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捕的游戏》 目录 一、杀人者谢三 二、京城不眠夜 三、沉默的高手 四、六扇门中父子兵 五、大限将至 六、穷寇莫追亦莫纵 七、高手间的暗战 八、婚约 九、惨死 十、凶恶的捕头 十一、噩梦 十二、寻找谢三 十三、欲望之岛 十四、最有派头的老板娘 十五、总捕衙门里的秘密行规 十六、谢三现身京城 十七、拜师 十八、死里逃生 十九、攻心之术 二十、特别的红烧肉 二十一、联手出击 二十二、吃人的人 二十三、谁是谁 二十四、庞小呆的感觉 二十五、似水柔情 二十六、致命的洁癖 二十七、悲凄的婚礼 二十八、佛法无边 二十九、心魔 三十、你能超度了谁? 三十一、毛骨悚然的剑法 三十二、恐惧与惶惑 三十三、密谋 三十四、致命的一击 三十五、最后一张牌 三十六、最媚惑的杀招 一~五 夜深了,街上空无一人,连往日昼伏夜行的野猫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只有雨还在密密麻麻地下着,空气里都是雨的声音。到今天这场雨已下了三天三夜。 跟往常一样,今天出来打更的时候,王东给自己灌了整整一壶五文钱的烧刀子酒。每次只要酒精充满在血液里,他就不会觉得冷,也不会觉得心里空得发慌。 然而这场没完没了的雨,却让烧刀子酒也失去了效果,蓑衣斗笠能把密得像针的雨水挡在身外,却挡不住潮气钻进他的骨头和心里。对这样的日子,他真的有些烦了。 更夫王东在镇子里已经打了十二年更。十二年,四千多个夜晚,一个方圆不过两三里的小镇,把他的一头黑发熬成了灰发。手上的梆子和铜锣,让他慢慢量出了时间的长度和无奈。他觉得自己活得就像每天都要面对的黑夜一样空洞。 最近本地有些不太平,到处都在传说有个凶恶的杀人狂魔已经潜入扬州府地界。所到之处,血光飞溅。 刚听到这消息时,王东还曾心中一凛,晚上出来打更时难免有些惴惴不安。 然而今天晚上王东想通了,比起这一天一天周而复始的日子,遭遇杀人狂魔反倒成了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 王东默默盘算着,如果遇上这个魔头,自己能有些什么样的英勇表现。因为有了这样的想法,他脚步不免轻快起来,在积水的地上溅起了大片大片的水沫。 忽然,远处传来了低沉的呻吟声,像牛吟一般沙哑而悠长。 王东的心脏抽紧了,说不清是紧张还是兴奋。 他一步一步顺着声音的的方向走去,烧刀子酒因为突如其来的刺激,一下子发作出来。他的身子晃得很厉害,路面和房子都像水做的一样,波动不已。 声音是从本镇首富乔员外的房子里传出来的。乔员外是个刚刚告老还乡的京官,因为本地人在他眼里都是些不能打交道的土包子,所以即使在大白天,他都会把那两扇包铁的大宅门紧紧地关起来。”乔门深似海”,本镇的土秀才们都喜欢这样评价乔老爷的大宅子。 然而现在,乔家大院的门却是敞开的。 王东在门口微微迟疑了片刻,然后才跨过那条足有一尺半高的大门坎。 灯笼照亮了黑漆漆的地面。王东看见雨水汇成的水流里渗着一些鲜艳的血迹。 他不由得屏住呼吸,朝着血水漂过来的方向望去,只见大厅的屋檐下歪歪扭扭地躺着几具尸体。呻吟声也比刚才更近了,似乎就在大厅里面。 还没有走进大厅,王东就已开始呕吐。烧刀子酒被吐了个干干净净,连胃里的苦水也差不多快吐完了。现在他情愿像过去十二年那样平庸地活着,也不愿看见眼前的这一幕。 乔家大院里不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王东清清楚楚地看见,老老少少二十多个人倒在了地上,他们的肠子和五脏,都已经被掏空,还被整整齐齐分门别类地码放起来。每个死者的脸都扭曲成了一些奇怪的形状,脸上的青筋和肌肉几乎快要撑破了整张脸皮。 王东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他现在只想着一件事,就是怎样从这里逃开。然而他的腿却一点也不听使唤,不知什么时候,裤裆也已经湿透了。 好不容易,才重新恢复了点力气。王东开始闭着眼睛没头苍蝇似的一阵猛冲,但没跑几步,腿肚子就又开始打颤了。他听到刚才牛吟一样的呻吟声不仅没有远离,而且还越来越近。睁开眼,才发现慌不择路之下,他竟跑进了乔家大院的中堂里面王东抬眼望去。有个浑身是血的人正倚在大厅的柱子上。这个人捕快打扮,手和脚都已被斩落,贴近他的躯干摆放着,让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断了线的木偶。捕快的目光呆滞,像一枚钉子一样钉在了王东的脸上,嘴里木然而断续地吐出了几个字:“谢……三……”雨下得更大了。 几百里外的京城临安也在下雨。 陈六陈老爷子的家里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已入睡,只有陈老爷子的儿子例外。 这个雨夜对陈溪桥来说,注定又会是个不眠之夜。他的眼睛还是无力地睁着,耳朵里全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屋子里此刻宽阔而空旷,好像充溢了诡异的气氛。 虽然已经十七岁,陈溪桥还是不敢独睡,特别是在下雨天。那些阴湿的空气,总会让恐惧从他的毛孔里无穷无尽地生长出来。 陈溪桥本就苍白的脸现在更加苍白,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而粗重,他的手掌下意识地攥成了拳头,里面已满是冰凉的汗液。又坚持了一会,陈溪桥终于下了决心,从床上爬起,推开厢房门,跑了出去。门外是一片有屋檐的走廊,长而曲折,绵延向前。 沿着走廊一阵疾行,陈溪桥跑到了走廊另一头的一间屋子前。陈溪桥站在屋外,拼命地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谁?”“姐姐,是我。”陈溪桥讨好地说。 门打开了。门后是一张美艳动人的脸庞。 陈溪桥的呼吸平缓了下来,好像看到了救星一般开门的女人看上去比陈溪桥大几岁,大概二十多岁的样子,穿着一身淡绿色的睡衣。面若冰霜,对陈溪桥好像爱理不理,但是谁都看得出她的冷淡只是装出来的。 十二岁那年,紫荷就进了陈府。因为陈夫人死得早,所以她的任务就是专门照顾这个比自己小七岁的小少爷。最初的几年里,每天晚上她都和少爷躺在一张床上,哄着他睡觉。现在少爷长大了,老爷就另外给她安排了住处。但是有时候少爷还是会在晚上偷偷地跑到她的房间里来。 白天的时候,少爷天不怕地不怕,但到了晚上,少爷却只是一个胆小怕黑的大男孩。 全世界只有她知道少爷的这一面。所以她常常认为这个大男孩其实只属于她一个人。陈溪桥转身将门关上,然后走到床前,钻进了紫荷的被子。 “怎么,一个人睡又害怕了?”紫荷还是一脸的不屑,冷冷地问,连看都不看陈溪桥一眼。 “雨下得让人心烦。”刚才还一脸苍白的陈溪桥现在的脸色终于红润了一些。 “怕就是怕,有什么好心烦的?”陈溪桥不搭话,被子下面的手却变得很不老实,在紫荷丰腴的身体上抚摸起来。细滑的皮肤,挺立的双峰,纤细的蜂腰,隆起的丰臀,颀长的双腿。因为陈溪桥的抚摸,紫荷浑身上下不由微微颤动了起来。 “别动手动脚,不然我叫老爷了。”虽然身子快要被融化了,但嘴上,紫荷却不肯让步。 “谁都喜欢拿老头子来压我,哪天他翘掉了,看你们这些人怎么巴结我?”陈溪桥一脸坏笑,手动得更厉害了。 这时屋外刮起了风,门窗摇动,发出难听的吱嘎之声。 陈溪桥打了一个寒噤,两只手停下了原来的动作,紧紧地抱住了身边的紫荷。像个受惊的孩子,将头埋在了紫荷的胸前。 紫荷无奈地摇了摇头,任由陈溪桥抱住自己。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陈溪桥柔软的头发,心里充满了甜蜜的感觉。 不知什么时候天已亮了。雨却还在继续下着。 一大早,陈府门口就来了一辆马车。马、马车和马车夫的身上都沾着泥浆。看得出,马车整整赶了一晚的夜路,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的。如果不是事出紧急,没有人会选择在雨夜赶路。 马车一停下,一个师爷打扮的人就从车里走了下来。师爷看上去很疲惫,但是脸上依然保持着优雅的神情,他小心翼翼地撑开了手上拿着的油纸伞,还认认真真地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然后才走上了陈府的台阶,开始敲门。 陈府的门打开了,一个家人探出头来。两人比划着说了一些什么。师爷转身,撑着油纸伞转而向远处的大街走去。 师爷终于来到了一家名叫“茗仙居”的茶馆门口,并没有进去,只是探头向里面张望了片刻,然后走到了茶馆对面的屋檐下,收起雨伞,边躲雨边在等待着什么。 茶馆是一个聊天的好地方,茗仙居像所有的茶馆一样充满了鼎沸的人声,馆子里所有人都在眉飞色舞,惟独一个人没在说话。这是个沉默精瘦的老人,相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像是哪个大户人家里有点地位的老家人。除了桌上的茶点,他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只是低着头,一口一口就着茶水吞咽食物。只有在喝茶和吃点心的间隙,他的目光才会不经意地扫过整个大堂。 然而这不经意的目光却像匕首一样锐利。 只有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捕圣”陈六才总算有了一点总捕衙门第一高手的样子。 “深不过老陈,狠不过小谢。”江湖上的黑白两道都这样评价陈六和谢三。作为捕快行中的两大顶尖高手之一,陈六一向都让人觉得深不可测。 现在,陈六表面上好像只是在专心地喝茶吃点心,但事实上他却是在听人说话。几百尺的大堂里,没有一种声音不曾被陈老爷子收进自己的耳朵里面:靠南窗第三个桌子坐着的是两个金国来的参客,他们正在和丰其堂的张老板在讨价还价;西墙右手第二个桌子上的三个人是芜湖威风镖局的趟子手,为安全地走完了这次镖而弹额相庆;北窗第六个桌子上坐着吏部王侍郎和户部李尚书的幕僚,正在替他们主人为联合弹劾枢密院的项右使进行私底下的接触;中间第二列第三个桌子坐着茗仙居的常客,京城第一大帮青龙会神剑堂的堂主和他的手下,正在谈论着和铁灵帮争地盘的事情;而中间第三列第五个桌子,今天早上已经换了七拨客人,表面他们是当铺的朝奉、江湖上的豪客、青楼的名妓、铁匠铺的学徒,但实际上他们都是陈六的线人,通过和同伴的聊天,他们把陈六需要的情报偷偷地传递了过去。陈六一直都认为,茶馆是一个收集情报的好地方,许多不经意的闲聊中往往包含着许多有用的信息,同时这也是一个和线人接头的好地方。 所以人人都以为陈老爷子天天早上到茗仙居去,是因为他有喝早茶的嗜好,但实际上事情绝非如此简单。每个人的成功都不是毫无理由的。同样,陈六能坐上捕快行的第一把交椅,也是因为他付出了更多的努力。 今天要来的线人们都已经走了,陈六也早就注意到对面屋檐下那个师爷打扮的人,他知道师爷打扮的人正在等自己。 但陈六并不着急,他知道自己值得那个师爷等待。他拿起桌上碟子里的最后一块茶点,放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嚼着,然后慢慢地喝尽了杯中的茶水,才轻轻地放了几个铜钱在桌上,转身离座而去。 师爷打扮的人还在对面屋檐下等着。 陈六从茶馆里出来了,没打伞,慢慢地在雨中走着。 师爷打扮的人连忙紧赶几步,打开油纸伞,替陈六挡雨。 陈六踩着大步慢慢地在前面走,师爷打扮的人打着伞在后面急促地跟。雨滴打在了他未被遮挡的肩上。 陈六沉默不语地走着,没有问师爷的来意,好像已经知道了似的。 师爷打扮的人也沉默不语地跟着,也并不打算告诉陈六自己是谁,好像知道陈六应该知道他是谁似的。 只有雨还在淅淅沥沥地响着。 快到陈府门口的时候,陈六才终于开了口:“你是王知府的幕僚?”“是。”师爷微微侧了侧身。 “铁眼神鹰死了?”“是。谢三另外还杀了十九个捕快。” “你们那儿一定跟这儿一样也在下雨吧?”陈六有些忧郁地看了看眼前的毛毛细雨。 “是。已经下了三天。” “你去告诉王知府,等这场雨停了,我就上扬州去赏菊花。”“好的,我们一定恭候陈总捕头大驾光临。”师爷如释重负,脸上终于露出了微笑。 雨终于停了。藏了好几天的阳光又忽拉拉地从天上掉了下来,把每个角落都照出了一副明媚的姿态。 花园的泥地虽还有些潮湿,但清爽的土味已经从小草和苔藓的缝隙中透了出来,这么好的天,这么好的气息,陈溪桥实在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什么大狂风剑法上。所以他临时改变了陈六安排好的功课,找了把躺椅,舒舒服服地躺下来,一边哼着小调,一边晒起了太阳。 如果能够选择,陈溪桥情愿自己不是陈六的儿子。他不明白为什么在他来人世前,他的人生就已经被安排好了,除了去做一个捕快,便别无选择。 想得烦了,他便闭上眼睛,放松下每个毛孔,让阳光和空气不声不响地钻进自己的身体里面。 这时陈六已经悄悄地走进了花园。 自从答应了王知府要去对付谢三,他就有不详的预感,也许这次一去,再也回不来了。 谁都知道谢三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能让陈六觉得心里没底,那一定就是谢三。 近十年来,江湖上手段最辣心计最深武功最高的凶徒就是所谓的“十二恶神”,为了收集他们的情报,陈六用了整整三年时间,死了很多的线人。按计划,陈六本以为,大概还要再用三年时间,才能把这“十二恶神”一一绳之以法。但是,谢三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仅凭着一个人的力量就全部捉拿了这“十二恶神”。 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陈六就一下子觉得自己老了。所以他打定主意,要向刑部告老,将总捕之位让给谢三。 但在那之后,谢三却忽然疯了。把亲手抓来的“十二恶神”全部从天牢里放了出去,自己也成了比“十二恶神”更加凶恶的杀人狂魔。 谢三虽然疯了,却变得比他不疯的时候更加深不可测。在“十二恶神”身上,陈六还能找到他们的破绽和线索,但是陈六却找不到谢三的破绽。谢三在做下这些案子的时候,既没有动机,也没有一贯的思路。或者说,他的动机和思路就是去做别人永远也破不了的案子,去成为别人永远也抓不到的罪犯。 谢三未疯之前,他曾经这样告诉过陈六,捕快行当对他而言就像是一门高深的艺术。 陈六知道,现在谢三一定把杀人也当成了一门高深的艺术。所以他才能无所不用其极,而毫无牵挂。 但陈六却有太多牵挂。现在,他在世界上最大的牵挂就是儿子。直到四十岁那年,二十八岁的陈夫人才为他生下了这个儿子。十二年前,陈夫人为了帮他,遭了四川唐门的叛徒纤手毒观音的暗算。夫人惨死后,陈六就没有再娶过。儿子他在世上惟一的亲人。 也许是平时太娇惯他了,这个被宠坏的孩子虽然已经十七岁,却并不明白世上还有责任二字。 果然,就像他预料的那样,儿子又在偷懒了。 默默地站在躺椅后面,陈六没有做声,只是目光忧郁地望着儿子。 如果能够选择,陈六也愿意儿子一直就是这副永远长不大的样子。 但是,这既是他惟一的儿子,也是名捕陈家硕果仅存的传人。这个传奇的名捕世家传到陈六手里已经整整第九代了,每一代家族里都会出几个在江湖上声名显赫功绩累累的名捕。当年,为了褒扬他们,真宗皇帝特赐陈家一块“名捕世家”的金匾,还颁了一份三品官的世袭俸禄。但为了这份荣誉,陈家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九代名捕,一门鳏寡”,这是江湖上人对名捕陈家的评价。陈家成名一百五十年,但是陈家的子弟却死了三百个。到陈六这一代,他本来还有五个兄弟,但是这五个兄弟未及壮年,便在缉凶的过程中,惨死在敌人手下。 五十年前,江湖上最有名的少年英雄本是陈六的大哥陈空水,早在十六岁那年,他便以一招”狂风未到叶先落”,将有天下第一快剑之称的采花大盗岳奉先诛于剑下。十七岁那年,他又以一招”秋风秋雨愁煞人”破了黑道第一大帮恶人会的”十三太保”阵,一举歼灭了恶人会的总舵。以至于连一向眼高于顶的剑神曾不悔都不得不承认,当世用剑的高手已无人能出陈空水之右。然而天妒英才,陈空水和他的剑成为江湖黑道同仇敌忾的公敌,以至于素来不和的黑道二十大帮会为了陈空水而结盟,出资三十万两黄金,找到了天竺国第一巧手摩羯罗,制成了旷古绝今的暗器之王孔雀翎,还动用了十六名绝世高手,才在冥界门的迷茫海里暗算了陈空水。那一年,陈空水死的时候只有二十岁。 陈空水的死让名捕陈家从此折了一根顶梁柱,江湖上人人都以为,陈家要报此仇,至少要再等十年。五年前,陈空水的父亲陈老捕头在名动天下的”灭魔”之役中,把江湖上最扎手的天地双魔诛于铁掌之下,但是陈老捕头自己也为此付出了代价,脊椎尽断,武功全失,所以陈空水才会未及弱冠,便开始替陈家在江湖上继续撑起门面。 但是,陈空水死后,陈家就真的是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弱的弱了。报仇只能指望十二岁的老三和十一岁的老四长大后再说了。 本来,报仇的重任是应该落在十七岁的老二陈空风肩上的,但是陈空风却偏偏是一个整天拖鼻涕流口水的傻子。三岁那年一场风寒,让陈空风烧坏脑子,从此变成了一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白痴。 “十年之内,江湖名人榜绝不会再有陈家的人了,名捕陈家家道中落已成定局。”武林三大史家之一、号称江湖上消息第一灵通的万神通这样评价陈空水之死对陈家的打击。 但是仅仅用了三年时间,陈家就又出了一个名动江湖的名捕。不仅出了名捕,而且还把黑道二十大帮派组成的黑道盟也给瓦解了。 足智多谋陈空风,多年以后,人们都喜欢这样评价那个人人以为是白痴的陈空风。因为他几乎没有动用一兵一卒,便让黑道二十大帮会因为借二连三的内讧而元气大伤,至少二十年内不能再形成自己的势力。 当然,这个陈空风不是陈府里那个天天拖着鼻涕的陈空风。真正的陈空风早就被送出了陈府,在一个秘密基地接受训练,然后作为卧底,被派到了控制江南地区黑道生意的金钱帮里。 金钱帮的帮主钱浅践号称天下第一聪明人,为人多疑,心机深沉,各级衙门曾向他身边派出过十八批卧底,但最后都被他识破了。二十家黑帮结盟,出资采购孔雀翎,就是他的杰作。 但这样一个聪明人却折在了另一个聪明人的手里。他不仅没有看出陈空风是衙门派来的卧底,而且还把陈空风收为了义子,准备在百年之后把金钱帮帮主之位传给他。 因为过于信任陈空风,聪明人钱浅践在短短一年时间里,连出十大恶招,不仅把自己一手组合起来的黑道盟给解散了,还引起了一场空前惨烈的黑帮大战。 直到受了重伤的钱浅践被陈空风一剑刺死的时候,他都不相信这个自己信任有加的小伙子竟是名捕陈家的老二。 多情自古空余恨,聪明人陈空风虽然能够智破黑道盟,但还是躲不过一个情字。 钱浅践死后,他的女儿、江湖第一美人也是陈空风一生最爱的女人钱阑珊,纠集了一批死于黑帮大战的江湖人物的子弟,结成了灭风仇党,向陈空风寻仇。 爱如潮水,仇深似海。陈空风和钱阑珊在情仇之间苦苦争斗五年,终于厌倦了。最后两人相约在华山之巅见面,一夜缠绵之后,相拥跳下了舍身崖。当人们找到他们时,已经无法再将他们分开。 陈空风的死,对名捕陈家来说是又一个沉重的打击。不过幸亏陈家的老三陈空愁和老四陈空恨,也已经长大了,并且在江湖上闯出了自己的名头。所以,名捕陈家依然是江湖最有影响力的世家之一。 “离愁别恨,一笔勾销。”陈空愁的离愁笔和陈空恨的别恨钩只用了三年时间,便让武林的另一位史家女太史周罗衣将之加入了武林十大兵器谱之列。 一时间,只要离愁笔和别恨钩所到之处,再凶恶的罪犯都会逃得无影无踪。 也许是成功来得太容易了,让这两个骄傲的少年人开始大意起来,结果没在惊涛骇浪里出事,却在阴沟里翻了船。 在水泊梁山十里坡的一家小酒馆里,兄弟俩被一个不懂武功的小毛贼用一味最简单的蒙汗药麻翻在地,冤死在一把一点也不锋利的朴刀之下。 噩耗传来时,躺在床上的陈老捕头当场呕血三升,气闭而亡。 但是,陈家的噩运并没有就此到头。江湖黑道为了防止陈家东山再起,不惜买凶作案,将只有十一岁的陈空云击杀在集市上。 陈家的男丁只剩下了一个文弱书生陈空烟。 因为自幼体弱多病,再加上陈空烟对诗文一道有特别的兴趣。所以当年陈老捕头决定给陈家老五破一次例,让他去习文。 事实证明,陈老捕头的决定是正确的。十四那年,陈空烟就在全省的乡试中,中了解元。所有见过陈空烟诗文的大儒们,都一致认定他是个状元之才。 但是就在陈空烟准备参加会试前三天,六弟陈空云的尸体被人带了回来。在尸体面前,陈老捕头的夫人赵老太君带着一门寡妇跪在了陈空烟的面前。 就在那一刻,陈空烟忽然明白自己已不可能去成为当朝的恩科状元,而只能像他的父兄们一样做一个捕快。 陈空烟在十七岁那年开始弃文从武。他特意给自己改了一个名字,叫陈六。因为他想不断地告诉自己,他不是为自己一个人活着的,他是同时为六个人而活,名捕陈家的一门荣辱从此都要他一人承担了。有的人生来就要为别人而活着。 所以,现在,儿子的命运既不是儿子自己能决定的,也不是他这个做父亲的能决定的。 但是,直到现在,儿子还不能意识到这一点。所以陈六很担心,家族的几世英名会葬送在他手里。 陈溪桥并未察觉父亲已经站在他的身后。晒了半个时辰太阳,此刻他原来心中的烦恼早已不知了去向,嘴里的小调哼得越发悠然自得。他甚至开始让眼睛微微张开,迎着热辣辣的阳光而去,让眼前的世界看上去就像个金光闪闪的世界。 然而这金光闪闪的世界不知为何,总有个阴影飘移不定,陈溪桥的心突然沉了下去,脸上的悠然自得一下子僵住了。 “爹……您来了?”陈溪桥试探着问了一句,希望能听到一个意料之外的声音。 然而意外没有发生,他听到的正是陈六一贯不温不火的声音:”有一会儿了。”陈溪桥低着头,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一会,突然有些丧气,知道自己使再多的小心眼,也终究瞒不过这个精明的老爷子,所以索性破罐子破摔,把本来微微抬起的屁股又实实地落在了躺椅上。”再躺一会儿,我就去练剑。”陈溪桥赌气地说。 “这几天我要出门去了。”陈六没有发火,只淡淡地说。 陈溪桥一愣,不知道老爷子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这么冷静。但脸上,他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大大咧咧地应着:”哦,那您老小心了。”“你有没有想过将来?”“我有的选择吗?不是您早就给我安排好了吗?”陈溪桥讥诮地说,希望把陈六激怒了。 陈六却忧心忡忡地摇了摇头:”唉。”叹了口气后,他便向花园外面走去,好像已不愿再理会陈溪桥。 陈溪桥开始更加大声地哼起小调,一边哼,一边还不断瞟着陈六。 陈六没有任何反应,标枪一样挺拔的背影不知何时竟有些落寞之极的委顿。 等陈六出了花园,陈溪桥猛地从躺椅上跳了起来。他走到院子门口,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陈六的背影,不明白老爷子今天为何如此怪异,一丝不安慢慢地占据了他的心头。 已是黄昏。微凉的秋风从敞开的大门吹进了陈府的前厅。 风吹在大管家张横舟的背脊上,让他下意识地将身子佝偻了一下。此刻,他正站在一把凳子上,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悬挂在正前方的那块御赐金匾。 作为陈府的大管家,张横舟的手下管着几十个家人,府里已不需要他事必躬亲。但是四十年来,只要有时间,他每天还是会准时来到前厅,亲手为这块御赐金匾擦拭灰尘。这块被他擦了四十多年的金匾,现在看上去已经比丝绸还要光滑,从西窗晒进的阳光薄薄地滑过匾面,把柔和的阳光全部反射在张横舟的身上,晒出了他的老态。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张横舟都已经是个真正的老人,即使做最简单的一个动作都好像要用上全身的气力,此刻他拿着抹布的左手甚至还微微有些颤抖。而仅仅在二十年以前,这只左手还排在江湖上最快的三只金左手之列。慕容金王张司马,本就是名捕陈家门下最著名的五虎将,陈六的功绩中至少有三成应该记在这五个人的名下。如今陈门五虎将,慕容金王司马都已经撒手西归,张横舟已是硕果仅存的一个。所以他成了陈六心腹中的心腹,原来五个人做的事情,现在都需要他一个人来安排。 自从听说陈六这次要去对付谢三,张横舟就早早地为出行作了安排,他为陈六挑选了五十个最精干的助手,准备了一百匹快马,各种用在不同场合的机关、暗器等特殊用品,还有这次行动所需要的一切资料。在跟随陈六四十年后,他和陈六之间的默契早就达到了天衣无缝的境地。 张横舟也为自己准备了行装。他的左手已经不是江湖上最快的左手,但是他的经验却是那些身手敏捷的年轻人所不具备的,所以每次陈六外出办案还是会带上他。 虽然傍晚就要出发,张横舟还是准时来到了前庭,为御赐金匾擦拭灰尘。他知道这很可能是他最后一次为陈家擦拭这块金匾。所以擦拭时他尤其小心,好像他不是在擦拭灰尘,而是在抚摸情人的胴体。 忽然,吹在他背脊上的秋风变弱了。张横舟知道,这不是因为外面的风小了,而是有一种比秋风更强大的力量已经来到了前厅。风从虎,云从龙,真正的高手身上都会有一些特别的气息,让人即使没有看见他,都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陈六就是这样的高手。虽然经过几十年的磨炼,陈六已经学会藏起自己身上的每一丝锐气,但是在另一个绝顶高手面前,高手还是高手,怎么藏也藏不住。 “六哥,是不是该出发了?擦完金匾,我就跟你走。”张横舟没有停下,还是一丝不苟地继续手上的动作。 陈六也没有动,脸上带着微笑,很欣赏地看着张横舟的擦拭动作,好像不是在看一个老人迟缓笨拙的老态,而是看一个高手在显露最深不可测的武功。 也许,这个世界上,真的只有陈六才能了解,张横舟这个简单的擦拭动作所蕴藏的无穷奥妙。张横舟手上的抹布擦到的只是匾上附着的灰尘,却没有丝毫触到这块金匾,这才是这个动作最难的地方。所以这块匾虽然被张横舟擦了四十年,却一点不见褪色和磨损。 张横舟的左手虽然已不是江湖上最快的左手,而且有时还会微微发颤,但是这无疑已是一只最有控制力的左手。 三十岁以前,陈六一直认为武功的最高境界是一个快字,所以他每天都要练一千次一个简单的拔剑出剑动作,因为他以为如果能把这一招练到最快,便可以胜过天底下的千招万式。 但是,三十岁那年,内宗大师李老子却用无招胜有招的“一气化三清”内力,让陈六的快剑刺在一片深不见底的大海里。再快的剑都会有自己的终点,如果一把快剑找不到终点,快剑也会没有用武之地。所以从那以后,陈六悟到武功中比快更高的境界是“深”。自此,陈六决定每天至少用四个时辰来打坐练气。 五十岁以后,陈六的想法又变了。他觉得武功最高境界不是快也不是深,而是控制。再快的剑再深的内功如果失去了控制,那么它在成为杀敌利器的同时,也会成为伤害自己的利器。所有的事物都有两面,最高的武功就是知道何时该拿剑,何时又该弃剑,该出十分的力时便出足十分,该只用一分力时就决不要多出半分。这是武功、智慧和经验的完美组合。 现在,张横舟擦金匾的动作就是这样一种完美的组合。所以,陈六认为张横舟的左手已经要比二十年前更强了。 “呵呵,六哥,让你等了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张横舟终于擦完了金匾,佝偻着背从凳子上爬了下来。 “没关系。”陈六对这个亲如兄弟的朋友温和地点了点头。在那些刀头舔血的日子里,所有最亲密的朋友都已经离他而去。他身边可以性命相托的朋友只剩下张横舟一个人了。 “马车已经备好,正在门外等着,我们现在就走吗?”张横舟问。 “这次你不用跟我去了。”陈六目光闪动,一字一句地说。 虽然有些意外,但是张横舟没有马上追问。他知道,陈六一定会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你觉得,如果我不带上你,独自去对付谢三,我的胜算大概有几成?”陈六也没有马上解释,而是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张横舟沉吟片刻,低下头不敢直面陈六:“如果是十年前,你大概有五成的把握。但是,现在你的胜算大概不会超过四成。”“很好,你是个很公平的人。”陈六点头,表示同意。 “因为六哥曾经告诫过我们,要想在捕快行里有所作为,最重要的就是既要公平地对自己,也要公平地对敌人,公平是我们捕快行的第一要义。”“那么,你觉得如果这次你跟着我去。我们的胜算大概有多少?”“嗯……”张横舟想了想,然后横下心答,“还是只有四成。”“所以,我想让你留下来。”“不,”张横舟坚决地摇了摇头,“六哥,可能我帮不上你,但是我也知道以后跟你一起办案子的机会越来越少,咱们是好兄弟,如果不能一起生,那么就一起死。”“好兄弟,果然是好兄弟。”陈六感激地拍了拍张横舟的肩,“但是,我还是有些事情放不下,只有你能托付。”“你是说溪桥?”“哼哼,”陈六苦笑,“这孩子总是长不大,我很担心,我会没脸去见列祖列宗。”“现在他还年轻,将来他一定会明白的。”“但愿。”陈六沉重的目光在那块“名捕世家”的金匾停顿了片刻,”所以,以后还要你多费心。”“是,我明白。”张横舟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不过,如果有你这个父亲在,溪桥一定会成长得更快一点。所以,无论如何你一定要设法活着回来。”“谢谢。”陈六淡淡地一笑,“虽然你说我有四成胜算,但实际上我可能连一成胜算都没有。三天前,大运道人给我寄来了一封命书。”“什么?!”张横舟一惊,出了一身冷汗。 命书一出,大限将至。三十年来,武林三大史家居首的大运道人曾给两千三百三十三个成名人物批过命书,结果接到命书不出三个月,其中两千三百三十个都像命书所批的那样撒手西归。所以,大运道人被誉为江湖上能窥破天机的第一神算。 “不错,我的大限就在眼前了。”陈六的语气很平静,好像是在说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也许……这次大运道人算错了。毕竟这三十年中,他也失算过三次。”“但是,他更算准了两千三百三十次。”“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十二年前他已经给你批过一次命书了。但是,你直到现在还活得很好。”“不错,我是很幸运,大运道人三次失算,有一次就在我身上。”陈六微微停顿了片刻,语调竟变得有些伤感,”但其实大运道人并没有算错,那次如果不是最后关头我夫人挡在我面前,没有人能挡住纤手毒观音的千擒千纵千毒砂。我这多活的十二年,其实是夫人用自己的命换回来的。所以,直到今天我还情愿大运道人那次没有失算。”“六哥……”张横舟恨恨地低下了头,眉宇间一片悲愤。 “唉,夫人又是何苦,她的牺牲只不过是多给我换了十二年的生命。”“六哥,不管最后结果如何,你总不能现在就认输啊!”“我说的不是和谢三的对决。”陈六温厚地摆了摆手,“其实,十二年前,夫人替我挡掉的毒砂只有九百九十九颗,最后还是有一颗毒砂打在了我的肩上。十二年来,我只是用内力暂时逼住了毒气。这两天,毒发时间已经越来越长,我可能已经控制不住它了。所以不用大运道人给我批命书,我也知道我已经活不过三个月了。”“为什么……为什么这十二年来,你不告诉我这件事?”张横舟哽咽了,热泪正在眼眶里转动。 传说中,纤手毒观音的千擒千纵千毒砂只要中了三颗以上,就会当场毙命。但是,千擒千纵千毒砂最可怕的地方是只中一颗毒砂。三颗毒砂是死,一颗毒砂也是死,只不过中了一颗毒砂的人会死得很慢,而且每天至少毒发三次,每次都会让人痛不欲生。江湖上无数响当当的硬汉曾被纤手毒观音的这一招,逼得说出了他们本不该说出的秘密,目的只为求一速死。千擒千纵千毒砂的名称既是指每一组毒砂都有一千颗,也是指这毒砂的毒性就像一条绞索,一紧一松一擒一纵,一次比一次更紧,来来回回一共有一千次。吃二茬苦,遭二茬罪,本就是世上最让人毛骨悚然的事,何况同样的苦要反复一千次。当年江湖上有第一硬骨头之称的秦谋,甚至因为中了一粒毒砂,追着纤手毒观音在地上哭号着爬了三天三夜,一世英名就此毁于一旦。事后,纤手毒观音轻轻松松地解释了自己的动机:“我只是想看看究竟是秦谋的骨头硬,还是我的毒砂毒。”但是,十二年来,中了奇毒的陈六却没有显露出一点蛛丝马迹。 “所以,你应该知道,死对我来说也许反而是解脱。”“六哥,你不要再说了。”张横舟紧紧地握住了陈六的手,不让他再说下去,“我一定会竭尽全力,让少爷早成大器。”“好,这样我就放心了。”陈六点了点头,“我也该出发了。” 六~十 扬州城已经就在前面。 烟花十里扬州路。这里是天下闻名的销金窟,也是人人向往的温柔乡。但是,陈六却没有带着手下进城。 在离城五里开外的树林里,陈六让队伍停了下来。 虽经一夜颠簸,但捕快们的脸上还是毫无倦意,个个目光炯炯,腰杆笔直,正襟危坐在马上,跟他们出发时并无二致。 他们不说话,也不下马,像雕塑一样停留在原地,只等着马车里的人向他们发出新的指令。 年轻真好。夜晚,陈六已经在马车里打过一个盹了,但他还是觉得疲倦。所以,他有些羡慕马车外的年轻人,羡慕他们身上永远都有用不完的精力。 “你们可以按计划行动了。”陈六拉开马车上的窗帘,慢条斯理地吩咐。 一阵细碎而有序的马蹄声,五十个捕快分成了五组,各自向不同的方向疾驰而去。 只一眨眼的功夫,树林的空地上就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陈六的马车在那里孤零零地停着。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的样子,一顶青衣小轿来到树林里面。 一个师爷打扮的人从轿中走了出来。正是上次来京城通知陈六的那个年轻师爷。 师爷走到马车边上躬了躬身,轻声招呼:“陈总捕头……”正在闭目养神的陈六打开车门,向师爷招了招手:“上来说话。”“是。”师爷再次躬身致意,然后上了马车。 师爷在陈六对面坐了下来。陈六闭着眼睛向他点了点头。 “总捕头,王知府已经在府上给您备了薄酒,还腾了一间院子,就等着您过去了。”陈六还是闭着眼睛,摇了摇手:“等办完事再说吧。”师爷打扮的人恭首:“是,那您还有什么要吩咐的?”“你跟王知府说,我的手下已经发现了谢三的行踪,正在追他。让王知府通知各县捕快,准备快马,在路口等候。”说着,陈六把一个锦囊递到了师爷的手里,”这里是具体的安排。”师爷恭敬地接过了锦囊:“是。我们一定照办。如果没有其他吩咐,我就暂时告退了。”“对了,”陈六忽然睁开眼睛,停顿了一下,“请你转告王知府,他的儿子很好。”“难道……”师爷的头垂得更低了,“总捕头已经猜出我是谁了。”“有人曾经跟我说,王知府手下最好的智囊,其实是他的儿子。虽然不过二十出头,但已是扬州府最好的办案高手了。以前,我觉得可能是别人言过其词,现在我却真的相信了。当今世上,像你这样沉得住气的年轻人已经越来越少。”“总捕头切莫见怪,因为一直仰慕您老人家,所以我才借着师爷身份来见你,以便有机会向您当面请教。”“其实,像你这样的官宦子弟,应该去走仕途的,何苦想着要入捕快行当呢?”“总捕头,您连这事情都知道?”王船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不瞒您说,我乳母本是捕快之妻,所以小时候我是听着你的故事长大的,成为一个像你这样的名捕,快意江湖,本就是我的志向。总捕头不要见笑。”“既然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也没什么好说的,”陈六微微地点了点头,“如果办完这次案子,我还活着的话,你到京城来找我,也许我能给你安排点事情做。”“多谢总捕头。”王船行向陈六深深地作了个揖。 噼啪!噼啪! 鞭子像暴风骤雨一样击打着马儿绷紧的屁股,马儿疲惫得连嘶鸣的力气都已经没有,白色的鬃毛被汗水浸透,湿漉漉地耷拉在不断痉挛的身体上,马腿也在不断地打战,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倒下来。 这本是一匹膘肥体壮的良驹,不用鞭打,便能知晓主人的心意。 然而它的主人好像已经全然忘了这些,一点也没有顾惜它的意思。 狠不过小谢。这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劲只有谢三才有。 但是,谢三自己也很狼狈。 他本是一个很注重仪表的人,平日里,衣服上不要说有一点污迹,哪怕是只起了一条皱纹,他就会忍受不了。 然而现在,他的衣服不仅有很多皱纹和污迹,而且衣服的下摆还撕开了一个很长的口子。一向保养得很好的脸上也是胡子拉茬,盘在头顶的发髻至少有一半披散到了肩上。此刻,谁见了他,都不会相信他是那个优雅、傲慢、有洁癖的谢三。 任何一个人在被人追杀了三天三夜之后,都不会比谢三表现得更好。 谢三没有想到这次的追兵会像附骨之蛆一样难缠。三天前他正抱着千金买醉楼的名妓花小小陶醉在温柔乡里,这群奇怪的捕快就忽然出现了。 跟以前那些追捕过他的捕快比,这些捕快好像是刚刚入行的新手,显得莽撞而笨拙,还没有摸清他在哪里,就咋咋呼呼地让三里地外的人都知道他们要来抓谢三了。 所以,谢三对他们失去了戒备之心。走的时候,还把花小小也掳到了马上,一边跑着,一边还抱着花小小在马上喝花酒说情话。他决定在好好逗弄他们一番后,再把他们一起解决。 但是,一天一夜后,当他玩腻了这个游戏,准备把这些愚蠢的家伙全部解决时,才突然发现,追捕他的人已经换了一组。 他没有把追捕者玩得精疲力竭,却把自己玩得精疲力竭。 而这些所谓的新手也并不像他想象得那样笨,虽然他们一直在后面追他,但是始终和他保持着五百步的距离。 他跑得快,他们也跑得快。他跑得慢,他们也跑得慢。他决定逼近他们的时候,他们反而向后退却。他决定停下来休息时,他们就开始用弩具机关向他射击。 谢三终于看出来,他们的目的并不是想要追捕他,只是为了拖垮他。 大漠里的狼在追踪比自己更强的猎物时,从不会马上扑上来攻击,只会远远地跟着,不即不离不眠不休,直到猎物完全崩溃,才扑上来将它吞噬干净。在谢三的眼里,现在身后的这群捕快就像这样一群大漠里的饿狼。 但是,谢三觉得真正可怕的不是这群饿狼,而是狼群背后指挥行动的狼王。