊猫儿真不知是如何度过的。 他忽而想沈浪永远不要回来,忽而又想沈浪快些回来——就在这时,终于有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 但这脚步声却非由床下地道传上来的,竟是上面地道传下来的,来的人,竟显然绝非沈浪。 熊猫儿脱口道:“谁?” 喝声未了,已有三条大汉疯狂地冲了下来,竟赫然正是方才提着铜壶去为群豪解毒的那三人回来了。 三个人瞧见上面弟兄的死尸,此刻眼睛都红了,再瞧见熊猫儿,三人狂吼一声,一齐扑了上来。 熊猫儿脸色变了一变,却突然大笑起来。 当先一条大汉厉喝道:“狗娘养的……可是你这狗娘养的下的毒手?” 熊猫儿大笑道:“对极了,对极了,三位来得正好。” 那大汉怒吼道:“正好宰了你。” 熊猫儿笑道:“多谢多谢!” 三条大汉瞧见他如此模样,反倒怔住了。三人只当他必定有诈,竟不由自主,各自后退一步。 熊猫儿道:“三位为何不动手?” 那大汉道:“你……你这狗娘养的,真的想死?” 熊猫儿狂笑道:“畜生,老实告诉你,你家大爷正是想死了,虽然死在你们这三个小畜生手上有些不值,但却比不死的好。” 一条大汉忍不住道:“这厮只怕是疯了。” 另一条大汉道:“嗯!的确有些疯相。” 熊猫儿怒喝道:“畜生,还不动手,等沈浪回来,就来不及了。” 三条大汉听得沈浪的名字,身子竟不由得同时一震,三人扭转头一望,幸好,没有沈浪的影子。 当先一条大汉终于厉喝道:“好,你这狗娘养的既然想死,大爷就成全了你。” 熊猫儿大笑道:“好,来吧,熊大爷什么都尝过,正要尝尝死是什么滋味。” 那大汉“刷”的抽出钢刀,一刀砍了下去。 刀光闪过,只听一声惨呼,又是一声惨呼,接着三声惨呼,三条大汉都倒了下去,熊猫儿却还好好的躺在那里。 沈浪已回来,身旁还有一个满身浴血的范汾阳! 熊猫儿长叹一声,闭起眼睛,只觉有只手掌在他身上拍了两拍,他穴道正刻被解。他咬了咬牙,只得站了起来。 沈浪正静静地瞧着他。 熊猫儿跺了跺脚道:“好,你问吧。” 沈浪微微一笑,还未说话。 那满脸惊诧的范汾阳却已忍不住抢先问道:“熊兄,你这……” 沈浪截口道:“你喝口酒吧。” 熊猫儿也不说话,举起酒葫芦,“咕”的喝下口酒。 范汾阳终又忍不住问道:“这究竟……” 哪知沈浪却又截口道:“咱们总算没有来迟。” 熊猫儿突然大呼道:“沈浪,你为何不问我?为何不问我朱七七与王怜花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问我怎会变得如此模样?” 沈浪向熊猫儿微笑道:“只要你安然无恙,别的事又有何妨。” 熊猫儿嘶声道:“但我……” 沈浪截口道:“你必已出了全力,此刻正该歇歇才是,这……这全是我的不好,方才实已心浮气躁,竟未征得你同意,便把你抛在此地,你需得原谅才是。” 熊猫儿怔了半晌,仰天长叹一声,道:“本该我求你原谅的,但你却求我原谅起来……朱七七、王怜花踪影不见,如此大事,你也一字不提,反而先问我的安危,我……我交着你这样的朋友,还有什么话说,我……我……我熊猫儿只有将性命交给你了!” 范汾阳来回绕了几圈,还是忍不住道:“但王怜花究竟怎会……” 沈浪叹了一声,接道:“这想必又是朱七七做的好事。” 范汾阳失声道:“你说王怜花是被她救走了?” 沈浪道:“想来必是如此……猫兄,是么?” 熊猫儿顿足道:“女人……女人……” 当下红着脸将方才之事全都说出。 范汾阳也听得怔住了,怔了半晌,也不禁顿足道:“女人……女人……世上若没有女人,想必太平得多。” 沈浪沉吟道:“朱七七此番将王怜花带走,不知又要做出什么事,闯出什么祸来!” 范汾阳道:“沈浪你也猜不着?” 沈浪苦笑道:“又有谁能猜着女人的心事?” 走到躺在地上那三条大汉前,轻轻踢了二脚。 一个大汉在地上滚了两滚,跳起来就想往外逃,但哪里逃得了,熊猫儿一个耳光,就将他打了回来。 沈浪道:“你好好的站着,莫要动。” 熊猫儿吼道:“动一动就要你的命。” 那大汉手抚着被打肿的脸,道:“你……你要怎样?” 沈浪道:“只要你好好回答我的话,我不但饶了你,还饶了你的同伴。你该知道我本不愿伤你,否则我方才怎会只是点了你的穴道。” 那大汉目光闪动,面上的神色,已是千肯万肯,但口中却厉声道:“无论你问什么,我都不会说,除非……” 沈浪道:“除非怎样?” 那大汉道:“除非你先让我做件事。” 熊猫儿怒道:“你还有什么鸟事要做,你……” 沈浪却含笑截口道:“让他做吧。” 那大汉道:“多谢……” 缓缓退后几步,突然俯身拾起一柄长刀。 熊猫儿只道他又要拼命,方待扑去,哪知这大汉扬起刀来,刷刷两刀,竟将躺在地上那两个同伴宰了。 这一来熊猫儿倒当真吃了一惊,叱道:“你干么?” 那大汉抛下长刃,喘了口气,嗄声道:“这两人不死,我是什么话也不敢说的,否则,若是被这两人密告一状,我还是没有命。” 熊猫儿咬牙道:“好家伙,好黑的心。” 那大汉道:“你们只要能从我口中探出秘密,管我的心是黑的,是白的?” 范汾阳叹道:“你果然不愧王怜花的手下。” 那大汉挺胸,道:“要问什么?快问吧!” 沈浪道:“方才……” 那大汉截口道:“方才我已将那些人全救活了,此刻那些人只怕都已走得干干净净,一个个自然对咱们千恩万谢。” 沈浪道:“那其中有个金不换呢?” 那大汉道:“金不换……我可没瞧见。” 沈浪、熊猫儿对望一眼,不禁暗中跌足。熊猫儿叹息一声道:“不想还是被这厮逃脱了。” 沈浪沉吟半晌,道:“有位白飞飞姑娘呢?” 那大汉道:“你说的可是那看来连一阵风都禁不住的小美人儿?” 沈浪道:“不错,就是她。她此刻被囚在哪里?” 那大汉道:“她本来就是被关在这里的,还有个人和她关在一起,听说是什么‘快活王’手下的使者……” 沈浪动容道:“那使者是何模样?” 那大汉道:“他打扮成个老妇人的模样,有时说话是个男的,兄弟们都在暗中打赌,赌他究竟是男是女。” 熊猫儿忍不住道:“他究竟是男?是女?” 那大汉往地上重重啐了一口,撇着嘴道:“赌他是男的人输了……” 熊猫儿道:“他是个女的?” 那大汉道:“赌他是女的也输了。” 熊猫儿怔了一怔,道:“这算什么?” 那大汉道:“他既不是男,也不是女,是个阴阳……” 熊猫儿大喝一声,道:“住口……呸……” 那大汉又啐了一口,道:“这种妖怪,我可也不愿提起。” 沈浪苦笑道:“快活王也当真是个怪物,竟想利用这种男不男、女不女的妖怪来为他搜寻美女,除了他外,还有谁能做得出这种事来。” 众人想了想,也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沈浪道:“他两人既被关在这里,此刻怎的不见?” 那大汉道:“他两人早已逃了。” 沈浪、熊猫儿齐声道:“逃了?” 那大汉道:“不错,就是那妖怪带着白姑娘逃的。” 熊猫儿一把抓住他衣襟,怒喝道:“放屁……就凭这两人,能在王怜花手下逃得了?哼哼,这话只怕连鬼也不会相信。” 那大汉道:“放……放手,这其中自然另有缘故。” 熊猫儿道:“什么缘故?快说!” 那大汉松了口气,道:“那是我家王公子故意放他们跑的。” 熊猫儿大奇道:“故意放他们跑的?为什么?” 那大汉道:“这其中秘密,咱们底下人谁敢问。” 熊猫儿喝道:“我不信你说的是实话,你……” 沈浪截口道:“放开他,他说的想必不假。” 熊猫儿道:“但……但王怜花辛辛苦苦擒得了他们,又怎会故意放走?王怜花脑子又没有毛病,怎会做这种呆事?” 沈浪沉声道:“这其中,自然另有阴谋,说不定这是王怜花故意要向‘快活王’讨好……也说不定是王怜花要就此探出‘快活王’的行踪……” 熊猫儿道:“究竟是什么?” 沈浪叹息道:“王怜花这种人做出的事,只怕是谁也不能完全猜透的……唉,白飞飞落入‘快活王’手中,遭遇只怕更惨了。” 熊猫儿恨声道:“而咱们只有眼睁睁瞧着,竟救不了她。” 沈浪仰着头,出神了半晌,喃喃道:“头绪越发乱了……事也越发多了……” 熊猫儿道:“咱们此刻该怎么办?” 沈浪道:“此刻,我只望能舒舒服服地洗个澡,安安静静地休息一天,将什么事都完全抛下……然后,再面对一切。” 范汾阳道:“若要休息,到小弟处最好。” 沈浪道:“好,立刻就走。” 那大汉直着嗓子道:“我呢?” 沈浪想也不想,挥手道:“你走吧……猫兄,放过他。此人虽无义,但我们却不可无信。咱们让王怜花多了这等的手下,反而是害了他。” 第二十六回 初探魔窟 “陆上陶朱”范汾阳果然不愧为中原大贾,单只“晋城”一地,便开得有三处买卖,而且那生意还都不小。 范汾阳笑道:“若沦小弟这三处买卖,最大的虽要算‘汾记’钱庄,但地方最舒服的,却是‘迎阳酒楼’。” 沈浪笑道:“我只问最近的是哪里?” 范汾阳这:“最近的却是‘汾记布庄’了,但那地方……” 沈浪笑道:“那地方有床么?” 范汾阳道:“自然有的。” 沈浪笑道:“有床就好。” 熊猫儿道:“那地方有酒么?” 范汾阳笑道:“自然有的。” 熊猫儿大笑道:“有酒就好。” 三个人转过条街,便瞧见“汾记布庄”的金字招牌,在朝阳下闪闪发着光,但走到近前,却发现大门竟是紧紧关着的。 范汾阳皱眉喃喃道:“越来越懒了……可恨。” 举手拍门,直将门打得山响,门里竟还是寂然无声。 范汾阳怒道:“这些奴才莫非死光了不成?” 飞起一足,将门踢得裂了条缝——但这扇门却当真是坚固异常,他这一足力道虽大,还是踢不开门。 但范汾阳、熊猫儿却已可从这条裂缝中瞧见里面的情况,只见里面非但无一人影,就是柜台、布架上,也是空空的,连一疋布都瞧不见。 熊猫儿失笑道:“这里非但没有酒,竟连布都没有,范兄你做的买空卖空的生意,这就难怪会发财了。” 范汾阳却已面色大变,强笑道:“这其中必有缘故……必有缘故……” 只见隔壁一家店铺中,早已探出个头来,盯着范汾阳瞧了半晌,逡巡走了过来,赔笑道:“三位找谁?” 熊猫儿笑道:“他找谁?他就是这家店的老板,你不认得?” 那人笑道:“原来是范大爷……范大爷生意太多了,三年也不来一次,在下怎会认得。在下张朝贵,就是范大爷的邻居……” 范汾阳早已不耐,终于截口道:“张老板可知敝店发生了什么事?” 那张朝贵道:“在下也正在奇怪,昨天半夜里,突然来了几辆大车,将贵号里的存货全搬空了,贵号伙计想必是赶着办货,所以……” 他话未说完,范汾阳等三人早已匆匆而去。范汾阳眉皱得更紧,熊猫儿却在一旁笑道:“这么好的生意,连存货都卖光了,范汾阳你本该高兴才是。” 范汾阳沉声道:“若是普通买卖,焉有在半夜里交易之理?我看这其中必有蹊跷。” 沈浪亦是双眉微皱,喃喃道:“昨日半夜……半夜……” 三个人又转过两条街,“汾记钱庄”的招牌已然在目。 范汾阳大步当先,赶了过去,只见这平日生意极是兴隆的钱庄,大门竟也是紧紧关着的,门里静无人声。 山西的钱庄,声望卓著,只要有汾记的钱庄所开的钱票在手,走遍天下,都可十足通用。 只因汾记的钱票永远是十足兑现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十二个时辰,只要将钱票拿到本庄,立刻便可兑现。而此刻,这“汾记钱庄”竟关起门了,竟似已不能兑现,这非但显见事态严重,而且也是从所未见的事。 到此刻,熊猫儿面上也失去了笑容,范汾阳更是神情惨变,一步冲到门前,放声高呼道:“守成,开门来。” 门终于开了,开门的是个衣衫朴素,修饰整齐的中年人,瞧见范汾阳,谨慎的面容上,立刻露出惊喜之色。 这人正是范汾阳的得力臂助,也是他的堂兄范守成。 范汾阳还未等门户大开,便已冲了进去,暴跳如雷,大喝道:“守成,你怎的也糊涂了?这扇门是死也不能关的,你难道忘了,你难道要汾记这招牌毁在你手上?” 范守成垂手而立,低头道:“我知道,只是……” 范汾阳道:“银钱纵有不便,但凭咱们的信誉,也可向人调动,何况,我知道店里至少还有几万两存着,咱们今年开出的钱票,也不过如此。” 范守成垂首道:“我知道,但……唉!这次非但咱们店里存的四万两全都被人取走,就连城里可以调动之处,我也全部调动过了。” 范汾阳变色道:“咱们店里哪有这么大的户头?除非是有人存心拆台,将咱们开出去的钱票,全都搜集来兑现,但我也想不出谁会这样做。” 范守成道:“倒没有外人来拆咱们的台。” 范汾阳道:“既无外人,却又是怎么回事?” 范守成苦笑道:“来提银子的乃是七姑娘。” 范汾阳愣了一愣,倒退三步,扑地坐到椅上,喃喃道:“她……又是她。” 范守成道:“这位姑娘来提银子,我敢不给么……她非但将银子提走,连布店的绸布,也全被她搬空了。我刚一问她,她将眼睛一瞪,要揍人。” 范汾阳跌足道:“这位姑奶奶,当真害煞人了。” 熊猫儿、沈浪在一旁也不禁为之动容。 沈浪忍不住问道:“她可是亲自来的?” 范守成道:“她若不亲自来,我也没这么容易……” 熊猫儿道:“她一个人来的?” 范守成瞧了瞧他那种模样,虽不愿回答,又不敢不回答,爱理不理地点了点头,懒详洋道:“嗯、一个人。” 熊猫儿道:“她一个人搬得动?” 范守成冷冷道:“有银子,还愁雇不着马车?” 范汾阳不住叹息,不住跌足道:“这丫头,我早知她是个闯祸精,如今她弄得这许多银子,再加上个王怜花,唉!可更不知道要闯出什么祸来了。” 范守成苦着脸道:“要银子还有可说,但她拿去那些布……唉,可真不知道她是要干什么了。她一天纵然要换八十件衣服,可也用不着那许多布呀。” 熊猫儿苦笑道:“王怜花的行事虽是人所难测,这位姑娘的行事却更叫人莫测高深,我熊猫儿倒当真佩服得很。” 范守成突然大叫道:“原来你就是熊猫儿!” 熊猫儿又吃了一惊,道:“不错,我就是熊猫儿,你……你怎样?” 范守成吐了一口气,赔笑道:“没有怎样,只是……只是七姑娘留下封书信,要我交给一位熊猫儿熊大侠,我想不到便是阁下。” 熊猫儿笑道:“你自然想不到,我本来就没有大侠的模样。” 范守成不敢再多话,自怀中摸出封书信,道:“七姑娘再三叮咛,这封信只能交给熊大侠一个人,只能让熊大侠一个人看,否则……她就要对我不客气。” 熊猫儿道:“你竟如此怕她。” 范守成脸红了,讷讷道:“我……我……” 熊猫儿大笑道:“你也莫要不好意思,告诉你,非但你怕她,我也怕她,这里的人,简直没有一个不怕她的。” 接过书信,瞧了瞧,面色立刻变了,再也笑不出来。 范汾阳忍不住问道:“信上写的是什么?” 熊猫儿瞧了瞧沈浪,摸了摸头,道:“这……” 沈浪笑道:“莫非信上有话骂我,你不便让我瞧。” 熊猫儿苦笑道:“咳……这……咳咳……” 沈浪道:“你究竟是个老实人,她明知你会将信拿给我看的,所以在信上骂我,为的正是要让我瞧见。” 熊猫儿叹道:“这封信除了骂你之外,还有更惊人的消息。” 那封信上写的是: 〖大哥:小妹自王怜花口中探出,快活王已然入关,行踪似在太行山左近,大哥千万留意。 沈浪刻薄寡情,假仁假义,大哥不可与之交友,否则终有一日被他所弃。这消息也切莫告诉他,让他上当吃苦去,小妹最是开心。 小妹 七七敛衽拜上〗 范汾阳瞧完了信,苦笑道:“我若不认得她的字,当真要以为这封信是个野男人写的,唉!这哪里像是闺阁少女的词句。” 熊猫儿笑道:“但词句倒也通顺,就和她说话似的。” 突然想起她种种可恶之处,立刻失去笑容,大声道:“她平日说话本就不似少女,倒和强盗差不多。” 沈浪面色凝重,沉声道:“无论她写的词句如何,这消息总是惊人得很,‘快活王’竟骤然入关,你我委实不可不分外留意。” 熊猫儿拍案道:“他入关最好,咱们不是本来就想找他么?如今他既然已送上门来,岂非省了咱们许多麻烦。” 沈浪叹道:“但事情哪有如此容易。” 熊猫儿道:“有什么不容易,咱们既已知道他行踪……” 沈浪截口道:“你我纵然已知他行踪,但王怜花下落不明,朱七七心意未测……” 熊猫儿大声道:“这些事都可暂时放在一边的。” 沈浪苦笑道:“这些事纵可暂时放在一边,单就凭你我三人,是否能胜得了他?何况他门下客也无一不是绝顶好手,你我岂能轻视。” 范汾阳立刻接道:“正是,久闻‘快活王’手下,非但四大使者武功惊人,随行三十六骑,亦无一弱者……” 熊猫儿大叫道:“原来你们都怕了他,好!好……他未来之前,人人都要找他,他真的来了,大家却唯恐逃得不快。” 沈浪微笑道:“谁说要逃了?” 熊猫儿道:“既然不逃,咱们就到太行山去。” 沈浪沉吟半晌,缓缓道:“太行之行,固然已是势在必行,但你却要答应我一件事。” 熊猫儿喜道:“我几时不答应你的事了?” 沈浪道:“好,到了太行,纵然见着‘快活王’一行人众,但未得我同意,你切切不可轻举妄动,胡乱出手。” 熊猫儿拍掌道:“好,就一言为定。” 范汾阳道:“小弟也……” 沈浪道:“范兄还是不去的好。” 范汾阳微微一笑,道:“小弟虽然胆小,却非畏事之徒……” 沈浪道:“小弟怎敢将范兄当作胆小畏事之徒,只是‘快活王’此番挟雷霆之势而来,小弟与猫兄此去不过只是聊充探卒,决胜之事,绝无如此轻易,范兄若能留守此间筹谋调度,小弟便可免去后顾之忧。何况,朱七七与王怜花的行踪消息,也有待范兄在此留意探询,否则小弟又怎能放心得下?” 范汾阳沉吟半晌,道:“既是如此,小弟只得遵命。” 熊猫儿摩拳擦掌,仰天笑道:“快活王呀快活王,我熊猫儿总算能见着你了!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否生得有三头六臂,究竟有什么惊人的手段!” 太行山,古来便是豪强出没之地,那雄伟险峻的山峦中,也不知造就了多少个叱咤江湖的英雄人物。 熊猫儿腰边葫芦里装满了甘美的山西汾酒,与沈浪在太行山麓走了两日,却仍未见着“快活王”的行踪。 他葫芦里的酒早已喝干了,着急道:“这里简直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哪有什么‘快活王’,咱们此来莫要又被那鬼丫头骗了。” 沈浪吟道:“太行山势连绵,山区博大,何止千里,山区中隐僻之处,更不知有多少,岂是短短数日间所能走完的。” 熊猫儿道:“但‘快活王’一行既有那么多人,总不会躲到石头缝里、山犄角里,咱们怎会连影子都瞧不到?” 沈浪微笑道:“他一行人马越众,行动自然便越是谨慎。你我需得沉住气,就算当做游山玩水又有何妨?” 熊猫儿叹道:“和你游山玩水虽不错,但……”拍了拍腰边葫芦,长叹一声,在石头上坐下,苦笑道:“没有酒,我简直走不动了。” 沈浪道:“但你可知道,酒虽可令人忘却许多事,但世上却也有许多事是要打起精神去做的。” 熊猫儿道:“什么事?” 沈浪道:“你且随我来。” 两人走了半晌,走到一处山坳,沈浪仰视白云缥缈中那险峻的山峰,出神半晌,缓缓道:“你可瞧见这山峰了?” 熊猫儿失笑道:“我酒瘾虽发,眼睛可还是瞧得见的。” 沈浪道:“这山峰之上,便是昔日‘太行三十六柄快刀’啸聚之地,这三十六位豪杰昔日成名时,当真可说是威风八面。” 熊猫儿道:“太行快刀的名声,我也听说过。闻得这三十六人抽刀可斩飞蝇,刀法最慢的一个,有一次在洛阳与人打赌,那人将七枚铜钱抛在地上,他竟能在铜钱坠地之前将七枚铜钱俱都砍为两半。” 沈浪笑道:“正是如此。你不知道刀法最快之人,究竟快到什么程度?” 熊猫儿摇头道:“不知道,你且说来听听。” 沈浪道:“我也不知道……我简直想也想不出。” 熊猫儿忍不住大笑起来。 两人相与大笑半晌,熊猫儿又道:“闻得这三十六柄快刀,刀法虽然快如闪电,但却全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大强盗。这三十六人除了每年两次的聚会外,其余时间都在四处做案,据说他们抢得的银子,已比太行山还高了。” 沈浪道:“所以这才惊动了一位绝代英雄,发誓定要将三十六人除去……喏,那边有块石头,你瞧见了么。” 熊猫儿随着望去,只见那边山麓下,果然有方青石。 这方青石平滑光亮,宛如精铜,但中间却有条裂缝,由上至下,笔直到底,似是被人一刀砍开的。 沈浪道:“那位绝代英雄,算准他三十六人聚会之期,孤身孤剑,到了太行,便在这青石上向他三十六人挑战。” 熊猫儿动容道:“好汉子,好胆气。” 沈浪道:“三十六柄快刀自然不甘示弱,下山迎战。那位绝代英雄也不多话,抽出长剑,往这青石一剑砍下。” 熊猫儿失声道:“他一剑竟将这巨石砍成两半了么?” 沈浪道:“不错,这青石便是他一剑扬威处。太行群刀自然惊服,俱都饮血为誓,从此收手。那位绝代英雄本也有怜才之意,便放过了他们。这三十六人也不愧为英雄汉子,果然终身未再出太行山一步。” 熊猫儿抚掌大笑道:“痛快,痛快,能听得如此快事,果然比喝酒还要痛快得多……还有什么你快说来听听。” 沈浪笑道:“中原多豪侠,太行出英雄……只要你想听,这种事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快打起精神随我来吧。” 两人一路行去,这太行山的每一座山峰,每一方怪石,甚至每一株奇特的树木,似乎都有着一段传奇故事。 熊猫儿出神的听着,有时开怀大笑,有时唏嘘长叹,有时勃然大怒,有时悲愤填膺…… 这些多姿多彩的英雄传说,这些多姿多彩的英雄人物,在沈浪口中说出来,宛如又活生生回到他眼前。 两日来,熊猫儿不但忘却了酒,甚至连“快活王”都忘却了,不知不觉间,两人已将太行山绕了半圈。 这一日正午时,两人就着夹带碎冰的山泉,胡乱咽下一顿干粮。虽有阳光,但山阴中寒风仍凛冽如刀。 熊猫儿衣襟却仍是敞开着的,只因他胸中的热血,比火还热。他敞开衣襟,迎风而立,大笑道:“今日你我在说昔日那些英雄的豪情胜举,百十年后,不知可有人来说你沈浪与我熊猫儿的事迹?” 沈浪微笑道:“纵有人说,你我也听不到的。” 熊猫儿道:“听得到的。此时此刻太行山的英灵雄鬼们,说不定正在一旁听着你我说话,只恨我却没有酒来敬他们一杯。” 沈浪笑道:“你又想起酒了……喏喏,快看看那边一片突崖……” 熊猫儿道:“那里又有何故事?” 沈浪道:“那里便是‘太行三雁’的自尽之处。” 熊猫儿皱眉道:“自尽乃是女儿家的行径,男子汉大丈夫,纵然遇着什么化解不开之事,也不该将大好生命轻易抛弃……这‘太行三雁’竟不敢挺身而斗,反倒学女子轻生,想来也算不得什么英雄好汉。” 沈浪道:“别人若是轻生自尽,自非英雄所为,但这‘太行三雁’之自尽,却当真可惊天地而泣鬼神。” 熊猫儿道:“哦?” 沈浪道:“这‘太行三雁’本是结义兄弟,但三人各自流浪,平日也难得聚首。这一日雪雁突然携来数坛美酒,同时也将银雁、铁雁全都找来这里……这一片危崖,昔日本是他们三人的结义之地,银雁、铁雁见他突然将自己约来此处,这其中必有缘故,自然免不得要向他问个清楚。” 熊猫儿道:“那雪雁说了什么?” 沈浪道:“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打开酒坛,与他的兄弟痛饮了三日三夜,到了第三夜半夜时,他竟突然跪下。” 熊猫儿奇道:“这又是为了什么?” 沈浪道:“原来他少年时曾妄杀了一个人,而此人却待他义薄云天,他终身为此事歉疚难安,不知费了多少心血,将此人的后代,培养成人……” 熊猫儿叹道:“这雪雁也算得是有良心的了。” 沈浪道:“他为的本是赎罪,是以虽然费心尽力,却不使那人的后代得知。谁知那少年长大后,竟向他寻仇,一心要取他性命。” 熊猫儿叹道:“父仇不共戴天,这也怪不得那少年……只是,这雪雁既已痛悔求恕,那少年也该放过他了。” 沈浪苦笑道:“虽然如此,但他知道仇重如山,已绝非言语所能解释,何况,他也决不是挟恩自重的小人。” 熊猫儿动容道:“于是他便怎样?” 沈浪道:“他竟约了那少年,到此与他见面。” 熊猫儿道:“他生怕事情解释不开,所以便将他兄弟也一齐约来,甚至不惜下跪求助……哼,这又算什么英雄好汉。” 沈浪长叹道:“你错了。他向他的兄弟下跪,只是求他兄弟到时切莫出手相助,求他兄弟眼见这段恩怨了结后,再将详情说出。他要他兄弟告诉天下人,他乃是公平比斗,不敌而死。他非但要教少年扬名天下,还要别人莫为他寻仇。” 熊猫儿道:“呀,原来如此,他兄弟可答应了?” 沈浪道:“他兄弟也都是义烈男儿,虽然心中愀然,但却都一口答应了。天色微明时,那少年便已赶来。” 熊猫儿道:“他可曾出手?” 沈浪叹道:“他话也不说,便自出手。那雪雁本已抱决死之心,虽也回招,但却不过是装样子而已,不出三十招,他便中了那少年一着杀手。” 熊猫儿失声道:“他兄弟呢?” 沈浪道:“他兄弟一诺千金,竟真的在一旁袖手旁观,决不相助,眼睁睁瞧着他死在那少年手下。那少年得意狂笑,自道血债已了,正待扬长而去,那铁雁最是性烈,终于,忍不住将此中隐情说了出来。” 熊猫儿动容道:“那……那少年又如何?” 沈浪道:“那少年自然听得怔住。只见银雁、铁雁两人,说完了话,突然抽出刀来,同时自刎,竟真的践了他们不愿同日同时生,但愿同日同时死的誓言。那少年站在他三人尸身前,整整三天三夜,不言不动。那时正值严冬,冰雪俱已在他身上凝结,渐渐冻住了他的眼睛、鼻子,也渐渐冻住了他的嘴,他还是不动……唉,这少年终于也被活生生冻死了。” 熊猫儿也早已听得呆住,身子不住地发抖,过了半晌,突然狂吼一声,跳了起来,嘶声道:“他们的英灵不散,想必远在那危崖上,我得上去瞧瞧。” 沈浪竟未拉住他,熊猫儿已笔直窜了上去。 危崖上积雪仍未落,寒气已将凝结成雾。 熊猫儿木立在白茫茫的雾气中,仿佛也有如昔日那少年一般,呆呆地木立着,动也不动。 沈浪微笑道:“昔日恩怨,都已如梦。昔日豪杰,俱化尘土。人世间恩恩怨怨,也不过如此而已,你又何必如此自苦。” 熊猫儿茫然道:“我……唉……” 沈浪目光凝注着他,缓缓道:“这故事莫非触及了你什么隐痛?” 熊猫儿突然道:“你可知道我也有个结义兄弟么?” 沈浪道:“哦……” 熊猫儿缓缓道:“别人对他的结义兄弟,如此体谅,如此义气,那雪雁无论做出了什么,他兄弟都可体谅他的苦衷,而我……” 沈浪道:“你难道会对不起你那结义弟兄?” 熊猫儿悠然长叹道:“我那结义弟兄,只不过因为对不起我,我便恨他入骨。其实,他本也自有苦衷,我也本该谅解于他……” 沈浪默然半晌,微微笑道:“你那结义弟兄只怕是女的。” 熊猫儿耸然动容,道:“你……你怎会知道?” 沈浪道:“你虽然没有告诉我,但我却早已猜到。朱七七既然已称你为兄,否则……你也不致轻易被她点了穴道。” 熊猫儿垂首叹道:“我早知什么事都瞒不过你,我本该当时就告诉你的,只是我……” 沈浪一笑道:“这又有何妨?人……无论是谁,本该有一些不必被别人知道的秘密,纵然亲如夫妻、兄弟,亦是如此。” 熊猫儿霍然回首,凝注沈浪,道:“你也有一些别人不知道的秘密么?” 沈浪缓缓道:“自然有的。” 熊猫儿望着面前这惊世绝才,风神如玉,武功深不可测,义气直干云霄的男儿,呆望了半晌,喃喃道:“沈浪,你的确是个谜一般的人物。” 沈浪微笑道:“不错!我的秘密本就比谁都多。” 熊猫儿道:“当今天下,可有人知道你的身世来历?” 沈浪道:“只怕……绝无仅有。” 熊猫儿长叹道:“若是换了别人,身世如此隐秘,还有谁敢和他结交为友?你却……但你好像和别人不同。” 沈浪笑道:“有什么不同?” 熊猫儿道:“无论如何,我总觉得你纵然不肯将家世说出,但你所隐瞒的也必不是罪恶,你……你仿佛有种特别能令人信任之处。” 沈浪笑道:“多谢。” 熊猫儿又道:“但你的笑,却太令人难以捉摸。有时你虽然笑得甚是开朗,但我却觉得这笑容中似乎含有痛苦。你为何不肯将痛苦说出……” 沈浪微微一笑,回转头去,再不说话。 熊猫儿亦默然,山崖上寒气似乎更重了。 突然沈浪轻呼一声,道:“你瞧,这是什么?” 熊猫儿凑首望去,只见寒雾已被阳光撕裂一线,他目光自寒雾中穿出去,下面乃是一片山洼。 山洼中亦有积雪未落,积雪上斑痕零乱,不但有车辙马迹,看来还仿佛有一些特异之物。 只是熊猫儿的目力,瞧不出那究竟是些什么。 沈浪道:“咱们下去瞧瞧。” 他竟自危崖上凌空一跃而下,衣袂飘飞,宛如神仙。 熊猫儿大笑道:“好轻功,我也来试试。” 他咬了咬牙,竟也一跃而下,但觉脚下似有什么向下拉着,一口真气,再也难提得起。 他想变换身形,但下面拉着的力道,却似越来越重,说时迟那时快,终于“砰”的,重重的摔在雪地上。 沈浪赶过来,道:“怎样了?” 熊猫儿笑道:“幸好我熊猫儿是铁打的身子,否则早已摔散了……但……奇怪,我屁股上怎会像是被人刺了一刀?” 他挣扎着站起来,便发觉屁股上果然刺入了一根像是锥子般的东西,拔出来一看,却是块鸡腿骨。 那鸡骨被冰雪一冻,当真是锋利如刀。 熊猫儿皱着眉头道:“倒楣……这里居然会有鸡骨头。” 沈浪低声道:“非但有鸡骨头,只怕还有别的。” 两人一前一后,在这片积雪的山洼中,转了一圈。 只见这山洼雪地上,果然不但是马迹零乱,车辙纵横,还有一堆堆的余烬,一些破碎的瓷片。 熊猫儿拾起瓷片,瞧了瞧,道:“这是酒杯的碎片。” 沈浪道:“瞧这瓷质,这酒杯极是名贵,纵是富室大户,也未必会轻易将这种酒杯拿出来待客喝茶。” 熊猫儿道:“但此人却用它在山野中喝酒,而且还摔破了。” 两人对望一眼,再往前走。 沈浪突然自地上拾起样东西,道:“你瞧!” 熊猫儿已瞧见他拾起的乃是只珠环,那珍珠竟有龙眼核一般大小,光泽柔和,镂工精致。 沈浪叹道:“就只这一只耳环的价值,已够普通人家一年生活之用……” 熊猫儿道:“但此人却根本未将它瞧在眼里,纵然丢了,也毫不在意。”两人再次对望一眼,前行脚步更快。 雪地向阳处,地上竟有数十个海碗大小的深洞,每排六个,深达数尺,每排间隔,至少也在一丈开外。 熊猫儿皱眉道:“这又是什么?” 沈浪沉吟道:“看来这必定是他们宿营打桩时留下的。” 熊猫儿动容道:“这么大这么深的洞,那木桩岂非要有普通人家的梁柱般大小?木桩已有这么大,那帐幕岂非更是骇人?” 沈浪沉声道:“纵是蒙古王侯所居,也不过如此了。” 熊猫儿道:“但此人,露宿一夜,便要如此大费周章。” 两人对望一眼,俱都停下了脚步,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虽然不再说话,但心里俱都早已有数。 快活王! 如此豪阔,如此铺张,除了快活王还有谁。 熊猫儿喃喃道:“朱七七果然未曾骗我,他果然已来了。” 沈浪道:“瞧这情况,他不但有三十六骑随行,而且还随身带有姬妾。他此番大举而来,莫非已不想再回去了么?” 熊猫儿咬牙道:“他想回去,也回不去了。” 沈浪遥注天边的一朵白云,默然半晌,悠悠道:“却不知金无望来了没有?” “快活王”果然神通广大,也不知用什么方法,也不知走的是什么秘路,熊猫儿与沈浪追着雪地上车辙马迹,方自追出那片山洼,那车辙马迹竟突然奇迹般完全消失不见了。 那雪地上竟然瞧不出有扫过的痕迹。 熊猫儿恨声道:“这厮果然是只老狐狸。他实力既如此强,居然还怕有人追踪,甚至在这种鬼地方也怕人追踪。” 沈浪叹道:“此等枭雄人物,行事自然不肯有一步落空。他纵然不怕别人追踪,却也是非这么做不可的。” 熊猫儿道:“为什么?他撞见鬼不成?” 沈浪道:“这种人无论走到哪里,无论要做什么,总是极力要在自己四周,布下重重神秘,重重迷雾,好教任何人都捉摸不透。” 熊猫儿恨得牙痒痒的,道:“难怪我常听人说,越是这种所谓‘枭雄’人物,越是这种大坏蛋,疑心病就越重,甚至对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也要弄些手段。” 沈浪叹息道:“正是如此。” 熊猫儿低着头在雪地上走了两圈,突又抬头道:“但这雪地上既不似被人扫过,在此等情况下,他们势必也不会是倒退回去的……”沈浪颔首道:“人可以倒退回去,如此多车马,便不可能了。” 熊猫儿道:“那么这车辙马迹又怎会突然不见了?” 沈浪缓缓道:“这种情况我曾遇过一次,是在墓外,那是他们踏着原来脚印退回去的……” 熊猫儿道:“第二次可是在那山上?” 沈浪道:“不错,那是他突然走入地道。” 熊猫儿道:“是呀!所以这才叫奇怪。车马既不能倒退着回去,这里又绝没有什么地道,他们莫非是飞上天去了不成?” 沈浪目光凝注着那一片雪地,只见深深的日色,照在雪地上,宛如一片莹白发光的镜子似的。 熊猫儿忍不住道:“这里什么古怪也没有了,莫非你还能瞧出什么?” 沈浪默然半晌,缓缓道:“我正是已瞧出了。” 熊猫儿大奇道:“你瞧出的是什么?” 沈浪道:“你说这片雪地上什么古怪也没有,不错,就因为这片雪地上并没有古怪了,所以才有古怪。” 熊猫儿皱眉头,苦笑道:“老天爷,你说的这话可真教人难懂。” 沈浪道:“难道你还瞧不出这雪地有什么特别之处?” 熊猫儿左看右看,前看后看,还是瞧不出这雪地特别在哪里——这雪地上简直一点印子都没有。 他只好苦笑着摇了摇头,道:“这雪地上若真有特别之处,想来就是我眼睛瞎了。” 沈浪叹了口气,道:“你瞧这片雪地是否干净整齐得很?” 熊猫儿道:“嗯!太干净了。” 沈浪道:“但雪霁已有两三天,所以这片积雪也有两三天了,此地纵是深山,但过了两三天,这雪地怎会还如此干净?” 熊猫儿道:“嗯……嗯,不错。” 沈浪道:“何况普通积雪,也不可能有如此平整……这片雪地简直就像是画上去的,简直可以当镜子了。” 熊猫儿不住点头,道:“嗯!有道理……” 沈浪道:“所以你就该懂了。” 熊猫儿苦笑道:“我还是不懂,这……这究竟……不过……唉,还是你快说出来吧。” 沈浪微微笑道:“只因这片雪地本是人工铺上去的。” 熊猫儿失声道:“人工铺上去的!” 沈浪道:“不错,他们将地上的车辙马迹先扫过一遍,然后,再从别的地方运来新雪,用人工铺在上面。” 熊猫儿叹道:“好小子,居然肯花这么多力气。” 沈浪笑道:“反正出力气的又不是他自己。” 熊猫儿道:“如今我总算知道有三种法子可消灭雪地的足印痕迹,躲去追踪,只可惜……我这一辈子是万万不会用上的。” 昼短,眨眼便是黄昏。 沈浪与熊猫儿又追过三处山坳。 熊猫儿两只眼睛,当真有如猫似的,睁得滚圆,决不肯放过一丝线索,但他却连一丝线索也没有发现。 星群渐升,夜色渐浓。 熊猫儿长长叹了口气,颓然道:“又是一天过去了……白白的过去了。” 沈浪道:“这一天还未过去。” 熊猫儿道:“但天已黑了。” 沈浪微微一笑,道:“天黑了有何不好?” 熊猫儿叹道:“咱们白天都找不着线索,天黑了岂非……” 沈浪截口笑道:“白天找不着,天黑了反有希望。” 熊猫儿直着眼睛,笑道:“你莫要真将我当成猫,要到天黑时才瞧得清楚。” 沈浪道:“快活王虽然巧计百出,但到了天黑时,难道会不点灯么?” 熊猫儿怔了怔,抚掌大笑道:“不错!果然是天黑时反而容易找,只要他点灯,无论多远,咱们都可瞧得见……他本事再大,要想在这黑黝黝的深山里藏住灯光,可也不容易。” 两人振起精神,再往前走。 风轻啸,星光淡,广大的山区中,静寂如死。 熊猫儿除了他自己的呼吸外,什么也听不到。 他又憋不住了,喃喃道:“咱们莫非追错了方向?” 直过了盏茶时分,又走出百余丈开外,沈浪却未答话,但突然间,他竟展颜一笑,道:“你瞧,那是什么?” 灯光!无边的黑暗中,赫然有了一点灯光。 熊猫儿不等他再说第二句话,早已扑了过去。沈浪寸步不离跟在他身后,沉声道:“对付此人,切切不可大意。” 黑暗中的灯光总是难辨远近,有时那灯光明明瞧着很近,却偏偏很远;有时瞧着很远,却又偏偏很近。 沈浪一句话说完,熊猫儿还未答话,那灯光已赫然到了眼前——只见一块巨大的青石上,摆着盏孤灯。 灯光有如鬼火般闪烁不定,青石上的残雪,也不知被谁打扫得干干净净,但四下却连鬼影也瞧不见一个。 虽然没有人,熊猫儿还是不禁心跳了起来——他虽然心跳了起来,还是一步步走了过去。 灯,金光闪闪,竟是黄金所铸。 熊猫儿咬牙道:“好小子,连灯也是金子做的。却不知他留下这样一盏灯,在这里又是在耍什么花样。” 沈浪面色凝重,缓缓道:“他这盏灯是留给咱们的。” 熊猫儿突地住足,道:“留给咱们的?莫非是诱人的陷阱?” 沈浪道:“他若以为这小小的陷阱也能害得到咱们,他便不是‘快活王’了。” 熊猫儿皱眉道:“这话我又不太懂。” 沈浪道:“像他这样的枭雄人物,决不会轻易低估对方的实力。” 熊猫儿拍掌笑道:“不错,尤其对方是沈浪,他纵未见过沈浪,也谈听说过沈浪的名字。他若以为略施小计便可害得到沈浪,他就是呆子了。” 沈浪微微笑道:“正是此理。” 熊猫儿忽又皱眉道:“但……但话又说回来了,他又怎会知道是沈浪在找他?” 沈浪沉声道:“瞧他的行事,说不定早已在此山中遍布暗哨,说不定……” 熊猫儿道:“无论怎样,待我先去瞧瞧。” 他谨慎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原来的脾气,不等沈浪再说话,一个箭步,就窜了过去。 金灯下,竟压着张纸,上面写着:“沈浪!你要找我么?好,沿着这条路来吧。” 这简简单单十几个字旁边,竟画着幅详详细细的地图,说明了这条路通向哪里,路是如何走法。 也注明了他的驻宿之地。 熊猫儿苦笑道:“好小子,居然还怕咱们找不着他,居然连地图都画出来了。” 沈浪叹道:“此人行事,当真是人所难测。” 熊猫儿道:“但……这幅地图会不会是假的?” 沈浪沉吟道:“极有可能,他故意留下这地图,要你我上当。我等若是真的按图而行,说不定非但永远找不着他,反而离他越来越远。” 熊猫儿道:“但他并不怕咱们,又何必如此?” 沈浪叹道:“所以此图也极有可能是真的。” 熊猫儿沉吟着道:“这地图若是真的,咱们若是照着图走,他便可从从容容等在那里,从从容容布下各种陷阱……这样,咱们岂非等于自己送上门去?” 沈浪道:“正是如此。” 熊猫儿道:“但咱们虽然明知如此,不照这张图走也不行呀……若不照着这张图走,却叫咱们走哪条路?” 沈浪长叹道:“这正是此人的厉害之处,他正要令我们左右为难,举棋难定。单只这一点,他便已占了上风。” 熊猫儿道:“这可真是叫人头疼……照着图走既不行,不照着图走也不行。我看见这纸条时,本以为是件很简单的事,哪知却越想越复杂,越想越想不通。早知如此,不去想它反而好了。” 沈浪说道:“世上有些事正是如此,越想得多,顾虑越多,于是就做不成了;若是不想就做,反而说不定能做得通。世上有许多轰轰烈烈的大事,正是不想就做而做出来的;若是仔细想过,便不会做了。” 他这简简单单几句话中,正包含着许多极高深的哲理。熊猫儿听得连连点头,拊掌大笑道:“说得好!说得好!我真想不到你也会说出这种话来。只是……只是咱们此刻偏偏已想过了,那又当如何是好?” 沈浪微笑道:“纵然想过,咱们也可当作根本未曾想过的。” 熊猫儿大喜道:“既是如此,咱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照着图走吧。我本已从你那里学会,无论遇着什么事,都先动脑筋想一想,如今我却又从你那里学会,若遇着无可奈何之事,还是不去想的好。” 沈浪笑道:“但你却也要等到想过之后,才会知道什么是无可奈何之事,是么?” 熊猫儿凝思良久,终于拍掌道:“不错,这道理我总算想通了。” 这道理骤听似是完全矛盾,其实却完全统一。 第二十七回 莫测高深 沈浪和熊猫儿两人按图索骥,又走了一个时辰。 阴暗的山影中,便突又现出了灯火。 这一次灯光看来甚是明亮,显然绝不止一盏灯。走到近前,便可瞧见一座巨大的帐篷矗立在灯光中。 熊猫儿沉声道:“看这地图,这里似乎尚未到‘快活王’的驻宿之地,但帐篷却明明在这里……这又是怎么回事?” 沈浪微笑道:“你又要多想了。” 熊猫儿笑道:“正是正是,既然想不通,还想什么?” 沈浪道:“一个人做出的每件事都能令人想不通,这人的厉害就可想而知……” 突见一点火光,自那边移动过来。 熊猫儿沉声道:“有人来了。” 沈浪微微笑道:“既已有人来了,咱们正好不必多想了。一个人活在世上,能够不动脑筋,还是不动的好。” 这句话说完,那点火光已到了他们身前不及两丈处,高举的火把下,站着的是条锦衣魁梧大汉。 熊猫儿喝道:“来的可是快活王门下?” 锦衣大汉道:“是!” 熊猫儿道:“你可知道咱们是谁么?” 锦衣大汉道:“是!” 沈浪微笑道:“既是如此,想必是快活王令你来迎接咱们的。” 锦衣大汉道:“是!” 转过身子,大步而行。 他走得虽不快,但也不慢,看来武功也有几分根基。 熊猫儿压低声音,道:“你瞧这人武功怎样?” 沈浪道:“你看呢!” 熊猫儿道:“我三招便可将他打倒。” 沈浪笑道:“大概还用不着三招。” 熊猫儿道:“我又想不通了。快活王门下,怎会有这样的笨蛋?” 沈浪笑道:“如今你想不通的事已有几件?” 熊猫儿喃喃道:“总有一日,我会全部弄通的。” 抬眼望处,那巨大而华丽的帐篷已在眼前。 帐篷的入口处,悬着以琉璃、水晶、绿玉、珊瑚、玛瑙、珍珠和一些不知名的珠宝所缀成的垂帘。 这垂帘被灯光一映,便交织成一片灿烂的、多彩的、瑰丽的光辉,直可迷炫任何人的眼目。 但在这帘后的那个人,以及有关此人的种种传说,却比这垂帘更多彩,更美丽,更迷人耳目,更令人心动。 到了这里,熊猫儿只觉自己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张了开来,冷风直往里面钻,就好像小刀子似的。 “熊猫儿呀熊猫儿,快活王难道不也是个人么?你怕他个鸟,你怎的也变得这样没有种?” 一想到这里,熊猫儿也不等那大汉掀起帘子,也不等沈浪说话,就一步窜了进去,大吼道:“快活王,熊猫儿前来拜访。” 他吼的声音可真不小,但却白费了。 帐篷里连个鬼都没有,哪里有人。 灯光,自帐篷四壁的珠盏金灯中洒了下来,照着帐篷里的虎皮墩子、绣金垫子、水晶几、珊瑚帘、波斯毯…… 水晶几上摆满了奇珍异果,金杯中盛满了美酒,无论是谁到了这里,都难免要瞧得眼花缭乱。 好酒、好吃的熊猫儿,更是该心满意足。 但人呢?人到哪里去了? 熊猫儿霍然回身,一把扭住那大汉的衣襟,厉声道:“快活王难道不在这里?” 锦衣大汉道:“是!” 熊猫儿喝道:“人为何不出来见咱们?” 锦衣大汉道:“是。” 熊猫儿道:“他到哪里去了?” 锦衣大汉道:“是。” 熊猫儿怒道:“是,是,是,你难道只会说‘是’?” 锦衣大汉道:“是。” 熊猫儿大怒喝道:“你再说‘是’字,我捏断你的脖子。” 锦衣大汉道:“是!” 熊猫儿气得肚子都快破了,提着那大汉往外一抛,怒吼道:“你难道是猪?” 锦衣大汉直被抛得飞了出去,但口中却仍然说道:“是!”只听“哗啦啦”一阵,他身子穿过珠帘,接着“砰”的一声,他已被掷在地上,口中居然还是说道:“是!” 熊猫儿气得鼻子都歪了,但却又忍不住要笑,喃喃道:“这种人真该吊死。” 沈浪微笑道:“你吊死他,他也还是要说‘是’的。” 熊猫儿道:“快活王将咱诱到这里,却只叫这么个放屁虫见咱们,这又算是什么?” 沈浪沉吟道:“看此情况,此地必然是快活王的待客之地。” 熊猫儿道:“待客之地?他难道会将咱们当作客人?” 沈浪笑道:“他要咱们先在此处歇一夜,养足精神,再去见他……” 熊猫儿怪叫道:“他会有这么好的心?” 沈浪苦笑道:“这哪里会是什么好心,这只不过是他在向你我示威而已,表示他根本没有将咱们瞧在眼里,咱们精神再好,他也不在乎。” 熊猫儿恨恨道:“好小子,我熊猫儿迟早总要叫他后悔……” 转眼瞧见桌上的好酒好菜,突又大笑道:“既是如此,咱们索性就大吃他一顿。以他的身份,想必不致在酒菜中下毒害咱们吧?” 沈浪道:“他若又做件你想不通、猜不到的事,你又当如何?” 熊猫儿哈哈大笑道:“这个你只管放心,我熊猫儿别的不行,但酒菜中有没有毒,我却是一试就知道的……我闯荡江湖多年,就学会这点儿本事。” 沈浪笑道:“难怪你直到现在还没有被人毒死。” 桌上的酒菜虽多,但片刻间就被他两人吃了个干净。熊猫儿抹了抹嘴,倒下去,就呼呼大睡起来。 沈浪虽也吃得、喝得,但此时、此地,叫他抛开一切心事睡觉,他可真是再也睡不着的。 瞧着熊猫儿睡得那么舒服,沈浪又是羡慕,又是好笑,又觉得这人真是可爱极了。睡着了的熊猫儿看来就像是个孩子似的。 沈浪也不知道是瞧他瞧得呆了,还是在想着什么心事,想得出神,总之他就坐在那里,动也没有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珠帘外有人轻唤道:“沈公子。” 呼声还未了,沈浪人已在帘外。 那出声呼唤的锦衣大汉也想不到他竟来得这么快,当真是骇了一跳,倒退三步,险些一跤摔了下去。 沈浪微笑道:“是你在叫我?” 锦衣大汉道:“是!是!” 沈浪道:“干什么?” 锦衣大汉脸色有些发白,嘴唇在发抖,垂首道:“我家王爷,想请……请沈公子单独一见。” 沈浪笑道:“除了‘是’字,原来你也会说别的话的。” 锦衣大汉头垂得更低,道:“不……不知沈公子是否答应?” 沈浪道:“我为何不答应?” 锦衣大汉喜道:“多谢沈公子,小人本来只怕沈公子定要和那位能……” 沈浪笑道:“我若定要和他去,你家王爷不见,岂非也是枉然。” 锦衣大汉也笑道:“沈公子果然……” 突然发觉自己话已说得太多,立刻停下了嘴,垂首道:“沈公子请随小人来。” 沈浪似乎十分信任快活王的安排,也确信熊猫儿在此酣睡必定无妨,竟真的随他走了出去。 两人走了片刻,只见两条大汉抬着顶小轿已等在前面,那锦衣大汉停步转身,赔笑道:“请沈公子上轿。” 沈浪想也不想,问也不问,就上了轿子。两条大汉健步如飞,又走了顿饭功夫,忽听一阵悠扬的乐声传来。 轿帘深垂,沈浪坐在轿子内,竟未掀起帘子瞧一眼。 只听乐声越来越近,轿子忽然停下,一个少女的声音在轿外道:“可是沈公子来了?” 那大汉道:“正是。” 那少女道:“好,轿子由咱们抬进去,你两人已没事了。” 接着,轿子又被抬起,又走了二十余步,但觉温度骤暖,一时有香气袭来,香透重帘。 沈浪还是安坐不动,似乎别人若不请他下轿,他永远在轿子里,但这时那少女的语声已在娇笑道:“沈公子!你睡着了么?” 弦乐之声不绝,有少女在曼声低唱:“这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这边走,且饮金樽酒。” 这正是王者之歌。 沈浪终于下轿。 这是个华丽而宽敞的帐篷,帐篷里一切陈设,都华丽得不似人间所有。 但若问沈浪这些陈设究竟是些什么? 他只怕连一件也说不出来,只因他下轿第一眼瞧见的,便是无数个绝色少女,他哪里有空再去瞧别的。 黯淡而销魂的灯光下,有二三十个身穿轻纱、身材苗条的少女,她们的长发披散着,赤着雪白的天足。 轻纱朦胧,并没有遮住她们可爱的躯体,反而将她们的胴体衬托得更可爱,更神秘,更令人心动。 她们有的斜倚在虎皮褥旁,轻挑慢捻,弄着管弦,有的手托香腮,曼声低唱,也有的正随着歌声,袅娜起舞。轻纱飘扬,春光掩映,那雪玉般的肌肤,虽只让人匆匆一瞥,却更令人心旌摇荡,不能自主。 还有五六个少女,正围着张矮几,在浅斟慢饮着金杯美酒。矮几后一个少女星眸微荡,酥胸半露,春色已上眉梢。就在她膝上,正卧着个人头,沈浪只瞧得见此人头上的王冠,却瞧不清他的面目。 沈浪站着不动,面带笑容。 所有的少女似都已被他风神所动,俱都回过头,也不知有多少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都在直勾勾地瞧着他。 沈浪也不在乎,谁若瞧他,他就去瞧谁。忽然有一只细致的玉腿伸到他面前,他也不皱眉,更不退缩。 这时矮几后突有人朗声而咏:“醉卧美人膝,醒握无敌剑,岂不快哉,岂不快哉。” 沈浪微笑道:“快哉快哉,是名快活。” 矮几后那人哈哈笑道:“好!好!是沈浪么?” 沈浪道:“正是。” 矮几后那人道:“你知道我是谁?” 沈浪道:“自然。” 只见矮几后伸出一只手来,几个艳姬立刻奉上金杯。 这只手果然是莹白修长,宛如女子。手的中指上,果然戴着三枚奇形紫金戒指,在灯下闪闪发光。 手持金杯那人,朗笑道:“你我既已相识,何妨共饮一杯。” 沈浪道:“好。” 他这一个字却几乎都未说完,曼舞着的艳姬已扭动着蛇腰,曼舞到他面前,双手奉上一只金杯,媚笑如春花,低语如呻吟,道:“沈公子,请!” 沈浪微微一笑,接过金杯,一饮而尽。 矮几后那人大笑道:“好沈浪!你不怕酒中有毒?” 沈浪笑道:“有如此英雄相敬,有如此美人奉盏,纵是毒酒,沈浪也得饮下。” 那艳姬婉转投怀,媚眼如丝,曼声道:“多谢。” 接过金杯,扭动腰肢,轻笑着曼舞而去,却留下一阵阵余香,留在沈浪怀中,那香比酒更令人醉。 矮几后人又复大笑道:“好!人言沈浪一生谨慎,不想也有如此豪气,难怪连本王御下姬妾,一见你面,也要倾心不已。” 沈浪微微笑道:“不敢。” 矮几后人朗声大笑,突然坐起身子。 黯淡的灯光下,只见此人浓眉倒垂,目光如炬,双眉中一道刀疤,更平添了他几分煞气。 此刻他那只女子般的美手,正在捋动着颔下的长髯,那双光彩流动的眼睛,却在瞪着沈浪。 那竟是双碧绿的眼睛。 沈浪也瞪着他,眼睛也一眨不眨。他目光由此人浓眉、刀疤、美髯一路望下去——这不是快活王是谁? 快活王笑声突顿,一字字道:“但沈浪你却错了。” 沈浪道:“错了?” 快活王冷冷道:“那杯酒中是有毒的。” 沈浪身子似乎微微一震,失声道:“有毒?” 快活王道:“非但有毒,而且是剧毒,普天之下,除了本王这里外,再也难求解药,一个时辰内,你便要毒发而死。” 沈浪叹道:“我以君子待你,不想你竟是个小人。” 快活王狂笑道:“你千方百计要来寻找本王,自然是想将本王置之死地,本王为何不能先下手将你杀死?” 沈浪道:“你如此杀我,不怕被天下英雄耻笑?” 快活王道:“别人有谁知道?这销魂帐中,除了本王外,还有哪一个男人走得进来?你若非就要死了,又怎的有眼福瞧见这无边春色。” 沈浪道:“难怪你门下四使三十六剑都不在这里。” 快活王道:“正是此理。” 沈浪道:“既是如此,沈某倒要好生消受消受。” 突然拉过个舞姬,拥在怀中,大笑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这一来不但群姬俱都不禁为之愣住,就连快活王也愣住了,一双碧目之中,似已燃起怒火。 沈浪却不睬他,拥着那绝色舞姬,笑道:“你叫什么名字?可以告诉我么?” 那舞姬脸都黄了,讷讷道:“我……我……” 沈浪笑道:“哦!你原来是叫‘我我’。” 那舞姬道:“不……不……” 沈浪道:“呀,你又叫‘不不’。” 那舞姬身子发软,耳朵发烧,心里又是惊,又是怕,又想哭,又想笑,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快活王终于忍不住怒道:“沈浪,你已死在眼前,还不着急么?” 沈浪笑道:“反正已要死了,着急又有何用?” 快活王道:“你……你……你为何不来拼命?” 沈浪道:“反正已要死了,杀了你又有何用?” 抱过那舞姬,竟亲了又亲,还不住道:“我我,不不,你说是么?” 快活王目光闪动,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他见过的人大概已有不少,但沈浪这样的人,他只怕还未见过。 沈浪笑得更开心,那舞姬居然也被他逗得吃吃的笑了起来。沈浪在她耳旁,叽叽咕咕,也不知说些什么。 快活王突然一拍桌子,大声道:“沈浪,你听着。” 沈浪道:“又是什么事?” 快活王自怀中取出个匣子,大声道:“你且瞧瞧,这就是你的解药。” 沈浪却瞧也不瞧,随口道:“哦?” 快活王道:“你不想要么?” 沈浪道:“想要的,只是……你不给我,也是枉然。” 快活王道:“你若想要,也有个法子。” 沈浪道:“什么法子?” 快活王道:“你可知本王最是好赌?” 沈浪道:“听说过。” 快活王道:“好!你且来与本王一赌,你若胜了,解药便是你的。” 枕浪笑道:“这倒是个好主意,却不知如何赌法?” 快活王道:“以本王之性命,赌你的性命。” 沈浪道:“我性命已在你手,你为何还要与我如此相赌?” 快活王大笑道:“本王家财巨万,富可敌国,若与别的人赌,胜负又岂在本王心中,只有如此赌法,才够刺激。” 沈浪笑道:“既是如此,好,赌吧。” 快活王目中立刻现出兴奋之色,拍掌道:“剑来。” 剑!剑鞘缀着绿玉,剑锋闪着碧光,这正是口价值连城的宝剑! 沈浪接过剑来,略一把玩,也不禁脱口赞道:“好剑,当真可吹毛断发,削铁如泥。” 快活王大笑道:“你果然识货……” 笑声突顿,厉声道:“本王就坐在这里,决不还手。你手持此剑刺来,三剑之中,若能将本王刺死,不但解药是你的,此间一切,也都是你的。” 沈浪道:“若刺不中?” 快活王冷冷道:“若刺不中,你只有等死了。” 沈浪仰天长笑道:“好!如此赌法,倒也有趣。” 快活王拍了拍手掌,叱道:“退下去。” 那些艳姬一个个早已骇得唇青面白,听到这句话,当真是如蒙大赦一般,片刻间就走了个干净。 沈浪右手持剑,左手轻抚着剑锋,喃喃笑道:“剑儿呀剑儿,今日你切莫负我。” 他一步步走了过去。 快活王果然端坐在那里,动也不动,那一双碧绿的眼睛,紧瞪着沈浪,目中似在燃烧着火焰。 炽热而兴奋的火焰。 沈浪以指弹剑,剑作龙吟。 龙吟不绝,长剑也化为神龙,一剑刺了过去。 这一剑夭矫如神龙,迅急却如闪电。这是沈浪第一次使剑,剑法正如其人,潇洒,灵秀,不可方物。 谁知快活王非但不避不闪,反以胸膛去迎剑锋,这“快活王”竟似疯了,竟似存心要死在沈浪手中。 他为何要死在沈浪手中,谁猜得出? 沈浪的剑,如高山流水,直泻而下,一发而不可收,又如离弦之箭,有去无回,已不可抑止。 胸膛,已迎上了剑锋! 熊猫儿一觉醒来,已瞧不见沈浪。 他揉了揉眼睛,一骨碌爬起,唤道:“沈浪……沈浪……” 呼声越来越高,但又怎会有人应他。 熊猫儿一步窜出去,珠帘也被扯落,珠玉“叮铃铃”落了满地,那声音就像是音乐。 帘外夜色深沉,月辉映着雪光,宛如一片银色世界。 但沈浪……沈浪哪里去了? 熊猫儿酒已醒了五分,连连跺脚道:“沈浪呀沈浪,你怎的也如此糊涂,走了也不通知我一声,难道真当我已醉死了不成?” 心念一转,突又失声道:“不对!沈浪做事决不会如此糊涂,他……他莫非是被‘快活王’诱走了?他此刻难道已遇害了?” 想到这里,熊猫儿心胆皆裂,疯了似的冲出去,但冲出还没多远,又顿住了脚步,喃喃道:“这也不对,沈浪若已遇害,‘快活王’又怎会放过我?何况,像沈浪那等样的人,又岂是随便就会被人害的!” 他怎么想,怎么也不对,前行既行不得,后退也退不得,四望茫茫,他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等着,难道只有等在这里?” 熊猫儿本是个最怕“等”的人,若要他等,他真会急得发疯,但此时此刻,他不等又如何? 他叹着气,跺着脚,又回到那帐篷。 酒菜残余还在那里摆着,沈浪方才用过的筷子也在那里摆着,但沈浪……沈浪呀,沈浪,你去了哪里? 熊猫儿在帐篷里转来转去,急得真像是只热锅上的蚂蚁,他也不知转了多少个圈子,突然发现一封信。 那封信,就在他方才睡过的枕头旁边,用只金杯压住,若是换了个性子稍微和缓的人,早就发现了。 熊猫儿这才松了口气,失声道:“原来沈浪是留了信的。我枉自生了这么大一双眼睛,却像是个瞎子似的,什么都瞧不见。” 信封上果然写着:“留交熊猫儿”。 熊猫儿一把撕开信封,瞧了两眼,面色突然变了。 这封信竟不是沈浪留下的! 留信的人,竟是朱七七。 奇怪,朱七七又怎会到了这里? 只见信上写着:“大哥!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死了。” 就只这一句话,已足以令熊猫儿惊惶失色。但更令熊猫儿吃惊的话,却还在下面哩——下面写的竟是:“大哥,你只怕不会猜到,我是死在沈浪的手上。但你切莫要怪沈浪,这一切事,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我这一生,已没什么可留恋的了。能死在沈浪的手上,已是我最大的愿望,可恨沈浪却偏偏不肯杀我。我从小到大,从没有得不到的东西,只有沈浪,我恨死他。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死在他手上。他不肯杀我,我想尽一切法子,也要叫他杀我。” 瞧到这里,熊猫儿已不禁跺脚道:“这蠢丫头,疯丫头,你为什么,不要叫沈浪去爱你,反叫他杀你……” 他接着瞧下去。 “现在,我的计划已经成功了,沈浪已非杀我不可!我从我三姐夫那里,提出了许多银子,提出了许多布。我用银子雇了许多人,用布做了许多衣裳给他们穿。看到这里,大哥你一定会奇怪:这丫头在做什么?” 熊猫儿又恨又气,喃喃道:“不错,我正是在奇怪,你这丫头要干什么鬼名堂。” 信上接着写的是:“大哥,你永远也猜不到的,我这种做法,为的只是要扮成‘快活王’,扮成沈浪最大的敌人。 有王怜花在身侧,我无论要改扮成什么人,都容易得很。这人虽是个大坏蛋,但易容的本事可真不错,何况,沈浪根本没有瞧见过‘快活王’,他只是从‘仁义庄’得知快活王的形貌,于是我要王怜花替我扮成那样子。然后,我就留了这封信给你,说我已从王怜花口中,知道‘快活王’的行踪。我算准你们会追来的。你们果然追来了。现在沈浪已与我面对着面,而我,已是他最大的敌人,只要有机会,他还会放过我么?这机会我一定会给他的。现在,他一定已杀了我了。我的计划已完全实现,我已死而无憾。我将这其中详情告诉你,只因为你是我的大哥。你对我那么好,我虽然已死了,但做鬼也会感激你的。希望你将来有机会能为我娶个美丽的嫂子,最少也要比沈浪未来的妻子漂亮十倍,那就也算为我出了口气了。 再见吧,大哥,我永远记着你。 小妹七七。” 这封信零乱地写了五六张纸,字迹越到后面越零乱,最后两张纸上,更满是泪痕,将字都渗花了。 朱七七写这封信时,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熊猫儿瞧完了这封信,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目中也已满是泪痕,手里拿着信,呆呆地站在那里。他从未流泪,他只道自己是永不会流泪的。 但此刻,眼泪却偏偏要往下流。 他喃喃自语道:“难怪我有那么多事想不通,原来都是这丫头搞的鬼。朱七七呀朱七七,你原是个聪明的女孩子,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笨,这么死心眼儿?”他却不知聪明人若是笨起来,却比什么人都要笨得厉害。 他痴痴地坐下,但突然又跳了起来,大嚷道:“朱七七已要被沈浪杀了,我还坐在这里则甚?” 他又发了狂似的冲出去,大呼道:“沈浪呀沈浪,你不能动手……” 他喊得再响,沈浪也是听不到的。 他拼命向前跑,但却连自己也不知目的在哪里。 沈浪是必定会动手的。 沈浪想除去“快活王”已不止一日,他若有了机会,手下又怎肯再留情?他又怎会知道这个“快活王”竟是朱七七? 熊猫儿越想越急,真是要急疯了。 他希望沈浪此刻还未出手,自己还来得及前去阻止。 但沈浪与朱七七此刻又在哪里? 他疯狂般在荒山中奔跑,疯狂般大呼道:“沈浪……沈浪……你千万不能下手,那是朱七七,你若下了手,必定会后悔终身……后悔终身。” 沈浪一剑已刺了出去。 熊猫儿没有赶来,也没有人阻拦他。 哪知他这如高山流水,如急箭离弦,看来已不可抑止的一剑,剑尖一颤,竟突然挑起。 那“快活王”胸膛明明已触及了冰凉的剑锋,但突然间竟迎了个空,沈浪已后退三步,似在弹剑,面泛笑容。 这“快活王”可真吃了一惊,颤声道:“你……你……还有两剑……” 沈浪微笑道:“没有了,这场戏已结束了。” “快活王”道:“什……什么戏,你说什么?” 沈浪笑道:“朱七七,你当我不知道你是朱七七?” 朱七七身子一震,呆了半晌,突然伏倒在桌子上,放声大哭起来。她手捶着桌子,放声痛哭着道:“我为何如此命苦,竟死都死不了……竟连死都死不了。” 沈浪静静地瞧着她哭,直等她哭得够了,才缓缓走过去,轻轻抚着她的头发,柔声道:“傻孩子,你为什么要死?” 朱七七嘶声道:“我为何不要死?我活着还有什么趣味?沈浪呀沈浪,你若还有良心,你……你就杀了我吧。” 沈浪轻叹道:“我若还有良心,怎会下手杀你。” 朱七七身子又一震,霍然而起,以模糊的泪眼,凝注着沈浪,目中又是狂喜,又是不信,颤声道:“你……你难道已……” 沈浪也在凝注着她,那目光竟有叙不尽的温柔,叙不尽的怜惜。他温柔地微笑着道:“沈浪的心,难道真是铁铸的?” 朱七七“嘤咛”一声,整个人都投入沈浪怀里。 这是幸福的时刻。真情,终于换得真情。这过程虽然艰苦,但艰苦得来的,岂非更是可贵? 两人相偎相依,已无需言语。 突然,有人大呼着狂奔过来,高呼道:“沈浪……你千万不可出手……那是朱七七……朱七七……” 焦急的、嘶哑的呼声中,熊猫儿疯狂般冲过来。 朱七七没有动。世上简直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令她离开沈浪的怀抱。沈浪也没有动,他不忍心动。 熊猫儿已惊得怔在那里,也怔得不会动了。 朱七七嫣然笑道:“大哥……” 熊猫儿道:“你……朱七七?” 朱七七轻轻点了点头,笑道:“嗯。” 熊猫儿道:“你……你没有死。” 朱七七娇笑道:“自然没有。” 熊猫儿目光移向沈浪,道:“你……你没有下手?” 沈浪笑道:“自然没有。” 熊猫儿倒退半步,呆望着他们,突然大笑起来。 他笑得是那么高兴,又是那么疯狂。 朱七七竟被他笑得垂下了头,轻轻道:“大哥,你笑什么?” 熊猫儿大笑道:“一个长着长胡子的老头儿,竟小鸟依人般依偎在一个白面书生的怀抱里,世上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么?” 朱七七羞得几乎连手都红了,她就算再不舍得,此刻也不能不离开沈浪的怀抱,娇笑着将假发、假胡子全都扯了下来,也扯下了那巧妙得不可思议的人皮面具,回复了她本来颜色。 于是,灯光有幸,又能照着美人。 灯光下,朱七七昔日那娇憨、刁蛮、调皮的笑容,如今再加上三分羞憨,就显得更可笑了。 熊猫儿叹道:“果然还是我的大妹子,一点都没有变……只是……只是你的眼睛,怎么会变成绿色的了?” 朱七七娇笑道:“我再变个戏法给你瞧。” 她娇笑着扭过头。等她再回过头来时,目中又复是一泓秋水,但掌中却多了两片薄薄的、绿色的东西。 熊猫儿惊得瞪大了眼睛,道:“这是什么?” 朱七七笑道:“这种东西叫做‘玻璃’,世上根本就没有多少,这两片是自波斯贾手中买来的。这东西说奇怪,可真奇怪,竟完全是透明的,但说贵,可也真贵,就只这薄薄的两片,听说就花了好几千两银子哩。” 熊猫儿道:“这又是王怜花的鬼名堂?” 朱七七道:“除了他还有谁?” 熊猫儿苦笑叹道:“这厮的易容之术,当真可说是巧夺天工,我若不先知道内情,可真是再也认不出你来了。” 朱七七笑道:“但我们的沈浪却认出来了。” 熊猫儿大笑道:“嘿,我们的沈浪……哈哈,瞧你笑得多得意,但也难怪你得意,有了沈浪这样的人,谁能不得意!” 他转向沈浪,接着笑道:“沈浪呀沈浪,我这又一次服了你了!你究竟是怎么会认出她来的?可真教人弄不明白。” 朱七七道:“是呀,我真糊涂死了。我自己对着镜子照,都瞧不出丝毫破绽,但我还是不放心。我听说每个人身上,都有种特别的气味,我生怕这种气味他闻得出来,所以就把这里弄得香香的……不但燃了檀香,还将那些女孩子身上都弄得香喷喷的……沈浪,你说是么?” 沈浪笑道:“那些女孩子果然香得很。” 朱七七跺着脚,娇嗔道:“我不来了……不来了,大哥,你瞧沈浪又欺负我。” 熊猫儿笑道:“他何曾又欺负你了?” 朱七七道:“他刚刚故意和那些女孩子亲了又亲,现在又故意说这些话来气我,他……他……他……”突然捉过沈浪的手,咬了一口。 熊猫儿哈哈大笑,道:“咬得好,咬得好!他若再不说出他是如何认出你的,你就再咬他……重重的往下咬,莫要心疼。” 沈浪道:“我第一次怀疑,是在发现那营地遗迹的时候。” 熊猫儿讶然道:“你那时就开始怀疑了?” 沈浪微微笑道:“以‘快活王’那般枭雄人物,训练手下,是何等严格,收拾营地时,又怎会那么粗心大意,留下那么多东西?” 朱七七憨笑道:“我那些东西是故意留给你们瞧的,却不想弄巧反而成拙。” 沈浪道:“我第二次怀疑,是在瞧见石上那张留柬的时候。” 熊猫儿道:“那又有何可疑之处?” 沈浪笑道:“那张纸条上写着的,字迹既粗陋,文字也不甚通,想那‘快活王’门下人才如云,会连张纸条都写不好么?” 熊猫儿道:“呀,不错……但你那时为何不说?” 沈浪道:“我那时怀疑尚不甚大;但等到我瞧见那锦衣大汉时,我心中便已有五成可判定此人决非快活王门下。” 朱七七忍不住道:“莫非他言语行动露出了什么破绽?” 沈浪笑道:“那倒没有,只是他衣裳穿错了。” 朱七七奇道:“衣裳穿错?” 沈浪笑道:“他衣裳穿得太新了……想那‘快活王’千里入关,风尘仆仆,门下仆役,又怎会穿着崭新的衣服,甚至连靴子都是新的?” 朱七七大笑道:“呀,这点我又没想到。” 沈浪道:“所以我就偷偷掀开他衣角瞧瞧,不巧那上面果然正印着汾阳布庄钤记,这一来,不是什么都明白了么?” 朱七七瞪大眼睛,道:“你……你那时就已知道是我?” 沈浪笑道:“否则我又怎会放心陪猫儿喝酒。” 朱七七红着脸,咬着樱唇,娇笑道:“你,你这个鬼灵精。” 沈浪道:“老实说,王怜花的易容术,委实是巧夺天工,天衣无缝,你那说话的语声,也变得很像很像……” 朱七七叹道:“我可真花了不少功夫。” 沈浪道:“怎奈我已有先人为主之见,所以无论你扮得多好,我都能瞧出破绽……” 他微微一笑,接着道:“再瞧你在我拉女子手时,气得那般模样,我就……” 朱七七一头钻进他怀里,娇笑着不依道:“你再说……你再说……” 熊猫儿哈哈大笑道:“我大妹子原来是个醋罐子。” 沈浪笑道:“如今你总已知道,你为何会有那么多事想不透了吧。” 熊猫儿苦笑道:“这丫头骗不过你,却将我骗得好苦!你不知我方才瞧见那封信时,心里是何等着急,当真恨不得一步就赶来。” 朱七七笑道:“可你还是来迟了。” 熊猫儿奇道:“来迟了?” 朱七七道:“你错过了眼福。” 熊猫儿更奇怪,道:“什么眼福?难道你们俩方才还有什么精彩……” 朱七七笑着啐道:“屁,屁,屁……” 熊猫儿笑道:“那又是什么?” 朱七七道:“我问你,你瞧过沈浪使剑么?” 熊猫儿摇头道:“自然没有。他与人动手,从不使兵刃。” 朱七七咬着嘴唇,笑道:“但我方才却瞧见了。” 熊猫儿忍不住问道:“他剑术如何?” 朱七七闭起眼睛,轻轻道:“那就像他的人一样,潇洒、灵活、大方、好看、可爱,却又不知有多么厉害。” 她话没说完,熊猫儿已大笑起来,捧腹笑道:“好不肉麻,好不害臊,这样拍马屁……” 他话未说完,朱七七已拿起果子,塞住了他的嘴。 这是欢笑的时候,不幸似早已远去。 朱七七娇笑着在三只大金杯中倒满了酒,道:“这边走,那边走,且饮金樽酒,来,喝一杯。” 熊猫儿拍掌道:“对,喝一杯。” 三人一口气将杯中酒喝干了,熊猫儿还未喘过气来,又嚷道:“还得再来一杯,今天咱们不醉不休。” 沈浪道:“今日虽高兴,但那王怜花……” 朱七七笑道:“你放心,王怜花跑不了的。” 熊猫儿一听见王怜花的名字,眉头就不禁皱起,道:“这厮现在哪里?” 朱七七眼珠子一转,笑道:“你猜猜他在哪里?” 熊猫儿道:“这个我怎么猜得着。” 朱七七道:“他就在这帐篷里。” 熊猫儿失声道:“就在这帐篷里……” 两人扭转头瞧了半天,帐篷里哪有王怜花的影子。 熊猫儿喃喃道:“莫非这厮又学会了隐身法?” 朱七七“噗哧”一笑道:“你瞧瞧我坐着的是什么。” 熊猫儿道:“一口箱子……” 忽然惊笑道:“莫非王怜花竟被你关在这箱子里?” 朱七七笑得花枝乱颤,点点头道:“我说他跑不了,我说得不错吧。” 熊猫儿更是笑得前仰后合,连连拍掌道:“精彩,精彩,简直精彩绝伦。” 朱七七俯下身,用酒杯敲着箱子,道:“王怜花,你听见我们的笑声了么?我们笑得好开心呀。” 熊猫儿也用酒杯敲着箱子,大笑道:“谁叫你和我们作对?你若不害人,此刻原也可和咱们在一起笑的。如今你总该知道,害人的事还是少作为妙。” 两人笑得真是开心,沈浪却突然变了颜色,失声道:“不好。” 朱七七眨了眨眼睛,道:“什么事不好?” 沈浪道:“这箱子是空的。” 朱七七娇笑道:“这箱子怎会是空的?你又来吓我了。” 沈浪道:“箱子里若有人,敲起来决不是这声音。” 朱七七笑容不见,但口中犹自道:“决不会是空的,我明明亲手将王怜花关进去的。” 她一面说话,一面已站了起来,掀开箱子—— 箱子果然是空的。 朱七七失声惊呼道:“呀!王怜花……王怜花怎的不见了?” 沈浪沉声道:“你关进他后,可曾离开这里?” 朱七七道:“我……我去……去过那地方一次,但这里始终有人的呀。” 沈浪道:“什么人?” 朱七七道:“就是我雇来假冒‘快活王’手下的人。” 沈浪跌足道:“这就是了,那些人既能瞧在银子的面上,假充‘快活王’门下,又岂能不瞧在银子面上,放走王怜花。” 朱七七道:“但……但王怜花身上没有……” 沈浪道:“王怜花身上虽没有银子,但那张嘴却能将死人也说活,尤其是那些风尘女子,又怎当得起他花言巧语。” 朱七七恨声道:“这些猪……我去瞧瞧……” 她苍白着脸,冲了出去,但还未冲到外面,身子一软,突然倒了下去,竟是再也站不起来。 沈浪、熊猫儿一起赶过去,扶起了她。 灯光下,只见她脸上竟已无丝毫血色。 熊猫儿大惊道:“你怎么样了?” 朱七七道:“我……我难受……不知怎的……眼睛突然睁不开,我……我……” 语声渐渐微弱,突然头一歪,竟晕迷不醒。 沈浪面色大变,一跃而起,沉声道:“速离此间。” 熊猫儿又惊又奇,道:“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浪道:“酒中必已被王怜花放了迷药……” 熊猫儿亦自失色道:“但方才……” 沈浪沉声道:“这厮为了让我杀朱七七,是以所用的迷药,药性极缓,但药性发作越缓的迷药,便越是难解。” 熊猫儿恨声道:“这恶贼!咱们该如何是好?” 沈浪道:“咱们只能趁药性还未发作时,快离开这里。唉!我实未想到来七七做事竟如此大意,否则我又怎会喝下那杯酒。”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抱起朱七七,冲了出去。 帐篷外居然连个人影都没有,方才那些男男女女,此刻竟不知都走到哪里去了,也无人阻拦他们。 熊猫儿嗄声道:“咱们往哪条路走?” 沈浪沉声道:“王怜花必定以为咱们要往出山的路走,咱们偏偏入山……” 放开大步,当先而行。 熊猫儿大声道:“但你的这条路,却正是出山的路呀。你方才明明说要入山,免得被王怜花料中,此刻为何又偏偏……” 沈浪截口道:“王怜花这厮心思缜密,必定也算着了这两层,我再往深处想一层,便觉得还是出山的好。” 熊猫儿苦笑叹道:“第三层还不是和第一层一样么,我真不懂……这些动脑筋的事,不知为何总是学不会。” 两人此时走得自然更快,但不知怎的,饶是他们用尽轻功,身法也总是远不及昔日之轻灵。 熊猫儿叹道:“好厉害的迷药,我气力竟似突然不见了。幸好王怜花未曾在帐篷外等着咱们,否则就完了。” 沈浪冷笑道:“你我迷药还未发作时,他怎敢向你我出手。” 熊猫儿默然点头,又走出一段路,两人脚步已越来越慢了,脚下竟像是拖着块大石头似的。 要知沈浪功力虽较熊猫儿为深,但他一入帐篷时,便已和朱七七喝了一杯,是以两人药性同时发作。 那时沈浪若非认准了这“快活王”便是朱七七,他怎会喝下那杯酒?唉!人有时的确是不可太聪明的。 熊猫儿长叹道:“现在……王怜花若是……” 沈浪也不禁长叹道:“现在王怜花若是来阻拦你我,那才是真的完了。” 熊猫儿道:“幸好他没有,但愿莫要……” 语声未了,突听远处一人笑道:“你们来了么。” 这赫然正是王怜花的声音。 这声音乃是自高处传下来的。 这声音又缓和,又温柔,就像是好客主人,来欢迎阔别多年的故友,但听在熊猫儿与沈浪耳里,不异晴天霹雳。 两人大惊之下,同时抬头望去。 只见前面一块巨大的山石上,盘膝端坐着一个人,借着星光与雪光,依稀可辨出他的面目。 王怜花,这不是王怜花是谁。 王怜花的笑声又传了过来,笑道:“两位此刻才到,在下候驾已久了。请请请,这山石上备得有羊羔美酒,两位何不上来共饮一杯。” 熊猫儿大怒喝道:“你这恶贼,我……我恨不得……” 王怜花笑道:“阁下若想要在下的脑袋,也请上来,在下必定双手奉上。” 熊猫儿怒喝道:“上去就上去,谁怕了你。” 他怒喝着扑上去,但脚下一个踉跄,几乎跌倒。 王怜花哈哈大笑道:“阁下莫非喝醉了么?怎的连站都站不稳了?” 熊猫儿还待扑去,却被沈浪一把拉住,轻叱道:“退!” 拉着他转过身子,放足而奔。 王怜花大笑道:“两位要走了么?不送不送。” 熊猫儿扭转头,怒骂道:“你这恶贼,总有一日,我……” 脚下突又一个踉跄,几乎将沈浪也拖倒。 王怜花笑道:“两位千万要走好些,莫要摔着了,只是,依在下此刻算来,两位只怕再也走不出七步了。” 沈浪咬紧牙关,放足而行,但不知怎的,两人空白全力奔行了许久,却仍未奔出三丈之外。 王怜花大笑道:“七步……一,二,三,四……” 他还未数到“五”字,熊猫儿终于扑地跌倒。 沈浪长叹一声,也停下了脚步。 王怜花笑道:“咦,阁下怎的不走了?” 沈浪转过身子,微微笑道:“王怜花,这一次算你赢了。” 王怜花大笑道:“客气客气……阁下此刻还笑得出来,果然不愧是好角色,果然不愧为在下生平所遇最好的对手!只可惜,阁下却已再也不会有与在下交手的机会了,明年今日,在下必备香花美酒,到阁下墓上致祭。” 沈浪微微笑道:“你不敢杀我的。” 王怜花狂笑道:“我不敢……为什么?” 沈浪道:“没有原因,你就是不敢……” 笑容还未消失,人却已倒了下去。 王怜花长身而起,仰天狂笑道:“沈浪呀沈浪,你终于还是要落在我王怜花手里……沈浪既去,此后的天下,还有谁是我王怜花的敌手!” 王怜花笑声渐渐顿住,俯身凝注着沈浪,又道:“沈浪呀沈浪,你怎知我不会杀你,不敢杀你?” 天色虽已渐明,但晨雾又笼罩了山谷。 第二十八回 别有洞天 朱七七醒来时,身子仍是软软的,没有半分气力。 这迷药,好厉害的迷药。 她朦朦胧胧的瞧见一盏灯,灯光正照着她的眼睛。她睁开眼,又闭起,心头突然一阵悚栗,颤抖着伸出手,往下面一探—— 幸好,她衣裳还是好好穿在身上,她最害怕的事并没有发生,她最宝贵的东西竟还没有失去。 王怜花,这恶贼,虽然可恶,虽然可恨,但毕竟还算有些傲气,不肯在别人晕迷时欺负人。 其实,真正的色狼,都是这样的,都知道女子若在晕迷时,纵能征服她的身子,也没什么乐趣。 朱七七总算松了口气,但一口气还未透过来,就又想起了别的人,就又好像被人扼住了脖子。 “该死,该死,我朱七七真该死!明明上了那么多当,还要如此粗心大意,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 想到这里,她拼命一骨碌翻身而起,大呼道:“沈浪……沈浪……” 她没有瞧见沈浪,却瞧见了熊猫儿。 这是间没有窗子,也没有门的屋子。 熊猫儿就像只猫似的,蜷曲在角落里,还不能动,还没有醒。 朱七七挣扎着爬过去,去摇熊猫儿的肩头。 熊猫儿的嘴动了起来,却像是在嚼着什么东西,喃喃道:“好吃……好吃……” 朱七七又急又气,咬牙道:“死人,你在吃狗屎么,醒醒呀……” 她捏住熊猫儿的嘴,但熊猫儿的嘴却还在动。朱七七忍不住给了他两个耳刮子,熊猫儿两只眼睛突然睁开。 朱七七恨声道:“你还吃,人都快吃死了……” 熊猫儿瞪着眼睛,瞪了半晌,人终于清醒,一翻身坐起,头疼得像是要裂开来。他捧着头,道:“这是什么地方?咱们怎会来到这里?” 朱七七恨声道:“我先晕过去的,我怎么知道?” 熊猫儿道:“沈浪呢?沈浪在哪里?” 朱七七嘶声道:“我正想问你,沈浪呢?你们……” 熊猫儿大声道:“我倒下去的时候,沈浪还是站着的,但……但王怜花——王怜花。”他声音越来越小,到后来简直像用鼻子在“哼”了。 朱七七惶声道:“你们瞧见王怜花了?” 熊猫儿垂着头道:“嗯,但——但我们瞧见他时,我已连路都走不动了。” 朱七七赶紧问道:“沈浪呢,他难道也——” 熊猫儿长长叹了口气,道:“他也不行了。” 朱七七像是突然被重重打了一巴掌,打得她整个人都不会动了,直着眼睛怔了半晌,颤声道:“这样说来,我们现在难道真的是已落入王怜花手中?” 熊猫儿苦着脸道:“看来只怕是如此。” 朱七七道:“但沈浪——沈浪不在这里,他只怕已逃了。” 熊猫儿立刻点头道:“不错,在那种情况下,别人谁也逃不了,但沈浪——他总是有法子的,他的法子可真是比任何人都多。” 朱七七道:“他也一定有法子来救咱们的。” 熊猫儿道:“当然当然,他马上就会来救咱们了。王怜花别人都不怕,但一瞧见他,就像是老鼠见着猫似的!哈哈——哈哈——” 他口中虽在大笑,但笑声中可没半分开心的味道。 朱七七突然扑过去,抓住他的衣襟,嘶声道:“你——你在骗我,你明知沈浪也是逃不了的。” 熊猫儿强笑道:“他逃得了的,否则怎会不在这里?” 朱七七道:“他不在这里,只因他——他——他——” 突然放声痛哭起来,手捶着胸膛,放声痛哭道:“只因他已被王怜花害死了。” 熊猫儿道:“不——不——不会的——” 朱七七道:“会的,会的。王怜花将他恨之入骨,他落入王怜花手中,王怜花又怎会再放过他——是么?你说是么?” 她抓住熊猫儿,拼命地摇他的身子。 熊猫儿就像是木头人似的,被她摇着,也不挣扎,也不说话,但眼泪,却已沿着面颊流下。 沈浪,此刻只怕是必定已遭了毒手的了。 王怜花的确是不会放过他的。 朱七七嘶声痛哭着道:“苍天呀苍天,你为何要这样对我……我千辛万苦,刚刚得到了他,你却又要将他夺走,却叫我如何忍受……如何忍受……” 熊猫儿突然缓缓道:“这怪不得苍天,也怪不得别人。” 这语声虽缓慢而沉重,但在朱七七听来,却尖锐得有如刀子一般,尖锐地刺入了她的心。 她身子一阵颤抖,缓缓放松了手,缓缓止住了哭声。她眼睛空洞地望着远方,一字字道:“不错,这不能怪别人,这只能怪我……只能怪我。” 熊猫儿凝注着她,并没有说话。 朱七七道:“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她仿佛痴了似的,不断重复地说着这句话,也不知说了几次、几十次……甚至几百次。 说到后来,熊猫儿惶然道:“七七,你……你怎样了?” 朱七七道:“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她连瞧也不瞧熊猫儿一眼,缓缓站起身子。 灯光下,只见她面上已露出痴迷疯狂之态,手里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匕首,口中却咯咯的笑了起来道:“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竟一刀向她自己肩上刺下。熊猫儿大骇道:“七七……你……你……住手!” 朱七七有如未闻,咯咯的笑着,拔出匕首,鲜血流出,染红了她的衣裳,她也不觉疼痛,还是笑着道:“是我害了他……” 竟又是一刀刺下。 熊猫儿吓得心胆皆裂,要想拦住她,怎奈他酒喝得最多,中毒也最深,直到此刻竟还站不起来。 他只有眼瞧着朱七七拔出刀,又刺下…… 他只有嘶声狂吼,道:“七七……住手……求求你住手!求求你……” 突然,他身后的墙壁裂开,现出了道门户,一条人影掠出,闪电般抓住了朱七七的手。 只见这人发髻光洁,笑容风流,一身粉红色的锦缎长衫,在灯光下闪闪地发着微光…… 熊猫儿面色惨变,失声惊呼:“王怜花!” “当”的,匕首落地,朱七七却痴了般动也不动,任凭王怜花捉住她的手,也不反抗,也不挣扎。 王怜花瞧着熊猫儿,嘻嘻笑道:“阁下睡得可舒服么?” 熊猫儿嘶声道:“你……你这恶贼,放开她,放开她,我不许你碰她一根手指。” 王怜花笑道:“是,遵命,在下决不碰她一根手指……在下只碰她十根手指。”竟将朱七七整个人都抱了起来。 熊猫儿眼睁睁地瞧着,目眦尽裂。 但他又有什么办法?主怜花笑道:“你莫要这样瞧着我。你本不该恨我的。” 他摸了摸朱七七的脸,接着笑道:“你也不该恨我的……你们本该恨沈浪才对。你们如此为他着急,可知他并没有为你们着急么?” 熊猫儿失声道:“他……他没有死?” 王怜花笑道:“自然没有死。” 熊猫儿道:“他……他在哪里?” 王怜花大笑道:“他虽没有死,但你们瞧见他此刻的模样,却只怕要气死。” 熊猫儿怒道:“放屁,你莫要……” 王怜花道:“我知道你们不会相信的。唉!我只有带你们去瞧瞧……” 拍了拍手,呼道:“来人!将这位熊大侠扶起。” 两个艳装少女,巧笑着应声而入,扶起了熊猫儿,一人笑道:“唷,好重。” 另一少女娇笑道:“这样才像是好汉子。” 王怜花大笑道:“你若是喜欢这条汉子,只管亲他就是……嗯,重重的亲也无妨……哈哈,不过,但你可也莫要咬掉他的鼻子。” 熊猫儿被两个又笑,又摸,又亲,又咬的女孩子,架出了地窖,面上已沾满红红的胭脂。 他又急又怒,又是哭笑不得,但为了要瞧沈浪,他只有忍住了气——沈浪呀沈浪,你此刻究竟在做什么? 朱七七被王怜花扶着,更是老实得很,脸上居然也是笑眯眯的,但这种笑容,却教人瞧得心里直冒寒气。 她听到沈浪的消息,脸上就带着这样的笑容,就连王怜花,都不敢多瞧她这种笑容一眼。 走过一段长长的地道,又有间小小的屋子。 这屋子里没有桌子,没有凳子,也没有床,简直什么都没有,只是墙上铺着一排四个小木偶。 王怜花笑道:“你们可瞧见这四个木头人么?将这木头娃娃们搬开,你们就可瞧见四个小洞,从这小洞里,你们就能瞧见沈浪了,哈哈……沈浪。” 他笑的声音很轻,但熊猫儿却听得直刺耳朵。 王怜花又已笑道:“你们只管放心地瞧,沈浪他不会发觉你们的,只因这四个小洞外面,画着的壁画是人,这小洞正是画上人的眼珠子……哈哈,那些画可画得妙透了,简直妙不可言,只可惜你们瞧不见。” 熊猫儿忍不住冷笑道:“春宫我瞧得多了。” 王怜花大笑道:“熊兄果然也是聪明人,一猜就猜出墙上画的是春宫。但沈浪在这画满春宫的屋子里做什么?熊兄可猜得出?” 朱七七身子已颤抖起来,突然冲了过去,却被王怜花一把抓住。朱七七咬着嘴唇,颤声道:“你……你不是要我瞧么?” 王怜花笑道:“瞧自然是要瞧的,但也莫要着急。” 熊猫儿道:“还等什么?” 王怜花笑道:“沈兄此刻正舒服得很,但两位却不免要惊扰他。在下为沈兄着想,就只好得罪两位了。” 突然出手如风,点了朱七七与熊猫儿的哑穴。 熊猫儿气得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王怜花却再也不瞧他一眼,将那木偶的头一扳,墙上果然露出了四个小洞。 王怜花轻笑道:“这可是你们自己要瞧的,你们若是气死,可莫要怪我。” 他微笑着闪开了身子,道:“请。” “请”字出口,熊猫儿与朱七七的眼睛已凑上了小洞。 他们果然瞧见了沈浪。 外面的屋子,虽无珠光宝气,但却布置得舒服已极,没有一样东西不摆在令人瞧着最顺眼的位置。 而沈浪,此刻就坐在最舒服的位置上。 他穿着件柔软的丝袍,斜倚着柔软的皮垫。 他手里拿着金杯,身旁有个身披轻纱的绝色少女,正带着最甜蜜的笑容,在为他斟酒。 琥珀色的美酒。 但在熊猫儿的眼中看来,却像是血一样。 熊猫儿与朱七七对望一眼。朱七七咬着嘴唇,熊猫儿咬着牙,朱七七嘴唇已咬得出血,熊猫儿牙咬得吱吱作响。 他们的嘴虽能动,却说不出话。 他们若能说话,必定会同时怒喝:“沈浪,你这可恶的沈浪,我们为你急得要死要活,快要发疯,谁知你却在这里享福。” 沈浪的确像是在享福。那少女为他斟酒,他就喝光;那少女将水果送到他嘴里,他就吃下去。 熊猫儿与朱七七又对望一眼,两人眼里都已要冒出火来。但这时,两人要说的话却不同了。 朱七七想说的是:“沈浪呀沈浪,原来你也是个色鬼,色狼!瞧你这副色迷迷的笑,你……你为什么不死,你死了多好。” 熊猫儿却想说:“沈浪呀沈浪,原来你也是个酒鬼!到现在你还喝得下酒,但……你这小子虽可恶,酒量却真不错。” 两人心里想的虽不同,但恼怒却一样。 两人竟未怀疑,竟忘了去问:王怜花为何没有杀沈浪? 王怜花为何非但不杀沈浪,反而让他享福? 这,岂非是怪事一件。 那少女倒酒倒得手都痹了,但沈浪面上却毫无醉意。她倒得虽快,但沈浪喝得却比她倒得还快。 那少女终于叹了口气,道:“你酒量可真不错。” 沈浪笑道:“哦?” 那少女道:“我真不知道你这酒量是怎么练成的。” 沈浪笑道:“因为常常有人想灌醉我,所以我酒量就练出来了。” 那少女咯咯笑道:“一个生得漂亮的女孩子,才会有人常常想灌醉她,你……你总归不是女的,谁想灌醉你?” 沈浪大笑道:“生得漂亮的女孩子,虽然常常有会被男人灌醉的危险,但她们若是灌起男人的酒来,却也厉害得很。” 那少女娇笑道:“这话倒不错。男人在漂亮的女孩子面前,总是不能拒绝喝酒的。” 沈浪微微笑道:“所以我现在正是酒到杯干,来者不拒。” 那少女媚眼带着笑,带笑地瞅着他,腻声道:“只可惜要灌醉你实在太不容易。” 沈浪道:“要灌醉你可容易么?” 那少女眼珠子一转,咬着嘴唇笑道:“有些女孩子虽然醉了,但也和没醉一样,谁也别想动她;有些女孩子虽然不喝酒,但却也和醉了一样。” 沈浪笑道:“妙极妙极,女孩子对女孩子的事,到底是了解得多些,但……但你却又属于哪一种呢?” 那少女眼睛瞅着沈浪,似乎要滴出水来,一字字轻轻道:“我……那就要看对方那男子是谁了。有时我醉了也不醉,有时我虽未喝酒,却已醉了,就像……就像今天……” 朱七七越听越气,简直要气疯了。 那少女在咬着嘴唇,她也在咬着嘴唇,但两人咬嘴唇的模样,却真是天差地别,丈不相同。 女孩子在男人面前咬嘴唇时,不是恨得要死,就是爱得要死,不是想打他的耳光,就是想亲他的脸。 那少女眼睛似乎要滴出水来,朱七七眼睛也似要滴出水来。朱七七眼睛里的水,是眼泪。 而那少女……她眼里的水是什么意思?这问题男人想必大多知道的,只是在自己妻子面前却万万不要承认。 朱七七真恨不得冲进去,将那少女眼珠子挖出来。 那少女软绵的身子,直往沈浪怀里靠。 朱七七又恨不得冲进去,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将她拉开,将她整个人抓起来,塞进阴沟里去。 但现在真像在阴沟里的人,却是朱七七。她全身发冷。她只有眼看着那少女倒入沈浪怀里。 而沈浪……这可恨的坏蛋,这没良心的人。 他居然还在笑。 幸好,就在这时—— 朱七七正想闭起眼睛,又不甘心闭起眼睛,正恨得要死,气得要发疯时,她的救星却来了。 只听得一阵清脆而悦耳的环绊叮当声,传了过来,接着,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比环绊声更清脆,更悦耳。 单听这声音,便已知道来的必定又是个绝色美女,何况还有那似兰似麝,醉入魂魄的香气。 朱七七甚至能从那小洞里嗅得这香气。 她虽然更着急,一个少女,已够她受的,又来一个,那如何是好,沈浪岂非要被这些狐狸精迷死。 但无论如何,有别人来了,这生着一双鬼眼睛的少女,总该不会再赖在沈浪的怀里了吧。 那少女果然自沈浪怀中跳了起来,就像是只受了惊的兔子似的,脸上的媚笑,也早已不见。 只见一个人……简直可说是个仙子,走了进来。 她穿着的是什么?她戴的是什么?她身后跟着几个人?这些人又长得是什么模样? 朱七七全瞧不见,熊猫儿更瞧不见。 只因他们的眼睛,已全被此人本身所吸引,她身上似乎散发着一种光芒,足以照花所有人的眼。 