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老虎》 第一回 黄道吉日 夺命更夫 三月二十七日,大吉。 诸事皆宜。 赵无忌倒在床上。 他快马轻骑,奔驰了三百里,一下马就冲了进来,进来就倒在这张床上。 又香又软的床。 这是香香的床,香香是个女人,又香又软的女人,每次看到赵无忌的时候,总会笑得像糖一样甜蜜。 窗外阳光灿烂,天气晴朗,风中带着花香。 赵无忌看看窗外的一角蓝天,终于缓缓吐出口气,喃喃道:“今天真是个好的日子。” 香香今天居然没笑,只淡淡的说:“今天的确是个好日子,杀人的好日子。” 赵无忌用一只手支起了头,看看她:“你想杀人?” 香香道:“只想杀一个人。” 赵无忌道:“杀谁?” 香香道:“杀你!” 赵无忌并没有被吓一跳,反而笑了,笑得好像还很开心。 香香咬着嘴唇,道:“我本来真想杀了你的,可是我再想想,今天你居然还会想到来看我,已经算是很不容易了。” 赵无忌道:“你知道?” 香香道:“我当然知道,今天是赵公子大喜的日子。” 她美丽的眼眸里忽然有了泪光:“我也知道赵公子今天到这里来,只不过是为了要告诉我,从今以后,他跟我已经一刀两段了,就算我以后还会看见他,也应该把他当成陌路人。” 赵无忌不能否认,也不能不觉得有点难受:“我还带了样东西给你。” 他从身上拿出串珍珠:“这是我答应给你的,我还没有忘记。” 珍珠晶莹圆润,就好像少女们纯情的泪珠一样。 香香接过来,轻轻抚摸,喃喃道:“我知道你一定会带来给我的,你一向是个很有信用的男人。” 她居然没有流泪。 可是她的手已经在发抖,她忽然跳起来,用力将这串珍珠往赵无忌的脸上砸过去,大声道:“可是谁稀罕你这串臭珠子,谁稀罕你这个小王八蛋。” 珠串并没有打到赵无忌的脸,却由窗口飞了出去。 赵无忌又笑了:“小王八蛋多少总有点好处的。” 香香跳起来,道:“有什么好处,你说!” 赵无忌道:“小王八蛋至少总比老王八蛋好,也比死王八蛋好。” 他想让香香也笑一笑。 他们之间,虽然并没有什么条件和誓约,但是分离毕竟总是难免要令人悲伤。 他一直希望他们在离别的时候还能笑一笑。 香香还是没有笑出来,刚才被她掷出窗外的那串珍珠却飞了回来。 接着,“夺”的一声响,一根三尺六寸长的箭,将这串珍珠钉在柱子上。 箭杆上,银光闪闪,箭尾的银羽还在颤动,窗外,又有根短箭飞来,钉在这杆箭上。 长箭虽强,短箭更准。 香香看呆了。 像这样的箭法,的确不是时常能看得到的。 赵无忌的笑立刻变成了苦笑,叹息着道:“我的债主们终于来了。” 香香变色道:“他们来干什么啊?” 赵无忌道:“债主当然是来讨债的,你难道看不出今天也是讨债的好日子!” 这里是个小楼,现在正是春天。 小楼外春光明媚,百花齐放,有的鲜红,有的嫩绿,有的鹅黄。 两个黑衣人站在鲜艳的花丛间,一男一女,一少一老。 少年人是条身长八尺的壮汉,老妇人的背已驼了,一双眼睛却仍闪闪发光。 两个人,两把弓,金背黑胎,一长一短。 香香站在小楼上的小窗旁,忍不住问:“这两个人是谁?” 赵无忌说道:“是黑婆婆,跟她的儿子。” 香香道:“黑婆婆是什么人?” 赵无忌道:“是个可以用一枝箭射中十丈外苍绳眼睛的人。” 香香脸色变了,道:“这驼背的老太婆,有这么厉害……” 赵无忌道:“她的儿子虽没有她准,可是两膀天生的神力,只要他高兴,随时都可以把并排站着的两个人射个对穿。”他叹了口气接着道:“金弓银箭,子母双飞,这母子两个人,谁看见,谁倒霉。” 香香道:“可是,你偏偏欠了他们的债?” 赵无忌苦笑,说道:“我一向都很倒霉。” 香香道:“你欠了他们什么?” 赵无忌道:“欠了他们两个人。” 香香不懂,道:“怎么会欠他们两个人?” 赵无忌道:“有一次我半夜从明湖春喝了酒出来,看见有两个小姑娘在前面逃,他儿子在后面追,有个小姑娘已中了一箭,不停的在喊救命!” 他又叹了口气,道:“看见那么样一个大男人在追小姑娘,我当然要拔刀相助,替她们挡一阵,让她们逃走。” 香香道:“后来呢?” 赵无忌道:“后来我才知道那两个小姑娘根本不是小姑娘。” 香香更不懂,问道:“不是小姑娘是什么?” 赵无忌道:“是男人。” 香香傻了。 赵无忌道:“江湖中有帮叫‘一窝蜂’的采花贼,专门喜欢扮成小姑娘。” 香香道:“那两个小姑娘,都是采花贼?” 赵无忌点头苦笑:“幸好这母子两个人总算还看得出我不是采花贼的同伙。” 香香道:“他们当然也不会就这样放了你。” 赵无忌道:“他们给了我三个月限期,叫我把那两个采花贼抓回来。” 香香道:“现在限期已经到了?” 赵无忌道:“快到了。” 香香道:“你有没有替他们把人抓回来?” 赵无忌道:“还没有。” 香香看着他,摇头叹气,道:“这世上有种人好像总喜欢把虫子捉来往自己头发里放,你为什么偏偏就是这个人?” 赵无忌道:“只有一两只虫子倒也没有什么关系。” 香香道:“你头发里还有什么?” 赵无忌叹道:“好像还有五六个蝎子,七八条毒蛇。” 香香没有再问。 她已经吓得声音都哑了。 她已经看见了好几条毒蛇! 毒蛇在一个破麻袋里,从破洞里伸出了头,吐着红信。 麻袋在一个人背上。 一个奇形怪状的人,不但鼻子缺了半个,耳朵也被咬得完全不像耳朵,一双眼睛里满布血丝,就像是毒蛇的红信。 可是他身上却偏偏穿着件大红大绿、五颜六色的袍子,更让他显得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有条毒蛇已爬上了他的肩,盘住了他的脖子,伸出红信舐他的脸。 他好像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香香却已经有感觉了,香香差一点就吐了出来。 “这个人也是你的债主?” “嗯。” “你欠他什么?” “欠他五条蛇!”赵无忌嘴里好像也有点苦水:“五条最毒的蛇。” 香香有点不服气了:“你救了那两个采花贼,是你的错,像这样的毒蛇,你就是再多杀他几条也是应该的,为什么要还给他?” 赵无忌道:“因为他就是毒菩萨。” 香香道:“毒菩萨?” 赵无忌道:“他虽然满身都是毒,可是他的心却像菩萨一样。” 香香道:“菩萨也养蛇?” 赵无忌道:“别人养蛇,是为了害人,他养蛇却是为了救人。” 他知道香香不懂,所以又解释:“只有用毒蛇的唾液和血炼出来的药,才能解毒蛇的毒。” 香香又道:“你欠他的那五条毒蛇呢?” 赵无忌道:“那五条蛇都是异种,他在滇边的穷山恶水之中找了三年,才总算把这五种毒物抓齐了。” 香香道:“抓齐了又有什么用?” 赵无忌道:“用这五种毒蛇的唾液,就可以合成一种药,能解百毒,但是却一定要在它们活着的时候,让它们自己吐出来的毒液才有用。” 香香道:“我听说毒蛇只有在咬别人的时候,才会把自己的毒液吐出来。” 赵无忌道:“不错。” 香香道:“为了要采这五种毒蛇的唾液,难道他就让它们去咬人?” 赵无忌道:“他只有这法子。” 香香道:“他让它们去咬谁?” 赵无忌道:“咬他自己。” 香香又傻了。 赵无忌道:“我看见他的时候,那五条毒蛇正咬在他身上。” 香香道:“那时你怎么办?” 赵无忌苦笑道:“你说,我还能怎么办?我连想都没有想,就拔出剑把那五种毒蛇都斩断了,每一条蛇,都砍成了七八截。” 香香也不禁苦笑,道:“看来你的剑法倒真不错。” 赵无忌道:“可是我这件事却又做错了。” 花园里很静,黑婆婆和毒菩萨显然都是很沉得住气的人。 就在这时候,远处忽然传来“笃、笃”两声响,声音仿佛很遥远,又好像在耳朵边。 听见这声音,黑婆婆和毒菩萨的脸色都好像有点变了。 香香道:“这是不是打更的声音?” 赵无忌道:“是的。” 香香道:“我真的没有听错?” 赵无忌道:“你没错。” 香香道:“现在还是白天,这个人就打起更来,是不是有毛病?” 赵无忌道:“他没有毛病,他想什么时候打更,就在什么时候打更。” 香香道:“为什么?” 赵无忌道:“因为他打的更和别人不同,不是报时的。” 香香道:“他打的是什么更?” 赵无忌道:“是断魂更。” 香香道:“断魂更?” 赵无忌道:“只要他打过了三更,就有个人必定要断魂。” 他脸上也露出奇怪的表情:“夺命更夫柳三更,一打三更人断魂。” 又有更鼓响起,声音更近了。 虽然也只不过是很普通的更鼓声,可是现在听在人耳里,已变得说不出的诡异。 香香忍不住问道:“现在他打的是几更?” 赵无忌道:“二更一点。” 香香又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道:“二更一过,三更岂非就快要到了?” 赵无忌道:“不错,二更一过,三更很快就要到了。” 香香道:“他也是你的债主?” 赵无忌道:“是个大债主。” 香香道:“你欠他什么?” 赵无忌道:“欠他一刀!” 香香道:“你还有几个债主?” 赵无忌道:“大债主,就只有这三个。” 香香道:“他们老早知道今天你会在这里?” 赵无忌道:“他们不知道。” 香香道:“可是他们全来了。” 赵无忌道:“是我约他们来的。” 香香几乎叫了出来:“是你约他们来的?你为什么要把这些要命的债主,都约来?” 赵无忌道:“因为欠了人的债,迟早总要还的。” 他忽然又笑了笑。“难道你看不出今天也正好是个还债的好日子?” 断魂更又响了。 “笃、笃、当。”还是二更一点。要什么时候才到三更? 除了夺命更夫外,没有人知道。 柳三更慢慢的从花丛中走了出来,青衣、白袜、麻鞋、苍白的脸。 花丛中本没有这么样一个人,现在却偏偏有这么样一个人走了出来。 他手里有轻锣、小棒、竹更和一根白色的短杖。 ——难道这就是夺命更夫追魂夺命的武器? 终年不见阳光的人,脸色本就是苍白的,这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也是白色的,一种奇秘的惨白色,看不见眼珠,也看不见瞳仁。 ——难道这个总是令人断魂的夺命更夫,竟是个瞎子! 花丛外是条小径。 弯弯曲曲的小径,铺着晶莹如玉的鹅卵石。 黑婆婆和她的儿子就站在小径旁的一丛芍药里。 瞎子当然看不见他们。 可是柳三更走过他们身旁时,却忽然停下脚步,回过了头,道:“黑婆婆,别来无恙?” 黑婆婆冷冷的看着他,过了很久,才淡淡的回答:“托柳先生的福,我们孤儿寡母,总算还没有被人活活气死。” 柳三更仰面向天,仿佛在沉思,也过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道:“这一别算来已有十三年了,日子过得好快。” 黑婆婆道:“每天都有三更时分,左一个三更,右一个三更,日子怎么能过得不快?” 柳三更慢慢的点了点头,苍白的脸上完全没有一丝表情。 “何况有时候一天还不止一个三更,左一个三更,右一个三更,有的人老了,有的人死了,日子又怎么能过得不快?” 他嘴里在喃喃自语,手里用白色的短杖点着地,慢慢的向前走。 走到毒菩萨面前,他又停了下来。 他没有开口,毒菩萨也没有开口,麻袋里已有两条蛇像箭一般蹿了出来,完全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瞎子看不见,既然没有声音,瞎子当然也听不见。 可是这两条蛇刚蹿过来,他手里的短杖已挥出,恰巧打在这两条蛇的七寸上。 两条蛇立刻像麻绳般凭空掉了下去,躺在地上连动都不会动了。 柳三更叹了口气,道:“我是不是又打死了你两条蛇?” 毒菩萨道:“哼!” 柳三更道:“你是不是想要我赔?” 毒菩萨道:“你赔得出?” 柳三更淡淡的笑了笑,道:“那只不过是一条竹叶青、一条饭铲头而已,你要我赔,我随时都可抓个七八十条给你。” 毒菩萨吃惊的看着他,神色虽变了,声音却很冷淡:“用不着你费心,我自己也会抓。” 柳三更道:“既然你不想要我赔,我倒有句话要劝你。” 毒菩萨道:“你说。” 柳三更道:“你舍身喂蛇,以血肉换它们的毒液,虽然每次都能及时将蛇毒拔出来,可是多多少少总还有些残毒留在你的血里。” 他叹了口气,又道:“天毒尊者的拔毒取毒秘技,并不见得是绝对有效的。” 毒菩萨既没有承认,也不能否认。 柳三更道:“现在你血里的残毒,已经有一百零三种。” 毒菩萨忍不住问:“你看得出?” 柳三更道:“我是个瞎子,怎能看得出?” 他淡淡的接着道:“可是我知道,你血里的毒性只要再多加五种,菩萨就要变成僵尸了。” 赵无忌已走下了楼,站在灿烂的阳光里,看着这个夺命更夫。 他心里在问自己! 这个人究竟是真的瞎子,还是假的? 他不知道。 除了柳三更自己外,没有人知道。 小径上铺着鹅卵般的圆石,短杖点在石头上,发出的声音很奇特。 那绝不是竹木点在石头上的声音,也不是金铁点在石头上的声音。 这根短杖是用什么做成的? 赵无忌也猜不出。 他抬起头,看见柳三更已走到他面前。 三更前后 走到面前,赵无忌才断定柳三更绝对是个真的瞎子。因为他的眼珠是死的。 一个能看得见的人,绝不会有这样的眼珠,就算装也装不出。 柳三更忽然说道:“你在看我的眼珠子?” 赵无忌几乎被吓了一跳。这个人虽然看不见,却仿佛有双神秘而奇异的眼睛,隐藏在他身上某处神秘的地方,任何人的一举一动,都好像瞒不过他。 柳三更接着又道:“你要不要再仔细看看?”赵无忌实在很想再仔细看看。柳三更道:“好,你拿去看。”他竟用一只手指将自己的一个眼珠挖了出来,他的眼睛立刻变成了个黑洞。死灰色的眼珠子,也不知是用玻璃,还是用水晶做成的,不停的在他掌心滚动,就好像活的一样。 就算你明知道这种眼珠是假的,还是难免要被吓一跳。 柳三更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经看清楚了?”赵无忌终于吐出了口气,说道:“是的。” 柳三更道:“你最好看清楚些,因为这就是我做错事的代价。”他惨白的脸上忽然露出悲痛之色,慢慢的接着道:“二十年前,我看错了一个人,虽然被他挖出一双眼珠子,我也毫无怨言,因为每个人做错事都要付出代价,无论谁都一样。” 赵无忌道:“我明白。” 柳三更道:“你认为你的朋友那件事是不是做错了?” 赵无忌道:“是的。” 柳三更道:“他是不是也应该付出代价?” 赵无忌道:“应该。” 柳三更道:“就算我那一刀已经砍在他的身上,他也应该毫无怨言?” 赵无忌道:“不错。” 柳三更道:“可是你却情愿替他挨一刀?” 赵无忌道:“我情愿。” 柳三更道:“为什么?” 赵无忌道:“因为他是我的朋友,而且已经受伤,已经不能再挨那一刀了。” 柳三更道:“你知道我这一刀有多重?” 赵无忌道:“不管多重都一样。” 柳三更道:“你不后悔?” 赵无忌道:“我这一生,从未后悔过。” 柳三更慢慢的将那颗眼珠子装了回去,一双死灰色的眼珠,仿佛凝视着他。 一双假眼珠,能看得出什么? 赵无忌道:“现在,你随时都可以动手。” 柳三更道:“好。” 他的短杖本来已被夹在腋下,他一反手,就拔出了一把刀。 这短杖里藏着刀,雪亮的刀。 赵无忌挺起了胸膛,既然已决心要挨这一刀,又何必退缩? 毒菩萨忽然道:“等一等。” 柳三更道:“等什么?” 毒菩萨道:“他还有别的债主,你至少应该等他先还清了别人的债再说。” 赵无忌道:“欠人的债,迟早总要还的,谁先谁后都一样。” 毒菩萨道:“你真的准备今天就把所有的债都还清?” 赵无忌道:“否则,我为什么找你们来。” 毒菩萨说道:“那么,你就不是赵无忌。” 赵无忌道:“我不是?” 毒菩萨沉声道:“我只知道一个赵无忌。” 赵无忌道:“哪一个?” 毒菩萨道:“大风堂的赵无忌。” 江湖中几乎没有不知道大风堂的人。 大风堂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帮派,他们的组织庞大而严密,势力遍布各地。 他们所定的宗旨却只有四个字: “扶弱锄强。” 所以他们不仅令人畏惧,也同样受人尊敬。 毒菩萨道:“大风堂的堂主虽然是云飞扬云老爷子,实际执行命令的,却是赵简、司空晓风和上官刃三个人,我知道的那个赵无忌,就是赵简的公子。” 赵无忌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你居然能打听得这么清楚。” 毒菩萨道:“你若是这个赵无忌,今天就不该在这里。” 赵无忌道:“我应该在哪里?” 毒菩萨道:“在赵府大厅的喜堂里,等着别人去道贺。” 他盯着赵无忌,慢慢的接着道:“就连司空晓风和上官刃,今天都一定会赶去的,有他们在那里,天下还有谁敢去问你要债?” 赵无忌道:“我欠了别人的债,我就要还清,而且要自己还清,和大风堂并没有关系,和我父亲也没有关系。” 毒菩萨道:“你若真的就是这个赵无忌,今天就是你大喜的日子。” 赵无忌道:“不错。” 毒菩萨道:“大喜的日子,通常都不是还债的日子。” 赵无忌道:“可是从今以后,我就是另一个人了,因为我已有了自己的家室,有了妻子,自己不能再像以前那么样自由任性。” 他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我的妻子就是我终生的伴侣,我们一定要彼此互相尊敬,我不愿让她嫁给一个无信无义、只会赖债的男人。” 毒菩萨道:“所以你一定要在她嫁给你之前,把所有的纠纷都了却,把所有的债还清?” 赵无忌道:“是的。” 黑婆婆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想她一定是个又温柔、又美丽的女人,而且真有福气。” 赵无忌道:“我能娶到她,并不是她的福气,是我的福气。” 黑婆婆道:“所以你一定要让她嫁给一个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的人?” 赵无忌道:“一个人只要活得问心无愧,就算缺了条腿、断了只手,也没什么关系。” 黑婆婆道:“所以你虽然没有找到那两个采花贼,还是要约我来?” 赵无忌道:“不错。” 黑婆婆慢慢的走过来,淡淡道:“你准备用什么来还我的债?用你的一只手,还是一条腿?” 她的眼睛里在闪着光,甚至比柳三更手里的刀光更冷! 赵无忌并没有逃避她的目光,只问道:“你想要我什么?” 黑婆婆看了看毒菩萨,道:“你想要他还什么?” 毒菩萨沉吟着,缓缓道:“普天之下,毒蛇的种类何止千百,最毒的却只有九品。” 黑婆婆道:“这种事我当然没有你清楚,我也懒得想。” 毒菩萨道:“他欠我的那五条毒蛇,其中有三条都在这九品之中,除了我之外,世上最多只有两个人能将这三种毒蛇生擒活捉。” 黑婆婆道:“是哪两个人?” 毒菩萨道:“不管这两个人是谁,都绝不是赵无忌。” 黑婆婆道:“所以你算准了他没法子还给你?” 毒菩萨道:“所以我本来就不是来讨债的。” 黑婆婆道:“你来干什么的?” 毒菩萨道:“来报恩。” 黑婆婆道:“报恩?” 毒菩萨道:“刚才柳先生说的不错,我血中的毒,的确已到了极限。” 黑婆婆目光一凝,道:“你自己本来并不知道?” 毒菩萨叹了口气,道:“等我发觉时,已经五蛇附体,欲罢不能了。” 黑婆婆问道:“难道,是赵无忌救了你?” 毒菩萨道:“若不是他在无心之中,替我杀了那五条毒蛇,现在我只怕已成了僵尸。” 黑婆婆道:“不管他是有心,还是无心,他总算救了你一命?” 毒菩萨道:“不错。” 黑婆婆道:“所以他非但没有欠你什么,你反而欠了他一条命?” 毒菩萨道:“不错。” 黑婆婆道:“毒菩萨的这条命,总不能太不值钱的,你准备怎么还给他?” 毒菩萨说道:“我可以替他偿还你的债。” 黑婆婆道:“你要替他去把那两个采花贼抓回来?” 毒菩萨道:“我甚至还可以加上点利息。” 黑婆婆道:“加上什么利息?” 毒菩萨道:“加上那一窝蜂。” 黑婆婆道:“你有把握?” 毒菩萨笑了笑,道:“我的毒并不是只能救人的,也一样能要人的命。” 黑婆婆也笑了,道:“以毒攻毒,用你的毒蛇,去对付那一窝毒蜂,倒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毒菩萨道:“你答应?” 黑婆婆道:“我为什么不答应?” 毒菩萨看看赵无忌,微笑道:“那么我们两个人的债,现在你都已还清。” 赵无忌再没有说话,连一个字都没有说。 此时此刻,你叫他说什么? 毒菩萨道:“现在我是不是也不欠你的?” 赵无忌道:“你本来就不欠我。” 毒菩萨道:“那么你就得答应我一件事。” 赵无忌道:“什么事?” 毒菩萨道:“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你总该请我去喝杯喜酒。” 赵无忌笑了:“喝一杯不行,要喝,至少也得喝个三五十杯。” 柳三更忽然道:“你不能喝。” 赵无忌道:“为什么?” 柳三更道:“因为你受了伤。” 赵无忌讶然道:“我受了伤?伤在哪里?” 柳三更冷冷道:“我这一刀砍在哪里,你的伤就在哪里。” 刀还在他手里,雪亮的刀锋,又薄又利。 刀光照着柳三更更惨白的脸,他的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情。 无论谁都应该看得出他绝不是个很容易就会被感动的人。 如果你欠他一刀,就得还他一刀,你绝不能不还,他也绝不会不要。 无论什么事都绝不能让他改变主意。 断魂更又响了。 “笃,笃,笃”,是三更。 是用刀锋敲出来的三更。 赵无忌手心已有了冷汗。 他并不是不害怕,只不过他就算怕得要命,也绝不会逃避。 柳三更冷冷的看着他,冷冷的问:“你要我这一刀砍在哪里?” 赵无忌叹了口气,道:“难道我还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柳三更道:“你没有。” 刀光一闪,人就倒了下去。 这一刀正砍在颈上,砍得并不太重。 可是那又薄又利的刀锋,已割断了他左颈后的大血管,飞溅出的血,几乎溅到一丈外。 惨碧色的血。 鲜血怎么会是惨碧色的?是不是他血里已有太多毒? 赵无忌的血里没有毒。 这一刀也没有砍在他身上。 刀光闪起,他已经准备承受,可是这闪电般的一刀,却落到了毒菩萨左颈上。 毒菩萨没有闪避。 他并不是不想闪避,只不过等到他闪避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他做梦都想不到这一刀砍的是他。 黑婆婆母子也想不到,赵无忌更想不到。 他们看着毒菩萨倒下去,看着惨碧色的血从刀锋下溅出来。 他们虽然看得很清楚,但却还是不明白。 赵无忌忍不住问:“你这一刀是不是砍错了人?” 柳三更道:“我生平只错过一次。” 他错的当然不是这一次。自从他眼珠子被人挖出来后,他就没有再错过第二次。 赵无忌道:“欠你一刀的是我,不是他。” 柳三更道:“既然你欠我一刀,随便我把这一刀砍在什么地方都一样。” 赵无忌道:“可是你不该把这一刀砍在他身上。” 柳三更道:“这一刀本就应该砍在他身上。” 赵无忌道:“为什么?” 柳三更反问道:“因为今天你不能死,也不该死!该死的人是他。” 毒菩萨的人已不动了,他背后麻袋里的毒蛇却还在动。 一条条毒蛇蠕动着滑了出来,滑入了他的血泊中,舐着他的血,毒血。 柳三更道:“他背上,是不是有个麻袋?” 赵无忌道:“是。” 柳三更道:“麻袋里有什么?” 赵无忌道:“有蛇。” 柳三更道:“几条蛇?” 赵无忌道:“除了刚才死了的那两条外,还有七条。” 柳三更道:“现在这七条蛇是不是已全都爬了出来?” 赵无忌道:“是的。” 柳三更道:“可是现在麻袋里一定还没有空。” 麻袋的确还没有空。 毒菩萨是扑面倒下去的,麻袋在他背上,毒蛇虽然已爬了出来,麻袋却还是突起的。 柳三更道:“你为什么不抖开来看看,麻袋里还有什么?” 黑婆婆抢着道:“我来看。” 她用她的金弓挑起了麻袋,立刻就有数十粒梧桐子一样的弹丸滚在血泊里。 弹丸到哪里,毒蛇立刻就远远的避开。 赵无忌本来就在奇怪,毒菩萨一向有伏蛇的本事,为什么这些毒蛇在他的麻袋里还不能安服? 现在赵无忌才知道为了什么。 毒蛇碰到了这些弹丸,就像是人碰到了毒蛇。 黑婆婆又用金弓从血泊中挑起了一粒弹丸。 她并没有说什么,也用不着说,他们母子间已有了一种任何人都无法了解的默契。 她挑起了这粒弹丸,她儿子的弓弦已响起,“嗖”的一声,银箭飞来,弹丸粉碎。 她立刻嗅到了一种硝石和硫黄混合成的香气。 柳三更道:“你嗅得出这是什么?” 黑婆婆还在想,赵无忌已经回答道:“这是霹雳!” 霹雳就是一声惊雷,一道闪电。 霹雳既不香、也不臭,你可以想得到,看得到,却绝对嗅不到。 赵无忌为什么可以嗅得出来? 因为他说的霹雳,并不是天上的惊雷闪电,而是地上的一种暗器。 黑婆婆已经是老江湖了。 她从十六岁的时候,开始闯江湖,现在她已经六十一。 她嫁过三次人。 她的丈夫都是使用暗器的名家,她自己也绝对可以列名在当代三十位暗器名家之中——弓箭也算是种暗器。 可是她对这种暗器的了解,却绝没有赵无忌多。 因为这是“霹雳堂”的独门暗器。 霹雳堂能够威镇武林,至少有一半原因是因为这种暗器。 霹雳堂的主人雷震天能够在当代三十位暗器名家中名列第二,也是因为这种暗器。 有关这种暗器的一切,大风堂的子弟们在孩童时就已知道得很清楚。 因为大风堂和霹雳堂是死敌。 他们至今还能并存,只因为彼此谁也没有战胜对方的把握。 银箭击碎弹丸,去势犹劲,“夺”的一声,钉入了小楼的窗棂上,银羽还在震动。 黑婆婆带着赞许的眼色,看了她儿子一眼,才回过头问:“这就是霹雳?” 赵无忌道:“绝对是。” 他有把握绝不会看错。 黑婆婆道:“可是它为什么没有传说中那种霹雳之威?” 柳三更道:“因为地上的毒血。” 他慢慢的俯下身,用两根手指捡起了滚在他脚边的一粒霹雳子。 他虽然看不见,可是听得见。 风吹树叶声,弹丸滚动声,弓弦震起声——在他周围三十丈之内,所发出的每一种声音,都绝对逃不过他的耳朵。 这一粒霹雳子看起来新鲜而干燥,就像是刚从树上摘下来的硬壳果。 柳三更中指弹出,“嗤”的一响,手指间的霹雳子就箭一般飞了出去。 他这根手指,就像是张三百石的强弓,弹丸远远飞出数十丈,越过宽阔的花园,打在角落里一块大湖石上,立刻就发出石破天惊的一声巨响,碎硝石末,漫天飞舞。 黑婆婆脸色变了。 她终于看见了这霹雳之威,竟远比传说中还要猛烈可怕。 风中又传来那种硝石硫黄的味道,仿佛还带着种胭脂花粉的香气。 霹雳子中本不该有这种香气。 赵无忌道:“这是什么香?” 柳三更道:“你不妨过去看看。” 赵无忌用不着走过去看,脸色也已变了。 碎硝粉末已落下,落在一片开得正盛的牡丹上,鲜红的牡丹,忽然间枯萎,一片片花瓣飘落,竟变成乌黑的。 赵无忌失声道:“香气百毒!” 这一粒霹雳子中,竟混合了一种带着胭脂香气的毒粉。 柳三更道:“若不是地上的毒血,化解了它的毒,刚才那一粒霹雳子中的剧毒,就已经足够致我们的死命了。” 现在这一次虽然是远在三十丈外爆发的,风向虽然并不是正对着他们,可是,他们还是感觉到一阵晕眩,仿佛要呕吐。 柳三更道:“莫忘记毒菩萨的毒并不是只能救人的,也一样可以要人的命!” 这一袋毒粉霹雳,本来当然是为了准备对付去喝赵无忌喜酒的那些宾客。 能够被赵简请到他“和风山庄”去的人,当然都是大风堂的精英。 一盏灯的火苗,就足以引爆三四粒霹雳子,“和风山庄”的大厅里,今天当然是灯火辉煌,也不知有多少盏灯、多少支烛。 如果让毒菩萨也混了进去,悄悄的在每一盏灯旁摆上两三粒霹雳子,等到灯火的热度溶化它外面的蜡壳时,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想到这里,赵无忌全身衣裳都已几乎被冷汗湿透。 柳三更道:“你一定想不到毒菩萨已经投入了霹雳堂。” 赵无忌的确想不到。 柳三更道:“你一定也想不到他们居然敢对和风山庄下毒手。” 他们敢这么样做,无异已经在向大风堂宣战! 只要战端一起,就必将是他们的生死之战,战况之惨烈,赵无忌几乎已能想像得到。 柳三更道:“这件事纵然不成,他们损失的只不过是毒菩萨一个人而已,他并不是霹雳堂的中坚,也许他们根本没有把他的生死放在心上。” 可是这件事若是成功了,大风堂的精英,很可能就要毁于一旦! 赵无忌握紧双拳,道:“其实无论成不成,结果都是一样的!” 柳三更道:“为什么?” 赵无忌道:“他们既然敢这样做,想必已经有了不惜和我们一战的决心!” 他的声音兴奋而沉重:“我们大风堂数千弟子,当然也绝不会畏惧退缩!” 大风堂只有战死的烈士,绝没有畏缩的懦夫! 他几乎已能看见大风堂的子弟,在一声声霹雳的烟硝火石下,浴血苦战。 这些人之中,有他尊敬的长者,也有他亲密的朋友。 这些人随时都可以和他同生死,共患难。 他自己也准备这么做。 也许他们并没有战胜的把握,可是只要战端一起,他们就绝不再问生死胜负! 他相信大风堂的子弟们每个人都能做得到! 柳三更却忽然笑了。 这是他第一次笑,赵无忌吃惊的看着他,想不出他为什么会笑。 柳三更道:“我在笑你。” 赵无忌道:“笑我,为什么笑我?” 柳三更道:“因为你又错了。” 他不让赵无忌开口,接着又道:“现在毒菩萨已死,和风山庄也安然无恙,所以这件事根本就等于没有发生过,霹雳堂只敢派毒菩萨这种人来下手,只不过因为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就算有人去问他们,他们也绝不会承认这件事是他们的主意。” 赵无忌道:“可是……” 柳三更打断了他的话,道:“大风堂和他们对峙的局面,已维持了二三十年,很可能还会再继续二三十年,以后甚至说不定还可能化敌为友,你现在又何必想得太多。” 赵无忌道:“我应该怎么想?” 柳三更道:“你应该多想你那温柔美丽的新娘子,想想那些专程赶去喝你喜酒的好朋友。” 赵无忌眼睛又发出了光。他还年轻。 他本来就是个热情如火的年轻人,很容易被激怒,但也很容易就会变得高兴起来。 柳三更道:“所以你现在就应该赶紧骑着你那匹快马赶回去,换上你的吉服,到喜堂里去拜天地。” 赵无忌道:“可是我……” 柳三更道:“现在你已不欠我的,也已不欠黑婆婆的,可是,你如果还不走,如果还要让你的新娘子着急,我就要生气了。” 黑婆婆道:“我一定会更生气!” 赵无忌看着她,看着柳三更,忽然发现这世界上毕竟还是到处都可找到好人。 这世界毕竟还是充满了温暖,生命毕竟还是可爱的。 他又笑了。 他又高兴了起来。 灾祸毕竟还距离他很远,充满幸福和爱的锦绣前程,却已在他面前。 他跳了起来:“好,我马上就走。” 柳三更道:“可是还有件事你一定要记住。” 赵无忌道:“什么事?” 柳三更道:“你一定要记住,千万不能被别人灌醉。” 他又露出笑容:“新娘子绝不会喜欢一个在洞房花烛夜,就吐得一塌糊涂的丈夫。” 黑婆婆道:“一点都不错。”她衰老的脸忽然变得年轻起来:“我记得我做新娘子的那一天,就把我那喝得烂醉的新郎倌踢到床下去睡了一夜,而且至少有三天没有跟他说话。” 她脸上忽然又露出了红晕,轻轻的笑道:“幸好,有些事不说话也一样可以做的。” 柳三更大笑。 赵无忌相信他这一生中很可能都没有这么样大笑过。 赵无忌当然也笑了:“我一定记住,有别人来灌我酒时,我……” 黑婆婆道:“你准备怎么办?” 赵无忌眨了眨眼,道:“我准备就先躲到床底下去,那至少总比被人踢进去的好。” 黑婆婆大笑,道:“这倒真是个好主意。” 债已还清,事情都已解决。现在时候还不晚,赶回去正好还来得及。 赵无忌心情愉快极了。 最让他觉得愉快的一点是,香香非但没有再留难他,反而牵着马在门口等他。 她眼睛里虽然难免带着幽怨,可是至少泪痕已经干了。 她垂着头,轻轻的说:“你既然一定要走了,我也不想再留你,反正我要留也留不住的。” 赵无忌道:“谢谢你。” 他心里真的觉得很感激,感激她的了解,更感激她的宽恕。 不管怎么说,他总是多多少少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她。 香香忽又抬起头,凝视着他:“可是我知道你以后一定会再来看我的。” 赵无忌在心里叹了口气,柔声道:“我不会再来了。” 香香道:“为什么?” 赵无忌道:“再来也只有多添些苦恼,我又何必再来?” 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难免会做出荒唐的事。 年轻人又哪个不风流呢? 可是以后他已决心要做个好丈夫,他有决心一定能做得到。 香香咬着嘴唇:“可是我不信。” 赵无忌道:“你不信?” 香香道:“我不信你以后就永远不再看别的女人。” 赵无忌道:“男人遇着好看的女人,除了真瞎子和伪君子之外,谁都难免要看看的,可是我最多也只不过看看而已。” 香香还不肯放弃,又道:“我也不信就凭她一个人,就能永远管得住你。” 赵无忌道:“她也许管不住我,可是,我知道以后一定有个人,会帮着她来管我。” 香香道:“这个人能管得住你?” 赵无忌道:“只有他能管得住我。” 香香道:“这个人是谁?” 赵无忌道:“就是我自己。” 卫凤娘与赵千千 卫凤娘坐在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人影,心里也不禁对自己觉得很满意。 她实在是个很美的女人,尤其是今天,看起来更是容光焕发,美艳照人。 因为她平时很少会穿这么鲜艳的衣服,脸上也很少抹脂粉。 她一向很懂得约束自己。 她知道只有一个懂得约束自己的女人,才配做赵家的媳妇。 自从她第一次看见赵无忌的那一天,她就决心要做赵家的儿媳妇。 从那一天开始,她就为自己这一生订下了个努力的目标。 她学女红、学烹饪、学治家。 现在她做出来的菜已经可以比得上任何一家酒店的名厨。 她做出来的衣服,无论任何人穿着,都会觉得舒适合身。 就算最会挑剔的人,都不能不承认她的确是个理想的妻子。 她的努力也并没有白费。 现在她总算已经进了赵家的门,已经成了赵家的人。 这并不表示她已准备做个骄纵的少奶奶了。 她决心以后还要做得更好,让赵无忌永远不会后悔娶了这个妻子。 赵无忌英俊、健康、聪明,脾气虽然有点坏,却是个很好的年轻人。 像这样的一个男人,当然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他的。 她知道他以前也曾风流过。 她甚至还知道他有个叫“香香”的女孩子。 可是她已决心以后要将这些事全部都忘记,因为她也相信他以后一定会收心的。 她看得出他是个诚实的男人,以后也一定会做个很诚实的丈夫。 能嫁给这么样一个丈夫,一个女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她只不过还有点紧张而已。 一想到今天晚上……想到洞房里那张很大的床,她的心就会跳,脸就会红。 现在她的心就跳得好快…… 可是她也并不是真的担心这些,每个女孩都要经过这些事的,有什么好担心? 现在惟一让她担心的是,赵无忌今天一早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现在天已黑了。 她不仅在担心,已经开始在着急,幸好就在这时候,她已经听见千千欢愉的声音道: “无忌回来了。” 赵千千是无忌的妹妹。 她也像她哥哥一样,健康、聪明、美丽。 她不但是个有名的美人,也是江湖中很有名的侠女。 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学剑,大风堂中有很多高手都曾经败在她的剑下,甚至连她的哥哥都曾经败给过她。 虽然她也知道她哥哥是故意让她的,还是觉得很高兴。 她今年才十七岁,正是花样的年华。 对她来说,人生正像是杯甜蜜的美酒,等着她去尝试。 可是她也有她的心事。 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又怎么会没有心事? 她本来一直都很开心的,直到那一天的黄昏。 那一年的春天,她一个人坐在后园,看着满园鲜花,看着澄蓝的天空、芬芳的大地,看着夕阳慢慢的在远山后消逝。 她忽然觉得很寂寞。 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的寂寞,通常只有一种法子可以解释——一个可以了解她,而且是她喜欢的男人。她找不到这样的男人。 因为她一直认为世界上真正的男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她的父亲,一个是她的哥哥。 其他的男人,她根本就没有把他们看在眼里。 如果她有母亲,她还可以向母亲倾诉她的心事,不幸的是,她的母亲早已过世了。 她跟她的父亲始终有段距离,她惟一可以聊聊天的对象,就是她的哥哥。 现在她的哥哥已将成婚了,她知道自己以后一定会更寂寞。 寂寞。 多么可怕的寂寞。 无忌一早就出去了,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最担心的人就是她。 因为只有她才知道他去干什么。 他们兄妹一向没有秘密。 “我要去还债,一定要去还,可是有些债我未必还得了,如果我天黑没有回来,很可能就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她没有拉住他,也没有劝他。 因为她了解他,知道一个真正的男人,如果决心要去做一件事,别人拉也拉不住,劝也没有用。 她心里一直在为自己有这么样的一个哥哥而骄傲。 从黄昏的时候,她就一直在等,站在后园的角门外面等。 等到天黑的时候,她也开始着急了。 就在这时候,她看见一个人、一匹马,疯狂般冲入了她们家后园外的窄巷。 她还没有看清楚这个人是什么样子,就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只有无忌才会这么疯狂,只有无忌才会这样骑马。 她立刻跳起来欢呼。 “无忌回来了。” 无忌在换衣服。 连洗个澡的时间都没有,他就开始换衣服,换新郎倌的吉服。 他身上还带着一身臭汗,两条腿,不但又麻又疼,而且内侧的皮,都已被马鞍磨破。 他骑回来的马虽然是千匹中选一的快马,现在却已经倒了下去。 他还没有倒下去,已经算很不错了。 现在他才知道,要做一个新郎倌,可真不是容易的事。 从换衣服这件事开始,就已经很不容易。 他以前从未想到过新郎倌穿的衣服竟是这么麻烦,比小女孩替她的泥娃娃穿衣服还麻烦! 幸好他总算还沉得住气,因为他知道他这一生中,最多也只有这么一次。 三个人在帮他换衣服。 本来应该是三个女人的,可是他坚持一定要用男人。 三个他既不认得,也不喜欢的女人要帮他换衣服,他受不了。 只不过屋子里还是有个女人。 虽然这个女人在他的眼中看来,并不能算是个女人,可是在别人眼中看来,她却是个标准漂漂亮亮的女人,完完全全的女人,除了脾气太坏之外,几乎已可以算是个女人中的女人。 千千就坐在屋角里,看着他换衣服,就坐在地上。 屋子里就算有八百张椅子,她也不会坐,因为她喜欢坐在地上。 她喜欢坐在地上。 就算地上有两尺厚的泥,只要她喜欢,还是一样会坐下去。 衣服脏,她一点都不在乎,别人说她坐没有坐相,她更不在乎。 她跟卫凤娘不同。 她一向只做她喜欢做的事。 无忌在摇头。“就凭你这副坐相,看你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千千从鼻子里“哼”了声:“你管我嫁不嫁得出去?反正我也不会嫁给你!” 无忌苦笑。 他只有苦笑。 千千还不服气:“何况像你这样的男人能娶到老婆,我为什么嫁不出去?” 无忌忍不住又要表示他的意见了:“可是你是个女人,女人多多少少总得有点女人的样子!” 千千瘪了瘪嘴:“女人应该像什么样子?像你那个香香?” 提起香香,无忌就不说话了。 千千却得理不饶人:“她是不是真的很香?她究竟有多香?” 她好像对这种问题很有兴趣,无忌只有赶快改变话题。 “今天来的人是不是很多?” “嗯!” “来了些什么人?” “该来的人却没有来,不该来的人都来了。” 无忌用眼角瞟看他的妹妹:“我知道大大爷的儿子一定没有来!” 千千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 无忌故意笑得很阴险的样子:“因为他本来应该来的。” 千千的脸居然红了起来。 “大大爷”,就是大风堂第一位有权力的人,江湖中人人公认的智多星司空晓风。 他的儿子叫司空曲。 司空曲对千千有意思,无论对什么人来说都已经不是秘密。 无忌很得意。 他这一着总算让他这多嘴的妹妹暂时闭上了嘴,可是他忘了自己也有些不是秘密的秘密。 千千眼珠子转了转,忽然叹了口气,道:“可惜,真可惜!” 无忌也忍不住问:“你可惜什么?” 千千道:“可惜一个人没有来。” 无忌道:“什么人?” 千千说道:“是一个本来更应该来的人!” 无忌道:“谁?” 千千道:“可怜的怜怜。” 无忌道:“她关我什么事?我连她的面都没有见过。” 千千道:“就因为你没有见过她的面,所以才可惜!” 她也用眼角瞟着她的哥哥:“你不一直都很想见见她长得是什么样子?” 无忌没办法否认。 他的确一直都很想见见这个“可怜的怜怜”长得是什么样子。这也已不是秘密! 这个“可怜的怜怜”,就是他们三大爷上官刃的独生女! 她的名字就叫做怜怜。 上官怜怜。 每个人都知道她是个才女,也是个美女。 可是从来也没有人见到过她。 因为她从小就被她父亲送到黄山去了,有人说她是学艺去的。 黄山“妙雨观”妙雨师太的武功,最适于女孩子。 也有人说她是养病去的。 “她天生就有种奇怪的病,就像她的母亲一样,若不能安心静养,很可能连二十岁都活不到。” 究竟她是为什么去的? 从来没有人知道,从来也没有人问过上官刃。 上官刃一向不是容易接近的人,更不愿别人提到这个问题。 他妻子的死,和她的女儿,都是他从不肯提起的事。 如果上官刃不愿提起一件事,你若提起来,就只有自讨没趣。 不管你是谁都一样。 就连大风堂的主人云飞扬云老爷子,都知道他的怪脾气。 提到怜怜,无忌又只有赶紧改变话题,问道:“老头子今天吃了药没有?” 这个话题,永远是他们最关心的。 因为老头子就是他们的父亲。 “老头子”这称呼,绝对没有丝毫不尊敬的意思,只不过表示他们兄妹和父亲之间那种别人永远无法了解的关心和亲密。 在别人眼中,他们的父亲也许是个很可怕的人,江湖中大多数人提起“金龙剑赵简”这五个字心里都会生出种接近畏惧的尊敬。 可是在他们眼里,他不但是他们的严父,也是他们的慈母。 赵夫人很早就过世了,他一手将他们兄妹抚养成人。 在滴水成冰的寒夜里,会起来为他们盖被的是他。 在风和日丽的春晨,陪着他们在花园里放风筝的也是他。 为了抚养这一双子女,这位昔年以一柄剑纵横江湖,协助他的挚友云飞扬创立大风堂的武林健者,脾气渐渐变了。 近年来虽然他脾气变得更好,身体却渐渐衰弱,变得很容易疲倦。 处理过大风堂繁重的事务后,他常常会一个人坐在书房里,疲倦得连话都说不出,有时,甚至会痛苦得全身都在痉挛抽缩。 他们兄妹渐渐发现了他的痛苦,断定他必定在隐藏着自己某种病痛。 他们兄妹虽然能勉强他去看大夫,可是这倔强的老人却时常不肯吃药。 他常说:“只有女人才会一天到晚吃药,难道你们要把我当作女人?” 这种想法虽然很不正确,可是只要他认为这是对的,就绝没有任何人能令他改变。 千千轻轻叹了口气,道:“今天他又偷偷的把那碗药倒进阴沟里了。” 无忌苦笑,道:“我真想不通,他为什么总是像小孩一样怕吃药?” 千千道:“听说一个人年纪大了的时候,常常都会返老还童的。” 无忌道:“听说华山的陆老伯也特地赶来了,他的病因别人虽然诊断不出,可是在陆老伯手下,天下还有什么治不好的病?” 陆老伯就是“华山医隐”陆通,不但是华山剑派的名宿,也是江湖中有名的神医。 千千道:“今天中午吃过饭后,陆老伯就已经替老头子把过脉。” 她想了想,又道:“他们两个人还关在书房里,谈了很久。” 无忌道:“他们出来后怎么说?” 千千道:“他们出来的时候,老头子显得很高兴,还特地摆了一桌酒,约了三大爷在后园开怀畅饮。” 三大爷,就是大风堂的三位巨头之一,终日难得说一句话的“铁剑金人”上官刃。 金人还有开口的时候,要他说话,简直比要金人开口还难。 千千道:“他今天也陪老头子喝了很多酒,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他的酒量很可能比你还好。” 无忌展颜笑道:“这么样说来,老头子的病一定已有了转机。” 千千道:“可是陆老伯却显得心事重重,连酒都不肯去喝。” 无忌又皱起了眉。 这时候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沉重匆忙的脚步声,一个人在外面问:“大少爷在不在这里?” 无忌和千千都听出这是老姜的声音。 老姜在赵府已经待了几十年,已经由赵简的书僮变成和风山庄的总管,本来踢毽子踢得比谁都好的两条腿,近年来已被风湿拖垮,走起路来很困难。 可是赵简在他心目中,却永远都是昔年的那个大少爷。 他甚至连称呼都改不过来。 千千从地上一跃而起,推开了窗子,就发现一向最沉得住气的老姜,现在居然好像显得很着急,虽然早已停下了身,还在不停的喘息。 她忍不住问:“究竟出了什么大不了的事,你急什么?” 老姜喘着气道:“司空大爷已经从保定府赶来了,正在花厅里等着跟大少爷见面,大少爷却不知道哪里去了。” 千千道:“你去找过?” 老姜说道:“我到处都去找过了,非但找不到大少爷,就连上官三爷,都不见踪影。” 千千也有点着急起来。 老姜跟随她父亲已有四十年,对和风山庄的一草一木,他都了如指掌。 如果连他都找不到人,还有谁能找得到? 无忌忽然道:“我找得到。” 老姜道:“你知道他在哪里?” 无忌笑了:“那地方只有我知道,我替你去找。” 他也不管自己身上已换了新郎倌的吉服,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冲了出去。 老姜看着他,摇头叹息道:“小少爷的脾气,真是跟大少爷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虽在叹气,眼睛里却充满了欣慰。 他的大少爷一生从未做过见不得人的事,如今毕竟有了善报。 能够眼看着这位小少爷长大成人、娶妻生子,他自己这一生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他只希望这位小少爷能赶紧找到他的大少爷;赶快拜天地、入洞房,他也好喘口气,去找他的老伙伴痛痛快快喝两杯。 千千却有点不服气忍不住道:“我就不信这里还有连我们都不知道的地方。” 老姜道:“有些地方我们本来就不该知道。” 千千道:“为什么?” 老姜道:“因为那一定是大少爷处理公事的机密重地,大少爷一向公私分明,当然不会让我们知道。” 千千道:“那么无忌怎么会知道?” 老姜道:“小少爷是大少爷的传人,将来大少爷退休了之后,继承他事业的就是小少爷,这些事他当然应该让小少爷知道。” 千千更不服气了:“凭什么只有他才能知道,我难道不是我爸爸亲生的?” 老姜道:“你?你到底是女孩子!” 千千道:“女孩子又怎么样?” 老姜道:“女孩子迟早总要出嫁的,出嫁之后,就是别人家的人了。” 他说的是实话,他一向说实话。 千千想驳他都没法子驳他,只有狠狠瞪了他一眼,道:“我就偏偏不嫁,看你怎么样?” 老姜笑了,道:“我怎么样?我能怎么样?” 他眯着眼笑,又道:“怕只怕到了时候,别人真想要你不嫁都不行了!” 黄道吉日 大风堂的组织严密而庞大,大风堂的势力不但遍布在中原,而且远及关外。 大风堂能够有今日,除了因为“龙卷风神”云飞扬的雄心和气魄实在非人能及之外,也因为他还有三个一直跟他同生死、共患难;跟他并肩作战,始终奋战不懈的好朋友。 