从空气里那股让人窒息的气息里,他差不多已经摸到了狼王的身影。 深不过老陈。普天之下,大概只有陈六才能布出这样一个天衣无缝的局,把他谢三逼到走投无路的绝境上。 陈家六条龙,陈六是其中的老五,在江湖上,陈六四个兄长的名声远比他大。但是谢三却认为,如果陈六的四个兄长加在一起,和陈六来一次对决,输掉的一定是他的四个兄长。陈六的四个兄长虽然名声大,但是他们在江湖最多只领了三、四年风骚,便相继一命呜呼。惟有陈六,出道以来竟然四十年屹立于江湖而不倒。其间遇到的对手不仅更多,也更强更狠更狡诈,但是都被陈六轻轻松松地搞定了。 谢三曾经跟陈六一起办过几次案子,亲眼见识了他的武功。谢三觉得陈六的武功虽然看似简单,却是世界上效率最高的武功。他真正的杀着只有一剑,朴素到了没有一点变化,但是普天之下却很少有人能逃得过这朴素的一剑。而比他的剑法更为可怕的是他的内功,据说他曾得到过内宗大师李老子的真传,不用动一根手指,就能在无形中取高手的性命。很难相信,陈六这一身武功是从十七岁那年才开始练起的。 而陈六最让谢三佩服的地方不是他的武功,而是他运筹帷幄的大将气度。在陈六接掌总捕衙门以前,六扇门里虽然也会出一些传奇人物,但是整个捕快组织的效率却很低。十个人出手,常常只能发挥出五个人的力量。但是经过陈六的组合和调教后,现在总捕衙门十个捕快在一起却能发挥出一百个人的力量来。只要有三个武功二流的捕快,就足以打败一个一等一的高手。 同时,对江湖上的帮会,陈六也改变了以前只要是帮会就一律剿灭的成规,而开始采取招安策略,为江湖帮会定下规则,只要他们在规则之内行事,便可以自由发展。困扰江湖多年的帮会之乱,也因此平息下来。 三十年来,因为总捕衙门有陈六坐镇,虽然江湖上依旧是非不断,但很少再有殃及平民百姓的事情发生。 所以,当年在总部衙门时,一向眼高于顶的谢三虽然谁的账都不卖,但惟独对这个干干瘦瘦的小老头子尊敬有加。 谢三一直认为如果普天之下还有人配做自己的对手,那么一定就是陈六。 名驹绝影白光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两条前腿一软,趴在了地上,嘴里大口大口地吐着白沫。 那群奇怪的捕快也停了下来,虽然大呼小叫,却一点没有要追过来的意思。 “你们想抓我的话?现在可以动手了。”谢三目光闪动,沉声说。 “谁说我们想抓你?”身后的那群捕快双手叉胸,两眼望天,好像连看也不愿意看谢三一眼。 “那你们干吗跟着我?”“我们就是喜欢跟着你。”谢三叹了口气,身子却已在倏忽之间腾空而起,只一霎那就已经逼近了两百多步。 捕快们也早有准备,一低头,身后背着的连弩机关已经发动,密如蝗虫的利箭铺天盖地地向谢三射来。 谢三并没有止住向前飞纵的身形,身上的长袍像蝉蜕一样脱落成一张白色的幕布,随着谢三双手舞动,长袍像一个漩涡在空中激转起来,将箭都吸了进来。 箭越来越多,白衣像个帐篷一样膨胀着,终于胀出了它的极限,一下子爆裂了。无奈,谢三只得向后退却,身形竟飞得比箭还要快。 捕快停止射箭,继续追赶谢三。然而再快的骏马也快不过谢三的轻功,等到谢三跑累了的时候,他的身后连一个捕快的影子也没有了。 谢三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里却感到满意极了。陈六的布置虽然精妙,但还是低估了他的潜能。现在,谢三已经开始想着要到下一个集镇好好地大吃大喝一顿,然后找一个美娇娘,抱着美美地睡上一觉,接着好好地杀几个人,好好地做几件惊天动地的大案子。 但是,等到谢三再次抬起头来,他才发现前方不知什么时候又多出了一群捕快。密密麻麻的利箭像一片乌云一样扑向他的头顶。 谢三的嘴巴开始发苦,连胃里的胆汁都已经翻了起来。 深秋的风凉得彻骨,为山谷凭添了一分肃杀之气。树叶正在大片大片从树上凋落,乌鸦也已经回到这里,在空中盘旋,发出凄楚的嘶鸣。 经过一个星期的逃亡,谢三终于借着深山老林的掩护,把追兵甩掉了。 现在他已彻底精疲力竭,随时都可能像滩烂泥一样倒在地上。 谢三不明白,为何陈六一直都没有出现。本来他以为,陈六四天前就应该现身了。从那时候起,他原来因为年轻十五岁而拥有的体力上的优势就已被消耗殆尽。只要陈六亲自出手,他连一点胜算都没有。但是,陈六好像过于小心了,结果反而给了他逃出生天的机会。虽然时间拖得越长,让他的消耗也变得越来越大,但也让他终于可以从地形舒缓的江南来到山岭险峻的皖南。 也许,陈六真的已经老了。所以才会因过于小心,而画蛇添足,结果把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东流。 跨过蜿蜒的溪流,穿越一片老树林,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竟然出现了一个世外桃源般的村子。 梦村。这是谢三给村子起的名字。村里的村民都是些未满十八岁的少男少女,天真烂漫、清秀脱俗。从他们还未记事那天起,谢三便把他们带到这里。多年来,谢三一直都在苦心经营这个小村庄。这里的树是他亲手栽的,这里的房子是他亲手设计的,连篱笆也是他亲手扎的。他教这些少男少女说话唱歌,教他们种地织布,教他们舞文弄墨,教他们琴棋书画,惟独没有告诉过他们山谷外还有另一个世界。 这是谢三为自己创造的天堂,在这里不再是那个传说中的杀人狂魔,他慈祥得就像父亲,完美得就像圣人,他是善的极致,是一切的源泉。 虽然狼狈之极,谢三还是一丝不苟地在小溪边上洗了洗脸,整了整头发,然后才强打起精神,向村里走去。 “村长回来了!”一个站在村口张望的小女孩,一下子蹦进了谢三的怀里,小鸟依人般地将脸贴在谢三的肩上。谢三的脸上露出慈祥的表情,把小女孩抱了起来。 村里的人都听到了小女孩的呼唤,很快聚了过来。此刻,谢三的心情就像天上的阳光一样明媚,原来的倦意一下子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村子的尽头有一幢用木板搭起的大房子,上面没有一颗钉子和楯头,看上去却很坚固,在大风催动下,竟没有一点摇曳的意思。 “我有点累了。”柴扉前,谢三露出了一脸歉意,”想一个人呆一会。”虽然脸上有些失望,但这些神仙人儿般的少男少女还是很快就散开了。 推开柴扉,谢三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屋子。他想一头倒在床上,好好地睡他个三天三夜。然而他却不能,因为屋子里早已经有人稳稳地坐在椅子上等着他了。 陈六终于现身了,在最不可能的时刻和地点。 谢三这时才想起,整个追捕过程虽然严密,但还是留下了一些缺口。本来,他以为这些缺口是他自己闯出来的,但现在才发现,这些缺口才是真正的杀招。一个连着一个,目的只是为了把他赶到这里。 “是你?”此刻,谢三心里反倒一点都不紧张了,好像觉得这一切是理所当然应该发生似的。 “是我。”陈六永远都是那副平静如水的样子。 “当然是你。”谢三自我解嘲地笑了笑,”普天之下能把我谢三逼得乱了方寸,自投罗网的,除了你还会有谁。”陈六微笑着点了点,一副受之坦然的样子,既不做作,也不得意。 “只是我不明白,知道这个村子的人,除了我,就只有村子里这些从来没有出去过的小孩。你又怎么可能知道这个地方?”谢三问。 “还记得冷艳三仙子吗?”谢三的心往下一沉。 二十年前,江湖上最出名的女人,是雪山派的冰至清、霜秋波和雪无痕,三人不仅武功极高,而且美艳动人,一时间让无数江湖侠少和登徒子们为之倾倒,成了众人竞相追逐的目标。但三位女剑客对这些追求者始终冷若冰霜,因此赢得冷艳三仙子的名号。 但是这三个冷艳的女人最终都不约而同地爱上了谢三。最后为了他不惜隐姓埋名来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帮他建成了这个叫做梦村的世外桃源。 “但是,她们不是在五年前就已经死了吗?而且死之前,并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谢三定了定神说。 “不错,她们确实没有离开过,但她们已经猜出你想杀她们灭口,所以临死前给我写了一封信,把这个地方详细描述了一番,还告诉我,如果你在外面觉得累了,就会回到这里静养。她们把信放进了一个瓶子里面,丢进小溪,在河里整整漂了四年多。三个月前,有人在扬子江边的沙滩上发现了它,所以就转到了我手上。”“她们终究还是出卖了我。”谢三叹了口气。 “但是你知道,她们为什么要出卖你?”陈六停顿了片刻,”在信的最后,她们告诉我,她们明知你已对她们动了杀机,但她们还是甘愿死在你手里,只因你是她们最心爱的人。所以她们希望我将你绳之以法后,能把你和她们合葬在一起。这样,你就再也不能离开她们了。”听着陈六的话,谢三像冰一样冷的眼睛里不知不觉间竟有些雾气正在升腾,神情间一片忧伤之色。 “其实,她们错了。虽然我有很多女人,但是真正爱过的只有她们。所以,我怎么会为了灭口而杀死她们呢。我杀她们其实另有原因。”“哦?”陈六有些诧异。 “五年前,她们都已经三十七、八了,虽然很善保养,看上去要比她们的实际年龄年轻很多。但是,人力终究胜不过天命,我实在不愿意我最深爱的女人最后变成几个干枯的老太婆。所以,我不是想杀她们,只是想让她们的生命停在她们还依然美丽的时刻,我用‘十年深寒’把她们冻了起来,还找了一个最安全的地方把她们当作我最好的收藏品收藏了起来,只要有时间就会去看一看她们。”一度春风,十年深寒。 十年深寒正是“十二恶神”中女采花贼冻蝴蝶的独门暗器。每月十八,冻蝴蝶都会找一名美男子做自己的情人,跟他们一度春风,然后在极乐时刻到来时,将玄冰炼化而成的十年深寒,打进情人们的身体里,把他们冻成一个个冰人,收藏在她的极乐窟里。 陈六记得,谢三狂性大发后,所作的案子,手法上似乎都和十二恶神有着莫大的关系。但是,陈六万万没有想到,谢三竟然早在五年前就已经开始模仿十二恶神了。难道这就是他之所以能单枪匹马擒获他们的原因? “奔波了这么久,你一定累了。”陈六从刚才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一脸关切地说,好像谢三不是他正要追捕的要犯,而是他最亲密的兄弟,”里屋有一大桶热水,你正好洗个澡解解乏。换洗的干净衣服也给你准备好了,是用临安府产的上等缎子让名家按照你的尺寸做的。我知道,你是一个很讲究的人。” “而且喜欢干净。”谢三微笑着附和。 “不错,喜欢干净。”陈六点了点头。 白氲氲的雾气升腾着,把整个里屋都笼罩在了里面。 谢三坐在大木桶里,惬意地洗着热水澡,水声响着,谢三一边放声高歌,一边用丝瓜筋上上下下搓洗着自己,把自己的皮肤搓得红彤彤的。 在屋子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陈六懒洋洋地靠在太师椅的椅背上,眼睛微闭着,手还跟着谢三放歌的节奏,在扶手上轻轻地叩着,好像很欣赏谢三的歌艺。 屋子里充满了其乐融融的气氛。 然而屋子里的蚂蚁们却不这么认为。 随着谢三的歌声,此刻它们正源源不断地从洞穴里面爬出来,聚在了一起。远远地看去,聚成的形状竟似一只拳头。”拳头”好像受到了谢三歌声的蛊惑,竟随着它的节奏,一步步向陈六逼去。 蚂蚁们每走三步,陈六便会在扶手上轻轻地一敲,声音很轻,但蚂蚁们一听到这比针还轻还柔的声音,却会像喝醉了似的,向后一倒,这一倒,正好是蚂蚁向前走三步的距离。 谢三的歌唱得越来越快,陈六敲击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地上的这支“拳头”竟像得了鸡爪疯似的,颤抖不已。 忽然,“拳头”断了,蚂蚁像烟花一样向空中绽放而去,然后雨一样地纷纷落在地上。 谢三的脸上一片惨白,好像都忘了唱歌这回事。 “我还有机会吗?”谢三定了定神,拿着丝瓜筋的手松开了,回到自己身体前面,在水里搓揉起来。好像他搓揉的不是水,而是一大桶发酵完的湿面粉。 满桶的水都被搓揉到了谢三的两掌之间,像一个硕大无比的水晶球。只要谢三的手腕一松,这只硕大的水晶球,就会碎成几万颗小水珠,最硬的铁甲只要碰上其中的一颗小水珠,就会在瞬间碎成一堆铁片。 一海泛成满天泪,本就是谢三最拿手的暗器心法,天地下很少有人能逃出这惊天动地的一击。 “大概没有机会了。”陈六还是不动声色,好像浑然没有看见杀机已在眼前,竟还有心情用衣袖掸一掸长袍上的灰尘。他的动作缓慢而悠然,简单到了竟没有一点变化。 但谢三却看到了这个简单的动作背后藏着的三千一百一十六种变化。而谢三的“一海泛成满天泪”却只能使出三千一百一十五种变化,陈六的衣袖不仅能挡住谢三的攻击,而且还能在谢三招式用老,变得最脆弱的时刻,还他一击。这一击不用过于着力,哪怕只要小手指轻轻地一点,便足以致命。 内力比拼输了,暗器比拼也输了。不过,谢三幸好还留了一招。 “哦?”谢三顿了一顿,“不过,我倒觉得,没有机会的人可能是你。陈兄大概不会想到,你已经被‘一梦射千城’瞄准了,只要我一摁手上的这个木偶,你就会在片刻之间灰飞烟灭。”不知道何时,谢三的手上竟多出了一个布做的偶人。 “一梦射千城,神佛也流泪。江湖上说孔雀翎虽厉害,但它的威力却不及一梦射千城的十分之一,只是没有人见到过这种一梦射千城。没想到,它竟落到了你的手里。”陈六淡淡地说,并不见丝毫的惊慌。 “你大概不会想到,这个一梦射千城,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这幢大房子。我选这里做我的避难地,不仅因为这是我的世外桃源,更因为这里有一梦射千城。”陈六认真地听着谢三的话,然后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上上下下地看了一眼这幢木头做成的大房子。 “你说得不错,我确实没有什么机会。”陈六点了点头。 “所以,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陈兄能封住自己的穴道,然后陪着我离开这里。说不定到时候我会放了你,还会把这件一梦射千城也送给陈兄。”“可惜你的建议来得晚了。这件大屋子外面有一百二十八个捕快,拿着一百二十八种机关暗器等在那里,虽然每种机关暗器的威力连一梦射千城的千分之一都不到,但是它们如果按照布置从各自的位置发动,可能威力要比一梦射千城还要厉害。而且,更不幸的是,进屋前我已经吩咐过那些人了,只要看到你从这个屋子出来时,只要有一根头发还在动,不管你手里有什么筹码,都一律杀无赦。你知道,那些人一向都很听我的话,所以只要你还活着,他们一定不会顾我的死活。”“哈哈哈……”谢三忽然笑了起来,把手上的布偶扔在了一边,“这不过是个普通的布偶,所以这幢房子也只是一幢普通的木头房子。陈兄这种破釜沉舟的决心实在让人佩服。”谢三从木桶里站起来,拿起桶边那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毛巾,浑身上下擦了起来。 “真舒服啊。”擦干身子,谢三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对了,”陈六还是懒洋洋地倚在那张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说着,“我在东厢房还为你准备了一桌宴席,是京城天厨楼的名厨韩味亲手给你做的,酒是绍兴一品楼窖藏了五十年的女儿红。”“你想得实在太周到了。”不知怎的,谢三忽然斗志全无,长长地叹了口气。 东厢房里果然已经备好了一桌丰盛的酒席。 桌上的酒菜已经所剩无几。这顿饭,陈六和谢三已经整整吃了三个时辰。 最后一坛酒都已快斟尽,谢三把坛子里的最后几滴酒分到了自己和陈六的杯子里。 “喝。”谢三举杯。 “喝。”陈六也举杯。 但是两人都没有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只是拿着酒杯将碰而未碰。 “上次我们俩呆在一起这么长时间大概是什么时候?”谢三忽然问。”十年前。”“我记得,好像我们是一起在岭南办一件案子。”“连环无头案。”“不错,作案的人好像是剑魔,为了能做到一剑削断人头,而又不让人头从脖子上掉下来,剑魔杀了很多人。后来好像居然真的被他练成了。”“如果练成绝世武功的代价是这么多人的生命,不练也罢。”陈六的神色有些萧索和无奈。 “但是,你不得不承认剑魔的这招嗜血之剑,已真的就是剑中之魔,一剑过喉,竟如春风拂面,不仅脑袋不会掉下来,而且既不会觉得疼痛,也不会有鲜血流出,中剑的人甚至会以为自己根本没有中剑。直到他们一动,才会发现其实他们的脑袋早已经不属于他们了。这一剑的速度、力量和拿捏的分寸已经臻于化境。”“这一剑的威力,确实不可小见。”“但是剑魔这一剑却败在了你的剑下。剑魔的剑看上去很快,就像一道闪电。而你的剑看上去却很慢,好像是一寸一寸递出去的。但是你这慢得就像龟行的一剑,却反而先刺中了剑魔的咽喉。”“快和慢不过是幻象,其实当不得真。”“不错。你刺出这一剑时,我也正好就在旁边。剑魔虽快,但时间更快。而你的剑却好像让时间都停了下来,所以你的剑虽慢,却已经快过了时间。我当时甚至有一种感觉,觉得你这一剑其实是从昨天刺出来的。如果说剑魔的嗜血之剑是剑中之魔的话,那么你的这招昨日之剑则无疑是剑中之神。”“你也不差,只用了半招绝境之剑,就已经制服剑魔夫人剑妖的那招幻象万千的诱惑之剑。”陈六缓缓说道。 “只可惜自那以后,我再没机会和你一起办案了。”“只因很少再有案子值得我们同时出马。”“这十年来,不知道你的剑练得怎样了?”“你想试一试?”“不知道陈兄是否赏脸?”谢三将酒杯向回一收,举在自己的胸前。 “你既然开了口,我又怎么好意思拒绝呢?”陈六也将酒杯收了回来。 两人不动,各自凝望对方。 忽然,谢三杯中的酒液竟像条透明的银线,从杯中伸展了出来,却一点都没有向下坠落的意思。 银线飞舞,一瞬间,谢三已经攻出了九九八十一剑。 陈六杯中的酒液却没有任何反应,陈六甚至悠然自得地拿着筷子从桌上夹起了一个珍珠丸子。 而这缓慢的一个动作却恰好避过了那从九九八十一个角度刺出的九九八十一剑。 银线在空中一扭,又攻出了一百零八剑。 而陈六还是慢条斯理,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 两人一个动到了极至,而一个却静到了极至。 谢三已经出了两百招,陈六却还没有出剑。他的”剑”还静静地躺在他的酒杯里,波澜不惊。 谢三的剑虽然变化万千,却每一招都是虚招。陈六动作不多,但每个动作都恰到好处。 两个人其实都在等。等待对方发出最致命的一剑。 忽然,屋子好像一下子静了下来,连空气都不再流动了,屋檐上灰尘落叶一样簌簌落落地掉了下来,灰尘掉得很慢,竟然在半空中停了下来。一切似乎都突然静止了。只有从谢三杯中伸出的那根银线还在动,而且因为动得太快,幻化成几千根几万根银线。 谢三的绝境之剑终于出手了。 陈六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他觉得连自己的呼吸都已经停了下来。 这时,陈六也出手了。他杯中的酒也变成了一根透明的银线,慢慢的,慢慢的,一寸一寸地向前伸展着。连一点变化都没有。 但是它每往前伸展一寸,周围那些舞动得眼花缭乱的银线,却突然凝固了,变成了一粒粒细碎的酒滴,像那些灰尘一样在空气中凝固了下来。 半个时辰后,陈六杯中伸出的那根银线终于到达了谢三手中的酒杯里,把那个已经空了的酒杯注满。 注满酒杯的时刻,正是满天酒液重新苏醒,向下掉落的时刻。 陈六好像只是轻巧地转了几个身,便将这些比灰尘还细小的酒沫一滴也不漏地接到了酒杯中。陈六的酒杯也终于重新满了起来。 “干杯。”陈六主动和谢三碰了一下杯。”陈兄已经等不及了,连杯都跟我碰了,看来我只有成人之美,把这最后一杯酒给喝下去了。”谢三微笑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多谢。”陈六向谢三作揖,也一口饮尽了自己手上的酒。 谢三缓缓地坐了下来,闭上眼睛,一股白色的蒸汽从他的百会穴慢慢地向外散去,蒸汽由白转蓝,谢三的身体像一个泄了气的气球,一下子变得又小又枯,他的脸色红得像血,又慢慢地苍白起来,鲜血从他的眼睛、鼻孔、嘴角、耳朵流了出来。 然而,此刻陈六也不好受。在使出昨日之剑的那一刻,潜藏在他身上的千擒千纵千毒砂终于开始发作。一根无形的绞索紧紧地套在了他的脖子上,一阵紧过一阵,把他的身体好像割成了无数碎片。然而,他强逼着自己一定不能露出丝毫异样。否则,他所有的布置便会前功尽弃。 那一剑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量,千擒千纵千毒砂的毒也侵入了他的心脉。 看着谢三倒在了地上,陈六却不能走过去摸他的脉息。即使现在谢三真的是在诈死,他也不敢去戳穿他。 他必须装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平静地从这里离开。 虽然身体已经疼得没有了知觉,陈六的脸上还是在微笑。他用尽全身力气,一步一步向外挪去。尽量让每一步都走得又稳又平。 门外,没有陈六所说的一百二十八个拿着暗器机关的捕快,只有五十个已经疲惫不堪的捕快和王船行等在那里。 陈六没有说话,直接上了自己的马车。进了马车,陈六的脸色一片惨白,只剩下一片喘息之声。 “陈总捕头,谢三怎样了?”跟着陈六进马车的王船行焦急地问。 “也许死了。也许没死。”陈六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那我进去看一下。”王船行说。 陈六摇了摇头,喘了好几口气后,说:”放火,然后带着那些小孩,速速离开。”虽然陈六的一百二十八个捕快是假的,但陈六却看出来谢三的”一梦射千城”是真的。 “他死了,就是死了。他没死,你看了也于事无补。”陈六对一脸狐疑的王船行摆了摆手,然后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马蹄飞扬,灰尘满天。 身后的梦村已是一片火海,只有乌鸦还在空中盘旋。 张横舟的眼皮一直在跳。所以当捕快们簇拥着马车回来时,张横舟几乎忍不住想认为马车里装着的是陈六的尸体。 但是,陈六却自己从马车里走了出来。 他的脸色很苍白,走起路来也有些蹒跚,看上去虚弱极了。 “谢三中了我的计。”一说完这七个字,陈六便一头栽倒在张横舟的怀里,昏了过去。 陈溪桥并不知道陈六已经回来了。 这两天,他已经把城里怡春园那些相好的姐姐妹妹请回家中,和她们嬉玩在了一起。 此刻,他正带着这些姐姐妹妹们玩着捉迷藏。 虽然,平时练武时,总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但现在陈溪桥却发现,练武也并不是一点好处也没有。至少,现在他和这些女子玩捉迷藏的时候,他可以玩出更多的花样来,让那些姐姐妹妹不断为他欢呼不已。 他时而像片云一样,凭空横卧在半空之中。一手枕头,一手拿着个夜光杯,喝着从西域来的葡萄美酒。任由那些女子在他身体下面雀跃欢叫,抓挠着他像风一样飘动的衣袂。 时而他又会像条会飞的蛇一样,在花丛和女子与女子之间绕来绕去,一会儿绕到一名女子背后搂住她的腰;一会儿又又呈金鸡独立之态,立在花枝上,和站在下面的女子对面而舞;一会儿又从花蕾上倒悬下来,双手捂住另一名女子的眼睛;或者跟着一只翻飞的蝴蝶,在后面追逐它的影子。 紫荷也在花园里,一个人坐在亭子里冷冷地看着这一切。无悲也无喜,好像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面。 陈溪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飞到了她后,一把把她抱在了自己的怀里,一脸讨好地笑着,凝视着她白玉一样的粉颈,轻轻地吹着垂到她颈上的几缕青丝。 这时,书童三思匆匆闯进了花园。 “少爷,不好了,老爷回来了!”三思高声叫着。 “什么?”陈溪桥连说话的声音都在微微发颤。然而,这时,陈六已经在张横舟和王船行的搀扶下,走进了后花园。 虽然样子很虚弱,但眼神里的威严却已经把要说的话全部表达了出来。 七天过去了。 谢三看起来真的好像是在梦村一役中自尽身亡了。根据总捕衙门情报组的消息,各地并没有谢三重新露面的迹象,而被派到梦村去打探情况的人马也已经回来。“除了灰烬,那里连一片瓦砾也没有留下!”探子们在述职报告中,这样描述火后的梦村。 霹雳堂的“神火连天烧”果然厉害,只用了三颗,便把谢三苦心经营十八年的梦村给烧得荡然无存,里面还有天下第一暗器,一梦射千城。 陈六觉得,现在他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准备自己的后事了。 千擒千纵千毒砂的毒已经侵占了他大半条心脉,他的生命大概已经只剩下最后的十几天了。 他把王船行安排进了总捕衙门。如果还能有两三年的时间,陈六觉得自己一定可以把王船行栽培成自己的接班人,然后把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总捕衙门交到他手里。 不过,陈六对此并不是很担心。是金子总会发亮,以王船行的资质和心胸气度,陈六觉得即使没有他的栽培,王船行也一样会成为捕块行中的翘楚。而且自己闯出来的名头也会更有说服力。 所以,陈六只是吩咐张横舟,把自己手上掌握的资料和线人全部转给王船行就行了。 陈六真正担心的是自己家里的那个混世魔王。他怕自己死后,就再也没人能制得住他。 张横舟虽然可靠,性格却过于和善,对陈溪桥也一向宠爱有加,一旦陈溪桥犯浑,他根本就奈何不了他。 这时,陈六就想起那个最古老却也最有效的方法。如果你家里有个不肖的浪荡子,那么就马上给他娶一个有头脑能软能硬的厉害老婆,即使不能让浪子回头,至少家里也能有个可以主持大局的人。 陈六给陈溪桥挑的老婆叫司马无盐。 司马无盐是当年陈六手下五虎将智多星司马折冲家的九小姐。司马折冲一共有十个孩子,只有老九司马无盐是女儿。当年司马无盐生下来时,其丑无比,司马折冲失望之下,只能希望自己的老九虽然无貌,却能有德有才,所以按史上第一丑女也是第一才女钟无盐的名字,给她取了这个司马无盐的名字,从小就对她悉心培养,把自己的一身本领全部都教给了司马无盐。而司马无盐也很争气,天资聪颖,无论什么东西都一学就会。以至于一向为人低调的司马折冲都不无骄傲地宣称,如果我们家的老九是个男孩,绝对可以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来。而更让人欣慰的是,司马无盐虽有钟无盐之才,终于却无钟无盐之貌。黄毛丫头十八变,小时候其丑无比的司马无盐,后来竟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美女。 司马无盐今年只有十六岁,但是司马折冲死后,司马家的当家人名义上虽是司马夫人,真正主持家务却是这个十六岁的九小姐司马无盐。一个庞大的家族,在这个小姑娘的操持下竟能井井有条、妯娌和睦,足见她也是个持家的高手。 更重要的是,这个司马无盐还是陈溪桥小时候最好的玩伴,平时一起玩时,陈溪桥虽然年纪比司马无盐大,但他却很听司马无盐的话。 陈六实在想不出,世界上还能找到第二个更好的人选来做自己的儿媳。而且他相信,即使儿子不争气,只要有这个媳妇在,陈家的威名就仍能保持下去。 所以他给司马家下了一份言辞恳切的聘书,司马夫人也很快答应了这件婚事。 婚期已经确定,就在七天之后。 陈溪桥并不知道自己的婚事已经被安排好了。 此刻,他正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趴在床上一脸苦恼地哼哼着。 七天前的那五百下家法,把他的屁股和大腿打得皮开肉绽。如果不是张横舟早给执法的家人打了招呼,陈溪桥几乎怀疑自己可能连两条腿都保不住了。 七天他都这样趴着呆在床上,只有紫荷一直陪着他。 此刻,紫荷正在给陈溪桥已经结疤的伤口换药。虽然板着脸,她手上的动作却很轻柔,好像生怕陈溪桥被弄疼了。 陈溪桥一边哼哼着,一边不时用眼睛瞟着紫荷,似乎盼着能从她脸上看到同情的表示。 然而紫荷却没有任何表示。陈溪桥自觉没趣,便止住了哼哼,两只贼兮兮的眼睛骨碌碌地转了几圈,然后伸手在自己怀里摸索了一遍,摸出了一个红彤彤的大苹果,讨好地把它递给了紫荷。 “姐姐,这是给你的,你理我一下好不?” 紫荷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脸上却已经忍不住露出了微笑:”唉,真是拿你没有办法。”“我知道,你虽然看上去对我很凶,但实际上还是很关心我的。”陈溪桥眨了眨眼睛说。 “谁关心你了,少臭美。知道这次你为什么会吃苦头吗?”紫荷又强绷起脸,做出一副教训他的样子来。 “命苦呗,我妈死得早,我爸这个老鳏夫心情不好,所以老拿我来撒气。”陈溪桥撇了撇嘴,不屑地说。 “唉,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老爷对你这么好,你还这么说他。”紫荷说着,故意加重了手上抹药的动作。 “唉哟!唉哟!”陈溪桥煞有介事地大叫起来,”没想到,姐姐你也是个马屁精,跟那些家伙一样,就知道拍老头子马屁。”“你再贫嘴,我就不理你,让你一个人呆在这里。”“好好好,我不说了还不行。反正我知道,这世界对我最好的还是姐姐你。”紫荷又好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唉,真是拿你没办法。”“姐姐……”陈溪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又怎么了?”紫荷没好气地问。 “我有话跟你说。”陈溪桥向紫荷招了招手,示意她把耳朵凑过来。 虽然猜出这个古灵精怪的少爷可能又在转什么不好的念头了,紫荷还是忍不住把头凑到了他的嘴边。 “你生气的时候样子真好看,我一定要娶你做老婆。”说完,陈溪桥在紫荷的脸庞上狠狠地吻了一口。”谁要嫁给你!”紫荷假意将陈溪桥推开,脸上却还是露出了抑制不住的喜悦。 陈家的少爷失踪了。就在他大婚之日即将举行前的三天。 走得无声无息,甚至连片言只语都没有留下。 陈家的家人都以为,少爷这次一定是逃婚。谁都看出来,少爷和他的贴身丫环紫荷平日关系暧昧。 但是大家很奇怪,少爷逃婚为什么没有带着紫荷一起走。 只有陈六认为事情没这么简单。 他相信,谢三不仅没有死,而且还回来找他寻仇了。 多年的捕快生涯让他拥有别人所不具备的警觉,他感到一股很强的杀气正在逼近自己,而且越来越强。 不过谢三想要对付的并不是儿子,而是他这个老子。儿子其实只是一个饵。 所以陈六觉得根本不用去找谢三,谢三也一定会自己找上门来的。 果然,将近黄昏的时候,谢三派人给陈六送来了一封信。 信是这样写的: 令公子现在我手,三更时分,独来城西坟场一晤,一切好说。 老友谢三 薄雾水一样地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今夜的月亮本来就亮得诡异,但现在因为这层薄雾,月色一下子变得朦胧而凄凉,让这秋夜有了更多的寒意。 荒芜的开阔地上到处是坟包、枯树和败草。隐隐约约中似乎有两个灰色的人影正分坐在两座墓碑上。人影正是谢三和陈溪桥。 坐在墓碑上,陈溪桥的心跳得很快,都忍不住要浑身打颤了。他使劲晃着两条悬空的腿,希望这样能让自己看上去更自然一些。 昨天上午,陈溪桥大伤初愈,才知道陈六已经把他的婚事都给预备好了。虽然,多年来陈溪桥一直都认为紫荷才是自己想娶的女人,但一想到,以后家里还能多一个美丽温柔、冰雪聪明的司马妹妹,陪着自己一起玩耍,就忽然觉得这件婚事也没有什么不好。所以满心欢喜之下,决定上艳姿斋去挑一些上好的胭脂水粉,在新婚之夜送给自己的司马妹妹,好讨她的欢心。 一出门没多久,陈溪桥就发现有一个鬼魅一般的身影盯上了自己,正当他想跟这个家伙理论时,对方已经出手。只看到影子在面前一晃,陈溪桥就一下子失去了知觉。 等他醒过来时,陈溪桥才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在这片坟地上。”我是谢三。”这是他醒来后听到的第一句话。 远处的猫头鹰正在轻轻地嘶鸣,陈溪桥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你为什么不封我的穴,难道不怕我逃走?”陈溪桥忽然很想说话。虽然很不喜欢这个眼睛冷得像冰一样的谢三,但陈溪桥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能驱赶自己此刻心中的恐惧。 “你不妨一试。”谢三连看都没看陈溪桥,只是微微地撇了撇嘴。 “你到底想把我怎样?”“一会儿等你老子来了,你就明白了。”“你想拿我当人质,要胁我老子?”陈溪桥干干地大笑了几声,好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可惜你错了,抓任何一个不相干的人,都比抓我有用。幸亏我是我们家老头子的亲生儿子,要不然不等你下手,他自己就会把我给做了,这下正好,没了我这颗眼中钉,还不用担心别人骂他不仁不义。”谢三冷冷地看着陈溪桥,突然从墓碑上跳下来,一把揪住陈溪桥的头发,像提棵葱一样把他提留了起来。 “干吗?干吗?你干吗?”陈溪桥急得在半空中双脚乱踹,一边挣扎一边叫嚷。 谢三劈头盖脸给了陈溪桥几个大嘴巴。然后才把他放回到墓碑上,自己也坐回了原处。 “这几个耳光是我替你老子打的。你老子情愿让自己死上一百回,也不会愿意让你死一次。他对你严,只是因为是他惟一的希望。你以为你刚才的那番话很硬气吗?等会儿你老子任我宰割时,我怕你想哭都来不及了。”一阵掌声在坟场里响起,一条灰色的人影缓缓地走了过来。陈六终于如约而至。 “谢三果然是谢三,我早就说过,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中一定有一个是谢三。”陈六看上去疲惫极了,连说话的声音都听上去很虚弱。 谢三站了起来,只随手一扒拉,就把陈溪桥扒拉在了地上,用脚尖封住了他的穴道。 “谢谢。你还有什么话要交代?”谢三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打了个哈欠,好像已经很厌倦了,希望能尽快结束眼前的一切。 “该交代的你都替我交代了。不过,你的代价也不小,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梦村一役为了诈死,你散掉了自己九成的功力。”“不错。”谢三冰一样的眼睛里面寒意更浓了,“可惜你不是我,如果是我,即使对手已经倒下,我也一定会在他胸口再补上一剑的,不管他看上去是不是死了?”“不错,我不是你。”陈六还是不动声色,好像并不打算把真相告诉谢三。 “其实你不该去当捕快。”谢三停顿了片刻,看上去似乎有些忧郁,“一个人扫垃圾扫久了,一定会搞不清脏与不脏的区别。即使你不想,最后还是难免。但没想到,你居然做到了。”“听起来,你好像有些妒忌我?”陈六苦笑了一下。 “就快不妒忌了。对这个局而言,我有一成的功力就已经够了。”谢三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陈溪桥,“我杀不了你,但杀你儿子还是绰绰有余。”说着,谢三拿出一条精钢炼就的铁链,向陈六抛去:“你知道,干我们这行的,喜欢用什么方法锁住那些最凶恶的犯人?”陈六接过铁链,看了儿子一眼:“你会放过他吗?”“他对我毫无威胁,我杀他干吗?没有你,他可能会活得更快活一些。”陈六向谢三深深地作了个揖:“谢谢。”陈六运气将铁链挥起,铁链像出洞的毒蛇,穿过陈六左肩的琵琶骨,然后在他背后长了眼睛似的转了一个弯,又穿过他右肩的琵琶骨,铁链两头向一块墓碑绕去,绕了几个弯,两头的锁舌和锁喉扣在了一起。陈六跌坐在了墓碑前面,这一刹那,他好像一下子老了二十年。 谢三鼓掌:“好功夫!太精彩了。”谢三边说边走近陈六:“听说你右手的金刚指已经练到了第九重,是吗?”陈六闭起眼睛,好像从此刻开始,他已经不再准备开口。 谢三慢慢地抽出佩剑,在初升的旭日中,宝剑闪出一片寒光。 “你说,是你的金刚指硬呢,还是我的宝剑更硬一些?”谢三的剑削在了陈六右手的手指上,陈六的手指掉落在地上。陈六闷哼了一声。 谢三冰一样的眼睛里放出一束亮得可怕的诡异光芒,一瞬间浑身上下精神焕发,好像有一头沉睡的饿虎正从他的身上苏醒过来。 “你放心,我不会一下子就让你死的。”因为兴奋,谢三连声音都有些嘶哑了,“也许以后很难再遇到像你这样的对手了,我一定会好好享受现在的感觉,用最慢的速度杀死你。”谢三一次又一次将剑挥起放下。每一次挥动都像是在进行一次庄重的仪式。 只有陈溪桥才知道这仪式有多可怕,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此刻正在承受着怎样的痛苦,现在他真的开始后悔了。 他很想闭上自己的眼睛,然而他的瞳孔却因为极度恐惧而变得麻木了,甚至连怎么闭上都不知道了。他眼睛里看到的景象正在变得越来越模糊,最后只剩下了一片血的世界。他的听觉却变得灵敏异常,嗤!嗤!嗤……,每一下剑削皮肉的细小声音都像锤子一样砸在他的鼓膜上。他感觉到身体正在被一种滚烫的液体所包围。 陈溪桥知道,那正是从他父亲身上流出的热血。 京城的街市像往日一样喧闹不堪。今天又是一个大集之日,街道上人来熙往,沿街铺子里的掌柜和小二正在热情招呼各路客人。街边也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临时摊位,让大街陡然变得就像一条淤塞的河流。每往前挪动一步,便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 大街中段的望江书院前面,人群尤其拥挤。大家好像正挤在院子前面看什么热闹。 人群被一队全副武装的捕快挡在了院子外面。捕快们脸上的神色都很凝重,虎视眈眈地注视着院落深处,却没有马上行动的意思。 院子的前方有一条很长的小径,小径通向一间敞开大门的大屋子。大屋深处的阴暗角落里,一个粗壮的大汉正挟持着一名捕快,明晃晃的刀架在了捕快的脖子上。 小径的这一头,新任三级捕尉丁风波的头上现在连冷汗都冒出来了。 今天早上,他带着兄弟们在街上巡逻的时候,突然发现被刑部通缉了三年的江洋大盗汪近楼。丁风波当时一阵兴奋,为自己刚刚升职就能马上得到立功的机会而庆幸不已。 一番布置之后,汪近楼被逼进了望江书院的死角里。 然而困兽犹斗,汪近楼还是逮了一个空子,把丁风波手下的一个兄弟押作了人质。 丁风波既不愿让汪近楼就此逃之夭夭,也不愿让自己的兄弟成为牺牲品。 谁都看出来了,这是一个进退两难的僵局。 “恶捕头来了!恶捕头来了!”