这艳光四射的仙子,赫然竟是王怜花的母亲。 沈浪抖了抖衣衫,只是含笑抱拳道:“王夫人……” 那王夫人也含笑道:“沈公子……” 两人就像是许多年没见面的朋友,如今总算见着了,但却又像是初次相识,彼此客客气气。两人面对面坐了下来。 朱七七终于松了口气——他们坐得很远。 那少女又拿起酒壶,规规矩矩,为沈浪倒了杯酒。 沈浪笑道:“不敢当,不敢当。” 王夫人笑道:“沈公子对染香又何必如此客气。” 沈浪道:“染香……好名字,好名字!已入芝兰之室,能日常接近王夫人这样的人间仙子,自然也要被染上一身香气了。” 王夫人笑道:“沈公子当真是口才便捷,人所难比。” 她的笑容虽妩媚,神态却庄重;她的笑容虽令人魂牵梦萦,一心想去亲近,她的神态又令人不敢亲近。 她带着颇含深意的微笑,忽道:“但染香这丫头,却也可人……沈公子,你说是么?” 沈浪笑道:“彩凤身旁,焉有乌鸦!只不过她提起酒壶来时,在下却当真有些害怕。” 王夫人道:“染香,你方才可是在灌沈公子酒么?” 染香垂下头,去弄衣角,却不说话。 王夫人双眉微微皱起,轻叱道:“你明知我要和沈公子商议大事,怎还敢灌沈公子酒?沈公子若是真的醉了,怎好说话?” 染香虽未答话,沈浪却已笑道:“明明是夫人要她灌在下酒的,夫人为何还要骂她?” 王夫人神色不动,微笑道:“是么?” 沈浪笑道:“在下喝醉了酒,岂非更好说话。” 王夫人道:“为什么?” 沈浪大笑道:“好酒香醇,美人如玉,这些却是最能使男人意志软弱之物。在下意志若是软弱了,夫人要在下听命,岂不更是容易?” 王夫人嫣然笑道:“沈公子果然是聪明人,谁也莫想瞒得过你。但沈公子若非如此聪明,我又怎会千方百计地想邀沈公子到此说话?” 沈浪笑道:“王夫人心事被在下说破,居然毫不否认,正也足见王夫人之高明……但王夫人若非如此高明,在下此刻又怎会坐在这里?” 王夫人笑得更甜,道:“怜花邀沈公子来时,多有得罪,我该代他向沈公子道歉才是。” 沈浪笑道:“在下早已想再见夫人一面,怎奈云路凄迷,仙子难寻。若非王公子,在下又怎能再见夫人?在下本该请夫人代向王公子道谢才是。” 王夫人飘然笑道:“无论如何,沈公子总是受惊了。” 沈浪微笑道:“在下已明知此来必能得见仙子玉容,在下已明知王公子万万不致杀我,在下何惊之有?” 王夫人银铃般笑道:“怜花做事素来鲁莽,沈公子又怎知他不会杀你?” 沈浪笑道:“只因在下还有些用,夫人欲成大事,怎肯先杀有用之人?” 于是两人同时大笑。王夫人固然笑得妩媚,风情万种,沈浪的笑也足以令少女心醉。 熊猫儿听得这笑声,又不禁暗叹忖道:“这两人当真是针锋相对,谁也不输给谁半分。” 除了沈浪外,还有谁能招架王夫人的言词、王夫人的媚笑?若是换了熊猫儿,只怕连话都说不出了。 朱七七却在暗中咬牙,忖道:“这老狐狸是什么意思?为何这样对沈浪笑?难道她也看上了沈浪吗?” 沈浪终于顿住笑声,目光凝注着王夫人那双可令天下男人都不敢正视的眼睛,缓缓道:“夫人与在下既已彼此了解,夫人有何吩咐,此刻总可说出了吧。” 王夫人道:“吩咐两字可不敢当,只是我确有一事相求公子。” 沈浪道:“夫人可是要用在下去对付一个人?” 王夫人笑道:“公子的确已看透我心了……不错,我正是要借公子之力,去对付一个人,那人便是……” 沈浪微笑截口道:“快活王?” 王夫人道:“除了他还有谁……除了他之外,还有谁值得劳动公子?” 沈浪道:“但……令郎已是天下之奇才,已非在下能及,何况还有夫人?夫人还要用在下么?在下能做的事,令郎也能做的。” 王夫人笑道:“怜花虽有些小聪明,但又怎能比得上相公万一?何况这件事,他更是万万不能做,万万做不了的。” 沈浪道:“什么事?” 王夫人道:“快活王此人之能,公子想必知道。” 沈浪道:“略知一二。” 王夫人叹道:“此人非但有狐狸之奸狡,豺狼之狠毒,更确是还有狮虎之武勇。对付这样的人,既不能智取,也不能力敌。” 沈浪道:“既是如此,夫人却叫在下怎样?” 王夫人笑道:“但天下人谁都难免有一弱点,快活王好歹也是个人,也不能例外。你我若想胜他,只有针对他的弱点行事。” 沈浪笑道:“他居然也有弱点,难得难得……” 王夫人道:“此人的弱点,说得好听些,是‘爱才如命’,说得难听点,便是喜欢被人阿谀奉承。只要是才智之士前去投靠于他,决不会被他拒于门外。” 沈浪笑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快活王想来的确是喜欢被人拍马屁的,否则他手下也不会有那许多食客了。” 王夫人笑道:“正是如此……但他手下的食客虽多,却没有一个真正杰出之士……一个像公子你这样的人。” 沈浪道:“夫人莫非是想要在下去做他的食客?” 王夫人媚笑道:“这样做,虽然委屈了公子,但你我欲成大事,为了达到目的,便不能择取手段了,是么?” 沈浪笑道:“原来夫人是要我在快活王身旁做奸细!但这样的事,令郎自己去做,岂非要比在下强得多?” 王夫人道:“此事怜花不能做的。” 沈浪道:“哦?” 王夫人道:“只因为……只因为……” 沈浪大笑道:“只因此事危险太大,是么?” 王夫人叹了口气,道:“公子如此说,就是误会我一番苦心了。我……我又怎会叫公子涉险?在我心中,与其令怜花涉险,也不愿让公子涉险的。” 沈浪道:“哦?” 王夫人道:“此事怜花本来的确是可以做的,他的机智虽比不上公子,但也勉强够了。但他却有个最大的缺点……” 沈浪笑道:“什么缺点?” 王夫人道:“只因为快活王认得他。” 这句说出来,沈浪亦不禁动容,道:“认得他?怎会认得他?” 王夫人道:“这原因你可以不问么?” 沈浪沉吟半晌,又道:“但王公子易容之术,天下无双……” 王夫人含笑截口道:“怜花的易容术虽然不错,但我请问公子,怜花易容后,若是终日和公子在一起,公子瞧不瞧得破?” 沈浪笑道:“不错,在下若能瞧破,快活王更能瞧破了。” 王夫人道:“正是如此……而怜花虽笨,但要找个能代替他做这件事的,却也不多了……除了公子你,世上只怕再无他人。” 沈浪道:“但快活王门下也有认得在下之人。” 王夫人道:“谁?” 沈浪道:“无望……” 王夫人笑道:“他与你交情深厚,怎会揭破你。” 沈浪叹道:“原来夫人什么事都知道了,但……” 王夫人道:“但还有与你交情不深的人,是么?” 沈浪道:“正是,还有‘酒使’韩伶,还有那‘色使’江左司徒。” 王夫人嫣然一笑,道:“这两人永远也不会再见着快活王的面了。” 沈浪动容道:“他们也和在下一样,落入了夫人的手中?” 王夫人笑道:“但公子是我的座上客,他们却是阶下囚。” 沈浪默然半晌,忽又笑道:“但在下还有一事不解。” 王夫人笑道:“有什么事能令公子不解?” 沈浪道:“夫人明知快活王亦是在下的敌人,在下亦早欲得此人而甘心,夫人纵然不说,在下也是要去对付他的。” 王夫人道:“不错,这个我是知道。” 沈浪道:“既是如此,夫人又何必再花费这许多心力,定要使在下听从夫人的吩咐?这岂非多此一举。” 王夫人笑道:“只因你们对付快活王的方法,与我不同。” 沈浪道:“哦?” 王夫人道:“我若不将公子请来这里,与公子定下盟约,公子你若有机会,必定要将快活王置之于死地,是么?” 沈浪道:“自然如此,夫人你难道……” 王夫人道:“我却不要他死。” 她面上妩媚的笑容,突然消失不见,那一双妩媚的眼波,也变得冷如青霜白刃一般。 她目光遥注远方,一字字缓缓道:“我要他活着;我要他眼看所有的事业,一件件失败;我要他活着来受一次又一次的打击。” 她“砰”的一拍桌子,厉声接道:“我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若死了,岂非便宜了他。” 她笑容消失,屋子里也立刻像是冷了起来。 仇恨,这是多么深的仇恨,这是多么怕人的仇恨。 沈浪瞧着她,竟仿佛呆了。 这王夫人怎会与快活王有这么深的仇恨? 那究竟是怎么样的仇恨……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夫人终于又自嫣然一笑,这笑容正像是春天的花朵,使天下恢复了芬芳、温暖。 她嫣笑道:“如今沈公子什么事都明白了吧?” 沈浪笑道:“再不明白,便是呆子了。” 王夫人道:“我若有沈公子你这样的人在快活王身侧,快活王的一举一动,都再也休想逃过我的眼底……” 沈浪接着道:“这样,无论他要做什么,夫人都可迎头予以痛击,他纵有通天的手段,也休想做得成一件事了。” 王夫人轻轻拍掌,轻轻笑道:“正是如此。” 沈浪笑道:“他有了王夫人这样的仇敌,可算是上辈子倒了楣了。” 王夫人笑道:“但这也要公子你答应我才行呀!” 她妩媚动人的眼波,凝注沈浪,柔声道:“不知公子你可愿答应么?” 沈浪笑道:“在下可以不答应么?” 王夫人眼波一转笑道:“只怕是不可以的。” 沈浪大笑道:“既然不可以不答应,在下当然只有答应了。” 王夫人嫣然举杯,笑道:“多谢公子,且容贱妾先敬公子一杯,预祝咱们的成功。” 两人相视而笑。王夫人固然笑得更甜,沈浪也笑得甚是开心;而熊猫儿,却听得几乎气破了肚子。 他暗中咬牙,暗道:“想不到沈浪这小子,竟如此没有骨气!为什么不可以不答应?难道还怕她吃了你。” 若是换了熊猫儿,他当真是死也不肯答应的。谁也休想强迫他做一件事,无论那是什么事。 但沈浪,他却是要先瞧那是什么事。 朱七七比熊猫儿更气,更恨:“这老狐狸,竟连称呼都改了,这么大年纪,居然还自称‘贱妾’,居然还和沈浪‘咱们……咱们’的说话,真不害臊。难怪王怜花的脸皮这样厚,原来他妈妈的脸皮比他更厚十倍。” 王夫人说要敬沈浪一杯酒,其实却敬了三杯。这三杯酒不但染红了她的娇面,也将春色染上了她的眉梢。 熊猫儿瞧着瞧着,忽然不气了。 他忽然想到:“沈浪这样做,莫非是计?等到王夫人放了他,他到了关外,还有谁能管他?他答应了,岂非也等于不答应?” 想到这里,他几乎要笑出来,他觉得这王夫人实在并不如他想像中那么聪明,实在很笨。 只听王夫人笑道:“贱妾虽不胜酒力,但今日也要和公子痛饮一番……痛饮三日,三日后,贱妾再置酒为公子送行。” 沈浪道:“送行?” 王夫人道:“嗯!眼见三日后公子便要远去关外,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所以这三天……贱妾自当分外珍惜。” 她眼波中的春意委实比酒更能醉人,沈浪虽凝注着她的眼波,却似并不懂她眼波中的含义。 他只是微微笑道:“在下就这样去么?” 王夫人道:“自然不是这样去。贱妾早有打算,如何为公子一壮行色。” 沈浪道:“在下根本不知快活王的行踪……” 王夫人笑着截口道:“这个公子用不着担心,贱妾自然会使公子见着快活王的。” 沈浪道:“见着他又如何?” 王夫人咯咯笑道:“公子莫非是在装傻么?” 沈浪笑道:“在下装聪明还来不及,怎会装傻?” 王夫人道:“以公子这样的人物,又是江湖中的陌生面孔,快活王见到你,还会不视为异宝,还会让公子走?” 沈浪笑道:“莫非快活王还会拉拢于我不成?” 王夫人笑道:“自然会的。要成大事的人,谁会放过公子……快活王若是会放过公子这样的人物,他就不成快活王了。” 沈浪眨了眨眼睛,道:“以后呢?” 王夫人道:“以后,公子自然变成了快活王的心腹。” 沈浪笑道:“那也不见得。他若不信任我,又当如何?” 王夫人嫣然笑道:“像公子这样的人,还会不知道该如何取他之信任么?放一把锥子到布袋里,那锥子还会不扎破布袋?” 沈浪大笑道:“原来夫人是要在下毛遂自荐。” 王夫人嫣然笑道:“只是毛遂又怎比得上公子?” 沈浪道:“好了,夫人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件事没有说了。” 王夫人眼波流转,媚笑道:“什么事?” 沈浪笑道:“夫人怎会就这样放在下走?夫人必定还有个法子,而且确信这法子能使在下纵然到了关外,也不敢违背夫人的。” 王夫人笑道:“你猜猜那是什么法子?” 沈浪道:“在下虽不擅使毒,却知道世上有种毒药,其毒性发作极缓,而且擅于使毒之人,甚至可以将毒性发作之时日先行定好,到了那日,中毒之人若无他独门解药,必死无疑,这正和苗疆女子擅使之蛊有些相似。” 他一笑接着道:“这种毒药此刻说不定已在我肚里。” 王夫人道:“公子乃为当今国士,贱妾怎会以这种手段来对付公子?贱妾若这样做,非但看轻了公子,也实在看轻了自己。” 沈浪笑道:“正是正是,世上焉有鸩人之仙子?在下谢过。” 王夫人笑道:“你再说说看。” 沈浪沉吟道:“夫人自己虽不会随在下远赴关外,但却可令人随在下同去,从旁监视,甚至寸步不离……” 王夫人以一阵银铃般的娇笑,打断了沈浪的话,娇笑着道:“姑不论这法子的好坏,但世上又有谁能监视得住我们的沈公子?何况,贱妾虽笨,也不至于会使这么笨的法子。” 沈浪道:“莫非夫人要在下立下重誓……” 王夫人又娇笑着打断了他的话,道:“世上最不可信的,就是男人对女人发的誓。若有哪个女孩子笨得会相信男人发誓,她一定要伤心一辈子。” 沈浪抚掌大笑道:“夫人莫非是过来人?” 王夫人眼波轻瞟着他,微微笑道:“你看我现在可有伤心的模样?” 沈浪笑道:“不错,时常令别人伤心的人,自己便不会伤心了。” 于是两人又相视而笑,笑得果然都没有半分伤心的样子。 熊猫儿听到这笑声,又气得肚子疼。 “沈浪这小子,此刻居然还有心情来和她说笑!沈浪呀沈浪,你自命聪明,却连人家要使什么法子对付你,你都不知道。” 其实,他更想不出这王夫人,究竟要用什么法子。 朱七七肚子虽不疼,心却在疼。 “时常令别人伤心,自己便不伤心了……好,好,沈浪,你原来是这样的人!你居然说得出这种话来,我总算认识你了。” 其实,沈浪究竟是怎么样的人,她也不知道。 酒意更浓。 夫人咯咯笑道:“除了这些笨法子外,公子难道认为贱妾就没有别的法子了么?” 沈浪道:“夫人妙计千万,在下委实猜不出。” 王夫人媚笑道:“贱妾难道只会强迫公子、监视公子?贱妾难道不会让公子自己从心里就愿意做这件事?那么,又何用贱妾强迫、监视。” 沈浪拍掌道:“呀……这个我倒忘了。” 王夫人笑得更媚,道:“公子并没有忘,只不过故意装作忘了而已。” 沈浪笑道:“但夫人也莫要忘记,令在下心里服从,这可不容易。” 王夫人的笑,已媚入骨里。 她以纤纤玉手,轻拢着鬓发,那纤手……那柔发……那绝代的风姿,都使人猜不出她年纪,使人根本忘了她的年纪。 她笑着道:“这自然不容易,贱妾自然也知道的。但越不容易得到的,越是珍贵,尤其对女人来说更是如此。” 沈浪笑道:“这是句老话。” 王夫人道:“老话通常总是对的,是么?” 沈浪道:“这也是句老话。” 王夫人娇笑道:“珍贵的东西,必须要珍贵的东西才换得到,是么?” 沈浪笑道:“这还是句老话。” 他一连说了三次,面不改色,王夫人一连听了三次,也若无其事,外面的熊猫儿却火了,真想骂出来。 “老话,老个屁。” 只听王夫人笑道:“江湖中最不容易得到之物,也是最珍贵的东西,一共有三件,你可知道是些什么?” 沈浪笑道:“这大约不是老话了,在下没听过。” 王夫人道:“你想想看……这话也不算太老。” 沈浪沉吟半晌,道:“少林寺藏经阁所藏之达摩神经,是否其中之一?” 王夫人道:“少林派虽号称武林第一门派,但少林僧人之武功,最多也不过占得‘平实’两字,从未出过天下第一高手。由此可见,有关那少林神经的种种传言,也许只不过是少林僧人故神其说,世间是否真有此经,已成问题,经中是否当真载有无上武功心法,更不可知,所以它算不得的。” 沈浪道:“连少林神经都算不得?” 王夫人断然道:“算不得。” 沈浪笑道:“那么别的武功秘籍更算不得了。” 王夫人道:“武功秘籍乃是死的。试问世上究竟有几人的武功真是自这些秘籍上学得的?智慧、毅力、经验,再加上时机,才是练成绝艺的真正要素,只不过世人无知,常会被这些武功秘籍的种种传说迷惑而已。尤其那无敌和尚的武功秘籍,更是所有秘籍中最害人的。” 她这番话虽然几乎将武林中传统的故事全部推翻,但说的却当真是切中时弊,就连沈浪都不禁大为叹服。 沈浪叹道:“夫人能言人之所不能言,敢言人之所不敢言,当真令在下顿开茅塞。昔年天下英雄,若是知道这道理,衡山之役,也不会死那么多人了,今日之武林便也不会成此局面。可见夫人之智,确为人所不及。” 王夫人嫣然笑道:“贱妾平生,最恨别人恭维,但今天听了公子的话,却比什么都要开心。公子你再猜。” 沈浪又自沉吟半晌,忽然笑道:“对了,云梦仙子之云梦令,神令所至,武林群雄莫不低头,那总该可算做其中之一了吧?” 王夫人笑道:“公子又要来奉承贱妾了。就算贱妾真的就是昔日之云梦仙子,听了这句也不会开心的。想那云梦令只是吓人的东西,怎能算是宝物?” 沈浪笑道:“也算不得?” 王夫人道:“区区顽铁,算不得的。” 沈浪缓缓道:“那么……昔年‘铁剑先生’展大侠留下的古铁剑,总该不是顽铁了吧,是否可算其中之一?” 王夫人笑道:“剑也是死的。纵是天下第一神兵利器,若是落在凡夫俗子手中,还不是和顽铁没有两样?” 她指了指染香,接着笑道:“试问染香手里纵然拿着干将莫邪,可胜得了你?” 沈浪颔首道:“不错,那也的确算不得。” 王夫人笑道:“贱妾所说的这三件宝物,纵然落在凡夫俗子手中,也是有用的,所以,那才可算是真正的宝物。” 沈浪道:“夫人所说的宝物,莫非是活的?” 王夫人眼波一转,笑道:“一件死的,两件活的。” 沈浪笑道:“在下需要喝杯酒,寻些灵感。” 于是染香娇笑着斟酒,王夫人娇笑着劝饮。 沈浪一杯喝下,突然拍掌道:“对了,昔年高姓世家所留下的亿万财富,纵然凡夫俗子得了,也可啸傲王侯,富贵终身,这总可算是其中之一了吧?” 王夫人嫣然笑道:“总算被公子想出了一件……不错,高姓世家留下的财富,正是天下江湖中梦寐所求之物。但还有两件活的呢?” 沈浪喃喃道:“活的……活的……莫非是‘长白山王’的宝马?” 王夫人道:“不是。” 沈浪道:“非是‘神捕’邱南的灵犬?” 王夫人道:“也不是。” 沈浪道:“莫非是‘百兽山庄’中的猛虎……莫非是‘赛果老’的乌驴……莫非是‘天山狄家庄’的神鹰?” 王夫人笑道:“不是……不是……都不是。” 沈浪道:“莫非是云南‘五毒教’中的……” 王夫人以手掩鼻,笑道:“哎唷,别说了,那些东西,教人听了都恶心,怎算得宝物?” 沈浪叹道:“在下委实猜不出了。江湖中的名禽异兽,在下已全都说了出来,若还不是,在下委实不知道还有什么。” 王夫人微笑道:“世上难道只有禽兽是活的?” 沈浪道:“还……还有什么?” 王夫人咯咯笑道:“还有人呀,人难道不是活的?” 沈浪怔了怔,失笑道:“人……不错,还有人。” 王夫人道:“现在总可以猜出了吧。” 沈浪苦笑道:“在下更猜不出了。世上的奇才异能之士,何止千百,何况……” 王夫人截口笑道:“好,我告诉你,除了高姓世家的财富外,那第二件珍贵之物,就是昔年的沈天君……沈天君的手。” 沈浪动容道:“手……沈天君的手?” 王夫人道:“不错。沈天君的手谈笑问可散尽万金,但叱咤间又可重聚……沈天君的手可将活生生的人置之于死,但也可使垂死的人复生。沈天君的手可使山崩屋塌,可毁灭一切,但也可制造出许许多多千灵百巧,不可思议之物。只要沈天君的手动一动,江湖中无论什么事,都会改变。” 沈浪似乎听得呆了,动也不动,口中喃喃道:“沈天君……手……唉,好手。” 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王夫人道:“那第三件东西,正是最珍贵的东西。” 她突然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妩媚的眼波,瞧着沈浪,媚笑道:“到了此刻,你还猜不出?” 她喝下三杯酒时,已红了脸,眯起了眼睛;此刻喝下了三十杯,还是红着脸,眯着眼睛。 那简直完全和喝三杯时没什么两样。 沈浪也瞧着她,忽然笑道:“莫非便是夫人自己?” 王夫人银铃般笑道:“这次你又猜对了。” 染香的眼波,本已是风骚入骨,媚入魂魄,但和她此刻的眼波一比,那却像是变成了死鱼的眼睛。 染香的眼波,本已令朱七七气得恨不能挖出来,此刻她的眼波,却令朱七七连气都气不出了。 朱七七虽是女人,但瞧了她的眼波,不知怎的,竟也觉得心旌摇摇,难以自主,几乎连站都站不住了。 王夫人就以这样的眼波瞧着沈浪,道:“公子你可知道,江湖中有多少男人,为了要亲近我而死,但他们虽然死了,也是心甘情愿的。” 她语声很慢,很慢,像是已甜得发腻。 她慢慢地说,轻轻地笑。 她轻笑着说道:“只因我不是普通的女人。我武功上的技巧,虽已可说是登峰造极,但我在某一方面的技巧,却更胜武功十倍。” 沈浪舔了舔嘴唇,举杯喝干了。 王夫人轻轻接道:“只要我愿意,只要我肯合作,我可令任何一个男人,欲仙欲死,我可使他享受到他梦想不到的乐趣。” 染香的脸已红了,垂着头,吃吃的笑。 王夫人道:“你笑什么?这是一种艺术,至高无上的艺术。我本是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子,但就为了这原因,我成就了绝顶的武功,成就了今日之一切。无论是谁,只要一接触我的身子,就永远也不会再忘记。” 沈浪长长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却没有说。 他似已说不出话。 王夫人道:“也不知道有多少男人,多少成名的男人,为了想再登仙境,不惜奉献出一切,不惜跪着、爬着来求我,现在……” 她嫣然一笑,道:“现在,我就以我这珍贵的身子,来交换你的心。我想,这大概可说是一场公平的交易。” 沈浪整个人都呆住了,动也不能动。 他也见过不少淫娃荡妇,但却没有一个像王夫人这样的。 她口中虽然在说着最淫荡的话,但神情却仍似那么圣洁;她提出的虽是最荒谬的交易,但态度看来却像是在谈最平常的买卖。 她是荡妇中的圣女,也是圣女中的荡妇。 王夫人道:“你怎么不说话?难道你不信?” 就在说这句话时,她的手突然抬起,将身上的衣裳一件件脱了下来。纵然是在脱衣,她风姿也是那么优美。 普天之下,脱衣时还能保持风姿优美的女人又有几个?又有谁还懂得,脱衣时的风姿,才最令男子动心? 于是,她身子已完全呈现在沈浪面前。 那滑润的香肩,那丰满而玲珑的胸,那盈盈一握的腰,那晶莹、修长、曲线柔和的腿,那精致的足踝…… 那简直已非人的躯体。 那是仙女与荡妇的混合。 她身子虽是赤裸的,但神情却和穿着最华丽的衣衫时没什么两样。普天之下赤裸时还能保持风姿优美的女人,又有几个? 沈浪道:“我……我……你……” 王夫人嫣然笑道:“我不但要将这身子交给你,还要永远给你。我也要你将你的心永远交给我。我保证你从此可享受世上所有男子都享受不到的幸福。” 她语声微顿,一字字缓缓道:“我嫁给你。” 熊猫儿在心底嘶声大呼:“不行,不行,万万不行!” 朱七七的身子有如风中秋叶般,不停地颤抖。 王怜花的母亲竟要嫁给沈浪,这真是谁也梦想不到的事,非但熊猫儿与朱七七,就连王怜花都已变了颜色。 “不行,不行,万万不行!” 只听王夫人道:“沈公子,你答应么?” 人人俱都瞪大了眼睛,静等着沈浪的回答。 第二十九回 荡妇圣女 沈浪正凝注着王夫人,嘴角渐渐又泛起了他那懒散、潇洒而略带冷讽的微笑。他微笑着道:“你真的要嫁给我?” 王夫人道:“自然是真的,你……” 沈浪道:“好。” 这“好”字当真有如半空中击下的霹雳,打得熊猫儿、朱七七、王怜花头也晕了,身子也软了。 王夫人竟也不禁怔了怔,道:“你真的答应我?” 沈浪笑道:“自然是真的。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王夫人也凝注着沈浪,嘴角也渐渐泛起了她那娇美、动人而略带媚荡的微笑。她微笑着道:“我要再问你一句话。” 沈浪笑道:“现在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何况问一句话。” 王夫人道:“我虽明知你会答应,却想不到你答应得这么快……你……这是为了什么?你可以告诉我么?” 沈浪举起筷子,夹了个虾球,笑道:“我就是为了要王怜花做我的儿子,我也会答应的,更何况,你……”带着笑瞧着王夫人,手却突然一动——筷子挟着虾球,便流星般飞了出去,飞向王怜花眼睛凑在上面的小洞,自洞中穿了出去。 王怜花本已呆了,更再也想不到有此一招,哪里还闪避得及,虾球整个打在他脸上,打得他成了三花脸。 沈浪大笑道:“王怜花,你看够了么?如今我已是你的爹爹,你还不出来?” 王夫人笑道:“我知道这是瞒不过你的。” 沈浪笑道:“你根本就是要我知道他们在偷听、偷看……我知道有人在一旁偷听,说话自然得更慎重些,答应你的话自然更不能更改。” 王夫人媚笑道:“你可知道,我就是要你在那位朱姑娘面前说出这些话,那么,她从此以后就可以对你完全死心了。” 她披起了衣衫,又笑道:“只是便宜了那猫儿的那双眼睛。” 沈浪大笑道:“你若肯转个身子,他的便宜就更大了。” 王夫人娇笑道:“反正我已将他当作我的儿子,就让他瞧瞧母亲的背,也没什么关系,何况,我还是坐着的。” 沈浪道:“现在,可以让他们出来了么?” 王夫人柔声道:“你说的话,谁敢不答应。” 她的脚在地上轻轻一踩,那面墙壁,就突然自中间分开,往两旁缩了回去,竟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于是,沈浪便瞧见了熊猫儿与朱七七。 满面怒容的熊猫儿,满面痛泪的朱七七。 自然,还有王怜花。 他正以丝巾擦着脸。他脸上那种尴尬狼狈的神情,若肯让恨他的人瞧瞧,那些人当裤子来瞧都是愿意的。 朱七七身子摇摇晃晃,一步步向沈浪走了过来。她嘴里虽不能说话,但那悲愤、怨恨的目光,却胜过千言万语。 熊猫儿身子也摇摇晃晃,也一步步向沈浪走了过来。他露着牙齿,似乎恨不得将沈浪一口吃下去。 王夫人手掌轻轻一抬,笑道:“两位请坐。” 朱七七与熊猫儿只觉腰边似是麻了麻,竟身不由主地坐了下去,竟再也不能站起,但眼睛还是瞪着沈浪的。 沈浪笑道:“怜花兄也请过来坐下如何?” 王夫人笑道:“嗯……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还叫他怜花兄?” 沈浪道:“我该叫他什么?” 王夫人眼波一转,娇笑道:“花儿,过来拜见叔叔。” 沈浪喃喃笑道:“叔叔……暂时做叔叔也可以……” 只见王怜花一步一捱地走了过来,他脸上是什么模样,那是不用说出来别人也可以想像得到的。 沈浪笑道:“暂时还不必磕头,躬身一礼也就可以了。” 王怜花站在那里,就像恨不得钻进桌子下面去。熊猫儿若不是满心怒火,早已忍不住要放声大笑出来。 王夫人却板起脸,道:“沈叔叔的话,你听见没有?” 王怜花道:“我……我……” 终于躬身行了一礼。那样子哪里像是在行礼,倒像是被人拦腰在肚子亡狠狠打了一拳似的。 沈浪瞧着他,微微笑道:“贤侄此刻心里必定后悔得很,后悔为何不早些杀了我,是么?” 王怜花涨红了脸,道:“我……我……” 王夫人娇笑道:“他还是个孩子,你何苦跟他一般见识,饶了他吧……” 沈浪哈哈大笑道:“前一日我还请求他饶我,今日却已有人求我饶他。我若不娶你这样的太太,怎能如此?” 王怜花突也笑了起来,微微笑道:“沈叔叔,你这样可是故意在令小侄生气,以便在暗中破坏这婚事……” 他一笑又道:“沈叔叔,你错了,小侄是不会生气的。小侄今日唤你沈叔叔,固是心甘情愿,他日唤你爹爹,也是欢欢喜喜……家母能嫁给沈叔叔这样的人才,小侄正欢喜都来不及,是万万不会生气的。” 王夫人咯咯笑道:“好孩子,这才是好孩子。” 沈浪亦自大笑道:“果然是好孩子。有这样的母亲,再加上这样的孩子,若不将江湖搞得人仰马翻那才是怪事。” 他面上笑得虽和王夫人一样开心,暗中却不禁叹息:“王怜花,好个王怜花呀,你果然真的有两下子……” 现在,房子里又只剩下沉浪、王夫人与王怜花——王夫人只悄悄使了个眼色,就有人将朱七七与熊猫儿架走。 他两人虽然不能说话,但那无声的愤怒,却比世上任何人的怒吼都可怕;那无声的悲哀,也比世上任何人的哭泣都令人心碎。何况,还有那无声的怨恨,那怨毒的目光——若被这目光瞧上一眼,包管永生都难忘记。 但沈浪,却只是静静地瞧着他们被人架走,竟丝毫无动于衷,他嘴角纵无笑容,却也无怒容。 王夫人嫣然笑道:“你不生气、不难受?” 沈浪道:“我生什么气,又为什么难受?” 王夫人道:“他们……” 沈浪一笑道:“我知道你会好好待他们的,为何要生气?他们既没有死,也不是就要死了,我为何要难受?” 王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本来生怕你会生气的……” 沈浪道:“哦?” 王夫人媚笑道:“谁知道你头脑竟如此冷静,想得竟如此清楚,能和你这样的人做……做事,可真叫人舒服。” 沈浪微微笑道:“在别人面前,你千万莫要如此称赞于我。” 王夫人银铃般娇笑着,为沈浪斟了杯酒,又道:“现在,他们都走了。” 沈浪道:“嗯。” 王夫人道:“就连染香她们也走了。” 沈浪道:“嗯。” 王夫人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将人都差走?” 沈浪笑道:“想来自是因为要和我商量件重要的事。” 王夫人眼波一转,媚笑道:“你可知道现在什么事最重要?” 沈浪摇着头道:“不知道。” 王夫人娇笑道:“你……你装傻。” 沈浪眨了眨眼睛,道:“莫非是你和我的……” 王夫人娇笑着垂下了头。 王怜花却笑道:“小侄也正想问,什么时候才可改个称呼。” 沈浪笑道:“叫我叔叔,我已十分满意了。” 王怜花道:“但小侄却想叫你爹爹,而且越快越好。” 他居然能说出这种话来,居然面不改色——他的心若不是已黑如煤炭,脸皮又怎会如此之厚。 沈浪听了,居然也还能面带笑容,道:“不错,越快越好……你说哪一天?” 王怜花道:“择日不如撞日,就是今夜如何?” 沈浪笑道:“今夜……哪有这么急的。” 王怜花道:“那么……明天。” 沈浪笑道:“你母亲和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王怜花大笑道:“这就叫皇帝不急,反急死了太监……依小侄看来,明天最好,后天……虽然迟些,也马马虎虎。” 沈浪道:“明天既不好,后天也不马马虎虎。” 王怜花道:“都不好?” 沈浪道:“嗯。” 王夫人本还故意垂着头,装成没有听见的模样,但此刻却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柔声笑道:“你三天后就要走了,我虽然不急,但总得在这三天之中将这事办妥,我……我才能放心。” 沈浪道:“这三天不行。” 王夫人虽已有些变了颜色,但仍然带着笑容道:“那么,在什么时候?” 沈浪微笑着,一字字缓缓道:“等你丈夫死了的时候。” 这次,王夫人真的变了颜色,道:“我丈夫?” 沈浪笑道:“不错……我虽然不知做人‘姨太太’的滋味如何,但想来必定不佳,所以,我也不想做‘姨丈夫’。” 她居然又笑了,而且笑得花枝乱颤。 笑,有时的确是掩饰不安的最好法子。 她咯咯笑道:“姨丈夫,真亏你想得出这名词!一个男人既可以娶两个太太,一个女子想必也可以嫁两个丈夫,只可惜我……我哪儿来的丈夫?” 沈浪道:“你没有丈夫?” 王夫人道:“没有。” 沈浪含笑瞧了王怜花一眼,悠悠道:“那么他……” 王夫人眼波一转,道:“纵有丈夫,也死了许久,久得我已忘记他了。” 她媚笑着,瞧着沈浪,接道:“你这样聪明的人,本该知道,寡妇不但比少女温柔得多,比少女体贴得多,比少女懂得的多,而且服侍男人,也比少女好得多,所以,聪明的男人都宁愿娶寡妇,你难道不愿意?” 沈浪笑道:“我当然愿意,只可惜……你还不是寡妇。” 王夫人道:“你说我丈夫还没死……哎哟,想不到你对我丈夫的事,知道得比我自己还清楚,难道你见过他?” 沈浪笑道:“我虽未见过这位‘老前辈’,却知道他。” 王夫人道:“那么,他是谁?你先说来听听。” 沈浪道:“他以前名字叫柴玉关,现在的名字叫‘快活王’。” 这句话说出来,屋子里的人除了沈浪外,好像是被人迎头打了一棍子,有一盏茶的功夫,屋子里没半点声音。 然后,王夫人突又银铃般娇笑起来,道:“你说柴玉关是我丈夫,哎哟,别笑死我了。” 沈浪道:“你放心,笑不死的。” 王夫人道:“这念头你是从哪儿来的?告诉我。” 沈浪缓缓道:“一个人要诈死之时,他自然要另外找个人做他的替身,他自然要此人的面目全都毁坏,使人不能辨认。” 王夫人道:“不错,我若要诈死,也是用这法子的。” 沈浪道:“柴玉关使的也是这个法子,他也找了个人,做他的替身。他不但将那人面目全毁了,甚至连那人的身子也毁了。” 王夫人道:“但……这和我又有何关系?” 沈浪微笑道:“本来的确没什么关系,但他毁那替身时,却用的是‘天云五花绵’,到目前为止,江湖中还有许多人认为柴玉关早已死了,而且是死在‘天云五花绵’手上,这——难道也和你没关系?” 王夫人眨了眨眼睛,道:“什么关系?” 沈浪道:“‘天云五花绵’乃是‘云梦仙子’的独门暗器,而你,正是名闻天下的云梦仙子。”他根本不给王夫人反驳的机会,便接着道:“普天之下,除了你之外,非但再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天云五花绵’的使法、制法,简直就没有人见过它。” 王夫人道:“哦——” 沈浪缓缓道:“因为见过‘天云五花绵’的人,除了你和柴玉关,已全都死了。” 王夫人媚笑道:“你想瞧瞧么?” 沈浪笑道:“我哪有这眼福。” 王夫人咯咯笑道:“那也没什么,你若想瞧,我立刻就可以拿出来让你瞧。”她竟然承认她就是‘天云五花绵’的主人——云梦仙子。 因为她知道在沈浪面前,纵不承认也没有用的。 沈浪大笑道:“在下无福消受。” 王夫人道:“好,就算你说对了,我是‘天云五花绵’的主人,我是云梦仙子,但云梦仙子并不是柴玉关的妻子,这也是江湖中人人知道的。” 沈浪微微笑道:“这自然是件秘密,柴玉关既然已在江湖中博得‘万家生佛’的美名,他自然便不能承认已娶了江湖中第一女魔头‘云梦仙子’为妻。” 王夫人笑道:“由此可见,你实在孤陋寡闻得很……你若瞧过‘欢喜佛’的像,你就该知道,菩萨总是配魔女的。” 沈浪也笑道:“纵然如此,但那假菩萨柴玉关却不承认,而你……一个女孩子,明明已嫁给别人做妻子,却还要偷偷摸摸,见不得人,你自然不愿意,自然满心委屈,这实在也本是天下女孩子不能忍受的事。” 王夫人娇笑道:“难怪女孩子喜欢你,原来你对女孩子的心事竟了解得如此之深……但我若真的不愿意,又怎会嫁给他?” 沈浪笑道:“你虽不愿意,也没法子,只因你那时对柴玉关实是百依百顺。” 王夫人道:“我像是百依百顺的人么?” 沈浪道:“再倔强的女孩子,也有对男人百依百顺的时候。她纵然将天下的男人都不瞧在眼里,但对那一个却是死心塌地。” 王夫人道:“看来你已将天下的女孩子都瞧成朱七七了。” 沈浪道:“你知道若想柴玉关承认你是他的妻子,只有使他成为天下武林第一高手,那时,江湖中既已无人敢违抗于他,什么事就都没关系了。” 王夫人道:“然后呢?” 沈浪道:“于是你夫妻两人便订下那密计,先将天下武林高手,都诱至衡山,一网打尽,然后,再使柴玉关将这些高手的独门秘技都骗到手里。” 王夫人笑道:“你想的倒真妙。” 沈浪说道:“但要学会这些武功绝技,却也非旦夕之功,所以,柴玉关只有诈死,然后你两人再寻个秘密之处苦练十年,将这些绝代武林高手的武功精萃俱都集于一身,那时天下还有谁是你们的敌手?” 王夫人娇笑道:“既然如此,现在我为什么要杀他?” 沈浪叹了口气,道:“只因柴玉关那厮实是人面兽心,竟不愿有人与他共享成果,他事成之后竟想连你也杀死!因为你那时武功已强胜于他,苦练十年后,这天下第一高手就是你了,还是轮不到他。” 王夫人道:“哦……” 沈浪道:“幸好那时他武功还不是你敌手,所以虽然将你暗算重伤,却还杀不死你。这十余年来,‘云梦仙子’在江湖中销声灭迹,正也是为了此故。” 王夫人面上笑容也瞧不见了,默然半晌,道:“然后呢?” 沈浪又叹了口气,道:“他杀你不死,自然只有仓皇而逃,一躲就是十多年,这十多年来,你自然是天天在恨他,夜夜在恨他……” 王夫人目光凝注着远处角落,喃喃道:“恨他……我不恨他……” 沈浪道:“这委实已不是‘恨’之一字所能形容。” 他语声微顿,又道:“所以,‘快活王’出现之后,第一个想到‘快活王’便是柴玉关的,自然是你。你积十年的怨毒在心,一刀杀了他,自然还不足以消你心头之恨,所以你要慢慢地折磨他,让他慢慢的死。” 王夫人没有说话,但摆在她膝上的一双纤纤玉手,指尖却已微微颤抖——她的嘴虽没有说话,手指却已经在说话了。 沈浪瞧着她的手指,缓缓道:“但今日之‘快活王’,已非昔日之柴玉关可比,你要他死,已是不容易,何况要他慢慢的死,所以……” 他微微一笑,接道:“所以自从‘快活王’出现之后,你便在暗中布置一切。你不但需要人力,还需要极大的财力,所以在那古墓之中……” 王夫人突然叱道:“够了,不用再说了。” 沈浪道:“我还有一句话……只有一句话……”他目光移向王怜花,接道:“这些事,我本还不能十分确定,直到你不愿让他去,你说‘快活王’会认识他,想那‘快活王’已隐迹十多年,又怎会认识这最多也只有二十二三岁的少年,除非这少年就是他的儿子。” 王怜花瞪着他,目光已将冒出火来。 沈浪微微笑道:“除了‘快活王’这样的父亲,又有谁能生出这样的儿子?父为枭雄,子也不差,这父子……” 王怜花突然一拍桌子,道:“谁是他的儿子?” 沈浪道:“你不愿意认他为父?” 王怜花冷冷道:“我没有这样的父亲。” 沈浪大笑道:“好,很好。父既不认子,子也不认父,这是天公地道之事。既有心肠如此冷酷的父亲,便该有心肠如此冷酷的儿子。” 王怜花厉声道:“你还要说?” 沈浪道:“够了,我本已无话可说。” 王夫人凝注着他,良久良久,突然又笑了。 她银铃般笑道:“很好,你什么事都知道了。这些事,我本来就想告诉你的。” 沈浪笑道:“哦……” 王夫人道:“你不信?” 沈浪笑道:“你还没说,我已信了。既有你这样说话的人,就该有我这样听话的人。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王夫人咯咯笑道:“很好,那么……你还愿意去么?” 沈浪仰天笑道:“自然愿意的。我若不助你除了他,又怎能娶你?我若不能娶你,又那还能找得到你这样的女子?” 王夫人瞧着他,也不知是喜是怒,终于叹了口气,幽幽道:“说来说去,你说的意思就是要在事后才能和我成亲,是么?” 沈浪道:“看来也只有如此了,是么?” 王夫人道:“这样,我又怎能对你放心?” 沈浪微微笑道:“你莫要忘记,我也是个男人……世上还有对你不动心的男人么?我既已动心,你就该放心。” 王夫人又瞧了半晌,她那双有时明媚善睐,有时却又锐利逼人的目光,似乎一直要瞧进沈浪的心。 沈浪就如同恨不能将心掏出来,赤裸裸地让她瞧。 终于,王夫人嫣然一笑,道:“好,我等你回来。” 沈浪笑道:“我必定尽快回来的。我……你以为我不着急?” 王夫人笑道:“你自然会尽快回来的,这里不但有我等着你,还有你的好朋友。你回来的那天,我们一定和你痛饮一场,为你接风。” 沈浪目光转了转,道:“我的好朋友……他们也要在这里等么?” 王夫人道:“他们要在这里等的。” 沈浪道:“他们……能等得那么久?” 王夫人笑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地看着他们。” 王怜花也笑道:“你若不回来,他们一定会急死的。” 沈浪一笑道:“急死……这‘死’字用得妙。” 王怜花冷冷道:“对了,你若不回来,他们‘急’虽未必,‘死’却必然。” 沈浪纵声大笑道:“好,好。” 突然顿住笑声,沉声道:“快活王在哪里?我如何去找他?” 王夫人道:“你急什么,三天后。” 沈浪道:“既已如此,又何必再等三日?” 王夫人道:“你……你这就要去?” 沈浪微笑道:“早去早回不好?” 王夫人沉吟着,嫣然笑道:“那么……明天。” 沈浪道:“就是明晨。” 王夫人道:“好……怜花,还不快去为你沈叔叔治理行装,以壮行色。” 王怜花笑道:“只要给我一个时辰,我就可使沈叔叔之行装不逊王侯。”霍然立身而起,向沈浪含笑一揖,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浪道:“行装不逊王侯?” 王夫人笑道:“你要去见的人是‘快活王’,你自然也就不能寒酸。对寒酸的人,他是连睬都不睬的。” 沈浪道:“但到了关外,这行装岂不累赘?” 王夫人道:“你或许不必出关。” 沈浪道:“不必出关,难道他不在关外?” 王夫人眼波一转,缓缓的道:“你可知道兰州城外百余里,有座兴龙山?” 沈浪道:“可是号称‘西北青城’的兴龙山?” 王夫人笑道:“不错,兰州附近的山,全都寸草不生,就像是一个个土馒头,只有这兴龙山林木茂密,溪泉环绕,可算是西北第一名山。” 沈浪道:“兴龙山又与‘快活王’何干?” 王夫人道:“你可知兴龙山岭有个三元泉?” 沈浪道:“我知道有个兴龙山已不错了。” 王夫人娇笑道:“那么我现在就告诉你,你就又多知道一件事了……这三元泉的泉水,自石缝中流出,一左一右。” 沈浪道:“一左一右,只有两道,该叫‘二元’才是,怎的叫做‘三元’?” 王夫人飞给他个媚眼,故意娇嗔道:“你瞧,我话还没说完哩。” 她接着道:“这两重泉水由石槽流入水柜,水柜却有三个小孔,泉水再自小孔中流入个半月形的水池,然后再自一个青石龙头口中吐入另一个石槽,这石槽又有个小孔,泉水就自这小孔中注入殿前的深潭。” 沈浪笑着叹息道:“倒真麻烦。” 王夫人道:“虽然麻烦,但是经过这几次过滤,再注入潭,潭中的水,当真是清洌如镜,而且芳香甘美,可说是西北第一名泉。” 沈浪道:“这泉水又与‘快活王’何干?” 王夫人道:“江湖中人只知他嗜酒,却不知他另有一嗜。” 沈浪道:“嗜茶?” 王夫人道:“不错,昔年他还和我在一起时,每年都要到金山去,收取那天下第一泉的泉水烹茶。他晚上喝酒,早上便以茶解酒,常常一住就是半个多月。在这半个多月里,无论什么事,他都可抛下不管。” 回忆往事,本该伤感,但这些伤感的往事,自她口中说来,却是冰冰冷冷,她甚至连神情都没有一丝变化。 沈浪道:“如今他自然无法再至金山品茶了。” 王夫人道:“所以,他只有退而求其次。我已得到确切的消息,知道他每年春夏之交,都要悄悄入关,到那兴龙山去,汲泉烹茶,只因春夏之交,泉水味最甘美,而且泉水离山不能太远,否则水味便会变质。” 沈浪笑道:“不想他倒还是个风雅之士。” 王夫人似乎没有听到他这句话,接着道:“我知道这消息后,立刻就找了两个人赶到兴龙山去,你可猜得出这两人是谁么?” 沈浪笑道:“我虽猜不出这两人是谁,却可猜出这两人其中一个长于烹茶,另一个么,想来必定长于制酒。” 王夫人嫣然笑道:“你真是玲珑心肝,一点就透。” 她含笑接着道:“这两人一个名叫李登龙,他本是个世家公子,只是如今已落魄。” 沈浪笑道:“我知道,天下的世家公子,像是没有一个不精于茶道的。” 王夫人大笑道:“这次你却错了,他虽长于品茶,却不精于烹茶。” 沈浪诧异道:“哦,那么……” 王夫人道:“但他却有个姬妾,名叫春娇,乃是茶道名家。要知道烹茶除了要茶精水妙外,那烹茶的火候、功夫也是丝毫差异不得的……甚至连那烹茶所用的炉子、柴火、‘瓦壶’也无一样不考究的。” 沈浪笑道:“夫人想来也是此中妙手。” 王夫人柔声笑道:“等你回来,我定陪你到金山去,将一切俗事都抛开,好好享几天清福,那时,你就可知道我会不会烹茶了。” 沈浪正色道:“金山?那地方我可不愿意去。” 王夫人道:“为什么?” 沈浪道:“那地方你已陪别人去过。” 王夫人咯咯娇笑道:“哎哟!你……你吃醋?” 沈浪大笑道:“未喝美茶,先喝些醋也是好的。” 屋子里已没有别人,不知何时,王夫人也轻轻依偎在沈浪怀里,佳肴、美酒,朦胧的灯火,绝世的美人…… 沈浪似乎已有些醉了。 王夫人方才若是圣女与荡妇的混合,那么,此刻她圣女的那一半便已不知走到哪里去了。她春笋般的纤纤玉手,轻弄着沈浪的鬓角,柔声道:“还有个人叫楚鸣琴,不但长于制酒,还长于调酒,他能将许多不同的酒调制在一起,调成一种绝顶的妙味,那成色、分量,也是丝毫差错不得的。几种普通的酒给他一调,滋味就立刻不同了。” 沈浪笑道:“想来此人也是位雅士。” 王夫人道:“我以重金聘来了这二人,要他们到兴龙山麓,去开了家‘快活林’,这‘快活林’中不但有佳茗美酒,园林之胜,还有自江南选去的二十多个绝色美女,以清歌侑酒,妙舞迎春,自然,必要的时候,还可做别的事。” 沈浪大笑道:“妙极妙极,单只这‘快活林’三个字,已足以将‘快活王’诱去,何况那其中的佳茗、美酒、少女,也无一不是投其所好。” 王夫人微微笑道:“所以他去年秋天,就等不及似的入关了一次,在‘快活林’中一住半月,几乎连走都舍不得走了。” 沈浪笑道:“我若去了那里,只怕也舍不得走了。” 王夫人媚笑道:“你不会的,那里没有我。” 于是,屋子里面有盏茶时分都没有说话的声音。 然后,王夫人轻轻道:“再有十天,你就能见着他了。” 沈浪道:“十天……十天……这十天必定长得很。” 王夫人道:“你要记住,‘欢喜王’、‘快乐王’、‘快活王’这些,都是别人替他取的名字,你见着他时,切莫如此称呼他。” 沈浪道:“我该如何称呼他,叫他‘老前辈’不成……哎哟。” “哎哟”一声,是为了什么,会心人都明白的。 又过了盏茶时分,王夫人轻笑道:“我现在才知道,你并不是我以前想的那种好人,我……我得要染香看着你才行。” 沈浪笑道:“你不怕染香‘监守自盗’,哎哟。” 又是“哎哟”一声。 沈浪呀沈浪,你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谁能了解你?你难道对天下任何事都不在乎不成? 于是,又过了盏茶时分。 王夫人缓缓抬起手,白玉的手,碧玉的酒杯。 酒杯举到沈浪唇边,王夫人幽幽道:“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其实,兴龙山还在关内。 自西北的名城到兴龙山的这一百多里路,放眼望去,俱是荒山穷谷,虽是春天,也没有一丝春色。 但过了山城榆中,将抵兴龙山麓,忽然天地一新,苍翠满目,原来造物竟将春色全都聚集到此处。 但这里还不是兴龙。 兴龙山之西,还有座高山名笔云,两山间一条小河,天然的形成一道鸿沟,两山间吊桥横贯,其名曰“云龙”,其势亦如“云龙”。 笔云山挺秀拔萃,超然不群,曲折盘旋,殿宇栉比,但岩洞太多,庙寺也太多,反而夺去了山色。 这正如农村少女,身穿锦衣,虽美,却嫌俗。 而东山兴龙,那雄浑的山势,却如气概轩昂的英雄男儿,顶天立地,足以愧煞天下的庸俗脂粉。 快活林,便在两山之山麓。 那是一座依着山势而建的园林,被笼罩在一片青碧的光影中,小溪穿过园林,绿杨夹道,幽静绝俗。 骤眼望去,除了青碧的山色外,似乎便再也瞧不见别的。但你若在夹道的绿杨间缓步而行,你便可以瞧见有小桥曲栏,红栏绿波——你便可瞧见三五玲珑小巧的亭台楼阁,掩映在山色中。 这是少女鬓边的鲜花,也是英雄巾上的珍珠。 黄昏。 夕阳中山歌婉约。 两个垂髫少女,面上带着笑容,口里唱着山歌,脚下踏着夕阳,自蜿蜒曲折的山道上,漫步而下。 她们手中提着小巧而古雅的瓦壶,壶中装满了新汲的山泉,她们的心中都装满了春天的快乐。 她们穿着嫣红的衣裳,她们的笑靥也嫣红,嫣红的少女漫步在碧绿的山色中,是诗,也是图画。 她们的眼中发着光,像是正因为什么特别的事而兴奋着。左面的少女眼波如春水,右面的少女眼瞳如明珠。 “春水”忽然停住了歌声,咬着嘴唇,微笑着,眼波像是在瞧着夕阳山色,其实却什么也没有瞧见。 “明珠”瞟了她一眼,突然娇笑道:“小鬼,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春水道:“哦……你难道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明珠笑着拧她,春水笑着讨饶。 明珠的手,突然伸进了春水宽大的袖子里,春水便笑得直不起腰,喘息着道:“好姐姐,饶了我吧。” 明珠也在喘息着,道:“要我饶你也行,只要你老实说,是不是在想他?” 春水眨了眨眼,道:“他……他是谁?” 明珠的手又在春水袖子里动了,道:“小鬼,你装不知道。你敢?……” 春水大叫道:“我不敢了,我不敢了……我们明珠姐姐嘴里的‘他’,就是那……那位今天早上才到的公子。” 明珠道:“再说,你是不是在想他?” 春水道:“是……是,你……你的手……” 明珠道:“既然说了老实话,好,我饶了你吧。” 春水喘息着,面靥更红得有如夕阳。 她放下瓦壶,坐在道旁,娇喘吁吁,媚眼如丝,全身上下像是已全都软了,软得没有一点力气。 春水瞟着她,轻笑道:“小鬼,瞧你这模样,莫不是动了春心吧?” 明珠咬着嘴唇,道:“还不是你,你……你那只死鬼的手……” 春水咯咯笑道:“我的手又有什么,要是他的手……” 说着说着,脸也突然飞红了起来——春天,唉,春天。 春水轻轻道:“那位公子……唉,有哪个女孩子不该想他,只要瞧过他一眼,有哪个女孩子能忘得了他……” 她的语声如呻吟,她睁着眼睛,却像是在做梦。 她梦呓般接着道:“尤其是他的笑……明珠姐,你注意到他的笑了么?真要命,他为什么会那样笑?我只要一想到他的笑,我……我就连饭也吃不下了。” 明珠道:“他的笑……我可没留意。” 春水道:“你骗人,你骗人,你骗人!你替他倒茶的时候,他瞧着你笑了笑,你连茶壶都拿不稳,溅了一身,你以为我没瞧见。” 明珠的脸更红,颤声道:“小鬼,你……你……” 春水道:“你又何必害臊?像他那样的男人,莫说咱们,就连咱们的春娇阿姨,她见过的男人总有不少了吧,但一见他,还不是要着迷。” 明珠终于“噗哧”一笑,道:“我看她简直恨不得……恨不得一口将他吞下去似的,害得咱们的李大叔脸都青了。” 春水喃喃道:“我没见着他时,真不相信世上会有这么可爱的男人,他那笑,他那眼睛,他那懒洋洋,什么事都不在乎的神情……唉,简直要人的命。” 明珠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只可惜人家已是名花有主了。” 春水道:“你是说那个叫什么‘香’的姑娘?” 明珠道:“嗯,染香。” 春水撇了撇嘴,道:“哼,她怎么配得上他?你瞧她那张嘴,一早到晚都翘着,像是觉得自己很美似的,其实,我一见就恶心。” 明珠道:“但她的确很媚……” 春水道:“媚什么,左右不过是个骚狐狸……” 突然站起身,扭着腰,道:“咱们姐妹哪点不比她强,尤其是你,你……你那两条腿,保险他一瞧就要着迷,就要发晕。” 明珠红着脸啐道:“小鬼,你几时瞧过我的腿了?” 春水咯咯娇笑道:“那天,你正在洗澡的时候,我……我在外面偷偷的瞧,瞧见你正在……正在……哎哟,那样子可真迷人,我眼福可真不错。” 明珠“嘤咛”一声,扑了过去,春水提起那瓦壶就逃,两人一追一逃,跑得都不慢,壶里的水,却未溅出一滴。 这时,山坡下密林中,正有一男一女两人在窃窃私语,两人说话的声音都很小,像是生怕被人听到。 这男的乃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汉子,打扮得却像是个少年,宝蓝的长衫,宝蓝的头巾,头巾上缀着块碧绿的翡翠,腰边系着条碧绿的丝绦,丝绦上系着个碧绿的鼻烟壶,长长的身材,配着长长的脸,两只眼睛半合半闭,嘴里不断地打呵欠,像是终年都没有睡醒。 那女的已徐娘半老,风韵却仍撩人,眉梢眼角,总是带着那种专门做给男人看的荡意。 夕阳下,她看来的确很美,但这种美却像是她专门培养出来对付男人的武器。她纵然是花,也是人造的。 她眼波四转,正在窥探四下可有别人。 他却只是不断地在打呵欠,懒懒道:“人家正想打个盹歇息歇息,你却巴巴的将我拉到这里。咱们老夫老妻,难道也要官盐当作私盐,在这儿来上一手不成?” 那妇人脸虽未红,却装出娇羞之态,啐道:“你一天到晚除了尽想这种事,还知道什么别的?” 那男的斜着眼笑道:“这种事有什么不好的?你不总是要么?昨天晚上,我已累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你还要……” 那妇人跺着脚道:“我的好大爷,人家都急死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那男的皱眉道:“你有什么好急的?” 那妇人道:“你要明白,你现在已经是饭来张口,钱来伸手的大少爷,你现在吃的、喝的、穿的,都要仗着别人。” 那男的笑道:“但咱们过得也不错呀。” 那妇人道:“就是因为过得不错,所以我才着急。你难道不想想,那姓沈的来这儿是干什么的?他不远千里而来,难道是为了来玩玩么?” 那男的又打了个呵欠,道:“来玩玩为什么不可以?” 那妇人道:“唉!你真是个天生的糊涂少爷命。” 那男的嘻嘻笑道:“我要是不糊涂,也不会娶你了。” 妇人跺脚道:“你要是不糊涂,那万贯家财也不会被你糟蹋光了!你难道还瞧不出,那姓沈的此番前来,正是王夫人要他来接管这‘快活林’的,所以,咱们一问他来干什么,他总是支支吾吾,敷衍过去。” 那男的怔了怔,摇头笑道:“不至于,不至于……” 妇人恨声道:“咱们过的那几年苦日子,你难道忘了……我可忘不了,我也不想再过了。他既然要来砸我们的饭碗,咱们好歹也得对付对付他。” 那男的笑道:“不会的,不会的。我瞧那姓沈的,决不是这样的人。” 妇人道:“你会看人?你会看人以前就不会被人家骗了。你若不想法子对付他,我……我可要想法子了。” 那男的打了个呵欠,鼻涕眼泪都像是要流出来了,一面摸出鼻烟壶,一面笑道:“好!我的玉皇大帝,你要想法子对付他,你就去想吧,无论什么法子都没关系,只要不让我戴绿帽子就成。” 妇人伸出根尖尖玉指在他的头上轻轻一戳,娇笑道:“你呀!你本来就是个活王八。” 那男的一撮鼻烟吸下去,精神就像是来了,突然一把搂过那妇人的细腰,咬着她的脸道:“我这么厉害,你还有让我当王八的力气,我要是喂不饱你这骚狐狸,我还是风流李大少么?” 他抱着那妇人就往地下按,那妇人荡笑着轻轻地推,颤声道:“不要在这里……不要在这里……不……” 嘴里说不要,一只手却已由“推”变成了“抱”。 突然,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了过来。 那妇人这才真推了,道:“明珠和春水来了,还不放手。” 那李大少喘着气道:“那两个小浪蹄子来了又有什么关系?她们反正也不是没瞧过,来……来快一点……” 那妇人却蛇一般,自他怀里溜了出去。 春水和明珠也瞧见他们了,追的不再追,逃的也不再逃。那妇人拢着头发从树林里走出来,轻声叱道:“疯丫头,叫你们提水,你们疯到哪里去了,到现在才回来。” 春水咬着嘴唇笑道:“春娇阿姨,是明珠姐欺负我。” 明珠叫道:“哎呀!小鬼,还说我欺负她!她老是说疯话,还说……” 李大少已负着手走出来,寒着脸道:“说什么?” 明珠悄悄一吐舌头,垂首道:“没什么。” 李大少道:“没什么还不快去烹茶。” 春水眨了眨眼睛,道:“我知道大爷为什么生气,只因为咱们扰乱了大爷和阿姨的……” 话未说完,娇笑着撒腿就跑。她再不跑,就要吃李大少的“毛栗子”了。 过了这树林,通过一道小桥,便是三间明轩,绿板的墙,紫竹的窗帘,帘里已隐隐透出了灯光。 门是关着的,门里也没有声音。 明珠和春水跑到这里,脚步又放缓了。 春水咬着嘴唇,盯着那扇门,悄声道:“你瞧,晚饭都还没吃,就把门关上了,你说他们在干什么?” 明珠红着脸道:“骚狐狸,真是骚狐狸。” 春水轻笑道:“你也莫要骂她,若换了是你陪着沈公子,只怕你门关得更早……若换了是我,三天三夜不开门也没关系。” 明珠咯咯笑道:“小鬼,你连饭都不吃了么?” 春水道:“吃饭?吃饭有什么意思?” 她蹑着脚尖,轻轻走过去。 明珠道:“小鬼,你……你想干么?你想偷看?” 春水用手指封着嘴,悄声道:“嘘!别出声,你也来瞧瞧吧。” 明珠脸更飞红,道:“我不,我才不哩。” 她嘴里说了两个“不”,脚却往窗子走了五步。 突然,门开了。 一个轻衫薄履,微微含笑的少年走了出来,笑道:“我还当是野猫呢,原来是两位姑娘。” 春水和明珠整个人都呆了,身子呆了,眼睛也呆了,身子木头似的停在那里,眼睛直直地瞧着他。 那少年笑道:“水提累了么?可要我帮忙?” 明珠道:“多……多谢沈公子,不……不用了。” 那沈公子道:“晚饭好了,还得烦姑娘来说一声。” 明珠道:“是……” 突然转过身子,飞也似的跑了。 春水自然跟着她,两人又跑出十多丈,春水道:“你……你跑什么?” 明珠道:“我受不了啦,他……他那样瞧着我,我若再瞧他一眼,就要晕过去了。” 春水叹道:“你在他面前好歹还能说话,我却连话都说不出了!你快要晕过去,我……我简直早已晕过去了。” 沈公子,自然就是沈浪。 沈浪微微笑着目送她们远去,微笑着关起了门,于是屋子里又只剩下他和斜倚在绣榻上的染香。 染香已打扮得更美了。 那华而不俗的打扮,她那柔软而舒服的衣衫,她那懒散的神态,就像是个天生的千金小姐,富家少奶奶。无论是谁,做梦也不会想到她竟是别人的丫头,就连她自己,似乎都已将这点忘了。 此刻,那纤巧的、染着玫瑰花汁的脚趾,正在逗弄着一只蜷曲在床角,长着满身白毛的小猫。 她的眼睛正也像猫似的瞪着沈浪,故意轻叹道:“你瞧那两个小丫头,已经快要为你发疯了。你还是今天早上才来,若是再过两天,那还得了?” 沈浪道:“哦!” 染香瞧着他那懒散的、满不在乎的微笑,突又长叹道:“其实,我也快为你发疯了,你可知道?” 沈浪道:“哦!为什么?” 染香道:“只因为你……你实在是个奇怪的男人。” 沈浪笑道:“我自己却觉得我正常得很,哪有什么奇怪之处?” 染香道:“你若不奇怪,世上就没有奇怪的人了。” 沈浪道:“我怪在哪里?我的鼻子生得怪么?我的眼睛长得怪么?我的眉毛难道生到眼睛下面去了?我……” 染香道:“你的鼻子眼睛都不怪,但你的心……” 沈浪道:“我的心又有何怪?” 染香道:“人心都是肉做的,只有你的心是铁做的。” 沈浪笑道:“我莫非吞下了秤锤?” 染香道:“我问你,你的心若不是铁做的,为什么走的时候,连招呼都未和朱姑娘打一个?这简直连我都要为她伤心。” 沈浪道:“既是非走不可,打个招呼又有何用?这招呼留着等我回去时再打,岂非要好得多么?” 染香眨了眨眼睛,笑道:“算你说得有理,但……但这一路上,你竟能始终坐在车子里,连瞧都不往窗外瞧一眼。你若不是铁心人,怎忍得住。” 沈浪道:“我若往窗外瞧一眼,若是瞧见了什么与我有关的人,只怕就来不了此地,所以我只好不瞧了。” 染香道:“好,算你会说。但……但这一路上,我睡在你身旁,你……你……你竟连动都不动,你的心不是铁做的是什么?” 沈浪大笑道:“我不动你,你动我岂非也是一样?” 染香红着脸,咬着樱唇道:“我动你有什么用?你……你简直像是个死人,你……你……你简直连这只猫都不如……” 她脚尖轻轻一踢,那只猫果然“喵呜”一声,窜进她怀里。染香道:“你为什么不学这只猫?” 沈浪笑道:“学不得,这只猫是雌的。” 染香一翻身坐起来,大眼睛狠狠盯着沈浪。 她盯了半晌,却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沈浪呀沈浪,你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我真不懂。” 沈浪笑道:“连我自己都不懂,你自然更不懂了。” 染香叹道:“像你这样的人,我真不知道夫人怎会对你放心。” 沈浪大笑道:“她不放心的,该是你。” 染香恨声道:“你莫要说这样的话,你会真的爱她?哼,我不信,你一定在骗她,总有一天,我要揭穿你。” 沈浪道:“她若骗了我,你可愿揭穿么?” 染香道:“她骗了你什么?” 沈浪道:“快活王门下那个不男不女的使者,明明已带着白飞飞一起逃了,她为何还要说是仍被她囚于阶下?难道她故意要这人在快活王面前揭穿我的秘密?难道她本意只不过是要我和快活王拼个死活?” 染香面上居然未变颜色,悠悠道:“你想得倒真妙,但却想错了。” 沈浪笑道:“错在哪里?” 染香道:“你不是很聪明的么?” 沈浪道:“聪明的人有时也会很笨的。” 染香道:“那阴阳人虽然逃了,但夫人可没有骗你,她说那阴阳人已永远见不着快活王的面,就是见不着了。” 沈浪道:“既已逃出,怎会见不着?” 染香缓缓道:“逃出来的人,也是会死的。” 第三十回 关外雅士 沈浪拊掌道:“哦,我明白了,那阴阳人早已中毒,只怕一见着快活王的面,就立刻死了,这正和那些一人仁义庄就死的人一样。” 染香道:“哦?……嗯……” 沈浪道:“她如此做法,只是要将白飞飞送入快活王手里。” 染香道:“你现在已完全懂了?” 沈浪叹道:“我还是不懂,她为何要将白飞飞送入快活王之手,难道是要效法勾践将西施送给夫差的故事?” 染香道:“也许是。” 沈浪又叹道:“只可怜白飞飞,她本是个纯洁的女孩子。” 染香的眼睛突然圆了,道:“你喜欢她?” 沈浪道:“我不能喜欢她?” 染香道:“能……能……能……” 突然银铃般的娇笑起来,笑得像是已喘不过气来。 沈浪微微笑道:“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都不信任的,就连楚鸣琴与李登龙夫妇,他们虽然在为你们做事,但却还是将一切事都瞒着他们。他们非但不知道我是为什么来的,甚至连他们自己是怎么来的都不知道。” 染香道:“他们若是知道了,又有谁能担保他们不将这秘密泄露给快活王?尤其是那春娇……哼!那样的女人,谁信任她,谁就要倒楣了。” 沈浪道:“你呢?” 染香嫣然笑道:“你猜猜看。” 沈浪笑道:“我相信你……” 突然一个翻身掠到门口,一手拉开了门。 那徐娘半老的春娇果然已站在门外了。 晚饭是丰富的,酒,更是出名甜美。 楚鸣琴调着酒。他调酒时的神情,就像是名医试脉般谨慎严肃,像是已将全副精神都贯注在酒杯里。 他衣裳穿得很随便,头发也是蓬乱着,站在李大少身旁,谁都要以为他是李大少的佣人。 但他的那张脸,那张冰冰冷冷,全无笑容的脸,却满是傲气。若是只看脸,李大少就像是他的佣人了。 沈浪瞧着他,笑道:“我未见足下之前,委实未想到足下是这样的人。我也有个朋友乃是酒徒,他委实和足下大不相同。” 楚鸣琴冷冷道:“在下却非酒徒。” 沈浪扬起了眉毛,道:“哦?” 李大少却已笑道:“楚兄虽善于调酒,但除了尝试酒味时,自己却是滴酒不饮的。” 沈浪失笑道:“楚兄既不喝酒,为何要调酒?” 楚鸣琴冷冷道:“喝酒与调酒是两回事。喝酒只不过是游戏,调酒却是艺术。能将几种劣酒调为圣品,便是我一大快事。这正如画家调色为画一般,阁下几时见过画家将自己画成的画吃下去的?” 沈浪倒也不禁被他说得怔了一怔,拊掌大笑道:“妙论,确是妙论。” 春娇咯咯娇笑道:“他本来就是个妙人。” 喝酒时李大少的精神当真好得很,左一杯,右一杯,喝个不停,全未瞧见春娇的脚已在桌下伸入这“妙人”腿缝里。 但沈浪却瞧见了。 李大少喝得既快,倒下得也不慢,自然更瞧不见春娇的手已在桌下伸入沈浪的衣袖里。 但染香却瞧见了。 她突然轻哼一声,道:“真可惜。” 春娇忍不住问道:“可惜什么?” 染香道:“一个人只生着两只手,两只脚,这实在太少了……比如说春娇姑娘你……你若是有四只手,四只脚那有多好。” 春娇的脸皮再厚,也不由得飞红了起来。 染香冷笑道:“春娇姑娘,你的脸为什么如此红?莫非是醉了……嗯,一定是醉了,咱们正也该走了。” 一把拉起沈浪的衣袖,竟真的拉着沈浪走了出去。 沈浪摇头轻笑道:“你……你为何……” 染香道:“你莫忘了,现在我是在扮你的老婆……大老婆也好,小老婆也好,都是要这样子的,否则就不像了。” 沈浪苦笑道:“幸好我未真个娶你。” 沈浪与染香前脚一走,春水后面就骂上了。 “骚狐狸,又等不及了么?” 春娇飞红的脸已变为铁青,叱道:“要你多什么话?还不快扶你家大爷回房去。” 春水眨了眨眼睛,笑道:“大爷今天晚上是不会醒的了,阿姨你只管放心吧。”拉着明珠,扶起李大少,一溜烟去了。 春娇咬牙道:“小鬼……小鬼。” 她第一声的小鬼还骂得不怎么样,第二声小鬼却骂得又媚又娇。她第一声小鬼是骂春水,第二声却已是在骂楚鸣琴。 她嘴里骂着小鬼,人已躺入楚鸣琴怀里。 楚鸣琴却只是冷冷地瞧着她,像是瞧着个陌生人似的。 春娇媚笑道:“瞧什么?没瞧过?” 楚鸣琴道:“的确没瞧过。” 春娇道:“哎哟,你这没良心的,我身上什么地方没有被你瞧过几百次了!” 楚鸣琴冷笑道:“但直到今日,我才认清楚你。” 春娇道:“你今天可是吃了冰,怎的说话老是带着冰碴子?” 楚鸣琴道:“我问你,只要是男人,你就对他有兴趣么?” 春娇“噗哧”一笑,道:“原来你是不喜欢喝酒,倒喜欢吃醋。你这小笨蛋,难道还不明白,我和那小子勾勾搭搭,还不是为了你。” 楚鸣琴道:“为我?哼!” 春娇道:“咱们三个人,在这里本来过得很舒服,现在那小子来了,若是将咱们轰走,你……你难道不着急?” 楚鸣琴道:“你要替人戴帽子时,理由总有不少。” 春娇咯咯笑道:“但你只管放心,姓沈的已被染香那骚丫头缠得紧紧的,我就算是想要下手,可也没法子……” 楚鸣琴冷冷道:“所以你失望得很。” 春娇笑道:“幸好我一计不成,还有二计。” 楚鸣琴道:“难道你还能强拉他不成。” 春娇道:“我却可以杀了他。” 楚鸣琴动容道:“杀了他,你敢?若是被王夫人知道,你……” 春娇笑道:“我自不会自己动手。” 楚鸣琴道:“你……你也休想要我动手。” 春娇道:“你……我做梦都未想到你会杀人。” 楚鸣琴道:“你想到要谁杀人?” 春娇缓缓道:“你莫非忘了明天谁要来么?” 楚鸣琴动容道:“你是说……快活王?” 春娇道:“嗯,除了快活王,还有谁能随随便便地杀人?姓沈的若是被快活王杀了,又有谁敢为他出头?” 楚鸣琴道:“快……快活王又怎会杀他。” 春娇柔声道:“我自然有法子的,你只管放心……你什么都不要管,只要抱着我……紧紧地抱着我,越紧越好……嗯,这样才是好孩子。” 染香一直拉着沈浪,直到开门时才松手。但等她开了门,再回头,沈浪却已不见了。 她恨得牙痒痒的,也只有咬着牙等着。月色从树梢漏下了,洒满窗户,就像是一片碎银子。 窗子突然开了,满窗月色将沈浪送了进来。 染香咬牙道:“我现在才知道,做老婆的在家里等丈夫,那滋味真不好受。” 沈浪微笑道:“做丈夫的更不好受,一不小心,绿帽子就上了头。尤其他若是时常喝醉,那绿帽子更来得多。” 染香娇笑道:“这么说,你就该劝劝熊猫儿莫要娶老婆才是。那醉猫儿若是娶了老婆,绿帽子岂非要堆成山了?” 沈浪道:“非但不能娶老婆,简直连女人都莫要接近最好。” 染香道:“为什么?女人又不是毒蛇。” 沈浪吃吃道:“女人虽不是毒蛇,但却都是怪物。” 染香道:“怪物?女人有什么奇怪之处。” 沈浪道:“一个普通的女人,平时也许温柔得很,但当她一旦认为有人侵犯她的利益时,她立刻就会变得比豺狼还狠,比毒蛇还毒。” 染香啐道:“你方才撞了鬼么?回来说这些鬼话!” 沈浪微笑道:“我方才虽未撞见鬼,却听见一段有趣的鬼话。” 染香突然坐了起来,脸也发红了,娇笑着问道:“呀!原来你偷听去了,你……听见了什么?” 沈浪道:“女人……唉,女人为什么总是对这种事情兴趣浓厚?可惜,我听见的却不是你所想听的……” 他淡淡一笑,接道:“我只不过听见有人想杀我。” 染香失声道:“春娇?这婆娘疯了。” 沈浪笑道:“其实这也不能怪她。咱们的来意不明,自然难怪别人多心。……女人若是不多心,这世界还成什么世界。” 染香咬着嘴唇喃喃道:“好,我倒要看看她有什么法子杀你。” 沈浪道:“她自然不会自己下手。” 染香道:“谁下手都没关系,反正……” 沈浪微微笑道:“快活王下手又如何?” 染香失声道:“快活王?” 沈浪道:“快活王明天就要来了。” 染香变色道:“这……这怎么办?我早知不该将你的名字告诉她的。沈浪……唉,快活王若是听见‘沈浪’这名字,什么事都砸了。” 她突然跳下了床,掩起衣襟往外走。 沈浪道:“你要去哪里?” 染香道:“去哪里?自然是先去宰了她。” 沈浪笑道:“我说的不错吧,女人只要知道有人对她不利,立刻就会变得又狠又毒,春娇如此,你也一样。” 染香恨声道:“不杀她,难道还等她破坏咱们的大事?” 沈浪道:“她什么事也破坏不了的。” 染香道:“为什么?” 沈浪道:“她有法子,难道我没法子?” 染香道:“你有什么法子?” 沈浪笑道:“我正想不知该如何才能接近快活王,此番正要将计就计……”突然顿住语声,倒在床上,拉过了被,竟要睡了。 染香跺脚道:“说呀,接着说呀。” 沈浪道:“不能说了,天机不可泄漏。” 染香再问他,他竟已睡着了,而且像是真的睡着了,染香推也推不醒,摇也摇不醒,简直睡得像石头。 结过婚的男人想必都知道,装睡,有时却是对付女人的无上妙着,再狠的女人遇到这一着,也没戏唱了。 染香的手推着,脚踢着,嘴里骂着……但她毕竟也有累的时候,她毕竟也还是不能不睡觉。 等她醒来时,沈浪又不见了。 清晨,山林里朝霞清冷,鸟语啁啾。 沈浪负手在林间踱着步,像是又悠闲,又开心——他心里纵有千百件心事,世上也没有一个人瞧得出。 突然,一阵急骤的马蹄声穿林而来。 沈浪微微一笑,喃喃道:“来得倒真早。” 他身子一闪,就掠上树枝。自枝叶间望下去,只见两匹快马,急驰而来,马上的骑士披着绣着金花的藏青斗篷,迎风洒了开来,肩头露出半截剑柄,剑柄的红绸,也迎风飞舞,从上面瞧下去,当真是幅绝美的图画。 这两人既精骑术,又像是轻车熟路,自林中长驱而入,笔直驰向李登龙夫妻所住的小楼。 春娇居然已回去,正挥着丝巾,在楼头招手。 沈浪远远瞧见骑士下马,春娇下楼,三个人说着,笑着,也不知说了什么,突然骑士们的神情变了。 其中一人仿佛厉声道:“真的么?” 春娇不住的点头,两个骑士霍然转身而出,所去的方向,正是沈浪的居所。沈浪正是在这条路上等着。 他此刻已知道这两个骑士必定是“快活王”属下的“急风三十六骑”中个,这两人果然俱是骑术精绝,少年英俊。瞧他们的步履身法,也可看出他们的武功都不弱。但沈浪却仍未猜出春娇究竟对他们说了什么。 只见这两人越走越近,沈浪直等他们两人走到树下,突然笑道:“两位要找人吗?” 那两人一惊之下,同时退步,扶剑,仰首。两人不但动作一致,不差分毫,就连喝声也是同时出口。 两人齐声喝道:“什么人?” 喝声出口,自然就已瞧见斜斜坐在树枝上的沈浪。 柔软的树枝在晨风中摇来摇去,沈浪的身子也随着树枝摇来摇去,时时刻刻都像是要跌下来,却又总是跌不下来。 快活王属下自然识货,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样的轻功。两人面上虽然微微变色,却并未露出十分惊慌之态。 沈浪也不禁暗中叫好:“强将手下,果然无弱兵。” 只见这两人俱是二十三四岁年纪,都是高鼻梁,大眼睛。两人的装束打捞,更是一模一样,洒金斗篷,织锦劲装,胸前各有一面紫铜护心镜,唯有镜上刻的字不同,左面一人镜上刻着的是“七”宇,右面一人却刻的是“八”。这急风三十六骑,原来竟有着编号。 沈浪笑道:“急风骑士,果然英俊。” 那第七骑士厉声道:“你是谁?” 沈浪道:“两位若要找人,想必就是找我。” 两人交换了个眼色,扶剑的手,已经握住剑柄。 急风第八骑士厉声道:“你就是要找我家王爷的人?” 沈浪暗笑忖道:“我还当春娇向他们说了什么,原来竟是说我要找快活王的麻烦。唉,这虽是最简单的挑拨嫁祸、借刀杀人之计,但却当真也是最有用的。奇怪……女人们为何总是能找出最简单又最有用的法子……但她只怕却连自己都不会想到,她的信口胡言,竟真说中了我的来意。女人难道真的都有灵感不成?” 沈浪心里哭笑不得,口中却大笑道:“我若说‘不是’,两位未必相信,我若说‘是’,两位也未必相信。所以是与不是,不如让两位自己猜吧。” 那两人又交换了个眼色,齐声道:“好,很好。” 竟转过身子走了。 这一着倒是出了沈浪意料,沈浪也不禁怔了怔,哪知就在这时,突听“哧,哧”两响。 两枝短箭,自绣金斗篷里飞了出来,直取沈浪咽喉。 这两枝箭来势倒也不弱,但沈浪……沈浪虽觉意外,也不过只是轻轻一招手,两枝箭便到了他手里。 他微微一笑,道:“如此厚赐,担当不起。” 手一扬,两枝短箭已飞了回去,去势比来势更急,急风骑士拧身退步,“呛啷”,长剑出鞘。 两枝箭竟似算准了他们长剑出鞘的位置,“叮”的,恰巧击中了剑尖,两柄剑就像是弹琶琶般抖了起来,龙吟之声久久不息。 龙吟声中,两道剑光突然冲天而起,一柄剑直划沈浪的腿,另一柄剑却砍向沈浪坐着的树枝。 沈浪笑道:“急风十三式,果然有些门道。” 他说完这句话,树枝已断了,但他的腿却未断,他已安安稳稳坐到另一根树枝上,瞧着急风骑士微微地笑。 急风骑士却再也笑不出来,两人面色已发青,心里已知道坐在树上这小子,武功实在自己之上。 但快活王门下的“急风三十六骑”从来有进无退,何况他们那战无不胜的“急风十三式”也不过只使出一招而已。 两人脚尖沾地,再次腾身而起,剑光如惊虹剪尾,一左一右,闪电般划向沈浪的前胸后背。 沈浪的身子却突然向下一沉,竟恰巧自两道剑光间落下去,两只手也未闲着,竟往他两人脚底轻轻一托。 等到沈浪落在地下,急风骑士却已被沈浪托上树梢。 只听“哗啦啦”一阵响,一大片树枝都被他俩压断了。两人惊慌之中,心神居然还未乱。 两道青蓝色的剑光,竟又自木叶中直刺而下,自上而下,剑光的来势更急,更快,更狠,更准。 但沈浪却又自剑光间冲天飞起,等到剑光落地,他又已坐到方才那根树枝上,微微笑道:“下次再上来时,要留心身上的新斗篷,莫要被树枝扎坏了。” 急风骑士怒吼一声,再次挥剑而起。 这样上上下下七八次,沈浪连衣服都未皱一点,但急风骑士的斗篷却果然已被扎得不成模样。 两人头上已流满了豆大的汗珠,眼睛已发红,头巾里已塞满树叶,靴子竟也被沈浪乘势脱掉。 但两人咬紧牙关,还要拼命。 沈浪点头笑道:“好小子,倒真有种。” 这一次他不等两人跃起,突然飞身而下。 急风骑士一惊击剑,两柄剑仍然中规中矩,丝毫不乱,一前一后,一左一右,毒蛇出穴般回旋刺出。 这两剑才是他们的真功夫,只见剑法变幻闪动,竟摸不清他们要刺的究竟是什么部位方向。 但沈浪却根本不需摸清他们的方向。 沈浪两掌一拍,竟将两柄剑夹住了,只听“喀呛”两声,两柄精钢剑竟被他一夹折成四段。 沈浪手掌一翻,夹在他掌心的两截剑尖突然飞出,又是“哧哧”两声,两截剑尖竟插入他两人的头巾里。 这两人就算再狠,此刻可也不敢动手了。 两人手里拿着两段断剑,瞧着沈浪直发愣,他们实在想不透,这最多和自己同样年纪的小伙子,哪儿来的这一身神出鬼没的功夫。 沈浪也瞧他们,微微笑道:“还要再打么?” 急风骑士对望一眼,突然齐声道:“不打了。” 沈浪笑道:“既然不打,就回去吧。” 急风骑土道:“我们回去了。” 突然一齐翻转断剑,向自己胸膛刺下。 沈浪却似早已料到他们有此一着,身形一闪,出掌如风,“当”的,两柄断剑已俱都落在地上。 急风骑士嘶声道:“你,你为何出手拦阻?” 沈浪道:“不胜则死,快活王门下果然傲骨如钢。” 急风骑士厉声道:“剑在人在,剑折人亡,此乃本门规矩。” 沈浪微微一笑,接道:“但两位不妨回去上覆你家王爷,就说今日乃是败在一个叫‘沈浪’的人手下,你家王爷便必不会怪你们的。” 急风骑士再次对望一眼,大声道:“好,沈浪。” 同时翻身掠出,急奔而去。 沈浪望着他们的背影,微笑道:“一个人若能不死时,就必然不会再去求死的,这道理无论用在什么人身上,想必都是一样。” 朝阳,斜斜地从窗子里照进去,照在染香那成熟,丰满,而又充满了原始欲望的胴体上。 她身子几乎是完全赤裸的。她紧紧地拥抱着被,蜷曲在床上,似是恨不得将那床被揉碎,也恨不得将自己揉碎。 沈浪进来了,瞧着她,瞧着她这雪白的,赤裸的,饥渴的胴体,却像是瞧着块木头似的,只是微微笑道:“你还不起来?” 染香媚眼如丝,腻声道:“我正在等着你,你难道瞧不出?一个男人,对这样的邀请若还要拒绝,他一定是个死人。” 沈浪笑道:“这么多天来,你还不知道我本是死人?” 染香突然跳起来,将锦被抛在地上,拼命用脚踩,拼命咬牙道:“死人……死人……” 沈浪坐下来,静静地含笑望着她。 染香恨声道:“你简直连死人都不是,你……根本不是人。” 沈浪笑道:“你也莫要恨我,还是好好打扮打扮吧,快活王就要来了。听说他对于美女的邀请,是从来不拒绝的。” 染香一震,道:“他,他真的要来了?” 沈浪道:“来的只怕比预期中还要快。” 染香道:“你怎知道?” 沈浪道:“他门下的急风骑士,我方才已见过了。” 染香大声道:“呀……春娇那骚狐狸有没有在他们面前说你的坏话?” 沈浪笑道:“你想她说了没有?” 染香眼睛也睁大了,道:“她怎么说的?” 沈浪沉吟道:“你若想要快活王杀我,你会在他面前说什么话?” 染香眨眨眼睛,立刻道:“我就会告诉他,你这次来是想找他麻烦的。我甚至会告诉他,你已存心想杀他,他自然就会先杀你。” 沈浪拊掌笑道:“这就是了。你是女人,她也是女人,你们想的自然一样。女人想的主意,永远最简单,最有用,也最毒辣。” 染香道:“她竟真的这样说了?” 沈浪点头笑道:“不说也是白不说。” 染香跺脚道:“这恶婆娘……快活王门下听了这话,怎会放过你。” 沈浪道:“他们自然不会放过我,只可惜他们却非放过我不可。我已打发他们回去,叫他们告诉快活王……” 染香大声道:“你……你怎能如此做?快活王若知道你是沈浪,又怎会放过你,他……他只怕一来就要杀你。” 沈浪笑道:“他为何要杀我?” 染香道:“你这呆子,你难道不知道自己的名声已有多么大,快活王耳目那么多,难道没有听见过你的名字?” 沈浪道:“听见了又怎样?” 染香道:“沈浪和快活王作对,天下谁不知道?” 沈浪道:“我正是要他知道。” 染香道:“你……你疯了。” 沈浪笑道:“他既知道我和他作对,便必定也知道沈浪是个角色。像他这样的人,对好角色是必定先要加以收买,若买不到时才会动手的。” 染香道:“但你……他却决不会收买你的。” 沈浪道:“为什么?” 染香道:“他必定知道你是买不动的。” 沈浪大笑道:“我为何是买不动的?难道我是那么好的人么……当今江湖中,还有谁挨骂比我挨得多,就算你……你可能断定我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染香怔了一怔,道:“你……这……” 沈浪笑道:“这就是了。连你都不能断定,快活王又怎能断定?他自然要试一试……他一试自然就成功了。” 染香怔了半晌,终于还是摇头道:“不行,这样做太冒险。” 沈浪道:“对付这样的人,不冒险行么?” 染香道:“我也知道对付非常之人,要用非常的手段,但是你……” 沈浪笑道:“你不必为我担心,我死不了的。” 染香突又跺脚恨声道:“我替你担心?那才是见鬼!你……你死了最好;你被人五马分尸,我都不会掉一滴眼泪。” 沈浪大笑道:“能被美女如此怀恨,倒真是件值得开心得意之事,只可惜世上大多男人,都享受不到这滋味……” 他突然窜过去,一把拉开了门。 春娇竟果然又站在门外。 沈浪大笑道:“这次你又是来找我们吃饭的么?现在就吃饭,未免太早了吧。” 春娇僵在那里,一张脸已红得跟红布差不了多少……这小子的耳朵怎么这么灵,难道是猫投胎的。 沈浪却又笑道:“在下自己有时也不免奇怪自己耳朵怎会如此灵……唉,耳朵太灵了,也是件痛苦的事,连睡觉时也总是被人惊醒。” 春娇脸更红了,讷讷道:“我……我只是来瞧瞧……” 沈浪道:“瞧什么?是否瞧我死了没有?” 春娇道:“沈……沈公子说笑了。” 沈浪大笑道:“不错,在下就是太喜欢说笑了,所以有许多人,恨不得我死了最好,只可惜我老是死不了。” 春娇道:“咳咳……沈公子……香姑娘昨夜睡得好么?” 染香皮笑肉不笑,冷冷道:“我们自然睡得好的,只怕春娇姑娘你昨夜没有睡好吧!你瞧你,连眼睛圈都黑了。唉!太累了也不好,有时还是得好好睡觉的。” 春娇本不是肯在话上吃亏的女人,但此刻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了,竟恨不得找条地缝钻下去。 沈浪笑道:“客人们想必都要来了,春娇姑娘也该去别处张罗张罗才是,莫要总是陪着我们,倒叫在下心里不安。” 春娇赶紧道:“是是是,我真该走了……” 沈浪道:“不知可否请你将春水姑娘叫来,我想要她陪着去四处逛逛。” 春娇道:“好,好,没问题。” 她头也不敢回,扭腰走了。 染香大笑道:“春娇姑娘,小心些走,莫将腰扭断了……你腰若扭断了,心疼的男人可不止一个哩。” 春水的心,“噗通,噗通”的直跳。 她自从听到沈公子找她,心就跳了起来,一直跳到现在——沈公子竟要她陪着逛逛,这莫非是在做梦。 只恨这个“骚狐狸”竟也偏偏跟在沈公子身旁——她为什么不肚子疼?……春水不由恨得直咬牙。 林木青葱,风景如画,清凉的风吹过绿色的大地,阳光的碎影在地上跳跃,鸟语,更似是音乐。 春水的心迷迷糊糊的,沈浪问一句,她就答一句,她真宁愿忘记还有第三个人也和他们在这醉人的天地里。 突然间,林外车声大起。 一行车马,自山坡下走了过去。 那马车漆黑得发亮,就像是黑玉做的,车身虽然并没有什么装饰,但气派一看就是那么大,那么豪华。 拉车的马,细耳长腿,神采奕奕,脚步跨得又轻又大,又平稳,一看也就知道是大草原上的名种。 赶车的穿宝蓝色的丝衣,轻轻拉着马缰,悠闲地坐在车座上,像是根本没有赶马,但马车却走得又稳又快,显见也是千中选一的驯马好手。 车子前后,还有八匹护马,自然也是八匹好马,马上的八条蓝衣大汉,也是雄赳赳,气昂昂,显然有两下子。 沈浪自山坡望下去,不禁吃惊道:“此人好大的气派。” 染香失声道:“莫非是快活王来了?” 春水冷笑道:“快活王?哼,快活王来的时候,天都要坍,地都要翻,哪会有这么太平。香姑娘也未免太小瞧快活王了。” 染香道:“他不是快活王是谁?” 春水道:“说出来香姑娘也不会认得。” 沈浪笑道:“你不妨说来听听。” 春水立刻笑了,嫣然笑道:“这人姓郑,别人都叫他郑兰州。” 染香暗骂道:“好个骚丫头,我叫你说你偏不说,沈浪要你说,你就赶紧说了,看我以后不收拾你。” 沈浪已又笑道:“哦!郑兰州……震兰州,此人是何身份?如此大的口气。” 春水道:“听说是兰州的世家公子,兰州附近的果园有一大半是他们家里的,可说有千万家财,富可敌国。” 沈浪道:“哦……” 车马走过去还没多久,道上又有尘土大起。 这一行车马来势看来比郑兰州还要威风得多,两架大车,十六匹马,黄金的车子,闪闪地发着耀眼的光。 这行车马身涂着黄金,就连马蹬、车轮、辔头,车夫手里的皮鞭柄……也似乎都是黄金所铸。 皮鞭飞扬,抽得“吧吧”直响,穿着织金锦衣的大汉,挺胸凸肚,神气活现,一路不断大声吆喝。 沈浪忍不住笑道:“看来他凡是能用金子的地方,都用上金子了,只可惜脸上还没有涂上黄金,否则就全像庙里的神兵鬼将了。” 春水“噗哧”一笑,道:“他家的金子,的确是太多了。” 沈浪道:“此人又是何身份?” 春水道:“此人听说是个赶驴子的,后来不知怎的,竟被他发现了好几座金矿,金子一车车地往家里拉,他的名字立刻由周快脚改成周天富,意思就是说天赐给他的富贵,别人挡也挡不住。” 沈浪失笑道:“果然是个暴发户。” 染香皱着眉道:“难怪我远远就闻着铜臭气了。” 沈浪笑道:“暴发户的气派,平时看倒也不小,但和真正的世家一比,就像是猴子穿龙袍,望之也不似人君。” 春水咯咯笑道:“但他可不像猴子,倒像个猩猩。” 这一群猩猩转眼间也过去了。 沈浪道:“看来只怕还有人来。” 春水道:“今天中午起码有六七起人要来。” 沈浪道:“哦?还有什么人?” 春水道:“自然不是豪门,就是巨富,譬如说……” 话未说完,突听得远处又有蹄声传来。 这马来得好快,蹄声一响,人马已到,七匹马,马上大汉一色青布包头,竟穿得出奇的朴素。 染香道:“这也算豪门巨富么?” 春水冷笑道:“当然啦,他们衣服穿得虽不好,可是来头却不小,若是‘只认衣冠不认人’,可就大大的错了。” 沈浪根本没听他们的话,他眼睛一直在盯着一个人瞧。 这人衣服和其余六人穿得丝毫没有什么不同。但气概却大是不同,他就算是站在六百个衣服打扮和他完全一模一样的人中间,别人还是一眼就能瞧出他来。他那天生的气势,一万人中也不会再找出第二个。 沈浪耸容道:“好一条汉子,这气概真有几分和猫儿相似了。” 春水笑道:“猫儿?他可不是猫儿,他是龙。” 沈浪道:“龙?” 春水笑道:“他姓龙,叫龙四海,但可没有人敢叫他的名字,无论什么人,见着他的面,都要叫他一声龙老大。” 沈浪道:“哦,此人又是何身份?” 春水道:“黄河上游水运,只能通皮筏子,而河上所有的皮筏子,全都是属龙老大管的,没有龙老大的话,谁也休想在河上走一步。” 沈浪道:“黄河水急,在河上操皮筏的朋友,十个中有九个是玩命的角色,而且人人都有两下子,要想管辖这些人物,当真不是易事。” 染香道:“我瞧他连衣服也和手下的弟兄穿得一模一样,就知道他不是等闲角色了。且不说他武功如何,就只这一手,已足够收服人心。若是只给自己吃肉,却让别人啃骨头,这种人还能做老大么?” 沈浪道:“有些人天生就是做‘老大’的人物,这龙老大就是其中之一。还有,那熊猫儿也可算得一个。” 染香笑道:“熊猫儿,熊猫儿,你老是记着熊猫儿,可是他……他会记着你么?现在,说不定他已和你那朱七七勾搭上了。” 沈浪突然沉下面色,冷冷道:“你以为天下的人都和你一样不要脸?” 染香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她从来没想到满面笑容的沈浪也会板起脸,更未想到他板起脸竟有如此可怕。 春水在一旁瞧得清楚,几乎忍不住要拍起手来。 幸好这时远处已有人来了,几十个人,前呼后拥,拥着一顶绿呢大轿,大笑呼啸而来。 这几十个人有男有女,穿的衣服有红有绿,但年龄几乎没有一个在二十五岁以上的,大多是十七八的少年。 这些男女少年一个个勾肩搭背,嘻嘻哈哈,有的嘴里还在吃着东西,将果皮纸屑随手就抛在地上。 那顶大轿中,也不断有果皮纸屑抛出来,轿子里也是嘻嘻笑笑,有男有女,一顶轿子里,竟仿佛挤着五六个人似的。 一瞧见这批人,春水就皱起眉头,道:“这些小祖宗今天怎的也来了?” 沈浪笑道:“这些却是什么人?” 春水叹着气道:“这些全都是有钱人家生出来的活宝,一天到晚在兰州城里胡作非为,大纰漏虽没有,小毛病却不断,不折不扣可算是一批小流氓。” 沈浪道:“但这顶绿呢大轿,看来却似有功名的人才能坐的,轿子里坐的莫非是官府中人?却又怎会和这些红绿少年混在一起。” 春水笑道:“这轿子里坐的更是活宝中的活宝,他爹爹活着时,他就一天到晚和这些小流氓吃喝嫖赌,到处鬼混。他爹爹一死,他不但承接了万贯家财,还世袭了个指挥使之类的官衔,这下子可就更飞起来了。” 沈浪笑道:“原来是个败家子。” 春水道:“但兰州城里的人,却被这败家子害得不浅,害得大姑娘小媳妇都不敢在街上走道了,无论是谁,一听到‘小霸王’时铭,全都要头大如斗。” 