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空刀》 第一章 相见欢 <span class="center">——水无定、花有尽、会相逢。可是人生长在、别离中。 一、钉子 直到今天,祝嫣红还依然记得那日的阳光,那么柔和,那么清爽,那么——泰然…… 那时风凛阁的气氛是凝重的,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一种被屈辱后的愤怒,每个人都是心事重重,面对将至的绝境一筹莫展。 但,只除了祝嫣红。 她在看那八月初秋的阳光,她在怡然地感受那阳光的味道,望着阳光从天窗中漫洒下来,悠然落在厅堂中,所过之处清晰的看得见小粒的微尘被轻风吹动,在房间中流漫着、窜动着,仿佛在接受一场纯净的洗礼。 她感受着那阳光慢慢悠悠地爬上门槛、窗棂、桌椅、梁柱,再慢慢地爬上每一个人的脸,踽踽而行。 那时她想,今天的阳光好象有一种四平八稳的韵味…… 四平八稳的阳光下坐着一个四平八稳的人。那是祝嫣红的丈夫——五剑联盟的盟主雷怒。 雷怒没有怒。他的脸还是如一贯般板得严严的,没有任何表情。他的手还是很稳定,紧紧握住那把陪了他十八年的“怒剑”上,满布青筋,盘根错节。 “只有你们八个人了吗?”雷怒平静地问道,其实他完全知道答案是什么。他之所以要问,只是因为他不想让身边最后留下的八个人感觉到他对局势的无能为力,他必须用言语来扭转心理上的压力。 “洪荒剑”江执峰恭恭敬敬地拱手答道:“禀盟主,自从收到将军令后,我们遵从盟主的意思让本盟弟子自行决定是否留下与山庄共存亡,十余天来每日都有人弃下兵刃离开五剑山庄。到现在为止,整个五剑联盟,留下来的就只有我们八个人。”顿了顿,江执峰毅然道:“我们八人已决意与盟主共进退,力抗将军令。” 雷怒沉思片刻,拍桌而起:“从今天起,江湖上再也没有什么五剑联盟,我也不再是什么五剑联盟的盟主。”他一脸坚决,缓缓道:“我们是兄弟,同生共死的兄弟!” 雷怒的声音很大,也很豪气,他握剑的手还是那么稳定,没有一丝的颤抖。 可是就在那一刻,站在雷怒身后的祝嫣红就着肆虐于堂中慢慢攀上他后颈的阳光,在他那粗短的脖子、暴起的青筋上看到了一滴汗水,缓缓地淌下他的脖梗,像一条蹒跚而下的小虫子,钻入他的衣领。 “八个人?”她想着,到这个时候雷怒也没有把自己算到其中吗?她是什么呢?他的女人,他的附属,或者只是他的一个玩物? 于是她笑了,无声的笑。笑意先从她的面上扩散开,慢慢在她嘴角凝成一弯妩媚,在她脸上浮起一抹嫣红,在肃穆而充斥着一股冰冷的厅堂中溶化开来,遁入阳光中…… 雷怒感应到祝嫣红的笑,奇怪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心里不免有些涩涩的歉疚。 在这种人人只顾逃生的情况下,她没有离开自己到底是为什么?因为她爱他?在意曾经做为盟主夫人的风光?还是因为她已经无处可去? 雷怒暗中摇摇头,竭力驱赶心中那一丝不能释怀的疑虑。 ——无论如何,她留下来了,不是为了什么五剑联盟,只是为了我! 这,就足够了吧! “雷盟主错了,不是八个人,是十个人。”一个声音淡淡地在门口响起。 “呛”!除了雷怒与祝嫣红,厅中的八个人同时抽出了剑,剑有八把,拔剑的声音只有整齐的一下。 雷怒没有拔剑,虽然他的震讶绝不下于八个手下,可他要保持他的冷静。 做为一个统领者,如果你失去了冷静,那将会让恐惧像瘟疫一样传染给手下的每一个人,从而丧失了仅有的战志。 在这样的情况下、在将军令已传来十天后,如果还丧失了战志,那就只意味着一件事情——死! 来人竟然能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风凛阁外,尤其在此风雨欲来,人人戒备的情况下,更是让人难以相信! 这世上果真有能在五剑联盟盟主雷怒与其八大护法面前神不知鬼不觉出现的人吗? 有!因为,他已经出现了。 那个年轻人就随随便便地站在厅口,手里掌着一方黑黝黝的令牌,阳光仿佛一下暗哑起来,因为那枚令牌正是江湖上闻之色变的将军令! 这已是五剑山庄收到的第二面将军令了。 第一次收到将军令是十天前,十天前送来将军令的人是将军府上的一个哑仆。 那个哑仆面相漠然,右脚尚有残疾,但没有人敢小看他,因为他是在三招间击倒了门口六名五剑联盟的弟子,更与五剑联盟八大护法中的“擒天剑”关离星硬拼半招后才走入风凛阁,恭恭敬敬地对雷怒献上将军令。 随同将军令的还有一封信,里面只有九个字:一个月内解散五剑盟! 军令初至,莫敢不从;军令再至,莫与争锋;军令三至,血流成河! 于是偌大的五剑联盟顷刻瓦解崩析,只剩下在堂中的这几人——五剑联盟的盟主雷怒与他手下的八大护法。 这一次,将军令带来的又是什么? 雷怒的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在那方让他不得不面对众叛亲离的境地的将军令上,呼吸好象也不能顺畅了。 那面将军令到底有什么魔力,能令江湖上大好男儿的热血凝冰,肝胆怯懦? 可是,那个年轻人就那么随随便便地握着将军令,那么自然,那么安详,就像是一个老车夫握着他的马鞭,就像一个卖花女子提着她的花篮…… 他面色亦是漠然,却非像那个哑仆有种猛兽噬食般的狞恶,而是有种万事不萦于怀的素淡,就如一点也没有将这一方令牌放在心上。 那让人见之凛然的将军令在他手上没有产生一丝威胁感,绝无手执将军令之人扑面而来的那股肃杀之气,与他就像两个绝不相容的物质。令归令,他是他。给人的感觉是他只不过适逢其会地拿住了将军令而已! 雷怒努力将目光从将军令上移开,冷冷看着来人问道:“还有两个人是谁?” 来人笑了,就像满室的阳光突然全都聚集在他原本冰冷的面容上,破开了一线生机,他轻轻一掷,将军令就像是一片羽毛般飘到雷怒的案头,令击在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显是劲力甚重,可桌上的物品却不见一丝的晃动。 “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尊夫人,另一个当然就是我!”年轻人淡淡地道。 他并不高大,可总是给人一种笔直的感觉,就像一颗钉子,牢牢地钉在了地上,让人觉得什么样的力量也很难将他推倒…… 那枚钉子也一下子钉在了祝嫣红的心上,扎得很深很深,仿佛轻轻一动就会引发蚀骨的疼痛。 于是当所有人都围住那个年轻人的时候,祝嫣红不敢动,怕动一下就会让那枚钉子钉错了地方,不能深深地钉入她的身体…… 在那一刹,她只知道这个蓦然间从门口传来的声音很好听,有一种坚定的意味,比起丈夫和他手下绷得紧紧的声音,少了三分肃杀,多了三分从容;最后,还有一分淡泊。 于是当所有目光都集中在来人手上那一方黑黝黝的令牌的时候,她是唯一盯住着他的脸的人。 所以直到今天,祝嫣红还记得那日的阳光,那么柔和,那么清爽,那么——泰然…… 所以直到今天,祝嫣红还想不清楚:那天的阳光原本便是如此的绚然,还是因为他的出现将死寂的阳光揉碎洗褪后,再赋予了一线破晓的生机!? 二、面子 “雷怒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个衣色光鲜的中年人上得酒楼来,径直走向临窗而座的一个看似落魄的老人,轻轻问道。 老人不为所动,看着杯中的酒:“这句话值十两银子。” “啪”!一锭纹银重重拍在桌上,周围的杯盏却丝毫不动,就连杯中的酒水也未见一丝波纹。 那锭银子只怕足有二十两。 老人像是什么也没看到一样摇摇头:“我既然说是十两,便是多一钱也是不会要的。你可听说过吴戏言有说话不算数的时候么?” 中年人大笑:“好一个君无戏言,你可听说过我要把给出去的银子还收回来的道理么?” 那个老人抬头看看那个中年人:“大总管果是有大总管的风度,只是不知你是来问话还是来摆威风的?” 中年人正是京师中明将军府上的大总管、与明将军并称为江湖邪道六大宗师之一、以一双寒浸掌驰名天下的水知寒。 而这个看似落魄的老人乃是江湖上人称“君无戏言”的吴戏言,自称对江湖上的事情无不知晓,却又摆明价码出卖情报,从不买任何人的帐。他为人游戏风尘,亦正亦邪。此时就是面对京师中几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将军府大总管,亦是冷嘲热讽。 水知寒眼中精光一闪而逝,用手指夹住那锭纹银,呵呵而笑:“吴先生且莫动气,是水某的不是。只是这一指剪下去,若是多了或是少了半钱,却如何是好?” 吴戏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总管太谦逊了,你那双手剪下来的东西若是有了半分差欠,我便从此戒酒不饮。” “叮”得一声,那锭纹银应声而裂,便若刀劈斧削般的齐整。 吴戏言欣然将半块纹银放入怀里:“水总管刚才的问题只怕不是表面上的那么简单吧。” 水知寒笑道:“你且说来。” 吴戏言再缓缓倒上一杯酒,眼中泛起一丝郁色:“雷怒出身江南霹雳堂,为堂主雷乱风第六子,却自小认定本门武功多取自于霹雳堂的火器之威,是以反投江南各大剑宗,用九年时间习得七套剑法,再四处寻访名师,终至剑法大成。五年前更是联合江南流影、追风、弄月、奔雷、啸电五门,成立了五剑联盟,被公推为盟主,其势力已远远凌驾在江南诸门派之上,以致被有志一统江湖的明将军所忌。十二日前明将军公然发下将军令,令雷怒在一个月内解散五剑联盟,不然……嘿嘿,水总管自是不用我说下去了。” 水知寒抚掌大笑:“这些回答好象并不是我本来要问的问题,我要知道的是雷怒是什么样的人,他的性格是什么样,他的喜怒是什么,他有什么特别的嗜好……” 吴戏言再饮一杯酒:“五十两。” 水知寒奇道:“为何突然要这么高的价格?” 吴戏言叹了口气:“是五十两黄金。” 水知寒眼望自己摆在桌上的那双手,再不作声。 这双手若是剪住一个人的喉咙,是不是也像剪在那锭银子上一样? 吴戏言眼中的郁色更浓:“我并非是漫天要价,这些情报来自手下的几百人,我至少要给他们一个交待。” 水知寒的眼光依然盯着自己的手:“‘君无戏言’说的话谁敢不信?我亦相信你的情报值五十两黄金。但我今日并未带这许多的银两,可是要我命手下去将军府取来吗?” 吴戏言叹道:“最可恨的就是我这个‘君无戏言’的招牌,不然我大可回答水总管一声‘不知道’,亦免得现在如此为难。” 水知寒冷冷道:“你有什么为难的?” 吴戏言道:“只要水总管答应我一件事,这个情报可以免费送上。” 水知寒眼光终于从自己的手上离开:“说。” “我只要水总管保证解决五剑联盟这件事之前不要再来问我任何问题。” 水知寒大笑:“好,一个月之内,我绝不会再来找你,也不会过问你的任何事。” 吴戏言喃喃道:“还是给我半年吧。” 水知寒精中神光再现:“吴先生认为将军府不能在一个月之内解决这件事吗?” 吴戏言无言,竟似默认。 水知寒思索良久:“我答应你。” 吴戏言精神大振,一整面容:“雷怒性格果敢,擅于寻险出击,当年孤身刺杀媚云教左使邓宫是其成名之始。他独自一人化装为媚云教徒,于法教大会上一击伏杀邓宫,再趁乱逃走,其胆色可见。他最爱的东西有三样,一者名剑,其名为‘怒’,乃是他从不离身的兵刃;二者美人,其妻嫣红,是江南大儒祝仲宁之女,当年雷怒收集了十一幅历代名人字画,方得以打动祝仲宁之心,将他的宝贝女儿娶了过来;这第三样最爱嘛,却是爱面子……” 水知寒失笑道:“雷怒的名剑与美人早有所闻,可这爱面子一说倒是第一次听到。” 吴戏言点点头:“雷怒自幼便被视为霹雳堂新一代掌门的接班人,天资绝高,是以才能习透江南诸门的七套剑法。不过正是因为从小骄狂,所以才极重名声,创五剑联盟时为了怕给人诟病,一再申令江湖与霹雳堂脱离关系,便是怕旁人指责其功业全是来自于霹雳堂的威势。江湖上只道雷怒的高傲,却不知根底全在于他爱惜名声,纵观其人,只怕最爱的不是名剑与美人,而就是那一分面子……” 水知寒心下赞同,现在他已觉得所花的代价并不冤枉了。 吴戏言见水知寒面露满意之色,再斟一杯酒:“我知道水总管要问的其实并不是雷怒这个人以及五剑联盟有什么实力,而是要问他会怎么面对将军令吧?” 水知寒缓缓颌首。 吴戏言续道:“雷怒虽是统领了五大剑派,手下能人不少,但毕竟五派各有尊长,平日共振五派威名时当然是合力对外,无往不利,但真惹上了将军府这样的大敌,只怕均是大难临头各自飞了。不过雷怒为人刚硬,初出道时仗着霹雳堂的威名,后来便全凭渐渐坐大的势力,从未逢过什么挫折,加上其死要面子,所以这一次就算是众叛亲离,也必是集残部与将军一战,堂堂五剑联盟,若是怀着拼死之志与将军周旋,只怕亦是不好应付……” 水知寒冷然道:“螳臂当车,何足道哉!” 吴戏言叹道:“雷怒联合五派本身没有错,只是错在锋芒太露,不懂低调行事,以致为明将军所忌。其实五剑联盟虽然势大,却也远抵不上将军府的实力,明将军之所以要拿五剑联盟开刀,无非是想看看江湖中人的反应,是以才留下一个月的时间,静等江湖上不服明将军的各路好汉前来援手,届时再一网打尽。不过雷怒亦应是知情势之人,明知不敌为何还要紧守五剑山庄,其中恐怕还另有别情……” 水知寒眼中杀机一现,漠然道:“你说得太多了。” 吴戏言垂下双目:“我人虽老了,一双眼却还是很利,总管既然答应了我的条件,我自当把所知道的情报全盘奉上,以免砸了自己的招牌。” 水知寒饮下一杯酒:“你的话让我听到还不妨事,若是让将军知道了,只怕你走不出京师。” 吴戏言低声道:“所以这个交易是与总管做的,我今晚就会离京。” 水知寒朗笑道:“我既是答应你在这个月内解决五剑联盟前不理你的事,你急什么?” 吴戏言涩然道:“水总管莫忘了我们说的是半年……” 水知寒终于动容:“所谓时势造英雄!雷怒虽是武功不凡,但若是来到京师,在此藏龙卧虎之地,只怕也根本排不上座次。五剑山庄不过是仗着身处江南,远离将军府的势力,才能有了今天的地位。你却为何很有把握将军府不能在一个月内荡平五剑山庄?” 吴戏言道:“虽然江南霹雳堂声明不再管雷怒的事,而且江湖上大多趋炎附势之徒,当日五剑联盟如日中天,当然是趋之若骛;而此时对五剑联盟不落井下石、趁火打劫已是够好了。但我知道有一个人是绝不会不管这件事的,而他此刻应该就在五剑山庄中。” 水知寒眉尖一挑:“谁?” “有事禀报总管。”一个剑客急匆匆地登上酒楼,正是将军府上的“单剑指天”苏非奇。 “什么事?”水知寒见苏非奇不及施礼,知道必是有了大事。 苏非奇沉声道:“送第二道将军令的哑仆横死江南,将军令不知所踪,尸体已被人送了回来。” 水知寒一怔:“哦,可查出是何人所伤?” “哑仆全身并无伤痕,只有额头到胸腹间一道淡淡的红线。据鬼先生察看,应是刀气所伤。”苏菲奇口中所说的鬼先生乃是将军府上的第三号人物鬼失惊,其所辖二十八名弟子,以二十八星宿为名,江湖人称为“星星漫天”,均是杀人于无形间的超级杀手。 鬼失惊是公认几百年来江湖上最强横的杀手,被人称之为黑道杀手之王,与白道杀手虫大师齐名于世,在将军府中排名也仅在明将军与大总管水知寒之下。 水知寒沉吟道:“鬼先生还有什么话说?” 苏菲奇道:“鬼先生说他认得这柄刀。” 水知寒浑身一震,望向吴戏言:“我已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三、军令 雷怒静静的拿起被掷在桌边的将军令,其令不过二寸见方,入手沉重无比,色泽黝黑如墨,抚之似滑似涩,可以感觉到一丝幽冷的寒意。 十二天前接到将军令时,雷怒曾用他那柄无坚不摧的怒剑向其劈去,却不能损其分毫。料想应是关外玄铁精制而成,高温难化,也不知将军府是用何方法铸成的。 江湖上能人众多,能用玄铁炼制成的器具虽不多见,但也不足为奇。然而当这样一面小小的令牌上刻下一个“明”字的时候,它所意味着的就绝不仅仅是一面令牌了,而是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的战书。 明将军身为朝庭大将军,威势震荡四野,当年只用五年时间平定北疆,逼迫关外各族对中土俯首称臣,对外一战功成后转而安定内务,首当其冲的就是江湖上各门各派。 这数年来,明将军威诱并用,令江湖上无数门派服膺。 黑道六大宗师中,水知寒身为将军府的大总管,川东龙判官主动向明将军示好,湘西鬼城历轻笙更是派弟子投向将军府效力,只有南风风念钟与北雪雪纷飞不为所动。 黑道各门派更是纷纷以明将军马首是瞻,现在唯一能抗衡明将军的势力的,大概就只有江湖第一大帮裂空帮了,在其帮主夏天雷的带领下与明将军的黑道势力分庭抗礼;再就是如被誉为白道第一杀手的虫大师,与手下秦聆韵、齐生劫、舒寻玉、墨留白四大弟子以暗杀的方式与将军府对抗。 其他与将军为敌的小股势力如滇南的焰天涯,关中的无双城,海南的落花宫等,不过是仗着地处偏远,将军府势力渐微,亦仅惟求自保而已;而似少林武当等名门大派对将军府亦不无忌惮,皆是静观其变,不敢稍有异动。 八年前,第一面将军令出现在塞外长白山中。 当时御赐藩王封隘侯一意在关外发展振兴,更是联合了被明将军欺压许久的塞外各族的势力,打着替天行道铲除奸臣的旗号拜王立国,其矛头直指朝庭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明将军…… 长白山掌门许烈领门下五百弟子,公开表态支持封隘侯立国,是塞北关外除六大宗师北雪雪纷飞外最有号召力的一股力量…… 封隘侯乃是皇族藩王,明将军没有奉诏不敢公然为敌,但对长白派可无顾忌。 于是,第一道将军令便传到了许烈的手里,令其十天内尽献长白门中的兵器,并送子为质,以示惩戒。 许烈接令大笑,拔剑斩来使,悬令于厅门,令手下进厅先唾之。 十日后,明将军亲率五百精兵,集同手下高手神不知鬼不觉地杀入长白山……许烈七招内败死于明将军之手,长白门下五百弟子全部被歼,从此在江湖上除名! 十五天后,封隘侯神秘暴毙于封隘侯府内,全身上下绝无伤痕,仅是眉心一点朱红…… 江湖传言那是明将军手下第一杀手鬼失惊的杰作! 而将军府的大总管,身为黑道六大宗师之一的水知寒竟然留守京师,根本就没有离京,由此已可见明将军手上雄厚的实力。 五年前,山海关城守路天远拥兵自立,将军令第二天便出现在他的面前,令其赴京谢罪。 路天远不为所动,调兵谴将,封锁山海关。 十天后第二道将军令神秘地出现在路天远爱妾的房中,其妾惨死床上。 路天远矢志为爱妾复仇,全城戒严搜索凶手。 二十天后第三道将军令出现在路天远的帅厅中,路天远及其手下十二将领全部身首异处…… 四年前御史蔡耀宗奏本弹劾明将军,皇上雷霆震怒,蔡御史罢官远放。临行前明将军令人把一方将军令送予蔡御史…… 这一次江湖白道出动了,少林武当峨眉华山四大门派均派出了高手护驾,号称天下第一镖局的“惟我镖局”总镖头林渡亲自随行,更有许多不知名的江湖高手暗中随行保护不畏权势的蔡御史。 五天后,第二道将军令出现。 少林心觉大师断了一只左手,武当华阳真人断了一只右手。 十天后,第三道将军令出现。 峨眉烈空师太吐了七口血,华山杜长老剑折人伤,林渡被人毒瞎了双眼,江湖上的高手死伤二十六人…… 而蔡御史,胸骨尽裂脸容被毁,没有人能再认得这具冰冷的尸体曾经是堂堂御史! …… …… 这八年来,将军令一共出现过五次,人死得一次比一次少,却一次比一次更凶险。 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胆敢公然违背将军令。 军令初至,莫敢不从;军令再至,莫与争锋,军令三至,血流成河! 四、碎空 雷怒静静看着这一方只要一出现便会让江湖上掀起血雨腥风的将军令,陷入了沉思中。 