这三个人就是司空晓风、赵简和上官刃。 他们用血汗创立了大风堂,胜利和光荣,当然也应该由他们分享。 自从云飞扬老爷子宣布封关五年,苦练一种绝代无双的剑法之后,大风堂的重担,已完全落在他们肩上。 他们本就是生死之交,不但能共患难,也一样能共富贵。 所以他们之间,从来也没有争权夺利的事发生过,只有一心对外,扶弱锄强。 可是他们三个人的脾气和性格,却绝对是三种不同的典型。 司空晓风年纪最大,脾气最温和,是江湖中有名的“智者”。 他平生不愿与人争吵,更不喜欢杀人流血。 他认为无论什么事都可以用人的智慧解决,根本用不着动刀子。 所以江湖中有的人偷偷的给他取了个绰号,叫他“司空婆婆”! 大风堂门下的弟子,对他虽然十分尊敬,心里却并不一定真的佩服。 这些血气方刚的热情少年们,总认为他做事未免有点虚伪,有点懦弱。 他们有满心雄志,却偏偏总是施展不出。 因为司空晓风早已决定了对付他们强敌“霹雳堂”的方针——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不到必要时,绝不出手! 大风堂门下的子弟,若是侵入霹雳堂的地界,杀无赦! 上官刃是个无论遇着什么事都“三缄其口”的金人! 就连跟随他多年的亲信,都很难听到他开口说一句话。 他始终认为每个人都有权保留些隐私,绝不容任何人过问他的私事。 他的居室一向禁卫森严,从来没有任何人敢妄人一步。 他也像赵简一样,妻子早故,惟一的女儿又被送到远方。 现在他非但没有亲人,甚至连朋友都没有几个。 他的孤僻和高傲,天下皆知,根本就没有人能接近他。 所以他们三个人,最受子弟们爱戴的就是赵简。 赵简少年时跃马江湖,快意恩仇,当街拔剑,血溅五步。 到老来他的脾气虽已渐渐和缓,却仍然是个光明磊落的性情中人! 只要你真是他的朋友,就算要他把头颅割下来给你,他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这种人正是少年们心目中典型英雄。 大家不但对他尊敬佩服,而且真心喜欢他,今天是他独生子大喜的日子,大家当然都要赶来喝他一杯喜酒。 就连那位已经在青石山绝顶闭关两年的云老爷子,都特地派人送了份重礼来道贺。 每个人都在等着看新郎倌的风采,更想看一看他那又贤慧、又美丽的新娘子。 无忌一出现,大家就围了过来。 虽然他并没有走到大厅去,可是后园里也有人,到处都挤满了人。 大家看到穿吉服的新郎倌,还没有拜天地就出来乱跑,都觉得又惊奇、又高兴,绝没有任何人认为他失礼。 赵二爷的公子,本来就应该是这么一个不拘小节,豪爽洒脱的男子汉。 无忌好不容易才摆脱了他们,穿过后园里的一片桃花林,走过一条弯曲的小径,来到一个种满了青竹的小院。 风吹竹叶,宛如听涛,外面的人声笑语,都没有传到这里。 小院里有五间平轩,三明两暗,是和风山庄主人静思读书的地方。 老姜当然知道这地方,当然来找过。 他没有找到他的大少爷,只因为这里根本就没有人,前前后后一个人都没有。 可是无忌并没有觉得失望,因为他知道这地方的秘密。只有他知道。 最后面一间雅室,才是赵简的书斋,四面都是书架,走进来就像是走入了一间书城。 可是这里也没有人。 无忌大步走进来,确定了这里没有人,非但没有着急,反而放心了。 因为只有他知道左壁的书架,还有个秘密,那才是他父亲处理大风堂事务的机密重地。 他相信他父亲一定在这里,很可能正在和上官三爷商议什么机密的大事。 他并没有直接进去,先用案上的青铜镇纸,轻轻敲了敲书架的第三格横木。 他一连敲了三次,都没有反应。 这时他才有点着急了,用力扳开了书架旁的板手,书架刚转开一线,他就已冲进去了。 他的父亲果然就在密室里,身上还穿着特地为他儿子的吉日所裁制的紫缎长袍,手里还拿着他平时爱不释手的一个翠玉鼻烟壶。可是他的头颅却已不见了。 无忌跪了下来,既没有号哭,也没有流泪。 他眼中已没有泪,只有血! 一阵风从外面吹进来,将书桌上一本黄历吹起了两页,就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翻开了一样,正好翻到第三页,上面正好写着: 三月二十七日,大吉,宜婚嫁。 这一天真是个诸事皆宜,大吉大利的黄道吉日。 第三回 赌 赢家 食色性也。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每个人都要吃饭,每个人都要做传宗接代的那件“工作”——不管他是不是觉得愉快都一样。 所以每个地方都有饭馆,每个地方都有女人,有的女人只属于一个男人,有的女人每个男人都可以买得到。 还有一部分女人只有一部分男人能买得到——一部分比较有钱、也比较肯花钱的男人。 除了“食色”这两种性外,据说人类还有种“赌性”。 至少有赌性的人总比没有赌性的人多得多。 有很多人通常都在家里赌——在自己家里、在朋友家里。 可惜家里总有不方便的时候,有时候老婆会不高兴,有时候孩子会吵闹,有时候找不到赌友。 幸好还有地方是永远不会有这种“不方便”的时候——赌场。 所以每个地方都有赌场。 有的赌场在地上,有的赌场在地下;有的赌场公开,有的赌场不能公开;有的赌场赌得很大,有的赌场赌得很小。 可是你只要去赌,就随时都有可能把自己的老婆都输掉。 在几个比较大的城市里,几个赌得比较大的赌场中,最近出现了一个幸运儿。 在赌场里,“幸运儿”的意思,通常都是赢钱的人,也就是“赢家”。 不管别人怎么说,赌场里多多少少总有人会赢点钱的。 在赌场里,输家虽然永远比较多,可是你仍然经常可以看到赢家。 只不过,这个赢家有几样很特别的地方—— 他只赌骰子。 只要他抓起骰子,一掷下来,准是三个六。 “六豹。” 这是骰子里的至尊宝,根据一些有经验的赌徒统计,大概要掷九十几万次骰子,才会出现这么一个点子。 有些人赌了一辈子,每天都赌,每天都掷骰子,也从没有掷出这么样一副点子来。 “他一定是个郎中。”有些人怀疑。 在赌场里“郎中”这两个字的意思,并不是看病的大夫,而是“赌钱时会用假手法骗人”的人。 只不过真的郎中绝不会这么招摇,绝不会这么引人注意。 那是郎中的大忌。 真正的郎中绝不会犯这种忌,如果你掷出一个三点来,他最多只掷一个五点。 五点已经赢三点。 对一个真正的郎中来说,他只要能赢你,就已经足够。 有时候他甚至会故意输你一两次,因为他怕你不赌。 可是这个幸运儿从来没有输过。 只要他一拿起骰子,掷出来的准是三个六,从来没有一次掷错过。 “真的有这么样的一个人?” “真的。” “他真的每次都能掷出三个六?” “真的!” “你看见过?” “不止是我看见过,好多人都曾看见过。” “他是怎么样掷骰子的?” “就是这么样一把抓起三颗骰子来,随随便便的掷了下去。” “你看不出他用了手法?” “不但是我看不出,就连大牛都看不出!” 大牛姓张,是个很有名的赌徒,曾经把他一个从小在一起长大的朋友的最后一文钱都赢走了,却只请他那个朋友喝了碗豆汁。 本来对这个幸运儿还有点怀疑的人,现在都不再怀疑了。 “如果连大牛都看不出,还有谁能看得出?” “没有人了。” “难道这个人天生走运?天生就是个赢家?” “唉!” “如果他真有这样的运气,我情愿折寿十年去换。” “我情愿折寿二十年。” “唉!” “唉!”就是在叹气。 不仅是在叹息自己为什么没有那种运气,而且多少还有点羡慕嫉妒。 “你见过他?” “当然见过。”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听说本来就很有钱,现在他的钱一定多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应该怎么花了。” “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姓?” “他叫赵无忌。” 这是栋古老的建筑,从外表上看来,就像是个望族的祠堂。 可是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这地方不是祠堂,是个赌场。 附近五百里之内最大的赌场。 就像是别的那些赌场一样,这赌场的老板,也是个秘密帮会的头目。 他姓贾,大多数人都称他为贾大爷,比较亲近的朋友就叫他老贾,所以他本来叫什么名字,渐渐已没有人知道了。 对一个赌场老板来说,姓名本来就不是件很重要的事。 他虽然姓贾,却没有人敢在他赌场里作假,否则他养着的那些打手,就会很客气的请那个人到外面去。 等到那个人从剧痛中清醒时,往往会发现自己躺在一条臭水沟里。 然后他就会发现自己的肋骨已断了三根。 至少三根。 这样建筑的内部,当然远比外表看来堂皇得多,也有趣得多。 灯火辉煌的大厅里通常都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成叠的钱票、成堆的筹码、成捧的金银,就在这些人颤抖而发汗的手掌里流动。 其中当然有一大部分到最后都流动到庄家手里去了,所以庄家的手永远都很干燥、很稳定。 赵无忌穿着一身新裁好的春衫,从外面温柔凉爽的晚风里,走入了这灯火辉煌的大厅。 开始时,他觉得有点闷热,可是大厅里热烈的气氛,立刻就使他将这一点不快忘记。 要进入这大厅并不十分容易。 他当然也是被一位有经验的“朋友”带来的,他花了五十两银子和一顿很丰富的晚餐,才交到这个朋友。 合适的衣服,使得他看来容光焕发、修长英俊,正像是个少年多金的风流倜傥公子。 像这么样的一个人,无论走到哪里,本来就会特别引人注意。 何况最近他在赌场里又有了种很不平常的名声—— “行运豹子”。 这就是赌徒们在暗中替他起的名号,因为他是专掷三个六的“豹子”。 赌徒们通常都是流动的,这赌场里也有在别的赌场里见过他的人。 他走进来还不到片刻,人丛中已经起了阵不小的骚动。 “行运豹子来了。” “你猜他今天会不会再掷出个六点豹子?” “你是不是想跟我赌?” “怎么赌?” “我用一百两,赌你五十两,赌他今天还是会掷出六点豹子来。” “你怎么这样有把握?” “因为我已经看见他掷过九次。” “九次都是三个六?” “九次都是。” 围在最大一张赌桌外面的人丛中忽然散开了,让无忌走过去。 每个人都在看他的手。 这双手上究竟有什么魔法,能够每次都掷出三个六的豹子? 这双手的手指纤长有力,指甲修剪得很干净,看起来却也跟别人的没什么不同。 这双手的主人看起来也只不过是个斯斯文文、漂漂亮亮的年轻人。 不管你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个郎中。 大家实在都很不希望他被那些皮笑肉不笑的打手们,请到外面去。 每个赌徒的心理,都希望能看到一个能把庄家赢垮的英雄。 无忌就在大家注视下,微笑着走了过去,就像是位大牌名角走上了戏台。 他显得特别从容而镇定,对自己充满了信心,对于演这出戏,他绝对有把握。 庄家却开始有点紧张了。 无忌微笑道:“这张桌子赌的是不是骰子?” 当然是的。 一个巨大而精致的瓷碗里,三粒骰子正在灯下闪闪发光。 无忌接着又问道:“这里限不限赌注大小?” 庄家还没有答腔,旁边已有人插口:“这地方从来不限注。” “可是这里只赌现金,和山西镖号发出来的银票,连珠宝首饰,都得先拿去折价。” 无忌道:“好。” 他微笑着拿出一叠银票来,都是招牌最硬的票号、钱庄发出来的。 他说:“这一注我先押一万两。” 常言道:“钱到赌场,人到法场。” 这意思就是说,人到了法场,就不能算是个人了,钱到了赌场,也不能再当钱花。 但是一万两毕竟是一万两,不是一万两铜钱,是一万两银子。 若是用一万两银子去压人,至少也可以压死好几个。 人群又开始骚动,本来在别的桌上赌钱的人,也都挤过来看热闹。 庄家干咳了几声,说道:“一把赌输赢?” 无忌微笑点头。 庄家道:“还有没有别人下注?” 没有了。 庄家道:“两家对赌,一掷两瞪眼,先掷出豹子来的,没得赶。” 无忌道:“谁先掷?” 庄家鼻头上已有了豆珠子,又清了清喉咙,才说出一个他很不愿意说的字:“你。” 平家先掷,同点庄吃,这是赌场里的规矩,不管哪家赌场都一样。 无忌带着笑,抓起了三粒骰子,随随便便的掷了下来。 旁边看的人,已经在替他吆喝! “三个六。” “大豹子!” 吆喝声还没有停,骰子已停了下来,果然三个六的大豹子! 吆喝声立刻变成了叫好声,响得几乎连屋顶都要被掀了起来。 庄家在擦汗,越擦汗越多。 无忌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这结果好像本就在他预料之中。 他好像早就知道自己会掷出这么样一副点子来。 庄家已经在数钱准备赔了,一双眼睛却偏偏又在的溜溜乱转。 就在这时候,一只手搭上了无忌的肩,一只又粗又大的手,手背上青筋凸起,四根指头几乎同样长短,光秃秃的没有指甲。 就算没练过武的人,也看得出这只手一定练过铁砂掌一类的功夫。 就算没捱过打的人,也想像得出被这只手打一巴掌的滋味一定很不好受。 笑声和喝彩声立刻全都听不见了。 只有这个人还在笑,皮笑肉不笑的看着无忌,道:“大爷你贵姓?” 无忌道:“我姓赵。” 这人道:“噢,原来是赵公子,久仰久仰。” 他脸上的表情却连一点“久仰”的意思都没有,用另外一只手的大拇指,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姓孙,别人都叫我铁巴掌。” 无忌道:“幸会幸会。” 铁巴掌道:“我想请赵公子到外面去谈谈。” 无忌道:“谈什么?” 铁巴掌道:“随便谈谈。” 无忌道:“好,再赌几手我就走。” 铁巴掌沉下了脸,道:“我请你现在就去。” 他的脸色一沉,本来搭在无忌肩上的那只手,也抓紧了。 每个人都在为无忌捏了把冷汗。 被这么样一双手这么样一抓,肩头就算不碎,滋味也绝不好受。 谁知道无忌连眉头都没有皱一皱,还是带着微笑道:“若是你一定要现在跟我谈,就在这里谈也一样!” 铁巴掌脸色变了,厉声道:“给你脸,你不要脸,莫非要我在这里把你底细抖露出来,你若不是郎中,凭什么一下子就赌一万两?” 无忌道:“第一,因为我有钱。第二,因为我高兴。第三,因为你管不着。” 铁巴掌怒道:“我就偏要管。” 他的铁巴掌举起,一巴掌往无忌脸上掴了过去。 他没有打中。 因为他的人已经飞了出去。 无忌轻轻一摔他的腕子,一提一甩,他的人就飞了出去,飞过十来个人的头顶,“砰”的一声,撞在一根大柱子上,撞得头破血流。 这下子可真不得了,赌场里立刻闹翻了天,十七八个横鼻子竖眼睛的魁梧大汉,像老虎一样从四面八方扑了过来。 可是这群老虎在无忌眼中只不过是群病狗。 他正准备给这群病狗一点教训时,后面一道挂着帘子的门里,忽然有人轻叱一声:“住手!” 门上挂着的帘子,是用湘缎做成的,上面还绣着富贵牡丹。 一个衣着华丽的秃头大汉,手里拿着根翠玉烟管,大马金刀的往门口一站。 所有的声音立刻全都停了下来,大家暗中更替无忌担心。 现在连贾老板都出面了,无忌要想好好的整个人出去,只怕很难。 “退下去。” 这位贾老板果然有大老板的威风,轻轻一挥手,那群病狗一样的大汉立刻乖乖的退走。 贾老板高声道:“没事没事,什么事都没有,大家只管继续玩,要喝酒的,我请客。”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走到无忌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无忌两眼,一张长满横肉的阔脸,忽然露出笑容,道:“这位就是赵公子?” 无忌道:“不错,我姓赵。” 贾老板道:“我姓贾,朋友们都叫我老贾,就是这小小场子的东家。” 无忌道:“贾老板是不是想请我到外面去谈谈?” 贾老板道:“不是外面,是里面。”他用手里的翠玉烟管,指了指那扇挂着帘子的门:“里面有位朋友,想跟赵公子赌两把。” 无忌道:“赌多大的?” 贾老板笑笑道:“不限赌注,越大越好。” 无忌笑了,道:“要找我谈天,我也许没空,要找我赌钱,我随时奉陪。” 贾老板点点头,道:“那就好极了!” 无忌和贾老板已走进了那扇门,门上挂着的帘子又落下。 大家又在窃窃私议:“是什么人敢跟这行运豹子赌钱?那岂非正像是肥猪拱门,自己送上门来?” 旁边有人在冷笑,压低了声音在说道:“你怎么知道里面真的是有人要跟他赌钱?在里面等着他的;说不定是一把快刀,行运豹子这一进去,只怕就要变成只死豹子了。” 屋子里没有刀,只有人。 连贾老板在内,一共是九个人,八个人站着,一个人坐着。 站着的八个人,不是衣着华丽、神态威猛的彪形大汉,就是目光炯炯、精明练达的中年人,看样子,没有一个不是大老板。 坐在一张铺着红毡的紫檀木椅上的,却是个干枯瘦小的小老头,一张干瘪蜡黄的脸上,长着双小小的三角眼,留着几根稀疏的山羊胡子,花白的头发,几乎已快掉光了。 如果说这老头像只山羊,倒不如说他像是只猴子。 可是他气派却偏偏比谁都大,站在他跟前的八个人,对他也毕恭毕敬,不敢有一点大意。 无忌打心里抽了口凉气。 “难道这个其貌不扬的小老头,就是名震南七北六十三省的赌王?” 赌王 每一行中,都有王,赌这一行中,也一样。 赌王姓焦,不管认不认得他的人,都尊称他为焦七太爷。 焦七太爷在这行中,不但大大的有名,而且地位尊贵。 焦七太爷平生大赌小赌不下千万次,据说连一次都没有输过——至少在三十岁以后就没有输过。 焦七太爷今年已七十二。 焦七太爷不但赌得精,眼睛更毒,不管大郎中、小郎中、玩票的郎中、还是郎中的专家,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玩一点手法,因为不管你用什么手法,焦七太爷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焦七太爷在过六六大寿的那一天,就已经金盆洗手,退休林下。 ——听说焦七太爷又复出了,是被他门下的八大金刚请出来的。 ——他老人家那么大的年纪,那么高的身分,还出来干什么? ——出来对付那个行运豹子,他老人家也想看看这个豹子行的究竟是什么运?居然能每次都掷出三个六来? 无忌早已听到了这消息,这当然也是从一位“朋友”那里听来的。 但是他却想不到,这位名震十三省的赌王,竟是这么样一个猥琐的小老头。 焦七太爷用一双留着三寸长指甲的手,捧起个纯银水烟壶,“呼噜呼噜”,先抽了两口,才朝无忌笑了笑,道:“坐,请坐。” 无忌当然就坐下,他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站着的习惯。 焦七太爷眯着眼打量着无忌,眯着眼笑道:“这位就是赵公子?” 无忌道:“您贵姓?” 焦七太爷道:“我姓焦,在家里的大排行是老七,所以别人就叫我焦七。” 无忌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就好像从未听过这名字。 焦七太爷轻轻的笑道:“听说赵公子近来的手气不错?” 无忌道:“还过得去。” 焦七太爷道:“不知道赵公子肯不肯赏脸陪我这小老头赌两把?” 无忌道:“赌什么?” 焦七太爷道:“当然是赌骰子。” 无忌也笑了,道:“赌别的我也许还不敢奉陪,赌骰子我是从来不拒绝的。” 焦七太爷道:“为什么?” 无忌笑道:“因为我赌骰子的时候,手气像是特别好。” 焦七太爷忽然睁开他那双总是眯起来的三角眼,看着无忌。 他眼睛一张开,就好像有两道精光暴射而出,第一次看见的人,一定会吓一大跳。 无忌没有被他吓一跳。 那僵尸张开眼睛来望着他的时候,他也都没有吓一跳。 他天生就是个不容易被吓住的人。 焦七太爷瞪着他看了两眼,眼睛又眯了起来,道:“可是手气时常都会变的,好手气有变坏的时候,坏手气有时候也会变好。” 他轻轻的笑了笑,又道:“只有一种人的手气永远不会变。” 无忌道:“哪种人?” 焦七太爷道:“不靠手气的人。” 无忌道:“不靠手气靠什么?” 焦七太爷道:“靠技巧!” 他用他一只保养得非常好的手,做了个很优美的手势,才慢慢地接着道:“只要有一点点技巧就可以了。” 无忌好像完全听不懂的样子,傻傻的问道:“什么技巧?” 焦七太爷就好像当作他真的听不懂的样子,居然为他解释道:“操纵骰子的技巧。” 他微笑着,又道:“骰子是样很简单的东西,既没有生命,也没有头脑,只要你有一点这种技巧,你要它怎么样,它就会怎么样。” 无忌笑了,好像还不太相信,又问道:“世上真的有这种事?” 焦七太爷道:“绝对有。” 无忌道:“你会不会?” 焦七太爷眯着眼笑道:“你想不想看看!” 无忌道:“很想。” 焦七太爷道:“好。” 他拍了拍手,贾老板立刻就捧了个大碗来,碗里有三粒玲珑剔透,雕塑完美的骰子。 贾老板道:“这个碗是江西景德镇名窑烧出来的,骰子是京城王寡妇斜街口宝石斋老店做出来的精品。” 焦七太爷显得很满意,道:“很好,赌钱不但是种很大的学问,也是种享受,这工具是千万马虎不得的。” 无忌道:“我完全同意。” 焦七太爷道:“最重要的一点是,宝石斋一向信誉卓著,制出的骰子份量绝对完全合乎标准,而且绝没有灌铅和灌水银的假骰子。” 无忌道:“我相信。” 焦七太爷又伸出他那只留着三寸长指甲,保护得很好的手,抓起了这三颗骰子。 骰子到了他手里,就好像剑到了昔年天下无敌的一代剑术大师西门吹雪手里。 在赌这方面,焦七太爷的确不愧为一代宗匠大师。 他把这三颗骰子轻轻掷了下去,他的手法自然、纯熟而优美。 无忌连看都不必看,就知道这三粒骰子掷出来的一定是三个六。 骰子停下,果然是三个六。 无忌长长叹了口气,道:“看来你最近的手气也不错。” 焦七太爷道:“这不是手气,这是技巧,每个人都可以把这三颗骰子掷出三个六来。” 无忌道:“哦?” 焦七太爷道:“你不信?” 无忌在笑。 焦七太爷道:“好,你们就试给这位赵公子看看。” 贾老板第一个试。 他抓起骰子,掷出来的果然也是三个六。 其他七个人每个人都掷了一次,掷出来的全部是三个六。 无忌好像看呆了。 焦七太爷道:“你看不出来这是怎么回事?” 无忌摇头。 焦七太爷就当作他是真的看不出,道:“这骰子里灌了水银,只要稍微懂得一点技巧的人,就很容易掷出三个六来。” 他眯着眼,笑道:“宝石斋的骰子虽然绝没有假,可是我们只要送点小小的礼物给做骰子的老师傅,情况就不同了。” 无忌好像已听得发呆。 焦七太爷回头去问一个面色淡黄、颧骨高耸的中年人道:“上次你送给那老师傅的是什么?” 这中年人道:“是一栋座落在西城外的大宅子,前后七进,附带全部家具摆设,再加上每年一千两银子的养老金。” 焦七太爷道:“他在宝石斋里,一年能拿到多少?” 中年人道:“三百六十两工钱,外带花红,加上还不到七百两。” 焦七太爷看着无忌,笑道:“这道理你现在总该明白了吧?” 无忌叹道:“若不是您老指点,以前我真的没想到一颗骰子里还有这么大的学问。” 焦七太爷道:“天下的赌徒,只要一看见宝石斋的骰子,就立刻放心大胆的赌了,所以他们把老婆都输给了别人,还一口咬定输得不冤。” 他也叹了口气,道:“其实十赌九骗,从来不赌的人,都是真正的赢家。” 无忌道:“可是你——” 焦七太爷叹道:“我已经掉下去了,再爬起来也是一身泥!” 他接着又道:“可是我的儿女子孙们,却从来没有一个赌钱的。” 无忌道:“他们都不爱赌钱?” 焦七太爷道:“赌钱是人人都爱的,只不过他们更爱自己的手。” 他淡淡的接着道:“我十三个儿子里,有六个都只剩下一只手。” 无忌道:“为什么?” 焦七太爷道:“因为他们偷偷的去赌钱。” 无忌道:“那么你就砍断了他们一只手!” 焦七太爷道:“焦家的子孙,只要敢去赌钱的,赌一次,我就砍断他一只手,赌两次,我就砍断他一条腿。” 无忌道:“赌三次的呢?” 焦七太爷淡淡道:“没有人敢去赌三次的,连一个都没有。” 无忌苦笑道:“如果我是焦家的子孙,我一定也不敢。” 焦七太爷微微一笑,道:“可是我绝不反对别人赌,就因为这世上赌钱的人越来越多,我们这些人的日子,才会越过越好。” 他忽然向贾老板说道:“你有几个子女?” 贾老板赔笑道:“不多。” 焦七太爷道:“不多是几个?” 贾老板道:“十七个。” 焦七太爷道:“他们每个人一年要多少钱开销?” 贾老板道:“除了老大外,每个人平均分配,一年五百两。” 他又补充:“老大是一千两。” 焦七太爷道:“你家里一年要多少开销?” 贾老板道:“那就难说了,大概算起来,约莫是七八千两。” 焦七太爷道:“你自己日常的花费还在外?” 贾老板赔笑道:“我差不多每天都有应酬,六扇门里的朋友也得应付;王公大臣府上的哥儿们也得巴结,每年至少也得要上万两的银子才够。” 焦七太爷叹了口气,道:“可是普通人家一年只要有个百把两银子,就可以过得很好了。” 他又问无忌道:“你当然应该想得到,他这些花费是从哪里来的!” 无忌点了点头,忽然笑道:“可是我的开销,却是从他这里来的。” 焦七太爷道:“所以我认为你是天才,只要做得不太过分,将来你的日子一定过得比他们都好。” 无忌道:“我不是天才,也没有技巧,只不过手气比较好而已。” 焦七太爷又眯着眼笑了,忽然又从碗里抓起三粒骰子,掷了下去。 这一次他掷出来的居然不是三个六,而是最小的点子——幺,二,三。 无忌笑道:“你的手气变坏了。” 焦七太爷道:“没有变。” 他明明空着的一只手里,忽然又有三颗骰子掷了出来。 这三颗骰子落在碗里,和前面的三颗骰一撞,把“幺二三”撞得滚了滚,六颗骰子就全都变成了六点。 焦七太爷的手一扬,空手里又变出了六颗骰子来,一把掷下去,十二个骰子同时在碗里打滚,停下来时,全都是六点。 无忌好像又看呆了。 焦七太爷微微笑道:“这也是技巧,一个真正的行家,一只手里可以同时捏住好几副骰子,而且别人绝对看不到。” 无忌苦笑道:“我就看不到。” 焦七太爷道:“所以就算碗里摆的明明是副真骰子,被他用手一换,就变成了假的,他要掷几点,就可以掷几点。” 无忌道:“这十二颗骰子全部灌了水银?” 焦七太爷道:“你试试。” 无忌看了看贾老板,贾老板用两根手指拈起颗骰子,轻轻一捏,比石头还硬的骰子就碎了,一滴水银落了下来,满桌乱滚。 焦七太爷道:“你看怎么样?” 无忌长叹道:“好,好得不得了。” 焦七太爷道:“还有种练过气功的人,手法更妙,就算你明明掷出的是六点,他用气功一震桌子,点子就变了,变成了幺。”他微笑又道:“可是在赌钱这方面来说,这种作风就有点无赖了,一个真正的行家是绝不会用这种手法的。” 无忌道:“为什么?” 焦七太爷道:“因为赌钱是件很有学问的事,也是种享受,就算要用手法,也要用得优雅,绝不能强吃硬碰,让人输得不服。” 他微笑着接道:“你一定要让人输得心服口服,别人下次才会再来。” 无忌叹道:“果然有学问。” 焦七太爷眯着的眼睛里忽又射出精光,瞪着无忌道:“可是我这次赌钱,当然是不会用这种手法的。” 无忌道:“你就算要我用,我也不会。” 焦七太爷沉着脸,道:“我们要赌,就得赌得公平,绝不能有一点假。” 无忌道:“对。” 焦七太爷又眯起眼笑了,道:“好,那么我就陪赵公子玩几把。” 无忌道:“何必玩几把,一把见输赢岂非更痛快!” 焦七太爷又睁开眼瞪着他,过了很久,才问道:“你只赌一把?” 无忌道:“只要能分出输赢来,一把就够了。” 焦七太爷道:“你赌多少?” 无忌道:“我得看看,我身上带的好像不多。” 他从身上掏出一大把银票来,还有一叠打得很薄的金叶子。 他一面数,一面叹气,喃喃道:“我带的实在不多,连这点金叶子加起来,也只不过才有三十八万五千两。” 除了焦七太爷外,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这里八个人,虽然每个人都是(赌)这一行中顶尖的大亨,可是一把三十多万两银子的豪赌,他们连听都没有听过。 无忌忽然笑道:“我想起来,外面桌上我还有两万,刚好可凑满四十万两。” 贾老板变色道:“外面还有两万?” 无忌道:“一万两是我的本钱,庄家还应该赔给我一万。” 焦七太爷居然神情不变,道:“你就到外面去拿两万来给这位赵公子。” 贾老板道:“是。” 焦七太爷道:“你顺便再到账房里去看看,有多少全部拿来。” 贾老板道:“是。” 一个身形最魁伟的紫面大汉,忽然道:“我也陪六哥去看看。” 焦七太爷道:“廖老八陪他去也好,正好你也有生意在这里,账房里若不够,你也去凑一点。” 廖老八道:“是。” 等他们走后,焦七太爷又转向无忌,微笑道:“赵公子想不想先来口水?” 一走出这扇挂着帘子的门,廖老八就皱起了眉,道:“我真不懂老头子这是干什么?” 贾老板道:“什么事你不懂?” 廖老八道:“老头子为什么要把那些花俏告诉那个瘟生?为什么不用这些法子对付他?” 贾老板道:“因为老头子知道那个瘟生绝不是瘟生。” 廖老八道:“可是老头子的手法他本来连一点都没有看出来。” 贾老板道:“他是在扮猪吃老虎。” 他笑了笑,又道:“可是老头子也不简单,既然明知瞒不了他,就不如索性露两手给他看看,只要他知道厉害,说两句好话,老头子说不定就会放他一马。” 廖老八道:“可是这小子偏偏不知道好歹。” 贾老板道:“所以依我看,老爷子这次已经准备放手对付他了。” 廖老八道:“可是老头子已有七八年没出过手了,那小子……” 贾老板笑道:“你放心,姜是老的辣,孙猴子的七十二变,也变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他又问:“你跟着老头子也快二十年了,有没有看见他失过手?” 廖老八道:“没有。” 他终于露出了安心的笑容:“从来都没有。” 除了从水烟袋里发出的“噗落,噗落”声之外,屋子里什么声音都没有。 大家心里都在想。 要用什么样的手法,才能赢这个“行运豹子”? 大家都想不出。 他们所能想出的每一种法子,都没有必胜的把握。 这年轻人实在太稳定,令人完全莫测高深,令人几乎觉得有点害怕。 难道他是真的手气特别好? 还是因为他相信焦七太爷绝不会看出他用的是什么手法? 焦七太爷一口一口的抽着水烟,连眯着的眼睛都闭上了。 他是不是已经有胜算在胸?还是仍然在想着对付这年轻人的方法? 无忌微笑着,看着他,就像是一个收藏家正在研究一件珍贵的古玩,正在鉴定这件古玩的真假,又像是条小狐狸,正在研究一条老狐狸的动态,希望自己能从中学到一点秘诀。 焦七太爷是不是也在偷偷的看他? 贾老板和廖老八终于捧着一大叠银票回来了,先拣了两张给无忌。 “这里是两万。” “你们已凑够了四十万两?” “这里是四十万,”贾老板放下银票,脸上也不禁露出得意之色。 能够在顷刻之间凑出四十万银子来,绝不是件容易事。 无忌笑道:“看来贾老板的买卖的确做得很发财。” 贾老板也笑了笑,道:“这本来就是发财的买卖!” 无忌道:“好,现在我们怎么赌?” 那脸色淡黄的中年人先咳嗽了两声,道:“行有行规,赌也有赌规。” 无忌道:“做事本来就要做得有规矩,赌钱的规矩更大。” 脸色淡黄的中年人道:“可是不管什么样的规矩,总得双方同意。” 无忌道:“对。” 脸色淡黄的中年人道:“若是只有两家对赌,就不能分庄家边家。” 无忌道:“对。” 中年人道:“所以先掷的无论掷出什么点子来,另一家都可以赶。” 无忌道:“若是两家掷出的点子一样呢?” 中年人道:“那么这一把就不分输赢,还得再掷一把。” 无忌忽然摇头,道:“这样不好。” 中年人道:“有什么不好?” 无忌道:“如果两家总是掷出同样的点子来,岂非就要一直赌下去?这样就算赌个三天三夜,也未必能分得出输赢来的。” 中年人道:“你想怎么赌?” 无忌道:“先掷的若是掷出最大的点子来,对方就只有认输。” 最大的点子就是三个六,他只要一伸手,掷出的就是三个六。 八个人都在瞪着他,几乎异口同声,同时间道:“谁先掷?” 无忌道:“这位老爷子年高望重,我当然应该让他先掷。” 这句话说出来,每个人都吃了一惊,连焦七太爷都显得很意外。 这小子是疯了,还是自己觉得太有把握? 无忌神情不变,微微一笑,又道:“你先请!” 焦七太爷又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道:“老大,拿副骰子来。” 脸色淡黄的中年人立刻从身上拿出个用白玉雕成的小匣子来。 匣子里黄缎垫底,三颗白玉骰子。 中年人道:“这是进贡用的玉骰子,是宝石斋老掌柜亲手做的上上极品,绝不会有假。” 焦七太爷吩咐道:“你拿给赵公子去看看!” 中年人道:“是。” 他用双手捧过去,无忌却用一只手推开了,微笑道:“我用不着看,我信得过这位老爷子。” 焦七太爷又盯着他看了半天,才慢慢的点了点头,道:“好,有气派!” 他用两根留着三寸长指甲的手指,将骰子一颗颗拈了出来,把在掌心:“一把见输赢?” 无忌道:“是。” 焦七太爷慢慢的站起来,一只手平伸,对着碗口,轻轻的将骰子放了下去。 这是最规矩的掷法,绝没有任何人还能表示一点怀疑。 “叮”的一声响,三颗骰子落在碗里,响声清脆如银铃。 骰子在不停的转,每个人却似连心跳都停止。 骰子终于停下来。 三个六,果然是三个六!所有点子里最大的至尊宝,统吃! 无忌笑了! 他拍了拍衣裳,慢慢的站起来,道:“我输了。” 说出了这三个字,他就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巧计 屋子里已静了很久。这间屋子里有九个人,有九个人的屋子里,通常都不会这么静。 这九个人非但都不是哑吧,而且都是很会说话,很懂得说话技巧的人。 他们都没有开口,只因为他们心里都在想着一件事——那个行运豹子,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谁都想不到他就这么样说了句:“我输了。”然后就走了。这结束实在来得太突然,太意外。 他走了很久以后,焦七太爷才开始抽他的水烟袋,一口一口的抽着,“噗落,噗落”的响。 过了很久,才有人终于忍不住要发表自己的意见,第一个开口的人,当然是廖老八。 “我告诉你们这是怎么回事,输就是输,赢就是赢,他输了,所以他就走了。” “虽然他输得很漂亮,可是他既然输了,不走还赖在这里干什么?” 没有人答腔。除了他之外,根本没有人开口。 焦七太爷一口一口的抽着水烟,微微的冷笑,忽然道:“老大,你认为这是怎么回事?” 老大就是那脸色发黄的中年人,他姓方,在焦七太爷门下的八大金刚中,他是老大。 方老大迟疑道:“我想不通。” 焦七太爷道:“怎么会想不通?” 方老大道:“老八说的也很有道理,既然输了,不走干什么?” 他又想了想:“可是我总觉得这件事好像并不是这么简单。” 焦七太爷道:“为什么?” 方老大说道:“因为,他输得太痛快了。” 这是实话。无忌本来确实可以不必输得这么快,这么惨,因为他本来不必让焦七太爷先掷的。 廖老八可忍不住道:“你认为他别有用意?” 方老大承认。廖老八又道:“那么我们刚才为什么不把他留下来?” 方老大笑道:“人家既然认输了,而且输得那么漂亮,那么痛快,我们凭什么还把人家留下来?” 廖老八不说话了。焦七太爷道:“你也猜出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方老大道:“我猜不出。” 人家钱也输光了,人也走了,你还能对他怎么样?焦七太爷又开始抽他的水烟,抽了一口又一口,烟早就灭了,他也不知道。他并不是在抽水烟,他是在思索。又过了很久很久,他枯瘦蜡黄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 站在他面前的八个人,都已跟随他二十年以上了,都知道他只有在想到一件很可怕的事时,才能有这种表情。但是,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想到了什么事。 对一个已经七十二岁,已经经历过无数次大风大浪的老人来说,应该已没有什么可怕的事。 所以每个人的心都拉了起来,吊在半空中,忐忑不定。 焦七太爷终于开口。 他在看着廖老八:“我知道你跟老六的交情最好,他在你的地盘里有场子,你在他的地盘里也有。” 廖老八不敢否认,低头道:“是。” 焦七太爷道:“听说你在这里的场子也不小。” 廖老八道:“是。” 焦七太爷道:“你那场子,有多少本钱?” 廖老八道:“六万。” 在焦七太爷面前,什么事他都不敢隐瞒,所以他又接着道:“我们已经做了四年多,已经赚了二十多万,除了开销外,都存在那里没有动。” 他在笑,笑得却有点不太自然:“因为我那女人想用这笔钱去开几家妓院。” 焦七太爷道:“听说你身边最得宠的一个女人叫媚娥?” 廖老八道:“是。” 焦七太爷道:“听说她也很好赌?” 廖老八赔笑道:“她赌得比我还凶,只不过她总是赢的时候多。” 焦七太爷忽然叹了口气,道:“赢的时候多就糟了!” ——一个人开始赌的时候,赢得越多越糟,因为他总是会觉得自己手气很好,很有赌运,就会愈来愈想赌,赌得愈大愈好,就算输了一点,他也不在乎,因为他觉得自己一定会赢回来。 ——输钱的就是这种人,因为这种人常常会一下子就输光,连本钱都输光。 这是焦七太爷的教训,也是他的经验之谈,他们八个人都已经听了很多遍,谁都不会忘记。 可是谁都不知道焦七太爷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问这些话。 焦七太爷又问道:“连本钱加上利息,你那场子里,可以随时付出的银子有多少?” 廖老八道:“一共加起来,大概有二十多万两。” 焦七太爷道:“你不在的时候,是谁在管那个场子?” 廖老八道:“就是我那个女人。” 他又赔笑道:“可是你老人家放心,她虽然会吃醋,却从来不会吃我。” 焦七太爷冷冷道:“不管怎么样,她手上多少总有点钱了?” 廖老八不敢答腔。 焦七太爷接着又道:“你想她大概有多少?” 廖老八迟疑着,道:“大概最少总有七八万了。” 焦七太爷道:“最多呢?” 廖老八道:“说不定,也许已经有十七八万。” 焦七太爷沉默着,看着桌上的银票,过了很久,才缓缓道:“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七,你们每个人分两万。” 六个人同时谢过焦七太爷的赐赏,他们从不敢推辞。 焦七太爷道:“老六出的赌本,也担了风险,老六应该分五万。” 贾老板也谢过,心里却在奇怪,既然每个人都有份,为什么不分给老八? 可是焦七太爷既然没有说,谁也不敢问。 焦七太爷道:“三万两分给我这次带来的人,剩下的二十万,就给老八吧。” 焦七太爷做事,一向公平合理,对这八个弟子,更没有偏爱,这次,廖老八本没有出力,却分了个大份,大家心里,都在诧异。 廖老八自己也吃了一惊,抢着道:“为什么分给我这么多?” 焦七太爷叹了口气道:“因为你很快就会需要的。” 廖老八还想再说,那面色淡黄的中年人,方老大忽然失声道:“好厉害,好厉害。” 贾老板道:“你说谁好厉害?” 方老大叹息摇头,道:“这个姓赵的年轻人好厉害。” 贾老板道:“刚才我也已想到,他这么样做,只因为生怕老爷子看破他的手法,又不愿坏了他‘行运豹子’的名声,所以索性输这一次,让别人永远猜不透他是不是用了手法。” 方老大慢慢的点头,道:“只凭这一着,已经用得够厉害了。” 贾老板道:“但是他毕竟还是输了四十万,这数目并不少。” 方老大道:“只要别人没法子揭穿他的手法,他就有机会捞回来。” 贾老板道:“怎么捞?” 方老大道:“他在赌这上面输出去的,当然还是从赌上捞回来。” 一向沉默寡言的老三忽然也叹了口气,道:“他在这里输了四十万,难道不会到别的地方去赢回来?” 廖老八道:“到哪里去赢?” 方老大看着他苦笑摇头,贾老板已跳起来,道:“莫非是老八的场子?” 老三道:“现在你总该明白,老爷子为什么将最大的一份分给老八了。” 贾老板道:“我就不信他的手脚这么快,一下子就能把老八的场子赢倒。” 焦七太爷眨眼,微微冷笑,道:“你为什么不去看看?” 廖老八已经冲了出去,贾老板也跟了出去。 方老大还在摇头叹息,道:“他若不把场子交给女人管,也许还不会这么快就输光,可惜现在……” 每个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女人输了钱就会心疼,心疼了就想翻本,遇见了高手,就一定会愈输愈多,输光为止。 “翻本”本来就是赌徒的大忌,真的行家,一输就走,绝不会留恋的。 “一输就走,见好就收。” 这两句话一向是焦七太爷的座右铭,真正的行家,从不会忘记。 老三叹了口气,道:“我只希望老八的房契不在那女人手里。” 方老大道:“依我看,那场子老六一定也有份,一定也有笔钱摆在那里。” 他叹息着又道:“说不定还有个女人摆在那里。” 两个女人输得当然比一个女人更快。 贾老板回来的时候,果然满头大汗,脸色发青。 方老大道:“怎么样?” 贾老板勉强想笑,却笑不出:“老爷子和大哥果然料事如神!” 方老大道:“他赢走了多少?” 贾老板道:“五十四万两的银票,还有城里的两栋房子。” 方老大道:“其中有多少是你的?” 贾老板道:“十万。” 方老大看看老三,两个人都在苦笑。 贾老板恨恨道:“那小子年纪轻轻,想不到竟如此厉害。” 焦七太爷眯着眼在想,忽然问道:“老八是不是带着人去找他麻烦去了?” 贾老板道:“他把老八场子里的兄弟放倒了好几个,我们不能不去找回来。” 焦七太爷道:“他赢了钱还要揍人,也未免太凶狠了些。” 贾老板道:“是。” 焦七太爷冷笑道:“怕只怕凶狠的不是人家,而是我们。” 贾老板道:“我们……” 焦七太爷忽然沉下脸,厉声道:“我问你,究竟是谁先动手的?” 看见焦七太爷沉下脸,贾老板已经慌了,吃吃的道:“好像是老八场子里的兄弟。” 焦七太爷冷声道:“他们为什么要动手?是不是因为人家赢了钱,就不让人家走?” 贾老板道:“那些兄弟,认为他在作假。” 焦七太爷脸上已有怒容,冷笑道:“就算他做了手脚,只要你们看不出来,就是人家的本事,你们凭什么不让人家走?” 他目中又射出精光,瞪着贾六:“我问你,你们那里是赌场?还是强盗窝?” 贾老板低下头,不敢再开口,刚擦干的汗又流满一脸。 焦七太爷的脾气很快就平息了。 赌徒们最需要的不仅仅是“幸运”,还要“冷静”。 一个从十来岁时就做了赌徒,而且做了“赌王”的人,当然很能控制自己。 但是有些话他却不能不说:“就好像开妓院一样,我们也是在做生意,虽然这种生意不太受人尊敬,却还是生意,而且是种很古老的生意!” 这些话他已说了很多次。 自从他把这些人收为门下的时候,就已经让他们有了这种观念。 ——这种生意虽然并不高尚,却很温和。 ——我们都是生意人,不是强盗。 ——做这种生意的人,应该用的是技巧,不是暴力。 焦七太爷平生最痛恨的一件事,就是暴力。 他又问:“现在你是不是已明白我的意思?” 贾老板道:“是。” 焦七太爷道:“那么你就该赶快去把老八叫回来。” 贾老板低着头,赔笑道:“现在去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焦七太爷道:“为什么?” 贾老板道:“因为他把郭家三兄弟也带去了。” 焦七太爷道:“郭家三兄弟,是什么人?” 贾老板道:“是我们兄弟里最‘跳’的三个人。” 他又解释:“他们跟别的兄弟不一样,既不喜欢赌,也不喜欢酒色,他们只喜欢揍人,只要有人给他们揍,他们绝不会错过的。” “跳”的意思,不仅是暴躁、冲动、好勇斗狠,而且还有一点“疯”。 “疯”的意思就很难解释了。 那并不是真的疯,而是常常莫名其妙、不顾一切的去拼命。 郭家三兄弟都很“疯”,尤其是在喝了几杯酒之后。 现在他们都已经喝了酒,不仅是几杯,他们都喝了很多杯。 郭家三兄弟的老二叫郭豹,老五郭狼,老幺叫郭狗。 郭狗这名字实在不好听,他自己也不太喜欢,可是他老子既然替他起了这么样一个名字,他也只好认了。 他们的老子是个很凶狠的人,总希望能替他的儿子起个很凶的名字,一种很凶猛的野兽的名字。 只可惜他所知道的词汇并不多,生的儿子却不少。除了虎、豹、熊、狮、狼……之外,他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凶猛的野兽。 所以他只有把他的幺儿子叫“狗”,因为狗至少还会咬人。 郭狗的确会咬人,而且喜欢咬人,咬得很凶——不是用嘴咬,是用他的刀。 他身上总带着把用上好缅铁千锤百炼打成的“缅刀”。可以像皮带一样围在腰上。 他的刀法并没有得到真正名家的传授,却很凶狠,很有劲。 就算真正的名家,跟他交手时,也常常会死在他的刀下。 因为,他常常会莫名其妙的去跟人拼命。 因为他很“跳”。 现在他们都已到了平安客栈,赵无忌就住在平安客栈里。 平安就是福,旅途上的人,更希望能一路平安,所以每个地方都几乎有家平安客栈。 住在平安客栈里的人,纵然未必个个都能平安,大家还是喜欢讨个吉利。 这家平安客栈不但是城里最大的一家,而且是个声誉卓著的老店。 廖八爷一马当先,带着他的打手们到这里来的时候,正有个陌生人背负双手站在门外的避风檐下,打量着门口招牌上四个斗大的金字,微微的冷笑。 这人三十出头,宽肩细腰,满脸精悍之色,身上穿着件青布长衫、脚上着布袜草鞋,上面却用一块白布巾缠着头。 廖八一心只想去对付那个姓赵的,本没有注意到这么样一个人。 这人却忽然冷笑着喃喃自语:“依我看,这家平安客栈只怕一点都不平安,进去的人若想再平平安安的出来,只怕很不容易。” 廖八霍然回头,盯着他,厉声道:“你嘴里在嘀咕什么?” 白布包头的壮汉神色不变,冷冷的打量了他两眼,道:“我说我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在这段地面上混的兄弟们,廖八认不得的很少,这人看来却很陌生,显然是从外地来的,说话的口音中,带着很浓的四川音。 廖八还在瞪眼打量他,郭狗子已经冲过来准备揍人了。 这人又在冷笑,道:“放着正点子不去找,却在外面乱咬人,莫要咬破了自己的嘴。” 郭狗子的拳头已经打了出去,却被廖八一把拉住,沉声道:“咱们先对付了那个姓赵的,再回来找这小子也不迟!” 廖八爷虽然性如烈火,毕竟是见过世面的老江湖了,仿佛已看出了这个外路人并不简单,说的话中也好像别有深意,已不想再多惹麻烦。 郭狗子却还是不服气,临走时,还瞪了这人几眼,道:“你有种,就在这里等着。” 这人背着手,仰着脸,微微的冷笑,根本不望他。 等他们走进去,这人居然真的在门口一张长板凳上坐了下来,用一只手在脚上打着拍子,哼起川中的小调来。 他一支小调还没有哼完,已经听见里面传出了惨呼声,甚至连骨头折断的声音都可以隐约听得见。 这人皱着眉,摇了摇头,嘴里正数着:“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 跟着廖八进去的一共有十二个人,现在果然已只剩下六个还能用自己两条腿走出来。 廖八虽然还能走,手脚似已折断了,用左手捧着右腕,痛得直冒冷汗。 这个人眼角瞟着他,又在喃喃自语:“看来这平安客栈果然一点都不平安。” 廖八只好装作听不见。 那行运豹子不但会掷骰子,武功也远比他想像中高得多。 郭家三兄弟一出手立即被人家像打狗一样打得爬不起来,三个人至少断了十根指骨。 他本来对自己的“大鹰爪手”很有把握,想不到人家居然也用“大鹰爪手”来对付他,而且一下就把他手腕拧断。 现在他就算还想找麻烦,也没法子找了,这人说的话,他只有装作听不见。 谁知这人却不肯放过他,忽然站起来,一闪身就到了他面前。 廖八变色道:“你想干什么?” 这人冷冷的一笑,忽然出手。 廖八用没有断的一只手反掴去,忽然觉得肘上一麻,连这条手都垂了下去,不能动了。 