后面看热闹的人群忽然骚动起来。原来挤得密密麻麻互不相让的人群忽然自觉闪出了一条宽阔的缝隙,不,更确切地说,是一条被人群隔出来的小道。小道悠长,尽头走着一个黑色的人影。 黑色的人影落寞、阴冷、苍劲,好像浑身上下都带着毒药一样的不祥气息,所到之处,每个人都惟恐避之不及,不要说碰到他,就算闻到他的气味看到他的影子,就已经毛骨悚然了。这个人见人怕的”恶捕头”不是别人,正是已经二十出头的陈溪桥。只三年时间,他就老了很多,好像一下子就从一个少不更事的大男孩变成了一个心事重重的中年人。虽然他的面貌并没有太大的改变,但脸上的神态却苍老得就像一个饱经世故的老人,只有那双眼睛像是一堆灰烬上仍在燃烧的火星。 陈溪桥在人群中大踏步地走着,脸部肌肉微微颤动,手紧紧地握成了一个拳头。他连看也不看一眼身边的人群,好像他们根本就不存在,好像他不过是身处在一片空洞的荒原上。 丁风波的心好像沉入了冰窖。从听到“恶捕头”三个字起,他就知道,那个被挟持的兄弟这次凶多吉少了。为了达到目的,陈溪桥从来都不惜一切代价,所以才赢得了一个“恶捕头”的名号。 然而丁风波对此却无能为力,他苦苦奋斗了三年,才总算当上了一个从九品的三级捕尉,而陈溪桥从入行那天起就已经是三品带刀御捕。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像陈溪桥这样的三品大员。 陈溪桥已经跨入望江书院,他什么话都不说,右手轻轻地甩了两甩,身上的黑色披风就已离开了他的身体,乌云一般腾空而起,然后慢慢地落下。陈溪桥身后早有一个捕快披风接住,诚惶诚恐地捧在了手里。 陈溪桥定了定神。然后双手反背,步态悠然地沿着小径上往前走去,双目一动不动地注视远处的汪近楼。 这双眼睛的目光实在太怨毒,连汪近楼也被吓着了。因为慌张,他把手里的刀抓得更紧了,刀刃紧紧地贴在了被挟持捕快的脖子上,捕快的脖子上出现了一条淡淡的血痕。 “别……别过来!”汪近楼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 陈溪桥的脚在小径上有节律地往前移动着,语调优雅,好像不是在办一件棘手的案子,而只是到茶院来饮茶。 “你尽管动手。我保证只要你轻轻用力,你手上的这个人就死定了。”陈溪桥顿了顿,“这件事情想起来虽可怕,但实际上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很快他就会没有知觉,所以他几乎没有时间感到痛苦。”被挟持的捕快脸上露出绝望的神色。但是真正惊讶的却是汪近楼。 “可是你知道,你会怎样?”陈溪桥脸上现出一丝耐人寻味的微笑,“你用来杀他的时间,已经足够我制服你。等我抓到你,我会找一根绣花针,先在你的眼珠上慢慢地绣花。然后我会用刀割开你的脚跟,把你的脚筋抽出来……”汪近楼的额头上沁出了汗珠,手中的刀勒得更紧了。现在陈溪桥的脸在他的眼睛里已开始变形,变得狰狞之极。 “再以后,我会割开你的头皮,往里灌水银。水银会钻进你的身体,让你浑身瘙痒,你忍不住想拼命地蹭啊蹭……你知道蹭的结果是什么?”陈溪桥注视着汪近楼手里越勒越紧的刀,突然加大了声音,“你会从头皮上的洞里钻出来!这时候,我会放一些蚂蚁在你没有皮的身子上。”虽然拼命想做出轻松的样子,但汪近楼脸上的横肉却还是忍不住狂抖起来。 “你是官,不是匪,你的上司不会让你这么干。”陈溪桥的手已经湿透,汗星子聚成汗珠,从他的腕上慢慢滚下,落到了地上,汪近楼和被挟持的捕快已经越来越近:“你不信可以试试。别忘了,你不过是一堆垃圾,谁又关心垃圾是怎样被清理干净的?你大概知道我的外号,一个人既然能被别人叫作‘恶捕头’,他的手段有多毒辣,大概可想而知。”陈溪桥的双脚终于踏入了屋子里。汪近楼的脸上也露出了绝望的神情,他神经质地向陈溪桥堆出了一脸谄媚的微笑。陈溪桥也还以微笑。 刀被汪近楼举了起来。 陈溪桥的心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刀终于狠狠地砍了下去。 不过没有砍在捕快的脖子上,而是砍在了汪近楼自己的脖子上死里逃生的捕快连裤子都已经湿了,尿液顺着他的腿流到了地上,他软软地瘫在了地上。汪近楼的血喷了他满满一脸。 院子门口的捕快迅速地涌了过来。 陈溪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得意地拍了拍软瘫在地的捕快的脸,凑在他耳边轻声地说:”你该换一条裤子了。” 十一~十五 回到家里,陈溪桥悄悄地躲进了紫荷的房间。好像有一张硬壳从他身上一下子卸了下来,他又重新变得灵动起来,好像又成了那个三年前的大男孩。 陈溪桥没有说话,只是疲倦地将头埋在了紫荷的胸前,希望能一直就这样依偎在紫荷的身边。 紫荷也没有说话,静静地半倚在床上,柔荑小手温存地穿行在陈溪桥的发梢间,好像母亲正在抚慰自己的孩子。 门外有人在敲门,还传来了很刻意的咳嗽声。 “谁?”陈溪桥不情愿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紫荷也拿起身边绣到一半的绣品,一针一线地绣起来。 “少爷,是我。”门外传来了书童三思的声音。 “什么事?”“少奶奶到府上来看你了。”少奶奶不是别人,正是司马家的九小姐,司马无盐。三年前的那次变故,让这桩计划中的婚事无限期地推后了。 但司马无盐却锲而不舍,横竖都要当这个陈家的少奶奶,还让司马夫人出面催了好几次婚。 虽然陈溪桥并不讨厌这个司马小妹,甚至和她一向都很谈得来,心中也曾经不止一次对她暗生过一些朦胧的情愫,而且当年刚听说陈六要让她做自己老婆时,还兴奋过一阵子。但是,当这件事情真的要成为现实时,不知怎的,他却有些临阵退缩。而且更要命的,是他的身边本就已经有了一个紫荷。 所以,他以父仇未报不能谈婚论嫁为由,将婚事整整拖了三年。 “你还是快去见司马小姐吧,她是老爷为你挑选的人。而且,确实对你很好。”紫荷看上去平静极了,好像这件事情跟她并无关系,低眉垂眼,永远都是那副无喜无忧的样子。 “好吧,我这就过去。”陈溪桥沉吟着瞟了紫荷一眼。虽然心里有些歉疚,他还是跟着三思一起离开了。 紫荷连头都没有抬,一心一意地做着她的刺绣。针在滑软的绸布上灵巧地穿行,紫荷的手不知为何抖了一下,针刺在她的手指上,鲜血染红了绸布,她却没有疼痛的感觉。她的目光定定的,她的心其实早随着陈溪桥飞出了房间。 司马无盐正在等陈溪桥。 上午,陈溪桥办完汪近楼的案子没有一炷香的时间,司马家的九小姐就得到了消息。她是特意过来表示祝贺的。 来之前,她对着镜子整整化了半个时辰的妆。画了眉,做了一个形式繁复的堆云髻,还用至宝斋特制的水色胭脂在唇上淡淡地抹了一层。然后给自己换上一身新做的绣花长裙。 司马无盐希望陈溪桥每次看见自己,都能够有眼睛一亮的感觉。 陈溪桥果然眼睛亮了一亮。 没有人会在看见司马无盐时无动于衷。不仅因为她是江湖上最会打扮自己的女人,更因为她本人也长得很美。 女人的美有很多种,有娇弱的美、凶悍的美、明媚的美、忧郁的美,也有丰姿绰约的美、柔情似水的美,而司马无盐的美却是一种幽深的美。她美得一点都不嚣张,看她第一眼虽能让人倾心,但如果看她第二眼,你就会发现她美得慑人心魄,到第三眼,你甚至会想到要为她赴汤蹈火。司马无盐好看,更耐看,越看就越有味道。 这样的一个女人是不能不让陈溪桥为之动心的,所以从她一进前厅,他的眼睛再也没有离开过司马无盐。 看到自己未来的夫君这样欣赏自己,司马无盐的心里充满了骄傲,脸上的表情因为自信而变得更加娇媚。 “陈家哥哥。”她这样柔声地叫着陈溪桥。 从记事那天起,她就已经这样称呼陈溪桥了。那时候,她还是个人见人厌的丑八怪,长得又黑又瘦,两只眼睛的眼皮好像总是睡不醒一样虚肿着,鼻子也好像没有鼻梁一样软软的趴在脸上,因此在玩伴中她总是被嘲笑和欺负的对象。惟有这个陈家哥哥没有嫌弃过她,对她一直都很温柔,每次她因为被人嘲笑而流泪时,也总是这个陈家哥哥来为她拭去眼泪,一直把她逗到破颜为笑。所以,从那时候起,她就在心里暗暗许愿,将来一定非这个陈家哥哥不嫁。 何况,这个陈家哥哥不仅是个温柔体贴的情种,更是名捕陈家惟一的传人。 还是很小的时候,司马无盐的耳朵里就已被灌满了名捕陈家的故事。好像这不是一个家族,而是一个传奇。然而,陈家的名捕们一向都是男丁,还从来没有出过一个女性名捕。因此司马无盐觉得,如果她能嫁给这个陈家哥哥,她就有希望让自己也加入到这个传奇中去,成为名捕陈家历史上第一个女性名捕。虽然生就个女儿身,但司马无盐从来都不认为自己会输于那些须眉男儿。 所以,当年司马夫人把陈老爷子提亲的事情告诉她时,司马无盐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这桩婚事。虽然陈老爷子的死,让她过门的日子一拖再拖,但是她早已把自己的名字都给改了,她不让人称她司马无盐,而让人改称她陈无盐。这辈子她已生是陈家的人,死是陈家的鬼。 “陈家哥哥。”看到陈溪桥看着自己一直不说话,司马无盐又叫了他一声。 “哦……”陈溪桥使劲地晃了晃脑袋,”妹子你长得实在太美了,看得我都呆了。“没正经。”司马无盐嗔道,心里却甜得跟蜜似的。虽然早就知道陈家哥哥的这张蜜糖嘴对谁都是这般腔调,而且还因此惹下过很多风流债,但是每次听到陈溪桥的甜言蜜语,司马无盐还是会忍不住拿它当补药吃。女人终究都是女人,即使冰雪聪明如司马无盐,也不能免俗。司马无盐只是盼着,有朝一日过门后,能凭着自己的手段,让陈家哥哥的这些甜言蜜语终日只对着她一个人说。 “妹子,是不是在家里又闲得发慌了?”“你好没良心,人家是听说你今天又办了件漂亮的案子,所以才特意过来的,你怎么能说我闲得发慌?”司马无盐说,还就势把嘴巴嘟了起来。 “你怎么老是这么消息灵通,是不是已经在我身边安排眼线了?”陈溪桥搔了搔自己的脑袋,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来。 “我可没这么无聊。你再这么说,我生气了。”“没什么啊,收集情报可是当年司马大叔名闻天下的绝技,他对你又一向偏心,所以这本就是你的强项嘛。而且……”陈溪桥话锋一转,露出嬉皮笑脸的神情来,”而且老婆收集老公的情报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说是不是,我的好妹妹?”说着,陈溪桥一把搂住了司马无盐的肩膀,闭着眼睛用鼻子使劲嗅了嗅司马无盐云鬓上的香气:“好香啊,你用的一定是至宝斋的千叶玫瑰露。”司马无盐狠了狠心,一把推开陈溪桥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悠悠地说:“陈家哥哥,虽然这辈子我横竖都是你的人,但正式拜堂前,我还是觉得不要太过亲昵,省得被人家嚼舌头。”陈溪桥皱了皱眉,又马上嬉皮笑脸起来:“好妹妹,你放心,我一定会娶你的。只要我今天报了我们家老爷子的仇,明天我就跟你拜天地。”“可是,你已经让我从十六岁等到了十九岁,我还能等你几个三年啊?”司马无盐的眼圈都红了。 陈溪桥看着司马无盐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心中也是一阵不忍,心情好像也一下子忧郁起来。“谢三。”他恶狠狠地从嘴里吐出这两个字,觉得连呼吸都已经停住了。 四周一片漆黑。陈溪桥发现自己正在一片血水里挣扎。他拼命地往上浮起,终于把头探出了水面。他从血水中爬上岸,走上了陈府那条长而曲折的走廊,空气里也是一片血色,他在拼命地喘着气。 远处隐隐约约地传来了呼唤声:“溪桥!溪桥!”听上去竟像是陈六的声音陈溪桥顺着长廊向前走去,寻找着发出声音的地方。拐了几个弯,他来到了一条由两堵高墙隔成的窄巷。他在窄巷中奋力地奔跑。声音越来越近。 “溪桥!溪桥!”声音终于就在眼前,陈溪桥抬眼望去,前面的地上滚动着一颗头颅。头颅是陈六的,头颅正在叫他:“溪桥!溪桥!”陈溪桥被吓着了,向后退却,猛一转身狂奔起来。忽然,一堵高墙挡住了他的去路,墙上赫然挂着一对放大了的耳朵:“溪桥!溪桥!”陈溪桥再次转身狂奔,拐进了一条岔路,忽然他脚下一滑,摔倒在了地上,发现脚下正踩着一堆肠子:“溪桥,我好疼啊,我好疼啊。”陈溪桥艰难地爬了起来,再次向前奔跑起来。跑了很久很久,陈六的呼唤声似乎越来越远。陈溪桥停下来,调理着自己的呼吸。忽然有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陈溪桥一看是一只没有手指的断手。“溪桥,你好吗?”又是陈六的声音。 陈溪桥狂叫一声,才忽然发现自己又做了一个噩梦。冷汗掺着热汗雨一般从他的额头上掉下来。躺在他身边的紫荷也被惊醒了,正在用丝绢轻轻地替他抹去额头上的汗珠。 “怎么,又梦见老爷啦?”紫荷问。 “他在叫我,他正在叫我。”陈溪桥神经质地浑身颤抖不已,”他一定是怪我没用,到现在还没有给他报仇。”紫荷怜惜地将陈溪桥的脑袋抱在了自己的怀里,紧紧地搂着他。 “好了,现在没事了,乖,别想了,再睡一觉吧。”紫荷道。 陈溪桥喘着气,过了一会,终于安静下来。他痴痴地看着紫荷,忽然一把抱住了她,狂吻起紫荷来。 早上一醒过来,陈溪桥就赶到了花园。 陈溪桥一向认为,清晨是一天中最好的赏花时节。这时候夜里凝成的露水还没有完全散去,阳光又薄又嫩,在露气中被分散成丝丝缕缕,朦朦胧胧的。水光一色,露珠轻摇,既让人有雾里看花的情致,又让花有娇艳欲滴的品质,再加上一夜无人之后,污浊之气散尽,此时的花香才是真正的清香。 但是,陈溪桥已经三年没有在清晨时节赏花了。因为他必须在每天露水散尽之前,练完有这套有九九八十一个招式的大狂风剑法。 这些年父亲惨死的情景一直都像附骨之蛆一样追踪着他,让他避无可避。他的命是用父亲的命换回来,所以他必须去为父亲报这个血海深仇。 虽然因为梦村一役自废了九成的功力,三年来谢三音信皆无,但是陈溪桥知道,该来的终究会来,谢三是不会甘心永远隐姓埋名的,总有一天,他会重新出现。而这也正是他向谢三讨还血债的时候。所以他必须在此之前把剑练到最快。 剑光闪动,人影飞舞。只一眨眼,大狂风剑法的前面八十招就已经全部施展完毕。这套大狂风剑法已只剩下最后一招。而这一招也正是陈家这套祖传剑法中最精华也是威力最大的一剑,前面的八十剑其实只是一个引子,练习它们的目的是为了练成这最后一剑。 但是这最后一剑却没有固定的招式和名字,会因为练剑者不同的悟力和性格,而呈现出不同的形态来。 陈溪桥的大伯陈空风的最后一剑是一招名为“秋风秋雨愁煞人”的秋天之剑,只因他小小年纪便要一力承担起家族的重任,所以性格既有少年不羁的一面,又有凝重忧愁的一面,像秋天一样,灿烂中带着点萧瑟的寒意。而陈溪桥的父亲陈六为人坚忍内敛,心思缜密周全,总能料敌于机先,所以他练成的最后一剑是归灿烂于平静的昨日之剑。 同时,这最后一剑还会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变化而变化,在练成昨日之剑以前,陈六首先练成的是遗憾之剑,因为未能实现理想,只能半路出家弃文从武,所以陈六的这一剑里有一种空虚和悲痛的情怀。三十以后,陈六彻底接受了现实,想在捕快行当里干出一番事业来,所以他的最后一剑变成了一招雄心之剑,浑厚而宏大,像大海之潮绵绵不绝。 现在陈溪桥已经把自己的最后一剑发动起来。在清晨的阳光中,他的人和他的剑好像都已经在花园中蒸发掉了,既不见人,也不见剑,只有花瓣上的露水不断凭空飞了起来。无数颗露珠像一串串宝石,排着队向花园中间空地上的一个木桶飞去,一滴一滴地落了下去。 很快,所有的花瓣上都没有了露珠,而木桶也随着最后一次滴答之声被盛满了。刚才被蒸发掉的人和剑又重新出现在了木桶边上。 露水之剑。这正是陈溪桥练成的最后一剑。然而,这岂非也是他心性的写照。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他的所有心思和所有必须去做的事情其实都像露水一样,仅仅只是轻轻地附着在表面,随时都可能消失不见。 背后传来了一阵老迈的咳嗽声,陈溪桥知道一定是管家张横舟来了。 “少爷。”张横舟终于走到陈溪桥跟前,轻轻地叫了他一声,脸上竟是一片凝重之色。 “张大叔,什么事?”“谢三终于出现了。”“什么?”陈溪桥的心一下子绷紧了。 “岭南府飞马快报,三天前那里发生连环杀人案,作案的正是谢三。”“这么说,他的武功终于恢复了?”陈溪桥问。 “不仅恢复了,而且据幸存下来的捕快说,好像还比以前更高了。”“什么意思?”“意思也就是说,如果你现在就去找他,你连一成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陈溪桥等着张横舟给他进一步的建议。 “所以你要学会等待。既然他已经答应了六哥,所以只要你不去找他麻烦,他一定不会主动来找你的。”“那么,你要我等到什么时候?”“等到机会来临的时候。”“机会什么时候会来?”陈溪桥追问。 “我也不知道。”张横舟苦笑着摇了摇头,脸上竟是一片苍凉之色。 张横舟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因为张横舟的话,陈溪桥刚才那股发奋苦练的劲头一下子泻掉了。他懒洋洋地坐在凉亭里的太师椅上,独自发呆。正午的阳光很明媚,春天的花园里姹紫嫣红,但陈溪桥的心情却阴郁极了。 虽然三年来陈溪桥一直在等着谢三重新出现,但另一方面,他有时又在心里暗暗盼着谢三不要出现。陈溪桥想报仇,却又很怕去报仇。 三年前的那个恐怖之夜,谢三不仅一剑一剑地摧毁了陈六的身体,也摧毁了陈溪桥的意志。虽然陈溪桥总是拼命在人前扮出一副冷酷无情、阴沉老辣的冷血模样,但其实他心里很清楚,他这么做的目的不过为了提醒别人也提醒自己,他是一个很坚强的人。但实际上情况并非如此,他的样子越凶狠,他的内心便越脆弱。 三年来,陈溪桥已经把总捕衙门里谢三的档案读了几百遍。每多读一遍,他的心里便越是没底,他对谢三的恐惧便增多一分。没有人能知道谢三心里在想什么,而谢三却永远都知道别人心里在想什么,他的武功高得惊人,他的计谋神出鬼没,他永远都在暗处,让人防不胜防。 他几乎已经不是人,而是真正的魔。自从陈六死后,这个世上能对付谢三的人大概只剩下谢三自己了。 但是陈溪桥又不能不去报这个仇。 也许还有一个办法能对付谢三。陈溪桥的心里忽然闪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他打了一个冷战,把自己都给吓坏了。 烟霞镇是个很普通的小镇。镇外有几座不高的青山和一个小湖相傍,镇里有一条小溪弯弯绕绕穿过镇上最繁华的街道,街道上有三十多家各式各样的铺子,三日一小集,五日一大集,有集市的时候便热闹一些,无集市的时候便冷清一些。这样的小镇在江南一带,实在数不胜数,所以烟霞镇并不算出名。 但是,它在江湖上却是一个大大出名的地方。只因为这里住着一个大大出名的女人。 萧憔悴,便是这个名女人的名字。 昔日武林曾有过号称通古晓今的三大史家。女太史周罗衣虽然自己武功不高,但对武功的见识却是天下第一,江湖上没有她不知道的武功,而每种武功长处和缺点她也都能如数家珍说得头头是道。每个月周罗衣都会公布一份武林十大兵器谱,把当月最厉害的十种兵器十种武功十个高手罗列出来,是武林公认最及时最公平最准确的兵器谱。只可惜这个武林第一才女,已在五年前过世了。 万神通是武林三大史家中号称消息最灵通的人,只要是江湖中人,不管是有名的还是无名的,也不管是退隐江湖几十年的老人还是正准备出来闯荡江湖的少年,几乎没有一个人能躲得过万神通的法眼。只可惜这个消息灵通的万神通如今也已经到了耄耋之年,两年前还因为中风成了个瘫子,如今只能在卧榻之上了此残生了。 而号称江湖第一神算的大运道人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除了给人批来命书,每十年编一本武林大事记,从来也没有在江湖上现过真身。而且近三年来,更是音信皆无。大运道人成名是在八十年前,这样算来他现在至少也有一百多岁了,所以很多人怀疑,这位大运道人其实已经老死在某个隐秘的角落了。 但是,江山代有才人出,老一代武林史家中的传奇人物虽然已经凋零,但新的传奇人物却也正在涌现。 萧憔悴正是这样新的传奇人物。她本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祖上还曾经被封过王公之位。但不知为何,这个任性的大户人家的小姐却偏偏恋上了这个龙蛇混杂的江湖。十五岁那年竟为江湖上有名的花花公子许慕白所惑,跟他一起私奔,开始闯荡江湖。后来虽被许慕白始乱终弃,但萧憔悴却已对江湖生涯着迷,发誓要去成为江湖上最有名的女人。但是论武功论人脉,萧憔悴实在没什么优势,而嫁给江湖成名剑客或者世家子弟的捷径,也因为有那段和许慕白之间的荒唐情史而被堵死。所以,萧憔悴决定另辟蹊径,发誓要做一个像周罗衣一样有名的武林女太史。 为了成就自己的名声,萧憔悴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她拜了周罗衣为师。老姑婆周罗衣虽然是有名的才女,却也出了名的刻薄。江湖上,曾有不少年轻人因慕她之名,前来拜她为师,但是最后跟了她不到一个星期,就因为受不了她,而落荒而逃。拜她为师,与其说是做她的徒弟,还不如说是做她的丫环,不仅要被她呼来唤去,照顾她的衣食住行,而且还要被她不断挑剔,即使你已经付出了最大的努力,在她眼里依然还是不够。没有人能受得了她,但萧憔悴却偏偏忍受住了。所以,萧憔悴成了周罗衣一生中惟一的弟子,而且学会了周罗衣全部的看家本领。 萧憔悴不仅学会了周罗衣的看家本领,还把万神通的家底也摸了个清清楚楚。为此她十八岁那年就成了老色鬼万神通的秘密情妇。 但是,江湖上还流传着一个更为隐秘的传言。有时候萧憔悴还会委身青楼,专门结交那些江湖人物,在床上套出他们本来死也不肯说出的秘密。 所以,萧憔悴虽然先后师承周罗衣和万神通,却已经比他们两个人加起来还有本事,她对武功的见识要比周罗衣还要高,她知道的江湖消息要比万神通还要多。 如果一个女人香艳而又有些特殊的本领,她想在这个江湖上不出名都很难。 因为有萧憔悴在,所以烟霞镇也成了江湖上的名镇。每年都有数不尽的江湖人物,来到这里,有的只是为了一睹这个香艳名女人的芳容,有的则希望能够通过结识她,让她在萧氏版”武林通史”上给自己留一笔。但是更多的人来找她,则是为了从她口中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如果你想找一个隐姓埋名的仇家,或者一本难以寻找的武功秘籍,或者一把已经隐没多年的神兵利器、或者想知道自己的武功里面还有什么弱点,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去找萧憔悴帮忙。 虽然,萧憔悴就住在烟霞镇上,但是很少有人真正在镇子上找到过她。虽然,萧憔悴是江湖上最有名的女人之一,但很少有人知道她长什么样。所以,每年来找她的人很多,但绝大多数却都失望而归。反倒是名不见经传的烟霞镇因此日渐繁荣起来。 又是入夜时分,镇上最繁华的街道已是华灯初上,买醉的豪客、卖笑的流莺三三两两游荡在街边路角,酒楼客栈里不时传来觥筹交错、把酒言欢的声音,整条街上一片人声鼎沸、轻歌笑语、灯红酒绿的热闹景象。 仅仅只隔着一排房子,大街背面的小巷子里就冷清了很多,沿街的人家都已经将家门紧紧地关了起来,窗户里只有几盏微弱的油灯正在闪烁。跟前街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好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整条巷子里,只有一家门面很窄的小酒馆还开着。里面只有三个人,其中一个还是酒馆的掌柜胡三贵。胡三贵正等着馆子里最后两个客人离开,这样他就能打烊回家了。 两个客人一男一女,男客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女客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子,两人分坐两个角落里,神情都是一样的落寞。 虽然不认识那个男客人,女客人却是胡三贵认识的,正是本镇藏春楼的名妓昭婵。过去的十多年里,她一直都是本镇的花魁,春宵一夜值千金,正是她为自己开出的身价。只是近年来随着年纪渐长,虽然风韵和姿色犹存,却已很少有人愿意为她一掷千金了。而昭婵却又是一个自视甚高的女子,并不愿意就此自降身价。所以整整三个月没有客人来找她了,藏春楼的老鸨现在看她的眼神都已经有些不对了,只是碍着她过去曾为藏春楼立下过汗马功劳,所以才没有跟她直说。 也许为了排解心中的愁闷,两个星期来,昭婵都会乘夜来到这个僻静的小酒馆,借酒浇愁。为了她,胡三贵已经好几天没有准时关店。 英雄末路,美人迟暮,本就是人生最悲痛的境遇,所以胡三贵也忍不住有些同情昭婵。如果昭婵的身价能够降低一半,胡三贵甚至愿意拿出自己结攒了一辈子的棺材本,一亲这位本镇当年第一花魁的芳泽。 “掌柜的,再给我来一坛酒。”昭婵大着舌头在那里吆喝道。她的身边已经整整放了六个倒空了的酒坛子。 酒来了。昭婵的玉指轻摇,又给自己的碗里斟满了酒。在碗里,她又看到了一个憔悴的脸影。她知道,这个脸影是自己的,她已经老了,再不能让男人为了她舍生忘死,甚至让他们为她多付出一千金都不能。他能不断喝干碗中的酒液,却不能让那个憔悴的脸影消失。 年轻时,她曾以为只要她愿意,她就能让任何一个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而她也能用她的身体去征服整个世界。如今才知道这一切竟都是虚妄。人再强也强不过时间。 如果当年没有被那个冤家迷住了心窍,她的人生是不是就会不一样?是不是就会一直过着那种平静如水的生活,体会着那种平静如水的幸福? 然而人生没有假设,有时候一步就是一生,只要跨出去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酒喝得越多,她的眼睛就越亮。她注意到另一个角落的年轻男人已经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了三个时辰。 这总算让她重新找回了一点自信。一想到自己在这种年纪竟然还能让这样英俊潇洒的小伙子痴迷,已经有了十分醉意的昭婵心里就不免有些甜滋滋的。何况,这个年轻人的眉宇间还真有几分当年那个冤家的风采。 她下了决心,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向年轻男子走了过去。她恶狠狠地看着那个小伙子,媚眼如丝,脸带桃花,命令似的说:“吻我!”年轻男子一点都没有被她吓着,犹豫都没有犹豫,就一把握住了她的纤腰,热得像火的唇贴在了她的唇上,一条带着力量的舌头也已经纠缠在她的舌上。 这样的吻,她岂非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了。所以她发现自己的身子已经随着这个吻,绵软得就像是一条无力的蛇。 长吻过后,年轻男子的手已经在她身体上面,上上下下抚摸起来。 “掌柜的,出去,然后把门关上,这就是你的了。”年轻人随手从身上扔出一张薄薄的纸片,云一样飘向了胡三贵。昭婵看见了上面的那个数字,竟是两千金。 胡三贵拿着银票,激动得连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这是一笔他一辈子都挣不到的财产。 所以不用别人更多废话,他已经明白自己该干些什么了。 胡三贵乖巧地离开了,把小酒馆留给了这一对有些怪异的痴男旷女。 一晌贪欢之后,天已在不知不觉间完全亮了。已经很久了,昭婵没有像昨夜这样忘我地狂欢过,也没有像昨夜这样完全地满足过。 身边的年轻人还在她的身体上面欣赏着她,两只眼睛眨巴着,像孩子一样天真无邪,看上去好像很依恋她的样子。 只可惜,现在昭婵的酒已经完全地醒了,她的脑子变得非常地清醒。女人清醒起来要比男人更容易看穿事情的真相,尤其是像昭婵这样的女人。 她知道自己的云鬓已经乱了,脸也肯定更憔悴了,用来掩饰的胭脂香粉也已经脱落得差不多了,现在她眼角上鱼尾纹一定已经显露出来。而透过自己半敞的衣襟,她的乳房在欲望满足后,已经松松垮垮地耷拉了下来,凸现出一个三十五岁女人已经慢慢变形的身体。 现在她心里已经明明白白地猜出来,这个年轻人如此费尽心机地讨她欢心,一定是有求而来。因为昭婵只是她在藏春楼里用的花名,她真正的名字叫萧憔悴。谁也不会想到,这个神秘莫测、名动江湖的萧憔悴竟然就是烟霞镇的花魁昭婵。 虽然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从何处得知自己就是萧憔悴的,但是萧憔悴却很欣赏这个年轻人的耐心和哄女人高兴的手段,现在的年轻人有耐心的已经越来越少,会哄女人开心的更少,就凭这两点,萧憔悴就觉得自己可以给这个年轻人一点帮助。 她一把把年轻人从自己的身上推了下去,半倚着坐起来,脸上是老江湖才会有的那种神色,看着这个有些吃惊的年轻人,一字一句冷冷地问:“你找我有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谢三有没有亲人还活在世上?”陈溪桥明白这种时候,自己说的每个字最好都是实话,绝不能有半点拐弯抹角。 “你是陈六的儿子?”没想到自己只说了一句话,萧憔悴就已经猜出了他的真实身份,陈溪桥不得不佩服萧憔悴,这个女人的心机智慧以及经验阅历,确实不是那些年轻女子所能比拟的。 “不错。”陈溪桥乖巧地点了点头。 萧憔悴盯着这个叫陈溪桥的年轻男子看了一会,才继续说:“谢三好像一向都是独来独往的。”陈溪桥有些失望,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不过,”萧憔悴顿了片刻,又开始说话,“年轻的时候他曾经有过几个倾心爱过的秘密情人。”“哦?”陈溪桥的眼睛又亮了起来。 “最著名当然是所谓的‘冷艳三仙子’,”萧憔悴的语气有些讥诮,“谢三在卧马山谷为自己建造了一个人间仙境——梦村,替他打理此地的正是冷艳三仙子,但是最后谢三却杀了她们。”“我知道这三个人,当年我爹之所以能攻破梦村,用计逼谢三泻功,正是因为他得到了这三个女人生前留下的一份瓶中书。只是她们都已经死了很多年,对我来说实在没有太大的意义。”“不过,连你爹也不知道,除了冷艳三仙子,谢三另外还有个秘密情人。”“她是谁?”陈溪桥连忙问。 “她叫蓝惜惜。”“好像江湖上并没有这样一个人。”“只因她本就不是中原武林人士,蓝惜惜其实是个摆夷女子。”“那么她现在哪里?”“谢三在给自己建造梦村这个人间仙境之外,还给自己建造了一个人间魔境——欲岛。”“欲岛?是江湖中传说的那个销金窟温柔乡的欲岛。”“不错,欲岛之上,只有天下最大的赌局、最精致的盛宴和最美的女人。谢三虽然是个捕快,却一向出手阔绰,有人怀疑他有别的赚钱门道。事实上欲岛就是他的资金来源。蓝惜惜是岛上最大的赌场日落赌坊的女主人,同时也是欲岛真正的大管家。”“怎样才能找到这个欲岛。”“每年三月三、六月六、九月九、腊月十二,只要你带够十万两,到南海边上一个叫海角的渔村去,就会有人把你带上欲岛。 “谢谢。”陈溪桥的脸上露出了感激之色。 “不过谢三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再去找过蓝惜惜了,所以你如果想用蓝惜惜来要挟他,可能不会有什么效果。”陈溪桥沉思着,脸上似笑非笑:“谁说我准备要挟他?”“好了,我能告诉你的,都已经告诉你了,你可以走了。”萧憔悴的脸上露出了疲倦的神情。 陈溪桥却还在目不转睛地凝视她:“虽然我找你,是因为我有求于你,但是当我见到你时,我却真的喜欢上了你。其实,我一向更喜欢上了年纪的女人,觉得她们更有韵味。所以,我还不想现在就走。”说着,陈溪桥竟还吻了吻她。潮湿的唇吻着的,是萧憔悴眼角上的鱼尾纹。虽然没有喝酒,萧憔悴的脸上又是一片潮红,身体又变得绵软无力起来。 三月三,龙抬头。陈溪桥在海角村已经整整等了一个星期。 自谢三现身后,短短一个月间,谢三已经做了五、六起大案,手法之精妙,手段之狠辣,实在已非常人所能想象。而他的行踪更是飘忽不定,前几天还刚刚在岭南出现,几天后却又从金国控制下的关外深寒之地冒了出来。宋金辽夏等世仇之国为了对付谢三,不得不在私下里联起手来,但至今毫无成效。谢三的人就如雪泥鸿爪,不要说抓他,甚至想找到他的踪迹都很困难。 虽然只是农历的三月,海角村的天气却已经比江南大暑之日还要炎热。热辣辣的阳光把村子烤得就像是一个蒸笼。村中的男女老少早已穿上了土布制成的短衣短裤,陈溪桥也学样从村里的估衣铺里买了几套带有本地风格的短衣短裤。不过,他买的不是土布做成的那种,而是用临安府飞来峰下产的专门用来进贡的上等丝绸做成的,做功精细,一看就是一流的巧手一针一线缝制起来的。 陈溪桥实在没有想到在这个偏僻的弹丸之地,竟然还能买到这么贵重的消费品。 事实上,从进村的那刻起,陈溪桥就发现海角村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小渔村。这里的客栈已经完全不输于临安城最好的客栈,房间里地板和床上都铺着用最上等的小牛皮做成的席子,每套房间里都自带着一个庞大的浴室,里面有一个玉砌的澡盆,澡盆下面连着竹子做成的输水管,管子里源源不断地涌出从山上温泉而来的清水,在里面泡上几个时辰,实在是一件再享受不过的事情。 而这里的厨子也好得出奇,只要你能叫得上名字的菜肴,他们都会做,而且味道绝对连京城最一流的馆子都未必能做得出来。 虽然这是一个享受生活的好地方,但是七天时间对陈溪桥来说,还是太漫长了一些。不过,幸好这里的村姑都个个俊俏标致,所以这七天他过得不算太闷。一向喜欢和姐姐妹妹们厮混在一起的陈溪桥,甚至和这里最漂亮的两个村姑成为了好朋友。阿琼和小雅是这两个村姑的名字,现在她们两个又来找陈溪桥了,硬拖着他一起到海滩边上去闲逛。 正午的阳光把陈溪桥的脑袋都晒疼了,而阿琼和小雅却好像没事人一样,依然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虽然穿着上等丝绸做的短衫短裤,汗还是止不住地从陈溪桥的身上滚落下来,他只得又从身上拿出那叠一万两银子一张的银票,当扇子扇了起来。 海滩上已经有很多人了,而且每个人都跟陈溪桥一样,像个暴发户一样,把所有的财物都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有钱似的,成叠的巨额银票、比鹅蛋还要大上几倍的宝石和夜明珠,竟成了此地最不稀奇的物品。 如果现在有一队强盗来打劫的话,一定会满载而归的。陈溪桥很奇怪,为什么江湖上的黑道竟没有人来打海角村的主意。 刚这样一想,强盗就真的出现。海上突然来了一艘挂着骷髅旗的海盗船,迅速地靠了岸,冲下来一伙袒胸露肚的彪形大汉。打头的海盗陈溪桥曾在总捕衙门的档案里见过画像,是南海边上一个三流的海盗帮会头子,一刀断海苏长天。 “老子只要钱,不要命,识相的就把钱交出来!”苏长天大声喊道。 陈溪桥却觉得这个场面有些滑稽,因为他早就看出来,海滩上的这些人,每个人都是绝顶的高手,每个人只要用一根小手指,就能在刹那之间取苏长天的性命。 所以,苏长天虽然叫嚷了半天,海滩上却没有人搭理他,好像他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陈溪桥不禁有些同情苏长天和他的同伴,一个人如果在江湖上混却没有一点自知之明,他的命运不仅会很可怜,而且会很可悲。陈溪桥不知道这场闹剧会以何种方式收场。 陈溪桥正感慨间,他身边的阿琼和小雅已经“飞”了起来,像两个舞动的飞天,柔指轻绕间,那些彪形大汉,竟一个个像没有四两重的沙袋,被随手扔回了他们坐来的船上。 苏长天和他的手下站在甲板上不禁目瞪口呆,好像恍若梦中,并不明白他们为何在不知不觉中站回了甲板。过了一会,他们的脸上才开始大惊失色。 海盗船以比来时还快的速度离开了。 陈溪桥也有些目瞪口呆,他没想到这两个温柔可爱的小姑娘,竟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现在,他开始明白,为什么没有黑道人士敢到这个小渔村来撒野了。 “公子,让你受惊了。”阿琼和小雅又“飞”回了陈溪桥身边,仍是那副温柔可爱的样子。 “两位姑娘,瞒得我好苦啊。”陈溪桥道。 “公子岂非也有很多瞒着我们的事情?”阿琼眨着眼睛,调皮地说。 “那么,你们肯定也知道该怎么上欲岛去了。”“公子不要着急,该去的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小雅柔声说道。 陈溪桥的脚下忽然动了一下,他发现靠海的半边村子竟然从整个海角村脱落了出来,慢慢地向大海驶去。 海角村其实不是一个村子,而是一艘船和一个码头。陈溪桥所在的那半个村子其实正是一艘庞大无比的海船,村子里的房子、沙滩、树林甚至小山包都是这艘船的水上部分。船上的水手和伙计都是像阿琼和小雅这样的漂亮姑娘,而小雅和阿琼正是船上的船老大和船老二。 在这艘船离开的时候,另一艘一模一样的大船正在靠岸。很快,海角村又重新变成了那个完整的海角村。 “你看,我们现在不是正在往欲岛去吗?”小雅的脸上露出了狐狸般的笑容。 船开得很稳,也很快,海上的景物迅速地向后倒退。第三天晌午的时候,这艘奇怪而庞大的船终于重新靠岸,欲岛就在眼前了。 欲岛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人间仙境,海水湛蓝,微风习习,椰树成林,沙滩上沙极细极白极软,赤脚踩在上面比踩在绸缎上面还要舒服,跟这艘奇怪的船上的沙是同一种沙。岛上到处都是清泉、小溪和深潭,里面的水远远看去像宝石一样绿,掬在手里却又比水晶还要透明还要清凉。 欲岛显然要比海角村更南,阳光也要比海角村更烈,但欲岛却要比海角村凉快许多。因为整个欲岛上房子的外墙都是用万年玄冰造的,所以房子的阳光很好,而又没有暑热之气,连整个海岛的温度都因为这些房子的存在而骤降了许多。 但这并不是欲岛最吸引人的地方。欲岛最吸引人的地方是岛上的人,女人。 陈溪桥实在不明白,岛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美女,好像天下美女十个中至少有一个都被收集到了这个神秘迤逦的海岛上。风情、身材、肤色各异,有肤如烧炭、齿如编贝的女昆仑奴,有肌肤胜雪、金发碧眼的西域胡姬,有体形矫健、眼圈深陷的暹罗美人,有身形玲珑、神情甜媚的倭国少女。 而且,更重要的是所有这些美女身上都没有穿衣服,她们一丝不挂,或坐、或站、或卧、或行、或歌、或舞、或在那些玄冰房子里向外面顾首翘盼,脸上没有一点羞涩或者不自然的神情,好像光滑的皮肤真的就是她们最华丽的衣服一样。