这一次,他的结局是不是和以前收到将军令的人都一样? 他有些犹豫了,以他现在的实力与明将军对捋无异以卵击石。 人生在世,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但,如果失去了性命,还能有什么可为? 雷怒依然将脊背挺得直直的,他不能在五剑联盟的八大护法面前失了尊严,他们拼死维护自己,自己绝不能让他们失望…… 他更不能让爱妻嫣红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他是那么爱她,他要保持在她心目中的英雄气概…… 更何况,现在还有一个外人! 雷怒望向那个送来将军令、一脸满不在乎神情的年轻人:“你是谁?” 年轻人不语、拔刀、摆肩、甩臂 ——劈! 风凛阁在场的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动作,自然而然,犹若高山流水般浑若天生。奇怪的是从他出刀到完成最后一劈,每个人都没有感觉到一丝威胁,就像是在看一场刀舞,一场完美无缺的表演,只是呆呆看着那一道毫无敌意却又凛冽无匹的刀光在虚无中迸出、在空中停顿、在眼前消散。 一股霸道却又仿佛带着一丝空旷的刀气便充斥在风凛阁中,刀意中分明含着一种舞蹈般的节奏,让人敲节激赏、让人心潮澎湃、让人血脉贲张、让人荡气回肠…… 凌烈激扬处好似怒马狂奔般给人强大的冲击力,举重若轻处却又似闲庭信步间迎面袭来的一股清风;这两种矛盾的感觉集合在一起,令人感觉劈来的不是刀,而是被揉碎成七彩再集结重组的一道眩目彩虹,远在天边,却又似触手可及…… 在祝嫣红的眼中,那道刀光就像是一支将要划上面门的眉笔,圈下情人的诗句; 在八大护法的眼中,那道刀光就像是一面在冷风中猎猎作响的大旗,涌上无尽的战志; 在雷怒的眼中,那道刀光就像是一种纠结前世缠绵今生的“空”,刀气敛去,刀意无穷! 雷怒呆呆看着那一道从未见过却早有所闻的刀光,脱口而出:“碎——空——刀!” 年轻人微微一笑,笑容中满是一种倦意:“这一刀便是送给盟主的见面礼。” 那放在雷怒桌上一度坚不可摧的将军令应声而开,化为齐齐整整的两半! 五、作对 “叶风是什么样的人?” 吴戏言沉吟良久,默然摇头。 水知寒讶然望来:“也有吴先生不知道的事情么?” 吴戏言叹道:“我不是不知道,而是说不出来。” 水知寒沉思。 吴戏言再叹:“就像让我说水总管是什么样的人,我也是说不出来!” 水知寒静默。 吴戏言三叹:“我说不出来是因为对‘碎空刀’叶风的说法太多,反而让人无从分辨。有人说他是北雪雪纷飞的关门弟子,有人说他是封隘侯的遗孤,有人说他是荒野中长大的孤儿,有人说他是点睛阁、翩跹楼、温柔乡、英雄冢这四大神秘家族合力打造的武学天才。但不管怎么说,只有两点可以确定:一是其武功极高,虽然不知来历不见渊源,却足以与任何一位宗师级的高手抗衡;二是他为人亦正亦邪,独来独往,但只要能碰上与明将军作对的事,却是从不放过……” 水知寒问道:“江湖上怎么评价他?吴先生尽管直言。” 吴戏言思索良久:“碎空刀人称‘刀意行空,刀气横空,刀风掠空,刀光碎空’,以无质之刀气伤有质之敌手,被誉为江湖百年来第一个能练成虚空刀意的人,刀法之高直追刀王秦空,实是明将军的劲敌。” 水知寒沉声问道:“他为什么专与将军作对?” 吴戏言道:“这一点江湖上传言纷纷,却没有一种说法更有说服力。叶风刀法虽高,但以一人之力绝对敌不住将军府众多的高手。可他一向独来独往,形迹诡秘,更是为求目的不计手段,或暗中刺杀、或寻敌决斗、或伺机窥视、或雷霆一击,出手不中即刻远飙千里,有此人为敌,就是任何人也会头痛的……” 水知寒冷然道:“将军最多视其为一跳梁小丑而已,我倒要看他能跳到几时?” 吴戏言嘿嘿一笑:“纵然明将军无意认叶风为大敌,可在将军府势力威至颠峰时,此人的出现正是一个致命之伤。江湖上人人对明将军退避三舍,唯独碎空刀不畏生死,以一人之力对抗将军府,大涨明将军敌人的士气,若是其登高一呼,只怕能集结不少冥顽之徒,足令明将军头疼。江湖上不少人都视其为对抗明将军的一个偶像,既是将军府的心腹之患,亦是明将军的劲敌。” 水知寒哂然一笑道:“所谓将军的劲敌,魏公子、暗器王、封隘侯都死了,虫大师销声匿迹,南风、北雪、夏天雷等等也不过是苟延残喘,早迟都会死在将军的手上,没有差别。” 吴戏言再饮一杯酒,脸上已有醉意,喃喃念道:“人生百年,瞬息即过,无非都是一抔黄土,亦没有什么差别……” 水知寒眼中杀机乍现,哼道:“这一次我要让江湖上再也没有碎空刀这号人物。” 吴戏言心念一转,神情略变,脱口而出:“上个月才听闻碎空刀叶风出现在江南,将军令便立刻毫无来由地传到了江南苏州府的五剑联盟……” 水知寒冷冷道:“吴先生大概喝多了,最好管住你的那张嘴。” 吴戏言眼望水知寒冷静的面容,心中涌上一股寒意,半张着嘴再也发不出一声来。 难道这一次将军令突然传至五剑联盟,只不过是对付碎空刀叶风的一个局吗? 六、求思 祝嫣红无疑是个美丽的女子,可是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你感觉到的不是她的美丽,而是一种“柔”。 那是一种如水般的沉静,好似任何一种惊扰都会激起水的涟漪,荡起波纹。 她的人就像她的长发,那么随意地披下来,就着身体的起伏,围成一峦缠绵的弧度,加倍强调着她的曲线,这样一个女子给人的感觉总是娇柔多于妩媚的…… 而祝嫣红看起来娇柔得不堪一握的手上,此刻却正在抚弄着一把剑。 一把与她这个人绝不相配却又让人觉得理所当然的剑。 身为五剑联盟盟主夫人,怎可无剑? 这把剑是她前年二十五岁生日时丈夫雷怒送给她的,只有五寸余长,小巧精致,利锋锐芒,藏青色的剑锷,淡黄色的流苏,更像一件艺术品而绝非杀人的利器。 “这柄剑是我三个月前从一古墓中得来的,现在我把它送给你用来防身。”那时,她的丈夫如是说。 他懂得自己的心思吗?他难道不知道她是一个讨厌打打杀杀的女子吗?他难道不知道她是个因为一片落花一草絮叶一个可爱的玩具一个小动物便会笑着哭着的小女子吗? 这样小巧的一柄剑,修修花草修修指甲不是更好吗? 祝嫣红心中的想法当然不会对雷怒说出来,她只是细细把玩着这柄小剑,就像把玩着一枚女红的针。 剑身上刻着两个古意甚浓的篆字——“求思”。 她的心中便轻轻吟起了诗经中的那阕名为的古乐:“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她便喜欢上了这柄剑,喜欢那种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素淡的、可遇而不可求的倾慕与渴望之意。 今年她已二十七了,两年的时光可以改变很多事情吧? “这几天你要随时揣着那柄剑,我不要让你落在敌人手里。”十天前,她的丈夫如是说。 他不知道,自从他送给她这柄“求思”剑以来,这柄剑便从未离她身。 而这么多年来,当他想到这柄剑的时候,只不过是提醒她:“我不要你落在敌人手上……” 那一刻她就知道了:她的“求思”不是用来拒敌的,也不是用来修剪花草的,而是用来在被擒受辱前守节自尽的! 她是盟主夫人,她是雷怒的妻子,她不能忍辱偷生,她不能为人所污,因为那毁掉的不仅是她的贞节,亦有雷怒的尊严。 是呀,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做为雷怒的尊严是不是更多于她做为他的妻子? 她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 她只知道,常常被人提在嘴边津津乐道的“碎空刀”叶风来了,而且要与自己的丈夫并肩共抗明将军的将军令。 那个眼睛里饱含着一种忧郁、一脸薄薄寞色、一笑就像个小孩子的年轻人,竟然就是名震江湖、像一个神话更多于像一个人的——“碎空刀”叶风。 她对这个名字本是没什么好感的,她以为这个名字后面的人不过也是像丈夫和他的手下一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一面谈论着女人一面谈论着江湖;用好象可以穿透她衣衫的眼光看着她;说粗口也不会忌讳她的感受;说正事也不必避着她却也从不让她参与;就算是她的丈夫雷怒,也只会在刀子来的时候挡在她的面前;在拼力杀敌后放纵在她的身上;在她葬花的时候笑她;在她幽怨的时候哄她…… 可叶风来了,他的第一句话竟然就说他是与十个人一起抗敌的。 而在那十个人中,在他并肩抗敌的阵容中竟然,竟然包括着她,包括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只懂弹琴弈棋吟诗种花的小女人…… 那一刻祝嫣红不再觉得自己只是一个男人的私宠,只是一个男人的附属…… 而是突然有了一种被当做朋友、兄弟、战友、甚至是被当做一个人的快乐…… 这一切,只不过因为他来了,因为他的一句话。 而那时,叶风还没有出刀,竟然就已轻易地斩落了祝嫣红二十余年的怨……怼! 第二章 破阵子 ——莫说弓刀事业,依然诗酒功名。千载图中今古事,万石溪头长短亭。小塘风浪平。 一、怕 傍晚的江南官道上,悠悠行来二个少女。 一影浅绿,一影素蓝;一人娉婷,一人窈窕。 正是八月初秋时分,天色已沉,白日中人来人往的官道上除了这二个少女便再不见有其他路人。 蓝衣少女肩背一个小包袱,看起来是个丫鬟的样子,一边走一边喘着气道:“小姐啊,早先那个客栈老板便说前面几十里都没有住店,你偏偏不听,现在倒好,只怕我们非要一路走到苏州城了。” 绿衣少女呵呵笑道:“这样美的月色,就算走一夜也没什么不好。” 蓝衣少女气鼓鼓地道:“我可不像小姐那么有闲心逸致,现在只想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下我那又酸又麻的腿。” 绿衣少女一把抢过蓝衣少女肩上的包袱:“水儿累了吧,我来帮你背包袱吧。” 水儿急忙将包袱抢过来,赌气道:“这怎么行,我们做丫鬟的天生就是劳累的命,要是让夫人知道了小姐背包袱,只怕又是一顿责骂。” 绿衣少女嘻嘻笑着:“那有什么,这包袱又不是很重。我早说了要让你好好练功夫,现在你知道平日偷懒的后果了吧。” 水儿笑道:“就怕给人看见你背着包袱,还以为你是我的丫鬟呢。” 绿衣少女一愣:“这倒是,我堂堂大小姐给人误会做丫鬟岂不是很没面子。” 水儿调笑道:“别人倒也罢了,最怕就是让他看见了……” 绿衣少女不依道:“哼,人家没有名字的吗?‘他’呀‘他’的,这一路来也不知道你提过几次了。我来江南只是看看风景,又不是要来见什么人。” “是呀是呀,我家小姐最讨厌他了。”水儿忍着笑一本正经地道:“本来说好要游杭州十天,一听说他出现在苏州城中,钱塘潮也不看了,六和塔也不见了,忙着要先北后南绕个大圈子,借道苏州城回家去也。” 绿衣少女大窘,作势要打,水儿连忙躲开告饶,二女笑做一团,官道上一团旖旎风光。 水儿揉揉眼睛:“最可恨是小姐今天一大早便拉着我去看江潮,害得人家现在还是睡眼惺忪的,待明日见了他,小姐你倒是人逢喜事精神百倍,可怜水儿我容颜不整,披头散发,活像欠了数个好梦的女鬼……” 绿衣女再次抢过包袱,歉然道:“好水儿,还是我帮你拿包袱吧。待到了苏州府后让你睡个三天三夜。” 水儿看着绿衣少女笨拙地将包袱挎在背后,奇道:“你不怕让他看见吗?” 绿衣少女嫣然道:“在这样寂静的夜里,以我的听风辨器之术,三、四里外有人接近便能察觉,到时候再提前把包袱交给你就是了。” 绿衣女话音未落,前面已有一个破锣般的声音大叫起来:“二位小姐快快停下,前面去不得了。” 绿衣女吓了一跳,大喝一声:“什么人鬼鬼祟祟的藏在那里?” 想到自己刚刚对小婢吹嘘自己的听风辨形之术,饶是她一向娇矜惯了,也忍不住脸上一红,就着暗夜如水的月华,更增妩媚。 “二位姑娘有所不知,前面已被官兵封路了!”一人从前面道边的一个小亭子中跳将出来,刚要施礼,似是被绿衣女子的姿容所慑,呆在当场,嗫嚅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绿衣女见来人二十余岁,一身青衣小帽,手摇摺扇,分明个是穷酸秀才,见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一脸惊艳的神情,不免大是得意,早忘了要先将包袱交给水儿:“先生不用多礼,前面发生什么事?官兵为何要封路?” 那秀才一震,如梦初醒般整整衣衫,恭恭敬敬拱手一礼:“前面苏州城外三里满是官府的人,似是要查什么江洋大盗。来往行人出城容易,但要进城全都要搜身后方可通行。” 水儿奇道:“你怕什么,莫非你是个江洋大盗?”眉头一皱,自言自语低声哼道:“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多半不是什么好人。” 秀才急忙摆手道:“小生手无缚鸡之力,哪能是什么大盗?只不过在此等待天亮,那时城中熟人多一点,总是好说话的。” 绿衣女子上下打量着秀才,一副不屑的样子:“看不出你在苏州城中还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呢。” 秀才挺挺胸:“不瞒两位姑娘,家父在苏州城内还是有几份薄面的,若是天亮了就不怕这些官兵了,到时还可以带两位姑娘好好游玩一下苏州冠绝天下的园林,以尽地主之谊。” 绿衣女子撇撇嘴:“几个官兵什么了不起?” 秀才跺跺脚:“这些官兵全是京中派来的,骄持蛮横,搜身时见到有合心意的东西便二话不说的据为已有。更何况我等读书人,让人于光天化日下搜身摸索,唉,有辱斯文,实是有辱斯文啊!” 两女一听登时明白:江湖上传言将军令已送至苏州城中的五剑山庄,明将军定是已然调兵派将,封锁沿路。 绿衣少女更是芳心暗喜,确信那个“他”果然便是在苏州城中了。 秀才兀自絮叨不停:“那些官兵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若是见到两位姑娘的那个,那个,那个……花容月貌,说不得便那个,那个,那个……” 两女见这秀才一副着急的样子,再也“那个”不下去了,更是笑做一团。 水儿似乎笑得气也喘不过来了:“先生不用害怕,碰上我家小姐就算你遇上贵人了,哪怕官兵那个、那个如狼似虎,我们也可以带你那个、那个化险为夷……哈哈。” 绿衣少女见水儿逗那秀才,更是乐不可支,花枝乱颤,看得秀才连忙双眼望地:“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绿衣少女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先生和我们一起进城就是了,几个官兵有什么好怕的?” 秀才喃喃道:“自古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如何可以不怕。” 绿衣少女双手叉腰:“一物降一物,你可知道那些兵怕什么?” 秀才一呆:“那些官兵仗势欺人,还有他们怕的吗?” 水儿接道:“先生可是被吓坏了吗?那些官兵自是怕他们的长官呀。” 绿衣少女笑道:“还是水儿聪明,那些当官的又怕什么?” 水儿嘻嘻一笑:“当官什么也不怕,就怕皇帝老儿。” “皇帝老儿怕什么?” “皇帝老儿万人之上,却只怕势高位重、手握天下兵马大权的明将军。” “明将军又怕什么?” “天下百姓、江湖好汉谁不怕明将军的威势,可就有一个人从不卖将军的帐,凡是能和明将军作对的事都有他的份。” 绿衣少女笑吟吟地望着水儿,故作惊呼:“哇,什么人能让明将军如此头痛,快快从实招来。” 水儿一挺胸膛:“除了那个号称‘刀意行空,刀气横空,刀风掠空,刀光碎空’的碎空刀叶风、叶大侠还能有谁?” 秀才望着二女巧笑嫣然,直呼皇帝之名,口吐大逆不道之言,浑不将官兵放在心上,再加上月影婆娑,丽人如玉,明知双眼不应该傻看着人家不放,却也是由不得自己了。 绿衣少女听到了“碎空刀叶风”的名字,又见到秀才呆若木鸡的样子,更是拍手大笑:“先生你可知道这个叶风叶大侠最怕的是什么人吗?” 秀才一愣,老老实实地摇头:“我虽听过叶大侠的名头,却也想不出他还会有什么怕的?” 水儿捂着肚子,强忍着笑:“碎空刀叶风天不怕地不怕,却只怕海南玉凝谷落花宫宫主的大千金,人称‘身影倩倩、笑容浅浅、素手纤纤、暗器千千’的沈千千沈大小姐。” 秀才听了这一连串绕口令般的话,早是摸不到头脑,呆呆地问:“那这个沈大小姐又怕什么?” 绿衣少女亦是笑疼了肚子,一面拍着胸口一面娇声道:“笨蛋,沈大小姐当然是什么也不用怕了。” 秀才似是被绿衣少女的半嗔半怒弄得晕头转向:“为什么她什么也不怕?” 绿衣少女眼波转处,看到秀才衣襟左下角绣得一个小小的“散”字,心念电转,反问道:“你可是江南第一大赌楼、快活楼楼主散万金的那个宝贝公子散复来么?” 秀才再愣:“你怎么知道?”他似是突然变聪明了:“姑娘又是谁?” 绿衣少女见自己一语言中,果然不枉临出门前死记硬背下来的江湖典故,心中大是得意,一根葱指点着自己的鼻尖,悠悠道:“你若是散复来,我当然就是沈千千了。” 二、炊 祝嫣红在生火。 祝嫣红从未想过自己会做这样的事,她身为江南大儒祝仲宁的宝贝千金,从小便是衣食无忧,随众前呼,婢仆后拥。 可是现在,她却在厨房中为了这一灶怎么都点不燃的火而发着愁。 五剑山庄只剩下了盟主雷怒夫妇与八大护法,再加上新来一个碎空刀叶风,他们都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好汉,当然不会为了一顿饭而亲自下厨。 可是,并不是江湖上的人就不用吃饭,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像练成绝世武功般几日不饮不食的。所以,这十个好汉与一个闺秀的伙食只有让祝嫣红来负责了。 祝嫣红并不是不会做饭,相反她的女红烹饪都是相当有名,有时心情好时甚至会亲自给雷怒做几样小菜,看着丈夫狼吞虎咽的样子,她会觉得很满足。 可是,她不会生火,她甚至不会切菜,那些都是下人提前做好的事情。她从来都是把做菜当做是一种艺术,而不是生活的必需。 你见过磨枪的将军吗?你见过研墨的画匠吗? 那么你也一定没有见过劈柴生火的大家闺秀了。 祝嫣红开始有些后悔昨天让几个忠心的婢女离开五剑山庄了,她甚至连从小带她长大的乳娘邓妈也没有留下。 她虽然不会丝毫武功,可她知道那一方黑黝黝的令牌代表什么,她不想让其它人陪她送死,更不想因此连累自己的父亲。 而她自己——既然嫁给了这样的丈夫,还有什么好说的? 当雷怒叫她离开五剑山庄回娘家住一段时间时,她不是没有考虑过,她当然知道留下来意味着什么! 可是,她还是留下来了,她不懂什么江湖义气,可自幼饱读诗书的她知道什么是从一而终,什么是患难与共。 她只是让几个婢女将三岁的儿子小雷带回了娘家,而她自己,坚决地留了下来。 看到自己决定留下时丈夫如释重负的表情,她觉得她一点也没有后悔。 正是因为所有人都离开了他,所以她才更不能在此时离开! 祝嫣红将几捆柴禾堆在灶底,拭拭汗珠,擦着了火石,然后学着下人往火下吹气,一阵浓烟倒卷过来,熏得她的双眼生疼。 火苗稍稍燃烧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熄灭了。或许是因为烟熏,或许是其它什么缘故,祝嫣红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一双白净秀气的手不容置疑地接过她手上的火石,轻轻擦着,点着了火摺…… 叶风! 