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娇龙》 第一回 草原飞骑少女忍辱 沙漠传警边帅惊心 话说新疆西部有一小城,名叫乌苏。城里聚居着百来户人家,其中有牧民,有商贩,有手艺人,也有运夫,是个汉人与回人、维吾尔人等杂居的地方。 乌苏地处边陲,人烟又很稀少,虽显得有些荒凉,但人民生活倒也过得太平安静。 不料后来附近一带的回人和回回部落由于受不了巴依(地主、财主)和伯克(封建官员) 的残酷欺压,引起暴动。暴动的风暴迅速蔓延至大部西疆和北疆,境外沙俄的部落又乘机入侵,进行劫掠,朝廷震惊,忙调遣大批军队前去征讨;镇压,经过几年的征战、剿杀,入侵的边寇终被击败缩回;暴乱也被镇压下去,但整个西疆却变成一片荒凉,乌苏城也只剩下一片残垣断壁,几乎没有人烟了。 自此以后,朝廷为防各部再叛和边外入寇,采取屯兵的办法,并派遣一位将军,率领二十营旗军,进入西疆坐镇驻守。将军把各旗营分驻塔城、霍城、昌吉一带,布成倚角之势;将军自己留下四营精锐,驻在乌苏、居中指挥,便于驰应。经过这样几年的屯垦、招抚,乌苏才又恢复了生气,渐渐闹热起来。 这位将军姓玉名瑞字大成,出身将门,父亲玉绍廷,原是总兵,因平云南之乱有功,封三等候,后战死。玉大成荫袭侯爵。朝廷远征西藏,玉大成随军参赞军机,屡立军功,得任提督之职,这次又被授为将军,奉命坐镇西疆。玉将军为人深谋沉毅,素性凛肃,位列侯爵,衔授将军,在朝中亦算得显贵,现镇西疆,便是边帅,重兵在握,就更是赫赫威风,别有一般景象。 玉帅见乌苏已日浙人多,西疆四境日趋安定,这才在城内靠东垣处修了一座府第,派人回京将夫人、小姐接来。 玉夫人姓黄,为人淑姻好佛,除诵经外,还把一本《烈女传》读得烂熟。她平时对丈夫只知顺从,对儿女只有疼爱,真算得是位贤妻良母。 玉小姐名娇龙,随母到乌苏时年方七岁,生得面容请秀,落落大方。她从小就好奇多思,有时连发几问,竟难得王夫人无法开口,只好说,“女孩子家,知道这些干啥!” 玉娇龙平时在父亲面前总是显得娴静有致,深受父亲赞许;在母亲面前偏多娇嗔憨态,很得母亲欢心。因此,父母都把她视为掌上明珠,遇事总是顺就于她,不使她扫兴。 玉娇龙初到乌苏,开始倒觉新奇,样样都贪问贪看,不想日子一久便觉烦厌起来。 她听说城外草原平阔,翠绿连天,牧民中无论男女都能歌善舞,更精于骑马驰骋,她闷得慌,便起了出城游玩和学习骑马的念头。当玉母听她说起这个念头时,忙念了声“阿弥陀佛”,连说“罪过,罪过”,哪有侯府千金小姐去郊外抛头露面学骑马之理?因此,任娇龙万般求告,总不答应。不料玉帅闻知此事后,沉思片刻,竟然一口应允了。他告诉夫人说:“人要善于随俗,娇龙着处京中,当然断无此理,今来西域,一切起居都非京华可比,我为此亦时感不安,就让她出去稍事消遣也未尝不可。” 玉夫人见丈夫都这般说,也就以丈夫是,便唤来几名小校,要他们好好随侍,小校们便簇拥着小姐出城去了。 玉小姐来到城外,走了不远,便踏上草原,她举目一望,见四野茫茫,无边无际。 一阵风来,草伏如波,逐浪层层,向天边掀去。 玉桥龙哪里见过这般景色,她伫立凝望,只觉记忆里的京华繁茂、帝都烟云都一齐飘散,心里是空旷旷的,分不清是神恰,还是怅惘。 在草原的西边,有几个帐篷,账外坐着一群牧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在那里弹琴唱歌,琴声歌声随风向草原四野飘去。远处是成团成片的马群羊群,有几骑牧民在纵马逐牧。玉小姐看到他们那种悠闲矫健的样子,时而是暗暗羡叹不已,时而又反感万分。 羡叹的是,这尘世上竟然还有像他们过的这种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生活,反感的是,男女混杂,尊卑不分,未免有违教化,有伤风俗。玉小姐尽管处于既觉新奇却又看不顺眼的矛盾之中,但她还是乐于站在一旁看着、听着,那些牧民不知她是准时,还不断对她含笑招手,并不时向她投来赞羡和亲切的眼光,当知道她是帅府的玉小姐时,诚挚的笑容收敛了,亲切的态度隐去了,人们的脸上却换上一副敬畏与拘谨的神情。顿时,玉小姐心里感到一阵骄傲和满足,但接着而来的却又是一阵若有所失的惆怅。 玉小姐在草原玩了几次后,已不满足于观赏风光,又在小校的扶持下开始学骑马了。 好多次她从马上摔了下来,有时甚至被跌得皮青脸肿,可她不知哪来那么一股韧劲,摔下来,又爬上,跌伤了,揉一揉,一咬牙又纵上马背,半使气半任性地用力一鞭,马跑得更加迅猛了。只苦了几位小校,气喘吁吁、提心吊胆地跟在后面,深怕出了差错,大帅责怪下来担当不起。 有次,玉娇龙骑马经过一家牧民的帐篷时,她看到帐外有匹马在悠闲地吃草,那马又高又大,火炭般的毛色,健壮极了。她不禁停马注视,暗暗惊奇,心想:这样神骏的马,就是在军中也未曾见过,要是父亲得到,一定高兴。她正在转念时,一个年轻牧人从帐里出来了。那人生得白白净净,小小的身材显得彪悍灵活,脸上充满稚气,又露出些桀骜不驯的神情,他只冷冷地看了小姐一眼,便各自坐下了。玉小姐问他:“这马可是你的?” “是我的。” “可愿卖?” “我已经把它送给一位弟兄了,明天就给他送去。” 玉小姐奇怪了,便又问:“你舍得拿这样好的马送人?” 年轻牧人:“一匹马算啥,为了他,我命都可以送。” “这人是谁?是你什么人?” “不是什么人,草原那边的一个兄弟。” 玉小姐有些不高兴了,说:“我可以多给你银两,我可以给它配上最好的马鞍。” 年轻的牧人不屑地说:“财主们才喜欢钱,不会骑马的人才骑鞍。” 玉娇龙一下恼怒了,说:“你敢小看我。”说完就策马走到那匹大红马的身旁,一翻身就跨上它的光背。那马先是一惊,接着就狂怒起来,连跳带纵,又旋又转,时而将前身直立起来,时而又把后腿高高腾起。玉娇龙咬紧牙,两手紧紧抓住马鬃,任它如何刁难弄险,只是死死抓贴着它,一点也不放松,她好几次都被那马甩离背了,可她还是又挣扎着爬上去了。这样坚持了约莫半个时辰,玉娇龙感到一阵头昏目眩,冷汗把全身都湿透了。正在她感到渐渐不支时,马发出几声长嘶,跳得也不那么凶狠了。几个小校吓白了脸,只好围着马转,咳喝得力竭声嘶,总是贴不拢去。 玉娇龙趁马昂首长嘶时,偷眼看了看那年轻牧人,她看到的却是一个带有幸灾乐祸的眼色。玉娇龙一横心,腾出手来,用力一连打马几鞭,马不再泼野纵跳了,却放开四蹄,像箭一般地向草原中驰去。玉娇龙在马上有如腾空一般,耳边只听呼呼风响,地下的花草在闪退,前面天空的白云迎面飞来,她心里激起一阵无法形容的欢乐。 马终于被她驯服了。她在草原上跑了一大圈后,驰回帐前,跳下马来,用手将马项拍了两拍,说:“看你还敢欺负我!”又回头对年轻收人说:“怎样,没鞍不是照样骑吗!”说完,跳上自己的马,由几个被吓得失魂落魄的小校簇拥着回城去了。 又过两年,玉娇龙已经快十五岁了。她长得更是婷婷玉立,风神俊逸,两眼清如潭水,天真中含着深邃,两腮润白透红,有如玉琢,雍容中隐露清秀,温柔里暗含刚健,她每次出外骑罢回府,总爱以手托腮,静坐沉思。玉夫人看到女儿越长越加美丽,心里也喜不自禁,常在丈夫面前夸耀说:“女儿他日回京,可使诸亲女眷失色。她的容貌真可称得上是花中牡丹了。” 玉帅以手拈须、虽未答话,意颇自得。娇龙在旁却说:“儿过去最爱牡丹,现在却偏喜雪莲。” 玉母说:“雪莲虽好,只是生长雪山,未免太苦寒了。” 玉帅听她母女议论、用目注视娇龙许久,略显惊讶之意。直至晚上回房后,玉帅才对夫人说:“女儿已快成人,今后应多加管教,单读一本《烈女传》已经不够,该习读五经了。” 夫人说:“我也觉得女儿有些变化,变得更娇了。” 玉帅说:“我们这种府第的女儿,怕的倒不是娇,而是怕失礼啊!”停了停又说,“能得个饱学先生来教教娇龙就好了。” 事有凑巧,过了不久,一日有个四十来岁、关内儒生打扮的人,投帖帅府,求见玉帅。玉帅见帖上写着“晚生高云鹤拜谒”七字,字是柳体,写得秀健有力,先就给他留了个好的印象,忙命请进后厅相见。那儒生进至内厅,只对玉帅深深一揖,便站立一旁。 玉帅端座椅上,微微欠身,将儒生上下略一打量,见他身材清瘦,虽满身风尘仆仆,但神情显得秀朗,有俊逸之风,心里也不禁暗暗称奇,忙挥手请坐。寒暄毕,儒生说明来由,自称本河北沧州人、是个不第秀士,因家中遭故,至玉门访友不遇,辗转流落,来至乌苏,闻玉帅重贤爱士,特来投靠,望留麾下听用。玉帅见他谈吐爽朗,态度不卑不亢,一来动了惜士之心,二来引起乡关之念,便将高云鹤留在府内,充任一名书吏。 经过两月相处,王帅觉得高云鹤不但见多识广,涉世深达,而且精干文牍,又博通经史,便有心请他兼授娇龙诗书。在征得高云鹤同意后,便把玉娇龙叫出,如礼拜了先生。按玉帅之意,高先生每日上午在西厢教授玉小姐读书,下午在东厢办理文牍。玉小姐下午仍不时出城骑马。 玉娇龙天资确也聪明,凡高先生所授篇章,都能很快记诵,加之她在高先生面前,聆教唯谨,执礼甚恭,因此,颇得高先生喜爱。玉夫人亦由爱女心切,推及乌之爱,不时命丫环奉送茶点,更使高先生和玉府之间有如通家之好一般。 一日,玉小姐正在西厢专心读书,忽听外面大厅传来父亲喝斥的声音,威严中含有怒意,正惊讶间,小校来禀,说大帅请先生议事。玉小姐亦随后隐在厅壁,见厅下跪一千总模样武官,样子十分惶恐。听父亲在厅上斥责道:“朝廷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一百骑兵护运,兵力也不算少,为何饷银军械竟至被劫!” 那千总道:“卑职率领百骑,过了昌吉,刚进沙漠,正赶行间,忽见远远连天处,陡然起了一排黄云,卑职正惊讶间,运夫中有人大叫说:”不好,半天云来了!‘呼声刚落,运夫们便乱成一堆,有的弃驼逃跑,有的退缩队后。正乱间,已隐隐看见马贼飞骑来到。卑职当即率部迎击,弟兄们亦拼死接战,无奈马贼骄悍势盛,特别是为首一骑,更是猛勇绝伦,纵骑冲突,官兵遇他,不死即伤,不到半个时辰,被他杀死杀伤弟兄二十余名,全部饷银军械亦竟被他夺去。“玉帅又命将侦骑百夫长传来,责问他:”昌吉一带既然出现马贼,为何不见有报。“百夫长禀报说:”昌吉一带出现马贼,实是刚才得报,详情尚未侦得,只探悉该股马贼是以绰号叫半天云的为首。至于半天云的姓名、籍贯以及相貌、年龄,都无从知晓。一说为关内人,一说是蒙古人;有人说他少年英俊,一表人材,也有人说他老当益壮,貌似虬髯,近来常在昌吉一带活动,出没无常。“玉帅听完,沉吟半晌,命将千总押下,暂监营内,听候发落。 等众人退下后,才转首对高先生说:“劫了军械倒不甚要紧,劫了饷银,事就大了。 敢烦先生代拟奏稿,只得如实奏闻朝廷。“高云鹤忙欠身对玉帅说道:”依愚见还是缓奏为好。圣上初登位,正以四海升平为己德,若即奏闻,必将犯忌,天威不测。况所失饷银,不过十万,原是域内自筹,本非解自宫库,以大帅德威,只需传檄各地重筹一笔就是了,何必小题大作。“ 玉帅又沉吟片刻,只说了声:“也好!”便退入后厅去了。 玉娇龙一直站在大厅后壁,把这一切听得清清楚楚,看得明朋白白。她只感到心里有如一团乱麻,有不快,有惊奇,有兴奋,也有困惑,心里也饷像涌起半天疑云一样。 当她退进后厅时,见父亲闷座椅上,隐优中尚留有余怒。玉娇龙不敢上前惊动,悄悄退入母亲房里,见母亲正跪在佛龛前念诵佛经,态度是那么虔诚。一直等她念诵完毕,娇龙才上前把母亲搀扶起来。她从母亲那发白的脸色上,猜出母亲已经知道劫饷的事情了,便安慰母亲说:“父亲重兵在握,一群小小马贼算得什么,请母亲不必过虑。” 玉母叹了口气说:“听说这半天云可厉害啦,常言道‘小疥成大毒’,不能不教人忧心呀!” 玉娇龙又想起高先生今天才教的一章书里,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之句,她这时似乎才更体会到那句圣人之言的真谛了。第二天一早,玉帅亲率两营精兵,浩浩荡荡地向昌吉进发。 临行前,玉小姐拉住父亲的袍铠说:“父亲年岁已大,难道为几个马贼,还要亲自临阵么!”玉帅看了女儿一眼,说:“你一个女孩子家,懂得什么!” 高先生在一旁忙说:“杀鸡焉用牛刀!大帅是去昌吉阅兵的。” 玉帅一走,帅府好像变得更空荡荡的了。玉小姐突然感到好像失去了依托,心里不由泛起一阵阵莫名的气恼,她总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个半天云惹起来的;另一方面,她又似乎感到,好像心头长期来压着一块什么东西一下被搬走了似的,城外草原对她的吸引力更大了。于是,她又命人备好马,只带两名小校向城外驰去。一路上,王小姐到处都看到有一些人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谈着什么,见她带着军校过来,谈话便突然停止,一个个都各自散开了。玉小姐心里感到奇怪,便问小校,小校半吞半吐地说:“大家多半谈的半天云。” “又是那个马贼!”玉小姐这样说了一句,又问:“那马贼为何叫半天云?” 小校说:“他带着一帮人马,多在沙漠出没,当他的马队冲过来,马蹄卷起尘沙,飞入天空,就像起了半天长云一般,因此沙漠上的人们都称他为半天云。”小校看了玉小姐一眼,又说:“别看那半天云是个马贼,可草原、沙漠上的人都护着他呢。” 玉小姐说:“他聚集的都是原来的叛贼,那是专门和官家作对的了。” 小校说:“还有草原上那些地主、头人。” 玉小姐说:“那些巴依、伯克都是官家臣民,和他们作对,还不是对着官家。” 说着说着,草原已在望了。 进入草原,玉小姐放马驰去,那马催动四蹄,有如箭发离弦一般。一来她所骑的是玉帅平时备骑的良马,二来她平时就给小校再三说过,不准离她太近;因此,放马只一霎时,便远远把两个小校抛在后面。玉小姐正驰骋得心旷神洽十分惬意的时候,忽听到后面响起一阵马蹄声,而且那蹄声越来越近,使她不禁感到又惊又恼。她惊的是,不知哪来的快马竟然赶上了她;恼的是不知哪来的牧人竟敢前来赶她。她正待回头看时,那一骑却追赶上来和她并列一起了。她侧身一看,只见那马上一人,年约二十来岁,粗短身材,浓眉角眼,身着回部装柬,衣饰华丽,襟袖上镶有金丝滚边,脸露邪笑,眼含轻保那人死死盯着她,把她从头到脚不住打量。玉小姐又羞又恼,催了一鞭,想将那人抛在后面。不料刚跑过一个马头,那人又赶了上来,刚到并肩,便伸手在玉小姐腰上轻轻一戮,说:“哪里飞来的野鸡,真美呀!” 玉小姐哪里受过这般轻薄,怒极,顺手就给那人一鞭挥去。 那人将头一伏,躲过鞭梢,趁势一伸手抓住玉小姐腰带就往怀里拉。玉小姐一边挣扎,一边用鞭朝那人乱抽。二人一拉一扯,两匹马也慢慢停下来了。王小姐怒极,涨红的脸上二目圆睁,怒喝道:“你不想活了!”那人却嘻皮笑脸,他说道:“碰到你这样美的人,我还想活哩!告诉你,我是巴格,跟了我是你福气!”说着又动起手来。 玉小姐由怒变成了急,差点哭了起来。那人只顾用力将玉小姐往自己马上拖,他自己的身子也歪斜过来。玉小姐情急,趁他不防,用口在那人肩上使力一咬,只听那人“唉哟”一声,忙把手缩了回去,紧紧接着肩膀。血,从那人的手指缝间流了出来。这时,玉小姐从那人的眼里看到一双闪着绿光的珠子,她不觉浑身打了个寒噤,正想纵马逃跑,那人又扑了过来,用右手抓着玉小姐的腰带,左手擒住她的肩膀,用力一提,便将她提离马鞍,他正要往怀里拖去时,忽听得耳边骤然响起一阵马蹄声,不远处,一匹火红色的怒马冲刺而来,直至冲到那人面前才突然将马勒住,以致使那马也纵腾起来,前两蹄高悬空中,后两脚还跑了几步,才算稳了下来。那两只腾空的马蹄竟劈头盖脑直向那人扑去。那人慌得闪躲不及,竟至跌下马去。玉小姐乘机向来骑愉眼望去,首先使她吃惊的是那匹火红色的马,好眼熟的马呀!那马上骑着一人,脚上是短统毡靴,头戴一顶皮帽,遮住眉毛,身穿一件竹白布对襟褂衫,腰系一条宽边丝带,丝带上挂了一柄短刀。那人生着一副壮实得出奇的身材,胸部肌肉鼓耸,好像要裂衣而出一般。火红马刚一停下,马上那人便用鞭子指着巴格喝道:“光天化日之下,欺负一个单身弱女,你算什么汉子!” 巴格说道:“你是什么人,敢来管我巴格的事!” 那汉子说:“我就是草原上专打狼射豹的人。巴格,我劝你,少积恶吧!” 巴格恼羞成怒,气势汹汹地伸出手来拖那汉子,不料那汉子在马上不退不避,让他把腿抱住。巴格用力一拖,那汉子却纹丝不动。巴格把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冒起老粗。那汉子任他去拖,毫不在意地说:“你拉吧,再加点气力,我可不是女流之辈啊!”说完敞声大笑。那笑声有如一阵春雷向草原四野滚去。巴格趁那汉子放声笑时,偷愉拔出了腰间短刀,冷不防,猛地向那汉子刺去。玉小姐在一旁看得明白,不禁惊呼一声:“留神!”那汉子以出人意外的敏捷,一伸手就把巴格的手腕握住,然后用力一扭,只听巴格一声惨叫,刀便落到地上去了。那汉子这才转过脸来看着玉小姐,眼神里带着几分称许之意,说:“看你不像草原上的人,这不是你游玩的地方,还是回你娘跟前去吧。”说完,还向她眨眨眼。那种眼神是玉小姐既感到陌生而又感到熟悉的,似乎带有关切,又好像含有责备,使她心里泛起一阵惊奇。她也就在这时才略略看清了那汉子的面容:皮帽遮眉,几乎掩去了半个面孔,剩下半张紫铜色的脸上,嵌着一双闪电般的眼睛,鲜润的大嘴唇里关着两排雪白的牙齿。这件事发生得那样突然,玉小姐有如置身梦里。不知为什么,那汉子刚才所说的一些话似乎都使她生气。她以一个堂堂边帅的千金小姐,可在那大汉眼里好像比一匹小马驹都还不如呢。但又不能对他发气。本来还应该向那汉子称谢一番才对,但她从小到大还从来没有向谁称过谢呢!玉小姐正木然无措间,后面马蹄声又响了,三人同时回首一看,玉小姐不禁高兴地说:“我的人来了。” 那汉子突然眼里闪出一瞬厌恶的目光,接着,只听他说了句:“啊,原来你们都是一个庙里的神!我才多管闲事!”说完,纵马向草原深处飞驰而去了。 这时,巴格也挣扎上马,只说了句:“原来你是军营中人,得罪!”也赶忙纵马跑了。 等两个小校跑到时,玉小姐只用手指着还未跑远的巴格对小校说:“快追上去,把那个名叫巴格的给我捉来。” 两个小校停着不动,小心翼翼地对玉小姐说:“不行啊,小姐,那是格桑头人的儿子,捉了他会惹出麻烦来的。” 玉小姐怒恼地说:“什么格桑头人,难道我父亲还管不着他!” 一个年纪较大的小校说:“这西疆人人部部都归大帅管,只是像格桑那样的人刚服王化不久,还是不去惹他的好。目前出了个半天云,就已够大帅焦心的了。” 玉小姐听小校这样一说,心里也明白过来,立即又想起日前高先生还一再给自己讲解过“小不忍则乱大谋”之句。于是,一咬牙,便不再说什么了,就连刚才发生的一切,也只字不提。 玉小姐在回城的路上,心里不断闪起一个接着一个的疑问:巴格既然那么不好惹,那汉子又为何毫不把他放在眼里呢?那汉子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想着想着,她突然一下回想起来了:那匹火红马不是两年前自己曾骑过的那匹吗!为何落到那汉子手里了? 难道那汉子就是那年轻牧人的远方兄弟吗?玉小姐好像经历了一场梦,而且现在似乎还在梦里。 第二回 潜踪秘迹娇龙学艺 弃家亡命书吏传徒 玉帅府坐落在乌苏城东,围墙是用乱石砌成。府第修得形似当地寺庙,虽不华丽,倒也雄壮。前厅是玉帅议事之所,平时无人进入;后厅是会客的地方;西厢为玉帅书房,平时批阅公文就在那里,现在亦是玉小姐每日听讲读书之所;东厢为书吏办公之用。后厅门内有石屏隔障,转过石屏,才是内院。内院后面是花园。名为花园,其实花卉很少,只有一些当地生长的鹅管草,三叶紫花和野兰之类的花草。园内树木倒很茂密,多是原来生长的阔叶松、苦杨、白杨,参差矗立,浓荫几乎覆盖了整个花园。墙外是一片乱石,灌木丛生。相形之下,墙外显得荒野,园内却给人以神秘幽深的感觉,平时本来就处处显得庄严的帅府,这些天来,由于半天云在本疆的出现;玉帅又率兵离府,府第周围突然增加了巡逻侍卫,府内下人、丫环在暗中窃窃私语,平地增添了一种不安的气氛。 玉小姐这些天来,也是终日锁住眉头,思多话少。往日那种带有幼年的娇嗔,也本知不宽地渐渐消失了,好象突然一下大了许多。每天上午去听讲读书晚也显得无精打采。 的确,这些天来她心里老想着个问题:那天在草原上当她正受困辱时,那位突然驰来,有如自天而降的汉子是谁呢?他凭什么敢于去冒犯那样一个在草原上有权有势的巴格? 巴格在他面前却显得那么狼狈,他凭的什么?她只要一闭上眼睛,那天的情景便又呈现在她面前:那矫健腾空的骏马,那健壮结实的身躯,那略带责备和戏谚的眼神……玉小姐想来想去,最后只得出一个解答:那汉子之所以能制服巴格,全凭了他的力气。她又想,要是自己也有他那么大的力气该多好啊!岂不就可以狠狠地教训那巴格一顿了、至少也得把他打个半死,看他以后还敢欺负人! 一天,玉小姐正坐在书案前出神,高先生轻轻踱到她面前来了。她猛然惊醒过来,忙起身恭恭敬敬地站着。不知怎的,她的脸竟一下红了起来。高先生似长辈亲切的口气问道:“你是身体不适,还是有何心事?” 王娇龙脸更红了。她埋头沉默了一会,才仰起面来带着迷惘的神情问道:“有了力气是否就可以制服一切人?” 高先生看了看她,说:“你不是已经读过了吗,圣人有云:”以力服人,非心服也;以德服人,终身悦而诚服也。‘服人主要是靠德,而不是力啊!“玉娇龙忙又问:”遇上那种不服德的人呢?“高先生没立即回答,只凝视着玉娇龙,他觉得她有些一反常态。 过了一会,他才又说:“有时,力气确也是很起作用的啊!” 玉娇龙赶紧又问:“力气是天生的还是练出来的?”高先生有些惊异了,说:“有天生的,也是可以练出来的。” “我也练得出来吗?” “练得出。”高先生刀切斧削地回答。停一停又说,“单有力气也还不够啊!” “还要什么?” “武艺。”高先生说出这两字时,眼里闪着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玉娇龙。玉娇龙叹了口气,说:“要是我能练出力气、学得武艺该多好!” 高先生兴奋地将玉娇龙全身打量了一下,又向窗外张望一番,然后以一种十分严肃的神情和口气对玉娇龙说:“你真想学武艺?你真有这决心?” 玉娇龙不吭声,只点点头,态度是那么坚定。高先生这才低声对她说:“我可以教你武艺。但你必须对天发誓,千万不能将此事泄露出去,更不能泄露出是我教你的。” 玉娇龙有些惶惑:“难道连父母也要隐瞒?!” “除了你自己,谁也不让知道。”高先生说完,似乎又感到这话有违自己平时对她的教诲,忙又解释说,“按正理常规,一个人对君父是不应有所隐瞒的。只是……唉! 我确有不得已的苦衷啊!你就权当为我而守秘密吧!“玉娇龙听高先生这么一说,不再多问,也不再犹豫了,见此时厢外无人,便翻身向高先生拜了几拜,双膝跪在地上,还轻轻叫了声:”师父!“她拜得那样虔诚,叫得那样亲切,高先生打从心里激起一阵阵喜悦和宽慰之情,忙俯身将她扶起。就在这一瞬间,玉娇龙眼里耀着采,高先生眼里润了泪。 于是,高先生便和玉娇龙约定:每天早上趁玉帅出外趟马巡营、玉夫人拜佛念经时,在后花园树林中的旷地上教学武艺。 高云鹤高先生,一个关内的不第秀士,现在的帅府书吏,怎会藏有一身武艺呢?又为何要玉娇龙立誓为他保守秘密呢?这里得简单把他过去的身世说说。 原来高云鹤本名高远举,字展飞,河北交河人;家住离城十里的高家村,年少时好读书,也偶学击剑,在村中也算个文武全才。家有薄薄田产,平时也能急人之急、好管点不平之事,很受乡亲们尊重。两年前,来了个江湖绳妓耿六娘在村中卖艺,这耿六娘虽已年过三十有五,却还风姿绰绰,很有几分姿色,加以久在江湖上行闯,对人颇善察意迎合,惯会送情卖俏,见高展飞在村中有些声望,便常以请求庇护为名,到他家中行走。当时又适高展飞丧妻不久,经不住耿六娘的挑逗,两人便相好起来。高展飞碍于耿六娘终是绳妓出身,不便公开迎娶,只好在村外僻静之处,盖了间房屋,将她安置那里,作为外侧。来往一年,高展飞渐渐察觉耿六娘的行迹有许多可疑之处,略加盘问,她对答又含糊其词,迷离惆怅,令人捉摸不透。因此引起高展飞的疑戒,和她的来往也就逐渐生疏起来。一天,他正在庭前散步,乡约突然到来。 对他说:“有一不知名姓的哑巴过客死在耿六娘的门外,大家已会同里正验过了尸体,虽未发现有明显谋害痕迹,但死得确也蹊跷,现已暂时安埋,并已具文报到县衙去了。因知耿六娘曾和高大爷相好,特来关照一声。” 高展飞明知乡约来报知此事,是弦外有音,一来出于平时情面,送个信息,二来暗示自己提防留心。高展飞和乡约周旋数语,忙进去取出纹银十两谢了乡约,把他送出门外,眼看乡约已经去远,才回到屋里,高展飞为此总感心绪不宁,一连两夜都未合眼。 第三天一早,高展飞终于去到耿六娘那里,见耿六娘正在收拾衣物,好象要出门的样子。 她见高展飞来了,只冷冷一笑,说:“你来得正好。你我虽无夫妻之份,毕竟也还有点夫妻之情,趁此把话挑明,我要走了,也就不会连累你了。” 高展飞说:“这死人和你有无关连?” 耿六娘冷冷说:“也有,也没有。” 高展飞正色问:“怎说?” “他来借宿,我没让他进来,叫他住在屋檐下,不想他就死在檐下了。”耿六娘说得十分平淡,毫无半点惊恐之状,高展飞不禁打了个寒战。他向屋里四周一看,忽见床上枕边露出一木书角。 他抽出一看,是册装订极好的手抄本。翻开首页,中有楷书一行:“秘传拳剑全书”。再略一翻阅,前面部分是气功精诣,中篇部分是拳法授奇,后面篇章是剑法秘诣,未后还附有经穴要略。全书除文字外,还附有详图。高展飞是粗通一些拳剑技艺的,一看书上所录所绘,真是出奇入异,变化万端,是他生平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不禁暗暗吃惊,认定了这本书必是传世之宝,忙问:“这书是哪来的?” 耿六娘若无其事地答道:“是那死哑巴身上的,”高展飞又问:“既是那死者身上的书,却为何到你手里?” 耿六娘自知失言,率性强词说:“一本破书有什么了不起!他在我门前死得,我就拾不得么!你喜欢它,你就拿去好了。” 高展飞也不愿和她多说,忙把书揣进怀里。又问:“你准备到何处去?” 耿六娘这时已收拾停当,理了理头发说:“我们总算好过一场,我还是把话说明。 这一年来,借了你的光,多蒙你照护,我是个闯江湖的,我有我的事。现在我该走了,也不能不走了。以后要有什么风吹草动,你放心,我不会攀连你的。“说完,提起包袱,向高展飞深深直个万福,还满含感情地向他瞅了一眼,一转身就出门去了。 过了一月,高展飞风闻耿六娘的案发了,陕西蒲县衙门发出拘票,到处缉拿于她。 他再一打听,才打听到,耿六娘原是江湖上一个有名的黑路人物,绰号人称碧眼狐,曾在陕西多次作案,是为躲避逗捕逃到交河来的。高展飞这才吓出一身冷汗,深悔自己的轻狂孟浪。不久,又传闻那死者哑巴却原是个很有点来历的人物,身上带有不少金银,他的死,正是碧眼狐干的。还听说十年前曾以剑术名震京都的李慕白,也在到处追寻碧眼狐,为的是收回一本被他从哑巴身上窃去的书。这下,高展飞才真感坐卧不宁了。风声越来越紧,江湖上,衙门里,消息越传越真,他既怕吃冤枉官司,更怕江湖上的结怨仇杀。自己确曾庇护过耿六娘,哑巴的书又在自己的手里,他感到一场灾祸正在等着他,最后,他一横心,改名高云鹤,离家出走,亡命到乌苏来了。直到末路穷途,投靠玉帅,蒙玉帅收留,当了个书吏,才得暂时安下身来。他为了怕露出这段隐情,因此对自己藏有这样一木书和自己也懂得武艺的事,总是讳莫如深,惟恐被人知晓,对他不利。 回书再说高先生自到帅府安身之后,闲时便偷偷阅读那本《秘传》,暗暗照书上录绘学习。他每习一法一路,都赞叹不已,认为这书上所录所绘,真称得上是熔几千年拳剑精华于一书,堪称是武林珍宝。他越尊崇这书,越感自己年岁已大,许多精微之处,已受年岁、记忆和手脚功夫的限制,是无法深探其奥秘的了。于是,他想物色个可以传授的人,将书中技艺奥秘传授给他。平日间,他也曾留意观察过玉娇龙,见她那秀外而慧中的气度,端庄而机警的神情,窈窕而轻捷的体态:暗暗认为她确是一块可以琢磨成器的美玉,加以玉娇龙平日在他面前;总是显得恭敬有礼、温顺体贴,更使他动了爱抚之心。只是由于不测娇龙志趣,惟恐败露过去身世,不敢开口。如今正好娇龙透出学习武艺的心愿,正中高先生下怀,立即就由师生又变成师徒,他二人的情谊也就更深一层了。 玉娇龙天资本来就很聪颖,从小就爱在草原上骑马奔逐,练得身手娇捷,加以她学练又极刻苦勤奋,对高先生所传授的一招一式,领悟很快,因此,进步十分迅速,这又使高先生暗暗惊叹不已,心里感到无比欣慰。 一月后,玉帅率领一营骑兵回到乌苏来了。他刚下马回府坐定,玉小姐忙上前请安。 她见父亲风尘仆仆,人也消瘦多了,心里感到一阵难过。玉帅只略一询问家中情况后,便命人将高先生请来。玉小姐见无外人,也未回避,只退立父亲身后听他二人谈话。玉帅告诉高先生说:他这次亲率精骑到各营检阅巡查,多次得哨所探报,驼商队在进入沙漠后多次被劫,石河子一带巴依,又连遭马贼袭击,都是半天云所为。更令玉帅震怒的是:昌吉旗营千总赵弼臣闻报,亲率百骑驰去追击,在口营途中,突然遭到半天云袭击,官兵彼杀伤三十余人,赵千总亦重伤身死。幸赵所率骑军中有个名叫肖准的百夫长,临危不乱,号令余部,挥刀奋战,才得突出重围。玉帅说:“半天云虽不过一亡命之夫,但因其悍猛过人,又深得牧民之心,实如星火,真乃西疆一大隐患。我已反复思之,一来马贼如此猖獗,西疆人心震动,二来赵千总也是朝廷授职,自应申请荫封,此事不得不奏闻朝廷的了。就请先生拟写奏折,我当立即拜表奏闻。至于如何措词,烦先生斟酌。” 高先生沉思片刻,才对玉帅说:“依愚浅见、对马贼之势不宜过份夸张,以免引起圣上不安;赵千总捐躯之事,亦宜谨慎行文,若如实奏闻,则成‘百骑莫敌’,张了马贼之势,挫了官兵威风,且对赵千总请封亦属不利。” 玉帅拈须抚额,频频点头,原是满脸霜容,现已略露笑意;便双手微微一拱,说:“先生高见:此事就劳烦你了。”说罢退入后宅去了。 玉娇龙在一旁听得玉帅和高先生这番对话;使她感到吃惊:高先生平日不是常常教导自己,说“从君父之命”和“不欺君父”吗?不如实奏闻朝廷,岂不就是欺君?!但她细细一想,又觉得高先生说的那些话也确育道理,特别是为父亲的处境和地位细细一想,也不能不这样啊!她忽然觉得自己好象懂得了许多道理似的。 下午,高先生草拟奏折去了,王娇龙想起自己已有好多天未出城骑马了,便命小校将马备饷牵到府门等候。她换好衣服,刚步至前厅,便见阶下站着一人,也是军校打扮,年约十八、九岁,中等身材,高颧方脸,两眼炯炯有神,仪表也还不俗。玉小姐觉得眼生。那军校见了玉小姐,竟向她迎面注目,并无恭敬之意。玉小姐有些不高兴,便问道:“你是何人?” “昌吉旗营百夫长肖准。” 她想起正是刚才父亲夸奖过的那人,又打量了他一下,问:“你是关内来的,还是在西疆投军的?” 那军校说:“我本回部头人肖代之子,因阿爹曾附过叛逆,现已归顺朝廷,阿爹为取信朝廷,才送我投军的。” 玉娇龙心想:“啊,原来是个人质。”便又问,“你来此何事?” “是玉帅带我来的,已将我拨入骑营,命我侍卫帅府。” “你亲眼见过半天云?” “我曾和他交过锋来。” “他的武艺如何?” “力大非常,勇猛万分。” 玉小姐停了下,又问:“那马贼是个什么模样?” “长得十分雄壮,满腮胡须如虬,面孔看不真切。” “啊!是个大胡子!”玉小姐失声说。 “是的,我遇到的是这般。也有人说他并无胡须,长得还很英俊。”玉小姐正和肖准问答间,忽听门外传来兵卫咳喝声和女子哭泣声。玉小姐问是何事?小校进来禀告说:“外面有一流人(内地人流放去的)卖女,兵卫驱喝不走。” 玉小姐步出府门一看,见石阶下旁地上,跪着一个小女子,看去虽很穷苦,穿得倒也干净,年纪大约十二、三岁,瘦小的身材,生得也还匀称,圆圆的脸上嵌着一对含泪的眼睛。那小女子见玉小姐出来,便止住了哭声,张大着眼,目不转睛地将玉小姐看着,眼光里露出羡慕和恳求的神情。那样儿也真叫人可怜。玉小姐走上前去,将那小女子上下打量了下,见她穿的是一件翠蓝色斜襟上衣,衣边滚着彩色绣线,缀点一些小小的花朵,绣得十分精巧。玉小姐将她扶了起来,用手摸摸那些绣朵,问道:“是你娘给你绣的?” “我娘死了,是我自己绣的。”绣得真巧。“玉小姐称赞了句,又问,”你是哪里人?“站在她旁边的一个老头说:”她祖籍是河北保定人,她爹是流人,她娘也是流人之女。这小女子命真音,去年死了爹,今年又死了娘:落得无依无靠,全靠一些老哥儿们凑合抚养。看这小女子也是个好胚子,一天天总要长大的,我们这些流人,都是一些没叶子的树,是遮不了荫的呀!迟早一天会落到那些豺狼口里,不就把一朵花给摧了。“说完,长叹一声,也不禁流下几滴泪来。 玉小姐听了老头那些话,似懂非懂,正捉摸思索间,不知怎的,竟突然一下想起那天在草原上遇到的巴格来了。她再看看那小女子,不觉也为她打了个寒战。这时,那小女子在一旁直流泪,却没有哭出声。她那双不断滚出泪水的眼里,露出一种绝望与恐怖之色,玉小姐心里难过了,便对小女子说:“好,你就留下吧!” 话音刚落,那小女子便一下跪在地上,口里叫了声“小姐”,这才放声大哭起来。 玉小姐将她扶起,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水,抚慰间,却从她身上闻到一股草原的气息。 这气息,她几年来几乎每天都要去自由地呼吸一阵,并已经渗透到她生活里去了。她不禁感到一阵莫名的喜悦、和这小女子好象早就已经熟悉了似的。她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女子说:“爹娘叫我香姑,是小名。” 玉小姐说:“好,就叫香姑。”她回头又问那老头要多少身价。 老头说:“只要香姑有个遮荫处,她爹娘就瞑目,我也放心了。我哪能拿弟兄的女儿来卖钱啊!”说完,最后深情地抚抚香姑,含着眼泪离去了。 玉小姐将收留香姑的事禀告了母亲。玉夫人正想买个小丫环来给她作侍伴,也就高高兴兴地应允了。 香姑年纪虽比玉小姐小一岁多,可人却十分伶俐、懂事,很会贴体顺从玉小姐,因此,很快就成了玉小姐身边的贴心丫环。 玉小姐每天除了去花园习武外,平时和她总是形影不离。 大约又过了半月,一天,附近兵营飞马来。报,说在乌苏附近一带,发现了半天云的马贼出没。玉帅立即亲率两营精骑出城去了。玉娇龙觉得心里烦闷,又想到草原骑马玩耍。她刚命小校把马备好,正要跨上马鞍时,不料肖准却抢步上前,抓住马缰说:“大帅不在府,请小姐还是不出去的好。” 玉小姐恼了,说:“你敢阻拦我?!” “大帅命我侍卫帅府,我要担待责任。” “我偏要出去,你敢怎样!” “我虽不敢阻拦小姐,但我却可以命令小校解下马鞍。”肖准说罢,便回头喝令小校把马牵走了。 玉小姐气得直跺脚。 肖准这才恭敬中带固执地解释说:“请小姐不要怪罪,半天云在西疆出没无常,最近据报就在附近一带流窜,大帅刚出兵合围去了,小姐出去万一碰上,非同儿戏,小人实实担待不起。” 玉小姐这才转怒为惊,又由惊转恼,最后,懒懒地步进后厅去了。 玉小姐回房趁香姑服侍她换衣服时,问香姑道:“你听说过半天云吗?” “听说过。他还派人给我家送过银两……”香姑刚说到这里,见玉小姐脸上露出一种吃惊的神色,便突然把话停住,将头埋得低低的,似乎后悔自己不慎失了言。 玉小姐没有赶着追问她。宜等她继续服侍自己把衣服换好后,才用手抚着她的肩膀,柔声地又问道:“别瞒我,说下去,他怎会派人给你家送银两去的?” “我妈病了,没钱吃药、念经,家里粮也完了。一天,爹生前常到我家来的任大爷带了个小哥到家里来。小哥送来了几两银,说是罗大哥叫他送来的。” “罗大哥是谁?” “就是半夭云,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玉小姐真没有想到,半天云姓什么连父亲都还未探得,自己却忽地一下就知道了。 她忙又问:“你可知道他名叫什么?” “不知道。的确不知道……他们没有说。” “那小哥呢,他名叫什么?” “任大爷叫他哈里木,是回部人。听说也是没爹没娘,只有一匹很高很大的火红马。” 王小姐眼睛忽地亮了,说:“啊,火红马!那个哈里木是不是个子很粗壮呀?” “不太粗壮,还有些娃娃气哩!” 玉小姐默然了一会,才又说:“香姑,那半天云,要是你能知道他的名字和说出他的模样来就好了。” 香姑大睁着眼看着小姐,脸刷地一下发白了。 三天后,玉帅回来了。玉小姐正在房里凝坐出神,听说父亲回府,忙叫香姑取镜来,准备理理云鬓,好去参见父亲。不料香姑捧过来的翻是一方砚台。玉小姐并未嗔怪,只看了看香姑,却见她脸色惨白,神情也显得有些慌乱。玉小姐只用手在她脸上轻轻抚了一下,便各自走到镜台面前去了。 玉小姐带着香姑来到后厅时,她父亲已和高先生同坐在厅上叙谈一会了。她从父亲口里听知:这次亲率精骑去合围马贼,不想奔驰二百余里,马贼踪影全无,劳师空回。 令人忧闷,高先生说:“‘擒贼先擒王’,只要能将半天云捉住,西疆就太平无事了。” 玉帅说:“要擒获半天云,确非易事。官军至今却连他姓名都尚未探得。” 玉娇龙这时虽来回头去看香姑,但她心里已经断定,香姑的脸色变得更白了。 高先生又说:“大帅何不悬出重赏,招报半天云的真实名姓。” 玉帅叹了口气,说:“这只不过是枉费心机,反而叫各部笑官兵无能!” 玉帅和高先生都不再答话了,厅内静得出奇。玉娇龙微微埋着头,用手弄着裙带。 又沉默了许久,她父亲才起身向厅后内房走了。这时,她才回过头来对香姑会心地笑了笑。她那充满宽慰的笑意里,还含有一种诡秘的意味呢。香姑看着她,眼里留着困惑不解的神情,更多的却是深深感激之意,她那惨白的脸上,又慢慢地泛上红晕,有了笑容。 第三回 有感雁行扬鞭归里 弄巧闺房暗盗奇书 玉娇龙学习武艺已快一年。一来高先生传授得仔细认真,二来玉娇龙学得用心刻苦,因此技艺进步十分迅速。高先生颇感欣慰,王娇龙暗暗欢欣。 一天早晨,高先生按照书中录绘,正在传投玉娇龙一套早已失传的剑法,剑法共三十六路,分雄、奇、幽、险四法。每法又分刺、击、劈、砍、虚、实、张、弛各招,真是招招环扣,变化莫测。舞动起来,须得身、步、手、跟都要互相契合,分毫不爽。这套剑法,练熟已经不易,如要达到精湛,更是无止境的了,就要看学剑的人,本身所具有的气质,敏悟的天资,以及基本功而定。高先生虽在年少时学过击剑,但毕竟功底不深,加上现在年岁已大,等于半路出家,已难达到升堂入室的境界。玉娇龙在学练这套剑法时,初时也相当吃力,练了整整一个早晨,才不过记下三四路,而且还不断错乱手法。不料她却是那样发狠,咬紧牙关,一个劲地苦磨苦炼,一直练到腰酸腿麻、两眼发黑,都还不肯住手。眼看时已不早,经高先生再三劝止,方始罢休。她就这样毫不松懈地练了一月,终于将全套练熟。据高先生看来,她的一击一刺,精准有力,功夫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了。可玉娇龙却毫不满足,仍一个劲地苦练下去,直到她自己也感到身心已与剑路合一,直达到得心应手的境地时,才又央求高先生传授新的剑法。 高先生对玉娇龙这种专心致志的精神,当然满心高兴,但有时他在一旁看到她的剑法竟至达到那般出神入化的境地时,心里也不禁隐隐感到有些忧畏。心想:这样一个如花似玉、养尊处优的侯门千金小姐,完全可以仗恃父亲的权势荫福,受不尽的荣华,享不完的富贵,现在却让她学得如此一身武艺,这对她究竟是福是祸,就难以逆料了!随着“奇书”的进展,玉娇龙学的技艺也越来越更精深,高先生的隐优,也越来越加深了。 高先生原向书上学到的,已都授给王娇龙了,这才不过全书中的三分之一。现在要继续传授下去,自己就得先一步照书上新练新学。因此,在这段时期以来,高先生都是在头天晚上偷偷将书中录绘记下,第二天早上又去传授玉娇龙。终因年岁已大,记忆力差,教着教着,突然忘了一式,只好托词罢教。有时教错了几招,第二天又改正过来。 玉娇龙初时并不在意,不想次数一多,心里也产生了疑窦。渐渐地,她已悟出来了:高先生背后肯定还有一个“先生”,而这个背后的“先生”是谁呢?所有这些,玉娇龙只是看在眼里,疑在心上,表面上却丝毫不露声色,一任高先生教去。 过了八月,已进入深秋,乌苏却是天高气爽、草茂马肥的时节。一天,旗牌报说从蒙古赶来的马到了,请玉帅出城试马。玉帅兴致勃勃地约请高先生一道出城观看,借此散一散心。高先生欣然同往。来到郊外草原,见有军校多人,已牵马列队恭候那里。玉帅用马鞭指着那些马对高先生说:“这些都是从蒙古挑选来的良马,专拨给军营用的。 看去倒也高大,只是不知脚力如何?“说罢,便令军校试骑较赛。约有三十余骑,闻令一齐上马,只听一声炮响,三十余骑同时纵蹄飞奔,真不愧是良马,一匹匹奋蹄扬鬃,有如风驰电掣,马头衔着马尾,在草原上飞追竞逐。玉帅看了,不往频频点头赞赏,意甚自得。当较赛刚一完毕,军校们正牵马游放时,忽见远远西南方向,一骑如箭,穿刺般飞来。来得渐渐近了,方见是匹白马,一人端坐马上,身着淡红色衣裙,白马红裳,映在绿色的草原上,显得特别耀眼。马跑得快如闪电,人骑在马上稳如一体,轻盈矫健,宛似游龙,把一个个军校都看得呆了。高先生也不住称赞,玉帅更是暗暗称奇。直到马来至百步内时,玉帅才不禁说了声:”啊!原来是娇龙这丫头。“高先生这时也看清了,马上那人恰是玉娇龙。他心里不禁暗暗吃惊,心想:原来只知她会骑马,不想竟骑得这般娴熟。我又传她武艺,这就更是如虎添翼了。他正遐想间,玉娇龙已马到眼前,只见她翻身下马,上前给父亲请安后,又来给高先生见礼。高先生见玉帅面露喜色,便笑着向他祝贺道:”大帅有女如此,真可算当今的花木兰了。“玉帅听了,将眉略略一皱,说:”她岂能比得木兰!木兰有一身好武艺,她算得什么!“ 玉娇龙略带娇意,仰面望着父亲说:“武艺难道就不可以练吗?” 高先生心里微微一震,玉帅却转为教训的口气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自古以来,女子之有文才者,多半薄命;有武艺者,多半不成正果。尔应好好跟高先生读点诗书,但求能晓明礼义就造化不浅了。” 玉娇龙低下头,不再说什么了。 玉帅将娇龙付托高先生,带着从人到兵营去了。 高先生见左右无人,这才对娇龙说:“大帅的话也不无道理。” 玉娇龙却不以为然地说道:“守礼就是让人欺,我才不哩。要有一天我如碰上了……”她差点脱口说出“巴格”,但突然想起这事从无人知,便忙改口,“我如碰上半天云,非和他较量一下不可。” 高先生笑了笑说:“半天云是一马贼,你乃千金之体,怎会碰上他呢!”他见王娇龙努着嘴,显得还在负气的样子,又说,“听说半天云勇猛非凡,又是惯习的马上功夫,这与马下功夫不同。马上功夫主要靠臂力,猛勇;马下功夫才是讲的剑术神奇,马上进退不能自如,这两者是不同的啊!你要切切记住:如遇马贼,剑法不能墨守成招,要和马上相适应才是。”高先生本来是在暗暗提醒她,警告她,不要自恃武艺,轻率出手,不料说着说着,却又认真给她讲解起马上、马下功夫的不同来了。 在回城的路上,天色已渐黄昏,草原上万里无人,忽吹来一阵凉风,使人更感到一种秋意。这时,落日的斜晖洒满草原,长空中正有一行大雁,背着斜晖,向东南方向飞去,高先生在马上仰望着雁行,一直目送它们飞到影儿都已隐没在天际时,才埋下头来,满怀凄楚地吟诵了句:“所嗟人异雁,不作一行归。”接着又长长地叹了口气。玉娇龙侧眼看去,只见高先生眼里噙满了泪水,她心里说:“高先生动了思乡之念了。” 第二天清早,玉娇龙来到花园,见高先生面带愁容,眼含倦意,他对娇龙说:“草木尚知荣衰,人非草木,当更有情。我离家远游,已一年余,时时梦绕神驰,昨见雁行,倍增愁绪。我想禀明大帅,回家看看。我走后,你只将我传你剑法,熟记熟练,精益求精。我多则一年,少则十来月,还要回来的。那时再继续传授于你。” 玉娇龙对高先生提出回家之事,似乎早已料到,并未露出惊讶之色,只说,“我现已学得的武艺,如与人较量,不知究竟如何了?” 高先生说:“以你现有的武艺,防身有余,与人争胜则不足。华夏之古,中原之大,藏龙卧虎,隐怪潜奇,正如山外有山,不可仰止,千万轻率不得,切记,切记。” 接着,高先生将拟回乡探望之事,禀明玉帅。玉帅略加慰留,便答应了,并随即取出纹银三百两,送与高先生作为盘费,又命人去马厩中牵来骏马一匹根赠,另还派了两名小校责成护送至界口。 当晚,玉帅置酒与高先生饯行,并把玉娇龙叫出陪于未座。 席间,玉帅无非说些表示慰劳的话,希望高先生早日返回乌苏重聚。高先生亦说了些多感收留录用,井蒙委以重任等话语。宾主二人说得倒也真诚恳切。最后,高先生请以一年为期,表示了定要回来之意。玉帅当然高兴,一直畅饮至深夜才散。 宴罢,玉帅各自进入内房去了。高先生叫玉娇龙稍待一下,忙回到东厢,取出小小木盒一只,双手捧至厅上,用一种十分恳切的口气对娇龙说:“我漂泊半生,别无长物,只此一个木盒,虽值钱不多,实是我将来养葬所赖,谨将它付托于你,望你念在师徒份上,妥为保存,万万遗失不得。” 玉娇龙见他说得如此严重,不禁侧目略一审视,见那小木盒是红漆漆成,制作十分精致、结实;盒上由一铜锁锁着;盒盖合口处,还贴有一封条,封条上尚有高先生亲笔签押字迹,高先生把话说充,又将“重托”、“切记”再度叮嘱一遍后,才将木盒双手递与娇龙。娇龙亦忙用双手接了过来,略一掂量,觉得盒内很轻,好像并无金银珠宝等物。她正疑异间,高先生又说:“盒内所装,不过几张借据契约,并无他物。” 玉娇龙欠身恭敬地说:“请先生放心,我一定好好珍藏此盒,等先生他日回来时,一定完璧奉还就是。” 高先生这才宽慰地笑了笑,回到东厢去了。 玉娇龙捧着木盒回到房里,心里总觉不快。这倒不是由于对高先生的惜别,而是高先生在交给她木盒时的那番话,以及他的神情气度,使她感到这和她平时心目中的高先生,是不相符的。 她心目中的高先生,不仅学识渊博、武艺精深,而且为人落拓超俗,不计身外之物,今晚为何这般计较,小小一点钱财,显得那样患得患失!在她看来,这未免显得过于凡俗。因此,她闷坐案旁,又将高先生一年多来的一言一行,仔细回忆一番,不觉又记起他不久前在传授她武艺时所露出的许多破绽来。这是为什么?她想着想着,竟突然把自己的疑窦和这小木盒联系起来。 就在高先生上路后的当天深夜,玉娇龙等房内丫头、下人都已入睡后,她才挑亮灯,先用热湿手中将木盒封条润湿,取出只清剔梳笆用的牙骨薄刀,小心翼翼地将封条启下,又用银簪将铜锁拨开,然后轻轻地打开木盒,一看,里面并无别物,只有用黄绫包着的一本厚厚的书。她将书翻开一看,见首页正中写着“秘传拳剑全书”六字。再翻开后页,就是录绘的各路拳法、剑法。前数十页的那些招路,都是她已经记熟了的;后面尚有百十来页,高先生则尚未教授,她逐一检视,只觉越到后面,越更深奥奇秘,特别是最后所录绘的“穴络”一章,都是点穴之法,图上标出人体许多穴位,只要照所录时辰触及,非死即残,几乎无可避逃。她看着看着,不禁也感到毛骨悚然,呼吸紧迫,合书闭目,定了定神,这才醒悟过来:原来所疑高先生背后的“先生”不是别人,却正是此书!高先生视木盒为神物为的也正是此书!玉娇龙不禁双手合掌,暗暗默祷说:“这是上天赐予我的造化,就休怪我玉娇龙背义了!” 从此以后,玉小姐的房里,每晚深夜,都还亮着灯火,只见她凝神伏案,不停地在绘着、写着……玉娇龙的神情、身姿,也都在不知不觉地起变化。神情变得更凝重了,有时甚至显得有点冷冷难犯的感觉。也变得更爱沉思了,有时见她独坐遐想,眼光凝视远方,谁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身姿变得更加轻盈矫健了,她行动起来,有时就象一阵清风拂过一般,连点声响都没有。香姑就常说:“搀扶小姐走路,就像没有扶着东西一样,真轻!”府里的丫环、下人,都感到玉小姐的这种变化,可是,谁也不知道引起这些变化的真正原因。 冬去春来,又是春暖花开、冰消草长的时节了。一天,高先生突然回来了,身边还带着一位中年妇人。高先生在给府里的上下人等介绍时,称说这位中年妇人是他的娘子。 因他这次回到交河,正遇上交河大旱,粮食颗粒无收,家中衣食困难,他就把娘子也带到乌苏来了。 且说玉帅自高先生走后,别人拟办文牍,总不如他称意,也很盼望他能早日回来,今见高先生果然竟提早回来了,心里当然高兴。玉夫人却认为这位先生娘子来自河北,也算乡亲,正好有人作伴,心里也很乐意。于是,便忙命人在府内靠近东厢房后面,打扫一间房间,让高先生和他娘子居住。 玉小姐听香姑报说高先生回来了,身边还带来一位师娘,她并未立即出来相见,却将房门紧闭,独自一人抹洗换装,打扮得十分整齐后,方才出来相见。她见高师娘年约三十五岁开外,生得脸庞瘦削,颧骨高耸;眉心有颗小小的朱砂红痣,显得特别耀眼;略微深陷的两眼,却闪烁有神,两颗眼珠不时转来转去,游移,不定;说话声音有些沙哑;对人接物,态度随和,谈吐应对,十分机敏。当玉小姐上前给她见礼时,她一把拉住了她,把她上下打量一番后,才笑着说:“哎呀,简直美得象个天仙了,怪不得你高先生常常在我面前夸赞你哩!” 玉娇龙不禁暗暗吃了一惊,觉得高师娘那双紧紧拉着自己的手,有如爪子一般,毫无半点柔暖之意,倒像被枯藤紧紧缠住似的。她还从高师娘适才所说的那些恭维话里,感受不到真诚,似乎含有一些什么别的意味。可是,玉小姐还是藏住心头的厌恶,显得十分谦恭地说:“哪里,哪里,师娘过奖了。” 高师娘又把厅堂四处打量一番后,说:“难怪你高先生一来就不想回去了,原来他找到了这么好的一个栖身之所。”说完,掩着口笑了笑,才上前对玉夫人说:“夫人莫见怪,我们这些小户人家出身的人,一向是随说惯了的。如有哪些失礼不周之处,还望夫人多多包涵才是。”接着又对香姑和在旁的每个下人、丫环,都一一招呼问谈几句,真是周到极了。 王小姐在一旁心想:“高师娘为何是这般情性,这与高先生平时所称道的真是相去万千。这是为何?” 玉娇龙就在高先生回来的当天晚上,趁身旁无人的时候,将小木盒捧出,双手递还高先生。高先生接过木盒一面向她称谢,一面却偷眼向木盒上的铜锁和封条看去。这虽只是暂短的一瞬,玉娇龙却还是看在眼里,心里也不禁怦怦地跳了几下。高先生收起木盒,只随便地问了娇龙几句,便匆匆回房去了。 深夜,玉小姐房里的灯早熄了,高先生房里的灯却还亮着。 就在这静静的黑夜里,突然从玉小姐的房里闪出一条黑影,那黑影又一闪,便到了高先生房外的窗下。只见那黑影向墙壁一贴,黑影就和墙壁隐合在一起了。这时,从窗里传来了高先生和高师娘的说话声。那声音虽然很轻,可是在窗外还是隐隐能够听到。 高先生:“我被你累得背井离乡,这次原说回乡探听一下风声,不料半路上又碰上了你,你赖死赖活纠缠着要和我同来,一路上闹得风声鹤唳,现在既然到了这里,你也可以放心大胆地把真情说出来了。” 高师娘:“为了几桩老案,衙捕在到处捉拿我,为了那个死哑巴,李慕白也在追踪我。我逼慌了,只说出关逃避蒙古,不想在古浪又遇上你,又知你有这么好一个护身所在,正好避避祸,才求你携带来的。” 高先生:“你干的那些恶事,与我何干?我真是悔不当初了!” 高师娘:“我犯的那些案,与你无关,我也不会攀连你,难道哑巴的事也与你无关?” 高先生:“哑巴之死,究竟与我何干?” 高师娘:“哑巴那本什么书不正是在你手里。听说李慕白在追寻的正是那本书啊!” 一阵沉默后…… 高先生:“书,现还在,我奉还给那李慕白就是了。” 高师娘冷笑一声:“这就由不得你了!你一还书,势必要把我牵扯出来。真到那时,你就不要怨我无情,我也顾不得了,只好把一切都推在你身上,要死就死一路,到阴曹地府去做夫妻。” 高先生又以莫可奈何的口气说:“依你之见?” 高师娘:“书,不能还,也不能再留下,得马上烧了。” 又是一阵沉默。 高先生:“书,再留半年。好在这里是帅府,衙门差捕不敢来查,量李慕白也不能不有所顾忌。半年之后再烧。” 高师娘:“你那么舍不得烧它,究竟是本什么书?” 高先生:“一本秘传拳剑书。我还需半年才能学全。等我学全后,传你一些,你就可以自保了。” 高师娘没有再答话了,也不知她心里是赞同还是反对。 又过了片刻,才又听到高先生说:“这是侯门帅府,不比江湖。你要在此存身,就应好好打点,小心在意。万一露出破绽,我俩都不利。好了,你就在此安息,我仍要回东厢房居住。”还没等高先生跨出房门,只见那黑影一闪,闪到玉小姐房门口就不见了。 却说高师娘自从到了帅府,很会左右逢源,特别在玉夫人面前,极力曲意奉承,每遇夫人为什么事操心时,她总是劝慰说:“哎呀,你身为一品夫人,还操这些心!下人等用来干啥?!”对待丫环、下人,她又总是说:“在帅府当个差,也要等同个正八品,自立福中不知福,外人见了谁敢不尊。可把那些黎民百姓眼馋死了!”因此,上自夫人,下至丫环,她都对得欢心。玉夫人甚至把她当作贴身管家看待,将府内一切大小内务,完全交付与她处理。 当帅府中的上下人等都与高师娘打得火热时,只有玉小姐对她却保持一种若即若离,若敬若戒的态度。这态度,高师娘当然早已感觉出来了。有次她试着问香姑:“玉小姐的脾气我真摸不透,她好像有点不喜欢我!?” 香姑说:“玉小姐心肠极好,只不过近来好像有什么心事。” 高师娘“啊”了一声,便不再问什么了。 一天,玉小姐坐在房里对着镜台出神,香姑突然问道:“小姐,你是不是不大喜欢高师娘?” 玉小姐一怔,忙问:“谁说的?” 香姑说:“我看出来的。” 玉小姐这才笑了笑,问道:“你觉得高师娘为人如何?” “人倒顶大方,也极和气,像个大户人家出身的。” 玉小姐想了想,才说:“你没注意吗,她热了,便撩起衣襟当扇子;累了,一下就往门坎上坐。大户人家的有这等规矩?” 香姑一想,果然如小姐所说,她正想再问,玉小姐却又说道:“我说的这些,你千万不要说出去了。如高师娘向你问及我时,你要留心,就说我尊敬高先生,也很喜欢她。” 高先生休息了几天以后,又开始教玉娇龙读书和继续传授武艺了。 就在刚刚恢复练武的那天清早,高先生精神爽爽地来到花园里,玉娇龙却后来一步,显得有些倦意。高先生并未在意,只叫她将半年前他临走时传给她的那一路剑再练练。 玉娇龙仍然一如过去那样,恭顺地点点头,站好架式,将剑一亮,就练了起来。 一招紧一招,一剑扣一剑,拔、刺、探、斩、进、退、回、旋,舞得那样纯熟,那样精准。高先生在旁看了,心里既暗暗吃惊,又暗暗高兴,说:“别后才半载,不想你不但毫未荒废,反而精进多了。可喜,可贺!” 玉娇龙捧剑站立一旁,含笑看着先生。高先生正待传授新路,不禁猛然回想起来,带着迟疑诧异的神色说:“记得我临行前,这路剑法好像并未教完……”他用手轻扣额间,想了想,接着说,“对了,还剩下最后四路未教,你为何竟能舞完!?” 玉娇龙能手中掩口笑着说:“高先生好健忘,你初练给我看时,明明是练完的。只是分招教我时才差几路。其实我在看你练时就全记下来了。” 高先生这才“啊”了一声,也就相信确是这样的了。 说着,练着,玉娇龙无意中看到远远一株大树后、隐隐露出一角衣衫。这是谁呢? 丫环不会来,下人不敢来,她佯装没有看到,仍继续练她的剑。接着,她看到高先生也朝那边睃了一眼,顿时脸上泛起一丝怒意,眼光也阴沉下来,玉娇龙明白了,那躲在树后的,定是高师娘了。 当天深夜,高师娘房里亮着的灯光,一个黑影又一闪来到窗下,倾听房里的细声谈论。 高先生:“你太冒失了!你来偷看,万一被玉小姐发觉,岂不引起她的疑心,这将对你不利!” 高师娘:“我正是为了防人才来看的。我确已看得明自,那位玉小姐的剑法武艺,已远远超过你了。若再传授下去,将来难制!你得提防点才是。” 高先生:“我以真诚待她,何防之有!” 高师娘:“海不测深,女不测心,哪能不防!” 高先生默默踱了几步:“我将后面一章留着不传就是。” 高师娘:“择几手最狠毒的教教我,早些把这祸害烧了的好。” 高先生没哼声,接着房门响了。随着响声,那黑影一闪就不见了。 一日,玉帅随带肖准等一干校卫到城外巡视军营,忽接探报,说他命人去伊犁从副将田将军处选来的百匹战马,赶至精河附近时,突遭半天云截劫,被夺三十余匹,由马贼驰赶着向石河子方向逸去。玉帅闻报,又惊又怒,忙命身旁肖准驰往奎屯,调遣驻奎屯的营军前往截击。玉帅身边未带令箭,若再驰回帅府取令,已经来不及了,玉帅灵机一动,便忙解下腰间佩剑,付与肖准,对他说道:“这柄宝剑乃我祖传之物,我一直佩带在身,从未假人;奎屯军营千总林荣曾随我征战多年,当识此剑。今事已急,只好以它权当令箭,林荣见了定会发兵的。” 肖准带着王帅宝剑驰向奎屯去了。 第二天,肖准回府复命说:“林千总见了玉帅宝剑,果然立即发兵,亲率二百骑去石河子一带拦截,搜索各路,并未见到一个马贼和一匹马影,想那半天云多是改投别路去了。” 说完,呈回宝剑。 玉帅抚剑无语。 又过了几天,城外哨所探马来报说:半天云率领数十骑马贼,在石河子一带劫了驼队,窜到乌苏附近一带来了。 已经平静了几月的乌苏城,又突然紧张起来。玉帅得报,忙召集附近各营校尉,在城外大营议事,商讨剿捕之计。玉帅临行,还把高先生也邀请一道,同赴大营,共参军机。正商议问,忽帅府差人飞马来报:“帅府失火!”玉帅急忙罢会,并亲率营中军校百人,赶回扑救。好在火势不大,经百名军校奋力扑救,不到半个时辰,便已将火扑灭。 这次失火,原是起自东厢房内,除烧了东厢,将高先生房内一切什物烧成灰烬外,火势并未蔓延,其余房屋,亦未波及。 高先生还未等火苗熄尽,便一头奔入房内,见平时放置在枕旁的那只木盒,已烧成焦炭,盒内也只剩下厚厚一叠火灰了、高先生木呆呆地望着木盒,脸色苍自,只在心里暗暗叫苦。 他觉得这场火起得蹊跷,好像专为他这本书而起的。书确已被烧毁了。但事情是否也就此了结了呢?…… 第四回 太保书来精骑送眷 半天云起铁马鏖兵 玉帅府内,连日来笼罩着一种不祥气氛,玉帅的脸上好似染上了一层霜,背着手在厅上踱来踱去。玉夫人几乎是整天都盘着脚坐在佛像前念经,府内事情概不过问。丫环们一个个屏息静气,走动都蹑手蹑脚。只有玉小姐,还是像平时那样,显得雍容娴静,悠然自得。 玉帅烦恼,一来是为了半天云刚才夺去战马,突然又出现在乌苏一带之事,虽派出侦骑,四面探缉,不料竟如海底捞针,踪影全无;二来为了府内失火之事,虽一再追查,也是毫无头绪。失火当天,玉帅在盛怒之下,原说是定要查出个究竟来的,后经高先生劝解说:火既然已经扑灭了,府内损失又不大,不过一间厢房,他自己也不过一身衣物,若追查过紧,万一引起流言,动摇人心,反而不利。一席话提醒了玉帅,才不了了之。 失火的当晚,高先生也曾私下悄悄问过高师娘:“你在府内,总该知道,这火究竟是怎样起的?” 高师娘说:“起火时我正在夫人房内,我如何知道是怎样起的!” 高先生有些埋怨说:“听报失火,你就该出来看看,不然,我也不至落得片物无存了。” “我当时也想赶来抢救点什物的,无奈夫人被吓呆了,留住我死死不放,只是要我扶她到小姐房中去。” “玉小姐可曾受惊?” “我陪夫人去时,她在床上睡得正香哩!” 高先生叹了口气说:“纵然毁我千金,我也不惜,我只是让那本书毁于一旦,真正令人痛心!” 高师娘却冷冷地说:“你不是常说‘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吗?书烧了,我倒替你庆幸哩!” 高先生又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秘传拳剑从今绝矣!” 正惋叹间,玉帅命人来请。高先生忙去到内厅,玉帅才告诉他说,上次为了赵千总被半天云所杀之事,高先生在草拟的奏表中,虽将此事写得十分清淡,将“百骑遇贼” 改为“数骑巡逻,猝遭贼击”,并将“刀砍致死”改为“中流矢而亡”,但朝廷还是十分重视,敕令限期剿平,以免养痈遗患。玉帅还说,他已得确报,朝廷已派出兵部侍郎黄天赐来疆按察,有督办剿贼之意,特请高先生到厅,共商对策。 这黄天赐原是玉帅内兄,官居兵部侍郎之职,这次钦命巡按西疆,为了显示朝廷威严,特加赐了个太保衔头,敕赐到西疆便宜行事。 玉帅说:“朝廷如此重视,可见圣上已有所风闻。这事干系非轻,必须应付周全才是。” 高先生说:“好在钦差大人与大帅有姻亲之谊,事情就好办了。大帅可一面严令各营加强巡哨,以防马贼再起事端,一面等钦差大人到时,将西疆地势情况向他说明,让他明了这西疆草原沙漠,纵横交错,地广人稀,绝迹千里,追捕几个马贼,实如大海捞针。若为几个马贼,拔营进剿,不但动摇人心,反有损朝廷天威。然后请钦差大人转奏圣上,想必定然无事的了。” 玉帅正在沉吟,忽小校报说游击肖准有事求见。玉帅忙命:“叫他进来。” 这肖准原是昌吉旗营一个百夫长,因前次随赵千总追击半天云,奋战有功,受到玉帅赏识,把他拨来乌苏,开始任校卫,日前又破格升他当了游击,统领千人,驻扎在乌苏城内。 肖准进至内厅,见过玉帅,禀报说:据现在游牧在奎屯河一带的回部头人格桑的儿子巴格来报,两日前,半天云率领马贼二十余骑,路过他们部落,抢走了好马二十余匹,并带走了青年牧民十余人,向西北方向的精河窜去。 玉帅闻报,失是一惊,忙间:“这巴格现在何处?” “在府门外候命。” “传他进来。” 不一会,肖准便带着一个身材矮壮、生着一双三角眼的汉子来到厅上。那汉子看去虽有些犷悍之气,但到了玉帅面前,倒也显得卑恭,眼神也显得有些游移不定。玉帅问他道:“半天云是何时到的你部?” “前天天晚以前。” “听说他带走牧民十余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都是些平时对管家不满,经常抗租不缴的刁民。” “为首的可是半天云?” “确是半天云。” “半天云的相貌如何?” “身躯很雄伟,红绸巾裹头,直齐眉下,满脸浓须,相貌十分可怕。” 玉帅停了停,又问:“你可知半天云的身世、姓名?” 巴格向厅上左右看了一下,放低声音说:“我已打听明白,半天云实姓罗,名小虎,只知他是关内河北人。” 高先生听说,心里一惊,不禁插口问道:“罗……小虎?!此人多大年纪?” 巴格把眼珠转了几转,说:“相貌太恶,看不实在,大约有三十来岁了吧!” 高先生听他这样一说,就没有再问什么了。 且说玉帅正在传问巴格时,香姑奉玉小姐差遣去到西厢房取书。她暗暗立在西厢房窗前,把巴格所说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当巴格在厅上说出半天云的真实姓名时,她不禁一惊,心想:“连玉小姐都未泄露的秘密,却给他泄露给大帅了。”她恨不得把巴格咬一口,忙回身走进房内,气喘喘地对王小姐说:“厅上有个回部的杂种,在向侯爷邀功,胡说什么半天云叫罗小虎。” 玉小姐不急不忙地说:“你也说过半天云姓罗,可你却没说他名叫什么小虎呀!” 香姑说:“我真的不知道他叫这个名,是厅上那杂种说的。多半不确。他不会取那么个‘小’字吧!” “走,随我看看去。”玉小姐带着香姑,来到内厅后壁。 这时,巴格已辞过玉帅,正要起身退出,香姑忙以目示意,暗指那人就是巴格。不料就在这一瞬间,香姑突然感到她那只被小姐拉着的右腕,一阵刺心的剧痛,痛得她几乎失声叫了起来。她一看玉小姐,只见她脸色发白,银牙紧咬,她那双平时总是显得那么深邃、清澈的眸子,闪着愤怒的火花。香姑惊呆了,简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见玉小姐那双交炽着愤怒和鄙夷的眼光,一直盯住巴格走出大厅后,才低沉地哼了一声,面色也随又平静下来。香姑惶惑地问道:“小姐,你认识他?!” 玉小姐一咬牙,恨恨地说:“他是什么东西,我会认识他!但终有一天,我会让他认识我的!” 香姑虽不明白玉小姐的意思,但她却不敢再问下去了,只在心里打转:小姐她今天怎么啦! 当巴格辞出时,玉帅却把肖准留下。他问肖准道:“你和半天云交过手,也算知道他一些虚实,现在他竟敢在奎屯河一带抢掠马匹,你看如何是好?” 肖准双手叉腰,虎视眈眈地说:“据巴格所报的情况算来,半天云不过三四十人,现在他既向西北方向窜去,依卑职之见,大帅可令精河旗营派出精兵拦截;大帅速从乌苏附近各营抽出精兵,四面合围,把罗贼向东南方向驱赶;再令昌吉、迪化各营派兵伏候在石河子一带,等他去时,突出围剿,就可活捉半天云了。” 玉帅拈须沉吟,过了片刻,才说:“计是好计,只是太不‘忌器’了!”他又回头问高先生:“依先生之见呢?” 高先生胸有成竹地说:“大帅说得是,投鼠不能不忌器啊!如为小小一伙马贼,出动各营兵力,声势必然浩大,就是生擒了半天云也不为功,万一擒他不得,反而会使民心浮动,流言四起,万一传到圣上耳里,实有诸多不便。” 玉帅点头说:“先生高见,我虑的也正是在此。” 派兵围剿的事,就这样暂时搁置下来。 高先生回到房里,又想起适才巴格曾报说半天云本名罗小虎,河北人,这一句话,竟触动他的思绪,突然追忆起十二年前的一段住事来——那是在交河高先生的庄上,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清晨,他收留了站在庄门避雪的一老一少,老者年在五十开外,独臂,虽穿得褴褛单薄,却仍显得精神矍健;童子七、八岁,生得虎头虎脑,圆圆的一对大眼中,隐隐含有仇恨之色。高先生见二人容貌奇特,虽立于大风雪中,却毫无畏缩之态。 他问那童子:“冷吗?”那童子只摇摇头,未应声。他又问:“饿吗?”童子未摇头,也未应声。高先生叫家人摆出酒食,童子不声不响,也不动筷,直等那老者饮了两怀酒,吃了几口菜后,他才举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高先生暗暗叹异,留二人住了一月,后来才慢慢从老者口里打听出那童子的悲惨身世:童子姓罗名虎,老者平时叫他虎仔。他父亲罗宏远,原是沧州的一名典吏,母张氏,生得很有几分姿色,不料为州官孙人仲看上,为霸占张氏,便将越狱逃跑一名大盗一事,诬陷为罗宏远串通暗纵,活活将罗置于死刑。张氏含愤呼天,投井以殉,丢下罗虎和他的弟弟罗豹、妹妹罗燕姑三人讨乞过活。 老者姓秦名七,原是赶骡马的。因在江湖行走,学了一身武艺。三十岁时,因路见不平,与人相斗,被砍去一只左臂。他家与罗家同住一条街上,每当生活上碰到困难时,经常得到罗氏夫妇的周济。罗氏夫妇含冤惨死,使他义愤填膺,也曾想血刀狗官,与罗氏夫妇报仇,无奈孤掌难鸣,自己又是独臂,只好暂时隐忍下来。 不久,县里几个原来与罗宏远颇有交情的人,设法将罗豹、燕姑送到远方投亲去了,唯这罗虎经常独自去守在父母坟前,总是不肯离开沧州。一天半夜,罗宅突然四面起火,秦七奋不顾身,纵身跳进火海,把罗虎救出。他心里明白,这火起得蹊跷,定是州官施的斩草除根之计。他想起罗家往日对他情义,为给罗家保存一脉,以好将来报仇。于是,他带着罗虎,连夜逃离沧州,辗转来到交河,才被高先生收留下来。 高先生听罢秦七对罗虎这段悲惨身世的叙述,亦不觉义形于色,愤慨万分。于是,便将罗虎这段身世,用极为浅显的句子,写成一歌,教他诵唱,为的是好让他深深记下这不共戴天的仇恨。 唱曰:天苍苍,地茫茫,无端奇祸起萧墙,我父含冤刑下死,我母饮恨投井亡,弟名曰豹妹名燕,逃难失散在他乡,仗义抚孤赖秦七,舍身扶危赴火汤。人面兽心孙人仲,血海深仇永不忘。 过了月余,一天,秦七去交河县城探听风声,回庄后神色优愤地对高先生说,他在交河城里已发现几名沧州捕快,都是州宫爪牙、他们来到交河,多半是被派来追杀罗虎。 于是,他便于当天晚上,趁着初春小雪,又带着罗虎匆匆走了。 过了几日,村里人传说:在离村三十里去阜城大道的万寿桥上,发现一独臂老者的尸体,身上有刀伤十余处,仰卧桥头,两目圆睁,右手中犹紧握短刀一柄……高先生在房里回忆起这段在事,心情犹感激动万分,刚才在厅上听到巴格说出半天云本名罗小虎时,他就曾闪过这一念头:“这半天云该不会就是罗虎?!”但细细一想,又觉不对:罗虎就罗虎,然何又多出个“小”字来。罗虎如果尚在,年纪不过二十来岁,这半天云据说已年近三十了。再说罗虎虽生得虎气,但面貌却也英俊,也不至像半天云那般狰狞。 想着想着,他不禁失笑起来,自言自语,口对心说:“罗虎就是罗虎,这与半天云何干!”恰在这时,玉娇龙进房来了。她将房内四处一看,略带惊疑地问:“先生适才在对谁说话?” 高先生不禁莞尔一笑,说:“我偶有所思,不过在自语罢了。” 王娇龙突然想起,他父亲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来:“城府深深,自语无声。”但当她看到高先生正在注视着她时,便忙打断这一思路,转为带着央求的态度,试着问高先生打算何时再开始继续传她武艺。高先生只推说心绪不宁,说等过些时候再教。以后,玉娇龙又曾趁在西厢读书的时候,婉转提起过这事,都被高先生借故推开了。从此,她就再不曾提起过这事,渐渐地,她竟好像已把学武的事完全忘记了。 一日,玉帅刚从兵营议亭回府,忽迪化遣人飞马来报,钦差黄大人已到迪化,就驻车城内,已知照西疆各地方文武官员,听候传见。玉帅因是朝廷封疆大吏,又是边镇统帅,按朝廷规定,不得擅离大营,也无须往见钦差。黄大人为此特派人送来书信一封,信上除宣偷圣上对玉帅慰勉厚望之意外,还叙了自己怀念之情。最后,黄钦差还提到,因多年不见,对胞妹玉夫人及外甥女娇龙思念犹殷,希玉帅将她母女送去迪化,相聚半月,一叙离情。这样一来,可真使玉帅为难了。他心中暗自思忖:如不遵嘱将她母女送去,让他兄妹、舅甥团聚一下,于情于理说不过去;如让她母女前去,又伯半路碰上半天云,惹出事来,后果将不堪设想。玉帅正犹豫不决,在房里踱来踱去,不想这事已被夫人知道,她满面泪痕的来到丈夫面前,对他说:“我与哥哥已八年未见面了,如今他既然来到迪化,实实等于近在咫尺,如尚不得一面,于心何安?我是定要去的,你给我拿个主意好了。” 这时,王娇龙亦随在母亲身后进到房里,她只静静站立一旁,默默不语。 玉帅说:“万一路上遇着半天云,如何得了!”玉娇龙微微冷笑说:“量那半天云不过一小小马贼,父亲身为边帅,难道还惧怕于他!” 玉帅瞪了娇龙一眼,说:“你一个女孩子家,懂得什么?!” 娇龙见父亲已有怒意,只撅着嘴,不再说什么了。 玉帅踱到内厅,命人将高先生请来,把黄钦差信上所说之意告诉了他,并征询高先生的意见,高先生推敲了一会,说:“我倒想出一个两全之策来了,玉帅何不就让夫人、小姐前去之时,从各营选出精兵四百骑相送,半天云若来,正好趁此擒他,若他不来,四百精骑送夫人,于钦差面上也好看。” 玉帅听高先生这样一说,霍然离座说道:“好个两全之策!就依先生这样行事。” 接着又对高先生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半天云拥有马贼,不过百骑,以精骑四百迎击,定能制胜无疑。只是校尉中多是无能之辈,须择一能征善战之人统领才好。” 高先生说:“游击肖准如何?” 玉帅抚掌说道:“不是先生提起,我竟将他忘了。此人颇有勇力,临阵不乱,又极忠诚,就命他统兵护送好了。只是最好还须一个既有胆识,且善应变的人随军运筹,方可万全。”说完,以目注视先生。 高先生似已会意,便慨然说道:“如大帅不弃,我去如何?” 玉帅忙离座一揖说:“如此甚好,我就将亲眷及四百骑付托给先生了。” 玉小姐听说去迪化之事已定,心里暗暗欢喜。因她当年从京城来到乌苏之时,虽也曾路过迪化,只是那时自己年纪尚幼,迪化城廓风貌记忆多已依稀不清。印象犹深的却是那街头景色,人来人往,男男女女,有的载歌载舞,有的娓娓交谈,一个个显得悠游自得,笑逐颜开。那些行人的服式是色彩鲜艳,神态是妩媚多姿。这是她在京城时从未见过,也是从未想到过的。她也曾问过母亲:“那些女子不知羞吗?”母亲皱皱眉说:“这是夷狄之邦,风俗原就如此,是难和她们讲羞耻二字的。”她当时对那些有违礼教的习俗,心里虽亦不以为然,但总觉新奇,印象一直深深地宵在心里。有时她甚至想,要是自己也扮成她们的装束,隐去自己侯门小姐的身份,混到她们中间,和她们一起玩玩,该有多好啊!她正回想得出神时,香姑来了,显得有些兴奋地说:“小姐,这次去迪化,府里的丫环姐妹们都害怕碰上半天云,不敢去,夫人正在为这生气哩。” 玉小姐笑了笑,说:“你呢,你敢去吗?” “有什么不敢去的,半天云还不是人,通身也都是肉做的呀!” 玉小姐高兴地说:“好,有胆量!我去告禀夫人,就带你一人去好了。” 香姑高兴万分,忙着给小姐收拾东西去了。 送夫人、小姐起程的日期已定在后天。这两天帅府里显得有些忙忙乱乱。老管家进进出出,禀报的是准备礼物的事;各营旗牌轮番求见,谈的是各营抽调兵马的军情,高先生更是忙忙碌碌,一会儿找来各营选出的带兵校尉,商量路线、防护的事;一会儿又和肖准一道,估计可能遇到的情况,筹划采取的对策,他一改平时那种斯文持重的仪态,突然变得意气风发,气宇轩昂起来,人也好像变得年轻些了。 玉娇龙是心里紧藏兴奋,表面上却不露声色,一如平时那样,进退不急不忙,举止从容不迫,临行前晚,她在后厅遇到高先生,高先生见左右无人,便轻声问她:“你准备带上兵器吗?” 玉娇龙说:“这用得着吗?” 高先生想了想,说:“本也用不着,带了反而诸多不便。” 玉娇龙又问:“先生估计半天云会不会来呢?” “这很难说。不过,来了也无妨,我们带有四百轻骑,都是精锐。我倒希望他不来的好,他如来了,实实等于自投罗网。” 玉娇龙心想:带了这么多精兵,却又说希望他不来,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于是,她便说:“我倒希望半天云来,这样就有闹热可看了。” 高先生惊异地望着她,摇摇头,觉得她真是未免太娇嗔气了。 玉娇龙回到房里,把香姑给她收拾的行装亲自捡点一遍,把香姑打发去睡了之后,又亲自收拾了一番,这才吹灯就寝。 一切都已安排停当,第二天,玉夫人带着小姐和香姑起程了。 玉帅亲自送到城外,又亲自检阅了列队郊原的四百精骑,一一审视完毕,方今出发。 但见前面是一百骑长枪手开路;后面是百骑长刀手护尾,右各百骑短刀手护卫;中间是香车三辆,各由两匹白马拉着,前面一辆是玉小姐坐的,夫人居中,香姑随后,三辆香车,都装饰得极其精致,牛皮盖顶,绿色纱罗围窗,车门垂挂珠帘,铜柱银栏,既显得玲珑精巧,却又显得豪华气派。肖准身穿绣花紧袖带有护心铜镜的战衣,腰挎宝刀,骑在一匹乌油黑亮的马上,十分威武地走在前面。高先生仍着儒服,只是腰间系了根丝带,带上佩了柄长剑,骑着白马,顾盼自雄地随在夫人车后。 前后左右四百轻骑兵,一个个精神抖擞,神情凛肃,一手提着缰绳,一手按着兵器,显出一种难以撼动的气概。 车马临出发前,玉帅策马来到高先生身旁,含笑将他打量了下,用赞赏的口气说:“不想先生竟雄壮如此。” 高先生欠身说:“学生少年亦曾学剑,不过亦只儒生之术,聊以自卫,实不堪临阵。” 玉帅又谆谆嘱托一番,方令车马起程。 精骑拥护着夫人、小姐香车,一路浩浩荡荡向迪化进发。踏上平原,蹄声密骤如急鼓;驰入峡谷,四山回响似雷鸣。有时排成方阵,有时又列成长龙,气势威凛磅礴,自然气象万千。 轻骑轻车,一路兼程进发,过了昌吉,便进入一片沙漠。刚刚进入沙漠地带时,到处还有一丘丘大小的沙堆,有如屏障,给人以有险可凭的感觉。越向东南方向走去,沙堆便逐渐小了,最后呈现在面前的,却是茫茫一片接地连天的沙海。四百轻骑也一下变得孤单渺小起来。在未进入沙漠时,马蹄声,刀剑碰击甲镫声,夹着队里的传令声,虽然有些嘈杂,却从这嘈杂声里使人感到一种勃勃生气。不料一进入沙漠,马蹄声突然消失了,兵士们由于心情紧张,人人都用手按着兵器,金器的碰击声也不再响了,只偶尔传来一声嘶哑的传令声,在人们心里突然生起一种紧张而沉闷的气氛,有时却又给人以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 万里无云的晴空中,太阳是火辣辣的。沙漠上袭来一阵阵闷热。尽管人和马都被蒸晒得汗淋淋的,不断增长着一种难忍的倦意,但兵士仍保持着极度的警惕,整个阵容排列得整整齐齐。 太阳馒慢偏西了,又慢慢向天边移去。据带路的哨兵来报,只需再走四十里,不等天黑,便可穿过沙漠,到达连接草原的边界了。这时,全军的紧张情绪才稍稍缓和下来。 一个年轻的骑兵轻轻对他旁边的那个骑兵说:“半天云只剩下四十里地了,他多是不来的了。” 那个骑兵说:“老弟,我家有老母,哪怕只有五里了,我的心也还悬着哩!” 经哨兵这样一报,笼罩着全军的紧张气氛,显然在逐渐松散开来。有人开始在马上打瞌睡了,马也垂下头来,刀剑的碰击声又渐渐响起。落日的余晖,把沙漠染红一片。 走着走着,突然从左骑队里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声:“看,半天云来了!” 这一声尖叫,有如一声惊雷,甚至比惊雷还要令人胆裂。玉小姐在车内听得清楚,她忙从珠帘隙缝向外望去,果见就在骑阵的西北角上,卷起一排长长的黄云,那黄云有如被一阵狂风卷着似的,真向骑阵压了过来。 一瞬间,骑阵显得有些慌乱、只听到一片惊呼声、马嘶声、刀剑出鞘声、统兵校尉的喝斥声,闹闹嚷嚷,令人魄动心惊。 惊慌很快就平息了,在一片闪闪的刀光和几声威严的口令声里,一种肃杀之气很快又升了起来。 这时,只见肖准立于马上,将手中宝刀一挥,一声令下,使带领着百骑长枪队迎了上去。顿时,几百只铁蹄,扬着烟尘,直向压来的那排滚滚黄云冲去。一转瞬,百骑便隐没在一层浓雾之中,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玉娇龙在车内看到的,只是一团浓雾向排云那边滚去。云和雾渐渐靠近了,靠近了,最后揉合在一起了,变成了一排黄云,停住、黄云越升越高,仔细听去,只听到那排黄云下面,不断有阵阵雷声向这边滚来。 第五回 人去车空暗生疑窦 月明林静惊听悲歌 游击肖准率领着百骑长枪手,卷起一片尘烟迎上去后,只见那黄云倒是停住了,但却越升越高,黄云下面,隐隐地有一阵雷鸣般的声音向这边滚了过来。骑阵上所有的人,都紧张地注视着那排越升越高的黄云,一时间,整个骑阵上都变成一片死寂。 玉娇龙从车的帘缝里仔细地打量了整个骑阵,她看到那些一个个显得神情紧张,铁青着脸,把手中兵器握得紧紧的军士和校尉,觉得很有趣,不禁暗暗笑了起来。 突然,骑阵里又传来一声高叫:“坏了,我们败下来了!” 玉娇龙忙抬头看去,只见那排高高的黄云又向着这边倾压过来了。 高先生有些慌了,喝令后队的百骑长刀手也迎击上去。那百骑长刀手,在一名校尉的率领下,卷起一阵飞沙又冲上去了。高先生又忙把排列在车子两边的骑兵,布成方阵,把三辆车子严严实实地护卫在核心,高先生提剑立马在玉夫人车旁。 百骑长刀手冲上去后,那排黄云又停住了,也不再升高了,而是在向四面扩大,渐渐又变成了一大团浓浓的云团。滚过来的雷鸣声也更响、更急了。隐隐地还听到密集的刀剑碰击声、不到一会,雷鸣声渐渐变成一阵吼啸声,而且越来越清楚地向这边掀涌过来。那团浓浓的黄云也随着那片吼啸声滚来。在一片迷离的沙尘中,已隐现出十余骑影,象十余支疾箭似的射向阵角,只见无数道电光一闪,随着就有几骑官兵落马,阵角被突开了个小口。接着又有二三十骑人马穿过沙尘,驰向阵角,闯进缺口,又是一阵令人惊心动魄的刀剑碰击声,夹着几声凄厉的惨叫声,缺口越撕越大,整个阵角顿时乱了。有十余骑马贼,已经冲进方阵,在阵内往来冲杀,锐不可当。冲在最前面的,是一匹没有装鞍的乌黑色大马。马上骑着一个短小精悍的年青马贼,手里握柄厚背薄刃短刀,只见他咧着牙,挥舞着短刀,倏东倏西,所到之处,总有官军在他的冲劈下落马。他有时趁拉开马向另一处驰来时,还不时用衣袖擦擦脸上的汗,或用左手试试刀口,好象不是在拼杀,而是在戏耍似的。玉娇龙从车内望去,觉得这人十分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了。 当他又砍翻一个官兵,冲着那滚下马去的官兵嘲讽地一笑时,使她猛然记起了三年多前激恼了她去驯服无鞍烈马的那个牧民。这人正是他!玉娇龙一咬牙,心想:“啊,你原来是个马贼!”突然,她看到那年青马贼被几骑官兵围住了,接着又有几骑官兵裹了上去。那些正在左冲右杀的马贼,有十余骑也冲过来,又把那些官兵围住。里里外外杀成一团,兵和贼几乎分不清了。正在这时,又有二十余骑马贼,扬鬃嘶喷,凤驰电掣般地闯进库来。冲在前面的是一匹火红色的大马,马上骑着一人,红巾包头,身穿白色排扣紧衣,赤露着右膀,手里握着一柄闪着冷冷寒光的短刀,身材雄壮得有如一尊铁塔。玉娇龙一下就认出那匹火,红色马来,就是她三年多以前,在草原上出于赌气而终于将它驯服了的那匹烈马、也是两年前,正当她受着巴格的欺凌时,驮着一位不知名的汉子来救过她的那匹火红马。玉娇龙再把那马贼一看,除了只见到两只燃着怒火的眼睛外,整张面孔几乎都被遮掩到一蓬漆黑的虬髯里面去了。这使她突然想起了画里的钟馗,她不禁又想笑了,但却没有笑得出来。只见那火红马上的马贼,把刀劈得响起一阵尖厉刺耳的风声,向着官兵众多的地方冲杀过去。他马一到,立即便有几人落马,余下的慌忙躲开了。他又冲散了几支拦截上来的官兵,然后,拨转马头,向那被围在核心的年青马贼冲去。当他快冲到正杀得难解难分的马群外时,猛然大吼一声:“兄弟们,让我来收拾他们!”几骑马贼立即闪开,他正好迎面碰上两骑官兵,只见他站立蹬上,一刀劈了下去,前面那官兵被他劈得连人带刀断为两截,后面那个官兵也同时被他连人带马冲翻在地。旁边有两骑官兵被惊呆了,忙抱住头逃离了阵地。被围在里面的年青马贼,趁势奋力冲了出来,两骑刚一靠近,又跟在火红马的后面反杀回去。十余骑官兵又有两骑同时被劈下去。其余的开始溃散了,十余骑马贼呼啸一声,一齐追杀上去,一时间,有如风卷残云,整个方阵的官兵都突然溃散了,只剩下几十骑官兵,东一支,西一队,稀稀落落,虽还在奋力抵挡,但整个阵地已经显得残破了。 玉娇龙看到这一情景,心里不禁感到有些伤心。心想:“父亲常常得意夸耀的铁骑精兵,难道就这样不堪一击!难道父亲赫赫一世的英名,就被这些马贼断送不成!”她咬着唇,心里感到一阵悲凉。她似乎觉得自己也受到了伤害,悲凉中又闪起了点点的怒火。 玉娇龙又向后面母亲的车子望去,见高先生仍带着十余骑军校紧紧地守卫在那里。 她这才感到一些宽慰。 突然,她看到那年青马贼带着囚五骑向她母亲的车子冲过来了。紧接着,高先生也拍马迎上。高先生的马蹄还未放开,马贼便已到了面前,又是一场激战开始了。高先生居中,十余骑军校或左或右,或前或后在拼命砍杀。高先生的剑,不论一刺一斩,都有路有法,又狠又准,不一会,便斩翻一骑,刺伤一贼。年青马贼摔开扭缠着他的两骑校尉,向高先生杀来。高先生挺剑相迎,一个是仗着超群的马术,忽左忽右,凭着勇力上砍下劈;一个是全凭高超的剑法,快慢有节,人如鹏鹤,剑似蛇龙。相持了片刻,只杀个平手。军校们见高先生抵住了年青马贼,人人精神抖擞,个个斗志倍增,一齐奋力格杀。马贼人少,渐渐有些抵挡不住了。正在这时,那骑火红马的汉子一阵旋凤似的单骑冲闯过来。他马一到,便有一名校尉坠落马下。他只用刀格开军校的兵器,纵马直取高先生。这时,高先生只顾鏖战年青马贼,不防火红马已闯到了他的马后。只见那虬髯马贼起身离鞍,高高举起了短刀,正劈头盖脑地向高先生砍来,众军校一齐惊呼:“高先生当心!”高先生忙回身用剑去迎,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锵”的一声,高先生手里的剑断了,只一闪间,虬髯马贼的刀又举起来了。高先生感到手腕一阵酸麻,忙勉力用断剑去架。突然,那柄闪着寒光的刀,在空中悬住了。那虬髯马贼圆瞪着眼,用惊奇的眼光直看着他。高先生趁机用断剑“嗖”一下向他心窝刺去。那悬着的刀突然向下一落,打在高先生的短剑上,刀来得那样的快,力量是那样的沉,“当”的一声,高先生的断剑被挡飞了。高先生心里一慌,以为这下完了。不料那虬髯马贼,只死死地盯着他,却没有把手中的刀再举起来。高先生正想勒马退出,那年青马贼突又冲了过来。高先生忙一伏身,虽躲过了那斜刺里劈来的一刀,但却被那年青马贼趁势一冲,竟把他冲下马去。马蹄溅起的尘沙,撒进他的两眼,他顿时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其余的十余骑军校,落马的落马,伤的伤,剩下几骑也被追杀得七零八落了。 这时,又有两骑马贼冲到香姑车旁,把香姑从车上拉下来。 香姑挣扎着,哭着,头发也散乱了,坐在沙地上哭。不管那两个马贼问她什么,她都不答话,只顾哭。一个马贼恼了,跳下马正要用脚去踢她。那年青马贼赶到了,喝住那马贼,又对香姑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就带着那两骑走开了。 玉娇龙见高先生孤零零地坐在地上拂拭眼睛,不禁可怜起他来。她真想跳下车,过去扶他起来。正想时,便看到有几骑马贼向她身旁走过来了。她一咬牙,忙将早就藏在身边的剑抽出,屏住气,注视着外面的动静。走在前面的马贼,用手来掀她的车帘,还没等他完全掀开,玉娇龙一剑刺了过去,只听“扑通”一声,那马贼滚到马下去了。第二个马贼俯身看了看倒在地下的伙伴,又拨马上前,他没有用手,而是用刀来挑车帘,玉娇龙坐着不动,让他挑开。那人见无动静,探身往里看去。等他刚一露脸,玉娇龙这才“嗖”的一剑刺去,那人又栽到马下去了。后面两骑见前面两人落马,还未看清究竟,又一齐来到车旁,一人用刀挑开车帘,一人探身去看。玉娇龙照着那人就是一剑,趁抽剑时,顺手将刀挑开,紧跟着身随剑出,直向挑帘马贼上路刺去,一瞬间,二人便仰面翻落马下。这时,玉娇龙心里虽也在怦怦跳动,但她却从心里感到一种从未有的兴奋和痛快。她没想到,几年来让父亲坐卧不安,使官兵闻风丧胆的半天云贼帮,原来竟是如此的不中用。她开治还隐隐感到有些恐惧的心情,一下全消失了,心里只想让他们再来几个。 忽然,她听到后面响起一声唿哨,她探身出车,往后面看时,见那红头巾的虬髯马贼,正从高先生身旁直起身来,那长长的唿哨声,正是从他口里发出的。他一挥手,随即跳上火红马,带着几十骑马贼,一溜烟地向西北方向驰去。很快地就被那卷起的一阵尘沙隐没了。 玉娇龙把刚才的一切看在眼里,心里不禁暗暗惊疑,高先生仍坐在地上捂住眼睛;母亲的车子也还是安然无恙的停在那里,马贼却突然逃遁了。她再环视一下方阵,只见地上摆着七零八落的尸体,一些零散的残兵败骑,却在离阵很远的地方游离。马贼虽然已经跑了,可那些散骑却还在远处逡巡犹豫,不敢回阵。玉娇龙不由升起一阵激愤!她耳边又突然响起父亲曾说她“哪能和花木兰相比”的那句话来。于是,她一横心,跳上配在车前左边的那匹马上,将剑一挥,斩断了套在左辕上的绳索,一拍马,伏着身,朝着西北方向追去。 散逃在四野的官兵开始聚集拢来。香姑第一个跑到高先生面前,帮他吹擦眼里的尘沙。高先生轻轻呻吟着。香姑低低地问道:“我看见那大胡子向你走来,真把我急死了! 我还以为他要杀你哩!“”你说的可是那包红头巾的马贼?“高先生边呻吟边问。 “是他。我看见他还和你在说话,说了些什么来?” 高先生呻吟着,没答理她。他又想起了刚才的情景:他正揉着眼,一阵马蹄声来到他身边。他只有听天由命了。突然,他耳边响起一个沉闷的声音:“你……是高大爷吗?”他心里一惊:“你是谁?” “我是虎子。” “啊!”高先生虽然看不见了,但还是本能地往四围“看”了“看”。那沉闷的声音又响起了:“秦爷爷为保救我惨死在万寿桥,我满腔都是仇和恨!我来不是为抢财,为的是报仇泄忿!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愿高大爷保重!我走了。” 他这时已经完全明白了,半天云正是他曾怀疑过的那个罗虎。 这时,回阵来的官兵越来越多。高先生的眼睛刚能张开,先就去到玉夫人车前,只见玉夫人紧闭双目,手持佛珠,在不停地念经。高先生又带着香姑来到玉小姐车前,见车旁躺着四具马贼的尸体;他忙掀开车帘一看,车里空空的,只有一只长长的剑鞘留在座旁。再一看,拉车的马也少了一匹,车辕上还系着断索。高先生站在车旁,呆了。 香姑在一旁嗫嗫地说:“我好象看到小姐骑马跑了。” 高先生没说话。车旁马贼的死尸,车内的剑鞘,断了索的马……这一切都使他陷于困惑,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是出于玉娇龙的所作所为,但她确是这样作了。他不禁打了个寒颤,暗暗说了声:“天,我铸成大错也!” 当玉夫人听说小姐趁官兵和马贼混战时骑着马跑了的消息时,捶胸顿足地大哭。还是经高先生再三劝慰,说小姐马术精,决无危险,这才稍稍宽解下来。 肖准也负了伤,领着刚聚拢的数十骑回来了。 高先生除派出几队人马去寻找玉小姐外,余众又护着夫人向迪化进发。 再说玉娇龙独自一人纵马向西北方向追去,开始还看到前面有一片被马蹄扬起的尘沙,不料追着追着,那片尘沙竟澄散了,只剩下空旷旷的一片沙漠。这时,太阳已完全落到天与地的界线下去了,四野变得灰蒙蒙的,阵阵凉风夹着黑夜向她袭来,使她突然感到一种可伯的孤独。她急切地想看到人,急于想向有人的地方走去。她极目一望,就在前面不远横着一排黑影,她认出了是山,便策马向那排黑影走去。约莫走了半个时辰,她终于到了山脚。山,黑压压的迎面耸立着,也看不清有多高。山脚是稀疏的树林,还隐隐看到疏林中拔地而起的危岩峭壁。玉娇龙下了马,和马紧紧依傍着,提心吊胆地走进疏林,靠着一棵大树坐下,手里的剑握得紧紧的。一个娇生惯养的侯门小姐,虽长在边塞,但平时过的也是一呼百诺的生活,此刻竟孤身荒野,身边除了一匹马,一柄剑,便什么也没有了。她真想哭,但又怕哭出声来会惊动什么。她又想,马贼如在山上,她也愿意闯去,总比一个人孤零零地呆立在这儿要强得多。 月亮慢慢地升起来了,冷冷的清光洒进疏林,黑暗被驱散了些,她紧张的心情,也略略平静下来。她感到一阵疲惫袭来,眼睛几次闭下了,忙又挣扎着睁开。几次想起来走动走动,刚站起来,仍又坐了下去。忽然间,从林子里吹来阵阵凉风,随着风,飘来一阵断断续续的歌声。那歌声显得那么遥远,又那么悲凉。她忙握剑站立起来,侧耳听去:“……无端奇祸……起萧墙……我父含冤刑下死……我母饮恨投井亡……”她听清了,歌声来自山腰,好象是一首叙述个人身世的悲歌。这唱歌的人是谁呢?随着一阵凤,歌声更加嘹亮:“…逃命失散在他乡……血悔深仇永不忘。” 那歌声回荡林野,给幽静罩上一层怆切的气氛。玉娇龙感到一阵悚然。她扶着马向山腰。望去,见一处好似山坪的旷地上,烧着两三堆篝火,还隐隐地看到有几个人影在火光中晃动。玉娇尤心里激起一阵狂喜,她终于看到人影了。她这时感到最迫切的愿望,就是向那火光和那些人影靠近,投身到他们中间去。至于那是些什么人,她也不去多想和多管了。于是,她牵着马,穿过疏林,终于找到了一条狭窄的小路。沿着小路,斜斜地向山腰走去,来到一片茂密的树林,透过树林,已经能看到那几堆火光了。她牵着马,进到树林,轻轻地向火光走去。到了林边,在一棵大树下停住。面前的景象已经历历在目:林外是一片草坪,草坪中间正燃着三堆熊熊的篝火。一堆篝火上正翻烤着一只羊。 约有二三十人围坐在篝火周围,正狼吞虎咽地吃着酒肉。坐在上面那人,敞露着胸脯,正在仰头喝酒,盛酒的大葫芦瓢把他整个脸都遮完了。只见那一起一伏的胸脯,在火光中闪亮,酒瓢刚拿开,便现出一张长满浓须的脸。玉娇龙差点叫出声来:她认出来了,那人正是骑火红马的马贼。她定了定神,屏住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们。心想:这准是半天云罗小虎无疑了。坐在他旁边的那个年青马贼,也被她认出来了,就是那个曾经激恼过她的牧民。只见他喝完了半天云递过来的半瓢酒后,问道:“大哥,今天被我冲下马去的那位高书吏,我们探得明白,他名高云鹤,你却说他就是从前收留过你的那位高远举高大爷。你没看错吧?” 半天云说:“我认准的,没错。”接着,他又似乎在自言自语地说:“奇怪,高大爷哪会有这等武艺?!” 年青马贼接口说:“是呀,你说过,那位高大爷是个有学识的好人,武艺却平常得很。” 旁边的另一个马贼也插话了:“要说这个书吏,看去斯斯文文,武艺却很高超,今天不是大哥马到,哈里木兄弟会吃亏的。” 玉娇龙又是一怔:“哈里木!”想起了,原来就是曾给香姑送银两去的那人。同时,也使她想起适才在阵上救香姑的事来。 马贼中一个裹着伤,还留着满身血迹的人,端着大瓢过来给半天云敬酒,说:“大哥,今天杀得痛快,少说也损了他百十骑。官兵的威风算是被咱扫尽,你的大仇虽未报,也可解解恨了!” 半天云接过酒,喝了一气,说:“为送几个娘儿们,摆出这么大的阵势,明是冲着咱们弟兄来的。不拿点颜色给他们看看,还说咱弟兄是可以吓唬的!” 哈里木说:“那位玉帅丢了这大的脸,定会恼羞成怒,我们不妨散一散,让他空折腾,大哥也可趁此进关去,把你十余年的冤仇报了再回来。” 半天云突然变得有点凄然了。他环顾了一下周围的弟兄,沉思片刻,说:“也好。 我也想回去看看爹娘的坟,找寻一下我失散的弟妹,我那血海深仇,也该报了!“周围的气氛,顿时显得沉郁起来,马贼们都不说话了,草坪上又是一片寂静。 玉娇龙感到有些出乎意外了,原来这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凶神,竟还惦记着爹娘的坟墓,心中也有爱和恨! 草坪上又吹起一阵风,把火焰吹得直绕。随着那阵风,悲凉的歌声又起了:“天苍苍,地茫茫,无端奇祸起萧墙……”歌声在山林回荡,马贼们一个个都低下头来。 玉娇龙听明了,也看清了,那一声声怆凉凄壮的歌声,正是从半天云那浓密的胡须里唱出来的,她心里不禁泛起层层波澜,刚才笼罩在心里的恐惧和厌恶之情渐渐消失了,新涌起的是恼怒,是惊异;有疑团,也有悲悯。 半天云唱完歌,舀起半瓢酒,一仰脖子就往嘴里倒。胡须上挂满酒珠,在火光下闪闪发光。玉娇龙看去,就象挂满一胡须的珍珠。 马贼中又恢复了热闹。有的在谈邻近部落的动向,有的又谈起今天冲杀的情景。坐在下首的一个马贼说:“人人都说玉小姐长得美,称她是草原上的一枝花。我们想把她拉下车来看一看,不想拉错了车,惹得哈里木兄弟发了火。” 哈里木:“你拉的那姑娘是香姑,也是苦命人。要是你真拉着‘一枝花’,我才不管哩!” 马贼中引起一阵哄笑。 玉娇龙哪受过这等奚落,气得咬紧唇,握着剑的手也微微抖了起来。 正在这时,她身旁的马,突然一声长嘶。这嘶声虽然不大,但在静静的林子里,恰似虎啸一般。随着这声突然的马嘶,使得篝火旁的哄笑声嘎然而止,有几个马贼一下跳了起来,腰间的刀也拔出来了,大家都露出惊奇的眼光向林里张望。 “谁,到明处来!”半天云喝了一声。 玉娇龙忙把马在树上一拴,提着剑,挺身走了出来。 几十双眼睛迎着火光,惊奇地看着这边。只见一个淡淡的身影,从黑暗深处飘了出来,轻盈得毫无声息,有似幽灵。以至一些马贼都看得毛骨悚然起来。 玉娇龙一直走到离篝火十步远的地方站定,大家这才看清楚了,只见她身穿淡紫萝色的衣裤,腰系一条淡黄色的绸带,满头珠翠,映着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火光照映下,显出她纤秀轻盈的体态,也隐隐地照见了她那清丽端庄的容貌,她的出现,有如惊鸿照影,众马贼一个个都看得呆了。 半天云也半跪起身子,一手按着腰间短刀,一手叉腰,大张了眼,惊疑地注视着她。 就这样静了片刻,半天云才闷声地问:“你是谁?来干什么?” “帅府千金小姐玉娇龙!捉罗小虎来的。”玉娇龙冷冷地答道。 “玉……娇……龙?”半天云仔细地上下打量着她。忽然,他眼里闪过一瞬亮光,敞声大笑起来,说道:“哈,我认出你来了!你几时也学会了弄剑?” 玉娇龙反被怔住了,也不禁把他打量了一下,见他还是刚才自己在车内见到的那模样,猜不出他怎会认出自己来的。便说:“认出来又怎样?难道我还惧你!” 罗小虎听她这样一说,更大声笑了。笑声震响树林,惊起一阵鸟飞。他笑了一阵才说:“快回到你娘身边去吧!这儿不是你来骑马游玩的地方。” 那些被惊呆了的马贼们,这时也跟着笑了起来。就在这一瞬间,玉娇龙从罗小虎的脸上,忽然看到一双带着嘲弄神色的眼睛,这使她感到是那么熟悉,又那么厌恶。她记不起是在哪里见过来的。这笑声,这嘲弄的眼神,激起她一阵难忍的恼怒。她忿忿地说:“你在西疆横行这些年,劫商队,杀官兵,目无王法,怙恶不悛,已是十恶不赦,今天既被我追上,你也是恶贯满盈了。” “你要怎样?” “和你一决胜负。” “呵,比武!我才不和娘儿们比武哩!” 玉娇龙气极了:“你畏惧了?认输了!” 罗小虎又是几声大笑,站了起来,两手叉腰,走在距玉娇龙六七步远的地方站定,又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认真地说:“这不比绣花逗线,是要伤人的。” “这也不比在马上,逃不了的。”玉娇龙挑衅地反唇相讥。 马贼们七嘴八舌地吼叫起来:“大哥,比就比。” “把这只山鸡的毛拔了!” “就让她来凑凑酒兴也好。” 罗小虎向众人挥了挥手,又对玉娇龙说道:“你真的要比?” “要比!” “你要比输了呢?” 玉娇龙忙枪着说:“我要是比赢了呢?” 罗小虎满不在乎地说:“你要是比赢了我,你要什么我都依。” 玉娇龙说:“你如输了,就即刻散伙下山,永不再作马贼。” 罗小虎说:“散伙办不到。我和你比武,与弟兄们无关。好汉做事好汉当,我如输给你,就随你投到军营,任杀任剐!” 玉娇龙忙点头说:“好,一言为定。”她说完忙将剑一端,说:“来吧!” 罗小虎笑了。说道:“要是你输了呢?” “我不会输!” 罗小虎紧紧地瞅着她,眼里含着打趣的意味。玉娇龙不知怎的,心里忽然感到一阵慌乱,想起话本上写的一些“比武招亲”的事来。脸上不禁泛起一阵红晕。她紧紧咬着唇,在等他说出那句不堪入耳的“压寨夫人”的话来。她正紧张地等着,罗小虎的话终于说出来了:“你要输了,我只要你当众承认马贼是好人。”这真使玉娇龙感到意外,她一下抬起头来,重新看了看站在面前的这位贼魁,她虽仍保持着满面矜骄与一副凛然不可犯的神态,但心里已不再那么气忿了。 罗小虎仍站在那里等她回话。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的好,只说:“不管,反正你输定了,马贼也决不是良民!” 罗小虎宽容地笑了笑。回头吩咐:“弟兄们,点火把来。”跟着就有十来个马贼跑进那边树林去了。 第六回 龙腾虎跃刀光剑影 言真语切意重情豪 十几把熊熊的火把围成一个圆圈,把草坪照耀得如同白昼。 坐着的人全都站立起来,退到四周,留下玉娇龙和半天云站在中央。玉娇龙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只冷冷地注视着马贼们的一举一动。她总不相信,就是这些衣衫不整,坐立不正,相貌不扬的马贼,竟会那么凶悍,把官军四百精骑杀得一败涂地。 半天云等大家站定以后,这才转过身来,面对着玉娇龙将拳一抱,说:“砍杀厮打,对我有如吃顿便饭一般,只是,和女人交手,这确还是头遭,刀枪没长眼,你要留神才是。” 说完,从腰间解下短刀,将刀从绿鲨鱼皮制成的刀鞘中拔出,随即将刀鞘抛给一个弟兄。玉娇龙用眼瞟去,见那柄短刀,长不过一尺五寸,刃薄如纸,刀背厚有半寸,在火光照耀下,闪着冷冷的寒光。她脑里立即闪现了刚才发生在阵上的一幕情景:半天云骑在火红马上,举起刀在半空中一劈,一个官兵便连刀带人断为两截。她不由得通身打个寒战,手里的剑也握得更紧了。她不禁想:“我得先制住他!” 同时又不住地在盘算着对付半天云应使用的剑法。 草坪上除了火把燃烧着发出的僻啪声外,什么声音也没有,火光中笼罩着一种紧张的气氛。好像大家已经预感到了这场较量的不测。 半天云把刀抱在怀里,站好架势,用一种略带嘲弄的眼光看了看玉娇龙,说声“请”,然后以右手护左手,举刀平肩,摆出起势。玉娇龙却毫不依照比武的规矩,既不亮架,也不说“请”,将剑一抖,纵步上前,向半天云迎面就是一剑。只听“当”的一声,剑被刀格开了。玉娇龙感到手指微微发麻。半天云这一格所显出的臂力,使她暗暗吃了一惊。她顺势将剑抽回,紧接着又“嗖”的一剑响半天云咽喉刺去。“当!”剑仍被架开了,手又是一阵酸麻。她一咬牙,把剑一翻,突向对手腰部削去。又被刀拨开了。她连进三步,半天云连退三步。只一瞬间,她连刺带削,换了三招,半天云却一刀未还。她注意到了:半天云挡、架、拨三次,都是用的刀背。 她想:“这马贼真吝,竟这般爱惜他的刀。”半天云拨过第三剑后,猛然向旁跳出数步,正色说:“看你是个女人,我已让你三招,当心,该你看刀了。”说罢,将手中短刀一劈,旋风泼水般地舞动起来。玉娇龙眼前顿时只见一片寒光翻闪,耳边突然响起尖脆刺耳的啸声。玉娇龙屏息凝神,忙将剑路一变,使出奇峰独秀的招式,猱进猿退,刺斩过去。一霎时,只听得一阵“当当当”的刀剑碰击声,“锵锵锵”的刀剑架格声,那声响是那么沉重又那么清脆,真叫人惊心动魄,毛炸发立。两团寒光,一团如电光绕树,一团似空跃银蛇;碰拢时只见火星乱迸,分开时又见流星雨坠。众马贼一个个看得呆了。二人一来一往,虎跃龙腾,刺杀了半个时辰,半天云找不出玉娇龙的半点破绽,心里暗暗称奇,不想她剑法竟如此高超。心想:两年多前,自己在草原上初次遇她,她在巴格的欺凌下还是个毫无自卫之力的娇小姐,今天哪来这等武艺?玉娇龙也留意窥测半天云的刀法,见他一招、一架、一砍、一劈,几乎都是全凭他那超人的臂力随心使去,却无一定章法。但他那挥舞着的刀锋,好像夹有万钧之力,不慎碰上,定然非死即伤,的确令人生畏。玉娇龙见半个时辰尚挫他不得,不免急躁,心想:不拿点厉害给他看看,谅他不会服输。倏地想起近日才愉偷习到的一路名为石破天惊的剑法来。于是,将身子略一后退,伏身下去,将剑式一变,忽地卷起几团亮花。半天云不知哪团是实,哪团是虚,略一迟疑,手中的刀也放慢了。玉娇龙趁此蓦然跃起,虚一剑,实一剑。 一剑快一剑,一剑紧一剑。“嗖嗖嗖”,一连三剑,闪电般地向半天云上中下刺去。 这三剑来的快,刺得狠,变化莫测,就是武艺十分高强的人,躲过一二剑,也难逃第三剑。周围马贼看到这莫测的情景,不禁失声惊呼起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嚓嚓嚓”三声响过,半天云并未被刺中,玉娇龙手中的剑却只剩下个剑柄了。原来半天云见玉娇龙这三剑来得紧狠,也慌了手脚,忙用刀刀护着自己,不去架格,只转动刃口去迎剑锋,这就把王娇龙的剑削为三截,最后只留下一个剑柄了。半天云虽然凭仗手中宝刀嗽了自己,却已被惊出一身冷汗。王娇龙也被惊得呆住了,张大眼望着手里的剑柄出神。等她回过神来,突然将手里剑柄一扔,一咬牙,空着手向半天云扑过去,迎着刀刃,伸手去夯。半天云被她这突然的一举惊呆,唯恐刀刃伤了她,忙把刀高高举起,并用左手去拦阻着她。玉娇龙哪肯罢手,又打又踢,使劲去夯,两人在草坪上扭了几转,最后,半天云大喝一声:“住手,别胡来!这刀刃锋利得很!” 玉娇龙这才停了下来,眼里闪着怒火,胸前一起一伏。在这一阵扭扯中,玉娇龙的头发也有些散乱了,恨恨地站在那里,咬紧唇,直喘气。半天云赶忙趁此将刀抛给一个马贼,这才拍了拍手,大大地出了口气。 玉娇龙看了半天云一眼,愤愤地说:“我这才明白了,你横行沙漠,原来却是凭的这口刀!” 半天云没哼声,垂下眼,垂下了头。 “给我换柄剑,你还使你那把刀,我如不胜你……”玉娇龙虽仍很激忿,但下面的话却接不下去了。 半天云猛地抬起头来,看了看周围的弟兄,然后沉重地说:“弟兄们,这场比武,我罗小虎认输了。” 他话音刚落,马贼群中顿时嗡嗡地议论起来。那个把香姑拉下车的马贼高声说:“大哥,这哪能算你输!那娘儿们手里的剑都被你削了。” 又有人喊道:“没把她砍成两段,就算大哥是佛心肠了,哪能还认输!” 半天云挥择手,慨然地说:“弟兄们,我罗某生平不欺心。这次比武,确是我输了。 我要不是靠了这口刀,我定死在这妮子的剑下了。“他又转过身来,坦然地看着玉娇龙说,”我不悔诺,随你到军营投案去。“这一下可把玉娇龙难住了。她心里涌起一阵浪潮,这一切发生得这么突然,变幻得这么不测,她没有想到半天云会认输,更没料到他还要和自己去投案。平心而论,自己算不算赢了,连她自己也还没弄清楚。她的眼里、心里,一个十恶不赦的贼魁,在人多刀利,一切都处于优势的情况下,竟坦然向她认输,并能恪守诺言,要随她下山投案,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真有鬼使神差?……她真感到迷惑了。玉娇龙正在心里翻腾,半天云那闷声闷气的话音又响了:”是就走,还是等天亮再走?“ 玉娇龙启了启唇,没应声。她想:“去军营投案!我能带他去吗?我如何对父亲说呢?”她又看了看半天云,见他那坦然而满不在乎的样子,好像把去投案看成是去赶会一般,她不禁暗暗说了声:“这贼真怪!”她又看了看周围那些马贼,见有的对她怒目而视;有的露出冷冷的神情,有的眼里闪着火;有的眼里噙着泪,她感到一阵慌乱,竟不知所措地说:“你……你不是还有大仇未报吗?” 半天云一下黯然了,似乎有些伤感,用沙哑的声音说:“那就只有等来世再报了。” 玉娇龙见他说完这两句话后,眼里竟也闪着泪花,尽管这使她感到意外和惊异,但她的心确是动了。她嗫嚅地说:“你有仇报仇我不管,只是……”半天云:“只是什么?” “只是不得再抢劫商队;不得再袭击官兵。” 不料半天云听罢,竟仰起头来发出一阵大笑。笑得那样爽朗,笑得那么开心。以致刚才闪在眼里的那两颗泪水也滚了出来,顺着脸流到胡子上,凝成两颗闪亮的水珠。半天云笑了一阵才说:“我只答应输了随你去投案,可没有答应你别的。” 玉娇龙正在好奇地打量那两颗挂在胡须上的泪珠,分不出它们是出于刚才的悲,还是出于现在的笑,正觉得好玩,忽又听到半天云这样一说,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才好。 不过,她心里倒已决定:即是在父亲面前无须隐瞒自己的行为,也不应该让这样一个人去投案。她为什么会在心里作出这样的决定,她自己也不明白,只觉得要这样作才合适。 于是,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用一种庄重的但却是温和的声音说:“你有仇复仇,这是道义所许;劫队杀官,实乃王法不容,人总要向善才是。” 半天云的神情也严肃了,说:“什么王法不王法,那只是老爷们手里的一把刀!你知道那些烂心肺的财货是怎样得来的吗?你知道那些红缨帽是怎样追剿我的吗?”半天云说着说着,眼里燃起了火,胡子也抖动起来。但只短短一霎时,他很快又平静下来,一字一板地说:“你和我不一样,许多事你不懂,我说的你也听不进去。” 玉娇龙感到有如受了奚落,冲着问:“什么不一样?” “想的不一样!” “什么事不懂?” “侯门外的事你都不懂。” “什么听不进去?” “不顺意的话都听不进去。” 玉娇龙真没想到,眼前这个相貌狰狞得像钟馗的人,竟能说出这样一通话来。她想争辩也无从争辩,想斥他几句又斥不出口,只含嗔带怒地说:“量你一个马贼,又能懂得什么?” 半天云没有一点怒意,只动了动嘴边的胡须,眼里又露出了一种她熟悉的嘲谑的神色。 玉娇龙似乎觉得自己这下才真败了,立即又说:“投案的事就作罢,只要你答应一件:我父帅在西疆一日你就不得闹事!” 半天云正犹豫间,哈里木一步站了出来,说:“我来替大哥代允。这就一言为定!” 玉娇龙不答理,只紧紧地盯着半天云。 半天云又过了片刻,才从胡须里闷出一声:“一言为定。”说完便转过身去,向大伙说了声:“弟兄们,该歇歇去啦!” 马贼们纷纷散开,三三两两跟随着一支火把向右边树林里走了。一会,人影、火光都隐没到树林深处去了。草坪上,除了只剩下三堆已快燃尽的篝火外,什么也没有了。 四野突然变得死一般的寂静,静得使人毛骨悚然,一瞬间以前,这儿还是热气腾腾,人声杂嚷,一霎时竟变得万籁俱寂,人迹全无,只留下玉娇龙一人,孤零零地立在残火余光里。她这时才又想起,自己身边的马已不见了,手中的剑亦已断,她茫然四顾,前是悬崖,后面是峭壁,两旁是阴森森的树林,使她更加感到无所凭依,一颗收缩紧了的心,悬起来,又沉下去……她想,要是这时身边有个伴,哪管是一条狗甚至是一只猫也好。 玉娇龙正感到万分惊怖的时候,忽然又看到右边树林中隐隐有火光出现。火光渐渐向草坪移来,当火把出了树林时,她这才看清了:有两人向她走来。前面那人,个儿不高,右手高举火把,左手腋下还挟了一大卷东西;后面那人,个子纤细,右手提罐,左手端个瓦钵。等两人走到她面前时,玉娇龙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对这两个陌生人一时间竟感到如此亲切,差点抢步迎了上去。但很快地,一种长期在侯门习惯的尊严,马上又回到她心头,她只肃然地站在那儿,显出凛不可犯的神气注视着二人。 前面那人,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白里透红的脸蛋上,长有许多绒绒的细毛;一双大而黑亮的眼里,还带有几分稚气。后面那人,年纪稍大一些,身材纤瘦,低着头,紧闭着嘴,显得有些不大自在。 玉娇龙把二人打量一番后,问道:“你二人来干什么?” “给小姐送吃的与帐篷来的。”那带稚气的少年说。随着,那瘦个子少年使将一罐马奶和一钵食物放在地上。玉娇龙瞟眼一看,见瓦钵内盛着一脔烤羊肉和几个烙饼,羊肉旁还摆着一把雪亮的小刀。玉娇龙看到那把刀,却比那些食物还更使她眼热,心里顿时便感到踏实多了。她想:要是刚才自己身边哪伯只有这样一把小刀,也不致那样担心受怕了。她又看看那羊肉和饼,鼻里也嗅到了那喷喷的香气,这才想起自己差不多已有一天未吃东西,也真想吃点什么了。但一转念间,立即又想起父亲曾说“君子不食盗食,不饮盗泉”的话来。这些东西决不能吃!“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决不能吃啊!她甚至想一脚把瓦钵踢翻,但想到那把刀,她又忍住了。 玉娇龙在那儿想着这一切,两个少年已在她身旁把一顶小巧的帐篷搭好了。篷顶篷幔是油绸做成,帐内铺了张厚厚的牛皮,还放有一床厚厚的毛毯。 两个少年把一切收拾停当后,正准备离去,王娇龙忙叫住他俩,等二人转过身来,她又无话可说了。 带稚气的少年问:“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玉娇龙:“哦,没什么。” “那,我们走了。” “站住!是……是谁叫你们来的?” “是罗大哥叫我们来的。” 玉娇龙口不从心地说:“把这些东西端回去,我不吃你们的!” 带稚气的少年有些委屈地说:“我们为你忙了一大阵子,你还是吃点吧!不吃会饿坏的。” 玉娇龙负气地说:“我宁饿也不吃!谁叫你们送!” 一直没哼声的那个瘦小少年,有点按捺不住了,气冲冲地说:“你还刁哩!我们还不愿来呢!” 玉娇龙也恨了:“既不愿,何以又来了?” 带稚气的少年说:“还不是哈里木哥哥,他再三替你说情,我们才来的。” “哈里木!他说什么来?” 瘦个子少年说:“他说你虽是玉大人的千金,可也还算是个好人。” “我家和他素无来往,他是从何说起?” 瘦个子少年不再哼声了。带稚气的少年忙接过话去说道:“哈里木哥哥说,你早就知道我们罗大哥的真名实姓了,可就不肯告诉玉帅。” 玉娇龙的脸一下变红了,她觉得自己这种实属有瞒君父的行为,然何竟让马贼知道了? 他们又将视自己为如何人呢?她感到一阵羞愤,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地说:“那有这样的事!这真是从何说起啊!” 带稚气的少年却认真地说:“哈里木哥哥说,是在沙漠上香姑亲口对他说的,还央求他千万别伤了你哩!” 王娇龙不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才有气无力地说了句:“别听他的。” 带稚气的少年向身旁的伙伴做了个鬼脸,又扯了扯伙伴的衣袖,两人才又一同走进树林去了。 草坪上又只剩下王娇龙一人,她这时的心情,虽不像刚才那样感到恐怖,但却似乎感到更孤独了。她对自己刚才那种震撼心灵的惊怕也觉得奇怪。究竟是怕什么呢?是那些马贼吗?不是,她并不惧伯他们,觉得他们确也没有什么可怕的。那么,是怕的什么呢?她这时才似乎明白了,自己怕的是孤独,是需要伴,需要人,需要生气。如果这些都失去了,至少也需要有个凭依,有个庇护。她想到这里,便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去,拾起钵内的小刀,紧紧将它握在手里。再环顾四周,篝火的余光已经熄灭,四周都是黑沉沉、空荡荡的。她觉得身上一阵寒冷,便赶忙躲进帐篷,把毛毯和身一裹,蜷缩在牛皮毯上,一会儿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玉娇龙被一阵鸟叫声惊醒过来,她睁眼一看,天色已经大亮。她出了帐篷,举目一望,才看清了草坪四周的地形、景色:前面是处悬崖,崖下是一片苍翠的树林,林外是一带狭窄的草地,沿草地伸延出去,便是一片洽翰无边的沙漠。一缕淡淡的晓岚,横锁山腰,有如一条纱带。晨凤吹来,是那样清新,风里充满了一股草原和树叶的气息。这时,玉娇龙心里的恐惧,身上的疲劳,一切都消失了。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与充实。 帐篷前面的奶罐、瓦钵,篝火的残余,这才又勾起她对昨夜所发生的一切的回忆。 她仿佛做了一场梦似的,几乎不敢相信这确是真正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她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想探寻个究竟,便漫步向树林深处走去。走着走着,前面出现了一条上山的小路,沿着小路继续向前,在快到山顶时,见有一排山峦,像一列屏障似的横在山岭,中间有个狭窄的洞口,小路正向洞口伸去。 她知道,穿过洞口便是山那边了。她进入洞口,仰视着这有如城门般的洞口出神,心想:这真是天险,书上常说的“一夫当关,万夫莫敌”,大概就是指的这种地方了。 她正想着,忽听到洞口那边的坡下,传来说话的声音,并向着洞口走来了。她赶忙退身出来,闪躲在一株大树后面。紧接着,便有两人穿过洞口来了。玉娇龙偷眼看去,认出了正是昨晚给她送来饮食和帐篷的两个少年。那带稚气的少年走在后面,手里还牵了一匹高大的青花马。 瘦个子少年说:“我真不懂,罗大哥自己栽在那女人手里了,还叫给送这送那的。 难道他真的怕了她?“ 带稚气的少年说:“你别瞎说,咱罗大哥怕过谁来!他这是重义!” “这叫重义!?只对一个女人,一个小姐,有什么义好重的!我看多半是迷上她了。” “那就叫多情嘛!这小姐是生得标致,看了也真叫人欢喜。” “菌美了有毒,人俊了心狠!” “咱罗大哥长得那么俊,心为啥又那么好!” 瘦个子少年烦了,含讥带讽地说:“艾弥尔兄弟,你不信你就快快地长吧!长大了去给玉家当驸马。” 带稚气的少年也不乐了:“乌都奈哥,你简直像山蜂,说话总带着刺。” 接着两人都不再说话,走远了。 玉娇龙在树后把这些话听得一清二楚,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忐忑的跳着,思绪乱成一团。最令她不解的却是“罗大哥长得那么俊,心为啥又那么好”一句。她心想:天哪!一个长得像钟馗那样的人,竟还有人说他俊!这些人的眼睛长到哪儿去了!她又想起了,肖准也曾这样说过来。她心里起了一团迷雾。 玉娇龙镇了镇自己,又从树后走出来,穿过山洞,站在洞口。 向那边山下望去。只见一片碧绿的草原在山脚下展开,草原上有人正在赶着马群,有人正在驱回羊队,靠近山脚边已套好了十余架大车,车上放满了帐篷、什物,好像要转场的情景。车队的尾部,有一群人都牵着马,围着一个人在说话。她仔细一看,那个被围在中心的汉子,自短褂、酱扎裤,腰间系条鹅黄色的丝带,头戴毡帽,帽下是一丛漆黑的胡子。 “啊,原来是那贼魁!”她突然感到心头一阵乱跳,血也涌了上来,脸上顿时变得热辣辣的。刚才那两个少年的争论又在她耳边响起;她差点说出了声:“看,这就是你们的‘俊’人!”她又直想笑,忙掩住口,没叫笑出声来。 一会儿,半天云走出人群,翻身上马,对着众人一拱手,便头也不回的向着东边策马驰去。人群中,有的在引颈招手,有的在埋头拭泪。玉娇龙心里感到一阵得意的轻快:“这魔王真走了!” 但随即袭上心头的,却是一阵莫名的内疚与怅惘。 玉娇龙回到草坪时,已是无精打采的了。两个少年正在林内林外到处寻她,见她来了,这才松了口气。那带稚气的少年牵着马,连蹦带跳地走到她面前说:“罗大哥叫我给小姐送来这匹马,请小姐收下。” 瘦个子少年又说:“罗大哥还说,由这里去迪化,沿山脚向东边走,过了山尾再转南,不走岔,两天多可到。” 王娇龙没吭声,停了一会,才淡淡地问了句:“你罗大哥还说什么来?”话音刚落,脸上又不禁泛起一阵红晕。 带稚气的少年说:“他再没说什么了。” 瘦个子少年又补了句:“罗大哥还说了句‘后会有期’。”他说了这话后,眼里闪着狡黠的神色,摸不准他所说是真是假。 玉娇龙打量了他一眼,转身走到青花马旁边,用手拍了拍马的脖子,那马摇摇头,摆摆尾,全身一阵抖动,顿时,通身马毛都竖了起来。玉娇龙认出了这确是一匹好马,不由激起一阵欣慰。 地正想翻身上马,却看到一个织花的褡裢洼在鞍旁。褡裢花纹是万字镶边,中间一朵白色的雪莲,样子十分秀雅。褡裢内装得涨鼓鼓的,她不禁探手一摸,里面却装满了熟羊肉和一些烤香了的山芋。褡裢旁边岔包里,还装有一锭白银和一些散碎银两。玉娇龙本想立即取下褡裢掷还回去,但她那已经提起褡裢的手又放下,她实实再也狠不下心来拒绝那比食物与银子还珍贵得多的心意了。 那青花马好像也解人意,见她久不上马,扭过头来张望着她,还不断用嘴来轻含她的衣服。玉娇龙心里感到一阵暖,振了振神、翻身上马,跨过去的右脚正好碰到一件东西,她俯身一看,是一柄剑,斜挂在右鞍旁。顿时,她一颗心全开了花,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感激与满足之情,使她不能自制了。她喃喃地、轻轻地念了句:“啊,天啦!” 接着回过头来,以一种异常兴奋的眼光看了看两个少年,又对他俩亲切地笑了笑,说:“艾弥尔、乌都奈,回去吧!我会记住你们的。”然后便一催马向左边树林跑去。 留下那两个少年,惊呆得张着口,很久都合不拢去。 王娇龙沿着昨晚上山的那条小路下了山,当她的马踏上草地的时候,旭日已经从东方升起,金色的光辉向她迎面射来。她这时的心中,一切恐怖、疲劳、孤独、疑虑都全部消失,只感到一种力量在冲激着她,使她无法抑止。她挥鞭纵马,纵横驰骋,好似要摆脱什么,又好似要追上什么。…… 第七回 荒野独行娇龙失马 孤村伴宿少女留情 玉娇龙离开草坪,胸中好似烧起了一团火;挥鞭纵马,沿山脚向东南方向驰去。地下的花草如流星似地直往后闪,身旁的树、岩象箭一般地掠过。可玉娇龙还在一个劲地加鞭催马,好象要拼命地摆脱什么,又好象要尽快地追赶什么。她坐下的青花马蹄奋鬃飞,跑得有如腾云空际。昨晚在山上经历的一切情景,又一幕幕浮现在她眼前,使她恰似经历了一场梦幻。也不知跑了多久多远了,直到她身体已感到十分疲惫,口也发干,马也在不断打着喷响,这才放松手中缰绳,让马缓步下来。再向前望去,见山岭已渐渐斜下去、前面约十来里远,已是山脉尽头了。这时,太阳已经当顶,晒得热辣辣的,她感到一阵闷热,也想寻个凉爽所在,下马歇歇。这时,恰见林边不远处有株合抱大的白杨树,浓荫四覆,树旁有一大青石,正好供人歇坐。玉娇龙拨马来到白杨树下,将马拴在近旁的一丛栓柳条上,让它去啃嚼地上嫩草。她摘下剑,又从褡裢里取出一些烤饼和山芋,坐到石上,慢慢细嚼起来。 她觉得这些烤饼、山芋真香美极了,比她平日在府里吃的山珍海味还可口。但由于口里发干,吞咽也感困难。于是她又起身提剑向林里走去,想找点泉水来解渴润喉。当她走到树林尽处的岩壁下时,看见一处岩壁上长满碧绿的青苔,那一片岩壁也显得十分湿润,她俯身一看,见岩脚有个碗样大的水凼,凼里盛满了清洁的浸泉。玉娇龙十分高兴,忙跪下能手掬饮。她只饮了几掬,便渴解烦消,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轻爽。她停了停,又掬起水来擦了擦脸,当冰凉的水触到脸上时,她才感到自己这时的脸竟是那么滚烫。她埋头往水里一照,碧绿如镜的水里现出自己的容颜,比府中宝镜照看得还要清晰:细长的柳眉,圆亮的眼睛,泛红的两腮,直悬的鼻阜,以及两片似笑非笑、似温非温的朱唇,她出神地凝望了很久,这才第一次惊讶地感到自己竟是那样的美!她想了许多,一会儿是开心得想笑,一会儿又伤心得想哭,她想:“这大概就是书上说的‘顾影自怜’吧!”她一转念,又想道:“呸,我才不自怜呢!”随即站起身来,理理衣服,提着剑又向林外走去。 玉娇龙回身坐在一块石头上,她斜依着白杨,又想起母亲和舅父,想起昨天在沙漠上由于自己一时逞强任性,以致和家人失散,又想到这事该如何了结……一会儿她又想:“为我失散的事,母亲一定在日夜悲泣,舅父一定是怪罪肖准,父亲一定会震怒万分,说不定已铁骑四出在到处寻找我了。”她又想:到了迪化见到母亲舅父又如何向他们说去?“啊,有了,就说自己在车内见马贼势大,趁官兵和他们混战之际,自己纵马离阵,以致迷途失散……但这虽瞒得过母亲、舅父,还能瞒得过高老师吗?……”玉娇龙想着想着,一阵凉风吹来,不知不觉地便睡着了。 迷朦中,她好象又回到了山腰草坪上的篝火旁边,四周一片漆黑,一个人孤零零的,她正感到万分惊怖时,忽见高师娘向她走来,嘴边挂着冷笑,略显得深陷的眼里闪着凶光,指着她说:“你这个盗书贼,把书还来!”她想分辨,可说不出话来。高师娘步步向她逼近,玉娇龙羞忿已极,想伸手推她,可又动弹不得。她拼命挣扎着。突然,她看到高师娘逼近的那张脸,变成了狰狞的鬼怪,并向她喷来一股股带着酒味的热气,她猛然被惊醒过来,忙睁眼一看,这一看,才真的使她全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她看到的是,和她面对着面,一张浮肿的脸上闪着一双布满红丝的邪恶的眼睛。那张浮肿的脸,喷着酒气,正向她俯扑过来,玉娇龙有如受惊的野鹿,一跃而起。那双邪恶的眼睛也猛吃了一惊地退了回去。玉娇龙略一定神,这才看清了,一个穿着华丽的矮壮汉子,正站在她面前,虎视眈眈地直视着她。玉娇龙又惊又怒,厉声问道:“你要干什么?”那汉子狰狞地一笑,说:“一只金凤凰也飞到野鸡地上生蛋来了,我是来捡蛋的。”说完,一双贼溜溜的眼睛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又不怀好意地盯住她。他那双眼角斜吊的三角眼,使玉娇龙猛然想起来了:站在面前这人,原来就是巴格!两年以前曾遭他凌辱的旧恨,突然涌上心来,她用手指着他,厉声喝斥道:“滚开!” 巴格一时间也被她这声喝斤慑住,看看她手里的剑,说道:“你几时也学会弄这玩艺儿来?”说着,便装得毫不在意地向她逼了过来。 玉娇龙恨极,“唰”地一下抽出了剑。巴格也敏捷地从腰间拔出了刀。 玉娇龙抢步向前,对准巴格胸前一剑刺去。巴格忙用刀来拨,还未等他的刀碰着剑。 玉娇龙突然将剑收回,又猛地向他腰部削去。巴格忙闪身往后一跳,才算躲过剑锋,玉娇龙不等他站稳,身随剑进,对着他咽喉一连就是两剑!第一剑算被他挡住了,第二剑却快如闪电,吓得他赶忙将头一偏,咽喉虽未被刺中,右耳却被削落了半截。巴格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得疼痛,回身就跑。玉娇龙哪肯罢手,紧跟后面赶去。一直赶到巴格那匹马旁,眼看已快赶上,巴格慌了,忙从马肚下钻了过去。马受了惊,不住打转,玉娇龙虽又气又急,奈何隔着马,下手不得。巴格也不敢上马,正僵持间,巴格那马和玉娇龙的青花马靠拢了。巴格灵机一动,趁势跨上青花马,用刀背猛力一砍,青花马负痛,挣断缰绳,放开四蹄,向西北方逸去。巴格那匹马也被巴格拉着,跟在青花马后面跑了。 玉娇龙站在那里,眼睁睁地望着巴格的背影和那两匹越跑越远的马,气得直跺脚。 一阵忿怒之后,随着涌上心来的是一阵无可奈何的伤心。在这荒无人迹的旷野,丢了马,不仅丢了坐骑。 也丢了唯一的同伴,又只剩下孤单单的一个人了。怎么办呢?她伤心得哭了起来。 这时,天空中正有一只鹰在盘旋,它那自由自在,睥睨一切的样子,使玉娇龙又羡慕又生气。不过,她感到在这渺无人烟的荒野,能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东西,也可驱除一下心里的孤寂。于是,她又擦干眼泪,抬头看了看鹰,提着剑向那边山尾走去。 玉娇龙一直走到太阳偏西时,才走到山尾。转过山尾,横在眼前的是一片荒凉的砂砾地带。砂砾地带那边,隐隐看到一片树林,树林那面,正条袅升起几缕淡淡的炊烟。 这使她感到一阵激动和喜悦,以致不禁流出了高兴的眼泪。她知道,只要走过沙砾地,穿过树林,便又可回到有人居住的地方去了。于是,她忍着脚的疼痛和疲劳、一步步向着炊烟走去。在太阳快落下地平线时,她终于穿过树林,来到一个住有几十户人家的村落。村落多是一些乱石嵌砌成墙的平顶矮屋,在矮屋中央有一座高大的寺庙,显得十分耀眼。玉娇龙趁未进村时,解下腰间绸带,将剑裹好,然后蹒跚地向村里走去。那些正在门前嬉戏的孩童和一些刚从地里回来的村民,都用一种好奇和探询的眼光注视着她。 玉娇龙保持着习惯的尊严和矜持,雍容大方地在村里走着。可是,到哪里去寄宿呢?家家屋子都狭窄,家家都有男有女,自己是侯门千金,能去和那些平民男女混杂在一起吗? 玉娇龙真是犯难了。突然,她看到有家门前站着一位中年妇人,那妇人生得倒也端秀,衣着也很整洁,玉娇龙便向她门前走去。可是当她还未走到门口,只见那妇人面露惊疑神色,急忙退身进屋,门也“呼”的一声关上了。 玉娇龙好像受到极大侮辱似的,脸都气白了,她一咬唇,忿然走开去。不知不觉间,她已走到村外来了。她惶然四顾、见前面有一水塘,塘边长着凡株高大的白杨,白杨树下有间用圆木钉成的木屋。木屋门开着,门前坐着个少女正在边拾毛线边唱歌。手捻得很灵巧一歌也唱得很动听。玉娇龙轻轻走到她面前,再一打量她,见她年纪不过十二三岁,蛋形的脸,细黑的眉毛上有一副高高的前额,眉毛下闪着对亮亮的眼睛,一望就看出是个聪慧而又讨人喜爱的姑娘。玉娇龙又向她靠近一步,这时,那少女似乎已看到玉娇龙的脚了,这才抬起头来,眼里露出惊讶的神情,忙放下身边的活计站起身来,又把玉娇龙打量了一下,这才问道:“你这位姐姐打从哪儿来?是来找我爷爷的吗?” 玉娇龙抚了抚她的肩膀:“我是过路的,你爷爷在家吗?” “不在,他到草地放羊去了,要再过几天才回来。” “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还有个哥哥。他也出门去了。” “家里就只你一人?” “嗯。” “你不害怕吗?” “怕。晚上常常怕得睡不着。” 玉娇龙心里一边暗暗感到高兴,一边又可怜起她来,便温声柔气地对她说:“今晚就让我来给你作伴如何?” 少女高兴万分,忙拉住玉娇龙的手,把她领进木屋。屋子仅一间,陈设十分简单,靠右壁铺了张炕一般的床,枕被都很整洁。 少女让玉娇龙坐到床上后,便去取来一盘食物,有麦面做的馒头和几块冷羊肉,还有杯羊奶。玉娇龙这时也实实感到有些饿了,便独自吃了起来。少女坐在一旁,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玉娇龙,见她吃得津津有味,她也感到高兴。玉娇龙吃着吃着,少女突然问道:“姐姐,你不像是我们这一带的人。”玉娇龙点点头。 少女又问:“你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吧?”玉娇龙只笑了笑,还是没答话。 “你一个人上路不害怕吗?” “怕什么?有什么可怕的?” 玉娇龙这一反问,倒把少女问住了,她答不出来,一时显得很窘。玉娇龙移身过去,抚着她的手说:“路上有什么可怕的!你是不是说那些马贼?” 少女连连摆头说:“呵,不,不!我不是说马贼!马贼都是些好人。我是说那些巴依、伯克……”玉娇龙暗暗感到奇怪了。说道:“小妹妹,你怎么知道马贼是好人?” 少女很认真地说:“我爷爷和哥哥都这么说。”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一声马的嘶鸣。少女忙起身说:“姐姐,我的小花马饿了,我去喂喂它来。”说完便跑出去了。 过了一会,少女回来了,她又兴冲冲地向玉娇龙问这问那,玉娇龙只好说自己是从伊犁来,去迪化探亲的。因过沙漠遇大风,下马避凤,马惊跑了,行囊尽失,又迷失路途,才辗转到此。不料这番半真半假的话,少女便信以为真,听得大张着眼,眼里噙满了泪。她紧紧依着玉娇龙,伤心地说:“姐姐,你受苦了!你这样怎能去迪化?”玉娇龙忙问:“你去过迪化?” “年前我跟随爷爷去卖过皮毛来。” “此去还有多远?如何走法?” “出西村,往南走,穿过一大片石卵地便到草原,再跨草原,便到了迪化界口,离城也就不远了。” “路上好走吗?” “没有马不行。单过石卵地快马也得大半天,那边草地还有狼。” 玉娇龙低着头不吭声,少女也替她着急难过。一会,少女又说:“到了那边草地,可能碰上牧羊人,我爷爷也在那边牧羊,你可以去找他,晚上就住在我爷爷的帐篷里。” 玉娇龙心里发愁,便借口身体倦,和衣睡到床上,独自沉思出神。 少女轻轻把门关好,然后吹灭灯,紧紧偎在她身边睡了。玉娇龙虽然感到很倦,但翻来覆去总睡不着,她听到身旁少女那均匀的呼吸;又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带有青草的香味,使她又想起了昨夜在草坪上发生的一切,她心里迷离恍惚好象做了一场梦似的。 那少女虽然睡得很熟,可总是紧紧地偎依着她。好像一个经常处于孤浊和恐惧之中而又乏人疼爱的孩童,突然遇到自己的亲人一样。一种深深的怜爱之情在玉娇龙心里油然而生,一时间,她感到自己的整个胸中都装满了爱,并使她因此而变得心柔肠软起来。 她忙翻过身去,将少女紧紧地搂在怀里,轻轻地拍抚着她,不知不觉地竟使她眼里充满了泪水。突然,那少女在梦中发出一阵呓语:“…草地上有狼,……我把我的小花马送给你…你骑着它到迪化去……”玉娇龙心里一阵酸,眼泪顺着腮边流了下来,她把少女搂得更紧了。渐渐地,玉娇龙也在一种恬静的幸福中睡着了。 玉娇龙正睡得香,突然被几声轻轻的敲门声惊醒。她忙取过枕边的剑,再仔细一听,门外又传来两下轻叩和一声轻轻的呼唤:“妹妹开开门……醒醒,达美。”玉娇龙已猜到是少女的哥哥回来了。她略一犹豫,便轻轻将少女连摇几摇,等少女刚刚醒来,玉娇龙却又一动不动地装着睡着了。这时,门外又传来两声轻轻的呼叫,少女听到了,赶忙下床,跑去轻轻把门打开,一下就扑到那人身上去了。玉娇龙手里握着剑,屏息凝神地细听着外面的一切:开始是少女轻轻的啜泣声,接着是一阵低低的细语声。她隐隐听到少女的哥哥说:“屋里既有女客人,我就不进去了。”又听到那少女说:“哥哥,你真不该回来!要是碰上格桑老爷家的人,他们会杀死你的。” “妹妹,你日子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你来?” 玉娇龙觉得这声音很熟,她想看个究竟,忙起身离床,一闪到了门边,偷偷向门外看去,借着月色,她看到阶下站着个身材小巧的青年,手里拿了根马鞭,头上戴顶皮帽,皮帽下是张白净的、略带稚气的脸。玉娇龙认出来了,却是哈里木。玉娇龙心想:这真巧,原来这少女却是哈里木的妹妹,门外,哈里木又说话了:“妹妹,我的马还在村外林子里,还有些急事等着我去办;我还要绕道到草地看看爷爷去,我该走了。有空我会回来看你的。”少女颤声地问:“哥哥,你进村时没人看见你吧?” “没有。你放心、他们就是看到我,也不会去报告给格桑的。” 哈里木说完,又指着门前的一只口袋说,“这是我给你带来的一斗麦和一只羊腿,你留着吃吧。”他又把少女拉到身边,满怀深情地看了看,抚抚她的头,这才转身离去。 但他刚走几步,又折回身来问少女道:“家里那个女客是个什么样人?” “好像是关内人,长得好看极了。” 哈里木迟疑一下,又问:“骑的什么马?” “没有马。她说马在沙漠里丢失了。” “她穿的什么衣服?” “紫兰色衣裤,很好看。” 这时,玉娇龙的心都收缩了,只听哈里木“啊”了一声,停了停又说:“她没有马如何能到迪化?” 少女说:“你也知道她是去迪化?” 哈里木点了点头。 少女又说:“哥哥,我想把你送给我的那匹小花马送给她。” 哈里木说:“好。以后我再送给你一匹好了。”他这才转身上路,很快就隐没在白杨树荫里了。 玉娇龙忙回到床上,装着睡熟。一会,少女也轻轻爬进被窝,蒙着脸在低低哭泣。 玉娇龙缓缓地伸过手去,将她搂在怀里,她自己也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一会,她两人都沉沉入睡了。 玉娇龙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少女正在屋角忙着准备早餐。 玉娇龙刚理好头发,洗过脸,一盘香喷喷的早餐已送到她面前。 她一面吃一面沉思,突然,她问少女道:“你为何叫我姐姐?” “我喜欢你。”少女诚挚而坦然地答道。 玉娇龙被她的诚挚感动了,也忙说:“我也喜欢你!” 少女说:“你不走,就留下来给我当姐姐该多好啊!”说着说着又几乎流下泪来。 玉娇龙拉住她的手说:“我不能留啊!这样,我们就认作姐妹好了,比姐妹还亲。” 少女高兴极了,眼里闪着光,接着又很认真的说:“姐妹不兴认,要拜才算,还要敬神。” 玉娇龙说:“那就拜,就敬神吧!” 少女忙去找来一柱香,当着门摆了个香案,然后拉着玉娇龙一同拜了三拜。拜完天地,又向玉娇龙恭恭敬敬地拜了两拜。 她显得那样认真和虔诚,以致使玉娇龙都肃然了。拜完后,她才问:“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玉娇龙犹豫了下才说:“我姓春,叫春龙。” 少女说:“我叫达美,我哥哥叫哈里木,我爷爷叫布达旺,村里人都叫他布达旺老爹。” 玉娇龙把达美拉到面前,从自己头上取下珠花一朵,亲手替她插在发辫上,说:“这枝珠花是当今太后赐给我母亲,我母亲又赐给我的,很宝贵,送给妹妹做个纪念吧。”达美摸摸珠花,这才怯生生地说:“我要把我心爱的那匹小花马送给姐姐,让它驮着姐姐去迪化,这是我昨晚就想好了的。” 玉娇龙说:“这,我已经知道了。” 达美惊疑地望着玉娇龙。玉娇龙笑了笑,又说:“我从你昨晚说的梦话中就知道了。 谢谢你一片好心,好妹妹!“玉娇龙要上路了,达美已把小花马的鞍子配好。那马身躯不大,但极健壮,毛色密亮,是匹有足力的牲口,当达美把它牵到玉娇龙面前时,她用脸紧贴着马的面颊,轻轻抚拍着它,亲切而略带感伤地对它说:”小花马呀,小花马,我们就要分开了。把我姐姐驮到红庙子(迪化)去,她不会亏待你的。“小花马好象懂得她的话,又点头又摇尾,还直刨蹄。玉娇龙在乌苏时虽也常骑马,可都是这两天来才真正感觉到马的确通人性,并也才真正对马有了感情。她见达美和小花马告别的情景,也不由得背转身去。 临上路时,达美又从屋里拿来一包烙好的饼送给玉娇龙带到路上吃。一切收拾停当,才由达美牵着马送玉娇龙出村。经过村里时,见寺庙前的空地围了一大堆人,人堆里正响着阵阵锣声,使整个村子都平添了一股热闹气氛。达美便好奇的向人群走去,找个较高的石台站了上去。她往人堆里一看,顿时便眉飞色舞起来,忙向玉娇龙招手说:“姐姐,快上来看,有位老爷爷在打拳。有个姐姐手里还拿着刀呢!”玉娇龙听她提到拳和刀,心里一动;也忙站上石台,向人堆里一看,见人群中间有位老汉,正在打拳。他一抬手一投脚,一招一式,一拳一腿,不仅干净利落,而且很有功底,拳路也变化多端,确是不凡。比起她平日所看到军营中的那些教头来,真是高明多了。她不觉暗暗称奇。 再一看,见老汉身后站立一个少女,酱红色短衣,采蓝色下裤,腰束白色宽丝围带,圆圆的脸上配着一双又亮又黑的眼睛。少女体态丰满,脸色黄里透红,显得生气勃勃,虽是小家碧玉的风度,却也说得上俊俏大方。玉娇龙将她仔细看了很久,心想:这么好一位姑娘,为何流落风尘,抛头卖艺来了。这时,老汉的一路拳已打完,只见他将拳一拘,说:“老汉姓易,关内人,因寻访亲人来到贵地。路上盘资告罄,特借贵村一块宝地,同闺女来献点薄技,讨诸位高兴。如看得起,随便赏赐几文;如有不周不到之处,望诸位多多包涵一二。现在就让我闺女来耍路刀,博诸位一笑。” 人堆里响起一片叫声和掌声。老汉不慌不忙,从行囊里取出麻绳一根,拉成一条直线,再将两端铁钉钉进地里,然后又一抱拳说:“我这闺女自幼练就一身踩绳的脚下功夫,这次出来,因路途遥远,行头携带不便,无法架搭踩索,权以地下麻绳为准,让她踏在绳上练套单刀,进退腾闪、步步都要踩绳,如有虚漏,就不算本领,任诸位耻笑。” 说完又敲响铜锣,高喝一声:“丫头,练起来吧!” 那姑娘大大方方,怀抱单刀,纵步踏绳,接着将刀一亮,随即施展开来。只见她左拨右砍,上盘下削,一刀紧一刀,一刀压一刀,顿时刀光闪闪,风声嗖嗖,两只脚或进或退,时腾时跃,真是眼不离刀,脚不离绳,周围观众,一个个看得呆了。玉娇龙见那姑娘身手敏捷,矫健异常,虚实变化,颇具功夫,也不禁微微点头赞许。她再打量那老汉,见他颔下胡须虽已花白,但精神矍铄,肌肤充盈,额上皱纹不多,看去年纪不过五十来岁。移目看那姑娘,虽风尘仆仆,衣着倒也整洁,加以清性纯朴,毫无江湖轻薄之态。 玉娇龙心想:这父女二人,似不象江湖卖艺之辈,难道真是为盘资匮乏才出此下策? 正猜想间,那姑娘已练完刀退到一旁去了。 观众中又响起一阵喝彩之声。老汉满面笑容,又抱拳说:“多承诸位棒场,老汉我有一事烦劳诸位:半年前我有一胞妹,只身出关到天山一带寻夫,家母为此忧念成疾,我为母病又出关寻妹,日前在迪化城内探访,有人说曾于半年前见一相貌相似的女人,向贵村这方走来:我才和闺女沿途寻访来到贵地,我胞妹年已三十五岁,中等身材,操陕西口音,双眼微陷,两颧略高,眉间有一颗朱砂红痣。如有那位仁人君子知其下落,或曾在何地见过貌似的女子,望开恩相告。我老汉如因此寻到胞妹,当结草含环以报大德。”说完又将拳一抱,用两眼环视众人。 玉娇龙听他所说那女人容貌,觉得竟和高师娘十分相似。但自己那次暗暗听到高师娘和高先生的密语中,知她是为避祸才强随高先生来到乌苏,根本不是为寻夫才出关的。 她越想越觉难猜难测,感到其中定有蹊跷,心里升起一团迷雾。 这时场上有不少人在抛舍铜钱,达美也从身边掏出几枚铜钱向老汉脚边抛去。老汉抬头向达美这边张望过来,玉娇龙忙闪身将脸伏到达美身后去了。 玉娇龙催促达美离开人群,向村外林子走去。她一路上都沉思不语、达美依依不舍地紧挨在她身旁。突然,玉娇龙问达美道:“妹妹、你想不想念你哥哥?” “念啦!哪能不念呢!哥哥是那么疼爱我。”达美的声音里充满哀伤。 玉娇龙又问:“他一个人在外边漂泊,该不会遇上什么风险?” 达美沉默了会,说:“风险也许是有的。但我哥哥不怕。他很勇敢,他还有很多很勇敢的弟兄。” “你认识他那些弟兄吗?” “不认识。” “你知道吗,他那些弟兄中谁最勇敢?” 达美犹豫了下,说:“罗大哥最勇敢。” 玉娇龙突然感到一阵心跳,脸上也立即热乎起来。她默然了。 达美又说:“哥哥常说,罗大哥不但最勇敢,还顶重义气,说他不仅人品好,心也好。” 玉娇龙眼前又出现了钟馗的画像,她差点笑出声来。 达美显得很兴奋,一个劲地说:“哥哥认识他,是在草原上的大风雪里,哥哥找羊群,被困在风雪里,两天两夜出不来,都快冻饿死啦,被罗大哥碰上了,他背着哥哥走了两天两夜,才避过风雪,把他救了出来。”达美瞅了瞅玉娇龙,见她紧紧咬住唇,没吭声,达美也就不再说下去了。 转过树林,前面出现一带辽阔的沙砾地。那片沙砾地上,除了大大小小的石卵外,连一窝绿色的草也没有,整个大地就象死了似的,一点生气也没有。玉娇龙站在林边,呆呆地望着那片沙砾,她知道,是该和达美分手了。她象诀别般充满哀感之情对达美说:“好妹妹,我们该分手了,我会记住你的。”话音刚落,她飞快地跨上马背,一挥鞭,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 旷野里,只留下一串渐渐去远了的马蹄声和一声声达美的呼唤声。 第八回 日暮途穷双骑巧遇 心惊魄动一剑铸情 玉娇龙骑着小花马,独自奔驰在沙砾地带,行走了一段开阔的低地,翻过一座小小的沙丘,横在前面的却又是一片辽阔的低地。地上除了铺得密密麻麻的大小石卵外,连一根小草也没有。 整个大地显得死气沉沉,毫无半点生气,真有如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一般。玉娇龙也曾多次独自在草原上奔驰,但她那时的心情,感到的是自由自在的舒畅;她也曾穿越过沙漠,感到的也不过是难堪的沉闷和寂寞,这沙砾地带却使她感到一阵阵震慑心魂的荒凉,一阵阵攫神动魄的窒息。她从巳时直走到酉时,当小花马又吃力地跑上一座沙丘时,才看到前面远远地出现了一片绿色的大地。已经显得有些疲惫的小花马,似乎已嗅到了从微风中吹送来的草原气息,顿时精神抖擞起来,长嘶一声,不等玉娇龙加鞭,便放开四蹄向那片绿色的地带跑去。 不到一个时辰,玉娇龙便进入了草原,就在边沿不远的地方,地上有堆马粪,看样子还很新鲜,她知道,在这附近一带就可能找到牧民了。于是,她站立镫上向四野探望,见沿着边沿那边,有片疏落的树林,在离树林不远的草地上立着座孤零零的小帐篷。玉娇龙拨马向帐篷走去。当她已快走近帐篷时,忽听传来一声长长的马嘶,那嘶鸣声是那样的雄伟,又是那样的宏亮,以致使她也不禁吃了一惊。她忙抬头望去,这才看清了就在帐篷旁边的木栅上,拴着一匹黑马。那马又高又大,宽宽的前胸,修剪得整整齐齐的鬃毛,她一看便认出了这确是一匹上好的蒙古马,不觉一怔,心想:这儿怎会有这种马来?一般牧民是不会有这种马的。玉娇龙立即警觉起来,摘下用绸带裹着的剑,将它紧握在手,然后翻身下马,牵马持剑向帐篷门口走去。门是掩着的,玉娇龙犹豫片刻,这才扬声问道:“里面有人吗?” 接着,里面传来了脚步声。她赶忙退到五步开外,站稳身子,握紧手里的剑柄。门开了,闪出一个汉子,两手叉腰,昂然立着。 最先惹起她注意的是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从那双发亮的眼睛里,闪耀着一种使她难以捉摸的神色。那汉子立即发出一声低沉的惊呼:“啊,是你!” 玉娇龙感到一阵困惑,再一打量,映入她眼里的是一张似曾相识的,但却显得极为英俊的面孔:两道浓浓的剑眉,飞插在饱满的天堂上,悬胆般的鼻准下面,横着一张大口,两唇红润,嘴角微垂,更显出一副威武气概。再一望去,只见那汉子上穿一件白布对襟排扣短褂,下着酱色扎脚长裤,脚登短统皮靴,腰系黄丝板带。玉娇龙怔住了,在这短暂的一瞬,她心里虽闪过许许多多过去的回忆,但总想不起曾在何时何地见过这汉子来。那汉子在旁直视着她。玉娇龙被他那种毫无顾忌的直视眼光惹得心烦意恼,她耐不住冷冷地问道:“这附近可有牧羊人住的帐篷?” 那汉子道:“除了这个帐篷,其他的牧羊人都住得远啦。” 玉娇龙失望了,正在感到进退两难的时候,那汉子又说:“你来找谁?这里的牧羊人你都不认识。” 玉娇龙又是一怔,忙说:“我是来找布达旺老爹的。” “找布达旺老爹?!你认识布达旺老爹?”那汉子显得十分惊诧,连连问了两句。 玉娇龙避开汉子的问话,反问道:“你认识布达旺老爹吗?他住在哪儿?离这儿还有多远?” 汉子说:“这就是布达旺老爹的帐篷,可他现在留给我了。” “布达旺老爹呢?” “老爹村里来了人,他有事要办,带着羊群到草原西边去了。” 玉娇龙感到一切都落空了。她茫然四顾,见落日斜晖正铺满草原,整个大地显得那么宁静。几年来,她已看惯了这样的景色,连日来荒原的孤寂,沙砾地带的荒凉,这些浮在心里的阴影,却被目前这种她所熟悉的景色一扫而空。她引颈南望,大地绿茵如毯,她曾多少次在这样的绿毯上浸过露,迎过风,顶过日,就是还不曾披星戴月奔驰过,不如趁此赶路,也许赶到月落西天,便可能到达迪化地界了。于是,她便不再和那汉子说什么了,牵顺马,正要踏镫上鞍,不料那汉子快步过来,一手扯住她的马口说:“你还要走?” 玉娇龙带恨地说:“不用你管。” 汉子说:“草原不比家里,夜晚不比白天,别使性啦,这一带有狼。”说完,他眼里闪过一丝略带嘲弄意味的光。玉娇龙倏地一惊,多熟悉的眼神曾在哪儿见过来的?她已经开始升起来了的怒气,竟又一下消沉下去:她微微含嗔地瞟了那汉子一眼,见他那英俊而憨厚的脸上,充满了坦率和诚挚。玉娇龙把一只已经踏上马镫的脚抽了回来,带着好奇地问:“你是谁?” 汉子说:“布达旺老爹的亲人。” 玉娇龙一下想起哈里木来,又问道:“你可认识哈里木?” 那汉子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说:“当然认识。哪有不认识之理!” 玉娇龙又想起达美曾经说过的那些话来:“我哥哥有很多弟兄……都很勇敢……罗大哥最勇敢……他在沙漠上的大风雪里救出过我哥哥…”她想再问问那汉子,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下去了。 那汉子说:“今晚你是到不了迪化的啦,就住在这儿吧,我把帐篷让给你。” 玉娇龙惊讶地问道:“你怎知我要去迪化?” 汉子眨了眨眼说:“单凭你这身装束,也就知道的了。” 玉娇龙不吭声了。她心神不定地让那汉子把马牵开去,他把小花马牵到木栅旁和他的大黑马拴在一起了。 玉娇龙忽的想起在荒原上被巴格把马夺走的事来,忙走过去,抓住马缰,但她却并未立即解下,只警觉地注意着那汉子。她终于忍不住了,又问:“你真料定了我是去迪化?”那汉子把两臂交叉抱在胸前,眼里含着神秘的意味注视着她,不吭声。 玉娇龙从那汉子的脸上、眼里,没有察觉到一丝儿险恶之意,只使她充满了好奇和迷惑。她有些谎乱地问:“你认识我!” 那汉子说:“当然认识,早就认识的啦。” “那么,你知道我是谁?” 那汉子又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说:“玉帅府里的千金,玉小姐嘛!” 玉娇龙不由得吃了一惊,又问:“你是乌苏人?” “不,不是。” “那,你一定到过乌苏。” “到过。是在两年以前。” “两年前……你见到过我……那是在哪儿呢?”玉娇龙似乎在自言自语地说,她真感到茫然了。 那汉子又说道:“不仅是两年以前,也不仅仅是在乌苏。你真是贵人头上多忘事啦。 我倒要问问你,你怎么上这儿来啦?“ 玉娇龙被他这样一问愣住了。过了一会才吞吞吐吐地说:“我们去迪化,在沙漠里遇上了……风,和家丁们失散了,走岔了道,绕到这儿来的。” 那汉子又笑了,真是忍俊不禁,差点笑出了眼泪。笑声刚过,汉子眼里那种使她感到熟悉的嘲弄神情又出现了。玉娇龙突然感到自己脸上有些发烧。那汉子说:“你等等。”便回身进入帐篷,一会儿,他抱着一大抱东西出来,走到离帐篷二十来步的地方,很快地支撑起了一张遮露的布幔,并在布幔下铺上草席,看样子他已经决定在那儿过夜了,汉子收拾停当,这才转过身来对玉娇龙说:“那帐篷算是你的了,快进去歇歇吧,看你已经很累了。” 玉娇龙进入帐里,一看,对着帐篷门是一席铺垫得很好的铺,门边放着一个盛水的瓦罐和一些牧民常用的什物。帐篷很小巧,但很舒适,四周也扎搭得十分结实,给住进去的人们一种安全可靠的感觉。 玉娇龙坐到铺上,慢慢整理着她那已经有些散乱的头发,理着理着,汉子那张英俊的、似曾相识的面孔,那双熟悉的眼神,以及他刚刚那些没头没脑的话语,都在搅乱着她的心,使她无法平静下来。这时,帐外的夕阳已落到草原的边际,帐内帐外都显得一片恬静,玉娇龙却在这恬静中感到的是一阵烦乱。她坐不住了,又起身来到帐外,向着布幔那边瞟去,见那汉子盘坐幔前,正专心一意地缝补着什么。她稍一犹豫后,还是移步向那布幔旁走去。玉娇龙走得很轻,以致当她已经站在那汉子的面前时,他才察觉她的到来。他抬起头来,望着玉娇龙,莫可奈何地笑了笑。接着,又埋下头去缝补他的衣服去了。 玉娇龙探询地问道:“哈里木的那些弟兄你都认识吗?” 汉子漫不经心地答道:“差不多都认识。” “听说他已投身到马贼队里,你也认识那些马贼吗?” “你是想问那些马贼吗?我都认识。”汉子还是漫不经心地说、玉娇龙进一步问道:“你说说看,他们中有没有好人?” 汉子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来:“依我看,都是好人,不是好人就不会去当马贼。” 玉娇龙又追问道:“你怎知他们都是好人?” “眼见为实。我亲眼见到他们的所作所为,比起那些巴依、伯克和朝廷里的官儿们来,真不知好到哪里去了。” 玉娇龙被那汉子的这一番话刺痛了,她带怒地说:“你怎么也向着他们说!?一伙杀人劫货见利忘义的贼子,有什么好的!” 那汉子站起身来,以手叉腰,说道:“你哪里知道他们啊!哈里木和他的弟兄们,他们为了自己的弟兄,能在沙漠上分出自己救命的一口水;他们为了自己的弟兄,可以能为自己的胸膛去挡住射来的利箭;他们可以把从血水里捞起的钱撒给穷苦的兄弟。你在那些巴依、伯克和官儿们中,看到过这样的人和事吗?” 玉娇龙有些忿忿然了。但又觉得那汉子所说的话似乎也有些道理,只得咬紧嘴唇忍了下去。又问:“你知道他们中谁最勇武?” 那汉子眨眨眼,说:“哈里木。” 玉娇龙不以为然地说:“不,是一位姓罗的最勇武。”紧接着,她又淡淡地补充一句,“我也是听说来的。” 那汉子敞声大笑,笑得仰起脖子,闭上眼睛,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玉娇龙又是一惊:多熟悉的笑声和姿态,她曾在哪儿见过来?她尽力捉摸着,突然间,前晚草坪上发生的情景又闪现在她的面前,那个满脸胡须、面目狞恶的半天云也是这样的声音,也是蘸么笑法。但眼前这个汉子却又长得这般英俊,毫无半点凶煞悍戾之气,连半点钟馗的影子也没有,怎么能把这两人想到一处去呢。她正在呆想,那汉子停住笑声,微带轻蔑地说:“你是说的罗小虎吧?他算得什么英雄,他凭仗的只不过是一身蛮力和一柄利刀!” 玉娇龙感到一阵不快,冷冷地说:“你凭什么敢这样小觑他!你那哈里木怎敢和他比!”她一说完,便怒冲冲地回到帐篷里去了。 玉娇龙进帐坐定,心里只感到有种说不出的不快。她忽又想起肖准和艾弥尔都曾夸说罗小虎长得英俊标致的话来。乌都奈说的“我看是迷上她了”那句刻薄话又响在她耳边,她的脸又是一阵热辣辣的。她真想不到,那个被一丛乱须遮得连脸都看不真切了的半天云,竟还有人夸起他的英俊来。她又想:要讲英俊,这汉子倒真算得上英俊,但一个是叱咤沙漠的贼魁,一个不过是草原上的浪荡汉,又怎能和半天云相比呢?玉娇龙想着想着,天不觉已黑了下来,她轻轻掀开帐门,四野静悄悄的,月亮悬在空中,把清辉洒满大地。她极目望去,在这无边无际的草原上,看不到一点人间的烟火气息,她不由想到,自己枉有花一般的容貌,满头珍贵的珠饰,一身鲜艳的衣服,可是处在此时此境,这一切却变得毫无意义,好象尘世间的一切荣辱得失也都不复存在。她过去在玉府里享有的尊荣,父母的溺爱,仿佛都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些繁文琐礼、尊卑长幼,一切都已显得多余。这时,最使她感到珍贵和不可少的就是马和剑。想到这些,她心里感到一阵孤独和怅惘。她无精打采地退至铺旁,点亮油灯,半倚半卧地靠在铺上。不一会,她的眼睛就慢慢地闭上,陷入一种迷迷糊糊的境界,好象是睡着了,却又是完全清醒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几声尖长的嗥叫从帐外传来,接着,那嗥叫声此起彼落,互相呼应,响成一片,似乎在向她包围过来。玉娇龙还从未听到过这样的叫声,也不知是发自什么怪物,使她毛发都悚然地竖立起来。 她正惊悸间,倏又想起达美和那汉子都曾说过草原上有狼的事来。她急忙握着那柄绸带裹着的剑,小心地把帐门揪开,闪身出去一看,月光下,只见就在那汉子所住的布幔周围,正围着一群狼,有的站着,有的坐着,与布幔相距不过二十余步,一只只眼里闪着绿光,虎视眈眈地望着那汉子,既不敢贸然扑去,也不愿轻易走开。那汉子站在布幔前,正处在狼群中心,无凭无靠地警惕着,不停地转动着身子。玉娇龙看到那情景,心都缩紧了。她急得无计可施,忙回到帐里,顺手操起那个盛水瓦罐,猛地向狼群掷去。 她同时向那汉子高叫了声:“快,过这边来。”罐子的摔碎声,玉娇龙的呼喝声,在这静静的荒原上,有如晴天霹雳,狼群中引起一阵惊乱,但它们只后退了十来步,又立即停了下来,形成了僵持局面。那汉子仍然站在那里屹然不动。狼群又试着向那汉子移近。 玉娇龙急了,正想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援救他时,那汉子说话了:“你不用管我,我会收拾它们的。”说时慢,那时快,只见那汉子把手抬起来了,手里握着张好似弩弓般的小小的物件,对准面前的狼群,一扬手,随着“嗖、嗖、嗖”三声响,便有三支短箭从他手里飞了出去。狼群中传来几声撕心裂肺的哀嚎,立即便有三只狼倒到地上去了。其余的狼上前去把三只倒地的狼嗅了嗅,随即惊惶地向后退去。那汉子趁此转过身,对着后面的狼群又发了几箭,也同样的有几只狼应声倒了下去。其余的狼也被骇得直往后退。 但它们都只退到一定的距离就又停下来了,仍贪馋地望着那汉子。那汉子也并不罢手,毫无畏惧地迈开脚步向前面的狼群走去。他向前迈进一步,狼群退后一步,那汉子后面的狼群也向前一步,仍然形成个包围圈。玉娇龙在一旁看得清楚,那汉子仍处于危急地位。她万万没有料到,狼竟然也有这般奸智。她真替那汉子着急万分,一心只想如何助他一臂之力。她环顾一下身旁,再也没有什么可掷投的了,便一横心向着那汉子身后的狼群扑去。她的突然出现,使狼群里起了一阵惊乱。就在这时,她又听到几声“嗖、嗖” 声响,她面前的几只狼猛然高高一蹦,发出几声哀嚎,倒下去了。其余的狼,在这突然地夹击下,一掉头,拼命地逃跑了。帐篷外又只剩下满地的月色和几只还在抽搐着的狼的尸体,草原上又恢复了宁静。 那汉子还是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满不在乎地说:“你过来干吗,这些家伙我一个人也对付得了的。” 玉娇龙满以为他要说出几句称赞或感激她的话来,没料到他竟把她的一片好意看作是多余的了。她一扭身,悻悻地回到帐内,往铺上一坐,暗暗埋怨自己的多事。 可是,玉娇龙的心还是平静不下来,她老是在侧耳留意着帐外的动静,总担心着那群狼会不会又在悄悄地向着布幔靠近。她的这种担心越来越强烈,似乎那汉子已处于危机四伏之中。玉娇龙正在心神不定时,突然间,她看到帐门被掀开了,随着透射进帐来的月光下,映出了个长长的人影。玉娇龙一惊,忙把剑操在手里,一下站起身来,借着灯光仔细看去,这才看清了,进来的正是那汉子。他带着坦然的神情,两手交叉抱胸,昂然地站在她的面前。玉娇龙屏住气,镇了镇自己的慌乱,厉声问道:“你来干什么?” 那汉子平静地答道:“我来问你一句话,你说的那些马贼究竟是不是好人?” 玉娇龙惊诧万分,没想到那汉子竞会突然问出这样一句话来。她只冷冷地说:“这与你何干?” 那汉子说:“有关无关不用你管。我只问你,马贼究竟是不是好人?” 玉娇尤含嗔地说:“不是好人。一个也不是。” 那汉子向前跨了一步,说:“既然如此,你又为何不带半天云去投案?”那汉子说这话时,眼里又闪出那种嘲弄的神情。 玉娇龙开始是一愣,随即忽然想起来了,这正是半天云的眼神!两年前在乌苏的草原上,前晚在草坪的篝火旁……她都曾见过这样的眼神。她张大着眼,紧紧地盯住那汉子。那汉子昂然地站着,嘴边挂着微笑,那嘲弄的神情久久地留在他眼里。他那鼓耸的胸肌,粗壮的臂膀,红润的嘴唇,还有那一排雪亮的牙齿……玉娇龙盯着,盯着,她终于认出来了,原来面前的这汉子正是半天云。玉娇龙顿时心里感到一阵慌乱,心也呼呼地跳动起来。她木然地问:“你是谁?” 那汉子不吭声,还是用那双闪亮的、略带嘲弄的眼睛望着她。 玉娇龙猛然退后一步,同时举起那柄裹着绸带的剑,平对着半天云的胸口,厉声问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半天云毫不动容,还是那么平静地说道:“呵,你大概已认出我来了。我们真可算有缘,又狭路相逢在一起了。” 玉娇龙被他这个“缘”字把脸羞得通红,又气又恼地喝道:“胡说,快给我出去!” 半天云不理她,仍继续说道:“我看你也算得是个好人,好人是不会把好人说成是坏人的。你凭良心说,马贼是不是好人?” 玉娇龙并不答理他,只厉声喝道:“还不给我出去!”与这喝声的同时将平端着的剑向前一送,不料罗小虎却毫不畏缩地把胸膛一挺,玉娇龙吓得急忙缩手,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只听得“扑”的一声,剑尖透过绸带,直刺进罗小虎的胸膛去了。等玉娇龙迅即把剑抽回来时,一股殷红的血立即染满了他那白色的上褂。罗小虎用右手紧捂着胸口,惊讶地望着玉娇龙。他那古铜般的脸慢慢地变得苍白,两眼闪着的光也在暗了下去。玉娇龙惊呆了,张大了眼直望着他。这时,帐篷里静得出奇,彼此发出的呼吸声也听得清清楚楚。罗小虎站了一会,又慢慢地低下头,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后退,直退到帐外去了。 玉娇龙还没有回过神来,忽然又听到帐外传来一声沉重的扑倒声。她蓦然一惊,好象才从梦中初醒过来,丢下手里的剑,不顾一切地向帐外奔去。 就在帐篷旁边,罗小虎仰面躺着,月光照在他那苍白的脸上,两眼紧闭,就象睡熟了一样。玉娇龙伏下身去,低低地呼叫着:“罗……小虎……罗小虎……”声音里充满了懊悔和忧伤。罗小虎一动不动,血还在不停地往外流。玉娇龙更急了,用手去扶他。 她感到他那身躯有如石头般的沉重。她费了很大的劲才半拖半抱地将他弄进了帐篷,又轻轻地把他平放在地毯上。然后,解开他的短褂,擦干胸前的血迹,又急忙解下裹剑的绸带为他裹伤。为了裹扎顺手,她坐到罗小虎身旁,托起他的上身,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这才终于将伤口裹扎停当。 此时此刻的玉娇龙,心里只存着一个念头:救活他,尽一切可能救活他!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裹扎处,当她看到那伤口的血已不再向外渗透时,这才缓过一口气来。她再移过眼去仔细察肴罗小虎的面孔,只见他那方正的脸上两道漆黑的粗眉,一副悬直的大鼻,紧闭的嘴唇并未流露一丝儿怨忽与痛苦的意味。他只静静地躺在她的怀里,哪象一个因受重伤而昏了过去的汉子,倒象一个玩累了熟睡的孩童。玉娇龙真不敢相信,眼前靠躺在自己怀里的这个英俊的汉子,竟是前天在沙漠上跃马纵横、叱咤西疆、使官兵闻名丧胆的贼魁半天云!竟是前晚在草坪上虬髯如乾、袒胸露臂、使人感到狰狞可怕的罗小虎!玉娇龙默默地俯视着他,感到在他身上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使她莫测,使她神往,使她倾心,使她内疚,也使她疼借。 时间就在这静静中过去。也不知过了几多时辰,玉娇龙看到罗小虎那双紧闭着的眼睛慢慢地睁开了。慢慢地,一缕亮光又回到了那双眼里。那张紧闭着的嘴唇也微微地张了张,似乎想说话,但又没有说出来,只在唇边留下一丝难乎为情的笑意。随着,罗小虎挣扎了下,似乎想强坐起来,玉娇龙这才轻轻地叹了口气,用手将他两膀按住,温柔而又低声地说:“别动!会再流血的。”她话音刚落,眼泪便夺眶而出,恰好滴了好几滴在罗小虎的脸上。罗小虎沙哑地说:“不要紧,我身板壮,明天就会好的。”他再一次挣扎着想坐起来,又被玉娇龙温存地制止住了。他停了停,象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问道:“我送给你的那匹青花马呢?” 玉娇龙一下又想起昨天在荒野上发生的事来,羞忿、委屈一齐涌上心头,她竟不禁伤心地啜位起来。抽噎着说:“被……人夺……走了。”罗小虎:“谁?总不是马贼吧!” 玉娇龙:“不,不是。是巴格。” 罗小虎恨恨地说:“啊,又是他!这只狼!”由于一气之下,以至引起他伤口一阵剧痛,不觉轻轻哼了一声。玉娇龙的低泣声一下止住了,忙用手去抚着他的伤口,柔情地说:“巴格算得什么?哪值得为他生气!你该好好静养才是。” 罗小虎顺从地闭上了眼睛,不再吭声了。 帐外万籁无声,帐内充满恬静。玉娇龙与罗小虎就这样紧紧地偎依着,忘掉了一切。 第九回 亦悲亦壮慨陈往事 如醉如痴难卜今生 罗小虎闭着眼,半偎半躺地靠在玉娇龙怀里,胸前伤口的疼痛已渐渐减轻,他只感到一阵阵的神摇,似倦意,又似虚弱。迷糊中,他感到有一只手在他肩膀上轻轻地来回抚摩,传到他心上的,是千般怜爱,万种柔情。