在太阳的直射之下,她们的毛孔中正有油一样的细汗在慢慢地渗出来,把她们本就光亮照人的皮肤擦得更亮了,陈溪桥甚至从那汗中看到了那种叫做欲望的东西。陈溪桥现在开始明白,这个仙境一样的海岛为什么偏偏要起名叫欲岛。 船上的客人差不多都已经走了下来,每个人神色都潮湿并且呆滞,好像真的置身在了一个不真实的梦境中。 “现在,先跟大家讲一下本岛的规矩。”船老大小雅还是一副柔情似水的样子,站在大船的制高点上,身边站着阿琼。小雅的声音低柔却很有威慑力,原来还在交头接耳的客人都安静了下来。 “请大家,把所有的财物都拿出来,一会儿我们会有专人来帮你把财物收起来,你可以把它们兑换成日落赌场的筹码,每个筹码一千两。当然,如果你不愿意把所有财物都换成筹码,也可以交给我们替你保管。然后在六月份下一次航班离岛的时候,原物奉还。”船老二阿琼的语速比小雅快,声音也听上去更清脆,像一串丁当作响的银铃一样好听。 这时已有一队美女来到了客人面前,陈溪桥的面前也站着三名赤裸的女子,一个手里托着一个空的竹篓,一个托着一个装满筹码的竹篓,还有一个什么东西都没有拿。陈溪桥用银票换来了几百个筹码,随身带着的其他物品都放进了那个空的竹篓。等到陈溪桥把这些事情都做完以后,那个空手的美女已经走了上来,纤细柔软的手指在陈溪桥的身体上面一寸一寸抚摸起来。她摸得很仔细,连一些本不太应该摸的地方,也查了一遍。虽然陈溪桥不太喜欢让人搜身,但是一想到搜身的人是这样的一个美女,而且还浑身赤裸,他也就没有什么好再说的了。世上不可能再找出比这更公平的搜身方式了。 “那么我们在岛上的用度怎么算?”有人忽然在下面高声问。 “这一点请各位放心,既然来了本岛,在离开之前,就一直是我们的客人。哪怕你把所有的钱都已经输光了,岛上的一切美食和享受,还是会向大家免费开放的,你们尽管随取随用,而且六月六回去的时候,还会奉上一百两银子作为路费。”小雅不慌不忙地解释。 “当然,岛上的这些美女也是免费向大家提供的,只要你能赶在别人之前提出要求,这里的姐妹们一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的。”阿琼的脸微微有些泛红,好像还很害羞地低下了头,但一双眼珠子却滴溜溜地转个不停。 “岛上的姐妹里面是不是包括你们两个?”陈溪桥忽然笑盈盈地问。 阿琼已经捂着嘴吃吃地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这么问的。”“这里的女人除了老板娘,你对谁都可以提要求。”小雅的脸也红了,声音却比蚊子还要轻,兰花指在身体后面的带子上轻轻一拈,身上的短袍已经完全卸落下来。而这时阿琼也已经赤裸得像个婴儿一样了。两个人和岛上其他女人已经真的毫无二致了。 她们两个盈盈款款地走到了陈溪桥身边,苗条玲珑的小雅一直低着头,高挑丰满的阿琼则笑得像只狐狸那样娇媚。“公子,有什么要求,现在可以告诉我们姐妹了。”阿琼道。 “我的要求只有一个,”陈溪桥脸上的笑意更浓,手已经不老实地搭在小雅和阿琼的肩上,“那就是现在就吃了你们。” 整整一个白天,陈溪桥都跟阿琼和小雅一起呆在了一座玄冰房子的天鹅绒大床上。陈溪桥不是君子,阿琼和小雅亦非淑女。白天在岛上除了吃吃喝喝,并没有太多打发时间的好办法,所以他们在一起时,根本不需要任何山盟海誓,便已让一切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入夜,已有些疲倦的陈溪桥扶着阿琼和小雅的肩出了房子。天虽然暗了下来,但欲岛却还是亮如白昼。 每隔三五步,岛上任何一条小径上便会有一个玄冰做成的灯柱,油灯在玄冰灯罩的映衬下,更加熠熠生辉。再加上每座玄冰房子里也都点满了灯,让整个海岛像一下子又凭空多出了好几百盏巨灯。 所有来岛上的客人都左拥右抱着各色美女,向岛上最中心也最庞大的那幢玄冰房子走去。一组玄冰油灯伫立在屋顶的大平台上,组成了四个比这里一般的房子还要大的字:“日落赌坊。”陈溪桥也跟着人群进了这幢房子。赌局已经开始了。 经过一个白天之后,来这里的赌客中不少人已经习惯了欲岛的这种赤裸风格,也纷纷开始像跟他们相拥的女子一样,裸裎而作,裸裎而息。 赌场里人声鼎沸,赌客们正在各式各样的赌局前试着自己的运气,从麻将、牌九到最原始的骰子,赌场里所有的赌博方式一应俱全。主持赌局的荷官和看场的保镖同样是一些浑身赤裸的年轻女子。赌场的前方竟然还有一个舞台一样的地方,上面正有一队金发胡姬在绕着一些玄冰柱子跳艳舞,用眼神和身体不断地做出各种挑逗的姿态来。 不过,陈溪桥并没有把目光停在这些艳丽的妖姬身上。因为他看到了一个很有派头的女人,一个赌场中惟一穿着衣服的女人。 二楼的围栏处,这个穿着一身丝袍的半老徐娘正坐在一张太师椅上,高高地跷起二郎腿,手里灵巧地托着一个足有九尺长五寸宽的超级旱烟袋。她一边懒洋洋地看着楼下的赌客,一边不断呼噜呼噜地吞云吐雾,把自己的脸和脸上的神情都隐藏在了那片缭绕的烟雾后面。 不用问身边的小雅和阿琼,陈溪桥就已经可以认定,这个很有派头的女人就是岛上惟一不能向她提出要求的女人,日落赌坊的老板娘蓝惜惜。 顺着蓝惜惜目光的方向,陈溪桥也向赌场左侧的一个牌九桌子望了过去。 赌桌前,坐庄的荷官神色凝重,额头竟已沁出了虚汗。原来她面前堆得像座山一样高的筹码,现在只剩下了最后几个。 所有的筹码现在都已经堆在了对面赌客的面前。这个赌客今天的手气实在是好得出奇。拿到的牌里竟没有一次小于九点,其中甚至还有好几次至尊宝。 任何人有这么好的运气,都会笑得很开心。这个赌客现在不仅在笑,而且还开始吹口哨,眼睛还很轻佻地停在荷官因为呼吸加快而起伏不定的胸部上。 陈溪桥已经认出了这个赌客。正是当年被女太史周罗衣评为暗器手法第一快的妙手浪子方很慢。 虽然名字叫很慢,但是方很慢却有一双比闪电还快的手。从生下来那天起,他两只手的小手臂上就比一般人多出一根大筋,这让他的手要比常人更灵活一点,天生就是个练暗器的好材料。为了收他入门,连一向不收外姓弟子的两大暗器家族唐门和霹雳堂都决定为他破例,而当年的天下三大暗器高手也为了争他,反目成仇。 但是,天下第一聪明人大运道人却认为,这双手不祥,他告诉方很慢的爹妈如果想让他们的儿子活得更好一些,就一定不要让这双手变得太快。所以,爹妈就给他取了现在的这个名字。 虽然,方很慢没有入唐门和霹雳堂,也没有拜天下三大暗器高手为师,但方很慢还是靠着自己的摸索,最后练就了天下最快的暗器手法。三十多年来,他的手已经越来越快,但是他没有像大运道人预言的那样,因为手太快,而活得不好。恰恰相反,他的手越快,他便变得越有面子,他在江湖上的势力也就越大,他荷包里的钱就越多。 赌场里观看这场赌局的人都看出来了,方很慢一定是出老千了,但是谁都看不出他是怎样出的老千。连陈溪桥也没有看出来。天下第一快手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荷官紧张的脸上好像终于缓和了一点,她慢慢地摊开了手上的牌九,是一对天牌。但是方很慢却连动也没有动自己桌面上的那两张牌,脸上还是那副潮湿的笑容,好像他已经赢定了一样。 陈溪桥下意识地看了看坐在楼上围栏后面的蓝惜惜,想看看这个派头很大的老板娘怎样处理眼前这个棘手的局面。 蓝惜惜一点也不着急,好像楼下输掉的不是几百万两银子,而真的只是几个不值钱的竹筹子,她还在吸着旱烟,不拿旱烟的手还像个怀春的少女一样捋着自己的头发。 方很慢终于准备开牌了。他的手慢慢地向桌子上的那两张牌伸了过去。 就在这时,蓝惜惜突然出手了,在她将头发甩起来的时候,两根簪子激射了出来,竟然让方很慢的那两只快手躲无可躲,桌上的牌还没有打开,他的手里却掉下两张牌,正好是一副至尊宝,而桌上那两大排码放得很好的牌九,也不知什么时候,少了两张。 方很慢的脸色变得刷白,不仅因为自己的把戏被拆穿了,更因为老板娘的簪子没打在别的地方,偏偏打在了他手上多出来的那两根大筋上,把它们彻彻底底地打断了。 他的手不再是天底下最快的那双手,而成了无数多双普普通通的手中的一双。江湖是一个很现实的地方,他清清楚楚地直到,现在他没有了这双快手,原来那些整天跟在他屁股后面不断恭维他的江湖人,再看见他时一定会变成另一副嘴脸。虽然他还有一双跟普通人一样的手,但是他却已经不会干普通人的手会干的事情。他实在不知道日后的漫漫长日将怎样度过,现在他终于开始理解大运道人的预言,一个太有用的人变得没用时,他的命运甚至还及不上一个本就无用的人。 “你为什么不杀了我?”方很慢嘶声向楼上的蓝惜惜喊叫。 荷官的脸上又恢复了红润的神色,她正在将一堆一堆的筹码从方很慢面前移开。 “我是个生意人,”蓝惜惜又吐了一大口烟雾,慢条斯理地说,“只想赚钱,不想要人性命。虽然我的赌场不欢迎你了,但是六月六以前,你还可以随便呆在岛上。”蓝惜惜的话让方很慢感到更深的屈辱:他现在连被杀的价值都没有了。他紧紧地攥着拳头,向桌上的那堆筹码扑了过去。 但是他身子刚动,原来还像柔顺的小猫一样卧在他跟前的那两个年轻女子已经站了起来,轻轻巧巧地架住了他,把他搬出了赌场,任他怎样挣脱都不行。赌场中的赌客们发出了爽朗的嬉笑之声,好像是在看着一个天大的笑话。 “好吧,大家现在继续。”蓝惜惜还是坐在围栏后的太师椅上,微笑着向楼下的赌客点了点头。陈溪桥终于第一次看清了蓝惜惜的脸,除了那些被流逝的岁月刻出的皱纹,她的脸标致极了,看得出年轻时确实是个迷死人不赔命的美人儿。怪不得谢三这样的冷血之徒,竟也会被她迷住。 赌场里又恢复了正常。 忽然,又是一阵喧哗。透过玄冰做成的天花板和墙壁,所有人都看到欲岛的夜空中好像放起了焰火,不断有火球在岛外向天上升起。 一名女昆仑奴慌慌忙忙地跑了进来,用很生硬的汉话说道:“外面……外面来了很多船,把岛团团围住了。”“不用通知她了,我们已经到了!”不等女昆仑奴把话说完,一队彪形大汉已经闯了进来。带头的竟是那个在海角村被阿琼和小雅扔回到海盗船上去的苏长天。不过,现在他们已经不是那副海盗打扮,都已换了一身捕快服装。 小雅和阿琼又“飞”了起来,同时“飞”起来的还有场子里其他的年轻女子。但这次苏长天和他的手下并没有像沙袋那样无足轻重,所以那些“飞”的女子都像撞上了铜墙铁壁,很快被“弹”了回来。 苏长天只是一个化名,他真正的名字是司马长天,是司马家十兄妹中的老大。 事实上,司马家的十兄妹都已经在这里了,其中当然有司马无盐。而且看上去,司马无盐好像还是这里的总指挥。司马兄弟在把敌人“弹”出去之后,都带着询问的目光看着司马无盐,等着她进一步的指令。 事实上,整个行动正是陈溪桥和司马无盐共同策划的。陈溪桥化名来到海角村,司马长天化名为海盗苏长天,到海角村来试探虚实,随后由陈溪桥在往欲岛去的路上,撒下一种特制的血腥聚鲨粉,将海中的鲨鱼不断吸引过来,再由司马无盐带领大队人马跟着鲨鱼追踪过来。整个计划完美无缺。 “我们没来晚吧?”司马无盐笑盈盈地走到陈溪桥身边,问道。 “不晚,而且还太早了一点。”“是不是让你少了很多‘假公济私的机会?”司马无盐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咬着嘴唇,恨恨地盯着那些赤裸的女子看了很久,“从现在开始,你的眼睛要是再看那些不该看的东西,我就……”“你就怎样?”陈溪桥笑了起来,故意逗着司马无盐。 “我就挖出你的眼珠子来。”司马无盐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脸上羞红着,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 楼上的蓝惜惜还是没有动,跟刚才一样坐在她的太师椅上,自顾自抽着旱烟。 “这儿谁当家?!”陈溪桥朗声说。 蓝惜惜仍然不动。 “把场子里所有的东西都给我砸了!”陈溪桥指挥道。 “在场各位稍安勿躁,我们只是奉命捉拿蓝惜惜,与诸位无干,大家不用担心。”司马无盐柔声说。只一句话,便让场中的气氛缓和下来。刚才还神色紧张的赌客们,现在终于放松下来,握紧的拳头垂了下来,个个袖手旁观,看起热闹来。 捕快们开始乒乒乓乓地砸起赌场里的各种摆设来。 “慢着!”蓝惜惜终于开始动了。她站起身,从楼梯上慢慢地走下,来到陈溪桥跟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旱烟,喷在了陈溪桥的脸上。 “年轻人,你是哪个衙门的?难道你的上司没有告诉过你,他们每年能在我这里拿到多少花红?”陈溪桥不动声色地看着蓝惜惜,向身边的捕快努了努嘴:“把她说的话记下来!”一个捕快端上笔砚,另一个捕快在一个折子上记录起来。 蓝惜惜大笑:“好,年轻人有魄力,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陈溪桥。”“你是陈六的儿子?”陈溪桥点头。 “你想怎样?”蓝惜惜问。“想请你跟我走一趟。”陈溪桥停顿了片刻,“事情办完之后,自然就放了你。” “你请得动吗?”蓝惜惜似笑非笑。 陈溪桥无可奈何耸了耸肩:“尽力而为。”说完,陈溪桥的掌刀一样地向蓝惜惜粉颈砍去。蓝惜惜像片蓝色的彩云向后悠悠地飞去,陈溪桥却像粘上了她似的,右掌离她的脖子始终只有一寸的距离。蓝惜惜一抖双腕,两条长长的红绸从她的袍袖中飞了出来。手上的旱烟管挡住了陈溪桥的手掌,红绸却已经向陈溪桥缠绕过去。 陈溪桥在空中硬生生地停了下来,像块千斤石似的向下坠去。蓝惜惜袖中的红绸却向长了眼睛似的,也在空中转了一个弯,向陈溪桥追逐而去。红绸已经完全展开了,像两片无边无际的红网把陈溪桥罩在了里面。 司马无盐好像一点也不着急,她甚至已经找了一张桌子坐了下来,还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陈溪桥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出了一把剑。剑像狂风般飞舞,将天罗地网似的红绸吹得鼓了起来。 剑越来越快,风也越来越大,红绸也绷得越来越紧。 吱啦啦,狂风终于撑破了红绸。两条红绸丝丝缕缕,变成了几十条。陈家家传的大狂风剑法果然不同凡响。 陈溪桥终于再次破空而出,左掌已经逼近蓝惜惜了。蓝惜惜和他对了一掌,然后腾空向后翻去。 丝丝缕缕的红绸卷起了一张桌上的144张麻将,打向了陈溪桥身上的144个穴位。 陈溪桥的露水之剑也终于出手了。 陈溪桥人和剑已经不见,空中的麻将却已经整整齐齐地排成了一个方阵。一阵停顿之后,麻将噼里啪啦地向下掉去,陈溪桥的人和剑又出现了,13张麻将停在了他的剑面上,另有一张麻将打在了蓝惜惜的膝盖上。蓝惜惜跪倒在了地上。十四张麻将加在一起正好是一副字一色。 “满贯,我胡了。”陈溪桥一边慢慢地收剑,一边得意洋洋地说。 “你胡了,并不代表你赢了。”乘着大家不注意,蓝惜惜撑着那条伤腿跃到赌场中央的一张桌子下面,翻起桌子,下面竟现出一个机关来,那些裸身的年轻女子已经围在了她身边。 “你想怎样?”陈溪桥狐疑地看着蓝惜惜。 “没什么,”蓝惜惜甩了甩披散的头发,露出那张惨白的脸来,“我只是想告诉大家,这座岛下面其实是一片滚烫的岩浆,只要我一转手上的这个转钮,岩浆就会破地而出,恐怕这个岛马上就会不存在了。”“我不信,你会连自己的命都不要。”司马无盐目光闪动。 “我不过是贱命一条,但到岛上来赌博的这些先生们,每个都是江湖上的头面人物,如果有他们陪着我死,我的命也就值了。”赌场里赌客们的脸色都已经变了,有人已经跃跃欲试,局面随时可能失控。 这时,场中却已生出了新的变故。蓝惜惜身边的裸身女子突然向她出手了。两个手掌拍在蓝惜惜的胁下,把她拍得飞了起来。 出手的竟是小雅和阿琼。 早有捕快冲上前去,将蓝惜惜铐了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出卖我?”蓝惜惜满脸不信地看着小雅和阿琼,嘶喊道。 “我们姐妹待在这里,只是为了赚点辛苦钱而已,你却要我们把性命都托付出来,所以我们只有把你交出去了。”小雅冷冰冰地说。陈溪桥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温柔娇小的女子,行事作风却是如此冷酷。 说完,小雅和阿琼远远地向陈溪桥跪拜了下来:“公子,我们已经把老板娘交给你了。此地本就不是中原的管辖之地,不知公子能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我们姐妹继续在这里讨口饭吃。”小雅的声音很低,口气很软,但话的内容却柔中带刚,让陈溪桥根本没有可以拒绝的理由。所以,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很快带着蓝惜惜和自己的手下,离开了欲岛。 船离欲岛已经越来越远,经过一场变故的欲岛似乎已经重新恢复了生机,远远望去,依然是歌舞升平、醉生梦死的情景。原来那个很有派头的老板娘好像只一瞬间就已经被人彻底遗忘了。 江湖就是江湖,不会因为少了谁而就此停下。江湖从来就是一个容易遗忘的地方。 总捕衙门的胡总捕头也认为,江湖是个容易遗忘的地方。 时间才过了三年,原来那个受人崇敬的陈六陈总捕头就已经被人彻彻底底地遗忘了。现在人们提起总捕衙门,想到的只有他,“稳如泰山”胡青竹胡总捕头。 对这个世界的大多数人来说,他们不会记住你曾经建立过什么丰功伟绩,但是他们一定会记住你对他们有什么用。所以胡青竹一向认为,如果想让别人把自己记得更长一些,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自己活得更长,把总捕头的职位占得更久。只要让别人始终有求于你,他们就不得不时时刻刻记住你。 从一个县衙里的小捕快做到今天的总捕头,胡青竹几乎没有做过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是所有曾经跟他共事过而且惊天动地过的同僚,却没有一个人能活到现在。所有他们曾经立下的功勋,最后都成了他这个小配角向上攀升的垫脚石。这本就不是一个属于英雄的世界。这个世界只有一种游戏,幸存者游戏。 跟陈六比,胡青竹觉得自己确实样样都不如他,只有一点强过了他,比他活得更长。 但是,有这一点就已经足够。陈六一辈子苦心经营建立起来的这个总捕衙门,最后不过是为他胡青竹创造了一个官至一品的机会,也让他有了更多发财的机会。 胡青竹才当了三年的总捕头,却给自己赚到了整整三百万两黄金,还给自己在九座不同的城市里购置了九份豪阔的房产,每份房产里都住着一房小老婆。钱和房子都是那些有求于他的人送给他的。不是因为他比他们更强更聪明,只因他是当朝权倾一方的总捕头。 虽然,胡青竹收了这么多不该收的钱,他却从来没有为此担心过。总捕衙门创立至今已经有三十年了,再崇高的理想也经不起三十年的磨蚀,连当年最有激情的那些捕快也已经老了。一个人老了,就意味着他有了家庭和孩子,也意味着他必须开始为自己的退路早做打算。所以,大家也就不像当年那样清高和执著,有了赚钱的机会,只要事情不是太过离谱,就会马马虎虎地蒙混过去。从各种帮会和地下产业里收受花红,早已经成为整个衙门里一条不成文的行规。所以,你收黑钱不会有人怪你,但是你不收黑钱反倒会成为衙门里的毒瘤,对其他人的安全产生威胁。 陈六总是太清醒,而胡青竹却是个难得糊涂的人。对手下和同僚这些见不得人的事,他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作为回报,别人对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甚至还会把自己收到的花红匀一份给他。而胡青竹还抓了一堆其他衙门头头脑脑的痛脚,放在手上引而不发。 既然没有人举报,皇帝也懒得亲自来督察总捕衙门里的事情。 总捕衙门对皇帝来说,不过是一条看门狗,只要那些烦心的事不让他的眼睛看到,不让他的耳朵听到,总捕衙门就算基本完成了任务。 对这些方方面面的利害关系,胡总捕头看得很清楚,想得很明白,处理得很得当。所以在总捕头的位置上,他坐得就像他的绰号一样“稳如泰山”。 但是今天早上这位一向“稳如泰山”的总捕头却有些生气。陈六的儿子陈溪桥在欲岛捕获蓝惜惜的消息已经纷纷扬扬地在江湖传开了。每年胡青竹收到的花红中,有三十万两黄金是蓝惜惜暗中孝敬给他。所以蓝惜惜虽然是被通缉多年的要犯,但胡青竹却一直没有让人去追捕她。 事实上,生气的不只是胡青竹。晌午,总捕衙门开会时,好几个衙门里的元老对陈溪桥表示了不满。 “老胡,这次咱们一定要管教一下陈溪桥,虽然他是前总捕头的公子,但做事不能这么没谱,不跟衙门里通一下气,就自己单干了。”“上次的人质事件已经差点闹出人命来,这次又干出这种事,实在无法无天!”“不知道他从哪里得到的消息,竟然认为蓝惜惜是谢三这个魔头的情妇,所以一路把人犯到处游街示众,号称只要谢三出来见他,他就放了蓝惜惜。他要报仇就报仇,但不能这样假公济私不讲规矩啊?”“哗众取宠!真是丢尽了咱们六扇门的脸。”胡青竹注意所有发牢骚的人都是从蓝惜惜那里拿过好处的人。明明是怪陈溪桥断了他们的财路,但他们说出来的话却义正辞严,老江湖就是老江湖。 但胡青竹现在反倒不生气了。自从谢三重新现身后,他已经做下了多起大案,现在连皇帝都被惊动了。如果不尽快把谢三给解决了,胡青竹很怕皇帝会失去耐心。看门狗如果看不了门,就只能端上饭桌当菜吃了。所以,陈溪桥如果能用蓝惜惜引谢三现身的话,也不失为一条解决问题的途径。即使到时候不能如愿,也可以有一个背黑锅的人选。 “大家的心情我理解。”既然心里打定了主意,胡总捕头终于决定开口,“溪桥少年心性,做事难免有欠考虑,请大家看在前总捕头面子上,就算了吧。再说,溪桥这么做也是为了替父报仇,既然这件事这么轰动,我想谢三现在一定已经听说了,所以……”“所以什么?”下面有人不解地追问。 “所以我们正好借这个机会,把谢三给引出来。”“总捕头的意思是……”“我们可以派人跟踪溪桥,等谢三出现的时候……”胡总捕头悠然地抬了一下眉毛,“让溪桥先跟他耗着,然后咱们再伺机出手。只是不知在座哪位愿意负责跟踪? 原来还在义愤填膺的人,突然都不说话了。大家大眼瞪小眼,并没有人打算自告奋勇。 胡总捕头很看不起这些家伙,却也不得不承认他们的选择很正确。只要谢三出现,不仅陈溪桥凶多吉少,负责跟踪的人也会很危险。这些已经家财万贯的家伙,绝对不会愿意去冒这个险。 “我去!”一个原先在一边一言不发的青年捕快忽然站了起来,主动请缨。 年轻人正是有“小捕圣”之称的王船行。当年正是陈六把他带进了总捕衙门。几年下来,他已是年轻一代捕快中数得着的高手。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胡青竹笑眯眯地恭维王船行。 “总捕头过奖了。”王船行还是那副老成持重的样子,毕恭毕敬地向胡青竹作了个揖。 “不过,船行,你记住,你的任务不是对付谢三,而是把谢三的行踪以最快的速度报告我们。你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不知为何,胡青竹对这个有些清高的年轻人一直很有好感,所以特地提醒了他一句。 王船行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十六~二十 已越来越近,蓝惜惜看上去却越来越虚弱。她被裹在一块白布里面,像面旗帜一样挂在了旗杆上,身上被写着四个大字:“求见谢三”。囚车驶向哪里,“旗帜”就飘扬到哪里。 陈溪桥相信现在江湖上已经没有人不知道这件事情,谢三一定也不例外。 但是谢三却迟迟不肯现身。倒是王船行从京城赶了过来。虽然他解释是来接应陈溪桥的,陈溪桥却知道他是总捕衙门派来监视自己的。 总捕衙门里的会议刚结束,司马无盐就得到了飞鸽传书。会上每个人说的每句话,司马无盐都向陈溪桥复述了一遍。 司马家九小姐的耳目之多神通之大,本就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为了当好名捕陈家的媳妇,早在三年前,司马无盐就开始在江湖上和衙门里发展自己的势力,任何地方有什么风吹草动,司马无盐一定会最早得到消息。 不过,陈溪桥并不把老家伙们的小把戏放在心上。陈六死后,陈溪桥经历过太多这样的事情,现在他已真正明白世态炎凉四个字后面的辛酸和苦涩。 幸亏他的生命中还有一些可以性命相托的亲人和朋友,紫荷是一个,张横舟是一个,司马无盐也是一个。陈溪桥甚至认为这其中还有王船行。 王船行只跟过陈六十几天,却比陈六的老部下们还要念旧。只要在京城,每月初一和十五他都会上陈府来问候一声。王船行是个很沉默的人,很少说话,每次来陈府只是跟同样沉默的张横舟在客厅里面对面坐着,大眼瞪小眼,好像只是为了把时间打发过去。 但每次陈家有了困难,不用人跟他说,王船行却都会妥妥当当地把事情给办了。 “我是胡总捕头派来接应你的。”今天早上王船行出现的时候,他这样跟陈溪桥说。他的眼神有些愧疚,甚至都不敢直视陈溪桥。让陈溪桥这个听他说谎的人,竟然比这个说谎的人还要不好意思。 “谢谢。”陈溪桥紧张地摸了摸鼻子,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样跟他说话。 王船行却已经不说话了。他加入到队伍里面,像一朵乌云钻进了一堆乌云,如果不仔细察看,根本无法把他从身边的那些捕快中分辨出来。 陈溪桥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觉得这个小捕圣王船行实在是一个怪物。司马无盐早已经忍不住在一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王船行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好像身边的这一切跟他并没有什么关系。 日上三竿,阳光大得快要把大地晒裂了。但是,陈溪桥的心里却没有一点阳光明媚的感觉。不知怎的,他甚至有一种天上正阴云密布的感觉,呼吸都变得不太顺畅。 谢三一定就在附近。不假思索间,陈溪桥就得出了结论。事实上,不仅陈溪桥,王船行、司马无盐和司马九兄弟脸上的神情也变得很凝重。 谢三的杀气已经比三年前更强了。 路边的林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但路边的野花像忽然遭了霜打,全部凋谢了。 谢三好像一点都不着急,跟着队伍走了二十多里路,还是没有露面。 “晚上,我会按计划带着蓝惜惜一个人走。”陈溪桥下了决心,向司马无盐强调。 “不行,我一定要跟你在一起。”司马无盐抿了抿嘴,很坚决地摇了摇头。 “这件事我已计划了很久,如果你跟着我就会前功尽弃。”“你的计划到底是什么?”“我若能告诉你,早就告诉你了。”“我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你的事情我都应该知道。”“也许不知道,对你我都更好一些。”陈溪桥神情中掠过一丝忧虑。 “好吧,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你说。”“无论如何,你一定要活着回来。”司马无盐悠悠地说,两只大眼睛里竟有泪光闪动,”因为家里还有个人会一直等着你。”陈溪桥盯着司马无盐的脸看了很久,然后肯定地点了点头:“我一定会的。” 陈溪桥带着蓝惜惜没走多久,王船行也开始行动了。 江南的春夜总是带着些潮乎乎的气味,让人免不了会产生一些忧郁的感觉。 王船行现在就有一些这样的感觉。三年前,刚到总捕衙门的时候,他还曾有过很多梦想。然而现在这些梦想都没有了。随着他最崇拜的偶像的死亡,总捕衙门变得越来越像一个泥潭,在里面呆得越久,他就越是不知道何谓是非对错。 陈溪桥的背影已经变成一个小黑点,王船行知道,自己也到了应该出发的时候。 “王兄,这么严肃?在想什么深奥的问题?”不知什么时候,王船行的身边已经多出了一个人。司马无盐骑在一匹俏丽的胭脂马上,笑盈盈地看着他。王船行觉得自己眼前一亮,好像黑夜里突然亮起了另一轮明月。 “司马小姐,这么晚了还有雅兴出来?”“王兄岂非也是如此?”司马无盐话锋一转,“小妹只是知道王兄千里追音的功夫天下无双,所以想借王兄的光,跟上那个冤家。”“你已知道我此行的目的?”司马无盐沉静地点了点头:“王兄请放心,如果谢三出现的话,小妹虽然一定是要出手的,但不会逼王兄出手。到时,大家各尽其责便可。”王船行不由尴尬地苦笑起来。果然像传闻的那样,这个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司马小姐是个厉害人儿。虽然语气不温不火,但话里却藏着机锋。她不提要求,反而比提出要求更加让人难以拒绝。 所以在这样一个厉害的大姑娘面前,王船行觉得自己最好还是少说为妙。 此时,陈溪桥已经骑着马拐进了前面镇子上的怡春院。 普天之下,很多城市和镇子似乎都有这样一个叫做怡春院的地方,所有的怡春院从事的都是同一个行当。而到怡春院来光顾的客人一般也是男宾,很少有人会带着女伴来同游怡春院。 今天,这个小镇上怡春院却破天荒地来了两拨带着女伴的客人。前一个客人带来的女伴被捆在了马背上。进了院子把马一拴,客人就独自到姑娘们的房间里去偷欢了,把女伴孤零零地留在了马背上。 后一个客人就更离谱,竟然带着一个比这里最红的姑娘还要漂亮的女伴一起来嫖妓。 前一个客人此刻他正待在胜玉的房间里,用雪白的绢布轻轻地擦拭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他擦得很仔细也很小心,好像是擦着一个姑娘吹弹可破的肌肤,丝毫没有注意到胜玉已经解开了自己的衣襟。 解开衣襟的胜玉现在已经仰卧在了床上,虽然什么都没有做,却开始大呼小叫地呻吟起来。 胜玉并不是怡春院里最漂亮的姑娘,但无疑却是这里最会叫床的一个。不过,客人虽然喜欢她的呻吟,但他们来找她并不仅仅是为了这一点。 但是今天的这个客人却有些奇怪,给了她一百两银子,只要她躺在床上叫上半个时辰就行了。 胜玉的呻吟声越来越响,几乎已可以用惊天动地四字来形容。而客人也已经擦完了他的长剑,把剑慢慢地放回剑鞘之中。 陈溪桥很满意胜玉的叫声,现在他相信,即使王船行千里追音的本领再高强,也一定听不出什么名堂了。 所以他慢慢地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 呻吟声充满了外面的整条走廊。陈溪桥甚至看见,对面卧室开了一条缝,一个小个子男人正满脸羡慕地向这边张望。陈溪桥向小个子男人挤了挤眼睛,都忍不住要为自己的这个绝妙主意而大笑起来。 不过他没有笑,也没有让脚步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而是像个鬼魂一样,从走廊滑出了门外。 王船行果然没有听出什么名堂来。虽然一直跟司马无盐一起在和几个妓女猜拳喝酒。王船行的耳朵却一直没有闲下来。 其实,根本就不需要什么千里追音的功夫,现在连聋子都听得出来,陈溪桥正在胜玉的房间里做些什么事情。 所以,司马无盐的脸色已经越来越难看,酒也喝得越来越快,几乎是在一杯一杯地往自己嘴里倒酒。 忽然,眼泪从司马无盐的眼睛里夺眶而出,她捂着脸从房间里冲了出去。多情自古空余恨,没想到司马无盐这样聪明沉着的女人,也会为此而伤心落泪。王船行不由得在心里叹惜了一声。 但是,王船行不会想到,从冲出房间的那一刻起,司马无盐竟已不流泪了。实际上,她的眼睛里还流露出一丝得意。 虽然王船行的千里追音功夫是六扇门里公认的一流追踪功夫,据说只要凭着一双耳朵,就能紧紧跟住远在十里之外的目标,但是司马无盐现在却认为,王船行的这种追踪功夫并不比她自创的“香踪杳杳”更强。 就在胜玉的房间里声音响彻云霄的时候,司马无盐却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跟她自己今天用的香粉味道一模一样。 这些香味是她在离别前跟陈溪桥拥抱时故意留在他衣襟上的。 陈溪桥瞒过了王船行的耳朵,却瞒不过司马无盐的鼻子。也许陈溪桥根本就想不到,跟踪他的人里面还有最关心他的司马无盐。 现在,司马无盐的心里对自己满意极了。连她座下的胭脂马都好像被主人这种愉快的心情感染了,脚步变得异常轻快。 司马无盐甚至开始认为,只要有她在一边协助,再凭着陈溪桥那招天下无双的露水之剑,对付一个谢三已经绰绰有余。 就在司马无盐心里的喜悦攀上最高峰时,胭脂马不知为何忽然停了下来,甚至微微地颤抖起来,好像被什么东西吓着了。 司马无盐抬头向前方看了一看。远处的月光下,站着一个比月光还要苍白的人影。人影一身白衣一尘不染,光滑整洁的脸上还带着温文尔雅的微笑,看上去要比世上任何一个知书达礼的读书人都要儒雅一些。 这本该是一个让人一看见就会感到亲切的人物,但是司马无盐却没有对他产生任何的亲切之感。这好像是一个没有温度没有重量的人,就像荒夜里的一轮满月,越是明亮,便越是妖异。司马无盐甚至认为这是一个没有人气的人。 所以不用过多猜测,司马无盐就知道,这个白衣人一定是谢三。 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下来,甚至连空气都不再流动了。从谢三出现那一刻起,司马无盐就发出了长长的尖啸,希望能让正在远处策马前行的陈溪桥听到。 但是,陈溪桥却好像没有听到她的尖啸,实际上连司马无盐也没有听到自己的尖啸,好像她已经被罩在了一个透明的罩子里面,她的嗓子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功能。 谢三的武功之高外气之强,实在是已经到达了匪夷所思的境界。 司马无盐手脚冰凉,心里已经被绝望所占据。她的剑已经出鞘,准备发出最后的一击。 谢三也拔出了自己的剑,他的动作很慢,最后让剑水平地停了下来。好像不是为了出剑,只是为了摆出一个玉树临风的姿态来,但是在谢三拔出剑的时候,司马无盐的目光却变了,好像一下子被谢三剑上的光华摄取了魂魄,连拿剑的手也忽然一下子松开了。 剑,呛啷一声落在地上。司马无盐失神地从胭脂马上飞了起来,挺起胸膛迎着谢三的剑飞过去。好像前方不是一把可以致命的利剑,而是一个美丽的归宿。 嗤……喇……,风忽然又吹了起来,一个黑色的人影冲破了这个不存在的透明罩子,在司马无盐娇弱的身子正要挂到剑上的时候,硬生生地从她身体和剑尖的缝隙中冲了过去。本该刺在司马无盐身上的剑,在黑影的身上切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司马无盐一惊,好像一下子苏醒了过来。 黑影从剑尖上脱了出来,抱着司马无盐坐回到了胭脂马上。 胭脂马狂奔起来。 “呆子!”谢三淡淡地说,好像并不打算追杀他们。 司马无盐现在已经完全苏醒了过来。认出这个软绵绵地耷拉在自己身上替自己挨了一剑的黑衣人,就是王船行。 王船行并不像她估计的那样弱智,他的千里追音功夫也并非不济。只不过他一直都是个藏而不露的人罢了。 但是,司马无盐却没有想到这个沉默且藏而不露的怪人,竟然还有如此热血如此无私的一面。 王船行的血染湿了司马无盐的衣襟,司马无盐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掉了下来。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为一个陌生人流泪。 此刻她好像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她的心里已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就是赶快找一个安全的地方,为这个陌生男人疗伤。 心神迷惘中,陈溪桥已经策马行走了很久。他知道,谢三一定就在附近。但是他并不知道,仅仅半炷香前,就在他身后,谢三已经出过一次手了。 他在等。等谢三自己来找他。 被横放在马背上的蓝惜惜不知为何忽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陈溪桥有些不解。 “我笑你实在太天真了。”“哦?”“谢三没有你想得那么善良,会为一个多年未见的女人受你要挟。”“他当然不会受我要挟!”陈溪桥不慌不忙地说,“但是他肯定会对这件事好奇。所以,如果他来了,也许你就能自由了。”“凭你的武功赢得了他?”“谁说我要跟他决斗?”陈溪桥的嘴角抽搐着,不知道是微笑还是忧虑。 夜越来越深了。陈溪桥已经不想再往前走。他找了块空地把蓝惜惜从马上放了下来,在空地中央生起了一堆篝火。 火正旺,但四周却更黑了。远处还传来了阵阵狼嗥,陈溪桥脸色越来越苍白,甚至不禁打了一个寒噤。这又会是一个让陈溪桥难以入睡的夜晚,而他的身边却没有紫荷。黑夜让他重新变回了那个胆小忧郁的大男孩。 “怎么,你害怕了?”远远坐在对面的蓝惜惜吃吃笑了起来,她的头发有些散乱,人好像在几天之内苍老了十岁。 “看你白天的狠劲,真想不到,你也会有害怕的时候。”蓝惜惜继续说,“不过你现在的样子要比白天可爱,像你这样的公子哥为什么偏偏要去当捕快?”陈溪桥板着脸不理蓝惜惜。 “如果不嫌弃,坐到我旁边来吧。”陈溪桥警惕地看了蓝惜惜一眼。“放心,我不会勾引你,你都可以做我的儿子了。”蓝惜惜柔声说。现在这个陈溪桥在她的眼里不过是一个需要人照顾的大男孩,看着他那副惴惴不安的样子,蓝惜惜忽然对他产生了亲切感。 陈溪桥沉默着,终于,还是在蓝惜惜身边坐了下来。 “其实你很像谢三。”沉默片刻后,蓝惜惜忽然说。 “哦?”陈溪桥不解地望向蓝惜惜。 “虽然在人前飞扬洒脱,但其实谢三是个散漫、敏感、忧郁的男人,比较喜欢幻想,他跟你一样更适合吟诗作画,而不是去当捕快。”陈溪桥目光闪动,脸上露出了自嘲的笑容。不知不觉间,他觉得和蓝惜惜之间的距离好像一下子拉近了很多。 “谢三真的疯了吗?”陈溪桥忽然很认真地问。 “谁知道?有时你觉得他比所有人都冷静,有时你又觉得他疯狂得可怕。”蓝惜惜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深深的忧伤。 “你们在一起时快活吗?”陈溪桥又问。 蓝惜惜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迷人的风韵,整个人都亮了起来,好像沉浸到了一些美丽的回忆中。过了很久,她才重新点了点头。 “后来呢?”“后来他就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过。”蓝惜惜的声音变得嘶哑而干枯,刚才的光彩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为什么?”蓝惜惜哀伤地摇了摇头:”人有时候就是这样,你得到的快乐越多,你就越容易厌倦。