祝嫣红呆了一下,她没有想过叶风会在此时出现,她以为这个虽然年轻却早已名满天下的刀客是绝不会出现在厨房的。 可他就是出现在厨房里了。 祝嫣红呆呆地看着那个适才在风凛阁中威武的不可一世的身躯趴在地上,对着灶底缓缓地吹着气,火苗腾腾地燃起,越来越烈。 叶风直起身来,微微笑道:“记得我第一次生火造饭时,也是像你般手忙脚乱的。” ——他知道自己的“手忙脚乱”?他看了很久了吗?刚才自己那么狼狈的样子岂不是都落在了他的眼中? 祝嫣红突然觉得脸红了,像是掩饰什么似的轻轻地问:“你也要生火做饭吗?” 叶风大笑:“你当我是不食烟火的神仙吗?不吃饭岂不是要饿死了。” 祝嫣红的脸更红了:“我以为像你们这样的人从来都是在酒楼中……” 叶风淡然道:“我第一次生火做饭时才九岁,不过是在荒郊野岭中,哪里有什么酒楼。” 祝嫣红的心轻轻一颤,想要再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叶风笑道:“明日我们便去苏州城最大的酒楼中大吃一餐,也免得夫人亲自下厨。” 祝嫣红点点头:“你怎么会来这里?” 叶风潇洒地一笑:“夫人是问我为何来五剑山庄,还是问我为何要来厨房呢?” 祝嫣红一呆,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自己想问的是什么。 她的脸更红了。 见了祝嫣红的表情,叶风像是解释什么一样连忙道:“其实我来厨房是看看山庄的饮食,现在明将军的人马随时可至,要防止敌人在饮水食物中下毒。” 雷怒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叶大侠说得不错,我确是疏忽了这一点,明将军手下能人异士颇多,自有精于下毒之人。以后井水中要养活鱼,食物都应吃活物才是……” 不知怎地,乍然听到丈夫的声音,祝嫣红的心头一震,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涌上来,再也不敢抬起头来。 满室的炊烟悄悄地将她团团围住,刹那间好似什么也看不清了。 三、局 沈千千在笑。 看着散复来一脸惊愕呆呆看着自己的样子,她无法忍住自己的笑容。 身影倩倩,笑容浅浅! 她知道自己很好看,笑得时候就更好看了。 她笑着听水儿一路数落着散复来这个“呆子”。 于是她就想到了另一个“呆子”——那个让她千里迢迢从海南落花宫赶到江南,又急急忙忙地从杭州赶到苏州,为了能再见上一面的“呆子。” 于是她笑得更甜了。 苏州快活楼为江南三大名楼之一,有江南第一大赌楼之称,每日均有四方赌客来此豪赌。 楼主散万金为人爽勇仗义,人如其名,又嗜好巨赌,一掷万金而面不改色,沈千千早有所闻,只道其子必是一个仰仗父威的纨绔子弟,却没料到散复来竟是这般胆小怕事之人。见到几个官兵就惊得面无血色。 散复来倒也不是一个迂腐的秀才,初见沈千千时的拘谨渐已无存,一路上咬文嚼字、引经据典,沈千千虽是有时听得大皱眉头,却也觉得有趣。 一路说说笑笑,倒也不觉气闷。不多时来到苏州城外,前面果是有大群官兵封道盘查。 散复来越行越是脚软,压低声音道:“不瞒沈姑娘,我实是身怀巨款,若是按照这些官兵抽税的惯例,只怕就是要缴几千两银子。咳咳,破财消灾那也罢了,最怕这些官兵见财忘义,将我杀人灭口毁尸销迹,沈姑娘既是有办法,好歹救我一救。”说到最后,连声音也在发抖了。 沈千千有意逗他:“散公子这么说,难道就不怕我先来个见财忘义、杀人灭口吗?” 散复来一呆,似是才想到这一点,讪讪道:“我见姑娘如此清丽绝俗,温婉柔弱,想必不会是恶人吧!” 沈千千听他直夸自己的美貌,更是用上了对自己绝不相称的“温婉柔弱”,心中得意:“放心吧,到时让你见见本小姐的手段。” 果然有一个官兵前来盘查,沈千千从怀中拿出一块事物对那小兵亮了一下:“快快通报你们长官来迎接本小姐,不然耽误了本小姐的大事要你好看。” 那官兵见沈千千一副有恃无恐大有来头的样子,不敢怠慢,飞速通报。 散复来本是以为要硬闯关卡,早是心中忐忑,只是在玉人面前不敢直承胆怯。这下才知道沈千千原是另有法宝,方才放下心中一块大石,问道:“那是什么?” 水儿解释道:“昔日皇室宗亲武明王来到落花宫,与宫主相交莫逆,亲赐‘龙影玉’。此玉天下共有五块,是皇上老儿分赐五位亲王的信物,可比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这些小小的官兵见到了只怕会来叩头赔罪呢。” 散复来大喜:“沈姑娘为何不早说,害得我这一路上提心吊胆。” 沈千千哈哈大笑:“要不怎么能显得出本小姐的手段。” 果然那官兵中的长官一路赔礼,将三人直送入苏州城中。 进了城的散复来气势大不相同,力邀两女去府中作客。 沈千千道:“我们本是来苏州城中找人的,下次再去你那里吧。” 散复来一拍胸口:“在这苏州城中岂有我散复来找不到的人?沈姑娘尽可放心,先到府上小坐片刻,找人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沈千千笑道:“只怕你的面子没有那么大,请不到人家来。” 散复来哼声道:“什么人能有这么大架子?” 水儿以指按唇,嘘声道:“散公子好象变了个人呢,看来地头蛇就是不一般。” 散复来面上一红,分辨道:“我是说那人至少应该来拜见沈姑娘才对,怎么能让沈姑娘亲自找上门去,真是有失礼数。” 沈千千心中一动,想到那个“呆子”似有情似无情,从来不将自己放在心上的可恶。自己千里迢迢来苏州,且看他要如何面对自己?会不会亲身来见? 当下沈千千道:“也好,反正天色尚早,你便请我吃些早点吧。” 散复来大喜:“不若我们便去家父所开的快活楼。” 沈千千大是意动:“母亲是从不让我去赌楼的,去江南第一大赌楼见识一下是最好不过了。” 水儿惊叫一声:“小姐,要是让夫人知道了……” 沈千千大咧咧地道:“怕什么?你不说我不说莫非散公子会说吗?” 散复来连声道:“我怎么敢说,再者沈姑娘只是去尝尝我快活楼的早点,又不是去赌。” 那快活楼共分四层,一层是大堂赌厅华地厅,二层是迎接一般大赌客的丽人堂,三层是专让豪门贵客参赌的仰天阁,四楼则是供豪客专事休息的澄雨馆。 三人坐在四楼澄雨馆,凭栏临窗,远远望去,晨雾中的苏州城尽现眼底,天下驰名的名园秀林氲氤若梦,美不胜收。 散复来先是给二女一番介绍,再令人加茶添水,端来无数小吃精点,排了满满一桌子,力尽地主之谊,殷勤备致。 沈千千赶了一夜的路,早已是饥肠辘辘,顾不上参观早想一睹的赌楼,一边吃着早点一边想着终于来到苏州内,与那个“呆子”即刻可见,不由芳心乱跳。 散复来举杯道:“这是苏州虎跑泉所冲的上等龙井,小生且以茶代酒敬二位姑娘一杯,以表谢意。” 沈千千心有所思,漫不经心地与水儿散复来碰杯,一饮而尽:“公子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 散复来又问道:“姑娘要见的人在什么地方,可给我一件信物,我亲自送到那人面前,领他来见姑娘,如此可好?” 沈千千随口答道:“他若见了我的‘龙影玉’,自然就知道是我来了,介时就麻烦散公子了。” 散复来问道:“姑娘可有把握让他亲自来吗?” 沈千千心中微颤,直到此时,她也不知道自己在“他”心中占有什么位置,“他”知道自己来了苏州是立即放下手边事情前来相会还是置之不理?实在是没有一点把握…… 心下一横,既来到了这江南第一赌楼,好歹就狠狠“赌”一把。嘴上兀自强硬道:“他要是敢不来,我就打烂他的……嘻嘻。” 散复来拍手大笑道:“如此我就放心了。” 沈千千奇道:“你放心什么?” 散复来面上露出一种诡异的笑容:“我既然给叶风设下这个相思局,他若是不来岂不是有负我的一片苦心?” 沈千千大惊,拍桌而起,却觉得头脑中一阵眩晕。 “咣当”一声,水儿已是连人带椅摔倒在地。 沈千千一声娇喝,手探入怀内,去取落花宫名震天下的独门暗器飞叶流花。 散复来动了,这个看起来似是不通一点武功、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秀才这一出手疾若闪电,手上的筷子沿着沈千千的脸到肩到手,从迎香、承泣、肩井、曲池、三焦、虎口一路点将下来,快得只有一眨眼的功夫。 沈千千的手刚刚碰到飞叶流花,便再也无力寸进。 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这个看起来对自己满怀惊艳、一脸胆小怕事的散复来是何等一个高手! 好毒的一个相思局! 沈千千已来不及回想这一切不可思议的变故,心上涌起一阵澈骨的寒意,自己莫不是要害了叶风吗? 一刀碎空,相思也空! 叶风啊叶风,你可知道如何解这个局吗? 四、破 雷怒与叶风并肩默默走在五剑山庄的花园小径上,均是一语不发。 叶风适才被雷怒碰见与祝嫣然在一起,虽是心下坦荡,却也有些不自然。 雷怒看着一朵花从枝头上慢慢飘落,终于开口道:“叶兄仗义相助,雷某心中甚是感激。” 叶风见雷怒并未将适才的事放在心上,心下释然。他本是洒脱之人,当下朗朗笑道:“盟主不用多礼,江湖上谁不知道叶风最喜欢做的就是与明将军作对的事。” 雷怒缓缓问道:“叶兄可愿让我知道其中缘由吗?” 叶风面上掠过一丝痛楚,苦笑道:“非是不想让盟主知道,实是不愿回忆。” 雷怒点点头:“我可不是怀疑你,只是这一次五剑盟与将军府相比实力悬殊,我心中实是没有一丝把握,不想让叶兄亦陪我陷此绝境。” 叶风淡淡道:“我从不做十拿九稳的事情,因为那毫无挑战性可言。” 雷怒沉思良久:“叶兄可知道我最担心的是什么吗?” 叶风直言道:“盟主请指教。” 雷怒道:“第二道将军令给你截了下来,明将军必忍不下这口气,但这几日却又毫无动静,真是令人百思不解。” 叶风笑道:“此为明将军的高明处,却也是一个大大的破绽。” 雷怒奇道:“此话怎讲?” 叶风道:“明将军无非是想看看有多少人支持盟主,到时候再一网打尽,立威于天下。可他忘了,江湖上血性男儿大有人在,若是众志成诚,同仇敌忾,只怕以将军府的实力也未必能轻松应付得下来。” 雷怒叹道:“不瞒叶兄。将军令一至,五剑联盟立刻土崩瓦解,我这才亲身体会到明将军在江湖上的威势,人人皆要避其锋芒。现在的五剑联盟名存实亡,我手上的全部实力也就是你所看到的了,这一仗何异于以卵击石?” 叶风振眉道:“盟主可想过如何应变吗?” 雷怒道:“我现在心中很乱,既不想手下陪我送死,又不愿就此服膺于明将军,唯有静观其变,届时就算力战身死,也让世人知晓我雷怒非是贪生怕死之辈。” 叶风悠然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盟主没有想过其他的方法吗?” 雷怒一呆:“我若是带手下悄悄离开江南,虽是可保性命,可如此一来五剑联盟从此再也不能在江湖上抬起头来,虽生犹死,还不若轰轰烈烈地与将军硬撼一场。” 叶风笑道:“盟主过虑了,将军令从不虚发,若是盟主坚持到一月之期后,再悄然远遁,只要盟主一天不死,明将军的头便要大几分。” 雷怒想了想,点点头:“不过就凭我目前的实力,纵是加上叶兄,要撑过一月之期谈何容易。更何况明将军这么长时间也不发动,蓄势已久,若是出手必是雷霆一击。” “将军令一下,江湖上早已是大起波澜。”叶风缓缓道:“但雷盟主可知为何这么多天以来,除了我便再没有其他人来与盟主并肩抗敌吗?” 雷怒颓然道:“江湖上纵有血性男儿,但明知不敌,又何必来送死!” 叶风大笑:“盟主错了,那只是因为盟主还没有显示出与将军对抗的决心。” 雷怒一怔,若有所思,抬首看着叶风:“叶兄可有什么提议吗?” 叶风正容道:“明将军布下了这个看似必死之局,便是要考验江湖上是否还有敢与之作对的人。要破此局必要出奇兵,以攻代守。否则以盟主这般抱残守缺、步步为营固是稳妥,但也让人觉得盟主全无对抗将军府的机会,纵是有意相助,亦要三思而行。” 雷怒耸然动容:“我应该怎么办?” 叶风手握碎空刀柄:“盟主应该让别人知道你非但不怕明将军,而且还要先发制人。” 雷怒沉思良久,才缓缓问道:“叶兄可知道以我们现在的实力,自保都大成问题,如何能够先发制人? 叶风眼射精光:“五剑联盟现在就如被缠于茧中的蛹儿,动辄受制于人,却又不敢挣扎,只恐越缠越紧。将军府实力虽是强大,却只能织就一张包围蛹儿的网,我们只要寻一点破茧而出,便从此化蝶而遁,天空海阔。” 雷怒犹豫道:“我们若是先出手,只怕惹怒了明将军,立时便会有临头大祸……” 叶风凛然道:“盟主若就这样等下去,最后还不是有临头大祸吗?” 雷怒拍拍头:“且让我再好好想想吧!” 叶风心下暗叹,雷怒从小得势,再加上这几年来创下五剑联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无人敢挡其锋。此刻突遇最大的危机,方才显出缺少百折不挠的信心与临敌的果敢,早已远非江湖传言中的那个敢作敢当、孤身潜入媚云教刺杀敌人的雷怒了…… 一人匆匆行来,正是五剑联盟八大护法中的“追风剑”杜宁:“门外有人求见叶大侠,并且身怀海南落花宫沈千千沈大小姐的信物,经我等辨认,确是落花宫的‘龙影玉’无疑。” 叶风一愣:“沈千千来了?” 雷怒眼望叶风哈哈大笑:“叶兄还不快去看看。” 江湖上有名的美女、落花宫沈大小姐一缕芳心系在浪子叶风身上,早已不成其为秘密,更是江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羡艳着有之,妒忌者有之,更是为好事之徒添油加醋说得极为不堪,只是当着沈千千与叶风的面自是谁也不敢提起。 叶风尴尬一笑,他飘泊江湖四海为家,只不过与沈千千有过一段的来往,何曾料到这个大小姐千里迢迢从海南找到了江南。美人恩重,虽是自己心中未尝对她有意,确也是有些感动。 杜宁含有深意地看了雷怒一眼,低声道:“甘七认得来送信使者是快活楼的人。” 五剑联盟的八大护法分别便是:“洪荒剑”江执峰;“擒天剑”关离星;“幻灭剑”刘通;“追风剑”杜宁;“流影剑”赵行远;“弄月剑”蔡荃智:“奔雷剑”方清平;“啸电剑”甘七,俱是五剑派中的掌教或长老级人物。 其中“啸电剑”甘七成名在苏州,对苏州的江湖人物极为熟悉,所以就算是快活楼一个送信的小喽罗,他也能一眼认出。 雷怒哦了一声,皱眉道:“像快活楼这样的大赌楼向来都是与官府暗中有来往,沈姑娘如何会与他们沾上联系?” 叶风对快活楼自是早有耳闻:“久闻快活楼为江南第一大赌楼,我早想见识一下了。” 雷怒道:“叶兄人单势孤,还是稳妥些好。” 叶风笑道:“谁说我人单势孤了,我们是整个五剑山庄拖家带口的十一人一并去。” 杜宁沉声道:“我们都怀疑是敌人调虎离山之计,还请叶大侠三思而行。” 叶风扬首大笑:“若是敌人的诡计,我们正好将计就计,去和将军府斗一斗。” 杜宁看了一眼雷怒,犹豫道:“宴无好宴,只怕敌人是有备而来,要教我们来得归不得。” 叶风拍拍杜宁的肩膀:“杜兄这几日在做什么事吗?” 杜宁一呆:“这几天来整日提防,那还有闲心做什么事。” 叶风哈哈大笑:“杜兄想必嘴里与手里都淡出鸟来了,还不快随我去快活楼痛快一番。我们等的不就是与将军府的人马大干一场吗?” 杜宁恍然大悟,却还是目视雷怒,等他的意见。 雷怒终于放开心怀:“刚才见到嫣红下厨烧饭,我心也是不忍,这便去快活楼大吃一餐。若果真是鸿门宴,我们便闹他个天翻地覆。” 杜宁喜形于色:“我这便去通知其他兄弟。” 叶风叫住杜宁:“杜兄且慢,我还有一事相求。” 杜宁停步:“叶大侠有何吩咐尽可直说,无需客气。”他虽久闻“碎空刀”盛名,却是第一次与叶风相见,感于他危难时相助的豪侠之气,言语间极是尊重。 叶风微笑道:“我便求你最好别再叫我什么大侠,我们既于五剑山庄同患难,便都是好兄弟。” 杜宁眼露激赏之色,轰然应诺,转身去了。 雷怒看着杜宁的身影走远,胸中涌起昔日豪气,一掌重重拍在叶风肩上:“那你这小子还要叫我盟主吗?” 叶风哈哈大笑,毫无机心地硬受雷怒一掌:“好,我们两兄弟这便演一出江南赌楼大破将军府的好戏!” 叶风与雷怒大步往风凛阁中走去,忽有所觉,却没有回头。 他知道,在五剑山庄后花园的晨风中,一双清洌的双眸正在紧紧盯着他的背影! 五、手 散万金是一个老人。 这个老人平日和世上大多数老人也没有什么不同,说话慢条斯理,走路老态龙钟,甚至还有些罗罗嗦嗦,唠唠叨叨。 可是,当散万金坐到赌桌前时,他就不再像是一个老人,而像是一个统率三军的大将、运筹帷幄的谋臣,金榜题名的秀才、洞房花烛的新郎…… 那一刻他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般,须发皆张、目光炯炯、神采飞扬,给人一种无穷无尽的威慑与震撼。 他现在就坐在快活楼第三层仰天阁的那一张大大的赌桌边,所以他现在就给所有人以一种有若实质的威胁感! 所有的人见了此刻的散万金都是噤若寒蝉,生怕触怒了这个老人。 就连他的宝贝儿子散复来也不敢轻易招惹他,而是悄悄地站在散万金的身后,大气也不敢出,脸上甚至是一副巴不得走得远远的模样。 只有三个人例外。 这三个人与散万金分坐在赌桌四面,桌中放着无数赌博的筹码,绝对可以让这个世界上最冷静的赌徒眼红心跳。 可这三个人都没有眼红,依然很冷静。 因为他们虽然坐在赌桌前,却绝不是在赌。 此刻如果有人往赌桌上看一眼,那么首先看到的不是那一堆足可以买下整个快活楼的筹码,而一定是四双手。 第一双手是散万金的手:盘根错节,生满老茧,极富张力。 那是很有力感的一双手,乍眼看上去仿佛那不是一双手,而是一双可以从虎狼的胸中掏出心脏的利爪,将一团钢铁生生击碎的大铁锤! 第二双手是一双可怖的手——手指粗短,青筋纠结,血管爆起,虎口极阔,仿佛这双手天生下来就是为了要握住什么凶器,然后插入到什么人的胸膛中! 看到这双手你首先便会想到,这应该是一双握着刀的手。 虽然,这双手上没有任何杂物! 第三双手是一双白昔、文气的手,指甲剪得很干净,边角上没有任何一点多余。 可是当这双手呈露在眼前时,人们的目光只能锁定在一个指头上…… 食指——右手食指! 虽然,这是一双很漂亮很秀气的手,可总让人觉得这双手完美得近于邪异! 第四双手是一双修长的手,柔软而充盈着弹性。 指节是娇艳的粉红,指尖略显夸张得微微翘起,再加上手掌间那种淡淡的嫩黄色,让人一见就忍不住怦然心动,想用唇来亲吻…… 这一定是一个女孩子的手,而且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 可惜这第四双手的主人却在大叫,而且叫得一点也不像女孩子:“散万金,你快放了我,不然我让你的快活楼从此夷为平地,让你父子俩去捡破烂。哼,什么苏州赌王,分明是个破烂王、无赖王……” 这当然就是江湖人称“身影倩倩、笑容浅浅、素手纤纤、暗器千千”的沈千千。 只是被点了穴道的身影是僵硬的,脸上更是没有半点笑容,虽然素手依然纤纤,但如果上面还有暗器的话,只怕散万金早已成了马蜂窝。 第二双手的主人皱了皱眉,第三双手的主人耸了耸肩。 散万金面容不变:“复来,叫人准备一些狗粪,只要再听到沈姑娘叫一声,就塞到她嘴里。” 散复来此刻就像一个最乖的孩子,无奈地看了沈千千一眼,垂头丧气地答应:“是。” 沈千千应声闭口,心中早是将散万金的祖宗八代骂了个遍。 一个声音朗然响起:“散复来,我和你赌一把,只要你能把狗粪拿上来,我就能塞到你的嘴里去。” 几个人的眼睛都亮了,叶风施施然地与雷怒并肩走了上来,身后是五剑山庄的八大护法和轻纱罩面的祝嫣红。 此时,一个快活楼的小厮方才赶到楼上,诚惶诚恐地通报道:“启禀楼主,五剑联盟盟主雷大侠与碎空刀叶大侠到——” 六、赌 叶风眼中像是根本看不见桌边旁人,来到沈千千的面前,一掌拍在沈千千的肩头,淡淡道:“一别两月余,沈姑娘一切都还好吗?” 