沈浪道:“如此看来,这附近的豪门巨富,今日只怕已全都来了。这些人来得怎会如此凑巧?莫非是约好了的?” 春水道:“这些人全是被快活王约来的。” 沈浪扬眉道:“哦!这些人和快活王有何关系?” 春水道:“屁关系也没有。快活王约他们来,不过是为了赌钱。快活王每来一次,这里就少不了有些豪赌。” 沈浪失笑道:“不错,我也已久闻快活王嗜赌成性。除了这些人外,又有谁还能陪他作一掷千金之豪赌?” 春水笑道:“但快活王赌得却规矩得很,所以别人也愿意陪他赌……沈公子,不知你可也有兴趣参加一份?” 沈浪目光闪动,微微笑道:“看来,我是少不得也要参加一份的。” 吃过了中饭,沈浪就在屋子里等。 他并没有等多久,就听得外面嘈杂声大起,人语声,说笑声,马嘶声,车轮声,搬箱子声。 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声音,直乱了几乎有半个时辰,听来就宛如十万大军要驻扎在此地似的。 染香面色早已改变,终于忍不住道:“快活王来了。” 沈浪笑道:“不错,此人一来,果然吵得天翻地覆。” 染香道:“咱……咱们怎么办?” 沈浪道:“等着吧。” 染香道:“等着,就……这样等着?” 沈浪微微笑道:“你还怕他不来找我?” 他竟靠在椅子上,闭目养起神来。 染香却不断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急得真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但她只怕已转了几百个圈子,快活王还是没消息。 她忍不住转到沈浪面前,跺脚道:“你别像死人似的坐着不动好不好?” 沈浪笑道:“养足了精神,才能去对付快活王。” 染香失色道:“你……你要和他……” 沈浪笑道:“不错,我要和他动手,但却不是动手打架,只不过动手赌钱而已。王夫人交下的金银今天只怕要用上了……” 染香道:“但……但你现在……” 沈浪道:“所以我现在更是要养足精神。你可知道,赌钱可是比打架还费气力,一场豪赌,正无异一场生死相拼的恶斗,而赌桌上的勾心斗角,变化莫测,更委实比战场上还要惊险刺激得多。” 染香眨眨眼睛,道:“你莫非要故意输给他,拍他的马屁,以作进身之阶?” 沈浪道:“我万万不能输给他的。我若输给他,在他眼中便不值钱了。”他顿了顿,又道:“只因此等豪赌不仅是赌钱,也正要斗智斗力。此等决斗,我若惨败,他怎会瞧得起我?他若瞧不起我,又怎会再想收买我?我若没有被他收买的价值,他只怕就要取我的性命了……” 他微微一笑,接道:“所以除非我就在赌桌上迎头给他一下痛击,否则所有计划就都要一败涂地,我性命只怕也难保。” 染香瞪大眼睛道:“你……你有胜他的把握?” 沈浪淡淡道:“没有。” 染香骇然道:“你全无把握居然也敢这样找他赌,而你现在居然还这样沉得住气,一点也不紧张,一点儿也不着急。” 沈浪微笑道:“你怎知我不紧张,不着急?” 染香道:“但……但至少我瞧不出来。” 沈浪大笑道:“若被你瞧出来,那还能和别人去赌?桌上瞬息之间,变化万千,若是沉不住气,只怕连人都要输上去了。” 染香一笑,道:“不想你非但是色狼,是酒鬼,还是个赌棍。” 突听门外一人沉声道:“沈浪沈公子可是住在这里?” 染香身子一颤,悄声道:“来了。” 沈浪已微笑着开了门,只见一个锦衣英俊少年,双手捧着份大红帖子,当门而立,微微恭身道:“阁下可就是沈公子?” 沈浪微笑道:“正是,足下莫非是快活王门下使者?” 锦衣少年目光闪动,极快地打量了沈浪一眼,躬身道:“小人正是欢喜王门下急风第十八骑,奉王爷之命,传信于公子,盼公子查收赐覆。” 他口中说话,足下前踩半步,手里的大红帖子高举齐肩,闪电般推出。这一手看来虽是礼貌周到,其实却已将拳法中的杀手“举案齐眉”化入其中,沈浪只要一个应付不好,当场就要丢人现眼。 沈浪却似全未留意,抱拳含笑道:“有劳兄台了。” 抱着拳的手掌,突然轻轻向上一托,也不知怎的,这少年的手中紧握住的红帖,已到了沈浪手里。 锦衣少年面目微变,倒退三步,躬身道:“沈公子果然不凡。” 沈浪笑道:“过奖,过奖。” 打开帖子只见上面写的是:“今夜子正,谨备菲酌,盼阁下移玉光临。漫漫长夜,酒后余兴尚多,盼覆。” 上面没有称呼,下面没有具名,就只这二十多个字。 沈浪一眼瞧过,笑道:“相烦足下上覆王爷,就说沈浪必定准时前往。” 锦衣少年又瞧了沈浪一眼,目中似已露出钦佩之色,躬身道:“是。”转身大步而去。 染香不禁皱眉道:“子时?这怪物连请客也要请在这种奇怪的时候,难道是想在别人精神不济时乘机痛宰么?” 沈浪笑道:“所以我此刻更要好好养养神了,你可千万莫要吵我。” 现在,距离子正约摸有半个时辰。 沈浪已舒舒服服睡了一觉,痛痛快快洗了个澡,换上了一套最干净、最轻便、最舒服的衣服。 然后,他又将一块干净的丝巾,叠得整整齐齐,将王夫人给他的巨额银票,也叠得整整齐齐,都放在腰袋里。 他仔细检查了一遍,觉得自己全身都没有什么不舒服之处,精神也甚为饱满,身心可说俱在最佳状况中。 于是他便倒了杯浓浓的茶,选了个最舒服的椅子坐下来,细细品茗,静等着那场必定刺激万分的大战。 染香忍不住道:“瞧你还这么悠闲,我可真佩服你,你不急我却快急死了。” 她也已仔细地打扮过,换了身美丽而大方的丝衣,全身香喷喷的,纵然是瞎子,也可嗅得出她是个绝色美女。 但她心里却是忐忑不定,举动更坐立不安。她只怕沈浪输了……沈浪要是输了那该怎么办。 她忍不住又问道:“沈浪,求求你告诉我,你究竟有几分赢的把握?” 沈浪闭着眼微笑道:“还未见到快活王赌钱的方式以前,我不敢说。” 染香道:“总有一半把握吧?” 沈浪道:“大概总是有的。” 染香长长叹了口气,道:“谢谢老天……” 沈浪却又道:“但我身上此刻只有十万五千两,快活王的赌本,无疑比我雄厚得多,赌本雄厚就又多占了一成胜算。” 染香跺脚道:“早知如此,该多带些来的。” 沈浪道:“那也没什么。我只要不让快活王猜出我赌本究竟有多少,他也就不敢全力出击的,何况……” 他微微一笑,接道:“我还可先在别人身上捞进一笔,再和快活王作生死之决战。郑兰州和龙四海虽可能赌得很精,周天富和小霸王却想必都是好菜。” 染香“噗哧”一笑,道:“好菜……你可千万莫要也变成好菜,被别人吃了。” 这时从窗口望出去,已可瞧见两盏宫纱灯笼远远而来,沈浪拍了拍衣服,长身而起,笑道:“走吧,接咱们的人已来了。” “缀翠轩”,正是快活王在此度夏的行宫,自然也就是整个快活林中最华丽,最精致,也最宽敞的地方。 “缀翠轩”外,灯火辉煌,但却静得很,没有一个人走动,只是暗处不时有矫健的人影闪动而已。 “缀翠轩”里,已摆起桌酒菜,有松江的鲈鱼,洋澄湖的活蟹,定海的对虾,江南的巨龙…… 这些本来决不可能在同一时候、同一地方出现的鲜肴,此刻竟同在这桌子上出现了,这简直像是神话。 不出沈浪意料,桌子上果然没有肉,但出乎沈浪意料的是,这屋子陈设竟简单雅致,丝毫没有做作的庸俗高贵气。 桌子上也没什么金杯玉盏,只是些瓷器——自然是精美的瓷器,有的甚至已是汉唐之物。 沈浪想起朱七七假扮快活王的事,不禁暗暗好笑,暗道:“这才是快活王的气派。她那样一做,就像是暴发户了。” 桌子旁已坐了八九个人。 沈浪一眼便瞧见了那龙老大龙四海,他一件布衣,虽在满堂锦绣中却仍如鹤立鸡群,显得卓然不凡。 龙四海身旁,坐个微带短髭的中年人,身材已微微发胖,显见得生活优裕。他随随便便穿着件轻衫,身上也没什么惹眼装饰,只有面前一个鼻烟壶,苍翠欲滴,赫然不是凡品。 沈浪想也不必想,便已知道此人必定就是那“郑兰州”了,世家的公子,自有世家公子的气派。 郑兰州身旁的那位,可就不同了。 他身上零零碎碎也不知挂了多少东西,每件东西的价值,都决不会在千金之下,但看来却仍像是个已将全副家当都带在身上的穷小子。他自己却得意得很,一张脸上,堆满着目空一切的姿态。 沈浪也不必想,就猜出他必定就是那暴发户周天富了。 周天富身旁,还依偎着满头珠翠的女子。 她也和周天富一样,像是恨不得将全副家当都挂在头上,戴在手上,却不怕压断脖子。 她身子虽依偎着周天富,但媚眼却四下乱抛,长得虽不错,但一副淫贱之态,只差没在脸上挂着“娼妓”的牌子。 沈浪暗暗好笑:“这当真是什么人玩什么鸟,武大郎玩夜猫子,有周天富这样的角色,才会有这样的女子。” 再瞧过去,就是那“小霸王”时铭了。 他果然最多只有十八九岁,但眼圈却已陷下去,一双眼睛虽不小,但却毫无神采,像是终年都睡不醒。 他穿的倒比周天富顺眼得多,但他身旁也有个女子,这少女穿得却比周天富身侧那个还要骇人。 她穿的竟似只是件背心,两条白生生的手臂,一片白生生的胸膛,全都露了出来,手上的镯子叮当直响。 她看来最多只有十五六岁,但脸上却是浓妆艳抹,嘴里还叼着根翡翠旱烟管,从鼻子里往外直冒气。 这活脱脱简直是个“小女流氓”,沈浪简直不敢再瞧第二眼。但少女却拍着身旁一把空椅子,向他笑道:“小伙子,坐过来吧。” 沈浪微笑道:“多谢,但……” 那少女瞪起眼睛道:“但什么,这凳子又没着火,不会烧红你屁股的,你怕什么?” 沈浪只有硬着头皮坐过去。 那少女却瞧着染香,哈哈笑道:“你眼光倒真不错,这种小伙子看来虽羞答答的,其实却都有那么两下子。你别瞧我年纪小,我经验可比你多。” 染香真恨不得给她两个大耳光,只有忍着气坐下。 那少女却又一拍沈浪肩头,大笑道:“我叫夏沅沅,兄弟们却尊我一声‘女霸王’,我旁边这人就是我的情人‘小霸王’。你叫什么名字?” 沈浪微微笑道:“在下沉浪。” 夏沅沅道:“沈浪,不错,我瞧你很有意思。” 突又一拍那“小霸王”的肩,道:“喂,这小伙子倒可做咱们的兄弟,你瞧怎样?” 那“小霸王”时铭正聚精会神地拿几个紫金锞子在桌上堆着宝塔,被她这一拍,宝塔就“哗啦啦”倒了。 小霸王这才懒洋洋瞧了沈浪一眼,懒懒道:“嗯,还不错……不知道能不能捱两下子,否则就叫他做老么吧。喂,你知不知道,有女人老么先上,有拳头老么也得先挨?” 第三十一回 龙争虎斗 沈浪笑着对小霸王道:“多谢好意,只可惜在下却是挨不得打的。” 那夏沅沅撇了撇嘴,道:“哼,原来你也中看不中吃,是个孬种。” 那龙老大自从沈浪一进来,一双锐利的目光,就始终未曾离开过沈浪,此刻突举杯笑道:“沈公子可是自中原来的?” 沈浪亦自举杯笑道:“不错。但在下虽来自中原,却也早已闻得龙大哥之盛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下无虚。” 龙老大哈哈大笑,道:“好说好说……” 突然顿住笑声,目光逼视沈浪,道:“闻得中原武林中,有位沈公子,独创‘三手狼’赖秋煌,力敌五台天龙寺天法大师,不出一月,便已名震中原,不知是否阁下?” 他这番话说将出来,桌子上的人不禁全都耸然动容,就连小霸王的眼睛都直了,周天富也张大了嘴。 沈浪却也只是哈哈大笑道:“好说好说……” 一旁陪坐的快活林主人李登龙和春娇,已双双举起酒杯。 春娇咯咯笑道:“这桌子上坐的,有哪位不是名人,只可惜王爷身子不太舒服,不能出来陪客,只有请各位随便喝两杯,再去相见了。” 于是众人一齐举杯,那夏沅沅却又凑了过来,悄悄笑道:“小伙子,原来你真有两下子,你要是想跟我好,就……” 她一面说话,一只手已往桌子下伸过去,想摸沈浪的腿,哪知手还没搭着,突然有件东西塞进她手里。 这东西又粘又烫,竟是只大明虾。 她又急又气,只见桌子上每个人都在举杯喝酒,这花样也不知是谁玩出来的,她空白吃了个哑巴亏竟说不出。 沈浪忍住了笑,他自然知道是谁玩的花样——染香坐在那里,虽仍不动声色,但嘴角已泛出一丝得意的微笑。 那周天富放下酒杯突然道:“这位沈老弟也喜欢赌两手吧?” 他伸出了那只又粗又短的手,手上那大得可笑的翡翠戒指,在沈浪眼前直晃。 沈浪却故意不去瞧他,只是微笑道:“男人不爱赌的,只怕还不多。” 周天富拍手大笑道:“不错,赌钱有时的确比玩女人还够劲,你说对不对?”他一拍巴掌,那只戴着翡翠戒指的手,就晃得更起劲。 沈浪偏偏还是不瞧他,笑道:“那却要看是什么样的女人了,有些女人在下的确宁愿坐在家里捉臭虫,也不愿碰她一碰。” 龙四海开怀大笑,郑兰州也露出笑容,几个人的眼睛,都不由自主往周天富身旁那女子身上瞧。 周天富也不懂人家为什么笑,自己居然也大笑起来,居然一把搂过他身旁那女子,笑道:“老弟,你瞧我这女人还不错吧?” “吧”字是个开口音,他嘴边还未闭拢,那女子已塞了个大虾球在他嘴里,撇了撇嘴,向沈浪抛了个媚眼。 沈浪笑道:“不错不错,妙极妙极。” 桌上的人再也忍不住,全都笑出声来。 周天富就算是只驴子,脸上也挂不住了,一张脸已成了猪肝颜色,呸的吐出虾球骂道:“臭婊子,老子花钱包了你,你却出老子洋相。” 一拳打了过去,将那女人打倒在地上。 那女子爬了起来,脸也肿了,大哭大骂道:“我就是婊子,你是什么东西?我拿银子也不是白拿,每次你那双臭手摸在我身上,我就想吐。” 周天富跳了起来,大骂道:“臭婊子,老子撕烂你的臭……” 幸好李登龙已拉住了他,春娇也拉住了那女子。 那女子还在哭着大骂道:“你有什么了不起?就凭我这一身功夫,肯在我身上大把花银子的人多着哩,又不止你一个。你有本事下次发痒时,就莫来找我。”一面哭,一面骂,转过身子,竟一扭一扭的走了。 周天富气得呼呼直喘气,拍着桌子道:“臭婊子,老子下次宁可把鸟切掉也不去找你。” 龙老大突也一拍桌子,厉声道:“桌上还有女客,你说话当心些。” 周天富立刻软了,赔笑道:“是!是!下次我决不说这鸟字了。” 沈浪瞧得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却还是声色不动,面带微笑。郑兰州瞧着他,突然笑道:“不想沈公子年纪虽轻,涵养却好得很。” 沈浪笑道:“足下过奖了。” 郑兰州道:“沈公子养气的功夫既然如此到家,对‘赌’之一道,想必也就精通得很,在下少时倒要领教领教。” 沈浪笑道:“在下少不得要献丑的。” “小霸王”时铭也笑道:“这地方我早就想来了,只是我老头不死,一直轮不到我。今年我还是第一次,不知这地方常赌什么?” 春娇应声道:“王爷最喜欢赌牌九,他老人家觉得牌九最够刺激。” 小霸王道:“牌九虽没有骰子有趣,也可将就了。” 龙老大笑道:“小兄弟你常玩的只是丢铜板吧。” 小霸王道:“丢铜板,那是小孩子玩的,我最少已有好几个月没玩了。” 龙老大忍住笑道:“哦,好几个月,那可不短了。” 沈浪忍不住微微一笑。突见一位锦衣少年,大步走了进来,正是方才送信的那急风骑士,此刻抱拳道:“各位酒饭已用完了么?” 周天富道:“喝酒是闲篇,赌钱才是正文。” 急风骑士道:“王爷已在候驾,既是如此,各位就请随小人来吧。” 沈浪立刻站起身子,想到即将面对那当今天下最富传奇的人物快活王,他身上的血都似已流得快些。 里面的一间屋子,很小,自然也很精致。 此刻这屋子全是暗的,只有屋顶上挂着一盏奇形的大灯,灯光却被纯白的纸板围住,照不到别的地方。 就因为四下都是暗的,所以灯光更显得强烈,强烈的灯光,全都照在一张铺着绿毡的圆桌上。 绿毡四周以金线拴住,桌子四周,是几张宽大而舒服的椅子,然后是一圈发亮的铜栏杆,圈着发亮的铜环。 桌子上整整齐齐放着副玲珑小巧的象牙牌九,一对雕刻精致的象牙骰子,除此之外,还有一双手。 这是一双晶莹、雅致,也像是象牙雕成的手,修长的手指,平稳地摊在绿毡上,指甲修剪得光润而整洁,中指上戴着三枚式样奇古,手工奇精的紫金戒指,在灯光下闪动着慑人的光芒。 这无疑正是快活王的手。 但快活王的身子和脸,却全都隐藏在黑暗阴影中。 沈浪虽然瞧得仔细,但被那强烈的灯光一照,也只能瞧见一张模糊的面容,和一双炯炯发光的眸子。 瞧见这双眸子已足够了,这双沉凝的、锐利的、令人不敢逼视的眸子若是瞧你一眼,已足以令你的心停止跳动。 郑兰州当先走入,躬身抱拳道:“王爷年来安乐。” 一个柔和的,平静的,缓慢的,优美的,但却带着种说不出的煽动力的语声,淡淡地笑道:“好,请坐。” 郑兰州道:“谢坐。” 于是他缓步走入栏杆,在快活王身旁一张椅子上坐下。 龙四海抱拳朗声道:“王爷安好。” 那语声道:“好,请坐。” 龙四海道:“多谢。”他也走进去,在快活王另一旁坐下。 周天富紧跟着抱拳笑道:“王爷手气大好。” 那语声道:“嗯,坐。” 周天富道:“是,我会坐的。” 他也走进去,在郑兰州身旁坐下。 小霸王神情也庄重了些,居然也躬身道:“王爷好。” 那语声道:“你是时将军之子?” 时铭道:“是的,我是老大……” 那“女霸王”夏沅沅接口笑道:“我就是时将军未来的大媳妇,王爷你……” 那语声冷冷道:“不赌之人,站在栏外。” 夏沅沅娇笑道:“王爷莫看我是女人,我赌起来可不比男人差,有一天……” 那语声道:“女子不赌。” 夏沅沅道:“为什么,女人难道……” 语犹未了,快活王身影后突然伸出一只手,这只手凌空向夏沅沅一按,她身子立刻直跌了出去。 这一下可真把她脸都吓黄了,乖乖地爬了起来,乖乖地站在栏杆外,吓得再也不敢开口。 沈浪暗惊忖道:“此人好深的功力,竟能将内家‘隔山打牛’的真气,练到如此火候,莫非就是那‘气使’?” 一念转过,亦自抱拳道:“王爷大安。” 他不用抬头,也可觉出那双逼人的目光正在眨也不眨地瞧着他,然后那语声一字字缓缓道:“足下便是沈公子?” 沈浪道:“不敢。” 那双眼睛又瞧了半晌,缓缓道:“好,很好,请坐。” 于是沈浪也坐了下来,正好坐在快活王对面的“天门”——染香不用说话,早就也已乖乖地站在栏杆外。 突然,那双手轻轻一拍。 两个锦衣少年,捧来一具两尺见方的匣子。 匣子打开,竟赫然跳出个人来。 那是个身长不满两尺的侏儒,但却决不像其他侏儒长得那般臃肿丑恶,纤细的四肢和身躯配合得居然并不离谱。 他的头自然大了些,但配上一双灵活的眼睛,一张薄而灵巧的嘴,使人看来倒也不觉讨厌。 他戴着洁白的软帽,穿着洁白的衣衫和软靴,手上还戴着双洁白的手套,洁白得瞧不见一丝灰尘。 匣子里居然会跳出人来,就连沈浪也不免吃了一惊。 只见这白衣侏儒伏在桌子上,向四面各各磕了个头。 然后,他翻身掠起,眨着眼笑道:“嫖要嫖美貌,赌要赌公道,公道不公道,大家都知道……小子‘小精灵’,特来侍候各位,替各位洗牌。” 他口齿果然清楚,口才也极灵便。 沈浪暗道:“原来快活王怕别人疑他手下有什么花样,是以特地叫这侏儒来洗牌的……” 小精灵已将那副牌推到各人面前,道:“各位,这副牌货真价实,绝无记号,各位不妨先瞧瞧。” 众人自然齐声道:“不用瞧的。” 小精灵道:“小人每次洗牌后,各位谁都可以叫小子再重摆一次。各位若是发现小子洗牌有毛病,立刻可切下小子的手。” 龙四海笑道:“王爷赌得公道,在下等谁不知道。” 小精灵笑道:“既然如此,各位就请下注。现银、黄金、八大钱庄的银票一律通用,珍宝也可当场作价,赊欠却请免开尊口。” 龙四海道:“这规矩在下等自也知道。” 小精灵眨着眼道:“洗牌是小子,骰子大家掷,除了王爷坐庄外,但请各位轮流掷骰子。” 沈浪又不禁暗暗忖道:“如此作法,当真可说是天衣无缝,滴水不漏,当真是谁也无法作弊了。看来快活王赌时果然公道得很。” 只见小精灵两只小手已熟练地将牌洗匀。 郑兰州首先拿出张银票,轻轻放在桌上。 小霸王却推出堆紫金锞子,微一迟疑,笑道:“好,我和郑老哥押一门。”伸出一双常常抓东西来吃的手,将那堆紫金锞子全都推了出去。 突听快活王冷冷道:“收回去,走!” 小霸王怔了怔,变色道:“为,为什么?难道这金子不好?” 快活王那双锐利的眸子根本瞧也未瞧他,根本懒得和他说话。但快活王身后却有一人冷冷道:“金子虽不错,手却太脏。” 这语声缓慢、冷漠、生涩,像是终年都难得开口说几句话,是以连口舌都变得笨拙起来。 只因此人动手的时候,远比动嘴多得多。 小霸王怔了怔,大笑道:“手脏?手脏有什么关系?咱们到这里是赌钱来的,又不是来比谁的手最干净,最漂亮。” 他话才说完,突然一只手从后面抓起了他的衣领。 他大惊之下,还想反抗,但不知怎的,身子竟变得全无气力,竟被人抓小鸡般悬空抓了起来。 只听那冷漠生涩的语声轻叱道:“去。” 小霸王的身子就跟着这一声“去”,笔直飞了出去,“砰”的,远远跌在门外,再也爬不起来。 这人是如何来到小霸王身后,如何出手的,非但小霸王全未觉察,这许多双睁大的眼睛竟也没有人瞧清楚。 那“女霸王”呼一声,直奔出去,然后,屋子里再无别的声音,但每个人呼吸之声却已都粗得像是牛喘。 快活王终于微微笑道:“各位莫被这厌物扰了清兴,请继续。” 那小精灵已双手捧着骰子,走到郑兰州面前,他矮小的身子走在宽阔的桌面上,就像是个玩偶的精灵。 只见他单膝跪下,双手将骰子高捧过顶,笑道:“但请郑大人先开利市。” 郑兰州微微笑道:“多谢。” 于是这两粒虽然小巧,但却可判决这许多人之幸与不幸,快乐与痛苦,甚至可判决这些人之生与死的骰子,便在郑兰州那双纤细白嫩,有如女子般的手掌中滑了出去,长夜的豪赌,也从此开始。 骰子在一只细腻如玉的瓷盘中滚动着,许多双紧张而兴奋的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瞪着这滚动的骰子。 骰子终于停顿:是七点。 小精灵大声道:“七对先,天门。” 于是两张精致的牙牌,便被一根翡翠细棍推到沈浪面前,沈浪轻轻将两张牌叠在一起—— 上面的一张是八点,杂八。 这张牌并非好牌,但也不坏。 沈浪掀起了第二张牌,两点,是“地”——那两个红红的圆洞,真比世上所有美女的眸子都要可爱。 地牌配杂八,是“地帛”,好牌。 沈浪微笑着,那两个红点也像是在对他微笑。 小精灵大声道:“庄家‘娥’配五,长九,吃上下,赔天门……天门一千两。” 银票、银子,迅速地被吃进,赔出。 沈浪微笑着将赢来的一千两,又加在注上。 这一次他分得的竟是对天牌,一对完美无疵的天牌,一对可令天下的赌徒都眼红羡慕的天牌。 小精灵大声道:“庄家‘梅花’配九,又是长九,又吃上下,赔天门……天门二千两。”他声音虽高,但却突然变得说不出的刻板,单调。 这刻板单调的声音,一次又一次的继续着。 骰子在盘中滚动,牙牌在绿绒上推过,大量的金银、钱票,迅速的,不动感情地被吃进赔出。 沈浪连赢了五把。 他的赌注也在成倍数往上累积,已是一万六千两。 他身后染香的眼睛已发出了光。 周天富不安地在椅上蠕动着,一双起了红丝的眼睛,羡慕而妒忌地瞪着沈浪,他已输出整整一万。 龙四海和郑兰州也是输家,神情虽仍镇定,但一双手却已微微有些出汗,牌,也像是更重了。 只有阴影中的那双眼睛,仍是那么锐利,冷漠,无情,但这双眼睛,也不免要瞪着沈浪。 骰子滚出了八点。 小精灵大声道:“八到底,天门拿底……天门下注一万六千两。” 庄家轻轻地,不动声色地将两张牌翻出。 是对“人”牌。 现在,天地已出绝,人牌已至高无上。 四面不禁发出了一声悠长的,但却沮丧的叹气,郑兰州悄悄取出一方洁白的丝帕,擦着手上的汗。 他又输了,别人也输了,只剩下沉浪。 沈浪微笑着翻出了牌,四二配么丁。 至尊宝,猴王对。 四面的叹息已变为轻微的骚动。 小精灵大声道:“庄家大人对,吃上下,赔天门。” 他刻板单调的语声,竟也似有些颤抖起来——至尊宝,这正是赌徒们日思夜想,但却求之不得的神奇的牌。 现在,桌面上已只剩下八张牌没有推出。 快活王的头,在黑暗中轻轻点了点。 小精灵喘了口气,道:“庄家打老虎,各位下注。” 龙四海笑道:“至尊宝后无穷家,我押天门。” 他瞧也未瞧,就将张银票送上天门。 周天富咬着牙道:“对,天门是旺门,我也来。” 郑兰州微笑着眼瞧沈浪,沈浪却将银子全部收了回去,只留下五百两,郑兰州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一次,庄家拿的是三点,龙四海那边是空门,沈浪轻轻翻开了牌,“长三”配“板凳”蹩十。 小精灵精神一震,大声道:“庄家要命三,赔上门,吃天门。” 周天富一张脸已变成了猪肝颜色,眼瞧着郑兰州将银子收进,他牙齿咬得吱吱作响,大声道:“我就不信这个‘邪’,偏要再押天门。” 龙四海道:“好,我也再试一次。” 大量的银子被推上天门,沈浪还是五百两。 这一次,天门“红头四六”配“杂九”,九点,大牌,但庄家却是“虎头”配“杂八”,长九。 小精灵大声道:“长九吃短九,吃天门,统吃。” 周天富头上的汗珠,黄豆般进了出来。 赌,还是要继续。 庄家竟连吃了天门五次,周天富已在天门上输出了三万九千两,龙四海也有两万,沈浪却只是两千五。 那边郑兰州小有收获,已反败为胜。 但等到周天富与龙四海将赌注转回,沈浪立刻又分到一副“天杠”——这一次他又是强注六千两,胜! 然后,他的六千两在半个时辰中,又变为七万四千两,除了输去的两千五,他已净赢十万零两千五百两。 现在,别人的目光已不仅羡慕而且妒忌了——这些双瞧着沈浪的眼睛,简直已带着惊奇的崇敬。 在赌徒眼中,只有赢家才是神的宠儿,天之骄子;只有拿着一副好牌时,才是人生得意的巅峰。 现在,沈浪已是众人眼中的超人,是命运的主宰,因为他的智慧与本能,已能使他控制机遇。 所有的灯光,也像是都集中在他一个人的身上。 周天富的身子,不断往下滑,整个人都似已瘫在椅子里,口中像是念经般不住喃喃低语道:“十一万五千两,十一万五千两……” 郑兰州微笑道:“足下今夜赌运不佳,何妨歇两手?” 周天富大声道:“我还得赌两把,天门,三万。” 他取出这三万银票,袋子已翻了过来,像是已空了。 龙四海突然长身而起,哈哈笑道:“在下却想歇歇了,若还再输下去,我的弟兄们下个月就没得酒喝了。”拍了拍衣衫大步走了出去。 沈浪微笑暗道:“好,输得干脆,输得痛快,输得漂亮,果然不愧是千百兄弟的老大。” 他又收回赌注,只押了一千。 牌翻出,小精灵大声道:“庄家‘梅花’对,统吃。” 周天富满头大汗,涔涔而落,像是做梦似的呆了半晌,突然将身上荷包、镯子、扇坠、鼻烟壶一齐抓了下来,推到桌上,嘶声道:“现金输光了,这些可作价多少?” 小精灵瞧了瞧,道:“五万五千两。” 周天富擦了擦汗,道:“好,五万五千两,全押在天门……我就不信邪,他押就会赢,我押就要输……来,让我来拿牌。” 沈浪微笑道:“请便。” 这一次,他连一两都没有押。 只见周天富颤抖着手,拿起了牌,左瞧右瞧,眯着眼睛瞧,突然大喝一声,整个人倒在地上。 那两张牌跌在桌上,翻了出来,红头配梅花,蹩十。 黑暗中那双眸子,平静地,冷漠地,瞧着,冷冷道:“扶他出去……李登龙,他若有所需,就给他。” 栏杆外的李登龙立刻躬身道:“是。” 快活王道:“郑先生如何?” 郑兰州笑道:“小胜。” 快活王道:“不知是否也愿歇歇,待本座与沈公子一搏。” 郑兰州笑道:“在下本来早已有意退出,看一看两位的龙争虎斗……”微笑着推出一堆约摸三四千两银子,接着笑道:“这区区之数留给小哥买糖吃。” 小精灵单膝跪下,道:“小子谢赏。”他笑着接道:“郑先生一共也不过只赢千余两,却赏了小子四千,瞧这样下去,小子明年就可以买个标致的小姑娘做老婆了。” 郑兰州哈哈大笑,长身而起,道:“在下告退。” 快活王却道:“郑先生何妨留坐在此。” 郑兰州笑着沉吟道:“也好……在下就为两位掷掷骰子吧。看来今夜之豪赌,到现在才算真正开始,方才的都算不得什么了。” 沈浪仍然微笑着坐在那里,他的手也仍然是那么温暖而干燥,虽然,他也知道郑兰州说的并没有错。 真正惊心动魄的豪赌,到现在才算开始。他今夜的对象只是快活王,快活王今夜的对象也只是他,没有别人。 虽然他已从别人身上取得十万两,虽然这十万两已使他胜算增加了两成,但他的对手委实太强。直到现在为止,他还是找不到一丝一毫可乘之机……坐在对面的这人,简直像是尊不败的赌神,他的镇定与沉着,简直无懈可击。 三十二张光亮洁净的牙牌,又整整齐齐摆好。 快活王突然道:“两人对赌,便不该由本座做庄,是么?” 沈浪微微笑道:“王爷果然公道。” 要知两人的牌,点数大小,若是完全一样,则庄家胜,那么沈浪便吃亏了。这种情况虽然极少,但快活王仍不肯占这便宜。 快活王道:“轮流坐庄,也有不便之处,倒不如由你我两人,协议赌注多少,两人完全站在同等地位,谁也不会吃亏。” 沈浪笑道:“但凭王爷作主。” 快活王目光闪动,突又缓缓道:“但如此赌法,阁下不觉太枯燥了么?” 沈浪道:“枯燥?” 快活王道:“如此赌法,可说全凭运气,毫无技巧。这样虽然刺激,却太无趣。” 沈浪笑道:“依王爷之意,又该如何赌法?” 快活王目光炯炯,逼视着沈浪道:“牌是死的,但赌注却非死的。牌虽不能变化,但赌注却可以变化。只要能有变化,便有趣多了。” 沈浪道:“赌注又该如何变化?” 快活王道:“你我下注看牌之后,双方都可将赌注加倍。对方若不接受,便连比牌权利都没有了。对方若是好牌,还可再将赌注加倍……赌注可以一直加下去,直到双方都不再加,或是一方弃权时为止。” 他日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微笑,缓缓地接道:“如此赌法,你手上若是一副大牌,便可多赢一些;但你若取得一副坏牌,却也未必一定会输,只因你赌注若是加得恰当,对方点子纵比你大,也可能弃权的。” 沈浪拊掌大笑道:“妙极,当真妙极!如此赌法,除去幸运之外,智慧技巧与镇定功夫,更是万不可少……” 快活王道:“不错,这赌法的最大诀窍,便是不可被别人自神色中瞧出你手里一副牌是大是小,而你却要设法猜出对方手里一副牌是大是小。” 沈浪大笑道:“这赌法果然有趣……有趣得多……” 四下围观的人,早已一个个听得目瞪口呆。 郑兰州叹息着笑道:“这样的赌法,当真是别开生面,闻所未闻。在下本以为对各种赌法俱都略知一二,哪知王爷今日又为‘赌’开了先例。” 快活王笑道:“赌场正如战场,赌场上双方必须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这样赌得才有意思。如此赌法正如武林高手相争,机遇、技巧、智慧、经验,俱都缺一不可。这样赌输了的人,才算真正输了。” 郑兰州笑道:“王爷固是绝顶高手,沈公子看来亦不弱,两位今日之赌,无论谁胜谁负,我辈都可大开眼界,真是眼福不浅。” 快活王道:“沈公子若无异议,我此刻便可开始。” 沈浪笑道:“赌注既可随时增加,第一次赌注多少,何妨先作规定,免得每次都要取得协议,岂非徒然浪费时间。” 快活王微一沉吟,道:“五千两如何?” 沈浪笑道:“好。” 骰子掷过,牌分出,每个人的眼睛都瞪大了。 巨大的赌注,新奇的赌法,强而有力的对手——沈浪的眼睛也不禁发出了兴奋的光,却衬得他的微笑更迷人、潇洒。 他两只手轻轻拢起了牌,七点不算好,但也决不坏。 他覆起了牌,也将脸藏在阴影里,瞧着快活王。快活王也在瞧着他,这两双发光的眼睛,都没有丝毫变化。 但快活王的手,那双完美、毫无瑕疵的手,已推出了一堆洁白的银锭,口中轻轻地道:“再加一万两。” 一万两,这数目不少,他手中莫非是一副八点以上的大牌?还是只不过在虚张声势,只想将对方吓退?沈浪迟疑着,捡出了两张银票,道:“一万两之后,再加一万五千两。” 快活王道:“很好,我再加三万两。” 三万两,他毫不犹疑就推出三万两,看来,他只怕不是在虚张声势了,他的牌必定不小。 但七点,七点却决不是好牌。 沈浪缓缓伸出了手,已要将牌推出,准备放弃。 但就在他伸出手的那一刹那,他的主意突然变了。 这只是他本能的灵机,决没有任何理由,他没有推出牌,反而推出了一叠银票,微微笑道:“三万两,我看了。” 快活王目光凝注着他,并没有瞧他手上的牌,淡淡道:“你赢了。” 沈浪道:“但我只有七点。” 快活王轻轻翻开了牌,却只是一点。 四下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一点,居然敢如此重击,而七点居然就看了,这全都令人不可思议。 沈浪赢了第一仗,赢得十分漂亮,这或者就是胜负的关键,染香脸上不禁绽开了微笑。 郑兰州叹息着掷出第二次骰子,牌再次分出。 沈浪将牌轻轻一掀,已瞧见了,那是天牌,一对完美无缺的天牌,幸运再次降临在他头上。 幸运之神,今夜似乎特别照顾于他。 他不动声色,瞧着快活王。 快活王也丝毫不动声色,没有丝毫举动。 他莫非已有些怕了? 沈浪考虑着,这是难得的机遇,他决不能轻易放过。他既不能出得太多,将对方吓退,可也不能出得太少。 他要给对方致命的一击。 死一般静寂中,他终于沉声道:“我加一万五千两。” 这数目不多也不少,正是出得恰到好处,他要使对方摸不清他的虚实,他要让对方觉得他心里也在害怕。 快活王考虑了有半盏茶功夫,方自道:“一万五之后,再三万。” 沈浪心在笑——快活王果然上钩了。 他指尖轻触着缎子般光滑的牌背,故意沉吟着道:“三万……三万之后,我再加五万。” 快活王迟疑着,他似乎知道自己走近陷阱的边缘。 但他终于道:“五万之后,再加五万。” 他终于跌了进去,沈浪觉得四面的呼吸声都突然变粗了。 现在,对方已跌入他布好的陷阱,他可以一击致命,但他却不愿将这场牌结束得太早。 他想,这样已足够了,已足够折去对方的锐气,以后的牌,必将是一面倒的局势,他不必太着急。 于是他微笑道:“五万两在这里,我看了。” 快活王道:“很好……很好……” 沈浪轻轻翻起了牌,道:“天……” 几乎在同时,他已瞧见了对方的牌。 那赫然竟是一副至尊宝,无可比敌的至尊宝。 四下的惊叹声、赞美声,虽然已被极谨慎地抑制着,但汇集在一起时,那声音仍然不小。 沈浪却几乎没有听到,他要使别人落入陷阱,自己反而落入陷阱,这关键的一仗,他竟败了。 现在,他辛苦赢来的十余万两,都已输出。 局面已完全改观,快活王已稳占上风,此后,他务必要处于捱打的局面,那局面必定十分艰苦。 他若想再胜,必须非常谨慎,非常小心,静等着第二次良机的到来,否则他今夜便要从此一蹶不振而一败涂地。 但今夜是否还会有第二次良机降临呢? 良机降临时,他又是否能够把握? 这一段时间,果然是极为艰苦的。 他打得非常小心,简直太小心了。快活王是赌中的狼,自然不会放过每一个打击他的机会。 接连五次,他没有跟进,平白输了二万五千两,他甚至连快活王是什么牌都没有瞧见,他不敢去瞧。 虽然有一次他明知快活王手上的牌决不会超过五点,而他手中却是八点,但他还是没有跟进。 因为他的信心已动摇,他完全没有把握,他不敢再打没有把握的仗,他赌本若是输光,便永无翻身的机会。 幸好,他以后以一副“杂五”和一副“天杠”小胜了两把,赢回三万五千两,他的赌本又小有增加。 但快活王接连又以一副“一点”骇退了他的“七点”,一副“虎头”对赢了他的“杂九”对。 他若不是又用一副“天杠”小小捞进一些,赌本便要送去一半了,五万是决不够的,九万还勉强可以。 骰子在盘子里清脆地转着,银子与牌,在桌面上无声地滑来滑去,长夜,就在这其中悄悄溜走。 但快活王的眸子更亮,旁观的人也毫无倦容,只有沈浪心里已有些厌倦了,他已捱打捱得太久。 但他却决不让别人瞧出来,丝毫也不能被别人瞧出来,他知道这时已接近生死存亡的关头。 他知道剩下的时间已不多,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里,他若还不能把握时间翻身,只怕就永远没有时间翻身了。 他渴望能拿着好牌。 他终于拿到! 第一把,他拿到“娥”对,第二把,是“天九”。 这两把他赢得并不多,但却发觉快活王那双镇定明锐的目光,已有一些乱了,这正是他反击的时候。 他确信只要还能再拿着一副好牌,便可将快活王置之死地。快活王显然已有些焦躁,只因这对手明明已快躺下去,却偏偏还能支持着不倒,这种时候,正是胜负的最后关头,沈浪的时机终于来了。 但这却已是他最后的时机。 这时机若是错过,便永不再来。 沈浪只要能再拿着一副好牌……只要一副好牌。 他全力控制着自己,不使手指颤抖。 他轻轻拢起了牌,第一张是“梅花”。 这张牌不错。“梅花”还没有出现过,他还有成对的机会,纵不能成对,只要配上一张八、九,他还是胜算居多! 他缓缓推开第一张牌,露出第二张。他觉得自己掌心已在出汗,小巧的牙牌,似乎变得重逾千斤。 第二张牌竟是“地”。 两点,只有两点,要命的两点。 那红红的两点,就像是两个无底的洞,等着他跌下去,又像是两只讥讽的眼睛,在空虚地瞪着他。 他记得有一次也是拿着张“地”牌,也是同样的两个红点,但这两点与那两点,为何竟是如此不同? 这张两点曾经带给他幸运,此刻为何又要带给他不幸?他今夜以这两点开始,莫非又要以这两点结束? 强烈的灯光,此刻也像是变得有些昏黄。 旁观的人,虽然看不出沈浪与快活王神情有丝毫变化,却已感觉出他们之间那种紧张的气氛。 每个人都也不由得紧张起来,神经都像是琴弦般绷紧,染香更是紧张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只见快活王推出一叠银票,道:“加三万。” 沈浪微一迟疑,数了数面前的银票,道:“我再加三万。” 快活王几乎想也未想,道:“再加三万。” 赌法一下子就由五千跳至九万五千了,众人的心不觉都提了起来,染香的一颗心更几乎到了嗓子外。 她知道沈浪面前连上次赢来的最多已只剩下六七万两了,这已是他最后的赌本,输了便不能翻身。 她瞧着沈浪,几乎是在哀求:“你的牌若不太好,便放手吧,留下六七万两,多少还有翻本的机会。” 沈浪却将最后的一叠全都推了出去,道:“一万之后,再加三万五千。” 染香几乎叫出声来,但想了想,却又几乎要笑出声来——沈浪手里必定是副好牌,说不定是至尊宝。 他的牌若不好,又怎敢孤注一掷——没有人敢将自己最后的赌本拿去冒险的,除非他根本不会赌。 染香忍不住微笑了。 她若知道沈浪子中只是两点,她只怕立刻就要晕过去。 快活王凝注着沈浪,像是想瞧入他的心,想瞧瞧他究竟是否在虚张声势,是否在“投机”。 沈浪就动也不动地让他瞧,快活王突然微微笑道:“你骇不退我的,你最多只有四五点。” 沈浪笑道:“是么?” 快活王道:“我算准了。” 沈浪微笑道:“那么,你为何不再打?莫非你只有一两点?” 快活王道:“哼!” 他突然拍了拍手,身后立刻有人递来只小箱子。 快活王将箱子全都推了出去,道:“我再加你九十万两。” 四下的人又微微地骚动起来,龙四海、周天富,不知何时也被这场惊心动魄的豪赌吸引得回来了,站在栏外。 龙四海眼睛瞪得如铜铃,周天富鼻子里直冒气。 沈浪却仍然只是微微笑着,指尖在牌背上滑来滑去。 快活王道:“如何,你不敢跟进?” 沈浪微笑道:“方才我忘了请教,赌本不够时,难道也算输么?” 快活王道:“你赌本已不够?” 沈浪道:“王爷明知任何人身上都不会带着九十万两银子的。” 快活王的眼睛像是鹰,瞧着沈浪道:“虽无现银,抵押亦可。” 沈浪笑道:“纵是那位周兄,身上也不会有价值九十万两之物来作抵押,何况区区在下……在下简直可是身无长物。” 快活王目中闪过一丝冷酷的微笑,缓缓道:“别人身上纵无价值九十万两之物,你却有的。” 沈浪道:“我有……” 突然仰天大笑道:“王爷莫非是要在下这条性命作赌?” 快活王道:“阁下将自己性命看作只值九十万两,岂非太过自贬身价?” 沈浪笑声突顿,道:“那又是什么?” 快活王道:“手指。” 沈浪轩眉道:“手指?” 快活王道:“不错,阁下每一根手指,都可值四十五万两。” 沈浪大笑道:“在下直到今日,才知道自己手指竟有如此值钱。” 快活王冷冷道:“阁下若是胜了,这满桌金钱,但凭取去;阁下若是败了,只要让本座切下两根手指……” 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接道:“阁下手指共有十根,切去两根,也算不得什么的。” 他两人对话一句接着一句,众人的面色,也不觉随着他两人的对话阵青阵红,掌心已都不觉淌出冷汗。 染香若不是扶着栏杆,早已倒了下去。残酷,这是何等残酷的赌注,竟要以活生生的血肉去赌冷冰冰的银子。 沈浪却仍在微笑着。 他微笑着,瞧着快活王,微笑着道:“王爷若割下我拇指,我便终身不能使剑;王爷若割下我食、中两指,我便终身无力点穴……这两根手指,用处当真不小。” 快活王淡淡道:“你若不敢赌,也就罢了。” 沈浪凝目瞧着他,直过了盏茶功夫,突然道:“我赌了。” “我赌了”这三个字说出来,众人但觉仿佛被一只手扼住了脖子,连呼吸都无法呼吸,快活王身子也似微微一震,失声道:“你赌?” 沈浪微笑道:“赌。” 快活王厉声道:“你是什么牌?” 沈浪笑道:“牌不好,但也并不太坏。” 他微笑着掀起牌。 两点,竟只有两点! 众人憋住的那口气,到此刻才吐了出来。在这里,每个人虽都不敢放肆,但仍不禁起了骚动。 染香身子一软,终于滑倒在地上。 完了,什么都完了。 沈浪这该死的疯子,他竟只有两点。 这两点居然也敢赌。 骚动中,快活王却石像般坐在阴影中,动也不动,那一双冷酷锐利的眼睛,突然变得空空洞洞。 他空洞地瞪着这副两点,一字字缓缓道:“你只有两点……很好,你只有两点……” 语声也是空空洞洞的,也分不出是喜、是怒。 沈浪微笑道:“不错,只有两点。” 快活王突然厉声道:“你怎如此冒险?” 沈浪笑道:“只因在下已算准了王爷的牌,决不超过两点。” 快活王冷笑道:“你是如何算的?本座倒想听听。” 沈浪道:“第一,在下已摸清了王爷赌时的手法。” 快活王道:“我是什么手法?” 沈浪道:“王爷若有大牌时,决不急攻躁进,只是静静地等着,等着别人上钩……但王爷手中之牌若是十分不好时,王爷却必定狠狠下注,要将对方吓退。” 快活王道:“哼,还有呢?” 沈浪道:“所以,在下就以此布下了圈套。” 快活王道:“圈套?” 沈浪道:“在下故意数了数银票,让王爷知道我赌本已不多,故意引诱王爷你‘投机’,只因王爷算准赌本不多的人,决不肯打没有把握的仗,随意冒险,甚至明知王爷投机,也未必敢抓的……” 他一笑接道:“何况这副牌的好牌都已出来,我手上点子决不会大,正是王爷‘投机’的好机会,这机会王爷怎肯放过?” 快活王冷冷道:“这机会却是你故意制造的,是么?” 沈浪笑道:“不错,王爷果然禁不起这引诱……等到后来王爷下注那般凶狠,在下更算准王爷只不过是想将在下吓退而已。” 快活王道:“你竟如此有把握?” 沈浪笑道:“多少有些的。” 快活王冷笑道:“本座难道是死人,赌法难道不会改变?” 沈浪道:“自然有此可能。但每个人的习惯赌法,多已根深蒂固,情况越是紧张,越是情不自禁要使出这种习惯的赌法。” 快活王冷笑道:“本座也许只不过是故意放出烟幕,让你以为本座的赌法如此,其实却是等着你上当的。” 沈浪笑道:“自然也有此可能。但事已至此,在下也只得冒险了。无论任何赌博,都是要冒险的,只是冒险的程度有大有小而已。” 快活王突然大笑道:“很好……很好……你自己瞧瞧我是什么牌吧。” 狂笑声中,他竟霍然长身而起,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直到现在为止,众人还是猜不透他手里究竟是什么牌,更摸不清他的牌究竟是大?是小? 大家眼睁睁瞧着他穿着宽袍的人影消失在黑暗中,一颗心都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定,就好像和快活王对博的人已变成自己。这副牌竟真的会比两点还小?不可能!这简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每个人的手都已不知不觉在颤抖着,都忍不住想掀开这副牌瞧瞧,但终究还是没有一人敢伸出手来。 沈浪微笑道:“王爷既已去了,这副牌就让在下翻开瞧瞧吧。” 他方自伸出手去,阴影中突有一只手伸出来按住了牌,他只不过轻轻一按,这副牌竟整个嵌入桌子里。 这只手正是方才凌空震退“女霸王”夏沅沅的那只,也正是一把就将“小霸王”时铭掷出去的那只。 众人片刻才瞧清这只手,干燥枯涩,手背上却瞧不见一根筋,整只手竟生像是枯木雕成的。 只听那冷涩的语声道:“这副牌你不必瞧了。” 沈浪微笑道:“为什么?” 那语声冷冷道:“我已瞧过,这副牌比两点大,是三点。” 沈浪道:“哦……是吗?” 那语声怒道:“你敢不信任我?” 他这句话说出来,众人脸色都变了。 沈浪若是说一声“不”,此人自然立刻便要出手。 沈浪近来名声虽响,但究竟年纪还轻,又怎会是这关外第一名家的敌手。 何况两人真的动起手来,沈浪的计划不就全都完了。 但若要沈浪瞧也不瞧就认输,又有谁输得下这口气。 一时之间,众人也不知为了什么,心里却不禁暗暗为沈浪着急,都知道沈浪若要将这只手自牌上移开,实是比登天还难。 沈浪却只是淡淡一笑,道:“在下方才已瞧见过阁下武功,的确不愧为王爷座下第一高手,却不知阁下可瞧得出这样东西有何不对?” 他伸过手去,手里果然抓着东西。 那只手不由自主,下意识地接了过来,摊开手掌一瞧,却不过只是对骰子,他怔一怔,随即怒道:“这骰子有何不对?” 沈浪大笑道:“这骰子没什么不对,却不知这副牌对不对。” 大笑声中,他手掌也在桌面上轻轻一按,那两张已完全嵌入绿绒桌面里的牌,竟突然向上跳了起来。 轻轻一按,便能将牙牌嵌入桌子的掌力固是惊人,但轻轻一按,就能使牌跳起来的功夫,却更是骇人听闻。 众人再也忍不住失声喝彩,眼见沈浪的手已接着牌了,突听“嗤,嗤”两声,接着“噗,噗”两响。 那两只牙牌竟被凌空击得粉碎,碎片四射而出,李登龙躲闪不及,肩头挨着一点,竟然痛彻心腑,却见两样东西落在桌面,竟赫然正是方才还在那只手里的骰子。 坚固的牙牌已裂成碎片,这两粒骰子却仍是完完整整,此人手上的功夫,简直已令人不可思议。 众人耸然动容,李登龙抚着肩头,咧着嘴,失声而呼,也不知是在喊疼,还是在喝彩。 只听那语声冷冷道:“一点吃二点,你输了。” 沈浪居然还是微微含笑,道:“真是三点吗?” 那双手在桌上一阖,剩下的三十张牌全部被他攫在手里,只见他两只手搓了几搓,揉了几揉。 等他再摊开手时,三十张牙牌竟已碎成一堆粉末。 这一来那两张牌究竟是否三点,更是死无对证。 那浯声冷笑道:“我说是三点,就是三点。” 沈浪喃喃道:“不错,在下纵然不信,看来也不能不信了。” 那语声咯咯笑道:“看来你也只有认输。” 沈浪笑道:“但阁下却忘了一点。” 那语声怔了怔道:“什么?” 沈浪大笑道:“这点。” 他两只手不知何时已伸在桌下,片刻只听“啵”的一声轻响,那整张桌面当中突然有一块跳了起来。 原来他手掌轻轻在桌子下一拍,便已将如此坚固的桌面自中央击出一块,也正是方才那两只牌嵌在里面的那一块。 沈浪闪电般接了过来,那两个陷进去的牌印子,在灯光下瞧得清清楚楚,凸出来十个圆点。 左面的一张印出来的是“四二”六,右面的一张印出来的是“板跛”四,加进来恰好是十点,一副倒楣透顶的蹩十。 那双手虽然将整副牌都毁去,以为已毁尸灭迹,死无对证,却忘了那两张牌竟在桌上留下了证据。 这证据竟也正是他自己造出来的! 众人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睛,也不知是惊奇,是赞美。 沈浪微微一笑,道:“两点吃蹩十,你输了。” 黑暗中那人影站着动也不动,那两只手也不动,只有一双像狼一般冷酷的眼睛,自黑暗中瞪着沈浪。 沈浪的眼睛也含笑瞧着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众人已又紧张得透不过气。 突听那语声轻轻吐了口气,冷冷道:“很好,你赢了。” 这一仗,沈浪竟赢了一百万。 银子,在众人赞美与羡慕的叹息声中,被搬了出去。 这时,东方已白。 沈浪放松了四肢,又懒懒的坐在他那张最最舒适的椅子里,嘴角带着的微笑,仍是那么懒散,像是并没有什么得意。 染香又蜷曲在床上,呆呆地瞧着他,突然笑道:“你真会骇人,你方才真骇死我了。” 沈浪道:“只可惜没有真的骇死。” 染香咬了咬嘴唇,瞅着他,还是忍不住笑道:“你方才真有十成必胜的把握?” 沈浪淡淡一笑,道:“世上哪有什么事能占十成胜算。” 染香叹了口气,道:“但你总算是赢了。” 她瞧着堆在桌上的银子,瞬即展颜笑道:“现在,无论如何,你已可算是个富翁……唉,一百万两,世上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休想赚得到。” 沈浪道:“哦,是吗?” 染香道:“你可知道一百万两能做些什么事?” 沈浪道:“能做些什么?” 染香闭起眼睛,徐徐道:“一百万两买来的房子,能住得下全兰州大大小小所有的人;一百万两买来的粮食,能使全甘肃的人吃上一年。” 她轻轻叹了口气,接道:“一百万两能使一千个忠心的奴仆背叛他们的主人,一百万两也能使一千个贞洁的少女失去贞操。” 沈浪突然一笑,道:“但一百万两也可能什么事都未做就不见了。” 染香道:“不见了……不可能,这决不可能。你就真将这一百万两都抛入黄河,最少也能叫全兰州一半人跳进河里去找。” 沈浪微微笑道:“可能的,一定可能的。” 染香笑道:“我不跟你抬杠。我只问你,第一仗你既然胜了,以后该怎么办?难道还是坐在这里等快活王来找你?” 沈浪道:“我难道不能去找他一次?” 染香失声道:“找他?” 沈浪一笑,也不答话,却突然高声唤道:“春娇姑娘进来吧。” 这一次是春娇自己推门进来的了。 她满脸是笑,万福道:“贱妾正想敲门,不想沈公子就已知道了。” 第三十二回 鬼爪攫魂 染香见春娇推门进来,冷笑道:“你反正没有敲门的习惯,这次敲不敲都是一样。” 春娇根本不敢瞧她,也不敢接她的话,只是向沈浪赔着笑道:“贱妾想来瞧瞧沈公子有没有什么吩咐。” 沈浪含笑道:“我正想去找你。” 春娇脸色变了变,道:“沈公子要……要找我?” 沈浪道:“烦你到兰州城去,为我选购一批最好的珍珠。” 春娇这才放心,展颜笑道:“这个容易,不知沈公子要多少?” 沈浪道:“就买一百万两的吧。” 春娇、染香忍不住同时失声道:“一百万两?” 沈浪笑道:“可是太少了……那么就买一百三十万两吧。” 染香呆在那里,春娇结结巴巴地道:“一百三十万两,那……那不会太多么?” 沈浪道:“我不是要你买普通的珍珠,是要最好最大的珍珠,每个最少要有龙眼核那么大,一百三十万两只怕也买不到多少。” 春娇道:“但……但那种珍珠,只怕难买得很。” 沈浪笑道:“只要有银子,还怕买不到?” 春娇透了口气,道:“但……但价钱……” 沈浪道:“无论价钱多少,就算比市面上贵一倍也没关系,但却要在今天买到,最迟也不能迟过子时。” 染香已忍不住道:“一百三十万两全买珍珠,你……你疯了么?要这么多珍珠干什么?” 沈浪笑道:“自然是有用处的。” 春娇眨了眨眼睛,突然笑道:“我知道了,沈公子莫非是要送人?” 染香道:“呀……莫非是送给快活王?” 沈浪笑道:“为什么定要送给快活王?难道不能送给你们?” 春娇、染香对看一眼,两个人都呆住了。 沈浪大笑道:“珍珠很难买,你还不快去。” 春娇定了定神,满脸赔笑道:“是,我这就去,我亲自去。” 沈浪道:“还有……” 春娇道:“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沈浪道:“烦你为我准备几张请帖,四张就足够了。人家既然请了咱们,咱们少不得也得还请人家一顿的。” 春娇拍手道:“对,对极了。” 沈浪道:“事不宜迟,就在今夜子时。” 春娇道:“那么贱妾更该快为公子去准备酒菜。” 沈浪道:“用不着酒菜。” 春娇又是一怔,道:“请客用不着酒菜,公……公子你却让人家吃什么?” 沈浪神秘地一笑道:“我自然有东西给他们吃。” 一杯酒,每人面前只有一杯酒。 这就是沈浪请客吃的东西。 不错,杯是金的,而且是很大的酒杯;酒看来也是好酒。但请客只有一杯酒,这像话么? 郑兰州、龙四海、周天富,甚至连“小霸王”时铭都来了,都直着眼睛,瞧着面前的一杯酒发呆。 快活王呢?快活王还没有来,他架子当然不小。 郑兰州瞧着这杯酒,微笑着,既没有惊奇,更没有不满,他似乎早已瞧出沈浪这杯酒里必定有着花样。 龙四海也在笑,只是笑容里有些惊诧,有些好奇。 沈浪请客难道真的只有一杯酒?为什么? 周天富却皱着鼻子,皱着眉头,一双眼睛不住东张西望。他并不是在等快活王,他是等菜。 “小霸王”时铭却只是爬在桌上,用十来个银锞在堆宝塔。宝塔总是堆不成,他不住地在叹着气。 染香心里在好笑,这位小霸王被昨夜那一骇,居然变乖了,衣服穿得整整齐齐,手也洗得干干净净。 那位“女霸王”居然没有来,莫非是被吓病了? 沈浪静静地瞧着他们,嘴角的微笑仍是那么潇洒。 子时早已过去,窗外星光满天。 “小霸王”突然道:“那位王爷会来么?” 沈浪微笑道:“说不定。” 小霸王道:“咱们还要等多久?” 沈浪笑道:“也说不定。” 周天富忍不住道:“若再不来,里面的菜只怕都凉了。” 染香瞟了他一眼,笑道:“不会凉的。” 周天富道:“哦?” 染香笑嘻嘻道:“只因根本就没有菜。” 周天富呆了呆,突然大笑起来,指着沈浪笑道:“不想你倒节省得很。” 沈浪微笑道:“在下一向节省。” 染香笑嘻嘻道:“他又没有挖着金矿,自然该节省些……” 语声突然顿住,笑容也凝结,眼睁睁瞧着门。 门口不知何时已多了个人。 门已够高了,但这人却比门还要高一个头。他身子已走到门口,头却在门楣之上,染香只能瞧见他那瘦骨峋嶙,像竹竿般的身子,却瞧不见他的头。但只瞧见这身子,却已是够使人心里冒出一股寒气。 他穿的是件黑油油的皮衣,紧裹在他那瘦长的身子上,就像是蛇皮。他整个人也就像是条毒蛇,每一分,每一寸,都潜伏着不可测量的凶险。他虽然连指尖都未动一动,但随时都像是在等着择人而噬。 他那双干燥枯涩,像蛇头似的手,竟几乎已垂到膝盖,别人在三尺内才可以打到他,他却在五尺外就可伤人。 他简直就像是为了杀人而生,若不杀人,他活着简直别无意义。 沈浪含笑而起,抱拳道:“气使光临,何不请进来小饮一杯?” 那生涩的语声在门外冷冷道:“本座独孤伤。” 沈浪笑道:“原来是独孤兄。” 那语声冷冷道:“独孤之氏,从无兄弟。” 沈浪仍然笑道:“是,是,独孤先生何不请进。” 独孤伤“哼”了一声,道:“正是要来喝你一杯。” 沈浪道:“王爷大驾,不知何时光临?” 独孤伤道:“他本要来的,但今夜却偏偏有个好朋友要去找他,他若不在那里等着挖出那人的心,那人必定失望得很。” 这种杀人挖心之事,在他口中说来,真是稀松平常,但听在别人耳里,身上却不禁冒出鸡皮疙瘩。 沈浪却仍然笑道:“王爷既然无暇前来,独孤先生来了也是一样。” 独孤伤又“哼”了一声,袖中突然飞出一根金丝。他的头虽然还在门外,但手上却也似长着眼睛。 只见金丝一闪,已套住一只酒杯,飞回他的手掌。 独孤伤一饮而尽,冷冷道:“好酒。” 手掌再一扬,金杯突又飞回,落在原来的位置,竟是不差分毫,这金杯连杯带酒,少说也有两斤,他竟以一根柔丝套起,这腕力、准头,已是骇人听闻,而金杯竟能落回原地,这手功夫更是难如登天。 大家瞧他露了这一手,连气都透不过来,只见灯光一闪,光影流动,再瞧门口,却已没有人了。 龙四海长长叹了口气,道:“好厉害!” 沈浪微笑道:“此人手上的功夫,只怕已可算是关外第一。” 龙四海道:“关外第一?” 沈浪道:“不错,关内至少还有三个人强胜于他。” 郑兰州突然微微一笑,道:“这次沈兄却错了。” 沈浪道:“哦!” 郑兰州笑道:“纵在关外,他也算不得第一。” 沈浪叹道:“在下也知道大漠草原间,尽多卧虎藏龙之地,但只知关外的高手武功多以气势见长,却不知还有手上功夫也如此精妙的人。” 郑兰州道:“沈兄可听过‘鬼爪抓魂’?” 沈浪动容道:“鬼爪抓魂,莫非就是当年天下外家邪派武功中,最最神秘阴毒之‘白骨幽灵掌’的别称?” 郑兰州颔首道:“正是,沈兄果然博闻。” 沈浪道:“但是‘幽灵门’群鬼,三十年前便已被大侠沈天君会合七大剑派掌门人于阴山一役中除尽,据闻幽灵群鬼已再无传人,却又怎的到了关外?” 郑兰州叹道:“沈兄有所不知,幽灵群鬼虽已死了个干净,但‘幽灵门’练功之心法秘谱,却不知怎的,流传到关外。” 沈浪唏嘘道:“不想阴山一役,竟还有此一余波,沈大侠与七大掌门人在九泉下若是得知,只怕也不能瞑目了。” 他说这句话时,神情竟突然变得十分沉重,而这种沉重之色,在沈浪面上是极少能见到的。 但大家都被“幽灵门”这充满了诡谲,充满了神秘的三个字所吸引,谁也没有留意到他面上的神色。 郑兰州道:“据说三十年前,关外武林道,也曾为了这‘幽灵秘谱’,引起了一场争杀,但奇怪的是,这件事在江湖中流传并不广。” 他微一沉吟,接道:“这或许是因为当时争夺秘谱的人并不多,而且一个个俱都守口如瓶,只是在暗中争杀,并未将消息泄露。” 沈浪道:“这些人自然是不能将消息泄露的,否则中原的武林道只怕都不知要有多少人赶来争夺,他们就越发得不到手了。” 郑兰州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当时争夺此本秘谱的人,声名都不显赫,是以他们所作所为,就引不起别人的注意。” 沈浪颔首道:“不错。但无论是谁,他本来的名声纵不响,地位纵不高,得到这‘幽灵秘谱’后,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郑兰州道:“正是如此。” 沈浪道:“却不知最后得到的究竟是谁?” 郑兰州道:“据说当时争夺秘谱的几家人,到后来全都自相残杀殆尽,只剩下一个烧饭的丫头,这‘幽灵秘谱’自然也就落到这丫头手里。” 沈浪叹息一声,道:“那些人若知道后果如此,当时只怕就不会杀得那般起劲了吧,唉!世人为何大多愚鲁如此。” 郑兰州道:“但后来这丫头也并未练成‘幽灵门’之秘技。” 沈浪道:“哦,为什么?” 郑兰州道:“这其中真相究竟如何,谁也不知道,但据我侧面所闻,这秘密后来终于被一个武林高手知道。” 沈浪道:“那秘谱可是就被他抢去了?” 郑兰州道:“他要杀死那丫头,自然不过是举手之劳,怎奈那丫头也懂得身怀秘谱,必惹来杀身之祸,是以竟又将那秘谱藏在一个秘密之处,那位武林高手纵然杀死了她,还是得不到这秘谱的。” 沈浪道:“但他又怎会就此罢休?” 郑兰州道:“他自然不肯罢手。” 沈浪道:“他难道想出了什么法子?” 郑兰州道:“此人心计阴沉毒辣,竟将那丫头诱骗失身。他知道女孩子若肯将身子给了一个人,那就什么东西都交给他了。” 沈浪道:“但凭那‘幽灵秘谱’四个字,正是世上所有的练功少年,连做梦时都忘不了的。” 郑兰州道:“谁知那丫头竟比他想像的聪明得多,还是不肯将秘谱拿出来。那人等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了,渐渐露出了本来面目,于是那丫头就更不肯给他了。” 沈浪道:“不想那丫头倒是个聪明人。” 郑兰州一笑道:“那丫头知道自己生得并不美,这样的武林高手,自然不会是真的喜欢她,自然是贪图她的秘谱,她若拿出了秘谱,自己纵然不死,他也会抛下她走的,她不拿出来,反倒可和他多厮守些日子。” 沈浪道:“天下尽多自我陶醉的少女,不想这丫头倒是个例外。但看这情况,这丫头对他终是喜爱得很。” 郑兰州道:“不但喜爱,而且痴心。但她越是痴心,那人越是厌恶,到后来终于使出毒辣的手段,逼她将秘谱取出。” 他叹了口气,接道:“据说他使出的手段,无一不是惨绝人寰,毒辣之极,那丫头后来被他折磨得已不成人形,眼睛瞎了,手脚也残废了,但还是咬紧牙根,死也不肯说出那秘谱究竟藏在什么地方。” 龙四海突然“砰”的一拍桌子,怒道:“这小子是谁,我想会会他。” 郑兰州道:“此人究竟是谁,天下没有一个人知道,只知道他后来还是没有得到秘谱,还是空手回去了。” 沈浪道:“他怎肯放过那丫头的?” 郑兰州道:“据说那丫头也不是个普通人,虽然残废了,但还是趁他不留意时逃了出去,而他那时也突然有了急事,必须赶回中原。等他事办完了,那丫头已不知藏到何处,他再无法寻着,只有死了这条心。” 沈浪叹了口气道:“那丫头……” 郑兰州道:“那丫头自然也无法再练武功,但肚子里却已有了身孕,她竟咬紧牙根,将这孩子生了出来。” 他长叹接道:“这孩子也正就是幽灵秘技的传人。” 沈浪动容道:“这样的孩子,对世人必定充满了怨毒,他若再练成这种本就残酷毒辣已极的功夫,那……那还得了。” 郑兰州叹道:“正是如此。据说,这孩子长大成人,练成武功后,也收了批弟子,昔日之‘幽灵群鬼’虽已死,今日之‘幽灵群鬼’却又生。” 沈浪道:“这孩子又是什么样的人?” 郑兰州道:“江湖中没有人瞧见过她的模样,对她却有许多种传说。传说中,她是个美艳绝伦,天仙般的少女,但行事却狠毒得有如恶魔。” 沈浪叹道:“女子若是狠毒起来,当真比男人狠毒十倍。” 染香撇了撇嘴,道:“那还不是因为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郑兰州道:“关外武林道,听得这‘幽灵群鬼’四字,也不过是近年间事,但却不知已有多少人栽在这‘幽灵群鬼’的手里,不但家破人亡,而且都死得极惨。据说这女子好吃人心,每杀了一个人后,就将那人的心取出吃了。她杀的自然全都是男人,她就是要吃男人的心。” 沈浪苦笑道:“她母亲上了男人的当,她想来自然恨透了男人。” 染香突然笑道:“沈浪,不知道你的心滋味如何?” 沈浪笑道:“想来必定是苦的。” 染香眨着眼睛,笑道:“纵然是苦的,我也想尝一尝……而且,想尝尝你的心是何滋味的女人,大概还不止我一个。” 郑兰州微笑道:“沈公子原来也是个薄情郎。” 龙四海大笑道:“也是个……这‘也’字用得妙。” 郑兰州突然敛去笑容,压低语声,道:“还有件奇怪的事。” 沈浪道:“什么事?” 郑兰州道:“这‘幽灵群鬼’,也不知为了什么,专门和快活王作对,快活王的门下只要一放单,就会被‘幽灵群鬼’把心取去吃了。” 沈浪动容道:“哦?” 郑兰州道:“听那‘气使’独孤伤的话风,快活王今天要等一个人来开膛取心,今天要来找快活王的,只怕就是,就是……” 染香瞪大了眼睛,忍不住脱口道:“莫非就是那‘幽灵群鬼’的女鬼头?” 郑兰州叹了口气,道:“但愿不是她……” 沈浪道:“但想来却只怕必定是她了……是么?” 郑兰州道:“正是。” 这句话说完,众人突然觉得身子有些发冷,一个个呆呆地坐在那里,也没有一个说话。 过了半晌,周天富突然站了起来,道:“我一听可怕的事,肚子就饿,可得去吃饭了。” 沈浪微笑道:“这杯酒……” 周天富大笑道:“你既然如此节省,这杯酒索性也替你省下吧。” 染香冷笑道:“你若不喝这杯酒,以后只怕一辈子也喝不到这样的酒了。” 周天富狂笑道:“这杯酒纵然是金汁,我周天富也可每天喝上个两三杯,决不会皱一皱眉头喊心疼的。” 染香冷冷道:“金汁……哼,这杯酒至少也比金汁要贵上个三五百倍。” 周天富怔了怔,瞬即笑道:“吹牛反正是不要本钱的。” 染香道:“阁下既然什么事都要讲银子,那么,我就请问阁下,你可知道单只这一杯酒就要值多少两银子?” 周天富道:“难道还会要一百两一杯不成?” 染香冷笑道:“这话我本来也不愿说的,但冲着你,我却非说不可……这杯酒不折不扣,要值十五万零三两。” 周天富失声道:“十五万两……哈哈,十五万两银子一杯酒,你欺我周天富是土蛋?你欺我周天富没喝过酒?” 染香道:“一百三十万两银子,全买了珍珠,珍珠磨成粉,全溶在酒里,一共溶了八杯酒,一杯酒要多少银子,这笔账你可算得出?” 周天富怔在当地,目定口呆,喘着气道:“十……十五万……不错,正是十五万。” 染香冷冷道:“还得加上三两酒钱。” 周天富道:“不……不错,十五万零三两。” 他瞧着那杯酒左瞧右瞧,满脸恭敬之色,直瞧了有盏茶功夫,终于端起酒杯,拼命往肚子里灌。 这种人惟一尊敬的东西,就是银子,除了银子外,就是他祖宗都不行,更莫要说别的人。 龙四海哈哈大笑,道:“下次我若要请周兄吃饭,就在桌上堆满银子就行了,他只要瞧着银子,吃不吃都没关系。” 突又一拍桌子,板下了脸,冷笑道:“但我的饭宁可请狗吃,也不会请这种人的。” 周天富放下杯子,大怒道:“你说什么……别人怕你这大流氓,我可不怕你。” 龙四海厉声道:“好,出去!” 他霍然长身而起,周天富脸已红得像是猪肝。 就在这时,突听一阵啸声响起。 这啸声尖刺,凄厉,诡异。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但决不是人,人决不会发出这种啸声。 这啸声本来还在远处,但声音入耳,便已到了近前,来势之快,简直快得令人不可思议。 这也决不会是人,人决不会有这么快的速度。 那么,这究竟是什么声音? 是鬼哭! 声音一入耳,众人便觉得有一股寒气,自背脊冒起,手脚立刻冰冷,周天富“噗”的坐下,脸上已没有一丝血色。 只听一个啸声变成了两个,两个又变成了四个…… 眨眼之间,啸声四起。 啸声飘忽流动,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天地间立刻就被这种凄厉尖锐的啸声充满,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 周天富身子发抖,恨不得立刻钻到桌于下面去。 郑兰州、龙四海面上也不禁变了颜色。 染香颤声道:“幽……幽灵鬼……” 沈浪突然站起来走了出去。 染香大惊呼道:“沈浪,你……你出去不得。” 沈浪头也不回,笑道:“我这颗心反正要被人吃了的,倒不如被那幽灵鬼女吃了也罢。” 鬼火,深夜的园林竟已充满了点点鬼火。 惨碧色的鬼火,如千万点流星,在黑暗中摇曳而过,幽静的园林,竟突然变得说不出的阴森诡秘可怖。 沈浪大步走了出去。 突然,一点鬼火,带着那惨厉的啸声,迎面飞来。 沈浪袍袖一展,将这点鬼火兜入袖里,却见那只是薄铜片制成的哨子,被人以重手法掷出,破风而过,便发出了啸声。 至于鬼火,那不过只是一点碧磷。 沈浪微微一笑,抛却了它,笑道:“幽灵群鬼的伎俩也不过如此。” 他脚步丝毫不停,笔直走向“缀碧轩”。 “缀碧轩”也是黑黝黝的,只有回廊间,矮几上,摆着盏孤灯,一个敞着衣襟的黄衣人,正箕踞在灯下饮酒。 他面对着满天鬼火,神情竟还是那么悠闲。 这千万点诡秘阴森的幽灵鬼火,竟似乎只不过是幽灵群鬼特地为他放出的烟花,供他下酒。 沈浪远远瞧过去,依稀只见他广额高头,面白如玉,颔下一部长髯,光亮整洁,有如缎子。 沈浪不禁吸了口气,他终于瞧见了快活王,这数十年来,天下武林道中最最神秘,也最最狠毒的传奇人物。 只见快活王用耳边两只金钩,挂起了胡子,剥了个蟹黄,放在嘴里大嚼,又用满满一杯酒灌了下去。 然后,他放下酒杯,满足地叹了口气,突然面向沈浪藏身之处,朗声一笑,又自举杯大笑道:“阁下既已来了,何不过来与本王饮一杯。” 沈浪暗道一声:“此人好灵敏的耳目。” 口中却微微笑道:“在下沉浪。” 快活王道:“哦,原来是沈公子。” 沈浪大步走出,含笑施礼道:“满天鬼火,独自举杯,王爷的雅兴真不浅。” 快活王朗声大笑道:“满天鬼火,沈公子居然还出来闲逛,雅兴当真也不浅。” 沈浪微笑道:“在下既然请不动王爷,只有移樽就教。” 快活王拊掌大笑道:“本王一人正觉无聊,有沈公子前来相陪,那真是再好也没有,请,请,快请坐。” 沈浪道:“多谢。” 这时,他已将快活王的容貌瞧得更清楚了些。 只见他长眉如卧蚕,双目细而长,微微下垂的眉目,一闪闪发着光,当中配着高高耸起而多肉的鹰钩鼻,象征着无比的威权,深沉的心智,也象征着他那绝非常人可比的、旺盛的精力。 沈浪瞧不见快活王的嘴,只瞧见他那中间分开,被金钩挂住的胡子,那果然修饰得光滑整洁,一丝不乱。 沈浪走得越近,越敏感到他气势之凌人。他穿得虽随便,但却自然而有——种不可遏抑的王者之气。 快活王也在瞧着沈浪,目中光芒更亮。 他座下多的是英俊潇洒的美男子,但和沈浪一比,那些人最多不过是人中之杰,沈浪却是人中之龙凤。 矮几旁还有金丝蒲团,也不知是否为那幽灵鬼女准备的;矮几上也还有只空着的酒杯。 沈浪却自管坐了下去,自己斟了杯酒,道:“久闻王爷杯中美酒冠绝天下,在下先敬王爷一杯。”举杯一饮而尽,失声道:“果然好酒。” 快活王在金盆中洗了手指,笑道:“此酒虽不错,却又怎比得上公子的百万珍珠酒。” 捋须一笑,又道:“但这螃蟹却还不错,你不必客气,只管动手……这螃蟹一物,定要自己剥来吃才有风味,若是要别人剥好,便味同嚼蜡了。” 沈浪笑道:“王爷不但精于饮食,更懂得如何吃法,这饮食享受一道,那般暴发富的凡夫俗子,当真学也学不来的。” 快活王突然仰天狂笑起来,笑声震动屋瓦,远处木叶飘落,沈浪却连酒杯中都未溅出一滴,只是微笑道:“王爷为何突然发笑?” 快活王狂笑道:“当今天下江湖中人,谁不知道沈浪乃是我快活王的强仇大敌,但沈浪你此刻却敢与本王对坐饮酒,而且口口声声夸赞本王,教本王听在耳里,如何不笑……哈哈,如何不笑!” 沈浪面不改色,突也仰天狂笑起来。 两人笑声同起,桌上酒杯,“啵”的一声,竟被这笑声震得片片碎裂,杯中酒洒了一地。 快活王不禁顿住笑声,道:“沈公子又为何突然发笑?” 沈浪朗声笑道:“当今天下江湖中人,谁不知道快活王耳目遍于天下,谁知快活王却连个沈浪的事都调查不出,却教在下如何不笑……哈哈,如何不笑?” 快活王厉声道:“你若以为本王不知你的底细,你就错了。” 沈浪笑道:“王爷又知道在下些什么……” 突然,“哧”的一声,一道带着碧磷磷鬼火的短箭,破空急飞而来,来势之急,急如惊电。 沈浪却不慌不忙,拿起筷子轻轻一挟。他看来动作并不快,但那碧磷箭偏偏被他夹在筷子里。 他看也不看,随手抛了,随口笑道:“王爷可知我家乡何处?身世如何?” 快活王道:“不知。” 沈浪含笑道:“王爷可知我武功出于何门何派?是何人传授?” 快活王道:“哼。” 沈浪笑道:“哼是知道?还是不知?” 快活王仰头喝了一杯,道:“不知。” 沈浪也举起酒杯,道:“王爷可知我究竟有无兄弟?有无朋友?有无仇家?” 快活王大声道:“不知。” 沈浪笑了笑,缓缓道:“王爷可知我是否真的名叫沈浪?” 快活王怔了怔,道:“这……不知,还是不知。” 沈浪大笑道:“王爷别的不知倒也罢了,连在下姓名都不能确定,又怎能说是知道在下的身世底细?” 快活王皱了皱眉,道:“但……” 沈浪全不让他说话,接口又笑道:“王爷若连在下底细都不知道,又怎知在下乃是王爷的强仇大敌?” 快活王厉声道:“江湖中尽人皆知。” 沈浪道:“江湖传闻,岂足深信?” 快活王道:“十人所说或假,千人所说必真,本王为何不信?” 沈浪微微一笑,道:“既是如此,江湖中人究竟说了在下些什么?王爷究竟听到些什么?此刻也不妨说给在下听听。” 快活王微微一笑,拍了拍手掌。 掌声骤响,那独孤伤已掠了出来。以沈浪的耳力、目力,竟也未觉出此人方才一直躲在身后暗处。 沈浪笑道:“人道独孤兄与王爷形影不离,这话果然不假。” 独孤伤“哼”了声,将一束黄卷,送到桌上。 快活王大笑道:“本王何尝不知,你等久已在暗中窥探本王,甚至将本王之生活起居,都调查得清清楚楚,但你等一举一动,又何尝能逃过本王耳目。” 他大笑着自那束黄卷中抽出了三张,随手抛在沈浪面前,道:“你自己瞧瞧吧。” 这三张纸上,写的竟是熊猫儿、朱七七和沈浪近日来的行踪,竟将沈浪在仁义庄中如何遇着了朱七七,两人如何闯入死城古墓,火孩儿如何神秘失踪,两人如何与熊猫儿结为朋友……这些事都记载得清清楚楚。 这三张纸上,自然也都提了王怜花,也将王怜花如何与沈浪勾心斗角的事,调查得明明白白。 沈浪看完了,面上虽仍未动声色,心里却不禁大吃一惊,因为这些事,有的本是除了他三人之外,再也不会被别人知道的,尤其是他们三人在私下所说的话,沈浪委实再也想不出快活王怎会知道。 除非是他们三人之间,也有了个奸细? 那会是谁? 是熊猫儿?那决不可能! 熊猫儿决不会是这样的人,何况他根本全无和快活王秘密通讯的机会,他的行动,根本全未逃过沈浪的耳目。 是朱七七?也决不可能。 朱七七也决不会是这样的人,她出身豪富世家,根本就不会和快活王沾上任何关系。 何况,她若是这样的人,又怎会落在快活王部下那“色使”的手中,又怎会受那折磨! 若说他两人会是奸细,沈浪死也不会相信。 但除了他两人之外,就只有沈浪自己。 那么,沈浪自己难道还会是自己的奸细? 沈浪委实想不通,猜不透,只有暗中苦笑,缓缓将那三张纸放在桌上。这三张薄薄的纸,似已突然变得重得很。 快活王目光凝注着他,道:“纸上写的,可有虚假?” 沈浪沉吟微笑道:“是真是假,王爷自己难道还不能确定。” 快活王捋须大笑道:“既是如此,你还有何话说?” 沈浪淡淡一笑,道:“纸上写的,只有一处不确。” 快活王道:“哦!哪一处?” 沈浪道:“这纸上将沈浪的为人,写得太好了。” 快活王大笑道:“这你又何苦自谦。” 沈浪道:“这纸上竟将沈浪写成个大仁大义,公而忘私的英雄侠士,但沈浪其实却只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 快活王笑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纵是英雄侠士,有时也要为自己打算打算的。古往今来,又有哪一个是全不为自己打算的人,除非他是个疯子,白痴。” 沈浪笑颔道:“正是如此。世人碌碌,谁也逃不过这名利二字,纵是至圣先师,他周游列国,为的也不过是要择一名主,使自己才有所用而已。” 快活王拊掌大笑道:“如此高论,值得本王相敬一杯。” 四面鬼火已越来越密,啸声已越来越响,不可预知的危机,显然已迫在眉睫,但两人却仍长笑举杯,旁若无人。 四面的鬼火虽阴森,啸声虽凄厉,但两人却只觉对方的锋芒,委实比鬼火与啸声还要可怖。 独孤伤突然轻叱道:“讨厌。” 自桌上攫起一把蟹壳,一揉一搓,撒了出去,只闻数十道急风掠过,接着一连串“叮叮”声响。 眼前一片鬼火,便已如流萤花雨般落了下来。 但鬼火委实太密,眨眼又将空处补满。 沈浪持杯在手,微笑道:“这鬼火委实扰人清谈,待在下也助独孤兄一臂之力。” 喝了口酒,突然喷将出去,一口酒竟化作满天银雾,银雾涌出,立刻百十点鬼火全都吞没。 独孤伤冷冷道:“好气功。” 快活王笑道:“足下武功,委实可说是本王近年所见之惟一高手。此刻本王便在足下面前,足下为何还不动手?” 沈浪笑道:“在下为何要动手?” 快活王笑道:“先下手为强,这句话你难道不知?” 沈浪大笑道:“在下与王爷究竟是敌是友,王爷难道不知?” 快活王道:“是敌是友,本王一念之间……” 突听远处数十人同时长笑道:“快活王,命不长,不到天光命已丧。”笑声凄厉,歌声断续,宛如群鬼夜号。 快活王捋须大笑,朗笑道:“快活王,命最长,幽灵群鬼命必丧。” 笑声高朗,歌声雄厚,一字字传到远方。 歌声方了,满天鬼火已现出了数十条人影。 碧磷磷的人影,每个人的身上也都发着碧光!人影在鬼火中闪动飘荡,实如地狱门开,群鬼夜现。 歌声又起:“地狱门已开,幽灵炼碧火,火炼快活王!” 歌声中数十人双手齐扬风骤起,千百点鬼火,随着砭人肌肤的阴风,如海浪般涌了过来。 快活王安坐不动,微笑道:“独孤何在?” 独孤伤双臂齐振,衣衫鼓动。 沈浪长笑道:“区区鬼火,何足道哉。” 张口一吸,将一壶酒全都吸了进去,叱道:“咄。” 千百点银雨,便随着这一声“咄”字飞激而出。 银雨化为银雾,银雾吞没鬼火。 满天鬼火,突然消失无影。 快活王拊掌大笑道:“幽灵群鬼,原是喝不得酒的。” 一句话说完,鬼火又涌到近前,但只是在曲廊回旋飞舞,那些碧磷的人影也只是在远处舞跃闪动,不敢再以掌力将鬼火催来。 沈浪微微笑道:“幽灵门武功,果然有独到之处,非但轻功身法飘如鬼魅,就连掌风中也带着森森鬼气!” 快活王冷笑道:“幽灵门之武功,这些人十成中未必练得一成,数十人掌力汇集一起,只怕也挡不了沈公子一掌。” 沈浪道:“那却未必。在下只不过是借着酒气占了些便宜,若论真实功力,在下又怎比得上独孤兄之深厚。” 独孤伤冷冷道:“你我总要比一比的。” 沈浪笑道:“这也未必……你我是友是敌,还在王爷一念之间……” 独孤伤目光闪动,道:“是友是敌,王爷可以决定么?” 沈浪笑道:“自然。” “自然”两字出口,突然长啸而起,袍袖振处,一股强风卷出,沈浪却又若无其事地坐了下去。 独孤伤冷笑道:“你莫非是想露手武功给我瞧瞧?” 沈浪笑道:“在下不敢。” 独孤伤沉声道:“你又为何……” 话声未了,沈浪方才发出的袖风已消失,地上却响起了一片轻微的“叮叮”之声,若非这三人的耳力根本难以听见。 独孤伤面色变了变,住口不语。 快活王却笑道:“幽灵门这一手‘无影鬼羽’的功夫,端的是人所难防,若非沈公子耳目超人,本王此刻只怕也难安坐这里。” 沈浪道:“如此雕虫小技,怎值得王爷亲自出手。在下蒙王爷赐酒,若还不能为王爷效此微劳,就真的要无颜坐在这里了。” 快活王道:“你为何要为本王出手?” 沈浪道:“只因……” 突听远处一声尖锐凄厉的长啸。 数十条碧磷鬼影,突然一齐冲了过来。 当先两条人影,来势如箭,带着一连串格格的诡笑扑上回廊,他们的面上也涂满碧磷,闪闪发光,使人根本无法分辨面目。他们的长发披散,随风飞舞,在暗夜中看来当真比活鬼还要怕人。 两人手中,一个拿着柄碧光闪闪的短叉,叉头闪动,叉环“叮叮”作响,响声也足慑人魂魄。 另一人手中却拿着柄碧剑,叉剑却长不过一尺。 这“幽灵群鬼”竟敢用如此短的兵刃,自然另有一种奇诡的招式,这招法必定险绝天下。 叉环响处,碧磷叉隔空直刺快活王。 沈浪微笑道:“王爷还请安坐……” 挥手处,那“幽灵碧鬼”已被震得惨嗥飞出,但碧磷剑则已到了沈浪耳边,沈浪筷子一伸,竟将那柄剑夹住。 这“幽灵碧鬼”纵然用尽了生平之力,竟也挣之不脱。 沈浪笑道:“螃蟹味美,足下可要尝尝?” 左手取起了个巨螯,闪电般夹着这活鬼的鼻子,只听一声惨呼,他已双手掩面,连滚带爬,如飞逃走。 沈浪的筷子还夹住那柄碧磷剑,又自道:“幽灵鬼物,在下不取,还给你们吧。” 语声中筷子一抖,碧磷剑如急箭离弦,飞了出去。 “幽灵群鬼”中,正有一人扑来,忽见碧光已在眼前,心胆皆丧,倒翻而出,碧磷剑却已插入他肩上。 霎时之间,沈浪谈笑自若,已重创三人,“幽灵门”险绝天下的身法招式,在沈浪面前,竟直如儿戏。 “幽灵群鬼”虽仍在回廊前舞跃诡笑,但已无一人再敢扑过来,诡谲的笑声,也像是有些发抖。 快活王凝注着沈浪,大笑道:“好!果然好得很。” 沈浪道:“王爷过奖了。” 快活王笑道:“你本来是想取本王性命的,此刻却屡次为本王出手;你本对本王到处辱骂,此刻却如此恭敬……” 面色突然一沉,厉喝道:“你如此做法,究竟为着什么?” 沈浪微笑道:“王爷难道不知?” 快活王道:“你究竟存着什么阴谋,本王确想听听。” 沈浪缓缓道:“在下本无阴谋,只是……” 突然,五条人影,一齐扑了过来。 刀、叉、剑、棍、鞭,五件碧光闪闪的兵刃,前后左右,一齐击向沈浪,不但招式奇诡,出手更是狠毒。 独孤伤虽然站在沈浪身后,竟是袖手不动。 沈浪长袖一层,卷住了碧磷刀,使刀的人被他力量一引,身子不由自主,撞向使剑的人身上,两人一齐跌倒。 使叉的人叉尖直戳沈浪双目,突听“当”的一声,他叉尖不知怎的,竟刺入了个酒杯里,嘴里却被塞入了个小碟子,身子也砰的倒在装鱼的盘子里,沈浪却以筷子点住了他的头,笑道:“王爷请尝尝这条活鱼滋味如何?” 使棍的人瞧见这情况,怔了怔,狂吼一声,一棍击下,击向沈浪的头,哪知沈浪忽然间移开了三尺。 他这一棍,竟击在鞭上,“当”的,棍也落地,鞭也落地,两个人但觉肋下一麻,同时倒了下去。 沈浪举手投足间,竟又击倒五人。 这几手看来虽然轻描淡写,其实部位之拿捏,出手之疾、准,俱已妙到毫巅,正是沈浪一身武功之精华。 快活王却冷笑道:“你如此卖力,想来也是要本王瞧瞧的。” 那使剑的人已自爬起,一剑刺来。 沈浪笑道:“正是要王爷瞧瞧的。” 一句说完,已将那使剑人的头,按在盘子里,现在,桌子上不但多了条“活鱼”,也更多了个“虾球”。 “幽灵群鬼”舞跃更急,啸声更厉,但却在渐渐退后了,沈浪这样的武功,他们委实连瞧都没有瞧见过。 沈浪微微一笑,缓缓道:“禽择良木,人投名主,在下流浪江湖,要创出一番事业,也不能独力行事,此意王爷,想来是不会不知道的。” 快活王目光闪动,道:“你难道是要来投靠于我?” 沈浪道:“正是。” 手掌一松,被他按住的两个人,抱头鼠窜而去。 快活王精神却已完全投注在沈浪身上,别的人他连瞧也不瞧一眼,厉声道:“但你昔日……” 沈浪微笑截口道:“江湖流浪人,行事本为其主,合则留,不合则去,在下昔日虽曾为‘仁义庄’效力,但今日却已非昔日。” 快活王道:“今日你意如何?” 沈浪敛去笑容,正色道:“仁义庄已老迈,已非身怀雄心大志之人久留之地,而放眼当今天下,除了仁义庄外,还有谁能收留沈浪这样的人?” 他傲然一笑,接道:“还有谁有资格收容沈浪这样的人?” 快活王纵声长笑道:“自然只有本王。” 沈浪道:“这就是了,汉王可容韩信,足下何不能容沈浪。” 快活王笑声突顿,耸然动容,大喝道:“沈浪,你可是真有此意?” 沈浪道:“若无此意,为何来此?” 快活王目光凝注着他,久久不眨。 沈浪也回眼凝注着他。 两人目光之中,渐渐有了笑意。 独孤伤突然大声道:“此人心怀叵测,万万容不得他的。” 快活王头也不回,喝道:“滚!” 独孤伤身子一震,面色大变,这一声“滚”,当真是他从未听过的。他手脚都起了颤抖,终于黯然垂首,悄悄地退下。 快活王也不理他,一字字道:“沈浪呀沈浪,你若真有此意,实在是你之好运,亦为本王之福。本王得你为助,实亦如虎添翼。” 沈浪道:“多谢。” 快活王突又厉声道:“但你此意若假,只怕……” 突然间,远处又传来一声异啸。 啸声起处,舞跃诡笑的“幽灵群鬼”,突然跳跃呼啸而去,满天鬼火,也突然消失无影。 天地间,立刻恢复静寂了,方才还是阴森诡异的鬼域,一眨眼间,又变成了幽静美丽的园林。 月色,又复映照着大地。 微风吹动,树影婆娑,若非还有两个被沈浪点住穴道的碧衣人躺在那里,真令人几疑方才所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场噩梦。 沈浪笑道:“这些人来得虽快,去得倒也不慢。” 快活王道:“方才来的,只不过是‘幽灵门’下的小鬼,前来试探虚实而已,真正厉害的角色,要到此刻才会来的。” 沈浪道:“闻得那‘幽灵鬼女’,非同小可。” 快活王朗声笑道:“她纵有通天的本事,有你我两人在这里,又能如何?” 能被快活王这样的人物许为同侪,就连沈浪心里也不禁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他微微笑道:“在下之意是真是假,王爷此刻想必已知。” 快活王捋须而笑,道:“无论你此意是真是假,本王都已在所不计。你这样的人才,是值得本王冒险试一试的。” 沈浪笑道:“多谢。” 快活王突又道:“闻得中原武林中,有个王怜花,也是个角色。” 沈浪叹道:“此人心计之狡毒,手段之狠辣,当今天下,委实无人能出其右,尤其行踪诡秘,来去飘忽,易容巧妙,更令人防不胜防。” 快活王道:“他与你相较又如何?” 沈浪道:“我若与他生死相搏,实不知鹿死谁手。” 快活王动容笑道:“哦!今日之江湖,除了你之外,居然还有这样少年!他的身世又如何,武功是何人传授?” 沈浪道:“这个……” 忽然一笑,接道:“王爷可知道当今天下,身世最诡秘的三个是谁?” 快活王道:“不知。” 沈浪缓缓道:“一个是沈浪,一个便是王怜花。” 快活王道:“还有一个?” 沈浪笑道:“还有一个便是王爷阁下。” 快活王纵声笑道:“不错,果然不错,你我之身世来历江湖中的确无人知晓。不想除了你我之外,还有个王怜花。” 过了半晌,突又大笑道:“幸好你们两人是敌非友,否则你们两人若是联手,本王只怕也得要退避三舍,瞧你们称雄天下了。” 沈浪亦自笑道:“幸好他未被王爷所用,否则王爷只怕也容不得沈浪了。” 快活王道:“只是不知那‘幽灵鬼女’又是何许人物?她年纪想起来也不会太大,本王真想瞧瞧她究竟有什么惊人的手段,竟能统驭幽灵群鬼。” 语声突顿,目光移向远方。 沈浪缓缓道:“王爷不必再等,她已来了。” 黑暗的院中,突然有了灯光。 十六个身披白纱,云鬓高髻的少女,挑着宫灯,穿过月色浸浴的园林,婀娜地走了过来。 她们的步履轻灵,风姿婉约,环绊在风中轻鸣,轻纱在风中飘舞,她们竟像并非来自人间,而是来自天上。 方才来的是地狱中的恶魔,此刻来的却是天上的仙子,这又是多么大的变化,这变化又是多么可喜。 快活王优美的手,优美地轻捋长髯,笑道:“幽灵门来的都是如此人物,本王倒欢迎得很。” 十六盏粉纱宫灯,发出了嫣红的灯光。 两个身穿七色锦缎长裤,头戴缀珠七色高冠,却精赤着上身,露出了铁一般胸膛的八尺大汉,抬着顶小轿,走在宫灯间。 沈浪微笑道:“轿中的想来必定就是‘幽灵鬼女’,她的气派倒不小。” 快活王道:“她的胆子也不小。” 十六个少女走到近前,裣衽为礼,一字排开。 大汉驻足停轿,轿子后原来还跟着个宫装少女,此刻碎步走到前面,掀开了轿帘,盈盈拜倒,道:“宫主请下轿。” 一个女子的语声自轿里传了出来,轻轻道:“快活王可是在这里么?” 沈浪只道这“幽灵门”掌门人的声响,必定也是阴森诡异,令人悚栗,哪知此刻这语声却是柔美娇媚,使人销魂。 但他仍然声色不动,只是静静地瞧着。 快活王自然更沉得住气。 只听那宫装少女道:“快活王是在这里。” 轿中人道:“他为何不来迎接于我?” 那少女眼波流动,娇笑道:“他只怕已喝醉了。” 轿中人道:“酒醉之人,不可理论,既是如此,咱们就走吧,等他清醒,咱们再来也不迟。” 那少女道:“是……” 到了这时,快活王终于忍不住喝道:“既然来了,还是留下为佳。” 轿中人道:“你没有醉?” 快活王道:“本王千斗不醉。” 轿中人道:“既然未醉,为何不来迎接于我?” 快活王纵声长笑道:“你小女子,还要本王迎接于你,也不怕折了福分?” 轿中人冷冷道:“我乃一派掌门,你前来迎接于我,也不会有失你的身份。” 那少女娇笑道:“是呀,有些人要来迎接咱们宫主还不配哩。” 快活王笑道:“你乃宫主,我却是王爷,世上焉有王爷迎接宫主之理。” 那少女咯咯笑道:“但你这王爷是假的。” 快活王见少女说他这个王是假的,不由笑道:“你那宫主难道是真的吗?” 轿中突然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道:“我只知道快活王必定阴鸷严酷,哪知却是如此风趣。王爷与宫主既然都是假的,宫主自当参拜王爷。” 沈浪越听越觉这语声委实熟悉已极,却又偏偏想不起是什么人来。若说“幽灵鬼女”没有和他说过话,这种温柔妩媚的语声,他是万万不会听错的。 幽灵宫主已在笑声中下轿,果然是个少女,绝色的少女。她身上非但瞧不出丝毫鬼气,看来简直是个仙女。 她身上虽穿着层层轻纱,但却更衬得她体态窈窕,风姿绰约。她面上虽也蒙着轻纱,但别人根本不必真的瞧见她面目,也可想像到必是天香国色。 有风吹过,轻纱飞舞。 她身子也像是要被这阵风吹倒,倚住了那少女的肩,姗姗走了过来,仿佛是走在云霞上。 快活王目中,燃起了火炬般的光芒,捋须笑道:“怜她甘为鬼……” 沈浪应声笑道:“愿君莫摧花。” 快活王伸手一拍他肩头,敞声长笑道:“妙极,数十年寻寻觅觅,不想你竟是本王之知己。” 只见幽灵宫主姗姗走上曲廊,竟笔直走到那杯盘狼藉的长几前,扶起了酒杯,柔声笑道:“俗子无知,扰了王爷雅兴,贱妾谢罪。” 快活王道:“不错,此罪当罚。” 