后面有两人扑上来,这人头也不回,曲着肘往后一撞,这两人也被打得倒下。 这人出手不停,又抓起了廖八那只本来已被拧断的手腕,轻叱一声。“着!” 只听“格叱”一声响,廖八满头冷汗如雨,断了的腕子却已被接上。 这人已后退了几步,背负起双手,悠然微笑,道:“怎么样?” 廖八怔在那里,怔了半天,看看自己的腕子,用力甩了甩,才看看这来历不明、行踪诡秘的外路人,忽然道:“我能不能请你喝杯酒?” 这人回答得很干脆:“走。” 酒已摆上来,廖八一连跟这人干了三杯,才长长吐出口气,把那只本来已被拧断的手伸出来,大拇指一挑,道:“好,好高明的手法。” 这人淡淡道:“我的手法本来就不错,可是你的运气更好。” 廖八苦笑道:“这算什么鸟运气,我廖八从出生就没栽过这么大的斤斗。” 这人道:“就因为你栽了这个斤斗,才算是你的运气。” 他知道廖八不懂,所以又接着道:“你若把那姓赵的做翻,你就倒霉了。” 廖八更不懂。 这人又喝了两杯,才问道:“你知道那龟儿子是什么来历?” 廖八摇头:“不知道。” 这人道:“大风堂的赵简赵二爷,你总该知道吧!” 赵简成名极早,二十年前就已名震江湖。黄河两岸、关中皖北,也都在大风堂的势力范围之内,赵二爷的名衔,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廖八道:“我若连赵二爷的名头都不知道,那才真的白混了。” 这人道:“那个姓赵的龟儿子,就是赵简的大公子。” 廖八脸色立刻变了。 这人冷笑道:“你想想,你若真的做翻了他,大风堂怎么会放过你?” 廖八一面喝酒,一面擦汗,忽然又不停的摇头,道:“不对。” 这人道:“什么不对?” 廖八道:“他若真是赵二爷的公子,只要亮出字号来,随便走到哪里去,要找个几十万两银子花,都容易得很。” 这人道:“不错。” 廖八道:“那他为什么要捞到赌场里来?” 这人笑了笑,笑得仿佛很神秘。 廖八道:“难道他存心想来找我们的麻烦,挑我们的场子?” 这人在喝酒,酒量还真不错,连干了十来杯,居然面不改色。 廖八道:“可是我知道大风堂的规矩,一样赌,一样女人,这两行他们是从来不插手的。” 这人微微一笑,道:“规矩是规矩,他是他。” 廖八变色道:“难道想来挑我们的场子这是他自己的主意?难道他也想在这两行里插一脚?又碍着大风堂规矩,所以才不敢亮字号。” 这人淡淡道:“一个像他这么样的小伙子,花钱的地方当然不少,大风堂的规矩偏偏又太大,他若不偷偷的出来捞几文,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他悠悠接着道:“想要出来捞钱,当然只有这两行最容易。” 廖八怒道:“大风堂在这里也有人,我可以去告他。” 这人道:“你怎么告?赵二爷在大风堂里一向最有人望。难道还想要大风堂的人帮着你来对付他的儿子?” 廖八不说话了,汗流得更多,忽然大声道:“不行,不管怎么样都不行,这是我们用血汗打出来的天下,我们绝不可能就这么样让给别人。” 这人叹了口气,道:“只可惜看样子你不让也不行,除非——” 廖八道:“除非怎么样?” 这人道:“除非这位赵公子忽然得了重病,去找他老子去了。” 他又替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只有死人是永远不会找钱花的。” 廖八盯着他看了很久,压低声音问道:“你想他会不会忽然得重病?” 这人道:“很可能。” 廖八道:“你有法子能让他忽然生这么一场病?” 这人道:“那就得看你了。” 廖八道:“看什么?” 这人道:“看你有没有五万两银子?” 廖八眼睛里发出了光,道:“如果我有呢?” 这人道:“那么你就只要发张帖子,请他明天中午到城里那家新开的四川馆子‘寿尔康’去吃饭。” 他微笑,接着道:“这顿饭吃下去,我保证他一定会生病,而且病得很重。” 廖八道:“病得多重?” 这人道:“重得要命。” 廖八道:“只要我发帖子请他,他就会去?” 这人道:“他一定会去。” 廖八又问道:“我是不是还要请别人去?” 这人道:“除了贾老板外,你千万不能请别人,否则……” 廖八道:“否则怎么样?” 这人沉下脸,冷冷道:“否则病的只怕就不是他,是你。” 廖八又开始喝酒,擦汗,又喝了三杯下去,忽然一拍桌子道:“就这么办!” 血战 “寿尔康”是蜀中一家很有名的茶馆,主人姓彭,不但是个很和气很会照顾客人的生意人,也是个手艺非常好的厨师。 他的拿手菜是豆瓣活鱼、酱爆肉、麻辣蹄筋、鱼香茄子和鱼香肉丝。 这些虽然都是很普通的家常菜,可是从他手里烧出来,却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 尤其是一尾豆瓣活鱼,又烫、又嫩、又鲜、又辣;可下酒、可下饭,真是叫人百吃不厌,真有人不惜赶一两个时辰的车,就为的要吃他这道菜。 后来彭老板生了儿子,娶了媳妇,又抱了孙子,算算自己的家当,连玄孙子、灰孙子都已经吃不完,所以就退休了。可是“寿尔康”的老招牌仍在,跟他学手艺的徒子徒孙们,就用他的招牌,到各地方去开店,店越开越多,每家店的生意都不坏。 这里的“寿尔康”,却是最近才开张的,掌厨的大师傅,据说是彭老板的亲传,一尾豆瓣活鱼烧出来,也是又辣、又烫、又嫩、又鲜。 所以这家店开张虽然不到半个月,名气就已经不小。 无忌也知道这地方。他第一天到这里来的时候,就是在“寿尔康”吃的晚饭。 除了一道非常名贵的豆瓣烧黄河鲤鱼外,他还点了一样麻辣四件、一样鱼唇烘蛋、一样回锅酱爆肉、一碗豌豆肚条汤。 他吃喝得满意极了,却被辣得满头大汗,他还给了七钱银子小账。 一个单独来吃饭的客人,能够给几分钱银子小账已经算很大方的了。 所以他今天刚走进大门,堂口上的“幺师”就已经远远的弯下了腰。 幺师是四川话,幺师的意思,就是店小二、伙计、堂倌。 这里的幺师,据说都是货真价实,道道地地的四川人,虽然听不见“格老子”、“龟儿子”、“先人板板”这类川人常常挂在嘴边的土话,可是每个人头上都缠着白布,正是标准川人的标布。 川人头上喜欢缠白布,据说是为了纪念十月渡泸的诸葛武侯。 七星灯灭,武侯去世,川人都头缠白布,以示哀悼,以后居然相沿成习。 一入川境,只要看见头上没有缠着白布的人,一定是川人嘴里的“下江人”,也就是“脚底下的人”,吃一顿三十文钱的饭,也得多付十文。 幸好这里不是蜀境,今天也不是无忌请客。 所以他走进“寿尔康”大门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愉快得很。 他心里是不是真的愉快,就只有天知道了。 主人有两位,贾六、廖八;客人只有无忌一个。 菜却有一整桌,只看前面的四冷盘和四热炒,就可以看出这是桌很名贵的菜。 酒是最好的泸川大曲。 无忌微微一笑,道:“两位真是太客气了。” 贾六和廖八确实很客气,对一个快要死了的人,客气一点有什么关系。 到这里来之前,他们已经把这件事仔细讨论了很久。 “那个人虽然来历不明,行踪诡异,可是他说的话,我倒很相信。” “你相信他能对付赵无忌?” “我有把握。” “你看见过他的功夫?”贾六本来一直都抱着怀疑的态度。 “他不但功夫绝对没问题,而且身上还好像带着种邪气。” “什么邪气?” “我也说不出,可是我每次靠近他的时候,总觉得心里有点发毛,总觉得他身上好像藏着条毒蛇,随时都会钻出来咬人一样。” “他准备怎么样下手?” “他不肯告诉我,只不过替我们在寿尔康楼上订了个房间雅座。” “为什么要选寿尔康?” “他说话带着川音,寿尔康是家川菜馆子,我想他在那里一定还有帮手。” 寿尔康堂口上的幺师一共有十个人,楼上五个,楼下五个。 贾六曾经仔细观察过他们,发现其中有四个人的脚步,都很轻健,显然是练家子。 等到他们坐定了之后,楼上的幺师又多了一个,正是他们的那位“朋友”。 “我们约定好五万两银子先付三万,事成后再付尾数。” “你已经付给了他?” “今天一早就付给了他。” “帖子呢?” “帖子也已经送给了那个姓赵的,还附了封短信。” “谁写的信?” “我那大舅子。” 廖八的大舅子虽然只不过是个监生,写封信却绝不成问题。 信上先对无忌表示歉疚和仰慕,希望无忌必要赏脸来吃顿饭,大家化敌为友。 “你看他会不会来?” “他一定会来。” “为什么?” “因为他天生就是个胆大包天的人,对什么事都不在乎。” 无忌当然来了。 他从不拒绝别人的邀请,不管谁的邀请都一样。 “他们准备什么时候下手?” “等到第一道主菜豆瓣鲤鱼端上来的时候,只要我一动筷子挟鱼头,他们就出手。” 现在主菜还没有开始上,只上了四冷盘和四热炒,廖八手心里却已开始冒汗。 他并不是没有杀过人,也不是没有看见过别人杀人,只不过等待总是会令人觉得紧张。 他只希望这件事赶快结束,让赵无忌这个人永远从地面上消失。 因为这件事绝不能让焦七太爷知道,所以,一动手就绝不能出错。 无忌一直显得很愉快,好像从未发觉这件事有任何一点值得怀疑。 虽然他“白天从不喝酒”,也吃得不多,话却说得不少。 因为他在说话的时候,别人就不会发现他一直在注视观察。 他看不出这地方有什么不对,几样菜里也绝对没有毒!贾六和廖八也吃了不少。 他们甚至连贴身的随从都没有带,外面也看不到有任何埋伏。 难道他们真的想化敌为友? 惟一有点奇怪的地方是,这里有几个幺师特别干净。 他们上菜的时候,无忌注意到他们连指甲缝里都没有一点油垢。 在饭馆里做事的,很少有这么干净的人。 可是他们如果真的有阴谋,也应该想到这一点,把自己弄得脏一些。 其中还有个堂倌的背影看起来好像很眼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但是无忌却又偏偏一直想不起来。 他很想看看这个人的脸,可是这个人只在门口晃了晃,就下楼去了。 “这地方的堂倌,我怎么会认得?身材长得相像的人,世上本就有很多。” 他一直在替自己解释,因为他并不是真的想找贾六、廖八他们的麻烦。 他这么样做,只不过因为他要用这法子去找一个人。 他认为,只有用这种法子,才能够找得到。 “寿尔康”远近驰名的豆瓣鲤鱼终于端上来了,用两尺长的特大号盘子装上来的,热气腾腾,又香又辣,只闻味道已经不错。 屋子里一直有两个幺师站在旁边伺候,端菜上来的人已低着头退下去。 廖八道:“有没有人喜欢吃鱼头?” 贾六笑道:“除了你之外,只有猫才喜欢吃鱼头。” 廖八大笑,道:“那么我只好独自享受了。” 他伸出筷子,去夹鱼头。 就在这时,桌子忽然被人一脚踢翻,无忌的人已扑起,大喝一声,道:“原来是你!” 上菜的幺师刚退到门口,半转过身,无忌已扑了过去。 就在这同一刹那间,一直站在屋里伺候的两个幺师也已出手。 他们三个人打出来的都是暗器,两个分别打出六点乌黑色的寒星,打无忌的腿和背。 他们出手时,才看出他们手上已戴了个鹿皮手套。 和廖八谈生意的那个壮汉,也趁着转身时戴上了手套,无忌飞身扑过去,他身形一闪,回头望月式,竟抖手打出了一片黑蒙蒙的毒砂。 本已退到角落里的贾六和廖八脸也变了,失声而呼。 “暗器有毒!” 他们虽然还没有看出这就是蜀中唐门威震天下的毒蒺藜和断魂砂,却知道手上戴着鹿皮手套的人,打出的暗器一定剧毒无比。 无忌的身子凌空,想避开后面打来的十二枚毒蒺藜,已难如登天,何况前面还有千百粒毒砂! 就算在唐门的暗器中,这断魂砂也是最霸道、最可怕的一种。 这种毒砂比米粒还要小得多,虽然不能打远,可是一发出来就是黑蒙蒙的一大片,只要对方在一丈之内、两丈方圆间,休想躲得开,只要挨着一粒,就必将腐烂入骨。 这次行动的每一步骤、每一点细节,无疑都经过了极周密的计划。 三个人出手的位置应该如何分配? 应该出手打对方的什么部位才能让他绝对无法闪避? 他们都已经算得很准。 可是他们想不到无忌竟在最后那一瞬间,认出了这个头缠白布的壮汉,就是上官刃那天带去的随从之一,也就是把赵标杀了灭口的凶手,和曾经在和风山庄逗留了好几天的人。 无忌虽然并没有十分注意到这么样一个人,脑子里多少总有点印象。 就是这点印象,救了他的命。 他抢先了一步,在对方还没有开始发动前,他就已扑了过去。 这壮汉翻身扬手,打出毒砂,惊慌之下,出手就比较慢了一点。 他的手一扬,无忌已到了他胁下,拳头已打在他胁下的第一二根肋骨上。 骨头破裂的声音刚响起,他的人也已被翻起,刚好迎上后面打来的毒蒺藜。 十二枚毒蒺藜,竟有九枚打在他的身上。 他当然知道这种暗器的厉害,恐惧已堵住了他的咽喉,他连叫都叫不出来,只觉得全身的组织一下子全都失去控制,眼泪、鼻涕、口水、大小便一起涌出。 等到无忌将他抛出去时,他整个人都已软瘫,却偏偏还没有死。 他甚至还能听得见他们那两位伙伴的骨头碎裂声和惨呼声。 然后他就感到一只冰冷的手在掴他的脸,一个人在问:“上官刃在哪里?” 手掌不停的掴在他的脸上,希望他保持清醒,可是,问话的声音,却已愈来愈遥远。 他张开嘴,想说话,涌出的却只有一嘴苦水,又酸又臭又苦。 这时他自己却已闻不到了。 无忌终于慢慢的站起来,面对着贾六和廖八。 他的脸上全无血色,身上却有血,也不知是谁的血溅上了他的衣服。 那上面不但有别人的血,也有他自己的。 他知道他的脸已经被几粒毒砂擦破,还有一枚毒蒺藜打入他的肩头。 可是他绝不能让别人知道。 现在毒性还没有完全发作,他一定要撑下去,否则他也要死在这里,死在廖八的手下! 廖八的手是湿的,连衣裳都已被冷汗湿透。 刚才这一瞬间发生的事,简直就像是场噩梦,令人作呕的噩梦。 骨头碎裂声、惨呼声、呻吟声,现在一下子全部停止。 可是屋子里却仍然充满了令人无法忍受的血腥气和臭气。 他想吐。 他想冲出去,又不敢动。 无忌就站在他们面前,冷冷的看着他们,道:“是谁的主意?” 没有人开口,也没有人承认。 无忌冷笑,道:“你们若是真的要杀我,现在动手还来得及。” 没有人敢动。 无忌冷看着,忽转身走出来:“我不杀你们,只因为你们根本不配我出手。” 他的脚步还是很稳,他绝不能让任何人看出他已将支持不住。 伤口一点都不痛,只有点麻麻的,就好像被蚂蚁咬了一口。 可是他的头已经在发晕,眼已经在发黑。 唐家的毒药暗器,绝不是徒具虚名的,这家馆子里,一定还有唐家的人,看起来特别干净的幺师,至少还有两三个。 用毒的人,看起来总是特别干净。 无忌挺起胸,坚步向前走。 他并不知道他受的伤是否还有救,可是他一定要走出去。 他就算要死,也绝不能死在这里,死在他的仇人们面前。 没有人敢拦阻他,这里纵然有唐家的人,也已被吓破了胆。 他终于走出了这家装潢华美的大门。 可是他还能走多远? 阳光灿烂,他眼前却愈来愈黑,在路上走来走去的人,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个跳动的黑影。 他想找辆大车坐上去,可是他找不到,就算有辆大车停在对面,他也看不见。 也不知走了多远,他忽然发觉自己竟撞到一个人的身上了。 这人好像在问他话,可是声音又偏偏显得模糊遥远。 这个人是谁,是不是他的对头? 他用力睁开眼睛,这个人的脸就在他眼前,他居然还是看不太清楚。 这人忽然大声道:“我就是轩辕一光,你认不认识我?” 无忌笑了,用力抓住他的肩,道:“你知不知道我自己跟自己打了个赌?” 轩辕一光道:“赌什么?” 无忌道:“我赌你一定会来找我。”他微笑着又道:“我赢了。” 说出了这三个字,他的人就已倒下。 第七回 虎山行 送入虎口 四月十一,晴。 中原的四月,正如三月的江南,莺飞草长,正是春光最艳,春色最浓的时候,只可惜这时候春又偏偏已将去了。 夕阳最美时,也总是将近黄昏。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尤其是一些特别辉煌美好的事。 所以你不必伤感,也不用惋惜,纵然到江湖去赶上了春,也不必留住它。 因为这就是人生,有些事你留也留不住。 你一定要先学会忍受它的无情,才会懂得享受它的温柔。 车窗是开着的,春风从垂帘间吹进来,把远山的芬芳也带进车厢里来了。 唐玉斜倚在车厢里,春风刚好吹上他的脸。 他心情愉快,容光焕发,看起来实在比大多数女人都像女人。 风吹垂帘,刚好能看见骑在马上,跟在车旁的赵无忌。 他们已经在路上走了,如果他高兴,赵无忌现在已是个死人。 这四五天里他至少已经有过十次机会可以下手,就连现在都是个很好的机会。 从车窗里看过去,赵无忌简直就是个活靶子,从后脑,到后腰,从颈子后面的大血管,到脊骨下的关节,每个地方都在他的暗器威力范围之内,只要他出手,要打哪里,就可以打哪里。 他没有出手,只因为他还没有十分把握。 赵无忌不但武功高,反应快,而且并不笨,要对付这种人,绝不能有一点疏忽,更不能犯一点错。 因为,这种人绝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的。 所以你一定要等到绝对有十分把握,可以一击命中的时候再出手。 唐玉一点都不急。 他相信这种机会随时都会出现的,他也相信自己绝不会错过。 他并没有低估赵无忌。 经过了狮子林,花月轩那一次事之后,他当然也看得出赵无忌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他当然也不会低估自己。 这次他的计划能进行得这么顺利,看起来好像是因为他的运气不错,所以才会有此机缘巧合,赵无忌才会自投罗网。 可是他并不认为他是靠运气成事的。 他认为“运气好”的意思,只不过是“能够把握机会”而已。 一个能够把握机会的人,就一定是个运气很好的人。 他的确没有错过一次机会。 花月轩的那次行动已经功败垂成,而且败得很惨。 可是他立刻把握住机会,出卖了胡跛子,所以他才有机会和赵无忌交朋友,才能让赵无忌信任他,愿意跟他交朋友。 对他来说,出卖一个人,简直比吃块豆腐还简单,是不是能把握住那次机会,才是最重要的。 只要能把握住那次机会,他甚至不惜出卖他的老子。 因为那的确是成败的关键。 他相信那天绝不会有人怀疑他跟胡跛子是一路,更不会有人想到他就是唐玉。 如果有人一定要认为这是运气,这运气也是他自己造成的。 他对自己很满意。 无忌骑的马,当然是匹千中选一的好马。 千中选一的意思,就是说你从一千匹马中,最多只能选出这么样一匹马。 大风堂的马厩也和大多数城市里的妓院一样,分成“上,中,下”三等。 上等妓院的女人,绝不是普通人能够“骑”得上去的。 上等马厩里的马也一样。 大风堂门下的子弟,如果不是有极重要,极危险的任务,也休想能骑上“上厩”中的马。 无忌不是普通人。 无忌是赵简赵二爷的独生子,赵二爷是大风堂的创始人,也是大风堂的支柱。 如果没有赵二爷,大风堂说不定早就垮了,如果没有赵二爷,也许根本就没有大风堂。 无忌也许还不懂怎么去选择朋友,可是他对马一向很有研究,也很有眼光。 他选择一匹马,甚至比一个精明的嫖客选妓女更挑剔。 这匹马他是从三十二匹千中选一的马里选出来的。 唐玉也看得出这是匹好马,可是他的兴趣并不在这匹马身上。 他好像对这匹马的皮鞍很感兴趣。 那是用上好的小牛皮做成的,手工也很考究精致,针脚缝得很密,如果不仔细去看,很难看得出上面有针眼。 可是不管什么样的马鞍都一定要用皮线缝边,再把蜡打在针脚上,磨平打光,让人看不出上面的线脚和针眼来。 唐玉看着骑在马鞍上的赵无忌,忽然想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 ——如果制造这副马鞍的皮匠在缝边的时候,曾经不小心弄断过一根针。 ——如果他一时大意,没有把弄断了的针尖从针脚里拿出去,就开始打蜡上光,把这半截针尖也打进针眼,看不见了。 ——如果这半截针尖有一天忽然又从针脚里冒了出来。 ——如果这时候正好有个人坐在这副马鞍上。 ——如果这时候正好是暮春,衣裤都不会穿得太厚。 ——那么这半截针尖冒出来的时候,就会刺穿他的裤子,刺到他的肉。 ——被针尖刺了一下,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事,他也许连痛都不会觉得痛,就算觉得有点痛,也绝不会在意。 ——可是这半截针尖上如果碰巧有毒,而且碰巧刚好是唐家的独门毒药,那么这个骑在马鞍上的人,走了一段路之后,就会觉得被针刺过的地方开始有点痒,就会忍不住要去抓一抓。 ——如果他去抓了一下,那么再走两三百步之后,这个倒霉的人就会莫名其妙的从马上摔下来,不明不白的死在路上。 ——如果,这个倒霉人,就是赵无忌…… 唐玉笑了。 这些“如果”并不是不可能发生的,就算那个皮匠的针没有断,唐玉也可以替他弄断一根,那绝不是太困难的事。 唐玉实在忍不住要笑,因为他觉得这个想法实在很有趣。 无忌忽然回过头,看着他,道:“你在笑什么?” 唐玉道:“我想起了一个笑话。” 无忌道:“什么笑话?” 唐玉道:“一个呆子的笑话。” 无忌道:“你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唐玉道:“不能!” 无忌道:“为什么?” 唐玉道:“因为这个笑话太好笑了,上次我说给一个人听的时候,那个人笑得把肚子都笑破了一个大洞,好大好大的一个洞。” 无忌也笑了:“真的有人会笑破了肚子?” 唐玉道:“只有他这种人才会。” 无忌道:“他是哪种人?” 唐玉道:“他也是个呆子。” 他又道:“只有呆子才爱听呆子的笑话,也只有呆子才喜欢说呆子的笑话。” 唐玉还在笑,无忌却笑不出了。 一个呆子,听另外一个呆子说“一个呆子的笑话”。 这件事本来就是个笑话。 可是,你若仔细想一想,就会觉得这个笑话并不太好笑了。因为这个笑话里不但充满了讽刺,而且还充满了悲哀。 一种人类共同的悲哀。 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 如果你仔细想一想,非但笑不出,也许连哭都哭不出来。 无忌道:“这不是笑话。” 唐玉道:“本来就不是。” 无忌道:“我还是想听一听你那个笑话。” 唐玉道:“好,我说。” 他想了想,才说出来。 “从前有个呆子,带着个打扮得标标致致的大姑娘,走到大街上,大姑娘忽然跌了一跤,跌了个四脚朝天。” 无忌道:“下面呢?” 唐玉道:“下面没有了。” 无忌道:“这就是你的笑话?” 唐玉道:“是的。” 无忌道:“这个笑话不好笑。” 唐玉道:“如果你真见一个打扮得标标致致的大姑娘,扭扭捏捏的跟一个呆子走在大街上,呆子没有跌跤,大姑娘却跌了一跤,你会不会觉得好笑?” 无忌道:“如果我真的看见了,我也会觉得好笑。” 唐玉道:“我的笑话都是这样子的,听起来虽然没什么好笑,可是如果真的有人把这个笑话做出来,那就很好笑了。” 他已经开始笑,笑得很愉快:“那时候你的肚子说不定也会被笑出一个洞来的,也许只不过是很小的一个洞。” 无忌道:“不管是大洞,还是小洞,总是个洞。” 唐玉道:“完全正确。” 夜。 今天下午在路上,和赵无忌那段有关“一个笑话”的谈话,直到现在还是令唐玉觉得很愉快。 猫捉住老鼠后,定不会马上吞下去的。 唐玉有很多地方都很像一只猫,赵无忌现在已经像是只老鼠一样落入他的掌握,他也不妨把这只老鼠先捉弄个够,然后才吞下去。 这才是他最大的乐趣。 这是家很不错的客栈,每间客房的门窗都严密合缝,窗纸上也绝没有破洞。 隔壁那间房里的赵无忌,已经很久没有声音了,仿佛已睡着。 唐玉坐下来,从头上拔下根金钗,再从贴身的小衣袋里拿出个绣花荷包。 现在他还是穿着红裙,扮做女装,这两样东西正是每个大姑娘身上都会经常带着的,谁也看不出一点值得怀疑的地方。 但是每天晚上,到了夜深人静时,他都要把这两样东西拿出来仔细检查一遍,甚至比守财奴算账时还要谨慎小心。 每次他都要先关好门窗,用温水洗手,再用一块干净的白布把手擦干。 然后他才会坐在灯下,拔起这根金钗,用两根长而灵巧的手指,捏住钗头,轻轻一转。原来金钗是空心的,里面装满了金粉一样的细砂,正是唐家名震天下的断魂砂,细小如粉末,分量却特别重。 暗器的体积越小,越不易躲避,分量越重,越打得远。 他用的无疑是唐门暗器中的极品。 钗头也是空的,里面装的是一种无色透明的油蜡,见风就干。 他只要把钗头捏碎,这种油蜡就会流到他手上,保护他的手。 他从来不喜欢像他的兄弟们那样,把暗器装在那种像活招牌一样的革囊里,耀武扬威的挂在身上,就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是唐家的子弟。 他也不喜欢用那种又厚又笨的鹿皮手套,他认为戴着手套发暗器,就好像戴着手套摸女人一样,非但有欠灵敏,而且无趣已极。这种事他是绝不肯做的。 荷包里装着一团线一包针,两个“吉祥如意”金锞子和一块透明发亮的石头。 线是用暹罗乌金炼成的,极细,极韧,不但随时都可以扼断一个人的脖子,而且可以吊得起一个人,如果他万一被困在危崖上,就可以用这团线吊下去,这根线绝不会断。透明的石头,是一种叫做“金刚石”的名贵宝石,据说比最纯的汉玉都珍贵,连最不贪心的人都可以买动。 有钱能使鬼推磨,到了必要时,也许只有这块石头才能救他的命。 可惜议价的人并不多,这种东西的名贵,并不是人人都能看得出的。 所以他定还要带上两个金锞子应急。 每一件事,每一种情况,每一点细节,他都想得很周到。 荷包是缎子做的,正反两面都用发亮的金线和珠片绣了朵牡丹花。 花心居然是活动的,随时都可以摘下来。 唐玉脸上忽然露出种神秘而得意的微笑,这两朵牡丹的花心,才是他最秘密,最得意的暗器。 这种暗器的威力,江湖中非但还没有人亲眼见过,甚至连做梦都想不到。 赵无忌纵然能揭穿他的身份,就凭这两枚暗器,他也可以让赵无忌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只不过,不到绝对必要时,他是绝不会动用这两枚暗器的。 因为直到现在为止,他们还没有完全掌握到制造这种暗器的秘诀。 他们在这种暗器上投下的资本,数目已非常惊人,甚至还牺牲了七八位专家的性命,连唐家专门负责制造暗器的第一位好手,都几乎因此惨死。 可是直到他离开唐家堡时,这种暗器一共才制造出三十八件,经过检验,保证能够使用的,还不到二十件。 根据他们自己的计算,每一件的价值都绝对在千金以上。 幸好他们对这种暗器的性能,已渐渐有把握可以控制,制造的技术也在渐渐改进。 等到他们能够大量制造这种暗器的时候,大风堂就要被彻底摧毁。 他对这一点绝对有信心。 现在唐玉已经把每样东西都检查过一遍,每样东西都仍然保持完整良好。 他认为完全满意之后,他就把烛台上的溶蜡,涂在他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的指尖上,用这三根手指,从那包绣花针中抽出一根针来。 这根针看起来和普通的绣花针也没什么不同,可是连他自己都不敢去碰它。 他一定要先用蜡封住皮肤上的毛孔,否则就算皮肤不破,毒气也会从毛孔中渗入,这三根手指就非要剁下来不可了。 既然做马鞍的那个皮匠并没把一根针留在线脚里,唐玉就决心帮他这个忙。 这计划虽然并不十分巧妙,也未必有绝对可以成功的把握,可是这计划有一点好处——这次就算不成功,赵无忌也绝不会怀疑到他。 因为每个人都可以在半夜溜到那马厩里去,把一根毒针插入马鞍上的针眼里,再用蜡把针眼封住。 这些事赵无忌的每一个对头都能做得到。他的对头实在不少,他怎么会怀疑到他的朋友?何况,这个“朋友”还帮过他的忙,替他抓住了一个眼看就要逃走了的对头。 唐玉甚至已作了最坏的打算。 就算赵无忌怀疑到他,他也有很好的理由反驳! “我们天天在一起,如果我要害你,随时随地都可以找到机会,我为什么要用这法子,这法子又不能算很好。” 这理由无论对谁来说,都够好了,唐玉实在想得很周到。 每一件事,每一种情况,每一点细节,他都仔细想过,只有一件事,他没有想到。 他没有想到居然另外还有一只羊,一定要来送入他的虎口。 有了周密的计划之后,做起来就不难了。 你走遍天下,所有客栈里的马厩,都绝不会是个防卫森严的地方。 赵无忌的马鞍,也像别人的马鞍一样,随随便便的摆在一个角落里。 对唐玉这种人来说,做这种事简直比吃白菜还容易。 夜已深。 “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行路的旅客们,当然早已睡了。 唐玉从马厩回来的时候,居然还有闲情来欣赏这四月暮春的夜色。 月已将圆,繁星满天,夜色实在很美,他心里居然仿佛有了点诗意。 一种和他这个杀人的计划完全格格不入的诗意。 可是等他走回他那间客房外的院子里时,这点诗意又变成了杀机! 房里有灯。 他出来的时候,明明已将灯烛吹灭,这种事他是绝不会疏忽的。 是谁点燃了他房里的灯? 三更半夜,谁会到他房里去? 如果这个人是他的仇敌,为什么要把灯点起来,让他警惕? 难道这个人是他的朋友? 这里他只有一个“朋友”,也只有这个朋友知道他在哪里。 三更半夜,赵无忌为什么要到他房里去?是不是已经对他有点怀疑? 他的脚步没有停,而且还故意让房里的人能听到他的脚步声。 所以他也立刻听到房里有人说:“三更半夜,你跑到哪里去了?” 这不是赵无忌的声音。 唐玉立刻就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可是他实在想不到这个人会来的。 谁也想不到连一莲会到这里来,更想不到她不找赵无忌,却来找唐玉。 可是她偏偏来了,偏偏就在唐玉的房里。 看见这个穿红裙的姑娘走进来,她就开始摇头,叹气,道:“三更半夜,一个大姑娘还要到外面去乱跑,难道不怕别人强奸你?” 说出“强奸”这两个字,她的脸居然没有红,她自己实在很得意。 她的脸皮,实在厚了不少,也老了不少。 只可惜她别的地方还是很嫩,非但还是认为别人看不出她女扮男装,也看不出别人是男是女? 她还是相信这个穿红裙的大姑娘是个大姑娘。 唐玉笑了。 他笑起来的样子就好像一只老虎看到了一只羊自动送入他的虎口。 奇迹 唐玉的笑容温柔而妩媚,还带着三分羞涩,无论他心里在想什么,笑起来都是这样子的。 这种笑容也不知害死过多少人。 连一莲又叹了口气,道:“幸好你总算太太平平的回来了,否则真要把人活活的急死。” 唐玉道:“谁会急死?” 连一莲指着自己的鼻子道:“当然是我。” 唐玉嫣然道:“你急什么?” 连一莲道:“我怎么会不急?难道你真的看不出我对你有多么关心?” 唐玉的脸居然好像有点红了,其实却已经快要笑破肚子。 ——这丫头居然想用美男计,来勾引我这个良家妇女。 唐玉忍住笑,低着头问道:“你有没有看见我师哥?” 连一莲立刻摇头,道:“我根本没有找他,我是特意来看你的。” 唐玉头垂得更低,道:“看我?我有什么好看?” 连一莲道:“我也不知道你什么好看,我就是忍不住想要来看看你,简直想得要命。” 唐玉越害羞,她的话就说得越露骨,胆子也越来越大。 她居然拉住了唐玉的手。 ——既然大家都是女人,拉拉手又有什么关系? 她当然不在乎。 唐玉当然更不在乎。 虽然他还不知道这丫头心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可是不管她想干什么,他都不在乎。 反正吃亏的绝不是他。 就算她只不过是想来逗逗这个穿红裙的姑娘,这回也要倒霉了。 看见唐玉“害羞”的样子,连一莲几乎也快要笑破肚子。 ——这位大姑娘一定已经对我很有意思,否则怎么肯让我拉住“她”的手? 连一莲忍住笑,道:“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 唐玉道:“三更半夜的,为什么还要出去?” 连一莲道:“你师哥就住在隔壁,我不想让他知道我来了!” 唐玉道:“为什么?” 连一莲道:“我怕他吃醋。” 唐玉已经开始明白了。 ——原来这丫头看上了赵无忌,生怕我跟赵无忌勾三搭四,所以来个釜底抽薪,勾引我,如果我真的看上了她,当然就会把赵无忌甩开了,她正好去捡便宜。 唐玉心里虽然好笑,脸上却作出了很生气的样子,说道:“我只不过是他的师妹而已,他根本就管不着我,他凭什么吃醋?” 连一莲笑得很愉快,道:“其实我也知道你不会看上他的。” 唐玉道:“你怎么知道?” 连一莲笑道:“我哪点不比他强?你怎么会看上他?” 唐玉的脸更红了。 连一莲道:“你跟不跟我出去?” 唐玉红着脸摇头,道:“我怕。” 连一莲道:“你怕什么?” 唐玉道:“怕别人强奸我。” 连一莲道:“有我在你旁边,你还怕什么?” 唐玉道:“我就是怕你。” 连一莲又笑了。 她忽然“发现”这个看起来羞人答答的大姑娘,实在是个狐狸精。 她是个女人。 可是现在连她都好像有点心动了,连女人看见都会心动,何况男人? 如果有个男人天天都跟“她”在一起,不被她迷死才怪。 赵无忌是个男人。 赵无忌天天都跟“她”在一起。 连一莲下定决心,绝不让任何一个狐狸精把赵无忌迷住。 如果有人说她看上了赵无忌,她是死也不会承认的。 她这么做,只不过因为赵无忌对她总算还不错,而且放过她一马。 她既不愿欠他这个情,恰巧又正好没有别的事做,所以就顺便来替赵无忌调查调查,这个大姑娘是不是狐狸精。 这位不动声色就能杀人的大姑娘,不但可怕,而且实在有点可疑。 这是她自己的说法。 所以就算有人对她说的“恰巧”,“正好”,“顺便”觉得很怀疑,她也不在乎。 因为这本来就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只要她自己觉得满意就够了。 软绵绵的四月,软绵绵的风,唐玉软绵绵的倚在她身上,好像连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连一莲索性把这个大姑娘搂住,搂得紧紧的,甚至已经可以感觉到这个大姑娘的心跳。 她自己的心好像也在跳。 大姑娘好像在推她,却没有真的用力推。 “你要带我到哪里去?” “到一个好地方去。” “我知道那一定不是个好地方。” “为什么?” “因为你不是好人。” 连一莲自己也不能不承认,自己实在不能算是个好人。 她的行为简直就像是个恶棍。 但是这个地方却实在是个好地方——那种只有恶棍才会带女孩子去的地方。 地上绿草如茵,就像是一张床,四面浓密的木叶和鲜花,刚好能挡住外面的视线,空气中充满了醉人的花香。 一个女孩子,如果肯跟男人到这种地方来,通常就表示她已准备放弃抵抗。 连一莲自己也很得意:“你凭良心讲,这地方怎么样?” 唐玉红着脸道:“只有你这种坏人,才会找到这种地方。” 连一莲笑道:“就连我这种人,也找了很久才找到的。” 唐玉道:“你是不是早就计划好,要把我带到这里来?” 连一莲并不否认。 这次她的确早已有了计划,连下一步应该怎么做,她都已计划好了。 她忽然把唐玉拉了过来,在这个冒牌的大姑娘嘴角亲了一下。 唐玉整个人都软了。 她整个人都倒在这个冒牌的恶棍怀里,于是两个人就一起倒了下去,倒在床一样的草地上。 如果说连一莲一点都不紧张,那也是假的。 她非但没有抱过男人,连女人都没有抱过。 她的呼吸也已有点急促,脸也开始发烫,这个冒牌的大姑娘吃吃的笑着,倒在她怀里,顶在她胸口,顶得她心都要跳了出来。 这个冒牌的大姑娘才是个真的恶棍,有了这种好机会,当然不肯错过的。 这个冒牌的恶棍,却是个真的大姑娘,真的全身都软了。 一个恶棍要让一个大姑娘全身发软,绝不是件很困难的事。 他当然知道一个大姑娘身上有些什么地方是“要害”。 连一莲也知道现在已经非采取行动不可了。 这个“大姑娘”的手在乱动,动得很不规矩。 她虽然不怕“她”碰到她的要害,却不愿让“她”发现她是个冒牌男人。 她忽然出手,使出她最后一点力气,扣住了唐玉臂关节的穴道。 她用的手法虽然不如“分筋错骨手”那么厉害,性质却很相像。 这次唐玉真的不能动了,吃惊的看着她,道:“你这是干什么?” 连一莲的心还在跳,还在喘气。 唐玉道:“难道你真的想强奸我?” 连一莲总算镇定下来,摇着头笑道:“你不强奸我,我已经很高兴了,我怎么强奸你?” 唐玉道:“那么你何必用这种手法对付我,我……又没有推你!” 连一莲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你不会推我的,我只不过想要让你老实一点,因为我不想像那个妙手人厨一样,糊里糊涂的死在你手里。” 唐玉道:“我怎么会那样子对你?难道你还看不出我对你……对你的意思?” 他好像真的受了委屈的样子,好像随时都要哭出来了。 连一莲的心又软了,柔声道:“你放心,我也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唐玉道:“你究竟想怎么样?” 连一莲道:“赵无忌的武功是家传的,我从来没有听说他有个师妹,怎么会忽然变出了个像你这么样的师妹来?” 唐玉忽然叹了口气,道:“你看起来明明不笨,怎么会连这种事都不懂!” 连一莲道:“这种事是什么事?” 唐玉道:“师妹也有很多种,并不一定要同师练武的,才算师妹。” 连一莲道:“你是他哪一种师妹?” 唐玉道:“你为什么不问他去?” 他好像有点生气了:“只要他自己承认我是他哪种师妹来,不管我是他哪种师妹,别人都管不着。” 他说的实在很有理,连一莲实在没法子反驳。 唐玉又叹了口气,道:“其实你可以放心,我跟他之间,绝对没什么,他连我的手都没有碰过。” 连一莲道:“你以为我是在吃醋?” 唐玉道:“难道你不是?” 连一莲也有点生气了。 一个人的心事被人揭穿了的时候,总会有点生气的。 她板着脸道:“不管怎么样,我总觉得你的来历有点可疑,所以我要……” 唐玉道:“你要怎么样?” 连一莲道:“我要搜搜你。” 唐玉道:“好,你搜吧,我全身上下都让你搜。” 他红着脸,咬着嘴唇,一副受了天大的委屈的样子。 如果连一莲真的是个男人,如果她的胆子大些,真的把他“全身上下”都搜一搜,就会发现这个大姑娘是冒牌的了。 只可惜连一莲的胆子既不够大,也没有存心揩油的意思。 唐玉身上的“要害”,她连碰都不敢去碰。 所以她只搜出了那个绣花荷包,她当然看不出这个荷包有什么不对。 这荷包就是唐玉的精心得意杰作,就算是一个比连一莲经验更丰富十倍的老江湖,也绝对看不出其中的巧妙。 唐玉咬着嘴唇,狠狠的盯着她,道:“你搜完了没有?” 连一莲道:“嗯。” 唐玉道:“嗯是什么意思?” 其实他也知道,“嗯”的意思,就是觉得有点抱歉的意思。 因为,她的确搜不出一样可疑的东西来。 唐玉冷笑道:“我知道你根本不是真的想搜我,你只不过……只不过想乘机欺负我,找个藉口来占我的便宜。” 说着说着,他的眼泪好像已经要流了出来。 连一莲忽然笑了。 唐玉道:“占了别人的便宜就笑,亏你还好意思笑得出。” 连一莲道:“你真的以为我占了你的便宜?” 唐玉道:“难道你没有?” 连一莲道:“好,我告诉你。” 她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决定把这个秘密说出来:“我也是个女人,我怎能占你的便宜?” 唐玉吃惊的看着她,好像这个“秘密”真的让他吃了一惊。 连一莲笑道:“我常常喜欢扮成男人,也难怪你看不出。” 唐玉忽然用力摇头,道:“我不信,你打死我,我也不信。” 连一莲笑得更愉快,更得意。 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自己易容改扮的技术实在很高明。 她带着笑问:“你要怎么才相信?” 唐玉道:“我要摸摸看。” 连一莲虽然有点不好意思,可是让一个女人抚摸,也没有太大的关系。 所以考虑了一下之后就答应了:“你只能轻轻摸一下。” 她甚至还抓着唐玉的手去摸,因为她怕唐玉的手乱动。 唐玉笑了。 连一莲红着脸,放开他的手,道:“现在你还生不生气?” 唐玉笑道:“不生气了。” 他的手又伸了过来,连一莲失声道:“你还想干什么?” 唐玉道:“我还想摸。” 连一莲道:“难道,你还不信我是女人?” 唐玉笑道:“就因为我相信你是个女人,所以我还要摸。” 连一莲终于发觉有点不对了。 这个“大姑娘”的眼神忽然变得好奇怪,只可惜她发觉得迟了一点。 唐玉已闪电般出手,捏住了她手臂关节处的穴道,笑嘻嘻的说道:“因为你虽然是个冒牌的男人,我正好也是个冒牌的女人!” 连一莲叫了起来:“难道你是个男的?” 唐玉笑道:“如果你不信,你也可以摸摸看。” 连一莲几乎晕了过去。 这个大姑娘居然是个男人! 刚才她居然还抓住这个男人的手,来摸她自己,居然还抱住他,亲他的嘴。 想到这些事,连一莲简直恨不得一头撞死。 唐玉还在笑,笑得就像是刚偷吃了三百只小母鸡的黄鼠狼。 连一莲却连哭都哭不出。 唐玉道:“你不能怪我,是你要勾引我,要把我带到这里来的。” 他笑得愉快极了:“这里实在是个好地方,绝不会有人找到这里来。” 连一莲道:“你……你想干什么?” 唐玉道:“我也不想干什么,只不过想把你刚才做的事,也照样做一遍。” 连一莲又羞,又急,又气,又怕。 最该死的是,她心里偏偏又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滋味。 她真想死了算了。 只可惜她偏偏又死不了。 唐玉的手已经伸进了她的衣服。 她搜过他,他当然也要搜搜她,只不过他搜她的时候,当然不会像她那么客气了。 连一莲大声道:“你杀了我吧!” 其实她自己也知道这句话说得很无聊,唐玉当然绝不会这么便宜她的。 唐玉就算要杀她,一定也要先做很多别的事之后才动手。 那些“别的事”,才真的要命。 连一莲哭出来了。 她本来不想哭的,可惜她的眼泪已完全不听她指挥。 唐玉的手在移动,动得很软,很慢。 动得真要命。 他微笑道:“我知道你在怕什么,因为你一定还是个处女。” 听见“处女”这两个字,连一莲哭得更伤心了。 唐玉道:“可是你也应该看得出,像我这样的男人,对女人并没有太大兴趣,所以只要你听话,我说不定会放了你。” 这些话,好像并不是故意说出来哄她的。 他这个男人实在太像女人,说不定是真的对女人没什么兴趣。 连一莲总算又有了一线希望,忍不住问:“你要我怎么听话?” 唐玉道:“我也有话要问你,我问一句,你就要答一句,只要我听出你说了一句谎话,我就要……” 他笑了笑:“那时我就要干什么,我不说你也知道。” 连一莲当然知道。 就因为她知道,所以才害怕。 唐玉道:“我问你,你究竟是什么人,跟赵无忌是什么关系,你怎么知道他有没有师妹,怎么会对他的事知道得这么多,为什么还要来调查我的来历?” 连一莲道:“如果我把这些事都说出来,你就会放了我?” 唐玉道:“我一定会放了你。” 连一莲道:“那么你先放了我,我就说出来,一定说出来。” 唐玉笑了。 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他已经掀开了她的衣服,微笑道:“我一向不喜欢跟别人讨价还价的,如果你再不说,我就先脱光你的衣服。” 连一莲反而不哭了。 唐玉道:“你说不说?” 连一莲忽然大声道:“不说。” 唐玉反而感到有点意外,说道:“你不怕?” 连一莲道:“我怕,怕得要命,可是我绝不会说出来。” 唐玉更奇怪:“为什么?” 连一莲用力咬着嘴唇,说道:“因为我现在已经知道你是个男人,知道你要害赵无忌,不管我说不说,你都不会放过我的。” 这一点她居然已想通了。 唐玉忽然发觉这个女孩子虽然胆子奇小,但却聪明绝顶。 连一莲道:“不管我说不说,你反正都会……都会强奸我的。” 她居然自己说出了这两个字。 因为她的心已横了,人已豁了出去,大声说道:“你动手吧,我不怕,我就当作被疯狗咬了一口,可是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唐玉实在想不到她怎会忽然变成这样子,如果别的男人看见她这样子,也许就会放过她了。 可惜唐玉不是别的男人。 他简直不能算是个人。 连一莲终于晕了过去。 就在唐玉伸手去拉她腰带时,她已晕了过去。 连一莲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之后的事了。 她居然还没有死,居然还能再张开眼睛,已经是怪事。 ——有些事比死更可怕,更要命,也许她不如还是死了的好。 可是那些事并没有发生。 ——她还是个处女,那种事是不是发生过,当然,她知道得很清楚。 那个不是人的人为什么会放过她? 她真的想不通了。 她醒来的时候,是在一辆马车里,全身仍然软绵绵的,全无力气,连坐都坐不起来。 是谁把她送上这辆马车的?现在准备要送她到什么地方去? 她正想找个人问,车窗外已经有个人伸进头来,微笑道:“大小姐你好。” 这个人不是那冒牌的大姑娘,也不是赵无忌,她虽然不认得这个人,这个人却认得她。 连一莲道:“你是谁?” 这人道:“是个朋友。” 连一莲道:“是谁的朋友?” 这人道:“是大小姐的朋友,也是老太爷的朋友。” 连一莲道:“哪个老太爷?” 这人说道:“当然是大小姐的老太爷呀!” 连一莲的脸色变了。 这个人不但认得她,好像连她的底细都知道。 她的身世并不悲惨,却是个秘密,她不愿让任何人知道这秘密,更不愿让赵无忌知道。 她立刻又问道:“你也是赵无忌的朋友?” 这人微笑,摇头。 连一莲道:“我怎会到这里来的?” 这人道:“是个朋友送来的,他叫我把大小姐送回家去。” 连一莲道:“这个朋友是谁?” 这人道:“他姓唐,叫唐玉。” 听见“唐玉”这名字,连一莲又晕了过去。 第二条羊 四月十二,晴。 唐玉起来的时候太阳早已照上窗户。 平常到了这种时候,他们早已起程动身了,今天却直到现在还没有人来催他,难道无忌也像他一样,今天起床也迟了些? 其实他睡得并不多,他回来得很迟,上床时已经快天亮了。 他最多只睡了一个多时辰,可是看起来精神却显得特别好。 一个人心情愉快的时候,总是会显得容光焕发,精神抖擞。 他的心情当然很愉快,因为昨天晚上他又做了件很得意的事。 想到连一莲发现他是男人时,脸上那种表情,直到现在他还是觉得很好笑。 他相信连一莲醒来时一定会觉得很奇怪,一定想不通他为什么会放过她。 本来他也不想放过她的。 可是就在他拉下她腰带时,忽然有样东西从连一莲身上掉了出来。 看到这样东西,他立刻就猜出了连一莲的真实身份。 他不但知道这个女孩子的来历,而且还知道她和赵无忌之间的关系。 但是他不能杀她,也不想杀她。 因为这个女孩子活着远比死了对他有用。但是他也不能把她放走,因为他绝不能让她和赵无忌见面。 这本来是个难题,幸好他正好在这里,所以这难题也很快就解决了。 这里虽然还是大风堂的地盘,却已近边界——大风堂当年和霹雳堂划定的地区边境。 霹雳堂和唐家结盟之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彻底毁灭大风堂。 现在他们的行动虽然还没有开始,可是在各地都已有埋伏布置。 尤其是在这里。 这里是大风堂最后的一个据点,却是他们发动进击时的第一站。 他们暂时虽然还不能像大风堂一样,在这里正式开舵,暗地早已有了布置,甚至连大风堂分舵里都已有人被他们收买。 ——大风堂绝对想不到这个“奸细”是谁的。 ——因为这个人不但一向老实可靠,而且还是大风堂在这里最高负责人之一。 他们收买了这个人,就好像已经在大风堂心脏里种下了一株毒草。 唐玉微笑着,穿上了他的红裙。 现在连一莲当然已经被唐家埋伏在这暗卡中的人送走了。 他们做事一向迅速可靠。 昨天晚上,他把她送去的时候,心里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一点惋惜。 她还是个处女。 她年轻,美丽,健康,结实。 她的胸脯饱满坚挺,皮肤光滑如丝缎,一双修长雪白的腿,在夜色中看来更迷人。 