沈千千觉得一直僵硬的脖子突然能动了,用力点点头,心中一酸,虽是努力要忍住,泪水却像断线的珍珠般从面上滑落下来,当真是我见犹怜。 叶风却是暗吃了一惊,他那看似无意的一掌暗中运起七成功力,却也只能解开沈千千上半身的穴道。只觉得沈千千内息中有一股阴寒之气,与江湖上的点穴手法俱不相同。 散万金大笑:“本来只想请来叶公子,却不料雷盟主也来了,看来今日的快活楼宾客满座,当真是要好好快活一下。” 雷怒眼蕴杀机:“散楼主的待客之道就是把沈姑娘点上穴道么?” 叶风劲力暗吐,仍是无法撞开沈千千的穴道,按下心中震惊:“封穴的是何人?” 坐在东首边的那人举起右掌,竖起食指,漠然道:“是我!” 叶风抬眼望去,那是一个高瘦修长的人,长而狭的眼中精光闪闪,最惹眼的就是他右掌中那一支竖起的食指。 那只食指就像是在下一道恶毒的魔咒! “食指点江山!”叶风微微一笑:“既然你来到此处,我亦就不必对散楼主容情了。” 听得叶风如此一说,雷怒与八护法俱是暗吃一惊。食指点江山既然公然为散万金的座上客,这已足以证明散万金投靠了将军府,这一次赴的果然是鸿门之宴。 明将军近几年发展势力,引入不少江湖上的能人异士,除了总管水知寒与超级杀手鬼失惊外,另外最负盛名的是五个人,号称将军府的五只手指。 这五个人分别是拇指凭天行、食指点江山、中指行云生、小指挑千愁,至于五指中最隐秘的无名指却没有人知道是什么人,只能以无名称之。 叶风像是并没有将点江山放在心上,眼光又掠上西首那个有着一双可怕手的人。 那是一个根本看不出多大年纪的人,脸色古铜,容貌木讷,身材瘦小,懒洋洋地斜靠在椅上,就像是在享受早晨的阳光。 可所有的人在一刹那都能感觉到,如果他站起身来,必是威猛慑人;如果他动起来,必是势不可挡。 这个人,绝对是个高手,而且武功必还在食指点江山之上。 叶风瞳孔骤然收缩,与那人目光稍一接触,便蓦然涌上一种连他也说不清楚的情绪,就像那人是他天生的对头、天生的克星,却又有种莫名的亲近感。 散万金大笑:“叶大侠可要好好亲近一下这位先生,他可是专程赶到苏州会你的。” 那人淡淡道:“叶小弟你好!” 叶风出人意料地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地:“晚辈叶风,见过刀王!” 那人哈哈大笑,一张原本呆板的脸立刻因此一笑而变得无比生动:“好一个叶风,竟然一眼就认出了老夫。” 叶风笑道:“刀王纵是隐忍锋芒,亦是袋中之利锥!” 刀王手抚长髯:“老夫本于十年前就已决意再不理世间诸事,专志武道,而这一次下山,便是要特意看看叶小弟的刀!” 刀、王! 这个看起来木讷,就像是一本沾满了尘土的书的人…… 竟然,竟然就是被誉为“江湖只此一刀”的刀王秦空! 刀乃百兵之父,在江湖上用刀的人何止千万。 也许每一代的江湖都有一个刀王,就像每一代江湖都有剑王、枪王、鞭王…… 可是在秦空之后,每个人都认定:以后再也不会有刀王。 刀王秦空刚刚成名时,江湖上使刀的人骤然多了一倍,可是一年后,江湖上再也很难找到使刀的人了。 因为再也不会有人能像刀王一样,将“刀”这种兵器使得如此出神入化。 刀对于刀王来说,就像是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他的四肢他的感觉一般自然…… 当点苍长老吴宗留决定金盆洗手再不用刀时,有人问他为什么? 吴宗留想了良久,怅然回答了九个字:“因为我见了刀王的刀!” 而刀王秦空,此刻便赫然出现在苏州城中的快活楼上。 因为——他要看看叶风的刀! 叶风被誉为武林新一代中用刀的第一高手:“刀意行空,刀气横空,刀风掠空,刀光碎空”,这十六个字实已道出碎空刀的精髓。 而刀王这一看,怕不是要看出一场百年难遇的大战! 叶风的行为让在场所有的人不解,他解下腰畔的碎空刀,递到刀王的面前:“前辈请看。” 刀王的行为更是出人意料,他紧紧盯着尚未出鞘的碎空刀,呵呵而笑:“叶小弟误会了,老夫是要看你的刀,但却不是现在!” 叶风收刀:“刀王要什么时候看?” 刀王不语,眼视散万金。 散万金油然道:“我想请叶大侠与我赌一把。” 叶风失笑道:“开赌场的最忌沾赌,散老爷子毫不避讳,不怕我将你的快活楼赢过来吗?” 散万金哈哈大笑:“可惜今天的赌注不是快活楼。” 叶风双掌一拍,状极悠闲:“我输了会怎么样?” 刀王秦空大喝一声:“好!” 叶风朝秦空微微一笑:“若是不好岂不让前辈失望!” 秦空仰天长笑:“好!自古英雄出少年!老夫等了这许多年,等得刀也快老了,叶风你可千万不要是老夫的‘失望’!” 要知自从叶风等人进来之后,先是看到沈千千被制,再是食指点江山傲然现身,最后竟是刀王亲自出马,先不算身为江南第一大赌楼楼主散万金的实力,任何一人都足以给局中人以庞大的压力,而叶风到此时依然谈笑风生面不改容,这份定力已远非常人可比。 至少堂堂五剑联盟盟主雷怒不发一言,已是心生怯意了。 而叶风直接问散万金赌输了的赌注,自是猜出了赌赢的赌注便是带走沈千千。是以刀王秦空才忍不住大声喝采。 散万金心中微凛,碎空刀叶风显然要比想像中的更难对付。 食指点江山依然是一副事不关已的漠然,秦空则是豪气外露,再无初见时的藏拙! 散万金仍是一脸笑容,浑若无事地道:“叶大侠若是赢了,我们自然将沈姑娘和其婢女交出来,并且保证解去穴道,不留任何后患。但叶大侠若是输了,刀王便要看你的刀了。” 叶风沉吟不语。 食指点江山喝道:“叶大侠要是怕了,这便请回五剑山庄,我等绝不阻拦。” 叶风不理点江山,望向刀王秦空:“我有一事不解,可否请问一下前辈?” 秦空呵呵而笑:“叶小弟请问,老夫知无不言。” 叶风朗然道:“以你们现在的实力,就算要留下我也未必不能做到,为何还要与我赌这一局?” 秦空大笑:“问得好!叶小弟可知这个赌局是老夫的意思。” 叶风奇道:“前辈这是为何?” 秦空傲然道:“叶小弟现在四面是敌,沈姑娘又落在旁人手中,老夫若是此时看你的刀,你必不服,再说刀王岂愿乘人之危?” 叶风恍然大悟,笑道:“前辈高风高节,既然不愿此时观我的刀,可是看好我会赢这一局吗?” 秦空豪迈大笑:“有意思,有意思。老夫真是越来越喜欢你这小子了。” 叶风此时心中再无顾忌,知道秦空应该是受人所托要与自己为难,大违这位隐居多年致力武道前辈的心意,是以才想出个这样一个点子,当下再鞠一躬:“待得此间事了,晚辈定然去忘心峰请教。” 秦空道:“老夫会在忘心峰等你三个月。不过你且莫太轻敌了,世事多变,谁知道我们下一次相会是什么时候。或许这局你一输,老夫就不得不看看你的刀了。” 刀王秦空正是隐居在苏州西南六十里外、太湖边上穹隆山中的忘心峰上。 叶风转过身来:“散楼主想怎么赌?” 散万金与食指点江山的面面相觑,脸色俱是极为难看,谁曾想请来个刀王秦空竟然会如此灭自家威风。 但刀王此次乃是将军府大总管水知寒亲自请出山来,更何况就凭刀王的威名,谁亦不敢得罪,只得强忍着。 散万金缓缓道:“我既然是开赌楼的,自然是无赌不精,可叶大侠未必精通各式赌法,所以我们就赌最简单的猜骷子。” “好!”叶风笑道:“楼主快人快语,不知何人掷骷?” 食指点江山冷然道:“我!” 散万金悠悠道:“若是两人同时猜,叶大侠自然是怀疑我们之间有什么联系,或是做了什么手脚,所以只要叶大侠猜中骷子的点数,便是我们输了。” 雷怒等人都是一呆:这种赌法并不是太难了,而是太简单了。 猜骷子点数原是极难,一般都是三个骷子,猜中的概率不过十六分之一,但对于这等武学高手,自可听风辨器,听出骷子的落点。 叶风见食指点江山面含冷笑,知道此人既然叫点江山,自是指上功夫有独到的地方,这一赌无疑是赌自己能否听出他的手法,想到刚才不能解开沈千千的穴道,此人的功夫定是自成一家。 但事到如今,已然是骑虎难下,便爽然道:“好,就这样定了!” 第三章 解连环 ——奈重门静院,光景如昨。尽做它、别有留心,便不念当时,雨意初著。 一、指:孤指敢将夸针巧 三个骷子静静摆在桌上,散万金用手一指:“请叶大侠检查。” 叶风不敢怠慢,虽是明知散万金自不会使出在骷子中灌铅、灌水银等下乘手法,但他也需要熟悉骷子的特点。 要知骷子六面各漆有不同的点数,在叶风这样的高手眼中便已大是不同,由于有漆的地方骷眼被挖空,其重量自然是要少一些,每一面落在桌面上都有不同的声音。虽是相差极其细微,但总是有差别的。而高手只要听清了骷子的落点,大致就可分出是何点朝下,从而判断出骷子正面上的点数。 叶风面色微变,果然骷中涂的不是一般的清漆,而是铁锈漆。 骷子用兽骨所制,自然是没有铁锈重,是以若是按平日的听法,便会完全听错。 涂铁锈漆的骷子不是没有,但却极为少见。如此可知对方应该是有备而来,于此小事上也绝不出差错,务求一举成功。 叶风喃喃道:“我上次赌骷子好象已是几年前了。” 散万金嘲笑道:“叶大侠可是要换种赌法吗?” 叶风摇头失笑道:“那我可否把令公子也加到赌注中来?” 散万金冷哼一声,再不敢说话。 叶风与将军府对抗从来不择手段,要是惹怒了他先扔下一切不顾而去,再回过头来暗中对付自己,就算有刀王做保镖也未必能抵挡得住? 雷怒等人眼见叶风纵是身处下风也不忘打击对手的锐气,俱是心中暗暗叫好。 沈千千见叶风嘴上调笑敌人,眉间却是蹙成一团,显是没有丝毫把握,心中替他着急,却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若是依着平时的小性子,定是要叶风不管是否解得了自己的穴道,先强行带走自己了再说。 可现在一来水儿还在对方手上,二来若是叶风输了,就要面对刀王秦空,那可不是一件说笑的事。 半晌,叶风直起身来,长长叹了一口气,眼睛瞬也不瞬地盯住食指点江山:“请点兄掷骷吧!” 食指点江山一声大喝,也不见他如何作势,右手轻扬:“叮”得一声,三个骷子被他扫入右掌中的骷筒中,举手平肩,摇晃起来。 骷子在骷筒中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沈千千与祝嫣红从未见过人掷骷,尚不觉得什么,雷怒与八大护法这些精于赌技的老江湖却全是面色大变。 要知掷骷猜点全凭耳力,谁曾料到点江山手上功夫如此精妙,竟然不闻骷子与骷筒相撞的声音,这让人如何去猜? 叶风从刚才解沈千千的穴道时便已早知点江山的武技阴柔,此刻必是以一股柔力吸住骷子,令其与骷筒不发生碰撞。可知道归知道,要从这毫无声响的掷骷中猜出点数却是根本无从谈起,恐怕只有听天由命乱猜一气了。 散万金面呈得色,却也不由心惊,以自己这样浸淫赌术几十年的人也无法猜得骷子点数,更何况是叶风! 刀王秦空亦是大出意料,心下暗叹,看来与叶风这一仗今日已是不可避免。 这一赌,莫不是叶风有输无赢! 食指点江山一脸凝重,连换几种手法,那支仿佛有魔力的手指紧紧贴在骷筒上,或曲弹或轻移,或捻缠或勾锁,忽然右掌一沉,骷筒已反扣在桌上,竟然仍是不发出一声响动。 点江山面色惨白,看来也是用尽全力。 静。良久。 雷怒等人全被这种出神入化的摇骷手法所慑,又生怕影响了叶风的听觉,俱都不敢发出一声。 那支骷筒就像一个充满邪异灵气的宝塔,静静立在桌上。 点江山的手指一寸、一寸地从骷筒上慢慢移开,目光如刀般射向叶风:“叶大侠,请!” 二、刀:宝刀缕切旋如割 能坐到快活楼仰天阁赌博的人,莫不是一方大豪,动辄就是万两白银的大赌注,是以仰天阁的气氛从来都是凝重的。 可仰天阁的气氛却从来没有凝重至此。 那张足有七尺见方厚实的檀木八仙桌上只留有一个暗黑色的骷筒,就似是一个黑色的符咒,若是揭开了这道符咒带来的会是什么样的变数? 没有人敢把手放在这张桌上,那是怕防备有人故意用上乘内功借桌传力,影响骷子的点数。 如果骷筒一旦揭开,仰天阁会不会变成一个屠杀的战场? 如果叶风输了,他能不能敌得住成名四十年的刀王? 如果叶风伤在刀王手下,五剑联盟的人还能不能活着走出快活楼?沈千千又怎么办? 所有的人屏息静气,望向叶风。 叶风在沉思,眉头蹙成了一个结,只要他嘴里吐出一个数字,也许就将决定这里大部份人的生死! 可他能猜对骷子的点数吗? 最先打破寂静的是刀王秦空:“好一个食指点江山,若赌的人是老夫,这就便认输了!” 散万金嘿嘿一笑:“叶大侠却好象未必想认输。” 叶风轻轻扬眉,却问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水知寒打算何时来?” 点江山大笑:“对付区区五剑盟与一个碎空刀叶风,还需要水总管亲自出马吗?” 雷怒等人大怒,点江山如此说分明是不将五剑联盟看在眼里。 雷怒望着点江山惨白的脸:“不论今日叶兄弟是赢是输,我都希望能与点兄一战。” 点江山阴恻恻地笑道:“雷兄敬请宽心,届时我必第一个攻入五剑山庄领教雷兄的‘怒’剑。” 叶风转头看着刀王秦空,正容道:“晚辈只是不解,若是晚辈与雷盟主破釜沉舟,拼死一博,由我抵住前辈,散楼主与元气已然大伤的点江山如何能敌得住五剑联盟的反扑? 点江山大喝道:“叶大侠未免操心得太多了,莫忘了沈姑娘还在我们手上。” 叶风淡淡道:“左右是死,我们为何不能放手一博?” 散万金大笑道:“叶大侠可是打定主意认输后再耍赖以图侥幸吗?” 叶风两眼望向散万金,散万金一丝不让,目光锁紧,如刀枪相交。 众人全是暗暗握紧兵器,知道只要一言不和,立时便是血光飞溅之局。 祝嫣红更是紧张,所有人中只有她是不通半点武功的,而如果大战开始,定是无人能顾及到自己。 她倒不是怕死,只是犹豫自己怀中的那柄“求思剑”是应该刺向敌人还是应该刺向自己? 她无助地望向雷怒,丈夫冷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丝毫感觉不到她的注视…… 她望向八大护法,所有的人都是含势待发,盘算着怎么样才可以给敌人致命的一击…… 她望向沈千千,沈千千面色惨白,却仍是极有信心地盯着叶风…… 她的目光再沿着沈千千的视线转向叶风…… 她吃惊地发现,叶风笑了! 叶风笑了,一丝笑意慢慢慢慢地掠上叶风原本凝重的面容,先是浅浅地凝在双眼中,然后从眉瞳间扩散开,泛至脸孔、嘴角,最后才迸出一个怀着无比信心与魄力的笑容…… 那一刻,祝嫣红感觉叶风的笑就像是他的名字:是一阵从清晨新叶上吹来的风! 散万金看着叶风突如其来的笑容,亦有些捉摸不透其含义。他一生阅人无数,却从未有一个人如叶风般让他觉得深不可测,不由讶声问道:“叶大侠为何发笑?” 叶风面上仍是那神秘的微笑:“散楼主可知道你让我突然想清楚了许多事情么?” 散万金忽觉得局势似乎已全然操纵在叶风手上,刹那间心神恍惚之下,又不知道自己是否犯下了什么错误,一时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点江山大喝道:“叶大侠这般拖延时间有何用处,是个爽快的汉子就认输后再分胜负。” 叶风大笑:“谁说我输了?” 秦空眼中精光一闪:“叶小弟有把握赢下这一注吗?” 叶风笑而不答。 叶风……长啸、拔刀。 叶风嘴里轻轻喝出五个字:“十八点至尊!”碎空刀蓦然离鞘而出,一刀劈下! 骷筒应声而开,八仙桌亦是中裂而开,分为两半,一半端然不动,另一半砰然倒地,激起漫漫烟尘。 半边桌子上,三个骷子完好无损,赫然全部六点向上,正是骷点中的至尊——十八点! “哇”沈千千再也忍不住蓄了半晌的泪水,若不是穴道未开,定是要扑到叶风怀里,狠狠咬他一口。 食指点江山与散万金见到叶风蓦然拔刀,齐是一悸,不由心惊胆战地退至一边,状极狼狈。 唯有刀王秦空端坐原位不动,静静看着那一道迅疾的刀光从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一闪而逝,再收回叶风的刀鞘中,消失不见。 点江山面色如土,喃喃道:“这算什么?” 事实上他刚才已拼尽全力出手,只能竭力让骷子不与骷筒相撞发出响动,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骷筒中到底能掷出几点来。 众人全都心知肚明,叶风此刀是先劈开骷筒,看清骷筒中原先掷出的骷点数,再借着刀劈在桌面的那一刹传劲运功,力震桌背,将骷子的点数全换了过来。 虽是有些取巧,但光天化日之下,谁又能证明骷点原来不是十八点的大豹子? 何况就算明知叶风用计,试问谁又能做到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定下精准的判断,巧妙的用力,将劈开重桌的刚猛与影响骷点的阴柔合为一体,使出这惊天动地的一招! 刀王秦空愣了半天,方才仰天大笑:“终于让老夫看到了这把碎空刀,果然没有让老夫失望。”言毕一闪身,轰然一声,竟已穿门而出,声音尚远远地从门外传来:“叶小弟这一仗赢得漂亮,老夫就在忘心峰再多等你一个月……” 刀王竟就这样走了! 叶风一面拍拍沈千千的肩膀,一面笑嘻嘻地望着点江山与散万金:“刀王业已说我赢了,两位可有异议吗?” 雷怒此刻方才从刚才那一刀中惊醒过来,哈哈大笑:“好一把碎空刀,我雷怒从现在起才真的服了你。” 叶风亦是放声大笑,回头与雷怒相对击掌,却意外地发现站在雷怒身后的祝嫣红正紧紧盯着自己,眼里尚有在激动中不知不觉泛起的泪光,心头蓦然无由地一紧,却兀自强笑道:“闲话休提,雷大哥还不快快带兄弟们去苏州城的大酒楼里痛饮一番。” 三、拳:一拳辟易万古空 京师华灯阁并非只是一个阁楼,而是一座比起官宦大户人家在气派上亦毫不逊色的建筑群。背依苍山,外环清池,虽是看起来朱户丹窗,飞檐列瓦,十足像一座亲王的府第,却是墙阔楼广,宽殿高亭,再加上外松内紧的防御,高手云集,分明就像是一个小型的紫禁城。 这就是名震朝野、威慑江湖的将军府! 而在华灯阁中错落间关的建筑中,却有一间绝对与众不同的小厅。 那是一间黑色的小厅,整个砖壁瓦墙都被涂上了一层奇诡的黑漆,透着一种神秘而怪异的味道,门、窗、柱、梁俱是大户人家典雅高拙的平常模样,但若是仔细观察下,便会发现那是融浑无间的一个整体,均以上等铁木所制,坚固异常。 黑色的墙壁、黑色的帐幕,就连那隐隐透出的灯光,仿佛也带着一种惨淡的黑色! 这里,就是华灯阁的禁地,亦是号称天下第一高手明宗越明将军练功的地方。 这间厅就叫做——将军厅。 水知寒缓缓走到将军厅前站定,垂手道:“水知寒求见将军。” 从厅内传来一个柔和而又威严的声音:“知寒进来吧!” 水知寒每一次来到这间外表上绝对看不出异常的小厅,都会变得很小心。 一山不容二虎,水知寒与明将军同为天下邪道六大宗师之一,却甘心做将军府的一个总管,不管他再怎么收敛锋芒,再怎么小心翼翼,总是要耽心会引起明将军的猜忌。 何况人言可畏,众口烁金。不管明将军是如何信任水知寒,总会有类似的流言传到明将军的耳朵里…… 如果明将军真是对水知寒有疑虑,就连水知寒自己也想像不出来会有什么后果。 那,绝对是很可怕的后果! 水知寒深深吸了一口气,推开小厅的门。 明将军不是一个特别高大的人。但,就算明将军现在是坐在椅中;就算他只是一身平常的便服;就算他的脸目在模糊的灯光下全然看不清楚;就算他并没有运起那名动天下的流转神功;也一样可以给人一种仿若要择高出击的可怕感觉。 “知寒可有什么事吗?”如果没有外人,明将军从来都是直呼水知寒的名字,而如果有其他人在场,明将军则是以总管相称。这一点有时会让水知寒很不舒服,总感觉到自己在将军的心里是有两种身份,他不知道自己在将军的心目中只是一个将军府的总管,或者亦算是明将军的一个朋友。 他当然不敢去问明将军。 水知寒像是丝毫感觉不到明将军扑面而来的气势,仍是那么从容:“第二道将军令已传至五剑联盟,五剑山庄除雷怒与八大护法外均四散而遁。但送令哑仆为碎空刀叶风所杀,我已派食指点江山和中指行云生分头前去苏州,暗中监视五剑山庄的动向。” 