幽灵宫主点首道:“但愿王爷莫罚得太重,贱妾承受不起。” 她神情中自有一种楚楚堪怜之意,令人销魂。 快活王大笑道:“本王怎舍得罚重了你……说该如何罚她?”后面一句话,自然是向沈浪说的。 沈浪微笑道:“罚她为王爷斟酒三杯。” 快活王欢声道:“有佳人斟酒,本王不饮已醉。” 幽灵宫主已执起了银壶,在杯中斟了杯酒,柔声道:“王爷只要不嫌贱妾手脏,就请饮此一杯。” 灯光下,只见她玉手纤纤,柔白如雪。别人的眼睛会说话,她却连一双手都会说话。 她从头到脚,看来似乎天生就是要被人欺负的,教人见她,虽然怜惜,却又忍不住要生出一种残酷的征服之意。她这双手似乎在求人怜惜,但却又仿佛在邀请别人,求别人摧残似的。 快活王似已神魂飞越,大笑道:“你这双手若是脏了,天下人的手都该斩去才是。” 但是他方自接过酒杯,身后已有一只手伸过来,在杯中滴了一滴不知是什么样的药水。 水人杯中,毫无反应,酒,并未被下毒。 幽灵宫主笑道:“王爷的属下,当真仔细,但可惜……”一笑垂首无语。 快活王道:“只可惜却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是么?” 仰首一饮而尽,笑道:“本王也该罚,回敬你一杯。” 他就在那杯中倒了杯酒,送到幽灵宫主手上。 幽灵宫主接过酒杯,笑声婉啭,道:“贱妾体弱,不胜酒力,这杯酒也请王爷代贱妾喝了吧。” 快活王笑道:“代佳人饮酒,本王何乐不为,但……至少你也得先喝一口。” 幽灵宫主依依垂下了头,仿佛不胜娇羞,微微掀起轻纱,浅浅啜了口酒,双手将酒杯送到快活王面前,道:“王爷,你……你……你真的不嫌贱妾脏么?” 语声轻颤,若不胜情。 快活王眉飞色舞,早已全忘了面前这婉约依人小鸟般的女子,便是江湖闻名丧胆的“幽灵门”掌门人,捋须大笑道:“愿天下佳人香唾俱都化作美酒,好教本王一一尝遍。” 接过酒杯,便待饮下,突然间,一只手伸过来,按住了酒杯。 沈浪道:“这酒喝不得。” 快活王目光闪动,轩眉笑道:“可是你也想喝么?好,本王让给你。” 沈浪接过酒杯,微微一笑,道:“在下只怕也无福消受。” 竟将这杯酒倒在地上,酒珠溅起,竟化为缕缕轻烟。 幽灵宫主道:“呀……酒中有毒。” 沈浪道:“酒中有毒,宫主难道不知?” 幽灵宫主柔声道:“酒是王爷自倒的,贱妾怎会知情?” 沈浪笑道:“正因酒是王爷倒的,宫主纵然下毒,别人也不加防范。” 幽灵宫主道:“我……我下了毒,你……你莫要……” 沈浪道:“轻纱微启,宫主便已做了手脚。别人手中有毒,身上有毒,宫主却连樱唇之间,都藏了剧毒,在下好不佩服。” 幽灵宫主轻轻叹了口气,道:“你的眼睛只怕也有毒的。” 快活王拍案喝道:“果然是你下的毒?” 幽灵宫主垂首道:“贱妾能赖得掉么?” 快活王轩眉道:“你好大的胆子!” 幽灵宫主道:“贱妾自小胆弱。” 快活王厉声道:“你难道不知本王举手之间,便可取你的性命?” 幽灵宫主仰面一笑,道:“贱妾知道王爷不舍得杀我的。” 虽然隔着层轻纱,但笑容仍足慑人魂魄。 快活王突然纵声长笑道:“不错,本王虽有慑人的铁腕,却从无摧花的辣手。” 沈浪微微笑道:“君王重佳人,非常赐颜色……” 幽灵宫主面向着他,道:“这位是……” 沈浪道:“在下沉浪。” 幽灵宫主媚笑道:“公子一表堂堂,不想竟甘为奴才。” 沈浪道:“佳人既甘为鬼,在下又何妨为奴。” 幽灵宫主凝注着他,目光隔着轻纱,就像是雾中的箭,瞧了半晌,娇躯摇动,似乎摇摇欲倒。 那少女赶紧扶起了她,凄然道:“不好,我家宫主的心病又犯了。” 快活王皱眉道:“心病?” 那少女轻叹道:“我家宫主一见到恶人,这心病就会发作。” 快活王大笑道:“如此说来,本王与沈浪都是恶人了。” 那少女眼睛瞪着沈浪,鼓着嘴道:“是他。” 沈浪笑道:“过奖过奖。” 那少女咬牙道:“你害我家宫主犯了病,你得赔。” 沈浪道:“在下纵有回春妙手,只怕也难治佳人的心病。” 那少女大声道:“你若不治好宫主的病,我可人就和你拼命。” 她杏目闪睁,银牙浅咬,当真是名副其实楚楚可人。 快活王大笑道:“可人呀可人,我若与你家小姐同鸳帐,怎舍得教你叠被铺床。” 可人的脸,飞红了起来,不依道:“嗯……原来王爷也是个恶人。” 快活王笑道:“正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 可人眼波转动,道:“那么,我家宫主的病,说不定就是被王爷气出来的。” 快活王大笑着一拍沈浪肩头,道:“便宜了你了。” 可人道:“王爷既然素来怜香惜玉,眼看我家宫主这么可怜的模样,难道也不想个法子替她治治病么?” 快活王道:“自然要治的。” 幽灵宫主双手捧心,凄然道:“贱妾的病,只怕是治不好的了。” 快活王道:“胡说,天下哪有治不好的病。” 幽灵宫主道:“病虽易治,药却难求。” 快活王道:“既然有药,药便可求。” 幽灵宫主柔声道:“王爷难道真愿意为贱妾求药么?” 快活王道:“本王若为你求得药来,你又如何?” 幽灵宫主垂首道:“王爷无论要贱妾怎么,贱妾无不从命。” 快活王乜眼笑道:“随便怎样?” 幽灵宫主头垂得更低,道:“嗯……” 快活王大笑道:“好,你只管说出药在哪里便是。” 幽灵宫主道:“那药……便在王爷身上。” 快活王道:“哦……” 可人插口道:“药虽在王爷身上,却怕王爷舍不得。” 快活王笑骂道:“小丫头,你怎敢将本王瞧得如此小气。” 可人眼波一亮,道:“王爷真的舍得?” 快活王笑道:“佳人若真化鬼,本王岂不断肠。” 可人盈盈拜倒,道:“多谢王爷。” 快活王道:“到底是什么药,你且说来听听。” 可人眨了眨眼睛,道:“心病还需心药医,这句话王爷可知道?” 快活王沉吟道:“心药?” 可人嫣然笑道:“王爷只要将一颗心赐给我家宫主,宫主的病立刻就会好了。” 快活王微微变色,仰天长笑道:“好丫头,原来便是想要本王的心。” 可人道:“君王无戏言,王爷说出来的话,可不能不算。” 快活王敞开胸襟笑道:“本王的心就在这里,只管来拿吧。” 可人再拜,笑道:“王爷当真是大慈大悲,我家宫主的病好了,决不会忘了王爷。” 抽出一把匕首,便向快活王走过去。 快活王突然厉喝一声,叱道:“且慢。” 这一声厉叱,声如霹雳。 可人身子一震,倒退几步,道:“王……王爷难道……难道也会食言反悔?” 快活王道:“本王的心,只肯给天下之绝色,若要本卫的心,须得你家宫主自己来取。” 幽灵宫主道:“既是如此,贱妾从命。” 快活王狂笑道:“你只管来吧。” 语声未了,刀光已至胸膛。 快活王竟真的动也不动。 就在这时,突听一声暴喝,幽灵宫主人影倒飞出去,退出七丈,面前已站着瘦如竹竿般的黑衣人,正是独孤伤。 可人惊呼道:“哎呀,快活王竟真的说话不算数了。” 快活王微微笑道:“本王虽然答应,但别人不许,又当奈何?” 幽灵宫主笑道:“王爷难道怕他?” 快活王道:“本王若是死了,他饭碗也就破了。饭碗相关,本王也不能怪他。” 幽灵宫主瞧着独孤伤,道:“吹皱一池春水,于卿何事?” 独孤伤冷冷道:“某家也有些毛病,要吃你的心才能治好。” 幽灵宫主道:“真的么?” 独孤伤道:“你若是真的,某家也是真的。” 幽灵宫主笑道:“我可没有你家王爷那么小气,你要就给你。” 突然伸手一扯,竟将胸前纱衣撕了开来,露出了白玉般的胸膛,柔软,丰满,在灯光下越发令人魂飞魄散。 这一来快活王与沈浪俱都怔住了。 第三十三回 巧逢故人 独孤伤面对着这足以令天下男子都情愿葬身其中的胸膛,呼吸已在不知不觉间急促起来,几乎已透不过气。 幽灵宫主道:“来呀,来拿呀……你怕什么?” 独孤伤喉结上下滚动,竟说不出话。 幽灵宫主已一步步向他走过来,纤手将衣襟拉得更开,柔声道:“你摸摸看,我的心还在跳,我的胸膛也是暖和的……现在,这一切全都给你了,你为什么不来拿?” 独孤伤突然怒喝道:“你……你……” 枪一般笔直站着的身子,突然摇动起来。 幽灵宫主银铃般笑道:“现在,随便什么人的心都对你没有用了。” 独孤伤一掌劈出,幽灵宫主动也不动,但他手掌方自触及幽灵宫主的胸膛,身子已仰天跌倒下去。 快活王真沉得住气,反而大笑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可人娇笑道:“是呀,他能瞧见我家宫主的胸膛,死了也算不冤枉了。” 眼波一转,瞟了瞟快活王与沈浪,笑道:“你们也瞧见了这世上最美的胸膛,也可以死了。” 快活王道:“不错,朝闻道,夕死而无憾矣。” 幽灵宫主再次盈盈走上曲廊,走到快活王面前,柔声道:“现在,已没有人干涉王爷了,王爷可以将心赐给贱妾了么?” 快活王笑道:“你连脸都不肯让本王瞧瞧,便想要本王的心,这岂非有些不公平?” 幽灵宫主笑道:“王爷已瞧见了贱妾的身子,这还不够么……贱妾这样的身子,难道还不值王爷的区区一颗心么?” 沈浪突然笑道:“你连身子都不惜被人瞧见,却不愿让人瞧见你的脸,这岂非怪事?莫非你的脸丑得不能见人?” 幽灵宫主娇笑道:“你若想瞧我的脸,自己来瞧吧。” 可人接着笑道:“只是瞧过后莫要晕倒。” 沈浪大笑道:“衣香虽能杀死独孤伤,面纱中之迷香却未必杀得了沈浪……” 笑声中手掌已到了幽灵宫主面前。 幽灵宫主竟未瞧见他是何时掠过来,如何掠过来的,大惊之下,身子流云般退下曲廊,退后一丈。 沈浪大笑道:“你既让我瞧,为何又要逃?” 也不见他有任何动作,身形却已到了幽灵宫主面前。他身法虽快如闪电,但神情却仍是那么从容潇洒。可人在一旁瞧着,面色已变了,再也笑不出。 快活王手捋长髯,笑道:“手下留情些,莫要伤了她的香肌玉肤,花容月貌。” 沈浪笑道:“你瞧王爷多么怜香惜玉,到此刻还一心体贴着你。” 笑语中,他双手已飘飘拍出了四十掌。他一共只说了二十字,却挥出四十掌,掌势之急,当真急如闪电。但见掌影漫天,如落英缤纷,以快活王的眼力,竟也未能瞧出他招式的变化。 幽灵宫主笑道:“体贴的男人,女子最是欢喜,你为何不也学学王爷?” 笑语声中,她居然也将沈浪的四十掌全都避了开去,身法之轻灵迅急,变化之奇诡繁复,竟也令人目不暇给。快活王实也未想到这看来弱不禁风的少女,除了一手鬼神不测,无形无影的使毒功夫外,武功竟也如此高妙。 他瞧了半晌,竟也不禁为之耸然动容。 但幽灵宫主虽能避开沈浪的四十掌,身法虽仍是那么美妙,明眼人却一望而知她实已尽了全力。 沈浪四十掌挥出后,却似乎只不过是略为尝试尝试而已,还不知有多少妙着留在后面。 幽灵宫主的武功虽高,别人犹能窥其全貌;沈浪的武功却如浩瀚烟波,广不见边深不见底。 可人咬着嘴唇,大声道:“好男不和女斗,和女人打架的男人,可真没出息。” 过了半晌,跳脚又道:“姓沈的,你听见了么……哎呀,王爷,你瞧他竟想摸我家宫主的胸口,你说他要不要脸。” 快活王笑道:“若是本王,也想摸的。” 可人瞪大眼睛,大声道:“哎呀,王爷,你……你难道不吃醋?” 快活王微笑道:“你若想故意扰乱沈浪,那你就错了。纵有五百个人在他身旁打铁打鼓,他若想听不见,还是可以听不见的。” 可人道:“哼,装聋作哑,算什么本事。” 快活王大笑道:“装聋作哑,正是对付女人的最好本事。” 可人跺脚道:“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只会一鼻孔出气,欺负女孩子。” 她指手画脚,又跳又叫,袖中却有七道银丝无息地飞了出来,闪电般直取沈浪的后背。 其实,可人自然也知道这暗器是伤不了沈浪的,她只是想以此扰乱沈浪的心神,拖延沈浪的掌势。 沈浪纵能避开这无声无息、歹毒绝伦的“游魂丝”,至少也得要分心、分手,那幽灵宫主就有了可乘之机。银丝一闪,沈浪攻向幽灵宫主的右掌,已向后挥出,流云般的长袖,也随之洒了出来。 他自然只能暂缓伤人,先求自保,但前胸空门已露出,这正是幽灵宫主的第一个机会,她怎会放过。银丝闪动,袍袖挥展……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幽灵宫主一只纤纤玉手,已到了沈浪心口。 鬼爪抓心。那一只兰花般的纤纤玉手,已变成了追魂夺命的利刃。 这时,沈浪若要避开这一抓,就避不过背后的“游魂丝”。可人已不禁拍掌娇笑,道:“这颗心的滋味不知如何?我可得要尝一尝。” 哪知就在这时,沈浪的身子突然平空向旁移开半尺,竟全不管身后的“游魂丝”,击出的手掌,突然向内一挟,竟将幽灵宫主那只纤纤玉手挟在胁下,身子借势一偏,已到了幽灵宫主身后。 这样,他虽等于没有避开幽灵宫主这一抓,但幽灵宫主掌上狠毒的掌力,却完全无法施展出来。 这时,他虽也等于没有避开“游魂丝”,但却以幽灵宫主的身子,替他作了盾牌,“游魂丝”更不能伤得了他。 这正是妙绝天下的招式,这正是出人意外的变化。要使出这样的变化,不但要有过人的武功,还得要有过人的机智。 可人一句话未说完,脸色已变了,大叫道:“宫主小心。” 呼声中“幽灵宫主”被沈浪挟在胁下的那只手,已借着手腕上的一点力量,将袍袖洒出,将银丝震退。她手臂虽被挟着不能动,但腕子却还是能动的,只可惜她这只手此刻已不能伤人,而必须先将银丝震落。这“游魂丝”本来是要伤沈浪的,这只手本来也是要伤沈浪的,但此刻,这只要伤沈浪的手,却击落了要伤沈浪的暗器。仔细想来,这真是种奇怪的变化。这种变化委实令人有些啼笑皆非。 而这迅急、奇怪之变化的每一个细微的关键,却都早已在沈浪计算之中。别人遇着危急时常会惊惶失措,但沈浪,他却能将最危急的情况变为有利于自己的情况。别人认为他已无力招架时,他却还能乘机反攻。这就是沈浪为什么会和别人都不同的缘故。江湖中高手纵多,但那些人最多也不过只是英雄。 而沈浪……沈浪却是英雄与智者的混合。 幽灵宫主挥袖击落了银丝,手腕一偏,指尖直点沈浪后背胁下“里风”、“天宗”、“肩真”三处穴。 哪知沈浪却早已料到她这一着——沈浪本就故意要她腕子还能活动,否则她又怎能将暗器击落。 此刻沈浪手臂轻轻一挟,幽灵宫主半边身子立刻就麻痹,指尖虽已触及沈浪的穴,却是无力点下。 幽灵宫主这才大惊失色,嘶声喝道:“你……你淫贼,你想将我怎样?放开我!” 可人也在一旁大叫道:“不得了,来救人呀,沈浪抱住我家宫主要强奸她了。” 沈浪笑道:“既是如此,我少不得要先亲亲你的脸。” 他右臂挟着幽灵宫主,左手已去掀她的面纱。 幽灵宫主顿声道:“你敢瞧我的脸,我就要你死。” 快活王拊掌笑道:“好,沈浪,你就要她咬死你吧。” 他眼睛也在盯着沈浪的手,希望这只手快将面纱掀开。他也是男人,他自然也急着想瞧瞧这张脸究竟是何模样。这张脸究竟是美?还是丑? 幽灵宫主为什么宁可让人瞧见她的身子,也不愿被人瞧见她的脸?莫非,她这张脸也有什么机密不成? 只见沈浪终于已微笑着将面纱掀起了。 面纱方自掀开一线,沈浪面色突然大变,就像是挨了一鞭子似的,身躯一震,连挟着的手臂竟也松开了。 幽灵宫主已急箭般退出七尺,她身子前面立刻爆出一片粉红色的迷雾,奇迹般将她完全掩没。 这变化更是出人意外,就连快活王也不禁悚然动容。 只听粉红雾中幽灵宫主的语声道:“沈浪,你瞧过我的脸,你的眼珠子就是我的了,我迟早会来拿的……迟早会来拿的……” 语声渐远,浓雾渐渐扩散,扩散……终于消失在园林间,幽灵宫主也随着奇迹般不见了。 可人自然还没有溜得了。 她眼珠子一转,居然银铃般娇笑起来。 笑声中只见她身子乳燕般轻盈一转,肩上的轻纱,已随着她这轻轻一转被甩了下来,露出了莹玉般的香肩。 那十六个手提宫灯而来的少女,本如石像般站在那里,此刻,却已都复活了,轻轻放下了纱灯,纤腰微转,甩落了肩上轻纱。 她们苍白而死板的面目,此刻也泛起了笑容,那是淫荡而媚艳的笑容,眉梢眼角,充满了销魂的春意。 接着,可人曼歌低唱,也没有人听得出她唱的究竟是什么,那只不过是一声声短促的、断续的呻吟。 但这呻吟,却比世上所有的艳曲还要令人动心。 歌声销魂,舞姿更销魂。 少女们身上的轻纱,已随着歌声一层层剥落,灯光,从地上照上来,已可将她们的修长而匀称的玉腿,照得纤毫毕现。 她们的舞姿散漫,已不再是“舞”,已只是一种原始的、断续的、不成节奏的简单动作。 但这动作,也正比世上最佳艳舞还要令人销魂。 这一切变化来得好快!片刻前,这里是鬼气森森的战场,此刻却已变成活色生香的销魂窟、温柔乡了。 只要是男人,只要是个有血有肉的男人,听到这呻吟,瞧见这舞姿,若不动心,就必定是生理有了毛病。 那么,沈浪此刻就像是有了毛病。 他对这一切竟全都像是视而无睹。 他只是呆呆的站在那里,梦呓般喃喃道:“怎会是她……怎会是她?” 快活王显然是想听听他在说什么,但他的低语声却全都被那些少女的销魂呻吟所掩没。 呻吟声越来越销魂,舞姿也越来越急迫。 少女们额上已泛出了汗珠,面上已红得像火。 就连这汗珠,也是销魂的。 这汗珠竟仿佛能挑逗起男人身体里一种原始的本能,这汗珠正可满足男人本能上残酷的虐待狂。 快活王直着眼睛,也不知是看痴了,还是在出神地想着心思。至于他究竟在想什么,自然没有人知道。 突然,少女们的身子竟起了阵痉挛,四肢扭曲着,颤抖着,倒在地上,柔腻的肌肤,在粗糙的沙土上拼命地磨擦。 她们摩擦、挣扎、扭曲、颤抖……就好像要将自己的身体撕裂,就好像一条条被人压住的鱼。 然后,她们又突然不再动了。 她们伸展了四肢,躺在地上,胸膛起伏,不住喘气。她们似已被人压榨出最后一分力气。 她们似已不能再动了。 但她们面上,却都带着种出奇的满足,仿佛世上就算在这一刹那中毁灭,她们也不在乎了。 天地间只剩下她们心头的声音。 可人终于以手肘支起了身子,瞧着快活王,喘息着道:“王爷,你……你也满足了么?” 快活王捋须一笑,道:“鬼丫头。” 可人眼波流转,顿声道:“像我们这样的女孩子,一定可以令你满足的,你信不信?” 快活王大笑道:“你已证明了,本王怎能不信。” 可人道:“那么,王爷你就收留咱们吧。” 快活王道:“收留你们?” 可人笑道:“我家宫主将我们抛在这里,显然已是不要我们了,她……她终究是个女人,但王爷你……舍得杀我们么?” 快活王微微一笑,道:“原来你想以自己的身子来换回活命。” 可人道:“王爷你总是男人呀。” 快活王捋须大笑道:“本王怎会杀你们?若连你们这些小女子都不能放过,本王又怎能称天下之英雄,又怎能服得沈浪这样的豪士?” 他突然挥了挥手,道:“你们都去吧。” 可人怔了怔,道:“王……王爷不要我们……” 快活王大笑道:“你们虽然自觉已诱惑得很,但在本王眼中瞧来,却只不过是一群还没有长成人形的小鬼而已,本王又怎会将你们瞧在眼里。” 可人娇呼一声,道:“你……你……” 快活王笑道:“你方才一番做作,全是白费了心思。快些穿上衣服,乖乖的回家,下次若要再来时莫忘了把尿布也带来。” 可人的脸,飞也似的红了,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抓起块轻纱,掩住身子,红着脸,跺着脚道:“你这老鬼,你……你简直不是人!不是人……不是人……” 转过身子,飞也似的逃了,就像是只被鞭子赶着的小白兔;那些少女也红着脸踉跄而去,哪里还有半分令人销魂的样子。 快活王仰天大笑,双手却轻轻拍了拍。 一条矮小的人影,突然轻烟般钻了出来,拜倒在地,道:“王爷有何吩咐?” 只见他身形小如婴儿,显然正是昨夜为沈浪等洗牌的小精灵。沈浪竟也未想到这矮小的侏儒,轻功竟如此惊人。 快活王顿住笑声,沉声道:“跟在她们身后,追查出她们的落脚之处,即速回来禀报。” 小精灵再拜道:“是。” “是”字出口,身子突然弹丸般跃起,在夜色中闪了闪,便消失无踪,身法之快当真有如黑夜的精灵。 沈浪叹了口气,暗道:“快活王门下,果然没有一个等闲角色。” 他面上瞧不出丝毫方才的惩迂之色,走到快活王面前,长揖道:“王爷之胸襟豪气,应变机智,当今天下,当真无人能及,而在下却力不能擒个小小的女子,实在愧对王爷。” 快活王笑道:“那幽灵鬼女的容颜,竟能令沈浪也为之手软,想必定是天下之绝色,只可惜本王竟无缘一见。” 沈浪道:“她难道还不是王爷的掌中之物?” 快活王大笑道:“沈浪呀沈浪,你不但知我,而且还救了我,却教本王如何待你?” 沈浪苦笑道:“在下若不出手,那女子此刻只怕已是王爷的阶下囚,王爷还要如此说,岂不令沈浪愧煞。” 快活王道:“若非有你,那杯酒本王已喝下,此刻只怕已是她的阶下囚了。” 沈浪微微一笑,道:“王爷难道真的不知酒中有毒?” 快活王道:“本王若知酒中有毒,为何要喝?” 沈浪道:“王爷已举杯,但却绝未沾唇。王爷那么做,只不过是要试试沈浪的眼力,是否能瞧破她的诡计。” 快活王拊掌大笑道:“沈浪深得我心……沈浪深得我心……” 那时刻相随在他身旁,不惜以性命护卫着他的独孤伤,此刻直躺在地上,生死不知,他竟连瞧也不瞧一眼。 他只是拉起了沈浪的手,道:“大战已过,本王理当犒劳于你,且让你见识本王的后宫佳丽。” 沈浪道:“王爷后宫佳丽,自然俱都是人间绝色,但在下此刻最最想瞧见的,却是个极丑极丑的男人。” 快活王道:“金无望?” 沈浪道:“王爷明鉴。” 快活王道:“本王只当你已忘怀了他。” 沈浪道:“生平良友,岂能相忘。” 快活王笑道:“你能与金无望结为知己,当真不易;你敢在本王面前承认你与金无望友情深厚,更是难得。” 沈浪道:“王爷以诚相待,沈浪怎敢隐瞒。” 快活王颔首道:“好……好,你此刻便要见他?” 沈浪道:“在下已等了许久。” 快活王道:“好,本王这就叫他来。” 双掌又是一拍。掌声响后,便有个人捧着小小的紫檀木箱,大步走来。只见此人长身玉立,少年英俊,哪里是金无望。 沈浪心头一寒,面色也不觉有些改变。 只见那少年将紫檀木箱双手送上,快活王拍着箱子,沉声道:“你要瞧他,就打开箱子吧。” 沈浪一生中也不知遇到过多少凶险之事,但却从未有如此刻惊惧,刹那之间,他手足都已冰冷。 金无望莫非已遭了毒手? 这箱子里装的莫非是金无望的人头? 沈浪不敢再想下去。 那是只小小的木箱,长不及四尺,宽不过两尺,镶着紫金的环饰,雕刻得十分精巧雅致。 沈浪手触及那坚实而光润的木质,竟不禁颤抖起来。 他力可举千斤之鼎,此刻却似掀不起小小木箱的盖子,快活王冷眼瞧着他,突然发出声长长的叹息。 箱子终于被打开了——是快活王打开的。 箱子里哪有什么人头。 箱子里只有一封信。 沈浪长长松了口气,只见信上写着:“属下手足已残,虽有再为王爷效死之心,却再无为王爷效忠之力。王爷以国士待属下,属下恨不能以死报知己,从此当流浪天涯,不知所去。然身负如山之恩,似海之仇,亦不敢从此自暴自弃,他日若有机缘,重得报恩复仇之力,当重归麾下,死不求去。” 沈浪瞧完这封信,但觉血冲头顶。 快活王拍案道:“恩怨分明,至死不忘,金无望可算是人间奇男子。” 沈浪黯然叹道:“但望他能如愿,恩仇两不相负。” 快活王纵声长笑道:“本王属下四使,死的死,走的走,如今俱已散去,但本王此刻还如此开心发笑,你可知为了什么?” 沈浪道:“在下不知。” 快活王道:“只因本王有了你,以你一人之力,已可抵四使而有余。”大笑声中,拉着沈浪的手,走向内室。 若要用任何言语来形容快活王内室之精雅,都是多余的,只因那已非任何言语所能描述得出。 内室中有十多个绝色少女,有的斜卧,有的俏立,有的身披及地轻纱,有的却露出了玉雪般的双腿。 若要用任何言语形容她们的诱惑与美丽,也是多余的。 她们瞧见快活王竟带着个少年进来,都不禁吃惊得瞪大了眼睛,她们瞧着沈浪,就像是沈浪脸上有花似的。 这密室中居然有男子进来,可真是从来未有之事。 这少年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连王爷都如此看重他,非但将他带入了这男人的禁地,而且还拉着他的手? 这少年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他的笑容是那么可爱,又那么可恨,教人恨得牙痒痒的,却又要爱人心底? 快活王大笑道:“我只道男人瞧见美女时,要神魂颠倒,原来女人瞧见美男子时,也会这样子失魂落魄的。” 少女们一个个飞红了脸,垂下头去,吃吃的笑,却又忍不住要悄悄抬起头,悄悄向沈浪瞟一眼。 快活王拍着沈浪肩头,笑道:“你瞧她们怎样?” 沈浪道:“俱都是美如天仙,艳如桃李。这就难怪王爷对方才那些小女子不屑一顾了。” 快活王道:“你钟意了谁,本王就送给你。” 沈浪笑道:“在下不敢。” 快活王大笑道:“古人有割爱赠妾的美事,千古来传为佳话,本王为何不能?何况,你再瞧这些丫头都如此瞧着你,若等她们效红拂之夜奔,本王倒不如索性大方些,无论你钟意了谁,只管说出就是。” 沈浪微微一笑,再不说话——他瞧着这些绝色佳人,瞧着这一双双修长而匀称的玉腿,就好像瞧着一根根木头似的。 快活王眼瞪着他,大声道:“此中佳丽,本王敢夸纵是大内深宫中的妃子,也不过如此了,你难道连一个也瞧不上眼?” 沈浪含笑道:“却嫌脂粉污颜色。” 快活王捋须,纵声笑道:“沈浪呀沈浪,你好高的眼色。” 沈浪缓缓道:“只可惜王爷方才未曾瞧见那幽灵鬼女的面目。” 快活王道:“你只当那鬼女颜色真的已是天下无双?” 沈浪笑而不语。 快活王道:“好,本王不妨叫你见识见识真正的人间绝色。” 沈浪笑道:“佳丽易得,绝色难求……” 快活王狂笑道:“本王此刻便带你去见一人,你见着她后,若还要说那幽灵鬼女乃是无双之绝色,本王就算输了。” 他又拉起了沈浪的手,接着笑道:“但你见着她后,千万莫要神魂颠倒。本王之一切,均可割爱相赠于你,只有她……” 顿住语声,仰天狂笑,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沈浪喃喃道:“但愿她莫要教在下失望……” 他言语中竟似另有深意,只可惜快活王未曾听出。 密室之中,竟还有密室。 沈浪随着快活王穿过了重重帘幕,犹听得那少女们在外面娇嗔、轻啐、跺脚、低骂…… 快活王笑道:“沈浪呀沈浪,你本不该伤她们的心的!你此番不顾而去,可知那些女孩子是多么伤心、失望?” 沈浪微笑道:“在下本为鲁男子,怎及得王爷之怜香惜玉。” 快活王大笑道:“好一个鲁男子……” 突然顿住笑声,道:“嘘——轻声些,脚步也放轻些,她身子柔弱,当不得惊吵。” 沈浪口中不语,心中暗笑忖道:“不想快活王竟对她如此怜爱,当真可说是三千宠爱集一身,夫差之爱西施,看来也不过如此了。” 心念一转,又忖道:“但她真会是我想像中那人么?” 只见帘幕深处,有道小巧的门户。 沈浪瞧着各式各样的门户,有的是木制,有的是铜铸,有的是砖砌,也有的是黄金所造。 但这扇门户,却与他所见的任何门户都不相同。 这扇门竟是以鲜花编成的,千百朵颜色不同的鲜花,巧妙地编结在一起,色彩之鲜艳,炫人眼目。 两个垂髫丫鬟,正站在门口低低说笑,瞧见快活王来了,一齐盈盈拜倒,齐声娇笑道:“王爷今天来得好早。”两人的眼波也不由得在沈浪面上转了几转。两人的年龄虽小,但眼波却是又灵活,又妖娆。 快活王笑道:“不是今天太早,而是昨夜太迟了。” 左面的垂髫丫鬟笑道:“是呀,王爷每天早上都要来瞧瞧姑娘,只有今晚……哦,该说是昨夜,姑娘左等王爷也不来,右等王爷也不来,等得急死了。” 快活王道:“她真的会等得着急么?” 那丫鬟道:“还说不急,王爷若不信莺儿的话,问燕儿好了。” 燕儿道:“燕儿也不知姑娘等得急不急,只瞧见姑娘在等时,将手中的一串茉莉球都揉碎了。” 快活王不禁又笑将出来,但笑声方出口,又缩回去了,低声道:“姑娘此刻已睡了么?” 莺儿道:“方才喝了小半碗参汤,才算睡着。” 快活王道:“哦……” 他面上居然露出了失望之色,竟也似不敢惊醒她。 莺儿道:“王爷此刻不如还是请到前面去喝两杯,等到姑娘醒来时,莺儿与燕儿再去请王爷过来好么?” 快活王笑容突然变得十分温柔,再也瞧不见那不可一世的枭雄霸主之气概,轻声笑道:“我只是轻轻走进去瞧瞧她好么?” 莺儿呶起了嘴,道:“王爷要进去,谁敢阻拦。” 燕儿也呶起了嘴,道:“只是王爷明知姑娘最易惊醒,姑娘睡着时,谁也不准打扰,这话也是王爷自己说出来的。” 快活王道:“那么……那么……” 转首瞧了瞧沈浪,苦笑道:“本王总不能在这些小丫头面前自食其言,是么?” 沈浪微笑道:“是极是极。” 快活王道:“那么……那么……咱们就走吧?” 沈浪道:“走吧,走吧。” 他委实也想不到这不可一世的快活王,竟会对这位姑娘如此的服贴。 这位姑娘若真是他所想像的那人,那么她手段之高,就又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快活王这边转身,眼睛还在瞧着那门。 门里突然有一阵温柔的语声传了出来,柔声道:“是王爷来了么?” 快活王面露喜色,口中却道:“你睡吧,你睡吧!” 莺儿撇了撇嘴,悄声道:“明明将别人吵醒了,还叫别人睡吧。” 快活王只作没听见,又道:“本王少时再来就是。” 门里那温柔的语声轻轻笑道:“王爷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 快活王笑道:“进去岂非惊吵了你?” 那语声柔声笑道:“王爷来了,贱妾纵然几天睡不着,也是欢喜的。” 这笑声是如此温柔,如此娇美,语声中更有着一种动人、娇怯不胜、教人不得不怜的味道。 沈浪一听得这笑声,眼睛突然亮了。 只听快活王大笑道:“既是如此,本王就进来了……只是,这里还有位客人,也想见见你,不知你可愿意见他么?” 那语声道:“王爷既将他带到这里来,他想必定是超群出众的人物,贱妾有幸得见如此人物,也高兴得很。” 快活王拉了拉沈浪的袖子,悄声道:“你听,她那张小嘴多讨人欢喜。” 沈浪微笑道:“果然不凡。” 快活王笑容更得意,燕儿、莺儿,呶着嘴拉开了花门,道:“王爷请。” 嘴里说“请”,心里却像是一百个不愿意。 那里,竟是鲜花的世界。 一间屋子里,到处都是鲜花……再也瞧不见别的,千万朵鲜花,装饰成一个迷人的天地。 万紫千红中,斜倚着一个长发如云、白衣胜雪的绝代佳人,她淡扫蛾眉,不着脂粉,但已足够夺去世上所有鲜花的颜色。 沈浪瞧见她,心头不禁加速了跳动。 她果然是沈浪想像中的人。 她赫然竟是久别无消息的白飞飞。 白飞飞那温柔如水的眼波在沈浪面上转了转,这眼波轻轻一转,当真便已胜过千言万语。 这曼妙眼波一转,像是幽怨,又像是欢喜;像是责怪,又像是求恕;像是淡淡的恨,又像是浓浓的爱…… 这眼波轻轻一转中的含义,别人纵然不停嘴地说上三天三夜,也是叙不尽的,说不完的。 她口中却柔声道:“贱妾无力站起迎驾,王爷恕罪。” 快活王道:“你躺着……你只管躺着……” 将沈浪拉到前面,笑道:“这位沈浪沈公子,一心想瞧瞧你。” 在这一刹那间,沈浪心中也有千百念头闪过。 快活王难道会不知她认得自己? 她是否要装出不认得自己? 我是否也要装作不认得她? 沈浪平日虽然当机立断,但在这一刹那间,却拿不定主意,只因他自知在快活王面前,是一步也差错不得的。 只听白飞飞轻轻叹息了一声,道:“王爷明知贱妾是认得沈公子的,为何还要故意这么说?” 快活王拍了拍头,笑道:“哦,原来你说的那位沈公子,就是这位沈公子呀。” 白飞飞温柔地笑了笑,道:“贱妾昔日流浪江湖时,若非这位沈公子多次搭救,现在……现在只怕就不能侍候王爷了。” 快活王笑道:“如此说来,本王倒真该谢谢他才是。” 沈浪含笑揖道:“不敢。” 白飞飞道:“沈公子今日居然也会来到这里,贱妾当真是不胜欣喜。” 快活王道:“好教你得知,他此刻已与本王是一家人了。” 白飞飞真的像是十分欢喜,笑道:“这……这是真的?” 快活王道:“本王纵骗尽世上所有人,也不会骗你。” 白飞飞道:“这真是天大的喜事,贱妾无论如何,也得置酒敬两位一杯。” 一面说话,一面已挣扎着下了花床。 快活王赶紧过去扶着她,道:“你莫要劳动,本王要喝酒,自会找别人伺候。” 白飞飞道:“王爷放心,贱妾此刻已好得多了。” 她轻笑着接道:“何况,今天是两位绝代英雄见面的日子,贱妾若不能亲手为两位置酒,实在是终身遗憾。” 她轻轻拉开了快活王的手,盈盈走了出去。 快活王瞧着她的身影,叹道:“她什么都好,就是身子太单薄了些。” 转首笑问沈浪道:“你瞧如何?” 沈浪面带微笑,却故意叹气道:“名花已得名主,沈浪徒唤奈何。” 快活王捋须道:“沈浪呀沈浪,你莫非在吃本王的醋么?” 沈浪笑道:“王爷岂不正是希望沈浪吃醋么?” 快活王纵声长笑,道:“沈浪之能,万夫莫敌;沈浪之唇,亦是万夫莫敌。上天若只准本王在白飞飞与沈浪两人中选择其一,本王宁择沈浪。” 沈浪笑揖道:“王爷如此说,当真胜过千万句夸奖沈浪的言语。” 快活王突然顿住笑声,目光逼视沈浪,沉声道:“我如此待你,但愿你日后莫要负我。” 沈浪肃然道:“知遇之情,永生不忘。” 快活王伸手一拍沈浪肩头,大笑道:“好,绝代之英雄与美人尽属于我,本王今日岂能不醉。” 白飞飞已盈盈走来,衣袂飘飘,有如仙子。 燕儿与莺儿跟在她身后,一人手上托着个精致的八珍盘,盘当中有山珍美点;另一人手上托着的自然是金樽美酒。 白飞飞嫣然笑道:“贱妾也没有什么奉待沈公子,只有手调的‘孔雀开屏’酒,王爷素觉不错,只不知是否能当得公子之意。” 沈浪笑道:“王爷于名酒美人鉴赏之力,天下无双,王爷既觉好的,想必自是……”话犹未了,捧酒的燕儿“嘤咛”一声,脚下似是绊着什么,身子向他怀中跌倒,沈浪赶紧伸手去扶,只觉掌心之中,已被塞入了一张小小的纸条。 第三十四回 连环妙计 沈浪暗中接过燕儿塞入掌心的纸条,声色不动,笑道:“小心走好。” 快活王微怒道:“你跌倒也不打紧,若要玷污了沈公子的衣裳,若要倾倒了姑娘手调的美酒……” 白飞飞立刻柔声接道:“贱妾再调一次,也没什么。” 玉手执壶,为快活王斟酒一杯,快活王怒气立刻化作长笑。她不但有驭下手段,也有迎上本事。 她不但能令快活王服服贴贴,也能令这燕儿莺儿死心塌地,沈浪瞧在眼里,不禁微笑颔首。 一杯酒下肚,沈浪立刻发觉这“孔雀开屏”酒,不但芳香甘洌,无与伦比,酒力之沉厚,亦是前所未有。 这酒中似乎不但有大曲、茅台、高粱、汾酒、竹叶青等烈酒,还似有状元红、萄葡桂圆等软酒。 这十余种酒掺和在一起,喝下肚里,又怎会不在肚子里打得天翻地覆? 纵是铁铸的肚子,只怕也禁受不起。 何况,硬酒与软酒掺和在一起,不但酒力发作分外迅快,而且后劲之强,也是够人受的。 沈浪立刻留上神了,一杯酒虽然仰首饮下,总留下小半;白飞飞为他斟酒时,也总是倒得少些。 快活王却是胸怀大畅,酒到杯干。 他纵是超人,却也有人类的弱点。 那显然便是酒、色二字。 巴巴众生,又有几人能闯得过这酒、色二字。 于是,快活王终于醉了。 他虽然还未倒下去,但锐利的目光已迟缓、呆滞——他瞧人时已不能转动目光,却要转动整个颈子。 沈浪以手支颐,道:“在下已不胜酒力,要告退了。” 快活王叱道:“醉,谁醉了?” 沈浪微道:“王爷自然未醉,在下却醉了。” 快活王纵声笑道:“沈浪呀沈浪,看来你还是不行,还是差得太多。纵然本王喝两杯你只喝一杯,你还要先倒下去。” 沈浪道:“是是是,在下怎比得王爷。” 快活王大笑道:“莫走莫走,来来来,再喝几杯。” 他果然又举杯一饮而尽,拍案道:“好酒,再来一壶……不行,再来八壶。” 他虽是睥睨天下、目无余子的绝代枭雄,但等到喝醉了时,却也和个赶骡车的没什么两样。 只见他忽而以箸击杯,放声高歌,忽而以手捋髯,哈哈大笑,忽而伏在案上,喃喃自语,道:“白飞飞,你为什么定要叫本王苦等你……本王已等不及了……本王今日一定要在这里歇下。” 沈浪瞧了白飞飞一眼——这女孩子身在虎窟之中,居然能保持身子的清白,快活王居然不敢动地。 沈浪目光中也不知是欢喜,还是佩服。 白飞飞的剪水双瞳也正在瞧着他,那温柔的眼波中,像是含蕴着叙不尽的情意,叙不尽的言语。 她像是正在对沈浪说:“你可知道,我一切都是为你保留的。” 两人仅只瞧了一眼,却已似全都了解了对方的心事。 白飞飞眼角瞟了瞟快活王,嫣然一笑。 沈浪含笑点了点头,长身而起,道:“在下告退了,王爷醒来时,就说沈浪已醉了。” 快活王道:“莫走莫走,再喝几杯。” 他一把抓住了沈浪的衣服,沈浪轻轻扳开了他手指,悄悄走了出去,只听快活王语声已更模糊。 燕儿迎在门外,轻笑道:“燕儿领公子出去。” 沈浪笑道:“多谢姑娘。” 燕儿盈盈走在前面,回眸一笑,道:“沈公子当真是又温柔,又多礼,真也难怪我家姑娘要……要……”掩嘴“噗哧”一笑,碎步奔了出去。 穿过重重帘幕,走到前面屋子,那些少女有的已睡了,有的正在对镜梳妆,有的正翘着双晶莹的玉腿,在修着脚趾,用一枝小小的刷子,蘸着鲜艳的玫瑰花汁,小心地涂在趾甲上。 沈浪虽未低头,但却绝未去瞧一眼。 只听少女们轻啐道:“好神气,有什么了不起,姑奶奶们有哪一只眼睛瞧得上你。” “你瞧他那微笑,有多可恶。” “嗯,你为什么要这样笑?你以为天下的女孩子瞧见你这笑都要昏倒么……哼!自我陶醉。” 燕儿一直掩着嘴在笑,好容易走了出去,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轻轻咬住樱唇,笑啐道:“好一群醋娘子。” 沈浪笑道:“其实女孩子吃醋时大多可爱得很。” 抬眼望去,阳光已洒满庭园,草木散发着芬芳的香气,昨夜阴森、诡秘的种种遗迹,都已不见。 独孤伤也不见了,他若未死,必定伤心得很。 沈浪长长伸了个懒腰,笑道:“姑娘请留步吧。” 燕儿道:“你……你为什么对我总是这样客气?” 扭转身,燕子般轻盈掠去。 沈浪摇头笑道:“人小鬼大的女孩子,近来越发多了……” 只见燕儿突又转回头来,道:“喂,莫忘了那……” 指了指自己的手,又指了指沈浪的手。 沈浪点了点头,缓步走出遍地阳光的庭园。昨夜,又是艰苦的一夜,但艰苦总算有了代价。 他终于胜了,终于赢得了快活王的信任。 此刻,他走在温暖的阳光下,但觉全身都充满了活力。昨夜苦战的疲惫,也正如庭园一般,被阳光照得全未留一丝痕迹。 他自信无论什么事发生,都可以应付的。 虽然他心里还有几点想不通的事,但他悄悄摸出藏在袖里的纸团,便知道今日一切都可获得解释。 刚走进门,染香就一把抱住了他。 她云鬓蓬乱,衣裳不整,明媚的眼波也满是红丝,像是一夜都未合眼,此刻一把抱住沈浪,颤声道:“你终于回来了,谢谢老天,你……你没有事么?” 沈浪道:“什么事都没有。” 染香道:“你身子还好么?” 沈浪笑道:“从来没有更好过。” 染香长长叹了口气,道:“你也该早些叫人回来通知一声才是,你……你……你可知我为你多么担心,我……我一夜都睡不着。” 沈浪道:“你现在睡吧。” 染香抬起眼波,眼波中充满柔情蜜意,轻声问道:“你呢?” 沈浪道:“我生来就像是没有睡觉的福气。” 染香道:“你不睡,我也不睡。” 沈浪苦笑道:“为什么?” 染香咬了咬嘴唇,道:“你不睡我也睡不着。” 沈浪笑得更苦,道:“你不认识我时,难道从来不睡的么?” 染香道:“你……你这没良心的。” 扑上去,重重地在沈浪脖子上咬了一口。 沈浪摸着脖子,唯有苦笑。 除了苦笑,他还能怎样——被太多的女孩子包围,被太多女孩子喜欢,可真是件又麻烦,又痛苦的事。 那简直比没有女孩子喜欢还要麻烦得多。 沈浪倒了杯茶,方待喝下,突然转身,一把拉开门。 春娇果然又小偷似的站在门口,又似骇了一跳。 她头发也是乱的,眼睛也是红的,也像是一夜未合眼。 沈浪瞪着她,道:“什么事?” 春娇低垂着头,道:“没……没什么,贱妾只是……只是来问候公子安好。” 沈浪笑道:“难道你也在担心我,怕我被快活王宰了么?” 春娇扭着衣角,强笑道:“贱妾心里有些不安,只求……求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莫要怪罪。” 沈浪笑道:“原来你心里也有不安的时候。” 春娇道:“公子你……求你……” 沈浪道:“我若要怪罪你,还会等到此时?” 春娇长长透了口气,道:“多谢公子。” 沈浪突然沉下面色,道:“但你下次若要再像小偷似的站在我门口,我……” 染香冲过来,跺脚道:“你下次若敢再来打扰偷听,我就割下你的耳朵,剜出你的眼睛,还要将你偷人的事告诉李登龙。” 春娇脸都白了,垂首道:“是,是,下次不敢了。” 扭转身子,头也不回地逃了。 沈浪突然道:“慢着!” 春娇身子一震,道:“公……公子还有何吩咐?” 沈浪道:“快下去吩咐为我准备一笼蟹黄汤包,一盘烤得黄黄的蟹壳黄,一大碗煮得浓浓的火腿干丝,还要三只煎得嫩嫩的蛋,一只甜甜的哈密瓜……快些送来,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好好吃一顿。” 面对着满园灿烂的阳光,沈浪慢慢地享受着丰富的早点。汤果然很浓,蛋果然很嫩,哈密瓜果然甜如蜜。 他静静地吃完,身后已传来染香均匀的鼻息。 谢天谢地,她终于睡着了。 沈浪阖上眼睛,将那张纸上写的又回想一遍。 “多日不见,渴思萦怀。今日午时,庭园静寂,盼君移玉,出门西行,妾当迎君于浓荫树下。” 现在,正将近午时。 午时,果然是这快活林里最静的时候,经过长夜之饮后的人们,此刻正是睡得最甜的时候。 沈浪缓步西行,四下听不见一丝人声,甚至连啁啾的鸟语都没有,只有微风穿过树林,发出一阵阵温柔的声音,就像是枕边情人的呼吸。 远处有老树浓荫如盖,一条俏生生的白衣人影,正伫立树下,风,舞起她的衣袂与发丝。 她目光正向沈浪来路凝睇。 沈浪瞧见她,心里忽然泛起一种难言滋味,也不知是愁是喜。这是个温柔而美丽的女孩子,但也是个奇异而神秘的女孩子。她看来正如婴儿般纯洁而天真,但世上却没有一个人能猜出她的心。 瞧见她,沈浪又不禁想起朱七七。 那刁蛮、任性、顽皮、倔强、最可爱也最可恨的朱七七,那明朗、爽快、骄傲,但有时又温柔如水的朱七七。 那可怜、可恨、又不知有多可爱的朱七七。 朱七七和白飞飞,是两种多么不同的女孩子!两人正像是两个极端,两种典型,一个热得像火,一个却冷得像冰。 但无论如何,这两个女孩子都是可爱的。 沈浪实在想不出世上还会有比她们更可爱的女孩子。 他面上泛起微笑,心里却不禁叹息:为什么这两个如此可爱的女孩子,命运却都是这么悲惨、不幸? 白飞飞自然也瞧见他了。 她面上泛起仙子般的笑容,比阳光更灿烂。 她轻轻招了招手,柳腰轻折,向林荫深处走去。 四下没有人迹,远处有蝉声摇曳,花已将开,春已渐浓,今年的春天,像是来得并不太迟。 浓浓的树荫,将白飞飞的衣裳映成淡淡的碧绿色,她垂着头坐在那里,长长的睫毛,轻轻覆盖着眼睑。 那里是一块凹进去的岩石,四面有柔枝垂藤,宛如垂帘。自枝条间望过去,她容光更是明媚绝世。 沈浪悄悄走过去,站在她面前,没有说话。 她也没有说话。 两人的呼吸声,胜过世上所有的柔情蜜语。 然后,她整个人投入沈浪怀抱里。 沈浪轻抚着她如云柔发,良久良久。 风更轻柔,春意更深。 沈浪突然长长叹了口气,道:“幽灵宫主,你好么?” 白飞飞抬起了头,嫣然一笑,道:“你连我的名字都忘了么?” 沈浪俯首凝注着她。这张脸上,丝毫没有惊惶,丝毫没有恶意,有的只是甜蜜的柔情,深浓如酒。 她情意甜蜜,她眼波轻柔,她婉转投怀,她香泽微吐……这标致的女孩子,怎会是杀人的魔头? 沈浪唯有轻轻叹息,道:“有谁能忘得了你的名字?” 白飞飞眼波展转,道:“那么,你说我叫什么名字?” 沈浪道:“飞飞……白飞飞……你真是个聪明的女孩子。” 白飞飞柔声道:“那么,你为何要叫我幽……幽灵宫主?” 沈浪淡淡笑道:“白飞飞难道不是幽灵宫主?” 白飞飞轻轻推开了他,后退半步,眼波深情地望着他,深情的眼波中似乎有些娇嗔微怒。 她轻咬樱唇,道:“那幽灵宫主究竟是谁?你为何时时刻刻都要提起她?她……她难道也是个美丽的女孩子?” 沈浪目光凝注远方,悠悠道:“不错,她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孩子,也非常聪明,还有一身非常高明的武功。” 白飞飞垂下头,轻叹道:“你如此夸奖她,她一定比我强得多,但……求求你,莫要在我面前夸奖别人好么?” 沈浪道:“但她也是个非常非常狠毒的女孩子,别人不能做,也不敢做的事,她却全都能做得出来。” 白飞飞抬起眼,道:“你见过她?” 沈浪道:“我见过她,就在昨夜……非但见过她,还曾和她交过手。” 白飞飞道:“她……她长得是何模样?” 沈浪道:“她面上总是覆着层轻纱,不肯让人瞧见她的真面目,但是我……我终于将那层轻纱揭开了。” 他目光突然利箭般望向白飞飞,一字字缓缓道:“我这才发现,她原来就是你,你原来就是幽灵宫主……所以我就没有再出手。” 白飞飞后退三步,失声道:“我……你瞧错了吧。” 沈浪叹道:“我不会瞧错的。别人纵能假冒你的容貌,但那双眼波……那双眼波除了你外,谁也不会再有。” 白飞飞全身都颤抖起来,道:“所以你认为我就是那狠毒的幽灵宫主?” 沈浪道:“我别无选择。” 白飞飞颤声道:“我若是幽灵宫主,怎会流浪到江南,任凭别人卖我为奴?我若有一身武功,又怎会一时时受人欺负?” 她眼圈儿已红了,泪珠已将夺眶而出。 沈浪长长叹息道:“这也正是我百思不解的事。” 白飞飞泪流满面,道:“你……你难道一点也不相信我?” 沈浪道:“我很愿意相信你,只是,我又不能不更相信我的眼睛。” 白飞飞道:“亲眼瞧见的事,有时也未必是真的。” 沈浪默然半晌,喃喃道:“不错……亲眼瞧见的事,有时也未必是真的。” 白飞飞掩面轻泣,断续着道:“我是个孤儿,从小就不知父母是谁,世上从来没有一个人,真心地待我好,只有你……只有你……” 她突又扑到沈浪身上,悲泣着道:“而你现在也不相信我,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沈浪神色也颇为黯然,道:“我能相信你么?” 白飞飞仰起头,秀发波浪般垂落。 她泪眼瞧着沈浪,道:“你瞧我可像是那么狠毒的女子?” 沈浪瞧着她满面泪痕,满面凄楚,唯有叹息摇头,道:“不像。” 白飞飞道:“那么,你就不该怀疑我。” 沈浪叹道:“若说那幽灵宫主不是你,世上又怎会有两个如此相像的女孩子?” 白飞飞道:“我难道就不能有个孪生的姐妹?只不过她的命运比我好,我一生受人欺负,而她却在欺负别人。” 沈浪怔了怔道:“孪生姐妹?” 白飞飞道:“这事听来虽然像是太巧,但世上凑巧事本就很多,这种事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是么?” 沈浪道:“这……” 白飞飞接着道:“何况,昨夜你只不过是匆匆一瞥,又是在黑暗之中,你难道能断定你完完全全瞧对了么?” 沈浪垂下了头,道:“我……” 白飞飞流泪道:“你既然不能断定,你就不该如此说。你可知道,我一生的幸福,全在你手上,你又怎忍心将我一生断送?” 沈浪默然半晌,轻抚着她的柔发,道:“我错了……我错了……你能不能不怪我?” 白飞飞幸福地叹息一声,伏在沈浪胸膛上,柔声道:“我一切都是你的,你纵然杀了我,我也不会怪你。” 风,温柔地吹着,有如此温柔美丽的女子伏在自己胸膛上,轻叙着如此温柔的言语,如此温柔的情意…… 沈浪纵是铁石人,也不禁软化了。 温柔……永远是英雄们不可抗拒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沈浪终于柔声问道:“这些日子来,你遭遇了什么?可以说给我听么?” 白飞飞道:“那天在客栈中,你和熊猫儿都走了,朱姑娘很生气,我……我知道是我拖累了她,心里也不知有多么难受。” 沈浪苦笑道:“她……她并不是故意的。” 白飞飞道:“我知道……我知道朱姑娘有时虽然脾气大些,但心却是好的,而且她又聪明,又爽朗,又娇美。……我实在比不上她。” 沈浪微笑着,又不禁叹息着道:“你什么事总替别人着想,就这一点,她已比不上你。” 白飞飞展颜一笑,如春花初放,道:“真的么?” 但这美丽的一笑瞬即隐没。 她又颦起双眉,轻叹道:“那时我真想一个人悄悄溜走,免得再惹朱姑娘生气,谁知也就在那时,那个可恶的金……金……” 沈浪道:“金不换。” 白飞飞道:“不错,金不换已闯进来了,掩住了我的嘴,将我掳走,他……他……他竟将我送到那王……王公子手上。” 沈浪黯然道:“这些事,我知道。” 白飞飞道:“我心里真是害怕死了,我知道那王公子是个……是个不好的人,幸好他……他像是很忙,并没有对我怎样。” 她像是费了许多气力,才将这番话说出。说出了这番话,苍白的面颊,已嫣红如朝霞。 她红着脸,垂头接道:“后来,他们就又将我送到一位王夫人的居处。那位王夫人的美丽,我纵是女人,见了也未免心动。” 沈浪淡淡一笑,道:“她对你怎样?” 白飞飞叹息道:“她对我实在太好了。她就像是天上的仙子,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可以将任何人的悲伤化作欢乐。” 沈浪道:“所以,你很听她的话?” 白飞飞垂首道:“她对我这么好,我怎能拒绝她的要求。” 沈浪道:“她要你做什么?” 白飞飞道:“她要我混入快活王这里,为她打探消息。我本来是不敢的,但后来知道快活王也是你的仇人,我就答应了。” 沈浪柔声道:“谢谢你。” 白飞飞嫣然一笑,道:“只要能听见你这句话,无论吃什么苦,我都心甘情愿了。” 沈浪道:“你吃了很多苦么?” 白飞飞凄然垂头,道:“为了要取信于快活王,她只好先将我和那……那世上最最可恶可恨的妖魔关在一个地方。” 沈浪叹道:“你一定吓坏了。” 白飞飞脸又红了,道:“我宁愿和毒蛇猛兽关在一起,也不愿见到他一面。但……为了王夫人,为了你,我只有壮起胆子。” 沈浪道:“想不到你还是个如此勇敢的女孩子。” 白飞飞的脸更红道:“王夫人后来还告诉我件秘密,原来那妖魔不是男的,而是个女的,但后来我虽明知她是女的,瞧见‘她’那一双眼睛时,仍然不住要全身发抖,‘她’手指沾着我时,我真恨不得立刻就死去。” 沈浪道:“可是那王夫人故意放‘她’和你逃的?” 白飞飞道:“王夫人知道‘她’若能逃走,必定会带着我,那一路上……唉……”她泪珠又复流下,但瞬即又抬头笑道:“无论如何,‘她’现在总算死了。” 沈浪道:“他可是一到这里就死了?” 白飞飞道:“一进门就死了。” 沈浪道:“他是如何死的?” 白飞飞幽幽道:“是我杀死了他。” 沈浪耸然道:“你?” 白飞飞道:“不错,我……你奇怪么?” 她掠了掠散乱的髻发,接口道:“王夫人给了我一个戒指,那戒指上有个极细的尖针,针上是其烈无比的毒药,我只要轻轻一拍‘她’肩头,眨眼间‘她’便要毒发而死,‘她’始终将我认作‘她’的囊中之物,自然全未曾防备我。” 沈浪沉思半晌,长长叹了口气,道:“原来如此。” 白飞飞幽幽道:“我也杀了人,你会不会怪我?” 沈浪柔声笑道:“无论任何人换作你,都会杀死她的。” 白飞飞道:“那么,你又在想些什么?” 沈浪叹道:“我有件始终不懂的事,直到此刻才恍然大悟。” 白飞飞道:“什么事?” 沈浪道:“我始终不了解,展英松那些人,为何一入‘仁义庄’,就全都暴毙,如今我才知道,那也是王夫人的指上毒针。” 白飞飞眨了眨眼睛,道:“但那戒指上的毒针,只能用一次呀。那就好像毒蜂的尾针一样,用过一次,就没有毒了。” 沈浪皱眉道:“哦……” 白飞飞道:“何况,那些人死得一个不剩,又是谁下的手?” 沈浪又自沉思半晌,展颜笑道:“我明白了。” 白飞飞道:“那究竟是什么秘密?” 沈浪道:“王夫人放他们时,必定有个条件。” 白飞飞道:“什么条件?” 沈浪道:“那就是要他们每个人都必须杀死一个人。” 白飞飞摇头道:“我还是不懂。” 沈浪道:“王夫人分别将他们召来,每个人都给予一枚指上蜂针,他们彼此间却全不知道,所以,到了‘仁义庄’,甲杀了乙,乙杀了丙,丙杀了丁,丁又杀了甲,结果是每个人都死了,杀死他们的仇人,正是他们自己。” 白飞飞长长吐了口气,道:“好毒辣的计谋,好毒辣的手段。” 沈浪叹道:“这手段虽毒辣,但展英松这些人若全都是正人君子,那么王夫人纵有毒计,却也无法使出了。” 白飞飞颔首叹道:“这就叫做害人害己……” 突听一人冷笑道:“你们这也正是在害人害己。” 语声中,一柄长剑,毒蛇般自柳枝垂藤间划了出来。 剑,闪动着毒蛇般的青光。 白飞飞娇呼一声,投入沈浪怀里。 沈浪身形闪动,避开三步,叱道:“什么人?” 剑尖斜飞,挑起了垂藤。 一个劲服急装的英俊少年,斜举长剑,瞧着他们冷笑,胸前一面铜镜上,写着“三十五”。 这赫然正是快活王门下的急风骑士。 沈浪面上竟仍然带着笑容,点头道:“兄台竟能来到这里,在下竟毫未觉察,看来兄台的武功,必定高出同僚许多,当真可贺可喜。” 那急风骑士冷笑道:“阁下已堕入温柔乡里,纵有千军万马到来,阁下只怕也是听不见的。” 沈浪笑道:“也许真是如此。” 急风骑士怒喝道:“王爷待你不薄,将你引为知己,你就该以知己之情,回报王爷才是,哪知你却在此勾引王爷姬妾,你可知罪?” 沈浪淡淡笑道:“知罪又如何?” 急风骑土厉声道:“快随我同去见过王爷,王爷或许还会从轻发落,赐你一个速死。” 沈浪笑道:“那在下真该感激不尽,只是……” 他眨了眨眼睛,又笑道:“你看沈浪可是如此听话的人么?” 急风骑士怒道:“你想如何?” 沈浪道:“在下只是有些为兄台可惜。兄台若是聪明人,方才就该悄悄溜走才是,此刻兄台再想走只怕是已走不了啦。” 急风骑士冷笑道:“你当我是一个人来的么?” 沈浪道:“你难道不是。” 急风骑士厉声道:“这四周已布下十七骑士,除非你能在刹那间将我等全都杀死,否则你纵然杀了我,还是难逃一死。” 沈浪道:“哦——” 他面上竟还在笑,白飞飞面上却已全无一丝血色,突然冲出去挡在沈浪面前,咬着牙大叫道:“这完全不关他的事,这全是我叫他来的。” 急风骑士冷笑道:“白姑娘当真是情深意厚,只可惜我……” 白飞飞颤声道:“你要杀,就杀我吧。” 那急风骑士目中突然闪过一丝邪恶的笑意,道:“像姑娘这样的美人,在下怎忍下手?” 白飞飞身子颤抖起来,道:“你想怎样?” 急风骑士缓缓道:“姑娘想怎样?” 白飞飞咬着牙跺了跺脚,道:“只要你放过他,我……我……我什么都……都依你。” 急风骑士笑道:“真的么?” 白飞飞又自泪流满面,道:“真的。” 急风骑士道:“沈公子意下如何?” 沈浪微微一笑,道:“很好,你们走吧。” 这句话说出来,那急风骑土与白飞飞全都一怔。 白飞飞颤声道:“你……你……你……” 沈浪微笑道:“你既然肯牺牲自己来放我,我若坚持不肯被你放,岂非辜负你一番好意……骑士兄,你说是么?” 急风骑士道:“这……我……” 沈浪笑道:“两位此去,需得寻个幽秘之处,莫要被别人发现才是。” 白飞飞嘶声道:“你……你不是人。” 沈浪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怎么反而骂我?” 白飞飞道:“这……我……” 沈浪笑道:“这若是个故事,写到这里,你一心要牺牲自己救我,我就该全力拦阻于你,甚至不惜拼命,那才是个凄侧动人,赚人眼泪的故事。若不如此写法,那读者必定要失望得很,故事也说不下去了。” 他一笑接道:“只可惜此刻你不是在写故事,此间也没有观众,是以这情节的变化,也就不必再去套那老套了。” 白飞飞愕在那里,像是已呆住了。 那急风骑士也愕了半晌,突然哈哈大笑道:“好,沈浪果然是好角色。” 沈浪笑道:“岂敢岂敢。” 那急风骑士大笑道:“你是如何认出我来的?” 沈浪淡淡道:“急风骑士若有这样的轻功,快活王就当真可以高枕无忧了,何况,急风骑士纵有你这样的轻功,也不会有你这样色眯眯的眼神。” 他大笑接道:“像这样的轻功,这样的眼神,除了咱们的王怜花王公子外,世上只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的。” 白飞飞像是又愕住了,瞧瞧沈浪,又瞧瞧那急风骑士,面上的神情,也不知是哭是笑。 那“急风骑士”抱拳笑道:“适才在下玩笑,白姑娘恕罪则个。” 白飞飞道:“你……你真的是王怜花?” 王怜花笑道:“只可惜在下制作的这面具,花了不少功夫,否则在下此刻就必定请白姑娘瞧瞧真面目了。” 白飞飞突又珠泪滚滚,瞧着沈浪,流泪道:“你……你怎忍这样开我的玩笑?” 若是换了朱七七,此刻早已一拳打在沈浪身上,但白飞飞她却只是自艾自怨,流着眼泪又道:“但这也怪不得你,这……这全该怪我,我……我不该……” 她若真的打了沈浪,沈浪反觉好受些。她如此模样,沈浪倒真是满心歉疚,又怜又爱,忍不住轻轻拢起她的肩头,柔声道:“我只当你也认出了他,所以……” 白飞飞凄然道:“怎会认出他?那急风第三十五骑,我虽见过,但他……他实在扮得太像,简直连语声神态都一模一样。” 王怜花笑道:“多谢姑娘夸奖,但我还是被沈兄认出了。” 突似想起什么,竟反手给了自己个耳刮子,苦笑道:“该死该死。” 王怜花惊才绝艳,心计深沉,虽然年纪轻轻,已隐然有一代枭雄之气概,此刻居然做出这小丑般的动作来。 白飞飞不禁怔住,道:“什么该死?” 王怜花苦笑道:“这沈兄两字,岂是我能叫得的。” 白飞飞道:“沈兄两字,你为何叫不得?你又该唤他什么?” 她嘴里说话,眼角却在瞟着沈浪。这玲珑剔透的女孩子,似乎已从王怜花一句话里听出了些什么。 她似已微微变了颜色。 沈浪苦笑着,此刻他面上的神情,白飞飞竟从未见过。他举止竟似已有些失措,笑得更是十分勉强。 王怜花却似什么也未瞧见,笑道:“好教姑娘得知,现在我至少也得唤沈公子一声叔父才是。” 白飞飞纤手掩住了樱唇,失声道:“叔父!” 王怜花道:“不错,叔父……只因沈公子已与家母有了婚约。” 白飞飞仿佛被鞭子抽中,身子斜斜倒退数步,一双眼充满惊骇,也充满悲忿的眼色,紧盯着沈浪,颤声道:“真的……这可是真的?” 沈浪苦笑道:“这使你吃惊了么?” 白飞飞身子颤抖着,泪珠又夺眶而出。 整整有盏茶功夫,她就这样站着,任凭身子颤抖,任凭泪珠横流,像是永生也无法再移动。 然后,她突然嘶声悲呼,道:“你为何不早对我说?你为何方才不对我说?你是不是还想骗我?”她翻转身奔出垂藤,踉跄而去。 她没有再回头。 沈浪就这样瞧着她冲出花丛。 他没有拦阻,没有说话;他根本没有动。 他甚至连神情都恢复了平静,没有丝毫变化。 王怜花就这样瞧着沈浪,也没有动,没有说活。 他面上的表情甚是奇特,目中直藏着一丝残酷的笑。 沈浪终于回转头,面对王怜花。 王怜花就以那种含笑的目光,瞧着他。 沈浪嘴角终于又露出那种懒散的、毫不在乎的微笑。 王怜花若非已经易容,嘴角的笑容必定也和沈浪差不多。 这是当今一代武林中两个最具威胁性,最具危险性,也最具侵略性的人物,此刻在这四面垂藤的阴影中,面对面笑着,他们的心里在想着什么,他们的笑容有什么含义,谁能知道?谁能猜得出? 他们的年纪相差无几,他们的立场似同非同,他们的关系是如此复杂,他们究竟是友?是敌? 他们是想互相陷害,还是想互相扶助? 谁能知道?谁能分得出? 无论如何,这一刹那间,正是最危险的时候,他们心中若有积怨控制不住,此刻便是出手的时刻。 这一出手,必将惊天动地,必将改变天下武林之大局;这一出手,必将分出生死存亡,胜强弱负。 但他们谁也没有出手。 危险的一刻,只是在平静的微笑中度过。 沈浪一笑道:“你为何要这样做?为何要这样说?” 王怜花淡淡笑道:“你难道猜不出?” 沈浪道:“无论我是否猜得出,我都要听你亲口告诉我。” 王怜花道:“你自然早已知道,这自然是家母的意思。” 沈浪道:“哦?她……” 王怜花诡秘地一笑,道:“我若是她,我也会这样做的。任凭你这样的男子保留自由之身,世上只怕没有一个女人能放心得下。” 沈浪道:“你此刻是以什么身份在和我说话?” 王怜花道:“兄弟之间,敌友之间。” 沈浪道:“此刻你和我又恢复为兄弟了么?” 王怜花道:“在别人面前,你算是我的长辈、叔父,但是只有你我两人在时,我却是你的兄弟、朋友……有时说不定还是你的对头。” 沈浪凝目瞧了他半晌,展颜一笑,道:“不想你说话也有如此坦白的时候。” 王怜花笑道:“我纵要骗你,能骗得过你么?” 两人拊掌而笑,居然仿佛意气甚投。 但沈浪突又顿住笑声,道:“但你却仍然忘记了一件事,这件事正是一切问题的症结所在。” 王怜花道:“此事若这般重要,我自信不会忘却。” 沈浪道:“你难道忘了,女子在受了刺激时,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王怜花道:“这句话天下的男人都该记得,我又怎会忘记。” 沈浪道:“你难道不怕白飞飞在受刺激之下,去向快活王告密?” 王怜花微微一笑,道:“她不会去告密的。” 沈浪道:“你知道?” 王怜花道:“我自然知道。” 沈浪道:“你有把握?” 王怜花道:“我自然有把握。” 沈浪目光闪动,像是要再追问下去,但一点灵机在他日中闪过后,他却突然改变语锋。 他展颜一笑,道:“无论如何,你此番前来,总是我想不到的事。” 王怜花笑道:“家母的战略计谋,本是人所难测。” 沈浪道:“你不怕被他认出?” 王怜花道:“不近君侧,便无惧事机败露。” 沈浪沉吟道:“但她……她为何……” 王怜花笑了一笑,道:“我知道你心中必有许多疑窦,我也无法向你一一解说,但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后,你或许就会明白许多。” 沈浪道:“哦,那是什么人?” 王怜花目光闪烁,道:“你见着他后,自会知道。” 沈浪道:“我何时能见着他?” 王怜花道:“就在此刻。” 沈浪没有再问,他知道再问也必定问不出什么。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有人笑呼道:“沈公子当真是雅人,竟寻了个阴凉所在来避暑。” 沈浪微微皱眉,自垂藤间望出去,只见一人锦衣敞胸,手提着马鞭,鞭打,着长草,边笑边走而来。 来的这人委实有些出乎沈浪意料。 他竟是那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小霸王”。 沈浪回首道:“你要我见的莫非是他?” 王怜花失笑道:“怎会是他?” 沈浪嘘了口气,但目中又复闪动出逼人的光彩。 只见那小霸王一头钻进了垂藤,挥着马鞭,笑道:“好个凉爽所在,真亏沈兄如何找得到的。” 沈浪微微笑道:“是呀,此事倒奇怪得很。” 小霸王眨了眨眼睛,道:“奇怪?” 沈浪道:“兄台还未走到这里,远远便唤出在下的名字,这岂非是件怪事?” 小霸王道:“这……嘻嘻哈哈……妙极妙极,沈兄难道未曾听说过,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小弟那时虽未真个见到沈兄,但远远瞧见这里有人,便猜中那必定是沈兄了……” 他拊掌笑道:“这些人除了沈兄外,还有谁有此风雅。” 沈浪大笑道:“妙极妙极,果然妙极,兄台果真是妙人。” 他有意无意,伸手去拍小霸王肩头。 王怜花却也似有意无意,轻轻托住了他的手。 沈浪目光微闪,王怜花微微摇头,就在这一眨、一摇头之间,小霸王已在生死边缘上走了一周。 小霸王却浑然不觉,仍在傻笑着。若说他心存奸谋,委实不似;若说他胸无城府,却又委实令人可疑。 沈浪突然发现,此时此刻,在这快活林中,每个人都不如表面瞧来那么简单,每个人都有神秘的内幕。 小霸王手挥着马鞭,东瞧瞧,西望望,突又转身,面对沈浪,笑道:“沈兄可知道小弟来寻沈兄是为什么?” 沈浪笑了笑,没有说话。 小霸王道:“小弟来寻沈兄,只是为了要请沈兄鉴赏一个人而已。” 沈浪道:“哦?” 小霸王道:“小弟日前带的那女子,委实幼稚低俗,沈兄只怕已在暗中笑掉了大牙,是以小弟此番又请了一位姑娘来,想请沈兄品评一番。” 沈浪笑道:“在下对女子一无所知,否则此刻也不会仍是光棍了。” 小霸王大笑道:“沈兄莫要太谦。沈兄只怕是因为对女人所知太多,所以至今仍是光棍一条……骑士兄,你说是么?” 王怜花拊掌笑道:“是极是极,妙极妙极。” 小霸王道:“那位姑娘此刻就在附近,小弟一呼即至……垂花藤下,品鉴美人,这是何等风雅之事,沈兄雅人,谅必不致推却的。” 沈浪道:“既是如此,小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小霸王马鞭一扬,笑道:“沈兄稍候,小弟去去就回。” 他挥着马鞭,像是在骑马似的,跳跳蹦蹦奔了出去。 沈浪目送他背影远去,微微一笑,道:“如今我才知道人当真是不可貌相,水当真不可斗量。” 王怜花道:“沈兄为何突有此感慨?” 沈浪道:“这小霸王看来仿佛是个还未长成人形的大孩子,其实胸中却也大有文章。他故意做出那般模样,只不过叫人轻视于他,不加防范而已。” 王怜花漫应道:“哦。” 沈浪道:“如今我才知道,原来这小霸王,居然也是你的属下。” 王怜花笑道:“你从何得知?” 沈浪微微笑道:“若非你告诉了他,他又怎会知道我在这里?他若非你的属下,你又怎会阻我出手伤他?” 王怜花眨了眨眼睛,道:“是这样么?” 沈浪一笑道:“其实我方才又怎会真个出手伤他?我那般的做作,只不过是要试一试我们的王怜花公子而已。” 王怜花拊掌大笑,道:“你我行事,真真假假,大家莫要认真,岂非皆大欢喜。” 笑声中,小霸王又一头钻了进来,笑道:“来了……来了。” 两个健壮的妇人,抬着顶绿绒顶紫竹帘的软兜小轿,走入这四面垂藤,幽秘而阴凉的小天地。 她们放下轿子,立刻又转身走了出去。 竹帘里,隐约可瞧见条人影,窈窕的人影。 小霸王手扶竹帘,笑道:“此人若再不能入沈兄之目,天下只怕便无可入沈兄之目的人了。” 沈浪微笑道:“既是如此,在下理当一拜。” 他竟真的躬身一揖到地。 小霸王怔了怔,失笑道:“沈兄为何如此多礼?” 沈浪道:“倾城之绝色,理当受人尊敬。” 他朗声一笑,接道:“岂不闻英雄易得,绝色难求?古来的英雄,多如恒河沙数,但倾城之绝色,却不过寥寥数人而已。在下今日能见绝色,岂是一礼能表心意。” 小霸王大笑道:“沈兄当真不愧为天下红颜的知已。” 突然掀起竹帘,轿中端坐的,赫然竟是朱七七。 沈浪委实再也想不到会在这里见着朱七七。 朱七七正是王夫人用来要挟沈浪的人质,王夫人又怎肯将她送到沈浪身侧,怎肯将她送到这里? 刹那之间,就连沈浪也不禁怔在当地。 只见朱七七云鬓高挽,锦衣华丽,低眉敛目,神情端庄,眼波虽瞧着沈浪,但面容却平静如水。 这哪里还是昔日那娇纵、刁蛮、调皮的朱七七,这哪里还是那敢爱得发狂,也敢恨得发狂的朱七七。 但这明明是朱七七,那眉、那眼、那鼻、那唇…… 那是半分也不会假的。 那正是纵然化为劫灰,沈浪也认得的朱七七。 那正是任何人易容假冒,都休想瞒得过沈浪的。 沈浪怔了许久,终于勉强一笑,道:“多日未见,你好么?” 这虽然是句普普通通的问候之辞,但言辞中却满含情意,他知道朱七七是必然听得懂的。 他暗中不知不觉在期望着她热烈的反应。 他毕竟是个男人。 但朱七七面上仍无丝毫表情,竟只是淡淡道:“还好。多谢沈公子。” 这冷冷淡淡一句话,就像是鞭子。 沈浪竟不觉后退半步。 他如今才知道受人冷淡是何滋味,他如今才知道自己也是个人,对于失去的东西,也会有些惆怅悲情。 小霸王挥着马鞭,眨着眼睛,笑着,瞧着。 王怜花目中充满了得意的诡笑。 沈浪霍然回首,道:“她……她怎会……” 王怜花含笑道:“家母突然觉得与其以别人来要挟沈公子,倒不如要沈公子完全出于自愿的好。家母对沈公子之了解,沈公子原该感激才是。” 沈浪道:“但……但她此番前来……” 王怜花淡淡笑道:“何况,家母自觉也不该再以朱姑娘来要挟沈公子,是以特地令她前来,与沈公子重新见礼。” 沈浪动容道:“重新见礼?” 王怜花缓缓道:“只因家母已为小侄与朱姑娘订下了婚事。” 沈浪不觉又后退半步,眼睛盯着朱七七,失声道:“你……你……” 朱七七淡淡一笑,悠悠道:“你难道不觉欢喜?” 沈浪呆在那里,道:“我……我……” 这一击实在不轻,但沈浪并未倒下去。 他只是木立半晌,突又展颜一笑,抱拳道:“恭喜恭喜。” 朱七七淡淡道:“多谢公子……”纤手突然一抬,竹帘“刷”的落了下去,她冷淡的眼波与娇媚的容貌又不复再见,又只剩下一条朦胧的身影。 现在,沈浪心头若还有什么剩下的,那也只不过是一丝苦涩的回忆,以及一大片不可弥补的空虚。 但他身子却挺得更直,笑容也仍是那么洒脱。“小霸王”在一旁瞧着,目中也不禁露出佩服之意。 王怜花笑道:“我知道沈公子必定还有一句话要问的。” 沈浪道:“不错,我正要问,朱七七既来了,熊猫儿在哪里?” 王怜花缓缓道:“熊猫儿么,他只怕也要做出些沈公子猜想不到的事。” 沈浪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道:“他在哪里?” 王怜花面颊肌肉一阵痉挛,但毕竟未露出疼痛之态。 他深深吸了口气,道:“他现在正……” 就在这时,只听四下有人呼叫:“沈浪……沈公子,快请出来,王爷有请。” 这呼唤一声接着一声,远近俱有。 王怜花目光闪动,道:“这里已非谈话之地,你快去吧,我自会与你联络的。” 沈浪凝目瞧着他,五根手指,一根根放松,然后霍然转身,头也不回,快步走了出去。 一杯浓浓的,以新鲜番茄制成的汁,盛在金杯里。 快活王一口气喝了下去。 然后他朗声一笑,道:“病酒,酒病,古来英雄,被这酒折磨的只怕不少。” 沈浪俯身瞧着卧榻上的快活王,微笑道:“英雄若不病酒,正如美人不多愁一般,总令人觉得缺少些风味。只是这病酒之事,史书不传而已。” 快活王拊掌大笑,道:“那些史官若少几分酸气,若将自古以来英雄名将病酒之事历历绘出,那么无论三国汉书,都更要令人拍案叫绝了。” 沈浪微笑道:“曹阿瞒与刘皇叔煮酒论英雄后,是谁先真个醉倒?班定远投笔从戎时,是否先饮下白酒三斗?这当真都是令后人大感兴趣之事。” 快活王笑声突顿,目光凝注沈浪,缓缓道:“却不知你此刻最感兴趣之事是什么?” 沈浪沉吟道:“小精灵身轻如叶,不知是否已探出那幽灵宫主的巢穴。” 快活王皱眉道:“此事无趣之极,不提也罢。” 沈浪道:“莫非他还未曾回来?” 快活王叹道:“不错,他还未曾回来。” 突然以拳击案,大声道:“他此刻既不回来,只怕永远也回不来了。” 第三十五回 千钧一发 沈浪无言垂首,心头却不禁暗暗叹息:“好厉害的幽灵宫主,但总有一日我会知道你究竟是谁的,而且这一日看来已不远了。” 只见快活王突又展颜一笑,道:“此事虽无趣,但本王今日却另有一件有趣之极的事。” 沈浪笑道:“但望王爷相告。” 快活王长须掀动,纵声笑道:“就在今日,竟又有一人不远千里而来,投效于我。” 沈浪动容道:“哦……此人是谁?” 快活王道:“此人自也是天下之英雄。”沈浪轩眉道:“天下之英雄?” 快活王道:“此人不但酒量可与你比美,武功只怕也不在你之下,独孤伤与他拆了七掌,竟也败在他手下。” 沈浪再次动容,道:“此人现在何处?” 快活王拊掌道:“他与你正是一时瑜亮,是以本王特地请你前来与他相见。天下之英雄尽在此间,不亦快哉,不亦快哉!” 霍然长身而起,笑道:“此刻他仍在与人痛饮不休,你正好赶去和他对饮三百杯。” 拉起沈浪的手,大步向曲廊尽头的花厅走了过去。 只听一阵阵欢呼豪饮之声,透过珠帘,传了出来。 那燕儿正掀着半边帘子,悄悄向里面窥望,听见后面的人声,瞧见了快活王,一缩脖子,一溜逃走了。 珠帘内有女子娇笑,道:“芳芳敬了你二十杯,萍儿也敬了你三十杯,现在,我敬你三十杯,你为何不喝下去?” 另一个女子娇笑道:“是呀,你若不喝下去,珠铃一发脾气,就要咬你的舌头了。” 一个男子的声音大笑道:“区区三十杯,算得了什么,来,倒在盆子里,待我一口气喝下后,再来个三十杯又如何。” 他喝得连舌头都大了,但语声听在沈浪耳里,竟仍似那么熟悉。沈浪忍不住一步赶过去,掀起珠帘。 只见花厅里杯盘狼藉,五六个轻衣少女都已衣襟半解,云鬓蓬乱,晕红的面颊,如丝的媚眼,正告诉别人说她们都已醉了。 一条大汉,箕踞在这些自醉却更醉人的少女间,敞着衣襟,手捧金盆,正在作淋漓之豪饮。 金盆边沿,露出他两道浓眉,一双醉眼,敞开的衣襟间,露出他黑铁般的胸膛,却不是熊猫儿是谁? 熊猫儿,熊猫儿,原来你也到了这里。 一时之间,沈浪也不知道是惊,是喜。 无论如何,这猫儿此刻还能痛饮一盆美酒,显见得仍是体壮如牛,总是令人可喜之事。 沈浪但觉眼前有些模糊,这莫非是盈眶热泪。 他就站在门旁,静静地瞧着熊猫儿,瞧着熊猫儿将那盆酒喝得点滴不剩,扬起金盆,大笑道:“还有谁来敬我?” 沈浪微微笑道:“我。” 熊猫儿目光转动,瞧见沈浪,呆住。 然后突然狂呼一声,抛却金盆,一跃而起,大呼道:“沈浪呀沈浪,你还没有死么?” 呼声中他已紧紧抱住沈浪,那扑鼻的酒气、汗臭,嗅在沈浪鼻子里,沈浪只觉比世上所有女子的脂粉都香得多。 朋友,这就是朋友,可爱的朋友。 有了这样的朋友,谁都会忘记忧愁。 一声霹雳,雷雨倾盆而落。 这是干燥的边境少有的大雨,使人备添欢乐。 沈浪与熊猫儿把臂走在暴雨中,他们的头发已湿,衣衫也湿透。若非这如注大雨,又怎能平静他们沸腾的热血。 庭院中没有人迹,只有碧绿的树叶在雨中跳跃,只有这一双重逢的朋友,他们的心,也在跳跃着。 在方才他们互相拥抱的一刹那中,快活王心目中居然也含有真心的欣慰,居然也会拍着他们的肩头说:“多日未见的好朋友,要说的话比多日未见的情人还多,你们自己聊聊去吧,我决不许别人去打扰。” 在那一刹那中,沈浪突然觉得这绝代的枭雄也有着人性,并不如别人想像中那么恶毒冷酷。 现在,熊猫儿脚步已踉跄,葫芦中的酒所剩已无多。 他挥舞着葫芦,大笑道:“朋友,酒……世上若没有朋友,没有酒,自杀的人一定要比现在多得多,第一个自杀的就是我。” 沈浪扶着他,微笑道:“猫儿,你又醉了么?” 熊猫儿瞪起眼睛,道:“醉,谁醉了?” 沈浪道:“此刻你是醉不得的,我正有许多话要问你,许多话要向你说。你我以后能这样谈话的机会只怕已不多了。” 雨打树叶,雷声不绝,他们的语声三尺外便听不清楚,何况在这大雨中的庭园里,三十丈外都没有个人影。 若要倾谈机密,这确是最好的地方,最好的时候。 沈浪道:“你非但现在不能醉,以后也永远不能醉的。酒醉时人的嘴就不密了,你若在酒醉时泄露了机密。” 熊猫儿大声道:“我熊猫儿会是泄露机密的人么?” 沈浪一笑,道:“你自然不是。” 他笑容一现即隐,叹道:“她此番竟将你与朱七七放出来,倒当真是大出我意料的事,由此可见她计谋之变化运用,的确是人所不及。” 熊猫儿道:“你说的她,可是……” 沈浪道:“自然是那王……” 熊猫儿笑道:“她行事竟能出你意料,自然是个好角色。” 沈浪默然半晌,又道:“她可当真为朱七七与王怜花订了婚事?” 熊猫儿叹道:“女人,女人……简直都不是东西。” 沈浪道:“朱七七真的心甘情愿?” 熊猫儿恨声道:“见鬼的才懂得女人的心。” 沈浪又默然半晌,叹道:“这也难怪朱七七。她见我既与那王……王夫人订了亲事……自然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了。唉,她的脾气,你应该知道她的脾气。” 熊猫儿眼睛眨了眨,道:“但她也该知道你此举别有用意。” 沈浪苦笑道:“其实,世上又有谁能真的了解我的心意?有时连我自己都无法了解,越是我挚爱着的人,我对她越是冷漠,这是为的什么?” 熊猫儿道:“因为你在逃避,你不敢去承受任何恩情;因为你觉得肩上已挑起副极重的担子,因为你自觉随时都可能死。” 沈浪黯然道:“你说的是。” 熊猫儿道:“你既觉如此痛苦,为何不放下那副担子?” 沈浪道:“有时我真想放一下……世上的人那么多,为何独独要我挑起这副担子?快活王纵是恶人,但他待我却不薄,为何我一定要他的性命?我如此做法,又能得到什么?又有谁会了解?谁会同情……” 在这如注的大雨下,在这最好的朋友身旁,沈浪也不觉发出了他积郁着的牢骚、感慨。 他竟吐露了他始终埋藏心底,从未向人吐露的心事。 熊猫儿没有瞧他,只是静静倾听。 过了半晌,沈浪又道:“自然,这其中有个原因。” 熊猫儿道:“可是就为了这原因,所以你宁愿承受痛苦,也不愿放下那担子。” 沈浪道:“不错。” 熊猫儿道:“那又是什么原因?” 沈浪道:“只因快活王与我实是势难两立,所以我纵然明知王家母子也是人中的恶魔,我纵然明知他们在用尽各种方法来利用我,但为了除去快活王,我宁可不惜一切,也要和他们合作到底。” 熊猫儿道:“莫非你与快活王有什么私人的恩怨不成?” 沈浪目中闪动着火花,道:“正是。” 熊猫儿道:“是为了白飞飞?” 沈浪道:“你想我会是为了她么?” 熊猫儿道:“那又是为了什么?” 沈浪沉吟半晌,缓缓道:“这是我心底的秘密,我现在还不能说。” 熊猫儿道:“你何时才能说?” 沈浪道:“等快活王死的时候。” 熊猫儿道:“他不会比你先死的。” 口中这八个字说出,手掌已接连点了沈浪七处穴道;说到最后一字,一个肘拳将沈浪撞了出去。 就算杀了沈浪,沈浪也不能相信熊猫儿竟会向自己出手,甚至直到他跌倒在地,他还是不能相信。 他身子不能动弹,口中嘶声道:“猫儿,你……你这是在开玩笑么?” 熊猫儿挺立在雨中,突然仰天狂笑起来。 他醉意似已完全清醒,笑声竟也突然改变。 沈浪面色惨变,失声道:“你不是熊猫儿。” “熊猫儿”狂笑道:“你如今才知道,不嫌太晚了么?” 沈浪道:“你……你莫非是龙四海?” “熊猫儿”大笑道:“不错,你现在总算变得聪明了些。” 沈浪惨笑道:“我早就该想到是你的,我早就觉得你与熊猫儿有许多相似之处。世上若有一人能假冒熊猫儿而如此神似,那就是你。” 龙四海道:“你为何不早些想到?” 沈浪道:“只因我瞧错了你。我实未想到那般英雄气概的龙四海,也会竟是别人的走狗。” 龙四海不怒反笑,道:“这次总该叫你得着个教训,无论多么聪明的人,电会上人当的,只可惜这教训你已永远无法享用了。” 沈浪惨然道:“不错,任何人都会上人当的。” 龙四海道:“但咱们为了要你上当,的确也花了不少心思。” 沈浪叹道:“熊猫儿自然已来了,否则快活王纵有无双的易容好手,也是无法将你改扮得与他一模一样的。” 龙四海笑道:“你果真是个聪明人。快活王为我易容时,熊猫儿就躺在我身旁,我简直就是自他身下取下来的模子。” 沈浪道:“但还有……” 龙四海道:“还有声音,是么?” 他一笑道:“我模仿别人语声的本事,本就不小,但我还怕被你听出,是以故意装作酒醉,且舌头都大了。其实我一共也不过只喝了三杯酒,其中还有一杯是倒在身上的。真正醉了的,只不过是那些小丫头而已。” 沈浪苦笑道:“果然妙计。无论是谁,见到陪你喝酒的人都已醉了,自然再也不会想到你喝的酒竟是假的。” 龙四海道:“何况,再加上这雷雨扰乱了语声,正是天助我成事,更何况你今日精神不知怎的,本就有些恍惚,我再骗不倒你,那才是活见鬼。” 沈浪黯然,过了半晌,哑声道:“但熊猫儿他……” 龙四海笑道:“这其中只有一件事是真的,那就是熊猫儿来投效快活王确是真的。” 沈浪道:“快活王莫非怀疑了他,所以……” 龙四海道:“快活王倒未怀疑他,怀疑的是你。” 沈浪动容道:“我?” 龙四海道:“他今晨醒来,寻不着白飞飞,也寻不着你,心里便动了怀疑,那时恰巧熊猫儿来了,他正好假借熊猫儿来试试你。” 他狂笑道:“这一试之下,你果然露了原形。” 沈浪苦笑道:“如今你又想怎样?” 龙四海阴森森笑道:“快活王再三吩咐,只要一试出你真相,便立刻下手将你除去。你这样的人多留一刻都是祸害,何况他……他也不愿再见到你。” 沈浪长长叹息,惨笑道:“很好,不想我沈浪今日竟死在这里。” 龙四海大笑道:“不想声名赫赫的沈浪今日竟死在我手里。” 一步掠过去,铁掌已待击下。 沈浪突又喝道:“且慢。” 龙四海狞笑道:“你再想拖延时间,也是无用,此刻再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沈浪苦笑道:“我只想再问你一句话。” 龙四海道:“你还有什么话好问?” 沈浪惨然道:“我只要知道,熊猫儿此刻在哪里?” 龙四海大笑道:“好,你和熊猫儿果然不愧为生死共命的交情,直到此时此刻,你还是忘不了他,好,我告诉你……” 他日中笑意变得更恶毒,一字字接道:“你只管放心,你在黄泉路上,是不会寂寞的,熊猫儿会陪着你,说不定他此刻已比你先走了一步。” 沈浪失色道:“他……他……他也遭了毒手?” 龙四海道:“不错。” 沈浪道:“是……是谁下的毒手?” 龙四海道:“告诉你,你难道还想为他报仇不成……只因他一心逞强,拼命胜了独孤伤一掌,所以取他性命的,正是独孤伤。” 沈浪道:“但……但快活王在未知我真相之前,怎会取他的性命?我若是真心投效快活王,快活王岂非杀错了他?杀错了这样的人材,岂不可惜?” 龙四海道:“快活王属下收容的都是智计武功双全之士,熊猫儿匹夫之勇,有勇无谋,他的死活,快活王根本不放在心上。” 沈浪默然半晌,缓缓阖起双目,道:“很好,你现在可以动手杀我了。” 龙四海铁掌已向他咽喉切下。 谁来救他?的确没有人来救他。 大雨滂沱,窗前雨如珠帘下卷。 染香伏在窗前,数着雨珠,等着沈浪。 她也知道自己无论等多久,都是白等的。她有时也会觉得自己很可笑,明知不可能的事,自己为什么偏要去做呢? 她第一个承受的男人,是王怜花。 她对王怜花本来也有着一分幻想,但自从见到沈浪后,她便将这分幻想全部转移到沈浪身上。 她见的男人多了,沈浪却是第一个能拒绝她引诱的,她觉得沈浪的确和世上所有的男人都不同。 她本来认为世上大多数男人都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她想不到世上的男人还有沈浪这一种。 她痴痴地想着,痴痴地笑着。 突然,一双手自后面掩住了她的眼睛,一张热烘烘的嘴在她耳边低声轻涪,带着笑道:“谁?” 染香的心跳了起来,颤声道:“沈……沈浪?” 那张嘴在她耳朵上轻轻咬了口,在她耳珠上轻轻舐了舐,笑骂道:“小鬼。” 染香失声道:“公子……是你。” 王怜花纵经易容,但这轻薄的声音,这轻薄的动作,染香是决不会弄错的。 王怜花大笑:“小鬼,总算被你猜着了。” 一把扳过她的身子,将她那温暖而柔软的身子紧贴在他自己身上,就像是两个已合在一起的样子。 他拼命吻她,就像是猫捉住了鱼。她透不过气,却没有闪避。 然后,他终于放开了她,笑道:“我知道你在想我,这就是我给你的补偿。” 染香身子已软了,咬着嘴唇,道:“鬼要你这样补偿。” 王怜花眯起眼睛,轻声道:“你不想?” 染香跺脚道:“不想,不想,偏不想。” 王怜花道:“莫非这两天沈浪已喂饱了你?” 染香的脸居然红了,啐道:“人家才不像你。” 王怜花大笑道:“我就知道他是个正人君子。” 大笑着又一把抱住了染香,脚步在移向床。 染香明明已厌恶死了他,但不知怎的,竟推不开他。 王怜花的嘴就停留在她脖子上。 染香的喘息越来越急迫,颤声道:“我先问你,你……你……怎会来的……嗯……你可见着了沈浪?” 王怜花笑道:“现在不是问话的时候,是么?” 他的手摸索着,咯咯轻笑道:“我知道你也想的,你也需要的,是么?” 染香的手立时垂下了,呻吟着道:“我……你……嗯……轻……轻……轻轻的……好么?……” 她终于崩溃,仰面倒在床上。 但她心上想着的,却是只有沈浪。 女人的最大奇怪之处,就是当她躺在一个男人怀里时,心里还可以去想另外一个男人。 她承受着王怜花的一切,她也在反应着,蠕动着。 但她口中却仍在呻吟着道:“沈浪,他……他此刻会回来么?” 王怜花也在喘息着,道:“沈浪,见鬼的沈浪,他此刻不会回来的,我希望他死了最好。” 窗外大雨滂沱,窗内怎会有风? 龙四海铁掌已击下。 突然,一人冷冷道:“住手。” 龙四海骇然回首,只见一条颀长枯瘦的黑衣人影,自暴雨下的林木间,幽灵般的飘飘掠出。 龙四海展颜笑道:“原来是独孤兄。那猫儿已解决了么?” 独孤伤道:“哼!” 龙四海道:“那沈浪还等什么?” 独孤伤冷冷道:“你不能杀他。” 龙四海失声道:“为什么?” 独孤伤咬牙道:“要杀沈浪,只有某家亲自动手。” 龙四海松了口气,笑道:“既是如此,请。” 他微笑着后退三步,静等着独孤伤出手。他确信独孤伤出手之狠毒残酷,是万万不会在自己之下的。 他确信沈浪在临死前必定还要受许多摧残,折磨。 他安心地静等着来瞧沈浪的痛苦。 他知道独孤伤总是将别人的痛苦视为自己的欢乐。 极乐的狂欢,已渐渐趋于平静。 染香仍在微微喘息着,四肢也仍因方才的狂欢而轻轻颤抖,牙齿轻磨着,像是仍在咀嚼欢乐的余痴。 此刻,她最需要的就是温柔。 温柔的轻抚,温柔的言语,哪怕就是温柔的一瞥也好。 但王怜花却已站了起来,就像陌生人般站了起来,方才的一切,他此刻便似已完全忘怀。 染香仰卧在床上,瞧着他。 瞧着他穿衣,着靴……用手指去梳拢头发。这就是方才与她契合成一体的人,这人的生命,方才还曾进入她的生命,但此刻却连瞧都不瞧她一眼。 染香的心里突然充满了羞辱、悲哀、愤怒。 她突然对面前这男人恨之入骨。 王怜花已拉平了衣襟,理好了头发,终于回头瞧了一眼,嘴角挂起了一丝残酷的,满足的,得意的微笑。 他微笑着瞧着这似已完全被他征服了的女子,那姿态就像是一个自战场归来的征服者。 他眯着眼笑道:“怎么样?你已动不了啦,是么?我的确和别的男人不同,是么?不是我这样的男人,怎能满足你这样的荡妇!” 染香空虚地眯着眼睛,想用枕头盖住脸,但双手却因愤恨而颤抖,颤抖得再也无力抓起枕头。 王怜花瞧着她颤抖的手,笑道:“你还想要么?现在可不行了,也许……也许晚上,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这小荡妇等得着急的。” 染香咬紧牙,道:“你要到哪里去?” 王怜花道:“现在有个人还在等着我……” 他突又笑了,笑得更得意,道:“你永远想不到她是谁的。” 染香忍不住问道:“谁?” 王怜花挺直了身子,道:“朱七七。” 染香眼睛吃惊地瞪大了,失声道:“朱七七?她也来了?” 王怜花道:“当然。告诉你,她已嫁给了我。” 染香身子一阵颤抖,道:“嫁……嫁给了你?” 王怜花大笑道:“但你放心,她现在还不能用,我还是会来找你的。你那副荡样,有时的确叫人着迷。” 他微笑着弯下身,捻一捻染香的胸膛,眯着眼笑道:“有时我真不知你这身功夫是从哪里学来的。只可惜沈浪这呆子,居然竟不懂得来享受……” 染香颤声道:“享受……享受……” 突然疯狂般跳了起来,去扼王怜花的脖子,嘶声道:“你这恶魔……恶鬼……” 王怜花反手一个耳光,就将她打得飞了出去。他摸着脖子上被她指甲抓破的一丝血痕,怒道:“你疯了么?” 染香“砰”的落在床上,捶手顿足,嘶声道:“我恨死你……我恨死你了。” 王怜花道:“骚婆娘,你怕我以后不来找你了么?” 染香大声道:“你以后再来,我就跟你拼命!我……我再不许你碰我一根手指……我死也不许你再碰我一根手指。” 王怜花狞笑道:“我想要的时候,还是要来的……” 他又重重一捻染香的胸脯,大笑道:“小娼妇,你不许我碰你一根手指么……小娼妇,我不来找你,你受得了么?……” 他大笑着,扬长走了出去。 一声霹雳,震开了窗户。 染香终于伏在床上,放声大哭起来。 她放声哭道:“我是荡妇……我真是荡妇么?沈浪……沈浪,你也说我是荡妇么……沈浪,沈浪,你为什么还不回来看看我……” 独孤伤瞪着沈浪,目光冷得像冰。 他这冰冷的目光中,没有狠毒,也没有愤怒,只是空虚的冰冷。龙四海从未见过到任何人的目光像他这样绝对的没有感情。 他暗中思忖:“这人的眼睛在杀一个人时,和抱一个人时只怕也是无全一样的。世上只怕再也没有人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他再瞧沈浪,沈浪的脸色居然也没有什么改变。 