如果说他不心动,那是骗人的。 他虽然不能杀她,可是先把她用一用,对他也许反而有好处。 一个处女,对她第一个男人,总是会有种特别奇妙的感情。 到了生米已经成熟饭时,女人通常都认命的。 只可惜他已经不能算是个真正的男人了。 自从练了阴劲后,他身上某一部分男人的特征,就开始退化。 他的欲望渐渐已只能用别的法子来发泄,一些邪恶而残酷的法子。 唐玉走到外面的大院里来时,大车已套好,马也上了鞍。 看到马上的鞍,想到鞍里的针,他的心情当然更愉快,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 赵无忌知道他就是唐玉时,脸上的表情一定更有趣。 奇怪的是,一向起得很早的赵无忌,今天居然还没有露面。他正想问赶车的马夫,赵无忌已经来了,却不是从房里走出来的,而是从外面走进来的。 原来他今天起得比平常还早,只不过一起来就出去了。 ——一清早他就到哪里去了?去干什么? 唐玉没有问。 他从来不过问赵无忌的私事,他不能让赵无忌对他有一点怀疑。 他始终遵守一个原则。 ——尽量多听多看,尽量少说少问。 反正马已上好了鞍,赵无忌也已经快上马了,这次行动,很快就将结束。 想不到赵无忌走进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吩咐那个马夫:“把马鞍卸下来。” 唐玉在呼吸,轻轻的,慢慢的,深深的呼吸,他紧张时就会这样子。 他不能不紧张。 因为赵无忌看起来像也很紧张,脸色,神情,态度,都跟平时不一样。 ——难道他已发现了秘密? 唐玉微笑着走过去。 他的呼吸已恢复正常,他的笑容还是那么可亲,但是他心里已经作了最坏的准备。 只要赵无忌的神色有一点不对,他立刻就要先发制人。 他随时都可以发出那最后的一击。 那一击绝对致命。 无忌的脸色的确很沉重,显然有点心事。 但是他对他这个朋友,并没有一点防范的意思,只不过长长叹了口气,道:“这是匹好马。” 唐玉道:“确实是匹好马。” 无忌道:“到了连朋友都不能救你的时候,一匹好马却说不定能救你的命。” 唐玉道:“我相信。” 无忌道:“好马都有人性,你对它好,它也会对你好的,所以只要能够让它舒服一点,我就会让它舒服一点。” 他忽又笑了笑:“如果我是一匹马,要我在没事的时候也背个马鞍,我也一定会觉得很不舒服很不高兴。” 唐玉也笑了。 无忌又解释:“今天我们既然不走,就正好让它舒服一天。” 其实他不必解释,唐玉也听出来了。 他并没有怀疑他的朋友,只不过怜惜这匹好马而已。 可是今天他为什么不走呢? 无忌道:“我们一定要在这里多留一天,因为有个人今天晚上要到这里来。” 他的表情又变得有点紧张:“我一定非要见到这个人不可。” 这个人当然是很重要的人,他们这次见面,当然有很重要的事要商议。 ——这个人是谁? ——这件事是什么事? 唐玉也没有问。 无忌却忽然问他:“你不想知道我要见的这个人是谁?” 唐玉道:“我想知道。” 无忌道:“你为什么不问?” 唐玉道:“因为这是你的私事,跟我完全没有关系。” 他笑了笑又道:“何况,如果你想告诉我,我不问你也一样会告诉我的。” 无忌也笑了。对这个朋友的明理和懂事,他不但欣赏,而且觉得很满意。 他忽然又问:“你早上喝不喝酒?” 唐玉道:“平常我是不喝的,可是如果有朋友喝,我一天十二时辰都可以奉陪。” 无忌看着他,长长叹息,道:“能够交到你这样的朋友,真是我的运气。” 唐玉又笑了。因为他实在忍不住要笑,几乎真的要笑破肚子。 幸好他常常在笑,而且总是笑得那么温柔亲切,所以谁也没法子看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有酒,有人,却没有人喝酒,他们甚至连一点喝酒的意思都没有。 无忌道:“我并不是真的想找你来喝酒。” 唐玉微笑道:“我看得出。”他的笑容中充满了了解和友谊。“我也看得出你一定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无忌手里拿着酒杯,虽然连一滴酒都没有喝,却一直忘记放下。 唐玉道:“无论你心里有什么烦恼,都可以告诉我。” 无忌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想你一定知道我跟大风堂的关系。” 唐玉并不否认,道:“令尊大人的侠名,我小时候就听说过。” 无忌道:“你当然也听人说过,大风堂是个什么样的组织。” 唐玉道:“我知道大风堂的总堂主是云飞扬云老爷子,另外还有三位堂主,令尊大人也是其中之一。” 这些都是江湖中人都知道的事,他尽力不让赵无忌发现他对大风堂知道的远比别人多。 说不定他还可以从赵无忌嘴里听到一些他本来不知道的事。 无忌道:“其实大风堂的组织远比别人想像中更庞大,更复杂,只凭他们四个人,是绝对没法子照顾得了的。” 他果然没有让唐玉失望,接着道:“譬如说,大风堂虽然也有收入,可是开支更大,云老爷、司空晓风、上官刃,先父却都不是善于理财的人,如果不是另外还有个人在暗中主理财务,帮补亏空,大风堂根本就没法子支持下去。” 这正是唐玉最感兴趣的事。 无论做什么事都需要钱,大风堂既然不愿像别的帮派那样,沾上娼与赌这两样最容易赚钱的事,当然就得另找财源。 赚钱并不容易,理财更不容易。 视钱如粪土的江湖豪杰们,当然不会是这一行的专家。 他们也早已猜到,暗中一定另外有个人在主持大风堂的财务。 无忌道:“江湖中绝对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身份姓名,连大风堂里知道的人都不多,因为他答应做这些事的时候,就已经和云老爷子约法三章——” 任何人都不能干涉他的事务和账目。 任何人都不能透支亏空。 他的身份绝对保密。 无忌道:“云老爷子答应了他这三件事后,他才肯接下这个烫手的热山芋。” 唐玉静静的听着,表面上绝对没有露出一点很感兴趣的样子。 无忌道:“因为他本来并不是武林中人,如果别人知道他和大风堂的关系,就一定会有麻烦找上他的。” 唐玉叹了口气,道:“也许还不仅麻烦而已,如果我是大风堂的对头,我一定会不惜一切,先把这个人置之于死地!” 这句话真是说得恰到好处。 能够说出这种话来的人,就表示他心中坦荡,绝不会做出这种事。 无忌叹道:“如果他有什么意外,对大风堂实在是很大的损失,所以……” 他的表情更紧张,声音压得更低:“所以我今天不能不特别小心。” 唐玉道:“今天要到这里来的人,就是他?” 无忌道:“今天晚上子时之前,他一定会到。” 唐玉虽然一向都很沉得住气,可是现在却连他自己都已感到他的心跳加快了。 ——如果能除掉这个人,简直就等于砍掉大风堂的一条腿。 ——这个人今天晚上就要来。 对唐玉来说,这实在是很大的诱惑。 可是他一直在警告自己,表面上绝不能露出一点声色来。 无忌道:“他虽然不是武林中人,却是个名人,关中一带的票号钱庄,最少有一半都跟他有来往,所以别人都叫他财神。” 财神。 这两个字一入唐玉的耳朵,就好像已经用刀子刻在他心里了。 只要有了这条线索,找到这个人已不难。 唐玉立刻作出很严肃的样子,道:“这是你们大风堂的秘密,你不应该告诉我的。” 无忌道:“我一定要告诉你。” 唐玉道:“为什么?” 无忌道:“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信任你,而且……” 他凝视着唐玉,慢慢的接着道:“有件事我非要你帮忙不可。” 唐玉立刻道:“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替你做。” 无忌道:“这件事你一定能做得到,也只有你能做得到。” 唐玉没有说什么。他已隐隐感觉到,又有一只羊要自动送入他的虎口。 酒杯还在手里,还没有放下去。 无忌终于喝了一口,又香又辣的大曲,沿着他舌头,慢慢流入他的咽喉。 他总算觉得比较振奋了些,总算说出了他的烦恼—— 大风堂在这里也有个分舵。 因为这里是大风堂最后一站,也是对敌的前哨,所以这里的分舵不但组织较大,属员也较多。 一山不容二虎。 可是这两位舵主却相处得很好,因为他们都只知道为大风堂做事,并没有争权夺利的私心。 在大风堂最机密的档案里,对他们的记录是—— 姓名:樊云山。 绰号:玉面金刀客,半山道人。 年龄:五十六。 武器:紫金刀,三十六枚紫金镖。 师承:五虎断门刀。 妻:彭淑贞。(殁) 子:无。 嗜好:少年颇近声色,中年学道。 司空晓风对他的评语是: 聪明仔细,守法负责,才堪大用。 另一位是—— 姓名:丁北。 绰号:独臂神鹰。 年龄:二十九。 武器:剑。(断剑) 师承:无。 妻:无。 子:无。 嗜好:好赌,好酒。 司空晓风有知人之明,也有知人之名,大风堂档案里每一个人的纪录后面,都有他的评语。 只有丁北是例外。谁也不知道是司空晓风不愿评论这个人,还是这个人根本无法评论。 唐玉道:“我知道这个人。” 无忌道:“你也知道?” 唐玉道:“近几年来,独臂神鹰在江湖中的名气很大,而且做了几件令人侧目的事。” 他笑了笑:“想不到他也投入了大风堂。” 唐玉的笑容一向温柔可亲,可是这次却仿佛带着点讥诮之意。 因为丁北的名气虽然不小,可惜他的名气并不是那种值得别人羡慕尊敬的。 他的家世本来很好。 他的父亲是武当门下的俗家弟子,丁家是江南的世家,有名望、有财产。 但是他十五岁的时候,就被他父亲赶出了家门。 武当四大剑客中,最负盛名的金鸡道人,是他父亲的同胞师兄,看在他父亲的面上,收他为弟子。 想不到他在武林中人人视为圣地武当玄真观里,居然还是一样我行我素,酗酒滋事。 有一次他居然喝得大醉,竟逼着他的师父的一个好朋友下山去决斗。 他的右臂就是在这次决斗中被砍断的,他也被逐出了武当,连他的剑都被折断。 从此之后,他就失去了下落。 想不到七八年后他又出现了,带着他那柄断剑出现了。 他独臂,断剑,练成了一种辛辣而诡秘的剑法,单身上武当,击败了他以前的师父金鸡道人。 所以他自称神鹰。 他仍然我行我素,独来独往,这几年来,的确做了几件令人侧目的事。 ——可惜他做的这些事,就像他的为人一样,也不能让别人佩服尊敬。 幸好他自己一点都不在乎。 无忌明白唐玉的意思,也看出他笑容中的讥诮之意。 但是无忌自己的看法却不一样:“不管他以前是什么样的人,自从入了大风堂之后,他的确是全心全力在为大风堂做事。” 唐玉微笑,道:“也许他已经变了,已经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无忌道:“他是的。” 唐玉道:“玉面金刀客为什么又叫做半山道人?这两个名字应该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无忌道:“樊云山中年丧妻之后,就开始学道,所以玉面金刀就变成了半山道人。” 唐玉笑道:“想不到大风堂的舵主中,居然有个学道的人。” 无忌也不禁微笑。 可是他的笑容很快就又消失:“大风堂的纪律虽严,却从不过问别人的私事,丁北的喝酒,樊云山的学道,对他们的职务并没有影响,他们一直是大风堂的舵主中,最忠心能干的两个人。” 他的声音更低沉,慢慢的接着道:“但是现在我却发现这两个人中,竟有一个是奸细。” 唐玉好像吓了一跳:“是什么?” 无忌道:“是奸细。”他显得悲惨而愤怒:“这两个人之中,已经有一个被大风堂的对头收买了。” 唐玉好像还不能相信,所以忍不住要问:“你怎么知道的?” 无忌点头道:“因为我们派到对方那边去打听消息的人,全都被出卖了。” 他又解释:“他们本来都有很好的掩护,有的甚至已在那边潜伏了很久,一直都没有被发现,可是最近……” 他的声音忽然哽咽,过了很久,才能接下去说:“最近他们忽然全都被捕杀,竟没有一个人能活着逃回来。” 唐玉也在叹息。 其实这些事他不但全部知道,而且知道得比谁都清楚。 那几次捕杀,他不但全都参加了,而且杀的人绝不比任何人少。 无忌接着又道:“有关他们的事,一直都是由樊云山和丁北负责联络的,他们行动秘密,也只有这两个人知道,所以……” 唐玉接着道:“所以也只有这两个人才能出卖他们?” 无忌道:“不错。” 唐玉道:“这两个人中,谁是奸细?是樊云山?还是丁北?” 这句话居然是从唐玉嘴里问出来的,连唐玉自己都觉得很好笑。 收买这个奸细的人就是他,负责和这个奸细联络的人也是他。 如果赵无忌知道这件事,脸上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心里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唐玉居然能够忍住没有笑出来,本领实在不小。 无忌一直在看着他,忽然道:“这两个人中,究竟谁是奸细,只有你才能告诉我。” 如果是别人听见这句话,一定会吓得跳起来。 唐玉却连一点反应都没有,他知道这句话一定还有下文。 无忌果然已接着道:“因为只有你才能替我把这个奸细找出来。” 唐玉道:“为什么?” 无忌道:“这两个人你都不认得?” 唐玉道:“当然不认得。” 无忌道:“如果我说你是唐家的人,他们会不会相信?” 唐玉还是不动声色,道:“他们好像没有理由不信。” 无忌道:“唐家既然可以买通大风堂的舵主,大风堂是不是也一样可以买通唐家的人?” 唐玉道:“好像是的。” 他回答得很小心,每句话都加上“好像”两个字,因为他还不十分明了赵无忌的意思。 无忌道:“所以现在樊云山和丁北都认为我已买通了唐家一个人,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跟这个人见面,我们约好了今天见面。” 唐玉道:“如果你这么样说,他们好像也没有理由不信。” 无忌道:“我还再三强调,这个人是个非常重要的人,有样非常重要的东西要交给我,所以我们一定要全力保护他,绝不能让他落在别人手里。” 唐玉道:“他们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无忌道:“不知道。” 唐玉道:“既然不知道,怎么去保护他?” 无忌道:“因为我也没有见过这个人,所以我们早已约好了辨认的方法。” 唐玉道:“什么方法?” 无忌道:“他一来就会到大街上一家叫同仁堂的药铺里去,买四钱‘陈皮’,四钱‘当归’,然后再到对面一家卤菜店去,买四两烧鸡,四两牛肉,他坚持要掌柜的把分量称准,一分不能多,一分也不能少。” 唐玉道:“这样的人的确不多,很容易就能认得出来的。” 无忌道:“然后他就用左手提着陈皮和烧鸡,右手提着当归和牛肉,从大街的东边往左转,走到一个桑树林子里,把左手的陈皮和烧鸡吊在树上,右手的当归和牛肉丢到地下,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去跟他见面了。” 唐玉笑道:“用这种法子来见面,倒真的很有趣。” 无忌道:“不但有趣,而且安全。” 他又解释:“除了跟我约好的这个人之外,谁也不会做这种事的。” 唐玉笑道:“如果还有别人做这种事,那个人一定有毛病,而且,毛病还很重。” 无忌道:“所以我相信樊云山和丁北绝不会弄错。” 唐玉道:“既然是你跟他约好的,你就应该到那里去等,为什么叫他们去?” 无忌道:“因为我只知道他今天日落之前会来,却不知是什么时候。” 唐玉道:“你的行踪很秘密,当然不能够整天守在街上等,所以,只有叫他们去。” 无忌道:“不错。” 唐玉道:“他带来给你的是些什么东西?” 无忌道:“是一个人的名字。” 唐玉道:“就是那个奸细的名字?” 无忌道:“不错。” 唐玉道:“直到现在为止,你还不知道这名字是樊云山?还是丁北?” 无忌道:“可是那奸细自己心里一定有数。” 唐玉道:“他当然不能让那个人把这名字交给你。” 无忌道:“绝不能。” 唐玉道:“所以他只要一看见那个人,就一定会想法子把他杀了灭口。” 无忌道:“他不惜一切,都一定要把这个人杀了灭口。” 唐玉道:“其实唐家并没有这么样一个人要来。” 无忌道:“不错。” 唐玉道:“所以这个人就是我。” 无忌道:“我只有找你帮我这个忙,因为他们都不认得你,而且只知道我的同伴是个穿红裙的姑娘。” 唐玉道:“所以我只有换件衣服,改成男装,偷偷的溜出去,到大街上去买点陈皮当归,烧鸡牛肉,就可以替你把那个奸细钓出来了。”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这法子实在不错,简直妙极了,惟一不妙的是,如果那条鱼把我这个鱼饵吞下去了怎么办?” 无忌道:“我也知道这样做多少有点冒险,可是我想不出别的法子,我一定要在财神到这里之前把那个奸细查出来。” 唐玉道:“所以你只有找我?” 无忌道:“我只有找你。” 唐玉又叹了口气,道:“你实在找对人了。” 他表面在叹气,其实却已经快笑破肚子,他实在没想到赵无忌这条肥羊也会自动来送入他的虎口,而且还另外带了一只羊来。 赵无忌这个计划本来的确很巧妙,除了用这个法子之外,的确很难把那奸细找出来,只可惜他实在找对人了。 唐玉当然不会把真正的奸细找出来的,这个奸细当然也绝不会想要把唐玉杀了灭口。 他们正好趁这个机会,把不是奸细的那个人杀了灭口。 他们正好把罪名全都推到这个人身上,真正的奸细就可以高枕无忧,继续出卖他的朋友了,因为以后绝不会有人怀疑他。他们还可以趁这个机会把赵无忌和那个财神也一网打尽。 这真是一举数得,妙不可言,连唐玉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所以不是奸细的那个人,也变成了一条羊,被赵无忌送入了唐玉的虎口。 第三条羊 四月十二日,晨。 平常这时候,樊云山已做完了他的“气功课”,从丹室出来吃早饭了。 今天他比平常迟一点,因为今天一早就有个他预想不到的客人来,跟他谈了很久,说了些让他觉得心烦的话。 ——这个分舵里居然有奸细,居然连赵简的儿子都知道了。 他主持这分舵已多年,现在居然要一个年轻小伙子来告诉他这件事,而且还教他应该怎么做,这使得他很不满意。 他对年轻人一向没有好感,他一向认为年轻人办事不牢,没有一个可靠。 这也许只不过因为他自己已经不再年轻,虽然这一点他是绝不肯承认的。 他对赵无忌当然还是很客气,直送到大门外,才入丹室。 丹室就是他炼丹的地方,也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小天地,没有得到他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进去。 炼丹不是炼金。 虽然有些人认为炼丹也和炼金一样荒谬,也并不在乎。 炼丹就是“烧汞”,也叫做“服石”,是件高雅而神奇的事,非常非常高雅,非常非常神奇,那些俗人们当然不会懂。 只有像刘安那样的贵族,韩愈那样的高士,才懂得其中的奥妙和学问。 他通常都在他的“半山轩”里吃早饭,通常都是红薇和紫兰去伺候他。 红薇和紫兰虽然年轻,却很规矩。 可是今天他远远就听见了她们的笑声,其中居然还有男人的声音。 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到樊大爷的私室去,跟他的丫头调笑? 他用不着看,就知道一定是丁北。 因为谁都知道丁北是他的好朋友,只有丁北才可以在他家里穿堂入户,自由出入,甚至还可以吃他的早饭。 他进去的时候,丁北已经把厨房特地为他准备的燕窝鸡汤吃了一大半,正在跟他两个年轻又漂亮的丫头说笑话。 如果别人敢这么样做,樊云山说不定会打断他的腿。 丁北却是例外。 他们不但是好朋友,也是好伙伴。 看见他进来,丁北就大笑,道:“想不到你居然也是吃人间烟火的,而且居然吃得这么好。” 樊云山也笑了:“学道的人也是人,也一样要吃饭的。” 丁北笑道:“我以前还认为你只要吃点石头就行了。” 樊云山没有再接下去,虽然是好朋友,也不能拿他“炼丹”这件事来开玩笑。 这件事绝对神圣不可侵犯的。 幸好丁北已改变话题,忽然问道:“赵公子是不是也到这里来过?” 樊云山道:“他来过。” 丁北道:“你也已知道那件事?” 樊云山点头。 他当然应该知道,至少他也是这里的舵主之一。 丁北笑道:“我到这里来,倒不是为了要来喝你的鸡汤的。” 樊云山道:“你现在就要去等待那个人?” 丁北道:“你不去?” 樊云山道:“我还得等等,莫忘记我也要吃饭的。” 丁北笑了:“好,你吃饭我先去。” 樊云山也觉得很好笑,现在同仁堂和卤菜店根本还没有开门,那个人就算来了,也没地方去买陈皮当归,牛肉烧鸡。 年轻人做事总是难免沉不住气,年轻人的眼睛也太不老实。 他忽然发现又应该替红薇和紫兰做几件新衣裳穿了。 去年做的衣裳,现在她们已穿得太紧,连一些不该露出来的地方,都被绷得露了出来。 这当然不是因为衣服缩小了,而是因为她们最近忽然变得成熟了起来,男人看见她们的时候,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 丁北是个男人。 他的眼睛实在不能算很老实。 他已走出门,忽然又回头,道:“我发现学道的人非但可以吃饭,而且还有个好处。” 樊云山道:“什么好处?” 丁北道:“学道的人随便干什么,都不会有人说闲话,如果我也像你一样,几个年轻的小姑娘来伺候我,别人就要说我是个色狼了。” 他大笑着走出去。 樊云山本来也在笑,可是一看到丁北走出去,他的笑容就不见了。 他实在受不了这个年轻人的狂妄和无礼。 虽然他们的地位一样,他的资格总比较老些,丁北至少总应该对他尊敬一点。 不幸的是,丁北这个人竟似乎从来都不懂“礼貌”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现在他终于开始吃他的早饭了。 红薇和紫兰,一直站在他旁边,看着他,红着脸偷偷的笑。 他当然懂得她们的意思。 一个发育良好,身体健康的女孩子,刚刚尝到“那种事”的滋味后,总是特别有兴趣的。 何况他自从“服石”之后,不但需要特别强烈,而且变得特别勇猛,甚至比他新婚时更勇猛,绝对可以满足任何女人的需要。 每天吃过早饭之后,他通常都会带两个年轻的女孩子,到他的丹室去,传授给她们一点神仙的快乐。 现在她们好像已经有点等不及了。 樊云山慢慢的放下筷子,站起来,走向他的丹室—— 这次从丹室出来的时候,他虽然显得有点疲倦,心情却好了很多,甚至连丁北的无礼,也变得没有那么讨厌了。 享受过一番“神仙的乐趣”之后,无论谁都会变得比较轻松愉快,宽怀大度。 现在他只需要一壶好茶,最好当然是一壶福建武夷山的铁观音。 他立刻想到了“武夷春”。 “武夷春”是家茶馆。 这家茶馆是福建人开的,福建人都讲究喝茶,都喜欢喝铁观音。 这家茶馆的铁观音,据说真是产在武夷绝顶,派人用快马运来的。 这家茶馆在采芝斋隔壁。 采芝斋是家很有名的糕饼茶食铺,就在同仁堂老药铺隔壁,王胖子开的那家卤菜店对面。 所以樊云山今天如果不到武夷春来喝茶,那才真的是怪事。 世界上的怪事绝不会太多,所以他来了! 茶馆里的人认得樊大爷的人当然不少,知道他是大风堂舵主的人却没有几个。 如果他常常仗着大风堂的威名在外面招摇,现在他已经是个死人。 丁北一定也来了,一定就在附近,他没有看见丁北,却看见了小狗子。 小狗子不是狗,是人。 虽然大家都把他当作狗一样呼来叱去,他毕竟还是个人。 他是高升客栈十一个店小二里面,做事做得最多,钱拿得最少的一个。 现在也不知是哪位客人,又叫他到王胖子的卤菜店买卤菜了。 樊云山知道这个赵公子就住在高升客栈,还带着个穿着大红裙子的大姑娘。 这位赵公子原来也是个风流人物。 小狗子提着几色卤菜回去了。 一个卖橘子的小贩,挑着担子走到王胖子的卤菜店门口。 王胖子出来买了几斤橘子给他的女儿吃。 他的女儿并不胖,因为她只喜欢吃橘子,不喜欢吃肉。 王胖子是这个卖橘子小贩的老主顾。 卖橘子的小贩走得累了,又累又渴,就走到茶馆里来,找茶馆里的伙计,讨碗茶喝。 茶当然不能白喝。 他用两个橘子换了一壶茶喝。 茶馆里的伙计把橘子收到后面,分了一个给掌柜的小儿子,就提了个大水壶出来替客人冲水。 樊大爷是老客人,也是好客人,他当然要特别巴结。 他第一个就来替樊大爷冲水,还特地带了个热手巾把子来。 樊云山觉得很满意。 他喜欢别人的恭维奉承,所以他的小账总是给的特别多些。 伙计千恩万谢的走了,他打开这把热手巾,里面就有样东西掉下来,落入他的手心里,好像是个卷起来的纸条。 茶喝得太多,当然难免要去方便方便。所以又喝了几口茶之后,他就站了起来,到后面去方便了。 这些都是很正常的。 这些事无论被谁看见,都绝不会觉得有一点可疑的。 就算被一个疑心病最大的老太婆看见,也绝不会想到,就在这件事进行之中,已经有一件很重要的消息,从住在高升客栈里一个穿着红裙的大姑娘那里,传到了樊云山手里。 唐玉现在穿的已经不是红裙子了。 现在他穿的是一套赵无忌的衣裳,青鞋、白袜,蓝衫。质料剪裁虽然都很好,却绝不会让人觉得刺眼。 赵家并不是暴发户,无忌一向很懂得穿衣服,这一点连唐玉都不能不承认。 唐玉从来不会喜欢一个快要死在他手里的人,可是他居然有点喜欢赵无忌。 他觉得赵无忌这个人很奇怪,有时候看起来虽然很笨,其实却很聪明,有时候看起来虽然很聪明,却偏偏又很笨。 唐玉决定替他买口上好的棺材,叫樊云山把他的尸身送回和风山庄去。 他们毕竟是“朋友”。 “我要买四两烧鸡,四两牛肉。” 唐玉用极道地的官话告诉王胖子:“一分也不能多,一分也不能少。” 到同仁堂去买陈皮和当归的时候,他已看到坐在武夷春喝茶的樊云山。 这个一向循规蹈矩,做事一丝不苟,从来都没有出过一点差错的人,居然会是个“奸细”,实在是谁都想不到的事。 他们的对象本来是丁北,但是唐缺却坚决认为樊云山绝对比丁北容易打动。 唐缺的理由是: ——像樊云山这种人,对丁北那种不拘小节的年轻人一定很不满。 ——这地方本来是樊云山一个人的地盘,现在大风堂又派了个丁北这样的年轻人来,而地位居然跟他完全平等,无论他要做什么事,都不能不跟这毛头小伙子去商量,这对一个已经习惯做老大的人来说,也是件不可忍受的事。 唐缺对炼丹居然也有研究! 他知道炼丹是件极奢侈的事,也知道服过丹之后,不但性情会因身体的燥热而改变,连性欲都会变得极亢奋。 这也正是“有道之士”,为什么会冒险去炼丹的原因。 所以唐缺认为: ——如果我们能提供给樊云山一点炼丹的灵药和秘诀,把几个随时可以让他“散热”的女孩子送给他,而且保证一定会替他教训教训丁北,他一定什么事都会做的。 后来的事实,果然证明他的看法完全正确。 唐缺看人的眼光确实有独到之处,这一点连唐玉都不能不佩服。 唐玉也看见了丁北。 丁北实在可以算是个很好看的年轻人,只可惜太“随便”了一点,看起来简直有点像是个市井的混混儿。 在四月天,他身上居然就穿起夏布袍子,把右面一只空荡荡的衣袖束在一根用青布做的腰带里,乱蓬蓬的头发显然也有好几天没梳过。 他甚至还把他那柄断剑插在腰带上,连剑鞘都没有配一个。 一向非常讲究穿衣服的樊云山,对他这副样子当然看不顺眼。 只要一看见他,樊云山就会觉得全身都很不舒服。 四两牛肉,四两烧鸡都已经切好了,用油纸打成了小包。 唐玉用左手提着陈皮和烧鸡,用右手提着当归和牛肉,走过了长街,开始往左转。 他相信樊云山一定已接到了他要小狗子送出来的消息。 为了避嫌疑,他一直都陪着赵无忌待在房里,只不过关照小狗子去打扫他那间客房,监督着小狗子把痰盂倒了出去。 赵无忌一定绝不会想到,小狗子也早就被他们买通了。 ——只要一个人对自己的生活觉得不满意,你就有机会收买他的。 这是唐缺的理论。 唐玉发觉唐缺的理论总是很有道理。 桑树林已经在望。 唐玉相信樊云山当然绝不会想“杀他灭口”,但是他们也绝不会先出手对付丁北。 赵无忌当然会在暗中监视他们。 所以他们现在惟一的问题是,要怎么样才能让丁北出来对付他! 只要丁北一出手,他就是奸细了,随便他怎么否认都没有用的。 就算他们不杀他,赵无忌也绝不会饶他。 唐玉微笑。 他已经有把握要丁北出手。 为了保护他这个“非常重要的人”,丁北和樊云山都跟着他走了过来。 ——丁北不是奸细。 ——丁北当然已开始在怀疑樊云山。 ——如果这个“重要的人”和樊云山之间有勾结,他交给赵无忌那个名字,当然就不会是真的奸细的名字。 ——如果他交出来的名字是丁北,丁北也没法辩白。 ——丁北当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只要发觉这个“重要的人”和樊云山之间的情况有一点不对,一定就会出手。 这其中的关键看来虽很复杂,其实却像“一加一等于二”同样简单。 所以唐玉忽然转过头去,看着樊云山笑了笑,好像是要他放心! “我交给赵无忌的名字,绝对不会是你。” 天气晴和,阳光明朗。 丁北也许有很多不太好的毛病,眼睛却连一点毛病都没有,在这么好的天气里,连一里外的麻雀是公的,还是母的,他都能看得出。 这也许是他自己吹牛,可是唐玉这样笑,他总不会看不见。 他转过头,就看见樊云山也在笑,他忍不住问:“你认得这个人?” 樊云山摇了摇头。 丁北说道:“看起来,他却好像认得你?” 樊云山还在笑,虽然没有承认,但是也不再否认。 他并不怕被丁北看出他们之间的秘密,他本来就想要诱丁北出手。 想不到的是,丁北的出手远比他意料中快得多。 他的笑容还没有消失,丁北的掌缘已猛切在他左颈后的大血管上。 唐玉刚想把左手提着的陈皮和烧鸡挂上树枝,樊云山已倒了下去。 他知道丁北会出手的,可是他也想不到樊云山竟会被丁北一击而倒。 这一击不但迅速准确,最可怕的是,出手之前,完全没有一点警兆。 既然已决定攻击,他就绝不再犹豫,绝不让对方有一点预防准备。 唐玉忽然发觉自己以前一直低估了他,这个人实在比别人想像中更危险。 丁北居然还没有扑过来,还站得远远的,用一双鹰一般的眼睛盯着他。 唐玉慢慢的把陈皮和烧鸡挂上树枝,才回过头:“你就是独臂神鹰?” 丁北道:“我就是。” 唐玉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丁北道:“我知道。” 唐玉道:“你也知道我有样东西要交给赵无忌?” 丁北道:“我知道。” 唐玉道:“你不想让我交给他?” 丁北道:“我不想。” 唐玉道:“你想把我杀了灭口?” 丁北并不否认。 唐玉叹了口气,重重的把右手提着的当归和牛肉,丢在地上,说道:“那你就动手吧。” 丁北道:“你为什么不动手?”他冷笑,“既然你是唐家的人,为什么还不把你们独门暗器拿出来?” 唐玉明白了。 丁北不敢逼近来,只不过因为怕他的暗器——这个“重要的人”既然是从唐家来的,身上当然带着有唐家的独门暗器。 唐玉本来就是唐家的人,本来就带着唐家的独门暗器。 如果他把他的暗器使出来,就算有十个丁北,也一样要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可惜他不能拿出来。 因为他已经看见了赵无忌。 赵无忌是从一棵粗大的桑树后出现的,现在已逼近丁北。 他的动作并不快,却极谨慎,绝没有发出一点让丁北警觉的声音。 丁北的注意力,已完全集中在唐玉身上。 面对着一个身上很可能带着唐家独门暗器的人,天下间绝没有任何人敢疏忽大意。 唐玉忽然叹了口气,道:“可惜。” 丁北道:“为什么可惜?” 唐玉道:“现在你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个活靶子,如果唐家真的有人在这里,就算是个三岁小孩子也可以把你打出七八个透明窟窿来。” 他又叹了口气,说道:“只可惜我身上连一样暗器都没有,我根本就不是唐家的人。” 丁北的脸色变了,就像是一条忽然发现自己落入虎口的羊,不但惊慌,而且恐惧。 他想拔剑。 他的手刚握住剑柄,无忌的铁掌已猛切在他左颈后的大血管上,用的手法跟他刚才击倒樊云山时,同样的迅速准确。 惟一不同的是,无忌有两只手,另一只手上还有把刀,短刀。 三寸六分长的刀锋,已完全刺入了丁北的腰。 虎口 刀柄还在丁北腰上,正是绝对致命的部位,刀锋已完全看不见了。 唐玉抬起头,吃惊的看着赵无忌,他实在想不到赵无忌的出手会这么狠。 他看起来实在不像这么狠的人。 ——左颈后的那一击已经够了,为什么还要加上这一刀? 赵无忌忽然说道:“我本来并不想杀他的。” 他显然已看出唐玉心里在想什么:“我也知道应该留下他的活口来。” 唐玉道:“为什么杀了他?” 无忌道:“因为这个人太危险。” 这一点唐玉也同意。 无忌道:“要对付这种人,就绝不能给他反击的机会。” 唐玉道:“因为他也绝不会给你反击的机会。” 无忌道:“如果他有两只手,他一定也会再给樊云山一刀。” 幸好丁北只有一只手。 樊云山的胸膛仿佛还有起伏,仿佛还有呼吸,却不知他的心是不是也在跳? 无忌弯下腰,把他的身子扳过来,把耳朵贴上他的胸膛,希望能听到他的心在跳。 唐玉在看着无忌。 无忌的背对着他,距离他还不到三尺。 这才真是个最好的靶子,连三岁的小孩子都不会打不中的靶子。 唐玉的手缩入了衣袖。 现在他是男装,当然不能再把那根金钗插在头发上。 他把那根金钗插在衣袖里。 他的手缩进去,就捏住了金钗,只要他指尖一用力,钗头里的油蜡就会流出来,保护他的手,他就可以把钗头扭断。 他手里立刻就有一满把毒砂,唐家威镇天下的五毒断魂砂。 只要他将这把毒砂洒出去,就算他是闭着眼睛洒出去的,无忌都死定了。 幸好他这把毒砂没有洒出去,因为他还没有忘记财神。 现在他心目中最大的一条羊已经不是赵无忌,而是财神。 只有赵无忌才能把这条羊送入他的虎口。 财神还没有来,他怎么能死? 唐玉的手又慢慢的从衣袖伸了出来,反正财神已经快来了,赵无忌已经在他掌握之中。 他一点都不急,只不过觉得有种奇异的渴望和冲动,就好像一个贪欢的寡妇,在渴望着男人的拥抱。 樊云山的心还在跳,本来跳得很慢,很微弱,现在已渐渐恢复正常。 他甚至已经可以站起来。 看见了丁北,他还是显得很悲伤,黯然道:“他是个聪明人,只可惜太聪明了些,如果他笨一点,也许就不会落得这种下场。” 这是句很有哲理的话,无忌却不想跟他讨论人生的哲学。 无忌道:“他是个奸细。” 樊云山道:“我知道。” 无忌道:“他想杀你,如果他活着,非杀了你不可。” 樊云山道:“我知道。” 无忌道:“可是他已经死了。” 樊云山道:“既然他已经死了,不管他生前做错过什么事,都可以一笔勾销,我一定会好好料理他的后事。” 无忌微笑,拍着他肩,道:“你记不记得我们今天晚上还有个约会?” 樊云山道:“我不会忘。” 无忌道:“也记得我们约的是谁?” 樊云山道:“财神!” 无忌道:“他的行踪一向不愿让太多人知道,这次很可能也是一个人来。” 樊云山道:“我懂。” 无忌道:“所以他的安全,我们一定要负责。” 樊云山道:“我一定会尽量调动本门弟兄中的好手保护他,但是……” 无忌道:“但是你还不知道我们约好在什么地方见面?” 樊云山道:“是的。” 无忌道:“其实,你应该可以想得到的。” 他笑了笑,又道:“财神通常都在什么地方?” 樊云山立刻明白了:“财神通常都在财神庙。” 唐玉一直在注意着无忌。 他发现无忌跟樊云山说话时,已经带着命令的味道,樊云山居然也看作理所应当的事。 有些人好像天生就是做首脑的材料,赵无忌好像就是这种人。 幸好他已经快死了,而且死定了。 唐玉看着他的时候,已经好像是在看着个死人。 无忌道:“走,我们现在就到财神庙去。” 唐玉道:“我们?” 他尽量压制着心里的兴奋,道:“我也去?” 无忌微笑道:“难道你不想去见见财神?” 唐玉也笑了:“有没有人不想去见财神的?” 无忌道:“没有。” 唐玉笑得更愉快,道:“我可以保证连一个都没有,不但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每个人都想见到财神,所以每个地方都有财神庙。 据说天上地下所有的钱财,都归财神掌握,无论谁只要能见到财神,都会发大财的。 奇怪的是,财神却偏偏好像是个很穷的神,甚至比那位终年为衣食奔波,在“陈蔡之间”几乎连饭都没得吃的孔老夫子都穷! 孔庙通常都是金碧辉煌,庄严雄伟的大庙。 财神庙却通常都是个很穷的庙,又穷又破又小。 这实在是个讽刺,很好的讽刺。 因为它至少使人明白了一点——钱财虽然可爱,却并不值得受人尊敬。 这个地方的财神庙也一样,又穷又破又小,那位长着张黑脸,跨着匹黑虎的财神像,金漆都已剥落,衣服上都好像打着补丁。 “有件事我始终不懂,”唐玉四面打量着,接着道:“为什么财神看起来总是这么穷?” 这问题他只不过是随便说出来的,并没有希望得到答案。 无忌笑了笑道:“如果你看见真正有钱的人,你就会懂了。” 唐玉又问道:“为什么?” 无忌道:“那些人的钱虽然多得连数都数不清,自己却还是视钱如命,穿的衣服上打满补丁,吃的是咸菜干和泡饭,身上挂满了钥匙。” 唐玉道:“他的身上为什么要挂满了钥匙?” 无忌道:“因为他们生怕别人揩油,连柴米油盐都要锁在柜子里,有些人的内衣裤穿得发臭了还不肯洗。” 唐玉又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无忌微笑道:“因为衣服洗多了会破的。” 唐玉也笑了:“难道财神也会像他们这样,把一个钱看得比门板还大?” 无忌道:“不是视钱如命的人,怎么能做财神!” 现在已是黄昏。 他们刚吃过一顿很舒服的饭,在春天温暖的夕阳下,慢慢的逛到这里来。 他们的心情都很愉快。 无忌道:“如果我是财神,就绝不会花几两银子去吃顿饭。” 唐玉笑道:“因为财神不是能乱花钱的。” 无忌道:“绝对不能。” 唐玉叹了口气,道:“幸好我们都不是财神。” 无忌道:“可是你很快就要见到一个财神了,一个活财神。” 唐玉道:“今天他一定会来?” 无忌道:“一定。” 唐玉实在很想告诉赵无忌——这个财神,就是你的瘟神,只要他一来,你就要送命。 他实在很想看看赵无忌发现真相时的表情。 樊云山已经来了。 他的脸色,并不太好,丁北在他脖子后面的那一击,直到现在,还是让他觉得很不好受,但却绝对没有影响到他做事的效率。 “我已经把本门弟兄中的高手,全部调到这里来,现在这条路上都已有我们的人防守。” 无忌对他的办事能力很满意,唐玉更满意。 樊云山调来的人手,当然都是他们自己的人,那其中还有几个好手。 现在赵无忌已经在他们包围中,他根本用不着再等机会,就凭他和樊云山两个人,已足够要他的命! 何况他身上还有那个荷包——荷包上的牡丹,牡丹的花心。 只要一想到那种暗器的威力,他就会变得像是个孩子般兴奋激动,几乎忍不住要伸手进去摸一摸。 但是他一定要忍住。 无忌又在问道:“在外面防守的兄弟们,是不是都已经知道了我们要等的人是谁?” 樊云山道:“我只告诉他们,除了一个穿黑披风,提红灯笼的人之外,无论谁走到这条路上来都要把他挡回去。” 他再三保证:“除了他之外,绝没有任何人能混进来。” 这不仅是在对无忌保证,也是在对唐玉保证。 既然没有任何人能混进来,当然也没有人能来救赵无忌。 现在他已完全孤立。 唐玉在心里叹了口气,这计划实在是无懈可击,连他自己都觉得十分满意。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樊云山刚点起盏油灯,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仿佛蝉鸣般的吸竹声。 “财神来了!” 这位财神看起来既不穷,也不寒酸。 他身材高大,头发灰白,脸色红润,看起来仪表堂堂气派极大,穿着也极考究,正是那种无论谁看见都会很信任的人。 如果你有钱,你一定也会把钱存进他的钱庄里去。 但是无忌替他引见樊云山和唐玉时,他的脸色却很难看。 无忌道:“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 财神板着脸,冷冷道:“我是不是说过,除了你之外,我不见别人?” 无忌道:“是的。” 财神道:“他们是不是人?如果他们是人,就请他们走。” 无忌怔住。他想不到这位财神连一点面子都不给他,幸好樊云山和唐玉都很知趣,都已经在“告辞”了。 无忌更抱歉,很想说几句让他们听了觉得比较舒服一点的话。 唐玉已过来握住他手,微笑道:“你什么都不必说,因为我们是好朋友。” 他真是个好朋友。 他把无忌的手抓得好紧。 无忌好像也觉得有点不对了,正想甩掉他的手,已有另一只手猛切在他左颈后的大血管上。 那当然是樊云山的手。 他倒下去的时候,正好看见财神怒喝着向唐玉扑了过去。 但是他知道那是没有用的。 财神绝不是唐玉的敌手,连唐玉一招都挡不住。 无忌再张开眼时,财神果然已经被人用绳子绑了起来。 他自己也当然被绳子绑住,而且还被点住了穴道,——唐玉一放开他的手去对付财神时,樊云山已点了他的穴道。 看见他的眼睛张开,财神就在冷笑,道:“你这两个好朋友,真是好朋友。” 无忌叹了口气,道:“只不过你刚才根本不必请他们出去的。” 财神道:“为什么?” 无忌道:“因为他们根本不是人。” 唐玉笑了,大笑。 他笑得实在愉快极了:“我是个人,只可惜你永远想不到我是什么人。” 无忌道:“哦?” 唐玉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就是唐玉,就是你恨不得把他活活扼死的那个唐玉。” 无忌不说话了。 到了这种地步,他还有什么话好说? 现在唐玉总算看到了他的表情,他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到了这种地步,他还有什么表情? 唐玉道:“我本来并不一定要杀你的,我也知道活人一定比死人有用。” 无忌道:“现在,你为什么要改变主意?” 唐玉道:“因为有一个人告诉我,一定非把你杀了不可。” 无忌道:“谁告诉你的?” 唐玉道:“就是你自己。” 他笑得更愉快:“你自己已教给我,如果要对付一个很危险的人,就绝不能给他反击的机会,你这个人刚好是个很危险的人,我这个人刚好很听话。” 无忌道:“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唐玉道:“因为我不想你做个糊涂鬼,我们总算是朋友。” 这只老鼠既然已经被抓住了,他为什么要一下子就吞到肚子里去? 猫捉老鼠,本来就不一定是为了饥饿,而是为了这种乐趣。 他正在享受这种乐趣:“本来说不定还会有人来救你的,可惜你自己偏偏又要再三关照,除了这位财神之外,绝不许任何人来。” 樊云山道:“他不是关照我,而是命令我,就算是我的老子来了,也不能放进去。” 他故意叹了口气,又道:“恰巧我也是个很听话的人。” 唐玉也叹了口气,道:“大风堂有了你这样的人,真是他们的运气。” 他看着无忌:“可是不管怎么样,你总算对我不错,你的后事,我一定也会叫樊云山好好去办的,你临死之前还想什么,只要告诉我,我说不定也会答应。” 无忌沉默着,忽然道:“我只有一件事想问你。” 唐玉道:“什么事?” 无忌缓缓道:“上官刃是不是在唐家堡?” 唐玉道:“是的。” 他毫不考虑就说了出来,因为无忌已经等于是个死人。 在一个死人面前,什么事都不必隐瞒着的。 唐玉道:“上官刃不但在唐家,而且很快就要变成唐家的人了。” 无忌道:“为什么?” 唐玉道:“因为他很快就要入赘到我们唐家,做唐家的女婿。” 无忌道:“你们为什么要招他做女婿?” 唐玉道:“他是个很有用的人,只有他才能替我们带路。” 无忌道:“带路?” 唐玉笑道:“这里是大风堂的地盘,如果我们要到这里来,是不是要找个带路的人?” 无忌道:“是的。” 唐玉道:“你还能不能找到一个比上官刃更好的带路人?” 无忌道:“不能。” 现在这件事好像已经应该结束了,财神已经进了庙,羊已入了虎口。 奇怪的是,无忌居然又笑起来了。 他笑得实在不像一条已经在虎口里的羊。 他笑得简直有点像是只老虎。 他笑得简直让人分不清究竟是谁在虎口? 第九回 虎子 西施 四月二十三日,晴。 晨有雾。 晨雾迷漫。 乳白色的迷雾中,有一条乳白色的人影,看来仿佛幽灵。 如果真的是幽灵鬼魂,无忌反而不怕了,他已看出这影子是个人。 一个女人,很美很美的女人。 看到无忌吃了一惊,她就笑了,笑的时候,一双美丽的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线,一条弯弯曲曲的线,绝对可以系住任何一个男人的心。 无忌看见过她,在那胭脂铺门外看见过她,而且已听雷震天说起过她的名字。 这女人竟是唐娟娟。 雷震天新婚的妻子唐娟娟。 她的丈夫被人像野狗般锁在地洞里,她却在这里笑得像个仙子。 无忌的心沉下去。 他知道有些女人看来虽然像是个仙子,却总是要把男人带下地狱。 幸好他已经恢复镇定,脸上立刻露出愉快的笑容,道:“早。” 唐娟娟道:“现在的确还早,大多数人都还睡在床上,你怎么起来了?” 无忌道:“你好像也没有睡在床上,你好像也起来了。” 唐娟娟眼珠转了转,道:“我起来,只因为我的老公不在,我一人睡不着。” 无忌道:“如果我有了你这么样的一个妻子,就算用鞭子抽我,我也不会让你一个人睡在床上的。” 唐娟娟忽然沉下了脸,道:“你好大的胆子,你明明知道我是谁,居然还敢调戏我。” 无忌道:“我只不过把我心里想说的说了出来而已,说真话好像并不犯法。” 唐娟娟用一双大眼睛瞪着他,道:“你心里还有什么话想说出来?” 无忌道:“你真的要我说?” 唐娟娟道:“你说。” 无忌道:“如果我不知道你是谁,如果这里不是唐家堡,我一定……” 唐娟娟咬着嘴唇,道:“你一定会怎么样?你说呀?” 无忌笑道:“一定要你陪我去睡觉。” 唐娟娟忽然冲过去,一个耳光往无忌脸上掴过去。 无忌的动作比她更快,一下子就抓住了她的手,把她的手拧到她的背后。 唐娟娟的身子忽然软了,嘴唇微微张开,轻轻的喘息。 她好像已准备无忌下一步要干什么。 她的态度并不是在拒绝。 可惜她算错了。 无忌又在冒险。 他并没有忘记自己扮演的是个什么角色,他也相信自己不会看错唐娟娟是个什么样的人。 对什么样的人,就应该做什么样的事情。 但他却还是不敢做得太过分,他已经把她的手放开了。 唐娟娟非常感激,反而冷笑道:“你既然敢说,为什么不敢做?” 无忌道:“因为这里是唐家堡,因为我惹不起雷震天。” 唐娟娟冷笑道:“你当然惹不起雷震天,谁都惹不起雷震天。” 无忌道:“所以,我现在只有两个字可说。” 唐娟娟道:“哪两个字?” 无忌道:“再见。” 说完了这两个字,他掉头就走,他实在不想再跟这位姑奶奶纠缠。 可惜唐娟娟却偏偏不让他脱身。 她的腰纤细而柔软,轻轻一扭,就挡住无忌的路,冷冷的说道:“我说过,像你这么样走法,一辈子都走不出这片树林里。” 无忌道:“那么我就在这片树林里逛逛,天气这么好,我正好散散步。” 他趁机解释:“我本来就是想出来散散步的。” 唐娟娟冷冷道:“你真的是出来散步吗?” 无忌道:“当然是真的。” 唐娟娟道:“你知不知道这里昨晚来了个奸细?” 无忌笑了,道:“我这人有个毛病,我很容易就会相信别人的话,尤其是漂亮的女孩子,不管她说什么,我都相信。” 他忽又板起脸,道:“只可惜你说的话我却连一个字都不信。” 唐娟娟道:“你为什么不信?” 无忌冷冷道:“唐家堡怎么会有奸细?有谁敢到唐家堡来做奸细?” 唐娟娟盯着他,道:“就算你不是奸细,如果被人抓住了当奸细办,岂非更冤枉?” 她悠然接着道:“如果你知道唐家堡抓住奸细后是怎么处治的,你一定就会求我。” 无忌道:“求你干什么?” 唐娟娟道:“求我把你带回你的那间房,求我把你送上床去。” 