谢三是一个永远都不会满足的人。他总是觉得,他还能在这个世界上得到更极致的快乐。”“所以,他疯了?”“也许,他从来就没有正常过。”跟蓝惜惜谈了一个晚上,陈溪桥对她的感觉忽然变了,好像一下子由一个需要防备的对手变成了一个亲人。 最后,他竟放心地枕着蓝惜惜的膝盖睡着了。 一阵阴碜碜的凉风把他激醒了过来。 蓝惜惜的脑袋耷拉着,好像睡得正酣。陈溪桥推了推她,蓝惜惜的身子一下子歪倒下来,双眼好像快要瞪出了眼眶。 蓝惜惜死了。脖子上留下了两个手指印。 谢三已经来过了,就在陈溪桥刚才睡着的时候。 冷汗从陈溪桥的额头冒了出来。 他忽然觉得谢三就像一只猫,而自己就像猫爪下的那只老鼠。现在只不过是猫暂时松开了爪子,正等着慢慢折磨他。 陈溪桥有些后悔了。他实在不应该自作聪明,引出谢三。 北风吹得更劲,地上尘土和败叶都被卷了起来。 陈溪桥努力地咽了一口唾沫,撑着两条微微发软的腿,站起身来。 披风在风中鼓了起来,披散的头发正无力地飞扬着,陈溪桥张开双臂绝望地大声呼喊:“谢三,你出来吧!”只有风声在呼呼作响,陈溪桥却没有听到一点回应。 “既然你已来了,为什么不来做个了断?!”几只乌鸦被他嘶哑的呼喊惊醒,从他的头顶掠过,发出了刺耳的叫声。 恐惧继续在陈溪桥心里堆积。 他拔出剑,漫无边际地在空气里砍杀起来。然而这一点也砍不掉他心中的恐惧。一个踉跄,陈溪桥终于跌倒在了地上。 头上的冷汗好像都已经流干。在恐惧到达顶点时,陈溪桥忽然发现自己竟然不害怕了。 他支着长剑重新站起来,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似乎在细细品味这种奇怪的经验。脸上不由露出了喜悦的笑容,失声大笑:“我不害怕了!……我不害怕了!”“哦,是吗?”一个冷冷的声音从陈溪桥的背后传了过来。陈溪桥以最快的速度转过身去,发现谢三已站在了他面前。 陈溪桥把剑握得越来越紧,眼睛里露出了决绝的神情。他将剑慢慢地举起来,剑尖离谢三的心口已不到三寸。 谢三却什么反应也没有。只是淡然地看着陈溪桥,一切似乎凝固了起来。 突然,陈溪桥好像终于下了决心。持剑的手垂了下来,然后双膝重重地跪在地上,向谢三作了一个长揖。 谢三依然面无表情地看着陈溪桥。 “请你收我为徒!”陈溪桥低着头,一字一句地恳求。 谢三的脸上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你费尽心机见我,难道就是为了这个?”“是。”“为什么?”“因为我想杀你报仇!但是世上没有人能助我实现目标。我惟一的机会就是拜你为师,跟你学习怎样杀你。”如此荒谬的理由,让谢三也不由得吃了一惊,他的目光有些闪烁不定:“你有几成把握,认为我会接受你的建议。”“五成。”陈溪桥很诚恳。他知道面对谢三,最好还是诚恳一些好。 “为什么?”“自我老子死后,世间已无人能威胁你。一个人要是活得太没压力,一定不会太快乐。而且,你是个疯子,所以,我想你可能会对这个游戏感兴趣。 谢三的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注视着陈溪桥,好像对他的建议真的有些心动了。 陈溪桥的脸上也露出讨好的笑容,迎合着谢三。 突然,谢三飞起一脚踢在了陈溪桥的下巴上,把他踢得飞了起来。谢三的脸上已满是疯狂之色,手脚并用,对陈溪桥劈头盖脸就是一阵暴打。陈溪桥却根本连避让的机会都没有。现在,他看上去就像一堆在风中可以被谢三随意拨来拨去的枯叶。 “想揣摩我的心思?想跟我玩游戏?你也配?”谢三恶狠狠地叫嚷,然而看上去他却有些心烦意乱,“天晓得,连这种事情你也想得出来!你以为我会上钩吗?游戏?哼,游戏……”不知什么时候,谢三再次平静了下来。手上拿着从陈溪桥手里夺来的长剑,指向了他的咽喉。 陈溪桥趴在地上,已经完全崩溃了。他像个无助的孩子似的抽泣起来,眼泪和鼻涕已经沾满了他的脸庞。 谢三看着正在抽泣的陈溪桥,不由愣了一愣。 “你哭什么?就你这样也想跟我玩游戏?”陈溪桥却哭得更伤心了。 谢三的忍耐似乎已到了极点。他终于举起了手上的剑。 就在这一刻,陈溪桥也忽然动了起来。他的手上无剑,但是他的人却像一把快剑,刺向了谢三。就在他食指和中指快要刺入谢三咽喉时,谢三手上的剑却已经刺进了他的胸口。 陈溪桥的眼前只剩下了一片虚空。 临安城是一个水做的城市,而清晨则是这个水做的城市里最水灵的一个片段。空气还未掺杂太多的噪音和浊气,饱满透亮地张开在每一个角落,穿过空气就像穿过一层层薄薄的水幕。 张横舟很喜欢这样的感觉。所以每天天没亮他就会起身前往西湖,在苏堤上慢慢地走上一遭。 今天他又像往常一样出了门。但是刚打开门,他就知道自己今天早上的散步已经结束了。 陈溪桥回来了。 不过,他不是自己回来的,而是被人送回来的。 送他回来的人已经走了。陈溪桥俯卧在台阶上,奄奄一息。 他的前胸和后胸各有一个洞。很明显,曾有一把利剑紧贴着他的心脏,把他刺穿了。 刺他的人显然是个高手,拿捏的位置和力量恰到好处,竟然是在五脏和脉络的空隙间,薄薄穿过去的。 所以,陈溪桥虽然受了重伤,却毫无性命之忧。 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不仅要是个用剑的绝顶高手,同时还需要对人体内部的构造了如指掌。当今世上,能满足这一点的人本就不多。 所以不用猜,张横舟就知道是谁下的手。曾有一段时间,谢三所杀的人都被他打开了胸腔,里面的内脏和脉络被他一样一样地分离了出来。谢三虽不是医生,却比世上任何一个神医都更了解人的内部构造。 但是,张横舟不明白为什么谢三没有杀了陈溪桥,还把他送了回来,甚至还为他止了血,包扎好了伤口。 谢三发善心,只有一个理由。他一定已经有了一个更为可怕的计划。想到这些,张横舟的心情就不免有些沉重。 不过,幸好谢三让陈溪桥活了下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陈溪桥还活着,一切就还未成定局。 张横舟从地上抱起陈溪桥,并没有大呼小叫,而是很安静地把陈溪桥抱到了紫荷的房间里。 局面越是危急,就越要保持平静。以前,陈六总是这样告诫张横舟。 快到中午的时候,陈溪桥醒了过来。强烈的光线刺得他睁不开眼睛,模模糊糊中他看到紫荷正含泪看着他。 “少爷,你醒了?”紫荷又怜又爱地问,眼泪已止不住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姐姐,我在什么地方?”陈溪桥还是很虚弱,声若游丝。 “你在自己家里。”“我怎么回来的?”“不知是谁把你送回来的。”“今天是什么日子?”“三月十八。”“这么说已经过去三天了。”陈溪桥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紫荷弯下身子,靠在床头,将自己的脸贴在陈溪桥的脸上:“少爷,你能不能不去报仇了? 陈溪桥无奈地摇了摇头:“我爹是为我死的,我没有别的选择。”“那你能不能答应姐姐,在你没有把握之前,不要再去招惹谢三了?。 看着紫荷梨花带雨的娇弱模样,陈溪桥忍不住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陈溪桥醒过来的时候,王船行却还在昏迷之中。 所以虽然一大早陈溪桥的书童三思就来向司马无盐通风报信了,她却迟迟没有上陈府去看望陈溪桥。 谢三虽然杀人的本事天下第一,但救人的本事却也天下无双。所以,陈溪桥虽然伤得更重也更晚,但是也好得更快。 王船行的命却没有这么好。司马无盐把他带到医生那里的时候,他的血几乎已经快要流干。虽然,后来司马无盐甚至为王船行请来了皇宫里的太医,但是王船行还是一直没有醒过来。 三天来,司马无盐不眠不休,一直守候在王船行的身边,任谁劝说都不肯离开。 其实,从昨天半夜起,王船行就已经恢复了意识。只是他无法睁开眼睛,张开嘴巴,让人知道这件事情。 他的头昏昏沉沉的,感到自己总是在一条黑暗而漫无边际的隧道里向前走着,每次都快要走到终点的时候,就会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人正在呼唤他。 这时候,他的脑子便会清醒一阵,暂时离开了那条黑暗的隧道。 透过眼睛缝里漏进来的光亮,他看到了一个美得让人心碎的脸庞,她正在从眼睛里流出一滴又一滴晶莹的眼泪,她温软的葇荑小手正在一遍又一遍地用浸过凉水的丝巾擦拭他的额头。他知道他认识她,却没有力气想起她是谁。他清醒一阵昏迷一阵,在那条黑暗的隧道和微弱的光亮间辛苦地转换着。但是,那张美丽温柔的脸却已经深深地映入了他的心里。因为这张脸,他才没有放弃从那条黑暗的隧道中逃出的欲望。 他的求生欲望越来越强,终于在黄昏的时候,彻彻底底从黑暗的隧道里解脱出来。他完完全全地睁开了眼睛,虽然很虚弱,他还是努力向那张温柔的脸庞微笑了一下。他现在已经有力气认出来,这两天一直在照顾他的正是司马无盐。 但是,在王船行醒过来以后,司马无盐温柔的脸忽然却变得冷若冰霜,她淡淡地对王船行说:“谢谢。我一定会报答你的救命之恩。”说完,司马无盐已转身离去了。王船行真希望自己没有醒过来。虽然他知道这样的想法有些暧昧,但他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 离开王船行的病榻,司马无盐稍微给自己补了点妆,然后赶到了陈府。 陈溪桥这时已经可以进食了,正在紫荷的照顾下,一勺一勺地喝着紫荷为他吹凉后的火腿鲫鱼粥。他望向紫荷的目光里充满了幸福的神情。 不知为何,司马无盐看到这副情景时,心里竟没有一点妒忌的感觉。她一直都知道,陈溪桥和他的贴身大丫环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这个名叫紫荷的女人正是她最大的情敌。因此每次见到紫荷,虽然司马无盐总是客客气气亲亲热热的样子,但心里却对她妒忌得要死。 然而,今天她看到紫荷时,却没有了一点敌意。所以,她没有像过去那样硬是要做出一副热烈的样子,做作要去握住她的手。她只是淡淡地对她笑了一笑。 陈溪桥似乎忘了去喝紫荷递来的那勺粥,只是呆呆地看着司马无盐。 今天的司马无盐好像比往日漂亮了十倍。她眼圈微微发黑,神情看上去很疲惫。但是陈溪桥却觉得这个一身娇弱的司马无盐,有一种特别的韵味。虽然,平时司马无盐也很喜欢把自己打扮得很娇弱,但是陈溪桥总是忍不住认为她的温柔里面有一些很硬的东西,让人丝毫感觉不到她的柔媚。但这个疲倦的司马无盐却是显得柔软极了,好像一下子有了一种特别的光彩。 “妹妹,今天你好漂亮啊!”陈溪桥讷讷地说。 “竟然连这样的话都能说了,陈家哥哥,看来你的伤真是好得差不多了。”司马无盐向紫荷挤了挤眼睛,顽皮地说。 紫荷也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唉……”看到两个女人之间,今天竟然如此融洽,陈溪桥也高兴起来,竟忘乎所以地各牵起了她们一只手:“紫荷姐姐,司马妹子,还是你们最了解我啊。”紫荷连忙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手从陈溪桥的手中挣脱了出来,司马无盐的神经也好像忽然被触醒了,虽然还在笑着,眼神却已经冷了下来。两个女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尴尬的神情。 转眼间夏天已经到了,暖风熏人,蝉声嘈杂。 陈溪桥的心情就像这夏天一样烦闷。他一直在等,等谢三来给他新的讯息。 既然谢三当日把他救活过来,那就说明他们之间的交易已经成功。 然而直到他伤口上的疤都脱落下来的时候,谢三却还没有出现。一个多月前,谢三在一夜之间连伤总捕衙门两大年轻高手的事,让朝野一片震动。皇帝给总捕衙门下了最后通牒。 五天前,胡青竹胡总捕头因为没有在限期内完成追捕任务,已经被勒令告老还乡。总捕头的职位空缺了出来。皇帝下令,谁能把谢三绳之以法,谁就是下一任总捕头。 虽然陈溪桥对这个总捕头职位并无兴趣,但是除了紫荷,无论张横舟,还是司马无盐,他身边那些最亲密的人都希望他能抓住这个机会,重振名捕陈家的雄威。这些人即使在陈家最困难的时候,都没有离开过他,所以陈溪桥知道,这些人是自己不能辜负的。 他忽然发现直到现在,他这一辈子都好像是在为别人而活。 虽然花园的凉亭里阴凉之极,他的眼前是一片层层叠叠的荷叶,手边还有一碗冰镇酸梅汤,但是因为想到了这些,他的心中已经连一点清凉的感觉都没有了。他烦躁地不断大力扇着手上的蒲扇,但他身上的汗反而流得更厉害了。 张横舟又来找他了。他的手里拿着一团破破烂烂的布,把它交到陈溪桥的手上。 这团破布好像是一条用旧了绷带,上面还沾着血迹。 “这是什么?”陈溪桥不解地问。 “这是你当日被人送回家时,包在你伤口上的布。”“有什么讲究?”“上面有几个字。”“哦?”陈溪桥翻来覆去地又把绷带仔仔细细地看了一边,上面果然好像有两个用血迹写成的淡得不能再淡的字:“天机”。 “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才给我?”“因为我实在参不透其中的奥妙,在你伤好之前,我怕让你看了会对你不利。”“天机?天机?”陈溪桥不断地念着这个玄奥的字眼。 “少爷,看出什么名堂来了吗?”陈溪桥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少爷你和谢三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张横舟两眼闪烁,一字一句地说,“我只想提醒少爷,六哥生前一直告诫我们的一句话。”“什么话?”“捕快比强盗难当,因为许多强盗能用的手段是捕快万万不能用的。如果捕快用了强盗的手段,那捕快就不能叫捕快了。”张横舟一脸严肃地说。 “张大叔,我一定会记住这句话的。”陈溪桥面带微笑敷衍着。一个人老了,总是会变得罗索一点固执一点,所以最好的办法不是跟他争辩,而是让他以为你已经完全赞同了他。 果然,张横舟脸上的神色缓和了起来:“少爷,六哥对你寄望甚高,你一定不要辜负了他。”“是。”张横舟满意地走了,只留下陈溪桥拿着这块写着“天机”的破布沉思。 时间过得很快,天已渐渐地暗了下来。陈溪桥的心中却还是没有头绪。 也许,它真的不过是一块普通的绷带,只不过被血迹凑巧画出了天机二字。 一阵烦乱之下,陈溪桥狠狠地把绷带扔进了眼前的荷花池。 忽然,他眼前一亮,连忙凌空一翻,将这块已被浸湿的破布捞了起来。 上面的血迹好像已经化开了,但是血迹在沿着一定的脉络延展,很快竟构成了一副地图。 啼破山是江南一座并不起眼的小山,因为四周群山怀抱,所以人迹罕至。 人来得少,鸟就自然多了起来。从清晨到夜晚,这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鸟叫声,偶尔经过这里的客人便把这里叫成了啼破山。 但是当陈溪桥按着地图来到这座荒山时,却看见山冈上多了一座新搭的孤零零的木板屋。 只一炷香的时间,陈溪桥就从山脚下走到木板屋前面。阳光照在屋顶金黄的茅草上,让屋子看上去金碧辉煌的。 陈溪桥推开门,进了屋子。 屋子里的光线很暗,里面布局很简陋,只有一张床,两个长凳,一个桌子,一个茶几,地上满是被扯碎或揉成团的宣纸。墙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条幅,条幅上写满了遒劲有力的大字。陈溪桥被这些字吸引住了,毫无疑问,能写出这些字的人绝对是大家。 谢三也悄无声息地进了屋子。他站在陈溪桥的身后,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看到陈溪桥在看墙上的条幅,谢三的神情不由得有些烦躁,他忽然扑了过来,把墙上的条幅一张一张地撕了下来。 陈溪桥先是吓了一跳,但随即对谢三的举动好奇起来,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撕碎这些堪称杰作的收藏品。 “都已经被撕碎了,你为什么还盯着它们看?”谢三心神不定地问。 “这么好的东西,你为什么要撕了它?”陈溪桥反问。 “你在取笑我?”谢三的眼睛里露出了凶光。 “取笑你?为什么?”陈溪桥愈发摸不着头脑了。 “我警告你,不要再取笑我的字了。”“什么?这些字是你写的?”陈溪桥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谢三好像烦躁到了极点,忽然扬起手,打了陈溪桥一记耳光。 “谁说这些字是我写的?我是你师傅,你不准取笑我!”陈溪桥捂着脸,望着谢三,脸上忽然露出了兴奋的神情:“什么,你答应我了?”“不错。”谢三平静了下来,脸上似笑非笑,“否则你根本活不到今天。我们的游戏开始了。你准备好了吗?”陈溪桥决绝地点了点头。 清晨,天还没亮,陈溪桥就跟着谢三在啼破山的林子里散起步来。谢三在前面走,陈溪桥亦步亦趋地紧跟在他的身侧。 “放松,放松,放松,把你的步伐和呼吸尽量调整到最舒适的状态。”谢三一边走,一边提示着陈溪桥。 虽然不解,陈溪桥还是按照他的指示,调整着自己的步伐和呼吸。 “如果想成为一个优秀的捕快,你就一定要使你的头脑保持清醒,所以你应该经常到外面来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是。”“你说,什么才是世上最可怕的武器?”“剑?”“错。”“暗器。”“错。”“那你说呢?”陈溪桥有些不耐烦了。 “人心。”“人心?”“再强的武功再利的兵器,其实都受人心控制。”谢三停顿了片刻,“一个人若是心中有了杀机,就连地上的一根枯枝都能变成杀人的利器。人人都说,唐门的暗器毒,但世上真正最毒的是人心。”“这样说,也有道理。”陈溪桥点了点头。 “不是有道理,而是很有道理。所有武功的招式都是死的,但是这些招式却能在不同的心境下,产生不同的威力。”“哦?”“就像你们陈家的大狂风剑法,最致命的第八十一剑会因为使用者不同的心性,而变化各异。所以,世上的武功其实只是人心波云诡谲的一张外壳。 陈溪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得不佩服谢三在武学上确实很有见地。 “只不过……人心这件最利的利器,既可以用来杀人,也可以被别人用来杀自己。”“什么意思?”“当年我抓‘十二恶神的时候,他们几乎每个人的武功都比我强,”谢三神情悠然地说,“但他们都败在了我的手上,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陈溪桥摇头。 “因为他们的心虽然凶险,但还是免不了有弱点,而我恰好找到了这些弱点,所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打败了他们。” “就像你利用我,要挟我爹那样?”陈溪桥反唇相讥。 “你又错了。你爹的弱点是因为他是个正常人,亲情、友情、爱情都是致命的弱点,你根本不用去把它们找出来。而‘十二恶神没有一个是正常人。”“就跟你一样?”谢三平静地看了陈溪桥一眼,然后点了点头:“不错,跟我一样。现在我要教你的就是捕快行中的无上心法――攻心大法。”“攻心大法?”谢三点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陈溪桥心里突发奇想。 “你问。”“人人都说你疯了,这是不是真的?”谢三不屑地笑了一笑:“你说呢?”“有时候觉得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有时候又觉得你比不疯的人还清醒?”“疯即不疯,不疯即疯。”“什么意思?”“年轻人,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也许我永远都不会明白。”陈溪桥迟疑着摇了摇头。 “但愿如此。”谢三轻描淡写地耸了耸肩,好像听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玩笑。 “为什么你会变成今天这样的?”“如果哪天你有了终于走到尽头的感觉,你就会明白,是强盗还是捕快,其实并不重要,人生苦短,何苦给自己定这么多规矩呢?”“故弄玄虚。”陈溪桥撇了撇嘴。 “算了,你自己慢慢体会吧。”谢三不说话了。 他们已经走到了林子的最深处,里面竟然还有一间木板小屋。谢三在屋前停住了脚步。 “从今天起,你就要用‘攻心大法去办第一件案子。”“可是,我连攻心大法还没学过。”“攻心大法本就不必学,只有用得越多,才能懂得越多。”“你要我去对付谁?”“刘辉。”“你是说十二恶神中的‘食人魔’刘辉?”“不错,就是他。”谢三点了点头,“所以你首先需要最大限度去了解刘辉。”“怎样了解。”“你推开这间屋子的门,里面有一个人,脑子里装着所有关于刘辉的材料。”“谁?”“一个你认识的人。”陈溪桥推开了小屋的柴扉。小屋里到处是鸟的羽毛,羽毛中间坐着一个正在抚琴的女人,白衣胜雪,长发披肩,竟是烟霞镇上见过一面的萧憔悴。 萧憔悴的脸上在笑,肩头轻轻地一抖,像鸟儿抖落身上的羽毛一样抖落了身上的白衣,如狼似虎地纠缠到了陈溪桥的身上。 “不要说话,亲我。”萧憔悴在陈溪桥的耳边轻轻地说。 最原始的喘息声和欲望充满了整个小屋,鸟的羽毛在身体的交缠翻滚中,纷纷扬扬地飞了起来。 随着最后的一声娇吟,萧憔悴终于平静了下来。 “他走了。”萧憔悴两眼望着空中飘来飘去的羽毛,神情中满是空虚和失落。 “谁?”“当然是谢三。现在他一定一个人躲在什么角落里生闷气。quot;萧憔悴惨笑着道。 “为什么?”“因为他最爱的女人情愿为任何一个陌生男人宽衣解带,却偏偏不肯让他碰一个小指头。”“最爱的女人?你说的是你自己吗?”“不错。”不知什么时候,萧憔悴的脸上已满是悲伤的神色,“上次,萧憔悴跟你说谢三一生中一共爱过四个女人,其实,她在撒谎,谢三最爱的女人其实不是四个,而是五个。”不知道为何,萧憔悴在说自己的时候,用的竟是第三人称。 “这第五个女人就是萧憔悴。人人都以为,萧憔悴是因为被江湖浪子许慕白甩了,所以才自暴自弃的。但实际的情况却是萧憔悴甩了许慕白。只因她遇上了她一生中的克星。谢三比萧憔悴整整大了三十岁,但萧憔悴却被他迷死了。所以甘愿为他付出一切。后来,她就成了谢三手下最重要的线人,她为他忍受了周罗衣的刻薄,也忍受了万神通的淫辱,她最后还为他委身在了烟霞镇的青楼之中。但是,谢三在疯了以后却没有再去找过她。”“那你为什么认为五个人中,他最爱的是你。”“因为我现在已不是萧憔悴,而是五个女人的总和。”“什么意思?”陈溪桥满脸狐疑。 “你刚才难道没有发现,我和你第一次见到的萧憔悴已经不同了。”萧憔悴站起身来,在陈溪桥面前转了一个圈。 陈溪桥这才发现,今天的萧憔悴虽然长得几乎跟萧憔悴一模一样,但是她的胸好像更挺了,腰好像更细了,腿也更修长了,尤其是两只手似乎似曾相识。而萧憔悴眼角的鱼尾纹也已经不见了。眼前的这个萧憔悴显然要比几个月前更完美了,几乎已经是个女人中的女人。 “现在,我的颈部以上是萧憔悴的,胸是霜秋波的,腰和臀是雪无痕的,腿是冰至清的,而两只手臂却是蓝惜惜的。谢三把他最爱的五个女人身上最美的部分都切下来,然后把它们拼在一起,还用一种特制的药水让它们重返青春永不变老。”陈溪桥的嘴闭不起来了。根据萧憔悴的提示,他又将她的身体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却丝毫看不见拼接留下的疤痕,而且比例简直匀称到了极点。 谢三实在是太疯狂了,竟然能想出这样匪夷所思的念头,还居然让他做成了,而且还做得这样完美。陈溪桥不知道究竟应该把他称作疯子,还是天才。 萧憔悴说着说着已经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他把我弄成这样,我不知道究竟应该感激他,还是恨他。虽然每个女人都希望自己变得更加完美,能永远不老,但是没有一个女人愿意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所以为了报复他,你故意不理他却跟我亲热。”“并不仅仅是为了这一点。谢三太容易厌倦了,如果我让他得到了,我在他眼里就再也没有价值了。”萧憔悴悠悠地说。 现在,连陈溪桥都已经被弄糊涂了,萧憔悴是爱谢三更多,还是恨他更多。 在萧憔悴的木屋里呆了三天,陈溪桥终于彻彻底底地了解了刘辉。所以,他又回到了谢三的小屋。 “所谓‘攻心大法’,就是让你用犯人的想法去想犯人自己,让你比犯人还了解自己在想些什么。所以从这一刻起,你要忘记你是陈溪桥,你必须完完全全地把自己当作是刘辉。”陈溪桥沉默不语,努力按谢三的指示,在心里冥想。 谢三无所事事地在屋里踱来踱去。突然,他停了下来用眼睛偷偷地瞟了陈溪桥一眼,然后神经质地蹲了下来,从地上拾起一个被撕烂的宣纸团,把它重新揉平,看着上面的字,先是愁眉苦脸,然后又痴痴地笑了起来。 陈溪桥好奇地看了谢三一眼。 谢三鬼鬼祟祟地向陈溪桥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过来。 虽然不解,陈溪桥还是将脑袋凑了过去。 “我的字真的能在京城卖大价钱吗?”谢三小声地问,好像生怕被人听到似的。 陈溪桥点了点头。 谢三脸上的痴态更甚,但很快又变得忧虑起来,烦躁抓挠着自己的脑袋。 谢三飞起一脚踢在陈溪桥坐的那张凳子上,凳子带着陈溪桥在空中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凳子落下时,让陈溪桥正好背对着谢三。 “你好好坐在那里想你自己的事情,不准回头,否则我杀了你。”陈溪桥哑然失笑,摇了摇头,继续自己的冥想。 谢三已经端了一盆水放在桌子上。然后他一丝不苟地剪起指甲来。 剪完指甲,谢三把手放进盆里使劲地搓洗。洗完手,又用一块一尘不染的白绢在手上仔细地擦了一边。 微弱的光线下,谢三端详着自己的手,好像还是不放心,把手又放回到盆里,使劲地搓洗,然后再收回手,用另一块干净的白绢小心翼翼地擦干。 做完这些事情,谢三铺开了桌上那叠空白的宣纸,认认真真地磨起砚来。 磨完砚,谢三用一支从未用过的笔在宣纸上写起字来。 他写了一幅又一幅,每写完一幅便把它挂到墙上。 时间过了很久,天暗下来,屋子里点起了蜡烛。写完又一幅字,谢三的手腕一不小心抖了一下,宣纸上出现了一个大黑斑。 谢三的情绪一下子变得很坏,他一把抓起宣纸,将之撕得粉碎,然后折断笔,把砚墨摔在了地上。 “骗子!骗子!都是骗子!”他带着哭腔叫着,然后夺门而出。 陈溪桥看着他的背影,一脸的惘然。 夜已经很深了。谢三和陈溪桥却刚刚才开始吃饭。 饭桌上放着四大碗红烧肉。谢三和陈溪桥各捧着一大碗白米饭,就着红烧肉吃着。 “这几天冥想下来,有什么收获?刘辉最大的弱点是什么,你知道了吗?”“他很疯狂。”陈溪桥不敢肯定地答。 “错!疯狂不是弱点,只会让他变得更加凶猛。你现在需要了解,什么时候才是他最虚弱的时候,这样你才有可能杀掉他。”“我现在还没有找到。”“你知道你的毛病出在哪里?”“你说。”“刘辉是个疯子,你却喜欢用正常人的想法去揣测他。这样的话,你怎么可能真正了解他。”谢三不再理会陈溪桥,顾自吃起饭来。陈溪桥停下了筷子,若有所思地出神。 谢三忽然又抬起头:“前两天我到你家里去了。”“你去干什么?quot;陈溪桥不由紧张起来。 “既然答应了和你玩这个游戏,我总得去了解一下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了解到什么?”陈溪桥问。为了掩饰紧张,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吃饭。 “别光顾着吃饭,吃肉啊。”陈溪桥依言夹起一块红烧肉,慢慢放进了嘴里。 “我了解到,你爹在世时,你和他的关系好像不太好,”谢三若有所思看着陈溪桥,继续说,“但实际上,情况并非如此,你惹怒他的目的,不过是想引起他的注意。”“还有呢?”“还有,你自幼缺乏母爱,你妈在你五岁时就死了。那一年,你们家里来了个比你大七岁的丫鬟,叫紫荷,专门负责照顾你,所以她很快取代了你妈在你心目中的地位。晚上只要你一个人睡感到害怕,你就会去找她。人人都以为她不过是你这个公子哥儿的玩物,但事实上她的地位远远要比这重要。不过,她的存在,也让你总觉得自己还没有长大,只要你落单,你就会像个受到过分溺爱的孩子,会有说不清的恐惧,这就是你最致命的弱点。”陈溪桥呆呆地望着谢三,好像活见了鬼似的。 “别看着我发呆,继续吃肉。”谢三向陈溪桥努了努嘴。 虽然红烧肉吃得都泛恶心了,但陈溪桥还是按照谢三的吩咐努力地吃肉。 “肉的味道怎么样?是不是很香?”谢三的脸上竟带着一丝诡异的微笑,“这香味让你记起什么了?”陈溪桥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你是说我吃的肉是紫荷……”也许是因为恐惧来得过于突然,陈溪桥好像连呕吐的感觉都忘记了,只有冷汗从他的额头无声地涌了出来。 谢三优雅地点了点头:“不错,用保养得很好的女人的肉做红烧肉,味道很可口,难道萧憔悴没有告诉你刘辉的这番自述?”陈溪桥将手指伸进嘴里,在舌根处使劲抠挖着,希望能把晚饭吐出来。 谢三的眼里闪着寒光,一字一句地说:“既然你已参加这个游戏,就没有回头路可走。如果你吐的话,我们的游戏就结束了。”陈溪桥的眼睛里快要喷出火来。但是他知道谢三现在说的每个字都是认真的,如果不照办的话,他连一点机会都没有。他伸进咽喉的手指慢慢松开,垂了下来。 “慢慢你就会习惯了。”谢三脸上的杀气不见了,看上去依然是那样优雅而沉着,“其实,你应该谢谢我的,紫荷死了对你只有好处,这样你心里就少了一个致命的弱点。而且相信经过今晚,你一定会更了解刘辉。”谢三转过身,把陈溪桥一个人留在了木屋里面。 蜡烛已快烧尽,陈溪桥的泪也差不多流干。现在他的心里空空荡荡的,所有的悲伤、恐惧和恶心,好像都已经离开了他。他只想逃开所有与紫荷有关的记忆,他甚至不愿意再记起自己就是陈溪桥。 桌上剩余的红烧肉还闪着妖异的光芒,他现在已完完全全把自己当成了另一个人。一个以吃人为乐的人。好像原来本该他自己承受的压力,都因为他的想象,而被转移到了这个陌生人的身上。 陈溪桥眼中的寒光已越来越浓。他甚至重新拿起筷子,向那几碗红烧肉夹去。 他的手很稳,他的嘴也已张开,好像筷子上的红烧肉只是一块最普通不过的红烧肉。 就在红烧肉快到嘴边的时候,他的手终于还是抖了一下,筷子和肉都掉在了桌上。他脸上的神色扭曲成了一团,说不清是痛苦还是迷惘。 沉默良久,陈溪桥站起身,迅速离开了谢三的小木屋。 天空中央挂着一轮明亮而硕大的圆月。林子里雾气很大,黑漆漆的鸟影如同鬼魅一样飘忽不定。 林子深处的木屋里,又响起了幽怨如诉的琴声,是萧憔悴正在弹琴。 谢三坐在一棵树的树干上,两眼痴痴地望着萧憔悴的小屋,神色说不出的萧瑟,好像已完全被这琴声打动了。不知不觉间,他解下腰间系着的短笛,在一边应和起来。 琴声却一下子冷如寒冬,好像在拒斥着谢三温情的笛声。琴声越来越冷,越来越急,如千军万马在冬夜里奔突。笛声也随之越来越幽怨,如闺阁里怨妇在午夜里叹息悲哭。 琤琮,琴声刚烈,竟一下子挣断了琴弦,戛然而止。谢三也放下了手上的短笛,脸上一片怅然之色。 林子里,一片肃静,连原本此起彼伏的鸟叫声,都好像消失不见了。 谢三仰头望月,眼眶竟已有些湿润,像一个多愁善感的诗人一般。“悴儿,你为何还是不肯原谅我。”谢三长叹了一声。 谢三出神间,陈溪桥已慢慢走到了他的身后。 陈溪桥的拳头慢慢地捏紧了起来。 谢三还是不动声色,嘴角不知何时竟挂上了一丝讥讽的笑容。 “我明白了。”陈溪桥慢慢松开了自己的拳头。 “哦?”谢三跃下树干,面对着陈溪桥掸了掸白衣上的灰尘。“刘辉虽然吃人成癖,但事实上,他吃人只是因为他的心里有恐惧,这就是他最大的弱点。”“说下去。”“据萧憔悴说,刘辉自幼一直受他继母的虐待,十三岁时,他为了反抗继母,失手杀了她,然后吃了她。这也是他第一次吃人。”陈溪桥看了谢三一眼。 “你怎样看此事?”“我觉得刘辉吃他继母,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害怕。多年来,继母的威吓在他心里留下了病根。即使杀了她,刘辉还是感到后怕。”“所以……?”“所以,他认为最好还是把继母埋到自己的肚子里。继母被杀后的第三天,他又重新把尸体挖了出来。但吃人的感觉其实并不好受,他的恐惧更甚了。为了向自己证明吃人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他开始接连不断地吃人。而且,后来他吃的那些人无一例外都是继母,而且身材和年龄都和刘辉的继母差不多。”“你认为凭这规律,可以帮你找到刘辉?”“不错。”“但是找到他时,你怎么打败他?他庖丁一刀的功力可远在你的露水之剑之上。”“但是我现在已经找到了他的弱点。每次他吃完人肉后,他会发现,这种证明方式并不足以消除他心中的恐惧,这时恐惧便达到了顶点,而这也是他最虚弱的时候。”陈溪桥充满自信地答。 谢三微微点了点头:“你是怎样发现这一点的?”“因为我把自己想象成了刘辉。”“不错。这正是‘攻心大法’的要点所在,你必须让你的对手成为你自己的一部分,跟你一起呼吸,这样你才能对他了如指掌。”“我明白了。我想现在就回京城去。”“可以。”“办完此案,我就会回来。”“我知道。”谢三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我不会为他人作嫁衣裳,向人透露你的行踪。”“我也知道。”陈溪桥转身欲走,忽然停了下来:“再问一句,现在你是不是把你自己想象成了我?” 谢三不语,与陈溪桥相视而笑。 二十一~二十五 陈府就在眼前,陈溪桥却不太想进去。 所以,他在外面的街上闲晃了很久,还特地给自己灌了六壶女儿红。然后,才晃晃荡荡地进了家门。 一进门,他就看见了张横舟。张横舟看上去很平静,好像家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的,总是那副无忧无喜的样子。 “少爷,回来了?”张横舟关切地看了一眼早已半醉的陈溪桥。 “是啊,回来了。”恍惚中陈溪桥心不在焉地答道。 “你想要些什么?” “我要喝很多很多水。干净的水。”说话间,陈溪桥竟觉得自己的嗓子眼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是,我这就去准备。”虽然满脸的不解,张横舟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陈溪桥没有再理张横舟。不知怎的,现在他忽然非常想到紫荷的房间里,哪怕只是闻一闻她遗留在那里的香气也好。 他跌跌撞撞地向前冲去。走廊长而曲折,空空荡荡,不见尽头。 时间好像一下子变得非常漫长。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哐,陈溪桥猛地推开了房门。一张笑盈盈的脸竟映入了他的眼帘。紫荷并没有死。 陈溪桥扑了过去,狂热地吻着紫荷。紫荷向后退着,手在轻轻地抚摸着陈溪桥的发梢。 两人相拥在了床上,紫荷的衣服已被解开,她嗔怪地看着陈溪桥,但并没有作任何的抗拒。 陈溪桥和紫荷终于平静下来,两人平躺在床上,看着床檐上的雕花纹路。 “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你不在时,我的眼皮老跳,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总觉得好像再也见不着你了似的。”紫荷的脸羞红着,一边咬着嘴唇,一边在陈溪桥耳边轻轻诉说,“好弟弟,你不要再让姐姐为你担心了,好不?”“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你人是回来了,但是我总觉得你有些怪怪的。”紫荷颦着眉悠悠地说。 “怪在哪里?”陈溪桥的心已经完全放了下来,所以又恢复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 “你刚才的样子,好像恨不得要把我一口吃了似的。”说着说着,紫荷的声音越来越轻,脸也越来越红了。 “哦?”陈溪桥心中一凛,好像有些后怕的样子,但随即掩饰了过去,“姐姐,你要是喜欢的话,我再好好地吃你一次。”说着,陈溪桥又上上下下地狂吻起紫荷来。 “你坏死了!”紫荷娇嗔着挣扎着,不断用拳头锤打着陈溪桥的肩膀。越锤越轻。越锤越轻。 六月初一,王船行在陈府的前厅里坐了整整一个上午。他和张横舟面对面坐着,并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外面的骄阳,听着嘈杂的蝉声,喝着上好的龙井茶。泡茶的水是凌晨的时候,张横舟特地从九溪十八涧背来的。每月的初一和十五,王船行到陈府来闲坐,几乎已经成了他这几年的惯例。虽然两人结识以来,说过的话不超过五百句,但是他们却都已将对方看做了忘年的知己。清冽的溪水,便是张横舟心中款待好友最好的佳品。 外面热火朝天,暑气也已经布满了整个前厅,但是喝着热茶的王船行和张横舟却一点都不热,额头连一丁一点的汗珠都看不见。两个人好像是空的一样,除了倒茶和喝茶的声音,再也没有任何声息,仿佛两个入定参禅的高僧。 但是,不知为何,王船行却觉得自己这两次来陈府的时候心里好像有些乱。他来此的本意是要会会张横舟,也看看陈家是否有事需要帮忙。陈六陈老爷子对他有知遇之恩,虽然相处的机会不多,他却托张横舟把自己长年累积的心得和线人的联系办法,毫无保留地交给了他。王船行是个聪明人,知道陈六交给他的不仅仅是一些资料和记录,而是衣钵和心血。这份恩情,是他一辈子都报答不尽的。 现在,他来陈府时,心里却隐隐有了一份别样的期待。他忍不住希望能在陈府偶遇陈家未过门的少奶奶司马无盐。 这种期待甜蜜而隐秘,虽然他知道他和司马无盐之间毫无可能,但只要能见一见她,他就觉得这已是他生命中最可期待的事情了。 远处传来了陈溪桥和司马无盐的嬉笑声。他们在西湖划完船采完莲,终于在午饭前回家了。王船行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倒茶的时候,水不再缓缓而下,虽然还是很稳,但节奏有些急促而凌乱。 声音终于从远处来到了前厅。司马无盐的脸被晒得有些微微发黑,但反而显得愈发俏丽。王船行只是用眼梢微微瞟了她一下,心里便有了一种正被照亮的感觉。 司马无盐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他,好像王船行所在的位置是她视野惟一的盲点一样。 “陈家哥哥。”司马无盐悄悄地拉了拉陈溪桥的衣襟。 “如何?”