一种早已消失多年的感觉,突然又在他心里重新泛起……也是这样的夜晚,他和一群顽童打架受伤以后,也是这样一只手,也是这样的抚摩……他顿感一切似乎都已得到补偿和满足。他把头再向已经靠着的怀里移了移,嘴边挂着一丝稚气的微笑,便静静地睡去了。 玉娇龙却一直低着头,默默地注视着罗小虎那壮实得出奇的臂膀和那势欲裂肤而出的胸肌,注视着他那张令人怎么也看不厌的脸孔,和那张变幻莫测的嘴唇。她真不敢相信,此时此刻偎倚在她怀里的这尊汉子,竟是纵横沙漠、驰骋草原、官军闻风丧胆、临阵好似煞神的马贼魁首,而现在却柔顺得有如孩童一般。是煞神化为了孩童,还是孩童化成的煞神呢?玉娇龙想着想着,情不自禁地能手轻轻地抚摩着他。一刹间,通过自己的手又传到自己心上的是一阵微微的战栗。从门隙里吹来一缕凉风,夹杂着从那汉子身上散发出来的汗味,血腥味,还有马鞍味和草原的清香味,这些她所熟悉而又陌生的气味,随着那汉子均匀的呼吸沁入她的心头,使她激起一种无法抑制的狂喜。一瞬间,一切尊荣、矜待、骄宠、豪华全都消去,在她心上升起的是:不顾一切地去保护他,不惜一切地去照料他!她用腮去偎着汉子的头,陷入久久的迷惘。渐渐地她也闭上了眼睛。 夜,沉浸在两个均匀的呼吸之中。 一阵轻微的声音把玉娇龙惊醒过来,她睁开眼,一丝亮光从门缝间透进,天已经亮了。她感到胸前贴着一团暖暖的东西,伸手一摸,触到的是一团绒绒的皮毛。她像失去了什么珍贵的东西似的,蓦然站立起来,正在这时,篷外传来了一阵小声的话语。玉娇龙忙走到门边侧耳听去,是一个老头的声音:“昨天哈里木来,怎么也没有谈起你受伤的事?” “是在路上受的伤,只破了点皮。你放心吧,老爷子,不要紧的。”这正是罗小虎的声音。玉娇龙也不知为什么,当这熟悉的声音刚一传到她耳朵时,她心里不由一阵颤动,脸上顿时感到热辣辣的。这倒并非出于她对那汉子的疼惜和愧疚,而仅仅只是由于那声音引起的。 玉娇龙轻轻挑开帐门,她看清了:大约二十来步开外,罗小虎虎着身子和一位须眉已白、但身板还很结实的老头面对面地站在那儿,她已经明白了,这老头准是达美的爷爷布达旺老爹。 她看到罗小虎又说话了:“哈里木兄弟还给你老说些什么来?” 布达旺老爹说:“他说有个在路上遇难的单身女子前晚住我家,要去迪化,估计昨晚将打这儿来,怕她碰上狼,我昨晚一直在林子那边等她,却一直不见来,弄不准是达美把她留下了,还是迷了方向,心里老惦着。” 罗小虎回头看看帐篷说:“老爷子,你放心,那女子昨晚已经来了,就住在你的帐篷里。” 布达旺老爹以手抚胸,一躬身说:“谢天谢地,这就好了!” 玉娇龙见此情景,顿觉似有一股清泉流进心里,她好像看到过去那些见到她就冷冷避开的牧民,一个个都在笑脸迎来,她和他们之间已变得亲近和熟悉了。 布达旺老爹指着那布幔又说:“那帐篷当然就是你搭的窝,那些狼也是你收拾的了。” 罗小虎笑了笑,点点头,像有意把话岔开似的说道:“老爷子,我把弟兄们都交托给哈里木兄弟了,要他们暂时散一散,避避锋。我还有些事要办,办完了就进关,不报仇雪恨,死也不回西疆了。” 布达旺老爹有些伤感了:“仇是要报的,恨也要雪,只是你孤着身子去,我真不放心啊!” 两人沉默了会,布达旺老爹又说:“咱们以两年为期,到时你不回来,我叫哈里木进关去找你。” 罗小虎满怀激情地说:“老爷子,我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回来的!西疆已把我迷上了!”罗小虎说到这最后一句时,声音都有些沙哑了。布达旺老爹慈祥地望着罗小虎,觉得他突然变得象个小娃娃似的。恰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马嘶声。布达旺老爹急忙回头望去,立即欢呼道:“啊,我的小花马!”接着又从他口里发出一声响亮的呼哨,那匹小花马像听到召唤一般,放开四蹄跑过来,靠挨在老爹身边,不住地用它的脸鼻去碰擦老爹。布达旺老爹也能手拍抚着它的脖子,带着深情自语般地说:“达美把你当心肝,可她却把自己的心肝也送了人,我们真想看看你的新主人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哩!” 玉娇龙把这一切音得清楚,听得明自,她在帐篷里再也呆不住了,挑开门,走了出来,一直走到布达旺老爹面前,深施一礼,并道了声:“给老爷爷请安!” 布达旺老爹略带惊异的神色打量着她,只感到飞到他面前来的这只美丽的鸟,决不是一只山鸡,而是一只凤凰。他还从玉娇龙那一双明亮的眸子里,看到一种使他感到凛然的光彩。他把她和达美相比,竟找不到她俩有任何相似之处。一刹间,他甚至怀疑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位女子,该不是什么花修成的花仙?布达旺老爹注视了很久才自语般地说了句:“但愿达美喜欢的是你的心,而不是你的俏!”说完,以手抚胸,将眼睛垂下,祝福道:“愿春姑娘一生无灾无难,大利大吉!”然后,一转身,迈步走向草原深处去了。 站在一旁的罗小虎,当他听到布达旺老爹口里叫出“春姑娘”三字时,不觉一怔,警觉地看了看玉娇龙。等布达旺老爹走远时,才问:“你怎改姓春了?” 玉娇龙含嗔地乜了他一眼,说:“只许你化名,就不许我改姓!?” 罗小虎不禁敞声大笑,可笑声刚出便又突然中断。玉娇龙见他以手捂着胸口,嘴唇紧闭,脸色发白,知道他是惹发伤痛,赶忙上前去搀扶着他,带着深深的怜爱责备他说:“还不是自己惹来的痛!走,随我回帐养养去。” 罗小虎微皱着眉,推开玉娇龙,迈步向帐篷走去。玉娇龙独自停留在那儿,她感到一阵委屈,随着便觉有股气渐渐从心里升了起来,但在耳边马上又响起了母亲“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教导,脸一红,气也立即消失了。她看到罗小虎那略显蹒跚的身影隐入帐篷后,她一咬牙,又飞也似地追了上去。 罗小虎斜靠在皮毯上,显得有些疲惫。玉娇龙蹲下去紧偎在他身旁。她柔声地问道:“是不是疼得厉害?”罗小虎没哼声,只伸出他那粗大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玉娇龙万分悔疚地说:“我不是有意。真的,不是有意。” 罗小虎笑了笑,说:“我也太大意,你也太心狠。” 玉娇龙感到委屈万分,说:“不是心狠,是心乱,乱得没了主意,不想竟失手了。” 她说着说着,情不自禁地低声哭了起来。 罗小虎坐了起来,将玉娇龙搂到怀里,为她抹去眼泪,望着她眨了眨眼,那种为她所熟悉的带着嘲弄神色的眼神又出现了。 玉娇龙不禁破涕为笑,将头埋进罗小虎的怀里。 这样过了许久,忽然帐外传来一声长长的马嘶,玉娇龙蓦地站立起来,警惕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罗小虎想敞声大笑,可他忍住了。说:“这是我的马在叫,它又想奔驰了!”他的声音里有豪迈,也有伤感。说完,他又走出帐外去了。 一会儿,玉娇龙听到罗小虎在帐外呼喊:“喂,出来吃早饭了。” 玉娇龙眉头一皱,心里有些反感,心想:“‘喂!’这成何体统?!真是生成的村野天性,还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我呢!”尽管她心里不高兴,可她还是出去了。 罗小虎已从马鞍上取出随带的干粮,有麦饼,有土豆,有羊肉,还有一包半干的葡萄干。他把这些摆在草地上,自己盘着脚坐在那儿,两手按在膝上,似乎在等候贵宾一般,态度显得很虔诚。这与玉娇龙那天晚上在山腰草坪上看到的那场聚饮,完全判若两人。她适才心里浮起的不快,很快又消失了。她走过来面对罗小虎坐下,这时,她才感到自己确是饿了,于是,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太阳已从草原边际升起。贴着草原地面铺起一层薄雾,望去有如无边无际的云海,在不远处自由牧放的那两匹马,犹如站在云端,那景色真奇妙极了。 一会儿,雾散了,重又展现出一片辽阔的草原。东方虽有旭日斜照,四野仍旧苍苍茫茫。这时的玉娇龙却无半点孤独的感觉,两三天前那种在夜林里,在山脚旁踽踽独行,渴望见到人烟,靠近人群的感觉,此时此地她却完全没有了。更奇怪的是,她生怕见到炊烟,唯恐有人闯来。她情愿就这样坐在罗小虎身旁,坐一辈子,一直坐到白头。 罗小虎躺在草地上,悠闲地闭着眼睛。玉娇龙默默地拔着草玩。罗小虎忽然睁开眼,望着天空问她道:“如果昨晚我被你刺死了呢?” 玉娇龙从拔了草的地上捧起一捧沙,半玩笑半认真地说:“我就把你埋在这儿。” 同时把沙洒落在罗小虎的身上。又说:“就这样亲手把你埋好,然后,我为你守孝。” 说完这句话,她眼里噙满了泪水。 罗小虎也是半玩笑半认真地说:“我就拖你到阴间去做夫妻。”说着,一伸手将她拖到身边。玉娇龙涨红了脸,挣脱他的手,坐起来,向四围环顾了下,说:“光天化日之下,成何体统!” 罗小虎毫不在意地说:“我敢断言,这周围十里之内无人。” 玉娇龙正色说:“这上有青天下有地,哪能非礼!”她那端庄的神态,使她突然又变成玉府干金了。 一阵难耐的沉默,在这短短的片刻间,两人的身体虽还是靠得那么近,却都感到疏远了。 玉娇龙用手理理鬓发,说:“你的武艺是跟谁学的?” 罗小虎漫不经心地说:“没功夫专跟谁学,只一处讨了点。” 玉娇龙:“难怪你刀法乱,看不出招数和路子。要是你能学得几套高超的刀法,加上你的臂力,你定可象霍去病说的那样,‘以铁骑三千横行天下’了。” 罗小虎以一种藐视的口气说:“霍某是谁?江湖上从没有人提过他!我只需铁骑三百便可横行天下。” 玉娇龙差点笑出声来,但勉强忍住了,紧紧浮上心来的是一丝难堪和羞愧。 罗小虎又说:“那晚我俩较量时,你使出的那套剑法真奇,简直险得叫人难防难测。 你再舞给我看看,也许我能揣摩出点刀路来。“玉娇龙欣然应允,起身进入帐内,捧出宝剑,来到罗小虎前面十步之地站定,说:”你看好!“将剑一亮就舞了起来。只见玉娇龙时而鹤立,时而揉进,忽似鹰击长空,突如龙起深潭,慢一剑,紧一剑,虚中有实,实中有虚,翻飞腾跃,开始犹能略辨剑路,后来剑势越紧,简直好似一团亮花,全身闪吐电舌。罗小虎看得呆了,到情紧处,不禁拍手助兴,大声喝彩。 玉娇龙直把全套剑路舞完,才收剑运气立于原地。她略带娇气地注视着罗小虎问道:“你看可有破绽?” 罗小虎面露惊异之色,把玉娇龙盯了一会才答非所问地说:“我看出来了,你的剑法和高大爷的剑法准是同出一脉。” 这下,该轮到玉娇龙惊异了。她把眼睛张得大大的:罗小虎竟能看出自己的剑法和高老师同出一脉,这是她没有料到的。随着惊异之后,她感到一种难言的欣慰,这欣慰竟把适才的羞愧之感一扫而空。 罗小虎像忽然明白过来似的,说:“我正不解高大爷哪来那么高超的武艺,原来却是你教的。你的武艺又是跟谁学的呢?两年前你受巴格欺负时,却连那么一只黄鼠狼都制不了啊!” 玉娇龙忙接着问道:“你怎识出我和高……你高大爷是同出一脉?” 罗小虎爽朗地笑了,说:“我罗某是迎着锋刃长大的,在上百次的砍杀中,三刀换两命,见多了,哪能识不破。” 玉娇龙心里又激起一阵欣慰。她又问:“那晚在草坪上,我听你说起高大爷名叫高远举,怎的现在又改名高云鹤了呢?” 罗小虎说:“他改名总有他的难处,正如我和你一样。不过,他和你我都一样,是好人。” 玉娇龙的脸微微红了起来。又紧问道:“高大爷是你什么人?” 罗小虎说:“恩人。”这一声略带沙哑的声音里,充满了感激和深情。他勾起往事的回忆,顿使他的神情变得忧郁起来。玉娇龙已触察到眼前这人内心的伤痛,她心里也顿时充满了疼惜。她将剑插在地上,慢慢地走了过来,紧靠着他的肩膀,柔声地说:“把你的身世全告诉我,我要分担你的忧和愁!” 他二人肩并肩地坐了下来,罗小虎把玉娇龙的手紧捏在他的手掌里,咬着牙哼了声,说:“我没有忧,没有愁,心里装的只是仇和恨!……”接着便把自己十二年前家里遭遇到的一场惨祸倾诉出来:那时他才八岁。父亲罗宏远,也是一个读书人,周家境清寒,在沧州衙内谋到一个典吏之职,他一家便由沧州乡下搬进沧州城里来了。母亲张氏,为人心性温贤,生得别具姿色。一日,他父亲进衙值宿,忽遇大雪,他母亲为送棉衣进衙,适被州官孙人仲看见。不料孙人仲竟起邪心,多次借故派人来请她母亲进衙陪眷饮宴,都遭到他父母亲拒绝。孙竟因此恼羞成怒,暗暗包藏祸心,意在必得。正在这时,恰逢监内有名收监候斩的大盗越狱逃跑,孙人仲便诬陷系他父亲串通暗纵,连夜酷刑逼供,竟将他父亲活活置死刑下。他母亲闻此凶讯,顿时神色惨变,已料难逃毒掌,将他叫到眼前,抱着他痛哭一场,叮嘱他要看照好弟妹,记下这血海深仇,还说了两句:“我不能让你父在地下蒙羞,让你兄妹在世上受辱!”接着连连呼“天”三声,便冲出房门,一头投进井里去了。可怜他兄妹三人,只有趴在井边嚎呼痛哭。街坊四邻,大家都惧怕孙人仲权势,惟恐惹火烧身,谁敢出头怜顾,一任他兄妹孤苦无依,痛惊巨变。 同街有个以赶骡马为生的独臂秦七,平时曾多次受到他父母的周济体恤,因此人生性孤耿,虽常受他家恩惠,却很少到他家行走。恰在他家遭到祸变后的第三天,秦七从外地回来,闻讯后便立即赶至他家,招来他在骡马帮的几位穷朋难友,将他母亲尸体捞起,又去州衙把他父亲尸体领出,送至城外官山埋葬。街坊见秦七如此义烈,为他所感,也有些人放大胆渐渐聚到他家门前议论州官不是。秦七当众慷慨陈饲,申言一定要为他家报仇,骡马帮几位朋友劝他,说只凭只独臂,恐难得逞,还是先以抚孤为重。不料这事又惹出一个陶驮来了。这陶驮为人豪霸,在城内开设一家全德镖行,专门结交一些江湖亡命,在地方上掌红吃黑,又时在州衙行走,与孙人仲互为狼狈,在沧州城内确也算得一霸。陶驮闻说秦七出面为他家仗义,不知何故竟勃然忽恼,亲自带领镖行数人前来干涉寻衅。秦七攘臂上前和他争论,眼看势将动武,骡马行的几位朋友怕秦七吃亏,死活将他拉走。陶驮忿忿而去。过了几天,衙内有个名叫梁巢父的师爷,因与他父亲生前十分交好,偷偷前来报信,说孙人仲连日均把陶驮请到衙内密谈,心怀叵测,揣度他们可能要对他兄妹暗下毒手,以便斩草除根,免留后患。梁巢父和秦七相商,决定送他兄妹离开沧州,去奔一条生路,他一心要为父母报仇,死也不肯离开沧州,终日不言不语,经常独自去到父母坟前呆立,有时终夜不归。秦七无奈,只好将他弟妹送去交托梁巢父,梁又辗转托人将他俩送到山东去了。他当时整日如痴似呆,欲哭无泪,一心只想和孙人仲以死相拼,对弟妹下落也无心过问。一夜,他正在梦中,忽然房内四处火起,烈焰腾空,满屋浓烟,他从梦中惊醒,竟张目不开,喘气不得。 正在危急之际,秦七突火冒烟闯来,用独臂将他挟在腋下,从后窗跃出,又踢倒围墙,打从后巷逃走。在关帝庙内躲至天明,才混出城外,直奔交河而去。 在路上,秦七才告诉他,放火之人正是陶驮。 他和秦七一路忍饥受冻,全靠乞讨过活。一日,来到交河外高家村,天上下着大雪,正在饥寒交迫之际,多亏高远举将他们收留下来,送衣供食,义重恩长。当高远举知道他全家受害的遭遇后,更是义愤慷慨,深抱不平,并把他身世编写成歌,以让他永远记住这一仇恨。 在高家住了月余,一日秦七从交河城内归来,告诉他在城里看到沧州捕快和陶驮镖行伙计数人在酒馆饮酒,身边都藏有兵器,多是孙人仲已得到风声,遣人前来追害他们。 他又随着秦七仓皇离开高家,向阜城奔去。不料走到万寿桥时,捕快和镖行数人已从后面赶来。秦七将心一横,拔出短刀,一面急叫他赶快过桥逃走,一面独自立在桥头,准备以死相拼。他在秦七的一再急催以至喝斥下,含着眼泪,跑过桥头,转过林坡,恰好那边大道上有一牛车拉着一车草料向这边走来。他趁赶车人不备,从后面轻轻爬上丰去,钻进草内,又向桥头走来。刚到桥头,牛车突然停下,耳里传来赶车人的惊呼声,桥上的怒喝声,刀刃憧击声和惨叫声。他拔开草料一看,见秦七满身是血,挥动独臂,正和四人拼杀。桥上已被砍倒两人、接着,又有一人被秦七砍伤,正在这时,秦七也连中两刀,只见他摇晃几下,口里似乎还在喊着什么,便慢慢地倒下去了…… 罗小虎讲到这里,眼里包满了泪,再也讲不下去了。玉娇龙紧靠着他的臂膀,也在轻轻抽泣。是对罗小虎的同情,还是有感于秦七的义烈,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她想不到这种只有在书本上的忠臣义士中才有的壮举,竟然在这样一些市井小人中也会发生。 罗小虎略停片刻又继续说:“最使我永远难忘的是秦爷爷倒下去后,还昂起头来,睁大着眼,死死盯着桥头这边,好像在看我已跑远了没有!” 玉娇龙便咽着:“你定是出乎他们所料,伏在草料里又随牛牢回过桥这头来了。” 罗小虎点点头。玉娇龙焦急地问:“后来呢?” 罗小虎:“我就这样逃离虎口,四处漂泊,给人放过牛,牧过马,为投师学艺,渡黄河,闯关东,一来因为穷,二来生性犟,总是讨没趣,呆不长。十五岁时我已经长得身强力壮了,曾想回沧刊报仇,可听说孙人仲已改放到湖北去了。我又去山东找寻弟妹下落,整整三年里,我踏遍全山东,连一点消息都未打听到。在返回沧州的路上,碰上官府征夫去蒙古解马,我被捉押去,在风雪凉州道上,我不堪解马官的虐待,串通几位弟兄,乘夜杀了解马官,盗了官马,便逃到西疆来了。” 玉娇龙“啊”了声,说:“你这可是犯的叛逆罪呀!” 罗小虎忿然说:“那孙人仲又是犯的什么罪?” 玉娇龙:“王法无私,孙人仲虽是州官,既已犯法,理应与庶民同罪。只是你已成罪人,就难以出头告他了。” 罗小虎“哼”了两声,冷冷说:“朝廷有朝廷的王法,我罗某也有我罗某的王法,那就是我的刀和马!” 玉娇龙不由感到心里一阵冷,一下把紧靠着罗小虎的身子拉开,张大了眼看着罗小虎,还是昨夜那个汉子,还是昨夜那张面孔一只是神情变了,全身罩临着一股秋肃之气。 玉娇龙心想:“哪有以刀和马代替王法之理!我也有剑和马,难道也可代王法?!” 罗小虎微仰着头,出神地望着草原远方,神情由秋肃转为悲凉,慢慢地,他用低沉的声音又唱起那只歌来:“天苍苍,地茫茫,无端奇祸起萧墙。我父含冤刑下死,我母饮恨投井亡,弟名曰豹妹名燕,逃难失散在他乡。仗义抚孤赖秦七,舍身扶危赴火汤。 人面兽心孙人仲,血海深仇永不忘。“歌声随着微风散向草原四野。玉娇龙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悲悯。就在她自己身旁这样一条堂堂七尺汉子,竟曾经历了人间这多苦难,真难令人想象他是怎样熬挺过来的。她眼前闪现出了他幼年那趴在井边嚎呼惨哭的情景;那半夜从烈火中醒来惊惶失措的神态;那在风雪中饥寒交迫的境况;那伏在草料中看到秦七惨死的感受……一缕缕疼和借、怜与爱之情在她心里油然升起,她侧过身去将罗小虎的膀臂抱在怀里,用她的腮在他的肩臂上轻轻地擦着,以此去倾注她全部的温存。此时此刻的玉娇龙真美极了。 草原上静静的,天空中也看不见一只飞鸟,整个天地都是他二人的了。 不知不觉间,一缕淡淡的青烟从草原那边升起。罗小虎立即注意到了。他挣脱玉娇龙的偎抱站起身来,指着那缕青烟说:“那是布达旺老爹升起的暗号,有官兵在那边出现了。”他回头看看玉娇龙,眼里闪露出一种奇特的神情,既有玉娇龙熟悉的嘲讽,也有她见过的警觉。 玉娇龙又惊又喜,忙说:“有我在,你别急!” 罗小虎说:“我倒不怯他们。只是我不愿在这里和他们照面。你上马斜插过去,就能迎上他们。你我已缘尽于此,该分手了。” 他最后两句的话音里充满感伤,神情也不禁显得有些黯然。 玉娇龙偏着头,任性地说:“我不去,我要随你走。” 罗小虎惊诧地问:“随我走?!” 玉娇龙固执地凝视着他,点点头,说:“我要你送我去迪化。” 罗小虎略略迟疑了下,然后充满温情地说:“好。我们这就起程。” 只一刻功夫,罗小虎便一切都已收拾停当。他二人跨上马,并骑向南驰去。 罗小虎的黑马极神骏,没跑多远便渐渐把玉娇龙和她的小花马抛到后面。玉娇龙是个好强人,不停地加鞭,还是追不上大黑马,她生气了,只怪小花马不争气,她索性放慢步伐;让小花马远远落在后面;嘟着小嘴,含嗔带怨地望着罗小虎的背影。已经远离一箭之地的罗小虎突然勒转马头向玉娇龙驰来,他那在马上矫健的英姿和他那龙游虎跃的气概,却又是那样使玉娇龙钦羡和倾心。她的怨愠一下全消,不禁望着罗小虎嫣然一笑。罗小虎纵马来到她的身边,伸出壮实的臂膀,轻轻一搂,将她搂过马去,让她横坐鞍前,然后对她说:“每和弟兄们逐杀,我和我的马总是冲在前面,这脾气一时改不过来,你别介意!” 玉娇龙半偎着他,问道:“这儿离迪化还有多远?几时可到?” 罗小虎说:“还有一百余里。马快未时可到,马慢天黑前可达。” 玉娇龙央求他说:“天黑前能到就行。……你有伤……” 罗小虎说:“我身子壮,这点伤也算不了什么。” 玉娇龙低低地呻吟了声,有些感到伤心地说:“你真憨!我和你只有这么点缘份了。” 罗小虎放慢了马,默然许久才说:“缘份短,这是你我命中定,不怨我被逼为草莽,只怪你错生在侯门。” 玉娇龙忽然激奋起来,说:“将相宁有种,谋事在于人。以你的臂力和猛勇,如到边塞从军去,不出三年,定能当上千总,一旦边塞有事,升个游击也不难。你只要能谋个游击之职,就可明媒娶我了。” 罗小虎叹息一声,说:“投军报国,本是男子汉事。只是我有大仇在身,眼下也由不得我了。” 玉娇龙急切地说:“你能立功边陲,必会受到皇家封赠,那时再上疏陈情,报仇雪恨也容易了。” 罗小虎不吭声。玉娇龙扭过头来,固执地要他应允。罗小虎不忍拂她一番情意,才点点头说:“好,我和你就以三年为约。三年之内我如不得志,你就把这段情义一刀两断了吧!” 玉娇龙听他说出这番话后,心里一阵酸楚,不禁嘤嘤啜泣起来,断续他说:“我对你的情意是割不断的。我的心已经许给你了……我等你……等到死……。” 罗小虎一生中哪承受过这般柔情,他真感到比遭千万官军所围困还要慌乱。他只觉得自己好似被千条索万根绳束缚住了。 他二人谁也不吭声,只互相紧紧相偎着,一任马儿慢慢地行,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出草原,前面不远处已出现稀疏的树林和村舍。 罗小虎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说了句:“啊,迪化快到了。”似睡非睡的玉娇龙猛然一惊,坐正身子,能手理理鬓发,说:“天色还早,不如下马歇歇。” 于是,罗小虎跳下马,将玉娇龙抱了下来。他用两手握着她的双肩,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玉娇龙脸上泛起红晕,一绺细黑如绒的鬓发垂在腮边,那对有如潭水般的眼里,含有喜,带有哀,送出来的却是脉脉的柔情。 玉娇龙轻轻挣脱罗小虎的手,走到小花马旁,摘下剑,解开头上的发髻,用剑割下一缕青丝,转身来到罗小虎的面前,将青丝递给他,说:“它虽不解人意,却是出自我体,让它伴你身边,随你去到天涯!” 罗小虎接过青丝,将它挽成一结,小心地揣入怀里。他也从马鞍旁取下一个小皮袋,交与玉娇龙,说:“这袋里装着一张小弓,是我十二岁时亲手所制。它携带方便,又可连发。我用它杀过无数豺狼,射过多少鹰鸠。八年来我一直带在身旁,从未离身,你拿去收藏好,见弓如见我,对你也可能有点用处。” 玉娇龙把小弓取出一看,见弓长不过七寸,弓背上安有活动箭筒,筒内装有小箭十支,箭镞极为锋利。罗小虎把如何使用的要领教她后,说:“你心灵手巧,只需练练就成。” 玉娇龙爱不释手,细细地揣摩着。她把箭镞注视一会,若有所思地说:“这玩意用来射杀狐兔倒有余,若用以射人则不足,除非恰中咽喉才能致命。要能在箭镞上打个倒钩就更厉了。” 罗小虎说:“我只用来射猎,从未用来射人。争雄江湖,明刀明枪才算好汉。” 玉娇龙只笑了笑,小心将皮袋收藏好,便不再谈弓箭的事了。 太阳已经坠挂疏林,他二人见天色不早,只好上马前进。约莫又走了半个时辰,前面不远出现一片苍郁的树林,林中耸立着一座山峰,峰顶上隐隐露出庙宇的一角飞檐。 罗小虎指着山顶说:“那里就是红庙子了。登上那个峰顶,可以俯视迪化全城。”玉娇龙顿时涌起思绪万千,不辨是悲是喜。 进入树林,天色已近黄昏,落日斜晖透过疏枝,把整个树林染满惜离愁绪。 穿过树林,来到驿道路旁,罗小虎勒住马对玉娇龙说:“前面就是迪化,我与你该分手了。” 玉娇龙眼里含着泪水,神色黯然地说:“我等你,直到死。你得志之日便是我们完聚之时。”说完,她一咬唇,固执他说:“你走吧,我要目送你。” 罗小虎拨转马头,回过头来说:“两心不变,后会有期!”一扬鞭,纵马向林中驰去。只留下一串清脆的马蹄声在静静的树林中回荡。 玉娇龙惘然地目送着罗小虎远去的背影,口里喃喃地念道:“这莫非是场梦?!” 直到罗小虎的身影全消失了,她才回过头来,蓦然出现在她眼前的却是迪化城的万家灯火。她从那闪烁的灯光里,又看到了尘世,又感到了尊荣。她不禁喟然道:“这真是一场梦!” 第十回 暗斗心机师娘受制登楼惜别玉女伤神 玉娇龙似梦非梦,如醉如痴,在暮色苍茫中策马进入迪化。 她向街上行人打听明白,知道钦差大人衙署暂设在城东驿馆内面,官邸也就便设置那里。她循着行人指引来到驿馆门前,见门上高悬大红灯笼一对,内燃巨烛,照透出“钦命巡按”和“钦赐太子大保”两行大字;门前阶沿两旁还支立着四个长方形纱灯,灯上大书“肃静”、“回避”字样,两排带刀校卫从下面石阶一直列队站到门前,真是好一派威严气象。 玉娇龙本来出身侯门,从小见惯戎马,对于这种排场自然并不在意,她径直策马来到石阶前面。众校卫见她这等大模大样,摸不清她的来头,便上前喝道:“你是何人? 到此敢不下马!“玉娇龙将眉一挑,微带傲嗔他说:”快去通禀黄大人,就说乌苏玉帅府的玉小姐到。“ 校卫们对玉夫人沙漠遇贼和走失玉小姐之事已有所风闻,听她这么一说,个个惊愕万分,哪敢怠慢,赶忙通报进去。不一会儿,便有一群丫环仆妇迎了出来。跑在最前面的却是香姑。当她一眼看出站在阶下那人确是玉小姐时,真是惊喜若狂,叫了一声“小姐”,奔下石阶,紧紧将她抱住,竟不禁呜呜哭了起来。其余的丫环仆妇也一齐围上,请安的请安,见礼的见礼,威严肃穆的钦差辕门顿时热闹起来。玉娇龙将马交给门差,由丫环仆妇们簇拥着进驿熔去了。 玉娇龙来到前厅,玉夫人和黄大人早已等在那儿。玉夫人一见女儿,先是合掌念了声“阿弥陀佛”,然后便拉着她的手,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流着泪说:“你可平安回来了!” 玉娇龙叫一声:“母亲!”心里也不禁有些发酸,含着泪,歉疚地说:“孩儿不孝,让母亲受惊了。” 黄大人在一旁劝慰道:“娇龙平安归来,就是大喜,都不必再伤悲了。” 玉夫人这才止住悲,擦干泪,叫玉娇龙上前见过舅父。玉娇龙整整衣,对黄大人盈盈拜了两拜。黄大人满怀欣慰就搀扶起玉娇龙说:“十年不见,外甥女竟已长大成人,虽然身处荒漠,仍不失大家风范,更兼长得这般亭亭玉立,秀外慧中,真乃贤妹之福。” 玉母也不免谦逊几句,然后又拉着娇龙的手问道:“女儿,你那天是怎样逃走的? 这几天又是怎样过来的?“ 玉娇龙还未回答,恰在这时,高老师也闻讯进厅来了。玉娇龙赶忙上前见礼,她从高老师的眼里看到一种微微带愠和探询的神色,脸上不觉泛起一阵红晕,慢慢将眼帘低垂下去。 在玉母的再次催问下,玉娇龙才将她早已想好在胸的一番话应付出来,说她如何在车内已经看到官军渐渐不支,看到高老师被冲下马、又看到有两骑马贼在向她车子这边走来。她急了,这时恰好有匹无主的战马在她车旁,她便跨出车来,跳上马朝着东南方向跑去。接着又说她如何在夜里迷失了方向,如何胆战心惊地偎着马在树林里过夜,第二大又如何在林子边困睡时失了马,又如何到了达美家……还特别娓娓动情地谈了达美如何同情她,送她小花马,给她引路,在她的帮助下才得以顺利地到达迪化……。 在听玉娇龙讲述这番经历时,玉母是又胆战又心疼,不住地口念“阿弥陀佛”,还不时地发出几声痛苦的呻吟,黄大人只听得惊愕万分,几疑是梦。他尽管在二十余年的宦海浮沉中,惯于老成应变,但他无论怎样也难想见,眼前这样一个玲珑似玉,娇艳如花的外甥女,竟能在经历如此一番危难之后,尚能这般神态自若。他只惊诧地注视着玉娇龙,耳边不由响起《四书》上“天之将降大任于斯人也…”那段圣人之言来。他又一转念:“惜乎她是个女的!” 高老师只默坐一旁,两手覆在膝上,头微微低着,心里布满疑云:她套车的马哪里去了?绳子又是谁割断的?她如真是向东南方向逃走,哪来树林?又为何今日方到迪化?……高老师又想起:除罗虎退去的西北方外,其余三方都曾派兵寻找,为何不见踪影,亦不见蹄痕?…高老师陷入沉思。 黄大人听完玉娇龙诉说之后,在厅上来回踱了几步,面上渐渐浮起怒容,厉然说道:“贤甥女既已平安归来,投鼠已无所忌。马贼如此猖狂,竟敢拦劫官眷,实属罪大恶极,若不剪除,必生大患。我即传令各城都统,迅速出剿,限期荡平,除恶务尽。”他又回头对高云鹤说:“敢烦先生拟一榜文,悬出重赏:”有能生擒贼首罗小虎者,赏银二千两,良马十匹,羊五百头;斩首来献者,从半赏给。‘“高云鹤忙离座躬身答道:”谨遵台命。“黄大人又说:”榜文上应将罗贼状貌写得详实清楚。只是对于此点,备营谍报大都相左,先生这番在阵上曾亲自接战,不知可曾看得清楚?“ 高云鹤答道:“阵上驰骋甚急,相距又远,实未看清,只隐约见他相貌奇丑,似是个五短身材。” 玉娇龙听他这般描绘,不觉暗里想笑,心想:“原来你也会说谎!” 黄大人说:“都说他身材奇伟,然何竞是五短?” 玉娇龙若不在意地接话说:“舅父,我在车内看清来,确是显得矮短。暴眼,狮鼻,帚眉,须如卷毛,比钟馗更为狞丑。” 高老师惊异地向她投去一瞥。玉娇龙亦同时送来似笑非笑的一瞬。高老师心里不住自问:“她这是从何说起?她这又是为着何来?”他本来就满心疑云,现在是疑云布得更厚了。 玉夫人又细细问起达美留宿和送马之事,连连称赞不绝。 黄大人说:“一个村女能有这等礼义,实属难得!明日派人将马牵去送还与她,再送去一百两纹银作为答谢也就是了。” 玉娇龙忙说:“达美不是爱财的女子,我亦未向她讲出我的真实身份。依甥女之见,还是不送银子的好。送她几匹京缎,给小花马换配一副好马鞍,她心里一定很高兴。” 黄大人略一沉吟,说:“好。就依你的意思办。” 接着又闲谈几句,便散入后堂去了。 玉娇龙的卧室在后院正厅右侧,与玉母隔厅相对。后院不大,倒也精雅。院前有水池,雕栏上追置盆花,拂袖生风,清香馥馥。玉娇龙随着香姑来到卧室,她向室内打量一番,见紫檀木镂花做成的牙床上,挂着淡粉红色的细罗纹蚊帐,床上叠摆着大红、品兰蜀锦薄被两床,粉黄色的湘绣缎枕,配上雪白的杭州挑花床单,在一对银灯的照映下,显出一种雍容中露淡雅、淡雅中见雍容的气派。玉娇龙站在房中,好似从梦幻中来到一个她既熟悉却又陌生的世界。她回想起达美那空荡而简陋的小屋,当时感到是那般温暖闲静,此时此刻再来回想,却多是寒伧的感觉,草原上布达旺老爹的帐篷,当时感到是那般神秘和真切,而今却感到是飘渺和遥远,她从这间小房中,似乎看到母亲常常夸耀的京都繁华,而这才是她命中注定应该享有的。 玉娇龙正陷入沉思,香姑见房内已无别人,这才挨近她的身边,轻轻对她说:“小姐,这些天真把人急死了!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 玉娇龙凝凝神,望着香姑:“你以为我会落入马贼的手吗?” 香姑忙幅头说:“不,不,我没有这样想,这是决不会的。” 玉娇龙见她说得这样认真,更加惹起自己的好奇心来,又略带打趣地问:“你怎能断定不会?” 香姑坦然而稚气他说:“他们不是为着你来,也不会加害于你的。” 玉娇龙故作正色地追问道:“你怎的知道得这么清楚?” 香姑有些慌乱了,嗫嗫他说:“有个不懂规矩的马贼,把我错当成小姐拉下车,另一个马贼赶来喝斥他说:”不得犯眷,这是咱们的规矩!‘所以我知道你是不会落入他们手里的。“玉娇龙瞅着香姑,静静地听着。她心里完全明白,香姑隐瞒了马贼中有她认识的哈里木,她还隐瞒了她曾求过哈里木不要来伤犯自己的事。但香姑的这种隐瞒是应该宽恕的。玉娇龙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香姑,她那种既感到委屈又显得畏缩的样子,也心动了,激起对香姑无限的爱怜。她拉住香姑的手,柔声地说:”你心肠真好!我知道你总是卫着我的。要是你能认识他们中的人,你定会为我求情的。“香姑的手微微颤抖了下,在玉娇龙那似笑非笑的注视下,低下头去,脸也不禁红了起来。玉娇龙深深为香姑这种淳朴之情所动了。她一下将香姑搂在怀里,偎着她,深情地对她说:”好妹妹,你真好,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的。“ 香姑在玉小姐的倾心抚爱下,不知所措,竟低声哭泣起来。 这一夜,玉娇龙睡得香甜极了。 第二天早晨,当香姑给玉小姐梳头时,无意间发现玉小姐的头发被齐齐地剪去一绺,她不觉失惊问道:“天,你的头发怎的剪去一绺?” 玉娇龙若不在意他说:“达美称叹我的头发美,我便剪下一绺送她了。” 香姑笑着说:“只听戏文上说女人剪下青丝送男人,没听说过剪下青丝送女人。” 玉娇龙忙不在意地把镜子移开,她知道自己的脸已发红了。 她背过手来在香姑身上揪了一下,含嗔地说:“小小年纪,哪里听来这些羞人话!” 香姑亦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不再吭声了。玉娇龙收拾打扮停当后,这才转过身来,半央求半认真地对香姑说:“头发的事,不准你对任何人说去。”香姑点点头,各自走开了。 房里静静的,散溢着一种似兰似麝的香气。这香气昨晚还恨讨得玉娇龙的喜悦,可今天她已开始对它感到厌烦了。她极力去回忆一种为她所熟悉的、使她心旷神怡的香气,还有一种她所陌生的、但却曾使她心战神摇的气味,可都为眼前房里这种浓郁的香气弥盖了,冲淡了。 玉娇龙正独自坐在房里托腮出神,忽从房外厅堂里传来舅父和高老师的谈话声。她走到门边隔帘听去,从舅父的谈话中知道了她父亲有信来,对半天云竟敢袭击官眷之事极为震怒,并对她的走失极表忧念,说他正调集各营兵马,准备亲自督军围剿,要玉夫人安心留住迪化,暂勿返回乌苏,等他到昌吉巡营时顺道来迪化再作定夺;嘱高先生速回乌苏协筹军务。 高老师听完她舅父这番话后说:“马贼此举确是猖狂,无怪玉帅震忽。但量这小股马贼毕竟不过疥癣之疾,实不值兴师动众,尤恐前时叛部乘机骚动,引起祸乱,实为不便。” 厅堂里静了一阵,才又听到她舅父说:“先生之虑极是。我昨晚思之再三,不如以厚禄诱罗贼来降,擒而杀之,则可高枕无忧矣。” 玉娇龙听到这里,心里暗暗吃惊,正发急间,又听高老师说:“玉帅治军,向重严信,大人此计虽好,只恐玉帅碍难依从。” 她舅父说:“大成心性我岂不知。这事何须他来出面,只由一位都统办理就行了。” 厅堂里又是一阵沉默。 玉娇龙忧心忡忡,想起她曾对罗小虎提出过,要他去投军,但求取得个游击之职,婚事就有望了。她想到如若罗小虎竟由此中了他们的圈套,自己就将会恨悔终天了。她心烦意乱间,又听到高老师说:“想这伙马贼不过是些为饥寒所迫的亡命之徒,并无远大抱负,兼以行踪无定,聚散无常,玉帅搜剿半载,尚且徒劳,招诱恐亦无从下手。” 又静了一阵,玉娇龙听舅父绕开话题忽然问道:“听军校说,那天阵上交锋,先生失手落马,贼首不但未曾加害先生,反而下马相扶,并和先生讲过话来。不知此说可是真否?” 玉娇龙听到这番问话,顿时心都紧了,忙轻轻能手将门帘拨开一缝看去,见高老师脸色虽微微发白,但神情却尚能保持镇静,不慌不忙地答道:“学生生平未经战阵,那天临危仓促接战,落马后眼为飞砂所迷,只说已难幸免,不意在迷乱中确曾有人对学生喝道:”留你一命,传话玉大人,我等不过为巴依、伯克所迫,不关官兵事,不要苦相逼,不然,彼此都不利!“黄大人点点头,说:”原来如此!“玉娇龙这才放下心来,对高老师不禁暗暗佩服,虽明知他是在说谎,但她认为这种说谎是合情合理的,也许就是她父亲常称道的”机智“。 正在这时,门差来报:“当地各衙官员求见。”黄大人对高先生说:“我去去就来。”随即便起身到前厅去了。 玉娇龙趁厅堂无人,推帘走出堂来,一如往日一般,上前见过礼,低低叫了声:“师父”。恭恭敬敬站立一旁。高老师看她一眼,带怒冷冷地问道:“那天遇贼,你可曾动手?” 玉娇龙默不作声。 高老师又说:“我看到你车旁那两具贼尸,就知道准是你干的了。” 玉娇龙仍默然不语。 高老师微微叹息一声,说:“你如何这般轻易就开杀戒!皇天在上,这决不是我传你武艺的初心!” 玉娇龙见高老师急成这副样子,心里反觉得好笑起来,似辩解又似反诘说:“师父不是常常教诲我说,要‘学以致用’吗?如果不为用,我又学武艺来做什么呢?” 高老师顿脚说:“杀人非同儿戏,哪能比做文章?似你这般任性轻率,难免伏下祸根,一旦铸成大错,悔之已来不及了!” 玉娇龙见高老师一再正色训怨,心里也不禁暗恼起来,负气地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两贼前来窥车,我才杀了他的。” 高老师听她这样一说,反而感到一惊。心想:她把杀人的理由说成仅是为了“窥车”。照她这般心性,何事不可成为杀人借口。他本来想再训戒她几句,但见她柳眉微挑,唇露任性,眼含得意神色,知道劝戒已无用处,只好长叹一声,把话咽了回去、正在这进退为难之际,玉娇龙忽地转变话头说:“我适才在门内听得,舅父似有委师父前去诱招半天云之意,师父去还是不去?” 高老师惊奇地说道:“我怎未察出黄大人有此意来。我在西疆人地两疏,怎能负此重任!” 玉娇龙凝视着高老师,固执地问:“舅父如果委托师父,师父是去还是不去?” 高老师猜不透她为何这样追问不休,只含糊应道:“为酬玉帅知遇之思,虽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只是偌大西疆,我到何处寻他去。” 玉娇龙陡然涌起一阵怨恨之情,冷冷带刺他说:“何用师父亲去寻他,说不定哪天他自会投上门来!” 高老师猛然一惊,转过身来,张大眼看着玉娇龙。一时间,他完全陷入一种不测究竟和不知所措的境地。他从玉娇龙那双发亮的眼光中,隐隐看到一种闪闪逼人的敌意。 高老师只觉心里一阵发冷,他深深藏在心里的一个隐秘似乎已被人窥透了。她又是怎样窥探到的呢?他简直无法理解。突然和意外,竟使一向以沉谋自许的高老师陷入惶惑,他如临深渊,感到一阵阵心悸。 厅堂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玉娇龙已看到走廊上舅父的身影,便翩然退进房中去了。 过了两天,高老师带着黄大人和玉夫人的书信动身回乌苏去了。 玉娇龙自来迪化后,终日沉默少言,郁郁不乐,玉母非常忧心,多次问她是否身体不适,玉娇龙总是淡然一笑,用别的话支吾开了。一天,玉夫人把香姑叫到跟前,向她问起小姐情况,香姑说:“小姐常常独坐出神,有时还见她面有泪痕,小的几次问她,她都不答。” 玉夫人问:“你看小姐不乐是为何来?” 香姑说:“小的揣来多半是为想念乌苏。” 玉夫人说。“乌苏本非故园,你小姐当不至为此。”玉夫人想了想,又说:“该不会是沙漠遇贼,受惊失魄所致?” 香姑说:“小姐谈起那天沙漠上官兵与马贼交战之事,兴致很好,毫无惧伯之意。 倒是每次谈到夜宿山林和过草地的时候,就变得神情恍惚,话语含糊,依小的看,小姐果真失落魂魄,也是失落在山林中和草地里,不会是失落在沙漠上。“玉夫人说:”明日叫人到寺庙里去进进香,许几部经的愿,求菩萨保佑,就会好的。“ 玉娇龙和玉夫人居住的后院旁边有道矮矮的粉墙,通过圆门,便是一座很大的花园。 园内碎石铺路,路旁砌立石山,回环曲折,颇有情致。花园西角建有长楼一座,登楼凭栏眺望,可以远望天山,皑皑苍苍,横绵无尽,园外古道沿着河岸一直向西漫漫延去。 这座长楼乃是当地官员为来使、迁客迎风饯别的地方,一年不过热闹几番,平时却人迹罕至。因此,楼上是雀粪污栏,楼下是荒草没径,整个花园显得格外幽静索寞。 玉娇龙却非常喜爱这座花园,每天一早一晚都要独自去到花园深处留连许久。好几次香姑要陪她去,她都推说心烦喜静,把香姑留在院内。 过了一月,一天,玉帅借到昌吉巡营之机赶到迪化来了。玉帅一是为来看望多年不见的内兄黄巡按;二是来看看玉夫人母女。玉帅一到,驿馆内上上下下自然有一番忙乱和闹热。好在玉帅此来并非公出,迪化城内都统、州官以及各营校尉,一律不曾知照,黄大人亦只在驿馆内设家宴相待。晚间,宴设内院厅堂,黄无赐和玉大成并坐首位,玉母与玉娇龙坐在两旁。一番话旧之后,又谈起马贼事来。玉帅说,已有确报:马贼因前番袭击官眷,引起内讧,半天云已畏剿离巢,群贼已散,只有二十来骑,由一年轻头目率领窜逃至蒙古去了。 黄天赐抚杯沉吟,问道:“探报果确?” 玉大成答道:“游击肖准从回部头人格桑处探来。据格桑说,他的手下人十日前曾在石河子附近见到过半天云,还和他说过话来,探他口风,他说有事要进关去。肖准曾两次和半天云交锋。十分悍练,所报可信。” 玉娇龙只在一旁默默听着。开始她听父亲所谈“确报”,不禁暗暗发笑;后又听父亲谈到探报来由,心里又不禁紧促起来。 黄天赐说:“从权宜计,宁可信其实;从久安计,宁可疑其真。贤妹弟以为如何?” 说完,二人相视大笑,然后举杯一饮而尽。 玉大成胸有成竹地说:“西疆地广人稀,欲获罗贼,有如大海捞针,实为不易;我已传令东路失卡,取下榜文,撤去巡哨,放他进关,使西疆马贼群龙无首,不再蚁聚;罗贼如虎失牙爪,其势自孤,如此,则剿、擒也就两易了。” 黄天赐听罢,不禁击桌称赞说:“十年不见,贤妹弟老谋深算竟神奇至此!真乃西疆之福。圣上面前,我自会奏闻。马贼之事,就不必再议了。” 于是,二人转过话题,又谈了些京中故旧迁降浮沉之事,相对感慨万端。玉大成饮了数怀,继又谈起边塞军务以及十年来的戎马生活,不觉激昂起来,说:“我从昌吉来迪化途中,马背上口占一绝,念你听听,请予指正。” “夜夜胡前刁斗寒,朝朝营帐对天山。十年边塞无烽火,投笔班侯老戍边。” 黄天赐不住点头赞赏道:“气势雄浑,韵节自如,慨而不悲,确是绝唱。贤妹弟真不愧是儒将风雅。” 玉大成拈须一笑,并未答话,似有所思。 玉娇龙已从父亲的诗句里察出他已有请调回京之意。她抬眼望着父亲,见他两鬓已斑,满面风尘仆仆,似比月余前又消瘦些了。至性之情使她心里浮起一阵酸楚,同时感到一种莫名的烦乱。 黄天赐举怀欲饮未饮,慨然说:“边地苦寒,且多悍戾之气,既不利于身,又不利于性。贤妹弟无妨上表陈情,求调回京。我回京后,亦可从中斡旋,助你一臂之力。” 玉大成举杯说:“我意已决,一切都托仰仁兄了。” 宴饮直至二更才散。玉大成把黄天赐送出厅堂后,回身又和玉母叙了几句家常。然后,他把玉娇龙叫到面前,带有探询的口气问道:“高先生离开迪化时可曾发生过什么变故?可曾和你说过什么来?” 玉娇龙心里一动,说:“秃面之事,女儿一概不知,高老师亦未和女儿说过什么。” 玉帅拈须俯首,在厅内踱来踱去。 玉母不安地问道:“高先生出了甚事?” 玉帅说:“高先生回乌苏后,神情沮丧,我以为他是为沙漠遇贼之事愧疚于怀,只抚慰了他几句,便忙军务去了。不料过了两天,等我从城外练军回府,才知他已只身离去。临走时给我留下一书,大意说感我厚恩,尚未图报,他因倦于萍漂,遁迹深山去了。 并说将高师娘托我,望我收留照拂,他当结草以报。我看先生为人诚信磊落,似非动萌出世之念的人,此番不告而去,其中定有缘故,只是百思不解。“玉娇龙听到这个消息,心中已明白几分。她知道高老师的出走,多半是由自己的任性使气所致。她想起那天的负气冲撞,含有敌意的逼问和暗射;同时,她又想起高老师平时谆谆的教诲和辛劳的传授,她感到深深的悔愧和负疚了。但她在自问内谴的同时,似乎又感到心上有块隐隐压着的石块突然消失了。她在愧疚中同时感到一阵轻松。 玉帅此次来迪化,纯属私访,不便久留,次日便又匆勿赶回乌苏去了。临行时他已作好安排,要玉夫人母女先行直接从迪化动身回京,他回乌苏后即将高师娘以及随身仆人送来。一等高师娘等人一到,便可起程。 过了十天,高师娘带着一干家院、仆妇以及丫环人等来了。 高师娘一见玉夫人使伤伤心心地嚎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数数落落地把高老师恨骂一番,说他无情无义,只图自己洒脱,将她抛下不管;还骂他是只共得安乐共不得患难的小人……。玉娇龙把高师娘这些怨恨之话听在耳里,暗暗觉得蹊跷。心想:“这哪有点书香门第的风范,怎会骂出这些话来。” 玉夫人虽也听不顺耳,但还是温言相劝,颇费了一番唇舌,才将她劝住。 一切安顿好后,高师娘来到玉娇龙房里,对玉娇龙说:“你高老师把我遗弃了,我已是无家可归的人了,还望玉小姐念在与高老师有师生之份上,高抬贵手,把我容下才是。” 玉娇龙忙说道:“师娘说哪里话,你就把我家当你的家好了,我们不会怠慢你的。” 高师娘说:“多谢玉小姐美意。我也不敢多有奢望,但求温饱就足了。我虽是个妇道人家,却常从你高老师口中知道许多江湖上的事儿,小姐今后如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一定为你效劳。” 玉娇龙听她话里有话,不觉暗吃一惊,漠然他说:“江湖上的亭儿与我何干!我也不想去知道那些事儿。” 高师娘斜瞅着玉娇龙冷冷地说:“玉小姐,话不能蘸么说,你在沙漠里走失三天,夜宿山林,独行草地,林中有虎,草地有狼,一个千金小姐,真不知道你是怎样闯过来的!这就是江湖。江湖上风风雨雨,什么事儿都可能发生。你已经闯过了,怎么说与江湖无关呢?!” 玉娇龙心头一阵冷缩,紧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她好像被一条蛇缠住了,一瞬间,她感到一阵恐怖。她想起了罗小虎被狼围困的情景,她也想起了罗小虎沉着地将一支支箭射进狼的咽喉。 她很快恢复了平静,变得兴致勃勃起来,对高师娘说:“啊,原来这就是江湖!我在路上确曾遇到一桩奇怪的事儿来:有个卖艺的老头来西疆寻找他的妹妹。他所说的他那妹妹的体形、容貌,简直和师娘一模一样——三十五岁,中等身材,陕西口音,双眼微陷,两颧略高,眉间有一朱砂红痣。不知师娘是否果有一个姓易的胞兄?”玉娇龙说完后,紧紧瞅着高师娘。一刹间,只见高师娘两眼发直,闪着凶光,脸色也由白变青,神情十分怕人。过了一会,她才恢复常态,说:“见鬼,我哪有什么胞兄!”接着,她又搭讪了几句,退出房里去了。 玉娇龙独自坐在书案旁陷入沉思:高老师为何突然出走?又为何把高师娘一人抛下不管?高师娘适才那些弦外有音的话暗示着什么?为何一提到易老头寻妹的事她就变脸变色显得那样窘怕?…这一切,玉娇龙虽然还觉得迷糊不解,但高师娘心怀叵测,应特别小心防范,这点是完全看得清清楚楚的了。 玉夫人一切都已收拾停当,再过两天,就要起程回京了。 玉娇龙连日来总是郁郁不乐,黯然神伤。高师娘曾在背地里问过香姑:“家里人听说要回京城,个个眉开眼笑,玉小姐为何反闷闷不乐,她究竟为的什么?” 香姑说:“我想她是难舍西疆。” 高师娘说:“西疆有啥难舍的?” 香姑烦了,说:“师娘自己问小姐去。” 高师娘马上陪笑说:“我随便问问罢了,你休告诉小姐,免得惹她心烦。” 玉娇龙自高师娘来到后,就不曾去过花园。眼看明天一早就要起程回京,当天下午,她陪着玉母最后检点一下行装后,便又独自一人,悄悄来到花园里,踏着小径,绕过石山,直向长楼走去。在长楼下面的草坪前站了一会,这里是她一个月来天天在此偷偷练武的地方。她按照随身珍藏的《秘传拳剑全书》逐路练去,她的剑法技艺,又较前进了许多。她还按照《穴络》一章所绘录的图文,细细揣摩领会,虽未熟记全通,却已略得要领。自从高师娘来后,她为缜密,只好中断练习,不然,她又将精进几分了。往日她虽天天来到这里,却从未登楼,她也曾几番踏上楼梯,但总感心怯,深恐引起愁思,难禁怅惘,便又黯然止步。这时,她再也无怯抑止对罗小虎的怀恋,急步登楼,凭栏西望,远远横亘的天山,往日看去只觉其雄伟,今日看来,却感其有情;墙外古道漫漫,沿着河岸向西伸去,直穿进一片苍郁的树林,便渐渐的隐没了。那片树林正是月余前她和罗小虎分手的地方。黄昏林静,千缕离情,万种愁绪,玉娇龙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心里感到无限怅然和凄楚。这时,李商隐的两句诗一下浸入她的心头,她不觉低声吟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偶然。”玉娇龙正在神伤难禁之际,忽听得古道东头传来一阵紧凑的马蹄声,她不觉回头望去,猛然间,她感到一阵昏眩,一颗心也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一个熟悉的身影骑在一匹熟悉的大黑马上,扬鞭奋蹄直向这边跑来。那身影还是一月多来经常入梦的那个身影,还是沙漠上那样的英姿,正是帐篷里那般壮实,甚至他身上穿的也还是那件自布对襟排扣短褂。当他纵马从墙外驰过时,玉娇龙看得更清楚了,两道浓浓的剑眉下,还是那对使她魂牵梦绕的眼睛。就在这一刹那间,玉娇龙似乎闻到了那股曾使她心颤的带着草原和马革气息的汗味。她差点叫出声来。她紧咬住嘴唇,纹丝不动,一瞬间,她好像变成了一块石头。 马沿着河岸驰去,奔进树林,渐渐地消失在离分时的那条小道上去了。 玉娇龙木然中只感到心里一阵隐隐作痛,她再也无法自持了,不禁轻轻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就在这时,突然从她耳边响起一声:“小姐,那人走远了。”玉娇龙猛地一震,顿时整颗心都缩成一团,只一闪间,她已清醒过来,知道自己的背后正守着一只狼,只要她一回过头来,便会立即咬住她的咽喉。她很快镇定下来,能手拂拂鬓边乱发,慢慢回过头来,若不在意他说:“师娘,你说的什么呀?” 高师娘闪着一双带着绿光的眼睛,挑衅他说:“我说骑马那人去远了。” 玉娇龙还是若不在意地问:“一个过路人,师娘管他怎的?” 高师娘进逼说:“我倒不管他,是怕你离魂。” 玉娇龙的眉毛竖了起来,眼里闪出射人的购芒,说:“师娘可是喝了酒来?” 高师娘被玉娇龙的目光慑住了,把已经涌到嘴边的刺毒话咽了回去,只不自然地干笑两声。玉娇龙不再理会她了,说:“还闲扯什么,该回去了!”说完便向楼口走去。 高师娘紧紧跟在后面,到了楼口,玉娇龙谦让地站在一边,让高师娘先走。高师娘稍稍迟疑了下,不甘退让,侧身跨向前去。 刚刚踏下一级楼梯,她突然感到腰间刺心地一痛,一阵酸麻直上喉头,她张嘴欲叫,却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几乎就在同一瞬间,从她股后飞来一脚,把她直从楼口踢滚下去。她瘫卧地上,丝毫动弹不得;眼里金星乱迸,大张着嘴犹如死了一般。她心里明白,她落到一个身怀绝技、奠测高深的人手里了。 玉娇龙站在楼口,向着院子那边高声呼喊:“快来人呀,高师娘跌下楼了!”接着,她奔下楼来,站在高师娘面前,带着得胜之色,欲笑不笑地盯着她。一直等到高师娘那双已经转动不灵的眼珠里露出讨饶的神清后,才跨上前去,用脚尖在她腰际狠狠一踢,又是一阵锥心的刺痛,顿时间,她感到整个身子都复苏过来。 玉娇龙俯下身去,在她耳边低声地、但却是冷厉他说:“你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到!” 高师娘点点头,一声声哀吟着。 这时,仆婢们已经闻声赶来,玉娇龙赶忙将她扶起,不住地问伤问疼,怨楼怨梯,亲自搀扶着她,把她送回房去,玉夫人听说,赶忙前来探视。当她问高师娘因何坠楼时,高师娘一口说是“不慎失足”。 晚上,玉母和玉娇龙闲话时,又谈起高师娘坠楼的事来。玉母若有所思地说:“不慎就会失足。行路是如此,为人也是如此。你要切记。” 玉娇龙坐在灯前,把头埋得低低的。 第十一回 宝马依人悲歌又起 香车载怨别梦重温 迪化已是深秋。玉夫人带着玉娇龙,高师娘、香姑以及仆婢数人起程回京,一路晓行夜宿,沿途自有地方官迎送接待,安排车轿,照顾食宿,减去许多烦劳,一切倒也方便。玉夫人一向心性恬静,沿途对地方官员的繁礼宴请一概辞谢,却也省了许多劳顿。 高师娘上次在迪化驿馆花园长楼上因欲挟制玉娇龙,步步进逼,结果被玉娇龙略显身手,反将其制服。从此以后,高师娘心里已经完全明白,她自己那点武艺远非玉娇龙敌手,一旦激怒于她,她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将自己置于死地。高师娘记起高云鹤在乌苏临出走前曾断断续续地对她说过的一些话来:“一个宦门闺秀,什么名字不好取,偏偏取个‘龙’来!‘神龙不见首尾’,人若似龙,其性不测;女子名‘龙’,我看,就是不祥之兆!……” “你在江湖作恶太多,陕西积案发了,今后务要革面洗心,藏身帅府,借玉大人荫庇,方保得个善终。玉夫人心地慈厚,定能容你;玉娇龙心细如发,刚柔莫辨,喜怒不测,你在她面前,务宜小心谨慎。……” “前番书房突然失火,你曾疑是娇龙所为,我一直未敢相信;现在看来,你确疑得有理。只是那本《秘传拳剑全书》,不知她是不是偷偷绘藏了副本。如她果然绘有副本,则这条‘龙’,就难制了!……” “半天云就是罗虎,八年前我曾收留过他,对他有过小恩。这事玉娇龙似已知道,真真令人不解!……” 高云鹤的这些话,当时并非在一日里同时说出,高师娘虽然听在心里,也感新奇,但却并未十分在意。及至高云鹤不告而别,飘然出走后,她才明白过来。原来高云鹤的那些话,都是对她的忠告遗言。同时也隐隐流露出他的出走乃为势所迫,而且似与玉娇龙有关。这在高师娘的心里,却激起一股无名的怨恨,她存心要和玉娇龙较量一番,让她知道一下碧眼狐耿六娘的厉害,今后好服服贴贴听她指使,作为她的护身符咒。哪里料到,才一较量,就真如逆了龙鳞,自己忽地便被攫于利爪之下。高师娘才又想起高云鹤的那些话来,心里不由不佩服高秀才不愧是读书人,确比自己有眼光,有见识。从此以后,尽管高师娘心中对玉娇龙的积怨仍然未消,但在玉娇龙的威慑之下,她不得不低眉承迎,强颜恭顺。玉娇龙则和平日一般,以礼相待,与她亲而不近。 高师娘本来是个嘴巴闭不住、眼睛停不住、耳朵关不住的人,在乌苏帅府时,经常从上房窜到下房,最爱凑热闹的了。这次回京,一路上她总是深居简出,不论住在衙署还是客舍,都很少在人前露面。这个小小的异常变化,却被香姑留意到了。一天,香姑对玉小姐说:“高师娘一下变拘谨了,好像有心事。” 玉小姐说:“想是为高老师出走心里难过。” 香姑摇摇头,说:“不知高老师与高师娘是怎么凑成夫妻的?我看他们并不恩爱。” 玉小姐说:“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休再胡说!”香姑一嘟嘴,走开了。 进入嘉峪关后,很快便到肃州。肃州参将吴超,原是玉帅部将,这次玉夫人回京路过肃州,特别盛情接待,事先即将自己府内厅房腾出,将玉夫人和玉小姐以及一干仆婢迎到府中住下,强留数日,殷勤款待。 一日,高师娘从玉夫人房里出来,绕过回廊,打从玉小姐房前经过,见玉小姐房中纱窗半掩,房门未闭。高师娘侧身窗外,偷偷往房里望去,见玉娇龙和衣侧卧床上,以手作肱,脸面向着床壁;左手斜坠床沿,有一卷书坠落地上。从玉娇龙的卧式以及房内的情景看来,高帅娘认定玉娇龙因看书困倦,不觉释手落书,并已酣然入睡。她再注视落在床前地下的那卷书,也是厚厚一册绫面线装,似与她从哑巴囊内搜得那本一般模样。 她心里怦然一动,想起高云鹤失书时那般懊丧的情景,以及后来又曾说过她如果得了此书则就难制的话来。高师娘心里盘算:只要取回这书,便如拔掉她的牙爪。于是便忙走到门边,轻轻挑开门帘,闪身进入房内,然后屏息静气,蹑脚走到床前,停了一停,见玉娇龙一动不动,呼吸均匀,当她判准玉娇龙确已熟睡之后,才小心翼翼地俯身下去,拾书在手。就在她刚一埋头拾书的这一瞬间,耳边猛然响起一声冷厉的呼喝:“你想干啥?”这声呼喝声音虽小,却如平地一声雷起,高师娘全身汗毛顿时炸开,刚拾起的书也失手落地。她猛一抬头,射来的却是一双寒光闪闪有如利剑的眼光。高师娘吓得而色发白,忙向后闪退两步,运气凝神,停了片刻,方才稍稍镇定下来,勉强笑了笑,说:“我看你的书落在床下了,特来给你拾书的。” 玉娇龙不答话,仍紧紧注视着她。过了一会,才淡淡地说:“就烦劳高师娘拾起代我送还到书架上去吧!”说完,她又倦意浓浓地翻过身去,不再理会高师娘了。 高师娘出得门来,身上已是满身冷汗。使她最吃惊的还并不是玉娇龙那猛然一喝,而是当她退后两步,已稍稍镇静下来时,才发觉就在她俯身埋头的那一瞬间,玉娇龙整个向内侧卧的身子竟已翻转过来,而她却连半点动静都未感到,可见其身手之快,举动之轻,真令她难以想象。高师娘惊怖之余,心想:今天幸好自己并无其他举动,不然定将毁在她的手里了。看来,那卷书也不过是房主人原来架上之物,高师娘深悔自己不该冒失。 车马进入陕西境内,高师娘益更显得心魂不定,停宿起程,上车下车,她总是两目游离不定,神情异样紧张。她本是与香姑同坐一车,一路上,每到城镇热闹之处,香姑总爱拨开车帘向外张望,高师娘则有时推说怕风,埋怨香姑不该让她受凉;有时则一本正经的教训香姑,说她不识羞,不懂规矩。 停宿时,香姑在玉小姐面前抱怨说:“高师娘一路噜苏,我看她是怕见人,不知心里装着个什么鬼?” 玉娇龙沉思片刻,对香姑说:“明日请高师娘换坐我车,我去与你同坐,也好看看景色,解解旅途烦闷。” 第二天,玉娇龙果然将轻车让与高师娘乘坐,她自己则坐到香姑车上。 玉娇龙今天穿得十分朴素,布衣布裙,发髻鬓边也只缀戴三两件银质珠饰。她上车后,挨着香姑坐定,从袖中取出青丝绸帕人幅,将它缠裹头上,用缠余的一段围住口鼻,只露出一对眼睛。 这样打扮,一眼望去,就难以认出她是小姐来了。一路上,任香姑将车帘高高卷起,尽情赏览沿途景色。两人指点关山,赞叹长城,议谈习俗,不论是路旁房舍,还是行人装束,一切都感新奇,入目皆成妙趣,阵阵窃语低笑,顿觉困寂都消,一任道路漫漫,一任马蹄哒哒。 不过几天光景,车马便已穿过陕西进入了山西地界。高师娘紧张的神情才逐渐平缓下来。一夜,高师娘来到玉娇龙房中,逡巡一会,见香姑不在,带着几分虔诚地神态说:“小姐你好比孔明,我好比孟获,从今往后,我服了。” 玉娇龙莞尔一笑:“果真?” 高师娘略带沮丧地说:“真的,我是不得不服。” 玉娇龙点点头,说:“京城是帝都,不比江湖,出不得半点参差,你休忘了随高老师来到我家的本意。” 高师娘听了玉娇龙这话,不禁打了个寒战,不再答腔,只向玉娇龙深深一万福,退出房门去了。 玉娇龙与高师娘换车的事,已被玉夫人知道。玉夫人将玉娇龙唤到面前训诫她说:“中原不比西疆,礼义至为重要;我家世代簪缨,一举一动那容失礼。你乃千金小姐,竞去与仆婢同车,成何体统!” 玉娇龙低着头,恭恭顺顺地聆听玉母训诫。像这样的训诫,自从进入玉门关后,便一天比一天增多起来。玉母好像突然变得爱挑剔了,对玉娇龙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乃至衣着佩饰,也都特别留心,经常指指点点,评长论短,喋喋不休。玉娇龙觉得越往东走,越近京畿,身心越不自在,似乎有根无形的长绳,在一圈紧一圈地束缚着她,以致使她对京城繁华的向往也变得迷惘起来。 车马进入河北,在离张家口三十余里的途中,忽然飞起大雪来了。一时间,天苍地茫,四野萧疏,雪花飞舞,路断人稀。适路旁有座孤零零的古庙。庙前有几株高大的古柏,庙后是一片枣林,庙旁是一座黄土山冈,冈上有棵巨大的枯树,迎着风雪,光秃秃地立在那儿,给人以一种既孤零而又巍然不屈的感觉。玉夫人命停车歇歇,等风雪稍停后再走。车马在庙门前停了下来。玉夫人由几个随身仆婢搀扶着进入庙里去了。玉娇龙带着香姑跟在高师娘后面,刚进庙门,猛见右廊阶沿上拴着一匹高大的黑马。好眼熟的马呀!王娇龙顿时感到一阵潮涌,似乎满心的血都沸腾起来。她向左右张望一下,上殿两廊都是静静的,并无一个人影。只见由左廊角的耳房内闪出一个老态龙钟的香火,张惶失措地把玉夫人迎了进去。玉娇龙情不自禁地扔开香姑,径向黑马走去。 那匹黑马似乎也通人性,见玉娇龙向它走来,一对眼睛迎视着她,不住地点头摆尾,又不住地刨蹄,显出十分高兴的样子。玉娇龙径直走到黑马身旁,用手拍拍它的脖子,在它耳边轻轻他说:“黑马,久违!”黑马也好像真听懂了她话似的,不停地用它的腮来挨察着她,它毫无顾忌流露出来的那种依恋与亲热之情,使玉娇龙深深感动,她再也无法自持,情也难于自禁了,只紧紧地偎抱着马头,嘴里喃喃的在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两颗大大的眼泪滚出眼帘。 高师娘站在远远地呆视着,心里亦已经明白几分了。香姑睁大着窄眼睛,迷惑不解地时而看看玉小姐,时而又看看高师娘。当她看到玉小姐紧抱马头,闭上双眼,流下眼泪来时,更是惊呆了。 她扯扯高师娘的袖子问道:“小姐怎么啦?” 高师娘说:“你小姐最爱马,对马有情。” 香姑这才释然地打趣说:“小姐对马都这样,将来有了姑老爷就更不开交了。” 高师娘有意无意他说:“依我看,她是把马当人了。” 香姑不懂她的话,只白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 玉夫人叫仆婢来催玉小姐进房避风,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大黑马,同高师娘、香姑进到耳房。 耳房里十分杂乱,老香火在屋角里生了一堆柴火,弄得满屋是烟。玉娇龙神魂不定地坐了会儿,推说柴烟呛得难受,独个儿走出耳房去了。过了一会才又回到房里,怅然若失地坐在一旁。 高师娘若不在意地向老香火打听道:“廊下那匹大黑马真骏,不知是谁人的坐骑?” 老香火说:“一位过路汉子的脚力。那汉子也和那马一般壮。” 玉娇龙回头把脸向着门外,但却在聚精凝神地听着。 高师娘又问:“那位汉子呢?” 老香火:“到枣林后面店子里打酒去了。” 高师娘:“那汉子是个什么样人?平常人哪有这等饷马!” 老香火:“他自称从关外来,要到冀南去办点私事。看样子像个军爷,很豪爽。” 高师娘又接过话说:“这位夫人和这位小姐乃是西疆边帅玉大人的宝眷。那位汉子若果是关外军汉,多半是玉大人辖下的人了。” 高师娘还想说点什么,玉夫人忙止住她说:“一个过路汉子谁知他的底细,高师娘何用说及这些。” 正在这时,外面家人来报风雪已停,催促夫人上路。 玉娇龙出来经过廊前时,那黑马一看见她,又是昂首,又是刨蹄,转来转去,势欲挣断缰绳奔跑过来。玉娇龙也是一步一回首,不胜依依。高师娘来到玉小姐身旁,低声对她说:“玉小姐,那马好仔认识你?!”玉娇龙凄然地一笑,略略点了点头。高师娘眼里没有敌意,玉娇龙脸上也无怒容。 车马又出发了,在积雪漫漫的古道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车迹蹄痕。 约莫行了半里之遥,玉娇龙忽然听到后面远远处地传来一声马的长长的嘶鸣,接着,又隐隐传来阵阵断断续续的歌声。“天苍苍……野茫茫……无端奇祸……起萧墙……” 歌声在白茫茫的旷野里回荡,显得更加悲凉。玉娇龙整个心都张开来装进这一声声的呼唤。她探出半个身子回头望去,见后面已经显得遥远的土冈上,就在那棵巨大的枯树旁边,一匹雄壮的黑马昂然而立,马背上骑着一个披羊皮的身影,那身影还是那样的壮实,还是那样的伟岸。玉娇龙似乎还看到了那张异常英俊的面孔和那双含着嘲讽神色的眼睛。 她真想象前些日子在沙漠中那般,跨出车门,纵上马背,斩断辕索,向土冈上那匹黑马驰去。可她看了眼紧跟在后面那辆庄严华贵的马车,耳边立即响起了“非礼勿听,非礼勿视”,“行不动裙,笑不露银”等一连串的训海,特别是那天晚上关于高师娘“失足” 坠楼的喻叹,她心里一阵悚然、身上那一圈圈无形的绳索也似乎在收紧。玉娇龙轻轻哀叹了声,土冈、马影顿时变得模糊起来。她缩回车去,端然坐着,一任眼泪珠滚水滴湿透衣衫,她却紧咬住唇,不让一声哼吐出来。 过了张家口,一路无话。玉夫人一行老少终于在大年年底之前到达京城家下。 玉帅在京府第,坐落在城南虎幄街南端,原是前朝一家王府旧第。因玉帅的父亲玉绍廷总兵为王事战死,皇上念其忠勇,除恩赐玉帅荫袭侯爵外,并将这座府第赏赐给他。 府第占地颇广,楼台亭阁,雕栏玉砌;古柏花树,枝叶扶疏;前厅内院,曲径回连。 玉帅出镇西疆,偌大一座府第仅留下玉娇龙的哥哥玉玑和嫂嫂张鸾英居住。整座府第虽然幽深壮丽,却显得冷冷清清。真是庭院空阶寂寂,花园草木荒芜,虽处京华闹市,却如置身幽谷。玉夫人已离家十年,今日来归,触景生清,不免有些感慨。玉娇龙离家时年纪尚小,记忆已觉依稀,今见府内这般宽广清静,正中心意,暗暗高兴。高师娘喜它气象威严,有如躲进崖洞。香姑惊其陈设豪丽,好似来到天上。总之,各人志趣不同,感受也就不一。 再说王娇龙的哥哥玉玑,字怀壁,年已三十,比玉娇龙年长一十三岁。就在玉帅出京那年,参加会试中了进士,后经朝考,得点翰林,任翰林院编修,以后又任过吏部主事,一年前已出任沧州州官去了。少夫人张氏亦随任去到沧州,因得知玉母已从西疆起程回京,于半月前特从沧州赶回料理迎候。张鸾英是世家出身,知书识礼,性情温厚。 她在玉母面前,亦能顺意承欢,克尽孝道。因此,很受王母宠爱。这次婆媳重聚,自有一番悲欢。鸾英在府第门前拜迎玉母时,见姿婆颔上皱纹增了许多,两鬓已变霜白,心里一阵酸楚,不觉凄然泪下。玉母将她扶起,见媳妇虽仍不减当年丰艳,毕竟已属中年,至今尚无生育,也怜悯起她来,心里也是难过。玉母与鸾英正叙话间,玉娇龙已来到鸾英身旁亲亲热热地叫了声“嫂嫂”,同时给她深深一礼。鸾英顿感眼前一亮,恍如一只彩凤飞来。她先是一怔,接着又是一惊,呆立一瞬,当她回过神来,认出这就是娇龙妹妹时,也忘了还礼,便忙把她拉住,仔细打量一番,不禁啧啧称赞道:“妹妹,十年不见,你竟长得这般标致,京中姐妹简直没有人肯和你并坐的了。” 玉娇龙羞红着脸嫣然一笑说:“嫂嫂休夸。小妹久处边陲,不谙京城礼俗,还望嫂嫂多加指教。”鸾英客套两句后,又把玉娇龙看了一番,心想:都说西疆荒漠,不知是何灵气,竟使娇龙长出这等人才!雍容而无脂粉气,娇艳而无柔媚态。言谈动止,但觉其神情慧秀,眉目含英,鸾英想尽各种名花,都觉无可与她伦比。她突然想起《崔莺莺传》中对“天生尤物”的慨叹那段话来。她想:“娇龙妹也许就是书中所称的‘夭生尤物’吧!”但她马上又自悔比喻失当,暗暗自愧自责起来。 玉母居住的正房,鸾英早已打扫布置得停停当当,除卧室、客堂以及接见仆婢们的督勤房外,还专门给玉母布置了一间清静的佛堂,以便玉母一早一晚进香诵经。 玉娇龙的卧房本安顿在玉母卧室左侧的楼上,玉娇龙推说自己好静,嫌这里仆婢太多,愿只带着香姑到花园后面另一小楼居住。玉母奈何她不得,也就应允了。只是说单去香姑一人她不放心,一定要高师娘也住过去。王娇龙心里虽然不愿,也不便强辞,终于还是答应了。 这座小楼在花园后面,与玉母居住的正房相隔百步,原是玉娇龙的哥哥玉玑读书之处,楼下分正厅侧厅,正厅乃玉玑每日向老师聆教受业之地,侧厅一作者师休息之用,一为玉玑朗读之所。楼上亦分三间,中为藏书所在,两旁乃老师和玉玑卧室。小楼布置得极为雅致,正厅侧厅,壁上挂满名人字画。楼上配有走廊,可以观赏花园景色。玉娇龙让高师娘住在楼下侧厅内,她和香姑住在楼上。她对高师娘说:“有什么事要烦你的,我自会下来找你。”高师娘当然明白她的意思,连连点头应是。她又对香姑说:“每早每晚我到花园信步,你休跟来,也不得让人前来窥探。” 香姑心性乖巧,知小姐是暗指高师娘,也不说破,只应了声:“小姐放心,我就守在厅前等你回来。” 玉娇龙把一切安顿好后,便已是新年。玉府在京亲故闻知玉夫人回京,都纷纷趁新年之机前来探望,自有一番闹热。那些亲故的女眷们,只要得见玉娇龙的,对于她的天生丽质和她那独特的丰姿,无不惊叹倾羡,交口称赞不已。那般富贵人家的女眷们,整天闲着无事做,最爱研装究饰、评头品足、说美道丑的了。王娇龙貌美的声名,有如丹桂飘香,很快就吹遍京城内的朱阁绣楼,以致那些与玉府非亲非故的大家大眷,都以得与玉娇龙一见为荣。当然,也有一些平时顾影自怜,自许西施而又心怀狭妒的女子,一听别人称赞玉娇龙,心里总觉不是滋味,有心要和她一比姣艳。当她们打听到玉娇龙将去哪家作客时,便千方百计找个借口赶了前去。可叹的是,她们不比还好,也还不失是一只被人称羡的金鸡,一比之下,就犹如金鸡飞到了凤凰身边,不觉黯然失色,结果是一个个羞红了脸,回去后还怅然若失多天。 玉娇龙貌美也传到铁贝勒王爷的王妃耳朵里去了。王妃半信半疑,也想看个究竟,便以洗尘为名,派人送去请帖一张,邀请玉夫人偕玉娇龙去王府赴宴。 铁贝勤王爷与玉帅原也有过一些交往,玉夫人亦因拜祝之类的礼尚往来,也曾多次去过王府。因此,对于王妃的邀请,并不感到意外,使回复来人,欣然应允了。 王妃原本是蒙古一亲王的女儿,十三年前,蒙古发生内乱,亲王为叛部所杀。当时王妃年仅十六岁。后朝廷命铁贝勒王爷监军前去蒙古进行镇抚,内乱很快得以平息。在一次赛马会上,王妃骑着亲王留下的二匹骏马出场参加比赛,全靠马的神骏和她骑术的精湛,把众骑远远抛在后面,夺得花红牛羊。王爷爱她英姿健爽,怜她失恃无依,便娶她回京,将她立为王妃。这王妃生得也还俊秀,只是住情刚直,平时不甚讲究修饰,亦不甚注重小节。 但对王爷却十分体贴敬重,每遇王爷因外事有不如意时,她都能劝言排解,因此颇得王爷欢心。她对家人亦很宽厚,奴仆中每有过失,她在王爷面前总是尽力袒隐,因此,王府中上下人等对她亦很敬戴。 王妃自随王爷进京后,一切也都称心适意,唯一使她不乐的,就是对故土的思念。 每当她想起塞外,那无边的草原,那圆圆的毡房,那游动的马群,一齐浮上她的心头,令她潸然泪下。 王妃下帖邀请玉夫人母女过府饮宴,除了她出于好奇想看看玉娇龙究竟有多美外,还出于另外一点只有她自己才明白的原因,那就是她听说玉娇龙刚从西疆回京,西疆虽和蒙古相距甚远、毕竟同是塞外,她想听王娇龙谈谈塞外风光,从她身上感到一些草原的气息,以聊慰自己的乡思。 到了赴宴那天,玉娇龙推说头闷,不想前去。玉母正在为难,鸾英进房来了。闲谈间,她谈及王记的来历和身世,特别是当她谈到王妃的骑术京中无人不夸时,玉娇龙的心动了,她不禁好奇地问:“京城哪有地方能容得一个女人驰马?” 鸾英说:“王爷府中就有一条马道,绕着花园,足足有三四里长。” 玉娇龙又问:“王爷专为王妃修的?” 鸾英道:“王爷自己也爱骑马,他有一匹赤龙驹,就是王爷府中有名的二宝之一。” 玉娇龙:“二宝?!还有一宝又是什么呢?” 鸾英:“是柄剑。听说是百炼精钢所铸,能削铁如泥。” 玉娇龙一下就想起罗小虎那把短刀来。他就是凭了那把宝刀横行沙漠,自己和他交手时就尝过那把宝刀的厉害。她又想:“要是自己也能有王爷那样一柄剑,凭着自己从《秘传拳剑全书》上学到的剑法,定可横行天下了。”玉娇龙正想着,玉母在旁答话说:“听说十一二年前王爷曾将那柄剑赠给一个名叫李慕白的,后来那姓李的又还给王爷了。” 玉娇龙一听玉母提到李慕白这个名字,心里顿吃一惊,觉得耳熟。她想了片刻,忽然想起来了:就在八、九个月以前,当高老师带着高师娘去到乌苏的那天晚上,她隐在窗外就曾听高师娘谈起过这人的名字。她还记起了高师娘当时说的“为了那个死哑巴,李慕白也在追踪我……”那几句话来。玉娇龙越感惊奇了。她又问玉母道:“李慕白是个什么人?那么好的剑王爷既然赠给他了,他又为何要送还给王爷呢?” 玉母白了她一眼,说:“你一个女儿家问这些何用?” 玉娇龙带娇地说:“我头闷,听听奇闻也许可以解一解。母亲,你告诉了我,我就陪你去王府。” 玉母高兴了,说:“听你父亲说,李慕白是位义士。他将宝剑送还王爷,是表示他宁凭艺高制敌,不恃器利胜人。” 王娇龙听后,心里不由感到一阵肃然和内愧。 在玉母的催促下,玉娇龙换了一身淡淡肉红色边绣玉绿海棠的衣裙,略匀脂粉,带着香姑,随玉母乘车到王府去了。 王府门前,一旁停放马车,一旁安顿便轿,辆靠辆,乘挨乘,停放了长长两排,已经显出今日宴会气派。玉母和玉娇龙的马车刚一停下,一班早已迎候在府门前面的丫环仆妇赶忙上前,挂车帘的拴车帘,搀扶的搀扶,把玉夫人母女簇拥进去。进入后堂,里面早已坐定了许多女眷,玉夫人举目一看,大多是年轻的太太小姐,且多是早就认识了的。众人见玉夫人带着玉娇龙来到,都争着上前请安见礼。有些不认识的,则一个劲地瞅着玉娇龙,将她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反反复复打量几番。堂内众女眷虽都三三两两各坐一起在寒暄叙话,但玉娇龙却感到有无数道目光在她身上绕来绕去。她心想:“我身上又没有多长个什么,有啥招她们看的?!没想到京城闺秀却这般眼薄!”她也不去理睬她们,只端坐一旁,凝然不动。 一会儿,王妃出堂来了。众女眷赶忙起身迎接,一齐躬身施礼后,一个个肃立一旁。 王妃径直走到玉夫人面前,略略寒喧慰劳几句后,便指着玉娇龙问玉夫人道:“这位可是娇龙?”玉夫人一边称是一边命玉娇龙过来给王妃重新见礼。王妃一把拉住玉娇龙双手,把她看了一会,回头对玉夫人说:“娇龙容貌真可称得上是一朵名花!王府花园内所种名花不下百种,仍都不能与娇龙相比,我幼年时曾听父王说过,天山雪莲,秀里含英,婀娜中有刚健意,我今天才看到了父王所说的天山雪莲。” 一时间,后堂内到处是一阵阵赞叹声和窃窃私语声。 王妃叫玉娇龙坐在她身旁,不时向她问话,玉娇龙微俯着头,有问必答,不慢不浮,不卑不亢,容态温顺,深得王妃欢心。 当王妃问明玉娇龙年龄刚满十七岁时,她若有所触地拉着玉娇龙的手,又将她细细审视一会,略带感伤他说道:“我也有个妹妹,长得也有些像你,她如尚在,也正好十七岁了。” 王娇龙好奇地望着王妃不便深问,眼里充满了困惑。 王妃凄然一笑,又说道:“我那妹妹,乃是我叔父的女儿,因她尚在襁褓中时,即喜听驼铃,大家都称她‘驼铃公主’,内乱时,我父王和叔父均死于叛部之手,妹妹亦在叛乱中失散了。当时,她年仅四岁。” 玉娇龙充满关注地问道:“王妃可曾派人探寻过她的下落?” 王妃说:“也曾派人寻过,只是下落不明,有说她被叔父的家人带到外家去了,又说有人曾在青海见到过她,不过都是些传闻,并无确息。” 正闲叙间,忽一仆妇来报“德五爷家的德五太太来了。”王妃点头传话“请进”。 不一会,便有一位三十五六岁的中年妇人,由一丫环领着进入后堂来了。她上前参见过王妃后,转身给王夫人请了个安,又对着满堂女眷躬了躬身,然后对王妃说:“我家德秀蜂过天要去蒙古公干,特叫我来禀告王妃一声,可有什么事要交他办的?” 王妃说:“你来得正好,我正想托人在蒙古延喇嘛给死去的父王念念经,这事就烦劳德秀峰给我办一办好了。” 德五太大连忙一口应承下来。又闲话了几句后,王妃忽然关切地问道:“俞秀莲姑娘近来心境如何?” “俞秀莲”三字刚从王妃口里道出,后堂内突然静了下来,满堂女眷一个个都凝神等候着德五大大的答话,对于这一异常的动静,玉娇龙已经注意到了,她感到十分惊诧,心想:“这俞秀莲是个什么样人物,为何惹得满堂人众这般关心?!”在满堂一片寂静中,德五太太答话了:“俞姑娘心如古井,平静得令人心疼。每天早晚除教教铭儿和燕姑武艺外,便整日坐在房内绣花,几年来很难出大门一步。” 堂内众女眷中,顿时发出一片叹息声。 王妃也有些惋叹他说:“这姑娘也真叫人可敬可怜!前些日子王爷还问起过她,说她和李慕白是多么相称的一对,埋怨李慕白太拘泥固执,以致毁了两人青春。” 玉娇龙听了这番话后,如坠五里雾中,她真未想到这位俞秀莲竟又和李慕白关联到一起了。她急于想知道个究竟,但又不便开口动问,只好隐忍在心。 一会儿开宴入席了。席间,她从众女眷的相互叙谈中,才知道一些有关俞、李的往事。这对天涯情侣的悲怆往事,使玉娇龙为之回肠九转,惆怅不胜。 第十二回 天涯洒泪咸钦侠女 公堂喋血共壮奇男 俞秀莲,原是河北巨鹿人,是俞老镖头的女儿。十二年前,李慕白到京谋事路过巨鹿,他的一个幼年同窗书友诓他说俞秀莲在比武招亲。李慕白一来出于少年气盛,二来由于好奇,便前往比武。较量的结果,他以独特高超的剑法挑落俞秀莲的耳环,因而取胜。俞老镖头十分赏识他的剑法,待他以子侄之礼。在谈话中,当他打听到俞秀莲早已许人时,才知自己是被人作弄了,只好带着羞惭怏怏而去。在上京途中,不料又和俞老镖头父女相遇。不过这时俞老镖头因遭仇家所算,身受重伤,已经奄奄一息了。李慕白激于义愤,挺身而出,帮助处境危难的俞秀莲料理一切,俞老镖头临死时,以俞秀莲托付李慕自,求他以妹相待,送她去保定夫家完婚。李慕白埋葬了俞老镶头,护送俞秀莲到了保定,才知道俞秀莲的未婚夫因性情孤傲不容于父,已被逐出,下落不明。李慕白无奈,只好带着俞秀莲到了北京,把她寄托在德秀峰家。为她到处打听未婚夫的下落。 李慕白到了京城后,因路见不平,打了几个地头蛇,激起各帮各派霸首、镖师的怨恨,纷纷向他挑战寻仇。俞秀莲见李慕白处境危急,亦挺身而出,和他并肩力斗群雄,结果战败所有称霸京城的霸首、镖师,使他们龟缩敛迹,不敢再逞淫威。李慕白、俞秀莲亦因此名震京城。铁贝勒王爷因慕李慕白的声名,请他进入王府,与他论剑。王爷一时兴起,约李比剑。李应付了十来个回合,当他使出九华秘传剑路时,王爷不识,眼看快中剑败北时,王爷马快俞二在旁叫了一声“防他回剑”,李慕白暗吃一惊,忙收住剑,要求罢手。王爷自知远非李慕白敌手,比剑不过是为了一时兴致,也不计较。李慕白去找俞二,怜他流落潦倒,对他极备友爱。后因李慕白在京结仇大深,京城群霸勾结江湖设下陷阶,必欲置李于死地。俞二探知内情,为报李慕白对他情义,孤身陷敌,重伤身亡。 临死时他才道出真情,原来他就是俞秀莲的未婚夫。他遗言只有一句:“李大哥应娶秀莲。”尽管李慕白对俞秀莲早已倾慕,且又一往情深,但感于俞二的高义,慨于他的壮烈,他对俞二之死,深深负有“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内疚。发于情,止于义,归于礼,他和俞秀莲之间,都不能再跨越一步了。于是,他只好将俞秀莲托寄在德秀峰家,自己飘然隐去。以后十年中,他虽也曾来京看望过俞秀莲几次,但每次都是正襟危坐,问问她的起居近况之后,便又匆匆离去。 筵间,众女眷在谈论李俞二人之事时,有为他们惋借的,有同情他们不幸的,有称赞他们礼义的,也有非议他们孟浪的,总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玉娇龙自始至终虽来插一言,未发一问,但她心里却千情万绪,捅起了万顷波澜。 她倾慕俞秀莲的胆艺,同情她的遭遇和处境,同时,她也怪怨她似乎缺点什么,究竟缺点什么,她也想不出个头绪。她对李慕白的为人则是认为他做得又对又似乎不对。对的是,按礼义来说他是理该如此,只有这样才不致招来物议,不对的是,以情来讲他不该抛下孤孤单单的俞秀莲不管,自己却飘然而去。他这是只管自己图个好声名,却不管别人碎心一辈子。 渐渐地,她对李慕白的行为是鄙薄多于称是。 玉娇龙正浮想间,玉母插话了:“俞秀莲姑娘命苦,其实也是自己招来的。‘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是古训。一个女孩子,去学什么刀,舞什么剑,流入江湖,哪还有清白!我看李慕白倒称得上是个义士。娇龙她父亲也是这般说的。” 王妃举起酒怀说:“休去管这些是非,我如见到俞姑娘,我就劝她到蒙古去。” 众女眷虽都不解王妃这话是何意,但却已察觉到她已经厌听再谈俞李之事了。 宴毕,王妃携着玉娇龙的手来到堂外石阶上,让她观赏王府花园景色。玉娇龙举眼望去,见整座花园点缀布置虽无特别出奇之处,但却大得惊人。花园中心有一圆形水池,池中耸立一排高约丈余的太湖石,远远望去,倒也绰约多姿。水池四围游廊曲槛,蜿蜒如带。亭台楼阁,东西对称。满园古柏,行列参差,疏密有致。 因是雪后方晴,满园覆雪,明净耀眼,特别增添一种情趣。围着花园有一条宽大的道路,从花园西端笔直延伸过来,绕过园东角落,又向西端直伸过去。玉娇龙心想:这大概就是嫂嫂所说的跑马道了。玉娇龙指着马道对王妃说:“这道又直又长,跑马都可以了。” 王妃说:“这正是王爷专门修来跑马的。” 玉娇龙趁机央求说:“听说王妃最善驰骋,又闻王爷有匹宝马,王妃何不乘兴一试,为大家开开眼界,也壮壮我等胆量。” 王妃奇异地望着玉娇龙说:“你也有此兴致?!女眷中要看我骑马的你还是第一人。”于是她便欣然应允了。 王妃率领着众女眷来到花园,一会儿,马倌已将马备好牵来。那马全身赤色,从头到尾一丈二尺有余,身高约在五尺开外,胸宽腿曲,鬃毛分披,蹄颈有如螂腰,昂首睥睨,凝神欲奋,神骏已极。玉娇龙一眼便认出这是一匹西宛名马,心里也不禁暗暗称赞。 随侍在旁的香姑走过来轻声在玉娇龙耳边说:“我看这匹马也算不得什么,哈里木就有一匹这样的马,比这匹马还神气。” 玉娇龙没有答理她,唇边却浮起了一丝笑意。 王妃约束众女眷离开跑道,让大家站到道旁一条岔路上去。 然后,她走到那马的身旁,从马倌手中接过缰绳,踏上银蹬,翻身上马,并不挥鞭,只将双腿一夹,缰绳一收,那马便长嘶一声,奋起四蹄,直向东端飞驰而去。马蹄溅起道上积雪,有如喷出一道白烟。到了东端尽头,绕了个半圆,又在对面跑道上向西端飞奔过去。王妃身着绛色衣裙,头包绿色绸帕,端坐马上,并不弯腰,身子和马背紧紧粘在一起。赤马绛裳,在满园白雪中,有如一道流星穿击而去。众女眷中,不断发出一阵阵惊叹之声,一个个站在那里看得呆了。 玉娇龙搀扶着玉母站在众女眷的最前面。香姑侧着身子站在玉娇龙身边。玉娇龙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王妃在马上身段举止;香姑则不时回过头来察看众官眷们的神清;玉母则每到心悸处便轻轻念了声“阿弥陀佛”。 玉娇龙对王妃的骑术也暗暗赞服。 那马绕园一圈,转过西端又迅猛地向这边驰来。只见它鬃毛飞飘,四蹄腾起,势欲凌空而来。当那马跑到离小路岔口前面约三四丈之地,忽地从道旁的古柏上坠下几团雪来,正好落在马头前面,那马受惊,猛的将头一偏,竟离开了跑道,直向小路上猛冲过来。眼看已经冲到玉母前面,闪躲已来不及,王妃慌极,拼出全力将缰绳猛往怀中一勒,那马顿时前蹄腾空,整匹马身都直立起来。玉母已因受惊闪跌在地,正好倒在马腹下面,只要马蹄落地,纵不殒命也将踏成重伤。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玉娇龙挺身迎上,趁马的前身从空中落下来时,猛地闪到旁边,顺势向马的前胸腿上击了一掌,那马头失去重心,整个前身便从空中被击横过去。然后她又飞快地转过身来去扶玉母。这一解危救险举动,不过几眨眼功夫,众女眷已被惊得有如瓦解一般,谁也没有看清。 当玉娇龙和香姑扶起玉母时,王妃已下马来到玉夫人跟前,她苍白了脸,深感歉疚他说:“惊坏夫人了,这都是我的罪过。” 玉夫人由于过份受惊,一时答不上话。玉娇龙只用手理理鬓发,神色自若他说:“王妃不必介意,家母歇歇就会好的。” 王妃张大眼睛望着玉娇龙,她心里真感到惊奇极了。适才她在马上处于极端慌乱之中,但对这一瞬间所发生的一切却看得清清楚楚。玉娇龙临危不怯奋身上前,这是出于孝心所使,虽亦难能可贵,毕竟属于人情;乘机击马,解救亲危,则纯属机智,身手之迅敏,用力之猛巧,则决非一般女子所能为。这些本来就已经使王妃惊叹不已的了,她更没有料到,在刚受一场大惊之后,玉娇龙仍如没事一般,竟是那般平静,那般自若,王妃心里涌起一团云,她真正感到难解了。 这时,众女眷也围了前来,不住问长问短,王妃与玉娇龙搀扶着玉母回到后堂,命仆送来一碗参汤,亲自守着玉夫人喝下后,王妃当着玉夫人夸叹玉娇龙说:“娇龙适才扭为,真称得上是大智大勇了。” 玉娇龙谦逊地一笑说:“一时情急,哪里还容得他顾,得免于难,还是托王妃之福,哪里称得上大智大勇。” 王妃抚着玉娇龙的肩膀沉思片刻,便从自己的手腕上退下翡翠玉镯一只,亲自给玉娇龙戴上,说:“这玉镯本为一对,乃我父王心爱之物,一只赐给了我妹妹,这只赐给了我,十五年来我一直戴在手上,赠给你留个忆念!” 玉娇龙谢过王妃,又回身问玉母道:“母亲还心悸否?” 玉母充满疼爱他说:“心里已平静多了。适才也真难为了你,这也足见你一片孝心。 要是伤着你哪里,如何得了!“玉娇龙说:”‘临难毋苟免’不正是母亲曾经教导过来的。凶已化吉,母亲就不必再挂在心了。“ 玉母点点头,欣慰地笑了。 玉娇龙趁王妃高兴,转了转念头,若不经意地对王妃说:“听说王爷府上有两宝,刚才王妃骑的那匹马大概就是其一吧!还有一宝又是什么呢?” 王妃说:“除了那匹赤龙驹,还有一柄宝剑,是老王爷传下来的。” 玉娇龙说:“王爷准是经常佩在身边的。” 王妃说:“不,那剑一直桂在书房里。王爷不喜佩剑。” 玉娇龙不再谈宝剑的事了,正要把话题转开,王妃却兴致勃勃他说:“走,我带你到书房去看看那柄剑,书房离此不远,就在西厢。” 玉娇龙犹豫了下,胆怯地说:“多谢王妃殊宠,只是我不识剑,我也害怕摸兵刃。” 王妃笑了笑,说:“那就不看也罢。” 大家又闲叙一阵,已过未时,玉夫人便起身告辞了。 王妃携着玉娇龙的手,亲自送了出来。在回廊上,王妃轻声问主娇龙道:“你哪来那么大的气力,竟能一下将我的赤龙驹推开?”玉娇龙说:“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当时也是糊里糊涂的。” 出了府门,玉娇龙最后给王妃行礼告辞时,她也轻轻地对王妃说了句:“赤龙驹易惊眼,王妃今后要多在意。”说完,她对王妃笑笑,便扶着玉母上车走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京城早已残雪化尽,玉府花园内已见古柏转翠,柳发新枝,一日,玉夫人的哥哥兵部侍郎黄天赐来玉府告诉玉夫人说,玉帅请调回京之事,已蒙皇上恩准。 圣诏已于月前驰送西疆,大约再过三五个月,玉帅便可回京了。闻此喜讯,玉府一家当然高兴万分,只有香姑反而闷闷不乐。晚间,玉娇龙趁香姑送茶上楼来时问她道:“全家上下人等都为大人即将回京之事称庆,你如何反而闷闷怏怏?” 香姑说:“这一来,我伯再也难回西疆了。” 玉娇龙说:“西疆你已无亲人,还恋它则甚?!” 香姑说:“我生长在西疆,那儿虽然有坏人,但好人更多,比在京城自在。” 玉娇龙觉得香姑说得情真意切,也触动起她对西疆的情怀,那令人心旷神怡的草原,使人惊心动魄的沙漠,以及那神秘的树林,温暖的小屋,消魂的帐篷……,她陷入沉思。 过了许久,才抬起头来安慰香姑说:“我也想念西疆,以后我设法送你回到西疆。”香姑明知玉小姐是说着玩的,但她还是笑了。玉娇龙同时补了一句:“我是真心的。”这一下,香姑收了笑容,玉娇龙却笑了。 春去夏来,端午刚过,正是满园树木绿叶荫浓的时刻,玉大人回京来了。玉府里顿时热闹起来。玉大人在京的亲戚、同僚、世谊、窗友,纷纷前来拜访、慰劳,真是车马盈门,络绎不绝。整整忙了半个来月,眼看刚刚才安静下来,不料玉大人又被朝廷授为九门提督,并提督河北军务卫戍京畿。这消息很快传遍京城,确实引起一番轰动,又给玉府带来一番热闹。除了那班亲友同僚又纷纷前来王府祝贺外,还有那些各营统领,各门千总以及署内大小官员、文武巡捕都来叩府参见请安,这又足足忙了半月,玉夫人才得稍稍舒缓过来。一日晨起,玉大人对镜整冠,偶见鬓边又添了许多白发,不胜感慨地对玉夫人说:“世人常言‘五福不言贵’,今日始信其言之不诬也。” 玉夫人说:“我看你应酬更比公务劳烦,这也是京城令人烦厌处。” 这时,恰好玉娇龙进房给二老请安来了,她也插话说:“父亲一月来忽的变老许多,似这样劳损,还不如回西疆去。” 玉大人拈着须踱了几步说:“班定远立功西域,到了年老尚多次上书要求归汉,叶落归根,人性亦然。我想再为皇上驰驱几年,告老辞朝后便闭门谢客,各自修身养性,一切炎炎凉凉都不管了。” 玉大人说罢,进了丫环送来的一碗八宝粥和几块鲜酥,便乘马到衙署视事去了。 过了一月。日傍晚,玉娇龙正在楼下正厅内与香姑闲话,高师娘忽从外面闪身进内对玉娇龙说:“小姐,我适才在花园内见到一个瘸腿老头,在那儿东张西望的。我看他眼生,便上前问他,他自称姓沈,说是新进府来的。” 玉娇龙说:“你怎不告诉他:这内花园是不许外房下人来的!” 高师娘:“我告诉他了,可这人有些桀骜,他说是奉玉大人之命进府来巡夜防盗的。” 玉娇龙微露愠容,轻慢地说:“九门提督侯爷府,要一个瘸老头来防盗?!” 高师娘压低声音说:“我看此人有些来历,双目炯炯有神,脸孔喟然瘦削,但脖子却粗壮如牛项;手里拉了根又粗又长的烟竿;烟嘴用精铁打成,顶端又尖又利,可当剑矛使用。” 玉娇龙站起身来,说:“走,随我看看去。” 玉娇龙和高师娘、香姑来到亭子旁边,正好碰上沈老头从石山后面转了出来。他一眼见到玉娇龙,立即便从她那身华贵的服饰以及她那雍容的态度上认出她是玉府的千金小姐来了,立即停步候立一旁。玉娇龙打量他两眼后,问道:“你是几时进府的?” 沈老头答道:“昨天。” 玉娇龙:“是何人荐你来的?” 沈老头:“玉大人的恩典。” 玉娇龙:“你可将来府经过仔细讲来。” 沈老头:“我原是九门提督衙署内一名捕快班头,五年前因捕盗时左腿砍伤,成了残废,我又无家可归,只好哀请留在衙内当名杂役。因我过去立过几次功劳,既遭同辈所妒;又因平时情性不好,更为同辈不容,残废的日子过得十分酸辛。玉大人上任后,查阅过去档卷,知我是匹识途老马,怜我无依无靠,开恩将我收留到府,吩咐我做点巡夜防盗的差事。” 高师娘说:“既然命你巡夜防盗,你为何不带兵器?” 沈老头凄然一笑说:“‘刀剑因人三分壮,人因刀剑壮七分。’你看我已成这般模样,如再带上刀剑,并不壮我半分,反而辱了刀剑。” 玉娇龙听他说出这番话来,心里不觉吃了一惊,暗暗也对他起了几分敬意。但她却毫未流露出来,只如似解非解地注视着他。 高师娘接口又说:“沈老头,你别说得那么方圆,我看你手中那根烟竿就是兵器。” 沈老头猛地抬起头来,两眼直视着高师娘,脸上露出惊异之色。 玉娇龙忙接过话说:“沈班头,这后花园一向不许外房人来,你的腿又不好,以后就不用到这儿来了。” 沈老头一躬身说:“这事容我禀告过玉大人后再行。” 玉娇龙将脸一沉,说:“这里不比衙署,行的不是国法。玉府有玉府的家规,这内花园就得由我作主。” 香姑说:“沈大爷,谁有吃虎胆,敢来九门提督府行盗!你就各自清闲去,休惹小姐生气。” 沈班头没再吭声,躬躬身,瘸着腿走出去了。 在回到楼房去的路上,玉娇龙回首用责怪的眼光看了看高师娘,说:“言多必失,休忘了他曾作过班头来。” 高师娘低着头,阴沉沉地没答话。 过了些时日,一天,玉母来到玉娇龙房里,趁房里香姑不在时,她忽然问玉娇龙道:“你可知道高师娘娘家姓什么?” 玉娇龙想了想,说:“女儿未曾问过,也未曾听她和高老师谈起过。” 玉母若有所思地自语说:“我想她该不会姓耿?” 玉娇龙早已察觉母亲所问定是事出有因,又听母亲说出这句话来,心里已揣测到了几分。但她还是淡然地问道:“母亲这话从何说起?” 玉母说:“你父亲昨夜回府对我说:提督衙署接到陕西蒲城发来一封公文,知会各兵道关津缉拿一个名叫耿六娘的女犯。说这女犯还有一个绰号叫碧眼狐。奇怪的是公文上将这女犯的容貌写得来和高师娘一般模样,也是双眼微陷,两颧略高,眉间有一颗红痣。因此我心里老悬虑着,才问问你。” 玉娇龙这时心里已经完全明白,高师娘原来姓耿,而且还有这么一个令人厌恶的浑名,她从逃到西疆迄到而今,虽已时过年余,官府却仍在四处缉拿于她,可想而知,定是罪大恶极,案情非同一般。玉娇龙想起高老师为她所迫,和她认做夫妻,把她带进帅府,继又为避祸只身出走,漂泊天涯,将她留在玉府以求翼覆……。玉娇龙想起高老师的种种好处以及她对高老师所深怀的内疚之心,一种及乌之意,在她心里油然而生。玉娇龙又想到高师娘目前的处境已临危迫,加之以她近来在自己面前所表示出的种种顺服,对她也动了怜悯之心。于是,玉娇龙便对母亲说:“天下貌似的人甚多,哪能因此疑及高师娘,高老师出身书香门第,为人又极孺雅守礼,何至与匪人为伍!高师娘本姓不问也罢,女儿想她定不姓耿。” 玉母说:“你父亲也是这么说的。他还说:高先生临行前留书寄妻,乃是对他信任,不能有负于高先生。” 玉娇龙沉思片刻,又问道:“母亲,父亲可曾要你去问问她的本姓?” 玉母说:“倒是我提起过,你父亲说:”天下同貌者多,同貌又同姓者亦有。万一巧合,徒增烦扰,引出流言,更为不便。‘此事我只和你聊聊,休传开去。“玉娇龙对于父亲的远见卓识,连连点头,仰佩万分。玉娇龙送走母亲后,回房路过花园时,见隔着花丛的石山旁边隐现出香姑背影。玉娇龙轻轻走了过去,来到香姑背后,见香姑焚香跪地,在那儿低低啜位,哭得十分哀伤。玉娇龙蹲下身去,紧挨着香姑,轻轻抚理着她的头发。香姑止住哭声,抬起一双泪眼,带着感激的神情望了望玉娇龙,又埋下头去伤心痛哭起来。玉娇龙柔声地问道:”香姑,你这是为着何来?“ 香姑抽噎着说:“今天是我娘的忌辰,我给她烧住香,祭奠祭奠她老人家。” 玉娇龙被深深感动了,说:“难得你有此孝心!再伤心了。我来问问你:我记得你老家是保定人吧?” 香姑止住哭声,边抹泪,边点点头。 玉娇龙又问:“你老家还有无亲人?” 香姑说:“听娘生前说过,有个舅舅在安国县留村。” 玉娇龙:“你可记得他的姓名?是务农还是经商?” 香姑:“我娘名招弟,舅舅是我娘的弟弟,名招来,是货郎。” 玉娇龙:“好,我派人给你查访去。” 香姑收了泪,转悲为喜,随着玉小姐回楼去了。 京城已是盛夏,玉府内花园的水池里荷花盛开,每早每晚一阵风来,满园飘溢着荷花的清香。内花园特别显得幽静,外房内屋的下人仆婢,除了玉小姐有事呼唤,谁也不敢贸然闯了进来。 玉娇龙除了一早一晚独自到内园僻静处练剑习拳外,平时很少下楼,经常锁眉闷坐,过着深闺寂寂的日子。 抉到中秋节时,玉娇龙的哥哥玉玑因改调承德府府官,上任路过京城,趁此机会回家省候双亲来了。父子兄妹十年不见,一旦重聚,自然难免又有一番悲欢。 晚上家宴已毕,玉府全家都聚集在玉父书房叙话,彼此各自谈了些别后的际遇之后,玉玑忽然谈起一件令人惊心的巨案来:“十二年前任沧州州官的孙人仲,两月前在山东的德州府任上被人杀了。据说孙人仲被杀时正在堂上审案,有一壮汉忽从堂下听审的人众中跨出,手持利刀直奔堂上,将孙人仲揪下座来,当众数了他原在沧州任上时贪赃枉法、好色贪淫、杀人夺妻的种种罪状、声言是为父母报仇,一刀杀了孙人仲,高叫一声‘杀孙贼的乃沧州罗虎,与别人无干’,提刀走出府衙,从容上马逸去。” 玉娇龙背灯而坐,一直默默地听着。当玉玑谈到要紧处,鸾英尺里怯伯,忙移过椅去紧紧偎傍着娇龙。她看了眼娇龙,见她紧闭嘴唇,脸色也微微发白,但她却并无惊怯之色,唇边似乎还留着一丝笑容。 玉父听到最后两句,不禁将桌一击,站起身来,说到:“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如此暴杀朝廷命官!满衙役捕哪里去了!” 玉玑道:“变起仓猝,众衙役被惊得呆了。听说也有几个干役前去截捕,无奈那罗虎生得惊人魁伟,来势又异常猛烈,几个干役又被镇慑下来。” 鸾英怯生生地插话说:“也可能那孙官平时作恶过多,待人又刻薄寡恩,临危无人为他效命。” 玉父也拈须点点头说:“鸾英这话也不无道理。”说完这话,他又象突然想起什么似地紧接着问道:“你可听说那罗虎是何等状貌?” 玉玑:“德州已行文沧州,请求协同缉捕。文上写得清楚:身高七尺,胸臂壮实异常,大眼、浓眉,满脸虬髯,象貌极为凶恶。” 玉娇龙转过身来,眼里隐隐含着嘲笑之意。 玉父惊奇地说道:“怪哉!此人状貌极似西疆贼魁罗小虎。我离西疆时,侦骑报说罗小虎已经进关来了。莫非罗小虎即是罗虎?!” 鸾英问道:“可已探到此人踪迹?” 玉玑迟疑了下,说“确已探到踪迹,只是未曾捕获。” 玉娇龙冷冷地问道:“既已探到,何未捕得?” 玉玑微微叹了口气,说道:“此人难捕,倒不在其勇,而在于沧州衙内衙外都知其冤。据捕快们禀报,罗虎四个月前即曾回过沧州,先去祭扫他父母坟墓、后又到处打听他弟妹下落。听老衙役说,原有个名叫梁巢父的师爷,曾仗义暗暗抚养过他的弟妹,后被孙人仲所知,梁为避祸,逃离沧州,不知去向,罗虎不久后便离开了沧州。一月后便传来孙人仲在德州被杀的凶报。奉调离任前一月,有人报说曾在沧川城外见到罗虎。既得禀报,我立即派捕快四出缉拿,不料一连搜捕半月,竟踪影全无。我也曾留心察看,捕快们对搜捕罗虎,并不十分卖力,也不知是畏他猛勇,还是存心偏护。我是体念天德,亦未加究逼。只有一事令人担忧,捕快中有两人与罗虎有怨,每派他们出衙搜捕,总称病不出,但却又在暗中侦察,几次有关罗虎踪迹,都是他二人所报。听说这两人过去曾奉孙人仲之差追杀过罗虎。我思之再三,离任前索性将缉拿罗虎榜文四处张出,以免为宵小所乘,诬我缉拿不力。” 玉父听了玉玑这番叙述,不住点头称许,“此乃明张暗弛,既合兵法、又合夭心。 罗虎若果是罗小虎,玑儿此举,深合我意。“玉母说:”我看罗虎也是个孝子,捉之不义,但他乃是朝廷要犯,不捉不忠。你幸已调离沧州,一切自有新官办理,由他去吧!“ 玉娇龙心里明白:哥哥不力捕罗虎,除由于深知实情以致心怀恻隐外,也是由于即将调离沧州不欲过拂民意;父亲不欲擒获罗虎,是虑有损他在西疆威名。尽管如此,玉娇龙对于父兄还是满怀感激之情。因此,她在告辞回楼时,给父亲和哥哥各深深施了一礼。以致她那异常的虔诚和那动人的仪态,在父亲和哥哥的心里都同时激起一阵欣慰之情,换来了对她的倍加怜爱。 第二天,鸾英打发她的奶娘赵妈来请玉小姐去看她新托人从湖南买回的湘绣枕被。 玉娇龙因心绪不宁,本不想去,但又怕使嫂嫂扫兴,还是强作高兴,带着香姑去了。来到后院,正经过花厅外面的走廊时。见哥哥玉玑陪着一学士打扮的人从花厅出来。 那人身着品兰绸衫,头戴学士中冠,手里拿把牙骨白纸摺扇。看去那人虽比玉玑年少,但身体已经发胖,宽大的绸衫仍然遮掩不住他那罗汉般的肚腹,松弛的脸上,眉毛稀疏得似若无眉,眼睛小得和一张脸很不相称。玉娇龙眼见已回避不及,便退在一旁,微埋着头让哥哥和客人过去。玉玑来到玉娇龙旁时停了下来,指着那人对她说:“妹妹,来,见过鲁宁轩世兄。鲁世兄现任翰林院待讲之职。”玉娇龙将身微微一屈,鲁翰林连忙上前一步,躬身还礼不迭。玉娇龙虽未抬起头来,但她却似乎已经看到他那双只见眼仁不见眼白的滴溜溜的眼睛了。 等他和玉玑走过去后,从玉娇龙背后传来鲁翰林在玉玑面前连连称赞玉娇龙的声音。 玉娇龙虽然并非是不喜人称赞的人,但她对鲁翰林的称赞却感到十分厌恶。香姑见鲁翰林已经走远了,才笑着对王小姐说:“这人好大肚,不知里面装的什么?” 玉小姐隐含讥诮地说:“翰林的肚子里当然装的都是书。” 香姑说:“装书何用大肚,我看准是装的油。” 玉小姐好容易才忍住了笑,白了香姑一眼,说:“一个女孩子家,那里学来这叼嘴!” 玉娇龙来到鸾英房里,看罢湘绣,又闲谈起罗虎事来。鸾英满怀关切地说:“这罗虎也太胆大,还回沧州干啥?!我要是他,我就远走高飞。” 玉娇龙忽然感到她和嫂嫂倍加亲热起来,便也接口说道:“听哥哥说他是沧州人,他杀人后重回沧州,多半是寻他弟妹。” 鸾英说:“这就更令人敬重了。愿老天保佑他。” 赵妈在旁插嘴说:“老爷可知他弟妹名字和下落?” 鸾英说:“听你老爷说,罗虎的弟弟名罗豹,妹妹名罗燕。至于他们的下落,你老爷说他也无从打听。” 赵妈突然“哦”了声,忙说:“我倒想起来了:德五奶奶家十年前就收养了一个叫燕姑的丫头,好象就姓罗。” 玉娇龙心里一怔,也顿时想起来了:她在王妃府上也曾听到德五奶奶说起过燕姑,说她在跟俞秀莲学艺。 鸾英想了想,说:“哪得这等巧事。不过,这事切莫外面去说,万一是真,以免造孽!” 玉娇龙说:“你会不会对哥哥去说。” 鸾英说:“闲聊瞎猜之事,不说也罢,免他取笑。” 玉娇龙紧接着补了一句:“也免使他为难。” 鸾英会心地笑了,又玩笑着说:“真看不出,妹妹还懂得这般世故!原来你也向着那个凶犯!” 玉娇龙低下头,一下羞得脸通红,红得那么楚楚,红得那么姣艳。 第十三回 跋涉追踪万般辛苦 慷慨仗义一朵莲花 京城南面虎幄街北端,有一家取名“四海春”的客栈,是一座三重房的大院,除经营客栈外,还设有茶馆洒肆,生意做得兴隆。 老板姓刘名泰保,年方一十九岁,因他胸前纹刺着碗大一朵莲花,街坊上都称他为一朵莲花刘泰保。 这“四海春”也算城南一家老客栈,原是刘泰保的叔叔所开,因他叔叔年老无子,便将他从乡下接来,开始让他当个管事,不料一年后他叔叔便去世了,这家三合一的客栈便由他继承下来。 这刘泰保虽然年纪不大,但为人处世却很练达随和,加上他在家乡时曾学过一些拳脚,两臂也略有三几百斤臂力,且有几分血性,遇到街坊上发生了什么纠纷,他便出面排解,碰上有人遇到什么危难,他也能挺身出来或鸣个不平,或解囊相助。因此,他在城南一带的街坊上也颇有些名气,一般惹是生非之徒和游手好闲之辈,也都畏服他几分。 这日午后,刘泰保见中秋佳节已近,想到街上去办置一些过节货品,便将栈内诸事委给坐柜管事应酬,随身带上一些散碎银子向闹市走去。不料刚走出虎幄街口,便见对面空地上围着一大圈人在看闹热。刘泰保也是一个爱凑热闹的人,便忙走了过去,立在人群后面踮脚一看,原来是一老一少在那儿献技。那老者年约五十来岁,颌下胡须已经花白,面孔虽显得清瘦,两目却炯炯有神。只见他两手交叉抱臂,双脚分开半步,稳稳站在那儿,一对眼睛虽始终只紧紧盯着正在献技的少者,但却毫未放松对周围人群的警觉。刘泰保从那老者的神情气度上,便已看出他是一位久历江湖和饱经沧桑的人物。那少者是位年约十七八岁的姑娘,穿一件酱红色短衣,采蓝色下裤,腰束白色宽丝紧带,正在一根紧绷着的绳上舞刀献技。只见她在绳上展开刀路,上盘下旋,前砍后劈,忽而狐步进探,忽而腾跃回环,身手矫健异常,脚步自如契合,把周围观众看得出神。刘泰保再看那姑娘,见她生得身体壮实而不失轻盈,肤色微黑而益显健秀,两腮黄里透红,两眼黑亮,双眉细长,紧闭着的嘴唇却仍在角边留着笑意。刘泰保自到京城两年以来,所看到的女子,不是庄如木偶,便是搔首弄姿忸怩作态,白的白得毫无生气,黑的又黑得妩媚全无,他哪里见过这般丰采。因此,他只管站在那儿呆着,把要办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那姑娘最后来了个干净利落的腾空倒翻,然后收刀抱拳,轻轻一点跃立地上。人群中爆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可是,就在那姑娘使出最后腾空倒翻一招时,衣襟向上一翻,不觉竟让一段雪白的肚腰闪露出来。一些老成的观众谁去注意这些,有的虽已注意到了,但却并未在意,不料却被人群中的几个轻薄之徒看在眼里了。那几个人连声怪叫乱喝之后,要那姑娘重上绳索上再来一次倒翻。那姑娘还误认为那几个人是在真心为她喝彩,怀着感激心情,兴致勃勃地重登绳上,果然又一连来了两个倒翻。也和前次倒翻一般,又把那段雪白的肚腰两次闪露出来,又惹得那几人连声怪叫,不断吼喝要那姑娘重来。那老头已察出其中蹊跷,脸含怒意,上前一步,抱拳说:“小姐这点薄技不算什么,多蒙诸位夸捧,真是赏脸得很!为感厚意,还是让老夫来为诸位练路九节鞭好了。” 不料那几个人只是不依,而且出言污谩,气势汹汹。 老头强忍住气,不软不硬地说:“人谁无六亲姊妹,积德就是积福,还望诸位自重。” 这时,人众中有人已经明白过来,纷纷怨怪那几人不是。不料那几人不但不肯罢休,反而恼羞成怒。其中一个为首的跳了出来,指着那姑娘的肚腰说:“你那勾人处别人抱都抱得,难道爷们就看都看不得!” 又是惹起那几人一阵哄笑。 姑娘这时方才明白过来,顿时羞得满脸通红,两眼闪出怒火,忙将腰间丝带整了整,冲着那几人骂了声:“下流胚!” 为首那人趁此抢步上前,满口污语,伸手去摸那姑娘的脸蛋。眼看手指离脸还差两寸光景,那姑娘猛然将身一蹲,随即发出一腿,正好踢在那人肚上。那人嚎叫一声,仰面跌出一丈开外。 那几个人大喝一声,各自从袖内、身边,抽出铁尺、短刀,蜂拥上前。那姑娘也从地下拾起单刀,亮开架式;老头亦忙提起九节软鞭上前背靠着姑娘,大声喝道:“且慢动手!诸位再容我一言。”大家被他一喝,虽暂时住了手脚,却并无退罢之意。老头将拳一抱,愤然说:“我父女闯荡江湖,纵横万里,进过龙潭,入过虎穴,只以薄技谋生,从未丢失礼义。常言道得好来,‘兔子追逼也咬人。’望诸位不要逼人过甚!” 那几人哪肯在众人面前丢此脸面,那为首的不由吩说,吼了一声“上”,便一齐向他父女二人扑去。一时之间,只见刀光闪闪,铁器碰击之声锵锵,空地上顿时展开一场恶斗。 围观的群众,一些胆小的赶忙逃散开去;胆大的也退到远处去观望;也有一些为他两父女抱不平的,则仍站在旁边替他父女呐喊助威,刘泰保站在一旁,把这场格斗掀起的原因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心里对那几人的无端肇事也感到异常气愤。只是见那几人都是一些陌生面孔,不像是城南一带的朋友,欲待上前劝阻,又怕结怨码头,招来仇祸,加以自己又手无寸铁、冒昧上前,定会吃亏。他正在进又为难、退又不忍之际,猛想起新任九门提督玉大人不久前曾张过文告,严禁在街上聚众械斗,一经拿获,轻则重杖,重则收监,连日来都派出各门巡捕在街头巡查、于是,他便在眼看那献艺父女被几人轮番围攻已处于劣势之际,大声喊道:“巡捕来了,还不快跑!”这一喊果然奏效,只见那几人赶忙跳出圈子,收起兵器,仓惶逃去。老头和姑娘也停下手来,茫然四顾。刘泰保这才走上前去,将拳一抱,说:“老伯不必惊慌,我这是施的‘抬出钟馗来吓鬼’之计。那几人不知是哪道门的滥龙,不用为他们生气!” 老头连忙抱拳施礼说:“多感小哥相助解危,敢问小哥尊姓台号。” 刘泰保说:“不敢,小侄姓刘名泰保,街坊上的弟兄还送了我个‘一朵莲花’的绰号。”姑娘本来在一旁生气,听刘泰保说出“一朵莲花”这个绰号时,不禁“噗嗤”一声笑了。老头回头招呼姑娘说:“么妞儿,过来见过刘哥。” 姑娘腼腆地上前抱刀一拱,叫了一声:“刘哥。” 刘泰保连忙还礼说:“大妹子受屈了!” 姑娘笑了笑,没答话,埋下头用衣袖拂拭着她的刀刃。 刘泰保又问老者道:“请问老伯尊姓大名?” 老头略略迟疑了下,说:“贱姓易,排行第九,江湖人都称我易九。” 刘泰保又问:“易老伯想是初来京城,不知落脚在那家客栈?” 老头说:“实系初来贵地,住在横街升平客店。” 正在这时,一些原在远处观望的人又渐渐围聚拢来。 刘泰保说:“此处不是叙话之地。小侄就在附近的虎幄街北端开了一家‘四海春’客栈。老伯如不嫌弃,欢迎你和大妹迁过来住,我也好为你老尽点心力。”说完,将手一拱,分开人群,便去办他自己的事会了。当他走到空地对面的阶沿上,回头再向这边一望时,恰好那姑娘也正踮起脚尖向他这边望来,两人的眼光同时遇上,姑娘赶忙又低下头去;刘泰保心头也猛然“咚咚”地跳了几下。他不奈暗自问了声:“我这是怎么啦?” 晚上快到上灯的时候,老头带着姑娘,背着行头果然来了。 刘泰保喜出望外,连忙接了进来,亲自将他父女安顿到后院上房,还叫小二送来几样上等酒菜,殷勤地陪着他父女饮酒叙话。 刘泰保起身离去时,对老头说:“今晚的房钱酒菜费用一概不收,就算小侄与老伯和大妹接风好了。”老头慨然说:“好。你这份情我领了。” 第二天一早,老头和姑娘吃过早饭、便又背着行头出外献技去了。 一连三天都是这般,父女俩人一早出去,快上灯对才回栈;老头显得闷闷不乐,饮几杯闷酒便上床睡了;姑娘也是心事重重,进出都不大吭声。 刘泰保暗暗纳闷,不知他父女为着何来。其实这三天里,他都暗暗跟在他父女后面,一来是怕那几人又来生事;二来是让自己在暗中好尽情地看着那姑娘。使他感到不解的是:别人献技总是住热闹处去,诸如天桥、前门等地,这父女俩总在附近一带的小街胡同,因此,来看的人不多,收入自然很少。这是由于不熟京城路道,还是另有别的原因? 还有一点引起他注意的是:他总觉得这父女俩不像一般江湖上献技人物。论行为习性,老头是言行谨严,沉着机智;开场收尾,说话有分有寸,不似一般江湖那样浮言夸耀,哗众迎合,对观众来多来少,看罢后给不给钱,毫不计较。那姑娘则是朴朴实实,技艺上一丝不苟,从不弄姿弄色,以轻佻去招来喝彩,以卖弄去换来掌声。论技艺刀法,父女俩施展的都不是一般江湖路子,踩绳全在脚底轻功,刀法拳路毫无一点花架。刘泰保把这一切看在眼里,闷在心里,他总想弄个明白。 这天正逢中秋,父女俩本应趁此多扯几场圈子,多找一些盘费,不料却比平日反而收场更早,未时刚过便背着行头回栈来了。 刘泰保笑吟吟地迎上前去,说道:“今天是中秋佳节,老伯和大妹是异乡作客,小侄也是有店无家,我已备下薄肴水酒,请老伯和大妹就到后三院侧院敝室一同对饮,也好畅叙一番。” 老头说:“已经打扰过了,又何必为我父女费事。” 刘泰保恳切地说:“小侄这店名‘四海春’,正是取与五湖四海的朋友同福同乐之意。我看老伯近来活讨似不顺心,趁今夜中秋,暂且丢开烦恼,痛快,痛快。” 老头尚在犹豫,姑娘说:“爹,难得刘哥一片美意,就去坐坐好了。” 老头看了姑娘一眼,说:“也好。就依么妞所说。刘哥请便,我父女随后就来。” 酉时一过,京城上空一轮皓月高悬,照得前庭后坝如白昼一般。刘泰保索性将酒肴瓜果摆在院坝石桌上面,凑个赏月雅兴。 他刚刚张罗就绪,老头带着姑娘踏影来到。三人入席,老头坐在西方,姑娘与刘泰保南北对坐,把东首留了出来,以免遮了月光。 刘泰保殷勤把盏,谈的都是一些客套话语。饮了几杯之后,大家肠肚一热,心怀也渐渐打开,彼此谈话也就越来越露真情。刘泰保试探着说:“我看老伯近来好像有什么心事?” 老头叹了口气,没答腔。 刘泰保给斟了怀酒,又说:“老伯如有什么为难之处,尽管说来;有需小侄尽力处,亦尽管告知!” 老头又叹了口气,说:“我系上的这个铃不是你能解的。这事不劳刘哥操心,你的盛情我心领了。” 刘泰保见他说得含糊,不便深问,便又把话岔开;又劝了几杯,老头已有几分醉意,谈起江湖上一些不平之事,老头目张须动,情绪更见激昂起来。刘泰保也乘机恳切地说道:“我看老伯和姑娘决非江湖献技之辈,不知竟为何事流落江湖?如不见外,望以实情相告!” 老头注目看了刘泰保一会,站起身来,在桌旁踱来踱去。 刘泰保正面看着姑娘说:“我说得如何?” 姑娘点头默认了。当她看到刘泰保的眼光还盯住她,似乎在催她答话时,她才又轻轻补了句:“这事让爹给你说去。” 这时,老头似已下定袒露真情的决心,抢步回到座上,慨然说道:“实不相瞒,我本姓蔡,并非姓易,人称蔡九,原是陕西蒲城捕快班头,只因追捕一名要犯,带着女儿装作献技,从陕西跟踪到甘肃,又由甘肃追捕到西疆,不料进入西疆后突然断了线索,父女流落荒漠,几至乞讨过活,后经潜探暗访,费尽心机,终于又探得一些蛛丝马迹,我父女二人又辗转来到京城,前后历时一年有余,在返跋涉一万余里,一路风尘仆仆,忍苦合辛,不料这个要犯真不愧是只狡猾的狐狸,竟躲进了一个叫人望而却步不敢贸然触犯的所在,弄得我连日来真是一筹莫展,进退两难。想我纵然受尽千辛万苦,也是职责所在,自当毫无怨言,只是苦了么妞这孩子了。”老头说到此处,也泫然情动,只见那姑娘的脸上已经有一大颗珠泪滚落下来。 刘泰保万没想到,他这一问竟问出这样一段离奇而又神秘的事来。他在一旁肃然地听着,心里充满了尊敬与好奇的。他侧身过去,压低声音问道:“蔡爷所说的那个要犯,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物?他又躲在什么样的一个所在?” 蔡九说:“此人姓耿,排行第六,人称耿六娘。因她为人心性奸狡、江湖上给她取了个‘碧眼狐’的绰号,所以又称她为碧眼狐耿六娘。此人原是绳妓出身,后嫁与蒲城富商王乙品为继室。因她原是放荡惯了的人,不安于室,仍经常与江湖上一些不三不四盼人往来,王乙品恼怒,责骂了她几句;不料她竟索性放肆起来,公然将一些来路不明的人引到家里;纵酒逞横,其势汹汹。王乙品无奈,告到衙里,碧眼狐顿萌恶念;乘夜将王乙品和他前妻留下的一个刚满七岁的儿子一齐毒死,席卷他家金银细软,逃离蒲城,不知去向。官府因此案是个逆伦大案,令我限期将碧眼狐捉拿归案。我为此在陕西境内四处查访,一连数月竟踪迹全无。我为此也受过两次刑杖,幸衙内弟兄念我过去功劳和平时为人厚道,杖责时并未认真,做了些手脚,将大爷敷衍过去了事。因此,皮肉尚未受多大痛苦。后听江湖人传:李慕白因他师兄哑侠在河北交河被耿六娘谋害,还盗走哑侠身边一卷九华山秘传的拳剑全书。因此,李慕白正在追寻于她。我得此消息,便向大爷请得缉捕耿六娘的通行公文一纸,请以一年为限,带着女儿离开陕西四处查访。不料在山西河津遇到一位卖解的朋友,从他口中探知,他曾于数月前在甘肃边界见到过耿六娘,说她骑着一匹大青马往西去了。我父女一路追踪,直到西疆乌苏,打听到玉帅府里数月前来了位高师娘,所谈容貌与耿六娘一般无二。可惜我父女夫迟一步,高师娘已于我父女到乌苏之前几天去迪化随玉夫人回京来了。因此,我父女才又跟来到此地。” 刘泰保问道:“蔡爷所说的玉帅,可就是现任京城九门提督的玉大人?” 蔡幺妹说:“正是这位玉大人。” 刘泰保不禁倒抽了口冷气,说:“高师娘确在玉府?而且确是耿六娘?蔡爷可拿得实在?” 蔡九已明白了刘泰保这一问话的意思,迟疑了下说道:“实言相告,拿得不甚实在。” 刘泰保担心地说:“这就棘手了!这玉府乃是侯门,‘侯门深似海’,就已经难办的了,何况这玉大人乃是新任的九门提督,手里握有生死大权,就是京城权贵也要让他几分,一般平民百姓,哪个敢去拔他虎须。这高师娘是否确是耿六娘还拿不实,就是拿实了,又能把她怎样!九爷还须审慎行李才是。” 蔡幺妹见刘泰保说得这般严重,一时也拿不定主意,焦虑地说:“难道就罢了不成!?” 刘泰保忙说:“我是说要审慎行事,并无劝你和蔡爷罢休之意。” 蔡九沉重地说道:“为世人除害,为死者偿命,那有罢休之理。只要能拿实高师娘确是碧眼狐,我便去向提督衙门投文求捕,我蔡九也是为官家办事,看他玉大人又能把我如何!” 刘泰保见蔡爷说得这般沉着在理,心里着实钦佩,胆量也大了起来,忙说:“蔡爷说得在理。目前至关紧要的是拿实高师娘是否即碧眼狐。这事就交我丢办好了。玉府就在南端,府中差杂下,人偶尔也来栈里饮酒喝茶,容我设法打听明白后,再来商量行事。” 蔡幺妹听刘泰保这么一说,脸上又露出笑容。蔡九将拳一抱,说:“这事就拜托刘哥了。” 蔡幺妹忙提起酒壶端端给他斟上一杯,说:“多感刘哥相助,我来敬你一杯。” 刘泰保心里乐滋滋地举杯一饮而尽,抿抿嘴说:“我看蔡爷和么妹明日就不必再去献技了,就在栈内歇息两天,等我打听出了眉目再说。” 第二天,蔡九和蔡幺妹果然不再上街献技了,呆在栈里等候消息。刘泰保除了忙着照顾栈里生意外,还不时抽空给蔡九父女送茶送水,情意殷切,照顾也很周到。蔡九心里当然感激,蔡幺妹也觉心里过意不去,总想能给他做点什么才安心似的。 又过了两天,刘泰保正在柜台前面和管家叙话,忽见玉府更夫李双贵喝酒来了。刘泰保心里暗暗高兴,忙上前招呼说:“李爷、多天不见了,来,请这边坐。”说着便将他让到堂角里一张桌子坐下后,忙又亲去取了一大盘牛肉和一壶酒给他送来。刘泰保也坐到桌旁陪他叙话。在闲聊了一些栈内生意情况和街上新闻之后,刘泰保若不在意地问道:“玉夫人、玉大人都先后从西疆回京来了,府里今年中秋想定热闹得很?” 李双贵说:“当然,当然。与往年光景大不一样。” 刘泰保指着盘里的牛肉说:“听说玉夫人带了许多西疆丫环回来,又听说那些女子最爱吃这种肉,这话可是真的?” 李双贵说:“你休去信那些胡言。府里只玉小姐从西疆带回来一个丫环,可也是河北籍人,吃食穿着也和咱们一样。” 刘泰保说:“原来如此。可街坊上都这般说,还说玉小姐有个西疆奶娘,也带回府来了。” 李双贵呷了口酒,说:“玉小姐身边倒是有个妇人,可并不是奶娘,也不是西疆人,听太太房里的赵妈说,是玉小姐的老师的女人,府里人都叫她高师娘。” 刘泰保见李双贵壶里的酒已快喝光,回头吩咐小二再送来一份酒菜后,又漫不经心地问道:“那高师娘有多大年纪,是怎样一个人品?”李双贵说:“我只一个月前在前面花园里看玩爬竿时远远看到过一眼、只觉得身材很瘦,人也显得苍老。因离得远,面貌看不清楚。” 刘泰保奇异地问道:“你也住在府里,竟难经常看到?” 李双贵说:“侯府不比客栈,规矩严啦,就说后花园,因玉小姐住在那里,平时除夫人外谁也不准进去。高师娘正好陪同小姐住在一处,外人哪能看见。” 刘泰保失望了,知道从他口里再也打听不到更多的情况,便站起身来正要抽身离去,不料李双贵却拉着他问道:“听说前两天街上来了两个献技的,都夸说有个小姐的绳技不错,你可曾看过?” 刘泰保听他夸奖蔡幺妹,又兴冲冲地坐了下来,忙说:“看过,看过。那妹子踩绳的确踩得不错,脚下功夫极好。” 李双贵惋惜地说:“可惜我来看到。这虎幄街清静倒很清静,可惜就是没有什么好看好玩的。凑热闹的玩意不肯来,来也只是过个路。日前也来过两个爬竿,正好被夫人看见,便叫人去把那二人带进府去,叫他二人在前花园耍了几套竿技,把府里上下的人都叫来看了,难得这么闹热一阵。夫人很高兴,赏银出手就是十两,足够他二人吃缴两个月了。如在外面扯圈子,一月也难挣这许多。” 刘泰保心里一动,忙问:“玉小姐来看没有?” 李双贵说:“来啦。还带着高师娘和香姑。我也就是那天才看到高师娘的。” 刘泰保触动心机,猛然间竟生起一个主意。但他还是不露声色地说:“你何不将那踩绳的妹子也叫进府去热闹热闹。” 李双贵连连摇手说:“我等人谁敢作这般祥的主,这要夫人传话下来才行。” 刘泰保这时已经在心里想好了一个主意。他赶忙抽身离座。 来到蔡九的房里,把适才从李双贵口里探知的一切情况告诉蔡爷。他最后说:“蔡爷,常言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闯进府去看个究竟。” 蔡幺妹说:“你不是说‘侯门深似海’吗,这又如何闯得进去?” 刘泰保胸有成竹地说:“我已有了个主意:设法惊动玉夫人,让她派人来请你和蔡爷进去。” 蔡九说:“就请把刘哥的高见说来听听。” 刘泰保这才不慌不忙地说:“玉府旁边那条胡同就靠近玉府花园,明日蔡爷和么妹带上行头到那条胡同里去献技。我去邀约些哥弟来给蔡爷和么妹扎圈子捧场。到时候蔡爷把锣打响点,我请哥弟们把喝彩声吼热闹些,意在惊动玉夫人。只要玉夫人命人出来过问,我看事情就有八成望了。” 蔡九听后,想了片刻,说:“这倒是个好主意,只是又要让刘哥劳神费心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蔡九和蔡幺妹收拾停当,带上行头向那条胡同走去。到了胡同中段,见一块不太宽的空地上,早已有些人守候在那里了。蔡九心里明白,这些人都是刘泰保邀约来的。蔡九忙走上前去,抱拳拱手一一招呼。蔡幺妹暗暗一数,约莫已有三十来人,再看那些人的衣着神态,虽都是一些平时已经见惯了的那种游手饷闲、爱吃爱喝、逞强斗狠的人物,但今天却一个个都显得异常规矩,举动谈话也都安份有礼。蔡幺妹也心里明白,这些人都是为了刘泰保的情义才变得这般样的。她不觉感到一阵温暖袭进她的心头,脸上也透出了欣慰的微笑。 蔡九放下行头,向四周看看,见左边是一道高高的围墙,围墙上半露出一株株古柏的树梢,他知道那围墙里正是玉府的花园。围墙外有几株高大的柳树,万条柳枝把空地覆得一片浓荫。 空地右边是一排住家独院,门多是失闭着的,胡同本已寂寂,加上柳树枝头噪起的阵阵蝉鸣,整个空地更加显得冷冷清清。蔡九心想,要不是意在玉府,谁还能选到这样一个净僻的所在来献技。为了达到个进府的机会,蔡九只好打起精神摆设场地。他因地制宜,将绳索就绷栓在两株柳树之上。一切收拾停当,然后提起小锣,用力敲打起来。 锣声时疏时密,足足敲打了一袋烟的功夫,早已守候在那儿的二三十个闲汉,一个挨着一个围成一个大大的圆圈;那些独院的门也开了,又有不少男女扶老携幼来到场上。本来清静的空地突然热闹起来。蔡九明知这是一场假戏,但假戏也得真做,他见周围已聚了五十来人,便停下锣声,将手一拱,说了一番江湖上献技前常用的套话,然后就命蔡幺妹踩绳献技。蔡幺妹抖擞精神,提着一把雪亮的钢刀,来到绳前站定,吸气凝神,将刀一抱,一蹬脚便纵上绳素,任绳索左右晃动,她却稳立绳上,面色自如,纹丝不动。 人群里顿时响起一阵掌声、哨声和喝彩声。声音之大,犹如滚起一阵春雷。蔡九也紧紧凑上,将铜锣急雨般地敲打起来。蔡幺妹趁势亮开刀,上盘下旋,左劈右砍,忽前忽后、时进时退,只见银光闪闪,红裳翻飞。人群里又爆发出一阵震耳的喝彩声。一路刀已舞过,蔡幺妹收刀在怀,凝立片刻,然后跳下地来,趁此迅速地向人群里环视一眼,却仍不见有刘泰保的身影,她感到一阵怅然,心里好象欠缺了点什么。 正在这时,从空地那边来了一位老头,穿一身深蓝色的细布衣服,瘸着腿,一跛一跛地向这边走来,走到离圈子还有十来步的地方,便靠着柳树站住了。他两手叉抱胸前,露出一副冷眼旁观的神情,不时打量着场内的蔡九父女,又不时打量着场外的人群:他既不惹人注意,也就谁也没有往意到他。 蔡幺妹退在一旁歇息去了。蔡九又走到场中练了一路长拳。 那二三十个受刘泰保之邀托前来呐喊助兴的汉子,大多懂得一些拳脚,见蔡九那路长拳打得毫无破绽,干净利落,一个个点头称赞,暗暗佩服。等他刚一收拳,人群中又掀起一排声浪。 蔡九刚刚退下,蔡幺妹又一纵上绳。她这番手中并无兵器,单献踩绳技艺。只见她在绳上快步如飞走了两个来回,然后就从这头绳端,一连四个空翻翻到那头绳端,脚刚着绳,又突然跃起,落在绳索中段,随即来个金鸡独立,用全身重量制住绳索的摆动,稳稳站在那儿,有如仙女下凡一般。这时,人群里立即响起了一片比前更加猛烈的呼喝声和鼓掌声。蔡幺妹愉眼向人群看去,猛然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正欣然自得地注视着她。 蔡幺妹一下就认出来了,这正是她在寻找和等待的眼睛。她突然触发一种不顾一切的冲动,把她爹戒她不要轻易显露的绝招也使了出来,忽地腾空跃起,向后翻了两转,落索时双脚分开,丢了个漂亮的一字,稳稳停在绳上。这一下,整个场坝上都爆开了。那二三十个本是受托前来喝彩的汉子,这时也把受托之事丢在脑后,发狂般地喝起采来,直喝得力竭声嘶方才停住。 蔡九开头是看见女儿竟然忽地使出这一绝招,怕她失手,心里一紧,后来见她做得那般干净利落,心里也感到一阵欣慰。但他还是用一种既有赞许又带责备的眼光瞅了女儿一眼。蔡幺妹娇媚地一笑,将大辫一甩,背过身去。蔡九这才拱着手,绕场一圈,向所有的观众,特别是那二三十个专程前来捧场的汉子表示谢意。就在围观的群众纷纷离去的时候,一直站在柳树下面那位瘸腿的老头走过来了。他用一种略带严厉的语气对蔡九说道:“你可曾打听过这墙内往的是何等样人的府第,竟敢贸然在这里扯场喧哗!” 蔡九忙抱拳警觉地说:“兄弟初到宝地,实实不知,有哪些不周犯禁之处,还望老兄明言指点才是。” 那瘸腿老头说:“这墙内乃是九门提督玉大人的府第,万一玉大人怪罪下来,你可担待不起。” 蔡九不卑不亢地说:“京城乃天子脚下,就是宫墙外面尚容百艺谋生,兄弟迫于穷途才在此求点生活,想玉大人定能宽恕。” 那瘸腿老头又把蔡九父女打量了两眼,意味深长地说:“真佛面前不念假经,这儿哪是找钱之所,你却偏到此扯场,竟是何意?” 蔡九心里暗吃一惊,已掂出了他这一问的份量,便叹了口气,说:“京城不比小埠,有的是卧虎藏龙,多的是潜魔隐怪,我父女人生技薄,惟恐闹市招凤,才出此下策,但求拾得几个铜钱,略够一饱也就足了,实无他意。” 那瘸腿老头把还朱散去的人群环视一眼后说:“这些后生都不是本街坊上人,却都寻到这儿来了,可见你父女人缘不错。” 蔡幺妹在旁插嘴说:“这些客官我们谁也不识,你如不信,可去问问他们。” 哪瘸腿老头并不理她,又关照蔡九说:“我看你们父女也不象是江湖上卖技之人,听我劝告,还是休在这墙外喧扰的好。”说完,他转过身去,一瘸一瘸地走了。约莫走了十来步远之处,又回过身来,问道:“请问老哥尊姓?现在落脚何处?” 蔡九答道:“敝姓易,就住在虎幄街北端‘四海春’客栈。” 那瘸老头说:“请易哥珍重,我确是一番好意。”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瘸出胡同去了。 蔡九回到客栈后,心事重重地坐在床边,连刘泰保送来的午饭都迟迟未动。蔡幺妹也觉得扫兴,气呼呼地说:“那瘸老头真怪,阴不阴阳不阳的,不知碍他甚事。” 蔡九不满地看了女儿一眼,说:“我看此人一定有来历,决非等闲之辈,我们必须特别小心才是。” 蔡幺妹不以为然地说:“我就不信他有甚来历,我和爹闯川走县,见过许多人物,怕过谁来。” 蔡九有些生气地说:“你难道就没有听出他那些话来!几乎句句都是话中有话,真叫人难以捉摸。看来刘哥这条闯府之计要落空了。” 恰在这时,刘泰保满面春风地领着一人进房来了。刘泰保指着蔡九对那人说:“这位,就是适才在墙外胡同献技的易爷。”那人将手一拱,忙自我介绍说:“兄弟姓王,在本街南端侯府当差。适才易爷在墙外献技,喧闹声惊恼夫人,命沈爷出来查看,多亏沈爷回禀时为易爷美言了几句,才息了夫人怒气。现夫人传下话来,叫易爷父女明日进府献技。” 蔡九听了,心里暗暗高兴,忙拱手说:“有劳王哥奔走,易某遵命前去就是。” 刘泰保把王听差送出栈后,又忙回到蔡九房里对他父女说:“原来适才那位瘸腿老头就是府内查院沈爷。听差王哥说:夫人原是叫沈爷来请蔡爷和么妹的。可沈爷不肯前来,说他是奉玉大人之命防卫全府,哪能把跑江湖的人带入府内。夫人奈他不得,才命王听差前来相请的。” 蔡九觉得那位沈爷不但行事谨慎,用心深沉,而且机警过人,应付得体。他不由引起阵阵疑虑,更认定这沈爷决不是等闲人物。他甚至隐隐感到,那位沈爷似已察知他的底细和来意。如果耿六娘确果潜伏玉府,不管沈爷是玉大人的心腹还是耿六娘的羽党,都将难于对付,甚至还可能使自己尽弃前功,落得一败涂地。 蔡幺妹哪里会想到这些,只兴冲冲地和刘泰保在一旁商谈明日进府之事。她忽然发现她爹那忧心忡忡的神情,不禁怨怪地问道:“爹,眼看就要入虎穴去得虎子了,你为何还这般踌躇?” 蔡九苦笑了笑,带着忧伤充满怜爱地说:“你啊,你还不懂得做事!” 第十四回计入候门引狐出洞巧布迷阵接木移花 玉夫人已经派王听差传话出来,叫蔡九与蔡幺妹明日进府献技。蔡幺妹眼见入府之计已经得逞,心里高兴万分,她爹蔡九仍然是疑虑重重,后果莫测。蔡幺妹埋怨她爹不该瞻前顾后弄得大家扫兴,反被她爹说了两句,讨个没趣。这也难怪蔡九多虑,因他作了多年捕快,和社会江湖上的各色人等打过许多交道,在他经历的种种复杂的明争暗斗中,积累了众多的经验和教训,磨练得想事必须多用个心眼,看事得多长双眼睛。今天在献技场上发生的事情,瘸腿老头那句句藏头露尾的谈话,使他已经隐隐感觉到,他和刘泰保商议的这条闯府献技的计策已经被那瘸腿老头窥破,以后王听差对刘泰保无意中说出的那些内情,更使得蔡九如坠五里雾中,全看不清瘸腿沈老头的本来面目。因此,玉夫人派人来传他进府献技,是张的罗网,或设的陷阱,还是纯属娱乐并无心机?在此功败垂成的时刻,他哪能不吊胆提心。 这也难怪蔡幺妹,她虽随父闯荡江湖,跋涉万里,毕竟是个心地纯良的女子,善目长在良心上,对人接物都从善良出发,经常把巫蛊认作菩萨,将苦酒当为甜酿。令听夫人来传,便认为已借得东风,一心想的便是明日如何穿戴,如何献技,使出浑身解数去打动夫人、小姐,引来全府上下人等的喝彩注目,好让爹爹腾出心眼办他的案去。 晚间,刘泰保又备了几样菜肴和一壶白酒,送来蔡九房中。 他说,这并非以表祝贺,而是为了壮壮行色。蔡九难却盛情,着着实实地饮了几杯。 常道“酒从宽处落”,今晚蔡九心里不宽,虽只饮了几杯,便已有了几分醉意。刘泰保也知蔡爷心事,只说借酒消愁,一再殷勤相劝。蔡幺妹只在一旁笑吟吟地陪观,她既不去帮刘哥劝酒,也不来替爹爹推杯,这老少二人,主客双方,在她心上已成半斤八两,也就热眼旁观,不去多嘴。直到她眼看爹爹挟菜都几番失箸,知他实实不能再喝了,而刘泰保又提壶劝酒时,她才伸出手去将酒壶挡住,说:“刘哥,我看爹爹实实不能再喝了。”不料她伸手去挡壶时,忙急中竟用一只手去握着刘泰保的手腕,另一只手又抓着他的手背。刘保泰不好意思地把壶缩了回来,埋下头去看着她那双柔实的双手。蔡幺妹这才醒觉过来,忙将双手极开缩回,顿时涨红了脸,红得两腮差点渗出血来。这时,刘泰保只感到心口一阵气促,蔡幺妹则有如心里跳进了一只小鹿一般。 饭罢,蔡爷已经有些不支,各自和衣躺到床上,一会儿便酣然睡去。蔡幺妹含情脉脉地坐在桌旁,脸上红晕虽褪,眉眼尚留余羞。刘泰保欲走未走,犹豫了会,才从怀中摸出一柄牙骨压发梳儿和两朵鲜红的缎花,放到蔡幺妹面前,说:“幺妹明天进王府献技,我特去街上买了这两件东西来送你,你把它别在头上,也如增了两片绿叶。” 蔡幺妹瞟了他一眼,既没有称谢,也没有拒绝。 刘泰保这才心满意足地出房去了。 第二天,蔡九起床得很早,他将就换的各种行头一一仔细地检查了遍,然后独自坐在院坝里,思量着今日进府可能遇到的种种情况。蔡幺妹则兴致勃勃地在房里打扮着。 她上穿一件新色的竹布滚边紧袖短衣,下着一条桃红扎脚绸裤,脚登一双天蓝色绣花软底布鞋,腰系黄色宽边丝带,头上是额前一绺齐眉刘海,脑后一条黑亮亮的长辫,鬓边别把珍珠的牙骨压发小梳,梳上插着两朵鲜红耀眼的缎花。蔡幺妹本来就生得秀洁妩媚,配上这身淡雅的衣裳,更加显得自然大方,给人以赏心悦目之感。 一切收拾停当,父女二人吃过刘泰保送来的早饭,便带着行头向玉府走去。刘泰保只送到栈外,叮嘱了一番便退回栈里来了。 蔡九父女来到玉府门前,由门差将他父女安顿在耳房等候,同时将他父女已到府门的消息禀报进去。一会儿便听到夫人传出话来。府内内房外房、宅上宅下、帐房护院、马厩厨房所有人等,凡无事的都可到花园养心亭前观看绳技。随着已有听差端来浆汤两碗,酥心脆饼两枚,说是夫人所赐,叫他父女用了以助长精神。这等声势排场,蔡幺妹哪里见过,她这才感到侯门的豪贵尊荣,心里已经怯了三分。 蔡九只把浆汤喝了,将酥饼包好揣在怀内。随即已有人前来带领他二人进内。进了两重府门,向左一条宽道,过了议事厅,前面便出现一座偌大的花园。园内古柏参差,靠右一列高墙;园子中央高立着一座亭子,亭前是几级汉玉石阶,亭内置有圆桌一张,周围摆了七八个青花瓷磴;亭子前面恰好是一片很大的草地。蔡九一边走,一边若不在意地四处看看,但他留意察看的却不是府内的亭园景色,而是通向各处的地形路道。蔡幺妹也是一路走一路东张西望,她收入眼底的却尽是满园的奇花怪石和连垣不尽的玉砌雕栏。 父女二人来到亭前站定,只见草坪周围已经站立了许多男女老少,从衣着上一望而知都是府内执事差杂。蔡九一到亭前,心上那根弦已经绷得紧紧,他一直把头低着,不敢抬眼望去。一直等到领他父女进来的那位听差说:“还不上前见过夫人、奶奶和小姐!” 这时,蔡九才猛然格起头来,凝神注目向亭内望去,只见正中坐着一位神情庄肃但却微含笑意的老妇,一望而知她就是玉夫人了。靠她右旁坐着一位衣服华丽、仪态雍容的少妇,蔡九已认出她大约就是玉少奶奶。玉夫人的左旁坐着的是一个神气清朗、秀丽绝伦的姑娘。蔡九眼光刚一转到这姑娘身上时,顿时吃了一惊,他从那姑娘闪耀如星的眸子里,感到一种难以捉摸的光芒:似招呼,又似询问,带惊带疑。亦怒亦喜。蔡九被那光芒逼得赶忙将视线避开。他知道这位姑娘准是玉小姐无疑。最后,他集中全神向紧站在玉小姐身旁的那位中年妇人看去,当一副全身已经发胖、两腿浮肉下垂的体态、脸型映入他的眼里时,蔡九犹如吞下一块寒冰,心头顿时冷了下来。他不禁暗暗叫苦,心里只响起一句话:“错啦,完啦,这不是碧眼狐!” 蔡九虽然老成练达,这时却也无法克制那骤然来临的失望,一种沮丧的神色也立即显露出来。这一变化,莲玉少奶奶也看出来了,就在他趋前半跪请过安后,也用怜悯的口气代向玉夫人请求说:“母亲,看他已是劳累不堪,让他歇息再说。” 玉夫人点点头,说:“你可坐地歇息。” 蔡幺妹跟在她爹爹后面,带着羡慕的心情把亭内诸人逐一看过。当她的眼光溜到玉小姐身上时,她也被玉小姐那奇怪的眼神怔住了。只是她从玉小姐眼里看到的,好像是在与她似曾相识的招呼,又好像是在怪她不该来此。蔡幺妹心里感到一阵茫然,眼前闪过千张面孔,她却从未见过这般俊俏。一时间,她在玉小姐那惊人的容态下,羞得几乎低下头来。她忙把眼光转向玉小姐旁边那个女人,见她既不瘦削,眼窝也不深陷,眉间更无朱砂红痣,她也立即明白爹爹把人弄错,心里虽也感到如有所失,但她从小习于顺受,也就并未因此过份颓唐,仍旧打起精神,依礼进退。 再说亭内玉娇龙,在此时刻,也有一番复杂心境:当蔡九和蔡幺妹来到事前,她一眼就已认出,这正是她在达美的村子里看到的那父女二人。同时她也不察暗暗称叹高师娘,认为她真不愧称为碧眼狐,时时处心积虑,确有过人机警。原来就在昨天上午,当墙外响起一片锣声,接着又有一阵高过一阵的喝彩声传来时,高师娘立即显得心神不安,不停地在厅内走来走去。玉娇龙见她神色有异,问她为何,她才说:这花园墙外乃是一条冷僻胡同,哪会来人献技,又哪来这多入群?!后听人报说是一个老者和一个姑娘在那儿扯场献技,高师娘更是动了疑心,神情显得更为慌乱。当香姑兴高采烈一阵风似地扑来报信说,夫人已传出话去叫墙外那踩绳的父女明日进府献技,这时,高师娘的脸色陡然变白,失魂落魄地回房去了。晚上深夜,她才悄悄来到玉娇龙房里,带着紧张的神色对玉娇龙说:“小姐,明天将带着姑娘进府献技的那个老头,我看八九就是你在西疆时遇到过的那个老头。” 玉娇龙若不经意地说:“他明朗说是为寻他已去西疆的胞妹才去的西疆,然何又寻到京城来了?!” 高师娘翻了玉娇龙一眼,立即露出一股怨恨之色,阴沉地说:“这有啥奇怪的!到西疆干了一番大事又回到内地来的人不也有的是。” 玉娇龙眼里一下闪出了怒火,瞪着她喝问道:“我来问你,你究竟是姓易还是姓耿?” 高师娘猛然向后退了几步,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她的脸色变得惨白,全身也在微微抖动。房里一时间静得连高师娘的心跳都听得清楚。过了很久,她才以一种近似哀吟的声音说:“小姐,你就高抬贵手,不管我姓什么,那老头和我是死对头,他就是专为寻我来的。” 玉娇龙神色也渐渐缓和下来,平静地问道:“你想要我怎的?” 高师娘忙又哀求说:“你高老师把我寄身贵府,就是为的避他。只要这次能避过他,我就安稳了。” 玉娇龙道:“你明日你去露面就是。” 高师娘说:“这样不能使他断念,他也决不就此罢休。” 玉娇龙愤然说:“他敢怎样?难道他还敢来府里搜查?!” 高师娘说:“这人厉害。今天在墙外那番做作,岂是他父女二人就能做得起来。万一他伙些亡命四处放出风声,对于玉大人亦将不利。” 玉娇龙听她说得也有道理,不觉踌躇起来。犹豫片刻又问她道:“你有何主意?” 高师娘成竹在胸地说:“给他来个‘偷梁换柱’,迷他一下。” 玉娇龙又沉思了会才说:“好,明天我带赵妈去。不过,这‘偷梁换柱’多难听,不如叫‘移花接木’还好些。” 高师娘在退出房去以后,还把头伸回门边来补了句:“小姐千万莫让那老头得手,这事关玉府名誉。”这“名誉”二字不禁使玉娇龙打了一个寒战。她盯着高师娘下楼去的背影,不觉暗暗哼了一声。 第二天。高师娘假称头痛没来看,玉娇龙就把赵妈拉来陪她,让赵妈紧靠在她身旁。 玉娇龙和高师娘就这样人不知鬼不觉地布下了这迷阵。 所以,当玉娇龙一眼就认出来人果是高师娘所担心的那两父女时,她除了惊叹高师娘的奸狡外,同时也对他父女二人暗含着敌意和敬意。敌意是恼那老头未免不识时务,竟敢无视边帅提督的声威,直从西疆追至京城,以至追到府里来了。敬的是垮服他父女历尽艰辛仍穷追不舍的坚韧的意志。特别是当她注意到那老头猛见站在她身旁的赵妈确非他要追捕的耿六娘时,他那一下变得萎顿的样子。不禁又是得意却又可怜起他来。当那姑娘上前来给她一家请安时,她立即回想起了在达美村里的那些情景,突然间,她竟把自己和达美、香姑以及那姑娘联系起来;她们都熟悉西疆,都是娇子,虽然各自处境不同,门第更不相当,但各自都有各自的苦楚。比起来,也许仍在西疆的达美日子还要过得恬静一些。而眼前最苦的就要数这姑娘了。想到这些,玉娇龙心里恻然了,她感到一阵莫名的酸楚。 回书再说蔡幺妹亦已看出站在玉小姐身边的那妇人并非耿六娘,她虽也感到失望,但却并不那般懊丧,她并不为自己落空而烦恼,却只为爹爹失误而伤心。她退到爹爹身边,满含深情,轻轻地说了句:“爹,你且歇息,我先收拾行头去。”说完,便忙着架绳去了。 蔡九在地上盘坐片刻,方才强自镇静下来。他刚要起身去帮助女儿收拾场地,忽见有一老头瘸着腿向他走来,他一下就认出来正是昨天在墙外会见的那个老头。只见他手握一只葫芦,来到他的身边,用一种平淡而又略带劝慰的口气对他说:“人有得失,天有阴晴,凡事不必介意。请易哥喝口我这醒脑提神酒,打起精神,好把场面应付下去。” 说完将葫芦递给蔡九。蔡九也不推辞,接过葫芦,大大喝了两口,将葫芦递还给他,说:“易某记住了老哥美意。” 瘸老头又说:“我已看过你闺女的绳技,决非江湖浅薄功夫。‘只要翅膀硬,哪里没有天’,易哥何不闯关东去,寻个立足,省得奔波。”说完便提着葫芦,一瘸一瘸地走进人群去了。 蔡九又是一阵纳闷。他已暗暗听出他话中话来,无非是劝他放弃追捕,远走关东,就不用再回陕西交差了。这老头竟是何人,然何竟知道自己底细。蔡九边想边拿起行头,帮着女儿收拾,只一会儿功夫,便已扯好场地。 锣响开场,蔡幺妹体念爹爹心境,决心独当一面。因此,她抖擞精神,将袖子一捋,把腰间丝带一紧,向亭内半蹲半跪地屈了一屈,然后转身一跃上绳,将身仰弯下去,再伸首过膝,双手合掌,面向事心,面含微笑,向玉夫人做了个童子拜观音。观上府内上下人等一齐鼓掌。玉夫人惊得张开了嘴,喜得连连点头称赞。 她忙命香姑传活下来,叫绳上姑娘小心,别有闪失。少奶奶鸾英也站立起来,提高声音说:“这是府内玩玩,不比街上献技不要过于弄险。” 玉娇龙不诧不惊,只在一旁冷眼观看。 蔡幺妹见夫人、奶奶对她这般疼借,十分感动,觉得更应使出全力才问得过心。于是,她将长辫在颈上一绕,随即腾空而起,一连在绳上做了几个空翻,最后以左脚着绳,右脚向后高跷,两手展翅,又向事中做了个丹凤朝阳之式,又惹起事内一片惊叹,换来周围一片喝彩声。 玉娇龙当然比那次在达美林中看得更加清楚仔细。她见姑娘在绳上施展的虽是一般绳技,但却已看出她的脚上功夫。她的一进一退,腰直腿弯,用的都是拳桩刀步,玉娇龙赞赏的不在惊险,而恰在这些。 接着,蔡幺妹又在绳上做了几个侧立,才跳下绳来,向事上屈了屈腿,屏着气,退到一旁小想。 少奶奶鸾英亲自斟了一杯热茶,叫香姑给她送了去。当香姑将芬递给她时,忽然见到她手上戴的一只银周。乃是西疆女子爱戴的银式样,她不觉竟用疆语说出“请喝茶” 一句。香姑全没有料到,那姑娘也用了疆语的“谢谢”二字来回答于她。香姑惊诧已极,愣了半天,才胡乱的说了句:“啊,姐姐,你真了不起!”便又跑回亭内。 蔡九也体贴女儿,为了让她略略休息一下,只好站出场来,将手一拱,说:“在下也来打套拳,讨夫人、奶奶、小姐一个欢欣,给府内的爷们、哥们添点热闹。”蔡儿说完,将举一抱,使出一套八卦拳来。这八卦拳也属道家秘宗,分阴阳二极,合乾、坤、震、裴、坎、离、良、兑八法,每法八路,共计八八六十四路。法法相贯,路路相连。 变化多端,出手难测。这套拳法,使得慢时,重在行气;使得快时,重在运力。内家打来,以慢为贵;外行去学,以快为雄。 蔡九见府内多是些喜看花梢之辈,便一路快速使去。只见他人如风转,管似轮旅。 看得亭上亭下人人拍手,个个点头。蔡九打着打着,忽然想到人众中还有那个瘸腿老头,不妨也使两路内家打法给他看看。于是,当他打到坤阴艮路时,将势一变,顿如推山抱石、移钟举鼎,身手立即慢了下来。一些原来不断拍掌的人众也慢慢停了下来,心里疑他力量不济,替他惋惜。玉娇龙却从他这一招一式中看出了真正的功夫。她想:难怪高师娘那般怕他,就凭他这点功底,高师娘也难对付。沈班头则懂得这是使给他看的,仍不动声色,只乘机向他送来会意的一眼。 接着又由蔡幺妹在绳上使了一套刀法。她用的当然都是一些花哨的路数,只见得许多惊险,却看不到多少功夫。可仍然是痴了夫人,呆了众人。最后,她使了一个腾空倒翻劈刀落绳一字亮相收场。 玉夫人看得满怀高兴,命管房丫环取出纹银十两作为赏赐。 少奶奶鸾英也取出几两散碎银子加在里面,命香姑一并送下亭去。 蔡幺妹将银两捧在手里,一时牵起万端心绪:一年多来,她父女走西闯东,那里见过这多银两。父女献技虽非为钱,但这般大方的赏赐却也打动人心,蔡幺妹感动得差点流下泪来。 蔡九来到女儿身边,从她手中取过银两,又走到亭下阶前,举银过额,然后感慨万分地说道:“多谢夫人、奶奶厚赐。我父女献技江湖,非为聚财,但求一饱,一两之资,已足够我父女一日盘缴。平时街头献技,两场所得,不过一两,今日府中所献不过一场,厚赐过多,恐我父女福薄享用不得,谨以多余之赐奉还,尚望夫人,奶奶鉴我诚心,恕我憨直!”说完,他从银锭中取出一锭,将其余的放在石阶上面,然后两手交臂退了下去。 人众中发出一片嘣叹之声。玉夫人顾视着鸾英,不知如何是好。正在玉母和鸾英都感为难之际,玉娇龙站起身来,步下石阶,将蔡幺妹唤到面前,满怀深情也隐含歉疚地拉住她的双手,把她看了一阵,才问她道:“你姓什么?今年多大了?” 蔡幺妹不知所措地低声应道:“实姓蔡,已满过十七岁了。” 玉娇龙“啊”了声,说:“我和你同年。我们是姐妹,我还比你小呢。” 蔡幺妹抬起眼来望着她,眼里充满动人的喜悦。 玉娇龙柔声地说:“你也受苦了!若不是为了生计,何苦这般风尘。” 蔡幺妹没应声,眼里已含着了泪水。 玉娇龙已经注意到了她手上戴的那只银镯,问道:“可是在西疆买的?” 蔡幺妹说:“是西疆一个叫达美的妹妹送给我的。” 玉娇龙嘴唇动了动,没出声,把那银镯从蔡幺妹的手腕上退了下来,把玩一会,也不给她戴上,却从自己的手腕上退下一只光彩夺目的金嵌翠玉的镯子戴目蔡幺妹的手上,这才对她说道:“你把我这只镯子留在身边,急了时也好派些用处。你这只银镯子就转送给我留个记忆吧。” 蔡幺妹心里念着达美,本来是十分不舍那只镯子的,但她看到玉小姐那么喜爱它,甚至送了自己那么贵重的一只,也就不好意思说不肯了。 玉娇龙戴上那只银镯后、又从自己头上取下一朵珠花,亲手给她插在头上,说:“这珠花原是一对,乃是宫中之物,那一枝送给一位妹妹去了;这一技送给你,也算留个记忆。” 蔡幺妹简算应接不暇了,她见玉小姐出手这么大方,也不知她是由于侯门小姐一贯的慷慨,还是出于对自己的特殊厚爱。她推也不是,受也不是,弄得惶惶不安,不知所措。 这时,玉夫人、少奶奶见蔡九不肯收受赏银,正在为难,见娇龙这般作法,受她触动,也各自取下两样首饰头钗,叫香姑给那姑娘送去。 蔡九见状,正欲上前拦阻,香姑瞟他一眼,说:“夫人、奶奶说了,这是给我姐姐作为将来添箱之物,你休来管。” 香姑这话,果然触动蔡九心怀,眼看女儿已经成人,她娘又死得早,长此和自己漂荡下去也不是办法,是该给她留意个夫家了。于是,他只好不再多说,领着女儿谢过夫人、奶奶和小姐,收起行头,出府去了。 蔡九和蔡幺妹回到“四海春”栈房时,刘泰保早已等候在门口了。他见蔡爷阴沉着脸,蔡幺妹闷不吭声,心知情况不妙,赶忙迎了进去,坐定以后,蔡九才将这日进府情况说了出来。刘泰保听后也是大失所望,不知如何是好。大家相对无言,完全失了主意。 蔡幺妹耐不住这种沉闷,给她爹倒过一碗茶来,启口问道:“爹,往后又该怎么办呢?” 蔡九又闷了会,才说:“收拾行头回陕西去。” 刘泰保顿时心子往下一沉,忙指头看了蔡幺妹一眼,恰好蔡幺妹也一眼向他望来,虽只一闪,但刘泰保却已从她那眼里看出了她的焦虑。他带着无甚把握的口气说:“回陕西也不是办法。碧眼狐既未拿获,回去如何交差……” 蔡幺妹突然激愤起来,一改平时那种无忧无愁的神态,说:“爹,为了一个碧眼狐,我们已经受得够了!这么大块天,这么大片地,单凭我父女二人哪里找她去!那些当官的只图自己报功升迁,却让我们去活受煎熬。衙里养了那么多人,为啥不多派几个出来追追!你要回陕西,还回去干啥,你受了这多风霜,回去后不但没半句温凉话,反而更受罪。等着你的也不是一怀慰劳酒,而是一百罚刑棍。依女儿看来,爹爹不如扯了谍文,父女同闯关东去!” 蔡幺妹这番话说得慷慨激烈,以致使得她爹都大为惊异,觉得女儿这些话说得极有道理。他也明白女儿的心情,都是由于奔波万里后遇到情形的骤然变化才激出这番久已郁结在心的话来的。但他觉得女儿却并不完全了解自己的心意。于是,他叹了口气,慨然地说:“我也并不全然是为了迫于官府之命才带着你出来受这分罪的。想你爹在蒲城当了三十年的捕快,在陕西也挣了些名气,那能让自己三十年的英名栽在这样一个妇人的手里!再说这碧眼狐也未免手毒心狠,留她在世,等于留下一个祸害。这次算我失误,累得你也白苦了一场。我想回陕西,也不是为厚着老脸去交个空差。我是打算把你带回陕西,作些安顿,然后只身出走,纵然天涯海角。九死一生,也一定要将碧眼狐捉拿归案。” 蔡幺妹听了她爹说出这番话后,心里一阵难过,便情不自禁地伏在她爹膝上抽泣起来。蔡九也是身处穷途,怜女儿无依,更增添犊之情,不禁感慨万端,老泪纵横。 刘泰保左劝右慰,费了很多唇舌,才把房里的气氛缓和下来。他又去叫人送来午饭,自己也留下相陪。吃饭时他见蔡九和蔡幺妹都是在勉强进食,知他们正在进退为难,便慨然说:“蔡爷,我刘泰保也是从个死了父母,全靠叔叔提携,给我留下这点产业。托各位客官之福,生意也还兴旺,也不在手蔡爷和幺妹这点房费饭钱。我看蔡爷也不必忙回陕西,更无须去闯关东,就暂时在我栈中住下再说。只要我这‘四海春’客栈开设一天,总不会让蔡爷和幺妹缺铺少饭就是。” 蔡幺妹偷偷看了她爹一眼,没吭声。 蔡九说:“刘哥,你这分情意我心领了。你我非亲非故,哪能这样叨扰!” 刘泰保进一步恳切地说:“蔡爷,你就把我当作你的亲生儿子一样好了。我这客栈来往的既有四方商旅,也有水陆江湖,打听点什么也还便当。你就暂住下来,容我慢慢代你打听去,等有了线索你再走不迟。” 蔡九被刘泰保这一片至诚打动了。回头对他女儿说:“小妞儿你看怎样!我们就暂且留一留吧,以免辜负刘哥一片好意。” 蔡幺妹点点头,笑了,笑得十分甜,笑得十分宽慰。 饭后,蔡幺妹帮着刘泰保收拾碗筷,并帮着他送回灶里去。 在穿过院坝时,蔡幺妹见四下无人,便抿笑着对刘泰保说:“你就这样还是留不住我爹的,他迟早总得走。” 刘泰保问道:“你说要怎样才能留住他呢?” 蔡幺妹半打趣半认真地说:“你不是要我爹把你当亲生儿子一样吗!你要是真心实意地留他,又真心实意地把他当你爹,你就拜他做干爹。” 刘泰保猛然被她点醒,忙说:“好,我这就拜去。” 送过碗回来,对泰保满面春风地走在前面,蔡幺妹掩口抿笑着跟在后面。进了房,对泰保也不说话,将蔡爷拉到房中靠背椅上坐定,然后退后两步,将衣袖一抖,一参步,恭恭敬敬跪拜下去,口里还亲亲热热地叫了声“干爹”。 蔡九一时没有回过神来,忙离座站在一边,急问:“刘哥,你这是干啥来?” 蔡幺妹吃吃地笑着,又把他爹拉回座位上去,说:“刘哥拜你作干爹啦。从今后你老人家有了个干儿子,我也有个千哥哥了。” 蔡九这下才明白过来,心里一乐,忙将刘泰保扶起,说:“这就太屈辱你了。” 刘泰保说:“干爹,这下我和你总该算亲人了。这儿虽是上房,还是有些杂。后院原是叔叔住家院子,叔叔死后,我只住了北房两间,南房还有两间空着,今晚干爹和妹子就搬到那屋去,早晚我也好照应。” 蔡九欣然应允了。 晚上,刘泰保又送来几色上等酒菜,大家高高兴兴,开怀畅饮。蔡爷乘着几分酒意,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把银锁,铜锁正面刻有“长命富贵”四字;锁上系着一根已经褪色的红头绳。蔡爷将锁放到刘泰保的面前,对他说道:“泰保,我这个干爹身边实无值价之物,只这只银锁也是你妹子她娘留下的,留给你做个纪念吧! 刘泰保道过谢,使小心地将它收放到怀里。深夜,蔡幺妹独自坐在灯前,把玉小姐所赠的珠花从头上取下,在灯前仔细把玩。只见这枝珠花技成扇状,用发一般细的银丝编锁而成,上缀五颗珍珠,最大的一颗有如葡萄,晶莹剔透,光来照人。她忽然想起她在达美头上也曾看到过这样一枝珠花。达美说是一个姓春的姐姐送给她的,还说那位春姐姐美极了,心也好极了;她记起玉小姐也曾对她说,她有两枝这样的珠花,另一枝已送给一个妹妹去了。蔡幺妹仿佛觉得这是一回事,但她又似乎觉得这完全不是一个人,她迷糊了。蔡九和蔡幺妹就这样在刘泰保家中暂叫住了下来,相处得十分融洽,日子也过得欢快。不觉过了半月,一天夜晚,街上已打过二更,刘泰保正在蔡爷房中叙话,忽小二来说:“外面来了一个汉子,指定要住上房,并要为他准备酒饭。我对他说,灶堂早已熄火,掌灶的已经回家,要他外面去用,那汉子只是不依,刘大哥你看怎办?” 刘泰保税:“‘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已经这般时刻了,这条街又静,叫他哪里吃去。就将二院原蔡爷住的那间上房与他,酒饭我张罗去。” 小二出去招呼客人去了。刘泰保忙去自家灶上拿了一些酒莱和一盘馒头,亲自送去二院。蔡幺妹也提着灯跟了出来给他照亮。来到二院上房,见那汉子已经安顿停当,叉手站在房中,面露焦躁之色。他见刘泰保端着这许多饮食进来,忙将身往桌边一让、也不答话,只爽朗地笑了笑,便各自大吃大嚼起来。刘泰保觉得这人好生奇怪,这才借着灯光仔细将他打量一番。这一打量,不觉使刘泰保暗吃一惊,他也见过多少逞强好斗、顾盼自雄的彪形大汉,却从未见过这般壮实的身子。正是由于他整个身板四肢长得极为匀称,一眼望去,竟然还看不出来。稍一留意,就能从他那特别粗大的脖子、耸鼓的前胸以及两只在袖内跳动的臂膀,感到在这汉子身上不知蓄藏了多少气力。再一看那汉子的面孔,却也不像刚才一眼见到时那般平鲁,而是越看越变得秀俊起来。那汉子好像毫未察觉刘泰保在仔细看他似的,各自若无其事地饮酒吃菜。 蔡幺妹在门外等得不耐了,也跨进房来,那汉子抬起头来,一眼看到蔡幺妹时,不禁突然停下酒杯,惊异地说了一句:“啊,你也到京城来了。” 蔡幺妹茫然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刘泰保问了句:“客官可是认得这位妹子?” 那汉子也不抬头,只应了声:“看见过她。在西疆石河子。” 刘泰保本想再问他几句的,可见他毫无答理之意,又把话咽了回去。 他收拾碗筷离房时,那汉子从身边摸出一锭十两重的纹银,交给刘泰保说:“给我写个号。我姓仇,名双虎。河北交河人,是为寻亲来京的。先收下这十两纹银作费用,我是不爱计较斤斤两两的。” 刘泰保和蔡幺妹回到蔡爷房中,大家把适才看到的情况告诉了蔡爷。蔡爷沉思了会,神情肃然地说:“我看这人有些来历,决不是一般江湖之辈。京城是四海云集的地方,时有卧虎藏龙,对于这样人物,切切勿去犯他。” 蔡幺妹点点头,觉得她爹说得极是。她也不知为什么,只觉适才在门外站着时,便已从那汉子身上感到了一股虎气。 第十五回 柳暗花明原形又露 夜凉园静旧好重修 那个名叫仇双虎的汉子自从来到“四海春”客栈以后,平时很少出门,只独自在房里闷坐,偶尔出去办办事情,也多在掌灯以后。刘泰保已坐栈两年,也有了些经验,知他是在避着什么。但他究竟是属哪路人物,刘泰保亦还看不清楚。他见那汉子慷慨大方,平时一举一动又毫无鬼祟之状,心里也暗暗佩服。平时便捡些好酒好菜给他送去。开始那汉子对他十分冷淡,好似怀有戒心,后来见他那般殷勤周到,也就渐渐和他熟悉起来,有时还把刘泰保留在房中和他一起喝上几杯酒。刘泰保几次想试着探他一些身世,他都把话岔开,点滴不漏。有时蔡幺妹也帮着刘泰保送茶送水去那汉子房中,仇双虎却对她特别亲切,把她当作亲人一般看待,常常情不自禁地流露出这样一句话来:“我也有个妹妹,长得也有些像你,要是她还活着,也该满十六岁了。”蔡幺妹也从他这句话里,尝到一些酸苦,因此,有时也借故去他房里走走,为的是给他送去一些宽慰。 京城已是深秋,天气也渐渐冷了起来。一天,蔡幺妹想给爹爹做件新棉袍,便到街上去扯了一丈蓝布,在回客栈路过玉府门口时,恰好香姑正从大门出来,她一见到蔡幺妹便跑上前来,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亲热极了。二人站在门外街边谈了一会,香姑忽然问道:“姐姐,那天我没来得及问你,你怎会说西疆话来?” 蔡幺妹说:“我去过西疆。” 香姑高兴得跳了起来,说:“这太好了。我来到京城后,还没碰到一个曾去过西疆的人,心里憋得慌,没人和我说西疆话。” 蔡幺妹说:“玉小姐身边的高师娘,听说不也是从西疆来?” 香姑将嘴一扁,说:“休要说她,她根本不爱西疆。” 蔡幺妹说:“都因你在侯府,哪见得外边世面!就我住的‘四海春’客栈中,前几天也还来了位曾在西疆闯过的汉子。” 香姑好奇地问:“是个何等样的人?” 蔡幺妹笑笑说:“摸不清他是干什么的。人极好,也长得俊,一身虎气。”香姑愣了愣,不解地问道:“怎的一身虎气?” 蔡幺妹说:“身子长得虎一般威壮,名字又叫个仇双虎。不论他坐着或站着,看去都有老虎般的气势。”香姑张大了眼,半天没说话。过了一会,当蔡幺妹告别转身离去时;香姑才又追上前来对她说:“我抽空到客栈看姐姐去,也去看看那‘虎气’。” 第二天下午,香姑果然到客栈里来了。她向小二问明蔡幺妹的住处后,便向后院走去。当她穿过二院院坝时,那仇双虎恰好正站在上房门口。香姑一下见到了他,便不觉突然停下步来,心里吃了一惊。她觉得这汉子曾在哪里得见过来,那一副熟悉的身影,那一双熟悉的眼睛,但她一时想不起来。那汉子开始也略略显得有些惊诧,但惊诧的神色很快就隐去了,又浮现在眼里和挂上嘴边的是一种亲切的笑容。他还没等香姑回过神来,便亲切地叫了声:“香姑!来,快到屋里坐。”同时,那汉子很快地便闪进屋里去了。 香姑虽仍是恍恍忽忽地没弄清是怎么一回事,但还是毫不迟疑地进到屋里去了。 那汉子压低声音说:“香姑,别猜疑,我是哈里木的朋友。” 香姑这一下才真正震惊了。她把眼睛张得大大的,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那汉子。过了一会,她猛然又象想起什么似的,一转身,两步跨到门边,将头探出房门左右看看,又才转过身来,轻轻地颤声问道:“你可是罗大哥……?” 那汉子微笑着,点点头。 香姑充满担忧他说道:“你怎的也到这京城来了?” 那汉子并不在意他说:“这京城也算不了啥,我是来寻访我妹子的。” 香姑还想说点什么,但她只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说出来。那汉子走到她身边,用手抚了抚她的头发,说:“你都长成大人了。哈里木兄弟也经常惦念着你呢!” 香姑两腮顿时飞上红晕,嗫嗫地说:“哈里木哥哥近来可好?他在草原还是在林子里?” 那汉子说:“他也没个准,时儿在在草原,时儿在林里,不过,他和他的大红马都会安然无恙的。” 香姑伤感他说:“我真想回西疆,玉小姐也答应过要送我回去的。” 那汉子略略怔了怔说:“好。过两年我叫哈里木兄弟来接你。” 香姑仰起头来,感激而信任的看了看他。那汉子犹豫了下,说道:“去告诉你玉小姐说,我从达美那儿来,达美要我向她打听一个姓春的姑娘的下落。” 香姑困惑地问道:“玉小姐……姓春的姑娘?!” 那汉子抚着她的肩膀说:“香姑,别多问,你只这么告诉她去。但要小心,别让任何人知道。” 这汉子在香姑的心目中简直就是神,就是活佛,对于他的话是无须去猜疑的。她领会地点了点头,也就不再问什么了。又过了会,香姑才把自己为什么要到这客栈来的缘故告诉了他。那汉子爽朗地笑了,说:“好,你到后院找你姐姐去。记住,我姓仇,只说你曾在草原上见过我,也不知我是干什么的。” 香姑见院子里无人,赶快走出房来,向后院走去。蔡幺妹正在房中替他爹剪裁棉袍,见香姑来到,赶忙迎了出来,一阵笑语之声,早已惊动了对房的刘泰保,一齐涌到蔡爷房中坐定。香姑脸微微红了红,说:“姐姐,我进来时已经在二院遇到了那个姓仇的汉子。我在乌苏草原上曾看到过他几次,只是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蔡爷问道:“姑娘,你觉得那姓仇的为人如何?” 香姑本来想说不知道的,但她不能这样做,还是动情地说道:“是个很好的人。我爹娘在时,他给我家送来过大袋麦面;我爹死后,他也给我家送来过麦子和银两。” 蔡爷说:“听说西疆有个外号半天云的马贼,经常在沙漠草原上出没,专门劫富济贫,但愿他没有离开西疆才好。” 香姑的脸一下发白了。 蔡幺妹接过话去,说了些西疆的风土人情,把她和她爹在西疆所受的苦也说得来甜滋滋的。香姑笑了,笑得像一朵花。房里变得乐融融的。 蔡幺妹说着说着,突然像想起了什么,把话一转,问道:“昨天和你谈起高师娘,妹妹像不大喜欢她似的。其实我看高师娘也是慈眉善目的。” 香姑诧异地问道:“姐姐几时见过高师娘来?” 蔡幺妹也诧异了,忙说:“那天进府献技时,她不是站在玉小姐身边的吗?” 香姑说:“那位哪是高师娘,是少奶奶房里的赵妈。” 顿然间,满屋的人都呆了。大家你看着我,我望着你。很久都没人说话。过了会,蔡爷才走过来,盯着香姑说:“香姑娘,那天高师狼为何没有去?” 香姑也感到大家的神情有些不对,但她毕竟心地单纯,哪里想得许多,还是坦然地答道:“高师娘说她头闷,没去,赵妈才去陪伴玉小姐的。” 这时,大家心里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蔡幺妹进一步试探着说:“听府里的人说,高师娘虽然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可还很标致。我错把赵妈当成了高师娘,一直还在笑哩。” 香姑扁了扁嘴,说:“高颧骨,凹眼睛,简直像个猴,标致个啥!” 刘泰保也紧问一句:“眉心里是否有颗红砂痣?” 香姑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眉心,说:“对,在这儿。” 蔡爷怕引起香姑疑心,忙把话岔开了。接着大家又谈了些别的,香姑见出府已久,便告辞回府去了。 等香姑走后、蔡爷父女和刘泰保才又来商量捉拿碧眼狐的事情。已经显得消沉衰老陷于一筹莫展的蔡九,这时又意气风发起来。只见他双目炯炯,胡须飘动,勃勃的雄姿使他突然变得年轻多了。他真没料到,仅仅一个来月,情况几经变化,眼看已是山穷水尽,忽又柳暗花明。他刚刚才恨过自己失手,现在又来愧自己粗心。他兴奋己极,不禁以手加额向天祝告:“多感老天有眼,碧眼狐也有今日,我父女尚可还乡。” 当大家商议如何捉拿碧眼狐归案时,蔡爷主张迳向九门提督衙署投递公文,指明案犯正藏身玉府,要求玉府将人犯交出押解回陕西结案。刘泰保则认为这等做法未免形同走险,因对碧眼狐既未经亲眼认定,一来唯恐万一有误;二来又要防被人掉包。 宦场难测,何况玉大人手中握有生死大权,万一翻过脸来,祸将不测。蔡爷觉得刘泰保虑得也有道理,便又提出,准备夜探玉府,亲自去见碧眼狐,逼她出来就范。刘泰保也连连摇手表示不可。 他说这玉府不是一般人家,府内不仅有打更巡逻,而且专门养有护院,若有漏失,那还了得。蔡幺妹见刘泰保瞻前顾后,这也怕,那也怕,笑他胆小,说他不像个男子汉。 弄得刘泰保啼笑不得,连连睹咒发誓、表明心迹。蔡爷怕他羞恼,忙替他转环说:“泰保所虑也是。我看那个瘸腿老头就不是个等闲之辈,还须想个万全之策才是。再说,我父女又是住在泰保家里,凡事也得替他想想。” 蔡爷这最后一句,大概戳到了刘泰保心里,他的脸不禁红了起来。蔡幺妹看了眼刘泰保,心里也为他难过,深悔自己刚才不该说话刺他,声音也变得温柔起来,不无歉意他说:“都怪我莽撞!刘哥,你说怎样才是万全,我和爹听你的。” 刘泰保没甚把握他说:“我看这亭也不急在这几天,耐着性子等一等,是狐总要出洞的。等那碧眼狐出府来时,就在府外捉住她,这就万无一失。” 蔡爷想了想,也只好答应了。 再说香姑回府以后,几次想对玉小姐谈出罗小虎要自己转告给她的那番话来,可又不知如何启口。她因此心神不定,坐立不安。晚上,她站在梳妆台旁给玉小姐卸装,见玉小姐用手卷弄着她鬓边那绺曾经剪短过的头发出神,香姑心想她定是在思念达美了。 于是,她鼓起勇气但却仍然装成若不介意的样子说:“小姐,我今下午在府外北街口碰到一桩怪事了。” 玉小姐漫不经心地问:“什么事?” 香姑说:“我碰到一个从西疆来的汉子,他说他从达美那儿来,要我向小姐打听一个姓春的女子。” 玉小姐一下回过头来,警觉地问道:“你认识那汉子?” 香姑忙摇头说:“不,我并不认识他,不知他怎的却认识我。” 玉小姐又紧忙问道:“那汉子怎生模样?” 香姑说:“长得一身虎气,却很俊。” 玉小姐全身微微一震,突然转过身去。 香姑从镜子里看到她将双眼闭上,脸色也顿时发白起来。这样只有短短的一瞬,玉小姐又恢复了平静,慢慢回过头来,说道:“他还说了些什么?” 香姑道:“他只说想见见你,替达美打听一下那位姓春的女子。” 玉小姐问道:“你可知那姓春的是谁?” 香姑道:“就是小姐。小姐那次逃回迪化时我曾听你说起过。” 玉小姐突然追问了句:“那汉子又怎会知道我与姓春的有什么关系来?” 香姑不知该怎样回答了。怯生生地,显得有些慌乱起来。 玉小姐眼里露出审讯的神色,问道:“你真的不认识那汉子?” 香姑差点要哭了,说:“真的不认识。” 玉小姐又问道:“你可问过他是谁?” 香姑迟疑了下,嗫嗫地说:“问过。他说他姓仇。” 玉小姐两眼紧紧地盯着香姑。