无忌道:“那么,我应该用什么法子求你?” 唐娟娟道:“你应该用什么法子,你自己应该知道的。” 她又咬住了嘴唇。 她的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线。 无忌也在看着她,用一种并不太正经的眼光看着她,看了半天,忽然又叹了口气,道:“可惜!” 唐娟娟道:“可惜什么?” 无忌说道:“可惜我还是惹不起雷震天。” 唐娟娟眼珠子又转了转,道:“如果雷震天忽然死了呢?” 无忌道:“他有病?” 唐娟娟道:“没有。” 无忌道:“他受了伤?” 唐娟娟道:“也没有。” 无忌道:“既然无病、无痛,怎么会死?” 唐娟娟道:“如果有人用一把剑刺进他的咽喉,他就死了。” 无忌道:“有谁敢用一把剑刺进他的咽喉?” 唐娟娟道:“你。” 无忌好像吓了一跳:“我?” 唐娟娟冷冷道:“你用不着瞒我,也用不着在我面前佯装,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 无忌道:“我是干什么的?” 唐娟娟道:“你是杀人的,只要给你十万两银子,什么人你都杀。” 无忌道:“可是你总不会要我去杀你的丈夫吧。” 唐娟娟道:“那倒不一定。” 无忌吃惊的看着她,道:“你……” 唐娟娟道:“我虽然一时拿不出十万两银子来,可是,我也不会让你白去杀人的。” 她的身子已靠了过来,一双手已搂住了无忌的脖子,在无忌身边轻轻的说:“只要你肯听我的话,什么事我都依你。” 她的呼吸芳香。 她的身子柔软而温暖。 她实在是个非常非常让男人受不了的女人。 无忌好像也已受不了,忽然倒下去,倒在潮湿泥地上。 他忽然想起了他身上的泥。 无论谁在那么长的一条地道里爬出爬进,都难免会有一身泥的。 现在雾很浓,唐娟娟虽然没有注意到,可是迟早会有人注意到的。 现在他躺下去,在这潮湿的地上动一动,正好可以解释,他这一身泥是怎么来的。 唐娟娟当然想不到他心里是在打什么主意。 她以为他是在打另外一种主意,仿佛又吃惊,又欢喜。 “你……你难道想在这里?” “这里不行。” “这里当然不行,因为……” 她没有说下去,有人替她说了下去:“因为这种事是绝不能让别人参观的。” 唐缺来了。 唐娟娟走了。 不管她有多凶,不管她的脸皮有多厚,她还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无忌已站起来,正在拍身上的泥。 唐缺忽然叹了口气,道:“这女人是个花痴。” 无忌道:“你不应该这么说的。” 唐缺道:“为什么?” 无忌道:“因为这女人是你妹妹。” 唐缺道:“不错,我的确不该这么说,我应该说,我妹妹是个花痴。” 无忌想笑,却没有笑。 因为唐缺的脸色实在不太好看,又板着脸道:“只要长得还不错的男人,她都想试试,唐家堡的男人不敢碰她,她就去找外面来的。” 无忌道:“我是外面来的,我长得还不错。” 他不等唐缺说,自己先说了出来。 唐缺反而笑了,道:“其实我并没有反对你的意思,只不过……” 无忌道:“只不过你刚巧在旁边,这种事又刚巧是不能让别人参观的。” 唐缺大笑,道:“完全正确,正确极了。” 他忽然又压低声音,道:“但是你以后一定要特别小心。”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道:“因为我虽然不反对你们,可是一定有人会反对。” 无忌道:“你说的是雷震天?” 唐缺笑了笑,道:“如果你是我的妹夫,你反不反对我的妹妹找别的男人?” 无忌道:“天下绝没有一个男人喜欢戴绿帽子的。” 唐缺道:“所以刚才来的如果不是我,如果是雷震天。” 他叹了口气,道:“那么我现在如果要见你,恐怕已经要一片片把你拼凑起来。” 无忌也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霹雳子的厉害,可是有件事我却不明白。” 唐缺道:“什么事?” 无忌道:“他们新婚还不久,他为什么要让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娇妻独守空闺?” 唐缺道:“这道理很简单,你应该会想得到的。”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说道:“他已经另外有了新欢。” 无忌故意作出很吃惊的样子,道:“你说他另外又有了一个女人?” 唐缺道:“他已经吃尽了女人的苦头,怎么会再去找一个女人?” 无忌道:“他找的不是女人,难道是男人?” 唐缺微笑,说道:“如果你也有他那么多经验,你就会知道,男人比女人好得多了。” 他笑得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线,就像是他妹妹看着无忌的时候一样。 无忌忽然觉得想吐。 他忽然想到了“小宝”,忽然想到了唐缺和小宝之间的关系。 他居然没有吐出来,实在很不容易。 唐缺居然还拉起他的手,道:“还有件事你也应该特别小心。” 无忌勉强忍耐住,总算没有把他这只手拧断,只问道:“什么事?” 唐缺道:“这几天你最好不要随便出来走动。”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道:“因为昨天晚上,我们这里来了奸细。” 无忌失声道:“真的?” 唐缺道:“我怎么会骗你。” 无忌道:“什么人敢到唐家堡柬做奸细?” 唐缺道:“当然是些不怕死的人。” 无忌道:“你知道是谁?” 唐缺道:“现在我们还没有查出来,所以只要是昨天晚上留宿在唐家堡的外来客,都有嫌疑。” 无忌道:“这么样说来,我当然也有嫌疑。” 唐缺道:“只有你例外。”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道:“因为我昨天晚上去看过你,你睡得就像是个小孩子,而且还在说梦话。” 他轻轻拍着无忌的手,微笑道:“我知道你一定在担心我们会要你走的,连做梦时候都求我,其实你根本用不着担心,只要有我在,绝没任何人敢要你走。” 无忌没有做梦,也没有说梦话。 昨天晚上,他根本没有睡。 是谁睡在他床上,替他说梦话? 他第一个想到的人当然又是郭雀儿,可是郭雀儿如果睡在他的床上,那个替他将埋伏暗卡引开的人又是谁呢? 无忌想不通。 可是他脸上居然还是不动声色,淡淡的问了句:“你有没有想到那个小鸟?” 唐缺道:“你说的是郭雀儿?” 无忌道:“除了他还有谁?” 唐缺道:“也不是他。” 无忌道:“你怎么知道不是他?” 唐缺道:“因为我有件事托他去做,天还没有黑就走了。” 昨天晚上,替无忌将埋伏暗卡引开的那条人影竟不是郭雀儿,睡在无忌的床上,替无忌说梦话的人当然也不是郭雀儿,因为他根本不在唐家堡。 无忌没有开口。 他虽然能保持镇静,可是在这一瞬间,他实在说不出话来。 唐缺又在用那双尖针般的笑眼盯着他,道:“看来你好像很希望他是奸细?” 无忌淡淡道:“我只希望你们快点把这个奸细找出来。” 唐缺说道:“你放心,不管他是谁,不管他有多大的本事,都休想活着离开唐家堡。” 他的态度仿佛很悠然,就像是个已经挥起了杀人大斧的刽子手,只要他斧头一落下,那奸细的头颅也必将落下。 他显得十分有把握。 无忌忍不住说道:“你已经有了线索。” 唐缺悠然道:“就算现在还没有线索,也可以找得出线索来。” 无忌道:“哦?” 唐缺道:“昨天晚上应该在房里睡觉,却没有在房里的人,每个都有嫌疑,这就是条很好的线索。” 无忌道:“你已经查出了几个?” 唐缺道:“现在已查出了七八个。” 无忌道:“奸细却只有一个。” 唐缺冷笑道:“宁可杀错,也不能放错。” 他笑得就像是个天真的孩子:“杀错了七八个人,也不能算太多。” 无忌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找不出真正的奸细是谁,这七八个人都难免要因此而死。 他们并不怕错杀无辜。 唐缺道:“就算这七八个人都不是奸细,真正的奸细还是逃不了的。” 无忌道:“哦?” 唐缺道:“就在奸细出现的那一刻,我已下了禁令,在奸细还没有被捕之前,只要是在唐家堡里的人,无论是谁,都绝不准离开这地区一步。” 无忌道:“我听说唐家堡的门户一向开放,并不禁止外人进来。” 唐缺道:“不错。” 无忌道:“那么昨天晚上一定也有些普通的商旅和游客留宿在唐家堡。” 唐缺道:“一共有二十九个。” 无忌道:“你的禁令还没撤除之前,连他们都不能走?” 唐缺道:“我说过,无论谁只要走出唐家堡一步,就格杀勿论。” 他又用那双又白又胖的小手握住了无忌的手。“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话,我发出的命令一向很有效。” 无忌不说话了。 唐缺道:“我想你现在一定很饿,现在正好是吃早点的时候,最近我的胃口虽不好,多少可以陪你吃一点。” 他笑得更愉快:“我也可以保证,这里的虾爆鳝面和汤包,做得绝不比杭州奎元馆差。” 一个真正会说谎的人,在没有必要的时候,是绝不会说谎的。 唐缺说的果然都不假。 这里的虾爆鳝面和小笼汤包,做得果然不比杭州奎元馆差。 无忌的床上也果然有人睡过。 他的睡相一向很好,昨天晚上他虽然也在床上睡过,可是他临走时,床褥还是很整齐,现在却已凌乱不堪,正像是有人在上面做过噩梦的样子。 这个人是谁? 除了郭雀儿外无忌又想到一个人。 ——西施。 这是他的秘密。 他一直将这个秘密埋藏在心底,连想都不敢去想,因为他生怕自己会露出痕迹,生怕会被唐缺那双尖针般的笑眼看出来。 大风堂曾经派出无数“死士”到敌方的地区来做“死间”。 他们不但随时都准备为他们的信仰效忠效死,而且绝对不惜牺牲一切——男的不惜牺牲名誉,女的不惜牺牲贞操。 可是他们大多数都失败了,其中只有一个人已渗入唐家堡的内部。 这个人就是大风堂埋伏在唐家堡的惟一一着棋。 这个人是男是女?叫什么名字? 无忌完全不知道。 因为这是大风堂机密中的机密。 这件事是由司空晓风亲自负责的,这个人也由司空晓风直接指挥。 有关这个人的秘密,除了司空晓风外,绝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无忌只知道他和司空晓风联络时所用的一个极秘密代号。 ——西施。 古往今来,最成功的一个奸细就是西施,牺牲最大的一个也是西施。 因为她不但牺牲了自己的名誉和幸福,也牺牲了自己的情感和贞操,牺牲了一个女人所最珍惜的一切。 谁是大风堂的这个“西施”呢? 第十回 绝秘 第三个朋友 谁是西施? 这问题无忌一直拒绝去想,拒绝猜测,就算有人告诉他,他也会拒绝去听的。 他根本不想知道这秘密。 因为这秘密的关系实在太大,知道了之后,心里难免会有负担。 他更不想让这个人,为了他而受到连累。 可是现在这“西施”仿佛已出现了,而且正是为了救他而出现的。 如果不是“西施”替他引开埋伏,现在他很可能已死在树林里。 如果不是“西施”睡在他床上,替他掩护,现在他无疑是嫌疑最重的一个人,唐缺可能已对他下手。 但是“西施”只有一个。 替他引开埋伏,替他做掩护的却有两个人,另外一个人是谁? 无忌又混乱了。 不但混乱,而且后悔!昨天晚上,他实在不该冒险的。 他的轻举妄动,不但让“西施”受到连累,而且连累了无辜。 如果唐缺要杀唐家的人,不管杀错了多少,他都不会难受。 那二十九个外来商旅和游客,如果也因此而死…… 他不愿再想下去。 他发誓,从今以后,绝不再做没有把握的事。 但是“有把握”的机会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来呢?他要用什么方法才能接近上官刃?就算有了机会,是不是就能有把握将上官刃置之于死地? 他还是没有把握,完全没有把握。 现在他虽然已到了唐家堡,距离他的目标却还是很远。 前面还有好长的一段路要走,这段路无疑要远比他以前走过的更艰难、更危险。 他是不是能走得过去? 无忌忽然觉得很疲倦,疲倦得甚至想抛开一切,疲倦得甚至想哭。 他不能抛开一切,也不能哭。 但是他至少可以睡一下。 他闭上了眼睛,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往下沉,沉得很慢,却很深,很深…… 窗户半开。 窗外一片青绿,空气干燥而新鲜。 忽然间,一个人燕子般从那一片青绿中掠入这窗户。 一身华丽的紧身衣,一张英俊的脸,行动轻捷而灵活,远比他平时的表现快得多。 他的手里紧握着一把刀。 他一步就窜到无忌床头,他手里的刀锋对准了无忌的咽喉。 阳光从窗外斜斜照进来,雪亮的刀锋在阳光下闪动。 可是这一刀并没有刺下去。 无忌也没有动。 他并没有睡着,这个人一进来他就已发觉。 他在奇怪。 以这个人现在行动的轻捷灵活,他那一拳是绝不可能打在他鼻上的。 那一拳却的确打在鼻子上了,他的鼻子已经被打得破碎而扭曲。 他为什么要挨这一拳?是不是因为他故意要无忌低估他,他才有机会来行刺? 无忌的确低估了他。 也许大多数人都低估了他,都认为“小宝”只不过是唐缺一个没有用的“朋友”而已——也许对唐缺有用,对别人来说,却是绝对无用的。 可是现在这个没有用的人,却表现得远比任何人想像中都矫健冷静。 他握刀的手绝对稳定,他的脸上连汗珠子都没有一粒。 无忌已张开眼,冷冷的看着他。 “你……” “当然是我。” 小宝的声音也同样镇定:“我说过,我一定要杀了你!” 无忌道:“我记得。” 小宝道:“我现在来杀,只因为白天杀人比晚上容易。” 无忌道:“哦?” 小宝道:“因为无论谁在白天都比较疏忽,晚上的警戒反而严得多。” 无忌道:“有理。” 小宝道:“所以现在如果有人来,有人发现了我,我就是来杀你的。” 这句话说得很怪。 无忌忍不住问:“如果没有人发现你,也没有人到这里来呢?” 小宝忽然一笑,道:“如果我真的要杀你,又何必自己出手?” 他笑得很奇怪,也很神秘,忽然压低声音:“你知不知道唐家堡里有多少人想要你项上这颗头颅?” 无忌也笑了笑,道:“他们要我的头颅干什么?” 小宝笑得更神秘,声音压得更低道:“你知不知道赵无忌的头颅现在市价是多少?” 无忌的脸色没有变。 他已经把自己训练成一个完全没有表情的人。 但是他的瞳孔已收缩。 “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应该知道我的。”小宝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就是西施。” 无忌还是没有什么表情。 虽然他已有八分相信小宝就是西施,但他已养成绝不把任何情感表露到脸上的习惯。 小宝道:“昨天晚上我已来过。” 无忌道:“哦?” 小宝道:“我过来的时候,你刚好出去。” 无忌道:“哦?” 小宝道:“我看见你走入树林,可是我知道你一定走不出去的,因为要穿过这片树林,也有个秘诀。” 他说的秘诀也是:“进三退一,左三右一。” 无忌现在才知道今天早上他为什么回不来了,因为这是从小楼这边走出去的方法,要从外面走回来,就得用相反的法子。 雷震天在匆忙中疏忽了这一点,竟几乎要了他的命。 ——无论多么小的疏忽,都可能造成致命的错误。 他也从痛苦的经验中得到个教训。 小宝道:“那时你已经走得很远,我想赶快过去告诉你,你已掠上树梢,我知道你只要一上去,行踪就会被发现。” 无忌道:“所以你也窜了上去,想替我把埋伏引开?” 小宝道:“我本来是想这么做的,可是已经有人比我快了一步。” 无忌道:“那个人不是你?” 小宝道:“不是。” 他显然很惊讶:“难道你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无忌苦笑,摇头。 小宝沉思着,过了很久,才接着道:“我也知道你的行踪一露,立刻就会有人来查看你是不是还留在房里。” 无忌道:“所以你就代替我睡在这张床上?” 小宝道:“我用棉被蒙住了头,假装睡得很熟,不久之后,外面果然就有人来了。” 无忌道:“但是你并不一定要说梦话的。” 小宝道:“我也知道并不一定要说梦话,只不过我刚好有种本事。” 无忌道:“什么本事?” 小宝说道:“我会模仿别人的声音,无论谁说话的声音,我都能够模仿得很逼真。” 他又道:“跟我同时派出来的一批人,都受过这种训练。” 无忌道:“你知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 小宝道:“我没有看见他,也不敢去看,可是我猜想大概是唐缺。” 他又补充:“因为唐家堡的警卫和治安,都是由他负责的。” 无忌道:“那么你也应该想到,他很可能也会去查看你是不是留在房里。” 小宝道:“他绝不会怀疑我。” 无忌道:“为什么?” 小宝笑了笑道:“你应该看得出,我跟他的关系不同。” 他在笑,笑容中却充满了痛苦。 为了自己誓死效忠的目标和信仰,他虽然不惜牺牲一切,可是这种牺牲无论对谁来说都太大了些。 想到他和唐缺之间那种不寻常的亲密,想到“西施”这两个宇中所包含的那种特别的意思,无忌当然也可以想像到他所忍受的是种多么惨痛的屈辱。 无忌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你都不该露面的,也不该跟我联络,你付出的代价太大了,绝不能冒险。” 小宝又笑了笑道:“可是,你付出的代价也不小,我怎么能眼看着你身份暴露?” 无忌看着他,心里充满了歉疚、感激,和佩服。 直到现在他才相信,世上的确有不惜为了别人牺牲自己的人。 就因为世上有这种人,所以正义和公理才能永远存在。 所以人类才能永存。 小宝微笑道:“何况我们之间已经有了种很好的掩护,别人都以为我恨你入骨,时时刻刻都想要你的命,怎么会想到我们是朋友?” 无忌道:“我也想不到,我在这里,还有你这么样一个朋友。” 他在这里已经有了三个朋友。 小宝的态度变得很严肃,道:“有几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你一定要特别注意。” 他说:“唐家和霹雳堂的联盟,本来就是因为他们要互相利用,现在他们的关系已经变得很恶劣,雷震天很可能已经被软禁!” “这是我们的机会,如果我们能好好利用,让他们自相残杀,我们就一定可以从中得利的。” 雷震天的被禁,果然还是件极机密的事,连小宝知道得都不太清楚。 想不到无忌却已经知道了。 小宝又说:“现在霹雳堂的人虽然已被瓦解,有的已被暗算惨死,没有死的也被驱出了唐家堡,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相信他们一定还有人潜伏在唐家堡里,伺机而动。” 无忌道:“这一点,我一定会特别留意。” 小宝道:“唐玉中的毒极深,短期内绝不会复原,这一点你倒可以放心。” 无忌忍不住问:“蜜姬呢?” 小宝道:“蜜姬?” 无忌道:“蜜姬就是和唐玉一起被那口棺材运回来的人。” 小宝问道:“是不是雷震天以前的妻子?” 无忌点头,又问道:“她是不是已经遭了毒手?” 小宝道:“她还没有死,但是她的下落我却不知道。” 这种事他当然不会注意。 他当然绝不会想到雷震天的前妻和无忌之间,会有那种微妙的感情。 小宝道:“我知道你到这里来,是为了要手刃上官刃为令尊报仇。” 无忌承认。 小宝道:“无论你能不能得手,七天之内,都一定要离开唐家堡。” 无忌道:“为什么?” 小宝道:“因为他们昨天已派人连夜赶到皖南绩溪去,查证溪头村是不是有你这么样一个人。” 无忌动容道:“你认为他们派出去的人,七天之内就能赶回来?” 小宝道:“人虽然赶不回来,鸽子却一定可以飞得回来。” 鸽子。 无忌立刻想到,那群将唐傲战胜的消息带回来的鸽子。 他的心沉了下去。 小宝道:“我也知道,你这次行动的艰险,要想在七天之内完成,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但是,你已经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想了又想,又道:“严格来说,最安全的期限还不到七天。” 无忌问道:“你认为安全的期限是几天?” 小宝道:“五天。” 他算了算,又说道:“今天是二十三日,二十八日的黎明之前,你一定要离开唐家堡!” 无忌道:“我会记住。” 小宝道:“时间虽然仓促,但你却还是不能贪功急进,轻举妄动。” 他的表情更严肃:“你自己白送了性命,死不足惜,如果因此而影响了大局,那就连死都不足以赎罪了。” 无忌道:“我怎么会影响大局?” 小宝道:“唐家早已有进犯大风堂的野心,他们特意结纳上官刃,就是为了要让上官刃做他们的带路人。” 无忌道:“这一点我已想到。” 小宝道:“现在他们自己虽然认为时机还没有成熟,可是,根据我的判断,以他们现在的实力,要毁灭大风堂并不难。” 他一个字一个字的接着道:“以我的估计,最多只要三个月,他们就能毁了大风堂!” 无忌手心又有冷汗。 小宝道:“你若轻举妄动,万一触怒了他们,使得他们提前出手,那么……” 他没有说下去,也不必说下去。 无忌的冷汗已湿透了衣服。 小宝沉思着,忽然道:“还有一件事。” 无忌道:“什么事?” 小宝道:“除了我之外,我相信还有一个人潜伏在唐家堡。” 无忌道:“你怎么知道的?” 小宝道:“因为我有几次遇到了困境,都有人在暗中替我解决了。” 他又道:“我本来还不敢确定,直到昨天晚上,我才相信我的推测没有错。” 无忌道:“因为除了你之外,还有个人在暗中保护我,替我引开了埋伏。” 小宝反问道:“你有没有看清那个人的样子?” 无忌摇头,道:“我只看出了那个人的武功极高,身法极快。” 小宝道:“他是男是女?” 无忌道:“大概是男的。” 他想了想,忽又摇头:“但是他说不定是个女的,只不过身材比较高大些。” 小宝又在沉思,表情显得很奇怪。 无忌道:“你是不是已经想到可能是谁?” 小宝点点头,又摇摇头,喃喃道:“我不敢说,可是如果我猜的不错……” 他没有说下去。 外面的楼梯上,仿佛已有脚步声起,小宝的人已窜出窗户。 临走的时候,他还再三叮咛:“小心,珍重,莫忘记二十八以前一定要走。” 现在已经是二十三日的正午,无忌的期限已经剩下四天多了。 他只有一把剑和三个朋友,他要对付的人却不知有多少。 试探 正午,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唐缺正是来找无忌去吃饭的。 只要是人,就要吃饭。 所以唐缺最近的胃口虽然很不好,却还是要勉强自己吃一点。 因为他最近实在太瘦了。 无忌也不能说他胖,比起某些动物来,他的确不能算胖。 他至少比河马瘦一点,他的腰围至少比河马要少一两寸。 为了补救这种不幸,今天中午他一定要勉强自己,努力加餐。 可惜他的胃口实在不好,所以他只吃了四个猪蹄,三只鸡,两大碗卤面,和一只跟他差不多瘦的香酥鸭子。 最后当然还要吃点甜食,否则怎么能算吃饭? 所以他又吃了十二个豆沙包子,六个猪油桂花千层糕,和三张枣泥锅饼。 饭后当然还要吃点水果,他也只不过吃了十七八个香瓜而已。 无忌实在不能不佩服。 他简直无法想像,这个人胃口好的时候要吃多少。 他的胃口一向很好,可是他这半个月来吃的东西,加起来还没有唐缺这一顿吃得多。 唐缺还在发愁,看看桌上还没有吃完的几个香瓜发愁。 他摇着头,叹着气,喃喃道:“怎么办?我吃不下了,怎么办?” 无忌道:“我有个办法。” 唐缺道:“什么办法?你快说。” 无忌道:“吃不下了就不吃。” 唐缺想了想,拊掌大笑,道:“好主意,吃不下,就不吃,这么好的主意我怎么想不到?” 他笑得不但像一个孩子,而且像个傻子。 他看来简直就像是个白痴。 幸好无忌现在总算已经知道这个白痴是什么样子的白痴了。 这个白痴把你出卖的时候,你说不定还会替他点银子。 现在唐缺总算已吃完了。 在一个铜盆里洗过他那双又白又胖的小手之后,他忽然问无忌:“你会不会看相?” “看相?” 无忌就算知道看相是什么意思,也要装作不知道。 因为唐缺这问题问得很奇怪,他回答时不能不特别小心。 唐缺又道:“看相的意思,就是能从别人的相貌上看出来那个人是什么样的人。” 无忌道:“哦?” 唐缺道:“一个人是好是坏?是善是恶?会看相的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无忌道:“我明白了。” 唐缺微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看相的。”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道:“因为你会杀人。” 无忌道:“会杀人的人,一定会看相?” 唐缺道:“如果你不会看相,怎么知道什么人该杀?什么人不该杀?什么人能杀?什么人不能杀?” 无忌不能不承认,他说的多少有点道理。 一个以杀人为业的人,确实要有一种擅于观察别人的能力。 不但要能察言观色,还要能看透别人的心——这就是看相。 一个能够卜卦算命,能够说出别人过去和未来的术士,所倚仗的也就是这种本事。 唐缺说道:“你能不能够替我去看看相?” 无忌在笑:“你这人多福多寿,又富又贵,只可惜最近胃口有点不好。” 唐缺大笑,道:“你看得准极了。” 无忌道:“我当然看得准,因为我早就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不必看我也知道。” 唐缺笑笑又道:“我也不是要你看我的相。” 无忌道:“你要我看谁的?” 唐缺道:“你还记不记得二十九个人?” 无忌道:“你说的是昨天晚上住在这里的那二十九个人?” 唐缺道:“我说的就是他们。” 无忌道:“我记得唐家堡好像也有客栈?” 唐缺道:“唐家堡什么都有。” 无忌道:“我也记得,你说过一句话。” 唐缺道:“什么话?” 无忌道:“你说过,一个人就算住在客栈,客栈的掌柜也会问他,贵姓大名?从哪里来的?要往哪里去?到这里来有何公干?” 唐缺确实说过这句话,他只有承认无忌的记忆力确实不错。 无忌道:“昨天晚上,这二十九个人是不是住在你们的客栈里?” 唐缺道:“是。” 无忌道:“你们是不是也问过他们的姓名和来历?” 唐缺道:“是。” 无忌道:“现在你既然已经知道他们是些什么样的人,又何必再要我去看。” 唐缺道:“因为有件事随便我们怎么问,都问不出的。” 无忌道:“哦?” 唐缺道:“我们总不能去问他们,是不是奸细?” 无忌道:“就算你们问了,他们也绝不会说。” 唐缺道:“所以我要请你去看看他们究竟是不是奸细?” 他微笑又道:“做奸细的人,总难免心虚,心虚的人,样子看起来总有点不同,我相信你一定能够看得出的。” 他的笑眼中又闪出尖针般的光,一个白痴眼睛是绝不会有这种光的。 毒蛇的眼睛才有。 ——他又有什么阴谋? ——那二十九个人中,是不是有大风堂的子弟? 难道他已对无忌的身份开始怀疑? 无忌的反应并不慢,就在这一瞬间,他已将每种可能发生的情况都想过。 他只问:“那些人在哪里?” 唐缺道:“他们也在吃饭,每个人都要吃饭的。” 二十九个人,分成三桌在吃饭。其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他们装束打扮都不同,吃饭的样子也不同,有的在狼吞虎咽,埋头苦吃,有的却吃得很斯文秀气,只看他们吃饭的样子,已经可以看出他们的身份。 其中吃得最慢,吃相最好的一个人,赫然竟是曲平! 无忌的心提了起来。 他已听说过曲平和千千间的事,曲平既然在这里,千千想必也在附近。 他们到这里来干什么,难道是来找他的? 他既然认得曲平,曲平当然也能认得他! 只要曲平露出一点异样的神色,他就死定了! 三个大圆桌,摆在一个很阴凉的院子里,六菜一汤,四荤两素。 曲平正在吃一盘榨菜、豆干、红辣椒炒肉丝。 他看见了无忌。 但是他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筷子也夹得稳,连一根肉丝都没有掉下来。 曲平一向是个非常沉得住气的人,而且很可能也已认不出无忌。 无论谁都看不出他和无忌之间会有一点关系。 千千不在这里。 和曲平同桌吃饭的三个女人,都是无忌从来没有见过的。 无忌的心总算定了下来。 唐缺悄悄的问他:“你看这些人怎么样?” 无忌说道:“我看,这些人都不怎么样。” 唐缺道:“你看不看得出他们之间有谁可能是奸细?” 无忌道:“每个人都可能是的,每个人都可能不是。” 唐缺道:“那么你说我是该杀?还是该放?” 无忌淡淡道:“你说过,宁可杀错,不可放错。” 唐缺道:“你肯不肯替我杀他们?” 无忌道:“有钱可赚的事,我为什么不肯?二十九个人,两百九十万两。” 唐缺伸出了舌头,半天缩不回去,苦笑道:“要我拿出这么多银子来,还不如杀了我算了。” 无忌道:“那么你就只有自己动手,我知道你杀人一向免费的。” 唐缺道:“我杀人免费?你几时看见过我杀人?” 无忌的确没有看见过,有些人杀人不用刀的,他用不着自己出手。 唐缺忽然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不该找你来看的。” 无忌道:“你应该找谁?” 唐缺道:“上官刃!” 只要一听见上官刃的名字,无忌的血就在沸腾,心跳就会加快。 如果上官刃真的来了,如果他看见了上官刃,他是不是还能控制住自己? 他完全没有把握。 如果他忍不住出手了,是不是能将上官刃刺死在他的剑下? 他更没有把握。 唐缺道:“据说上官刃是个武林中百年难见的奇才,不但文武双全,而巳还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只要被他看过一眼的人,他一眼就能认出,大风堂门下的子弟他大多都看过,如果我找他来,他一定能看得出谁是奸细。” 无忌道:“你为什么不去找他来?” 唐缺又叹了口气,道:“现在他的身份已不同了,怎么会来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他忽然走过去,向吃饭的人拱了拱手,眯着眼笑道:“各位远道而来,我没有尽到地主之谊,实在抱歉,今天的菜虽然不好,饭总要多吃一点。” 有人忍不住在问:“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走?” 唐缺道:“各位如果要走,吃完了饭,就可以走了。” 这句话说完,已经有一半人放下筷子,连嘴都来不及擦就想走了。 唐缺居然没有阻拦。 于是别的人也纷纷离座而起。 大家都知道唐家堡有了奸细,谁都不愿意被牵连,谁都不愿意再留在这是非之地。 唐缺忽然又问无忌:“你真的没有看出谁是奸细?” 无忌摇头。 唐缺道:“幸好我看出来了。” 他又眯起了眼,微笑道:“其实我早就知道这里有个奸细。” 无忌道:“是谁?” 唐缺道:“赵无忌。” 赵无忌。 听见这名字,最吃惊的一个人当然就是赵无忌自己。 唐缺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二十九个人几乎已全都走出了院子,只有一个人走得最慢。 唐缺那双尖针般的笑眼就盯在这个人身上。 这个人竟是曲平! 唐缺忽然冷笑,道:“别的人都可以走,赵无忌,你也想走?” 曲平没有反应。 他不能有反应,也不会有反应,因为他本来就不是赵无忌。 他还在继续往前走,走得虽然并不快,脚步却没有停。 再走两三步,他就可以走出这院子。 但是他没有走出去,因为唐缺忽然就已挡住了他的去路。 这个身材长得像河马一样的人,身法竟比燕子还轻巧,动作竟比豹子还矫健。 曲平显然也吃了一惊。 唐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眼,眯着眼笑道:“我佩服你,你真沉得住气。” 曲平道:“我?” 唐缺道:“我本也不敢请你留下来的,可惜我又怕别人知道。” 曲平道:“知道什么?” 唐缺道:“如果有人知道赵无忌公子到了唐家堡,唐家竟没有一个人好好的接待你,我岂非要被天下人耻笑?” 曲平道:“可是我既不姓赵,名字也不叫无忌。” 唐缺道:“你不是赵无忌?” 曲平道:“我不是。” 唐缺叹了口气,道:“如果你不是赵无忌,谁是赵无忌?” 他忽然回头,吩咐家丁:“你们能不能派个人去替我把牛标请回来?” 牛标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秃顶大汉,一双眼睛很有神,显然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江湖。 他刚才也在这里吃饭,就坐在曲平对面,吃得又多又快,好像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会被牵连到这件是非中。 唐缺也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眼,才问道:“你就是牛标?” 牛标道:“我就是。” 唐缺道:“你是干什么的?” 牛标道:“我是三泰镖局的镖师,已经在三泰呆了十来年。” 唐缺道:“你到这里来有何公干?” 牛标道:“我常来,因为这家客栈的管事是我的大舅爷。” 唐缺微笑,道:“原来你也是唐家的女婿。” 这家客栈是属于唐家堡的,客栈的管事叫唐三贵,也是唐家的旁系子弟。 唐缺道:“你虽然是唐家的女婿,但是我若有话问你,你也得实说,绝不能有半句虚言。” 牛标道:“江湖中的朋友都知道,我牛标别的好处没有,却从来不敢说谎。” 唐缺道:“好,好极了。” 他忽然指着曲平,道:“我问你,你以前见过这个人没有?” 牛标毫不考虑,立刻回答道:“我见过。” 唐缺道:“在什么地方见过?” 牛标道:“是在保定府的一家酒楼上。” 直到现在,无忌才明白唐缺为什么要找这个人来问话。 保定府正是大风堂的主力所在地。 唐缺道:“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牛标道:“算起来已经是两年以前的事。” 唐缺道:“两年前见到过的一个人,你两年后还能记得?” 牛标道:“我对他的印象特别深。” 唐缺道:“为什么?” 牛标道:“因为当时还有个人跟他在一起,那个人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唐缺道:“那个人是谁?” 牛标道:“那个人就是大风堂三大堂主之一,江湖中人人看见都害怕的老狐狸——司空晓风!” 他说的是实话。 赵无忌都看得出他说的不假,因为曲平的脸色已有点变了! 牛标道:“那天我们是特地去向司空晓风赔罪的,因为我们有趟镖经过保定时,一时疏忽,忘了到大风堂去投帖子,大风堂就有人传出话来,说我们这趟镖的安全,大风堂不再负责。” 唐缺叹了口气,道:“你们也未免太大意了,江湖中谁不知道大风堂的规矩一向比衙门还大,你们有多大的本事?敢这么张狂?” 牛标道:“我们自己也知道闯了祸,所以才急着去找司空大爷赔罪。” 唐缺道:“他怎么说?” 牛标道:“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唐缺道:“那你们岂非惨了?” 牛标道:“幸好当时有这位公子在旁边,若不是他替我们求情,我们那趟镖只怕休想能走得出保定府。” 唐缺指着曲平,道:“替你们求情的人就是他?” 牛标道:“是的。” 唐缺道:“你没有看错?” 牛标道:“我绝不会看错。” 唐缺道:“就因为有他替你们求情,司空晓风才没有追究你们的无礼?” 牛标道:“不错。” 唐缺笑了笑,道:“这么样看来,他说的话连司空晓风都要买账的。” 他又用那尖针般的笑眼盯着曲平:“这么样看来,你的本事倒不小。” 曲平一向非常镇定,非常沉得住气,可是现在他的脸色也已发白。 那天司空晓风故意要让他替“三泰”求情,本来是为了要建立他在江湖中的地位,让江湖中的朋友对他尊敬感激。司空晓风的作风一向是这样子的,随时都不会忘记提携后进。 当时他当然绝不会想到,这么做竟反而害了曲平。 唐缺悠然道:“如果你不是赵无忌,你是谁?和司空晓风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听你的?” 现在曲平还能说什么?他只能说:“我不是赵无忌!” 唐缺道:“你还不肯承认?” 曲平道:“我不是赵无忌。” 唐缺道:“你还不肯承认?” 曲平道:“我不是赵无忌。” 他已下了决心,不管唐缺问他什么,他都只有这一句回答。因为他的确不是赵无忌。 只有无忌才知道他不是赵无忌。 他是不是也知道站在唐缺身旁的这个人才是真的赵无忌? 如果他把真的赵无忌指认出来,他当然就可以安全脱身了。 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每个人都难免怕死的,到了不得已的时候,他是不是会把无忌出卖? 无忌不敢确定,连曲平自己恐怕都不能确定。 这时唐缺居然又暂时放过了他,又回头去吩咐他的家丁:“你们能不能派个人去把唐三贵找来?” 是拔剑?还是不拔? 唐三贵是唐家旁系子弟中很出色的一个人,和死在“非人间”的唐力是叔伯兄弟。他今年三十九岁,精明能干,做人圆滑,对于饮食穿着都很考究,看来就像是个买卖做得很成功的生意人。 事实上,他也的确将这家客栈经营得很成功,而且做得很规矩。 唐家堡里这条街上一共有三十多家店铺,每一家都是在规规矩矩做生意,和任何一个市镇里任何一家店铺都没有什么不同。因为唐家的规矩是:“你干什么,就得像干什么的,你卖什么,就得吆喝什么。” 这也是唐家的成功之处。 唐缺已经开始在问,指着曲平问:“你见过这个人?” “见过。” 唐三贵的回答也和牛标同样肯定:“这位公子已经不是第一次住在这里了。” “他以前来过?” “来过四次。” 唐三贵说得明确详细:“他第一次来是在去年年底十一月十九,以后每隔一两个月他就会来一次,每次停留两三天。” 唐缺道:“你有没有问过他,在哪里高就?到这里来有何公干?” 唐三贵道:“我问过。” 唐缺道:“他怎么说?” 唐三贵道:“他说他做绸布生意的,他的店开在县城里,店号叫‘翔泰’,他到这里来是为了要卖货。” 唐缺道:“他是不是带了货来?” 唐三贵道:“每次他都有货带来,每次都能卖光。” 他微笑:“因为他卖得实在太便宜了,比大盘批发的价钱还要便宜三成。” 唐缺也笑了:“杀头的生意有人做,赔本的生意没人做,他为什么要做赔本生意?” 唐三贵道:“所以我也觉得奇怪,他第二次来的时候,我就去调查过。” 唐缺道:“调查的结果如何?” 唐三贵道:“县城里的确有家叫‘翔泰’的绸布庄,老板却不是他。” 他又道:“可是老板却知道有他这么样一个人,因为他每隔两个月就要去买一批货,再亏本卖给我们。” 唐缺道:“你还调查到什么?” 唐三贵道:“我在翔泰那里留下了几个人,扮成那里的伙计,那几个弟兄本来就是在德哥那里的,学的本来就是绸布生意。” “德哥”叫唐德,是唐家堡绸布庄里的大管事。 唐三贵道:“所以他再到翔泰去买货的时候,送货到他家去的就是我们的兄弟了。” 唐缺笑道:“你这件事办得很好。” 唐三贵道:“根据送货到他家去的那些兄弟说,他也住在县城里,住的是王老爹的房子,花了二十三两银子的保费,每年十两租金。” 唐缺道:“看来那房子还不小。” 唐三贵道:“是不小。” 唐缺道:“他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 唐三贵道:“他不是一个人,还有个女人跟他住在一起。” 唐缺道:“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唐三贵道:“是个很年轻、很漂亮的女人,说的是北方话。” 他又道:“他们还托王老爹替他们买了个叫‘桂枝’的丫头,今年已经十八岁了,人长得胖胖的,而且还有点傻。” 唐缺道:“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再傻也应该懂事了。” 他眯起眼笑道:“就算别的事不懂,有件事总应该懂的。” 那件事是什么事?就算他没有说出来,别人也能想得到的。 唐三贵道:“所以我就叫小九去了,小九对付女人一向最有本事。” 唐缺笑道:“你倒真会选人。” 唐三贵道:“不到半个月那丫头就已对小九死心塌地,什么话都说了出来。” 唐缺道:“她怎么说?” 唐三贵道:“她说那位姑娘的脾气大得要命,这位公子怕她怕得要命。” 他慢慢的接着又道:“她还告诉小九,这位公子平时称呼那位姑娘的名字是千千。” 千千! 无忌的心沉了下去。 千千果然也在附近,果然还是跟曲平在一起。 唐缺又眯起眼笑道:“千千,这名字真不错,这名字实在好极了。” 唐三贵道:“可是叫这名字的女人却不多,我一共只听说过两个。” 唐缺道:“哪两个?” 唐三贵道:“我老婆姨妈的女儿就叫千千。” 唐缺道:“还有一个呢?” 唐三贵道:“我听说大风堂赵二爷的千金,赵无忌的妹妹也叫千千。” 唐缺道:“你知不知道,我也有个妹妹?” 唐三贵道:“我当然知道。” 唐缺道:“你知不知道我也很怕她,也怕得要命?” 唐三贵道:“哥哥怕妹妹并不出奇,有很多做哥哥的人都怕妹妹的。” 唐缺吐出口气,微笑道:“这么样看来,这件事已经应该很明白了。” 曲平的脸上已经连一点血色都看不见了。现在他也知道自己犯了个不可原谅的、致命的错误。 他低估了他的对手,低估了唐三贵。 他更低估了唐缺。 唐缺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曲平说道:“我不姓赵,我不是赵无忌。” 唐缺叹了口气,道:“这么样看来,我好像只有去把那位千千小姐请来了。” 他转向唐三贵:“我想你一定已经派人去请了。” 唐三贵答道:“我已经派人去过,可是……” 唐缺道:“可是怎么样?” 唐三贵道:“我派去的人身体好像都不大好,忽然都生了急病。” 唐缺道:“你派去的人是什么人?” 唐三贵说道:“是阿力以前的那批兄弟。” 阿力就是唐力。 他本来也是直接归唐缺统辖的管事之一,他们那一组人负责的是行动。 在唐家的旁系子弟中,只有他们那一组人可以领得到暗器。 他们每一个都是经验丰富,反应灵敏的好手,而且身体也好得很。 唐缺道:“他们怎么会忽然生病的?生的是什么病?” 唐三贵道:“生的是种很奇怪的病,有的人脖子忽然断了,有的人咽喉上忽然多出个洞来,就好像被人刺穿的一样。” 唐缺道:“那当然不会被人刺穿的,千千小姐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刺穿他们的咽喉,拧断他们的脖子。” 唐三贵道:“所以我说他们是生了急病,一种很奇怪的病。” 唐缺道:“一定是的。” 唐三贵道:“一定。” 唐缺道:“现在他们的人呢?” 唐三贵道:“得了这种病的人,当然都是必死无救的。” 唐缺道:“他们已死在这位不是赵无忌的赵公子家里?” 唐三贵道:“昨晚上他们就死了。” 唐缺道:“那位千千小姐呢?” 唐三贵道:“家里忽然死了那么多人,她当然没法子再住下去。” 唐缺道:“所以她只好走。” 唐三贵道:“她非走不可。” 唐缺道:“她当然没有留话告诉你们,是到什么地方去了。” 唐三贵道:“她没有。” 唐缺叹了口气,道:“这实在不巧,他们病得的实在太不是时候。” 他摇着头,喃喃的说道:“我只希望千千小姐莫要也被他们传染上那种怪病才好,一个那么漂亮的大姑娘,脖子如果忽然断了,岂非难看得很?” 唐三贵叹了口气,道:“那一定难看极了。” 两个人不但都很有演戏的天才,而且配合得也非常好。 无忌和曲平总算都松了口气,千千总算还没有落在他们手里。 她本来虽然不该出手伤人的,但在那种情况下,她也许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 现在她的行藏虽然已暴露,至少总比落在他们手里好。 唐缺背负着双手,慢慢的踱着方步,忽然停在无忌面前,道:“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的那句话?” 无忌道:“什么话?” 唐缺道:“宁可杀错,不可放错。” 无忌道:“我记得。” 唐缺道:“你懂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无忌道:“我懂。” 唐缺道:“那么你就替我杀了这个赵无忌吧。” 这句话他说得轻描淡写,连一点火气都没有。 但是无论谁都知道,唐大爷如果要杀一个人,这个人就已死定了。 对他来说,杀人绝不是件很严重的事,不管是不是杀错都没关系。 无忌忽然也问他:“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的一句话?” 唐缺道:“什么话?” 无忌道:“我从不免费杀人的。” 唐缺道:“我记得。” 无忌道:“我想你一定也懂得这句话的意思。” 唐缺道:“所以我并不想要你免费杀人。” 他在笑,笑得非常愉快。 他已经从身上拿出了一叠银票:“两百九十万两虽然太多了些,十万两我还有的。” 很少有人会把十万两银子随时带在身上的,可是他居然带了。 看来他好像随时都在准备着要无忌替他杀人。 这是山西大钱庄里发出来的银票,这种银票一向最硬,无论在什么地方,都绝对可以十足十当现金使用。 这叠银票正好是十万两。 无忌已经接过来,慢慢的数了一遍。 他的脸色没有变,手也没有抖。 他的手稳定而有力,正是一双非常适于杀人的手,杀人的时候也绝不会抖的。 但是他怎么能杀这个人? 这个人是大风堂的忠实子弟,也是和他妹妹千千非常接近的一个人。 这个人到唐家堡来,无疑是为了寻访他的行踪。 这个人并不是赵无忌,他才真正是唐缺要杀的人。 他怎么能对这个人下手? 但是现在他扮演的这个角色,是个为了十万两银子就能杀人的人。 现在十万两银子已经在他手里。 如果他还不肯出手,唐缺一定会对他怀疑,他的身份也难免要暴露。 如果他的身份暴露了,非但救不了曲平,他自己也必死无疑。 上官刃还活着,他怎么能死? 他怎么能不杀这个人? 曲平苍白的脸上已有了冷汗。 他从来没有正视着无忌,是不是因为他已猜出了无忌的身份? 他当然也不想死。 就算他不愿出卖无忌,可是等到无忌要杀他的时候,他会不会改变? 无忌没有佩剑。 但是唐缺并没有疏忽这一点,已经示意唐三贵,送了一柄剑给无忌。 一柄三尺六寸长的青钢剑,虽然不是宝剑利器,却铸造得完全合于规格。 这柄剑是绝对可以杀得死人的。 现在剑已到了无忌手里,他的手已握住了剑柄,他的手还是同样稳定。 唐缺正在盯着他这只握剑的手,曲平也在盯着他的手。 每个人都在盯着他的手。 他应该怎么办,是拔剑?还是不拔? 还有谁来送死? 无忌拔剑! “呛”的一声,剑已出鞘。 无忌拔剑,只因为他已别无选择,就算他不惜暴露身份,也同样救不了曲平。 但他却可以杀了唐缺,和曲平一起冲出去。 这样做虽然冒险,却值得一试。 他是不是应该这么样做,还是应该牺牲曲平?为了顾全大局,又何妨牺牲一个人! 可是他自己又怎么能问心无愧? 他只有冒险。 只要他今天能冲出去,以后就一定还有机会。 他这一剑不能失手! 剑锋薄而利,剑锷、剑柄轻重、长短,都铸造得完全合于规格,绝不是普通的铁匠可以铸造得出来。 他相信这一定是唐家堡里铸造暗器的工匠所铸成的剑,用的一定是他们铸造暗器时所剩下的精铁。 用唐家的剑,杀唐家的人,岂非也是人生的一大快事! 