他又不禁暗中思忖:“一个人在即将被杀时脸色还能保持如此平静,世上除了沈浪之外,只怕再也难找出第二个。” 他觉得独孤伤与沈浪实在都是怪人。 现在,一个怪人立刻就要去杀另一个怪人了。 他确信这情况必定有趣得很。 只是,他还是想不出,当独孤伤的铁掌击在沈浪身上时,那双冰冷的眼睛,是否会有些变化。 他也想像不出,当沈浪身上被独孤伤铁掌击中时,那面容难道还能保持如此平静么? 他急着要瞧这一刹那。 王怜花步出门,走入雨中。 他也听见了染香的哭声,他心里充满了残酷的满足。 他喜欢听别人哭,他喜欢看别人痛苦。 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他从小就喜欢看别人痛苦。他若瞧见别人欢乐幸福,他自己就会痛苦得受不住。 但他决不承认自己是在嫉妒别人,当然他更不会承认他自己心底实在充满了自卑,所以对任何人都怀恨、嫉妒。 在这世上他惟一最害怕的人就是他母亲。 他自己对自己说:他对母亲是无比的敬爱佩服,死也不会承认他心底实在对他母亲在暗暗怀恨着。 别人都有家庭、父兄,为什么他没有? 别人的母亲都是那么慈祥和气,为什么她不? 这些问题他在很小时也曾想过,但自从七岁以后,他每想起这问题,就立刻将之远远抛却。 他只要见着女人,就要报复。 他喜欢别人也被折磨、羞侮,而失去幸福、自尊,而自卑、自愧;他喜欢别人家庭离散,无父无母。 现在,他行走在雨中,心里在想着朱七七。他正在想不知该如何才能使朱七七终身痛苦。 他当然也想到沈浪。方才他冷眼旁观,瞧见朱七七对沈浪的模样,他就知道朱七七心中还是只有沈浪。 就算朱七七真的嫁给了他,也是忘不了沈浪。 他紧握双拳,紧咬牙齿,已被这嫉恨折磨得要发狂。 突然间,他瞧见暴雨中的林木间,似有人影闪动。他悄然掠了过去,便瞧见独孤伤、熊猫儿和沈浪。 第三十六回 洞内乾坤 他瞧见独孤伤正要下手去杀沈浪,而“熊猫儿”竟只是在一旁瞧着,目中甚至还充满欢悦。 他开始有些奇怪,但瞬即就想到这“熊猫儿”必定是别人伪装的。他知道快活王也是少有的易容妙手。 他不觉突然开心了起来。 沈浪终于也上当了。 在这一瞬间,他心里真是得意得无法形容。但沈浪此刻已是他的同伴,他自然还是去帮沈浪的。 他衡量地势,准备猝然一击,一击而中。 他知道在这快活林中,自己是惟一能救得了沈浪的人,除了他之外,就算有别人走过来碰上,也是无用的。 但他竟真的恰巧走来碰上了。 他暗中摇头。 “沈浪这小子,当真走运得很。” 只见独孤伤已走到沈浪面前。 王怜花心念突然一转:“我为何要去救沈浪?我为何要让他走运一辈子?我为何不能让沈浪死?沈浪死了,与我又有何关系?” 沈浪若是死了,朱七七表面上纵然没什么,暗中却必定会痛苦得发狂,那岂非是件美妙的事。 沈浪若是死了,于王夫人的计谋虽有妨碍,但那也是别人的事,和王怜花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沈浪死了王怜花只有开心、得意…… 王怜花嘴角不禁又泛起一丝残酷的微笑,喃喃道:“我为何要救他?我就在这里瞧着他死不更好么?” 于是他闪入树后,静等着独孤伤出手的那一刹那。 那必将是他生平最愉快的一刹那。 熊猫儿生死不明,朱七七漠然不知,王夫人远在千里外,金无望天涯流浪…… 现在,世上再也没有人能救沈浪。 独孤伤终于走到沈浪面前,俯首下望。 沈浪只是静静地瞧着他。 独孤伤缓缓道:“沈浪,你此刻还有何话说?” 沈浪淡淡一笑,道:“没有话说了,只是……能死在你手上,倒也不错。” 独孤伤道:“哦!” 沈浪道:“只因你是我所见的,惟一的真正恶人,你从来也不想掩饰你的狠毒残酷,那真要比一些伪善人好得多。” 独孤伤冷冷一笑,道:“很好,瞧在你这句话上,某家给你个痛快。” 突然出手,一掌击下。 在这一刹那间,独孤伤目光仍然冷漠如冰。 在这一刹那间,沈浪面上却有了非常奇妙的变化。 然后,他便不再动了。 王怜花不觉在暗中长长松了口气。他知道独孤伤掌下决不可能再有活口,他终于除却了心腹之患。 龙四海忍不住拍手大笑道:“好……好干净,好利落的一掌。” 独孤伤漠然后退了三步,冷冷道:“你且瞧瞧这厮是否已真的气绝了。” 龙四海笑道:“独孤兄掌下,还有人能活得了么?” 他嘴里虽这样说,还是忍不住走到沈浪尸身前,垂下头去瞧——他想瞧瞧沈浪死了后的面容如何。 他想瞧瞧沈浪死了后,嘴角是否还能带那懒散的微笑。 但他永远不会知道了。 就在这一刹那间,沈浪身子竟猝然而起,一掌印上了他胸膛,他简直连闪避的机会都没有,便已倒下。 在这一刹那间,他面上的惊骇与不信,真是谁也无法形容,只是他自己永远也无法瞧见自己临死时面容的变化。 王怜花也几乎吃惊得叫出声来。 沈浪明明死了,又怎会复活? 独孤伤站在那里,竟动也未动,目中仍是冰冰冷冷。 只见沈浪长身一揖,微笑道:“足下相救,委实大出在下之意料,但此情在下却是终身难忘。” 独孤伤冷冷道:“某家出手相救于你,却不是为了要你相谢的。” 王怜花这才明白,独孤伤方才出手一击,竟不是要取沈浪的性命,竟只是解开了沈浪的穴道。 他更弄不懂了,独孤伤为何要救沈浪? 难道这独孤伤也是别人伪装的? 但那决不可能,那绝对不像——独孤伤那奇特的模样,那冷冰冰的目光,世上又有谁能伪装? 沈浪心里显然也在这样想。 他凝注着独孤伤,道:“足下出手相救,却是为了什么?” 独孤伤冷冷道:“出手救人,难道定要有目的?” 沈浪笑道:“足下恕罪,在下方才之言,确是颇有语病。在下只是心中有些不解,足下为什么要出手相救沈浪?” 独孤伤道:“某家难道救不得你?” 沈浪叹了口气,道:“在下自也知道足下对快活王有些不满,但那也只是为了在下而起。在下若是死了,快活王对足下岂非还和昔日一样?” 独孤伤目光闪动,在这一瞬间,他冷漠的目光,竟有了许多复杂的变化,但他却以仰天长笑而掩饰了。 他仰天笑道:“某家救了你,竟生像是救错了似的,还得受你百般盘问,这岂非是从来未见的荒唐之事?” 沈浪笑道:“在下若是对足下之用心怀疑不解,岂能与足下相交为友?” 独孤伤笑声突顿,眼睛瞪着沈浪,一字字道:“你真的有心与我相交为友?” 沈浪道:“若无此意,也就不必问了。” 独孤伤默然半晌,缓缓道:“快活王重武轻人,已令我失望之极。我纵然对他忠心不二,但他日他若又见着武功强胜于我之人,岂非又要将我视为废物?昨夜我险些为他而死,又何曾换得他一声叹息呢。” 沈浪目光闪动,道:“如此说来,足下莫非想取而代之?” 独孤伤仰面承受着雨水,喃喃道:“取而代之……取而代之……” 突然大喝道:“某家并无此心。我只不过想叫快活王知道,他若弃人,人必弃他;他若无我独孤伤相助,必致一败涂地。” 沈浪默然半晌,叹道:“成事之难,最难便在用人。快活王虽有用人之气概,却无择人之眼,容人之量。他今日弃你,实为致命之伤。” 独孤伤叱道:“听你说来,莫非竟有些为他惋惜不成?” 沈浪长叹道:“眼见一代枭雄之霸业将倾,我委实不能不有所感慨。只是兄台大可放心,快活王与我实势难两立。” 独孤伤厉声道:“我正因知道你与他势难两立,所以才出手救你。世上若有人能取快活王而代之,那人便是你。” 他一把抓住沈浪的手,一字字缓缓道:“只要你有心如此,独孤伤必定全力相助,不遗余力。” 沈浪肃然道:“有兄台相助,实乃沈某之幸,只是……” 独孤伤道:“只是什么?” 沈浪垂目望向龙四海的尸身,缓缓道:“此人一死,快活王岂无怀疑,怎会放得过我……” 独孤伤瞧了地上的尸身一眼,道:“他真的死了么?” 沈浪颔首道:“死了。”他并未去瞧那尸身,只因他确知自己之掌力。他只是叹息接道:“因为事到如今,我已万万不能留下他的活口。” 独孤伤嘴角突然泛起一丝难见的笑容,缓缓道:“他可算是死了,也可算是活着。” 沈浪怔了怔,苦笑道:“这句话我也听不懂了。” 独孤伤道:“他扮熊猫儿而死,死的便是独孤伤,而非龙四海。” 沈浪还是不懂,只有静静地瞧着他,不说话。 独孤伤终于接着道:“龙四海能改扮熊猫儿而死,熊猫儿难道就不能改扮成龙四海而活着……” 他说话的确有一种独特的作风,明明很简单明白的一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就变得复杂难解。 但沈浪终于还是懂了,抚掌道:“妙极!” 独孤伤道:“龙四海改扮成的熊猫儿既能瞒得过你,熊猫儿改扮成的龙四海难道就不能瞒过那快活王么?” 沈浪笑道:“不错,熊猫儿与龙四海无论在体型上,或是在神态上的确都有许多极为相似之处,只是……唉,这两人之品格却大是不同。” 独孤伤目光闪动,瞧了沈浪半晌,缓缓道:“但你为何不问我是否已杀了熊猫儿?” 沈浪微微一笑,道:“你既然救了我,又怎会对熊猫儿下毒手?这句话自然是连问都不需问的。问题只是熊猫儿此刻在何处?” 独孤伤道:“这句话也是不该问的。” 沈浪笑道:“不错,你既放心来此,熊猫儿自然在极为隐秘之处。” 独孤伤道:“但除此之外,却有个很大的问题。” 沈浪沉吟道:“那是什……” “么”字还未说出,面色已改变,失声道:“那问题的确颇为严重。” 独孤伤方才说起这“很大的问题”,神情还十分平静,听了沈浪这话,却不禁为之动容,道:“你可知我说的问题是什么?” 沈浪道:“易容。” 独孤伤急急追问道:“你难道丝毫不通易容之术?” 沈浪苦笑道:“在下并不如别人想像中那般事事通晓。” 独孤伤跌足道:“这计谋本是天衣无缝,但若无精通易容之人,所有的计划,俱将成空。” 他语声微顿,突又瞪起眼睛,大声道:“但你若不通晓易容,又怎会破了江左司徒的易容术?” 沈浪道:“那……那另有其人。” 独孤伤道:“此人现在何处?” 沈浪道:“不远。” 独孤伤道:“既然不远,你为何不……” 沈浪叹息截口道:“此人虽在附近,怎奈他不肯出手?” 独孤伤怒道:“你还未问他,怎知他不肯出手。” 沈浪目光闪动,微微笑道:“他若肯出手,此刻早已该走出来了。” 王怜花自觉藏得十分隐秘,正在树后听得十分得意,听见了这句话,才吃了一惊:沈浪,果然是个厉害角色。 只见独孤伤目中已暴射出寒光,这刀一般的目光,似已穿透重重雨帘。正在向四方搜索。 王怜花暗中叹息一声,面上却堆满了笑,大步走了过去。 独孤伤目光如刀,逼视着他,厉声道:“就是此人么?” 沈浪拊掌道:“不错,他终于出来了。” 独孤伤道:“看此人行径,莫非便是传说中‘千面公子’王怜花?” 王怜花抱拳笑道:“不敢正是区区在下,却不知独孤先生又怎会认得在下?亦不知这‘千面公子’四字是谁人所赐?” 独孤伤冷冷道:“除了主怜花外,又有谁在偷听别人谈话之外,神色还能如此从容?除了王怜花外,谁还能当得起‘千面公子’四字?” 王怜花一笑而揖,道:“多谢夸奖。” 他故意听不懂独孤伤话中的讥刺,他轻轻一句话便将别人的讥刺变成为夸奖,他从来不会使自己受窘。 他的确有这种本事。 沈浪笑道:“王公子既然现身,想必已答应为熊猫儿改扮了。” 王怜花笑道:“易容又有何难,只是……” 他目光扫向独孤伤,缓缓接道:“却不知独孤先生可信得过我?” 独孤伤冷冷道:“我信不信得过你全都一样,此事只有你做,你也非做不可。” 王怜花笑道:“如此说来在下已别无选择。” 独孤伤道:“正是如此。” 王怜花大笑道:“好,能将熊猫儿的头颅随意搬弄,本是件有趣之极的事,在下本也不会让这良机错过。” 独孤伤道:“易容之物,你全都带在身边了么?” 王怜花笑道:“熊猫儿的头颅可曾准备好了么?” 独孤伤道:“好,既是如此,走。” 王怜花道:“但在下还需借用一物。” 独孤伤道:“什么?” 王怜花微微笑道:“头颅……除了熊猫儿外,还得要另一个人的头颅。” 独孤伤目光闪动,厉声道:“谁的头颅?” 王怜花目光垂落,瞧着地上龙四海的尸身,悠悠道:“在下要借的头颅,它的主人已经不能反对了。” 要割下一个人的头颅,并非是件易事。那头颅的主人纵已不能反抗,也得要一柄锋利的刀,也得要一双熟练的手。 王怜花的一双手的确熟练得有如屠夫。 于是,龙四海的头被切下,包起,再加上一点粉红色的粉末,那无头的尸身便化成一滩微微渗着血丝的黄水。 大雨,仍落个不住。 大雨正如浓雾,为人们掩饰了许多秘密。 沈浪、王怜花、独孤伤全身虽已湿透,但对这大雨却并无丝毫埋怨之意,反而十分感激。 他们鱼贯走在雨中,自然是独孤伤当先带路。 沈浪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确信熊猫儿的藏身之处不会被人发现么?” 独孤伤冷冷道:“纵是弹丸之地,也有许多别人难以寻觅的隐秘之处,何况这偌大的园林。” 沈浪展颜笑道:“不错,我在此园中已住了许久,也曾逛过几次,但你此刻带我走的这条路,我却从未到过。” 独孤伤道:“你再住十年,也未必能寻得到此处。” 王怜花突然道:“真的么?” 独孤伤道:“哼!” 王怜花目光闪动,缓缓道:“但愿你说的地方不是那花神祠后的岩洞。” 独孤伤霍然回身,一把抓住了他,厉声道:“你知道那地方?” 王怜花叹了口气,道:“在下不幸凑巧知道。” 沈浪面色也已微微变了,道:“你去过?” 王怜花苦笑道:“那里不幸凑巧也正是朱七七的藏身之处,朱七七此刻只怕已在那里。所幸那岩洞颇为曲折,他两人未必相遇。” 独孤伤猝然松手,倒退两步。 沈浪却松了口气,笑道:“熊猫儿纵被朱七七遇着,也没什么。” 独孤伤已转身狂奔而去。 沈浪相随在后,叹息道:“无论要隐藏什么,最好都莫要藏在最秘密之处。” 王怜花道:“为什么?” 沈浪道:“最秘密的地方,往往会变得最不秘密。” 王怜花想了想,颔首叹道:“不错,每个人都想找个最秘密的地方来隐藏自己的秘密,而每个人又都以为那地方只有自己知道,却不知别人寻的最秘密之处,也正是那里。” 沈浪道:“但愿此刻知道那地方的人还不太多……” 王怜花道:“我想,那只怕也不会太少。” 染香的激动已渐渐平复,空虚地瞪着门。 王怜花已走了,门外大雨如注,这是否上天知道人间的罪恶太多,所以要借这场大雨来洗个干净? 那么,人身上的罪恶,也能洗得干净么? 染香突然跳起来,披上件衣服,冲入雨中。 雨,立刻打得她全身湿透。 但她却希望雨更大些,更大些……她只觉自己全身都是脏,从来也没有这么样脏过。 她痴迷地走,什么也不愿去想。 但是她仍不禁怀恨,怀恨……男人,都是猪。 突听一人笑道:“醉眼相看月中花,雨中鲜花就是她……哈哈,就是她。” 染香转过头,便瞧见一双眼睛。 那是双疲倦、失神,满布血丝的眼睛。 但此刻这双失神的眼睛却瞪得很大,就像是条饿狗在瞪着块肥肉似的,贪婪地,眨也不眨地瞪着她。 李登龙,这臭男人,正是猪中的狗,狗中的猪。 染香咬着牙,她不用看,也知道自己是何模样。 一个成熟的,美丽的,而又赤裸的女人,仅仅披着件轻衫,在大雨中走过,湿透的轻衫,紧贴在身上…… 这岂非正是男人在春天所做的梦中的景象。 李登龙早已醉了,他醉了,所以才会在大雨中游荡。 但他并未醉得连瞧都瞧不见,此刻,他的眼睛像是已凸出来,凸出的眼睛正停留在她身上凸出的地方。 染香没有动,让他瞧。 她的身子已够脏了,再脏些也没关系,何况,单只用眼睛看,是看不脏人的,但是这只猪,这只狗。 他的眼睛为什么像只饿狼。 李登龙的颈子突然粗了,突然咳嗽起来,咳个不停。 染香瞧着他,缓缓道:“你着凉了。” 她语声既不冷漠,也不愤怒,更无羞惭,只不过是一种原始的单调声音,谁也听不出她话中究竟有何含义。 李登龙的咳嗽却突然停了。 他想笑,但是欲望已使他脸上的肌肉僵硬。 染香道:“你回去吧。” 李登龙突然大声道:“我没有着凉,没有,决没有。我衣服穿得很多,至少比你穿的多得多……多得多。” 染香道:“你醉了。” 李登龙:“我没有醉,从来没有醉过。但为什么每个人都以为我醉了?我老婆以为我醉了,楚鸣琴以为我醉了,现在,你也以为我醉了。” 染香眼睛眨了眨,道:“你老婆……楚鸣琴……” 李登龙道:“不错,我老婆,她是个婊子,不折不扣的婊子。她以为我醉了,以为我不知道,就去陪那臭男人睡觉。” 他不想笑,但偏偏大笑了起来,发狂地笑道:“睡觉,你可知道睡觉是什么意思?” 染香道:“我知道。” 她没有脸红,也没有发怒,她只是简简单单地回答了他的话,就像他问的本是句最普通的话。 李登龙在地上啐丁一口道:“他妈的,那婊子陪人睡觉,但我,我却在雨里像只狗似的逛宋逛去,却连只母狗都找不到。” 他又瞧着她,喉结上下移动,突然扑过来,扑倒在积着雨水的地上,抱住了染香的两条腿。 那是双修长而结实的腿,虽然已被雨水湿透,但仍是温暖的。李登龙的喉咙像是已被塞住了,讷讷道:“求求你……求求你……” 染香俯首望着他,没有丝毫表情,只是缓缓道:“你想做什么?你想要我陪你睡觉?” 李登龙道:“求求你……” 染香道:“你以为我和你老婆一样,也是个婊子?” 李登龙大声道:“不,不,你比那婊子强得多,你的腿……你的腿……生命……生命……你的腿就是生命。” 染香挟紧了腿,但没有走。 她仍然很平静,道:“我若不肯呢?” 李登龙道:“你肯的,我知道你肯的。你……你明明在引诱我。你的男人只怕也在陪别人睡觉,所以你出来找别人。” 染香的眼睛突然射出了光,道:“好,我答应你。” 李登龙的身子突然颤抖了,道:“那么……现在……你……” 染香道:“但是你先站起来。” 李登龙道:“为什么要站起来?站着不好。” 染香咬了咬牙,道:“不能在这里,要一个秘密的地方,非常秘密,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能看见的地方。” 李登龙喃喃道:“秘密的地方……” 突然跳起来,大笑道:“我有个秘密的地方,决没有人知道,在那里无论做什么都没有人知道。” 染香喃喃道:“无论做什么……” 她身子已被李登龙拉着向前奔,她也不知道奔跑过的是何路途,也不知究竟奔跑了多久。 最后,她似乎瞧见个小小的祠堂,祠堂后似乎有个岩洞,但是李登龙已等不及进岩洞,就把她推倒在地上。 雨,暴雨,雨中的胴体白得像是雪。 雨声和着李登龙的喘息,像是野兽。 染香的手摸着块石头。她闭起眼睛,举起了石头。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往李登龙头上击下。 李登龙突然不会动了,永远不会动了。 染香的手仍如雨点般向下击,向下打。 这男子,这猪。 鲜血,溅在她身上,又被雨冲洗干净。 她脸上仍没有丝毫表情。她的身子,她的手,都像是已不属于自己,她只是不停地打,打,打…… 她口中不停地喃喃道:“无论做什么,都没有人知道,是么,我杀了你也没有人知道,是么……男人……猪……该死的猪……” 突然一人道:“不错,男人都是猪,你杀得好。” 这语声是那么娇脆,却又是那么冷漠。 染香猝然住手,回头。 只见一条窈窕的白衣人影,静静地站在岩洞口,雨像珠帘似的挂在她身前,她就像珠帘中的仙子神像。 染香手里的石头落下,失声道:“朱七七。” 朱七七木然道:“你认得我……你杀得好。” 染香颤抖着站起来想掩起衣襟,但衣裳已全都破碎了。她不怕以赤裸的身子去面对任何男人。 但不知怎的,在女人面前,她却觉得十分羞愧。 朱七七冷冷道:“你进来,这里暗些。” 染香不由自主走进去,走入了珠帘后的岩洞。这岩洞自然并不干燥,但至少比雨中温暖得多。 染香的身子却已开始颤抖,抖个不停。 朱七七静静瞧着她,突然脱下件衣服,披在她身上。 染香就像孩子见了糖似的紧紧握住了这件衣服,紧紧裹住了自己,又像是她从未穿过衣裳似的。 她的头却往下垂,轻轻道:“谢谢你。” 朱七七道:“你不用谢我,你也是可怜的女子。” 染香垂首道:“你认得我?” 朱七七淡淡道:“认得。” 染香突然抬起头道:“你不恨我?” 朱七七道:“恨你?我为什么要恨你?” 染香道:“沈浪……沈公子他……” 朱七七突然大声道:“住口,不准再提这名字。” 染香倒退半步,瞪大了眼睛瞧着她,道:“不准提这名字?为什么?” 朱七七面上又恢复了冷漠,冷冷道:“你以后在我面前莫要再提起任何男人的名字……因为我已是王怜花王公子未来的妻子。” 她居然说得十分平静,但染香听在耳里,却又像被鞭子抽了一记。她再退了半步,颤声道:“是真的……这居然是真的。” 朱七七道:“为什么不是真的?” 染香颤声道:“我还是无法相信,你怎么会要嫁给他,你怎么会嫁给这最无耻,最卑鄙的臭男人,你宁可嫁给只猪也不能嫁给他!” 朱七七没有发怒,只是冷笑道:“我为什么不能嫁给他?” 染香长长吸了口气,道:“你可知道他……” 朱七七冷笑道:“你不必在我面前说他的坏话。他是个怎么样的人,我知道得比你清楚。但我不在乎,我全不在乎,就算他刚和你睡过觉我也不在乎。” 染香再也想不到朱七七口中也会说出睡觉这样的字,她发现这纯真的女子已变了,已彻底地变了。 朱七七冷笑道:“你吃惊了么?” 染香道:“我虽然吃惊,但我也知道,你不在乎,只因为你根本不喜欢他。若是你喜欢的男人,你就会嫉妒得发狂。” 朱七七冷冷道:“是么……也许。” 染香道:“你不喜欢他,却要嫁给他,只因为你恨沈浪;你恨沈浪,只因为你喜欢沈浪,爱得发狂,所以恨得发狂。” 朱七七咬紧了牙,道:“你再提他的名字,我就杀了你。” 染香道:“你杀了我吧,没关系,我还是要告诉你,你不该恨他的,你永远不会再遇见一个男人对你,像沈浪对你一样。世上若有个男人这样对我,我……我……我就算立刻为他死,也是心甘情愿的。” 朱七七突然狂笑起来,她狂笑着道:“永远不会再遇见一个男人对我像沈浪对我一样,这话倒不错。世上像他这样狼心狗肺的人并不多。” 染香道:“你以为他对你不好?” 朱七七道:“好,他对我好极了,好极了……” 她狂笑着,眼泪却已流下面颊。染香道:“他究竟对你如何,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的。” 朱七七转身面对着那冰冷的山石,嘶声道:“不知道最好,我永远也不要知道。” 染香道:“你可知道他为什么要与王夫人订下那亲事?” 朱七七咬牙道:“我是个女人,所以我不知道。” 染香道:“你以为他是禁不住王夫人的诱惑?” 朱七七道:“当然,我只是个女孩子,而她……” 她突然伏在山石上,痛哭起来。她痛哭着道:“她那种样子,我永远也做不出,而男人却都是喜欢那种样子的。她那眼睛,那……那腰肢,都令我作呕。” 染香道:“你错了。虽然有些男人喜欢那样子,但沈浪却不是。世上若只有一个男人能受得住那种诱惑,那人就是沈浪。” 朱七七嘶声道:“那他为什么……为什么……” 染香道:“他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你。你可知道他若不答应那亲事,你会遭受到什么后果……这只怕你永远也想像不出。” 朱七七身子颤抖,道:“但他……他……” 染香道:“他为了你不惜牺牲一切,不惜做任何事,但你……却完全不了解他,你却背弃了他。他心中虽然充满了痛苦,却一个字也不肯对别人说,只因他宁可自己受苦,也不愿伤害到你。” 朱七七霍然转身,瞪着她,一字字道:“你为什么要帮他说话?难道你和他……” 染香冷笑道:“你这样说并没有侮辱我,却侮辱了他,只因为我的确诱惑过他,我曾经不惜一切去诱惑他。无论换了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受不住这种诱惑,但沈浪……他……他……根本没有将我瞧在眼里,他心里只有你。” 她长长吐了口气,缓缓接道:“所以我佩服他。对这样的男人,无论哪一种女人都会佩服。我虽然很贱,是个荡妇,但我终究还是人,我不能昧着良心说话。” 朱七七的眼泪像是已干了,面上又变得全无表情。 她空洞地、麻木地瞪着她,喃喃道:“看起来,人人都很了解沈浪,只有我不……” 染香道:“你不能了解他,只因你在深爱着他。这也不能怪你,爱情,原本就会使任何一个女人盲目。” 朱七七茫然坐下来,茫然望着洞外的雨珠,良久没有说话,只有眼泪,不断地顺着面颊流下。 染香缓缓道:“但现在还不太迟,一切事还都可以补救……我是个不幸的女人,这一生已注定不能得到快乐,但你……你还来得及,你比我幸福得多……”她咬紧牙,拼命不让自己哭,却还是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两人就这样相对痛哭,也不知过了多久。 突听一人冷冷道:“只会流眼泪的女人,都是呆子,都是饭桶。” 这语声虽然冷漠,但却又有说不出的娇媚。 岩洞中本没有别的人,但这语声却是自岩洞深处传出来的,染香、朱七七猝然回首,便瞧见一条人影。 一条幽灵般的白衣人影,幽灵般伫立在岩洞深处的黑暗中,谁也瞧不清她的面目,只能瞧见一双发亮的眼睛。 这双眼睛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妖异的魅力,像是能看破别人的心,像是能令人为她做任何事。 此刻这双眼睛正眨也不眨地凝注着她们,一字字接着道:“女人为什么总是受人欺负?只因为女人往往只知流泪,只知痛哭,但眼泪却是什么事也不能解决的。” 染香被这双眼睛瞧得全身发冷,忍不住蜷曲了身子。朱七七却挺起了胸脯,大声道:“你难道从来不流泪的?” 白衣人影道:“从不。” 朱七七道:“你难道从来未遭遇过痛苦?” 白衣人影冷冷道:“我所遭受到的痛苦,你们永远也梦想不到,但我却从来不流泪……从没有任何事能令我流泪。” 朱七七道:“你……你难道不是女人?” 白衣人影幽幽道:“我不是女人……我根本不是人。” 朱七七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道:“你……你究竟是什么?” 白衣人影一字字缓缓道:“我只是幽灵……别人都将我唤做幽灵宫主。” 花神祠,已残破而颓败,虽也在快活林的一个角落中,但却与这新建的园林极是不衬。 显然,这是旧日一位不知名的爱花人所留下的,而非园林的主人所建——新的园林主人,对一切神祗都不热心。也许他们所相信的只是自己,也许他们根本对一切都不相信。 沈浪掠入了花神祠,抖了抖身上的雨水。他身上的雨水自然是抖不干的,他这样做正表示他心里乱得很。 然后,独孤伤与王怜花也掠了进来。他们并没有直接冲入那岩洞,正也表示他们心里的疑惧,不敢骤然面对现实。 独孤伤道:“那山洞就在这祠堂背后。” 王怜花道:“不知朱七七是否已遇见了熊猫儿。” 独孤伤道:“那洞穴甚是深邃,熊猫儿藏在洞窟深处。” 王怜花笑道:“女孩子只怕是不会往洞窟里面走的。朱七七虽然和别的女孩子有些不同,但毕竟也是女孩子。” 独孤伤冷冷道:“废话。” 王怜花笑道:“不错,这的确是废话。但阁下为何还要在这里听?阁下早该过去瞧个究竟了。” 独孤伤面色变了变,正待冲出去。 突听沈浪道:“且慢。” 独孤伤道:“莫非你也有什么废话?” 沈浪道:“你们先来瞧瞧这花神的像。” 神龛自然也已残破。在黝黯的雨天里,这残破的神龛就显得有些鬼气森森,若不走近些,根本瞧不清里面那神像。 那神像竟是个村姑打扮的女子,左手将一朵花捧在心口上,右手则在那花瓣上轻轻抚摸。 这花神祠虽是如此简陋,但这神像的塑工却极精致,在黝黯的光线中,看来就像是个活人。 尤其那手势的轻柔,正象征着这“花神”对鲜花的无限怜惜。奇怪的是,她的眼睛却在凝注着远方,却未去瞧手中的鲜花。 王怜花沉吟道:“嗯,这神像的确有些意思。塑这神像的人,似乎别有寓意,但咱们都只怕是猜不出的了。” 沈浪道:“也许是猜不出的。” 王怜花道:“而且,花神竟是个村姑,这也是件奇怪的事。我记得根据古老的神话传说,这花神本应是……” 独孤伤冷冷道:“现在并不是考古的时候,这花神无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和尚是尼姑,与咱们都无丝毫关系。” 沈浪缓缓道:“但这花神和咱们都有些关系。” 独孤伤道:“什么关系?” 沈浪道:“你可瞧清了她的脸?” 王怜花已失声道:“呀,不错,她的脸……” 独孤伤瞧了半晌,竟也为之动容,道:“这张脸,似乎像一个人。” 三个人对望一眼,王怜花道:“像她。” 沈浪道:“独孤兄,你说像么?” 独孤伤沉声道:“不错,的确有七分相似。” 花神的脸,温柔而美丽,眉梢眼角,似乎带着叙不尽的悲伤与怀念,活脱脱正和白飞飞有七分相似。 王怜花出神地瞧了半晌,又道:“不对。” 独孤伤道:“还有什么不对?” 王怜花道:“这祠堂建造了最少也有十年,那么,塑这神像时,白飞飞还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小孩子,那么……” 他话未说完,独孤伤已拍掌道:“不错,塑神像的人又不能未卜先知,怎能预知白飞飞长大后是何模样?这神像虽和她有七分相似,看来不过是个巧合而已。” 沈浪道:“这不是巧合。” 独孤伤皱眉道:“不是?” 沈浪缓缓道:“但这神像却也不是照着白飞飞的模样所塑的。” 独孤伤更是奇怪,道:“这神像若非照着白飞飞的模样所塑,这便该是巧合,但你又说这决不是巧合,那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浪目光凝注,一字字道:“这神像是白飞飞的母亲。”王怜花动容道:“呀,她的母亲……” 独孤伤大声道:“白飞飞到这里来还不过一个月,她母亲的塑像又怎会在这里……她母亲又怎会变成这里的花神?” 沈浪悠悠道:“这其中有个绝大的秘密。” 独孤伤道:“秘密?什么秘密?” 沈浪道:“此刻还不能说;此刻我也弄不清。” 王怜花沉思着道:“也许,白飞飞的母亲本是这里的人,白飞飞说不定也是在这里生长的,只是长大后去了中原。” 沈浪点头道:“也许正是这样。” 王怜花道:“但白飞飞的母亲若只是个普通的村姑,别人又怎会将她塑作花神?白飞飞的母亲若不是个普通的村姑,又怎会让她的女儿流落异乡?” 沈浪悠悠道:“也许,她的流落并非真的。” 王怜花瞪大了眼睛,道:“并非真的?” 沈浪道:“也许,白飞飞的母亲本人虽是个村姑,后来却因机缘巧遇,而变成了位奇人……说不定还是位武林奇人。” 王怜花眼睛瞪得更大,道:“武林奇人?” 独孤伤道:“据我所知,十余年前武林中并无这样的奇人。” 沈浪道:“有些武林奇人的面目,你是瞧不见的。” 独孤伤怔了怔,道:“但她的名字……” 沈浪道:“有些武林奇人真正的名姓,你也是不知道的。” 王怜花忍不住道:“她究竟是什么人?你可知道?” 沈浪道:“我也许知道。” 独孤伤大声道:“你既知道,为何不说?” 沈浪道:“也许,她和‘幽灵群鬼’有些关系。” 独孤伤面色立刻变了,失声道:“你说什么?你……你再说清楚些。” 沈浪微微一笑,道:“现在,我也说不清楚了。” 王怜花道:“无论如何,这祠堂若和‘幽灵群鬼’有些关系,那么,那岩洞岂非……呀,不错,那岩洞如此神秘深遂,正好是幽灵们的居处。” 独孤伤变色道:“那么,熊猫儿……” 他话未说完,人已冲了出去。 王怜花望向沈浪,沈浪面上虽有笑容,但显然笑得甚是勉强,目中更是忧虑重重,沉声道:“若是我不幸而猜中,那么一切事只怕都已有了非常的变化、你我的麻烦,只怕又多了……” 李登龙的尸身,仍在雨中,他身子半裸,头颅已被击碎,只不过依稀仍可辨出他的面目。 独孤伤动容道:“这岂非是那李……” 沈浪道:“呀,不错,他正是那李登龙。” 独孤伤道:“他……他怎会死在这里?” 王怜花变色道:“朱七七不在洞口,这姓李的又是如此模样,莫非他在无意中瞧见了朱七七,竟敢对她无礼,所以朱七七就下了毒手?” 沈浪道:“这绝非朱七七下的手。” 王怜花道:“何以见得?” 沈浪道:“朱七七下手决不会如此毒辣。” 独孤伤道:“幽灵鬼女……这莫非是幽灵鬼女下的手?” 沈浪沉吟道:“也不会是幽灵鬼女。” 独孤伤皱眉道:“又何以见得?” 沈浪道:“幽灵鬼女行事素来隐秘,这若是幽灵鬼女下的手,决不会将尸身遗留在这里。” 独孤伤长长叹了口气,道:“不错。” 他这一声长叹中,实有许多倾服之意。他发觉沈浪确是高人一筹,总想到别人想不到的事。 王怜花忍不住道:“这既非朱七七下的手,又非幽灵鬼女,那么,是谁呢?” 沈浪道:“这里显然还有别人来过。” 王怜花道:“别人?” 沈浪道:“我虽不知此人是谁,却可断定必是女子。” 独孤伤沉吟道:“女子……这快活林中,女子并不多,能杀人的女子更不多……” 王怜花笑道:“并不要多,一个就够了。” 独孤伤忿怒地瞪了他一眼,再不说话,一掠入洞。 雨日光黯,入洞十余步,纵然有人对面行来,也难辨面目,独孤伤、王怜花目光四下搜索。 独孤伤道:“那朱七七可是在此处等你?” 王怜花道:“她想必不会到别处去的。” 独孤伤道:“此刻为何不见?” 王怜花耸了耸肩,道:“那熊猫儿可是在此处等你?” 独孤伤道:“他怎敢乱走。” 王怜花道:“但此刻他的人呢?” 两人说话虽仍各带机锋,其实心里已急得要命。明明应该在这里的人竟不在这里,为什么? 独孤伤突然忍不住拉住了王怜花的手,道:“你看……你看他两人是否已遭了毒手?” 王怜花淡淡道:“我老婆不见了,我都不着急,你着急什么。” 独孤伤切齿道:“你……你是人么?” 王怜花笑道:“独孤兄看来冷漠,不想却是个热心人……但独孤兄也得知道,在下并不着急,只因在下算定他两人不会死的。” 独孤伤道:“为什么?” 王怜花道:“幽灵鬼女没理由杀他们。” 独孤伤笑道:“杀人有时并不需理由。” 王怜花道:“但幽灵鬼女却有不杀他们的理由。” 独孤伤道:“哦……” 王怜花道:“只因留下他们,实比杀了他们有用得多。” 独孤伤回头去瞧沈浪。 沈浪的一双眸子,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独孤伤道:“此人说得有理么?” 沈浪叹道:“想来必是如此。” 王怜花缓缓接道:“是以我等此刻也不必再找他们了……你我只要寻出‘幽灵鬼女’们的鬼穴,便可找得到他们。” 独孤伤道:“但……但那鬼穴却在哪里?此间全无线索可寻。” 王怜花道:“那鬼穴想必就在这洞窟之中。” 独孤伤大声道:“你知道?你怎会知道?你去过了么?” 沈浪沉声道:“王兄说的实有道理,那鬼穴必在这洞窟之中,只因洞口只有进来的足迹,而无出去的足迹。” 独孤伤默然半晌,喃喃道:“原来你两人已瞧过了。” 他本觉自己有过人之能,但在这两人面前,他忽然发觉自己不但变成了个呆子,而且还变成了个瞎子。 王怜花道:“现在,问题是这洞窟究竟有多大?有多深……” 他嘴里说话,眼睛瞧着独孤伤。 独孤伤缓缓道:“这洞窟深处,伸手不见五指,而且阴森潮湿,蛛网密布,直到目前为止,我还未听见有人进去过。” 王怜花道:“不错,那鬼窟纵在洞中,想必也另有秘路,而且,必定还有陷阱埋伏。你我若就这样闯进去,只怕再难出得来了。” 独孤伤道:“若不这样闯进去又如何?” 王怜花道:“必定要先有周密的准备,火把、长索、干粮……都万不可少。” 独孤伤冷笑道:“准备,等你准备好了,已来不及了。” 沈浪道:“不错,此刻时机确已紧迫,快活王处已不可再拖,否则你我种种计划,便将功亏一篑,只是……” 他长叹一声,接道:“这洞窟之中纵无陷阱埋伏,也必定是道路幽秘,千途百径,我等若是迷失了路途,就难免要被困死在其中。” 王怜花道:“正是如此。” 独孤伤冷笑道:“既是如此,咱们就不管他们了么?” 王怜花悠悠道:“要小弟做别的事都可以,但要小弟去送死,小弟却歉难从命。” 独孤伤怒道:“要救的人是谁,你难道忘了?” 王怜花道:“无论谁的生命,都无自己的生命重要。” 独孤伤叱道:“你这……” 他叱声还未出口,沈浪已低喝道:“禁声。” 独孤伤一惊住口,洞窟深处的黑暗中,已现出一点火光。 碧森森的一点火光,有如鬼火。 微弱的,惨碧色的火光中,似有一条人影。 独孤伤、王怜花、沈浪,俱都屏住了呼吸,藏身暗处,哪知这火光在数丈之外,突又停下。 他们不动,这火光也不动。 独孤伤忍不住厉声喝道:“什么人?” 黑暗中没有应声,但火光飘飘荡荡,竟又渐渐远去。 沈浪沉声道:“追。” 王怜花道:“追……怎么能追?你不怕中他们的诡计?” 沈浪道:“这火光想必是‘幽灵鬼女’前来接引我等的。她既然有心相见,在未见着她之前,想必不致有变。” 他口中说话,人已一掠而出。 独孤伤道:“你若不去,就等在这里。” 王怜花苦笑道:“事到如今,想不去也不行了。” 无边的黑暗,压得人几乎透不过气来。 沉重的黑暗中,只有——点惨碧火光,飘飘荡荡,此外什么也瞧不见了。阴风阵阵吹过,吹得人直打寒噤。 沈浪等根本瞧不见路途,也辨不出方向,只有一步步盲目地随着这火光走,直如被鬼卒带入鬼域。 越往里走,风越大。 穿着件湿透了的衣服,行走在阵阵阴风中,这滋味可不好受,但沈浪他们却连“寒冷”这两字也感觉不到了。 若要问他们现在心里是何感觉,那么,一个正被鬼卒引往鬼域中的人,又该有何感觉? 那是恐惧,但却是不知名的恐惧,因为他们甚至根本不知道应该恐惧的究竟是什么。 这种恐惧只怕比世上所有的恐惧都要命得多。 沈浪一步步走着,他只是一步步走着。 再走一步会发生什么事,他根本不知道。 黑暗中是否会有无声的毒箭射来?坚冷的石地是否会突然开个杀人的陷阱?阴森森的寒风里是否有销魂的迷药? 他全然无法预测。 他听得到独孤伤的呼吸声已越来越粗,越来越重。 这个全身里里外外都像是已冷透了的人,难道也会害怕?……沈浪心里不禁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黑暗中平时虽可掩饰人类的许多弱点,但在某些时期,却又可将人类在光亮中所瞧不见的弱点暴露出来。 沈浪暗叹忖道:“聪明人虽能发明如何去利用光亮,但却惟有最最聪明的人,才知道该如何利用黑暗。” 那幽灵宫主,无疑是个绝顶聪明的人。 沈浪听不见王怜花的声音。 王怜花就算也在害怕,至少还未紧张得喘气。 沈浪暗暗忖道:“王怜花,无疑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自然也知道如何来利用黑暗,这一点,我千万不可忘记……” 忽然,黑暗中一缕香气飘了过来。 沈浪立刻警觉,立刻屏住了呼吸。 随着袭人的香气,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响起。 她笑着道:“你们切莫要屏住呼吸,这香气非但没有毒,而且贵重得很,你们不闻闻,实在有些可惜。” 王怜花突也发出了笑声,笑道:“不错,这只怕就是北京王芳斋名闻遐迩的百花香粉了,不知有多少深闺中的少妇欲求一撮来讨好她们的夫婿,更不知有多少青楼中的红粉欲求一撮去迷惑多金的浪子。姑娘远在此间,居然也有此物,倒真是难得的很。” 那语声笑道:“说话的想必是王怜花王公子?” 王怜花道:“姑娘怎知是区区在下?” 那语声道:“常听人说王公子是少女的宠儿,红粉的知己,那么,除了王公子外,还有谁如此善解人意?” 王怜花大笑道:“多谢夸奖。” 他顿住笑声,接着道:“姑娘莫非是幽灵宫主?” 那语声道:“正是。” 王怜花道:“常听人说宫主非但是人间之绝色,也是巾帼的丈夫。但宫主今日,却又如何如此小气?” 那语声道:“小气?” 王怜花笑道:“宫主若不小气,为何不肯赐我等一线光明,教我等也好一睹颜色。” 那语声银铃般笑道:“想像总是比真实可爱得多,公子现在将我想像成一个绝色美女,若是真的相见,公子便说不定会失望得很。一个聪明的女人,是永远不该令男人失望的,尤其是像王公子这样的男人……” 她声音微顿,接着道:“沈公子,你说是么?” 她巧妙地将话题一转,就转到沈浪身上。 沈浪微笑道:“在下怎懂得女孩子的心事。” 那语声咯咯笑道:“世上的男人都以为自己很了解女孩子,但惟有最聪明的男人,才肯承认自己不懂得女孩子的心事。沈公子果然和别的男子不同,难怪有那么多女孩子死心塌地的喜欢你。” 独孤伤终于忍不住叱道:“各位若要闲聊,便请换个地方……” 那语声道:“这里难道不可以说话?” 独孤伤道:“依我看来,这里只宜杀人。” “那么,我问你,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独孤伤道:“这……” 他无法回答这句话。谁也回答不出。 那一点萤萤绿火虽然就停留在那里,但那惨碧色的火光,甚至还没有萤火那么亮,根本照不出半尺。 四下,仍是一片黑暗,绝望的黑暗。 独孤伤冷笑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哼,这里总不会是你的闺房吧?” 谁知那语声却柔声道:“谁说这里不是我的闺房?难道你瞧得出么?” 若不是此时此刻,若不是在这种见鬼的地方,沈浪真的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独孤伤居然也会有这种幽默,倒真是难得。 独孤伤怔了怔道:“这……莫非……” 那语声道:“你可瞧得见你对面的是什么?” 独孤伤道:“我……我自然瞧不出。” 那语声道:“告诉你,现在你面对着的,是一幅画。” 独孤伤冷笑道:“画?什么画?鬼话。” 那语声道:“这幅画乃是吴道子的手笔,画的是莲座观音白衣如雪,若有人敢对这幅画出言轻慢,这人必定是个伧夫。” 沈浪笑道:“幽灵宫主也会供奉观音,倒真是难得得很。” 那语声悠悠道:“仙佛殿上,也有祭祀幽灵之地,幽灵为何不能供奉观音?” 王怜花拍手道:“不错不错。” 那语声道:“画的左面,便是我睡的床,床上悬着粉红色的帐子,帐子上绣着春天的杜鹃,夏日的芍药……那正是北京杜七娘的妙手制成的。” 王怜花笑道:“能让在下瞧瞧么?” 那语声道:“王公子怎的也这么俗?杜七娘的神针,纵然不瞧,也能想像得到的……沈公子,你说是么?” 沈浪道:“在下只想盖起被子,在上面好生睡一觉,至于有没有杜七娘的神针刺绣,对在下说来都没什么两样。” 那语声“噗哧”一笑,道:“床的旁边就是我的衣柜,里面有我十几套衣服,其中大多是白色的,只有一套粉红。” 王怜花道:“宫主着起粉红衣裳时,必定美得很。” 那语声笑道:“公子若喜欢,我一定会换上它让公子瞧瞧的。” 王怜花道:“多谢……不知衣柜后面还有什么?” 那语声道:“公子真的想知道?” 王怜花道:“真的。” 那语声咯咯笑道:“……公子若到令堂房中的衣柜后去瞧瞧,就知道是什么了。” 王怜花大笑道:“呀,不错,我知道了。” 那语声亲切动人,正像是个温柔、世故,而略带俏皮的女主人,在和她熟不拘礼的客人们闲聊着家常。 听到这里,独孤伤竟也忍不住问道:“那究竟是什么?” 王怜花大笑道:“可怜的独身汉,你难道不知道,女子闺房的衣柜后面,只有马桶。” 独孤伤呆了呆,也不知是该怒,还是该笑。 王怜花道:“却不知宫主的梳妆之地在哪里?” 那语声道:“画的右面,就是我的妆台,那上面有一面小小的菱花铜镜,也是京城王芳斋的名匠磨成的。” 王怜花道:“自然还有王芳斋精制的刨花头油。” 那语声娇笑道:“我嫌王芳斋的刨花油香气太浓,所以用的只是江南宜芳阁的玫瑰花露,但那套乌木梳子却是王芳斋柳州分号里的精晶。” 王怜花叹道:“宫主的选择,果然精雅之极。” 沈浪忽然接口笑道:“香闺之上,岂可无琴。” 那语声笑道:“沈公子果然是雅人,这妆台之旁,就是我的琴台……” 她说到这里,竟真的有琴声。向了起来。 琴声妩媚,香气醉人。 独孤伤虽然明知她说的是一片鬼话,但不知不觉间,几乎已真的以为自己是置身在一个娇生惯养的少女香闺中,若不是那黑暗,那要命的黑暗,他几乎忍不住要走过去,在那张“床”上舒舒服服地坐下来。 只听沈浪笑道:“在下等今日能来到宫主的香闺,当真是三生有幸,但在下却不知犯了什么过错,竟被宫主罚站。” 那语声娇笑道:“你正是犯了大错。” 沈浪道:“哦?” 那语声道:“你偷看了我的脸,我真想罚你站一辈子。” 这语声虽然温柔动人,却带着几分做作。 但这做作却又像是个爱娇的少女在情人面前撒娇——她若想以这种手段来掩饰自己真正的语声,她的确成功了。 沈浪纵然十分留意,竟也听不出这究竟是否白飞飞的语声。世上难听的女子声音虽然都十分不同,但动人的女子语声却都有几分相似的。 沈浪微微笑道:“宫主的脸,为什么不愿被别人瞧见?” 那语声道:“因为我已在幽灵祖师面前发下重誓,凡是瞧见我脸的人,无论他是谁,都只有两条路可走。” 沈浪道:“哦,哪两条路?” 那语声道:“死。” 沈浪叹了口气,道:“在下但愿能走第二条路。” 那语声悠悠道:“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走这第二条路,只因为这第二条路不是人人都可以走得的……世上能走这第二条路的人,并没有几个。” 沈浪道:“到底有几个?” 那语声笑道:“严格说来,只有一个。” 沈浪叹道:“一个?这……这岂非太少了?” 那语声变得更温柔,道:“对你说来,一个已不少了。” 沈浪道:“为什么?” 那语声道:“因为这惟一能走第二条路的人,恰巧就是你。” 沈浪笑道:“在下的确荣幸之至!宫主若能告诉在下这第二条路是条什么样的路,在下就更高兴了。” 那语声轻轻道:“第二条路,就是和我结为夫妇。” 王怜花怪叫了起来,道:“不公平,不公平,为什么人人都要和沈浪结为夫妇?为什么不找我?宫主若找我,我答应得一定比沈浪痛快得多。” 那语声轻轻笑道:“沈浪也会答应的。” 沈浪道:“宫主怎知在下定会答应?” 那语声悠悠道:“熊猫儿是你的好朋友,是么?” 沈浪道:“不错。” 那语声道:“朱七七也是你的好朋友,是么?” 沈浪道:“嗯。” 那语声道:“那么,你就该知道为什么一定要答应我了。” 独孤伤厉声道:“他……他两人已落在你手上?” 那语声悠悠道:“不幸正是如此。” 独孤伤道:“用此等手段来要挟别人成亲,岂非无耻之极。” 那语声笑道:“若有个女子也用这种手段来要挟你成亲,你只怕要高兴得三天三夜睡不着觉……沈公子,你说是么?” 独孤伤怒吼着要扑上去,却被沈浪一把拉住。 独孤伤怒道:“放手,你为何……” 沈浪道:“你纵待和她拼命,也该先弄清她在哪里。” 独孤伤道:“她在哪里说话,人自然在哪里。” 沈浪道:“你可瞧得见她?” 独孤伤道:“我用不着瞧见她。” 沈浪道:“你可瞧得见我?” 独孤伤道:“瞧不见……但你的眼睛……” 沈浪道:“这就是了,你至少可以瞧得见我的眼睛,但却瞧不见她的眼睛,这是为什么……这自然也许因为她是闭着眼睛的,但也许她是藏在什么东西后面,也许便是那张妆台,你闯过去若是打翻了她的桂花油,岂非有些煞风景。”他一面说话,一面却在独孤伤掌心写了几个字。 这时那语声已娇笑道:“沈公子究竟是聪明人,你打翻了我的桂花油倒没什么,但我面前若是块刀板,你岂非要撞破了头。” 沈浪笑道:“香闺中出现块刀板,岂非也是件煞风景的事。” 那语声笑道:“你不答应我的亲事,那才真是煞风景哩。一个女孩子主动向人求亲,已经怪难为情的了,若再被人拒绝,她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沈浪道:“但我又怎知熊猫儿真的在这里。” 那语声道:“这个容易……” 她的话才说完,远处已有吼声传了过来。 “你这只母狗,你再摸老子,老子就……” 吼声突然中断,但沈浪已听出这的确是熊猫儿的声音。 王怜花笑道:“这猫儿看来非但没有受罪,反倒似乎艳福不浅。只可惜他素来不解风情,若换了在下,无论要摸在下何处,在下都是求之不得的。” 那语声道:“沈公子,你可要听听朱七七的声音?” 沈浪道:“不必。” 那语声道:“现在,你是不是可以答应了?” 沈浪缓缓道:“宫主若真是我前夜瞧见的那人,在下能得如此美人为妻,又何乐而不为……但在下又怎知你真是我所瞧见的?” 那语声笑道:“说来说去,你还是想叫我现身,是么?” 沈浪笑道:“宫主纵不现身,至少也该让我瞧瞧那双眼睛。” 他叹了口气,接道:“那双眼睛当真是明若秋水,在下一见,永远难以忘记。” 那语声也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说得这么动人,我又怎能拒绝你。” 黑暗中,果然出现了一双眼睛。 那无疑是双美丽的眼睛。 但就在这双眼睛出现的那一刹那,沈浪与独孤伤的眼睛却突然瞧不见了——沈浪方才在独孤伤掌心写的是:“一见彼目,即闭我目,扑!” 他写的自然是最简单的词句,幸好独孤伤是懂得的。 就在这一刹那间,沈浪与独孤伤已扑了上去。 沈浪自然也是绝顶聪明的人,他自然也懂得如何利用这黑暗——他们在黑暗中这闭眼一扑,非但无声无息,简直可说是无迹可寻。 那双眼睛甚至连眨都没有一眨,沈浪根本不让她有丝毫招架、反抗、躲避的机会。 四双铁掌击出,用的是四种不同的手法,砍、劈、点、擒,他们显然已不容这美丽的幽灵再逃出掌下。 无论死活,都不能容她再逃出掌下。 这是竭尽全力的一击,这是势在必成的一击。 世上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在这一击下逃脱。 她果然未能逃脱。 四双铁掌,同时击上了她的身子。 她发出一声呻吟的叹息,软软的倒了下去,但那双美丽的眼睛,竟还是在张开的。 她非但没有惊呼、惨叫,甚至连眼睛都没有惊惧痛苦之意,这双美丽的眼睛中反似带着种解脱的欢愉。 沈浪张开眼睛,身子突然一震,失声道:“你究竟是谁?” 他突然发觉这双美丽的眼睛虽然是那么熟悉,但却绝不是前夕他在掀开的面纱下所瞧见的那一双。 黑暗中没有人说话。 但那双美丽的眼睛却仿佛瞧着沈浪在说:“沈浪……沈浪……难道你已不认得我了。” 那幽怨的目光中,已有了泪光。 沈浪骇然去扶她的身子。 那竟是个光润的,赤裸着的身子,冰冷,僵硬,在沈浪还未出手一击前,她显然已被点了穴道。 沈浪的出手委实太快了。 他没有给对方闪避的机会,却也没有给自己一个机会去辨明这双眼睛,他知道自己已在无心中铸下了大错。 他匆匆拍开了那人的穴道,低声道:“振作些,你不会死的。” 那双美丽的眼睛中的泪珠终于流下,呻吟般低语道:“你用不着安慰我,我知道自己是必死的了,但死……死对我说来,已没有什么可怕……丝毫没什么可怕……” 独孤伤怔在那里,亦不禁失声道:“这……这究竟是谁?” 远在一旁的王怜花突然冷冷道:“你们杀错人了,你们杀的莫非染香。” 独孤伤耸然道:“染香,莫非就是那……” 瞧着这双幽怨的眼睛,他终于忍下了“丫头”两字。 沈浪黯然垂首,道:“染香,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染香轻声道:“你莫要说这话,千万莫要说这话,能死在你手上,能死在你怀里,已是我这一生最值得开心的事……” 她美丽的眼睛中似乎现出了一丝凄凉的笑意。 然后,她眼睛闭上,永远再也不能睁开…… 她终于在微笑中结束了她一生凄凉悲惨的遭遇。 黑暗,令人窒息的黑暗,甚至连那一点鬼火都灭了。 沈浪握着染香冰冷的手,久久不能放下。 突然,幽灵宫主那语声又响起。 她咯咯笑道:“沈浪,你如今总该知道,你是再也沾不着我的了,除非你和我成亲,否则你再也沾不着我一根手指。” 沈浪缓缓道:“你为何要如此做?你为何要害她?” 他语声似乎很平静,但这平静的语声中,却含蕴着无限的悲哀,无限的愤怒,无限的力量。 幽灵宫主的笑声却像针一般刺人,一字字道:“我这样做,只是告诉你,你究竟不是神,你也会有做错的时候,你并不比别人聪明多少。” 沈浪长长叹息一声,黯然道:“我的确做错了,我的确有做错的时候……但我希望你仔细想想,你是否也做错了。” 黑暗中寂静了许久。 沈浪道:“不错,有些事你的确做得非常成功,你不但骗了我,也骗了所有的人,但你能永远骗下去么?” 黑暗中还是没有人说话。 沈浪道:“你一心想骗尽天下的人,所以你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因你不能相信任何人,你只有寂寞孤独地过一辈子,一辈子痛苦。” 幽灵宫主突然大笑道:“谁说我痛苦……至少,现在你就比我痛苦得多。” 沈浪道:“你瞧见别人的痛苦,就觉得开心,是么?” 幽灵宫主道:“不错,尤其是瞧见你痛苦的时候。” 沈浪道:“你既然如此恨我,为何还要和我成亲?” 幽灵宫主默然半晌,缓缓道:“因为我不能看你得到快乐,就不能让你和别人……” 沈浪截口道:“你不愿看见我和别人结合?是么?” 幽灵宫主道:“我自己痛苦一辈子,也要你痛苦一辈子。” 她仿佛突然激动起来,语声也已有些颤抖。 沈浪长长叹了口气,缓缓道:“很好,现在,我终于能断定你是谁了。” 幽灵宫主道:“我……我是谁?” 沈浪道:“你若真的和我素不相识,又怎会如此恨我?……唉,我本来以为你是个很善良的人,谁知我竟然错了。” 他短促地发出一声惨笑,继续道:“这也许是我一生中所犯最大的错误。” 黑暗中又没有了声音。 沈浪道:“我说错了么?” 幽灵宫主道:“你纵然说对了又如何?” 她语声突然变了,变得不再温柔,也不再激动,变得平静而冷漠,就像是另一个人发出的声音。 沈浪叹道:“我只希望你再想想……” 幽灵宫主道:“我不用想了。” 沈浪道:“但我……” 幽灵宫主道:“你也不用再想了。” 沈浪道:“为什么?” 幽灵宫主道:“现在,你和我已都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沈浪道:“你为何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幽灵宫主道:“现在,我已别无选择,只有让你死。” 沈浪道:“我……” 幽灵宫主道:“你也只有死。” 第三十七回 误会冰消 沈浪默然半晌,缓缓道:“你竟有这样的自信,必定能令我死?” 幽灵宫主道:“是。” 沈浪道:“我死了,你很快乐?” 幽灵宫主道:“那也未必。” 沈浪道:“既然未必快乐,你为何……” 幽灵宫主道:“这道理很简单,我既不能占有你,只有让你死。” 沈浪悠悠道:“很好,你不妨试试看……” 独孤伤终于忍不住大吼出来,道:“沈浪,我本来以为你是个聪明人,谁知你却是个疯子。” 沈浪道:“疯子?” 独孤伤大吼道:“到了现在,你还和她谈什么心,说什么话?这地方可是聊天的地方?这时候可是聊天的时候?” 沈浪苦笑道:“我和她之间的事,你永远不会知道的。” 独孤伤道:“她究竟是谁?……究竟是什么东西?” 沈浪缓缓道:“你永远想不到的,她……她就是白飞飞。” 独孤伤几乎要跳起来,道:“看来你真的疯了,白飞飞……白飞飞会是幽灵宫主?那么温柔的女孩子,会是幽灵宫主?” 沈浪道:“本来我也不相信的,但此刻事实却令我非相信不可。” 独孤伤怔了半晌,道:“你……你真是白飞飞?” 黑暗中,幽灵宫主的语声冷冷道:“现在,我无论是谁都没有关系了。对一个要死的人说来,我无论是谁,都已没有什么分别。” 独孤伤怒道:“放屁,你……” 幽灵宫主道:“你最好莫要妄动,否则只有死得快些。” 她冷笑一声,接道:“你以为此地真是我的闺房?” 独孤伤道:“这是什么地方?” 幽灵宫主道:“告诉你,这里是人间的地狱。” 独孤伤突然大声冷笑起来——冷笑的声音本不会大,若是大声冷笑,那自然是装出来的。 他大声冷笑道:“某家自十四岁出道闯荡江湖,至今已有四十年,这四十年来,本该已死过无数次了,莫说是人间的地狱,便是幽冥地狱,某家又何惧走上几遭!你若以为某家会被骇倒,你便大错了。” 幽灵宫主淡淡一笑,道:“我但愿你未被骇倒,我也不想骇你,但我不妨告诉你,人间的地狱,实比幽冥地狱美丽得多。” 独孤伤咯咯笑道:“美丽得多?” 幽灵宫主道:“不错,美丽得多,所以你瞧不见,实在可惜。” 独孤伤道:“哼,嘿嘿,可惜……” 幽灵宫主道:“鬼狱中没有灯火,凡人的肉眼到了这里,就变得和瞎子相差无几。我为了弥补你们的损失,不妨将这里的景象描叙给你听听。” 这时,方才那迷人的香气,竟已变了,变成一种混合着血腥与腐尸的味道,令人嗅得又要呕吐,又要发抖。 幽灵宫主温柔的语声也变了,变得飘忽,尖锐,阴森,短促,那几乎真的已不复再似人类的语声。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语声,竟是从同一人的嘴里发出来的,这几乎是令人万万难以相信的事。 飘忽的语声,也不知是从哪个方向发出来的。 幽灵宫主幽幽道:“你们若能瞧得见,你们就会发觉,就算你们现在站着的这一块地,也可算是世间最美丽的了。那光滑晶莹的地面,看来就像是玉一样,那精美的花纹图案,更是不知花了多少心血的艺术杰作。” 她轻轻一笑,道:“但你们可知道这块地是什么做的?” 独孤伤忍不住地冷笑道:“就是地,还要用东西做么……这倒是活见鬼了。” 幽灵宫主的笑声突然变得有如冬夜寒山中的狼啼,那鬼哭般的狼啼,足以令任何人听了都不禁为之冷汗淋漓。她接着道:“你永远想不到的,但我可以告诉你,这块地,是用人的骨头拼起来的。一块块的人骨头,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有老人的,也有孩子的;有头盖骨,肩胛骨,胸肋骨,也有手骨,腿骨,甚至有脸骨……” 她咯咯笑道:“你们现在说不定就是站在一块头盖骨上,那说不定就是一个多情的少女粉靥下的颧骨……” 独孤伤一双腿不知不觉已抽搐了起来,就好像有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爬入他靴子,爬上他的腿。 幽灵宫主突又柔声道:“你可知道你们身旁的是什么……那是一幅画,一幅刺绣,上面绣着青的山,白的云,绿的水。” 独孤伤冷笑道:“这难道也是神针杜七娘的手笔?” 幽灵宫主笑道:“不错!这的确是神针杜七娘亲手绣的,这可说是她杰作中的杰作。但你可知道这是用什么绣的?” 她笑声又变了。 她狞笑着道:“这是以白骨为针,以发丝和青筋为线,绣在一张人皮上。整整的一张人皮,就像缎子般光滑,本来是属于一个温柔而美丽的少女的……就像朱七七那么美丽,我剥下她的皮,只因为她不听我的话。” 独孤伤狂笑道:“你这是想骇我?你以为抽筋剥皮的事老子没做过?” 幽灵宫主道:“你自然是做过的,但你可知道,要用什么法子,才能将一个人的皮完完整整地剥下来……” 独孤伤狞笑道:“法子多得很,你可要试试?” 幽灵宫主笑道:“法子固然多,但若要使这张皮完美得没有一丝损伤,那却也是件艺术,你只怕是不懂的。” 独孤伤道:“老子只懂剥皮,不懂艺术。” 幽灵宫主道:“你可愿听听么?” 独孤伤道:“哼,你爱说不说。” 幽灵宫主道:“我先将她的身子大半埋在土中,然后,再在她头上剥条缝,将水银一滴一滴地倒进去。” 她轻轻接道:“这时候,她的身子就开始有了变化,她的嘴被塞住,身子就像蛇一般往上挤,往上挤……但她的皮却已被黏在土上,她的身子就像是个肉球似的挤了出来。告诉你,那白色的肉球到了地上还会跑哩……” 独孤伤全身都抖了起来,嘶声大喝道:“住口!住口!” 幽灵宫主柔声道:“这你不愿意听么?你害怕了么?” 独孤伤道:“你……你这恶魔,你是人么?” 幽灵宫主银铃般笑道:“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不是人……对了,我还忘了告诉你,这件事的最后一步,就是将一壶滚水倒在那肉球上。” 独孤伤野兽般嘶声狂吼起来,就好像这壶滚水是淋在他身上似的,他咬紧了牙狂吼道:“我……和你拼了。” 幽灵宫主冷冷叱道:“站住,莫要动,一动也莫要动。你可知道你前面是什么?” 这语声就像是刀,像是箭,毒箭。 独孤伤身子一震,竟真的停住了脚步。 幽灵宫主柔声道:“就在你的前面,有个池塘,但却不是你幼年时,家园前那浮着红莲绿荷,还游着白鹅的池塘,这池塘比那种池塘有趣多了。” 她咯咯诡笑起来,道:“这是血的池塘,塘里没有水,只有血,没有绿荷红莲,也没有白鹅。飘浮在这池塘里的只是人心、人肝、人肺,也许还有些刚挖出来的眼睛,刚切下来的鼻子,刚割下来的舌头。” 她尖声接道:“你若一不留心跌下去,那滋味可要比你小时候在池塘里游水时的滋味难受多了,你……你还想往前面走么?” 她的语声千变万化,简直教人弄不清她说的是真是假。纵然明知她说的是假,却又不能不相信她。 独孤伤此刻站着的,明明是和方才同一个地方,但方才听了她那番话便觉是女子的闺房。 此刻这女于的闺房又突然变成了人间的鬼狱。 他站在那里竟真的不敢妄动——在此刻之前,他实未想到,一个人嘴里说出来的话,竟有这么大的力量。 始终没有出声的沈浪突然笑了起来,他方才似是在沉思,又似在倾听,此刻笑的声音却很大。 幽灵宫主道:“沈浪,你笑什么?你还笑得出?” 沈浪道:“你实在是个聪明人,我不得不佩服。” 幽灵宫主道:“哦?” 沈浪道:“我知道武林中本有不少喜欢装神弄鬼的人,他们为了要骇人,不惜花费许多工夫,造出些阴森恐怖的地方,还挖空心思,替这些地方起出各种骇人的地名,叫什么‘森罗鬼殿’,什么‘幽灵鬼狱’。” 幽灵宫主笑道:“不错。” 沈浪道:“但你却和他们不同,你还比他们聪明得多。” 幽灵宫主道:“是么?” 沈浪道:“你只要轻轻几句话,全不费工夫就比他们花费不知几多人力物力建造的地方还要骇人得多。” 幽灵宫主咯咯笑道:“你以为我说的是假的?” 沈浪笑道:“无论是真是假,都没有什么关系。你总该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是骇不死的。你若真要我们死,还得耍别的手段。” 幽灵宫主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只会吓人,再也没有别的手段了。” 语声未了,四面八方突然响起了无数尖锐的风声,向沈浪与独孤伤站着的地方射了过来。 这决不是强弩硬箭。 这是无数根小而毒、轻而狠的暗器,纵然在平时,也难躲过,又何况是在这绝望的黑暗中。 沈浪与独孤伤立足在这不可知的神秘鬼狱之中,四面是什么,他们全不知道,他们几乎连动都不敢动。 这样,他们还有什么希望能躲得过。 风声和骤雨,直响了半盏茶时候才停。 沈浪和独孤伤完全没有响动。 他们莫非已无声无息地死了? 良久良久,幽灵宫主轻唤道:“沈浪!沈浪……” 黑暗中没有应声。 又是良久良久。 另一个女子的语声轻叹道:“这祸害总算除去了。” 幽灵宫主道:“只怕……未必。” 那女子道:“他们绝对躲不过的,何况,我根本没有听见他们身形闪避时的风声。” 幽灵宫主道:“不错,没有风声,但也没有呼声。” 那女子笑道:“像他们那样的人,直到死时也不肯叫出声音来的。” 幽灵宫主居然幽幽叹息了一声——这一声叹息,听来竟像是真的从她心底深处发出来的。 那女子道:“现在,可以点起灯来瞧瞧了么?” 幽灵宫主道:“再等等……” 黑暗中听不到任何声音,也听不见沈浪与独孤伤的呼吸声。一个人停止了呼吸,自然是死了。 幽灵宫主悠悠道:“沈浪,你真的死了么……这不能怪我,只能怪你自己。但你虽然死了,却比活着的人要舒服得多。” 突然,王怜花的语声远远传来,笑道:“但在下却还是宁愿活着。” 幽灵宫主道:“你活着,只因我未要你死。” 王怜花笑道:“自然……在下自然知道,否则家母又怎会送你回来,又怎会将那不男不女的人性命交在你手上。” 幽灵宫主道:“你母亲是个聪明人。” 王怜花道:“但在下的嘴也严得很,有关宫主的事,在下一个字也未说出来。虽然在下也直到今日才知道姑娘你就是幽灵宫主,但姑娘你非常人,在下却是早已知道了的,在下也早已知道姑娘你……” 幽灵宫主冷冷道:“住口!你的嘴若不严,此刻还能活着么?” 王怜花道:“是。” 幽灵宫主道:“我杀了沈浪,你母亲不知如何?” 王怜花笑道:“姑娘你竟能下手除去沈浪,家母也必定佩服得很。” 幽灵宫主冷冷道:“为了自己,我是什么人都会杀的。” 王怜花道:“家母早已瞧出了姑娘你的雄才大略,除了姑娘你,又有谁肯受那样的委屈,又有谁能装得那么动人?” 幽灵宫主道:“哼!” 王怜花道:“是以家母才诚心诚意要与姑娘合作,一来自然是要除去那快活王,二来也是为了要和姑娘共分天下。” 幽灵宫主道:“我去中原,本也大半是为了要寻你母亲。我很小的时候就一心要瞧瞧你母亲是个怎么样的美人,竟能使‘他’遗弃我母亲。” 王怜花干笑道:“昔日之事,姑娘还说什么?反正你我的母亲,都是被‘他’遗弃的人,而你和我本是……” 幽灵宫主叱道:“住口。” 王怜花道:“是,现在……” 幽灵宫主道:“我既没有杀你,你还说什么?” 王怜花道:“只是,现在姑娘不知可否赐下一线光明,令在下能走过去,也令在下瞧瞧沈浪死时是何模样。” 他大笑接道:“在下心里本有个问题:沈浪死了后,脸上不知道还有没有那见鬼的微笑?在下当真不惜一切想知道这问题的答案。” 幽灵宫主默然良久良久,终于缓缓道:“掌灯。” 就像是孩子梦中的奇迹似的,灯光洒了出来,那令人窒息、令人绝望的黑暗,立刻就消失不见。 但这里既非女子的闺房,也非人间的鬼狱。 这里既没有吴道子的观音,杜七娘的刺绣,也没有铜镜妆台,更没有死人的白骨,恐怖的血池。 这里只不过是个阴森的洞窟,四面只不过是黑暗而坚硬的岩石,自然岩石阴影中,有幢幢人影,宛如幽灵般。 而沈浪……沈浪也没有死。 沈浪与独孤伤还好好地站在那里。 他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脸上自然还是带着那见鬼的微笑,而且笑得比平时更要气人。 他和独孤伤背贴着背,身上的长衫都已脱了下来。他们用双手撑着,就像是个帐篷。他们就躲在这帐篷里。 湿透了的衣衫,再加上他们的内家真气,那些轻而狠、小而毒的暗器,自然是穿不透的。 远远站着的王怜花,立刻面如死灰。 阴影中幽灵般的人影,身子也起了一阵阵颤动。 沈浪大笑道:“智者千虑,终有一失,姑娘的鬼话琅琅,虽想将在下等骇得魂飞足软,然后再置之死地,却不想在下等却趁姑娘你连篇鬼话时,先筑下了个避箭的软城……这正是‘明听鬼话暗修城’了……” 幽灵宫主身影在颤抖,道:“沈浪,你……你这个鬼……你简直不是人。” 沈浪笑道:“在下却只愿为人,不甘做鬼。” 他目光转向王怜花,接着笑道:“此点王兄岂非也和在下深有同感。” 王怜花道:“咳咳……咳咳……” 沈浪道:“王怜花呀王怜花,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还未确定我是否真的已死了时,便将秘密说出来。” 王怜花干笑道:“其实那也算不了是什么秘密。” 沈浪道:“不错,我早已知道王夫人放走白飞飞必有用意,我也早已知道白飞飞杀死色使并非是无心,这自然不是什么秘密。” 王怜花道:“那么你……” 沈浪截口道:“但我却直到今日才能确定,王怜花与白飞飞竟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这才是绝大的秘密。” 王怜花耸然变色,强笑道:“你说什么?” 沈浪道:“快活王为了那幽灵秘籍,骗上了白飞飞的母亲,却又为了王夫人,遗弃了她,然后,他又为了衡山一役的秘密,遗弃了王夫人,他这两次遗弃,却留下了一女一子,这一女一子就是白飞飞和你。” 王怜花深深吸了口气,将激动平息下来,冷笑道:“很好。你还知道什么?” 沈浪缓缓道:“我还知道快活王这一女一子,非但全没有将快活王视为父亲,反而恨他入骨,恨不能亲手杀了他。” 王怜花咬牙道:“若换了你又当如何?” 沈浪叹道:“这是你们自己的恩怨,别人自然不能过问……但贤姐弟心肠之冷,手段之狠,却也当真不愧为名父之子。” 王怜花颤声道:“很好……你说得很好……我但愿你还能说下去。” 他苍白的脸已发红,一步步往前走。 “幽灵宫主”的人影突然幽灵般飘出来。轻纱朦胧,她面目仍不可见,只听她一字字道:“你让他再说下去。” 沈浪叹道:“母恩如山,白飞飞呀白飞飞,我也难怪你要恨你父亲,我更佩服你的忍耐,你竟能一直装得那么像。” 幽灵宫主冷冷道:“你要说的只是这几句老话?” 沈浪道:“你早已探听出王夫人与王怜花的来历,所以你潜入中原,甚至不惜卖身为奴,只想被那好色的王怜花买去,好趁机为你母亲出气。” “幽灵宫主”白飞飞悠悠道:“只因我也得知他母子的手段,若是力取,我只怕还不是他的对手,所以,我只有智取。” 沈浪道:“哪知你的妙计竟被朱七七破坏,她的一番好心,竟反而害了你。” 白飞飞冷笑道:“我倒并不恨她,我只怜她是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孩子。别人若是卖了她,她只怕还会为那人点银子。” 沈浪苦笑道:“但你既已装了,就只有装下去。你一计不成,又生二计,索性跟定了朱七七,因为你知道好心的人,是最容易骗的。” 白飞飞道:“我自然什么事都计算好了,只有……只有我那次竟会落入那不男不女的色使手中,却是我未料到的事。” 沈浪道:“但那次你反而因祸得福,反而接近了王怜花。谁知那位好心的朱七七又将你带走了,你那时自然只有装到底,自然只有跟着她去。” 白飞飞道:“不错。说下去。” 沈浪道:“所以,那日在那山顶秘窟中,你才会将王怜花放走,然后再作出那种无知而又无辜的模样,骗过了我。只可笑我反而劝你莫要难受,莫要着急。” 王怜花大笑道:“那日她竟将我放走,我本也吃了一惊。楚楚可怜的白飞飞竟会是这样的人,实是我梦想不到的事。” 白飞飞冷笑道:“男人都是容易受骗的。越是自以为聪明的男人,越容易受骗。你只要作出什么都不懂的可怜模样,他们就什么都相信你……只可怜朱七七,她明明什么都不懂,却偏偏要作出女英雄的模样,所以就要上男人的当。” 沈浪叹道:“只可怜朱七七……唉,那日在那客栈中,我还怪她没有小心看顾着你,谁知你竟是故意要被金不换劫走的。” 白飞飞道:“否则我难道不会喊叫么?” 沈浪惨笑道:“更可怜的是那倔强的金无望,他……他竟为你而残废,你在暗中只怕还要笑他是个呆子。是么?是么?” 在这一刹那间,他那永远温柔,永不动怒的眼睛里,突然射出了逼人的光芒,就像是刀,又像是火。 白飞飞也不由自主垂下了头,黯然道:“这……这也是我未想到的。” 沈浪长长叹了口气,垂下目光,道:“于是你终于接近了王怜花与王夫人,但那时你已发觉与其杀了他们,倒不如利用他们。” 白飞飞幽然道:“只因那时我已发觉她的遭遇其实也和我母亲一样,她……她其实也是个被人遗弃的可怜的女人。” 沈浪道:“无论如何,你总算利用她的计策,接近了快活王,而快活王虽然好色,这一次却依从了你,没有强迫你。” 他苦笑着接道:“这一点,快活王自己只怕也在暗中奇怪。哪知他对你如此好,只不过是为了还有一点父亲的天性。他虽是绝代之枭雄,他虽不知道你是他女儿,但他终究不是野兽,这一点天性还是在的。” 白飞飞突也长长叹了口气道:“不错。” 沈浪道:“但你对他可有对父亲的天性么?” 白飞飞霍然抬头,厉声道:“没有,丝毫没有。”她咬牙接道:“我不是野兽,但也不是人;我久已不是人了。” “在我眼瞧着我母亲死于痛苦时,我已发誓不愿作人了。” 沈浪默然半晌,缓缓道:“但你想不到我竟也来了。” 白飞飞道:“我想得到,我早已知道你会来的。” 沈浪道:“所以……你也早已想好法子来骗我。” 白飞飞也默然良久,星光一般清澈的目光凝注着他,穿过了重重轻纱,眨也不眨地一字字道:“你以为什么话都是骗你的?” 沈浪道:“你……你难道不是?” 白飞飞凄然而笑,道:“你不是很了解女人么?为何不知道我的心?” 沈浪惨笑道:“我也以为你对我还有几分真意,但……但直到方才,直到此刻。” 白飞飞道:“我早已说过,一个女人若是爱上一个男人而又得不到他时,就只有毁了他,何况,你若真的死了倒比活着的人舒服得多。” 沈浪叹道:“不错,你方才总算为我叹息了一声。但……” 他突然大声道:“但你以后千万莫说我了解女人。我此刻才知道,你若要害一个男人害得他发狂,最好的法子就是让他自己以为很了解女人。” 王怜花突也叹道:“这句话只怕是我今天一整天里所听到的最有道理的话了。若有谁自负他了解女人,那么他眼看就要倒楣了。” 白飞飞缓缓道:“很好,你们都是男人,你们又站到一边了,是么?” 王怜花怔了怔道:“我……我……” 白飞飞冷笑道:“你,你可知道我要用什么法子来对付你们?” 沈浪道:“我但愿能知道。” 白飞飞道:“女人用来对付男人的法子,常常是最笨的法子,但最笨的法子,却又常常是最有效的法子。” 沈浪道:“最笨的法子……” 白飞飞道:“已经用过但未成功的法子,你若再用一次,岂非就成了最笨的法子……” 语声中,她人影又幽灵般飘了开去。 沈浪面色突然改变。 王怜花变色喝道:“白飞飞,你不能……” 但这时灯光又已突然熄灭,四下又是一片黑暗。 绝望的黑暗。 沈浪沉声道:“我已看准退路,快退。” 他身形方自展动,黑暗中已传来白飞飞缥缈的语声道:“你退不了的。” 只听“轰隆隆”一声大震,砂石如雨般飞溅而出,沈浪纵然退得快,还是被打得身上发疼。 独孤伤跺脚道:“不好,这丫头竟早已防了这一着,竟断了咱们的退路。” 王怜花大喝道:“白飞飞,你怎能如此对我?” 白飞飞道:“哦!我为何不能?” 王怜花嘶声道:“你方才明明说过……” 白飞飞咯咯笑道:“我方才虽说过不杀你,但此刻却已改变了主意。你总该知道,女人的心,是最善变的。” 王怜花道:“你杀了我,如何向夫人交代?” 白飞飞突然笑道:“她怎知是谁杀的?她又没有请我为你保镖,你死了,岂能怪得着我?你说话怎的也像是个孩子了?” 王怜花怒道:“但……但你莫忘了,你和我……” 突然,一双手将他拉了过去。 沈浪的语声在他耳边道:“紧贴着石壁,莫出声,我还不想你死在这里。” 王怜花咬牙道:“这贱人。” 他自然不是呆子,自然知道在这么黑暗的地方,谁若发出了丝毫声音,谁就要变成箭靶子。 骂了半句,他也紧紧闭起了嘴。 只听白飞飞的语声在远处黑暗中悠悠道:“沈浪,你莫要怪我,我本可不杀你的,怎奈你已知道得太多了。一个人若是知道得太多,就绝对活不长的。” 她轻轻一笑,接着道:“至于独孤伤,你只不过是个陪葬的。” 语声戛然而止,然后便再无声息。 沈浪、独孤伤、王怜花三个人,背紧紧贴着那冰冷而坚硬的石壁,几乎连呼吸都不敢呼吸。 三个人嘴里虽然没有说话,心里却不约而同在思忖:“白飞飞,只怕已可算是世上最可怕的女子了。” 当然,有许多女孩子可能比她更狠毒,但谁有她的温柔?世上温柔的女子虽也不少,但又有谁比她狠毒? 又温柔,又美丽,又狠毒的女孩子,当真可算是世上所有男人的毒药,花和蜜混合而成的毒药。 沈浪沿着石壁在黑暗中摸索着,摸到方才他早已辨清了方位的出口,但这出口此刻已被块大石堵住。 甚至连旁边那小小的空隙都已被碎石填满。 白飞飞显然早已在这里周密地布置过。 沈浪叹了口气,又摸索着退回去。突然一双手伸过来,摸索着拉住了他的手,在他的掌心写着。 “沈?” 沈浪在他手背上轻轻敲了敲,算做回答。 这只手又写道:“独。” 沈浪又敲了敲他的手背,划了三个字:“什么事?” 这只手缓缓写道:“你看她要如何对付你我?” 他写得很慢,笔划写得很清楚。 沈浪暗中叹了口气,缓缓写下:“暂时不知,只有静观待变。” 这只手停了半晌,又写道:“不知要等……” 他这“等”字写到第七笔时,一笔突然加长,闪电般扣住了沈浪的穴道,另一只手已直砍沈浪的咽喉。 这变化发生得委实太快,太突然。谁能想得到独孤伤竟会突然暗算沈浪?在这绝望的黑暗中,沈浪完全未防备,岂非已必遭他毒手? 沈浪若是这样死了,岂非冤枉。 若换了任何一个人,必遭毒手,再也休想活命了。 但沈浪毕竟是沈浪。 就在这刹那间,他被人扣住了的手腕,突然游鱼般滑脱,掌缘一翻,反倒扣住了对方的手腕。 他另一只手也似早已在黑暗中等着,对方的左手一动,沈浪这只手出手如风,已点了他臂上的四处穴道。 这人算准了自己暗算必能得手,再也想不到沈浪竟似早有准备。他要别人上当,谁知上当的反而是自己。 他半边身子都已麻了。 沈浪一把将他拉过来,对住他的耳朵,一字字轻轻道:“王怜花,我早已知道是你了,你休想弄鬼。” 这人的身子一抖,似乎想问:“你怎会知道?” 沈浪似也知道他的心意,冷冷道:“你的手指修长,手掌细润,独孤伤没有这样的手。” 黑暗中的王怜花心里直发苦——沈浪呀沈浪,你简直不是人,简直是鬼!难道真的什么事都瞒不过你么? 沈浪道:“你以为杀了我,白飞飞就会放过你是么?” 王怜花虽不想点头,但也不能不点头了。 沈浪道:“你这黑心的呆子,你杀了我,她也不会放过你的!此时此刻,你我三人只有同舟共济,也许能逃出去。你若再捣鬼,就真的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王怜花终于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拼命地点头。 独孤伤本已摸索着寻找他们,听得这一声叹息,才摸索着找了过来。三个人虽又聚在一起,还是无法可想。 就在这时,只听“噗噗”两声。 接着,又是“轰隆隆”一声大震。 震声中,独孤伤才敢出声说话。 他叹道:“看来她又将另一条出路堵死了。” 沈浪失笑道:“这一计,就叫做瓮中捉鳖。” 山谷回声又渐渐消散,他们又闭了嘴。 突然间,黑暗中似有一阵“咚咚”声传来。 独孤伤全身汗毛都悚立起来,在沈浪肩头写道:“对面有人!莫非是下手的来了?” 沈浪匆匆写道:“知道,我先过去制住她。” 他身子就像鱼得水一般滑了过去。他全身上下每一处此刻都处于绝对警觉的状况之中。 他决没有发出任何声息。 但对面一个人也恰巧在此时扑了过来。两人身体虽然还没有接触,但本能的警觉却都一惊。 沈浪右掌已斜斜挥了出去。 这一掌虽是他匆匆发出的,但掌势轻捷,所取的部位与角度,更是正确无比,正攻向对方最弱的一环。 哪知对方这人武功竟也可算是绝顶高手,只听“呼呼”声响,拳风激荡,直击了过来。 他竟然以攻为守,决不肯被沈浪占得先机。 沈浪暗中一惊:“不想此处也有如此高手。” 思忖之间,他又是七八掌攻了出去。沈浪武功之潇洒,脱俗,精妙,自是人人俱知,不用多说。 但这七掌攻出后,对方竟然未落下风。 只听他拳风虎虎,攻势之猛,出手之快,竟是沈浪极少遇见的高手。这人究竟是谁?怎会有如此高的武功? 独孤伤与王怜花对沈浪的武功自然放心得很,两人都知道不必过去相助,黑暗中交手,原是人越少越好的。 若是人多,反而乱了,一拳击出,说不定会打在自己人头上,此点独孤伤与王怜花自然清楚得很。 此刻两人听得如此猛恶的拳风,也不禁暗暗吃惊。 他们都知道沈浪的武功灵动变幻,并不必以刚猛见长,那么,这猛烈的拳风,自然是对方发出来的。 两人暗中盘算,此人的武功,竟不在自己之下。 他们两人的武功在今日武林中,已都可算是顶尖儿的高手。环顾天下英雄,武功能和他们不相上下的,实已不多。 在这完全绝望的黑暗中,他两人根本什么都瞧不见,但只听这激荡的拳风,两人已觉心惊胆战。他们虽然什么都瞧不见,但却都已觉得这一战战况之紧张猛烈,竟是他们平生未见。 旁观之人心情已是如此,身在战局中的沈浪心情自更可想而知。片刻间百余招已过,两人仍未分出上下。 放眼天下能和沈浪相拆百余招而不落下风的人有几个?拳势如此猛烈迅急的人又有几个? 沈浪一掌拍出,化解了对方的拳势,身子突然飞跃而起。他身犹凌空,口中轻轻叱道:“是猫儿么?” 对方这人见他突然跃起,本在吃惊,本在捉摸他的用意,思忖如何攻出下一招,听到这话,也为之一饶,失声道:“沈浪?” 沈浪叹了口气,飘然在地,悄声道:“幸好我忽然想到世上除了熊猫儿外,别无他人有这么硬的功夫,否则你我若真的拼个你死我活,岂非笑死人了。” 他算准白飞飞此刻不致有什么动作,所以才出声说话——白飞飞的用意,显然正是要他们先拼个死活。 熊猫儿顿足道:“该死该死,我早该想到,除了沈浪外,还有谁能逼得我几乎施不开手脚。” 他竟是熊猫儿,王怜花与独孤伤都不禁怔住。 只听熊猫儿又道:“你怎么也会到这鬼地方来了?” 沈浪苦笑道:“非但我来了,独孤兄与王怜花也在这里。” 熊猫儿怔了怔,失笑道:“那倒热闹得很。” 两人此刻虽然谁也瞧不见对方,但只要听到对方的声音,便已觉得有一阵温暖的友情,充满了身心。 沈浪拉住了熊猫儿的手,往石壁边退,笑道:“你还是没有变……唉,看来无论什么样的折磨,都休想使你改变的;无论什么样的折磨,你都未瞧在眼里。” 熊猫儿大笑道:“你是条铁汉,我却是条铁猫。” 独孤伤着急道:“嘘!你怎么能如此大声说话?” 沈浪笑道:“暂时已无妨了。白飞飞既将他送来,想必是另有毒计,决不会再用暗器来攻了,否则她在那里就杀死这猫儿,岂非方便得多。” 独孤伤想了想,道:“不错,她花样反正多得很,又何必再用暗器。何况,她心里也明白,区区暗器又怎能伤得了咱们。” 他故意将语声说得很大,像是想要白飞飞听到。他等于在向白飞飞说:“暗器是没有用的,你莫要再用了吧。” 其实他若真的不怕暗器,又怎会说这样的话。 他这番话白飞飞幸好没有听见——白飞飞若是听见了他的话,又怎会猜不到他的心意。 白飞飞若听见他的话,不再用暗器才见鬼哩。 那么,白飞飞难道已走了么? 她又到哪里去了? 她竟将这些人留在这里,究竟是什么意思? 王怜花终于忍不住道:“猫儿,你又怎会来的?” 熊猫儿道:“我本也不知她为何将我送来这里,而且解开我的穴道,又松了包在我头上的黑布。我想,这一定不是好事,也不敢随意乱动。心里正在打着主意,哪知就在这时,沈浪就过来了。” 他突然冷笑一声,又道:“王怜花,我这话并非回答你的,而是说给沈浪听的。” 王怜花笑道:“不管你是说给谁听的,反正我已听见了。” 他们谁也不知道,除了他们四个人外,还有第五个人听到这话,这第五人早已躲在黑暗里,屏住了声息。 沈浪叹道:“她如此做的用意,自然是想你我在黑暗中自相残杀。但除此之外,她必定还另有别的用意。” 他说话时,黑暗中那第五个人已摸索着向他走了过来。此时此地这自然是谁也想不到的事,谁也没有留意。 熊猫儿咬牙道:“‘幽灵宫主’倒真是个狠毒的女人,而且还会用迷药,竟将我也迷倒了。嘿,她若和王怜花配成一对倒真不错。” 沈浪叹道:“你可瞧见了她的面目?” 熊猫儿道:“我被她迷倒后,竟被黑布蒙住了头,连嘴也被塞住,只听别人唤她幽灵宫主,她若再让我见到,就是她倒楣的时候到了。” 沈浪道:“你可知道她是谁。” 熊猫儿恨恨道:“我但愿能知道她是谁。” 沈浪叹了口气,道:“你再也想不到的,这‘幽灵宫主’就是白飞飞。” 这下子熊猫儿可真吓了一跳,失声道:“白飞飞,不会吧?” 沈浪叹道:“我本来也以为不会,但……但……” 熊猫儿骇然道:“但白飞飞她……她看来连个蚂蚁也不忍踩死,又怎会如此毒辣?又怎会做出这样的事?” 沈浪道:“女人本已难测,而白飞飞却又是女人中最难测的一个,她心计之深,直到如今为止我还未看见能有一个人比得上她。” 突然一个女子声音咯咯笑道:“沈浪,多谢你夸奖,我让你死得快些好了。” 这笑声当真教人听得汗毛直竖。 笑声中,沈浪只觉一道掌风直击他肩后“天宗”大穴。 他翻身回掌连扫带打。 但这“幽灵宫主”招式果然迅急,一双手掌,雨点般直攻出来,攻的无一不是沈浪要穴。 熊猫儿大声道:“沈浪,你将她让给我好么?” 沈浪也不出声,只是闷打。 熊猫儿道:“如若不是女子,我真的也要帮你出手了。” 独孤伤缓缓道:“沈浪用不着你相助的。” 熊猫儿笑道:“嘿,你居然也知道沈浪了,好极好极。” 独孤伤道:“她心计虽毒,武功比起沈浪还差得多。” 熊猫儿大笑道:“一点也不错。” 只听“啪”的一声,接着“幽灵宫主”一声惊呼。 独孤伤大喜道:“你得手了?” 沈浪道:“哼!” 又听得“幽灵宫主”咯咯笑道:“沈浪你敢杀我么?” 沈浪缓缓道:“我不敢,我的确不敢。” “幽灵宫主”突然嘶声大呼道:“你不敢杀我,你就是懦夫,是孬种。” 沈浪突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我明明是骗不倒的,为什么人人却又偏偏想骗我?” 独孤伤、熊猫儿俱都一怔,道:“骗你?她难道不是‘幽灵宫主’?” 王怜花突也叹道:“她自然不是。” 熊猫儿道:“她……她是谁?” 王怜花道:“她是……” 他话未说出,那语声已大呼道:“谁说我不是……谁说我不是?沈浪,你再不杀我,你就要后悔一辈子,我必定要你后悔一辈子。” 沈浪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朱七七,你为何总是要我杀你?” 黑暗中哀呼一声,颤道:“你……你说什么?” 沈浪黯然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其实你早该想想,若真是‘幽灵宫主’她要来暗算我时,又怎会先说出话来?” 独孤伤以手抚额,道:“呀,不错,我也该想到的。” 王怜花冷冷道:“何况她装的声音根本不像,哪有人像她这样笑的,更何况那‘幽灵宫主’又不是呆子,又怎会自己出手来暗算沈浪。” 朱七七嘶声大呼道:“你……你住口。” 王怜花苦笑了笑,果然不再说了。 朱七七痛哭失声道:“沈浪呀沈浪,你为何不杀我?” 沈浪道:“我怎能杀你?七七……七七,你莫非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朱七七痛哭道:“我知道……我虽然知道,但现在……现在什么都来不及了,我……我怎能再活下去?我活着还有何生趣?” 沈浪道:“你又怎能死?” 朱七七道:“我只有死,只有死……我只希望能死在你手上!沈浪,沈浪……求求你,你杀了我吧,你让我死得快乐些好么?” 独孤伤听得呆了,忍不住喃喃自语道:“有许多人一心想杀死沉浪,但却又有许多女子竟一心想死在沈浪手上,这倒真是怪事……从来未有的怪事。” 朱七七叫道:“你不懂的,你们都不懂的。” 沈浪道:“我也不懂,你为何要……” 朱七七颤声道:“你不懂?你真的不懂么?” 沈浪温柔地将她拥在怀里,柔声道:“七七……七七……” 他只有温柔地呼唤她的名字,别的话一句也说不出,但就只这温柔的呼唤,却已足够了。 这已足够显出他的体贴,他的谅解,他的宽恕——昔日的一些误会,此刻都已成了过去。 这呼唤纵是最简单的言语,正是情人们专用的言语——在情人们之间,已不需要别的解释。 朱七七的哭声已渐渐停了。 独孤伤只觉这黑暗的山窟似已渐渐温暖起来,他虽然瞧不见他们,但他们的深情,又有谁体会不出。 王怜花突然冷笑道:“好一对情人。” 熊猫儿道:“你瞧不顺眼么?” 王怜花冷冷道:“你莫忘了我至少还是朱七七未来的丈夫!眼见着自己未来的妻子在旁边和别人谈情说爱,心里是什么感觉?” 他大声道:“熊猫儿,你若是我,你又如何?” 沈浪“呀”的一声,似已放松了手。 熊猫儿也怔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王怜花道:“沈浪呀沈浪,你们纵要谈情说爱,也该避着我些,是么?” 他突然一笑,接道:“你们至少也该等一等。” 熊猫儿奇道:“等一等?等什么?” 王怜花大笑道:“你们难道真以为我娶不到老婆了么?我难道定要娶她?天下的女人难道只剩下她一个?” 熊猫儿大喜道:“你……你说……” 王怜花道:“她既然对我无意,我娶了她又有何意思……那岂非和娶块木头回来差不多?我不如真用块木头雕个女人做老婆,还可省些饭钱。” 熊猫儿大声道:“你说的是不是真心话?” 