香姑把头慢慢地低了下去,房里静静的。 过了好一会,玉小姐才又用平时那般温和的声音说道:“你看我是见见他的好,还是不见的好?” 香姑毫不迟疑地说:“见见的好。” 玉小姐:“那姓仇的汉子住在哪儿?” 香姑:“北街口的‘四海春’客栈里。”玉小姐:“怎样见法,难道要我到客栈去?” 香姑不开腔。 玉小姐:“你去领他进府来?” 香姑还是不应声。 玉小姐起身踱到房中,停了停,又在桌旁坐下来,沉思着。香姑偷眼望去,正遇上玉小姐也向她投来的眼光。她从玉小姐那目光里感到了她平日受宠时那种对她疼爱的神情。她壮着胆,轻轻来到玉小姐身旁,小声对她说:“后花园门的钥匙在赵妈那里,明天我去向她要来。” 玉小姐没置可否,慢慢站起身来,满怀欣慰之情,把香姑拉到她的怀里,紧紧地偎抱着她。香姑感到玉小姐的胸口在咚咚地跳。她已从玉小姐的抚爱中得到了报偿和满足。 玉小姐在她耳边柔声地说:“你明天去对那汉子说,要他晚上二更后到墙外后门来。” 当香姑退出去时,玉小姐又叫住她,说:“你去告诉高师娘,说我明晚要在花园里多呆一会儿,叫她别到花园来。” 第二天傍晚,玉娇龙仍和往日一般,独自去花园练武。可今晚她再也无法专心致意下来,只略略练了几路,便收好剑,在花园里徘徊。夜是静悄悄地,深秋的寒意已经禁住了虫声。月亮正升过墙头,如水的清光洒满幽静的角落。玉娇龙心神不定,不时东张西望,她明知这后花园是谁也不敢贸然闯来的,但她今晚总是提心吊胆,放下下心。她心里从未有过如此的烦乱。她一想到那即将到来的罗小虎,心里便不由一阵颤动起来。 自从那次在张家口外的风雪中曾经远远地见过他的身影以后,又快一年了,连夜来入梦都那般困难。不久前,虽曾从父兄口中听到一些有关他的消息,但给她带来的却更是揪心的忧念。消息无由打听,相思向谁诉去,枉自过着堆金拥锦般的生活,心里却比在沙漠里还寂寞。好不容易今晚又要重相会了,但跟他说些什么呢?他又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呢?还不是匆匆相见,又匆匆别去…… 玉娇龙的心里心翻腾着,有如钱塘江的潮涨一般,一潮拥起一潮。忽从前面花园那边传来了二点更声。玉娇龙的心顿时剧烈地跳动起来。她忙闪身到一排古柏下的石山旁边,借古柏的阴影把自己隐蔽起来。她屏住气,侧耳听去,不一会,墙边的门响了,接着,她看到一个巨大的身影向她走来。她感到一阵气促,喉咙里好像被塞住似的。那身影是那样熟悉,一步一步地走近了,虽然也还距有好几步远,可她似乎已经感到了从他身上传来的一股热气,一股带有曾使她心颤动的汗味的热气。当那身影倒映在地上的影子也投入树阴时,那汉子便已来到了她的跟前。玉娇龙如痴了般地望着他。那汉子用一种略带沙哑的声音说:“我来了。” 玉娇龙微张着嘴,还是一动也不动地望着他。 那汉子又说了句:“在张家口外的庙子里我晚来一步,只看到你已远去的车影。” 玉娇龙这才好象猛醒过来似的,轻轻地惊呼了声:“啊,小虎!”她向前跨了半步,正要扑进罗小虎的怀里去,却又突然停住了。她紧张地回头向四周张望了下,还是满园清辉,一片寂静。她又举头向后园那边望去,见母亲房里还亮着灯光,母亲的身影正照映在窗上。玉娇龙心悸了,她似乎看到了母亲那双含着谴责的眼睛正望着她。一时间,满园里的每个花丛、角落、石旁、树后都闪着府内上下人等的眼睛:父亲严厉的眼睛,哥哥含怒的眼睛,嫂嫂怨怪的眼睛,赵妈鄙夷的眼睛,高师娘幸灾乐祸的眼睛,以及香姑惊惧凄惶的眼睛……。玉娇龙的心不由一阵战栗。但站在她面前这人,却正是自己朝思暮想、悄悄藏在心里的人啊!她真恨不得在这一瞬间整个玉府和京城都沉入地下,把这儿变成一片草原,让她毫无悸忌地投到罗小虎的怀里,尽情地痛哭一场。 无须再诉说什么,就让眼泪来倾诉自己心中的苦,心中的怨和爱,一任泪水流满自己的脸,洒满罗小虎的胸膛。 罗小虎和玉娇龙就这样久久地对站着,谁也没再吭声。罗小虎从玉娇龙那肩膀的微微抖动中,知道她在悄悄地哭泣。他正想伸出手去把她拉到身边,撩起自己的衣襟为她拭干泪水,恰好一阵微风拂过,从玉娇龙身上散出一股刺鼻的香气,罗小虎不禁皱了皱眉头,他的手停住了。正是这股香气使他犹豫起来,他这又才意识到,站在自己面前的已不是西疆草原上那个矫健任性的姑娘,而是侯门的千金小姐。 罗小虎愀然地说:“难道你就没有什么话和我说的?” 玉娇龙咽哽地说:“你怎竟敢闯到京城来了!” 罗小虎毫不在乎他说:“有何不敢!这里又没人认识我。纵有人认出我来,也不会出卖我的。” 玉娇龙忧伤地说:“你在这儿没有自己人,你会很孤单的。” 罗小虎没说话了。是的,他只身回到内地,为了寻找仇人,历幽燕,走齐鲁,闯河南,他昼伏夜出,枕刀荒野,他是孤单的。但他每到一处,却都有人同情着他,卫护着他,甚至冒死涉险为他通风报信,使他绝处逢生,使他得以手刃仇人,一偿多年宿愿,他又是不孤单的。就是来到京城以后,他遇到的蔡九、蔡幺妹、刘泰保,还有香姑,也都是些好人,他相信他们也会护着他的。罗小虎想到这些,欣慰地笑了。说道:“四海之内皆兄弟,我才不孤单呢!” 玉娇龙见他说得那般自豪,笑得那般得意,心里也为他感到欣慰。她不禁想到自己,在府里虽可一呼百诺,但谁可真正信赖,谁又能够为她分忧?父母兄嫂虽然疼爱她,但她只感到那些爱在筑成一道禁锢着她的墙,使她越来越不自在;高师娘又如长在身上的一个痈,割也难,留也难……。玉娇龙突然感到自己才是真正的孤单,她对罗小虎那种自豪的样子不禁有些嫉妒起来。 罗小虎继续对她说道:“我的大仇已报,也不在活这一生了。” 玉娇龙充满担忧地说:“你千万不能再回沧州去,那里正在四处张榜捉拿你。” 罗小虎又用玉娇龙熟悉的那种略带嘲讽的音调说:“那是你哥哥玉玑干的。” 玉娇龙申辩说:“我知道。我哥哥念你孝烈,不忍你遭毒手,才用此法逼你离开沧州的。” 罗小虎依然带着嘲讽的声音说:“做官的人会有这等心肠?!拿住个罗小虎对他有甚好处,拿住了半天云,也许还可连升三级。不过,半天云也不是好捉的,玉帅在西疆调了上万的官兵都未拿住呢!” 玉娇龙感到伤心了,负气地说:“你就是为和我谈这些而来?!” 罗小虎笑了,虽在树荫里,却还是隐隐看到了他那一排雪亮的牙齿。他伸出大手,把玉娇龙拉到怀里,充满柔清他说:“我冒死来到京城,除了办我的事,也是为来看看你的。” 玉娇龙的心顿时软了下来,她温顺地将脸紧贴到罗小虎的胸前,她又从他那厚实的胸口上感到一阵融融的温暖,那股还带着草原气息的马草味和汗味,又沁进她的心头,她闭上眼睛,感到一阵阵魄散神摇。那恬静的帐篷,那辽阔的草原,那簸摇的马背,也是这样的一般气味使她陷于迷惘而无法矜持。玉娇龙暂时忘掉了周围的一切,闭着眼睛喃喃地说:“我怎处?你叫我怎处啊?!” 罗小虎俯下头来,在她耳边热烈他说:“随我回西疆去。你有那么好的剑法,尽可横行沙漠,自由自在地过活。” 玉娇龙悲伤地说:“不能啊!我只能让我的心随你走,这身子却是父母的,我得为父母着想……我不该生在这样的门第…我不能啊。” 罗小虎默然不语了。 玉娇龙又好似梦呓般地说道:“除非我能像哪叱那般把自己的骨和肉都割还父母,再长出个莲花身子来,我就自在了。我就随你去。” 罗小虎笑了笑,说:“我这身骨肉也是父母给的。但他却可以为我的弟兄们舍去。” 玉娇龙无可奈何地说:“我和你不同啊!我是个女人,又生在这样一个门第!……” 说完,她又伤心地抽泣起来。 罗小虎见玉娇龙那般难过,心里不忍了,又俯下头去安慰她、话音里充满了真挚和怜爱,并从怀里摸出个香囊似的小布包来,在她眼前晃了晃,说:“这里面包的是你割下的那绺头发,我一直揣在怀里。我永远记住我们在迪化城边林子里分手时你曾说过的话。我这时要对你说的,也还是我那句‘两心不变,后会有期’。” 玉娇龙一往深情地说:“我等你,直到死。” 这时,前面花园那边传来了三点更声。 罗小虎一怔,沙哑地说:“我该走了。” 玉娇龙仍然紧偎在他的胸前,央求他说:“难道你就不能去投军,谋个一官半职来。” 罗小虎说:“官府已行文天下,到处绘有我的图形,投军何异自投罗网,我已难有出头之日了。” 玉娇龙心里又是一阵凄楚。她不忍再提投军的事了。她茫然地说:“也许…也许朝廷会大赦的。” 罗小虎轻轻将她推开,宽慰而又带有激励他说:“天无绝人之路,事在人为。我终会娶得你的。” 玉娇龙明知罗小虎说的只不过是句宽心话,但她还是,从中感到一种幸福和慰藉。 罗小虎正想抽身离去,玉娇龙又象想起什么似的,忙拉住他的衣袖说:“你来京城,除看我外,还为着何来?” 罗小虎说:“也为找寻我那胞妹罗燕。” 玉娇龙赶忙说道:“听说有位在吏部衙门里当差的德秀峰,十年前收养了个名叫燕姑的姑娘,好象也姓罗。我疑她是你妹妹,你可设法打听去。” 罗小虎喜出望外,仰首向天,拱手祝告:“苍天!如果真是妹妹,我纵死亦无憾了。”接着又对玉娇龙说:“我该走了,你要多多珍重!”说完,又深情地看了看玉娇龙,然后转过他那巨大的身躯,踏着他那巨大的影子走了。 玉娇龙呆呆地站在树荫下,动也不动,一直到四更。 香姑等得疑了,前来寻到她,把她扶回房里时,见她有如痴了般,满身衫袖全湿了,也不知是浸的夜露还是洒的泪水。 第二天,玉娇龙推说身体不适,一直睡到下午方才起床,连香姑送上楼去的早点、午饭都一口未尝。香姑刚给玉小姐梳好妆,高师娘进房来了。玉娇龙一振精神,立即恢复了平时仪态,温声地问她道:“高师娘有甚事来?” 高师娘两眼游离不定,逡巡道:“昨夜小姐到花园散闷去了,我到大奶奶那边房里找赵妈闲话去。回来时见沈班头仍在前面花园闲荡。这人眼真尖,我走在荫丛里竟也被他认出来。我真佩服玉大人好眼力,找来这好一条看家狗。” 玉娇龙心里暗吃一惊,知高师娘这话里有暗示。但究竟暗示什么呢?是指昨夜自己和罗小虎在花园相会之事已被沈班头察觉,还是高师娘又在玩弄讹诈故技?她很快回想了下昨夜情景,当时自己虽然迷惘难禁,但却也并未忽视周围动静,连蝙蝠都不曾掠过,更未发现任何人影。玉娇龙一面暗忖,一面笑笑说:“高师娘嘴也太损,怎把沈班头比做狗了,你也不看他上了年纪。” 香姑也在一旁埋怨高师娘说:“沈班头护着你,你却去作贱他。这就是高师娘的不是。” 高师娘诧异地说:“他几时护着我来?” 香姑说:“昨天我出府去,在门口碰见沈班头,他还对我说,小姐有甚外差,要我多跑跑,说高师娘是长辈,休叫出府去,免被人闲话。这不明是护着你的。” 高师娘哆嗑了下,脸也微微发白了。她已从沈班头的这番关照中,预感到一种危机和不祥。她不再吭声了。 玉娇龙心里也明白几分,准是沈班头发现蔡九父女又在近旁出现,怕高师娘败露有损玉府声名,才作这番暗示。她见高师娘害怕了,便对香姑说:“沈班头说得也是理。 其实府内有外差,我何曾劳过高师娘,以后高师娘有甚事你就替她办办去。“高师娘道了声谢,闷闷地下楼去了。 香姑嘟着嘴,不乐意地站在一旁。玉娇龙上前拉着她的手说:“高师娘虽不如我俩亲,但她毕竟是长辈,你也该尊重她些才对。” 香姑这才又高兴起来。 过了两天,玉娇龙总是惦念着罗小虎,怕他被人识破,又担心他在京城闯出祸来,还接着他缺少缴用。于是,她取出一些银两和几件贵重首饰,包成一包、用线密密缝好,交给香姑,只淡淡地说:“你把这银两送去给那姓仇的汉子做些盘费,也不在他受达美之托前来看我一场。” 香姑也颇乖巧,不声不响,揣着布包便出府去了。 玉娇龙一直不安地在房里等着香姑。从未时直等到晚饭以后,香姑才回府来。她仍从怀里取出那包银两递还玉小姐,说:“小姐,你倒是番好意,可你看错人了。那位大哥说,钱财对他算什么,他也不乏银两;他去看你岂是为的这些!他还说,你的好意,他心领了。” 玉小姐默然不语,过了许久,才又问道:“你为何去了这久才回来?” 香姑见玉小姐动问,这才兴冲冲地把她在客栈里见到的一桩事儿谈了出来:她去到客栈里时、正碰上一个大姑娘带着一个小姑娘去到客栈里,她俩原来也是找那仇姓汉子去的。那个小姑娘进到仇姓汉子的房里后,便和那汉子抱头痛哭起来。不料惊动了客栈里的其他房客,许多人便围上前去看闹热,在门外说这说那,七嘴八舌。那大姑娘出来招呼,说他俩是失散多年的兄妹在此相会,劝大家各自回房,不要在此多管闲事。一些人知是这般情况,感叹着各自走开了。偏有两个带醉的房客不识趣,不但不肯走开,反而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来。那大姑娘恼了,厉声喝斥他们。不料那两人却更忘形起来,一个说那个姑娘是婊子,一个又说那大姑娘是院妈。那大姑娘也不再答话,上前就是一拳,将一人打得跌出一丈开外,只在地上嚎叫,起来不得。另一个人赶忙亮开架式,向大姑娘一拳击去。大姑娘顺手将拳按住、飞起一脚,也将这人踢出丈余,趴在地上,出声不得。正闹热间,掌柜刘泰保出来了,他一下就认出那大姑娘来,连忙带责带劝地将那两人扶进房去,又回身过来给那大姑娘直代二人赔不是。经过这样一番打闹,不久,大姑娘便带着那小姑娘离开了客栈,她这才得乘机去见那仇姓汉子。不想经过这样一番耽搁,回府已是晚饭后了。 玉小姐听香姑说出这番经过以后,心里又喜又惊。喜的是罗小虎已经找到他的胞妹,他最后一桩心愿终于得偿;惊的是那轻轻一出手便击倒两人的大姑娘究竟是谁呢?客栈里那姓刘的掌柜也能认出她来! 玉小姐并不多问香姑那仇姓汉子兄妹相会之事,却只问了一句:“你可听说那大姑娘是谁?” 香姑说:“俞秀莲姑娘。” 玉娇龙心里已经怀疑是她了,又果从香姑口里说出了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对玉娇龙来说,既充满了倾慕,又充满了神秘,俞秀莲那段带血带泪的往事,不时在她心中浮起,搅动她不得平静。 玉娇龙突然暗下决心,定要设法会会她去。 第十六回 刺探玉府敲窗示警 决斗坟台失手遗悲 蔡九父女前番于无意中从香姑口里得知,上次玉府献技时站在玉小姐身旁的那人并非高师娘,而是赵妈。自那以后,他父女便终日轮番去至玉府门外暗暗守候,只等高师娘出府,认准他确是碧眼狐时,便上前将她捉拿归案。不料他父女一连在玉府门外附近守候半月,却不见高师娘出来。蔡九有些急了,心想,碧眼狐一向奸猾,她前番未在花园露面,支换了个赵妈去作替身,多半都由自己行动失慎,打草惊蛇,被她警觉。若是这般,则她定是轻易不肯出来的了。这样拖延下去,怎生结局!父女俩弄得无计可施,一筹莫展。刘泰保则总是百般安慰,劝他父女耐心等待,深怕他父女莽撞,惹出祸来。 因此,每天晚上,刘泰保都去陪着他父女二人,大家喝几杯闷酒,便又闷闷不乐地睡去。 这时已是初冬,天气已渐渐寒冷。这天,天色突然阴沉下来,好象要下雪的样子。 蔡九把头上毡帽压得低低的,几乎把上半部脸都全遮住。他抄着手,低着头,独个儿在玉府门外附近踽踽徘徊,暗暗里却注视着玉府门前的动静。突然从他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那不是易哥吗?” 蔡九吃了一惊,忙回头一看,却是那个瘸腿老头,正闪着一双鹰眼锐锐地望着他。 蔡九忙伸出手抱拳说:“啊,原是老哥!久违了。” 他二人打过招呼,谁也没再开口,只各怀心事地对站那儿,彼此打量着。过了会,瘸腿老头才又说道:“半个月来,外面这么冷,你父女也够辛苦的了。” 蔡九听出了他这暗示,无非是告诉他说,他父女半月来在玉府门外暗暗察看的事情,他已经注意到了。蔡九叹了口气,说:“我父女也是进退两难啊!” 瘸腿老头也有些感叹地说:“是啊,你我都端了别人饭碗,也都由不得自己。是各有各的处境,各有各的难处啊!” 蔡九又接口说:“我父女离乡背井已一年余,总不能老象无依无凭的游魂一样流落江湖啊!”蔡九语气里含着哀叹,声音也沙哑起来。 瘸腿老头默然了会,突然换了一种异样的神情说:“你那天在花园里别看玉府人多,其实就在亭子那边的后花园里,平时除了玉小姐、香姑和高师娘外,却连一个人影都看不见。玉小姐喜清静,除她的贴身丫头香姑和她住在楼上外,连高师娘也只能住在楼下。” 蔡九一时摸不透他这番话的意思,只注意地听着,没开腔,瘸老头停了停,又没头没尾他说道:“你听着,易哥,我打算明天向玉大人告十天假,也回乡下看看去。”说完,他似笑非笑地向蔡九点了点头,道声:“走好!”便一瘸一瘸地走了。 蔡九从他最后那凡句好似信口聊来而又互不连贯的话里,听出瘸老头似乎在有意无意地告诉他,高师娘就住在后花园玉小姐所住楼房的下面,那儿平时并无防范。瘸老头还暗示说,他将回避十天,以便让他动手。蔡九见时机已到,便暗暗下定决心,决定夜探玉府,亲自去寻那碧眼狐,逼她出府,按照江湖上的规矩用比武来一决胜负。如她胜了自己,算她本事高强,自己便当面撕碎捕文,从此流落江湖,老死他乡;如她败在自己手里,她就只好认命,乖乖接受链锁,随自己归案去。蔡九边想边走,不觉已回到客栈。蔡幺妹见她爹还是和平日一样,便也无心探听,顾自到厨房烧饭去了。等她把莱饭端进房来,见她爹正在收拾武器衣物,蔡幺妹不禁诧异起来,向她爹探问究竟。他爹这才把自己在玉府门外碰见瘸腿老头,以及那老头向他暗示的话语告诉了她。 并说出他已决定于明夜前去探府,将碧眼狐逼出府来进行比武结案。蔡爷怕刘泰保多虑又来劝阻,嘱咐女儿暂勿声张。蔡幺妹点头答应了。 晚上刘泰保过来闲叙时,蔡爷和蔡幺妹亦如平日一般,并未谈起这事。 第二天,天上飞起了小雪。蔡爷和蔡幺妹都不再到玉府门外守候去了,躲在房里作探府的准备。蔡爷决定只带随身武器九节连环钢鞭只身进府,蔡幺妹说什么也不肯,一定要随爹爹前去作个照应。蔡爷拗她不过,最后答应让她留在外面放风,以便万一发生什么意外时做个策应。 父女二人好容易挨到天黑,正吃夜饭时,刘泰保又进屋来了。他仍和往日一般,谈了些客栈生意情况,蔡爷没答话,各自埋头吃饭。蔡幺妹虽在听他谈话,却显得心不在焉的样子。刘泰保不禁诧异起来,他仔细留心观察,见蔡爷今晚竟一反常态,滴酒未沾;再看看蔡幺妹的脸上,也显出一种异常凛肃的神情。刘泰保情知有异,恒又不便动问。 正疑虑间,恰好蔡幺妹站起身来给她爹盛饭,抬手间,一段她往日献技时穿的窄袖紧衣从袖口里露了出来,刘泰保再向她袖口看去,见里面已隐隐露出紧身衣靠。刘泰保是个精细人,心里已经明白了三分。他担忧而又难过地说道:“干爹、幺妹,你们今晚定是有事瞒着我,我已看出来了。” 蔡爷和蔡幺妹互相交换了下眼色,都没吭声。 刘泰保有些委屈地说:“干爹和幺妹难道还信不过我,有什么事不可和我商量商量。” 蔡爷无奈,这才将昨天瘸腿老头的暗示和决定今夜前去探府的事告诉了他。刘泰保对夜探玉府之举虽然顾虑重重,满心担忧,但见他父女二人已经决意前往,加上玉府里那个瘸腿老头亦已作了这等暗示,不便再强加劝说,只好从旁提出种种设想和可能遇到的困难,以便帮助他父女二人作更加周密的准备。最后,刘泰保还提出他也要随同前去,以便多双眼睛和多双帮手。蔡爷和蔡幺妹都婉言谢绝了。刘泰保见蔡爷父女执意不肯让他同去,不觉激昂地说道:“我刘泰保决不是共不得患难的人。常言道得好来,‘危难时刻见真心’,这正是表我真心的时刻,哪能不去!” 蔡幺妹心动了,央求她爹道:“爹,就让刘哥一同去吧,莫负他一番血性。” 蔡爷沉重地说道:“九门提督府不比帅府,切切不可大意粗心。万一败露,我身边尚有捕文,最多不过一走了事。泰保有店有底,又在本街,师出无名,何必去冒此风险。 只要不牵连出你,也还可给我父女多条退路。“刘泰保见蔡爷态度恳切,说的也是,情绪也逐渐平静下来,不再强提随去之事。 街上已打过二更。这时,雪已停了,房上房下到处一片雪白,街上已是人迹全无,万籁俱寂。蔡爷札蔡幺妹脱去棉衣,露出一身窄袖扎脚的紧身衣裤。蔡爷取出九节连环钢鞭围在腰间,蔡幺妹将丝带催紧,随即仅出单刀一把,将它斜插背上。父女二人收拾停当,吹熄灯,闪出房来,沿着房檐,躬身贴足向大门走去。刘泰保已经候在那儿,他轻轻将门打开,蔡爷父女中前一后,闪出门外,三纵两跳便窜进胡同去了。过了日前献技的那处空坝,来到一株樟树下面,这正是玉府内前后花园交界之处。蔡爷见四下无人,侧听墙内也无动静,便一纵上了树枝,再向园内察看一番,当他认定园内确无甚可疑之处时,才向幺妹将手一招,随即跃上墙头,又轻轻纵了下去。蔡爷脚刚落地,蔡幺妹已如惊鸿照影一般跃过墙来。蔡爷举眼望去,见前面不远处现出一座楼房,楼上灯火已熄,唯楼下西屋里尚隐隐露出灯光。蔡爷思量那楼房定是玉小姐的闺房所在,那亮着灯光处也必是高师娘的卧室无疑。于是,他父女二人一前一后,时隐时现,且停且动,直向那露灯光处奔去。到了楼前,蔡爷示意他女儿隐身树后,以便观察周围动静,蔡爷随即虎下身躯,鸳行鹤步来到窗前,用中指轻轻湿破窗纸,愉眼向里望去,见一妇人正在灯下用牙牌卜卦。蔡爷借着灯光仔细一认,他认出来了,那高高的颧骨,更显得深陷的眼睛,还有那颗在灯光下特别显眼的眉心红痣。蔡爷这时真是又惊喜又紧张,有如突然钩起一条大鱼一般,心里不禁怦怦跳动起来。他略一定神,便用手在窗上轻轻叩击三下。随着微微的叩击声,房里的灯光突然熄灭了。蔡爷也忙闪到一边,以防暗算。过了一会,不见动静,蔡爷才对着窗内,轻声说道:“耿六娘,你原形已露,也不用再躲躲藏藏的了,永定门外三里处、有座状元坟,明夜二更时刻,我在那坟前等你,我们按照江湖规矩把这桩公案了结算了。你如不来,我便投文到九门提督衙署,你就休怪我了。” 蔡爷声音说得虽小,但语气却十分威严。也不等房里应声,便转身跳下阶沿,给蔡幺妹做了个已经得手的暗号,便一齐直奔墙边,将身一纵,双双跃过墙去。不料他父女脚刚落地,忽从树上跳下一个人来,蔡爷吓得连忙退后两步,蔡幺妹也嗖地一声从背上拔出单刀。只见那人连忙摇手,同时低声说道:“干爹、幺妹,是我。事情可已办妥?” 父女二人这才看清,站在面前的那人却原是刘泰保。 蔡爷先点了点头,接着便埋怨他说:“你怎么也来了?” 刘泰保笑了笑,说:“我总放心不下,也来尽点心意。” 蔡幺妹不明白他说的“也来尽点心意”是指什么,略带讽笑而又亲切地说:“你就在这儿远远地放风,为何不也跟了进去?” 刘泰保说:“我没练过轻功,跳不进去;脚又重,会留下很深的印迹来的。” 蔡爷见刘泰保说得至诚,心里也高兴。忙又说道:“有话回去再谈,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刘泰保说:“干爹、幺妹请先走一步。” 蔡爷和蔡幺妹走了远远一段,才见刘泰保退着身子慢慢从后面跟来。父女二人感到十分奇怪,便停立下来看个究竟。等刘泰保来到跟前时,这才看清。只见他拖着把用布条扎成的大扫帚似的东西,随退随拖,把雪地上留下的三人的脚印全抹去了。 蔡爷忙又回头看看地上来时所留的脚印,亦早已被他收拾得无影无踪。蔡爷望着刘泰保,对他想事如此精细,心里暗暗惊叹不已。到了客栈门前,蔡爷等着刘泰保到来开门时,又不禁十分赞许地对女儿说:“过去你娘就常夸我做事精细,我看泰保却更比你爹精细得多。” 蔡幺妹听爹爹把刘泰保和娘与他自己扯在一起,不禁热上脸来,心里也感到甜滋滋的。但她却装做不以为然的样子,嘴一扁,说:“他这精细还不是为了自己。他为何不进园内去把那些脚迹也灭了,却只灭去这段?” 蔡爷略带责备他说:“你这丫头心真多!对人那能这般挑求?泰保若是听得你这番话,他会多心的。” 蔡幺妹还是假意含嗔地说:“爹就告诉他,让他多心去。”说完,她又不禁“噗” 地一声笑了。 蔡爷充满怜爱他说:“都快满十八岁了,还这么不懂事。” 父女正说着,刘泰保已来了。三人回到屋里,街上正传来三更。“蔡幺妹取来棉衣给她爹披上,又去取出他爹那件旧棉袍递给刘泰保,然后三人又围坐拢来,听蔡爷谈了他适才去找碧眼狐的情况。蔡幺妹听他爹已约了碧眼狐明日二更在永定门外状元坟比武,不禁又是兴奋又是担心。刘泰保虽也曾多次与人格斗交手,但都不过是出于一时气愤,使用的也多是拳脚,打过了,气也就散了,至多也不过破点皮,伤点肉,却从未真刀真枪进行过你死我活的拼斗。他听蔡爷已约了碧眼狐于明夜去城外决斗,也不禁瞠目色变。 蔡爷又冷静沉着地谈了一些决斗时应遵守的江湖规矩和他对这番决斗的估计与安排。蔡爷说,这是他和碧眼狐两人的事,任何人都不要插手,更不能从旁相助,不然,就是破了江湖规矩,也是违背了江湖信义,纵然胜了别人也不会心服,还会落得天下人耻笑。 因此,蔡爷庄容正色地对蔡幺妹说道:“不管我和她斗得如何,你只准站在一旁观看,千万勿来相助。如我制服了她,你只将锁链拿来,由我收拾她去。万一我败在她手,或死或伤,就都只能认命了。” 蔡幺妹说道:“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难道我也袖手旁观不成?!” 蔡爷默然了会,说道:“如若我被她杀死,你就将这笔仇记下就是。眼前你还不是她的敌手。” 刘泰保在旁注意地听着,一直未开腔,这时忙插话道:“干爹,这碧眼狐的武艺究竟如何?明夜你去斗她可有把握?” 蔡爷淡淡一笑,说:“若论武艺,她也只是平平。只是这女人却心毒手狠,情性又很泼辣,和她相拼,须得十分留神才是。” 蔡幺妹不以为然地说道:“爹,你不是也曾对我说过,她的武艺并不如你,然何这时却又顾虑起来?” 蔡爷说:“若在两年以前,我自问确可胜得过她。常言道,‘三日不见刮目看’,谁知她眼下又如何了!几事总以小心为高。” 刘泰保对蔡爷的看法很赞同,也在旁谈了些他所听到的争斗得失。他虽谈得来头头是道,好像就是他亲身经历所得来的经验一般,其实也多是些道听途说的不切实际之谈。 蔡爷心里有数,明知失实,也不去驳他,只宽厚地听着。蔡幺妹却听得眉飞色舞,对他倾服万分。三人一直谈到四更,才各自回房睡去。 再说玉娇龙次晨一早起床后,便走出房来,在走廊上倚着栏杆观赏满园雪景。她忽然看到雪地上印有两行浅浅的脚印,一行是从园中直印到高师娘卧室窗前阶下;一行又从那阶下直印到园中。玉娇龙吃了一惊,她心里顿已明白:昨夜有人来找过高师娘去。 但此人是谁呢?从脚印来去的方向看,可以断定是来自墙外。玉娇龙突然感到不释了,好像被谁触犯了似的,眉宇间隐隐升起了愠怒之色。 玉娇龙刚梳罢妆,高师娘阴沉着脸进房来了。玉娇龙一瞬就已看到她那双带着血丝的眼睛和那副显得苍白的脸色。高师娘逡巡着,没吭声。玉娇龙突然冷冷地问道:“昨夜是谁找过师娘来?” 高师娘的脸一下变成了灰色。她惊异得张大了眼睛,没有想到玉小姐竟已知道了昨夜发生的事情。她更不解她是怎么知道了的。 玉娇龙见高师娘迟迟不应声,望着她冷冷地笑了笑,又说道:“高师娘有甚不便说的?” 高师娘这才嗫嗫地说道:“就是那个献技的蔡九,他竟然闯到府里来。” 玉娇龙仍然冷冷地问道:“他从西疆一直追寻你到京城,究竟为的什么?” 高师娘抬起头来,直了直身子,也用冷冷的音调:“为什么?还不是为一个老案。” 玉娇龙“啊”了声,说:“你犯过案?!” 高师娘突然变得桀骜起来,说道:“犯过。还不止一次。玉小姐要不要我把我所作的案都说给你听听!” 玉娇龙已经察出她的来意不善,鄙夷地看了她一眼,警觉地说道:“我并不想知道你那些,我也从不知道你那些。我只问你,他怎敢夜犯玉府?他又和你说了些什么来?” 高师娘仍用挑战的神色说:“玉小姐何必动怒!其实夜犯玉府的又何只蔡九!只不过都怪我命不如你。他来不是找我叙旧,却是来向我索命的。” 玉娇龙眼里蓦然闪起怒火,猛地从桌边站起身来,将嘴唇紧咬,逼视着高师娘。高师娘却毫无退缩之意,从她那悻悻然的眼光里,已经看得出,她是准备豁出去了。玉娇龙好容易才克制住了自己那只已经运足了气力的手。她凝神敛气地站了会,才慢慢平静下来。 高师娘察知玉娇龙已在克让,又乘机说:“蔡九约我今夜二更去永定门外状元坟和他决斗了案。我如不去,他就将投文到提督衙署,让我现报,也让玉大人露丑。” 玉娇龙:“你是去还是不去?” 高师娘狡猾地眨了眨眼,说:“那就看你玉小姐怎么说了。” 玉娇龙已经明自了她的意思,心里不禁犹豫起来。沉吟半晌,又问道:“你难道真斗他不过?” 高师娘道:“蔡九的九节连环钢鞭,名震陕西,三五个后生也近他不得。一年前我虽从你高老师处偷了几路剑法,总对不上刀路。我也担心未必就能胜他。何况那蔡九身边还带着小妞,万一她一时情急,不守江湖规矩,一齐上来,我就完了。” 玉娇龙仍犹豫着,又迟疑地问道:“你打算怎了?” 高师娘忽又堆下脸来,半求半激他说道:“想你高老师把我带进玉府来,就是想借玉大人这把大黄伞荫蔽荫蔽。不料那蔡九竟想连大黄伞一起收,可他哪里知道,站在我身后的还有你这样一位法力无边的观士音菩萨。话又说回来,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从来也没敢起过要你去为我出面的念头。不过事已至此,迫于情势,也由不得我了。我想你如去,还是不露面为好,只隐在一旁帮我壮壮胆就行。我如胜他,就万事大吉;万一我输了,又没被蔡九杀死,你念在平时情分上,赶来偿我一剑,结我个痛快,免我上公堂去出乖露丑,我就感恩不浅了。” 玉娇龙听她这番话后,心里感到一阵阵厌恶。但她也知道,自己和玉府目前所处的境地也只有如此了。她也不愿再和高师娘多说什么,只淡漠地问道:“今夜如何去到那里?” 高师娘胸有成竹地说:“我去雇辆骡车,叫他一更时刻等在后门外面。好在钥匙还在香姑手里。” 玉娇龙心里又是一惊:“她怎知香姑身边有后门钥匙?”玉娇龙只淡淡地笑了笑,说了声:“师娘请便。”便不再理她了。 再说“四海春”客栈里,蔡九仍和平日一般很早就起床来,先在院坝里活动活动身板,走几路拳,然后和女儿一道吃早饭。平时他父女在饭桌上总要说说笑笑,表表体贴,寻寻开心,可今天在饭桌上两人部闷不吭声,只顾埋头吃饭,各想各的心事。蔡爷的神情显得特别沉肃。这也难怪,因他披星戴月,餐风饮露经过一年多的时间,跋涉了万余里路程,他所追捕的碧眼狐终于寻到了踪迹,和她今夜就要展开一场殊死的搏斗。胜了,就凯旋归里;败了,就老死他乡。但究竟谁胜谁负,他感到心里也无把握。在这功败垂成的时刻,蔡爷怎不忧心忡忡,心神紧奋。蔡幺妹毕竟单纯一些,她想到的就是斗胜碧眼狐,将她锁拿归案,但拿住了碧眼狐,势必就要起程回陕西,这使她在欣喜中又渗入了一股淡淡的苦味。这是为什么呢?是舍不得京城的繁华?不,她好像心头有根细细的丝被人挽住了,那是抽不完,理不清,扯不断的啊! 早饭后,蔡爷仍不多话,等蔡幺妹收拾碗筷去了,便在房里清理行装。他把一切随身用具一一打成包裹,只留出他惯使的九节连环钢鞭,蔡幺妹用的单刀一把和一副锁链。 蔡幺妹回房看到这番情景,心里不由一阵怅然,声音也有些发酸地说:“爹,碧眼狐都还没拿住,你忙什么!” 蔡爷带着再责训的口气说:“等那时再来收拾就太忙迫了。” 蔡幺妹惶惑地说:“有啥忙迫的!等拿了碧眼狐回来再慢慢收拾也不迟。”“蔡爷瞪她一眼说:”拿住了碧眼狐你还想回来?你也不多长心眼想一想!这儿是什么地方? 就是她服服贴贴不喊不叫,事情总要张扬出去,这不是存心扫玉大人的脸。万一玉府出来干涉,仗着人多将她劫去,引出麻烦如何收拾?“ 蔡幺妹这才明白过来,觉得他爹的顾虑极是。她更是心神不定起来,说道:“那又怎么办?” 蔡九毫不迟疑地说:“我只有背水一战了!今夜就把行囊带走,如我拿了碧眼狐,我父女就连夜离开京城,以免节外生枝;如我败在她手,我也无面再留京城,我二人就连夜闯关东去。” 蔡幺妹不再做声,她的心乱了。 恰在这时,刘泰保进屋来了。他见蔡爷已收拾好行囊,颇感惊诧,忙用眼光向蔡幺妹探询。蔡幺妹一脸哀伤之色,眼里已噙满泪水。刘泰保心里明白了。其实他昨夜睡上床也曾翻来覆去地想过,拿住碧眼狐就意味着蔡幺妹即将随他爹返回陕西,他和蔡幺妹也就缘尽于此了。他虽然心里也万般难舍,但他却再也想不出一个能把他父女留下来的好办法。他如此辗转反侧,几乎通夜未曾合眼。尽管蔡爷要离开“四海春”这已是他意料中事,但他却没想到竟会这般突然。眼前他又看到蔡幺妹所表露出的那种不胜依依和楚楚可怜的样子,刘泰保也不禁黯然起来。他站在门边呆了会,才语意凄凉地说道:“干爹,看来你老是走定的了。只怪我刘泰保缘浅命薄,不能把你老和幺妹留住;我愿你老今夜马到成功,捉住碧眼狐,好回陕西去。幺妹跟随你老受了千般苦,也该有个自己安乐的家了。” 蔡幺妹在一旁听到这里,不禁失声痛哭起来。蔡爷也有些伤感地说道:“泰保,和你相处这些日子,你的为人我已尽知,我也就不用和你再谈见外话了。我父女会把你铭记在心的。你有这样兴隆的一个家业,后福将是无穷,就不用再惦念我这个老头儿了。” 接着,蔡爷又走到蔡幺妹身旁对她说道:“小妞,别怨怪你爹,你娘坟前已有一年多没人去给她化纸了。她在泉下也在惦挂着我们。这番回到蒲城交差后,我便辞去衙门差事,到乡下租几亩地来栽种过日子。将来我死之后,也好有个人送我归山,把我和你娘葬到一起去。” 刘泰保本想硬着头皮向蔡爷提出,要求把蔡幺妹许给他。不想正暗自犹豫鼓气间,听蔡爷这样一说,他心里不忍了,已涌到嘴边的话又缩了回去。他哪能只为自己成家,却让一个孤苦的老人独自押解着一个蛇蝎般心肠的女人去跋山涉水呢!他又怎能为了娶得一房妻室,丢下一个可怜的老人去过凄凉孤独的晚年呢!但他一抬头看到蔡幺妹那哭成泪人般的样子,他又割不断那牵肠挂肚的一缕情了。刘泰保突然想起一个两全之策,便顺着刚才蔡爷所表露的心愿说出口来:“干爹不必难过,幺妹也不用悲伤,听我刘泰保一言:干爹如真看得起我刘泰保,等你老将人犯押回蒲县交差以后,我迎你老来我家养老。将来你老百年之后,由我刘泰保披麻戴孝送你老回蒲县与干娘合葬。” 刘泰保这番话实同已将他向蔡幺妹求婚之意对蔡爷明示出来,只不过没把婚娶二字说出就是。蔡爷心里当然明白,只是这叫他如何答话呢!他羞于说出应允到他家来养老的话来。因此,蔡爷沉吟着,没开腔。蔡幺妹却收住泪,看了她爹一眼,问道:“那娘的坟谁祭扫呢?” 刘泰保忙又说:“我可以三两年去祭扫一次;每逢过年过节、生辰忌诞,在这儿祭奠化纸也是一样。” 蔡爷怕蔡幺妹再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瞪了他女儿一眼,忙把话岔开,说道:“今夜胜负尚难预料,哪里还谈得到这些!还是来商量一下今夜决斗之事要紧。” 接着,三人果然转过话题,又谈起今夜决斗的事来。刘泰保提出,行囊还是别忙带去,以免碍手碍脚。为防不测,他要求也随同前去。并说他可以离得远远的观望,决不前来插手。一等捉住碧眼狐后。再由他进城来取行囊,万一有甚意外。他也好照应照应。 蔡爷见他说得有理,也就点头同意了。 晚间断黑以后,蔡爷父女和刘泰保三人收拾停当,悄悄离开客栈向永定门外走去。 约莫一更过后,便来到了状元坟前。这个状元坟原是个宋墓,修得十分气派。墓前立有石碑、华表,拜台足有十丈见方,四围汉玉栏杆,并摆有汉玉长条想座,墓后遍种柏扬,每株大有合围,干高叶密,蔽日成荫,给整个墓地增添一种庄严幽静的气氛。柏林后面才是大道,因有树林阻隔,道上行人即是白天从此经过,也无法见到坟台,是一个好的决斗场所。 蔡爷全身紧扎,外披棉袄,坐在条石上静静地养神运气:蔡幺妹挨着坐在她爹身边,将单刀斜搁身旁,手提锁链,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周困动静;刘泰保一到坟地,便遵约退到墓旁约五十丈开外的一个土屯后面去了。 天上一钩新月,四野积雪未化,月光雪色把坟台映得如同白昼。夜是静静的,蔡九父女的心却紧扣着。远处隐隐传来更声,蔡九父女知约定时刻已到,心情也顿时紧张起来。蔡幺妹正注目环视间,倏见柏树林边有个黑影东张西望,前察后顾地这边走来。 蔡幺妹在她爹耳旁轻轻说了声:“碧眼狐来了。”她不觉伸出手去,将刀把紧紧握住。 蔡九站起身来,抖掉肩上的棉袄,迎上前去。那黑影也加快脚步窜了过来,两人走到拜台中心,便面对面地站住了。两人都未说话,只面对面地互相逼视着。一个是神情凛肃眼闪怒火,一个是悻然怨毒目露凶光。两人对峙了会,蔡爷终于先开腔说:“耿六娘,你到底还是来了。” 耿六娘悻悻然地说道:“蔡九,你也未免逼人太甚!” 蔡九说道:“玉府也不是你的安乐窝,玉大人也当不得你的护身符,你的案也该了啦!” 耿六娘满恨恨地问道:“你从哪里探知我在玉府?你又是从谁的口里得知高师娘就是我耿六娘?” 蔡九说道:“这就叫‘不是不报,时辰未到’,今夜已是你遭‘报’的日子,其他你就不用多问了。” 耿六娘指着坐在台边的蔡幺妹说:“蔡九,你为何不守规矩,把你女儿也带了来?” 蔡九说:“我蔡九父女决非小人之辈。我二人不管谁胜谁负,或死或伤,她决不会上前插手。” 耿六娘阴狡地说道:“她就上来我也不伯,我还愁她不来插手哩!”话音刚落,她忽地从腰裤管内抽出钢刀,刷地一声猛向蔡九头上砍来。蔡九未及提防,险些被她砍中。 幸他闪躲得快,才算躲过刀锋。耿六娘毫不放松,步步紧逼,向他连砍数刀,都披蔡九闪过。蔡九怒极,趁闪躲之机,忙从腰间解下九节连环钢鞭,运足腕力,挥舞起来。顿时只听得呼呼声响,钢鞭夹风带哨直向耿六娘挥去:耿六娘见他来势太猛,慑于钢鞭威力,不敢用刀去挡,只被逼得连连后退。当她已经退到墓碑旁边,她突然灵机一动,转身躲到碑后。蔡九碍于石碑,钢鞭舞动不开,略一停顿,耿六娘蓦然转出石碑,一连数刀,连砍带刺,直向蔡九上三路逼来。因相隔太近,抖不开鞭,蔡九只好双手握鞭,把鞭当棍进行招架。耿六娘观蔡九已处于无法还手地步,哪肯放松机会,便将她从高云鹤处偷来的剑法也掺在刀法中使了出来。一时间,只见她忽砍忽刺,蛇行鹤立,纵跃飞腾,一刀紧似一刀,刀尖刃口直在离蔡九胸前喉章一二寸光景掠过。蔡九一时摸不清她所使路数,只觉眼前一片白光、慌了手脚,冒出一身冷汗。蔡幺妹在一旁看得明白,见她爹已处于劣势,连招架都感吃力,更不要说还手了。眼看已被碧眼狐逼到栏杆边上来了,情势十分危急。蔡幺妹几次想扑过去助爹一臂之力,但想到她爹曾在决斗之前多番向她说过:“不管他是死是伤都不得上前帮忙,不然将受江湖上人耻笑。”因此,她又迟迟不敢动手。这时,她见爹爹已处于生死关头,不觉急中生智,赶忙捏了一个雪团,趁碧眼狐不防,暗暗向着碧眼狐脸上猛力掷去。碧眼狐正在急于一刀结果蔡九,突见一团东西直向面门飞来,她吃了一惊,疑是暗器,赶忙将头一闪,躲过了雪团。蔡九抓住耿六娘这停刀一瞬之机,忽地纵出丈外,趁势挥开钢鞭,旋风般地向耿六娘猛扑过去。耿六娘慌了,忙又向石碑退去。蔡九已知她用意,上前截住她的去路,趁她惊乱间,运足气力猛地一鞭向她头上打去。耿六娘闪退不及,只得用刀往上一架,鞭落刀上,鞭梢立即将刀缠住,蔡九趁势猛往怀中一收,耿六娘一个趔趄便被拉到蔡九面前。蔡九举起左手向耿六娘右手腕上猛劈一掌,将她千里钢刀击落,蔡九也甩了钢鞭,腾出手来,将耿六娘双手反扭过来,一扫腿便把她放倒在地上去了。蔡九使出全身气力反扣住她的双手,同时用膝盖顶压住她的背脊。蔡幺妹见她爹已经得手,即忙忙提起锁链直奔过来。碧眼狐在地上拼命挣扎着,同时以一种最恶毒和最不堪入耳的话语怒骂着。蔡幺妹正要前去帮她爹锁套碧眼狐,却被她爹厉声喝住了。她只得眼睁睁地呆看着他二人在地上扭来扭去的挣扎。最后,碧眼狐口里喘着粗气,怒骂声变成了嗥叫声,那声音在夜空中回荡,又散入四野,令人毛骨悚然,凄厉极了。当她已经力竭声嘶,眼看就要束手就擒时,她拼出最后的气力,猛地抬起头来,用一种有如狼嚎般的声音吼叫着:“救命啦!快来救命啦!” 就在这时,忽然从墓后柏树林中飘出一个白影,有如流星一般,只一掠便已闪到坟台。蔡幺妹最先看到,惊呼了声:“爹爹留神!”便忙跑到条石旁边去取单刀。蔡九抬起头来,瞥见那白影全身穿着白色衣裤,头裹黑色丝帕连缠口鼻,只露出一双闪亮射人的眼睛,手里提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宝剑。蔡九见白影来得这般飘忽,心里大吃一惊,赶忙放开耿六娘,顺手抓起地上的钢鞭,准备拼斗。不料他刚立身未稳,那白影便已闪到他的面前。人到剑到,只见那白影将宝剑一抖,蔡九眼前便好似有五六柄寒闪闪的利剑一齐向他刺来。蔡九慌忙挥鞭迎丢,那剑锋倏地一转,避开鞭梢,又向他下三路削来。 蔡九收鞭不赢,又已闪躲不及,腿上早已中了一剑。他虽觉疼痛难禁,但却好似被剑页平击一般,并无伤破感觉。他真感心惊魄动,不知正在和他交手的人是谁。这时,蔡幺妹也提刀赶了过来,便从侧面挥刀向白影砍去。那白影毫不慌乱,轻轻一拨,将蔡幺妹的刀口拨开,还未等她收回刀去,剑锋忽然一弹,已经击中她的手腕。蔡幺妹顿觉一阵疼麻,刀已坠落地上。白影趁势一脚将刀踢出栏杆外面去了。蔡九又趁此抖开钢鞭,一阵风响直向白影击来。那白影却毫不闪退,只用剑尖去挑他鞭腰,那鞭腰一经挑着,就如蛇身中了弓弹一般,缠咬都落空,顿时萎软下来。这时,蔡幺妹已去拾回单刀又跳进栏仟,刘泰保也呼喝着向坟台奔来。白影有些急了,将手中宝剑一紧,犹如道道闪电般地直向蔡九斩刺过去。蔡九被逼得连连后退。正慌乱间,不料耿六娘已挣扎起来,正立在蔡九背后,她满怀仇恨,使出全身气力猛然一头向蔡九背上撞去。蔡九立足不住,向前一扑,正好白影手中的宝剑直刺过来,只听“扑”的一声,剑已刺进蔡九胸膛。白影突如呆了一般,痴痴立在那儿,耿六娘抢步上前,一把将白影拉住,说了声:“还不快走!”一白一黑便跑过坟台,闪入林中去了蔡幺妹见爹爹被刺倒在地,也顾不得去追那白影,忙扑下身去将爹爹抱在怀里,口里不停地呼唤着。刘泰保也在一旁唤着“干爹”。 二人唤了多声,蔡九才微微睁开眼睛,看了看蔡幺妹,又看了看刘泰保,他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用一只手拉着蔡幺妹,一只手拉着刘泰保,又把他二人的手拉到他的胸前,让二人的手叠放在一块,然后又看着他二人点了点头,嘴角边留下一丝笑意,便闭上了双眼。 第十七回 半夜送银血书表忏 登门拜侠孝女求援 蔡爷死了。他直到临死时也没有明白过来,那白影是谁?那柄寒光闪闪的剑又是怎样刺进他胸膛的?他只在受伤后的那一瞬间,看到一双露出惊愕而又悔恨的眼睛。刚才发生的一切,来得那样的意外和突然,使他有如是在梦里一般。而那个飘忽神秘的白影,简直好似一个幽灵。蔡爷挣扎着,本想在倒下去前要他道出名姓,可他已经出声不得,只眼睁睁地霍着耿六娘拉着他像一缕烟似地飘进柏树林里去了。当蔡幺妹赶来把他扶起,刘泰保亦已跑到他身边来时,蔡爷心里已经明白,他所中的是致命的一剑,他再也活不了啦。这时,他唯一感到遗恨的是终于未能将碧眼狐捉拿归案,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则是他女儿的终身大事问题。 他本想在断气前当着女儿和刘泰保的面把这门亲事许了,再嘱咐他俩几句,可他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只好拼着最后一口气,把他二人的手拉拢来合在一起,借以表示自己最后的一点遗愿,然后就在这荒寂的雪地里闭目长逝了。 蔡幺妹见爹爹已死,便一头扑到她爹身上,呼天抢地地哀哭起来,刘泰保也在一旁抚着蔡爷的尸体痛哭失声。二人哭来哭去,一任凄惨的哭声在旷野里回荡,除引来远远的几声犬吠外,毫无别的回应,好像这儿并未发生过任何事情似的。 远处已隐隐传来四更梆声。刘泰保见蔡幺妹已哭得声嘶力竭,心中十分不忍,只好忍悲收泪,转而去劝解于她。这时,刘泰保才发觉,原来蔡幺妹身上还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窄袖单衣。他赶忙脱下自己身上的棉短袄,亲手给蔡幺妹披在身上。蔡幺妹回头看了他一眼,竟一下扑到他的身上,又伤心地痛哭起来。刘泰保心里已似乎感觉到了,蔡幺妹这时痛哭,已不仅仅是为痛她爹爹的惨死,同时也是为怜她自己的无依。刘泰保也就默默地让她哭去,只用手轻轻地抚着她的肩膀。又过了许久,刘泰保才说道:“天已快亮了,这样哭下去会冻坏身子的,还是料理后事要紧。” 蔡幺妹这才止住哭声,抬起脸来,用她那双哭肿了的眼睛望着刘泰保说:“刘哥,爹爹这仇我是定要报的。当着他老人家的遗体,我和你把话讲明,只要你帮助我把这仇报了,我就嫁你。” 刘泰保慨然说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当然要报。你的仇人也就是我刘泰保的仇人,何用幺妹多说。只是这事还须从长计议,千万不能求之过急。眼前还是安排后事要紧。”接着,刘泰保便和蔡幺妹商量如何料理蔡爷后事的问题。刘泰保认为这事不宜惊动地方,一来决斗乃为官府所禁,如闹到官府实有诸多不便,何况事情牵涉玉府,又在玉大人权势管辖之内,无凭无据,只会招来祸殃;二来如去惊动官府,便有违江湖规矩,落得受人耻笑,有损蔡爷一生英名。蔡幺妹听刘泰保这么一说,也就打消了告到官府去的念头,一切听刘泰保去安排处置。 于是,刘泰保便趁天色未明,到附近去雇了一辆骡车,把蔡爷尸体运回“四海春” 客栈,停在内院,然后备棺入殓,还请来一班道士,热热闹闹做了几天道场,最后又由刘泰保以干儿子的身份,披麻戴孝,亲自送至城外官山坟地安葬。 经过这场不幸的变故,蔡幺妹由于悲伤过度,人也变得清瘦多了。好在一切丧葬之事都由刘泰保一力承担,所有衣衾棺椁料理得周周到到,内内外外安排得井井有条,不时还抽身来到蔡幺妹房里,送怜送慰,问暖问寒,使蔡幺妹在悲痛之余,却也感到不少安慰。因此,蔡幺妹对刘泰保当然满怀感激,更觉情深,虽然尚未正式依礼订亲,她却已将刘泰保当作自己的丈夫一般看待了。 刘泰保因为人热心好义,在街坊上也有一帮朋友,蔡爷出事后,那帮朋友都闻讯前来,出谋的出谋,划策的划策,对蔡幺妹也极表同情和支持。谈到报仇之事,一个个摩拳擦掌,愿助她一臂主力。刘泰保伯他们鲁莽逞性闹出事来,总是从中周旋,苦口劝说,要他们切勿轻举妄动,等办完丧事后再从长计议。 就在蔡爷安葬后的第二天,刘泰保为了酬谢朋友们的盛情,特地备办了几桌酒席,把大家都请了拢来。入席后,刘泰保正把盏劝酒间,蔡幺妹忽满身孝服,眼含珠泪,跨出房门,来到席前对大家说道:“多感众家哥哥的盛情高义,将我那惨死的爹爹厚葬归山了。想我爹爹奉官家所差,为捉拿碧眼狐从陕西追寻到西疆,又由西疆跟踪来到京城,迢迢万里,脚下磨起厚茧,头上吹白鬓丝,费尽千辛万苦,到头来,不想那碧眼狐却潜藏到玉府,借着玉大人这柄大黄伞的庇护,使我爹爹竟拿她不得,因此困在京城,约她出来比武了结,不料那碧眼狐早已约人伏在林中,眼看她比武失败就要被擒时,那人突然出来相帮,一剑将我爹爹刺伤,乘机又将碧眼狐救去。我爹爹因剑伤过重,当即惨死在地。这杀父之仇岂能不报!那杀我爹爹的人,尽管他武艺高强,我却愿和他以死相拼,只是那玉府权大势大,我却奈他不得。众家哥哥都是有家有室的人,报仇的事,我岂能为难你们,只求大家帮我出出主意,使我能够得报此仇,我就感思不尽了!” 蔡幺妹说得来情词慷慨,大义凛然,声泪俱下。以致在座诸人无不为之动容变色。 她话音刚落,又向着大家深深地拜了下去。顿时间,群情激昂起来,击桌掷怀,高声骂嚷,大有愿助她报仇豁出命去之慨。 座中有个磨刀匠李六,更是义愤填膺,振臂大呼道:“‘舍得一身剐,敢到皇帝面前耍’,就是玉府又怕他怎的!那狐狸敢到那儿去打洞,我就敢到那儿捅她去!” 刘泰保虽然心有顾虑,但他毕竟是个有血性的男儿,见朋友们这般豪义,也激奋起来,将拳一抱,慨然对众朋友说:“多承弟兄们的情义,不在我一朵莲花和弟兄们相交一场。想我刘泰保本是穷汉出身,至多舍了这‘四海春’,还当我穷汉去。干爹这仇是要报的,不然,我就对不起幺妹,更对不起死去的干爹。这事容我想法去,也不急在这几天。今天就请大家痛饮几杯,等需要弟兄们相助时,我再找大家去。”说完,他举起酒怀向大家一一敬酒,蔡幺妹已无话可说,各自退回房里去了。 众朋友正畅饮间,话题又转到蔡幺妹目前的处境上去。磨刀匠李六爽快他说道:“蔡爷已死,蔡幺妹无依无靠,将来怎过日子!我看刘哥何不就将她娶了算了。” 刘泰保说:“实不相瞒,干爹生前也确有此意,并曾将幺妹她娘留下的一把银锁赠我。只是并未明媒言定。眼下干爹刚刚安葬,幺妹正在孝中,怎好谈及此事。” 李六说:“哪里拘得那么多礼法!你本是个光棍,蔡幺妹眼下也成了孤女,你二人又住在一院,总得有个名目。我看就趁这酒席筵前,当着众家兄弟把话言明,将这门婚事订了,让幺妹也放心,蔡爷也瞑目,有何不好。” 李六这话一经说出,众人无不赞成,纷纷劝促刘泰保照此行辜。刘泰保总觉于礼未便,正在进退为难,不料蔡幺妹却掀开门帘跨出房来,走到刘泰保身旁,大大方方地对他说道:“刘哥,你去把银锁拿来。” 刘泰保一时摸不透她的心意,只好回房去把银锁取来。蔡幺妹这才从自己头上取下前些日子刘泰保送给她的那把牙骨压发梳,然后对大家说道:“刚才刘哥所说确是实情,各家兄弟适才说的也是一番美意。刘哥手边那把银锁,乃是我爹爹亲手交给他的;我这把压发梳,也是刘哥亲手送给我的。刘哥和我都上无长辈,下无兄嫂,也依不得那么多礼,讲不得那么多法了。今天就请各家兄弟做个证人,这婚事就算订了。至于嫁娶之事,我爹爹的仇哪天得报,我就哪天嫁他。” 众弟兄都被蔡幺妹这番话所感动,又见她这般大方爽快,一个个心里无不惊奇佩服。 于是,大家不约而同地一齐举起怀来,为她和刘泰保一饮而尽。 酒席一直从午时饮到未时方散。 李六从“四海春”出来后,乘着酒兴,带着满腔义愤,约了几位弟兄,并不回家,却向南街走去。过了玉府大门,转入胡同,一直来到玉府花园墙外,便一齐放声吼喊起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把碧眼狐交出来抵命;把耿六娘交出来正法!” 李六带着七八个弟兄就这样在玉府院墙外来回呼喝,一直呼喝了一个时辰方才离去。 第二天,李六还不肯干休,又约了一帮弟兄去至王府墙外喊话,话语也越来越更明显,声势也越来越大。李六甚至几番带有挑战性地喊话道:“九门提督不该知法犯法窝藏案犯!” “玉府里藏有碧眼狐!” “侯门里藏有杀人犯!” 世上哪有不漏凤的墙!蔡爷之死,在虎幄街上的市民们中本已在暗暗地流传着各种各样的传说与猜测,早已弄得风风雨雨的了。经李六等人这么一闹,就像在一池已经吹皱的春水里又投下一块巨石,马上激起满塘的浪花。消息很快就在各家各户中传开了:“玉府里藏有江洋大盗。蔡九就是被藏在玉府里那江洋大盗杀死的。” 口传消息总是越传越变,变得越来越神,越来越奇。不到两天,甚至变成玉府中出了妖仙狐怪,蔡爷奉真武大帝之命前来收她,因道行太浅,敌她不过,反而被她所杀。 一时间,在虎幄街的市民百姓中笼罩着一种神秘的气氛,整座玉府也突然变得阴森森的了。 正当各种流言在虎幄街市民百姓中窃窃私语时,冷冷清清的街上突然增了许多带刀营兵,五人一行,十人一徘,不断地在街上来回巡逻;玉府的大门前和院墙外,也增加了卫哨。有两个外地来京的人,东游西荡到了王府花园墙外胡同里,在那儿东张西望,便立即被捉拿到九门提督衙署去了:“四海春”客栈里的住客,每天早晚都要受到严厉的盘查;街坊上的地痞无赖,只要犯过科的,都又被传押进监。这样一来,虎幄街上突然显得紧张起来,除了神秘外,更平添了一种惊恐的气氛,以致有许多住户人家平时都紧闭大门,没事也不愿出街来了。 李六带人去玉府墙外喊话的事,刘泰保已经知道,他不禁暗暗叫苦,心里埋怨李六不该如此鲁莽,他知道早晚会惹出事来。 他也曾派人去李六家中打听过消息,想劝他暂时出外躲躲,避一避风。可派去的人回来说,李六已经有两天没有回家,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情还是跑到那儿去了。如此,弄得刘泰保坐卧不安。 特别是连日以来,不仅没有一个客人前来住店,就是原来长住的客人也纷纷离去,一向兴隆的“四海春”客栈,竟突然清淡下来,整个客栈里变得空荡荡、冷清清的。刘泰保不禁感到有些伤心起来。 一天,刘泰保见店里无事可做,正在烦恼,忽然玉府管事肖冲肖二爷带着街正吴安到店里来了。刘泰保把二人情到后院房里坐定后,肖二爷便开门见山地说道:“前几天有人到玉府墙外聚闹寻衅,经查明原来却是曾被提督衙署监禁过的几个开释犯人在挟嫌中伤,造谣生事。这事你可知情?” 刘泰保不慌不忙地说道:“小的也听人说起过这事。只是听说那几人因喝醉了洒,不知墙内就是玉府,在那儿瞎闹一阵,其实并无他意。” 肖二爷冷笑了笑,又说道:“听说前次进府去献技的那个蔡老头被人害死了!他死前又一直住在你的家里,死后你又将他闺女留了下来,你就不怕被人议论?!” 刘泰保见肖二爷这话来得险恶,心里不禁愤慨起来。但还是忍着气,平静地说道:“我刘泰保虽是小民,但做事从不亏心,也就不怕被人议论。蔡爷原是陕西蒲城捕快,来京本是奉上官所差,如今死得不明不白,他女儿要留下为她爹爹伸冤,我岂能赶她出店。” 肖二爷恼了,盛气凌人地说道:“蔡九既是奉的官差,为何不去提督衙署验文投到,却在京城隐迹厮混,眼里还有无王法上官?单这一款就可拿他治罪。” 刘泰保还想申辩几句,街正吴安忙插话说:“二爷不必动怒!刘泰保年轻,他哪懂得这些。你老请自回府,这事就我来开导于他就是。” 肖二爷趁势抽身,悻悻然地走了。 吴安这才对刘泰保说道:“泰保,我作了多年街正,什么事不曾见过!我和你叔叔过去也很交好,你如信得过我,不妨将蔡爷之死的实情告我,也好给你拿个主意。” 刘泰保这才将蔡爷的一切以及自己已和蔡幺妹订亲之事详详细细地告诉了他。吴安听后,默思了半晌才说道:“这事确是蹊跷。不过,就算那碧眼狐确实藏在玉府,只要你未拿住她,你就奈她不得。在这京城里,九门提督就是专管这些事儿,加上玉大人还握有京畿兵权,更是权重当朝,在这京城里,你除了叩午门告御状外,还能到哪道衙门去告他!” 刘泰保说:“蔡幺妹也是个烈性的女子,她是可以做出告御状的举动来的。” 吴安说:“告御状谈何容易,她能走近午门?!就算她豁出命去将御状告成了,皇上又岂能不要凭据?万一玉府闻风把碧眼狐放了,至或将她杀了灭口,那时反坐起来,她可吃罪得起?小小知县尚可灭门,何况九门提督!你千万多多开导于她,以免惹火烧身。” 刘泰保忿忿地说:“这事难道就罢了不成!” 吴安想了想,说道:“还是只有蔡爷走的那条道——私了。” 吴安又劝了刘泰保几句,便各自走了。 晚饭时,蔡幺妹见桌子上方空着,触景生情,不禁又悲伤起来,刘泰保在一旁相劝,并将日间肖二爷和街正吴安来店所谈的一切都告诉了她。刘泰保说:“‘君子报仇,三年不晚’,街正是个有阅历的人,他说的那些话都点在节骨眼上,我们切不可贸然行事。” 蔡幺妹虽然止住了哭声,却仍低着头,两眼发呆,只将发辫扯弄着,显得一筹莫展。 刘泰保忽又问道:“你那天在场看得清楚,那碧眼狐和白衣人的武艺究竟如何?” 蔡幺妹道:“若论武艺,那碧眼狐确难对付,我爹也差点坏在她手里,要不……要不是我暗中帮爹一把,扔了团雪过去,我爹就要吃亏了。” 刘泰保这才知道,原来蔡爷是由于蔡幺妹的暗助才斗胜碧眼狐的。同时,他也不由想到,也许正是由于蔡幺妹的插手才引出白衣人来的。但他看到蔡幺妹那已经显得难堪的样子,不忍再将自己的这个看法和盘托出,只问道:“那白衣人的武艺呢?” 蔡幺妹道:“那白衣人的武艺就更绝了。他那剑法真有如鬼使神差一般,令人莫测高深。我和他交手仅一合,手腕便被他剑击中,刀也掉到地上去了。我正想去拾刀,他却并未伤我,只又一脚将刀踢出坟台外面,等我去将刀拾回来时,正好看到碧眼狐已从地上爬起来,猛地一头从我爹背后撞去。只见那白衣人将剑一闪,接着我爹便倒下去了。” 刘泰保既惊诧而又焦虑他说道:“如此说来,那白衣人的武艺如此高强,这仇如何报得!” 蔡幺妹奋然说:“我只要寻着他,就和他拼了!” 刘泰保叹了口气,默不作声。 蔡幺妹过了会才又犹疑不定他说:“不知怎的,我爹虽死在白衣人的剑下,但我总觉得我真正的仇人还是碧眼狐。我急于要找的也还是碧眼狐。” 刘泰保忙接口道:“你这看法正合我意。我跑到坟台时,干爹已经受伤倒地。我明明看到那白衣人好象呆了似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还是碧眼狐抢过来把他拉跑的,我也为这事觉得奇怪。听你说来,好象那白衣人也并无心害你父女,我看罪魁祸首确还是碧眼狐。” 蔡幺妹恨恨地说道:“我就先把碧眼狐杀了再去找白衣人算账。” 刘泰保道:“你就找到了碧眼狐,你也斗她不过。我看只有去请个武艺高强的人来才制得了她。” 蔡幺妹伤心地说道:“这样的人到哪里请去。你那些弟兄们,我看就没有一个是她对手。” 刘泰保若有所感他说道:“前些日子住在店里的那位仇大哥,我看就是条好汉,你爹也看出了他是个非凡的人物,他性情又十分豪爽重义。可惜他已经走了,要不,我们去求他相助,他定会慨然应允的。” 蔡幺妹点头附和道:“爹生前曾多次背后向我说起过那位仇大哥,说他有如一只卧虎,是个真正的英雄好汉,只是不明他的来路。爹还一再告诫我休去探他身世,说这是‘犯讳’的。要是他还在店里,我就去求他。” 蔡幺妹说到这里,忽有所悟地又说道:“我倒想起来了,仇大哥离店的前一天晚上,俞秀莲不是曾带着个小姑娘来找过他。店里住着两个酒鬼惹恼了俞姑娘,被她一下就打在地下爬不起来。我爹也知道俞秀莲姑娘的大名,说她十二年前曾经威震河北,是个武艺超群的女豪杰,如能求她出面,爹爹的仇定得报了。” 刘泰保迟疑地说道:“这事恐怕难啊!俞秀莲就住在德秀峰五爷家,虽处在京城,却已看破红尘,犹如出了家一般,已有十二年不露面了,就连见她一面都难,更不用说请她相助了。” 蔡幺妹急切地说道:“人心都是肉做的,何况她还有过那么一段烈烈轰轰的过去! 我不信她的心就真的那么死灰了。听说她爹也是被人杀死的,她也报过父仇。我去求她,她如不肯,我就跪在她面前不起来,看她动不动心。“刘泰保也被蔡幺妹这番激烈的话语所动,似乎也有了信心,便道:”好,等过几天我再设法让你找她去。“ 刘泰保又和蔡幺妹谈了一些有关俞秀莲的往事,蔡幺妹听得来惊心动魄,如迷如痴。 俞秀莲的胆艺使她佩服得五体投地;俞秀莲的身世使她洒泪满襟。不觉间,街上已打二更,刘泰保见夜已深,方才各自回房安息去了。 蔡幺妹睡在床上,俞秀莲那悲凉哀壮的往事,总在她眼前闪动,竟惹得她那般地对她景仰和倾心。她更急于想去见见她,拜她为姐姐,把自己的孤苦和不幸全告诉她,然后伏在她面前痛哭一场,求她为自己作主。她坚信,俞秀莲一定会挺身而出,为她去报仇雪恨。因为她想象中的俞秀莲就应该是那样一个俞秀莲。蔡幺妹想着想着,渐渐地感到迷糊起来,她好像是在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一道险峭的峡谷,又来到一片茂密的树林,林中小径上出现了个姑娘的身影,背上斜插着两把雪亮亮的钢刀,她认定那就是自己倾慕如渴正想去求助于她的俞秀莲。她一边呼唤着俞秀莲的名字,一边放开脚步向那背影追去。追着,追着,到了一株大树下,那背影突然不见了。她正向四处探望搜寻间,忽听得树上发出两下似虫叫又似乌啼的轻微的声音。她忙抬头向树上看去,却连什么也没有。她正奇异问,突然有两颗好似露珠般的东西滴落到她的脸上。接着又滴下两颗,一颗滴在她的鼻子上,另一颗恰好滴到她的嘴唇里。她感到那露珠热烫热烫,而且是咸咸的。她奇怪极了,猛然张开了眼睛,只感到眼前一片暗黑,蔡幺妹才清醒过来,刚才自己原在梦里。可就在这一刹那间,却又有一颗热烫烫的东西滴到了她的脸上。她忙凝神注目一看,这才隐隐地看到了有个身影站在她的床前,正探身俯望着她。顿时间,蔡幺妹全身毛发都竖了起来。她猛然坐起身来,顺手就向那身影一拳击去。那身影并不躲闪,一伸手就轻轻地将她拳头按住。蔡幺妹左手又连发一拳,同样的又被那身影按住了。 蔡幺妹拼力挣扎着,却怎么也把拳收不回来。蔡幺妹骇极,问道:“你是谁?”那身影并不答话,只听他微微叹息一声,将手一松,转身一闪就跳出窗外去了。 蔡幺妹顺手操起枕边单刀,连鞋也顾不上穿,随着跳出窗外,四下张望,除了满天星光、万籁俱寂外,却连一点声影也没有了。 蔡幺妹惊魂未定,忙叫起刘泰保,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刘泰保也感到毛骨悚然起来,但还是强作镇静地埋怨她道:“你如何不早喊我一声?” 蔡幺妹道:“我一个姑娘家,遇上这种事,张扬出去让人乱咬舌,那才说不清哩!” 刘泰保掌着灯和蔡幺妹一同回到房里,这才发现床上枕头边放有一个红绫裹成的包袱,蔡幺妹打开一看,见里面包着十多锭银子和一锭黄金。另有字条一张,上面写着几行字,字呈暗红色,一看就能认出是用血所写成。蔡幺妹根本不识字,拿着字条空着急。 幸好刘泰保还读过两年书,略识一些文字,便忙把字条拿过来,在灯下一看,见上写着:坟台决斗,俗定约成,尔暗相助,已属背信。我之救耿,乃抱不平。误伤尔父,实出无心。铸成大错,负疚良深。纹银二百,黄金一锭,助尔归里,免致沉沦。血书示忏,抱恨终身。 刘泰保边念边讲,把字里行间所要表达的意思也还讲得清楚明白。蔡幺妹听完后,抓过包袱向窗外一甩,悲愤地说道:“金银岂能买得良心!我只要他还我爹爹,不然就要他以命抵命!” 刘泰保说道:“甩也无益,何妨留下作个物证。”说完,便去将包袱拾了回来。接着,他又若有所思地问道:“你看清楚没有,今晚来的可就是坟台前那个白衣人?” 蔡幺妹毫不迟疑地说道:“是他!”接着,又突然说道:“当时有些慌乱,我现在倒想起来了,我觉得今晚来的是个女人。” 刘泰保大为惊异,道:“房里这么黑,你哪能看得清楚?” 蔡幺妹又回想了片刻,更加肯定地说:“我敢说她定然是个女人。我被她惊醒时,开初并未发觉她,只闻到一股兰幽幽的香气。这香气我好象曾在那里闻到过来,当我发现她时,我一拳打去,被她把我拳头接住了,我感到那握住我拳头的手是柔嫩嫩的,手指上还带得有箍子。我和她拼力争夺时,听到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声音也完全是个女人的声音。” 刘泰保心神不安地说道:“这就更叫人莫测了,玉府里竞还潜藏着这样一个女人!” 蔡幺妹也从刘泰保那不安的神色中引起一种紧张的感觉。 但她还没有明白刘泰保究竟在担心什么。她想问,话到口边又咽住了。 刘泰保心有余悸地说:“今晚也真够险啦!幸而她并无歹意,没有伤害你,不然,你早完了。” 蔡幺妹不禁打了个寒战,这才感到这晚处境的危险。她心里也明白,自己的武艺远非那白衣人的敌手,她如真想加害自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随时索取自己的性命。她突然感到自己的力量孤单,急切地需要别人的保护。她想去求肋俞秀莲的心情就更为迫切了。蔡幺妹想了会,突然对刘泰保说道:“我明天就去德五爷家求俞秀莲去。” 刘泰保也觉得只有这条路可走了。他和蔡幺妹又商量了一阵去见俞秀莲的事情,一直到天快亮,刘泰保才回到自己房去,让蔡幺妹好养养精神。 第二天早饭后,蔡幺妹脱去孝服,换上一件兰布印花短衫,下穿一条酱色长裤,脚穿一双白底青布棉鞋,白绳扎辫,辫上插朵绢扎自花,腰间加系一条白绸腰带。她收拾停当,便由刘泰保领陪着向德秀峰家走去。 德秀峰家住城西阜成门靠近城墙的一条胡同内。环境十分僻静。蔡幺妹进了胡同,来至一座大院的门前,刘泰保将手一指,说那就是德秀峰家,又向蔡幺妹叮咛几句,便各自回栈去了。 蔡幺妹整整衣,定定神,跨上石阶,来到大门口,见有一位看门老头,正悠闲地坐在门内吸烟。蔡幺妹忙上前向他见礼,叫了他一声“老伯”,问道:“情问,德五爷可是住在这里?” 老头打量了她两眼,问道:“姑娘,你找德五爷何事?” 蔡幺妹道:“我是来找俞秀莲姑娘的。” 老头又将她打量两眼,问道:“你是俞姑娘的什么人?你找她何事?” 蔡幺妹说:“我与俞姑娘无亲无故,我只是想见见她。” 老头说:“俞姑娘从不见客,你算白走这一趟了。” 蔡幺妹差点哭了,恳求着老头给她通融一下。老头还是再三不肯。最后蔡幺妹心里一急,又是一阵难过,两颗大大的泪水从限里滚了出来。她哀求老头说:“老伯,我有难,我是来求俞姑娘救肋的。” 老头心动了,又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后,略带感慨地说:“看你这身打扮,倒使我想起十二年前的事情来了,当时俞姑娘来这里时也是这样一身打扮,连长相也十分象你。好啦,你也不用哭,我去给你说说看。” 过了一会,老头快步走了出来,满面笑容地对蔡幺妹说:“俞姑娘本不愿见你,我说你的打扮与相貌都和她当年到德家来时一般模样,她才答应见你的。真算你走运。” 老头带着蔡幺妹一直来到内院,穿过天井,见西厢房门口已经有一位姑娘等在那儿。 老头用手一指,说:“这就是俞姑娘。” 蔡幺妹迎着望去,见俞姑娘着一身细蓝布衣服,一双半旧圆口青布便鞋,通身并无一件饰品,显得十分朴素大方。身材长得不高不矮,体态匀称矫健,圆圆的脸上,两道细长的黑眉,眉下嵌一双黑亮亮的眼睛,特别显得英武照人。她略带好奇的神情,注意打量着蔡幺妹,嘴边虽未露半丝笑容,却仍给人以平易可亲的感觉。蔡幺妹毫不羞缩,犹如见到久别的亲人一般,忙枪步上前,双脚一跪,用手抱住俞秀莲的双膝,叫了声“姐姐”,便呜呜地哭了。俞秀莲微微一怔,但并未立即去扶她起来,只默默地埋头打量着她,用手去抚弄着她发辫上白色的头绳和那朵白色的绢花。 俞秀莲心里明白,这是戴孝的表示。她回想起十二年前自己初到德家时,不便身穿孝服,也是白绳扎辫,旁插白花。可就在那一绺白绳和小朵白花上,包含着自己多少的悲痛和眼泪。顿然间,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叹,使她立即对眼前这位素不相识的姑娘充满了同情,她自己眼里也不禁噙满了泪水。 俞秀莲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会,才俯下身去将蔡幺妹扶起,为她抹去眼泪,充满温情地对她说:“好妹子,想哭就哭个痛快吧,这样心里会舒畅些。你有什么为难事,屋里慢慢说去。” 俞秀莲把蔡幺妹让到屋里坐定后,又给她端来一杯热茶。蔡幺妹喝了两口,定定神,这才将碧眼狐耿六娘如何在陕西作案,她父女二人为捉拿她如何从陕西追到西疆,又从西疆追来京城,因耿六娘潜身玉府,仗恃玉大人的威庇,拿她不得,不得已才被迫约她决斗结案。不料正当快捉住她时,突然闪出个白衣人前来相助,一剑刺死她爹,将碧眼狐救走,以及昨夜那白衣人如何前来留条送银和自己无意中已识破她是个女子等等经过情节,一一细说出来。最后,蔡幺妹凄然道:“我人单艺薄,斗她不过,奈她不得,只得前来恳求姐姐柏帮,望姐姐仗义恻怜,为我报仇,为世人除害。”蔡幺妹边诉边哭,说完后更是情不自禁地伤心痛哭起来。 俞秀莲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表面显得十分平静,好象只是在听讲故事一般。其实她是既感到惊诧与迷惑,却又充满了义愤和悲怆。她心里翻腾着,想自己闯荡江湖以来,虽也曾经历许多风险,斗过不少凶顽,但却还不曾遇上过这等神秘莫测和首尾难窥的对手。那白衣人是谁呢?她在江湖上从未曾听说有这样一个人物。人说京城潜魔隐怪、卧虎藏龙,原也不信,似蔡幺妹这般说来,倒确是真的了。 至于耿六娘这人,俞秀莲倒是知道的。她记得两年多前李慕白来京看望她时,就曾对她谈起过这人。说他的师兄哑侠就是被这耿六娘所害死的。除了侵吞了哑侠随身携带的金银外,还盗去了他身边一本《秘传拳剑全书》。据李慕白说,这本书里录绘了九华派内家秘传的全套拳剑,若让这书落到坏人手里,将为世上留下大害。李慕白为追寻这书和给哑侠报仇,曾在幽燕陕甘一带找寻耿六娘,足足寻了半年,却踪影全无,不想她竟跑到西疆躲进玉府去了。俞秀莲真未料到,如今却于无意中竟从蔡幺妹口里得知了耿六娘的下落。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俞秀莲心里暗暗欣庆,她真想能立即见到李慕白,把这消息告诉他,也算为他尽了点心意。可李慕白萍踪无定,偌大个天地,又到何处觅他去。加以自己早已绝迹江湖,与李慕白情缘已断,哪能再为这事去招来烦恼。俞秀莲只仍不声不响,独费踌躇,暗暗伤神。 俞秀莲对耿六娘倒也没有把她放在眼里,只是对于那白衣人,她却感到有如一团疑云,飘忽难测。据蔡幺妹适才所讲,已经显出她剑法的精玄,她竟是耿六娘何人?她那精玄的剑法又是否与耿六娘盗去的那本《秘传拳剑全书》有关?这些都使俞秀莲陷入疑猜。于是,她又向蔡幺妹问了一些有关玉府的情况。当蔡幺妹谈到耿六娘化名高师娘乃玉小姐身边之人时,俞秀莲心里怦然一动,突然想起今年新春德五奶奶从铁贝勒王府回来时,曾向她谈起过王妃在花园中跑马马惊和玉娇龙舍命救母的事来。德五奶奶当时谈得绘声绘色,犹觉惊魂未定。对玉娇龙的孝烈和她那倾城般的容貌,更是称叹不已。俞秀莲当时听了心里就起了疑云。她懂得,凭着一贯孝心临危舍死拦马救母,这确是一个孝烈的女子所能做出的事情,但竟能将腾跃凌空的奔马一掌击开,除非具有极深的功力,这就决非单凭孝烈所能做到的了。 俞秀莲忽又想起一件事来:当罗燕姑娘的哥哥罗虎寻来认妹时,俞秀莲曾问他如何知道燕姑在此,罗虎只告诉她说是从一个姓玉的女子那里打听到的。俞秀莲当时不便深问,现在想起来了,罗虎曾在西疆混迹多年,玉娇龙也在西疆长大。而略知燕姑的来历的却只有玉府的玉少奶奶和赵妈,罗虎所说姓玉的女子会不会竟是玉娇龙? 俞秀莲心如古井已有多年,今天遇到的这桩事情却使她煞费思索,她心里翻腾着,一种无端的激奋之情在她心里猛然升起,她不禁抬头望了望挂在壁上的那两柄双刀,耳边又似乎响起了骏马的嘶叫,心里一阵怦怦跳动,眼前又展现了她已经久别的江湖,她再也按捺不住,又想跃马挥刀了。 俞秀莲蓦然闪过一个念头:“那白衣人会不会就是玉娇龙?” 她越想越觉可疑,便决定要亲自会她一会,设法试探她一下,若是玉娇龙真的隐怀绝技,不管她怎样韬晦,也将瞒不过自己的眼睛,终会在自己面前显露出来。 一时间,俞秀莲已经显得精神焕发,她意气风发地对蔡幺妹说道:“蔡妹子,碧眼狐的事,你就交我好了。我不单是为你报仇,也为我一位兄长向她讨笔债。” 蔡幺妹感激涕零,扑上前去,正要倒身跪下,却被俞秀莲一把拉住了。蔡幺妹心有余悸地说:“姐姐,你可要当心那白衣人!” 俞秀莲微微一晒说:“我正想会会她,即使她是个妖,我也要揪住她,逼她露出原形来。” 第十八回 前愆力赎射臂阻恶 一怒难犯折柳惩顽 这些天来,玉府里笼罩着一种神秘和不祥的气氛,上下人等,只隐隐地感到似乎出什么事,但却又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府门前突然增加了一队带刀的兵卫,都是从提督衙署选调来的军校;府内亦加派了夜巡家丁。一向威严凛肃的玉大人,近来变得更严峻了,每日上衙回府,总是眼合冷光,面隐怒气,不仅府内各房管事差丁见到他时都是屏气肃立,不敢仰视,就连他平时最宠爱的黑犬,也知趣地只远远向他摇摇尾便各自走开了。平时大事管不了小事又不屑管的管事肖二爷,现在却突然忙了起来,府内各房的大小事情都是他在安排,家丁营兵都由他提调,他一下变成了府里的红人,简直是以大总管自居了。特别是自从玉大人两次破例于晚上在书房单独召见他以后,他好像立即成了玉大人的心腹,奉了玉大人的什么密令,手里握有除玉大人外就无可比拟的权力了。 每当他碰到府里的下人们三三两两在闲谈时,他总要上前盘问一阵,喝斥一番,然后又声色俱厉地告诫说:“听着!外面的流言蜚语不准往府里传;府里的任何事情也不准往外去说,不然,当心你们的狗命!”这一来,就更加弄得府里人心惶惶,也越更加浓了那种神秘莫测的气氛。 正在玉府罩着一片阴云的时候,沈班头回府来了,这个平常并不引人注意的瘸子,不知为什么,府里一些下人这时看到他,好像心里才感到踏实一些似的。平日里和他较为亲近的马夫更夫,偷偷地把蔡九在状元坟比武身亡,以及街上一些闲汉到墙外来吆喝闹事的情况告诉了他。沈班头听了既不惊怪,也不愤慨,只冷冷地说:“井水不通湖水,何必自己去搞浑。常言说得好:”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由它去吧!“沈班头仍和往常一样,悠闲自在,瘸着腿在府内上房下房、花园后院走来走去,好像在巡查,又好像在散步。偌大一座玉府,他每个角落几乎都要走到,可就是后花园他自从上次被玉小姐怒斥过后,就再也没有去过了。他这次回府后,虽然肖二爷也曾专门给他打过招呼,要他特别留意巡查后花园的动静,他却只默默地听着,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这天下午快黑时,沈班头刚穿过花园,正碰上玉大人回府来了。他忙上前给玉大人情了个安,然后肃立一旁让道。玉大人仍和往常一样,只点了点头,径直走过去了。可走了几步,却又回过头来叫住他,说:”你随我来!“沈班头跟在玉大人身后,一直来到书房门口,他不敢贸然地跟了进去,只站在门外恭恭敬敬地候着。玉大人坐定以后,待仆婢们奉茶送中毕,才挥手把仆婢们打发开去,并把沈班头叫了进来。玉大人用手抚弄着茶怀,沉吟片刻,才说道:”你走后,府里发生的事情你可都知道了?“ 沈班头说:“都知道了。” “你有何看法?” 沈班头没答话。 “蔡九之死,是否真与那个耿六娘有关?” “小人认为确与耿六娘有关。” 玉大人又沉吟了会,问道:“你认为高师娘有无可疑之处?” 沈班头默然片刻,说:“小人不敢这样想,也从不这样看。” “高先生在西疆和我相处多时,我深知他的为人,决不会娶贼作妻。但享有这般凑巧,实实令人不安。” “依小人看来,此事确也蹊跷。‘无风不起浪’,大人不得不防!” 又是一阵沉默。 玉大人起身离座,在房内踱了几转,说道:“你说得极是,肖冲也顾虑及此。他说了两个办法,一是给些银两将她遣出府去了事。肖冲此说,实无远虑。高师娘若是无辜,她又无依无靠,我就有负高先生之托,则将陷于不义;若她实属是贼,一出我府,终必被擒,则有如授人以柄,这决非万全之计。”玉大人说到这里便停住了。 沈班头问道:“肖二爷的第二个办法呢?” 玉大人带愠说道:“肖冲的另一办法不提也罢!这岂是君子所为之事!” 沈班头:“大人虽未说出,小人却已猜到几分。肖冲所提,无非是‘灭口’之计。 我也知道大人是断断不会这般作为的。不过,肖二爷还有所不知,就是把疑人除了,也未必就能灭口,因亲手杀死蔡九的却并非耿六娘,而是隐在耿六娘背后的另一个高手。“玉大人实出意外,大吃一惊。忙问道:”你这一说可是真的?“ “确是真的。” “杀究蔡九的人是谁??” “只知是耿六娘的帮手,不知是谁。” “是怎样一个人物?” “全身衣白,黑纱罩面,来如闪电,去似飞魂,剑术精绝,连蔡九的女儿蔡幺妹都未看清那人的面目。” 一向以沉毅自负的玉帅,听了沈班头这番话后,脸色都微微发白了。一时间,他闪过许多疑念,有如困进了诸葛孔明的八阵图一般,眼前出现的是一团团迷雾,他真不知该从何门而入,又从何门而出了。高师娘是真是假?蔡九之死与高师娘是否有关? 那隐匿在耿六娘背后的又是何人?一想起那来去飘忽身怀绝技的白衣人,真比他当年听到半天云时还要惊心,半天云虽然勇悍,而且出没无常,但他感到毕竟还是个血肉之躯,可以和他交锋接战,而这个白衣人,给他的感觉则有如幽魂一般,也许就隐在他府内,潜在他身旁,使他如入幽谷,如临深渊,不由感到一阵阵心悸。 等玉大人回过神来,见沈班头仍垂手恭立一旁,脸上毫无虑俱之色,近似呆了一般的平静。玉大人向他挥挥手,自语般地说。 “你去吧,我看这简直是在庸人自扰!” 沈班头退出房门,瘸着腿走下台阶,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了。玉大人转身进入内室,玉夫人刚念完经,正在收拾佛珠。她一眼就看出了玉大人的神色有些异样,又不敢动问,只在心里忐志不安。玉大人在室里踱了一会,突然问道:“夫人,你看高师娘为人如何? 行迹有无什么可疑乏处?“ 玉夫人很感惊异地答道:“一个孤零零的妇道人家,怪可怜的,有什么可疑之处?! 至于她的为人,倒也和顺能干,就是稍缺礼规。“玉大人:”近来外面颇有流言,说有个碧眼狐躲藏在我府里……“ 玉夫人被惊呆了,不等玉大人说完,忙以手台掌,连念了声“阿弥陀佛”后,说道:“天啦,难道我们府里出了狐妖不成?!” 玉大人苦笑了笑,说:“夫人,我说的不是真狐,而是一个人的绰号。就是陕西行文缉捕的那个耿六娘。” 玉夫人这才明白过来,也不禁失笑道:“府里哪来耿六娘!我早说过,高师娘哪能会是耿六娘。” 玉大人:“人言可畏!战阵之上,难防暗箭,官场之中,最忌流言,还是多多留神为好。夫人可向娇龙仔细查问一下,也找鸾英商量商量,如能给高师娘找个妥善去处,送她远离京城就好了。” 玉大人和夫人又商谈一阵,直至深夜方才安寝。 再说玉娇龙自从那晚在状元坟坟台失手误伤蔡九致死以来,她真是悔恨交集,整个心魂都有如被打入阴山一般。蔡九献技时那满身风尘和忍苦含辛的面容,以及他受伤时大张着那双惊诧的眼睛;蔡幺妹那纯朴而又略带腼腆的模样,那对天真而又好奇的眼神,总是不时闪现在她眼前,常常使她通夜不能合眼。 她知道,自己已经铸成的这一过错,是再也无法弥补的了,但她还是希图尽量去予以弥补。她也曾带着深深痛悔的心情,流着真诚愧疚的眼泪,咬破中指,写下忏悔的血书,带上身边所能拿出的金银,甘冒不测亲自乘夜送至蔡幺妹的房里。她这样作,心想纵不能取得蔡幺妹的宽恕,也略可减轻一些良心上的负担。结果是蔡幺妹被惊醒了,她自己也受了一场虚惊。 玉娇龙所承担的还不只是良心上对蔡幺妹父女的负疚,还要承受着对高师娘的憎恨和厌恶。而这种心情还只能隐藏在心里,决不能轻易地显露出来。她知道,高师娘是只狼,是只豹,甚至比狼豹还要阴狠。高师娘又是那种喜人过失的魑魅,她这一过失,又等于让高师娘在自己的颈项上架了把利刀,套了圈绳索,她又多坠入一层孽障了。 玉娇龙尽管在内心里装满了无从诉说的痛苦,可在表面上她仍似平时一般雍容娴静,每天总有好几番来到房外走廊上,伏靠栏杆,以手托腮,望着远处出神。谁又能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呢? 还在西疆的时候,她就已经有了这样的习惯,也是这样的身姿,也是一样的神情。 香姑已经察觉出了她隐藏在眼神里的微妙变化。一天,玉娇龙正坐在书案旁掩卷出神,香姑捧着一怀热茶来到她身边,说:“小姐,你在想什么?” 玉娇龙抬起头来看了看香姑,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说:“没想什么,我有些倦了。” 香姑已从她那漫不经心的一笑中,触到一丝凄然的神色,便满怀关切和忧虑地问道:“小姐,你心里一定搁着什么事情,我已经看出来了。” 玉娇龙仍然是淡淡地笑了笑,没开腔。 香姑说:“你不说我也知道。多半是为着高师娘来。” 玉娇龙:“高师娘怎么啦?” 香姑:“高师娘平日很少上楼来,这些天老往小姐房里跑,且都背着我。几次她下楼时我都碰着她,满脸阴气,一对眼睛绿闪闪的,就像猫头鹰,叫人害怕。我总觉不是好兆头,不知她和你说些什么来。” 玉娇龙笑了。笑得那样开心、温和。她拉着香姑的手,亲切而好奇地反问道:“你先说说,高师娘曾和你说过什么没有?”香姑想了想,说:“高师娘这些天来性情变得更古怪了,对府里的任何人都不顺眼,连赵妈房里都不去了。两天前,她突然没头没尾地对我说:”香姑,你不要以为高老师走了我就没有亲人了,就在这京城里我也还有亲人。要是哪一天我不明不白地死了,就会有一场好戏看了!‘我觉得她这话说得奇怪,便问她:“高师娘,你为何说出这等话来?’她鬼头鬼脑地笑了两声,说:”不知为啥,我近来老想到死。其实,我哪里含得死啊!玉小姐待我这样好,我还想亲眼……‘“香姑说到这儿便把话停住了。玉娇龙不忙不迫地问道:”说下去。她想亲眼怎么样?“ 香姑:“想亲眼看到小姐嫁个如意郎,她还要给小姐当伴娘哩。” 玉娇龙没有羞涩,也没有愠意,脸上却泛起微微的红晕。她笑了笑,只说:“休要听她胡言。” 玉娇龙从香姑口中听来的这些话里,已经掂出了高师娘那几句话的用意和份量。她心里明白,高师娘已经成了自己身边的一颗钉子,成了自己身上的一个痈。以自己的本领,要拔掉这颗钉,割除这个痈,简直易如反掌。但自己不能这样做啊!这种蓄意杀人的行动,岂是正人所为。误杀了蔡九,已经使自己在良心上负下一笔孽债,堕入了一层地狱,如再杀了高师娘,自己简直就成了一个凶犯。再说,自己对于高老师,已经负疚很深,若再除掉高师娘,就未免太绝情义了,玉娇龙倒是起过这样的念头:最好是高师娘走来对自己下手,自己尽可先让几刀,然后,只需几剑便可将他了结。这样,既可除掉这个隐患,又可减轻自己一些良心上的重负。但这只是一种妄想。因她谅定高师娘是决不敢来对她下手的。何况,高师娘正赖她庇护,哪能自毁屏依。玉娇龙这些日子来,真咸自己有如被火燎炉烤,翻覆的心。偌大一座玉府里,尽管父母爱爱她似明珠,兄嫂疼她如骨肉,仆婢敬她若天仙,但她却不仅满腹心事无处倾诉,身遇忧患无人与共,面临危难无可求援,反而使她日夜都处于惴惴不安之中,对人人都得提防戒备一二。她真感到比只身跋行在草原和沙漠上还要孤独。玉娇龙这时不由得又想起罗小虎:那个全身都聚蓄着力量、履险如夷,无所畏惧的汉子,要是这时能在她身边,那正在向她逼来的狼群就会立即溃逃,那正在向她包来的阴霞就会悄悄飘散。他那宽厚柔实的胸膛,不仅使她感到迷醉,更使她感到安全。偎依在他怀里,可以忘掉一切烦恼,留在心里的只是信任,一种甘愿为他融为水、化为烟的信任。枉自这偌大的一座侯门帅府,却远远不如那汉子两尺宽的一个胸膛。可罗小虎这时又在何方?他又是否知道自己身边已经发生的这些事情?那个不知何时就已偷偷潜入而后来又蓦然闯进她心里来的汉子啊,竟是那样的让她倾心,使她神驰! 玉娇龙正黯然遐想间,香姑轻轻进房来到她身边报说:“小姐,夫人派人传话,请小姐到她房里去。” 玉娇龙敛神收心,略一整装,便带着香姑到玉母房中去了。 鸾英亦在玉母房里,玉母正在和她叙话,见娇龙来到,便把话打住了。鸾英忙起身过来拉住娇龙的手,把她注视了会儿,说道:“妹妹,两天不曾见你,怎的就消瘦了许多?” 玉娇龙笑了笑,没应声。 鸾英还是一个劲地看着她,以致看得玉娇龙都有些不自在起来。但她却不肯把头低下去,略带撒娇地说:“嫂嫂,你为何老是这样看人?” 鸾英打趣地说:“你就是好看,叫人怎样看也看不够。” 玉娇龙挣脱手,笑吟吟地走到玉母身边,伏靠在玉母肩上,侧着脸瞅住鸾英说:“嫂嫂,你这话可是真的?”鸾英清脆地笑了两声,说:“我几时说过假来?我不但当着你面说,背了你也是这样说。昨天母亲要我伴她老人家去花园赏梅花,我就说过:”赏梅花还不如去看妹妹,妹妹比花更耐看。‘你不信,当面问母亲。“玉母点点头,慈祥地笑了。玉娇龙半娇半嗔地说:”母亲,我倒希望还是长得平庸点的好。你不是常说’红颜命薄‘吗,看来,我也许也是个薄命。“ 玉母念了声“阿弥陀佛”,说:“女儿说些啥来!我们是积德积善之家,托祖宗的余荫,才有这世代簪缨。你父亲功高望重,为官清正廉明,我玉家自然福泽绵绵,哪能谈到薄命二字。” 鸾英也感到有些惊诧地说道:“妹妹,这样的话岂是随便说的!在府里除了父母亲大人外,谁还比你造化!如有什么不称心的,尽管说来,谁还会不依着你!” 玉娇龙笑了笑,把头藏到玉母身后去了。在她笑着的嘴角边留下一丝淡淡的苦味。 她母女姑嫂三人又闲叙一阵,玉母才转过话题,对娇龙说道:“女儿,我叫你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情:近日来外边流言四起,说前些日子曾进府来献技的那个老头,最近被人杀死了。说杀死他的人叫什么碧眼狐,又谣传说那个碧眼狐就躲藏在我们府里。 你父亲为此非常震怒,也很感忧心。常言说‘权重遭谗,官高遭忌’,自古以来都是如此。因此,虽是流言,也不得不防。想我府婢仆,都是旧人,底细全都清楚,不甚清楚的就是高师娘,你和她朝夕相处,看看有无令人可疑之处?“ 玉娇龙听了玉母这番话后,毫无惊诧之色,只回说:“父亲统领京畿十万兵马,难道还怕市井几句流言!高师娘虽常在女儿身边,可女儿并不喜欢她。记得年前她曾在迪化失足坠楼,差点把她跌个半死,这样的妇人也能杀人,那女儿也可伏虎了。”玉娇龙谈到这儿突然把话打住,脸也不禁红了起来。玉母带着责备的眼光看了她一眼,说:“你的嘴也太利了!都已长大成人,还是那么任性。” 鸾英接过话说:“妹妹,这事不是父亲惊怪在意,确也疏忽不得。两月前陕西通牒缉拿的那个耿六娘,文上说的相貌就和高师娘一般模样。最近又发生了那个献技老头被杀的事,却也蹊跷。父亲一身老成持重,但近来也忧形于色,我们做晚辈的应该给他老人家分忧才是。” 玉母:“你父亲连日来寝不安枕,食不甘味,我看得出他有后顾之忧。我想高师娘如果不在我们府里,流言也就与我们无关了。” 玉娇龙想了想,说:“高师娘已无家可归,能叫她到哪儿去?难道让她去流落天涯不成!” 鸾英:“妹妹说到哪儿去了。我们怎能做出这等不情不义之事。我倒给她想好了一个去处,只是看妹妹的意下如何?” 玉娇龙淡然地说:“嫂嫂是不是想把她送去哥哥那里?这样难道就不怕累及哥哥?” 鸾英没想到玉娇龙竟能一下就猜中她的心意,并说出这样的话来,心里暗吃一惊。 她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娇龙,突然觉得坐在她面前的这位一向天真娴静、不解烦愁的妹妹,好像有着父亲的气度了。鸾英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的好,只好坦率地说:“所以父亲才要我先和妹妹商量商量。” 玉娇龙仍然淡淡地说:“这事为何要和我商量?难道这真是父亲本意?!” 鸾英显得有些窘了,忙看了看玉母。 玉母说:“其实这也不是你父亲的主意。听你父亲说,是沈班头的主意。” 玉娇龙暗吃一惊,随即带愠地说:“哼,一个家院,竟管起我家里的事来了!” 玉母:“沈班头也是好意,他兴许是怕你舍不得高师娘。” 玉娇龙不再应声,玉母和鸾英也不再继续往下谈论这事。过了一会,玉娇龙又恢复了平时旧态,和鸾英说说笑笑,在玉母身边撒了一阵娇,便又带着香姑回到后楼去了。 晚上,玉娇龙刚练完武从花园回到房里,高师娘也跟着上楼来了。过去她在玉娇龙面前也还显得恭顺,有时甚至还做出亲热体贴的样子。自从她逼使玉娇龙介入状元坟坟台决斗,并乘机弄诡造成蔡九死于玉娇龙剑下以后,她完全一抹伪态,露出一副穷凶险恶的面目。就在决斗后的第二天,玉娇龙在万分悔痛之余,恨恨地怨怪了她几句,她却恶狠狠地指着玉娇龙说:“我是个黑人,有过命债,而今你也挪了命债,要还都得还,大家结个伴,到阴曹地府也不孤单。”玉娇龙恨得把嘴唇都咬破了,可仍只好看着她悻悻地走出房去。这时,玉娇龙见她又到房里来了,忙聚神敛所冷冷地问道:“你来有什么事?” 高师娘:“我来问问你,这事你究竟打算如何了结?” 玉娇龙:“玉大人有意把你送到承德府我哥哥处去。” 高师娘:“大树林不藏去藏茅草坡!我没那么傻,实话告诉你,单是官府的追捕我倒并不十分在乎,真正令我胆寒的却是李慕白。万一落到他手里,就是十个耿六娘也没命了。” 玉娇龙装作什么都不知地问道:“李慕白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你为何这般伯他?” 高师娘:“这人威震江湖十几年,是九华派的嫡传正宗,他那剑术的高妙、简直叫人难测。十三年前和一个叫俞秀莲的姑姑娘闹了一段风流事,后来又出家当道人去了。 我看他也是个五花道人,说不定暗地里还在和俞秀莲勾勾搭搭。这也不奇怪,真有几个男人能断得七情六欲!其实我和他也无怨无仇,他到处追我还不是为了一木书。那本书本来在你高老师手里,可已在乌苏帅府那次失火中烧掉了。说起那次失火,鬼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高师娘说到这儿时,闪着眼睛望着玉娇龙。玉娇龙并不理睬她,从她口里谈出的李慕白和俞秀莲,只引起玉娇龙心里对她一阵阵的不快和厌恶。她不想听高师娘再谈下去了,忙把话岔开,问道:”你既不愿到我哥哥处去,你看这事将如何了结?“ 高师娘眼里突然闪着绿光,阴森森地说:“眼下只有一条路,把蔡九的女儿一起除掉!” 玉娇龙打了个寒战,一下站起身来;用于指着她说:“你,你未免太狠毒了!” 高师娘斩钉般地说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我不能作她菜板上的肉。 眼下,趱上了臊的就只剩这条小母狗了!宰了她,就断了线,万事也就大吉了。这事无须你出马,对付她,我还行。我只是先给你说一声。明人不做暗事,这也是我们的规矩。“玉娇龙感到全身一阵发冷,站在她面前的这个高师娘,已经不只是使她鄙夷,使她厌恶,使她愤怒,而是使她感到震撼心灵的恐怖了。她已经不是一只饿馋刁恶在草原上跟踪单身旅客的狼,也不是残忍阴猛潜伏在草丛中守候过路人的豹,而是一条的蜒吐舌正从幽谷里爬出来的毒蟒。玉娇龙极力镇静住自己的心悸,用一种已经变得暗哑的声音说:”我不能容许你这样做。这是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也决不会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 不然,我早就也这样做了。你听好,我不准你伤蔡幺妹一根毫毛。再则你也想一想,蔡幺妹明知你背后还有个决非她所能斗得过的人,可她竟仍留在玉府旁的客栈里,难道她无准备!你要好好三思!“高师娘没再说什么,铁青着脸下楼去了。 玉娇龙掩好门,心有余悸地掌着灯,亲自检查了下门窗插闩,然后坐到桌边,托腮出神。蔡幺妹的一颦一笑,她在西疆荒村上卖技时那矫健的身姿,进至府里献技时那张略带风尘而又纯良天真的笑脸,都是那样惹起自己的遐想与怜爱。误杀她父亲,这已经使自己遗恨终身,呕心沥血也都无法弥救的了。一错不能再错,这次若再让高师娘毒计得手,自己的罪孽就更深重了。自己虽已对高师娘提出了警告,但她是否畏惕?玉娇龙愈想愈觉可虑,愈想愈觉心惊。于是她忙起身来到书桌面前,提起笔,匆匆在一张白纸条上写了四句:“人妖易混,径渭难分。危机夜伏,尔应留心。” 玉娇龙轻轻开门出房,来到走廊上一看,只见天上阴云密布,园里一片漆黑,预示着明天将有一场大雪。玉府里万籁俱寂,只远远正院玉母窗前还露着灯光。玉娇龙迟疑片该,一咬唇,返身闪入房里,取出早在西疆骑马时穿的一套紧身扎袖枣红色衣裤,换装束扎停当,也不带剑,只将罗小虎赠给她的那张小弓插在腰间,另配三支鹅羽小箭,吹熄灯,闩好房门,轻轻推开窗子,闪跳出去,又将窗子掩好,然后下楼来到高师娘房门外面侧耳一听,房里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她又转到窗前凝神听了一会,还是那样静得出奇。她不由心里一动,用手轻轻推了推窗门,发现窗门却是虚掩着的。这一下,玉娇龙心里明白了,她只感到一颗心有如被攫住似的,顿时间,她已置一切顾忌于脑后,一步跳下台阶,风一般地向园角墙头奔去。 不消片刻功夫,玉娇龙便已来到“四海春”客栈后三院东屋房上。她伏身瓦上,头倚屋脊,注意着对屋蔡幺妹房里的动静。就在这一瞬之间,她见到一个黑影从行院进到三院院坝来了。那黑影在院坝里东探西听,正在犹豫迟疑。玉娇龙已经辨认出那黑影正是高师娘。她迟疑是因她并未摸清蔡幺妹所住房间,不然,自己就又会因来迟一步而遗恨一生了。玉娇龙正暗暗庆幸,只见高师娘似已从东房屋里那微微的鼾声中辨察出是刘泰保的住处,因而便转身直向西屋蔡幺妹窗前窜去,玉娇龙屏息凝神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当她小心翼翼地用刀拨开门闩,又轻轻地推开了房门,正要闪身进屋时,玉娇龙早已取弓在手,扣弦一箭,正好射中高师娘的右膀。高师娘痛得不禁“哎哟”一声,刀也同时掉在地上,高师娘忙用左手护着右膀,一步纵到坝心,随即窜到墙边,跳到隔院去了。就在高师娘失声呼叫之后,只几眨眼之间,蔡幺妹已掉刀跳出门外,紧接着刘泰保也手握铁尺冲了出来。这时,高师娘已经跳到墙外去了。玉娇龙趁蔡幺妹和刘泰保正张惶四顾间,轻轻揭起一片瓦向前院掷去。蔡幺妹和刘泰保便立即随声追了过去。玉娇龙趁此飘身下来,闪入蔡幺妹房里,将纸条放在她的枕头旁边,然后才返身出房,沿来路飞奔回去。 第二天早上,玉娇龙用过早点,正在房里看书,香姑进来报说,高师娘因风寒病复发,右膀疼痛,起床不得。玉娇龙叫香姑去到玉母房中要来两包上等名贵的“虎骨铣乡麝香止痛散”给高师娘送去。 玉娇龙独坐房中,把昨夜的经过又仔细回忆一番,她不禁得意而又宽慰地笑了。唯一使她感到不快和惋惜的是那支鹅羽小箭,它和那张小弓是罗小虎赠给她的定情之物啊! 她平时是那样的珍惜它们,每当她怀念着罗小虎时,总要偷偷地把它们取出来,一个人躲在罗帐里深情地玩弄一番,以至那些锋利的镞锋,都是她用罗帕擦拭出来的。而今却失去了一支,并且落到高师娘手里了。玉娇龙愈想愈难割舍,她便打定主意,去把它从高师娘手中追索回来。于是,她便站起身来向高师娘房中走去。 高师娘睡在床上,蒙着头,轻轻地呻吟着。 玉娇龙走到她的床前,伸手掀开被角,问道:“高师娘,你怎么啦?” 高师娘止住呻吟,闪着一种古怪的眼神,说:“右臂疼得厉害,风寒病犯了。” 玉娇龙:“原是老病犯了,难怪疼得这般突然。” 玉娇龙一句平常话,可高师娘听在耳里总觉不甚自在。她不说话了,又低低呻吟起来。 玉娇龙:“来,让我给你揉一揉,也许就会好点的。”说着就伸过手去。 高师娘忙用左于护住痛处,说:“不行,触动不得,触着更痛。” 玉娇龙笑了笑,说:“那就不是风寒痛了。” 高师娘又不答话了。 玉娇龙:“犯病总有因,说出来才好用药,不然,酿成大病,就难治了。”玉娇龙说完这几句话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高师娘。 高师娘迟疑了会,当她从玉娇龙的眼神里感到一种似探询又似嘲讽的神情时,才莫可奈何地说:“我昨夜去找过姓蔡那丫头来,不料反而中了暗箭,你大概已经知道了。” 玉娇龙毫不惊异地说:“我已经猜到了。” 高师娘:“都怪我量大,没提防背后高处。” 玉娇龙:“中的可是袖箭?” 高师娘:“不是袖箭,像是弯弓。一般江湖人是不用这玩意的。” 玉娇龙:“弯弓,我怎从未听高老师谈起过?” 高师娘瞅了玉娇龙一眼,半认真半试探地说:“所以我才没有疑心你。高先生曾说过,那本书上是不写暗器的。” 玉娇龙忙顺话一转:“高师娘,你把那支箭给我看看,让我也见识见识。” 高师娘伸手从枕头底下取出那支还带血迹的短箭递给玉娇龙。玉娇龙当着高师娘仔细地把玩着,眼里闪着赞羡的眼光。玩了一会,才略带惋惜地说:“要能在箭镞上加铸个倒钩就厉害了。” 高师娘不禁失声道:“我的天,还不厉害呀!我已经痛得个半死了。要是真加有倒钩,我这只膀子准废了。” 玉娇龙:“这样看来,那个造箭和射箭的也还不是狠毒人。不然,加上倒钩并射你咽喉,你就没命了。” 高师娘打了个寒战,脸变得更灰白了。 玉娇龙:“我曾告诫过你,要你三思,你却不听,自找苦吃。我房里还藏有一些金创药,等会叫香姑给你送来。你就安心将养吧,切勿妄动。”说完站起身来,又看了看手中的短箭,若不在意地说:“这玩意怪好玩的,你就留给我吧。”玉娇龙也不等高师娘答话,便径自回房去了。 过了几天,也不见蔡幺妹有什么举动,玉府里也逐渐平静下来。 肖冲还是趾高气扬地在府里荡来荡去,到处挑剔下人。这天,他多喝了几怀酒,乘着酒兴,要到后花园去看看。沈班头好意地劝阻了他,可他满不在意地说:“后花园有什么不能去的?就是玉大人的内厅书房都可由我随意进去!” 肖冲果然闯进后花园来了,他正在园里东张西望,恰好被正在亭子里赏雪的玉小姐看见。玉小姐一下站起身来,眉毛不由挑了两挑,回头对香姑说:“去,把那人给我叫来。” 肖冲跟随着香姑来到亭前,貌似恭敬,眼里却露着桀骜之色,说:“我来巡查,该没有打扰玉小姐的清兴吧!” 玉娇龙:“这后花园不许人来,难道你不知道?!” 肖冲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难道连我肖某也不许来?!” 玉娇龙被他这满不在乎的语气激怒了:“你算什么人?” 肖冲羞恼了,翻眼朝天,阴阳怪气地说:“我肖某虽不算什么,可这玉府的荣辱我也要担待三分!” 玉娇龙怒极,抢步下阶,指着肖冲喝道:“你也配谈玉府的荣辱!快给我滚出去!” 肖冲古怪地笑了笑,说:“这后园还未查完呢,小姐有话对玉大人说去。”说完,一甩手,不张不睬地向园里走去。 玉娇龙眼里突然闪着冷光,顺手折下一技早已枯败的柳条,怒喝一声:“回来!” 趁肖冲回头之际,跨上前去,猛地向他头上抽去。肖冲慌忙抬手去护,柳条恰好落在他的肘袖上面。只见肖冲有如受刃一般,发出一声惨叫,抱手于怀,没命地跑出花园去了。 香姑在一旁惊呆了,没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过了一会,等她向过神来,却又忍不住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直把眼泪都笑了出来。玉娇龙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她见香姑笑成那副模样,略带嗔怪他说道:“傻丫头,这有什么可笑的!” 香姑强忍住笑:“这肖二爷真算得上是个大脓包,一枝枯柳条竟打得他杀猪般地叫!” 玉娇龙只微微地笑了笑,便带着香姑回楼去了。 肖冲跑出花园,正碰上沈班头。沈班头看到他那丧魂失魄的样子,便知道他准是碰上玉小姐那颗钉子了。肖冲把刚才在后花园发生的事情讲了,并把那只已经痛得发麻的手肘伸出来一看,只见里外几层袖布棉花全都破透,有如刀斩一般。手肘上印下一条深深的裂口,血还在不断地流。沈班头托着肖冲的手,神色惊异地问道:“这真是用柳枝打的?” 肖冲:“我看得清楚,确是柳条。” 沈班头的脸一下变白了。他惊惶地退后两步,说:“肖二爷,你怕是着魔了,哪有这等事来。”说完,一转身,瘸着腿各自走开了。 第十九回 巾帼双奇情怀隐隐 江湖一恶天网恢恢 玉娇龙正在房里闷坐,鸾英由赵妈伴着上楼来了。鸾英是个开朗而爽直的人,一进房门就兴冲冲地说道:“妹妹,适才德五嫂家派人来,说她家今年梅花开得特别艳盛,邀我和妹妹明日去她家赏梅。” 玉娇龙心不在焉地说:“我和她家素无来往,请我则甚?” 鸾英:“德秀峰五哥和你哥哥原是吏部同僚,妹妹在西疆时我与他家就早有往来。 为了前番妹妹在铁贝勒王爷府中舍命拦马救护母亲之事,谁不夸妹妹是大孝大勇。来人传话说,德府中的人都想见见你,求我一定代为劝驾一往。“玉娇龙:”若是为了这缘由,我就更不想去了。“ 鸾英有些性急了,说:“我已看出德五嫂的心意,她这次主要请的是你,我只不过是味‘引子’罢了。不过,我毫不怄气。我以有你这样一个妹妹而感到很光彩。伴着你,就如伴着彩风一般,尽管百鸟都朝的是你,可我脸上也有光,妹妹你就赏我一个脸吧,别让人扫兴。” 玉娇龙闷了一阵,问道:“她家还有些什么人?” 鸾英兴致又来了:“她家人不多,可也有个曾暴风流过一时的人物一俞秀莲就住在她家。还有一位叫燕姑的姑娘……”说到这儿,她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这姑娘听说姓罗,可能就是那个刺杀沧州卅官的罗虎的妹妹。” 玉娇龙这时的心里已经被掀起了层层波涛,她对俞秀莲的倾慕、同情,甚至还杂有几分疑嫉,早就隐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期望着能有缘见她一面。如今机会突然降临,哪能轻易放过呢?至于燕姑,她是罗小虎的同胞骨肉啊!尽管同在京城,却有如异域,世风礼教都不容相认,就更不用说对她应尽的爱护和照顾了。这究竟是谁的错呢?谁叫自己生在侯门,又谁叫她哥哥去作马贼! 但她深藏在心里的对罗小虎的思念和爱恋,时时激击起一圈圈巨大的波澜,这波澜总在无边无际地扩散,她渴望能触到崖岸。 激起些儿回波,这也将使她感到幸福和慰藉。因此,她也十分渴望能见见燕姑,这也算是她心浪要拍击的一处崖岸。 玉娇龙虽然心潮澎湃,可她的神态却仍然显得异常平静,看去似乎还是无精打采的。 鸾英见她半天不出声,急了:“妹妹,你说呀,你是去还是不去?” 玉娇龙顺从地笑了笑:“去。但要说好,是我陪你。”鸾英高兴得伸出双手棒着玉娇龙的脸说:“好,就依你。我在母亲面前也是这么说的。” 姑嫂二人又闲谈一阵,鸾英便带着赵妈下楼回房去了。 玉娇龙送走嫂嫂后,独自斜倚栏杆思忖着明天去德府作客的事情。她极力去猜想即将要见面的俞秀莲和燕姑的模样,可眼前浮现出一张张的脸孔,一会儿是达美的,一会儿是蔡幺妹的,一会儿又是香姑的,都不是俞秀莲和燕姑的模样。她正想得出神,忽然,看门老头王庆来报,说府门外来了一人,年约五十开外,自称姓何名招来,打从安国县留村而来,说半年前有人传说告知他,有一个叫香姑的外甥女,已从西疆回来,现在玉大人府里,他趁进京办货之机,来求一见。 玉娇龙闻报,不禁双手台掌,默默念了一声“多感菩萨保佑”,立即把香姑叫来,满怀高兴地对她说:“香姑,你勇舅终于找到了,现在府门外,你快去和他相见。他若无事,可留他在府里住上几天。” 香姑真是喜出望外,急忙炔步下楼,飞一般地奔跑出去了。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香姑带着满面泪痕回房来了。玉娇龙见她两眼红肿,脸上犹留下凄怆之色,想到她那可怜的身世,心里也不禁难过起来。她把香姑拉到身旁,为她拭去泪水柔声问道:“香姑,舅舅对你如何?” 香姑哽咽着说:“舅舅听说我爹和我娘都死了,也很难过,又听说我在府里日子过得很好,他也很宽慰。” 玉娇龙:“你舅舅的日子过得如何?” 香姑:“舅舅开初对我说,舅娘死了,他靠卖点杂货求生活,日子过得很艰难,说着说着,他又说他日子过得还不差,我也弄不清他究竟过得怎样。”玉娇龙:“你舅舅说话为何没个准呢?” 香姑:“舅舅后来听说我是被小姐好心收留的,不是卖身给玉府,他就说要我随他回留村,又说他日子过得很温饱。” 玉娇龙:“你愿不愿随他去呢?” 香姑紧紧靠在玉娇龙怀里,充满真诚地说:“不,我才不随舅舅去哩,我死也不愿离开你。” 玉娇龙心里顿感沁入一股温暖,也满怀深情地说:“好妹妹,我也舍不得离开你。 你等等,过两年,我一定设法送你回到西疆去。“香姑依在玉娇龙怀里,脸贴着她的肩,低声说:”小姐,你呢?你也和我一道回西疆去?“ 玉娇龙心里微微一震:“傻妹妹,我回西疆去干啥?” 香姑几乎是耳语般地说:“我看得出来,你比我还恋着西疆。” 玉娇龙一下挣开身子,抓住香姑的肩膀,两眼注视着她,略带盘诘的口气问道:“你这是从何说起?你怎知我恋着西疆?” 香姑毫无畏缩,坦然说道:“我早看出来了。自从回到京城来后,你就没有真正开心过,常常望着西天出神,我就猜你准是在想念西疆。” 玉娇龙笑了:“西疆虽美,可哪比京城繁华;乌苏更是荒凉,怎比侯府玉堂金马。” 香姑突然变得固执任性起来:“我愿留在玉府就全不是为的这些,我只为一点:舍不得小姐。小姐当然和我不同,你知书识礼,凡事都得依照府里的规矩。不过,不管你有什么‘堂’,什么‘马’,我看就你没个知心人,全府上上下下百多号人,真正能贴近你心的都不如香姑我。” 香姑这番话,把玉娇龙隐藏在心里的哀怨挑开了,她没料到,这个在她眼里还充满少女般天真纯稚的香姑,竟能说出这番通情中肯的话来!以至使得她再也不忍去强持异议了。玉娇龙默然许久,最后才微微地叹息了声,说:“香姑,你说得对,偌大一座玉府里,我唯一的贴心人就是你了。我和你一样,也命苦……”玉娇龙不再说下去了,眼里噙满了泪水。 香姑在玉小姐身旁呆了许久许久,直到已快天黑,才退出房门去了。 第二天,玉娇龙起床得特别早。吃过早饭不久,赵妈便奉少夫人的差遣,过来催促玉娇龙换装来了。玉娇龙坐在梳妆台前,略加匀抹,换上一身淡蓝色的绣花滚边衣裙,外披一件猩红色的缎面紫貂披风,又从首饰箱里取出一只珍贵的缕花玉环,将它带在腕上。刚刚收拾打扮停当,便听得嫂嫂鸾英在楼下叫她的声音。姑嫂二人携手出府,马车早已候在门前。二人登车,便向阜成门方向驶去。 几天前,京城下过一场大雪,街上积雪虽然未化,天气也显得特别寒冷,可大街上仍然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热闹非常,真不愧是京城帝都;万里阳关道上城镇百千,哪有这等繁华。玉娇龙姑嫂乘坐的这辆马车,又是那样惹人注目,以致路上行人,一见这辆马车,立即就能辨出里面坐的准是高官宝眷,一个个纷纷退让道旁,面露敬羡之色。 玉娇龙从帘缝中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不禁矜持地笑了,心里感到一阵莫名的喜悦和满足。 十八年来,她似乎只在今天才初次领略到了侯门玉叶的高贵和尊荣,这决不是在辽阔的草原和荒凉的沙漠所能感受到的。 马车很快就驶到了阜成门,沿着城墙转入一条寂静的胡同,德府已经在望。德五嫂早已领着一群人迎候在大门口了。 马车刚一停下,德五嫂便带着两位仆妇来到马车门前,一位仆妇忙上前将车门帘幔揪开,鸾英首先跨下车去,便又回身来扶玉娇龙。玉娇龙与德五嫂上次在铁贝勒王妃府中就曾见过一面,当时虽未交言,彼此却也是认识的。因此,也无须鸾英引见,就相耳寒暄起来。玉娇龙低着头,由一位仆妇搀扶着,踏着积雪向府门走去。她刚刚跨上门前石阶,眼前突然露出了一双穿着青布棉靴、上着酱色裤管、分站得很开的脚。玉娇龙抬起头来,见迎面站着的是一位姑娘,双脚成马步分开,两手叉腰,浅黄铜色里透红的一张圆脸上,嵌着一对闪亮而深邃的眼睛。两道黑黑的、略微斜挑的眉毛,给这副本来很平常的脸蛋,却平添了一种特别妩媚和英武的气概。这姑娘似笑非笑,正以一种探究的眼光注视着她。玉娇龙心里立即就猜到了:这姑娘准是俞秀莲。顿然间,她心里感到有些慌,但却丝毫也未表露出来。她正在进退两难之际,那姑娘却先开口了:“玉小姐,我们终于把你盼来了。” 玉娇龙:“你就是俞姑娘吧!我对你已经闻名很久了。” 俞秀莲:“你休去听那些讹传。德五嫂常在我面前夸你呢!” 她又把玉娇龙打量了下,紧接着将她的脚瞟了一眼,说道:“你的脚真轻,鞋上连一点雪都未沾。” 玉娇龙不觉微微一怔,正不知如何应对才好,恰好德五嫂从后面跟了上来,说:“请到屋里叙,外面冷。” 主客三人和俞秀莲由几个仆婢伴随着来到内厅,坐定之后,仆婢们都争着前来献茶送点,殷勤异常。特别是玉娇龙面前,仆蝉们轮番趋候,更是川流不息。玉娇龙不禁暗暗诧异,感到有些蹊跷。正在这时,她忽又听到厅外走廊上亦有一群人在窃窃私语。她抬起头来,略一顾盼,见花窗外有几个人影在逡巡晃动,窗间糊纸已被戳破了好几个地方。她正迷惑不解中,鸾英凑到她耳边,低声对她说:“德府家的丫环仆妇久闻妹妹美得赛过天仙,都想看看你,可又不便冒冒失失地进来。你看,她们竟把窗纸也戳了那么些洞。为了看你,害得我们也受冷。” 一向矜持沉静的玉娇龙,一时间,羞也不是,嗔也不是,顿感不自在起来,脸上也泛起了一阵红晕。 德五嫂是个伶俐人,她已察觉到了玉娇龙神态的变化,深恐失礼,忙把厅里多余的仆婢打发出去,随即又将话题转到前番在王府里玉娇龙拦马救护玉母的事来。她把当时的情景绘声纶色地讲了一番后,又说道:“当时我们全吓懵了,都为玉夫人她老人家捏了一把汗。正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不知玉小姐哪来那么一股勇力,又那么迅速的身手,只上前将马一拦一推,竟把来势那般凶猛的烈马制住了。真是叫人不可思议。自那以后,京城中官家名门的女眷,谁不夸说玉小姐是孝女,都把那件事说成是孝女感天,暗有神助。当然,也有嘴损的说连烈马都怕美女,还说这叫‘柔能克刚’。”德五嫂说到这里,也不禁大笑起来。 鸾英也被她这句话逗笑了,笑得十分得意和开心。 俞秀莲抿着嘴,似笑非笑的,眼光一直停留在玉娇龙身上。 玉娇龙端坐着,好像在听讲别人的故事一般,既无惊悸之态,也无得意之色。她对俞秀莲那双一直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早已感受到了,可她不知为什么,心里总觉有些忐忑不安,她不愿迎上去,和她进行这场较量。 鸾英笑过了后,带着不平地说:“我家妹妹明明拦了烈马,救了母亲,可听说有人还不相信呢!” 一直未开口的俞秀莲说话了:“大勇出于至孝。玉小姐临危挺身拦马,这是任何一个有孝心的人都能做到的,可是要叫一个一般的女子去把迎面奔来的烈马推开,这确是令人难以置信。” 德五嫂尴尬地说:“俞姑娘,你可从未对我说过不信这事来。” 俞秀莲:“五嫂,既是你亲眼见到的,我就不得不信。” 鸾英:“俞姑娘真会说话。那就是说,你还并不是真信。” 俞秀莲:“今天,见到了玉小姐后,我才真信了。” 鸾英和德五嫂不觉都把眼光转向玉娇龙,想从她身上看出一个什么来。 玉娇龙心里微微一震,她好像已从俞秀莲这句意味深长的话里感到了一种危机,心想:“难道她已识破了我?!”她突然想起刚才在门外石阶上,俞秀莲见她鞋上没沾雪,曾称她脚轻来。可能是俞秀莲已经留意察看了自己的脚印,并已引起了她的疑心。 玉娇龙深悔自己粗心,同时也感到俞秀莲不但识广见多,而且心细如发,自己必须小心在意。 玉娇龙见厅内突然变得一片寂静,她感到三双不同的眼神都在打量着她。她猛然一震,觉得只有迎上去才能摆脱目前困境。于是,她抬起头来,带着一种羞涩和稚气,瞅了瞅俞秀莲,转脸对鸾英娇声说:“嫂嫂,俞姑娘是性情直心又好,她是怕我难堪。” 接着,她又把脸转向俞秀莲:“其实,那天我也吓昏了,一心只为顾母亲,糊里糊涂地就迎着马头冲上去,我至今也没弄清是怎么一回事,那马竟然闪开去,也许是惊眼了。” 俞秀莲:“‘惊眼!’你也懂得叫惊眼?!” 玉娇龙坦然道:“我在西疆也常驰马来。” 德五嫂:“难怪,原来玉小姐识得马性?” 玉娇龙笑了笑,没再应声,只把两眼瞅着俞秀莲。 俞秀莲嘴边仍然挂着似笑非笑的味儿,默默地注视着她。 正在这时,丫环来报:一切都已准备停当,请玉少奶奶和玉小姐到花园赏梅。于是,德五嫂起身带路,大家一道步出内厅向花园走去。 德府花园不大,但布置得却也精致。花园中间是一椭圆形的水池,池中立了一方峥嵘奇挺的太湖石。水池周围种满梅树,盛开的梅花,把整个花园点缀成一片淡红的颜色。 那一枝枝傲然自放的梅花与地上耀眼的白雪相映,特别给人以拔俗超尘的感觉。 玉娇龙刚一穿进梅林,匣有一阵淡淡的幽香向她袭来,顿使她整个心神都为之一爽。 她问走在她身边的俞秀莲道:“俞姑娘,你一定也喜爱梅花吧?” 俞秀莲漠然答道:“这只有高雅的人才有这等清兴。我可不是那种高雅人。” 玉娇龙:“你不也是很孤傲的吗!这正是梅花的情性。” 俞天莲:“孤,是真的,傲则不敢当,这可不是我的天性。玉小姐,你又最喜爱什么花呢?” 玉娇龙:“梅、兰、菊、荷我都爱。” 俞秀莲:“都传说银杏花是夜里偷愉开,像星星般地发亮,可就不让人看见。你说这又是什么情住?” 玉娇龙惊讶地说:“啊,难道真有这等事?” 她俩说着说着,便已穿过梅林,来到一座长亭内。这长亭十分宽敞,四面是茶色栏杆,栏杆内侧配有座位。坐倚栏杆,可以观看满园景色。长亭西端,配有两间书屋,书屋门旁靠壁处,立有枪棍,壁上还挂有刀剑各一柄。玉娇龙猜想,这大概就是俞秀莲传授德幼铭和燕姑武艺的地方。玉娇龙一想到燕姑,她的心就不禁咚咚咚地跳起来。她想,也许燕姑这时就在书屋里,她情不由己地回头向书屋房门瞟去,真有这般奇巧,恰在这时,书房门“呀”然一声开了,随即便有一位年轻的姑娘跨了出来,那姑娘张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好奇地但却是冷冷地把玉娇龙扫了一眼,便亲亲热热地跑到俞秀莲身边去了。 一刹间,玉娇龙有如被钉住似的,木然不动地呆在那儿了。 就在那姑娘刚在房门前露面的一瞬,玉娇龙眼前蓦然出现了一张与草原上那座小小帐篷里出现的一模一样的面孔。也是那样一双眼睛,那样一张嘴。顿时间,她的心如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下似的,骤然一缩,差点叫出声来,弄不清是突然的惊还是意外的喜,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玉娇龙很快就镇住了自己。她背向亭心,装作观赏壁上的兵器,直到她自觉已经完全恢复平静,这才转过身来。她略一环顾,一下就迎上了俞秀莲向她役来的一道带有惊诧和探询的目光。 她从俞秀莲的目光里察觉到,她已经注意到刚才发生的事儿了。 俞秀莲带着那姑娘过来给她介绍,果然正是燕姑。燕姑在给玉娇龙见礼时,态度虽然极恭顺,但神情却是冷冷的。玉娇龙已经察觉出,她那双长得与她哥哥极为相似的眼睛,却含着极不相似的神情。在她眼里偶然闪出的惊恐和老是停留着的冷漠的神色,这是在她哥哥的眼里不曾见过的。 玉娇龙面对燕姑,心里激起一阵难言的愁绪,她极力制压住自己,只随和而关切地问道:“你可还有亲人?” 燕姑不答话,眼里掠过一道警惕之色。 俞秀莲一旁接话道:“燕姑也是个苦难人,父母早年就被人害死了,有个失散多年的哥哥,两月前到京城来寻她,还多亏玉府上一位好心人的指引,兄妹才得见了面。” 说完又投给玉娇龙一道神秘的眼神。 玉娇龙心头扑扑地跳了两下,问:“你哥哥现在何处?” 燕姑摆摆头,眼圈立即红润了。 俞秀莲感慨地:“一言难尽。当今世道皂白不分,她哥哥被逼到暗道上去了,背上个恶名声,露面不得。” 玉娇龙默然一会,自语般说道:“终归是要分出忠奸善恶来的,由他去吧!” 俞秀莲盯住她,带挑地说:“可这世上却是‘人妖易混,泾渭难分’啊!” 玉娇龙猛地一震,不禁倒抽了口冷气,接着,微微叹息了声,才把那口冷气吐了出来。 俞秀莲对玉娇龙这一细微的震动,已经注意到了。她又将话岔开,回头对燕姑说:“玉小姐是个有心人,她会把你当作亲人般看待的。” 长亭外传来了德五嫂和鸾英的笑语声,因留连看花而落在后面的她俩也跟上来了。 玉娇龙拉着燕姑的手,深情地说:“你要我为你做点什么,只管告诉我,我都会为你去做的。” 燕姑已从玉娇龙的话音里感到了一种亲人般的真情和温暖,她抬头望着玉娇龙,眼里那种冷漠的神情消失了,闪出一丝儿笑意。 德五嫂和鸾英进亭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位尚带童稚气的少年。德五嫂叫少年过来给玉娇龙见礼。原来他就是德五嫂的公子德幼铭。 鸾英指着燕姑和幼铭对俞秀莲说:“俞姑娘,他俩都是你这位名震京城的女侠亲自传授的徒弟。名师出高徒,我想请他俩练几路刀枪给我和娇龙妹妹开开眼。行吗?”她又将脸转向玉娇龙,“妹妹,你说是不是?” 玉娇龙忙点头说:“那才好呢!我还是小时在西疆随父亲到军营看过练武来。当时只觉眼花缭乱,又好看,又怕人,看不出个奥妙来。” 俞秀莲:“玉小姐是将门虎女,现在就准能看出个奥妙来了。”说完,她便吩咐他俩到书屋里束装去了。 德五嫂更加兴高采烈起来。她对鸾英和玉娇龙说道:“我本来不赞成让幼铭这小子习武的,可你们德五哥说,别人习武还要千里求师,我家住着俞姑娘这样一位绝代高手,只要她肯教,就是幼铭的造化,哪能错过良机。我想也是,而今这世道,还是会点本领好,兔受人欺,就让他学了。这玩意也真玄,我看一团花,你德五哥在旁却直夸。”说完,她嘴里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俞秀莲谦逊地、却又是意味深长地说道:“五嫂又来了,我算什么绝代高手!京城里眼下才真正出了位‘绝代高手’了。也是个女子。我只担心怕她走岔道。一个人,身怀本领走岔道,不是欺良凌弱,就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玉娇龙的心又怦怦跳了两下。俞秀莲的每句话都直透她的心窝。自己的处境,自己的所行所为,她似乎都了如指掌。玉娇龙平时的自负和自信,在俞秀莲面前也开始动摇起来。 鸾英听到俞秀莲这番话,心里也有所触动,但摸不准她说的究竟是何人何事,只好不应声。 正在这时,幼铭和燕姑均已脱去外衣,束扎停当出亭来了。 俞秀莲吩咐幼铭先使一路枪,然后燕姑再使一路刀。 幼铭遵命去到壁前取来一杆九尺长枪,在亭心站定,深深吸气直赁丹田,然后抱枪于怀,双手一拱,蓦然下桩,握紧枪尾,将枪一抖,随即展开路数舞动起来。只见那杆枪时如银蛇疾舞,忽似瑞雪翻飞,或挑或刺,进退回旋,法路明而不测,招式稳而难防。 玉娇龙仔细留心观看,想从中窥测到一些俞秀莲的功底。幼铭使着使着,突然将枪一抖,玉娇龙眼前出现了一大团亮花,随着枪杆快速不停地抖动,只见大团亮花中又绽出了团团小的亮花。一时间,眼前只见团团花光闪动,令人目眩神摇,只觉团团花心都藏有杀机,却不测究竟哪团花才会怒放伤人。玉娇龙看到这里,心里也不禁暗暗称奇。她不觉抬眼向俞秀莲膘去,不想正碰上俞秀莲早已注视着她的眼光,玉娇龙好意地笑了。俞秀莲也会意地笑了。 幼铭使完枪,抱拳行礼,退出亭心。鸾英在德五嫂身旁不断地夸赞着;玉娇龙只含着笑,没开腔。 燕姑抱刀上场站定,略一静气,抬手护刀,将刀换手一亮,立即施展开来。一开招便连用三套连环紧扣的劈砍带刺,刀法既很刁奇,身手也极俐敏,确实显得超拔不凡。 玉娇龙不觉暗吃一惊。 她已看出,这刀法中掺有剑路,特别是那三刀转劈为刺,恰似她《秘传》书中的招路。她想:这难道是巧合!于是,她更是全神贯注地观察燕姑的一招一式,见她身随刀进,刀护身回,身刀已化为一体,几至无懈可击。燕姑使至情酣处,突如巨蟒探幽,忽似苍龙出谷,已是路转峰回,又见奇峰突起,竟已分不出是刀法还是剑路。鸾英看去,只见刀光一片,难窥身影;玉娇龙看来,却是心手相连,莫辨实虚。玉娇龙看着看着,不觉已由惊叹变为羡嫉,心想:燕姑刀法已是如此纯精,俞秀莲更不知何等高妙!无怪她曾匹马双刀纵横河北,这般受人景仰。 玉娇龙又一琢磨掂量,觉得燕姑刀法虽然刁险,若与《秘传》上剑法相比,也还不算上乘,并非自己敌手。只是那俞秀莲就料难测了。她又想:我若敌她不过,我还留这《秘传》何用?只枉我务它费尽那么多心机了。她正思忖着,燕姑已停刀收式走了过来。 鸾英兴奋万分,拉着燕姑的手,一个劲地夸她。话语说得十分热情,却没一句说上点子。 俞秀莲却只对着玉娇龙说:“玉小姐,让你见笑了。” 玉娇龙亲切地笑了笑,含糊地说:“哪里,哪里,我真可算是得饱眼福了。” 德五嫂见鸾英直夸幼铭,燕姑,高兴得眼都笑成了条缝。忙对他俩说:“你二人再对练一路刀枪给婶婶姑姑看吧!” 他二人却低着头,不应声。 俞秀莲说:“他俩都好强,谁也不肯认输,平时都是轮流使枪占输方。” 鸾英:“我看那刀是开了口的,锋快;枪也锐得怕人,不要对练也罢,万一失了手可怎生了得。” 幼铭、燕姑趁此抽身进房加衣去了。 一会儿,丫环进来禀告,说筵席已经备好。德五嫂便邀大家回到内厅入座。筵毕,俞秀莲趁德五嫂陪着鸾英闲叙吏部同僚沉浮之际,邀请玉娇龙到她房里坐坐。玉娇龙怀着对俞秀莲强烈的好奇心,欣然应允。于是,二人携手出厅,来到俞秀莲房里。玉娇龙举目一看,见房里陈设十分简单,除一床、一桌、一柜和两把座椅外,就没有别的家具了。床上一枕一被,套面都是蓝布印花,床垫帐帘,全是素色,毫不沾丝带绣,显得十分孤寒萧索。玉娇龙见此光景,联想起俞秀莲的身世,心里不免感到一阵凄楚。 俞秀莲似已察觉出她的心情,便说:“玉小姐请勿见怪,我从小就习惯这种俭朴的生活。五嫂叫人拿过许多器物来,我都婉谢了。我喜欢这样,更像我巨鹿老家的风味。” 玉娇龙一时没答话,她对俞秀莲充满了尊敬和悲悯,同时也隐隐有种自愧的感觉。 她默默地抬头向四壁环顾,猛然间,悬挂在床头墙壁上的一副马鞍和两口插在一只绿鲨鱼皮刀鞘里的铜柄双刀,耀然映入她的眼里。这两件东西与这间房里的陈设是那样的不协调,但却顿给这间简陋寒伧的小室平添了一种威武悲壮的气氛。玉娇龙仰望着这两件曾伴随着俞秀莲涉险履危、出生入死的旧物,心里不由又感到一阵肃然。她回头对俞秀莲道:“俞姑娘,你这一生真是浸透了血和泪。”她声音里充满着同情和崇敬,又是那般的亲切和真诚。 俞秀莲嘴边挂着丝儿苦笑,也同样亲切、真诚地问道:“玉小姐,你的一生呢?” 玉娇龙敛了笑容:“我虽生长侯门,不愁衣食,可将来如何,也难预料,一切只由命了。” 俞秀莲:“我过去也是一切都怨命由命,十年后始悟出一切都是由人这个道理来。 我已一误,希望你就不要再误了。“玉娇龙心里一动,默然了。 俞秀莲挪过身来,靠近玉娇龙身旁,向她倾诉道:“玉小姐,我请你到我房里来,是想对你谈点真心话。我在你这个年纪时,父亲便被仇家杀害了,我变得孤苦无依,怀着满腔悲愤,为父亲报了仇,后来又遇上一些不顺心的事,弄得走投无路,心灰意冷,只好怨命由命了。多感德五哥德五嫂收留了我,我决心从此隐埋深闺,清静度日,不再过问江湖之事。不想又遇到一个比我还要苦难的燕姑,若论她的遭遇却比我还悲惨万分。 难道叫她也忍气吞声,各自由命!不久前又认识了个姓蔡的姑娘,是为了追捕一名心残性险的凶犯,随父漂泊万里,不料反为所算,一夜就成了孤女,弄得沦落京城,日夜悲泣。最叫人义愤的是,那只豺狼杀了她父亲尚不肯罢手,还要斩尽杀绝,难道也叫她由命不成?!这些不平事折腾着我,竟使得我那已经变得灰冷的心又如火焰般燃烧起来。 我想,若让那样的恶人逍遥法外,还不知要坑害少好人。“玉娇龙端坐床沿,凝神静听,表面虽未露声色,暗里却如坐针毡。她心里明白,俞秀莲对最近以来所发生的事情,已经是知道的了,她刚才说的这知,既含有规劝,也带有提醒,还夹有暗示:她要挺身出来代蔡幺妹仗义了。玉娇龙避开话题,突然问道:”俞姑娘,听说你曾经过许多恶战,不知你携手误伤过无辜没有?“ 俞秀莲远坦诚地说:“当年年轻气盛,心头蓄着一股怨愤,激于父仇,确也曾伤过一些罪不至死的江湖人。自己事后也很悔疚。” 接着,她又有意无意地补了一句:“人谁无过失,只要能悔改就好。” 接着,俞秀莲又谈了一些江湖上的善恶道义,话题又转到燕姑的身世上来。俞秀莲告诉她,在德秀峰夫妇的授意下,由俞秀莲作媒,已为燕姑和幼铭订下了婚约。玉娇龙听到这一消息后,心里不由泛起一阵阵喜悦,感到无比的欣慰。她随即从腕上退下镂花玉环,放到俞秀莲的怀里,说:“这只玉环是我母亲赐给我的,留给燕姑将来添箱,也算我一点心意。” 俞秀莲代燕姑收下玉环,陪着玉娇龙回到内厅,鸾英谈兴已尽,便一道告辞回府。 几天过去了。玉府里这些天来显得异常平静,府门前的带刀侍卫撤走了,街上的巡逻也减少了巡次。高师娘的臂伤亦已渐渐愈合。她有些反常状态,终日关在房里,很少出来。玉娇龙连日来时感心情烦躁,有着一种不祥的预感,总觉要发生什么事情。她最不安的还是惟恐高师娘恶心不死,再去对蔡幺妹暗下毒手。特别是这几天来,高师娘不再上楼进她房里来了,偶尔在厅堂相遇,她总是阴沉着脸,闪着那双含怨带恨的眼睛,嘴角边挂着一种难以捉摸的意味,逡巡着避开身去,这更增加了玉娇龙的疑虑。因此,她每到深夜二更以后,总要披上貂风,轻轻闪出房来,忍着刺骨的寒气,躲在廊柱旁边,留心察看着高师娘房里的动静。 这天晚上,天气特别寒冷,玉娇龙躲在柱旁一直从二更守候到三更,见高师娘房里毫无动静。她已经冻得手脚发麻,正想回房去时,忽见花园中闪出一个人影,直向这边扑来。玉娇龙不觉一惊,忙屏气凝神,运目望去,只见那人影既不潜身隐体,也不蹑手蹑脚,犹如在自家庭园逐蝶嬉玩一般,毫无忌惮地径宜向台阶上奔来。玉娇龙忽地被来人那种毫不在意的势态激怒了,正思忖着如何去教训那人时,只见那人将身一转,又直向高师娘窗前走去。就在那人转身之际,忽地露出了斜插在背上的两把明晃晃的钢刀,玉娇龙顿时倒抽一口冷气,她已认出来人来了:正是俞秀莲。玉娇龙不禁把身子往往里靠了半步,更加提神察看。见俞秀莲将背贴壁,靠近窗旁,用手指在窗上轻弹三下,倾听片刻,又对着窗内低声说了两句什么,随即一跃下阶,又自个向着花园西角那边走去。 玉娇龙已经明白,俞秀莲是找高师娘算账来了,她料定高师娘会上楼来求助自己,急忙入房,闭门假睡。片刻,便听响起了几下急促的叩门声,玉娇龙起身立于门内低声问道:“谁?” “高师娘。” “何事?” “俞秀莲找我寻事来了。这婊子厉害,连你也不是她的对手,须合力斗她才行。你快准备,我等你。” “约在什么地方?” “花园西角。” “你先去对付着,我随后就来。” 高师娘犯疑了,带有威胁地说:“你可不能干推人下井的事,她是为着蔡九和高老师那本书来的,我不能替人垫背。” 玉娇龙心里激起一阵愤怒和厌恶。但她一咬唇,把怒气强制住:“快去。我准来。” 高师娘阴沉沉一字一字地咬着说:“你听着,玉娇龙,要是你敢于出卖我,你也决不会有好下场的!” 玉娇龙被激怒得声音都嘶哑了,喝了声:“叫你快去,两人一道有甚便宜可占!” 高师娘无奈,只得下楼去了。玉娇龙匆匆扎上腰带,从枕下抽出玉剑,闪出房门,见高师娘尚站在阶前逡巡探望。当她看到玉娇龙确已提剑出来,这才窜进花园,向西角走去。 玉娇龙冷冷地“哼”了一声,停了片刻,才随后眼了过去。 花园西角有块空旷草坪,现已覆满积雪,地势平坦而又僻静,靠东有排石山,好似屏风,恰好遮住园东景物,确是个好的拼搏所在。玉娇龙潜踪秘迹来到雪坪边上,隐身于石山后面,留心观看坪上动静,只见俞秀莲穿了一身平时居家便装,也不束扎,怀抱双刀,站在坪上,神态显得悠然自若。高师娘头发蓬松,手握钢刀和俞秀莲对面站着,口里正在低声地狡赖着。俞秀莲厉声截断她的话说:“住口!你想抵赖也是枉然。只怨你在江湖上作恶太多,今夜已是你恶贯满盈的日子了。”说完将双刀分握在手并不出刀,等她攻来。 高师娘退后一步,回头向石山这边张望了一下,仍在犹豫拖延,毫无即将进击之意。 就在这时,忽见她猛然将身一跃,闪电般地一刀向俞秀莲头上劈去。俞秀莲也不用刀去迎,只一急闪让开她的刀锋,随着说了声:“真阴毒!”高师娘刀随身转,立即使出一套夹有《秘传》剑路的刀法,劈、砍、斩、刺,变换无常,如骤雨般地向俞秀莲袭去。 俞秀莲只用双刀连连架挡,并无一刀还击。玉娇龙在石山后感到十分诧异,心想俞秀莲既然找上门来,手下为何这般留情,难道她是心慈手软?!俞秀莲一面和高师娘周旋,一面留心察看她的刀法。高师娘也是个老江湖,她当然明白,自己眼下虽占在上凤,却决非俞秀莲的敌手。她一心只想乘她甘居守势之时,突出绝招以求一逞。她想起高云鹤曾教给她的“愉天换日”一招来。于是,她奋力连砍数刀,趁俞秀莲防不胜防之际,突然双手握刀,猛向俞秀莲的头顶砍去,等俞秀莲举刀上迎,淬然将刀换到左手,一闪便向她拦腰斩去。这一招的确是刁险难防,连躲在石山后的玉娇龙都大吃一惊,不觉为俞秀莲捏了把冷汗。不料俞秀莲似乎早已提防到了,一蹲身,猛地飞起右脚,正好踢中高师娘的左腕,那刀顿时飞出手去,落到两丈开外的雪坪上去了。 俞秀莲一个鸳鸯连环,迅又发出左脚,高师娘一个踉跄便栽倒在雪坪上面。 玉娇龙心头一缩,也不禁急忙闭下双眼。 第二十回 灭患除凶怒挥白刃 拒婚抗命夜遁轻车 玉娇龙见高师娘猛然被俞秀莲踢倒在地,又见俞秀莲随即纵步上前,她以为这下高师娘准是完了,不禁心头一缩,急忙闭上眼睛。只一瞬间,当她睁开眼来,见俞秀莲却并未下手,只是将高师娘踏在地上,用刀指着她逼问道:“就从适才你所使的这一招上,也可断定哑侠是被你所害无疑。你讲,那本《秘传拳剑全书》竟在何人手里?” 高师娘挣扎着,从牙缝里进出声来:“我不认得哑侠,也不知有什么书来。” 俞秀莲:“你这‘偷天换日’的招数是从何处学得?又是跟谁学来?” 玉娇龙心头不禁怦怦跳动两下。 高师娘悻悻地:“你休管。这招算被你识破,你敢和我再比一比?” 俞秀莲冷冷一笑,将她左手里的那柄刀抛在地下,说:“也好,你把从那书上学得的全使出来,让你死得心服。” 玉娇龙被俞秀莲这话刺痛了,脸上顿感有如被人唾了一般,心里不是滋味。 高师娘抓刀在手,一跃而起,发出一阵枭叫般的笑声,似旁白又似自语般说道:“你俞秀莲厉害就是凭着双刀。现只有一刀在手,就如同少了一臂,还不下手更待何时!”说完,忙将刀一亮。 疯了般似的向俞秀莲猛扑过去。 玉娇龙心里明白,高师娘刚才那几句话乃是向她发来的暗示,叫她上前参战,一举将俞秀莲剪除。玉娇龙并未睬她,仍只躲在一旁静静地窥着。 只见俞秀莲这番已不再处处退防,将手中一把刀使得有如万颗流星,刀锋过处,卷旋起一阵狂飙,其势之猛,有如万钧雷霆,逼得高师娘步步退缩,毫无半点还刀之机。 玉娇龙看得出神,对俞秀莲又羡又嫉,不禁在心里暗叹道:“真是,既生俞,何生玉!” 高师娘这时有如被追逼慌了的狐狸,只在雪坪上东窜西闪,头发也全散乱,两眼闪着绿光,嘴里喘着粗气,偶然发出一声怪叫,似哀嚎又似在呼唤同类。俞秀莲毫不放松,步步紧逼,高师娘已被逼得走投无路,她忽然倒地一滚,躲过俞秀莲斜刺里劈来的一刀,随即拔地而起,使出“石破天惊”这一险招:将刀从空中直向俞秀莲咽喉刺去。俞秀莲收势抽刀已来不及,迅即向后一仰,刀锋擦鼻而过,高师娘反腕又紧向俞秀莲胸前刺来,俞秀莲压背落地让过刀锋,趁高师娘往前一倾时,鱼跃而起,反腕一扣将高师娘手中的刀紧紧压住、高师娘拼命挣扎,无奈俞秀莲那把刀好似重有千斤,直压得她两眼金星乱迸,只是抽脱不得。高师娘性急,发出怪叫喊道:“快来救命呀!” 俞秀莲柳眉高挑,眼含怒火逼视着她,喝斥道:“这番不比坟台,谁也救不了你! 快讲,你这剑路究竟从何人千里学来?“ 高师娘怨毒已极,狂吼一声:“是你那野男人李慕白亲手教的!” 俞秀莲双眼一亮,愤极,怒喝一声:“该死!”抽刀一挥,只听高师娘一声惨叫,便沉重地栽倒下去。 王娇龙隐身在石山后面,当她听到高师娘最后一声呼救和俞秀莲那两句喝斥时,心里不由一动,已经提剑探身跨出石山。 忽见俞秀莲手中刀光一闪,就在高师娘惨叫倒地时,她心里蓦然腾起一股怒气,好似被人当众唾面一般。顷刻间,一种莫名的怨恕涌上心头,她只觉高师娘自是罪有应得,俞秀莲也未免轻人太甚。于是,她不顾一切,一咬唇,趁俞秀莲正俯身在高师娘尸体上擦刀之际,闪入雪坪,喝声“看剑”,端剑飞身,电击般地直向俞秀莲刺去。俞秀莲敏捷非凡,猛一侧身将剑让过。玉娇龙点地回剑,不等俞秀莲拉开架式,嗖嗖嗖一连三剑直捣她的咽喉,俞秀莲一闪一退一架连把三剑让过。当她架住玉娇龙斜刺来的第四剑时,低声说了句:“你果然来了!”玉娇龙也不答话,只不断翻新剑路,急风骤雨般地向俞秀莲斩、削、刺去。她只顾抢势进攻,也不去留心俞秀莲的刀路,使她暗暗吃惊的,却是俞秀莲那强劲的臂力和腕力。刀剑每一碰击,她都感手腕微微发麻,剑锋也被碰得离开路数,这就大大减慢了她进击的速度。二人斗了二十来个回合,毫未见出高低。玉娇龙是一味抢攻,俞秀莲是一直保持守势,俞秀莲曾一边接剑,一边问道:“你这是为着何来?” 王娇龙仍不答话,出剑也不见缓弛。又斗了几个回还,俞秀莲也有些愠意了,责问道:“你疯了!你究竟为着何来?” 玉娇龙负气地答道:“就为你来!就为你未!你未免轻人太甚!” 俞秀莲道:“我们且都住手,有话好说!” 玉娇龙既不再答话,也不住手,只顾任性斩刺过去。 俞秀莲恼了,说:“也好,就来见个高低!”于是将刀路一变,使出一套“捣海屠龙”刀法。只见她力透刀叶,叶抖波光,盘旋护体,遍是刀锋,有如一团刃球,直向玉娇龙滚来。玉娇龙毫不退避,抖剑成虹,运用剑尖虚探实拨。俞秀莲猛又将刀一展,有如金光万道,直向王娇龙射来,逼得玉娇龙连退数步。玉娇龙为自己竟一下处于劣势而激怒了,她一咬唇,拼出命来,竟冒着刀锋不去迎隔,只挺身一剑直向俞秀莲当胸刺去。 俞秀莲大吃一惊。 被她这以死相拼准备同归于尽的举动骇坏了,只得扔刀在地,一闪躲过剑锋,伸手去将玉娇龙的手腕扣住。玉娇龙有如着魔一般,只顾奋力挣扎,两人扭成一团。俞秀莲用力一扣,将玉娇龙的剑夺过手来,迅即又往远处一扔,猛喝道:“你疯啦!” 玉娇龙经她这声猛喝,虽暂停止挣扎,眼里却仍闪着怒意。 俞秀莲低压着声音说:“我杀碧眼狐,既是为世人除去一害,也为你拔去一钉,你还顾她则甚?!” 玉娇龙扭着俞秀莲的那一双手,也渐渐松弛下来。眼里闪着的怒意也变成了委屈的神情。 俞秀莲带责地轻声说道:“你也太任性了!嘴里含着苦果,却又不肯吐出,你真要由命,就只有自受了。” 玉娇龙被俞秀莲这两句话触动满怀心事,她痴呆般地站在俞秀莲面前,眼里已噙满了泪水。 俞秀莲的声音也柔和下来,恳切地说道:“像碧眼狐这样的祸害,早该惩办了,你父亲为了‘投鼠忌器’庇护着她,这本是官场中的常情,可你为何也与她结成狼狈,甘愿让她把你往坑里拉?说心里话,我为此曾厌恨过你。后来我渐渐探知你一些所作所为,知道你也还是个有良心的人。想你可能有你的难处,我才又变成向着你了。我想碧眼狐不会是你的心腹,只是你肚里的蛔虫,这祸害只有我来为世人除掉,今晚我就来了。你心地好,又聪慧,千万不要自误。那天我曾对你说过,凡事要由人,不要由命。我是个在苦水中泡大的人,你和我不同,不要把自己的心往苦水里泡。……” 玉娇龙还不等俞秀莲说完,便情不自禁地扑在俞秀莲的肩上哭泣起来。 俞秀莲抚着她的背温存地说:“你就哭个够吧!哭了心里爽快些。” 玉娇龙如怨如诉地嗫泣着。俞秀莲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只默默地注视着她。过了一阵,俞秀莲才又恳切地对她说道:“我并不打算过问你的事情,不过,我只觉着,像你这等出身的人,实不应有这样一身武艺。这对你并非好兆。只希望你纵不赖以为善,却切勿恃以为恶。你应时刻自警自戒。你今后如有为难之处,不妨相告。” 玉娇龙收泪默站一齐,只静静地听着。 俞秀莲指着碧眼狐的尸体说:“我已为她找好一处葬身之地。”说完,将尸体拖至石山前一口已经封闭多年的水井旁边,用手将一块紧盖在井口上的大石移开,将尸体抛进井里,又将浸染着血迹的积雪也一井清捧井内,然后盖好井盖。 俞秀莲把一切收拾停当。又走到玉娇龙面前对她说道:“我还有一事相告:你的剑术确系九华派真传,我想当是从《秘传拳剑全书》中得来,那书如系在你手里,望你妥为保存,慎勿落入他人手里。我该走了,你该多多珍重才是。”说完,径自走出雪坪,将身一闪,便隐没墙角去了。 雪坪上突然寂静下来,花园四周声息全无,玉娇龙站在那儿,好似做了一场恶梦。 尽管她还在为刚才发生的一切感到莫名的烦乱,但心中却有一种异常轻快的感觉,好像一块久久压在心上的石头突然一下搬开,她从此不再过着那种忧心忡忡的日子了。她不觉长长地舒了口气,这才感到一阵难禁的寒冷和倦意,好像已有好多天不曾合眼睡过觉了。 玉娇龙回到房中,花园东边已传来四更梆响。她和衣上床,一会便酣然入睡。 第二天,直至旭日已经临窗,玉娇龙才懒洋洋地起床。她正在梳妆,香姑神色惊诧地进房来报:“小姐,府里又出了怪事,高师娘不见了。” 玉娇龙头也不回,漫不经心地说:“哪会呢?多是串到谁的房里闲聊去了。” 香姑:“老夫人一早便传话过来,说有事与她相商,请她到老夫人房里去走一趟。 我便四处找她,却是遍寻不得。“玉娇龙还是不甚介意地说道:”也许溜到街上去了,等会她自会回来的。“ 直到午后,高师娘仍未见回来。很快,高师娘不见了的消息便传遍玉府,上上下下各房各院都在谈议这事:有人疑她是拐物私逃;有人说她是负气出走;也有人猜她仍在府里,只是不知因何躲藏起来。消息越传越玄,愈说愈怪,一些人惯于捕风捉影,一些人最爱加油添蜡,不消一夜功夫,各种离奇怪异的情节已都编造出来。渐渐地,传说竟又变成流言,大家已不再在人前谈叙,只于暗处窃窃私语了。顿然间,王府里便笼罩着一层神秘气氛。 已有好多天不常在人前露面的肖二爷,又不断地出现在大家面前。他阴沉着一张脸,到处搜探着大家的一言半句,他对听到的一些奇谈怪论,既不制止,也不附和,谁也摸不清他葫芦里究竟装的什么药。 沈班头则仍和平时一样,拄着他那根又粗又沉的烟杆,瘸着腿在各房各院走来走去。 他对高师娘的失踪,持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 第二天,玉夫人由鸾英搀扶着到玉娇龙房里来了。她向玉娇龙问了一些有关高师娘近来的情况,还问玉娇龙房里丢失什么贵重器皿没有?王娇龙一如平日一般,带娇带嗔地应对着母亲的询问。玉夫人见从女儿口里也问不出个究竟,便宽慰了她几句,又带着鸾英回房去了。 玉娇龙送走玉母以后,总觉心绪不宁,便独自信步去至花园中的亭子里,闷坐沉思。 正出神问,忽见父亲踱入后花园来了。在离父亲身后十来步远之处,跟着一瘸一瘸的沈班头。玉娇龙心里不由一怔,心想:父亲将这老头也带来则甚?她留神望去,只见父亲昂首四顾,凛肃之中隐带忧色。王娇龙从父亲那略显蹒跚的步履中,忽然感到父亲近两年来似又老了许多。她想:为了高师娘之事,母亲和嫂嫂虽未在她面前多说什么,但她心里却很明白,不知为父亲添了多少烦恼和焦虑。在这件事情上,她有违教诲,甚至与高师娘同流合污、串通一气来欺瞒父亲,扪心自省,自己在父亲面前是有罪的。现在,那个暗暗中胁使自己违心负疚的隐患既已消除,自己也该像几年前在西疆时那般,经常到父亲面前去讨他欢心,使他解优开颜。玉娇龙想着想着,一种天伦的至性在她心头油然升起,她忙走下亭来,带着童稚般的笑容向父亲身边走去。她给父亲恭恭敬敬地请了个安,同时亲亲热热地叫了声:“父亲。” 玉大人只是“嗯”了一声,脸上毫无笑容,只用他那双沉毅而含有探询的眼光将她注视了会,说道:“外面这么冷,还不快回房里去!” 父亲这句不冷不热、似关怀又似责备的话,使她不由一怔,嚼不出是甜是涩的味来。 她只感到一阵委屈,不再吭声,退到一旁让路。父亲也不再理她,背手踏雪径自走了过去。 后面的沈班头也瘸着走过来了。他在离玉娇龙六七步远处,停下来给她请了个安,略略迟疑了下,便又随着玉大人走去。 玉娇龙忙回到楼上,倚在廊柱旁边,注意着花园里的动静。 她见父亲带着沈班头在花园里转来转去,东瞧瞧、西看看,好像在察看什么。玉娇龙心里明白了:父亲和沈班头准是为高师娘突然失踪之事而来。一会,只见沈班头用手向西角那边一指,父亲和他又转向西角走去。 王娇龙居高临下,对花园西角那边景物,也能看个清楚。她看到沈班头转过石山,瘸上雪坪,在雪坪上转了几圈,又俯身下去察看了一阵,随即转到封盖着的水井旁边,和她父亲在井旁立谈一会,这才返身走出花园去了。 玉娇龙虽未听到沈班头和她父亲究竟说了些什么,但她已料到,前夜在那儿发生的事情,大约已被沈班头察看出来,甚至连抛尸入井的事也被他察料到了。雪坪上那些因格斗而踏乱的积雪,那些纵横交错的脚印,以及搬动过的覆满积雪的井盖…… 这些就连一般人舌了也会生疑的迹象,哪还能瞒过沈班头这位老捕快的眼睛?玉娇龙心想:这样也好,让父亲知道高师娘已死,他也可以高枕无忧了。至于她究竟是死于何人之手,父亲定是不会追查的。 玉夫人由于高师娘的突然失踪也闻到了府里下人们中的一些谣传,她怕女儿因此感到孤寂,便从自己房中拨出冬梅、秋菊两名丫环,派到娇龙房中听用。这两个丫环带着自己的衣物用具来到玉小姐楼下,却死也不肯住进高师娘房里,只各自手抱衣物,坐在厅里发愣。 玉娇龙闻讯下得楼来,见她二人瑟缩一团,面露惊怖之色,心里觉得蹊跷,问道:“你二人为何不愿住到高师娘房里去?是否听到有人说了些什么?” 冬梅惴惴地说:“有人说高师娘原是狐精所化,现又化回原形躲在花园里了,说不定哪天还要出来害人的。” 秋菊说:“我听说高师娘是被上次进府来献技的那个老头活捉抵命去了。” 玉娇龙听她二人所说,不禁暗吃一惊,不想这些乍一听去都属无稽之谈,却也句句有因。她这才突然忆起父亲曾经慨叹过的“众口铄金”与“流言可畏”两句话来,觉得确是经验之谈,发人深思。 玉娇龙心里虽在警觉和思忖着,但脸上却毫未露出惊诧之色,只象好玩般地听着,脸上挂着笑容,神态安详自在。厅内由冬梅、秋菊带来的一层薄薄的恐怖气氛一下全吹散了。玉娇龙走到她二人身边,体贴而又亲切地说:“你二人休去听信那些胡言!既然不愿住到高师娘房中,就住在东屋这边好了。香姑就住在这东屋楼上,有事可叫她一声。” 冬梅、秋菊这才放下心来,展眉露笑,拿起衣物进房收拾去了。 玉娇龙正回身上楼,忽见沈班头瘸着腿在花园中溜哒。她不觉恼上心头,便叫香姑去把沈班头叫上来,带愠地问道:“我曾说过,不准下人随便进这后花园来,你怎敢不听?” 沈班头不慌不忙地说道:“我哪敢自作主张,皆因自高师娘失踪之后,玉大人查问起后花园巡逻之事来,我还因此被玉大人狠狠斥责了几句。玉大人还命令我要加强对后花园的警戒巡逻,夜间增派家丁护卫。我是奉命而行,望小姐不要和我计较。” 玉娇龙见他态度不卑不亢,说得近情近理,况是父亲旨意,也就不便发作,只说道:“既是如此,园中就任你等巡行去,只是不得近我楼房。”说完,犹带余愠地上楼去了。 从这以后,沈班头果然每天一早一晚都要进到后花园来走走看看。夜间也有几名家丁在园里四处守更巡逻。玉娇龙看在眼里,只是心里暗暗发笑,也不去管他。 一天,玉娇龙因事去嫂嫂鸾英房里,刚穿过长廊折上庭阶时,正好碰上鸾英房里的两个丫环,一个捧着温壶,一个端着茶盆,交头接耳地迎面走来。她二人只顾低声交谈,并未留意到玉娇龙已经来到她二人面前。等她二人抬起头来猛一看到玉小姐时,不禁突然失色,张大着两双惊恐万状的眼睛,连连后退两步,差点叫出声来,温壶茶怀同时失乎掉地,打得粉碎。玉娇龙碎然见状,也不禁毛发悚然,但她立即镇静下来,忽视着二人,喝斥道:“疯疯癫癫成何体统!”不料她二人竟一转身拼命地飞跑开去。 玉娇龙心里十分纳闷,觉得其中定有蹊跷,她站在那儿定了定神,略一思忖,便向鸾英房里走去。见了鸾英,她绝口不提适才在庭阶上发生的事情,只闲叙了些别的事儿,又向鸾英索取了几本哥哥收藏的书籍,便回到自己房中去了。 又过了一些时日,一天,玉娇龙正在房里看书,香姑送茶来了。她将茶碗往玉小姐面前重重一放,只听“砰”地一响,茶也荡泼出来,竟将书也溅湿。玉娇龙忙抬起头来,见香姑面带愤容,撅着嘴站在一旁。玉娇龙拉着香姑,问道:“你和谁生气来,快告诉我,我替你作主去。” 香姑欲言又忍,只说:“不过一些瞎扯话,不说也罢。” 玉娇龙警觉地:“既是瞎扯话,你又气它何来?你既生气了,可见不是瞎扯话。且说来听听。” 香姑:“府里有些人闲烦了,烂嚼舌根;胡说什么高师娘原是妖狐所化,与小姐有前缘,来教小姐妖法的。” 玉娇龙:“你这是听谁说来?” 香姑:“少奶奶房中的姐妹们。赵妈说是从肖二爷那儿传出的。” 玉娇龙脸色微微发白,眼里忽地闪起亮光,香姑已经察出:小姐发怒了。她正后悔不该对她说出这些话来,更不该拉出少奶奶房中的姐妹和赵妈。就在这一刹间,见玉小姐咬咬嘴唇,脸上的怒气忽地又隐下去了,只笑了笑,说:“这些话编得也真有趣,你如再听到什么新鲜事,快来告我。” 香姑出房去后,玉娇龙不禁掩卷沉思。她真没想到,高师娘虽然被悄悄地除去了,可高师娘留下的隐患却仍未消除,就在玉府里也还留下余波。这些在府内暗中生起的流言,究竟源于何处?为何竞将自己也牵进里面?她想起那天在嫂嫂庭前碰到两个丫环,当时她二人所露出的那般惊恐之状,原来都是这些流言所引起来的。她又想起肖冲,心里顿则不由感到一阵厌恶,她咬咬唇,轻轻哼了一声,就把他抛到脑后去了。 从这以后,平日里很少到玉娇龙房里来坐坐的玉夫人,几乎每天都要来看看女儿,陪着女儿闲叙半天。或话些家常,或谈些祖辈功德与西疆旧事,玉娇龙心里明白,知母亲常来其中定有缘故,只是玉母既未言明,她也不便动问,只好仍和旧时在西疆一般,在玉母前满脸稚气,讨她疼爱欢心。 这天,玉母偶又谈起高师娘来,不觉忧上心头,愁谷满面地叹道:“这位高师娘,我家不知与她结了什么孽缘,弄得我也受罪。” 玉娇龙听母亲话里有因,又见母亲这般难过,不禁问道:“母亲这话从何说起?” 王母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为了个高师娘,半年来竟使你父亲焦虑得寝食不安。 想不到,一位威统三军的大帅,在西疆时竟被一个罗小虎、回京来又为一个高师娘弄得一筹莫展,真叫我也伤心。前一段且不说了,就是高师娘失踪以后,府里又引出许多流言蜚语来。不知怎的又传到你父亲耳里去了,你父亲为此大为震怒,甚至迁怒于我,对我亦多有怨怪,时而怪我治家不严,疏于内察,时而又怨我是妇人之仁,养痈遗患,甚至说我对你也不该过于溺宠,把你惯得任性乖张。想这些虽是你父亲怒时所言。但细细想来,也不无道理。“玉娇龙深为不平地说:”母亲哪能无端受过。不知在父亲眼里高师娘竟是何等样人?“ 玉母低声说道:“你父亲已经判定,高师娘确非善类,是个来历不明的人物。所以,你父亲才极感不安,想你长时和她相处,惟恐被她教坏。” 玉娇龙不高兴地说道:“高师娘与女儿何干?她虽住在女儿楼下,女儿却一向就十分厌恶她,岂能受她教唆!父亲也未免太不了解女儿了。” 玉母:“话虽如此,但作父母的对女儿总是处处防微杜渐,时时远虑近优,也是一片苦心。现在,虽然高师娘已经死了……” 玉娇龙心里猛然一惊,忙接过话去:“死了?!谁说高师娘已经死了?!” 玉母:“这也是你父亲对我说的。” 玉娇龙:“父亲从何得知?这话可确?” 玉母略略犹豫了下:“初听我也不信,后听你父亲说,这原是沈班头的意料,后又和沈班头亲到后花园去察看过来,结果果然不出沈班头所料。” 玉娇龙十分惊讶地:“是怎样死的?” 玉母迟疑片刻:“我也未多问你父亲,只知她是已经死了。” 玉娇龙也不再问,只俯首默坐一旁。玉母又宽慰了她一番,才各自回房去了。 高师娘失踪之事,府里下人们经过一些日子的私猜暗议之后,流言渐渐平息下来,玉府又恢复往常的尊严与平静。光阴易逝,转瞬已是新春,玉府上下人等,忙于准备过年,直把高师娘之事丢到脑后去了。 十五大年这天,吏部衙门主事方堑过府给玉大人拜年来了。 这方堑年纪三十开外,与玉玑原是同榜进士,乃是玉大人内兄、兵部侍郎黄天赐黄大人的门生,又与鸾英有些瓜葛之亲,因此,与玉府也称得上是世谊,自然受到玉府的另眼相待。 方堑进入客厅,向玉大人见礼请安毕,先问了玉玑近况,闲叙了吏部近来铨叙、封授的一些新闻,又向玉大人请教了一番有关西疆的民情风俗以及边塞政务军情。玉大人见他如此虚怀好问,心里颇觉高兴,也就和他畅谈起来。正谈问,恰好玉娇龙带着香姑从玉母房中出来,穿过客厅转向鸾英房里走去。等王娇龙走出客厅后,方堑打住话头,从容问道:“请问世伯,适才过去这位可是世妹娇龙?” 玉大人拈须点头道:“正是小女娇龙。” 方堑不觉离座肃然道:“久闻世妹曾在铁贝勒王爷府中舍身拦马救母之事,京城中的同僚书友谁不钦夸她的孝烈!愚晚忝属世谊,亦觉增光不少,真是可钦,可敬!” 玉大人见方堑对女儿这般夸许,也颇欣慰于怀,只含笑说道:“这孩子随我在西疆长大,倒也有些胆识,只是被她母亲惯得太娇了。” 方堑:“孝烈出于至性。只有世伯这样忠孝的门第,才能出此奇女。” 玉大人不禁发出一阵惬意的笑声:“贤侄未免过誉了!她能称得什么奇女!” 方堑乘机问道:“敢问世伯,娇龙世妹可曾字人?” 玉大人:“我回京不久,忙于军务,尚无暇为她计及此事。” 方堑:“愚晚有一同年好友,此人亦是当今名士,不知世伯可有意乎?”玉大人:“竟是谁家,你且说来。” 方堑:“翰林院侍讲鲁进,字宁轩,与玉玑兄和愚晚都是同年。他与贵府亦属世谊。 他的门第外貌,想世伯是早已知道,就无庸我再多说了。“玉大人拈须沉吟,凝神慎思,久久未语。 方堑又说:“鲁宁轩少年惆傥,心性敏达,且身居翰林院侍讲,时时得近圣躬,鹏程无量。愚晚窃度,也只有鲁宁轩这样的名士才配得上娇龙世妹,还望世伯三思。” 玉大人又沉吟片刻,问道:“贤侄可知他的心意如何?” 方堑见事情也有成望,忙道:“宁轩曾多番在我面前谈及娇龙世妹,真是倾慕已极。 只是碍于世伯爵显门高,未敢贸达而已。“玉大人已不再沉吟,爽然说道:”既然如此,我就应允了吧!“ 方堑:“多蒙世伯金诺。这事是否还须问问娇龙世妹心意?” 玉大人略感不悦而又自负地说道:“我在外既可号令三军,难道还不能作一家之主! 休去效依市井俚俗,要宁轩择吉下聘就是。“方堑满怀喜悦,连声赞诺,告辞出府,直奔鲁府报喜去了。 玉大人回到内房,将自己已将娇龙许婚鲁翰林之事告诉了玉夫人。玉夫人一向在丈夫面前只知顺从,从不曾想到过一个“不”字。何况她也曾多次从鸾英口中听她提起过这人,知他不仅出身世家,而且还是个很有才气的名士,也觉和女儿匹配相当,心里总算了却一桩心事。因此,也就满心高兴地应允了。倒是鸾英得知这事后,不觉忧形于色,来到玉母说道:“这本是件喜事,但我总担心妹妹会不乐意。” 玉母问道:“仰有此担心却是何来?” 鸾英:“鲁宁轩与我张家有些瓜葛之亲,他与我家也曾多次往来。我看他矜持中常流浮华,儒雅中偏带纨绔,我总觉妹妹不会喜他。” 玉母:“少年得志,又出身望族,侍才漫众,择食挑衣,也是难免。你父亲既已许婚,此事已是决无更改的了。妹妹面前,你要以礼开导才是。” 鸾英:“万一妹妹坚不应允,如何是好?” 玉母:“这等终身大事,非比寻常小节,岂能由她!” 鸾英不便再说什么,闷闷地回到自己房中去了。 玉娇龙远离内院,一时尚不知情,午后,她正想去花园散步解闷,香姑气咻咻地跑进房里来了。玉娇龙已从她的神色里察到有异,问道:“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香姑粗声粗气地说:“大喜事!玉大人已将你许给人家了。” 玉娇龙只觉一阵头昏,便突然坐倒在椅子上去了。她的脸色也迅即变得惨白,只用一种暗哑的声音问了句:“你从谁处听来?” 香姑:“少奶奶房里的姐妹和赵妈都知道了。” 玉娇龙:“谁家?” 香姑:“就是那个装满一大肚子书的鲁翰林!” 玉娇龙发出一声好似惨痛般的呻吟,低低地呼了声:“天呀!”随即有如呆了一般,坐在那几一动不动。 香姑被这意想不到的情景惊果了,只站在一旁张大着眼望着玉小姐,不知如何是好。 房里静得出奇,一时间好像全无一点生气。过了长长一段难熬的时刻。玉娇龙才略略舒动起来。她只轻轻向香姑挥了挥手,香姑这才在她的示意中胆怯地退了出去。 太阳已经西斜,花园里虽然洒满阳光,但积雪仍然未化,寒气依旧袭人,毫无半点春意。 香姑正在阶前徘徊逡巡,玉夫人由鸾英搀扶着过来了。香姑赶快抽身上楼将玉夫人到来的消息报知玉小姐。这时,玉小姐已经恢复了平静,仍然悠闲自若地坐在房里,好像适才根本不曾发生过什么事儿一般。 玉母满面笑容,一进房里还未坐定,便说道:“女儿,你大喜了。你父亲已允了方世兄的媒说,将你的终身许与鲁翰林了。” 玉娇龙不羞不嗔,只冷冷说道:“这不合女儿心意,女儿断难从命!” 玉母怔了怔:“鲁翰林官居侍讲,出身名门,且又少年儒雅,难道这不合女儿心意?!” 玉娇龙:“男各有志,女各有心,如合心意,哪怕就是出身草泽,女儿也甘愿嫁他;不然,就是皇亲贵胄,女儿也决不相从。” 玉母没料到女儿这般固执,竟至说出这等越礼话来,一时又不便发怒,只正色说道:“你也太任性了,怎竟说出这番话来!若叫你父亲听得,那还得了!” 玉娇龙:“便是父亲前来,女儿也决不改口。” 玉母被玉娇龙的这种反常态度吓呆了,心里又惊又恼,一时间竟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鸾英站在一旁,一直未插一语,她隐隐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她只感到这桩婚事可能不合妹妹心意,但却没料到妹妹措词竟如此激烈。她一旁冷眼旁观,已察觉到妹妹的神情有异,从她那冷冷的话语和那双闪着怨恨的眼光中,她又隐隐预感到一种不祥之兆,似觉有场不幸即将在这显耀一时的侯府中降临。她不禁打了个寒战,眼前出现的这场僵持难堪的局面,使她再也无法旁观,这才走上前丢,温声相劝,半求半强、半劝半拉地搀着玉母回房去了。 晚上,当玉大人向玉夫人问起女儿的心意时,玉夫人不敢将实情相告,只说女儿不愿离家,对议婚之事很不乐意。玉大人听了,只是沉吟不语。玉夫人乘机说道:“女儿本来年纪尚小,议婚之事稍缓何妨。” 玉大人有些慨叹地说道:“女儿从小在我身边,一旦出嫁,我也伤离!只是,自高师娘出事之后,府内流言暗起,我为此日夜忧心。流言可畏,可畏在于难堵,难堵必将伤人,万一流播出去,岂不毁了女儿。我昨日所以慨然允了鲁家婚议,用意也就在此。” 玉夫人听丈夫说出这番道理,心里只有敬服,也就更无话可说了。 玉娇龙满腹怨恨,自玉母离房时一直坐到天黑,未曾移动半步。晚饭、茶水点滴未沾。香姑只是着急,却不敢走近身去。 第二天早晨,香姑打水进房,见玉小姐仍坐在那儿,两眼红肿,好似未曾睡过,她不禁心痛万分,含着泪水,怯生生地走近她身旁,轻轻呼了声“小姐”,便掩面抽泣起来。玉小姐俯过身来,将香姑拉到跟前,轻抚着她,为她拭去泪水,温声说道:“香姑,你这是为着何来?这与你毫无牵挂。” 香姑抬起头来,真纯而带屈地说:“怎无牵拴?!见你这般难过,叫我怎不揪心!” 玉小姐被香姑的真诚打动了,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带苦的笑容:“你看,我已经不再难过了,也不想哭了。难过没有用,哭更不是办法。我意已定,你去给我拿些点心来,我饿极了。” 香姑心里又是高兴又是不解,忙去端了一盘酥果和一杯茶来,带着不以为是的口气探问道:“难道你就安心让他们把你嫁到鲁家去?!” 玉小姐边吃酥果边反问道:“要你是我呢?” 香姑断然地:“我决不!我宁死!” 玉小姐欣然地笑了:“好样的!你真是我的好妹妹!” 香姑困惑地:“你究竟拿的什么主意?” 玉小姐收起笑容:“必要时就走。回西疆去。和你一道。” 香姑惊得张大了眼和嘴,出不得声。过了一会,才说了句:“你真叫人摸不透!” 玉小姐:“我说的是真话。今晚二更后,你到我房里来,我再把许多心里话告诉你。” 香姑装满了一肚的疑团出房去了。 接连几天,玉母都带着鸾英到玉娇龙房里来,对女儿又是开导又是劝解。话语中都充满了疼爱和勉慰。玉娇龙一反那天态度,既不表示应允,也不表示拒绝,只俯首默坐,不喜不愠也不吭声。 玉母还以为女儿已经心回意转,一颗悬心放下,鸾英却愈感事情不妙,更是涌起疑虑千层。 一天,鸾英趁玉母不在,语重心长地对玉娇龙说:“妹妹,这是父亲之命,势已难违,望你千万勿生他念,万千珍重才是。” 玉娇龙也只淡淡地说了句:“我就等父亲来逼!他老人家真不该让我在西疆长大。” 鸾英虽未听懂玉娇龙话里的含意,却已感到一种不祥的征兆,她的心更凉了。 转眼已过正月。就在二月十五那天,鲁翰林由方堑陪送着到玉府下聘来了。聘礼不仅色样齐全,而且极备豪华珍贵。特别是其中作为信物的玉如意一只,乃是鲁府祖传之宝,通身润浸无暇,玲珑剔透,确是希世之宝,这更显示了鲁府对这门婚事所感到的尊荣。鲁翰林恭恭敬敬地参见了玉大人和玉夫人,行了翁婿之礼。玉大人自是满心高兴。 忙将玉如意交给夫人,命派房中丫环送去内园后院交玉小姐收存。一面设筵款待新婿和方堑。席间,鲁翰林真是春风得意逞才自炫,滔滔不绝;玉大人有如锦上添花,喜上眉头,沾沾自得。翁婿二人畅饮欢谈,直至兴尽方散。 玉娇龙已闻知今日下聘之事,她只端坐房中等候动静。刚刚吃过午饭,玉夫人房里的贴身丫环兴冲冲地捧着玉如意进房来了。她先向玉小姐道过喜,说明来意,将手捧的玉如意小心地放于桌上。又说道:“夫人说,这是鲁府新姑爷亲自送来的信物,价值连城,请小姐好好收藏。” 玉娇龙也不吭声,抢步上前,抓起玉如意猛向窗外掷去。只听“当”的一响,玉如意坠落到楼下石阶上打得粉碎。 那丫环被吓得脸色发白,赶忙跑回内院去了。 过了片刻,玉大人怒气腾腾,卷着一阵风暴进房来了。玉夫人由鸾英搀扶着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 玉帅眼射怒火,逼视着娇龙,厉声喝道:“你……你这奴才,目中可还有君父?!” 玉娇龙毫不畏缩,抗声说道:“父亲心中可还有父女之情?!” 玉帅气得胡须颤动,喝道:“何无父女情?你讲!” 玉娇龙:“婚姻乃女儿终身大事,岂能凭父亲一时喜诺!若有贻误,受害却是女儿一生!” 玉帅:“女大当嫁,古之恒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历代礼法,未来由命,你敢不遵!” 玉娇龙猛然想起俞秀莲“由人不由命”的话来,说道:“女儿只能由人,决不由命。” 玉帅勃然大怒,喝了一声:“你反了!”随即抓起桌上茶壶向娇龙掷去。玉娇龙一伸手轻轻将茶壶按住,毅然说道:“父亲就是斩了女儿,也断难从命!” 玉帅怒极,正要迈上前去痛惩娇龙,鸾英一下跪倒玉父脚下,将玉父双脚死死抱住,口里不住哀求。玉母又急又惊,竟至昏倒在地,房中顿时引起一阵混乱。冬梅、秋菊也奔上楼来,一齐救护玉母去了。玉父恨恨地将脚一跺,指着娇龙喝道:“你敢抗命,除非一死!”说充,怒冲冲地下楼去了。 玉母苏醒过来后,只是伤心痛哭。经鸾英多方劝解,才老泪纵横地由她扶着回到内院去了。 房间里又只剩下玉娇龙和香姑二人了。玉娇龙神情自若,毫无悲痛凄惶之色。香姑虽略显紧张,但尚未失态。玉娇龙等众人已经去远,这才从容走到香姑身边,轻声对她说:“我等的就这一天。路只有一条,就只能照那晚我和你商量的办了。你带上百两纹银去骡马市和卖车人说好,要他明晨五更,将车赶至‘四海春’客栈门前等候。” 天黑前,香姑回楼来说,已和卖车人讲妥,玉娇龙这才放下心来。等到夜半人静,玉娇龙把随身应带的衣物用具收拾停当,又将身边的金银珠饰缠裹腰间,然后对镜束发,换了一身男人衣帽,从枕下取山宝剑,带上罗小虎赠与她的弓囊,吹灭灯,闪出房来。 隔屋的香姑亦已准备好了。二人悄悄下楼,来到花园墙角,开了后门,穿过胡同,直向“四海春”客栈诀步走去。到了“四海春”客栈门前,街上刚刚响起五更,一辆轻便的带有连幔的双座马车已经停在那儿。 玉娇龙也不说话,从身边取出五十两纹银支付车主,将香姑扶进车去,自己登上门前驾座,一挥鞭,滚动车轮,直向永定门飞驶而去。 第二十一回 古道漫漫梦随春去 幽林寂寂人戴枷来 平原上的积雪已经融化,大地又露出一片绿色。天空万里无云,太阳光显得特别耀眼。河北虽然已是仲春季节,但风里仍带着透肤的寒意。 在通向容城的驿道上,驶着一辆轻便两轮马车。马车上帘垂幔掩,遮闭得严严实实,一望而知车里坐的是位女眷。车前驾座上,赶马的是位神情飘逸、丰姿俊秀的少年。这少年身穿一件翠绿丝锦棉袍,腰系鹅黄丝编宽带,脚套青色贡呢软底短靴,头上戴顶风尘翻檐毡帽。少年面色玉润,细长的两道剑眉下闪着一双星朗般的眼睛。一来因他这身打扮诧眼,二来由于他相貌惊人,因而一路上招来许多注目,引起不少评谈。就是一些老走江湖的术士和一般惯于趋附的清客,也难猜出这少年的来头和身份。 这少年不是别人,就是于半月前因抗命拒婚从府里私遁出来的王娇龙。车里坐的正是香姑。 原来,玉娇龙那天趁着五鼓城门刚开,便驱车出城,她怕父亲发觉后派人来追,不走通衙大道,只从僻静道路驶去。一路上,她和香姑约好,二人假作夫妻,她改姓春,名春龙,要香姑改称她为龙哥。开始,香姑不甚习惯,曾几番在客店饭馆失口误呼“小姐”差点露出马脚。经过几天改口呼唤,渐渐地也就成了自然。 玉娇龙逃出玉府,原想带着香姑回到西疆,不想刚离京城,心里又徘徊起来。她所虑怕的倒不是那八千里路的关山险阻,而是她为之违礼抗命决意离家投依的人可已回到西疆?若是那人尚还流落中原,自己只身异域,无亲无靠,抬头是绵绵的天山,低头是无际的草原,落到那般境地,自己情何以堪?想到这些,于是,她将疆绳一带,拨转马头,又改向南驶去。香姑在车里问她去到哪里?她只应了两字:“沧州!” 天晚投店,直至安寝以后,香姑才低声问道:“你为何要去沧州?那儿难道有什么可靠去处?” 玉娇龙默不作声。她这时的心绪连她自己都理不清楚,又怎样对香姑去说呢!过了片刻,她才答非所问地说道:“怎么?你不想去?你不喜欢沧州?” 香姑嘿嘿地笑了一阵,然后紧挨过去依偎着她,说“‘嫁鸡随鸡’,不管你到哪儿,我都随你去。” 在去沧州途中,到了霸县,不料香姑因受风寒,竞生起病来。 玉娇龙只好在客店里羁留下来,一面请医给她诊治,一面让她好好将息。这店主也是伶俐人,见玉娇龙出手大方,便经常到她房里来问需问缺,献上殷勤。不料于闲谈中,玉娇龙竟从他口中探出一桩使她听了魄动心惊的消息来:半月前,店里来了个自称姓仇名双虎的汉子,身材十分健壮,长得虎虎有威,他与一蒙古马贩同住一间房里。那蒙古马贩身边有匹上等好马,全身白色,长得极为神骏,不料被县里把总徐雄看中,强行用贱价收买,马贩不肯,争论起来。徐把总大怒,带领一帮奴仆兵丁前来占夺,仇双虎义愤不平,挺身相助,打散了奴仆兵丁,杀了徐雄,护着马贩,向保定方向去了。 玉娇龙听到这一消息,知那仇姓汉子定是罗小虎无疑,顿时间,担忧、惦念、怅惘、神驰一齐涌上心头,她恨不得立即纵马赶去,追上他,和他并辔驰骋,与他同甘苦共患难,走遍天涯海角,也心甘情愿。 玉娇龙在客店里再也呆不下去了。但为了香姑的病,她还是强忍熬着,直等到又过了十来天,香姑已觉勉能上路时,玉娇龙这才又带着香姑,拨转马头,取道容城,向保定方向驶去。 玉娇龙驾车奔驰在通向容城的驿道上。她一心只顾向前追赶,也无意去观赏来往行人和道旁景色。因此,不管行人怎样注视她,指议她,她都置若罔闻,无暇顾及。一路马不停蹄地赶了八十余里,直至太阳已经斜照晃眼,这才想起车中香姑恐已饥渴,便忙举手遮眉向前望去,见前面不远处,路旁有一村舍,门前悬有酒旗,料是可以打尖之处。 于是,她催了一鞭,直向前面村舍驰去。 那村舍确是一处卖酒人家,取名“醒又来”。除卖酒外,还备有馒头包了等供过客充饥的食物。村舍离道旁约五六丈远,门前是一块地坝,周围栽了十余株粗大的杨柳和榆树。