他已准备出手。 曲平忽然道:“等一等。” 唐缺道:“你还想说什么?” 曲平道:“我已经没有什么好说了,我只不过想替你省下十万两银子而已。” 唐缺道:“哦!” 曲平道:“我也会杀人,而且是免费的,要杀人又何必找他?” 唐缺道:“你难道要我找你?” 曲平道:“杀别人我也许还没有把握,要杀我自己,我保证绝没有任何人比我杀得快。” 他是不是已经看出了无忌的痛苦?所以决心牺牲自己? 唐缺大笑,道:“好,好极了。” 他忽然出手,用两根又白又胖又短的手指,捏住了无忌手里的剑尖。 他的出手快而准确。 这个看来比河马还笨的人,身手竟远比任何人想像中都高得多。 无忌刚才那一剑若是出手,如果想一剑刺中他的咽喉,几乎是不可能的。 现在无忌已不能出手了,这是他的幸运,还是他的不幸? 唐缺正在用那双尖针般的笑眼看着他,悠然道:“我想你一定不会跟一个快要死的人抢生意的。” 无忌只有松开手。 无忌倒提起这柄剑,将剑柄慢慢的递给了曲平。 曲平慢慢的伸出手。 他还是连看都没有去看无忌一眼,他的神色已变得很平静。 因为他已下定了决心。 他确信自己的决定绝对正确,确信自己的牺牲是值得的。 曲平的指尖,已触及了剑柄。 无忌没有阻拦,也不能阻拦,他求仁得仁,死已无憾。 想不到唐缺却又不让他死了。 唐缺的手轻轻一抖,一柄三尺六寸长的青钢剑,忽然就从中间断成了两截。 他用的是阴劲! 他的阴劲练得远比唐玉高得多。 曲平吃了一惊,道:“你干什么?” 唐缺道:“我忽然发现这柄剑可以断,你这个人却不能死。” 曲平道:“你为什么忽然间改变了主意?” 唐缺笑了,眯着眼笑道:“我这个人的主意本来就随时会改变的,变得比谁都快。” 曲平道:“我为什么不能死?” 唐缺道:“因为你活着对我更有用。” 曲平道:“有什么用?” 唐缺道:“我至少可用你来钓鱼。” 曲平的反应并不慢,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要钓的当然是千千,如果用曲平做饵,千千无疑会上钩的。 曲平的人已飞扑而起,向唐缺扑了过去。 然后他就发现了一件事——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武功远比自己想像中还要差得多。 他一直认为一个人并不一定要靠武功才能成功,机智、镇定、人缘,都比武功重要。 现在他才知道他错了。 因为他干的是这一行,在他生存的这个环境里,武功不但是极重要的一环,而且是一个人的根。 如果你是一个商人,你就绝不会放下你的算盘,如果你是个文人,就绝不能放下你的笔。 因为那是你的根。 如果你忽略了这一点,不管你有多聪明,不管你的人缘多好都一定会失败的。 现在曲平终于明白了这一点,他已经从痛苦的经验中获得了教训。 他的身子刚扑起,唐缺那双又白又胖的小手已经到了他的穴道上。 他倒下去时,正又听见唐缺在说:“如果我不让你死,你想死只怕还不太容易。” 院里很阴凉,因为院里有很多树。 唐缺就站在一棵枝叶很浓密的树下,也不知是槐?是榕?还是银杏? 对于树,无忌知道的并不多,对于人,他知道的却已不少。 虽然他不知道这棵树是什么树,却已知道这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一个人了。 这个人无疑是他平生所见过的人之中,最可怕的一个人。 他从未想到这个人有这么高的武功,这么快的身手。 这还不是唐缺可怕的地方。 最可怕的,是他的变化。 他的主意随时随地都在变,让别人永远猜不透他心里真正的想法是什么。 他这个人也随时随地都在变,有时聪明,有时幼稚,有时仁慈,有时残酷。 有时候他做出来的事比白痴还可笑,有时候做的事让人连哭都哭不出。 现在曲平已经落入他的手里,以千千的脾气,如果知道曲平的消息,一定会不顾一切,冒险到唐家堡来救人的。 她能救得了谁? 到了唐家堡之后,她惟一能做的事,恐怕就是等着别人把绳子套上她的脖子。 无忌只希望能在她还没有听到这消息之前,就把曲平救出来。 如果他是个三头六臂的隐形人,说不定能够做到的。 只可惜他不是。 银票都是崭新的。 虽然大多数胖子都比较脏,比较懒,唐缺却是例外。 他有洁癖。 不喜欢女人的男人好像都有洁癖,他们都认为男女间的那件事是件很脏的事。 无忌慢慢走过去,把银票还给唐缺。 唐缺道:“你不必还给我。” 无忌道:“我从不免费杀人,也从不无故收费。” 唐缺道:“我要杀的人并不是只有那位赵公子一个。” 无忌道:“你还要我替你杀谁?” 唐缺笑了笑,道:“我要你去杀的这个人,你应该只收半价才对。”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道:“因为你讨厌他,他也讨厌你,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 无忌道:“你说的是小宝?” 唐缺道:“除了他还有谁?” 这实在是件很意外的事,谁也想不到唐缺居然会要人去杀小宝的,但是谁也不会反对,小宝并不是很讨人喜欢的人。 这么样一个人如果死了,谁也不会为他掉一滴眼泪。 无忌更不会。 如果唐缺昨天就要他杀小宝,他绝不会觉得有一点为难。 现在情况却不同了。 他已经知道小宝就是“西施”,也是他惟一一个可以完全信任的人。 他忽然发现唐缺每次要他去杀的人,都是他绝对不能杀的。 可惜他又偏偏不能拒绝。 唐缺道:“你想不到,我会要你去杀他?” 无忌道:“我想不到,我以为你们是朋友,很好的朋友。” 唐缺道:“好酒会变酸,好朋友也会变坏的。”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道:“因为我不喜欢一个没有鼻子的朋友。” 他眯着笑眼,悠悠的问道:“你是不是认为这理由还不够好?” 无忌道:“好像还不够。” 唐缺道:“对我来说却已足够了。”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道:“以前我喜欢他,只不过因为他有一张长得很好看的脸。” 他说得已经很露骨。 无论多好看的一张脸上,如果没有鼻子,也不会好看的。 他当然不愿再看到这么样一个人,更不愿再被这个人纠缠。 这理由已足够。 唐缺忽笑道:“我记得你杀人好像只问有没有十万两可拿,并不问理由的。” 无忌淡淡道:“我只不过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想杀他而已。” 唐缺道:“如果我是真的要杀他,你怎么样?” 无忌道:“有钱可赚的事,我当然不会拒绝。” 唐缺微笑,道:“那么这笔钱你就已赚定了,而且赚得很容易。” 无忌也不能不承认:“要杀他的确不难。” 唐缺道:“三天够不够?” 无忌道:“你想要他什么时候死?” 唐缺道:“最好不要超过二天。” 无忌冷冷道:“那么他就绝对活不到第四天早上。” 唐缺笑道:“我就知道你绝不会让我失望的。” 无忌道:“但是我还有条件。” 唐缺道:“什么条件?” 无忌道:“我总不能坐在房里等着他送上门来让我宰。” 唐缺道:“你要怎么样?” 无忌道:“你至少应该通知附近的暗卡警卫,让我可以自由行动。” 唐缺说道:“这一点,我当然会做到的。” 他笑得更愉快:“现在,好像又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已经可以吃饭去?” 无忌道:“现在我的胃口虽然不好,多少总可以陪你吃一点。” 唐缺道:“那就好极了。” 夜。夜凉如水。 这一天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过了,除了肚子里塞满了用各式各样方法烧成的鸡鸭鱼肉外,无忌简直连一点收获都没有。 非但没有收获,而且多了难题,曲平、小宝都是他的难题。 现在他的行动虽然已比较自由了些,却更不敢大意。他提出了那条件后,唐缺一定会更注意他的。 唐缺绝不会真的让一个身份还没确定的陌生人,在他们的禁区中随意来去。 他答应无忌这条件,很可能也是种试探。他做的每一件事好像都有用意,无忌不能不特别小心。现在限期已经剩下四天了,无忌却只能躺在床上,瞪着房顶发呆。 他很想好好睡一觉,睡眠不但能补充体力,也能使人松弛。 可惜他偏偏睡不着,越想睡,就越睡不着,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这里一向很安静,到了晚上,很少还能听到什么声音。 可是现在窗外却忽然有声音响了起来,有人在吆喝,有人在奔跑,就在无忌已经准备放弃睡眠,准备快不睡了,却偏偏睡着的时候,这些声音就响了起来。 他觉得很可笑,一个人在无可奈何的时候,除了笑一笑,还能怎么样? 他也觉得很奇怪!声音是从窗外那片树林里发出来的,好像又有奸细出现,惊动了暗卡埋伏。 这次他明明还睡在床上,难道唐家堡真的还有别人是奸细? 他忍不住披衣而起,推开窗户看出去,树林中果然有人影火光闪动。 除了他之外,还有谁会是奸细?还有谁冒险到唐家堡的禁区里来? 不管是谁来了,都是来送死的! 上吊的人 火光还在闪动,吆喝的声音却渐渐小了。 就在这时候,无忌忽然又听见另外一种声音。声音是从一棵树的枝叶中发出来的,并不是风吹枝叶的声音,是铁链子震动的声音。 树林里怎么会有铁链子震动? 无忌立刻想起了雷震天脚上的铁链子。 火光在远处闪动,他已窜出了窗户,窜入了另外一棵树的枝叶中。 两棵树的距离很近。 他虽然看不见隐藏在枝叶间的人,却看见了一只手。 一只戴着铁链的手。 一只瘦长、有力、稳定,洗得很干净,指甲剪得很短的手。 这是雷震天的手。 无忌立刻窜过去,扣住了这只手的脉门,稳住了手上的铁链子。 雷震天居然没有挣扎,只问:“谁?” “是我。” 他只说了两个字,雷震天已听出了他的声音:“我知道一定是你。” 无忌冷笑:“如果不是我,现在你就已死定了!” 雷震天道:“可是我早就知道是你,我知道你住在对面的小楼上,我已经听见你推开窗户的声音。” 他的耳朵真灵:“我也听见你窜过来的声音,所以我才伸出手,刚才我摇了摇铁链子,本来就是要你听见的。” 无忌道:“你怎么前来找我?你怎么能做这种事?” 雷震天道:“我一定要来找你。” 星光于枝叶漏下来,照在他脸上,他本来全无表情的一张脸,现在却显得很焦急:“我非要找到你不可!” 无忌问道:“是不是已经有人发现了你?” 雷震天道:“没有,我很小心。” 无忌道:“可是这里的暗卡已经被惊动了。” 雷震天道:“他们发现的是另外一个人。” 无忌道:“什么人?” 雷震天道:“一个上吊的人。” 无忌道:“上吊?” 雷震天道:“就因为有个人刚才在这树林里上吊,惊动了这里的暗卡埋伏,所以我才有机会溜到这里来。” 无忌道:“这个人是谁?” 雷震天道:“不知道。” 他叹了口气:“我只知道唐家堡里想上吊的人绝不止他一个。” 无忌又问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来找我?” 雷震天的手冰冷,道:“因为蜜姬来了。” 无忌道:“蜜姬?” 雷震天道:“蜜姬,就是我以前的老婆!” 无忌道:“你怎么知道她来了?” 雷震天道:“因为今天有人把她一绺头发送来给我。” 每天都有个篮子从上面吊下来,把食物和饮水送给他。 今天,这只篮子里不但有一只卤鸡,十个馒头,和一大瓶水,还有一绺头发。 雷震天道:“我虽然看不见,可是我摸得出那是蜜姬的头发。” 他所制作的,是世上最危险的暗器,只要有一点疏忽,就可能爆炸。 他已经是个瞎子,只能凭双手的感觉来操作一切。 这双手的感觉当然极灵敏。 蜜姬是他的妻子,他们同床共枕多年,他所抚摸的,又何止是她的头发而已。 他抚摸她的头发也不知有多少次了,当然能感觉得出。 想到这一点,无忌心里竟忽然觉得有点酸酸的,忍不住道:“你既然连她的人都抛弃了,又何必在乎她的头发?” 雷震天道:“我不能不在乎。” 无忌道:“哦?” 雷震天道:“他们已经看出了我是在故意拖延,所以这次给了我十天限期。” 无忌道:“什么限期?” 雷震天道:“他们要我在十天之内,完成他们交给我的任务。” 无忌道:“如果你做不到呢?” 雷震天道:“那么他们就会每天给我一样蜜姬身上的东西!” 他的声音已变了:“第一天他们给我的是头发,第二天很可能就是一根手指,第三天也许就是鼻子耳朵了。” 第四天会是什么?第五天会是什么?他不敢说,无忌连想都不敢想。 雷震天道:“我离开了她,的确有我不得已的苦衷,别人虽然不谅解,她却不会不明白的。” 无忌道:“哦?” 雷震天道:“她知道我信任她,除了我之外,只有她知道我的秘密。” 无忌道:“什么秘密?” 雷震天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不防一万,只防万一,这是每个江湖人都应该明白的道理,只要是在江湖中混过的人,不管做什么事的时候,都一定会先为自己留下退路。” 无忌也明白这一点。 雷震天道:“我也可以算是个老江湖了,所以我在和唐家堡联盟之前,已经为我自己留下了一条后路。” 他说得虽然不太明白,可是无忌已经了解他的意思。 他到唐家之前,一定已经将霹雳堂火器的秘密和历年积存的财富隐藏在一个极秘密的地方,除了他自己之外,只有蜜姬知道这秘密。 雷震天道:“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如果我替唐家做成了散花天女,他们绝不会再让我活下去。” 无忌道:“如果你做不成,他们就一定会杀了蜜姬。” 雷震天道:“所以我一定要来找你,我也只能来找你。” 无忌道:“你要我去救她?” 雷震天道:“我也知道这是件很难做到的事,可是你一定要替我想法子。” 无忌沉默着,过了很久很久,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上官刃这个人?” 雷震天道:“我当然知道,可是我一向看不起这个人。” 无忌道:“为什么?” 雷震天冷冷道:“因为,他出卖了大风堂。” 无忌诧声道:“大风堂岂非是你的死敌?” 雷震天道:“那是另外一回事,我一向认为,一个人宁可去卖屁股,也不该出卖朋友。” 无忌道:“你知不知道他现在也快要做唐家的女婿了?” 雷震天道:“我知道。” 他冷笑,又道:“现在他住的屋子,就是我以前住的地方,我只希望他以后的下场也跟我一样。” 无忌眼睛亮了:“我也希望你能替我做件事。” 雷震天道:“什么事?” 无忌道:“唐家堡的地势和道路你一定很熟悉,我希望你能告诉我,那座屋子在哪里?有几间房?上官刃会住在哪一间?一路上的埋伏暗卡在哪里?” 雷震天道:“你要去找他?” 无忌道:“只要你能帮我做到这件事,不管你要我干什么,我都答应。” 雷震天忽然不说话了,脸上忽然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忽然道:“我知道你是谁了!” 无忌道:“我是谁?” 雷震天道:“你是不是姓赵?是不是赵简的儿子赵无忌?” 无忌道:“不管我是谁,反正你我现在已经是一条线上的朋友。” 他握紧了雷震天的手:“我只问你,你肯不肯为我做这件事?” 雷震天道:“我肯。” 他的回答毫无犹豫:“我不但可以把那栋房子的出入途径告诉你,而且还可以替你画一张图,我虽然是个瞎子,但是我还有手,现在我虽然已经看不见,但是唐家堡的每一条路,每处暗卡,我都记得很清楚。” 无忌道:“你什么时候可以把这张图画给我?” 雷震天道:“明天。” 他想了想,又道:“有时候他们白天的防守反而比较疏忽,尤其是在午饭前后,你一定要想法子找机会到我那里去。” 无忌道:“那条地道还在?” 雷震天道:“当然在。” 无忌道:“他们没有到你那地室里去找?” 雷震天说道:“没有人敢到我那地室里去,你就是借给他们一个胆子,他们也不敢。” 无忌道:“为什么?” 雷震天又挺起了胸,傲然道:“因为我是雷震天,江南霹雳堂的第十三代堂主雷震天!” 现在他虽然已一无所有,可是他那地室中还有足够令很多人粉身碎骨的火药。 雷震天道:“没有我的允许,无论谁进去了,都休想能活着出来。” 他冷冷的接着道:“因为只要我高兴,我随时都可以跟他们同归于尽。”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狮虎虽死,余威仍在。 他的确是有他值得骄傲之处,不管在任何情况下他都绝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 无忌轻轻吐出口气,道:“好,我一定会去找你,只要一有机会,我就会去找你。” 雷震天道:“你交到我这么一个朋友,我保证你绝不会后悔的。” 无忌又回到了房里,躺上了床。 他相信雷震天一定能够平安回去,有些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会失去保护自己的能力。 雷震天无疑就是这种人。 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就没有人能够轻易击倒他。 快天亮的时候,无忌终于睡着。 可是他睡得并不安稳,朦胧中,他仿佛看见了一个人在他面前上吊。 他本来明明看见这个人是上官刃,可是忽然竟变成了他自己。 黑色的鸽子 四月二十四日,晴。 无忌从噩梦中惊醒时,阳光已经照在窗户上。 唐缺居然已经来了,正在用那双又白又胖的小手,替他把窗户支起。 窗外一片青绿,空气清爽而新鲜。 唐缺回过头,看见他已张开眼睛,立刻伸出一根又肥又短的大拇指,道:“要得,你硬是要得。” 无忌道:“要得?” 唐缺笑道:“要得的意思,就是你真行,真棒,真了不起。” 这是川话。 无忌道:“你说我硬是要得,就是说我真是了不起?” 唐缺道:“完全正确。” 无忌道:“我有什么了不起?” 唐缺又眯起了眼,微笑道:“你当然了不起,连我都没有想到你这么快就能得手的。” 无忌道:“哦?” 唐缺道:“我也想不到你居然会用这种法子,除了我之外,绝不会有人知道是你杀了他。” 无忌道:“哦?” 他实在听不懂唐缺是在说什么。 唐缺道:“现在我才知道,我那十万两银子付得实在不冤。” 无忌道:“哦?” 唐缺道:“你快起来,我们一道吃早点去。” 他笑得更愉快:“今天我的胃口虽然还不太好,可是我们一定要好好吃一顿,以资庆祝。” 无忌终于忍不住问道:“我们庆祝什么?” 唐缺大笑,道:“你做戏做得真不错,可是你又何必做给我看呢?” 他大笑着,拍着无忌的背:“你放心,在别人面前,我也会一口咬定,他是自己上吊死的,可是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我心里都明白,就算是他自己要上吊,也是你替他打的绳结。” 无忌道:“然后我再把他的脖子套进去?” 唐缺大笑道:“完全正确。” 无忌不说话了。 现在他已经听懂了唐缺的话。 ——昨天晚上在树林里上吊的人,赫然竟是小宝。 ——唐缺已经认定了小宝是死在无忌手里的。 ——因为他知道小宝这种人,绝不是自己会上吊的人。 ——因为他已经给了无忌十万两,要无忌去杀小宝。 ——会杀人的人,总会让被杀的人看来是死于意外。 这几点加起来,事情已经像水落后露出了石头那么明显。 连无忌自己都几乎要怀疑小宝是死在他手里的,因为他也确信小宝绝不会自己上吊。 现在他已知道小宝有极机密、极重要的使命,现在任务还没有完成,他怎么会无故轻生? 可是无忌自己当然知道,他没有杀小宝。 是谁逼小宝上吊的? 为的是什么? 这件事又在无忌心里打了个结,这个结他一直都没法子解开。 早点果然很丰富。 唐缺开怀大嚼,足足吃了半个时辰,连筷子都没有放下过。 无忌从来都没有看见过一顿早点就能吃这么多东西的人。 这茶楼也跟其他地方的那些茶楼一样,来吃早点当然不止他们两个人。 可是现在吃早点的时候已过去,别的客人也大半都散了。 唐缺终于放下筷子,在一个铜盆里洗过了他那双又白又胖的小手,用一块雪白的丝巾将他那张小嘴擦得干干净净。 他的确是个很喜欢干净的人。 无忌道:“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 唐缺摇摇头,忽然压低声音,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去杀小宝?” 无忌道:“因为你讨厌他。” 唐缺笑了:“如果我讨厌一个人,就要花十万两银子去杀他,现在我早就破产了。” 他又压低声音:“我要你杀他,只因为他是个奸细!” 无忌的心一跳,道:“他是奸细,像他那么样一个人,怎么会是奸细?” 唐缺道:“他看来的确不像,可惜他偏偏就是奸细。” 他笑了笑,道:“真正好的奸细,看起来都不会像是个奸细。” 无忌道:“有理。” 唐缺又在用那双尖针般的笑眼盯着他,道:“譬如说你……” 无忌道:“我怎么样?” 唐缺笑道:“你就不像是个奸细,如果派你去做奸细,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他吃吃的笑着,笑得就像是条被人打肿了的狐狸。 无忌也在看着他,连眼睛都没有眨,淡淡道:“你也怀疑我是奸细?” 唐缺道:“老实说,我本来的确有点怀疑你,所以我才叫你去杀小宝。” 无忌道:“哦?” 唐缺道:“到这里来的奸细,都是大风堂的人,因为别的人既没有这种必要来冒险,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无忌道:“哦?” 唐缺道:“如果你也是个奸细,也是大风堂的人,就绝不会杀他的。” 无忌道:“那倒未必。” 唐缺道:“未必?” 无忌道:“如果我也是奸细,为了洗脱自己,我更要杀他!” 唐缺大笑,道:“有理,你想得的确比我还周到。” 他又道:“可是,有一点你还没有想到。” 无忌道:“哪一点?” 唐缺道:“他自己并不知道我们已经揭破他的秘密,你也不知道。” 无忌承认。 他们一直都认为小宝把自己的身份掩护得很好。 唐缺道:“你们既然都不知道我们已发现了他的秘密,你的理由就根本不能成立。” 他又解释:“所以如果你是奸细,就算杀了他,也不能洗脱自己,如果你不是奸细,当然也不会知道他是奸细,所以你才会杀他。” 这本来是种很复杂的推理,一定要有很精密的思想才能想得通。 他的思想无疑很精密。 只可惜这其中还有个最重要的关键,是他永远想不到的。 无忌并没有杀小宝! 是谁杀了小宝? 为的是什么? 这还是个结,解不开的结。 知道唐缺要杀小宝的原因之后,这个结非但没有解开,反而结得更紧了。 幸好这个结是唐缺永远都看不见的。 唐缺道:“你既然杀了小宝,就绝不会是大风堂的奸细。” 他微笑,又道:“所以我又找了件差事给你做。” 无忌道:“什么差事?” 唐缺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上官刃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为什么会忽然提起上官刃来? 无忌想不通,脸色也没有变,道:“我知道一点,可是知道的并不太清楚。” 唐缺道:“这个人阴阴沉沉,冷酷无情,而且过目不忘。” 无忌道:“这点你说过。” 唐缺道:“这个人只有一点最可怕的地方。” 无忌道:“哪一点?” 唐缺道:“他好像从来都不相信任何人,他到这里已经来了一年,竟没有任何人能接近他,更没有人能跟他交朋友。” 无忌的心在往下沉。 如果连唐家的人都无法接近上官刃,他当然更无法接近。 如果他不能接近这个人,怎么能找到复仇的机会? 唐缺道:“不过这个人却的确是武林中一个很难得的奇才,现在他在这里的地位已日渐重要,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已不管了,所以……” 无忌道:“所以怎么样?” 唐缺道:“所以他要找个人替他去管管那些小事。” 他又道:“我也认为他的确有很多事情需要一个人去照顾,所以我准备推荐一个人给他。” 无忌道:“你准备推荐谁?” 唐缺道:“你。” 无忌的脸上没有表情,可是他的心已经跳得好像打鼓一样。 他一直在找机会接近上官刃,一直在想法子到上官刃的住处去。 想不到这么好的一个机会竟忽然从天上掉下来了。 唐缺道:“你不是唐家的人,你跟他完全没有一点利害关系,你聪明能干,武功又高,他说不定会喜欢你的。” 无忌道:“如果我能够接近他,我就会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我就要来告诉你?” 唐缺大笑,道:“完全正确,正确极了。” 他又大笑着,拍着他的肩:“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聪明绝顶。” 无忌道:“如果我真的是个聪明人,我就不会去做这件事。” 唐缺道:“为什么?” 无忌道:“对自己没有好处的事,聪明人是绝不会去做的。” 唐缺道:“这件事,对你当然也有好处。” 无忌道:“什么好处?” 唐缺道:“我知道你有仇家,想要你的命。” 无忌当然承认。 唐缺道:“如果,你做了上官刃的管事,不管你的仇家是谁,你都不必再担心了。” 无忌不说话了。 其实他心里早已千肯万肯,可是他如果答应得太快,就难免会让人疑心。 唐缺道:“上官刃虽然阴险,却不小器,你在他身边,绝不会没有好处的。” 他眯着眼笑道:“你当然也应该看得出,我也不是个很小器的人。” 无忌已经不必再做作,也不能再做作了。 他立刻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去见他?” 唐缺道:“我们还要等一等。” 无忌道:“还要等什么?” 唐缺道:“要到唐家堡来并不难,要到‘花园’里去,却难得很。” 无忌道:“花园?” 他的心又在跳,他当然知道“花园”是什么地方。 但是他不能不问。 唐缺道:“花园是唐家堡的禁区,上官刃就住在花园里,没有老祖宗的话,我也不敢带你到花园里去。” 他叹了口气:“现在我虽然已完全相信你,老祖宗却一定还要我等一等。” 无忌问道:“等什么?” 唐缺道:“等消息。” 无忌道:“什么消息?” 唐缺道:“老祖宗已经派了人到你家乡去调查你的来历,现在我们就在等他们的消息。” 他微笑,又道:“可是你放心,我们不会等太久的,今天他们就会有消息报回来。” 今天才二十四日,距离无忌自己订下的限期还有三天。 唐缺道:“别人去做这件事至少也要五六天,但是我们怕你等得着急,所以特别叫人加急去办,恰好我们最近从一个破了产的赌棍廖八那里,买来了一匹快马,又恰巧有个人能骑这匹快马。” 廖八的那匹马,就是无忌的马。 无忌虽然知道那匹马有多快,但却做梦也想不到这匹马竟落入唐家。 唐缺道:“我们派去的那个人,不但身轻如燕,而且精明能干。” 他笑得非常愉快:“所以,我可以保证,最迟今天正午,他一定会有消息报回来。” 无忌脸上还是完全没表情。 如果他有表情,很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会是种什么样的表情。 他付出的代价,他经过的折磨,他忍受的痛苦,现在却已变得不值一文。 因为现在他已没有时间了。 没有时间,就没有机会。 没有时间,就什么都完了。 现在已将近正午,距离他的限期已经只剩下一个多时辰。 在这短短的一个多时辰里,他能做什么? 他惟一能做的事就是等死。 如果换了别人,也许会立刻跳起来,冲出去,冲出唐家堡。 他没有这样做。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能忍,比任何人都能忍得住气。 他知道冲出去也是死! 不到最后关头,他绝不放弃! 除了他们之外,茶楼上还有六桌人,每桌上都有两三个人。 这六桌人位子都坐得很妙,距离无忌这张桌子都不太近,也不太远。 无忌这张桌子,刚好就在这六桌人中间。 如果他要出去,不管他往哪个方向出去,都一定要经过他们。 如果他们要拦住无忌,绝不是件困难的事。 这六桌人年纪有老有少,相貌有丑有俊,却都有一种相同之处。 每个人眼睛里的神光都很足,长衫下靠近腰部的地方,都有一块地方微微的凸起。 这六桌人无疑都是唐家子弟的高手,身上无疑都带着唐门追魂夺命的暗器! 无忌忽然笑了:“你们的那位老祖宗,做事一定很谨慎。” 唐缺微笑道:“无论谁能够活到七八十岁,做事都不会不谨慎的。” 无忌道:“那些人当然都是她派来监视我的?” 唐缺并不否认:“那六桌人都是的,每个人身上都带着老祖宗亲手发条子派下来的暗器。” 无忌道:“既然是老祖宗亲手发的条子,派下来的暗器当然都是精品。” 唐缺道:“绝对是的。” 他又道:“不但他们身上带的暗器都是见血封喉的精品,他们的身手,在江湖中也绝对可以算是第一流的,连我的几位堂叔都来了。”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这当然不是我的主意,我绝对信任你。” 无忌道:“哦?” 唐缺道:“可是你在老祖宗面前说的若是谎话,那么非但我救不了你,普天之下,恐怕再也没有一个人能救得了你。” 无忌道:“你既然相信我,又何必为我担心。” 唐缺又笑了:“我不担心,我一点都不担心。” 他当然不担心,要死的又不是他!他担心什么? 茶楼四面都有窗子,窗子都是敞开着的。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有一群鸽子飞了过去,飞在蔚蓝的天空下。 一群黑色的鸽子。 第十一回 剑气 花园里 每个人都抬头看了这群鸽子一眼,然后每个人的眼睛都盯在无忌身上。 唐缺道:“这些黑色的鸽子,是我七叔特别训练出来的,比普通的鸽子飞得快一倍,远三倍,在黑夜中飞行,很不容易被发现。” 无忌静静的听着,他希望唐缺多说话,听别人说话,也可以使得自己的神经松弛。 他不能不承认自己很紧张,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想出对策。 唐缺道:“我七叔训练出这批鸽子,虽然是为了传递秘密的消息,但是据他说,在天下养鸽子公认的鸽谱中,这种鸽子也已被列为一等一级的特优品种!” 他眯着眼笑道:“但是我可以保证,这种鸽子一点都不好吃。” 无忌道:“你吃过?” 唐缺道:“只要是能吃的东西,我想尽千方百计,也要弄几只来尝尝滋味的,否则我晚上恐怕连觉都睡不着。” 无忌道:“据说人肉也可以吃的,你吃过人肉没有?” 他并不想知道唐缺吃过人肉没有,只不过在故意逼唐缺说话。 无论谁在说话的时候,注意力都难免分散,何况他们现在说的,正是唐缺最有兴趣的话题。 如果他现在冲出去,并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可是成功的机会却不大。 如果他趁机制住唐缺,以唐缺做人质,他的机会就好得多了。 可惜他实在没有把握。 这个长得好像比猪还蠢的人,不但反应灵敏,武功也深不可测。 唐缺正在发表他有关人肉的心得:“据说人肉有三不可吃:有病的人不可吃,太老的人不可吃,生气的人也不可吃!” 无忌问道:“生气的人,为什么不可吃?” 唐缺道:“因为人一生气,肉就会变酸的。” 无忌已准备出手。 虽然没有把握,他也要出手,因为他已没有第二种选择。 想不到唐缺竟忽然站起来,道:“这些话我们以后再谈,现在我们走吧!” 无忌的心沉了下去。 既然连惟一最后的机会都已错过,他只有问:“我们到哪里去?” 唐缺道:“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无忌道:“去见谁?” 唐缺道:“老祖宗!” 他又道:“她老人家已经吩咐过,鸽子一飞回来,就要我带你去见她。” 无忌立刻站起来,现在他最想去见的一个人,就是老祖宗。 他忽然想到这才是他的机会。 如果能制住老祖宗,以她为人质,唐家的人不但要把他恭恭敬敬的送出唐家堡,说不定他还可以用她多换一条人命。 上官刃的命。 要对付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婆,至少比对付唐缺容易些。 无忌微笑道:“你是不是还要蒙上我的眼睛?” 唐缺道:“不必了。” 他又眯起了那双尖针般的笑眼:“如果你说的不假,那么你就是我们的自己人了,以后就可以在花园里自由出入。” 无忌说道:“如果我说的不是真话呢?” 唐缺淡淡道:“那么你这次一进去,恐怕就不会再活着出来,我又何必蒙上你的眼睛?” 无忌道:“你的确不必。” 看到了唐家堡的规模和声势,无论谁都可以想像得到,他们的“花园”一定是个范围极大,警卫极森严的地方。 等你真正进去了之后,你才会发现,你想得还是不太正确。 花园的范围之大,远比任何人想像中都要大得多,但却没有一点警卫森严的样子。 走过一座朱栏绿板的小木桥,穿过一片千红万紫的花林,你就可以看见建筑在山坡上的,一栋栋规模宏伟的宅第。 从外表上看来,每栋屋宇的格式,都几乎是完全一样的,外貌完全没有特色,当然更不会有门牌路名。 所以你就算知道你要找的人住在哪一栋屋子里,还是很难找得到。 用青石块铺成的小路两旁,都是灰扑扑的高墙,看上去根本没有什么分别。 每条路都是这样子的。 唐缺带着无忌三转两转,左转右转,终于停在一道极宽阔高大的黑大门前。 “就在这里。”他说:“老祖宗一定已经在等着我们了。” 大门后面是个很大很大的院子,穿过院子,是个很大很大的厅堂。 大厅里摆着很宽大的桌椅,高墙上挂着大幅的字画。 唐家堡的每样东西好像都要比普通的规格大一点,甚至连茶碗都不例外。 唐缺道:“坐。” 等无忌坐下后,他的人就不见了。 无忌本来以为他一定是进去通报,很快就会出来的,想不到他竟一直都没有露面。 庭院寂寞,听不见人声,更看不见人影。 无忌一个人坐在这个空阔无人的大厅中,有几次都已忍不住要冲出去。 此时此刻此地,他更不能轻举妄动。 他虽然看不见人,可是老祖宗既然在这里,这里绝不会没有警卫的。 看不见的警卫,远比能够看见的更可怕。 他明白这道理。 他远比大多数人都能“忍”! 刚才由一个垂髫童子送上的一碗茶,本来是滚烫的,现在已经凉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厅中终于响起了一个衰弱温和,却又充满威严的声音:“请用茶。” 无忌听得出这是老祖宗的声音,上次他被盘问时,已经听过她的声音。 这次他还是只能听见她的声音,还是看不见她的人。 无忌的心又沉了下去。 如果他连她的人都看不见,怎么能够制住她? 他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好苦的茶。 老祖宗的声音又在说:“唐家以毒药暗器成名,你不怕这碗茶里有毒?” 无忌笑了笑,道:“如果老祖宗不想我再活下去,随时都可以把我置之于死地,何必要在这碗茶下毒?” 老祖宗笑了,至少听起来仿佛在笑。 “你很沉得住气。”她说:“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就这么能沉得住气!” 无忌保持微笑。 连他自己都有点佩服自己,在这种情况之下,居然还能四平八稳地坐在这里喝茶。 老祖宗又说:“你是个好孩子,我们唐家正需要你这种人,只要你好好地待下去,我绝不会亏待你。” 她居然绝口不提鸽子带回来的消息。 难道这又是个圈套? 她这样做是不是另有阴谋目的? 可是她的口气不但更温和,而且绝对听不出一点恶意。 无忌虽然并不笨,也不是个反应迟钝的人,也不禁怔住了。 他实在猜不透她的用意,也不知道老祖宗下面还要说什么? 想不到老祖宗居然从此不开口了。 庭院寂静,四下无人。 又不知过了多久,唐缺居然又笑嘻嘻的走过来,道:“你过关了!” 无忌茫然,道:“我过关了?” 唐缺手里拈着个纸卷,说道:“这是那些鸽子带回来的调查结果,你想不想看看?” 无忌当然想看。 摊开纸卷,上面只有八个字: “确有其人,证实无误。” 无忌想不通,就算把他头打破一个大洞,他也想不通。 ——难道绩溪的溪头村真的有“李玉堂”这么一个人? ——难道唐家派出去调查的那个人,敷衍塞责,根本没有去调查,就胡乱写了这份报告送回来? ——难道这个人在路途中就已被无忌的朋友收买了,虚造了这份报告? 这种情况只能有这三种解释。 这三种解释好像都能讲得通,可是仔细一想,却又绝无可能。 ——就算溪头村真的有个人叫李玉堂,身世背景也绝不可能跟无忌所说的相同,世上绝不会有这么巧的巧合。 ——唐家门规严谨,派出去的子弟绝不敢敷衍塞责,虚报真情的,更不可能被收买。 ——这件事根本没有别人知道,根本就不可能有人会去收买他。 如果这三种推断都不能成立,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无忌没有再想下去,这几天他已遇到好几件无法解释的事。 这些事之中必定有一个相同的神秘关键。 只不过现在还没有能找到而已。 不管怎么样,他总算又过了这一关。他只有抱着“得过且过”的心理,静观待变。 他还要“忍”。 就因为他能忍,他已经度过了好几次本来绝对无救的危机。 无忌慢慢的将纸条卷起,还给了唐缺,淡淡的问道:“老祖宗呢?” 唐缺道:“老祖宗已经看过了你,对你已经很满意。” 无忌道:“你不让我拜见拜见她老人家?” 唐缺道:“我也想带你去拜见她老人家,只可惜连我自己都见不到。”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连我自己都已有很久没有看过她老人家了!” 无忌道:“她很少见人?” 唐缺道:“很少很少。” ——她为什么不见人? ——是不是因为她长得奇形怪状,不能见人? 无忌还有另一种想法,想得更绝。 真的老祖宗已经死了,另外有个人为了想要取代她的权力地位,所以秘不发丧,假冒她的声音来发施命令,号令唐家的子弟。 那么她当然就不能够让人看见“老祖宗”的真面目。 这种想法虽然绝,却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世上本来就有些荒唐离奇的事,真实的事有时甚至比“传奇说部”更离奇。 无忌也没有再想下去。 唐家内部权力的争斗,跟他并没有切身的利害关系。 他只问:“现在我们是不是已经该走了?” 唐缺道:“到哪里去?” 无忌说道:“我们难道不去见上官刃?” 唐缺道:“当然要见的。” 无忌道:“那么我们现在是不是就应该到他住的地方去?” 唐缺笑了,道:“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 无忌道:“他就住在这里?” 唐缺没有开口,门外已经有人回答:“不错,我就住在这里。” 无忌的心又在跳,全身的血液又已沸腾。 他听出这是上官刃的声音,他也听见了上官刃的脚步声。 不共戴天之仇人,现在就要跟他见面了。 这次他们不但是同在一个屋顶下,而且很快就会面对面的相见。 这次,上官刃会不会认出他就是赵无忌? 生死呼吸 四月二十四日,正午。 赵无忌终于见到了上官刃! 上官刃身高八尺,宽肩长臂,每跨出一步,都要比别人多五寸。 他自己计算过,他每一步跨出,都正好是一尺七寸,绝不多一寸,也绝不会少一寸。 他对自己做的每件事都精确计算过,他做的每件事都绝对像钟表般精确。 他的生活极有规律,自制极严,每日三餐,都有定时定量。 他不但吃得很少,连水都喝得不多,平时连滴酒都不沾唇。 现在他还是独身,从不接近女色,别人沉迷的事,他完全都没有兴趣。 他的兴趣只有两个字—— 权力! 无论谁看见他,都绝对可以看得出他是个极有权力的人。 他沉默寡言,态度稳重冷酷,无论在什么时候出现,都显得精力充沛,斗志旺盛,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更好像随时都能看透别人的心。 但是他居然没有看出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就是赵无忌。 无忌实在变得太多了。 无忌又坐下。 他一直在心里告诉自己: 要忍!要等!不等到绝对有把握的时候,绝不轻易出手。 上官刃正在用一双利刃般的锐眼盯着他,忽然问道:“刚才你心里在想什么?” 无忌道:“我什么都没有想!” 上官刃道:“那么你早就应该知道我是住在这里的。” 他转过头去看墙上挂的一副对联。 “满堂花醉三千客, 一剑光寒四十州。” 笔法苍劲而有力,上款写的正是:“刃公教正。” 上官刃冷冷道:“如果你心里什么事都没有想,怎会连这种事都没有注意到?” 无忌淡淡道:“那也许是因为我在别人家里时,一向很少东张西望。” 上官刃不说话了。 无忌道:“我也不是个喜欢吟诗作对的风雅之士,所以……” 上官刃道:“所以怎么样?” 无忌忽然站起来抱拳道:“再见。” 上官刃道:“你要走?” 无忌道:“阁下要找的既然不是我这种人,我为什么还不走?” 上官刃盯着他道:“你是哪种人?” 无忌道:“阁下若是有知人之明,用不着我说,阁下该看得出我是哪种人,阁下若连知人之明都没有,我又何必说?” 上官刃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道:“很好。” 他转过身,面对唐缺,态度已变得比较温和:“这正是我要找的人!” 唐缺笑了。 上官刃道:“我叫人去收拾后院,明天他就可以搬过来。” 唐缺笑道:“那么现在我就可以去吃饭了。” 上官刃道:“大倌为何不留在舍下便饭?” 唐缺立刻摇头道:“你叫我做什么事都行,叫我在这里吃饭,我可不敢吃。” 上官刃道:“不敢?” 唐缺道:“我怕生病。” 上官刃道:“怎么会生病?” 唐缺道:“吃多了素菜,我就会生病,一顿没有肉吃,我也非病不可,而且一定病得不轻。” 他叹了口气:“今天你午饭的四样菜,没有一样是荤的。” 上官刃道:“你怎么知道?” 唐缺道:“刚才我已经去打听过,民以食为天,对于这种事,我怎么能不关心?” 大鱼大肉又堆满了一桌子,唐缺又在开怀大嚼。 无忌实在不能想像,一个刚吃过那么样一顿早点的人,现在怎么能吃得下去。 唐缺吃得下去。 等到两只鸡都已变成骨头,一碗粉蒸扣肉也已踪影不见了的时候,唐缺才停下来,看着无忌,忽然道:“我同情你。” 无忌道:“你同情我?” 唐缺道:“我非常非常同情你。”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道:“因为,你就要搬到上官刃那里去了,如果我是你,连一天都住不下去。” 无忌笑了。 唐缺道:“那里不但菜难吃,人也难对付。” 他叹了口气:“你现在总该看得出了,上官刃是个多么难对付的人。” 无忌不能不承认。 唐缺道:“可是那里最难对付的一个人,还不是他。” 无忌道:“不是他是谁?” 唐缺道:“是怜怜。” 无忌道:“怜怜?怜怜是什么人?” 唐缺道:“怜怜就是上官刃的宝贝女儿,连我看见她都会头大如斗。” 无忌当然知道上官刃有个独生女儿叫“怜怜”。 怜怜当然也知道赵简二爷有个独生儿子叫“无忌”。 可是无忌并不担心怜怜会认出他。 怜怜生出来没多久,她的母亲就去世了,也许就因为爱妻的亡故,所以上官刃对这个女儿并不像别的人对独生女那么疼爱。 有很多人都会因为妻子的亡故而怨恨儿女,虽然他心里也明白孩子是无辜的,但他却还是会想,如果没有这个孩子,他的妻子就不会死。 每个人都会有迁怒诿过的想法,这本来就是人类最原始的弱点之一。 怜怜从小就多病,多病的孩子总难免会变得有点暴躁古怪。 一个像上官刃那么忙的父亲,当然没法子好好照顾这么样一个女儿。 所以她很小的时候,上官刃就把她送到华山去养病、学艺。 其实养病学艺很可能都只不过是借口,真正主要的原因,很可能是他根本不想看见这个女儿,因为他看见她,就会想到自己的亡妻。 这是无忌的想法。 上官刃自己的想法怎么样?谁也不知道。 人类的心理本来就很微妙复杂,绝不是局外人所能猜测得到的。 无忌也想不到怜怜居然又回到她父亲这里来了。 唐缺又开始在吃第三只鸡。 他吃鸡的方法很特别,先吃胸脯上的死肉再吃头和腿,最后才吃翅膀和脖子。 因为鸡的翅膀和脖子活动最多,所以肉也最好吃。 最好吃的部分,当然要留到最后吃。 唐缺还特别声明:“没有人跟我抢的时候,最好的一部分我总是会留到最后才吃的。” 无忌道:“如果有人跟你抢,你就会先吃最好吃的那部分?” 唐缺道:“就算有人跟我抢,我也不会吃的。”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道:“先把最好吃的吃掉了,再吃别的部分还有什么意思?” 无忌道:“难道你肯把好吃的那一部分让给别人吃?” 唐缺道:“我当然不肯。” 他又道:“如果你把最好的让给别人吃,你就是个呆子。” 无忌道:“你自己不肯先吃,又不肯让给别人吃,你怎么办?” 唐缺笑道:“我当然有法子,天下最好的法子,你想不想知道?” 无忌道:“想。” 唐缺道:“在那种情况下,我就会先把最好的那一部分抢过来,摆在自己面前的小碗里,再去跟人抢其余的部分,抢光之后,我再吃自己碗里的。” 无忌道:“好法子。” 唐缺道:“如果你也要学我这种吃法,有件事你千万不能忘记。” 无忌道:“什么事?” 唐缺道:“你一面在吃的时候,一面还要去教训别人。” 无忌道:“我已经把最好吃的都抢来吃了,为什么还要去教训别人?” 唐缺道:“因为像你这种吃法,别人一定看不顺眼,所以你就要先发制人,去教训他。” 无忌道:“我应该怎么教训?” 唐缺道:“你要板起脸来告诉他,做人一定要留后福,所以好吃的东西一定要留到最后吃,你的态度一定要很严肃,很诚恳,吃得一定要很快,别人还没有想通这道理的时候,你一定要把自己面前碗里的东西吃光,然后赶快溜之大吉。” 他正色道:“这是最重要的一点,你更不能忘记。” 无忌问道:“我为什么要赶快溜之大吉?” 唐缺道:“因为你若还不快溜,别人很可能就会揍你了。” 无忌大笑。 他是真的在笑。 这么多日子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笑得如此愉快。 现在他的“限期”已经无限期的延长了,现在他已进入了唐家堡的心脏地带,明天他就要搬到上官刃的家里去,随时都可以见到上官刃,随时都可能会有下手的机会。 现在他虽然还没有真正达到目的,可是距离已经不太远了。 这是他的想法。 现在他当然会这么想,未来究竟会发生些什么事,谁也不能预测。 如果他能预测到以后发生的事,那么他非但笑不出,恐怕连哭都哭不出来。 夜,静夜。 今天实在可以算是无忌最有收获的一天,吃过午饭,他总算摆脱了唐缺,好好的睡了一觉,因为他晚上还有事做。 明天他就要到上官刃那里去了,进了花园禁区后,行动想必不会再有现在这么方便。 所以今天晚上他一定要和雷震天联络,要雷震天把那栋房子的详图画给他,想法子让雷震天给他一点霹雳堂的火器。 他并不想用这种火器去对付上官刃,可是身上如果带着些这种破坏力极强的火器,迟早总是有用的,到了必要时,不但可以用它脱身,还可以把自己做的事嫁祸给霹雳堂。 他相信雷震天一定不会拒绝。 多日的焦虑,现在总算有了结果,这一觉他睡得很熟,醒来时天已黑了。 唐缺居然没有来找他去吃晚饭,也没有别人来打扰他。 他披衣而起,推开窗子,外面一片沉寂,夜色仿佛已很深。 他决定立刻就去找雷震天。 