王怜花嘻嘻笑道:“天下最会说假话的人,偶尔也会说一两句真话的。” 他深深吐了口气,大声道:“沈浪,朱七七,你们要谈情说爱,无论要做什么,现在只管做吧,朱七七和我的亲事就算是放屁,臭过了就算了。” 朱七七欢呼一声,竟不禁喜极而涕。 熊猫儿大声道:“好!王怜花,我认识你到现在,这才是你说的惟一的一句人话……只可惜这里没有酒,否则就冲这句话,我也得敬你三杯。” 王怜花道:“三杯?嘿,最少也得三百杯。” 熊猫儿大笑道:“不错不错,你他妈的简直不错极了。” 黑暗中,又寂静了良久良久…… 熊猫儿虽然有许多话要说——大家也许都有许多话要说,但此时此刻,又有谁愿意去打扰沈浪与朱七七。 又不知过了多久。 王怜花终于悠悠道:“我现在……正在想……” 熊猫儿忍不住道:“你想什么?” 王怜花笑道:“我在想,不知沈浪和朱七七此刻在干什么?只可惜这里没有灯。” 熊猫儿也不禁失笑道:“坏蛋到底是坏蛋,刚说了句人话后,又不说人话。” 独孤伤突然道:“这里虽然没有灯,却有棵树。” 熊猫儿奇道:“树?什么树?” 独孤伤道:“黄连树。” 熊猫儿怔了怔,大笑道:“不错,咱们此刻正好像是在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 他笑声渐渐停住。想到此刻之处境,他实也笑不出来。 独孤伤道:“她此刻竟连一点声息都没有了,这是为什么?” 他这话虽然没有指明问谁,但自然是问沈浪的。 沈浪的嘴上像是刚刚有样东西移开,深深吸了口气,道:“她自然另有计谋。” 独孤伤道:“你想她会用什么样的毒计?” 熊猫儿失声道:“呀,我猜到了。” 独孤伤道:“你说是什么?” 熊猫儿道:“火……火?” 独孤伤变色道:“不错!她将这里的道路完全堵死,正是要用火攻……不过,这里全是石头,她只怕也难以发起火来。” 熊猫儿叹道:“石头虽烧不着,但她又不像你这么笨,她难道不会先将稻草树枝引火之物先抛进来么?” 独孤伤失声道:“呀!不错,她若真用火攻,你我简直无路可走。” 王怜花悠悠道:“但你只管放心,她若真要用火攻,决不会等到现在的,早就下手了。她总不会是要让沈浪先谈谈情吧?” 熊猫儿道:“沈浪你说她会不会用火?” 沈浪道:“她不会的。” 熊猫儿道:“那么,难道水?对了,水!她若用水灌进来,咱们也惨了。” 王怜花冷笑道:“这山洞里哪里来这许多水?” 熊猫儿道:“别人没法子,她定有法子,沈浪,你说是么?” 沈浪缓缓道:“她也不会用水。” (OCR注:王怜花与白飞飞的关系有姐弟和兄妹两种版本,本文为太白版。) 第三十八回 英雄肝胆 熊猫儿问道:“为什么?” 沈浪道:“只因无论火烧水淹都太平凡,太普通了。” 熊猫儿奇道:“平凡?普通?” 沈浪叹了口气,道:“她纵然是恶魔,但却是恶魔中的仙子;她虽然坏,但却坏得脱俗。这种人人都可想出来的法子,她是不会用的。” 熊猫儿叹道:“但愿她不会。” 沈浪道:“她此刻用来对付我们的,必定是个奇怪的法子,必定是个任何人都猜不到,也想不出来的法子。” 他叹了口气,接道:“她要咱们死,却又要咱们死得口服心服。” 朱七七突然道:“你倒很了解她。” 沈浪苦笑道:“事至如今我已不能不了解她。” 朱七七道:“她真的这么了不起?” 沈浪叹道:“她的确是个不平凡的女子,这点谁也不能否认。” 朱七七悠悠道:“只可惜她不在这里,否则她听见你的话,一定会很高兴,是么,是么……”突然在沈浪脸上重重咬了一口。 朱七七虽然做出生气的模样,其实却是开心的。此时此刻,惟一真正开心的人就是她。 只要沈浪在她身旁,只要沈浪原谅了她,她心里就充满了欢愉,只因这已是她所企求的一切。 至于处境之凶险,前途之可怕,甚至连生死之事,她都已全不放在心上。只要沈浪陪着她,死又算什么? 但除了她外,别的人却都是心事重重。 独孤伤口中不断地喃喃自语道:“奇怪的法子……别人都想不到的法子?……那究竟是什么法子?” 熊猫儿大声道:“无论是什么法子,我都希望她快些使出来,越快越好。我实在等不及了,这样等简直比什么都要命。” 王怜花冷冷道:“快了!快了……你不必着急,她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独孤伤忽然打了个寒噤,道:“快了!真的快了么?” 话才说完没多久,已有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 脚步声虽轻,但在这死一般的静寂中,听来已清楚得很。脚步声虽轻,但听在他们耳里,却已宛如雷鸣。 独孤伤握紧了拳头,哑声道:“谁……来的是谁?” 王怜花叹了口气,道:“猜不出的……你们永远猜不出的。” 熊猫儿道:“你呢?” 王怜花叹道:“我也猜不出。” 脚步声已停了下来,就停在外面。 然后,那些塞空隙的碎石头,竟被移开了两块,一线灯光射了进来,照着独孤伤苍白的脸。 绝望的黑暗中,突然有了光。 独孤伤不由自主地以手挡住了眼睛,倒退三步,厉声道:“什么人?” 一人沉声道:“我。” 这低沉而冷漠的语声中,竟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慑人之力。 接着,石隙外露出了双眼睛,这是双发光的眼睛,碧绿色的眼睛竟全不像是人类的眼睛。 这像是毒蛇、野兽与妖魔的混合。 独孤伤连灵魂都颤抖起来,颤声道:“快……快……活王!” 那语声冷冷道:“很好,你居然还记得本王。” 独孤伤身子不停地往后退,就好像有一根妖魔的鞭子在不停地鞭打着他,打得他身上每一寸肉都在跳动。 他已不能说话,喉咙里却在嘶嘶发响。 快活王道:“想不到吧,本王竟在这里寻着你们。” 独孤伤的指甲已刺进肉里,道:“你……你怎……怎会知道?” 快活王狂笑道:“本王怎会知道……这句话你本不该问的。你早该知道,本王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普天之下,有什么事能瞒得过本王?” 独孤伤“噗”的坐倒在地上。 灯光移动,照上了熊猫儿的脸。 熊猫儿的脸也已全无一丝血色,身子也在往后退。 快活王厉声笑道:“很好,你还没有死。本王不得不承认这是件出乎意料的事,嗜杀成性的独孤伤竟没有杀你。” 熊猫儿大声道:“这只因他还是人,还有人性,而你,你……你。” 那双妖异的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他,他竟不敢骂下去。 灯光又在缓缓移动,照着了王怜花。 王怜花背贴着石壁,脸色几乎已和石壁变成同一颜色,冷汗就像是一粒粒露水,沾满了他的脸。 但他的目光却仍是灵动的,狡黠的,此刻正不住在四下搜索,似乎想找出条可以逃生之路。 快活王笑道:“很好,你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王怜花了。除了王怜花外,只怕谁也不会有如此恶毒的眼睛。” 王怜花咧嘴一笑道:“岂敢岂敢。” 快活王道:“本王常听人言,王怜花乃是当今世上少有的聪明人,今日一见,你生得的确也是一副聪明的模样。” 王怜花道:“多谢夸奖。” 快活王冷冷道:“只可惜你做出的却都是傻事。” 王怜花道:“哦!” 快活王厉声道:“任何要和本王作对的人,不是疯子,就是白痴。你这样的人若不和本王作对,本可快快乐乐地活一辈子。” 王怜花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本也不太愿意和你作对的,只要你放了我,我……” 快活王冷笑道:“你现在才说这话,已太迟了。” 灯光再次移动,终于照着了沈浪与朱七七。 朱七七的脸上却全无惧色,她一双眼睛只是痴痴地瞧着沈浪,目中也全无恐惧,有的只是爱与怜惜。 她抚着沈浪的脸,柔声道:“这些天来,你瘦了,瘦了许多。” 快活王纵声大笑道:“伟大,‘爱’竟真的如此伟大,竟真的能令人忘去一切!沈浪呀沈浪,你倒真是个幸运的人。” 沈浪淡淡一笑,道:“爱虽如此伟大,只可惜有些人却偏偏不珍惜,纵有人不惜一切爱上了他,他却弃之如敝屣。” 快活王像是怔了怔,沉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浪道:“我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本该清楚得很。” 快活王默然半晌,突又大笑道:“无论如何,各位居然还都活在这里,当真是可贺可喜之事。” 沈浪道:“可贺可喜?” 快活王道:“各位永远不会知道各位若是死了,本王有多么伤心。” 熊猫儿忍不住大声道:“你在放屁么?” 快活王厉声笑道:“只因本王若不能亲手杀死各位,那当真是平生一大憾事。如今各位既然都还在这里等着,本王自然开心得很。” 熊猫儿大吼道:“你为何还不下手?” 快活王道:“杀人也是种艺术。各位都不是平凡的人,本王若是就这样杀了各位,岂非就变得无趣之极。” 独孤伤道:“你……你究竟想怎样?” 快活王道:“各位真的想听么?” 王怜花忽然一笑,道:“你当真杀了我,你一定会后悔的。” 快活王道:“本王从不后悔。” 王怜花笑得更诡秘,道:“真的?真的不后悔……” 他疯狂地大笑,接道:“那么,你不妨试试,你只管杀吧。” 快活王道:“沈浪,你……” 沈浪淡淡接口道:“我放心得很,我知道你暂时还不想杀我。” 快活王大笑道:“究竟还是沈浪聪明。各位此刻已是本王瓮中之鳖,迟早都要死的,本王又何必如此着急。” 他顿了顿话声,突又悠悠道:“但你们其实还有两条路走。” 熊猫儿道:“两条路?” 快活王道:“第一条路,自然是死,本王随时都可置各位于死地,各位想必都不会怀疑本王是否还有这本事。” 熊猫儿、王怜花对望了一眼,不再说话——快活王自然有这本事,这自然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过了半晌,王怜花道:“那第二条路呢?” 快活王道:“第二条路,只要你们答应本王一件事,本王立刻就使各位出去,而且在一个时辰内,决不追赶。” 熊猫儿动容道:“一个时辰?真的?” 快活王道:“自然真的,一个时辰内,各位已可逃出很远了,而且,各位只要在三日三夜中不被本王追及,本王便从此不伤各位一根手指。”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禁喜动颜色。 他们虽然不怕死,但此刻既然有了生机,谁肯放过。何况,快活王纵强,若让他们先逃一个时辰,也是无法追着他们的。 只有沈浪却叹了口气,道:“我若想走这第二条路,想必是有条件的,是么?” 快活王大笑道:“还是你知道本王的心意。” 王怜花急道:“什么条件?” 快活王笑声突顿,道:“我只要一个人的人头。” 王怜花道:“谁的?” 快活王厉声道:“本王平生最最痛恨的,便是有人竟敢背叛于我,他只要再见着本王之面,本王便不能容他多活一时半刻。” 他话未说完,方自站起的独孤伤便又跌倒。 王怜花却松了口气,道:“你要杀的是独孤伤……” 快活王吼道:“不错,只要你们取下他的人头,本王立刻就放你们走。” 王怜花满怀恶毒的目光已向独孤伤瞧了过去。 熊猫儿突然大喝道:“独孤伤有恩于我,谁敢碰他一根手指,我先和他拼了。” 快活王冷笑道:“你难道未曾仔细想过,你们若不答应,就一起死,答应了却可留下四条命。这么便宜的事谁再不答应,那真是呆子了。” 熊猫儿咬牙道:“你……你为何定要逼我们做这种绝情绝义的事?” 快活王冷冷道:“本王只是要别人瞧瞧,背叛了本王的人,是如何下场。” 王怜花叹了口气,道:“拿这种法子来儆戒别人的确是再好也没有了,这一点我们不能怪你……我简直可说是赞成得很。” 熊猫儿大吼道:“不行,我宁可和他一起死,也不能让你们杀了他。” 王怜花叹道:“你真是个呆子,幸好,我想沈浪决不会像你这么傻。” 朱七七大声道:“沈浪也和他一样,不能让你……” 王怜花冷冷道:“我要问的只是沈浪的意见,不是你的。” 当然,只要沈浪赞成了,别人反对又有什么用? 众人的眼睛不觉一齐望向沈浪。 沈浪微微一笑,道:“王怜花,我希望你知道一件事。” 王怜花道:“我在听着。” 沈浪道:“你该知道我并不像你这样怕死。” 王怜花脸色变了,独孤伤却似已热泪盈眶。 熊猫儿拍手大笑道:“沈浪毕竟是沈浪,我熊猫儿总算没有看错。” 朱七七纵身投入沈浪怀中娇笑道:“我更没有看错,我……我……我高兴极了。”笑声未歇,但已哭了起来,也不知她究竟是哭是笑? 快活王冷冷道:“很好,你们都是义气男儿,但本王却要瞧瞧你们这义气能维持到几时。” 他突然一拍手掌。 灯光中,只见七八点金星飞了进来,带进一种奇异的、尖锐的“嗡嗡”声,听得人身子发麻。 沈浪失声道:“不好,金蚕毒蜂。” 快活王笑道:“你总算还识货。这正是普天之下最毒最毒的金蚕毒蜂,只要被它叮着一口,便要痛苦七日七夜后,方自全身溃烂而死。” 熊猫儿也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只是那七八点金星已飞了进来,在眼前闪动着令人战栗的金碧光华。 王怜花轻叱一声,袍袖挥出,两点金星便被他卷在袖中。独孤伤飞身跃起,以鞋底跺死了一只。 熊猫儿手无寸铁,既无长袖,又是赤足,空有一身武功,竟不敢出手,只有连连闪避,额上已见汗珠。 只见沈浪中指轻轻弹了几弹,“哧!哧!”几声尖锐的风声响过,剩下的几只金蚕蜂便立刻笔直跌了下去。 快活王冷笑道:“好个‘弹指神通’。” 熊猫儿大笑道:“你如今才知道厉害么?” 快活王冷冷道:“你如今便得意,还嫌太早了些。这八只金蚕蜂,只不过是本王拿来给你们瞧瞧样子的。” 他大笑接道:“本王蜂房之中,金蚕蜂还有千千万万只,你们纵能杀得了七只,又怎能杀得了千万只?本王若将它们全放进去,你还能笑得出么?” 熊猫儿果然笑不出了。 王怜花大吼道:“你还在等什么,难道你还想逞英雄?你还不快快取下他的头颅?难道你真要大家陪他一起死?” 熊猫儿厉声道:“不行,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容人伤他。” 王怜花嘶声道:“沈浪你难道真的也和他一样呆?” 沈浪道:“有时我比熊猫儿还呆。” 朱七七道:“我也情愿陪独孤伤一起死。” 王怜花跺脚道:“倒楣倒楣,我竟碰见一群疯子,无可救药的疯子。” 独孤伤突然道:“快活王虽然大奸大恶,但说出来的话倒不会自食其言。他说等一个时辰再追,那便是等一个时辰;他说放了你们,那便是放了你们。” 熊猫儿大声道:“但那是另外一件事。” 独孤伤面色木然,缓缓道:“你两人居然如此待我,我实未想到。我独孤伤一生之中,总算是交着了你们两个朋友。想不到我这样的人居然也能交着真心的朋友,好极,实在妙极。”突然一头向石壁上撞了过去。 熊猫儿长呼一声,飞扑过去,却已来不及了。 血花已飞溅而出,溅得他一身一脸。 独孤伤已倒了下去,面上已血肉模糊,口中犹自喃喃道:“得一知己,死而无憾,何况我竟得两个。” 熊猫儿痛哭失声道:“你这呆子,你何必!” 独孤伤凄然一笑,道:“你们既能做呆子,我为何不能……但你们却莫要忘记,我是为你们而死的,你们就得为我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他语声越来越弱,终于狂吼一声,再无声息。 朱七七泪流满面,喃喃道:“恶人之中,原来也有善良的……这世上善良的原来并不太少。” 王怜花也回转头去,不愿再看,大声道:“好了,快活王,你还要什么?” 快活王纵声大笑道:“顺我者生,逆我者死。这其间别无选择。各位此刻不妨瞧清楚,各位的下场也正要如此。” 沈浪一字字道:“你座下四使,非死即去,你的左右手已断了。等到你众叛亲离时,下场只怕比他还要惨。” 快活王厉声道:“本王绝世之才,纵然我是一个人独来独去,天下之人又有谁能奈何得了本王,何况……” 他纵声笑道:“何况本王如今又添了个助手,正不知要比这些蠢才强胜多少倍。” 沈浪心头一动,口中却淡淡道:“哦!他是谁?” 快活王狂笑道:“你们永远也猜不到他是谁!多亏了他的妙计,本王才能寻着你们。只要有他为助,本王何愁大事不成?” 众人暗中俱都不禁为之失色,能被快活王如此看重之人,自也是惊世绝才,也许并不在沈浪之下。 但普天之下,又有谁是这样的人呢? 王怜花轻笑一声,道:“无论如何你总得遵守诺言,先放咱们出去才是。” 快活王笑道:“出来呀,本王又未阻拦你等。” 王怜花变色道:“你……你想……” 快活王道:“这旁边石块都已松动,你们必可找出一个可以容人出入的缺口,本王决不拦阻你们,自当在洞口相候。” 说话间,他语声已逐渐去远。 王怜花大呼道:“快活王,快活王……慢走。” 只听他自己的回声激荡,却已没有人理他。 幸好,外面的灯光还是亮着的。 王怜花冲上去,用手去扒那石头,扒了扒,松了口气,道:“他的确未骗咱们,这石块确实已松了。” 熊猫儿满贮热泪的眼睛瞪着他,厉声道:“你真的将生死之事看得如此严重么?” 王怜花悠悠道:“小弟自己实不愿死,但别人若要寻死,小弟也决不反对的。” 石块虽已松了,但却又多又密,而且其中还掺有黏土,众人直费了将近三个时辰,才找出个可以容人出入的缺口。 众人一个个小心地钻了出去,生怕弄熄了那火光。 一盏铜灯放在外面石壁凹处,火仍是亮的。 他们来时就好像瞎子似的被那点鬼火引来,这里究竟是什么模样,他们丝毫也未瞧见。 直到此刻,他们才发觉这洞窟曲折繁复,至少有三条路看来是通向外面的,三条路又都是曲折蜿蜒,深不见底。 王怜花失声道:“糟糕,咱们上了他的当了。” 沈浪面沉如水,颔首道:“的确糟透。” 王怜花道:“他虽然放了咱们,但这洞窟有如迷宫,若是无人带路,咱们还是出不去,岂非要被活活困死在这里?” 沈浪长叹一声,道:“是活活饿死在这里。” 熊猫儿背着独孤伤的尸身,失色道:“不错,咱们这几人,到现在为止,至少都有一日未进水米,再饿一两天,只怕就要饿垮了。” 沈浪叹道:“这正是快活王的毒计,他正是要我们饿得半死不活,那时纵能出去,连路都走不动,还能逃么。” 王怜花恨恨道:“那时他莫说让咱们先逃一个时辰,就是让咱们先逃一天,也是无用的。唉,此人心计之深,当真吓死人。” 朱七七倚在沈浪身上,轻叹道:“你们不说倒也罢了,这一说,我的肚子倒真饿了。” 沈浪目光闪动,突然道:“有了。” 熊猫儿道:“你有了主意?” 沈浪道:“拿灯过来。” 他俯下身去,仔细观察。这种岩石之地,虽然不易留下脚步,幸好外面地面泥泞,此地总有痕迹可寻。 但刚刚来过的人不少,地下的脚印很乱。 沈浪喃喃道:“只要能找出这三条路哪一条是活路就好了。” 他自然丝毫不敢大意,别人也不敢打扰他,就连朱七七都走得远远的,只是一双眼波仍片刻不离他左右。 突然间,灯光熄了。 又是一片黑暗,绝望的黑暗。 王怜花将铜灯摇了摇,狠狠抛在地上,跺脚道:“油尽灯枯了。” 熊猫儿恨声道:“好狠的恶贼,他真将每一步都算好了,故意为咱们留下一盏灯,表示大仁大义,却算准了咱们一出来,这灯就要熄。” 沈浪苦笑道:“他这样做,就好像猫捉着了老鼠,先不去吃,先捉弄个够。他算准了咱们已是他爪下的老鼠,再也逃不了的。” 王怜花道:“你……你难道也无法可想?” 沈浪淡淡笑道:“咱们是老鼠么?” 王怜花大喜道:“自然不是。你有法子了?” 沈浪道:“幸好我已找出了我自己来时的脚印,是通向左面一条路的。既然可以进来,自然可以出去。” 王怜花喜道:“既是如此,还不快走!” 沈浪道:“大家用左手扶着石壁,右手互相拉住,一个个拉住,千万莫要走失。我当先开路,朱七七跟在我后面。” 朱七七大声道:“我不要王怜花跟在我后面,我不要拉他的手。” 王怜花苦笑道:“自然是我断后。” 朱七七道:“但猫儿你可得小心了,有这样的人走在你后面,你……” 熊猫儿冷笑道:“你放心,他是个聪明人,在没有逃生之前,他决不会暗算任何人的。” 朱七七道:“但这种事可不能以常理衡度,你还是要小心些好。” 王怜花叹道:“女人……唉,女人的心……” 朱七七道,“女人的心怎样?总比你好得多。” 王怜花道:“你莫忘了,若不是我,你和沈浪……” 朱七七忽然一笑,道:“我早就说过,恶人中有善良的,你的心有时也不错。你若能常常这样不错的话,大家都会对你很好的。” 王怜花默然半晌,道:“哦……” 朱七七道:“我希望你知道,做一个好人,总比做坏人快乐得多。” 四个人在黑暗中摸索着行走,各有各的心事,谁都不再说话。 这见鬼的地方竟真的连一丝光亮都没有。 他们也不知走了多久,在他们感觉中,那几乎长得像是三天三夜了,但前面还是什么都瞧不见。 熊猫儿忍不住道:“你真的没有走错?” 朱七七大声道:“他决不会错的。” 王怜花冷冷道:“别人对沈浪可没有你对沈浪这么强的信心。” 朱七七道:“你不信任,他为何不自己走?” 王怜花果然不再说话了,他自然不会和任何女孩子斗嘴,尤其是朱七七这样的女孩子。 和女孩子斗嘴的人,头脑必定有毛病,而且毛病还不小。 又走了半晌,王怜花终于又忍不住道:“沈浪,咱们走进来时,并没有这么久。” 沈浪沉吟道:“来时有人引路,自然走得快些。” 朱七七道:“是呀,难道这点你都想不到么?” 王怜花只好又闭上嘴。 大家又往前走。 他们瞧不见路,但感觉中却似越窄,越闷,其中身子最弱的朱七七已是透不过气来。 王怜花冷冷道:“沈浪错了么?” 朱七七道:“他……他不会……” 沈浪叹道:“错了。” 王怜花冷笑道:“大家的性命俱在此,兄台可不能将之视如儿戏。” 熊猫儿怒道:“沈浪又不是故意要带错路的!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谁能担保不出错,你说什么风凉话?” 朱七七道:“对了,我早就说过,你可以自己走呀。” 沈浪道:“既是如此,不如由王兄你来领路如何?” 王怜花赶紧笑道:“小弟一时失言,各位莫要怪罪,沈兄若是不能领咱们出去,天下又有谁能领咱们出去?” 于是大家又摸索着往回走。 他们就这样在里面走来走去,大家的腿都软了。饥饿一时倒好忍耐,但那口渴却真能要人的命。 估量时刻,他们在这里竟已兜了一天多的圈子,脚都没有停过,纵是铁打的金刚只怕也难以支持得住。 朱七七已在不住喘息,像是呻吟般喘息。 熊猫儿叹道:“你累了吧,歇歇好么?” 沈浪沉声道:“此时此刻,不论是谁决不能歇下,必定要趁这一口气走到底,一歇下只怕就再也起不来了。” 朱七七道:“我不累,不累,真的不累,快走吧。” 沈浪柔声道:“好孩子,你真乖。” 朱七七笑道:“只要听你这一句话,就算累死也没什么。” 王怜花冷冷道:“但却没有人向我说这样的话,我累死岂非冤枉。” 熊猫儿怒道:“那么你为何不在这里歇下?” 王怜花口气又软了,叹道:“我只是说,像这样盲人骑瞎马似的在这里乱闯,要闯到几时呢?咱们总该想个法子才是。” 熊猫儿也不禁叹了口气,道:“此时此刻,又有什么法子好想。” 沈浪黯然道:“方才在那里,我明明看准了是左面一条路,决不会错的,却又怎会偏偏走错了?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差错?” 王怜花长叹道:“天知道这其中有什么差错。” 沈浪大声道:“无论如何。咱们千万不能灰心绝望,更不能停下来。只要继续往前走,迟早总会被咱们走出去的。” 熊猫儿大声道:“不错,迟早总会走出去的。” 于是大家又咬住牙往前走。 又不知走了多久,突然“当”的一声,朱七七脚下也不知踢着件什么东西,撞在石头上,发出当的一响。 沈浪立刻停住了脚步,道:“这是什么?” 王怜花摸索着拾起来,惨然失声道:“完了。” 熊猫儿急问道:“究竟是什么?为何完了?” 王怜花惨然道:“这是我方才抛在地上的铜灯。” 熊猫儿失声道:“难道……难道咱们又走回方才的地方了么?” 王怜花惨笑道:“不错,看来这已是咱们的葬身之处。” 沈浪突然大声道:“谁说完了?咱们有救了。” 王怜花道:“有……有救?” 沈浪道:“只要再回到这里,咱们就有救了。” 王怜花冷笑道:“你说的什么话,我不懂。” 沈浪道:“方才咱们路并没有走错,只是方向错了。” 王怜花道:“这是什么话,我更不懂了。” 沈浪道:“方才咱们以左手扶着石壁走,遇见左面有路就拐弯,所以越走越深,走入了死路又兜了回来,其实活路是在右边。” 王怜花大喜道:“不错,真的有救了。” 朱七七娇笑道:“你现在才知道沈浪不错么?” 王怜花道:“我早就说过,世上若有一个人能将咱们从这见鬼的地方带出去,那人就是沈浪,再没有别人。” 沈浪道:“现在大家先用左手扶着石壁往前十七八步,然后再换右手去扶石壁,但左手还是要互相拉住,不能走散。” 众人此刻虽已都是身心交瘁,饥渴难忍,但生机已现,大家的精神都不觉为之一振,走得也像是快了。 这次,只走了顿饭功夫,便可瞧见一片灰蒙蒙的天光,自前面洒了进来,越往前走,光越亮。 朱七七紧紧抓住沈浪的手,欢呼道:“光亮呀!我现在才知道你是世上最可爱的东西。” 熊猫儿也不禁喜极而呼道:“咱们总算逃出来了。” 沈浪沉声道:“咱们还没有逃出去,这不过刚刚是开始。” 熊猫儿道:“刚开始?” 沈浪叹道:“你莫忘了,快活王还在洞口等着,咱们的逃亡,此刻正刚开始,真正艰苦的路还在后面哩。” 快活王果然就在洞口。 阳光满地,碧空如洗,是个好天气。 快活王在洞口搭了个竹棚,洞里的风吹出来,洞外的风吹进去,他坐在软软的垫子上,真是凉快得很。 他面前自然摆着丰盛的酒菜,他身旁自然有美丽少女。只要有他在这里,这两样是少不了的。 此外,还有三十多个劲装疾服,英气勃勃的少年,手按长剑,目光炯炯,环绕在他身后。 他瞧见了沈浪,沈浪并不如他想像中那么狼狈。 沈浪的身子仍是笔挺的,眼仍发着光,尤其是他那懒散的、潇洒的微笑,此刻竟仍挂在他嘴角上。 快活王面色微微变了变,但瞬即大笑道:“好极好极,各位总算来了。” 沈浪微笑道:“在下怎能令阁下失望。” 快活王笑道:“本王早就知道,沈浪是决不致令人失望的。各位若是走不出来,本王就觉太无趣了。” 沈浪笑道:“世上还有人走不出的路么?” 他微笑着走了过来,朱七七、熊猫儿、王怜花跟在他身后,也咬紧牙关挺起了胸膛。 他们的身子挺得虽直,心里却苦不堪言,尤其那一阵阵酒菜的香气随风飘来,他们闻得几乎要晕了。 快活王举起金杯,手上的戒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杯中的酒在阳光下看来更像是琥珀。 他举杯大笑道:“本王想请各位在此小饮几杯,怎奈各位想必急着赶路,本王也不便耽误各位的时候,只有留待日后了。” 熊猫儿恨得牙直痒,恨不得咬他一口。他们不闻这酒菜香气倒也罢了,一闻之下,更觉饥饿难忍。 朱七七整个人都又快倒在沈浪身上,咬牙低语道:“咱们快走,快离开这里,我不要看见他这副鬼样子。” 快活王大笑道:“各位要走,本王此刻自然也不便相送,惟有在此敬各位一杯,祝各位一路顺风,走得快些。” 举杯一饮而尽,仰首大笑不绝。 熊猫儿也大笑道:“你独饮岂不寂寞,我不如请你生前的好友来陪陪你。瞧瞧他,他的眼睛还在瞧着你呢。” 他大步走过去,将独孤伤的尸身轻轻放在快活王身旁。独孤伤头骨虽已碎裂,但一双怒突着的眼睛仍似在瞪着快活王。 这双眼睛里犹充满了他生前的悲愤与怨毒。 快活王身边的少女们,惊呼一声,牙齿格格打战,窈窕的身子也不停地发抖。 快活王面上也变了颜色,再也笑不出来。 熊猫儿狞笑道:“独孤兄呀独孤兄,你非但日间要陪着他喝酒,到了夜间,鬼魂也莫要忘了陪着他,免得他寂寞。” 快活王“啪”的将酒杯摔在桌上,大喝道:“住口。” 熊猫儿一双猫一般的眼睛直瞪着他,缓缓道:“到了夜间,来寻你说话的鬼魂必定不少,是么?再多他一人又有何妨?你又何必害怕?” 快活王厉声道:“你……你再不走,就……” 他话未说完,熊猫儿已狂笑着走了过去,狂笑着道:“平生多做亏心事,夜半惊心鬼敲门。” 快活王双拳紧握,一只金杯已被他揉成了饼。 王怜花已走过去,突又回身道:“一个时辰。” 快活王喝道:“一个时辰,决不会少,也决不会多,滚吧。” 王怜花笑道:“在别人身上受了气,何苦拿我来出。” 微一抱拳,扬长走了过去。 沈浪瞧着王怜花与熊猫儿,微笑低语道:“这两人虽然是一个直肠,一个奸诈,善恶决不相同,但在如此关头,便可瞧出他们实非常人。” 朱七七笑道:“能和你在一起的,自然都不会是普通人。” 沈浪扶着她,走到快活王面前,微笑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了。” 快活王狞笑道:“你放心,必定快得很。” 沈浪叹道:“你虽然如此气恼,但仍不肯食言,还是要等一个时辰,如此看来,快活王究竟是快活王,在下不能不佩服。” 快活王默然半晌,突然纵声大笑道:“好,沈浪呀沈浪,看来普天之下,惟有你是本王的知己。天下英雄,除了你沈浪外,本王再无一人瞧在眼里。” 他突又顿住笑声,目光凝注沈浪,厉声道:“只是……本王待你不薄,你为何偏偏定要与本王作对?” 沈浪淡淡一笑,道:“也许,我生下来便是为了要和你作对的。” 快活王又自默然半晌,仰天笑道:“好!若无你这样的人来和本王作对,本王的日子岂非过得太无趣?”换过金杯,再次举起。 沈浪肃然道:“无论如何,沈某总敬你委实是个人中之杰,他日你若落在沈浪手上,沈浪决不会作贱你,必定让你安然而死。” 快活王举杯大笑道:“已到了此刻这种地步,除了沈浪外,天下人有谁还能有沈浪这样的豪气?沈浪呀沈浪,只此一点,你也已不愧为人中之杰。” 他挥了挥手,道:“沈公子当代英雄,本王不可不敬他一杯,来,为沈公子斟酒。” 他身旁的少女们,眼睛本都在瞧着沈浪。 此刻一个圆圆脸蛋,明眸善睐的少女,双手捧着只金杯,盈盈地走过来,举杯送到沈浪面前,嫣然道:“沈公子,我瞧你连站都站不起来,又何苦再如此逞强?不如降顺了我家王爷,包你富贵荣华享用不尽。” 沈浪接过酒杯,微笑着还未说话。 快活王已站了起来,反手一掌将那少女掴得飞了出去,远远跌在地上。 那少女满面惊恐,颤声道:“王爷,我……我说错了什么?” 快活王厉声道:“沈公子乃是天下之英雄,你怎能对他说这样的话?你怎对他如此无礼?” 沈浪双手举杯,肃然道:“无论如何,阁下知遇之情,沈浪永铭心中。” 快活王亦自举杯道:“看来你我之情,已俱在这一杯酒中。看来这已是你我最后一杯,此后再相逢时,只怕已无话可说了。” 他黯然而言,神情间竟似不胜唏嘘、感慨。 沈浪缓缓道:“你我能饮此一杯,已非易事……” 快活王大声道:“不错,你我能并生此世,已属不易;你今日饮此一杯,已胜过凡夫俗子们的干杯万杯。” 沈浪举杯道:“既是如此……请!” 快活王举杯道:“请!” 两人各自举杯,一饮而尽。 四下的急风骑士与轻纱少女们,不由自主,俱都屏住了声息,大地间似乎充满了一种悲壮苍凉之意。 这是不世英雄的举杯。 这是英雄与英雄间的惺惺相惜。 多少豪情,多少傲意,俱在这一杯酒中。 古往今来,又有几个英雄能饮得这样的一杯酒。 就连朱七七瞧着,心里也不禁泛起一种难言的滋味,胸中似有热血奔腾,目中似已将有热泪涌出。 风吹木叶,风中突似有了寒意。 快活王仰天道:“既生本王,为何又生沈浪?” 挥手抛却金杯,叱道:“咄,去。” 沈浪微一抱拳,走了过去,再不回头。 朱七七赶过去,幽幽叹道:“我真不懂他既然对你这么好,为何还要杀你?” 沈浪黯然道:“他既无法选择,我也无法选择,这已是件无可奈何的事。古往今来绝世的英雄们生来便是敌对的。” 朱七七道:“绝世的英雄?他也能算英雄?” 沈浪肃然道:“他虽然恶毒险诈,但却无疑是个英雄,这一点谁都不可否认。” 朱七七喃喃道:“英雄,英雄……有时我真不懂,‘英雄’这两字,究竟有没有定义,如果有,谁又能为我解释……” 沈浪微微一笑,道:“没有人能为你解释的。” 现在,已瞧不见快活王了。 走出了快活王的视线,王怜花、朱七七,就算熊猫儿的腰,都已再也无法挺起,脚下似有千钧之重。 朱七七道:“我渴死了,沈浪,求求你,找点水给我喝好么?” 熊猫儿笑道:“还是沈浪好,他总算喝了杯酒。” 朱七七道:“你嫉妒?” 熊猫儿大笑道:“我为何嫉妒?我只有高兴……我的朋友是如此英雄,连他的敌人都对他如此敬重,我这朋友难道会嫉妒?” 朱七七笑道:“猫儿,你真是个好人!我若有个漂亮的妹妹,一定要她嫁给你。” 熊猫儿笑道:“你既没有妹妹,看来我只有等你和沈浪生个女儿了。” 朱七七脸红了,啐道:“猫嘴里终究还是吐不出象牙来。” 王怜花冷冷道:“各位还能开得出玩笑,佩服佩服。” 熊猫儿道:“你知道什么,现在才是最需要开玩笑的时候。” 王怜花冷笑道:“各位还不快逃,只怕就要在快活王的刀口下开玩笑了。在下已无法再等你们,看来只有先走一步。” 沈浪沉声道:“此刻我们俱已是强弩之末,若是急急快跑,无论如何也跑不远的,说不定立刻便要倒下,只因跑得越快,体力越是难支。” 王怜花叹道:“话虽不错,但你我已只有一个时辰。” 沈浪道:“只要好生利用,一个时辰也不算短。” 王怜花道:“那么,现在……” 沈浪道:“此刻第一要务,便是寻着那道小溪,先饱饮一顿。人是铁,水却是钢,只要肚子里装满了水,饥饿也比较容易忍耐了。” 快活王手里拿着金杯,手捋长髯,正在出神。 一个黑衣劲装的少年,快步奔来,翻身跪倒,喘着气道:“启禀王爷,属下已瞧见沈浪了。” 快活王轩眉道:“快说。” 黑衣少年道:“属下和二十九个弟兄,都已遵照王爷的吩咐,寻好藏身之处,有的伏在草丛中,有的爬到树梢头,有的……” 快活王怒道:“这些本王难道不知道,废话少说。” 黑衣少年垂下头道:“属下瞧见他们时,他们都似已走不太动了……但……但那沈浪,却还似精神饱满,一点也瞧不出什么异样。” 快活王握拳道:“沈浪这小子简直不是个人。” 语声微顿,又道:“那熊猫儿如何?” 黑衣少年道:“那熊猫儿看来虽累得很,但却仍不时和那姓朱的女子说笑。属下也听不见他们说的什么,但看来他们却似笑得十分开心。” 快活王皱眉道:“他们难道没有惊慌奔跑?” 黑衣少年道:“他们慢慢走的,像是一点也不着急。” 快活王拍案道:“好厉害呀好厉害!沈浪呀沈浪,你当真不愧为本王生平第一对手。” 他身旁一个少女忍不住问道:“慢慢的走有什么厉害?”快活王叹道:“以他们此时的体力,若是全力狂奔,只怕用不着一个时辰,便要倒下去。而以他们此时的情况,除了沈浪外,谁会不拼命快跑!” 那少女想了想,动容道:“有沈浪这样的对手,当真可怕得很。” 快活王怒道:“你莫忘了他的对手是谁!” 那少女骇白了脸,垂首道:“是……他就算厉害,又怎能比得上王爷。” 快活王默然半晌,道:“此刻他们往哪里去了?” 黑衣少年道:“看来仿佛是走向溪水。” 快活王纵声大笑道:“沈浪呀沈浪,你走到溪水旁便知道本王的厉害了。” 潺潺的流水声,已传了过来。 朱七七雀跃道:“到了到了,幸好这里还有条小溪。” 王怜花沉声道:“快活王若是令人埋伏在溪水旁,暗算我等,你我此刻前去,岂非是飞蛾扑火自投罗网。” 沈浪笑道:“在这一个时辰内,快活王必定遵守诺言,不会向我等出手的。他虽非君子,但这件事我却信得过他。” 熊猫儿道:“为什么?” 沈浪笑道:“只因我既以英雄待他,他便再也不肯自失英雄的身份,何况他正要借此显示显示他的手段,要叫我们死也心服。” 朱七七突又变得愁眉苦脸,道:“他会不会在水中下毒?” 王怜花道:“这点你们可放心,活水之中,根本无法下毒。” 熊猫儿笑道:“有关下毒的事,王怜花自然比谁都清楚。” 朱七七叹道:“但我总觉得,他决不会就这样让咱们好好喝水的。你们虽然都比我强,但我却是女孩子,女孩子总是天生就有一种奇怪的直觉。” 熊猫儿苦笑道:“这一次,但愿你的直觉不灵才好。” 几个人快步走了过去,溪水旁静悄悄的,果然没有丝毫异状。熊猫儿欢呼一声,扑倒在地捧起溪水就要喝,突然上流有人咯咯笑道:“小猪呀小猪,你瞧瞧你的洗澡水都有人喝。” 熊猫儿一惊,转首望去。 只见远处有三个牧女打扮的少女,正在瞧着他嘻嘻拍手而笑,几十条肥猪,正在溪水里打着滚。 此外,还有些牛、羊、鸡、鸭、狗,有的在喝水,有的在洗澡,还有的竟在溪水中排泄。 熊猫儿大怒,跳了起来,手里捧着的水洒了一身,大骂道:“混蛋,王八蛋!” 牧女们拍手娇笑,齐声歌道:“快活王,计谋高,小沈浪,上当了,眼看水,喝不了,急得猫儿直跳脚,气得沈浪满地跑……” 朱七七叹道:“我说的不错吧。” 熊猫儿恨得磨牙,果然跳脚道:“恶贼,畜生!” 朱七七苦笑道:“这么缺德的主意,也亏他想得出。” 王怜花站在那里怔了半晌,突然伏下身子,捧起一掬溪水,喝了下去,而且还喝了很多。 朱七七骇然道:“你……你敢喝这种水,这水里有尿你知不知道?” 王怜花站起来,神色不变,缓缓道:“若在沙漠之中,有尿喝亦算不错了。” 朱七七道:“但……但你……你竟真的……” 王怜花淡淡地说道:“大丈夫能屈能伸,这又算什么?淮阴侯能受胯下之辱,我王怜花为何不能喝尿……等到你们走不动时,再想喝这尿也喝不到了。” 朱七七拉着沈浪的手,道:“沈浪,你……你若也敢喝这水,我以后再也不理你。” 沈浪叹了口气,道:“此刻我虽还不致如此,但你们……你们……” 朱七七跺足道:“我宁可死也不喝。” 熊猫儿叹道:“我也没有这本事。”沈浪想了想,沉声道:“现在,我们就沿着这溪水走,不必掩饰行藏。他们越是瞧得见我们,越是猜不透我们究竟想怎样。” 王怜花道:“莫要忘记,时候已不多了。” 快活王一杯又一杯,不停地在喝。 又有个黑衣少年奔来,拜道:“启禀王爷,他们已到了溪水旁了。” 快活王大笑道:“只可惜我瞧不见他们,他们的脸色必定好看得很。” 黑衣少年陪笑道:“那熊猫儿果然气得直跳脚,那姓朱的女子就像是连眼泪都要流了下来,就连沈浪也像呆住了。” 快活王拊掌笑道:“本王的妙计,谁能猜得出……他们眼看着水就在前面,既想喝,又不能喝,那滋味必定好受得很。” 黑衣少年笑道:“可笑那脸色发白的小子,居然连尿都喝,而且……” 快活王失声道:“王怜花喝了?” 黑衣少年骇了一跳,嗫嚅道:“他……他喝了不少。” 快活王拍案叹道:“好个王怜花,不想他竟如此忍得!看来此人倒也是个角色,本王倒也不能小瞧了他。” 他身侧又有个少女忍不住道:“但这小子连尿都喝,有什么出息?” 快活王叱道:“你懂得什么!狠时能狠,忍时能忍,这种人才是真正厉害的角色。沈浪惟一的缺点便是脸皮还不够厚,心还不够黑,是以才成不了大事。论这一点,他是万万比不上王怜花的。” 他仰首望天,悠悠道:“若换了本王在那情况之下,本王也会喝的。” 少女们垂下头,再也不敢说话。 只见另一个黑衣少年快步奔来,拜道:“启禀王爷,他们又往前走了。” 快活王目光灼灼地急问道:“此番他们又是如何走法?” 黑衣少年道:“他们沿着溪水,还是缓缓的在走。” 快活王失声道:“他们竟还不躲藏?” 他瞧了身旁的沙漏一眼,皱眉道:“时间已过去四分之一,他们居然还不着急逃命?……沈浪呀沈浪,你这小子心里究竟有什么鬼主意?” 第三十九回 危机一发 每隔一段路,溪水中就有些猪羊牛马,叫你喝不得溪水。 沈浪不急不缓地走着,就像是在游山玩水似的,从头到脚,也看不出他有丝毫着急的样子。 朱七七伏在他肩上,昔日那丰润美丽的樱唇,如今早已干裂,昔日那光亮灵活的眼睛,如今已满布血丝。 但就在这干裂的嘴角,仍挂着一丝欢愉的微笑,就在这充血的眼睛里,仍闪动着幸福的光。 只要在沈浪身旁,她已别无所求。 熊猫儿却终于忍不住了,低声道:“沈浪,你究竟想怎样?” 沈浪微微一笑,忽然自怀中取出件东西。他捏紧拳头,指缝里似有银光闪闪,却瞧不出究竟是什么。 熊猫儿又忍不住问道:“这是……” 沈浪微笑道:“你猜猜这是什么?” 熊猫儿摇头道:“我猜不出。” 王怜花冷笑接口道:“此时此刻,沈兄居然还有心情叫人猜谜语,捉迷藏,这倒真是天真得很,可爱得很。” 沈浪也不理他,微笑道:“你可曾瞧见我用过暗器?” 熊猫儿道:“从未见过。” 沈浪道:“所以,你们便以为我不善于使用暗器,是么?” 熊猫儿一时也猜不透他是何用意,惟有点头道:“嗯。” 沈浪大笑道:“你错了。想我沈浪自髫龄学武,无论轻功剑术,软功硬功,哪一样不是天下一流的高手,焉有不通暗器之理。” 熊猫儿听见他居然自吹自擂起来,这当真是从来未有的事。沈浪笑得得意扬扬。 熊猫儿惟有苦笑道:“不错不错,我……我错了。” 朱七七嫣然道:“他行事光明正大,自然不屑以暗器伤人。” 沈浪笑道:“这倒有些道理,但也不太对。” 熊猫儿苦笑道:“你到底想说什么,说吧。” 沈浪大笑道:“我不愿使用暗器,只因我所用的暗器太过狠毒。” 熊猫儿道:“哦……” 沈浪扬了扬手,道:“这就是我素来不肯轻易施展的暗器。” 他的手一扬,指缝间的银光更亮。 熊猫儿道:“这……这究竟是什么暗器?” 沈浪微微笑道:“这暗器叫做‘九天十地,搜魂神针’,无论是谁,只要沾着一点,半个时辰中便要全身溃烂而死,普天之下,再也无药可救。” 王怜花冷冷道:“你这种暗器,只怕未必只有你沈浪会用。” 沈浪笑道:“但这暗器还有一个最厉害的地方。” 王怜花道:“哦……” 沈浪道:“说来别人也许不信,这暗器委实已近通灵,本身已有搜魂的魔力,此刻,只要我的手一扬……” 他忽然抬头瞧了瞧树木梢头,又瞧瞧花丛石后,缓缓接道:“这‘搜魂神针’脱手飞出后,对方无论躲在多么隐秘的地方,也休想躲得了。” 熊猫儿动容道:“世上真有这样的暗器?” 沈浪笑道:“我说话几时骗过你?” 他又瞧了瞧树梢石后,大声接口道:“你若不信,我立刻就可以让你瞧瞧。” 话犹未了,树梢头、花丛中,甚至远处的假山岩石后,立刻有十余条黑衣人影掠出,连滚带爬,飞也似的逃了。 沈浪大笑道:“你瞧我这暗器如何,还未使出,已将躲着的人吓走了。” 熊猫儿笑道:“果然不错!奇怪的是,世上有这样厉害的暗器,我居然连听都没有听人提起过,不知你可以让我瞧瞧么?” 王怜花应声道:“在下也正想开开眼界。” 沈浪沉吟道:“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好瞧的。” 朱七七忍不住笑道:“你就让他们瞧瞧吧。” 沈浪笑道:“最想瞧的,只怕是你,是么?” 朱七七红着脸垂首道:“嗯。” 沈浪目光四下一转,微笑道:“让你们瞧瞧,想来也无妨……” 他缓缓摊开了手掌,掌上哪有什么暗器。 他紧紧捏着的,只不过是锭银子。 熊猫儿怔住了,道:“这……这……这……是什么?” 沈浪微笑道:“这不叫‘搜魂针’,这叫做‘唬人针’。” 熊猫儿大笑道:“我懂了,我懂了……” 朱七七拍手娇笑道:“我早该想到,世上哪有像他说的那种暗器,我早该想到这不过只是他说着唬人的。” 熊猫儿笑道:“但这‘唬人针’,倒的确比世上任何暗器都要厉害,别的暗器至少也得要使出来,这‘唬人针’连使都不必使,别人已被吓跑了。” 朱七七笑道:“但这种‘暗器’,除了沈浪又有谁能使得出来……若是我使出来,就一点也不可怕了。” 王怜花叹道:“此计虽妙,但你我反正已无路可走……反正已是跑不了的,纵然将这探子吓跑,又能如何?” 熊猫儿笑声渐渐停止,终于又笑不出来。 快活王皱着眉头,仿佛已开始有些坐立不安。 他刚端起酒杯,便瞧见十余条黑衣大汉,像是一群被狐狸惊散了的兔子似的,狼狈逃了回来。 这些大汉一个个俱是神色惊惶,快活王面色也变了,拍案道:“混账,谁叫你们回来的?” 大汉们扑地跪了一片,惶声道:“启禀王爷,只因那……那沈浪……” 快活王动容道:“本王还未出手,沈浪难道敢先向你们出手?” 那为首一条大汉伏地道:“他……他的暗器……” 快活王皱眉道:“沈浪居然也使出了暗器?他使的是什么暗器?” 那大汉道:“属下还不知道。” 快活王厉声道:“为何还不知道?” 那大汉嗫嚅道:“他……他还未使出……” 快活王大怒道:“他暗器还未使出来,你们这些无用的混蛋就逃了么?你……你们居然还有脸回来见我?” 那大汉以首顿地,惨然道:“若等他暗器使出,属下们只怕就不能活着回来见王爷了。” 快活王拍案道:“放屁……简直是放屁。” 那大汉道:“他那暗器叫做‘九天十地,搜魂神针’,暗器本身已有神通,属下等无论躲在哪里,都休想躲得了。” 快活王皱眉道:“九天十地搜魂神针?你怎会知道?” 那大汉道:“属下听他自己说的。” 快活王怒喝道:“他自己说的?你们居然相信了!” 那大汉道:“属下等不能不信……” 快活王大喝道:“为什么?你可知道这话只不过是沈浪故意说来吓你们的?普天之下,哪有这种见鬼的暗器?” 那大汉以首顿地额上已流出了鲜血,道:“这话若是别人说的,属下等自然不信,但沈浪……沈浪他……” 快活王道:“你们就如此怕他?” 那大汉颤声道:“属下……属下等委实……委实有些怕他。” 快活王气得脸色铁青,冷笑道:“很好。沈浪呀沈浪,你轻描淡写几句话,居然就将本王设下的埋伏全吓退了!但你还是跑不了的。” 他瞧着案头的沙漏,一字字道:“你可知道本王在这快活林外,还伏下了最后一着棋,一百八十张百石强弓,正在那里静静地等着你哩。” 他厉声狂笑道:“沈浪呀沈浪,你根本就无路可走!否则本王又怎会放你?” 朱七七拉着沈浪的手,道:“咱们立刻就可以逃出这快活林了,快走吧。” 王怜花苦笑道:“出了这快活林,虽然也未见得就能逃走,但至少总比留在林中好得多,计算时间咱们的确还可以出得去。” 沈浪缓缓道:“咱们不出去。” 王怜花皱眉道:“不出去?难道还留在这里?” 沈浪道:“不错,咱们只有躲在这快活林里。” 王怜花失声道:“为什么?” 沈浪微笑道:“你难道真的想不通这道理?” 王怜花冷笑道:“这若也有道理,那么世上的道理也未免太多了。” 沈浪沉声道:“纵虎容易擒虎难,快活王若非算准你我必定无法逃脱,若非早已十拿九稳,又怎会让咱们走?” 王怜花道:“这好像是废话,你好像已说过二十次了。” 沈浪也不理他,缓缓接道:“此人能成大业,行事必定十分谨慎,纵然知道我等体力已不支,还是不会放咱们走出这快活林的。” 王怜花道:“他既然已将咱们看成他惟一的强仇大敌,行事自然不敢有疏忽……”说到这里,他语气中再无讥诮之意,失声道:“呀,不错,他决不能让咱们走出这快活林,他必定另有部署。” 沈浪道:“在这快活林外,他必定另有埋伏,致命的埋伏。咱们若不能出林,也就罢了,只要出林一步,只怕就……” 朱七七失声道:“那咱们该怎么办呢?难道就这样被困死在这快活林不成?” 沈浪沉声道:“而今你和我惟一的办法,便是先在这快活林中寻一个隐秘之地,躲藏起来,等到天黑之后,再设法逃出去。” 王怜花叹道:“只是这快活林中,又怎会有咱们的藏身之处?” 熊猫儿也忍不住接口道:“此刻这快活林处处都可能是陷阱,处处都可能有埋伏,咱们又到哪里去寻个安全之处?” 沈浪微微一笑,道:“我自然算准了这快活林中还有个安全之处,所以才将那些探子骇走,叫他摸不清咱们究竟要往哪条路去。” 王怜花道:“这附近的探子虽已被你骇走,但前面说不定还有暗卡。” 沈浪道:“咱们不往前走,往后退,原路退回……方才咱们已走过的路,路上的暗卡必定早已撤除,只因快活王绝对想不到咱们会往后退的。” 朱七七道:“但……但咱们究竟要退到哪里?” 熊猫儿道:“究竟什么地方才是这快活林中惟一的安全之处?” 沈浪微笑道:“你们跟着我走,自然就会知道了。” 王怜花仰天叹了口气,道:“但愿你算得不错,现在咱们剩下的只怕已不足半个时辰了。” 快活王筷子蘸酒,在桌上画着。 他画的是快活林的地图,口中喃喃道:“沈浪现在正在这里……这里从第十二道暗卡到第三十道暗卡都已被他骇退,他必定要由这条路继续往前走……” 他忽然抛去筷子,沉声道:“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这三道暗卡还在么?” 一条大汉恭身道:“在!” 快活王叱道:“为何到此刻还未有消息报来?” 那大汉道:“属下不知。” 快活王厉声道:“林中暗卡,是谁调派的?” 他身后一条劲装少年抢步而出,恭身道:“乃是弟子调派的。”只见他英俊强悍,护心铜镜上有个“三”字,正是急风三十六骑中的第三骑。 快活王道:“此刻外面还有几道暗卡?” 急风第三骑道:“除了第五至第十二道暗卡已覆命交差,第十二至三十道暗卡被骇退之外,此刻还有十四道暗卡在外。” 快活王道:“你派在哪里?” 急风第三骑道:“这十四道暗卡俱都在此林的最外面,沈浪等一行人若想出林,无论他走哪条路,都必定会通过这十四道暗卡所在之地。” 快活王喝道:“你能确定?” 急风第三骑道:“弟子已将园中地势全都仔细衡量过,决不会错。” 快活王道:“既是如此,怎的至今还未有消息报来?此刻所剩时间已不多,他万万不致留在原地不动,他只要往前走便不该无有消息。” 急风第三骑沉吟道:“也许,沈浪已走不动了。” 快活王怒道:“放屁!他爬也要爬的。” 急风第三骑道:“莫非沈浪已出手将暗卡拔了去?” 快活王厉声道:“时间未到之时,他怎敢先出手?只要他一出手,本王也可提前出手了。他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妄动的。” 急风第三骑垂首道:“是。” 快活王拍案道:“你还不快去查个明白?” 急风第三骑道:“是!”连退七步,转身掠去。 快活王瞧着面前的沙漏,恨声道:“沈浪呀沈浪,你能往哪里去?你还能往哪里去?本王就不信你能逃得出这天罗地网,除非你能插翅飞出去。” 过了还不到盏茶时分,那急风第三骑便已掠回,他虽然极力作出镇静之态,但仍掩不住神色间之惊惶。 快活王不等他来到面前,便已急急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说!” 急风第三骑恭身道:“沈……沈浪并没有往前走,所有外围的暗卡,都没有瞧见沈浪的影子。” 快活王动容道:“他……他竟未往前走,难道他竟真的留在原地?” 急风第三骑道:“弟子也曾到那里窥探,沈浪也并未留在那里。” 快活王变色道:“他到哪里去了?” 急风第三骑垂首道:“看来,他好像失踪了。” 快活王大怒道:“混账!失踪,他难道有隐身法?他难道真的插翅飞了出去?” 急风第三骑道:“弟子本也不信,但……但到处瞧了一遍,确实没有瞧见沈浪的影子,他竟似突然从地上消失了。” 快活王怒喝道:“岂有此理,世上哪有这样的事。” 急风第三骑嗫嚅道:“但……但他明明……” 快活王拍案道:“混账,住口!” 急风第三骑垂下头去,再也不敢说话。 快活王身后一个少女忽然道:“他既没有往前走,会不会是往后退了?” 快活王道:“往后退?难道他要自投死路不成!难道他……” 突又一拍案子,失声道:“呀,不错!以沈浪之聪明,必已想到不能往前走,是以他才骇退了附近的暗卡,正是要往后退。” 急风第三骑忍不住道:“但……但他怎敢……” 快活王厉声道:“他自然算准了后路的暗卡必已撤除,他自然算准了本王想不到他会往后退的。” 他紧握双拳,重重捶着桌子,恨声道:“这厮委实是个恶魔,本王纵横天下数十年,委实从未遇见过像他这么厉害的对手,竟能令本王也错算一步。” 急风第三骑道:“但他纵然后退,又能退到哪里?” 快活王冷笑道:“他自然先要找个隐秘之处躲起来。” 急风第三骑道:“但在这快活林中,他又能躲在哪里。” 快活王厉声狂笑道:“正是如此,他躲不了的。他纵然躲到地下去,本王也要将他挖出来;他若能活到明天,本王就算他本事。” 他戛然顿住笑声,喝道:“急风第一骑何在?” 一个英悍少年应声抢出,恭身道:“在!” 快活王道:“你与九、十两骑,率领九人前往听涛馆一带搜索,若是发现沈浪等人的行踪,暂时且莫出来,立刻以旗花火箭报来。” 急风第一骑道:“遵命!” 他挥了挥手,立刻有十一人随他快步而去。 快活王喝道:“急风第二骑何在?你与十一、十二两骑,另率九人,前往松香馆一带搜索,只要发现沈浪……” 这武林枭雄委实有旷代之才,此刻虽在愤怒之中,仍是调度从容,片刻间便将属下弟子分成十二队,每队十二人,分作十二路搜查,快活林中每分每寸的土地,都绝无遗漏之处。 这十二队俱是久经训练的英悍少年,应命之后,立刻便走了个干净,决不浪费丝毫时间。 这十二队若再找不出沈浪的下落,世上只怕就再也没有别人能找得出了——沈浪难道真的飞上了天去? 快活王坐镇当地,指挥全局,一有消息,便可赶去,正如蛛网中央的蜘蛛。快活林外仍有一百八十名强弓手在埋伏着,纵是飞鸟,也难飞过,这当真可说是天罗地网,滴水不漏。 快活王仰天长笑道:“沈浪呀沈浪,本王倒要看看你能躲到哪里去!” 长笑声中,犬吠之声不绝,那急风第三骑牵着四条狮虎般的狼狗,直奔沈浪方才走过之处。 快活王拊掌道:“就凭本王这几条神犬的鼻子,你也是躲不了的。” 沈浪突然拉着朱七七跃入那小溪。溪水并不深,仅淹没了他们的膝头。沈浪拉着朱七七连连纵身,口中轻叱道:“下来,都下来。” 熊猫儿毫不迟疑,立刻跟了下去。 王怜花想了想,叹道:“沈浪行事果然周密。” 朱七七却忍不住道:“好好的路不走,为什么要在水里跑?” 沈浪沉声道:“方才我等走过的地方,都难免留下气息,这气味人虽闻不到,却难逃过久经训练的狼狗鼻子,是以我等惟有在水中行走,才能逃过猎犬的追踪。人一入水,纵有气味,也被水流冲走了。” 朱七七嫣然笑道:“当真什么事都被你想到了。” 只见沈浪全力纵跃,口中突然轻轻叱咤,将溪水中那些猪牛犬马,赶着和他们一起前走。 朱七七奇道:“你这又是在干什么?” 沈浪微微一笑,道:“你立刻就会明白了……快活王只怕再也不会想到,他用来气咱们的牛羊犬马,反而变作咱们脱走的工具。” 朱七七更奇怪,皱眉道:“脱走的工具,这是什么意思?” 沈浪再不说话,却将那些畜生往岸上赶。马跑得最快,狗跟在后面,羊次之,牛又次之,肥猪蹒跚地留在最后。 沈浪突然抱住了朱七七,飞身而起,跃在猪背上,微一借力,跃上牛背,再由牛背跃至羊背。 熊猫儿与王怜花自然也学着他的模样。等到沈浪跃上马背时,距离那溪水已有七八丈了。 沈浪骑在马上又奔出了七八丈,翻身跃下,将马远远赶走,牛羊猪狗也盲目地跟着马远远跑开。 朱七七道:“究竟是在干什么呀?” 沈浪道:“猎犬到了溪边,气味突然中断,他们自然会想到咱们已跃入水中,自然要到对岸继续追踪,但这样一来,他们便再也追不着了。” 朱七七拍手笑道:“这么绝的主意,真亏你想得出。” 只见四面林木扶疏,月光掩映,前面一栋精巧的屋宇,红栏绿瓦,画廊曲折,碧纱窗里,静悄无人。 熊猫儿失声道:“这……这不是快活王住的地方么?” 沈浪道:“正是。” 熊猫儿道:“咱们难道……难道要躲在快活王住的屋子里?” 沈浪道:“正是。” 熊猫儿道:“你不是开玩笑吧?” 沈浪道:“自然不是。” 熊猫儿着急道:“快活林里地方很多,咱们为何偏偏要躲在这里?” 沈浪道:“只因这地方是快活林中惟一安全之处。” 熊猫儿道:“安全之处?……这里能算是绝对安全之处?……快活王随时随刻都可能回来,咱们……” 沈浪沉声截口道:“他决不会回来的。” 他此刻已走入了快活王的屋子,熊猫儿也只得跟去,口中仍追问道:“你怎知道他不会回来?” 沈浪道:“咱们突然失去下落,他能安心回来休息么?此刻他们的搜索,必定密如蛛网,快活王就是那蜘蛛,必定要坐镇中央,蛛网上有响动,他才好立刻赶去。他左右亲近的人,自然全都跟着他,在没有抓到咱们之前,他们是决不会回来的。此刻这快活林中,想来也惟有这间屋子是空的。” 熊猫儿道:“但……但他们……” 沈浪笑道:“他们暂时也决不会到这里来搜索,因为他决不会想到咱们竟躲在这里,这就是人类心理的弱点。” 熊猫儿道:“但……但万一他们想到了呢?” 沈浪道:“他们在别的地方都搜索不着的时候才会想到此处,但若要将偌大的园林都搜索一遍,至少需要三个时辰。” 他一笑接道:“所以,他们纵然要来这里,至少已是三个时辰之后的事了;所以,咱们在这里,至少还有三个时辰是安全的。” 熊猫儿道:“这……这还是太冒险。” 沈浪道:“不错,这的确有些冒险。但咱们此刻反正已无路可走,只有行险侥幸了,这终究是比较安全的路。” 熊猫儿苦笑道:“有时你小心得像个老太婆,有时胆子却又大得吓人。” 王怜花悠悠道:“这就是我惟一佩服沈浪之处。” 朱七七笑道:“原来你也有佩服沈浪之处的,你到底还是说了良心话了。” 沈浪忽又一笑,道:“咱们躲在这里,还有样好处。” 熊猫儿道:“什么好处?” 沈浪笑道:“此刻这快活林中,只怕只有这屋子还有食物,因为快活王本是个讲究饮食的人,而且自己吃的东西,也决不会有毒。” 他早已在四下搜索,说到这里,他双手一举,手里奇迹般出现了一樽美酒,一大盘干脯水果。 朱七七几乎忍不住要欢呼起来,娇笑道:“沈浪,你真可爱极了,你简直是世上最可爱的人!” 快活林里很静,非常静,数百人在林中搜索竟没有发出丝毫声息,只是偶尔可以听见几声犬吠。 快活王已有一个时辰多没有说话了。 他不说话,别人谁敢出声。 暮霭四合,天色渐黯,大地间充满了肃杀之气。 快活王突然一拍案子,厉声道:“蠢才,几百个人找四个人都找不到,还活着做什么!” 又过了约摸一个时辰,已没有一个人再敢瞧快活王的脸,他眉目间的杀气,委实令人胆寒。 这时,才见到那急风第一骑,垂头丧气地走回来——其余十一人都远远跟在后面,不敢过来。 快活王厉声道:“还没有找到么?” 急风第一骑伏地道:“弟子几乎已将‘听涛馆’四周每一寸地都翻了过来,但……但实在找不到沈浪那厮的影子。” 快活王重重一拍案子,怒道:“无用的东西!” 急风第一骑跪在地上,再也不敢站起。 过了半晌,急风第二骑也回来了,也是面色如土。 快活王道,“你也没有找到?” 急风第二骑伏地道:“弟子几乎已将……” 快活王大怒道:“你几乎已将‘松香馆’四周每一寸地都翻过来了,还是找不着沈浪那厮的影子,是么?” 急风第二骑顿首道:“是。” 快活王怒喝道:“混账!你们非但一样的无用,连说话也是一样的胚子。” 急风第二骑吓得连头都不敢抬起。 于是急风第四骑、第五骑……全都回来了,黑压压跪了一地,谁都不敢抬头,只因他们的回答都是一样的:“找不着沈浪的影子。” 快活王连声大骂道:“混账,没用的东西。” 急风第三骑最后牵着猎犬回来,脸色更难看。 快活王道:“人没有用,狗总该有用些吧?” 急风第三骑伏地道:“弟子牵着它们一路追到溪旁,但……” 快活王冷笑道:“沈浪比你们聪明得多,他想必下水去了。” 急风第三骑道:“是。” 快活王喝道:“但对岸呢?他们总要上岸的。” 急风第三骑道:“大黑、二黑在对岸嗅了一个多时辰,还是没有嗅出来。” 快活王怒道:“放屁,沈浪难道借水遁走了不成?” 急风第三骑五体投地,不敢出声。 快活王怒声道:“混账,全都是混账!偌大的四个人,你们竟会找不着他!沈浪又非鬼怪,难道竟真的突然从地上消失了不成?” 急风第一骑伏地道:“弟子等委实已将这园中每个地方都搜索过了,纵然在园中遗落一根针,弟子们自信也可找到。” 快活王道:“既是如此,为何找不着沈浪……” 他冷笑一声,接道:“只怕你并没有……” 说到这里,目光一闪,话声突然顿住。 急风第一骑接着说道:“此刻园中只剩下一个地方还未搜索,那便是王爷的寝宫。” 快活王突然跳起来,怒吼道:“你早就想到了,是么?” 急风第一骑颤声道:“弟子……弟子……” 快活王喝道:“你为何不早说?” 急风第一骑道:“弟子本想不到沈浪会……” 快活王怒道,“蠢才,他自然要躲到别人想不到的地方!蠢才,你为何不早些说出?” 他不怪自己未想到,反怪别人不早说,其实,在他方才那种情况下,他属下有谁敢在他面前说话? 但急风第一骑哪敢辩驳,惟有连连以首顿地,道:“弟子该死,弟子该死……” 快活王喝道:“此刻还不快去,还等什么?” 沈浪等人都已睡了一个多时辰,他们谁都已倦极,累极,但在这种情况下,有谁能真的睡得沉? 但饶是如此,他们的体力还是恢复不少,尤其是沈浪,他看来更是精神焕发,就像是已睡了三天三夜似的。 朱七七伏在他怀里,就像只小猫似的,简直不想走了。 那熊猫儿却是坐立不安,终于问道:“咱们什么时候闯出去?” 沈浪微笑道:“莫要着急,再等等。” 只听窗外犬吠之声不绝,但却似乎在很远的地方。 熊猫儿叹道:“奇怪,他们真的都没有往这边来,这么多人,竟没有一人想到这里么?” 沈浪笑道:“这只因快活王太厉害的缘故。” 朱七七“噗哧”笑道:“他被你骗了,还算厉害?” 沈浪沉声道:“快活王素来自恃才于,他才干确实也不错,是以他平日行事,一向独断独行,根本用不着别人进言。” 朱七七道:“不错,他实在是个独夫。” 沈浪道:“但这次,他却终于有了疏忽。只因这是他自己住的地方,人们对于自己身边的事,都是最容易疏忽大意的。越是聪明才智之士,越是如此。是以有些人日断万机,丝毫不乱,却常常忘记自己的鞋袜在哪里。” 朱七七笑道:“你对于每种人的心理都了解得很,有时我实在奇怪,你也是一个人,为什么懂得的就比别人多?” 沈浪一笑,接道:“若是别人有了疏忽,他手下的人必定会加以提醒,但快活王素来独断独行,别的人根本不敢在他面前说话。” 朱七七叹道:“我真该去告诉他,一个人无论多么聪明,总不如一百人加在一起那么聪明的,每个人都难免有疏忽的时候,有时只要疏忽一次,就已够糟了。” 沈浪笑道:“所以常言说得好,三个臭皮匠,终是胜过一个诸葛亮。” 熊猫儿道:“但……但那人为什么连一个过来瞧瞧的都没有呢?” 沈浪微微笑道:“没有快活王之令,谁敢闯入他的寝宫?” 熊猫儿拊掌笑道:“不错,只因他太厉害了,所以才害了自己。这样看起来,一个人还是莫要太过厉害才好。” 说到这里,窗外突然奇异地静寂了。 方才窗外虽也很静,但总是还有些风吹草动,有些犬吠声,此刻,却突然静得有如坟墓。 夜色已深,月光自窗外照进来,照着沈浪的脸。 沈浪面色微变,一跃而起,道:“现在,他们搜索已过,想必立刻便要到这里来了,咱们走。” 朱七七、王怜花立刻掠了出去。 熊猫儿目光一转,突然自案上拿起支笔,蘸饱了墨,在那雪白的粉墙上,写下了八个大字:“多承招待,感激不尽。” 写完了,似乎意犹未尽,又在旁边加了行小字。 “只可惜酒太少了些。” 凄凉的月色,静静地照着这死一般的园林,照着树木、花丛,照着那精雅的亭台楼阁,山石流水。 每一株树木,每一片花丛,每一处亭台楼阁的阴影中,都似乎潜伏着眼睛看不见的危机、陷阱。 朱七七轻轻喘息,悄声道:“咱们此刻往哪里去?” 沈浪悄声道:“等到我一说‘去’字,熊猫儿与王怜花立刻带着你绕过那边的小亭,直奔那花神祠后的岩洞去,但却切莫要入洞太深。” 朱七七骇然道:“那花神祠?那岩洞?但……但快活王不是在那里么?” 沈浪微微一笑,道:“快活王忽然想起咱们可能在这里……甚至是必定在这里,自要立即赶来。他对于自己这疏忽,必定十分羞怒,而羞怒之下,一定会动员所有的力量,决不会再将主力留在那边,所以……” 他歇了口气,接道:“那边纵然有人留守,凭你们三个人的力量也可对付得了。那里离此甚远,你们动手时纵有响动,这边也听不见。” 朱七七道:“但别的地方……” 沈浪截口道:“别的地方都不如那地方的。第一,那地方终是较为隐秘,可以藏身之处也比别的地方多。” 朱七七想了想,道:“不错。” 沈浪道:“第二,那里已是快活林的外围,出路较多,在这黑夜之中,咱们随时都可以寻找机会冲出去。” 朱七七、熊猫儿齐声道:“不错。” 沈浪道:“第三,快活王雄才大略,究竟非常人可比。他虽将全力扑来这里,但对别的地方,也不会轻易放过。” 他沉声接道:“据我猜想,他必已将属下分为十队至十五队,其中至少有一半要扑来这里,另一半大概要分成扇形在园中搜捕,随时以旗花火讯与主力联络,是以除了那花神祠后的岩洞外,园中到处都有危机。” 这次连王怜花也点头道:“不错,快活王方才的疏忽,是他自己的住所,此刻的疏忽必定就是花神祠后的岩洞。” 熊猫儿也点点头道:“不错,我若是快活王,也不会留意到那花神祠后的岩洞的,因为他自己刚从那地方离开。” 沈浪道:“咱们此刻正是要以己之心,度人之意,一定要把握住快活王的心理,咱们这一战才有制胜的机会。” 朱七七已默然许久,此刻突然道:“但……但你万一算错了呢?” 沈浪道:“这一战已是咱们的生死之战,咱们都已将性命作为孤注,咱们的生死正是要决定于一念之间。” 他仰天长叹一声,接道:“是以咱们的计算只要有丝毫错误,便得将性命输给别人。这场赌本不公平,但咱们却又偏偏非赌不可,别无选择。” 他说完了话,大家俱都不禁沉默了下来,每个人的心情俱都十分沉重。熊猫儿仰首望天,喃喃道:“以生死为赌博,以性命为孤注……嘿!好一场豪赌。” 王怜花道:“沈浪呀沈浪,但愿你莫要算错。你是错不得的!你赌的非但是你自己的生死,咱们三个人也将性命押在你一边了。” 沈浪苦笑道:“我但愿你们莫要将性命押下,只是……” 朱七七突然道:“你说……你是说我们三个人去那岩洞?” 沈浪道:“不错!你们三个人。” 朱七七道:“你!……你呢?” 沈浪道:“我留在这里。” 朱七七骇然道:“你留在这里?为什么?” 沈浪道:“你我若一起去,猎狗立刻便要追踪而至,是以我必须留在这里,将猎犬引开,你们在那里等我。” 朱七七花容失色,道:“但……但他们的主力都已来了,那快活王又是那么……那么厉害,你一个人留下,岂非有危险了么?” 沈浪道:“虽然危险,但却是势在必行。” 朱七七一把抱住了他,颤声道:“不行,我不能让你一个人留下,决不能。” 沈浪柔声道:“莫要孩子气,乖乖的,在那边等我。” 朱七七跺脚道:“不……不……不……” 她热泪盈眶,抬头瞧着沈浪,颤声道:“求求你,你至少该让我陪着你。” 沈浪轻抚着她柔软的头发,缓缓道:“你陪着我,只能增加我的危险。你愿意增加我的危险么?” 朱七七泪流满面道:“但……但你若万一……” 沈浪道:“我若万一遇险,也比四个人都死的好……我留在这里,咱们四个人才有生路,否则,只怕……” 朱七七几乎痛哭失声,紧咬着嘴唇,道:“你若遇险,我……我……” 沈浪一笑道:“你放心,我不会死的。世上没有人能令我这么容易就死,就算是快活王也不能。你总该信得过我。” 朱七七泪眼凝注着他,良久良久,幽幽道:“我相信你,你不会死的。为了我,你也不能死。” 熊猫儿揉了揉眼睛,强笑道:“为什么人间总有些令人忍不住要流泪的事,为什么……” 突然间,一阵轻微的“沙沙”声传了过来。 沈浪立刻轻叱道:“去。” 朱七七还想抱着他,但沈浪却已将她推开,熊猫儿已拉着她的手,三个人蝙蝠样滑向那小亭。 月光下,只见朱七七含泪的眼睛,犹在望着沈浪,眼睛里含蕴着似水柔情,似乎在说:“沈浪,你要小心,为了我,你要千万小心。” 黑暗中,突然出现了幢幢人影,每个人都走得很轻,几乎没有发出丝毫声音,只是因为人太多,所以才有轻微的“沙沙”声响。 沈浪就像猫一般隐身在黑暗中,静静地瞧着。 数十条人影,到了这栋房子前面,就突然分散了开来,将这栋并不算太大的屋子,密密包围住。 只见这数十人俱都将长刀藏在肘后,像是生怕刀光惊动了屋里的人,每个人的行动都如狸猫般轻捷。 沈浪暗忖道:“快活王门下,果然都是好手。” 转念之间,又瞧见三四十条大汉掩来,每个人手上都拿着强弓硬弩,也将这屋子包围了。 后来的四十条大汉武功显然较弱,行动间已有轻微的脚步声,只是此刻屋子已被包围,是以不怕屋中发觉。 沈浪又不禁暗忖道:“快活王果然不同凡响,到了这般时候,调度层次,仍然丝毫不乱。他若一到这里便急着冲进去,就是俗手了。” 这时,他才瞧见了快活王。 快活王的眼睛,就像宝石般在黑暗中闪着光。他虽然只是静静地站着,但那非凡的气势,已足慑人。 突然,他挥了挥手,百十条人影俱都伏下。 快活王大喝道:“沈浪,你出来吧。你已在本王包围之中,再也逃不了的。” 屋子里根本已没有人,自然没有声息。 快活王厉声道:“沈浪,本王敬你是个英雄,是以才让你自己走出来。你难道真的不知好歹,真要本王动手?” 屋子里自然没有回应。 快活王厉声道:“好,既是如此……” 他挥了挥手,便突然有二三十点火光亮起。 火光闪动中,另外二十多人一掠而上,“砰”的一声大震,有人踢开了窗子,有人踢开了门。 二十余人一齐冲了进去,立刻失声道:“沈浪不在这里。” 快活王面色一变,也不见他作势,身子便已飘飘自人丛中掠过,就像是一只沙漠中的鸷鹰。 沈浪也不禁暗赞一声:“好轻功。” 快活王已掠上曲廊,厉声道:“搜!” 他接着又拍了拍手,一条大汉立刻撮口尖哨了一声,接着,黑暗中便传来猛犬的咆哮。 沈浪深深吸了口气,掌中已扣了十余枚制钱。 急风第三骑已牵着四条猛犬,飞步而来。 这四条猛犬,乃是西藏异种,狰狞咆哮,就像是四条饿虎一般,八只眼睛,更像是八盏灯。 沈浪掌中的制钱,突然飞了出去。 那八盏灯立刻灭了。 猛犬狂吼着扑起,急风第三骑再也把握不住,四条瞎了眼的猛犬,疯虎般扑了出去,见人就咬。 刹那间便已有两人被猛犬咬断了咽喉。 大汉们立刻有些乱了。 快活王却仍似神色不变,厉叱道:“杀狗!追人。” 只见数十柄刀光闪动,四条猛犬俱已尸横就地。 这时,沈浪已远在数丈外。他只道后面的人已追不上来,猛回头,却赫然发现两丈外有一双发亮的眼睛! 快活王竟亲身追来了。 园林之中,立刻有呼哨之声响起,此起彼落。 快活王一面追赶,一面不断发出短促的哨声,通知四面的埋伏,他追到哪里,沈浪自也在哪里。 沈浪知道自己已身陷重围,随时都可能有人出来阻住他的去路。他并不是怕前面拦路的人。 他只是怕在身后紧追不舍的快活王。 他自己知道自己的体力损耗许多,在这种情况之下,他若与快活王动手,委实只有死路一条。 而他此刻根本不能逃出快活林。快活林外的强弓火箭,根本不是任何血肉之躯所能抵挡。 情况已越来越危急,沈浪已是汗透重衣。 快活王厉声大笑道:“沈浪,你还要往哪里逃?为何不停下来,与本王决一死战?” 他自然已算定沈浪此刻万万不是他的对手。 这时朱七七与王怜花、熊猫儿已安全到达了那花神祠的岩洞,有四五个少女正在那里收拾着桌子。 只听其中一人娇笑道:“王爷今天可真是发脾气了,我从来没有见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沈浪那小子真的有两手。” 另一人笑道:“是呀,连王爷今天都算在对手上栽了个跟斗。看他斯斯文文,秀里秀气的,真想不到他是这么厉害的人物。” 那圆脸少女道:“你们看,他今夜能逃得了么?” 那少女道:“他本事虽大,但双拳难敌四手,我看他是逃不了的。你们没有瞧见过王爷的武功,但我知道,王爷的武功简直骇死人。” 另一人叹道:“沈浪年纪轻轻,就这样死了,真有点可惜。” 那少女咯咯笑道:“我看你呀,莫非是看上他了?” 圆脸少女悠悠道:“像沈浪那样的男人,谁不喜欢?” 朱七七暗中听得直咬嘴唇。 熊猫儿哑声道:“冲过去!” 朱七七道:“要不要先打灭那盏灯笼?” 王怜花道:“不行,她们五个人若不能一举杀光,只要有一人放出讯号。咱们就惨了。” 朱七七道:“那……怎么办呢?” 王怜花沉吟道:“你们在这里莫要动,我先出去。” 只见那圆脸少女拿起快活王喝剩下的半杯酒,举杯笑道:“沈浪,我在这里先敬你一杯,希望你死。” 另一少女笑道:“你不是喜欢他么?怎的又希望他死?” 圆脸少女道:“他纵然不死,反正也轮不到我去喜欢他,倒不如索性死了于净,大家都休想得到他。” 那少女笑道:“你的心真狠。” 圆脸少女道:“女人的心,本来就……” 王怜花突然含笑走了过去,笑道:“你嘴上虽凶,但心却是很好的,是么?” 少女们都吃了一惊,想要惊呼,但瞧见王怜花神色安详,脸上又是笑眯眯的,惊慌之情已减了几分。 再瞧见王怜花神情潇洒,居然也是个美少年,她们非但不再害怕,简直连眼睛都有了笑意。 那圆脸少女眼睛直勾勾地瞧着王怜花,叱道:“你敢到这里来,不怕死么?” 她虽然故意装出很凶的样子,但却一点也不吓人。 王怜花柔声笑道:“能死在姑娘们的纤手之下,在下死也甘心。” 另一少女道:“你以为你长得很俊,我们舍不得杀你?” 王怜花叹道:“在下本也不敢来的但瞧见姑娘们一个个有如天仙化人,在下委实情不自禁……何况,在下本已没生路,能死在姑娘们的手下,自比死在别人手下好得多,姑娘们就请杀了我吧。”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走过去。 那少女咯咯笑道:“你瞧他说得多可怜。” 躲在远处的熊猫儿,也不禁轻笑道:“这王怜花对付女人实在有一手。” 朱七七叹道:“他知道这些女孩子平时被快活王管得太严,怕得太厉害,所以,快活王只要一不在身边,她们自然就难免要这样子。” 熊猫儿道:“不想你也很了解女人的心理。” 朱七七嫣然笑道:“我到底也是个女人呀。” 只见王怜花装出一副可怜模样,道:“我知道姑娘们好心,不忍下手杀一个可怜的人。但姑娘们若不杀我,就难免要连累自己。” 那少女叹了口气道:“你倒很会体贴人,只可惜……” 王怜花道:“姑娘不必解释,我很知道姑娘们的处境。我已逃不出去,已要死了,怎能再连累姑娘们?我……我临死前,只求姑娘们一件事。” 那圆脸少女道:“你说吧,无论什么我都答应你。” 说完了这句话,脸突然红了起来,另几个少女也偷偷咬住了嘴唇,面颊上也泛起了红霞。 王怜花看在眼里笑在心里,叹道:“我只希望姑娘们能陪我喝一杯酒,我死了也甘心了。” 那几个少女听他要求的只不过是喝一杯酒,竟像是有些失望,那圆脸少女咬了咬嘴唇,道:“就只这样?” 第四十回 功亏一篑 王怜花惨然道:“就这样我已心满意足了,怎敢再要求别的。” 圆脸少女轻啐道:“胆小鬼。” 王怜花故意装作不懂,道:“姑娘不答应?” 圆脸少女咬着嘴唇,带笑瞟着他,道:“你知不知道,你方才若是要求别的,我姐妹也会答应的。” 王怜花像是一怔,吃吃道:“我……我……现在……” 圆脸少女重重一拧他的脸,笑骂道:“你这小傻子,现在已来不及了,倒酒吧。” 少女们一齐咯咯娇笑起来,瞧着王怜花垂头丧气,为她们各各倒了杯酒。圆脸少女端起酒杯,忽又媚笑道:“莫要伤心,喝完了酒,你或许还有机会的。” 王怜花像是已欢喜得手足失措,手里的酒,也倒了一身。少女们更觉得可笑,更觉得有趣,一个个娇笑着道:“小傻子……胆小鬼……” 于是一个个都将杯中的酒喝了个干净。 王怜花喃喃道:“我原还有机会,只可惜……” 圆脸少女道:“只可惜什么?” 王怜花道:“只可惜……只可惜……只可惜……” 他一连说了三声“只可惜”,少女们的一双双媚眼突然都变了颜色——黑白分明的眼睛,竟变成一片死灰。 她们想叫,但已叫不出声。 她们想逃,但身子又像是一堆泥似的倒了下去。 王怜花木然地瞧着她们,喃喃叹道:“可惜可惜——一个男人若是不得不将对自己有意的女子杀死,这实在是件令人非常不愉快的事。” 他回过头,瞧着迎面走来的熊猫儿与朱七七,展颜一笑,道:“你们可知道世上还有什么毒药,毒性发作得比这更快么?我让她们死得如此痛快,总算也对得起她们了吧?” 熊猫儿与朱七七瞪着眼睛,都不知该说什么。 过了半晌,朱七七终于悠悠道:“沈浪只怕已该来了。” 王怜花道:“但愿他快些来,否则……” 朱七七大声道:“否则怎样?” 王怜花一字字道:“否则我们便已不能等他。” 朱七七大怒道:“放屁!你这没良心的人,若不是他,你能逃到这里来么?而再等片刻,你……你……你竟敢说不等他。” 王怜花冷笑道:“若不是他,我根本不会落在那白飞飞手中,更不会落在快活王手中。我根本不必感激他!” 朱七七喝道:“这话你方才在他面前为何不说?” 王怜花冷冷道:“只因我不敢说。这回答你够满意了么?” 熊猫儿瞪眼道:“我只道你已多少有了些人性,哪知你……” 王怜花拉住他的手,沉声道:“猫儿,你仔细想想,我们多留在此地一刻,只有多增加一分危险。与其大家一齐死在这里,倒不如逃出几个算几个。” 朱七七怒道:“你……你怎能说得出这样的话?” 王怜花道:“这话本是沈浪自己说的,我相信沈浪在这种情况之下,也必定会这样做。” 朱七七道:“猫儿,你……” 熊猫儿断然道:“我决不能抛下沉浪。” 王怜花叹道:“你们讲理些好么……现在,快活王的注意力必定全集中在沈浪身上,我们乘机逃出去,希望必定很大。” 他眼珠子一转,又笑道:“何况,沈浪若没有我们这些累赘,自己必定也可以逃得出去的,你们难道还信不过他有这力量?” 熊猫儿道:“这……” 他心里似乎已有些活动了,只因王怜花说得实在合情合理。朱七七瞪眼瞧着他们突然道:“好,你们走吧。” 王怜花道:“你呢?” 朱七七抬眼向天,道:“我在这里等他。” 王怜花道:“他,他若永远不能来了呢?” 朱七七道:“我还是要等他。” 王怜花道:“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朱七七道:“等到死为止。” 王怜花转向熊猫儿,道:“你呢?人家是同命鸳鸯,你难道也要陪着她死?” 熊猫儿道:“我陪你走。” 王怜花拊掌道:“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 朱七七凄声笑道:“这才是够义气的朋友,熊猫儿,我总算认得你了。” 熊猫儿道:“是么?” 朱七七挥手道:“滚吧,快滚吧!我……” 王怜花狞笑道:“你也得陪我们一起滚。” 语声中,突然出手如风,向朱七七前胸大穴点了过去。以他的武功,朱七七又怎能闪避? 沈浪只觉身后的快活王已越追越近了。这绝代的武林枭雄,的确有过人之处,在经过许多年酒色的创伤后,竟仍有如此惊人的轻功。沈浪用尽了身法,竟还是摆不脱他。突然间,前面刀光闪动,拦住了沈浪的去路。沈浪想也不想,挥手暴喝道:“打!” 这一声“打”字当真有霹雳之威,前面的人一惊闪身,等到他们发觉沈浪手是空的,沈浪已自刀光中穿了出去。接着,又是一条人影穿过,每个人的脸上都重重挨了个耳刮子,都被打得滚在地上。 只听快活王怒喝道:“畜生,无用的畜生!” 大汉们捂着脸爬起时,沈浪与快活王已全不见了。 这两条人影就如同鬼魅一般,在园林中飘忽来去,园林中埋伏着的大汉,几乎连他们的影子都摸不到。但沈浪这时额角已现了汗珠。他毕竟不是铁打的人,他终究也会有倒下去的时候。 此时此刻,沈浪若想摆脱快活王的追踪,溜去和朱七七等人会合,简直是决不可能的事了。 到了这种地步,无论换了任何人,都难免要绝望。但沈浪却不。沈浪的心目中,从没有“不可能”这三个字。园林中,已到处闪动起火光、刀光。快活王的暴怒呼喝之声更响。一枝旗杆,高出树梢之上,有旗帜招展,写的是“快活林”三字,正象征着这园林的名声响亮。 这时,旗杆梢头也已爬上了条大汉,手里拿着个红灯,沈浪逃到东,红灯便指向东;沈浪逃到西,红灯便转向西。密密层层的,火光与刀光,自然也随着红灯转移,而且圈子越缩越小,沈浪眼看就要被逼得无处可逃。 快活王厉声狂笑道:“沈浪,到了这时,你还想挣扎,你难道还认为可以逃得了么?” 沈浪大笑道:“不见棺材不流泪,在下生来就是这种脾气。” 笑喝声中,他身形突然向上拔起,掠上了树梢。 看来他竟似急疯了,竟将自己的身形暴露,整个人都已变成了箭靶子。箭雨声中,快活王反而不得不顿住了身形。 就在这时,沈浪已再次腾身而起。他借着树枝的反弹之力,这一跃竟高达四丈之外,鹰隼般向那旗杆直窜过去。杆头的大汉一惊之下,飞起一足,踢向沈浪。 但这只脚被沈浪闪电般抓住,向后一甩,那大汉便惨呼着被甩得飞了出去,远远落在树丛中。 而这时沈浪的手已搭上旗杆,身子立刻像蛇一般滑上了杆头,左腿举起,金鸡独立,站在杆头上。 旗杆高达十余丈,他卓立杆头,衣袂飞舞,似乎要乘风飞去,天下英雄,都似在他足下。 长箭,从地下射上来,到了这里,力量已弱,沈浪脱下衣衫,轻轻一拂,便都挥落了。 快活王厉声道:“沈浪!你怎的也变得如此愚蠢?你在上面又能耽得几时?” 沈浪笑道:“无论我耽得几时,你敢上来么?你看得见我,却无法上来抓我,岂非痛苦之至?我能眼见你在我脚下痛苦,当真是荣幸得很。” 快活王大怒道:“你欺我上不去么?” 他身形突也飞起,在树梢微一借力,直扑杆头,身法之轻灵美妙,当真可说是无人能及。 但沈浪掌中衣衫,已乌云般直盖下来,虽是轻飘飘一件衣服,在沈浪手中,却似挟带千钧之力。 快活王身子凌空,怎敢硬接,双腿一缩,双拳急出,想搭上旗杆,但急风响处,衣衫已扫向他双目。此时此刻,便可看出这武林雄主实有过人的武功,竟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间,反手抓住了衫角。他正待这一抓之力直扑上去,但沈浪的手一抖,“嘶”的一声衣衫已裂,快活王也被这一抖之力,震得飞了出去。但他身法仍然不乱,凌空翻身,飘飘落下。 沈浪大笑道:“好身法!只是你身法虽妙,也是万万上不来的。” 快活王面色铁青,一把自他身旁的大汉手中,夺来一柄长弓,张弓搭箭,口中厉喝道:“着。” 只听“嘣”的一声,那柄铁弦弓竟被他一拉两断。 他连换三柄长弓,三柄弓竟都被他神力拉断,一支箭也未射上去。沈浪卓立杆头拊掌笑道:“快活王神力果然惊人,只可惜力气大了些。” 快活王突然一掠来到旗杆下,纵声狂笑道:“好,沈浪,且叫你瞧瞧本王的手段。” 狂笑声中,蹲身坐马,一掌向旗杆拍去。 但闻“吧”的一声,那菜盆般粗细的旗杆,竟被他这一掌震断,沈浪眼看便要直跌下来。 四面大汉,不禁俱都欢呼喝彩。哪知沈浪两条腿竟紧紧盘住了旗杆,旗杆斜斜向南面倒了下去,他身子也紧紧黏在旗杆上。十余丈高的旗杆倒在十丈外的屋顶上。 沈浪大笑道:“我正要瞧瞧你这手段。” “砰!”旗杆打碎了屋瓦,沈浪竟从这打碎了的屋瓦中,将屋顶击开了个大洞,游鱼般钻了进去。这沈浪简直是只狐狸。 快活王又惊又怒,顿足大呼道:“围住屋子……看住屋顶……” 呼声中他自己也似风一般掠过去。 那是栋小巧的屋子,三间雅室,窗门都是紧紧关着的。快活王瞧得清楚,屋子里并没有人出来。 而这时数百条大汉已将这屋子团团围住,矫健的弓箭手,也掠上了高处,张弓搭箭,看住了屋顶。 现在,任何人都休想从屋子里逃出来了。 快活王大笑道:“沈浪,想不到你居然也会自投死路!不过这也难怪你,你本就已无路可走。” 急风第一骑快步而来,躬身道:“可要以火攻?” 快活王目光闪动,厉声道:“沈浪,你听着,限你半盏茶功夫,本王数到三,你若还不出来,本王就放火将这屋子烧了,让你化骨扬灰葬身火窟。” 急风第一骑面带微笑,喃喃道:“沈浪呀沈浪,这回你若还能逃得,我就从这里爬到姑苏去。” 王怜花手掌急点朱七七胸膛。 他出手非但快如闪电,而且委实也出了朱七七意料,朱七七瞧见他的手时,身子已倒了。 王怜花轻轻托住了她,转向熊猫儿笑道:“猫兄,小弟并无伤她之意,只不过是不忍见她在这里等死而已。此时此刻,她惟有和我们一起逃走才是上策。” 熊猫儿道:“嗯。” 王怜花道:“既是如此,咱们快走吧。” 朱七七已完全晕迷,已完全不能反抗。 王怜花抱起她的身子,道:“我们就这小山旁绕出去,有烦猫兄探路了。” 熊猫儿道:“我抱她,你探路。” 王怜花面色微变,但瞬即笑道:“小弟探路也好。” 熊猫儿走过来,伸手来接朱七七,王怜花只得将朱七七送过去。突然间,他双手一麻。 熊猫儿的一双铁掌,已紧紧扣住了他腕脉。 王怜花整个身子都不能动了,大惊道:“猫——猫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熊猫儿一双猫也似的眼睛,就好像将他当作老鼠似的瞪住他,既不动,也不说话,但手掌却更紧。 王怜花身子发麻,竟不由自主跪了下去,嘶声道:“你……你不是要跟我一起走么?” 熊猫儿厉声道:“你若将熊猫儿当作和你一样不仁不义,你便疯了。” 王怜花面上汗珠滚滚而落,颤声道:“猫兄,这是你自己愿意的,小弟并未勉强你……你……你为何出尔反尔,反来暗算小弟?” 熊猫儿冷冷道:“这是我跟你学的。” 王怜花道:“但……但你……” 熊猫儿道:“你要别人上当,自己也该上次当了。” 王怜花长叹一声,苦笑道:“熊猫儿居然能令王怜花上当,这真是令人想不到。” 熊猫儿道:“你若想得到,还会上当么?” 王怜花道:“好,我认栽了。你要怎样?” 熊猫儿缓缓道:“你若是我又当如何?” 王怜花身子一颤道:“我……我……” 熊猫儿大喝道:“我本当立刻杀了你,只是,此时此刻,我若杀了你,未免要被那快活王笑咱们自相残杀。” 喝声中,突然飞起一足,将王怜花踢得滚出数尺。 然后,他盯着王怜花,一字字道:“现在,我要你知道两件事:第一,有些人不愿骗人,并非他不会,只不过是不愿意而已,他若愿意时,随时都可骗人的。” 王怜花惨笑道:“这件事我现在已知道得很清楚了。” 熊猫儿道:“第二,无论沈浪什么时候回来,咱们都是要等的。沈浪只要有一成逃回来的机会,就值得我们等。世上若有人能令熊猫儿心甘情愿地等他,甚至陪着他死,那人就是沈浪,你明白了么?” 王怜花叹道:“明白了,只不过……” 熊猫儿道:“不过怎样?” 王怜花道:“沈浪只怕连半成逃回来的希望也没有的。” 第四十一回 两眼泪不干 这时,快活王已数到“三”。屋子里连一声响动都没有。 快活王狞笑道:“好,沈浪,你很沉得住气,你很有本事,但若连火也烧不死你,本王就真的算你有本事了。” 他振臂一挥,厉叱道:“放火。” 叱声中,火把已雨点般向那屋子掷了过去。木制的屋子,很快就被火烧着。 快活王喝道:“快将人手分五层,第一层短刀手,第二层弓箭手,第三层急风队,第四层老枪手,第五层还是弓箭手。若又让沈浪逃走,每个人都将首级提来见我。” 喝声完了,数百条大汉也已分层站好。在他如此调度之下,这屋子当真可说是已被围得密不透风,纵然肋生双翅,只怕也难飞渡。世上只怕已再无一个人,甚至一只鸟能从这屋里逃走——世上根本就没有一件活的东西能从这屋里逃走。 熊猫儿刚拍开了朱七七的穴道,朱七七就一拳打了过去,结结实实打在熊猫儿胸膛上,口中大骂道:“畜生!畜生!我宁愿死,也不愿和你们这些畜生一起走。” 她一面骂,一面打。熊猫儿让她打了三拳,才捉住她的手,柔声道:“你回头瞧瞧。” 朱七七挣扎着顿足道:“我不要瞧,偏不要瞧。” 她嘴里说不要瞧,头已回了过去,便瞧见了躺在地上的王怜花。她手脚立刻不再动了,怔在那里,讷讷道:“这……这究竟……” 熊猫儿笑道:“熊猫儿究竟不会像你想像的那么无耻。” 朱七七怔了半晌,缓缓垂下头,幽幽道:“猫儿,我错了,你……你莫要怪我。” 熊猫儿含笑瞧着她,柔声道:“我怎会怪你?” 朱七七抬起头,目中已然泪光晶莹。 她就这样瞧着熊猫儿,凄然道:“我对不起你。为什么我总是对不起你?” 熊猫儿扭转头,不去瞧她,却大笑道:“有这样个可爱的妹妹,做哥哥的还不应该吃些亏么?” 朱七七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道:“妹妹一点也不可爱,可爱的是哥哥。” 熊猫儿大笑道:“别的女孩子想法若也和你一样,那就好了。”他笑得竟还是那么豪爽,那么洒脱。 朱七七幽幽叹道:“别的女孩子若不这样想,她一定是呆子。天下的男人,又有谁的心胸能像你这么开朗?” 熊猫儿笑道:“我哪里是心胸开朗?只不过是健忘罢了……对于已经过去的事,我忘记得总是比别人快些。” 朱七七无限仰慕地,瞧着他缓缓道:“不错,对于不该回忆的事,你的确忘记得比别人快些,但别人对你的恩爱你却一辈子也忘不了。” 她长长叹了口气,道:“一个女孩有你这样的哥哥,她的确也应当心满意足了。” 王怜花突然笑道:“既然有了这样的哥哥,还等那样的情人做什么?” 朱七七霍然回首,道:“你……你敢说这样的话?” 王怜花笑道:“我说的难道不对?” 朱七七咬牙望着他,颤声道:“我原谅你。