地坝上增摆了几张桌子,专供一般眼睛闲不惯喜看热闹的客人饮酒聊天之用。 这时,地坝右边靠近路旁,正好有五六个汉子坐在那儿纵声笑谑,豪饮大嚼。这几个汉子年纪虽然不等,但一个个都生得结实强壮,身边都带有兵器。地坝旁边的柳、榆树上,还拴有五六匹毛色不同的坐马、他们既非军官里的官兵,也不是衙门里的捕快。 乃是保定城里几家镖行里的镖头伙计,刚刚保送了一对批财货去山东回来,路过这儿打尖,正乘酒兴笑闹取乐。地坝左边靠内处,有株合抱大的柳树,树下也坐有一个汉子,他既不饮酒,也未买食,只以背靠树,用一顶破旧的草帽覆着眼睑,似在那儿打盹。 玉娇龙驾着马车飞驰而来。到了村舍前面,勒马停车,跳下驾座,丝毫不去察看周围动静,对坐在右桌上的那几个汉子,更是连瞟都未瞟半眼,便大模大样地径直走过地坝,进入酒店去了。 那几个汉子却一齐向玉娇龙叮来,一时间,他们真被她的这身打扮和相貌惊得呆了。 那几个人有如见了生人的家鹅一般,呱啦呱啦地乱叫起来。有的猜说她是京城里出来的“相公”;有的硬说她是谁家班里的“旦角”;有的疑她是拐良私奔;有的说她是送妇回门。几人乘着洒兴,声粗话野,又说又笑,毫无忌惮地东猜西疑,评头品足。 这些浪言谑语也断断续续地吹进了玉娇龙的耳里,她虽然心里怒恼,只因一意想着赶路,也就强忍怒火,不去理他。她匆匆买了几个包子,并向店家要过一碗葱汤,返身出店,递给车上香姑。她自己则站在车旁,等候香姑进食。 那几个汉子歪脖抖眼,直向玉娇龙身上瞟掠,口里仍在不停地说些不堪入耳的话来。 香姑喝完了汤,伸手出帘,将碗递给玉娇龙。玉娇龙便又匆匆进店还碗去了。 右桌上席的那位汉子瞅着马车对另几位汉子说道:“瞧这后生都长得这般标致,那车里的妇人更不知怎样令人消魂!谁有胆量去挑开车帘,让大家瞧瞧,今天这桌酒菜钱,算我认了。” 坐在下方一个二十五六来岁的汉子,反披羊皮,相貌极为彪悍,毫不在意地说:“这有何难。只挑帘瞧瞧也不算汉子,谁再添得一坛酒,一腿羊,看我拉她出来亮亮。” 几个汉子狂兴大发,不住在旁带赌带激,你一言,我一语,一场作恶便算赌定。 玉娇龙还过碗,返身出店,刚跳上驾座,那下坐汉子站起身来,将羊皮披衣抖落座上,便迈步走到车前,斜乜着眼对玉娇龙说道:“你怎舍得把一个美人儿关藏在车里。 牵出来咱弟兄们瞧瞧也损不了一丝儿的!“边说边伸手去撩车。玉娇龙怒极,还不等那汉子的手触到车帘,便举起马鞭向他手腕挥去。随着一声惨叫,那汉子便护着右腕蹲了下去。接着又是一鞭落在他的背上,只见层层衣服一齐绽开,背上出现了一条长长的血口。桌上那几个汉子一齐操起兵器扑了过来。还不等玉娇龙呼唤,一柄剑便已从车帘里递了出来。玉娇龙抽出宝剑,跳下驾座,那几个汉子已经扑到跟前。为首那条汉子手握一把带环大刀,猛地向玉娇龙头上劈来。玉娇龙并不用剑去迎,只闪身躲过。第二个使护手钩的汉子却趁此运钩直取她的颈项。就在这一刹那间,另三个汉子也同时围了上来。 玉娇龙见他们人多,不敢轻心,一咬唇,用剑拔开钩端,顺势送出一剑,还不等那汉子来格,忽然反腕一抖,那剑尖闪成数道寒光,直向那汉子手腕点去。那汉子一声惨叫,护手钩随着右手一齐落到地上。玉娇龙趁此一闪跳至坝上,拉开身手,运剑直取为首那个汉子。那汉子见使护手钧的汉子负伤,心里不免有些慌乱,一面鼓噪同伴,一面舞刀来迎。王娇龙和他斗了几个来回,正想寻个破绽将他刺伤,不料那三个汉子却窜到她左右和身后来了。一时间,四只手,四般兵器,一齐向她攻来。玉娇龙虽然身手矫敏,已觉有些情急。她将心一横,瞅住右旁使泼风刀那汉子一丝破绽,猛然翻身斜刺一剑,趁他缩手去挡时,忽又挑起剑尖,直向他咽喉刺去。那汉子急忙一闪,虽算躲过剑锋,一只耳朵却已被削落。那汉子被惊得魂飞魄散,护着伤处,跳到一旁去了。为首那大汉,怪叫一声,又抡刀直砍过来;身后那汉子也奋力来攻;左边那汉子也料刺里从下路用棍扫来。玉娇龙一跃躲过棍,架住带环大刀,可对从后面直向她背心捣来的柳叶刀尖,其势已经闪躲不及了。正在这危急之时,忽见一团白晃晃的东西直向那汉子的面门飞来。 那汉子赶忙闪身一让,他手中的刀也缩了回去。玉娇龙趁三人愣住的一瞬间,回身一剑削伤那汉子臂豚,倏地抽剑翻身,使出石破天惊剑路,嗖嗖嗖,一连三剑闪电般地询为首那汉子刺去。可怜那汉子仅仅躲过第一剑,第二剑匣刺穿了他的锁骨,第三剑又刺穿了他的左腕,他只哼了两声,便跌坐到地上去了。剩下那个汉子忙向坝边逃去。玉娇龙杀得兴起,哪肯饶他,纵身追上,在他后腿上狠狠地砍了一剑,这才回过身来,鄙夷地看了看那几个受伤坐地、狼狈不堪的汉子。她猛想起适才当她正危急间那突然飞来的器物,不禁好奇地向四周探望过去。只见地坝那边大柳树下站着一人,两手抱胸,不声不响地在那儿冷眼旁观。他头上草帽戴得眉低,帽沿几乎遮住鼻梁,面孔也看不清楚。玉娇龙心想:“难道是他?”她正想上前动问,猛然想起:这样作岂不是让他和这些汉子结下仇恨!她站在那儿略略犹豫一下,便回身走到车旁,跳上驾座,挥鞭催马疾驰而去。 太阳已经西斜,原野上吹来一阵带有泥土香味的凉风。玉娇龙经过一场杀斗,她一怒之下,一连伤他六人,顿觉气消恨解,心里不禁有种痛快淋漓的感觉。被刚才的一场杀斗吓得心惊肉跳的香姑,也不顾迎面吹来的阵阵寒风,探出半个身来,不停地向她追问刚才生事的前后经过。玉娇龙正和香姑问答间,忽听车后传来一阵紧骤而清脆的马蹄声。 那蹄声越来越近,玉娇龙立即警觉起来,忙叫香姑放下车帘,她也暗暗留神身后动静。 随着已经靠近的蹄声,忽见车旁出现了个身跨黄马背背一顶破旧单帽的汉子。那汉子纵马赶过马车,在驿道前约五十步远的地方停下马来,勒马昂头,挡住马车去路。玉娇龙觉得有些诧异,忙收疆停车抬头望去,她顿时惊得张大了眼睛,心头感到一阵紧缩,猛然间,在她面前出现的,竟几乎使她错当成她正在茫然追赶的罗小虎了。她不由闭下眼来,停了一瞬又重睁开,再仔细看去,只见马上汉子那双斜插入鬓的眉毛,那对滚圆闪亮的眼睛,以及眼里隐隐含着仇恨神情,这些都和罗小虎相似极了。略有所异的地方也被玉娇龙很快地就辨认出来了;那副因下垂而显得冷酪的唇角,那仇恨中含有几分警狡的眼神,以及右边太阳穴上那条长长的伤疤。玉娇龙看到这些,才暗暗地喘过一口气来。 同时,她已从他的衣着和那顶破草帽上,认出了他就是适才站在酒店地坝边那个汉子。 马上那汉子也把玉娇龙打量一番后,这才翻身下马,来到玉娇龙马头前站定,将拳一抱,说:“请足下下车,我有话说。” 玉娇龙见他衣衫破旧,风尘仆仆,说话却这般文雅,不觉又是一惊。但她仍端然未动,只应道:“有话就消讲来。” 那汉子:“适才酒店门前之事,原是那几位朋友的不是,惩戒他们一下也是应该。 只是足下也未免过于任性手狠,目中全然无人,我在一旁看了不服,特地赶来请教,欲与足下见个高低。“玉娇龙听了好生奇怪,真不解这汉子究竟是个何等心性。她不禁问道:”适才投来那个器物,可是你晴中相帮?“ 那汉子犹豫了下,不觉失笑,说:“什么器物,不过一个馒头,说不上相助。” 玉娇龙:“当时你既暗中相助,现在却又说不服,岂不令人难解。” 那汉子:“当时他们仗恃人多,就是以众暴寡,足下势孤,义当相助。足下自恃艺高,一连伤他四人,已转弱为强,若论他们所行所为,不过酒后轻狂,虽有伤风化,却罪不至死。足下已伤他四人,意犹未足,却对那使带环刀的汉子连刺两剑,连已败逃的最后一人也不放过,未免过于手毒心狠。我为此不平,来寻足下,请一见高低,好让足下也知道江湖也有江湖的道义。” 玉娇龙没料到那汉子竟然说出这大一番道理来。她好奇地打量着这汉子,总觉他有些古怪,她想笑,却又不便笑出来。她突然又感到这汉子有些像燕姑,她不禁问道:“你姓甚名谁?” 那汉子:“这,足下无须知道。我也不想请教足下的姓名。” 玉娇龙从他的话语里感到一种傲气,心里有些不高兴起来。 又一打量,见他身旁并未带有兵器,不禁诧异地问道:“你既赶来和我较量,然何不带兵器?” 那汉子笑了笑,伸手从脑后衣领里抽出一柄刀来。那刀不过一尺五寸长,厚背薄口,沉甸甸的。玉娇龙不觉又是一惊。她真没料到,这汉子不仅相貌极似罗小虎,就连他手里的那柄刀,也和罗小虎使的那柄刀一般模样。她怀着一种好奇和莫名的冲动,提剑在手,跳下座来,指着离道旁约百余步远的一处草坪说:“走,到那儿比去。” 二人来到草坪,相互离开十余步远站定,也不再答话,那汉子将刀一抱,说了声“请”,便摆开架式,等候玉娇龙攻来。 玉娇龙虽己端平了剑,但却只站在那儿,并无进攻之意。她直到这时也还没有明白过来,为什么要来这么一场较量,彼此无仇无怨,那汉子脸上也无怒气,自己也并不情愿和他厮杀,难道江湖上那些男儿汉就常常这么无缘无故地拼杀起来、那汉子见她迟迟不愿动手,说话了:“今天是我找足下较量,我可以先让足下三剑。” 玉娇龙:“我也可先让你三刀。” 那汉子也不再谦让,只说了声“从命”,抡刀在空中挥了两下,随即一纵一探直向玉娇龙项上劈来。玉娇龙伯又碰上宝刀,不敢用剑去格,只闪开刀锋,纵身斜跳开去。 那汉子也不紧逼,只将刀又向空飞旋一圈,突然取独劈华山招式向玉娇龙头上砍来。 玉娇龙一闪又躲了过去。那汉子趁势猛一收刀,伏身近地,回子一刀直飞玉娇龙腰际。王娇龙拔地腾空,刀锋擦脚而过。三刀躲过,玉娇龙转退为进,全用刺路,力运剑尖,转动手腕,只见一柄剑闪成无数剑锋,有如骤雨般地直向那汉子刺去。那汉子不慌不忙,避虚迎实,只听刀剑碰击之声有如无数珠坠铜盘,给旷野平添异趣。二人盘旋进退,斗了三十来个回合,双方都在备用心机,但却均无相害之意。一个是久闯江湖的好汉,仗着两只铁臂,一柄刀使得如雷似电;一个是身怀绝技的奇人,恃着一本秘传,一口剑运得泣鬼嚎神。二人彼此试探着又斗了几个来回,玉娇龙已看出那汉子刀法虽无特别奇绝之处,却也十分稳练沉着,毫无浮华架式,确是下过一番功夫,受过真传来的。 她因无意伤他,一直未使出书上那些奇险路数,只是和他周旋,想从他的刀法中察出与罗小虎有无相似之处。二人已经斗了三十多个回合,玉娇龙已经感到有些厌倦了。于是,她忽然将剑路一变,使出她在西疆斗败罗小虎的那套石破天惊的剑法来。只见她将身于略一后退,蓦然伏身,将剑一抖,撩起几团亮花,趁那汉子略一迟疑,猛然侧身,虚实莫测地“嗖嗖嗖”一连三剑向那汉子上中下三路刺去。那汉子竟也一连挡住两剑,第三剑到时,他已拨拦不及了。他不觉失声“啊”了一声,玉娇龙早已全神凝贯,当剑尖已经刺破他脐间衣服时,突然停住剑锋,翻腕一挑,平击在那汉子的手腕上。只听“当” 的一声,那柄刀已脱落在地。玉娇龙上前一步,用脚将刀踏住,似笑非笑地注视着那汉子。那汉子却并无羞惭之色,只带着惊讶的神情慨叹道:“就凭这一招,足下已可走遍幽燕了!” 玉娇龙并不去理他这话,却蓦然问道:“你可是姓罗?” 那汉子猛然一惊,不觉后退两步,眼里顿时闪露出怀有故意的光芒,冷冷问道:“足下何人?此问用意何在?” 玉娇龙已经完全明白了:这汉子正是罗豹。她按捺注心头的喜悦和激动,并不答话,只用剑将地下的刀挑还给他,微含羞涩,情不自禁地举起手来向鬓边一抚,当她的手无意中触到头上的毡帽时,她的脸不禁一下泛起红晕。 那汉子眼里合着的敌意消失了,只惊异地打量着她。 玉娇龙默然片刻,正容说道:“罗豹,你听着:你哥哥罗虎已回河北,二十多天前,他在霸县杀了把总徐雄,逃向保定方向去了。你快去寻他。你妹妹罗燕,现在京城阜城门内德秀峰家。”说完,她转身迈步径向停在道旁的马车走去。 那汉子愣了一会,突然好像猛醒过来一般,快步赶上前来,拦住玉娇龙的去路,急切地哀恳道:“请问足下竟是何人?何以知道我哥哥和妹妹的消息?” 玉娇龙:“这你就不用问了。还是快去寻你哥哥要紧。”她正欲迈步抽身,不料那汉子竟突然跪倒在她面前,眼里滚下两行珠泪,哀求道:“足下何人?何以识我哥哥? 务恳相告。“玉娇龙见他这般情切,想到他兄妹身世,心里也悲楚起来。 顿时间,她眼里也含满了泪水。她不觉伸出手去想扶起他来,但手刚伸出,却又赶忙缩了回来。她耳边响起了“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她一时不知所揩,只好跳到一旁,温声说道:“罗豹兄弟,你请起来。我只能告诉你:我和你哥哥在西疆相识,我和他是……心心相照的朋友。请别再强问我的姓名,这你以后自会知道的。” 罗豹是个历尽风险的机警人,再也不便探问,挥泪站起身来,将拳一抱,说:“多蒙兄台指点,咱们后会有期,我寻我哥哥去了。”说完,他快步走上驿道,翻身上马,一挥鞭,那马放开四蹄向保定方向绝尘而去。 玉娇龙目送已经去远的骑影,心里感到一阵无比的喜悦。叫她怎能不高兴呢!她不但于无意中为罗小虎找到了他失散多年的兄弟,同时也为罗小虎眼下危难的处境送去了一分平安。她不禁合起双掌,暗祷他弟兄得以重逢聚首。 夕阳已经西下,驿道上行人渐稀,平原上远村近舍己袅起炊烟。玉娇龙还痴立道旁,在那儿遥望驰神。香姑已经等得心急,探出身来催她起程。她这才回过神来,向着车旁走去。她刚上车坐定,香姑打趣地问道:“打了半天还不累,呆在路旁想什么?玉娇龙半玩笑半认真地说道:”在默诵一首词:“‘……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 香姑笑着说:“什么‘断肠人’不断肠人的,我看不如改成‘饿肠人在天涯’的好。你已一天未吃未喝,也该找个地方投宿吃饭了。” 玉娇龙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也觉得有些饿了。”说完,又驱车向前赶去。 一天一天的过去,柳树从抽芽到发叶,天气也渐渐地暖和起来。玉娇龙漫无目的地驾着车,在保定周围一带游来荡去。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她从霸县到容城,又由容城到徐水,以至清苑、高阳,她几乎把保定府所辖的地方都走遍了,却没有一个所在能够让她安静下来。她的心情总是显得不安和焦躁,人也一天天地清瘦下去。香姑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也觉奇怪,却又不便问她。一天,天已黄昏,她和香姑已经在一个小镇的客店里住了下来,刚洗过脸,正要开饭时,她突然心神不定地又催着香姑上路。香姑略带惊讶和抱怨的神情说:“看你像是掉了魂似的!天都快黑了,还到哪儿去呀?” 玉娇龙却兴冲冲地说道:“听说江湖上有些人,白天不便露面,专乘夜里赶路,我想看看这些人去。” 香姑奈她不得,只好又随她上车,任她闯去。 玉娇龙在离家出走之前,本已将她在西疆时如何向高老师偷偷学艺,高师娘为人如何险恶等都告诉了香姑,只是对她和罗小虎的事却隐讳下来只字未提。香姑是个精细人,她总觉玉小姐还有事瞒着她。但她心里究竟还藏着点什么,她却也不很清楚。 每当她一思忖着这件事情时,不知为什么,她便老是想起她半年前曾在花园里约仇大哥深夜相会的事来。就是那天在去容城的道上,那位骑马汉子前来拦车的事,香姑在车里也看得清楚。开始她也暗吃一惊,竟把那汉子认成是仇大哥了。后来她二人又去草坪比武,离开草坪时那汉子给玉小姐跪了下来,以及那汉子离去后玉小姐那失魂落魄的情景,这一切切都在她心里引起猜疑,她觉得这些似乎都与那位仇大哥有关。但玉小姐越是只字不提,她也就越更不敢动问。香姑每想到这些,她都感到一阵委屈,不禁轻轻叹了口气,心想:“玉小姐呀玉小姐,你连心都不让我看,还说我是你的心腹!” 这时虽已是孟春季节,可到了夜间却还是寒透肤肌。特别是黎明前的浓露,几可浸透行人的衣服。玉娇龙驾着车,在漫漫寂静的驿道上行走了一夜,隐隐展现她眼前的时而是一望无际的荒草,时而是夹道的垅坎,时而是阴森的丛林。一路上,除了偶尔碰上一二个错过村店而被迫夜行的贩夫或因急事赶路的旅客外,伴着她的就是哒哒的蹄声和当当的铃响。这在白天赶路时听来倒没什么的声响,而在旷野的静夜里却显得那么凄凉。 玉娇龙马不停蹄地赶了一夜,直至天亮后才来到一个村镇。 马已经疲惫不堪,香姑也被颠簸得全身有如骨散一般。找了家客店住定以后,香姑连饭也不想吃,倒上床便沉沉睡去。玉娇龙却仍是毫无睡意,又到街头镇后去察看一番,才若有所失地回店休息。 从这以后,一连多天,玉娇龙总是夜行昼宿。香姑伯她磨坏身体,也曾苦苦劝她,可她偏是不听。香姑拗她不过,也就随她去了。 一天夜里,玉娇龙从安川动身,驾着马车向保定方向赶去。 行到半夜,前面出现了一片茂密的树林,乘着朦朦的月色看去,只见墨浓浓的一片,令人莫测幽深。玉娇龙来到林边,不觉也停马犹豫片刻。香姑看了心里害怕,说里面可能伏有强人,央求她等候天明再过。不料香姑不说强人还好,她这样一说,玉娇龙一咬唇,挥鞭竟向林中闯去。那林里尽是参天古树,枝叶茂密得不见一点星光。马把头埋得低低的,几子全用鼻子探路。摸索了约莫两个时辰,才算穿出树林,面前又出现了一片辽阔的沼泽地带。道路两旁全是人高的芦苇。风吹叶响,芦影移摇,似觉处处伏有魑魅,真比林中一片漆黑还更令人悚怖。走着走着,来到一条河边,却只见一河滔滔的波滚,不见了路。原是夜来突泛春水,淹没了堤桥,断了去路。前是河水,后是芦林,玉娇龙进退不得,只得住马停车,等候天明。不料人静神驰,一阵难堪的倦言突向玉娇龙袭来。 她便趁此躲入车内,紧偎着香姑,一会儿便闭上了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糊中,她忽然感觉到一缕淡淡的亮光射了进来。她一下警觉到车帘被人挑开了。玉娇龙猛喝一声:“谁?” 喝声刚落,她已拨剑护身闪了出来。只见车旁有一人影,连退连应:“是我。我是罗豹。” 玉娇龙略一定神,犹带余惊地问道:“原来是你!你从何来?为何深夜在此?” 罗豹警觉地向车上看了看,说道:“一言难尽。请问车上坐的是兄台何人?” 玉娇龙并未答话,迟疑片刻,跳下车来,用剑住车旁一指,两人便向那边沙滩走去。 在离车百余步远之处停立下来后,罗豹低声说道:“我遵照仁兄指点,在保定周围打探我哥哥下落,一直毫无踪迹。不料昨日在保定,从一位在府衙当差的朋友处,获得一个消息,说两月前在霸县杀死徐把总的那汉子,已在雄县落网。雄县衙门详文到府,保定府官疑他即是曾在德州昼闯公堂劫杀州官孙人仲的罗虎。特行文雄县,命将人犯解来保定候处。雄县县衙已于昨晨起解,料计当于今晨路过前面树林,我特从保定连夜赶来,准备就在林中动手,救我哥哥。” 玉娇龙听到这一消息,心里猛然一怔,不觉暗暗叫苦,寒透身心。心想:“拦路劫夺,岂不是公然和官府作对,这简直是种反叛行为,那还了得!”她忙又急切地问道:“除拦劫外可还有别的办法?” 罗豹:“还可乘夜劫狱,可已来不及了。” 玉娇龙:“怎的来不及了?” 罗豹:“保定乃京城咽喉之地,朝廷驻有重兵,府衙内捕快巡逻中强手不少,等他解到那里就更难得手了。” 玉娇龙:“你就孤身一人前去?” 罗豹:“我在江湖上也还有几个可以共生死的朋友,只是远水近火,何况这等行事非同小可,我也不欲连累于人。” 玉娇龙只觉心头被绞得一阵剧痛,她的思绪烦乱已极:自己长年朝思暮想,现在又日夜追寻的心上人,而今竟落到这般地步,哪能不救!自己就为他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但劫犯杀差乃是对朝廷的叛逆行径,这事断不能为。玉娇龙真感进退两难,她茫然无计了,只心神不定地问道:“你这去能否救得了他?” 罗豹:“这只好听天由命了。我死倒不足借,只恐毁了哥哥。但事已至此,也只有孤注一掷了。” 玉娇龙眼前闪出了即将在林中发生的种种险恶情景,她心里一阵紧缩,呆呆地站在那儿,几乎喘不过气来。 罗豹仰起头来向天上看了看,焦躁地说:“天已快亮,我该去了。”说完,他一转身,快步向芦丛道上迈去,一瞬间便消失在夜色中去了。 玉娇龙心烦意乱地回到车旁,香姑已钻出车来坐在驾座上了。玉娇龙一言不发,只在车旁走来走去。香姑忍不住了,问道:“出了什么事情?” 玉娇龙:“那汉子的哥哥被雄县县衙捕去,已起解保定,今晨将从这里经过,他准备去后边林里救他哥哥。” 香姑:“我已猜出他哥哥是谁来了。” 玉娇龙猛吃一惊:“是谁?” 香姑:“准是那个叫仇双虎的大哥。” 玉娇龙:“你何以知道是他?” 香姑:“那天他来找你打架,我在车里就已看出,差点也把他认成仇大哥了。” 玉娇龙默不作声了。她仍焦躁不安地来回走着。 香姑忍不住了,问道:“他一个人去救怎行!双拳难敌四手,岂不反害了仇大哥! 你难道见死不救?!“玉娇龙:”劫囚杀差就是叛逆朝廷,我家世代簪缨,一向以忠孝传家,怎能做出这等事来?!“ 香姑愤然道:“什么叛逆不叛逆的,这还不是官府逼出来的。你这次逃走,不也同是叛逆!” 玉娇龙突然停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了。过了许久,她才猛然转身回到车旁,从车里取出弓囊,将剑递给香姑,说:“你快坐回车里去,我去看看就来。”说完,便返身向芦丛道上奔去。 玉娇龙奔回树林时,天色已经微明。她远远绕开道路,在树林中隐体藏形,留神四顾,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不一刻功夫,她来到一处树林特别茂密的所在,正停步察看间,忽见前面不远道旁对面的树林里,有个身影闪动一下,很快又躲至一株大树背后去了。她立即就认出了那身影正是罗豹。于是,她也不再向前走去,躲在一株树后静静地等着。 时间在难耐的守候中过去。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光景,忽听道路那端隐隐传来一阵脚步声和清脆的马蹄声。玉娇龙的心也跟着紧缩起来。脚步声和马蹄声越来越近,接着,便有一行人影在道路上出现了。前后约有十来名带刀的兵士押着一个戴枷的汉子走了过来,两名解差跟在左右,一位骑马带刀好以骑尉般的头目殿在后门。那一行人越走越近,每个人的相貌都已看得清楚了。只见那汉子虽然项上戴着一副沉重的木枷,脚下拖着一副极大的铁链,可他却仍昂首挺胸,神气凛然地走着,毫无半点戚俱之色。枷上端然露出一个巨大的头颅,莲松的头发下衬着一张剑眉大眼,满腮虬髯,虎视眈眈的面孔。玉娇龙不禁从心里呼唤了声:“天啦,果然是他!”顿时间,是崇敬,是心疼,是义愤,还是羞辱,她已难辨滋味,只觉得全身的血都涌上心来。只一瞬间,她又立即强抑下心头的烦乱,注视着即将出现的一场拼斗。她这时只有一个意念:护着罗小虎,万千疏忽不得。她整个心都缩成了一团。一行人已经快走过去了。她怨怪着罗豹为何还不动手。 正在这刹那间,忽见一个人影从树后闪了出来,如鹰隼般地直向马上那人斜扑上去。只见刀光一闪,那人连叫都未曾叫出便栽到马下去了。罗豹顺手又在马屁股上猛击一刀,那马受惊负痛,一下窜入林中去了。走在前面的几名兵士,听到响声回过头来,一时吓呆了,还未拔出刀来,罗豹已经猛扑过去,一眨眼间又被他搠倒两个。直到这时,旁边那三名兵士才回过神来,忙拔刀迎了上去。 罗豹趁此高叫了声:“虎哥留神!”一场恶斗就在罗小虎身后展开了。罗小虎听到罗豹吼声,心里已经明白,他虽尚未认出罗豹,却已知道那人是为救他而来。他忙双脚一纵跳出路旁,想拼力扑脱木枷、扭断手链,无奈双手施展不开,一身力气也使用不上。 正在这时,前面有两名兵士拔刀扑了过来,正举刀向罗小虎砍去,忽然连连飞来两支短箭,一支穿透前面那兵士的右膀,一支射进旁边那兵士的锁骨,刀几乎同时落地,两名兵士嚎叫一声蹲下去了。接着又有两名兵士冲上前去,冲在前面那个兵士还没来得及举起刀来,背上忽又中了一箭,只见他摇晃了下便栽倒地下。另一名兵士莫名其妙,正惊惶四顾间,那罗豹又砍翻一个,甩开余下两人向罗小虎身旁冲了过来。那名兵士吓得赶忙跑到一边去了。罗豹趁此为罗小虎砸开了木枷,正俯身下去准备为他砸开脚链时,那四名兵士合在一起又猛扑过来,罗小虎忙推开罗豹,说了声“你别管我”,顺手操起地下落刀,迈着半开的脚步迎了上去。罗豹大吼一声,抢先向四人冲去。又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拼杀。 罗小虎双手舞刀,虽力大无穷,奈何总是不便,仅能护注自己。罗豹奋威拼杀,独敌四人,难免顾此失彼,照前虑后,情势十分危急。罗小虎为着护他,一时情急,竟忘了脚上还扣着铁链,抢迈一步,立即绊倒在地。一名兵士忙舍了罗豹,转身抡刀便向罗小虎砍去。罗小虎骤地一滚,让开刀锋,不料那兵士纵步上前又是一刀剁去。刀犹未落,忽地又飞来一箭,直插他的胁间,那兵士哼了一声,正好倒在罗小虎身旁。罗小虎顺手一刀,那兵士就再也不动了。罗小虎回头四顾,忽见身旁树后露出一角衣衫,他忙转到树后一看,却原是两个解差,挤在一处抖成一团。罗小虎也不杀他,命他二人将自己手脚上的锁链打开,然后,有如猛虎下山一般,提刀直扑过去。只见他运力挥刀,不过眨眼之间便被他砍翻一个。剩下一人见势不妙,连忙转身没命地逃向林中去了。 拼斗已经停止,林子里又静了下来。 罗小虎回过身来将罗豹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你是谁?” 罗豹机警地向受伤在地的几名兵士看了看,说道:“这里不是叙话之地,容后再告。” 罗小虎会意地点了点头,又向四周张望了一下,不禁诧异地问道:“来的就你一人?” 罗豹点了点头。罗小虎不禁惊砰了声:“怪事!”随即两步走到刚才受伤倒地又被他一刀砍死的那名兵士旁,踢翻他的尸体,从他胁间拔出那支短箭,仔细一看,他顿时神色大变,眼里闪出惊异和喜悦的光芒,抬起头来张大着眼四处搜寻。紧接着,他又突然高举双臂,用一种略带颤哑的声音向林中呼喊道:“出来吧,放箭人!”那声音发自肺腑,声音里充满深信,像波浪一般地向林中散去。就在这一瞬间,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在道旁不远的一株大树后闪出一个人来。那人刚一露面,却又像生了根似地在树旁停住了,只默默地凝望着罗小虎。罗豹已经认出来了,不觉轻轻叫了一声:“啊,是他!你西疆的朋友!” 罗小虎也不答话,急忙飞奔过去,紧紧拉着玉娇龙的手转到树后去了。 第二十二回 失猫寻猫桥头除霸 问剑夺剑语里藏箴 罗小虎飞奔着来到王娇龙面前,一把拉住她的双手,回头向罗豹和躺坐地上呻吟着的几名兵士扫了一眼,迅即带着玉娇龙转蔽树后,这才急切而惊诧地问道:“你怎的会到这儿来了?” 玉娇龙好似迷途的孩童忽然遇到亲人一般,一下伏偎到他胸前,伤心地说道:“我为你已从家里逃出来了。我一直在四处寻你。” 罗小虎抚抱着她,困惑地说道:“你从家里逃出来了?!为了我?!” 玉娇龙含着泪,抬起脸来仰望着他,抽咽着说:“父亲要强行将我许给鲁翰林,我拒不从命,就逃出来了。” 罗小虎沉默片刻,又问道:“你孤单单的,打算逃到哪儿去?” 玉娇龙柔顺而果断地说:“我随你去。你说过,我们一同回西疆。” 罗小虎没吭声,只紧紧地搂着玉娇龙,用他那巨大的身体护着她,心里充满了爱怜、时间虽只短短的一瞬,可他们相互蓄进心里的情和爱却是深了又深。过了一会,罗小虎才用手托起她的脸来,对她说道:“这不能啊!官府正在捉拿我,到处都张贴着我的图像,我连夜里睡觉都得半睁着眼睛,怎能让你跟着我过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 玉娇龙固执地:“我不怕。我们可以离开河北,马上回到西疆去。” 罗小虎笑了,眼里又闪出了那种略带嘲弄的神情,说道:“回西疆去当马贼?” 玉娇龙微微一怔,张眼望着他,没应声。 罗小虎:“我还有些事情要办,现在还不能回西疆。那边有一些弟兄都是从河北放去的流人,我要寻到他们的亲人,给那些亲人捎个信。再说,我也还有个亲人没找着……” 玉娇龙忙抢过话去,说道:“可是罗豹?” 罗小虎:“正是他。” 玉娇龙兴奋地说道:“刚才救你那人就是罗豹。” 罗小虎猛然松开手来,抓住她的双肩,急切地问道:“果真?” 玉娇龙:“果真。你将从这儿经过也是他告诉我的。” 罗小虎顿时两眼闪光,连眉毛也颤动起来。他已按捺不住心里的喜悦,急忙对玉娇龙说道:“你可先到西疆去,去找布达旺老爹和达美,我再过一年就回来。”罗小虎说完后就想抽身离去,刚转过身,忙又回过头来说道:“你一人在路上不方便,我可叫罗豹送你去。” 玉娇龙伤心了,不高兴地说:“我不需要谁来送,要去我会自己去。” 罗小虎只好又转过身来,充满温存地抚慰她说:“我心里也沉。你得行我想想,我不能有负我那些弟兄。你武艺虽高,毕竟是个女流,关山险阻,单身去闯也不容易。要不,你不妨先找个地方暂时住下,半年后我到那儿找你去,我们再一道回西疆。” 玉娇龙怅惘地说:“我能到哪儿去呢?” 罗小虎:“你总不能孤单单地老这样荡来荡去啊!” 玉娇龙偶有所触地说:“我还有个伴儿。半年后你到安国留村何招来家去找我。他是香姑的舅父。” 罗小虎:“香姑也随你出来了?” 玉娇龙点点头。 这时,林子那边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口哨。罗小虎一惊,忙说:“这定是罗豹在催我,可能是路上有人来了。千言万语一句话,彼此不变心,闯过千重险,回到西疆去。 我该走了。你要小心!“罗小虎最后又深情地看了看玉娇龙,然后,一转身向等在路旁的罗豹奔去。紧接着,他二人便一同向对面树林深处跑去。 玉娇龙转身出来,用背靠着大树,目送着罗小虎渐渐远去的背影,直至他已完全消失在树林深处则,她才仰头枕树,闭上眼睛,让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般似地滚坠下来。 玉娇龙回到香姑车旁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河水亦已退了下去,堤桥又露了出来。 香姑一见玉娇龙就迫不及待地问道:“人救出来没有?” 玉娇龙迷迷惘惘地只点了点头。 香姑又压低声音问道:“仇大哥该没受伤吧?” 玉娇龙还是心不在焉地只应了声:“没有。” 香姑急了,说道:“我的好……好春哥,你多说几句好不好,我折腾了一大早晨,心都焦熟了,你怎这般温不温冷不冷的。” 玉娇龙见香姑那般情急,不禁也笑了。说道:“你怎的这般关切着他?你尽可放下一百颗心来。他已被救了下来,一点皮毛也没伤着,和罗豹一道早已逃得远远的了。” 香姑这才合着掌,学玉夫人的模样,念了声“阿弥陀佛”。王娇龙瞟着她,突然引起对母亲的思念,她又不禁黯然起来。 香姑对玉娇龙这一细微的变化,已经察觉到了,她也不再去追问什么,只说:“春哥,我们该赶路了。” 玉娇龙这才懒洋洋地登上驾座,赶着马向堤桥驶去。 太阳快当顶时,保定城城廓已经在望。香姑肚子早已饿了,一看到城墙便高兴得在车里拍起手来。马车快驶近城门时,忽见城门熙攘的人群突然散开,只听一阵紧密的马蹄声响,随即就从城门里冲出一队骑兵,为首的一员武官,骑着一匹高大的黑马。 身披软甲,左手执弓,腰悬一口阔叶大刀,神情凛肃,有如临阵一般,率领着三十余骑,荡起一片尘土,直向玉娇龙来的方向驶去。 玉娇龙见他们这般急迫,料想多是罗豹劫救罗小虎之事已被保定府衙知道,这队骑兵正是奉令前去进行追击的。她想到这里,心里不由慌乱起来。便忙跳下车去,就在道旁摊上买了几枚葱,饼,递给香姑,也不和香姑答话,勒马回车,猛挥一鞭,又向来时的路上驶去。 香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被玉娇龙的这一反常行径惊得呆了,也顾不得猛烈的摇晃颠簸,几次探身出来问她为何。玉娇龙毫不理会,只一个劲地挥鞭催马,向前猛赶猛追。 玉娇龙的这番举动究竟是为了什么,连她自己也弄不清楚。 她只感到又有一种危难正在向罗小虎身旁袭去,她不能袖手旁观,让那巨大的木枷和沉重的锁链重又加到他的身上。一路上,她也曾断断续续地有过一些浮想:若在西疆,罗小虎要是骑在马上,这三十余骑官兵,怕也奈何他不得。但这是中原,他身旁又无宝马,若让这群官兵围住,他就要吃亏了。忽儿她又埋怨罗小虎不该羁留河北,这样四处遭受官府追捕,实如虎落平阳。突然她又不住自问:自己这样急匆匆地赶去,究竟意欲何为?难道罗小虎还会守候在林中坐待官兵前去捉拿?尽管在她匆匆闪过的浮想中已经感觉到了自己这番举动的可笑,但她却并未停下车来,还是一个劲地往前赶去。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玉娇龙便又来到树林旁边,她这才停下车来,注意察看林内的动静。只见整片树林还是那么郁郁葱葱,四围一片寂静,连个人影也没有,更未看到一点刀光马影的痕斑。玉娇龙在林边停了一会,她自己也不禁失笑起来。香姑又探出身来,递给她两枚葱饼,疼惜地说:“你也该吃点东西了。” 玉娇龙这才突然感到腹中确已饥饿,便香喷喷地吃着葱饼。 香姑又略带调笑地说:“你常说古人读书可以废寝忘餐,我看你不读书也可废寝忘餐。” 玉娇龙回头瞟了香姑一眼,说:“我心里有事,你休絮絮。” 香姑:“你心里的事,我已看出来了。” 玉娇龙淡淡地说:“你看出什么来?” 香姑:“你比我更掂着仇大哥。” 玉娇龙不觉一怔:“你在信口胡说。” 香姑:“不是信口,也不是胡说。你刚才在保定城门口,看到那队疾驰过去的官军时,神色就有些异样。随即又回车拼命追来。我后来才猜出,你准疑他们是去追拿仇大哥才追来的。” 玉娇龙:“瞎说。谁会像你这般傻,我岂不知仇双虎他们早已逃得远远的了。” 香姑:“道理归道理,人情归人情,有时聪明人也会干出傻事来的。” 玉娇龙回头瞪了香姑一眼,把话岔开:“我们该寻个幽静所在好好地歇息了。”说完,她又掉转马头缓缓地向保定行去。 直至太阳已经西沉,玉娇龙又驾车来到保定城外,她并不驱车入城,只沿着城墙边向西南方向行去。时已黄昏,始到达一个村镇上,那村镇只有百十来户人家,正在唐河边上,乘着苍茫暮色望去,河岸垂柳拂波,四野麦绿如画。玉娇龙心里十分高兴,便找了一家客店住下。她吩咐店家,把马卸下车来,牵去马房好好照料。香姑听她这般吩咐,心里已经明白她将在这里多住些日子了。 玉娇龙果然在这村镇上住了下来。她虽然神情显得有些疲惫,整天总是闷闷不乐,但心境却十分平静。有时坐在房里,又复露旧态:以手托腮,浸入沉思,呆呆出神。香姑也不去惊动她,各自在旁缝补衣服。 一天清晨,玉娇龙站在客店门前,眺望着唐河景色,正在遐想神驰,有一老妇怀抱一只猫儿向她面前走过。那老妇走到玉娇龙身前,她怀里的猫突然叫了一声,玉娇龙不觉低头看去。正好那猫儿也张大着一双圆滚滚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她。蓦然间,她竟被猫儿那双似通人性的眼睛怔住了。她紧紧地盯着它,它也一眼不眨地打量着玉娇龙。它那圆圆的头,方方的脸,那虎虎的生气和含着一种探究神色的眼睛,在她眼里竟突然变成了罗小虎的神情相貌。玉娇龙赶忙揉揉眼睛,再一看,却又仍是那张虎头虎脑的猫脸。 在这短短的一瞬间,玉娇龙竟怀疑这只猫就是罗小虎所变的了。恰在这时,老妇在玉娇龙面前停下步来,引颈向客店里探望。那只猫却仍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玉娇龙。它那眼神、虎气和憨态,在玉娇龙眼里,简直越看越似罗小虎。玉娇龙这时确已情不自禁了,不觉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它。那猫也通人性,张开嘴叫了一声,随即从老妇怀里挣脱出来,一下跳到玉娇龙肩上,佣它的头额不停地去挨擦王娇龙的耳鬓,使她顿感有种莫名的柔情蜜意沁入她的心头。她被猫儿这种无端的亲热感动了。老妇在旁含嗔带宠地对猫儿说道:“雪虎,过来。别弄脏了官人的衣服。”随着伸出手来将猫儿抱回怀里。 玉娇龙听老妇砰出“雪虎”的名字,不觉大吃一惊,忙问道:“它叫雪虎?” 老妇抚着猫儿,十分疼爱地应道:“是的,叫雪虎。怪会亲热人的,又逼鼠。” 玉娇龙诧异极了。心想:哪有这般巧,不但长的神情像罗小虎,连名也同了个虎字。 她这才又仔细向猫儿全身看去,只见它通身雪白,全无一根杂毛。只嘴角边有两团形似蝴蝶般的黑花,越更显托出它全身的白色,也更增添了它的妩媚。玉娇龙决心要把它从老妇手里买过来。于是便问道:“你这猫儿可愿出卖?” 老妇嗔怪地:“罪过,罪过,哪有卖猫一说!” 玉娇龙急切地:“我可以多给你些银两,你拿去换头猪来岂不更实惠!” 老妇听玉娇龙愿出一头猪的价钱来换猫,心里半信半疑,不觉犹豫起来。 玉娇龙也不等她应允,忙从身边摸出纹银二十两,交与老妇,抱过猫儿就转身进店去了。 玉娇龙自从得到雪虎后,有如获得珍主一般,每天与它形影不离,对它宠爱万分,关照备至。那猫儿却也也惹人欢心,不是蜷缩在她怀里酣睡,便是与她纵跳嬉玩,它的一挨一擦轻抓淡咬,都使玉娇龙感到开心,给她带来无比的乐趣。 玉娇龙和香姑在村镇上一连住了半月,季节已是初夏,天气也渐渐转热起来。一天傍晚,玉娇龙抱着雪虎在村镇旁的一口池塘边闲荡,一阵晚风吹来,把池里的浮萍吹得随波乱散。玉娇龙触景生情,不禁感慨起来,觉得自己离家出走已经时近三月,结果也好似池里的浮萍一般,没个扎根之处,只得随风漂荡。觉得老住在客店里终非长久之计,还须找个暂时能立足栖身之所才是。但到哪儿去呢?到香姑舅舅家去?可离与罗小虎相约在那儿相会之期还有半年,总不能现在就去呆在那儿。再说香姑又是否愿去?玉娇龙想来想去,也拿不定个主意。她闷闷不乐地回到客店,又和香姑谈起这件事来。香姑说:“像你目前所处的境况,能到哪儿去?我看还是不如回西疆找达美去。” 玉娇龙含糊地说道:“西疆是要去的,只是目前还不成,我还想在河北呆些时日。” 香姑也不再追问她的缘由,想了想,忽然将手一拍,说道:“我倒想到了一个去处:到安国留村我舅舅家去。” 香姑这一说,正中玉娇龙心意,但她还是不露声色地想了想,随即欣然应允了。一切商量定妥,第二天,玉娇龙便又带着香姑和雪虎向安国驶去。 一路上,玉娇龙也不急于赶路,遇上景色幽美的村庄或热闹的城镇,她总要停下车来歇息看看,在那里流连一番。 一日,玉娇龙驾车来到搏野境内一处村野,当时已是中午,头顶上的太阳照得火辣辣的,王娇龙感到一阵燥渴,雪虎也显得焦躁不安,几次想挣脱香姑怀抱跳下车去。上娇龙打定主意,想找一处凉爽的地方停车歇息。又行了一程,转过土冈,前面突然出现一条河来。河岸上耸立一排白杨,白杨树下浓荫四覆,绿草如茵。土冈前面开有一家酒店,酒店门前种有垂杨数株,马车行过树下,垂丝拂面,有如凉风送爽,又似牵衣留客,玉娇龙不禁为这景色所述,顿觉情意依依。于是便停下马来,决定在这儿少憩片刻。店家见来了过客,赶忙出来招呼,就在柳树下摆好桌椅,沏上一壶清茶,又回身张罗面点去了。玉娇龙喝了两怀茶后,店家便将面点端来。她边吃边选出面点的肉馅去喂雪虎,不料雪虎却一点不吃,只焦躁不安地挣扎着,老想跳下地去。玉娇龙不忍拂它心意,将手一松,由它自在。雪虎纵身下地后,便去到柳树周围的草地上,东嗅西寻,专拣一些草叶草根,贪婪地嚼着吃着,比吃鱼虾还要显得津津有味。玉娇龙只在一旁惊奇而有趣地看着它,心想:这雪虎真馋,放着鲜味不吃,偏去吃草根,也是怪性。突然,她不觉又记起了深夜在西疆的树林里,看到罗小虎坐在篝火前豪饮豪吃的情景。那些食物和她在玉府里天天食用的比起来,不也近乎草根和肉馅。她越想越觉雪虎简直连心性也和罗小虎相似起来。 雪虎寻嚼了阵草根,又去扑捉草间那些虫子去了。它兴致勃勃地在草地上追逐着,扑击着,逗弄着,时而伏身欲扑,时而潜爪伺机,腾纵回环,威猛中常带稚媚,凶恶里时露天真。玉娇龙充满情趣地欣赏着,见它逐着一只蚌猛,一路向近旁河边扑跳而去。 她见雪虎玩兴正浓,也不去管它。回头看看香姑,她已在一旁打起盹来。玉娇龙忽然也感到有些倦意,只说闭目养一养神,不料迷糊地竟酣然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被一声马嘶惊醒过来。 她忙举目向河边望去,却不见有雪虎踪影。心里一急,赶忙起身去河边寻找,不来上上寻了三四里地,还是枉然。玉娇龙忧心如焚,被弄得惊魂不定,急得几乎哭了起来。 店家见她这般情急,也出店帮她四处寻找,寻遍了房前房后,左冈右冈,仍然是踪迹全无。眼看日已西沉,玉娇龙无奈,只好在酒店里住了下来。天黑后,玉娇龙也无心吃饭,仍趁着月色在河边来回找寻呼唤,她那一声声带着悲凉的呼唤,在寂静的原野里播散开去,听了令人恻然。 第二天,店家给玉娇龙出了个悬赏招寻的主意。玉娇龙立即叫店家取来纸笔,写了几张赏帖。赏帖上详细注明猫儿的毛色外貌,并约定:不论谁人,只要将猫寻得送来,即赏付白银十两,决不食言。赏帖写好后,便交店家拿去四处张贴。 这酒店附近一带,地方虽然僻静。也比邻几处村庄。那些村庄里也各聚居着三二十户人家。赏帖一经张出,见到的人无不叹异称奇,谁能想到为寻一只普通猫儿,竞会悬出十两赏银。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不到一天功夫,便已传遍各个村庄。一些贪图赏银的人,心存侥幸,白日牵犬带网,夜里火把灯笼,四处搜索找寻。也有一些疑信参半的人,便亲自跑来酒店询问,他们确信悬赏非虚之后,也忙跟着找寻去了。 玉娇龙焦急不安地守候了两天,却仍不见有何消息。直到第三天,她正在房中闷坐难过,店家急奔来报,说有人已将猫儿找回,正在外面等候辨认领赏。玉娇龙赶忙起身离房,来到门外一看,见一人怀里抱着一只白猫,那猫虽也是全身白色,却长得头小脸尖,神情呆木,见人即惊怖万状。玉娇龙不但失望万分,而且不禁心中怒恼,便气冲冲地对那人说道:“你在哪里弄来这么一只蠢猫,怎能当得我的雪虎?”那人硬说自己费了多少功夫才从垅上捕得,又唠唠叨叨怨个不休。王娇龙心里烦乱,也不愿和他多说,随手抛给几钱散碎银两,便各自进店去了。接着,又有几人,也是怀抱白猫陆续前来要求认领。玉娇龙被弄得情性起伏,烦乱透了,见着不是,也不答话,赏给一些散碎银两也就算了。这样又过了三天,雪虎仍无踪影。玉娇龙心更急了,她想:雪虎该不会被什么野兽捕食了,不然何以这多人寻找都无下落。但她不禁又联想起罗小虎来,在这河北各府各县,四处不都在张榜捉拿于他,拿他不住,岂是因他已被强手所算,以他的机警和猛勇,谁也休想暗算于他。因此,她又渐渐放下心来,总觉雪虎也和罗小虎一般,哪会轻易落入野兽之口。因此,它多半还是窜到哪里去了,迷了归路,回来不得。于是,她又写出赏帖,将赏银改为二十两,想用重赏去激励村人,让他们去搜遍周围十里的田野草丛和垅坝树林,务求将它寻得。又过了一天忽有一个牧童到酒店来了,他年纪不过十三四岁,看去也还伶俐。他在店外逡巡了会,见店里无人,这才进到店来,口称有事要找失猫的客人说话。玉娇龙在房里听得,忙把他叫进房去,问他来意。那牧童这才说出一段有关雪虎的去向来:这牧童原是离这里十里以外一个村庄的人。四天前他在附近河边牧羊,忽见一只白猫在他的羊群中窜来跳去,他便去将它捉起一看,见那猫儿又肥又壮,全身雪白,长得好看极了。他见那里附近又无村舍,也不知哪来这样一只招人喜爱的白猫,一时难舍,便把猫儿抱在怀里,赶着羊群往回家的路上走去。不想走到半路使碰到他们村里的陶大爷骑着马过来了。陶大爷在马上看到他怀里抱的那只白猫,要过去看了看,问他是从哪儿弄来,牧童不会说谎,只如实说是从路上拾来。陶大爷便说这是他家逃出来的猫儿,硬将猫儿强占去了。牧童叙述了这段经过之后,又说道:“昨天我才听村里人说起这儿酒店里有位过路客官悬赏寻猫的事情,听他们所说那只猫儿的形状,与我拾得的那只一般无二。我想客官出了这么多的银子寻找这只猫儿,定是客官心爱之物,这才大胆偷偷前来报你得知。” 玉娇龙又是惊诧,又是心喜,忙问道:“为何说是‘偷偷前来’?那陶大爷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牧童气愤愤地说道:“听说过去曾在外地开过镖行,回村来后,上头专门结交官府,下头经常和各地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往来,在村里横行霸道,无恶不作。这附近几十里的人谁不怕他。” 玉娇龙:“那姓陶的家住何处?” 牧童:“就住在这条河下十几里远的对岸,地名陶家庄。” 玉娇龙:“好,我找他去。”随即从身边取出十两银子,递给牧童。牧童却连连摇手说道:“我来不是为讨赏银,只是向你报知猫儿下落,好让你放心。” 玉娇龙强将银子塞到他手里,说:“多承你一片好心。我这就向他索讨猫儿去。” 牧童心神不安地说:“客官可千万别去。那陶大爷一向蛮横无理,又凶又恶,又有一身好武艺,加上他家手下人多,你去了要吃亏的。” 玉娇龙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说:“我岂怕他。” 牧童犹豫着,似还想说什么却未说出口来。玉娇龙已经会意,便安慰他道:“你尽管放心,我自去找他,决不牵出你来。”说完忙吩咐香姑收拾行装,她便出店套车去了。 玉娇龙赶着马车,沿河行了十四五里,未到一个三岔路口,一条是沿河直去,乃是通向博野大道:一条向右爬上一座土冈,是条可通蠹县的小路;右边横跨一座石桥,则是通向河间的驿道。玉娇龙驱车上桥,举目望去,见桥头那边的驿道两旁,河岸十分平坦,沿岸下游约半里之远,有一座很大的庄院,粉白的围墙,八字形的庄门,却显出一种富豪气派。玉娇龙知道,那儿就是牧童所说的陶家庄了。她随即驱车下桥,直向庄前驰去。不到一刻功夫,车已到了庄院门口,玉娇龙停马下车,对香姑说:“你不用怕,我去向姓陶的讨还雪虎就来。” 香姑担心地问道:“你怎不带剑去?” 玉娇龙:“我只以理索,并不想和他动武。” 香姑:“万一他不讲理动起武来,你赤手空拳,岂不吃亏?!” 玉娇龙:“‘投鼠’还须‘忌器’,雪虎在他手里,还是不带剑去为宜。万一动起手来,我虽赤手,难道还惧这般鼠辈!”说完,她便昂然闯进庄门去了。 玉娇龙对一位正在院坝里刷马的汉子说:“烦你去通报庄主,说春龙有事见他。” 那汉子打量了玉娇龙一下,见他生得清秀异常,气宇不凡,不敢怠慢,连忙入内通报。不一会,他出来传了一声:“请!”便领着玉娇龙步上石级,穿过前厅,直向后厅走去。未到后厅,厅前是一个宽大的院坝,坝上摆有石锁石担,一望而知是个练武场地。 玉娇龙穿过院坝,刚走到石级面前,只见从内厅大门内走出一人,年纪约在四十开外,矮矮的身材显得十分壮实,脸色微黑,浓眉下一双环眼,项下一口连鬓胡须。玉娇龙暗暗思度他,心想此人定是那姓陶的了。她正想着,那人说道:“在下就是陶某。不知春先生进庄找我何事?” 玉娇龙不软不硬有礼有节他说道:“我数日前在东村酒店门前走失一只白猫,听说现在陶庄主庄里,特来谢领,希予赐还。” 陶庄主并不正面回答,只狡黠地说道:“我也闻听人说,东村酒店来了一位过客,为寻一只丢失的白猫,竟悬赏二十两白银,原来就是春先生,真是少有的慷慨大方。我倒想问问,这究竟是由于此猫真有这般宝贵,还是出于春先生的大方?” 玉娇龙摸不透他这样问的用意何在,只含糊说道:“人各有癖好,陶庄主无庸多问,只求将猫还我,我仍照付赏银就是。” 陶庄主狡诈地笑了笑,说道:“俗话说:”拾得不如当来‘,出价由你,要价就得由我了。“玉娇龙不由怒恼起来,但还是强忍住心头火,问道:”你要多少银两?“ 陶庄主:“你既然这般大方,对一般村民都可悬赏二十两银子,难道对我陶某不出二百两还成!” 玉娇龙见他这般无赖,心里怒极,愤然道:“这猫本是我身边之物,你何得无理勒索!” 陶庄主:“既然是你身边之物,我未抢未盗,你来找我则甚!” 玉娇龙见他存心欺赖,一心想收回雪虎,惟恐事情弄僵,更难得手,一时性急,计上心来,强忍着怒气说道:“你去将猫抱来看看再议。” 陶庄主回头呼喝一声,一会儿便有几条汉子从从厅门走了出来,其中一条汉子怀里抱着一只白猫。玉娇龙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正是自己几日来苦寻不得的雪虎。她再仔细看去,只见它在那汉子的怀里显得焦躁不安,不住地挣来扭去。它的颈项上已被套上一条小指般粗的铁链,那铁链在它颈项上显得是那么的刺眼和沉重。玉娇龙一看到那铁链,她眼里立即闪现出了罗小虎在树林里戴着枷链的情景,心里不由引起一阵疼恻。她不觉唤了一声:“雪虎!”。那猫立即竖起耳朵,蓦然回过头来,当它一看到玉娇龙时,便立即连声呼叫,奋力挣扎着,力图从那汉子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它越是拼命挣扎,那汉子却抱得越紧,雪虎愤怒了,猛向那汉子又咬又抓,慌得那汉子几乎撒手。陶庄主忙伸手抓住铁链,就在这一刹间,雪虎突然一跃下地,直向玉娇龙奔来。不料陶庄主猛地将铁链一收,雪虎便被悬吊空中,任它腾蹦抽搐、嘶叫哀鸣,陶庄主都毫不动心,带着幸灾乐祸的神色瞅住玉娇龙。 玉娇龙心疼已极,顿时脸色发白,忙尖声喝道:“快松手,我愿以二百两相赎。” 陶庄主漠然地说道:“只要你把银子交出,我立即就放还给你。” 玉娇龙带着衷恳:“我就去取银来,你先松一松手。” 陶庄主:“它一时也死不了的,你去把银子拿来再松不迟。” 玉娇龙虽在和陶庄主急切应答,眼睛却一直注视雪虎。这时,她见雪虎哀叫声已渐渐转弱,身子腾蹦亦已显得无力,眼看就快没命了。她真是五内如焚,似觉肝胆皆裂,情到急处,她乘陶庄主不备,猛扑过去,左手夺过铁链,右手向他胸前一掌击去。陶庄主未防,仰面一翻跌倒地上。玉娇龙抱住雪虎,转身就向外面奔去。她奔出庄门,忙将雪虎递给香姑,纵上驾座,勒转马头,猛一挥鞭,飞快地向河边大道驰去。 马车快驶近桥头时,陶庄主带领着几个庄汉拍马追来。看看追近,陶庄主把几个庄汉留在车后,他纵马抄到车前,又突然横截过去,车马受惊,长嘶一声,跃立起来。玉娇龙见势危急,赶忙一跃下车。她刚站定,忽听后面一声砰叫,她忙回头望去,见香姑已被翻出车来跌倒在地;雪虎受惊,也从香姑怀里跃了出来,惊惶四顾。后面那几个庄汉一齐下马来捉雪虎。雪虎回头又向车前窜去,正好窜到陶庄主身边,他一脚踏住铁链,雪虎便又落入他的手中丢了。 玉娇龙为了忙着照扶香姑,无暇顾及雪虎。等她将香姑扶起来时,忽听陶庄主发出一阵狂笑,她回头看去,见他右手握刀,左手提着铁链,雪虎又被悬吊空中,在那儿拼命抽搐。陶庄主用刀指着王娇龙说道:“姓春的小子,你真是狗胆包天,竟敢到太岁头上动土来了!你也不打听打听,这保定沧州一带,谁不知我黑虎陶驮!” “沧州!”“陶驮!”玉娇龙心里一怔,她猛然想起来了:十三年前在沧州助纣为虐,害死罗小虎双亲,又半夜放火阴谋烧死罗小虎兄妹的,不正是陶驮!想到这些,新怨旧恨在她心中一齐迸裂,忙从车中拔剑在手,怒视着陶庄主恨恨地说道:“你原来就是陶驮!你在沧州作恶不够,今天又来逞凶,我饶不过你了。”说完,便举剑迎上前去。 陶驮听她提到沧州作恶之事,不禁怔了怔,料她定然有些来历,不敢轻心,亮开架式,留神以待。同时给几个庄汉递去一个眼色,示意他们在后策应。还不等玉娇龙与陶驮交手,几个庄汉便扑去恶戏香姑。香姑又哭又骂,和他们扭成一团。玉娇龙赶忙回身来救香姑。陶驮趁她刚转身奔去,又将雪虎折腾得哀叫连声。 一时间玉娇龙竟被弄得有如穿梭般地来回奔跑,全身的血都涌上心来。 正在这时,桥头对岸的土岗上来二人。走在前面那人,年约三十四五岁,宽袍大袖,头挽发舍,戴了一顶空顶青纱遮阳盘帽,发髻露出顶外,帽檐下露出洁瘦面容,剑眉星目,项下一绺青须。看去不道不儒,却生得风神飘逸,隐隐露出一种超尘拨俗之概。后面那人年在四十以上,身躯微胖,圆面风眼,唇上须为八字,头戴一顶麦秆精编的遮阳草帽。他二人在土岗上停下步来,站在一株大榆树下,不露声色,只静静地观看着桥头对岸发生的情景。 再说桥头这边河岸上,玉娇龙被折腾得来回穿梭,急得满头是汗,不知救哪头的好,香姑挣扎得头发散乱,衣裳也被扯破,她既不呼救,也不告饶,只拼命地又抓又咬。突然,玉娇龙见香姑的两只臂膀被两个庄汉反扭过去,另一个庄汉正用手去撕她衣服,玉娇龙忿极,将齿一咬,也不再顾雪虎,直向几个庄汉扑去。另一个站在旁边助兴的庄汉,哪里把她放在眼里,挥刀迎了上来。刀剑刚一相接,玉娇龙挑开刀,闪进身去,嗖地一剑正刺中那庄汉右臂,他一声惨砰,便忙抛刀跳到圈外去了。那三个庄汉这才慌了,赶忙放开香姑,一齐向玉娇龙扑来。玉娇龙运用腕力,抖动剑锋,只见青光忽地几闪,立即又有一个庄汉倒下地去。剩下两个庄汉,同时举刀左右向玉娇龙劈来,玉娇龙点头让过,随即弓步送去一剑,右边那个庄汉又倒下去了。仅仅只一刹那的功夫,四个庄汉便被她连砍带刺伤去三人,剩下哪个庄汉见势不对,忙向陶驮面前奔去。玉娇龙也不管他,提剑直向陶驮扑来。陶驮见玉娇龙如此厉害,心已怯了几分,一面舞刀来迎,一面挥动铁链,将雪虎当作流星,劈头盖脑向玉娇龙击来。那个庄汉也闪到她的背后,横砍顺剁,乘隙来攻。玉娇龙一心顾疼雪虎;不敢用剑去迎,只忙于闪躲。陶驮见计已奏效,更是用力旋舞铁链,步步向玉娇龙逼来。玉娇龙被迫向桥上退去,渐渐退至桥心,陶驮觑着一个可乘之机,趁她已被迟到桥边石栏处时,猛然一刀砍去,玉娇龙忙用剑架住,这边铁链又到,玉娇龙情急,只得跃上石栏,不想链端雪虎竟一下砸到石栏上了。只听一声崩裂,雪虎便头碎腹裂,瘫坠桥上,玉娇龙不禁一声惊呼,手上的剑也差点掉了下来,陶驮也是一怔,他瞬即明白过来,自己手中唯一可以制胜的武器已经失去,只能拼死一斗了。他迅即提起铁链往河心一抛,雪虎便跟着铁链坠落河心,眨眼间便沉入水底去了。 玉娇龙看到这一情景,撕心裂肺般地呼了声:“雪虎!”眼里几乎进出火来。随即转身端剑,腾身而起,剑与身平如一字,直向陶驮咽喉刺去。陶驮慌忙用刀去格,玉娇龙脚刚点地,蓦然将身一伏,箭步翻腕,嗖嗖嗖一连三剑,闪电般地向陶驮胸前刺去。陶驮连拔带退,总算躲过三剑。玉娇龙毫不让他还手,紧跨一步,举剑又朝他面门砍去。陶驮仰身避剑,玉娇龙翻身将剑向上一挑,只听“扑”的一声,剑尖已桃破陶驮肚腹,随着一声嚎叫,陶驮便垂伏在石栏上动弹不得。 玉娇龙恨犹未解,又用脚一挑,陶驮便翻过石栏,也如雪虎一般坠入河中去了。 一直站在土岗上旁观的那位头戴青纱盘帽的过客,露出十分惊诧的神色,急忙走下山岗,来到玉娇龙面前,稽首问道:“请问台端的剑法是师承何人?” 玉娇龙尚在悲痛雪虎,心中余恨未消,见来人问得唐突,不禁怒冲冲地答道:“这与你何干!” 来人毫不介意地说道:“实不相瞒,这确与愚下有关,务请见告为幸。” 玉娇龙心里烦躁,也不管理,各自转身向桥下走去。来人却抢步上前,拦住她的去路,固执地说道:“恕我冒昧,台端若不相告,我就只好拦路相求了。” 玉娇龙突然怒恼起来,怒喝道:“你怎敢这般无礼!” 来人仍毫不在意地说道:“我情急相求,实不得已。台端不说,就休想过去。” 玉娇龙大怒,也不再答话,挺手一剑刺了过去。来人轻轻一闪,一伸手便将玉娇龙的手腕扣住。玉娇龙大吃一惊,急忙奋力一缩,不料那手有如被铁钳夹住一般,任她怎样挣扎,总是挣脱不出。玉娇龙愤极,忙伸出左手向他肋间穴道点去。不料手还未到,又被来人擒注。只一闪间,不知怎的,玉娇龙手里的剑也被来人夺去。玉娇龙正要拼命去夺宝剑,来人厉声喝止住她,说道:“我相问并无他意,只因见你剑法与我系同出一脉,而我派剑法又从未外传,是以相问,台端何致竟动起手来!” 玉娇龙听他这样一说,不禁吃了一惊,怒气也平了下来,这才将来人打量一眼,见他神情英爽,气度不凡,心里暗暗称奇,可只仍是气咻咻地瞪着他,并不答话。 来人将玉娇龙注视片刻,说道:“你不愿相告,可能有难言之隐。我已从你这身装扮中看了出来。‘君子不窥人之私,不道人之隐’,我也不相强于你。只情听我奉告一言:观你剑法虽然与我同门,但也并非得于真传实授,多半是‘按图索骥’而来,只能升堂,终难入室,切勿恃以横行,尤当慎开杀戒。勉之,勉之!” 来人正说至此,那位胖子也上桥来了。他催促来人道:“李大哥,时已不早,赶路要紧。” 玉娇龙听胖子叫他“李大哥”,不觉一怔,问道:“二位何人?胖子指着那人道:”这位乃是李慕白,我乃爬山蛇史进。“玉娇龙不禁大吃一惊,对李慕白说道:”你原来就是李慕白!“ 李慕白点点头,将剑递还给她,又语重心长地说道:“陶驮作恶多端,死是罪有应得,但你手也未免太狠,戒之,慎之!”说完略一稽首,便和史进步下桥头,扬长而去。 玉娇龙独自呆呆地站在桥上,望着他二人渐渐远去的背影,恍如一梦。 第二十三回 抚痛思痛焚书泄愤 有心无心堕计成囚 玉娇龙木然站在桥上,望着李慕白和史进飘然而去的背影,恍如置身梦里一般。刚才桥上所发生的事情,来得那么意外,又那么突然,还没等她清醒过来,又已成为消逝的幻影。李慕白,几年来,她偶尔曾从高老师、高师娘、王妃以及她父母口中听到过的这样一个充满神秘的人物,竟突然在她眼前出现了。他那身似儒非儒、似道非道的装束,他那迂中带智、厉中带雅的神态,加上他那秀爽飘逸的风骨,更显出一种超尘拔俗的不凡气概,使玉娇龙也不禁暗暗惊奇。她怎么也弄不明白的是,她和他刚一交手,只一刹那间,自己手里的剑便被他夺去,自己几年来潜磨秘练的一身武艺,在他面前竟如儿戏一般。想到这里,一种屈辱和羞愤之感猛然袭上她的心头,她不由咬紧嘴唇,恨不得追上前去,再和他拼个你死我活。但这时李慕白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河岸道上的林荫中去了。 玉娇龙无可奈何地转过身来,凭栏俯首向桥下望去,只见清清的河水仍默默地向东流去,雪虎和陶驮均已踪影全无。它和他,一个带着自己的爱宠,一个带着罗小虎的仇恨,沉入河底去了,桥上是静静的,河岸上也是静静的,只那辆马车仍孤零零地停在岸边,驾车的马正懒洋洋地在啃嚼着地上的青草,好像这儿根本不曾发生过什么事情。玉娇龙的心里充满了哀伤。一时间,因雪虎之死而引起的悲悯和愤怒,由李慕白夺剑所带来的屈辱与惊疑,都一齐涌上心头,把玉娇龙搅得一团烦乱,竟使她辨不出这究竟是一股什么样的滋味。 玉娇龙颓然走下桥头,来到车旁,香姑已经回到车里,仍披散着头发,惊惶地张望着她。当香姑见她来到自己的身边时,又不禁呜呜哭泣起来。玉娇龙却一声不吭,登上驾座,一挥鞭,赶着马直向通往安国的道上驰去。 马车经过两天的奔驰,终于来到了安国留村。香姑的舅舅何招来就住在留村附近的一个小村庄上。玉娇龙向行人问明路径后,便赶着马车直到何招来家的门前停下。她举目一看,见一道用柳条编织的篱墙里,是一家一横三间的土墙茅舍。茅舍两旁是菜园,舍前舍后种有几株垂柳,那随风飘拂的千条柳丝,把茅舍映成一片碧绿,使这间本已显得破旧的茅舍,却平添了一种格外幽静之感。玉娇龙经过两月余来的奔波,特别是经历了桥头那番争斗之后,她已感到心劳神倦,很想寻个清静所在,停下车来好好歇息一番的了。今见香姑舅舅这儿,茅舍虽然简陋,幽静却很宜人,心里也很欣喜。 香姑下车,略一拂整衣装便上前叫门。何招来微佝着背应声开门出来了。当他认出是香姑,又看到香姑身旁站着位标致的少年时,面露惊讶之色,只转动一双惊疑不定的眼睛打量着香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香姑泰然自若,亲亲热热地叫了声“舅舅”,说道:“你老不必惊怪。多蒙玉夫人开思,已将甥女嫁给了这位春龙官人。我是随官人回他原籍河南居住,特地绕道来看看你老人家的。”说完,忙又转身将玉娇龙引见给何招来。玉娇龙也只好恭恭敬敬地跟着叫了声“舅舅”,何招来这才明白过来,赶忙将她二人让进屋里,又忙着去把车马安顿停当。 何招来的妻子已于几年前去世,膝下又无儿女,家里就只他一人,白天挑着货担去附近村镇摇鼓售卖,晚上回家还得自己生火做饭,经常饱一顿饿一顿,日子过得十分孤苦。所幸杂货生意倒还不坏,手中也有点小小积蓄,不至愁穿愁吃。他本想续个老婆来帮他料理家务,无奈村上人嫌他心性狭隘,对人重利忘义,谁也不愿成全于他。因此,几年来仍是一条老光棍。 香姑和玉娇龙的突然到来,使何招来感到又惊又喜:惊的是二人来得突然,出他意外;喜的是自己孤独多年,香姑毕竟是自己的血亲,也可帮忙照料一下。同时,何招来心里还隐隐感到有些疑虑,觉得这个标致气派的春官人,看样子定是一位出身大户人家的子弟,怎会娶香姑这样一个丫头为妻?他二人的到来又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是好处还是累赘?他一面张罗着,一面思忖着,表面上仍装着毫不介意的样子。他左边那间屋原是空着的,便把香姑和玉娇龙安顿到那间屋里去居住。香姑是个伶俐人,帮着舅舅铺设安排,一会儿便把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布置得齐齐整字。等的一切都已安排停当之后,三人才坐下来闲叙家常。玉娇龙照着她和香姑早已商量好的胡诌一通之后,便从身边取出纹银五十两放到何招来面前,说道:“香姑父母已死在西疆,她就只舅舅你这样一个亲人了。她这番和我回到河南,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来河北,香姑一再求我陪她绕道来到留村,打算在你老家中暂住三两个月,她也好尽点甥女的心意。这五十两纹银就请留作日常用度。”何招来看着白亮亮的五十两银子,心里早已乐开了花,说了几句客套话,也就把银子收下了。 玉娇龙经过两个多月漫无目的的奔波,一身风尘仆仆,弄得心劳神瘁,这下才算暂时安定下来。这里虽是僻野孤村,但恬静的田园与幽淡的茅舍,使她有如置身桃花源里,心里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恬静。夜里,她挑灯和香姑娓娓细谈,追述一些路上的遭遇。 当她谈兴正浓时,不料香姑偎着她却已沉沉睡去。玉娇龙见她那睡态迷迷的模样,知她已被累得筋疲力竭,又想到她为自己无端所受的种种折磨,心中不由对她产生了一种倍加怜爱之情。于是,玉娇龙不忍惊醒她,便轻轻地把她从怀里移扶到床上小心地为她解脱衣裳。不料玉娇龙的右手刚触到她胸旁的纽扣,香姑猛然一惊,从睡梦中伸出手来紧紧地抓住她的右手,又梦呓般地骂了两声,然后又沉沉地睡去。玉娇龙就在香姑的手刚一触到她右腕的一瞬,突然感到一阵刺心的疼痛。她怕惊醒香姑,强忍住了没叫出声来。 等她把香姑照料已毕,靠近灯前卷起袖子看时,这才发现右手腕上有几条已成紫色的指痕,深深地陷进了腕肌之内,样子十分怕人。玉娇龙立即明白了:这正是两天前李慕白在桥上夺剑时给她留下的。两天来,她因心绪不好,一意赶路,竟忘了痛楚,现在安静下来了,经香姑无意间一触,却又痛上心来。她呆呆地看着自己手腕上那几条可怕的指痕,那天桥上所发生的情景又闪现在她眼前,已经暂时谈去的那种屈辱之感,也慢慢地跟着袭上心来。玉娇龙怎么也弄不清楚,两年来,曾和她交过手的除了俞秀莲外,不管是谁,无不败在她的剑下,连蔡九那样的老江湖,也只几剑就分了高低,就是十余年来名震河北京都的俞秀莲,也仅仅是凭了她那过人的臂力才略占上凤,为什么在李慕白的面前,自己苦练的秘传剑术却竟如儿戏一般!刚一交手,自己手中的剑便落到他手里去了!从留在自己腕上这几条深深的指痕来看,更使她感到了李慕白那惊人而又难测的功力。 这不是自己的疏忽,也不是自己的失手,自己的确是惨败在李慕白手里了。连手都未交就惨败了!这真是奇耻大辱!本来有了一个俞秀莲就已经使她发过“既生俞,何生玉”的感慨,如今又遇上了个李慕白,她更是如临沧海了。再说,她经过和俞秀莲的结识和交手,她感于俞秀莲的一片好心,同时她也觉得自己只要照着《秘传》全书循序苦练下去,终于会有超过她的一天。因此,玉娇龙对自己略差于俞秀莲一筹终于容忍了。 可在这个李慕白面前,自己所差就不是一筹两筹,而是显得天渊之别了。想到这些,她耳边又响起了李慕白最后那几句话来,说她的剑术“只能升堂,终难入室”,还警告她切勿恃以横行。难道自己不管遵照《秘传拳剑全书》怎样苦学苦练,也只能学些皮毛而不能得其奥秘吗?!那自己还要这书何用?玉娇龙越想越不是味,不禁又想起自己为独占这书,竟不顾信义,干出偷绘、放火等有负于高老师的愧心事来。又想到自己负气冒闯贼巢和贼魁罗小虎相遇,因此堕入情网而不能自拔,以致被迫置门第名誉于不顾,背父离家,甘背不孝的罪名;以及高老师的出走,蔡九之误死于自己的剑下,还有高师娘之死……这一桩桩、一件件扰乱自己的宁静,折磨着自己良心的事情,也都是由这书引出来的。看来此书真成了自己痛苦之源本,变为罪恶之渊蔽了。要是书中秘传一旦为自己学全,并真能恃以横行天下,自己不但可以自由自在任所欲为,而且尚可赖以弥补自己的一些过失。可眼前留在自己腕上的指痕,却惊醒了她的美梦,也伤了她的心。一时间,羞愤、屈辱、悔恨、疑忌一齐涌上心头。她突然站起身来,将裹藏在包袱里的《秘传拳剑全书》取了出来,一狠心,咬紧嘴唇,就在灯下恨恨地撕着,又恨恨地烧着。一篇又一篇,随着一闪一闪的火光,在一阵青烟中化为了灰烬。玉娇龙手中的书愈来愈薄,她撕焚的动作也愈来愈慢。最后,她手里的书残余已不到三分之一了,玉娇龙的手却慢慢停止下来,两眼呆呆地望着飘落在地的那些纸灰,她陷入了沉思。过了很久,她才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又把残存的十多篇卷起,将它放进桌上的一只瓦罐里,把罐口封好,然后又捧起瓦罐去到屋外,找来一把锄头,在屋旁的一株柳树下挖了一个洞,悄悄地将瓦罐埋了下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玉娇龙和香姑已经完全习惯于这里的生活。玉娇龙平时很少出户,常常独坐屋里默默沉思,恬静中略带些儿索寞。香姑则是带着一阵嬉笑,不停地窜进窜出,给这已经显得破旧的茅舍平添了一股新意。 何招来自从她二人来了以后,日子也过得颇为称心,不但并未因此增加他的负担,反而给他减轻了许多劳累。他每天尽可放心大胆的去串村售货,再不用愁家里被偷被盗和烧火做饭的事情。转眼端午节已过,天气渐渐热了起来。何招来见自己的杂货生意也很得手,便想趁香姑“夫妇”在此,有人替他看家之便,进京城去办点货物回来。他主意已定,便来和香姑商量,说他此番进京,多则二十天,少则半月,便可回来,家里的事,一切交托香姑照料。香姑当然满口答应下来。何招来将一切安排收拾停当,第二天就上路了。临行前,香姑偶然想起玉小姐在家时最爱吃京城前门外五芳斋的一口酥,她见玉小姐近来经常郁郁不乐,想给她一个喜出望外,逗她高兴一下,便取出几两银子,背着玉娇龙来找她舅舅,托付他说:“你外甥婿最爱吃京城里的一口酥,敢烦勇舅回来时顺便到前门外的五芳斋去给捎两盒回来。”香姑把银两交给她舅舅后,还不放心,又叮嘱道:“舅舅记住,一口酥一定要前门外五芳斋的。” 何招来离了留村,一路晓行夜宿,经过五六天的奔劳才到达京城,他在永定门外找了一家客店庄下,歇脚一宵,第二天便忙着上街采办他的杂货去了。这京城乃是繁华之地,各种日用杂货真是应有尽有,何招来只消一天功夫,便已采购齐备。他将杂货运回客店后,见天色尚早,闲着无事,便去寻了一家茶馆喝茶听书。这场书,说书人说的是《风尘三侠》,讲的是隋朝末年大臣杨素府里歌妓红拂慧眼识英雄,看中李靖,半夜相投,随他私奔的故事。何招来听后不觉触动心怀,又勾起他对香姑“夫妇”来历的疑虑,他觉得说书人说的《风尘三侠》中的那位李靖,简直就和春龙一般模样,也是少年英俊,气宇轩昂,也是风度翩翩,一表人材。何招来又想起他和香姑初到那天,为付日常生活用度,一出手就是纹银五十两,若非富贵人家的公子,哪有这般品貌,哪会这么大方。 再说,香姑虽然长得也很秀丽,但毕竟是个丫头,哪有富贵人家公子娶丫头为妻之理! 就是他二人两厢情愿,春龙堂上父母也断不能容。何招来越思越想越觉可疑,他猜想她二人多是像红拂与李靖一般私奔的了。他想着想着,心里不禁萌起一种贪婪和侥幸的念头,便暗暗下定决心,等明日去玉府探探口风再说。 第二天,何招来一早起床,吃过早饭,在附近街上买了几样土产,提着就径向玉府走去。他一路走一路想:香姑的婚配若真是由玉夫人作的主,只要自己到了玉府,一问香姑就可从下人口中探得明自;若是私奔,又看他们怎样应付自己,好歹寻个机会敲他一敲,说不定还能索他百十两银子,也比自己辛苦奔劳做一年的杂货生意还强。何招来想着想着,不觉已到了玉府门前。他向守在门外的两名带刀卫兵报了名姓并说明来意,卫兵便将他带进门去交给司门人常大爷盘询去了。因何招来几个月前也曾来过玉府,常大爷一下就认出他来。便忙将他带到门旁候差房里坐定,听他说明来意后,只说了句:“你且候着,我去给你通报。” 便进府去了。 何招来见常大爷并未谈起香姑已经嫁人离府之事,心里更加猜疑起来,暗想:香姑虽是一个丫头,但嫁人离府这样的大事,司门人哪会有不知之理?而常大爷却竟然似若不知,可见正如自己所疑,香姑多是私奔的了。但他又一转念:香姑若是私奔,常大爷也定然知道,看常大爷却又毫无半点惊诧神色,似若香姑仍在府中一般,这又使何招来感到困惑不解了,心中引起一阵迷乱。 正在这时,沈班头瘸着腿跨进候差房来了。他把何招来打量了一眼,问道:“老哥从哪里来?有何贵干?” 何招来:“从安国留村来。是来看看我外甥女香姑的。” 沈班头又看了看他放在桌上的几样土产,漫不经心地问道:“老哥是专程而来,还是顺便来的?” 何招来迟疑了会,才说道:“是专程来看看香姑的。” 沈班头:“可已找好落脚地方?” 何招来:“住永定门外安平客店。” 二人正问答间,常大爷手里拿着十两银子已从内院走了出来,对何招来说道:“我已将你来意禀告了少夫人。少夫人传话下来,说香姑卧病在床,不便相见。念你远来不易,特送你十两银子以作回家盘费。你下次有便进京时,可再来和香姑相见。”常大爷说完便将银子递了过去。何招来却不肯伸手去接,忙说道:“我走了几百里路程,岂是为钱来的。香姑既然病了,我当舅舅的哪能忍心不看看她就这样转去。还望老哥代为禀求少夫人,让我舅甥相见一面。” 常大爷:“香姑住在内院楼上,又紧靠玉小姐闺房,玉府家规谨严,哪能让外人进到内院!少夫人是断断不会应允的。听少夫人说香姑病也不重,过几天就会痊愈,少夫人、玉小姐待人一向宽厚,自会看照香姑,你就放心回去好了。” 何招来:“香姑既然病又不重,出来让我见见何妨。想我何招来是个苦命人,自己无儿无女,妹子又死在西疆,就留下这个香姑,也算是我在这阳世上的唯一亲人,我将来还想靠她养老,听见病了,心里更是着急,还求老哥代禀少夫人,恳求开恩止我舅甥一见。” 常大爷见他说得恳切可怜,便又转身进入内院去禀告少夫人去了。 沈班头只默默地坐在一旁各自吸他的烟,等常大爷转身进入内院去后,才带着安慰的口气对何招来说道:“老哥不用着急,少夫人是个慈悲心肠,她会应允让你们舅甥相见的。” 何招来没吭声,嘴角边掠过一丝狡诈的笑意。这却已被沈班头看在眼里。 一会儿。常大爷出来对何招来说:“少夫人传话出来,叫你进去,她要见你。” 何招来提着土产跟在常大爷后面向内院走去。来到院内庭前阶下,已有一名仆妇等在那里了。何招来又由仆妇带着进入正厅,少夫人已经端坐厅里。何招来忙上前请安并呈上土产,少夫人点点头,说道:“你远来辛苦了。听说你一定要见见香姑,难道你就毫不顾及我们侯门的规矩。” 何招来:“不敢,不敢!小的是个走乡串户的货郎,实实不懂得侯府的规矩。小的也不敢妄求进入内院,只求把香姑叫出来让小的一见就行了。” 少夫人:“要是香姑不肯出来呢?” 何招来:“小的是香姑在这阳世上唯一的亲人了,除非她已不在人世。不然,她是不会不见的。” 少夫人默然一会,然后正色说道:“实不瞒你,香姑已于数月前私逃,我府正在暗中查访她的下落。她虽是个丫头,毕竟有损玉府风范,因此并未张扬,就连府里下人都不知晓。你虽是她舅舅,因平时极少往来,故未疑涉及你。你既来了,就趁此告知你一声,你要善处才是。”少夫人随即唤人取出银子百两交给何招来,又说道:“念你孤独无靠,特送你纹银百两,你拿去添作本资,安排好今后的日子,这事就都不再提了。” 少夫人说完后,也不等他回话,回头说了一声:“来人!把何招来送出府去。”话音刚落,便有两名管事从厅外走了进来,站在何招来身旁,含威带促地逼视着他。何招来本想再找些措词赖索一番,听少夫人话语软中有硬,硬中有软,已感亏理三分,又在两名管事的胁逼下,更感到侯府的威严,哪里还敢多说。好在手里已经拿到一百两纹银,也就心满意足地随着管事退了出来。 这时,沈班头正在玉府门前溜哒,见何招来出府来了,便上前和他搭话。沈班头根本不问及他是否见到香姑的事儿,只和他闲扯一些京城内哪里闹热、哪里好玩的闲话。 闲扯间,何招来忽然问道:“老哥可知前门外是否有家名‘五方斋’的京果铺?” 沈班头:“有的。那是一家有名的老店铺,就开设在正街左手。” 何招来:“多承老哥指点。”说完便想抽身离去。 沈班头忙喊住了他,问道:“那铺里的果点虽多,但真正有名的也只几样,不知老哥想去买点什么?” 何招来:“有人托我给捎两盒‘一口酥’回去。” 沈班头心里暗暗一惊,又说道:“正中。‘一口酥’是那铺里的名产。只是价钱贵极,京城里一般人家是享用不起的。托老哥捎带此品的想定是位讲究的朋友。” 何招来不自在地笑了笑:“哪里,哪里,只不过是位同行中的伙计,也许他是带去送人的。”说完便忙告辞沈班头,勿匆向北走去。 沈班头站在玉府门前望着何招来匆匆走去的背影,心里暗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玉小姐和香姑原来却在他家里!” 原来自三月前玉娇龙和香姑偷偷逃离玉府以后,玉大人闻报愤怒已极,曾拔剑击桌,发誓要与玉娇龙永断父女之情,还借用了郑庄公‘不及黄泉无相见也’一句话来作誓词。 他直被气得两日水米未沾,三日未上衙署,不到半月,便已须发全白,好似突然老去十年一般。玉夫人本已卧病在床,听到玉娇龙出走的消息后,只是日夜悲泣,病情日益加重,一连三月,拒不服药,惟时时低唤着玉娇龙的小字,已是奄奄一息。府内一切事务,全赖少夫人鸾英一人统率承担。好在鸾英平时心性大度平和,对下人也颇休恤厚道,府内上下,无论老少男女,也多服她提调,把府内大小家务安排得井井有条。鸾英除了忙于家务,还要服侍重病在床的玉母,有时还得乘机顺色劝慰夹怒带恨、疾首痛心的玉父。 因此,三月来,鸾英也消瘦了许多。 玉娇龙出走的消息,尽管内院仆婢尽知,但都心里明白情势的严重,谁也不敢外传。 外面差仆下人,虽也有所风闻,但都惧招来横祸,谁也缄口不提,只做无事一般。整个玉府更笼罩着一层神秘而又不测的气氛。 玉大人也曾派遣一、二心腹出外打探玉娇龙的消息,一来可以信任派遣的人少,二来派出的人都只注意选择在通都大道之间查访,无暇顾及偏僻之地,以至探查三月,却是踪迹全无。 沈班头也是奉玉大人密托查访的心腹之一。以他多年捕窃探贼的经验和他久混江湖的阅历,他应是不难查得玉娇龙的迹踪的。可他真不愧是个具有深谋远虑的干练捕快班头,他考虑得就远比他人缜密得多。他从肖冲被玉娇龙抽打的那一柳条中,早已心里明自,玉娇龙决非等闲之辈,自己去招惹于她,无异是以卵击石,枉自送命。再说,就是将她踪迹查明并设计将她送回王府,万一玉大人一怒之下毁了她的性命,将来又后悔起来,罪责难免又落到自己头上。沈班头想来想去,认为这个差事对自己只是个见过不见功、招祸不招福的差事。因此,他只在京城附近游玩一番,便回禀探访无着,应付了事。 今天,沈班头却于无意间竟从何招来的来意、神色和言谈中探察出了玉娇龙的去向,他得意之余,不禁又犹豫起来。这事是禀告王大人的好,还是不禀告的好?知而不报,有负玉大人对自己的恩德,简直是不忠不义;报了,将来后果如何?自己纵不死于玉大人的悔责,也将死于玉小姐的怨怒。他反复权衡利害,总觉决心难下。沈班头正在徘徊犹豫,踱步沉思,玉大人回府来了。沈班头等他刚一下马,便忙上前参见请安。玉大人亲切地看他一眼,见他仍穿着一件已经显得破旧的棉衣,便停立下来,带着几分悲悯和几分关切的语气对他说道:“天气都已经渐热了,你怎么还穿着这样一件破棉衣?你等会到我书房来,我叫她们清几件我的旧便服给你。” 沈班头心里有如拂过一阵春风,说了声:“多谢大人!”便恭恭敬敬地退到一旁去了。等玉大人步上石阶,他才跟在后面向府内定去。沈班头见王大人步履已略显蹒跚,从背影看去,他那原有的虎臂已经变得瘦削,沈班头知他这些变化都是为玉小姐出走之事忧愤而来,心里也不禁为之感到一阵难过。在快走近内院时,玉大人停下步来,抬头向后花园那边怅望了许久,接着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又才慢步向内院走去。 沈班头从玉大人适才那一停一望和一声轻微的叹息中,他已察看到了玉大人那不肯向人当面表露出来的心意:他对玉小姐尚怀有舐犊之情,并时时在为她的下落而暗自忧念。这一下,沈班头已打消了心里的第一个顾虑:玉小姐回来后,玉大人是决不会一怒之下置她于死地的了。剩下来的另一个顾虑,只要能不让玉小姐知道是自己策谋,她也就无从怨怒到自己身上。他边想边对自己说:“这事务必小心行事才是。” 再说玉大人回房后,不等更换官服,便先到玉夫人房里探望。见夫人病情毫无起色,心情也十分沉重,只坐在床边,温言慰问几句,又吩咐房中婢仆小心侍候,直到夫人又昏昏睡去时,这才回到书房更衣休息。 玉大人正想看书解闷,鸾英进房来了。她把何招来突然来府探望香姑,强求相见,最后花了一百两银子才将他遣走之事,详细禀告了玉父。玉父听后,拈须沉吟片刻,说道:“这事有违常情。那何招来不过一村野小民,与香姑虽是舅甥,却只见过一面,竟会这等情切,又敢于这般放肆,其中恐有情弊!”接着又问鸾英:“你看那何招来神色如何?” 鸾英道:“我也未注意他的神色。只是我将香姑已经私逃的实情告知他时,他似无惊优之色。” 玉父又沉吟片刻,也不再问什么,只把手一挥,说道:“好了,你各自回房去吧。” 鸾英便退出书房去了。 玉大人也无心看书了,独自在房中踱来踱去。沈班头已伫候在书房门外,他见玉大人正在沉思,不敢贸然进来,直等玉大人蓦然抬头发现了他,叫他进去时,他才跨进房去。玉大人将已由丫环清好的几件旧衣亲手交给沈班头,沈班头双手接过衣服,说道:“恕小的腿残,不便叩谢!” 玉大人:“几件旧衣不算什么,你在我府里也是够辛劳的了。” 沈班头压低声音说:“大人嘱小的密访玉小姐下落一事,迄来交差,未能与大人分忧,心里很觉愧对大人。” 玉大人将手一挥,说道:“由她去吧!此事休再提了。” 沈班头欲言又忍,欲走又留。他这迟疑不决的神态立即引起了玉大人的注意。玉大人注视着他问道:“沈班头,看你好似有话要说,不妨说来。” 沈班头小声嗫嗫地说道:“禀大人,玉小姐的下落,小的已探得八分,只是小的心存顾忌,怕担戴不起罪责,不敢禀告大人。” 玉大人听了并未露出惊诧之色,若已成竹在胸地说道:“是否在何招来家里?” 沈班头却反而吃了一惊,点了点头,说:“是的。在安国留村。” 玉大人:“你从何处探访得来?” 沈班头:“从何招来来府所露出的破绽中推察得来。” 玉大人:“你且说说。” 沈班头:“何招来来看香姑,本属常情,但当他听说香姑因病不便与他相见时,却不听少夫人劝阻,不顾侯府家规,执意要见,已违常情,可疑之一;当他见过少夫人后出府去时,小的明知他未曾见到香姑,却未见他稍有失望神情,反而面带喜色,又违常情,可疑之二;他所带来土产,都非出在安国,而是京城市上之物,可见并非如他所说,是特地专程来看香姑,可疑之三;他向小的打听‘五芳斋’地址,说他的一个伙计托他捎带‘一口酥’回去,而这正是玉小姐最为喜食之物,可疑之四。小的据此四点可疑,故而推断出玉小姐八成是在他家。” 玉大人赞赏地点点头,说道:“疑得有据,说得有理。我看不是八成,而是肯定在他家里的了。” 沈班头疑惑不解地问道:“不知大人为何亦疑及此。” 玉大人拈须答道:“虚虚实实:兵法常理。我回府听少夫人说起此事,便已料到的了。” 沈班头不觉肃然起敬道:“大人料事如神,真不愧是元戎韬略。” 玉大人将手一摆,说道:“这事就交你去办,如何?” 沈班头犹豫片刻,说道:“小的为报大人恩德,虽赴汤蹈火亦不敢辞,只是这事非比寻常,小的怕有失误……” 玉大人似乎早已看出他的疑虑,不等他说完,便截断他的话,说道:“你不必心存顾忌,一切由我作主,决不至累及于你。只是这事务宜缜密,计划必须周稳,行动更应特别小心。” 沈班头听玉大人这样一说,这才放下心来,忙上前一步,低声说道:“小的已想出了个万全之策:只有借助‘一口酥’的药力,才能请得玉小姐回府。” 玉大人俯首沉吟,在房里踱来踱去,过了一会,猛一转身,断然说道:“就这么去办吧!人由你选派,切勿轻心,务宜缜密!” 沈班头应了一声,退出书房,急忙走出内院。他见天色尚早,便又出府径向前门走去。到了前门正街‘五芳斋’店铺门前,他向四周张望一阵,又在门前逡巡片刻,然后才跨进铺去,向正站在柜台前接待顾客的伙计问道:“劳驾小哥,请问刚才可曾有个年约五十来岁的乡下老哥来买过‘一口酥’去?” 店伙计毫不迟疑地答道:“有过。刚来过不久。” 沈班头:“请问,他共买了几盒?” 店伙计:“两盒。” 沈班头:“这老哥忘性大,竟把我托他代为捎去的两盒给忘了。烦小哥也给我取两盒来,我只好另托人捎去了。” 沈班头接过两盒“一口酥”,付了钱,匆匆赶回玉府,躲进他的房里,从他那只破旧的柳条箱中取出一个小小的葫芦瓶来,用削尖了的麦秆,从葫芦瓶里挑出少许粉面,又小心翼翼地把粉面抖进那些酥果的酥皮里。沈班头把两只盒子里满装着的一口酥,一个无遗的全都弄完后,天已经黑了。他又带着两盒已经投入了药面的“一口酥”,去到提督署衙,约了他原在捕快房时比较要好的两个老弟兄,三人悄悄商量一会,便一齐向永定门大街安平客店走去。到了安平客店,两名捕快便以查号为名,把何招来叫出房来,东盘西问,寻根探究,故意纠缠。沈班头却趁此机会闪进何招来的房里,人不知鬼不觉地将他买的两盒“一口酥”换过手来。 两名捕侠直到听得沈班头得手后打来的暗号,才放开何招来,又装着在店里巡视一遍,才离开客店,各自回衙去了。 回书再说玉娇龙,她自到了留村乡间暂时定居下来后,日子虽然过得十分平静,心情却时感郁郁不乐,李慕白给她留下的挫辱,深深地伤了她的自尊和自信,她只要一想起桥上的那段遭遇,便感到伤心,时而由伤心变成愤怒,时而又由愤怒转为灰心。 她心情越是郁郁,却越更增深了她对罗小虎的眷恋。日日夜夜,同着一轮日照,同沐着一个月光,可是谁也不知道谁在何处,谁也不知道谁的消息。她只要步出屋外,耳边响起蜜蜂嗡嗡的声音,只徒增她怅怅之意;眼前摆拂着的千条柳丝,也平添她依依之情。她偶尔听到远处传来点点清脆的马蹄声,她总会立即感到一阵急剧的心眺,脸上也顿时泛起红晕。她明知罗小虎的武艺并不如她,但她只要一想起罗小虎,便会从他身上感到一种无可比拟的力量。甚至还有着这样的感觉:只要罗小虎在她身边,她就不会再把李慕白放在眼里了。她只盼望日子能快些过去,等过一年,她使去找寻罗小虎,和他一道回西疆,到了西疆,她就如龙归海,罗小虎就似虎归山,什么人也奈她不得了。 这天傍晚,玉娇龙正和香姑坐在房外柳下闲话,何招来桃着一担货从京城回来了。 香姑高兴得跳了起来,问谈几句后,便忙着去给她舅舅收拾货担。王娇龙在一旁把何招来打量一番后,问道:“舅父在京城住了几天?” 何招来边清点货物,边毫不在意地答道:“只住了一天。” 玉娇龙:“舅父为何不多住几天,顺便各处玩玩去。” 何招来仍毫不在意地说道:“京城里闹闹嚷嚷的,吃的住的都贵,有什么好玩的。” 玉娇龙还想问点什么,可话到口边却又忍住了。她在一旁闲着无事,便抽身回到房里。不一会,香姑兴冲冲地进房来了。她背着手,笑吟吟地对玉娇龙说:“你猜,我托舅舅从京城里给你捎回来了什么?” 玉娇龙:“京城里那么多东西,叫我怎猜?” 香姑:“猜你最喜欢的。” 玉娇龙猜了一阵,总猜不着,便反激她道:“我喜欢的都猜了,猜不着就不是我喜欢的。” 香姑得意地从背后伸出手来,一只手里拿着一盒“一口酥”,在她眼前一晃,说:“看,这是不是你最喜欢的?” 玉娇龙见是“一口酥”,高兴极了,忙拉着香姑的手满怀感激地说道:“你真会体贴人,我还是在家里吃过这玩意了。” 香姑见玉娇龙高兴,也更来劲了,忙把盒子摆在桌上,说:“你先别急,仍像在府里吃它时那样,我去给你沏壶茶来。” 玉娇龙顺从地等候着。一会儿,香姑提着一壶茶进来了。玉娇龙正待去揭开盒子时,忽又把手停住了。她若有所思地问道:“香姑,你舅舅这次去京城,该不会给我们惹出什么麻烦来?” 香姑眨眨眼,会意地笑了,说:“你放心,我早都想过了。舅舅不会到玉府去,也不会碰到府里人的。” 玉娇龙:“你怎见得?” 香姑:“舅舅上次去府里看望我时,就曾抱怨过,说府里门卫太严,叫他感到害怕。 还说他要不是为了看我。就是再走玉府门外过过他都不愿意啦。这次他怎会再去。“玉娇龙思索片刻,又问道:”你又怎能断定他不会碰到府里的人呢?“ 香姑:“舅舅上次去玉府,他见到过的除夫人、少奶奶外,就只有看门的常大爷。 这些人平时很少上街,舅舅又住在城外,就是存心想碰也碰不着。好哥哥,你就别太小心眼了。“玉娇龙被香姑这最后两句逗笑了,这才把盒子揭开,先强送一枚到香姑嘴里,含逗带夸地说道:”好妹妹,我看你的心眼也不比我大呢。“然后,她才拈起”一口酥“慢慢品尝起来。一枚又一枚,一连吃了五六枚,真是又酥又甜,比在家里吃时还更觉可口。 玉娇龙吃着吃着,不禁又触起对府里生活和对双亲的怀念,神情逐渐变得黯然起来。 香姑在旁已经察觉到了,连忙用些闲话去岔。玉娇龙也很体爱香姑,只好暂抛惆怅,强作笑颜,又往香姑口里送去几枚,直到兴尽方罢。 玉娇龙和香姑谈着谈着,忽然感到一阵无法强抑的倦意向她袭来,两只眼皮沉重得直往下坠。渐渐地,眼前的灯光也一下变成双苗……四苗,墙壁、地面都在颠簸着,倾斜着。她感到有异,忙抬头去看香姑,见香姑已伏在桌上,似乎已经昏昏睡去。她想叫醒香姑,可发出的声音竟是那样微弱,又显得那样遥远。她挣扎着想站起身来,可两腿已经无力。猛然间,她心里掠过一声惊呼:“我被人暗算了!”随即眼前进闪出几道金光,接着便陷入一片昏黑中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玉娇龙渐渐醒来,她睁开眼,眼前还是一片昏黑,只感到身子在不停地摇簸,她想伸手揉揉眼睛,手却动弹不得。她极力镇了镇神思,这才感觉到自己的手脚都已被缚着。传到耳里来的是前面正奔驰着的马蹄声和身旁正滚动着的车辘声。 她从耳畔传来的鼻息声里已辨出了卧在她身旁的正是香姑。玉娇龙正惊疑间,车门外传来一声低微的说话声:“天亮前可到涿县,在那儿换马,明晚就可到京城了。” 玉娇龙心里明白了:自己终于未能逃过父亲的手心!等待着她的又将是什么样的命运呢? 第二十四回 强订佳期难移素志 惊传噩耗已碎芳心 玉娇龙被押解回府来了。密载着她和香姑的那辆车,半夜里到达玉府后花园的后门,由鸾英亲自带着赵妈和两个贴身丫头来接进去的。一切都安排得异常缜密,府里除了玉大人、鸾英、沈班头、赵妈以及鸾英房里的两个贴身丫头外,没有一个人知道。 沈班头虽然亲自出马到了安国留村,而且也是这桩事的谋划者和执行者,但他却异常小心,决不肯让自己在玉小姐和香姑面前露上半面。在密送回京的路上,沈班头总是远远跟在马车后面,相距至少保持五里之遥,以致玉娇龙虽然因自己的落入陷阱而切齿万分,却一直猜不出是何人设的圈套和做的手脚。一路上,她也曾仔细辨察车外偶尔传来的细小谈话声,可传进她耳里的却全是一些陌生的声音。一路上,她只能任人摆布,丝毫也动弹不得。玉娇龙从小至今,一直养尊处优,即使在玉父面前也任性使气,哪里受过这等屈辱,她真是气忿已极,好几次把嘴唇都紧咬得流出血来。香姑平时爱笑爱闹,这番却显得十分平静。也不知她是由于年轻尚不知利害,还是由于习于顺受,早把一切置之度外。她既没感到惊惶,也没有表示愤慨,只是在她完全清醒过来并已明白是怎的一回事情之后,挣扎着移过身来,紧紧偎在玉娇龙身边,带着一种深深悔疚的心情对她说:“都怪我,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托舅舅去买那坑人的‘一口酥’。” 当时。玉娇龙正在想着别的,没吭声。 停了停,香姑轻轻地叹了口气,又说道:“回府后,你把一切都推在我身上,我和你不同,我命苦,没牵没挂。”接着,玉娇龙便感到有几颗热乎乎的泪水滚到她项上,玉娇龙心里结满了的怨恨一下竟被香姑这充满了真诚的爱冲开了。她的心里又回升了阵阵暖意,漆黑的车轿里似乎也闪起了亮光。玉娇龙又恢复了她平时那种柔甜的声音,轻轻在香姑耳边说:“好妹妹,你的心真好!回去了,他们也奈何我不得。有我在,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今后无论是安乐还是患难,我和你都生死与共。”停了会,她又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了句,“今后还会有患难,还要一起共的。”以后,一路上她俩就很少说话了,直至回到府里。 玉娇龙由赵妈和两个丫环搀扶着回到房里,跟在后面的鸾英立即扑上前来,一把抱住玉娇龙,叫了声“妹妹”,便揪心掐肝地哭了起来。哭得是那样悲痛,又那么真诚,就是铁石心肠的人看了都会动心,更不用说侍候在一旁的赵妈和两个丫环了。她们开始在被一副粗索捆绑着的玉小姐面前,被吓得脸色惨白,简直不知所措。经鸾英这么伤心的一哭,她们也由紧张变得伤感,都情不自禁地跟着哭了起来。火能熔铁,柔能克刚,情总是能动人的。玉娇龙刚回房时是一脸冰霜,横眉冷对,心里燃着一团怒火,胸中压着一股怨气,正待寻机发作,经鸾英这般伤心地一哭,触动天伦至性,心也渐渐软了下来,怒火慢慢熄灭了,怨气也悄悄消散了,只默默地坐在床边,低头不语。 鸾英哭得有如泪人一般,直到眼泪都流干,这才猛然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给她解去身上和手上的绳索。边解边疼惜而又满含内疚地说:“妹妹,这太委屈你了。” 赵妈和两个丫环,见已无事可做,各自知趣地退出房里去了。 玉娇龙一声不吭,只用手揉揉已略感麻木的手腕和两臂。 鸾英抚爱地用手理了理玉娇龙那已显得散乱的头发,哽咽着说:“妹妹,我本该亲自去接你的,有我去;你就不会受这样的苦了。可我却一点也不知道啊!你要回来了的事,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 玉娇龙眼里突然闪过一道亮光,冷冷地问道:“这是谁的主意?又是谁到留村去的?” 鸾英含责带劝地婉言道:“妹妹是个明理人,就不必计较这些了。不管怎么说,这次冒犯了妹妹的,都是玉府的忠臣,都是为着咱们玉府好。” 玉娇龙听嫂嫂说出“忠臣”二字,心里不由一震,一种潜藏在心里的羞愧之感,不觉悄悄浮泛上来。脸上顿时觉得热乎乎的。 本想发泄几句,可话到嘴边却又觉难以出唇,只好强咽下去。 房里暂时陷入一片沉寂之后,玉娇龙突然问道:“那何招来可曾来过?” 鸾英毫不掩饰地说:“来过。可他并未透出妹妹住在他家之事。” 玉娇龙紧紧追问道:“他和府里哪些人叙谈过来?” 鸾英仍坦然说道:“常大爷禀报进来,是我会见的他。” 玉娇龙凝思片刻,又问道:“管事肖冲呢?他可知道何招来来府之事?” 鸾英笑了,笑得十分称心,说道:“肖冲早就不在府里了。” 玉娇龙困惑不解地张望着鸾英。鸾英轻轻慨叹一声,才又说道:“这还不是为了妹妹,肖冲就在妹妹出走那天即被父亲打发出府去了。” 玉娇龙。“我走与肖冲何关?” 鸾英:“妹妹出走虽与肖冲无关,但为妹妹和我府着想,也不能不防患于未然。父亲是个英明人,肖冲心性险猾,对我府怀着二心,他老人家已有所觉察。上次为了那个卖艺老头在状元坟被人杀死之事,弄得来风风雨雨;后来为高师娘的失踪,又引起流言暗播,父亲认定都与肖冲有关。只是不知他为何对我府那般怨恨。妹妹出走后,父亲虑他探知后又生出蜚语,有损妹妹和我府声誉,便于当天断然将他打发出府去了。” 玉娇龙静静地听着,心头搅起思绪万千。一年多来在暗中发生的一件又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以及因此而布下的阴云,卷起的骇浪,致为宵小所乘,累及老父优心,都由自己招惹而来,这怨谁呢?玉娇龙不愿再想下去了,打住烦思,漠然问道:“你们既然这般将我弄回府来,又将如何处置我呢?” 鸾英眼里又包满了泪水,沉痛地说道:“妹妹这样说话,真叫我心疼。你回来了,就是全家的大喜庆,哪能谈到‘处置’二字。你还不知道,母亲为了忧念妹妹,一直卧病在床,已是性命垂危,常常在昏迷中呼唤着妹妹的小字。父亲是个刚毅人,一生从不轻易掉眼泪,可就在半月前,他老人家进房去看望母亲的病,正碰上母亲因思念妹妹,叫丫环取来妹妹在西疆时常爱穿的那件淡红色衣裙,将它搂在怀里,嘴里轻轻唤着妹妹的小字。父亲见状,微微偻下身来,不声不响地看着那件衣裙,看了很久很久,才问母亲:”这不是娇龙在乌苏时常穿着去骑马的那件衣裙吗?‘老人家不等母亲回话,随即坐到床边,伸出手去在妹妹那衣裙上轻轻地抚着、抚着,眼里竟也淌下了两行泪水。“玉娇龙的心被震撼了!她一直是跟在父亲身旁长大的。在她和父亲相处的十八年中,父亲虽然百般宠爱她,但那种宠爱也是带着威严的。即使在父亲最高兴的时候,她也只能感到父亲的笑意,而却很难看到父亲的笑容。父亲也会流泪!这更是她从不曾看到过也从不曾想到过的事情。但父亲竟然流泪了,而且是为了思念她!一种罪疚的心情使她感到一阵阵颤动和惊心。幼时母亲教诲她的古圣箴言,句句声声都入眼耳,她感到似有一根无形的强索在捆绑着她,比在车上被捆住时还要紧实得多。正在这时,玉母房中的贴身丫环端着菜盒进房来了。她举起莱盒毕恭毕敬地给玉小姐请过了安,然后将菜盒摆在桌上,揭开盒盖,里面盛着几碟玉娇龙平时最喜吃的菜肴和几枚虾仁馅饼。另外,盒内还有一只翠绿镶边的连盖瓷杯,里面盛着满满一杯冰糖燕窝汤。玉娇龙瞟了眼那只翠绿瓷杯,她一下就认出来了,那不正是专备父亲夜夜睡前进用燕窝的器皿吗,怎的送到这儿来了?正猜疑间,丫环说道:”燕窝汤是老大人命送来的。老大人还说,今后每晚给他备的燕窝汤都送小姐房里。“ 鸾英瞅着玉娇龙:“妹妹,府里有谁受过他老人家这般恩宠!我都有点羡嫉你了!” 玉娇龙双手捧起瓷杯,几颗眼泪立即滴进了燕窝汤里。 鸾英忙背过身去问丫环道:“老夫人此刻如何?” 丫环道:“老夫人刚服过药,已经安睡过去了。” 鸾英又回头对玉娇龙说道:“妹妹,你今晚好好歇养歇养,就不必到母亲房里去了。 明天等我先把你已回府的事慢慢禀告母亲后,你再去看她老人家。“说完,她又补了句,”母亲病得很虚弱,过喜也是经不起的。“玉娇龙噙着泪,点了点头。 鸾英又谈了一些府里近况,乘机察色地对玉娇龙慰解和劝导一番,然后又把楼下的冬梅、秋菊叫来,要她们好好侍候玉小姐,不得稍有懈怠。还说:“玉小姐不管需差什么,你们就来告我,或叫管事办去。”说完才出房带着赵妈和两个丫环回到内院去了。 玉娇龙在车上一夜一日滴水未沾,她本已下定决心,回府后仍不食不饮,以死相抗,任父亲如何处置。不料经鸾英一哭一诉,把母亲因她忧伤成病、命在垂危,以及父亲为思念她竟流下老泪等情相告,加上父亲又命人送来他夜夜惯服的燕窝等,孵雏之爱,舐犊深情,不仅融化了她胸中的怨忿,而且还引起了她的罪疚和愧责。她怀着感恩的心情喝下了那杯蜜甜的燕窝,一会儿便觉口内生津,精神亦为之一振,接着便感到腹里饥饿起来。她转念一想:“自己任性出走已经伤透了双亲的心,如再拒不进食,两位老人将何以堪。再说《孝经》上不是已有明训,‘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孝之始也’吗,哪能再作此不孝之举!”于是,她便拈起虾仁馅饼不声不响地细嚼起来。正在这时,香姑进房来了。她微撅着嘴,站在一旁盯着玉娇龙。玉娇龙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问道:“你用过了饭没有?” 香姑粗声粗气地说道:“我才不想吃呢!” 玉娇龙闪过一丝不快,觉得既已回到府里,就不比在外面了,香姑不该这样对她说话。但她很快又释然了。她把香姑拉了过来,柔声地说:“别赌气,损了自己的身子,饮食总还是要吃的。”随即挟了一枚馅饼递给香姑,又说道:“你尝尝,许久没吃到过这样鲜美的馅饼了。” 香姑伸手按过饼,并没吃,说道:“少奶奶和你说的那些话,我在隔壁房里都听到了。” 玉娇龙默然片刻,问道:“你是怎样想的?” 香姑道:“少奶奶人好,心也好;玉大人和夫人也确是疼你的。但我总觉得少奶奶说的那些都是为了他们好,并不真在为你好。” 玉娇龙十分诧异地注视着香姑,眼神里已显露出在向她探问个究竟。 香姑直率地说:“这场风波,归根到底,还不是为鲁翰林惹起的,少奶奶讲的那些孝也好,爱也好,归根到底,还不是要你答应嫁给鲁翰林。只要你答应了,你就是孝,他们就疼你;要是你不答应,我看他们还会来逼你的。” 玉娇龙的脸一下变成惨白。刚刚恢复平静的一颗心,又直往下沉。她感到心里突然被搅成一团乱麻。一个已经淡下去了的令她厌恶的阴影,又在她心头显现出来。香姑几句话,既搅乱了她的心,也拨亮了她的心。这本是一个十分简单而又明显的道理,自己为何竟未能想到,而香姑却一针见血的道了出来。是自己真的不如香姑聪敏,还是自己被什么蒙住了心窍!玉娇龙木然不动地呆立了许久,才从心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接着,她回过头来沮丧地望了眼香姑,说道:“我想静一静,你也该歇息了。” 香姑退出房去以后,玉娇龙强打起精神,换了衣装,她为了镇住自己心里的烦乱,点燃案头紫铜炉里的檀香。刹时间,便有一缕淡淡的青烟袅袅升起,像条薄薄的纱带一般在案头轻飘,在房里缭绕。静谧的房里顿时溢满了清香。那香气非兰非麝,不馥不幽,沁入肺腑,使人顿有涤俗忘尘之感,渐渐地进入一种净意除烦的境界。玉娇龙面对香炉在案前坐了很久,直到她那被香姑几句搅乱了的心情完全镇静下来,方才上床安息。 床是软软的,锦缎被子又是那么柔滑,垫的软缎滚边细丝芦席使她感到特别凉爽。 经历了长期旅途艰苦辛劳的玉娇龙,一下重温这种金包玉裹的生活,侯门尊荣之感又隐隐浸上她的心头。 她一会儿便沉沉入睡了。 第二天,玉娇龙刚用过早点,鸾英上楼来了。她告诉玉娇龙说,晨早她去省候玉母时,见玉母神志尚好,便将娇龙已经回府之事禀告了她。玉母闻知此息,欣喜得如癫似醉,差点昏迷过去。 老人家急于要见到娇龙,她特来接她过去。 玉娇龙正在惦念母亲,听鸾英这样一说,便忙起身下楼,随嫂嫂直向内院母亲房里走去。进到房里,见母亲侧身卧在床上,满面病容,形容憔悴,正大睁着眼带惊带喜地张望着她,玉娇龙见母亲病得如此沉重,知道其咎皆由己起,心头不觉一阵酸楚,忙扑到母亲榻前,双膝跪下,叫了声“母亲”,便咽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只伏在母亲身上低低哭泣起来。玉母这时却反而显得十分平静。她侧下头来默默地打量了玉娇龙片刻,接着便长叹一声,说道:“菩萨保佑,你终于回来了。”说完,伸出她那枯瘦的手来抚着娇龙的肩背,又道,“你能迷途知返,也算你的造化。这事就不再提了,都怨我管教不严,在西疆时就把你宠坏了。”玉母那微弱的声音里,有对女儿的告诫,也有对自己的省责。 玉娇龙也不说话,只一个劲地伏在玉母身上哭泣,哭得是那么哀怨,又那么伤心,也不知她是出于对自己的悔恨,还是在浇洒自己的委屈。 鸾英在旁陪着玉母和娇龙流了许多眼泪。她也不去劝慰娇龙,心想:“妹妹这人平时不冷不热的,还没见她哭过。今天竟哭得这般伤心,总有她的伤心处,就让她去哭个够吧!” 玉娇龙一直哭了很久,玉母才疼怜地说:“好了,你也别哭了,抬起头来让我好好看一看。” 玉娇龙立即顺从地抬起头来,只见她虽是泪痕满面,两眼也略呈红肿,但她那弹指欲破的脸蛋,和那粉里透红的腮肤,染上着点点泪痕,有如带雨梨花,却显得分外楚楚动人。玉母见女儿虽在外经历了几月风霜,却仍似在府里时一般艳丽,眼角眉悄毫无一丝变异,心里不禁感到一种莫名的欣慰。她又想起了娇龙在西疆时曾把自己比做天山雪莲的事来。玉母唇边露出了一丝微笑,鸾英亦在旁端详着娇龙那张动人的面孔,她只感到暗暗的惊异:玉娇龙那双经过泪水浸泡的眼睛,突然变得更清澈了,清澈得那样深邃,简直看不透她里面隐藏着一些什么东西,只觉流波解语,顾盼主辉,使鸾英感到是那样妩媚动人。她怎么也想不到,有着那样一对秀丽眼睛的大家闺秀,如何能与江湖上那些三教九流的人厮混!更令鸾英惊叹的是,她明明知道玉娇龙是被赚回府里来的,昨天还披捆在车上忍受着长途的跋涉颠簸,今天却还是那样娇艳,既无一分风尘仆仆之感,也无半点困顿萎萎之意,使鸾英真是不解。她正惊异间,见玉母脸上微微露出笑容,心中感到一阵宽慰,忙上前说道:“只要妹妹回来,一天云雾就散了。愿母亲好好将息,过几天也会好起来的。”说完,亲自给娇龙送过一杯茶来,又忙着给玉母看药去了。 玉娇龙一直坐在床边守候着玉母,直至玉母服药后又昏昏睡去时,方才离去。 从此,玉娇龙每日一早便来到玉母房里,亲自服伺起居,侍奉汤药,吹汤试暖,察意承颜,对玉母照顾得无微不至。玉母一来见娇龙已经回到身边,心中放下一桩隐优,二来由于娇龙的细心照料,病也一天天好转起来,已能在床上自由起坐和举着进食了。 房间里也不时传出母女的笑声。内院各房的丫环仆妇,也都展了愁眉,添了笑意。几月来笼罩着玉府的一片阴霾,又渐渐开始消散。 再说玉父自玉娇龙回府后,虽然心中也感欣慰,并派人送去过几次美味珍玩,以示他一片爱抚之情,但却总是不肯见她。他好几次独坐书房,听到夫人房里传来母女的笑声,那笑声仍和在西疆时一般无二,也是那般清脆,也是那样娇嗔,不由引起他对娇龙思念之情,也曾抛下书卷,想踱到夫人房里去见见女儿那副可使他解优开颜的容态。可他每次刚踱到房门,却又返回身来,含着未全消尽的余恨,长叹一声,又拿起书卷。 玉娇龙也是这般,她很想见到父亲,却又怕见到父亲。几番走到书房门口,终于怯下步来,又从窗外过去。 日月如流,时光易逝,玉娇龙回府已经一月有余。玉母病情虽有好转,却仍未见大好,有时仍反反复复。玉娇龙几乎把整个心情都用在侍奉母亲身上,只深夜回楼后,才得闲静下来,有时和香姑聊聊西疆旧事,谈谈出走途中苦乐;有时独坐支颐,怀念着沦落天涯的罗小虎。往事历历,梦绕魂牵,玉娇龙常常凝坐神驰,直至深夜。 一天,玉娇龙正在服侍玉母服药,忽见鸾英房里的两个丫环端着茶盘、点盒匆匆从窗外经过,直向客厅走去。一会儿,玉母的贴身丫环进房来了。玉娇龙问道:“客厅里来了谁?” 丫环答道:“吏部主事方老爷来了。” 玉娇龙不觉微微一震,心想:“他来干什么?”也就不再深问了。 第二天早上,玉娇龙到玉母房中去时,走过窗前,正听到鸾英在和玉母谈话。鸾英说道:“母亲,妹妹心性,我岂不知。这事,鸾英不便去说。” 玉母:“娇龙虽然任性,也是明理人。婚姻大事,岂能由她!你是长嫂,常言道:”长嫂当母‘,你不便去说,谁还去说?“鸾英还想答话,玉娇龙一步跨进房去,冲着鸾英问道:”嫂嫂,你和母亲在议论什么?鸾英先是一怔,膘了眼玉娇龙,然后硬着头皮说道:“妹妹大喜了!”她只说此一句,便立即打住话头,又瞅了瞅玉娇龙,见她脸色虽然微微发白,却只漠然听着,并无愠意。鸾英这才鼓起勇气,继续说道,“昨日方堑世兄来府拜谒父亲,送来鲁府喜帖,择吉于八月十五中秋佳节与妹妹完婚。这事父亲已经当面应允。方世兄告辞出府后,父亲还把我叫到书房,嘱咐我定要将妹妹的嫁妆办得丰盛一些,府里一切字画古玩,均随妹妹选去。”玉娇龙听了后,不言不语,不怨不忧,只木然地站在那儿,唇边露出一丝讽意。鸾英已经察觉出她神情有异,忙把已经涌到嘴边的话语又咽了回去。玉母挣扎着从床上半撑起身子来,说道:“娇龙,前番为你抗命出走之事,你父亲被气得几乎想解甲离京。你既已回府,可见你对过去所为已悔悟知非。这番你就顺从父命,不再任性,我就了却一桩天大的心事,纵死亦瞑目了。”玉娇龙冷冷地:“此事女儿不能从命。” 玉母睁大着眼,露出惊忧之色,伸手指着玉娇龙道:“你父亲已经面允婚期,有如箭在弦上,已成不得不发之势;你如再行抗命,你父岂能容你!这不孝之罪,你如何担当得起!” 鸾英见玉母说得激烈,怕把事情弄僵,忙插话道:“母亲不必着急,万勿为此违和病体,妹妹年轻任性,只乐长依膝下,尚不甚解人伦,容我慢慢开导于她就是。”说完便上前连劝带拉地拖着玉娇龙,想将她带回楼去。不料玉娇龙却如生了根一般,任鸾英怎样推拉,只是纹丝不动。鸾英不禁暗吃一惊,心想:“风闻妹妹有身好武艺,自己原也不信,难道果是真的!”她正思忖间,玉娇龙又向玉母说道:“母亲,鲁家婚事,女儿断难从命。父亲纵按军法从事,女儿亦甘愿领罪。”说完,这才随着鸾英回楼去了。 香姑见小姐由少奶奶陪着上楼来了,她从她二人的神色中,便已猜到几分,忙去沏了一壶茶送来放在桌上,便各自退出房门去了。 鸾英陪着玉娇龙,劝她允了鲁翰林家婚事,开始动之以情,继而喻之以理,接着又晓之以义,绳之以礼,苦口婆心,费尽百般唇舌,无奈玉娇龙只是默默听着,却一句不答,一声不吭。最后。 鸾英急了,带哭地央求道:“妹妹,你是允,还是不允,总得说句话呀?” 玉娇龙将眉毛微微一挑,说:“我意已决,此事断难从命。请嫂嫂照此回禀父亲就是。” 鸾英:“难道妹妹就不怕父亲震怒!” 玉娇龙:“父亲常说:”三军可以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我虽女流,志不可夺。以威相逼,有死而已。“鸾英:”你也应为玉府尊荣想想。“ 玉娇龙:“玉府尊荣是祖辈汗马功劳所建,与和鲁家联姻何干!父母亲怎不也为我想想!” 鸾英:“‘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就不怕被人议论!” 玉娇龙冷冷一笑,说:“外人我不管,只要嫂嫂不议论就行了。” 鸾英见话已到头,知道再劝也是无用的了,决裂起来,反而伤了姑嫂感情。于是,又婉言劝解几句,便告辞下楼回房去了。 鸾英刚下楼去,香姑进房来了。她用满含着同情和景仰的眼光注视了小姐一会,然后又慢慢移到她身边,为她换上一杯热茶,轻声问道:“小姐,你打算如何办?” 玉娇龙沉思着,没吭声。 香姑忧心忡忡地说道:“我看这番很难对付,要早拿定主意才行,逃是逃不了啦!” 玉娇龙听了香姑这话,并未露出惊异之色,只略带好奇地注视着她,似在探询,又似在听她主意。 香姑:“花园后门已被封闭,墙外也增加了打更巡哨。” 玉娇龙淡淡一笑,毫不在意地说道:“这些我倒并不放在心上,只是我得想个两全之策才好。” 香姑不解地:“两全之策?!” 玉娇龙点点头,自语般地说道:“父母生我育我,劬劳之恩纵不能报,也不能不念啊!” 香姑已经明白了玉小姐的意思,她感到一阵迷惘,叹了口气,说道:“人人都有父母,可你不同啊!谁叫你生在侯门呢,就像螺狮背了个壳。‘两全’当然好,就怕两不全。你要拿定主意才是!” 香姑闷闷不乐地退出房门去了,只剩下玉娇龙一人坐在桌旁出神。 由于玉娇龙的抗命拒婚,玉母又气又急,病又加重起来。玉父闻知娇龙对鲁家婚事抗死不从,大为震怒,几次想到女儿房中,将她痛斥一顿,强她就范。但想到前番为鲁家婚事闹出的情景,又虑逼出事来,正举器未投,郁怒于胸,不想一日他进房去看望夫人病情时,夫人又提起此事,说娇龙年纪还小,要求把婚期推迟一年,让娇龙有个回心余地,以免参商骨肉。谁料这“参商”二字进入玉大人耳里,顿时间,新怒旧忿一齐涌上心头,勃然大怒,指着玉夫人道:“你养的好女儿,目中可还有君父!似她这等违礼放任,将来必致败我玉门家风。我意已决,鲁府婚期不能更改,或从或死,由她选择!” 说完怒犹未止,还抓起架上的古瓷花瓶掷地摔个粉碎。又指着那迸满一地的碎片忿忿地说道:“我如食语,愿以此瓶为誓!”这才拂袖而出,带着凡名兵卫,骑马出城到军营去了。 玉夫人又惊又急,一时接不上气来,竟晕厥过去。 玉府内院顿时忙乱起来。 玉娇龙闻听丫环报说,急忙来到玉母房中,见母亲虽已回过气来,但仍双目紧闭,不能言语。玉娇龙扑到床前,连呼几声,不见玉母回答,急得只是痛哭,也没有了主意。 鸾英在旁早已哭得成了泪人一般,她边哭边将玉母病情突然转恶的缘由,带责带谴、夹怨夹悲、数数落落地告诉了玉娇龙。玉娇龙听得心如刀绞,感到自己在母亲面前真是罪孽深重,九死难赎。一时间,她只有一个念头:要是母亲就此溢然长逝,自己一定碰死床前,相随她老人家于泉下。 姑嫂二人正惶惶无计间,派管事去请的郎中来了。鸾英忙擦去眼泪,将郎中迎进房中。玉娇龙举目望去,见进来的郎中年约六十开外,面容清瘦,背已微微佝偻,但神情中却露山一种豪慨与傲然之气。郎中进到房里,略坐片刻,连献上的茶点都未沾唇,便到床前与玉母诊脉去了。他将玉母两手脉经切过,又细细看了看神色,这才不急不忙地说道:“玉夫人的病是积寒积郁所致。存寒久化为热,积郁久聚为痰。痰火积胸,犯气上涌,中焦阻塞,宜化痰理气、通窍开胸以治。”接着开了一张处方,递给鸾英,又语重心长地说道:“药须用引,病各有因,引由医用,因靠自寻。玉夫人的病情按理不至于此,当亦有因,还望少夫人寻因求顺,服药方能奏效。若单靠用药,恐怕就难起沉疴了。” 鸾英连连点头,将药方付与丫环交人拣配去了。 玉娇龙见郎中说得精要中肯,心中不禁暗暗佩服。又见他衣履简朴,但无寒伧气;举止谨严,而却无迂腐气,心里更觉奇怪。 鸾英说了几句称劳感谢的话后,问道:“请问先生尊姓大名?在京城何处挂牌行医?” 郎中欠身答道:“在下姓梁,名巢父,本山东人,因避难流落京城,寄寓高庙。适才去仁寿堂配药,正遇贵府管事前去请医,因常与玉夫人看病的徐老先生出外去了,蒙仁寿堂掌柜推荐,在下不揣冒昧,就随来应急来了。” 玉娇龙刚一听到梁巢父这个名姓,觉得好不耳熟。仔细一想,才又想起来了:原是罗小虎在草原上讲他身世时,曾说起过这人名姓。说他原是沧州州衙内一名师爷,与罗小虎的父亲十分交好,罗父被害后,州官孙人仲还欲斩草除根,多亏这个梁巢父前来报信,并设法救走了罗小虎的弟妹。后来又听说孙人仲还欲暗害于他,逼得他逃离沧州,不知去向。眼前这位郎中,莫非就是当年罗小虎的那位恩人!玉娇龙虽尚在猜疑,但心里却已对郎中充满了一种崇敬、亲切和感激之意。趁鸾英出房张罗别的事情去了之机,玉娇龙轻声问道:“梁老先生可曾在沧州住过?” 梁郎中吃了一惊,但当他从玉小姐眼里看出并无恶意时,慨然地说道:“确曾在沧州住过。不知小姐何以知道?” 玉娇龙泰然答道:“听我哥哥玉玑谈起过,说你是位能托孤仗义的君子,真是令人尊敬。” 梁巢父顿觉感慨万端,正想借此一抒幽愤,窗外已传来鸾英的声音,玉娇龙又把话岔开了。 梁巢父也是个深深谙于世故的人,他感到其中必有蹊跷,但又不解这其中的蹊跷,只好不再提起沧州之事。 丫环献过果点,鸾英包出礼银,梁巢父便告辞出府去了。 玉母服了梁郎中处方的药后,神志已渐清醒,但病势仍处垂危。玉父日前一怒出府,带着几名亲兵侍卫驰赴居庸关一带巡营去了。府里内外大小事情,全落在鸾英一人身上,眼见玉母病情险恶,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玉娇龙日夜守候在玉母床前,夜不解带亲自送水喂药,不几天功夫,便见消瘦下去。 一天深夜,玉母稍稍清醒过来,见娇龙守候在她旁边,便伸出她那枯瘦的手来拉住娇龙的手,喘息着说:“女儿,我自知已无生望,咽不下这口气去还是为了你的婚事。 只要你允了鲁府婚事,我死也瞑目了。“玉娇龙含泪答道:”母亲,儿无他求,你老人家在世一天,儿侍奉你老一天;你老归天了,儿愿随你去。“ 玉母满怀心事充满感伤地说道:“世间事总不能尽如人意。盈则损,这是天道。各府亲眷们都羡你长得俊,我却很忧心。我看鲁府这门婚事对你未必非福,况你父已碎瓶为誓,势难逆转,家门兴衰都系在你的身上,你应以全家为重。” 玉娇龙从未听到母亲说过这样的话来,她心里似隐隐感到有种不祥之兆。但她也无心去多想,只埋着头,不吭声。 玉母喘息一阵,呻吟数声,又衰弱地闭下眼去。 且说鸾英正为玉母的病势垂危焦虑得坐立不安、束手无策时,玉玑奉召进京陛见回府来了。鸾英见丈夫这时突然归来,真是喜从天降,等他先到母亲房中省视以后,才将府中年来发生的种种事情一一告他。玉玑听后,真是惊异不已,感慨万分。特别是娇龙抗命出走之事,几乎使他不敢信以为真。他百思不解地问鸾英道:“妹妹向处深闺,娇嗔成性,哪有这等能耐和胆量,竟敢带着香姑在外闯荡数月!” 鸾英神秘地附耳道:“你莫小觑了妹妹,有人说她藏有一身好武艺,可比当年花木兰呢!” 玉玑:“你也去听那些胡说!”他凝思片刻,又道,“妹妹随父亲在西疆长大,见惯军营生活,又杂处戎狄,可能染上一些野性。” 鸾英又把父亲已允了鲁府婚期,娇龙抗命不从以致急病母亲、气走父亲的事告诉了玉玑。玉玑听后又忧又急,恼闷半天,问道:“妹妹犯颜拒婚,如此决裂,究竟是何缘故?” 玉玑这样一问,竟把鸾英问得哑口无言。 玉玑又说道:“看来要使妹妹回心转意,还先得摸准她拒婚的原因。” 鸾英听丈夫这样一说,连连点头称是。于是夫妻二人又商谈一些家务琐事才罢。 再说玉娇龙侍候在玉母身旁,一连几天几夜,已经神劳容瘦。玉玑回府后,见此情景,心中不忍,劝她回楼歇息。玉娇龙也想回楼换换衣服,便顺了玉玑之意,回到后园楼上。不料刚进到房里,便见香姑已经默默地坐在桌旁,双眉紧锁,满面悲戚之色,脸上还留着泪痕。玉娇龙不禁微微一怔,忙走到她身边问道:“香姑,你怎么啦?” 香姑没应声,只抬起头来,张大着眼,紧紧地盯住她。玉娇龙从她那带着惊恐、充满悲痛和略含哀悯的眼神里,已感到了一种凶兆,似觉有什么大祸来临,她的心也立即紧缩起来,声音也变得短促了:“讲呀,出了什么事?” 香姑仍未答话,却一下紧搂住玉娇龙的腰,摧肝摘肺地失声痛哭。玉娇龙急了,用手捧起她的脸来,急切地问道:“你说,究竟是为了什么呀?香姑咽哽着,断断续续地说道:”他死了……被杀了……在满城。“玉娇龙用力摇着香姑的头,她的声音也变得沙哑了:”谁?是谁?谁被杀了?“ 香姑从五脏里进出三个字来:“罗大哥。” 玉娇龙突然松开了手,站着不动了。房间里顿时寂静下来。 一切都死了,一切都结成了冰。 香姑害怕了,心里冷得直打战。她的悲痛,她的泪水,像突然被截断了似的,只胆怯地抬起头来窥视小姐,见她两眼发直,整张脸好像变成玉石雕的。香姑不敢叫她,不敢问她,就让她纹丝不动地站着。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香姑才微微地听到小姐的胸口里发出一声哀吟,眼睛也闭下了,随着便有两行有如联珠般的眼泪滚了下来。 玉娇龙紧咬着唇,没让哭出一声。直到她眼泪已经流干,只感到整颗心都快要呕出来时,她才强镇住自己那锥心位血般的悲痛,问香姑道:“香姑,你罗大哥已死的消息是从何处听来?又是如何死的?” 香姑见小姐开口问话了,这才定下神来,答道:“是‘四海春’客栈蔡家姐姐告诉我的。她说罗大哥已在满城被官军杀害。” 玉娇龙似已支撑不住了,颓然坐到床上,颠声问道:“这消息真的确切?”香姑微微地点了点头。玉娇龙忽然抬起头来,端正了身子,眼睛里闪现出一种异样的虔诚,她那显得特别端庄的仪态,已经隐去了她那悲痛的神情。玉娇龙又恢复了常态。她平静地说道:“香姑,你且将见到蔡幺妹的事源本讲来。” 香姑道:“今天早上冬梅、秋菊两位姐姐要我上街去代为配几色丝线,我刚出府门,就碰到蔡家姐姐打从府门前经过。她告诉我说,她已于今年春天和‘四海者’客栈的刘掌柜成亲。她俩刚一道送她爹爹蔡九爷的灵柩去陕西安葬了回来。我们说得投机,蔡家姐姐便强拉我到‘四海春’客栈她家里去坐坐。我随她去了。闲谈中,她透出了罗大哥已惨死在满城的消息。去年罗大哥改名仇双虎,曾在‘四海春’客栈里住过,她和刘掌柜都认识。我问她罗大哥是怎样死的,她告诉我说,罗大哥到满城寻访西疆流人亲眷,正遇上满城官盐无故提价,老百姓群起反对,聚集到官府衙门评理,官府诬为造反,派兵镇压,抓了许多人犯,采用严刑拷打,逼他们承认是阴谋作乱。在官府的严刑拷逼下,有的人犯被苦打承招,定成死罪;有的惨死刑下。一时间,逼得许多人犯的亲眷上吊的上吊,投河的投河,真是凄凄惨惨,哭声遍地。罗大哥见此情景,忍无可忍,聚了一些血性人,乘夜闯进衙去,杀了盐官,砍了狱吏,打开牢门,放了所有人犯。罗大哥为护人犯出城,他独自断后,因而被赶来的官兵、衙役截住。他们将罗大哥围困在县衙旁边的一座庙子里。碰巧衙役中有人认出罗大哥来,说他曾独自一人在德州白天闯入公堂,杀死府官孙人仲,然后又从容逃去。因此,官兵、衙役都惧怕他的勇敢,谁也不敢带头冲进庙去。他们亦估量罗大哥因人孤势单不敢贸然冲突出来。正相持间,忽听外围一声大吼,罗大哥却突然从官兵、衙役背后杀了过来。一时间,竟把那些官兵、衙役惊慌得乱成一团,也不知这位煞神是什么时候、又是如何溜出庙来的。罗大哥砍翻几名官兵后,便转身向着城外逃去。官兵、衙役仗侍人多,蜂拥而上,紧追不舍。罗大哥且战且走,直到逃到护城河边,官兵、衙役四面围上,罗大哥背靠一株大树,挥起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刀,奋勇拼杀,又一连被他搠倒几个。可笑其余那二三十名官兵衙役,都被吓得远远地站着,只是呐喊示威,却谁也不敢靠近前去。后来又从城内调来了一队弓手,一齐开弓放箭向罗大哥射去,直射得罗大哥身上所中的箭杆有如刺猬一般,方才停射。可是罗大哥依然背靠大树,站在那儿屹然不动,只大睁着眼忽视着他们。官兵、衙役都被惊得面面相觑,弄不清他已是死了还是活着。他们在他身旁逡巡了好久,直到他确已毫无动静后,才敢慢慢靠近。罗大哥就这样被他们杀害了。人说虎死不倒桩,罗大哥也是死不倒桩,他真不愧是个英雄汉。” 香姑说完后,又不禁低低嗫位,悲痛万分。 玉娇龙只默默地听着,神态显得出奇的平静。过了很久,才淡谈说了句:“真不该作对官府!” 香姑突然抬起头来,大张泪眼,抱怨地望着玉娇龙。玉娇龙没理睬她,呆然神驰地望着窗外,断续着喃喃自语般地说:“……我就把你埋在这儿……亲手把你埋好……为你守孝。” 房里静静的。香姑大张着惊诧的眼睛。 第二十五回 痛变允婚娇龙由命 忿闻背约莽汉拦舆 香姑把从蔡幺妹处听来的有关罗小虎被害的详细经过,一句一泪地转诉出来。玉娇龙纹丝不动地端坐那儿,只默默地听着,表面上显得异常平静。其实,她的心已被捣得粉碎,魄亦已散了,只木然坐在那儿,一切都是空空的。在她心里首先浮起的一丝哀怨,就是罗小虎不该去和官府作对,以致死了还要落个叛逆的罪名!但她浮起的这一丝哀怨,只短短的一瞬间就过去了,接着从她心里浸溢出来的,还是锥心位血的哀悼。她呆然凝视窗外天边,眼前闪现着已往的历历情景:草原上,沙漠中,坪台边,帐篷里,……还有迪化城边的林荫小道,张家口外的风雪冈头。 ……她还想起了在帐篷外面草地上的那段情景:罗小虎躺在她身边,悠闲地闭着眼睛。她默默地拔着草玩,心里充满了宁静和甜蜜。罗小虎突然问她:“如果昨晚我被你刺死了呢?”她从地上捧起一捧沙,半玩笑半认真地对他说:“我就把你埋在这儿。” 同时,把沙洒落在罗小虎的身上,又说,“就这样亲手把你埋好。然后,我为你守孝。” 她当时,本来想说“守寡”的,但她羞得碍了口,把“寡”字改说成了“孝”字。她没想到,定情后的几句戏谑,竟成了忏语。想到这里,她突然闪起一个念头,这才回头去问香姑道:“你罗大哥的尸体呢?他们是怎样处置的?” 香姑恨恨地说道:“他们把罗大哥的头割下来送到保定府。保定府衙验明确是沧州、德州正在悬赏捉拿的要犯罗虎。保定府除上奏朝廷和知会沧州、德州外,还把罗大哥的头高悬保定城外示众三天。”香姑说到这里,又悲痛得泣不成声。 玉娇龙:“尸体和头有人掩埋没有?” 香姑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忙忍住哭声,呜咽地说:“蔡家姐姐还说,罗大哥的头刚悬出来,当天晚上就被人偷走了。他的尸身,满城的百姓们把他掩埋了,就埋在城边那株大树下。听说,每天都有不少的人去祭奠他呢。” 玉娇龙眼里掠过一丝惊异的神色,接着又变得黯然了。 不知不觉间,窗外已是暮色苍茫,墙边柳树上桂着一弯新月。房里尚未点灯,玉娇龙和香姑相对默默地坐着,都陷入一种衷痛的沉思。墙外传来了二更梆锣的声音。玉娇龙这才微微一震,轻声说道:“香姑,你回房安息去罢。” 香姑带着忧伤和央求的声音道:“今晚我要睡在你身边。” 玉娇龙已经明白了香姑的心意,她怀着领谢的心意安详地说道:“不,我只想一个人呆一呆。” 香姑轻轻地退出去了。 玉娇龙房里一夜没有点灯,她呆坐窗前,直到天亮。 第二天中午,玉玑奉召上朝陛见后,带着皇上的特殊嘉奖和恩宠,回府来了。一个外任的四品知府,能获得这种殊荣,这在同僚中还是少有的。只因今年夏初,承德府城西郊滦河岸边,有片土地上的麦苗竟生双穗,这确是百年少见的奇异。古籍记载上却把这种奇异称为祥瑞。玉玑当即表奏朝廷,并选撷了百株双穗,随表贡献皇上。玉玑在表奏上歌颂这是“圣德感天,兆示祥瑞,泽及万民,普天同庆”。圣上见了表奏,欣喜万分,当即把百株双穗分赐朝中大臣,以示圣上愿与群臣共沾天恩、同享福泽。同时驰诏承德府,宣玉玑进京陛见。 玉玑回府用过午饭,便叫鸾英去将娇龙请到他房里来,将晨早入朝陛见那种极一时荣宠的盛况告她,同时也给她讲了一些荣辱兴衰和为人处世的道理。最后,玉玑不无感慨地说道:“树大招风,位显遭谗,人以殊恩为荣,我以殊恩为忧。想我玉家世代簪缨,先祖捐躯沙场,父亲荫封侯爵,已极人臣之贵,我们作子女的,虽不能继扬祖业,亦当不贻笑于人才是。” 玉娇龙心里明白,哥哥这席话都是为她而说的。她觉得哥哥说得含蓄婉转,语重心长。她端坐听着,从哥哥这番谈话的用心里,使她感到一种同胞骨肉之情,同时又体念到了皇恩的浩荡,玉府的尊荣,父亲的权势,哥哥的声名。这一切都使她在京城官宦人家中可以睥睨众眷,也使她成为玉府中的天之骄子。她又想起了她在出走途中所受的种种屈辱。要是那些人知道她是玉府侯门的千金,不管是酒店里的那群镖师,还是潴龙河畔的恶霸陶驮,甚至连李慕白,就谁也不敢那样对她了。这一切,她都是为了罗小虎才不顾的,也是为了他才招来的,如果他还在,她可以为他而忍受,可他已经死了,一切都成空了。此刻,藏满在她胸怀的是对自己失去依恋的哀痛和对骨肉的负疚。 玉玑陛见后本应立即返回承德,为了母亲的病,他已经在家里滞留五天了。玉母的病势不但毫无好转,而且日更沉重,已经处于弥留状态。平时给玉母看病的徐老先生,已经不肯用药,鸾英设法,想起了日前请来与母亲看过病的那位梁郎中,似还有些医理,便又派听差去高庙请他。过了一会,派去的人回府禀告说:“梁郎中不肯来府。” 鸾英不解地问道:“他为何不肯来府?是否你请得不恭?” 听差答道:“小人哪敢不恭。那梁郎中原是要来的,小人已经随他出了高庙,他忽然停步问小人道:”贵府玉少老爷是否任过沧州州官?‘小人应了声’正是沧州前任州官‘。不知为何,梁郎中就返身进庙,说什么也不肯来了。“鸾英正诧异间,玉玑在房里问道:”梁郎中叫何名号?“ 鸾英一时记不起来,玉娇龙一旁插话道:“名巢父。” 玉玑讶然道:“梁巢父。原来是他!”接着,他在房中踱了几步,又说:“我已料到他不来的缘故了。” 鸾英困惑地望着丈夫;玉娇龙垂下眼帘背过脸去。玉玑神态慢慢肃然起来,说道:“去年中秋我改调承德回府时,谈起过罗虎在德州白天闯入公堂杀死府官孙人仲为父报仇的事情。这位梁巢父原来就是罗虎父亲的交好,也是罗虎的恩人。罗虎的父亲被害后,孙人仲还欲加害罗虎兄妹,就是这位梁巢父救了他们。罗虎的弟妹也是梁巢父送到外乡隐匿下来的。梁后来为避祸逃离了沧州,不知去向,原来却在这里!” 鸾英性急,反问道:“这与我玉府何干?” 玉玑感叹一声,说道:“我半月前看到保定府送来的塘报,说罗虎因在满城聚众抗提盐价,杀官劫狱,已被官兵所杀。因我在沧州时,曾悬榜捉拿过罗虎,梁巢父多是迁怨于我了。” 鸾英委屈地:“你当时悬榜,明是捉拿,实是暗纵,哪能怨你!” 玉玑感慨地说道:“作事全凭天理,哪能尽让人知。这梁巢父虽只是个师爷,倒也算得上是个忠义之士,实实令人敬佩。” 鸾英见丈夫对他这般称赞,心肠也热了起来,说道:“天下多有几个梁郎中这样的人就好了。罗虎也算得上是个孝烈的汉子。去年听你说过,我和赵妈都老惦着他呢!千不该万不该,他就不该去杀官劫狱,这就犯了叛逆大罪,死了也只落得个坏名声。要是他去投军,说不定还能当个副将、总兵。一旦边塞有事,战死了也不失为忠臣烈士,还能流芳千古。真是可惜!” 玉玑不胜感慨:“据说罗虎死得也极壮烈。同是一死,泰山鸿毛,相去天壤,令人慨叹!” 鸾英见玉娇龙埋头端坐,默然不语,问她道:“妹妹,何不谈谈你的高见。” 玉娇龙凄然一笑:“哥哥、嫂嫂说得极是。他该去投军。”说完,又低下头去。 玉玑若有所思,默然片刻后,对鸾英道:“你去包封五十两纹银,选取蜀麻细布两匹,命人送去高庙面呈梁郎中,就说是我叫送去的。至于给母亲看病之事,他愿来则来,不必再提。” 鸾英正欲转身,玉娇龙说道:“哥哥此举,用心极善。只是那梁巢父从他为罗家之事的所作所为来看,当不是一个为财礼所动的人。万一又生误解,引起疑虑,反而不美。” 玉玑猛然醒悟,忙道:“妹妹所虑极是。”又回头对鸾英道:“我本欲以此表我对他倾慕,兼示罗虎之被害与我无关,却来虑及也可能引起他的疑忌,或误以为我对罗虎之死有责于心,以赎内疚;或疑我是在收买堵口,势将对他不利。若被张杨出去,为人所乘,岂不有损我的清誉。” 鸾英瞅着玉娇龙有意无意地说道:“妹妹有见识,心又细,那天我还对你哥哥说,要他不要小觑你,你简直可比花木兰呢。” 玉娇龙微微一怔,不在意地说:“嫂嫂太过奖了,我哪能比得花木兰。” 晚上,玉娇龙回到楼上,把玉玑上朝陛见、承德麦出双穗以及梁巢父拒不来府给玉母看病的事,一一告诉了香姑。最引香姑动情的还是梁巢父过去仗义匿藏罗家兄妹和不愿来府的事儿。 当玉娇龙谈到玉玑和鸾英也对梁巢父的义行十分赞叹时,香姑似信非信地问道:“少老爷、少夫人对梁先生是如何称赞的呢?” 玉娇龙道:“少老爷说他虽是师爷,也算得上是个忠义之士;少夫人又说天下多几个这样的人就好了。” 香姑犹嫌赞得不够,气愤不平地说道:“什么‘师爷’,什么‘也算’,我看梁先生就远比那些自称饱读诗书、官高位显的人强多了。别看那些大人们满口的忠孝节义,私下里却是一肚子的狗肺狼心。就以这次少老爷管的承德地方出了双穗来说,却把它说成是百年难得的祥兆,读书人还把它说成是什么国瑞,皇上也高兴万分,大加赏赐。其实这也没什么稀奇,我看世上出了梁先生这样的人那才是真正的祥瑞,真正的国瑞。我要是皇上,我就要大大的赏赐这样的人。” 玉娇龙虽然觉得香姑这番话说得也有些道理,但总觉得她说得太刺耳了。特别是认为她不该借题发挥,骂得越乎情悖于礼了。她心里感到有些不诀,责备香姑道:“你嘴也太尖刻。圣上宣渝以仁孝治天下,满朝文武官员,谁家又不是以仁孝教子孙,哪能以一管之见,信口胡说。” 香姑本想顶她几句,但想到小姐日来心境,不忍再去惹她生气伤心,各自怏怏出房去了。 半夜,赵妈踢踢踵踵上楼来报,说玉夫人病情突然转恶,已是弥留,少老爷和少奶奶都守在身旁,要小姐立即过去。玉娇龙闻报大惊,急忙披上衣服,匆匆奔到玉母房里,见玉母仰卧床上,双目紧闭,脸色惨白,一动不动,有如死了一般。哥哥、嫂嫂恭立床前,满面泪痕,悲戚万分。丫头、仆妇们屏息静气立在门外。玉娇龙神情惨切,木然地俯身下去,用手在玉母鼻下一试,只微微感到还有一丝气息。她心里已经明白,把自己抚育成人、一贯疼怜自己并大自己担惊受怕的母亲,就快和自己永诀了。玉娇龙想凑上前去呼唤母亲,可她感到自己的喉里好像被一团什么东西堵住了,出不了声;她想扑下身去哀泣,却又已经流不出一滴眼泪。她只感到心里一阵阵剧痛,好似整颗心都在于裂一般。玉娇龙只俯着身子,不叫不哭,目不转睛地看着玉母。突然,玉母嘴唇微微一动,紧闭着的双眼却慢慢地睁开了。睁得那样大,又那样有神,就好像睡醒过来一般,眼里闪着光彩。玉母先看了看玉玑和鸾英,露出慈祥的笑意,微微地点了点头。当玉母又抬起眼来看玉娇龙时,她那慈祥的笑意消失了,眼里却露出一种悲悯和希望的神色。玉母从被里伸出手来,紧紧地抓住玉娇龙的手,用一种十分微弱但却十分清楚的声音说道:“女儿,母亲要走了,可心里挂着你,上不了路。在这与你最后诀别的时刻,只求你听母亲一句话:允了鲁家的婚事。” 玉娇龙还是一动也不动地盯着玉母,流不出一滴眼泪,发不出一点声音。脸有如玉雕一般。 鸾英察觉情况有异,一颗哀痛的心有如被封入冰块一般。她忙俯下身来,对玉母说道:“母亲,你放心,妹妹的事就交给媳妇好了。” 玉母摇摇头:“娇龙尚幼,任性,又不甚知礼。我走后,就把她托给你了。鲁家的婚事,一定要她当面答应我。” 鸾英轻轻摇了摇玉娇龙:“妹妹,你就讨母亲一个欢心吧,这比服药还见效!” 玉玑也在旁说道:“妹妹,我玉门世代忠孝传家,你快尽了这点孝心吧!” 玉娇龙痴痴望着玉母,神志似乎也显得昏乱了。她拼命地张着嘴,好容易才从喉咙里进出几句断续的咽哑声:“…他死了,…我……守孝……” 玉玑和鸾英听得莫名其妙,相互看了一寸已,彼此脸上都露出困惑和略带惊恐的神色。 玉母也张大了眼,死死盯住玉娇龙。老人家这时的神志特别清楚,虽没听懂玉娇龙说的什么,但她却明白女儿还没有应允。 玉母又用一种迫促的声音央求道:“娇龙,快,母亲就等你一句话了。”接着呻吟了声,又痛苦地说,“我心里难过啊!” 玉娇龙打了个寒战,全身微微一震,好像突然清醒过来。她回头看了看玉玑和鸾英,见他们都正在以期待和催促的眼光看着她。她又看了看玉母,沙哑地说道:“母亲,我一世不嫁人,也不再离玉门一步。” 玉母:“你父亲……父亲……设过誓……你定要应允……” 玉母说到这几时,喉里响起了一阵低沉的痰喘声,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只大睁着眼盯住玉娇龙,在等待她应允。玉母几次张了嘴。 可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慢慢地,玉母喉里的痰喘声越来越响,老人家的眼也越张越大,眼珠都像快突出来似的。玉玑见母亲被折磨得这般痛苦,真是肝胆俱碎,哀痛万分,鸾英也感到心如刀割。她一时情急,忙转身对着玉娇龙一下跪倒在她面前,哀求道:“妹妹,你看母亲已被析磨成那样,你难道竟这样忍心!” 玉玑也上前一步,对着玉娇龙双膝跪地,泣不成声地说:“妹妹,你快应允了吧! 为兄都给你跪下了!“玉娇龙顿时只感到耳朵里响起一阵雷鸣般的声音,眼前只见无数道金光乱闪,她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她已如被献入孔庙的三牲,只有甘当祭品了。 蓦然间,出现在她眼里的,却是悬挂侯府正厅那块金匾上的“忠孝传家”四个大字。玉娇龙木然地站起身来,跪在母亲面前,双手合掌,庄严地说道:“母亲,鲁府婚约,女儿遵命允从,你老人家放心去吧!” 玉娇龙话音刚落,玉母嘴边露出一丝笑容,接着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响,眼睛也随即闭下了。 玉娇龙扑上前去,撕心裂肺地呼了声“母亲”,玉母眼角边立即滚出两颗大大的眼泪。 玉娇龙整个心都像被压成一团了。她睁圆了眼死死地盯着玉母那两颗往下流去的泪水,屋里顿时响起一片哭声。那哭声在玉娇龙的耳里却越来越觉遥远,渐渐地,她只感到周围一片寂静,接着她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玉娇龙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又渐渐地听到了一阵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传进她耳里。她用力张开了眼,一看,她却睡在自己的床上,香姑正伏在她身旁啜泣。玉娇龙想坐起身来,刚一转动,却感到一阵难堪的疲乏袭上身来,全身软绵绵的,只是动弹不得。 她只好用微弱的声音唤了声“香姑”。香姑忽地抬起头来,愣愣地望着她,惊异的神色很快变成狂了般的欣喜,喊了声“姐姐”,便扑到她怀里又哭泣起来。香姑哭得那样伤心,那样牵人肌腑,这过于高兴的哭泣,却比不幸的哭泣还要伤心。玉娇龙迷惘茫然,简直不清是怎么回事。她想仔细问问香姑,可香姑只是一个劲地痛哭,她无从插问,同时她也感到自己问话吃力。 香姑哭了很久,才又抬起头来,眼巴巴地看着她,脸上露出童稚般的依依,咽哽地说:“你已昏迷了三天,差点把我急死了。谢夭谢地,你终于醒转来了。” 玉娇龙这才明白过来。她尽量去回忆是怎样发生的事情,记忆里却是一片迷乱。她隐隐能够记起的是:闪光的金匾上“忠孝传家”四个大字;母亲眼角边两颗大大的眼泪。 香姑像想起什么似的,立起身未,边擦泪边跑出房去。一会儿,冬梅、秋菊进房来了,二人捧来了参汤,冬梅上前搀扶起玉小姐,秋菊正准备喂她时,玉娇龙蓦然发现了她二人穿着一身孝服,不觉吃了一惊,忙问道:“你二人穿淮的孝服?谁去世了?” 秋菊惊诧地答道:“老夫人呀!” 猛然间,玉娇龙一切都回忆起来了。那天在玉母房里发生的全部情景,又一一再现在她眼前。她推开了参汤,用双手蒙住了脸。 玉娇龙没有哭泣,她已经没有了泪水。她只在心里默默念着:“天啦,我的命为何这样薄,这样苦!” 死了罗小虎,已经捣碎了玉娇龙的心,母亲又去世,她感到擎个五脏都空了。而今,她只剩下了一个躯壳。她已经在母亲弥留之际允了鲁府的婚约,这是她在母亲生前唯一所尽的孝道了。 这是命,她只能由命了。就用这个躯壳去恪守玉门的“忠孝传家”吧。 玉娇龙正哀叹间,玉父闻讯赶到她房里来了。玉父迈步来到她的床前,无言地注视着她。他那因消瘦而更显得严峻的面容,隐隐露出一抹哀伤和欣慰之色。玉娇龙仰起脸来,带怯地叫了声“父亲”。玉父眼里突然一亮,他迅即转过身去,将手一挥,把香姑、冬梅、秋菊都遣出房去。玉父又停了片刻,这才转过身来,用手贴在娇龙的额上试了试,然后又在自己的额上也贴了贴,眼里露出了微微的笑意。 玉娇龙已经有几月没见到过父亲了。此刻,她见父亲白鬓蓬松,形容憔悴,举动迟缓,背也微显佝偻,往日在西疆那种指挥若定、叱咤三军的气概,已经在衰老中消减下去。她又想到父亲的衰老和母亲的死,其咎多由己起,一种深深负罪的心情又在她心里沉重起来。玉娇龙情不自禁地对父亲说道:“父亲,女儿不孝,有负双亲养育之恩。” 玉父将手一摆,说:“你能回心,深慰我怀,过去之事就不再提了。” 玉娇龙惨然道:“母亲丧事全劳哥哥、嫂嫂,女儿少时便去灵堂拜守。” 玉父:“女儿,你为母亲逝世,昏迷三日,足见孝心。你刚刚苏醒过来,还宜静静调养,就不必去守灵了。” 玉娇龙暗存希望,充满了感伤地说道:“父亲,母亲已死,女儿但望能像在西疆时那样常常得依膝下。” 玉父也有些黯然了:“你哥哥志在四方,我不能误他前程。对你我已筹思甚久了,将来我就将这座后花园赐赠给你,还将为你修建一座庭院,将来你和宁轩就搬过来住。” 玉娇龙神色凄然地埋下头去。 玉父又慰勉几句,便下楼去了。 玉母的丧事办得极尽荣哀。京城的文武官员和与玉府有交的豪门望族都来设祭吊孝,整整忙了半月。玉大人祖籍辽东,玉夫人生前曾留下遗言,望将遗骨运回辽东安葬。玉大人不忍违她意愿,只好将灵柩运往妙峰山上元君庙里暂时安放,等将来告老辞官后,再送回辽东入土。 玉娇龙一直病卧在床,只在玉母启灵那天,才由香姑扶到府门拜送。 且说玉夫人启灵出丧那天,玉府门前闹热非凡。地坝上,拜团成排成行摆满一地,各部院同僚,各门部属,以及权门亲友都来拜送,真是冠盖摩肩,仕女如云。再加上那班聚来看闹热的街坊百姓,更是人上重人,层层密密,把两边街口围得水泄不通。前来送灵的僚属亲眷祭奠已毕,肃立两旁。启灵时间已到,一阵鞭炮响过,玉娇龙头顶白冠,身穿缟服,由香姑扶着出府来了。只见她愁锁双眉,哀含两目,面容惨白如雕玉,神情悲戚似凝霜。玉娇龙本就步履轻盈,体态炯娜,不料病后姗姗行来,几度摇摇欲坠,有如凌风仙子飘飘随灵欲去一般,更增一种楚楚之态。前来送灵的僚属亲眷,以及围观的街坊百姓,都被玉娇龙这哀哀感人的面容和楚楚动人的神态吸引住了,一个个都屏息凝神地注视着她。 玉娇龙却如独行幽涧,旁若无人一般,来到灵柩之前,盈盈下跪,泣不成声。直到灵柩已经抬出街口,才由香姑强把她挟起送回府去。 就在这片刻间,玉娇龙因玉母去世昏迷三日之事,便在僚属亲眷中传开了。继上次在铁贝勒玉府拦马救母之后,玉娇龙又一次赢得了孝女的名声。 玉夫人丧事已毕,玉府又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玉玑因母丧开缺守制在家,玉父亦称病告假一月,在家调摄。玉娇龙在香姑的体贴照料下,身体已渐复元,不时还到花园走走坐坐,藉以解闷排忧。香姑是个伶俐人,虽然心直口快,却也心细如发,她见小姐自从上次在留村中套被解送回府后,情性大变,日渐颓沉,她心里暗暗担忧。特别是罗小虎被害的噩耗传来,玉小姐当时那种悲痛的情景,直如剐心失魄一般。接着又为老夫人之死,小姐竟昏迷三天,不省人事。香姑心里也很明白,小姐是个倔强人,平时喜怒不形于色,不是天大的危难和海样的悲痛,是吓她不住、压她不倒的。她的昏迷三天,其中一定加有对罗小虎的悲痛。但小姐和罗小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香姑对此还是不甚了了。她只察觉到并认定了小姐在深深地惦恋着罗小虎,但这缕苦相思是怎样惹出来的,香姑却捉摸不出。她只隐隐猜疑可能与前番小姐在沙漠上走失有关,但香姑一想起当时的情景,出现在她眼前的便是一场悲壮惨烈的景象,和一片洁翰无边的沙漠,她又倘恍迷离起来。小姐从未和她谈起过罗小虎的事情,香姑也不敢问。只是彼此都心里明自,彼此都不道破。特别经过这次变故,香姑在小姐面前分外体贴,分外小心,既要想尽办法劝慰她,又要不致触她痛处。 这天,香姑陪着小姐在花园亭内闲坐,玉娇龙虽仍似往常一般雍容娴静,但香姑却已看出她在凝思驰神,眼里含着茫然的神色。香姑便寻些话来岔她,玉娇龙也只是望着她笑笑而已,不多理答。香姑正在津津乐道地向她谈着幼年趣事,玉娇龙突然打断她的叙谈,问道:“香姑,我问你,你是否喜欢哈里木?” 香姑愣了愣后,爽朗地应道:“喜欢。” 玉娇龙:“你将来是否嫁他?” 香姑想了片刻:“这我可从来没想过。我没有亲人,一向是把他当成哥哥一般。” 玉娇龙:“如果他要娶你呢?” 香姑的脸一下红了:“我就嫁他!” 玉娇龙:“要是他死了呢?” 香姑不禁哆嗦了下:“我就把他装在我心里。” 玉娇龙:“你还嫁不嫁?” 香姑想了想,摇摇头说:“只要心里还装着他,怎能嫁啊!”她话音刚落,眼里已噙满了眼泪。 玉娇龙举头望天,脸色微微发白。香姑立即暗悔起来,明白自己又触到了小姐的痛处。因为她已经知道,老夫人临死时,逼着小姐允了鲁家的婚事。香姑默然一会,又自语般地说:“其实嫁不嫁也没有什么,有时候也是由不得自己的。可心里装着谁,这就谁也强不了。”她突然轻轻冷笑一声,又望着玉娇龙说,“我妈有个表妹,家里把她许了人,没过门,那男的就死了。男家父母强把她抬过去,让她和灵牌拜了堂,就抱着灵牌过一辈子。其实我那表姑连他男的都未见过,听说乡里人都说她节孝哩!其实这又有啥用,她心里连个人影都没装。” 玉娇龙的心被香姑这番话搅乱了。她觉得香姑说的虽也顺情,却有悸于礼。她本想对香姑讲讲“从一而终”的道理,可她说不出口来。什么才算从,是身还是心?或只是一张婚纸!玉娇龙有感于自己的命舛,对香姑不禁倍加同情起来,她忍下自己的哀伤,充满温情地对香姑说:“香姑,别胡思乱想了,我一定成全你和哈里木,让你们得团聚。 我过天就去求父亲,把你送回西疆。“香姑满怀感激,但却很坚决地说:”多谢姐姐的恩典,但我现在还不能回西疆去。“ 玉娇龙:“为什么?” 香姑:“你的事还没有完,我还不能离开你。我不放心。” 玉娇龙感动地说:“你留下来也没用!我是命中注定了的,你也帮不了忙。” 香姑充满了真诚地说道:“姐姐,你应打起精神来。你有那么好的本领,谁也欺负不了你。将来日子还长,哪能就这样不死不活的过下去。” 玉娇龙无奈地:“你说该怎样过?” 香姑:“自己心里认为该怎样过,就怎样过。这我办不到,我是身不由己。你是行的,别人奈何不了你。” 玉娇龙自信地说:“是的,谁也奈何不了我。我做事都是凭着自己良心和循礼法去做的。” 香姑不以为然地:“要全依礼法就顾不上良心,别捏着鼻子骗眼睛了。” 就在这时,鸾英房里的丫环捧着一个盒子走上亭子来了。她说:“少夫人特地命我给小姐送来一盒点心。少夫人说这是小姐最爱吃的东西。” 玉娇龙举眼望去,见是一盒五芳斋的“一口酥”。她不禁勾起旧恨,顿时恼上心来,正欲抢过点盒甩出亭外,但她忽一转念,又忙把怒火强忍下去,接过点盒后,对那丫环说:“回房去代我向你少夫人道声谢,就说我领情了。” 等那丫环走后,香姑瞟了那点盒一眼,恨恨地说:“前番就坏在这‘一口酥’上,不然,我们还自由自在地在外面呢!” 玉娇龙没说话,只在心里想:要是那次不被弄回家,将来又会落个什么结局呢?她也感到茫然了。 由于这盒“一口酥”,不禁又引起玉娇龙一阵不快。她被绑卧在车上时,曾经暗下决心,一定要查出那个暗设圈套的人来,狠狠地惩处他。她曾疑心是肖冲所为,可听嫂嫂说肖冲早已被打发出府了。那又是谁呢?这人肯定是在府里。后来,她由于连连突遭不幸,就把这事丢到了一边。她想起上月母亲尚未去世时,她到内院去省候,曾两度在回廊上远远望见沈班头,眼看他明明是朝自己这边走来,可当他看到自己时,不是放迟脚步,便是折身转到别处去了。她顿时便闪过一个念头:莫非是他干的?!玉娇龙想起这事,便决定要试他一试。于是,她吩咐香姑道:“香姑,你去把沈班头叫来。” 香姑虽不解她意欲何为,但还是应了一声“是”,就立即走出花园去了。 不多一会,香姑便领着沈班头向亭子走过来了。玉娇龙见他仍然拄着那根粗大的烟杆,低着头,一瘸一瘸,不忙不迫地向亭里走来。玉娇龙端坐亭中,凝神注目打量着他。 见他直至走到自己面前时,方才抬起头来,将腿微微一屈,向她请了个安。就在他抬头那一瞬间,玉娇龙已看出他眼神游离闪烁,微微露出一丝警觉和惊惧的神情。但他很快就恢复了镇静,恭敬地问道:“小姐叫我来,不知有何吩咐?” 玉娇龙:“你为玉府多多辛劳,我准备赏你一件东西。”说完便将放置身旁的“一口酥”递了过去。只见沈班头一看到是“一口酥”来时,全身微微一震,略略犹豫了下,随即伸出双手,恭恭敬敬地把点盒接过手去。 玉娇龙同时也注意到了,沈班头那双手却在微微地哆嗦着。 沈班人称过谢后,返身出亭,瘸出园外去了。 玉娇龙望着他已远去的背影,得意地说道:“果然是他干的!” 香姑不解地问道:“沈班头干了什么?” 玉娇龙:“‘一口酥’里下药的诡计。” 香姑啐了一口,恨恨地骂道:“这该死的鬼老头!” 玉娇龙宽恕地:“他也是各为其主啊!” 香姑不高兴地看了看玉娇龙,摇摇头,不再说什么了。 又过了一些日子,鸾英来到玉娇龙房里,告诉她说:“鲁翰林请人来禀商父亲,因母亲刚刚去世不久,他又奉皇上钦命赴山东主考,要九月才能回京,提请将婚期改为十月初五。父亲已经欣然应允,特命我来告知妹妹,并给妹妹道喜。” 玉娇龙只无言地听着,不喜不忧,只淡淡说了一句:“母亲尸骨未寒,哪能这快成礼!” 鸾英:“我也将此意禀告过父亲。父亲说,从我家祖制,男孝一年,女孝百日,且尚可从权,当无不可。” 玉娇龙冷冷地:“请嫂嫂转禀父亲,就说我遵命就是。” 鸾英见玉娇龙神情冷漠,一反常态,忧心忡忡地说道:“妹妹是否身体不适?” 玉娇龙惨然一笑,说道:“嫂嫂不必多虑。我已在母亲面前允了鲁府婚事,这一天迟早总要来的。” 鸾英总感放心不下,又娓娓劝慰半天,才下楼去。 玉娇龙等鸾英一走,便把香姑叫来,对她说道:“你我相处三年,也算缘分不浅,如今该分手了。我已为你备下纹银千两,你回西疆找哈里木去。” 香姑:“少夫人适才对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要陪你到鲁家去,侍候你一年再走。” 玉娇龙:“你不放心,怕我寻短见?!” 香姑摇摇头:“不。我知道你是不会走那条路的。你不是那种软弱人。” 玉娇龙眼里闪出了惊异的神色。她盯住香姑,好象从她身上看到了什么似的。过了一会,她试探着反问道:“那我就只有和兽翰林成亲了?!” 香姑又摇摇头:“你也不是那种人。” 玉娇龙更惊异了:“你想我该怎处?” 香姑:“鲁胖子哪能近得你!你想心里装着一个人,依礼嫁给一个人,‘既凭了良心,又循了法礼’,你是想两全。” 玉娇龙点点头,默默地垂下眼去。 香姑:“你这样作,只有我知道。你的心也大苦了。” 玉娇龙再也忍不住了,一下抱住香姑,无声地涌出了一串泪水。 香姑:“所以我不走。说不定我还可帮你作点什么。” 玉娇龙不吭声,只默默地接受了香姑的情意。 日子很快过去,转眼就到了十月初五,正是玉娇龙于归之期。玉府门前张灯结彩,鼓乐笙歌;府门外青石台阶两侧,摆列出侯爵全堂执事;石狮旁高立红牌金字,展示出玉门三代官衔爵禄、皇封御赐,这一切更显出玉府侯门的豪华显贵,喜庆威风。一来玉府是两代侯门,在京华可称显贵;二来玉大人又是京畿三军统式兼任京城九门提督,算得权重一时;三来玉娇龙在满城官宦人家中已被传为孝女,可说妇孺景慕,上庶咸钦。 因此,前来登门道贺的人,从早至午,络绎不绝,真是门前车水马龙,忙得不暇迎接。 午时快近,鲁府摆着全堂执事旗伞,抬着七宝彩舆接人来了。 玉娇龙满头珠翠,身穿大红软缎金线绣花彩服,由香姑扶着拜祖辞家。玉娇龙拜过堂上祖宗后,来到父亲面前,低低叫了声“父亲”,便跪拜地上抱住父亲双膝泣不成声。 玉父眼看十八年来一直随在身边的女儿就要离去,也不禁该然欲泪。他忙扶起娇龙,象在西疆还当她在幼时那样,扯起袍袖亲自为她拭去眼泪,并语重心长地对她说道:“女儿,托列祖列宗福泽,你要为玉门争光!” 临上轿前,鸾英过来扶她,轻轻撩开她的红盖帕看了看,见妹妹未施脂粉,面色惨淡,神情冷漠。鸾英不觉一怔,低声在她耳旁说道:“妹妹,你千万珍重!” 吉辰已到,在一片爆竹和鼓乐声中,玉娇龙坐在花轿里,由八人抬扶着出府去了。 玉府门前的虎幄大街上,那些市民百姓以至大户人家,听说今天是玉府千金出嫁,都想一观盛况,早已挤满街头。 花轿过来了。但见前面是旗牌旗伞开路,后面是一队带刀兵勇护随。鲁翰林身着官袍,帽插官花,斜佩大红扎花,跨骑金鞍骏马,满面春风,昂头挺肚、顾盼自雄地跟在花轿后面。一路吹吹打打,逶迤前进。大街两旁,茶楼酒肆内的那些闲人商旅,哪里见过这等豪华气派,也都涌上街来观看热闹,更是只见人头攒动,擦踵摩肩。 玉娇龙坐在花轿里,只感神情恍惚,有如梦里一般。她没有惶惶不安,也没有悔恨。 她认为这是自己命中注定,理应如此。 她偶然想起俞秀莲曾对她说过“要由已,不能由命”的话来,她不禁想笑。她突然感到一阵气闷,便用手撩开盖头,眼前是一片昏黑,就象几月前被囚在车上一般。轿外传来一阵阵鼓乐之声,她听去是那样噪耳、烦心。她又想起了草原的平静。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片静谧,一片绿茵,还有篷帐、密林、小道……她耳边又响起了罗小虎的声音:“两心不变,后会有期。”顿时,玉娇龙满怀悲楚又漫上心来。她合着手默默地祷念道:“小虎,你如有灵,应鉴我心!” 花轿在人巷中缓缓而行,刚走完虎幄大街正到街口时,突然间,只听街口酒楼上发出一声怒吼:“停下轿来!”随着便见有一彪形汉子从酒楼上跳了下来,分开人群,直扑到花轿跟前,怒目圆睁,拦住去路。轿夫、护轿都被惊呆,不知所措。那汉子指着花轿忿然喝道:“噫!你……你变心啦!” 玉娇龙坐在轿里,猛然听得这声责喝,她全身一震,顿时,整个身心都颤抖起来。 这一瞬间,玉娇龙已难分清自己是惊恐还是悲喜,只闭下眼来,双手合掌,喃喃念道:“天啦!你还活着!”一任轿外天翻地覆,人喊马嘶,随着便是两行泪水从眼里直滚下来。 第二十六回 迭起风波长存孤胆 频生忧患不负初衷 玉娇龙坐在花轿里正深深地为自己的不幸而哀感欲绝,她对于今后的一切已经不再存任何希冀,只横下一条心,去听天由命了。那一阵阵传进轿里来的鼓乐声,在她听来却恰似送葬出殡的哀乐,她自己则有如献到孔庙里去的祭品一般。玉娇龙早已暗下决心,她虽已由命,但却定要求个两全:既不有负于已死的罗小虎的情义,又不有违自己在母亲临终前的诺言。正在这时,她忽然听到街上响起一片惊呼嘈杂之声,接着又感到轿子剧烈地一震,正在向前移动的轿子竟突然停顿下来。玉娇龙正诧异间,猛从轿外传来一声大喝:“噫,你……你变心啦!”那声音里充满了怨愤,满含着悲凉,有如平地滚来一声闷雷,使得玉娇龙的整个身心都颤抖起来。她已经分不清是醒是梦,是惊是喜,只情不自禁地双手合掌,默默念道:“天啦,他还活着!”随着便是两行泪水从她那垂下的眼帘里直滚下来。 再说罗小虎乘着酒兴从酒楼上跳到街心,排开聚看闹热的群众,直扑到花轿前面,抓住轿杆,满腔悲愤地向轿内进行责问,几名护轿的汉子竟被惊懵了,一时回不过神来,只瞪大了眼睛呆望着,紧跟在花轿后面的鲁翰林,在马上见状。气得紫红了脸,对着那几名惊呆了的护轿汉子怒喝道:“你们这些奴才,看着做啥,还不上前将那恶汉捉了送官去!”那几名汉子这才惊醒过来,一齐向罗小虎扑去。罗小虎圆睁双眼,大吼一声:“鼠辈,敢来犯我!”随即挥臂抡拳,只几眨眼间,便将那几名汉子打倒在地。抬轿的八名轿夫,在眼前展开的一阵冲撞中,立脚不住,只得将花轿停放下来,在旁吼喝助威。 鲁翰林气极,一面高声呼喊后面的兵勇,一面催马来到罗小虎身边,举起马鞭劈头盖脑地向罗小虎头上抽去。罗小虎一手抓住他的马鞭,喝问道:“你是何人?” 鲁翰林怒极:“你胆敢拦轿,胆敢夺鲁老爷的鞭子,你……你这匹夫!野种!” 罗小虎知他就是鲁翰林,又听他这般唾骂,顿时,他那双已经醉红的眼里差点喷出火来。他不禁发出几声狂笑,忿然切齿道:“你连别人的人都夺得,难道你的一根鞭子都夺不得!”随即用力将鞭子一拉,趁鲁翰林被拉得弯下身腰时,跨前一步,一手揪住他的胸襟,将他摔下马来。只见鲁翰林倒在地上,略微挣扎了下,随即两眼一翻,脸上泛起一层猪肝般的颜色,便躺着不动了。 就在鲁翰林被罗小虎揪下马来的一瞬,马受惊一闪,竟将花轿亦撞翻在地。罗小虎也顾不上去理睬鲁翰林了,忙转身扶起花轿,伸手将轿帘撩开,俯身一看,只见玉娇龙端坐轿内,面色惨白,大张着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直视着他。一瞬间,竟使得罗小虎这个连在刀刃前都不会眨眼的汉子,却在玉娇尤那双眼睛的直视下也不禁微微翠缩了一下。他郁积在心里的满腔怨愤,这时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望着玉娇龙不停地喘着粗气。玉娇龙将他看着看着,眼里突然闪出一种狂喜的光芒,接着便低低地惊呼了声:“啊,天!你真的还活着!”那声音虽低得有如蚊声一般,但罗小虎却听得清清楚楚,他感到茫然了。他想问个究竟,但处在这样的时刻,又从何问起呢?就在这一瞬间,他看到玉娇龙的嘴唇又微微动了动,一丝微弱的声音又清楚地传入他耳里:“你快走!” 同时,他见玉娇龙以手指心,眼里露出一种急切和哀恳的神色。罗小虎正犹豫间,忽听背后响起一阵疾骤的脚步声,同时又从人群里传来几声砰喊:“快跑,官兵来了!”罗小虎这才猛转过身来,忽见已有几名兵勇举刀向他扑来。罗小虎顺手抓起一名轿夫,向扑来的几名兵勇抡去。兵勇怕伤着轿夫,退后几步,横刀瞪视着他。彼此僵持片刻,又有几名兵勇跟了上来,绕到他的背后,企图夹击。罗小虎举着轿夫扫了一圈,趁兵勇们溃避时,他猛然大吼一声,用力将轿夫向靠近街心的两名兵勇抛去,两名兵勇吓得赶忙闪躲一旁,罗小虎趁势纵身上前,只一拳一脚,将两名兵勇打倒、踢翻在地,随即跳过街心,向人群跑去。 聚立在街边看闹热的人群,立即闪开一条巷路,罗小虎刚一钻进入巷,人群立即又围台拢来,把口子封得严严实实。等那七八个兵勇扑过去时,罗小虎早已被裹进人潮中去了。不管兵勇怎样唬喝,人群总是涌来涌去,就是不肯让开一条缺口。 坐在花轿里的玉娇龙,这时也轻轻拨开一丝帘缝,注视着外面的动静。她把罗小虎如何击退兵勇,又如何逃脱险境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她心里明白了:街上那些因聚着看闹热的百姓们,似乎一个个都在向着罗小虎,也似乎都在巧妙地掩护着罗小虎。 她不觉暗暗奇怪起来,心想:“这些人与罗小虎有何瓜葛,为何他们都那样维护着他?” 玉娇龙正困惑不解间,突然看见在那些堵住兵勇前进的人群中,有一张她熟悉的女人的商孔:圆圆的脸蛋上嵌着一双大大的眼睛。那女人正在和两名吆喝着令人让路的兵勇吵嚷着,她那显得焦急和带怒的面容上,还不时露出一丝诡请的神情。玉娇龙心里怦然一动,她认出来了,那女人正是蔡幺妹。她再注意一看,见那些紧靠在蔡幺妹身旁身后的,都是一些年轻壮汉,也都在和蔡幺妹吆喝砰应着。正在这时,玉娇龙又看见了街口那边,有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地窜进一条胡同去了,前面那个身材魁伟的背影,她一眼就认出了正是罗小虎,后面那人又是谁呢?她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人的身影,但一时却想不起来了。玉娇龙又转眼看看蔡幺妹,心里猛然闪过一个念头:那个跟在罗小虎后面的汉子兴许就是刘泰保。玉娇龙不禁轻轻舒了口气,她已不再为罗小虎的安危揪心了。她再看看那七八名兵勇,见他们有的已被卷进人潮,在人潮中浪来浪去,直被颠得衣斜帽落,狼狈不堪,有的则仍被挡在街心,被嘲弄得进退不得。玉娇龙不禁感到开心,她几乎想笑,但却笑不出来。蓦然间,西疆沙漠鏖兵的情景又出现在她眼前:几百名神锐的官兵,竟被罗小虎一帮人冲杀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今天,也是父亲所辖的部卒,又被这个罗小虎扫尽了威风,她心里不禁隐隐地浮起了一种莫名的羞愧。 再说鲁翰林被罗小虎揪下马后,竟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急坏了随行亲友和执事人等,赶忙上前围着他,又是呼唤,又是按穴,折腾了半天,他才慢慢地张开了一只眼睛,总算苏醒过来。 只见他微微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鲁翰林已经不能说话了。守在他身旁的一位年纪较大的管事说:“鲁老爷多半是中风。鲁翰林已成半身不遂,连站立都已不能,更不用说骑马了。于是,执事、管家只好就近雇来一辆马车,由几个亲友搀扶着送回府去。鲁府的一场喜变作了一场忧。府门前虽然张灯结彩,但鼓乐却停奏了;迎宾、赞礼、司仪一干执事人等,一个个愁眉苦脸,无所适从;满堂宾客,有的借故告辞,有的不辞而去,阴溜一个,阳走一个,不到半个时辰,除了鲁翰林的几个至亲好友和翰林院的几位同年知交外,也都纷纷离去。整座鲁府突然变得空荡荡、冷清清的。所以弄成这般狼狈的局面,倒也怪不得那些宾客。原来鲁府自鲁翰林排着全堂执事到玉府去迎亲时起,就在沿街派出了探报,玉府几时发亲,花轿行到了哪里,都由探报飞诀报到府里。因此,花轿在街口被人阻拦以及鲁翰林坠马之事,也都很快就传到鲁府。口传消息本来就有如放转手高利贷一般,几翻几滚就成倍增加,何况这事确也算得稀奇,在京城里真可说是百年难遇。报信人只说了当时发生事情的经过情景,可在宾客中利上滚利,很快就变成了各种传说,而且还有情有节,有根有据。当然,这些传说却大大有损于玉府的尊荣,更是有污于玉娇龙的清白。不少宾客也都是因此而忿然离去。也有一些宾客是出于一片好心,或不忍睹此不幸情景;或不欲主人再为酬客分心;或体念鲁翰林病体急需安静,因而各自识趣地走开。鲁府的人都忙着照看鲁翰林去了,对玉娇龙却十分冷落。花轿到后,只由一个伴娘迎扶着,把她领到一间靠近洞房的耳室里。伴娘很觉过意不去地说:”因为还未行大礼,只好请少夫人暂时屈就一下了。这也是老夫人的吩咐。“说完,便顾自退出去了。 房里就只剩下玉娇龙和香姑二人了。香姑心魂不定地走到门前探望一下,忙又转身靠近玉娇龙,凄惶而急促地说:“小姐,这下如何办啊!” 玉娇龙没吭声。 香姑焦急不安、语无伦次地说:“罗大哥竟给你闯下这大的祸来!他真不该!…… 他平时也不是这样的人,兴许……不过,他竟还活着,这就好了,太好了!“玉娇龙还是默然不语。 香姑又说道:“我在后面轿子里看得清楚:鲁翰林去打他,他才把他揪下马的。鲁翰林已经瘫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玉娇龙似乎并未留心听她这些诉说,只轻轻说了句:“兴许这时全城正在捉拿他。” 香姑毫不在意地:“罗大哥既然敢来,他就不怕。我量他们也捉不到他。” 玉娇龙:“京城不比西疆,他人单势孤。” 香姑:“罗大哥才不孤单哩!我看刚才那些人群里就有不少人是他的朋友,”玉娇龙:“除了刘泰保和蔡幺妹还有谁?” 香姑惊异地:“你也看见他们了?!罗大哥就是多亏刘掌柜领着他往东街口那边跑掉的。”她停了停,又带着困惑地说:“还有件怪事:我还看见沈班头也混在人群里。 后来他又挤到那几个兵勇面前和他们谈话。我当时心里直乱跳,以为要坏事,可他却偏偏指引那几个兵勇往西街口追去了。也不知沈瘸子是看错了,还是故意干的。“玉娇龙听了不禁吃了一惊:沈班头竟然也挤在人群中青闹热来了,而恰恰又碰上发生了这场事情。这是巧合,还是他早就听到了什么风声?出事后,他为何又护着罗小虎? 是仅仅出于他对罗小虎的好心和义气,还是为了维护玉府的声誉?玉娇龙心里明白,以沈班头对她父亲的忠心,眼看罗小虎惹下这样大的祸来,他是会奋不顾身地去擒拿这个祸首的。但他却反而维护着他,这只能是沈班头已经洞察了其中隐情,为维护玉府的声誉才采取了这样的行动。果如此,那就是自己和罗小虎的隐私他都知道了。玉娇龙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寒战。这沈班头真令人莫测高深。当然,她也知道,若论武艺,沈班头远非自己的敌手,他如敢于滋事,无异以卵击石,自寻破败,但他那隐锋藏芒,忍辱任践,不忧不怒的神色态貌,却使她感到难于捉摸,她似乎突然从他身上感到一种使人警惧的力量。 玉娇龙正沉思间,随着一阵脚步声,鲁老夫人陪着送亲的鸾英进房来了。鲁老夫人阴沉着脸,将玉娇龙上下打量一番,又白了眼香姑,这才对鸾英说:“我鲁家也是积德积善之家,怎会闹出这样的事来!丢人现眼这且不说,可怜宁轩也遭了罪,瘫在书房里,是死是活都难料。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这可怎了!” 鸾英叹了口气,嚅嚅地说:“这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事情已经出了,怨怪都无补于事,还是商量一下如何处置的好。” 鲁老夫人:“宁轩此刻连话都还说不出来,眼看是无法亲行交拜大礼的了。他又无妹无弟,眼前也没个替身。实在无法,就只有把他的冠服取来代他行礼了。” 鸾英沉吟片刻,说道:“鲁妹夫只是一时受惊犯病,人还在,哪有这般成礼之说。” 鲁老夫人:“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只有从权了。行过礼才好同处一室,以便有个照应。” 正在这时,一个丫环来到房门口,目视着鲁老夫人,似有所禀。鲁老夫人忙跨出门去,丫环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几句,鲁老夫人便匆匆带着丫环离去了。 鸾英趁此走到玉娇龙身旁,略带咽哽地对她说:“妹妹,你是个有性子的人,你可千万要想开些啊!” 玉娇龙只默默地听着,没应声。 鸾英又说道:“狂风暴雨总会停,事情总要过去的。这儿不比在咱家里,我可没法给你分忧啊!”鸾英说到这儿,她那眼泪再也噙不住了,顺着脸颊直淌下来。 玉娇龙被嫂嫂的好心感动了,她低声说道:“嫂嫂,别为我难过,我已把一切都置之度外了。你自回府去吧,留在这儿难处。” 鸾英:“我怎能忍心在这样的时候丢下你呢!虽然我知道谁也奈何不了你,可我总难放下心来。” 香姑在一旁插话说:“少夫人,这儿还有我呢,你就放心回府去吧。你留在这儿反而成了她们的出气筒,多难堪。” 鸾英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悄声对玉娇龙说:“妹妹,你要拿定主意,千万别听任她们摆布,去和什么冠呀服呀行交拜大礼。一切都得等妹夫康复后再说。” 玉娇龙点了点头。 鸾英陪着玉娇龙不断地寻些话来安慰她,劝解她。鸾英也明知说的都是一些不痛不痒的话,说了也等于白说,但她还是说了。房里也并未因她说了这多话而增添半点松快气氛,还是显得闷沉沉、冷清清的。已经是下午申时了,也没有人送来一壶茶和一点食物,香姑也不禁嘀咕起来。鸾英也感到有些愤慨,认为鲁府也做得未免太绝情了。正在这时,伴娘进房来对鸾英说道:“我家老夫人请玉少夫人到堂上去有事相商。” 鸾英问道:“你家鲁老爷怎样了?” 伴娘道:“太医来切过脉,说是中风。适才服了参汤,已能说话了,只是还动弹不得。” 