明将军只是淡淡哦了一声,再无问话,像是对这一切全然不感兴趣。 水知寒续道:“拇指凭天行去川西与龙判官传信,小指挑千愁在关中为刑部办事,不过无名指无名早已伏在苏州城内,历老鬼业已为我说动,亦要去苏州凑这一趟热闹。” 水知寒话中所指的历老鬼正是邪道六大宗师之一的湘西枉死城主历轻笙。 明将军微微一愣:“对付一个五剑联盟也需要这么兴师动众吗?” 水知寒沉声道:“这一次名为对付五剑联盟,暗中其实是为了碎空刀叶风……” 明将军点点头:“叶风此人年纪轻轻,却已隐有大家风范,作事每每出人意表,机灵不失沉雄,张扬不失稳重,实是百年难遇的人材,假以实日,必是难得的一个好对手。” 水知寒心中暗惊,叶风一意视明将军为死敌,却能得到明将军的这一番评价,若是传于江湖,只怕叶风的声威立时会在任何一个后起之秀上。 水知寒垂首道:“刀王也已出山了,过不了几日便会有消息传来。” 明将军目光如电般扫来:“刀王只欠我一次人情,用他来对付叶风,是不是有些大材小用?” 水知寒继续道:“刀王只答应要与叶风在公平情况下比刀,我怕其中尚会有变,过几日便会亲赴苏州城,京师的一切暂时我会让鬼失惊打理。” 明将军微一错愕:“知寒该有几年没有亲自出手了吧!更令我吃惊的是你宁可不派鬼失惊出马而要自己走这一趟,为的是什么?” 水知寒冷哼道:“五剑联盟并不足虑,击溃雷怒无非是要向江湖上立威。但碎空刀叶风这几年风头强劲,更是处处与将军作对,若不及早除之,只恐对将军的声威有损。” 明将军柔声道:“近年来江湖上的事我俱让你放手去做,此次将军令是三年后第一次现身武林,必不容失,你能想得如此万全亦不错了。” 水知寒谦然道:“知寒全凭将军的指点。” 明将军哈哈大笑:“知寒尽管放手去做,我倒要看看江湖在你雷霆万钧的手段下会是什么样子!” 水知寒听得明将军朗朗的笑声,不知怎地心中涌上一种莫名的寒意。暗忖自己是否已然锋芒太露了? 明将军几乎难以觉察地叹了一口气:“自从三年前与暗器王一战,我突然便明白了天地万物间自然难化的至理,无论你卑微或伟大、愚顽或智慧,什么春秋大业、什么名利权势,到头来莫不是一场空。从那一刻起,我便已是心萌退志,若非不忍见朝中大乱,乱党横生,定是脱手不管,专心致力于武学天道……” 暗器王林青曾是京师中号称“八方名动”的八大高手中的一位,一心向往攀至武道的极峰,故在机缘巧合下得到明将军师叔巧拙大师用来克制明将军的一把偷天弓后,与明将军约战于泰山绝顶。 那一战驰名天下,亦是明将军出道以来惟一一次自承失利。 水知寒当然知道三年前一战的前因后果,却何曾想过明将军竟因此有这许多的想法。昔日往事浮上脑海,一时心中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 (暗器王林青与明将军决战可参见明将军系列正传:) 明将军继续道:“我自幼身怀大志,有意一统江湖,那亦不过是希望开前人未有之创举,还世人一个平和秩序的江湖。而现在此心早已淡然漠化,只想把尘事交付他人,甩手而去,知寒既是有意,我手上的一切实力便会慢慢移交与你,希望你能继续我无心去完成的宏愿……” 水知寒心头狂震,他做了数年的将军府总管,从未确切把握到明将军的心意,更料不到此刻明将军会对自己坦露心迹,一时也不知此言是真是假,是福是祸…… 明将军淡然一笑,抬手止住正欲分辩的水知寒,气度中自有令人不敢违逆的气势:“我与你相交十余年,早知你非久居人下之辈,你若是不承认,便是看不起我的智慧了。” 水知寒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扪心自问,自己从未想过有一天能把明将军取而代之,可要说到争雄江湖的野心,又的确被明将军一语言中。 明将军不容水知寒答话,站起身来,背向水知寒负手望着后墙上的一幅字画,长吟道:“三军用命千里动,一拳辟易万古空。知寒这便去吧!” 水知寒望着明将军沉稳的像一座大山的背影,心中突然涌上一个从来不敢想过的念头…… ——若是自己此时蓦然出手,能不能破了明将军名动江湖的流转神功? ——他的寒浸掌在此时明将军似是全无防备的机会下,能不能一举奏功? ——若是不出手,明将军似已知晓自己的野心,他还会不会容下自己? 百千种想法在这一刹纷沓而至,全都攀上水知寒的心头,彷徨不去。 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令水知寒难以决断,一股内息在全身各大穴道间不停游走,直欲循掌而出…… 望着明将军看似悠闲的背影,这一刻就像是明将军在给他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这到底是明将军在试探他心意还是真的对他毫无防备? 他,是否应该出手? 他、不、敢! 水知寒恭恭敬敬地退出将军厅外,眼望漫天的点点繁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头不由浮现出将军吟犹在耳的二句诗: 三军用命千里动,一拳辟易万古空! 直到这时,水知寒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捏得紧紧的拳心中,全是汗水! 四、剑:弹剑作歌奏苦声 沈千千将一大碗酒一口饮下,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惹得叶风与雷怒哈哈大笑。 数人在苏州城内最大的酒楼天元馆中,猜拳行令,把酒言欢,几日来的阴郁一扫而光。就连祝嫣红也忍不住陪着众人饮了几小口,面上一片酡红。 适才在快活楼中,刀王秦空既去,散万金与食指点江山不敢再有异动,遵丛赌约,将沈千千解了穴道,连同水儿一并交给叶风带走。 江湖上与将军府的诸次对决中,从没有这一刻的扬眉吐气。 眼见天色已至午后,叶风再端起一碗酒,笑道:“各位兄弟要是不想让将军府今晚趁虚劫庄,饮下这一碗后就赶快找些醒酒汤来喝吧。” 众人纷纷应诺,举杯而尽。 沈千千却道:“本小姐可不管这许多了,今天晚上定要好好睡一觉,叶风你负责为我护法。” 水儿失声道:“那我今晚岂不是不用服侍小姐了?” 诸人闻言俱是一番调笑,沈千千自知失言,急得直跺脚。 叶风面上掠过一丝苦笑:“沈姑娘你不用随我们回五剑山庄。” 沈千千奇道:“为什么?” 叶风柔声道:“落花宫主要是知道你在这风雨飘摇的苏州城,不定会多着急……” 沈千千抢着道:“有你叶大侠在,我怕什么?” 叶风心中着急,本想告诉她此地的凶险,又怕影响己方的士气,只得道:“你定是背着落花宫主偷偷跑出来的是不是?” 沈千千得意道:“那你可错了,这一次是娘专门让我多行走江湖增添阅历的。” 叶风暗暗叫苦,沈千千虽是身出名门,武功不弱,但临机对敌的经验绝对不够,更是从未真正见过江湖上的血肉相博,加之面对的均是将军府一流高手,自己若是要在这般局面下照顾她,只怕力有不逮。 可沈大小姐的脾气他又不是不知道,若是明说她武功低微是自己的累赘,只怕首先便是要挨她几记粉拳。一时沉吟,随口问道:“你娘就放心让你们两个女孩子行走江湖吗?” 水儿插言道:“本来龙大伯是和我们一起的,可小姐偏偏说有他在一起碍手碍脚,在金陵府中悄悄甩开了他。不然又怎么会让散复来那个小贼擒住。”言罢犹是心有余悸。 沈千千俏脸一沉:“谁说是被那小贼擒住了,只是中了他的诡计、误饮了那杯掺有迷药了茶罢了……” 叶风忍住笑道:“不错不错,沈大小姐只是一时不察,为奸人所乘。” 雷怒忽接口道:“水儿姑娘所说的龙大伯是什么人?” 水儿显是对雷怒这个五剑盟盟主颇为害怕,连忙恭敬答道:“龙大伯住在落花宫外三里的流水轩,他的功夫可是极高的,就连宫主也常常在我们面前提及呢。” 雷怒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沈千千道:“我们平日都叫他龙大伯,也从未听母亲提到过他的名字。” 雷怒思索道:“他可是平日总是戴一顶蓑笠,喜欢凭溪垂钓么?” 水儿奇道:“雷盟主如何知道,可是旧识吗?” 雷怒一拍大腿,面现喜色:“若是他来了,再加上叶兄弟,我们便更有把握对付将军府的人了。” 看到叶风与八大护法等都露出疑虑之色,雷怒解释道:“若我猜得不错,此人必是二十余年前以七十二招腾空掌法啸傲江湖的‘跃马腾空’龙腾空。” 八大护法齐齐动容,叶风因是年轻,反而对这老一辈的江湖名人并不是太熟悉。 雷怒续道:“二十年前,落花宫主赵星霜以独门暗器流花飞叶行走江湖,加上貌美如花,被称为江湖第一大美女,追求者不计其数。然而赵星霜在江湖上犹若昙花乍现,三年后便回到海南落花宫。而那时江湖上风头最劲的少年侠客龙腾空亦突然消失无踪,有不少人都认定……” 水儿顾不得身份,大声喝止:“龙大伯与宫主以礼相待,雷盟主不要信那些传言。” 雷怒尴尬一笑:“那亦只是一些传言罢了,不过名震江湖的龙腾空忽然消失,倒真是引起不少人的猜测。” 沈千千却是留上了心,听到雷怒提及母亲从未对自己说过的当年往事,怦然意动,大是神往:“我自幼便失了父亲,母亲更是不许我问起她的旧事,雷大哥可要好好将实情告诉我。”她居然也跟着叶风叫雷怒大哥了。 雷怒笑道:“沈姑娘若是有意,便去五剑山庄里小住几天,我定把所知一切全盘奉上。” 沈千千掩嘴轻笑,目视叶风,一脸得意:“看看,这可是雷大哥请我去五剑山庄,与你无关。” 叶风心头暗叹,五剑联盟势若危卵,雷怒为求强援,将落花宫拉入对抗将军府的阵营中原也无可厚非,而沈千千既然来了,自己于情于理也无论如何不能轻易放手。 刹那之间,他脑中一阵清明,已然知道了明将军的用意。 叶风痛下决断,虎目四顾,刚想强行制止沈千千入庄,忽见祝嫣红一边听着众人的对话,一面偷眼望着沈千千,一副喜忧参半的样子…… 叶风心中百念丛生,想到这个堂堂庄主夫人亦需要人保护,顿时已有了计较,扬声问道:“水儿你可会生火烧饭吗?” 祝嫣红身体猛然一震,想到早上在厨房中点火引炊的情景,不敢再看叶风。 水儿随口答道:“叶大侠问得奇怪,水儿从小就会呢。” 叶风哈哈大笑:“沈大小姐既然是雷盟主的客人,我便请水儿姑娘做五剑山庄的大管家吧!” 水儿喜道:“哇,原来我也有做管家的福气呢。” 叶风笑道:“这个管家可是只管我们大家膳食的。” 沈千千见叶风不反对自己入庄,早喜翻了心:“水儿定要给我们的诸位大哥做几道好菜,让他们也见识一下我沈千千调教出来的江南大名厨的手艺,嘻嘻。” 叶风心中忽涌起一股壮志,扬声长吟:“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 这一句正是诗仙李白《行路难》中的句子,充满了不屈不挠不畏强权的斗志。 这一刻他已暗暗下定决心,不管明将军再有什么阴谋诡计,自己也定要维护这干人的安全,生死不计。 五、容:掩容敛目意牵愁 傍晚。 夜色渐已四合。 一轮圆月挂于东天,在沉沉的薄暮里若隐若现。 叶风在五剑山庄后花园的一座假山上,躺在假山半腰一个石洞中,望着黯淡的天穹,思潮起伏。 沈千千与水儿连夜赶了几日的路,再加上受了半日的惊吓,回到五剑山庄再也支持不住,各自回房休息。 雷怒则与八大护法在风凛阁中研讨对付将军府的对策。 叶风谢绝了雷怒的邀请,借口在庄中巡查,独自来到后花园里。此刻,他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他这次原本计划只是在江南逗留月余,游山看水,怡情养性。谁曾料想到将军令乍现五剑山庄,在江湖上引起轩然大波,他亦匆匆赶到五剑山庄,助雷怒共抗将军令。 以往将军令五现江湖,所到之处血雨腥风,接令之人全无幸免。 但前五次将军令出现时,莫不是针对与将军直接为敌的人,而这一次,五剑联盟虽然渐渐势大,却远在江南一隅,绝对影响不到京师中明将军的实力。 此次将军府先后出动了原本并不公开投向某方势力的散万金,再加上将军五指中的食指点江山,更是请出了刀王秦空,而以后还不知会有什么人赶到苏州,看今日在快活楼上散万金镇定自如地面对自己破釜沉舟的威胁,应该是手上尚有还未现身的实力。 可是以敌人如此强劲的实力,却到现在仍是迟迟不肯发动,一任散乱的五剑盟重复元气,更是引来了自己和落花宫的沈千千,这一切到底是为何? 在快活楼中,他已隐隐有所感悟,只是那时形势一触即发,根本不容他有时间细想。而现在回想起来,似已是有些恍然,暗暗心惊。 细碎的脚步声在叶风耳边响起,将他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这样纤巧、优雅、慵懒、缄然的,满怀着一些沉郁心事、还略微有些惶惑的脚步,除了五剑山庄的雷夫人,还能有谁? 叶风没有出声,不知为何,从第一眼见到祝嫣红,就直觉出一种异样。 那时他才踏入风凛阁,便从注视他的数道目光中分辨出了惟一一道毫无敌意的眼光,甚至,那眼光中还带着一些因为好奇所以研究的意味。 那时他早就知道她的身份,可却还是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 因为在那剑拔弓张人人紧绷着弦的情况下,她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局外人,一个在旁边悠闲自得、笑看风云的局外人。 那时的她,在冷若冰霜的面容上有着一双澄澈如水、晶莹若玉的眸子…… 她并不知道他的存在,款款行来,目光若即若离,神色若明若暗,表情若放若收,情态若清若倦…… 他当然知道她的名字,江南大儒祝仲宁之女祝嫣红不但秀冠江南,更是有名的才女,八年前听从父命嫁与了雷怒,不知令多少江湖中人羡艳不已。 只是如今雷怒今非昔比,将军令一至,落到如此众叛亲离的境地,而她在此时此地依然伴在雷怒身边,令人既是肃然起敬,亦是大有韶华终老、红颜薄命之感。 他有些钦佩她,一个不懂半分武功的女子在险恶的江湖中,依然如一池清水般沉怡无争着,遗世独立着,似乎在坚持着、等待着什么必然的宿命! 她没有看到他,轻移玉步,坐在假山一方突起的岩石上,仰首望天……忽尔遐思,忽尔浅笑,忽尔凝眉,忽尔螓首……良久,轻轻地,几乎是细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那一声似是来自天穹深处、从烟垂暮色中轻轻渗透出的叹息如同一块小石般投进了他的世界,在心湖间回荡着,宛若一声灵性的呼唤抽出了他灵魂内的低吟浅唱,擦亮了他生命中黯淡的阴凉…… 管它红荷绿柳,管它蝉鸣莺舞,这一刻他只想挽住那一声雁过无痕的叹息,将她那丝幽怨狠狠捏碎在他掬起的掌心中,犹若捏碎一次扭曲后也能赢得欢笑的生命…… 他想到今晨在厨房中见到她的情形——为了一灶点不着的火而悄然落泪。 那时,他忽就很想为她拭去从眼角中流下的珠泪……或是,亦拭去她眼眉间的轻愁。 她似乎是浑忘了一切般呆呆看着天空,仿佛置身于一个旁人感觉不到的自我世界中,用漠然却又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周遭的一切,敏锐洞察着人情世态的纷扰变化,清妍而无矫饰,孤清而无寥落。 他在此刻立时体会到了她是一个如此矛盾的女子,似有些飘忽后的恍然,似有些轻率后的放肆,有些暗哑后的明朗,有些压抑后的拘谨……用一种出尘的、沁人心脾的至美情态毫无掩饰地渲染着一种强烈的内心情绪。 …… …… 月色将祝嫣红的面目轻轻划亮。 那时,在叶风的感觉中,祝嫣红就像,就像是一个华服女子在一间明亮宽广的大厅中,注视着一面孤单的镜子! 这种感觉来得如此突然而坚决,并且不容他内心一丝不甘不愿的拒绝,从此牢牢地盘踞在他的心中。 如果他现在出声,她会不会像一只受惊的小鸟般远远飞走? 他不能打扰她,不敢打扰她,甚至——也不愿意打扰此时此刻在夜色轻纱的掩映下,美奂绝伦的她! 六、计:解计连环漫迟留 叶风踏入风凛阁的时候,已是初更时分了。 雷怒依然在与八大护法商议着,一旁还坐着兴致勃勃的沈千千与哈欠连声的水儿。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本小姐一觉都睡醒了。”沈千千见到叶风,眼睛蓦然一亮。 不知怎地,在叶风的感觉中,沈千千乍亮的目光就像一把光华四射的宝剑,刺得他心里发僵。 叶风淡淡笑了笑:“我去庄外看了看周围的地形。” “流影剑”赵行远赞道:“叶大侠果然深明地利对交战的影响。” “洪荒剑”江执峰面有忧色:“五剑山庄处于平地,无险可据,若是将军府的人马从四面八方突然杀来,实在是很难抵挡。” 雷怒亦叹道:“叶兄来得正好,我们刚才正在讨论万一不敌,应该从何方撤退……” 叶风心中暗叫惭愧,其实他刚才一直藏在那假山上,直到祝嫣红回房休息后方才从藏身处走出来。 幸好庄中闲杂人等俱已离庄,所以也无人知道叶风刚才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力分则弱,五剑山庄只剩这几个人,自是时时都在一起,以免落单后被敌人所趁,叶风想到此处,心中一凛,不由问道:“雷夫人一人住在后堂中,如何不派人保护?” 雷怒一愣,尴尬道:“我倒是忘了这一点,嫣红喜静,从不让人打扰,以往都惯了,现在这个非常时期我倒应是不离她左右才对。” 沈千千道:“我这就去把祝姐姐找来。” 叶风心下微叹,举手止住沈千千:“也许这样也好。将军令出现五次,人一次比一次死得少,除了将军令第一次现于长白,派中五百弟子俱亡外,以后凡是不懂武功的妇孺都是平安无事……” 雷怒道:“沈姑娘不妨与水儿去探问一下内子,嘿嘿,你们女人家总是可以聊聊的。” 水儿喜道:“早闻雷夫人是江南才女,我定要多问她些女红琴律等事,小姐你没有带我好好逛杭州城,这次可要领我去拜见一下雷夫人……” 沈千千虽是不想离开叶风,无奈不好违雷怒的意,更是被水儿软缠硬磨,强拉去了。 众人见到沈千千去得千百个不情愿,都是有会于心,暗暗失笑。 雷怒淡然对“幻灭剑”刘通道:“现在落花宫的沈大小姐亦来到五剑山庄中,且不说明将军会投鼠忌器,就是对江湖上一些与落花宫交好尚在观望的门派也有吸引力,你一向负责我五剑盟的消息情报,定要把这个信息广布天下。” 刘通应声称是。 叶风刚才便对雷怒似有意要支走沈千千略有所觉,如今更是恍然大悟,心中泛起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值此五剑山庄存亡之际,雷怒这样做原也是出于情理之中,但无论如何让他的心中很不舒服。 雷怒当然知道叶风的感受,转头望向叶风,叹道:“兄弟不要责怪。我这亦是不得已,以五剑山庄的实力与将军府对捋实在不存胜望,只得借助多方的援助。” 叶风的嘴里就像嚼了一口沙子,涩然点点头。 五剑联盟的第一谋士“奔雷剑”方清平向叶风问道:“雷盟主适才说起我们应当先发制人,突袭挑了快活楼,叶大侠对此有什么看法?” 叶风讶然看向雷怒,雷怒笑道:“我听了叶兄弟今晨的一席话,已决定让天下人看看我五剑联盟非是束手待擒、没有一博之力,以便团结各方对抗明将军的力量,若是能引得裂空帮这样的江湖大帮会插手,就是明将军怕也不无顾忌。” 方清平道:“我认为此事尚有待商榷,快活楼不管怎么说也是江南第一大赌楼,外人未必知道其与将军府已联成一气,若是我们贸然先发制人,江湖上或许只会觉得我们自不量力四处树敌……” 雷怒截断方清平的话头道:“可现在敌暗我明,将军府的实力隐而不发,我们根本找不到,唯有先拿快活楼开刀。何况快活楼掳走沈姑娘,引得今日叶兄弟大闹赌楼,明眼人一看即知是怎么回事。” 方清平还待说话,却被雷怒止住:“叶兄弟有何想法尽管说出来。” 