陈溪桥意犹未尽,脸上还带着刚才嬉闹时留下的笑容。 “我有点累,想回家休息了。”司马无盐低眉垂首,轻声说道。“好,我送你回去”“不用了,你陪张大叔和王大哥他们吧。”司马无盐向陈溪桥摆了摆手,匆匆地带着贴身的丫环离开了。 陈溪桥目送着司马无盐的背影,脸上似乎有些怅然。但是更加怅然的却是王船行,只是他的脸上还带着温厚的微笑。他喝尽杯中的茶水。他真希望自己喝的不是茶,而是一杯酒。烈酒。 陈溪桥终于转过身,笑吟吟地在王船行身边坐了下来。 “王兄,上次的事情,那些老家伙没有少教训你吧?”陈溪桥不怀好意地坏笑着。 “少爷!”张横舟沉声叫道,似乎是在提醒陈溪桥。 “多听听老人家们的教诲,也不赖。”王船行并不在意,反倒在一边自我解嘲。 “张大叔,我只是跟王兄开个玩笑,你不要搞得这么严肃嘛。”陈溪桥大大咧咧地撇了撇嘴,继续说,“对了,王兄,最近有没有‘食人魔’刘辉的消息?”“什么意思?”王船行不解地看了陈溪桥一眼。 “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跟你联手,一起去对付刘辉。”“怎么对付法?”“山人自有妙计,只要你告诉我他的行踪,我们就肯定吃定他了。”“哦?”王船行注视着陈溪桥,良久,才继续说,“最近,他在沉江县出现过。” 夜很深了,白天的暑气已经褪尽,正是一天中最凉也最黑的时刻。 连村里最惊醒的看门狗也借着这个时刻打起盹来。 这本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村子。既没有出过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物产,所以人们的生活也就少了很多的纷争和危险,一贯过得平静并且安宁。 然而,今夜这里却注定不会平静。 因为陈溪桥和王船行已经来了。捕快来这里的原因一般也很简单,因为罪犯来了。 此刻陈溪桥和王船行已经在一个普通农家宅院外的槐树上坐了大半夜。天很暗,他们的眼睛却已经越来越亮。 一个黑色的人影就在这时鬼魅一般地掠过了围墙,进入了院子。 “刘辉来了。”陈溪桥用传音术轻声说。 “你怎么肯定他一定会上这来?”王船行一脸狐疑。 “不是肯定,是猜的。”“为什么?”“因为这家的主人是一个后妈。”陈溪桥故作神秘地说。 说完,陈溪桥已从树上跃入院子,王船行紧紧跟随在了后面。 王船行的手紧紧握在了剑柄上,好像随时都准备拔剑而出。屋子里,刘辉已经动手了。 但王船行发现自己却动不了了。陈溪桥已经点了他的肩井穴。王船行惊愕地看着陈溪桥,不明白他为何如此。 陈溪桥的脸上似笑非笑,好像胸有成竹的样子。 过了片刻,黑色的人影裹挟着另一个人影从屋子里跃了出来。 “那个女人已经被刘辉杀了,如果你足够聪明的话,就不要轻举妄动,继续跟踪刘辉。”陈溪桥忽然又为王船行解开了穴道,然后飞身向人影追去。王船行愣在原地,沉思了片刻,也向前追去。 冰凉如水的月光下,只有三个影子在荒野上孤伶伶地飞驰着。 陈溪桥和王船行一边行走,一边继续在用传音术争执着什么。 “刚才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救那个女人?”王船行好像真的有些生气了。 “因为那时候我们没有把握制服刘辉,你冲进去的话,我们不仅会前功尽弃,而且……”陈溪桥停顿了片刻,“而且还会搭上自己的命。”“那你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人被杀?”“如果杀不了刘辉,他还会去杀许许多多同样的女人。也许,这个女人死得很值得。”“你这算什么话?”陈溪桥目光闪烁,沉默片刻,才从牙缝里吐出了两个字:“实话。”半个时辰后,前面的刘辉进入了荒路边上的一座小茅屋里。小茅屋看上去像是一座被废弃了很久的客栈。 陈溪桥停下身形,慢慢地向小茅屋走去。后面跟着神色凝重的王船行。 屋里传来沉闷的砍伐声。 陈溪桥向屋里望去,里面到处点满了粗如儿臂的红油蜡烛。刘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打起了赤膊,胸前围起一条黑色的皮围裙。手中两把屠夫用的切肉刀正在砍着什么,刀法娴熟而飘忽。无尽的血水在刀与刀的缝隙中流了出来,顺着桌子滴滴答答地四处溢去。刘辉不断地将一块块白晃晃的东西扔进了身边一个盛满水的大木桶里,每丢入一块,便溅起一阵淡红色的水花。 陈溪桥打了一个寒噤。为了掩饰惊慌,他强迫自己做出一付无所谓的样子。他向边上瞥了一眼,发现王船行已经不在身边了。 王船行正在远处的墙角下呕吐。 茅屋里面的灶台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架起了一口大铁锅,满是白腾腾的蒸汽。 刘辉已经提着那个大木桶,走入这一片蒸汽中,把木桶里的东西都倒进了锅里,还开始大把大把地往里加着八角、大料、茴香、葱等作料。然后提起一个大酱油坛子,往锅里倒酱油,棕红色的酱油在空中拉出一条醒目的棕红色线条。 刘辉放下酱油坛子,将大锅盖盖上,紧张地舔了舔嘴唇。 “还要等多久?”王船行已经呕吐完了,回到陈溪桥身边。“快了。”陈溪桥面带微笑,好像已胜算在握。 大锅还在不断地沸腾。 刘辉坐在桌子边上,脸上挂着勉强的微笑,脚却在神经质地抖着。 犹豫半天之后,他终于下了决心,再次向灶台走去。不知为何,他闭上了眼睛,喘息声也急促起来。 他几次想伸手揭开锅盖,但都停住,脸上露出了绝望的神情。他忽然用手捂住了脸。眼泪从手指缝里流了出来,鼻涕也跟着淌了出来,他开始轻轻地哭出声来。 “不要!不要!不要……”刘辉绝望而恐惧地摇着头,好像一下子崩溃了。 两个浑身用黑布罩住,戴着妖魔面具的人,击碎门板冲了进来。 “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你会派人来找我的。”刘辉跪在了地上,目光呆滞地看着两个黑衣人,竟然已不准备做任何抵抗,只在嘴里喃喃自语。 两个黑衣人同时出手,两把寒光闪闪的剑穿透了刘辉的胸,从他的后背露出来。 刘辉的脑袋耷拉了下来。 两个黑衣人取下罩脸的妖魔面具,正是陈溪桥和王船行。 “你早就知道他不会反抗?”王船行不解地看着陈溪桥。 “差不多。”陈溪桥有点后怕地点了点头。 “凭什么?”“我无所不知。”陈溪桥故弄玄虚地微笑着,好像并不打算回答问题。 “但是……”“我知道,你又想问我,刚才为什么不救那个女人,是不是?”不等王船行说完,陈溪桥已抢先说了出来。 王船行点了点头。 “每件事情都有自己的代价,”陈溪桥虽然笑着,但目光却不甚自信,“那个女人就是杀死刘辉的代价。”“你知道刚才那件事让我想起了什么?”“什么?”“让我想起,胡总捕头让我跟踪你时,曾告诉我,我只用即时报告谢三的行踪,不用管你的死活。”陈溪桥沉默了片刻,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他是对的,如果换了我,我也会让你这么做。”“那么你们跟谢三和刘辉又有什么区别?”说完,王船行已转身离去。 看着王船行的背影,陈溪桥讥诮地耸了耸肩,轻声自语:“区别就在于他们是犯人,我们是捕快。”待王船行走远了,陈溪桥又转身向灶台走去,小心翼翼地揭开了锅盖,往锅里凝视了片刻,好像终于下了决心,拿大汤勺盛起了一些肉汤,放到嘴边,皱着眉头舔了舔,在嘴里咂巴了几下,点点头,终于确信那天晚上谢三给他的吃的是真正的红烧肉。 陈溪桥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神色却说不出的空虚和疲倦,他忽然产生了一些想要呕吐的感觉。 门吱呀一声地开了。光从门缝里漏了进来,照亮了谢三的半边身子和半边脸,他正坐在桌子旁低着头闭目养神。 陈溪桥无精打采地顺着光进了屋子,回身把门关上。屋子里又重新暗了下来。 “你看上去很疲倦。”谢三虽然没有抬头也没睁眼,但好像很了解陈溪桥现在的状态。 陈溪桥没有说话。屋子里的黑暗让他有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他在屋里四处走动着,打开了一扇又一扇窗户。屋子里渐渐亮了起来。 陈溪桥直直地倒在床上,深深吸了口气。 “做捕快的人必须要有坚强的神经。你只用做好你要做的事,不要去判断对还是错。”谢三继续说。 陈溪桥闭上了眼睛,一声不吭。 萧憔悴房间里的羽毛又在纷纷扬扬地飞舞。陈溪桥现在看上去就像一头落入沼泽的野兽,不断挣扎着,而萧憔悴雪白的胴体则是那片绵软而绝望的沼泽。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那些让陈溪桥窒息的思绪和记忆,好像都在这欲望的发泄中,被排出了体外。 萧憔悴全力地逢迎着他,神态轻佻而娇媚,唯有她的目光没有说谎,那里透着疲惫、失落和空虚。 两个人终于都精疲力竭了,像两个雪白的大字,平躺在铺满羽毛的地板上。 萧憔悴不知从那里找了一些叶子一样的东西,把它揉碎,塞进了一根空心的苇杆里,在烛火上点燃,然后放进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一股青烟,从萧憔悴玉笋般挺立的鼻子下冒了出来,她脸上浮现出一片陶醉的神色来,好像所有的烦恼都随着这烟雾跑到了身体外面。 萧憔悴把点着的苇杆递给了陈溪桥,陈溪桥也学着样子,深深地吸了一口。他的脑袋好像一下子变得晕沉沉的,眼前的物体都变得像水中的浮影。 “这是什么东西?”陈溪桥把苇杆递还给萧憔悴,问道。 “这叫忘忧草,有个暹罗的番僧给了我一些种子和炮制的秘方。”“忘忧草?真是好名字。”“名字虽好,但谁又能真的忘忧。”陈溪桥不说话了。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吸着苇杆里忘忧草释放出来的那种醉生梦死的气息,直到屋子的空气里,也到处充满了这气味。 萧憔悴忽然捂着嘴吃吃地笑了起来,脸上红晕娇媚得醉人。 “怎么了?”陈溪桥有些不解。 “你刚才在我身上的样子真好玩。”“怎么个好玩法?”“嗯……”萧憔悴将食指俏皮地放在嘴角,像个春情萌发的少女,“就像一头饿了好几天的狼。”“其实,你真正想说的,是我很像谢三,是不是?”陈溪桥把眼睛眯缝起来,翻了个身,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萧憔悴。 萧憔悴的脸上渐渐忧伤起来:“不错,确实很像谢三。以前,他每次办完案子后,也都会这样没完没了地做这件事。”“哦,是吗?”陈溪桥的指尖轻轻地划过萧憔悴坚挺的乳房,脸上带着不屑的笑容。 萧憔悴没有搭理陈溪桥,好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中:“好像他心里藏着一块重如千斤的巨石,女人对他而言只是帮他暂时缓解压力的工具。”“明知如此,你为何还要喜欢他。”“就像你明知道他是魔鬼,却还要跟他做这样的交易一样。”“你知道我们的交易?”“若非你们的交易,谢三也不会把我找到这儿来。”“他找你来,也许是为了我,但你不觉得现在他自己确实也很需要你吗?”“他需要我?quot;萧憔悴一脸惨然。 “难道不是吗?每天晚上他都会像个情种一样在你的门外吹笛子,那副痴心的神态怕连月老看了,都会被感动的。”“他需要的不过是他自己制造的一个幻象罢了,与我又有何干?”“不错,”陈溪桥叹了口气,然后讥诮地笑了笑,“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你又怎么能肯定他需要的那个人是你?”“你呢?你又是谁?”萧憔悴也讥诮地笑了起来。 “我是谁?”陈溪桥心中一动,突然也是一阵惘然,确实一直到现在,他何尝又知道自己是谁,他真正想过的生活是什么。现在的萧憔悴是被谢三一手制造出来的,而他呢,也岂不是从一开始就在为别人而活吗? 本是天涯同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萧憔悴和陈溪桥忽然相对着大笑起来,他们不知道这笑声里是嘲讽更多一些,还是悲凉更多一些,但是有一点却是肯定的,他们之间的距离因为这一声笑,又拉近了许多。 “你觉得你最后杀掉谢三的可能有多大?”“最多只有一成。”“如果我在一边协助呢?”“也不会超过两成。”陈溪桥沉吟着答道。 “那么你想要一成的机会,还是两成的机会?”“说说你的条件。”“帮我一起折磨谢三。”萧憔悴露出了猫一样残忍的笑容。 “就这么简单?”“就这么简单。”“怎么做?”“走,跟我一起去找谢三。”萧憔悴将白色的袍子随手披在了自己身上,拉着陈溪桥的手,从木屋走了出去。 谢三的小屋里还点着蜡烛。 谢三正站在桌旁,一板一眼地练着书法。 这时萧憔悴牵着陈溪桥的手走了进来,她的头枕在陈溪桥的肩头,另一只手还故意拉着陈溪桥的手伸进了她半耷拉着的衣襟里。 陈溪桥也得意洋洋地低着头,不断地吻着萧憔悴娇艳欲滴的红唇。 谢三看着他们,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忍不住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谢三,你以为你能眼不见为净吗?也许,你闭上眼睛能看见的反而更多。”萧憔悴娇媚地笑了起来,每一声笑都像针一样刺在谢三的心头。 谢三无奈地睁开了眼睛,平静而优雅的目光里似乎带着一丝怨毒:“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你要杀,便杀吧。”萧憔悴张开双手,白袍从她身上褪了下来,“反正我身上每个地方都是从死人身上取下的,我早已是个活死人了,又哪里在乎,你再多杀我一回。”“我这么做,也是为了让你更完美,为何你却不能体谅我的一番苦心?”谢三柔声说道。 “你的一番苦心?”萧憔悴轻轻地哼了一声,“你这个自大自私的疯子,除了为你自己,你什么时候会对别人付出一番苦心。”“憔悴,以前我利用你是我不对,但从现在起,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即使我当着你的面,和别的男人亲热。”说着,已经赤裸的萧憔悴真的拉着陈溪桥躺到了谢三面前的竹床上,开始为陈溪桥宽衣解带,甚至在嘴里娇喘阵阵。 “不错,即使你当着我的面,和别的男人亲热。”谢三好像下了决心,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因为我知道,你这么做只是为了报复我,因为你还爱着我。我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你知道,我一向都是一个很大度的男人。”谢三的脸上笑容越来越促狭了。 “谢三,你不是人!”萧憔悴从床上跃了起来,在谢三的脸上狠狠地抓了一把,然后捂着脸赤着身子跑到了外面的树林里。萧憔悴没有折磨到谢三,却伤了她自己。 “我本来就不是人。”被萧憔悴抓伤的地方正有血慢慢地滴下来,谢三脸上的笑意却越来越浓,他甚至还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血,“我是神,让你永远都逃不出我掌心的神。”说完,谢三转过身对着正在穿衣的陈溪桥,冷冷地说:“好了,戏你也看了,便宜你也赚了,现在该干你自己的事了。”陈溪桥不语,坐到了屋子的另一个角落里,想着他的下一个目标--千人斩庞小呆。 谢三也恢复了常态,又开始在八仙桌上练起了书法。 陈溪桥偷偷地瞟了他一眼,目光闪烁着。 他的右手慢慢地向腰下探去,终于搭在了剑柄上。 谢三终于写完了一幅字,他拿起宣纸端详着,脸上露出了轻松之色,好像只是在随意地和陈溪桥聊家常。 “忘了告诉你,你不在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身上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我太在乎写字了,所以我时常会因此心烦意乱。幸亏我即时发现了,所以现在你已经错过机会了。”谢三的语气里竟好像还带着歉意。 陈溪桥的手将慢慢从剑柄上收了回去。 “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你,如果不是跟你玩这个游戏,我不会时常把自己想象成你,我可能就不会发现自己的这个弱点。”谢三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了陈溪桥一眼,“幸亏刚才你没有动手。记住,你动手的机会只有一次,所以动手前你一定要考虑清楚了。”陈溪桥尴尬地笑了笑:“好的,我一定会把你的教诲牢记在心。”谢三把用完的毛笔放入水盆,在水里漂着,清亮透明的水渐渐变成了浑浊的黑色。 夜。屋外正在下着瓢泼大雨。 一道闪电将屋子照亮了。谢三和陈溪桥正并排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大雨。 “雨下得真大啊。”陈溪桥叹息着说。 “是啊,真大。”谢三懒洋洋地附和了一声。 两个人都沉默了片刻。 “你现在对千人斩庞小呆有什么心得了?”谢三忽然问。 “暂时还没有。”“为什么?”“总觉得还缺少一点很关键的东西。”“哪方面的?”“感觉方面的。”谢三缓缓地站起身来,向陈溪桥招了招手:“好,你现在跟我走一趟。”“去哪里?”“一会儿你就知道了。”陈溪桥跟着谢三站起身来,将身后的蜡烛吹熄。屋子里一团漆黑,只听到脚步声在响。 又一个闪电亮起,谢三和陈溪桥已经跨过了门槛。 雨象被撕碎的绸缎似的往下泼着。群山脚下的镇子里,反倒变得更加安静了。 悠长的巷子里,谢三和陈溪桥一前一后在雨中走着。他们浑身都已经湿透,衣服沾在身上,像是他们的另一层皮肤又一个闪电从天际划过,谢三和陈溪桥终于走到了一座大宅子的门口。 “现在你把自己想象成庞小呆,”谢三不动声色地说,“你自幼出生在一个巨富之家,你出生前,你一辈子的生活就已经安排好了,你不用为衣食钱财而担忧,你所要做的就是怎样尽可能的享乐,锦衣玉食、古玩宝马、醇酒美人你都已经得到了,而且玩厌了。你想找一点新鲜的刺激。于是有一天晚上,你站在这个大户人家的门口,你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你现在惟一未做过的事情就是杀人,说不定这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为什么不去试一试呢?好了,机会来了,去吧,把这宅子里的人杀得一个都不剩!” 陈溪桥低头体味着谢三的话,想象着庞小呆当时的心情。 “你还在发什么愣,快去吧。”谢三推了他一把。 “什么?”陈溪桥忽然回过神来,惊愕地看着谢三,“你是叫我真的像庞小呆那样去杀掉里面的人。”“是啊,这样你才能找到你需要的感觉,让庞小呆成为你内心的一部分。”“不!我不去!”陈溪桥好像下了决心,拼命地摇了摇头。 “你还想继续我们的游戏吗?”谢三悠然地问。 “你杀了我吧。”陈溪桥抿着嘴,摇了摇头。“杀了你?”谢三的嘴角上浮上了温柔之极的笑意,“你以为这样就行了吗?既然我已决定让他们死,这宅子里面的人就一定活不过今夜。而且事后我会把现场布置好,让这事看上去就像你干的一模一样。”“你不用多说,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这么做。”陈溪桥连气也透不过来了,他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正变得越来越轻。 “你以为这样就不会良心不安吗?别忘了,这家人之所以会死,罪魁祸首就是你!”“哼。”陈溪桥低着头,努力说服自己不要去听谢三的蛊惑,现在他感到湿透的衣服下面,冷汗正在不停往外冒。 “如果当初你没有拜我为师,那么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是你给他们招来了杀身之祸。”陈溪桥忽然觉得谢三的声音好像不是从外面传来的,而是从他的心坎里面跳出来的。 “所以……”谢三长长地吸了口气,“所以,现在你惟一的选择就是杀死他们,这样最后你才有机会杀了我,为他们报仇。去!杀了他们!”“去!杀了他们!”的声音像有魔力似的回荡在陈溪桥心头。他发现自己已经开始迈开脚步向前面的大宅子走去,脚步由惶惑而坚定,终于变得越来越有力。最后,他像支离弦之箭,撞在了大宅子上那道包铁的大门上,门像纸糊的一样,一下子多出了一个人形的大洞。 陈溪桥看见门后面是迷茫而没有尽头的黑暗,就像他此刻迷茫的心。 谢三眼里的寒光更浓了,嘴角边的笑意也越来越浓。 天已经快要亮了,雨还是无休无止泼洒在这个安静的小镇上。 谢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去。 一道闪电把整个小镇都给照亮了。 空旷的街道上,只有陈溪桥一人呆呆地站着。他身上的血迹正随着泼在身上的雨水,变得越来越淡。 此刻,陈溪桥的身上已没有丝毫感觉,好像他的身体已经不再属于他。 也许真像谢三说的那样,从决定拜他为师的那天起,他就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天完完全全地亮了,雨却一点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紫荷站在自己的房门口,看着长廊尽头无边无际的雨,她的心里也有点湿漉漉。 最近她的少爷好像正变得越来越怪异,不仅离家外出的时间越来越长,行为举止也变得越来越不可捉摸。她知道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然而少爷不说,她也不想去问。她知道不管少爷做些什么,会到哪里去,最后他却一定会回到她的身边。她已不仅是他深爱的女人,更是他的亲人,能让他依靠让他心情平静的亲人,这世上没有人代替她的位置。所以,虽然年纪已经不小,而且没有名分,但紫荷还是毫不犹豫地留在了这个男人身边。有时候被人需要跟被人爱比起来,是一种更加可靠的感觉。紫荷很喜欢这样的感觉。 正想着这些心事,她就看见陈溪桥已经从长而弯曲的走廊尽头走了过来,浑身湿淋淋的,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随时都可能倒下去似的。 紫荷的心里一紧,已忍不住迎着他走了过去。 陈溪桥一个趔趄,扑倒在她的怀里。她感到他的身体抖得很厉害,好像得了重病一样。 “我好怕啊,我好怕啊,我好怕啊……”陈溪桥不断在虚弱地重复着这几个字。 紫荷叹了口气,怜爱地轻抚他湿透的发梢,在他耳边轻轻地安慰:“好了,不用怕了,姐姐会陪着你的。” 没多久,陈溪桥就依偎在紫荷身边睡着了,他的脸上还残存着惊惧之色,紫荷坐在床边轻轻地拍着他,好像在照顾一个受了惊吓的小孩。 看到陈溪桥已经熟睡,紫荷这才站起身,收拾好陈溪桥换下的湿衣服,把它们放到木盆里,端着出了陈府。 府里面虽然有井,也有专门洗衣服的场地,紫荷却还是喜欢走很远的路,到府外小树林边的溪水旁洗衣服。 虽然陈府里应有尽有,像她这样身份的大丫环在里面也处处会被人陪小心,而且这里还有她在世上惟一牵挂的人,但紫荷还是不太习惯这种大户人家的生活,时间长了就会憋得难受,所以只要少爷有衣服要洗,她便会从府里跑出去,正好可以透透气。 溪水旁平时都是些像她一样来洗东西的女人,或者是来此嬉闹的孩子。紫荷本以为这样的雨天,溪边一定不会有人。 然而,她猜错了。溪边今天不仅有人,而且还是平时难得一见的钓鱼人。小溪太浅太清,除了有几条手指大的小鱼苗,根本就没有鱼可钓。 钓鱼人穿着厚厚的蓑衣,带着一顶把大半张脸遮起来的大斗笠,拿着渔杆一动不动地坐着,像雕塑般凝固。 紫荷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不知为何,紫荷觉得这个钓鱼人只有蓑衣、斗笠和渔杆是实在的,他的人竟好像是空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气息,竟让他身边周围的空气也变得不确实起来。 钓鱼人正是谢三。其实,昨天整整一个晚上他都没有离开过陈溪桥。 不知为何,现在他对这个猫捉老鼠的游戏越来越有兴趣了。从陈溪桥的身上,他好像看见了从前的自己。他忍不住想把这个年轻人塑造得更加完美。虽然他知道自己将来终有一天会杀了他,但他希望能在他变得更好的时候再杀他。 最好的猎人,需要有最好的猎物陪衬。 陈溪桥够聪明,资质甚佳,也不是个太固执太有原则的人,这本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可塑之才。但是他偏偏却有个致命的弱点。 陈溪桥的弱点正是这个叫紫荷的女人。只要她活着,陈溪桥就永远也不愿意长大。一个长不大的男人,不可能变成一个真正的战士。 所以,谢三下了决心,要为陈溪桥解决这个弱点。 但是,看到紫荷时,谢三却不由产生了迟疑。 这不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看上去也不像有太多的心机。但她身上却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好像能让人一看见就产生一种安静下来的感觉。 谢三心中饱满的杀机,此刻也突然变得不确定了,好像在不知不觉中被人催眠了似的。 “大叔,下雨天你还来钓鱼啊?”紫荷端着洗衣盆,终于走到了谢三边上。 “不错。”谢三的目光闪烁着,努力想重新寻回心中的杀机。 “大叔,你怎么没往鱼钩上放饵?”紫荷灿烂地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晶莹的编贝。 “有时候,你不用放饵,鱼自己就会上钩。”谢三不知为何也微笑起来。 “是吗?”“不信你可以去问你们家少爷。”谢三努力收起笑容,阴郁地说。 “你认识我们家少爷?”“他最近刚拜我为师。”“哦,他怎么没跟我说。”紫荷扑楞着眼睛,迟疑地看着谢三,“您贵姓?”“姓谢。”“谢师傅,你也在衙门里做事吗?”“以前在衙门里呆过。”谢三顾左右而言他。 “哦。”紫荷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又低头洗起衣服来。 谢三看了紫荷一眼,一把雪亮的短刃慢慢地从袖管里滑了出来。 紫荷忽然又抬起了头:“谢师傅,你觉得我们家少爷怎么样?”短刃又滑进了袖管。 “他很聪明,不过有弱点,所以要成为顶尖高手很难。”谢三似笑非笑。 “那该怎么办?”紫荷看上去很紧张。 “办法有,不过需要你帮忙。”谢三意味深长地看了紫荷一眼。短刃又慢慢地滑出袖管。 “怎么帮?”紫荷诚恳地注视着谢三,好像已经完全信任了他。 谢三沉默了片刻,越努力,心中的杀机却反而越少。短刃又慢慢地滑进了袖管。 “算了,这件事还是让他自己来做吧。”谢三摇了摇头,无奈地说。 紫荷回到陈府的时候,陈溪桥已经醒了,正坐在床上发愣。 刚才,他做了一个很可怕的噩梦。在梦中,他发现自己已经成为了谢三手中的木偶,正在他的操纵之下,将一把利刃刺进了紫荷的胸口,任他怎样挣扎,怎样呼喊都不能摆脱。 他出了一身冷汗。 浑身湿透的紫荷正端着洗好的衣服走了进来。 陈溪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醒了?”紫荷在长廊里拉起一条绳子,将衣服一件一件挂了上去。 “嗯。”陈溪桥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 “知道刚才我在河边遇到了谁?”紫荷故弄玄虚地问。 “谁?”“你师傅。”紫荷挂完衣服,坐到了陈溪桥的身边,“这个老头真怪,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到河边钓鱼连鱼饵都不带,还说你也知道其中的道理。”“我师傅?”陈溪桥一下子警觉起来。 “是啊,他还说他姓谢。”“什么?姓谢?!”“嗯。”紫荷点了点头。 陈溪桥沉默片刻,然后抬起头,一字一句地对紫荷说:“记住,以后再见到这个老头,一定要躲得远远的。”“为什么?”紫荷不解地问。 陈溪桥没有搭理紫荷,匆匆沿着门外的长廊向远处走去。 看着陈溪桥的背影,紫荷不禁喃喃自语:“姓谢?……姓谢?……谢三!?” 谢三还在溪水边上,拿着一根没有鱼饵的渔竿钓着鱼。 陈溪桥怒气冲冲向他走来。 “这是我们之间的游戏,你为什么要把她牵扯进来?”陈溪桥对着谢三吼。 谢三毫不为意,只是慢条斯理地说:“你实在太弱了,这个游戏我已经玩得没劲了,所以想帮你个忙,杀了那女人。”“如果你杀了她,我们之间的游戏就结束了!”陈溪桥的眼睛快要喷出火来了。 “是吗?”谢三不屑地笑了笑,“其实,即使我不杀她,有朝一日你自己也会动手杀她的。”“不可能!只有你这样的疯子才会干这种事。”“你现在还是个正常人吗?”“我是!。”陈溪桥斩钉截铁地说,心里却已经不敢确定。 “好吧,那么正常人,”谢三的语气愈发嘲讽了,“你现在说说,有了昨天晚上的经历,你对庞小呆的了解是不是增加了?”“是。”陈溪桥黯然地点了点头。 “那么,你说说看你有什么新发现?”“杀人的感觉太脏了。庞小呆出身大户人家,有洁癖,一定无法忍受这种肮脏的感觉。”陈溪桥梦游似的说,好像他真的已经变成了庞小呆,“所以每次杀完人后,他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个地方,在里面洗一整天的澡,去重新寻找干净的感觉。”“还有呢?”陈溪桥努力定了定神:“我想,洗澡的时候也一定是他最脆弱的时候。”“既然你对他已经这么了解了,为什么还不去对付他?”谢三的手一抬,真的有一条鱼咬住了没有鱼饵的鱼钩,被钓了上来。 二十六~三十 江南的玉汤镇是个很有名的镇子。 玉汤沐身,百病不侵。玉汤镇最出名的是这里的水。 玉汤镇坐落在玉汤山的山腰中。有人传说玉汤山下面卧着一条火龙,所以从山上冒出的泉水竟都是热的,而且水的颜色跟白玉一样,晶莹而不透明。 而这水最大的一样好处,是在里面泡上半天后,便有祛风散寒活肌生骨的奇效。能在里面泡一泡,实在是快活赛神仙。所以,一些有头脑的商人,便借着这里的玉汤之水做起了澡堂生意,渐渐地形成气候,又带动了其他的行业,结果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山区里硬生生造就了一个繁华的大镇子。 每年各地的名门豪族、富商大贾都会络绎不绝地扶老携少到这个镇子来度假,洗一洗澡,松弛松弛筋骨。 玉汤镇上的澡堂很多,但是最大最有名的却是清风明月池。 清风明月池的李老板是个很会做生意的人,清风明月池在他经营下,不过十年时间,便超过了镇上所有老字号的澡堂。 清风明月池生意越来越好,李老板站在帐台后面,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浓。眼前这副热火朝天的繁忙景象,早已经让他心里乐开了花。 清风明月池的大堂宽阔而幽深,地上是一个三丈见方的大池子,里面正有玉色的热水不断地向外涌出。大堂的前方是六条狭窄的走廊,每条走廊的两边都是用木板隔出来的房间。在这些房间门口,挂着一些小木牌,上面用甲乙丙丁标着房号。几个光着膀子的大汉穿着木屐在大堂和六条走廊之间来回穿梭,木屐在地板上发出阵阵细碎的quot;的笃quot;声。大汉们抬着跟他们的个子一般大小的大木桶,不断地往那些木制移门里面,送着刚从大堂的池子里打上来的玉汤之水。浓得像雾似的蒸汽此刻已经充满了整个店堂。 李老板发现,今天要水要得最多的是丁房里的客人,已经整整要了六十六桶水,在澡堂里也整整呆了八个时辰。按清风明月池的规矩,每送一桶水,客人便须支付五两银子。所以,丁房客人今天已经让他赚了整整三百多两银子。李老板不由衷心希望,这里所有的客人最好都能跟丁房里的客人一样。 但是,丁房里的客人却并不这么想。 玉汤之水虽好,但没有人会愿意在水里泡上八个时辰。 庞小呆现在浑身的皮肉都已经被泡得发白发酥,他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已经被玉汤之水煮熟了。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有些不太放心。昨天凌晨,他在五十里外的县城里,又杀了一家大小十几口人。虽然他很享受杀人时那种切瓜砍菜的快感,但是他却无法忍受那些喷洒到他身上的鲜血。 庞小呆甚至觉得,血是世上最脏的东西。既然这最脏的东西已经沾满了他的身体,所以他就一定要好好地洗上一洗。 庞小呆是个很懂得享受的人,知道玉汤镇上清风明月池是天下最好的洗澡之地。 泡在池子里,陪他一起洗澡的还有本镇明月楼的三个姑娘。这已是今天第四拨来陪庞小呆的青楼女子了。 虽然明月楼里的姑娘们,都知道这位庞大官人是个出手很阔绰的豪客,但是没有人愿意在澡池子里面呆上这么长的时间。 所以每次只要庞大官人来镇上,明月楼的十二金钗总是会轮班来陪伴他。 庞小呆向那个叫轻舞的女子做了手势。轻舞乖巧地从水里站了起来,在白玉池子边上的茶几上拿起酒壶,将酒液斟入了一个小酒盅里面。 另一个叫做歌影的女子也半蹲着站了起来,轻笑着从轻舞的手里接过了小酒盅,轻展玉臂挽在庞小呆的肩上,另一只手拿着酒盅高高地悬起,将酒液一滴一滴地灌入了庞小呆微微张着的嘴里。 庞小呆自己的两只手正在搓揉着身体,一边搓一边他还不放心地在自己身上嗅来嗅去。不知怎么搞的,他还是在自己身上嗅出了浓浓的血腥味。所以,虽然已经对洗澡这件事情深恶痛绝,他还是不得不呆在了池子里面。 “加水!”庞小呆烦躁地大喊。 “来了,来了。”门外传来了殷勤的吆喝声,房间的木门被移开了,抬水进来的竟不是一个满身横肉的大汉,而是一个唇红齿白的小伙子。 “哇,现在清风明月池还雇了一个这么俊俏的小厮,我看李老板是准备改行了。”另一名叫灯烟的女子吃吃地笑了起来。 “改什么行?”轻舞故意放高声音问。 “改行出租相公啊。”灯烟答。 “要是这样的话,我一定第一个来租他。”歌影故意挺了挺自己傲然的胸,挑逗地看着这个小厮。 小厮的脸看上去已羞得通红,低着头,只顾往池子里加着新水。 “哎呀,看你们把这些人,把人家小孩吓得连头也不敢抬起来啦。”轻舞也笑了起来。 “这小孩看着老实,其实那双眼睛一点也不老实,低着头时还滴溜溜地转个不停,把我们姐妹身上的每个地方可都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歌影将一条颀长的腿抬出水面,大声说。 三个女人笑作了一堆,庞小呆也不禁哑然失笑。侧眼看了眼那小厮,还向他招了招手。 陈溪桥的心沉了一下,不知道是否因为那三个青楼女子的起哄,让庞小呆对他起了疑心。他点头哈腰地走到了庞小呆跟前,双手早已运足了内力。 “客官,还有什么吩咐?”陈溪桥毕恭毕敬地说。 “你替我搓一搓背吧。用力点!”庞小呆一挥手,将一锭银子扔到了陈溪桥手里。 陈溪桥松了口气,又是一躬:“是。”说着,他的两只手放到了庞小呆的背上。 庞小呆的背柔软得就像一匹缎子。但陈溪桥却知道,这是一匹可怕的缎子。 在少林寺历史上所有的俗家弟子中,只有庞小呆一个人练成了少林七十二功中最难练的金刚不坏之身。即使在少林历代高僧中,练成这种武功的也不过只有十个人。 传说这种金刚不坏之身遇到攻击,不仅不会受到伤害,而且还能把对手的攻击之力全部反弹到对方身上。 不过,庞小呆因为不是童子之身练功,所以他的金刚不坏之身在咽下三寸处留下了一个命门。 这是萧憔悴告诉陈溪桥的。萧憔悴的情报从来都没有错过。 陈溪桥用力地为庞小呆搓着背。 庞小呆的双手被解放了出来,所以开始自己给自己斟酒。他闭上了眼睛,一滴一滴地品着手中的美酒。 陈溪桥搓背的手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地向上移着,已经靠近庞小呆的脖子。 庞小呆好像还是没有任何察觉,甚至因为陈溪桥的搓揉而很舒服地哼哼起来。 陈溪桥的双手突然加力了,猛地向庞小呆的咽喉扼去。 庞小呆的头好像早已料到了似的,头往下一缩,便从陈溪桥的指缝中滑了出来,没进了水里。双手在水面上一拍,玉一般凝成一块的池水一下子碎成了数也数不尽的星星点点,玉砌的池子里已经没有了水,里面的水滴全部弹了出来,一起向陈溪桥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水滴又轻又圆,好像只用伸出一个小手指,就能把它们一个个弹破。 但是,陈溪桥却知道这些小水滴被庞小呆这一拍之后,已经变得比世上最硬的铁蒺藜还要硬,比最锋利的柳叶刀还要锋利十倍。陈溪桥倒吸了一口凉气,手上已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把宝剑。 陈溪桥的露水之剑终于出手了。 陈溪桥和庞小呆的人影都已经不见,只有漫天的水滴和一把长剑在四处飞舞。 房间的隔板已被飞舞的水滴和长剑打得千疮百孔,四处都是正在惊呼逃窜的浴客。几十个回合下来,浴客已全部逃走了,隔开小房间的木板也都被打烂了。李老板面前只有一个空空荡荡的大屋,他知道,他的清风明月池已被那两个如鬼魅一般遁形的煞星给彻底毁了。他心痛如绞,但是他的脑子却想得很清楚,如果现在不走的话,恐怕连自己的命都要留在这里了。 李老板走后,偌大的清风明月池,已经只剩下了陈溪桥和庞小呆。 陈溪桥身上的压力越来越大,他的身形也渐渐慢了下来,终于重新在漫天的水滴中现了出来。 他的露水之剑越强,向他攻来的水滴也就越强。庞小呆的金刚不坏之身果然威力惊人。现在,随着陈溪桥身形减慢,庞小呆的身形也终于重新现了出来。 庞小呆已经把陈溪桥逼入了死角,正等着向他发出最后一击。 陈溪桥的脸上露出了绝望的神情。 但是,不知何时空空荡荡的清风明月池里,又多出了一个人影。 谢三正懒洋洋地站在庞小呆身后不远处,看着这场胜负就要立判的争斗。但他似乎并没有出手的打算,他的手悠然地背在了身后,好像眼前的事情跟他并无瓜葛。 “庞小呆,你的身上怎么都是血?”谢三忽然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只一句话,御气而飞的水滴便一下子慢了下来,庞小呆下意识地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这只是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但这一刹那已经足够,陈溪桥的剑刺穿了庞小呆的咽喉,他的神色满是惊愕与不信,嘴里发出了呜咽声。碎玉一般的水滴一下子失去了依凭,纷纷扬扬地飘洒了下来。 庞小呆的身体也像这水滴一样倒了下去。 