鸾英这才略略放下心来。她语重心长地对玉娇龙说了句“妹妹珍重”,便随着伴娘出房去了。 过了一会,伴娘又带着两个丫环进房来。她笑嘻嘻地对玉娇龙说道:“玉少夫人已回府去了。请少夫人动驾到堂上行礼。” 玉娇龙没理睬她,仍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 香姑问道:“你不是说鲁……鲁姑老爷还动弹不得吗,行什么礼?” 伴娘白了香姑一眼,说:“老夫人已把鲁老爷的四品袍服都请到堂上来了,那就是鲁老爷堂堂正正的替身,就由它和少夫人行交拜大礼。” 香姑嘟着嘴,带着气愤地说:“我家小姐是人。要是说衣服也能替人,我家小姐也有衣服,也拿件衣服去替她好了。” 随着伴娘来的那两个丫环,听了香姑这话,不禁掩口而笑。 伴娘却羞恼起来,指着香姑训斥道:“有你什么话说,你也太放肆了!” 香姑反唇相讥道:“又有你什么话说,要拜堂就去请新姑老爷来。” 伴娘大怒,但碍着新少夫人在旁,也不便发作,只恨恨地说道:“我不和你斗嘴。 我是奉老夫人的派遣而来,该如何拜,你去对老夫人说去。“伴娘又回头促玉娇龙道:”请新夫人动驾。“玉娇龙仍端坐不动,不应不理。 伴娘急了,对随她来的两个丫环说道:“你二人楞着做啥,还不快来搀扶新夫人前去行礼!”说着便和两个丫环一齐前去搀扶玉娇龙。不料玉娇龙端座椅上,却如生了根一般,任伴娘和两个丫环怎样强扶力搀,只是纹丝不动。伴娘不禁暗暗吃惊,心想:“看新夫人身材这般窈窕,却如何生得如此气力?正僵持间,鲁老夫人又带着两名仆婢进房来了。她把房内环视了一眼,略带不快地问伴娘道:”亲友们都等在堂上了,你还在磨蹭什么?“ 伴娘:“回禀老夫人,新娘不肯动驾。” 鲁老夫人瞅住玉娇龙问道:“娇龙,这是为着何来?于归乃你终身大事,也是人伦之始,难道礼都不成了!” 一直端坐不动、一言不发的玉娇龙,这时才欠了欠身,不忙不迫地应道:“娇龙尚有母孝在身,本不当临喜;今日平地风波,恐是天谴;娇龙自知罪孽深重,已觉万念俱灰,但求赐一净室,让娇龙斋戒念佛一生,愿已足矣。” 鲁老夫人十分吃惊而又不悦地说道:“你怎的说出这等话来!午间街上发生的事情已经够不吉利的了,宁轩的病正需要大喜来冲一冲,哪能再容得这等晦气。” 玉娇龙:“娇龙宁愿终身念佛,不愿成亲。” 鲁老夫人带愠说道:“我鲁府又非寺庙,容不得僧尼,若未过门之前,你要皈依佛门也好,出家修行也好,我都管你不着,如今既然过了门来,也就由不得你了。”鲁老夫人说完,回头吩咐伴娘和几个仆婢道:“你们看着做什么,还不诀把少夫人扶到堂上行礼去!” 几个仆婢哪敢怠慢,忙一齐上前去扶玉娇龙。有的在前面拉,有的从后面推,一时间,伴娘和仆婢五人,有如蚂蚁搬食一般,把玉娇龙紧紧围住,手忙脚乱搅成一团。玉娇龙却仍端坐那里,任她们怎样推拉,只是全然不动。伴娘累得面红耳赤,不禁羞恼起来,她把衣袖一卷,忿然说道:“难道你会使定身法不成,我就不信拉你不动!”说着,她用双手抓住玉娇龙的右腕,拼命往怀里一拖。玉娇龙被她这粗野无礼的举动激怒了。 她只顺势将手一抬,伴娘立即便跌倒到屋子中间去了。玉娇龙随即突然站立起来,用手揭掉头上的红盖中,面带怒容,神清凛肃,指着正躺在地上呻吟的伴娘斥道:“你怎敢这般放肆无礼!我生在将门,千军万马都见过,岂是你几个奴婢所能动撼得了的!” 伴娘从玉娇龙那闪亮着的眼光里,感到一种悚然的威严,她竟没敢站起身来,只伏在地上膝行着向门外退去。四个仆婢也惊惊惶惶地退到屋角,在一旁屏息不动。鲁老夫人又惊又恼,又急又气,她煞白着脸,浑身都颤抖起来,指着玉娇龙说道:“好呀,好呀,我去告诉亲友们,玉府养了个好千金,我鲁门娶了个好媳妇!”鲁老夫人边说边走,跌跌踵瞳地出房去了,四名仆婢也一窝蜂地跟随着她退了出去。 房里只剩下玉娇龙和香姑两人,顿时又变得静悄悄的。香姑不知事情还要怎样发展下去,心里七上八下,神色也显得有些惶惶不安。玉娇龙已在一怒之下揭下了盖巾,在香姑眼里,她又恢复了在玉府时那种见惯了的神态、容颜,这也才使香姑感到了她二人之间又恢复了过去出走时在路上的那种亲近。香姑心里也感到奇怪,搭上一块红盖巾,只隔一层绸,但她和小姐之间竟突然变得疏远起来,而今,揭开了那层绸,她们又亲近了,香姑那惶惶不安的心情也因此而渐渐又平静下来。香姑不时偷眼去看玉小姐,见她适才浮上脸来的怒容,很快便消失下去了,平静而端肃的面容上,隐隐露出一丝哀愁,这是只有香姑才能察觉得出来的。香姑从她那凝眸的神情里,知她沉思驰念的并非自己的处境和眼前的忧患,而是在惦挂着罗小虎的安危。这使香姑感到一种莫名的欣慰,同时也从这种欣慰中更加镇定了自己的情绪。 玉娇龙和香姑谁也没有说话。玉娇龙是胸有成竹呢,还是真把一切都已置之度外? 香姑是猜不透的。她也不去多想多猜,她反正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玉小姐是吃不了亏的。 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了,香姑点燃桌上的蜡烛,让房里照得亮亮的。她突然感到肚子有些饿了,这才想到自己和小姐还是早上吃了点汤饼,已经一天未吃东西了。她突然想起上午临上轿前,少夫人曾递给她一盒“一口酥”,要她伺机送给小姐进用。于是,她便忙把“一口酥”从她随带的包袱中取了出来,揭开盒盖,送到小姐的面前,低声说道:“你也该吃点东西了。这是少奶奶专门为你要我给带在身边的。” 玉娇龙只抚爱地看了香姑一眼,摇摇头:“我不想吃。” 香姑:“吃点再说,身子要紧。”说着,又把点心盒递到她面前,“看,这是你过去最爱吃的‘一口酥’呢。” 玉娇龙身子微微一震,迅即用手一推,略带激忿地说:“拿开,我永不再吃这东西的了。” 香姑摇摇头,轻轻叹息一声:“你不吃我吃。我吃给你看看。” 说完,便一口一个地吃了起来。 再说鲁府中,穿过花厅,绕过一片幽静回曲的庭园,便是正堂。在正堂旁边的一问书房里,正灯火辉煌。书房中聚集着十多位衣冠楚楚的名流新贵,都是鲁翰林的至亲好友。他们在鲁府迎亲出事后,并没有随着众宾客一齐散去,却义不容辞地留了下来,有心分担鲁翰林所遭到的不幸和忧患。鲁翰林靠卧在一张檀木雕制的逍遥床上。他经过太医的诊疗,服过一碗人参再造汤,虽然神志已渐清醒过来,并能开口含糊说话了,可精神仍然十分萎顿,目光也显得呆滞,对亲友们的宽慰和劝告,也只能用微微点头来以示应酬。鲁翰林平日高谈阔论时那种眉宇飞扬、纵横才气、旁若无人、一泻千里的气概,已经迹影全无,而今躺在床上的只不过是一团有着些儿生气的锦衣包肉而已。那些陪守在他床前至今还不忍离去的亲友,他们刚才口含带涩回酸的苦果,脸面上却装成勃勃高兴,齐聚到结彩张灯的堂上,庆贺以衣冠代人参拜天地的成婚大礼。可等了许久,忽又传出新娘抗礼不从的话来,亲友们有的感到扫兴异常,有的又如释重负,各自怀着不同的心事,又退回书房来了。他们对于今天街上发生的事情,心里也感到蹊跷,觉得其中定有缘故。但究竟事出何因,则是他们谁也无法料测的。玉帅在他们眼里,乃是朝廷屏障,国之干城,德高望重,威厉严明;玉娇龙在他们心中,则是瑶台谪降,国色天姿,一代尤物,孝烈无双。玉府父女,在京华豪门望族中,都享有无可非议的声誉,谁能相信一个亡命的浪荡汉子竟会与玉府侯门有什么瓜葛。但事情毕竟发生了,而那个彪悍粗野的汉子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九门提督的千金拦舆撒野,卷帘示辱,甚至将天子的门生鲁翰林拉下马来,摔成瘫废。若非出于深仇大恨或积怨奇嫉,岂能做出这等事来! 这真使那些亲友们感到迷惆和不解了。他们只希望京城九门兵马以及提督衙署捕快能迅速将那肇事的汉子捉拿到案,那时,一切真相都会大白。因此,他们陪守在鲁翰林身边,虽搜索枯思,说了不少宽慰劝告之词,却都是些既不解痛也不止痒的浮泛话语,并未给鲁府分去半分忧愁。 眼看已经天黑,鲁老夫人命人在书房内摆下两桌酒筵,亲友们一边饮酒,一边闲话一些朝野琐闻,酒余耳热,谈兴渐浓,一直笼罩着不祥气氛的鲁府,这才略略增添了点儿喜庆之意。正当亲友们谈得闹热时,突听得伺候在书房门外的几名丫环一声惊叫,随即使见一位身躯奇伟、敞胸挽袖的彪形汉子闯进房来。众亲友被这突然降临的不速之客愣住了,一个个像呆了似的望着他。那汉子圆睁双眼,满脸怒容中,带着一种激昂慷慨之色,他两手叉腰,昂然而立,把众亲友环视一遍后,发出一种沉郁的声音说道:“我是来找鲁翰林算账的,与诸位无关!”说完,迈开大步直向鲁翰林床前走去。众亲友中,有的虽已明白过来,知道这就是午间在街上拦轿寻衅的汉子,可慑于他那威猛彪悍的气概,谁敢前去拦他,只限睁睁看着他向鲁翰林逼去。那汉子走到鲁翰林床前,用手指着他喝道:“你凭什么要强娶玉娇龙为妻!是你那顶压人的纱帽,还是你那一肚酸腐的文章?” 鲁翰林大张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地呆望着他。接着,只见他嘴唇又是一阵张合,费了好大的劲,才只说出一个“你……你……你”来。 汉子脸上露出十分愤懑而厌恶的神情,伸手抓住鲁翰林的衣领,把他从床上提了起来,说道:“你把玉娇龙藏到哪里去了,我要问问她,她如心甘情愿嫁你,由你娶去;她如不是心甘情愿,你休敢动她一根毛发!”说完,将手一甩,回转身,大踏步出房去了。 再说玉娇龙房里,直到天黑以后,才由一个丫环送来一盘面点。那丫环小心翼翼地将面点放到桌上,只说了句“请新少夫人用点”,便退出房外去了。玉娇龙仍默坐灯前,未予理睬。香姑却走到桌前,往盘内看了看,含讽带趣地说道:“我不信翰林老爷平时吃的竟是这样的面点。若是这样,他就长不出那样大个肚子来。”说完,她顺手端起一碟炸卷,送到玉娇龙面前:“小姐,你还是将就用点吧,这虽不如咱府里做的合口,可也比在留村时吃的强多了。” 玉娇龙:“香姑,我真的不想吃,也一点不饿,你自己吃吧。” 香姑:“他们也不多送一份面点来,又不见有人来带我去吃饭,我这个陪房丫头好像变成护法菩萨了。” 玉娇龙不由想笑,却笑不起来,只瞪了香姑一眼,说道:“都到什么境地了,还那样滑舌。” 香姑:“我这个人呀,从小就在逆境里长大的。我啥也没有,就啥也不怕。不像你瞻前顾后,自己挽些圈圈来套自己。我要有你那身本事,我早远走高飞自由自在了。” 玉娇龙有些动容了,眼里忽然闪起一缕亮光,略带伤感地说:“别说了,香姑。这是命。已经走到这步境地来,只有听天由命了。” 香姑放下碟子,探身往门外看了看,又忙靠近玉娇龙身边,低声说道:“罗大哥既然还活着,你就不该由命,就不该听鲁家的人摆布。” 玉娇龙感到心里一阵烦乱,她默然片刻,无可奈何地说道:“我和你不同,我是身不由己啊!”她停了停,又沉痛地说道:“我父亲这时不知气恼成什么样子了。” 香姑也明白,这确是压在小姐心上的一座雷峰塔,祭不倒这座雷峰塔,出头也就难了。可谁来祭呢?香姑也觉茫然了。 玉娇龙和香姑都沉默下来,房里又陷入一片寂静。 街上隐隐传来二更鼓响,香姑已耐不住一阵阵袭来的倦意,她便移过身子,紧靠在玉小姐身旁,一会儿便朦朦睡去。 玉娇龙却仍端然危坐,心头撩起万缕思绪。她时而担念父亲的心境,不知被激怒到何等地步。她想到历历的往事,对父亲总怀有一种罪疚的心情。但她扪心自问,又觉自己并未做过有违心性的事情,而今弄成这等局面,究竟又该谁负其咎?她时而又深深为罗小虎的安危揪心,不知他此时此刻竟在何处。他对自己的一片苦心是否已经鉴察,又是否能够宽恕?自己为他已死的讹传曾悲痛得死去活来,对他确是一往情深,身心相许,于心无愧。她只盼望能有个与他再见之机,仍像从前在草原那样,四围是茫茫旷野,尽可毫无顾忌地偎在他的身旁,把自己一片含血带泪的衷情,向他尽情倾吐,然后,就是死在他的怀里,也心甘情愿。 玉娇龙全神注入沉思,已把眼前冷落难堪的处境忘记。房内房外都静得出奇,简直有如重又置身于沙漠里一般死寂。要不是身旁偎着个香姑,特别是从她身上传来的暖气和均匀的呼吸,真会使她怀疑这竟是在京都,而且还是花烛之夜。 玉娇龙正浮想间,忽听得从房外传来一种异常的声息。她忙侧耳注意一听,听出了,是一阵轻微的、但却是沉重的脚步声正向她房门逼来。玉娇龙感到有异,赶忙摇醒香姑,蓦然站起身来,凝神向门外注视,就在这一瞬间,她看到了走廊上有个魁伟的身影正摇晃着向门前走来,玉娇龙的心猛然一缩,全身的血都涌上头来,她感到一阵昏眩,几乎跌倒下去。那身影对她是那样熟悉,她只需一瞥便认出来了,那正是使她位血揪心的罗小虎!一向端重沉凝的玉娇龙,这时也觉芳心乱了。她想扑过去,把他阻留暗处,可她脚没有动;她想摇手示意叫他不要进来,可她手也未能伸出。只几眨眼问,那黑影便已到了门口,罗小虎的面孔在灯光下已清楚地显露出来:还是那样虎虎气概,还是那样勃勃英气。他紧闭着嘴唇,眼里含着怨怒,停在门口,紧紧地瞪着玉娇龙。从他那双充血闪亮的眼光里,投射出来的,既有愤撼和责问,也有探询和悲悯。玉娇龙木然不动地凝视着他,眼里立即闪露出来的,是一种顶礼的虔诚和望外的喜悦。他二人就这样默默地对视着,只短短的一瞬间,燃烧在罗小虎眼里的火焰,逐渐地熄灭下去了。他迈开沉重的步子跨进房来,一直走到玉娇龙的面前,用一种略带沙哑而怆凉的声音问道:“你为何背我?” 玉娇龙没应声,只垂下眼帘,让两行早强忍在心头的泪水直淌下来。 已经清醒过来的香姑,在旁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当她刚被玉娇龙摇醒时,罗小虎便已在门口出现了。香姑被这突然发生的意外所愣住,真是又惊又喜,又忧又怕,心里慌乱异常,不知如何是好。但她很快就镇定下来,特别是当她从罗小虎的神色中,看出他不致有暴烈之举时,她的心就更加平静了。接着她便很机警地闪到门外去了。当她站在门外听到罗大哥这么一问,而玉小姐并不答话,只是无声地饮泣时,她急了,立即又探身进房,代她申辩道:“小姐并没有负你,我可以代她发誓。你不知道!你哪知道啊!她受了多少罪!都说你在满城被杀死了,她的心比黄连还苦。”香姑急于想几句话把事情说清,可这哪是几句话所能说清的呢,因此,她显得语无伦次了。 玉娇龙虽仍闭着眼帘,泪也仍在不断地直淌,可罗小虎还是望着她说:“被官兵杀害在满城的是罗豹,那些杂种竟把他误认成我了。我到留村去寻你,才知道你中了圈套,被送回京城来了。我一心惦挂着你,便随着赶来京城,不料正遇上这晦气的日子。” 香姑站在门口,一边注视着外面的动静,一边又探进头来说道:“原来是这样。不过,罗大哥,你今天在大街上也未免做得太莽撞了!你也该为小姐想一想。” 罗小虎默默不语了。 正在这时,厅堂那边,隐隐传来啼哭和嘈杂之声,玉娇龙猛然张开了眼,对站在门口的香姑说:“香姑,快看看去。” 香姑敏捷地转过身去,很快便消失在黑暗中了。 罗小虎对这扣人心弦的紧张气氛毫不在乎,仍紧紧地盯着玉娇龙,探手从怀里取出那一直挂在他胸前的小布包,悲怆地说道:“我只问你一句话:嫁给这个鲁翰林,你是愿还是不愿?你如愿,我把你的这鬓发还你,从此一刀两断,彼此就是路人了;你如不愿,就随我走,我们一道回西疆,我仍当我的马贼去。” 玉娇龙伤心地说道:“苍天在上!我决不会和鲁翰林成亲。我以为你真的已死,我立志终身为你守……守孝,决不失身。事情已闹到如此地步,我再不忍有辱玉门,贻羞父母。你快离开京城,千万不要落到官家手里!” 罗小虎:“你在这儿怎处?还是随我回西疆自在。” 外面嘈杂声越来越大,从门口望去,庭园那边已出现许多摇曳着的火把灯光。正当这时,香姑神色仓惶地窜回房来报说:“鲁翰林已经断气,鲁老夫人已派出人去报官,府里正在四处搜拿凶手。” 玉娇龙两步跨到罗小虎身旁,紧紧抓住他的双臂,悲恸地央求说:“小虎,你快走,我只求你平安地活着,别再去当马贼了!” 罗小虎全然不动,脱出手来,摘下她头上的珠冠,摔到地上,又充满柔情地抚着她的鬓发说道:“随我去,我会疼你一辈子,何苦留下受活罪!” 房外嘈杂声已变成吼喝声,灯笼火把的光照下,人影幢幢,已穿过庭园,向这边奔来。 玉娇龙急了,一咬唇,用力将罗小虎一推,说:“你还不快走,我们都会被毁的!” 罗小虎被推得倒退出几步远,可他刚站稳,却又迈步走向前来。玉娇龙还不等他靠近,猛然从怀里抽出一柄七寸来长的短剑,用锋利的剑尖贴着自己的胸窝,露出剑柄,直向罗小虎扑去。 罗小虎被这突然意外的举动惊呆了,赶忙向后退去。边退边说:“别这样,我走,我走!”玉娇龙脸色霜白,两眼闪射出逼人的寒光,直把罗小虎逼出门外,才用一种梦语般的声音说道:“只要你活着,终有一天我会来的。” 罗小虎顺从地点点头,说:“好!我等你。”返身向暗隅跨去两步,又回头来补了句:“一辈子!”随即,他那魁梧的身影便消失在黑暗中去了。 玉娇龙迅速藏好短剑,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不一会,庭坝那边突然掀起一阵巨大的呐喊声,接着就是一阵兵器碰击声和几声凄厉的惨叫,府庭里顿时陷入一片惊慌,到处响起奔跑的脚步声,点点灯笼火把从四面向府门涌去。远远的府门外,也同时掀起一排排人声浪潮,瞬息间,好似把整座鲁府都颠簸了起来,又好似有千军万马已将鲁府团团围住。 玉娇龙一动不动地石立在房门前,香姑紧依在她身旁,她二人的手相互紧拉着,张大了眼,向远处凝视着。 第二十七回 半夜推窗雪中送炭 同僚怀恨浪里兴风 鲁府内折腾了半夜,不但未将罗小虎捉住,反而被他夺过刀去劈伤数人,可怜那些家院、跟班、轿夫、马仆,平时在市民百姓面前,狐假虎威,倒也显得骄悍不凡,可哪见过罗小虎这般气势,更怎能抵敌他这般猛勇。大家见他一连劈翻数人,谁还敢向他靠近一步,只眼睁睁地看着他向府门外跑去。当他刚跑到府门口时,正碰上九门千总闻报派一名百夫长率领着一队兵勇涌进府门来了。狭路相逢勇者胜,罗小虎大吼一声,舞动夺来的砍刀便向那群兵勇扑去。那些兵勇见他来势凶猛,措手不及,顿时溃散开去。罗小虎冲出大门,与尚在门外的二十余名兵勇猝然相遇,彼此便砍杀起来。门内那些兵勇,惊魂梢定,重新蚁聚,又涌出门来,将罗小虎团团围住。一时间,只见闪闪刀光千片,枪头红缨万点,直杀得神嚎鬼哭,魄动心惊。 鲁府门前大街上,因日间花轿在虎幄街口被拦出事,本已聚集着不少好猎奇闻的闲汉,虽已时过二更,却犹聚在街边搜罗话柄,千方百计打探府内消息,迟迟不肯散去。 罗小虎撞进书房惊死鲁翰林的消息,已在家院出来报案时便被这群人所获悉,并很快就在街上传开。因此,好事的人越聚越多,等兵勇赶来时,街旁约已聚集了数百群众。大家站立得远远的,屏息静气地观看着这场厮杀。偶尔也从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助威的呐喊,只是他们向着的却并非兵勇,而是那被围在核心的汉子。 再说罗小虎被几十名兵勇团团围住,他虽人单势孤,却毫无惧色,把一把刀舞得有如旋风一般,片片寒光夹着阵阵尖厉的刃啸,东突西撞,锐不可当。不一会功夫,便已被他砍翻几个,吓得兵勇们只是轮转般的围住他,用长枪乱刺乱戳,谁也不敢正面和他交锋。正僵持间,忽从西边人群里传来一声操着蒙古话的呼喊:“兄弟,快,突出来,别上当。”这声音罗小虎听来是那样熟悉,他一下想起来了,这喊话的正是他曾在新镇救过的那位贩马的蒙古汉子。接着又从西边人群里传来几声胡吼乱叫,他也听出来了,那是刘泰保和蔡幺妹的声音。罗小虎心里明白了,向西突围出去,有他们在那边接应。 于是,他退到核心,收刀吸气,略停一瞬,然后,向着西边一排兵勇用刀一指,大吼一声,猛扑过去,吓得那排兵勇连连后退,罗小虎眼疾手快,用左手抓住一杆长枪,往怀里猛力一拉,竟连人带枪拉了过来,还不等那人站稳,突又猛力,一送,竟又把那兵勇弹了回去。他趁势在前一纵,跳到那排兵勇中间,一连劈倒两人,只一眨眼间,便被他杀开一条缺口。 罗小虎身随刀进,冲出缺口,飞身往西边人群跑去。那密集的人群,发出一片惊呼,顿时骚乱起来,跑的跑,窜的窜,跌跌撞撞,攘攘推推,只见人影浮动,窜向各条胡同,早已混入人群的罗小虎,一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场风波,顷刻就传遍京城各部衙门,最先得报的当然还是九门提督衙署。玉大人忧愤交集,恼怒异常,当即派人飞马传令九门各营军马,关闭城门,加强盘哨,并派出得力捕快和彪骑悍卒,四处巡查授捕。一霎时,满城大街小巷、寺庙胡同,到处是铁蹄奔逐,到处有巡卒穿梭。平时车马从容,衫袖翩翩的繁华京都,顿时呈现出一片肃杀之气。 再说鲁府,一夜之间,喜事竟变成了丧事。昨天还是彩红高挂,鼓乐悠悠,今天却变成素幔低垂,奠烟袅袅;昨天还是车水马龙,冠盖云集,今天却变成门前冷落,庭院萧疏。鲁老夫人直哭得死去活来,悲痛已极,她明知这场祸难来得蹊跷,也怀疑与玉娇龙隐有牵连,但毕竟未曾探出根源,也未能拿到凭据,虽郁积了满腔怨债,但又向谁说去。她也曾请来几位鲁府至亲和鲁翰林生前好友,对他们说出了自己的疑窦,请他们出谋划策,为死者报仇雪恨。无奈那般亲友或久处宦场,老于世故,或溺于章句,直是书呆。老于世故者,虽也心知有异,但一来慑于玉帅的权威,二来毫无凭据,谁敢妄言轻动,以致招来倾轧;书呆们听后只是口呆目瞪,认是无稽。因此,谋划半天,毫无一得。 鲁老夫人无奈,只好回到灵前,一字一涕,数数落落,含沙射影,且诅且咒,以此来消泄胸中的积愤。 玉娇龙在鲁府的日子当然就更难过了。鲁老夫人恨之入骨,把她视作眼中之钉,这且不说,就连府里的上下人等,也都把她视为祸水灾星,一个个对她侧目而视,每日除了送茶送饭,谁也不愿进她房里,简直是避她如避蛇蝎。玉娇龙终日枯坐房中,时而感到如烤炉上,时而又觉如居冰窟。鲁老夫人的霜容毒语,仆婢们的冷言奚落,有如透骨寒风,不时向她袭来。平素过惯养尊处优、母娇父宠的玉娇龙;突然落到这种境地,真是难堪已极。 可玉矫龙终日只默坐沉思,不悲不怒,毫无哀怨之声,不露忿懑之色,对房外传来的种种风言异响,置若罔闻,对上下人等所露的冷颜怪色,视如不见,竟似突然大彻大悟,已觉四大皆空一般。 她这一反常情的神态,使香姑都感到不解和疑怪,深伯她会从此消沉下去,落得个玉损香销。香姑也曾好多次趁夜深人静的时候,象过去在出走途中那样,偎着她,给她说些体己话,用许多足以软心柔肠的话去宽慰她,可玉娇龙竟似未曾听着一般,仍然一言不答。香姑无奈,只好轻轻叹息一阵,独自悄悄睡去。 鲁翰林的丧事办得冷冷清清,前来吊孝祭奠的,也只是少数至亲好友。玉玑也曾过府吊孝,受到的却还是同样的冷遇和难堪。因鲁老夫人称病未出,只由一个年老家院,将他引到灵堂,依礼祭奠一番,竟无一语问及娇龙,更未到她房里坐坐,便各自回府去了。香姑得知这一情况后,伤心不已,便来告知小姐,边哭边说道:“大老爷也是读书做官人,平时讲的是仁义孝悌,自己的亲骨肉被践踏到这等地步,他连一点顾盼都没有,未免太绝情了。” 不料玉娇龙听了却如无事一般,只淡淡地说了句:“这哪能怪他。他有他的难处。” 鲁翰林出殡后的第二天,鲁老夫人率领着一群仆婢到玉娇龙房里来了。紧跟在鲁老夫人后面的两位仆妇,一人捧着一件孝服,一人手里端着鲁翰林的灵牌。鲁老夫人两眼深陷,悲痛中隐含挑衅之色,冷冷地说道:“娇龙,你父亲虽是武职,可你玉府也是书香门第;你和宁轩虽未行周公大礼,可你总也算是我鲁府的人了;你对宁轩虽无夫妻之情,可总该有点夫妻之义,何况宁轩又是由你而死。我没有强你守灵成服,我这个当婆婆的也算够敦厚的了。如今我只求你一事:为宁轩守节三年,每日在他灵位前诵经一卷。 三年后或走或留,悉听你便。“鲁老夫人说完后,也不等玉娇龙答话,命仆妇将灵牌供放桌上,留下孝服,便又率领着仆婢们离房去了。 玉娇龙站立床前,一直不声不响,两眼望着灵牌,木然的神情中,却微露出凡分萧索之色。 香姑在房中不知所措地望着玉娇龙,感到她神情有些古怪,心里不禁嘀咕道:“难道小姐真会答应为鲁翰林守节诵经三年不成?”但她也不便多问,只向灵牌睥睨了一下,便走开去。 第二天清晨,香姑睡朦之中,被一阵低微的诵经声惊醒,她睁开眼睛一看,见小姐端坐桌前,正虔诚地诵着经卷。桌上一盏青灯,桌中点着炉香,袅袅的香烟后面供着一块灵位。香姑只觉心里不是滋味,她突然一阵伤心,一瞬间,浮上心来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小姐变了!”她简直没法理解,小姐为何竟屈从于鲁老夫人这种存心泄忿的折磨? 守着一个自己厌恶的人的灵牌诵经,而且诵得那般虔诚,她居然做得出来?!香姑特别感到难过的是小姐这样做,将置罗大哥于何地?她心里究竟还有没有个罗小虎?香姑越想越气,忙披衣下床,气冲冲地来到玉娇龙身旁,不满地看了玉娇龙一眼,又举目向那块灵牌膘去。当她的眼睛刚一触及那灵牌时,顿感有些异样,那灵牌上的字迹似乎变了。 她昨天看到灵牌上的是一行黑色的字体,中间只夹有几个朱砂红字,今天看到的却全是深红色的字体,而且似乎是用血写成的。香姑跟随玉娇龙几年来,在小姐的教导下,已能略识数字,她仔细一看,见灵牌正中写着“故显妣玉母黄老孺人灵位”,旁边一行是“女玉娇龙拜奉。”香姑心里立即明白了,欣慰,愧疚,崇敬,同情,一齐涌上心头,她情不自禁地伏到玉娇龙的膝上抽泣起来。 从此,玉娇龙每日晨昏都坐在母亲灵位旁焚香诵经,这似乎已成她唯一的寄托和消遣,鲁老夫人也不时来到房外窥探,虽每次都远远望着玉娇龙确在虔诚地诵经,但她脸上却从未露出过欣慰之色,每次仍是悻悻地离去。 一天,正逢鲁翰林诞辰之期,鲁老夫人命人端来几盘瓜果、三牲,准备设在鲁翰林灵位面前供奉。正当随来的丫环捧着献盘在灵位牌前摆放时,玉娇龙忙上前阻止道:“这是我母亲玉老夫人的灵位。你们要祭鲁老爷,到里面堂上祭去。” 鲁老夫人闻报,怒气冲冲地走进房来,俯身往灵牌上一看,顿时气得脸色发青,说道:“好呀,你未免欺人太甚,竟把我鲁府当作你玉家的宗祠了!”说完,忙伸手去抓灵牌,不想玉娇龙眼急手快,一闪身,早将灵牌抱在怀里。鲁老夫人正想来夺,玉娇龙抽身退到桌旁,挑起柳眉,双目炯炯,冷然说道:“娇龙母死不过半年,还能不容我略尽孝道!” 仆婢们见情势紧追,惟恐闹出事来,忙上前拦住鲁老夫人,带求带恳,又劝又拉,好不容易才把鲁老夫人劝阻下来。鲁老夫人离房时,指着玉娇龙咬牙切齿地说道:“好,你既要当孝女,我就成全你!” 从此,每日给玉娇龙送来的三餐菜饭,尽是粗蔬糙食,看不到了一点油荤,甚至连晚上点灯用油,也都不再供给。玉娇龙过着比奴仆还不如的日子。 这样一连过了半月,玉娇龙虽仍安之若素,不声不响,但却一天天消瘦下去。香姑早积了一腔愤慨,可也奈何不得,只在心里暗暗着急。一日黄昏,玉娇龙刚刚掩下经卷,香姑满面怒容,两眼含泪,气冲冲地跑进房来,一头伏到桌上,嘤嘤啜泣起来。玉娇龙上前问她,香姑边哭边诉,这才道出原委:原来香姑眼见小姐一天天清瘦下去,十分着急,想寻个机会,背着她悄悄溜出府去,在附近街上给实来一些糕点,让她受用受用,也好撑持下去。 不料刚刚跨出府门,便被看门人截住,声称奉了鲁老夫人之命,不准她主仆二人出府,强行将她拉回府门。几个家院也闻声上前,对她大加斥骂,甚至恶言毒语,伤及玉门。玉娇龙听后,只见她将嘴唇紧咬,眼中突然闪射出一道冷冷逼人的光亮。香姑立即看出,积压在小姐心头的怒火已被点燃,就只等她如何行动了。顿时间,香姑把刚刚所受的委屈和一肚子的伤心全都散去,只感到一阵莫名的惊喜和兴奋。她紧紧盯着玉娇龙的举止和神色,见她一动不动地站在房中,凝神专注,不过顷刻之间,她眼里闪起的光很快又暗淡下去,脸上又恢复了漠然的平静。香姑颓丧万分,她感到绝望了,伤心地说:“鲁家明明是存心要困死我二人,你就甘愿让他们摆布?” 玉娇龙默不吭声。 香姑突又恼忿起来:“这简直是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头。鲁家手段也太毒,难怪她要断子绝孙!” 玉娇龙:“香姑,说话得有个分寸,哪能这样咒骂!” 香姑:“他们做都做得,我就说都说不得!你要守礼,你守礼去,我可不管。” 玉娇龙:“礼是要守的。这事与你无关,咎由我取,累你一同受罪,我心也时感不安,要怨,你就怨我好了。” 香姑听玉娇龙这么一说,心也软了下来。只是她还弄不明白,小姐为何能忍下这等欺侮?又何以能甘心于这样的折磨?她更为不解的是:玉鲁两家被弄成这般境地,明明是错在玉大人、鲁翰林和鲁老夫人,小姐偏要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拉,真不知她究竟错在何处?难道当儿女的也象奴婢一样,挨了板子还要叩头谢打不成。香姑默默转了转念头,又说道:“小姐也不要为我不安,我陪你来,就是来陪你受罪的。但我却没想到还要来陪你受这么多窝囊气!我一心一意跟随你,就是为的不受气。想起几个月前跟随春你闯州过县的那些日子,你怕过谁来?你受过谁的气?才几个月,你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真叫我伤心。而今落在这生不生死不死的境地,明明错不在你,你却总把错往自己身上拉,我就是不懂,就是怨你!”香姑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近情近理。 一字一句都如石投井底,在玉娇龙的心中激起阵阵浪波。 玉娇龙微微叹息一声,移过身来,拉住香姑的手凄然说道:“香姑,你不知道,这是天谴难违,我只有逆来顺受。一切忧患都是由我而来,高老师的不辞而去,蔡九之死,高师娘的……失踪,老夫人的病逝……以至鲁翰林的夭折……我都难辞其咎,我不是怕谁,而是在顺天由命。但愿菩萨保佑,把灾难降我一身,不再累及父兄,愿已足矣。” 香姑真没想到小姐会说出这番话来,她感到惊异不已。房里虽已因天晚而暗得看不清面目,可她仍睁大了眼望着她。她心想:“小姐怎的变成了这等心性?”她对小姐所说的这番话,仍是听得似懂非懂,特别是高老师的出走和蔡爷之死,关她何事? 她谈起他们为何显得那样伤心?香姑简直如坠五里雾中。她不以为然地说道:“若是别的女人落到这般境地,也只有由命了。可你不是平常之辈,你有那么好的本领,可以象男儿汉大丈夫那样闯南走北,谁也奈你不何。人们常说‘退后一步自然宽’,你已无路可退,你是‘进前一步自然宽’,你只须横下心来,跨出一步,就万事大吉了,何苦再受这样的罪!” 玉娇龙:“苦难总会有个尽头,熬熬再说。” 香姑:“这饱不饱、饥不饥的日子怎熬啊!连我都快支撑不住了,你还能熬?亏了身子,一切便都完了。我正是为这样,才想溜出府去买点食物回来,不料竟受到这番辱!” 玉娇龙犹豫片刻:“我欲出府,有如房中信步一般。今晚我就去到大街,为你买些可口的食物回来就是。” 香姑感激而又委屈地说:“我想溜出府去,还不是为着你来,又不是为了自己嘴馋。” 玉娇龙:“我去也只是为你,我是不能和你共享的。” 香姑不解地:“这是为何?玉娇龙:”我应顺命守礼,我要无愧于心。“香姑:”既然小姐你都不用,也就不必去了。我倒不管你那什么顺呀守的,只愿和你同甘共苦。“ 二人不再说话了,只紧紧相偎着,苦度这漫漫的长夜。 日复一日,天气已渐渐冷起来了。玉娇龙益更显得清瘦了些,香姑也失去了脸上的红润,主婢二人已成为相依为命的伴侣。一贯喜爱跑来跑去的香姑,现在已变得沉静起来,整天无精打采,闷坐房中;玉娇龙仍是那样从容庄肃,毫无颓唐自弃之色。 她仍每天清晨起床后,便到母亲灵位前诵经,诵得那样专注、虔诚。 一天傍晚,鲁府仆妇送来的竟是一碟冰凉的苜蓿和两碗馊饭。玉娇龙连箸都未动,独自诵经去了,香姑勉强吃下半碗,终因难以下咽停下箸来。一会儿,仆妇来收碗筷,见到这般情景,也不禁摇头叹息起来。她小声自语般地说道:“真造孽,这日子教人怎过啊!”那仆妇临走时还低低对玉娇龙说了句:“等过些时候玉大人会来接你回去的,眼前他也烦啊!” 玉娇龙已从仆妇的这句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她料想家里可能受到攻击,父亲目前正处于危难境地,那班嫉贤拓能的同僚必将乘机中伤倾轧;钓誉沽名的御史也会捕风参奏。她思前虑后,认定他们虽未握得足以构罪的把柄,但闹得满城风雨,毕竟有损侯门声威,甚至动摇父亲的地位。玉娇龙想到这一切都由她所招来,她真感疾首痛心,难过已极。 香姑忍着饥饿,天刚黑便上床睡了。玉娇龙默默坐到深夜。 直至手足都已冰凉,才上床去。初冬的夜又冷又静,房内房外声息全无,能听到的只有香姑均匀的呼吸声和她不时响起的几声辘辘肠鸣。玉娇龙拥着香姑,不禁侧然欲泪。 正凄楚间,忽听到房外传来几声轻微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断断续续,几步一停,显得十分小心谨慎。玉娇龙不由一惊,立即警觉起来,迅即从枕底抽出短剑,蓦然一跃下床,闪身躲到门后,屏息注视着房外动静。只听那脚步声一直走到窗前便停住下来,接着又是几声轻微的刮磨声响,窗门便被拨开了。随着便见一个头影出现在窗前。玉娇龙凝神细辨,借着微微星光,看出了是个女人的头影。只见那头影向房内探望片刻,随即又伸手从窗口丢进一件东西,然后掩好窗门,转身离去。玉娇龙迅即闪到窗前,戳破窗纸,张目望去,见那身影正跳过走廊,向那边墙角走去。玉娇龙不禁大吃一惊,心想:这身影的姿态怎的这般熟悉,似曾在哪儿见到过来。她略一凝思,便猛然想起来了:“啊,是蔡幺妹!她来干什么?是善意还是寻仇?”玉娇龙心里布起一团疑云。她想看看那丢进房来的竟是何物,可房里却是漆黑一片,又无灯亮,哪看得清。玉娇龙犹豫片刻,便小心翼翼地用手去摸,摸着的却原是个布包。她将布包拾起放到桌上,解开索带,立即使从布包里散出一股卤汁、酥点的香气,玉娇龙明白了,这是蔡幺妹特意送来的一包食物。她再用手一摸,里面除了她熟悉的一些纸盒纸包外,还另包有几支蜡烛。玉娇龙高兴已极,忙敲起火石,点燃蜡烛,黑沉沉的房间里,顿时变得一片光亮,使人突然从中感到了一片生机,一番春意。 玉娇龙借着烛光,仔细检看布包,见里面除了大包小盒各色各样的糖果糕点外,还有一只熟羊腿和几脔卤牛肉,另还附有个纸卷在内。玉娇龙打开纸卷一看,见第一行写着:“为富不仁,为官不义。鲁府所为,已尽探悉。薄礼一包,略表心意。”另行上款是“玉小姐、香姑笑纳”,下落“患难夫妻敬白”六字。 对着这包食物和这卷字条,玉娇龙呆然沉思,心潮起伏。纸卷上既然明明写着食物是给她和香姑二人,就再不能对蔡幺妹的用心乱加怀疑。她想到自己是蔡幺妹杀父的仇人,当时只为了维护自己个人与玉府门第的声名,迫于高师娘之威胁,一时失手,竟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来,使蔡幺妹成了孤女,几致流落京城,自己对蔡幺妹是负罪深重的。而今天她不但不趁机寻仇落井下石,却反而仇将恩报,前来雪中送炭。纵然是她目前还不知自己就是她杀父的仇人,却只能更增自己的愧疚。玉娇龙对着这些食物,心情只觉越来越更沉重,哪还能引起半点食欲。恰在这时,香姑从梦中发出阵阵呓语,似呻吟,又似呼饿。玉娇龙抽身去至床前,轻轻将她唤醒。香姑刚睁开眼,突见满屋亮光,她一翻身坐了起来,大张着一双惊疑的眼睛,指着桌上的蜡烛问道:“哪来的蜡烛?” 玉娇龙把她拉到桌前,将适才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她,又顺手把那包食物推到地面前,说道:“香姑,快吃,不要辜负了你蔡姐和刘哥一片心意。” 香姑听得出神,满面惊喜,她肚内虽已饿得发慌,却无心就去吃它。她愣了一会,不解地问道:“蔡姐刘哥怎会知道我们眼前所处的境况?” 玉娇龙:“刘泰保交游广,朋友多,自然容易探得。” 香姑猛然抓住玉娇龙的臂膀说道:“他们一定知道罗大哥的下落,你刚才为何不喊住蔡姐问问他的消息?” 玉娇龙那张久已木然的脸,竟又泛起一阵红晕,她被香姑的厚意深情感动了。她又从香姑这一问里,看到了她那过人的细心和机敏,也看到了一颗赤诚的心。她深情默默地望着香姑,过了许久才含糊应道:“我怎好问她?” 香姑坦然说道:“哪天我能出得这鬼门关,便找蔡姐问问去。” 玉娇龙警觉地望着香姑,说道:“这事非同儿戏,你也是玉府里的人,千万别牵连进这场是非中去。” 香姑动了动嘴唇,话到口边又停住了。 玉娇龙顺手拿起一个酥饼,递到香姑嘴边:“快吃吧,你一定饿坏了。” 香姑偏过头去,用手接过饼,回递给玉娇龙:“你先吃。” 玉娇龙摇摇头:“我吃不下,也不想吃。” 香姑疑惑不解地望着玉娇龙:“这是别人好意送来的,难道也犯了你那‘顺’和‘守’的清规戒律?难道吃了也有愧于心?” 玉娇龙微微低下头来:“香姑,我真的不想吃,我心里难受。你吃,让我看着你吃。 这样,我兴许会好过些。“香姑:”你不吃,我也不吃。“ 玉娇龙:“听话,香姑。你快吃,让我高兴高兴。”她说着,眼里已噙满了泪水。 香姑虽然弄不清楚玉娇龙不愿享用这食物的原因,但她却不忍再拂她意,只勉强取食了一些糕饼,便假称已经吃饱,收起布包,吹熄蜡烛,和玉娇龙一同携手上床睡去。 过了几天,突然下起雪来。初雪为缟,使得鲁府庭院显得更加萧瑟。 一天上午,玉娇龙刚诵完经卷,突见房外花厅那边,仆婢进进出出,显得忙乱异常。 玉娇龙觉得情况有异,正惊诧间,忽见一个丫环匆匆朝房里走来,她慌慌张张地向玉娇龙禀报道:“少夫人,铁贝勒王妃来看你来了,老夫人正在门外迎驾。” 玉娇龙大出意外,不觉惊异万分。她素闻王妃为人孤傲寡合,京城众多皇亲权贵,不论寿庆功宴,她从不轻易枉驾一顾。 自己虽曾蒙她相邀,到王府去拜见过她一次,可从此之后即无来往,不料她今天竟为何驾临鲁府来看望自己来了。玉娇龙边想边到桌前对镜整鬓理妆,香姑却仍漫不经心地坐在床边,拾弄她的发辫。玉娇龙瞟了她一眼,说道:“王妃就要驾到,还不快把屋里收拾一下。” 香姑漠然道:“就这样让她看看,岂不更好!” 玉娇龙:“我并非掩窘,而是不愿受人悯伶。” 正在这时,鲁老夫人陪同着王妃,后面跟随着一群仆婢进房来了。玉娇龙迎上前去,正要下拜,王妃一把搀扶着她,直端端地注视了片刻,又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一番,才启口说道:“不见仅一年多,怎的竟清瘦如此?是否近来身体不适?” 玉娇龙微垂眼帘,谦恭地答道:“托王妃的福,娇龙幸尚无恙。王妃玉体可安?” 王妃笑了笑:“你看,我这不是挺好的吗。”她又回过身来看着鲁老夫人问道:“听说娇龙戒荤减食,终日闭门诵经,这岂不成了苦行苦修!” 鲁老夫人尴尬万分,嚅嚅答道:“她这也是出于一片孝心。” 王妃不以为然地说道:“哪有这般孝法,这简直是在自辉!” 鲁老夫人:“是的,是的,就请王妃开导开导好了。”说完,又忙上前去请王妃入座。 王妃并未睬她,只站在房中向四处打量一番后,摇摇头,对玉娇龙说道:“你也未免过于自苦,弄得这般简陋。” 鲁老夫人站在一旁局促不安,手足无措;仆婢们环立门外,面面相觑。 房里一阵难堪的沉默以后,王妃对鲁老夫人说道:“我特来和玉娇龙闲叙,不敢久劳老夫人相陪,请回房将息去吧!” 鲁老夫人只得告退出房,率领着一帮仆婢各自进入内堂去了。王妃待她走后这才踱到床边,拉着玉娇龙并肩坐下,对她说道:“你的事儿我已略略闻听到一些,前几天德秀峰的妻子来,又从她口里得知一些你目前的处境和近况。这鲁府也是书香门第,行事怎这般背情悸理!我心不平,老惦着你,今天趁王爷出城到王庄选马去了,特来看看你的。” 玉娇龙俯首默默地听着。一瞬间,俞秀莲那飒爽从容的英姿,那警智深沉的关切,以及蔡幺妹那顾盼自得、敏中带稚的神情和身影,又不断地闪现在她面前。玉娇龙心里已经明白,德五嫂所知道自己目前所处境况,多半是俞秀莲、蔡幺妹处得来,她们正是要通过德五嫂禀知王妃,希望能借王妃之力,把自己从苦境中解救出来;玉娇龙心里有如吹进一阵春风,感到融融暖意。 王妃又说道:“昨天我命人去把你嫂嫂鸾英请来,已将你的情况告诉了她。” 玉娇龙微微一震,抬起头来说道:“我自来到鲁府,和家中音讯即已断绝,也不知父兄近况如何了。”说罢,不禁凄然泪下。 王妃犹豫片刻,说道:“也怨不得你父亲兄嫂,他们也处在风雨飘摇之中,眼前也顾不上你了。” 玉娇龙大吃一惊,忙问道:“我父亲兄嫂怎样了?” 王妃:“你父亲正受朝廷查究,目前待罪在家。” 玉娇龙全身一震,顿觉整颗心直往下沉。她不禁迸出一声苦痛的呻吟,仰头呼道:“天啦!是娇龙不孝,累及父亲了!” 王妃见玉娇龙这般悲痛,心里不禁恻然,但听她把罪咎承于己身,又暗暗觉得奇怪,忙劝慰她道:“这乃飞来横祸,怨你不得,你也不必过于伤痛。罪魁祸首还是那肇事凶汉,只须将他捉拿归案,满天云雾都会散的。” 玉娇龙:“这事与我父何干?竟至受累如此?” 王妃感慨地:“宦途险恶,无风尚可起浪,何况这事本也蹊跷。”接着,就把玉娇龙家里因凶汉肇祸而受到的牵连告诉了她:原来那日自那汉子在大街上截拦花轿后,很快就流言四播,闹得满城风雨。对那汉子颇多猜测;对他为何拦轿,更是捕风捉影,编出许多惊世骇俗的奇闻怪事。这些流言蜚语,本已有损玉府声名,使玉大人处于不利境地,不想那汉子又夜闯鲁府,惊死了鲁翰林。这一来,就弄得京城显贵人人自危,震动朝野。翰林院一时激愤,借时得近御之机,立即将此事奏闻皇上。皇上十分震怒,当即传诏九门提督,限期将凶汉捉拿归案。提督衙署火急缉骑四出,各道设卡,九门立哨,挨户搜查,沿途追捕。不想忙了半月,却是踪影不见,线索毫无。玉大人正在坐卧不安之际,京城中又遍播流言,传言那凶汉乃是两年前横行西疆的马贼魁首半天云,因慕玉娇龙美貌,特潜来京城夺取玉娇龙的。还传说他从西疆带来许多贼党,散在京畿一带,以作接应。恰在这时,伊犁驻军将军田项奉调回京来了。田项原是玉大人副将,他在西疆时曾因擅杀边民受到玉大人斥责,一直耿耿在心。这次回京,他借陛见面圣之机,罗织一些罪名,参奏玉瑞“治军不严,沽名废律”,以致“马贼猖獗,横行无忌”;又说玉瑞在奉命对马贼进行征剿中,“折将损兵,迭遭挫辱”,而他在表奏朝廷时。却“文过饰非,养痈遗患”;还说此番在京城行凶肇事的凶汉,纷传即系西疆贼魁罗小虎,虽然“传闻无据”,却也“事有可疑”,应严饬玉瑞速将凶汉缉拿审究,即可“真相大白”。皇上闻奏,一怒之下便欲将玉瑞交刑部问罪。但因田项所奏各节,涉及军机,多亏军机大臣深知玉瑞为人一向刚正谨严,又是忠烈之后,在皇上陛前极力保奏;铁贝勒王爷也代为说项,才议他一个“待罪候处”,并将田项所参各款,命铁贝勒王爷查究。 王妃将玉大人所遭这段变故对玉娇龙讲了以后,又面带忧色地说:“眼下皇上已命田项暂摄九门提督衙署事。田项正在加紧捉拿那肇事凶汉,这事尚未了结。所传凶汉即贼魁罗小虎若全属子虚,倒无大碍,若果然是他,一旦拿获,祸将不测!” 玉娇龙边听着,心里边煎熬着,她已感到有些无法自持了。 她对父亲的处境、心情,充满了揪心的忧念;对罗小虎则萦绞着一种复杂的情意,是切齿的恨,又是战栗的悬念;是对他鲁莽的憎恶,又是对他壮勇的倾爱。当然,于家于己她都默祷罗小虎能平安无事。 王妃一直关切地注视着玉娇龙,见她久久木然不语,又似有心又似无心地安慰她道:“好马总难驯,易驯的就不是好马;若真是罗小虎他们就捉不住,捉住的就不会是罗小虎。” 玉娇龙不觉一怔,但她却并未抬起头来,对王妃的这两句话,只漠然置之。她想:“以王妃的身分地位,怎会说出这等话来!莫非她对罗小虎的行为踪迹已有所知?”她一转念间,抬头问王妃道:“王妃见到我嫂嫂,她可曾说及家中近况?” 王妃:“鸾英最心疼你,对你惦念万分。我将你目前境况告诉她后,竟把她哭成泪人一般。她说,等你父亲心情稍好后,便来接你回去。” 玉娇龙想起鸾英平时对她种种体贴、疼爱,也不禁流下泪来。 王妃不愿过多引起玉娇龙的伤悲,忙又把话岔开,聊了一些王府里生活起居以及她幼年时的往事。快近中午,王妃命香姑传话出去,叫备好车马,她要起驾回府了。 临行时,王妃站起身来,眼含笑意,面露得色地对玉娇龙说:“我从小爱马,近来却遇上两件称心事:一件是我于几月前从一蒙古马贩手里买来一匹通身雪白的好马,矫健极了,王爷给它取名‘白龙驹’;一件是月余前又由那蒙古马贩给府里引来一名驯马手,彪悍异常,无论多野烈的马,一遇上他,立即驯服下来。今天王爷又高高兴兴带上他到王庄驯马去了。” 玉娇龙心中蓦然一动,眼里闪过一丝惊喜的光辉。她忙镇下神来,只将身子微微一欠,说了声“恭喜王妃”,便不再多问什么了。 鲁老夫人闻报王妃即将起驾的消息,早已率领着一干仆婢恭候房外,一直把她送出府门,伫候着车驾已经去远,才回到府里。 玉娇龙自从王妃来鲁府看过她以后,境况有所改变,每日三餐送来的饮食可口了些,日常用具以及灯油茶水,也按时送来了;仆婢们的放肆行径有所收敛。鲁府上下人等,对玉娇龙的态度已由恶若蛇蝎变成了敬而远之。而她还是和往日一样的萧疏、孤独。 日子一天天在寂寞和忧虑中度过,眼看已快过年了,更加深了玉娇龙对亲人的思念。 父亲的处境、心情,兄嫂的起居,动止,以及罗小虎的下落、安危,这一切都使玉娇龙魂牵梦绕,日夜萦怀。 一日,玉娇龙正在枯坐神驰,香姑气喘吁吁地跑来报说:“小姐,少夫人过府来了,现正在堂上和鲁老夫人叙话。” 玉娇龙又惊又喜,顿觉心头一热,眼里立即包满了泪水。忙问道:“你可是亲眼看见?” 香姑:“我听鲁府的人说了,也不敢信,便亲自去看看,果在堂上。” 玉娇龙一阵惊喜之后,又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情怯。这种情怯是她从未有过的。她呆立房中,显得神情茫然。 香姑奇怪地望着她,又细声说道:“她和鲁老夫人谈过话,准要来看你的。” 香姑这话,使玉娇龙心头有如受刺一般,她淡淡地说道:“随她。” 香姑嘟着嘴,不再吭声了。 一会儿,鸾英来了。她一跨进房门,叫了声“妹妹”,便扑到玉娇龙身边,拉着她的手伤心痛哭起来。玉娇龙却木然不动,只冷冷地望着她。鸾英哭得伤心极了,从她那一声声呜咽和一阵阵抽泣中,倾注了她蕴蓄在心里的对玉娇龙最深切的同情,和最深沉的怜爱。 站在旁边的香姑,亦被感动得泣不成声。 房里除了一阵阵凄楚的哭泣声外,便没有任何声息。 鸾英一直哭了许久,才哽咽着对玉娇龙说道:“妹妹,我没料到,竟让你受了这么多的苦!” 玉娇龙没吭声。 鸾英又说道:“我今天是特来接你回去的。” 玉娇龙仍然是一声不响,木然地站在那儿。 鸾英:“妹妹,你快收拾收拾,车子在外面等着的呢。” 玉娇龙这才冷冷地说道:“我命已如此,还回去则甚!” 鸾英和香姑被玉娇龙这冷漠的神情惊呆了。 第二十八回 幽谷悲嘶铁骑恋主 深闺苦扎玉女怀人 鸾英和香姑见玉娇龙神情异常,竟说出不愿再回玉府的话来,感到十分诧异,二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香姑有些负气地说道:“你不回去则甚?!你算鲁家什么人?总不能老呆在这儿!” 玉娇龙凄然说道:“我是个苦命人,我不愿再累及父亲、哥哥和嫂嫂。” 鸾英:“妹妹说到哪里去了!这次招来不幸,也怨不得你。” 玉娇龙:“嫂嫂念在姑嫂情分,如能在京城附近给我寻座庵庙,让我去修度一生,娇龙就感激不尽了。” 香姑一跺脚说:“这样就能了事,大家都当尼姑去了。” 鸾英为难而又伤心地说道:“妹妹,实不相瞒,父亲被人参奏,尚待罪在家,事情确未了结。眼下他老人家已卧病在床,你也该回去看看才是。” 玉娇龙听说父亲重病在床,心里不由一惊,感到一阵难过。 她迟疑片刻,问道:“嫂嫂来接我回府,父亲可否知道?” 鸾英犹豫了会,说道:“尚未禀告父亲,只是我和你哥哥的主意。” 玉娇龙默然不语了。 鸾英走到她的身旁,抚着她的肩膀,深情地说道:“父亲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他老人家虽言激色厉,心里却惦着你呢!依我看,他老人家疼你比我和你哥哥都疼得深。” 玉娇龙抬起眼帘,凝视着鸾英,眼里含有探询,带有忧伤,用一种带着苦涩的声音问道:“嫂嫂这话从何说起来的?” 鸾英:“父亲病后,终日卧床,不用饮食,亦不肯服药,我和你哥哥亲自送去,虽再三恳劝,他老人家也只略尝尝便了。前天父亲竟忽然向我问起秋菊、冬梅来了,问她二人是否还住在后园楼下?还问及她二人冬衣是否新作?我为这事掂来掂去,竟被我掂出点意思来了。我想她二人原是妹妹身边丫环,兴许父亲动了及乌之爱。我也灵机一动,便将一杯参汤和一碟粉糕命她二人送去。不想父亲竟毫不为难地就服用了。妹妹,你看,要不是父亲心里在疼念着你,还能怎说?” 两行泪珠从玉娇龙眼里宜滚下来,她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固执和犹豫的了。 玉娇龙带着香姑终于又回到玉府来了。 尽管玉府还是和两个多月以前一模一样,府门前的石狮台阶,府门内的庭园廊阁,以至仆婢家丁,一切都依然如故,但在玉娇龙眼里,过去那种肃穆威严的气象已经黯然消逝,而今却只给人以萧索怆凉的感觉。天空是长云低压,园里是枯枝横斜,雪积荒径,苔浸空阶,举眼望去,真是满目凄清,玉娇龙不觉悚然于心,凄然泪下。 玉娇龙回到她原住那间房里,见房内一切陈设布置,仍和两个多月前一般模样。她伫立房中,心里不由一阵颤动,看着那些熟悉的案几器皿,生起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玉娇龙在房里略事休息后,才换好衣装,由哥哥玉玑和嫂嫂鸾英陪伴着,来到内院拜省父亲。她来到父亲床前,见父亲正面壁侧卧,他那满头白发因久未梳束而显得零乱蓬松,那肩背亦因久病而变得更加嶙峋瘦骨。玉娇龙不由引起一阵心酸,悲哽着叫了一声:“父亲!”便跪倒榻前,伤心地啜泣起来。 玉父仍一动不动地面壁卧着,并来回过头来。 玉玑走近床边,低声禀道:“父亲,妹妹回府看望你老人家来了。” 玉父只如睡着一般,既不答话,也未转过身来。 玉娇龙跪在地下,紧咬嘴唇,只默默无声地哭着。鸾英在旁陪着流泪。房里虽然仍是一片沉静,却窒息得使人透不过气来。 就这样过了许久,鸾英实在不忍再让娇龙折磨下去了,才说道:“妹妹,你有什么话要说,就对父亲说吧,别哭伤了身子。” 玉娇龙这才哽咽地说道:“从今以后,女儿只求终身侍奉父亲,愿父亲病体早日康复。” 玉父仍未回过头来,只反手略略挥了一挥。这虽是命她兄妹姑嫂离房的示意,却也表明了对娇龙回府的默许。 鸾英在玉玑的示意下,忙上前扶起娇龙,三人一同退出房去。 玉娇龙又得安下身来,回复了过去那种宁静的生活。她每日晨起,都要去到父亲房里省病问安。玉父每见她来,总是侧身面壁,从不看她一眼,也不愿和她交谈一语。等她请过安后,便反手挥挥,叫她出去。玉娇龙对父亲的固执和冷漠虽然感到伤心,但也无可奈何,只好含泪吞声,独自默默离去。她除了每日去父亲房里定省请安外,不是在母亲灵位前诵经,便是默坐凝思,连房门都很少出去。 眼看还有两天便过年了,玉府里却毫无半点过年的景象。 由于玉大人是待罪在家,玉玑又在守制,府门前不容结彩张灯,与府左府右各家各户相形之下,使玉府更加显得冷冷萧萧,呈现着一派潦落景象。 除夕前夜,鸾英到玉娇龙房里来了。鸾英虽只聊了些过年的安排和玉父的病况,但玉娇龙却已从她那局促不安的神情与游离不定的眼神中,看出鸾英夜来必有事故。她看鸾英老在一些闲话上绕来绕去,索性截住她的话题,单刀直入地问道:“嫂嫂,我看你心里隐有事儿,你就直说了吧!” 鸾英先是一怔,接着又犹豫片刻,才为难地说道:“你哥哥要我来问你一事,因事关重大,望妹妹恕我唐突,千万别要介意!” 玉娇龙立即警觉起来,只淡淡地问道:“什么事?” 鸾英又迟疑了下才嗫嚅地说道:“那天在大街上前来拦轿的那汉子你可认识?” 玉娇龙未露惊诧之色,也无羞愧之意,两眼直视着鸾英,只微微地摇了摇头。 鸾英又问道:“你过去可曾在哪儿见过那汉子来?” 玉娇龙还是默默地摇了摇头。 鸾英紧瞅住玉娇龙,又问道:“都说他曾撩开轿帘对你说过话来,妹妹可听得他究竟说了些什么?” 玉娇龙已有些愠意了,说道:“当时那么多轿夫、护轿都被吓得乱成一团,我哪听得他说些什么!我倒正想问问嫂嫂,那汉子究竟怎样了,已将他逮住没有?” 鸾英叹息一声,说道:“九门兵马都出动了,把整座京城都篦了一通,却连个影儿都未见着,到哪儿逮他去。” 玉娇龙唇边掠过一丝儿难以察觉的冷笑。她反问道:“那汉子究竟是谁?衙署已将他探查清楚没有?” 鸾英:“外面传说纷纭,几乎把书上写过的都编入这件事里来了。那些胡言乱语且不去听他,最叫父亲震惊的,是有人竟说那汉子就是横行西疆的贼魁罗小虎。也有人说他是曾在德州昼闯公堂杀死州宫孙人仲的罗虎。” 玉娇龙:“听说罗虎不是早已在满城被官兵杀死了吗!” 鸾英:“是呀,这事曾经奏闻朝廷,还塘报周知过各府。” 玉娇龙:“可见传说都是信口胡诌。” 鸾英担忧地:“若是胡诌倒好了。可这事却盘根错节,令人迷离万分。有人又说杀官的罗虎就是西疆贼魁罗小虎。” 玉娇龙不惊不诧地问道:“谁说的?” 鸾英俯过身来,放低声音道:“府里的沈班头。他对父亲说的。” 玉娇龙心里不禁暗吃一惊,却装做好奇地问道:“若果如此,那在满城被杀死的又是谁呢?” 鸾英:“沈班头说那是他的弟弟罗豹,官府竟误认为罗虎了。” 玉娇龙心里不觉有些悚然起来。她忙抑制住已从心里升起的一股无名怨气,追问道:“沈班头既然探知得那么清楚,何不将他拿住。” 鸾英犹豫片刻,眼里充满困惑的神情,说道:“官场中的事儿我也弄不清楚,他们有他们的远忧近虑。出事那天,父亲闻报后震怒万分,当即派出衙署里的全部捕快,四处捉拿那肇事汉子。父亲因沈班头办案多年,为人干练,阅历又多,派他前去协助缉拿,不料沈班头却因循敷衍,并不尽心竭力,应付了事,以致授拿半月,影迹毫无。父亲怒恼,斥他不力,他才乘夜回府,密禀父亲说,他已认定那肇事汉子乃是在德州杀官的罗虎,并已探知他即是西疆的马贼魁首罗小虎。沈班头还说,传闻他在西疆曾多次袭击官军,劫过军饷,如若将他拿住,万一他情急乱攀,恐于父亲不利。因此,沈班头说,不如网开一面,仍将他逼回西疆算了。” 玉娇龙:“父亲怎说?” 鸾英:“听你哥哥说,父亲听了沈班头那番话后,疑信参半,一言未发、只在书房里踱来踱去,直至深夜。不久,适伊犁将军田项奉召回京来了。他又在皇上面前参奏了父亲几款,果都涉及了罗小虎。” 玉娇龙突然把话一转,问道:“既然父亲都尚疑信参半,哥哥却要嫂嫂来问我竟是何意?” 鸾英显得有些慌乱起来。她略停片刻,才又支吾道:“听说妹妹随母亲由乌苏去迪化途中,曾遭到罗小虎率贼部袭击,妹妹在乱军中只身骑马逃走,过了三天才回到迪化。 你哥哥对我谈起这事时说,当马贼和官军鏖战时,不知妹妹在车中可曾见到过罗小虎? 如曾见过,这次当能认出是否他来。“玉娇龙毫不迟疑地说道:”那次在沙漠遇贼,我在车中确曾见到过那群马贼的魁首,骑一匹大红马,所向披靡,猛勇异常。只是面貌生得有如钟馗一般,狰狞极了,哪似那天前来拦轿的汉子。“ 弯英听得入神,过了一会才有意无意地补了一句:“也有人说罗小虎长得俊极了。” 鸾英又拉了几句闲话,才告辞回到内院去了。 再说香姑一直惦念着蔡幺妹前番夜入鲁府暗送食物的情意,又一心悬挂着罗大哥的安危,便趁着玉府过年闲散之机,溜出府门,径直向“四海春”客栈走去。客栈里虽只剩下几个远地羁留在京的旅客,但茶堂、房厅到处都红灯红联,院坝也打扫得干干净净,仍显得一片兴隆热闹景象。香姑来到后院,蔡幺妹正在张贴窗花。她一见香姑,立即满面春风地迎上前来,拉着香姑的手说:“来,让我瞧瞧。”她边说边盯着香姑,看了一会,又说道:“是瘦了些。不过还好,却显得长大了些。”说完,拉着香姑进入她房里。 房里是一色的红漆家具;枕头,被盖,全是新置;壁上贴的大红喜字还未褪色;炕烤得暖暖的;房里弥漫着一股脂粉的香气。一望而知这房里住的是一对新婚才不久的夫妻,小俩口的日子过得十分和美。 蔡幺妹让香姑坐到炕上以后,便丢提来一篮红枣,说:“你尝尝,这是我家乡的。” 接着她俩寒喧几句后,蔡幺妹便向她问起那夜罗小虎去闯闹鲁府的情况。香姑把她当时听到和看到的都告诉了她,只是对罗小虎到玉小姐房里去的那番情景,推说她到内堂察看动静去了,谈得简略含糊。接着,香姑迫不及待地问蔡幺妹道:“蔡姐,前番你不是曾对我说罗大哥已在满城被官军杀害了吗?怎的他又突然来京闯下这场祸来?那天我在桥里看得清楚,多亏你和刘哥都混在人群里护顾着他,他才得以安然脱去。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蔡幺妹:“你别急,说来话长,让我慢慢告诉你好了。” “传说罗大哥已被官兵杀害在满城的消息,是我和你刘哥在去陕西回京的路上听来的。以后,凡是从满城,沧州、保定一带来的旅客,也都谈起此事,我和你刘哥也就信以为真了。不料就在十月初四的深夜,罗大哥突然到客栈来了,当时可把你刘哥惊呆了,赶忙将他带进内院,细问之下,才知道在满城被官兵所杀的原来是他的弟弟罗豹。那罗豹也真不愧是条义烈汉子,他兄弟俩原是一道去满城的,只因都是被逼上黑道的人,为了便于彼此接应,没住在一起。当罗大哥被官兵围困到庙里以后,罗豹见情势危急,便冒称是罗大哥,从后面扑了上去,把官兵引开,罗大哥倒是被救出来了,罗豹却战死在城边。” “罗大哥逃出城后,到约定的树林里去等他,直到天黑都不见他来,罗大哥心知有异,又回城寻他,才知他已被害。罗大哥趁夜去到他尸体面前,落了一阵泪,就把他尸体扛去掩埋了,罗大哥听说罗豹的首级已被送去保定府示众,他又赶到保定,趁夜将首级偷取下来,连夜赶回满城,和他的尸体埋在了一起。” 蔡幺妹边说边抹眼泪。香姑更是听得情不自禁地抽泣起来。 静了一会,香姑又问道:“罗大哥这番来京,究竟是为着何来?” 蔡幺妹又继续说道:“罗大哥到的那天夜晚,我和你刘哥也曾问起过他。他说,他来京为办两事,可他只对我和你刘哥说出一桩事来。” “罗大哥说,官府误将罗豹认为罗虎,并表奏朝廷,也邀得了皇上的嘉奖。但不久官府也得到探报,知道自己以假作真,竟犯下谎奏欺君的大罪来了。这一来可吓坏了满城、保定两地官府,一面密守风声,一面暗暗派人四出缉拿罗虎。保定府探知,早年藏救过罗豹并将他抚养成人的沧州州衙师爷梁巢父遁迹京城,不知官府是出于寻线还是灭口,也派人进京查访来了。” “罗大哥说,他傍晚进城就先去高庙找过梁师爷,适他有事出去了。不料第二天罗大哥又闹出那桩事来,梁师爷那里还是我第三天才去通知他的。那梁师爷听到罗豹已死的消息,顿时悲痛得老泪纵横,当晚便收拾起行李出城去了。” “罗大哥说他进京来办两桩事,却只说了这一桩,那一桩他就没有说了。” 香姑:“那天罗大哥去拦撞花轿的事,蔡姐和刘哥事前可知道?” 蔡幺妹:“事前确不知道。但到了初五那天,临出事前,我和你刘哥却也猜着了几分。这事还得从头说起:初四那天晚上,我们和罗大哥摆谈到深夜,让他就住在对屋我过去住的那间房里。你刘大哥还再三劝他不要上街露面,有什么事交我给他办去。第二天,正碰上玉小姐出阁之期,到府门前去讨喜气的人多,这条街突然热闹起来。早饭刚过,耳朵里又不断传来鼓乐之声。罗大哥侧耳听了一会,觉得奇怪,问是咋回事。你刘哥便把玉小姐出阁的事告诉了他。不料罗大哥一听,顿时把一双虎眼瞪得圆圆的,愣了半天,突然一把抓住你刘哥的脖子,问道:”真有这事?‘你刘哥吓懵了,直点头。他又问:“嫁给谁?’你刘哥已被他扭得话都答不出来了。我才忙在旁答了句‘鲁翰林’。 罗大哥满脸怒气,把手一甩,转身就往外闯去。 我和你刘哥虽摸不清究竟是发了哪河水,但看他那样子怕要出事情,赶忙上前拼死拼活地将他拦住。虽说我和你刘哥身上也都各有几百斤的力气,可在罗大哥面前就简直毫不中用了。你刘哥急了,央求他说:“你在这里闯出祸来,岂不把我和幺妹也毁了!‘这话一出口,罗大哥竟突然停住了。他的神色也慢慢平静下来。可我看得出,他眼里却闪出一种古怪的神情,看了真叫人害怕。过了会,罗大哥才又说,他决不在这儿闹事,只想找个地方也去看看热闹。你刘哥无奈,只好陪着他向北街那边定去。我放心不下,也尾随在他二人后面。见他二人经过玉府门前,走到北街口,使上到一家酒楼上去了。 我只好在楼下守候着他们。过了一会,你刘哥下楼来了。他把我拉到一旁,神情紧张地对我说,罗大哥一连饮了好几斤闷酒,看样子怕要出事情;要我留在那儿看守住地;他去邀约些弟兄来把风,万一出了事,也好有个照应。你刘哥把人约来不一会,玉小姐的花轿就过来了。我们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只见罗大哥忽然从酒楼上跳下来,对直向花轿扑了过去。以后发生的情景你都看见的,我就不多说了。“香姑:”后来呢?刘哥不是引着罗大哥窜进东街胡同里去了吗?以后又怎样了?“ 蔡幺妹惊异地:“他二人跑进胡同去,你也看见了?” 香姑没应声,只微微点了点头。 蔡幺妹:“你刘哥见罗大哥把事情闹大了,知道玉大人决不肯善罢甘休,很可能要关闭城门进行授捕,只好将罗大哥带去藏在一位也在提督衙门听差的朋友家里。天黑后,那位朋友回来报说,各门都增加了兵卫,设了盘查哨卡,风声很紧,要罗大哥就在他家隐藏几天,千万不要出去。不料罗大哥全然不听,又任着性子,闯进鲁府去惹出那么大的祸来。这下,累得玉大人丢官不说。可害了玉小姐了。” 香姑:“罗大哥下落如何?已逃离京城没有?” 禁幺妹谨慎地:“罗大哥的下落我和你刘哥也略知一些。至于他是否已逃离京城,这就很难说了。将近两月以来,各门盘查得犹如铁网一般,罗大哥又没长翅膀,恐怕是无法出去的了。” 香姑急了:“蔡姐,罗大哥的下落如何?你快说说呀!” 蔡幺妹肃然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能告诉任何人去。” “那天晚上,我们见罗大哥又跑出去了,担心还会出事,便又邀约一些弟兄到鲁府门外观察动静。二更时,鲁府传出消息:有人闯入内堂,鲁翰林被惊死,我们便料定是罗大哥所干无疑。果然,不一会,官兵便将鲁府围住,只见罗大哥从府内杀了出来,在府门前和官兵们厮杀成一团。当时涌上街来看闹热的人真多。都站得远远的,也有胆大的在呐喊着帮罗大哥助威。我们站在西街,因那边僻静,胡同多,易躲逃。这时,在人群中挤上来个头戴狐皮大帽,衣穿蒙古装束的汉子,他拉开嗓门,呀呀哈哈地不知吼些什么,也不知他是哪条道上的人,是官府的耳目,还是爱赶浑水的滚龙?我和你刘哥也趁此吆喝几声,放声过去,让罗大哥知道我们在此接应,好向这边突围。果然,罗大哥奋起神威像猛虎下山一般,杀开一条缺口,直向这边扑来。那些前来帮着接应的弟兄,一齐呐喊惊呼起来,一阵左冲右撞,顿时把人群冲得大乱,惊得大家没命般地四散奔逃。 你刘哥正要趁此上前接应罗大哥,不料那蒙古汉子动作更快,早已一把拉着了罗大哥,混入散塘□群,窜进附近一条胡同去了。我和你刘哥看得清楚,放心不下,随后追了上去,暗暗跟在他二人后面。只见他二人穿过胡同又折回西街,这时却见街上已变得一片死寂,竟连一个官兵的影子也没有了。街口那边一株柏树旁边停放着一辆十分精致豪华的马车。那汉子把罗大哥藏进马车,他便赶着马车不疾不慢地向河沿方向西走去。我和你刘哥紧紧跟在后面,见那辆马车过了西河沿,径直进入铁贝勒王爷府里去了。“香姑眨了眨惊诧的眼睛,又忙问道:”后来呢?“ 蔡幺妹:“侯门深似海,何况王府!以后的情况我们就不知道了,只知道罗大哥确是隐藏在王爷府里。难怪官府出动九门兵马满城搜捕,竟捉他不得,谁会疑及王府,谁又敢去惊犯王爷!对罗大哥的近况虽然不知,可我们也算放心了。” 香姑双手合掌,低头默祷一会,又才转过话题,谈了些她和玉小姐在鲁府所受的种种忻磨。当谈到鲁老夫人如何刻薄饭菜,意欲置玉小姐和她于死地时,香姑突然满怀感激地说道:“多感蔡姐冒险越房,深夜给我和小姐送来一包食物,这情景我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蔡幺妹惊异万分,瞅着香姑问道:“你怎知那包东西是我送来的?” 香姑犹豫片刻,戳□答道:“你不是在纸条上写有‘患难夫妻敬白’几字啊?我在京城又无半个亲人,除了你和刘哥还能是谁!” 蔡幺妹仍用怀疑的眼光盯着她,又问道:“玉小姐可曾说过什么?” 香姑:“玉小姐抚着那包东西感动得直流泪,可她却一点也没吃。” 蔡幺妹诧异地:“她这是为啥?” 香姑:“玉小姐人好心也好,就是性情怪,她说她是在‘顺命守礼’,无论如何也不肯吃。” 蔡幺妹困惑不解地摇摇头,不再说什么了。 香姑又好奇地问道:“我和玉小姐在鲁府里边的那种苦日子,你和刘哥又是怎样知道的了”蔡幺妹淡淡一笑:“那条街上也有我们的朋友,他们通过鲁府里的下人把什么情况都打听得一清二楚。”蔡幺妹停了停又接着说道,“听到你和玉小姐过着那样的日子,我真焦急得日夜不安。我也曾去德五奶奶家找过俞秀莲姐姐,想求她相助,把你和玉小姐救出来。俞秀莲姐姐听了,不仅不肯去,反而直笑我稚气。她说,玉小姐不比我们,可以到处落脚生根,把她救出来往哪儿搁去?俞秀莲姐姐还说,玉小姐真想出来,她自己会出来的,何用她去救。我觉得俞秀莲姐姐前句话说得也有道理,后一句就不懂她是何意思了。我无计可施了,才只好给你二人送了那包东西去,也算尽点心意。” 香姑和蔡幺妹摆谈半天,眼看已快近中午了,香姑急于回府,但又觉得还有许多话说,只好忙忙迫迫他说道:“玉小姐回府后心境仍很不好,一天天消沉下去,连花园里都未曾去过,这样下去怎行。我看她很喜欢你,要是你能来劝劝她就好了。” 蔡幺妹很动感情地说道:“说实话,我也很想去看看她,只是大门进不去,夜里跳墙,我总觉胆怯。” 香姑:“胆怯什么?” 蔡幺妹:“我总觉玉府里阴森森的,特别是你和玉小姐住的那后花园,使人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害怕。再说,你们府里有那位瘸子老头,夜里来怕瞒不过他。” 香姑不禁暗暗吃惊,觉得蔡幺妹真不愧在江湖上闯荡过来,心细,又有阅历和眼力。 她也不便再说什么,便起身告辞了。 蔡幺妹送她出来,临分手时,才低声对她说:“正月初十我要去妙峰山进香,那山上景色好看极了。你不妨劝玉小姐也去散散心,我在山上等她。” 香姑点点头,便匆匆回府去了。 晚上,香姑才把她去看蔡幺妹以及从蔡幺妹口里听到的一切告诉了玉娇龙。玉娇龙以手托腮,只默默地听着。当香姑谈到罗小虎如何被一位蒙古汉子救走,并认定罗小虎眼下仍隐藏在铁贝勒王爷府里时,玉娇龙唇边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她注目窗花,凝神沉思,耳边又响起王妃到鲁府去看她时前后所说的那些话来:“那蒙古马贩月余前又给王府引来一位驯马手……”“今天王爷带着驯马手出城到王庄选马去了……”玉娇龙心里已经明白,蔡幺妹所说不虚,王妃说的那位驯马手定是罗小虎无疑了。只是,王妃对她说起这些话来,竟是随便聊聊,还是有心暗示?玉娇龙不得不思前想后,煞费疑猜。 香姑见玉娇龙那似听未听的神情,满脸不快,把话停了下来,玉娇龙回过脸来,看着香姑笑了笑,突然问道:“蔡幺妹可谈起过王庄?” 香姑先是一愣,接着便猛然醒悟过来,展眉露齿地笑了,笑得那么可掬,笑得那么会心。她竟情不自禁地扑到玉娇龙身边,拉着她的手说:“还是你心细,还是你用心,原来你早已就从王妃那天的话里猜到罗大哥的下落了。我却太粗心,直到这时才明白过来。你问王庄,其实就是问那驯马手。你说是不是?” 玉娇龙脸上泛起红晕,她感到一阵心跳和羞涩,也为自己的失态而懊恼万分。她半嗔半责地睃了香姑一眼,说道:“都么这大了,还是邪邪癫癫的!我只问你蔡幺妹说起过王庄没有?” 香姑嘟着嘴:“她没说,我也没问。要问,你自己问她去。” 玉娇龙默然不语了。 接着,香姑又将蔡幺妹正月初十到妙峰山去进香的事告诉了玉娇龙,并把沿途风景如何好,山上的景色又怎样迷人,大大渲染一番后,说道:“小姐何不借着进香之机出去散散闷,兴许就能见到蔡幺妹了。” 玉娇龙犹豫片刻,说道:“母亲灵柩尚寄停在山上,我早已有心去母亲灵柩前祭奠一番的了。等我禀过父亲,就准备去吧。” 过年以后,玉娇龙便将意欲去妙峰山进香,一来为父亲祈福,二来祭奠母亲灵柩,告知哥哥玉玑,并由玉玑禀明玉父。玉父念在女儿一片孝心份上,也就允肯了。 玉娇龙命香姑传话管家,不必预先通知山上寺庙,只给她和香姑准备两乘轻便小轿,不要多带戳□。 转眼已过初八。初九一早,玉娇龙和香姑各坐一乘小桥,随带一名家院,后面远远跟着两名家丁,便向妙峰山进发,小轿出了西直门,沿着官道,一直向西行去。这条官道,乃是京西各州府的通衙要道,平时商旅迁客木就络绎不绝,况又是新春时节,路上行人车马,更是熙熙攘攘,热闹非常。玉娇龙和香姑所乘只是双抬小轿,后面又戳□不多,毫不惹人注目。玉娇龙已惯于孤静,厌倦尘嚣,一路上只紧垂轿幔,也无心去窥赏路旁景色。 小轿过了黑龙潭,来到大觉寺,天色已经不早,便在寺里停宿一夜。 第二天,轿行不远,便开始进山了,因山路崎岖,轿行较缓,路上行人也多是进香男女,不如官道上拥杂,玉娇龙便卷起轿帘,看看沿途景色。她举目向前望去,但见远远山峦起伏,峰叠如波;峰顶积雪皑皑,有如滔天白浪,向北伸去,接地连天,极目无际。玉娇龙顿觉胸怀开朗,精神倍增。迎面吹来的虽仍是刺脸寒风,但她却似乎闻到了来自塞外的草原气息。这眼前景色尽管迥异草原,更不同于沙漠,但从那一片苍茫中,她眼里却不断闪现出连天的碧草,无际的黄沙。玉娇龙不觉凝思神游,魂摇魄荡,心里不禁激起一阵奋发之感。 玉娇龙正遐想间,小轿已进入一条狭窄的小道,两旁的柏林越来越密,山势也越来越奇。转过溪涧,眼前突然出现了拔地而起的山峰,那山峰势欲迎面扑来,雄险已极。 这时,上山的石级变得越陡越窄。轿夫行此陡路,已觉吃力,加以那些进香的百姓又不断阻道,轿行更见费力。玉娇龙乘着心头涌起的一股兴致,命轿夫停下,她跨出轿来,称说进香必须虔诚,打发轿夫、家院先去山顶歇候,她要和香姑步行上去。轿夫、家院拗她不过,只好遵命。两名家丁也只准远远跟在后面,不得靠近。 玉娇龙偕着香姑,兴致勃勃地向山上走会。一路上,她显得步履轻盈,动止敏捷,毫无半点不支之意。而身体比她壮实的香姑,反而累得气喘吁吁,不住叉腰抚脚。行至山腰,突然出现了一处幽深的涧谷。涧谷沿着山崖,一直向北伸延过去。谷里长满了荆棘藤萝,把谷底覆盖得严严密密,一眼望去幽幽冥冥,令人神秘莫测。涧谷崖口有一片狭长柏林,林中隐隐露出一座小庙,给人以隐秘和冷落的感觉。玉娇龙见香姑已经累得有些不支了,便在路旁寻个坐处少憩。玉娇龙刚欲坐下,忽从树林里隐隐传来一声马的长嘶,那马嘶声在玉娇龙听来是那样的雄壮高亢,又是那样的沉郁悲凉。她久已不闻马嘶了,此时不由得从心里激起了一阵难以按捺的驰骋欲望。接着,又是一声长长的马嘶声传来,玉娇龙已听出了这是良马的悲鸣,只有久已失骑的宝马,才能发出这样的哀嘶,她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径向林中走去。香姑也挣扎起来紧跟在她身后。玉娇龙穿过树林,来到那座庙前,见那庙不大,背靠崖壁,瓦碎墙颓,已显得破败不堪。 庙门虚掩着,门前野草丛生,庙内冷冷悄悄,似无人住一般。玉娇龙犹豫片刻,又向四周环顾一番,见林里除这座破庙外,别无人家。她一咬嘴唇,推门进到庙内,见殿上蛛丝满结,两廊栅残像毁,只左殿角上锁着一扇房门,门旁挂了许多草药,说明尚有人居住庙内。玉娇龙见庙内并无马迹,正诧异间,忽见殿壁右侧有一小门,她忙去将小门拉开一看,立即被惊得呆住了,只见那间四角堆满枯柴的小屋中间,拴着一匹全身毛亮,伟壮雄奇的大黑马。玉娇龙一见此马,顿觉全身的血一齐涌上头来,整个心跳得咚咚直响。她一下就认出来了,这正是罗小虎从西疆骑来的那匹大黑马。曾驮着她和罗小虎双双过草原的,也正是这匹大黑马。玉娇龙一下扑到大黑马身旁,紧抱着它的颈脖,用她的脸偎贴着它的面领,又是轻抚,又是低唤,她似乎已经忘记了身后还跟着个香姑。 那马亦已认出她来,耳竖眼斜,尾也不停地挥摆着,还不住地用它的颊鼻来挨擦她,显得无限亲热。 玉娇龙久久地偎抱着那马的颈脖,她又从那马的身上闻到了那股她熟悉的带着腐草气息和酸涩的汗味。这汗味是那样的使她心动神摇,那样使她羞怯沉迷。大黑马和她挨擦着,挨擦着,突然昂起头来,发出一阵喷鼻,提起前蹄在地下不停地刨动,似欲挣断窘索,驮着她绝尘而去。 玉娇龙忙抓住它的勒口,轻轻拍打着它的脖子说:“安静点,大黑马,安静点!这不是你奋蹄的时候啊!” 香站在旁看得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玉娇龙这才回过头来,凝凝神,搭讪着说道:“这庙里怎会养着这么壮的一匹马来?” 香姑斜瞅着她说:“你应该说,这匹马怎会跑到这庙里来了?” 玉娇龙脸上泛起了红晕,没吭声。 香姑又打趣地说道:“这马恐也生了个出家命,前番见着它是在庙子里,今天又是在庙里见到它。” 玉娇龙惊奇地:“你也认出它来了?” 香姑:“还是赶快去找找庙里的人,打听打听它主人的消息吧!” 玉娇龙和香姑寻出庙来,正站在门口徘徊间,忽见林外涧边崖壁上有位老道,背背柳条背篓,攀藤扶枝,艰难地向这边走来。玉娇龙惊奇地望着他,轻轻对香姑说:“那道人兴许就是这庙里的香火。” 那道人进了树林,便径向庙门口走来。香姑还不等他走近,便忙上前问道:“请问老道,你可是这庙里的香火?” 老道神情冷漠地应道:“这冷庙哪还有香火!没法,借它作个避风窝罢了。” 香姑:“老道,你养那么壮一匹马何用?” 老道白了香姑一眼:“你二位是上山进香的吧!各自赶路去,不用来管这些闲事。” 说着,头也不回地进庙去了。 玉娇龙和香姑跟着他回到庙内,等他放下背篓后,才上前说道:“道长,我和妹妹初次进山许愿,是来进沿途香的。因见这林里有座庙,也就进香来了。”说着,便从身边摸出二两纹银,双手递了过去。老道接过银两,脸色也变得和蔼了些。闲叙几句之后,玉娇龙才又问道:“看道长日子也过得清寒,不知庙里养马何用?” 老道:“我这破庙连狗都养不活一条,哪还能养马。只因两月余前,来了一位姓仇的汉子,说他进京城办事,带着马去不方便,要求在庙里寄养几天,等他办完事后,便来牵去,不想他一去两月,竟杳无音信,也不知何故,害得我为它操心受累。” 香姑灵机一动,忙接过话去:“道长说那姓仇汉子是不是操冀南口音,身材十分魁梧?老道很感诧异地望着香姑,说道:”姑娘莫非认识此人?“ 香姑:“那姓仇的乃是我的一个亲戚,十月初他进城来,也曾说起过寄养马匹的事,只是未说寄养何处,却原来在道长这里。我那位仇大哥因有急事到天津去了,可能还要过些日子才能回来。” 玉娇龙忙叫香姑取出一些银两,交给老道,说:“这些银两请道长收下,权作马料之用,等敝戚事情办完来取马时,当再厚谢。” 老道接过银两,满心高兴,话也多了起来。当他送玉娇龙和香姑出庙时,玉娇龙见他穿得单薄,面有饥色,不禁问道:“这庙如此冷落,道长何以为生?” 老道指着林外涧谷道:“全靠进入谷内采些药材来卖了过活。” 玉娇龙顺着涧谷往里望去,但见涧里荆棘丛生,野藤盘绕,纵横交错,密不透风;涧谷两旁,尽是危崖断壁,怪石峥嵘,令人心惊。她不禁问道:“这么荒幽的涧谷,还能进得人去?” 老道:“贫道是靠山吃山,为生活所迫,也能在这连猎狗着钴不进去的乱棘丛中踩出一条路来。” 香姑向谷里张望一下,不禁吐出舌来,问道:“这谷能通到哪里?” 老道指着涧谷深处说:“顺着这谷口进去,曲曲折折,可以通到一处绝壁悬崖。那悬崖高有千仞,抬头望去,亘入云天,真叫人动魄惊心!那悬崖上就是金顶。我的一些值钱药草,就是从那崖壁上采来。” 玉娇龙极目望去,果见幽谷深处,有一千仞危崖,壁如斧削,拔地而起,实是奇观。 玉娇龙又好奇地问道:“那石壁如此峭削,道长何能上去?那壁上又能生出些什么药草来?” 老道:“那悬崖顶端光秃,全无缝隙,寸草不生二半崖上却灌木层叠,藤蔓为梯,可以攀缘而上;每到初秋,可从那里寻到许多蝉退、蛇衣,初春趁积雪未化,还可从崖上采到珍贵的还魂草。” 玉娇龙听老道说出这样一串药名,心里不觉一动,她神定思凝,自语般地重复念道:“蝉退一蛇衣,还魂草……” 香姑不解地问道:“啥叫‘蝉退’、‘蛇衣’?” 玉娇龙瞅着香姑,似笑非笑地说道:“‘蝉退’就是金蝉脱的壳;‘蛇衣’乃玉蛇退的皮。”接着她又心不在焉地说了句,“我们也该走了!”于是,辞过老道,穿出树林,沿路向山顶走会。 玉娇龙携着香姑,直走到太阳已经当空才到达山顶。她刚登完最后一步石级,元君庙便已展现在眼前。她举目望去,见庙前是一片大坝,大坝两旁搭满了茶棚;棚里已聚集了许多香客;三三两两,一群一簇;有的在喝茶,有的在交谈,显得十分热闹。玉娇龙正环顾间,忽见蔡幺妹从一株大树后窜出,快步来到她面前,略带几分羞涩地给她情了个安,接着亲热而又略显不安地说道:“我已在这里等候你俩多时了。” 玉娇龙一见蔡幺妹,心里便感到一阵隐隐作痛,只呆呆望着她,一瞬间,竟找不出一句适当的话未。蔡幺妹随即凑到香姑身旁,放低声音说道:“我是昨天上山的。昨天傍晚,我在山上还看见了你们府里那位沈大爷。” 香姑大出意外,惊愕地望了望玉娇龙。玉娇龙虽然未露声色,眼里却闪起一道亮光,左眉也微微跳动了一下。香姑立即明白:玉小姐已暗暗怒恼了。 蔡幺妹机警地看了玉娇龙一眼,又回头低声对香姑说:“住在高庙那位梁大爷,原也躲在山上。” 香姑更是惊愕万分,只张大了眼望着玉娇龙。 玉娇龙瞟了香姑一眼,含笑对蔡幺妹说:“等我进过香,你带我去看看那位梁大爷。” 这下,蔡幺妹却惊愕得张大眼望着香姑。 第二十九回 暗伏神机割恩遣婢 明昭毁辱舍命投崖 蔡幺妹一听玉娇龙说出要去看看梁大爷那句话后,真使她惊愕万分,心里顾虑重重,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张大眼望着香姑。玉娇龙却淡淡地笑了笑,对蔡幺妹说道:“你尽管安排去,有我在,量也无妨。” 蔡幺妹虽仍满腹疑虑,但她却从玉娇龙那镇定的神态里,不容置疑地应允下来。她又警觉地向周围环顾一下,便告别玉娇龙和香姑,匆匆走进树林去了。 玉娇龙带着香姑从容移步径向庙里走去。当她二人穿过大坝时,早已聚集在茶棚里的那些香客,不由都抬头来注视着她二人。玉娇龙尽管穿的是一身素服,头上也无耀眼珠饰,但她那凝重矜持的步履,雍容自若的神态,以及她那恰似带雨梨花般的姿色,在积雪未化的大坝上姗姗行来,却有如天外飞来的仙鹤,竞把那些香客惊得呆了。闹闹杂杂的茶棚,突然静了下来。直至她和香姑已踏完石阶进入庙内以后,茶棚里才又传来一片充满惊叹和猜议的嘈杂之声。 神殿上幔绶悬垂,香烟缭绕,烛光摇曳,纸灰飘飞。元君娘娘的金身神像,端坐殿上,凝目下视,含笑欲语。神殿里充满一种庄严肃穆而又亲蔼无拘的气氛。 跟随着玉娇龙前来的老家院,早已候在殿上,他见玉小姐到来,便忙上前点燃香烛;玉娇龙站在神像面前,仰视肃立片刻,然后虔诚下拜,默默地祷告着:“愿娘娘圣灵保佑:保佑我父亲病体早愈,百年长寿;保佑玉门遭遇的风波早息;保佑罗小虎遇难呈祥,逢凶化吉;保佑……保佑半天云改邪归正,早成正果,福禄绵绵。愿娘娘垂念娇龙一片孝心、痴情,开恩成全,娇龙愿减十年之寿。”玉娇龙默祷已毕,又拜了两拜,才站起身来,命家院去告知主持道长,她去到玉母灵柩前祭奠。道长闻说,这才知她原来却是玉府千金,慌了手脚,赶忙来至殿前恭恭敬敬地将玉娇龙迎入丹房就坐,一面忙命人沏茶,一面又忙命香火去后殿安排一切。 玉娇龙趁在丹房小憩时,问了道长一些有关进香以及山上、庙里的情况。道长兴致勃勃地一一说来,状年年香火之盛貌,夸元君娘娘之灵应,说得色舞眉飞,滔滔不绝。 玉娇龙一边听着,一边举目向四壁望去。正环顾间,东壁上挂的一幅水墨人像画忽然映入她的眼帘。玉娇龙注目一看,只见那画中人像,乃一道人,长眉凤目,大袖宽袍,三绺长须飘拂胸前,更加显得道骨仙凤,神情清逸。玉娇龙乍一入眼,还以为是吕洞宾画像,但观那道人背上无剑,不觉犯起疑来,便指着画像问道长道:“这画像是谁?”道长肃然答道:“这是早年庙里主持道人、先师一尘道人,已于四十年前飞升仙去了。” 玉娇龙惊奇地问道:“怎的‘飞升仙去’?” 道长说道:“四十年前的三月初间,上山进香的人盛况空前,把庙坝茶棚都挤满了。 初五那天,一尘先师刚领着我们做完道场,他忽然对我们说道:“我修炼一生,现已年过七旬,本当尸解去了,可就是挣不脱这块臭皮囊,以致羁迟至今,尚不得去。趁今日进香人多,我已决意舍身而去,尔等可召集进香居士们到庙后崖边一送,也是一番缘法。‘一尘先师说了这番话后,便去更衣。 我当时年纪尚轻,不解他意欲何为,只好遵命周知进香居士们同到庙后崖边等候。 不一会,一尘先师换了一身杏黄袍,来到崖边,对着众居士一稽首,返身一纵,便跳到崖下去了。“香姑在旁听得呆了,不禁插口问道:”那么高的悬崖,老道长岂不摔得粉身碎骨!“道长不悦地看了香姑一眼,说道:”一尘道长是借此飞升仙去,哪能如此。“接着他又说道:”当时进香的居上中还有不少人看到他脚踏祥云,从崖谷中冉冉升起,直上云霄;有人还听到天空中奏起仙乐。自那以后,每年三月初五,上山进香的人特多。“ 香姑半信半疑地望着玉娇龙,玉娇龙却凝视着那幅画像在默默沉思,她眼前正闪现着老道长纵身下崖的情景,耳边也不断响起道长适才所说的“本当尸解去了”的那句话来。 正在这时,香火进房来说:“一切均已准备停当,只等玉小姐前去祭奠了。” 玉娇龙站起身来,由道长陪同着向后殿走去。 玉夫人的灵柩停放在后殿旁边的一间偏殿里。黑漆的巨大香杉棺木,停放在一座石台上,棺木前悬垂着厚厚的黑幔,幔前设有香桌,桌上供有玉夫人的灵位;香桌旁点了一盏长明灯,这间偏殿由于长年关锁着,平时除香火去上油外,很少打开,因而殿里充满一股带潮的油蜡味,使整座偏殿变得阴森森的。 玉娇龙来到母亲灵柩前,触景生情,心里不由一阵凄楚,便跪在母亲灵柩前,哀哀痛哭起来,她想到母亲对她的抚育之思,想到母亲为她所受的折腾,又想到自身的种种不幸,以及眼前的处境,她更是痛定思痛,悲上加悲,直哭到泪下如雨,湿透襟衫。 香姑在旁,也陪着流了许多泪水。她直等小姐哭得够了,才上前强着扶起她来,为她理发整衣,半依半偎挽扶着她回到丹房里。 玉娇龙刚休息片刻,道长便命香火送来了几盘素点。她在香姑的苦劝下,勉强吃了些儿,便由道长陪送着,去到庙后小楼上一间雅静的客房里休息去了。 这间客房不大,却布置得极为淡雅,铺被用具也很精致整洁。推开窗户,可以眺望妙峰山群峰景色。玉娇龙本已有些神倦,但她坐到窗前一望,见那一座座积雪未化的山峰,有如擎天玉柱,拔地挺立,秀伟无比;极目北望,但见山峦起伏连绵,莽莽叠叠,直入天际。远远万重山中,隐隐现出一带,有似巨龙,蜿蜒西去,不见首尾,雄奇已极。 玉娇龙不禁惊呼道:“看,长城!” 香姑闻声,也凑过身来,顺着玉娇龙手捐望去,她看着看着,不禁自语般地说道:“沿着长城西去,走到尽头,大概离西疆也不远了。”香姑语毕,不免有些怅然起来,玉娇龙也默默无语了。 玉娇龙和香姑就这样默默地望着长城,彼此依偎着,神驰,向往,系念,沉思,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刻。直至玉娇龙似觉有个身影在窗下晃动时,她才俯下头来,一看,原来是蔡幺妹正站在墙外的一株大树下向她招手。玉娇龙忙向她点头示意,随即带着香姑走出庙来,又随着蔡幺妹一道向庙后树林中走去。 路上,蔡幺妹有意无意地对香姑说道:“那位沈大爷兴许是他私自进香还愿才上山来的。适才你刘哥还见他独自坐在坝角茶棚里,你和玉小姐进庙后,他又一瘸一瘸地下山去了。” 玉娇龙不等香姑答话,却突然问道:“我想见见梁大爷的事,你可对他说过了?” 蔡幺妹:“已告知他了。开始他不肯见你,后来……后来我和泰保再三劝说,他才答应了。我已和他约定,就在林子那面的崖边等你。不过……” 玉娇龙:“不过什么?” 蔡幺妹:“不过,他说,见了你后,他便要下山另奔他乡去了。” 玉娇龙感到微微一震,立即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浸进心头。 是苦是甜,是酸是涩,她也弄不清楚。只感到在羞愧中又是一阵肃悚。她默然了。 她三人穿过树林,来到崖边,只见那儿静悄悄的,并无人影。 玉娇龙正诧异间,忽见从石碑后转出一个人来,她注目一看,原来正是梁巢父。玉娇龙见他衣衫褴褛,面容憔悴,比半年多前显得苍老多了。 梁巢父警觉地看了看玉娇龙,又向周围看了看,然后才慢慢走了过来,欠一欠身,说道:“听说玉小姐要见见我,不知有何见教?” 玉娇龙:“梁先生的所行所为,我也略知一二,真可称得上是位义士,令人钦佩。 前番我母亲病危,家兄曾派人去请先生,先生却不肯前来,我想先生兴许是为误传罗小虎之死,错怪及家兄了,其实,这却都与家兄无关。“梁巢父实未料到玉娇龙会说出这番话来。而且,看来她似已洞知一切,甚至连自己当时的心意她都已察知了。梁巢父感到惊诧万分,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位侯门小姐,真是神秘莫测。 玉娇龙已从梁巢父的神情里察出他的惊诧心情来了,又淡淡地笑了笑,说道:“我适才所说,都不过是家兄玉玑的猜测,我借此转达先生,若果如此,尚望释嫌为幸。” 梁巢父这时心情已经平静下来,他不便再深谈下去,只含糊应道:“令兄厚意,梁某深谢了。” 玉娇龙:“先生今后意欲何往?” 梁巢父:“新任九门提督田将军,正在各路张榜设卡严缉罗虎,保定、沧州亦在暗暗搜他,并已株连及我。开春以后,上山进香人多,我已势难久住,只好亡命他乡,一切由命了。” 玉娇龙思忖着,未即答话。 香姑在旁插话说:“梁大爷何不远走高飞西疆去。” 梁巢父凄然道:“落叶归根,我这把老骨头也不能埋葬在那么迢迢的异域啊!”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下来,都为梁巢父的为人所感动,又都在为他的处境而忧虑不安。 梁巢父见状,心里也感动万分,不禁昂起头来,慨然说道:“想我梁某和你三人非亲非故,但竟蒙你们如此关切垂注,可见人世尚存道义,公道自在人心。我梁某已是残年,死何足惜,所以放心不下者,罗虎吉凶未卜,下落不明。想罗家就只剩下这点骨血了,若再遭不幸,我有何面目见他父亲于地下!不然……”他指着前面庙边悬崖:“看,只需从那崖边一跃而下,便一切悲欢烦愁都解脱了。” 玉娇龙心头不觉怦然一动,她瞟着眼睛向那崖下望去,只见削壁千仞,下面幽谷茫茫,令人目眩心悸。半崖壁上长满荆丛,密密层层,把谷底遮得严严实实,更显得谷底深幽莫测。 一直未曾开口的蔡幺妹,伤感地说道:“天无绝人之路,梁大爷千万不要存轻生的念头。罗大哥确隐匿在一可靠之处,只是近况不明,吉人自有天相,量那田项也奈他不得。” 玉娇龙知道蔡幺妹不愿在她面前说出罗小虎藏匿的真实所在,是对她还心存疑虑。 她不动声色,拉开话题,漫不经心地问道:“梁先生四处行医,可知道京城附近哪里有个王庄?” 梁巢父略感不解地:“这京城附近王庄甚多,不知玉小姐问的是哪个王庄?” 玉娇龙:“铁贝勒王爷的王庄。” 蔡幺妹惊异地望了望香姑。香姑抿笑着回瞟了她一眼。 梁巢父用手向西方一指,说道:“从这里西去,不过百里,靠近永定河边,有一座极大的红墙绿瓦围着的庄园,那就是铁贝勒王爷的养马王庄。” 玉娇龙:“梁先生可曾去过王庄?” 梁巢父:“几年前我走方行医时,也曾去过王庄,给那管王庄的官儿看过病来。” 玉娇龙:“那庄宅官姓甚?为人如何?” 梁巢父见她问得这般仔细,心里不禁暗暗诧异起来。但他仍耐心地答道:“王庄里的人都称他拉达老爷,也不知是名是姓。听说他是蒙古人,原是王爷帐下一名校卫,当了王爷的庄宅官,也算个正八品了。这位拉达老爷为人倒也忠厚爽直。” 玉娇龙沉吟片刻,说道:“梁先生何不去投奔拉达,进了王庄就万无一失了。王庄里有个驯马手,他见到先生后,定会竭力照顾先生的。” 梁巢父困惑万分,茫然不解地说道:“驯马手?!我生平从未结识过这样的朋友,哪里会有这等事来!” 玉娇龙充满了感情而又恳切地说道:“梁先生,你放心地去吧!去了你就会明白的。” 蔡幺妹心里已经明白了。她已料定玉娇龙所说的那位驯马手就是罗大哥,但罗大哥已成了王爷的驯马手,而且现在王庄,她又是怎样知道的呢?蔡幺妹真感到不解了。 香姑也插话道:“梁大爷,去吧!就随那驯马手养老去,他会侍奉你一辈子的。” 梁巢父猛然明白过来,他真是欣喜欲狂,情不自禁就用手往头上一击,夹怨带喜地自语道:“你看,我这脑子,真是老不中用了!”说完,他又不禁转喜为悲,向西凝望,不觉老泪纵横。 过了一会,梁巢父才拭干眼泪,转过身来,对着玉娇龙拱手说道:“多蒙玉小姐指点迷津,梁某将没齿难忘。我这就下山到王庄去了。还望玉小姐多多珍重,万事都是否极泰来!”同时又转向蔡幺妹和香姑,“二位姑娘的热肠义胆,梁某亦已铭记在心了。 后会有期。“他说完便转身向后山走去。 香姑自语般地说道:“梁大爷明天就可到王庄了。” 玉娇龙目送着梁巢父远去的背影,神驰意逐,不禁惆怅满怀。 在回到庙去的路上,三人都默默地走着。在经过庙旁的崖边时,玉娇龙停下步来、望着崖下出神片刻,忽又回头对蔡幺妹说道:“我有一事相求蔡姐,我决定请庙里老道为亡母做七七四十九天道场:道场定在三月初五那天最后上表圆场;我求蔡姐定于三月初五那天上山来陪我一陪。”稍停片刻,她又凄然说道,“从此以后,我俩恐就无见面之机了。” 蔡幺妹虽觉她神情有些异样,话也说得过于感伤,但她体贴玉娇龙眼前那难堪的处境,也就毫不犹豫地答应说:“好,我准来。”接着又安慰她说:“你也不必太往窄处想了。我和你近在咫尺,日子还长,哪有不再见而之理。” 玉娇龙深情地笑了,唇角边却留下一丝淡淡的苦味。 玉娇龙和蔡幺妹分手后,带着香姑回到庙内客房里,她还没坐定,香姑便迫不及待地问她道:“你怎能料定罗大哥是留在王庄的呢?” 玉娇龙:“从梁先生口里,我才知道那是王爷专门养马的王庄。罗大哥既然是驯马手,理应住在王庄,王府里哪能驯马!” 香姑:“你心真细,难怪少夫人时时夸你。” 一宿已过,第二天一早,玉娇龙临行前命香姑将道长请到客房来,把自己欲给亡母做七七四十九天道场一事,告知道长。道长见是侯府功德,当然满口答应下来。玉娇龙思忖片刻,又说道:“在这四十九天中,除亡母玉老夫人道场外,还请道长为陕西蒲城捕快蔡九加做一场,也要全堂法事,所需功德费用,一概由我派人送来。这两场道场,均应定在三月初五那天上表圆场,我要亲自上山祭奠。” 道长一一应承下来。 香姑在旁,心里虽觉有些奇怪,认为玉小姐对蔡爷、蔡幺妹不过出于一片好心,也就未便深问。 玉娇龙动身回府了。当她带着香姑走出庙门,来到阶前上轿时,她抬起头来向庙坝四周茶棚看了一看。一瞬间,她所触到的那百十道向她投来的眼光,一道道都显得十分冷峻和尖厉,含有轻蔑和不耻,也带有嘲谑与怒愤。玉娇龙不禁打了个寒战,心里有如中箭一般,感到一阵寒透全身的剧痛。就在这一瞬间,她才完全明白过来,在京城,甚至在这世上,已经容她不得,已经没有她存身和立足之地了。 在回城的路上,轿子经过安河桥时,为了争道,轿夫和迎面而来的一乘四抬大轿争执起来。只听对面那班轿夫,又是喝让,又是斥骂,恶言恶语,盛气凌人。玉娇龙轻轻拨开轿帘窥去,见那乘座轿佩饰,不过一七品官眷所乘,若在平时,哪里敢来和她争道,可在今天,因自己所乘只是一乘轻便小轿,那班轿夫,哪把她放在眼里,怒目横眉,硬要逼她让道。抬着自己的那两名轿夫,平时仗恃侯门显赫,也是骄横成性,哪里让过人来,可在今天,只争执几句之后,也不报出轿主门第身份,便忍气吞声地退让道旁,让那班轿夫趾高气扬地扬长而去。玉娇龙如被唾面一般,屈辱、羞悔、忿激、伤痛一齐涌上心头,她真感到伤心极了。 玉娇龙这时所感到的伤心,是她在这次小小的争道纠纷中,才真正地感到了一向尊荣显耐的侯门玉府,眼前已经衰落到何等地步!以致连自己的轿夫都羞于报出这个世家门第!这已经不是一般的人情冷暖和世态凉炎了。这是败坏,这是玷污,这是蒙耻,这是受辱!玉娇龙深深为自己的罪疚而感到痛不欲生了。 玉娇龙坐在轿里,由震撼到悲痛,又由悲痛到沉思,她把自己两年多来的所行所为,仔细反省一遍,她又陷入一片茫然与迷惘之中。她感到自己在玉府堂前是罪孽深重,是不孝子孙,但她又感到自己清白无暇,无愧于心。对于罗小虎,心里则又是怨他,又是恨他;怨来恨去,她揪心的还是他的安危。只要一想到他自己的心里总是被搅得一团烦乱,接着便是一阵无法禁锁的神驰。玉娇龙想起昨天在元君娘娘神像面前所许的誓愿:但求保佑父亲病愈;但求保估罗小虎平安,愿减自己十年之寿。这时,她在轿里重新设誓:自己宁愿粉身碎骨,但求挽回玉门清誉,但求保得罗小虎平安。玉娇龙耳边又响起道长和梁巢父的那些话来:“只需从那崖边一跃而下,便一切悲欢烦愁都解脱了!” “一尘道长就借此飞升仙去……”她眼前又出现了那峭削千仞的悬崖和幽深莫测的山谷。 她从心里发出一声无声的呼唤:“只有这条路了!”同时从她眼里滚下了两颗滚烫的眼泪。 回府以后,玉娇龙反而显得比平时平静多了。就从她进香回来的那天起,她又恢复了每天傍晚独自到花园里去散步的习惯。尽管玉府里仍然笼罩着一片不祥的阴霾,哥哥玉玑总是避着不愿见她,鸾英嫂嫂也经常愁苦着脸,卧病在床的父亲每当她去问安时还是掉过头去不肯望她一眼,可玉娇龙似已习以为常,不再难堪在意了。 转眼已是二月初间,地上的积雪已经融化,枝头上又开始冒出绿芽,吹来的风已带有微微的暖意,春天又到来了。 一天下午,玉娇龙带着香姑在花园亭子里闲坐,忽见鸾英房里的丫环向亭里走来,手里捧着一张貂皮,貂皮上放着一个木盆。那丫环上得亭来,给玉小姐请过安,禀告来意说:“老太爷原在西疆的旧部、乌苏游击肖准派标下千总进京公干,要他顺便给老太爷请安来了。那位千总还说他还受乌苏一牧民之托,顺便给香姑捎来这两件东西。少奶奶特叫我送了过来。” 香姑一见到那两件东西,脸色顿时发白起来。她忙接了过来,放在石桌上面,用微微颤抖的手抽开木盒,见里面装着的乃是一只银镯。香姑对着银镯竟像呆了似的,愣着不动了。就在这一瞬之间,三年多前的一段情景又在香姑眼前闪现:……一个冬天的夜晚,父亲病在床上,房里没有一篓马粪和一捆柴火,香姑冻得发抖,蜡缩在墙角。哈里木骑着大红马来了。 送来了一袋麦粉和几张羊皮。他把一张羊皮给香姑披在身上,半宽慰半逗乐地对她说:“先披上这羊皮,等我打了貂,再给你送张貂皮来。”香姑打从身上到心里又才感到了一丝儿暖意…… ……一个阴沉的早晨,母亲病在床上,已经快咽气了。香姑伏在母亲身旁啼哭。哈里木骑着大黑马来了,送来了一些银两和草药。母亲挣扎着把戴在自己手上的一只银镯取下递给他,指着自己对他说:“代我替香姑好好保存,一切都拜托你了。”…… 香姑眼前这只银镯,就是母亲临死前交给哈里木的那只银镯;这貂皮也是哈里木曾说过要给她送来的貂皮。哈里木怎会和军营里的人打交道?这千总究竟是谁?香姑呆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了。 玉娇龙凝视香姑片刻,回头问那丫环道:“你可见到那位千总?是怎样一个人物?” 丫环道:“少奶奶见那千总时,我正好在旁侍候。那千总个子不大;长得很壮实,很是少年英俊。” 香姑一听:立即张大了眼睛,气也喘急起来。 玉娇龙:“那千总可已出府?” 丫环:“少奶奶把他留在府里了。现在客舍休息,”玉娇龙:“你去把他带来见我。 我想问问乌苏近来的情况。“丫环遵命返身走出后园去了。 玉娇龙含笑望着香姑,柔声说道:“香姑,我料准是哈里木来了。你想对他说些什么呢?” 香姑满怀感激地看了玉娇龙一眼,埋下头去摸弄着衣角,腮边泛起了红霞。 玉娇龙充满感慨而又深情地说道:“我答应过你,说要送你回西疆去,我正发着愁,这一下真是天从人愿了。” 香姑抬起头来,急切而又带着含泪的音调说:“我要你和我们一起去。这京城还有甚值得你留恋的!我看它真是你无边的苦海啊!” 玉娇龙凄然一笑说:“我已不能和你去了。这苦海也有尽头,我也快到岸了。” 就在这时,那丫环带着一位身穿酱红战袍、束腰箭袖的少年骑尉进亭来了。那少年骑尉长得英气勃勃,红润圆圆的脸上,闪着一对机警而又略带狡黠的眼睛;那似笑非笑的嘴唇上,长着一丛绒绒的细毛,使这张英俊的面孔,显得有些任性和稚气。玉娇龙在他还未走近亭子之前就已认出他来了。她没料错,这正是她曾在草原上、沙漠里、草坪中以及在达美的小屋外见过的哈里木。哈里木当然也是认识玉娇龙的,只是碍于那带路的丫环站在他的身后,他不便贸然上前行礼认见。直等那丫环上前引见以后,哈里木才拱手欠身道:“乌苏骑营千总见过小姐。” 玉娇龙点了点头,说:“你一路辛苦了。”接着回头吩咐那丫环道:“你各自回房去吧,一会我叫香姑送他回客舍就是。” 直等那丫环去远以后,哈里木才充满关切地问香姑道:“香姑,你一向可好?” 香姑凝视着哈里木,眼里噙满泪水:“我很好。我就担心着你和你那些弟兄,还有达美和布达旺爷爷,他们近来可好?” 哈里木:“他们都好。都时时在惦念着你哩!” 玉娇龙在旁打量了哈里木一会以后,突然问道:“哈里木,你是怎样进京来的?你来又是为了何事?” 哈里木瞅着玉娇龙,没吭声。他嘴边虽然挂着笑容,眼里却闪动着戒备和疑虑的神色。 玉娇龙笑了笑,转脸瞟着香姑。哈里木也随着向香姑探望过去,他立即从香姑的眼神里看出了要他放心的示意。哈里木还是迟疑了会,才说道:“我来看看香姑,顺便打探一位朋友的消息。” 玉娇龙单刀直入地问道:“你那位朋友是谁?是不是半天云罗小虎?” 哈里木怔了一怔,但他立刻镇静下来,略带挑衅的意味答道:“正是他。怎样?” 玉娇龙高傲地:“我也要问问你呢,怎样,打探到了没有?” 哈里木不吭声了。 玉娇龙得意地笑了笑,说道:“你等会问问香姑去吧。先说说你是怎样到京城来的?” 哈里木已有些气馁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说道:“肖准派了一名千总到京城公干,还派了两名营兵跟随着他,带来许多送给兵部侍郎黄大人和玉大人的皮毛等珍贵礼物。那千总过了哈密,便被我们截住。就这样,我就代他把那些礼物送来了。”哈里木淘气地眨动着眼睛,又忙解释道:“不过,请玉小姐也不必见怪,我们并未伤害那位千总和那两名营兵;肖准的那些礼物我也是如数送到了的。” 玉娇龙:“你也带有两人来京?” 哈里木:“带了两位兄弟。他们都认识小姐。” 玉娇龙:“谁?” 哈里木:“艾弥尔和乌都奈兄弟。” 玉娇龙眼前立即闪现出他二人的身影和神态,以及两年多以前在半山草坪上那些情景。她凝思片刻,转过话题,忽然问道:“你是不是想把香姑也带回西疆去?” 哈里木的脸一下涨得通红,他瞟了瞟香姑,一本正经地说道:“想的。还望小姐成全。” 玉娇龙站起身来,走到香姑面前,拉着她的手,深情地说道:“好妹妹,我终算了却一桩心愿了。” 香姑低着头,两颗泪水滴在了玉娇龙的手上。 玉娇龙拉着她默默地站了会儿,说道,“你和哈里木谈谈,我去去就来。”她说完便抽身走出花园去了。 哈里木目送玉娇龙走出花园以后,才问香姑道:“香姑,这是怎么一回事?” 香姑:“我也说不清楚。总之,哈里木哥哥,你放心,咱小姐心疼罗大哥,并不下于你。” 哈里木团惑地摇了摇头,又问道:“你真的知道罗大哥的下落?” 香姑点点头:“罗大哥在京城闹了事,四处都在捉拿他。眼前他躲在沿河城附近铁贝勒王爷的王庄里。听说他在那儿充当一名驯马手。” 哈里木欣喜欲狂,情不自禁地一把拉住香姑的手说道:“你真帮了我的大忙了!不然,我怕磨穿脚都寻他不着。好,我立即把他接回西疆去。” 香姑担心地:“听说四路都设了卡,盘查甚严,怕难以混出关去。” 哈里木胸有成竹地说道:“我身边带有从那个千总身上缴来的牌照,还有兵部扯的回文,罗大哥带着它,还怕关卡盘查。” 香姑这才放下心来,瞅着哈里木笑了。她笑得是那样妩媚。 那样深情。 哈里木呆呆地望着香姑,他的心有如沉入一坛蜜蜜的酒里。 他二人就这样默默地对望着。两年多来彼此积在心里的许多知心话,却一句也没有说,可又像都说了,又像都用不着再说了。 乐极常能生忧,哈里木那闪闪发亮的眼光也慢慢黯然下来,他略略带怯地问道:“让你随我回西疆,玉小姐能作主吗?” 香姑向他投来温慰的一笑,说:“能作主的。” 哈里木还是不放心地:“她难道连玉大人那里也不去禀告……声?” 香姑:“她当然要去禀告的。不过,玉大人准定会答应让我走的。” 哈里木:“你真拿得准?” 香姑点点头:“玉大人把我看成是小姐的翅膀了,我如走得远远的,正中他心意。” 哈里木不解香姑这番话,正想再问问,玉娇龙回到亭里来了。她对哈里木说道:“香姑随你回西疆的事,我已请少夫人转禀了老大人,他老人家亦已恩允了。少夫人要你就在京城把香姑娶了再走,这样上路更方便些。不知你意如何?” 哈里木真是喜出望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涨红着脸,竟答不出话来。 玉娇龙似早已熟筹在心,又说道:“府外就是虎幄街,南端有家‘四海春’客栈,掌柜刘泰保的妻子蔡幺妹,去过西疆,还认识达美,她和香姑也很要好。你可住到‘四海春’去,请他们夫妻帮忙料理一切,尽快安排好,我这里择个吉期,就把香姑送来。” 接着,玉娇龙又关照了一番,便叫香姑把哈里木送回客房去了。 香姑要出嫁并回西疆的事,府里的人很快都知道了。那些平时和香姑要好的仆婢,免不了都来向她道喜,送她一些礼物。鸾英少奶奶亦送来纹银百两和一些首饰布匹。楼下的冬梅、秋菊,各把自己平时积存下来的几件值钱簪钗之类的东西,取出送给香姑,还陪着她说了许多惜别话,流了不少又似伤离又似自伤的眼泪。 第二天,鸾英就把请人选择的吉期送到玉娇龙房里来了。鸾英对玉娇龙说道:“这上半月只有后天逢吉,日子是迫促了些,不过,父亲说:这样也好,那千总还有公事在身。” 玉娇龙只是漠然地听着,脸上既无喜色,也无悲意,鸾英反而替她感到难过起来,不禁说道:“妹妹,香姑一直在你身边,和你形影不离,你真舍得她离去?” 玉娇龙:“这姑娘也命苦,我总不能老把她留在我的身边,总不能让她给我殉葬啊!” 鸾英见玉娇龙竟说出这样不吉利的话来,心里虽感到有些不悦,但体谅她可能是心境不好,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晚上,香姑到玉娇龙房里未了。玉娇龙见她满面泪痕,把她拉到身前,边为她抹去余泪,边低声对她说道:“好妹妹,别难过,我和你总要分手的,这样一来,我就再无牵挂了。” 香姑热烈地说:“哈里木已有了个好主意,一定可保得罗大哥平安回到西疆去,你是前进一步自然宽,到了西疆便自由自在了,你和我们一道去吧。” 玉娇龙注视了香姑一会,她好像已经洞察了一切似的说道:“哈里木的主意,我已猜到了。你是玉府的人,你嫁给‘千总’的事,衙署的人很快就会知道的。这事,你和哈里木再好好商量商量,不要弄巧成拙,千万小心行事。” 香姑想了一想,觉得小姐想得更周到、更细致,但她也拿不定主意,焦虑不安地问道:“你说该咋办才妥当?” 玉娇龙好似早已深思熟虑过了,不忙不迫地说道:“眼前风声正紧,到处是田项的耳目,操之过急,易招眼旧子一久,就会松驰下来,混过关也就容易了。你和哈里木不妨各自先回去。” 香姑点点头,又急切地问道:“你呢?” 玉娇龙:“好妹妹,别再挂惦我,就当我已经不在这人世上了。” 香姑心里一阵悲酸,不禁又抽泣起来。她呜咽着说道:“哪能不挂惦啊!我会天天想念你,我会被想念析磨死的。” 玉娇龙拥着悲泣的香姑,不再说话了。 过了一天,香姑出嫁的吉日已到。哈里木在刘泰保和蔡幺妹的张罗下,把喜事办得热热闹闹。“四海春”客栈门前张灯结彩,蔡幺妹过去住的那间西屋成了哈里木和香姑的新房。香姑上轿前,依礼拜辞了玉大人、玉少老爷和玉少奶奶,当她拜辞玉小姐时,跪在地下抱住玉小姐的双腿,悲伤得泣不成声,竟不肯起来。 玉娇龙强忍住泪水,俯下身去,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好妹妹,别这样。你回西疆前再来看看我,我还有话对你说。” 香姑在玉娇龙的再三劝慰下,这才起身上轿出府去了。 过了三天,香姑就要随哈里木动身回西疆,到府辞行来了。 她在玉娇龙房里整整呆了一天,两人相依窃窃私语,真是说不尽的心头话,道不尽的离别情。眼看天色已晚,香姑也该走了。临分手时,玉娇龙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包裹,交给香姑,以一种充满了无限信任而又充满着感伤的神情对她说道:“好妹妹,请记住我这最后对你的嘱托:府里所遭的种种不幸,都是由我而起,我已置生死于度外,决心去赎偿我对玉门所负的罪疚。这包裹里是我积存的全部家私,你把它带到西疆去……或许,我们后会有期,……好妹妹,多保重!” 香姑望着玉小姐惨然的面容,双手接过包裹,跪倒在地,虔诚地说道:“愿老天保佑小姐重回西疆。香姑只要一息尚存,决不有负小姐。” 香姑依依不舍地出府去了。 玉娇龙心里如释重负,却又留下一片虚空。 春意一天天增浓起来,玉府花园里绿柳已经成荫,百花依旧开了,古柏亦褪尽枯黄,变得郁郁苍苍。可石阶却浸满青苔,径旁蔓长荒草,整座府第仍显得冷冷清清。若不是墙外偶尔传来一阵嬉笑叫卖之声,几乎会把这座曾经显赫一时的侯府,疑成是深山古寺。 玉娇龙自从香姑走后,虽竟日寡言少语,却也并无忧伤之色,一切起居动止,仍似平日一般的凝重从容。每当傍晚,仍独自去到园中徘徊,直至深夜始回楼。冬梅、秋菊只是小心侍候,没有小姐的呼唤,谁也不敢走上楼去,她二人亦落得清闲自在。 玉大人的病体已逐渐好转起来。虽仍遵旨“特罪在家”,事情却已渐渐缓弛。就在香姑出嫁后的第二天,鸾英奉玉父之命,给玉娇龙送来一部佛经,并婉转告诉她说:“父亲怕妹妹苦寂,特送来这部经卷,嘱你早晚诵念,也好祈福,父亲病体已渐愈复,妹妹就不用每天去省候了。” 玉娇龙只感到心里一阵发冷,她已明白了父亲的心意,只顺从地答应了声“遵命”,就不再说什么了。 转眼已是三月,玉娇龙请道长在元君庙里为玉母做的道场,已近圆场,她该上山祭奠上表了。玉娇龙一切均已收拾安排停当,到了初三那天,便命冬梅、秋菊传话出来,要管家安排好随从轿子,准初四一早起程上山。 到了初四那天,玉娇龙一清早便起床梳妆,换好衣服,又着意打扮一番后,去到内院给玉父辞行。玉父刚刚起床,正披衣坐在案前喝茶,玉娇龙走到玉父面前,轻轻呼唤了声“父亲”,便跪了下去。玉父见她竟行的这般大礼,心里虽觉有些诧怪,但却并不应声,把头转了过去,仍只用手挥了一挥。 玉娇龙默默无声地拜了三拜,站起身来又对玉父凝视片刻,哽咽地说道:“望父亲千万珍摄,女儿走了。”然后才慢慢退出房去。 玉娇龙又去兄嫂房中辞行,仍然行的大礼,鸾英赶忙扶起她来,说道:“妹妹又不是远离久别,何须如此!” 玉娇龙泫然道:“娇龙平日多感嫂嫂翼护之恩,特此一并拜谢了。” 鸾英陪送着玉娇龙来到府门前,见停候在那里的只是三乘小轿,随身带去的除冬梅、秋菊外,也只一个年老的家院。鸾英心里不觉动了一动,忙吩咐给玉娇龙换了一乘四抬大轿,又命管家给增派了两个家院和四名家丁。玉娇龙也不推辞,便在家院家丁们的簇拥下,闹闹热热地上路了。 玉娇龙这番出京进香,与前番大不相同,虽然随带的从人也并不算多,可由于纱轿的装饰不凡,后面又紧随着四名带刀的家丁,就特别显得别有一种威风和气派,沿路马来轿往,相遇时也都赶紧让路,每到一处打尖歇脚,不论茶棚寺庙,人们都趋来侍候,恭敬异常。 这段时间,正是妙峰山香火旺盛季节,上山进香的人络绎不绝。那些香客,一个个对于神佛虽都敬奉虔诚,但一个个尘念凡心却仍极重。他们路上无聊,也专爱打听点奇闻异见。玉娇龙上山进香之事,也很快被那些香客打听出来,并立即在沿途传开了去。 对于这样一位曾经在出嫁那天被人拦轿而闹得满城风雨的侯门千金,早已充满了各种令人非议和使人感到神秘的传说。 大家听闻她亦上妙峰山进香去了,香客们一个个都兴致勃勃,加快了步伐,争欲一见为快。这时,在那般香客们的心中,已经没有了元君娘娘,却只有个玉娇龙了。 玉娇龙的轿子来到半山那条狭窄的山路,当路过她前番曾和香姑坐下来小憩的那处路边时,她命停下轿来,称说要到林里那座庙子去烧柱香,便只带着冬梅穿过林子进入庙内去了。庙门仍然虚掩着,老道也不在,玉娇龙径直向殿后那间柴房走去,推开门一看,只见那匹大黑马仍然拴在那儿,大黑马一见到她,立即抖动鬃毛,刨蹄点首,不住发出声声低沉的悲嘶。玉娇龙心里欣慰已极,忙走到它的身边,抱着它的面颊,轻轻对它说道:“愿神灵护佑,你也快脱缰了。”玉娇龙又抚拍了它几下,便毫不恋眷地出庙去了。 轿子来到庙前,时辰还未过午,庙坝上早已聚满了香客。轿子刚停下来,坝子里那一两百双眼光,立即向轿子射聚过来。玉娇龙从容下轿,由冬梅秋菊搀扶着,缓缓向庙里走丢。 香客们交头接耳,发出阵阵私语:“真是名不虚传,实在太迷人了,难怪招惹出那样一桩风流案来!” “世上哪有长得这么俏的女人,准是狐狸精变的。” “可惜玉府那样一个显耀的门第竟败在这样一个女人手里了!” “……” 这些闲言杂语,虽然说得细声,却也隐隐随风传到玉娇龙耳里,有如支支利箭,从背后向玉娇龙射来。玉娇龙也不去管它,径直向殿上走去,道长忙将她迎入丹房,献过茶,便向她谈起道场设置的情况。正谈问,玉娇龙瞥见蔡幺妹在门口探头张望,她忙起身把她迎进房来,笑着对她说道:“蔡姐,你果然来了。我盼的就是这一天啊!” 道长张罗别的事情去了,玉娇龙又问了一些香姑的情况。 蔡幺妹低声说道:“她二人已离京半月有多,计程应已进入陕西境了。” 玉娇龙:“哈里木还有两位兄弟呢?” 蔡幺妹低声地:“到王庄去了。” 玉娇龙便不再多问了。 午饭过后,道长来说,上表时辰已到,请玉小姐到后殿神坛祭拜送表,玉娇龙拉着蔡幺妹的手道:“蔡姐,你也应去临祭才是。” 蔡幺妹困惑不解地跟着她去到后殿,只见殿上高设两座神坛,神坛左右遍立神幡,坛下各有一位身披八卦道袍,头戴羽冠的老道,正在使剑作法。玉娇龙把蔡幺妹带到右旁那座神坛下,指着坛上一块牌位对她说道:“这是专给蔡爷做的道场,那就是蔡爷的灵位,愿他老人家早升天界!” 蔡幺妹大出意外,忙向牌位上看,只见上面写着“陕西蒲城捕快蔡公灵位”一行红字,她不禁诧异地问道:“这是怎的一回事?我可从没想过要为爹爹做这大一番道场。” 玉娇龙:“这道场是我请庙里做的。” 蔡幺妹不解地:“这是为啥?” 玉娇龙:“超荐蔡爷在天之灵。”她停了一停,又愀然道:“蔡姐,你该去就位行礼了,一切你就会明白的。” 蔡幺妹虽仍感狐疑万分,却也不便多问,便跟在老道身后,跪拜如仪,她每一抬起头来,看到爹爹灵位,便不禁想起爹爹生前一切,心里充满了悲伤和哀痛。在一片肃穆而又庄严的祈祷声中,她似觉爹爹真已魂归天界,在悲痛中又隐隐感到一种宽慰,使她跪拜得更加虔诚。 玉娇龙亦已跪在玉母灵位之前,凝然不动地默听着老道拖长着声音念读那冗长的表文,她的神情是那样的肃敬,又是那样的虔诚,一时间,她好像变成了一尊庄严的法像。 未时一过,已交申时,上表时辰已到,只等将表送到庙前坝边当天焚化,道场就算圆场了。只听老道最后高唱一声“上表”,前面由神幡引路,后面有饶拔相随,老道双手奉表过额,玉娇龙跟在老道身后,三步一停,五步一揖的走出庙来。庄严的乐声,肃穆的仪队引得满坝的香客,立即围聚扰来。惹得众人注目,也是香客们等着想看的,倒不是老道那木然如塑的道貌和他那凛然难亲的面容,而是早在众人心中各有种种描绘的玉娇龙的容貌。坝里两百来双眼睛,不约而同地一齐聚集到了玉娇龙身上。 但见她绿衣白裙,腰间紧束一条雪白的绸带,头上发髻高挽,额间横抹一幅紫罗扎蝶丝帕;脸上柳眉微锁,星眼含愁,唇边隐隐抿藏着一丝悲悯;仪态端庄中而又显出万端,神情冷肃中而又露流千种。她在石阶上凝立片刻,一瞬间,香客们都被她那绝世超尘的容貌惊呆,久久偏积在心里的污秽妖邪等念头,顷刻便一扫而空,油然生起的却是一种虔诚的倾仰和叹羡。香客中有的老妪村妇,甚至几疑她是元君娘娘离了宝座,观音菩萨下了莲台。 玉娇龙跟随老道来到坝里,围聚着的香客们立即让出一条人巷;玉娇龙随老道向坝边走去,香客们也静静地随在后面。 上表法事已毕,老道请玉娇龙回庙休息,玉娇龙没有张他,却走到也在一旁上表刚完的蔡幺妹身前,突然对她跪拜下去。 蔡幺妹慌了手脚,也赶忙双膝跪下,说道:“玉小姐,你这是为啥?” 玉娇龙低垂眼帘,惨然说道:“娇龙负罪殊深,只有祈求蔡姐宽恕了。”她说完这话,还未让惊惶失措的蔡幺妹回过神来,便迅又将她扶起身来。玉娇龙随即转身向东,朝着京城那方凝望片刻,又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列聚在旁的众香客不明究竟,蔡幺妹也被她这奇异的举动惊呆,一个个都眼睁睁地望着她,只见玉娇龙又慢慢转过身来,神情庄肃,目光闪闪,对着众香客环顾一遍,然后猛一转身,几步抢到崖边,将身一纵,便如落花一般向崖下幽谷飘坠下去。 第三十回 以假作真竟邀殊宠 将荣掩辱又隐深忧 玉娇龙猛一转身,几步抢到崖边,将身一纵,便跳下那峭削千仞的悬崖去了。 屏立在旁的众香客,发出一片惊呼,一齐涌到崖边。蔡幺妹抢在人群前面,俯身往下一看,只见一片飘飞的白裙,恰似落花一瓣,轻盈地向那幽幽的深谷飘坠下去。只一瞬间,那白色的裙角便隐没到一丛丛绿色的荆棘中去了。 蔡幺妹不禁俯身向着崖下呼叫,那一声声悲痛而凄厉的声音,在空谷中引起一阵动人心魄的回响,回响散开了,幽谷中仍然是死一般的寂静。 站在崖边的香客们,有的在掩面低泣,有的噙着泪水默默地看着幽谷,两百来颗虔诚的心,都被眼前发生的情景惊呆了。震憾了。一时间,崖边鸦雀无声,笼罩着一片悲壮凄凉的气氛。就这样过了许久,直等到跟随玉小姐上山的家院、家丁闻讯赶来,久久才清醒过来的冬梅、秋菊奔到崖边跪地痛哭,香客们才又骚动起来。三三俩俩,议论纷纷,有人惋惜,有人悲怜,有人惊叹,有人颂仰。对于玉娇龙的投崖,很快地便在香客中传出许多猜测和议论:有说她是洗雪诬辱,以明清白;有说她是舍身殉母,以尽孝心,有说她是投崖殉夫,以全贞烈。……总之,大家对玉娇龙的投崖,都是从善的方面去猜想,从好的方面来议说。这个美言几句,那个又添染几分,众口烁金,也就成了众口装金,玉娇龙的形象也由原来的狐淫妖隐变成了圣洁庄严,在大家心中益更光辉起来。 香客中,也有一些京城里的闲汉荡子,他们上山本不是为敬神愿,而是趁着热闹前来沾香惹粉的,平时在京城里,也曾为玉娇龙花轿被拦的事,造了许多谣言,捕捉过不少风影,可在此时此地,眼见此情此景,这些人竟也触动天良,深悔过去尖刻,感到负疚于怀。因此,他们对玉娇龙的投崖,更是摇唇鼓舌,争夸孝烈,说得动地惊天。 蔡幺妹哭了半天,痛定思痛,想起玉娇龙前番和这次在山上对她所说过的那些藏头隐尾的话来,这才恍然大悟,知她早在那次上山时,就已下了投崖自尽的决心,深悔自己粗心,未能早些识破,以致眼睁睁地看着她走了这条绝路。蔡幺妹又由玉娇龙跳崖前对自己那一拜,想到她对自己说的那句话,联想到她给自己爹爹做道场的事情,她不觉猛然一惊,神色立时变得凛肃起来。 这时,已从人群中走到她身旁来的刘泰保,已看出了蔡幺妹的神情有异,一再关切地问她,她才将玉娇龙投崖前对她说的那几句话,以及她心中触起的猜疑告诉了刘泰保。 蔡幺妹说道:“我爹爹莫非就是死在她的手里?不然,她哪会对我一拜,又哪会说出她有罪和求我宽恕的话来?” 刘泰保听了,并未显得十分惊异地说道:“其实,我早也有些疑她,只是怕你不肯罢休,一意寻仇,才未便说出。” 蔡幺妹反而显得十分惊异了,忙问道:“你给我说说,你怎会早就疑及她来?” 刘泰保说道:“爹爹死后,那夜有人到你房里来送血书和银两,你被惊醒后,不是说曾从来人身上闻到一股香气,又说触到那人手上戴的指环,可见来人定是女人无疑了。 后来,玉小姐嫁到鲁家,鲁翰林出了事后,我托朋友打听玉小姐在鲁家境况,朋友告诉我,说从鲁家下人中得知,鲁老夫人为强逼玉小姐和鲁翰林的衣冠拜堂,玉小姐不肯,竟连三四个仆妇丫环拉她,她都纹丝不动。我想,玉小姐准有一身功夫,不然,哪来这般稳力。因此,那夜爹爹和碧眼狐交手,眼看碧眼狐已被打翻在地,那突然出来刺伤爹爹抢走碧眼狐的,我就疑是玉小姐了。“蔡幺妹想起爹爹那夜惨死的情景,不禁又悲泣起来。 刘泰保只好温言相劝一番后,又对她说道:“你也休怪我不曾将我心中猜疑告诉你。 我总觉得那夜刺伤爹爹,实实不是出于那人本意。当时你也看得清楚,罪魁祸首还是碧眼狐。何况那人后来又两次深夜来到我家,一次送来血书和银两,以表悔忏;一次送来警条,兴许还在暗中救护过你。爹爹死已不能复生,碧眼狐又已被俞大姐除掉,这仇也算报了,所以……因此……我就不想再在你面前提起这些事了。“蔡幺妹听刘泰保这样一说,想起自己当年进府献技时,玉小姐对自己那些情意,又想到她近年来所遭遇的那些惨痛处境,蔡幺妹体味她心里的凄苦,也许比自己当年还要胜过几分。自己终于还算天从人愿,嫁了个有情有义的刘泰保,有了个称心如意的家,玉小姐却背着一身的唾骂,带着满腹的悲恨,隐怀着和罗大哥那不可告人的私情,跳到崖下去了,蔡幺妹想到这些,不由又把涌上心来的仇恨,比为了一阵悲悯和同情。她不觉深深地叹息一声,回首向着崖谷,默默地说道:”玉小姐,你的心意我已知道了。咱俩都是苦命人,人死仇散,你放心的去吧,愿你的三魂七魄早升天界。“ 刘泰保已从蔡幺妹的神色里领会到了她这时的心意,不由感到十分宽慰。轻声对她说:“你这人真良善,有了你,我这一辈子也心满意足了。走,看看咱俩还能为玉小姐做点什么去。” 再说玉府的几名家院、家丁,惊恐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崖旁奔窜呼号,欲下无路,张惶无计。 刘泰保见状,忙走过去对他们说道:“你们站在这儿急也无用,还不赶快回府报信,及早设法下去收尸。” 那个年老的家院,这才回过神来,赶忙吩派两名家丁,飞奔下山回府报信去了。 天渐渐黑下来了。道长在崖边点起香烛,还叫庙里香火搬来许多干柴,在崖边燃起两堆熊熊烈火。不少的香客们通夜守在崖边,不时向崖下发出一阵阵吆喝。谁也没有说出何以要这样做的缘故,但和声吆喝的人们却各有各的想法:有的是怕野兽去伤残玉娇龙的尸体,借吆喝声来为她驱赶野兽;有的是想玉娇龙万一还侥幸活着,以此来为她驱除独困幽谷所产生的恐惧。崖边上通夜火光烛天,吼声动地。 蔡幺妹和刘泰保并肩站在崖边,时儿凝视着幽谷,时儿默望着人群,心里是一半儿悲伤一半儿感慰。悲伤的是玉娇龙的惨死和不幸;感慰的是从那一声声吆喝中,使他俩感到了那一颗颗充满了善良的心。 第二天下午,玉府管事带着沈班头等一干人赶到山上来了。 道长引着他们来到崖边,向管事详细禀诉了玉小姐投崖前后的一切情况。沈班头只是在旁默默地听着。管事听完后,向崖下幽谷看了一会,问道:“这谷底通向哪里?可曾有人去过?” 道长说道:“沿着幽谷可通到东边半山那处谷口,只是荆棘丛生,密密层层,无路可通,实是人迹不到之处。” 管事焦急地说道:“临行时,少夫人一再吩咐,一定要尽快找到玉小姐尸体,决不能让她久暴荒谷。若此谷无路可通,这又如何是好!” 沈班头在旁说道:“我曾听人说过,东边谷口确有一条密道可通到下面谷底,只是极为难走,只有几个惯于攀登的采药人才能到达。” 管事:“若是这样,纵然找到密路,尸体也难运出。还望沈大爷想个良策才是。” 沈班头:“唯一可行的办法,就只有请人披荆斩棘开出一条道来。” 管事:“那要多少时日,万一玉小姐的尸体遭到野兽摧残,我等如何向老大人和少夫人交代!” 沈班头毫不在意地说道:“这倒不必多虑,似这样幽暗林密的深谷,除了蛇虫小物,哪来……”沈班头刚说到这里,却突然打住话头,停了片刻,才又说道,“不过,投下这么高的悬崖,哪能还望有个全尸。” 大家商量一阵,觉得除了沈班头所提开路一法之外,也别无他策。只好就在附近雇来一些农夫脚力,准备去谷口开路。 一切准备停当,第二天一早,沈班头率领着七八名农夫脚力和府里的几名家丁,来到半山谷口,选了一处荆蔓较疏的地方,叫众人就从那里砍劈进去。 沈班头早已看到谷口旁边的柏树林里,隐隐有座破庙,他等众人开路去了,这才抽身穿过柏林,来到破庙门前,他突然看到了就在庙门前那段长满青苔的石地上,露出一串马蹄印来。沈班头十分诧异,心想,这么偏荒的地方,哪有马来。他再一细看,只见那串马蹄印直向柏林那边山路而去。他四处寻视一遍,只见到去的蹄印,却未见来的蹄痕。沈班头更是惊异已极。他忙推开虚掩着的庙门,迸到庙里察看一遍,见殿旁耳房里,破罐败絮零乱满屋,墙角柴灰尚温,床上被盖已无,看似庙里的香火,刚刚才离去不久。 沈班头又到殿后推开小门一看,见屋内四壁堆放着许多枯柴,一角还放着一些青草饲料,屋中土地被踢踏得狼藉不堪,松乱的尘土上,密密麻麻还留下许多马蹄迹印。沈班头正纳闷时,猛然发现灰暗剥蚀的墙壁上,刻画着两行拳大的字体。他细一辨认,上写着:“马随人去,多劳操心。留下金银,各自谋生。” 沈班头念着壁间字句,仔细玩味推敲,觉得其中虽有蹊跷,但迷迷朔朔,总是难窥端倪,心中只留下一团疑雾。 十多名健壮汉子在峡谷里整整忙了三天,方才辟出一条窄窄的洞道,在离悬崖谷底还约有两百来步的地方,沈班头命大家暂停下来。他说:玉小姐乃侯门千金玉体,寻尸收尸之事,他受玉老大人之命,只能由他亲去动手,外人不便靠近。于是,他命雇来的农夫、脚力一律退到谷口候遣,只将玉府的几名家丁留在原地守候。沈班头脱下外衫,扎袖紧腰,分枝拂刺,独自向崖脚钻去。 他费了很多气力才钻到崖脚,仰头望去,只见千仞削壁如悬,直冲霄汉,雄险之势,令人目眩,逼人气促。悬崖半壁,灌木丛丛,藤蔓交错,有如蛇蜒,又似网结。沈班头也算是个久历江湖曾从死生中间过来的汉子,见了这般情景,也觉毛发悚然,惊心动魄。 他沿着崖底四周,钻来穿去,仔细搜寻一遍,除了见到几具已死去多年的残肢枯骨外,却未见到玉小姐尸身。沈班头十分纳闷,心想:既然从这里跳了下来,哪能不留下尸体,莫非挂在半崖的树枝间了。他又抬头举目向崖壁搜去。搜着,搜着,忽然在离地三十来丈高处的一丛枝叶间,隐隐看到挂着两片白色的布条,就在那丛枝叶的上端,也隐隐露出一片新被翻乱了枝叶的痕迹。沈班头心里骤然紧促起来,他忙又钻近崖脚抬头望去,透过扶疏的枝叶,却不见有近似人身的黑影。沈班头正沉吟间,忽见眼前悬垂着的一根萝藤,似乎曾有人攀缘过来,地下还留下一些新鲜的落苔坠土,落苔旁边还印有两个浅浅的脚印。沈班头猛然一缩,不由感到一阵战栗,他心中暗暗猜疑和久已预感到的事情果然发生了。最使他感到悚目惊心的,是采取这种九死一生的遁逃办法,该有多么巨大的勇气和多么坚韧的毅力才能做得出来啊!玉小姐的武功,沈班头早从她怒惩肖冲的那一柳条中就已略窥一斑,那也真称得上是“神乎其技”的了。现在他又从她投崖的行动中,看到她那莫测的心机和超凡的胆量。 沈班头对玉娇龙,一直怀着一种神秘而又敬畏的心情。两年来,府内府外发生的一些事情,诸如蔡九之死,高师娘的失踪,玉娇龙的出走,以及罗小虎的拦轿,个中隐情,也均未能瞒过沈班头的眼睛。但他始终无法探知的,是玉娇龙那几乎是神鬼莫测的武功剑法竟从何处学来?她和罗小虎的私情又是如何惹上的?沈班头越是不解,他就越想探出个究竟。因此,他总是小心而谨慎地暗暗注视着玉府周围的一切。 沈班头当然也不是完全出于好奇,还有一个主要的原因,他有感于玉老大人眷顾之恩,为图报德,他总是不遗余力在暗中维护着玉府的尊荣和声誉。上次玉小姐上山进香,他心存疑虑,也暗暗提前上山去了。因为他突然听说玉小姐要上山进香,总觉其中有些蹊跷,料定玉小姐必然另有所图,他惟恐惹出事来,又给玉老大人增加难堪,为了防患于未然,他小心地偷偷提前上山暗中打探。当地看到刘泰保和蔡幺妹也在山上时,他深怕被玉小姐知道,又赶忙悄悄下山来了。他却没有料到,这事终于还是被玉小姐知道了。 沈班头早已料定玉小姐终会逃走的。但他却万万没有想到她会采取这样险绝的遁逃办法。他呆立在幽谷的乱棘丛中,仰望那高耸的危崖险壁,玉小姐在他心中变成了一条见首尾的神龙。 他再一次暗暗警告自己,千万休要再去逆她一鳞片甲,不然,她只须一击,自己便会变为齑粉。 一时间、沈班头思前顾后,想了许多。但眼前最迫切的,还是如何来料理这寻尸不得的问题。他立即镇住心神,急收驰想,凝思片刻,想到玉府目前面临的困境,想到玉小姐那已被逼得走投无路的苦况,想到玉老大人平时的思德,想到玉小姐那莫测的心性,他都感到这事万万张扬不得,只能以假作真,将计就计。他反复筹思,拿定了主意。 沈班头随即又从密林中钻了出来,见了几个家丁,也不说个究竟,带着他们走出谷口,把管事叫到一边,悄悄对他说道:“玉小姐尸体已经找到,衣裳全被挂破,肢体也残损不堪,真令人目不忍睹。我原以为那谷里没有恶物,不想竟被撕得那般狼藉。我已搜寻到一些布片,将玉小姐露处掩好。玉老大人久病体衰,近来心绪烦恶,若再知道这般情景,岂不让他伤心。我意不如就地将玉小姐裹尸入殓,以免久暴残体,亦是你我对玉小姐一番恭敬。” 管事觉得事关重大,迟疑不决。 沈班头又说道:“裹尸入殓之事,由我亲手料理;玉老大人处,回去后亦由我去禀告承担,想他也不会过多责怪。” 管事见沈班头说得如此恳切,又想到这般周到在理,也就应允下来。他二人又商量一番,便派人分头办去。 第二天,白绸一匹,薄板内棺一口,均已运到谷内。沈班头把从人全打发开会当谷内只剩下他一人时,才胡乱寻来一些石块泥团,用白绸裹好,放入棺内,将棺盖钉了,然后又叫来从人,将薄棺抬出谷口,这才在管事、家院、家丁、丫环们的护送下,正式启运回府。 再说自从玉娇龙在妙峰山山顶投崖,直至运尸回府,其间已经过了五六天的日子。 就在这短短的五六天中,关于玉娇龙在妙峰山投崖殉母的事,已被那些香客传遍京城,街谈巷议,他烘我染,说得淋漓壮烈,已是家喻户晓。传闻自能生翼,飞向四面八方;传闻有如滚雪,沾带越滚越加。那些当时在场目睹的香客,把玉娇龙在玉母灵前祭奠以及在崖边向京城叩拜,说得如何虔诚,如何悲痛,如何庄肃,如何感人;把她投崖时又说得何等从容,何等壮烈。那些香客,本已极尽巧思,添枝添叶,绘形描状,把玉娇龙渲染得至贤至孝,几使一部《烈女传》都为之失色。那些转播者,更是各各驰骋丰思,编出许多惊世骇俗的奇祥异兆:说玉娇龙投崖后,天上闪起彩三千朵,崖下升出万朵莲儿;庙内众神都一齐低下头来,元君娘娘眼里也流出泪水。 玉娇龙在京城各名门世族之中,本已有些孝名,后来由于出嫁那天披罗小虎闯来大闹一场,顿时弄得满城风雨,流言蜚语四处污扬。竟把她一个好好的声名,败坏得不成样子。其实那些专好传闻道听途说的人,对玉娇龙也并无成见宿怨,说好说坏,也只为讨个嘴皮痛快。这番满城又争说起玉娇龙的孝烈来了,那些闲不住嘴的人,也跟着来赶个风头,说得比谁都卖力用劲。当然,也有不少人,的确是被玉娇龙的孝烈所感动,深愧自己过去不该对她轻薄,把他听来的一切,加评加点,夹议夹论,说得合礼合范,说得真切动人。更有一般文人学士,感到这正是他们千载难逢、求之不得的女中典范,也正是先贤先圣所宣化诲扬的妇德妇行,他们或吟诗赞叹,或作赋颂扬,或撰文立传,或长歌代哭。一时间,沸沸扬杨,群情景仰,万众瞩目。 玉娇龙尸体还未运到之前,玉府门前早已聚集了成百成千的群众,伫候尸体运到。 玉府里也是冠盖络绎,仕女如云,都来以示从善,一表慰忱。 玉父对于女儿之死,虽也暗暗伤悲,但总是心怀耿介,恼她任性乖张,有辱家门。 因此,对她后事,亦不愿多闻多问,一任鸾英料理,只打算草草安埋了事,他万万没有料到,两夜之间,女儿之死,竟这般轰动起来。玉父老于宦场,为人虽极刚正沉毅,但他毕竟久经战阵,深谙兵法,也知因势利导转败为胜和乘胜进击之理。他略一筹思,便强撑病体,打起精神,把玉玑、鸾英叫到书房。 问道:“你二人对于妹妹之死,有何看法?” 玉玑说道:“妹妹以身殉母,至诚至孝,死得惨烈。不但她已扬名天下,且大大光耀了我玉府门楣。” 玉父以手拈须,频频点首。又回顾鸾英问道:“鸾英,你呢?你也说说。” 弯莱未及回话,早已悲痛万分,掩面哭泣起来,过了一阵,才呜咽说道:“妹妹生前过得凄苦,死得又这般惨烈,她虽博得个好孝名,我这当嫂嫂的总觉对她是有愧于心的。” 玉父听了鸾英这话,心里也不禁为之一动。娇龙儿时绕膝依依之情景,又突然呈现眼前,父女之情忽又油然而生,他也不觉凄然泪下。 玉玑深恐引起父亲过于伤感,忙说道:“妹妹纯孝感天,自然魂归乐土。儿意理应大设道场,让满城士庶自来祭奠,以光泉壤。然后举行厚葬,以慰妹妹在天之灵。” 玉父连连点头,又说道:“这也可见你作哥哥的一番心意。一切就由你和鸾英去办吧,纵费万金我也不惜。” 玉玑正待辞出,鸾英逡巡着欲言又止,不料已被玉父察觉出来,使又对鸾英说道:“你还有什么话,尽管说来。” 鸾英迟疑片刻,才嗫嚅地说道:“妹妹死后,府里曾出过一件怪异事,因恐父亲怪罪,一直未敢禀告你老人家。” 玉父诧异地:“什么事?” 鸾英瞟了玉玑一眼,才又说道:“就在妹妹投崖噩耗传来的第二天夜晚,更夫曾看见内园楼上妹妹住的那间房里闪起过几次灯光;我因悲念妹妹,半夜犹未合眼,亦曾听到窗外传来暗泣之声,那声音酷似妹妹。我当即叫醒玉玑,把这事告诉了他,他却不信,反说我多疑,又说幻从疑生,赵妈就杏隔房,第二天她亦说听到妹妹暗泣之声。” 玉父听了,心中不觉惊异万分。他沉吟片刻,说道:“杯弓蛇影,已有典训;积思成梦,亦是常情。你因思念娇龙,偶成幻觉,亦是有之。此事切勿张扬,以免又生异议。” 玉玑:“高师娘之事已有前鉴,我也是这般说她,可她却总是不信。” 鸾英:“都说妹妹已经成神,难道她就不能回府显圣。我确是亲耳所闻,哪能与高师娘同论。” 玉父神色变得严肃起来。说道:“神怪只一念之差,受其害者多,得其佑者少,孔子亦云:”敬鬼神而远之‘,你哪懂得其中道理!“鸾英见玉父已有愠意,只好默默地跟玉玑退出书房去了。过了一天,玉府已悬幡张幔,将灵堂设在花园前面的草坝上,从府门起直到灵堂,一路张盖挂孝,在一片庄严肃穆中,特别给人以一种悲壮荣哀的感觉。 就在那天下午,玉娇龙的尸棺运回来了。玉玑偕同鸾英率领着全府上下人等,捧香带孝,站在府门前迎候,尸棺一到,鸾英便扑上前去,扶棺悲泣,边砰边哭,裂肺摧肝,惹得全府下人,一齐呜咽起来。围聚门前那些群众,也触景伤情,不觉泪下如雨。尸棺抬至灵堂,刚刚装入外棺,鸾英就命打开内棺棺盖,想最后见见娇龙一面。管事忙趁步上前,嗫嚅说道:“这棺盖已钉,少夫人就不必见了。” 鸾英诧怪地:“哪有不等亲人见见就钉棺之理!我和妹妹姑嫂一场,定要最后见她一面的,快叫人来启盖开棺。” 管事为难而又惶恐地:“这……不能了,已经钉死了……!” 玉玑厉声问道:“大违情悻理了!你怎敢自作主张?” 沈班头忙抢步上前,右膝跪地,禀告道:“请少夫人息怒。这不关管事的事,都是小人作的主张。” 玉玑愈加愤怒,喝斥道:“你算府里什么人,怎敢如此妄为!” 沈班头不慌不忙,从容禀道:“小人自有下情,请少大人、少夫人到老大人面前,容小人详细禀告。” 正在这时,玉父拄着拐杖到灵堂来了。老人家虽然白发苍苍,面容消瘦,两眼含悲,但仍步履从容,松挺身腰,清肃中却有一种威严气概。 玉父径直走到棺前,以手抚棺,两眼盯着内棺,默默地注视许久,接着才长叹一声,对着棺内说道:“你也不辱玉门,你也对得起你母亲了。”说罢,情不自禁地流下两行老泪。 玉玑深恐父亲过于伤情,赶忙过去扶他到一旁就座。玉父转身见沈班头半跪地上,问是为了何事。玉玑才将他擅作主张背主钉棺的事禀告玉父。玉父听后,脸上毫无怒容,沉吟片刻,起身走到沈班头面前,注目凝视着他,问道:“你也久处衙署,是个知礼知法的人,为何这等冒失?” 沈班头仰起面来,眼含隐屈,娓娓说道:“小人蒙老大人厚恩,遇事一向谨慎,不敢稍有疏失,这次人谷找寻玉小姐尸体,实实费了一番周折,小人三天才才到达崖下,等寻到小姐尸体时,已是残损得难以辨识了。小人想小姐死得那般孝烈,宁愿让人永远记住她生时音容,不忍让人见她死后惨烈。因此,小人斗胆擅作主张,亲自钉了内棺,以免亲人见了增悲,外人见了减色。以上所禀,还望老大人宥察。” 玉父一边听着,一边思忖着。等沈班头说完,他又沉思片刻,才回头对玉玑和鸾英说道:“这事沈班头想得极是,做得也极对。鸾英已有孕在身,也宜节哀,就不必再开棺了。” 当晚,玉父将沈班头唤到房里,取出百两纹银亲手赏他。对于进谷收尸之事,玉父不再问及,沈班头也只字不提。 第二天,京城室的豪门望族、达官显贵以至庶民百姓,无论与玉府有亲无亲,识与不识,都纷纷前来吊祭,以示对孝女玉娇龙的景仰和哀悼。从早至晚,玉府门前,车水马龙,人来轿往,街尾重轮,接踵摩肩,川流不息,送来的挽联、祭帐、重重叠叠,把灵堂周围张挂得密密麻麻,使人目不暇接。 在那些张挂着的挽联、诔文中,大多遣词严谨,用句典雅,或颂或悼,或叹或扬,却也写得情真意切,极尽倾仰之情,极备悲感之意。也有一些轻佻之士,借此逞才舞笔,玩词弄句,在他们送来的那些文、联中,虽有不少华词丽句,总是露含浮薄。其中有幅挽联,乃是翰林院一名探花所送,挽联挂的地方虽不显目,但由于那探花在京城里也有些才名,又与鲁翰林生前十分交好,因此,却引来许多文士站在那幅挽联面前,摇头晃脑,吟哦品读。 娩联是:落花散魄香犹在化蝶归魂露正浓那些围观的文士们中,也有点头赞赏的;也有摇头非议的;也有似解非解不致一词的;也有争论“落花”“化蝶”典出何处的;…七说八态,不一而足。在一场悲沉庄肃的对孝烈女子的吊祭中,平添了一点茶余酒后的闲话气氛。这也难怪,一些文士们就是这样的习性。 前来吊祭玉娇龙的人与日俱增,冷落半年的玉府,猛然又兴旺起来。本来是人逢喜事才精神爽,玉府逢的却是丧事,但全府上下人等,一个个尽管忙得晕头转向,却一个个都精神抖擞,光彩耀人,就连已卧病三月的玉大人,亦不药自愈,又恢复了往时的威严风貌。 玉府给玉娇龙设祭开吊的第三天上午,礼部侍郎裴大人捧着皇上的圣旨到玉府来了。 玉瑞忙命家人摆设香案,率领着玉玑跪拜在地,按旨听宣。裴大人宣读圣谕,无非是对玉娇龙投崖殉母,除说了一些“朕心悲憨”、“可动天心”之类的话外,还用了一些“典范长存”、“孝烈可风”等语来大大嘉奖一番。同时还说“为了嘉愍玉娇龙的孝烈,特思准为其立坊墓旁,以昭光化”另赐库银五千两,以作建坊之用,饬由工部秉旨办理。 裴大人宣读圣旨毕,还奉圣上面谕,由他代皇上到玉娇龙灵前焚香设祭,并钦赐一幅由皇上亲笔书写的挽联。 挽联是:百代衣冠钦孝烈千秋日月照芳魂玉娇龙至此,真可算史无前例,荣哀已极! 也同在那天下午,兵部侍郎黄天赐大人,又捧旨来了。圣旨对玉瑞极备吊唁,慰勉有加,着令官还原职,仍任京都九门提督。 兼统京畿兵马。 玉大人又恢复了往日的显赫,玉府也更显得别有一种尊荣。 对玉大人一直挟怨寻隙的代摄九门提督田项,还任副将,调驻居庸关,防守京畿西北一带。 玉府自从皇上一日两传圣旨,蒙受皇上特宠殊恩以后,一时名震京城,权倾朝野,那些半年来已和玉大人疏远,早已绝迹玉府的同僚幕客,又借着吊祭玉小姐之机,前来亲近修好。世态本有炎凉之分,也就自有趋炎附势之辈,也是常情。 这天,铁贝勒王爷亦偕同王妃吊祭玉娇龙来了。王妃拈香毕,站在玉娇龙灵前,默默悲泪许久,才由鸾英接到内院她的房中用茶去了。王妃坐定后,根本不提什么孝烈之类的事儿,只感慨万端地对鸾英说道:“天无绝人之路,娇龙又何苦如此!” 王爷亦由玉瑞迎入书房献茶叙话。闲谈一会,王爷忽然转过话题,正色说道:“玉大人现在又是九门提督了,我府中也出了一件盗案,还望你劳神亲自查办一下。” 玉瑞大惊,忙问道:“不知王爷府里彼盗何物,还请明示,玉瑞自当竭力清查。” 王爷道:“我身边有口祖传宝剑,玉大人也是知道的。我平时常将它挂在书房内,不料于三月初七日的夜晚,突然被盗。那柄剑乃是我心爱之物,这且不说,想这京城乃皇都所在,而今竟盗到王府来了,这还了得!若不严加查缉,恐生他变!” 玉瑞见王爷措词严厉,面有怒色,特别是他那最后一句,重有千斤,忙欠身说道:“玉瑞明日即去衙署督办,务求人获剑还,还望王爷念玉瑞久疏衙务,稍加宽限。” 王爷这才收了怒容,点头说道:“好,好,这就有劳你了。” 等王爷王妃走后,玉大人命人将沈班头叫到书房,把王爷府里失剑的事告诉他后,问道:“你看这是什么样人所为?有无可疑线索?” 沈班头问道:“王爷失剑果在三月初七夜晚?” 玉大人:“王爷处事谨严,当不致将失剑日期弄错。” 沈班头默然不语了。 玉大人在房内踱了几步,问道:“该不会是那个罗虎所为?” 沈班头断然地:“此事决非罗虎所为!” 玉大人略感惊异地望着他:“何以见得?” 沈班头:“据小人探知,罗虎擅于使刀,从不用剑,他也是个激烈汉子,宁可冒刃明抢,不愿偷窃暗盗;他惯于马上冲杀,不长于翻墙越屋。何况王府家将中,高手不少,若非身怀绝妙功夫,怎能进得府去。” 玉大人见沈班头一时也无线索,便说道:“我明日即到衙署督办此案,你也随去协同衙内捕快办理。” 沈班头已经告退转身,刚走几步,却又回过身来禀道:“府里也曾发生盗案,少夫人因心存孝念,不愿引起老大人烦恼,致未禀告老大人。小人认为还是说了的好。” 玉大人为之一震,立即警觉起来,问道:“什么盗案?!盗了什么?你说,你说。” 沈班头:“冬梅、秋菊随送小姐玉体回府后,上楼收拾东西,发现小姐房中值价的金珠饰物以及玉器古玩被盗一空;案上老夫人生前供奉的那尊观音瓷像亦被带走。估计作案日期,亦在初七前后。” 玉大人眉动须开,似怒非怒,似惊非惊,站在房中,凝然不动。 沈班头躬身低头退出房外去了。 当夜,玉父在房中踱来踱去,彻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玉父把玉玑叫到房里,摒去丫环,掩了房门,对他说道:“你妹妹投崖,我疑她未死,不知你心里亦明白否?” 玉玑道:“儿自那日听了沈班头向父亲禀明他为何擅自钉棺那番话后,当时心里也犯过疑来,后来又联想起那晚曾隐隐听到——” 玉父:“你也听到哭声?!” 玉玑:“儿当时亦曾听到。只是既怕鸾英骇怪,又恐滋生蜚语,故而未便附和。” 玉父点点头:“看来你妹妹实未身死,多已借投崖遁去。”接着,玉父又把王府失剑和府里被盗之事,一一告诉玉玑后,说道:“盗剑、失物,我都疑是你妹妹所为。她若已遁回西疆,尚可暂时隐迹;若尚羁留京畿,万一败露,这欺君之罪,祸将不侧。” 玉玑焦虑不安地:“妹妹若意在遁迹西疆,上次离家就该去了,这番恐亦未必。” 玉父:“我料她终久必去西疆。” 玉玑疑信参半地:“父亲所料,是否出于香姑已去西疆?若果如此,乌苏旗营多是父亲旧部,也多认识妹妹,她若投奔那里,恐又另生事端。” 玉父以手拈须,沉吟半晌,方才说道:“香姑不在旗营,那人也不是千总。” 玉玑大出意外,惊诧万分:“那人是谁?” 玉父:“多半是半天云手下头目,我疑他就是马赋中以彪猛驰名西疆的哈里木。” 玉玑惊诧已极,忙又问道:“父亲何以知道?然何又允将香姑嫁他?” 玉父并不直答,却怃然慨叹道:“处事亦如用兵,虚虚实实,纵横交错,胜败得失,瞬息万变,祸福相依,实难逆料。立身处世,唯正唯谨。我从这番遣嫁香姑中,却悟出许多道理来了。” 玉父起身在房中踱步来回,往返数遭,又才继续说道:“那日我尚卧病在床,那冒名千总持了肖准的手书和礼物来府看我,我见他参拜无规,肃立无矩,不似军营中人,心里也就犯起疑来,等他禀明了肖准派他进京的来意之后,我只随便问他一句,‘你肖大人右臂的伤口可已痊愈?’他答说:”早已愈合,又能挥刀上阵了。‘其实,在那次沙漠鏖战中,肖准伤的乃是左臂,他既是肖准营下千总,哪能不知! 就从这一句答话里,我已抖定他必是马贼冒名而来,意在访寻罗小虎回西疆去的。“玉玑:”父亲明察秋毫,只是为何反将香姑嫁他?“ 玉父:“你哪里知道,对此我也是再三思虑后才允准了的。你别小看香姑,她虽稚幼,却极有心计,留在你妹妹身旁,有如虎翼,将她远嫁,在我府中实是消除一个隐患,此其一也。罗小虎原在西疆,所率马贼不过百骑,纵横驰骋,官军竟奈他不得。我当时采用明围暗纵,逼他进关,西疆才又归安靖。而今他潜匿京畿,对我实实不利,审时度势,只有引他仍回西疆,乃为上策,遣嫁香姑,或可有助罗小虎迅速逃离京城,此其二也。香姑对我玉府,总还有些情分,一旦朝廷下谕招抚,也可有些用处,此其三也。一举三得,何乐不为。”玉父说到此处,停下话来,稍过片刻,又感慨说道:“我初疑你妹妹投崖未死实乃借此逃遁时,猛然醒悟,请嫁香姑,原是你妹妹精心安排,我也曾深悔疏于远虑,让香姑为她作了先行,但自蒙圣恩下旨为你妹妹立坊,旌表孝烈后,我日夜惶惊,惟恐败露,只望她早早远遁,又以遣嫁香姑为得计了。所以,我适才感叹的也正是为此。常言说顾此失彼,岂知失彼又能得它,世事无常,机变应随,夷险互化,用之于兵,亦可成法。” 玉玑听了父亲这番夹叙夹论,当然是敬服万分。但他困惑不解的,还是妹妹何以要去西疆的问题。他不禁问道:“妹妹可知那人是马贼?” 玉父不很情愿地微微点了点头。 玉玑:“既然如此,她怎能还去西疆?” 玉父神色慢慢变得沉厉起来:“这事我亦迷离,不过,她既已死,为神为魑,已与我玉门无关了。目前最使我忧虑不安的乃是尚无追回宝剑和促她远遁的良策。” 玉玑:“妹妹虽然任性孤傲,却也通情达理,深明利害。这次皇恩浩荡,为她立坊建墓,她如尚留京城,不会不知,想她既能以投崖保家,定能善始善终,百计隐迹。盗剑果若是她,只要她知道父亲正为此烦恼,想她也定会设法归还王府的。” 玉父一时无计可想,只好暂时搁置一边,传令备马,带着沈班头和几名校卫到提督衙署视事去了。 玉大人入衙升堂,衙内各文武官员以及各门千总均来参见,听候谕遣。玉大人慰勉几句,便退到后堂去了。他为王爷失剑一案,不能不办,却又顾虑重重,真感进退两难,正俯首踱步,抬头忽见沈班头候立门外,便叫他近前,问道:“缉盗寻剑之事,你看如何着手方好?” 沈班头回禀道:“依小人看来,此事极为棘手。那盗剑之人,不但武艺非凡,而且行踪慎秘,衙署这班捕快,哪里奈何他得。虽然如此,老大人还得勉为其难,速速下令缉拿,以免王爷怪罪,旁人又生谗谤。” 玉大人听了沈班头这话,已经会意,方才放下心来,立即发下牒票,下令严缉。 玉大人回府后,推说身体不适,闭门谢客,闷坐房中,远虑近忧,愁肠满结。已是深夜,丫环忽来报说沈班头求见。玉大人不觉暗吃一惊,忙将他叫进房来,问他何事深夜来见?沈班头忧形于色地禀告说:“小人适才从王府护院中打听得,王爷已四处张榜,悬赏千金,缉盗寻剑,意在必得。其实,这倒无关紧要,紧要的却是听说王爷已派人去九华山寻访李慕白出来帮他寻剑,此人若出,那还了得!” 玉大人不觉一震,说道:“此人我已久闻,都说他剑术精奥,出神入化,天下无故,只是听说他已隐迹十年,岂肯再来干预官家之事?” 沈班头:“李慕白早年曾受王爷知遇之恩,王爷曾将此剑赠他,只因他性情孤傲,不愿凭恃利器取胜于人,只佩带半年,又婉言送还给了王爷。因此,他虽超脱,但对王爷之情,特别是涉及此剑,恐也不会袖手旁观。” 玉大人愁上添愁,心里又加了一块压石。沈班头见他锁眉不语,便轻轻退出去了。 玉大人忧心忡忡,坐卧不安,在房中踱来踱去,竟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耳听墙外已隐隐传来三更鼓响,他才走到床前宽衣就寝。刚吹熄灯,忽见满窗月色中,映照着一个细长的身影。 那身影有如凝住一般,一动不动。玉大人惊疑万分,凝神细辨,却有似娇龙身姿。 他心里猛然一缩,不禁也寒栗起来。见那身影突又隐到窗台下去了,一会却又从台上露了出来,如此一连三起三落,似在跪拜。接着,又听窗外隐隐传来有如蚊翼般嘤嘤之声。 玉父心里已经明白,定是娇龙最后拜别来了。他立即对着窗外,低低地祝告道:“女儿,你既已在天为神,就应庇佑父兄,免生忧患。愿你英魂早归西天,早成正果,切勿再恋红尘,致生魔障。王府失剑,早佑寻还,免遗父累,李慕白将出山寻剑,此人难犯,务宜回避。”玉父刚祝嘱至此,那人影蓦然不见。玉父忙披衣出房,唯见满园月色,树影婆娑,万籁俱寂,人迹渺无。 玉父独立窗阶,恍如一梦,窗影嘤声,犹在眼前,尚留耳畔,追思往昔,不觉潸然泪下。 第三十一回 语软春浓酬情续爱 心凉蹄急怨命离庄 三月中旬,在江南已是绿满天涯、群莺乱飞的深春时节。可在京畿的永定河畔,树叶柳丝还是一片嫩绿,垅里的麦苗也才刚刚拔节,尽管天空的太阳照得暖融融的,拂面而来的春风里,却还带着微微的寒意。 太阳已经偏西,永定河边通向西去的古道上,蹄声哒哒,有一骑从东缓缓驰来。那马矫健异常,全身一片乌黑。马背上坐着一个后生,头上绿绸束发,背后背一顶青纱遮阳笠帽,身穿淡蓝色短衣,鹿皮腕套扎袖,酱色丝带紧腰。那后生生得细眉入鬓,眼朗如星,秀俊中隐隐露出一种使人难近难犯的英气,悠然里微微含带着几分机警戒备的神情。鞍后两旁配挂着两个鼓鼓囊襄的褡裢,鞍旁悬挂着一柄长长的宝剑。 这后生不是别人,正是在妙峰山投崖未死,乘机出走的玉娇龙。 玉娇龙投崖前,确也经过一番精心缜密的安排筹划,虽然意图侥幸,却也抱了个宁死的决心。当她在半崖中竟然抓住了树枝,并顺着藤蔓平安地下到崖脚以后,就在那一瞬间,她真是有如绝处逢主,悲喜交集,不禁合掌仰祷,感谢上苍。 十日来,她将从破庙里偷偷牵来的大黑马寄养在永定门外一家马栈里。一直混迹在京城中办理她在投崖前无法办理的事情。 白天,她一反江湖上那些秘传戒忌,或跻身于上等的歌馆书坊,或踽踽于闹市茶楼;夜晚则或潜回玉府,仍宿在旧日居住的楼上,或隐入舅父黄大人府里,寄住在他花园书房,她知道自己从此已经不能再获得父亲的荫庇,一切只有全靠自己去闯。因此,她渴望能有一件像罗小虎那柄宝刀一般可恃以横行天下的利器。她便于初七深夜潜入王府,偷来了王爷那柄她久已羡慕的宝剑。玉娇龙把一切事情均已准备妥当,决心次晨离京,当十四晚上她最后去拜辞父亲时,她久久偷立窗外,听到了父亲对她那番祝告,她完全理解父亲那祝告中的一切暗示,对玉府那荣极一时而又岌岌可危、众口争夺而又危机暗伏的处境,她哪能不悚然心动,哪能不惕惕于怀。为了不使父亲为难,她本已决心立即将剑送还王府,但正当她要抽身离去时,忽又听到父亲说出了李慕白来,说王爷为了寻剑,已派人去九华山聘请李慕白去了,并说“此人难犯”,要她“务宜回避”。这却有如针一般地刺着了她的旧痛,重又挑开了她那屈辱的伤疤。玉娇龙一咬唇,猛然间,将一切顾忌全抛脑后。心里只闪起一个念头:“我正想找他李慕白去哩!”随即愤然离去。 这时玉娇龙正策马驰向王庄。她现在在马上的心情,是既感到自由自在,又感到陷阱重重。她有如逸脱铁笼的囚兽,又似离群的孤鸿,一路行来,瞻前顾后,警戒着任何一点凤吹草动。当她看到周围都无人迹的时候,她那暂时缓驰下来的心境,却又激起一阵述醉的颤动。计程越近王庄,心头的蜜意也越酿越浓,甚至另有一种莫名的情怯,又紧紧扣住她的心头。 玉娇龙策马行着行着,道旁出现了一片广阔而平坦的草地。 远远一丛树林中,露出一排绿瓦红墙,她的心不禁怦然一动,暗自惊呼了声:“啊,王庄到了。” 幽燕的春风里,总是带有凉意和夹着尘沙。玉娇龙经过一天的奔驰,已经是风尘仆仆,脸上亦蒙上一层薄薄的轻沙。她可以这样在四处驰奔,但却不能这样去进入王庄。 再说,赶了一天路,也该饮马了。她立马沿河畔张望,准备选个好的所在,坐下来洗一洗脸,让马也饮个畅快。突然,她看到上游不远处,有两个营卒模样的人正坐在河边掬水解渴,靠近道旁的一徘杨柳树上拴着几匹雄健的骏马。玉娇龙留心察看片刻,料定那两人必是王庄的营兵马卒,她正好借此探询一下罗小虎的情况,于是便翻下鞍来,牵着马缓缓地走上前去。这时,那两人正在打趣,没注意玉娇龙已经来到他二人身后。玉娇龙开口刚说出“劳驾”二字,那两人猛然回过头来,就在一瞬间,三个人都全愣住了。 玉娇龙立即认出了这二人原来是乌都奈和艾弥尔。他两人只觉站在背后这人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面来。两人四只眼睛,滴溜溜地望着玉娇龙转了一会,又把眼光移向她牵着的那匹大黑马身上去。突然,他二人一下站起身来,迅即向旁退开两步,惊疑而又警觉地打量着玉娇龙。玉娇龙毫不在意,只略带笑意地瞅着他二人,不再吭声了。 艾弥尔又看了看大黑马,问道:“请问客官从哪里来?又到何处去?” 玉娇龙并不回他问话,却反问道:“这儿可是铁贝勒玉爷的王庄?” 艾弥尔:“正是。客官问王庄何事?” 玉娇龙仍不回话,只说道:“是铁贝勒王爷的王庄就好了。” 说完,将手里缰绳一松,大黑马就径直走到河边,悠游地饮水去了。玉娇龙也跟着走到一块半浸在河里的石头上,从容掬水洗起脸来。 艾弥尔、乌都奈站在一旁注视着玉娇龙,两人不时还互相眨递着眼睛。艾弥尔示意乌都奈要他注意着玉娇龙,他便走到那大黑马身旁,轻轻吹了,一声口哨,伸手去抚拍着那马的项脖。那大黑马停住饮水,回过头来不断地用它的鼻梁碰擦着艾弥尔的肩膀,显得十分亲昵。艾弥尔和大黑马亲热一阵,他顺手拾起缰绳,牵着马来到玉娇龙身边,说道:“这马真骏!不知客官是从哪里买得?” 玉娇龙已经洗过了脸,站起身来漫不经心地说道:“从一个朋友那里暂借来的。” 乌都奈在旁给艾弥尔投来一道警惕的眼神,随即把眼光落到鞍旁那柄长剑和鞍后那两副鼓鼓囊囊的褡裢上。 玉娇龙走到艾弥尔面前,突然问道:“请问,王庄里可有个驯马手?” 艾弥尔迟疑来答。一直在旁冷然不语的乌都奈却接过话去,问道:“客宫问他何事?” 玉娇龙:“我听说他是条好汉,想见一见他。” 乌都奈,“客官和他有亲?” 玉娇龙似笑非笑地摇摇头。 乌都奈:“有旧?” 玉娇龙还是摇摇头。 乌都奈狡黠地笑了笑,用手指着站在她身旁的艾弥尔说道:“不识远在天边,相识近在眼前,他就是咱王庄里的驯马手。” 玉娇龙回头瞟了眼艾弥尔,她忍俊不禁宜想笑,可仍强忍住没笑出来。又问道:“请问王庄里有几位驯马手?” 艾弥尔已经会意,忙接过话来答道:“就我一个,怎么样?” 玉娇龙转过身来,似奉承又似认真地说道:“听说你骑木高超,深受王爷赏识,特来向你请教如何选马的见识。” 艾弥尔:“不敢!我哪有什么高超骑术和选马见识,感王爷恩典,不过在王庄混碗饭吃罢了。” 玉娇龙也不和他客套,岔开话题问道:“庄宅管事拉达可在庄里?” 艾弥尔:“他奉王爷召唤:已于前日动身到王府去了。” 玉娇龙瞅着艾弥尔看了看:“啊,有这等巧事!我既远道而来,就请让我进庄住宿一宵,我还有些事要问问你呢。”说完就从艾弥尔手里接过缓绳,牵马欲行。 乌都奈冷冷地说道:“王庄从不留宿外人,客官还请自便。” 玉娇龙回眸瞅着乌都奈:“你俩不也是外人?!我时在王府进出,怎从未见过你二位来?!” 乌都奈不禁一怔,回头望望艾弥尔,脸色也有些变了。 玉娇龙只微微地笑了笑,也不理他,牵着马径直走上河岸,缓缓向王庄行去。 乌都奈和艾弥尔赶忙交换了眼色,解下拴在抑树上的那几匹骏马,也跟着赶了上去。 在快走近王庄大门时,艾弥尔赶到玉娇龙身旁,为难地对她说道:“王庄的确不准外人进出,拉达老爷回来会怪罪我俩,客官有话就请在这里谈谈。” 玉娇龙:“拉达果真不在?” 文弥尔:“确是不在。” 玉娇龙眼里闪起一丝亮光,唇边顿露出一道浅浅的笑容:“不在更好。他如回来怪罪你俩,自有我去承担。”又牵马向庄门走去。 乌都奈忙将马往树上一拴,赶上前来,对艾弥尔说道,“既然这位客官和王府也有来往,我看不妨事的。”又回头对玉娇龙略带央求地说道,“大门进去多有不便,就请走那边后门好了。那儿离我兄弟住房又近,出入也方便些。” 玉娇龙点点头:“也好。就劳二位带路。” 于是,艾弥尔在前,乌都奈随后,转身向东,沿着墙外林中小道向前走会。 一路上,玉娇龙只默默地走着。艾弥尔虽不时回过头来问她几句,她也只是或点点头,或淡淡一笑应付了事。乌都奈在后,不时吹起口哨,都是一些西疆的歌调,玉娇龙听了特别感到亲切,但她却并不回过头来望他一望。 王庄真大,沿墙足足走了约一里来地,才又绕向北去。转过弯去,只见那边树林更加茂密,小道也显得愈更荒静。走着走着,乌都奈突然吹起一声尖厉的口哨,随着哨声,他猛地跳到玉娇龙身后,使出全身力气,一把将她紧紧抱住。说时迟,那时快,艾弥尔亦同时迅即转过身来,从怀中拔出一柄锋利匕首,直向玉娇龙胸口刺去。就在这快似闪电迅雷、势如千钧一发之际,玉娇龙却不慌不忙,只将两臂一分,随即侧身一抖,便将乌都奈甩出一丈开外,同时伸出左手,握住艾弥尔持刀的右腕,只轻轻一扣,他手中匕首便即落到地上去了。乌都奈突又猛扑过来,正俯身去拾那地上匕首,玉娇龙早已一脚将匕首踏着,乌都奈急了,腾跃起身,一拳向她迎面击来,玉娇龙一伸右手,轻轻将他拳头接住,乌都奈想收回拳头,却任他如何用力,那拳头竟似被钳住一般,挣脱不得。 从他二人开始动手,只不过几眨眼工夫,一个右腕被扣住,一个右拳被抓着。艾弥尔和乌都奈都拼命挣扎着,玉娇龙只是站稳不动,脸上也毫无怒容,只是略带好玩地看着他二人。艾弥尔满面涨得通红,乌都奈铁青了脸,两双眼睛怒视着玉娇龙。 乌都奈边喘着气,边恨恨地问道:“你是谁?究竟来干什么?” 玉娇龙笑了笑:“来找你们的驯马手。”同时将两手一松。 不料他二人刚一脱手,又立即同时猛扑上来。玉娇龙迅即闪身往后一退,低声喝道,“住手!”就趁他二人突然停住的那一瞬,玉娇龙紧瞅着他二人,又低声喝道,“艾弥尔、乌都奈!怎么,不认识我啦?!” 艾弥尔、乌都奈像被烙着一般,猛然连退几步,瞪圆了眼瞠直视着玉娇龙。玉娇龙睬视着他二人,不禁嫣然地笑了。 艾弥尔就在她这嫣然一笑中,突然将她认出来了。他赶忙抢前两步:“你是玉小……” 玉娇龙迅即用话将他截住:“我姓春,名龙。” 艾弥尔也立即警醒过来:“啊,是春个……春大官人。你来得正好,我们那位虎哥正……正烦恼着,你来……来劝劝他就好了。” 乌都奈仍站在原地,惊诧地打量了她一一会后,仍不冷不热地问道:“不都说你在妙峰山跳崖死了吗?” 玉娇龙有些不快地说道:“那投崖的是玉小姐,死的也是玉娇龙,与我何干!” 乌都奈揉揉他那还在发痛的手,不再吭声了。 艾弥尔忙接过话去:“死了的就休再去提了,我们那位虎哥见了你定会把冷脸变成热脸的。走,快到庄里再说。” 玉娇龙又跟着艾弥尔向前走了一段路,才来到一道小门前。 门是紧闭着的,艾弥尔边捶着门,边大声地呼喊了几声,才听到里面远处有人应声。 趁着等开门之机,玉娇龙低声问道:“有个名叫梁巢父的梁大爷是否来过?” 艾弥尔:“来过。梁大爷已同哈里木哥哥和香姑一道到西疆去了。” 说着,一个马夫模样的庄丁把门打开了。他见到玉娇龙那身打扮和她牵着的那匹大黑马,显出一些惊诧的神色。艾弥尔对男庄丁说道:“这位官人是来请咱驯马大哥给相相这匹马的。”那庄丁把大黑马打量一番,面露惊羡之色,说道:“好一匹骏马!简直可以和王爷身边那赤龙驹和白龙驹比美了。” 艾弥尔把玉娇龙让进门后,趁庄丁关门时,又问道:“驯马大哥可在舍里?” 庄丁:“到马场驯马去了,还未回来。” 玉娇龙跟随艾弥尔经过一徘整齐的马厩,又穿过一片柏林,来到一个小院门前,艾弥尔指着院内左边那间房说:“咱大哥住在院内那间房里。” 玉娇龙站在门前向院内院外一看,只见一道矮矮的土墙围着那个小院,院坝里摆了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把茶壶和一个酒罐。正对石级上是一排三间房舍,正中是堂屋。 院坝左侧还有两间敝房,一间房里堆放一些柴火,一间房里备有锅灶。墙外种着一些不高的龙柏。四周是一片杂草丛生的旷地。小院在这旷地里虽显得孤零零的,但住在这里却有如置身世外一般,倒也十分安静。玉娇龙心想:“这确也是个安全所在,不过,他怎能禁得这般闲寂!”她站在门口,把周围环顾一番之后,又望着罗小虎住的那间西屋,一瞬间心里不禁感到一阵微微的颤动和羞涩,眼前又浮现了草原上那小小的帐篷,那充满了焦悔和柔情的一夜。在这漫长的两年多来,自己朝思暮想,梦绕魂牵的,都是那草原上的相依,都是那林中分手的誓言;在这漫长的两年多来,自己含苦茹辛,历尽艰险,以至宁可九死一生来换取的,正是这割不断的一缕柔情,正是这曾使自己那么醉心的蜜意。而这一天终于来了,就在这间小屋里,自己将以身相许,成为他的妻子,并将终身跟随着他,回到那一望无垠的草原,回到那恬静温暖的帐篷,把自己这颗一直担惊受怕着的心,揣进他的怀里,去享受他那有力的抚爱,自己也将竭尽一个妻子应有的温柔,去酬谢他的情义,让他那苦难的一生,得以度到和美幸福的时光。 玉娇龙想得呆呆入神,她脸上也不知何时泛起了朵朵红晕。 艾弥尔站在一旁不时向乌都奈挤眉弄眼,乌都奈却不加理睬,仍在抚揉着他那还在发痛的手。那马不知为了什么,却突然不安静起来,不住刨蹄的同时,还昂起头来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玉娇龙这才回过神来,将缰绳递给艾弥尔,由他牵到堆放柴火的那间敝房里去了。 玉娇龙移步登上石阶,进到罗小虎房里,见房里零乱异常,一张大木床上,被盖未叠,换下的衣衫丢满床头;靠窗处摆了一张长条桌,上面只放着几个陶瓷杯碗;墙壁上桂着一柄刀和两副驯马用的高轿马鞍。她再一巡视,见屋角靠墙处,也摆有一张方桌,桌上端端正正地井放着两只门似盛有食物的碗,碗旁还放了两双筷子和两只酒杯;桌上正中,并立着两块木削的牌位,牌位前还有插香泥座,泥座下撒满香灰。玉娇龙十分惊诧,正欲近前细看时,艾弥尔提着褡裢和剑进屋来了。他把那两件东西放到桌上后,说道:“你先歇息。乌都奈取马料去了,回来就弄饭;我这就叫咱大哥去。” 玉娇龙还不等他转身,忙叫住他说道:“一会儿他自会回来的,你就不用去叫他了”。她看了看桌上那些怀碗,问道:“这附近可有村店酒家?” 艾弥尔:“倒有一户酒家,只是离庄太远。” 玉娇龙:“多远?” 艾弥尔:“来回约五六里路。” 玉娇龙立即从身边取出一些散碎银两,放到桌上,说:“你骑大黑马去,多多买些酒莱回来。” 艾弥尔高高兴兴地拿起银两就向门外跑去。一会儿,从院坝里传来了他说话的声音:“你呀,为啥这样不安分,兴许是闻出咱大哥的气味来了!难怪咱大哥也那么念你,你也通人性,比有些人还强。” 玉娇龙忙走到窗前一看,原来他是在对着大黑马说话。她不禁想笑,但心里却又渗出一股凄酸,把笑意抑止下去了。她等艾弥尔牵着马出了院门以后,才又转身去到屋角那张桌前,俯身往那两块牌位上一瞧,见一块刀削的木牌上写着“亡弟之灵位”五字,虽然写得无名无姓,她一望而知是祭的罗豹;另一块上写的却是“亡妻之灵位”五字。 玉娇龙一阵骇然之后,一种人伦之念在她心中油然升起,情随义发,不觉满怀怆楚,抱牌于胸,泪下如雨。 玉娇龙站立桌旁,悲怆许久,感到罗小虎对她的一片深情厚义,没想到自己出于无奈的一场险举,竟给他引来这般悲痛,甚至还给她设了灵位,对她寄托如此哀思。灵牌虽削得祖糙,碗里奉祭的也只是几个馒头,比起设在玉府里让公卿世宦前去祭吊的那种排场,简直有如天壤,但在玉娇龙心里,这才真使她沁心感肺,满怀幽怨一泻都消。这时,她心里泛起的已经不是自己所遭的凄若,而是对罗小虎身世的悲怜。她想到他幼遭不幸,少泊江湖,长年呼沙饮露,时时冒死犯危,从未得到一夕安宁。而今,她已效法了《封神榜》上的哪吒,“割骨”还了父,“割肉”还了母,她已不再是玉门的闺秀,也不再任父兄的拘束,从此可以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她决心为罗小虎献出全部柔情,让他从此甘食安枕,日子过得欢畅恰然。 玉娇龙甩了灵牌,换了衣衫,取镜理鬓,还复女妆。她卷起衫袖,将屋里零散什物略加理检,又走到床前去叠好被盖,收拾起那些换下未洗的衣衫。当她掀折着那些衣被时,一股带着马革的汗味,阵阵沁人她的心头。这略带酸涩的气味,对她是那样的熟悉,又使她是那样的动心。她沉入一片情漪,感到一阵无法自持的神摇。 正在这时,院坝里响起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玉娇龙顿感一阵心跳,赶忙放下揉抱在怀的衣衫,隐身窗旁望去,却是乌都奈提着一桶水正向敝房走去。他将要生火做饭了。 玉娇龙虽感有些怅怅,却也定下心来。她趁此举目向院坝四周凝望,贝树梢嫩叶被已快落士的阳光洒染成一片金黄,整个小院显得异常宁静。 玉娇龙那久已张绷得欲裂的心,这时竟已如小院一般的静宁。 玉娇龙正伫立出神,突然院门口映出来一个长长的身影。那身影虽被落日拉得变了模样,但玉娇龙却一眼就认了出来:罗小虎归来了。她赶忙隐身窗后,心里又是一阵扑腾。影子爬上墙壁,罗小虎已出现在门前。玉娇龙睨眸睇视,见罗小虎青布包头,蚕眉微锁,圆圆的大眼里隐露着一种黯然的神情;颌下密密须茬,掩映着他那张红润的嘴唇,更显出一种特别祖犷的气概。他肩披酱色罩衫,内穿白色排扣紧褂,胸前钮扣敞开,那鼓耸的胸肌,闪着古铜似的光彩。在玉娇龙眼里,他还是那样的虎虎英姿,还是那样的堂堂威武。 罗小虎迈到院坝中央,警觉地向四周看了一看,向正在灶旁煮饭的乌都奈问了一句:“饭可已煮熟?”乌都奈也是闷声回了一句:“快了。”就不再吭声了。 罗小虎这才跨上石阶,向房里走来,玉娇龙忙站到房屋中央,迎面向着房门,一任心头咚咚直跳。 罗小虎一步迈进房门,猛然一惊,手里的马鞭也落到地上。 但他却毫无转身退出之意,只大睁着惊疑的圆眼,紧紧地盯住玉娇龙。玉娇龙再也按捺不住那久已积萦在心的思念,只低低地唤了一声“小虎”,便扑到他的怀里,贴着他那宽厚的胸膛,低低啜泣起来。 罗小虎默默抚拥着她,过了许久,才说:“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接着,又用手抬起她的脸来,为她拭去眼泪,也略带哽咽地又说道:“其实我也疑你未死,果然如此,这就好了,还哭什么!过两天我就带你回到西疆去。” 玉娇龙带娇地:“为什么要过两天?明天就走不成?!” 罗小虎:“去来总要说个明白。拉达老爷不在,哪能偷偷离去。”他把玉娇龙带到床前坐定,他也挨坐到她身边,二人又说了一些那晚在鲁府分手后各自的情景。