叶风抬头望去,八大护法的视线全都集中在他的身上,目光中满是期待之色。 叶风心中忽然明白:自己今日一刀立威,已然让诸人心服,把他看做目前扭转不利形势的惟一救星。而雷怒一意下令出击,只怕尚有部份原因是怕自己功高一线…… 江湖传言雷怒虽然果敢豪义,遇强不屈,但也有其心胸非阔,刚愎自用酷爱面子一说。在这个讲究用实力说话的江湖,人人只服膺武力比自己更高的人,自己这次锋芒毕露,恐怕真是已遭雷怒之忌。 可事已至此,面对这些信任自己的战友,他能一走了之吗?他能眼看五剑山庄血流成河吗?就算他能狠下心离开这个是非地,沈千千想必会跟他走。可是,总有人走不了…… 叶风沉吟半晌,方才说道:“你们可知我今天与散万金在快活楼上对峙时突然明白了什么?” 众人想到叶风今日明明早想好了法子以刀劈骷筒赌赢那一注,却偏偏先是摆出欲破釜沉舟与散万金一拼实力的态度,果然觉得大有蹊跷。 叶风续道:“以当时的情形,若是我们强行出手,由我缠住刀王,那快活楼不过是一个赌楼,虽也不乏高手,却凭什么能敌住五剑联盟?” 众人俱在沉思。 叶风正色道:“你们可还记得当时散万金的神情吗?他凭什么可以这般有恃无恐?” 当时叶风故意露出赌不赢要与散万金以死相博之志,而当时食指点江山明显已掷骷耗去大半功力,可散万金依然是一丝不让,毫不畏惧的神色。 诸人回想起那一触即发、千钧一线的时刻,皆是暗暗点头,有悟于心。 散万金只要不是疯子,那么在快活楼中必然还另有奇兵! “若我猜得不错,快活楼中必然还藏有高手。”叶风叹了一口气:“若是我们贸然袭击快活楼,怕只会损兵折将、徒劳无功。” 雷怒终于动容:“既然快活楼已有吃下我们的实力,为何引兵不发?” 这亦正是众人横于心头的疑问。 叶风抬头望向风凛阁中明灭不定的烛火,一字一句地道:“因为明将军想杀的人是我!” 第四章 满庭芳 ——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一、浊杯酒 最先来到五剑山庄的不是将军府的人,而是一个“老大”。 江湖上的老大是这样的一种人—— 有酒要先喝下;有事要先动手;有兄弟要先罩着;有刀子要先顶着;有麻烦要先挺着;有伤心要先藏着;有计划要先想着;有钱财要先散着…… 也许说起来做一个老大很不容易,也很悲哀,因为一个真正的老大永远是要在困难面前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在享受面前把自己放在第二位。 可是,你也不得不承认,做一个老大也实在是很风光! “老大”就是一个很风光的老大! 说起江南神闲帮,也许有许多人不知道,可说起神闲帮的帮主——那个为了手下一个小兄弟的冤情而孤身闯进死牢、断了三根肋骨后仍是负着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小弟一路冲杀出来的老大,大多数人都会一挑大拇指,赞一声:“老大!” 神闲帮帮主的名字就叫“老大”! 老大还没有踏入风凛阁,他招牌式的豪朗笑声就先传了进来:“叶大侠、雷盟主何在?老大陪你们挨刀子来了!” 雷怒微微皱了皱眉头,叶风的名字竟然排在前面,自己这个盟主威风何存? 叶风大笑:“叶风在此,不怕醉死的就进来吧。” 但见两人大踏步地走了进来,当先那人身材极为高大健壮,昂胸阔步,虎虎生风,脸阔若盆,满面虬髯,最令人惊异的是那道浓密乌黑的眉毛,犹若刀削,直飞入鬓,仿佛那是两柄破鞘而出的宝剑。 他一笑,那两道宛若刻在面孔上的眉毛就上下抖动着,像是要极不安份地划面而出:“哈哈哈哈,好一把碎空刀,他奶奶的,比刀我比不过你,比酒我老大怕过谁来着?!” 这样的豪迈意态,这样令人见之如饮烈酒的人物,除了老大还能是谁? 雷怒亦是大笑:“好!让我看看醉了的老大是不是能多挨几刀子。” 老大先是一把握住叶风的手,上下打量,嘴里啧啧有声:“他奶奶的,我还当碎空刀是什么样三头六臂的人物,令我不惜陪你们与将军府对着干,原来也就是一个娘们样的小伙子。” 叶风心中喜欢他的豪气,却故意叹道:“实不相瞒,将军府亦当我是三头六臂的人物,你老大若是将我的模样如实描述给明将军,保证不是砍你头问你欺瞒之罪便就是让你赚个盆满钵足。” 老大“呸”得一声,吐了一口浓痰:“奶奶的,我老大是那种人吗?你小子再说一句我便与你拼了。” 叶风拍拍老大的肩,哈哈大笑:“拼刀可以,拼酒就免了,我还要留点精神对付明将军呢。” 老大亦是哈哈大笑:“我要是拼了你那把刀,只怕以后再也不能与人拼酒了。嘿嘿,老大我天不怕地不怕,对你那把刀却真是有点怕。” 叶风谦然道:“老大过奖了。” 老大后面是一个面容极为平凡的人,身形中等,窄眉淡目,瘦脸尖颚,唯一令人留下印象的便是那只丰隆的鼻子,犹若丘陵中突兀而起的一座高峰。 那人先对叶风深施一礼:“神闲帮军师欠三分拜见叶大侠。叶大侠快活楼上一刀立威,就连刀王秦空亦铩羽而归,且不说叶大侠一向的威名,仅是这一刀就足可令鄙帮帮主心服口服了。” 老大笑骂道:“他奶奶的,最多就是心服而已,可听说过老大我口头上服过谁?” 众人听他说得有趣,俱是轰堂大笑。 雷怒被冷落了半天,此时方才有机会插口:“神闲帮仗义来援,我五剑盟感激不尽。” “他奶奶的,雷兄弟和我客气什么?”老大一把将欠三分拉过来:“这位欠三分是本帮新来的军师,全是他一番说辞才让我痛下狠心和你们一并与将军府为敌,要谢便谢我家军师吧。” 欠三分不卑不亢的含笑拱手,面色依然谦冲平和,并不因老大的夸奖而稍有自得之情。 雷怒与八大护法均是老江湖,更是熟悉江南一带的武林人物,却是从未听闻过欠三分这古怪的名字,只得说上几句客套话。 叶风一向在关外飘忽不定,更是不知道这个人,当下问道:“欠军师如何说动老大,难道不怕明将军的势力吗?” 欠三分正要作答,老大抢着道:“我早就看不惯明将军的骄横跋扈,他奶奶的,江南离京师天远地远,管他鸟事,也要来苏州城里撒泼,要不是考虑我手下的几百兄弟,我早就扯起大旗和他对着干了。” 欠三分道:“帮主明令帮中,这一次支援五剑山庄不比以往,是九死一生的买卖,令手下弟兄自愿前来。结果全帮上下无一人退缩,还是帮主强行让有家室的弟兄留下,这一趟共来了一百七十六人,除了五十名兄弟分头潜入苏州城外,其余一百二十六人全在庄外待命。”他的声音亦如他的人一般朴实,不缓不急,徐徐道来,既是井井有条,亦让人闻之可信,与老大的大嗓门倒真是各有千秋。 老大笑道:“我听得苏州城已然有官兵封锁,带着兄弟怒马快刀赶来,满以为会有一场好厮杀,谁知一路畅行无阻,半个官兵也见不到,想是被吓得他奶奶的逃之夭夭了。” 叶风闻言心中略微一沉,将军府让神闲帮如此轻松地赶到五剑山庄,必是有把握一举全歼,看来对方的实力定是极强,所以才如此有恃无恐! 雷怒乍闻来了这么多援手,心中大喜:“还不快快让各位兄弟进庄歇息。” 当下“追风剑”杜宁与“弄月剑”蔡荃智抢着出去迎接神闲帮的人马。 与将军府对峙这数日来,天天防备着敌人突然杀来,五剑山庄早已是人人精疲力竭,此刻忽来强援,俱是士气大涨。 方清平为人稳重,问道:“为何尚有五十人要分头潜入苏州城?” 老大哈哈大笑:“这就是欠军师名字的由来了,见敌均留三分力,他奶奶的,一次只使七分劲,务必不会给敌人一网打尽。” 众人这才恍然,原来这个奇怪的名字来源于此。 欠三分微笑道:“帮主过誉了,对付明将军这样的大敌,一定要小心行事。眼下不但要直面将军府的实力,更要防备苏州城的其他江湖人物被将军收买,多派些弟兄预留后路总是不会错的。” 看诸人纷纷点头,欠三分转向雷怒:“不知雷盟主可知道目前明将军在苏州城内的实力吗?” 雷怒叹道:“自从收到将军令,我五剑联盟的弟子四散将尽,便若瞎了眼一般,对敌人的布置安排再无所知。” 欠三分胸有成竹般一笑:“这亦正是我让五十人暗中潜入苏州城的意思,两军对垒,最需要知已知彼,尤其面对明将军这样的强敌,我们更是需要各方面传来的情报,从中做出比较取舍,方能判断出敌人的动向,方便及时应对。” 方清平一向胜长智谋,闻言颔首道:“欠兄心思缜密,言之有理,有空定要多多请教!” 雷怒一拍大腿:“我五剑盟便是差这样一个智计无双的军师,从现在起五剑盟正式解散,欠兄便是我们这个对抗将军府的联盟总指挥,清平兄为副手。要想三军用命,赏罚不可不严,此后就连我雷怒也要听你们的军令,做你们的马前小卒。” 叶风心下暗赞,雷怒能放能收,当堂结盟拜将,尽管江湖传言上多说其不能容物,但以此时的情景看来,雷怒亦当得起一方枭雄之名! 欠三分与方清平连忙谦让,老大亦道:“雷兄言之有理,这一次成立对抗将军府的联盟,各人的声望都在其次,关键就是要从明将军的势力下杀出一条血路来,让明将军也知道我江南武林并非都是散万金那类见风使舵的家伙,他奶奶的!” 他似是深恐无人知道他的豪气般,每一句都要加一句“他奶奶的”。 欠三分思索一阵道:“千万不可如此,不知情者见我们临阵换帅,只会徒乱军心。不若雷盟主仍为我们新联盟的总盟主,老大毕竟不熟悉这一带的地势,便做为副盟主,我与方兄便是联盟的左右军师,而叶大侠一向独来独往惯了,自不屑参与我们,便为我联盟的请来的第一客卿、第一虎将!” 大家轰然叫好,彼此再谦让几句,此事便这么定了。 “神闲帮、五剑庄。”叶风笑道:“不若便叫神剑联盟吧!” 忽然传来一声娇笑:“还有我落花宫呢?” 沈千千从风凛阁后门中走了出来,一衣粉红,映着雪白的肌肤,更增俏立,身后则是水儿与祝嫣红,看沈千千一脸神色飞扬却是双目微红的样子,想必三人昨夜谈得甚晚,此时方才起身。 祝嫣红一身白纱细装,盈盈浅笑而行,更衬得身形窈窕,脚步流韵。加上她本不适应于昨夜的迟睡,六分姿容三分慵懒中再加上一分故作的振作,更是显得气质绰约不群。 欠三分眼中一亮,随即隐去:“欠三分拜见雷夫人与沈大小姐。” “擒天剑”关离星对着沈千千失笑道:“若是加个‘宫’字,成了什么‘神剑宫联盟’,好象有点念得不怎么顺口。” 雷怒也对沈千千笑道:“你落花宫的名字天下谁人不知,若是与我们放在一起反倒是委屈了。” 沈千千歪头凝目,一想也是道理:“好吧,神剑盟便是神剑盟吧。”转头看向叶风,忽发奇想,满脸跃跃欲试的样子:“不若我们来成立个落刀盟?” 叶风一呆,苦笑道:“听起来怎么有点手起刀下、人头落地的感觉?” 沈千千一本正经道:“嗯,刀落盟也不错,很有些杀气呢!要不落空盟也好……” 众人看着叶风一脸哭笑不得的苦相,无不暗暗捧腹。 祝嫣红含笑轻声道:“不若叫花刀派吧,既风雅亦暗蕴锋芒。”众人纷纷叫好。 叶风刚才一直忙于应付沈千千的取闹,此刻抬首看去,方才注意到祝嫣红的神情。 但见她刚刚梳洗过的脸容中眉目如画,俏面迎春,颇有些游目骋怀的飒爽英姿;想到昨晚自己无意中看到的那个薄嗔浅愁的她,两者相差何止千里,一时神游物外,几欲窒住呼吸…… 老大大笑道:“我老大久闻沈姑娘与雷夫人的芳名,如今一见果是那个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什么的,他……” 老大的声音嘎然而止,想到有女眷在旁,下面“奶奶的”三字想必是吞落肚中了。 叶风听老大说得不伦不类,按下一腔淡淡的心事,放开心怀大笑起来:“雷大哥还不快快把庄中所藏的好酒统统拿出来,大家杯酒言欢,共同商榷……哈哈,他奶奶的神剑联盟大计。” 二、意难平 初秋的八月,正是江南的多雨时节。 连日的几场大雨,将整个苏州城罩在一片雾霭中。 一地落叶,一窗风雨,一帘幔帐,一盏油灯。 杯酒已空,倦鸟已归,人已安歇,而豪气呢? ——豪气尚存。 叶风、雷怒、老大、欠三分与方清平静静坐在堂中,他们无疑已是新成立神剑盟中最重要的五个人,而这五个人的每一个决定都会影响着几百人的性命。 方清平咳了一声:“这几日秋雨不停,几步外人影难辨,加上风声雨沥、月黑风高,正是夜袭的最好时机。我们虽是外表一切如常,但内中却时时刻刻也未放松警惕。将军令一月之期已然过半,可为何直到现在将军府的人还不伺机出手?委实教人猜想不透。” 老大怪眼一翻:“定是将军府的人知道我们来了援手,不敢轻易发动。” 老大话虽如此,但他也知将军府的实力远在神剑盟之上,一直按兵不动徒惹江湖人的猜疑,定是事有蹊跷,就连他平日必挂在嘴边的“他奶奶的”也说不出来了,可见心里亦是不安。 雷怒望向欠三分:“欠兄有什么想法?” 这几日欠三分充分显示了其领导才能,兵员布置、庄中防御等安排的井井有条,已是深为雷怒所看重。 欠三分叹了一口气:“我有一个想法,却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说出来?” 雷怒道:“欠兄但说无妨。” 老大笑骂道:“欠老三你给大家出谋划策莫不是也要留三分?他奶奶的,看我不打得你头昏脑涨。”五人皆笑了,气氛稍缓。 叶风一直不语。 欠三分看了叶风一眼,神色奇怪:“叶大侠可对将军府的意图有所觉吗?” 叶风亦叹道:“我与明将军作对数年,对敌人的了解只怕比对自己还深。” 欠三分缓缓点头,欲语又止,面呈难色。 方清平奇道:“叶兄与欠兄看出什么了吗?” 老大更是不耐烦:“欠老三快说。” 欠三分面朝方清平:“将军府远在京师,且与江湖上第一大帮裂空帮正呈对峙状态,为何会千里迢迢来寻五剑联盟的麻烦,这里面定是大有文章。对此方兄可有何见教?” 方清平一呆,沉思道:“裂空帮身处河北,一向为江湖白道第一大帮,人多势众,更是直接威胁到京师将军府,虽是目前只有一些小骚扰,但看此情景,只怕大战一触即发。将军府于此时来挑五剑联盟,只怕一是想在江湖上立威,二来是要掐断裂空帮南方补给,呈夹攻之势。” 欠三分一拍大腿:“方兄与我想的不谋而合,但有一个关键,就是南方有什么大的势力门派可能给裂空帮威胁?此势力不但是要与将军府交好,更是不惧裂空帮的反噬,几已呼之欲出……” 老大与雷怒面面相觑,忽有所悟,同声惊呼:“湘西枉死城!” 历鬼判官龙,南风北雪舞。 方过一水寒,得拜将军府。 这段江湖上流转甚广的话说的正是黑道六大宗师明将军、水知寒、历轻笙、龙判官、雪纷飞与风念钟。其中历轻笙以名为“风雷天动”的爪功与“揪神哭”的音慑之术成名数载,率领门下数百弟子齐聚湘西枉死城,一向与将军府暗中有来往,但若是说其已与将军府结成联盟,只怕必会在江湖上引起轩然大波。 方清平道:“可是五剑联盟身在江南,并不能给湘西枉死城丝毫威胁,将军府要想与枉死城结盟对付裂空帮,大可用别的方法,不用一举引起江南各大门派的猜忌吧!” 叶风再叹一声:“历轻笙与将军府结盟的条件中必有一项是杀了我。” 欠三分面色不变,凝视叶风:“历轻笙为人护短,含毗必报。他有七子,幼子历明六年前死于魏公子之手,三子历昭却是死在了碎空刀之下。” 雷怒神情忽明忽暗:“那明将军大可直接找叶风的麻烦,为何牵上我五剑联盟?” 欠三分正色道:“碎空刀突现江南,将军令几日后便到了五剑联盟,这其中虽是看似毫无纠葛,但明眼人一望即知。叶大侠想必知我所言不虚。” 叶风叹道:“我虽是知道如此,但明将军令出必行,又怎能坐看五剑联盟成为牺牲品。” 雷怒轻哼一声,方清平忙道:“叶兄高义,我等均是须臾不敢有忘。” 欠三分再问道:“将军府为何轻易放沈大小姐回五剑山庄,又久久不发动攻袭?其中有何深意?” 老大恍然大悟:“原来就是要让一向独来独往的碎空刀有所牵挂,不能一战即退,远走千里,他奶奶的,这条计策真是毒辣。” 江湖上人人俱知碎空刀叶风与将军府为敌从来都是不择手段,一击则退,既有硬抗任何一人的实力,又不怕被其围攻,所以才让明将军大是头疼。 若是叶风为沈千千所累,失去了来去如风的长处,只怕一不小心就陷身重围中。那时谁亦不能有把握从将军府众高手的眼皮下破围而出? 叶风若有所思,不发一语。 雷怒心中涌上一股怒火,看叶风的样子自是早料到事必如此。而叶风一来五剑山庄便是力慑众人,庄中八大护法都是服其武力,反而看轻了自己这个盟主。更何况叶风瞧起来只是一副为五剑山庄的安危而拔刀相助的样子,丝毫不提其中关键,何曾想过五剑山庄不过是将军府对付叶风的垫脚之石…… 雷怒越想越气,轻咳一声,正要发话,门口传来一阵惶急的脚步声。 “幻灭剑”刘通直闯进来:“关大哥中了敌人的暗算!” 三、语惊秋 “擒天剑”关离星静静躺在一张床板上,面门被抓得稀烂,生命已然离他而去。 刘通哑声道:“关大哥一早出去联络神闲帮城中兄弟,却忽然失踪,直到半个时辰前才被人发现倒在苏州城内一条小巷中,早已气绝多时了。” “幻灭剑”刘通与关离星平日交好,此时眼见兄弟身殁,而凶手早已无踪,虽是明知在此等时刻必是免不了伤亡,可事到临头,见兄弟死得如此之惨,仍是避不了心头伤感,虎目蕴泪。 雷怒沉声道:“可是有人伺机暗杀关兄吗?” 雷怒此问,大有深意。 暗杀,无疑是一种对敌非常有效的手段,化身于闲杂藏身于敌侧,待其不备一举杀之。或用毒、或用暗器,不择手段,令人防不胜防。而且无论成功与否,杀手事后均是扬长而遁,远走千里,让人摸不到一点头绪。 江湖上最有名的杀手当然是鬼失惊和虫大师,一个身为黑道百年来最为强横的杀手,一个身为白道上德高望众的贪官克星。 可看现在的情况,关离星面容被毁得如此厉害,若不是对方暗杀后故意毁容,那便是将军府不避实力正式与五剑山庄宣战了! 老大细细检查关离星的尸身:“身上其他各处再无伤痕,就只有面容上一击致命的那一爪,他奶奶的,历轻笙亲自出手了么?” 各人方才听了刚才欠三分对局势的分析,指出枉死城与将军府已然结盟,心中早怀疑是历轻笙的出手。此时听老大这么一说,虽在意料之中,却仍是止不住心惊肉跳。 要知“擒天剑”关离星身为五剑山庄的八大护法之一,武功仅排在“洪荒剑”江执峰之下,如今却被人从正面一击博杀,且是未惊动任何人,直到晚间尸体才被发现,除了六大邪道宗师中的鬼王历轻笙,谁能有这么厉害的武功? 叶风问道:“关兄今日去城中,可有兄弟跟着?” 方清平道:“关大哥出城暗中去联络神闲帮的兄弟是我与雷大哥的意思,人知道的越少越好,只带了两个兄弟随行。” 雷怒问道:“那两个兄弟呢?” 刘通强忍悲伤:“那两个兄弟亦是到现在也未回庄,估计亦是遭了敌人的毒手。” 老大恨声道:“他奶奶的,我老大定然不放过……” 老大话到一半再也说不下去,以鬼王历轻笙的威名,若是不找他小小神闲帮的麻烦已是烧足高香了,饶是以老大的膘悍强横,亦是不敢再将大话说下去。 方清平分析道:“敌人为何要杀死关大哥,而且如此明目张胆,分明是给我等立威,难道不怕打草惊蛇吗?” 雷怒亦是沉思半晌:“定是关兄查出了什么关键,所以才迫得将军府不得不杀人灭口。” 老大非常难得的皱皱眉:“有什么关键?莫不就是发现了历轻笙的行迹?他奶奶的,我们既然敢和将军府对着干,多个历老鬼也算不得什么!” 欠三分道:“也许关兄是与历轻笙无意相遇,历轻笙此人反复无常,行事难以恻度,或者不喜有人暗中跟踪于他,于是才反过头来一击伏杀。” 叶风沉吟道:“关兄可见过历老鬼吗?” 雷怒摇摇头,却又道:“虽是没见过但也一样。就似我虽未见过历老鬼,但听闻其从来一身青衣,鬼气森森,他那个招牌式的打扮只怕想让人认不出亦难。” 叶风续道:“若是关兄知道所跟踪之人是历老鬼,必然不会贸然行事。所以我还有个设想,那就是关兄发现了什么敌人不想让我们知道的事,所以对方才派出历老鬼这样的超级高手,下定决心绝不让关兄回来报信。” 方清平道:“将军府巴不得让其实力明示天下,以便震服一些望风而观的帮派,像历老鬼与将军府联合这样的大事,只怕不出几天就会传遍武林。有什么事是敌人不想让我们知道的?” 叶风凛然道:“据我想来,只有一件事。” 雷怒问道:“是什么?” 四、种风情 三天后,散万金在快活楼大宴历轻笙,枉死城与将军府结盟的消息传遍武林…… 五天后,密报京师方向又来数名高手,为首的正是将军府的大总管,以一双寒浸掌驰名天下的水知寒…… 七日后,苏州府全城戒严,江湖上人人都知道,五剑联盟一直不降,将军府已然决心大举入侵,一气挑下五剑山庄…… 而自从神闲帮一百多人进驻五剑山庄后,五剑山庄再无动静。 