现在他虽然已经知道要用什么法子才能走出这片树林,但却还是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通过树林外面的那片空地。 这又是个难题。 他用一种最简单、最直接的方法,解决了这个难题。 他就这么样大摇大摆的走了过去。 果然没有人阻拦他。 唐缺想必已吩咐过这附近暗卡上的人,对他的行动不要太限制。 今天的天气很好,看样子他就像是在散步赏花,何况这里还不到唐家堡禁区。 花开得正盛,他故意在花园里兜了几个圈子,确定没有人注意他。 然后他才找到那棵月季,先用脚拨开下面的泥土,用最快的动作拔起花根,钻了进去。 这条地道的长度他已精确算过,身上还带了个火折子。 他相信只要自己一接近那地室的入口,雷震天就会发觉的。 一个眼睛瞎了的人,耳朵总是特别灵敏。 可是他想错了。 在他的计算中,现在明明已到了地室的入口,里面却还是毫无动静。 他又往前面爬了几尺,甚至还轻轻咳嗽了一声,雷震天还是没有反应。 就算他睡着了,也不会睡得这么沉。 难道他又溜了出去? 无忌身上虽然带着火折子,却是备而不用,以防万一的。 这里到处都是一点就燃的火药,不到万不得已时,他绝不冒险。 他又摸索着往前移动,他的手忽然摸到一样东西,正是雷震天那张大木桌脚。 他伸出中指,弹了弹这根桌脚,弹了两次,都没有反应。 空气中除了那股刺鼻的硝石硫磺味道之外,仿佛还有种很奇怪的气味。 他好像嗅到过这种气味,他又深深的呼吸两次,就已完全确定。 这是腥气! 他的鼻子也很灵,他确信自己的判断不会错。 是不是雷震天有了意外?唐家终于还是派人来杀了他! 可是就在这时候,无忌又听到了有人在呼吸。 这个人显然已屏住呼吸,憋了很久,现在终于憋不住了,所以开始时的两声呼吸,声音特别粗重。 这个人屏住呼吸,当然是为了不想让无忌发现这地方中另外还有个人。 这个人当然绝不会是雷震天。 这个人是谁? 雷震天是不是已遭了他的毒手? 如果他是唐家的人,他来杀雷震天,一定是奉命而来的。 既然是奉命而来的,就用不着怕别人发现。 如果他不是唐家的人,他怎么能进入这地室?他为什么要来杀雷震天? 无忌又想起了雷震天的话:“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敢到这里来……只要我高兴,随时都可以跟他同归于尽。” 这地室中的火药仍在。 雷震天发现这个人来杀他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将火药引发? 难道这个人是雷震天自己找来的? 就因为雷震天绝对想不到他有恶意,所以才会遭他的毒手! 无忌想得很多,也想到了最可怕的一点。这个人既然不愿被人发现,一定要杀了无忌灭口。 他当然也已听到了无忌的声音,现在很可能已开始行动。 无忌立刻也开始行动。 只可惜呼吸声又已听不见了,他根本不知道这个人在哪里。 他悄悄的绕过这根桌子脚,正想从桌底下钻过去—— 忽然间,风声骤响,一股尖锐的冷风,迎面向他刺了过来。 暗室搏杀 这是剑气! 无忌虽然看不见,却可以感觉到。 剑锋还没有到,森寒的剑气已直逼他的眉睫而来。不但迅急准确,功力也极深厚。无忌还没有看见这个人,已经知道自己遇见了一个极可怕的对手。 如果他手上也有剑,以他出手之快,并不是接不住这一剑。 可惜他手无寸铁,就算能闪过这一剑,也躲不过第二剑。 这个人的剑上既然能发出如此森寒的剑气,剑法之高,不难想像。 不管无忌怎样闪避,他的动作绝不会比这把剑的变化快。 幸好他还没有忘记那根桌子脚。 他的人忽然向左滚了出去,挥手砍断了那根桌子脚。 只听“哗啦啦”一声响,一张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东西的大木桌已倒了下来。 这张桌子替他挡了第二剑。 无忌伏在黑暗中连喘息都不敢喘息。 但是以这个人武功之高,还是很快就会觉察出他在什么地方的,等到第三剑、第四剑刺来时,他是不是还能够闪避? 他实在没有把握。 这种森寒凛冽的剑气,犀利迅急的剑法,他赤手空拳,根本无法招架抵御。 这地室很可能就是他的葬身之地。 经过了那么多困苦挫折之后,眼看着事情已经有了希望时,如果竟真的要死在这里,连对手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他死也不会瞑目的。 现在他只有等,等着对方的第三剑刺过来,他准备牺牲一只手,抓住这个人的剑。他不惜牺牲一切,也得跟这个人拼一拼。生死搏杀,已经是瞬息间的事,这一战的凶险,绝不是第三者所能想像到的。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他等了很久,对方竟完全没有动静。 ——这个人明明已经占尽了先机,为什么不乘势追击? 一片黑暗,一片死寂。 无忌又等了很久,冷汗已湿透了衣裳,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听见一个人说:“是我来了,我早就想来看看你。” 声音是从地室上方传下来的,温柔而娇媚,仿佛充满了关怀和柔情。 又有谁到这里来了,来看的是谁? 无忌还是伏在角落里,没有动,可是他已听出了这个人的声音。 来的是娟娟。 雷震天新婚的娇妻唐娟娟。 她当然是来看雷震天的,她生怕雷震天在黑暗中误伤了她,所以先表明自己的来意。只可惜雷震天已永远听不见了。 黑暗中的地室中,忽然有了灯光。 娟娟手里提着个小小的灯笼,坐在一个很大的篮子里,从上面慢慢垂落下来。 篮子上面显然有辘轴,轴木滚动篮子垂落,灯光照亮地室,娟娟失声惊呼。 地室中一片凌乱,就在刚才被无忌推翻的桌子下倒卧着一个人。 人已死了,咽喉上的鲜血已凝结,无忌到这里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死的是雷震天! 是谁杀了他? 当然就是刚才在黑暗中出剑如风的那个人。 桌子上的剑痕犹在,无忌身上的冷汗未干,刚才这地室中无疑另外还有一人。 可是这个人现在却已不见了。 他杀了雷震天,为什么不索性把无忌也杀了灭口? 他明明已将无忌逼入死地,为什么不乘势追击?反而悄悄的退了出去? 灯光正照在雷震天脸上,他脸上还带着临死前的惊讶和恐惧,仿佛至死还不信这个人会对他下毒手!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不杀无忌? 娟娟手里提着灯,照着雷震天的尸体,虽然也显得很惊讶,惊讶中却又带着欢喜。她到这里来,很可能就是为了要杀他的,想不到已经有人替她下了毒手。 无忌慢慢的站了起来,淡淡的说道:“你好像已经来迟了一步。” 娟娟骇然转身,看见无忌,苍白的脸上立刻露出春花般的笑容。 “是你。” 她吐出口气,用一只纤纤玉手轻轻拍着心口:“你真把我吓了一跳。” 无忌道:“我真的把你吓了一跳?” 娟娟眼珠子转了转,嫣然道:“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是你的。” 无忌道:“哦?” 娟娟道:“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当时虽然没有答应我,可是一定会来替我做这件事的,对你来说,多杀一个人,简直就像多吃块豆腐那么容易。” 她已认定了雷震天是死在无忌手里。 无忌没有否认,也无法辩白。 娟娟又轻轻叹了口气,道:“看起来现在我好像已经是个寡妇了。” 她看看无忌,媚眼如丝:“你准备怎么样来安慰我这个可怜的小寡妇呢?” 夜更静。 娟娟睡了,睡着又醒。 她睡着时在呻吟,醒的时候也在呻吟,一种无论谁听见都会睡不着的呻吟。 无忌当然也睡不着。 因为无忌就睡在她身旁,不但可以听见她的呻吟,还可以感觉到她的心跳。 她的心跳得好快,快得仿佛随时都将停止。她实在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女人。 虽然她满足之后还要,但却很容易又会满足,直到只能躺在那里呻吟为止。 有经验的男人都知道,真正最能令男人动心的,就是这种女人。 因为男人满足她时,她也同时满足了男人——不但满足了男人的需要,也满足了男人的虚荣和自尊! 现在娟娟已醒了。 她轻轻的喘呻着,用一只柔若无骨的手,轻抚着无忌的胸膛。 她的呻吟声中充满了幸福和欢愉。 “刚才我差一点就以为我也死了,”她在咬他:“你为什么不索性让我死在你下面?” 无忌没有开口。他也觉得很疲倦,一种极度欢愉后,无法避免的疲倦。 可是一听见她声音,他立刻又振奋。 他年轻、健壮。 他已经有很久没有接触过女人。 ——她也是唐家的核心人物,征服她之后,无论做什么事都会方便得多。 ——她既然已开口,他就不能拒绝,否则她不但会怀疑,还会记恨。 ——一个女人的欲望被拒绝时,心里一定会充满怨毒的。 ——一个像“李玉堂”这样的男人,本不该拒绝一个像娟娟这样的女人。 无忌有很多理由可以为自己解释,让自己觉得心安理得。 可惜他并不是个伪君子。 既然已经做了,又何必解释? 娟娟又在轻轻的问:“现在你是不是在后悔?” “后悔?”无忌笑了笑:“我为什么要后悔?我做事从不后悔的。” “那么明天晚上我是不是还可以到这里来?”娟娟的手又在挑逗。 “你当然可以来。”无忌推开她的手:“可是明天晚上我已经不在这里了。” “为什么?” “明天一早,我就要搬走。” “搬到哪里去?” “搬到上官刃那里去。”无忌道:“从明天开始,我就是上官刃的总管。” 娟娟笑了:“你以为我不敢到那里去找你?你以为我怕上官刃?”她忽然支起身子,盯着无忌:“你为什么要到他那里去?是不是因为他有个漂亮女儿?” 无忌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娟娟冷笑,道:“如果你真想打他那宝贝女儿的主意,你就惨了。” 无忌道:“哦?” 娟娟道:“那个小丫头是谁都碰不得的。” 无忌道:“为什么?” 娟娟道:“因为她已经被一个人看上了。” 无忌道:“这个人是谁?” 娟娟道:“是个无论谁都惹不起的人,连我都惹不起的。” 无忌故意问:“你也怕他?” 娟娟居然承认:“我当然怕他,简直怕得要命。” 无忌忍不住问:“你为什么怕他?” 娟娟道:“因为他不但本事比我大得多,而且心狠手辣,翻脸无情。” 她叹了口气:“我虽然是他的妹妹,可是我若得罪了他,他一样会要我的命。” 无忌道:“你说的是唐缺?” 娟娟又在冷笑,道:“唐缺算什么,唐缺看见他,也一样怕得要命。” 她又道:“他从小就是我们兄妹中最聪明,最漂亮,最能干的一个,他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从来也没有人敢去跟他抢,如果他知道你想打上官刃那女儿的主意,那么你就……” 无忌道:“我就怎么样?” 娟娟道:“你就死定了,谁也救不了你!”她伏在无忌胸膛上,轻轻的接着道:“所以我一定要好好保护你,让你全心全意的对我,让你根本没有力气再去打别人的主意。” 现在无忌当然已知道她说的就是唐傲。 唐傲的剑,唐傲的无情,难道真的比唐缺更可怕? 司空晓风的机智深沉,老谋深算,也许可以对付唐缺。可是唐傲呢? 大风堂里,有谁可以对付唐傲? 就算上官刃已被消灭,留下唐傲,迟早总是大风堂的心腹之患! 无忌心里又动了杀机。 不管他是不是能活着回去,都绝不让上官刃和唐傲两个人留下来。 就算他要被打下十八层地狱去,也要把这两个人一起带走。 娟娟忽然道:“你的手好冷!” 无忌道:“哦?” 娟娟道:“你的手为什么忽然变得这么冷?” 无忌笑了笑,道:“因为我害怕。” 娟娟道:“怕什么?” 无忌道:“怕你刚才说的那个人。” 娟娟道:“他的确很快就要回来了,他回来的时候,说不定真的会去找你。” 无忌道:“可是我并没有想去打上官刃那位千金的主意。” 娟娟道:“他还是一样会去找你!” 无忌道:“为什么?” 娟娟道:“因为你也是学剑的,而且大家好像都说你剑法很不错。” 无忌道:“所以他一定要击败我,让大家知道,他的剑法比我更高?” 娟娟道:“他一向是个宁死也不肯服输的人。” 无忌道:“他若不幸败在我剑下,难道真的会去死?” 娟娟道:“很可能。”她握住无忌冰冷的手:“但是你绝不会是他的对手,你只要一拔剑,就死定了,所以……” 无忌道:“所以怎么样?” 娟娟道:“他来找你的时候,你若肯服输,他也不会逼着你出手的!” 无忌道:“如果我碰巧也是个宁死都不肯服输的人呢?” 娟娟忽然跳起来,大声道:“那么你就去死吧。” 娟娟已走了很久,无忌还没有睡着,小宝的死、雷震天的死,都让他没法子睡得着。他们很可能是死在同一个人手里,这个人看来并不是唐家的子弟,所以行动才那么诡秘。这个人本来有机会可以杀了他的,但却放过了他,所以他几乎已经可以断定这个人对他并没有恶意。 前天晚上,替他引开了埋伏,很可能也是这个人。 这人究竟是谁? 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无忌想得头都要裂开了,还是连一点头绪都想不出来。 他只有先假定这个人是他的朋友。 因为,这个人知道的秘密,实在太多了,如果不是他的朋友,那么就太可怕了。 奇兵 四月二十五日,晴。 院子里百花盛开,阳光灿烂,无忌已经在阳光下站了很久。 这里是上官刃的后园,上官刃就站在他对面一棵银杏树下的阴影里,甚至可以把他脸上每一个毛孔都看得很清楚。 因为太阳正照在他脸上。 阳光刺眼,他几乎连上官刃的容貌五官都看不太清楚。 这种位置当然是上官刃特地安排的,无忌根本无法选择。 就算后园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这种情况下,他也不能出手。 他根本看不清上官刃的动作,可是他的每一个动作都逃不过上官刃的眼。 他不能不佩服上官刃的谨慎和仔细。 上官刃终于开口。 他忽然道:“无论多巧妙的易容术,到了阳光下,都会露出破绽来。” 无忌道:“哦?” 上官刃道:“人皮面具也一样,死人的皮,究竟跟活的人不同。” 无忌道:“哦?” 上官刃道:“你脸上若有一张死人的皮,现在你也已是个死人。” 无忌忽然笑了。 上官刃道:“这并不好笑。” 无忌道:“可是我忽然想到一件好笑的事。” 上官刃道:“什么事?” 无忌道:“听说有很多人皮面具,是用死人屁股上的皮做成的,因为屁股上的皮最嫩。” 他还在笑:“难道你认为我会把别人的屁股戴在脸上?” 上官刃冷冷道:“你并不是一定不会这么做的,我看得出你这种人,到了必要时,什么事你都做得出。” 无忌道:“我真的是这种人?” 上官刃道:“就因为你是这种人,所以我才要你到这里来。” 无忌道:“为什么?” 上官刃道:“因为这种人通常都很有用。” 无忌又笑了:“可惜这种人,通常都有个毛病。” 上官刃道:“什么毛病?” 无忌道:“这种人跟你一样,都不喜欢晒太阳。” 上官刃道:“一个时辰之前,太阳还没有晒到这里。” 无忌道:“我知道。” 上官刃道:“你本该早点来的。” 无忌道:“只可惜我一个时辰之前,还没有醒。” 上官刃道:“你通常都睡得很迟?” 无忌道:“有女人的时候,我就会睡得很迟。” 上官刃道:“昨天晚上,你有没有女人?” 无忌道:“只有一个。” 上官刃道:“你明知今天早上要来见我,为什么还要找女人?” 无忌道:“因为我高兴。” 上官刃不说话了。 无忌很希望能看看现在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如果无忌真的看见了,一定会觉得很奇怪。 因为现在他脸上的表情,无论谁看见了都会觉得很奇怪。 幸好无忌看不见,别人也没有看见。 过了很久,上官刃才冷冷的说道:“这里是唐家堡。” 无忌道:“我知道。” 上官刃道:“在这里找女人,并不容易。” 无忌道:“我知道。” 上官刃道:“你怎么找到的?” 无忌道:“我也一样找不到,幸好我有法子能让女人找到我。” 上官刃道:“是那个女人来找你?” 无忌道:“嗯。” 上官刃道:“她为什么要找上你?” 无忌道:“因为她高兴。” 上官刃又不说话了。 这次他脸上的表情,一定比刚才更精彩,只可惜无忌还是看不见。这次不等他开口,无忌已经抢着道:“我希望你能明白一点。” 上官刃道:“你说。” 无忌道:“你既然看得出我是个什么事都能做得出的人,就应该知道,我不但贪财,而且好色,有时候甚至会喝得烂醉如泥。” 上官刃道:“说下去。” 无忌道:“只不过这些都是我的私事,我做事一向公私分明。” 上官刃道:“很好。” 无忌道:“你要我留下,就不能过问我的私事,否则你现在最好要我走。” 上官刃又盯着他看了很久,一双锐眼在阳光下看来就像是兀鹰。 一种专吃死人尸体的鹰。 在这一瞬间,无忌几乎认为上官刃已经准备对他出手。 但是上官刃只简单的说出了四个字,就忽然闪没在树下的阴影中。 他说:“你留下来。” 三明两暗五开间的一栋屋子,坐落在一个很阴冷的院子里。 院子里种着几十盆海棠,几棵梧桐。 这就是上官刃为无忌安排的住处,是一个叫“老孔”的人带他来的。 老孔并不姓孔。 老孔也姓唐,据说还是唐缺和唐傲的堂叔,只不过除了他自己之外,谁也没有把他们这种亲戚关系看得太认真。 老孔有一张红通通的脸,脸上长着红通通的酒糟鼻子。 无忌问他:“你明明姓唐,别人为什么不叫你老唐?” 老孔的回答很有理:“这里人人都姓唐,如果叫‘老唐’,应答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 无忌又问道:“别人为什么叫你‘老孔’?” 老孔的回答更妙:“孔的意思,就是一个洞,我这人就是一个洞,随便什么样的酒,都可以从这个洞里倒下去。” 老孔的职务很多,不但是无忌的跟班,而且还是无忌的厨子。 无忌的一日三餐,每餐六菜一汤,都是老孔做出来的。 他做菜的手艺实在不能算太高明,炒出来的牛肉简直像牛皮。 每天每顿饭他都要炒一碟这样的牛皮,无忌已经连续吃了七八顿。 除了吃饭外,无忌惟一工作就是记账,把十来本又厚又重的账簿,一张张、一条条、一样样,登记到另外的账簿上。 这就是上官刃交给他的工作,这种工作简直比老孔炒的牛肉还乏味。 无忌实在很想一把揪住上官刃的衣襟,问个清楚。“你特地把我请来,就是为了要我来做这种鸟事的?” 只可惜这两天他连上官刃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这栋宅院不但外表上看来大得多,也比无忌想像中大得多。 无忌可以活动的范围却很小。 不管他出门之后往哪个方向走,走不出一百步,就会忽然出现一个人,很客气的告诉他:“这条路不能向前走了。” “前面是禁区,闲人止步。” 这地方的禁区真多,上官刃的书房、大小姐住的院子,甚至连仓库都是禁区。 每一个禁区的附近,都至少有七八个人看守。 要打倒这些人并不难,可是无忌绝不会这么样做的。 “小不忍则乱大谋。” 这句话以前对无忌来说,只不过是句陈旧的老调而已。 可是现在无忌却已经深切的体会到其中的含意,上官刃这么样对他,很可能也是种考验。 所以他只有忍耐。 所以他只有每天呆在他的房里,吃牛皮、记账簿、看院子里的海棠和梧桐。 他已经呆了三天。 唐缺居然也没有露面。 无忌发觉自己居然好像有点想念这个人了。陪他一起吃饭,至少总比吃牛皮好些。 那条热闹的街道,那些生意兴隆的店铺,也比这里有趣得多。 无忌实在很想到外面去逛逛,但是老孔却阻止了他:“你不能出去。” “为什么?”无忌有点生气:“我又不是囚犯,这里又不是监狱。” “可是你最好还是不要出去。”老孔显得忠心耿耿的样子,解释着道:“大老爷特地把你请来,绝不会为了要你做这些事,他一定是想先试试你。” 这一点无忌也已想到。 老孔道:“所以他随时都可能交下别的事让你做,你若不在,岂不是错过了机会?” 无忌同意。 机会是绝不能错过的,无论什么样的机会,都不能错过。 现在他已到达成功的边缘,随时都可能会有刺杀上官刃的机会出现。 所以他只有每天呆在他的房里,吃牛皮、记账簿、看窗外的海棠和梧桐。 他几乎已经快闷出病来了。 老孔的日子却过得很愉快。 他用一顿饭的工夫,就可以把三顿饭都做好,因为每顿饭的菜都是一样的。 吃早饭的时候,他就开始喝一点酒,吃午饭的时候,他喝得多一点。 睡过一个午觉之后,酒意已醒,他当然要重头开始喝。 吃过晚饭,他就带着六分酒意走了,回来的时候通常已是深夜,通常都已喝得烂醉如泥。 第四天晚上,他正准备出去的时候,无忌忍不住问他:“你要到哪里去?” “只不过出去随便走走。” “每天晚上你好像都有地方可以去,”无忌在叹气:“可是我好像什么地方都去不得。” “因为你跟我们不同。” “有什么不同?” “你是大老爷特地请来的,又是大倌的朋友,是个上等人。” 上等人就该去上等地方,只可惜这里的上等地方都是禁区。 老孔眯着眼笑道:“我们就不同了,我们有很多地方可以去,因为我们是下等人,那些地方是只有下等人才能去的。” 无忌道:“为什么?” 老孔道:“因为,那本来就是下等地方。” 无忌问道:“你们通常都在那里干什么?” 老孔道:“在下等地方,做的当然都是些下等事。” 无忌道:“下等事是些什么事?” 老孔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只不过喝喝酒,赌赌钱,吃吃小姑娘的豆腐而已。” 无忌笑了:“这些事上等人也一样做的。” 老孔道:“同样的一件事,如果是上等人在上等地方做出来的,就是上等事,如果是下等人在下等地方做出来的,就变成了下等事了,上等人就会皱起眉头,说这些事下流。” 他说的不但有理,而且还有点哲学味道。 无忌道:“那里都有些什么人?” 老孔道:“当然都是些下等人,左右不外是些家丁警卫、厨子丫头而已。” 无忌的眼睛亮了。 如果能跟这些人混熟,他的行动就一定会方便得多。 他忽然站起来,拍了拍老孔的肩,道:“我们走吧。” 老孔道:“你要到哪里去?” 无忌道:“你到哪里去,我就到哪里去。” 老孔道:“你是个上等人,怎么能去那些下等地方?” 无忌道:“就算我白天是个上等人,到了晚上,就变成了下等人了。” 他微笑又道:“我知道有很多上等人都是这样子的。” 老孔也笑了。 他不能不承认无忌说的有理。 “但是有一点我要事先声明。” “你说。” “到了那里,你就也是个下等人了,喝酒、赌钱、打架,都没关系,有机会的时候,你甚至可以趁机摸摸鱼。” “摸鱼?”无忌不懂。 “那里有很多长得还不错的小丫头。”老孔又眯起眼:“她们也喝酒、也赌钱,只要喝酒,就会喝醉,只要赌钱,就会输光。” 无忌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只要她们一喝醉、一输光,就是我们摸鱼的时候到了。” 老孔笑道:“原来你也是行家。” 无忌也笑道:“有关这方面的事,上等人绝对比下等人更内行。” 老孔道:“只有一个人的鱼你千万不能摸,你连碰都不能去碰她。” 无忌道:“为什么?” 老孔道:“因为这个人我们谁都惹不起。” 无忌道:“这个人是谁?” 老孔道:“她叫双喜。” 无忌道:“双喜?” 老孔道:“她就是我们大老爷的大小姐的大丫头。”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惹了她,就等于惹了大小姐,谁惹了我们那位大小姐,就等于自己把自己的脑袋塞到一个特大号的马蜂窝里去。” 有关这位大小姐的事,无忌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见了,现在他虽然还没有见到她的人,却已领教到她的大小姐威风。 其实无忌并不是没有见过她,只不过那已是十多年以前的事了。 那时她还是个很瘦弱、很听话的小女孩,总是梳着两条小辫子,一看见陌生人就脸红。 现在她已变成个什么样的人了?长得是什么样子?别人为什么如此怕她? 无忌忽然很想看看这位人见人怕的大小姐,究竟有多么威风、多么可怕。 他先看到了双喜。 这位大丫头的威风,已经让人受不了。 屋子里乌烟瘴气,味道嗅起来就像是个打翻了的垃圾桶。 可是屋子里的人却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到。 一间本来只能容得下十来个人的屋子,现在却挤进了好几十个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的打扮得花枝招展,有的精赤着脊梁,有的臭烘烘,有的香喷喷,可是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一样。 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双喜,等着双喜把手里的骰子掷出来。 双喜的手又白,又软,又小,就像一朵小小的小白花。 她的人也一样白白的,小小的,俏俏的,甜甜的,脸上还有两个好深好深的酒窝。 她的小手里抓着三颗骰子,领子上的钮扣解开了两颗,一只脚跷在板凳上,一双大眼睛滴溜溜直转。 这一把下注的人可真不少,下得最多、押得最重的,是个大麻子。 无忌见过这个人,这人是上官刃书房附近的警卫,曾经把无忌挡回去两次。 平常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种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可是现在他却连假笑都笑不出了,一张大圆脸上,每粒麻子都在冒汗。 这一注他押了十三两银子,这已经是他的全部财产。 忽然间,一声轻叱,“叮”的一响,三颗骰子落在碗里。 “四五六!”双喜跳了起来大喝一声:“统杀!”现在她的样子看起来已经不像一朵小白花,现在她看起来简直就像一条大白狼。 无忌从未想到一个像她这样子的小姑娘,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麻子的脸色也变了,悄悄的伸出手,想把已经押下去的赌注收回来。 只可惜他的手脚不够快。 双喜忽然转过头,盯着他:“你干什么?是不是想赖?” 麻子的手已经抓住了那锭十两头的银子往回收,已经骑虎难下了,只有硬着头皮道:“这一把不算,我们再掷过。” 双喜冷笑,忽然出手,一个耳光往麻子脸上掴了过去。 她出手已经够快了,可是她的手还没有掴在麻子脸上就已被无忌一把抓住。 无忌本来还远远的站在一边,忽然间就已到了她面前。 双喜的脸色也变了。 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个人,也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快的身手。 她勉强忍住火气,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无忌笑了笑道:“我也不是来干什么的,只不过想来说句公道话而已。” 双喜道:“你说。” 无忌道:“刚才那一把,本来就不能算。” 双喜道:“为什么?” 无忌道:“因为这副骰子有假,这副骰子每一把掷出来的都是四五六。” 双喜的火气又冒上来,只可惜随便她怎么用力,都挥不脱无忌的手。 一个聪明的女孩子,眼前亏是绝不会吃的。 双喜是个聪明的女孩子,眼珠转了转,忽然笑了:“你说这副骰子每一把都能掷出四五六?” 无忌道:“不错。” 双喜道:“随便谁掷都是四五六?” 无忌道:“随便谁都一样。” 双喜道:“你掷给我看看。” 无忌笑了笑,用另外一只手抓起碗里的骰子。 双喜忽然又道:“你掷出的如果不是四五六呢?” 无忌道:“我掷十把,只要有一把不是四五六我就替他赔给你一百三十两。” 双喜笑了。 她本来就喜欢笑,除了在赔钱的时候之外,没事也会一个人笑上半天。 现在她更忍不住笑。 连掷十把四五六?天下哪里有这种事?这个人一定有毛病。 无忌道:“你若输了呢?” 双喜道:“你若能一连掷出十把四五六,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无忌道:“好。” 他的手一放,三粒骰子落在碗里。 “四五六”。 他一连掷了十把,都是四五六。 双喜笑不出来了。 无忌微笑道:“你看清楚了没有?” 双喜点点头。 无忌道:“你刚才不是说,我要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双喜又点点头,脸忽然红了。 她忽然想通了这句话的含意——这句话本来就不是女孩子能随便说的。 无忌看着她的那种眼色,实在不能算很规矩。 双喜忽然大声道:“可是现在不行。” 无忌故意问道:“现在不行?什么事不行?” 双喜的脸更红,道:“现在随便你要我干什么都不行。” 无忌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行?” 双喜眼珠子又转了转,道:“你住在什么地方?等一会我就去找你。” 无忌道:“你真的会去?” 双喜道:“不去的是小狗。” 无忌终于放开了她的手:“我就住在后面角门外那个小院子里,我现在就回去等你。” 老孔一直在愁眉苦脸的叹着气,就好像已经看着无忌把脑袋塞进了马蜂窝,想拉都拉不出来了。 双喜一走,麻子就过来用力拍着无忌的肩,表示已经决心要跟无忌交个朋友。 老孔却在不停的跺脚:“我叫你不要惹她,你为什么偏偏要惹她,现在她一定回去请救兵去,等到大小姐找你的时候,看你怎么受得了。” 无忌微笑,笑得非常愉快。 老孔吃惊的看着他,道:“看起来,你好像一点都不怕那位大小姐?” 无忌笑道:“我只怕她不去找我。” 不管那位大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管她有多凶,也只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而已。 对付女孩子,无忌一向有把握。 他这么样做,为的就是要让双喜带着那位大小姐去找他。 他不想一辈子坐在那小屋里吃牛皮、记账簿,他一定要出奇兵,他算来算去,这样做对他不会有什么害处。 只可惜这一次他算错了。 第十二回 大逆转 大小姐的威风 老孔又开始在喝酒,一回来就开始喝,今天他回来得比平时早得多。 经过双喜那次事之后,大家赌钱的兴趣好像都没有了。 惟一的一副骰子,也已被劈开,每个人都想看骰子里是灌了水银?还是灌了铅? 里面什么都没有,这副骰子根本连一点假都没有。 大家都想问问无忌,怎么会一连掷出十把“四五六”来的! 可是无忌已经悄悄的走了,他急着要赶回来等双喜和那位大小姐。 他相信现在她们一定也急着想见他。 无忌也在喝酒,坐在老孔对面,陪老孔喝。 今天他忽然想喝点酒。 他不能算是个酒鬼,虽然他从十来岁的时候就开始喝酒,虽然他的酒量很不错,跟别人拼起酒来,很少输过。 可是他真正想喝酒的时候并不多。 今天他忽然想喝酒,并不完全是因为喝了酒之后胆子比较大,有很多平时不敢做,也做不出来的事,喝了酒之后就可以做得出了。 今天他忽然想喝酒,只因为他真的想喝。 一个并不是酒鬼的人忽然想到要喝酒,通常是因为他想到了很多别的事。 他想到了他所经历过的种种痛苦和灾难、危险和挫折。 现在他总算已来到唐家堡,进入了“花园”,看到了上官刃。 他的计划进行得好像还不错。 至少直到现在还不错。 但是直到现在,他还是没法子真正接近上官刃。 他可以看得见上官刃,可以跟上官刃面对面的说话,但却始终没法子接近这个人。 上官刃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不但机智敏捷,思虑深沉,做事更谨慎小心,绝不给任何人一点可以暗算他的机会。 要接近他,一定要有个桥梁,他的女儿无疑是最好的桥梁。 要占据一座桥梁,就得先了解有关这座桥梁的种种一切。 无忌对这位大小姐了解的有多少? 这位大小姐叫怜怜,上官怜怜。 今年她最多只有二十岁。 她是华山派的弟子,练剑已有多年,可是她从小就体弱多病,以她的体质和体力,她的武功剑法绝不会太高。 她从小很聪明,长大了也不会太笨。 小时候她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长大了当然也不会太难看。 她一定很寂寞。 上官刃一向跟她很疏远,到了唐家堡,她更不会有什么朋友。 就因为她的寂寞,所以连她的丫头“双喜”都成了她的好朋友。 如果听见有人欺负了她的朋友,一定会来找这个人算账的。 连上官刃都已认不出无忌,她当然更不会认出来,他们已有十多年未曾见面。 要对付这样一个女孩子并不难,因为她有个最大的弱点—— 她寂寞。 对一个十八九岁,又聪明又漂亮的女孩子来说,“寂寞”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无忌又喝了口酒,忽然觉得自己这种想法简直像是个恶棍。 老孔一面喝酒,一面叹气,喝一口酒,叹一口气,不停的喝酒,不停的叹气。 能喝这么多酒的人已经不多,这么喜欢叹气的人更少。 无忌忍不住笑道:“我见过喝酒比你喝得还多的人。” 老孔道:“哦?” 无忌道:“可是像你这么样会叹气的人,我实在从来都没有见过。” 老孔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不是天生就喜欢叹气的。” 无忌道:“你不是?” 老孔道:“我是在为你担心。” 无忌道:“可是我一点都不担心。” 老孔道:“那只因为你根本不知道那位大小姐有多大的威风。” 无忌道:“难道她的威风比她的老子还大?” 老孔道:“大得多了。”他又喝了口酒道:“她的老子出来时,最多也只不过带三四个随从,可是她无论走哪里,至少也有七八个人在暗中做她的保镖。” 无忌道:“这些人都是她老子派出来的?” 老孔道:“都不是。” 无忌道:“是她自己找来的?” 老孔道:“也不是。” 无忌道:“那我就不懂了。” 老孔道:“什么事你不懂?” 无忌道:“她只不过是个小姑娘而已,身份既不特别,地位也不重要,难道唐家堡还会特地派出七八个人来保护她?” 老孔道:“她的身份虽然不特别,可是她这个人却很特别。” 无忌道:“哦?” 老孔道:“在你看来,她虽不重要,可是在别人眼里看来,她却重要得很。” 无忌道:“她这个人有什么特别?” 老孔道:“她长得特别漂亮,心地特别好,脾气却特别坏。”他又叹了口气:“不但特别坏,而且特别怪!” 无忌道:“怎么坏法?怎么怪法?” 老孔道:“她好起来的时候,简直好得要命,不管你是什么人,就算是个像我这样没用的老废物,只要你开口求她,什么东西她都会送给你,什么事她都会替你做。” 无忌笑道:“小姐脾气本来就是这样子的。” 老孔道:“可是如果她的脾气真的发了起来,不管你是什么人,不管在什么地方,如果她说要打你三个耳光,绝不会只打两个!”他苦笑,又道:“就算她明知打完了之后就要倒大霉,她也要打的,先打了再说。” 无忌道:“她打过谁?” 老孔道:“谁惹了她,她就打谁,六亲不认,绝不会客气。” 无忌道:“可是这地方却有些人好像是绝对打不得的。” 老孔道:“你说的是些什么人?” 无忌道:“譬如那两位姑娘如何?” 老孔道:“别人的确惹不起她们,可是这位大小姐却不在乎。” 他又在叹气:“她到这里来的第二天,就跟那位小姑奶奶干起来了。” 无忌道:“她倒有种。” 老孔道:“她到这里来的第三天,就把一碗滚烫的鸡汤,往唐大倌脸上泼了过去。” 无忌道:“你说的这位唐大倌就是唐缺?” 老孔道:“这里只有他这位唐大倌,除了他还有谁?” 无忌笑了:“像他这么大的一张脸,想泼不中的确很困难。” 老孔也忍不住笑:“实在很困难。” 无忌道:“可是得罪了他们兄妹之后,麻烦绝不会少的。” 老孔道:“所以大少爷才担心。” 无忌道:“你说的这位大少爷,就是唐傲?” 老孔道:“这里也只有一位大少爷,除了他还有谁?” 无忌道:“做她保镖的这七八个人,就是他派来的?” 老孔道:“不错。” 无忌笑了笑,道:“看来她在这位大少爷眼里,一定是个很重要的人。” 老孔道:“重要极了。” 无忌道:“可惜唐大倌和那位姑奶奶真要找她麻烦,这些人还是只有看着。” 老孔道:“为什么?” 无忌道:“大少爷派出来的,当然也是唐家的子弟,唐家的人又怎么敢跟唐大棺和那位姑奶奶过不去?” 老孔道:“你错了。” 无忌道:“这些人不是唐家子弟?” 老孔道:“都不是。” 无忌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老孔道:“这位大少爷的眼睛虽然一向长在头顶上,可是出手却大方极了,对人不但特别慷慨,而且非常讲义气。” 无忌笑道:“少爷脾气本来就是这样子的。” 老孔道:“所以他行走江湖的时候,很交了一些朋友。” 无忌道:“哦!” 老孔道:“他交的这些朋友,每个人武功都很高,看起来好像有点邪门外道的样子,可是大家全都对他很服气。” 无忌道:“他叫这些人干什么,这些人就会干什么?” 老孔道:“那是绝对没有话说的。” 无忌道:“现在替这位大小姐做保镖的人,就是大少爷的这些朋友?” 老孔道:“现在经常跟在大小姐身边的人,就算没有七八个,也有五六个,不管她走到哪里,这些人都一定会在她附近三丈之内,只要她一声招呼,他们立刻会出现。” 他又叹了口气,所以无论谁得罪了这位大小姐,都一定非倒霉不可。 无忌居然也在叹气。 老孔道:“现在你也知道担心了?” 无忌道:“我倒不是为自己叹气。” 老孔道:“你是为了谁?” 无忌道:“为了那位大小姐。” 他叹着气道:“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一天到晚被这些邪门外道的大男人盯着,这种日子一定很不好过。” 老孔歪着头想了想,道:“你说的倒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他压低声音道,“我想她最近也许连澡都不敢洗了。” 无忌道:“她怕什么?” 老孔道:“怕人偷看。” “看”字是开口音。 他刚说到“看”宇,外面忽然有样东西飞过来,塞住了他的嘴。 无忌笑了。 老孔做梦也想不到外面忽然飞进块泥巴来,飞进他的嘴里。 无忌却早已想到。 窗外的院子里,已经来了三四个天,他们的脚步声虽然轻,却瞒不过无忌。 动作最轻的一个人,现在已到了窗外,无忌连他从地上挖块泥巴起来的声音都听得很清楚。 可是第一个走进来的却不是这个人。 第一个走进来的,是个很高很高的女人,穿着一身鲜红的衣裳,无忌已经不能算矮了,可是这个女人看起来好像比他还要高一个头,这么高的一个女人,身材居然还很好,应该凸起来的地方绝不平坦,应该平坦的地方也绝没有凸起来,只要把她整个缩小一号,她实在可以算是很有诱惑力的女人。 她的年纪已经不能算很小了,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已有了皱纹,可是她笑得还是很媚,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更叫人受不了! 她吃吃笑着,扭动着腰肢,走到老孔面前道:“我佩服你,我真的佩服你!” 老孔满嘴是泥,吐都吐不出,实在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让别人佩服的地方。 这女人笑道:“我实在没有法子不佩服你,你怎么知道胡矮子专门喜欢偷看大姑娘洗澡的,难道你是个诸葛亮?” 她的话还没说完,窗外已有人大吼:“放你的屁。” 吼声就像是半空中忽然打下个霹雳,震得人耳朵“嗡嗡”的响。 接着又是“砰”的一声,只支起一半的窗户也被震开了,一个人就像是一阵风般扑了进来,瞪着这个女人。 他一定要仰着头才能瞪着她! 因为他站在这个女人旁边时,还没有她一半高。 谁也想不到那么响亮的一声大吼,竟是从这么样一个矮子嘴里发出来的。 这女人吃吃地笑道:“你是说谁在放屁,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的屁能从嘴里放出来!”她笑得就像是个小姑娘:“你的屁不但放得特别臭,而且特别响。” 胡矮子气得脖子都粗了,红着脸道:“一丈红,你说话最好说清楚些!” 这个女人原来叫“一丈红”。 无忌不能不承认这名字实在起得不错,可是他从来没有听过这名字。 如果他常在西南一带走动,只要听见过这名字,就会吓一跳。 胡矮子又道:“别人怕你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王,我胡大鼎可不怕你。” 一丈红道:“我本来就不要男人怕我,我只要男人喜欢我。” 她向胡矮子抛了个媚眼:“不管怎么样,你也不能不算是个男人呀。” 胡矮子道:“你刚才说谁偷看女人洗澡?” 一丈红道:“当然是说你。” 胡矮子道:“我几时偷看过别人洗澡,我偷看过谁洗澡?” 一丈红道:“你常常都在偷看,只要一有机会你就会看。” 她格格地笑着道:“你不但偷看过别人,连我洗澡你都偷看。” 胡矮子又跳起来:“放你的屁。” 他跳起来总算比一丈红高了些:“你就算跪下来求我,我也绝不会去看你。” 一丈红道:“我就算让你看,也没有用。”她笑得全身都在动:“因为你最多也只不过看到我的肚脐眼而已。” 无忌实在很想笑,这一高一矮,一男一女两个人,简直好像是天生的对头克星,无论谁看见他们,都会忍不住要笑的。 可是看到了胡矮子脸上的表情,就没有人能笑得出了! 胡矮子的脸已经涨成紫红色,头发也好像要一根根竖起来,本来最多只有三尺多高的身子,现在好像忽然长高了一尺。 这个人长得虽然貌不惊人,一身气功却实在练得很惊人。现在他显然已运足了气,准备要找一丈红拼命了。 这一击出手,必定非同小可,连无忌都不禁有点替一丈红担心。 胡矮子忽然大吼一声,一拳打了出去。 他打的居然不是一丈红。 他打的是老孔。 无忌怔住。 这矮子明明是被一丈红气成这样子的,他打的却是别人。 这是不是因为他惹不起一丈红,所以只好拿别人来出气? 不管怎么样,老孔是绝对挨不住这一拳的。 这一拳就算不把他活活打死,至少也得打掉他半条命。 无忌已经不能不出手了。 但是他还没有出手,忽然间人影一闪,已经有个人挡在老孔面前。 大小姐的随从 胡矮子这一拳气力已放尽,已经没法子再收回去,只听“卜”的一声响,这一拳已着着实实打在这个人肚子上,听声响却好像打到了一块硝过的牛皮。 这个人硬碰硬挨了一拳,居然还是面不变色,连眼睛都没有眨。 可是他的脸色本来就已经很可怕,就好像他身上穿着一件蓝布长衫一样,已经洗得发白,白中透蓝,蓝中透青。 他的肩极宽,臂极长,可是全身都已瘦得只剩下皮包骨。 这件又长又大的蓝布衫穿在他身上,就好像空空荡荡的挂在一个衣架上。 像这么样一个人,怎么能挨得住胡矮子那一拳?不是亲眼看见的人,实在很难相信。 胡矮子一拳击出,倒退了三步,抬起头,才看见这个人的脸。 这个人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 胡矮子的表情却很绝,好像很想对他笑一笑,却又笑不出,明明笑不出,却又偏偏想拼命挤出一点笑容来。 一丈红却已笑得弯下了腰。 无论谁都看出她笑得有点幸灾乐祸,不怀好意。 胡矮子总算也笑出来了,干笑道:“幸好我这一拳打的是你。” 这人冷冷道:“是不是因为我比较好欺负?” 胡矮子立刻拼命摇头,道:“我发誓,绝没有这种意思。” 这人道:“你是什么意思?” 胡矮子陪笑道:“江湖中有谁不知道,金老大你是打不死的铁金刚,我这一拳打在金老大身上,简直就好像在替金老大捶背。” 他长得虽然比谁都矮,可是性如烈火,脾气比谁都大。 想不到他一看见这个人就变了,居然变得很会拍马屁。 金老大却还是板着脸,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胡矮子松了口气,道:“只要金老大明白就好了!” 金老大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只会挨揍,不会揍人?” 胡矮子立刻又拼命摇头,道:“不是,我绝不是这意思。” 一丈红忽然格格笑道:“他的意思是说,金老大已经是金刚不坏之身,就算挨了他一拳,也不会在乎的,更不会跟他一般见识。” 胡矮子又松了一口气,道:“想不到今天你总算说了句人话。” 金老大冷笑道:“现在你总该明白,她究竟还是帮着你的。” 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阵咳嗽声,一个人叹着气道:“夜深露重,风又这么大,你们明明知道我受不了的,为什么偏偏还要在里面吵架,是不是想要我大病一场,病死为止。” 这人说话尖声细气,说两句,咳嗽几声,一口气好像随时都可以接不上来似的,显然是个病人,而且病得很不轻。 可是一听见这人说话,连金老大的态度都变了,变得很谦和有礼,道:“这屋子里还算暖和,你快请进来。” 外面的病人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像我这种身份的淳淳君子,有人吵架的地方,我是绝不进去的。” 胡矮子抢着道:“我们的架已经吵完了。” 这病人道:“还有没有别的人准备要吵架?” 胡矮子道:“没有了。” 这病人终于唉声叹气的走了进来。 现在,已经是四月底,天气已经很暖,他身上居然还穿着件皮袍子,居然还是冷得脸色发青,一面咳嗽,一面还在流鼻涕。 其实他年纪还不太大,却已老病侵身,像是个行将就木的人。 他看起来简直全身都是毛病,别人只要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把他摆平。 但是别人却偏偏对他很尊敬。 金老大居然搬了张椅请他坐下,等他的咳嗽喘息停下来的时候,才陪着笑问道:“现在你是不是好一点了?” 这病人板着脸道:“我总算还活着,总算还没有被你们气死。” 金老大道:“现在你是不是可以看看,这地方大小姐是不是能来?” 这病人叹了口气,从狐皮袍子的管袖里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无忌,道:“这个人是谁?” 一丈红道:“他就是大小姐要来找的人。” 这病人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无忌,忽然道:“你过来。” 无忌就走了过去。 他觉得这些人都很有趣。 这病人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很久,忽然说出句很绝的话。 他居然命令无忌:“把你的舌头伸出来给我看看。” 无忌从小就不是个难看的人,常常都有人喜欢看他。可是从来也没有人要看他的舌头的,他的舌头也没有被人看过。 他不想惹麻烦,可是也不想被人当做笑话。 他没有伸出舌头来。 一丈红又在吃吃地笑,道:“你一定从来都没有想到有人要看你的舌头。” 无忌承认。 一丈红道:“他第一次要我把舌头伸出来让他看的时候,我也觉得很奇怪。” 无忌道:“哦?” 一丈红道:“常常都有人要我让他们看看,有人要看我的脸,有人要看我的腿,也有人要求我,要我让他们看看我的屁股。” 无忌也不能不承认,她说的这些部份,确实都值得一看。 