真是各有各的悲酸,各有各的艰险。 玉娇龙在谈了她决心犯险投崖的那段情景以后,忽又问道:“你然何也疑我来死?” 罗小虎:“你跳崖的消息传到王府,那已是你跳崖后的第五天了。我当即赶至谷口,躲在密林丛中,见他们正把你的内棺从谷里抬了出来。直到他们又将它启运下山去后,我又沿着那条洞道进入峡谷,在棘丛中寻遍谷底,都不曾见到一些血迹。出谷后,我又去到破庙,却连马匹和老道都不见了,我见到墙上留字,心里就犯起疑来。” 玉娇龙娇嗔地:“你既疑我未死,然何又给我设了灵位,这岂不是存心诅我!” 罗小虎憨然一笑:“论情论理你也早该来了。灵位也才刚设了两日,害得我也减肉十斤。” 玉娇龙笑了,笑得满含酸涩。罗小虎也笑了,笑得也带有余悲。 恰在这时,院外扬起一声长长的马嘶,罗小虎一下掀开玉娇龙,猛地站起身来,欢呼一声:“我的大黑马!”便冲出房门去了。 玉娇龙懒懒地走到窗前,但见那大黑马一看到罗小虎时,挣脱艾弥尔手里的缰绳,快步跑到罗小虎身旁,刨蹄抖尾,一阵紧挨紧擦,亲热已极。玉娇龙看到这一情景,不禁感到有些怅然若失。 一会儿,艾弥尔提着酒,端了一大盘羊肉进房来了;罗小虎跟在后面也端来了一大碗炒肝和葱饼;乌都奈也拿来了碗筷。玉娇龙见乌都奈在桌上摆了四副碗筷时,她觉得十分惊诧,不禁问道:“怎么,都在一起用饭?” 罗小虎毫不在意地:“都是自己兄弟,吃饭何用分开!”他抬头望望玉娇龙,眼睛里又闪露出她所熟悉的那种略带嘲弄的神色,他把玉娇龙拉到自己身旁坐定,又半打趣半认真地说道:“都是自己的兄弟,以后回到西疆,有时说不定睡觉还得困在一起呢! 你又何必见怪!“玉娇龙顿时羞得红晕满颊,她脸上虽然是火辣辣的,但心头却顿觉有股凉气透满全身。 罗小虎双手端起满满一碗酒来,高举过额,又似向着苍天,又似对着在座的三人说道,“没想到我罗小虎也有今天!我能娶得玉娇龙为妻,何异于身插双翅。从今后,我不须铁骑三千,也能横行沙漠。这不仅是我罗小虎的福份,也是西疆弟兄们的好运!” 说完,他仰起颈项,把满碗酒一气喝了下去,埋头望着玉娇龙得意自豪地笑了。 艾弥尔也端起碗来,说了一些既讨罗大哥高兴又不惹玉娇龙羞恼的吉利话,也把酒一饮而尽。 乌都奈也徐徐端起酒碗,说道:“愿玉小姐象文成公主那样永留西域;莫学蔡文姬那样一心归汉;我只望罗大哥早日动身,免西疆的弟兄们望眼欲穿。” 玉娇龙听乌都奈说得不伦不类,不禁想笑,但对他竟也知道这些史实,不觉诧异起来。 罗小虎说道:“等我辞过拉达老爷,立即就走。”接着,他又打趣地问道,“乌都奈兄弟,你从哪里听来这些故事?” 艾弥尔:“还不是在这次来的路上,从那些在客栈里卖唱的瞎子那儿听来的。” 罗小虎放下碗来,对乌都奈说道:“我是汉人,你是回人,艾弥尔兄弟是回回,咱三人都不同种同族,咱们却成了生死兄弟。管她文成文姬,何用和她相比。” 一直微低着头,含羞带愠默默不语的玉娇龙,忽然抬起头来,正色说道:“玉娇龙已投崖身死,此事已传遍幽燕,我乃春龙,今后你二人就叫我春……”她一时说不上来,艾弥尔立即接过话去:“干脆就称嫂子好了,这样更亲热些。” 罗小虎:“若讲亲热,还是称她姐姐为好。” 玉娇龙羞中带愧,总觉不是滋味。 大家又商量了一阵如何上路以及如何闯关过卡等事后,酒饭已足,艾弥尔和乌都奈便收拾起碗筷退出房门去了。 屋里又只剩下罗小虎和玉娇龙两人。这时,月光正照满花窗,无端添起一种融融的春意。玉娇龙那局促不安的心情也逐渐又归平静,她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境地,就是这样的时刻。十天来,任何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都使她惕然心悸,自从投崖之后,在她心里,除了罗小虎和香姑,任何人对她都是累赘。 罗小虎拉着她并肩坐到床上,抚着她的肩问道:“那么高的崖,你可曾伤着哪里?” 他声音里充满了怜惜。 玉娇龙低声答道:“只手上挂破些儿皮,不妨事,早已愈口了。” 罗小虎:“那么幽深的荒谷,你一个人在乱棘丛中独行,该多惊心!” 玉娇龙仰起脸来:“想着你,我把命都豁出去,也就什么都不怕了。” 罗小虎笑了,笑得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眼里又闪出那略带嘲弄的神情,他埋下头来,紧瞅着玉娇龙那脉脉合情的眼睛说道:“你已承认了马贼是好人?!” 玉娇龙不做声,忙将脸紧紧躲入他的怀里,一任罗小虎那充满柔情的爱抚。一时间,房里是那样的安谧,她又好象回到了郊静静的草原,回到了那也是这么安谧的帐篷,也是这么令人醉心的夜晚。她不觉移过手来,轻轻抚着罗小虎的胸脯,低声问道:“还疼吗?这儿。” 罗小虎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疼,疼在心头,疼的是你!” 玉娇龙闭下了眼睛,她感到一阵颤动,心头浸透了蜜意。 月光已移过床头,灯也不知何时熄灭,静静的房里,只响跳着两颗相印共鸣的心。 半夜,玉娇龙从迷蒙中醒来,她张开眼,周围一片幽暗,触目的却是窗外一片晴朗的夜空。一瞬间,她恍疑卧身幽谷,心里不由一怔,她略一镇神,耳胖却正响起罗小虎那均匀而低微的鼾声,鼾声中还散发出一缕微微的酒气。蓦然间,玉娇龙心头无端感到一阵莫名的烦乱,她有如过去在荒原失马一般,好似突然又失去了一件足以自恃和赖以自持的东西,心头只觉空荡荡的。她正烦乱着,忽听院坝里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她不由一惊,忙翻身下床,侧身窗旁一看,却原是艾弥尔正在给大黑马加夜草去。玉娇龙不知为何,竟突然想起了香姑,她心里又是一阵无端的烦乱。她已无心回到床上,只站立窗旁,让微微吹来的带有露意的春风,理一理自己的思绪。一时间,不断闪现在她眼前的已不是草原沙漠、荒村帐篷,而是元君庙里那庄严的道场,玉府里为她设立的那肃穆而悲沉的灵位,以及高奉在灵前那副御笔亲书的挽联。玉娇龙不禁一阵阵感到寒栗起来。 艾弥尔加过马草回到东屋去了。过了片刻,玉娇龙蹑脚出房,来到院坝,瞥见东屋里还亮着灯光,乌都奈和艾弥尔还在窃窃交谈。她想,月已西斜,他二人还在做甚?于是便轻轻走到窗前,侧目望去,见艾弥尔正在收拾行囊,乌都奈却坐在灯旁缝补汗褂。 艾弥尔在旁打趣地说:“针在你手里都变成拨火棍了,还能补好疤!还是明天拿去请新嫂子给你补吧!” 乌都奈把嘴一撇:“哼,你想得多美!她能给你我补衣服?!若是香姑嫂子倒还差不多。” 艾弥尔:“乌都奈哥,你总是对谁都不顺眼!今晚大家都高兴,你却在旁马着脸嘴,新嫂子会怎么想呢?还说你我见外她。” 乌都奈:“随她怎么想去,反正我不象她,心里脸上都假不来。” 艾弥尔有些不高兴了:“你说话总带刺,她刚来,义对你假了什么?” 乌都奈也有些激动起来:“你总护着她!明明没死,却当着我弟兄的面硬说自己死了;她本来姓玉,却偏说姓春;自己原是个女人,却要装成个男子像,这还不假!可笑她那位当年威镇西疆、四处追剿你我弟兄的帅父,假得更认真,明明知道她未死,却一本正经地把她装进一口棺材里,给她大开祭奠,大做道场,还讨了个什么‘孝烈’的封号,真是捏着鼻子哄眼睛!他哪知道他这位‘孝烈’却在这儿和咱罗大哥成亲了!”乌都奈说到这里,也不禁咧嘴笑起来,“我看,他们真叫假得出了奇,假得比真的还真! 那位皇帝老官也是麻扎扎的。“玉娇龙屏立窗外,由羞变恼,由恼变怒,几次都想闯进房,把他打个半死,可她终于紧咬嘴唇把自己强抑住了。她最后心里只感到一阵无比的难堪和屈辱!她不禁暗暗思忖道:”原来我在这些人中却已无可存身之地了!“她正煎熬着,艾弥尔在房里又说话了:”乌都奈哥,你也说得未免过偏,人各有各的难处,哪能一点都不假一下。你和我现在不都换了名姓,罗大哥也不姓罗了。听香姑嫂子说,玉小姐确是个好人,她过的日子也是够可怜的了!她来奔投罗大哥,我看是真心,哪能不把她当自己人看待。“ 乌都奈还是冷冷地:“不是自己身上的肉,总是生不拢的,咱们走着瞧吧!” 艾弥尔摇摇头:“那也不一定。再说,她也只有这一条路了!” 玉娇龙不觉一震,心头感到一阵刺痛,她忿然转过身来,走回罗小虎的房里去了。 玉娇龙一下坐到床上,她刚想躺下身去,可却又突然停住了。恰在这时,罗小虎已被她微微地一动惊醒过来,伸出他那巨大的手,一把拉着她的爰臂:“你怎么不睡?” 接着又用力一带,就把她拥入怀里去了。玉娇龙也没有挣扎,只木然地任他温存。罗小虎带着怜爱责怪她说道:“看,浑身都是凉凉的,你不比我壮,谨防受寒。” 玉娇龙不吭声,心里还在为艾弥尔那句话隐隐作痛。 罗小虎拥着她,默默地过了一会,却突然发出数声微微的笑声。玉娇龙漠然地问道:“你笑什么?” 罗小虎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我想,如果你给我生下个小子来,咱们就把他好好抚养成人,把你的剑法传给他,让他随着我横行西疆,狠狠地收拾收拾那些巴依、伯克,为那些受苦受难的弟兄扬眉吐气!” 玉娇龙虽感到脸上一下变得火辣辣的,但心里却又不禁打了个寒战。她猛然一惊,想道:“天啦,我竟会为他生个儿子,而且仍然是个马贼!”她甚至不禁为此感到惶恐起来。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玉娇龙伤心而又无可奈何地问道:“你回西疆后仍然去作马贼?” 罗小虎:“那里的弟兄们需要我,我也别无他路了。” 玉娇龙恳求般地温声说道:“我已交香姑带去了一些金银,这次我又带来了许多值钱的东西,足够我二人过一辈子了。我们去寻个幽静的所在,隐姓埋名,平平安安地过一生,岂不更好!” 罗小虎:“哪有那样的乐土?!那些巴依、伯克们,就连狼不能去的地方也能去,鹰飞不到的地方也能来,哪能容你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玉娇龙默然片刻,又试探地问道:“你可知道虬髯客这个人物?” 罗小虎:“莫不是说书人说的《风尘三侠》中的那位好汉?” 玉娇龙急切地:“正是他。你认为他怎么样?” 罗小虎:“说书人把他吹得神玄,我看他也是一名巨贼,不然,他哪来那么多财宝送给李靖。” 玉娇龙:“你难道就不能学他那样,远离朝廷王土,自己去建立一番功业?!” 罗小虎:“远离朝廷王土?!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官,就有王;要去建立功业,就是取而代之,自立为王;我恨的正是这般东西,我也不去立这样的功业。” 玉娇龙默然了。 罗小虎也带着闷闷不乐的声音说道:“好啦,睡吧,别胡思乱想了。回西疆,仍当马贼去,我们都只有这条路了。”说完,他翻过身去,一会儿便又响起了微微的鼾声。 玉娇龙却张着双眼,毫无睡意。她只感到眼前一片茫然,心里又是空荡荡的。她耳边不断响起艾弥尔和罗小虎那句“只有这条路了”的话音,她心里也不断暗暗自问:“难道我真的就只有这条路了?!难道我命里注定了就是贼妇?!”她的心在隐隐作痛,时而感到羞愧难禁,时而又感到悲愤、屈辱。不知不觉间,窗上已渐渐露出曙色。她穿好衣裳,蹑脚走出院坝,但见晨星来隐,露挂树枝,不远处,王爷偶来居住的府第,绿瓦红墙,雕栏玉砌,在晨雾隐隐中,显得特别庄严雄伟,别有一番尊荣气概。玉娇龙若在平日看来,亦只如山上望岭,不觉其高,可她此时望去,却竟似渊底看峰,高不可仰。 一种卑微和自惭形秽之感突然袭上心来,她的心又是一阵隐隐作痛。 玉娇龙怅然若失地回到院里,正碰上乌都奈睡眼惺松地提着水桶出来,他和玉娇龙擦身柏过时,既未给她请安,也不给她让道,只冷冷地说了句:“王庄人多嘴杂,你休去乱走!”便扬长地出院打水去了。 一股无名的怒火,蓦然升上玉娇龙的心头,她一咬嘴唇,恨恨地想道:“我岂能和他们一道,又焉能与他们为伍!”她疾步回到房中,站在床边,默默地凝视罗小虎片刻,俯身将半落床下的被盖拉起给他盖好,然后,又轻轻呼唤了声“小虎”说道:“你多珍重,恕我不与你同行了!”说完,她毅然提起褡裢、宝剑,返身去到敝房,匆匆备好大黑马,牵着它沿旧路出了王庄,然后翻身上马,一挥鞭,立即响起一串清脆的蹄声。那蹄声穿过树林,越来越小,渐渐地消失在林外的晨雾中去了。 第三十二回 众口铄金人言可畏 孤身仗义箭发无虚 玉娇龙怀着满腔幽怨,扬鞭纵马,静静的晨曦中,只听传来马蹄哒哒,漫漫的古道上,但见卷起一溜烟尘,她一口气飞驰了五十余里,直至路上来往的行人较多,大黑马已汗水淋漓,方才松了手中缰绳,缓下步来。她按辔徐行,又走了约两里来地,前面已是三岔路口。往哪儿去呢?玉娇龙不觉犹豫起来。她与罗小虎不辞而别,突然离开王庄,带有一时的任性负气,但又不全是出于一时的任性负气。她当时只感到正如乌都奈说的那样,她不可能成为乌都奈以及罗小虎手下那些弟兄伙的自己人,她简直无法和那班目无尊卑、毫无礼教、粗野成性的人厮混在一起。最使她伤心的是,自己忍辱求全,九死一生,历尽艰险,才冲破牢笼,终于得以和自己倾心相爱、长年梦绕瑰牵的人相聚一起,满以为从此比翼双飞,不再由命,却万万没有想到,竟又走上一条绝路来了。不仅自己只能与马贼同流合污,永远当个贼妇,而且连自己将来的子子孙孙也只能当个马贼,永无出头之日。难道真的是命中注定自己只该如此?!难道真的自己就只有这条绝路?! “不,天无绝人之路,不能由命!”玉娇龙一时怨愤之下,抛下一夜缠绵,带着罗小虎犹存于自己肌肤上的余温,断然离开了王庄。 但究竟投奔哪里?自己今后又将到何处安身?她当时却还来不及深思熟虑。而今,来到这三岔路口,她才犹豫起来:往东投,是京城,归路已断;向西去,通陕甘,除惹起自己心烦意乱外,又感到一阵黯然。玉娇龙勒马踌躇,不知如何是好。她正挽辔徘徊,突然感到有些饥渴,见路旁有家食店,新蒸的馒头正熟,便下马进店,找了一个座位坐定,要来一碗浆汤和一盘馒头,慢慢细嚼起来。她正吃着,又有几位过客陆续进店来了。 他们彼此虽然都是萍水相逢,但坐定后相互攀谈问询,很快就熟悉起来。有打探各种货物行情的,有询问沿途麦苗长势的,也有闲谈京城见间的。谈着谈着,竟忽然谈起有关玉小姐投崖殉母的事情来了。几位过客,立时转过话题,你一言,我一语,各抒所闻,谈得兴致勃勃,食店里顿时也变得热闹起来。玉娇龙早已留意在心,一旁侧耳听去,只听那几位过客,把她投崖之事,浓涂淡染,添枝加叶,说得天花乱坠;摩姿状貌,绘声绘色,讲得犹如目睹一般。说去说来,无非都是夸称她如何孝烈,羡仰玉府因她而获得如何的异宠殊荣。座中一位学究模样的老者,不禁以手拈须,摇头晃脑地说道:“似这等孝烈的女子,真乃百年难遇,无怪圣上传旨施表,并特赐皇银为她建坊修墓了。” 玉娇龙脸上不觉微微一红,把已送到嘴边的馒头又放了回去。 旁卒一位商贾似的过客说道:“听说那位玉小姐原是天上的玉女,只因私恋金童,动了春心,才被贬下凡,经了这番劫难后,又才重返天宫归位去了。” 另一位少年过客打趣说:“那个金童不知也跟着下凡来了没有?他如也对玉女有情,就该随她下凡,与她结为夫妻。岂不比在天上快活!” 玉娇龙刚刚才平静下去的脸色,一下又羞红起来。 那位商贾似的过客接过话去:“听说玉小姐出嫁那天,半路上就曾冒出一个醉汉,将她羞辱一番之后,又连夜闯进鲁府,把那个鲁翰林活活吓死了。说不定那醉汉就是金童下凡,恼她忘了前情,才闹出这番事情来的。” 少年过客又说道:“若果如此,那玉女回到天上,见金童不在,重念旧情,兴许还会下凡寻他来的。”说完后,逗得大家一阵哈哈大笑。 这虽只是一些打趣之话,却也说明了人心总是向善,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玉娇龙听了这些活后,也不能不触动于怀。她想到大家竟把她说成是玉女下凡,不禁想笑;但她一想到此时兴许还会下凡寻她的“金童”时,又不觉满怀凄楚,惆怅难禁。玉娇龙觉得自己并不是回到了人世上,而恰恰是从投崖那天起才是真正的下了凡间。至于自己还会不会重念旧情又去寻找“金童”,她虽几度咬唇发狠,终难在心里说出一声“不”来。 那几位过客谈笑一阵,又谈起铁贝勒王爷悬赏千金缉盗寻剑的事来。少年过客说道:“什么宝剑能值千?!多是窃了王府,王爷面子上不好看,恼羞成怒,悬出重赏,捉人泄恨是实。” 那商贾似的过客道:“那盗剑之人也真算有吃雷的胆量,竟然敢在京城作案,并且盗到王府去了,这也难怪王爷恼怒。不过,我看那盗剑之人决非等闲之辈,正是所谓来者下善,善者不来;王府里有的是金银珠宝,他却一无所取,单单只偷走宝剑,其中必有蹊跷。” 少年过客道:“似你这般说来,王爷虽悬千金缉人寻剑,结果也是枉然?” 那商贾似的过客道:“这也难料。听说王府中能人不少;王爷又结识了不少英雄好汉,就连那位十二年前名震京城的李慕白,也是王爷的朋友,他们若闻知王爷宝剑被盗,岂能袖手不管。” 玉娇龙微微一怔,忽又想起那夜在窗外听到父亲祝告的那番话来。她不觉一咬嘴唇,恨恨地想道:“我偷书焚书,竟做出有愧于心之事,都是为了独擅秘传拳剑技法,使自己无敌于天下,不料又钻出个李慕白来!这番又昧心盗了王府宝剑,也是由他逼出来的。 他来寻剑正好,我正想凭了这把宝剑再和他见个高低,一雪自己去年在桥上蒙受的耻辱!“玉娇龙正想着,又听那少年过客说道:”这位李慕白我幼年就常听老辈谈起过他,都说他剑术精深,无人可敌。只可惜他早已绝迹江湖,一般人都很难见到他了。“那商贾似的过客说道:”当年李慕白大闹京城时,我也常去京城售货,只是未曾见到过他。听说他和俞秀莲姑娘还有段风流佳话,不知为什么,他二人彼此虽然相爱,却终于未成眷属,他只好背着一身相思债,躲到深山里去了。“ 一直在旁拈须微笑的那位学究模样的老者,听到这里,也情不自禁地插话了。他面含得色地说道:“实不相瞒,我和那位李慕白弟兄也曾有过几面之交,都是在德秀峰德五爷府里。当时我正在刑部德五爷手下当差,为了草录文书之事,经常去德府行走。李慕白当时正好住在德五爷府里,我也就在那时认识他的。” 少年过客满脸钦羡之色,迫不及待地问道:“这位李慕白究竟生得怎样一个人物?” 玉娇龙也不禁侧过头来,瞟了那老者一眼。 老者不慌不忙地说道:“若从外表看去,真是个斯文儒雅的书生,断难相信他竟是一个曾经单剑战群豪,当时已名震京城的英雄汉。至于他和俞秀莲姑娘之事,那就更是一言难尽了。总之,他是为了守礼取义才不娶俞姑娘为妻;他也是为了钟情俞姑娘才终身不娶隐居到九华山去的。李慕白真可算是个正人君子和侠义之士!” 玉娇龙不觉心里一动:“啊,他在九华山!” 那商贾似的过客不以为然地打趣道:“我说那李慕白也未免矫情。当个这样的正人君子又怎样?而今行市也不看涨,他死了后,皇帝圣上也不会象对玉小姐那样,去给他传旨旌表,也不会给他建个贞夫坊,修座节男墓。他何不把俞姑娘带到九华山去,恩恩爱爱过一生,也省得彼此都欠下一笔来生债。” 玉娇龙听了他的这一番话,觉得非常刺耳,但又觉他说的也不无道理。一件她从未听过、也从未想过的事,使她不由不暗暗思索起来:世上为何只听说给女人建贞节坊,修节烈墓?为何不曾听说给男人建这样的坊修这样的墓?难道世上都无贞孝节义的男人? 从书上看来确是有的,世上想也应是有的,各朝皇帝又为何不予以旌表?又为何不为之修墓建坊?玉娇龙真感到迷惑费解了。 那几位过客见日已高悬,又各自离店赶路去了。玉娇龙也付了食费,起身出店,她牵马抚鞍,不觉又茫然起来。这时,她耳边仍不断地响起“李慕白”,“九华山”的话音,她突然闪起一个念头:“到九华山找李慕白去!”这念头很快就在她身上变成了决心;这决心又使她心情突然感到一阵无比的轻松和振奋。一瞬间,她好似已从积郁、幽怨、惶恐、怅惆等种种烦恼中解脱出来,又还复了旧时的玉娇龙:是那样的睥睨一切,是那样的尊严自信。她将以无羁无绊之身,凭恃着自己高奥的技艺和利剑,闯山东,渡长江,历江南,到九华山找李慕白去。 玉娇龙主意已定,便抖擞精神,一跃上马,转辔向东直奔宛平,然后转南向山东济南方向驰去。 一路上,玉娇龙时而男扮,时而女妆。每到通都闹市,或直穿而过,或绕道而行;若遇风景独好之处,便停马盘桓,兴尽而去。 一切动止都可随心所欲,任意而行,她从未感到过这般的自在和自豪。沿途秀丽雄伟的山川,两旁葱郁迷人的景色,使她应接不暇,她早把一切愁绪忧思都暂时抛到脑后去了。 玉娇龙一路扬鞭摧马,不过半月便已进入山东境内,看看前面不远已是泰安。她久闻泰山巍峨奇拔、气势雄浑,古往今来,曾吸引了无数文人宦客前去登临仰赏,游览吟题,她也想此机会,上去一览胜迹。于是,她便在离泰安城不远的一个小镇上停下马来。 那小镇虽只二三百户人家,但由于是通往泰山的必经之道,却也马来轿去,百业兴旺,九流汇集,十分闹热。玉娇龙寻了一处较为雅洁的上等客店,将大黑马交给客家,要了一间上房,准备暂宿一夜,明日便上山去。她叫店家打来一盆热水,洗过脸,拂去身上灰尘,见天色尚早,正想踱出客店,到街上去走走看看。她刚跨出房门,瞥见店堂左厢廊下,有一盲目老汉,坐在地上;一位年约十四五岁、身背花鼓的姑娘,手里拿着一角煎饼,正来到老汉身旁。她见那姑娘穿着一件蓝底印花粗布短衫,下穿一条枣红布裤,清秀的脸上带着愁容,黑圆的眼里噙着泪水。 玉娇龙也不知何故,她一看到这位姑娘,便猛然想起香姑,姑娘的容态神情,一举一动,恰似她三年前在乌苏帅府门前看到香姑时一般模样。触景生清,玉娇龙竟突然怀念起曾与她同甘苦共患难的香姑来了。她不禁停下步来,远远地凝望着那姑娘的一举一动。只见她蹲下身去,将一角煎饼捧到那盲目老汉面前,说道:“爹爹,快吃,这饼。” 盲目老汉伸出一双枯瘦的手:边接过饼去,边问道:“哪儿来的饼?” 姑娘:“一位赶车大伯给的。” 盲目老汉:“就这一角?” 姑娘:“不,我手里还有一角。” 玉娇龙心里不觉一动,因她明明看见那姑娘手里的确没有饼了。 盲目老汉狼吞虎咽般地吃了几口后,突然停了下来,问道。 “你怎没吃?” 姑娘:“我口干,等一会再吃。” 盲目老汉伸出左手往姑娘手里摸去,姑娘慌忙避开。老汉颤声说道:“香姑,你在骗你爹,你没有饼!” 玉娇龙不觉微微一震:“呵,她也叫香姑!” 姑娘:“爹,你吃吧,我不饿。” 盲目老汉用他那只颤巍巍的手,把姑娘的手拉着,又把剩下的半角饼强放在她手里,说道:“哪能不饿,快把这半角饼吃下去吧。” 姑娘拿着饼,呆呆地望着她爹,眼里滚下了两颗大大的眼泪。 玉娇龙心里感到一阵酸,忙走到他父女面前,对那姑娘道:“你也叫香姑?” 姑娘抬起脸来,见问话的是位俊秀的少年,又赶忙低下头去,只不吭声。 玉娇尤又向着盲目老汉问道:“老大爷,你女儿也叫香姑?” 盲目老汉:“她名叫李桂香,香姑这小名是我和她娘叫的。” 玉娇龙仍脱口亲切地叫了声“香姑”,问道,“你是哪里人?因何落到这般境地?” 姑娘低着头,怯生生地应道:“凤阳人,因家乡决了河堤,把村里的庄稼全淹了,无奈,才和爹爹逃荒来到这里。” 玉娇龙:“看你身背花鼓,为何不到街上唱唱花鼓,也可讨些钱来度日,省得这般饥苦。” 姑娘:“往日去到街头唱些花鼓,靠着一些好心人施舍,原可过活。不想两天前我和爹爹正在街口开唱,忽然闯来两个汉子,说白额虎魏爷正在西街他家中请客,要我去到他家唱唱,陪他那些客人饮酒。我抵死不去,那两个汉子当场将我戏辱一番,临走还说:”你如不去魏爷家里陪酒谢罪,就休想在此卖唱,也休想出得镇去!‘从那以后,就很少人来听唱,更没人敢舍钱了。“玉娇龙听了不禁又问道:”你父女何不另走他乡?“ 盲目老汉长叹一声:“这是通街大镇,那白额虎还有所顾忌,我父女困在这儿,尚可多相依几天;一旦离镇,就必将落入虎口去了。” 玉娇龙听老汉左一个“虎”,右一个“虎”,不禁忽然道:“那姓魏的究竟是个什么样人物,也配称个虎号,竟敢这般凌暴!” 姑娘吓白了脸,只张着一双惊惶的眼睛,乞佑般地望着玉娇龙。玉娇龙看着她那可怜的神情,不禁又想起了乌苏帅府门前的香姑,对她更觉恻隐起来。她从身边取出小锭白银,递给姑娘,又亲切地对她说道:“香姑,别怕,有我。你和你爹先去吃些东西,就在这客店住下,等我上山回来,就亲自送你父女离开这里。” 姑娘接过银子,又听她这样一说,忙双膝跪地,竟感动得呜咽起来。玉娇龙忙伸手将她扶起,眼前不禁又浮出香姑当年情景。她又安慰了她父女几句,便踱出店外去了。 玉娇龙刚刚跨出店门,瞥见一位身躯略显肥胖、背背一顶遮阳草帽的中年汉子正在门前翻身下马,看样子也是到店里来投宿的。玉娇龙刚一瞥见那微胖的身影和他背上那顶草帽,心里不觉一怔:“好熟悉的身影,在哪里曾见过他来?”她赶忙闪到一旁,背过身躯,回眸侧目望去,见那汉子身穿褐色排扣短褂,腰扎黑色丝带,下穿蓝色布裤,绑腿芒鞋,满身风尘仆仆,似从远道而来。他牵马走至客店门口,一双凤眼闪烁环顾,略显疑虑神情。 玉娇龙猛然想起来了:此人正是去年在潴龙河边与李慕白同行的爬山蛇史进。就在这一瞬间,史进那双闪烁四顾的目光正向玉娇龙扫来,刚一碰触,玉娇龙迅即回过脸来,径向街上走去。 玉娇龙在街上信步闲游,凤阳姑娘的境遇和爬山蛇史进的出现,总是使她萦绕于怀,也无心去细看街上闹热,便又匆匆回到客店。她在穿过店堂去到上房时,也曾暗里留心察看了两厢动静,却未见史进身影。她刚进入客房,店家便殷勤送茶来了。 她向店家打探了些山上的名胜和上山的道路,店家陪着笑脸,一一详细作答。最后,店家告退出房时,走到门边却又停步逡巡,似欲有语。玉娇龙忙叫住他,问道:“看你似有话要说,不妨说来。” 店家这才又趋步上前,放低声音说道:“客官,你是外乡人,我看你也不象经常出门的样子。那唱花鼓姑娘的事,还是少管的好。” 玉娇龙:“管了又怎样?” 店家:“那白额虎魏爷手辣心狠,不是个好惹的人物。” 玉娇龙有些愠恼了:“你就说魏某好了,不要虎呀虎的。你且说说,那魏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店家:“此人生得彪形,因额上长着一块白斑,又因性情凶暴,所以人称‘白额虎’……” 玉娇龙截断话头:“为何不称‘白额狼’?” 店家陪着笑脸:“此人确有一身好武艺,早年走南闯北,在这山东、河北一带很有一些名气。只因他惯爱纠集一些豪强亡命,到处横行作恶,不但这方圆几百里内人人怕他,就是官府对他也只是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奈他不得。” 玉娇龙:“这泰安县也是朝廷所管之地,难道就无王法?” 店家:“话虽如此,做起来也就难了。而今官府,也只能办些小偷小盗,若真遇上盘根大贼,就要装聋卖哑了。何况这白……这魏爷,他也懂得敷衍照应,凡事总是暗取,官府也就例行,乐得不去和他结怨。” 玉娇龙不禁想起了陶驮,心里感到一阵厌恶,问道:“难道就任他横行,江湖上也无人出来制他?” 店家:“十二年前他在京城,也曾被人制过,总算杀了一些威风。他虽从此不出山东,但却更苦了本地乡亲。” 玉娇龙不禁心里一动,忙问道:“十二年前在京城?!谁制过他?” 店家:“俞秀莲姑娘。” 玉娇龙十分惊讶地说道:“啊,是她!你可知事情的原由?” 店家:“魏爷不但性情残暴,而且还是个好色之徒。十二年前他在京城摧凌一个烟花妓女,俞秀莲姑娘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二人动起手来,结果被俞姑娘一刀削断左手五指。没料到,一个名震江湖的白…魏爷,竟栽倒在一个女人手里了。他从此就无面再出山东,只在本地作恶。” 玉娇龙若有所感地说道:“看来,女子却比男子还强,兴许还会有女子出来制制他的。” 接着,她又和店家闲话几句,便打发店家备饭去了。 第二天清晨,玉娇龙骑马上了泰山,她在山上畅游一天,夜宿玉皇顶庙内。次晨天尚未亮,玉娇龙独自来到绝顶东沿,伫立眺望,淡淡曙色中,但见脚下一片苍茫,辩不出是天是地,是山是海。一阵晨风吹来,她恍如列子乘风,飘然天际。她想起唐人“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诗句,觉得自己此刻虽未能看到顶下群山,但诗中境界却很自然地浮现到她眼前。她静立山顶,极目凝望,渐渐地,遥见远远天际,透出一线金光。 那金光有如万里丝带,镶装在无涯无际的天边。金光愈来愈亮,亮带也越亮越宽,直向山顶迎面展来。就在这神奇的一瞬间,又突见天边闪起万道霞光,霞光中慢慢升起半轮巨大的红日,把一片茫茫无际的云海耀映得通红。红日似在闪眺中从云海里升起;云海似在翻腾中把红日托出。一霎时,红日蓦然跃离云海,冉冉上升,把金光洒满大地,绝顶在金光中显得是那样的雄伟磅礴。玉娇龙被这神奇的景色惊得呆了。突然间,袭上她心来的是:念天地之悠悠,感造化之莫测。她心里升起的却并不是怆然之感,而是一种勃勃的生机,她真想试剑跃马去横行天下,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她眼前又出现了草原的落日,沙漠的鏖兵,父亲的沉雄,罗小虎的英姿……。 玉娇龙正在神驰,忽听背后响起一声话语:“真是好雅兴!” 她虽吃了一惊,却仍缓缓转过身来,举目望去,竟是那熟悉的胖胖身材和那双闪烁着的凤眼。玉娇龙只静静地注视着他,没答话。 史进瞅着她,眼里露出神秘而又友善的神情,上前一步,将手一拱,说道:“咱们又在这儿见面了,真是幸会,幸会。” 玉娇龙也不还礼,只冷冷地问道:“你也来游山?!” 史进:“我哪有你这样的雅兴。上山是特来找你的。” 玉娇龙将史进打量了一眼:“找我何事?” 史进向四周看了看,指着旁边两条坐石说:“咱们坐下慢谈。” 玉娇龙随他去到条石面前坐定后,史进才说道:“你为那位唱花鼓的姑娘抱不平的事,我已尽知,你这种仗义的行为,真令我史进感到钦佩。只是这事已为魏雄所知,他已暗中纠约了几位弟兄,准备在你离镇那天,等在路上谋你。我特来相告,你要小心提防才是。” 玉娇龙微微一笑:“多承关照,我并不想和人争斗,既然那魏雄要来寻衅,我也只好奉陪。” 史进:“魏雄不比陶驮,武艺至少比他高强两倍。更兼他纠约的几位弟兄,也都是江湖上的高手,你还是小心的好。” 玉娇龙情不自禁地脱口说道:“魏雄武艺虽高,既然当年俞秀莲也能制他,难道我就不能制他!” 史进略感惊诧地看着她:“你认识俞姑娘?” 玉娇龙摇摇头:“素不相识。”她已感适才失言,赶忙转过话头,问道:“你近来可曾见到过李慕白?” 史进:“我与他自去年夏初分手后,亦已将近一年不见面了。” 玉娇龙:“你可知他现在是否已回到九华山上?” 史进:“我那慕白兄弟四处云游,行踪无定,他此时竟在何处,我也难料。”他见玉娇龙默然不语,若有所思,便试着问道:“你这番到此,是专程前来游览泰山,还是顺路?” 玉娇龙:“顺路来游。” 史进:“我看你也不像经常在江湖上行走的人,此番将去何处,能否相告?” 玉娇龙:“到九华山寻李慕白去。” 史进微微一惊:“你去寻他何事?” 玉娇龙:“和他论剑。” 史进:“好,好。你和我那慕白兄弟的剑法原出一宗,前番他在桥头和你相遇以后,还多次和我谈及过你呢。” 玉娇龙立即警觉起来:“他谈我什么?” 史进:“我那慕白兄弟夸你资质过人,法式纯正,身手矫健,聚意凝神。……还夸你手……手准。” 玉娇龙淡淡地笑了笑。她明知那最后一“夸”是假,李慕白多是怨她“手狠”,可史进却改说为“手准”了。但毕竟李慕白对自己也有所称夸,玉娇龙还是略略感到一些欣慰。她瞅着史进,似乎在等他继续说下去。史进犹豫片刻,又说道:“不过,我那慕白兄弟也很替你惋惜。” 玉娇龙:“惋惜什么?” 史进:“惜你未得身传,未能入化。” 玉娇龙心里一动,忙又把话转开,突然问道:“李慕白武艺比俞秀莲如何?” 史进:“他二人都是名震一时的高手,我史进对武艺只是个学得点皮毛的人,哪能识得深浅。不过,我曾听俞姑娘说,我那慕白兄弟的剑法,已达到出神入化、变幻莫测的境地。她自己说是无法和他相比的。这也很难说,兴许她是自谦。” 玉娇龙已从史进的谈话和行事中,看出他有些胆小、圆滑。 但她也看出了他胆小中有热肠,圆滑中存忠厚,行为谨慎,说话得体,自己对他却也不可多存疑虑了。玉娇龙便又问道:“李慕白为何不娶了俞秀莲,把他剑法身授给她?” 玉娇龙的话中虽仍不免带刺,但史进听了却也顿时变得伤感起来。他感慨万端地说道:“我那慕白兄弟一生的种种所行所为,都是对的,都没有什么话说,唯独他和俞姑娘这事,我就不以为然。本来是好好的一对,结果却落得一个寄人篱下去守无名寡,一个跑到九华山上去弄得个凡不凡道不道的。叫我们这些作他朋友的也为他们揪心。” 玉娇龙听了史进这番充满好心的埋怨话,也不禁有所触动于怀,又问道:“李慕白为问这般固执?” 史进叹了口气:“认为他多读了几本书,好端端一个汉子就因此变得迂腐起来。为了沽名钓誉,坑了别人,也坑了自己,真是何苦来。” 玉娇龙也不知该如何说,感到心里有些乱,只好默不作声。 心想史进也用出“沽名钓誉”这样的字眼来了,要是他也读过书,兴许还会把“欺世盗名”这样的词句也搬出来。 这时,太阳已经升高,又有一些游客正向绝顶上走来。玉娇龙已经看出史进显得有些顾虑不安了,便又问道:“你能否相告,我到了九华山如何找李慕白去?” 史进:“九华山多是佛庙,只有后山才有几座道观。我那慕白兄弟住在天台后峰的老君观附近,你只要到了老君观,就能问到他的。”说完,他匆匆站起身来,将手一拱,说道:“后会有期,我要先走一步了。”史进已经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道:“你对魏雄务要多加小心!” 玉娇龙目送史进离去的背影,心里又有些疑怪起来:她和史进在绝顶谈了多时,那史进为何绝口不问起自己的名姓?他是出于圆滑识趣,还是由于有所察知而故意回避? 玉娇龙沉思许久,还是摸他不透。不过,她还是感觉得到,对史进这人应是可以放心的。 她见史进已经走下绝顶很远了,这才回到玉皇观中,收拾起随身行囊下山回镇。 玉娇龙回到客店,天色已是薄暮。她刚牵马跨进店门时,似若无意地回头一望,见对面街沿上站着两人,正在向她张望。那两人见她回过头来,忙又转过身去,神色举止,显得鬼祟。玉娇尤心里不禁冷冷一笑,暗暗骂了一声:“鼠辈!”便不再理睬他们了。 她将马交给店家,径直去到下房盲目老汉父女住的那间房里,提高声音说道:“你父女今晚早早安息,明天一早便随我起程。” 盲目老汉抬起头来,用他那双全闭着的眼睛对着玉娇龙,颤颤地说道:“客官,你还是别管我父女好了,会连累你的。” 玉娇龙:“老大爷,你放心,这事我算管定了。” 盲目老汉伸手拉着紧挨在他身旁的女儿说道:“香姑,还不快给恩人叩头。”姑娘正要跪下,玉娇龙忙上前一步搀住了她,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拉在手里的这位姑娘就是她时时思念着的香姑,她充满柔情,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抚摸她的鬓发。那姑娘慌忙往后一缩,羞惶得不知所措。玉娇龙这才蓦然回过神来,她已完全忘了自己这身男装。她镇了镇自己又温声说道:“我有个妹妹也叫香姑。她和你长得一般模样。”出自真诚的话语,总是容易透进人心。那姑娘已经感受到了她的好意,立即又恢复了刚才的平静。玉娇龙又宽慰她道:“明日有我送你和你爹离镇,千万别怕,纵然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切勿惊慌,有我在,保你无事。” 姑娘已从她那充满自信的口气里得到了鼓舞和安慰,眼里也不禁露出了一丝笑意。 她低声说道:“刚才有位胖大爷来,也是这么对我说的。他还一再叮嘱,要我在路上时刻不离你左右。” 玉娇龙心里明白了,定是史进来过。她也不再多问什么,只觉史进夫免过于谨小慎微,枉他曾随李慕白在江湖上闯过。 第二天清早,玉娇龙在收拾行囊时,不禁又想起了史进几次提到要她小心的那些忠告,她本想把从王府盗来、却一直藏在搭推行囊里的那把宝剑换出来,可她抚柄踌躇片刻,仍又放了回去,只将罗小虎赠给她的个弯弓囊取出,小心地佩在襟底。玉娇龙收拾停当,来到店门口,店家早已将马备好,盲目老汉亦由姑娘牵着等在那里了。 客店外面的街上聚集了一些人,也不知那些人是闲得不耐才随便凑在一起,还是有所风闻而来。玉娇龙举目望去,见众人一个个都显得神情紧张,眼里含露着担忧和悲惆。 她已从这群人那默默无声的神态里,感到了前途的险恶,看清了魏雄平时的横豪,同时也更感到自己对这个不平管得称心,打得惬意,一瞬间,地不禁突然想起罗小虎来:要是他此时也在人群里,他会怎样想呢?他又会不会也来抱这个不平呢?他专门作对的是官府啊!玉娇龙想到这里,赶忙定下神来,从容大度地走到盲目老汉父女面前,慨然说道:“走,我送你父女上路。” 姑娘身背花鼓在前面引路,盲目老汉一手点着竹杖探路,一手抚在女儿的肩上随跟,玉娇龙跨上大黑马殿后,三人在众人的目送下穿过大街,向镇外走去。 清晨,大道上行人不多,显得特别宁静。玉娇龙按辔徐行,神态虽然从容自若,暗地里却在留心观察,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离镇愈来愈远,大道两旁也愈更变得荒凉起来。三人翻过一座山岗,来到一片旷地,只见道路两旁遍地杂草丛生,绵延数里,看不到一块庄稼,见不着一家农舍。前面不远处则是一片茂密的林坡,把这狭长的旷野,形成一带谷地。玉娇龙立马道上,看了看前面的林坡,又环颀一下这荒凉的旷野,心中不觉惴惕起来。暗想:要是那魏雄选在这儿下手,将使我无所凭依,顾此失波,四面受敌,岂不误事。她想带着他父女退上岗去,但看到姑娘那因她停马不前而显得惊惶不安的神色,她又羞于出口叫退,玉娇龙正在进退两难、犹豫不决间,忽听林中响起一声尖厉的口哨,随着便见六骑人马从林中闪了出来,在林边路口一字排开。中间一骑,身材显得特别魁伟,手提一柄阔叶厚背单刀,敞胸赤膊,面目虽然看不十分清楚,可玉娇龙已经料定那人正是魏雄无疑。他左右数骑,虽然身材不一,却都生得彪悍壮实。他们有的手挽皮鞭,有的手提铁链,有的手持长叉,有的手握流星,都是一些不常用的兵器,玉娇龙不觉暗吃一惊,心想他们如果采取马战,自己仅凭一柄宝剑可能要吃亏的。她不禁猛然想起高老师曾经给她讲过马上功夫和马下功夫的那些话来:“马上功夫主要靠臂力,猛勇;马下功夫才是讲的剑术神奇。”“如遇马贼,剑法不能墨守成招,要和马上相适应才是。”玉娇龙正闪念间,中间那骑汉子喊话了:“马上那小子听着:你如识趣,留下那唱花鼓的小妞,下马给俺弟兄叩头请罪,放你一条生路,不然,你就休怨俺们手狠了。” 玉娇龙已经横下心来,傲然说道:“鼠辈,你等仗恃人多,难道我就怕你不成!” 中间那骑汉子也不再多说,将刀一挥,只见他左右五骑人马立即放马冲来。玉娇龙忙从鞍旁抽出宝剑准备迎战。那五骑人马冲到离她马前三十来步远时,突然分开:两骑向左右两侧斜驰过去;两骑绕过她身旁驰向后面去了;一骑舞着流星直向她冲来。就在这一瞬间,玉娇龙心里明白,她已被包围了,正处于腹背受敌之势。她聚精会神,不慌不忙,闪过迎而飞来的子流星,又用剑挑开击向马首的母流星,因两马相距数尺,短剑不及,只能招架,眼睁睁地让那骑冲过去了。她想,这大概就是马战所称的一个回合。 就在这时,立马于左右野地上的那两骑又同时放马冲来,形成两面夹击。左边一骑,挺着一杆雪亮亮的钢叉,来势迅猛异常;右边一骑却挥动一根长长的皮鞭,意在制她双手。 玉娇龙等两骑靠近时,蓦然将大黑马一带,让过右骑,迎向左骑,觑得准切,等那钢叉快近身时,以四两拨干斤之势,用剑将叉尖轻轻一拨,趁那人猛刺扑空,身子向前一倾之际,翻手一剑,正刺中那人腰际,只见那汉子一翻身便跌下马去。恰在这时,右边那骑却又猛挥一鞭,向大黑马尾部抽来。大黑马负痛受惊,突将前蹄腾空,差点把玉娇龙掀下马丢。玉娇龙赶忙勒紧缰绳,稳住身子,又忽听背后蹄声骤起,她迅即回马一看,见背后两骑拉着铁链,相距丈余,齐头向她冲来,意在将她绊下马去。玉娇龙注视着那根向她横绊过来的铁链,等它快近身腰时,这才迅即用左手抓住顺势往上一托,同时将身往后一仰,闪过了铁链。不料还不等她直起身时,流星又到,眼看已经措手不及,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玉娇龙将身一滚,躲到马腹,那流星便擦鞍而过。就在这时,只听那魏雄在林边高喊道:“快,冲上去,干掉他!” 玉娇龙又羞又忿,她猛然想起父亲曾经念过“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的那两句诗来。于是,她迅即跃身上马,仗剑直奔魏雄。魏雄也放马横刀,摆开了架式。玉娇龙马头离魏雄马头已不到四丈,她已清楚地看到他额上那块白斑。就在她已经端起剑来准备向魏雄进行闪电般一击的时候,忽听背后传来那唱花鼓姑娘的惊叫声。她急忙回头一看,只见那使流星的汉子已弯身将姑娘抢上马背,正纵马向后面山岗上跑去。玉娇龙急了,又忙勒转马头,准备去追,那拉链绊的两骑汉子又从侧面横截过来。玉娇龙纵马闪躲,三匹马在野地转来旋去,眼看那抢走姑娘的汉子的马已跑到岗腰,马背上不断传来那姑娘凄惨的叫声。盲目老汉孤零零地站在野地上举手悲号,声声哀唤“香姑”。玉娇龙心如火燎,愤怒已极。她一咬唇,插剑入鞘,从衣襟下取出弯弓,扬手一箭,左边那拉链汉子便应弦栽下马去,右边那汉子一怔之后,又甩动铁链向她拦腰扫来。玉娇龙拔剑不及,伏身鞍旁,躲过铁链,趁势又扬手射出一箭,正中那汉子面门,只听他一声惨叫,也栽倒马下去了。玉娇龙这才抬头向山岗望去,见那抢走姑娘的汉子,已飞马快要走上山岗。就在这时,突见山岗上出现了一骑人马,拦住那汉子去路。远远望去,只见那人胖胖的身材,背背一顶草帽,手里握着一把朴刀,正向那抢走姑娘的汉子逼去。玉娇龙已经认出那人来了,原来却是史进。她心里感到一阵欣慰,猛感精神倍增,回头看看魏雄和那使皮鞭的汉子,见他二人已靠近一起,并骑而立,正在低语。抢走姑娘那汉子已被史进从山岗上逼了回来,他正想驰马绕过玉娇龙身边,去和魏雄合在一起。玉娇龙一夹大黑马,斜刺里冲了过去,截住他的马头,手起一剑,便将他刺下马去。那唱花鼓的姑娘亦跟着跌到地下去了。玉娇龙赶忙跳下马来,将那姑娘扶起,见她虽未受伤,却已吓得面无人色。这时,那一直未曾出马的魏雄,发出一声狂砰,满面杀气地冲过来了。玉娇龙也不上马,插剑于地,扬手一箭向魏雄那马射去。那马中箭,发出一声哀嘶,将魏雄掀下马来。 玉娇龙又是一箭射向那马后腿,那马负痛,各自狂奔到林里去了。玉娇龙这才放开姑娘,提剑直向魏雄走去。魏雄早已瞪圆着眼,紧握阔叶单刀,露出了以死相拼的气势。 玉娇龙在离他只十步远时站了下来,用剑指着魏雄,冷冷一笑,说道:“枉你自雄一方,为了对付我一人,竟兴师动众,做得这等险毒!” 魏雄悻悻地说道:“你以为我不知你的底细!今天就是要你露出尾巴,现出原形来看看。” 玉娇龙不禁大吃一惊,脸色也微微发白,她强制住心头的慌乱,喝道:“住嘴!你知我什么底细?!” 魏雄:“去年你在霸县酒店,就自恃武艺高强,杀伤我几位兄弟;今番又来太岁头上动土,不给你点颜色看看,反叫你笑江湖无人!” 玉娇龙这才放下心去,却忽又明白过来。适才在交手中,她只觉使鞭那汉子有些面熟,原来他就是去年在酒店外那使带环大刀的为首那汉子。玉娇龙也不想和魏雄多费唇舌,只说道:“你既恶性不改,就让我也像俞秀莲那样来教训教训你好了!”说完,将剑一端,亮开架式。魏雄冷笑一声,抡起阔叶刀,挥舞几下,突然纵步上前,直向玉娇龙顶门劈来。玉娇龙退后一步,让开刀锋,也不回击,只平端宝剑,注视着他那颔上白疤。魏雄仗着力大,挥动刀锋,左盘右旋,步步紧逼。二人刀来剑架,剑击刀迎,斗了几路,玉娇龙已看出魏雄刀法虽然娴熟,却无甚险招奇路,不值久斗。她正想变换路数,几剑了却这场纠缠,忽听山岗上传来史进一声高砰:“当心身后!”她忙一跃腾空,就见一条似蛇的鞭鞘夹着风声从她脚下一闪而过,她知道定是那使皮鞭的汉子从后袭来的暗算。魏雄趁她脚刚点地,猛然使出连环刀法,搠、劈、砍、削,如急雨般地向她攻未。 玉娇龙恼了,蓦然变换剑法,将剑抖成道道寒光,直向魏雄咽喉刺来。魏雄眼花缭乱,慌了手脚,被逼得连连后退。正在这时,那使鞭汉子又从侧面向玉娇龙甩来一鞭。玉娇龙迎着鞭稍一跃上前,用剑尖往鞭腰上一点,那鞭便如死蛇一般萎下地去。魏雄抡刀从后砍来,看看刀锋已近项背,玉娇龙倏然转身,格开刀刃,翻腕一挑,只见剑锋掠过,魏雄手中的刀连同他的五指便一齐掉在地上。魏难怪叫一声,忙用他那只也无手指的左手护着这只血淋淋的右手,踉跄后退。 玉娇龙用剑指着他说:“这样不中用,也配号什么‘虎’来!留你一命,给你一个改恶之机,各自去吧!”她又回头一看,见那使皮鞭的汉子正向林中狼狈逃去。 玉娇龙回到路旁,安慰了盲目老汉父女几句,收剑上马,又护着他父女二人继续向前走去。 穿过林坡,史进也策马从后赶来,他把玉娇龙的胆量剑法夸叹了一番后,问道:“九华派从不使用暗器,我在江湖上亦从未听有人用过这样的驽弓,不知你从何处学来?” 玉娇龙淡淡地笑了笑:“这也用学?!我见它好玩,一位朋友便将它送给我了,” 她为了把话岔开,忙又问史进道:“今天也多亏你的相助,这也真太巧了。” 史进显得有些难为情地说道:“我一直暗暗跟在你们后面。只是我和你不同,江湖上认得我史进的人多,我自己的武艺又不高,只能量力而行。” 玉娇龙也不禁为他的热肠所动,同时也不禁对他浮起一丝怜悯之心来。 四人走了一阵,来到界口,已感有些困乏,见岔路旁有十来株榆树,茂密的枝叶,把地上覆盖得一片绿荫。四人便一同进入榆林歇息。玉娇龙歇了片刻,便从囊中取出纹银十两,走到唱花鼓姑娘面前,说道:“香姑,量那魏雄已不会再追来为难你了,这点银两拿去度日,早日回到故土。我还要赶路,就不再送你父女了。” 姑娘接过银两,正要跪下道谢,玉娇龙却早已将她拦住。一个只是要拜,一个只是推阴,史进在一旁对姑娘说道:“既然这位官人个愿受拜,你就不拜也罢。趁这儿荫凉,分手前你不妨唱段新词给这官人听听好了。” 姑娘这才直起身来,移过花鼓,凝神片刻,不快不慢地敲打起来。鼓点锣声悠悠荡过,姑娘启唇张口,用一起清脆而略带凄婉的声音唱道:北京出了个玉娇龙。 进香投崖把母殉。 名扬天下动九重。 娇龙本是天仙女。 下凡只为恋金童。…… 姑娘刚唱到这里,玉娇龙赶忙喝叫“停下”。一瞬间,姑娘惶然不解地望着她;史进也投来一道惊异的目光。玉娇龙咬咬唇,使气地说:“一路上我都听腻了,多是些无稽之谈!” 史进眯着眼,似附和又似自语般地说道:“玉娇龙的事还多着呢!真是越传越广,越说越奇!” 玉娇龙感到一阵悚然。她也不再答话,只带过缰绳,翻身上马,一挥鞭,向南绝尘而去。她只隐隐听到后面传来史进的声音:“…你到了九华山……见着我那慕白兄弟…… 说我向他问好!……“ 第三十三回 庙古台荒谈宗论剑 林疏月朗别墓辞魂 玉娇龙一路逶迤行去,不过二十来日,便已来到铜陵。前面就是莽莽滔滔、烟波浩渺的长江,过了长江,快马不过一天路程,便可到达九华山脚。玉娇龙立马江边,凝望江南,心逐浪翻,兴奋中又不禁有些怅然若失。她想道:自己迢迢千里走单骑来寻李慕白,究竟为的什么?难道只是为了找他比个高低?她对李慕白一直是心中不服,并怀有一种怨愤之情。可自从在泰山绝顶见到史进之后,郁在心里的那种怨愤之情已逐渐消失,慢慢地却产生了一种敬慕之心。这种潜移默化的改变,玉娇龙一直未能深省,却直到九华山已经在望,她才渐渐明白过来。那么自己见到他时,又将如何处置才好?再说,那行踪无定的李慕白,这时又是否留在九华山里?玉娇龙立马江边,真感有些踌躇不定。 落日的余辉把江波映得金光万道,渡头砰渡的行人谈笑声喧。玉娇龙下鞍牵马正准备往渡头走去,忽听后面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蹄声。她不禁回头望去,见离岸约一箭之地,一匹雄健异常的枣栗马疾步驰来。马上坐着一位姑娘,头束扎蝶丝帕,身穿浅蓝扎袖紧衣,下着褐色素边布裤。姑娘年近三十左右,黄里透红的圆脸上,闪动着一双威严而又机普的眼睛,当那枣栗马还在五十步开外,玉娇龙就已认出马上那姑娘来了,她正是自己已有年余不见的俞秀莲。玉娇龙心里不由一惊,她怎的也到这里来了!莫非也是去九华山找李慕白去的?玉娇龙正诧异间,俞秀莲的马已快近她身旁。玉娇龙忙装着整理马鞍,俯下头去,暗暗地从鞍旁瞟过眼去窥看着她。俞秀莲在经过她面前时,只略带惊诧地打量了下大黑马,便径直向渡头走去。船家等俞秀莲把马牵到船上,便抽篙开船了。玉娇龙这才抬起头来,向已远离江岸的船上望去,见俞秀莲也正站在船头向她望来。 玉娇龙不觉微微一笑,心想:已经相隔甚远,难道她还能认出我来! 玉娇龙不愿和俞秀莲碰面,以免被她认出,便仍回到铜陵住宿一夜,第二天一早才渡过江去。她在驰向九华山去的大路上,一路放眼四顾,留心观察,只要见了前面有骑马的人,都要停马察看,直至认准不是俞秀莲时,才又催马前行。玉娇龙来到九华山脚,已是黄昏时候。她寻了一座寺庙暂歇下来。夜里,她徘徊廊下,独自沉思,是明日就进山去,还是避避俞秀莲数日。她正为难进退,不禁心中又盘旋起俞秀莲和李慕白的事来。 玉娇龙料那俞秀莲定是为寻李慕白而来。可李俞二人的所行所为,在江湖人的心目中都把他二人认为是忍情守义的奇女义士;在名门士族中也将他二人视为是克己复礼的君子正人,因此,只要提起他二人来,都颇受世人的推崇和称叹。而今,自己却偏偏得见俞秀莲孤身一人寻李慕白来了。她来究竟为了什么?是顺道前来相访,还是有事专程相求? 是仍拘礼由命只作一般叙旧,还是难禁一往情深,特来倾诉自己的幽情?玉娇龙愈想愈觉好奇,不觉举头向庙后望去,见静静的夜空中九峰危立,高耸入云:峰峰环抱,叠崔折壑,隐隐幢幢,幽邃不测。玉娇龙仰望这九华夜色,想到俞秀莲和李慕白的事情,更觉迷离扑朔,隐异神秘,她决心不顾一切地跟踪进山,去窥探个究竟。 第二天,玉娇龙着意乔装一番,佩上她从王府盗来的那柄宝剑,将大黑马留寄在庙里,只身出庙,径向后山走去。 九华后山那条石径,原是几百年前上山旧道,后来由于修了新道,走这条路的人少了,因此,沿途隙草丛生,落叶覆径,显得特别荒凉僻静。玉娇龙一路越崔过谷,来到五台峰脚,见那儿一片古树参天,石奇路陡,绿叶蔽日,翠谷生凉,真是好一处幽静所在。玉娇龙按剑撩衣,一路缓缓前去,她走至半山,来到一片平地,见那片干地上长满杂草蓬蒿,蒿草中遍是瓦砾断柱,看样子是一座已颓毁多年的古庙。玉娇龙正举目四顾间,忽见路旁草丛中立着一块残碑,碑上字迹尚依稀可辨。玉娇龙忙走到碑前,拂拭细看,见碑上隐隐横书“摘剑碑”三个大字。她看到“摘剑”二字,不解何意,再一细认大字下面碑文,方才明白过来。那碑文大意是:“九华剑法,天下所宗。出神入化,气贯长虹。上山摘剑,以示尊崇。”玉娇龙站在残碑面前,也不禁感到一阵肃然。她抚了抚腰间佩剑,又看了看残碑,不由突又失笑起来,她心里默默想道:“我才不摘剑呢! 何况我也算是九华门外弟子,就是九华子弟,我也偏不摘剑!“玉娇龙又迈开脚步,向着峰顶走去。一路上,那块残碑一直使她萦绕于怀。她触景生情,不禁由这残碑想到当年天下对九华剑法推崇的盛况。可曾几何时,而今竟衰落如此!她不禁又想起李慕白曾在桥头对她说的”我九华剑法从不轻易传人“那句话来。正是因为这样,所以九华剑派才弄得衰落如此!如此看来,李慕白之辈却成了九华剑派的罪人。可惜他尚不自省,反而以此自得。玉娇龙暗暗打定主意,她见到李慕白时,定要以此和他理论。于是,她不禁加快了上山步脚。 玉娇龙直行至日已偏西,方才来到峰顶后山的老君观前。 那老君观背崖而建,只有三重殿宇,石柱雕云,殿壁涂朱,双门环锈,庙瓦草生,确是一座千年古庙。这老君观乃是九华山寥寥几座道观之一,虽然显得冷落荒凉,但却也幽静肃洁。玉娇龙找到香火,施了一些香银,由香火给她安排了一间客房住下。玉娇龙见那香火佝偻着背,一举一动虽然显得老态龙钟,但言语诚朴,面目也极和善,就和他攀谈起来,她问了一些山上胜迹和观内香火兴衰之后,把话一转,问道:“久间九华拳剑名扬天下,不知竟出自山上哪座寺观?” 老香火说道:“若说九华拳剑,其实都与山上各观道友无关。只因百年前,从西蜀来了一位不知姓名的云游道人,因爱九华山幽静,就结庐在这老君观旁,终日习拳练剑,经过几十年苦苦揣摩,竟练就一套出神入化的拳技、剑法来了。以后那道人就自号为九华老人,把他揣摩的那套剑称为九华拳剑。其实,那九华老人并不曾住过山上庙观,也未传给各观道友。后来,九华老人死了,他那套九华拳刘,也快失传了。” 玉娇龙:“九华老人难竟不肯将他的九华拳技剑法传给别人?” 老香火:“也曾传给了几个子弟,只是他那些弟子有的失意隐遁,不知去向;有的被人谋害,死得不明不白,而今还懂得九华拳剑奥秘的,就只剩下个慕白了。” 玉娇龙趁势问道:“我亦曾听人说起过此人;又听说他亦住在山上,只是不知他竞住何处?” 里。“l玉娇龙略一思忖:”不知近日可曾有人来访过他?他此时可在屋里?“ 老香火:“昨日傍晚,俞姑娘上山看他来了。今天他又陪俞姑娘到前山游东崖、四香阎等处去了,恐尚未回屋。” 玉娇龙诧异地:“道长早就认识那位俞姑娘?” 老香火:“认识。十一年前李慕白的师伯江南鹤就曾把她带上山来住过一些日子。 十一年过去了,她面貌依然未变。“玉娇龙:”李慕白孤身独处,那俞姑娘住在他屋里如何方便?“ 老香火:“李慕白可不是那种欺暗室的人。昨晚他是到这观里来和道长下了半夜的棋,才和道长同宿的。” 玉娇龙听老香火这样一说,脸也不禁微微红了起来。她想到自己去王庄找寻罗小虎的那夜,心里总觉有些羞惭。她默然片刻,若不在意地问道:“不知李慕白今夜还到观里来否?” 老香火:“若俞姑娘未走,他一定还是要来观里借宿的。就是平时,他每天夜晚也都要到观前坝上练剑,十年来从未间断。” 玉娇龙已从老香火那无意的谈话中,探知了李慕白夜夜必到观前练剑的情况,心里十分高兴。她已拿定主意,就选在那时会他,以免旁人碍眼碍事。 老香火离房后,玉娇龙取出随身带的干粮,胡乱吃了一些,便盘坐床上闭目养神,等候天黑。 窗外天色已渐渐暗淡下来,松枝上拴着一钩新月。玉娇龙带剑出房,向着观外走去。 她来到观门前的平台坝上,仔细向周围打量一番,见平台约有十丈见方,全用花岗石嵌砌,十分平整,确是一个好的练剑所在。平台前面立有白石雕栏,栏前安有一张石桌,并配有四个石凳,大概是供道友论道下棋之用。平台左侧的木架上吊着一口大钟,钟口离地两尺,重约万斤,把平台衬得愈加幽古,更见灵气。玉娇龙步下台阶,沿着台旁荒径向前走去。她转过一片疏林,前面出现一排危崖石壁,脚下的荒径已变成羊肠小道,沿着石壁蜿蜒而去,有如栈道一般,奇险已极。玉娇龙循着险道望去,见前面不远的崖边,有间小小的茅屋。那茅屋依壁面崖,有如高枝上的鸟巢一般,看了不禁今人惊心叫绝。 玉娇龙心想:那一定就是李慕白居住的茅庐了。正在这时,忽见茅屋里亮起了灯光,窗前映出两个人影,似在对坐谈话。玉娇龙已从那人影的轮廓和姿态上认出一个正是李慕白,一个正是俞秀莲来。她几次想潜身过去,听听他二人谈些什么,可她刚想抽身,却又却步不前。她知道,李慕白和俞秀莲都非等闲之辈,轻易近他不得。从这里去到茅屋,只有险径一条,毫无隐身之处,若贸然前去,必被他二人所觉,结果只落得自己狼狈。玉娇龙仍只留在原地,远远地注视着他二人动静。从窗前映出的人影上,只感到他二人是在对坐叙话,却听不到半点声音。人影端坐不动,那男子身影不时举手拈须;女子身影不时低下头去,玉娇龙虽如雾里看山,不识庐山真面目,却也感到他二人是在自重自持,忍情守礼,她又不禁为他二人的这般相会感到怅惘起来。过了一会,她见那两个人影一同立起身来,接着又见他二人走出茅屋,一前一后地向观庙这边走来。玉娇龙赶忙回到平台上,一时找不到个一处妥善藏身之地,回头望望那口大钟,便忙将身一俯,躲到大钟里面。过了片刻,她从大钟上端的圆孔里,看到李慕白在前,俞秀莲随后,步上台阶,来到台旁的石桌前坐下。李慕白有些感慨地说道:“大妹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明日一别,又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再得一晤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话,不妨再在此谈谈。” 俞秀莲:“德五哥和五嫂对我虽然百般体恤,视如骨肉,但寄人篱下,终非长策。 幼铭、燕姑已渐长大,我教给他二人的武艺已够防身。我此番回到北京,决心辞别德府哥嫂,仍回巨鹿,不时去祭扫一下爹娘坟墓,从此不再闻问江湖上的事情了。“李慕白听了默默无语,只微微叹息一声。他那一声叹息虽轻,却是发自肺腑,里面不知包含了多少欲诉还休之情,又包藏了多少难言之隐。 俞秀莲:“我此番上山来看望大哥之意,日间已经向你说明,还望大哥三思,不要自误。德五哥亦常和五嫂在背后谈起此事,说大哥在李家单传,还说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想大哥也是读书人,哪能背上这等罪名,受人议论。” 李慕白:“多感大妹和德府兄嫂好心,我已早断尘念,习于独处,决心在山上练剑终身。婚娶之事,请大妹勿再提劝了。” 俞秀莲低下头去,默然不语了。 二人相对无言,静静的平台上突然显得更为寂静,以致一片落叶的声音也响得令人吃惊。李慕白兴许是为了打破这难堪的沉默,突然问道:“你日间所说前天在铜陵渡口曾见到玉娇龙,不知你果看得真切?” 玉娇龙猛然一惊,一时间,几乎完全屏息了呼吸。 俞秀莲:“她虽乔装打扮,哪能瞒过我的眼睛!准定是她!她在妙峰山投崖,我本已疑她是假。我猜她已去西疆,却不知她为了何事竟到安徽来了?” 李慕白:“她既向九华方向而来,我料她多是来找我的。” 俞秀莲:“她来找你何事?难道仅仅是为了一报去年你在潴龙河边和她结下的夺剑之恨?” 李慕白沉吟片刻:“此人逞强任性,一时负气而来,也是有的。” 俞秀莲:“她如果是为你而来,我量她也将在数日之后才会上山。因她在铜陵渡口,必然亦已看见我了。她知我在此,当是不便来的。” 丰慕白:“不然,她可能已经上山,说不定此时正隐身附近也未可知。” 玉娇龙又是一惊,心里不由感到一阵悚栗。 俞秀莲不以为然地说道:“大哥度事过于谨慎,玉娇龙的情性我岂不知,她虽然任性,却极有心计,为人沉着机警,行事慎微,处心积虑,对自己所行所为,一向讳莫如深。她怕被我认出她来,我料她一二日内是不会在山上露面的。” 李慕白:“对她这样的人,不能以常情来审度。正是由于她任性负气,有时难免做出轻率失策之事来。她这次单身来九华山就是轻率之行;盗走铁贝勒王爷宝剑亦是失策之举。她在京城闹得满城风雨,亦多是由她任性引来。” 李慕白的这番话,玉娇龙听得清清楚楚,她的心被震动了。 她觉得李慕白对她的一切好像了如指掌,甚至有如《秘传拳剑全书》上图示的穴位一般,竟把她心上隐藏着的一处穴位也点到了。而这处穴位却是她自己都还不十分清楚的,她对李慕白不禁又从心里增添了几分敬意,玉娇龙正思忖着,俞秀莲又说话了:“大哥说得也有道理。不过那玉娇龙也是遭遇不幸受够折磨了。她虽然也做了一些错事,多是为势所迫,她不该生在那样一个门第,我倒是十分同情她的。她如来了,还望大哥不要和她计较,多多开导于她才是。” 李慕白:“大妹放心,她就是挟怨而来,我亦不会为难她的。” 接着,他二人又彼此谈了一些寒暖温凉,说了一些心头的祝愿,时已深夜,寒露沾衣。李慕白站起身来,脱下身上长袍,亲手给俞秀莲披在身上。俞秀莲既不推拒,也不称谢,只用手抚弄着袍襟,说道:“这件衣衫你已穿了十年,破旧如此,也该换件新的了。” 李慕白抱膝无言。二人又默然相对,坐了一会,俞秀莲才站起身来,说道:“我明晨一早便下山回河北去了。大哥可不必再来相送。” 李慕白沉吟片刻,说道:“也好,你一路保重!” 接着,二人便离开石桌走向台阶。到了阶前,李慕白站立下来,目送着俞秀莲一步步向阶下走去。玉娇龙从钟顶圆孔望去,见俞秀莲的身影渐渐在阶前缩短下去,一瞬间,她的头也隐没到台阶下面去了。台阶上只留下李慕白那颀长的身影。玉娇龙也不禁为他二人的这般离别感到黯然。正在这时,忽又听到阶下传来俞秀莲的话音:“我给你带来葛袍一件,布鞋两双,留在枕底,大哥明日回屋,自去试试。” 李慕白:“多谢大妹,这又够我穿上十年了。” 玉娇龙感到心里一酸,随着又不禁有些愤怨起来,暗暗嘟嚷道:“真是自作自受,何苦如此暗饮苦杯!” 玉娇龙见李慕白站立阶前凝然不动,竟如石像一般,她趁此轻轻一闪,从钟里钻出身来,蹑脚走到台心,立于李慕白身后,凝神注视着他的背影,等他转过身来。等着等着,已经过了许久,李慕白却仍在阶前呆呆地立若。玉娇龙难耐愈来愈感紧张的情绪,正想跺脚惊他,使他转过身来,不料李慕白却突然说了句:“你果然来了!”然后慢慢转过身来,双目炯炯地打量着她,脸上微微含着愠意。 玉娇龙吃了一惊,她真没料到自己行动已经如此轻捷却仍被李慕白察觉出来,由此也可见他功夫之深。她只站在那儿望着李慕白,并不出声。 李慕白:“你来这九华山上何事?” 玉娇龙:“特来会你!” 李慕白:“是否为去年桥头之事还耿耿在心?” 玉娇龙:“我知你剑术高深,特从铁贝勒王爷府里暂借来宝剑一口,准备和你见个高低。我如败在你手,愿意献出宝剑,敬你为师。” 李慕白欣然地笑了:“好,好,好!你的剑法确是九华正宗,只是按图索骥,未能入室,我也想看看你年来进步如何。”说完,他抽出佩在腰间的宝剑,向玉娇龙招手道,“来,我就陪你练练。” 玉娇龙也拔出剑来,只见那剑锋在星光下发出熠熠的寒辉,在乎台上映射出条条光路。玉娇龙仗恃着手中的利剑,本来有些胆怯的心又壮了起来,一下变得精神百倍。她将剑一端,说了声“当心,这剑利!”便弓步进身,向李慕白腰间一剑刺去。李慕白也不闪退,只用剑尖往她剑页尖上轻轻一拨,那剑便斜飘过去。 玉娇龙翻手换式,使出那套石破天惊的剑法,蓦然间,只见寒光闪闪,剑锋夹着风声,犹如千道闪电,直向李慕白上中下削刺过来。李慕白不急不忙,抖动剑尖,避过虚招,只向实处剑页连点带拨,一一解去。说也神奇,玉娇龙见李慕白运剑既缓且慢,却一点一拨全着实处,不差毫厘。每一相触,他虽用的剑尖,玉娇龙的手指竟被震得麻木。 玉娇龙一咬唇,突然使出险路,身随剑进,一连三剑向李慕白左右胸及咽喉刺去。李慕白并不用剑去格,只悠然柱后一仰,左脚着地,人平如丁字,同时飞起右脚向玉娇龙手腕点去,玉娇龙顿感一阵酸麻,剑也几乎从手里掉落下来。她不由感到一阵羞忿,赶忙运气凝神,正想使出鬼哭神愁的剑路以求一逞,她刚亮出一式,李慕白忙退后一步,以一种长者的口气喝止住她:“且慢!你腕力未复,这路剑法使起来也不得心应手。还是我使一路你来破破。”说完,只见他张臂如鹤,运剑如龙,徐盘慢刺,剑锋弹抖如波,发出阵阵龙吟。玉娇龙虽然不识这套剑路,她那本《秘传拳剑全书》亦未曾录及,但她毕竟深谙剑法,早已被这种形弛实紧,似缓而速,状柔而刚的剑术惊得呆了。 幸而李慕白对此一剑一招,只是意到,并不真正袭来。玉娇龙心想,要是我遇上一个真正的仇敌,他也具有这样的剑法,难道我就畏缩不前,让他耻笑不成!她心一横,咬紧嘴唇,恃着手中利剑,使出她在书上已学到的最后一路愉天换日,全用削斩,只向着李慕白的剑锋迎去。不料一连数剑,剑剑落空,刚一收剑,却又被李慕白抖来的剑缠住,每一相碰,总是击在她的剑页上,只听当当几响,她顿觉酸麻至臂,而李慕白的剑竟不偏斜半分。玉娇龙正想使用这一路中最险的一招,诱他过来,猛然换手一刺,不料李慕白却突然收剑说道:“好了,彼此同出一宗,何必定要分个高低!我也有些累了,还是坐下谈谈吧!” 玉娇龙也趁此收了宝剑,随李慕白来到石桌前坐下。李慕白诚率地说道:“适才我和俞秀莲所谈的一番话,想你已经听得,我就不重提了。我只有一事相问,尚望你能开诚相告:我从今晚你所使的剑法来看,似未将那本《秘传拳剑全书》学全。不知那本书是否还保存在你千里?” 玉娇龙:“上次在桥头碰到你后,我一气之下,便把书焚毁了。” 李慕白十分欣慰地:“果然如此,我就放心了。” 玉娇龙不悦地说道:“你不欲我把书上的全学得手?!” 李慕白莞尔一笑:“并非如此。我只担心那书万一落入歹人手里,将来后患堪忧。 因我九华拳剑是不轻易传人的。“玉娇龙:”你就为此宁让九华派衰落下去,以至失传。这恐非九华老人苦心创立九华剑派的初衷,你也将会成为九华剑派的罪人。“ 李慕白神情立即变得肃然起来,说道:“你这确是金石之言。我也时时为此忧虑不安。只是我十年来一直未曾遇到一个可以传授九华拳剑的人品,所以至今尚无一人算得是九华派的子弟。” 玉娇龙笑了:“我这剑法能否算是九华正宗?又能否算得是九华剑派的弟子?” 李慕白沉吟片刻,说道:“论剑法,你确属九华正宗,但却尚不能算九华弟子。” 玉娇龙:“为何不算九华弟子?” 李慕白:“因你无师。武术最重师承。” 玉娇龙:“我认你为师如何?” 李慕白又是一阵沉吟:“我既不便留你在山上学剑,我也不愿徒务虚名。认师之事就不用提了。不过,彼此既然同源一派,且和你谈谈九华剑派源流,论论剑术得失,也不枉你远来一趟,如何?玉娇龙虽感有些失望,但也无可如何,只好正襟凝神,虔心敬听。李慕白这才娓娓地将九华拳剑的渊源谈了出来:九华拳剑源出西蜀的青城,本为张三峰天师所创:后传至九华老人。九华老人在青城山上清宫苦学十年,精益求精,独将张天师所创的拳剑秘法融通悟透,于是下山云游,遍历蜀中名山大川。他被名扬天下的蜀中四大名山所陶迷,多次裹粮入山,留连观赏。九华老人感剑阁之雄,法巫山之险,取行城之幽,悟蛾嵋之奇,将雄、险、幽、奇融入张天师所传拳剑,使之出神入化,浑然一体,因而创出自成一派的九华拳剑。故九华拳剑之精要即在雄、险、幽、奇四字。 概言之,即以雄为气,以险为意,以幽为技,又奇为制。后九华老人离开蜀中来到九华山,他爱九华灵秀,便结庐山上,定居下来。他那九华老人的道号,亦是在到九华山后晚年才取的。九华老人一生只收了三个弟子:一是江南鹤,二是纪广杰,三是哑侠。纪广杰早已去世;哑侠亦于四年前在河北为碧眼狐所暗算;江南鹤因痛遭婚变绝迹江湖,不知所终……。李慕白谈到这里,不禁喟然长叹,说道:“而今懂得九华拳剑奥秘的就只你我两人了。你虽不算九华弟子,却也根在九华,尚望你能修身养性,克已慎行,切勿恃艺自骄,江湖险恶,闯荡非你所宜,愿你从此蠖曲龙潜,守善自重。” 李慕白这番话说得十分委婉含蓄,态度也很诚挚,玉娇龙当然完全懂得他的用意,心里也不禁涌起一阵感激之情,她怀着真诚的敬意说道:“你看我的剑法终能入室否?” 李慕白:“我看你的剑法,雄险有余,幽奇不足,还须在精深二字上下功夫。能否入室,事在人为。《秘传拳剑全书》所载,也只九华拳剑要略,运用变化,存乎一心,若一味按图墨守,是很难穷其奥秘的。” 玉娇龙心领神会,对九华拳剑之精要已忽有所悟,她想起刚才李慕白所使的那套剑路,已觉恍然能解,原都是从各路剑法中变化而来。她满怀高兴,好像自己的剑技突然增进了许多。她从腰间解下剑来,双手奉到李慕白面前,说道:“这就是我从铁贝勒王爷府里盗来的那柄宝剑,听说这剑王爷曾经赠给你过,如今又将派人前来请你帮他追寻此剑,我现将它留在你处,由你归还王爷好了。” 李慕白忙推过宝剑,说道:“五日前王爷曾派入送来书信,专门谈起此事。我以不再涉染江湖为辞,已婉言作复,并劝王爷:古人失姬尚可不究,王爷何须为失剑烦恼。 铁贝勒王爷是个大度人,我想他气平之后,是不会深究的。你孤身远行,带在身边,亦多一助。“玉娇龙见李慕白说得如此恳切,只好收回宝剑。她见夜已深沉,便向李慕白深施一礼,告辞进庙,各自回房安息去了。 次日,玉娇龙不欲和俞秀莲碰面,起床较晚,也去峰前各处游览一番,便仍沿旧路下山,回到山脚那座寺观里宿了夜。第二天清晨,她正准备去备马起程时,忽间那大黑马在观门外发出一阵阵深长的悲嘶,那悲嘶在清晨的宁静中震动山谷,显得特别悲壮苍凉!玉娇龙吃了一惊,赶忙走出寺门一看,只见大黑马已挣脱缰绳,站立石阶,首昂向西,引颈悲嘶不已。玉娇龙忙去将它牵住,低呼轻拍,百般抚慰,大黑马虽然也不住回颈亲她,频频示意,但仍不断昂首向西,注目凝神。玉娇龙摸不清这大黑马发了什么脾性,正无计安抚间,恰好观里的老道踱出寺门来了。他把大黑马的动态神情打量一番后,上前说道:“居士这马可是产自西宛?” 玉娇龙茫然不解地:“确是来自西疆。” 老道:“居士可是它第一个主人?” 玉娇龙:“原是西疆一位朋友的坐骑。” 老道:“这就是了。古书曾载驿骝恋土,白驹恋主。畜性如人,亦是有情之物。居士这马如此神骏,一定也通灵性。贫道想它这般西向长嘶,定是在怀恋它的故土和思念它的旧主了。马犹如此,真是可敬可佩!” 玉娇龙这才恍然明白过来,老道一席话,有如乍起的一阵东风,吹绉了她心里的满池春水。她呆呆地望着大黑马,它那似乎还带着眼泪的眼睛,触动自己对罗小虎的一往情深,蓦然间,她竞是那么深沉而炽热地怀念起他来。帐篷里的耳鬓相磨,林道上的依依惜别,花园中的绵绵倾诉……以及两年的生死相思,一夜魂销的夫妻恩爱,……这一切禁锢在心的情愫,突然变成洪波,在心里翻滚起来。一瞬间,玉娇龙只切望大黑马能四蹄腾空,载着她直向西疆飞腾而去。她清不自禁地拍抚着大黑马,在它耳边轻轻说道:“别悲伤,咱们一同回到西疆去。” 玉娇龙匆匆给大黑马备上马鞍,搭好行囊,跨上马背,放松缰绳,既不择鞭,也不择路,一任大黑马自己行去。大黑马也真灵怪,每到路口,它总是往西,在西,往西。 行了几天,不觉进入湖北来到汉江边上。玉娇龙沿着汉江,继续往西行去。一日,她经过一片梅林,当时她毫不口渴,可她一看到那树上的梅子,却立即满口生津、馋涎欲滴,竟是那样迫不及待地想吃起梅子来。她不觉好笑,心想:自己从小就最不耐酸,在西疆时,即是上等的葡萄蜜瓜,稍未熟透,也不轻尝,然何今天却馋起梅子来了?她不禁又想起了“望梅止渴”的典故,可自己此时并不感渴,为何欲食梅子之念却愈来愈炽。她环顾左右,又未见有人守望。她停下马来,犹豫片刻,心想:自己何不摘食几枚,也学古人悬钱于树,当就无愧于心了。于是,她站立马背,摘下十余枚来,然后又取钱一串悬挂树枝,便坐在鞍上,吃了起来。不料那梅子一经人口,虽仍觉它酸不可耐,可心里却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舒适和解馋。她一连吃了数枚,似觉意犹未足,她不禁暗暗觉得奇怪起来。心想:自记心性未变,难道口味竟已变了不成?!她正奇怪间,猛然心里一动,竟想起一件事来:几月前自己还在府里时,一次鸾英嫂嫂不适,她去到她房里问安。 在房门口碰到哥哥,她问哥哥“嫂嫂何病”?哥哥笑着说:“无甚要紧,不过病酸。” 自己不懂病酸是何症,去问嫂嫂,嫂嫂只是笑而不答。后来才听赵妈说嫂嫂怀孕害的喜病。玉娇龙想到这里,不禁猛然一震,手里剩的几枚梅子已掉落地下。一瞬间,玉娇龙只感到一阵莫名的惶恐和惊诧,心也剧烈地跳动起来。她双手捧腹,不禁低声呻吟般地说道:“天啦!我莫非已有孕了?!”紧随着一阵惶悸之后,又是一阵难禁的惊喜,精神也突然变得振奋起来,身上好像平添了一股所向无敌的力量。闪现在脑子里的,只有一个念头:这是罗小虎的骨血,我一定要将他抚养成人:我可以为他受尽熬煎,哪怕再投一次悬崖! 玉娇龙想得羞红了脸,梅林里虽然静寂无人,可她还是娇羞得用于捧掩着自己的脸孔。她的心浸入一片蜜蜜的喜悦。 玉娇龙穿出梅林,来到一处渡口,她下马待渡时,心里又不禁犹豫起来:是直奔西疆,还是最后再回北京看看。因为她知道,出了玉门,从此老死异域,永无回京之日了。 她在路上也曾到处听人谈论起皇上下旨为她建坊修墓之事。特别是几天前她过汉阳顺便渡江去游黄鹤楼时,就曾在楼上听到一群士子在赞叹她的孝烈,互相邀约准备于今秋上京赴考时去她墓前凭吊,都以能亲去一瞻她的坊墓为荣。玉娇龙当时是一阵怅然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而今,自己有了身孕,与那孝烈坊墓更是情理相悖、冰炭难容了。为了自己的家声,为了罗小虎这点骨血,自己已义无反顾,从此云天各别,一切只有认命由命了。 玉娇龙倚马江边,翘首北望,她突然闪起一个念头:“回北京去,到玉娇龙墓前凭吊诀别,从此我和玉娇龙便割断一切,彼此幽冥各异了!”玉娇龙呼舟渡江,勒回马经,直向北京方向驰去。 回书再说京城王府,自从玉娇龙投崖殉母之后,不仅皇上下旨旌表建坊修墓,玉大人亦官还原职,一时满城口碑交誉,朝野众口咸钦,玉府尊荣,侯门显赫,更倍往日。 玉大人心里时时深感隐优之事,虽时过三月,毫无败露马迹,但却仍未安下心来。因副将田项,见他东山再起,自己又改调驻守京畿西北,仍归玉大人提辖,更是怀恨在心,处处寻他把柄,窥机待隙以求一逞。三月下旬,沈班头深夜来向玉大人密报:“衙署捕快在青龙桥道上发现乌苏旗营千总带着两名随从营兵又离开京城,取道山西回西疆去了。”沈班头禀报后,还着意补报说:“听侦逻在那一带的捕快所描形状,那千总不似曾来府里拜见老大人的那位军爷,却极似罗虎。”沈班头过了一会,趁玉大人拈须沉吟之际,又淡淡地补了一句:“据报未见有女同行。” 玉大人心里当然明白,沈班头所说的女人,好像是指的香姑,其实当然不是说的香姑。玉大人听了沈班头这番密报,放下一半心来,却又给藏在心头的另一半心事增添了几分隐忧。 过了数月,玉娇龙的旌表孝烈牌坊和孝烈墓均已在工部的监督下建成,坊柱坊牌,墓碑坟台,全用白色汉玉装嵌雕砌,庄严肃穆,真令人望坊起敬,临墓肃然。牌坊雄立在去妙峰山的大道路旁,墓地则静卧在离大道不远的一片松林地内。墓坊刚一竣工,京城士庶纷纷前往凭吊瞻仰,人来车去,络绎不绝,又足足热闹了将近一月,方才渐渐平静下来。 再说就在玉娇龙坟墓即将竣工之时,玉府按照礼俗须得派人前去守墓。鸾英原已派定一名老家院前去,不想沈班头却来到玉大人书房前要求换他前去。他禀告说:“小姐如此孝烈,小的能去给她守墓,也是莫大的荣幸。想小姐既然已在天为神,当有灵应,的还想趁此向她英灵祈求降福,保佑小的无灾无难。” 玉大人当即点头应允,说道:“我也觉得还是你去为好。”说完,他回到房里,取出他平时最为珍惜的宝剑一口,交给沈班头,说道:“你将这剑带丢,可能有些用处。” 沈班头双手接过宝剑,只说了声“谢谢老大人”,便退出书房去了。 沈班头心里明白,这剑乃玉大人最为心爱之物,它虽不如铁贝勒王爷那柄宝剑古老,却也极为锋利,一般刀剑迎锋立断;剑鞘上嵌有七宝珍珠,每颗价值百金;佩链亦系纯金所铸。玉大人将此剑交他,决非作他防身之用,意在希图以此换回王爷那柄宝剑。一来可向王爷交代,二来也是出于对女儿一片疼怜之意。 沈班头来到松林,在离玉小姐墓地数十步处搭个草棚住了下来,每天除打扫坟台,帮忙替前来祭吊的人点香化纸外,便暗中留意周围情况。因他料定,只要玉小姐尚未远走西疆,她闻知这般哀荣盛况,一定会潜来看看。因此,特别是到了夜深人静时,他总是躲在棚里凝神听视,注意着林里的动静。沈班头一连守候半月,毫无可疑迹象。这天,正当十五,一轮明月悬空,把寂静的松林照得有如白昼。时近半夜,沈班头忽听林外大道上,远远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他不由一惊,侧耳听去,只听那马蹄声由远而近,直向松林这边走来。他全身不禁立即感到一阵战栗,赶忙窜出草棚,将宝剑挂在墓旁一棵松树的树枝上,然后跑到墓后,闪身躲在一株大松树后,屏息静气地等待着。那马蹄在林边停下了,紧接着便见一个人影,像幽灵般地向坟台这边飘闪过来。那人影越来越近,在快到坟台时又突然站停下来,警觉地向周围察看了下,然后快步奔上坟台,直扑到墓碑面前便凝然不动了。这时,透过疏林的月光正照在那人影的身上。沈班头从树后探出半边脸来愉偷望去,虽只看到一个茵条的身材和一张在月光照映下显得清瘦而白皙的面孔,但他却已经认出来了:来人正是玉娇龙小姐。沈班头虽然天天盼候着她的到来,但到了这时,他却又不禁感到毛骨悚然,冷汗浸透全身。玉小姐在墓碑前一动不动地站立了许久许久,然后又在墓碑前像祭奠似地拜了两拜,她拜得竟是那样的恭敬、虔诚,以致使得沈班头这样一个不易动情的人也感到凄楚起来。玉小姐拜毕,又走到碑前,以手抚碑,嘤嘤吸位。她哭了许久,才止住哭声,低声祝告道:“你代我死,我替你生。 你归泉壤,我堕红尘。从今以后,各不相亲。“祝告已毕,她一转身,快步走出坟台,头也不回地径向林外走去。沈班头急中生智,赶忙拾起一片小石直向挂剑树旁投去。随着响声,玉小姐猛然回过头来,她已发现了枝头挂剑。只见她先是一怔,然后疾步上前,取上挂剑,看了一看,将剑抱在怀里,立即跪了下去,悲痛地轻唤了声”父亲“。然后,她略一沉吟,又站起身来,解下自己腰间那柄佩剑挂回原处,提着玉父那柄宝剑,飞快地向松林外面走去。不一会,便听林外传来了一阵急骤的马蹄声。 等沈班头追出松林时,只见洒满清辉的大道上,玉小姐骑着一匹大黑马,马蹄下闪迸着点点星火,蹄后卷起一缕尘烟,箭一般地向西驰去。 第三十四回 独走单骑迭生险阻 夜投小径巧遇师尊 玉娇龙匹马单骑,风尘仆仆地驰行在昌平道上。她诸事已了,对京都、玉府虽说再也没有什么值得眷恋的了,但她在马上却仍不时生起一种去国之思,心里不免引起阵阵凄凉之感。她一路行来,也无心去观赏沿途景色,眼前不断浮出的却是自己墓地的情景:那幽静而安谧的松林,那庄肃而凄冷的坟墓,在一片皎皎清辉的照映下,显得是那样的圣洁和神秘。当她刚到坟台前的那一瞬间,跃入眼帘的那块刻着“钦赐孝烈玉娇龙之墓” 九个大字的墓碑,使她也不禁陷入一阵迷乱:这里埋葬着的莫非真是自己?站在墓前的自己难道竟是墓里玉娇龙的魂魄,或许仅是她留下来的壳体?天下竟有这么奇怪的事情:同是一个玉娇龙,一个是正在受着千人祭吊、万家景仰的孝女烈女:一个却是背亲私奔且已珠胎暗结,几至走投无路的自己。玉娇龙拜辞自己的坟墓出林后,她只坚系着一个想法:玉娇龙已经死了。忘掉那个已与自己无关的名字,忘掉过去的自己。从今后,自己已是春龙,决不容许任何人再在自己面前提起玉娇龙这个名字,谁敢对她稍有玷污和中伤,他就是自寻一死。 玉娇龙在马上一路沉思,不觉已进入南口,前面出现一条幽深的峡谷,这便是关沟。 这沟壑时而狭隘如线,仅容一骑;时而路断危崖,如入绝境;峡谷两旁的万绿丛中,野花红白相间,织成烟霞一片。玉娇龙也被这奇妙的景色迷住了,不得不停下纷繁的思绪来赏览这变幻无穷的景色。她记起父亲也曾谈起过这四十里关沟。但她父亲却并无一句谈到它的景色,而只是着眼于它的险要。她记得父亲曾经谈过:当年成吉思汗率领蒙古大军来攻打北京时,就被这道绝险的关沟所阻而弄得一筹莫展。后来才由他的一名部将探得北边树林中有条隐秘的小道,成吉思汗亲率轻骑,冒险打从小道绕过关沟,直奔南口,来个奇兵天降,背水一战才取得了战争的胜利。玉娇龙想到父亲所谈的这段史实,这才举目望去,但见四面雄山重叠,险谷幽奇;北面嶙峋起伏的山脊上,长城有似巨龙般的蜿蜒而来,真不愧是京畿西北的铁门,天险自成。 玉娇龙看着看着,不禁突然惦挂起罗小虎来。她知道,父亲旧时副将,心怀叵测的田项正驻守居庸关一带,他早在居心险恶的四处授捕罗小虎。因此,罗小虎是否早已安全出关,他又是否知道有这样一条隐秘的小道?玉娇龙只要一想到罗小虎,她总是搅得满心烦乱,引起一阵阵难禁的忧伤。那大黑马似乎亦解人意,也把马蹄放慢下来。红日已渐西斜,把山岭照映成一片苍翠。前面居庸关已经在望,道路上的行人也逐渐增多。 玉娇龙转过山脚,前面又出现了几家疏落的村舍和一片已收割过的麦地。就在那片麦地旁边,正聚集着一群老少在争相议论着,慨叹着,似乎就在那里刚发生过什么事来。玉娇龙虽然看在眼里,只因忙着赶路,也无心去管他。她策马径从人群中穿过,不料她刚走过人群,忽听后面有个儿童学着凤阳花鼓调唱出两句词来:“唱新鼓,听从容……” 她不觉一惊,忙放缓马蹄,侧耳听去。这时,后面又传来另一个女孩拍着手笑的话音:“记不住了,记不住了!还是我来唱给你听:”唱新鼓,听从容,一虎双猴闹大同。为民伸冤除三霸,干家万口颂英雄。……“玉娇龙听了鼓词,不禁惊疑起来,便忙勒马停蹄,翻身下鞍,将马拴在路旁树上,缓缓走回人群,向一位老年村妇问道:”请问大娘,这里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村妇道:“一个唱花鼓的姑娘,适才被人强着押走了。真是可怜!” 玉娇龙:“那姑娘就单身一人?!” 村妇:“她还有一个瞎了双眼的爹,也一起被押去了。” 玉娇龙:“为了何事?” 村妇一下说不上来。旁边一位老者忿忿地说道:“说她唱的那段鼓词是‘造谣惑众’,‘为贼张胆’!我看都是他乱加的罪名,骨子里多半是看中了那姑娘长得俊秀,给他那色鬼主子弄去取乐去了。” 玉娇龙压住心头已经渐渐升起的怒火,问道:“那押走姑娘父女的人是谁?他的主子又是怎样一个人物?” 老者打量了下玉娇龙,说道:“你也是个姑娘家,单身行走在这条道上,自己也须留神才是,还管这些闲事干啥!” 玉娇龙有些愠怒了,不觉将眉毛一挑,说道:“这里离京城不过一百余里,也算天子脚下,难道就没有王法?” 老者摇摇头:“王法只管百姓,却是奈他不得。” 玉娇龙:“这人究竟是惟?老者显得顾虑重重,默不吭声了。他身后一个年轻汉子忿然道:”押走姑娘的那人是将军辕门的大总管,他的主子就是将军田项田大人。“玉娇龙眼里闪过一道冷光,忿然问道:”那总管打从哪条道路而去?“ 年轻汉子:“向前面青龙桥方向而去。” 玉娇龙:“已走了多时?” 年轻汉子:“大约已有半个时辰。” 玉娇龙也不再多问,迅即返身回到树旁,解下缰绳,一跃上鞍,扬鞭纵马,直朝青龙桥方向绝尘而去。在她身后留下了十余双显得惊奇疑惧的眼睛。 玉娇龙出了居庸关,一口气飞驰了十余里,并未见有花鼓姑娘父女的身影,她不禁纳闷起来。这时,红日已经西坠,四野一片荒凉,玉娇龙正停马四顾间,忽听前面树林里传来一阵阵凄厉哭喊声。她略一细听,立即便辨听出来了,那正是她所追寻的花鼓姑娘李香姑的声音。玉娇龙赶忙翻身下马,拔剑在手,直向林里奔去。她循着哭叫声来到树林深处,眼前出现了这样一场情景:树上绑着一位衣衫褴褛的老头;一位头发散乱的姑娘伏在地上死死抱着老头的双脚,正在挣扎着,哭叫着;姑娘身后一位衣着大绸褂裤的汉子右手提刀,左手拉着姑娘,正在强逼她随他离去。玉娇龙已经看清楚了:那老头正是盲目老者;姑娘正是李香姑;那背着的汉子虽然未看清面孔,无疑就是田项的总管了。玉娇龙轻轻来到离那汉子身后十来步的地方站定,这时,只听那汉子发出一声沙哑的怒喝:“你再不走,我就结果了你爹的老命!” 玉娇龙不由一怔,觉得那汉子的声音十分耳熟,似曾在哪里听到过来,猛然间,她感到有些心悸。但眼前情况已势成骑虎,是无法同避的了。她仍静静地站着,看他如何举动。那汉子几番拉李香姑不动,便俯下身去扭她双手,同时又用刀背狠狠向盲目老者膝部打去。盲目老者痛得发出一声凄惨的哀叫。李香姑恨极,猛向那汉子的左腕一口咬去。那汉子发出一声狂叫,蓦然站起身来,举起钢刀就要向盲目老者头上砍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玉娇龙猛喝了声:“住手!”那汉子吃了一惊,迅即转过身来,一张瘦削阴沉的脸上,闪着一双惊惶狡诈的眼光。就在这一瞬间,玉娇龙、总管两人都凝住不动了,只大张着两双惊讶而显得惶恐的眼睛。玉娇龙一下就认出那汉子来,原来他就是那个曾挨过自己柳鞭,后来又被父亲辞退出府的管家肖冲。她万万没有料到他竟投靠了田项,而且又在这林中相遇了。真是冤家路窄!肖冲凝立了只一瞬间,紧接着便从喉里响起一阵轻微的惊吼声,他把眼睛张得大大的,眼光里充满了恐怖的神清。他不由自主地连连后退,好不容易才发出一句话来:“你,你是人还是鬼?!” 玉娇龙已经镇定下来,冷冷地喝斥道:“你竟敢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不仁不义的事来!” 肖冲在玉娇龙的这一喝问下,不觉打了个寒战,同时也渐渐清醒过来。他古怪地笑了笑:“玉小姐,原来你果然来死!” 玉娇龙圆睁杏眼,高挑柳眉,厉声喝道:“住口!什么玉不玉、死不死的?你是不想活了?!” 肖冲已经恢复了原有那种狡狯骄横的神态,傲然说道:“这里不是玉府,我也不怕你的妖法!今天是你自己找上头来,就怪不得我肖某了。” 玉娇龙强压住心头怒火,冷冷说道:“你敢怎样?” 肖冲咬牙切齿地说道:“我早知你从高妖狐那里学得了一些妖法,也料定你是借跳逃遁,曾禀劝田将军奏明圣上,请旨敞坟验尸,定你一个灭门之罪,那时才让你认得我肖某的厉害。可惜田将军过于谨慎,不听我言,才落得丢了提督大印,被调到这僻野军营来了。今天你休想遁逃,且随我见田将军去。”肖冲话音刚落,突然举起尚在流血的左手向玉娇龙迎面一挥,随着便有两点血珠洒落到玉娇龙的脸上。只听肖冲发出一声泉笑:“这下,你纵有妖法也不灵了!” 玉娇龙听了肖冲那番话后,早已由怒变恨,寒透身心,只觉站在她面前的这位肖冲,非熊非豹,真比豺狼还要险毒。当肖冲挥洒过来的血点沾落到她脸上时,她感到一阵恶心,差点呕吐起来。她对肖冲的这一举动,只觉奇怪,却茫然不解,不知他弄的什么玄虚。直到听他说出最后那句话来以后,她才明白过来。 她心里不禁想笑,可终于被厌恶压制住了,笑不出来。这时,她看到肖冲正对她眨着眼睛,阴森森的脸上露出一种幸灾乐祸的神色。玉娇龙冷冷地注视着他,心里只是发怵,卸再也激不起半点愤怒来了。她觉得自己手在发抖,忙咬咬唇,用一种异常平静的声调说道:“‘自作孽,不可活。’休怨我手狠,今天我是实实容你不得的了。”说完,她慢慢端起剑来。 肖冲虽已感到玉娇龙神情冷异,但仍毫不在意地冷冷一笑,说道:“啊,你还弄剑!”说完,提着钢刀向玉娇龙走了过来。 玉娇龙不迎不退,只平端着剑,注视着肖冲,等他动手。肖冲走到离玉娇龙只五步远时,猛然跨前一步,挥刀往剑上一击,同时大喝一声:“还不放下剑来!”不料那剑纹丝未动,却反而将他手中的刀弹开了去,肖冲不禁大吃一惊,赶忙退后两步,张大着一双惊诧的眼睛,打量着玉娇龙。玉娇龙仍然平端着剑,冷冷地注视着他。肖冲这才从玉娇龙那冰一般冷、剑一般利的眼光里,感到有些不妙,全身也不由起了一阵寒怵。他嗫嚅地问道:“你究竟是人还是鬼?玉娇龙也不答话,仍只平端着剑,冷冷地注视着他。 肖冲已被玉娇龙这冷异的神情吓坏了。他连连后退几步,接着猛一转身,便向林外跑去。 不料刚穿过几株大树,忽又见玉娇龙站在前面,仍然平端着剑,冷冷地注视着他。肖冲惊叫一声,忙又返身奔回林中。刚绕过一丛灌木,玉娇龙早已站在那儿。这样往返不过四趟,肖冲已被惊得魂飞魄散,吓得肝胆俱裂。最后,只见他暴起一对失神的眼珠,双手举起钢刀,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刀还没有劈下,他却已在摇晃中扑倒地上,又是一阵抽搐,便再也不动了。玉娇龙见肖冲已死,这才返身回到原地,见李香姑早已从树上解下她爹,父女俩被吓得紧紧抱成一团。玉娇龙走到李香姑面前,温声地说:“香姑,别怕,那恶棍已经死了。” 李香姑仰起脸来,惊疑地望着玉娇龙,颤声说道:“我已经认出你来了,你就是曾在泰安县救过我父女的那位官人。” 玉娇龙没应声,只默默地点点头。 盲目老者忙推着他的女儿说道:“香姑,还不快向官人……不,向小姐叩谢!” 李香姑正盈盈欲拜,玉娇龙忙拉住她说:“不用拜了!香姑,你听着,我不是什么小姐,也不是宫人,今天的事,不准你对谁说去。半句也不准说!” 李香姑仰起一张惶惑的脸,不解地望着玉娇龙。 盲目老者从地上挣扎起来,说道:“恩人情放心。老汉我虽然双目不见,心里却也是个明事人。你就是我父女心里的活神仙,也只有活神仙才有这么好的心肠和道行。我父女只有一辈子为你烧香,决不敢有半句读犯神灵的话。” 玉娇龙听了盲目老者这番话后,已经放下心来。又问道:“那恶棍因何把你父女弄到这里来的?” 盲目老者:“只因香姑适才在关内唱了段‘一虎两猴闹大同’的新鼓,不料那厮走来听见了。他说我父女是借唱花鼓造谣惑众,是在为什么马贼张胆,便强押着我父女随他去将军辕门见官。一路上,那厮时而逼问那段鼓词的来历,时而又用些甜言蜜语劝香姑说,只要扮个笑脸去见将军,就一生吃穿不尽,再不用去唱花鼓了。我感到那厮居心不测,走到这林边,便和香姑死也不肯再随他走了。他穷凶极恶地拔出刀来,把我父女逼进树林,又将我绑在树上,正图拉走香姑,恩人就来救我父女来了。” 玉娇龙:“‘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恶棍已死,自是罪有应得,就不去管他了。我来问你,香姑所唱‘一虎双猴闹大同’那段花鼓,究竟是怎的一回事情?你二人是亲眼所见,还是道听来的?” 盲目老者:“‘一虎双猴闹大同’的事情,发生在今年四月尾。那时我和香姑才刚从山东来到河北,这还是不久前我父女路过山西广灵时,又遇见那位史大爷,从他口里听来的。” 玉娇龙:“史大爷?” 李香姑:“就是在泰安县和你一同送我和我爹出境的那位胖大爷。” 玉娇龙:“啊,又是他!他说了些什么来?” 李香姑不等她爹开口,兴冲冲地抢着说道:“那天我正在广灵城外唱花鼓,唱的还是那段‘玉娇龙投崖殉母’的鼓饲…” 玉娇龙微微皱了皱眉头,截断李香姑的话说道:“你怎老唱那段!” 李香姑:“只有那段,乡亲们听了最肯舍钱。” 玉娇龙:“好啦,说下去。” 李香姑:“唱完花鼓收过钱,乡亲们都散去了,场外柳树下还站着一人,我一看,却是史大爷。史大爷走过来问谈一阵后;悄悄对我说:”你刚才那段花鼓在这儿唱不打紫,到了何北宣化一带就别再唱了,谨防惹出事来。“玉娇义:”他说出是何缘故没肩?“ 李香姑:“我也问过他,可他不肯说。” 玉娇龙:“你还是讲讲‘一虎双猴闹大同’的事情。” 李香姑:“史大爷说他刚从大同府来,就在今年四月尾,大同府出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府城城东,有周氏弟兄三人,平时勾结官府,欺压良民;包揽捐税,无恶不作,人称周氏三霸,他们却自称周氏三雄。去年寒冬腊月,他弟兄三人在城外设卡,强收煤税,引起挖炭和挑炭苦力的不满,纷纷起来抗税。周氏三霸勾结官府,加了个‘聚众闹事,图谋不轨’的罪名,捉了几十名苦力,充军流放到西疆去了。周氏三霸还不甘心,又四处收没那些流人的家财,把他们年轻的妻女强行抓到周庄准备卖作宫妓。周氏三霸正横行无忌,逼得哭声一片的时候,突然有位军爷带了两名随从路过大同。那晚,恰好有个流人之妻被周氏三霸的家奴追得走投无路,躲进那军爷住的客栈来了。那妇人情急,跪在军爷面前,求他保护,那军爷问明情况,不禁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将那妇人藏进房里,便带着两名随从匆匆出栈去了。那军爷出栈后直奔周庄,等到三更时分,三人跳进庄内,锁了大门,军爷命两个随从各携一袋石块爬到庭前树上,他独自提刀站在庭前,把周氏三霸喝出房来,数了他三人罪状,然后就砍杀起来。那周氏三霸平时虽也精干拳棒,在大同府城也算得上无人可敌,可哪敌得过那军爷虎一般的威猛!再加上树上他那两名随从石无虚发,打得一班庄丁、家奴上前不得。不消半个时辰,周氏三霸都被那军爷砍翻在地,一个个都到阴曹地府勾结阎王去了。那些庄丁、家奴见主子已死,有的跪地求饶,有的四处藏躲,他们平时作威作福,这时却连大气也不敢出了。那军爷又叫随从守住大门,他亲自去到后院,放出那些流人的妻女,然后才带着随从跳出庄外,回客栈取了行李,牵出马匹,直奔南门,乘守门兵了不备,砍断铁锁,打开城门,直向南路飞驰去了。” 玉娇龙听得出神。她虽在静静地站着,眼前却不断闪现出那历历壮烈的情景,感到情怀波涌,惊心动魄,她见李香姑停下话来,不禁又问了句:“后来呢?” 李香姑:“听说后来官府派了百骑官兵去追,追了一百余里,却连个人影也没看着。 有人说那军爷是被人藏起来了;也有人说那些官兵都是怕死鬼,本就不敢放马真追。“玉娇龙默然片刻,又淡淡地问道:”你那位史太爷可知道那军爷是谁?“ 李香姑:“我看他好像知道,可他不肯说,爹爹也不让我多问。” 玉娇龙:“你怎看出他好像知道来的?” 李香姑:“我对史大爷说,我要把这桩事编成鼓词去唱,就叫‘过路军爷闹大同’。 史大爷说不好,不如改为‘一虎双猴闹大同’好了。我又问他怎叫‘一虎双猴’?史大爷说,那军爷勇猛如虎,他本名也有个虎字;他那两个随从的名字拗口不好唱,因他二人伶俐得像猴,又会爬树,所以就叫‘一虎双猴’。“玉娇龙听了不禁在心里暗暗惊唤了声:”天啦,果然是他!“ 盲目老者略带悔怨的口气插话道:“我本不准香姑把这事编成鼓词来唱的,她却不听我的话,硬要编来唱。史大爷当时也告诫过,说要唱也要出了山西再唱。没想到在这儿来一开唱就惹出祸来。”。 玉娇龙不解地:“那位史大爷为何告诫你俩要出了山西才唱?” 盲目老者:“史大爷说,堂堂大同府,有人有马,有兵有将,竟被一虎双猴大闹一番后,斩关夺门而去,丢尽了官家脸面事小,传到皇上耳里,追究起来,丢了乌纱事大。 因此,官府对这事讳莫如深,互相包庇遮掩,瞒眼欺鼻,把一桩在他们看来本是形同暴逆的大事,只轻描淡写地说成是‘因斗成杀’一纸呈报,大事化小,不了了之。如在山西唱出,既犯了豪门忌讳,又触了官府隐痛,所以史大爷才作了这样的告诫。“李香姑:”好在官府也有这等顾忌,要不,朝廷下旨四处捉拿,那军爷的境况就更险恶了。“ 玉娇龙听了他父女这番谈话,不禁思绪纷繁,感慨万端。她想起罗小虎所以能横行西疆,以及回河北后又能多番化险为夷,除了他仗恃自己那惊人的胆量和超人的勇猛外,官府的勾心,父亲的忌器,也凑成了他的侥幸。玉娇龙一则因此而为罗小虎感到庆幸;一则又因官府的腐污而深感伤心。她静静地陷入沉思。 过了一会,她才发觉这树林里已逐渐阴暗下来,一轮明月已挂上东林树梢。她带着李香姑父女出了树林,从行囊内取出白银一锭,将它放到李香姑手里,对她说道:“这儿不是久留之地,安徽已近秋收,你父女还是回凤阳去吧。这银两可作路上盘费之用,就不用再沿途卖唱了。” 李香姑噙着满眶泪水,感动得竞说不出一句话来。玉娇龙看到她那楚楚可怜的模样,不由又想起那远在西疆的香姑,便将她拉到身边,为她抚理着那散乱的头发,又充满关切地对她说道:“路上千万小心,到处都有盗贼出没,切勿夜行。” 李香姑抬起脸来,如怨如诉地说道:“盗贼我倒不怕,他们不会欺负穷人;我最怕的却是那些地头恶霸和官家爪牙。” 玉娇龙微微一怔,正在为她理扎发辫的手也不觉停了一停。 她只轻轻地叹息了声,不再吭声了。 玉娇龙为李香姑扎好发辫,又用一种异常冷峻的口气告诫她父女道:“记住,今天发生的事情,不准对谁说去。一个字也不谁说!”说完,她翻身上马,迎着月光,向西疾驰而去。 李香姑对着玉娇龙驰去的背影,在路心跪了下来。苍茫寂静的暮色里,只听到断续喃喃的细语和一阵降低低的啜泣。 玉娇龙趁着月色,马不停蹄,次日清早便到了宣化。她并不穿城而过,只绕着城边小道来到西门,就在城外一家小店里吃了一些汤饼,稍歇片刻,又继续向前驰去。行了十余里地,路上行人逐渐增多,多是打从张家口过来的商贩、脚力。大道上显得熙熙攘攘,十分闹热。玉娇龙只好放慢马蹄,缓缓前行。马迟人意懒,她已经两夜未曾合眼,这时也不禁感到倦意袭人。她在马上正迷蒙欲睡间,忽听前面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 大道上的行人也纷纷抢步散到两旁。玉娇龙猛然一惊,忙睁眼向前望去,只见前面十余丈远,一名旗牌模样的军校正骤马驰来。他一面提辔纵马,一面高声喝道:“田将军驾到,一律让道肃立,下马回避!”玉娇尤不觉一惊,见那旗牌马来得急,只好勒马闪到路旁。 那旗牌驰过她身旁时,又冲着她怒喝一句:“还不下马!” 玉娇龙虽感满心不快,但她还是忍住性子,跳下马来,把缰绳往路旁树上一拴,站在商贩群中,冷眼看去。就在这时,见前面弯道上已出现了十余骑人马,向这边缓缓驰来。为首那人,坐下骑匹枣红大马,头戴银盔,身穿软甲,年约四十来岁,帚眉长毫,方脸大鼻,一双鹰一般的眼睛里,闪射出冷峻的光芒。玉娇龙暗想:他大概就是觊觎着九门提督的显位、时时欲陷父亲于死地的田项了。在他马后紧跟着十余骑带刀校卫,一个个也都十分彪壮威武。那田项在驰过玉娇龙面前时,突然看到了拴在路旁树上那匹大黑马,只见他举手一挥,猛地停下马来,带着几分惊异和赞赏的神情,打量着那匹大黑马。跟在他后面的那十余骑校卫,也都一齐停下马来,端坐待命。田项用手指着大黑马问道:“这是谁的坐骑?” 玉娇龙不由一怔,可她并未吭声。 田项见无人答应,便离鞍下马,走到大黑马身旁,将它从头到尾、从前胸到后腿仔细看了一番,边看边不住称赞道:“好马,好马!”他看着看着,一双鹰眼突然在大黑马的左臀上停住了。顿时,只见他面露惊讶之色,神情也立即变得严峻起来。他转过身来,环顾着站在路旁的群众厉声喝道:“这是谁的马匹?” 玉娇龙摸不透他的心意,虽然有些惴惴不安,但却再也隐忍不住了,从从容容走了过来,说道:“我的坐骑。怎样?” 田项一眼看到玉娇龙,不禁又是一惊,他那满脸严峻之色也慢慢缓和下来,却换露出一副意外和贪婪的神情。他把玉娇龙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后,问道:“你这马是从哪里来的?” 玉娇龙:“从一个蒙古马贩手里买来的。” 田项:“你亲手买的?” 玉娇龙:“亲手买的。” 田项:“荒唐!你是一一个妇道人家会亲手从蒙古马贩手里买马?!” 玉娇龙有些愠怒了:“不管谁买谁卖,这马就是我的。怎样?田项冷笑一声:”这马定是来自西疆马贼之手。“玉娇龙不禁暗暗吃了一惊,但她却仍不动声色地说道:”你有何凭据?“ 田项用手指着大黑马左臀斜端靠近大腿处,说道:“这就是凭据。” 玉娇龙膘着眼睛,凝神循着田项手指望去,见大黑马腿上隐隐有一烙印,虽已模糊不清,但细细一辨,尚能认出是个“伊”字。 玉娇龙一横心,说道:“这算什么凭据!为防盗失,马臀上打有烙印的比比皆是,你怎能妄断此马是来自西疆马贼?” 田项见玉娇龙神态傲慢,说话又这般嘴利,也有些恼了,怒斥道:“放肆!此马乃是我在西疆伊犁时所辖军营牧养,四年前乌苏玉帅派人来营调马,我选了百匹良马给他。 解马前,我命人在那百匹良马臀上同一地方,各打了个‘伊’字烙印。后来听说那批良马解至中途,被贼魁罗小虎率众劫去三十余匹。今这匹马臀上尚留有当年所烙字样,可见正是被罗贼劫去的三十余匹马之一匹。你还有何话说!“玉娇龙:”谁劫去你马你找谁去,与我无失,这是我的马匹。“她说完,便昂然走到树旁,伸手去解缰绳。 田项大怒,骂道:“胆大的刁妇,我看你不是马贼奸细,也定是半天云的姘妇!” 随即回头喝道:“来人,把这刁妇和马一并带回营去!” 两名校卫应声下马,奔了过来,一个伸手去夺玉娇龙手里的缰绳;一个体手去捉她膀臂。玉娇龙羞忿已极,早已双眉高挑,眼里闪着怒火,不等两个校卫手到,猛然飞起一脚,将夺绳那名校卫踢出一丈开外,同时抬起左手,直向前来捉她的那名校卫胁下点去,被踢在地上那名校卫痛得直是呻吟翻滚,再也爬不起来;被她点着的那名校卫却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连叫也叫不出声来。田项见势不妙,一面喝令校卫动手,一面忙拨剑向玉娇龙扑来。玉娇龙也从鞍旁拔剑出鞘,亮开架式等在那儿。田项仗着力大,又有甲胄护身,哪把玉娇龙放在眼里,只是一路猛斩猛刺闯近身来,玉娇龙端剑凝神,等他来到近处,抖剑成虹,拨开田项剑锋,翻腕数剑,向他咽喉刺去。田项只感眼花缭乱,慌了手脚,忙低下头盔去护住喉头,同时挥剑向玉娇龙腰部横斩过来。玉娇龙落剑护身,趁他抽剑未回,忽地变幻招式,将剑往上一挑一削,只见田项的头盔和他的右耳便在这一挑一削下同时落到地上去了。田项惊痛得面如上色,连连后退。玉娇龙也不赶去,只用剑指着他,说道:“看在朝廷份上,饶你一死!你若再弄权机,诬害忠良,我定叫你有如此盔此耳!” 这时,那班正被惊马窜跳得手忙脚乱的校卫才七零八落地奔扑过来。玉娇龙无心恋战,一跃上马,那大黑马也通灵性,不等主人加鞭,发出一声长嘶,放开四蹄,有如腾空一般飞奔而去。 几名校卫好不容易才抓控住几匹散窜在道旁的惊马,正要上马追去,田项却忍痛喝住他们:“还追什么,你们去简直是找死!”几名校卫只好站在那儿不动了。其余的人,有的在帮着将军包裹伤耳、有的在追捉坐骑,简直成了一群乌合之众。田项忍痛戴好头盔,把校卫们喝聚拢来,怒骂道:“我把你们视为营里的精锐,却原都是些饭袋。今天连个女人都捉拿不住,我反被她所伤,还有何面目回营;我又还要你们何用?!” 众校卫见将军发怒,个个心惊胆战,不敢应声。其中有个他的心腹,硬着头皮,软声说道:“将军意大疏忽;才被她所伤;我等护卫不及,确是有罪。这事万一传扬出去,岂不有损辕营威风?好在这十余骑校卫都是将军左右亲信,今日之事,大家不谈就是。” 田项似已意允,举目向四围看去,见原先立在道旁的那些百姓,早已逃散得无踪无影,只远述树后躲着一人,在那里探头、窥看。田项命校卫去把那人捉来;严加盘问,原来是个年轻脚力。 他自称姓石名柱,留下未逃,只为想看闹热,并无他意。田项把脸一沉,冷冷说道:“我看你准是那贼妇的同伙,既已当场被擒,还有什么话说?”说完将手一挥,不再容他分说,便由校卫们押着带回军营去了。 再说玉娇龙纵马如飞,一口气奔驰了三十余里,并未见有校卫追来,方始放松缰绳,嘴边浮起一丝冷笑。她想了想刚才所发生的事情,以及田项那些话语,心里又是惊异又是羞愤,使她更加感到了路途的险恶,不禁暗暗警告自己,还须处处小心才是。 玉娇龙一路行来,不过两日便已到了山西大同。当时,虽然日已西斜,可她不愿留宿闹市,便催马径出南门,直向雁门关方向驰去。一路上,她又想起了李香姑所谈“一虎双猴闹大同”的情景,心想数月前罗小虎斩锁夺失就是往这条道路逃走的。而今在一鞭残照里,但见前面起伏的岗峦,尽是一片黄土,既无可以障眼的树林,又无可以隐蔽的幽谷。一眼望去,只是茫茫苍苍,风坐滚滚,使人徒增一种孤凄之感。玉娇龙看了眼前的地形和景色、不禁也纳闷起来,真不知罗小虎当时是怎样才逃脱百骑精兵追缉的。 她又赶驰了一段路程,转过一座山岗,前面突然出现了一条溪流和一丛丛的树林,山岗旁有一个聚居着二十来户人家的村落。这时,太阳早已落山,暮色在丛林的掩映下,越发显得苍茫起来。玉娇龙勒马四望,正想找个村店投宿,可看那村落却都是些种庄稼的人家,井无酒旗搁展,也无客店招牌,她只好策马沿着溪边行去,打算找个可以避露的地方,下马歇息就是了。她走了一段,感到道路越来越窄,溪边的山势也越来越惟,她猛然明白过来,自己是走岔道了。她正进退两难间,忽见后面有个矮矮的人影提着个灯笼缓缓走来,人影渐渐走近,灯笼上的字迹亦清楚地映照。出来。玉娇龙仔细一看,乃是“李广庙”三字。再一打量那人,却原是个十二三岁的道童。玉娇龙忙催马上前,迎着那道童问道:“请问小师父,这附近可有客店?” 道童举起灯笼往玉娇龙脸上照了一照,露出十分惊奇的神色,说道:“这儿哪来客店?不知女施主要去何处,为何走到这条路上来了?” 玉娇龙:“这条路通向何处?” 道童:“只通到后崖李广庙,前面便无路了。” 玉娇龙:“李广庙离此还有多远?庙里还住有何人?” 道童:“此去不过三里,庙里就只住有我和师父二人。” 玉娇龙正犹豫间,道童又说道:“天色已晚,女施主不妨就到庙里去暂宿一夜,我那师父也是个与人方便,广结善缘的人。” 玉娇龙无奈,只好点头称谢,翻身下马,牵着马跟随在道童后面,沿着陡峭的崖壁小道走去。翻过山垭,月亮已从东山升起。玉娇龙借着月光凝目望去,眼前出现了一己片神奇的景色;崖下是一丛丛茂密的树林,树林中耸立着几座光秃秃的土岗,土岗与土岗间形成一道道的壁沟。沟虽不深,却互相环绕,纵横交错,在密密树丛的蔽覆下,显得十分幽静神秘。树林那边又是一座山岗,岗上隐隐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寺庙。道童指着那寺庙说:“那就是李广庙了。” 玉娇龙随着道童走下崖去,穿进壁沟,只见东南西北到处都是沟口,转了几转,竟使她迷了方向,有如进了当年诸葛亮摆的八阵图一般,辨不清是从何处而入,又该从何处而出了。玉娇龙感到十分惊奇,不禁脱口说道:“这沟里好迷人,要不是小师父带路,我准会迷路的。” 道童开心地笑了:“别说女施主,这沟里还曾迷乱过多少勇兵勇将呢。” 玉娇龙不觉一怔,忙问道:“小师父,你且讲来听听。” 道童打开了话匣,说道:“听人说,当年杨五郎在金沙滩被金兵杀散,他单人独骑逃走,金将金兵在后面紧追,他逃呀逃呀,逃到这里来了,李广庙里的一位道长认出他来,把他带进这沟里躲藏起来。那些金兵金将在这沟里搜了他三天三夜,不但没能捉到他,反被他杀了许多人马。等剩下那些金兵金将都走后,他才走出沟来,到五台山出家去了。” 玉娇龙笑了笑,似信非信地说道:“这是传说,我看未必真有此事。” 道童不服气地说道:“那些老年施主都这般说,你还不信?” 玉娇龙:“史书上并无这样的记载。再说,这小小几道壁沟哪能迷惑众多的兵将!” 道童急了,说道,“你别小看这小小壁沟,凡月前我就亲眼看见一队官军被迷在里面窜来窜去,结果什么也没搜着。” 玉娇龙暗吃一惊,不觉停下步来,问道:“一队官军?!到这沟里来搜什么?” 道童只默默地走着,不吭声了。 玉娇龙向四面沟口看了看,笑道:“这样偏僻的地方,哪来宫军!” 道童赌气道:“谁骗你,我是亲眼看见的。” 玉娇龙:“真是官军来搜,那是捉拿什么人来的?” 道童迟疑片刻,才低声道:“听说有三个人在大同杀了人躲迸这沟里来了。” 玉娇龙:“什么时候?。道童:”今年四月底。“玉娇龙心里已经明白,知道定是罗小虎和艾弥尔、乌都奈三人无疑了。她还想再打听一下有关他三人的下落和情况,道童却不愿再谈这事,忙把话岔开了。 二人登上了岗崖小道,一座古老的寺庙便出现在眼前。庙门只虚掩着,道童推开庙门,把玉娇龙让进庙去,替她将马拴在旁廊,又才将她引进殿侧的一间屋里。道童点燃灯,指着桌旁一张凳说:“女施主先歇息一会,我去禀明师父,给你弄点吃的来。” 不一会,道童端来一碗粥、一盘馍头和一碟盐蒜。玉娇龙已感腹中饥饿,因此,食物虽然粗粝,她还是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她边吃边对道童说道:“小师父,我那坐马已跑了一天,劳你多喂它一些饲料,明天我自当加倍酬谢于你。” 道童转身出房去了。 玉娇龙吃过饮食,正在打量着房里的一切,忽见房门口映满月光的地上,出现了一个颀长的人影,正向房里伸长过去。玉娇龙知道是庙里的老道来了,忙站起身来凝神注视着房门。紧接着,一位面容清癯、飘拂着三绺疏须的老道跨进房里来了。那老道一见玉娇龙便猛然停住了,睁大着一双惊奇的眼睛,颌下胡须也不禁微微颤动起来。他一动不动地呆了片刻,才举起手来战战兢兢地指着玉娇龙道:“你……你……你是娇龙?玉娇龙面对老道,慢慢地跪了下去,轻轻地叫了声:”师父!“接着便低下头去,伤心地啜泣起来。 第三十五回 狡妇弄奸乘危换子 银瓶留恨喋血追踪 这进房来的道长原来正是三年多前在乌苏不辞而别、飘然出走的高云鹤高先生。玉娇龙刚一照面,一下就认出是高先生来了,她不禁全身一震,一瞬间,呼吸、心跳全都停止下来,随即猛然涌上心来的,是罪疚,是悔愧;是对高先生的怜悯,又是对自己的自伤。在此时此地,处于此情此景,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又是早年给自己授文授武、对自己有德有恩的师父,玉娇龙在愧疚之余,感到有如见到久别的亲人一般,不觉双膝跪地,伤伤心心地啜泣起来。 高先生呆立片刻,这才慢慢走了过去,伸手将玉娇龙扶了起来,满怀凄楚又不胜感慨地说道:“没想道,咱师徒二人竟在这里重逢了。” 玉娇龙抽泣着说道:“娇龙过去年幼无知,任性冥顽,对师父负罪深深。后来虽时感悔疚于怀,可已补报无由了。” 高先生忙摆摆手,慨然说道:“知悔即为大善。你能如此,足慰我心。我已逃离三界,飘然世外,对一切宠辱尊荣、哀乐思怨均已置之度外,往事就不用提了。” 玉娇龙赶忙拜倒在地,说道:“多感师父仁慈,娇龙谨此认罪拜谢了。” 高先生忙又扶她起来,问道:“你然何孤身独行?又然何也走到这里来了?” 玉娇龙立即从高先生话中所用的那个“也”字里,听出一点弦外之音来了。但她并不急于探问,只放低声音,把自己的出走仅仅说成是因拒婚触怒父兄,为礼教所不容,出于无奈,才借投崖出走的。她说了这番话后,神情突然变得冷峻起来,对高先生说道:“玉娇龙已死,葬在京城西郊,圣上恩旨旌表,特为她修墓建坊,黄河南北,直至鲁鄂,士林望族无人不知。我名春龙,望师父忘去旧我,呼我为春龙好了。” 高先生不禁打了个寒战,忙以手稽额,沉痛地说道:“善哉!剑书误我,我误吾徒,大道莫容,何乃至此!我负玉帅多矣!”说完,不禁老泪纵横,神色惨沮。、,玉娇龙见了高生先那般情景,也不觉悚然心动,忙肃立一旁,凄然道:“春龙为势所迫,非无人心,实不得已!还望师父体察宽恕,及时指点迷津,多加教海!” 高先生拭泪问道:“你今意欲何往?今后又如何安身?” 玉娇龙:“我已有家难归,从此远走天涯,一切都由命了。” 高先生默然片刻,然后肃然正色道:“天生万物,各有其性,阴阳刚柔,岂容错置。 男以八德为本,女以三从为贵。你已一无所从,今后将何以安身?又将问以立命?“ 玉娇龙想到幼年时母亲的训教,以及书中古圣先贤之言,一时间,声声句句都来耳间。她感到一阵冷从心发,对自己的所行所为,陷于一种恍忽迷离的境地。忽而她感到自己的一切所行所为都有悖于礼教,都将为人所不耻,忽而她又感到自己的一切处身行事都无愧于良心,都发乎天性。她充满了迷惑,带着幼年时那种真诚的心情问高先生道:“我的所行所为,虽悖于礼法,却出于天性,然何竟不见容于当今之世?请问师父,人生天地间,是否果有天性?” 高先生:“天性人与禽兽皆有之。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人能大忍,择其善者而存之;辨其恶者而舍之。” 玉娇龙:“何以分善恶?” 高先生:“食、色、性也,人与禽兽皆共有。食,人讲让;色,人重伦。以此分善恶,以此别人禽。母子之爱,人与禽兽皆共有。禽兽上于数月,人乃贯于终身。至于男人重八德,女子贵三从,则属至善,更非禽兽所有也。” 玉娇龙听了高先生这番话后,觉得都是老生常谈,并不精深,更未稍解她心里的迷惑。至于她迷在何处,惑在哪里,她一时也理不清楚。她只对高先生两次提到“女贵三从”那句话,却是从小就听惯了的,早已印入深心。她相信那是古圣先贤几千年来倡言的至善至理。突然间,她想到自己已经怀了六月的身孕,心中顿然浮起一个念头:自己未能从父,又难于从夫,但愿老天见怜,赐给一子,今后自己就唯一只有从子而终了。 蓦然里,她更加急于去到西疆,找个偏僻所在,静候儿子平安坠地,将他抚养成人,除了让他饱读诗书,八德俱备外,还将自己的九华拳剑授他,使他能像汉朝的班定远那样,立功异域,报效朝廷,得以封侯万里,名标青史,自己也算备了一从,也可终身有托了。 高先生见玉娇龙陷入沉思,默然不语,料她定有难以告人的隐衷;又知她行事诡秘和那令人难测的心性,也不欲再和她多谈论这些对她来说可能是逆耳的忠言。忙把话题转开,突然问道:“你那高师娘近来无恙否?” 玉娇龙歉疚不安地说道:“高师娘早已不在人世了。” 高先生不无惊讶地问道:“是怎样死的?” 玉娇龙:“她旧案发了,陕西蒲城捕快蔡九追捕到京,因碍于家父声威,迟迟未便动手。后来,蔡九竟为此赔了性命。高师娘又谋刺蔡九女儿,意图断线灭口,不料激起了俞秀莲的不平,来寻高师娘理论,二人交起手来,高师娘终因不敌,死在俞秀莲手里。” 高先生听罢,虽未显出过分悲痛意外,却也变得神色黯然,呆立房中,凝望窗外,久久无语。房里突然陷入一片难耐的沉寂。过了一会,玉娇龙才又嗫嚅地说道:“那俞秀莲刀法精奇,身手矫捷,我也奈她不得。” 高先生长叹一声,说道:“她虽未能保得善终,倒也死得干净,天理昭昭,也算造化她了。” 二人又叙谈一会,玉娇龙几次想从高先生口里打探一些有关不久前官兵到此搜沟的情况,以及罗小虎的下落,终因话不沾边,无由启齿,高先生见夜已深沉,嘱咐玉娇龙好好安息,便自出房去了。 玉娇龙送走高先生后,刚俯身整理床铺,忽觉肚里一阵微微震动。她忙用双手捧着小腹,心里不由感到一种莫名的惊喜。 她虽从未听人讲过这种情景,却竟临症心灵,懂得这是胎动。几月来,她几乎每日都在跋涉奔驰,疲于奔命,从两月多前在汉水思酸摘食梅子时起,她虽然知道了自己已经怀孕,可总还是迷迷惚惚,并无确兆,今夜胎动,她才清楚地感到了胎儿确在肚里,并已长大成形,手脚均能动了,猛然间,玉娇龙想到自己快做母亲了,不禁红晕满脸,感到一阵狂喜。她背对灯光,轻抚着自己那已经隐隐凸起的肚子,暗暗在心里说道:“这是小虎的骨血,是我身上的肉,是我将来唯一可以依从的儿子啊!”不知不觉间,她眼里竟包满了泪水。本已感到十分疲惫的玉娇龙,这时却睡意全消,忙从行囊里取出针线,缝了一条布带,将小腹兜裹起来,以便她在纵马奔驰时,不致颠震着腹里的胎儿。 玉娇龙宜拾掇至半夜以后,方才和衣睡去。 次日晨起,玉娇龙吃过早饭,正要去拜辞高先生,道童早已给她备好了大黑马,来对她说道:“我师父一早便下岗到前村给人看病去了,要我送女施主出沟上路。” 玉娇龙十分意外,不知高先生真是有事去了,还是有意避她,她一阵怅然之后,又微微感到有些伤心起来,她默默理好行囊,出了庙门,回望殿上,不禁勾起一种依依之情。她问道童道:“你师父可还说过什么来?” 道童说道:“师父吩咐我转告女施主四句话:”心宜空,耳宜聪,眼宜冷,口宜封。‘师父还要我告诉女施主说:就把来此投宿的事当成一梦罢了。“玉娇龙已经心领神会。明白高先生那前四句是教她谨慎行事,为她的安危着想;后一句则是他怕受牵连,为他自己的保身而发。她怀感之余又不禁在唇边隐隐露出一丝冷笑。玉娇龙牵马跟随着道童进了壁沟。这时天色虽已大亮,沟里却仍然昏暗不明,树木荆荆密密丛丛,沟道纵横交错,使人感到扑朔迷离,恍恍惚惚,裹足徘徊。玉娇龙乘机对道童说道:”你师父也曾对我露出你昨晚所谈之事;你且将详情告我,我决不向外人去说。“道童惊疑地望着玉娇龙,似信非信地问道:”我师父怎会对你谈到这事!“ 玉娇龙:“你师父确曾有所流露,只是未能细谈。我看他似与那躲进沟来的人相识。” 道童忙辩解道:“只认识其中,一人,也是那人失把师父认出来的。” 玉娇龙乘机探询道:“我猜也是这样。只是不知那人怎会进沟,后来又怎样了?” 道童说道:“那天一早,师父去前村给人看病、正碰上三个骑马的人迎面飞奔而来。 其中一人见了师父、忙跳下马来招呼师父。师父也认出那人来了,因见他行色匆忙,一问,才知他是在大同闯下大祸,是半夜里从城里逃出来的,官兵正在后面追他。师父一看,这时后面远处尘头已起,限见官兵已快追来,师父便忙将他三人领进这壁沟,把他们隐藏起来。那些官兵追到附近。四处搜查,也进这沟里来搜了半天,他三人就在沟里转来转去,结果那些官兵却连个影儿也没看见,便垂头丧气地走了。师父把他三人留在庙里住了几天,直等外边风平浪静,才放他三人离去。“玉娇龙:”为首那人可是姓罗?“ 道童:“我不知道。只听师父叫他虎子,我不敢多问。” 玉娇龙:“他三人既然在庙里住了几天,你可听到你师父和他谈过些什么话来?” 道童:“那人对师父十分恭敬。师父曾多番劝他,要他或去投军,或去做些买卖,不要再回关外,更不要再和官府作对。那人却不肯听,说不是他不容官府,是官府容他不得。他还说,他不能像师父那样跑去出家,他就是找个地方出了家也不得安静。他说,武松、花和尚也出了家,最后还是逼上梁山了事。师父奈他不得,只好唉声叹气。” 玉娇龙心情渐渐感到沉重起来,她为罗小虎的境况和固执而感到失望和伤心,也为自己的形单影孤、前途未卜而感到凄惶和悲悯。罗小虎在她心目中,时而是英雄,使她从他身上感到一种无穷的力量;时而是马贼,又使她因他而感到难言的羞愧。 道童已经打开话匣,不需玉娇龙再间,他就接谈下去:“那天他三人走,也是我送他们出沟的。领头那人曾问我为什么小小年纪就出了家?我说爹妈死得早,出家只为混口饭吃。那人又对我说,以后日子不好过,就到西疆找他去。我说:”我又不知道你是谁,如何找你去?‘那位长得很俊的小哥悄悄对我说:“你如到西疆,只要一问半天云,没有不知道的。’我也读过,哪有姓半的!也不知那小哥说的是真还是假? “玉娇龙见道童说这番话时,神清显得那样稚气和天真,她暂抑住自己心头的烦乱、对道童说道:”那小哥所说确是真的。“道童忽然停下步来,仰望着玉娇龙,眼里露出惊诧的神情。 只见他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句什么,可终于没有说出来,又把话咽回去了。从此,两人都不再说话了,只默默地走着。出了壁沟,翻过山岗,穿过崖边小道,来到大路旁,道童这才指着大路开口说道:“师父吩咐要我把你引上正道,这就是通向南北的正道,不知女施主向何处去?” 玉娇龙听道童一连说了两遍“正道”二字,感到有些刺耳,心里总觉不是滋味。她一咬唇,夹愠带气地说道:“到西疆,找半天云去!”说完,她一扬鞭,大黑马如箭离弦,流星般地向南驰去。 从山西到西疆,迢迢数千里,一路万水千山,险阻重重,玉娇龙单身独马,逶迤行来,一路踽踽凉凉,历尽艰辛。这段路程,若在平时,以她精湛的骑术和她那匹神骏的宝马,不过只需两月时间便可到达,可她这时已有六月身孕,为了护孕保胎,她只好行行歇歇,耐着性子,放慢马蹄。因此,时已暮冬,玉娇龙方才行过永昌,踏进凉州道上。 这凉州古道,入冬以来,日夜朔风怒号,寒刺骨肉,冷透身心。举头唯见长云黯日,大雪漫天,俯首但觉积雪没蹄,路断人稀。玉娇龙顶风沐雪,每行一驿,都须苦挣芳扎,个中劳瘁,暂置一旁,不去多说。 且说甘州城外,西去百里,道旁有座散居着十来户人家的村落,村头有家客店,四台头的瓦房在这村落中虽也算得上是最大的院子,但因墙颓壁旧,且又远离那些人家,看去总显得孤零零的,给人以潦倒荒凉的感觉。这客店掌柜姓胡名成,年约三十开外,平时除留宿这凉州古道上的过往旅商以及流人迁容外,还卖些酒菜面食,每天也有三几两银子的进项,生意也还不错。近来因时近年关,又连下了一月的漫天大雪,凉州古道上早已积雪封路,渺无人迹。胡成见生意清淡,便将店里雇的两个伙计扫发回家过年去了,店里就由他一个人暂时照应着。好在这时店里住着的除了一个赶骆驼的黑三外,就只剩下上房的方二太太和她的仆妇秦妈了。这黑三本无家可归,以在这凉州道上赶骆驼帮人运货为业,平时去去来来都在这店里落脚,已成这店里的常客。近来因大雪封路,无货可运,便在店里住了下来。他闲着无事,不但不需胡成照应,反而经常代他扫雪生火,帮他料理着店里的一切。上房那位方二太太,年约二十三四,生得倒也标致,只是举止情性却显得有些浮躁轻慢,平时惯爱装模作样,嗔咸嫌淡,稍有不如她意之处,便颐指气使,斥骂不休。胡成奈她不得,只好遇事承颜,处处小心伺候。提起这方二大太,确也有些来头。她本是新任肃州府府官方堑方大人的侧室,下人们讨她个笑脸欢心,讳了个“姨”字,称她为方二太大。因方大人发妻洪氏一连生了五胎,都是女儿,方大人惟恐断了香烟,才花了五百两纹银,买了这位方二大太进府作妾。三月前,方大人调放肃州知府,他离京起程上任时,方二太太已有七月身孕,她见方大人要远丢甘肃上任,整天哭哭啼啼,定要跟随前去。方大人一来平时对她就有些偏怜偏爱,二来一心挂着她那肚里的胎孕,便顺了她意,带着她一同上路。不料行至这里,天上忽然下起鹅毛大雪来了。方大人在店里驻车三夭,雪不仅未停,反而越下越大。方大人深恐误了限期,只得冒着风雪犯险向肃州进发。方二大太这时已近临盆,方大人怕她经不住道途颠簸,震动胎儿,半路坏事,便将她留在店里,嘱咐她好好将息,等待分娩,约好明年开春后,便派人来接她到肃州去。方大人临行前,除了一再叮咛秦妈要好好照看二太大外,还对泪流满面的方二太太说道:“但愿天从人愿,你能给我生下个儿子来,我便万事足矣!” 方大人走后不过十日,方二太大使发作临盆了。婴儿刚一落地,连脐带都尚未剪断,她便迫不及待地挣扎着问秦妈:“可是个儿子?当她见秦妈默不吭声只摇摆头时,竟至绝望得昏了过去。此后的十多天来,方二太大的脾气变得更加癖躁,经常无故发怒,挑眼挑鼻,把一个冷清清的客店,搅得很不安宁。这天夜晚,因离过年只有三天了,外面又凤紧雪大,客店的大门关得特别早。胡成闲着无聊,便在他房里生了一塘火,把冷缩在下房里的黑三找来陪他喝酒。几杯下肚,二人感到身子渐渐暖和起来,话也多起来了。 胡成边喝酒边劝黑三道:“你赶骆驼每年也少不了百十两银子的收入,可都输到赌场上去了,落得人满二十五还没个老婆,我劝你还是把赌戒了,好好成个家,也兔逢年过节都没个落脚处。” 黑三叹了口气,说道:“我连现在养着的这两匹骆驼都保不住了,还说成家讨老婆!” 胡成诧讶地问道:“究竟是咋回事?” 黑三:“我还欠了几十两银子的赌债,过年不还,别人就要来牵我的骆驼去抵债了。” 胡成焦急地:“那你今后怎过啊?黑三:”这凉州道我也走腻了,不得已就换个地方发财去!我好在是光棍一条,无牵又无挂。“二人正闲谈间,忽听外面传来一阵急促不耐的擂门声。胡成忙站起身来,点燃灯笼,向着大门走去。黑三也跟在后面,边走边嘀咕道:”见鬼,这大的风雪,竟还有人敢在这夜里赶路!“ 胡成打开大门,一阵刺骨的寒风夹着片片雪花迎面扑来,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忙探头望去,见门外站立一人,手里牵着一匹神健异常的大黑马,那马昂首而立,鼻孔里正喷出团团白雾。胡成借着积雪映出的光辉细一打量,见那人头上戴了一顶枣红色的风帽,帽边罩住脸孔,只露出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身披一件黑色披风,把全身紧紧裹住。胡成也算是个有些阅历的人,可对眼前这位来客的身份竟也猜不出来。他问道:“这大的风雪,客官打从哪里来?” 来客也不理他问话,只说道:“给我找间上房。”说完便迈步向门里走去。 黑三赶忙上前接过缰绳,胡成举着灯笼在前面带路。进了厅房,当黑三牵马朝厅后马房走去时,来客回过头来对黑三说道:“马上行囊给我取来,给马多加精料。”话音刚落,只见来客微微弯下身去,轻轻发出一声呻吟。 胡成把来客引到东头的一间上房里住下后,便又问道:“客官司已用过晚饭?我灶堂里还有些现成食物。” 来客把手一挥:“什么都不用了。我很困乏,只想歇息。你去吧。” 胡成正要退出房去,忽又停下问道:“情间客宫尊姓大名?打从哪里而来?以便上簿。” 来客不耐烦地:“姓春名龙,从甘州来,往肃州去。” 这来客不是别人,原来正是玉娇龙。 胡成问过来客姓名,便自退出房外去了。 再说黑三将马牵至马房拴好后,便去取那鞍旁行囊。他提在手里,觉得沉重异常,不禁用手去捏了一捏,感到里面除了一些细软包袱外,囊底还坠着一些沉甸甸的物件。 黑三心里不禁怦然一动,知道那定是金银珠宝之类的东西。突然间,他闪过一个念头:“要是自己能得到这个行囊,这一生就吃着不尽了。”他一路胡思着向上房走去,推门进屋,见玉娇龙坐在床沿,正弯腰微微呻吟着,他来到床前问道:“客官,这行囊往哪儿搁?” 玉娇龙勉强站起身来,伸手接过行囊,往床壁一扔,便又颓然坐下。黑三趁此侧目瞬去,见玉娇龙那瘦削的脸上,正沁出点点汗珠;她那只伸来接过行囊的手,也纤细得可怜。黑三这时又不禁闪过一个念头:这人病了,病得似还不轻,他正立在那儿发呆,忽听玉娇龙带着愠意冷冷地说道:“这儿没有你的事了,还不出去!” 黑三闷闷地退出房外去了。 大约二更已过,上房西屋方二大太和侧屋胡掌柜房里的灯早已熄灭,黑三蜡缩在下房一间潮湿的角屋里,却睡意全无。一来房里实在太冷;二来他心里老惦着适才给新来客官送去的那两袋行囊,他只要一想到那些沉甸甸的东西,心头就咚咚直跳。 耳朵里也不禁响起人们常说的一句话来:“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突然间,他不禁又闪起一个念头:趁那客官又病又倦,把那两袋行囊盗过手来,乘着雪夜远走高飞,到内地逍遥自在去,谁又能奈我何!他想着想着,竟忘了身上的寒冷,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他不由轻轻跨出房来,蹑脚走到玉娇龙门外,侧耳一听,里面声息全无。 他一推门,门却是虚掩着的。黑三轻轻闪进房后,在房中站了一会,然后屏住气,小心翼翼地直向玉娇龙床前摸去。到了床前,他又静静站了片刻,床上却连半点声息也没有。 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这位看去似乎瘦弱得连风都吹得倒的客官是否已病死床上。他想到那两袋眼看就要到手的行囊,胆子陡然壮大起来,便伸手将帐子掀开,正俯身向床壁探去时,猛然间胸前被击一掌,他只感一阵剧痛,早已被击离床沿一丈开外,滚倒在地。 黑三还未清醒过来,忽听床上传来一声喝斥:“你敢来犯我!” 黑三这才明白过来,知道事情已经败露。一不做,二不休,他一横心,翻身起来,顺手操起桌旁板凳,用尽全身气力,猛向床上砸去,还不等他板凳落下,突然腰间又被一击,似拳非拳,似脚非脚,却痛得他两眼金星直冒,随着一声“哎哟”,便滚到门边去了。不等黑三挣扎起来,只见床上跃下一条黑影,又一脚向他腰间踢去,黑三顿感一阵酸麻,随即使瘫在地上,嘴里连“哎哟”二字都叫不出来了。那人这才走到门外,喊了一声:“店家,快来!” 一会儿,胡成披着衣,手里提着灯笼进房来了。他见黑三仰卧地上,大张着眼,一动不动,不禁大吃一惊,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黑三是死是活。胡成再抬头住里一看,见新来那客官双手捧腹,微弯着身子,正两目炯炯地望着他,脸上露出一副古怪的伸情。胡成凉惶地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玉娇龙厉声反问道:“这是你店里什么人?” 胡成:“他是赶骆驼的黑三,也算店里的常客。他怎躺到这里来了?” 玉娇龙:“他来偷盗,被我所觉,竟欲行凶,真是自来讨死!” 胡成心里立即明白过来,忙走到黑三身旁,举灯一照,既未见着伤痕,亦未见有血迹;又伸手去鼻孔下面一试,感到还有一丝气息。他这才略略放下心来,忙回身对玉娇龙说道:“春官人,这黑三在我店里落脚已非一年两年,他平时只是好赌成性,却未曾于过偷盗之事,没想到今夜他竟丧心病狂地干出这等事来。他今犯在春宫人手里,就是死了也是活该,只是眼看就快过年了,如他真的死了,总会引来许多麻烦,我这小小客店也多有不便。还望春官人高抬贵手,饶他一命,等天亮雪停,我赶他出店就是。”~、玉娇龙也不多说,走到黑三身旁,用脚往他腰际一点,只听黑三一声惨叫,随即又呻吟几声,便又慢慢坐了起来。 玉娇龙指着他冷冷地喝斥道:“姑念你是初犯,饶你一死!听着:赌乃万恶之渊蔽,务直痛改前非,若再犯在我手,决不定恕!” 黑三连连应声,挣扎着站起身来。胡成一面怨责着他,一面也帮着他向玉娇龙赔了许多不是,然后才领着他出房去了。 胡成把黑三送回房后,又着着实实地斥责了他一顿,黑三又羞又愧,抚腰呻吟,只不做声。胡成斥责之后忽又问道:“你平时也有一些气力,怎一下被那春官人治成这般模样?” 黑三摇摇头,丧魂落魄地说道:“我自己都懵了,他不知是怎么回事;连那春官人的身子都未触着,便被他打翻在地,不仅动弹不得,竟连话都说不出来。” 胡成惊异地:“我看这春官人定是位能人,不然,他怎敢在这岁末年关单人独马行走在这凉州道上!” 黑三犹有余悸地说:“都怪我财迷心窍,碰在这春官人手里了。幸亏他手下留情,不然,我不死也准废了!我看这人一定有些来历。” 二人正谈着,忽听上房又传来那位春宫人的呼唤声。胡成赶忙提起灯笼丢到春官人房里,问唤他何事。 玉娇龙从帐里伸出头来;惨白着脸,一面不断呻吟着,一面问道:“这附近可有产婆?” 胡成惊诧万分地问道:“产婆?!” 玉娇龙点点头:“快去给我请个产婆来。我就快分娩了。” 胡成虽仍惊异万分,心里总算明白过来,原来她却是个女的!便忙说道:“这附近哪有产婆!有,也在十多里外去了。雪封了路,又是深夜,请也是请不来的。” 玉娇龙脸上浸满了汗珠,她一咬唇,又绝望地将头缩回帐里去了。 胡成站在房中,只听到帐子里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呻吟声。 那声音虽小,但听来却令人心谏神摇,肌肤战栗。胡成思量片刻,忽然想起西屋方二太太身边的那位秦妈来了,便忙对着帐内说道:“西屋方二太太身边有位秦妈,十分俐落精干,月初方二太太临盆,也多亏她照料,才保得母女平安。想她兴许有些见识,我去把她请来试试如何?” 玉娇龙在帐里应道:“就烦劳店家了。” 胡成急忙去到方二大太窗前,叫醒秦妈,隔窗将东屋新来女客即将生产,疼唤得急,央她前去看看之意相告。秦妈听说,急忙披衣起床,点燃灯,正欲开门,方二太太却不高兴地说道:“一个单身女客,却到客店里来坐月,谁知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且休去管她。” 秦妈说道:“管她是个什么人,既然住到一个店里来了,有了难处,哪能不管?” 方二大太:“产房污秽重,年头腊尾的,你去带些污血回来,多不吉利!” 秦妈:“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是两命,哪能不救!我去看看就来,这功德你也有份。“方二大太又咕嗜了两句,就不再说什么了。秦妈开门出来,一面吩咐胡成去厨下烧水,一面忙向玉娇龙房里走去。到了床前,她燃亮灯,掀开帐子一看,见玉娇龙面色纸白,满头大汗,紧咬牙关,只从鼻里哼出一声声一阵阵的催生气,秦妈揭开被子一看,却是一胎横产,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她忙抖擞精神,凭她多年所见所闻,使出浑身解数,竭力帮助和照顾着正在拼命挣扎的产妇。好多番眼见玉娇龙已经昏厥过去,秦妈亦已绝望地停下手来,眼里噙满了悲悯的眼泪,忽又见她在一阵抽搐中醒了过来,又开始了摧肝裂肺般的挣扎。最后,婴儿终于生下来了,玉娇龙却又昏厥过去。秦妈将婴儿洗净包好,把他轻轻放在玉娇龙身边,然后又伸手在她鼻孔下面一试,感到她尚有一丝儿微微的气息。秦妈俯下身去在她耳边说道:”恭喜你生了一个小子,长得虎头虎脑,将来定是大富大贵。“秦妈说完这话,这才感到一阵难忍的困倦。等她回到西屋,远远正传来鸡声,天已经快亮了。 方二太太被秦妈的开门声惊醒过来,她睡意朦胧地问道:“生的是儿还是女?” 秦妈:“是个小子,壮极了。” 方二太太猛然一动,顿觉睡意全消,心头涌起千般滋味,是怨是艾,是羡是嫉,连她也分辨不出。她不禁想道:“自己为何这般不争气,偏偏生个女儿。要是也能生个小子,今后不仅大太太和五位小姐处处得让我三分,就连老爷都得一切听我的了。”她想着想着,忽又问秦妈道:“那女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秦妈虽然十分困倦,却毫无睡意,便坐到方二太大床边来,兴冲冲地说道:“看样子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只是不知怎的会单身一人跑到这儿生孩子来了!还是头胎,偏偏又遇上难产,没料她竟有那么一股子忍耐劲,终于死里逃生,把小子生下来了。这样的女人真是少见!” 方二大太也觉得惊奇,不禁又问道:“那女人此刻怎么样了?” 秦妈:“晕过去了。但不要紧,鼻里还有丝儿气。我看这女人不止七条命,她会苏醒过来的。今晚也真够她挣扎的了,所以我才没唤醒她,就让她这样养养神。” 方二太太盯着秦妈出了会神,忽然拉着她的手低声说道:“秦妈,你去把那孩子给我换来。” 秦妈吓得睁大了眼、忙移开身子,说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哪能做这种昧心事情!” 方二大大又跟着俯过身来,拉着秦妈:“我方家乃是官宦之家,把她那孩子换来,也算造化了那孩子,怎算昧心!” 秦妈:“常言道,狗不厌家贫,儿不嫌母丑。谁图这‘造化’来。拆散别人亲生骨肉,是不得好报的。再说,你又怎能忍心抛掉自己身上落下来的一块肉?!” 方二太太一不做二不休,赖死赖活地扭着秦妈,又是哀求,又是强逼;时而动之以情,时而诱之以利;流了许多眼泪,说了许多苦处,秦妈被她纠缠不过,说道:“要换,你自己换去,我实实下不得手。” 方二太太见秦妈已让了一步,又忙进一步说道:“秦妈,你已在我身边多年,平时我也不曾亏待过你。我知道,你是个无儿无女的孤人;你也知道我从小就无父无母,从今天起,我就拜你为干娘,只要你成全了我这事,我愿一辈子把你当做亲娘一般来奉养。”说完,她就一头拜了下去。 秦妈慌了手脚,忙去拉她,她却赖跪地上,一定要秦妈答应了她才肯起来。 秦妈吓得脸色发白,哆嗦着说:“做这……这损阴事是要遭报应的……” 方二太太说道:“于娘,我当着过往神灵把话说明,这事是我叫你做的,要损就损我的阴;要报就报我的身,一切与干娘无关。” 秦妈见方二太太这样对空一表,就再也别无话说,只好默然应允了。 方二太太这才立起身来,忙从床上抱起女儿,埋下头去望着女儿轻声说道:“女儿呀女儿,你休怪娘狠心,你娘也有你娘的难处。娘不这样做,就永无出头之日,你也休想扬眉。离开娘后,愿你无灾无难、长命百岁!”她说着,不禁也流下了几行眼泪。方二大太说完后,将心一横,双手将孩子递给秦妈,便背过身去掩泣起来。 秦妈颤抖着接过孩子,趁方二太太背过身去,顺手从桌上拿过一只小小的银瓶,悄悄塞进孩子的怀里。随即,便抱着孩子出房向东屋走去。 秦妈蹑脚走到玉娇龙床前,轻轻掀开帐子一看,见玉娇龙仍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地躺着。她俯下身去,轻轻叫了声“小娘子”,见毫无动静,又伸手去摸了摸玉娇龙的额头,感到湿漉鹿的仍在冒着微汗。秦妈不由感到一阵欣慰,暗暗从心里念了一声:“她已平安无事了。”忙将手里的孩子放到玉娇龙身边,又把紧靠在她身边那个刚生下的孩子抱了起来。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秦妈只感到一颗心扑腾得直响,甚至好像远远传来的雷鸣,不知不觉间,她也是满头的大汗。她正想抽身离去,刚转过身子,忽又停立下来,心想:“我也得留个表记,让他母子将来得以相认才是。”于是,她又放下孩子,拿起剪刀,在玉娇龙的贴身棉袄上,剪下一、方桃红色的里绸来,将它悄悄地揣藏在自己的怀里。这下,她才抱着孩子匆匆离房回到方二太太屋里。 方二大太见孩子已掉换到手,当然满心欢喜。一面千恩万谢地感慰秦妈,一面又忧心忡忡地对秦妈说:“趁那女人昏睡未醒,我们必须赶紧离店才是。不然,一旦被她发觉,闹了起来,岂不误事!” 这时,天色已亮。方二太太便把胡成叫来,对他说道:“我感到身子已经复元,不耐在这里久住,烦你去给我雇辆车来,我要立刻起程到肃州去。” 胡成感到诧异而为难地说道:“这么大的风雪,且明天就过年了,那儿雇车去?!” 方二太太固执而带怒地说道:“这里也是肃州府所管的地方,派着谁,谁还敢说不去!何况我是雇车,风雪大,多出银两就是,我是定要走的。” 胡成见方二太太立意要走,碍着她是现任府官的宝眷,不便违拗,只得冒着风雪出门给她雇车去了。 方二太太忙命秦妈收拾好行李等候。 一会儿,胡成已将车雇来。方二太太便抱着孩子,由秦妈搀扶着上了马车。车夫挥响长鞭,发出一声嘶哑的吆喝,便滚动车轮向西驶去。 胡成站在门外相送。一会儿,马车便隐没在一片迷茫的风雪中去了,雪地上只留下两道深深的辙印。胡成不解地摇摇头,心里只嘀咕着自己是否做出什么得罪了这位官大大的事情。 再说玉娇龙一直昏昏沉沉地睡在床上,直至中午方才渐渐苏醒过来。当她刚刚恢复知觉的那一瞬间,首先闪起的念头便是:孩子已经生下来了,他可平安无恙?他的模样像谁?虽然她仍感四肢无力,甚至困乏得眼睛都不愿睁开,但一想到孩子,便好似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在支撑着她,使她很快地在恢复着元气,使她又在渐渐地增长着精神。她睁开了眼睛,挣扎着翻过身来,注视着甜睡在身旁的孩子,脸上露出了一种她生平从未有过的、发乎天性的笑容。她情不自禁地移过脸去轻轻地偎着孩子,一瞬间,满心的酸辛竟酿成了一怀蜜水,装不下了,却从眼里漫溢出来。她感到全身都浸透了欣幸。这种欣幸,她只有幼年时在母亲怀里、以后又在罗小虎胸前曾经体味过。她感到一种无可比拟的满足,一切因此而所受的磨难、痛苦和挣扎,只在这一瞬间都已得到报偿,她甚至为自己曾偶然闪起的悔恨而感到羞惭。 玉娇龙偎依了孩子一会,又才抬起脸来仔细打量孩子的模样:一副红红的小脸蛋,秀长的眉毛,端正的鼻子下长着一张湿润的小嘴,闭睡的眼睛虽看不出眼神,但从那细长的眼帘上,已能使人感到它的秀慧来。孩子是十分清秀的,清秀得以致显得有些纤弱,玉娇龙细细察看,想从孩子的眉宇神态中察出他像淮来。她看来看去,看了许久,却看不出有一丝儿和罗小虎相似之处来。她不禁感到有些怅然若失了。正在这时,黑三端着一大碗红糖开水蛋进房来了。他小心恭敬地走到玉娇龙床前,说道:“我黑三昨夜鬼迷心窍,走上邪道,多蒙小娘子手下留情,我黑三虽然下贱,也是个知过必改,知恩必报的人。今特为小娘子送来开水蛋一碗,还望小娘子不念旧恶,将它吃下,我黑三也算尽了一番心意。”说完,双手将碗递到玉娇龙面前。 玉娇龙并未伸手去接,只默默注视着黑三,心里充满了疑虑。 黑三见状,尴尬地笑了笑,将碗搁在床边,另外取过一只茶杯,从杯里分出少许开水,然后举杯对玉娇龙说道:“我黑三出于一片真诚,别无他意,请小娘子尽管放心。” 说完,一仰头,将杯内开水吞下肚去。 玉娇龙见他这般情景;心里也不由感动起来。对他温声说道:“‘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我领了你这番心意。”说完,她把碗端了起来。黑三高高兴兴地退出房外去了。 玉娇龙端起那碗滚烫的开水蛋来,这才感到自己真是又渴又饥。她一连吃下四枚鸡蛋,又喝了半碗糖水,顿觉心头好过多了。当她正吃着第五枚鸡蛋时,忽听床上孩子一声啼哭,她不禁猛然一惊,忙将已经衔进嘴里的半枚鸡蛋吐回碗里,伸手去拍着孩子。 孩子还是不停地啼哭。她想:可能拉尿了。又用于往孩子胯下一摸,布片全湿透了。她感到一阵心疼,赶忙拉下那块湿漉漉的尿片。就在这一刹时,玉娇尤不觉一怔,呆住了:孩子竟是个女的!这使她感到惊异极了,神情也恍惚起来。她总觉自己生的是个男孩,怎又变成女孩了?她呆呆凝神地回忆着,昨晚半夜生死挣扎的情景,又一一闪现在她眼前。她记起来了,就在她拼尽最后余力,似觉魂魄皆已离体,正飘忽升浮之际,耳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恭喜你生了个小子,长得虎头虎脑……”那声音听去虽然遥远,好似从云外飘来,但“生了个小子”和“虎头虎脑”几个字自己却听得十分真切,怎的又变成了细眉秀目的女孩子呢? 玉娇龙呆了片刻,又忙着给孩子换尿布去。襁褓刚一解开,一个小小的银瓶从襁褓里滚落出来。玉娇龙捡起一看,见银瓶虽小,却镂刻精致,知非寻常人家之物。她不禁想道:“这瓶从何而来?”她正诧异间,孩子又啼哭起来,便忙又回头去照料孩子。 当她一眼看到孩子那裸露出来的肚脐时,心不由猛然一震,她这下才真的被惊呆了:肚脐上的脐带竟然都已脱落!玉娇龙又看看那只银瓶,心里已经明白过来:自己的孩子被人掉换去了!她急得心里有如火燎一般,忽然想起店家找来给自己接生的那个女人秦妈来。玉娇龙忙高声喝叫道:“店家,诀来!” 胡成听西房呼唤声急,赶忙跑进房来,问道:“小娘子有何吩咐?” 玉娇龙眼里闪光如电,厉声问道:“你昨晚找来的那位秦妈是个什么样的人?” 胡成愕愕惶惶地答道:“东屋方二太大的女仆。” 玉娇龙:“你快去把她给我叫来。” 胡成:“秦妈已于晨早随方二太太动身到肃州去了。” 玉娇龙:“方二太太又是个什么人?她身边可有孩子?” 胡成:“是新任肃州府府官方大人的二太大,身边有个尚未满月的孩子。” 玉娇龙:“是儿,还是女?” 胡成:“是位千金,”玉娇龙一切都明白了。她胸中腾起怒火,愤恼得嘴唇都差点咬出血来。她喝令胡成道:“快,去给我把马备好!” 胡成全身不禁接连打了几个哆嗦,语不成句地说道:“这……这……怎行……你刚……刚生……这大的风雪……” 玉娇龙截断他的话头,怒喝道:“叫你快去备马!” 胡成吓得赶忙退出房门,到马房备马去了。 玉娇龙已顾不得全身的疲惫和疼痛,从行囊里取出一段红绫,将身腰紧紧束裹着,又把孩子放进兜肚,捆在胸前。她匆匆准备停当,便打起精神,提着行囊走出店来。胡成已牵着大黑马在门前等候。玉娇龙举目西望,只见上面是阴沉沉的一片,下面是白茫茫的一片,分不出哪儿是天边地角,也分不出哪儿是路;看不到一点绿色,也看不到一点乌影,除了飘滚着的雪花,除了高耸逼人的祁连山峰,便什么也没有了。 玉娇龙一咬唇,腾上马鞍,将缰绳一带,大黑马发出一声长嘶,四蹄溅起雪花,迎着风雪向西追去。 第三十六回 风雪祁连忍悲认女 凄凉客旅抱病驰骑 玉娇龙带着满腹悲愤,燃着一腔怒火,顾不得骨散般的惫乏,忍着的心似的疼痛,冒着凛冽的风雪纵马向肃州方向追去。 原野积雪数尺,但见一片茫茫,看不到一点蹄痕车迹,分不清是路是坎。玉娇龙一心只想追回被人换去的儿子,哪里还顾得眼前的安危,只朝着西方,一任大黑马驰去。 那大黑马却也神奇,不仅善于探路寻途,毫无失蹄闪跌,而且似还颇解人意,跑得比平时更加轻快平稳。玉娇龙紧咬嘴唇,强忍住难熬的摧折,一路只凝神察看着前面的雪地,寻觅着前车留下的痕迹。她一路马不停蹄地向前赶去,计程约已跑出七十来里,地上却仍然是一片茫茫,毫未见到丝儿迹印。玉娇龙忧心如焚,在马上也不禁迟疑起来,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走迷了方向。她不禁勒马停蹄举目四望,见祁连山横亘眼前,巍巍皑皑,连绵千里,向西伸去,极目无尽。自己行进的方向,正在靠近山脚。她也依稀记得,这正是凉州古道,沿着祁连山脚蜿蜒西去,就是肃州了。虽路为雪盖辨识不清,但方向却是对的。玉娇龙又策马前行,渐渐进入祁连山脚,道路依山靠壁,曲曲弯弯,一旁是削壁千仞,一边是悬崖万丈,令人目眩神摇,惊心动魄,玉娇龙提辔策马又追了一程,忽然发现雪地上出现两道浅浅车辙的痕迹。她心头掠过一阵惊慰,顿觉精神倍增,也不顾栈道的险峻,忙催动大黑马加快向前赶去。愈向前行,雪地上的蹄痕辙迹也愈来愈深。 玉娇龙知道离方二太太和秦妈所乘的那辆车已经不远,她一面纵马如飞,一面在心里恨恨地说道:“贼妇,看你还能往哪儿跑去!”又转过一道山弯,来到一处垭口,只见那两道深深的车辙痕迹却径直向弯道旁的崖沿处伸去。玉娇龙的整颗心猛然缩成一团,不禁脱口呼出了声“天啦!”便忙翻下鞍来,顺着辙迹抢步走到崖边探头一看,只见陡峭的悬崖下是一个陡斜的雪坡,雪坡上出现一条巨大的直向谷底伸会的雪槽,对准崖沿的雪坡上还留下一个已经破损的车轮。这情景已经无容置疑,载着方二太大、秦妈和孩子的那辆车,已从这几翻下悬崖,又从陡坡上滚到谷底去了!玉娇龙看到这番情景,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也差点跌下崖去。她打从心里发出一声悲惨的呻吟,随着便颓然坐到地上去了。她凄惶四顾,面前惟见千山万壑,苍苍莽莽,渺无人迹。她呼天不应,求助无援,除了身边的大黑马和怀里的婴孩,便再也看不到一点生命的痕迹。 玉娇龙坐了片刻,慢慢定下神来,她想:儿子纵然已被摔死,我也要看一眼自己亲生的血肉!于是,她一咬牙又站起身来,从行囊里取出一匹白绫,将它撕结成绳,一端紧系在大黑马鞍上,一端悬垂崖下,她便沿着绫绳下到陡坡,然后又顺着雪槽直向谷底逡滑下去。到了谷底,眼前立即出现了一幅令她毛骨悚然的景象:一辆已摔得残破不全的车身覆陷雪里,车身边横躺着一匹脖析肚裂的青花马;离青花马不远处伏卧一个四肢均已折断、头也扭转过来的汉子,从那汉子的衣着看去,当是车夫无疑。玉娇龙虽也曾亲手杀死杀伤过一些人,并非一般见血就怕的妇人女子,可当她见了这般狼藉的情景,特别是车夫那身躯伏地,面孔折扭朝天的惨状,竟使她也感到一阵惊怖和恶心。她避开已经触目的人马尸体,四处搜寻着妇女和孩子的尸身。她搜来搜去,却踪迹全无。她又用力翻开车身,甚至扒开车身覆盖处的积雪,还是既不见有女人的尸身,也未见有婴儿的遗体。玉娇龙满怀惊喜,一腹狐疑,她竟感有如神助一般,浑身充满力量,忙又艰难地向坡上爬去。当地握住绫绳攀上悬崖时,已经百感不支,只拼着最后一点余力,匍匐到大黑马身边,抱住它的前腿便昏迷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玉娇龙迷蒙中感到腮旁鬓边传来阵阵温暖,又好似有只巨大而温润的手掌在不断地抚拍着她,她的神志又渐渐清醒过来。她睁眼一看,却是大黑马正回过头来频频用它的鼻和颊在挨擦着她。 风雪已经停了,天空里满是星星,白雪映着星光,四周山色比飞雪的白天还更看得清楚。玉娇龙紧抱着大黑马的前脚坐在地上,她已经无力再站立起来。身上时寒时热,腹里饥肠辘辘。 她心头要不是还系念着她那被换去的儿子,她真想立时闭眼睡去,从此不再睁开醒来。 玉娇龙正在感到似已无能为力的时候,忽听身后隐隐传来清脆的驼铃声。铃声越来越近,星光下,两百来步外已出现了骆驼的身影。玉娇龙挣扎着站起身来,紧紧注视着已快走近身来的驼影。她一面不动声色地注视着驼背上那人的动静,一面伸手去握住悬挂鞍边的剑柄。正在这时,忽听驼背上传来一声问话:“前面可是春小娘子?” 玉娇龙听出了这是黑三的声音。她不无疑戒地问道:“是你?你来干什么?” 黑三也听出了正是玉娇龙的声音,赶忙让骆驼停跪下来。他跳下驼背,一面向玉娇龙走来,一面高兴地说道:“我的老天爷,我终于追上你了。” 玉娇龙不等他走到眼前,又冷冷地问道:“你究竟来干什么?”手中的剑柄握得更紧了。 黑三已从玉娇龙的声音里感到有些不妙,忙停步下来,说道:“我是好意而来,请小娘子不要误会。”接着他便把自己的来意一一讲出。原来自玉娇龙突然一怒离店后,使他和店家胡成都深感不安,想到她刚刚才临盆产子,哪能经受得住这般风雪。加以去肃州的道路又十分险峻,稍有闪失,就会白送性命。他想到自己昨夜所行所为,又想到她对自己的宽容不咎,深觉感愧于心,理当补过图报。于是便决心随后赶来,一路送她去到肃州,一来为了照顾她,二来帮她带路。 黑三说明来意后,又说道:“我想这祁连道上无村无店,你身边未带干粮,岂不饿坏。因此,我义随身带了一些熟鸡蛋和面饼来,想你兴许正用得着。”说完,他便返身去到骆驼身旁,从褡裢里取出几枚鸡蛋和两张面饼送到玉娇龙面前。 玉娇龙犹豫片刻,才伸出手去接过鸡蛋、面饼;慢慢吃了起来。她对黑三的这番用心和行径,心里也不无感动。但她对黑三这样一个近似无赖之徒的人物,总感鄙弃和厌恶。因此,她一时竟找不出一句得体的话来,只默然吃着蛋和饼,不吭一声。 黑三并未介意玉娇龙那冷漠的神情,又说道:“我看你已很劳倦,这样站着怎能支撑,不如过来靠着我这骆驼坐坐,这牲口很暖和,性子也极驯善。” 玉娇龙没想到在这样一个无赖身上,竟还有着这般心性,她真不禁有些讶然了。她移过身来,背靠骆驼坐在地上,顿感一阵阵暖气透遍全身,她又一连吃下两个面饼和几个鸡蛋,觉得精神又渐渐增长起来。她问黑三道:“我看你为人也还不错,如何做出昨夜那等事来?” 黑三羞愧地说道:“实不相瞒,只因赌输了钱,一时迷了心窍,才做出这勾当来的,后来我也很悔。” 玉娇龙:“知道悔就好。赌起于贪,贪为万恶之渊蔽,我看你心性尚能向善,相信你定能戒赌。” 黑三:“从今后,我立誓不再去赌了。” 玉娇龙欣慰地点点头,嘴边露出一丝笑容。 黑三又从褡裢里取出一升燕麦去喂大黑马。 玉娇龙一心惦着孩子的去向,只盼天明好继续寻找,也无心去理黑三。 好不容易等到天亮,玉娇龙强打起精神站起身来,又到垭口去四处察看。她这才发现就在那深深的辙迹旁边还留下许多密乱的脚印,看样子似有人先拦劫了马车,然后才又将马车逼到崖下去的。玉娇龙沿着那些脚印转过坯口,前面出现了两条雪道:一条沿着山腰向前伸去,这无疑是去肃州的大道:一条顺着山谷宜向谷里通去。就在岔路口前,她又见到了许多马蹄迹印,那些蹄印有去有来,印满了通向山谷的雪径。玉娇龙心里已明白过来:方二太大、秦妈和孩子所乘的马车,在这垭口被从山谷里出来的强盗所劫,他们抢走了车上的人和财物,然后又把马车和车夫逼下崖去。她心里这么判断以后,便将黑三叫到面前,问道:“这山里可有强盗?” 黑三惶然不解地:“出了什么事?” 玉娇龙指着崖下的车轮和雪槽,又指了指印进谷里去的那些蹄印,说道:“昨天方二太太乘坐的那辆马车驶到这垭口被劫。车被赶下崖,人被抢进山里去了。” 黑三十分惊诧,自语般地说道:“黑山熊也出来抢人来了?!” 玉娇龙:“黑山熊?!黑山熊是什么人?” 黑三:“黑山熊本姓冯,他手下的弟兄多是猎户。几十年来,这几百里祁连山中大大小小十八家寨子,都得听他号令,真算得上是祁连山的总霸主了。” 玉娇龙:“他可是强盗?” 黑三:“又是,又不是。” 玉娇龙:“这话怎讲?黑三:”要说他是,他却又从不抢人,并且还和这凉州各州府的官家都有来往:要说他不是,可这山里的强盗又谁都得给他分赃上寿,谁都得看他脸色行事。不过,这黑山熊却也兴了个规矩:他从不准手下那班弟兄在这凉州道上抢劫,要抢就到关外或山那边抢去。所以多年来这条道上还不曾出过事。“玉娇龙半信半疑,沉吟片刻,又问道:”那黑山熊住在何处?我准备进山找他去。“ 黑三连连摆手道:“小娘子,这谈何容易!这祁连山方圆几百里,黑山熊到处有洞寨,谁知他今天在哪洞,明天又住何寨?就是平时进山也难找到他,何况眼下又是大雪封山,哪还有路。” 玉娇龙看着通向谷里那条雪径上的那些蹄印,想到正带着方太太、秦妈和自己的儿子向谷里走去的那帮人马,她的心又焦灼起来。玉娇龙一咬唇,指着那些蹄印说:“他们能去,我就能去。” 黑三还想劝阻她,可他话还未出口,玉娇龙毅然返身回到大黑马身旁,探手从囊里取出一小锭黄金,抛到黑三面前,对他说道:“这锭黄金可兑纹银一百余两,你拿去将赌债偿清,从此安分守法,好好做人。你自己回店去吧!”她说完便踏镫上鞍,勒马向山谷走去。 黑三忙抢步上前,抓住辔头苦苦劝道:“小娘子,这谷名叫鬼见愁:路太险:你不能去!” 玉娇龙:“比这更险的谷我也会过的。你放手!” 黑三仍然紧紧拉住辔口,说道:“再说,他们人多,就是赶上他们,你也要吃亏的。” 玉娇龙冷冷一笑:“我岂惧这些鼠辈!” 黑三还是一味苦求,不肯放手。玉娇龙恼了,厉音喝道:“你休误我事!”随即将缰绳用力一带,大黑马猛一摆头,将黑三甩在地上,径向谷里跑去。 黑三坐在地上,仍在一声声呼劝着。玉娇龙跑出数十步外,又在马上回过头来说道:“今日之事,你休对外人说去。” 玉娇龙策马踏着那些蹄印行了约十来里路,来到一处丛林,林边有一较为宽阔的雪地,雪地上除了蹄印外,还显露出许多零乱的脚迹。玉娇龙下马俯身仔细察看那些脚迹,从那零乱的迹象来看,似有人曾在此发生过激烈的争斗。雪地边上也留下两行清晰的脚迹,那两行脚迹较小,一望而知是女人的迹印。雪径沿着丛林边通向谷里,另有一条小径向丛林中伸去。玉娇龙眼前出现了两条小路,两条小路所通的方向不同,两条小路上又都出现了蹄印。玉娇龙通过仔细辨察,心里已经作了判断:一伙人将抢的人财带到此地,兴许由于分赃不平,兴许出于意见不合,曾在此发生争斗,然后就分道扬镳了。可这两条小路之中,究竟哪条才是带走自己儿子的小路?玉娇龙感到为难了。她欲进不得,欲退不能,心里又急又怒,她无可奈何,只好求助于天,以问卜来决定去向。玉娇龙主意已定,便双手台掌,仰首望天,默默祈祷上苍,恳求过往神灵,为她指示寻子的方向。 她默祷已毕,便从头上拔下金钗,默卜道:“阳进谷,阴入林。”随即将金钗向空抛去。 金钗落地了,她伏身一看乃是阳。玉娇龙拾起金钗,跨上马背,毫不迟疑地策马向谷里驰去。走了一段路程,却又见地上那些蹄印离开了雪径向山上走去。蹄印上了一段山坡,因坡势较陡,蹄印不见,就只留下一些雪槽了。玉娇龙抬头望去,只见那陡斜的山坡,接连山岭,高耸入云:岭后有岭,岭旁有峰,峰岭环连,茫茫皑皑,不辨所终。玉娇龙呆坐马上,心头也如眼前景象一般,只感一片荡荡茫茫。她虽仍想跟踪奋进,可已力不从心,突然一阵昏眩,竟差点跌下马去。玉娇龙赶紧伏下身子,抱住鞍鞒,过了许久,才又仰起面来望着那皑皑群山,眼里泻下两行悲凄的泪水。 玉娇龙只觉自己正在渐渐衰弱下去,以致连自己的身子都已无法支撑,哪还有余力踏遍那接地连云的群山去寻找自己的儿子!但她又焉能半途而废置自己失去的血肉于不顾!她立马坡前,进退维谷。大黑马刨了一阵蹄,见无动静,却果似通灵一般,竟不待主人号令,转过头来,沿着来时旧路,碎蹄快步,稳稳向各口跑去。 玉娇龙回到垭口,她挣扎着直起身来,埋头望望地上那些蹄印,又抬头望望谷里群山,心头暗暗立誓道:“等我身体复元后,定来踏遍群山,搜遍洞寨,不寻回自己的儿子,死不干休!”她正欲策马前行,怀里那孩子又呱呱啼哭起来。她不由感到一阵厌恶,自己积在心头的满腔怨愤,竟一下迁嫁在孩子身上。她立即翻身下马,解下兜肚,将孩子弃置地上,恨恨地说道:“你要怨,怨你那无心肝的亲生娘去!”然后咬唇上马,头也不回地向西驰去。 玉娇龙策马跑出一箭之地,后面又传来孩子的哭声。那哭声时断时续,忽高忽低,在静静的山野里,更加显得凄楚,更加叩人心扉。玉娇龙咬紧唇、狠下心只顾放马行去。 她已经跑出一里多路了,孩子的哭声仍时断时续地从身后传来,凄凄切切,索回四野,散漫空际,愁了长云,黯了白雪。玉娇龙不禁停下马来,悚然心动。高先生所教的圣人之言,和着孩子的哭声又人耳来:“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她不觉回头望去,见远远雪地上那耀眼的襁褓似乎正在拼命蠕动。她自己的心也在不知不觉间随着那蠕动而扑腾。正在这时,玉娇龙忽见一只秃鹰从山峰上飞来,盘旋空中,意在孩子,势将俯击。 玉娇龙不由一声惊呼,迅即勒转马头,飞一般地向孩子驰去。那秃鹰也真刁残,亦已收起了双翅,侧着身子向孩子俯冲下来。玉娇龙急了,忙从身边取出弯弓,就在那秃鹰的利爪已快攫住孩子时,扣弦一箭,正中秃鹰心窝。只见那秃鹰猛一上冲,接着便翻旋着身子坠到崖下去了。玉娇龙冲到孩子面前,还不等马蹄停稳,使一跃下马,抱起孩子,紧紧贴在胸怀,心里激起一阵难言的内疚和由衷的欣慰。她埋下头来注视着孩子,见她那润红的脸蛋上,五官匀称,清秀异常,一张小口正在不停地空吮着。吮了一阵,又张开小眼看看,啼了几声,又吮动着小嘴,那样子看去可怜已极。玉娇龙心想:她一定是饿了。可是给她吃什么呢? 这时,随着孩子小嘴不停地吮动,她突然感到自己胸前那对奶子也胀了起来。她不由伸手去揉,孩子也转过小脸,摆动着头在她胸前寻来寻去。一丝酥麻伴着一缕蜜意透进玉娇龙的心怀。她不由感到一阵甜甜的羞涩,心跳了,脸也飞上了红晕。她四顾无人,索性解开衣襟,探出奶头,将它轻轻凑进孩子的嘴里。那孩子一口衔住奶头,便拼出全力吸吮着。玉娇龙似觉那奶头牵连全身,不由一阵颤动,顿感心酥意融般地迷醉起来。 她闭着眼,埋头喂着孩子,静静倾听着她那均匀的吞咽声。雪地上虽然寒气逼人,玉娇龙心里却充满了温暖,她清楚地感到孩子吮吞下肚的那口口奶水,都是从自己心窝里流浸出来的血汁。孩子的嘴一吮一送,她的奶头也随着一伸一缩,吮的是爱,伸的是怜;送的是感恩,缩的是柔情。玉娇龙就在这默默的伸缩中,向孩子敞开了心,装进了满胸的爱。 孩子吃饱了,仍衔着奶头不舍,却已甜甜地睡熟了。 玉娇龙嘴边浮起迷人的笑容,轻轻抚拍着孩子。她想起自己刚才的行为,不禁对自己也激起一阵怨怒。她从喂奶的那一瞬间开始,就觉这孩子已是自己的了。就是方二太太后悔了,赶来要换回孩子,自己也决不应允。自己就将被她换去的儿子夺回,连这孩子一起带回西疆去。 玉娇龙在给孩子换片时,裹在襁褓中的那只小银瓶又滚落出来。她心头一动,想道:孩子得取个名,就给她取名“雪瓶”吧。 她主意已定,便俯身亲亲孩子,悄悄叫了一声“雪瓶”,又祝念道:“雪瓶,雪瓶,福禄无尽,吉利一生!” 玉娇龙将雪瓶兜系怀中,收拾停当,便攀鞍上马,已觉惫意半消,使又催动大黑马向肃州驰去。 凉州古道,险隘得飞鸟惊心,荒凉得行人断肠。玉龙娇忍饥耐乏,一路行来,直至天色已晚,方才到达肃州。她见城门未关,便策马径至西门附近的小街,准备寻觅一家清静客店投宿。她一连看了几家都不合意,最后来到一处巷口,见一家门前悬按一只灯笼,上面书有“故人来客店”几字。她见这招牌取得雅致,心里也觉适意了几分;又见这巷口附近多是住户人家,看去也不杂闹,便决定在这店里住下。玉娇龙牵着马刚刚走到客店门前,便见一老头微佝着背从店里迎了出来。他操着河北口音问道:“请问小嫂是来寻人,还是投店?” 玉娇龙听这声音十分耳熟,她忙借着昏暗的灯光侧目瞬去,心里不禁猛吃一惊:原来这老头不是别人,却是香姑的舅父何招来。她不由在心里闪起一问:“他怎的混到这里来了?”玉娇龙不容多想,立即镇下神来,说道:“投店。给我找间上房。”随即将缰绳甩到何招来手里,迈步向店里走去。 何招来接过缰绳,又向店里高声喊道:“来了位女客,要上房。”他话音刚落,便见一位年约三十四五的妇人从内堂迎了出来。那妇人堆着满脸笑容,十分亲热地招呼道:“一路辛苦。”她对着玉娇龙略一打量,又问道:“你可带有行李?” 玉娇龙:“行囊尚在马上,烦你派人给我取来。” 那妇人一面招呼小二去取行囊,一面陪送着玉龙娇向内堂走去。 玉娇龙:“给我找间清静点的上房,我可以加倍付你房银。” 那妇人笑了笑:“各房都有明价,不敢多收。内堂例有一间清静上房,只是稍稍偏僻了点。” 玉娇龙正合心意,便要了那间上房。她进房刚一坐定,突感一阵冷从心发,胸前闷胀欲呕,全身也不禁颤抖起来。她不觉低低呻吟了声。那妇人正在剪烘,听到她那声呻吟,回头一看,见她满面绯红,吃了一惊,忙去摸着她额鬓,不觉失声惊呼道:“天,你头烧得这般烫手,准是病了!”“玉娇龙只觉眼前发黑,灯光人影一片模糊,她已无力应声,只紧护着雪瓶挣扎上床,随即便昏迷过去。这一来可急坏了接她进房来的那位掌柜娘子,又是请医,又是熬药,还得代她照料孩子。掌柜娘子不分昼夜的守护在她身边,一直守护了她两天两夜,玉娇龙才又渐渐苏醒过来。当她刚一睁开眼睛,坐在她身旁的那位掌柜娘子竟高兴得掉下泪来,她一面抹泪,一面却又笑着对玉娇龙说:”菩萨保佑,你到底醒过来了。“随即指着正酣睡在她身边的雪瓶说:”快看看你这孩子,我给你照料得乖乖的,一点也没冻饿着她。“玉娇龙心里涌起一股真诚的感激,忙俯下脸来望着雪瓶。 她感到自己正是为了她才从阴曹地府挣扎回来的。 掌柜娘子滔滔不绝地把这两天来她请了谁来给她看病,又怎么喂那孩子,如何为她焦急担心等情况,一一告诉了玉娇龙。 玉娇龙满怀感激地听着。她觉得在这样一个平常妇人身上,有着一种她过去在京城那些宦门妇女身上不曾感到的东西。就在这一瞬间,她蓦然又想起那个令人厌恶的何招来。她向那妇人再三称谢后,问道:“你是这店里什么人?我该怎样称呼你?” 掌柜娘坦然地笑了笑:“这叫我咋说呢!客人都叫我何掌柜娘;店里的伙计们又都叫我刘掌柜,街坊上又叫我林二嫂,你随便怎么叫我都行。” 玉龙娇如坠五里雾中,弄不清她怎会有着这多不同的称呼。 想再问个明白,又不知从何问起。那妇人似已看出玉娇龙那团惑的神情来,又坦率地说道:“你别见怪,我是个吃的一家饭却嫁了二道汉的苦命人。”接着她就把她自己的身世在玉娇龙面前和盘托了出来:原来她本姓刘,后来嫁给林二,夫妻二人开了这家“故人来”客店。凭着林二的诚恳勤劳和她的热心周到,生意日益兴隆,夫妻和顺过日。 不料四年前林二因病身故,膝下又无儿女,客店就由她一人支撑。常言道:“寡酒难饮,寡妇难当。”亲族的觊觎,街正的敲索,加上一些恶棍无赖经常来店牯吃霸赊,弄得她穷于应付,只有饮泣吞声。恰好去年初冬,河北押送一批流犯去西疆,过此投宿,其中有个叫何招来的流犯,因在途中患了重病,到此已是气息奄奄,命在旦夕。押解官儿认定他已无生望,嫌他碍事,便将他丢弃店里,带着其余一干流犯顾自上路去了。她见他可怜,出于一片善心,请来郎中给他医病,又叫店小二多方照料,终于使他起死回生,又慢慢康复起来。她得知何招来在河北也是无儿无女,又无妻室,眼下已是有家难归,便将他留在店里,帮着照料一下。不料时间一久,便引来一些闲言杂语,那些一直觊觎着客店的亲族,更是兴风作浪,造谣中伤。她见何招来能写会算,照料店里生意也很尽心,一气之下,索性招他上门,正式改嫁给他。因此,来店投宿的客人,认定何招来是店里掌柜,称她为何掌柜娘,店里那些伙计又认定她才是店主,都以刘掌柜称他;街坊上多是林二旧相好,不肯改口,仍一直叫她林二嫂。 那妇人说了自己这段身世后,不禁叹了口气,说道:“不怕你见笑,就从大家对我这三个不同的称呼上,也可见做人难啊!” 玉娇龙心里最关注的还是何招来。她俯首沉吟,将她这三个称呼仔细斟酌一番之后,说道:“刘大姐,何招来可曾对你说过他充军是犯了何罪?” 那妇人发出一串清脆的笑声,说道:“‘刘大姐’?