江湖上没有人看好五剑山庄,分布在全国各地的赌庄中开下的赌局是:碎空刀叶风能否从这一战中无恙脱身? 盘口赔率为一赔二十,面对水知寒与历轻笙这两大黑道宗师的联手,再也没有人看好这几年江湖中风头最劲的碎空刀叶风! 叶风真的躲不过这一劫吗?他现在在做什么? 叶风在看天空。 叶风又躺在那后花园的假山中,双手枕在脑后,两眼望天,他在想什么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难得天色又放晴,叶风便来到此处,面对即将到来避无可避的大战,他只想静一静,想一想。 他的神色依然那么坚定,依然充满着自信。可是在他的心中,是否也一样的平静不波? 历轻笙结盟将军府,水知寒亲赴苏州城,雷怒显是对自己甚有顾忌,内奸又是何人?一切的一切在他心底翻来涌去,想得头似乎也疼了,索性不去理这些事…… 而莫名的,他的心中便浮现出那日在此地见到祝嫣红的一刻,那一道恻然的身影,那一声幽怨的叹息…… 叶风漂泊江湖这许多年,流连青楼、徘徊高院,可见过的许多女子从没有一个人能象祝嫣红这般给他以莫大的震撼,就似是心底埋藏多年的一个清甜美梦忽然地浮了上来——蹁跹蝶衣,荡然眼中,轻言浅语,回漾心湖…… 而他来到此处,是不是在内心深处亦想着能再次碰见她呢? 他为自己的想法大吃了一惊。 “叶大哥你在这里做什么?”一声大叫将叶风从思绪中惊醒。 抬头一看,沈千千步履轻盈地向他行来,满脸的慧黠笑意,后面跟来的正是水儿和祝嫣红。 他不由暗暗责怪自己,如适才那般心不守舍,竟然连沈千千走近了也不知道,若来的是敌人,后果难料。 叶风爬起身来,先向祝嫣红点点头算打过招呼,这才微微一笑:“我在看天空。” 沈千千奇道:“天空有什么好看的?” 叶风道:“我不是看天空,我是看星星。” 水儿与叶风熟悉了,知道叶风为人随和,也敢开他的玩笑:“原来我们的碎空刀叶大侠打算弃武学理,要做相师开馆哩?” 祝嫣红也掩口笑道:“若是叶公子开个算命铺子,保证财源滚滚,不知道要有多少姑娘踩断门槛呢。” 沈千千对着叶风大叫:“不行不行,算命的都是瞎子,除非你先让我刺瞎了眼睛,不然一看就是骗财骗色的江湖骗子……” 叶风给她三人左右调笑,偷眼望去但见个个貌美若花,梅菊斗艳,各擅胜场,心中只觉得一阵惬意。 祝嫣红又道:“叶公子可看出了什么玄虚吗?” 叶风心神不属,脱口而道:“雷夫人上次可看出什么玄虚?” 祝嫣红全身一震,抬眼望来,叶风自知失言,又不敢与她眼光相碰,一时手足无措。 沈千千拍手笑道:“原来祝姐姐也是喜欢看天的?” 祝嫣红也是莫名的脸红过耳,又生怕沈千千误会什么,故做淡淡道:“我常常来后花园中赏月看花,怕是让夫君当做笑话告诉了叶公子呢。” 叶风干咳一声,心头却泛起一种与祝嫣红分享秘密的欣喜:“我倒不是赏月,只是看星罢了。” 沈千千笑着追问道:“我们的叶大侠可是从中又领略了什么武学至理吗?” 叶风道:“哪有什么武学至理,我只不过想看看第一颗星星是如何升起的。” 水儿奇道:“星星一出来就是一大片,如何分辨哪一颗星星才是最先升起的? 祝嫣红怕人见她脸红,以袖遮面,又觉得太做作了,勉强装做无事的笑道:“想是叶公子眼力特别好,自然是比旁人早看到了。” 叶风笑道:“我少年学武的那时,有一天忽发奇想,人的出世都有先后之分,而据说世间的人莫不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而这天上的点点繁星中是否也有一个是最先出现的?可每每抬头,看到的都是漫天星辰,无从分别先后,于是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出最先出现在天边的那颗星星。于是第二天我专门早早坐在一颗老树下,抬头望天,等着第一颗星星的出现……” 几女听他说得有趣,均是面呈微笑,沈千千更是追问不休:“你可看到了吗?” 叶风摊手一叹:“每次我都以为自己找到了,可是一转眼间,便发现其它的地方早有了一颗星星,是以从来也没有找出来过。” 祝嫣红心中微动,她本是多愁善感的女子,叶风此语虽是无心,却又隐含至理,不由有些呆住了。 她一时但觉得天地万物间,随处都可感受生命的真谛,人世浮沉,纷扰过境。昂首望向天穹,但见一轮如锯冷月,像是收割去了满空的执著与豪情,唯有数点小小的星子,在遥远遥远的天穹深处,闪着幽冷的清辉…… 那一刻的祝嫣红念及自身处境,只觉世事如棋,岁月轮番翻对弈于棋盘中,你来我往,最终不过收放于棋盒中,仍旧是黑白二子…… 惊乍为何?激赏为何?生死为何?名利为何?情性又为何? 沈千千与水儿倒是没有这许多想法,听得津津有味。 叶风续道:“我心中越是不服气,可数次都是无功而返,久而久之,便成了一种习惯,一旦有了闲余,便会找个地方静静看天,妄想找出那第一颗升起的星星……” 沈千千大笑:“你定是从小不好好练功,所以才有这么多时间去看星星,想来是挨了师父不少板子。” 叶风大笑:“我从小就在旷野中长大,每日相伴的便只有猛兽毒蛇,哪有什么师父?” 叶风的来历诡秘,从来无人知道他的师门,此言一出,沈千千与水儿等自是以为他不愿说出来。 祝嫣红并非江湖人,却是深信不疑,想到那日叶风说自己很小的时候便学会了生火做饭,闻言更是一震。看看他威武的样子,谁能料到从小吃过这许多的苦头,想像着一个孩子独自在旷野中,时刻提防着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猛兽毒蛇,再念及自己送回娘家的孩子,心中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又是怜惜又是唏嘘,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叶风想起一事,对沈千千道:“只怕敌人这几日就要出手,沈姑娘如果听我一言,最好尽快离开五剑山庄,免得陷入这场是非中。” 沈千千小嘴一噘:“又来了!放心吧,我不会耽误你叶大侠的杀敌大计的,只会在一旁给你摇旗呐喊,为你助威。” 水儿亦道:“何况连祝姐姐都不怕,我们身怀武功怕什么?” 祝嫣红抛却满腔杂念,幽幽一叹:“我倒觉得叶公子说得有理,嫣红出嫁随夫身不由已,便是陪夫君一起葬身于此,亦是心满意足了。” 叶风心中暗叹,将军府这次故意隐忍不动,表面上示弱,让沈千千这等从未见过将军府雷霆手段的人已然轻敌,自己总不能让人把沈千千绑出五剑山庄。 再说事已至此,将军府既然敢拿江南五剑联盟开刀,怕也不惧惹上落花宫这样的大敌,若是分派人手保护沈千千回落花宫,一来分散了自己的力量,二来将军府也未必会放其一马。 事到如今,自己只有随机应变,努力维护沈千千的安全。 可……若是祝嫣红遇上危险,他又应该如何呢?雷怒那时还顾得上自己的夫人吗? 叶风心中一片混乱,刚想再换个话题,心中忽有所觉,抬头望去,欠三分的身影出现在后花园门口,见叶风目光扫来,哈哈一笑:“呵呵,风雨欲来,叶大侠还有心在此陪沈姑娘赏花看月,卿卿我我,果然是艺高人胆大!” 沈千千脸上一红:“乱嚼舌头的家伙,你没见我们四个人都在这里吗?什么‘卿卿我我’的那么难听?”话虽如此,却是心中甚喜。 欠三分哈哈大笑:“沈姑娘与叶大侠早是江湖上人人羡慕的一对,若不是正好巡察来此,我一定不要做那扰人清梦的不速客。” 叶风眼光闪处,却见祝嫣红神色略微一黯,而欠三分的眼中同时亦是精光一闪,心中涌起一种说不清楚的念头,沉声道:“欠兄有事请讲,我与沈姑娘清清白白,欠兄不要坏了人家姑娘的名节。” 欠三分摇手道:“我没有什么事。本是负责保护夫人与小姐,既是叶大侠在此,这便撤去守卫,免得……哈哈。”大笑声中,就此而去。 叶风望着欠三分远去的身影,良久良久,亦没有说话。 五、照无眠 欠三分的蓦然出现,似乎是破坏了一丝气氛,祝嫣红借口要回去休息,沈千千虽是心中千百个不愿意,也是不好意思再留下来。 叶风推说自己尚要多留一会,便与三女告别。 加上欠三分刚才已然撤去守卫,此时偌大个后花园中,便只有叶风一人。 叶风又陷入了沉思。 几日前他就有一种对欠三分的怀疑,这个名不现江湖的人左右逢源,机变灵巧,考虑事情心思缜密,冷静非常,可有时却又会在有意无意间显露出一种急燥,显得甚是矛盾。 那日老大差点与雷怒翻脸,而欠三分在其中无疑是在暗中推波助澜,却又不把自己的想法明示于人,而是用一种巧妙的暗示让老大将话说出来。表面看来是尊敬老大,不愿给人引起喧宾夺主的感觉,可总是让叶风疑虑。 何况欠三分那日一语挑明,说神闲帮来到五剑山庄全是看在叶风的面上,分明是不将雷怒放在眼中,更是引起了雷怒的猜忌。事后虽是马上郑重道歉,可那一道心病却被欠三分看似在盛怒中无意揭开,再也挥之不去。 听老大才来五剑山庄的言语,神闲帮之所以要来此地助五剑山庄共抗将军府,多半是听从了欠三分的说辞。 神闲帮虽是逞一时之快,让江湖人对其百般赞赏,这到是符合老大的风格,但这种硬抗将军府的做法其实何异于以卵击石,老大思虑简单,一心只想大振其声威可以略过不提,但是欠三分从中又能得到了什么好处? 人在江湖,除了行侠世间和挣扎求存,无非便是为名、为利。 像欠三分这样的人,他像是为了一腔侠义而宁可赔上自己加上整个神闲帮性命的人么?若非如此,他图的是什么?像神闲帮这样插手各行各业只为求财的帮派自是不缺钱钱,那么,欠三分图的就是权吗? 叶风的心中怦然一震,他已知道为何他这几日总会对欠三分有一丝怀疑! 因为——他从未见过哪一个神闲帮徒是欠三分的心腹! 老大一个血性中人,不谙阴谋诡计,无疑已被这个军师暗中操纵在手上,但他想要从老大手中夺权首先还是要先暗中培植自己的党羽,而这几日看来神闲帮众俱是对老大誓死效忠,毫无异心…… 而像欠三分这样一个掌管数百人帮派的堂堂军师,手上如何会没有自己信任的人? 那么,暗中潜入苏州府的那五十名神闲帮徒,会是什么人? “擒天剑”关离星去苏州城中联络那五十人,而这事情只是方清平与雷怒的主意,事先欠三分毫不知情。是不是关离星在无意中发现了那五十人其实在与将军府暗中来往,所以才被历轻笙杀人灭口??? 而将军府杀了关离星后故布疑阵,弃尸不顾,乃为虚实相间之计,故意令五剑山庄猜疑不定。欠三分因是没有及时得到将军府的情报,所以才故做聪明地引起五剑山庄内部的矛盾…… 要知将军府既然明是冲着五剑山庄而来,暗里却是一心对付叶风,这几日不见一丝行动,必是希望叶风与五剑山庄情义日增,到时候舍不得弃众而去,立下与山庄共存亡的拼死之志…… 欠三分意在激化五剑山庄的矛盾实属不智,若是叶风一怒之下与雷怒闹翻,就此远遁千里,下次将军府再想有这么好对付碎空刀的机会又是谈何容易? 而这几日来,欠三分努力与自己和雷怒示好,显得全无芥蒂。而以欠三分这样足智多谋的人,如何会分不清五剑山庄已是外和内分,各有异志,军心涣散。 这必是欠三分重新得到了将军府的指示,务必要叶风无法从五剑山庄中脱开身来。 适才在后花园中欠三分故意提及沈千千与自己的关系,更是要加重他肩上的责任。 而欠三分必然没有放过祝嫣红异样的表情,刚才叶风看到他眼中精光一现,说不定以此又定下了什么毒计…… 所有的疑问至此全部迎刃而解,而前提是——欠三分就是将军府派来的内奸。 也只有如此,方能解释欠三分种种令人不解的地方。 叶风的心中怦怦乱跳,知道自己绝不能让欠三分看出任何端倪,五剑山庄与神闲帮要想顺利从将军府的虎视中安然脱身,只有先稳住欠三分,然后再将计就计,见机行事。 叶风心中计议已定,正要起身去找雷怒密谈,一声轻响传到耳中,抬头望去,蓦然一震。 一个黑黝黝的人影出现在花园后门,虽是背朝月色,脸目全然看不清楚,但仍可感觉到有一道炯炯的目光瞬也不瞬地望向他。 那人身形并不十分高大,且只是平平常常地负手而立,却是稳若亭渊,给人一种潜在的威势。 叶风心头大惊,五剑山庄外松内紧,人人戒备,而此人通过好几道明卡暗哨,来得如此无声无息,却又像是无甚敌意,刚才分明是故意发出响动让自己得知。 心念转处,见到那人虽是毫无动作,就似要这般站立千百年。可他映在墙上的影子,竟似在微微晃动,给人一种他的身体仿佛在不停移形换位,却只是因为其速极快所以才欺瞒了自己眼睛的神秘感觉。 来人好象是做了一个笑的表情,柔声道:“如此良宵美景,同为不眠之人,叶少侠可有心情随我走一趟么?” 六、同君酌 叶风朗朗笑道:“若是我放声一呼,阁下可有从五剑山庄破围而出的把握吗?” 来人肩膀轻耸,似是毫不在意叶风的威胁。 叶风心中略惊,此人的那份泰山崩于面前不动声色的定力还倒罢了,更可惧的是其耸肩作势,身形上却仍是毫无破绽,纵是以他之能也不敢轻易将碎空刀出手。 来人大步踏入后花园中,借着月色,叶风看见其一身黑衣,龙行虎步,一头束发迎风而舞,气势天成。只是面上蒙了一块黑布,见不到其中虚实,惟有一双深邃的眸子里精芒闪动,目光刺来处如刀如枪,犹若实质。 便是以叶风的自甘淡泊、桀骜不驯,此时亦有种想后退几步避其锋芒的可怕感觉。 叶风冷哼一声:“兄台何须蒙面,既然见不得人,我又如何愿意陪你借地说话?” 来人仰天哈哈大笑,看似狂放,但声音却聚成一线,只传入叶风的耳中,若是此时旁边有人,定是不解他如何能作态而笑却全然不发出声音。 “叶少侠不需惊慌,我若是有心算计你,何用出此下策?” 叶风淡然一笑,运功化开对方强大的压力:“这些年来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想算计我,可有人得逞了吗?” 来人目光转向花园入口,遥望五剑山庄的后堂:“叶少侠是怕一旦离开了此处,有人对沈姑娘不利吗?” 叶风心头剧震,并非因为对方的言语,而是自问在这种双方气机交缠的时候绝不敢像他这般轻描淡写地移开目光,来人若非是对自己毫无敌意,便定是对自己武功丝毫不放在心上的绝世高手。 那人像是猜出叶风心中所想的一样:“叶少侠错了,我非是对你的碎空刀毫无顾忌,只是我相信你不是猝然出手的人罢了。” 叶风心中稍定,却也分不清来人语意中的真假,勉强收住心神,呵呵一笑:“你倒是对我很了解嘛。” 来人轻轻一笑:“不过在我想了解的人之中,叶少侠却是排在最后一个的。” 叶风一面尽量让自己不为其气势所动,一面要保持谈笑自若,甚是辛苦,出道多年以来,倒真是第一次感觉如此窝囊委屈:“世间万物,俱能令人产生各种奇怪的联想,一生之中想要了解的人与事何止千万,兄台想必是说笑了。” 来人肃声道:“人生在世,白驹过隙,哪有这许多的功夫将心思花在闲人杂事之上。叶少侠亦不必妄自菲薄,这世上值得我了解的人一共只有五人而已。” 叶风紧守灵台一点清明,毫不为其泱泱大度所动:“茫茫人世中,人与人的相遇何等玄妙,若是偏差一线便可能是错身千里,能为兄台看上眼倒真是有缘了。” 来人眼露赞许之色,似是对叶风的不卑不亢相当满意:“你竟不想知道我所了解的五个人是什么人吗?” 叶风失笑道:“似兄台这般盘根问底何有半分的随缘而言,率性而为,分明就是落了下乘。” 来人抚掌大笑:“叶少侠此言甚合吾意。天机难测,所谓一些巧合机缘也不乏投机取巧之士的生搬硬套,不过我偏偏就不要这些什么顺意天理合乎自然的相遇,说我率性又怎样,说我狂放又怎样,我来找上叶少侠,不管少侠是不是想见我亦要把话说完,这就是缘!” 叶风但觉来人口气之大,无以复加,偏偏其说话语出自然,天生一种令人颔首激赏的气度,自己亦非口舌笨拙之人,竟也对来人的话无从辨驳。心知惟有突出奇兵,方可扳得上风。 当下叶风哈哈一笑:“兄台的人我见了,话亦听了,这便告辞回床上睡他个昏天昏地去也。” 来人轻叹一声:“我执意来此,无非就是想看看叶少侠的风采,这一点薄面叶少侠也不给我吗?” 叶风笑道:“兄台值此形势微妙之际来找我,分明是想借助外界给我压力,不妨你给我些面子,待得此间事了再陪你通宵畅谈。” 来人大笑:“我来见你何须借助外力?只是适逢其会、一时心痒而已。何况人生在世,谁不是时时进退维谷,左右为难,大丈夫立身于世,正是要不惧挑战,方成大器,叶少侠此说岂不是徒然让我看扁了你。” 叶风眼中神光一闪:“饶是你舌灿莲花,我亦不想与你多言。否则事事如你所愿,岂不更是让你看扁了我?” 来人虽是敌我难明,却是语意平和、从容不迫、风范淋漓、气度雍容,令人一见就大生好感。 可不知为何,叶风心中却总有一种对此人又熟悉又畏惧的感觉,似乎来人天生就是自己无可释然的大敌,是以才句句针锋相对,不留余地。其实已是有违心性,至少已是大异于他表面上一贯的谦冲含蓄。 来人淡淡称了一声“好”,再无言语,似是要等叶风转身走开。 就算叶风胆大包天,也不敢在如此不明底细的高手面前背过身去,眼光更是不敢稍离对方那双晶莹如玉的手,当下强做笑容:“兄台远来是客,这便先请吧!” 来人怅然半晌,忽道:“也罢,好歹我来了一次,且敬叶少侠一杯,过后转身就走,以后是否能再相见,那就全凭天意了,叶少侠意下如何?” 叶风笑道:“真想不到兄台随身还携有好酒!” 来人亦笑道:“酒不在我身上。” 叶风一惊:“酒在哪里?” 来人不语,却是左右前后各踏了一步,端然立定,双目凛然射来:“叶少侠准备好了吗?” 叶风但觉得对方只是随随便便地踏出四步,一种风雨欲来的气氛就突然卷涌而来,后花园中霎时杀机四伏,满庭花树纷纷折枝而下,便若是下了一场花雨…… 叶风大惊,谁料想此人运功聚气让人没有一点感应,右手迅快地抚住碎空刀柄,便要拔刀拒敌! 来人忽就出现在叶风面前,一只右手如同从天外飞来般毫无痕迹地从小变大,按向叶风执在刀柄的右手,嘴上犹清吟道:“幸对清风皓月……” 叶风临危不乱,脚步略往后移,左掌骈指如戟,点向对方那只晶莹若玉的大手。 “苔茵展、云幕高张……”来人吟声不断,变招极快,右掌吞吐不定,或变爪如钩,或凝指若剑,将叶风的左指卸往外门,仍是向叶风按在刀柄的右手抓去…… 叶风执在刀柄上的右掌发力,刀鞘沿腰侧平平移开二尺,从左侧已然弹向右侧,右掌一招“清风徐来”,迎向对方右掌,左手化指为拳,划过一道弧线,似是要袭向对方太阳穴,却又中途变向,绕回身侧,仍是要以左手拔出碎空刀…… “江南好,千钟美酒……”那人嘴上丝毫不停,一口中气没有任何间断,吟得犹若闲庭信步般的潇洒。左手却突然出招,竟是蓄势以久的一拳,顺着叶风回握刀柄的左手击下,其势虽疾,却是快得不闻一丝风声。 看此势道,若是让他击实了,只怕叶风的腰亦会给他一拳击断…… 叶风一拧腰力,刀鞘便如活物一般扬天而起,直指向对方左拳虎口,若是来人不变招,等若是用自己的力道硬将穴道撞将上去…… “一曲满庭芳——” 来人继续吟哦,但这最后一句的每一字都是拖得极长。 念到“一曲”二字时来人已是化左拳为掌,一把就轻轻松松地抓住刀鞘,掌中使出一股强大雄浑的吸力,务让名震江湖的碎空刀不能出鞘…… 叶风左手按在刀柄上,却非是往后夺刀,而是集力往前推去,来人若还是内力回吸,定会给被刀鞘重撞在左手上,虽是无锋之刃,但上面附有叶风七成的功力,绝非易与…… 来人念到“满”字时,握住刀鞘的左掌蓦然一松,碎空刀竟然连鞘带刀滑入他的袖中。 叶风闷哼一声,力道错用,原本以为要硬拼的一记全然击在空荡荡的袖中,心头好不难受,身体也猛然一倾…… 但叶风身经百战,变招迅捷,左掌中指曲弹而出,正对来人的脉门…… “庭——” 来人左袖飑起,一股柔力连刀带鞘包容着碎空刀,似是要一举夺下叶风的成名武器…… 叶风大喝一声,借对方一挥之力身体转了小半个圈子,看似为敌所趁脚步虚浮,但右手却趁势再度握住了碎空刀柄,力贯刀背,全身功力破体而出…… “芳——” 叶风右掌回身握住刀柄,来人的右掌再无沮滞,直直拍向叶风的胁下,但碎空刀已在这一刻力碎刀鞘而出…… “砰”然一声大震,碎空刀刀鞘粉碎,一道雪亮的刀光从那人的袖中破袖而出,直点来人的咽喉,来人一声轻叹,已快要沾上叶风胁下的右掌再度变招,一指弹在刀脊无锋之处。 