一丈红笑道:“那时候我也跟你一样,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要看我的舌头。” 无忌道:“现在你想通了?” 一丈红道:“那时候我想不通,只因为我还不知道他是谁,可是现在……” 她媚笑着,又道:“现在随便他要看我什么地方,我都给他看。” 无忌注意到胡矮子又在那里瞪眼,忍住笑问道:“他是谁?” 一丈红道:“他就是当今江湖中的四大神医之一‘泥菩萨’病大夫。” 无忌笑了。 他实在想不到这个全身都是病的人,居然是位名满天下的神医。 他觉得“泥菩萨”这个外号起得实在不错。 一丈红笑道:“泥菩萨过江,自身虽然难保,可是别人不管有什么病,他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金老大冷冷道:“平日别人就算跪下去求他,他也懒得看的。” 一丈红道:“可是今天大小姐一定要到这里来。” 金老大道:“大小姐的千金之体,绝不能冒一点风险。” 一丈红道:“所以我们要先来看看,这地方是不是有危险的人,是不是有人生病?” 金老大道:“因为这里若是有人生病,很可能会传给大小姐。” 一丈红道:“所以他要你伸出舌头来,看看你是不是有病?” 无忌叹了口气,道:“看来这位大小姐的派头实在不小。” 病大夫也叹了口气,道:“她的派头若是小了,像我这么有身份的人怎么会替她做事?” 无忌道:“有理!” 病大夫道:“可是现在你已经用不着把舌头伸出来给我看了。” 无忌道:“为什么?” 病大夫道:“因为你的病我已经看出来了。” 无忌道:“我的病?” 病大夫道:“病得还不轻。” 无忌道:“什么病?” 病大夫道:“心病。” 无忌笑了,脸上虽然在笑,心里却在暗暗地吃惊。 他的心里确实有病,病得确实不轻,可是从来也没有人看出来过。 病大夫说道:“你的脸上已有病象,显见得心火郁红,肝火也很盛,想必是因为心里有件事不能解决,只不过你一直都在勉强抑制,所以,别人是绝对看不出来的。” 这位自身难保的泥菩萨,居然真的有点道行,连无忌都不能不佩服。 病大夫道:“幸好你这种病是绝不会传给别人的。” 老孔忽然站起来,道:“我呢?你为什么不替我看看?我是不是也有病?” 病大夫道:“你的病用不着看,我也知道。” 老孔道:“哦?” 病大夫说道:“酒鬼通常都只有两种病。” 老孔道:“哪两种?” 病大夫道:“穷病与懒病。” 他接着道:“这两种病虽然无药可治,幸好也不会传给别人。” 老孔道:“那么大小姐现在是不是已经可以来了?” 病大夫道:“现在还不行。” 老孔道:“为什么?” 病大夫道:“因为我还在这里。” 他又叹了口气:“我全身都是病,每一种都会传给别人的。” 老孔也轻叹了口气,说道:“你既然会替别人治病,为什么不把你自己的病治好?” 病大夫道:“我的病绝不能治。” 老孔道:“为什么?” 病大夫道:“因为我的病一治好,我这个人就要死了。” 这是什么道理? 老孔不懂,无忌也不懂,也忍不住要问:“为什么?” 病大夫不回答,却反问道:“你刚才看我是不是有点不顺眼?” 无忌不否认。 病大夫道:“可是不管你怎么讨厌我,却绝不会对我无礼的。” 他自己解释:“因为我全身都是病,随便谁只要用一根手指头就能把我打倒,你打了我非但没有光彩,而且很丢人。” 病大夫道:“可是我的病如果治好了,别人对我就不会这么客气了,以前我得罪过的人,一定也会来找我的麻烦,我怎么受得了?” 他摇着头,叹着气,慢慢地走出去。“所以我的病是千万不能治好的。” 无忌忽然发觉这位全身是病的泥菩萨其实也很有趣。 这些人好像都不是恶人,好像都很有趣。 最有趣的当然是那位大小姐。无忌道:“现在她是不是已经可以来了?” 金老大道:“现在还不行。” 无忌道:“为什么?” 金老大道:“因为我还要让你明白一件事。” 无忌道:“什么事?” 金老大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无忌道:“我只知道你姓金,好像有很多人都叫你金老大。” 金老大道:“你看看我的脸。” 无忌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他这张脸上有什么值得让人看的地方。 金老大道:“你看我的脸色是不是跟别人有点不同?” 这一点无忌也不能不承认,他的脸色确实很奇怪。 他的脸看来好像是蓝的,就像是块已经快洗得发白的蓝布。 金老大道:“其实我的脸色本来跟别人也没什么不同。” 无忌问道:“现在,怎么变成这样子的?” 金老大道:“是被别人打出来的。” 无忌道:“你常挨别人打?” 金老大道:“这十年来,差不多每隔一两个月就要挨一两次。” 无忌道:“别人打你的时候,你没有闪避?” 金老大道:“没有。” 无忌道:“别人打你,你为什么不躲开?” 金老大道:“因为我不想躲。” 无忌道:“难道你情愿挨打?” 金老大冷笑道:“我本来就是心甘情愿的,否则又有谁能打得到我?” 别人要打他,他居然情愿挨打,连躲都不躲。 这是什么道理? 无忌又不懂了,忍不住又要问:“为什么?” 金老大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出手打我的是些什么人?” 无忌道:“不知道。” 金老大道:“我让你看看。” 金老大道:“是被别人打出来的。” 无忌道:“你常挨别人打?” 金老大道:“这十年来,差不多每隔一两个月就要挨一两次。” 无忌道:“别,你没有闪避?” 金老大道:“没有。” 无忌道:“别人打你,你为什么不躲开?” 金老大道:“因为我不想躲。” 无忌道:“难道你情愿挨打?” 金老大冷笑道:“我本来就是心甘情愿的,否则又有谁能打得到我?” 别人要打他,他居然情愿挨打,连躲都不躲。 这是什么道理? 无忌又不懂了,忍不住又要问:“为什么?” 金老大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出手打我的是些什么人?” 无忌道:“不知道。” 金老大道:“我让你看看。” 他身上穿的是件已经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就好像他的脸色一样。 他忽然将这件蓝布长衫脱了下来。 他这人长得本来就不好看,脱了衣服之后更难看。 他的肩特别宽,骨架特别大,衣服一脱下,只剩下一张皮包着骨头。 可是无忌却不能不承认,他这张皮上确实有很多值得让人看的地方,他全身上下,前后左右,到处都是伤痕。 各式各样的伤痕,刀伤、剑伤、枪伤、拳伤、掌伤、外伤、内伤、青肿、瘀血、暗器伤…… 只要是你能想得出的伤疤,他身上差不多都有了。 最奇怪的是,每个伤痕旁边,都用刺青刺出了一行很小的字。 幸好无忌的眼力一向不错,每个字都能看得相当清楚。 在一个暗赤色的掌印旁边,刺着的字是:甲辰年,三月十三,崔天运。 今年是乙巳,这个掌印已经是一年前留下来的,可是瘀血仍未消。 金老大指着这掌印,问无忌:“你知道这是什么掌力?” “这是朱砂掌。” “你也知道这个崔天运是谁?” “我知道。”无忌回答:“除了‘一掌翻天’崔天运外,好像已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将‘朱砂掌’练得这么好。” 金老大冷笑,道:“那也许只因为近年练朱砂掌的人已不多。” 无忌承认。 这种掌力练起来十分艰苦,用起来却没有太大的实效。 江湖中的后起之秀们已将之归纳为“笨功夫”一类,所以近年来已渐渐落伍。 因为这种掌力打在人身上虽然可以致命,但是谁也不会像木头人一样站在那里,等着对方运气作势,一掌拍过来的。 只有金老大却好像是例外。 无忌道:“能够挨得起这一掌而不死的人,世上大概也没有几个。” 金老大道:“我挨了他这一掌后,也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无忌道:“你明知他用的是朱砂掌,还是没有闪避?” 金老大道:“没有。” 无忌道:“为什么?” 金老大道:“因为我挨了他这一掌,他也要挨我一招。” 他又解释:“崔天运的武功不弱,我若以招式的变化跟他交手,至少要三五百招之后才能分得出高下胜负。” 无忌道:“也许三五百招都未必能分得胜负。” 金老大道:“我哪有这么大的闲工夫跟他缠斗!” 无忌道:“所以你就拼着挨了他一掌,一招就分出了胜负。” 金老大道:“我挨了他这一掌,虽然也很不好受,他挨了我那一招,却足足在床上躺了半年。” 他淡淡地接着道:“从那次之后,无论他在什么地方看见我,都会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地过来跟打一声招呼。” 一丈红笑道:“我早就说过,金老大揍人的功夫虽然不算太高,挨揍的本事却绝对可以算是天下无双,武林第一。” 无忌道:“要学揍人,先学挨揍,只可惜要练成这种功夫并不容易。” 金老大道:“所以近年来能练成这种功夫的人也已不多。” 这当然也是种笨功夫,很可能就是天下最笨的一种功夫。 可是谁也不能说这种功夫没有用。 金老大道:“铁砂掌、朱砂掌、金丝锦掌、开碑手、内家小天星,什么样的掌力我都挨过,可是对方吃的苦头也绝不比我小。” 无忌笑了笑,道:“我想近年来还敢跟你交手的人恐怕也不多了。” 金老大道:“确实不多!” 一丈红笑道:“无论谁跟他交手,最多也只不过能落得个两败惧伤,这种架你愿不愿打?” 无忌立刻摇头,忽然道:“我想起一个人来了。” 一丈红道:“谁?” 无忌道:“二十年前,关外出了个‘大力金刚神’,一身十三太保横练童子功,已经刀枪不入了。” 一丈红道:“你也知道这个人?” 无忌道:“我听别人形容过他。” 一丈红道:“别人是怎么说的?” 无忌道:“别人都说他长得样子和庙里的金刚差不多。” 一丈红道:“所以你想不到这位大力金刚神,就是金老大。” 她吃咆地笑,又道:“本来,我也想不到的,这十年来,他最少已经瘦了一两百斤。” 无忌道:“我已计算过,他受到的内伤外伤加起来至少有五十次,每次受的伤都不轻。”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像这样的揍我只要挨上一次,现在恐怕就已是个死人了,他怎么会不瘦?” 金老大道:“但是这十年来也从来没有人能在我手上占得了一点便宜。” 他忽然也叹了口气:“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无忌道:“谁?” 金老大指着胸膛上一道剑痕,道:“你看。” 这剑痕就在他的心口旁,距离他的心脉要害还不到一寸。 剑痕旁也用刺青刺着一行字。 乙未年,十月初三,唐傲。 金老大道:“你知道这个人是谁?” 无忌道:“我知道。” 金老大道:“你当然也听说过,他的剑法相当不错。” 无忌承认。 金老大道:“但是他的剑法究竟有多高,你还是想不到的。” 一丈红忽然也叹了口气,道:“没有亲眼看见过的人,实在很难想得到。” 金老大道:“当代的剑客名家,我会过的也不少,海南、点苍、昆仑、崆峒、巴山、武当,这几大剑派中的高手,我也都领教过。” 无忌道:“他们的剑法,都比不上唐傲?” 金老大冷笑,道:“他们的剑法和唐大公子比起来,就好像皓月下的秋萤,阳光下的烛光。” 他指着心上的剑痕:“他刺了我这一剑,我根本完全没有还手的余地,他这一剑本来可以取我的性命,我死在他剑下也无话可说。” 无忌道:“我也知道他的剑下一向无情,这次为什么放过了你。” 金老大道:“因为他的无情,对付的都是无情的人。” 一丈红道:“金老大面冷心热,出手从未致人于死。” 金老大道:“但是为了唐大公子,我却随时都会破例的。” 他冷冷地看着无忌,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经明白我的意思?” 一丈红道:“他的意思就是说,你若不想跟他交手,最好就对大小姐客气些,千万不能有一点粗暴无礼的样子。” 无忌笑了笑,道:“你看我像不像个粗暴无礼的人?” 一丈红嫣然道:“你不像!” 她笑得媚极了:“你外表看来虽然冷冷冰冰,其实却是个很温柔体贴的人,我相信一定有很多女人喜欢你。” 无忌道:“你看得出?” 一丈红媚笑道:“我当然看得出,我又不是没见过男人的小姑娘。” 无忌没有再搭腔。 他注意到胡矮子又瞪起了眼,握紧了拳,好像已准备一拳往他肚子打过来。 他不是金老大,也没有练过金钟罩、铁布衫、十三太保横练那一类功夫。 这一拳他不想挨,也挨不起,看样子金老大这次也绝不会抢在他面前,替他挨这一拳的。 幸好就在这时候,外面已有人在低呼:“大小姐来了。” 无忌一直在盼望着她来,一直都很想看看,十多年前那个面黄肌瘦,弱不禁风的小女孩。现在,已经变成了个什么样的人。 他相信现在她一定已出落得很美,所以连那么骄傲的唐大公子都会为她倾倒。 一个真正的美人,本来就是男人们全都想看看的,不管什么样的男人,都不例外。 现在这位大小姐终于来了。 现在无忌终于看见了她。 可是现在无忌希望自己这一辈子从来都没有见到她。 他宁愿去砍三百担柴,挑六百担水,甚至宁愿去陪一个比唐缺还胖十倍的大母猪躺在烂泥里睡一觉,也不愿见到她。 如果有人能让他不要见到这位大小姐,不管叫他做什么事,他都愿意。 可是他并没有疯,也没有毛病。他是为了什么呢? 要命的大小姐 屋子里充满了一种淡淡的香气,仿佛是莲花,却比莲花更甜美。 大小姐一来,就带来了一屋子香气。 她的人也比莲花更甜美。 在这些人心目中,她不仅是个大小姐,简直就是位公主。 虽然每个人都很喜欢她,可是从来也没有人敢亵渎她。 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她年轻、美丽、尊贵、她的生命正如花似锦。 也不知有多少个像她这么大年纪的女孩子,在偷偷地妒忌她,羡慕她。 她应该很快乐。 可是,谁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这些日子,她眉目间仿佛总是带着种说不出的忧郁。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忧郁,是因为她心里有个解不开的结。 她心里还有个忘不了的人。 这个人偏偏又距离她那么遥远,他们之间总是隔着干山万水。 现在夜已很深,一个像她这样的大小姐,本来已经应该睡了。 可是她偏偏睡不着。 她太寂寞,总希望能找点事做。 到了这里来之后,除了双喜外,她几乎连一个可以聊聊天的朋友都没有。 她从来都没有把双喜当做一个丫环。 双喜是她的朋友。 她的朋友,是绝不能被人欺负的。 所以她来了。 双喜用一只手拉着她的衣角,用另外一只手指着无忌! “就是他!” 这里的人明明都知道双喜是大小姐身旁最亲近的人,想不到居然还有人敢欺负她。 “我知道他为什么要我到这里来,他想要我陪他……陪他……” 下面的话,双喜虽然没法子说出口来,可是每个人心里都明白。 连大小姐心里都很明白。 所以她来的时候,已经准备好好的给这个人一个教训。 可是等她看见了这个人之后,她却好像呆住了。 无忌也呆住了。 因为他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位大小姐就是那个随时随地都在找他的麻烦,随时随地都会突然晕过去的连一莲。 连一莲居然就是上官怜怜。 连一莲居然就是上官刃的女儿! 她当然知道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就是一心要杀她父亲的赵无忌。 她早就知道了,所以才会追到和风山庄去。 那天晚上,唐玉放过了他,就因为已经发现她是上官刃的女儿,所以他才会叫人连夜把她送回唐家堡。 这些事无忌现在当然想通了。 他还没有逃出去,是因为他知道就算能逃出这屋子,也休想逃得出唐家堡。 他也知道现在只要她说一句话,他就会死在唐家堡,必死无疑。 怜怜什么话都没有说。 无忌能说什么? 怜怜一直都在用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瞪着他,她的眼睛好像比以前更大。 这是不是因为她又瘦了? 她是为什么瘦的?又是为了谁消瘦? 无忌还在看着她。 他不能不看她,他想从她眼睛里的表情中,看出她准备怎么对付他。 他看不出。 她眼睛里的表情太复杂,非但无忌看不出,连她自己都不了解。 双喜也没有再说话了。 她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她已经有十八九岁,懂得的事已经不少。 她已经看出她的大小姐和这个男人之间,好像有点不对。 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 她也说不出来,——就算她知道,也不敢说出来。 所以她也只有闭上嘴。 每个人都闭上了嘴,这屋子里的人绝没有一个是笨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小姐忽然转过身,慢慢地走了出去。 她为什么连一句话都不说就走了? 无忌正在奇怪,每个人都正在觉得奇怪的时候,她忽然说出了一句话。 走到门口,她忽然回过头,看着无忌,轻轻地说出了四个字。 她说:“你跟我来。” 她要无忌跟她到哪里去?去干什么? 无忌没有问,也不能问。 就算他明知她要带他上绞架,下油锅,他也只有跟她去。 他已别无选择。 花园里黑暗而安静。 怜怜走在前面,走得很慢很慢,仿佛心里也有个不能解决的问题,她一直都没有回头。 无忌也走得很慢,跟她总是保持着一段相当的距离。 她的背影看来苗条而纤柔,只要他一出手,她立刻就会倒下去,永远倒下去,这里就再也没有人会说出他的秘密。 有几次他都已忍不住要出手。 但是他一定要勉强控制住自己,因为他绝不能出手。 黑暗中到处都可能有埋伏,金老大和一丈红那些人一定也都在暗中监视着他。 胡矮子的硬功和掌力,已经不是容易对付的。 一丈红无疑也是个极可怕的对手,只看她那柔软而灵活的眼睛,修长结实的手和腿,就可以看出她的身手必定极灵敏。 女人的出手通常都比男人更毒辣,因为她们如果想在江湖中混下去,就一定要比男人更坚强,而且一定要有几招特别厉害的功夫。 那位病大夫虽然全身都是病,但是眼睛里,神光内蕴,想必有一身极精深的内功。 金老大当然更可怕。 他身经百战,也不知会过多少武林高手,不说别的,就只这种从无数次出生入死的艰苦战役中得到的经验,已经没有人能比得上。 要对付这四个人已经很不容易,何况除了他们之外,还不知有多少更可怕的高手在暗中跟着她,保护她。 如果她死在无忌手里,无忌还能活多久? 他怎么能轻举妄动? 可是就算他不出手,又能活多久? 无忌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 ——如果我是她,我明明知道她是来杀我父亲的,我会把她带到哪里去? 这答案无论谁都可以想象得到,因为现在她也别无选择的余地。 她只有带着他去死。 他明明知道自己只要跟她往前走一步,距离死亡就近了一步,但是他却偏偏不能停下来。 怜怜忽然停了下来,停在一个小小的月门外,门里有个幽雅而安静的小院。 她终于回过头。 但是她并没有看无忌一眼,只是面对着黑暗,轻轻地说:“这个人是我以前就认识的老朋友,我想跟他安安静静的聊聊天,不管有谁来打扰我们,我都会非常非常不高兴的。” 谁也不敢让大小姐不高兴,谁也不会闯进去打扰他们的。 可是她为什么要跟无忌单独相处?她究竟有什么话要对他说? 她准备用什么法子对付他? 如果一个人已经走上绝路,不管别人要用什么法子对付他,都没什么分别了。 院子里有个小小的莲池。 荷花虽然还没有开,风中却充满了莲叶的清香。 风从窗外吹进来,烛火在摇曳。 窗子是开着的。 窗下有张精巧而舒服的椅子,她想必常常坐在这张椅子上,看着窗外的莲池发呆。 现在她却没有在这张椅子上坐下来,反而招呼无忌:“坐。” 无忌坐下。 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是站着也好,是坐下也好,都已没什么分别。 对面还有扇窗子,怜怜站在窗子下,背对着他,过了很久,才轻轻的叹了一口气,道:“四月已经过去了,荷花又要开了。” 无忌没有开口,也没法子开口,他只有等。 又不知过了多久,怜怜终于回过头,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盯着他忽然道:“我知道你是谁。” 无忌也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知道。” 怜怜道:“我也知道,你是为什么来的。” 无忌道:“你应该知道。” 他不再否认,“我是来杀上官刃的。” 怜怜道:“我想现在你也应该知道,你要杀的人,就是我的父亲。” 无忌道:“我也知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人会让别人来杀自己的父亲。” 怜怜道:“绝没有。” 无忌道:“现在,你准备怎么样对付我?” 怜怜沉默着,忽然又轻轻地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 无忌道:“你怎么会不知道?” 怜怜道:“因为,你这么样做并没有错。” 无忌道:“哦?” 怜怜道:“如果我是你,有人杀了我父亲,我也会杀了他的。” 无忌道:“只可惜你不是我。” 怜怜道:“如果你要杀的是别人,我一定会用尽所有的力量帮助你!” 无忌道:“只可惜我要杀的人,就是你的父亲。” 他淡淡地接着道:“所以不管你准备怎么对付我,我都不会恨你,因为如果我是你,我也会同样做的。” 怜怜又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地说道:“就因为我是他的女儿,所以我一直都不相信他真的杀死了你的父亲。” 无忌道:“哦?” 怜怜道:“他一向是个非常正直的人,有时虽然冷酷无情,却绝对正直,我实在没法子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 无忌道:“哦!” 怜怜道:“所以我一定要亲自到和风山庄去看看,其中是不是别有隐情。” 无忌道:“现在你已经去过了。” 怜怜黯然道:“我甚至还偷偷地到你父亲的书房里去过,站在你父亲被害的地方。” 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和悲伤,“那时候夜已很深了,四下寂无人声,就跟现在一样,我一个人站在那里,在心里问自己,如果有一天你要来杀我的父亲报仇,我应该怎么办?” 这是个死结。 无忌道:“为什么?” 怜怜黯然叹息,道:“因为现在我忽然觉得自己还不如早点死了的好!” 她幽幽地接着道:“如果我已经死了,哪里还会有现在这种烦恼痛苦?” 无忌道:“现在你还是不该有什么烦恼,这件事并不难解决。” 怜怜道:“哦!” 无忌道:“现在我如果能杀你,还是一定会杀了你的。” 怜怜道:“我相信。” 无忌道:“刚才在花园里,我至少已有三次会杀了你的。” 怜怜道:“你为什么不动手?” 无忌道:“因为我虽杀了你,我也绝对没法子活着离开这里。” 怜怜承认。 无忌道:“我既然要杀你,你当然也可以杀我,这本来就是天公地道的事。” 怜怜说道:“你至少可以跟我同归于尽。” 无忌笑了笑:“我跟你之间并没有仇恨,上一代的仇恨,跟下一代完全没有关系,我为什么要你陪我死?” 他的笑容看来还是很镇静:“我这次来,本来就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现在我已尽了力,虽然没有成功,我死而无怨。” 怜怜看着他,过了很久很久,才问道:“你说的是真心话?” 无忌道:“是。” 怜怜又轻轻叹息道:“一个人只要能死而无怨,死得问心无愧,死又何妨?” 无忌忽然大笑,道:“想不到你居然也明白我的意思!” 怜怜道:“我常常听人说,千古艰难唯一死,所以我一直认为,死是件很困难的事。” 无忌道:“那的确不太容易。” 怜怜道:“可是我现在已经明白,有时候活着反而比死更困难得多。” 无忌也不禁长叹,道:“有时的确如此。” 怜怜道:“所以一个人若是真心想死的时候,就不如还是让他死了的好。” 无忌道:“是的。” 墙上挂着一柄剑,一柄三尺七寸长的乌鞘剑。 怜怜摘下了这柄剑“呛”的一声,拔剑出鞘,剑锋寒如秋水。 她忽然将这柄剑交给了无忌,她的态度冷静而镇定。 她忽然说:“你杀了我吧!” 别无选择 剑是真实的。 当你的手握住了冰冷的剑柄时,那种感觉也是真实的。 对一个学剑的人来说,世上几乎已没有任何事能比这种感觉更真实。 无忌是学剑的人。 现在他手里已经握住了这柄剑,但是这次他心里却没有这种真实的感觉。 他几乎不能相信这是真实的事。 怜怜凝视着他,一个宇一个字慢慢地说:“这是真的,我真的要你杀了我。” 无忌忍不住要问:“为什么?” 怜怜道:“因为我父亲已经杀了你父亲,我绝不能再伤害你。”她又补充:“我父亲已经错了,我绝不能再错。” 无忌还是不能了解。 怜怜道:“我若不死,你就难免要死在我手里,因为我绝不会让你去伤害我父亲。” 无忌苦笑,道:“你死了又怎么样?又能解决什么事?” 怜怜道:“我死了之后,你和我父亲才能活下去。” 无忌又问:“为什么?” 怜怜道:“因为我死了之后,就没有别人能揭穿你的秘密。” 她又道:“金老大他们绝对想不到你会杀我的,所以你杀了我之后就赶快走,他们绝不会阻拦你,现在你的秘密既然还没有被揭穿,要离开唐家堡还不难!” 无忌承认。 如果现在他立刻就走,的确还有机会逃出去。 怜怜道:“可是你杀了我之后就一定要赶快走,绝不能再停留片刻,所以你就没法子再去找我父亲了。” 她又笑了笑:“何况,你杀了我之后,心里多少总难免有点难受,我们两家的仇恨,说不定也会因此而渐渐冲淡。我自己当然也死得问心无愧,所以我想来想去,只有用这法子解决。” 这件事本来就是个死结,只有用“死”才能解得开。 无忌如果死了,这个结,也同样能解开。 她为什么不让无忌死? 她宁可牺牲自己,也不愿伤害无忌?为的是什么? 无忌就算是个不折不扣,无可救药的呆子,也应该明了她这种情感。 无忌就算真的是个冷酷无情,心肠如铁的人,对这种情感也应该感激。 只可惜现在他根本没有资格被别人感动,根本没有资格拥有情感。 因为他这个人根本已不属他自己。 自从他父亲惨死之后,他就已经将自己出卖给一个恶魔——一个名字叫“仇恨”的恶魔。 这个恶魔在人间已横行多年,已不知奴役过多少人的心。 窗外有风。 闪动的灯光,照着怜怜苍白的脸,她已不再是以前那个任性活泼的女孩子。 无忌忽然道:“你是个笨蛋。” 他绝不让自己脸上露出任何情感:“只有笨蛋,才会想得出这种笨法子!” 怜怜自己也承认。 这法子的确很笨,但却是她唯一能想得出的一种法子。 无忌道:“笨蛋都该死,我的确应该杀了你的。” 怜怜道:“你为什么还不出手?” 杀人的剑已经在手里,应该杀的人已经在面前。 无忌为什么还不出手? 只有一种理由解释,但是这个理由他既不愿承认,也不愿说出来。 有人替他说了出来。 他忽然听见一个人冷冷道:“他还不出手,只因为他也是个笨蛋。” 这个人赫然竟是上官刃! 无忌回过头时上官刃已经在他眼前。 无忌的脸色没有变。 上官刃的脸上也同样没有任何表情。 他们虽然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可是他们至少有一点相同之处。 他们都不配拥有情感。 不共戴天的仇人已在面前。 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却无疑是最后一次。 无忌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 上苍对他总算不薄,又给了他最后一次机会,他一定要把握住。 他绝不能再有任何顾忌,绝不能为了任何人、任何事把这次机会放过。 同情,怜悯,仁怨……这些高贵的情感,他都得远远抛开。 为了复仇,他只有不择手段。 剑光一闪,剑尖已到了上官怜怜的咽喉。 上官刃冷冷地看着他,冷冷的看着他手里的剑,连眼睛都没有眨。 无忌冷笑,道:“你真的以为我不敢杀她?” 上官刃道:“你当然不敢!” 无忌道:“为什么?” 上官刃道:“因为你要杀的是我,不是她,你若杀了她,就再也不会有机会杀我!” 赵无忌也不能不承认,他看得的确很准。 上官刃道:“所以,你根本没法子用她来要挟我,我也绝不是个会受人要挟的人。” 无忌道:“我看得出。” 上官刃道:“我也看得出你绝不会轻易放了她的。” 无忌道:“我绝不会。” 上官刃道:“所以我只有让你用她来跟我做个交易。” 无忌道:“你也知道我要跟你做什么交易?” 上官刃道:“你放了她,我就给你一次机会。” 无忌道:“什么样的机会?” 上官刃道:“公平交手的机会。” 无忌道:“这交易听来倒不坏。” 上官刃道:“我保证你绝对再也找不到更好的主顾了。” 无忌道:“但是我怎么知道你说的话算数?” 上官刃道:“你不知道。” 无忌道:“只可惜现在我好像没什么选择的余地。” 上官刃道:“一点也不错。” 无忌盯着他,心里在问自己:“我是不是真的已别无选择?” 答案几乎是绝对肯定的。 是! 他的父亲就因为信任这个人,所以才会死在这个人手里。 只要他还有一点选择的余地,他绝不会信任这个人。 可惜他没有。 窗外有风,闪动的灯光,照着怜怜的脸,森寒的剑光也照着她的脸。 她的脸色忽然变成一种仿佛透明般的惨白色。 她不能眼看着无忌再受他父亲欺骗,她不能让无忌死。 她更不能眼看着他的父亲死在别人剑下。 可惜她偏偏无能为力。 无忌手里的剑锋,距离她的咽喉仿佛渐渐远了,她忽然大喊:“求求你,放了他吧。” 她忽然把自己的咽喉送上了剑锋。鲜血涌出,她倒了下去。 ——这是个死结,只有“死”才能解得开! 她也已别无选择的余地。 宝剑双锋 别无选择!无可奈何! 人生中最悲惨的境界不是生离,不是死别,不是失望,不是挫败。 绝不是。 人生中最悲惨的境界,就是到了这种无可奈何,别无选择的时候。 只有身历其境的人,才知道那是种多么可怕的痛苦。 无忌了解。 看到怜怜自己将咽喉送上他手里的剑锋,看到鲜血从怜怜咽喉里涌出。 他也同样觉得一阵刺痛,仿佛也同样被人刺了一剑。 这一剑没有刺在他的咽喉上,这一剑刺到了他心底深处。 ——求求你,放了他吧。 她是在求她的父亲放了赵无忌?还是在求无忌放了她的父亲?谁也不知道。 但是这句话的力量,却远比世上任何一柄宝剑的力量都大。 她只希望能以自己的死,换回这两人心里的仁爱与宽恕。 对她来说,死,根本算不了什么。 她只希望能让他们知道,生死之间,并不如他们想象中那么严重。 在这一瞬间,无忌整个人都已被她这种伟大的情感所震慑。 在这一瞬间,他几乎已忘记了一切,甚至连那种深入骨髓的仇恨都已忘记。 在这一瞬间上官刃举手间就可以杀了他。 奇怪的是,上官刃偏偏还要再给他一次机会。 等他从这阵震慑中惊醒时,他忽然发现自己梦想中的机会赫然就在眼前。 怜怜已倒了下去,倒在地上。 上官刃已冲过来,伏下身子去看她。 他的背对无忌。 他的背宽阔,无论谁一剑刺过去,都绝对不会错过。 年轻人都喜欢做梦,各式各样的美梦。 无忌还年轻。 在他做过的最美好的一个美梦里,就看见过这样的情况。 ——他的手里有剑,他的仇人正好背对着他,等着他一剑刺下去。 可是这个梦境实在太荒唐——美丽的梦总难免有些荒唐。 他从来也没有期望这梦境有实现的时候,想不到现在梦竟已成真。 他的仇人正好背对着他! 他的手里正好有剑,这种机会他怎么能错过?怎么会错过? 他所受过的苦难,他心里的悲痛仇恨,都绝不容他将这机会错过。 剑光一闪,剑已出手。 奇怪的是,这一剑并没有刺下去。 幸好这一剑没有刺下去。 幸好上苍对他总算不薄,没有让他将这一剑真的刺下去。 怜怜咽喉上的血渍仍未干。 他这一剑没有刺下去,并不完全是因为这原因。 司空晓风曾经交给他一只白玉老虎,要他在杀上官刃之前,将这只老虎还给上官刃。 他这一剑没有刺下去,也并不完全是为了这原因。 他一向是个很守信的人,他已答应过司空晓风,可是在这一瞬间,他根本已忘了这件事。 他这一剑没有刺下去,只因为他是赵无忌。 也不知有多少种原因,才使得赵无忌变成了现在这么样一个人。 同样的,也不知有多少种原因,才使得他这一剑刺不下去。 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这虽然是佛堂的禅理,但是世上有很多别的事也都是这样子的。 这一剑虽然没有刺下去,剑锋距离上官刃左颈的大血管却已不及一寸。 上官刃当然可以感觉到这种贬人肌肤的森寒剑气。 但是他完全没有反应。 无忌握紧剑柄,每一根青筋都已因用力而凸起。 他尽量不去看倒在地上的怜怜,一字字道:“上官刃,你回过头来,看着我,我要让你看清楚我是谁。” 上官刃没有回答,冷冷道:“我早已看清了你,从你十岁时我就已把你看得清清楚楚,现在又何必再看。” 无忌动容道:“你已知道我是谁?” 上官刃道:“从你第一步踏入唐家堡,我就已知道你是谁。” 他忽然长叹息了一声:“赵无忌,你根本不该来的。” 无忌脸色变了。 如果上官刃那时就已知道他是谁,为什么不将他的身份揭穿? 他拒绝去想这个问题。 他根本拒绝相信这件事。 上官刃道:“你若以为你真的能骗过我们,你就错了,你不但低估了我,也低估了唐家的人。” 他的声音冰冷:“现在你本该已经死过四次。” 无忌在冷笑。 他还是拒绝相信,上官刃无论说什么,他都拒绝相信。 上官刃道:“你说你叫李玉堂,是绩溪溪头村的人,那一次,你本来已经死定了。” 无忌道:“哦?” 上官刃道:“你还没有死,只因为派去调查你身份的人早已被人收买,替你隐瞒了实情。” 无忌忍不住问:“是谁收买了他?” 上官刃道:“是一个还不想让你死的人。” 这件事正是无忌想不通的,他不能不承认,这一次的确是死里逃生。 上官刃道:“你第一天晚上到这里来,居然就敢孤身涉险,夜探唐家堡。” 他的声音里似乎有了怒意:“你将唐家堡看成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你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 无忌也不能不承认,那一次他本来也已经死定了。 他没有死,只因为有人替他引开了埋伏——一个还不想让他死的人。 上官刃道:“若不是有人替你杀了小宝,你也死定了。” 无忌又忍不住问:“为什么?” 上官刃道:“因为你绝不会杀他的,你一定会想法让他脱身,因为你已经知道他是大风堂潜伏在这里的人。” 他冷冷地接着道:“但是你不杀他;你就必死无疑。” 无忌道:“难道唐缺也已查出他的身份?” 上官刃道:“他要你去杀小宝,就是在试探你,他远比你想象中厉害得多。” 他忽又冷笑:“雷震天也比你想象中厉害得多。” 无忌道:“雷震天?” 上官刃道:“你以为他会跟你同仇敌忾,对付唐家堡,其实他已经准备把你出卖给另一个人,因为对他来说,那个人远比你有用。” 无忌道:“幸好有人知道了这件事,又替我杀了雷震天?” 上官刃道:“不错。” 无忌问道:“小宝也是被这个人杀了的?” 上官刃道:“是。” 无忌道:“那个不想让我死的人就是他?如果不是他,我已死过四次?” 上官刃道:“是的。” 无忌忽然闭上了嘴。 他本来还有很多话要问的,至少他应该问。 ——这个人究竟是谁? ——上官刃怎么会知道这些事的? 他没有问。 其实他根本不必问,就已应该知道这两个问题的答案。 但是他拒绝相信,拒绝承认。 不管怎样,他都一定要杀了上官刃! 他付出的代价已太大! 他绝不能因任何理由改变他的决心! 只可惜他毕竟是个人,是个有思想的人,有很多事,他可以不问,却不能不去想。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在抖,手中的剑也在抖,因为他毕竟还是想到了那可怕的问题。 ——难道那个救过他四次的人就是上官刃? 可是上官刃为什么要救他? 他想不出一点理由。 剑光闪动,他不能不在心里问自己。 ——剑有双锋,这件事是不是也有正反两面? 白玉老虎的秘密 宝剑有双锋,一枚铜钱也有正有反,很多事都有正反两面的。除了“正义”外,几乎每件事都有。 这件事无忌所看到的一面是;上官刃谋杀了他的父亲,背叛了大风堂,不忠不义,罪无可恕。 这都是事实,铁证如山,没有人能推翻,他实在想不出这件事怎么还会有另外一面。 不管上官刃是不是救过他?不管上官刃是为了什么救他都一样。 他还是要杀这个人! 但是就在他已决心下手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了那只白玉老虎! 司空晓风为什么一定要他出手前将这只白玉老虎交给上官刃! ——这只白玉老虎中有什么秘密? 白玉老虎仍在。 他随时随地都将这只白玉老虎带在身边,一伸手就可以拿出来。 现在他已将这只白玉老虎捏在手里。 他的另一只手里握着剑。 ——不管怎样,先杀了上官刃再说。 ——不管怎么样,都得先将这只白玉老虎交给上官刃! 他心里充满了冲突和矛盾,他的两只手都已因用力而凸起了青筋。 忽然间“波”的一声响,他竟将这只白玉老虎捏碎了。 这只外表看来坚实细密的白玉老虎,竟像是一些外表看来温良如玉的君子一样,竟是空心的。 唯一不同的是,它心里藏着的不是伪善和罪恶,而是一卷纸,一个秘密。 一个惊人的秘密。 一个足以改变很多很多人命运的秘密,也改变了赵无忌的一生。 宝剑有双锋,一枚铜钱也有正有反,很多事都有正面反面的。 现在无忌终于看到了这件事的另外一面,这一面才是真正的事实。 白玉老虎中藏着的这张纸,是他父亲的手笔,是赵简临死前亲手写出来的。 他写出的绝对是个令人做梦都想不到的秘密。 他写的当然绝对是事实。 这件事发生时,就是在一年前那个诸事皆宜的黄道吉日。 那时霹雳堂已经和蜀中唐家联盟,势力倍增,已经不是大风堂所能抗拒的。 那时,大风堂的情况已日渐衰败,大风堂门下弟子的情绪也都很低落。 如果没有奇迹出现,霹雷堂和庸家只要一发动攻击,不出三个月,大风堂就要彻底被毁灭。 那时大风堂的堂主云飞扬云老爷子正在坐关,要怎么才能拯救大风堂,这责任就落在赵简,司空晓风,和上官刃三个人身上。 他们不能坐在那里等着奇迹出现。 他们更不能眼看着大风堂被毁灭。 奇迹既然不会出现,他们只有用“奇计”。 他们想起了春秋战国时,那些英雄志士为了保全自己的家国所作的壮烈牺牲。 他们想起了聂政、荆坷、高渐离,和勾践的故事。 这些人这中,有的为了刺杀暴君,不惜血溅五步,和对方同归于尽,有的为了复国复仇,只能忍辱负重,卧薪尝胆。 这些人所用的方式虽然不同,所作的牺牲却同样惨烈。 为了大风堂,他们也同样不惜牺牲自己。 计划就是这样决定的。 要挽救大风堂的危机,必须先做到几件事。 ——阻延对方发动攻势的日期,争取时间加强自己的力量。 ——隔离霹雷堂和唐家的联结,收买对方的部下,造成对方内部的冲突。 ——刺探对方内部的机密,找出对付唐家独门毒药暗器的方法,和唐家独门解药的配方。 ——查出大风堂自己内部的奸细。 要做到这几件事,就一定要潜入对方的内部,获得对方的信任。 大风堂门下,有谁能做到这一点? 唐门和天下所有别的帮派都不同。 因为他们并不是一个因为利害关系而组成的帮派,而是一个巨大的家族,不但先天就有血亲作为维系的力量,而且还有多年的历史基础。 要打进他们的内部绝不是件容易事,除非这个人能使他们绝对信任。 要获得他们信任,最好的法子,就是先替他们做几件久已想去做,却做不到的事,把一样他们久已想得到,却没法子得到的东西带去给他们。 ——唐家最想得到的是什么? 于是司空晓风、上官刃、赵简又想到另一个故事。 他们想到了樊于期樊将军的头。 赵简和唐家有宿仇。 如果有个人能把赵简的头颅送去,唐家也一定会很感激。 为了要让聂政能有行刺的机会,樊将军不惜牺牲自己的大好头颅。 为了同样的理由,赵简也不惜把自己的头颅割下来。 最重要的问题是:谁把赵简的头颅送到唐家去? 这个人所作的牺牲,所付出的代价,远比赵简的死更大。 为了自己的理想,为了一个自己誓死效忠的组织,引刀成一快,赵简的死已经有了代价。 这种事并不痛苦。 可是这个人却要忍受天下的骂名,被天下英雄所不耻。 在真象还不能公开的时候,他一定要自认为叛徒。 这还不够。 这个人不但要能忍辱负重,忍受各种试探和侮辱,还要沉着冷静,机敏过人,才能获得唐家的信任,深入他们的内部,绝不能被人看出一点破绽来,绝不能被任何人怀疑。 这个人所作的牺牲实在太大,所负担的任务实在太重。 大风堂门下,有谁能做得到? 只有上官刃! 就在那个喜气洋洋的黄道吉日,他们决定了这计划。 ——赵简壮烈牺牲。 ——上官刃潜入敌后。 ——司空晓风坐镇留守。 为了大风堂,二个人都同样要有牺牲,只不过牺牲的方式不同而已。 他们选择在这个黄道吉日开始行动,只因为这一天是赵简的独生子赵无忌的吉期。 又有谁能想到,一个人竟会在自己儿子成婚的那一天做这种事? 为了要获取唐家的信任,他们实在已经把每一件能做到的事都做“绝”了。 他们还替这次行动计划取了一个秘密的代号。 白玉老虎! 这计划当然是绝对机密。 参与这计划的,只有他们三个人,他们决定连无忌都要瞒住。 上官刃杀了赵简,赵简的儿子如果不去找他复仇,是不是会引人怀疑? 所以他们绝不能让无忌知道这秘密。他们要无忌去找上官刃复仇。 到必要时,甚至连无忌都可以牺牲。 但是上官刃却绝不能死!至少在任务还未完成之前,绝不能死! 所以他们又考虑到一点。 万一无忌真的能排除万难,潜入了唐家堡,有了刺杀上官刃的机会,那怎么办? 唯一的办法是,让无忌知道这种事的真象,可是不到最后的关头,还是不能让他知道。 所以赵简临死前,就将这秘密留在这只白玉老虎里。 所以无忌临行前,司空晓风就把这只白玉老虎交给了他。现在无忌才明白,司空晓风为什么会将这只白玉老虎看得比他生命还重。 活下去 现在这只白玉老虎已经粉身碎骨。 可是它的任务已完成,它的牺牲已经得到了代价。 无忌得到的是什么? 他的父亲已经死了,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都已不能复生。 他的家也被毁了,兄妹亲人离散,生离随时都可能变为死别。 他未来的妻子现在很可能已在别人的怀抱中。 以前这一切他还可以忍受,因为他觉得他的牺牲是有代价的。 现在他已经知道了这秘密,他的一切牺牲却反而变得很可笑。 他几乎真的忍不住要笑出来,把心肝五脏全都笑出来,再用双脚踏烂,用剑割碎,用火烧成灰,再洒到阴沟里去喂狗,让赵无忌这个人彻底被消灭,生生世世永远不再存在。 只有这么样,他的痛苦才会消失。 可惜他做不到,因为他已经存在了,他的痛苦也已经存在了。 这事实已经没有任何人,任何事,任何方法能改变! 他的手里还握着剑。 他要杀人的还在他剑下。 可要杀的这个人,却是曾经救过他四次性命的人。 这个人明明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但是这个人偏偏又是他的恩人。 这个人明明是个不仁不义的无耻叛徒,却偏偏又是个忍辱负重,一身肩负着大风堂子弟安危的英雄壮士。 他要杀这个人,本来是为了替他父亲报仇,可是现在他若杀了这个人,他父亲死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 他本来不惜一切牺牲,不择任何手段,都要杀了这个人。 但是他现在他就算被千刀万剐,也绝不能伤害这个人的毫发。 这是多么痛苦的矛盾? 这种痛苦和矛盾,有谁曾经历过?有谁能想象得到? 剑仍在无忌手里,但剑上已无杀气! 一柄剑上若是没有杀气,就已不能再威胁任何人。 上官刃虽仍在剑下,但是已转过身。 他知道这柄剑已不能伤人。“我也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无忌道:“哦?” 上官刃道:“如果你是别人,也许你已经杀了我。” 无忌道:“哦?” 上官刃道:你不杀我,只因为你是赵无忌,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你都有理智,因为你已受过太多苦难,太多折磨,你已经跟别人不同了。 无忌道:“哦!” 上官刃道:“所以你知道,你绝不能杀我,我绝不能死。” 无忌道:“我绝不能杀你?你绝不能死?” 他虽然在回应着上官刃的话,可是他自己在说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虽然发出了声音,可是他的声音连他自己听来都很遥远,就像是另一个人说出来的。 上官刃道:“既然我不能死,你就只有希望自己死了。” 无忌道:“哦!” 上官刃道:“因为你认为你的痛苦只有死才能解脱,因为你以为你可以死。” 无忌道:“我不能死?” 上官刃道:“你不能!你绝不能!” 无忌道:“哦。” 上官刃道:“你不能死,因为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无忌道:“什么事?” 上官刃道:“你要保护我,要用尽所有的力量保护我。” 无忌笑了。 他的仇人居然要他用所有的力量保护他,这实在是件很可笑的事。 至少他自己觉得自己仿佛是在笑,别人却觉得他仿佛是在哭。 上官刃道:“你以前要杀我,是为了要替你父亲复仇,是为了要尽到一个做人子的责任,为了要让你父亲死能暝目。” 无忌道:“哦!” 上官刃道:“可是我若死了,你父亲的死就变成全无代价了。” 无忌道:“所以我不能杀你。” 上官刃道:“你非但不能杀我,也不能让我死在别人手里。” 无忌道:“哦。” 上官刃道:“如你要尽到一个做人子的责任,你就要保护我,像你以前要杀我那样尽力保护我,让你父亲死能暝目。” 无忌没有再开口。 因为他已忽然清醒,被这种来自极强烈的矛盾中所产生的刺激所惊醒。 上官刃道:“除了我之外,还有个人也要你保护。” 他在看着他的女儿:“你也不能让她因你而死,否则你也将遗恨终生。” 怜怜还没有死,她伤口上的血已凝结,她的父亲已在她伤口上抹了药。 每个江湖中的大行家,都有一种从无数次痛苦经验中得来的救伤止血金创药,而且一定都会时常带在身边。 上官刃也不例外。 无忌转过头,看着她,仿佛同时也看到了风娘和千千的影子。她们也同样随时都可能因他而死,为他而死。 她们都不能死,因为她们都是无辜的。 现在白玉老虎虽然已粉碎,可是“白玉老虎”这计划却一定要完成。 无忌忽然回头,面对上官刃,一字字道:“我绝不会死的。” 上官刃并没有觉得意外,他对无忌本来就有信心。 无忌道:“我一定要活下去。” 他的声音充满决心,“不管怎么样要活下去,我都一定会活下。” 上官刃道:“我相信。” 后记 “白玉老虎”这故事,写的是一个人内心的冲突,情感与理智的冲突,情感与责任的冲突,情感与仇恨的冲突。 我总认为,故事情节的变化有穷尽时,只有情感的冲突才永远能激动人心。 这故事中主要写的是赵无忌这个人。 现在赵无忌内心的冲突已经被打成了一个结,死结。 所以这故事也应该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