好,还没人这样称呼过我呢! 这样叫亲热。“她乐了阵之后,才又说道:”你问那何招来因何被充军之事,他说冤,我说也不算冤。只因他有个名叫香姑的外甥女,在京城九门提督玉大人府里给玉小姐当丫头。后来,香姑和一个姓春的后生私奔了,一道前去看望他。香姑当然没说她是私奔。 可他心里犯了疑,便到京城玉府去打探。他对我说他只是想弄清底细,我看他多半是想趁此敲点钱。玉府开始推说香姑病了,不让他见。他死乞活赖要见,后来玉府干脆告诉他说,香姑私奔了,府里正在寻拿她,好心的少夫人还给了何招来百两银子,将他打发出府。不想他竟因此露了馅。他前脚刚回家,玉府派来暗跟他的人后脚就到,一下就把香姑和那姓春的后生捆押回府去了。可怜那香姑,也不知是死是活。想来,都是他这个舅舅害了她的。玉府派来捉香姑的人临走时说要他去作证,将他也带到京城,却把他关进提督衙署牢房里。关了他两月,又糊里糊涂的定了他个拐骗窝藏罪,就把他充到我这儿来了。“玉娇龙心里明白了,知道父亲是怕何招来走漏风声,为了堵口,才这样作的。因此,她听了后,并未对何招来的不当其罪而感到不幸与同情,却只因父亲为她的行径所费的思虑苦心而深觉感愧和不安。 正在这时,店小二领着一位须眉皆白的老郎中进房来了。 那老郎中瞥见玉娇龙已起坐床上,三分惊诧七分欣慰地问刘大姐道:“几时苏醒过来的?” 刘大姐:“已醒来多时,我们都已闲谈许久了。” 老郎中脸上充满疑虑,忙来给玉娇龙切脉。切过脉,又对她凝视片刻,方才说道:“死脉已弱,活脉转盛。小娘子病有此转机,非惟药力:抑有神佑恕老夫直言,适才若不是小二哥苦苦相邀,老夫都不想再来的了。” 玉娇龙没想到自己病势竟沉重到如此地步,便间郎中道:“老先生,不知我所患何病,竟沉危至此?” 老郎中道:“产前劳瘁伤神,产后失调损体,二者居一,已是沉菏;小娘子二者俱备,更兼风寒入体,浸透脏腑,实为绝症。小娘子却能转危为安,真乃造化不浅。今脉象虽已克险为和,但仍须好自调养,方可保得无虞。不然,纵有回天之术,恐亦无能为力了。” 玉娇龙这才知道自己得的是产后寒,不由对老郎中和刘大姐满怀感激之情,再三向他们称谢。接着老郎中又给处了个散瘀补气驱寒的方子,临走时对她谆谆叮嘱:“静心调养,戒劳戒怒。慎之慎之。”随即便告辞而去。 玉娇龙从此只得羁留客店,在刘大姐的亲自关怀照顾下,病体日渐好转,已能出房料理一些生活琐事。一日,她因事来到外堂,见有两位旅客在堂前闲话,一位旅客说道:“知府方大人悬赏五百两纹银寻找一个携带女婴的妇人,不知何故?这妇人和女婴又是他何人?” 另一位旅客说道:“满城议论纷纷,传说也很离奇,我看那妇人多是方大人的小老婆,那女婴也多是方大人的女儿。不然,他怎肯悬出这大的赏银!” 玉娇龙听了不觉一惊,正想伫听下去,忽见何招来走了过来,便忙抽身返回内堂房里去了。 晚上,玉娇龙趁刘大姐给她送药来房的机会,婉转向她探询,才从她口里打听到一些消息:原来过年以后,方大人见大雪已停,便派人去客店接方二太太,才知方二大太早在过年前一天便已离开客店雇车去肃州,方大人十分诧怪,经派人严查,才从店家胡成口里查明方二太太将女换子,匆匆冒雪离店的前后情形;又从黑三口中逼出姓春的妇人如何追至祁连山山道垭口,发现车马坠崖,又如何寻进谷去了等情况。 刘大姐谈了这些她听来的消息后,又说道:“官府到处张贴悬赏榜文,访查得急,听说还派人在嘉峪夫盘查,只要是带着小孩的单身女人,都要严加盘问后才得放行。” 玉娇龙笑了笑,说道:“碰巧我也是单身女子,带的这孩子也是女儿,等我病全脱体出嘉峪关时,看他们放不放行。” 刘大姐瞅着玉娇龙,半打趣半认真地说道:“这确也是够巧的了。还有更巧的是,你恰好也骑的一匹大黑马!说老实话,当我听了这消息时,也曾犯过疑,为你担心过。 后来我细一琢磨,又认为你决不是方大人悬赏寻找的那个女人。“玉娇龙:”你这认定是从何琢磨来的?“ 刘大姐:“你那样疼这孩子,连在昏迷中都还在不断地呼着她名字,不是自己的亲骨肉,哪能这般连心。所以我相信你不是那个被人换走自己儿子的女人。” 玉娇龙瞅住刘大姐,似笑非笑地说道:“我要真是那个女人呢?” 刘大姐先是一怔,然后又退疑片刻,慨然说道:“你要真是那女人,我一定护着你,决不会拿你换赏去。” 玉娇龙笑了笑,说了句“你真是个好心人”,便把话题扯开了。 第二天清旱,玉娇龙发现何招来在房外走廊上荡来荡去,还不时侧过头来向她房里张望。玉娇龙见他神情诡异,便忙躲身窗后注视着他的动静。一会儿,见他又匆匆退到外堂去了。玉娇龙感到有些可疑,不由心里戒备起来,便忙将零散什物收装囊内,以备应付仓促。她刚刚收拾停当,忽见刘大姐面带怒容,急急忙忙地进房来了。她见玉娇龙已收拾好行李,便忙问道:“你可是要走?” 玉娇龙注视着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刘大姐:“你病还未好,照说还应调养一些日子,不过……走了也好。” 玉娇龙:“刘大姐,你不说我也明白几分了。你怎嫁给了何招来这样一个人!” 刘大姐又羞又愧,只好叹息一声,说道:“都怪我有眼无珠,遇上这样一个冤孽! 他听了一些风声,就已对你起了疑心,昨晚和我商量,说要去报官领赏,被我抢白了一顿。适才我寻他不见,听一个店伙计说,他出店径往北街那边府衙去了。我看他可能做出损德事来,特来关照你一声走与不走,你心里有数。“玉娇龙:”刘大姐对人如此忠信,我将铭感寸生。事不宜迟,我打算立即动身,烦刘大姐就去关照一声,叫店小二给我把马备好。“ 玉娇龙等刘大姐刚一离房,便忙将雪瓶用兜带紧紧系在怀里,挽着行囊来到前堂。 店小二亦已将大黑马牵来,玉娇龙搭好行囊,牵马向店外走去。不料她刚走到门口,正好碰着何招来匆匆从外面进来。何招来见了玉娇龙先是一怔。张大一双惊诧的眼睛注视着她,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神情,嗫嚅地说道:“你……你……是谁?”。、玉娇龙嗔了他一眼,也不答话,牵着大黑马宣向门外走去。 何招来急了,忙上前将她拦住,说道:“你还不能走。” 玉娇龙忍住心头的厌恶,冷冷问道:“你想干什么?” 何招来听到玉娇龙的口音,不禁又是一惊,他忙从头到脚将玉娇龙打量一番后,惶惑地问道:“你究竟是谁?我好像见过你来?” 玉娇龙鄙夷地瞟他一眼,说道:“谁耐和你叨唠,我还要赶路去。”说完又向门外走去。 何招来忙又抢步奔到门口,拦住她的去路,说道:“你要走不妨,只是得把你怀里的孩子留下。” 玉娇龙不由勃然怒恼起来,她一挑眉,眼里闪过一道亮光,喝了声:“闪开!”随即一掌向何招来胸前击去。何招来顿觉眼前金星直冒,还未及呼叫,便已跌出一丈开外的街心去了。玉娇龙出了店门,正欲翻身上马,忽见街口那边涌出一群衙役,押着一名带着锁链的人犯直向客店走来。玉娇龙一看就已经明白那些衙役是为她而来,她不愿和他们纠缠,便忙一跃上马,准备冲过街口奔出城去。这时,只听一位领班衙役大声呼喊道:“休要放走那姓春的妇人!”不料玉娇龙刚一勒转马头,何招来已从地上爬起,亡命地扑了过来,张开双手拦住马的去路,仰面瞪着玉娇龙说道:“你也姓春?!我何招来眼尚不花,你以为我就认不出你来!” 玉娇龙见何招来似已认出自己来了,着实吃了一惊。她一咬唇,心里暗说道:“非是我容你不得,是你自来寻死了?”迅即从鞍旁抽出剑来,正要挥剑斩去,却猛然想起香姑,不禁又停下手来去何招来乘机转到马后,伸手揪住大黑马的马尾,大声呼喊道:“快来捉住这妇人……”不料他喊声未落,那被他激怒的大黑马,猛然飞起后蹄向他胸前踢去。只听他一声惨叫,口里喷出一滩鲜血,便躺在地上不动了。 就在这时,那群衙役已围上前来,玉娇龙正想挥剑纵马冲出入群,忽然认出那个被押在前面的犯人正是黑三。她见黑三神情惨戚,狼狈不堪,不由又收住缰绳,问黑三道:“他们为何捉你至此?” 黑三惨然道:“方二太太被人抢走,官府疑是我黑三干的;他们已经知道了方二太太以女换子的事,押着我前来认人。” 那位领班衙役手提齐眉棍上前一步,指着玉娇龙盛气凌人地说道:“你一个妇道人家,竟敢纵马行凶,定非善良之辈,还不快快下马,将拐骗的孩子交出,乖乖随我见方大人去!” 玉娇龙哪里受过这等侮辱,早已激怒得变了脸色。但她仍强按捺住心头的怒火,用剑指着那位领班衙役冷冷说道:“回衙转告你方大人去,抢走他二太太的乃是祁连山的黑山熊,与这位赶骆驼的黑三无关。作官应廉明清正,休要诬良为盗。至于换子之事,纯属乌有,休去轻信讹传。” 领班衙役瞪着玉娇龙说道:“你行了凶还敢这般桀骜!管你乌有不乌有,且随我见方大人去。”说完将手中齐眉棍一摆,就向玉娇龙马头逼来。其余衙役也举棍提刀一涌而上。 玉娇龙正想放马冲出,那领班衙役却猛然将齐眉棍向马头打去。大黑马受惊,倏然腾起前蹄,差点把玉娇龙颠下马来,她怀里的雪瓶也被惊得呱呱直哭。领班衙役不等马蹄落地,又是一棍向玉娇龙腰际点来。玉娇龙恼怒已极,忙用剑挑开棍梢,顺势翻手一剑向他咽喉刺去。只见锋光一闪,领班衙役便栽倒地上,玉娇龙柳眉高挑,杏眼圆睁,勒马提剑,忽对众衙役道:“敢来挡路的,有如这厮!” 众衙役已被惊呆,谁个还敢上前!玉娇龙环顾众衙役,冷笑一声,然后将马一带,大黑马昂首奋鬃,荡开四蹄,突出西门,直奔嘉峪关而去。 第三十七回 再出玉门断瑰投石 重来木屋落魄寻人 玉娇龙纵马如飞,一路向嘉峪关驰去。她知道,出了嘉峪关,不消两日便出玉门。 出了玉门,指日可入西疆,她便有如龙归苍海,可以任意邀游,不再为玉府的荣辱和自身的安危担惊受怕了。 远远长城在望,嘉峪关已出现眼前。玉娇龙放慢马蹄,缓缓向关门走去。一面她装着着不在意地环顾四围景色,一面却暗暗留心察看关前动静。她见在关门前进进出出的多是附近百姓,两名守在关口内的军士,各自抱枪在手走来走去,对来往行人并未稍加盘诘。玉娇龙再看看两旁店铺,亦未看到有甚可疑迹象。于是,她在离关门一箭之地跨下鞍来,牵着大黑马缓步从容向关门走去。进了美口,那两名军士抬起头来,只木然地看了他一眼,又无精打采地缩下头去。 玉娇龙刚刚出了关口,忽见关墙壁下站着三人,六只眼睛一齐向她盯来。玉娇龙不觉一怔,正欲攀鞍上马,那三人已窜到她面前。为首那人,年约四十开外,豹头鹰眼,身手也显得十分敏捷。他离玉娇龙面前三步站定,抱拳说道:“肃州府衙捅快陈彪,奉方大人差遣,在此访寻他二夫人在凉州道客店里失去的小女千金。我看小娘子这身打扮和这匹坐马,与店主胡成所说的一般无二,敢烦小娘子随我等同回府衙,以明究竟。” 玉娇龙:“你方大人失女与我何干!” 陈彪:“有关无关,回到府衙便知分晓。” 玉娇龙带怒说道:“我不去又怎样?” 陈彪说:“强押不如好邀。小娘子休得任性。” 玉娇龙怒叱一声:“放肆!你敢无礼相强?!”她忿然转身便欲上马。 陈彪枪前两步,一把抓住缰绳,厉声说道:“你敢违抗官府!” 玉娇龙也不答话,一掌向陈彪胸前击去,陈彪赶忙侧身躲过;玉娇龙迅又飞起一脚向他腰际踢来,又被陈彪闪开。玉娇龙两击不中,不禁由羞变恼,怒气倍增;陈彪虽然躲过一掌一脚,却不禁大吃一惊,他已从玉娇龙的掌风和脚势中,感到了她那令人心悸的技艺。玉娇龙横眉屹立,冷对陈彪;陈彪瞠目相视,面露惊疑。二人相持片刻,陈彪弓步下身,摆开架式。这时,那两名捕诀亦窜到玉娇龙左右,准备夹击。玉娇龙毫无惧色,唇角边浮起一丝冷笑。陈彪猛然一声大喝,随即发出一拳,直向玉娇龙面门击去。 玉娇龙将头一侧,迅即伸出两指向他胁间点去。陈彪吓得赶紧缩回拳头,随即伏地一腿扫向玉娇龙双脚。玉娇龙一跃而起,腾身跳到大黑马的身右。那左右两名捕快乘机向玉娇龙逼来,交手不过三招,一个已被她踢出老远;一个已被她点瘫在地。陈彪急红了眼,玉娇龙紧咬住唇,二人隔着马头,互相戒视着。正在这时,大道上响起一。阵蹄声,西路上有十余骑官兵向关前驰来。那十余骑官兵,来到离玉娇龙和陈彪前面约十丈之地便突然停下马来。那些官兵原是关上驻军,刚从西路巡逻回来。 他们立马路上,既不上前盘诘,也不回营歇息,只在一旁观望。 陈彪见来了官兵,精神陡然一振,绕过马头,从侧面扑了过来,觑着玉娇龙只有单手接招,便双拳并举,向她左右耳门打来。玉娇龙将身一仰,躲过拳头,顺势猛然抬腿一脚,正好踢中陈彪下腭。 陈彪又痛又羞,愤怒已极,也顾不得伤了玉娇龙缠裹在怀里的孩子,连发数拳,直向她胸前击去。玉娇龙或迎或闪,一一让过。 陈彪忽而发拳,忽而起腿,一阵猛捣狠踢,专拣她要害处打来。 玉娇龙仅凭只手招架,又要护着孩子,被逼得连连后退,顿时间,她怀里的孩子被惊得哇哇直哭,大黑马也彼搅扰得不安分起来。玉娇龙眼里倏然闪起一道亮光,趁陈彪,一脚对她胸前踢来之际,运力于指,对准他的脚踝斜削下去。陈彪有如碰上刀刃一般,感到锥心似的疼痛,一咧嘴,立即蹲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玉娇龙指着他冷冷说道:“我体念天德,饶你一死,回去告诉你方大人,他要寻人,就到祁连山中找黑山熊去!” 说完,她一跃上鞍,催动大黑马,向横列道上那十余骑官兵冲突过去。那十余骑官兵不但未加阻拦,反而赶忙拨马让道,任她扬长而去。 玉娇龙纵马如飞,一气奔驰了二十来里,方才放缓马蹄,看看周围景色。她往前望去,但见戈壁辽阔,遍地磺沙,渺无村树。 一时触动愁思,回首在事,不觉百感萦怀,抚鞍欲位。玉娇龙正怅惘难禁间,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她不由回头望去,见一位校尉装束的军汉,扬鞭催马从后驰来。等那马来得近切,玉娇龙瞥见那军汉有些眼熟,她不禁暗吃一惊,赶忙回过脸去,将马约束道旁,让那军汉过去。不料那军汉刚驰过她的身旁,突然勒住坐马,将她打量片刻,随即忙又翻身下马,走到玉娇龙马前,躬身说道:“我果然没有认错,你真是玉小姐了。” 玉娇龙大吃一惊,将他盯了一会,问道:“你是谁?” 那军汉道:“我名马强,原是帅府校卫。玉小姐当年在乌苏城外骑马,多是小的侍候。” 玉娇龙猛然想起来了:那次出城骑马,在草原上为巴格所辱,因此而初遇罗小虎,当时随身侍候自己的两名小校中,就有此人。她欲不相认,情理难违,欲即相认,势又不容,一时间,她真感进退两难。玉娇龙犹豫片刻,肃然问道:“你在哪里认出我来? 又赶来则甚?“ 马强从玉娇龙这问话的声音和神态里,感到一阵寒战,不禁退后一步,忙答道:“适才我和哨营的弟兄巡哨回关,见小姐和陈彪在关前交手,弟兄们正要上前盘究,我却认出是小姐来了。便忙止住众弟兄,只在一旁袖手,直等小姐去后,我总觉有些蹊跷,才借故赶来相认,想问问小姐因何孤身至此,有无需小的尽力之处?” 玉娇龙在这短短的问答之间,也曾出于防患未然,几次闪起过除掉马强的念头,终因无恨无怒,碍难下手。如今听他说出这段话来,更是感他为人忠义,动了自己旧情,就是祸将不测,也不忍昧心下手了。玉娇龙略一沉吟,又问道:“你几时离开乌苏?又如何到这里来的?” 马强道:“玉大人奉召回京时,因知我是肃州人,家中尚有老母,便将我带到肃州,把我拨到参将吴超大人麾下,将我招为骑尉,率领百骑哨兵,驻守嘉峪关一带。” 玉娇龙不由心里一动,问道:“你可知祁连山中有个黑山熊,他如今竞到凉州道上抢劫行人来了?” 马强道:“听说方大人的宝眷不久前在凉州道上被劫,但我疑多半是外路贼人所为。 黑山熊惯干赶蛋分赃勾当,他是从不曾在凉州境内作案的。“玉娇龙:”此人究竟如何?“ 马强道:“此人党羽遍凉州。与官府多有勾结,掌红吃黑,确是一霸,适才与小姐交手的那位陈彪,亦是黑山熊的爪牙,小姐太便宜他了。只是不知小姐因何与他交起手来?” 玉娇龙道:“只为他前来盘诘,出言不逊,惹恼了我,才动起手来的。” 马强:“此人实在可恶!去年香姑过此,就险些落在他的手里。” 玉娇龙听他提及香姑,不觉又惊又喜,忙问道:“你见到过香姑?” 马强:“不只见到过,她和哈……她那位新姑爷和她舅舅,还是我一路护送出玉门关去的呢。” 玉娇龙惊喜万分,激情满怀,急于想从马强口中探出一些消息,却又不愿露出急迫情态,只淡淡地说道:“你可将香姑情况说来听听,我也正想在此歇息。”她随即翻身下马,到路旁寻个地方坐下。 马强也跟着到她身旁,仍恭恭敬敬地站着,把香姑过关前后的详细情况,一一说出:“这事说来也巧,去年三月尾间,我屈指算计着有几位弟兄要从河北回来了,便天天在关口附近等候他们。一天,我看见陈彪也带着几名捕快在关口转来转去,行迹十分诡秘。 我犯了疑,便问他有何公干。他悄悄告诉我说:北京九门提督衙署新任提督田项大人给肃州府衙来了公文,说西疆马贼贼首半天云潜入北京作了巨案,估计可能窜回西疆,知照肃州府协助提督衙署严加缉拿。陈彪说,他正是奉府衙差遣,为守候半天云而来的。 我听了大吃一惊,就更是不敢稍有疏忽,时刻注意周围动静。四月初一下午,我在门楼上看见陈彪正在气势汹汹地拦住三人盘诘,眼看他就要和其中一位年轻的后生动起武来。 我仔细一看,认出了三人中有个女子乃是香姑,便急忙赶下楼去,劝住陈彪,并说香姑是我在乌苏时就认识的,还是我干妹。陈彪见我说得认真,心里虽然疑惑,也不便再加为难。我把香姑和她新姑爷以及她舅舅三人,接到我营里去住了两天,我怕路上又出差错;第三天才由我亲自把她三人送出玉门关去了。“玉娇龙仔细地听着,一字一句都暗暗作了推敲。她已从马强的这番话里,窥测到了他有意隐讳和未便言明的真情实况。 其中有些叙述,在她听来,实无异于掩耳盗铃之举,令人不禁暗暗发笑。只是他力何要在自己面前隐讳一些重要的真实情况。 这却又是玉娇龙急于想探知的了。因此,玉娇龙在听完马强的话后,沉思片刻,忽又问道:“你要等的那几位从河北回来的弟兄是谁?他们回来了没有?” 马强愣了一会,才吞吐含糊地说道:“都是一些在乌苏结交的朋友,已经陆续回到西疆去了。” 玉娇龙笑了笑:“你为何不对陈彪明言香姑乃是玉大人的婢女,却要把她说成是你干妹?” 玉娇龙这一突然的问话,使马强如被击中了要害一般,张口结舌,久久应不上话来。 他过了半天,才嗫嚅地说道:“我怕连累及玉大人。” 玉娇龙:“何连累之有?” 马强低头不语。 玉娇龙忽又问道:“你可知香姑的丈夫竟是何人?” 马强一下抬起头来,惊惶地望着玉娇龙…… 玉娇龙以一种审究的目光注视着马强,又问道:“哈里木是你在他随香姑出关时才认识,还是过去就认识的?” 马强已被逼问得无法躲闪了,只好硬着头皮,坦然说道:“我与哈里木是在他前年九月和艾弥尔兄弟等一道进关时才认识的。” 玉娇龙:“你早就认识艾弥尔了?” 马强:“在乌苏时就认识了。” 玉娇龙:“你可知哈里木和艾弥尔他们是什么人?” 马强不吭声,只点点头。 玉娇龙:“你要等的几位从河北来的弟兄,是否就是哈里木、艾弥尔他们?” 马强还是只点点头。 玉娇龙:“哈里木已随香姑回来了,还有艾弥尔呢?他可已经路过这里回到西疆去了?” 马强:“回去了。是五月底到的这儿,也是我把他们送出玉门关的。” 玉娇龙默然许久,才又淡淡地问道:“他们一。几人?一路平安否?” 马强:“他们一行三人,除艾弥尔和乌都奈兄弟外;还有一位从京城来的朋友。过了玉门关,便是他们的天下,都已平安回到西疆去了。” 玉娇龙:“陈彪岂能轻易放过他们?!” 马强:“陈彪一直守候在此,多亏哈里木和香姑过关时就和我通了消息,我为接应他们也暗中做了准备。他三人来到嘉峪时,并未贸然进城,先躲在一个回部兄弟家里。 艾弥尔兄弟先来给我报信,我在营里挑选了十几名心腹弟兄,借着巡哨,去到那位回部兄弟家里,让他三人扮成巡哨骑兵,混在骑哨里,很轻易地便蒙过了陈彪,由我和弟兄们护送着,出了嘉峪关,又一直将他们送出玉门关后才回营的。“玉娇龙虽只默默地听着,但她心里却荡起千缕离情、万种愁绪。那几年来和她甘苦与共、患难相依的香姑,那与她肝胆相连、生死连命的罗小虎,虽然历尽千辛,却都已各得所归,各得其所;惟独自己还在茫茫歧路,浪迹萍踪,沦落天涯。玉娇龙既为香姑和罗小虎已经平安地回到西疆而感到满怀欣慰,又为自己的飘零多舛而暗自伤悲。她独自出神一会,忽又警觉地问马强道:”你既在关前就已认出我来,为何不在关前认我,却赶来则甚?“ 马强:“实不相瞒,前些日子,从京城来的过客中,对小姐有些谣传。” 玉娇龙神情肃然,却又淡然地问道:“什么谣传?” 马强:“说玉大人已罢宫在家,小姐已投崖自尽。我却未信。” 玉娇龙突然站起身来,逼视着马强,凛然说道:“马强,你听着:玉大人并未罢官,玉小姐确已投崖身死。这世上决不会再有人能见到玉娇龙小姐了,除非那人也去到阴曹地府!记住:我姓春;今日之事,不得对谁说出半字。” 马强被玉娇龙那凛凛的神情和严厉购话语惊呆了,吓得连连后退,诺诺连声。玉娇龙不等他回过神来,早已纵马驰去。她驰出约十来丈远处,猛又翻过身来,扬手一箭,马强头上盔缨应弦落地。玉娇龙勒马回头对他喝道:“你敢泄露半字,有如此缨!” 马强差点吓破了胆,玉娇龙这才略放下心。 玉娇龙在遍地砂砾的古道上奔驰了两天,方才到达玉门。 她在城里略事小憩,进过食,又买了一些用品,因见天色尚早,便又催马起程。 玉娇龙原以为玉门关一定十分雄险,她一直把它当作西域和内地的分界,因此,每当她想到玉门关,总会情不自禁地动起故国和异域之思。可是,今天她勒马来到关前。 既不见有雄关,也来看到固墙,却只见到一座荒颓的士堆耸立在那儿,据说那就是几百年前的关门遗址。玉娇龙立马堆前,凭吊这座长留史册的名关,千百年来不知送走多少离人征夫,迎来多少朝天使节。如今却变得这般废颓,除了使人怆然兴悲,并来留下一点足以发人豪情壮志的痕迹。玉娇龙回首东望,迢迢千里,家国难投;举目西眺,冰雪连天,莽原浩浩,归宿何处?她彷徨四顾,不觉潸然泪下。 这时,也有一些入疆的贩夫商旅打从这儿经过。他们走到堆前,都要停下步来,从地下拾起一个泥团或石块,背着往堆上一甩,然后就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玉娇龙一连看了几人都是如此动作,她只觉奇怪,却不解为何。她等一位中年商贾模样的人正拾起石块,便上前问他道:“请问,这投石上堆,可是讨个旅途吉利?” 那商旅模样的人说道:“哪里是讨什么吉利!这是多年来出塞人留下的风俗。这土堆乃是旧时关口,凡是出塞的人谁还指望生还,只有拾块泥石权当作自己的魂魄,把心留在关内。” 那人说这话时,眼里噙满了泪水,也不等玉娇龙再问什么,忙将石块反手一甩,便踉跄上路。 玉娇龙听了那人这番话后,更加触动一片乡思,顿感柔肠欲断,惆怅难禁。她也随着翻下马来,拾起一片碎石,默默念道:“玉门玉门,过客断魂,生死悲欢,由命由人?”然后一扬手,将碎石抛上堆顶,迅即跨上马背,头也不回地飞奔而去。这时,她也怀着一般旅客的心情,不再存活着进关的希望了。可她刚跑离土堆不过一里之地,她怀中的雪瓶突然啼哭起来。玉娇龙猛然一怔,想起她失踪在祁连山中的亲生儿子,赶忙将马勒住,回过头来,凝望着那层峦接天,叠叠绵绵的祁连山,她真不禁感到心如杵捣,片片欲碎了。她望着那皑皑莽莽的群山,心中暗暗发誓道:“我终将重入玉门,踏遍祁连山,不寻回我那失去的儿子,死不罢休!”然后才拨转马头,快快前行。 玉娇龙出了甘肃地界,直奔哈密。她一路顶风冒雪,茹苦含辛,历尽千重险阻,饱尝万种艰难,整整走了一月方才到达迪化。她匆匆逃离肃州时,病体本来痊愈,加以长途跋涉,更是劳累不堪。因此,到了迪化,她已是筋疲力竭,百感不支。她决定在迪化暂住几天,略事养息。于是,便在城里找家客店住了下来。 玉娇龙三年多前从乌苏来看她舅父黄天赐时,虽只在这城里住过短短一段时间,但她对这里却感到比对京城还要熟悉。 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尽管装束互异,言语各别,但一个个都显得悠游自在,到处是歌笑声喧,使她感到倍加亲切。她自来到这里以后,心情也突然变得轻松起来,无须再像在内地那样,时时受怕担惊,处处都得提防戒备,甚至对每一个路人投来的眼光,都要怀着三分戒意,在这里,她可以无忧无虑地在街上走来走会,可以从容不迫地照顾雪瓶,每天送给她无数次深清柔蜜的笑脸,尽情地逗逗她,慢慢地将她看个仔细。 玉娇龙在这养息的日子里,并非得过且过,也未乐而忘忧。 她窖封在心头的一坛苦水,却也趁着她在这暂时闲静的时刻,又慢慢浸透出来。每当夜深人静,雪瓶已熟睡过去,她总是在床上辗转反侧,彻夜不眠。罗小虎的身影总是不断在她眼前闪现。 那雄伟的躯体,勃勃的英姿,以及他那双深情而又略带嘲弄神色的眼睛,都使她心醉神摇,眷恋殷殷。只要一想到罗小虎,她的心便会情不自禁地感到一阵颤抖,但随之而来的,却又是一阵阵无端的哀怨:怨他不应自甘沉沦,迷于草莽,只能终生与盗贼为伍,难成正果;哀自己福浅命薄,自堕情海,落得远投异域、将来如何结局!她还思念起在京城的父兄,被换失在祁连山中的儿子,也驰念起在京城西郊埋葬着自己的那座坟墓……这一切又使玉娇龙魂断神伤,悲惋欲绝。 眼前,唯一能给玉娇龙带来一些儿藉慰的就只有雪瓶。她对雪瓶早已捐弃了一切前嫌,早已不再有所迁怒,她已把她当作自己亲生的血肉,在她身上倾注了自己全部的怜和爱。可是,只要雪瓶吮饱了自己的奶汁,静静熟睡过去的时候,一种孤独无依之感又袭上玉娇龙的心头,她只有悄然拭泪。 玉娇龙在迪化养息了几天,劳顿虽已渐渐消除,但身体仍时有不适之感。她知道自己所患的疾病并未根治,急需找个安静的地方来好好将息一下。但到哪儿去呢?投到罗小虎身边?这当然是她几年来梦寐以求的归结;但她一想到自己愤气离开王庄时的情景,想到他身边那些粗野无礼的弟兄,想到那流窜无定的生活,想到那林居野宿的狼狈境况,她的心又不禁感到一阵厌恶和战栗!她觉得自己虽已落到如此难堪境地,但凭恃自己的武艺剑法,尽可横行西疆,任他朝廷官军,或是当地的巴依、怕克,谁敢渎犯,谁敢不尊!哪能屈身去受那班鄙夫马贼的奚落?!去找香姑?香姑定然随着哈里木身居贼巢,找她又有何用处! 玉娇龙暗自盘算,思来想去,竟突然想起达美来了,那荒僻的小村,那恬静的木屋,那一夜相依的情景,那依依送别的神态,点点滴滴,都在她心里留下了又甜又美的回忆。 玉娇龙一想到达美,脸上不由浮起笑容,心里也烘起阵阵暖意。她抱起刚睁开睡眼的雪瓶,亲亲热热地对她说:“乖乖,我带你投达美小娘去。” 第二天一早,玉娇龙便离开了迪化,仍沿着她三年多前走的那条小道,向达美住的那个村庄走去。她出了西门,沿着河边驿道走了两里多路,来到一片树林里,那正是早年罗小虎从草原送她到迪化时和她分手的地方。树林还是那样茂密,林间小道还是那么静谧。玉娇龙立马林中,默默沉思,耳边又响起了罗小虎从小道上传来的“两心不变,后会有期”的话语。一瞬间,她几乎分辨不清自己是梦游在现实中,还是在梦境的追忆里,只觉得迷迷惚惚,黯然神伤。 玉娇龙循着小道走出树林,穿过一片田野和村舍,草原已经在望。她一见到草原,竟如重回久别的故乡一般,心里感到一阵莫名的喜悦。她一时兴起,将缰绳一抖,策马向草原飞驰而去。 进入草原,前面突然出现了一群人,有挑担步行的,也有赶马的,看样子多是一些脚夫商贩。玉娇龙总觉有些诧异,心想,这又不是通衢大道,怎会招来这多商旅?她不由放慢马蹄,缓缓向那群人赶去。当她行过那群人身旁时,见他们一个个都抬起头来惕视着她,脸上露出疑惧之色。玉娇龙愈加诧异起来,问道:“诸位往何处去?” 那些商旅们只好奇而戒备地打量着她,谁也不肯应声。 玉娇龙越发疑惑了,又说道:“此去遍是荒漠,并无村镇,诸位莫非迷了方向?” 商旅中有位挑着一挑货担的汉子,盯住玉娇龙反问道:“请问大嫂,你又是往何处去的?” 玉娇龙用马鞭指着远远边际说道:“我到草原那边探亲去。” 商旅中另一位赶马的汉子道:“实不相瞒,我们是绕道去乌苏的。” 玉娇龙不由一怔:“去乌苏?!为何不取道石河子?那才是大道。” 赶马汉子道:“最近以来,半天云一伙马贼经常在石河子一带出没,逢人便劫,害得许多小商小贩倾家荡产,无以为生。我等迫于生计,无可奈何,只好绕道而行,也只图个侥幸。” 玉娇龙不觉一惊,心里一阵扑腾,脸上也顿感热躁起来。她呆了片刻,说道:“听说半天云专与官家及豪商巨贾作对,从不劫掠小商小贩,怎会如此不义,逢人便劫起来?” 挑货担的汉子冷笑一声,说道:“哪有不吃肉的虎,哪有不抢人的贼!过去确也有人把半天云说成是条义烈汉子,如今提起他来,谁不怨恨连声!” 玉娇龙在马上感到一阵晕眩,心头竟隐隐作痛起来。她咬咬唇,问道:“你这话可真?” 挑货担的汉子道:“如若不真,我等何苦绕这么远的路来?” 玉娇龙:“驻守昌吉的官兵难道就任那些马贼横行?” 赶马汉子说道:“官兵只护着那些大商大贾,哪里管得我等死活!” 挑货担的汉子也说道:“几月前有支骆驼商队在沙漠被半天云劫了,游击肖准闻报后便立即率领昌吉骑营去追,和半天云厮杀一阵,两边都死伤了许多人马,可我们这些小本生意人被劫,肖准得知后,却连哼都不哼一声。” 玉娇龙低下头来,陷入沉思。她自从回到西疆后,时时都在盼望着能探得一些儿罗小虎的消息,可每当话到嘴边,却又怯虑重重,羞于启口。她万万没有料到,今天偶然从这群商旅口中得来的消息,却又是那样使她感到意外和惊异。一时间,羞愤、失望和悔恨竟一齐涌上心来,她沉入了自艾和自伤。眼前她马蹄踏行着的这片草原,正是三年多前她和罗小虎双双同骑共行的草原,罗小虎的音容笑貌和虎虎英姿,又不断在她眼前闪现。她怀着刚刚听来的怨愤,竭力想把对他的眷恋变为鄙薄,可不知为什么,她又总是鄙薄不起来。闪现在她眼前的罗小虎和那群商贩们所谈的半天云毫无相似之处。玉娇龙感到迷惘了。她转念一想:罗小虎决不会干出这等事来!这决不是半天云所为!兴许是他手下的弟兄们背着他干的。人与人之间,良莠本就不齐,更何况马贼!只是不知罗小虎可知道否?玉娇龙这样一想,心里又才略微平静下来。 玉娇龙正在马上沉思着,忽听那群商贩中有人发出一声惊呼:“看,马贼来了!” 商贩群中顿时引起一片惊慌,有呼天唤地的,有弃货逃窜的,顿时乱作一团。 玉娇龙忙举目望去,果见西边不远处,出现了十余骑人马,正向这边横截过来。玉娇龙已从那群奔马的气势中察出了他们不善的来意,便忙对着那帮正在张惶失措的商贩喝道:“你等休要惊惧,有我在此,就不许他们胡为!” 说也奇怪,那群惊慌乱窜的商贩竞被玉娇龙这样一喝很快就安静下来,一个个张大着惶恐的眼睛盯住玉娇龙,看她作何举动。玉娇龙镇定自若地对众商贩们说道:“你等切勿各自散逃,我定可保得你等平安。”说完,不忙不迫地策马绕到众商贩左侧,立马于前,迎着那越来越近的十余骑人马。当那十余骑人马箭一般地向玉娇龙冲来时,玉娇龙却有如生了根似的,屹然不动地立在那儿,以致使得那些人反而大吃一惊,慌忙勒马不迭。一时间,只见马立人翻,嘶鸣叫喝,混作一团。玉娇龙睥睨而视,唇边挂着一丝冷笑。 那十余骑人马中,为首一骑汉子,年约三十来岁,头戴狐皮罩耳风帽,身穿蓝缎箭袖罩袍,腰挎一柄月形马刀,满脸骄悍之色。他闪着一双惊诧的眼光,把玉娇龙打量一阵后,问道:“你是什么人?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先露个底儿,以免发生误会。” 玉娇龙并不答话,却反问道:“你又是什么人?来此则甚?” 那汉子道:“我就是名震西疆的半天云手下一名头目,奉首领差遣,来给弟兄们筹点费用。” 玉娇龙:“听说半天云为盗有道,从不凌弱暴寡,也是一条好汉,怎竟抢劫起这些小本谋生的商贩来了?!” 那汉子瞅着玉娇龙,瞅着瞅着,眼里渐渐闪出一种邪恶的神色,说道:“我在这昌吉周围几百里,拦劫了不少人,还从没听人说过我们首领一句好话。你既然瞧得起我们首领,不如随我同去,给他作个压寨夫人,保你称心如意。” 玉娇龙羞得满脸通红,似怒非怒地喝道:“住口!你怎敢这般无礼!回去告诉你们首领,为盗已是不仁,凌弱更属不义,大丈夫何事不可为,奈何甘于为盗!” 那汉子道:“你不愿做盗贼的老婆,这也好办,不如就随我去,我从明天起便可洗手不再干这勾当。” 玉娇龙勃然大怒,指着那汉子厉声喝道:“你再胡言,我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那汉子一声狞笑,说道:“难道你还能逃过我的掌心?!你这个香瓜,我算扭定了!”他回头吩咐一声:“动手!”那十余个汉子便一齐跳下马来,操着腰刀向玉娇龙身后众商贩扑去。 玉娇龙大喝一声:“住手!”迅即从鞍旁拔出剑来,一跃下马,迎上前去,便和那十余条汉子厮杀起来。可笑那群汉子开始还嬉皮笑脸,漫不经心;一交上手,只见玉娇龙运腕抖剑,一柄剑顿时变作数团亮花,仅仅几眨眼功夫,便有三四个汉子手里的刀已被击落,逼得那群汉子连连后退,谁也不敢再上前一步。 这时,那为首的汉子已拔刀在手,赶了过来。他一面喝骂着那些汉子,一面举刀指着玉娇龙道:“看你长得这么俊俏,却原是只母老虎!你休逞强,我先来陪你玩几招,然后再陪你快活去。” 玉娇龙气极,只见她一咬唇,双眉微微一挑,嗖地一剑向那汉子咽喉刺去。那汉子赶忙举刀去拨,玉娇龙倏然抽回剑来,趁那汉子一刀落空之际,翻腕一剑,只听“唰” 的一声,剑尖已将他身上穿的那件蓝缎罩袍划破,剑锋从胸至腹,直透内衫。那汉子吓得面如上色,还想举刀拼杀过来,玉娇龙迅又剑随身进,虚送一刺,抽剑一击,正好平击在那汉子手腕上。那汉子只觉一阵钻心般的疼麻,手中的刀早已失手落地。玉娇龙随即抢步上前,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她怒犹未息,正欲举剑砍去,猛一转念,便又将已经悬在空中的手慢慢落了下来,逼视着那汉子,冷峻而严厉地说道:“看在……天的份上,饶你一命。你且从实讲来,你叫什么名字?” 那汉子战战兢兢地眨巴着眼说道:“我名……叫……叫乌都奈。” 玉娇龙愣了他一眼,不禁想笑,却又不便笑出来。她又问道:“你出来拦路抢劫,是奉了你家首领差遣,还是背着首领干的?” 那汉子看了看玉娇龙那凛凛难犯的神色,说道:“是背着干的。” 玉娇龙心里又是欣慰又是恼怒,略一沉吟,又问道:“你家首领现在何处?” 那汉子惊惶地摇摇头,说道:“他行踪无定,我也不知道。实实不知道!” 玉娇龙:“我看你不像是真正的马贼,你听着!今后不准再抢劫行人,更不得假冒别人的名姓!你如再敢胡作非为,我定不饶你!” 那汉子连连点头应是。他见玉娇龙顾自走了开去,这才爬起身来,带着那已被惊呆了的十余骑汉子,慌忙上马,向草原西边逃去。 众商贩等那帮马贼去远了,这才围上前来,不住向玉娇龙称玉娇龙既无得意之色,也不辞逊,只对着众商贩说道:“适才那汉子所供认的一番话,想你等已听得明白。四出骚扰抢劫行人,原是这帮流贼所为,非关半天云事!”说完,她跨上大黑马,离开众商贩,顾自向北疾驰而去。 一路上,玉娇龙心潮起伏,感触万端。她虽然已从那汉子口中弄清,眼前昌吉一带所发生四处抢劫的事,并非罗小虎所为,但那帮流贼却偏偏打着半天云的旗号,众口铄金,哪里还说得清楚。千错万错还是错在罗小虎不该作贼。过去所为本已为王法所不容,而今更是弄得恶名四播!以致使她自己只要一提到罗小虎,都会因这个名字而感到蒙羞受辱,玉娇龙真是伤心已极,她再也无心去观赏草原景色,也不愿再去勾起这片草原曾给她带来过的回忆。她只感阵阵无端的意乱心烦,只感阵阵难禁的精疲神倦。 第二天中午,玉娇龙终于回到了达美住的那个村落。她经过一天一夜的奔驰,过草原,走沙砾,除了坐下的大黑马和偎睡在怀里的小雪瓶,没见到一个人影,也没见到一只野兽,展现在她周围的,全是一片死寂。当她远远地一眼看到这个村落时,她那颗已快僵木了的心,突又急剧地跳动起来,她好像又从已被埋葬在京城的那座坟墓里走出,回到了人的世界。她这时才隐隐感到入不能离群索居,也需要有悲欢离合。她高兴得情不自禁地埋下头去,偎着雪瓶的小脸,充满感情地对她说道:“我的小乖乖,就快到你达美小娘的家,你又多了个能疼你的亲人了!” 玉娇龙来到村外下马,略一整衣理鬓,便牵着大黑马,穿过村落,缓缓向那边村口走去。村落还是三年多前的旧貌,还是那些乱石嵌砌而成的平顶矮屋,矮屋中还是那座高大显目的寺庙。玉娇龙隐隐感到有些异样的是,许多户人家的门都紧闭着,村前,坝里竟看不到有孩童在嬉戏玩乐,异常的寂静,竟变成一片萧疏,给人引起一种不祥的感觉。 玉娇龙出了村口,忙举目望去,她猛地一怔;脚步也突然停住了。眼前还是那口水塘,水塘旁边那几株高大的白杨树也依然如故。只是白杨树下那间用圆木钉成的小屋却不见了,只剩下满地的焦灰和瓦砾。玉娇龙木然地呆在那儿,惊诧,意外,怆然,怅惘,各种滋味一齐涌上心来,她好像突然变成无家可归一般,眼前是一片迷茫。 玉娇龙在木屋前徘徊许久,决心要把达美的下落打听明白。 她正茫然四顾间,忽见有一老妇提着一只木桶到池塘边打水来了,玉娇龙忙将大黑马拴在白杨树下,慢慢走到塘边,迎着老妇问道:“大娘,这儿不是布达旺老爹的家吗,怎变成了这般光景?” 老妇打量了玉娇龙几眼,漠然答道:“被人放火烧了。” 玉娇龙:“谁?谁放火烧的?” 老妇边走边冷冷地答道:“谁还能放火烧别人的房子呢,当然是那班没良心的贼呀!” 玉娇龙不由一怔,忙跟上前去又问道:“赋?什么贼?” 老妇回过身来,瞪着玉娇龙,气冲冲地答道:“什么贼?马贼!”玉娇龙镇定从容地说道:“真正的马贼决不会干这等事来。” 老妇张大着眼看了玉娇龙一会,态度也慢慢变得和气些了。 她反问玉娇龙道:“你这位大嫂打听布达旺老爹家干什么?你又是他家什么人?” 玉娇龙:“我和达美是结拜姐妹,是特地从远地赶来看望她的。” 老妇又仔细打量了下玉娇龙,忽有所悟地问道:“你可是三年多前曾来过她家的那位春姑娘?” 玉娇龙点点头。 老妇一下变得异常高兴起来,一刹间,只见她脸上的疑云收了,阴雾散了,迎向玉娇龙的却换成了一张慈祥的面孔。她一把拉着玉娇龙的手,说道:“走,到我家去,我再慢慢和你谈。” 老妇的家就离池塘不远,是一间乱石砌成的小屋,外面围着篱墙,却也十分幽静。 老妇帮着玉娇龙把马安顿好后,忙将她让进屋去,这才将达美家被烧的前后情况,详详细细告诉了她:原来,早已在这乌苏、昌吉一带销遁匿迹了的马贼,打从去年六七月起,忽又威风起来。他们在沙漠里劫了官兵饷银,抢了巴依的牧马,攻打了几处伯克的庄园,救出不少被他们抓去做工的穷苦百姓,这一来,可把那些军营里的千总和各地的巴依、伯克们吓得坐卧不安,慌了手脚。他们尽管平时互相勾心斗角,你倾我轧,这时却又联成一气,派兵四处追击围剿。闹了多时,不但连一个真正的马贼也朱捉住,反而趁此巧立苛捐,强纳杂税,只是苦了百姓。更奇怪的是,就在迪化、昌吉一带也时时出现了马贼,他们不去抢劫巴依、伯克,也不拦劫豪商巨贾,却专门劫扰百姓。去年九月的一天,村里突然闯来一群马贼,他们一进村就把达美家团团围住。看样子,那群马贼好似专为布达旺老爹和达美而来的。偏巧布达旺老爹放羊在外,达美又给她爷爷送粮去了。那群马贼扑了个空,便放火烧了达美家的房屋,又将全村洗劫一空,才大摇大摆地出村去了。 玉娇龙听老妇说了这番话后,不禁想到昨天在草原上也曾遇到过的那群贼人。她想,放火烧毁达美房屋的,会不会也是那帮人干的呢?他们和布达旺老爹、达美又结下了什么深仇大恨呢?这一切都使玉娇龙感到不解和困惑。因此,她只默默地听着,默默地思忖着,没插话,也没做声。 老妇讲完后,忽又问玉娇龙道:“春姑娘,你刚才说真正的马贼决不会干出这等事来,你这话是从何说起?” 玉娇龙:“都说马贼劫富济贫,许多百姓也一心向着他们。而今这帮强盗却反其道而行,因此,我量定这班强盗决不是真正的马贼。” 老妇听了直点头,说道:“其实,村里人,谁心里都有杆秤,谁也不相信这会是半天云的手下于出来的。不过,这帮强盗为何要打着马贼的旗号?他们又是安的什么心呢?” 玉娇龙不加思忖地说道:“马贼势大,他们不过是仗势行劫而已。” 老妇摇摇头,不以为然地说道:“马贼虽然势大,却是官兵和巴依、伯克的死对头,随时有被斩尽杀绝的危险,这帮强盗难道不知利害!” 玉娇龙默然了。她没料到老妇能说出这番话来,而这点却是她未曾想到的。她略感羞愧之余,不由对自己的明敏也有些疑虑起来。她突然感到自己已不及过去聪慧机敏,这兴许是由于过分的疲累以及过多的煎熬所致,这使她越更觉得自己急需寻个安静所在,住下来好好养息养息。于是她又问老妇道:“布达旺老爹和达美现在何处?大娘可知道他们的下落?” 老妇将玉娇龙带到门外,指着村北远远一排山脉,说道:“就在那排山的那边,是一片望不到边的草原。布达旺老爹带着达美到那草原上去了。你要找达美,就到那草原上找去,他们准在那儿。” 玉娇龙凝望着那排山脉,遐想神驰。她眼前出现了碧绿无涯的草原,放任无羁的骏马,温暖恬静的帐篷,逍遥无拘的生活,虔诚机警的布达旺老爹,纯真善良的达美…… 这一切都在召唤着她,这一切都勾起她深沉的怀念,她真想立即跨上大黑马,越过高山,向草原驰去。 第三十八回 崖穴栖身踽凉旷野 帐篷话密风雨草原 玉娇龙在老妇家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她便辞别老妇,又骑上大黑马,到山那边的大草原上寻找达美去了。 那草原真是大极了,极目远眺,芳草连天,无边无际。草原上看不见一个帐篷,一只牛羊,一个人影,也看不见一缕炊烟。 除了阵阵拂来的带有春意的微风,整个草原就只剩下一片空旷和死寂。 玉娇龙立马高坡,真不知如何纵马才好。伫思片刻,她只好拨转马头,沿着山脚,顺着草原边际向西行去。她一边走,一边不住向草原深处眺望,多么希望看见帐篷,找到人烟,哪怕仅仅只发现一两只走失的羊羔也好。可整整一天过去了,却连一点人迹也未发现。眼看太阳已经落进草原,一片巨大的阴影,工从山后渐渐伸展过来。玉娇龙急待找个可以遮风蔽露的地方,度过这漫漫的长夜,可在这茫茫荒野之中,哪儿是自己的栖身之所呢?几个月来,自己出生入死,茹苦含辛,迢迢数千里,奔波到草原,难道草原也容不下她这漂流天涯的苦命人?难道怀抱中嗷嗷待哺的雪瓶,也得陪伴自己露宿荒原?!此时此刻,一种难以抑止的孤独之感,又隐隐袭上心来。她真想大哭一场,把自己满腹的辛酸、满腔的苦水,向着这空旷浩瀚的草原,痛痛快快地倾诉出来! 玉娇龙无可奈何,只好信马由缰,一任大黑马漫无目的地去颠簸,去闯荡,她打算就这样骑在马上,走到天亮,去到天涯! 大黑马行着行着,却离了草原,径向紧靠山脚的一片密林走去。玉娇龙突然发现,一条似乎被人折斩出来的小路从密林边上伸展过来。她正感惊奇间,大黑马发出一声长嘶,不等她驱使,便驮着她一路小跑,沿着小路往密林穿去。玉娇龙的心突然紧缩起来,她真感到有些神秘莫测了。她一咬唇也不管是凶是吉,是危是安,只凝神察看着周围动静,一任大黑马行去。 大黑马穿过密林,来到一处崖壁,它一直将玉娇龙带到一处洞口,还不肯停蹄。玉娇龙急忙下马,小心翼翼进到洞内,发现洞内异常宽阔,地下也十分干燥。她借着洞口透进来的微光察看四周,只见地上铺着厚厚的松针,松针上还留有几张看上去似未被带走的牛皮垫席。洞角放有瓦罐瓦钵、干柴火种,以及麦粉等食物。玉娇龙从洞内的情景看出,有一帮人常来这洞里落脚,他们是为躲避暴风雨而来的牧民?还是逃避追捕的流犯?她不得而知。玉娇龙正疑虑间,那大黑马已顾自走进洞来,经过玉娇龙身旁,一溜小跑,径直朝地上的牛皮垫席走去。只见它竖起耳朵,不住地刨着前蹄,在牛皮垫席上一阵猛嗅,继而用它那湿润的嘴唇掀起垫席一角一一玉娇龙看得真切,那下面露出了一件白色衣衫。她猛然一惊,赶忙跳过去,一把抓起衣衫,却是一件围大肩宽的排扣紧褂。 她顿觉全身的热血都潮上脸来。这正是她在王庄和罗小虎相处的那夜,他贴身穿着的那件紧褂!而今虽然已旧损不堪,双肩两袖也已撕裂磨破,可是,这曾经浸透了他的血汗,溶进了自己的爱怜的衣物,却使她过目难忘。玉娇龙情不自禁地捧起紧褂,将它紧紧贴在自己的腮边,不住地轻轻呼唤着那个曾令她颤动和羞涩的名字。她那久已木然了的心,又充满蜜意,荡起柔情。 玉娇龙不再感到孤独,也不再有任何戒惧,尽管这是个阴暗而荒幽的洞穴,她却有如回到自己家里一般,感到是那样的自由自在。她从行囊里取出貂裘披风,坐到罗小虎卧过的那张牛皮席上,这才又把她的全部怜爱送给雪瓶,让雪瓶吮足了她的奶汁,又在她的轻轻抚拍下,甜甜地睡去。 玉娇龙盖着貂裘,怀抱着雪瓶,贴卧在那张牛皮席上,那股她熟悉的带有马革和草原气息的汗味又沁入她的心头。这汗味曾在草原上的帐篷里使她感到惊喜和颤抖,曾在王庄的小屋中使她感到倾倒和迷醉,而今在她心里激起的,却是带涩的回味,难禁的怅惘,最深沉的怀念。玉娇龙就在这回味与怀念中,不觉又想起她被换失在祁连山中的儿子,她那已经劳瘁的身心,又在受着痛苦的熬煎,以致使得她在黑暗中久久张着眼,直至快天亮时方才朦朦睡去。 玉娇龙朦陇中,忽被一阵轻微的响动惊醒。眼睁一看,原来是大黑马不知何时已来到身边,正用鼻不停地嗅着她身下的牛皮垫席。玉娇龙这才注意到:昨夜只顾自己的狂喜、兴奋,竟致忘记给大黑马卸下鞍来,使它在劳累奔驰一天之后,也没得到片刻的轻松。她注视着这匹跟随她整整一年,行程已达万里的大黑马,刚刚结束了的那些穿涧越谷、跋山涉水、餐风宿露、相依为命的情景,又历历出现眼前。即使昨日,自己已心灰意冷,走投无路,也正是大黑马驮载着她,找到了亲人的踪迹。玉娇龙忽然想起古书上载有的“老马识途”的典故,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把马头揽偎在怀里,轻轻地抚拍着,似乎要把自己满怀的深情、敬意和歉疚,在这轻轻的抚拍中传达给大黑马。 晨曦已透进密林,穿过洞口,映照在斑驳的崖壁上。草原的早晨尽管还是春寒料峭,玉娇龙置身在弥漫着亲人气息的氛围中,却感到暖意无限。马上又要起程了,她恋恋不舍地站起身来,收拾好行囊,然后,慢慢退到洞边,背壁而立,轻轻地闭上眼帘,一动也不动。她似乎要把洞里的一切默记在心,又好象是在心里向这一切默默地告别,万般滋味,萦聚在心头,玉娇龙怎么也辨不清,理不顺。当她再次睁开眼来,环顾四周的时候,眼光蓦然停留在罗小虎那件排扣紧褂上。紧褂肩头上的破洞张开着,一看到它,玉娇龙又想起他那略带嘲讽的眼神,顿时,一丝惭愧和自责袭上心来。她连忙解开行囊,取出针线,坐回到那张牛皮垫席上,一针一线地补缀起来。补着补着,她的心好似被这长长的线牵到了罗小虎的身上,可是前路茫茫,人在何方?她又感茫然了。 玉娇龙走出洞来,太阳已经升起一树高了,整个草原上覆盖着一层蒙蒙的薄雾,薄雾升腾着,流动着,隐树遮峦,虚幻缥缈。 她又跨上大黑马,沿着山脚继续向西行去。渐渐地,雾淡了,天开了,正前方的山腰上出现了一道城门般的断崖洞口。她顿感全身一震,眼光盯住那个洞口,往事如烟,在一瞬间全都袭上心来。那正是三年前她在草坪上与罗小虎较量后,信步来到那儿偷窥马贼们送罗小虎起程的地方,玉娇龙不由自主地催动黑马,沿着山脚那条熟悉的小径,快速向洞口奔丢,她倚马洞口,回首俯望,但见洞旁有一条小路蜿蜒伸向半山腰那片苍翠的树林;透过树梢,那块葱绿的草坪隐隐在望。当年正是在这个地方,她听见了罗小虎悲壮怆凉的歌声,领略了他勇猛豪爽的雄风,她这个侯门千金,第一次在这里孤身野宿,她的心也第一次为他迷惑、倾慕,悄悄地为他伏下了相思。三年多来,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情一景,常在她梦中浮现,此时真的到了这里,她却又不忍细看。风景依然,情事已非,立马临风,她不禁默吟了一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大黑马一阵不安的躁动才将她从往事的沉浸中惊醒过来。 抬眼看去,已是日丽中天。穿过洞口,举目向山下的草原一眺,玉娇龙禁不住一阵心头狂喜。只见覆罩在草原上的薄雾已经散开,眼前又是一片连天的绿色,不远处,出现了一团团蘑菇般的白点,草原中央,也飘起一朵朵的白云,她终于找到了牧羊人,她也就可以从那些牧羊人中打探到达美的消息了。 玉娇龙赶忙策马下山,刚一踏进草原,她便纵马向那一团团蘑菇般的白点驰去。大黑马久已不耐缓行,发出一声长嘶,奋蹄扬鬃,有如流星一般,向前飞驰,不消片刻工夫,那些帐篷便已清楚在望。玉娇龙赶忙勒住马缰,跳下马来,牵着马从容向那群帐篷走去。一座座帐篷都紧掩篷门,帐篷内不像有人的光景。玉娇龙一连扣了几座篷门,里面都无人应声。她正在为难,忽见离这群帐篷四十来丈远处,有座小小的帐篷,孤零零地立在那儿。 玉娇龙觉得有些奇怪,正准备过去看看,就在这时,一个少女的歌声伴着阵阵马蹄声,从远处直向这边传来。玉娇龙忙躲在身旁一座帐篷后面,侧目望去,见一位身穿蓝布印花短衫的年轻姑娘,手提奶罐,骑着一匹小花马跑过来了。玉娇龙一眼就已认出,那年轻姑娘正是达美;那马正是曾驮着自己穿过草原到迪化去的那匹驯善的小花马!上娇龙有如寻到已失散多年的亲人一般,心头欣喜若狂。她真想上前拦住她,亲亲热热地叫她一声“妹妹”,可她刚欲迈步,却又停住了。她习于从容不迫,她有心将这已快流进心里的蜜意慢慢品尝。玉娇龙目送着达美的背影,见她一直去到那座小小帐篷前面才停蹄下马,提着奶罐跨进帐篷去了。 玉娇龙理理鬓,静静神,然后才慢慢向那座小小的帐篷走去。她来到篷门外边,忽听帐篷里传来断续的话语声。玉娇龙侧耳听去,只听达美那充满稚气和温清的声音说道:“多可怜啊!妈妈把你丢了,不要你了……” “你也别伤心,我会把你养大的……” “看,我给你带来了这多奶,你就乖乖地吃吧!” 达美的每一句话,玉娇龙听来似乎都带着泪;每一句话也都刺痛着她的心。玉娇龙惊诧已极,她简直猜不透帐篷里发生了什么事,也想不出帐篷里将是怎样一个情景!她再也抑制不住良己的好奇,既不呼唤,也不扬声,将篷门一撩便冒冒失失地跨了进去。 只见达美跪在毡毯上,怀里抱着一只羊羔,正在全神贯注地给它喂奶。达美已经把整个心都扑到羊羔身上去了,并未察觉有人进来。她一面给它喂奶,一面仍不住对羊羔说道:“喝吧。喝饱了就在帐篷里玩,千万不要出去,外面有鹰,它会把你叼走的!” 玉娇龙这才明白过来。她不禁想笑,但却又笑不出来。她从达美那认真而又充满温情的神态里,看到了一颗善良的心,她为达美这种无邪的稚气感动了。玉娇龙这才叫了声:“妹妹!”达美微微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睁大眼睛注视着玉娇龙。玉娇龙含笑瞅着她,又说道:“妹妹,你不认识我啦?!” 达美眼里突然闪过一道惊喜的光辉,赶忙放下怀里的羊羔,奔跑过来,双手抱住玉娇龙的肩膀,亲热而急切地说道:“认出来了,认出来了,是姐姐!我常常都在想念你,真的,常常都在想念你!” 玉娇龙这颗久已孤冷的心,竟一下被达美这番话语和情意温暖了。她抚着达美的肩说道:“我也时时都在惦着你。这番我就是专程前来看望你的。”说完,她把达美拉到面前仔细地看了看,又说道:“一别三年多,妹妹都长成大人了,还长得这么美,这么俊,简直比芙容花还美丽了。” 达美羞涩得泛起红晕,把头埋到玉娇龙的肩上,带娇地说道:“要说美,这草原上谁也比不上姐姐。我爷爷就是这么说的。” 玉娇龙:“你爷爷呢?” 达美犹豫片刻,含糊应道:“爷爷牧羊去了,要过几天才回来。”达美忽有所思地问玉娇龙道:“姐姐,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这儿是个很偏僻的地方啊!” 玉娇龙:“我到村里去找你,一位大娘把你的不幸告诉了我,也是在她的指引下,我才找到这儿来的。” 达美脸上露出了哀伤的神情,她几乎是自语般地说道:“我再也回不了那个村,再也喝不到那口塘里的水了。” 玉娇龙:“放火烧你家的果是马贼?” 达美的神情突然变得激愤起来:“姐姐,你千万别信那些鬼话。马贼是从来不枪穷苦人的,要不,他就不是马贼,是强盗,是巴依的看家狗!” 玉娇龙笑了,瞅着达美,忽然问道:“你哥哥呢?他现在在哪闭?” 达美默然片刻,怅然说道:“我已快有两年没见到过我哥哥了,他和巴格结了仇,到处流荡,不敢回来。眼下毫无一点我哥哥的消息,我也不知他在哪儿。”达美话声里充满了忧伤。 玉娇龙已从达美的神态里看出她说的是真话,但也看出她隐下了一些未便告人的实情。她正想再探问一下香姑的消息,达美却已注意到她裹在怀里的孩子,惊奇地问道:“姐姐,你嫁人了?有孩子了?” 玉娇龙浮起一丝苦笑,点了点头。 达美:“姐夫呢?姐夫是谁?怎么没有和你一道来?” 玉娇龙摇摇头,说道:“妹妹,我的事一言难尽,你也不用多问了。我打算去伊犁投亲,在路上生了一场病,想在你这儿养息些日子再走,你看行不行?” 达美急切而真诚地说道:“姐姐,我这帐篷就是你的家,有什么行不行呢?你曾说过,我们是姐妹,比亲姐妹还要亲。你就在我这儿住下来吧,我们从此不分开,我会好好照顾你的,让你时时快乐,事事称心!” 玉娇龙被达美的一片深情所感动,眼里噙满了泪水。她不愿再多说一句有损这真诚的套语,只道了声:“多谢我的好妹妹!” 达美这才忙把玉娇龙拉到毡毯上去坐定,给她取来一壶羊奶和一些麦饼,随着又跑出帐篷给她卸来了行囊和马鞍。帐篷里荡漾着浓浓的春意。 玉娇龙在达美这小小的帐篷里暂时安下身来,草原的气息,达美的温情,这一切都使她感到无比的适意。辽阔的视野使她忘掉了忧心,淳朴的牧羊人使她不再常存戒意,玉娇龙一颗时时攫紧了的心,突然平静下来,她脸上又渐渐有了光泽,腮边也泛起红晕。 一天,达美骑上小花马给她爷爷送麦粉去了,玉娇龙独自带着雪瓶留在帐篷里。她偶一疏忽,竟让雪瓶把毡毯尿湿了。她忙卷起毡毯,准备拿到帐外晒晾晒晾。不料刚卷起毡毯,发现毡毯下垫着一张用柳条编成的笆板,揭开笆板,下面却出现一个深深的坑,坑底垫着干草和皮垫,好似专为隐匿什么人而精心设置的一般。玉娇龙注视着这个神秘的坑,心里涌起一团疑云,她想:在这样偏僻的草原上,又处在这样一群良善的牧羊人之中,还有什么人须得这般隐匿,其中定有不可告人的隐情。她赶忙盖回笆板,将已经卷起的毡毯重又铺上,把周围收拾得不露一点痕迹。 将近黄昏的时候,达美回来了。她还是一如平时那般,在玉娇龙身边旋来转去,一口一声“姐姐”,把玉娇龙的心都叫得甜蜜蜜的。 晚上,玉娇龙和达美睡在毡毯上,达美紧偎着她,给她讲述许多草原上有趣的事情。 玉娇龙仰望篷顶默默地听着。达美讲着讲着,见玉娇龙没吭声,不由侧起身来看看玉娇龙,见她张着眼,又不由笑了起来,带娇地说道:“我还以为姐姐睡着了呢?” 玉娇龙也笑了,说道:“哪会呢!我听着哩!” 达美略带委屈地说道:“那次我给……给一个人讲故事,他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害我白讲了半夜。” 玉娇龙若不在意地问道:“谁?你给谁讲故事?” 达美迟疑片刻,说道:“你不认识,是我哥哥的朋友。” 玉娇龙心里一动,淡淡地问道:“你哥哥的朋友,那当然是个男子汉了。” 达美只“嗯”了声。 玉娇龙转过脸来,瞅着达美又问道:“一个男子汉怎会住到你帐篷里来了?” 达美坦然地望着玉娇龙,眼里露出困惑的神情,喃喃说道:“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他受了伤,可怜极了。“玉娇龙伸出手来,握住达美的肩膀,说道:”好妹妹,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达美迟疑着,脸上显出惶惶不安的神色。她犹豫了会,才吞吞吐吐地说道:“姐姐,请你宽恕我,爷爷不准我告诉任何人,我如对你说了,他老人家会伤心的。” 玉娇龙看到达美那惶惶不安的模样,心也软了下来,不忍再逼问她了。可她自己虽想强抑住好奇的欲望,那好奇的欲望却越发不可抑止起来。她在默默中咬紧嘴唇,仰望着篷顶,三年多前的情景不由又浮上心头。也是这个小小的帐篷,也是这样静静的夜晚,她失手一剑刺进了罗小虎的胸膛。他按着流血的伤口,眼里的光渐渐暗淡下去了,迈着沉重的步子慢慢退出了帐篷,紧接着帐篷外便传来了一声倒扑的巨响……。玉娇龙想到这里,不禁猛然一惊,整个身子也忽地震动了一下。达美也跟着吃了一惊,忙抓住玉娇龙的手臂问道:“姐姐,你怎么啦?” 玉娇龙笑了笑,说道:“我打了会盹,竟做了个恶梦,梦见有人说,那受伤的汉于是你哥哥哈里木。” 达美动情地笑了,她满怀感激地说道:“姐姐别为我担心,那受伤的汉子确是我哥哥的朋友,不是哈里木。” 玉娇龙又漫不经心地问道:“妹妹,我只问你一句,你留在这帐篷里养伤的那汉子,是不是你曾对我说起过的那位罗大哥?” 达美微微吃了一惊,犹豫了下,低声说道:“是的,正是罗大哥。” 这一下该玉娇龙吃惊了。她心里一阵发冷,额上立即浸出了微微的汗珠。她怕达美听到她心头扑扑的跳动,赶忙侧过身去,抚弄了会孩子,才又回过身来,对达美说道:“妹妹,你虽然没有告诉我你罗大哥是怎样一个人,可我却已经猜到他是干什么的了。” 达美十分惊疑,问道:“那你说说看,他是干什么的?” 玉娇龙:“马贼。” 达美不由一怔,惊异地看着玉娇龙,在她那带着稚气的眼睛里,也不觉闪起了些儿戒意。她问道:“你怎会猜他是马贼?” 玉娇龙笑了笑:“不是马贼,何须把他暗藏起来,你爷爷又何须不让你对人说去。” 达美埋下头去,不再吭声了。 玉娇龙挪过身来紧挨着她,温言对她说道:“妹妹,别见外,我也有个亲人投到马贼那边去了,我也时时惦着他们的近况。” 达美十分惊诧地说道:“姐姐也有亲人在那边?!那是姐姐什么人?” 玉娇龙:“你以后见到你哥哥就会知道的。现在我还是很想听听你罗大哥的事,希望你把他因何受伤以及他为何在你这里养伤的事告诉我。” 达美思索片刻,说道,“好,我都告诉你。” “去年九月初,爷爷有事到山那边去了,我带爷爷赶着羊群到西头去牧放。太阳落山后,我赶着羊群往回走,到了一处草长得特别深的地方,羊群全都往那深草丛中跑。 我骑在小花马上想把它们赶出草丛,没想到那羊群偏偏不听我的话,仍一个劲地往深草里钻,我正在着急,只见那羊群走到一处地方便忽然分开了,直到绕过那地方后,才又合成一群,我觉得奇怪,便带着小花马走过去一瞧,原来是个人一动也不动地伏在那儿。 我还以为他是睡着了,便叫了他两声,不见动静,这才感到有些不对,赶忙下马俯身一瞧,见那人背上全是血,一只手里握着刀,一只手里握着一枝箭,那刀上染满了血,箭头上也染满了血,这下我明白了,他是受了伤,躺在那儿不能动了。当时,我心里害怕极了,真想快点躲开,但哪能见死不救呢,还是壮着胆把他扶坐起来,将我身边还剩下的半葫芦水灌进他嘴里。不一会,那人睁开了眼。把我看了看,问道:“姑娘,你是谁?‘我说’我叫达美‘。那人’哦‘了一声,立即露出了笑容,说道:”原来是哈里木兄弟的妹妹。我姓罗,是你哥哥的朋友。’我真是又惊又喜,忙又问他道:“你可就是曾在大风雪里救过我哥哥的那位罗大哥?‘他点了点头。我心里更急了,便问他是怎样受伤的。罗大哥说,上午他和他的弟兄们在山那边被官兵和巴格的兵丁围住了,他带着弟兄们突出重因,官兵和兵丁在后紧追不舍,他为了把追兵引开,便离开马队,单人独马向这边跑来。一个名叫肖准的官儿向他背后放了一箭,把他射伤了,他见那儿草深,便下马躲进草丛里,等官兵从他身边追过,他也昏过去了。我见他伤成那个样子,不禁伤心得痛哭起来。罗大哥反而宽慰我说:”不要紧的,我这人命大,只要醒过来,就不会死了。等天黑后,我就离开这儿。’罗大哥还催着我回去,我哪能丢下他不管呢!天黑后,我把他扶上小花马,走了一会,他又昏过去了。我趁着夜晚悄悄把他驮回帐篷里来,给他包好伤。半夜,爷爷也回来了。爷爷说,官兵和巴格正在这一带搜查他,得把他隐藏起来才行。爷爷想了一个办法,便在这毡毯下挖了个坑,把罗大哥藏到坑里去,又去山上采来一些药,给他敷在伤口上。就这样过了半月,罗大哥才完全好起来。一天半夜,他的一个弟兄牵来一匹大红马,把罗大哥接走了。“达美讲完这番话后,她那双亮亮的眼睛里,闪起一种又是高兴又有些怅然若失的神情。玉娇龙虽只默默地听着,暗地里却咬紧唇,忍着心头阵阵的疼痛,让泪水悄悄流到枕边。过了一会,她才又问达美道:”你可向他打听过你哥哥的消息?“ 达美道:“罗大哥说,我哥哥率领着一些弟兄,到古尔图一带召集一些已失散多年的弟兄去了。他还告诉我说,我哥哥娶了一位非常出众的嫂嫂。” 玉娇龙好似在沙漠里忽然看到了一片林荫,精神立即振奋起来,忙问道:“妹妹可向他打听过你嫂嫂住在哪里?又怎不把她也接来和你住在一起?” 达美:“嫂嫂一直跟哥哥在一起,有时住崖洞,有时宿老林,踏上沙漠就住沙漠,走进草原就宿草原,她和哥哥死也不分开。爷爷原也打算把嫂嫂接来同住的,后来他听了罗大哥说起她许多好处,老人家高兴得直夸她,说她是大雁,也就打消了接她来同住的念头。” 娇龙不由对香姑生起一种钦羡之情,同时在钦羡中也带上些儿怜悯。她想起香姑在自己身边的那些日子,以及和自己共过的那些患难,她对香姑更加怀念起来,陷入了沉思。一瞬间,香姑、达美、蔡幺妹、俞秀莲以至刘大姐等,一张张满含辛酸和善意的面孔,都闪现在她眼前。玉娇龙不觉有感于怀地说道:“妹妹,你嫂嫂真好!这世上最痴心、最善良的都是女人。” 达美却摇摇头,不以为然地说道:“也有的女人心肠狠毒极了!” 玉娇龙笑了,打趣地问道:“妹妹,你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女人吧?” 达美嘟着嘴,说道:“我倒没有。可罗大哥却碰到过这样的女人。” 玉娇龙不由一怔,问道:“你罗大哥?!他碰到过的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达美:“罗大哥不肯说,我只知他胸口上有个根深的伤疤,就是一个狠心的女人刺了他给留下来的。” 玉娇龙的脸由红转白,又由白变红,她有如突然咬到了一口麻芋子,竟痛苦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片刻,她才冷冷地问了一句:“你是怎么知道的?” 达美并未察觉出玉娇龙神情有异,仍叨叨地说道:“有天我给罗大哥的箭伤换药,忽然看到他胸口上也有个很深的伤疤。我便问罗大哥那伤疤是不是也是被官兵射伤的? 罗大哥摆摆头。我又问他是枝谁弄伤的?罗大哥说:“是被一个女人刺伤的。‘我不相信,心想,罗大哥那么勇敢,又有那么大的本领,怎会伤在一个女人手里!我说:”你骗我,难道你还打不过一个女人?!’罗大哥笑了,他说:“论本领,我真打不过那女人。不过,她刺伤我时,我并未和她相打。‘我又问罗大哥是否和那女人有仇?他说:’无仇无怨。‘我想再问罗大哥一个究竟,他却不肯说了。姐姐,像罗大哥那样的好人,又没和那女人相打,那女人却无仇无怨地刺伤了他。若不是心狠手毒的女人,怎能对罗大哥下得起这样的手来!”玉娇龙的心被达美这番激愤的话搅得疼痛起来。她好象又看见罗小虎捂着伤口,脸色惨白,正对她说“我也太大意,你也太心狠”的情景。当时那种万分委屈的滋味又攫住了她的心,她流着泪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要为他抚摩伤口。 一瞬间,她意识到身旁是达美时,伸出去的手又赶紧缩了回来,心更乱了。过了一会,她才嗫嚅地说:“他没对你说,也许那个女人不是心狠,是心乱,是误伤?” 达美:“他说是说了,但我不信!哪有这样误伤的?!害得罗大哥现在伤口还在发痛。” 玉娇龙:“他那伤口现在还在发痛?!” 达美:“这是罗大哥亲口对我说的。” 玉娇龙刚刚略感释然的心又陷入了深深的不安。她自语般地说道:“早已愈合了的伤口,怎会又发起痛来?!”她又偎过脸来问达美道:“罗大哥是怎么对你说的?他痛得可厉害?” 达美:“是我先问罗大哥,那伤疤现在还痛不痛?罗大哥用手摩了摩伤疤,有些难过地说:”外面倒不痛了,可里面还时常在隐隐作痛呢!‘姐姐,我想兴许罗大哥那胸口里还时时在流血呢!“玉娇龙那早已包满眼眶的泪水,再也忍不住,突然一下进溢出来。她几乎是用鼻音含糊应道:”是的,兴许还在流血呢!“达美似乎已经察觉到了玉娇龙那声音和动态的异样,忙轻轻伸过于来往玉娇龙脸上一摸,不禁惊异地问道:”姐姐,你怎么哭啦?“ 玉娇龙哽咽着答道:“不知为什么,我一想到你罗大哥那伤疤,心里就替他难过起来。” 达美一下偎紧玉娇龙的身子,抱着她,亲热而又动情地说道:“你的心太好了,真是我的好姐姐!” 达美就这样偎着玉娇龙,慢慢睡着了。玉娇龙却强抑住哭声,让久久郁结在心里的凄楚,随着泪水在黑暗中迸发出来。 过了两天,布达旺老爹回来了,他还是像三年多前那样矍铄,眼里闪着机智的光芒。 他跨进帐篷时,玉娇龙正在给达美梳扎发辫。玉娇龙上前给他见过礼后,他含着笑将玉娇龙打量一会后,说道:“春姑娘,你还是那样美,还是那样灵,你本应在林中去接受百鸟的朝拜,却怎飞到草原来伴我家达美来了!” 玉娇龙一时摸不透布达旺老爹话里的意思,只含糊应道:“我是专程来看望达美的,只暂寄住些日子便去投亲。” 布达旺老爹忙又说道:“只要春姑娘不嫌弃,这帐篷就是你的家用;别看这儿静,不时也有狼出没,处处要小心!” 玉娇龙已察出了布达旺老爹话外有音,只恭顺地应了一声“是”,便不再吭声了。 布达旺老爹去到帐篷外,和一些前来看望他的牧民围坐地上,兴冲冲地闲聊起来。 他们谈羊群的繁殖,谈水源的发现,也谈外面传来的各种消息。 玉娇龙在帐篷里留神谛听。她已从布达旺老爹和那些牧民的片言碎语中,了解到一些西疆的近况,得知一些罗小虎的消息。镇守昌吉的游击肖准,已和各地的巴依、伯克连成一气,擅自废除了玉帅镇守西疆时奏请朝廷颁布的限制各部巴依广聚兵马的禁令,纷纷募集了众多的部勇,和官兵连营设寨,四处迫剿马贼,逼得罗小虎只好将自己率领的弟兄,分成若干小股,时散时合,时西时东,处境艰危,辛苦异常。 玉娇龙那颗刚刚才平静下来的心,一下又绷紧起来。她又为罗小虎的处境陷入深深的不安,也暗暗为香姑的命运而忧念不已。她想,要是自己前番就随罗小虎回到西疆,而这时又在他的身边,那又将是什么样的境况?自己纵然不惧官兵和那些部勇的袭击,但那种男女杂卧、尊卑不分、穴居野处、无异禽兽的生活,自己又怎能容忍,又怎能过得下去!她只要一闭下眼睛去试想一下那些情景,便不禁毛骨悚然,冒出一身冷汗。 傍晚,布达旺老爹又回到牧地去了。临行,他把达美拉到身边,慈祥地看了她一会,又回头对玉娇龙说道:“达美这孩子眼里、心里把谁都当成好人,我把她托给春姑娘,你能开导开导她,让她也懂点人情世故就好了。” 玉娇龙不由心里一动,隐隐感到有些不快,心想:在布达旺老爹的眼里,一定把自己看成是个深谙人情世故的女人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帐篷里时时都洋溢着达美和雪瓶的逗笑声。玉娇龙感到自离开乌苏以来从未有过的恬静和安闲,她每天几乎把整个心都放到雪瓶身上去了。一天,她抱着雪瓶,久久地凝望着她,亲呢地呼唤着她的名字。雪瓶也圆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紧紧地望着玉娇龙,似在察看,又似在辨识。继而她张开了小嘴,露出了笑容,笑得是那样甜美,那样动人。那笑容好似一勺蜜汁,又似一缕柔情,浸入玉娇龙的肺腑,流进了她的心,使她感到无比的慰藉,无比的欢欣。达美正坐在玉娇龙身旁喂她拾来的那只小羊羔。小羊羔喝饱了奶,望着达美发出两声欢乐的砰叫。 达美把它抱到怀里,亲呢地对它说道:“小乖乖,你是不是又在想你妈妈啦?你已经找不着你妈妈了,就是找到了妈妈,你妈妈也不会认你了。” 玉娇龙的心被触动得隐隐发痛。她抬起头来问达美道:“那天我刚到帐篷外,就听到你在对这羊羔讲话,说它妈妈把它丢了,是怎么回事?” 达美:“羊群里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情:母羊生了小羔,有时丢失了,有时又错把别的母羊生的崽当成自己的崽来喂,对自己亲生的崽反而不认了。这只小羊羔就是丢在地上没有母羊管的崽,多可怜。” 玉娇龙默然了。她埋下头去久久地凝望着雪瓶,心中充满了悲悯。望着望着,不禁又想起她被换失在祁连山中的儿子,那块从自己身上落下来的肉,自己对他虽然连看都未曾看过一眼,但毕竟是自己连心的肉啊!他眼前竟在何处?又落到何人手里去了?那个忍心的方二太太又是否真能疼他,也像自己疼爱雪瓶一般?玉娇龙每一念及这些,心里便感到一阵阵难禁的凄楚!这隐在心头的伤疤,她不能告人,也无人可告,只能让它藏在心底,让它隐隐发痛。 五月的草原,暖暖的风把大地吹成一片碧绿。阳光照得人软绵绵的,羊群吃饱了草悠闲地卧在地上,浓浓春意,将草原点染得异样娇媚,笼罩得异样静谧。这是牧民们一年中最惬意的日子。这一带的风俗,每年五月十五那天,聚居在一起的牧民,不论男女老少,都要聚集到一个选定的地方,各自带上牛羊肉、马奶、酒和各种瓜果,大家围坐一起,弹琴、唱歌、跳舞,尽情地欢乐一天。许多有情的年轻男女,都在这一天欢乐的聚会上,选择自己称心如意的人,结成终身相伴的配偶。 牧民们盼着的五月十五这一天来到了。聚居在这块荒僻草原上的人,虽然都是来自各地,他们彼此也都是来到这儿以后方才相识的,但由于大家都是穷苦牧民,都有着相似的命运,因此,彼此都能休戚相关,安危与共。他们把这天欢聚的地方选择在靠山脚的一片坡地上;各个帐篷里的牧民,早在三日前就开始动手做着参加节会的各种准备。 这天早上,达美起来得特别早。她兴冲冲地换了一身整洁的衣服,戴上玉娇龙三年多前送给她的珠花,过来拉着玉娇龙说道:“姐姐,今天是我们的节日,这附近的人都要聚集到山脚那块草地上去欢乐一天,你也一道散散心去!” 玉娇龙连日来都在为思念她失去的儿子闷闷不乐,哪还有闲情去赶热闹?她婉谢道:“妹妹,我身体感到有些不适,让我留下来给你看守帐篷,你也好放心大胆地去玩个痛快。” 达美可不依了,一半儿央恳,一半儿撒娇,一定要赖着玉娇龙同去。玉娇龙不忍过拂她意,让她扫兴,只好应允了。 早饭后,玉娇龙在达美的催促下,只略加修饰,身披一件猩红色的披风,头戴一顶绿色圆盘遮阳纱帽,将雪瓶兜在怀里,便和达美一道携手向山脚走去。她二人来到坡地前时,草地上已围坐了许多人,正在互相交谈着。那些人多认识达美,见达美来了,立时发出一片亲切的欢呼声。许多双带着惊奇和善意的眼光,一齐向她二人投来。达美带着三分羞涩,七分高兴,含笑向众人答礼问候,玉娇龙低着头,利用帽盘遮住自己的面孔,只默默地走着。二人寻了一处空地坐下,一些和布达旺老爹交情较好的牧民,使将他们带来的食物分出一些,给达美送了过来。那些收民来到达美面前时,都要好奇地看看玉娇龙。不管是谁,只要看清了玉娇龙容貌的,无不为她那绝代的美丽而感到惊异和震憾!他们回到自己的坐地后,又把自己的惊异悄悄告诉邻坐的牧人。一时间,只见人群中到处都在窃窃私语,来给达美送食物的人也络绎不绝。玉娇龙心里早已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她只好把头埋得更低,深悔自己不该前来。达美却毫未察觉其中蹊跷,只涨红着脸,笑迎着那些送食物前来的收入,不停地向他们称谢。 一会儿,布达旺老爹来了。他刚一进入圈地,便被一些牧人簇拥过去,将他安置在人圈上方的中央,一些人早在那儿给他铺好了毡毯,摆好了各种食物。原来他在这群牧人中年龄最高,今天的节会应由他来主持。 节会开始了。布达旺老爹端着酒碗,站起身来对大家说道:“诸位乡亲们!我们虽然来自不同的部落,可都是受苦受难的穷苦兄弟,这儿的天是我们大家的天,地是我们大家的地,我们只有靠这块天、这块地才能活命。但愿神灵保佑,别让那些巴依、伯克把这块天地给我们夺走了。今天是我们该欢乐的日子。我们的祖祖辈辈给我们留下这一天的欢乐,大家就尽情地欢乐个够吧!” 布达旺老爹说完话,举起碗来一饮而尽。围坐的人群中发出一阵欢乐的呼声。接着,有人弹起三弦琴,许多牧人纷纷走到草地中央,载歌载舞起来,歌声飘入山林,扩散到原野,草原上荡漾起一片欢腾。 达美并没有去跳舞,只紧紧依偎在玉娇龙身边;观看着这草地上的闹热情景。 就在离达美和玉娇龙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年轻的牧人,弹起弦琴,用他那低沉而带着忧伤的声音唱起一支古老的歌:“我还可以幸福地活着,因为我的眼泪还没有枯干。 万物都需要雨水来浸润,我的眼泪啊,可以浸润我这善良的心口。我还可以等待地活着,因为春天每年都回到草原。春风把草原从沉睡中吹醒,我这一生啊,也将会降临个温暖的春天。“玉娇龙仔细地倾听着,她也被这淡淡哀愁的歌声感动了,她感到惊讶的是:没想到从这些粗野的牧人口中,竟能唱出如此动听而又这般高雅的歌声,比她在京城中所曾听到的那些雅曲讴歌,不知要胜过多少倍。这不觉使她在一阵怅然之后、对这些牧人增添了一种亲切之感。 玉娇龙听着听着,那歌声忽地嘎然而止,接着,整个欢闹的草地也突然沉静下来。 玉娇龙不觉一怔,忙抬头四顾,只见场地中歌舞停了,那些坐在地上的牧人全都站了起来,一个个仰着脖子向坡上注视。玉娇龙也瞬目向坡上望去,见坡顶上出现了五六骑人马,一字儿勒马排列坡上。中间一骑,胯下火红色大马,昂首挺立,浑身红毛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马上坐着一个汉子,头扎红巾,身穿白色排扣紧褂,那魁梧奇伟的身材,远远望去,有如一尊铁塔。那汉子的面孔虽然看不真切,但玉娇龙却已从那熟悉的身影上认出来了:那正是朝朝暮暮都在折腾着自己的罗小虎! 玉娇龙顿感心头一阵剧跳,全身的血都涌上心来。一瞬间,她竟感到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了。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达美亦已认出罗小虎来了。她满怀兴奋地贴近玉娇龙耳边,急切地对她说道:“姐姐,你看,坡上中间骑大红马的那位就是罗大哥。” 玉娇龙只“嗯”了一声,没说话。 达美只顾注意张望坡顶上去了,并来留心到玉娇龙那红一阵又白一阵的脸色。玉娇龙忽又听到达美有如祝告般地说道:“多感神灵保佑,你看罗大哥那神气,他一定已经完全复元了。” 正在这时,玉娇龙怀里的雪瓶忽然啼哭起来,吮着小嘴,把头摆来摆去。她饿了,在索寻奶头。要是在平时,玉娇龙不论在做着什么,总是立即停搁下来,连忙解开衣襟,将奶头喂到了她的嘴里。可在这样的时候,玉娇龙却只得咬紧嘴唇,任她哭去。 她的心已经乱似麻了。 雪瓶的啼哭声,惊动了正在望着坡顶出神的达美,她忙回过头来,亲昵地对雪瓶说道:“乖雪瓶,别哭,你看谁来啦?”她一面拍着雪瓶,一面指着坡顶上说,“那位伯伯,他是咱西疆最了不起的英雄!” “伯伯?!”玉娇龙蓦然闪起一个念头:“若是罗小虎来到我面前,我将如何对他说去?!” 这时,人群里又掀起一阵欢呼,罗小虎率着那五六骑人,纵马向坡下驰来。 玉娇龙紧紧搂住雪瓶,心里不住叨念着:“他如来到我面前,叫我从何说起,又如何对他说去?!” 一向深沉含蓄的玉娇龙,突然间,竟完全失掉了主意。 第三十九回 仗义扶危娇龙拔剑 追狼救女小虎飞刀 罗小虎突然在坡顶出现,这在玉娇龙心头,却有如在一潭平静的泉水里,投下一块巨石,立即溅起万点珠花,翻动层层浪沫。 竟使一向深沉矜重的玉娇龙,猛然间,惊喜悲忧一齐涌上心来,弄得不知所措。 罗小虎在坡顶立马眺望一会,便留下两骑在原地哨望,带着其余三骑人马策马向坡下驰来,直驰入草场中央方才停马下鞍,含笑向众牧羊人抱拳致候。那些牧羊人也多是认识他的,一个个有如见了久别的亲人一般,纷纷迎上前去,亲切地和他叙话。 玉娇龙微微抬起头来,侧目瞟去,见罗小虎站在人群中间,他那魁伟的身躯,好似鹤立鸡群一般,显得更加雄俊。一张黑里透红的脸,一半儿隐入浓密的胡须里了,一半儿却被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所占去。他忙着答谢每个牧羊人的问好,神态是那样的热烈而从容,使围聚在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了他的情意。一时间,他竟成为节会上每个牧羊人注目和趋奉的中心,好似这草原上除了他什么都不复存在。玉娇龙心里又是惊诧,又是欣喜,同时也隐隐感到了一种不是味儿的滋味。 玉娇龙身旁的达美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场地中央,神情是那样的虔诚和专注。她口里喃喃絮絮地称赞着罗小虎的每一个举止,甚至对他说的一些粗野话也绽出欣赏的灿容。她怀着迷醉般的崇敬,情不自禁地对玉娇龙说道:“姐姐,你看,这世上谁还比得过罗大哥英勇,谁又能比得上他神气!” 玉娇龙没应声,只感到这一片对罗小虎溢美的喧嚣,她不但并未分沾半点光彩,却反而无端引起一缕缕怅惘的愁绪。 随着罗小虎驰进场地来的三条汉子,一面也在和牧羊人交谈着,一面却不停地惕戒着周围的动静。其中,有个身材瘦小精灵的汉子,显得神情冷漠,只在人群外面转来转去,不大理睬别人的问询。玉娇龙一下就认出他来了,他正是那位令她感到气恼和厌恶的乌都奈。玉娇龙一看到他,心里便引起一阵不快,也不由立即想起不久前在草原上冒充他姓名的那个强盗来。她不觉从心里“呸”了一声,暗暗闪起一个念头:“那强盗为何不冒别人的姓名,却偏偏冒了他的名字?兴许就是他支使那人干的!”玉娇龙正思忖着,瞥见乌都奈的目光向她身旁扫来,她赶忙埋下头去,借纱帽的边沿遮住自己的面孔,同时透过帽檐的薄纱,注意着乌都奈的动静。她见乌都奈牵着坐马向她慢慢地走来,心里不觉一怔:“他莫非已认出我来?!”正在这时,达美俯过身来对她说道:“姐姐,你看,走来的那位小哥,前番就是他牵大红马来接罗大哥去的。” 也正在这时,前面传来了乌都奈的声音:“达美、你怎不看看咱罗大哥去?他也时时都在叨念着你哩?” 达美转过脸来问玉娇尤道:“姐姐,你说我是去,还是不去?” 玉娇龙见乌都奈已越来越近,心里一急,忙对达美说道:“妹妹,快去!让他来惊了雪瓶!” 达美匆匆拿起一些食物,便向乌都奈迎去。她俩又一路谈着向罗小虎那边走去。 布达旺老爹一手提着一壶酒,一手端着一只大碗,走到罗小虎面前,满满斟上一碗酒,递给罗小虎,对他说道:“今天是我们草原上牧羊人的节日,你喝下这碗酒,记下我们收羊人对你的祝福和心意!” 罗小虎接过碗来,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玉娇龙凝眸睃去,只见他颌下茂密的黑髯上挂满酒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便她不禁又想起三年多前在山上草坪里的情景。眼前的罗小虎一切风采英姿依然如故,只是在她看来,过去那种狰狞可怖的神情没有了,一举一动都较以前显得深沉温厚。那红巾包头的额下,远远看去,已隐隐现出了一道皱纹,不由微微感到心头一酸。她知道,那是几年来的风尘和焦忧给他刻下的痕迹。玉娇龙默默地凝视着罗小虎,她的心中荡起一片柔情,盼望能迎上他的目光,也象两年前在保定附近树林中救了他时那样,看着他迈开大步不顾一切地向自己奔来。但罗小虎却一直在和围住他的那些牧羊人周旋,却毫无向她这边一顾的意思。玉娇龙等着等着,她失望了,不由有些伤心起来,心头也感到隐隐作痛。这时,她看到达美已经靠近了人群,但她并没有挤身进去,只呆呆地站在那些牧羊人身后。乌都奈走到罗小虎身边,悄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 罗小虎猛然转过身来,分开众人,走到达美面前,热烈地呼唤了声:“哦,小妹!” 随即拉住达美的双手,亲切地对她说道:“最近我到过乌苏,那儿有个你的亲人,他要我带个口信给你:”他很好,一切如意!‘“达美笑了,笑得那么适意。她仰望着罗小虎,低声问道:”罗大哥,你呢?你的背和胸还痛不痛?“ 罗小虎爽朗一笑,同时双手握拳用力往上一撑,说道:“你看,一点都不碍事了!” 玉娇龙挪动了身子,想站起身来,蓦然间,忽见乌都奈向她扫来一眼,但那眼光只在她身上略一停留,便又漠然地转过去了。也不知他是没有认出自己来,还是有意视而不见。玉娇龙感到了屈辱和伤害,不禁突然怒恼起来。她咬紧唇,低下头去看看怀里的雪瓶,那兜布和她穿在身上的小衣衫,突然间却显得那样寒伧和陈旧。她耳边不禁又响起王庄的深夜里罗小虎和乌都奈曾说过的那些刺耳的话来:“她已经被逼得无路可走了!”玉娇龙想到自己目前的处境,无处可投,只得寄人篱下,这却正好应了乌都奈当时的妄断!她想到这些,不由心里一横,暗暗对自己说道:“我也算是金玉之体,岂能在这潦困之时去见小虎,惹得他来恻悯,招来他那班弟兄的冷眼和耻笑?凭了自己的剑法和本领,难道我就不能横行西疆?要见,也得等自己得意时再见!” 玉娇龙在一阵怒恼之下,打定了暂不和罗小虎相见的主意。 于是,她又心安理得地静坐那儿,漠然地注视着场里的情景。 人群中,罗小虎和大家正谈得欢,忽然间,只听坡顶上响起一声清脆的口哨。罗小虎猛然停下话来,举目向坡上望去,只见留在坡顶上的那两名骑哨,纵马驰下山坡,直向场里奔来。罗小虎已经感到情况不妙,忙向奔来的两骑马头迎去。马上那两名汉子也不离鞍下马,只勒住尚在腾跳的怒马,急匆匆地对罗小虎说道:“大哥,西角四五里远处,有二十余骑人马向这边飞奔过来,看样子好象一支部勇,请大哥赶紧离开这里。” 乌都奈早已牵控着那匹大红马来到罗小虎身边,催促着他上马。 顷刻间,场地上变得鸦雀无声,笼罩着一片紧张而又惊恐的气氛。 布达旺老爹招呼着大家仍各自回到原来就坐的地方坐好。 达美吓得脸色发白,紧紧抓住爷爷的腰带,惊惶不安地张望着。 玉娇龙仍不露声色地坐在那儿,冷眼注视着场里每个人的动态,心里既觉好玩,又觉好笑。 罗小虎在弟兄们的催促下,从容跨上大红马,勒住缰辔,高声对布达旺老爹说道:“那班杂种若来到这里,老爹尽管把我罗某的去向指给他们,让他们来追,我倒并不把他那二十余骑放在眼里!可千万别让他们留在这儿。记住!饿了的狼总是要伤人的!” “罗小虎用那洪钟般的声音说出的这几句激昂话语,在一片肃穆的场地上叩入了每个牧羊人的心,也贯入了玉娇龙的耳里。她的心同时被震动了,蓦然间,一种慷慨悲凉之感在她心里油然兴起,立马场中的罗小虎突然变得沉雄起来,好似渡水入秦的壮士,又好似出塞远征的将军。玉娇龙不觉站起身来,带着崇敬的心情,深情地凝视着罗小虎。罗小虎说完那番话后,环顾了下紧靠在他身边的那五骑弟兄,喝了声:”走!“便提辔跃马向东驰去。当大红马驰过玉娇龙身边时,罗小虎无意中回过头来,他那双射来的炯炯目光突然和玉娇龙的眼光碰上了,只见他眼里忽然闪起一道亮光,竟如奔马突临深渊一般,猛地将手中缰绳一带,那大红马发出一声惊嘶,顿时两蹄悬空,笔立起来。罗小虎横在马背上,仍侧过脸来大睁着惊异的眼睛望着玉娇龙。玉娇龙站在那儿纹丝不动,只默默地凝视着他,嘴边含着一丝笑意。大红马笔立着又向前冲了几步才停了下来,罗小虎赶忙带转马首,正要策马向玉娇龙这边走来,乌都奈已从后面纵马赶到了罗小虎身边,只听他气冲冲地一声责喝:”还不快走,就又要折损弟兄了!“随即在大红马腿上猛抽一鞭,大红马被激得狂怒,猛然将身一纵,有如箭发离弦一般。 冲出场地,一溜烟向东驰去。 玉娇龙呆呆地站在那儿,夹杂着一半儿惆怅和一半儿不快的心情,目送着那渐渐消失在草原边际的骑影。 不一会儿,玉娇龙身后又响起了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她不由回过头来,见有二十余骑带刀的壮汉已来到场外,他们并不下马,却立马成环,把围坐地上的牧羊人包围起来。 其中,有个身材微胖,身穿金线绣边蓝缎袍服的汉子,带着几名壮汉,已下马向场地中央走来。玉娇龙觉那汉子十分眼熟,她略一思忖,立即想起来了,他不是别人,正是五年前曾在草原上戏辱过自己,后来又在荒野里乘自己困倦夺走自己马匹的巴格。玉娇龙一见到巴格,心里感到一阵厌恶,蓦然间,旧时的仇怨一齐涌上心来,她横眉冷对,只碍着怀里多了雪瓶,身边少了柄宝剑。 巴格站在场地中央,一手扶着腰间刀柄,一手握着马鞭,眨着一双阴狡的眼光,向围坐的牧羊人环顾一周,拉开嗓门问道:“刚才有几个零星马贼向这边跑来,大家可曾看见?” 场地上谁也不吭声。 巴格从身边取出一个沉甸甸的皮袋,举起来摇晃着对周围的人说道:“谁说出来了,我就把这袋银子赏他。” 场地上还是一片沉默。 巴格走到一位弹琴的老人面前,瞅着他,似笑非笑地说道:“你大概也要说没有看见吧!我也对你说:你敢说半句谎话,我就挖掉你的眼睛!” 玉娇龙也不禁为那老年人捏了一把汗,她知道,巴格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那弹琴老年人却不慌不忙地说道:“巴格老爷,我什么也没有看见,我本来就是个苦命的瞎子。你要挖我的眼睛,就挖去好了,反正它对我也是无用的。” 玉娇龙不禁想笑,但她极力忍住了。 这时,布达旺老爹站了起来,以手扶胸向巴格弯腰施礼,说道:“巴格老爷,这场上的收羊人都来自四面各部,都是一些老实人。我们聚在这儿过节,确实并未看见有人从这儿经过,我愿用我这双眼睛向你保证。” 巴格盯着布达旺老爹注视了会,问道:“你是何人?叫什么名字?” 布达旺老爹仍然很恭敬地答道:“我叫布达旺。别人叫我布达旺老爹。” 巴格似乎吃了一惊,不禁向后退了一步,他的嘴唇也张动了下,好象要说什么,可又把话咽回去了。最后,只说了句:“哦,你就是布达旺老爹!” 巴格那双不停地转动着的眼睛,突然盯在达美的身上不动了。他盯着盯着,眼里渐渐闪起了绿焰,那绿焰不禁使达美感到一阵寒战,吓得赶紧低下头去。巴格慢慢走近达美跟前,从头到脚,从前身到后背打量了一圈,这才回过头来问布达旺老爹道:“这姑娘是谁?” 布达旺老爹走过去用身子护着达美,冷冷地答道:“我的孙女——达美。” 巴格立即在脸上堆起了笑容,对布达旺老爹说道:“你养了这么美的一个孙女,真是好福气。我要正式娶你孙女做一房老婆,你该不会不乐意?!” 布达旺老爹说道:“穷配穷,心连心。穷配富,苦一生。我布达旺不敢高攀!” 巴格忙说道:“不对。应该是:穷配穷,苦连心。穷配富,乐一生。达美我算是娶定了。” 布达旺老爹颤抖着声音说道:“不能!达美还小。” 巴格厚颜无耻地说道:“我部落里那些出嫁前让我享用的女子,有比达美还小得多的哩!” 布达旺老爹已被激怒得忍无可忍了,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巴格老爷,这儿不是你辖领的地方,我们也不是你的部民,你不能象在你的部落那样行事!” 巴格的脸一下暴起了青筋,大声喝道:“这方圆马跑三日,天是我巴格的天,地是我巴格的地,你们要想在这儿安居就得安分;要想在这儿乐业就得敬神!达美我三天后就来娶她,你敢违抗,我就把你和在场的人和羊都赶到沙漠里去!” 巴格怒冲冲地跨上马背,带着那二十余骑部勇折回去了。 围坐在草场上的人们,虽然喘过了一口气,却又悬起了一颗心,都在为达美焦虑不安。许多人来到布达旺老爹面前,共同商量对策,大家议了半天,谁也拿不出一个好的主意。 达美紧靠在布达旺老爹的怀里,伤心地啜泣着,惹得许多人都为她洒下了同情和悲愤的眼泪。 玉娇龙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巴格的仗势横行,已使她感到切齿的愤恨,更兼她看到达美那惶惶无依和楚楚可怜的样儿,她的心也为她难过起来。玉娇龙看到场里的许多人,除了怨怒外,谁都显得无能为力的情景,她不禁掠过一丝傲然的冷笑,知道只有自己才能把达美从这场危难中解救出来。于是,她仍不声不响地坐回原地,冷眼察看着场里的一切动静。 过了一会,布达旺老爹带着已哭肿了眼的达美走过来了。 达美走到玉娇龙面前,竟好似见到久别的亲人一般,一下扑到玉娇龙身上,又哀哀切切地痛哭起来。布达旺老爹也是满脸老泪纵横,只在一旁摇头叹息,连宽慰的话语都说不出一句。 达美边哭边对玉娇龙说道:“姐姐,我怎么办啊?!这里的人,都没有了主意……,只有你了…,你救救我,救救我啊!” 玉娇龙被达美这凄惨的哀位声感动了,她那泰然的脸上也浮起惨悯,眼里也噙着眼泪。她抚着达美的头,只谈淡而又有力他说了一句:“妹妹,别怕,有姐姐在!” 玉娇龙这句话,声音虽然说得很低,语气也显得很淡,但却如一声春雷滚进达美心中,她的哭声竟也突然停住。她猛地抬起头来,张大一双惊异的眼睛,望着玉娇龙,眼光里闪露出希望的神色。 玉娇龙安详地望着达美,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微微点了点头,又轻轻地说道:“有姐姐在,看谁敢来欺负你!” 达美脸上忽又闪出一丝笑意,忙又将头伏到玉娇龙怀里去了。 布达旺老爹仰首向天,说了声:“但愿神灵保佑!”又埋下头来对着玉娇龙凝望片刻,便默默地走开去了。 傍晚、在回到帐篷去的路上,达美紧偎在玉娇龙的身旁,默默地走着。一阵阵带着草原气息和凉意的晚风,轻轻吹拂过来,使玉娇龙精神为之一爽,她感到浑身又还复了过去的力量。她不知不觉间加快了步伐,达美却几乎要用跑才能赶上。这样走了一段路程,达美已被累得不行了,喘着气说道:“姐姐,你今天怎么啦,走得这么快!” 玉娇龙笑了笑,放慢了脚步。 达美嘟着嘴,抱怨自己道:“我不如姐姐走得快;我的小花马也不如姐姐的大黑马跑得快,姐姐带我走,我会累赘姐姐的。” 玉娇龙停下步来,诧异地问道:“我带你走?!谁说我要带你走?” 达美张大困惑的眼睛望着玉娇龙。过了会,才嚎嚅地说道:“姐姐已经答应了,要救我,还要我不怕。我想姐姐准是要带我走,逃离这儿,走得远远的。” 玉娇龙这才恍然明白过来,不禁莞尔一笑,说道:“你别走,也别怕,有我在,看巴格能把你怎样!” 达美惊惶地说道:“姐姐,不能,那巴格凶恶极了,他会来枪走我的。” 玉娇龙仍然是满不在意地说道:“他来更好,自有我去对付他!” 达美惶惑地望着玉娇龙,带哭地说道:“姐姐,你千万别去招惹他,你会吃亏的!” 玉娇龙:“妹妹,你别管,我会对付他的。” 达美泪流满面,哀求道:“姐姐,你不要去惹巴格,我不让你为了我也投到他口里去,你还有雪瓶啊!” 玉娇龙被达美这颗善良的心感动。她停下步来,紧紧地搂住她,为她抹去泪水,带着十分庄重的神情,对她说道:“好妹妹,别为我担心,相信我,就是十个巴格我也能对付。到那天,你和爷爷暂时躲到草原深处去,等我去收拾他,让他从此不敢再到这儿来作恶!” 达美被玉娇龙的庄容所镇服,展开了眉头,恳切地央求道:“我不能丢下姐姐一个人,我要留在你身边,帮助姐姐收拾巴格。” 二人说着说着,已到了帐篷。这时,天已快黑。布达旺老爹阴沉着脸,从帐篷里走了出来,把达美带到帐篷后面的草地上去了。过了许久,达美才又独个儿回到帐篷里来。 她一进帐篷就扑到玉娇龙身边,亲切而又认真地对玉娇龙说道:“姐姐,我已和爷爷说好了,决不离开你,我要亲眼看着你收拾那狗巴格。” 玉娇龙瞅着达美,问道:“你爷爷说了些什么来?” 达美:“我把姐姐对我说的那些话给爷爷讲了,爷爷说:”沙漠里有了一只虎,草原上也该来只鹰了。‘爷爷说,’你姐姐兴许就是只鹰,这我早就看出来了!‘“玉娇龙不由微微一震,脸也悄悄地飞上红云。她淡淡一笑,说道:”我是什么鹰啊!你爷爷又看出些什么来?“ 达美充满稚气地说道:“爷爷是怎么看出来的,他可没有说。他只叫我一步也别离开姐姐,遇事切莫惊慌。” 玉娇龙不再问达美了,却陷入一阵沉思。她反复掂量着布达旺老爹那句话的来由,他是真的看出了什么,还是从哈里木那儿听到过什么? 两天的日子虽已在平静中过去,但住在这草地上的二十多顶帐篷里的牧羊人,心却象绷紧了的弦一般,一个个提心吊胆,等待着一场风暴的来临。他们只要一看到达美住的那个小帐篷,都为她揪心,都为她暗暗捏着一把汗。 第三天,草原上刮起了风,天也变得阴沉沉的。各个帐篷里的牧羊人,谁也无心去牧羊,一个个都躲在帐篷,暗暗地察看着外面的动静。 在达美住的那个小帐篷里,玉娇龙仍和平时一样,举止从容不迫,神态悠然自若。 达美虽然难免感到优心忡仲,但在玉娇龙那种异常镇定的感应下,也并来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只紧靠在玉娇龙身边,留心审听着外面的动静。 将近中午时刻,忽听一阵紧骤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达美心里一惊,忙跑到帐篷门口,轻轻挑开门一看,只见山脚那边有三十余骑人马,风驰电掣般地向这边驰来。达美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忙又跑回到玉娇龙身边,说道:“姐姐,巴格果然来了!” 玉娇龙笑了笑,说道:“正好,我就怕他不来呢!” 达美又急切地说道:“他还带来了许多人马!” 玉娇龙:“不过一些鼠辈,怕他什么!” 达美瑟缩着:“听哥哥说,那些部勇都很彪猛,比官兵厉害。” 玉娇龙抚慰地望着达美:“别怕,自有我去对付他们,你只留在帐内,给我照看雪瓶。” 这时,其它帐篷里的牧羊人,都已听到马蹄声了,纷纷走出帐来,怀着满腔愤慨,注视着这场不幸灾祸的发生。 巴格随带一名管家,率领着三十余骑部勇、家丁,飞马闯进了帐篷住地。当他查明达美就住在前面那顶小小的帐篷里时,便带着三十余骑人马来到达美帐篷门前,喝令众人一齐下马,在门前一字排开。巴格身穿一件崭新的蓝缎袍服,头带皮帽,腰系红绸彩带,斜挂一柄腰刀,得意洋洋地叫过管家,命他捧着随身带来的吉服送进帐去,催请达美换妆。管家哪敢迟慢,忙捧起一叠崭新的彩衣彩裙,便向帐篷里走去。不到片刻功夫,只见门帐一掀,管家急冲冲地窜了出来,几步窜到巴格身边,对他说道:“老爷,达美不肯受衣,把送去的衣服甩个满地!” 巴格一转眼珠,说道:“你进去把布达旺给我叫来。” 管家说道:“布达旺不在帐里。”巴格乐滋滋地一笑,说道:“那里面就只有达美一个人罗!我去劝劝她。”他边说边迈步向帐门走去。 管家忙趋前一步,说道:“老爷,帐篷里还另外住着个女人。……” 巴格不由一怔,停下步来问道:“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管家吞吞吐吐地说道:“象是外地人,看样子很厉害!” 巴格转着眼珠,犹豫片刻,回头将一个家丁头目叫到面前,说道:“你进去看看。 叫达美赶快换妆,不要自讨没趣!“那家丁头目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生得倒也壮实,穿着一身不太合体的缎绸衣裤,配上他那副愣头愣脑的模样,显得有些古怪,他听了巴格的吩咐,将衣袖一捋,便闯进帐里去了。只不过几眨眼光景,忽见帐门猛地一掀,那家丁头目便从帐里倒滚出来。 他惊惶万状,连滚带爬地窜到巴格面前,指着帐内说道:“那个女人也在帐里!” 巴格也被家丁头目这惊恐的神情愣住了,赶忙抓住刀柄,喝问道:“你说的究竟是哪个女人?!” 家丁头目道:“就是我前番在山那边草原上抢劫商贩时遇上的那个女人。” 巴格不由“哦”了声,说道:“是她?!”随即拔出腰刀,回头向众部勇、家丁喝令道:“跟我来,别放走了她!” 那些部勇、家丁,立即拔出刀来,蜂拥而上,紧跟在巴格身后,向帐门逼去。 离帐门越近,巴格的脚步也逐渐缓慢下来,直至离帐门还有四五步远之地时,他却步不前了,向帐内喝道:“里面是哪里来的野女人,出来见见你巴格老爷!” 巴格话音刚落,只见帐门一挑,蓦然闪现出一个人来,全身白绫素衣,腰束绦色丝带,头上发譬高挽,红绸扎蝶抹额,手提宝剑,一张有似玉琢的面孔上,闪着一对寒星般的眼睛。巴格只感眼前忽然一亮,有如一阵寒气袭来,吓得不禁后退一步,忙注目望去,只见那白衣女子,正两眼含威,怒视着他。巴格不禁打了个寒战,觉得眼前这女子好生面熟,一时间又想不起曾在哪儿见过。两人相视片刻,巴格猛然想起来了,不禁惊惶万分,脱口叫道:“原来是你!” 玉娇龙用剑指着躲在巴格身后的家了头目,厉声斥问巴格道:“佯装马贼,到处劫扰百姓,原来却是你派人干的!” 巴格涨红着脸,困惑地说道:“你究竟是谁?时而在乌苏军营,时而在昌吉荒郊,时而和商贩混在一起,而今又窜到这里来了!” 玉娇龙微微吃了一惊,唯恐巴格探出自己的底细,心里一转念头,忙高声说道:“巴格,你听着:我乃天山春大王爷,专为百姓惩恶扬善,量你不过一小小部落的头人,竞敢如此横行不法,真是恶性不改!今天我断难饶你!” 玉娇龙话音刚落,便挺剑直向巴格奔宋。巴格赶忙挥刀去迎,只三四个来往,便被玉娇龙连连刺来的剑锋晃得眼花缭乱,震得虎口酸麻。巴格慌了手卿,一面舞刀招架,一面呼喝众部勇上前。那班部勇、家了,自恃人多,一齐挥刀围了上去,一场砍杀便在帐前展开。霎时,只见刀光剑影,杀成一团。那班部勇都是募来的牧地精壮,使的也是伊犁利刀,一个个都彪猛异常,他们将玉娇龙围在核心,从四面八方轮番进击。玉娇龙一柄剑使得神出鬼没,忽而回环如旋风,忽而冲击似闪电,不消片刻功夫,便已被她刺伤数人。那班部勇虽已显出有些畏怯,但仍紧紧围住,纠缠不舍。玉娇龙不愿过多杀伤那班部勇,一意只想直取巴格,她一面敌住前后砍杀过来的利刀,一面偷眼去寻找巴格,不料却不见了他的踪影。玉娇龙正在惊讶,忽听帐内传来达美一声呼叫,她猛吃一惊,知道情况有异,立即变幻剑路,使出惊龙出峡招式,探步进剑,嗖、嗖、嗖,只一眨眼间,一连刺倒三人,围堵在帐前的部勇吓得溃出一个缺口。玉娇龙一跃而出,迅即闪身进帐,抬头一看,只见帐后已被划开一个裂口;巴格已将雪瓶抢抱在怀,正要抽身逸去;达美跌卧地上,双手死死抱住巴格的左脚,抵死也不肯放手。巴格见玉娇龙进帐,急了,猛力一脚将达美踢开,随即抱着雪瓶钻出帐外去了。 玉娇龙急得心如火燎,也顾不上去扶达美,立即随后追去。 等她追出帐后,只见巴格已跃身上马,猛力挥鞭,径直向西飞驰而去。玉娇龙有如被挖去心肝一般,不禁暗暗叫苦。她觑着不远处达美那匹小花马正在那儿悠闲地吃草,玉娇龙已无暇去审度小花马的脚力如何,也顾不得它有鞍无鞍,迅即奔到它的身边,一跃上马,向巴格追去。 那班部勇、家丁,亦纷纷上马从玉娇龙后面赶来。 巴格那匹马开始和玉娇龙的小花马相距不过一箭之地,玉娇龙追着追着,却渐渐拉开了距离,已被远远地丢在巴格后面。 而后面追来的部勇,家丁,却向她越逼越近。任玉娇龙急得如燎如烤,不停地挥剑击马,无奈小花马总是追赶不上。玉娇龙此刻真恨不得生出双翼,展翅凌空,狠命一击,将巴格置于死地,把雪瓶平安地夺了回来。她正着急间,忽听身后蹄声里夹着一阵风声,知道追骑已经近身,迅即将身一伏,躲开左右夹劈过来的刀锋,趁部勇两匹马擦过身时,猛然一剑刺去,她右边那骑部勇立即中剑滚下马去。玉娇龙趁那马受惊略一回旋之际,蓦然将身一跃,腾上那匹马背,又向前赶去。大约又追了四五里地,和巴格的距离虽未见越拉越远,却也未见越离越近;后面追来的部勇、家丁,一直衔着她的马尾,形势险恶已极。玉娇龙拼命地追着追着,突然瞥见从山脚的树丛里闪出十余骑汉子,一个个挥舞着雪亮的钢刀,跃马从斜刺里冲杀过来。玉娇龙不觉吃了一惊,正准备勒马迎斗,只见前面一骑人马已冲到她的身边,一面挥刀向她身后那骑部勇砍去,一面对她说道:“嫂子,让我们来收拾这帮兔崽!” 玉娇龙已认出这是乌都奈来了,不由感到意外欣庆,但她急于去追赶巴格,也顾不上停下马来,略一顾盼,竟顾自抽身纵马向前赶去。她刚驰了不远,身后响起一串急骤的马蹄声,还不等她回过头去看个究竟,早有一匹火红色的骏马箭一般地驰近了她的身旁,那马和她靠得极近,几乎是身挨身地与她并马而驰。 她不用转脸去看,便已知是罗小虎来到了她的身边。玉娇龙一时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只是呻吟般地哼了声:“啊,小虎……”随即她的声音便哽咽住了。 罗小虎温声而急切地问道:“娇龙,你为何追赶巴格?” 玉娇龙这才转过脸来,噙着满眼泪水,委屈而又着急地对罗小虎说道:“巴格枪去了我的孩子!你马快,快去给我夺回来!” 罗小虎发出一声惊呼,也不再问什么,忙将两脚一夹,火红马奋蹄一跃,有如飞马行空一般,只几眨眼功夫,便将玉娇龙抛得远远,直向前面的巴格追去。 罗小虎真不愧是条好汉,火红马也不愧是匹神驹!一路赶去,人如猛虎下山,马似流星赶月,不消片刻功夫,便已逼近巴格身后。巴格几次回头探望,他虽不认识罗小虎,却已从火红马这匹神骏非凡的坐骑上,猜出几分来了。巴格不由一阵心惊,尽力加鞭纵马,企图落荒逸去。 罗小虎素知巴格险狡,唯恐他孤注一掷,伤了孩子性命。他一转念间,忽然计上心来,决定先下手为强,打他一个出其不意。 于是,他有意不忙逼近他的身边,却暗暗从腰间拔出了一把锋利的匕首,趁巴格不防,一扬手,猛地向巴格背上掷去。只见一道白光闪过,那匕首便插入了巴格背心。巴格连叫都未叫出声,在马上摇晃一下,随着便栽到马下去了。 罗小虎赶紧跳下马来,走到巴格身边一看,只见他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睁大着一双惊惶的眼睛,已经不动了;一个襁褓中的孩子紧挨在他身边,正在放声啼哭。罗小虎赶忙半跪下去;将孩子抱在手中,呆呆地注视着她,心头涌起一阵难言的惊喜。他打量着孩子的衣着,已认出她是个女孩,又仔细看看她的脸蛋,从眉毛、眼、鼻,直到她那张小嘴,想从上面辨认出她象谁的模样。他看来看去,也看不出个究竟,只觉得孩子长得清秀异常,将来长大了,一定也会象她母亲一般美丽。 罗小虎正凝望着孩子出神,玉娇龙已飞马来到。她还不等马蹄停住,便一跃下地,枪步来到罗小虎面前,跪下身来,埋头探身来看孩子,让自己的头额和罗小虎的头额紧紧挨在一起。 玉娇龙急切地问道:“该没有伤着孩子?!” 罗小虎:“你看,一根汗毛也没损着。” 玉娇龙欣慰地笑了,笑得那样妩媚,那样温柔。她伸手从罗小虎手中接过孩子,充满疼爱地在她脸上亲了亲,喃喃地说道:“啊,我苦命的孩子!” 罗小虎被她这“苦命”二字触刺了下,心里感到一阵憾疚,也不由伸出他那双大手,在孩子的小脸上轻轻地抚弄了下,问道:“下地几个月了?” 玉娇龙温顺地:“五个多……不,六个多月了。” 罗小虎眼里闪过一丝凄凉之色,深情地看了看玉娇龙,又问道:“是咱俩的孩子?!” 玉娇龙低下头去,默默地看着孩子,没有应声。 罗小虎并未留意到玉娇龙那有口难言的痛苦神清,只略带惋借地说道:“要是个小子就好了,这西疆又多了一只虎!” 玉娇龙一下仰起面来,含嗔带屈地说道:“闺女又怎样?我可以把她教成一条龙!” 罗小虎爽朗地笑了:“成龙上天,成虎入林,你也没有上天,还是回到西疆来了!” 玉娇龙凄然一笑,心里又不禁隐隐作痛起来。 罗小虎站起身来,环顾四野,将远近搜索一番,俯身将玉娇龙扶立起来,说道:“走,弟兄们还在林子里等着我呢!” 玉娇龙不自自主地在罗小虎的拥扶下,来到火红马身旁,还不等她把孩子换过手来,罗小虎便已将她轻轻托上了鸟背,他却跑去牵来巴格那头黄骠马,自己骑上,又带着玉娇龙夺来的那匹大青马,然后,二人才并辔往回走去。 一路上,玉娇龙默默地倾听着罗小虎诉说他的一些别后情况。尽管这些情况,多半是她早已知道了的,但她听得还是那样入神,那样感到惊心动魄,好象也跟随着他重历了般般艰险危难。玉娇龙时而心里荡起阵阵酸辛,她已经不是在为自己的孤凄而伤心,却是深深地为罗小虎的不幸而动情。玉娇龙时而又激起一阵阵豪情,她亦已不是在为自己的剑法而自傲,却是深深地为罗小虎的义勇而倾心。她一边听着,一边总是情不自禁地回过脸来脉脉含情地看着罗小虎,她又从他身上感到一种无穷无尽的力量,好象她身旁这条汉子真是铜铸的筋,铁打的骨,谁也无法使他屈挠,谁也无法置他于死地。 玉娇龙那满含柔情的目光,把罗小虎的话头突然剪断,他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眸里又闪起那种略带嘲弄的神清,他望着她憨然地笑了,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玉娇龙脸上飞起一片红晕,羞得低下头去。 草原上静静的,只有天和地,没有一点人迹。 罗小虎轻舒臂膀,将玉娇龙抱过马来,让她横坐鞍前;玉娇龙柔顺地靠在他的怀里,把自己的头紧紧贴在罗小虎的胸前。一瞬间,她感到那似乎是她一生来从未有过的安谧。 火红马顾自慢慢走在前面,只偶尔回过头来看看它的主人,这竟也使玉娇龙不由感到羞涩难禁。 罗小虎忽然埋下头来,在玉娇龙鬓边低声问道:“那夜在王庄,咱俩已成了夫妻,你为何又悄悄离去?我醒来四处寻你,你怎忍心舍下咱俩那番思爱?!” 蓦然间,乌都奈那含有敌意的目光,那冷漠轻蔑的神情,那公然无礼的行径,重又浮现在玉娇龙的眼前,以致使她一想起这些情景,就感心伤气恼,屈辱难禁。玉娇龙不觉侧过头来,犹有余愠地说道:“你那乌都奈说话损刻,无礼太甚!我岂能受他欺侮!” 罗小虎宽容地笑了。说道:“银杏皮臭糯糯心,栗子皮刺脆脆心,胡桃皮涩油油心。 看人也要看看心,哪能只看皮表。适才一马当先冲出林来助你的,岂不正是乌都奈兄弟!“玉娇龙虽然心里已被触动,却仍负气地说道:”我岂把这群鼠辈放在眼里,谁要他来碍手!“ 罗小虎笑着说:“你都当娘了,还这么任性!” 玉娇龙怵然垂下眼来看着雪瓶,不吭声了。 罗小虎:“当时你虽走了,我已料定了你还会来西疆的。” 玉娇龙有些不悦地说道:“你真量定我是无路可走了?!” 罗小虎并不答她所问,仍继续热烈地说道:“你果然回来了。一个多月来,我都在四处寻找你的下落。” 玉娇龙微微一惊:“你从何得知我已回西疆一月余了?” 罗小虎:“我在崖洞里一看到那件已被补好的破褂衫,就知道是你回来了。” 玉娇龙伤心地说道:“你就住在那样的崖洞里?!” 罗小虎毫不介意地:“能经常住上那样好的崖洞,就算走运了。” 玉娇龙真正感到惊异和伤心了。她幼年时,也曾听母亲讲过“寒窑出将相”和“茅屋公卿”的故事。她并不畏寒苦,为了罗小虎,她甘愿跟随他去住一辈子寒窑茅屋,纵然不为公卿将相,他应安贫知命,做一个君子达人。岂能穴居野处,男女混杂不分,这又与禽兽何异!玉娇龙不觉凄然叹道:“我背亲弃世,受尽熬煎,岂为来作贼妇!你们都是银杏、栗子,我的心呢,却是莲子、梨儿!” 罗小虎闷不吭声了。 玉娇龙紧咬着唇,呆果地望着远远的夭际,茫茫的草原,漫漫的路。她心里浸满了辛酸,一任马儿缓缓行去。 第四十回 险路相逢双骑共话 草坪送别分道扬镳 玉娇龙默默地横坐在马鞍上,心里充满了无从诉说的幽怨,她不甘由命,又岂甘屈从于这样的沉沦。坚贞、倾慕、心许,为了从一而终,她尽可抛弃自己的尊荣,去度那清寒索寞的日子,可哪能去作贼妇,玷辱列宗列祖,贻羞后代子孙!罗小虎也不再吭声,好像裹上了一身沉重的铠甲,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他微锁眉头,感到一阵阵怅然若失。 前面不远已是那片树林,罗小虎不由停下马来,玉娇龙有如突然从梦中惊醒一般,赶忙一跃下地,理理鬓发,又跨上紧跟在后面的那匹大红马。 林边草原上仍然是静静的,看不出一丝儿曾在这儿发生过一场冲杀的痕迹。玉娇龙跟在罗小虎马后,刚一转入树林,便看到三十余骑彪悍的马贼,立马树下,不声不响地伫候那儿,神色焦躁不安。他们一看到玉娇龙,二十余双眼睛一齐向她盯来,有的露出惊异,有的含着猜疑,有钦羡,也有冷漠,乌都奈向她瞟来诡秘的一瞥,嘴边挂着一丝似诮非诮的微笑。玉娇龙在一阵局促不快之后,脸又不禁羞得晕红起来。 罗小虎环扫了众人一眼,问道:“弟兄们,有没有被伤着的?” 乌都奈应道:“一个个连皮都没碰破一点。” 罗小虎宽慰地笑了:“那些崽子们呢?” 乌都奈:“被咱弟兄伤了二人,损了三人,其余的都窜回去了。” 接着,罗小虎把巴格已被他所杀的消息告诉大家,在马贼中顿时引起一阵喧动。正当众人都在为巴格被除而兴高采烈时,罗小虎却沉下脸来,正色说道:“除掉了这只狼,又将引来一只豹。他爹格桑头人决不会善罢甘休,我们今后的处境将更加艰危,弟兄们还应留意提防才是。” 玉娇龙已从罗小虎这短短几句话和他说话的神态里,察觉出了他对格桑所怀的隐忧,这引起她一阵暗暗的不快,甚至感到有些伤心。她没想到,身旁这位顶天立地、无所畏惧的汉子,这个连她父亲那样一个威镇西疆的边帅都不放在眼里的人,却竟为一个格桑优心忡仲起来。她咬咬唇,压抑不住心头的愤慨,瞅着罗小虎惊奇地问道:“你惧伯格桑?!” 罗小虎坦然一笑,说道:“强龙难压地头蛇;虎落平阳犬也欺。格桑在西疆土生土长,爪牙利,耳目多,实难对付。” 玉娇龙不由将眉一挑,忿然道:“可惜我马不快,不然,那巴格也无须你来动手了!” 罗小虎宽容而憨厚地笑了笑,好像有意把话岔开似地问道:“你那匹大黑马呢?要是你今天骑着它,巴格早没命了。” 玉娇龙猛然惊醒过来:“啊,达美!我得去把她接走,她不能再留在那儿了。我的大黑马也还在她那里。” 罗小虎:“你又能把她接到哪儿去呢?你自己也……”他把话咽回去了。 玉娇龙默然了,心里感到一阵迷惘。 罗小虎回头对乌都奈说道:“乌都奈兄弟,你带几个弟兄去把达美和布达旺老爹接来,告诉那里的牧民弟兄们,要他们连夜转场到草原那上去。怀着仇恨的格桑,可能要血洗他们的。” 乌都奈应了一声,便带着三个马贼拨马出林去了。他在经过玉娇龙身旁时,眨动一双诡秘的眼睛,对她说了句:“你那匹大黑马,我也一定给你带回来。” 罗小虎注视着玉娇龙,迟疑地说道:“请到我们的驻地去作客,暂宿一夜,明天再从长计议吧!” 玉娇龙默不吭声。罗小虎的语气,她听来突然感到那样陌生,心也不禁微微地颤动了一下。但她仍顺从地跟在他的身旁,带着二十骑马贼,沿着林边走去。穿过小径,来到她曾孤身一人度过一夜的洞口,罗小虎停下马来,指着洞内说:“这就是我和弟兄们的家。这样的家,我们还有许多处,都是外人所不知道的。” 玉娇龙自负地说道:“我就知道,并曾到过这儿。” 罗小虎:“我想,定是大黑马把你带到这儿来的,不然,你怎会找到这儿来了。” 玉娇龙默默地承认了。 罗小虎下马把玉娇龙带进洞里,那二十骑弟兄亦已来到洞外。他们下马后都只在洞外站着,谁也没有进来。罗小虎忙返身去到洞口,招呼众人道:“弟兄们,站在外面干什么,还不快进来歇息。” 一位弟兄说道:“我们去另外找个窝吧,这里就留给大哥和嫂子好了。” 罗小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敛容说道:“这是什么时候,哪还能顾到这些!巴格的郊勇家丁就住在附近,随时都可能向我们偷偷袭来,还须加意提防才是,哪能分开!” 马贼们这才陆续走进洞来,或坐或卧,挽袖袒胸,打趣戏谗,粗言狂态,入眼不顺,入耳难堪。玉娇龙站在洞角,微锁眉头,心里只感到一阵难耐的厌烦。马贼中突然响起几声狂笑,竟把她怀里的雪瓶惊醒,吓得不住地啼哭起来。玉娇龙扪抚着孩子,闷闷不乐地走出洞外。她正倚在洞旁崖壁上出神,罗小虎也随后踱到她身边来了。他歉疚地对她说道:“这儿不比京城,更比不得侯门玉府,只能将就着过日子,慢慢地也就习惯了。” 玉娇龙含愤带屈地说道:“‘男女授受不亲’,难道你真要我和这班人混在一起?!” 罗小虎:“眼下危机四伏,我和弟兄们必须时刻紧靠在一起,这是与大家祸福相连,生死攸关的事情,你岂不懂得这个道理?” 玉娇龙默然片刻,态度又逐渐平缓下来,说道:“你自己和他们‘相连’,‘攸关’去,这不关我的事,我决不能和他们混住一起。” 罗小虎:“既然如此,我也决不强求于你,等达美来了,另寻个所在,由她伴你就是。” 罗小虎筹思一会,又说道:“听说香姑初来时,也为这事闹过一阵别扭,后来处久了,也就慢慢习惯了。弟兄们在平静时专门给她和哈里木兄弟寻了个窝,要她俩单独搬去住,她还不愿呢!弟兄们只要一提起香姑,谁不夸她一声好;我可就从未听到有人说她一句不是。” 玉娇龙听了非常吃惊,真不知香姑已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了,一瞬间,她甚至怀疑:罗小虎所说的这个香姑,是否真是那个曾经和她朝夕相处过几年的香姑,这群马贼是否还有一丝羞耻之心?还懂得一点礼义?她一想到香姑那番情景,不由得整个身心都战栗起来。 罗小虎瞅了玉娇龙一眼,又接着说道:“香姑和哈里木兄弟回到西疆后,她俩从未分离过,几次被围,弟兄们都拼命把她从危难中救了出来。她已学会了骑马。最近听说她已经怀孕,这就不能再让她无休止地奔劳,得给她寻个安静的地方,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玉娇龙的心又被触动了。她眼前浮现出的,已不是那个变得毫不知羞,和一群粗野的马贼混居杂处的婢女,而仍是自己时刻萦怀,目前处境又和自己命运十分相似的香姑。 一瞬间,她似乎看到了她那含苦茹辛,忍着剧烈的腹疼在马上备受颠簸煎熬的情景。玉娇龙充满关切地问道:“啊,香姑!她现在何处?” 罗小虎:“乌苏以西的古尔图一带。” 玉娇龙:“既然如此,你们打算如何安顿她呢?” 罗小虎:“弟兄们正在设法,准备把她送到可靠的牧民或流人家中藏匿起来。” 玉娇龙沉思片刻,忽毅然说道:“这事由我作主,保她平安无恙。你要哈里木尽管放心,我会好好照料她的。” 罗小虎笑了,笑得那样欣慰和称心,眼里也闪出一片兴奋的光芒。他跨进一步,抚着玉娇龙的肩臂说道:“好,我把香姑交给你了。”他停住话头,瞅着玉娇龙,别有深意地说,“也把你交给了香姑,这下我就放心了。” 玉娇龙亦已从罗小虎的话里窥领到了他的苦心和用意,顿感一阵温暖掠过她的心头,她只默默地报给罗小虎以一丝浅浅的微笑,那微笑在罗小虎看来,却带有无可奈何的凄凉意味。 正在这时,透过密密枝叶,看到小径上晃动着一行人马的身影,正向崖洞走来。玉娇龙不由一惊,忙向罗小虎投去探询的一瞥。罗小虎立即喜形于色地说道:“啊,乌都奈他们回来了。” 玉娇龙忙向小径迎去一看,果然是乌都奈等人把达美接来了。达美跟在乌都奈的后面,手里牵着那匹大黑马。她一见到玉娇龙,叫了声“姐姐”,随即奔上前来,一头扑到玉娇龙的肩上,便伤心地哭泣起来、玉娇龙充满柔情地抚慰着达美,为她拭去眼泪,宽慰他说:“妹妹,别伯,巴格已死,再也没有人敢来欺负你了。” 达美仰起头来,又惊又喜地问道:“巴格是姐姐杀死的?!” 玉娇龙摇摇头,接着又回头向罗小虎瞟去一眼,说道:“是他——你罗大哥杀死的。” 罗小虎随着也来到达美身旁,把环立在周围的几个弟兄看了看,不安地问道:“布达旺老爹呢?他怎么没有来?” 乌都奈说道:“布达旺老爹不肯来,他说,他人已老了,来了只是给咱们多增添一分累赘,不如让他留在牧羊人中,多少还能给咱们做点事情。” 罗小虎低下头来,沉吟片刻,又问达美道:“达美,爷爷还给你说了些什么?” 达美含泪说道:“爷爷说,我只有投奔你们,才有一条生路;叫我死心塌地跟着你们,不必再惦挂着他老人家了。”达美说到这里,不禁伤心痛哭起来。 达美的不幸,深深地触动了玉娇龙的心。四年前她和达美在小屋里结拜的情景,又蓦然浮现在她的眼前:那真诚的信任,娇弱的依偎,虔诚的拜跪,无私的赠马,多情的送别……一桩一件,此时想起,都更加令人凄侧,催人泪下。突然间,她感到达美已举目无亲,自己就是她唯一的亲姐姐了,哪能让自己的亲妹妹被人逼得走投无路,落得孤苦无依! 玉娇龙带着庄肃的神情,蓄积着满腔的怜爱,扶起达美的脸来,为她拭干泪水,对她说道:“妹妹,我是你的姐姐,你的亲人,今后你就和我在一起,保你过得自由自在,谁也不敢来欺负你。” 达美仰望着玉娇龙,眼里充满了感激之情,深情地叫了声:“我的好姐姐!”接着又困惑地问道,“你究竟住在哪儿?我和你又住到哪儿去呢?” 玉娇龙一时答不上话来,她也感到茫然了。 乌都奈嘴边掠过一丝儿冷笑,说道:“凤凰没有窝,也得找棵梧桐树;大雁没有窝,就得成群挤着住。与其去做孤单的凤凰,还不如来做合群的大雁。我想,嫂子和达美都留下来,和我们在一起吧。” 达美也抓住玉娇龙的手,热烈地附和道:“姐姐,留下来吧,我和你住在一起,我可以侍候你,帮你照看雪瓶。” 玉娇龙膘了眼罗小虎,又看了看乌都奈和旁边那几个正在挤眉弄眼的马贼,对达美说道:“妹妹,我不能留在这儿,我和你不同。” 达美失望而不解地望着她,困惑地问道:“怎么不能呢?罗大哥他们都是好人。” 玉娇龙说道:“我不惯野处。” 达美茫然地望着罗小虎。罗小虎双手交叉抱着臂膀,默默站在一旁,不吭声。 这时,有几个马贼从洞里走出来了。他们一见达美,都争着走上前来招呼,问询,显得十分亲热。紧接着,他们便把达美簇拥到洞里去了。外面又只剩下玉娇龙和罗小虎两人。 洞里传来一片热烈的喧闹声,洞外,玉娇龙和罗小虎却相对无语。过了一会,玉娇龙怀里的雪瓶又啼哭起来了,她知道这是孩子又在索奶。于是,她忙背过身去,解开兜带,抱着雪瓶匆匆向崖壁那边走去。到了一个僻静所在,她倚树坐下,解开衣襟,掏出奶来,把它轻轻送进孩子的嘴里。孩子的哭声嘎然而止,玉娇龙的脸上顿时罩上一层异样的光辉,使她的容态也显得特别庄严美丽。 罗小虎略显不安地跟在玉娇龙后面,慢慢地踱了过来,当他看出玉娇龙避开洞口是为奶孩子时,方才放心地停下步来。他稍一犹豫,随即又踱到玉娇龙身旁,蹲下身来,呆呆地注视着孩子。 随着孩子的小嘴一吮一吸,那雪白的奶子也一送一缩,罗小虎心里激起一阵惊叹和狂喜。他清不自禁地伸过手去,想摸摸孩子的脸蛋,玉娇龙却避转身去,随即又回过脸来,望着他又似央求又似羞愧地说道:“不,你不要碰她。” 罗小虎:“我是她的爹,摸摸都不行吗?” 玉娇龙:“不,你不是她的爹。”她声音很低,语气里充满了愧疚和悔恨。 罗小虎默默地站起身来,闷闷地说道:“哦,只因我是马贼?!”他停了停,又愤慨地说道,“我本来就是个马贼嘛!” 玉娇龙的心被刺伤了。罗小虎对她的误解和嘲讽,使她感到委屈和悲愤。她本想把在凉州道上产子被换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可千言万语,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又想到一年来,自己历尽艰宰,备受折辱,却落得眼前这般境地,以至连一片安身之地都不可得,一叙衷肠的时机也难求,匆匆数语,竞又招来怨怪。玉娇龙何曾受过这等委屈,一气之下,只是暗暗伤心,索性一语不发了。 罗小虎过了一会,又慢慢平静下来,温声说道:“咱俩相逢不易,休为几句不顺心的话,伤了彼此情义。只因目前官兵和各部头人结成狼狈,对我四面张网,我只得把弟兄们分散各地,和他们周旋,你带着孩子随我闯荡,也多有不便,若两心不变,等我站稳脚跟时,再来团聚。只是你孤身带着孩子,这偌大西疆,又到何处安身去!” 玉娇龙:“我岂畏惧艰危,只是羞作贼妇!更羞于与你那些弟兄同流为伍!” 罗小虎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说道:“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我也不强求于你,只是,你不该毁辱我那些弟兄,他们都是一些见义勇为、可共死生的好汉。” 玉娇龙默然片刻,又深情地说道:“你只须离开他们,我愿随你去闯,任你到天涯海角。” 罗小虎:“不能啊!我只要离开他们便寸步难行。” 玉娇龙心头猛然激起一阵怨愤之情,说道:“我不需谁助,凭自己的一柄剑,一匹马,去横行西疆,看看谁敢犯我!” 罗小虎笑了笑:“西疆非比帅府,你为何还是这般任性!” 玉娇龙陷入沉思,在一阵迷惘中自语般地说道:“我去寻个逍遥安身之所,渡你脱离孽海,让我们得以百年长聚。” 罗小虎被她这一片痴情深深地感动了,又踱近她的身旁,蹲下身来,一手搂着她的肩膀,一手轻抚着孩子,温存地说道:“西疆到处都有我的朋友和兄弟,不管你去到那儿,他们都会关照你的,我也如同在你身边,你如遇到什么危难,我会知道,也会来的。 可眼前你打算往哪儿去呢?“ 玉娇龙:“到乌苏去。我是在那儿长大的。” 罗小虎:“梁大爷也在乌苏,他足智多谋,与那里的流人混得很熟,你找他去,还可从他那儿打听到香姑的消息。” 玉娇龙虽没应声,也没点头,但从她那满含欣慰的眼神里,她已默许了。 天色已渐渐昏暗下来,树林里袭来阵阵寒意。玉娇龙半偎半靠在罗小虎怀里,二人默默无言,只相互从对方肤体上传来的温暖,去领受柔柔的情意。别后一年多来,在生与死的煎熬中,久久沉埋在心里的相思,就只能获得这点报偿,这对她二人来说,似乎就已经满足了。 孩子吸饱奶,又无忧无愁地睡去。玉娇龙挪动身子,奶头从孩子口里滑脱出来,罗小虎趁她忙着去收拾孩子时,帮她轻轻拉下衣襟,掩住那发冷的奶子。这细微的体贴,使玉娇龙感到一种丈夫的温存,她不觉晕红上脸,心里飘然似醉。 恰在这时,洞口那边传来一声唿哨,罗小虎微微一惊,赶忙站起身来,向洞口那边走去。 一会儿,罗小虎又匆匆来到玉娇龙身边,急切地对她说道:“一个放哨的弟兄赶来报告,说巴格的部勇、家丁三十余骑,截住了正在转场的那些牧民,要他们交出你和达美,现正押着他们向格桑头人部落走去。我得和弟兄们赶去解救他们,不然,他们一旦落到格桑手里,就得给他为奴一辈子了。” 玉娇龙忿然道:“这事由我而起,我也随你们去!” 罗小虎:“何用你去!你就留在洞里照看达美和孩子。” 玉娇龙不安地说道:“他们人多。” 罗小虎轻蔑地一笑:“不过一群搬家丢失的狗!只要弟兄们马到,他们就会夹着尾巴逃走的。” 玉娇龙随着罗小虎回到洞里,二十余骑马贼早已牵马等候在那里了。他们一个个虽然衣衫褴褛,站不成行,但却鸦雀无声,神情凛肃,显出一种临阵前待命出去的气概。 玉娇龙见到这番情景,也不免暗暗惊讶。她真没想到,这帮适才坐立不正,满口污秽的汉子,一下竟变成了操练有素的武士。想到早年跟随父亲在军营里看过的精骑,也不过如此。 达美来到玉娇龙身旁,轻轻叫了声“姐姐”,便紧偎着他,微微地颤抖起来。 玉娇龙低声安慰她道:“妹妹,别怕!那些部勇不会到这儿来的。” 达美说道:“他们来也不怕,这儿有姐姐。我是担心爷爷,不知他怎样了!” 玉娇龙:“你罗大哥他们一去,就准能救出你爷爷和那些牧民来的。” 罗小虎在夜色里吆喝了一声:“弟兄们,上马!”二十余条汉子便一齐翻上马背,沿着林间密径鱼贯而去。罗小虎等众人都跨进密径去了,这才跨上大红马,回头对玉娇龙说道:“我们要到明天天亮后才能回来,你和达美在洞里好好睡上一觉,洞里生有火,饼已烤好了。”话音刚落,他拨转马头,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去了。 达美突然惊异地说道:“姐姐,我看出来了,你和罗大哥过去就相识。” 玉娇龙含糊地应了一声,便走进洞里去了。达美满腹猜疑地跟在后面。 一堆熊熊的柴火,把洞里烘得暖暖的。火堆前,一大碗烤饼摆在地上,碗里还放有几枚烤山芋和一块烤羊肉。达美指着那些食物说道:“姐姐,吃吧,这是他们特意给你做的晚饭。” 玉娇龙这时才感到自己确已饥饿,便坐在火堆旁慢慢吃了起来。 达美在旁直盯着她,眼里充满了困惑的神情。玉娇龙吃着吃着,忽地转过脸来斜瞅着她,笑了笑,问道:“妹妹,你在想些什么?” 达美委屈地说道:“姐姐,你几时认识罗大哥的?我怎从未听你说起过?” 玉娇龙:“你还小,有些事你是不该知道的。我不但早就认识你罗大哥,还认识你哥哥和你嫂嫂呢!” 达美张大了一双惊异的眼睛,忙转过身来,紧紧拉着她的臂膀,问道:“姐姐,你也是他们的人?” 玉娇龙打趣地反问道:“你看呢?是像,还是不像?” 达美:“又像,又不像。” 玉娇龙好奇地盯着达美:“说说看,像在哪里?不像又在哪里?” 达美低着头想了想,说道:“你心好,重情义,又勇敢,一个人也敢和那么多巴格的手下人斗,罗大哥他们也是这样的人,这就像;可你太孤傲,像只仙鹤一样,不合群,对帐篷外边的事冷冰冰的,叫人猜不透,这又不像。” 玉娇龙沉吟一会,说道:“我不是他们的人,不是。”接着,她又自语般地说了句,“哪能会是他们的人呢?” 达美不再说话了,她感到有些失望,呆呆地望着火光出神。 玉娇龙又吃了一个烤饼和两枚山芋,感到有些倦意,便和达美相偎依着,一会儿,两人都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玉娇龙在迷蒙中突然被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惊醒过来,她忙睁开眼睛,借着残余的火光偷眼望去,见有一个人影正蹑脚向她走来。她不觉一惊,欲待喝问,又怕惊了达美和孩子;仍不露声色地注视着来人的动静。直等那人已走到离她身旁约十步远时,玉娇龙才认出来了,原来是艾弥尔。艾弥尔亦已认出玉娇龙来了,立即停下脚步,脸上露出惊喜之色。他还以为玉娇龙尚未醒来,正逡巡犹豫间,玉娇龙忽然发出一声低沉的问话:“艾弥尔,你也来了?” 艾弥尔吓得连退两步;略一定神,忙又抢步来到玉娇龙身旁,亲热地说道:“你果然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的。”他兴奋已极,又带着稚气说道:“乌都奈还和我赌了一匹马,一把刀,这下我赢定了。” 玉娇龙:“乌都奈和你赌什么来?” 艾弥尔:“乌都奈说你不会来了,我说你一定会来,我们就赌下了刀和马。” 玉娇龙笑笑:“乌都奈并没输,你也没有赢。” 艾弥尔并未听懂玉娇龙这话里的含意,仍兴致勃勃地问道:“你怎会留在这儿?罗大哥他们呢?”他看了看尚未醒来的达美,又补问了句,“这姑娘是谁?” 玉娇龙:“这是哈里木的妹妹,名叫达美,巴格的部勇拦截了布达旺老爹和那些正在转场的牧民,你罗大哥带着他那班弟兄援救他们去了。” 艾弥尔惋借地:“我要早来一步就好了,也可去凑凑热闹。” 玉娇龙:“你从哪儿来?” 艾弥尔:“我从哈里木哥那儿来。” 玉娇龙立即关注起来,忙问道:“香姑怎样了?听说她已经怀孕,哪还能跟着你们过那种整天东奔西窜的日子!” 艾弥尔:“我们已把香姑嫂子送到乌苏城外李大爷家中去了。那位李大爷也是流人,又是她爹生前的朋友,很可靠。” 玉娇龙这才放下心来,脸上也不禁露出了欣喜的神色。她又问道:“香姑和你们相处如何?” 艾弥尔兴冲冲地说道:“香姑嫂子可好啦,弟兄们无一不尊敬她、喜欢她。她不单是对哈里木哥哥有情有义,还把弟兄们都当成她的亲人一般。她把你送给她的银两,拿了一半出来给弟兄们打刀和买马,还留了一半。她悄悄对我说,你一定会回西疆来的,那一半就留着等你回来用。她时时刻刻都在惦念着你呢!” 艾弥尔这番话语,像一阵温暖的春风吹进了玉娇龙的心怀,她心头荡起了阵阵欢快和振奋。 洞口刚露出曙光,罗小虎带着二十余骑弟兄回洞来了、洞里立即又热腾起来。 达美刚被这嘈杂声惊醒过来,便忙着打听她爷爷的消息去了。 罗小虎一见到艾弥尔,忙一把拉着他,两人边谈边向洞外走去。 马贼们告诉达美说,他们在草原东南离此约四十余里的地方,截住了巴格那帮部勇,一阵冲杀,便把他们杀得四散奔逃,救出了那些牧民兄弟。布达旺老爹安然无恙,他带领着那些牧民们转向草原深处去了。 一会儿,罗小虎和艾弥尔又回到洞里来了。乌都奈奔过去,一把拉住艾弥尔,两人笑着,跳着,相互拍打着,高兴极了。接着,二人又亲亲热热地交谈起来,谈得眉飞色舞,喋喋不休,可是不一会,两人又争吵起来,争得面红耳赤,吵得攘臂挽袖,似将动起武来。马赋们只一旁逗乐,谁也不去劝解他们。 达美张大着惊诧的眼睛,望着正向她身边走来的罗小虎。 罗小虎笑了笑,说道:“休去管他们,谁不知他俩是一对见面又难容,分开又难舍的难兄难弟!”他瞅了玉娇龙一眼,眼里又闪起那种略带嘲讽的神情,随即又补充道:“别看他俩气势汹汹,可都有分寸,打不会伤骨,骂不会伤心的。” 玉娇龙心里微微一动,只掉头向艾弥尔和乌都奈望去,却见他俩又喜笑颜开地向罗小虎走过来了。 罗小虎把弟兄们召集到火堆旁来,对他们说道:“弟兄们,艾弥尔兄弟来报,说格桑头人带着百余骑部勇,正经过山那边的沙漠,从东边到西边这一带授来:肖准亦领着二百骑官兵,从南面赶来。我想定是巴格几天前给他们报了信,他们是为清剿咱弟兄而来的。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让他们扑个空;等他们回去时,咱们绕到格桑部落附近去,杀他个出其不意,这样就可大振咱们的声威,招来更多的兄弟。” 一个马贼瞅着艾弥尔问道:“艾弥尔兄弟,咱弟兄已经两夜未曾合眼了,你这消息可确?” 艾弥尔:“是梁大爷来告知哈里木哥哥的,怎会不确?我在沙漠里也远远看到了格桑的人马,密密麻麻一大群,正在向这边追来。” 罗小虎也若有所思地问道:“昌吉距乌苏四五百里,肖准也出了兵,梁大爷又是如何探听到的?” 艾弥尔:“梁大爷说,一个刚从昌吉来的瘸腿老头,无意中告诉他的。” 玉娇龙不由一惊,心里顿时闪起层层疑虑:这瘸腿老头是谁?他怎会知道军营的事? 又如何偏偏对梁巢父谈起这件事来?…… 罗小虎也觉有些诧异,又问道:“梁大爷可知道那瘸腿老头的来历?” 艾弥尔:“梁大爷只说他像是关内人,摸不透他的来历。” 罗小虎猛然转过身去,对众人说道:“弟兄们,咱们得赶快离开这里!大家快出洞上马,我随后就来。”他随即又把乌都奈和艾弥尔二人叫到面前,指着达美对他二人说道:“我把达美交给你二人,一路上,你二人要多加照顾;不得闪失!” 二人应了一声,使催着达美随大家一起出洞去了。 罗小虎走到玉娇龙身旁;迫切而忧虑地问道:“你是随我去,还是独自去乌苏?” 玉娇龙:“去乌苏。” 罗小虎沉默片刻,说道:“也好,我还可送你一程。” 在快走到洞口时,罗小虎停下步来,深情地说道:“你一路上要多加小心!乌苏到处有我们的弟兄,我会时时得知你的消息的。” 玉娇龙回过脸来,凝视着罗小虎,低声说道:“我要去创个自己的天地,等你来……” 几十骑人马穿过密径,向西驰去。罗小虎和玉娇龙并骑断后。他二人一路上都缄默无言,各自的心里都好似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 马贼们来到草原边上那条小径,一路纵马上山,穿过崖洞,又沿着小径,下到山腰草坪,那正是玉娇龙当年和罗小虎初次相会比武决胜的地方。罗小虎一面命众人下马歇息,一面回头对玉娇龙说道:“当年我和你相会在这里,今天又将在这里和你分手了。” 玉娇龙触景生情,也不禁黯然神伤。她低声问道:“你还唱那首歌吗?” 罗小虎怆然道:“不唱啦。我仇已报,事已了,从此也就不唱啦。” 玉娇龙刚停下马,达美跑过来,拉住大黑冯依依不舍地对他说道:“姐姐,我决心留在罗大哥这儿,我会过惯这种生活的。你如不称心,就来找我们。” 玉娇龙深情地望着达美,心里涌起一阵无可奈何的悲悯,她充满忧伤地说道:“妹妹,今后一切全靠你自己啦,凡事你要拿定主意。” 达美含泪点头,松开手,退到一旁去了。 罗小虎立马崖畔,指着山下对玉娇龙说道:“直往西去,便是乌苏。穿过沙漠,大黑马只需半日;明天天黑前,便可到达城垣了。” 玉娇龙举目望去,但见一片旷野向前展开,靠近山脚旁是绿色如茵的草地,绿色渐远渐淡,慢慢又变成一片灰黄的大地,浩浩茫茫,无边无际。她知道那就是沙漠,那就是几年前罗小虎曾在那里拦截过她和官兵的沙漠。玉娇龙一想到当时的情景,眼前又掠过闪闪的刀光剑影,耳边又响起铁马金戈的声音。而今展现在面前的这片沙漠,却是一片死寂,死寂得令人生畏,空旷得使人心悸。 罗小虎见玉娇龙凝望无语,说道:“你如嫌寂寞,可叫艾弥尔送你过去。” 玉娇龙淡淡地一笑,唇边掠过一丝悲凉,随即又奋然说道:“当年我尚敢独骑而来,而今岂不敢单人而去!”她将马头一带,便向林间小道走去。 罗小虎也拨马随后跟上,说道:“我送你下山去。” 下到山脚,踏上草地,罗小虎从腰间解下盛水葫芦和干粮皮袋,亲手将它系在大黑马鞍旁,边系边说道:“这水和干粮你带上,过沙漠不能没有它。” 玉娇龙含着一种似关切又似怨忿的神情,瞅着罗小虎,突然问道:“你们究竟打算奔投何处去?” 罗小虎:“往北,穿过大沙漠,到乌伦古湖去。那儿也有我们的弟兄。” 玉娇龙眼里闪起亮光,热烈地说道:“听说那儿风景很宜人,你只要不当马贼,我便随你到乌伦古湖去。把香姑和哈里木也接来,达美也带去,我们也可立个部落,安居乐业,只要不叛朝廷,谁还敢来欺负我们。” 罗小虎不应声,只有趣地注视着她,眼里又闪出嘲讽的神玉娇龙又急切地说道:“跟随你身边的这二十余骑弟兄,我可以多给他们一些银两,让他们各自谋生去。” 罗小虎:“他们都能自食其力,只因被伯克、巴依逼得无法谋生,才来奔投我的,哪能丢下他们!” 玉娇龙:“他们中难道就不能另推一人来作首领?” 罗小虎:“乌伦古湖并非乐土,也有巴依、伯克,也有官兵,我若离开弟兄们,就如自毁手足,只有俯首就擒。” 玉娇龙:“仗着你的刀和我的剑,还怕谁来!” 罗小虎:“一木不成林,一石不成城。一人本领再高,也难敌众手。你一向自恃艺高,负气任性,我真替你担心。” 玉娇龙眼看自己这最后闪起的一线希望亦已破灭,心头不由感到一阵阵疼痛。她伤心已极,一咬唇,催动大黑马,头也不回地直向旷野驰去。身后传来了罗小虎那怆凉而真挚的声音:“两心不变,后会有期。” 玉娇龙紧咬着唇,眼前旷野变得一片朦胧。…… 第四十一回 驼铃声悲红颜遗恨 古城驻马巡检疑形 玉娇龙策马驰行在浩瀚无边的沙漠里,除了天空中高悬着的一轮红日,和倒映在身前的影子,眼里就只有茫茫一片,感不到半点生气,听不到一丝声息,天地浑然一体,一切都已死去。 她唯一觉得尚还存在的,就只有正驰行着的大黑马,沉睡在怀里的雪瓶和茫然无托的自己。此时此刻,玉娇龙心里感到的,不只是寂寞和孤独,也不只是调怅和惶惴,而是恰如当年坠崖一般,自己正在向一个不测的深处飘去。 玉娇龙行着行着,忽觉眼皮也和心情一样地沉重起来,闷热中给她袭来一阵倦意。 她放缓马蹄,低下头去,慢慢地合上了眼睛,在微微的摇晃中,她不觉沉入一种似梦非梦的境地。正迷蒙间,忽听到一阵隐隐的铃声传进她的耳里。那铃声忽高忽低,时隐时明,清脆悠扬,错落有致。铃声不断飘来,渐觉越来越近。 玉娇龙猛然从铃声中清醒过来,忙抬头望去,忽见前面不远处,出现了一只骆驼,正慢悠悠地向她走来。她又惊又喜,立即勒马停蹄,惊异地注视着它,等待它向自己靠近。最先映入她眼里的,是骆驼项下那几只在阳光下耀眼的驼铃,有的闪着黄灿灿的金光,有的射出白晶晶的银亮。那断断续续悠扬清脆的叮当声,就是从那光亮中发出的。 玉娇龙奇怪极了:她从来未见到过驼项下有这么多铃子,更从来未听到过哪个驼铃能发出这么悦耳的声音。她又把眼光移向驼背,这才发现了驼背上横伏着一个人,头贴着驼腹,两手下垂,长长的头发几乎拖到地上。玉娇龙吃了一惊,也无暇多加思索,便忙催马迎上前去。她走近骆驼身旁,这才看清了横伏在驼背上那人,原来是个女的。从她那华丽的服饰和苗条的身材上,看出了竟是个年轻的蒙古姑娘。玉娇龙赶忙翻身下马,拉住骆驼。那骆驼也不等她呼喝,便温顺地跪卧下来。她轻轻地将姑娘抱下驼背,扶她斜靠在骆驼身旁,分开她那掩着面孔的长发,现出了一张双目紧闭、小口微张的极为秀丽的脸孔。玉娇龙伸手在她鼻孔下探视一下,感到还微微有些气息。她轻轻摇动那姑娘的身子,又低低地唤了几声,见她只微微动了动嘴唇,没有张眼,也没应声。玉娇龙忙去鞍旁取下水葫芦,揭开木塞,将水一滴一滴喂进她嘴里。过了一会,姑娘慢慢睁开了眼睛。她木然地望着玉娇龙,眼里充满着惊怖和仇恨。 她微微挣扎了下,问道:“你是谁?” 玉娇龙:“过路人。”接着又关切地问道:“你怎么啦?出了什么事情?” 姑娘惊疑地望着她,闭着嘴,不应声。 玉娇龙抬起手来轻轻为她撩开一绺遮住了眼睛的头发,戴在手腕上的那只王妃所赠的翡翠玉镯,映入了姑娘的眼帘。姑娘一看到那只玉镯,眼睛忽然张大,闪出一种惊喜的光芒。她猛地伸出手来,一把抓住玉娇龙的手腕,迫切地问道:“你究竟是谁?这玉镯是从哪里得来的?”、“玉娇龙被她这奇异的神情愣住了,不解她所问为何,也不知怎样回答的好。二人彼此紧紧地对视着。过了一会,姑娘缩回手去,伸进自己的左手袖里,从臂上褪下一只玉镯,送到玉娇龙那玉镯旁一对,两只镶金的翡翠玉镯竟一般模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耀人眼目,简直叫人分辨不出哪只是自己的了。一瞬间,玉娇龙眼前闪过那奇妙的驼铃,耳旁飘起那清脆的铃声”她蓦然想起铁贝勒王妃赠她玉镯时说过的话,似有所悟,忙问道:“你可是驼铃公主?” 姑娘点点头:“你是何人?” 玉娇龙抑制住自己兴奋的心情,略一犹豫,说道:“我名……香姑,和你姐姐有过交往。她已是京城里的王妃,有一次和我谈起过你。” 姑娘喃喃地说道:“多感佛思,我又听到了一点姐姐的消处。”说完,她眼里滚出两颗大大的泪水。 玉娇龙:“你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姑娘喘了喘气,用她那微弱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道:“我从哈珠来,到艾比湖去。 在过沙漠时,遇上马贼半天云,他杀死了我的依靠名随从,抢走了五只骆驼的财物,半天云述想污辱我,我抵死不从,当间儿下了他的鼻子,他痛恨极,把刀插进了我腰里……“玉娇龙大吃一惊,深深责怪自己的粗心,竟未觉察到她是受了伤的。于是,赶忙扶起她的身子,撩开衣服一看,真是触目惊心!只见左腰近背处,仅剩一把刀柄留在外面,整个刀刃全插进了腰里;刀柄旁只渗出了少许血迹,可见那是一把未铸血槽的短刃。玉娇龙见此情景,不由一阵寒栗,整个心都收缩起来。她已经明白,这是致命的一刀,这位可怜的驼铃公主,已是命在须臾。 玉娇龙忙轻轻地给她放下衣服,也不愿再用虚伪的假话去安慰这垂危的姑娘,只带着真诚的同情和悲悯注视着她,对她说道:“杀你的人不是半天云,决不是他。我在草原上也曾碰到过这样一帮人,他们打着半天云的旗号到处杀人放火,我如再遇上他们,一定为你报仇。” 姑娘半信半疑地望着玉娇龙,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伤心地说道:“我知道自己是活不成了,到不了艾比湖,也见不到我的姐姐了。……” 玉娇龙恳切地说道:“你姐姐铁贝勒王妃,说我和你同年,对我十分垂爱,并曾对我有恩。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和要办的,不妨对我说,我一定尽力为你去做。” 姑娘充满了感激,沉痛地说道:“十五年前,阿拉善王爷为争夺牧场,在我部中煽起叛乱,杀死了我的伯伯和父亲。部里一些忠于我父亲的人,带着我逃到哈珠,把我养大成人。阿拉善王爷知道我还活着,想要斩草除根。两月前,我父亲生前的一个小马倌,从西疆派人来哈珠,说在西疆的艾比湖聚居了许多我父亲的旧部,都是当年从蒙古逃去的,说他们都很拥戴我,要我到那儿去,能保我安全,不料我没被害死在哈珠,却要死在这远离家乡的异地了!” 玉娇龙心里不觉生起了疑云,问道:“你可认识那个小马倌?” 姑娘摇摇头:“不认识。” 玉娇龙:“你就轻信了那派来的人所说的话?” 姑娘吃力地从怀里取出一只小盒,揭开盒盖,里面放着两只一般模样的宝石指环。 她望着指环,悲伤地说道:“这指环也和玉镯一样,我和我姐姐各有一只。小马倌派人送来了姐姐那只作为信物,说他派人来接我到西疆,是受我姐姐的派遣;我也从派来的人口里,知道了我姐姐的信息。” 玉娇龙心里一动:王妃已派人来到西疆!那小马倌又是谁呢?!她心里刚刚散开的一片疑云,又悄悄地浮上心来。 姑娘眼里噙着泪水,气息也渐渐微弱下来,她仰望着天空,嘴里喃喃地念着一些玉娇龙听不懂的话语,似诵经卷,又似祝祷。她的声音越来越细,脸上痛苦的神清已慢慢消失,呈现出的的是一片安详的容态。蓦然间,她眼里闪起一道亮光,看着玉娇龙,平静而又清晰地说道:“你如去艾比猢,请把这里发生的事告诉那位小马倌和我那些同族人;请代我多谢他们的一片情意。只是…请不要…不要告诉我姐姐。”接着,她又微微叹息一声,便慢慢闭上了眼睛。 玉娇龙没有去呼唤她,只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一定不负所托,你就放心地去吧!” 姑娘一动不动地靠在骆驼上,好似熟睡一般,没有留下一点令人怯怖的痕迹。玉娇龙默默地注视着她,几疑这是一场梦境。 她怎能想到,在这一片死寂的沙漠里居然碰上了这么一位不幸的姑娘,这姑娘却和自己同龄,而且竟是蒙古贵胄后裔,曾经是显赫一时的王爷的公主。她更没有想到,这样一个应该受到万人尊羡的金枝玉叶,竟孤零零地惨死在这荒无人迹的沙漠。玉娇龙不禁动了物伤其类之情,亦为她怆然生悲。她从这位驼铃公主一生的遭遇,不由想到自己眼前的处境,红颜薄命的忏语重又袭上心来,使她感到一阵阵心悸。 玉娇龙想到这些,不由对这位不幸的姑娘加倍同情起来,她怀着一种莫名的好奇心情,仔细打量着姑娘,想看看她身上是否带有注定要薄命的征兆。她看着看着,不觉突然惊诧万分,感到姑娘的体态容貌与自己竟那般相似:修短合度的身材:苗条中带有矫健;秀丽的面孔,娇媚里显露出端庄;那恰似熟睡般的恬静的神情,温良中含有冷峻。 玉娇龙惴惴不安地站起身来,张皇四顾,她真希望这只是一场恶梦。 正在这时,玉娇龙忽然瞥见前面远远的天空中,出现了一片鹰群,有的在盘旋,有的在俯击,交错穿梭,猛健已极。她注视片刻,心里忽然明白过来,知道那片鹰群下面,正是驼铃公主遇劫的地方;那些鹰正在撕啄受害者的尸体。玉娇龙一阵惨沮之后,一咬唇,暗自恨恨地说道:“我偏不由命,一定要在西疆创个自己的天地,看谁又能奈得我何!”只一转念间,她心里的惴怖全无,怅惘都消,心情突然又变得振奋起来。她埋头再看看那姑娘的尸体,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我何不代她到艾比湖去!” 玉娇龙也不再踌躇,忙俯下身来,将姑娘手臂上的那只玉镯退下,连同她那只指环盒一并放进自己的怀里,然后又把她的尸体移放地上,为她盖上面孔,用手刨出一个沙坑,将她埋葬。玉娇龙掩好最后一棒沙,站起身来,向着沙坟深施一礼,祷念道:“我生帝都,你生蒙古,苦死苦生,同归乐土。” 玉娇龙跨上大黑马,带着那只项下挂满金铃、银铃的骆驼,继续向前行去。在行近头上飞鹰密布的那处沙地时,玉娇龙本想绕行而过,但她犹豫片刻,仍又策马直向鹰群下面走去。走近一看,只见地上横横竖竖倒卧着八具尸体,全着蒙古装束。尸体血肉模糊,已被群鹰啄裂得十分狼藉,令人惨不忍睹。玉娇龙咬紧唇,强镇住对惨状的惊怖和厌恶,将尸体逐一点数两遍,确证与驼铃公主所说的“八名随从”相符时,这才催动大黑马匆匆向前走去。 玉娇龙穿过沙模,在第二天太阳已快落山的时候,终于到了乌苏。她立马道上,怀着游子来归的心情举目望去,但见这座在她记忆中是那么雄崎的古城,而今在夕阳残照里,却显得孤冷凄清。青石城廓依旧,道旁柳老花飞,关口门栅破折,已不见有营兵守卫,除了几个挑水的百姓进出外,看不到一个商旅。玉娇龙欲待策马进城,又觉顾虑重重,望而却步;若不上前,又难禁对故地的向往。她正立马踌躇,忽见路旁已有三四个牧童停下步来,正在好奇地打量着她。玉娇龙立即警觉起来,暗想自己曾在这里居住多年,满城百姓兴许还有人能认识她,稍不检点,一旦被人认出,岂不坏事。于是,她赶忙翻身下马,也学当地一些女子那样在脸上蒙上薄纱,把眼睛以下的鼻口完全遮住,这才牵着马和骆驼缓缓向城内走去。她在靠近当年父亲修建的那座帅府的大街上,找了一家客店住下。那客店她还记得,当年她每走它门前经过时,总见人来人往,热闹非常,今天她来到店里,却是冷冷清清,不禁暗暗诧异起来,店家见她是位女客,便忙叫出他的女人前来迎接、安顿。那掌柜娘四十来岁,看去也颇贤惠。她叫人牵过马匹、骆驼,将玉娇龙迎进上房,一会儿便给她张罗来了茶水和饭食。玉娇龙整整奔驰了两天,一路上除了吃点罗小虎分手时送给她的干粮外,并未吃过别的东西。这时见掌柜娘送来的饭菜,虽也只是一般平常的菜肴,可她已觉味美称心。于是,她便津津有味地享用起来。 掌柜娘一来闲着无事,二来见这位女客有些奇特,便在一旁老打量着她,寻些话来和她叙叙,不肯离去。玉娇龙也正想从她口里打听一些乌苏近况,乐得陪她闲话。交谈中,玉娇龙这才从她口里知道了乌苏冷落的原因。 原来乌苏自玉府奉调回京后,驻伊犁将军田项,便将城内外所驻骑营撤离乌苏,调去各地。游击肖准亦被调至昌吉。附近各部头人,见朝廷已撤走军马,又见马贼半天云已久不露面,便又乘机豪霸起来,四处欺压百姓,赶逐牧民,任意派捐设卡,抓捉役夫。 各部之间,亦互相争夺兼并,不断发生仇斗,弄得四境不宁,民不聊生。不料半年多前,马贼半天云突然又在西疆出现,弄得各部头人以及巴依、伯克,个个惊惶万状,人人惴惧不安。 于是,各部头人为对付半天云,又彼此捐弃仇怨,结成一气,合力追剿,必欲将马贼赶尽杀绝,方才甘心。昌吉、乌苏一带的牧民百姓,听说半天云又回到了西疆,莫不拍手称庆,都好似自己手里握了根打狼棍,胆量也壮了起来,经常和头人官家作对。不料近几月来,从迪化至乌苏的道上,却常常出现一伙马贼,打着半天云的旗号拦劫商贩脚夫,甚至还干出奸淫烧杀的勾当来了,弄得人心惶惶,怨声载道,竟使这条道上变得路断人稀,不但冷落了乌苏,也断了许多人的生路。 掌柜娘谈着谈着,突然瞅着玉娇龙问道:“你这么年轻,生得又这么标致,怎敢一人上路?你就不怕碰上那些马贼?” 玉娇龙:“我本有几人同行,他们都到城外朋友家借住去了。” 掌柜娘:“几个人有什么用!你还是小心为好。而今这乌苏已非往昔了。” 玉娇龙:“你以为那些拦劫旅客的事真是半天云那帮马贼干的?” 掌柜娘,“管他谁干的?反正面今官家、巴依和马贼都差不多,谁还分得清楚!” 二人又闲聊几句,掌柜娘便收拾碗筷出房去了。 玉娇龙奶过雪瓶,在灯下和她逗玩一会,感到有些困倦,便带着孩子上床睡去。 第二天一早,玉娇龙吃过早饭,换了一身普通装束,想带着雪瓶。到她曾住过八年的帅府门前去看看。不知何故,她刚走到客店门口却又犹豫起来,总感步怯心悸。她只感自己对那门前的石狮,石阶,以至石墙上嵌着的那些拴马的铁环,都是那么熟悉,它们也一定都能认识出她吧。尽管玉娇龙明知它们不会说话,但险恶的处境和事关一门的祸福,使她防微之思已到了违反常情的境地。 玉娇龙停步客店门前,只远远向帅府那边望去,见整座府第雄踞城东,巍然屹立,仍是那样威严肃穆,仍显得气概非凡。帅府大门紧闭,门前石阶洁洁净净,毫无一点草粪污迹,看得出玉帅虽也离去、元戎余威尚存,直到如今,乌苏的平民百姓仍然不敢。 到那门前去闲坐闲玩。这一情景。使玉娇龙不由感到一阵欣慰。 突然间,她看到帅府墙们侧的那扇耳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军校模样的人来,那人年约三十来岁,中等身材,相貌也平常,他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摇大摆地向这边走来。玉娇龙不愿和他照面,不等他走近,便转身回到上房去了。一会儿,掌柜娘送茶来到房里,又和她闲聊起来。玉娇龙趁机说道:“那边有座很大的府第,听说是玉帅回京留下的,不知里面住了一些什么人?” 掌柜娘:“玉帅虽然走了,可他威名尚在,肖游击派人给他守护得好好的,府前府后连牲口都不准过,谁还敢进府里去!” 玉娇龙:“守护在府里的是些什么样人?” 掌柜娘:“呼图壁巡检所的巡检金大人,带着十来名巡逻兵丁驻在府门内侧的那排耳房里。” 玉娇龙不悦地:“一个小小的巡检,也配称大人?!” 掌柜娘:“你别小看巡检这个官,听说也是朝廷派任的。况他又是肖游击的亲信,负责这乌苏一带巡防,谁敢正眼看他。” 玉娇龙嘴边掠过一丝轻蔑的笑容,不吭声了。 掌柜娘又说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别看他在老百姓们面前多威风,可在那座空空的玉帅府面前,也只不过是条看家狗罢了。听说他虽住在帅府里,却连大门不敢开,二门也不准进的。” 玉娇龙心里隐隐的不快一下消失了,只感到一种莫名的满足。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对旧地的向往和系恋,一心想到城外过去驰马的草原上去重游一番。于是,她借口出城看看亲戚,将雪瓶托付给掌柜娘,骑上大黑马,便出城向草原驰去。 夏天的草原神奇极了,看不到草,却只看到一片花地。近看是五颜六色,远看仍是碧绿连天。玉娇龙纵马飞奔,鬓发在暖风中飘拂,一阵阵沁人胸怀的是她所熟悉的草原的芳香。她好似又回到了旧时情境,在马上左顾右盼,想辨识当年她初次见到哈里木与大红马,初次会到罗小虎的地方。可平阔无际的草原,到处都是一片绿茵,何曾留下一点可供辨认的标志。往事历历,如在目前,又似已经遥远。 玉娇龙直到兴尽方才转马回城。当她正在客店门前下马时,忽然感到有人对她投来一束奇特的眼光。她不觉一怔,忙抬头望去,见对面街沿上站着金巡检,张着一双惊诧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她。玉娇龙已从他那惊诧的眼神里感到了一种不祥的征兆,但她仍定下神来,站在门前,不忙不迫地拂去身上的尘沙,然后才从容跨进店去。 玉娇龙回到房里,正在暗暗不安时,忽从窗格里瞥见那位金巡检也随后进店来了。 玉娇龙立即警觉起来,暗暗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只见他将店家唤到跟前,向他询问着,店家也毕恭毕敬地应对着。只因相距太远,他二人的谈话,玉娇龙一句也无法听清。二人谈了一会,金巡检又在店里遭了一遍,方才离去。 天黑后,玉娇龙趁掌柜娘送夜饭进房来时,试探着说道:“午间我从城外回店来时,在门口碰见一位好似在军官里当差模样的人,闪着一双贼眼紧盯着我,真叫人生气。” 掌柜娘像猛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手,说道:“对啦,一定就是那个金巡检。听我那当家的说,他还进店查问过你来。” 玉娇龙吃了一惊,问道:“查问什么?” 掌柜娘:“问你是否丛京城来,还说你很像他曾见过的一个什么人来。” 玉娇龙:“那个金巡检是京城人?掌柜娘:”昌吉人。四年多前才到乌苏来的。他原是肖游击部下的一个小头目,不久前才升的巡检。“玉娇龙带愠地说道:”我从未去过京城,也未来过西疆,此人多是轻薄之徒,休去听他胡说。“她话虽如此说,可心里却已经明白了,肖准曾被他父亲任为乌苏门千总,当时她常常骑马出城,全巡检定曾见过她的。因此午间在店门前偶然相遇时,他眼里才会露出那种惊诧的神情。他虽不敢认定自己就是当年的玉小姐,但总是已起了疑心,这也就隐下了后患。突然间,她好似置身于危崖之下。她深悔自己行为失慎,深咎自己思虑不周。 玉娇龙草草吃完饭,等掌柜娘收拾好碗筷出房去了,她才又独坐灯下,对自己的一言一行进行反省,有无疏忽之举,有无漏失之处,她想起日间骑马过市,也曾引来许多惊羡的口光,在店里亦察觉有人在背后窃窃私语。是在议论自己的品貌,还是被他们看出了什么破绽?玉娇龙越想越感不安,觉得这里决非自己久留之地。她决定明日一早便离开乌苏,从此不再进入这座古城。她主意一定,心里虽然略感轻松了些,但一种离乡背井的愁绪却又添上她的心头,这毕竟是她居住过八年的地方!她迢迢万里,舍命来奔,冒死来投,只说能从这个自己日夜思念的古城里,得到一些护佑和慰藉,没想到竞落得连短暂的养息之机都不可得。玉娇龙这才真正感到自己的命薄,不觉悲从中来。她埋头看看雪瓶,雪瓶早已无忧无愁地熟睡过去。她带着一种被迫出走的心情,不禁又对那座长期庇护过自己的帅府深深地恋念起来。 府里的一廊一柱,一厅一室,她都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神驰。如今,自己又回到了乌苏,而且就住在它的近旁,哪能不回去看看它呢!何不趁这夜深人静前去最后探望一番!于是,她忙将雪瓶放到床上,吹熄灯,轻轻走出房来,绕到后院,跳过墙,很快便来到帅府后园墙外。她跃上墙头,乘着淡淡的月光向园里看去,只见那一株株白杨怪柳,长得更加粗壮茂郁,把整个后园蔽荫得隐隐幽幽。那里正是她幼年逐蝶、妙龄习武的地方。玉娇龙怀着兴奋的心情,一跃下墙,踏着青苔投入林去。林中那片空地依然如此,只是腐草沾衣,荒草没径。玉娇龙伫立片刻,想起当年高老师的谆谆教诲,感恩和内疚之情又不禁一齐涌上心来,虽然夜色幽暗,她也不觉低下头去。 玉娇龙穿过花园,来到后院,当年她和父母就在这里居住。 过去是华堂锦设、珠帘垂幕,而今却是蝙蝠蛛丝,恍如墓穴。她正触景伤情,怆然欲涕间,忽见庭前屏风侧畔,隐隐有灯光照闪。 玉娇龙蓦然一惊,她忙闪身墙角,循着灯光看去,见前厅西厢房窗门半开着,灯光正是从那里射出来的。玉娇龙不觉又吃惊又纳闷,心想,那间厢房原是高先生居住的地方,何人竟敢潜入帅府,窃踞到这里来了?!她隐身贴壁,闪身过去举目往窗内一看,见房里早年高先生睡过的那张床上,铺放着一张破旧的芦席和一床破旧的被盖,墙壁上挂着一只装盛什物的皮囊,床下还摆着一双芒鞋,此外就别无它物了。从房里陈放的用具来看,窃踞在这房里的人,无疑是个孤苦的穷汉。但这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此刻他又到何处去了?玉娇龙怀着强烈的好奇心,一心要探出个究竟。于是,她又凝神注目向房内四角仔细搜去,只见房里仍然是空荡荡的。玉娇龙收回眼来,正想抽开身去,恰在这时,就在她眼皮底下那张靠窗的桌上,有一件东西突然映入她眼里,竞把她惊得一缩,差点叫出声来:那竟是一根又粗又沉、烟嘴顶端有如锐矛般的烟杆!这是沈班头常拄在手里瘸来瘸去的手杖。两天前,玉娇龙已从艾弥尔的谈话中疑及沈班头到了乌苏,如今更证明了她所疑有据。只是他来西疆究竟意欲何为?此刻他又躲到哪儿去了?一种诡秘之感袭上心来,整座帅府也立即变得阴森森的。 玉娇龙赶忙离开西厢,她不甘退缩,屏息隐体,在前厅四处搜寻一遍,仍不见沈班头的踪影。她突然发现通向外坝的侧门是虚掩着的,便忙闪到门边,从缝隙里往外坝一看,月光下照映出一排整齐的耳房,那原是专供守卫帅府的校尉所住,而今听说金巡检和他带领的十个巡逻都是住在那里。耳房里并未透出灯光,说明那班巡逻早已入睡。玉娇龙站了一会,正想抽身离去,忽见排头那间耳房里闪过一道亮光,随着又见一条黑影从门里窜了出来,站在门前向四处探望一番,便一瘸一瘸地沿着石阶飞快向侧门走来。 玉娇龙已经认出来了,那人确是沈班头。她迅即隐身往后,见沈班头闪进侧门,轻轻将门掩好闩上,然后才又回到西厢房里。一会儿,房里的灯光也熄灭了,厅里又变成一片漆黑。 玉娇龙对眼前发生的事情充满困惑,只感到其中有异。她怀着满腹疑猜,小心翼翼地沿着旧路回到店里。这时街上正响起三更,乌苏城沉入一片静寂。 第二天清早,玉娇龙梳洗毕,正来整理行囊,掌柜娘带着满脸的惊讶神色匆匆进房来了,她还未停步便嚷着说道:“怪事,怪事,城里又出了怪事啦!” 玉娇龙一怔,问道:“出了什么事?” 掌柜娘:“金巡检昨夜在帅府里被人杀死了。” 玉娇龙吃了一惊,心里猛然明白过来:她立即料定了这事准是沈班头于的。昨夜她在帅府看到耳房里亮光一闪的那一瞬,也许就是他下手的时刻。至于沈班头为什么要杀死金巡检,她也隐隐地感觉到了似乎与自己有关。因为金巡检之死,使她如释重负,好像消除了一个使她深感隐忧的祸根。她放下行囊,瞅住掌柜娘讶然问道:“帅府里住着那么多的巡逻,谁还敢去那儿行凶?” 掌柜娘:“巡逻多又怎么样,还不都是一些只会欺压善良、调戏妇女的饭桶!半月前也出了桩怪事,不过只是死了两个巡逻。” 玉娇龙惊奇地问道:“也是死在帅府?!” 掌柜娘:“不,被人杀死在西城巷内。” 玉娇龙:“近来强人四起,杀人也是常有的事,死了两个巡逻,有甚奇怪。” 掌柜娘:“这两个巡逻却死在一个标致的妇人手里。” 玉娇龙感到新奇极了,忙又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享?你且说来听听。” 掌柜娘:“半月前,有个已怀着孕的小妇人进城买药,打从帅府门前经过,金巡检恰从府里出来,多是看她长得标致,便上前和她纠缠。那妇人也不理他,独自走开了去。 金巡检不肯罢手,叫了两个巡逻,悄悄跟在她的后面,直向西城巷内走会。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发现那两个巡逻被杀死在那巷子里了。“玉娇龙:”是那妇人杀的?!“ 掌柜娘:“谁知道:城里议论纷纷,有人说那巷里没有人,定是那妇人干的;也有人说一个怀身大肚的女人哪能杀死两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汉,定是另外一个很有本领的人杀的。总之,各说不一。” 玉娇龙听她所说,惊诧万分,不由疑及香姑,忙又问道:“那妇人是个什么模样?” 掌柜娘:“听说是小巧身材,水灵灵一对眼睛,长得十分标致。” 玉娇龙:“金巡检为何派人跟他?” 掌柜娘:“出了事后,金巡检一会儿说疑那妇人是哪个伯克家偷逃出来的丫头,一会儿又说疑她是马贼派来的探子。我看都是一些推脱干系的鬼话,骨子里却是见色起意。” 玉娇龙心里的疑云、眼前的迷雾已渐渐散去,她已看清了隐藏在这疑云迷雾中的真相。感到这看去十分平静的乌苏,却到处都暗伏着危机,自己处境远比想象的还更艰难复杂,稍有疏忽,都可能再使自己的帅府侯门蒙上羞辱,以至株连远及在京城的父亲。 她已从掌柜娘所谈的那桩怪事里,料到那进城买药的怀孕少妇定是香姑。金巡检派人跟她,多是认出她是香姑来了,只是不明究竟,心存忌虑,才派人尾随,意在查她去处。 沈班头杀死金巡检,旨在顾全玉府,不仅为父亲消除了后患,也为自己拔去了眼中这个毒疗。由此可见沈班头这番来到西疆,实是为自己而来,这也可见父亲运筹料事的深谋远虑和对自己的一片苦心,同时,也看出了沈班头的干练和对父亲的忠义。只是那杀死两个巡逻的人又是谁呢?难道也是沈班头,或许还是哈里木?对此,她一时还难以判定。 玉娇龙久久不语,埋头收拾行李,在沉思中又显出那种肃然凝重和冷不可犯的神情,过了一会,她抬起头来,见掌柜娘正诧异地紧瞅着她,眼里露出探究的神情,突然问道:“你就要启程?” 玉娇龙点了点头。 掌柜娘:“独自一人上路?” 玉娇龙仍只点了点头。 掌柜娘:“这乌苏附近,近来出了一帮马贼,专门和巴依、伯克作对,岂能放过你这样的亲眷!” 玉娇龙立即警觉起来,诧异地问道:“你怎会把我认成是他们的亲眷?” 掌柜娘:“店里人谁不这样猜,谁不这么看,就连我也看出来了。” 玉娇龙:“你看出了什么?” 掌柜娘:“富贵人家出身的人,自有一身富贵气,一举一动都与常人不同。你人又生得这么美,马也骏得出奇,还能瞒得过谁来!” 玉娇龙感到一阵惊异,脸也不觉微微红了起来,心里也不知是怨怪还是欣喜,竟然默默无语了。过了片刻,她忽然灵机一动,低声说道:“我乃蒙古人,本是蒙古王爷家的一位公主,因避祸乱,才离哈珠来西疆,为免引人注目,随带从人均住城外,既已被你看出,只好实言相告。” 掌柜娘一听,惊得张大了眼睛,连连后退几步,态度也立即变得拘谨起来,忙陪笑说道:“原来是位公主!恕我多有失敬,还望公主大量包容。” 玉娇龙笑笑:“你休向外人说去,我不耐繁礼,也厌人背后闲议。” 掌柜娘连连点头应诺,在玉娇龙的示意下,赶忙退出房外去了。 过了一会,掌柜娘双手端着菜盘,送饭进房来了。玉娇龙举目一看,见那木盘里摆着四色菜肴,不仅全是精馔,就连盛菜碗碟也换用成上等青花细瓷。掌柜娘将菜饭摆好,便退立一旁伺候,举止神态也不再似昨日那般无束。猛然间,玉娇龙不禁想起了旧时帅府的光景与往日侯门的豪华,她习以为常地怡然就座,从容举箸、恍如又置身于玉堂锦阁,复感过去的显贵尊荣。 玉娇龙吃过早饭,便随手取出纹银十两交给掌柜娘,说道:“除去房饭费用,多余的就作赏银;去叫人给我将马备好,我立刻就要启程。” 掌柜娘哪里见过出手这样大方的旅客,连连称谢应是,出房张罗去了。 玉娇龙将一切收拾停当,走出房来,去到店门候马。当她经过店堂时,这才察觉到店内一下变得异常肃静,四厢房里的旅客,堂内的堂倌、小二,一个个屏息肃立,都以充满敬羡的目光注视着她。她知道定是掌柜娘已将自己称说是公主之事告诉了大家。玉娇龙对此却暗觉自得,毫无嗔怪之意。她虽也曾告诫过掌柜娘,要她休将自己是公主之事对人说出,但她也明知像掌柜娘那种好于饶舌的人是关不住话的,而她真实的用心也正是要借掌柜娘之口,把这拾来的替身张扬出去。 玉娇龙在店里众人的恭立目送下,从容上马,带上那只项下系满驼铃的蒙古双峰骆驼,离开客店,向西门走去。她一面策马前行,一面注视着街上动静,见日已高竿,街上行人却仍然稀少,两旁店门大都还关着,街头隐露着一种紧张和戒备的气氛。玉娇龙知道这定是由于金巡检在帅府被杀而引起的,也不在意,仍从容自若,策马前行。不料行近城关的西街巷口,忽见一个小童从巷里窜了出来,拦住她的去路,闪着一双机警的眼睛,没头没脑地低声对她说道:“骑马的姑姑听着:出了城关,西去五里有片树林,有位大爷和一位年轻的大哥在那里等你。” 玉娇龙被这突然发生的景况愣住了。她四顾无人,惊疑地问道:“那两人是谁?” 小童:“你见了就会知道。” 玉娇龙:“你可知我是谁?” 小童摇摇头:“不知道。那位大爷只是叫我这样告诉你。他还说:昨晚出了事,城关口盘察很紧,几个巡丁很无赖,要你忍着点、休生事。”说完,迅即又窜进巷口去了。 玉娇龙立马空街,心里充满怪诧,只觉如坠五里雾中,不知等待在前面途中的是凶是吉! 