陈溪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带着疲惫的神情看了谢三一眼。 “你早就算到这次我会失手?”陈溪桥沉声说。 “你对付他的办法,十年前我已经用过。”“所以,洁癖已不再是他的弱点?”陈溪桥拿起丝巾,使劲地擦了擦自己的手。 “弱点还是弱点,但是需要要用别的办法引发它。”谢三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莫测高深地笑了笑,然后转身离开,只剩下陈溪桥还在原地细细想着他的提示。 九月初八,喜神在位,破星远行,宜嫁娶,主家和,旺三世。 这是司马无盐特地为自己挑选的过门日子。 一大早,她就梳妆打扮完毕,只等着陈家的花轿来接。 这是她一生都在企盼的事情,嫁入名捕陈家,去做陈家的少奶奶。 然而,现在她却有些不确定了。 所以,她才改变了主意,急急忙忙找到陈溪桥,用了一点女人的小手段,终于让陈溪桥改变了父仇未报不谈婚娶的初衷。 司马无盐很怕,怕事情再拖下去,不是陈溪桥,而是自己会背弃当年的承诺。 半年多来,她一直避免和王船行照面。但越这样,她心中对王船行的印象便越深刻一分。 也许和陈溪桥朝夕相处以后,她的心里就不会再胡思乱想了。她这样认为。但是她自己也知道这想法很脆弱,根本就靠不住。 外面喧闹的锣鼓和唢呐已经响了起来,大嗓门的喜娘正在大声地和司马无盐的嫂嫂们说着一些讨口彩的话。花轿终于到了。司马府上下都被喜悦笼罩住了。 司马无盐却愈发地忧伤起来,她很想没有来由地对着这件空房子大吼一声。 但是她没有这么做,她的脸上依然平静而优雅,娉娉婷婷地站起身来,把自己的闺房门打开了。 喜娘殷勤地扶住了她,在她戴满凤冠霞帔的头上披上了一块红色丝巾,把她的脸和她的视线藏在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红色后面。 随着喜娘的步伐,司马无盐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了起来。终于她就要跨出司马家大门的门槛了。她知道只要跨出这一步,就是一生一世,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她悄悄撩起头上红丝巾,茫然转身看了一眼这间陪伴自己度过整个少女时代的大宅子,真希望自己一直都能像小时候那样无忧无虑,一切都像过家家,一切即使开始了,也不能算做定局,都还能再重新开始。 不知不觉间,她的眼前已经模糊了,两滴清泪忽然从她的眼角里掉了出来。 quot;司马小姐哭了。quot;围观的人群中有人眼尖,看见了司马无盐一滴一滴掉在青石板上的眼泪。 quot;那当然,一个姑娘家离开娘家自然是要哭上一哭的,司马小姐这样,还算是含蓄的。quot;quot;说不定啊,这是高兴的眼泪呢,全临安的人都知道,司马家的九小姐从三岁起,就想嫁到陈家去了。quot;到处都是一些无关的人,到处都是一些无关的议论。 司马无盐也终于走到了这次步行的终点,她被深深地藏进了一架黑漆漆的花轿里面。而从此她也把她一颗悬着的心藏在了很深很深的地方。 起轿了。司马无盐的心里却越来越空虚。 此刻感到空虚的还有陈溪桥。 虽然从小到大,他一直都没弄明白过,什么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无论得到什么或者失去什么,他都能无忧无喜坦然而投入地接受。但是此刻他却第一次发自内心地觉得不妥。 司马无盐轻撩丝巾的那一刻,他完完全全地看见了她的脸。 她的发梢凌乱,梨花带雨,脸上的神色竟忧伤到了极点。在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不认识司马无盐了。 他所有对司马无盐的记忆都是关于一个女孩的记忆,她骄傲、聪明、很有心计,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但是,刚才他看见的司马无盐已完完全全是一个女人。一个凄楚的女人,一个心事重重的女人,一个脆弱的女人。 他不知道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但是他知道这个司马无盐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司马无盐。 那么他自己呢。在他自己身上是不是也藏着一个所有人都不认识的陈溪桥? 谢三说得不错,人心才是这世上最叵测的东西,所以它才会成为一件最锋利的杀人武器。有时候杀别人,有时候则会杀自己。 其实,他早该知道,现在的这个司马无盐已不是原来的那个司马无盐。 一个月前,他办完庞小呆的案子回家的时候,司马无盐忽然找到了他。要他陪她一起去小酒馆喝酒。 司马无盐一向都是一个很懂得克制的人,但是那次她却毫无顾忌的喝了很多,最后竟醉了,倒在他怀里大哭起来,哀求着他赶快把她娶过门去。 一个像司马无盐这样美丽骄傲的女子竟然连尊严都愿意放下,要求别人娶她,世界上恐怕没有一个男人能够拒绝这样的要求。 事后,陈溪桥虽然明白这不过是司马无盐为他设下的一个局,但他也看出来,司马无盐的悲凄却不是假的。所以,他才会决定遵守诺言,在今天把她迎娶过来。 但是,他却没想到,对这件婚事,司马无盐其实跟他一样六神无主。他鼓起勇气为她所作的事情,很有可能是她并不希望发生的事情。 而更重要的是,这件婚事虽然早已经在计划之中,但是他知道一旦当它实现的时候,还会伤害到另一个女人。一个世上唯一能在他无助时给他力量的女人。 陈溪桥忽然发现,自己的任性和没有原则,一直都在伤害很多人,先是他的父亲,后来是司马无盐,但他伤得最深的还是紫荷。 紫荷并不觉得陈溪桥曾经伤害过她,但现在她却真的很伤心。 她已经无数多次设想过陈溪桥娶妻生子的情景,以为自己会对这些无动于衷。但是,直到这件事情真的发生时,她才发现自己竟然根本无力承受。 昨天晚上,她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哭了很久,眼泪濡湿了被角。 早上起来,给陈溪桥梳头的时候,她就已经下了决心,等帮着少爷办完今天的婚事,她就悄悄地离开陈府。把陈溪桥完完全全地交给司马无盐来照顾。也许,这已是她能为她的少爷做的最后一件事。 从十二岁进陈府以来,已经十六年过去。她不再年轻,即使她不离开,以少爷轻薄任性的性格,最终也会弃她如敝屣。与其那样,还不如在他还对她有留恋之情的时候离开他,这样也许他反而会记她一生一世。 迎亲的队伍已经回到陈府了。紫荷让自己笑得很灿烂,里里外外地忙活起来,简直比她自己嫁人还要热心。 在陈府这么多年,她一直都是一副无忧无喜的样子,惟有今天变得无比开朗。连本来担心她的张横舟都不由得吃了一惊。 不知道为何,虽然眼睛里看到的一切都充满了喜悦,张横舟在心里却还是觉得这是他经历过的一个最奇怪的婚礼。该兴奋的人一点也不兴奋,而不该高兴的人却笑得比谁都灿烂。 前来观礼和饮宴的客人,差不多都已经来齐了,其中自然有陈家的座上宾王船行。 王船行的脸上现在什么表情都没有。他一向都是一个能把自己藏得很好的人。陈六曾经告诉过他,一个好捕快最重要的品格就是坚忍,永远不要让自己的一点得失左右自己的行为。 王船行这辈子最大的理想,就是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伟大的捕快。所以他早就下定了决心,要把这份从来没有表露过的儿女私情永远埋在没有人能看见的地方。他会将司马无盐一直爱下去,直到海枯石烂,但是他也永远不会向她表露出一点这样的意思。 但是,他没想到,和陈溪桥拜天地的时候,在那微微飘起的丝巾之下,司马无盐竟向她投来了无比幽怨的目光。本来他以为是自己的眼睛花了,但是在三拜的间隙中,他每次都看到了同样的目光。而他反过来一想,也发现自己之所以会发现这一点,只是因为他一直都在试图再看一眼司马无盐那张俏生生的脸。 你能骗得过自己,却骗不过自己的心。 觥筹交错中,陈溪桥醉了,王船行醉了,紫荷也醉了。 当然醉了的还有正在洞房里的司马无盐。 一进洞房,她就把整整一坛的交杯酒全部喝了下去。 虽然她的酒量不小,但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等到陈溪桥也醉醺醺地进来时,司马无盐早已自己揭开了头上的红盖头,一个人在那里黯然伤神。 两个人的神情都一样地萧索,不知为何竟突然抱头痛哭起来。 黄昏。夕阳顺着西边的窗子照进了萧憔悴的小屋。 陈溪桥正半卧在鸟羽之中,拼命地吸着萧憔悴为他卷制的忘忧草。烟雾弥漫在整个房间里,陈溪桥的眼前只是一片迷离。 “今天,你的情绪好像不是很高。”萧憔悴也一脸颓然地坐在另一个角落,吸着苇杆子卷成的忘忧草。 “怎么说?”陈溪桥懒洋洋地问。 “因为,你看上去一点都不‘坏’。”萧憔悴调笑着,将一只肩膀从宽大的袍子里松了出来,半只浑圆的乳房好像已经呼之欲出。 陈溪桥看上去,好像很无动于衷,只是自顾自吸着忘忧草。 “是不是,你已经对我不感兴趣了?”萧憔悴撩了撩垂到肩上的青丝,幽怨地说。 “并非如此,只是因为我已不是以前的我了。”陈溪桥向萧憔悴歉然地笑了一笑。 “是因为你结婚了吗?”“可以这么说。”“哈哈,没想到你这个薄幸的坏小子,对老婆还能这么好,真是看不出来。”萧憔悴的笑声像银铃般清脆。 “我对我的夫人并不好。”“什么?”萧憔悴好像很吃惊,“你为了她竟然已经准备从此收心,难道这还不算好吗?”“我为的不是她,而是另一个女人,”陈溪桥的神色越来越凝重,“直到结婚的那天,我才突然发现,这么多年来,我真正爱过的女人只有一个,而我却一直都在辜负她。”“你说的是紫荷。”“你怎么知道是她?”“其实除了你自己,谁都能看出来,你对紫荷跟对别人都不一样。”萧憔悴的脸上也收起了轻佻的笑容,一脸正色地说。 “为什么你们都看出来了,而我自己却偏偏不知道。”陈溪桥将脑袋埋进鸟羽之中。 “其实,每个人都一样,”萧憔悴同情地看着陈溪桥,将身子移过来,轻轻地抚了抚他的头,“能看得透别人,却惟独看不透自己。”“她已经离开了我。你说我该怎办?”陈溪桥将头拔起,求助地望着萧憔悴。 “想办法找到她,然后不要再辜负她了。”萧憔悴沉吟着说,“否则,你真的会后悔一辈子。” 林子的另一端,谢三此刻正背对着门坐在桌子上,眼望窗外的夕阳,吹起了笛子。他吹得很忘情,不知不觉间,竟有两滴清泪慢慢从他的眼角处滚落下来。 陈溪桥这时悄无声息地进了屋子。谢三并没有察觉。 看到谢三正在忘情地吹笛子,陈溪桥的手下意识地放在了剑柄上,他的目光闪动,想起了上次谢三的告诫:“记住,你向我动手的机会只有一次,所以动手前你一定要考虑清楚了。”陈溪桥终于无奈地摇了摇头,把手从剑柄上移开了。 “我回来了。”陈溪桥一字一句地说,好像生怕谢三听不见似的。 谢三放下了手中的笛子,转过身来。陈溪桥注意到他眼眶下面的泪痕。 “你……你怎么了?”陈溪桥有些惊讶地看着谢三。 “太阳的光芒远远胜过月亮,但太阳永远只能独自天马行空,而月亮却有星星相伴。世间万物中,其实太阳最孤独。”谢三一脸深沉地说。 “你是不是认为自己是太阳?”陈溪桥忽然弯下腰大笑起来。 “我本来就是。”谢三傲然地说。 陈溪桥笑得更厉害了,连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谢三却还是面无表情,只是平静地注视着陈溪桥。看到谢三没有反应,陈溪桥也有些无趣,不得不止住了笑声。 “你笑够了吧?好,跟我走一趟。”谢三转身向门外走去。 “去哪里?”陈溪桥连忙跟了上去。 “到了你就知道。”谢三已展开身形,风一样地在树林里飞驰起来只一转眼的功夫,谢三便带着陈溪桥来到了啼破山的后山,娇艳艳的桃花林后面,竟有一片平如明镜的大湖,湖边有一座茅草搭成的小庙,门楣上写着“聆音寺”三个大字 谢三带着陈溪桥进了这座叫做聆音寺的小庙。 “为什么带我到这里来?”陈溪桥一边走一边追问。 “因为接下来你要对付的人,是超度居士。”“超度居士?就是那个把杀人当作佛法的狂徒?”“不错。所以要想了解超度居士,你就一定要懂佛法。”“你想让我到这里来学佛法?”“你真是越来越聪明了。”谢三调侃地说,然后语气一转,眉目间竟有些敬畏之色,“这庙虽小,但庙里的主持了尘却是当世少有的高僧。”谢三和陈溪桥进了庙堂后面的禅室,一个长相清矍寿眉垂肩的和尚正在里面打坐。 谢三毕恭毕敬地向和尚作了个揖:“大师。”“施主,你又来了。”老和尚睁开了眼睛,眼睛很亮,却没有一点逼人的光芒。 “是,我又来了。”谢三点头。 “施主心中的戾气还是太重。”“大师,今天不讨论我的事,我带了一个小朋友来,他想跟你学佛。”谢三指了指身后的陈溪桥。 “大师。”陈溪桥也向了尘作了个揖。 了尘抬头打量了陈溪桥一眼,微微颔首:“好,就让这位少施主留下吧。”“谢谢大师。我告辞了。”谢三倒退着向禅堂外走去,出了门又做了一个揖,然后才转身离去。 “施主好自为之。”了尘望着谢三的背影,怅然说道。 说完这些话,了尘又自顾自打坐起来,并没有搭理陈溪桥。 “大师,你什么时候教我佛法。”陈溪桥忍不住问。 了尘仍不理陈溪桥。无奈,陈溪桥也只得学着了尘的样子打起坐来。 夜已经很深了,凉风和月光从四处留缝的茅屋外面漏了进来。 了尘终于站了起来,他的动作缓慢而虚弱,像是一片被风一吹就会倒下的枯草一样。陈溪桥实在看不出这个一点武功都不会的老和尚,为什么能让眼高于顶的谢三为他折腰。 了尘终于磨磨蹭蹭地走出了禅房,陈溪桥连忙跟了上去。 茅屋小庙的后面,竟还有一片烂漫的山花。月光下,了尘拿着一个水壶给每一朵花浇着水。每浇一支,他便将鼻子凑近花朵,自我陶醉地嗅着,好像花香里藏着什么灵丹妙药一样。 陈溪桥狐疑地看着了尘的举动,有些犹豫地学着他的样子,将鼻子凑近了那些叫不上名字的花朵,山花确实很清香,却也不见得有什么奇特之处,与陈府花园的那些花花草草比起来,只是一些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品种罢了。陈溪桥实在弄不明白,了尘和尚为什么要这样故弄玄虚,“大师……”“万物皆佛法,站是佛法,坐是佛法,行也是佛法,只在于你是否愿意去领悟。”没等陈溪桥发问完毕,了尘却已经自己开了口,轻描淡写的,好像并不是在跟陈溪桥说话,而只是在跟眼前的空气、月光和鲜花说话。 “我不明白。”陈溪桥低下了头,沉声说。 “你现在为魔障所困,又怎会明白?”“魔障?大师在开玩笑吧?”“施主心里的魔障是太执著。”“若不执著,大师又为何要出家,要守这清规戒律。这么说来,大师的心里岂不是也有魔障。”“施主说得很对。魔障本来人人皆有,不过该勘破时,便要勘破。”“到勘得破的时候,自然就勘破了。”陈溪桥微笑着道。 “少施主果然慧根独具。只是聪明从来都是双面刃,施主千万不要被聪明误了才好。”了尘的寿眉在风中飘动起来,像是两根银色的飘带,“好吧,施主该去休息了,明天早上我就给你讲经。”“谢谢。”陈溪桥向了尘作揖。 又是一个月冷风清的夜晚。陈溪桥在聆音寺里已经跟了尘和尚呆了整整半个月,每天都在听他讲经诵经。不知不觉间,陈溪桥已经能背诵十八部经书了,那些佛门的公案现在他也都能讲得头头是道。 但是,陈溪桥的进步越快,了尘和尚却好像越不高兴。 “如果带着心魔去诵经,佛法反而会变成最毒的毒药。”这是了尘每天都要跟他反复强调的事情。陈溪桥却很不以为然。 所谓佛法不过是一种智力游戏而已,陈溪桥觉得现在即使没有了尘在一边指点,自己也已经完全能够驾驭这种游戏了。在这一意义上,寺庙和江湖其实并无区别,而所谓的得道高僧和江湖上所谓的大侠一样,不过是一些善于做局的高手罢了。 陈溪桥很清楚,自己学佛法的目的也不过是为了做一个局,一个让超度居士入瓮的局,而这个局后,还有一个最终的局,那就是杀了谢三。 陈溪桥一边想着这些事情,一边在屋子里的禅床上独自打坐。 这时,谢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了客房。 “学佛学得怎样了?”谢三看着陈溪桥煞有介事的样子,懒洋洋地说。 陈溪桥不语,随手从窗台上的花瓶里取出一枝花来,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不错,昔日佛祖为众弟子说法,惟有摩诃迦叶见佛祖拈花而微笑,而独得我佛真传。看来,你学得不错。”“过奖。”“好吧,现在你跟我出去一趟。”谢三的目光闪烁。 谢三和陈溪桥悄悄地离开了聆音寺。 他们走的时候,了尘大师还在小庙后面给花浇水。一阵风吹来,把一朵枯萎的花吹散了,失去了色泽光彩的花瓣落满了一地。了尘慢慢地蹲下,一片一片地拣起这些花瓣,细细端详,然后向着谢三和陈溪桥远去的背影,发出了长长的叹息,眼中竟是一片悲悯之色。 谢三和陈溪桥没有回头,像两条在荒野上奔窜的猎豹,向旷野的尽头走去。 “这三百年来,这么多江湖豪杰中,你说谁是其中成就最高的?”谢三忽然问。 “你想说是你自己?”陈溪桥不屑地撇了撇嘴。 “虽然,我一向眼高于顶,却不是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人。”谢三很认真地说,“我大概只能在这份名单中勉强排进前十名。至少你爹陈六,就能排在我之前。我是司马懿,三步一算,他是诸葛亮,一步三算,只是他的气数已尽,否则我早已是个死人。”“那你说,谁才能在这张名单里,排上第一号人物。”“除了知秋公子独孤一叶,还有谁能当得起这一份美誉。”“你是说三十岁时便建立了天下第一帮会知秋阁的独孤一叶。”陈溪桥的语气里忽然也充满崇敬之意。 “不错正是这个独孤一叶。”谢三点了点头。 这三百年来,对江湖而言,这个知秋公子独孤一叶几乎是一个不朽的传奇。他本是王族的后人,无论琴棋书画都是几百年才一见的奇才,但他后来偏偏却投身江湖,凭着一身高深莫测的武功和聪明绝顶的头脑,把整个江湖重新组合了一遭,建立了有史以来江湖上最大的帮会知秋阁,权势和财力几乎连当时的帝王无出其右。但是,这个知秋公子后来却偏偏在自己权势、功名和财富都达到巅峰之际,却把自己费尽心机得来的一切全部抛下,散了知秋阁,也散了自己一身绝顶的武功,然后便神秘地不知所踪。以至于江湖上人都传言他本就是个天外飞仙,只不过偶尔到人间来玩了一遭。 “不过,他现在已经不叫独孤一叶了,”谢三沉吟了很久,才继续说道,“他现在叫了尘。”陈溪桥的心中一惊,没想到这个弱不禁风的老和尚竟还有这么大的来历。 “你问过他当年为什么要那么做?”“他说他散掉的,不过是他的一些心魔。”“唉,没想到这个知秋公子也是个疯子。”“现在你大概明白了吧,人心究竟是多么的奇幻莫测?” 前方出现了一个村庄,谢三在村子前面的小桥上停下脚步,桥下潺潺的小溪正在夜色下欢动着。 “从这里往东走,右手第五栋房子,里面住着一个男人,”谢三目光闪动,慢条斯理地说着,“是个小贩,平日里爱贪便宜,不是短斤缺两,便是以次充好,而且还有顺手牵羊的毛病。你说这种人该不该杀?”“此人虽可恶,却还罪不至死。”陈溪桥吓了一跳,慌乱地答。 “但是超度居士一定认为此人该死,所以他会去超度他。”“所以我应该像超度居士一样,去杀了他?”“聪明。”谢三的嘴角上露出了残忍的笑意。陈溪桥也惨然笑了一笑:“其实你让我出来时,我就明白,你又要让我去杀人。”“你不想?”“我有的选择吗?”谢三注视着陈溪桥,沉默了片刻。 “算了,如果你实在不想的话,我不会勉强你。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你可以回家了。”谢三的态度看上去诚恳极了。 陈溪桥不信地看着谢三,直到确信谢三没有骗自己,才猛然转身离开。 回过头已看不到谢三的身影,陈溪桥脸上的神情却反而不如刚才坚定了,他有些六神无主,心里好像一下子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低着头,失魂落魄地在旷野上行走。 突然,他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抬头一看,萧憔悴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陈溪桥发现,自己走了半天,没去别的地方,竟然下意识地回到了谢三在啼破山上的小木屋前。 “这么晚了,你怎么没有睡?”陈溪桥有些沮丧地问。“我在等你。”萧憔悴面无表情地答。 “等我干什么?”“我给你带了一个人来。你跟我来。”跟着萧憔悴,陈溪桥来到了她的房子。 房子里还有一个人,正带着一顶斗笠在低头哭泣。 那身影那声音是陈溪桥再熟悉不过的。萧憔悴寻人的本事果然天下无双。 “前两天你不在的时候,有人告诉我青灯庵来了个新出家的尼姑,所以去看了看,发现她天天晚上都一个人躲在佛堂里哭,所以我就把她带了回来。”萧憔悴慢慢说道。 陈溪桥早已忍不住,向紫荷扑过去,不小心碰落了她头上的斗笠。一头水一样的青丝早已不知去向,只有几点戒疤布在头顶。 陈溪桥紧紧抱住紫荷,痛哭道:“姐姐,你为什么狠心离开我?”看到陈溪桥在哭,紫荷反而不哭了,她手足无措地把他抱入怀里:“你这又何苦,姐姐留在你身边,只会拖累你。”“我不要你这样说,”陈溪桥将手紧紧捂在了紫荷的唇上,“只要能跟姐姐在一起,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好了,好了,你们两个人就不要在这里腻味了,”萧憔悴轻笑着,向陈溪桥摆了摆手,“趁谢三现在还没有回来,你赶快带着你的女人走吧。记住,不要辜负她,也不要再回来了。”陈溪桥点了点头,感激地看了萧憔悴一眼:“谢谢。”“嗨,小事!快走吧。”萧憔悴笑着摇了摇头,目光中却满是羡慕的神情。 趁着夜色,陈溪桥带着紫荷匆匆离开了。 一夜西风,秋凉如水。 进客栈的那一刻起,陈溪桥就如附骨之蛆粘在了紫荷身边。他紧紧地抱住了她,抱得紫荷都有些浑身发疼,但是紫荷却没有挣扎,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 整整一夜,两人都没有睡,也没说一句话,只是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凝视着对方的脸,好像怎样也看不够对方似的。 外面雄鸡已开始啼叫,天就快要亮了。 陈溪桥打了哈欠,紫荷的脸上也终于有了一些倦意。 “姐姐,你不会再不声不响地丢下我了吧?”陈溪桥怯怯地问。 紫荷迟疑着摇了摇头。 “太好了,我要找一个什么人都找不到我们的地方,跟姐姐一直呆下去,再不分开了。”陈溪桥的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神色。 “那无盐妹子呢?”紫荷问。 陈溪桥被紫荷问得一愣,茫然地摇了摇头。 “无盐妹子为你做了这么多事,你又怎么忍心伤她的心呢?”紫荷愁眉紧锁,一字一句地说。 “但是你才是我最想娶回家的人。”陈溪桥犹豫了片刻,咬了咬牙,“负了她总好过负了你。”“唉,你还是这么任性。既然娶了人家,你就要对负人家一生一世的责,怎么能想怎样就怎样?”紫荷叹了口气,轻轻地将指尖柔软地划过陈溪桥的发际。 “我……”陈溪桥刚想继续辩白,紫荷的手却已经放在了他的嘴上,不让他继续往下说。 “你的心意,姐姐已经知道了。”紫荷双手捧住陈溪桥的脸庞,用自己的脸轻轻厮磨着,然后柔声继续说,“姐姐也不想要什么名分,你找个地方让姐姐住下,只要时常来看看我就行了。”“但这岂不是太委屈你了?”“你已经是个大人,不能总由着自己的性子来。现在你是你们名捕陈家的一家之主,说什么做什么,都要多为别人想。”“唉,我情愿自己没有长大,这样就能和姐姐像小时候一样永远在一起了。”“说你像个孩子,你还总是不肯承认,”紫荷宽厚地笑着,摇了摇头,“算了,不说这事了,姐姐有事问你?”“什么事?”“上次我在河边碰到的怪老头是不是谢三,最近你是不是一直和他在一起?”紫荷严肃地看着陈溪桥,一动不动。 陈溪桥脸上露出一副轻松的笑容,手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 “姐姐你想到哪里去了,这怎么可能呢?”“你还是跟小的时候一样,一说谎就会忍不住去摸鼻子。”紫荷目光黯淡,好像很失望的样子。 陈溪桥沉默了片刻,然后使劲地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不错,最近我是一直跟谢三在一起,不过你放心,今天以后我不会再去找他了。”“真的?”“真的。”“那你不报仇了?”“不报了。”陈溪桥好像已经下了决心。 身边的紫荷已经睡着了,脸上还带着幸福的微笑。 一个月前,陈溪桥在离临安城不远的一个小村庄里,把紫荷安顿了下来。这以后,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会从临安城赶到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村庄,来陪伴这个既像姐姐又像情人的女人。 司马无盐好像至今还没有觉察到一点蛛丝马迹。自嫁入陈家后,她好像已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重振陈家雄风的事业中。只三个月不到的时间,名捕陈家的名声就已经恢复到陈六在世时的六成光景。现在江湖人人都知道,恶捕头陈溪桥虽然厉害,但更厉害的是他身后的那个女人。 司马无盐本就是一个只要活着就要发光的女人,陈溪桥一直认为,她比自己更适合成为名捕陈家的传人。只可惜天意弄人,让她偏偏生就个女儿身,只能委屈自己嫁给他这个胸无大志的男人,才能有机会施展抱负。 既然司马无盐这么喜欢管事,陈溪桥也落得个清闲,把陈府里里外外所有的大小事项都一股脑地交给了司马无盐。 司马无盐好像已经忙得没有时间来关心她的丈夫正在做些什么,陈溪桥觉得自己好像反而比结婚前更加自由了。一切都像陈溪桥预想的那样平坦,甚至连替父报仇的事,都没有人来向他提起。 但是陈溪桥却知道,这是一件他怎样放也放不下的事情。从决定不去报仇的那一天起,他就又开始梦见当年惨死的父亲浑身血淋淋地来追问自己。 而仇恨之外,他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谢三已经在他心里打了一个结。 谢三教会了他攻心大法,却也让陈溪桥自己的心也越来越不受控制。每当夜深人静时,他的心里总是会闪出一些可怕的念头,好像他自己不过是个空壳,那些被他用攻心大法揣测过的人,似乎都已经在他的身上寄居了下来,他对敌人的了解越深,他就越来越像他的敌人。 解铃还需系铃人,也许在把谢三杀死之前,陈溪桥已真的将永无宁日。 看着在自己身边熟睡的紫荷,陈溪桥不由心烦意乱到了极点。 今夜注定又会是个不眠之夜。 陈溪桥悄悄地起了床,鬼魂一般地从屋子里无声的飘了出去。 夜色更深。乌云遮住了大半个月亮。 陈溪桥眼中的寒光已经越来越甚,他甚至开始以为自己此刻已不是陈溪桥,而是超度居士,更是谢三。这种想法让他感到一下子轻松了不少。 他终于回到了上次跟谢三分手时的小桥边上,溪水依旧在桥下潺潺作响。 陈溪桥的脚已经踏在了桥上的青石板上。身后似乎有人在为他鼓掌,掌声在静夜里听起来就像是猫头鹰的叫声。 “你终于还是回来了。”陈溪桥不用回头就猜得出,说话的人一定是谢三。 “你已经算准我会回来?”“这根本不用算,代价既然已经付出,你就没有回头路可走。而且,我敢断定,有朝一日你还会发现杀人其实并不是一件惹人生厌的事。”谢三的声音听上去很懒散,好像随时都要睡着的样子。 “你知道你这个人最大的毛病是什么?”“你说。”“就是有时候话太多了。”陈溪桥的脚已从桥上迈了过去。 早上醒来时,紫荷发现陈溪桥已经不在身旁了。 屋子里,正有水声潺潺。紫荷看见陈溪桥竟端着个脸盆,在桌边不断地洗自己的手。 他洗得很仔细,每一个指缝间都已被反复洗了很多次,但陈溪桥还是觉得不够似的,还在不停地洗。他好像把全副身心都已经投入到这个简单的动作中去,以至于紫荷都走到他身边时,他都没有一点觉察。 早晨的阳光已经满满地照在了陈溪桥的脸上,但他的脸却看上去还是非常苍白,好像透明的一样。而他的呼吸却急促极了,不断地喘着气。 紫荷忍不住将手放到了陈溪桥的额头上。他的额头冰凉冰凉的,没有一点温度。 “你是不是病了?”紫荷无限爱怜地问。 “没有。”陈溪桥两只手一点都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心不在焉地答。 “你为什么不停地洗手。”“哦,”陈溪桥好像终于回过神来,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因为我今天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所以一定要把手洗干净了。”“去做什么事?”“去超度一个人,一个一直在超度别人的人。”“什么意思?”紫荷脸上的神情愈发茫然了。 “算了,这是衙门里的公事,你不必了解太多。”“哦。那你一定要小心了。”紫荷关切地对陈溪桥说。 陈溪桥终于把泡得发白的手,从水里拿了出来,自己端详了半天。 “幸亏今天不用动手,否则,这双好不容易洗干净的手,就又要弄脏了。”陈溪桥答非所问地说。 来天鸣寺之前,超度居士白顿悟今天也特地洗了一个时辰的手。 昨天,他又超度了三个痴男怨女。其中那个男的还是当今号称天下第一掌的崆峒派掌门丘无量。丘无量的排山倒海掌法,据说在崆峒派的历史上只有他一个人把它练到了最高的十三重境界,不仅有排山倒海之力,而且能在百步之外用掌风杀人于无形。三十年来所有与丘无量为敌的人如今都进了坟墓。 但是就是这个天下第一掌昨天却在风月无边楼嫖妓时,和他的两个相好一起被白顿悟用梵音神爪扼死在床上。 丘无量的掌风虽厉害,但是还是逃不过无边的梵音。 虽然江湖上人人都说白顿悟的梵音三绝技,可以名列当今江湖上最可怕十种武功之列。但白顿悟自己却不以为然,他一直相信自己的这些武功是神佛赐给他的,只因他帮着神佛超度了许多应该被超度的恶徒。他有力量,是因为他一直站在正义的一方。 虽然他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自神佛的旨意,都是对的,但是杀人的感觉毕竟不雅,所以来拜见他的神佛之前,他还是很虔诚地洗了好几遍手。 所以现在他终于可以安心地坐在佛堂的蒲团上,面对着佛像,同他的精神支柱默默对话。 陈溪桥不知何时,也进了佛堂。在白顿悟身边的蒲团上坐了下来。 “居士我遇到了一个疑难,不知道是否能替我解答。”陈溪桥面带微笑,手上作了个求教的手印。 “你说。”白顿悟瞟了陈溪桥一眼,皱了皱眉头。 “《菩萨本生蔓论》中有一个故事,说有一只老鹰追逐鸽子,尸毗国王为救鸽子,割下自己身上的肉喂给鹰吃。他想救鸽子,为何不把鹰杀了?”“因为佛法的最高境界在普渡众生,鸽子是众生,老鹰也是众生,尸毗国王不能顾此失彼。”“那么,现在有一个人自称精通佛法,但行事极端,常因人有小恶,而杀之,他的行事和尸毗国王比如何?”“你是谁?”白顿悟警觉起来,眼睛暴射出一丝狞厉之光来。 “你何必管我是谁,难道知道我是谁,比佛法更重要?居士,好像过于着于相了。”陈溪桥还是似笑非笑,眯缝着眼睛看着白顿悟。 白顿悟面有愧色,沉吟着说:“此人的识见只怕比尸毗国王更高。”“怎么说?”“作恶不论大小,只因作恶的人心中有贪嗔之念,有贪嗔之念则心中不会快乐,而且作恶多了,死后还要下地狱受苦,因此不如在他作恶不多时,先超度了他。而他身边的人,也可免遭伤害,并引以为戒。此人所作所为实在功德无量。”“不过,此人自己并非神佛,他凭什么可以判断他人的生死,而且他又怎么保证自己没有作过恶。”“此人所住之屋是自己造的,所食之物是自己种的,所穿之衣是自己纺的,平日也从不取不义之财,此人又比神佛差在那里?”“此人既然如此自信,为何每次杀人之后都要到这庙里来坐上三天三夜!”超度居士打一个战栗,失魂落魄地一下子愣住了。 “而且……”陈溪桥停顿了片刻,“此人所杀之人,即使按他自己的标准来看,也非个个该死,三年前,他为了逃避追捕,曾发出暗器,不仅杀了三名捕快,还让一对路过的母子惨死街头。那三名捕快平日并没有什么恶行,只是职责所系。而那个带着孩子的母亲,此时正准备去庙里烧香。更可怜的是那个孩子,还不到三岁,死的时候脸上充满了迷惑的神情,他根本不知道世上还会发生这样不幸的事情。这么看来,此人最该超度的岂不是他自己?”冷汗从白顿悟的额上流了下来。他的脸上充满了痛苦的表情,人整个趴在了蒲团上。 陈溪桥站起身,悠然地走出了佛堂,连看也不看白顿悟,好像他已经是个死人。半山腰的凉亭里,谢三正在等着陈溪桥回来。 凉亭的石桌上有酒,还有天鸣寺天下闻名的全素席。 陈溪桥一边和谢三喝着酒,一边望着头顶上的舍身崖,好像那里是个将有好戏上演的戏台。 “你说超度居士一定会自杀吗?”陈溪桥有些不放心地问。 “你把房子的栋梁拆掉了,房子会不倒吗?一个人要是太执著,他最后一定会跟自己过不去,所以超度居士白顿悟除了超度自己,他谁也超度不了。”谢三的话音未落,白顿悟已经从舍身崖上跳了下来。 三十一~三十六 又是夏天。 池塘里的荷花密密麻麻地开着,花园里一片花团锦簇。 虽然已经身怀六甲,司马无盐还是特地起了个大早,到花园里来看陈溪桥练剑。 司马无盐嫁入陈家转眼两年过去了,陈家终于恢复了当年鼎盛时的气派。陈家的这一代,又出了两个名动江湖的名捕,一个是陈溪桥,一个是陈无盐。 两年间,陈溪桥诛杀了遭刑部通缉的quot;十二恶神quot;。虽然当年谢三捉拿十二恶神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但毕竟陈溪桥完成这件不可能的任务时,才二十出头,跟谢三当年比,足足年轻了二十岁,因此江湖中人都不得不承认,陈溪桥未来的成就已肯定不在当年陈谢两大传奇名捕之下。 而陈家的媳妇已经改姓的司马无盐也并不比陈溪桥差。虽然不太抛头露面,但她俨然已经成了年轻一代捕快公认的领袖人物。在她的运筹帷幄之下,近年来各地发生的奇案大案,都已一一告破,女诸葛陈无盐的名声在江湖上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现在,连名捕陈家的下一代都已经快要诞生了。 司马无盐少女时代的梦想几乎都一一实现了。但她的心里却没有多少高兴的意思。 这时,陈家大狂风剑法的第八十一剑已经发动起来。陈溪桥的身影和剑像雕塑一般凝立不动。 但司马无盐却看得出,陈溪桥正动得十分厉害。只因他动的速度太快,所以反而看上去像是没有动过一样。 两年来,陈溪桥的剑法已经愈发精湛。花哨玄妙的露水之剑变成了朴实深沉的不测之剑。 露水之剑的威力是看得出来的,而不测之剑的杀招却是无形的。 陈溪桥的人和剑虽然一点也没有动,但是花园里所有的花,已经不知什么时候,不再怒放,受到了什么惊吓似的,全部收拢起来,好像又重新变成了含苞待放的花蕾。而嘶鸣不已的蝉声,也突然不知了去向。 司马无盐忽然觉得有些冷,好像现在不是盛夏三伏天,而是数九寒冬。热辣辣的太阳没有了温度,花园里刮起了萧瑟的寒风。 除了冷,司马无盐甚至觉得自己心里也有些发毛,好像手指甲划在了一片寒冷的剑锋上。她的胎气已动,竟不住地呕吐起来。 不知为何,司马无盐一直都不喜欢这威力惊人的不测之剑。这一剑实在太可怕。 大狂风剑法的第八十一剑,本就是一招剑随人变的奇剑。剑不可测,那么人岂非更不可测? “无盐妹子,你怎么了?”陈溪桥忽然收起剑,跃到司马无盐跟前扶住了她。 刚才压在心头的那些压力一下子不见了。司马无盐又直起了腰。她故作轻松地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怀孩子的正常反应吧。”“哦,是这样啊,”陈溪桥好像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被剑气伤到了。”“难道连你自己都控制不了你的剑气?”司马无盐有些不相信地问。 “不能。”陈溪桥茫然若失地摇了摇头,“这一剑只要发动,就已经不再受我控制。所以,它才会叫做‘不测之剑’。”“那这一剑岂不是很可怕?”“不错。”陈溪桥凝重地点了点头。 “也许这只是因为你刚刚练成这一剑,等你把它练熟了,就一定能收发自如了。”司马无盐故作欢颜,安慰一脸沮丧的陈溪桥。 “但愿如此。”陈溪桥若有所思地说。 “陈家哥哥……”司马无盐欲言又止。虽然跟陈溪桥已经成婚多年,司马无盐还是喜欢像以前那样叫他陈家哥哥。 “嗯?”“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心事?没有啊。”陈溪桥一脸无辜地看着司马无盐,手轻轻地揉了揉鼻子。 “是不是因为谢三的事情?”“放心,没有绝对的把握之前,我不会去招惹谢三。”陈溪桥轻轻地搂住司马无盐的腰,在她耳边轻轻说道,“何况,我还没有见过你肚子里的小宝宝,怎么舍得现在就去送命?”“送命?难道你直到现在还没有对付谢三的把握?”“没有。”陈溪桥沉思良久,然后一脸沮丧地摇了摇头。 “少爷,少奶奶,”正在此时,三思兴冲冲地闯进了花园,“王公子来了。”“哪个王公子?”陈溪桥不解地问。 “就是以前那个常常会到府上来有些怪怪的王船行王公子。”“哦,他回来了吗?太好了。”陈溪桥面露喜色,“走,无盐妹子,我们一起去见见王兄去。”“我有些不舒服,想回房歇息去了。你替我向他问好吧。”司马无盐的神色看上去果然很疲惫的样子。 陈溪桥点了点头:“好,那你就好好歇息去吧。” 酒已尽,菜已冷,夕阳已西下。但是陈溪桥与王船行还是没有说过一句话。 经过这么多年的江湖生涯,陈溪桥已经明白,一个人跟你的关系如何,并不在于他和你说过多少句话。 沉默了太久,陈溪桥已经有些坐不住了。他本就是一个好动的人,和王船行这样静坐半天本就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所以,现在他决定让自己稍微动一动,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制钱,不断地抛起接住。 “王兄,这两年都到哪里去了?”“我回师门重修武功去了。”王船行有些羞涩地笑了笑。 “为什么?”“还记得上次我们一起去对付刘辉的事情吗?”“记得,不过那次我不是真的想让那个农妇死,只是形势所迫……”陈溪桥不由得有些慌乱。 “我知道,”王船行打断了陈溪桥的解释,“所以,我只怪自己学艺不精,如果我的武功胜过刘辉,事情就会很简单。”“呵呵,没想到这件事情对王兄的刺激怎么大?你做人实在太认真了。”陈溪桥轻飘飘地笑了笑。 “该认真时,就一定要认真。”王船行正色说。 陈溪桥撇了撇嘴,然后一本正经地说:“看来,王兄的武功一定又精进了不少吧?”“如果刘辉现在就在面前,我有十二分的把握,让他一刀毙命。”“厉害厉害,如果周罗衣在世,看来王兄的短刀一定能上她的兵器榜了。”陈溪桥恭维道。 “唉,只可惜我在山里才呆了两年,天下的恶人差不多都已经给你杀光了。”王船行目光闪动,意味深长地看着陈溪桥。 “恶人是杀不光的,随时都会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陈溪桥神色萧索地摇了摇头。 “不过,有一个人你还没有除掉。”“你是说谢三?”“我查过了,这两年你所杀之人,都是‘十二恶神’中的人,这些人以前都被谢三抓到过。”王船行一动不动地逼视着陈溪桥的双眼,“所以你和谢三之间一定有一种奇怪的默契,如果现在世上还有一个人能找到谢三,我敢打赌,这个人一定是你。”“这只不过是个巧合,王兄实在太多虑了。”陈溪桥的眼睛慢慢眯缝起来,警惕地看着王船行。 “是不是巧合,你自己心里明白。我只想跟你联手,再去和谢三决一死战。”王船行紧紧握住陈溪桥的手,脸上满是诚恳和决心。 陈溪桥将王船行的手甩开,苦笑了两声:“你以为我了解谢三吗?我根本不了解他!这世上根本没有人能了解谢三,而他却能了解每个人。谢三太强大了,凭你我的道行,根本对付不了他。”“你没有试过,你怎么知道不能?”“你根本没有机会去试,只要你动了这样的念头,他便已经知道。”陈溪桥的神情变得越来越烦躁。 “看来,谢三早已摧毁了你的自信,你早就输给他了。”王船行凝视着陈溪桥,一字一句地说道,然后站起身来,“对不起,我实在不该来找你的。”王船行正欲离座而去,陈溪桥的筷子却已经向他攻了过来。 王船行看得出,陈溪桥这一剑的功力,已经远远超过了当年的露水之剑,一刹那间,他身体的一百零八个大穴都已经被罩在了这平淡无奇的一剑中,而更可怕的是,这一剑除了剑招,还会弥散出一种可怕的压力,剑招还未出尽,王船行却已经觉得自己的心跳停止,血液变凉。 王船行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让人毛骨悚然的剑招,但是他却已经看出了这一招的破绽。 破绽就在剑上。剑招虽然强大,但是用剑的人心思浮动,所以本来应该最强的地方反而成了最弱的地方。 万分之一的刹那,王船行已经从桌上拿起了另一根筷子,轻轻地磕在了陈溪桥的筷子上。陈溪桥手上的筷子像根枯草一样,折成了两段。 王船行心头的压力顿时立减。 陈溪桥的眼睛却已经开始发亮,他停顿了片刻,一字一句地说:“记住,我们只有一次机会!”“一次已经足够。”王船行的脸上也露出了笑意。 喘息。汗水。缠绵。身体在窗口漏进的月光下,闪烁着飘忽不定的油色。 无休无止。在百合花幽深的香气中,连时间都已好像被遗忘在了欲望中。 紫荷觉得此刻自己手脚已经无力。昨天晚上一来到这里后,陈溪桥就开始不断地向她要求着。 跟了这个男人这么多年,紫荷现在已很清楚,每次他欲望最强烈的时候,也就是他心事最重恐惧最深的时刻。 虽然,她的男人这些年名气越来越大,武功越来越强。但是只有她真正清楚,他和小时候的陈溪桥并无太大的不同,依然是那个怯懦、六神无主的大孩子。她既是她的女人,也是他惟一的保护人。 陈溪桥的动作也终于慢了下来。他翻了一个身,从她的身上落到了床上。他四肢摊开,两眼忧郁地盯着天花板,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是不是,这次又要去办什么大案了?”紫荷展开怀抱,将陈溪桥的脑袋拢在自己柔软的胸前,手轻轻地抚摸着他披散的头发。 “是。”陈溪桥的鼻子使劲地蹭着紫荷的胸,像是一个正在寻找安慰的孩子。 “对方很厉害?”“嗯。”“你的剑法不也越来越强了吗?”“但是,在那个人眼里,我的剑法就像孩子可笑的把戏。”陈溪桥眼中的惧色已越来越深。 “那个人?那个人是谁?”紫荷警觉地看了陈溪桥一眼,“你说的该不会是谢三吧?”陈溪桥痛苦地点了点头:“不错,就是他。”“两年前你不是答应过我,不再找他报仇了吗?”“我也想,但是我有得选择吗?”陈溪桥苦笑着摇了摇头,“你不是说过,我现在是陈家的一家之主,所以我根本不可能为自己而活。”紫荷怜惜地用自己的脸碰了碰陈溪桥的脸:“但是,你根本没把握,为什么还要去冒险。”“因为我忽然发现,再等下去,我只会越来越没有把握。只要你越了解谢三,你就越是会发现他深不可测。”“这么说,这两年你还在和他呆在一起?”紫荷的脸色此刻看上去有些阴沉。 “不错,在和你回到这里后没多久,我就重新去找他了。”陈溪桥一脸惨然地坦承。 “为什么?”紫荷将陈溪桥的头从自己的胸前推开,一脸恼怒地看着他,“为什么你还去找他?为什么你要骗我?”“姐姐,你不知道,我根本身不由己,你想象不到谢三有多可怕,不仅我的所作所为都在他的预料之中,连我的心神都好像已经被他控制住了。”陈溪桥两眼失神、可怜巴巴地望着紫荷,“只要谢三一日不死,我就永无安宁之日。”看着陈溪桥无助的神情,紫荷的心早已软了下来,又将陈溪桥拥回了怀里:“唉,算了,现在怪你也没有用了。反正姐姐也没什么用,根本帮不上你,但不管你生也好死也好,做好人也罢,做坏人也罢,这一生姐姐总是横竖跟定你了。”“姐姐,你对我太好了。”陈溪桥鼻子一酸,忍不住快要哭出来了。 清晨。虽然是盛夏,但山上的树林里还是寒意正浓。 每天谢三都喜欢在这时候一个人出来散散步。 早晨是一个能让人头脑清醒的时刻,每一丝空气里都带着一种催人奋发的气息,没有人会在这样一个时刻产生疲倦、怀疑和动摇的心情,整整一天的信心就被建立了起来。从入行做捕快的那天起,谢三就已经让自己养成了这样一个习惯。 捕快行业是一个容易让人对人性产生怀疑的行当,与罪犯接触越多交手越多,谢三对自己的怀疑也就越深,善与恶之间的界线实在太过脆弱,突破它其实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 对当年的谢三来说,早晨无疑是一个用来辨善恶的时刻,让他可以有勇气继续去当一个惩恶扬善的捕快。 后来他对辨善恶也产生了深深的厌倦,但是清晨的散步活动还是被保留了下来。对现在的谢三来说,早晨是一个可以让他克服厌倦的时刻,让他能够产生一些新的灵感。 但是,最近谢三却发现,自己对早晨竟也产生了厌倦之情。 前面的小木屋里,萧憔悴又在弹琴了。 然而,他却突然没有了那种茫然若失的惆怅。 萧憔悴之所以能折磨他,只是因为他想让她折磨自己。 得不到的爱情,从来都让人刻骨铭心。 但是,现在谢三却对这件事情也没有了感觉。 现在惟一让谢三还有点兴趣的,就是他和陈溪桥之间的游戏。 陈溪桥已经把“十二恶神”全部杀掉,接下来应该是他们两个人对决的时候了。谢三不知道,在经过自己两年的栽培之后,陈溪桥是不是能把这个游戏玩得更精彩一些。 谢三忽然心中一动,轻轻地推开了萧憔悴家的柴扉。阳光穿过树林的间隙和谢三宽大的肩背,照在了萧憔悴有些苍白的脸上。 萧憔悴没有抬头,好像全部的精神都已投入到了案上的长琴中。琴声悠长得就像她披落在地上的黑发,让人不由自主地会产生出一丝怜惜之意。 霜秋波、雪无痕、冰至清、蓝惜惜、萧憔悴本都是江湖上最骄傲的女人,但是她们却偏偏爱上了一个比她们更骄傲的男人。所以最后只能落得个凄凄惨惨的结局。 “唉……”谢三不由得长叹了一声。 琤……琮……,萧憔悴手中的琴弦因为这一声叹息,忽然断了。萧憔悴抬起头,在乌油油黑发的衬托下,她的脸更加苍白了。她的眼神很疲倦,分不清究竟是仇恨多一点,还是幽怨多一点。 “有什么事?”萧憔悴冷冷地问。 “陈溪桥最近有没有找过你?”“他有没有找我,关你什么事?”“没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他最近想了解有关我的情况,你务必知道多少,就告诉他多少。”“甚至连我以前跟你上过多少次床都告诉他?”萧憔悴怨毒地说。 “不错,”谢三苦笑着停顿了片刻,“甚至连我以前跟你上过多少次床都告诉他。”“你到底想怎样?”“想让他来杀我时,把握更大一些。”“你为什么不肯放过他?”“不是我不肯放过他,而是他自己放不过自己。”“我一定会阻止他,不让你得逞。”“唉,悴儿,你还是太不了解我了。我和陈溪桥的这一战,不是我想还是他想的问题,从两年前他来拜我为师时,这件事情就已经注定了。我提醒你这些只不过想让这件事情更公平一些。而且,你岂不是也一直希望他能杀了我?”“我真是不明白,世上为什么会有像你这样的疯子?”“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个疯子,我只不过是把他放出来了而已。其实你自己又如何?如果你不疯的话,为什么放着平西王府的郡主不当,要到这个肮脏的江湖中来?”“滚!你现在就给我滚!”萧憔悴像一只受了刺激的母猫,嘶声叫喊起来。 “说句实话,你生气的时候,比你不生气的时候更漂亮一些。”谢三脸上的神情更加轻松了,好像已经吃定了萧憔悴。 萧憔悴已经走了。 房间里还弥漫着一股忘忧草的气味。 陈溪桥和王船行还在烟霞镇的客栈里发呆,浓烈的烟味让王船行很不习惯,他小心翼翼地吸着气,好像生怕吸进了这些让人精神委靡的气味。 “这个萧憔悴可靠吗?”王船行警觉地看着陈溪桥,问道。 “绝对可靠。”“但她不是谢三的情人吗?”“不过,她比你更想谢三死。”“为什么?”“因为她已经被谢三杀过一次了。现在除了她的脑袋是萧憔悴的,她身体别的部位都是谢三从别人身上拿下来的。”“什么,谢三竟有这等能耐?”王船行的嘴张得大大的,脸上满是不信。 “如果撇开别的不说,谢三绝对是一个世不二出的天才。”“但是,根据刚才萧憔悴的情报,谢三岂不是连一点弱点也没有了吗?那你又怎样用所谓的‘攻心大法’对付他?”“萧憔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陈溪桥目光闪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也许……谢三身上还有一个弱点。” “也许?”王船行不解地看着陈溪桥。 “因为我并不敢保证,看上去,他好像已经治愈了他的心病。”“你先说说看。”“谢三很喜欢书法。”“他喜欢书法?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平心而论,他的字写得很好,大概可列入当世十大高手之列,但他自己却不知道这一点。他太在乎自己的字了,所以反而没有了自信,常常会为此事心神不定。不过这两年里,他好像很少再这样了。”“好吧,我们现在做一个假设,他还没有除掉这块心病,你有什么办法引发它?”“听说过‘笔仙’胡墨吗?”“就是那个人称天下第一书法高手的胡墨吗?”“不错,我可以向胡墨求字,然后带给谢三,告诉他这是一个普通高手写的。如果他因为看了这幅字而心神不定,我们的机会就来了。”“很好,就这样决定了。”“不过那可能只是一刹那,而且为了不打草惊蛇,我们也不能带更多的帮手去。如果不能击倒他,就只能坐以待毙了。”陈溪桥忽然有些心不在焉,他拿出了萧憔悴送给他的忘忧草,狠狠地吸了一口。 夜已经很深,司马无盐却还没有睡。 陈溪桥又神秘地离开了陈府。这两年来,他住在外面的时候,要比在家里更多。但是,司马无盐心中却没有一点妒意。 这场婚姻,本就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得到了她想要的成功和名望,所以就必须付出另一些代价。 更何况,在陈溪桥之外,她的心里还一直记着另一个男人,一个让她一辈子魂牵梦绕的男人。 现在,她正坐在梳妆台前,为自己画蛾眉挽宫髻,只为在两年以后,再去见一次这个男人。她遍布于江湖的眼线早已在暗地里报告她,陈溪桥和王船行最近正好像在谋划着什么大事。不用猜,司马无盐就知道,他们之所以这么神秘和紧张,是因为他们这次要去对付的是谢三。这本就是一项凶多吉少的任务,也许过了今夜,她就再也见不着这两个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了。 门外,三思已经为她备好了马车。细碎的马蹄声,在深夜里听上去像她的心跳一样清晰而凌乱。 马车穿过一条条寂静的大街,来到了这个城市的另一个角落。一个卑琐、落魄、穷困的角落,路上歪歪扭扭地走着一些买醉而归的苦力,还有年华已逝、脸傅重粉的低级流莺,街面上弥漫着一股劣质烧酒和脂粉混合的气味。 街上黑得吓人,只有街角一个用草席搭出来的小酒棚还在亮着灯,一些苦力打扮的男人,正在吵吵嚷嚷地喝着烈得辣嘴的烧酒。 最后一个桌子前的客人,好像已经完全醉了,他的面前已经放了整整十个空掉的大酒坛子,一头趴在了桌子上,眼角竟有水光闪动,不知道是眼泪,还是从坛子里溅出的酒水。 自王船行回来后,司马无盐就得到了线报。这个在人前一向克制、沉默的男人,每到深夜,常常会一个人跑到这个都是陌生人的角落里,喝个烂醉,然后随便找一个丑得无人问津的低级流莺,在这条又脏又臭的街巷过一晚上。 一个清高如王船行这样的人之所以会这样自甘堕落,可能的理由只有一条,他的心里一定藏着一件不能对外人道的伤心事。 司马无盐知道他的伤心事是什么。因为这本也是她的伤心事。现在,这个男人的落拓样子,让她至少明白了他爱她有多深。 司马无盐觉得自己的心此刻柔软得就像一汪颤抖的春水。她不顾周围人诧异的目光,挺着大肚子在王船行身边坐了下来。 过了很久,王船行好像重新醒了过来。睁开懵懵懂懂的眼帘,他看见了那张他做梦都在想着的脸庞。他的心里一惊,酒好像已完全地醒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王船行努力地抬了抬头。 “你们明天就要出发了吗?”司马无盐也收起关切的神情,缓缓说道。 “你知道?”“我知道。”“所以,你特地来这里看我。”王船行一阵感动。 “不错,”司马无盐停顿片刻,然后点了点头,“另外,我还有一事相求。”“你说。”“如果这次你们两个人中,只有一个人能活着回来,我希望那个人不是你。”司马无盐咬了咬牙,绝决地说道。 “为什么?”“因为这一世我总是要负了你,所以,索性就负个够。如果有来世,我再还你。”“哈哈哈……”王船行大笑,声音竟有些哽咽,“好一个索性负个够,有你这一句,我死也瞑目了。”司马无盐不语,狠狠心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连头也不敢回。她怕自己一回头,就再也舍不得走了。 黄昏。 谢三的小木屋暗极了,陈溪桥坐在小屋的角落里,等着谢三回来。他垂着头,好像打起了瞌睡。 谢三像个鬼魅,无声无息地进了屋子,已经站在陈溪桥的身后。 “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谢三缓缓地说。 陈溪桥一惊,睁开了眼睛。 “我还没有准备好。”“你已经准备了两年,我的攻心大法你也已用得很娴熟了。”“但是我对你还是不够了解,所以我准备呆在这里,再好好地观察你一段时间。”陈溪桥懒洋洋地说。 “哦?”“反正我们有约定,只要我不动手,你就不能动手。所以我不妨一直在你身旁等下去。当然,从现在开始,你可是每时每刻都要小心了,千万不要给我机会。”“很好!”谢三目光闪动,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便不再理会陈溪桥,自顾自在一边收拾起桌上的东西来。 谢三铺开笔墨纸砚,仔细地洗了洗手,开始研墨。忽然他发现,桌上放着一张卷起的宣纸。 “这是什么?”谢三警觉地问。 “哦,忘了告诉你,这次我特地从京城给你带回了一幅字。”陈溪桥不经意地说。 “是吗?”谢三停下手上的动作,看着桌上的宣纸,沉默了片刻,欲伸手去摊开这卷宣纸,但不知为何还是停下了动作,然后继续自顾自研起墨来。 “什么人写的?”谢三故作轻松地问。 “一个也喜欢写字的朋友。”“水平如何?”“大概能挤进当世前五百名吧。”谢三点了点头。研完墨,开始练字。练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桌上的宣纸,手慢慢地伸了过去。 谢三的手将宣纸一点一点地摊开,呼吸却越来越乱,目光不断在胡墨的字和自己的字之间移来移去。陈溪桥漫不经心地瞟了谢三一眼,手却已经握在了剑上。 谢三烦躁地将自己的字揉成一团,扔在了地上。然后,另外找了一张宣纸纸,照着胡墨的字,一笔一画临摹起来。 终于临摹完毕,谢三又定神比较了一下。虽然写出来的字已有胡墨九分的神韵,然而毕竟是差了一点。原来紧紧握在手里的笔一下子从指缝间滑落下来,谢三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无比,好像浑身的精血都已那滑落的笔从他身上泄了出去。 这只是短短的一瞬,但陈溪桥的剑却已经发动。 “嗡”,陈溪桥的剑是一把开了声槽的鸣琴剑,快剑带起的劲风划过声槽,发出了锐利的尖啸。 谢三心中一凛,反倒一下子平静下来。 但是已经来不及,真正致命的一击来自身后。 后面的墙壁已经崩坍,一把无声的快刀逼近了他的后心。 除了当年陈六的昨日之剑,谢三还没有见到过这样看上去很慢而实际上却快得惊人的杀招。 谢三知道自己挡得住陈溪桥的剑,却躲不过这一刀。 先机已失,他惟一的选择,就是用自己的肩硬挨这一刀。 说时迟,那时快,谢三气沉督脉,竟硬生生地将自己的左肩往下沉了两寸。 但是不知为何,谢三的胁下却先感到了一阵剧痛。 王船行的刀虽快,但是更快的却是他的左掌。这一掌比短刀晚发,却比短刀更早击中了谢三。 谢三觉得自己的五脏都快要裂开,他闷哼一声,将最后的一点力气全部聚到了袍袖之上。谢三的袍袖像一把铁锤,直直地向陈溪桥笼罩过来,把不测之剑的剑芒都夺了过去。 王船行却已挡了过来。谢三的袍袖重重地击在了王船行的胸口。王船行飞起来,向陈溪桥砸去,正落在陈溪桥已收不住的剑上,像条被钓起的鱼似的挂在了剑上。大口大口的鲜血顺着王船行的嘴角,喷了出来。 陈溪桥满头满脸都是血,他的嘴角在抖,手也在抖。凶险万分的不测之剑好像被淋醒了,连一丝杀气都没有。陈溪桥手中的剑垂了下来。 “他中了我的无影掌,快,杀了他!”王船行从剑尖上滑了下来,连吐字都已艰难。 陈溪桥一脸惶惑地看着奄奄一息的王船行,手脚都已冰凉。他抬起头向谢三望了过去。 谢三已经整好了凌乱的衣衫,像没事人一样,又拿笔练起字来。 “从看见你带回来的那幅字开始,我就知道你要干什么了。”过了一会,谢三不动声色地说。 陈溪桥紧紧握着手中的剑,冷汗已经布满他的手心。 “这个人武功不错,难得年轻轻轻,就能有这样的修为,你实在不该用他做赌注,否则再过几年,不用你施诡计,他自己一个人就可以杀了我。”谢三没有抬头,继续说。 “杀了他!”王船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催促道。 陈溪桥一动不动地看着谢三,拿剑的手微微向上抬了抬。 “你看着我干吗?你把事情搞成这样,难道还要我来收拾残局?”陈溪桥目光闪动,连额上也已沁出了冷汗,脑子里却只剩下一片空白。 谢三摇了摇头,叹道:“唉,看来只能我自己动手了。”谢三放下手中的笔,拣起王船行掉在地上短刀,随随便便地向王船行走了过来。 陈溪桥咽了口唾沫,勉强干笑了几声:“好,我这就把事情解决了。”他的手下意识地轻轻一送。剑刺透了王船行还在蠕动的咽喉。 月明如镜,把山岗照得发白。陈溪桥目光呆滞,双手不断地刨着身边的泥土。他的指甲已经开裂,鲜血不断从指尖流了出来。然而他却好像全无感觉,身边的土坑已经越挖越深。 王船行的尸体正静静躺在土坑的另一侧,晦暗的脸上依然带着一丝深深的遗憾。 陈溪桥的思绪好像终于苏醒了过来。脑子里不断地闪现王船行的掌击在谢三胁下的那一幕。 他的头上突然大汗淋漓,像受了惊吓一样,迅速地跃了起来,握着剑,迎着月亮的方向一路狂奔着。 他的嘴里已越来越苦,心好像沉入了一片黑暗中。他不停地奔跑,而时间却显得漫长而又漫长。 谢三的小屋终于就在眼前。陈溪桥闯进屋子,却发现里面早已空空如也。 地上留着两滩血迹,一处是刚才王船行留下的,一处留在了谢三刚才的所站之处。 他不仅出卖了自己的救命恩人,还错过了手刃谢三的最佳时机。 陈溪桥无力地瘫坐在了地上。 一个白衣胜雪的女人叹着气进了屋子,脸上满是不屑和冷嘲。 “你现在醒悟,已经太晚了。”萧憔悴慢条斯理地说道,“谢三已经走了。临走前,他让我转告你,三个月后他一定会来找你。”陈溪桥捂着脸,终于哭出声来。 “谢三说得不错,你是个被惯坏的孩子,本不该和他玩这个游戏的。”萧憔悴失望地摇了摇头,把陈溪桥一个人留在了屋里。 又在村口站了整整一天,陈溪桥却还是没有出现。 黄昏已近,除了回家,紫荷别无选择。 陈溪桥失踪已经一个月。江湖中人都在传说,名捕陈家的少爷和六扇门里的另一位年轻高手王船行,都已命丧谢三之手。 但不知为何,紫荷的心里却隐隐觉得陈溪桥还活着。所以这一个月来,只要有时间,她就会跑到村口顾首翘盼,希望能等到她的情郎。 夜越来越深,灯油已快烧尽。紫荷打了个哈欠,又一天即将过去。她把头深深地埋在了枕头里,希望能埋尽自己心中的无限忧虑。 忽然,房间的窗户被一只脏得吓人的手推开了一条缝。一个头发蓬乱、胡子拉茬的人顺着窗缝跳进了屋子。他浑身战栗,惊弓之鸟一样地向四处张望了一番。然后偷偷地在紫荷身边躺了下来,蜷缩着,啜泣起来,泪水在他满是污垢的脸上洗出了两道白痕。 紫荷没有动,因为她不必看清楚,就已经猜出,这个不速之客正在她这些天一直都在等的那个人。 陈溪桥越哭越厉害,已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她。 紫荷不语,只是轻轻地搂着他,像哄着一个受了惊的孩子一样,轻轻地拍打着他。 不一会儿,陈溪桥便在紫荷的怀里睡着了。看着熟睡的陈溪桥,紫荷摇了摇头,心里却有一种很不祥的感觉:这个长不大的男人这次一定惹了一个很大的麻烦。 秋天已在眼前。百花凋零,黄叶满地。 这样的季节总会让人比平时更加忧郁一些。 紫荷的心情却比秋天还要忧郁十倍。 从陈溪桥回来的那天起,紫荷就发现自己的男人已经彻底垮掉。他虽没有被谢三杀死,但他的信心、自尊甚至求生的意志都被谢三抽空了。他已生不如死,只剩下了一具没有生命的空壳,每天只能在酒肆和青楼打发掉所有的时间。 秋风狂舞,院子里的树上落叶还在簌簌落落地掉着,任紫荷怎样扫也扫不干净。然而紫荷好像没有放弃的意思,还是不厌其烦地用笤帚清理着一片又一片落叶。 陈溪桥回来了。他已喝得烂醉如泥,嘴里哼哼着,手上还拿着个酒坛子,刚穿过竹篱笆,就踉跄着倒在了地上。他好像已不准备爬起来,躺在地上,就着坛子一口一口地狂饮起来。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谢三你来杀我吧……你来啊……来啊……”一边喝着酒,一边他还在那里喃喃自语。 紫荷没有搭理陈溪桥,只是神情冷漠地扫着落叶。落叶和笤帚不断地拂过陈溪桥憔悴的脸庞。 陈溪桥没有反应,只是看着紫荷,呵呵傻笑着,忽然脑袋一歪,竟呼呼睡去了。 紫荷也好像一下子失去了全身力气,失神地坐在了地上。 有人慢慢踱进了院子,脚踩在落叶,没有一丝声音。 张横舟的背已经越来越佝偻,怎么看都可算是一个正在苟延残喘的老人。 “管家,你来了?”紫荷无精打采地问。 “我来了。”张横舟不动声色,一字一句地说。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一年多前,我就已经知道少爷常常会来这里跟你会面。”“哦?那你为什么不来拆散我们?”紫荷惨然地笑了笑。 “你虽然没有住在陈府,但在我眼里,你几乎就是陈家的另一位少奶奶。”“谢谢。”紫荷感激地看了张横舟一眼。 “不过,今天我想把少爷从这里带走。”“你以为你能让他振作起来?”“也许。”张横舟目光闪动,缓缓地点了点头,“六哥临死前,把少爷托付给了我,所以他现在这样我不能不管。”“好吧。”紫荷点了点头,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一大桶凉得彻骨的水没头没脑地洒在浇在了陈溪桥身上。这样的情况下,他不想醒都不可能。他睁开眼的时候,看见的不是紫荷,而是张横舟。 “对不起,少爷。”张横舟还是那副一丝不苟的样子,毕恭毕敬地向陈溪桥躬了躬身。 “张大叔,你怎么会在这里?”陈溪桥揉了揉眼睛。 “少爷,你现在已经回家了。”“回家?”疑惑中,陈溪桥向四周望了一眼,赫然看见头顶上方挂着的正是那块陈家祖传九代的御赐金匾。 “少爷,现在你清醒了吗?”“清醒?什么意思?”“因为我要给你看一样很重要的东西,所以我首先要保证你现在是清醒的。”“什么东西?”“一封信。”张横舟顿了一顿,“当年六哥去救你前,给你留下的信。” 信已被打开。陈溪桥读了一遍又一遍。 信是这样写的: 溪桥吾儿,如果你能看到这封信,那就意味着我的努力已经白费,我只剩下这最后一个赌注了。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不公平,但有些人注定不能选择自己的生活。你是名捕陈家的惟一传人。家族用了几百年时间,牺牲了很多人的生命,才会有今天,我不能让这传统中断。 我知道你是一个胆小敏感的孩子,并不适合从事这种血腥的职业。作为父亲,我也希望你能按自己的意愿生活。但问题是,我是陈六,你是陈溪桥,我们都不可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我一直在努力设法改变你,但你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总是不愿长大。 其实,我早就发现你和紫荷之间的事了。你对她过于依赖了,这是你不能长大的原因所在。其实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就是把紫荷从你的身边赶走,更极端的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她。但是我找不到可以这样干的理由,问题出在你身上,更出在我这个当爹的身上,我不能把自己的问题转嫁给别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原则,我的原则就是要对所有的人公平。 所以我决定去赌一赌自己的运气。去对付谢三前,我已身中奇毒,将不久于人世。在梦村的时候,我已知道谢三诈死,而且我也猜得出不久后他会报复我。谢三知道,我最大的弱点就是你,所以他一定会利用你来报复我。 果然,这一切都按我的预想发生了,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步了,就是用我的命去换你的命。但愿这能激励你,让你下决心去承担起家族的命运。 我已做了我能做的一切,如果不成功的话,我想我也无愧于列祖列宗了。至于你当然也可以去选择自己想走的路了。 从清晨到黄昏,陈溪桥已能把这封信倒背如流。 他无力地抬着头,出神地望着头顶那块写着“名捕世家”的牌匾,信已从他的手上滑落在了地上。 秋风将信吹到庭院里,信纸和落叶飞舞在了一起。 雨下得很大,陈溪桥被淋得湿透了。 但是陈溪桥却好像全无感觉,只是茫然地行走在黑得吓人的雨夜里,他的手上拿着一块红布,里面好像藏着什么东西。 他已经来到紫荷住的地方。 紫荷此刻正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神色平静地在为自己梳妆打扮。 陈溪桥推门走了进来,他忧伤地看了镜子里的紫荷一眼,然后走到了她背后。 紫荷并没有回头。 陈溪桥手上的红布滑落在了地上,露出明晃晃的匕首。紫荷并没有看见匕首。 “你的身上有杀气,你是来杀我的。”紫荷的脸上露出了怪异的微笑。 陈溪桥的眼中已经掉下了两行眼泪。 “老爷去救你之前,曾要我离开你,他怕有一天,你会来杀我。不过,我没有走。好吧,现在你动手吧。”紫荷闭上了眼睛。 陈溪桥握匕首的手突然松下。匕首掉在了地上。 紫荷张开眼睛,猛一回头,发现陈溪桥已经离开了。 对着镜子,紫荷失声痛哭起来。她意识到,从这一刻起,她已经完全失去了她的情郎。 风越刮越大,雨也越下越大。 房间里只有陈溪桥一个人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外面的雨声,久久难以入眠。 雨声变成了鬼哭狼嚎。 陈溪桥的喘息声也越来越大。他手足无措地坐起,又躺下,又坐起,又躺下,他甚至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渐渐的,他平静了下来,喘息声轻了,鬼哭狼嚎的声音也渐渐消散了。陈溪桥脸上的笑意已经越来越浓。 从那一刻起,他觉得自己已经不是陈溪桥了。 只有雨声还在继续。 秋风秋雨愁煞人。 这场无休无止的秋雨已经整整下了三天三夜。三天来,萧憔悴几乎没有出过门。 屋子里的鸟羽已被渗进来的水汽浸湿,萧憔悴的心情就像这些失去了光泽和轻盈的鸟羽一样糟糕。 青烟袅袅,她一手托腮,一手拿着忘忧草卷起的旱烟,斜卧在窗前的床榻上,一边吸着烟,一边看着窗外漫天漫地的雨,心里空空的,不知道这天地间还有什么值得牵挂的事情。不知不觉中,已有两滴清泪挂在了眼角边上。 前方的林子里,走来了一个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人影。庞大的斗笠把来人的脸庞藏在了一片阴影之中。 萧憔悴从未见过有人行走在雨中时,还能让自己的步态保持如此的优雅,每一步的大小缓急都有规有矩,好像他不是行走在泥泞中,而是行走在一片鲜花簇拥的波斯地毯上。风虽然很大,却一点也没有吹动他身上的蓑衣。萧憔悴都看呆了,未见到此人之面,就已经不由自主地对他产生了好感。 来人终于走到了她的屋前,吱呀一声,屋门已被打开,随着人影一起进来的,还有一股清新逼人的风。 萧憔悴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这被带进来的新鲜空气。 她终于看清了来人的脸,竟是两个月前她以为已经崩溃的陈溪桥。 然而这个陈溪桥已经跟两个月前完全不同。他的眼神很温柔,脸上始终都带着很优雅的微笑,好像浑身上下都带着一种让人不得不亲近的魅力。 但是萧憔悴却隐隐感到,这个笑得很优雅的陈溪桥已经比以前那个带着许多戾气的陈溪桥更可怕了。 萧憔悴甚至觉得他已经变成了另一个谢三,一个甚至比谢三还要危险和可怕的谢三。 “你还敢到这里来。”萧憔悴努力地静了静神,冷冷地问。 “我不得不来。”陈溪桥慢条斯理地说,脸上的微笑愈发地温柔起来,好像萧憔悴是他最亲密的爱人一样。 萧憔悴觉得自己正在被这至媚至惑的笑容所融化。 “你有什么事情?”“想让你看一看我的剑。”“你的剑?”“不错,我的剑。”陈溪桥打量了一下屋子四周,然后点了点头。“这里好像太小了一些,我还是出去吧,你趴在窗前看看就行了。”还是那样的节奏,还是那样的优雅,转眼间,陈溪桥就已经走到了外面的雨中。 不知为何,萧憔悴竟按照他的吩咐,趴在床上,像个小女孩一样将脑袋支在了窗台上。 陈溪桥终于站定了下来。忽然,对萧憔悴灿烂地笑了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这时蓑衣竟像两片贝壳,突然打开。蓑衣里面已经没有陈溪桥,只剩下了一片白色的光芒。 白色的光芒从蓑衣里面脱落了出来,慢慢地向四周发散出去,变得越来越大。光芒所到之处,雨就停了下来,好像连太阳也突然被这白色的光芒打通了,从上面普照了下来。 而白色的光芒之外,雨却越下越大了。 看着这白色的光芒,萧憔悴的嘴角边不知不觉地露出了动情的微笑,好像那白色光芒所照之处,是一个温暖、幸福的天堂。 被它吸引,萧憔悴竟不由自主地飞了起来,越出窗子,无怨无悔地向窗外的那片白光飞了过去。 转眼间,她就进到了白光里面,里面好像是一个无边无际的世界,而她正像天使一样向这个世界的中心飞去。 越接近中心,那里便越亮。萧憔悴的心都已经醉了。 终于她到达了终点。但是不知道为何,她浑身上下突然被一阵阴风裹住了,每一根汗毛都已经竖了起来,她看见光芒的中心是一把冷冷的剑和一个冷冷的人。而她自己正在迎着那把寒光闪闪的剑飞去,她已避无可避。 就在她的胸已经快要穿过剑刃时,陈溪桥突然收住了剑。 白色的光芒一下子不见了,萧憔悴跌落在了地上,大雨劈头盖脸地砸在了她的身上,她茫然若失,大声痛哭。 陈溪桥还在微笑,一直等到萧憔悴的哭声渐渐轻了下来之后,才又重新开了口:“我的剑如何?”“剑是好剑,只是它的媚惑之力对谢三是不是有用,连我也不敢保证。”萧憔悴依然若有所失,低着头缓缓说道。 “如果有你在一旁协助,也许我就有五成把握。”“你要我怎么做?”“我想请你在对付谢三的时候,当着谢三的面自尽。”“什么意思?”“对谢三来说,你是他的心血之作,没有人会看着自己的心血之作被当场毁灭而不心乱。”“你为什么认为我会帮你这么做?”“因为我知道你已了无生趣,既对谢三恨得入骨,又对他爱得要死。所以,我可以答应你,只要我杀了谢三,我一定把你和他合葬在一起,让你们不能同生却能共死。”“你这么有把握让我答应。”“不错。”陈溪桥诚恳地点了点头,好像现在在提出要求的不是他,而是萧憔悴。他的目光已经跟萧憔悴的目光交接在了一起。 “好,我答应你。”陈溪桥温柔的眼神让萧憔悴竟不想再跟他使小性子了,而是干脆点头答应了。 蓑衣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陈溪桥的身上,他又开始不慌不忙地踱起了优雅的方步。 萧憔悴好像突然醒悟了似的,发了疯似的向陈溪桥跑过去。扯住他的蓑衣,狠狠地打了一个耳光。 “虽然我答应帮你,但是我不喜欢你这种利用别人不当回事的态度。”萧憔悴恨恨地说道。 “这世上又有谁不是在被别人利用呢?”陈溪桥没有停下来,只是淡淡地笑了一笑。萧憔悴忽然发现,他笑容的深处竟好像有着无尽的忧伤。 天气终于重新放晴,阳光好得让人心醉。 谢三又回到了啼破山上的小屋子里面。木房子已被重新修好。屋子里的摆设跟从前没有两样。 谢三看着这一切,好像一点也不吃惊。他走到了桌子旁边,又开始练起字来。看上去,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陈溪桥扛着一捆柴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像小媳妇一样抱着一盆衣服的萧憔悴。 “果然是你。”谢三没有抬头,轻轻地说。 “当然是我。”陈溪桥也笑着说。 “你不必这么早赶来,离三个月的约定,还有七天。”陈溪桥突然跪在了地上。 “你现在就杀了我吧。”陈溪桥的脸上满是诚恳之色。 谢三惊讶地看着陈溪桥,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他的眼珠子不断地转着,然后做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干笑了几声:“我明白了,你的脑子里一定正在转什么坏念头?”“你不是会攻心大法吗?我的事情你都知道,所以你也一定知道我在转什么念头。”陈溪桥脸上的笑容愈发地天真了。 谢三的心底却升起了一股寒意。 “你敢取笑我。”“不敢。”陈溪桥站起身来,向谢三逼近过来:“好,你现在就动手吧。”陈溪桥的举动让谢三反而不知所措起来,他紧锁眉头,一步一步向后退却。忽然他的脚好像踩到了什么,竟是萧憔悴拖在地上的裙袂。 嗤……,萧憔悴的裙子被撕破了,她像个赤裸的婴孩一样,迎着谢三走来,手上还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谢三一惊,已在掌中运满真气。 “他还要你动手,我却可以自己动手。”萧憔悴妩媚地笑着,手轻轻地挥了一挥,她完美无缺的身体上已经被自己剖开,她扑在了谢三的怀里,正在变凉的唇吻在了谢三的唇上。鲜血把谢三整个地染红了。 就在这一刻,谢三的眼中已有热泪涌了下来。 “悴儿,你为何要这样对我。”谢三把萧憔悴紧紧地抱住了,用手不断的撮合着萧憔悴身上的伤痕,但还是止不住她身上向外奔涌的热血。萧憔悴的身体正在慢慢变冷变僵,她的美丽像即将熄灭的火花,正在一点一点地凋谢着。 谢三的魂魄好像一下子掉了,失声大叫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的?”这一刹那,陈溪桥的人已经不见了,他刚才站着的地方竟有一束白光在闪耀,白光越来越大,把萧憔悴从谢三的怀里吸了过去。 已经死去的萧憔悴在这白光的作用下,好像又重新恢复了生气,胸腹处那条长长的伤口正在慢慢地愈合,萧憔悴又活了过来,正颦笑着向谢三挥手。 谢三好像已经被眼前的这一幕吸引住了,情不自禁地飞了起来,张开怀抱向光芒中心的萧憔悴扑了过去…… 陈溪桥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即使聪慧高强如谢三也挡不住这一招修罗之剑。 但是,就在他以为就要得偿所愿时,他忽然发现剑已经不在他手上,面前的谢三也已经没有了踪影。 “你真的以为你赢定了吗?”谢三的声音在陈溪桥身后响了起来,陈溪桥的剑现在已经架在他自己的脖子上。 “我错在哪里?”陈溪桥叹了一口气,脸上却还在笑。 “你的计划不可谓不严密,你这一招新悟出的修罗之剑也几乎是当世最具威力的杀招,只是你算错了一步。”“哪一步?”“我本来确实把萧憔悴当做是我最伟大的杰作。”“难道现在不是了?”“不是。”谢三缓缓说道,“因为后来我突然发现,我创造了一个更完美的杰作。”“哦?”“当年我刚进捕快这一行时,领我进门的师傅曾经对我说,想要打败对手,通常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比他更强,一个是比他更坏。你就是我的这一个新的杰作。”陈溪桥的脸上满是无奈而苦涩的笑容,冷汗从他额头冒了出来,他使劲咽了口唾沫,将被汗浸湿的手在衣服上不断地擦了又擦。然后闭上了眼睛,等着谢三来杀自己。 谢三看着陈溪桥,眼中充满疲倦。他摇了摇头,脸上现出一副怪异的笑容。 “所以我们的游戏已经结束,我赢了,所以我死,你继续替我活下去。”谢三突然抽回了手上的剑。陈溪桥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闷哼,他睁开了眼睛,回头望去,发现他的剑已经刺进了谢三自己的小腹。 谢三慢慢地倒在了地上,他爬到萧憔悴的身边,牵着她的手仰卧着,看着天花板,脸上带着微笑,嘴里还在喃喃自语:“生又何欢,死又何惧。生又何欢,死又何惧……”陈溪桥看着谢三,不知所以地狂笑起来,连声音都已嘶哑:“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谢三已经不理他,继续自顾自地念念有词。 陈溪桥把剑从谢三的身上拔了出来,发狂似的砍在他身上,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就像当年谢三的剑砍在他父亲身上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