你的心已脏了,你永远也梦想不到,人世间还有一些纯洁的感情。你这一辈子已只能活在黑暗里,再也见不到美丽的事。” 王怜花悠悠道:“活在黑暗里,总比死在光明的火里好得多。” 朱七七道:“你,你说什么?” 王怜花躺在地上,眼睛仰望着穹苍,喃喃笑道:“火……好光明的火……我宁愿做一只终年躲在黑暗中的蝙蝠,也不愿做被火烧死的飞蛾。”朱七七、熊猫儿忍不住随着他目光望去。 只见一片火光已自黑暗中升起,熊熊的烈焰,将黑暗的穹苍都映成了赤红色,就好像鲜血似的。 朱七七扑入熊猫儿怀里,颤声道:“这火会……不会是沈浪……” 熊猫儿道:“不会的,不会的……” 他嘴里虽说不会,但面上却也不禁变了颜色。 王怜花瞧着他们在火光下依偎在一起的人影,嘴角忽然泛起了一丝恶毒的笑容,喃喃道:“可惜可惜,沈浪纵然死了,只怕也是轮不到我。” 火,越烧越大,但屋子里还是没有人逃出来。在如此猛烈的火焰中,若不逃出来,只有死。 快活王瞧着这熊熊的火势,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 急风第一骑笑道:“大患已除,王爷应该高兴才是,为何叹息……” 快活王手捋髯,叹道:“你知道什么……此人活在世上,固是本王心腹之患,本王时时刻刻都想将他除去;但他真的死了,本王倒不免觉得有些可惜。” 急风第一骑垂头道:“是。” 快活王缓缓道:“当今世上,本王若再想找他这样的对手,只怕是再也找不着的了。他一死之后,本王又难免觉得有些寂寞。” 急风第一骑赔笑道:“绝代英雄之心胸,弟子本难了解。” 快活王长叹道:“这种心情你的确是无法了解的……最遗憾的是,他迄今仍未与本王正式交手。本王这一生之中,只怕是再也找不着能抵挡本王三百招的对手。本王空有这绝代武功,却无对手,奈何奈何。” 急风第一骑也自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人若到了巅峰之上,心情自然难免萧索。但眼见天下英雄俱在足下,王爷也该稍自宽慰些才是。” 快活王哈哈大笑,道:“好,不想你竟也有此才情,本王一向倒小瞧了你。” 急风第一骑躬身道:“那沈浪既未逃出来,必定早已化为枯骨。” 快活王道:“你的意思是……” 急风第一骑道:“依弟子之见,此刻最好便设法将火势遏阻,否则风助火威,火势蔓延开来,一发便不可收拾了。” 快活王道:“好!这大好园林若烧光了,实在也有些可惜。” 他语声微顿,突又沉声道:“火势熄灭之后,设法寻出那沈浪的枯骨,以王侯之礼好生埋葬于他。他活着时是英雄,死后咱们也不能慢待他。” 熊猫儿也瞧出火势更大了。风吹到这里,已有了热意,沈浪仍无消息,他怎能不着急?朱七七更是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拉住熊猫儿的手,道:“你说,这火会不会是沈浪放的?” 王怜花冷笑道:“这火势突然而发,一发便如此猛烈,显然是许多人一齐放的火,沈浪一个人怎能引发这么大的火势?” 朱七七道:“那么……那么……” 王怜花悠悠道:“这想必是沈浪被人困住了,所以快活王就……” 熊猫儿喝道:“住口……七七,你莫要听他的鬼话。” 王怜花笑道:“你嘴里虽叫她莫要听我的话,心里却已承认我说的不错了,是么?” 朱七七颤声道:“你……你……” 王怜花悠然笑道:“沈浪死了,你两人岂非更开心么?又何苦装出这副着急的样子来?难道是装给我看不成?” 朱七七一步窜过去,嘶声道:“你再说!” 她一脚踢了过去,哪知躺在地上不能动的王怜花突然一跃而起,出手如电,眨眼间便又点了她腰边三处穴道。 熊猫儿大喝道:“放开她。” 他正待冲过去,王怜花手掌已按着朱七七的死穴,冷冷道:“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将朱七七的尸身交给你。” 熊猫儿果然再也不敢动了。 王怜花大笑道:“现在,你也该明白两件事:第一,我王怜花不是好骗的,第二,若论骗术,你熊猫儿还差得远哩。” 熊猫儿恨声道:“我方才为何不杀了你。” 王怜花道:“只因你是个呆子。” 熊猫儿仰天长叹一声,道:“现在你要怎样?” 王怜花冷笑道:“你若还要你这可爱的妹妹活着,此刻就乖乖地去探路。你要记着,你若不能将我从安全的路带出去,那么,第一个死的便是她。” 突听一人笑道:“他只怕是无法将你带出去的。要人带路,还是我来吧。” 这独特的笑声一入耳,熊猫儿、王怜花面色俱都变了——一个大喜,一个大惊,两人同时失声道:“沈浪!” 沈浪已飘飘走了过来。 他衣衫虽不整,神情狼狈,但挂在他嘴角的那一丝微笑,却仍是那么懒散,那么潇洒。 他带笑瞧着王怜花,道:“放开她好么?” 王怜花只怔了一怔,立刻笑道:“沈兄回来了,小弟自然立刻放开朱姑娘。” 他一面拍开朱七七的穴道,一面接着道:“小弟只是瞧着沈兄为我等冒险,而这位猫兄却在与朱姑娘亲热,不禁要为沈兄抱不平,是以才阻止了朱姑娘。” 沈浪微笑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朱七七已扑入他怀里,颤声道:“你——你相信他的话?” 沈浪笑道:“你说我会么?” 朱七七轻轻叹了口气,整个人都倒在沈浪怀里。 熊猫儿大笑道:“沈浪若是如此容易就被人挑拨离间的人,我熊猫儿会将性命交给他么?” 朱七七抚着沈浪的胸膛,柔声道:“你为什么回来得这么迟?你知道我们有多着急?” 沈浪道:“这园中到处俱是巡哨暗卡,我不能不分外小心。” 朱七七嫣然笑道:“你瞧我有多么自私,先不问你冒了多少危险,反而怪你让我们着急,你——你不会怪我吧?” 熊猫儿笑道:“你能说出这样的话,就表示你已长大了。” 王怜花终于忍不住道:“是是是,大家都长得很大了。咱们可以走了吧?” 沈浪道:“不用着急,咱们在这里暂时绝无危险。” 王怜花道:“为什么?” 沈浪笑道:“只因他们此刻正在忙着烧死我,是以暂时决不会追到这里。” 朱七七道:“忙着烧死你?” 沈浪叹道:“那快活王委实有非凡的武功,我险些被他追得无路可走,只有直上了那旗杆,哪知快活王竟一掌将旗杆震断了。” 他此刻虽然明明已来到这里,但熊猫儿与朱七七听了这话,仍不禁为他捏了把冷汗,两人同时惊呼出声来。 朱七七道:“那……那你怎么办呢?” 沈浪笑道:“快活王虽是一世之雄,却也未想到我窜上那旗杆时,正是希望他将旗杆震断,所以才故意激怒于他。” 朱七七眨着眼睛问道:“为什么?” 沈浪道:“那旗杆高达十丈开外,倒下去时,杆头自然落在十丈外,我只要攀住杆头,那么我便也可落在十丈外了,否则凭我自己的功夫,焉能一掠十丈?” 熊猫儿叹道:“这道理听来虽然简单,但若换了我处于你那情况之中,就算砍丁我的头,我也是想不出来的。” 朱七七笑道:“我早已说过,纵然天下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么,第一个走上这条路的人,必定就是沈浪。” 熊猫儿道:“但那火又是怎么烧起来的?” 沈浪道:“当时我落在十丈外的一个屋顶上,旗杆将屋瓦打碎了一片,我便乘机将那屋顶撞开了个大洞。” 他语声微微一顿,熊猫儿与朱七七不住同时接口道:“你就从洞里钻进去了是么?” 沈浪笑道:“一百个人中,只怕有九十九个要以为我会从洞里钻进去,那快活王也不能例外,只因人在危险时,见到有藏身之处,就必定会钻进去的。这本是人的天性,自上古以来便已是如此了。” 朱七七笑道:“但你却是例外。” 沈浪叹道:“我要与快活王这等人斗智,自然处处都得违反人的本性,这佯才能出乎快活王意料,让他无法猜中。” 熊猫儿道:“你是怎么做的呢?” 沈浪道:“我将屋顶撞开一个大洞后,人虽钻了进去,但手却仍攀住了屋顶,只听快活王在喝令属下将屋子包围,我就立刻窜了出去。” 朱七七吸了口气,道:“他们没有瞧见你?” 沈浪道:“在那片刻之间,正是他们最乱的时候,而快活王必定早已窜了过来,也瞧不清屋顶的事。” 他一笑接道:“那机会正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他们再也想不到在人群部扑过来的时候,我竟有胆子窜出去。” 朱七七嫣然笑道:“不错,这也正是人性的弱点。” 熊猫儿苦笑道:“若换了我,我虽有胆量做任何事,但在那一刹那间,我也决不会窜出去的,只因在那一刻间,屋子里看来委实比外面安全得多。” 朱七七道:“后来呢?” 沈浪道:“我窜出去后,窜上一株树梢,但立刻又从树梢滑下来,贴着树身。等到人群冲过来时,我就乘机也冲入人群。这时人人都在注意着那栋屋子,谁也没有瞧见我。” 朱七七失声道:“但……但你为何不躲在别的地方,反而到人丛里去?这样,这样岂不是太过冒险了么?” 沈浪道:“你要知道,快活王的眼睛和别人的眼睛都不同的,我主要是想逃过他的眼睛,别的人就都无所谓了。” 他一笑接道:“是以那时我只有挤在人丛中,快活王才不会发现我。何况,那时人群都在往前冲,我只要站着不往前走,立刻就又从人丛中出来了,根本用不着我自己费事。等我落在别人身后,别人更不会瞧见我了。” 朱七七长长叹了口气,笑道:“这听来倒好玩得很。” 熊猫儿叹道:“这种好玩的事,我可不愿尝试。” 朱七七笑道:“这种好玩的事,普天之下,除了沈浪外,只怕谁也做不出。” 沈浪微笑道:“当时我虽不觉什么,但此刻回想起来,我也觉得甚是侥幸。当时每一刹那间,我都要做无数个决定,只要一个决定错了,或者迟了分毫,那么,只怕我此刻再也不能站在这里说话了。” 朱七七突然机伶伶打了个冷战,道:“你不说倒也罢了,你一说,我再仔细一想,冷汗都不禁流出来了。沈浪,求求你,下次莫要再如此冒险了好么?” 到了这时,王怜花也忍不住长叹道:“凭良心讲,此刻小弟对你也不得不佩服了。在那种情况下,无论你智慧差一点,或是身手慢一点,都已再难逃出。” 沈浪微笑道:“所以,你就认为我是回不来的了,是么?” 王怜花不敢回答,转过话头道:“此刻快活王属下既然都在留意着那火场,我等为何不乘机冲出去?” 沈浪笑道:“此刻虽已有机会,但最好再等一等。” 王怜花道:“为什么?” 沈浪道:“此刻,沈浪已被烧死,还未传出去,但想必已快传出去了。等到外面的暗卡知道这消息后,防卫必定大疏,我等再冲出去,岂非更容易得多。” 王怜花叹道:“沈兄之智,的确非小弟所及。” 朱七七冷笑道:“哼,你现在拍什么马屁?若依着我,就让你留在这里才是。” 王怜花苦笑道:“小弟至少也有些好处,譬如……” 突然间,一阵呻吟声传了过来。这呻吟之声,似乎是从那小小的花神祠传出来的。 沈浪面色微变,沉声道:“你们方才经过花神祠时,可曾瞧见有人在里面?” 熊猫儿呆了呆道:“这……这咱们倒未留意。” 沈浪微一沉吟,道:“王兄,烦你过去瞧瞧。” 王怜花苦笑道:“这调派的确聪明得很。” 此时此刻,他心里就算一万个不愿意,也只得掠了过去。到了这种时候,他身法仍是轻灵曼妙,令人喝采。 他先在花神祠外闪电般绕了一圈,一面拾起两粒石子,自窗户里抛进去,人却笔直冲入了门。 沈浪微笑道:“此人的确是个人才。” 熊猫儿叹道:“我若非也起了爱才之心,方才就宰了他了。” 朱七七道:“他虽是个坏人,坏得令人恨之入骨,但却并不坏得令人厌恶,比起金不换一流角色来,他的确高明多了。” 沈浪笑道:“当今之世,像他这样的坏人,只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金不换和他比起来,简直算不得什么。金不换只是个小人,他却可算是坏人中的君子。” 朱七七笑道:“不错,他的确并未坏得穷凶恶极,有时候还像个人样,而且,随时随刻都会见风转舵,决不会和你死皮赖脸地歪缠。譬如说,沈浪一来,他就立刻放了我。若是换了金不换一流角色,想必还要纠缠的。” 熊猫儿笑道:“这就是他聪明之处,否则……” 只见王怜花突然箭一般窜了出来,面上的神情,像是奇怪得很,目光瞟了朱七七一眼,又转向沈浪笑道:“你猜里面是谁?” 沈浪微一皱眉,还未说,朱七七已大声道:“究竟是谁?快说呀!” 王怜花神秘地一笑,道:“我进去时,本未瞧见她。原来她竟已被人藏在神案下,而且还似乎受了很重的内伤……” 他话未说完,沈浪已一掠而去。 朱七七跺脚道:“她,她,她!她到底是谁呀?” 王怜花一字字道:“幽灵宫主白飞飞。” 淡夜中的花神祠,显得阴森森的。花神,虽是个美丽的神祗,但所有的庙宇的阴森却都没什么不同,无论它供奉的是美丽的花神,抑或是丑恶的天魔。 沈浪借着从门外射进来的一线微光,终于瞧见了白飞飞……那几乎已完全不再像是白飞飞。 此刻,神案下的她,既不是昔日那温柔美丽的白飞飞,也不再是那奸险恶毒,令人战栗的幽灵宫主。此刻,她只是个可怜而平凡的女孩子,全心全意地在企求着别人救她。她的脸,苍白得可怕。 她也瞧见了沈浪。 她泪珠夺眶而出,颤声道:“沈浪,你为什么还未死?你为什么还要来?你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来?” 沈浪静静地瞧着她,道:“你虽然那样对我,但我还可能救你的。我来了,你该开心才是。” 白飞飞嘶声道:“我不要你救我!我宁可死,也不愿意被你瞧见这副样子。在你的心目中,我纵然不可爱,也要让你觉得可恨,可怕……” 她泪流满面,痛哭着道:“我死也不愿意让你怜悯,你……你出去吧……出去,快出去!” 沈浪仍然静静地瞧着她,道:“你怎会变成这样子?” 白飞飞凄然道:“你明明知道,何苦还要来问我?” 沈浪道:“我不知道。” 白飞飞以手捶地,嘶声道:“你明知道我不是快活王的敌手,是他打伤了我,是他将我抛在这里。我知道他的意思,他就是要你瞧见我,现在你满意了么?” 沈浪黯然一叹,喃喃道:“我满意了么?” 一只手悄悄揽住了他的臂。 那自然是朱七七的手。 白飞飞道:“走开,你们都走开,不要在我面前做出这副亲热的样子!朱七七,我知道你恨我,你杀了我吧。” 朱七七瞧了她半晌,突然幽幽叹息了一声,道:“不错,我的确恨过你,恨你入骨,但现在……” 她目光转向沈浪,道:“我们带她一起走吧。” 沈浪木然站着,没有说话。 熊猫儿也瞧着沈浪,道:“我不管你怎样,但叫我将一个垂死的女子留在这里,我实在是做不到的。” 沈浪还是没有说话。 朱七七顿足道:“你,你为什么不说话?” 王怜花冷冷道:“我知道他为何不说话。” 朱七七道:“为什么?” 王怜花道:“这或许也是快活王的恶计之一,他故意将她留在这里,以防万一我们能逃出去,但若带了她,我们就逃不远了。” 朱七七道:“沈浪,你,你真是这意思么?” 沈浪道:“不是。” 朱七七道:“那么你……” 沈浪叹道:“猫儿,烦你抱起她来吧。” 白飞飞颤声道:“你,你们真的要救我?” 熊猫儿没有说话,只是抱起了她。 白飞飞道:“我千方百计地要害死你们,你们却还是要救我?” 朱七七眨了眨眼睛,目中似已有泪光。 她扭转头,轻轻道:“我只记得你是以前那白飞飞,不记得你是幽灵宫主。” 沈浪温柔地抚摸着她肩头,道:“她说的不错,幽灵宫主已死了,我们都愿意白飞飞活着。” 白飞飞伏在熊猫儿肩头,痛哭了起来。 王怜花叹道:“你们惟一的缺点,就是心太软了。” 朱七七道:“我们的心不软,你还能活着么?” 王怜花的脸居然也红了红,再也不说话。 大家一齐走了出去,熊猫儿道:“怎么走?” 沈浪沉声道:“王怜花开路,我与朱七七断后,自中央空旷之处冲出去。” 王怜花道:“空旷之处?为何不贴着山……” 沈浪道:“近山之处,防卫必定最严;中间空旷之处,他们反而会大意。何况此刻火起之后,他们必定难免要到山上看火。” 王怜花叹了口气,道:“这次你又对于。” 伏在熊猫儿肩上的白飞飞突然抬起头来,道:“不对。” 沈浪道:“为什么不对?” 白飞飞凄然一笑,道:“你们这样对我,我……” 王怜花目光一闪,大喜道:“对了,这山窟乃是她的老家,她必定另有秘密的道路出去。” 白飞飞道:“我受的伤虽重,但只要你们将我‘风市’、‘环跳’、‘阳开’三处穴道拍开,我还是可以走的,至少还能将你们带出去。” 熊猫儿道:“这条路真的……” 白飞飞凄然笑道:“我虽然败在快活王手下,但这条路,他还是不知道的。除了我之外,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她笑得虽凄凉,但神色间仍有傲意流露。 她原本是个值得自傲的女孩子。 王怜花喃喃道:“好心必有好报,这话倒真的有些道理。” 山洞中自然更暗。 但白飞飞却自怀中掏出了个极为精巧的火折子,火光虽不甚亮,但已足够照着前面的路了。 她一手扶着山壁,一手举着火折子,在前面带路。 熊猫儿要去扶她,却被她推开了。 她不是那种要依靠男人的女孩子。 这一段路很长,很曲折,很崎岖。 但在朱七七等人的心目中,只觉这已是他们这两天所走过的最短、最平坦、最舒服的路了。 他们终于已脱离了危险。 朱七七忍不住笑道:“天呀!咱们总算能逃出去了。” 熊猫儿笑道:“也不知怎的,我现在想起来,竟觉得方才也并没有什么危险,我甚至没有和人动过手。” 朱七七笑道:“是呀,我也是这么想。但仔细再一想,咱们方才只要走错一步,就是走错半步就都完了。咱们虽然没有和人动手,但那危险,简直没有人能想得到。” 他们说着走着,脚步也像是轻了。 走了约摸半个时辰,只见前面竟已到了尽头,有块石板,挡住了去路,但石板上却有铁梯直通上去。 白飞飞这才松了口气,回头道:“上面就是出口,我先上去瞧瞧。” 朱七七赶过去拉住她的手,嫣然笑道:“我们将以前的事都忘去好么?” 白飞飞幽幽道:“只要你不再恨我。” 朱七七柔声道:“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好妹妹,我怎会恨你?”她此刻心中充满了欢愉,的确已再没有位置来容纳仇恨了。 白飞飞垂下了头,道:“谢谢你。” 朱七七笑道:“我真该谢谢你才是。” 白飞飞黯然道:“经过这次事后,我再也不会,不会……” 抬起头来赧然一笑,向铁梯上爬了上去。 沈浪揽着朱七七的肩头,柔声道:“经过这次事后,你也变了。” 朱七七嫣然笑道:“只因我现在才知道你是真的对我好,否则我还是会吃醋的……你得小心些,你若对我不好,我还是会变坏的。” 沈浪笑道:“我早就知道你是个醋坛子。” 熊猫儿拊掌笑道:“酒坛子的妹妹,自然是醋坛子。” 朱七七瞧着白飞飞纤弱的身子爬上去,突然附在沈浪耳边,悄声道:“你看她和我们的酒坛子如何?” 沈浪笑道:“酒坛子只怕吃不消她。” 朱七七轻笑道:“我看来看去,只有她还配做我的嫂嫂。假如真的有那么一天,那我真是世上最开心的人了。” 白飞飞已掀开了上面一块石板,有光照下来。 外面天已似乎亮了。 王怜花深深吸了口气,道:“好香……这外面想必是个鲜花遍地的好地方。” 白飞飞已爬了上去。 过了半晌,朱七七忍不住道:“上面会不会有人?她会不会出事?” 沈浪沉吟道:“快活王不知道这条路,想来不会……” 他话未说完,白飞飞已探出头,道:“快上来。” 王怜花笑道:“这次只怕轮不到我探路了。” 朱七七推着沈浪道:“你先上去!你为我们吃了这么多苦,第一个走出去的应该是你。” 沈浪微微一笑,轻巧地爬了上去。 那出口很小,仅容一个人的身子。 他探头出去…… 他全身的血液,突然好像结了冰。 这地道外,竟赫然正是白飞飞那间到处都堆满了鲜花的屋子。 难怪王怜花闻到了花香。 难怪白飞飞可以化身为“幽灵宫主”。 难怪快活王追踪不到“幽灵宫主”的下落。 原来白飞飞住的地方,和那“幽灵鬼窟”本就有秘道相通的。她安睡时,不许别人打扰时,就正是她已化身为“幽灵宫主”的时候。 现在,沈浪终于知道了这秘密。 但现在却已太迟了。 快活王,正在那里瞧着他。 数十柄引满待发的长弓硬箭,正对准了他的头。 快活王得意地狞笑着,轻轻勾着手指。沈浪知道他只要稍有迟疑,他的头就要变成刺猬。 他只有苦笑着走了上去。 他的身子刚露出一半,腰后的“京门”、“志室”两处大穴,就已被白飞飞的纤纤玉指点中了。 然后是朱七七、王怜花、熊猫儿…… 现在,白飞飞斜斜倚在快活王怀里,笑得真甜。 沈浪、朱七七、王怜花、熊猫儿,四个人一排倚在墙上,连手指都动弹不得,心里更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们竟在最接近自由的时候,落入了别人手里。 他们竟在最接近成功的时候失败了。 朱七七想哭,但却无泪。 白飞飞瞧着他们甜笑道:“想不到吧?无所不能的沈浪,终于还是算错了一步。” 沈浪叹道:“我的确早该想到的。若非有你带路,快活王本就不会找着我们。你将我们送到快活王手上,非但可以借刀杀人,还可以此向快活王卖好。” 白飞飞银铃般笑道:“你现在才想到这点,真的已经太迟了。” 快活王捋须大笑道:“你们如今总已该知道,本王所说的好助手,就是她。她一个人岂非已比十个金无望加起来都要好得多?” 王怜花苦笑道:“她的确是我平生所见到的最厉害的女子。这样的女子若是再多两个,天下的男人只怕都得自杀了。” 白飞飞笑道:“过奖过奖。” 熊猫儿厉声道:“很好,我很佩服你。但你怎会在那花神祠中,我却实在不懂。” 白飞飞笑道:“别人都说沈浪被火烧死了,但我却不信。我知道沈浪不会那么容易死的。于是,我又想,我若是沈浪,我该往哪条路逃呢?……这自然只有一条路,所以,我就到了那里,果然瞧见了你们。” 王怜花叹道:“沈浪瞧透了别人的心,但你却瞧透了沈浪的心,看来,沈浪还不如你。” 朱七七突然冷笑道:“沈浪并不是不如她,只不过沈浪的心没有她那么黑,也没有她那样忘恩负义、卑鄙无耻。” 王怜花叹道:“我早就说过,沈浪最大的缺点,就是心太软了。” 快活王拊掌笑道:“此点你们与本王看法相同。” 熊猫儿大声道:“你既瞧见我们,为何不令人动手?” 白飞飞柔声道:“小猫儿,这点你难道还不懂么?我那时若唤人动手,非但未必能擒得住你们,说不定反而会被你们乘机冲出去……你们的脑袋虽不大十分管用,但武功却到底还是不错的呀。” 熊猫儿恨声道:“所以,你就装成重伤的模样?” 白飞飞笑道:“是呀,我也是吃了不少苦才能骗到你们的呀!我非但自己点了自己的穴道,而且还打了自己两拳……打得还真的很疼哩。” 熊猫儿大声道:“你怎知不会被我们瞧破你并未真的身受重伤?” 白飞飞咯咯笑道:“你们都是君子,自然不会来检查一个女孩子的身子,何况,那时天又黑得很,我的脸又真的很苍白……” 朱七七咬牙道:“你怎知我们定会救你?” 白飞飞娇笑道:“你们非但是君子,也是好人。正如这猫儿所说,他决不会眼瞧着一个重伤垂死的女子不救的,是么?” 沈浪叹道:“那时我闭口不言,就是生怕你另有诡计。但你实在装得太像了……你若一直求我救你,我反会怀疑,但你却一见面就要我走……” 白飞飞笑道:“男人的心,我早已摸透了,你越叫他走,他越不肯走的。……朱七七,你真该学学我才是。你若学会了我的一成,以后就不会吃亏了。” 朱七七冷笑道:“我为何要学你?你既然如此了解男人的心,为何沈浪还是不喜欢你?我看你该学学我才是。” 白飞飞面色变了变,但瞬即笑道:“你以为沈浪喜欢你么?” 朱七七昂起了头,大声道:“当然。” 白飞飞柔声道:“好姐姐,你莫要忘记,死人是再也不能喜欢别人的了。” 朱七七怔了怔,泪珠已如珍珠般流下面颊。 她本不想在白飞飞面前流泪,怎奈眼泪永远是最不听话的,你越不想流泪时,它越是偏偏要流下来。 快活王搂着白飞飞,捋须笑道:“沈浪既除,本王此后已可高枕无忧,今日当真是……” 熊猫儿突然大声道:“你此时便想高枕无忧,只怕还太早了些。” 快活王道:“哦?” 熊猫儿道:“你可知道你还有个最大的对头?她甚至比我们还要恨你,我们最多只不过是想取你的性命,但她却恨不得食汝之肉,寝汝之皮。” 快活王微笑道:“真有此人么?是谁?” 熊猫儿笑道:“她便是此刻坐在你怀中的人。” 快活王轻抚着白飞飞的肩头,悠然笑道:“你是说她?” 熊猫儿大声道:“你可知道她就是幽灵宫主?” 快活王大笑道:“你以为本王不知道……本王若不知道,她也不会坐在本王怀里了。普天之下,除了幽灵宫主外,还有哪个女子能配得上本王?” 沈浪身子一震,失声道:“你……你要娶她为妻?” 快活王大笑道:“本王也该结束这独身汉的生活了。” 沈浪道:“但……但你可知道,她本是你的……” “女儿”两字还未说出口,面上已被白飞飞掴了一掌。白飞飞目光就像刀一般的瞪着他,冷冷道:“我刚找着个如意郎君,你敢恶意中伤?” 沈浪道:“但……但你……你和他……” 白飞飞厉声道:“你再说一个字我立刻就宰了你。” 王怜花突然大声道:“幽灵宫主与快活王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沈兄你委实也不该从中破坏。需知坏人婚姻之事,最是伤阴德的。” 沈浪长叹一声,默然无语。 白飞飞盈盈走回快活王身旁,媚笑道:“现在,这几个人已全是王爷的了,王爷你想怎样对待他们?” 快活王道:“养痈遗患,越早除去越好。” 白飞飞道:“王爷现在就想杀了他们?” 快活王道:“本王唯恐迟则生变。” 白飞飞眼波一转,嫣然笑道:“贱妾先讲个故事给王爷听好么?” 快活王也不问她此时此刻为何说起故事来,却笑道:“你若要说故事,本正随时都愿听的。” 白飞飞柔声道:“从前有个人,一心只想吃天鹅肉,真正的天鹅肉,但他费尽了所有的心血,却也找不着一块。” 这故事虽然一点也不动人,但以她那独有的温柔语声说出来,却似有了种说不出的吸引力。 快活王大笑道:“这世上想吃天鹅肉的人必定不少,却又有谁能真的吃到一块?” 白飞飞道:“但他却还算是个幸运的人,找了许久之后,竟终于被他找着了一块,他大喜之下,就一口吞了下去。” 快活王笑道:“此人倒也性急。” 白飞飞道:“此后人人都知道他吃了天鹅肉,但若有人间他天鹅肉是何滋味,他却连一个字也回答不出。” 快活王道:“他一口就吞下去了,自然还未尝出滋味。” 白飞飞默然道:“此辛苦才得来的东西,一口就吞下去,岂非可惜得很?……所以,到后来人们非但不羡慕他吃了天鹅肉,反笑他是个呆子。” 快活王默然半晌,凝注着沈浪,缓缓道:“不错,本王如此辛苦才捉住了你,若是一刀就将你杀死,岂非也太可惜了么?岂非也要被别人笑为呆子?” 白飞飞悠悠道:“何况,他们每个人此刻都还有些利用的价值……咱们还没有榨干甘蔗里的水,为什么先就吐出渣子?” 快活王拊掌笑道:“得一贤内助,实乃男人之福……既是如此,这四人反正是你擒来的,本王就将他们交给你吧。” 白飞飞银铃般娇笑道:“我想,他们宁可死,也不愿王爷将他们交给我的……” 现在,沈浪等人已被移入一间石室中。 石室中什么都没有,就像是个棺材似的。他们坐的是冰冷的石地,背靠着的是粗糙的石壁,全身都在发疼。 白飞飞手里拿着杯酒,倚在门口,含笑瞧着他们,道:“你们就在这里委屈一夜吧,明天,快活王就要将你们带回去了。我虽然没去过那地方,但想来必定是不错的。” 王怜花道:“快活王难道要回家了么?” 白飞飞道:“明天清晨就动身。这快活林,委实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之处了,是么?” 王怜花喃喃道:“能瞧瞧快活王的老窝,倒不错,只是……他为什么不趁这时候进兵中原,反而退回老窝去?” 白飞飞道:“你要知道,他是个很谨慎的人,没有把握的仗他是从来不打的。他在进兵中原之前,自然还要有许多准备,何况……” 她嫣然一笑,接道:“他此番先退回去,主要还是为了和我结婚。” 沈浪终于忍不住道:“你……你难道真的要嫁给他?” 白飞飞咯咯笑道:“你吃醋么?” 沈浪道:“你莫忘了,他究竟是你的父亲。” 白飞飞突然敛去了她那动人的微笑,一字字道:“正因为他是我父亲,所以我才嫁给他。” 沈浪动容道:“你……你难道……” 白飞飞仙子般温柔的眼波,突然变得如同魔鬼般恶毒。 她恶毒地微笑道:“你难道还猜不透我的用意?” 王怜花突然接口道:“我却早已猜到了……当快活王发现他的‘妻子’竟是他亲生的女儿时,那只怕比杀他千百刀还要令他痛苦。” 他哈哈大笑道:“无论如何,他到底也是个人呀。” 白飞飞狞笑道:“还是你了解我……我们身子里流的究竟是同样的血……那正是恶魔的血,那血里是浸过百毒的。” 王怜花大笑道:“不错,这毒血本是他遗传下来的,不想现在却要毒死他自己。” 熊猫儿瞧着他两人,突然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喃喃道:“这样的姐弟……这样的父子……莫非他们身子里流着的当真是恶魔的血?这样的血可不能再遗传下去了。” 朱七七嘶声道:“你恨的既然只是快活王,为什么又要害我们?为什么?……我们究竟又和你有什么仇恨?……” 白飞七道:“我为什么要杀死你们?……这理由可不止一个。” 朱七七道:“你说!你说呀!” 白飞飞道:“我若不将你们献给快活王,他又怎会如此信任我,如此看重我?……你们正是我进身的工具,这就是我第一个理由。” 朱七七惨笑道:“你还有别的理由?” 白飞飞道:“自然还有……我是个不幸的人,我这一生的命运,已注定了只有悲惨的结果,我决不会眼看你们活在世上享受快乐。” 她语声说来虽缓慢,但却含蕴着刀一般锐利的怨毒与仇恨!她恨每一个人,甚至连自己都恨。 她仰首狂笑道:“只恨我力量不够……我若有这力量,我恨不得将世上所有的人全都杀死,全都杀得干干净净。” 朱七七道:“那么,你自己活着又有何乐趣?” 白飞飞道:“我?……你以为我想活着?” 她咯咯笑道:“告诉你,从我懂事的那天起,我就是为了‘死’而活下去的。生命既是如此痛苦,我只有时时刻刻去幻想死的快乐。” 朱七七瞧着她,再也说不出话来。 沈浪苦笑道:“难道你心里只有仇恨?” 白飞飞转了身,将杯中的酒全都洒在地上,大笑道:“不错……死亡,仇恨,在我眼中看来,世上只有这两样事是可爱的;‘死亡’令我生,‘仇恨’令我活……” 她咯咯地笑着,退出了门,石门砰的关起。 但在这石室中,似乎还弥漫着她疯狂的笑声。 “死亡……仇恨……死亡……仇恨……” 快活王果然在第二日清晨离开了快活林。 这是个浩浩荡荡的行列,无数辆大车,无数匹马。 快活王属下竟有这许多人,这些人在平时竟是看不到的,由此可知快活王属下纪律之严明,实非他人可及。 快活林的主人李登龙夫妇与楚鸣琴始终没有露面。李登龙固然死了,但那廖春娇与楚鸣琴呢? 这种人自然没有人过问。 快活王所在之地,突然少去几个,甚至几十个人,都是很普通的,何况少的又是这些微不足道的人。 浩浩荡荡的行列,向西而行。 沈浪、朱七七、熊猫儿、王怜花,四个人挤在一辆车里,车辕上跨着四条大汉,在监视着他们。 其实,根本无须任何监视,他们也是跑不了的。他们身上都已被点了七八处穴道,根本连动都不能动。 是晴天,道路上扬起了灰尘。 灰尘吹入车窗,吹在沈浪脸上,他的脸看来已无昔日的光彩,但他嘴角笑容,却仍然没有改变。 纵然这是一段死亡的旅途,纵然死神已来到他面前,但沈浪还是要笑的。笑着面对死亡,总比哭容易得多。 车声辚辚,马声不绝,就这样走了一个上午。 突然一匹胭脂马驰来,白飞飞的脸,出现在车窗外。她面上的笑容,又已变得那么温柔,那么可爱。 她挥了挥手,跨在车窗外的大汉立刻跳了下去。 王怜花道:“你可是为咱们送吃的来了么?” 白飞飞柔声道:“是呀,我怎忍心饿着你们?” 她一扬手,抛进了一个包袱。 包袱里有烤鸡、鹿肉、大肠,还有些烧饼。 王怜花等人这两天简直都可说没有吃什么,此刻一阵阵香气扑鼻回来,当真是令人馋涎欲滴。 王怜花笑道:“你真是好心,但你若不解开咱们的穴道,咱们怎么吃?” 白飞飞嫣然笑道:“我东西已送来,怎么吃可是你们自己的事了。你总不能要我喂你们吧?快活王会吃醋的。” 她马鞭一扬,竟娇笑着打马而去。 王怜花等人眼睁睁地瞧着这些食物,却吃不到嘴,这种滋味可真比世上任何刑罚都要难受。 熊猫儿更是气得全身都要爆炸了,但他也只有眼睁睁地瞧着。他连手指都不能动,他简直要发疯。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那清脆的、银铃般的笑声又在窗外响起,白飞飞又探进头来,眼波一转,笑道:“哎哟,你们的食量真小,这些东西看来就像动也没有动似的,是嫌它们不好吃么?”自窗子里伸入手,提起那包袱,远远抛了出去。 一路上,沈浪他们就这样受折磨。白飞飞似乎只有瞧着别人这样受苦时,她自己才会开心。 不到两天,他们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朱七七显然憔悴了。熊猫儿虽想怒骂,却连说话都已没有力气。 第二日黄昏,夕阳照着道上的黄沙,天地间仿佛已成了一片凄迷的暗黄色,也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阵苍凉的歌声。 “一出玉门关,两眼泪不干……” 熊猫儿惨然一笑,道:“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见过这两句歌,我想:苍凉的落日,照着雄伟的玉门关,一个孤独的旅人,骑着马在夕阳下踽踽西去,那必是一幅撼人心弦的图画,我总是幻想着自己有一天也能到这里……” 王怜花道:“现在,你总算到这里了。” 熊猫儿黯然道:“不错,现在我总算到这里了。但苍凉的落日在哪里?雄伟的玉门关在哪里……我什么都瞧不见,我只怕永远也瞧不见了。” 朱七七用尽力气,大声道:“猫儿,你怎的也变了?怎的变得如此颓唐?你昔日的勇气到哪里去了?” 王怜花叹道:“你难道不知道,世上只有饥饿最能消磨人们的勇气。” 朱七七默然许久,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时马车突然停顿下来,车窗外却有驼铃声响起。 几条大汉开了车门,把沈浪他们扛了下来。 夕阳映照下,黄沙道上已排列着一行长长的骆驼行列,有的骆驼上还搭着个小小的帐篷。 极目望去,前面风沙漫天,正是出关的第一片沙漠“白龙堆”。到了这里,马车已是寸步难行。 大汉们呼哨一声,就有两匹骆驼伏下身来。 熊猫儿忍不住问道:“这是干什么?” 那大汉冷冷道:“这就叫沙漠之舟,你乖乖坐上去吧。” 说话间,熊猫儿已被塞入驼峰上那小小的帐篷里。 朱七七黯然瞧着沈浪,她想到自己还能和沈浪挤在这小小的帐篷里,渡过这人生最后的一段旅途,心里也不知是甜是苦。 突然间,只见白飞飞又纵马而来,咯咯笑道:“坐在高高的骆驼上,走过夕阳下的沙漠,这是否也颇有诗意?朱七七,你想和谁坐在一起呢?” 朱七七咬着牙,不说话。 白飞飞笑道:“你不愿意睬我,是么……好。” 她脸色一沉,以鞭梢指着王怜花道:“将这位姑娘和他放在一匹骆驼上……王怜花,我总算对你不错,是么……”丝鞭一扬,放声大笑,纵马而去。 朱七七心都碎了,嘶声道:“白飞飞,求求你……求求你,这已是我们最后一段路了,你让我和沈浪在一起,我死也感激你。” 但白飞飞头也不回,却早已去远了。 王怜花悠悠道:“算了吧,你喊也没有用的……其实我和沈浪也差不了多少,你就把我当成沈浪又有什么关系。” 朱七七眼波绝望地瞧着沈浪,颤声道:“沈浪……沈浪……沈浪……” 此时此刻,她什么都已说不出来,只有不断地呼唤沈浪的名字。每一声呼叫中,都充满了令人断肠的悲伤与怨恨,就连那些大汉都似已不忍卒听。深情的恋人临死前还要被人拆散,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悲惨的事? 朱七七又怎能不柔肠寸断,痛哭失声。 沈浪温柔地瞧着她,一字字道:“你放心,这决不会是我们最后一段路的。” 朱七七痛哭着道:“但我现在却情愿死……我现在死了,至少还能瞧着你。” 熊猫儿瞧着他们,心里什么都已忘了,只剩下悲愤,决没有任何言浯可以形容他的悲愤。 他突然嘶声大呼道:“苍天呀苍天,求求你让我活着,我决不能就这样含恨而死!” 风沙卷起,卷没了苍穹。 他悲怆的呼声,也无助地消失在呼号着的狂风里。 一块木板巧妙地架在驼峰间,那小小的帐篷便搭在这木板上,骆驼行在风砂中,帐篷也随风摇动。 沈浪与熊猫儿就像是坐在风浪中的一叶扁舟里,一声声震耳的驼铃,在狂风里听来竟仿佛十分遥远。 而朱七七……朱七七更像是已远在天边。 熊猫儿没有说话,他甚至连瞧都不敢去瞧沈浪。他怕一瞧见沈浪,就要忍不住流下泪来。 沈浪却在静静地瞧着他。他的脸,距离沈浪还不到一尺。搭在驼峰上的帐篷,自然小得可怜。 夜已很深了,纵然近在咫尺的脸,也渐渐瞧不清楚。快活王似乎急着要回去,竟冒着风沙连夜赶路。 也不知过了多久,熊猫儿终于抬起头来。 朦胧中,他只见沈浪的脸竟安详得很。这种不可思议的忍耐力,几乎已不是人类所具有的。 熊猫儿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什么?” 沈浪道:“在这种时候,最好什么也不要想。” 熊猫儿道:“但……但你想咱们还有机会逃么?” 沈浪微微一笑,道:“只要活着,总有机会的。” 熊猫儿嘶声道:“但我们还能活多久?” 沈浪缓缓道:“看情形白飞飞并不想杀死我们,否则她就决不会用言语拦阻了快活王。也许,她觉得还没有将我们折磨够,而只有我们活着时,她才能折磨我们,所以,她决不会让我们死的……” 熊猫儿惨然道:“这样活着,和死又有什么分别。” 沈浪道:“有分别的……只要能活着,就和死不同;所以,你我决不可自暴自弃。我们一定要白飞飞觉得有折磨的价值,我们才能活下去。” 他微微一笑,接道:“还有信心,最主要的是信心。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要有活下去的信心。只有生存,才是人类真正的价值。” 熊猫儿瞧着他,瞧着他虽然柔和,但却永不屈服的目光,瞧着他那永远不会在任何折磨下消失的微笑…… 这正是值得全人类为之骄傲的典型。 熊猫儿忍不住自心底发出崇敬的一笑,叹道:“你和白飞飞,又是多么不同的两种人!她的生存是为了死亡与仇恨,而你,你纵然死,却也是为了别人的生存……” 外面狂风的狂号声更凄厉了,就像是妖魔的呼号,一心要攫取人们的生命,撕裂人们的灵魂。 突然间,前面传来洪亮的呼声。 “停步……扎营……停步……扎营!” 呼声一声紧接着一声,在狂风中从前面传到后面。浩浩荡荡的骆驼队,终于完全停顿了下来。 但沈浪与熊猫儿还是被留在那小小的帐篷里,直过了约摸顿饭功夫,才有人将他们移出去。 在这段时间里,他们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既没有嘈杂的人声,也没有搬运物件声,更没有敲打声。 但此刻,他们却瞧见快活王那豪华的帐幕已在一个避风的大沙丘后支起,还有四五个较小的帐篷分列在两旁。 两条大汉将他们送到最左边的一个帐篷里,帐篷里零乱地堆着些杂物,一人蜷曲在角落中,那正是朱七七。 朱七七早巳在期待着沈浪。此刻,她瞧见了沈浪,她目光中充满了悲哀,也充满了渴望。 她渴望能投入沈浪怀中,渴望能与沈浪紧紧拥抱在一起。即使她将在这拥抱叫,粉身碎骨,她也在所不惜。 只是,沈浪却被放在另一个角落里,他们间相距虽不过咫尺,但在她眼中却仿佛天涯般遥远。 她纵然用尽了所有力量,也无法向沈浪那边移动一寸。她根本无法触及他那纤长的手掌,坚实的胸膛。 她惟一能触及的,只是他那温柔的目光。 她的目光已和他的化在一起——那不止是目光的融合,也是生命的融合,灵魂的契合,那正是没有任何力量所能分开的。 那已不需任何言语来表示他们的心意。 王怜花长叹一声道:“沈浪,你莫要怪我,那不是我的主意。” 沈浪微微一笑,道:“没有人怪你。” 王怜花苦笑道:“我虽然和她在一个帐篷里,但那罪却真不好受。她竟始终瞪大了眼睛,瞪着我。她好像恨不得一口咬断我脖子似的。” 他长叹接道:“我现在才知道一个人的怨恨竟有这么大的力量,她虽然只不过是瞪眼瞧着我,我却已忍不住要流冷汗。” 熊猫儿忍不住道:“你会怕她?” 王怜花道:“我自然不是怕她,我只是怕她那目光,怕她那目光中所含蕴的怨毒之意。那种怨毒无论在任何人身上,都是可怕的。” 熊猫儿默然半晌,叹道:“不错,仇恨的力量,的确可怕得很。” 王怜花道:“我以前听人说过,世上惟一比‘爱’更可怕的力量,就惟有‘仇恨’,我现在总算已能明了这句话的意思。” 突听帐外一人大声接口道:“不错,世上最伟大的力量,就是仇恨。” 语声中,白飞飞已走了进来。 她穿着件织金的厚呢长袍,用一根金带束住了她满头披散的黑发,看来就像是沙漠中最美丽的公主。 她面上的笑容仍是温柔而可爱的,但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却闪动着一丝冷酷的、诡谲的光芒。 她目光扫过了每个人的脸,微笑道:“现在,你们应该已体会出仇恨是何滋味了吧?” 没有人说话,朱七七已恨得说不出话来。 白飞飞悠悠道:“我这样对你们,只是要你们尝一尝仇恨的滋味……在这以前,你们真的恨过什么人吗……” 她飘然走到朱七七面前,缓缓道:“但现在,你是真的恨我了,是么?” 朱七七咬着牙,瞪着她。 白飞飞缓缓笑道:“我不许你和沈浪乘一匹骆驼,这在别人眼中看来,只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事,但你却已恨我入骨。” 朱七七颤声道:“你……你明明知道……” 白飞飞截口笑道:“我知道,我自然知道,有许多在别人眼中微不足道的事,在情人眼中,意义却变得十分重大。” 朱七七突然嘶声大呼道:“不错,我恨你,我恨你,我恨得要死!” 白飞飞道:“我只不过将你和沈浪分开,你就如此恨我,那么,假如你的母亲被迫终身不能和自己相爱的人相见,只因她被人污辱已无颜再见他,到最后却又被那污辱了她的人无情地抛弃……” 她神情渐渐激动,凄厉地接着笑道:“假如你就是她被人污辱时生下的孩子,她只因深恨着那使她生下这孩子的人,所以也将这怨恨移在你身上。” 她嘶声接道:“所以你一生下就已被人痛恨着,你一生下来就活在只有仇恨,没有爱的世界里,就连你惟一的亲人,你的母亲都恨你,而你却完全没有任何过错。” 她一把抓住朱七七的衣襟,大叫道:“假如你就是这样长大的,你又如何?” 朱七七动容道:“我……我……” 白飞飞凄然一笑道:“像你这样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自然想像不到这种事的。你只因有人不许你和你的情人共乘一匹骆驼,就自觉已是世上最悲惨的人了,就已恨不得将那人一刀刀杀死,一寸寸割开。” 朱七七垂下了头,顿声道:“我没有这意思。” 白飞飞手指一根根松开,站直身子,长长吐出了口气,面上突又泛起了那温柔而又可爱的笑容。 她回眸向沈浪一笑,悠悠道:“她既然没有这意思,明天就还是让她和王怜花坐在一起吧。”身子一转,盈盈走了出去。 帐篷里许久没有人说话,却有人送来了食物和清水,而且喂他们吃了。他们还是无话可说。 也不知过了多久,熊猫儿叹息一声,喃喃道:“这真是个不可猜测的女子。到现在为止,我真不知是应当爱她,还是应当恨她。也许……是该怜悯她吧。” 这时,帐篷外,突然射出一根火箭。 火箭直射入黑暗的天空里,鲜红的火花,被狂风吹散,犹如满天流星火雨——这时第二根火箭又已升起。 帐篷里的沈浪等人,自然瞧不见这奇丽壮观的景象。 他们只听见急箭破风之声,嗤嗤不绝,还听见远处隐隐似有呼喝狂叫之声,自狂风中一阵阵飘来。 王怜花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熊猫儿道:“莫非有人来袭?” 王怜花道:“谁敢来捋快活王的虎须!” 沈浪沉吟道:“话虽如此,但关外民风强悍,多为化外之民,眼见得快活王车马侍从如此之盛,说不定也会来动一动的。” 熊猫儿笑道:“无论如何,这对咱们总是好的。” 王怜花冷笑道:“这也未必见得。那些野人,什么事都做得出的,说不定……” 突然间,一人闪身而人,急服劲装,长身玉立,眸子里光芒闪动,却正是那精明剽悍的急风第一骑。 熊猫儿眼睛一瞪,道:“你来干什么?” 急风第一骑微笑道:“王爷有请各位出去。” 沈浪笑道:“深夜之中,有何见教?” 急风第一骑道:“外面只怕立刻就要有好戏登场,各位不瞧瞧,实在可惜……同时,王爷更想请沈公子瞧瞧他老人家的手段。” 帐篷之外,却是静悄悄的,大汉们一个个身上都裹着厚重的毡子,睡在沙上,像是已睡着了。 快活王那华丽的帐篷里,虽有灯光透出,但却寂无声息,沈浪他们就坐在帐篷外的阴影里。 这时那呼喝狂叫之声,已越来越近。 突然间,马蹄之声也响起,一群人马,手举着长刀,直冲过来,刀光霍霍,马声长嘶,声威十分惊人。 本像是已睡着了的大汉们,突然一跃而起,厚毡里竟早已藏着强弓,弓弦响处,急箭暴雨般射出。 四面的小沙丘后,也有无数条大汉闪出,那一群人马,突然之间便陷入了重围,有的狂叫着舞刀避箭,有的已惨呼着中箭落马,有的却要打马直踏敌营,但快活王阵前却已有两队人迎了上去。 这两队大汉右手拿着雪亮的鬼头刀,左手肘上,却架着藤牌。藤牌护住了身形,鬼头刀直砍马腿。 刹那间,只听健马悲嘶声,狂呼惨号声,刀剑相击声……在狂风中响彻这荒凉而辽阔的沙漠。 黄沙上,也已立刻流满了鲜血。 四周也亮起了火把,被狂风拉得长长的。 闪动的火光下,只见马上的骑士,一个个俱是长皮靴,大风氅,白巾蒙面,手里的长刀,也带着弯曲。 他们虽然在这瞬息之间,便已伤亡惨重,但剩下来的人,却决不退缩,仍然扬刀向前直冲。 快活王门下一条大汉举着藤牌迎上去,马上的骑士突然自马鞍上拔出一根标枪,狂呼着直刺过来。 标枪竟穿透了藤牌,将那大汉直钉在地上。 马上骑士直冲向快活王的营帐。 只听“嗖”的一声,剑光闪动,急风第一骑自半空中一掠而过,马上的骑士顿时已只剩下半边脑袋。 鲜血有如旗花火箭般直标上去,马上的骑士却仍不倒,人马继续向前冲,眼见便要冲入快活王的营帐。 只听得又是“嗖”的一声,急风第一骑的马又已自那边掠回来,剑光闪处,马腿俱断,狂嘶着向外滚了出去。 熊猫儿动容道:“想来这就是西域的战士了,果然勇猛剽悍。” 王怜花叹道:“但快活王门下也的确不弱,在这种情况下,才可看出他们每一人俱都当真是久经训练的战士,谁也不可轻侮。” 沈浪沉声道:“尤其是那急风第一骑,非但武功显然高出侪辈,而且才智也很高,假以时日,此人绝非池中物。” 王怜花笑道:“此人一经沈浪品评,当真是身价十倍了。” 说话之间,那百余骑西域战士已只剩下一半。 突听远处号角之声响动,响彻云霄。 西域战士呼哨一声,俱都掉转了马头。 急风第一骑振臂呼道:“让开道路,让他们回去。” 沙尘漫天,呼喝之声终于远去。染红了的黄沙上,倒满了尸身。数十柄弯刀插在沙里,刀穗犹在风中飞舞。 熊猫儿叹道:“血战!好一场血战。” 只听一人大笑道:“大漠之上,这样的战事又算得了什么!” 笑声中,快活王已大步而出,目光睥睨,捋须笑道:“大漠风光,想来必非中原可比,沈浪,你说是么?” 沈浪叹道:“鲜血染在黄沙之上,颜色也似分外不同。” 快活王高歌道:“黄沙碧血,英雄狂歌不歇,飞刀剑,且将狂奴首级作唾壶。勇士身经千百战,有人来犯,留下头颅。” 歌声歇处,狂笑道:“本王麾下哪一个不是身经百战的勇士?龙卷风呀龙卷风,只要你有胆量,就尽管来吧。” 沈浪道:“龙卷风?” 快活王道:“这一群人正是大漠之上,声势最强的一股帮匪,为首之人,便是龙卷风。也惟有他有这个胆子,来捋本王之虎须。” 熊猫儿忍不住问道:“此人是何模样?” 快活王道:“本王未曾见过。” 熊猫儿道:“难道这是他们第一次?” 快活王大笑道:“这些人认为本王霸占了他们的地盘,一年前便已不断地前来骚扰,只是,那龙卷风想必也听过本王的名声,又怎敢来与本王交手。” 其实这“龙卷风”也是大漠中一个传奇人物。据说此人来无影,去无踪,谁也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 只听快活王沉声又道:“龙卷风虽然常来骚扰,但像今日这般大举来犯,这倒还是第一次。看来他们此刻虽然退去,但决未死心,今夜想必还要再来的。” 沈浪道:“他们这一次来的人虽多,显然还非主力。他们的主脑人物,必定还留在后面调派人马,是以号角一响,他们立刻就退了回去。” 快活王拊掌大笑道:“沈浪究竟不愧是沈浪……不错,他们第一次进击,显然只不过是为了试探本王的实力,并未存心求胜,是以号角一响,不论胜负,都得退回。” 熊猫儿叹道:“以这么多条性命来作试探,这代价岂非太高了么?” 快活王大笑道:“战场之上,但求能胜,何择手段?这区区几十条人命,又算得了什么?” 熊猫儿长叹道:“这运筹定计之人,心肠也未免太冷酷了。” 王怜花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心肠若不冷酷,岂是大将之才?看来这龙卷风非但剽悍善战,智计也颇不弱哩。” 快活王睥睨狂笑道:“本王正是要瞧瞧他究竟有多大的手段。” 笑声顿处,突然厉声道:“检点伤患。” 急风第一骑快步奔来,躬身道:“启禀王爷,伤患已点过了。” 快活王道:“情况如何?” 急风第一骑道:“弟兄死了七个,伤十三个,伤亡共计二十人,但对方却共计死了一百十七个,多出我们九十七人。” 快活王沉吟半晌,忽然又道:“白姑娘哪里去了?” 急风第一骑道:“弟子未曾见着。” 快活王道:“阵式安排好了么?” 急风第一骑道:“弟子依王爷之命,分成十六队,四队弓箭手,四队刀斧手,四队藤牌手,四队长枪手,各由急风队中七人率领。” 快活王道:“步哨放出去了?” 急风第一骑道:“三弟率领步哨二十人,早已去了。” 快活王挥手道:“很好,退下去吧。” 火光闪动,黄沙在狂风中卷舞,四面人影幢幢,刀光闪动,沙上尸身纵横,血迹才干。 天地间,正是充斥了萧索肃杀之气。 快活王负手立在营帐前,喃喃道:“战场……这就是战场;这就是能使自古以来的英雄俱都沉醉之地,本王……本王看来也不能例外的。” 朱七七忍不住道:“这种鬼地方,有什么好沉醉的。” 快活王大笑道:“战场上的刺激与乐趣,又岂是小小女子能了解……当你手握重权,千百人的性命俱都决定于你一刹之间时,你心里的感觉,再无任何言语所能形容,你所得的快乐,也再无任何事所能替代。” 话声未了,突见远处一条人影如飞掠来。 大汉们纷纷厉喝道:“什么人?停步!” 又有人喝道:“再不停步,就放箭了!” 那人影咯咯笑道:“混蛋,连我都不认识了么?” 银铃般的笑声中,白飞飞苗条的身影已落在快活王面前。她已换上了件紧身衣衫,面上也蒙了片轻纱。 快活王展颜笑道:“你到哪里去了?本王正在为你着急哩。” 白飞飞掀起面纱,笑道:“王爷猜猜看。” 快活王目光闪动,道:“你莫非去刺探龙卷风的军情去了?” 白飞飞拍掌笑道:“王爷真是绝世之才,什么事都瞒不过王爷的。” 快活王柔声道:“龙卷风并非寻常盗匪可比,你孤身前去,若有万一,那如何得了?你……你又何苦为本王如此涉险!” 这一代枭雄,在白飞飞面前,居然也变得温柔起来——白飞飞呀白飞飞,你的确有令男子沉醉的魔力。 只听白飞飞娇笑道:“我身子都已是王爷的,就算为王爷死了,又有何关系……何况,就凭那些人,能杀得死我么?” 快活王拊掌大笑道:“本王竟忘了咱们的‘幽灵宫主’来去无踪,神鬼难测,区区龙卷风,又怎会放在她的眼里?” 白飞飞道:“可怕的本不是龙卷风。” 快活王笑道:“可怕的是你,是么?” 白飞飞娇笑道:“王爷怎的也开起玩笑来了?” 快活王道:“血战之暇,本该轻松轻松。” 白飞飞道:“但我说的是另外一个人。” 快活王微微动容道:“是谁?” 白飞飞道:“是他们的军师。” 快活王皱眉道:“军师?……龙卷风居然还有个军师?这我怎的从未听人说起过……你又怎会知道的?” 白飞飞道:“我自然是听龙卷风属下弟兄说的。” 快活王道:“他们如何说法?” 白飞飞道:“我在暗中听他们的口气,固然将‘龙卷风’看成个了不起的英雄,但对那军师,却更是敬如神明。” 快活王道:“此人是何模样?” 白飞飞道:“龙卷风与那军师所在的帐幕,外面警戒甚是严密,任何人都休想闯进去,我自然也没有见着他。” 快活王道:“你可曾探出他的姓名。” 白飞飞道:“我将他们的暗哨诱出来一个,那汉子倒也骨头很硬,无论我怎么威逼利诱,他都不肯开口。” 快活王笑道:“你自然有令他开口的法子的。” 白飞飞嫣然一笑,道:“于是我就掀起面纱,向他一笑……他就什么话都说了。” 快活王抚须大笑道:“自然要说的!天下的男人,有谁能抵挡你的一笑?” 朱七七忍不住大声道:“这里最少就有两三个。” 快活王却不理她,又道:“他说了什么?” 白飞飞道:“据他说,这位军师是个神秘人物,加入龙卷风一伙,并没有多久,不但龙卷风对他百般信任,别的人也都对他佩服得很,只是,此人终日都披着件黑披风,还用黑巾蒙着脸,谁也没有瞧过他的真面目。” 快活王道:“他的名字呢?” 白飞飞一字字道:“他没有名字,却自称‘复仇使者’。” 快活王动容道:“复仇使者?……莫非他与本王也有什么仇恨?龙卷风此番大举来攻,莫非就是被他说动的?” 白飞飞道:“看来只怕是如此了。” 快活王沉声道:“他自称‘复仇使者’,隐藏了名姓,又不旨以真面目示人。处处故作神秘……莫非是本王认得的人?” 白飞飞道:“王爷想不出他是谁么?” 快活王道:“他能在短时期中,便令龙卷风那股悍匪如此信任,而且瞧他的行事,也的确是又稳又狠,本工委实想不出他是谁来。” 朱七七忍不住又冷笑道:“你的仇人太多了,自然想不出他是谁。” 快活王心事重重,他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又问道:“除此之外,你还探出了什么?” 白飞飞道:“我瞧他们的人马,除了从这边惨败退回的之外,已不到两百个,看来实力也不算如何强大。” 快活王道:“哦,剩下的已不到两百个,本王倒是太高估他了。” 白飞飞道:“所以,他们此刻也不敢轻举妄动,像是正在那里等着机会,但一个个都是斗志高昂,似乎还要再作第二次进攻。” 快活王目光一闪,厉声笑道:“等着机会……哼哼,本王焉有机会给他!” 白飞飞道:“王爷想怎样?” 快活王沉声道:“先发制人,以攻为守,攻其无备。” 白飞飞拍掌娇笑道:“攻其无备,取其必胜,王爷之才,人所难及。” 快活王回头笑道:“沈浪呀沈浪,你看本王之计如何?” 沈浪叹道:“果然不愧为大将之才。” 快活王大笑道:“大将之才……岂只大将之才而已!古来之大将,又有谁比得上本王?想那韩信如有本王之狠,便不致死在妇人手中;那项羽若有本王之忍,也不致自刎于垓下,其余诸子更何足道哉?” 沈浪长叹道:“狠、忍两字,的确无人比得上你。” 快活王仰天长笑不绝,道:“能得沈浪一言,当真胜过别人恭维万句。” 挥手大喝道:“置酒来。” 白飞飞笑道:“待贱妾亲为王爷倒酒。” 快活王睥睨狂笑道:“待本王饮过这杯酒,便要杀他个落花流水,措手不及。” 金杯满盛美酒,纤手亲自奉上。 快活王一饮而尽,厉喝道:“急风第一骑何在?” 急风第一骑应声而来,躬身道:“弟子听命。” 快活王道:“调度人马,准备攻击。” 急风第一骑道:“是。” 他还未退下,突听马蹄之声响动,一骑飞驰而来。 大汉们又自厉喝道:“什么人?下马!” 马上那人手舞一面白旗,大呼道:“在下奉帮主之令,请降而来。” 急风第一骑笑道:“咱们还未打,他们已投降了。” 快活王长眉轩动,喝道:“让他进来。” 健马急驰而至,马上人翻身下马,伏地而拜,顿首道:“王爷慈悲……王爷慈悲……” 快活王捋须道:“你们要降了么?” 那人顿首不已,道:“王爷之才,皎如日月,我家帮主,自知萤火之光,难与日月争明,是以命小人前来请降,从此归顺王爷麾下。” 快活王大笑道:“龙卷风倒当真不愧是个聪明人!他此刻若是不降,只怕你家弟兄们便无一生还了。” 那人伏地道:“但求王爷开恩。” 快活王大声道:“好,你且回去令他列队而拜,本王立即便来受降。” 那人顿首道:“多谢王爷天高地厚之恩,小人们永生不忘。” 伏地而退,退后十余步,一跃上马,打马而去。 快活王目送人马远去,微微笑道:“龙卷风呀龙卷风,你真是个聪明人么?” 白飞飞含笑瞧着他,悠悠道:“王爷是不是……” 快活王大笑道:“自然是的。” 笑声突顿,厉声道:“准备进攻。” 急风第一骑怔了怔,道:“他们既已降了,为何还要进攻?” 快活王厉声道:“他们既已准备本王前去受降,必定更无准备,本王正可趁此良机进击,正好杀得他们片甲不留。” 急风第一骑惊喜道:“王爷果然高见。” 快活王大笑道:“兵不厌诈,除敌务尽,这正是本王素来作风。” 急风第一骑道:“对,这种人自然不能再让他活着,自然要斩草除根。” 快活王大步行出,厉声道:“十六队留下两队防守,其余都随本王前去,待本王杀光了他们,且让天下人瞧瞧与本王作对的人是何下场。” 快活王、白飞飞统率人马而去,风声更凄厉了。 熊猫儿叹道:“好一个快活王!好狠的心肠,好毒的手段!” 沈浪微微一笑,道:“但这次他却只怕要上当了。” 熊猫儿奇道:“上当?” 沈浪道:“他此番前去,必定会扑个空。” 熊猫儿更奇怪,问道:“为什么?” 沈浪微笑道:“龙卷风此番投降,其实乃是假的。你瞧那前来请降之人,虽然装作害怕的模样,但言语便捷,行动间也无惊慌之态,哪里像是真要投降的样子?” 熊猫儿道:“但……但他们……” 沈浪道:“他们一面假作投降,一方面便已在调度人马,只等快活王这边一过去,他们便必定要前来进攻。” 他一笑接道:“这也正是兵不厌诈,以牙还牙。” 熊猫儿笑道:“原来他们使的竟是调虎离山,声东击西之计。” 沈浪道:“不错。” 熊猫儿道:“但他们又怎知快活王……” 沈浪截口道:“看来他们那军师,非但智谋不在快活王之下,而且对快活王的性格,也了如指掌,早已算定快活王必有这一招,是以才定下此计。” 朱七七笑道:“这两人倒是针锋相对,旗鼓相当。” 沈浪道:“只是快活王却不能知己知彼,是以这一仗是输定了的。” 熊猫儿笑道:“不错,他对快活王的事了如指掌,但快活王却连他是淮都不知道,这一仗不必打就已输定了。” 朱七七嫣然道:“快活王若有沈浪这样的军师,就不会输了。你听他自吹自擂,其实他又怎能比得上沈浪的一根手指!” 王怜花忽然冷冷道:“但愿那军师没有沈浪这般聪明,但愿沈浪没有说中。” 沈浪微笑道:“那军师既然自称‘复仇使者’,与快活王交锋,想来定有必胜的把握,否则岂非变成‘送死使者’了么?” 王怜花长长叹了口气,道:“他若真有你所想的这般聪明,咱们就惨了。” 朱七七怔了怔,皱眉道:“咱们怎会惨了?” 王怜花也不说话,只是瞧着前面。 前面不远,正有几个佩刀大汉在往复巡逻,监视着他们的动静,只是却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朱七七想了想,面色突然大变,道:“不错,咱们是要惨了。” 沈浪道:“哦,是么?” 朱七七颤声道:“龙卷风的铁骑若攻来,此间守军必定不能抵挡,那‘复仇使者’为复仇而来,杀戮必重,必定要将这里杀得鸡犬不留。” 熊猫儿失声道:“不错,那时咱们也必定会被他一齐宰了的。咱们纵然辩白,他们也必定不会相信咱们的话。” 王怜花一字字笑道:“正是如此。只要龙卷风铁骑一到,快活王营中必定玉石尽焚。” 朱七七惶然道:“沈浪,咱们该怎么办呢?” 沈浪微微一笑,道:“你莫要着急,咱们或许还有生机亦未可知。” 说到这里,突然大声道:“那边的朋友,请过来一趟好么?” 巡逻的大汉对望了一眼,嘀嘀咕咕,像是又商量了一阵,终于有两人走了过来,一人高大魁伟,一人瘦削苍白。 那高大的一人吆喝着:“过来干什么?” 沈浪含笑道:“这里风大得紧,不知可否请大哥将咱们移到后面避风处去,再拿几张毡子给咱们盖着。” 那大汉“嗤”的一笑,道:“人家都说你是条铁汉,不想你身子竟如此娇嫩。”嘴里虽这么说,但神情看来却已答应了。 那瘦削的一人冷冷道:“王爷再三嘱咐,说这几人贼得像狐狸,叫咱们千万莫要大意,我看,咱们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那大汉笑道:“我瞧他们倒怪可怜的,何况,他们此刻连手指都动不了,还能拿咱们怎样?咱们就行个好吧。” 那瘦子冷冷道:“你要作主?” 沈浪微笑道:“大哥若作不得主,那么也……” 他话未说完,那大汉已大声道:“自然是我作主,出了错也是我的。” 他怒冲冲地走过去,又唤了三条大汉,立刻就将沈浪他们移到帐篷后的避风处,前面的灯光,也照不到这里。 等到大汉们走远了,朱七七忍不住又道:“这里只怕还是不安全吧?” 沈浪叹道:“自然还不十分安全,但总比前面好得多了。” 朱七七道:“咱们还不是在这营区里,前面和后面又能差得了多少?” 沈浪道:“这里灯火难以照及,龙卷风铁骑冲来时,必定不会先留意到这里。最重要的是,这帐幕前边扯得很紧,顶在后方,是以后面较重,龙卷风铁骑纵横杀戮时,少不得要将这帐篷砍倒,那么,这帐篷前面绳索一断,必定就要往后倒,就可以将咱们盖住了。” 朱七七嫣然一笑,还未说话。 王怜花已叹道:“沈浪之长,便在于心细如发,对每件事都观察得绝无遗漏。除了他之外,我还未见过任何人有他这般细心的。” 朱七七笑道:“是呀,谁也不会去留意的事,他却偏偏留意到了。这些事看来似乎一点用都没有,但到了重要关头,却又偏偏是有用的,譬如说这帐篷前轻后重,咱们谁会去注意,但他却偏偏……” 说到这里,突听一片急骤的蹄声响起——马群想必本来走得很慢,快到近前时,才加鞭急驰。 熊猫儿动容道:“果然来了。” 朱七七笑道:“沈浪果然没有猜错。” 她虽然在笑,笑容中却有惊恐之色,也不知是惊是喜。 留守营地的大汉们,立刻惊慌大乱。 第四十二回 地下古楼兰 这些人只道快活王已必胜,此刻只怕已将龙卷风手下杀光,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会有此变。 他们的防守早已松懈,有的甚至已在打瞌睡,此刻纷纷跃起,有的拔刀,有的寻箭,还有的竟惊呼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杀声已响彻天地,正是最好的答复。 只见战马欢腾,刀光如雪,宛如大海中的浪潮涌了过来,快活王门下有的人刀还未及出鞘,头颅已被对方砍断;有的人箭还未上弦,胸膛已被对方穿过;有的人惊慌失足,竟被铁骑踏成了肉泥。 一时间只见刀光与血光混杂,马蹄声、惨呼声、呼救声、喊杀声交织成一阙惊心动魄的死亡之乐曲。 站得最远的本在放哨的三条大汉,只骇得心胆皆丧,哪里还敢过来与这剽悍的铁骑一拼,转身便要落荒而逃。 他们未逃出数丈,突听前面一人冷冷叱道:“战阵之前,岂容逃卒,站住。” 叱声虽不甚响,却有一种令人悚栗的冷酷之意。 这三人魂都骇飞了,“噗”的跌在地上,抬眼一瞧,这才瞧见前面一处沙丘上,并肩立着两骑。 这两骑一黑一白,白马上人白披风、白头巾、白布蒙面,人马皆白得全无一丝杂色,宛如白色的幽灵。 黑马上的黑披风、黑头巾、黑布蒙面,除了一双魔鬼般的目光里有些白色,全身都被蒙在神秘的黑色里。 白衣骑士若似幽灵,这黑骑土便是地狱中的鬼魂。 这两人两骑全身都似乎笼罩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妖异之气,两双亮得发光的眼睛,更充满杀机。 那三条大汉竟连爬都爬不起来了,颤声道:“你……你们是什么人?” 白衣骑士格格一笑,道:“你连我都猜不出?” 一条大汉失声道:“你……你莫非是龙卷风?” 白衣骑士大笑道:“不错!” 那大汉目光转到黑骑士身上,突然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战,道:“你……你……你……你……” 他一连说了七、八个“你”字,竟还是说不出下面的话来。这黑衣骑士的目光,似能令人们连灵魂都冷透。 复仇使者。 这人无疑就是那神秘可怖的“复仇使者”。 大汉们心里虽然知道,但嘴里偏偏说不出来。他们心里虽想逃,逃得越远越好,两条腿却偏偏无法移动。 龙卷风笑道:“你们已知道他是谁了么?” 大汉们拼命点头,嘴里还是连一个字也说不出。 龙卷风道:“你们既然知道,还想活么?” 大汉们突然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齐翻身跪倒,颤声道:“饶命……饶小人们一条命吧。” 那黑衣骑士一字字道:“你们想我饶命?” 语声冷漠而残酷,也像是自地狱中发出来的。 大汉们顿道:“求求你……求求你……” 黑衣骑士突然冷冷一笑,笑声的冷酷,更令人骨髓都结了冻,笑声中他蒙面的黑巾突然飘起了一角。 黑衣骑士一字字道:“你且瞧瞧我是谁?” 大汉们目光转处,竟像是真的见了鬼似的,面上立刻再无一丝血色,全身也俱都不停地抖了起来。 三个人一齐惊呼道:“是你……你……” 呼声方起,突然有三点寒光,自那黑的披风里射出,“噗!噗!噗!”三响,射入了他们三人的胸膛。 三个人惨呼一声,仰面倒下。 黑衣骑士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动一下,冷酷的目光中,却似乎泛起一丝快意,那神色就像是别人踩死一只蟑螂似的。 龙卷风却大笑道:“好快的暗器!好快的手法!” 黑衣骑士瞧也没有瞧他一眼,冷冷道:“嗯。” 龙卷风笑道:“你虽然从不肯显露武功,但我瞧你这暗器手法,已猜出你必定是个大有来历的人,你为什么偏要隐藏身世?” 黑衣骑士道:“嗯。” 三条大汉胸膛本还在微微起伏,此刻却动也不再动了。 龙卷风瞧着他们,又道:“看这三人临死前的模样,像是认得你,是么?” 黑衣骑士道:“嗯。” 龙卷风道:“快活王的属下,又怎会认得你?” 黑衣骑士道:“嗯。” 龙卷风忍不住转过头,望着他那冷酷的目光,突然长叹了一声道:“这一个多月来,你总该已瞧出我是诚心将你当作朋友的,你为什么事事还都要隐瞒着我?” 黑衣骑士道:“嗯。” 龙卷风叹道:“到现在为止,我甚至连你的姓名都不知道。” 黑衣骑士冷冷道:“你只需知道我可助你击败快活王便已足够了。” 他目光动也不动,笔直地凝注着前方——前面的战场上,正在屠杀,冷血的屠杀,不留情的屠杀。 复仇的火焰,正在他日中燃烧。 龙卷风喃喃笑道:“不错,我只知道这一点便已足够了。现在你的确已扼住了快活王的脖子,给了他致命的一击。” 黑衣骑士冷冷道:“我还未扼住他脖子,只不过踩住了他的尾巴。这也算不得致命的一击,致命的一击,总要留在最后。” 龙卷风大笑道:“无论如何,这下子总够让他疼一阵子的了。快活王出道以来,只怕还从未吃过这么大的亏哩。” 黑衣骑士冷冷道:“他运气一直不错。” 龙卷风笑道:“但现在,他运气却要转坏了。” 黑衣骑士道:“不错,他运气的确要转坏了,但还不算太坏。” 龙卷风笑道:“为什么?” 黑衣骑士缓缓道:“只因我还未找到一个人。” 龙卷风愕然道:“找一个人?” 黑衣骑士道:“我若能找到他,快活王的运气就真要坏了。” 龙卷风的眼睛发了光,急急问道:“这人是谁?” 黑衣骑士道:“你不会认识他的。” 龙卷风道:“但……但咱们在哪里可以找到他?” 黑衣骑士悠然道:“此人自己若不愿现身,天下谁也找不到他。” 龙卷风叹了口气,但仍不死心,又问道:“他会在这里现身么?” 黑衣骑士道:“也许。” 龙卷风道:“你若见着他,千万求他也来助我一臂之力。” 黑衣骑士冷笑道:“此人如神龙夭矫,不可捉摸,就凭你,也想将他收归门下?” 龙卷风呆了呆,强笑道:“但是你……” 黑衣骑士道:“比起他来,我又算得什么!” 龙卷风道:“但愿他莫要被快活王收买才好。” 黑衣骑士冷冷道:“他若在快活王门下,你我此刻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了。” 龙卷风耸然道:“此人真有这么厉害?” 黑衣骑士道:“只恨我不能形容他的智计武功于万一。” 龙卷风急急问道:“他和快活王有无交情?” 黑衣骑士道:“他惟一想杀的人,就是快活王。” 龙卷风又惊又喜,喃喃道:“我真愿意砍下自己一只手,只要能知道他此刻在哪里……” 黑衣骑士缓缓道:“我想,他决不会在很远的……” 呼啸、惨叫都已渐渐平息。 快活王留守在这里的人,都已变作了尸体。 一骑纵马而过,砍倒了那象征着权威与华贵的营帐,灯笼落下,燃烧,狂风立刻将火焰蔓延。 营地已变成一片火海,一片血海。 胜利的狂呼中,偶尔还可听到几声痛苦呻吟,铁蹄践踏着人们的尸身,踢起了染血的黄沙。 黑衣骑士目中狂热的火焰却渐渐平息,冷冷道:“快活王该已回来了。” 龙卷风道:“收兵?” 黑衣骑士道:“嗯!” 龙卷风自腰带上拿起个号角。 号角声响,四周的铁骑渐渐拢过来。 这一役他们折损并不多,数百骑同时扬刀欢呼道:“龙卷风万岁……军师爷万岁!” 龙卷风仰天狂笑,连声道:“好……好。” 黑衣骑士冷冷道:“现在就笑,只怕还嫌太早了些。” 龙卷风立刻顿住笑声道:“此刻该如何行止,但请军师发令。” 黑衣骑士道:“退!” 龙卷风道:“此刻我等土气正盛,怎可退?” 黑衣骑士一字字道:“我说退。” 龙卷风叹了口气,道:“退就退吧,只是……一退之后,军心难免涣散,快活王若是追来……” 黑衣骑士道:“快活王门下用的是骆驼。” 龙卷风道:“骆驼又如何?” 黑衣骑士道:“快活王绝未想到有人会来攻击于他,否则决不会用骆驼的,只因骆驼虽长于跋涉,但攻击追逐,却决不如马。” 龙卷风道:“但……咱们此刻为何不与他一拼?” 黑衣骑士冷笑道:“你当快活王是什么人?” 龙卷风道:“无论他是什么人,此番前去扑了个空,必定在羞恼之下,必定军心不振,散漫归来,咱们岂非正好迎头予以痛击?” 黑衣骑士冷冷道:“你若以常理来忖度于他,只怕便死无其所了。” 龙卷风道:“为什么?” 黑衣骑士厉声道:“快活王又岂是常人?” 龙卷风道:“但他总是……” 黑衣骑士断然道:“他此去扑空,非但不会因羞恼而散漫,反而必将更为小心整顿军威,而你属下经过这一仗后,体力难免有损,也难免有骄敌之心,以劳待逸,已是兵家之大忌,以骄兵对哀兵,更是必败无疑。” 龙卷风失声道:“呀……不错。” 黑衣骑士冷冷道:“何况,你又是否能对付得了快活王?” 龙卷风惨笑道:“若非军师指点,在下当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黑衣骑士道:“哼!” 龙卷风默然半晌,又道:“咱们此刻又退向何处呢?” 黑衣骑士道:“我等明虽是退,其实却还要进击。” 龙卷风大喜道:“攻向何处?” 黑衣骑士道:“快活王的老窝。” 龙卷风又惊又喜,道:“但快活王行迹诡异,他的老窝有谁知道?” 黑衣骑士一字字道:“我知道。” 龙卷风忍不住大笑道:“妙极妙极,此刻他人在外,老窝必定空虚,咱们攻将前去,正可又杀他个落花流水,鸡犬不留。” 黑衣骑士勒转马头,道:“走。” 龙卷风挥手大呼道:“走!快走!落后者斩。” 人声呼啸,健马狂嘶又如同浪潮般退了下去。 帐篷果然落下,果然落在沈浪等人的身上。巨大的帐篷,虽然是那么沉重,但他们却松了口气。 然后,蹄声也终于渐渐远去。 又过了半晌,朱七七才长长吐出口气来,轻唤道:“沈浪……沈浪……” 她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瞧不见。 幸好这时沈浪的回应已响起,柔声道:“我在这里。” 朱七七又松了口气,笑道:“你果然什么也没有算错。” 熊猫儿笑道:“他怎会算错?他若算错一次,我们岂能活到现在。” 王怜花叹道:“想不到那军师果然是个绝顶厉害的人物,竟能令快活王也上个大当。沈浪,你可猜得他是谁么?” 沈浪道:“此刻还难以确定。” 朱七七忽然又道:“奇怪,他们怎会退了?” 沈浪笑道:“人已杀光,为何不退?” 朱七七道:“他们为何不乘此一股锐气,与快活王决一死战?” 沈浪笑道:“你若是龙卷风的军师,他就惨了。” 朱七七道:“为什么?” 沈浪叹道:“快活王岂是常人可比?此番受挫之后必将更整军容,激励士气,而龙卷风一战得利,其兵必骄,若是真个交手,骄兵必败无疑。” 朱七七失声道:“呀!不错,那位‘复仇使者’居然也能想到这点,当真可算是厉害得很。只是他此番一退,快活王若是追上前去……” 沈浪道:“快活王不会追的。” 朱七七道:“为什么?” 沈浪道:“世上哪有能追上马的骆驼?” 朱七七道:“但马在沙漠中岂非跑不远么?” 沈浪笑道:“他们难道不会换马?” 朱七七也不禁失笑道:“不错,龙卷风久已啸聚大漠,要换马自然容易得很。” 王怜花忽然道:“我想,那‘复仇使者’既然对快活王如此了解,想必也知道他老窝所在,此刻正好乘虚而攻。” 朱七七笑道:“王怜花果然也可算个聪明人。” 熊猫儿也笑道:“若真是如此,快活王当真也惨了。” 沈浪微微笑道:“他们不会惨的。” 朱七七笑道:“他明明很得意时,你说他要惨;此刻他真的要惨了,你却又说他不会……这又是为了什么?” 沈浪道:“那里乃是他的根本,岂容别人动摇?他纵然人在外面,那里他必定留有足以御敌之设施,否则快活王又怎会是快活王?” 王怜花道:“但那‘复仇使者’说不定也对他的御敌之策了如指掌……” 沈浪道:“此等关系重大之事,除了他自己外,快活王决不会容别人知道的,那‘复仇使者’复仇之心太切,操之过急,此去只怕难免要铩羽而归了。” 王怜花冷笑道:“只怕未见得。” 熊猫儿笑道:“沈浪不言则已,言必有中,你还是听他的话好。” 夜深风急,黄沙狂舞。 快活王一行人,静悄悄地往前走,骆驼的蹄子踏在沙上,也没有多大声音——驼铃自然早已拆下了。 只见一座帐篷孤零零地矗立在一座沙丘前,四面围着幢幢人影,似乎都在席地而坐,但也没有任何声音。 白飞飞悄声道:“就是那里。” 快活王振臂厉叱道:“下马!杀!” 急风第一骑首先率领着数人急冲而去。 长剑挥处,人头落地。 急风第一骑失声道:“不好!咱们中计了。” 那些人竟都是草扎的。 大汉们一个个都怔住了,急风骑士们面面相觑,惶然失色。 白飞飞变色道:“调虎离山之计。” 快活王木然而立,面沉如水,就像是个石像似的,既不动也不说话,风吹起他头发,他神色看来煞是可怕。 别的人也没有一个敢说话的。 到后来还是白飞飞道:“咱们还是快回去吧。” 急风第一骑也终于忍不住道:“这必然是他们声东击西之计,此刻营地必已被袭,咱们此刻再不回去,只怕就已来不及了。” 快活王阴森森一笑道:“就算此刻回去,也已来不及了。” 急风第一骑道:“但此刻立即赶回去,说不定……” 快活王厉喝一声,道:“住口!” 急风第一骑身子一震,垂下头去,再也不敢开口。 快活王凝目瞧着远方狂卷的风沙,冷笑道:“好一个‘复仇使者’……本王倒小瞧了你。” 白飞飞柔声道:“胜负乃兵家常事,些许小挫折,王爷又何必放在心上。” 快活王忽然纵声长笑道:“本王自幼至今,出生入死,何止千百次,此身早已千锤百挫,这小小的挫折,本王怎会放在心上?” 白飞飞道:“那么,咱们就赶紧回去吧。” 快活王笑声戛然顿住,沉声道:“此刻咱们若是匆匆赶回去,便真的中了他的计了。” 白飞飞道:“为什么?” 快活王声音压得更低,道:“你难道未瞧见他们此刻人人垂头丧气的模样?这只因他们跟从本王以来,从未经过此等挫败,是以此刻难免人心惶惶。此刻咱们匆匆赶回去,他们若是迎头痛击过来,我才必然溃不成军。” 白飞飞叹道:“王爷所虑,的确不错,只是……” 快活王突又纵声大笑道:“你们难道以为本王真的上了他的当么?” 白飞飞心念一转,已知他用意何在,当下也咯咯娇笑道:“我自然知道王爷不会上他的当的。” 快活王大声笑道:“本王这只不过是故意给他点甜头尝尝而已,好叫他属下生出骄敌之心,那时本王再给他个厉害。” 他笑声更大,接道:“他此番纵然偷袭了咱们的营地,又算得什么?本王在营中留下的,只不过都是些老弱之人,精锐都已随本王来到这里了。” 四面大汉听见这话,精神果然一震。 白飞飞娇笑道:“王爷自然是永远不会败的。” 大汉们轰然笑道:“王爷永远不败的……龙卷风自己以为得计,却不知已经惨了。” 快活王厉声道:“他正是已要惨了……兄弟们,随本王杀回去,看他们敢不敢和咱们交锋。” 白飞飞笑道:“他们自然不敢的。” 大汉们轰然笑道:“他们想必早已夹着尾巴逃了。” 快活王轻描淡写几句话,居然将自己的挫败说成别人的,居然将颓唐涣散的军心说得斗志高昂。 古来的大将,只怕也没有几人能如此。 白飞飞面上虽带着笑容,心里却不禁暗暗叹息。 “要除此人,实在不易。” 只见快活王神采奕奕,大汉们更是一个个摩拳擦掌,骆驼队浩浩荡荡转回,军容竟比来时更盛了。 这简直是奇迹。 这奇迹正是快活王造成的。 现在,快活王已瞧见了自己营区的火势。 白飞飞叹道:“我别的都不可惜,只可惜一件事。” 快活王微微一笑,道:“沈浪?” 白飞飞道:“让沈浪这样死了,实在可惜。本来我还想好好利用他,然后再让他受尽痛苦折磨再死的。” 快活王笑道:“你放心,他决不会死。” 白飞飞道:“他动也不能动,龙卷风铁蹄过处,想必玉石尽焚,他哪里还能活命……他实在连一丝机会都没有。” 快活王道:“别人没有,他却有的。” 白飞飞道:“但这实在……” 快活王纵声笑道:“沈浪若没有使自己活下去的本事,还能算是沈浪么?” 风沙,烟火迷漫中,满地俱是鲜血淋漓的死尸,闪动的火焰,照着一张狰狞的面目,凄惨的景象,叫人瞧了一眼便永生也难以忘记。 大汉们面色又变了,有的手足已在发抖。 快活王却大笑道:“你看,他们果然已夹着尾巴逃了吧……凭他们这些人,又怎能与本王正式交手?” 大汉们轰然道:“咱们追。” 快活王笑道:“急什么?他们难道逃得了么?” 他目光四下转动,突然又道:“快掀起那帐篷,沈浪必定在下头。” 白飞飞一笑,道:“但愿他还未被烧死。” 快活王悠悠笑道:“沈浪决不会这样容易就被烧死的……” 火,慢慢地被扑灭了,自然是以沙扑灭的。 在沙漠中,水决不会用来救火,就算火烧着了胡子,也不会用水去救的。 急风第一骑率领着大汉们,正在清点着劫后所剩的食物与水。在沙漠中,水正是人们的命脉。 现在,沈浪正在喝着水。 快活王捋须瞧他,忽然道:“龙卷风还没有来之前,你已设法叫人将你们挪到帐后了是么?” 沈浪微微一笑,道:“不错。” 他此刻模样虽已被折磨得十分狼狈,但笑容却仍是洒脱的。若非亲眼瞧见,谁也不会想像到这种情况下的人,居然还能发出这样的笑。 快活王目光一瞬,缓缓道:“如此说来,你早已算出龙卷风会来的,是么?” 沈浪含笑道:“不错。” 快活王厉声道:“但是你没有说。” 沈浪笑道:“只因你并没有问我。” 快活王盯着他,目光就像是刀,良久良久,突然大声道:“好,我现在问你,你想龙卷风他们此刻逃到哪里去了。” 沈浪微笑道:“他们并不是‘逃’,打胜仗的人,用不着逃的。” 快活王长眉轩起,却又纵声大笑道:“不错,他们不是逃,但他们到哪里去了?” 沈浪道:“你还用得着问我么?” 快活王道:“我现在正在问你。” 沈浪缓缓道:“一个人要打蛇时,打在什么地方?” 快活王道:“七寸。” 沈浪道:“你的七寸在哪里?” 快活王目光闪动,突然大笑道:“好!沈浪果然不愧为沈浪……好一个沈浪!好一个沈浪……本王若非已擒住了你,当真要寝难安枕,食不知味了。” 他狂笑不绝,又道:“但沈浪呀沈浪,你说本王的七寸可是好打的么?” 沈浪微微笑道:“他这一打,只怕要震伤了手。” 快活王拊掌大笑道:“他的手岂只震伤而已……” 突然顿住笑声,厉喝道:“急风第一骑何在?” 急风第一骑飞奔而来,躬身道:“弟子方才已清点出干粮虽无虑匮乏,食水却仅能勉强维持一日,是以必须先绕道洛瓦子……” 快活王沉声道:“这些且莫去管它。我且问你,本王令你设下的七处养马驿,距离此地最近的一处在哪里?” 急风第一骑道:“就在白龙堆中。” 快活王道:“有无可能被龙卷风发现?” 急风第一骑道:“那绿洲乃是新近才出现的,龙卷风纵然对沙漠中每一个绿洲都了如指掌,但这地方他决不会知道。” 快活王厉声道:“你能保证?” 急风第一骑道:“弟子已将那绿洲用伪装掩护,决不会被人发现。” 快活王道:“已养马多少?” 急风第一骑道:“只因那绿洲水草并不丰富,是以到目前为止,只不过养了十二匹,但却都是百中选一的千里驹。” 快活王道:“以骆驼的脚力,此去需时多少?” 急风第一骑道:“两个时辰之内,便可到达。” 快活王道:“除你之外,还有谁熟悉路程?” 急风第一骑道:“还有三弟。” 快活王终于展颜一笑,道:“很好……以你之才,的确已可独当一面,本王已可放心。这队伍就交给你带吧,沈浪等人也交给你了。” 急风第一骑道:“那么,王爷你……” 快活王道:“你且令老三选派九人随行,本王立即动身,先赴养马站。” 急风第一骑不敢再问,躬身道:“弟子遵命!”倒退三步,轻身而去。 快活王拉起白飞飞道:“你也随本王去吧。” 白飞飞媚笑道:“王爷要去哪里?” 快活王纵声长笑道:“咱们先赶回去,打断那只讨厌的手。” 盏茶功夫之内,快活王便已上道,行动之迅速,当真绝未浪费片刻时间。 朱七七轻叹道:“看来那‘复仇使者’此番非但要铩羽而归,只怕连归都归不得了。” 沈浪微笑道:“这一仗他虽然操之过急,而有失策,但快活王若想将他除去,只怕还未必有如此容易。” 朱七七笑道:“我也愿他能和快活王……” 语声戛然而顿,急风第一骑已大步而来,瞧着沈浪微笑道:“王爷已将这副千斤担移在弟子肩上,弟子虽然力有未逮,也只有勉力挑起。这一路上公子若能不吝指教,弟子感激不尽。” 沈浪笑道:“你说得太客气了。” 急风第一骑正容道:“弟子说的无一不是肺腑之言。对公子之一切,弟子都早已佩服得很。一路上只要公子惠予合作,若有所需,弟子必当从命。” 沈浪叹道:“快活王能有你这弟子,实乃他之大幸。一个能对自己阶下之囚也如此谦恭的人,将来何患不成大事!” 急风第一骑微笑抱拳道:“能得公子一字之赞,实乃弟子此生最大欣慰之事。” 沈浪道:“你贵姓?大名?” 急风第一骑道:“一人王爷门下,我辈早已全都将姓名忘却,只是,公子既然垂询……弟子方心骑,不是奇怪之奇,而是骑射之骑。” 沈浪含笑道:“以心为骑,何愁不能驰骋万里!” 急风第一骑躬身道:“多谢公子美喻。” 沈浪道:“不知可否请教,我等要往何方行走?” 方心骑道:“先赴洛瓦子补充食水,再转西北。” 王怜花忽然接口道:“西北?那要走到什么地方?” 方心骑微微笑道:“罗布淖尔一带。” 王怜花动容道:“罗布淖尔?……是否就是江湖传言中那鸟兽绝迹的沼泽地带,还有一部分人称之为‘罗布泊’?” 方心骑笑道:“不错,正是那里。” 朱七七忍不住插口道:“那里既然连鸟兽都不能生存,人又怎能住下去?” 方心骑道:“有人能的。” 朱七七道:“别的人也许能,但快活王一向最注重享受,就算在行旅中使用的帐篷,都那么豪华,那里又怎会有他住的地方?” 沈浪微笑道:“快活王乃非常之人,非常之人自然有非常之居处。” 方心骑拊掌道:“难怪王爷常说沈公子乃是他平生第一知己,如今看来,果然不错。” 洛瓦子乃是白龙堆外最大的一处绿洲,许多年来,渐渐已成市集,关外的牧民、关内的商旅,在这里进行着各种交易,出关入关的骆驼队,也都在这里驻扎打尖,只因附近百里,这里是惟一有水的地方。 方心骑率领的骆驼队,在这里以高价补充了食水。 于是,他们便进入飞鸟不渡的“罗布淖尔”沼泽地区。 这一段路途,自然是十分艰苦,若非方心骑对沼泽里的一石一木都了如指掌,简直令人无法想像这许多人畜怎能通过。 纵然在如此艰苦的环境中,他们的队伍仍保持着整肃的军容,蜿蜒走向“库鲁克河”的干河床。 现在,朱七七终于能和沈浪共乘一匹骆驼,行程虽然艰苦,但她的心里却始终是甜甜的。 她从未能与沈浪互相依偎如此之久。她的精神一松懈,死亡的阴影,也似越来越远、越来越淡了。 却不知他们每走一步,便距离死亡近了一步——这正是一段死亡的旅途,而他们此刻正已接近终点。 进入沼泽之后,风沙倒小了。 天地间,仿佛静得很,只有清脆的驼铃,不时发出一两声悦耳的声响,给这枯燥的旅途,平添了许多诗趣。 朱七七悠悠叹道:“快活王怎会住在这种地方?难道他不怕受罪么?” 沈浪笑道:“大漠之中,处处都有不可思议的神秘地方,我想,在这沼泽之中必定也有一处,快活王想必就住在那里。” 朱七七道:“神秘地方?……难道在这沙漠之中,也会有那古墓一样的地方不成?” 沈浪叹道:“天地间的神秘,有谁能猜测?” 朱七七悠悠地出了会儿神,嘴角泛起了甜笑,缓缓道:“你记不记得,我们在那古墓中……” 沈浪叹道:“那正是我们第一次见到金无望的时候。” 朱七七嗔道:“我在想着你的事,你却在想别人。” 沈浪柔声道:“你就在我身旁,我又何必再想?而金无望……”叹息一声悠然住口,故友之情最是令人神伤。 朱七七面上突也现出伤感之色,幽然叹道:“金无望固然是生死下落不明,但我八弟,他……他小小年纪,那天失踪之后,又会到哪里去了。” 沈浪展颜一笑,道:“你那八弟活泼聪明,谁也舍不得杀死他的。他无论落在什么人的手上,那人都必定会好好地对待他。” 朱七七黯然道:“但他若落在恶人手中,岂非……” 突听一阵驼铃震耳,方心骑在外面沉声唤道:“沈公子……” 沈浪应声道:“方兄有何见教?” 方心骑掀开了那小小的帐篷,笑道:“两位请恕弟子打扰,弟子要对两位无礼了。” 朱七七动容道:“无礼?” 方心骑扬起手中两块黑巾,笑道:“目的地已将到,弟子不得不蒙起两位的眼睛。” 朱七七叹道:“咱们在这里反正什么也瞧不见,你还要蒙住咱们的眼睛,我……我岂非连沈浪都瞧不见了。” 方心骑歉然笑道:“抱歉得很,王爷令严,弟子不得不分外小心。” 于是沈浪他们就什么也瞧不见了。 那黑巾扎得虽不十分紧,但却十分小心。 又走了段路程,远方突然有一阵嘹亮的呼声响起。 一人曼声大呼道:“万丈高楼。” 又听得对方轻呼道:“深谷幽兰。” 然后,骆驼走得就更快,蹄声也清脆起来。 朱七七道:“万丈高楼、深谷幽兰这两句话,想必就是快活王门下的密令。如此看来,这里只怕是快活王的老窝了。” 沈浪道:“听这蹄声似已走上了干燥的土地。” 话犹未了,只听得人声突然响了起来,还似乎夹杂着妇人女子们说话的声音,以及儿童的嘻笑。 朱七七奇道:“这里难道会有个村镇?” 沈浪沉吟道:“按道理说,是决不会有的。听这蹄声,此间地质决不可能建筑房屋,说不定……这里只不过是一些牧民的聚集之地,只有些帐篷围在附近。” 朱七七道:“但快活王又怎会住在这处地方?” 沈浪苦笑道:“这点我也猜不透。” 说话声、人声笑语又渐渐远了。 骆驼队竟似已走过这小小的“村镇”。接着,竟似在往下走。朱七七不禁更奇怪,皱眉道:“奇怪,这里已是平地,怎么还能往下面走?” 沈浪沉吟不语。这时蹄声却更加响,而且两旁还仿佛有回音,他们竟似已走入一个很窄的石头甬道。 只听方心骑道:“老三,王爷回来了么?” 急风第三骑的语声笑道:“自然回来了。王爷要你先将沈浪他们带去。” 骆驼缓缓停下,沈浪被移入一顶小小的软轿。 轿子继续往前走,沈浪忍不住唤道:“七七……” 回答他的却是方心骑带笑的语声,道:“朱七七在另一顶软轿。” 沈浪一笑,又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难道是在地底?” 方心骑笑道:“公子见着王爷,自然就会知道了。” 