第四十二回 遁迹荒村空闲剑马 埋名异域难断相思 玉娇龙万万没有料到,她来乌苏才一天多,竟已被这么多人探识出来了。她在马上不禁感到一阵悚然惊心!小童的举动来得这么突然和意外,使她更加感到世事的不测和险恶,也警觉到潜伏在自己周围的危险。她必须赶快离开乌苏!但等候在前面林子里的又是谁呢?小童拦马相告,是指引迷津,还是布设陷阱?玉娇龙突如身临绝境,又似陷入重围,一种临敌之感使她振奋起来,策马向前行去,好似当年驰骋在幽燕道上,策马向前行去,睥睨着眼前的一切。 城关口已关上栅门,木栅内外各站有两名巡丁在盘查行人。 这西城关口乃是通向精河的要道,平时从早到晚,过客往来不绝,给乌苏增了不少闹热;而今却变得冷冷清清,好像整座乌苏城都突然染上瘟症一般。这时,木栅内外,也有几个过客被拦在那里,在忍受着巡丁们的刁难、盘问。其中,有个年轻的牧羊姑娘,正被两个巡丁纠缠得惊惶失色,又羞又忿,无地自容。一位过客在旁实在看不过了,也代她求告道:“一个姑娘家,总不会是凶手,你们何苦为难她!” 正纠缠得起劲的那个巡丁,瞪了那过客一眼,说道:“你敢包她不是凶手?!前番我们被杀死的两个弟兄,就是一个年轻的怀胎妇人干的。我今天就是要摸摸她的肚子,看是不是怀有胎,是不是那个杀人凶手!”说完,他便又去拉着那姑娘,伸手到她怀里去乱捏乱摸,那姑娘被吓得直哭直叫,拼命地挣扎着。几个巡丁在旁乐得哈哈大笑。 玉娇龙早把这一切情景看在眼里,她忍住满腔怒火,一纵马径宣来到木栅门前。四个巡丁愣了愣,看看她,又打量了那匹大黑马和它身后那只高大的双峰骆驼,彼此看了一眼,眼里露出惊讶的神色。玉娇龙端坐马上,双目炯炯地注视着那个拉着姑娘的巡丁,厉声说道:“放开她!” 那巡丁一怔,拉着那姑娘的手立即松开了。 玉娇龙跳下马来,走到姑娘身边,为她整整散乱的衣服,说道:“你别怕,有我在此。” 四个巡丁又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一个小头目似的巡丁走上前来,瞅着玉娇龙问道:“你从哪里来?” 玉娇龙:“蒙古。” “到哪里去?” “艾比湖。” 小头目巡丁瞟了眼玉娇龙怀里的孩子,又问道:“你是回婆家还是回娘家?” 玉娇龙:“这与你无关。” 小头目巡丁又打量了她一一下,奇怪地问道:“你一路上就单身一人?” 玉娇龙:“单身一人又怎样!” 小头目巡丁胆子渐渐壮了起来:“一人上路多不方便,你又这样年轻貌美,就不怕遇上半天云?” 玉娇龙猛然一阵心跳,脸也不禁飞上红晕,带者愠意说道:“遇上半天云又如何?” 站在木栅那边的两个巡丁,也忙推开栅门,过来凑兴来了。 其中一个忙挤上前来,斜瞅着玉娇龙说道:“半天云是个饿色魔,你要遇上她,准把你剥个精光。” 另一个巡丁也忙凑上说:“还将给他养个小马贼才放你回来。” 玉娇龙又羞又忿,不觉柳眉一挑,捐着几个巡丁喝道:“鼠辈胆敢无礼!”话音刚落,随即发出一拳,直向面前那个巡丁击去。 那巡丁还未在意,只嬉笑着脸伸手来接。玉娇龙突然变拳为掌,向他右臂斜劈过去,只见那巡丁一声惨叫,立即蹲到地上去了。 其余三个巡丁怔了一怔,才又攘臂围上前来。玉娇龙还不等他们摆开架式,迅即又发出一掌,随又飞起一脚,只见又有两个巡丁各向一旁跌出两丈开外去了,都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剩下那个小头目巡丁见势不对,赶忙拔出腰刀,指着玉娇龙呼吼道:“你是哪来的贼妇,竟敢在此发横?” 玉娇龙哪里把他放在眼里,只傲然地站在那儿,冷冷地注视着他,并不答话。 小头目被玉娇龙这镇定自若的神情镇住了,又色厉内荏地吼喝道:“我看你定是半天云派来的奸细,今天你休想逃出城去!”说完,舞动手里腰刀,小心地向玉娇龙逼来。 玉娇龙仍是纹丝不动地站在那儿,注视着他。等他靠近只有两步远,她忽然将身一挺,向他劈来的刀刃迎了上去。小头目巡丁猛吃一惊,手不禁往后一缩,就在这一眨眼间,只见玉娇龙闪电般的挥手一扣,小头目手中的腰刀便落入了玉娇龙的手里。 他吓懵了,竟呆呆地愣在那儿。玉娇龙握刀在手,也不伤他,只当着他的面,双手将刀一折,只听“嚓”的一声,那刀立即断为两截。玉娇龙随手将它甩在地上,说道:“这样无用的刀也想恃以伤人!你听着:我乃蒙古驼铃公主,初次路过此地。尔等今后如再仗势欺人,一旦犯在我手,当如此刀。” 玉娇龙从容上马,带着骆驼,出了栅门,缓缓向西而去。古道上留下一串悠扬悦耳的驼铃声。玉娇龙那忿怒的心情又渐渐平静下来。她勒马回头望去,那座曾经使她深深眷恋的古城,而今看去,却好似处处隐藏着魑魅的鬼域。她举目前望,远远已经出现了一片树林,这使她心里既感到神秘,又充满了疑虑:托小童传话给她,等在那林子里的两人是谁呢?她虽然也因祸福的不测而略感犹豫徘徊,但任性、逞强以及好奇的天性,又使她不觉催快了马蹄。她一边策马向树林前进,一边向行囊里取出剑来,将它挂在鞍旁。她只要身旁有了剑,便觉有恃无恐,心情也平静下来。 那是一片松林,正当古道右旁,左旁是一带山岗,有如屏障。 玉娇龙刚了,进入那里,便立即加倍警觉起来。她已从目前的地形看出,这决非一夫当关之地,正是利于兵家设伏和强人剪径的地方。她欲进则心存疑忌,欲退又有所不甘,正勒马迟疑间,忽见前面林间小道上转出一条汉子来,肩上挑了一担蜜瓜,头戴遮阳草帽,埋头迈步走了过来。玉娇龙勒马道上,紧紧地注视着他。那汉子来到她的面前,离马头只隔两步之地,猛然抬起头来,草帽下露出了一张英气勃勃而略带稚气的面孔,玉娇龙不觉惊呼一声:“啊,是哈里木!” 哈里木咧着嘴笑了,笑得很开心。他向那林间小道一指,说道:“沿着那条小路进去,梁大爷在林里等你。我去叫人把风,随后就来。”说完,他仍挑着瓜担过去了。 玉娇龙沿着小道穿进树林,走了不远,来到一片坡地,梁巢父早已等在那儿。她忙下马相见。梁巢父一见面便不胜感慨地说道:“你历尽艰辛,来此不易,香姑已望眼欲穿了。” 玉娇龙在这异城荒林,听到梁巢父的这句话,顿觉心里一酸,泪水情不自禁地涌满眼帘,但她却极力强忍住不让它滚了出来,忙背过身去一边系马,一边只淡淡地说了句:“梁先生久违了!” 梁巢父等她拴好了马,把她带到一株树下坐定,这才又说道:“一月前我们便已知你到了西疆,派人四处探访,却又踪迹全无,昨日才探知你已到了乌苏,我又不便和你在城里相见,就只有相候在这林里了。” 玉娇龙不由惊讶万分,说道:“我自离京城,一路潜形隐迹,决不叫人认出我来,梁先生何由知我已到西疆?” 梁巢父笑了笑,说道:“雁过尚留影,何况于人!” 玉娇龙沉吟片刻,忽然隐露怒容,一咬唇,冷然说道:“定是嘉峪关上那马强透的风声!” 梁巢父见玉娇龙说这句话时,眼里闪过一道凛凛的亮光,令他感到一阵寒栗,忙从容说道:“马强对玉大人常怀感戴之情,他确曾暗暗托人密告香姑,嘱哈里木弟兄对你多加照护,亦是好意,你又何必介怀。何况你已入疆的消息,我们不仅只从马强一人处得知,如你在凉州道上所遭的凄苦,肃州城内显露的威风,嘉峪关前怒惩陈彪,以及草原上义护商贩,这在昌吉、乌苏一带的流人、贩夫中已有传说,他们听了虽不知竟是何人所作,我和香姑闻知,却料定是你所为,可见正如俗话所说,‘人过’总是要‘留影’的。” 玉娇龙听了这番话,怒意渐渐平静下来。她默然一会,又问道:“我昨日方到乌苏,你们又是何由得知的?” 梁巢父:“香姑料你定来乌苏,她曾多番冒险进城探寻你的踪迹,哈里木亦常派人在四门察看。前天傍晚你进城时,正好被几个牧童看见,他们都是哈里木的耳目,当夜即报知了我,只是他们却把你误认为是蒙古来的一位公主了。我向他们仔细问了你的情景,听说你骑的是一匹大黑马,又只孤身一人,心里起疑,昨日亲到街上四处察看,午间在东街正遇你骑马回店,我一眼便认出你来,正待上前和你照面,忽见金巡检满脸惊疑地向你走来,我见情况不妙,赶忙避开,躲在对面一家酒馆里察看动静,见那金巡检在客店外逡巡一会,也鬼鬼祟祟地走进客店去了,我正在替你担心着急,忽觉座旁有人暗暗用手将我一拉,并在我耳边低声说道:”梁先生,你休管这闲事!‘我大吃一“惊,不想这里竟会有人呼出我的真姓来!忙掉头看去,却原是几天前曾来找我问卜的那个瘸腿老头。我惊疑极了,觉得此人有些神秘莫测,也不知他说出这句话的居心何在,便匆匆离开酒馆,去到西街巷内一个流人家里,一面暗暗留意城里动静,一面派人通知哈里木,要他召集弟兄,万一事急,以便策应。今天一早,我闻知金巡检昨夜被杀的消息,疑心是你所为,并料你定将离开乌苏,这才赶早出城,来在这里相候。那个在巷口拦马相告的小伙子,原是前天傍晚在东关见你进城的一个牧童,也是我派遣的。” 玉娇龙一直不动声色地听着。梁巢父的这番叙述,使她对近来发生的一切,感到是那样的暗巧,又是那样的离奇,使她看清了一些端底,却又搅乱了一些思绪。玉娇龙急于拨开心里的疑云,只淡淡地一笑,问道:“那牧童竟为何将我误认为蒙古公主了,莫非是由于我随带的那只骆驼,和它项上那些驼铃?” 梁巢父惊奇不已,说道:“正是由于那些驼铃。听说那位蒙古公主,从小喜听驼铃声,常在她的骆驼项上挂满驼铃,因此人们都称她驼铃公主,不知……” 玉娇龙不等梁巢父把话说完,忙又截住问道:“既是蒙古的公主,为何远在乌苏这些牧童也会留心起她来?” 梁巢父:“说来话长:只因罗小虎前番回到河北,在霸县救了一位蒙古马贩,名叫拉钦。后拉钦在铁贝勒王爷府中给王爷管马时,又救了罗小虎。那拉钦原是王妃的叔叔蒙古王爷的小马倌。十五年前,蒙古内乱,王妃的父亲和叔叔均死于乱中,王妃有一妹妹,即她叔叔的女儿,当时年纪尚小,人称驼铃公主,在乱中被人救出,远逃在外,不知下落。拉钦随一部分部族流到西疆,在这乌苏的艾比湖定居下来后,便到处寻访驼铃公主去向,直至不久前才访知她在哈珠。拉钦奉王妃之命,匆匆赶回乌苏,派人去哈珠接公主来艾比湖同住,计程已该在这几天到达了。因拉钦和罗小虎交情甚厚,与哈里木和我在王庄亦有一面之交,曾来托求关照,我们自应尽力,保她平安到达艾比湖。” 玉娇龙仍只是静静地听着。当梁巢父娓娓说完后,她只淡淡地说了句:“啊,原来如此!”随即使又把话一转,好奇地问道:“梁先生且把那神秘的瘸腿老头之事也讲来听听。” 梁巢父:“那天我正在城里测字卖卜,忽然来了一位瘸腿老头向我求。求卜本是寻常之事,可他求卜却与别人不同:一不间亲朋休咎;二不问自身凶吉;却只问肖游击出兵得失。我当时既感诧异,又觉惊奇,便问他肖游击出兵为何?他毫不介意地说出是去捕剿半天云。我心里暗吃一惊,便又在卜算时间他出兵的天日时辰,他也坦然相告,并说他刚从昌吉军营来,这日期时辰也都是可靠的。我当即胡乱编制了几句应付过他,随即将这一消息告知了哈里木。” 玉娇龙插话道:“哈里木又派人飞报给了罗小虎,是也不是?” 梁巢父不禁惊愕万分:“你都已知道的了?!” 玉娇龙也不答话,忽又问道:“半月前香姑是否去过乌苏?” 梁巢父:“去过,假借买药,实是探访你和那位公主的消息。” 玉娇龙:“尾随她进入西城巷口的那两个巡了是谁杀的?” 梁巢父张大了眼,不觉惊叹道:“你竟都知道了,真令人莫测!” 玉娇龙也不答理,又紧问道:“可是哈里木干的?” 梁巢父点点头,说道:“哈里木本无意杀他二人,只是上前接应香姑,不料却被他二人认出来了,哈里木伯另生枝节,才动的杀机。” 正在这时,哈里木也回到林里来了。他精神抖擞地走到玉娇龙面前,热烈而略带些儿腼腆地说道:“姐姐,我们终于把你盼来了。香姑天天惦挂着你,还去庙里为你烧香求佛哩!”说完,咧开嘴笑了,笑得极天真。 玉娇龙也被他这真诚和亲切感动了。心想:这哪像是个马贼! 哈里木又急切地说:“姐姐,你暂时住到香姑那几去,等罗大哥立了营寨,他会来迎你去的。” 玉娇龙听哈里木连连称她姐姐,既觉亲切,又感到不是滋味,她避开了他的话题,问道:“香姑近来可好?我也常常惦记着她的。” 哈里木:“一切都称心如意。她已于前天生下一个闺女,我们早已把她安顿在一个可靠的亲人家里了。” 玉娇龙:“那李大爷家里还有些什么人?他可知香姑在京城的那段底细?” 哈里木惊异地:“姐姐怎知她是住在李大爷家里?” 玉娇龙:“我在沙漠那边见到了艾弥尔,是他告诉我的。” 哈里木:“你也一定见到罗大哥了?!” 玉娇龙:“还见到了你妹妹达美和你爷爷布达旺老爹。” 哈里木突然从玉娇龙口里听到这么多他日夜思念的亲人,高兴得涨红了脸。他想打听的事情太多了。一时间又不知该从何处问起,说话也结结巴巴起来。 玉娇龙不禁可怜起这个看去似乎尚未成年的年轻马贼来,索性告诉他道,“你妹妹几天前遇上件恼人的事儿:巴格看中了她,带着几十骑部勇意欲将她强行娶走,我一怒之下,和他们交起手来,你罗大哥从半路冲出,杀了巴格,并已将你妹妹接去他处;你爷爷亦已带领着那些牧民平安转场;你罗大哥在接得艾弥尔的报告后,当即投向乌伦古湖去了。” 哈里木闻知巴格已板罗小虎所杀,不禁拍手称快,一阵雀跃之后,忽又疑虑地问道:“姐姐为何不也到乌伦古湖去?” 玉娇龙:“我去何为?我和你罗大哥他们实难同道。” 哈里木已觉话不投机,默默不语了。 梁巢父在一旁说道:“西疆未服王化,强豪四据,豺狼遍野,你一孤身女子,如何立足安身?” 玉娇龙正在沉吟,哈里木忙又接口说道:“梁大爷说得极是。姐姐一路劳苦,身边又带有孩子,且去李大爷家和香姑一起住下,再作计议。” 玉娇龙:“李大爷家离此多远,那里情况如何?” 梁巢父:“离此不过五里,是个流人聚居的村落。那些流人,对罗小虎深怀恩义,都可为他拼出性命。你去那里,可保万无一失。” 玉娇龙微微皱了皱眉,心里立即闪过一个念头,去让那些流人把自己当贼妇看,她感到一阵难禁的羞辱。在她心里的流人,都是一些从关内充军到此的作奸犯科之辈,或发配而来的亡命不法之徒,凶顽愚冥,知什么廉耻礼义,自己岂能与他们为伍!何况九流杂处,易生事端,万一被他们识破隐情,后悔莫及。玉娇龙沉吟片刻,说道:“我不愿寄人篱下,也不须谁来卵翼;既敢只身远来,自有我的去处,就不穷你们操心了。” 哈里木急了:“姐姐不能这样!罗大哥率领百余弟兄,至今尚难立足,你虽剑马皆精,毕竟是单骑一人,能到哪去!” 玉娇龙笑笑,忽又敛容说道:“我就决心只凭单人独马去闯给你们看看,好让你罗大哥知省,也使乌都奈心服。你为我致意香姑,要她善自调护,等我谋得个安身的地方,就来接她重聚。” 她说完这番话后,就站起身来准备离去,不管哈里木与梁巢父如何若苦劝留,玉娇龙只是不听。哈里木无奈,只得将她送出树林,临分手时,才又依依不舍地问道:“姐姐打算向何处去?” 玉娇龙:“何处能相安,便到何处去。”说罢一挥鞭,古道上曾下一串蹄痕,林子里荡起一阵铃声…… 玉娇龙踽踽凉凉,穿过沙漠,翻越荒丘,一路行去,愈走愈见人稀,愈走愈觉荒凉。 她整整走了两天,直至第三天中午,当她策马走上一座山岗,眼前却突然展现出一片奇异的景色:山岗下是一片碧绿的草地,草地连着一带葱郁的森林,透过林梢,一湾湖水在望,湖水是蓝澄澄的,干净得有如一面宝镜,把它近旁的树林、对面的青山,一齐倒映在水里,更显出一种怡人的幽静。玉娇龙知道,这就是她要投奔的艾比湖了。她不觉精神为之一振,忙又举目向四处望去,忽见草地北端远远靠近山谷处,隐隐有一村落和一些有如棋布的帐篷,玉娇龙暗自忖度,那大概就是蒙古人聚居的地方。她对即将在这儿发生的一切,早已深思熟虑,成竹在胸,只轻轻舒了口气,理理鬓发,便纵马下岗,越过草地,穿入树林,直向湖边驰去。她来到湖边下马,让马和骆驼去自由放牧,自己寻个舒适的地方坐下,捧饮几掬清清的湖水,又洗去脸上盼尘沙,奶过雪瓶,这才悠闲地闭下眼来,让自己多日来的神倦心劳,得到片刻的安宁养息。 玉娇龙正迷蒙间,忽听远处隐隐传来一阵水声笑语,她忙张眼一看,见前面山脚湖边,有几个妇女在那里洗衣,另育两个饮马的个子正惊奇地沿着湖边向她走来。玉娇龙忙坐直身来,注视着那两个渐渐走近的小子,见走在前面的那小子,大约十二三岁、手里握着条马鞭,腰间还佩了一柄短刀;后面那个看去还不满十岁,走起来也是一蹦一跳的,两个小子在离她面前十步远的地方站立下来、闪着两双诧异的眼光,不停地在她身上溜来溜去,还不时移过眼去瞟了瞟大黑马和那只双峰骆驼,站在前面的那个佩有短刀的小子,突然发现了挂在大黑马鞍旁那柄宝剑,脸上立即露出警惕的神色,问道:“你从哪里来?” 玉娇龙:“蒙古。” 佩刀的那小子不觉一怔,又向那骆驼瞟了一眼,仍半信半疑地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玉娇龙瞅着他,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佩刀的那小子说道:“我叫阿伦。”又指着他身旁那小子道,“他叫庆乌。” 玉娇龙又问道:“你们这里可有个叫拉钦的?” 阿伦立即露出笑容:“你找拉钦大叔?!” 玉娇龙点点头。 庆乌忙挤上前来,怯生生地说道:“拉钦大叔出门去了,要过些天才回来。” 这时,在那边洗衣服的几个妇女也走过来了。她们都注视着玉娇龙,眼里露出羡叹的神情。当她们听说眼前这位陌生而又长得异常秀丽的远方女子是来找拉钦的,都感到十分惊讶。 其中,一个胖胖身构的妇女,一边打量着她,一边问道:“你找拉钦有什么事?” 玉娇龙:“不是我找他,是他找我,他派人请我来的。” 另一个年纪较轻的妇女,面露惊诧之色,忙接口问道:“你是谁?从什么地方来?” 玉娇龙:“我从哈珠来。在那儿,人们都称我驼铃公主。” 几个妇女大吃一惊,一个个不觉肃然而立,神情也立即变得局促和恭敬起来。那个年轻的妇女忙向林子周围看了看,好似在搜寻什么,不禁讶然问道:“你没带从人?? 玉娇龙:“本有从人相随来此,不料在沙漠上遇贼,他们都被杀害了。” 那年轻妇女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嘴唇颤抖着,发出咽哑的声音,急促地问道:“库鲁呢,他怎么样?!就是派去接你的那人!” 玉娇龙见她那般情景,心里立即明白过来,知道她问的那位库鲁,一定是她的亲人,玉娇龙的心情也不禁沉重起来,她难过地埋下头去,低声说道:“库鲁也死在沙漠里了。” 那年轻妇女发出一声惊呼,立即伤伤心心地痛哭起来。 阿伦用手紧握着刀柄,脸上充满衰伤,眼里闪着仇恨,上前扶着那年轻妇女,说道:“嫂嫂暂忍悲痛,要哭回家再哭,这儿不是地方。”说完便扶着她离开了众人。 剩下的几个妇女,这才一齐簇拥着玉娇龙,穿出树林,向草地那端的村落走去。 一路上,玉娇龙从几个妇女口中打听到一些这里的情况:这里聚居着三十余家,男女老幼约一百六七十人,都是从很远的地方流亡到这儿来的。其中,蒙古人最多,也有少数回人和汉人,这些人,有的迫于官府的苛政,有的逼于地主的盘剥,有的为躲避仇祸,有的为逃避苦没,才离乡背井,经过长途艰苦跋涉。历尽种种辛酸、折磨,到这儿安居下来的。因此,彼此都能休戚相关,和睦相处,好在这里地处边荒,人迹罕到,那些伯克鞭长莫及,也就不来过问,倒使这个荒僻之地。暂时成为得以偏安的乐土。只是近来这附近一带,突然出现了一帮马贼,因此也引来一些伯克、巴依,带领着一群兵丁部勇,几番闯进村来,结果连个马贼的影儿都未看见,只牵走了村里许多牛羊,使得这个堪称世外桃源之地,又开始动乱起来。 玉娇龙还从那几个妇女口中知悉:适才那个年轻妇女名叫台奴,是库鲁的妻子;那佩刀的阿伦,乃是库鲁的兄弟。库鲁是个猎手,他全靠打猎获得的皮毛拿到乌苏去卖了来养活他的妻子和弟弟。 玉娇龙在几个妇女的簇拥下,边谈边走,不觉已来到她们聚居的村落。那里名为村落,其实只不过是草地边上靠近山谷的地方,用木桩围成一道大大的栅墙,在栅墙里建了一座座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屋子。只是那栅墙所用的木桩,都是一些粗大的树干,修得也很结实,看去好似营寨一般,却也显得有种威严气象。玉娇龙看着那排栅寨,不禁赞赏地笑了。她心里忽然浮起一个念头:这倒真像个山寨!罗小虎在在西疆横行多年,却还未谋得这样一个立足之处! 玉娇龙还来走到栅门,里面那些人已经得到庆乌的飞报,迎出栅门来了。一些年纪较老的蒙古人,一见玉娇龙,竟跪拜在地,口称公主,有的还不禁流下泪来。 玉娇龙仪态雍容,神情肃穆,缓缓走到他们面前,将他们一个个请起身来,对他们说道:“多谢大家一片情意,接我来此居住,我对你们将以亲人相待,与大家忧乐同怀,荣辱与共。” 大家见公主说话温文,又见她神态端庄,容貌美丽,都认为是天生的贵人,无不暗暗敬服,当即有几个妇女拥到她的面前,争着要迎奉她到自己家中去住。玉娇龙都一一婉言谢绝了。正当大家都在为她的住处为难的时候,她却从容而真诚地说道:“我想到台奴家去做客,我愿和她同住。” 妇女们中立即发出一阵窃窃私语,她们都已体会到她的用意,感受到了她的好心,也对她更增添了几分敬爱之情。 玉娇龙的意愿,在众人心中简直就是旨意,大家只有遵从,谁还能有半点异议。于是,大家便又簇拥着她向台奴家里走去。 台奴家在村落的最深处,是一座用乱石砌成的一排三间的小屋,坐落在山谷旁边的一片斜坡上。站在门前,可以俯瞰整个村落和村前一带草地;后面是一片树林,直连山脚,这在别人看来会嫌其荒僻,而在玉娇龙眼里却爱它幽静,她感到这是天赐。 正在屋里哀哀痛哭的台奴,闻报公主来到,忙忍着悲痛迎了出来。玉娇龙上前一把拉住她,亲切而又真诚地说道:“我来和你同住,今后便是一家,一切有我替你作主,我会把你当作亲人看待,你也不必过份悲伤。” 台奴泪流满面,哽咽着说:“还有我阿伦弟?” 玉娇龙:“当然也和我们同住,一切都和过去一样。” 台奴哭得更伤心了。陪送玉娇龙前来的众人,也情不自禁地流下了泪水。 玉娇龙在台奴家住下来了。这幽静的环境,纯朴的乡亲,旖丽的景色,使她暂时忘却了过去的辛酸和曾遭受的屈辱,也暂时抛开了对老父的思念,对失子的萦怀和对罗小虎的眷恋。她那已经过度劳瘁的身心,需要安宁,需要养息、玉娇龙只经过短短几天的休息,又变得容光焕发,显露出飒爽英姿。 几天来,台奴在玉娇龙的劝慰下,也渐渐减轻了悲哀,不时帮助玉娇龙照顾雪瓶,并日渐对刚刚会笑的雪瓶百般疼爱起来,她甚至只要雪瓶在抱,便感哀愁顿失,烦恼全消。 阿伦爱马,他对公主这匹大黑马的非凡神骏,简直惊羡万分。他常站在大黑马身旁出神,心里老挂着一个疑问:“这样美丽而又文静的公主,怎能控制得住这么暴烈的神驹!但他却又明明看到,那大黑马在公主面前竞是那样的俯首贴耳,那样的驯服温顺! 正是因为如此,才使这个生性桀骜的小子对公主充满了敬意。一天早上,阿伦给大黑马加了草料,又在望着它出神,玉娇龙走来了。他看了看玉娇龙,又看了看那马,问道:“公主,你怎能制伏这么烈的马?” 玉娇龙笑了笑,说道:“比它更烈的马我也制伏过。” 阿伦那困惑的眼光中充满了敬意。 玉娇龙:“你想不想有一匹好马?” 阿伦:“想,想极啦!可我没钱买。” 玉娇龙:“我送你一匹。你自己去选,只要你能制伏得了,多贵都行。” 阿伦高兴极了。不久,他果然就有了一匹上等好马。从此,他不只对这位公主怀着敬意,为了她,他连命都可以豁出去了。 那只挂满项铃的双峰骆驼,每天清晨都由阿伦牵到屋旁放牧,让它自由自在地啃啮着地上的青草。那一阵清脆的铃声,在空中荡漾,又散向四野,更增添了这荒野的幽静。 渐渐地,王娇龙也迷上了这铃声,她从这悠扬的铃声中感到心旷神怡,感到思飘意逸。 一天近午,阿伦跑来报说:“拉钦大叔回村来了,就要前来拜见公主。” 玉娇龙听了忙吩咐阿伦道:“拉钦来时,要他就在阶前等候。”说完便入室更衣去了。 拉钦遵命立在阶前,由于心中焦急,不禁在那里走来走去。 过了片刻,玉娇龙盛妆跨出门来,凝然不动地站在那儿。只见她眼如秋水,隐罩寒烟,脸若芙蓉,微沾霜露;不愠不笑,别有一种威仪;亦庄亦雅,自然体态万千。拉钦肃立阶下,呆呆地仰视着她,眼里始而诧,继而讶,再而疑,再再而惊,宜至变成了肃敬,充满着虔诚。 玉娇龙凝然不动地将拉钦注视片刻,问道:“你是拉钦?” 拉钦忙答道:“是。” 玉娇龙也不再说话,慢慢从怀里取出那只盛着指环的小木盒,递给了他。 拉钦忙用双手接过木盒,打开一看,见一对完全相同的宝石指环并列盒里。他关好木盒,双手奉盒过头,仰首向天祝告:“感谢我佛,公主果然已平安到此!” 玉娇龙已从他这句话里,察觉出了弦外之音,徐徐问道:“我在沙漠遇劫之事,你大概已知道了!” 拉钦:“我到沙漠上去迎候公主,无意中发现了八具被杀的尸身;虽已天葬,但我还是从残骸和破衣上辨出是自己的兄弟,只是未见公主,我开始疑是被人劫去,又去四处寻访,后来到了乌苏,听得满城都在争传公主奇闻,我总是惊疑来信。后听一人相告,言之确凿,我才匆匆赶回,不想公主果然无恙。” 玉娇龙:“乌苏城里传我一些什么?” 拉钦:“都说公主学有仙法,在西城关口痛惩了那些无礼的巡丁。” 玉娇龙笑了笑:“你体去听信那些胡诌!我如真有仙法,何致在沙漠被劫,我那八名随从又何致丧命!我是全仗马快,才得以侥幸逃脱。”她看了看拉钦,见他眼里闪着疑惑神情,又说道:“不过,我在哈珠也习了点劈刺、拳技,急时亦可防身。” 拉钦这才释然地说道:“原来如此。怪道那瘸老头说得确凿,还夸说公主,一定身怀绝技。” 玉娇龙暗吃一惊,问道:“你怎么碰到那个瘸老头?他还说了些什么来?” 拉钦:“那天我听了人们传说公主之事,正在满腹狐疑,一个瘸腿老头突然向我走来,说他曾在京城当差,并说曾在玉府门前见过我来,彼此交谈数语,随即熟悉起来。 我将访寻公主之事告诉了他,并谈起城内的传闻,说出我心里的疑窦。那老头说,他曾在客店见到公主,又说当公主怒惩那班巡丁时他也亲眼得见,断言那定是我要寻访的公主无疑。我说从未听说公主习武,那瘸老头却说,公主不但能武,而且身怀绝技。他见我尚在疑虑,又说道:这有何稀奇,王妃就精通骑术,也曾学过射技。他提起大公主,我才豁然明白过来,听信了他的指点,就赶回看看来了。“玉娇龙凝立不动,静静地听着。沈班头在她心里时隐时现,有时如隐立云端的护法尊神,有时似暗伏潭边的伺人魑魅,有时又像荡游暗隅的摄魄幽灵。尽管他潜伏乌苏的所行所为,明知其处心积虑都是为着自己,但她一想到他,就不由想到蛇豸,心里顿感厌恶万分。 玉娇龙不愿再提起沈班头之事,忙把话题转开,向拉钦问起王妃近况。他从拉钦口里得知:关于骆驼公主的下落,王妃原是托德秀峰打听得来。王爷为防有人借此挑起衅端,便佯作不知,只由王妃暗遣拉钦回疆,派人去哈珠将公主迎至艾比湖来,为公主谋个安身之地,免遭仇杀,也就尽了心意。 玉娇龙已从拉钦口里将一切内情探悉清楚,又见拉钦毫未看出破绽,这才放下心宋,和他商量长注久安之计。拉钦对玉娇龙既然深信不疑,已把她视为自己苦苦寻访多年的驼铃公主,对她当然就只能言听计从了。 玉娇龙见谋事已成,大计已定,不禁暗暗自得,满怀高兴。 她随即拿出一部分随身所带的银两,嘱拉钦拿去分赏众人,以便他们谋个好的生路。 另又取出大部金银和一些珍贵的珠饰,交给拉钦,要他广置牛群马匹,她将使这荒僻的村落,富甲西疆各部。 在玉娇龙的运筹课督下,不过一年光景,这艾比湖的一角荒村,果然兴旺起来:到处牛羊成群,举目驼肥马壮;玉娇龙原和台奴同住的那排小屋,已建成重堂大院,墙固门深,居高临下,更显得别有一番气概。 玉娇龙平时深居简出,除逗逗雪瓶,教她呀呀学语外,便常常支颐独坐,凝神沉思。 好多个深夜,她吹熄了灯,久久站立窗前,泪水虽已湿透了她的衣衫,她却从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息。 台奴也常常发现她的双眼突然变得红肿,却从未见过她脸上流有泪痕。 玉娇龙在这荒村里所享有的尊荣,远远赛过她当年住过的帅府侯门,她在这里是唯我独尊,人们对她是唯命是听。她在这里一百多人的心中,是尊贵贤慈的公主,是美丽超凡的仙女,是温柔宽厚的主人。孩子们把她比为星星月亮,妇女们把她比为凤鸟虹霓,男人们把她比为幽兰野菊;偏是拉钦比得独特,把她比做艾比湖水。他说:公主的情性像湖水那样清澄,却又深不见底,像湖水那样轻柔,却又令人生畏。 拉钦这话被阿伦听得,又由阿伦传到玉娇龙耳里。她只笑了笑,毫未露出半点愠意。 一天,玉娇龙正在院里闷坐,阿伦骑着大黑马遛放回来,连鞍都未下就跑到玉娇龙面前,急匆匆没头没脑地问道:“公主,你这大黑马是哪来的?” 玉娇龙不觉一怔,心也猛然剧跳起来。她对着阿伦注视片刻,才徐徐问道:“怎么! 是谁问起你来?“ 阿伦还是语无伦次地说道:“一个大哥,说他认得这马,说决不是公主的坐骑,还逼着要我说出这马的来历。” 玉娇龙不觉站起身来,忙问道:“那人是个什么模样?” 阿伦:“长得很俊,身板壮得吓人。” 玉娇龙不禁在心里低低呼了声,“啊,是小虎?”木然站在那儿,也辨不出是惊是喜。 第四十三回 尚想旧情单骑救婢 偏疑怪貌姑息留奸 玉娇龙已经猜到,阿伦遇到的那个英俊而雄壮的大哥,定是罗小虎无疑。她怎么也没有料到,这个深深隐匿在她心里,她尽力想忘掉而又无法忘掉的汉子,却又闯入她这桃源般的境地来了。 阿伦毫朱察觉出她那已经显得木然无主的神清,又说道:“那位大哥说,他敢拿他骑的那匹大红马和我打赌,这马决不是公主的坐骑。我为此还和他争吵起来,他也真蛮,竞强着要随我一道来见你,把这马的来历问个明白。” 玉娇龙又是一惊,忙问道:“他来了没有?!” 阿伦:“没有。我哪能让他来呢!我说:”公主是不轻易见人的。‘他忽然又提到拉钦大叔,说他可以找拉钦大叔帮忙,我蒙他说:“拉钦大叔也不行。’他咧着嘴笑了,说:”你那公主岂不变成孤家寡人了!‘我火了,说:“咱公主天天亲近的人多着呢!’他要我说出是哪些人来。我急了,就说了嫂嫂的名字,觉得太少,加了个雪瓶。不料他竟突然愣住了,一把抓住我,问雪瓶是不是个小姑娘?我一口咬定是个大姑娘。他放开了手,态度也变得和气起来,说他和拉钦是朋友;他的许多兄弟都曾为访寻公主出过力。 我见他说得真诚,又才告诉他,雪瓶是公主的女儿,确还是个小姑娘。那位大哥不说话了,看样子很难过。分手时我又问他:“马的事,还赌不赌?‘他说:”赌,你输定了。 那马不是公主的,不信,你回去问她去。‘说完,他就走了。那大红马真骏,快极了! 像流星,几眨眼就驰进草泽不见了。“阿伦这段还带有童稚气的叙述,每一句都牵动着玉娇龙的心。她好像只是在平静地听人讲说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而她的心却在颤动,在哭泣。玉娇龙等阿伦说完了,才又问道:”你在哪里遇见那位大哥的?“ 阿伦:“草地北端,在进到草泽的界口。” 玉娇龙:“你看那位大哥样子是否很潦倒?” 阿伦:“衣服虽然破烂,但样子很威武,很神气!” 玉娇龙唇边微微露出一丝笑容,又唤起一往情深。她凝神片刻,忽又注视着阿伦说道:“马的事,你输了,我确是从别人手里夺过来的。” 阿伦张大着惊异的眼睛,突然又像想起什么似地说道:“难怪!拉钦大叔也说他曾见过这匹马。” 玉娇龙:“你拉钦大叔如再问起,你也这样对他说去。今天的事,就不必告诉他了。” 公主也会去夺别人的马!阿伦是怎么也不会相信的。但这话却又从公主口里亲自说出来,他又不能不相信,他真迷糊了,弄不清这是怎么一回事,只好闷闷地走出去了。 罗小虎突然单人独骑在这附近出现的消息,把玉娇龙的心绪搅得一团烦乱。惊喜,担忧,怀念,伤离,幽怨,一齐涌上心头,她再也宠法闭锁住自己的情怀,压抑在心里的全部相思,竟突然喷溢出来。她咬紧唇,双手紧紧蒙住自己的脸,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呻吟,似哭泣,又似呼唤。 台奴抱着雪瓶走来,她被这情景惊得呆了,赶忙俯下身来问遭:“公主,你怎么啦?” 玉娇龙立即又放开了手,抬起头来,微微地一笑,说:“没什么,我心里有点疼,是旧病,已有多时未发了。” 台奴见她满脸绯红,眼里噙满泪水,又从她那微笑中感到一些带着悲哀和羞涩的意味,不知怎的,她竟忽然可怜起这位公主来了。她抱怨地说道:“你怎从来来对我说过你有这病?心疼病是很难治的!” 玉娇龙:“只要能采到一种药,就能治。我这就出去采药去。” 她随即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台奴忙上前拦住她,说道:“这事何须公主亲自去,只把药名告诉阿伦兄弟,叫他给你采来就是。” 玉娇龙:“阿伦不识这药,就是识得了,也不知该到哪儿找它去,还是我自己去的好。” 她全然不听台奴的劝阻,牵着大黑马径出栅门,跨上马鞍,向草地北端飞一般地驰去。 这是一带狭长的草地,左边是一片斜坡,右边是一带疏林,草地从艾比湖畔直向北边伸延过去,大约十余里,便进入一片草泽。那片草泽,有起伏连绵的小丘,育积水回环的浅沼,有深不可测的泥潭,真是一片危机四伏、人迹不到的地方。玉娇龙纵马来到界口,立马草泽边上,举目望去,只见草泽里面,荒草丛生,高与马齐,软苔覆地,虚实难分,看不清哪一脚能踏上实地,哪一脚会陷入泥潭,稍一己疏忽,便会连人带马一齐被吞没进去。极目所至,小丘无尽,苇影婆娑,溟烟四合,不辨东西。玉娇龙不禁悚然侧目,感到一阵魄动心惊。她想:难道罗小虎真的进入这草泽去了?!他如此涉险,是出于不惧死亡的天性使然,还是因走投无路而被迫亡命?一时间,玉娇龙对罗小虎目前处境的关切,竟是那般的揪心。对他的怀念,也竟是如此的炽热。她真想纵马进入草泽,去找寻他,就随他永远栖身草泽,从此不再回到人间。 玉娇龙正遐想神驰间,忽听远远传来阿伦在呼唤她的声音。 她回头望去,见阿伦骑着她购赐给他的那匹黄骠马向她飞奔而来。他驰到她的面前,勒住马自负地说道:“我嫂嫂怕你遇到什么意外,叫我来护卫你,并请你随我回去。” 玉娇龙看着他那颇感自豪的神态,不禁哑然笑道:“你小小年纪,能有多大本领,也能充当护卫?!” 阿伦涨红着脸,说道:“我杀死过许多狼,还和哥哥一道射死过熊和野猪。” 玉娇龙:“这里要是遇上一只虎呢?” 阿伦:“我也不怕。虎是英雄,不饿是不伤人的。” 玉娇龙:“龙呢?” 阿伦:“龙是神,在海里,凡人是看不到的。” 玉娇龙笑了:“对,龙归沧海,这儿是不会有龙的。” 阿伦眨眨眼:“不,这儿也有龙,只是它不愿现出形来罢了。” 玉娇龙:“你从哪里听来,这儿会有龙?” 阿伦:“村里的老年人就曾说过,咱们这艾比湖边不仅有虎,湖里还藏有龙。老年人还唱过这样一只歌:艾比湖,水清清,龙来藏,波不兴;阿拉山,树森森,虎来卧,鸟不惊。” 玉娇龙欣然地笑了,她从这歌里感到一阵称心如意的舒适。 她转过话题,指着前面那片草泽问道:“你刚才碰到那位大哥,可是从这里去了?” 阿伦毫不在意地点点头:“是的,骑着一匹大红马,进到草泽里去了。” 玉娇龙望着那片死气沉沉的草泽,心里充满了惊异和担忧。 她又注视着阿伦,用一种怀疑的神情说道:“你没有看错吧,这种连狼都不敢去的地方,他敢去?!” 阿伦急了:“有什么不敢去的!我就去过。” 玉娇龙大出意外,不禁有些愕然了:“你真去过?!什么时候?去干什么?” 阿伦:“两年前,和哥哥一道去打猎,那里面有黑貂,有羚羊,还有雪鸡。我们一次就打了很多。后来,我背着哥哥也去过几次。” 玉娇龙:“村里除了你哥哥和你外,还有没有别的人进去过?” ~阿伦得意地:“没有了。除了哥哥和我,谁也不敢进去,大家都把这里叫‘死地’。听说过去进去的人,一去就无踪无影,没有一个是活着出来的。还听说许多年前,阿拉山那边有个部落,犯界入侵过来,把这里的人都杀光了,只留下一个老爷爷,逼着要他带路到乌苏。老爷爷便把他们引入这草泽里,结果全死在里面了,一个也没有回到阿拉山那边去。” 玉娇龙听得入了神,对那位带路的老爷爷不觉肃然起敬,对这片草泽,也更感到神秘。她怃然片刻,说道:“你碰到的那位大哥,会不会也迷失在草泽里??” 阿伦:“不会的。他来去那样自如,一定摸透了草泽的脾气。我看他从那草长得最茂密的地方人口,就知道他对里面的道路很熟悉。” 玉娇龙这才略略放下心来,又自语般地问道:“这儿有的是路,他为何偏偏要进到这里面去?” 阿伦欲言又止,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这已被玉娇龙看在眼里。她瞅着阿伦,问道:“阿伦,你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是不是?” 阿伦略一迟疑,随即又坦然说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昨天听村里有从乌苏回来的人说,古尔图和精河一带,来了许多人马,有伯克的军队,也有各部的部勇,据说是在追剿一帮马贼。拉钦大叔说伯惊动公主,叫我不要在你面前说起这事。我想,那位大哥该不会和这事有关?” 玉娇龙心里隐隐感到忧疑,并为之而颇感不安的事,果然从阿伦口里说出来了。她凝视着那片荒迷的草泽,对罗小虎的处境勾起了揪心的驰念:他也许正在荒泽中孤独仿惶;也许正受着一群猛兽的扑啮;也许正陷身泥潭:也许……,她顿感寒从心来,不忍再想下去了。 阿伦睁大了眼,惊异地望着她,问道:“公主,你是不是心痛病又发了?” 玉娇龙猛然一惊,立即回过神来,轻轻呻吟了一声,说道:“是的。我的心又突然作痛起来。”她停了停,又说道:“你告诉我,进这草泽去的路如何辨认?” 阿伦:“你是要去采药?” 玉娇龙只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阿伦:“你不能去,太险!嫂嫂叫我替你采去,你只要告诉我是什么样的药就行了。” 玉娇龙不再和他多说什么,只略带愠意地说道:“告诉我,进这草泽的路如何辨认?” 阿伦愣了愣,说道:有草的地方,往草深处走;没有草的地方,跟着有狐狸脚印的地上走;遇水沼要绕开,低洼处不能走。这是我哥哥告诉我的,我和他也是这样进的草泽。“玉娇龙默默地记下了阿伦那几句秘诀,正凝望着草泽出神,阿伦又惴惴不安地问道:”公主,你真的要进草泽?“ 他见玉娇龙不吭声,又说道:“你如真要去,就让我给你带路。” 玉娇龙回过头来瞅着他,笑了笑:“我只不过问问而已,那么难走的地方,有什么好去的?何况我要采的药,也不会长在那样的草泽里。说完,她勒转马头,将大黑马一纵,箭一般地回村落去了。” 第二天清早,台奴来到玉娇龙房里,见她换了一身紫罗色短服,头上发髻高挽,额抹一角粉绫,结成蝶状,腰束鹅黄丝带,紧袖礼脚,全身打扮为急装,好似将有远行的模样:台奴不由惊诧万分,上前问道:“公主,你为何这般装束?” 玉娇龙:“我闷得慌,想出外驰驰马,顺便到周围看看去。” 台奴一听,急了,忙说:“公主,你不能出去,这附近常有猛兽出没,万一碰上了,另。还了得。” 玉娇龙:“你别拿野兽来吓唬我,我也不会惧伯它们。” 台奴更急了,嚎嚅地说道:“这附近不安宁,听说从外地来了许多各部的头人,他们比猛兽还凶,你千万不能去。” 玉娇龙毫不在意地说道:“我只要有大黑马和剑,便谁也不怕,你休来使我扫兴!” 说完,她便取了剑向门外走去。 台奴忙又赶上前去,拦住她,说道:“公主,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出去,拉钦大叔知道了,他会怪罪我的。” 玉娇龙停下步来,眼里闪着怒意,说道:“拉钦敢来干预我的动止?!你去告诉他,叫他少来营我闲事!” 台奴从来见过公主如此发怒,一时惊得呆了,只觉手脚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玉娇龙见台奴那般窘态,忽又平静下来,温声说道:“台奴,你休在意!我知道你对我是一片好心,可你还不知我的情性。我曾经历过许多危难,全仗剑马护身,不能荒了驰骑!一年来,我为了雪瓶,已经感到身手不灵,我还有许多事情来了,不能再这样苟安下去。你只把雪瓶给我照看好,我会平安回来的。” 台奴虽未完全听懂她说的那些话语,但却已从她那毅然的神情里,感到劝阻已是枉然,只好站在一旁,眼望着她牵着大黑马走出栅门去了。 玉娇龙飞马来到草地界口,在那儿立马片刻,环顾四野无人,便毫不犹豫地跳吓马来,牵着大黑马,照着阿伦告诉她的秘诀,小心翼翼地一路探察着向草泽深处走去。 草泽没有路,时而草深过马,拨草迈步,棘刺挂衣;时而水沼当道,迁回以进,腐草薰人;时而浮苔泞滑,危机暗伏,举足心惊。 才见狐奔兔窜,又闻鸟叫虫鸣,举目四顾,草泽荡荡幽幽,一片冥蒙,恍如踽行鬼域,令人魄慑心摇。玉娇尤虽曾驱车夜走丛林,纵身投坠幽谷,只身栖宿崖穴,单骑独行沙漠,可算饱经忧患孤凄,历尽艰危风雨,却从未到过这种境地,使她感到的不只是险恶的可饰,也不只是死亡的惊恐,而是像走入一个神秘的世界,感到震憾心魄的不测。 玉娇龙在草泽深处艰难地走着,探寻着,草译里到处是一片死寂,看不到一点似有人来的痕迹。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刻,走了多少路程,她已经感到失望了;燎在心里的一团火,也被这一片阴森浸冷下来。一瞬间,她甚至怀疑阿伦看到的那个大哥,会不会是罗小虎的魂魄!她仓皇四顾,忽见前面一片沼泽中凸起一个小岛般的沙丘,沙丘上长满了又深又密的苇草。玉娇龙见了不觉心里一动,便又牵着马向那片沼泽走去,她来到沼泽旁边,在一株树下停下步来,先打量了眼前这片低洼的沼泽,见它正是阿伦那秘诀中所说不能去的地方;再向泽中那片沙丘看去,忽见边回苇草隐隐露出有几处折断痕迹,似曾有人从那里出入过。玉娇龙见此情景,心里立即扑腾起来,急想前去一看动静,无奈眼下沼泽泥泞,不敢贸然举步;拟向苇草深处一窥究竟,又因处地嫌低,无法俯瞰。 她略一思忖,立即顺过马来,跃上马背,再举目向苇草深处看去,一个奇秘的景象便清楚地显露在眼前:苇草中已辟出十丈见方的一片空地,地上搭起一排矮矮的苇篷,苇篷下垫着厚厚一排苇草,一望而知是有人特意安排用来隐迹的地方。 玉娇龙向苇草周围环顾一遍,却不见有一个人影,她扑腾着的一颗心,不觉又凝了下来,难禁的怅惘和徒唤亲何的孤独之感攫住了她。她凝望着那排苇篷,知道那定是罗小虎藏身的地方,自己涉险而来,并终于拔到了这个地方,但他又遁匿到哪儿去了呢? 是伺机出击去了,还是有如狡兔尚有它窟?!自己一年来托名公主,尊荣荒村,实同幽处,满腹衷肠,诉与雪瓶,雪瓶无知;诉与马儿,马儿不解,只有夜立窗前,仰望碧空,对月凄楚!而今不顾一切地来到草泽,既是对他处境安危的关切,也是想见他一面,向他一吐自己胸中的情愫。没料到却只空对苇篷,仍只落得一片茫茫,怅然归去。 玉娇龙默默解开头上的粉绫扎蝶,撕下一片将它挂在树枝,借以留下一缕深情,然后牵着大黑马循着旧路向泽外走去。她刚绕过一道长长的泥潭,忽见前面草丛拂动,同时传来阵阵谈话声音。玉娇龙吃了一惊,见身旁正有一丛茂密的苇草,便忙躲到苇草后面,注视着前面动静。不一会,便见有十来个汉子在一个小子的带领下,从草丛里钻了出来,边走边谈着走过来了。她仔细一看,见走在前面带路那个小子正是阿伦,紧跟在他身后的那汉子却是乌都奈,其余那八九个汉子,有的她曾在草原山脚的崖洞里见过,有的面貌虽然陌生,但却都是马贼。玉娇龙虽感惊异万分,却仍尽力屏住气,听他们谈些什么。只听阿伦向走在他身后的乌都奈问道:“你怎么认识拉钦大叔的?” 乌都奈:“他和咱首领罗大哥是患难之交。我是两年前去京城接咱罗大哥回西疆时,在王庄和他认识的。” 阿伦:“你刚才对拉钦大叔说的那个香姑是什么人?她怎的又会被人捉去了?” 玉娇龙心里猛吃一惊,忙侧耳听去。 乌都奈:“香姑是我们的一位好嫂子,大家都很爱戴她。因她拖着个孩子,不便和大家在一起过这种东闯西荡的日子,只好寄住在一个流人家里,不想被人出卖了,格桑头人便派人去把她抓走了。” 阿伦:“把她抓到哪儿去了?你们怎不去救她……” 阿伦和乌都奈他们已转过一座小丘,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直到完全听不见了。 玉娇龙被这突然传到耳里来的意外消息怔住了。她的心好似被谁揪着一般,不由一阵紧缩。香姑那妩媚而娇憨的容态,那温顺而果敢的情性,忽又浮现在她眼前。她和香姑几年的患难相依,香姑给了她无微不至的体贴,而她对香姑则是义少情薄,抚心自问,她蓦然感到自己是有愧于心的:一种深怀负疚的心情,使玉娇龙下定决心,一定要把香姑救出来。她想立即赶上前去,把香姑被捉的情况探听明白,但刚一转出小丘,不禁又犹豫起来,唯恐稍一失检,自己苦心营谋的这一李代桃僵之计,便会破于一旦!于是,她又忙退缩回去,直至看到阿伦他们已经走远,并已转过另一片草丛去了,这才转出小丘,慢慢向泽外走去。 玉娇龙回到家里,天已黄昏。台奴见她回来了,十分欣喜,忙着给她准备饭食。在吃夜饭时,她若不经意地问台奴道:“怎不见阿伦?” 台奴:“拉钦大叔来把他叫去了。” 玉娇龙:“拉钦叫他何事?” 台奴:“阿伦不肯告诉我。” 玉娇龙:“这小子性野,你要多管着他点才好。” 台奴:“公主说的也是,这孩子在日也还听话,可今日就有些变啦!” 玉娇龙:“今日怎么啦?” 台奴:“下午拉钦大叔急急忙忙来找他,他二人在门外低声细语地谈了一会,阿伦就回来取刀,说他有事要出去。我问他什么亭,他不肯说。我见他神情有些异样,又问了他几句,你猜他怎么说?他说:”嫂嫂,这是男人们的事情,你不要多问。‘公主你看,阿伦不过才十四岁,就学起他哥哥的口气来了!“台奴说这话时,拘怨中仍充满了惯宠,但也隐隐露出些儿哀伤。玉娇龙:”一会阿伦回来后,你叫他到我房里来一下。“台奴讨饶地:”公主,这孩子毕竟还小,不懂事,你就不必责怪他了。“ 玉娇龙笑了:“我只是想和他谈谈养马的事。” 过了一会,阿伦回来了。台奴忙把给他留的一脔羊肉和一枚大饼递给他,便叫他到公主房里去了。 玉娇龙将他打量一会后,突然问道:“你又到草泽里去过?” 阿伦惊诧地埋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泞的脚,说道:“是的。” 玉娇龙又问道:“你去草泽干什么?” 阿伦涨红了脸,说道:“给几个迷路人带路。” 玉娇龙暗晴笑了笑:“是些什么人?” 阿伦迟疑了下:“不知道。” 玉娇龙紧紧盯着他。阿伦不禁埋下头去。沉默一会,玉娇龙又问道:“是不是一伙马贼?” 阿伦猛然一怔,抬起头来,露出一双惊疑的眼睛,嗫嚅地说道:“是的,是一些马贼。” 玉娇龙:“拉钦竟敢串通起马贼来了!” 阿伦性急地:“这事不怪拉钦大叔,都怪我,我自愿去给他们带的路。” 玉娇龙:“那些马贼怎会窜到这里来了?” 阿伦:“他们今早去古尔图打救一个姑娘,遇上肖准带着一队官兵从乌苏赶来,在古尔图打了一仗,因官兵人多,加上各部头人也从四面扑来,马贼人少抵敌不过,他们中一个姓罗的首领,率领着大家奋勇杀出重围,又令大家分成几路,各向一方逃去。那个罗首领也带着二十余名本领高强的弟兄,边战边退,引诱着肖准大部官兵,直向精河方向退去。这路马贼便投奔到这里来了。他们中有个叫乌都奈的,过去认识拉钦大叔,向拉钦大叔吐露了他们处境的艰难,要求给寻个地方,以便暂时避过官兵砌追击。我在旁听到这一情况,便把他们带进草泽,让他们暂在那里躲避一夜,再设法打救那个姑娘。” 玉娇龙:“他们想出打救那姑娘的办法来了没有?” 阿伦:“那个叫乌都奈的料定格桑头人明天就要将那姑娘押送去乌苏,他们准备明早便赶去候在古尔图北的沙漠里,等他们来时,便截住他们,把姑娘救出来。” 玉娇龙:“乌都奈这伙马贼有多少人?他们能敌得过格桑那些部勇?” 阿伦:“他们一共才仅有十人,我也嫌他们人大少了,担心救人不出,反会坏了姑娘性命。可他们一定要去,说不能失去这个机会,万一押到乌苏,就更难救了,只有前去一拼,图个侥幸。” 玉娇龙沉吟一会,又说道:“从这里到古尔图沙漠,一百余里,他们明旱哪能赶到?” 阿伦诡谲地笑了:“穿过草泽,只须翻过一道山岗,便是古尔图那片沙漠。那条路,近极了。” 玉娇龙已从阿伦口里把什么情况都打听清楚了,她想:乌都奈等辈目前也是势孤力薄,为救香姑,不惜拼命,尚知“取义”,自己与香姑情同姐妹,岂能袖手旁观!因此,不管前景如何险恶,也要匹马单剑将她从虎口里救出来。她主意已定,便又对阿伦说道:“我们这个村落,是块净地,就是其他部落的人都不宜交往,何况马贼,今后不得再和他们接近,以免惹出事来。” 阿伦只是听着,也不应声,便闷闷地退出去了。 过了一会,台奴抱着雪瓶进房来了,她只在灯下和雪瓶取乐,教她数这认那,显得十分专注,好像她整个心里只装着雪瓶。 其他人都无足轻重。玉娇龙在一阵欣慰中,突然感到有些孤寂起来。心想:台奴虽好,总是不如香姑,自己许多心里事,都无法向她诉说,而她也大粗心,彼此虽也相处一年,却从未留心体察自己心意。要是香姑在自己身边,就能得她多少体贴,也不至这般凄苦。她想到这些,不禁对香姑更加怀念起来,去救她的心意也更急切了。她便推脱说身体团倦,叫台奴自回房去。当台奴站起身来正准备离去时,玉娇龙又叫着她,对她说道:“我明天一早便要出去驰马,就此告你一声,以免到处寻我。” 台奴正想劝阻,见玉娇龙已现出不耐烦的神情,便只好默然退了出去。 子夜刚过,玉娇龙便披衣起床,换上一身浅红衣裤,鹿皮护腕,腰系白色绸带,浅蓝丝帕束发,罩上一件品蓝蜀锦披风,将宝剑斜佩腰间,把箭袋暗藏怀里,一切束扎停当,轻轻走出院来,在马房中牵出大黑马,出了寨门,跃上马背,乘着残月的冷冷清辉,向村外飞驰而去。她沿着初来艾比湖时旧路,驰过单地,翻过山岗,不消两个时辰,便已进入沙漠。大黑马伏枥多时,不堪闲旷,久已思驰如渴,忽得放纵,真如脱羁一般,抖擞精神,飞驰而去。 在天色微明时,便已绕过古尔图,驰入去乌苏必经的那片沙漠。 玉娇龙见天色尚早,料未迟误,这才放下心来,留心察看四周,见前面靠北方向有一座沙丘,正好隐蔽人马,便将马头一拔,向那沙丘驰去。她纵马翻过沙丘,在顶坡上寻了个可以察看前面动静的地方,方才下马歇息,守候香姑到来。 一切等待总是令人难耐的,不管是幸福的会见,还是险恶的拼杀,都是如此。玉娇龙守候还不到一个时辰,她却感到好像已历一年,心里焦躁不安,甚至疑虑香姑是否早已押解过去。她又忍耐了半个时辰,只觉地上的沙粒已被晒得越来越烫,一阵阵由沙地里袭上来的热气蒸得她烦闷难禁。她正焦虑间,忽见前面远远的地方出现一队人马,正向这边移来。那队人马已越来越近,约有四十余骑,中间一匹马上坐着一个女子,身上绑着一条粗大的绳索,绳索的另一端系在前面一骑的马鞍上。那女子的面容,玉娇龙虽然还看不清楚,但她却已从那熟悉的身态上认出了她是香姑。一瞬间,玉娇龙只感心头一阵疼痛,全身的血都涌上脸来,她一咬唇,正欲翻身上马,忽又停住,将眼前境况再一忖摩,不禁暗暗叫起苦来。她见那押解香姑的四十余骑部勇,一个个不仅彪悍异常,且都披有皮甲护身,自己孤身一人,若贸然纵骑突入,一时也难得手,势必顾此失彼,他们若加害香姑,岂不投鼠毁器,悔之莫及!玉娇龙正在为难,忽听一阵急骤的蹄声从她身后传来。她忙回头一看,只见离她身后不远的地方有十来骑汉于,卷起一团飞沙,箭一般地斜冲过来。玉娇龙赶忙闪身躲在马后,再注目一看,立即认出正是她在草泽中看到的那帮马贼来了。乌都奈冲在前面,阿伦也骑着他那匹黄骠马跟在后面。一刹时,他们便已驰过沙丘右侧,直向那队部勇冲杀过去。阿伦刚驰过沙丘,便拨转马头,来到沙丘前面,停下马来,站在那儿观看。 玉娇龙隐在沙丘顶后,注视着前面的动静。只见那队部勇开始显得有些惊惶失措,本就走得散乱的骑队,突然骚动起来。这时,部勇中有个满脸浓须,身躯特别肥壮的汉子,从腰间拔出一柄又长又大,微带弓形的腰刀,在头顶上空猛力挥舞两圈,同时发出几声严厉的呼喝,惊惶的部勇们才又镇静下来,也一齐拔出腰刀,呼啸着向乌都奈等人迎了上来。只短短几眨眼间,双方便在离沙丘前面约一箭之地两马相交,短兵相接。乌都奈率领的十骑马贼,明知寡不敌众,只为救出香姑,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因此,人人奋勇,个个争先,在部勇中左冲右突,一霎时,便已砍翻数骑。阿伦在沙丘下看得高兴,也情不自禁地高声呐喊,给十骑马贼助起威来。玉娇龙一心系着香姑,虽只在一旁冷眼旁观,她的心情却比那正在舍命相拼的十骑马贼还要紧迫。再说部勇骑众,由于刚一接战,便就连折数骑,一时间,虽然显出似将溃散之势,但他们毕竟人多势众,在那个肥壮汉子的喝骂指挥下,很快又振奋起来。四十余骑部勇将圈子突然拉开,将十骑马贼团团围住。然后三个一排,五骑一队,各寻对手,分头向那十骑马贼冲去。仅仅几个回合,形势立即起了变化,马贼们又处于只能招架的被动境地。那肥壮汉子,也不参加战斗,只提刀勒马,站在押解香姑那骑身旁,压住阵脚。乌都奈见势危急,奋起神威,挥劈着一柄寒光耀眼的钢刀,纵驰冲突。一会儿驰援被围团的弟兄,一会儿又直取那些布骑未整的部勇,一瞬间,又被他砍翻一骑,他趁其余几骑部勇被吓得闪退一旁之机,打了一个响亮的唿哨,举刀高喊道:“弟兄们,打蛇头,救香姑去!”随即勒转马头,直向那肥壮汉子冲去。已被冲截零散的其余九骑马贼,奋力挥刀,从纠缠中突了出来,一齐向香姑那边冲去。肥壮汉子见势不妙,一面忙对身旁押解香姑的那个部勇大喝一声:“还不快走!”一面舞着腰刀向乌都奈迎去。就在这一刹那间,只见押解香姑那个部勇猛然将马一拍,那马受惊,蓦然一纵,香姑措手不及,立即被颠下马来,前面那马随即放开四蹄拖着香姑向前奔去。 玉娇龙站在沙丘顶后,见情势危急已有甚燃眉,立即一跃上马,从沙丘上直冲下来,像闪电般地横截过去,只几眨眼间,两马相交,只见玉娇龙将手一探,一道亮光从她手里闪了一闪,马上那个部勇便一声不响地栽下马去。玉娇龙早已伸出左手将那匹奔马的缰绳紧紧抓住,随即用力一带,地上卷起一团沙尘,那匹马竟被制控得乖乖地停了下来。 玉娇龙随即一跃下马,奔到香姑身旁,一剑割断她身上的绳索,将已经被拖得昏迷的香姑扶了起来,紧紧搂在怀里,轻轻地呼唤着她,那哽咽的声音,显得那样的急切。一声,两声,香姑终于睁开了眼睛,她茫然地将玉娇龙注视片刻,眼里闪起一道惊喜的光辉,嘴边也浮出一丝带憨的微笑,说道:“啊,小……小春哥,你来了!我知道你会来的。” 玉娇龙满怀着伤痛和悲悯之情,却被她这一声“小春哥”叫得哭笑不得。眼前情景又是这么危急,哪还有心去和她风趣,只皱皱眉,又忙问道:“你该没有伤到哪里?” 香姑挣扎着站起身来,拍去身上的灰沙,说道:“不要紧的。我身子虽不如你矫健,却比你耐得粗,伤不了什么的。” 玉娇龙和香姑正说着,忽听旁边有人叫了一声:“公主当心,那些部勇追上来了。” 玉娇龙忙回头一看,见阿伦骑着马立在身旁,正睁大着一双惊奇的眼睛瞪着她,眼里露出敬佩与惶惑的神情。阿伦见她回过头来,忙又急切地用手向她身后一指,说道:“看,那胖子头人追来了!” 玉娇龙这才转过身去,见那肥壮汉子正带着十来骑部勇向她驰来。玉娇龙不慌不忙,顺过被她杀死那部勇留下的坐马,将香姑扶上马去,又对她和阿伦说道:“你二人退上沙丘,等在那里,千万别跑开会。”随即跃上大黑马,向着正朝她扑来的那群部勇迎了上去。“玉娇龙策马走到与来骑相隔约十来丈的地方,突然勒马停蹄,将手中宝剑一指,喝道:”停下马来!“冲着她奔来的那十骑部勇,经她这么一喝,果然停下马来,都惊奇地打量着她。玉娇龙也举目望去,见为首的那个肥壮汉子,年约四十余岁,相貌长得十分奇特:浓眉下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面颊中露出一个圆圆的窟窿,好似在一张大嘴上又长了一张小嘴似的,那样子怪得令人厌恶;项下长满一串连鬓浓须,更显出他心性的凶残暴虐。 那肥壮汉子闪着一双鹰一般的眼睛在玉娇龙身上扫来扫去,眼里露出惊疑和贪婪的神色。 玉娇龙强忍着心里的僧恶,说道:“你等何得欺压民妇!” 肥壮汉子狞笑一声,说道:“你是哪里来的妖精,竟敢来管我格桑老爷的事情!” 玉娇龙不禁吃了一惊,她没料到眼前这个相貌狞怪的肥壮汉子,竟是巴格的父亲、名震西疆的格桑头人。她压住心头的怒火,冷冷说道:“你也受朝廷思典,辖管着一方百姓,就应广行仁义,为何到处掳掠,残害百姓!” 格桑惊异地打量着她,说道:“你是什么人?从哪里钻出来的?” 玉娇龙:“格桑,你听好:我乃天山上的春大王爷,你如识得时务,赶快率部离去,休来自讨苦吃!” 格桑大吃一惊,不禁紧了紧手中腰刀,浓黑的胡须立时颤动起来,指着玉娇龙恨恨地说道:“真是冤家路窄!我正在四处寻你,不想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好,好,好,我来问你,巴格可是你杀死的?” 玉娇龙略一犹豫,又冷冷地说道:“他是自己作孽,死有应得!” 格桑切齿说道:“你这山妖!我只问是否被你所杀!” 玉娇龙将眉一挑,说道:“是,又怎么样?!” 格桑怒吼一声,便挥刀纵马直扑过来。他身后随带的那九骑部勇也一齐举刀围上。 玉娇龙一咬唇,挺剑迎上。两马相交,格桑仗他力猛,挥起沉重的腰刀,从玉娇龙顶上宜劈下来,玉娇龙在马上闪躲不便,只用剑叶往上一拨,格桑的腰刀顺着剑叶斜滑过去。 玉娇龙趁势收剑,“铛”的一声直向格桑胸前刺去、眼看剑尖已经透入他的皮甲,却又被里面一件硬硬的东西挡住。一闪间,格桑竟被击得向后一倾,玉娇龙的手腕也被震得发麻。她朗白了,格桑体内还罩有护心铜镜,格桑虽未受伤,却已惊出一身冷汗,一面喝令部勇助战,一面又舞起腰刀向玉娇龙砍去。玉娇龙站立镫上,或架或拨,从容应付,并不还击。这时她马旁马后有数骑向她逼来,玉娇龙猛然将马一夹,大黑马平地一跃,从格桑身旁斜纵过去,左右两骑扑了个空,正在拨马,玉娇龙早已勒马回身:一连两剑,便将二人刺下马去。格桑吃了一惊,正愣愕间;玉娇龙剑已及项,他吓得赶忙向后一仰,剑锋过处,虽未断他咽喉,却早已将他腭下胡须连同一块皮肉一并削去。格桑吓破了胆,忙驰到一旁,嚎呼怒吼,催督众人上俞。剩下七骑部勇,五骑分立四方把玉娇龙紧紧围住,只是怒目相视,却不敢上前,另有两骑则转过马头,向沙丘驰去,意在袭击香姑。 玉娇龙早已料到这招,那能容他得逞,忙换剑左手,从怀里取出弯弓,只见她立镫离鞍,将手一扬,前面飞驰着的两骑部勇便中箭坠于马下。玉娇龙趁周围五骑吃惊之际,将宝剑平端在手,放开大黑马,直奔格桑。格桑吓得魂不附体,赶忙拔转马头,拼命地向东北方向逃去。 玉娇龙也不追赶,又勒马回身向五骑突来。那马快如迅雷,玉娇龙剑似闪电,马到剑到,又有一骑落马。剩下四骑,哪里还敢恋战,一齐转过马头,拼力加鞭,仓惶窜去。 玉娇龙收剑入鞘,举目再向前望去,见适才还围住乌都奈等的那三十骑部勇,亦已溃散,正呼啸着向东南方向逃去。沙漠上只留下十一具尸体和十一匹无主坐马,又恢复了平时的平静。 玉娇龙理了理鬓发,正要驰向沙丘,乌都奈率领着他们的弟兄纵马向玉娇龙驰来。 他刚一来到玉娇龙马前,忙将手一拱,喜出望外地说道:“好嫂子,你真是从天而降之今天多亏你来相助,不然,香姑准没命了!” 玉娇龙端坐马上,只微微地点了点头,说道:“你等只凭十骑,竟敢来救香姑,勇气虽然可嘉,只是未免冒失;万一害了香姑,如何是好!” 乌都奈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我们见事已急,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玉娇龙:哈里木为何不来?“乌都奈:”哈里木兄弟随罗大哥率领着几十名弟兄退到精河一带去了。“玉娇龙默然片刻,又问道:”哈里木他们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难?“ 乌都奈:“有罗大哥在一起,可保平安无事。那一带地形他很熟悉,又到处都有我们的兄弟。” 玉娇龙见香姑和阿伦左从沙丘上策马下来,她仍不紧不慢地对乌都奈说道:“听着:不许你在别人面前对我乱呼乱叫,更不得露出我的名姓。”她声音虽然很低,但口气却是冷冷的。乌都奈听了,不觉打了个寒哗。 香姑来到众人面前,十骑马贼都一齐围了上去,问长问短,道劳、道贺,彼此亲热了半天,方才平静下来。香姑转过马头,又来到玉娇龙身边,正要张口说话,玉娇龙却突然截住她的话,说道:“有话以后慢慢谈去。你目前处境艰难,我有一个好的去处,你可暂随我去住住再说,如何?” 香姑沉吟片刻,随即爽然应允,并附在玉娇龙耳旁悄声说道:“还是像前番出走时那样,我就只好‘嫁鸡随鸡,嫁犬随犬’了!”说完,又忍不住哈哈地笑起来。 玉娇龙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瞅了她一眼,只暗暗地骂了句:“你这妮子,还是那样苦作乐!” 乌都奈见香姑有了安身之所,不便久留,便告辞了玉娇龙和香姑,率领着他那九骑弟兄向西北方向驰去。 玉娇龙从与香姑的谈话中,得知她的女儿尚留在流人李大爷家里,决定陪她一同赶去李家,将她女儿接来。于是,将阿伦叫到身边,对他说道:“阿伦,你仍从草泽先赶回村去,我今晚即可回来。今天你所作的和所见到的一切事情,都不要对人说去。” 阿伦对玉娇龙已是奉若神明,佩服得五体投地,连连点头应诺,遵命回村去了。 玉娇龙这才带着香站并马向李大爷家驰去。 一路上,香姑也不顾颠簸劳烦,在马上对玉娇龙说不尽的挂怀。玉娇龙只默默地听着,一声不吭。香姑说着说着,忽然问道:“你今天怎不杀了格桑?他真是罗大哥的一大祸害!” 玉娇龙眼前又现出格桑那奇怪的相貌,不禁好奇地问道:“格桑为何生得那般丑怪? 好像鼻子上也长了个嘴巴。“香姑:”听哈里木说,他那鼻子是在沙漠上被一个女子咬掉了的。“ 玉娇龙怔了一怔,忽然明白过来:杀害驼铃公主的却原是他!玉娇龙深悔适才不该手下留情,自己在驼铃公主临终时是答应了要给她报仇的。 玉娇龙举目向天,喃喃祝告道:“愿公主有灵,让我得和他重遇!” 第四十四回 一语动心入关寻子 只言犯忌旅店传奇 玉娇龙陪着香姑从李大爷家接走孩子,再驰回艾比湖村落时,己是深夜,阿伦早已守候在栅门旁边,见她俩来时,便忙打开栅门,把她俩迎回家去。 玉娇龙虽然在马上整整奔驰了一天,在沙漠上又经历了一场争斗,但她却仍显得精神爽爽,英气勃勃,毫无半点倦容,香姑则已经感到不支,神情也显得十分疲惫。玉娇龙看到她那情景,笑着说道:“你且说说,是你比我耐得粗,还是我比你受得磨?” 香姑笑了。笑里既带有几分赞许,也带有几分嗔怪,说道:“你呀,连一点小事都不肯服输,真不知你哪来那么一股子韧劲!” 玉娇龙不仅毫未露出一丝儿得意之色,反而略带凄怆地说道:“香姑,你哪知道这两年来我所受的苦,连心上都磨起了茧,更何况这一身四体!” 香姑立即敛了脸上笑容,散去身上倦意,走到玉娇龙身旁,紧紧地偎依着她,充满痛惜地说道:“姐姐,我知道,你一定受了许多别人连想都不敢想的苦和难,我真不知你是怎样熬过来的。” 玉娇龙强忍住满心的悲楚,说道:“听艾弥尔说,你跟哈里木他们在一起,也吃了不少的苦头!” 香姑:“我苦只是苦在皮肉,你苦却是苦在心里;我苦里有甜,是心甘情愿,你有苦难言,只会怨命怨天!” 玉娇龙默默不语了。 香姑又说道:“一年来,罗大哥和哈里木到处寻访你的下落,却是渺无踪影,把我们的心都焦碎了。别看罗大哥那么一条天塌下来都不怕的铁打汉子,只为到处寻你不着,也变得闷闷不乐,连他那支已有多年不唱的歌儿,也改腔换调地又哼起来。许多弟兄都疑你已不在人世,我和罗大哥却偏偏不信,罗大哥说,你武艺超绝,又很精细,决不会落入谁的手里。可见罗大哥毕竟和别人不同,他是深知你的。” 玉娇龙:“你又是因何不信的呢?” 香姑:“我也说不出个道理来,只是不相信你已经死了。我不信命,只信自己的心,我的心从没想到过你死,只想到你还会来。” 玉娇龙被香姑这带着稚气的纯真逗笑了。 香姑急了,又说道:“你别笑,我的心是不会骗我的。就说今天,我被押着刚一上路,心就动了动,想到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乌都奈他们果然来了,当乌都奈他们危急时,我的心又动了动,突然想到了你。我想:只有你了,你只要没有死,就会来的。你果然就来了。兴许我和你的心,本来就是相通的。” 玉娇龙收起笑容,陷入一阵沉思。 接着,她把别后两年多来自己的遭遇和辛酸,一一地告诉了香站。她虽讲得从容平淡,也隐去了一些她认为不该讲的和不愿讲的事情,香姑却听得入了神,不时还情不自禁地发出几声惊叹,甚至还忍不住为她低声啜泣。玉娇龙讲完后,又对香姑说道:“这些事我只告诉了你一人,你要把它蒙在心里,紧紧守住口,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说去。” 香姑:“难道连罗大哥也不能告诉?” 玉娇龙点了点头,脸上隐隐露出一丝凄凉的神色,说道:“不用告诉他了。这都与他无关,我是自作自受。” 香姑发出一声叹息,摇了摇头,也就把话转开,谈了一些自己回到西疆来后的景况。 在叙述中不断地夸哈里木是如何的机智、勇敢,对自己又是如何的体贴、恩爱。她谈得眉飞色舞,谈得句句连心,字字动情,既不矫情作态,也不掩爱藏羞。玉娇龙默默注视她,静静地听她诉说,只有时嘴边掠过一丝浅笑,有时又微微皱皱眉头。香姑又说,为了哈里木,她不但已经学会了骑马,还学会了几路刀法,只要能和哈里木在一起,再苦她也不怕,就是死她也愿意。香姑说到情意真切处,玉娇龙突然打断她的话,问道:“你随他们到处流窜,经常投林隐穴,哪还容你恩爱!难道你竟能和他们杂处?!” 香姑吃吃地笑了,说道:“姐姐,到什么山头便唱什么歌!到了那种境地也就由不得你了。住林子也罢,宿崖洞也罢,管它白天黑夜,管他人少人多,我们照样挨在一起。 不这样也不行啊,你不知道夜里露宿有多冷。两人偎在一起,你暖我,我暖你,谁也离不开谁,再冷也睡得甜甜的。这不就是恩爱么,我看比睡在房里还亲热些。“玉娇龙皱着眉,鄙夷地说道:”成何体统!男女露宿,又和那么一些人杂处!“ 香姑虽不介意,却也并不退让,说道:“姐姐,你别轻贱罗大哥那班弟兄,他们可比那些衣冠楚楚的人更讲礼义了,我和他们食同地,居同林,朝朝夕夕,风风雨雨,也相处一些日子了,他们话说得粗,笑也笑得野,可他们眼里没有邪,心里没有鬼,却把我这个嫂子当成他们的亲姐妹。你和他们在一起,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只有一百个放心的!就以今天乌都奈等兄弟的行为来看,你也该相信我说的话是真的。” 玉娇龙的心被搅乱了。她并不以香姑的这番话为然,但她又感到香姑说得确也真切。 一瞬间,罗小虎那张憨厚而英俊的面孔,那坦率而略带嘲讽的眼神,以及他那班弟兄的面容、神态,都闪现在她面前。她这才猛然惊异地感到,从那闪过的一双双眼睛里,的确没有看到过一双像肖冲、田项、魏雄、巴格、格桑等人那样的眼神。她想:难道这些马贼竟会是圣人所说的“胸中正”的人?!玉娇龙沉默一会,忽然变得无精打采起来,说道:“香姑,天已快亮,你也该歇息了。” 玉娇龙只假寐片刻,天刚一亮,她便起床来了。台奴抱着雪瓶来到房里,雪瓶一看到玉娇龙,便伸出双手,连声叫姆妈,向她怀里扑去。台奴在旁说道:“公主昨日一天不归,天黑时孩子思念公主,哭得十分伤心,我都急得无法,你在外就一点没感到心动?” 玉娇龙把台奴的话听成是在对她抱怨,只“嗯”了一声,说道:“我带回一个女子,也是个苦命的姐妹,我留她在这里住些时候,你休向外说去。” 台奴也不多问,只是连连点头,唯公主之命是听。 玉娇龙忽又说道:“你等会去把拉钦叫来,我有话要对他说。” 台奴:“拉钦大叔有事出门去了。” 玉娇龙:“到哪里去了?” 台奴:“精河。” 玉娇龙:“去精河何事?” 台奴:“他走得很匆忙,只说是去看个朋友,说不定哪天才回来。” 玉娇龙不由心里一动:“他莫非是去找小虎?他莫非也是马贼?” 台奴出去一会儿,香姑便起床来了。她来到玉娇龙身边,伸手抱着雪瓶,仔细地将她审视了一会儿,说道:“这孩子真俏,两只眼睛玲珑极了,只是既不像你,又不像罗大哥。” 玉娇龙并没有把孩子被换的事告诉香姑,她听了香姑的话后,只是默默不语。 香姑又去到床边,抱起她的孩子来到玉娇龙面前,说道:“姐姐,你看这孩子,别人都说她又像我又像哈里木,说简直是我俩一个巴掌拍下来的。” 玉娇龙本来早在昨天就已经注意到了,可她还是又埋下头去,将孩子仔细地看了看,说道:“果然是像,像极了。” 香姑亲了亲孩子,欣慰地笑了。玉娇龙的心却隐隐作痛起来。她蓦然想起台奴适才所说的那句话来,不觉间香姑道:“香姑,你不在孩子身边时,遇上孩子哭得伤心,你心里会不会动?” 香姑毫不迟疑地说道:“当然会动。我是孩子的娘,孩子是从我心上掉下来的肉,自己的肉总是连着心的,哪能不动?” 玉娇龙半惊半疑地问道:“真会动?!” 香姑斩钉截铁地说道:“会动。有次我在外面正挑着水,猛然感到心里直动,耳边也似乎听到了孩子的哭声,赶忙搁下水桶,跑回房里一看,见孩子跌下炕来,鼻里淌着血,正哭得凄惨,像这样的事还有多次,灵极了。” 玉娇龙不再说话了,慢慢地转过头去,呆呆地凝视着远远的天边,脸上现出了凄惨的神情。过了一会儿,她用手抚着自己的胸口,低声喃喃地说道:“我的天!我的心也常动,该不会是孩子发生了什么事情?!” 香姑己觉察玉娇龙神情有异,忙轻轻走到她的身旁,低声说道:“姐姐,你怎么啦? 你一定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的。“玉娇龙回过头来,没吭声,眼里却已噙满了泪水。 香姑仍像过去那样,移过身去,把脸贴在她的肩上,充满真诚地说道:“姐姐,你有什么不可以告诉我的呢?过去那么苦涩的果儿都同嚼过来了,还有什么不能同吞的酸果!” 玉娇龙那颗孤冷的心,久已没有得到过这样的体贴和温存,她不禁感到一阵微微的颤动,噙在眼里的泪水也涌了出来。接着,她才把自己在凉州道上的客店里如何艰难产逡,产子后又如何被方二太太偷偷换去,自己又如何冒雪去追,以及在祁连山中寻子不得所引起的悲痛,等等,一一告诉了香姑。玉娇龙是一字一泪,说得柔肠寸断;香姑是边哭边骂,听得恨恨连声。玉娇龙刚一讲完,香姑便向她怀里的雪瓶瞪了一眼,忿忿地说道:“那姓方的女人既然那样歹毒,你还养她这孩子干啥?” 玉娇龙不由一怔,却将雪瓶抱得更紧了,忙又说道:“这不关孩子的事!雪瓶已是我的女儿了。和亲生的一样,比亲生的还亲。” 香姑瞥了玉娇龙一眼,立即心平气和下来,她俯下身来,望着雪瓶说道:“啊,的确不关你的事,你也怪可怜的。我姐姐才是你的亲娘,她会疼你的,我也会疼你的。” 雪瓶突然绽出一朵笑容,笑得甜甜的,把玉娇龙和香姑心里刚涌起的一团悲痛也驱散了。 过了片刻,香姑忽又问道:“姐姐,这事你告诉过罗大哥没有?” 玉娇龙摇摇头。 香姑想了想,说道:“不告诉他也好。你放心,这事我谁也不说。男人们不奶孩子,别人的肉是贴不上心的。” 玉娇龙默然片刻,忽又忧伤地说道:“祁连山那么荒凉,孩子又落到了山贼手里,也不知他是否还活着。” 香姑:“刚才你不是还说过:你也常心动?!” 玉娇龙点点头。 香姑:“孩子一定还活着,你心动,就是他和你还连着心的。”玉娇龙突然转过脸来,眼里闪着亮光,紧紧盯住香姑,说道:“我要重进玉门关,踏遍祁连山巅,把我失去的孩子寻找回来。” 香姑毫不犹豫地说道:“对,去把孩子找回来。这么揪心的事,亏你竟忍了一年多!” 玉娇龙委屈地说道:“不是我忍心,你也不想想,一年前我是什么处境!我孤身一人,又赘着雪瓶,哪还分得开身?” 香姑:“雪瓶你就交给我带好了!你打算几时动身?” 玉娇龙:“明天。” 香姑:“好!我就住在这里,等你回来。” 玉娇龙立即将台奴叫到房里,只说自己要出去走走,把家里的事托付给她,又指着香姑对她说道:“我把这位香姑妹妹留在这里,让她给你做伴,如遇到什么为难的事情,可以多和她商量。” 台奴惶惶不安地说道:“公主一定要走,可否等拉钦大叔回来后,告知他一声再走? 要不,他会怪罪我的。“玉娇龙:”又是你那拉钦大叔!他到精河去,为何不也来告知我一声?!“ 台奴嗫嚅地说道:“拉钦大叔究竟是男子汉,见识多,又是一村之长。” 玉娇龙有些恼了:“不管他是什么,这里的事得照着我的意愿办,我的事得由我自己做主!” 台奴见玉娇龙己有怒气,不敢再吭声。 香姑忙上前去温声对台奴说道:“台奴嫂逡,你放心,拉钦大叔回来时,我自会对他说去。” 台奴这才宽下心来,抱着雪瓶出房去了。 玉娇龙等台奴离房走远,才向香姑道:“你也认识拉钦?” 香姑:“没见过面,但我知道他。他和罗大哥是患难之交,与哈里木,艾弥尔。乌都奈感情都很好。” 玉娇龙:“他也是个马贼?” 香姑想了想:“要说他是,也就是;再说他不是,也就不是。像他这样的人多的是,到处都有,是很难分的。” 玉娇龙笑了笑,也就不再问了。 晚上,香姑帮着玉娇龙收拾上路的行囊,忽然翻出一套她过去曾经穿过的男装。香姑抖开衣服,在自己身上比了比,偶有所触地说道:“姐姐,你这番入关,何不也扮成男妆!” 玉娇龙:“为何要扮男妆?” 香姑瞅住她,说道:“你单身远行,路上那么乱,你又长得这么俊,会惹人注目的。 扮个男人就会省去许多麻烦。“玉娇龙不以为然地说道:”我何须借男人的皮囊来雄自己!过去我扮男妆,是为着好玩,那时碍着近在京畿,不得不掩人耳目。自从我在汉江边发觉自己已怀孕那天起,我就羞于再借男子的衣冠来掩自己的面目了。“ 香姑不解地:“为什么?为什么怀了孩子就不愿再扮男妆了呢?” 玉娇龙:“香姑,我也说不清,你是很难体察这种心境的。” 香姑摇摇头,也就不再多问了。 第二天一早,玉娇龙带着宝剑和行囊,跨上大黑马便上路了。这时已是初秋,西疆正是天高云淡、凉爽宜人的季节。玉娇龙穿了一身暗红色衣裤,外罩一领黑面蓝里披风,鞍上斜挂她那柄宝剑,左右搭着行囊。她这番因身边并未带着雪瓶,纯是轻骑赶路,因此,一路上更显得英姿飒爽,神情洒脱。那大黑马也是养息多时,分外膘肥力健,不管碎蹄怒步,都是势若游龙。玉娇龙逶迤行子,不到两日便已过了乌苏,直向昌吉投去。 她这番赶路,并未改道绕行,只沿大道前进。一路上,来来往往,多是走亲赶集的当地老百姓,偶尔遇上一帮贩夫商客,也多是集队成群,面有戒色。古道上呈现出一派萧疏的景象。玉娇龙看到这些情景,知道定是格桑等头人还在纵部为盗,才使这条过去十分昌荣的古道,变得这般冷落。她一路策马而行,每到一处,大家都不禁对她侧目而视,有的人感到惊疑,有的人对她钦羡,也有人见到她立即露出敬畏的神色,赶忙躲了开去,玉娇龙也不去理睬他们,只是饥餐暮宿,从容进发。不数日,她已来到昌吉城下。玉娇龙本想穿城而过,顺便看看这座当年父亲常去点兵,并称之为兵家必争之地的古城,但刚一驰近城门,却又犹豫起来,惟恐故人认出,又生枝节。玉娇龙正在迟疑,忽见城门旁边墙壁上贴着一张布告,布告上画着一人图形,环目虬髯,相貌十分狞恶。玉娇龙注目一看,见图形上那双圆睁着的眼睛也正在凝视着她。她心里不禁怦然一动,忽然间,她似乎还看到那双圆睁着的眼睛眨了一眨,并闪出一种略带嘲讽的神情。玉娇龙吃了一惊,忙策马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张悬赏布告,人形图下大书“悬赏缉拿马贼魁首罗小虎” 十一字。左旁详书罗小虎的年岁,身材,相貌征状,以及罪恶行径,末尾写着:“有生擒来献者,赏银千两,良马十匹;斩首来报者,减半赏给。”玉娇龙一边看着,一边不觉悚然惊心,再将图形仔细一看,见他画得虽然狞恶,却也有些神似。 她看着看着,突然间,她从那张悬赏布告上似觉感到一种屈辱,不禁伤心起来,心里忿忿地说道:“呸,难道罗小虎的身价才值你那十匹马和一千两银!”她明知悬赏越重对罗小虎将越不利,但她却宁愿官府将赏银悬为万两,让自己去为他的安危揪心,而不愿忍受这种作践。她认为这是一种羞辱,是一种贬低!她由于心怀怨忿,原想迸城看看的兴致也索然下来,便勒转马头,穿入城边的林间小道,沿着城垣向东南方向行去。 那条林间小道虽然紧靠城边,却显得十分幽静,路上长满青苔,平时好像很少行人。玉娇龙走了一段,忽听前面传来一阵碎乱的马蹄声,她忙举目望去,见有六七骑官兵正策马走子。玉娇龙既不下马,也不让道,悠然策马径向那几骑官兵走去。眼看已是马头迎着马脸了,两方都无避让之意。几个官兵惊诧地看着玉娇龙,把她的全身上下连同大黑马都打量了一番。玉娇龙只端坐马上,凝神静态,冷冷地注视着那几个官兵。立在面前的那骑官兵微偏着头,瞅着玉娇龙问道:“看你不像本地人,为何正路不走,却走到这林间小路上来了?” 玉娇龙:“我要赶路,图个捷径。” 前面那骑官兵:“穿城更捷,你为何不进城去?” 玉娇龙:“我不爱热闹,图个清静。” 立在最后的一骑官兵大声地对他前面几个官兵说道:“我看这女人有些可疑,好好盘她一盘,休要轻易放过。” 立在前面那骑官兵紧紧地盯着她,问道:“你从何处来?” 玉娇龙:“天山。” “到何处去?” “祁连山。” 立在后面的另一骑官兵对他的同伙说道:“听说马贼帮里从关内弄来一个女人,长得十分标致,经常出来做眉眼,还曾在乌苏杀了我们两个弟兄。这女人也长得俊俏,一看就不像安分人,且将她押回营去,等肖大人回来审问后再作处置。” 玉娇龙听那人语涉香姑,又提到肖准,心里不由一怔,已隐隐升起了怒意。但她仍沉下气来,只静静地坐在马上,看他们如何动作。 立在前面的那骑官兵又将玉娇龙打量一番,说道:“我看你确像马贼派出来的耳目,且随我等到军营去再说。” 玉娇龙带愠地说道:“你怎能信口雌黄,凭的什么?” 立在前面的那骑官兵斜目瞅着玉娇龙,轻挑地说:“就凭你骑的这匹马和鞍旁带的那柄剑。还有你这副迷人的模样。” 玉娇龙恼了,喝道:“你敢轻薄我!”说完将大黑马一带一夹,大黑马立即腾起头来,将两蹄悬在空中,向前面那官兵的马身直扑下去,那马受惊,连忙向后一退,前一匹撞后一匹,后一匹又挤后一匹,顿时,官兵的几骑马便乱作一团,立在前面的那骑官兵,被惊得险些儿跌下马去。他又惊又忿,不禁恼羞成怒,突然拔出腰刀,指着玉娇龙喝道:“你敢戏弄爷爷!”随即一刀向玉娇龙马头砍来,玉娇龙迅即将缰绳一带,让过刀锋,不料那官兵第二刀又到,直向玉娇龙迎面劈子。玉娇龙忙又将身一闪,就在这一瞬间,只听“唰”的一响,玉娇龙亦已拔出宝剑,还不等那官兵收住刀势,玉娇龙挥剑一击,那官兵手里腰刀早已飞出一丈开外。其余几骑官兵也窜到路旁,举起腰刀,从两侧围了上来。玉娇龙不慌不忙,觑得准切,刀到剑迎,只见剑锋闪绕,一刹那间,便有两骑中剑落马。其余几骑官兵惊呆了,瞪着她,只是不敢上前。最先动手的那骑官兵,大睁着一双惊奇的眼睛望着玉娇龙,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玉娇龙收剑入鞘,傲然说道:“我乃天山春大王爷。” 那官兵一听,眼睛睁得更大了,脸上露出惊愕和畏惧的神色,过了很久才说出一句话子:“果真有这样的事情!” 玉娇龙也被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愣住了,紧盯着他,冷冷地说道:“什么样的事情?” 那官兵赶忙翻身下马,恭立一旁说道:“这一年来,各部都在传说,西疆出了个天山女王爷,日夜巡游各地,专门除暴安良,去年在昌吉西北草原上,一怒斩了巴格!昨夜乌苏侦骑来报,说格桑在古尔图沙漠上又碰上女王爷,也被杀伤。他们都还以为这多半本是马贼所为,他们为顾全脸面,才造出个天山女大王爷来。不想……女王爷果然就在眼前。” 玉娇龙这才明白过来,心里也不禁吃了一惊。她没有料到自己为救达美与巴格争斗时,只因一时情急,胡诌了个天山春大王爷,竟会传播全疆,背后不知他们还胡诌了一些什么奇闻异事出来!玉娇龙冷冷地笑了笑,说道:“我也不愿轻易擅开杀戒,尔等务宜改恶向善,休要再犯在我手里!” 几个官兵只是诺诺连声,玉娇龙将大黑马一带,径直赶路去了。 玉娇龙到了迪化,见天色尚早,也不在城里停留,径直打马穿街,继续往东行去。 直至天已将晚,方在一个小镇上停下马来,找了一家客店投宿。客店店主姓文,年纪虽只四十子岁,却已两鬓生霜,满脸皱纹,一望而知是个曾饱经忧患的人物。玉娇龙一跨进客店,文店主赶忙亲自上前迎接,把她安置在一间洁净的上等房里。玉娇龙刚放好行囊,文店主捧着号簿进房来了。他彬彬有礼地说道:“请问女客尊姓芳名?” 玉娇龙:“姓春,名龙。” 文店主:“请问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玉娇龙:“从艾比湖子,到玉门关去。” 文店主露出惊讶的神色,说道:“女客独自一人走这么远的路程?” 玉娇龙漫不经心地说道:“从这里到玉门关,不过两千里路程,都是驿道,站站住有巡逻,一人走又何妨?” 文店主摇摇头,感慨地说道:“现在不比五年前王大人镇守西疆的时候了。那时,虽有马贼为乱,但不扰百姓,这进关的驿道上,到处设有军营,旅途也很平安,可自从王大人奉调回京后,一切都变了,各部争夺牧地,各自逞强,各怀叛意,一些头人乘机四处掳掠百姓,这条进关的驿道,也很难走了。” 玉娇龙听他两次提到王大人,又是说的五年前镇守西疆的政绩,使她如坠五里雾中,弄不清他提的是谁,便又困惑地问道:“文店主说的是哪个王大人?西疆五年前哪有什么王大人?” 文店主眼神游移不定,语言含糊地说道:“就是五年前身任西疆边帅,坐镇乌苏的那位……那位大人。” 玉娇龙更是惊疑万分,困惑不解地说道:“乌苏……边帅……那明明是玉大人,怎会说成是王大人了呢?” 文店主神情立即变得有些紧张起来,赶忙压低声音说道:“女客,这个玉字在我们这里犯忌,是谁也不敢说的。你要说,就把它说成王字好了。” 玉娇龙更不解了,说道:“姓玉的就姓玉,怎能改为王!若说犯忌,玉门关也应改为王门关了。” 文店主已由紧张变成了惊惶,忙央求道:“女客别再说了,会闹出祸事来的。” 玉娇龙也从文店主那惊惶的神情里感到一阵悚然。她觉得其中定有蹊跷,好奇心也猛然炽烈起来,一定要探出个究竟方才称意,于是她强隐去自己那急迫的神态,也放低声音,徐徐地说道:“文店主,适才都怪我直言犯忌,不管有什么灾难都由我一人承担,只是务请将这字犯忌的由来说与我听听,以解我心中的疑虑。” 文店主还是连连摇手,说道:“女客休再提起这事,你要问也向别人问去。”说完,便忙收起号簿出房去了。 玉娇龙正在纳闷,店小二送饭进房来了。玉娇龙见他年岁不大,人也伶俐,就和他聊了几句后,便又向他问及这事。店小二毕竟年轻,也是憋不住话的,犹豫一会,终于把事情的原委讲了出来:去年初夏,从关内来西疆的人都纷纷传说,出了玉门关忌谈玉字。因去年有几个从河北来的人,出了玉门关后,一路上说起京城里发生的一些事情,其中有两人谈起了许多姓玉的隐私,就在当天夜晚,这两人都突然死去,身上也毫未发现伤痕。以后又发生几次类似的事情,一时弄得风声鹤唳,相互诫禁,出了玉门关,谁也不敢再说个玉字。 这事虽也传到这个镇,可人们并未深信。直至去年深秋,客店里来了两个后生,他二人乃是从京城里结伴同来,原是到昌吉军营去省亲的。二人在店里喝了几杯酒,便谈起京城玉姓的事来,左一个玉,右一个玉,句句话里都离不开个玉字。一个同住在客店里的老头听不过了,好心前去劝诫他二人,说:出了玉门关不谈玉,谈玉会犯忌的。二人不但不听,反怪那老头多事,说他是蛊惑人心。不料二人当晚就死在床上了。这事很快传开,自此以后,不但这店里,镇上,就连东去玉门的驿道上,来去的旅客,谁也不敢再谈个玉字。 玉娇龙听了店小二这番谈话,真是料所未料,她边听边感魄动心惊。她原以为自己那金蝉脱壳之计安排得天衣无缝,夺神鬼之机,从此可以客隐西疆,悠然自主,哪料到竟还留下余波万顷,回浪千重,她愈想愈感世事的难测,愈想愈觉惕然惊惧。她停了停,仍又好奇地问道:“你真相信说了这玉字准有灾祸?” 店小二:“那两个后生的事情是我亲眼得见,不能不信;但我要是全信,也就不会和你谈这么多了。” 玉娇龙默然片刻,说道:“你可知那两个后生究竟说了些什么?” 店小二压低声音,说道:“那大我正好在旁给他二人添莱送酒,他二人谈的话我也断断续续听到一些,好像在议论一个什么玉小姐的风流事,还说那位玉小姐学有妖法,借跳崖逃遁,找她的如意郎去了。” 玉娇龙的心猛然一阵剧跳,她强镇住自己已经有些惊乱的情绪,又问道:“你可还记得,当时上前劝诫他二人的那位老头,是怎样一个人物?” 店小二毫不思索地说道:“是个瘸腿老头。” 玉娇龙在问他这话之前,虽然已经隐隐料到几分,可还是不禁暗暗惊叫一声:“啊,果然是他!”顿时,心里感到一阵阵莫名的惊悸和烦乱,使她再也无法安静下来,她不再多说什么了,只草草地用过晚饭,等店小二收拾起碗筷出房去后,便吹熄了灯,躺在床上,思前虑后,把自己近年来的所行所为,一一地进行了思忖。她仍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是周全而隐秘的,并无什么疏漏之处;但又是怎样引出这些流言来的呢?她又想到:这一年来,幸而自己潜踪隐迹,幽居在艾比湖畔。要是投身马贼,与罗小虎并骑闯荡,还不知要传出一些什么耸人听闻的蜚语来。万一风声又传到京城,玉门声誉,父兄的处境,将何以堪!玉娇龙不觉出了身冷汗,暗暗自诫:今后更宜韬光养晦,不能有一举之失,一念之差。 玉娇龙在床上辗转反侧,直至深夜方才勉强入睡。也不知睡了多久,猛然间,她被一阵无端的惊悸扰醒过来。玉娇龙赶忙凝神一听,房内房外一片静寂,毫无一点异样迹象。 黑暗中,只感到自己的心在扑扑直跳,一种莫名的烦躁,竟使她再也无法安枕。玉娇龙正在暗自惊诧,猛然想起台奴和香姑说过的那番话来。她立即闪起一个念头:“这莫非就是心动!这莫非就是孩子传来的呼唤!”玉娇龙再也睡不下去了,赶忙披衣起床,点燃灯,把行装收拾停当,天刚一亮,她便唤来文店主,付了房钱,牵出大黑马,匆匆向东赶去。 玉娇龙一路晓行夜宿,快马加鞭,不过半月,便已入了玉门,又进了嘉峪关,来到肃州城外。她在路上已经打听到方堑仍在肃州州官任上,为了小心谨慎,她也不走马进城,只在城外备了一些干粮,便又打马直向祁连山驰去。 这时已是仲秋,祁连山岭上重岭,峰外有峰,透迤绵亘,苍苍莽莽,气势磅礴,玉娇龙策马直至最高峰下,寻了一条打柴小径,向山上走去,她开始还偶尔能见到一二个樵夫,越向深处走去,越显得荒幽,渐觉断了人迹。她牵着大黑马,翻过重重山岭,穿过道道崖壑,时而云遮雾绕,时而露雨蒙蒙,玉娇龙艰难地在山中搜寻了六七日,却不曾见到一缕炊烟,更未看到一个人影。白天斩棘开路,晚上依崖半睡,真是苦不堪言。 但她一心要寻回被换走的亲生儿子,仍咬紧唇,毫不退缩地向重山深处走去。山势越来越高,天气也越觉寒冷起来,出现在她面前的已不是苍郁的森林,而是皑皑的白雪。又过了两天,玉娇龙突然咳嗽起来。身上不断地感到阵阵惊寒,咳嗽也越来越剧。她知道自己是发病了,不禁倚马寒林,伧然欲泪。玉娇龙正惶然四顾问,那大黑马忽然长嘶一声,接着便听到林中响起一声沉闷的怒吼,随即便见一只巨大的黑熊向她扑了过来。玉娇龙吃了一惊,赶忙拔剑在手,紧紧地注视着那熊的来势。大黑熊扑到离她前面仅几尺的地方,忽又立起身来,站在那儿怒目张口,不停地发出一声声令人寒栗的怒吼。玉娇龙正想一剑刺去,蓦然发现它背上中了一箭,那箭虽未致命,却己深深插进它的肩背里。 她不禁惊愕万分,知道这射熊的人也定在这林中。大黑熊吼叫一阵,见玉娇龙仍挡住它的去路,突然发出一声怒吼猛扑过来。玉娇龙早已觑得确切,一剑向它项下那团长着白毛的心窝刺去,大黑熊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随即便扑倒在地上了。她刚刚在熊毛上擦去剑上的血迹,忽又见不远处的一株大树旁出现了一老一少两个人影,正在怀疑地打量着她,脸上露出畏惧的神色。玉娇龙忙插剑人鞘,招呼他二人道:“二位请过来叙话。” 那一老一少畏畏缩缩地走了过来,站在大黑熊的尸体旁边,闪着两双疑诧的眼睛,看了看大黑熊,又看了看她,只不吭声。 玉娇龙见那老者年约五十开外,手里握了一柄钢叉,满布皱纹的脸上,显出一种忠厚的情性;那少者不过十六七岁,手里挽着一张弓,长得十分健壮,憨厚的脸上,露出惶惶不安的神色。玉娇龙把他二人注视片刻,才问道:“二位可是猎户?” 老者:“是的。” 玉娇龙:“是山里人,还是从外面进山来的?” 老者:“是从山下来的。” 少者嗫嚅地补了句:“官家逼着我爹献熊胆,我和爹是出于无奈才进山来猎熊的。” 玉娇龙已从少者的神情话语里察听出他可能是把自己认成什么人了,又探询地问道:“你二人就不怕黑山熊怪罪?” 老者惶惧地向四周看看说道:“我父子确是迫不得已,好在死熊尚在这里,就献给寨主,只求放我父子出山就感恩不尽了。” 玉娇龙笑了笑:“老者不必多虑,我也是有事才进山来的,与黑山熊并无瓜葛,这熊你抬去就是。” 老者更是惊诧万分,忙说道:“姑娘,你怎敢独自一人闯进这祁连山里来了!幸好黑山熊已躲到那边青海界内去了,不然,怕你就只有来路没有去路了!” 玉娇龙的心不禁往下一沉,忙又问道:“黑山熊何故要躲?躲的是谁?” 老者:“听说去年正月初一,一伙外来的马贼,在凉州道上抢了肃州州官大人的亲眷后,带着全部金银财物连同官眷献给黑山熊去了。方大人大怒,多次调派大队官兵迸山清剿,黑山熊立脚不住,只好拔寨翻山,躲到青海界内去了。” 玉娇龙望望白雪皑皑的群峰,问道:“可有通向去青海的小路?” 老者:“小路虽有一条,却只有暑天可通,一到秋天,积雪已厚,是无法上去的了。” 玉娇龙举目四望,眼前但见万壑千山,苍茫一片,不禁黯然神伤,芳心欲碎。 老者见她默然元语,面有戚容,问道:“姑娘,你有何事,一人进山?” 玉娇龙回过神来,略一沉吟,说道:“我哥哥数日前进山打猎来了,一直未归,我进山寻他,不料走迷了路,恰在这里遇上老伯。” 老者:“怪道姑娘刺熊身手那般敏捷,原来也是出身猎户人家。”接着他便用手指给她下山的小路。 一直拘谨地站在一旁的那位少者,这时也走上前来说道:“这一带山势如盘,极易迷路。去年初春,也有二人被迷在山里,困了两天,后来也是遇上我爹,才将他二人带出山去的。” 老者有触于怀,回忆起当时情景,不胜感慨地说道:“那二人确也可怜,其中一人还是受了伤的、当时正是大雪封山,要不是被我碰上,他二人准没命了。” 玉娇龙心里一动,问道:“是两个什么人?因何受了伤的?” 老者:“两人都是外地口音,也不知是干什么的。其中一个年约二十多岁,瘦得像只猴!一个三十挂零,身体长得很壮实,只是腿上带了刀伤。我送他二人下山时,一路上从他二人的谈话中隐隐听出,好像是为了另外两人行了什么不义之事,起了内讧,由争吵直至互相拼杀起来,他二人斗那二人不过,又有一人受了伤,只好眼睁睁地看看那二人进山投奔黑山熊去了。” 玉娇龙急迫地问道:“这事发生在去年什么时候?” 老者:“正月初三。” 玉娇龙的心猛然扑腾起来,忙又问道:“老伯你可知那二人姓名?” 老者:“不知道。只听身体壮实那人称那瘦个儿叫瘦老鸦。” 一瞬间,玉娇龙感到已经闪起的一线希望,忽又破灭,眼前只是一片迷蒙,她怅然若失,心里涌起一阵元从诉说的悲哀。突然间,她又剧烈地咳嗽起来,知道自己已经难以再支持下去了,只得低下头来,牵着大黑马,沿着老者指引的小路向山下走去。 玉娇龙下到山谷,顺着山谷走了出去。外面便是她去年走过的那条凉州古道。她立马道上,认出了那个谷口是她去年追赶方二大太人山寻于的那个谷口。再翘首西望,但见峰叠峦连,绵绵千里,她虽己人山十日,而足迹所到,尚不过祁连山的一角,她感到造化之巍巍,觉心力之不济。一阵恍然之后,她望着祁连山,暗暗设誓道:“我只要此身不死,定将重进玉门,踏遍祁连山,寻回我的儿子!”随着,她一咬唇,拨马向西驰去。 玉娇龙正纵马奔驰间,忽见前面弯道上转出一人,牵着一只骆驼,瞒跚地向这边走来。她见那段古道狭隘,忙带住奔马,放慢马蹄。等那牵骆驼的人来到近前,她一下认出了竟是黑三。她不禁喜出望外,忙叫了一声:“黑三!”黑三抬起头来,他立即将她认出来,眼里闪出惊异和高兴的神情,张开嘴,只说了声:“啊,是小娘子!”随即又低下头去。 玉娇龙见他面容憔悴,衣衫褴褛,不觉可怜他起来,说道:“你莫非还在嗜赌?” 黑三凄然道:“自从前番经小娘子规戒后,我就再也没赌过了。” 玉娇龙:“既已戒赌,为何弄得这般狼狈?” 黑三:“只为方二太太被劫之事,吃了一场官司。前番小娘子大闹肃州,杀了领班,闯出嘉峪关去了。可官府并未放我,又将我关了数月,直至初夏才放我出来,我的腿也被折磨成了残废。” 玉娇龙坐在马上,想起黑三前番知悔后对她那些好处,心里更加难过起来。立即从身边取出二十两纹银,递给了他,说道:“否去泰来,也是恒理,你也不必过于颓丧。 这银两拿去添置冬衣,把腿治治。“说完,也不等黑三称谢,将马一带又向前驰去。不料她跑了还不到五十步远,忽听黑三在后面高呼道:”小娘子请转,我还有要事相告。“玉娇龙心里一动,忙又勒转马头,见黑三也正艰难地向她走来。直至他已走近,玉娇龙问道:”你还有何话说?“ 黑三露出神秘而又略显紧张的神情,低声说道:“去年七月,我曾在这条道上看见秦妈,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向甘州方向去了。” 玉娇龙急忙跃下马来,两步抢到黑三面前,急急地问道:“你可看得真切?” 黑三:“不但看得真切,她还曾对我摇手示意过的。” 玉娇龙声音都颤抖起来,说道:“黑三,我求求你,说得尽量详细一些。” 黑三:“是这样的:去年七月初,我赶着骆驼从甘州去到肃州,半路上,碰见前面来了一辆骡车,车内坐着一个中年女人。怀里抱了个孩子,我虽觉那女人有些面熟,但因见她穿戴整齐,是个有钱人家的打扮,未便多看,只站在一旁让道。不想那儿路窄,骡车放慢下来,在骡车从我身旁经过时,我又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这下才认出了她原来是秦妈。我正要张嘴喊她,不料她却赶忙举起手来向我摇了一摇,又向车后指了一指,我怔住了,没叫出声来,车已驶过去了。我再向车后一看,见一个骑马的中年汉子跟在车后,那汉子正闪着一双锐利的眼睛在紧盯着我。使我不禁连连打了两个寒噤。我怕又惹出事来,这事我一直隐在心里。” 玉娇龙:“马上那汉子是什么模样?” 黑三:“四十来岁,身体十分魁壮,相貌横豪,敞露着的胸前有块刀疤。” 玉娇龙抬头东望,眼前闪现了漫漫的路,道道的河,重重的山,只感云天无际,人海茫茫,她己是肠断凉州,心逐天涯了。 第四十五回 守素藏真藏情育爱 助纣为虐责女言恩 玉娇龙带着一身疲惫一身风雪回到艾比湖畔,已是初冬。 香姑一直住在她的家里,把一切都料理得井井有条。雪瓶也抚育得天真活泼,灵性极了。她见玉娇龙寻子未得,郁郁归来,对她更是百般体贴,千般解慰,惟恐她堕了锐志,损了身体。好在雪瓶己能走步学语,她和母亲虽已分离数月,可她对母亲的音容笑貌却毫未淡忘,一见她归来,还不等她开口近身,便摇着一双小手,从台奴手里直向她怀里扑了过来,口中不断地呼着“姆妈”,那神情亲热极了。玉娇龙连忙紧紧将她搂在怀里,亲呢地呼唤着她,偎抚着她。一瞬间,她一身的疲劳,满怀的凄楚,全都荡涤无存,吹入胸怀的又是缕缕的柔情,流进心头的又是涓涓的怜爱。 晚上,玉娇龙把她这番入关寻子的经过,细细地告诉了香姑。当她谈了她从黑三口里听到的那番情况,并说她已认定秦妈怀里抱着的那个孩子就是她的儿子时,香姑焦急而难过地说道:“若还留在祁连山中,兴许还可寻得,如果已出山,这么大个天下,你到哪里寻去?” 玉娇龙紧锁着眉,该然欲泪。 香姑想了想,又说道:“姐姐也不必过于忧伤,孩子要是真的落到秦妈手里,倒是他的造化,这比仍在那姓方的女人身边强多了。” 玉娇龙:“这是为何?” 香姑:“秦妈也是穷人家出身,心地总是良善一些,不会把孩子当注掷。她既然要了孩子,就会疼他的。你就由他去罢!” 玉娇龙一咬唇,说道:“自己的亲生儿子,哪能由他去任人作践!我已立下誓愿,等过些年我把雪瓶抚养大后,还将重进关去,哪怕走尽天涯海角,也要寻他回来。” 接着玉娇龙也从香姑口里得知:罗小虎前番为救香姑,在古尔图被围,他率领着几十骑精锐突围,将肖准主力引向自己,朝精河方向退去。他们终于摆脱了肖准的追击,又从小道杀了回来,招集分散在附近一带的弟兄,攻入乌苏,杀了伯克,又打了几个部落,救出许多被那些头人掳去做苦役的牧民和流人,聚集在昌吉西北一带,人强马壮,声势浩大,连肖准也不敢正眼相看,只缩守昌吉城里,不敢出来。一月前,听说有一部外邦的游骑犯界入侵,窜到乌伦古湖一带,奸淫烧杀,大肆掳掠,逼得一些牧民村众,扶老携幼,纷纷穿过沙漠,向昌吉一带逃来。肖准虽然得报,却以防患马贼为辞,按兵不动;塔城驻军,亦只逡巡观望,不肯驰援。乌伦古湖一带的马贼弟兄,奋起抗击,无奈人少势孤,只在乌伦古河河边一战,便折了十余骑马贼弟兄。罗小虎激于忠义,率领着二百余骑马贼弟兄,拔寨驰援,两日两夜便穿过沙漠,第四日即赶到乌伦古河,正好截住那部游骑。罗小虎一马当先,冲人敌骑,奋勇砍杀,不消一个时辰,便将游骑杀得大败,夺回大批牛羊财物。随又乘胜追击,终于将那部游骑逐出界外去了。罗小虎为护卫那一带牧民村众,便在乌伦古湖湖畔扎下寨来。 香姑还告诉玉娇龙说,拉钦亦已跟随着罗小虎到乌伦古湖去了。 玉娇龙没想到,她离开西疆不过才三月,西疆却又开始动乱起来,要是她父亲仍坐镇西疆,哪容罗小虎在乌伦古湖立足,外邦侵境犯界之事更是不容得逞的了,她听着香姑所谈的这些消息,心里不但并未感到一点欣慰,反而引起阵阵隐忧。她听香姑一直未曾有半句谈到哈里木的情况,不禁问道:“哈里木已知你住在这儿,来见过你了?!” 香姑灿然一笑,瞅着她,惊诧地问道:“你怎知他已来过这里?” 玉娇龙笑了笑:“你对他们的情况知道得这般清楚,除了他,你向谁打听去。” 香姑娇嗔地:“难道我就不可向拉钦大叔打听?!” 玉娇龙瞅了她一眼:“你心里最惦挂的人却只语不提,如尚未露面,你能有这耐性!” 香姑啐了一口,脸上泛起红晕。停了一会儿,她又半打趣半怨怪地说道:“我这人是个死心眼,没有耐心,可姐姐你呢?你又太有耐性了。” 玉娇龙心里一动,不吭声了。 香姑移过身来,恳切而低声地说道:“姐姐,你从死里闯过来,已如同是脱过胎换过骨的人了。而今你手无绳,脚无索,头上另是一块天,脚下另是一块地,一切全凭自己做主,罗大哥就在你身边,你为何不投到他那里去,却偏在这里守孤凄?” 玉娇龙只摇摇头,不应声。 香姑又动情地说道:“人生一世,草生一春,要爱就爱,要恨就恨,还守着你那些歪礼干什么!你不惯住洞宿林,你不耐混居杂处,而今罗大哥已在乌伦古湖安营立寨,虽没有牙床锦被,却也是宽篷大帐,你一到那儿就是实实在在的压寨二首领,弟兄们谁敢对你不尊,总比在这里做个冒名公主强,你还有什么犹豫的?” 玉娇龙微微叹了口气,说道:“香姑,我筹思已久,人是既不能违心,又不能违命的。我这番在进关途中住店时所遇的那桩异事,使我悚然心惊,每一思及,犹感心有余悸。常言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如稍有不慎,难免不被人知,一旦祸及父兄,那就追悔莫及。我与你罗大哥不但有夫妻之情,且有夫妻之义,自当从一而终,此心无二。只是,我可作娄妻,决不做贼妇!“香姑见她说得果决,知道劝说也是无用,只好默然一阵,说道:”你呀,你!其实你的所作所为,与罗大哥的行事也相差无几,却为何偏去咬嚼一个’贼‘字?“ 玉娇龙怔了怔,没理她。 香姑又说道:“这道理我也说不清楚,你以后兴许会明白的。过几天哈里木又要来这里,我准备随他到乌伦古湖去了。我这孩子还没取名,就请姐姐给她取个好了。以后我会带着她来看你的。” 玉娇龙听香姑说她要走,心里又不禁依依,感到一阵惆怅。但她想到人各有志,也就抑制住自己的愁绪。她俯身过去,将正熟睡在香姑怀里的孩子看了看,孩子那无忧无虑的面容,使她无由地生起一种悲悯之情,心想:“这孩子不仅出身马贼,而且还将在贼巢长大,将来不知会养成什么心性?”她想了片刻,说道:“我就给她取个莲字,今后就叫她莲姑。愿她亦如这花中君子,洁身自好,出污泥而不染。” 香姑笑着说:“没想到一个名字也有这多讲究!其实出污泥而不染倒没啥稀奇,要入污泥而不染才算好汉!” 玉娇龙:“哪有入污泥而不染的?” 香姑:“就是有。” 玉娇龙:“什么东西?” 香姑:“泥鳅。” 玉娇龙也不禁被香姑这句话逗得哑然失笑起来。房里又增添了几分融融的暖意,过了几天,哈里木果然来了。香姑在辞别玉娇龙时,语重心长地对她说道:“姐姐,哈里木说罗大哥心里装着你的情义,他时时都在惦挂着你。罗大哥还要哈里木告诉你,说西疆各部又将叛乱,他已得到马强探报,说朝廷已调任田项为将军,率领两万军马,不久即可来到西疆,要你多加注意。罗大哥说,你在这里万一立足不住,就到乌伦古湖去。” 玉娇龙一颗平静的心,又被搅乱了。她只默默地听着,不时咬咬唇,没吭一声。可香姑却已看出,她的心正在淌着血,她已辨不出悲和乐,感不到死与生。 玉娇龙刚一送走香姑,便骑上大黑马,独自到艾比湖畔,寻了个幽静的地方,坐下来,把长期以来郁积在心里的悲哀,压在心里的幽怨,对罗小虎的相思,对失子的痛念,一齐化作泪水,让它尽情地倾泻出来。她那阵阵制止不住的抽泣,声声强咽不下的呜咽,是那样的折肺摧肝,似乎结了冰的艾比湖水,都欲为她荡起涟漪。 玉娇龙独自一人在湖边坐了整整一天。 等她回到家里时,除了两眼显得有些红肿外,她已抹去了脸上的哀愁,在台奴面前却又显得雍容娴静,嘴边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容。 她对罗小虎带来的消息,说田项已奉朝廷调任,又将率军人疆一事,虽感到惕然不释,但也并未引起多大不安。心想,只要自己潜心隐迹,不去惹寻烦恼,谅那田项也奈何自己不得。 玉娇龙自从香姑走后,更加韬光养晦,平时只在家中抚育雪瓶,驰骑不出十里,偶遇外地来村生人,她总是立即趋避。 阿伦偏也机警,他似乎亦已领会到了玉娇龙的心意,无须她多加吩咐,总是把他从外面听来的一些消息,报告给玉娇龙。因此,玉娇龙虽然隐伏荒村,与世隔绝,但对外面发生的种种情况却大都了解。 玉娇龙度着宁静而又孤凄的岁月,日子一天天在神驰中消逝过去。春风吹绿了草地,吹皱了湖水;冰雪染白了山林,封冻了大地。 玉娇龙好似村旁的艾比湖,好似湖边的阿拉山,容颜依然未改。雪瓶却已渐渐长大,而今己满过了六岁。这孩子心性十分聪灵,长得也极秀丽。她终日依绕在玉娇龙身边,懂得如何去向母亲娇索,知道如何去讨母亲欢喜。玉娇龙偶然托腮沉思,一阵难禁的怅恫使她锁住眉头,雪瓶总是不声不响地来到她的身边,轻轻扑进她的怀里,仰起头,张着一双探究的眼睛望着她,说道:“母亲,你在想什么?女儿来了,来和母亲在一起。” 玉娇龙心中泛起的愁波便立即平静下来,解了双眉,心里充满了柔情蜜意。 玉娇龙把雪瓶视若明珠,在她身上倾注了自己的全部心血,对她是无微不至的关怀,无所不包的疼爱。她一心要将自己的全身拳技剑法传授给她,让她在武功上登峰造极,超凡入圣,将来纵横西疆,走遍天下,也没有人敢欺负她。因此,玉娇龙从雪瓶学步时起,就开始教她箭步,诱她习练功桩。 到雪瓶五岁时,便已学会骑马,并已记下几套《秘传拳剑全书》上的拳路剑法。玉娇龙在传授雪瓶的武艺时,不求快,但求精,一招一式,一进一退,一纵一挑,一送一收,以及身、步、手、眼、器,一一依法循序,不容丝毫差谬。雪瓶年纪虽小,却也勤奋认真。因此,她眼前刚过六岁,便已矫健非常,要不是因她年小乏力,就是一般成年壮汉也是奈何她不得的了。 一天,雪瓶在外玩耍,忽然追捕得一只学飞坠地的雏鸟,她抚弄着它,喜爱极了。 不料那只母鸟却在天空盘旋哀鸣,几番冒死扑下地来,妄图救走雏鸟,情态声音,令人可悯。和她在一起玩耍的几个小子,都要求雪瓶把那雏鸟放了,雪瓶只是不肯,便和一个小子争吵起来。那小子仗他人高力大,伸手来夺雏鸟,惹怒了雪瓶,只三拳两脚,便将那小子打翻在地,嘴里,鼻里都被打出血来。其余几个小子都被吓跑了,那被打翻在地的小子边哭边指着雪瓶骂道:“你夺走母鸟的娃鸟就是狠心,你要遭报的。” 雪瓶忿忿地回到家里,把为夺鸟打架的事情告诉了母亲,玉娇龙责备她说:“习武原为防身,你怎能轻易出手!女子以柔为性,以顺为德;逞强争胜,都是阳刚之气,这是女子所不宜有的,你今后不得再去惹事。” 雪瓶听了,虽未了然,但却也知道母亲并非是向着她的,她噘着嘴说道:“那小子还骂我呢!说我夺走母鸟的娃鸟就是狠心,还说我要遭报哩!” 玉娇龙不觉一怔,脸色突然发白起来,她木然片刻,忽又自语般地喃喃说道:“究竟是谁夺走了谁的娃鸟?” 雪瓶张大着一双困惑的眼睛望着母亲。 又过了一些天,雪瓶驰马回来,刚走到木栅门前,正碰上村里一群孩子在那里嬉戏。 大家见雪瓶来了,都争着上前邀她参加杀仗打玩。雪瓶记起了母亲前番的教诲,不愿参加。 一个黑黑的小子对大家说道:“她不敢参加就算啦,这杀仗本来就不是姑娘们的事儿!” 雪瓶觉得很刺耳,丢开马缰,气冲冲地说道:“打就打,有什么不敢参加的!” 黑小子问道:“你当什么?” 雪瓶不知道该当什么,只望着大家,答不上话来。 另两个小子忙跑到她身边说:“来,我们在一起,都当马贼。” 雪瓶不知道马贼是什么,正在迟疑,另几个小子立即争吵开了,都不愿当官兵,争着要当马贼。雪瓶这才明白过来:杀仗原来是马贼为一方,官兵为一方。黑小子见大家争执不下,又对雪瓶说道:“你敢不敢来当官兵,当玉帅?” 雪瓶问道:“玉帅是什么人?” 黑小子说道:“是西疆过去最有名的人,是官兵的大帅,马贼、头人们都怕他。” 雪瓶将袖子一挽,说道:“好,我就当玉帅。” 于是,雪瓶一人为一方,其余五六个小子为一方,在木栅门前摆开阵势,打了起来。 雪瓶不慌不忙,马步作桩,拳端腰际,按照母亲平时教给她的拳法路数,施展开来。出拳如鹰隼投林,起腿似蛟龙出水,闪跃腾飞,虚实莫测。只几眨眼间,便将五六个平时在同辈中占强好胜的小子打翻在地。雪瓶还不肯罢手,一直逼着他们口称服输,点头应降,方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雪瓶在木栅门前打玩的事,已被阿伦远远看见,还不等她回到家里,阿伦便已把这事告诉给她母亲了。等雪瓶兴冲冲地来到母亲面前时,却见母亲对她投来的眼光中,既带有几分欣慰之色,又含有几分温意。雪瓶虽然一向恃着母亲娇宠,不把母亲嗔怪放在眼里,但这时她却从母亲那带有愠意的眼光中,感到有些不妙。她只好低下头来,在房中逡巡着,等候母亲的责问。玉娇龙并未立即发话,仍像往日那样,走到她的面前,为她理好散乱的头发,拂去身上的尘沙,直至雪瓶己不再感到局促,脸上又露出了娇态,才问她道:“你又去和谁打架了?” 雪瓶得意地说道:“不是打架,是打仗。” 玉娇龙也被雪瓶的天真和憨态消散了犹留在心中的一丝愠意。又好奇地问道:“打仗?!和谁打仗?” 雪瓶骄傲地:“马贼。” 玉娇龙猛然一怔:“马贼?!” 雪瓶:“是马贼。我一个人把五六个马贼都打败了。” 玉娇龙抱怨地:“你怎能把他们当作马贼呢?!” 雪瓶:“不是我,是他们自己争着要当马贼的。” 玉娇龙:“那你呢?你又当的什么?” 雪瓶把头一扬:“我当官兵,玉帅。” 玉娇龙吃了一惊,眼里闪着光,声音也颤抖起来,惕然问道:“玉帅?!谁叫你当的玉帅?” 雪瓶又己感到母亲神情有异,她的声音也放低下来,困惑地说道:“村头那黑小子。” 玉娇龙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她知道雪瓶所说的那黑小子乃是拉钦的儿子,他要雪瓶当玉帅,只是偶然作戏,并非有意伏机,也非含沙射影。但他为何偏偏要雪瓶充当官兵,又偏偏要她扮作玉帅?这显然是在敌视官军,也是对自己父亲的不敬!玉娇龙想到这些,心里感到十分不悦。她不想再多问下去了,只说道:“母亲已经给你说过了,习武是为了防身,哪有女孩子去打仗的!” 雪瓶心里的困惑犹未解开,又问道:“母亲,官兵、玉帅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玉娇龙:“官兵是朝廷所养,自是好人。玉帅是朝廷所封,为三军所仰,万人尊敬,更是值得敬重的人。” 雪瓶:“马贼呢?” 玉娇龙迟疑片刻,说道:“若专事打家劫舍,到处杀人放火,残害百姓,叛逆朝廷,便是贼子,便是坏人。” 雪瓶似解非解,还欲再问,玉娇龙不等她启口,忙又说道:“你也该读点书,学点礼义了。从明天起,我便教你读书。” 雪瓶听母亲说要教她读书,满心高兴,也不再问,便蹦跳着寻乐去了。 第二天,玉娇龙果然开始了教雪瓶识字读书。荒村里没有书,玉娇龙便将她过去从玉母和高先生那里学到的书文背写出来,一字一句教给雪瓶。村居闲来无事,她又常将上的故事一一讲给雪瓶听。一天,她给雪瓶讲木兰从军的故事。雪瓶听完后,忽然问道:“母亲,你不是曾对我说过‘哪有女孩子去打仗的’话吗?木兰为何又去打仗了呢?” 玉娇龙:“木兰是替父从军,是为了尽孝才去打仗的。” 雪瓶想了会儿,忽又问道:“我怎么没有父亲?” 玉娇龙默然无语地看着雪瓶,心里充满了对她的怜悯,也充满了对自己的感伤。 雪瓶闪着探询的眼光,又问道:“我父亲是不是打仗去了?我长大了也去替他从军,把父亲换回家来。” 玉娇龙眼里噙满了泪水,只凝视着她,不知怎样回答才好。过了许久她才低沉地说道:“不,雪瓶,你没有父亲。你只有我,只有母亲。” 雪瓶失望地:“我除了母亲就没有别的亲人了?!” 玉娇龙突然俯下身来,搂着她,轻声在她耳边说道:“不,你还有个亲人,是你弟弟,他在关内,等你长大了,我一定去把他找回来,让他和你在一起。” 雪瓶不知是喜是惊,她那颗幼稚的心也猛然地跳起来,赶忙央求道:“母亲,为什么要等我长大了才去找他呢?现在就去找回来,我可以带着他到湖边去玩。” 玉娇龙不再应声了。 雪瓶还想再撒出平时的娇嗔,苦苦向母亲央求,可她忽然感到母亲那双搂着她的手和紧贴着她的胸怀都在微微地颤动,她没有仰起头来,也不再吭声了。 夜里,玉娇龙直至深夜都未能入睡,她心里又在哭泣。她背向雪瓶,将嘴唇紧紧咬住,不让自己迸出半声哽咽,透出一丝喘气。多年来,她常是这般,把哀怨隐在眼底,把苦痛藏在心头。玉娇龙正凄楚不胜间,忽觉一只小手悄悄伸了过来,她还没来得及把头偏开,那手指便己触摸到了她的眼帘。玉娇龙被这迅捷的动作惊呆了,只装做睡着,仍然一丝不动。 这时,她身后传来雪瓶小声的问话:“母亲,你又哭了?!” 玉娇龙含糊应道:“我做了个梦。” 雪瓶移过身来,紧偎着她,说道:“不,母亲,你一直醒着的,你常常这样,我知道。” 玉娇龙震惊了,羞惭了,感动了。她转过身来,将雪瓶搂在怀里,哽咽地说道:“雪瓶,好好睡觉,这不关你的事。” 雪瓶只紧紧偎在玉娇龙的怀里,不再说话了。 沉沉的夜,房里静得没有任何声息。娇龙只感到自己的身子在颤动,她己分不清是自己在吞声,还是雪瓶在饮泣。 艾比湖周围的秋雪已经融化,草地现了绿意、春天又回到这世外的荒村里来了。一天,玉娇龙正被雪瓶缠着要她带着一道去驰马时,阿伦去乌苏购物回来了。他带来一个使玉娇龙感到震惊和不安的消息:西疆各部头人对朝廷派田项入疆,心怀戒惕,加以田项为人骄横,生性残暴,自入疆后,不加安抚,反纵部为虐,各部头人乘机作乱,率领部勇攻占城营,杀了朝廷官吏,致使西疆战祸四起,百业调敝,民不聊生。格桑也带领千余部勇,强行进入乌苏,与肖准连成一气,一面与田项修好,一面又暗与各叛部勾结,身跨双鞍,心怀叵测。近来乌苏已有传闻,说朝廷已得急报,又将调派玉帅率兵入疆平乱,总摄西疆军政,见机便宜行事。 玉娇龙听了这一消息,心里不觉由惊到喜,又由喜到悲。惊的是父亲又将重镇西疆,使她不禁感到惶然无措;喜的是父亲既然尚能挂帅入疆,想他身体定然矍健!悲的是父亲一旦来到西疆,父女纵然相隔咫尺,也如云天泉壤,永无相见之日了。 玉娇龙为此终日悬心,愀然不乐。雪瓶见母亲郁郁寡欢,便总在她身旁绕来绕去,寻些事来使她开心,挑些话来惹她发笑。 一天,玉娇龙正在房里默然沉思,雪瓶来到她身边忽然问道:“母亲,你不是曾对我说,玉帅是位受万人敬重的好人吗,为何你听说他要来这里反而闷闷不乐?” 玉娇龙不禁哆嗦一下,说道:“我近来只因身体感到有些不适,哪关玉帅来与不来的事!” 雪瓶眨眨眼,把头一偏,说道:“母亲休哄我,你道我看不出来?”说完便跑出房外去了。 玉娇龙不禁又哆嗦了一下,她望着雪瓶那灵活的背影,心里真感惊诧万分。她没料到,自己隐藏在心里的秘密,竟被这不满七岁的雪瓶窥察出来,是自己韬隐不善,疏于慎惕?还是雪瓶心有灵犀,别具慧眼?玉娇龙茫然不解。 又过了几天,玉娇龙正在教雪瓶读书,阿伦怒冲冲地来到房里,报说:“公主,格桑部勇四出抢劫牧民牛羊马匹,刚才有二十余骑窜来村里,赶去公主的牛羊二十余头,还夺去好马五匹。我上前和他们争论,又险被他们杀伤,现在那二十余骑出村未远,请公主定夺!” 玉娇龙还未开口,雪瓶已从椅上站了起来,圆睁一双秀眼,将袖一挽,说道:“母亲,快追去把牛羊马匹夺回来!” 玉娇龙瞥了她一眼,仍毫不动容地坐在案旁,又沉思片刻,才对阿伦说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格桑乘机猖獗,人多势众,由他去吧!” 阿伦点头会意,正欲退出,雪瓶涨红着脸,忿忿地问道:“这些人是否就是马贼?” 阿伦不高兴地说道:“他们也配称马贼!” 说完就匆匆出房去了。 雪瓶不解地望着母亲。 玉娇龙说道:“这些人才是马贼!真正的马贼!” 雪瓶:“我将来就当玉帅,专打这些马贼!” 玉娇龙欣然地笑了。雪瓶从母亲眼里感到了赞赏和鼓励。 艾比湖周围的山林由青翠变成浓绿,草地上的花又染淡了绿意,荒村已是夏天,太阳把人晒得懒洋洋的。 玉娇龙暗暗忧悬着的一桩心事,终于又由阿伦传来了:玉帅率军入疆已到伊犁,皇上钦命他为西疆总督,加赐太子太保,授权“厘治军民,综制文武”,着他“提督军务,勘乱弥祸,便宜行事”,并将田项设在迪化的将军衙署也权归玉帅统辖。他这番重镇西疆,较前更是地动天惊,威风赫赫。玉帅一到伊犁,立即调遣两营精骑来到古尔图,在那里立寨安营,四处布哨设卡,把通向艾比湖,精河的路口一概扼封,只许由西向东的行人通过,却不放过一人向艾比湖、精河方向去。 玉娇龙闻知后,心想:古尔图并非咽喉要地,父亲过去从未在那里驻过骑营,这些却是为何?她隐隐间似已体察到了父亲的心意,他可能已经探知自己隐身在这荒村,驻军封路正是为了掩护自己。一瞬间,父亲那种舐犊之情使玉娇龙感到自己好似有了凭依,心中也充满了感激,充满了温暖。 不管艾比湖外如何兵荒马乱,四处屋毁尸横,这荒村依然鸡犬不惊,仍是一片乐土。 玉娇龙也渐渐放下心来,一切安居若素,泰然自处。 又过了一些日子。一大清晨,玉娇龙站在门外眺望四周景色,忽见村外草地上出现了三四十匹备好鞍镫的健马在自由牧放,她心里一惊,再举目向村里各处看去,原来各家门前都坐有三五个汉子,正在和村人叙话。玉娇龙十分诧异,心想:这是些什么人? 又是从哪里来的?她正惊疑问,忽又见阿伦带着几个汉子走进栅门,向附近一家村民走去。玉娇龙一下就把那几个汉子认出来了:原来是几年前她曾在草泽里看到过的那些马贼。玉娇龙也立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知道定是阿伦偷偷地把他们从草泽带进村里来的。她随即转身进屋,叫台奴把阿伦唤来,带怒地问道:“你为何把这些马贼带进村里来了?!” 阿伦毫不气馁地说道:“玉帅率兵入疆,只是按兵不动,意在安抚各部;田项却调了数千官兵,向乌伦古湖进逼,罗大哥见官兵势大,怕殃及百姓,不愿和他们交锋,将手下弟兄分成多股,命他们暂各散去。这帮弟兄被官兵追赶到古尔图这片沙漠上来了。 都是穷苦弟兄,眼看他们处境危急,我才将他们带来这里,让他们暂避一时,等罗大哥立了新寨,就立即离去。“玉娇龙听了这一情况,不便发作,沉吟一会儿,说道:”你叫他们多加检点,这风声千万不能走漏出去。“ 不过几天,拉钦也带着十余骑弟兄回村来了。他也未来见玉娇龙,只在家宿了一夜,第二天便又由阿伦把他一人送出草泽,向东北方向弛去。玉娇龙闻知后,心里十分纳闷,去叫台奴把阿伦唤来,问道:“拉钦为何不来见我?” 阿伦迟疑片刻,说道:“拉钦大叔可能是心里有事。” 玉娇龙见阿伦言语游离,神情躲闪,心里一怔,想到:莫非他已识破自己不是驼铃公主?!她将阿伦凝视一会,又问道:“他多年未归,为何走得这般匆忙?”阿伦:“拉钦大叔只因一心惦挂着罗大哥,他和罗大哥是生死兄弟。” 玉娇龙的心猛然一动,问道:“他那位生死兄弟怎么样了?!” 阿伦:“拉钦大叔说,罗大哥带着十余骑弟兄向西驰去,可能到塔城一带去了。拉钦大叔说,罗大哥对那一带地形不熟,怕他出事,忙着赶去寻他去了。” 阿伦退出去后,玉娇龙在房里突然感到一阵无端的心烦意乱,以致坐立都感到不安起来。她慢慢踱到窗前,眺望村外景色,想极力让自己重归平静,不料她眼前总是浮现罗小虎的身影。那身影既不是沙漠上跃马挥刀的雄姿,也不是篷帐里憨厚温存的笑脸,而是树林中昂首带枷的神态。这身影神态,她想驱散也驱散不开去,想变换也变换不过来。玉娇龙正暗暗恼怒着自己时,猛然问,她胸中有如撞进只小鹿一般,突感一阵阵扑腾,还伴着一阵阵心悸。玉娇龙不禁连连哆嗦几下,蓦然想起香姑曾对她说过关于心动的那番话来。她忙以手扪心,暗暗惊问自己:“这心动是为着谁来?这会儿连着的是正在流窜中的小虎,还是那不知下落的儿子?”她怅然呆立,不知所措。 第二天,雪瓶在外驰过马回到家里,一进房就对玉娇龙说道:“母亲,我在艾比湖边的树林里看到几个外地来的陌生人,他们说是从古尔图兵营来,要见这里的头人。” 玉娇龙微微一怔,说道:“我们这里没有头人。” 雪瓶:“我也是这样告诉他们的,可他们不信,一个老爷子问我是谁家的姑娘,我不告诉他,他却猜出来了,说:”你母亲想是驼铃公主?‘我问他来这里做什么?那老爷子说:“你回去禀告你母亲,说田项出兵去乌伦古湖征剿马贼回来,现在乌苏歇马,过两天将和格桑头人一道来这湖边打猎,通知全村的当地村民不必惊扰。”玉娇龙惊诧已极,忙问道:“那老爷子是怎样一个人?” 雪瓶毫不在意地说道:“是个瘸腿。” 玉娇龙一下愣住了,竟差点叫出声来!她真没料到,这个即使她感到厌恶而又感到欣慰的身影,竟像一个幽魂一般,又在这样的时刻出现在这荒村里了。她心里明白,他来不是无因,更不是偶然。他是特意前来传警。她也知道,他这样做,并非是发乎他对自己的关切,而仅仅是出于对她父亲的忠心。玉娇龙对这位一向躲在背后使法,总是在阴暗里时隐时现、神出鬼没的瘸腿班头,心里充满一种神秘的感觉,憎恨、感激、鄙夷、尊敬,这一切在她心里都曾有过,有时她连自己也分辨不出。她凝神聚思,仔细推敲了他传来的那番话语,立即便明白了他到艾比湖来的用心:他不仅已经知道自己是托名隐匿在这里,兴许还探知了马贼纷纷前来隐蔽的消息,他为了父亲的声誉和前程,不能让自己败露在田项手里。 玉娇龙略一思忖,便当机立断,决定带着雪瓶暂时离开荒村,到外面走走看看,借以一抒自己胸中的郁闷。便立即对雪瓶说道:“我将带你出去走走,让你见识见识世面,你今晚早些安睡,明天一早便随我启程。” 雪瓶喜出望外,忙问道:“母亲将带我去向何处?” 玉娇龙含笑说道:“往北,到塔城去。” 雪瓶不解地:“人人都说伊犁好,为何不到伊犁去?” 玉娇龙:“塔城更比伊犁好,那里可以……可以买到自己称心的东西。”说完,她便动手收拾行囊,雪瓶也兴冲冲地帮着她清理上路用的衣物,当玉娇龙正要将自己平时使用的那柄剑放进行囊时,雪瓶说道:“母亲为何不带那柄鞘上嵌有宝石的剑去?那剑利。” 玉娇龙:“制胜在技,不在利。” 雪瓶:“技又高,剑又利,岂不更好!”玉娇龙嗔怪地看了她一眼,说道:“那柄剑的剑鞘太刺眼,路上多有不便。” 雪瓶:“把那剑鞘换换就不刺眼了。”玉娇龙惊异地注视着她,脸上微微露出不悦的神色,说道:“剑和鞘是配就的,物也有情,岂能擅换?!” 雪瓶嘟着嘴,说道:“母亲常说做人要通达,你这就太不通达了。” 玉娇龙默默地注视着雪瓶,眼里闪起一种异样的神情,似愠非愠,似忧非忧,过了片刻,才又说道:“我就依你,将这柄利剑带去,只是鞘是不能换的。” 第二天清早,玉娇龙在动身前将阿伦唤来,对他说道:“我即将动身出外走走,家里一切就托付给你了。我已得知,田项将于明天和格桑一道来湖边射猎,你务于明天清早之前将所有从乌伦古湖来的人、马,带到草泽中去,不能留下一丝痕迹,不然,这村子就将永无宁日了。” 玉娇龙吩咐已毕,便带着雪瓶上路了。她骑着大黑马走在前面,雪瓶骑了一匹乌骓马跟在后面。母女二人穿过草泽,进入沙漠,直向塔城方向驰去。 一路上,玉娇龙很少说话,每到人多热闹的城镇,或绕道而行,或匆匆驰过,很少逗留。她在马上有时显得无精打采,任马行去;有时又变得精神焕发,纵马奔驰,好像在避开什么,又好像在追寻什么。雪瓶则是兴致勃勃,对什么都感到稀奇新鲜,不停地缠着母亲问这问那。 玉娇龙说的是去塔城,但当她已快到塔城时,却又把马转到另外一条道上去了。她一直在塔城附近游荡徘徊。 一天,玉娇龙和雪瓶正策马驰行在大道上,忽见道上有许多远地商贩,赶着骆驼,马匹,驮运着各种各样的货物向塔城方向走去。当地的一些牧民百姓,也穿着新衣,三五成群地在路上走着。玉娇龙感到十分奇怪,向路人打听,才知道当地一年一度的大赶集已于昨日开始,在塔城之外草坝上举行。每年到了大赶集的这半个月,西疆各地的商贩,牧民,从四面八方赶来,运来了各地的瓜果,皮毛、牛羊、药材、布匹、珍珠,真是应有尽有,热闹非常。雪瓶一听,便缠着母亲要去塔城看看热闹。玉娇龙被缠不过,只好依从。于是母女二人便拨转马头,直向塔城驰去。 集市设在离城约二里地的一片大草坝上。草坝四周早已搭起了一座座篷帐,每个篷帐旁边都栅围着一群群来自各地的良马、牛羊;草坝中央扯着一张张篷盖,篷盖下就是摆设着各种物品的货摊。那篷盖虽然高低不一。 大小各异,但货摊却摆得整齐成行,赶集的人熙熙攘攘,在集市上挤子拥去,真是热闹已极。 玉娇龙母女来到集市,己近中午,正是赶集的人最多的时刻。玉娇龙厌倦喧嚣,只拣人少处走去;雪瓶却一路嘀咕着总是想向人多处凑。玉娇龙并不留心摊上货物,只暗暗向人群中察看;雪瓶却二者都不在意,眼睛只向稀奇处落去。母女二人正逛着,雪瓶忽然拉住母亲的衣服,说道:“母亲,你看那刀!” 玉娇龙循着她指向的一个摊子看去,见摊内站立个高翘着两绺胡须的彪形汉子,手里正举着一把长长的月形马刀,刀锋上闪着熠熠的青光,一望而知是把锋利的好刀。那汉子将刀在手中抖了一抖,说道:“我家世代铸刀,曾荣获敝国皇上的嘉奖。听说贵国的伊犁刀利,特专从敝国赶来贵地,欲和贵国的伊犁刀一比锋利。我手中这把刀,乃是我爷爷当年铸造,在比试刃利中,不知削断过多少利刀。这刀刃却毫无卷损。诸位身旁如带有伊犁好刀,请未一较,只要能卷损我这刀刃,愿将我摊上的二十把好刀相送;如被我这刀刃削断,今后就休再自称伊犁刀好,还不如买把我这摊上的刀去。” 玉娇龙听了他这番话后,方才知道他原是这塔城近旁的邻邦过界来卖刀的。她对他说的那番话虽也不禁感到恼怒,但还是沉下气来,只远远地站在一座篷帐旁边,冷眼看他动静。 摊旁渐渐围满了人,不少人脸上露出忿忿的神色,只是看着他手中那把闪着熠熠青光的马刀,谁也不敢拔刀和他一较。 卖刀汉子又把刚才所说的那番话重说了一遍后,带着脾睨的神情,又补了一句:“诸位是不敢来较,还是未曾带有伊犁刀?” 这时,人群中一位牧民打扮的年轻汉子被激怒了,拔出腰间短刀,分开众人,上前对卖刀汉子说道:“我这刀也是我爷爷打的,让它来和你那刀碰碰看。” 卖刀汉子瞟了眼年轻汉子手中短刀,冷冷一笑,说道:“好,我还可让你三分,我只端着这刀,就让你用力来砍好了。”说完,他用双手握紧马刀,平端腰际,将刀刃向上。年轻汉子也不和他计较,将短刀高举过头,运足气力,猛地一挥,向卖刀汉子的刀刃砍去。只听“锵”的一声,年轻汉子手中短刀断为两截,卖刀汉子发出几声狂笑,随即举起刀来在他唇上亲了一亲,嘴边挂着一丝轻蔑之意。 年轻汉子羞得涨红了脸,恨恨地将手中剩下的半截短刀往地下一摔,挤出人群,头也不回地走开了去。 雪瓶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早已按捺不住她那股好强的心性,忙扯了扯玉娇龙的衣角,央求道:“母亲,取出你那柄剑去和他比试比试,我敢说,他那刀准不及你的剑利。” 玉娇龙好似没听着一般,不理,也不吭声。 雪瓶急了,又央求道:“母亲,你不愿去,我去。” 玉娇龙瞪了她一眼,说道:“他是什么人,也配得上你去和他逞强斗胜!” 雪瓶见母亲不乐意,只好嘟着嘴不说话,这时,摊后那卖刀汉子已从地下捡起断刀,拿在手里看了一看,说道:“在我家乡割麦用的刀都比这刀利。”他话音刚落,忽从人群后面传子一声响亮的话音:“你休夸口,我来和你比试比试。” 这声音刚一传入玉娇龙耳里,她不禁猛然一怔,整个心立即收缩拢来,赶忙闪身躲到篷帐侧后去了。 雪瓶也茫然不解地跟着母亲退去。她一面惶然地仰头看看母亲,一面忙又偷眼向那边人群望去。就在这一瞬间,只见人群后面挤出一条汉子,浓黑的胡须几乎遮去了半个脸面,远远望去,只能看到额问那两道漆黑的剑眉和剑眉下那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那汉子穿了一件白布排扣紧褂,鼓耸的胸肌将胸前褂扣全都绽开。那汉子分开众人,来到卖刀汉子的前面,双手抱胸,紧瞅着他,眼里露出略带嘲讽的神情,说道:“你卖刀就卖刀,比刀就比刀,为何说出这些话子,岂欺我塔城真无利刃?!” 卖刀汉子将他全身打量一番,见他身旁并未带有刀剑,说道:“我自夸我刀利,何损于你!你如真有利刃,就去拿来比比,如能胜过我手中这口马刀,这摊上二十把刀全部归你,并任你如何夸去。”说完,又将他全身上下看了一眼,说道:“我只比刀快,不斗嘴利。” 那汉子眨了眨眼,带嘲讽地说道:“我来就是和你比刀的,只怪你眼浅,岂欺我无刀!” 话音刚落,只见他将手一抬,迅即从项后抽出一把刀来。那刀长不过一尺五寸,厚背薄刃,闪闪的青光中透出一股逼人的寒气。 卖刀汉子吃了一惊,不觉连连退后两步,张大着一双惊诧的眼睛望着那刀,说道:“你这可是伊犁刀?” 那汉逡笑了笑,说道:“我这刀只是砍柴所用,哪能妄冒伊犁宝刀!” 卖刀汉子望着那刀犹豫片刻,说道,“你这刀背厚,这样比是不公平的。” 那汉子:“我也让你三分,照样只端着它,让你用刀来砍好了。”说完,只用一手握刀平端出去。卖刀汉子见事已至此,只好将心一横,高高举起手中马刀,让刀锋在空中停了片刻,然后大吼一声,拼力劈将下去。只见火光一闪,卖刀汉子就只剩下半截刀叶在手里了,人群中顿时爆响起一阵拍手叫好的声声。 雪瓶看得呆了,正要跟着应和几声,突然被母亲用手一拉制止住了。她抬起头来,见母亲脸色发白,眼里闪着亮光,用一种微微颤抖的声音对她说道:“休要出声。我担心这儿会出事的。” 雪瓶惊疑不解地说道:“出什么事?” 玉娇龙并不答话,只说道:“走,我们到僻静处去歇息。”说完,也不管雪瓶乐意与否,便拉着她向草坝边上走去。她寻了处可以看清集会上动静而别人却又不易注意的角落坐了下来,母女二人都默默无语,各自向场内窥探着、张望着。 过了一会儿,场里忽然骚乱起来,只见篷盖纷纷拽倒,惊惶的人群四散奔逃。场里响起了一阵马蹄声和呼喝声。玉娇龙猛然站起身未,紧紧注视着场内的动静。雪瓶忙问道:“母亲,出了什么事情?” 玉娇龙尚未答话,忽见刚才在摊前较刀的那位浓须汉子骑着一匹大红马,领着十来骑人从场里冲杀出来。那汉子挥舞着那把闪闪发光的厚背短刀,所向无敌,勇猛绝伦。 不料他刚冲到场口,便被从城里赶来的三十余骑官兵截住,一场恶战便在坝上展开了。 双方在混战中挤成一团,只见马挤马,人碰人,因此都施展不开,只是乱砍一气。一瞬间,便已有几人被砍下马去。雪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拼杀,毫无一点惊惧之意。她见那浓须汉子虽被六七骑官兵前后围攻,却仍奋力冲杀,毫不在意。不一会,又有两人被他砍翻落马,其余的几骑竟被他吓住,只围住他,不敢再冲上前去。浓须汉子勒马横刀,仰天大笑,说道:“玉帅的守边精骑,却原都是一些脓包!” 雪瓶听了一惊,忙问道:“那汉子是什么人?” 玉娇龙咬着唇,没应声。 雪瓶只紧问道:“母亲,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何嘲笑玉帅?” 玉娇龙被她追问不过,只得说了声:“马贼。” 雪瓶竖起眉头,张大了眼睛,又说道:“与他拼杀的那些人当然就是官兵了?” 玉娇龙点了点头。 雪瓶也不再问什么,趁母亲未防,轻轻从她悬佩在腰间的弓袋里取出弯弓,觑准那汉子,暗暗骂了一声:“让你尝尝玉帅官兵的厉害!”随即发出一箭,向那汉子射去,这箭不偏不倚,正中那汉子右臂。那汉子吃了一惊,手里的刀也失落地上,他猛然回过头来,一双忿怒的眼睛正好和玉娇龙那惊惶失措的眼光碰在一起。他膘了瞟雪瓶,心里便一切都明白过来。他只瞪着玉娇龙,忿忿地说道:“你养的好女儿!” 雪瓶见他骂了母亲,眉一竖,又端起了手中的弯弓。玉娇龙迅即伸手将她弯弓往下一按,同时发出一声惨切的哀吟,几乎是带哭地说道:“你……你做错事了!他……他是你的恩人!” 雪瓶惊恐地抬起头来,见母亲脸色惨白,嘴唇也在微微地颤抖,睁着一双失神的眼睛,紧紧注视着前面。等她再回过头来时,只见那汉子已落到那几骑官兵的手里,他们正在捆绑着他。一会儿,便由几十骑官兵簇拥着押往塔城去了。 第四十六回 宝剑酬情祸遗老父 天山隐恨泪结全书 罗小虎随带的十骑马贼,见首领中箭被擒,都奋勇向官兵扑去,准备舍出性命,把他从官兵手里夺救出来。无奈官兵人多势众,十骑马贼在冲突中又被折损数骑,仍是挨近不得。剩下数骑,最后还是在罗小虎的大声喝令下,才被迫逸去。 不久前还是人群熙攘热闹喧嚣的赶集场上,顷刻之间便变得布幔横斜,满地狼藉,凄清中呈现一片劫余景象。 脸色惨白,一直站在那里凝然不动的玉娇龙,好似猛然从梦中惊醒过来一般,忽地回过头来,只对雪瓶说了句:“还不快走!”随即一跃上马,穿过草坝向南路飞驰而去。 雪瓶紧紧地跟在母亲身后,一直奔驰了三十来里,她见母亲不但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甚至连头都不曾回过一次。她知道母亲不只是生气了,而且是伤心了,但究竟是为什么?她还是迷惑不解,心里只感到害怕和委屈。 玉娇龙只顾纵马飞奔,又跑了一程,来到一处僻静的河边,她方才勒马停蹄,翻下鞍来,伏在一株大树上,将额头紧贴着树身,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有双肩在微微地颤动。 雪瓶只在她身后静静地站着,不敢靠近身去。也不知过了多久,直至后面小路上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玉娇龙才蓦然转过身子,一面用手理理鬓发,一面注视着小路上的动静。她这时的面容又己显得十分平静,只有眼睛是红红的,脸上没有留下一点泪痕,雪瓶畏缩地看着母亲,忽然发现母亲嘴唇边留有一丝血迹,她再往下一看,只见靠近树根的泥土,一大片己变得湿润润的,湿润的泥土上还留下一滩鲜红的血迹。雪瓶吓慌了,正想扑到母亲怀里问个究竟,却见母亲用一种严厉的目光制止住她。原来就在这时,已有几个骑马的汉子来到她们的身边。雪瓶抬头看去,见走在前面的那匹马上坐着个瘦瘦的汉子,铁青的面孔上,闪着一双带恨带怒的眼睛;跟在后面的那几骑汉于,原来就是刚才在赶集场上从官兵围攻中突逃出来的那些马贼。走在前面的那骑汉子恨恨地看着她,眼里差点冒出火来,雪瓶正在惊诧,玉娇龙急忙走上前来,用她的身子护住雪瓶,说道:“乌都奈,这不关她事,一切错都在我,一切由我承担。” 乌都奈恨恨地骂道:“你承担个屁!人都落到他们手里了,你还不快去军营领赏,却跑到这里来磨蹭什么!” 玉娇龙只好埋下头,吞着声。 乌都奈在马上啐了一口,又说道:“我早看出来了,你和我们是连不上心的。你也不是一朵花,是一朵毒菌,我大哥早晚会毁在你手里的!” 玉娇龙猛然伸手抚着心窝,还没有来得及转过脸去,便从口里喷出几口鲜红的血。 雪瓶赶忙上前扶住了她,惊惶而悲痛地连声呼唤着母亲。 乌都奈在马上怔了怔,闪在眼里和露在脸上的恨怒之色也渐渐消失。他翻下马鞍,从腰间取下一个小小的葫芦,走到玉娇龙的面前,说道:“我已看见了你对我大哥的一片真心,刚才我说的那些粗恶的话就权当不曾说过,这葫芦里是我大哥自备的金创散,服下它,有药到血止的神奇功效,你可留下服用。” 他将葫芦递给玉娇龙,玉娇龙却不肯用手去接,他只好将葫芦放在地上,又说道:“我还要赶到各地去通知那些弟兄,一定要设法把大哥从官兵手里夺救出来。听说有些弟兄到艾比湖去了,你如见到他们,也请告知他们,要他们作好准备,等我消息,”说完,他才返身上马,带着那几骑弟兄匆匆离去。 雪瓶把母亲扶到河边,选了个洁静的草地让母亲坐下,双手送上葫芦请她服药。玉娇龙轻轻将葫芦推开,黯然地说道:“事已至此,服它何用!” 雪瓶眼里噙着泪,张大着一双乞怜的眼睛,双手捧着葫芦,在玉娇龙面前跪了下来,说道:“母亲,女儿错在哪里,你说明白了,打也好,骂也好,女儿都愿领。这药,母亲是一定要服的。要不,女儿就跪死也不起来。” 玉娇龙看着雪瓶那可怜的神情,心里感到一阵疼痛,忙伸手将她搂在怀里,说道:“你适才这一箭呵,射的虽是马贼,中箭的却是你母亲的心!” 雪瓶不禁哆嗦一下,抬起头来惶憾不解地望着玉娇龙,问道:“母亲与这马贼何关?” 玉娇龙迟疑片刻,说道:“他,他是你的救命恩人。”接着便将六年前在昌吉以北的草原上所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只是隐去了一些她以为不应该让雪瓶知道的事情。 雪瓶这才如梦初醒,悔恨万分,她已完全失去了主意,只伏在母亲怀里伤心地痛哭起来。 玉娇龙仍只呆呆地坐着,让她哭去,河边是静静的,水缓缓向东流去。玉娇龙默默地注视着逝去的河水,感到一切都像逝去的河水一般,既没法把它留住,也无法让它流回。她心里只留下一片空旷,能填进去的只有悔恨和悲痛。 雪瓶哭了许久,突然抬起头来问道:“母亲,我那恩人是谁?” 玉娇龙:“他姓罗,名小虎,人们都称他半天云。” 雪瓶:“半天云一定是个好人了?!” 玉娇龙充满深情地说道:“是的。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汉,是一个孝义双全的大丈夫。” 雪瓶像突然想起个好主意似的,急忙说道:“我去见玉帅,求玉帅把他放了,我想玉帅一定会答应的。” 玉娇龙微微一怔,轻轻摇了摇头,没应声。 雪瓶己从母亲眼里看到她那不以为然的神情,忙又说道:“母亲,你不是曾经对我说过,玉帅也是个受人敬重的好人吗?既然他二人都是好人,玉帅就一定会放他的。” 玉娇龙凄然一笑,说道:“玉帅和罗小虎不是同道人。你还小,许多事情你还不懂得。走,我们得赶回艾比湖去,回去再想打救你恩人的办法。” 玉娇龙慢慢站起身来,正准备向大黑马身旁走去,雪瓶一下拦住她,说道:“母亲,你刚吐过血,还不能赶路,我们找个店,让你静养几天再回去。” 玉娇龙突然振奋起来,说道:“这点血算什么!六年多前,我病得几乎死去,仍怀抱着你在风雪的凉州道上日夜奔驰,那时我都熬过来了,何况今天。走,休要误了大事。” 雪瓶只好跟着母亲翻上马鞍,扬鞭纵马,向回家的路上驰去。 母女二人马不停蹄,日夜兼程进发,不过两日便己回到家里。 玉娇龙刚一下马,便见香姑满怀高兴地向她迎来。香姑还未走近她的身边,便笑着说道:“我这两天眼直跳,正担心会出事,不料却把你跳回来了。” 玉娇龙忙上前拉住香姑的手,瞅了她片刻,说道:“你也来了?”随即又问道:“哈里木呢?他来了没有?” 香姑已从玉娇龙那听去好似平静的话语里,感到有些异样。她又注视了玉娇龙一眼,问道:“你是不是病了?” 玉娇龙只笑了笑,忙又回过头去,叫雪瓶过来见过香姑。雪瓶给香姑见了礼,亲亲热热地叫了声“姑姑”,说道:“母亲在路上吐血了。香姑吃了一惊,说道:”你怎么会吐血呢?“ 玉娇龙并不答话,直至和香姑一同回到房里后,才对香姑说道:“妹妹,罗小虎在满城被擒,已落入官兵手里了!” 香姑如闻迅雷一般,突然被惊呆了,过了片刻才又惊醒过来。一把抓住玉娇龙的手,气急败坏地说道:“天啦!他怎会落到官兵手里的?!” 玉娇龙这才将罗小虎被擒的原委一一告诉了香姑。 玉娇龙埋着头,吃力地叙述着当时的情景,香姑直盯着她一字一句地听着。直等玉娇龙说完后,香姑才冷冷地说道:“许多兄弟都说罗大哥终会坏在你手里,不想果然被他们说中了!” 玉娇龙忽然抬起头来,眼里闪着怒火,直视着香姑,说道:“你也来对我这样说!” 香姑毫不留情地说道:“我倒没有这样说,你却这样做了!” 玉娇龙将嘴唇紧紧咬住,没有再吭声了。 房里是一片可怕的静寂。 雪瓶小心地走进房里来了。她一直走到香姑面前,小声说道:“姑姑,这不关我母亲事,祸是我惹出来的,错全在我。” 香姑白了她一眼,说道:“放箭是你,搭箭是她!你怎不去射官兵,却偏往你罗大伯射去?” 雪瓶羞惭地低下了头,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只斜着眼偷偷向母亲瞟去。 玉娇龙忙走到雪瓶的身旁,将她拉到怀里,几乎是呻吟般地对香姑说道:“我的心也在淌着血,你那舌剑却偏往我心上桶。你和我相处多年,一切你都清楚,难道还不知道我的心?为了他我愿舍出的岂止是自己的性命!” 香姑还是冷冷地说道:“可在你心上最难舍下的也不是罗大哥!” 玉娇龙微微一怔,默然一会,又说道:“事已至此,怨亦无补,悔也无益,还是商量如何救你罗大哥要紧!” 香姑:“哈里本和艾弥尔兄弟都不在,找谁商量去!你有主见,本领又高,你自去设法救他,我只要你还我一个罗大哥。”她说完便气冲冲地跑出去了。 第二天清早,雪瓶起床后,见母亲坐在窗前梳头,神情显得有些疲惫。她靠近母亲身旁,默默地注视着她,忽又看到母亲唇边尚隐隐留有一丝血迹。雪瓶也不出声,忙去将乌都奈留给她那只小葫芦取来,双手捧到母亲面前,说道:“母亲要多加保重,等你将息好身体,就带我重到塔城去,把那个半天云救出来。” 玉娇龙突然不再固执了,忙伸手接过葫芦,说道:“是的,我不能病,我们一定要去把他救出来。”她服下了葫芦里的金创药。 玉娇龙在床上躺了两天,在这两天中,香姑一直不曾来过她的房里。玉娇龙把台奴叫来一问,才知道香姑已搬到草泽里去了。原来自她走后,村里又陆续来了一些马贼,为了避开官兵耳目,他们便在草泽里搭了草棚,全都住到草泽里去了。 又过了几天,玉娇龙仍然听不到一点有关罗小虎的消息。她在房里再也静躺不下去了,便骑着大黑马来到界口,然后又向草泽里走去。草泽里到处都搭盖着一间间低矮的草棚,马贼们三三两两地坐在草棚外愁苦着脸。他们见了玉娇龙,都只冷冷地看她,眼里含着敌意。这不禁使她立即想起了十年前的一个情景:她在树林中的草坪上和罗小虎比武后,当时她所看到的那一双双眼睛,也是这样一些含有敌意的神情。玉娇龙不觉微微哆嗦了一下,心里暗暗嘀咕道:十年了,这些马贼依然恶性难驯!她也不去理睬他们,顾自从容向草泽深处走去。,她来到那片低洼的沼泽地旁,忽见香姑和哈里木站在树下,正和一个身着官兵装束的人谈话,香姑见了玉娇龙,突然把话停住。那身着官兵装束的人也跟着回过头来,脸上立即露出惊恐之色,不禁连连后退数步。玉娇龙也立即认出他来了,不觉惊异地说道:“是你?!马强?” 马强嗫嚅地说道:“是我。” 玉娇龙急冲冲地问道:“你从何处来?来此何事?” 马强:“从伊犁来。到塔城去。” 玉娇龙十分诧异地打量着他,正想问个究竟,香姑忙插话说道:“马强现在是玉大人衙署的旗牌官。他这番去塔城传令,正是为的罗大哥之事。”香姑接着又将马强来到这里的原委讲了出来:玉帅已得塔城急报,知罗小虎已被擒获,塔城军营千总本想将罗小虎立即押解至伊犁交玉帅发落,因恐路上被马贼截劫,特请玉帅派兵前去护押。玉帅认为,押解一个被擒马贼,若兴动许多人马,岂不被人讥议!特遣马强前去塔城传令,要军营只派百骑押送,火速将罗小虎解去伊犁,途中若遭马贼前去截救,即就地将罗斩首不误,马强特间道前来密报大家,以便商量一个打救罗小虎的妥善办法。 玉娇龙听了香姑这番话后,心中吃了一惊。她从父亲这“只派百骑押送”的一着棋中,识破了父亲所用的乃是“诱敌来劫”之计,意在剪除罗小虎,借以推卸先斩后奏的罪责。她只是暗暗惊心叫苦,却仍不露声色地问香姑:“你们可已商量出一个好的办法?” 香姑说道:“我们正在犯难,玉大人这一招真狠,等于己把刀给罗大哥架到颈脖子上了,就等咱们去碰。幸好马强哥来报,不然,罗大哥的性命就毁在咱们手里了。” 玉娇龙暗暗赞赏香姑的细心和聪明,她又把探询的眼光向哈里木望去。 哈里木一直在旁沉思着,这时他才不急不忙地说道:“要救罗大哥,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将咱们的弟兄也扮成官兵,等他们押送着罗大哥时,便向他们迎去,等靠近了他们,就突然下手,给他们来个出其不意,这样,兴许才能救出罗大哥,并保得他安然无恙。” 香姑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用手拍打哈里木的肩膀说道:“你怎不早说!想不到你也能想出这么个好主意!” 哈里木拉住香姑的手,并不理她,只用探询的眼光注视着玉娇龙。 玉娇龙沉吟片刻,说道:“这乃是兵法上常用之计,只恐瞒不过玉大人。” 马强惊异地说道:“玉大人确已虑及到了这一着!他也曾对我说过:”马贼唯一可行之计就是扮着官兵,乘我不防,攻我无备。但我量马贼恃勇不羁,智不及此,何况所需装束一时也措办不及。‘因此,并未下令防戒。这样看来,要不是玉大人过于量大,哈里木兄弟这条妙计也是难行的了。“玉娇龙暗暗惊疑,心想:父亲一向深谋远虑,用兵谨慎,何至如此大量疏忽;他是在网开一面,还是另有神机?玉娇龙一时也揣摩不透,心中充满疑虑。哈里木见玉娇龙迟疑不语,说道:”十余骑官兵衣物还是有的,我们就照此行事。我去挑选十余位剽悍的弟兄扮成官兵,其余弟兄埋伏在精河一带,等塔城官兵押着罗大哥来时,我率领十余骑冒充官兵的弟兄向他靠近,到时我以拔刀为号,大家只拼命护着罗大哥,但求能保住他突出重围,就是大功一件。其余那些官兵,就留给埋伏在附近的弟兄去收拾。“香姑听了连连点头称赞。 玉娇龙仍然是忧心忡忡地说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总宜小心行事!” 香姑心里感到一阵不悦,冲着玉娇龙说道:“小姐,你向来处事精明果断,这事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为何说些不痛不痒的话来!你莫非也变成个不冷不热的温吞水了?” 玉娇龙忽又从香姑嘴里听到呼出“小姐”二字,不觉微微一怔。蓦然间,她感到自己和香姑之间似乎已经相隔了一条沟,一重山,一道河,两颗心似亦再难相连在一起了,她眼前猛又闪起了适才她所看到的那一双双含着敌意的眼睛,她感到自己已经陷入一种众叛亲离的困境,充满心头的是莫名的孤独和深沉的悲哀。玉娇龙默默地走出草泽,回到家里去了。 玉娇龙的日子在感情的折磨中静静地过去。一天,两天,又是几个两天过去了,草泽里没有传来任何消息,玉娇龙只心里还在滴血,眼里早已流干了泪,一大,她正在房里凝神沉思,香姑忽然带着哈里木,艾弥尔,乌都奈和马强等人闯进来了,玉娇龙吃了一惊,忙举目向众人看去,只见大家脸上都显露出焦急的神色。她不觉微微哆嗦了下,问道:“莫非出了什么意外之事?” 香姑说道:“哈里木扑了空,罗大哥被押到昌吉肖准营里去了。” 玉娇龙注视着马强,问道:“是玉大人突然改变了主意?!” 马强:“不是玉大人,是田项将军。” 玉娇龙:“将军衙署属总督衙署辖制,田项怎能擅改玉大人决定?!” 马强:“塔城千总现归田项节制,对于田项的号令,也不得不遵行,所以才发生了中途将罗大哥改押昌吉的事情。”接着,他将事情的原委讲出:原来他到塔城传达了玉大人命将罗小虎解去伊犁的军令,塔城千总正要遵令起解时,田项忽派肖准率领精兵千骑去塔城,却要将罗小虎押去迪化。塔城千总一日间同时接到两处衙门前来押人的军令,左右为难了。肖准原是玉帅旧部,见此情况,亦感为难。他听塔城千总说出了玉帅传下只准“百骑押送”和如有马贼前来截劫,立即“就地斩首”的命令之后,说道:“我料马贼必将来劫,这实同速置罗小虎于死地。万一中途生变,玉帅干系非轻,田项将军正是虑及变生意外,才命我率领千骑前来护押,他说罗小虎是朝廷要犯,务必留下活口,解去京城。我为玉帅计,还是将罗小虎交我解去暂押昌吉,再候玉帅定夺!”塔城千总见他言之有理,便将罗小虎交与肖准去了。 玉娇龙听了马强这番谈话,她对肖准的精明强干深感惊心,同时也从田项对小虎的争夺中,窥知田项心怀叵测,意在算计自己的父亲,她既充满了对罗小虎安危的揪心,也引起了对自己父亲的忧念。 哈里木说道:“罗大哥和肖准是多年死对头,既落入肖准手里,已是凶多吉少的了!” 艾弥尔亦说道:“肖准十分勇敢,又有胆识,实难对付!” 香姑盯着玉娇龙说道:“罗大哥如再被田项押去,不但罗大哥已无生望,而且更有好戏看了。” 玉娇龙不觉一怔,知香姑话中有话,是暗暗冲着她来的。她心里不由搅起一阵烦乱。 马强焦急地说道:“肖准令我一日启程,他将取道乌苏再去昌吉,计程后日抵乌苏。 我曾和他相约,要他在乌苏停留三日,听候玉帅消息,他也是应允了的。因他也知道,一旦回到昌吉,田项必来催他将罗大哥押去迫化,他怕在玉帅面前不好交代。因此,要救罗大哥就只有这几天的时间了,大家得赶快拿定主意才是。“大家面面相觑,都想不出一个妥善的办法。 站在一旁一直未曾说话的乌都奈,一反常态,完全改变了过去那种阴不阴阳不阳的腔调,而用一种十分体贴和诚挚的态度对玉娇龙说道:“嫂子,这番大家来找你商量,全是我的主意。因我早看出来了,为罗大哥的事,你心里比我们谁都更急。罗大哥虽坏在你手里,可这也并不是你的本意。事与愿违,人世上的事情也多是这样的。你放心,我知道咱们罗大哥的心性,他纵死也不会怪怨你的。现在大家既然想不出一个解救罗大哥的万全之策,就只有孤注一掷了。我去把分散在这一带的弟兄找来,大约也有三百来人,大家都到古尔图北的沙漠上去守候着,等肖准来时和他以死相拼,图个侥幸。纵然救不出罗大哥,大家死在一块,也可留个美名儿,亦不枉活了这一生!” 玉娇龙被乌都奈这番话深深地感动了,她眼前变得迷蒙,只听艾弥尔首先附和道:“只有拼命这条路。要是能以命换命,我愿和乌都奈一道去把罗大哥换回来。” 香姑也说道:“当然该由哈里木去冲头阵,我也跟着你们去。” 玉娇龙猛然转过身去,从床上取出一柄剑来,神色肃然地走到马强身边,双手捧着剑,说道:“这柄剑是玉帅心爱之物,他在过去的十年征战中一直佩在身旁。十年前他在乌苏军营中,曾以这柄剑权当令箭,交肖准去奎屯军营调过军马。如再用这剑去肖准处假传玉帅军令,他当不疑。这是眼前能救出你罗大哥的最可行办法了。” 马强接过剑来,激动得几乎跪了下去。玉娇龙脸色泛白,嘴唇微微颤抖着,她紧紧注视着香姑,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问道:“这下你总该明白我心中最难舍的究竟是谁了!” 香姑也不答话,只抢步扑到玉娇龙身边,一把将她搂住,哽咽着说道:“姐姐,我的好姐姐,我错怪你了!” 马强捧着剑又和哈里木,香姑等人匆匆赶回草泽去了。 玉娇龙等大家都走了以后,颓然倒卧在床上,好似病了一般,她已经感到力不能支了。 第二天,玉娇龙在房里收拾着行囊,雪瓶走来看见了,她惊奇地问道:“母亲你又要出门去?” 玉娇龙点点头。 雪瓶见母亲将一些平时使用的器皿和冬天的衣服都往行囊里装,又疑诧地问道:“母亲,你这番要到何处去?” 玉娇龙:“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雪瓶:“几时才能回来?” 玉娇龙:“永远不回来了。” 雪瓶突然感到伤心起来,带哭地说道:“这是我们的家呀!” 玉娇龙从包袱里取出一条裹肚,将它贴着自己的胸口,满怀沧楚地说道:“这里不是母亲和你的家。母亲早已没有家了。你的家在母亲怀里,你是在母亲怀里长大的。” 雪瓶虽未听懂母亲的话语,但却毫不迟疑地立即扑到母亲的怀里去了,她也感到,不管这世界多么广阔,只有在母亲怀里才是最温暖、最安全的地方。她紧紧偎在母亲的怀里,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这才是自己的家! 玉娇龙爱抚她一会儿,说道:“雪瓶,你也去学着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等我最后了却一桩事,我们便可上路了。等你将来长大了,母亲会给你安排一个比这儿更好的家。” 雪瓶张大眼睛望着母亲,心里只感到一阵茫然。 又过了几天,香姑突然来了。她一阵风似地跑进房里,兴冲冲地对玉娇龙说道:“姐姐,马强捧着你的宝剑,已于今天一早动身到乌苏城救罗大哥去了。哈里木还带了二十个弟兄扮着官兵模样随他一道去的。他们马快,明天便可回到草泽。” 玉娇龙没吭声,只呆呆地站立房中,脸色渐渐变得惨白。 香姑惊诧万分,瞅着玉娇龙不安地问道:“你是否担心马强此去会变生意外,怕救不出罗大哥来?” 玉娇龙摇摇头,心事沉重地说道:“这事我已熟虑多时,你罗大哥定可安然脱身,只是我的罪孽就将更深一重了!” 香姑大吃一惊,不解她何故会说出如此严重的话来,正想问个究竟,玉娇龙却突然把话岔开,说道:“香姑,我在这村里住了几年,现已拥有牛羊数百头,良马五十余匹,全由阿伦经管。从今以后,我把它们全留给你们了。这也算我对你和你罗大哥的一点心意。” 香姑惊诧极了,张大了眼睛,望着玉娇龙,过了许久才说出一句话来:“你要走?” 玉娇龙决然地点了点头。 香姑又惊又急,语不成句地说道:“不能,不能!眼看罗大哥就要被弟兄们接到这里来了,你怎的又要走!” 玉娇龙神情哀惨,喃喃地说道:“这是天意!我如不走,我造的罪孽就将万死莫赎了!” 香姑知玉娇龙心意已决,料到决非自己几句话所能挽回的了。她犹豫片刻,只试着央求她道:“姐姐执意要走,我也无法,只求你等罗大哥平安到了这里,你和他见上一面再走,如何?” 玉娇龙哽咽着说:“我等的就是和他再见一面啊!” 香姑茫然无主,惶惶不安地回到草泽里去了。 第二天清晨,草泽里的雾还未散,玉娇龙早已带着雪瓶穿过草泽,驰行在古尔图北的沙漠里了。太阳还未当顶,母女二骑便已来到一座沙丘旁边。那沙丘正是玉娇龙几年前救香姑时在那里守候了望的地方,只是沙丘变得比前愈加高大了。玉娇龙拨马驰上丘顶,在马上眺望片刻,方才跨下马鞍,隐到丘顶坡后,坐地歇息。雪瓶挨坐在母亲身旁,也不多问,只顾玩沙。 太阳已经当顶,把人晒得热辣辣的。玉娇龙不时站起身来,引颈东望,眼里也不禁隐露出忧虑神色。雪瓶忽然仰起头来问道:“母亲,怎的还不见他来?” 玉娇龙不觉一怔:“你是说谁?” 雪瓶:“我那恩人。” 玉娇龙惊诧万分:“你怎知道母亲等的是他?” 雪瓶:“我自己猜出的。” 玉娇龙回过头来,不吭声了。 母女默然片刻,雪瓶忽又问道:“母亲,你等的这人可就是我的父亲?” 玉娇龙不觉一震,猛然回过头子,盯着雪瓶,含怒问道:“你听谁胡说来的?” 雪瓶低下头去,只不吭声。 玉娇龙停了片刻,蹲下身去,抚着雪瓶的头发,肃然说道:“雪瓶,你听母亲说:半天云只是你恩人,决非你父亲!” 玉娇龙话音刚落,一直低着头、侧着脸的雪瓶,突然举手向东一指,说道:“看,那定是我恩人来了。” 玉娇龙忙回头向东望去,果见沙漠远处升起一排黄云,正如她早年在迪化途中的沙漠上看到的一样。那黄云渐渐向这边卷来,越卷越近了,不到片刻,便已隐隐看到奔驰在黄云前面的二十余骑骑影。其中,领先的一骑显得特别矫健雄伟,鬃飘蹄奋,势如天马,把众骑远远抛在后面,直向这边箭一般地飞子。那骑离沙丘虽尚有两里之遥,但玉娇龙从那熟悉的身姿上,一眼就认出马背上那人来了,她不禁低低呼唤了声:“啊,小虎!”随即双手合掌,仰首向天,又轻轻地祝祷一句:“感谢上苍!”她声音里充满着虔诚,眼里立即滚下两行长长的泪水,骑影越来越近,已经能略略辨出眼鼻来了。玉娇龙忙偷偷拭去泪水,通过丘顶注目望去,见罗小虎仍然穿着一件他平时惯爱穿着的白布排扣短褂,仍然是敞露着他那壮实的胸膛,仍然是一张憨厚而英俊的面孔。这一切,玉娇龙已记不清曾有多少次闪在她的眼前,闯入她的梦里,这一切,都还是那样的使她迷醉,使她动心。这一切,虽已过去多年,但在她的记忆中,却还是那么新鲜,好像是昨天才经历过的情景,以致她每从梦中醒来,枕畔都好似还留着那股带着草原。马革和汗水的气味。而今,这一切重又闽现在她眼前,可她的心却不是在微微颤抖,而是在阵阵发疼。 玉娇龙正痴迷神往间,罗小虎已飞驰到了沙丘前面。只见他微微俯着身腰,紧锁双眉,两眼紧紧地凝视着远方,脸上露出焦急的神情。他那奋力奔驰的怒马,本已遥遥领先,把那二十余骑远远地抛在后面,可他还是火急火燎地不断挥鞭,拼命催马向前赶去,要说他是逸逃,后面并无追兵;要说他是冲杀,前面又无敌阵,玉娇龙从他那双凝视前方、满含渴求的眼光里,突然明白过来:他已是心发如箭,急于要赶到草泽!至于他深深系念在心的人,是自己,还是他那班兄弟,就只有罗小虎自己才知道了。 玉娇龙半隐在沙丘顶后,眼睁睁地看着罗小虎从沙丘前面奔驰过去,她希望他回过头来,却又怕他回过头来。只一瞬间,罗小虎便已驰得远远的了,接着,那二十余骑也卷起一阵尘沙,从沙丘前飞驰而过。等他们都已去得远远的了,玉娇龙又牵着大黑马踏上丘顶,依依地向着远去的骑影望去。沙漠上除了留下一串杂乱的蹄印,天空中除了扬起一团尘雾,便什么也看不见了,玉娇龙向西凝望,久久神驰。她身旁的大黑马也昂首向西,猛然发出一声长长的悲嘶,那嘶声像一声沉郁的哀唤,向空旷的四野飘散开去,许久,许久,都没有半点回声。玉娇龙回过头子,抚拍着大黑马的脖子,凄然一笑,说道:“你为何不早嘶!” 一直守候在沙丘顶后的雪瓶也牵着她的黄膘马走到玉娇龙身旁来了。她向西瞟了一眼,又仰起头来望望母亲,说道:“母亲,该上路了。” 玉娇龙点点头,随即一咬唇,翻身跨上了马鞍。母女二人刚策马驰下沙丘,雪瓶忽然勒马问道:“母亲,我们将到何处去?” 玉娇龙:“你的过已经得补了。母亲也有过,该去补补母亲的过了。”说完,带着雪瓶策马向南飞驰而去。 再说马强假玉帅主剑从肖准手中赚走罗小虎之事,玉帅很快就知道了,他心里明白,这事定是娇龙所为,不禁又恼又急,只得暗暗叫苦。玉帅毕竟老谋深算,知道事关重大,惟恐牵连往事,祸将不测。因此,他筹虑再三,有意避开宝剑一事,仅以“马强叛变,纵虏投贼”奏闻朝廷,最后又以“用人失察,有负圣恩”自责,请求朝廷给予惩处。不料田项知道这事后,却乘机倾轧,也忙上表密奏朝廷,说玉帅到西疆后“拥兵自重,纳叛储好,居心叵测”;把罗小虎被赚走之事说成是玉帅“为防败露,纵贼自保”。 玉帅的引咎表和田项的密奏,都由驿站快马飞报朝廷去了。 自从出了罗小虎被赚走之事后,玉帅表面上虽仍日里谈兵自若,夜里展卷从容,暗地里却尽日忡忡惶惶,连月未曾甘味安枕。皇上天威不测,自身安危难料,加上与田项的勾心,对女儿的伤惋,玉帅已变得瘦骨嶙峋,须发萧萧。 不到三月,朝廷遣使送旨来到西疆,摘了玉帅总督印绶,削去兵权,饬令立即起程回京,待罪候处。 玉帅一向治军严明,为人廉正,衙署文武官员对他都极为钦佩。朝廷对玉帅处分旨意刚一传到衙署,大小文武官员都纷纷到玉帅起居厅房,表表他们的同情和叹惋,有为玉帅不平者,也有为他伤感者。不料玉帅早已忖度安排,对朝廷降罪处之泰然,安之若素。他谢过群僚好意,只带着沈班头和两个家丁,简单收拾一下行囊,便萧条上路。 西疆时己入冬,风寒似刀,冰封大地,长云黯雪,一片萧疏。玉帅己脱下官袍,换上一身儒服,头顶风帽,身披一件貂裘大擎,腰束丝带,斜佩一柄宝剑,面容虽然略显几分憔悴,神情举止却仍稳重威严,隐露一种沉雄气概。他骑了一匹乌骓大马,走在前面,沈班头骑着一匹骡子,紧紧跟在玉帅身后。他手里仍然握着他那杆多年从不离手的杖棒。两个家丁各跨一匹宛马,赶着一头驮运行囊的大驴,跟在沈班头后面。玉帅主仆四人,取道石河子向去玉门关的驿道迸发。一路上,玉帅心怀郁郁,只顾催马赶路,很少开口说话。沈班头也是紧锁双眉,神情冷肃,每到一个山谷,或行近一处路口,他总是策骡先去察看一番,然后才肯让玉帅前进。玉帅有次等得不耐,笑他行事过于小心,沈班头却肃然说道:“人心难测,不得不防!”玉帅哑然一笑,说道:“你担心马贼会来劫路行刺?”沈班头摇摇头,说道:“我担心的决非马贼,而是田项!”玉帅沉吟片刻,说道:“田项虽然恨我,但尚不至丧心枉法如此!”沈班头只好默然不语了。 一日薄暮,玉帅主仆四人已行近呼图壁,来到一条结了冰的小河旁边,过了冰河便是一片密密的树林。沈班头拦住玉帅马头,又要先去探看后再让玉帅过去。玉帅见天色已晚,急着赶路,不肯依他,便自策马过了冰河,直向林中行去。沈班头无奈,只得驱骡赶上,紧紧护在玉帅身边。树林里静静悄悄,毫无人迹。玉帅回顾沈班头,笑道:“如何?若依你又不知道要耽误多少时刻!”出了树林,前面出现一个山岗,面前岔开两条道路,玉帅正勒马辨道,忽听林中响起一声唿哨,山岗上也立即出现了一排骑影,一个个跨骑宛马,身着皮衣,手中挥舞着钢刀,驰下山岗,直向玉帅冲子。玉帅忙拔剑出鞘,准备迎战。沈班头回头对玉帅说道:“我去抵挡他们,大人快走!”随即舞起杖棒迎了上去。那些汉子只留下两骑人马和他周旋,其余二十余骑却直向玉帅逼来。玉帅一面挥剑迎战,一面喝问道:“尔等何人?”那些汉子应道:“半天云的弟兄。”说罢,一齐围上前来,一阵猛砍猛杀。玉帅虽然勇武,终因年老乏力,已渐感不支。这时,沈班头已结果了那两骑汉子性命,又舞起杖捧冲杀过来。大家见他来势凶猛,慌忙闪开一路,沈班头趁势冲入敌群,和玉帅并骑迎战。拼杀一阵,玉帅已是人困力乏,竟被两骑夹击冲下马去。一骑举起钢刀正要向玉帅背后砍去,沈班头在马上猛喝一声,随即单脚一跃,飞身离鞍,向玉帅扑过,只见刀光一闪,玉帅依然元恙,沈班头却己扑倒在地。 就在这一瞬间,玉帅亦被几个从马上跳下来的汉子擒住,两名家丁拼死冲来接应,也被砍下马去。 玉帅被凡个粗壮汉子反剪着手,仰天叹道:“不想我征战一生,竟为小撮马贼所算,此乃天亡我也!”说完,将双目一闭,不再吭声,只等一死。 正在这时,忽又从山岗上驰下一骑汉子,来到玉帅面前,下马将玉帅打量一番后,说道:“王大人,久违了!不想你也有今天!” 玉帅觉得这声音好生耳熟,忙又张开眼睛一看,只见前面站着一个肥壮汉子,头戴貂皮护耳帽,身穿貂皮齐膝长袍,满脸花白浓须,鼻端无鼻,只露出一个圆圆的窟窿。 玉帅看了一会儿,这才认出他是格桑。他不由一怔,说道:“田项向我保你未叛朝廷,为何纵部冒名,半途劫我?” 格桑冷冷一笑,说道:“你在西疆作威多年,各部都得听令于你,今天你可落到我手里了。” 玉帅这才知道他实已叛变,不觉心中一横,怒喝道:“你既已叛朝廷,毋庸多说,要杀就杀,我岂惧一死!” 格桑从腰间拔出刀子,发出一阵狂笑,说道:“好样的!我也让你死得明白:这番劫杀你,乃是田项的主意。”说完,他举起了腰刀。 恰在这时,树林里又响起了一声唿哨,格桑不觉将刀停在空中,忙举目向玉帅身后林边望去,只见从林里驰出两骑,前面一骑大黑马上端坐一位女子,身着白色衣裙,口鼻上缠绕一条青纱;后面一匹黄骠马上坐着一位小姑娘,她刚一驰出树林,忽见她回身探腰,将手向树上一扬,随即便有两人从树上坠落下来,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格桑大吃一惊,再向那快驰近的女子望去,他这才认出她原是在古尔图沙漠上救去香姑的那人。 格桑慌了手脚,正想一刀结果了玉帅,不料刀还未落,手腕上也中了一箭,手里的刀已失落地上。他正想上马逃走,那女子已骤然来到他的面前。他身旁的几个汉子挥刀迎去,那女子这才拔剑下马,只嗖嗖几剑,便已刺倒了一个,砍翻一人。其余那些汉子正要杀奔过来,后面那骑小姑娘马亦赶到,只见她坐在马上,手持弯弓,只一扬手,便有一个应弦倒下。不消几眨眼工夫,二十来个汉子便已被她射倒四五人。剩下那些汉子,也顾不得格桑,忙翻上马背没命地向林中逃去。 玉娇龙用剑逼着格桑心窝,恨恨地说道:“你作恶大多了,天理难容!”话音刚落,剑已透进格桑心窝。只见他大瞪着一双恐怖的眼睛倒下去了。 玉娇龙抽出剑,慢慢回过头来,见父亲站在她身后,雪白的须眉正在不停地颤动,眼里闪露出一种似惊似喜、如怨如怒的神情。玉娇龙想抢步上前叫声“父亲”,她刚要迈步,却感脚沉;刚要开口,又觉舌僵,她无所适从,竟不知不觉地跪了下去。 玉帅默默地俯视了玉娇龙一会儿,渐渐地,他脸上又罩上一层凛凛的寒霜。他慢慢举首向天,长叹一声,随即转身走到沈班头身旁,脱下自己身上的貂裘大氅,轻轻给他盖在尸体上,然后,他便头也不回地上马向山岗走去。 雪瓶困惑地走到母亲身边,见母亲跪在雪地上凝然不动,她那张白得像雪一样的脸上,已好像毫无生气。一瞬间,雪瓶几乎惊疑母亲已变成了一尊玉石观音,她赶忙伸手去抚摸着母亲的肩膀,哀声呼唤:“母亲,母亲!你怎么了?母亲!” 玉娇龙突然回过头来,嫣然一笑,说道:“雪瓶,母亲好像突然变小了,变得和你一般大了!” 雪瓶惊诧地望着母亲。玉娇龙忽又敛了笑容,略带忧伤地说道:“我们又该上路了。” 雪瓶:“到何处去呢,母亲?” 玉娇龙抬起头来,用手指着白雪皑皑、云山一色的天山,说道:“上天山,到天山深处去。” 雪地上留下一串蹄痕,天山上出现了两骑人影,一前一后,慢慢地向万籁俱寂的深处移去。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