沈浪只有住口不语,若说这真是在地底,沙漠土质松软,任何人都不可能在地底建造一座宫殿。 若说这里不是地底,却又是什么地方呢? 黑巾终于被解下了。 沈浪眼前骤然一亮,便从黑暗的世界中,进入了个辉煌灿烂的天地,就仿佛是奇迹似的。 这里,是一座奇丽的殿堂,巨大的石柱上,雕着华美而古拙的图案,四壁都闪耀着奇光。 沈浪做梦也未想到沙漠中竟有如此堂皇伟大的建筑,假如这宫殿真是在地底,那当真是奇迹中的奇迹了。 鲜红的地毡,直铺上白玉长阶。 白玉长阶上传来了快活王得意的笑声,道:“沈浪,你瞧本王这地方怎样?” 沈浪赞叹道:“奇妙瑰丽,天下无双,就算在地上,已是人间少有,若是在地下……” 快活王大笑道:“正是在地下。” 沈浪长叹道:“你能在地下建造出这样的宫阙,我委实除了称赞之外,更无话可说。我若非亲眼得见,简直连相信都无法相信。” 快活王捋须笑道:“此地虽经本王修整,但却非本王建造的。” 沈浪耸然道:“若非你建造,那么建造此地之人,就更不可思议了。” 快活王笑道:“以一人之力,又怎能建造出这样的地方……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惊异,这地方本是在地上的。” 沈浪大奇道:“本在地上的?又怎会到了地下?” 快活王道:“此地本来是个城市,在晋代之前便已废弃,日久遂被沙石掩埋,经本王发现之后,刻意经营十年,耗资千百万,才略为恢复了旧观。” 沈浪动容道:“听你说来,这委实有如神话。” 快活王大笑道:“神话……这并不是神话。古史之中,有关此地的记载并不少。” 沈浪道:“在下愿闻其详。” 快活王道:“楼兰,你可曾听过‘楼兰’这两个字?” 沈浪闭起眼睛,喃喃道:“楼兰……楼兰。” 突然大声道:“不错,我记起来了。” 快活王笑道:“你且道来。” 沈浪道:“这‘楼兰’本是汉时西域诸国之一,武帝时屡次使通大宛,楼兰当道,常攻击汉使,昭帝立,遣大将傅介子斩其王,更名鄯善……” 快活王赞道:“不错,沈浪果然博闻强记。” 沈浪道:“莫非这便是楼兰的王都所在之地?” 快活王道:“这里正是楼兰的古城。” 他得意地大笑接道:“这埋没多年的古城,正是本王第一个发现的,别人却只道此间乃是一片荒凉的沙漠,又有谁知道这里竟还有如此辉煌的历史遗迹。” (古龙注:也难怪他笑声得意,这楼兰古城委实是历史上一个很重要的秘密。古往今来的学人,谁也不会想到这无边沙漠之中,竟掩埋着如此辉煌灿烂的中国古代文明。直到又过了千百年后,这地方第二次被人发现,成为轰动世界的大事,而发现它的瑞典国人“斯文赫定”,也从此得享大名——这件大事自然已与我这小小的故事不再有关系,我表过之后自然也不会再提。) 沈浪凝目端注手持金杯的快活王,叹道:“此地纵然非你所建,但发现它的困难,决不会在建造它之下。” 快活王拊掌道:“沈浪毕竟知我。” 沈浪微微一笑道:“但我却不知熊猫儿此刻在哪里。” 快活王大笑道:“你不问朱七七,先问熊猫儿,果然不是俗子可比。只是你尽管放心,你若活着,他们也决不会死的。” 沈浪微笑道:“那么……那只手呢?” 快活王笑声突顿,拍案道:“那‘复仇使者’果然猾如狐狸,一击不成,立刻全身而退,虽然也算吃了个小亏,却还是被他跑了。” 语声微顿,突又大笑道:“但他想必还是要来的……他若再来时,此间便是他毙命之地了,那时本王倒要瞧瞧他究竟是什么变的。”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响起,白飞飞款步而来。 她已换了件薄如蝉翼的轻纱羽衣,珠光辉映下,看来更如同天宫中的仙子,再也不似地狱中的幽灵了。 她瞧着沈浪,娇笑道:“沈浪,你可愿听一件好的消息?” 沈浪笑道:“令人欢喜之事,我随时都愿意听的。” 白飞飞一字字道:“王爷与我已决定,七日之后,便是我们的婚期。” 沈浪耸然失色道:“你……你们真的……” 白飞飞娇笑接口道:“所以,你最少又可多活几日,吉期之中,是杀不得人的。” 沈浪目定口呆,讷讷道:“七日……七日之后……” 快活王捋须大笑道:“此间地远人僻,七日之后,本王少不得还要请你来做喜筵上的嘉宾。” 白飞飞咯咯笑道:“你临死前还能亲眼见到当代最伟大的英雄与最聪明的美人婚事,总算已不虚此生了。” 这是间石砌的屋子,石壁上也雕刻着奇异而古拙的图案,有的人身兽首,有的兽身人首,形状虽然丑恶,雕刻却极精细。 但室内的陈设,却是崭新而华丽的,梨花木的茶几,宽大而舒适的椅子,雕花的大床上,支着流苏锦帐。 这些当然是快活王发现此地才增加的东西。在晋代以前,人们还是席地而坐,根本不知椅子为何物。 于是新、旧两代的艺术,便在这石室中形成了一种奇妙的融合。躺在崭新的床上,欣赏着古代文明的遗迹,这的确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沈浪,此刻便躺在这床上。 但他的眼睛,却没有去瞧石壁上的图案,自从听了白飞飞那番话,他心情便始终不能平静。 “当代最伟大的结合,绝代英雄和绝世美人的婚事……” 沈浪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据他知所,这实在是当代最荒唐的悲剧。他眼看这悲剧立刻就要发生了,但他却不能阻止。 何况,他心里当然还有许多别的事要想。 他哪有心情去瞧那些图画。 四下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就像是坟墓——这本来就已是一座坟墓,但是,难道真要葬身在这坟墓中? 突然,他听见石门移动的声音。 他闻到了白飞飞身上那种淡淡的、鲜花般的香气。 白飞飞走到床头,俯身瞧着他。 一人托了盘食物送进来,又悄悄退下了。 白飞飞轻盈地在屋子里走了一圈,突然笑道:“你可知道这屋子在楼兰王朝时是什么人住的?” 沈浪茫然道:“是什么人住的?” 白飞飞道:“太监……是太……” 她轻盈地转了个身,抚摸着石壁上的雕刻,又道:“你知道这些图案象征着什么?” 沈浪道:“我并不想去研究古史,我只问你……” 白飞飞打断了他的问话,道:“你莫问我,是我先问你的……这些图案象征着什么?” 沈浪叹了口气,道:“不知道。” 白飞飞道:“这些图案乃是楼兰王朝宗教的一部分,它象征的是性欲,它象征着性欲不能得到满足的人。” 沈浪虽然听到许多人说过许多耸人听闻的话,但一个少女如此坦然地在他面前讨论这没有人讨论过的问题,他还是吃了一惊。 他只有苦笑道:“你倒真渊博得很。” 白飞飞瞧见他的面色,银铃般娇笑起来。 她娇笑着道:“你吃惊了么?……你认为我不该说这话的,是么?每个人都认为讨论这问题是件罪恶的事,却不知道正是人生最值得讨论的问题之一。” 沈浪道:“咳……咳咳……” 白飞飞道:“你莫要假装咳嗽,这本是很严肃的问题……” 她指着石壁上那些半人半兽的怪物,接道:“一个人的欲念若是不能得到满足,他的外表看来也许是个人,但他的心,却已有一半变成了野兽。” 沈浪道:“是么?” 白飞飞道:“譬如说太监……太监的心理就一定是不正常的,往往会做出许多不正常的事。大多数太监,都以虐待别人为乐,这是为什么?” 沈浪苦笑道:“我没有做过太监。” 白飞飞道:“这只因他们的欲念不能得到正常的发泄,所以他们就以争权夺利,制造风波,虐待别人来作为发泄的途径……一个家庭正常,有妻有子的人,是决不会做出他们那种残酷的事来的。” 她嫣然一笑,道:“你说是么?” 沈浪叹道:“这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 白飞飞道:“你嘴里虽是不肯完全承认,但心里却必定已完全同意我的话了。我敢说能将这问题研究得像我这么透彻的人,世上并不多了。” 沈浪苦笑道:“的确不多。” 白飞飞又轻盈地兜了一个圈子,然后才面对沈浪,说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你住在太监的屋子里?” 沈浪还是只有苦笑,道:“你的心思,谁能猜得到?” 白飞飞道:“这只因你的生活,实在也和太监差不多。” 沈浪愕然道:“我……我和太监差不多?我平生也听过不少种骂我的话,但你这句话我倒真是第一次听到。” 白飞飞道:“你不服气?……你难道不是像太监一样,拼命克制自己的欲念……你若说你根本没有欲念,你就是骗子。” 沈浪道:“我……我……” 白飞飞道:“所以你的心,实在也已接近了野兽。明明不该你做的事,你偏要做;明明不该你管的事,你偏要管。这种行为也和太监差不多。” 沈浪叹道:“这真是我平生所听过的最荒谬的言论。” 白飞飞道:“你不承认?那么,我问你,你为什么不敢亲近女人?” 沈浪道:“这只因我不是狗。” 白飞飞道:“你若是狗的话,你的欲念能得到发泄,所以它们都很正常。你几时见过狗杀狗的,但人杀人的事却到处都可见到。” 沈浪说不出话来。 他明知白飞飞说的都是歪理,却偏偏不知该如何辩驳。白飞飞咯咯娇笑着,走到沈浪面前道:“所以我说人真是一种最愚蠢的动物,他们饿了时敢吃敢喝,但他们有了欲念时,却连说也不敢说出来。” 沈浪道:“我不懂你在我面前说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白飞飞柔声笑道:“你以后自然会懂的。” 她端起一盘食物,道:“现在,你告诉我,你饿了么?这句话你想必敢说的。” 第四十三回 奇念实难言 那是盘很丰富的食物,沈浪吃了个干净。他需要补充体力,那样等到机会来时,他才能应付。 白飞飞也不说话,只是一口口地喂他。 沈浪吃完了,白飞飞就站起来,目光凝注着沈浪,道:“现在你还需要什么?” 沈浪道:“没有了。” 白飞飞笑道:“你纵有需要,也不敢说的。” 于是她轻盈地走了出去。 沈浪目送着她背影,等她走出了门,沈浪还是在思索着她的一切——这的确是个十分奇怪的女子。 屋子里又静得像坟墓,而“静寂”正是“寂寞”最好的朋友,寂寞……该死的寂寞,可怕的寂寞。 世上又有谁真的能忍受寂寞? 沈浪喃喃道:“我当真没有需要了么?我为何不说……” 忽然,他觉得身子里有了种奇异的感觉,一种奇异的热力,渐渐在他身体里发散了开来。 他觉得自己像是要爆裂。 但他既不能运功抵抗,身子也不能动。 他只有忍受着。——这在他来说,实在是一种新奇的痛苦,他的嘴渐渐干得发裂,但身上却被汗透。 就在这痛苦的煎熬中,也不知过了多久。 他忽然发现白飞飞又站在他床头。 她手里拿着杯水,笑道:“你渴了么?” 沈浪哑声道:“渴……渴极了。” 白飞飞嫣然道:“这句话我知道你是敢说的。” 她扶起沈浪,一口口喂他喝水。沈浪身子虽不能动,但身体里每一个组织都在剧烈地颤抖着。 那香气……那柔软的手……那温暖的胴体。 白飞飞凝目瞧着他,一字字轻声道:“现在,你还需要什么?” 沈浪望着她起伏的胸膛,道:“我……我……” 白飞飞柔声道:“你若有需要,只管说呀。” 沈浪嘶声道:“你为何要如此折磨我?” 白飞飞轻笑道:“我几时在折磨你?只要你说有什么需要,我都可以满足你。但是你不敢说,这是你自己在折磨自己。” 沈浪满头大汗涔涔而落,道:“我……我没有。” 他不知花了多少力气,才挣扎着说出“没有”这两个字。 白飞飞大笑道:“我知道你不敢说的。” 她笑声中充满讥嘲之意,她又走了过去。 轻纱的长袍,终于飘落在地上。 灯光朦胧,她莹白的胴体在烛光下发着光,她洁白的胸膛在轻轻颤抖,她的腿,圆润而修长。 她俯身就向沈浪。 她梦呓般低语道:“我知道你需要的是什么……” 现在,沈浪的穴道已被解开了。 但他却还是软绵绵地躺在床上,不能动。 这倒并不是因为兴奋后的疲惫,而是因为那迷药的余力。他目光空虚地望着帐顶浅紫色的流苏…… 白飞飞就伏在他胸膛上,等着喘息平息。 然后,她轻轻搔了搔他的耳朵,柔声道:“你在想什么?” 沈浪并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话。对这句最简单的话,他竟似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过了许久,他才叹了口气道:“我本该想许多事,但现在,我什么也没有想。” 白飞飞娇笑道:“方才我假如走了,你是不是要发狂?” 沈浪道:“我只是想不出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白飞飞道:“你真的想不出……你难道不知道我一直在爱着你?我一生都是空虚的,我需要你的生命来充实我。” 她嫣然一笑,轻轻接道:“还有,我一心想为你生个孩子。” 沈浪失声道:“你……你说什么?” 白飞飞笑道:“生儿育女,这不是很普通的事么?你为什么要吃惊?” 沈浪道:“但我们……我们……” 白飞飞道:“不错,我们不能结合,因为你已快要死了。但是……生孩子却是另外一回事,你说是不是?” 沈浪苦笑道:“我无法了解你的思想。” 白飞飞阖起眼帘,悠悠道:“我一心想瞧瞧,我们生下来的孩子,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我真是想得要发疯,想得要死……” 她吃吃的笑了起来道:“天下最正直、最侠义、智慧最高的男人,和一个天下最邪恶、最毒辣、智慧也最高的女人,他们生下来的孩子,又会是怎么样一个人?” 她笑得更开心,手支着腮,接着道:“连我都不敢想象,这孩子会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他无疑会比天下任何人都聪明,但他是正直的呢?还是邪恶的呢?他心中是充满了自父亲处遗传来的仁爱?还是充满了自母亲处得来的仇恨?” 沈浪整个人都已愕然,讷讷道:“这……这……” 这句话却叫他该如何回答。 白飞飞轻笑道:“我想无论这孩子会是个怎么样的人,他必定都是个十分杰出的人。他若是女的,必定能令天下的男人都为她神魂颠倒,拜倒在她的足下;他若是男的,那么这世界就必将因他而改变。你说是么?” 沈浪叹了口气,这件事,实在令他不敢想象。 白飞飞道:“有了这样的孩子,你开不开心?” 沈浪叹道:“你叫我该说什么?” 白飞飞柔声道:“你知道你将会有一个这样的孩子,你死也该瞑目了。而我呢……我有了他,你死了后也就不会寂寞……” 她又阖起眼帘,悠悠接道:“我想起你的时候,只要瞧见他,也会觉得十分安慰了。” 沈浪苦笑道:“听你这话,好像要我死的人并不是你……一个人既要怀念我、想我,却又要杀死我,这道理我实在想不通。” 白飞飞娇笑道:“将来怀念你,和现在杀死你,这完全是两回事。” 沈浪叹道:“世上除了你之外,只怕谁也不会认为这是两回事的。” 白飞飞笑道:“你不是早已说过,我和别人不同么?” 沈浪道:“不错,我的确早已说过,你的确和别人不同。” 白飞飞柔声道:“你也和别人不同。你是我这一生中最最不能忘怀的男人。过两天,你参加我婚礼的时候,我说不定也会望你笑一笑。” 她常在说前两句话时,总是温柔得令人心神皆醉,但等她后面一句话出来,却又总是令人哭不出,更笑不得。 沈浪失声道:“婚礼?……你还是要和快活王结婚?” 白飞飞道:“当然。” 沈浪大声道:“当然?……天下最荒谬、最不合情理的事,你却认为理所当然?” 白飞飞道:“你认为不对?” 沈浪道:“你……你将你的身子给了我,又要为我生个孩子,但你……你……你却要嫁给别人,这难道还没有什么不对?” 白飞飞娇笑道:“生孩子和嫁人,更是两回事了。” 沈浪道:“但你莫忘了,你是他的女儿。” 白飞飞一字字道:“我若不是他的女儿,我又怎会嫁给他……” 沈浪道:“这……这……这算是什么理由!我简直不懂你心里究竟在想着什么!我见过的疯子也有不少,但却没有一个比你更疯狂,更不可理喻的。” 白飞飞吃吃笑道:“沈浪终于生气了!泰山崩于前而神色不变的沈浪,终于为我发了脾气,我实在应该觉得光荣得很。” 她轻抚着沈浪的胸膛,柔声道:“但你也莫要生气。无论如何,我总是爱你的。天下我只爱你一个人,我爱你爱得发狂……” 她痴痴地瞧着沈浪,温柔地叙说着……也就在同时,她轻抚着沈浪的手,已点了沈浪七处穴道。 沈浪又完全不能动了。 白飞飞附在他耳旁,低语道:“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沈浪长叹道:“我还有什么话说?……一个女孩子能一面躺在我怀里,说她爱我,一面却又下手点我的穴道……” 他瞧着白飞飞,苦笑道:“我遇见了这样的女孩子,我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白飞飞娇笑道:“但这样的女孩子,也不是人人都能遇得到的,你说是么……你本该觉得幸运才是,是么……” 她娇笑着下了床,就站在床头,缓缓穿起了衣裳。她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沈浪,轻轻道:“你好生睡一觉吧,我要走了。” 沈浪苦笑道:“谢谢你的关心,我会睡的。” 白飞飞笑道:“到了现在这种时候,还能像你这样说话的男人,天下除了你外,只怕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了,也难怪我比谁都爱你。” 她突然俯下身,亲了亲沈浪的面颊,柔声道:“我真的爱你。将来我杀死你的时候,会非常非常温柔的。” 朱七七、王怜花、熊猫儿,他们的处境却没有沈浪那么浪漫、那么舒服了——自然,也没有沈浪那么痛苦。 他们三个人被囚禁在一间石室里。 头一天,他们不想说话。 第二天,他们想说,却不知该说什么。 然后,白飞飞来了。 她看来容光焕发,似乎比往昔更美丽。 朱七七立刻闭起了眼睛,不去瞧她。 白飞飞却偏偏要走到她面前,娇笑道:“朱姑娘,朱小姐,你好么?” 朱七七大声道:“白宫主,白王妃,我不好,一点也不好。” 白飞飞道:“你为什么不开心?” 朱七七冷笑道:“你难道就开心么?” 白飞飞笑道:“我自然开心得很。我平生都没有这么样开心过,只因我现在已有了样东西,你却没有。” 朱七七道:“你那狠毒的心肠,我的确没有。” 白飞飞也不理她,悠悠接道:“这样东西,你虽然想得要死,但却是一辈子也休想得到了。” 朱七七大声道:“你无论有什么,我都不稀罕。” 白飞飞笑道:“你若知道了那是什么,只怕羡慕得眼泪都要流下来。” 朱七七终于忍不住道:“是什么?你说是什么?” 白飞飞咯咯笑道:“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 朱七七真恨不得跳起来咬她一口,瞪着她瞧了半晌,突又大声道:“沈浪呢?” 白飞飞笑道:“他很好……我现在正是要来告诉你,他也开心得很。” 朱七七嘶声道:“为什么?……为什么?” 白飞飞眼波流转,道:“只因我有的这件东西,正是和他共有的。” 朱七七瞧着她发亮的眼睛,瞧着她那苍白中已透出嫣红的面颊,身子突然颤抖了起来,道:“你和他……有……有了什么?” 白飞飞娇笑道:“好妹子,你仔细去想想吧,但愿你莫要想出来,否则……”她拧了拧朱七七的脸,娇笑着走了出去。 朱七七呆在那儿,良久良久,突然痛哭起来。 熊猫儿道:“七七,莫哭,你若哭,她就更得意了。” 朱七七道:“但她……她和沈浪,莫非……莫非……” 熊猫儿道:“她和沈浪会怎样,你难道还不相信沈浪?” 朱七七痛哭道:“但她……这恶毒的女人,什么事都能做得出。” 熊猫儿柔声道:“傻孩子,她这样说,只不过是故意要来气你的,你怎可真的相信……” 王怜花冷冷道:“但说不定也是真的。” 朱七七嘶声道:“不是真的……不会是真的!” 王怜花道:“你若认为不会是真的,为何要哭?” 熊猫儿大喝道:“王怜花,你为何要这样说?你为何要令她伤心?” 王怜花悠悠道:“我只不过是在说真话而已。” 熊猫儿怒道:“你们姐弟两人都是一样,时时刻刻,都希望别人伤心痛苦……你们只有瞧见别人痛苦,自己才会觉得快活。” 王怜花道:“不错,我和她的确有许多相同之处,只除了一点。” 熊猫儿道:“哪一点?” 王怜花冷冷道:“她爱沈浪,而我却不。” 熊猫儿瞧了瞧仍在流泪的朱七七一眼,大声道:“放屁!她若爱沈浪,又为何要杀他?” 王怜花道:“只因她不得不杀。” 熊猫儿道:“为什么?” 王怜花道:“这有两点原因:第一、是为了快活王,她想复仇,就只有嫁给快活王,她嫁给快活王就不能嫁给沈浪……” 他一笑接道:“我和她这样的人,若是得不到那件东西,就只有毁了它……她不能嫁给沈浪,就只有杀了他。” 熊猫儿冷笑道:“这简直不是人的脾气。” 王怜花道:“何况,就算她不嫁给快活王也复了仇,她还是得不到沈浪,只因她知道沈浪想娶的是朱七七,不是她。” 朱七七嘶声道:“那么她为何不杀我……只要沈浪能活着,我死了也没关系。” 王怜花冷笑道:“好伟大的爱情,当真令人可钦可羡!但伟大的朱姑娘,她就算先杀了你,也还是要杀沈浪。” 朱七七道:“为什么?” 王怜花道:“她杀了你后,就算能嫁给沈浪,但沈浪必定会更想你……沈浪越想你,自然也就会越恨她。” 熊猫儿道:“这倒不错。” 王怜花接道:“她就算得到了沈浪的人,还是得不到沈浪的心。她若得不到沈浪的心,最好只有杀死他。” 他叹了口气,接道:“所以,说来说去,她都是非杀死沉浪不可。这是老天安排得太不凑巧了,她根本别无选择。” 朱七七流泪道:“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安排?……为什么?” 熊猫儿怒道:“莫要听他胡说八道!白飞飞的心事,他知道个屁。” 王怜花悠悠笑道:“白飞飞的心事,我怎会不知道?我们身子里流的是同样的血,她的心事我自然知道得比谁都清楚。” 熊猫儿咬牙道:“我真不懂,老天为何要你们这两个人生出来。” 王怜花狂笑道:“只因老天也想瞧瞧人间的这场好戏。” 这实在是场好戏。 只是,谁也不知道这是悲剧,还是喜剧。 人间的悲剧总是比喜剧多些……实在太多了些。 各式各样的织锦缎衫,都是崭新的,都有着鲜艳的色彩,现在,就都堆在这古老的石室里,堆在朱七七面前。 两个健壮的仆妇,将衣服一件件抖起,拿给他们看,这其中只有熊猫儿,简直连看都不想看一眼。 方心骑负手站在旁边,笑道:“这些衣衫。惧都是在苏州‘瑞福祥’定购的,但请三位各选一件,在下自当令人为三位换上。” 王怜花笑道:“快活王为何如此客气?难道他要咱们换上新衣后,再杀咱们的头么?” 方心骑笑道:“原来三位还不知道……” 王怜花道:“不知道什么?” 方心骑道:“明日便是王爷与白飞飞白姑娘的婚期,王爷请三位易了新装,也好去参加他老人家的婚礼。” 朱七七失声道:“他们真的要成亲了?” 方心骑笑道:“如此大事,焉能说笑。” 朱七七长长叹了口气,也不知是悲是喜,喃喃道:“明天……他们好快……” 熊猫儿苦笑道:“这倒当真是说打架就绕辫子。” 王怜花笑道:“如此说来,我就选那件粉红的吧,也好给快活王添些喜气。” 方心骑道:“多谢吉言……这位熊公子呢?” 熊猫儿大声道:“我既非公子,一辈子也没穿过这种鸟衣服。我宁可光着屁股走出去,也不要穿这鸟衣服。” 方心骑微笑道:“王爷既已有令,熊公子纵想不换,只怕也是不行的……熊公子既然不愿选择,就拿这件大红的给您换上吧。” 熊猫儿怪叫道:“大红的?……你这不是要我的命!” 王怜花笑道:“你杀头都不怕,还怕穿件红衣裳么?何况,这大红的颜色正象征着热情、豪爽,你本该欢喜才是。” 熊猫儿瞪了他一眼,道:“哼!”咬住牙,不再说话。 方心骑道:“那么,朱姑娘呢?” 朱七七眼波流转,悠悠道:“沈浪选的是什么颜色?” 方心骑笑道:“在下不知道。” 朱七七道:“你怎会不知道?” 方心骑道:“沈公子的事,一向由白姑娘亲自料理。” 朱七七咬了嘴唇,缓缓地道:“明天,过了明天,她还能为他料理么?……过了明天,她又将如何?” 王怜花叹道:“过了明天,你我又将如何?” 熊猫儿想到白飞飞与快活王的关系,想到他们成亲后种种悲惨可怕的结果,再想到自己的处境…… 他也不禁为之心寒胆战,长叹道:“明天,明天会是个怎么样的日子,我真想象不出。” 白飞飞斜倚在床头,瞧着沈浪,悠悠道:“明天我就要成亲了。” 沈浪茫然道:“是!” 白飞飞道:“你心里有什么感觉?” 沈浪道:“没有。” 白飞飞咬着嘴唇一笑道:“你没有感觉?你可知道,明天之后,你将如何?” 沈浪道:“这些事,我要留到明天以后再去想。” 白飞飞突然大笑起来,道:“你可知道明天将是个多么伟大、多么令人兴奋的日子,在如此伟大的日子前夕,你竟然毫无感觉?” 沈浪道:“我毫无感觉。” 白飞飞大声道:“你已麻木了么?” 沈浪微笑道:“麻木的人,就没有痛苦;麻木的人,是有福的。” 白飞飞瞧着他那该死的笑容,大声道:“你心里是否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沈浪道:“麻木了的人,哪里还有什么主意?” 白飞飞道:“你莫要骗我,我知道你这种人是决不会甘心等死的,在你还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气前,你决不会放弃希望。” 沈浪道:“也许……” 白飞飞一字字道:“但你无论在打什么主意,都是没有用的。” 沈浪道:“哦,是么?” 白飞飞突又疯狂般大笑起来,道:“明天,千百年来最伟大也最奇怪,最欢乐也最悲惨的婚礼就要举行了。明天所要发生的事,必将在武林中传诵千古。明天,也必将是千百年来,江湖中最刺激、最紧张、最令人兴奋的一天。” 她激动地抓住沈浪的手,大声接道:“这一切,都是我精密计划过的,正都在按照计划进行,我决不许任何人破坏它,世上也决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破坏它。” 这“伟大”的日子终于来临了! 一切事,果然都按照严密的计划在进行着,决没有丝毫紊乱,丝毫漏洞,所有悲惨可怕的结果,已能预见。 熊猫儿穿着件大红的衣衫,梳洗得干干净净,容光焕发,但他脸上却是满面怒容,眼珠子都似要凸出来。 王怜花含笑望着他,悠悠笑道:“猫儿,我想不到你也会这么漂亮。我从未瞧见你如此漂亮过。你今天看起来,活脱脱就像是个新郎官。” 熊猫儿咬牙道:“你看起来活脱脱就像我孙子。” 他实在气极了,最可笑的骂人话居然也说出口来,说完了,自己也不觉有些好笑,但此时此刻,又怎能笑得出。 他们此刻就像是个傀儡似的坐在椅子上,只听外面一阵爆竹之声响起,接着,几条大汉就将他们抬了出去。 宽大的殿堂,处处张灯结彩,这古老的殿堂蒙上了一层鲜艳的色彩后,看来就更是辉煌。 但人们走进来,仍不禁会感觉到一种阴森恐怖之意。 华丽的装饰,究竟还是不能尽掩去自远古时便留在这里的阴森痕迹,诡秘的图案,偶尔会从鲜艳的色彩中探出脸来,像是在冷笑窥人。宽大的殿堂里,似是到处都隐藏着不祥的预兆。 这里,本就是个不祥的地方。 辉煌一时的楼兰王朝,便复没在这里。 玉石阶前,已铺起了红毡,尽头设着一座玉案。两把锦椅,这想必就是快活王和他的王妃的位子。 下面,左右两旁,各各也有一张长案,案上有四副杯筷,自然都是金盆玉盏,极致华贵。 殿堂中,人们来往,身上都穿着吉服,面上都带着笑容,但在笑容后,却也似带着种不祥的朋影。 他们似乎也预感到将有什么不幸的事要发生。 但究竟有什么事要发生? 到此刻为止,谁也不知道。 朱七七被抬进来时,沈浪已坐在左面的长案后。 她虽然已见过沈浪无数次了,但此刻一见着他,还是几乎连呼吸都完全停止,脸也像火般烧起来。 沈浪正是含笑瞧着她。 谢天谢地,朱七七总算被放在沈浪身旁。 沈浪柔声道:“这些天,你日子过得好么?” 朱七七咬住嘴唇,不说话……唉,少女的心。 沈浪道:“你为什么不理我?” 朱七七眼圈儿红红的,像是要流眼泪。 沈浪道:“你……你为什么伤心?” 朱七七咬牙道:“我当然没有你那么开心。” 沈浪愕然道:“我开心?” 朱七七道:“有别人替你换衣服,有别人服侍你,你还不开心么?” 说着说着,泪珠已挂在长长的睫毛上。 沈浪一笑,道:“你又犯小心眼儿了。” 朱七七道:“我问你……别人说你和她已共同有了样东西,那是什么?” 沈浪笑道:“你为什么总是相信别人的话?” 朱七七无法正面瞧他,只有斜眼瞪着他,他嘴角居然还是带着那急死人、烦死人的微笑。 朱七七恨恨道:“你不开心,怎么能笑得出?” 沈浪轻轻道:“我的确有些开心,但却决不是为了你所说的事。” 朱七七道:“那是为了什么?” 沈浪声音更低,道:“你现在莫要问,不久你就会知道的。” 他目中又闪动起那机智的、令人不可捉摸的光芒,朱七七瞧着他,终于幽幽叹息了一声,不再问了。 这时,殿堂下两列长案后,已坐满了锦衣大汉,他们看来都是快活王的属下,坐在锦墩上,都显得有些拘谨。 殿堂两旁的廊柱后,隔着纱帐,纱帐中人影幢幢,都是身材苗条的少女,自然就是这婚礼的乐手。 但这时,乐声还未开始,殿堂中静得可以彼此听见对方的呼吸声。这里自然不热,非但不见燠热,反而十分阴凉。 这时,锦衣王冠的方心骑已自殿外大步走了进来,他腰下佩剑已解去,目光一转,笔直走向沈浪。 他神情看来颇为愉快,步履也十分轻松。 沈浪笑道:“今日想必忙坏你了。” 方心骑躬身笑道:“有事可忙,弟子反觉高兴。” 沈浪道:“外面情况如何?” 方心骑笑道:“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天气好得令人全然不会想起争杀之事。” 沈浪微笑道:“真的不会有争杀之事么?” 方心骑笑道:“周围数百里外,俱都平静得很,绝无丝毫警兆,沈公子大可放心在这里吃酒,决不会有人来打扰清兴。” 沈浪大笑道:“看来我今日大可一醉了。” 方心骑道:“沈公子与朱姑娘、王公子、熊公子,正是今日王爷婚礼仅有的嘉宾,四位若不尽欢,那就有些遗憾了。” 朱七七忍不住道:“只有我们四个客人么?” 方心骑笑道:“武林中除了四位外,还有谁配做王爷的嘉宾?” 朱七七冷笑道:“如此说来,咱们倒该觉得荣幸得很了。” 突然,一个急风骑士匆匆走来,道:“大哥请快准备,婚礼已将开始了。” 乐声奏起,节奏清悦而缓慢。 十六对童男童女,有的手捧花篮,有的手捧吉器,自红毡尽头处,踏着乐声的节奏走了过来。 这时,却有四个吉服少女悄悄走到沈浪等四人身后,手持银壶,俯身为他们各自倒了杯酒。 沈浪微笑道:“多谢。” 那少女却在他耳边轻轻道:“娘娘有令,公子若是说出了半句煞风景的话,贱婢左手的尖刀,便要自公子背后的‘神枢’穴刺进去了。” 沈浪斜眼一瞧,朱七七等人面上也微微变了颜色,显然他们每个人都听到这同样的一句话了。 冰凉的刀锋,已穿过椅背的雕花,抵在沈浪背脊上。 沈浪笑道:“你家姑娘也未免太小心了,在下等像是煞风景的人么?” 那少女缓缓道:“公子若是不说,那自然再好也没有。” 缓缓站直身子,但刀锋却仍然停留在那里。 白飞飞所怕的,自然是怕沈浪说出她和快活王的关系。她行事计划,当真是每一个细节都不会遗漏的。 沈浪面上虽仍带着笑容,心里却不禁叹息。 这时,童男童女都已走过。 接着,是十六对身穿五色纱衣的绝色少女。 乐声的节奏更缓。 殿堂之中,除了沈浪等四人外,别的人都已肃然立起。 于是,身穿紫缎长袍,头戴王者高冠的快活王,便在方心骑与另三个英俊少年的围拥下,走上红毡。 他颔下的长髯修整得就好像缎子似的,在灯下闪闪发光。他眉心那道疤痕,似乎也在发光。他大步而行,全未依照那乐声的节奏,目光顾盼之间,仍不脱一代武林雄主的桀傲之气。 熊猫儿轻笑道:“快活王做了新郎官,还是像要找人打架似的……” 他语声说得本极轻,但才说了一句,快活王两道发亮的目光,已厉电般向他扫视了过来。 若是换了别人,早已骇得不敢出声。但熊猫儿却故作不见,反而大笑道:“快活王,恭喜你呀!但今天是你大喜之日,你又何妨做得和气些,也免得骇坏了新娘子。” 他这样一叫一笑,满堂中人不禁都为之失色。 快活王眉心微皱,但瞬即也大笑道:“你放心,本王那新娘子,是谁也骇不着她的。” 王怜花叹了口气,道:“这倒是实话。” 大笑声中,快活王已步上石阶,在椅上坐了下来。 乐声继续着,大家都瞧着门口,等着新娘子出现,但直过了盏茶功夫,还是没有瞧见新娘子的人影。 满堂中人面上都不禁现出了诧异之色。 朱七七故意大声道:“这是怎么回事,新娘子呢?” 熊猫儿大笑道:“莫非临阵脱逃了么?” 他们虽然明知白飞飞决不会不来的,如此说来,只不过是故意气气快活王,他们此刻自然再也不怕快活王。 一个反正已要死的人,还怕谁。 快活王面色也沉了下来,沉声道:“她到哪里去了?” 方心骑凑首过来,沉声道:“半个时辰之前,弟子还曾见到娘娘在百花宫中上妆。” 快活王道:“还有些什么人在那里?” 方心骑道:“除了那两位老经验的喜娘,和关外最出名的,兼卖花粉的梳头老师傅外,就是娘娘随身的丫鬟。” 快活王皱眉道:“那梳头师傅……” 方心骑笑道:“那张老头在关外一带做了五十年的生意,所有大户人家闺女出嫁,都是他承包的花粉,算得上是个老实人。” 快活王道:“你可曾仔细调查过他?” 方心骑道:“弟子非但仔细调查过他,也还仔细检查过他,断定他绝非别人易容改扮,也绝未夹带东西,才放他进来的。” 快活王微露笑容,道:“这两天本王心中不免对今日之婚礼有所牵挂,是以别的事便都疏忽了,你却要分外出力才是。” 方心骑恭声道:“王爷抬爱,弟子敢不全力以赴。” 快活王颔首道:“好……很好……” 他笑容初露,忽又敛去,皱眉道:“但她此刻怎的还不来呢?” 方心骑道:“弟子方才已派人催驾了。” 快活王道:“你再去瞧瞧,那边是否有什么……” 话犹未了,展颜笑道:“来了!” 他们说话的声音极轻,别人也听不出他们说的究竟是什么,只见到快活王展颜一笑,大家就一齐扭头望向门外。 今日的新娘子,未来的快活王妃…… 白飞飞果然已在门口出现了—— 和悦的乐声中,她莲步姗姗,走了进来。 她穿着十色缤纷的纱衣,辉煌的彩带,远远拖在地上,拖过红毡,看来就像散花的天女。 她头戴着凤冠,垂着纤巧的珠帘。白银雾般的珠光间望过去,她娇笑的面靥更胜过仙子。 她虽然只是一步步走着,走过的虽然只不过是条红毡,但她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彩云上,仪态万方,令人不可逼视。 殿堂中坐的都是男人,每一个男人都不禁在暗中发出了赞叹之声:“谁娶着这样的女子,当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只有沈浪等人知道,谁若能娶着她,那人必是倒楣了,尤其是此刻将做新郎的快活王…… 他本来也许是快活的,但眼看就将变成世上最不幸、最悲惨的人。这一辈子也休想再有快活的一日。 殿堂中每个人都在羡慕着这婚礼的豪华庄严,只有沈浪等人知道这不过是一场最凄惨的悲剧序幕而已。 白飞飞姗姗地走上了石阶。 快活王捋须而笑,手上三枚戒指,竟亮得像明星。 熊猫儿突然大笑道:“新娘子来了,新郎官也不站起相迎么?” 快活王大笑道:“正该如此。” 喜娘将白飞飞扶了上去。 快活王果然站起相迎,挥手笑道:“大家喝酒吧!只管尽兴。” 熊猫儿道:“这样就算礼成了么?” 快活王仰首大笑道:“本王难道也要像那些凡夫俗子,行那些繁文缛礼?” 他目光四扫一眼,接道:“本王今日这婚礼,只求隆重,不求虚文。这只是要告诉你们,本王今日已娶得了一位绝世无双的妻子。” 白飞飞居然好似害起羞来,垂首万福,耳语般道:“多谢王爷。” 于是快活王哈哈大笑,殿堂中欢声雷动。 快活王目光闪动,大笑道:“这四位嘉宾,也不可无酒。” 熊猫儿大声道:“你若要这些臭丫头喂我喝酒,我不吐在地上才怪。” 快活王微一沉吟,道:“心骑,去解开他们左肩后‘肩井’穴……今日庆典非常,谁也不可无酒。” 这“肩井”穴位于手阳明经之顶梢,此穴被制,整条手臂都无法动弹。但别的穴道若被点,解开此穴后,别的部位仍是无法动弹,真气也是无法流转,要想以这只手解开别的穴道,亦是绝无可能。熊猫儿等人这只手虽能动了,但除了夹菜喝酒外,还是别无他用。 于是他们就夹菜喝酒。 酒过三巡,快活王目光四顾,又不禁捋须大笑。 这正是他一生事业的巅峰。虽然,他的理想还未能完全实现,但有此佳境,跃马中原已指日可待。 他焉能不笑? 他的笑声焉能不得意? 酒,惊人地消耗着,欢乐的笑声更响。 快活王目光睥睨,笑道:“沈浪,你瞧千百年来武林中人有谁能达到本王今日之地位?普天下又有谁能比本王更快活?” 沈浪微微一笑,道:“巅峰之后,佳境必下;极乐之欢,必不长久……” 快活王面色一沉,怒道:“沈浪,你莫忘了你此刻乃是本王阶下之囚。” 沈浪神色不动,微笑着缓缓接道:“活命之药,必定苦口;忠言逆耳,你不听又何妨?” 快活王目光刀锋般凝注着他。 殿堂中的笑声突然沉寂下来,朱七七、熊猫儿业已沁出了冷汗,谁知快活王又纵声狂笑道:“你嫉妒……沈浪,你在嫉妒,是么?你嫉妒本王的成就,又嫉妒本王能娶得个如意的妻子,所以你才会说这样的话。” 王怜花悠悠道:“你不生气?” 快活王大笑道:“能被沈浪这样的人嫉妒,正是应当得意的事,本王又怎会生气?” 他大笑着长身而起,高举双手,道:“你们说该不该为本王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成就痛饮三杯。” 四下哄然欢呼道:“该……” 于是群豪俱都站起,欢呼痛饮。 王怜花冷冷道:“他们眼见已将进洞房了,咱们眼见已要被杀头,沈浪,你还是没法子么?” 沈浪苦笑道:“时机还未到来,我又有什么法子可想?” 王怜花冷笑道:“时机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来?难道要等到咱们人头已落地的时候?” 沈浪道:“纵是如此,也是无可奈何。” 熊猫儿大笑道:“死就死吧,又有什么了不起!且待我先痛饮个三百杯再说。” 朱七七幽然道:“我但愿现在就死,现在……沈浪总算还是在我身边。” 熊猫儿举杯笑道:“沈浪,我且敬你三杯……今生我能与你结交为友,总算此生不虚。”笑声虽然豪迈如昔,却难掩一种黯然悲怆之意。 他悲怆的并非自己,而是沈浪。 英雄们并不畏惧死亡,却难免伤心离别。 离别……这难道真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聚了么? 满堂欢笑,唯独他们憔悴。 快活王目光斜睨着白飞飞。白飞飞的笑容在珠光里,珠光又怎及她笑容柔润?明珠又怎及她美? 那一阵阵淡淡的香气,仿佛是自迷梦中飘来的。 快活王突然放下酒杯,捋须笑道:“你们留在这里喝吧,醉死也无妨,本王……哈哈,本王却要逃席了。”他虽在和别人说话,眼睛还是瞧着白飞飞。 王怜花咯咯笑道:“不错,春宵一刻值千金,你的确该入洞房了。” 快活王哈哈大笑,道:“王怜花到底不愧为风流种子。” 笑声中,门外突有一人快步奔来。 他穿的虽也色彩鲜明,但却是急服劲装。他面上丝毫没有酒意,但背后却斜插着柄绿鞘长剑。 沈浪目光闪动,道:“这人只怕本是在宫外巡逻的。” 王怜花道:“不错。” 熊猫儿动容道:“瞧他的神色,莫非已有变?” 王怜花喃喃笑道:“但愿如此……但愿如此……” 只见方心骑快步迎了上去,两人附耳说了几句话,方心骑面上竟也已微微变了颜色。 快活王目光闪动,已坐了下来,又端起了酒杯。殿堂中人的眼睛,已全都盯在方心骑身上。 方心骑转身奔回快活王身侧,低声道:“外面有人,说是要为王爷贺喜。” 快活王皱眉道:“贺喜?……本王今日婚典,你们已传出去了么?” 方心骑道:“喜讯绝未走漏出去。” 快活王一拍桌子,怒道:“既然绝未走漏,别人又怎会知道?” 方心骑垂首道:“弟子愿领防护不严之罪。” 快活王面色稍和,缓缓道:“人多口杂,这也不能怪你……只是,这些人既肯穿过重重险阻,冒险来到城外,想必来意不善。” 方心骑赔笑道:“王爷今日之声威,别人纵然冒险,但能来为王爷贺喜,也是值得的。” 快活王展颜大笑,道:“这话也不差……” 笑容乍露,面色又沉下,沉声道:“他们一共来了多少人?” 方心骑道:“一行共有九人,还抬着两口箱子,是要送给王爷的贺礼。” 快活王道:“这些人看来是何模样?” 方心骑道:“据十四弟方才禀报,这九人为首的乃是哈密的瓜果巨子,‘蓝田盗玉’卜公直。此人不但有瓜田千顷,家资巨万,轻功也算得是一流高手。” 快活王沉吟道:“卜公直……本王倒也听过这名字。只是……他与本王素无交往,又怎会巴巴地赶来送礼?” 方心骑笑道:“也许他只不过是想以此作为进身之阶,来投靠王爷门下。此刻天下武林中人,又有谁不想投靠王爷门下?” 快活王捋须大笑道:“好,既是如此,就叫他们进来吧。反正他们只有九个人,除非是不想活了,否则谅他们也不敢玩什么花样。” 朱七七悄声道:“沈浪,你瞧这卜公直是真的为了送礼来的么?” 沈浪微笑道:“只怕未必。” 王怜花冷冷道:“就凭卜公直这些人,岂非真的送礼来的么。” 熊猫儿道:“这‘蓝田盗玉’卜公直,我昔日也曾听到过他,在江湖中也可算是颇有名气,但若与快活王相比,那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沈浪面带微笑,缓缓道:“这其中必定还有着一些你我想不通的古怪,决不会如此单纯的。尤其令我奇怪的,是那两只箱子……” 王怜花冷笑道:“箱子里难道还会装着吃人的妖怪不成?否则又能拿快活王怎样。” 沈浪笑道:“那也说不定。” 这时,那两口箱子已先被抬了进来。 那是两口极为珍贵的上好樟木箱子,八只角上,都包着黄金,锁环自然也是黄金打造的。 抬箱子的八个人,衣着虽然华丽,相貌却极平凡。这种人走在路上,也没有人会多瞧他一眼。 但卜公直的相貌却极不平凡。 他发亮的眼睛是凹下去的,颧骨却高高耸起;他的头发黑中带黄,而且有些卷曲,眼睛却有些发绿。 他衣着极是华丽,但短袍束发,耳悬金环,看来却又显得甚为诡秘,但他面上的笑容,却是和善的。 熊猫儿悄声道:“江湖传言,都说这卜公直的母亲乃是绝色的胡姬,而且身怀一种传自波斯的神秘武功。不知这卜公直,是否也学得了他母亲的本事。” 王怜花忍不住问道:“什么神秘的武功?” 熊猫儿道:“江湖中人言人殊,谁也说不清楚,但听来那像是一种巫术……” 他微微一笑,缓缓接着道:“这巫术最大的用处就是逃走。” 王怜花皱眉道:“逃走?” 熊猫儿微笑道:“学会这种巫术的人,只要是逃走,谁也拦不住他,谁也追不着他。江湖传言卜公直轻功无双,只怕也与这种巫术有关。” 王怜花嘴角也不禁泛起一丝微笑,喃喃道:“逃走,这倒有趣得很……” 箱子已抬到快活王面前的石阶下。 厅堂中,人人目光俱都被卜公直奇特的相貌所吸引,谁也没有去留意那八个抬箱子的大汉。 快活王的眼睛,也在瞪着卜公直。 但,在逼人目光注视下,卜公直还是走得安安详详,四平八稳,甚至连耳垂的金环都未摇荡一下。 乐声仍在继续着。 厅旁一个高亢嘹亮的声音喝道:“南疆卜公直进见。” 卜公直脚步加快,前行几步,躬身道:“南疆后辈卜公直拜见王爷,恭贺王爷大婚之喜。” 快活王在座上微微欠身,笑道:“阁下远道而来,小王如何敢当。” 卜公直道:“晚辈久慕王爷威名,只恨无缘拜见,今日冒昧而来,王爷如不见罪,已是晚辈之大幸。” 快活王哈哈笑道:“卜官人说得太客气了,快请一旁宽坐。” 他一句话尚未说完,左右早巳在阶前安排好锦墩低几,卜公直眼观鼻,鼻观心,垂首走到座前,却不坐下,躬身笑道:“多谢王爷赐座,但晚辈却要等到王爷将晚辈带来的区区微礼笑纳之后,才敢坐下。” 快活王捋须笑道:“劳动大驾,已不敢当,怎敢再受阁下的厚礼?” 卜公直笑道:“王爷富甲四海,世上再无能人王爷法眼之物,晚辈自也不敢将俗物送来。幸好机缘凑巧,使晚辈能略表心意,王爷如不肯笑纳,未免令晚辈太失望了。” 快活王大笑道:“既然如此,小王只有生受了。” 笑声突顿,目光灼灼的盯着那箱子,沉声接道:“卜官人既这么说,箱中之物,想必能令本王大开眼界,本王实已有些等不及想瞧上一瞧。” 卜公直躬身笑道:“此物的确有些特别,晚辈的确是花了一番心机才到手的,如能博王爷一笑,也就不负晚辈的一番苦心了。” 他微一拍手,那八条大汉便已将箱子抬到石阶前。 这时殿堂中数百双眼睛,无一不是盯着这箱子,都一心想瞧瞧箱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奇怪的东西。 只有新娘子白飞飞,她那双隐藏在珠帘后的朦胧的眼波,却未去瞧这箱子,反而在瞧着快活王。 她看来似乎对这箱子装的东西全不感兴趣,又似乎是早已知道这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箱子虽有锁,却未锁上。 卜公直碧眼中闪动着诡秘的光芒,缓缓打开了箱子,笑道:“晚辈谨呈上活礼一份,请王爷过目。” 话声未了,殿堂中已发出一片惊呼。 这箱子里装着的竟是个活人。 一个几乎是完全赤裸着的女人! 第四十四回 情缠生死牵 那女子白羊般的身子蜷曲在箱子里,看来曲线是那么柔和,胴体是那么丰满,肌肤是那么晶莹。 她胸膛还在微微起伏着,但眼睛却是闭着的,美丽的脸上带着红晕,像是在沉睡中,又像是晕迷不醒。 沈浪、朱七七、王怜花、熊猫儿,都差点儿骇了一大跳——他们赫然发现,这张美丽的脸,竟有几分像是王夫人,只是缺少了王夫人那种慑人的魅力。 只听快活王大笑道:“这女子看来倒是不错,只是,阁下却不该在此时此刻送来。阁下难道就不怕本王的新娘子吃醋么?” 卜公直微笑道:“王爷莫要误会了晚辈的用意。晚辈将这女子送来,并不是献给王爷作为姬妾,而是献给王爷与王妃作为今日婚礼的祭礼。” 快活王皱眉道:“你此话怎讲?本王倒有些不懂。” 卜公直道:“古来每逢重典,都以牲口作为祭礼,以谢天地,若以活人代替牲口,那自然要显得最为隆重。” 快活王接口道:“你将她送来,莫非竟是要本王杀了她?” 卜公直微微笑道:“晚辈将她送来正是此意。” 快活王“吧”的一拍桌子,厉声道:“你这莫非是故意来和本王开玩笑么?” 卜公直躬身道:“晚辈不敢。” 快活王怒道:“今日乃本王吉期良辰,你却巴巴的送个人来叫本王杀死,这究竟为了什么?天下哪有这般荒唐的事。” 卜公直神色不变,缓缓道:“只因晚辈在偶然中得知,这女子要来破坏王爷的婚礼,是以才设计将她拿下。王爷将之作为祭礼,正是大吉大利。” 快活王道:“你说这女子想来破坏本王的婚礼?” 卜公直道:“正是。” 快活王仰首狂笑道:“就凭这女子也能将本王的婚礼破坏得了么?” 卜公直道:“晚辈本也不相信,但听了她的话,却……有些……” 他吞吞吐吐,似乎有些话不便出口。 快活王厉声道:“她说了些什么?” 卜公直嗫嚅道:“她……这……” 快活王拍案道:“快说。” 卜公直道:“晚辈委实不敢说。” 快活王怒道:“你有何不敢说?” 卜公直道:“晚辈若是照直说出,王爷定难免怪罪……” 快活王道:“你只管说,本王决不怪你。” 卜公直道:“既有王爷的金口玉言,晚辈就可放心说了。” 他长长呼出口气,道:“只因这女子说她有权阻止王爷的婚事……” 快活王大怒道:“她凭什么敢如此说?” 卜公直目光四下一望,一字字沉声道:“她说她本是王爷的妻子。” 这句话说出来,众人都不禁一惊。 快活王怒道:“她竟敢如此……” 他像是也突然发觉箱中这女子有几分像是王夫人,不觉为之怔住,语声也为之中断。 卜公直只如未见,缓缓接道:“晚辈自然决不会相信她这番胡说八道,但这女子还说了些话,却更是不堪入耳。” 快活王呆呆地盯着箱中那女子,一时竟说不出话。 白飞飞却道:“她还说了些什么?” 卜公直道:“王妃如若不见罪,在下才敢说。” 白飞飞道:“你说吧,我怎会怪你。” 卜公直道:“她还说,天下女子都可嫁给王爷,惟有王妃你不能。” 白飞飞道:“为什么?” 卜公直道:“她说,只因……只因王妃你本是王爷的女儿。” 这句话说出来,更是令人大惊。就连沈浪等人,也不禁变了颜色。 他们实在也不禁对这箱中的女子起了怀疑——她自然决不会是王夫人,王夫人也决不会落入卜公直手中。 那么,她究竟是谁? 她怎会知道这些惊人的秘密? 她模样又怎会和王夫人有些相似? 她和快活王之间,是否真的有某种神秘的关系? 白飞飞凤冠上的金花,已颤抖起来,复面的珠帘,已起了一阵阵波动,终于霍然长身而起,冲到快活王面前,颤声道:“他说的话你听见了么?” 快活王竟似还怔着,茫然道:“听见了……自然听见了。” 白飞飞道:“听见了,你还不杀了她?” 快活王道:“杀谁?” 白飞飞道:“自然是那箱中的女子。” 快活王道:“哦,杀她么?” 白飞飞跌足道:“你还不动手!你为何还不动手?” 快活王道:“动手么?……此刻就动手么?” 他神情看来极为奇异,话声虽自他口中发出,却又似乎并不是他说出来的。这一代枭雄,此刻看来竟似神不守舍。 白飞飞全身都颤抖起来,道:“你不肯动手,难道她真是你的妻子?” 快活王奇怪地笑了笑,道:“她自然不是我的妻子。” 白飞飞嘶声道:“既然不是,你就杀了她给我瞧瞧……” 快活王喃喃道:“你要我杀她……好,好……” 卜公直面上也带着奇异的微笑,突然走上几步,解下腰边的黄金弯刀,双手捧了上去。 白飞飞掠过去将刀抽了出来,“当”的抛在快活王面前,颤声道:“你若不杀了她,我就死在你面前。” 快活王突然仰首大笑道:“你既然定要本王出手,本王只有出手了。” 笑声中,他已拾起了那柄弯刀,厉声道:“杀人,这岂非再容易不过。” 刀光一闪,竟闪电般向白飞飞劈了过去。 刀光如闪电惊鸿,刀风如雷声轰耳,其势之急,令人防不胜防,其势之猛,更是无与伦比。 但谁也想不到这杀手一刀,竟是劈向新娘子白飞飞的,就连熊猫儿等人也梦想不到快活王会有此一招。 就算快活王已相信白飞飞就是他女儿,也不该向她出此杀手的,这一刀委实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应劈向白飞飞。 但白飞飞却似早已想到有此一招。 刀光初展,众人惊呼之声尚未响起,白飞飞身子竟已斜斜飘了出去,那美丽的嫁衣飘飘飞舞,看来就像是凌云飞升的仙子。 快活王这势不可当的一刀,竟未砍着她。 众人惊呼之声,到现在才响了起来。 白飞飞身子似乎已黏在殿堂的梁柱上,道:“你不杀她反要杀我?你疯了么?” 快活王狂笑道:“你们这区区诡计,能瞒得过别人,还能瞒得过快活王么?” 白飞飞道:“诡计?什么诡计?” 快活王笑声戛然而住,厉声道:“守住四门,莫要放一个出去。” 群豪直到此刻虽然没有一个人能弄清这是怎么回事,但快活王有令,众人俱已奋然而起。 卜公直道:“但晚辈……” 快活王冷笑道:“尤其是你……今日你是来得去不得了。” 卜公直后退三步,突也大笑道:“好,快活王你果然是厉害人物,我卜公直佩服你了。” 笑声中身形突然滴溜溜一转,只听“嗤,嗤,嗤”一连串响声,他身上突然爆涌起一片紫色的烟雾。 快活王身形展动,大喝道:“屏住呼吸,莫要放他两人逃走。” 就只这一句话功夫,那紫色的烟雾,已弥漫了整个殿堂。 就在这时——朱七七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熊猫儿道:“这莫非就是卜公直的巫术遁法?” 王怜花道:“有趣,果然有趣。” 也就在这时—— 朱七七、熊猫儿、王怜花等只觉有一只手解开了他们的穴道。他们正在又惊又喜,但闻沈浪的语声道:“屏住呼吸,随我冲出去。” 殿堂中已乱成一团,叱咤声中,还夹着一声声惨呼。 朱七七迷迷糊糊地拉着沈浪的衣襟,迷迷糊糊地往前冲。她也不知沈浪的穴道是如何解开的,更不知沈浪怎能冲出去,但沈浪竟冲出去了。 烟雾已弥漫到外面,外面的人都被呛得直咳嗽。 这些人瞧见沈浪冲出,惊呼着扑上,但沈浪手掌微挥,他们就被震得四散跌倒——世上又有几个人能拦得住沈浪。 朱七七手脚还是发麻,熊猫儿、王怜花踉踉跄跄跟在她身后,显见得手脚也不如平时灵便。 他们就算有不平凡的功力,但穴道被人禁闭了这么久,手脚自然难免麻痹,这原是谁也避免不了的现象。 而沈浪却偏偏没有这现象。 他身上还背着一个人,身手也还是那么灵活——他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无论任何人也猜不透。 更令人猜不透的是,他身上背着的竟是箱子里的那人,在这种危急的时候,他为什么还要将她救出来? 朱七七糊里糊涂地冲过一条石砌的甬道,冲上一条长长的石阶,冲出了这神秘的地底城阙。 若有人在事后问她是如何出来的,她必定回答不出。 她只知自己终于已走到地面上,终于已瞧见星光。她直到此刻才知道,星光竟是如此可爱。 满天星光灿烂,正是子时。 星光下,有一群人看守着一群马。 沈浪击倒了人,抢过了马,冲过一个小小的村落,然后又孤身回去,抢来几羊皮袋食水,几包干粮。 快活王虽有守卒,但措手不及,根本未曾防备,何况沈浪动作快如鬼魅,他们简直瞧不见他的影子。 熊猫儿等人气力虽未恢复,但打马的力气总还是有的。几个人全力打马,一口气便冲出了数十里。 前面,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沼泽荒漠。 这无边无际的荒漠,在夜色中看来虽然充满了恐怖,但无论如何,总比那暗无天日的囚室可爱得多。 朱七七跃马狂奔,忍不住喜极而呼。 熊猫儿也忍不住大笑道:“咱们还是没有死,咱们还是逃出来了。” 朱七七咯咯笑道:“王怜花,你现在总该佩服沈浪了吧?” 王怜花叹道:“沈浪呀沈浪,我委实不知道你究竟有什么神秘的魔力,我真是再也想不通你是怎能逃出来的。” 朱七七道:“这话倒不错,我虽然逃了出来,简直还像是在做梦似的。” 沈浪叹道:“伙计,这实在侥幸。” 朱七七大声道:“咱们先歇歇好么?我有几句话再不问你,实在要憋死了。” 几个人寻了个避风的所在,歇了下来——这原是个干涸的河床,自然有许多避风的凹地。 朱七七拉着沈浪,道:“别的不说,我先问你,你穴道是怎么解开的?” 沈浪道:“穴道么?这……” 这的确是个秘密,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 白飞飞,他又想起了白飞飞……想起了在那神秘的石室中,那几天悲惨的、狂欢的日子。 每一次,白飞飞来时都先将他穴道解开,临走时再点住。她以为沈浪已完全没有抵抗的能力。 她还是低估了沈浪。 沈浪永远是沈浪,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有他那超人的能力,一次又一次,他慢慢地培养起自己的能力。 在最后一次,他终于完全闭住了自己的穴道——在那悲伤而又艳丽的奇妙时刻里,白飞飞终于被瞒过了一次。 所以,在那婚礼的前夕,沈浪便已可说是完全自由了,但他却还是装做不能动弹的模样,他要等待时机。 这就是沈浪的秘密。 这秘密他自然不能,也不愿说出。 他只是微微一笑,道:“你们不是说我有神秘的魔力么,那么就算这是神秘的魔力吧。” 朱七七叹了口气,又笑道:“我知道,我们是永远无法了解你的,我也不想了解你,我只要……只要能够喜欢你就足够了,但……” 她瞧了那箱中的女子一眼,忍不住道:“但你如此冒险将她救了出来,却又是为了什么?” 这女子犹在晕迷着,在星光下看来更是神秘。她那诱人的胴体己被沈浪用衣服裹住,只露出那张美丽而又神秘的脸。 沈浪凝目瞧着她的脸,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们只怕永远也想不到她是谁了。” 朱七七怔了怔,道:“她是谁?究竟是谁?” 熊猫儿道:“她莫非是王夫人?” 王怜花断然道:“她虽然有些像,但决不是。” 沈浪也不答话,却撕下块衣袂,蘸湿了水,在那女子的脸上轻轻擦着,擦得缓慢而仔细。 朱七七睁大了眼请,瞧着他的手。 然后,奇迹突然出现了。 这张脸,赫然竟是白飞飞的。 朱七七、熊猫儿、王怜花三个人一齐呆住了。 这女子竟是白飞飞,他们委实连做梦也想不到这女子会是白飞飞。三个人一齐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过了半晌,朱七七终于忍不住大叫道:“老天呀老天,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子白飞飞又怎会跑到箱子里去的?她不是明明在做新娘子么?” 熊猫儿摸着脑袋道:“这里的若是白飞飞,那里的新娘子又是谁?” 朱七七拉着沈浪的手,道:“求求你,快告诉我们吧!你若再不说个明白,我可真要活活被闷死了。” 沈浪微笑道:“此事委实是既复杂,又离奇,非但事先谁也猜不到,就算事后……我若非对他们所说的每句话都未放过,也是猜不到的。” 熊猫儿道:“我先问你……” 朱七七抢着道:“我先问,我先问……” 此事委实是千头万绪,她委实也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开始问起,咬着嘴唇想了半天,终于大声道: “好,我先问你,白飞飞既然在这里,那新娘子又是谁?” 沈浪长长叹了口气,道:“我本来实在想不通那新娘子是谁,那明明一直是白飞飞,又怎会变作别人?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朱七七道:“现在呢?现在你总该想通了吧。” 沈浪道:“你不妨也想想,除了白飞飞外,还有谁知道那秘密?有谁一心想揭破那些秘密?又有谁有那么大本事?” 朱七七想了想,突然跳起来失声道:“你说的莫非是王夫人?” 沈浪又长长叹了口气,一字字道:“不错,正是王夫人。” 朱七七道:“但白飞飞又怎会变成王夫人的?……不,我说那新娘子怎会变成王夫人的?而白飞飞又怎会跑进了箱子里?” 沈浪道:“你记不记得,婚礼开始时,新娘子来迟了。” 朱七七道:“我自然记得,但……” 沈浪接口道:“你记不记得方心骑那时说了些什么?” 朱七七想了想道:“他说,有两个老经验的喜娘,和一个卖花粉的梳头老师傅,在为新娘子上妆,还说那老头子做了五十年生意,是个老实人。” 沈浪微微一笑,道:“不错,你记得很清楚。” 朱七七道:“但这……这又有什么关系?” 沈浪道:“我本也未想到这其中的关系,后来仔细一想,才知道毛病就出在这里。” 朱七七跺脚道:“什么毛病?你快说呀!” 沈浪道:“老实人也有不老实的时候。那梳头的老师傅,虽非别人改扮,却早已被人买通了,而那两个喜娘其中就必定有一个是王夫人。” 朱七七拍手道:“呀!不错!” 沈浪道:“王夫人化妆成喜娘,混了进来,乘着为白飞飞上装时,将白飞飞迷倒。白飞飞虽然千灵百巧,比起王夫人来却还是要差一着。” 王怜花冷笑道:“她还差得远哩。” 沈浪道:“于是王夫人就将白飞飞的模样弄得有几分像她自己,却将她自己扮成白飞飞的模样。王夫人易容的手段,不用我说,你们总也该知道。” 熊猫儿道:“何况她头上还戴着凤冠,脸前又挂着珍珠,那快活王就算眼睛再厉害,也是瞧不出来的了。” 朱七七道:“但白飞飞却又怎会跑到箱子里去的?” 熊猫儿道:“是呀,那箱子明明是卜公直从外面带来的呀。” 沈浪道:“王夫人行事是何等周密!那老头子带花粉进来,自然是有个箱子的,她将花粉腾出,将白飞飞装进箱子里。” 朱七七道:“但……卜公直……” 沈浪道:“王夫人自然也早已和卜公直约好,带一个同样的空箱子进来,然后便乘人不备,用空箱子换了那只装着白飞飞的箱子。” 熊猫儿拍掌道:“不错,她想必先就将装着白飞飞的箱子放在殿堂外,那时快活王的大婚盛典正在热闹时,自然谁也不会去留意到一口箱子。” 沈浪道:“这其中还有个关键,王夫人放下箱子的时候,就是新娘子走进去的时候,无论什么,新娘子自然都是大家注意的目标。” 朱七七道:“她早巳算定别人只顾着去瞧新娘子,决不会去留意箱子。” 沈浪点头道:“不错,但只此一点,还不足以显出王夫人行事之周到……” 朱七七抢着道:“还有一点,卜公直换箱子的时候,也就是他自己走进去的时候,那时别人的目光全都被他那奇形怪状所吸引,只顾着去瞧他了,自然也不会留意到那八个抬箱子的大汉已经悄悄换了个箱子。” 熊猫儿击节道:“妙极妙极,难怪王夫人要选卜公直,为的不但是卜公直有一手巫术遁法,还为的是他那奇怪的相貌。像他那样的人,无论走在哪里都要被人注意的,何况他又故意打扮得特别怪模怪样。” 沈浪微笑道:“不错,这件事前前后后,每一个细节都在王夫人的计算之中。” 朱七七叹道:“若论思虑之周密,天下只怕没有人能比得上她。” 熊猫儿道:“女子的思虑,原本就比男人周密得多。” 他游侠江湖,平生以粗豪为事,近日行事虽仔细得多,但本性难改,是以这句话说出来,并没有什么称赞之意。 王怜花瞧了朱七七一眼,突然笑道:“女子的思虑,也未必人人都是周密的。” 沈浪道:“这件事功亏一篑,也只因为她是个女子。” 王怜花道:“此话怎讲?” 沈浪道:“女人的思虑虽然周密,但心胸却未免窄些……” 朱七七冷笑道:“女子的心胸,也未必人人都窄的。” 沈浪笑道:“话虽不错,但一般说宋,女子的心眼儿总未免较为偏激毒辣,否则这件事也就不会功败垂成了。” 朱七七道:“此话又怎讲?” 沈浪道:“此事若换了男人来做,将白飞飞迷倒后,便已可动手杀了她,又何必再多费手脚,再将她装到箱子里。那么快活王也就不会发现其中的破绽,她若想杀死快活王,入了洞房,尽多机会动手,又何必多此一举画蛇添足。” 熊猫儿道:“你这一提,我倒真不懂了。王夫人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沈浪道:“她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要快活王亲手将白飞飞杀死。” 熊猫儿道:“不错。” 沈浪道:“虽然她恨快活王恨之入骨,但瞧到快活王要与别的女子成亲,还是忍不住生出了嫉妒之心,这嫉恨之心一生,行事便难免失却了理智。” 熊猫儿击掌道:“不错,这嫉妒两字,当真是天下女子的致命伤,就连王夫人这样的女子,竟也不能例外。” 朱七七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你认为男人就不会嫉妒么?” 熊猫儿笑道:“男人总比较好些。” 朱七七冷笑道:“据我所知,男人若是嫉妒起来,比女子还要厉害得多。” 沈浪道:“王夫人之本意,原是要将快活王杀死复仇,但这嫉恨之心一生,她竟将此事置为次要,而变成一心要先将这婚事破坏,一心要先杀死白飞飞。” 熊猫儿道:“但她却又偏偏不肯痛痛快快地将白飞飞杀死,偏偏要画蛇添足……” 朱七七冷笑道:“你知道什么!她这样做法,不但是为了要折磨白飞飞,主要还是为了要折磨快活王,要快活王痛苦一辈子。” 熊猫儿苦笑道:“女子的心意,男人的确是弄不懂的。” 朱七七道:“你若懂得女子的心意,太阳只怕要从西边出了。” 沈浪道:“朱七七说得倒也不错,她此举委实是为了要使快活王痛苦,是以她先点破白飞飞是他女儿,然后再诱使快活王将白飞飞杀死。” 他叹息一声,接道:“这样,快活王若是真的出了手,她再将此中秘密揭穿,快活王纵然未必终身痛苦,又有何颜面再称雄江湖?” 朱七七道:“不错,一个人若是真的误杀了自己的女儿,那真是丢人丢到家了,日后传说出来,他还有什么脸在别人面前称雄?” 熊猫儿叹道:“这种又复杂、又毒辣的计谋,只怕也只有女子想得出。” 朱七七大声道:“女人到底有什么对不起你,你再说这样的话,小心老天罚你一辈子做光棍,一辈子娶不着老婆。” 熊猫儿伸了伸舌头,笑道:“那我倒真是求之不得。” 王怜花忽然道:“这秘密此刻总算已完全揭破。但还有件事,我仍不解。” 朱七七道:“我都懂了,你居然还有不懂的么?” 王怜花道:“无论如何,这计划总可算是异常周密,绝无破绽;卜公直的神态说话,也没有什么漏洞。却不知那快活王怎会在当时就瞧破了。” 沈浪笑道:“这计划并非绝无破绽,卜公直的说话也并非毫无漏洞。” 王怜花道:“哦?” 沈浪道:“这计划第一个破绽,便是王夫人不该将白飞飞扮得像她自己……” 朱七七道:“对了,我正在不懂,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熊猫儿道:“王夫人这样做法,莫非是要先使快活王吃一惊,分散他的注意力,再使他……” 朱七七抢着道:“我知道了,她将白飞飞扮成自己的样子,自然是想要快活王疑心箱子里的真的就是王夫人自己,快活王一见了王夫人,自然是又惊又怕,说不定会不分青红皂白,先将她杀了再说,那么换人的计划就成功了。” 熊猫儿也抢着道:“而且,快活王一瞧见王夫人已落在自己手里,必定高兴得很,心情必定大为松懈,对别的事都不会再加留意。” 沈浪微笑道:“不错,这些正都是王夫人本来所打的主意。她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是以才造成了这致命的错误。” 朱七七道:“我认为她这样做实在高明得很,你怎会说她错了呢?” 熊猫儿道:“我也想不出她错在哪里。” 沈浪微微一笑,道:“快活王与王夫人本来不但是夫妻,而且还可说是伙伴,他对王夫人的武功智谋,自然是了解得很,是么?” 朱七七道:“当然是的。” 沈浪道:“那么,我请问你,像王夫人这样的女子,又怎会随意将自己的机密泄漏,而被卜公直在‘无意中’听到呢?” 朱七七失声道:“呀,不错,这的确是个漏洞,卜公直委实不该这样说的。” 沈浪道:“还有,我再问你,像王夫人这样的女人,又怎会落在卜公直手里?” 熊猫儿叹道:“不错,这又是个漏洞。十个卜公直也休想摸着王夫人的一根手指。” 沈浪道:“所以,快活王根本想也不必想,就可断定箱子里的决不会是王夫人。” 朱七七道:“不错。” 沈浪道:“那么,他就会想,箱子里的若非王夫人,模样又怎会和王夫人如此相似呢?又怎会知道这些别人决不会知道的秘密?” 朱七七、熊猫儿两人不住点头道:“不错,不错……” 沈浪道:“须知王夫人近年根本未在江湖走动,知道她容貌的人可说是少而又少,而且也没有人知道王夫人与快活王之间的关系。” 熊猫儿点头道:“不错,至少那卜公直决不会知道。” 沈浪道:“所以,这决不会是卜公直搞的鬼,也决不会是别人,只因别人既不知道王夫人的容貌,又不知道王夫人与他的关系,更不知道这其中的秘密,又怎能扮王夫人的样子,用这些秘密来骗他?” 朱七七笑道:“这道理听来虽复杂,其实却简单得很,我怎会偏偏想不起。” 沈浪道:“所以,归根结底一句话,就是快活王已断定,这件事决不会是卜公直在捣鬼,也不可能是别人在搞鬼。” 朱七七叹道:“像他那样的人,自然一想就想通这道理了。” 沈浪道:“这件事既不可能是别人搞的鬼,那么是谁在搞鬼呢?” 朱七七道:“那自然只有王夫人了。” 沈浪道:“不错!他自然立刻就会想到王夫人。” 朱七七道:“但还有……” 沈浪打断了她的话,接道:“他想起了王夫人,立刻就又会想到,王夫人若是此事的主谋,那么她此刻又在哪里呢?” 朱七七道:“难道他立刻就能猜出新娘子就是王夫人?” 沈浪道:“他纵不能立刻猜出,但立刻就会联想起新娘子迟到的事,再想起那卖花粉的老师傅、那喜娘……” 他微微一笑,缓缓接道:“想到这里,以快活王的智慧,还会再想不通么?” 王怜花长叹了一声,道:“你这分析,当真是又仔细,又精辟,又合理,纵然令快活王自己来说,只怕也没有你说得如此周到详细。” 朱七七笑道:“如此纠缠复杂,让人摸不着头绪的事,经他抽丝剥茧般一说,就说得人人都可明白了,这不是很奇怪么?” 熊猫儿忽然道:“这一次,你看王夫人与卜公直还能逃得了么?” 沈浪道:“你我既能逃出来,他们想必也可逃出来的。” 朱七七道:“咱们能逃出来,那是因为有你,他们又怎能比得上你。” 王怜花叹道:“何况,快活王全未留意到咱们,是以咱们才能乘虚而走,而他们……” 朱七七长长松了口气,道:“无论他们能不能逃走,好在都与咱们没有关系了。” 王怜花默然半晌,突然长身而起,大声道:“不错,无论他们能不能逃走,和咱们又有什么关系?咱们此刻只该去想如何才能走出这一片荒漠。” 荒漠中夜间酷寒日间酷热,再加上烈日、风沙、食水之不足,路途之不熟,还得时刻留意着毒蛇、猛兽、流沙…… 这一段路途,自然是极为艰苦的。 这样走了两天,人马俱已疲乏,一片荒漠瞧来,仍是无边无际,这时就连沈浪,都不禁在暗中担起了心事。他纵是超人,究竟也无法抵抗自然之力。 这些人里最舒服的,毋宁说是白飞飞。 只因她到此刻为止,仍然晕迷不醒。 这一日晚间,朱七七用布蘸了些食水,润着她的嘴唇,瞧着她那白皙憔悴的容貌,也不禁叹道:“王夫人用的好厉害的迷药。” 熊猫儿与沈浪探路去了,只留下王怜花陪着她。 王怜花突然冷冷道:“她只怕从此不会醒了,你又何必白白浪费食水。” 朱七七怒道:“你竟说这话,你还能算是人么?” 王怜花淡淡一笑,道:“你这样对她,可记得她以前怎样对你?” 朱七七道:“无论她怎样对我,她至少也是个人,是个女人,我决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瞧着她死。就算将我份上的水都让给她,也没什么关系。” 王怜花笑道:“你若死了,而她还活着,这倒也妙得很,那时沈浪只怕……” 朱七七跳了起来,大声道:“你这样的人,我真奇怪沈浪为什么不杀了你!” 王怜花冷冷道:“沈浪不杀我,正是他最聪明之处,否则……” 突听一人道:“否则怎样?” 熊猫儿大步走了回来,眼睛在黑暗中发光。 王怜花打了个哈哈,道:“否则我岂非早就死了!” 熊猫儿瞪着他,他却转了个身,熊猫儿真拿他没法子;这时沈浪也已回来,朱七七迎上去问道:“前面有路么?” 沈浪叹息着摇了摇头,却又笑道:“你放心,天下决不会有走不出去的路的。” 这样又走了两天,就连沈浪的笑容也再不能令朱七七振奋起来,白飞飞更是奄奄一息,几乎变成了个活死人。 他们的食水用得越节省,体力就越不支,便及早歇下。他们现在惟一能享受的只有休息。 又是个星光灿烂的夜晚,但此时此刻,谁也不会再去赞美星光的美丽。 朱七七躺在沈浪怀中,喃喃道:“咱们莫非走错了路么?越走越走不出去了。” 夜是那么静,熊猫儿与王怜花都已睡了。 沈浪怜惜地轻抚着她的柔发,道:“方向是决不会错的,只是……” 朱七七突又嫣然一笑,道:“走错了也没关系。只要在你身旁,就算走到天涯海角,我都愿意的。” 沈浪瞧着她温柔的笑容,再瞧瞧身旁那犹自晕迷着的白飞飞,一时心乱如麻,竟说不出话来。 又过了半晌,朱七七终于坐了起来,瞧着白飞飞昏迷的样子,叹道:“再这样下去,我们还没关系,她只怕……” 沈浪突然道:“你还恨她么?” 朱七七摇了摇头,柔声道:“我怎么会还在恨她?她以前虽然可恨,但现……现在却是这么可怜。其实,她始终是个可怜的女孩子。” 沈浪长叹道:“不错,她的确是个可怜的女孩子……” 朱七七突然搂着沈浪的脖子,哽咽着道:“有时……有时我真想将你让给她,只因她一生充满了仇恨与寂寞,惟一能安慰她的,就是你。” 她的哽咽已变作低泣,道:“但我实在不能,我实在舍不得你,沈浪,沈浪……你会怪我么?” 沈浪也紧拥着她,柔声笑道:“傻孩子,我怎会怪你,我又怎会怪你……” 他仰望苍天,似乎在问:“这究竟该怪谁呢?” 他虽在笑着,但又有谁知道他心中是多么酸苦。 在如此静夜,如此星辰下,他几乎要将一切都说出来。他没有说,只因他实在不忍伤着朱七七。 他心中虽有千言万语,却只是说了句:“时候不早了,咱们也睡吧。” 不错,睡吧,明天,又是另外一天了,说不定一切事都会改变,有什么话,也留着到明天说吧。 明天究竟会发生什么事?世上又有谁能知道呢? 日光,终于又照射着大地。 熊猫儿一觉醒来,刚打了个哈欠,突然怔住。 他突然发觉,一切情况俱都变了。 王怜花大半截身子已被人埋在沙土里,头发蓬乱,脸上也被人涂了污泥,赤裸着的背上,被人抽得满是斑斑血迹。 他模样看来竟已变成了个活鬼,但居然还似在睡着,这一切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他竟似全不知道。 再看沈浪与朱七七,两人竟被人背对着绑在一起,两人发髻也乱了,头发似乎被人截去了一段。 而熊猫儿自己…… 他只觉头疼欲裂,身子也被捆着,动也不能动。烈日晒得他皮肤几已裂开,他衣服已几乎被剥光了。 熊猫儿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莫非真的是撞见了荒漠中的恶鬼?” 虽在光天化日之下,他胆子虽然大,但遇着这种不可思议的怪事,他还是忍不住全身都发起抖来。 熊猫儿在沙上挣扎着,扭曲着。他终于又发觉两件事:马已不早了,干粮与水袋也不见了。马、粮食、水,这就等于是他们的生命。是谁夺去了他们的生命? 他目光四下搜索。天色蔚蓝,白云片片,闷热得令人几乎窒息。四下百里内外,都决不会有什么人迹。是快活王?不会,决不会。若是快活王,决不会就这样放过他们的。 熊猫儿忍不住大呼道:“沈浪!快醒来,沈浪……” 他呼声突然在喉中梗住,他又赫然发现: 本在沈浪身旁,始终晕迷不醒的白飞飞,竟也已不见了。 沈浪也醒了。 他睁开眼睛,只瞧见面前的地上,痕迹零乱,似乎有人用石头在地上写过字,又胡乱划去。 他自然也已感觉到头脑的疼痛,四肢的麻木。他面上的肌肉,不禁起了一阵阵的扭曲,喃喃道:“沈浪呀沈浪,你又上了次大当。” 熊猫儿听见他的语声,大呼道:“沈浪,你醒来了么?你可瞧得见这情况,水没有了,马没有了,粮食没有了,白飞飞也不见了。” 沈浪长叹道:“白飞飞也走了么?” 熊猫儿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老天,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浪道:“白飞飞,这自然是白飞飞。除了白飞飞还有谁?” 熊猫儿吃惊道:“白飞飞?你说这一切又是白飞飞做的手脚?” 沈浪惨笑道:“她人既已走了,难道你还看不出来?” 熊猫儿道:“她人虽已走了,但难道不可能也是别人将她绑走的……她一直晕迷不醒,简直已奄奄一息,又怎能做这手脚?” 沈浪喃喃道:“你我都未免太轻视了她。在经过那许多事后,你我竟还是不免轻视了她,这是为了什么?” 他苦笑接道:“这只因她实在太善于做作。她作出的模样,永远是教人只有怜悯她,同情她,而忘了本该提防着她的。” 熊猫儿道:“你说……难道她根本早已醒了,但故意装作晕迷不醒,难道她……” 这时朱七七也醒了,颤声道:“沈浪……沈浪,你在哪里?” 沈浪道:“七七……七七……你可受了伤?” 朱七七道:“好……好像没有……沈浪,你在我背后么?你也被绑起来了么?” 沈浪长叹道:“嗯。” 朱七七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我面前还写得有字!” 沈浪急急道:“写的是什么?” 朱七七道:“我瞧瞧……这地上写的是点水之恩,涌泉以报,留你不死,任你双飞,生既不幸,绝情断恨,孤身远引,至死不见。” 她惊呼道:“这……这难道是白飞飞写的?” 沈浪长叹道:“正是她。” 朱七七道:“她走了……她一个人走了。她虽然一心想得到你,但到最后,还是没有将你抢走,却留下我,让我和你……和你……” 她语声渐渐哽咽,终于痛哭失声,道:“绝情断恨,至死不见……白飞飞呀白飞飞,你宁愿孤苦终老,也没有杀我!白飞飞呀白飞飞,我一直看错了你!你实在是个好人,我……我对不起你!我实在对不起你!” 熊猫儿道:“她若真的是好心的人,为何又要将咱们害成这模样?为何又要偷走咱们的粮食和水,带走咱们的马?” 沈浪长叹道:“她……她实在是个不可捉摸的女人!她的心意,真是谁也猜不透的。她究竟是善?是恶?只怕也永远没有人知道。” 熊猫儿默然半晌,也长叹道:“无论如何,她实在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竟能始终装出晕迷不醒的样子,竟忍得住那要命的饿渴,连眼睛都不睁开。就只这一点,已是任何人都做不到的。白飞飞呀白飞飞,我实在不能不佩服你。” 沈浪苦笑道:“她这样做,只是要我们不再对她有防范之心。” 熊猫儿道:“但她既然已绝情断恨,万念俱灰,既然早已存心一走了之,为什么不好好地走,却要在临走前还将咱们害一下?” 沈浪黯然道:“这或者是她不愿在那种情况下与咱们相见,宁可咬紧牙关,忍受百般痛苦,也要挣回面子,要我们知道,她毕竟是强者。” 朱七七幽幽道:“这也或许是她不能当面和你别离,更不愿让你瞧不起她……一个女人,是宁愿吃任何苦,也不愿被她所爱的人瞧不起的,尤其是她这种女人。” 熊猫儿苦笑道:“有谁会瞧不起她?连沈浪都在她手里栽过几次跟头,还有谁敢瞧不起她?普天之下,除了她之外,又有谁能令沈浪吃亏上当?” 朱七七突然大声道:“沈浪吃她的亏,上她的当,并不是不如她。” 熊猫儿道:“那是为了什么?” 朱七七道:“这只因沈浪始终在同情她,怜悯她,一心只想救她,帮助她,而没有想害她,也没有想对付她,否则就算有十个白飞飞,又怎能害得到沈浪?” 熊猫儿叹道:“我本来以为你只是喜欢沈浪,并不了解他,如今我才知道,最了解沈浪的还是你,咱们都不如你。” 朱七七悠悠道:“这只因我全心全意都放在沈浪身上,自然比你们都了解他。” 熊猫儿大笑道:“沈浪呀沈浪,你有这样的红颜知己,这一辈子总算没有白活了。” 突听王怜花嗄声道:“此时此刻,你还笑得出,我总算佩服你。”他嘴里像是被塞了沙土,连话都说不清了。 熊猫儿道:“我为何笑不出?至少我没有被人活埋在地下。” 王怜花道:“我算什么?但咱们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大英雄沈浪,怎么也被人像死猪般捆起来,我实在有点不懂了。” 沈浪也不着恼,淡淡道:“你若是稍微机警些,咱们也不至于变得如此模样。” 王怜花冷笑道:“这难道还能怪我不成?” 沈浪道:“你可知道咱们怎会被人捆住还毫无所觉?这只因白飞飞昨夜已在咱们所喝的水袋里下了迷药。你可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下的迷药?那就是我叫你留守在这里的时候。你既然将水看得比别人性命都重要,又为何不睁开眼睛瞧着?” 王怜花将嘴里的土咬得沙沙作响,却说不出话来。 熊猫儿道:“别的且不管,咱们此刻该怎么办呢?我手脚全没有半分力气,连这绳子也挣不开,再这样下去,只怕要被晒焦了。” 他干笑了一声,道:“烤焦了的猫,不知滋味如何,至少我自己是尝不到的了。” 王怜花冷笑道:“有趣,这话当真十分有趣。” “呸”的一声,将嘴里一口沙子重重唾在地上。 日光,已越来越强烈,晒得沙子都发了烫。 熊猫儿已被晒得头晕眼花,绑在他身上的绳子,也似在渐渐收缩,勒得他直疼入骨子里。 他嘴唇也已被晒得裂了开来,喃喃道:“白飞飞呀白飞飞,你没有杀死我,我并不感激你。这样岂非比一刀杀死我还狠毒百倍?你没有杀死我们,原来只是要折磨我们。” 王怜花叹道:“我虽然也自知这一生绝对不得好死,却也未想到会被太阳活活晒死。这样的死法当真比任何死法都难受得多。” 沈浪微微一笑,道:“无论怎么样死,都不会很舒服的。” 王怜花瞪大眼睛,道:“到了现在,你还笑得出?” 熊猫儿大声道:“能看到你这种人被活活晒死,为何不可笑……我也要大笑……哈哈……哈哈……” 他用尽气力,大笑了几声,怎奈唇焦舌枯,又怎能笑得出?那笑声听来当真比哭声还要难听十倍。 王怜花道:“好,你笑吧,用力笑吧,拼命笑吧……你若再这样大笑几声,只怕就要让我瞧着你先死了。” 沈浪道:“他不会死的。” 王怜花道:“他不会死,难道只有我会死?” 沈浪道:“你若肯少说几句话,留些力气,也不会死的。” 王怜花那被晒得发黑发焦的脸上,又不禁发了光。 他虽然对沈浪又嫉又恨,但沈浪说的话,他却不能不听,不能不相信——一个怕死的人听到自己还能活下去时,那神情当真谁也形容不出。 王怜花连眼睛上的肉都颤抖了起来,道:“你……你说咱们还有救星?” 沈浪道:“自然有的。” 王怜花道:“黄沙万里,咱们这几人在沙漠中,简直就像蚂蚁似的,纵然有十万人要来救咱们,也未必能找得着……何况,又有谁会来救咱们?又有谁知道咱们已遇难?这……这简直是毫无可能。” 他一面咳嗽,一面说,这番话说完了,已是全身脱力,只因他嘴里虽说不可能,心中却是充满希冀之情。 他就希望沈浪将他的话全部驳倒。 沈浪道:“自然有人知道咱们已遇难的。” 王怜花喘着气道:“谁……除非是那妖女。” 沈浪道:“正是白飞飞。” 王怜花怔了怔,拼命笑道:“她难道还会来救咱们……哈哈,原来沈浪也已疯了,原来沈浪也已疯了。” 这疯狂的笑声,听得朱七七、熊猫儿全身发冷。 他们实也不禁认为沈浪神智已不清,就算打死他们,他们也不会相信白飞飞会来救他们的。 沈浪叹道:“她的脾气,你们难道还不了解?她若要咱们死,又怎肯不在旁边亲眼瞧着咱们受尽折磨,到死为止?” 朱七七道:“她只怕还没有这么狠的心。” 王怜花却大喜道:“不错,她若要咱们的命,必定会在旁边瞧着咱们死的,如今既然走了,想必是算定咱们必有救星。” 熊猫儿忍不住叹道:“救星?哪里来的救星?” 沈浪道:“她生长在沙漠中,对沙漠上的一切,都必定比我们熟悉的多,说不定早已瞧出有人要往这里来,也说不定还留下线索要别人找来。” 王怜花叹道:“这次我若得救,看来真该做几件好事了。” 沈浪道:“只要你莫忘了这句话,我担保你死不了的。” 这希望虽然渺茫,但渺茫的希望,总比没有希望好得多,于是大家再不说话,都希望留些精力,支持到救星来的时候。 这时每个人的眼皮都已越来越重了,都恨不能痛快地睡一觉,但每个人却也都知道,自己这一睡,便再也不会复醒。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间,沈浪大呼道:“来了……来了……” 大家精神一震,顺着他目光瞧去,只见万里无云的碧空下,突然扬起了一片黄尘,几乎掩没了自己。 接着,蹄声骤响,如战鼓雷鸣,动地而来。 熊猫儿动容道:“沙漠之中,哪里来的千军万马?” 沈浪微微一笑道:“你莫非忘了龙卷风?” 话声未了,只见四匹健马首先急骤而至,马上人全身白衣白风氅,正是横行大漠的龙卷风属下。 这四人四骑想是已瞧见了沈浪等人,打了个呼哨,突又纵马驰去,王怜花忍不住焦虑之情失声道:“喂……你们怎的又走了,难道见死不救么?” 沈浪笑道:“你莫要着急,这不过是龙卷风的前哨探子,如今发现了我们,不敢自行定夺,是回去通知去了。” 王怜花一喜,突又一惊,道:“龙卷风在大漠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强盗,咱们若是落在他手里,只怕也……” 沈浪道:“龙卷风善恶我虽不知,但你莫忘了,他还有个神秘的军师。” 王怜花道:“军师又怎样,难道你认得?” 沈浪微笑道:“若我猜的不错,他实是我的故人。” 这时远处又有数骑驰来,当先一骑,黑衣黑马,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充满了诡异厉光的眸子。 这黑衣骑士到了近前,突然飞身掠下,站在那里,眼睛眨也不眨地瞧着沈浪,竟像是吓呆了。 沈浪颤声笑道:“金兄,金无望,是你么?” 黑衣骑士身子陡然一震,失声道:“你……你怎知……” 沈浪大笑道:“除了金无望外,还有谁能对快活王的一切了如指掌?除了金无望外,还有谁能令快活王连连失利?” 黑衣骑士突然扑过去,拥住了沈浪,两人又哭又笑,就连王怜花都不禁瞧得眼睛湿湿,朱七七与熊猫儿更是早已热泪盈眶。 过了半晌,金无望长叹道:“沈浪呀沈浪,你怎的落得如此模样。” 沈浪笑道:“先莫说我,先谈谈你。” 金无望默然半晌,笑道:“不是我对快活王不仁,实是他对我不义。我残废归去后,他将我视为废物,竟要将我除去。幸好我早已知道他的恶毒,早已有了脱走之计。那时我已发誓,必定要让他知道,金无望不是废物……” 沈浪大笑道:“如今你的确已证明了此点。那时他故意伪装一封书信,说是你留下的,我就知道那其中必定有诈。” 金无望亦自仰天而笑,得意的笑意中,竟有些萧索之意,仰天狂笑了半晌,缓缓顿住笑声,叹道:“如今我虽已将他击倒,但又如何?人生百年,转瞬便过,无论胜败,到死了还不是只落得一扦黄土而已。” 熊猫儿忍不住道:“你已杀了他?” 金无望道:“上次我一击未成,这次又集中人马,再次挥军进攻,哪知快活王的巢穴,竟已变为一片瓦砾,尸首遍地,且俱已烧成枯骨,其中有两具尸骨,纠缠在一起,血肉虽已化为飞灰,但那三枚戒指却还在……” 他凄声大笑道:“又有谁能想到,纵横一世的快活王,竟葬身于火窟之中!” 听到这里,大家都已知道和快活王纠缠在一起的尸骨,必是王夫人。 沈浪忍不住长叹一声,喃喃道:“情孽纠缠不死不休,唉,这又何苦……何苦?” 话未说完,王怜花竟突然放声痛哭,这一点父母儿女的天性,到了最后,终于还是发作了出来。 金无望厉声道:“王怜花,我本已立心杀你,但瞧你这一场痛哭,可见你天良还未丧尽,就凭此点今日我再救你一次。” 当下他放出众人,突又瞧着沈浪,道:“快活王看来已是必死无疑,你竟未能与他真个交手,你不觉得有些遗憾么?” 沈浪淡淡一笑,道:“人性本愚,是人才难免相争,但上者斗心斗智,下者斗力。我与快活王虽然彼此都一心想将对方除去,但也不知怎的,彼此竟似有几分相惜。你想我若与他真个抡拳动脚,厮杀一场,岂非太无趣了么。” 金无望大笑道:“沈浪之洒脱,当真无人能及。” 朱七七道:“却不知你是如何会来救咱们的。” 金无望道:“这说来倒也不是什么奇事,我自快活王巢穴退军之后,本不经此,谁知昨夜竟突然接着一封书信,信上附着地图,叫咱们到这里来救你们。我将信将疑,又想来,又怕被骗……幸好我终于还是决定来了。” 朱七七幽幽叹道:“最了解白飞飞的,毕竟还是沈浪。”她紧紧握着沈浪的手,像是生怕沈浪突又逃走似的。 熊猫儿道:“但她又怎知金兄便在左近?” 沈浪道:“她一路来到这里,想必早已瞧见金兄行军时的尘头,那时我等纵然瞧见,也只当是沙漠中的风沙而已,但她对沙漠上的任何变化,却十分熟悉,是蹄尘,是风沙,她自然是一眼便可瞧出的。” 朱七七、熊猫儿、金无望、王怜花竟不约而同道:“看来当真是什么事也瞒不过沈浪。”四人同时张口,同时闭口,不禁同时相视一笑。 沈浪苦笑道:“你们平时说这话,我听来虽然受之有愧,还不至于脸红,但今天我这般模样,你们再说这话,岂非要叫我钻入地下么?” 众人忍不住大笑,只听远远有人大呼道:“名震天下的沈浪在哪里?咱们能不能够见见?” 呼声一声接着一声,如浪潮卷来,响彻大漠。 金无望挽起沈浪的手,大笑道:“你纵想钻入地下,别人也不会让你钻进去的,只是……” 他上下瞧了沈浪两眼,又道:“沈浪今日居然也败了一次,别人想必都要奇怪的。” 沈浪面上又泛起了他那潇洒、懒散、不可捉摸的笑容,淡淡笑道:“无论任何人,都有失败的时候。只要他们胜利时莫要太得意,纵然失败一次,也就算不了什么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