刀、指一触即分,二人内力相碰,来人如一片随风的柳絮般飘然荡了出去。 叶风全身一震,身形缓了下来。 他本意是要趁对方身退之际穷追不舍,但这犹若针尖破体的一指力道沉雄,已然化去他刚才集聚全身功力的满势一击,让他再也无余力出手。 叶风勉强扬起碎空刀,遥指八尺外浑若无事的敌人,心神几乎崩溃。 这是他出道以来从未见过的大敌,只有他知道,刚才电光火石间的几招相拼,已然让自己耗尽全力,几无续战之力! 来人双目下垂,盯着自己裂开了一道大缝的左袖,哈哈大笑:“好酒呀好酒!叶少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所谓杯酒乐生平,此杯酒已足够我回味数日了!” 言罢竟就飘然而去。 ——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这正是北宋大学士苏轼的名句,然则此人在两人生死相博之际吟哦而出,浑像是充满了与友相知相得把酒言欢的意味,谁能料想到刚才只要叶风稍有疏忽,便已是受制于人,动辄惨毙当场的结局。 叶风长、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此人武功之高,实在是他之前从未想像到的。 他是谁? 叶风一面运气于丹田,以便尽快回复功力,一面心念电转,如此武功,又一副与自己颇有渊源的样子,他只能想到二个人。 一个自是随落花宫主归隐海南,二十年前就威震江湖的“跃马腾空”龙腾空,或是为了沈千千,来看看落花宫的大小姐芳心所寄之人是否如名符实!? 而第二个人,叶风——不敢想! 第五章 定风波 ——把酒花前欲问公,须知花面不长红。待得酒醒君不见。千片,不随流水即随风。 一、剑之决断在于利 夜,更深了。 晚星斜落,山风晃枝,草虫微吟,鸟音渐静。 正是江南多雨季节,天气变换无常。但见远处一朵厚重的乌云慢悠悠地飘近着,势缓且沉,好像只需要等待一声熬煎了数日的呵欠出口,便会给原本宁静的夜色凭添一份风雨欲来的飘摇。 当头却是一轮明月挂悬中天,在五剑山庄高楼轩台的掩映下,照得整个大地苍茫一片,犹若白昼。 按照一般的情况,若是两军对垒,一方想要偷袭敌军,此刻应是最不利于攻方的天时,因为几里外均可见物,无从隐藏身形。 可对于目前的情况来说,却是不利于五剑山庄这守御的一方。因为将军府实力明显要势高一筹,更是决意全歼五剑山庄的抵抗力量,如此天气正好可防备对方趁隙逃走。 将至的暴风雨更是仿似吐射出欲要横扫千军的叫嚣…… 叶风长长吐出一口气,功运圆满,但觉得丹田中一股内气生生不息,像是无穷无尽般从四肢百骸流回再传涌而出,精神比起刚才更胜一筹。心知经与那神秘人尽力一战,对自己的修为大有好处,内力又再精进了一层。 回想起刚才交手的一刹,虽仅仅是几个照面,但其中凶险惊悸处犹胜以往任何一次大战,稍有不慎,便是败亡之局,而对方一副好整以暇游刃有余的样子,竟似还未尽全力。 想到此处,不由收起了斜睨天下群雄之心,深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自己此次若能得脱大难,只有励精图治,再攀武学的高峰…… 叶风呆呆想了片刻,忽忆起本应去与雷怒商量欠三分之事,当下打整精神,重鼓斗志,往雷怒的住所走去。 自从将军令传到五剑山庄,身为五剑联盟盟主的雷怒便愁得再未睡上一次好觉。 也许是事务繁忙,也许是雷怒觉得对祝嫣红有愧于心——毕竟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完全有理由让祝嫣红先回娘家住些日子。 于是,这些日子以来,雷怒都没有回后院安歇,而是住在风凛阁边的一间小厅中。 叶风来到雷怒的住所前,但见其中黑沉沉的没有半分灯火,心中生疑。 恰好一位神闲帮徒巡查过来,叶风便叫住他:“雷盟主到什么地方去了?” 那帮徒奇怪地看了叶风一眼,似是不明白他如何会出现在这里:“报上叶大侠,我神闲帮在苏州城中的兄弟回来了几十人,大伙都去庄外前去迎接了。” 叶风心中一震:“此刻尚有多少人守庄?” “此时便只有几个巡察的兄弟,叶大侠放心吧,将军府的人早已吓破了胆,不敢来犯。” 叶风沉吟道:“他们何时出发的?” 帮徒答道:“已走了有一柱香的时间了。” 叶风心知不妙,虽然老大一向对手下宣称将军府的势力并不足虑,以便安顿军心。但各位兄弟听了老大的言语,自是深信不疑,再加上将军府这么久也不发动袭击,已令己方轻敌大意。 想到适才自己心中对欠三分的盘算分析,若自己果然没有猜错,此刻大伙一并去庄外迎接的那帮兄弟只怕就是将军府的精兵…… 怪不得刚才自己在后花园与那神秘人一场恶斗,竟然没有人知道。 叶风心中着急,却也不便对这个帮徒说出,只得吩咐他多尽心力,自己则飞速向庄门口赶去,希望能抢在雷怒遇敌之前揭破欠三分的毒计。 刚刚到了风凛阁,叶风猛然止步。 祝嫣红正站在风凛阁前,看来是在等雷怒回来,而她身后几尺处,正是那看起来面容木讷却是智计无双的欠三分。 欠三分看到叶风先是微微一震,随即笑道:“叶大侠来得正好,雷兄与老大去庄外迎接神闲帮的兄弟,沈姑娘喜爱热闹也跟着去了。” 叶风看到欠三分微震的神情心中已有了计较,欠三分定是知道那神秘人的出现,更是深悉那神秘人的厉害,所以才料不到叶风会若无其事的从容脱身。 当下叶风故做毫无戒心踏前几步,心中计算着欠三分与祝嫣红的距离:“这么大的事为何不通知我?” 欠三分笑道:“我见叶兄在后花园中静休,只怕是参详武学,不敢打扰。” 叶风装做心事重重的样子:“哪是什么参详武学,本不过是闲极无聊想睡一觉,谁知竟然有人找上门来给我试刀。”再行进几步,与欠三分的距离只有七尺。 他虽不知道欠三分的武功深浅,但想必非是庸手,在当前这个距离下他已有七分把握在欠三分以祝嫣红要挟自己前制住他,心中犹豫是否应该立刻出手。 欠三分一脸毫不似做伪的诧异神情:“何人敢来偷袭叶大侠?” 叶风正色道:“来人并非偷袭,而是要拖住我。他虽是没有出手,但却给我强大至极的压力,令我不敢略有分心。”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那神秘人并非没有出手,但的确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压力。 欠三分问道:“什么人厉害至斯?” 叶风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若我猜得不错,来人就是水知寒。”他当然知道来人所施展的武功并非水知寒的寒浸掌,只是想试探出欠三分是否已与将军府通了信息,所以才故布迷阵。 欠三分似是毫无机心般,却有意无意间往祝嫣红踏近了一步,惊呼一声:“水知寒?!” 叶风点点头,皱眉道:“他只是对我说了几句话,却没有出手。” 欠三分肃容道:“叶大侠的武功令将军府大总管亦不敢轻易出手相试,仅此就足以名震江湖了。” 叶风摇摇头:“据我猜测,水知寒只不过是不想让我与他人会合,借此拖住我,好让将军府的其他人从容布置下陷阱……” 欠三分动容道:“你是说雷盟主他们这次出迎我帮兄弟会碰上陷阱?” 祝嫣红原本静静听着二人对话,闻言心切,不由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朝着叶风踏前一步。 叶风要的就是这个时机,一面朝祝嫣红迎去一面笑道:“夫人不必惊慌,我们自有主意……” 叶风话音未落:“砰”得一声响动,五剑山庄外约三里处飞起一朵斗大的烟花,直冲上天,在空中炸开,映得漫天皆碧…… 与此同时,一道夺人心魄的剑光从风凛阁中直穿而出,刺向叶风的右肋。 那道剑光沛然无匹。 那道剑意激荡狂暴。 那道剑势昂扬猛烈。 可那把剑却慢得就像天边悠悠飘来的一朵白云,在剑光、剑意、剑势都锁紧叶风时,那把剑却是待得叶风下意识乍然拔刀格挡后,先是缓了一线,避开碎空刀出手的锐气,方如洪水决堤般溃然而至…… 就连叶风身前几尺的祝嫣红亦被笼罩在这道极工心计、蓄势已久方才骤然发出的一剑下。 好快的一剑! 好利的一剑! 好决断的一剑! 好毒辣的一剑! 二、情之惘然在于通 这一剑击不倒叶风。 当他一见到欠三分与祝嫣红的时候早已暗蕴神功,细察左右,料到了这突如其来的偷袭。 但这一剑却难住了叶风。 在那短短的一刹,他的心中闪过了对这一剑的七种破法——可无论他拆招、闪避、格挡、反击都会不可避免地让祝嫣红在二人狂猛至极的对冲中受到影响…… 他应该怎么应对这一剑? 叶风临危不乱,右脚踏上半步,身形微侧,先抬起左掌将祝嫣红从战团中送出,掌落时如封似闭,沿着对方的剑路似是抚琴般五指齐弹,令对方剑势稍缓;右手再扬,碎空刀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堪堪撞上那把慢得不合情理的剑! 刀剑相交,如金石乍响。来剑被碎空刀卸往外门,漫天如雨的剑光纷纷碎裂,一道黑影现身于风凛阁前,闷哼一声,往后急退。 碎空刀如影随行般紧紧跟着那道黑影,似是不斩下对方的人头绝不空回。 黑影回剑格挡。剑折。碎空刀锲而不舍。 黑影背撞门柱。柱断。碎空刀穷追无滞。 黑影借力转向。尘起。碎空刀破雾而出。 黑影猛然立定。发掌。碎空刀急闪而过。 惊、呼! 一支手从半空中落下,掉在地上,弹起、落下,滚了几滚后,血水方才汩汩而出…… 好霸道、好惨烈的一刀! 欠三分刚刚扶住祝嫣红跌来的身体,大变之下再也来不及细想,左手抓住祝嫣红的肩头,右手一把亮晃晃的匕首已然抵在祝嫣红娇嫩的面颊上,一脸悸容,呆呆望着手执碎空刀的叶风…… 叶风头也不回,眼睛仍是死死盯住那个正在捂着手腕踉跄退开的黑影,反手一刀指向欠三分:“欠兄最好不要妄动,我这把刀一旦出鞘了,有时连我也控制不了它的杀意!” 适才叶风在后花园中被那神秘人一阵猛攻,到最后才勉强出手扳回一点均势,真是出道以来从未有过的窝囊感觉。此刻一刀破敌,气势澎湃下傲气横生,重拾信心,当真是凛烈犹若天神。 那道黑影缓缓直起身,映着风凛阁前明灭不定的烛火,可看到他那张因疼痛而扭曲的面容迸出的滔天恨意,一任断腕血水长流,喃喃道:“好一个叶风,好一把碎空刀!” 叶风眼角望向那条断腕上最为显眼的中指上一枚闪着冷光的银戒,冷然道:“中指行云生!” 黑影满脸怨毒:“叶兄这一刀之狠辣,行云生誓死不忘!” 叶风不屑地一笑,脑后犹若长了眼睛般喝道:“欠兄是不是以为要挟住雷夫人就可以逼我就范?” 欠三分原本的计划是让行云生趁叶风不备时蓦然出手,料想叶风定是手忙脚乱,自己则是假装上前助叶风拒敌,抽隙暗算叶风。 何曾想叶风的武功如此霸道,最可怕的是叶风竟然未卜先知般预敌先机,似是早就料到有人暗算,是以出其不意下仅仅一招就让将军府五指里的中指行云生遭受重创…… 在那电光火石的瞬间,从头到尾碎空刀看似只出了一刀…… 一刀断腕! 这一刀令欠三分所有的计划全都落空,更是对碎空刀产生了无边无际的畏惧,若不是现在手上还有祝嫣红这个人质,只怕早就逃之夭夭了。 这一刻欠三分再也不敢轻视这个年纪不过二十余岁、武功却不在天下任何一位成名高手之下的碎空刀叶风,匕首紧紧抵住祝嫣红的脸颊,连话也不多答一句,只盼将军府的援兵赶快来到。 叶风心中暗叹,他虽是料到旁边必有将军府的伏兵,而且隐伏的敌人要想不让自己发现形迹,必然是个高手。可仍是没有料到来的竟然是将军府仅次于水知寒与鬼失惊下——将军五指里的中指行云生。 行云生那一剑力量、角度、变化都是绝佳,更是趁烟花乍起祝嫣红接近叶风的那一稍纵即逝的时机,加上欠三分窥伺左右,几成必杀之局。幸好叶风早对欠三分有所怀疑,时刻防范着任何异动,这才借了敌人的大意一招伤敌,可祝嫣红仍是不可避免地落在欠三分的手上。 叶风缓缓转过身来,面对欠三分,笑道:“不知欠兄是将军府何人,观你行事,必是有名有姓的人物,何必自藏身份,行如此下做的行径?” 欠三分对叶风的冷嘲热讽浑如不觉:“我不是什么大人物,叶兄过奖了。” 叶风眼中精光一闪,心中大悟:“原来是无名指无名,难怪如此了得。竟然能借得神闲帮来五剑山庄之际翻云覆雨,我若是不杀你,岂不是太对不起神闲帮将要战死的数百兄弟!”想到老大与一百多神闲帮众必然不能幸免,叶风眼中杀机大起。 欠三分心中一凛,叶风竟然能从自己的一句回话中就猜出了自己的身份,再加上刀气直逼而来,庞大的压力几乎让他崩溃。 行云生一面点穴止血疗伤,一面阴恻恻地对化名欠三分的无名道:“只要叶风有点动作,先杀了那个女人。” 叶风大笑:“雷夫人与我有何干?我今日已决意杀你二人,你可听说过叶风会对敌人手软么?” 无名渐渐回复冷静:“若是雷怒知道他心爱的夫人因你而死,不知道还会不会认你这个兄弟?”他故意在“兄弟”二字上加重语气,便是要挑起叶风心绪上的波动,想要令叶风有所顾忌。 叶风冷然道:“雷怒生死未卜,我凭什么不能先拿你二人祭刀?” 无名嘿嘿一笑:“我也不杀死祝姑娘,只要在她脸上划上一刀,日后你二人相对时会有什么感觉?”他晚间在后花园中早看出了叶风对祝嫣红的一丝异样,此刻再故意不以“雷夫人”而以“祝姑娘”相称祝嫣红,确是极工心计。 叶风心中踌躇,无名在此拖延时间,分明是想等水知寒等人伏击雷怒成功后再来算计自己,可自己真能对无名匕首下的祝嫣红无动于衷吗? 他知道,他不能! 祝嫣红一直没有说话,亦不见她面上有什么害怕惊恐的神情,只是静静地半倚在无名的怀中,对那柄面颊上的匕首视若无物。 自从嫁与了雷怒,不知从何时起,她的心情就如古井般再也不起一丝波纹,丈夫雷怒整日只知道发展他的野心,纵对他软语温言,可她仍觉得自己只是他的一个女人,一件附庸而已。 对于雷怒来说,她的美丽让他欣赏;她的柔弱让他呵惜;她的气质让他惊艳;她的家室让他骄傲。 或许,一切就仅此而已。 她有时也希望自己是一个武者,只身仗剑,行走天涯。 那样,是不是会让她觉得生命会有趣一些呢? 她不知道,因为,她不是一个武者,亦永远不是。 幸好有了儿子小雷,她才可以放下从未对人说过的心事,安心相夫教子。可现在,儿子不在身旁,丈夫或者已遭横祸,而自己…… 她想到丈夫告诉过她:“我不要你落在敌人手中!” 那么就是这样吧,比起将至的侮辱,死算什么? 一个人连死都不怕?她还会怕什么? 更何况,她还可以死在……他的面前! 那个笑起来眼睛会说话的男人;那个可以为她不惜趴在地上吹燃一灶柴火的男人;那个会在天上找第一颗升起星星的男人;那个看似豪气冲天却总让自己觉得他像一个可怜的孩子的男人…… 如果她不死,那么他就会死吧! 虽然他们只相识了短短几天,却觉得他已为她做了许多事! 所以—— 她不要—— 她,不,要,他,再,为,自,己,死! 祝嫣红的手已偷偷握住了怀中的求思剑,无名的注意力全在叶风身上,根本没有想到这个柔弱的女子怀中竟然会有一柄剑…… 她刚才不过是在犹豫,这一剑应该扎向自己的心脏,还是应该扎向身后那个一脸木讷却狡猾多端的无名! 行云生因为视线被叶风挡住,看不到祝嫣红的情况。而叶风却清清楚楚看到了祝嫣红的动作。 他的眼睛在刀光中舞动着;他的呼吸在剑影中急促着;他的肌肉在对峙中蓦然崩紧着;他的心脏在关切中骤然收缩着……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对她,对一个别人的、甚至是自己兄弟的妻子会如此关心? 她给过他许多从未想到过的震撼——从她的巧笑嫣然中;从她的眉目矜持间;从她的款款清妍里;从她的绝代风姿里…… 记得第一眼看到她,她的眼神就像二支箭,一支射给他汹涌而至的快乐,一支射给他平淡悠长的忧伤…… 相识不过短短几天,他就恍然觉得认识了她很久。 所以—— 他不要—— 他,不,要,她,死,在,他,面,前! 当叶风看到祝嫣红的脸上突现出一种毅然的果敢,一种决绝的凄艳时,一种与祝嫣红之间仿佛略带些惘然的灵犀也攸然而通…… 碎空刀终于再度碎空而出! 三、音之慑魂在于怖 人的五指中,拇指胜于力雄,食指胜于灵动,中指胜于修长,小指胜于纤巧。 而无名指呢?无名指似乎是可有可无的,可是无论你做什么事,无名指都是不可或缺的。 无名指就像是一个影子,你可以忽视它的存在,可你也不得不承认,它就是存在着的,而且往往是配合完成一件事情的关键。 无名就是这样一个影子。 作为无名这样一个无迹无形的暗藏者,必然是一个观察力很强的人。更多的时候他就只像是一个游离于人群外的影子,冷冷地察看着目标,掌握其性格、行动、喜好、习惯…… 然后他会把收集来的一切情报进行分析,判断出对手的弱点,然后在最适当的时机给目标最致命的一击。 碰上无名这样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威胁的影子杀手,那怕再谨慎的人都会在不知不觉中露出破绽,而一个人只要还有破绽,只要他的破绽落在无名的眼中,那么迎接他的,也许只有一条路——死路。 无论成功与否,影子事后都是远遁千里,再无影踪。 在将军府中,对碎空刀叶风有过充分的研究,认定其虽然独行江湖飘忽无踪,对敌人更是辣手无情,但叶风最大的弱点也偏偏就在一于一个“情”字。 是以水知寒才定下缓攻五剑山庄,就是要让叶风与一帮战友产生感情、不能轻易脱身的计划。 无名已认定了叶风的破绽不是沈千千就是祝嫣红,而沈千千现在想来已然落网,祝嫣红又在自己的匕首下,叶风如何可以不就范? 可叶风偏偏仍没有给他丝毫投鼠忌器的感觉,面对无名与行云生两大高手的虎视,哪怕是祝嫣红刀刃加身亦是谈笑自若,不露慌张。 无名已经开始对自己的判断有所怀疑了。 做为一个影子杀手,这一次无名的行动已是大违心性,由于怕引起他人的怀疑,要想顺利打入五剑山庄的内部,无名不得不扮演一个智计无双、对局势明察秋毫的角色——欠三分。 欠三分这个角色也没有什么不好,只不过,你要注意别人,也就会引起人的注意。 如果一个惯于做影子的人引起了别人的注意,是不是就算是一种失败? 直到现在,无名也不知道叶风是如何识破自己的。 无名突然有些后悔,他后悔小看了叶风。 更何况,当碎空刀那足可晃痛任何人眼睛的刀光突然袭到面前时,任何一个人也会后悔的。 无名的心中更是充满着恨意。 自从第一眼看到祝嫣红,他就为她那绝世的风姿所动,可是那时他不敢表露出任何一丝异样,他只希望自己此次立下大功,就可以有一天让这个水般温柔的女子在自己的身下臣服…… 可是,今夜见到了祝嫣红望向叶风的眼光,他突然就知道,在祝嫣红的眼里,只有叶风这样的人才能让她的目光留连不去,甚至……让她有那么一丝的心动。 而现在,就算她现在被他挟持在怀里,他依然觉得,她离自己还是很远,很远。 如果得不到她,是不是就宁可毁了她? 无名没想到叶风真的敢出刀。 他自以为凭着祝嫣红这个叶风不得不在乎的人质,足以拖延时间待得水知寒赶来了…… 可是,叶风就是叶风! 碎空刀来势迅快,甫见叶风的右手一抬,雪亮的刀光顷刻荡至,含着壮士痛别易水般的一去不回之势,直劈无名的左肩。 无名开始犹豫了,此时他只要手上稍稍一用力,祝嫣红必是香消玉陨,他相信那会给叶风极大的打击,甚至摧毁叶风的斗志。 可是,他有把握再面对叶风这一如了断百世怨怼的一刀吗?就算他能躲过这一刀,若是此役叶风不死,他会不会要天天防备着这样一个可怕敌人的暗袭? 而就在此时,祝嫣红猛然拧身,一把明晃晃淬着令人心悸寒光的小剑直刺无名的小腹…… 无名大叫一声,心中发狠,左掌将祝嫣红推向叶风的刀芒,右手的匕首向祝嫣红的脸目上狠狠刺下,就算叶风要他死,他也要让叶风从此不得安心…… 祝嫣红一剑刺空,身体已然失去平衡,直向叶风倒去。眼睁睁地看着那把闪着幽光的匕首向自己的脸上刺下,心头忽就掠过一丝平日想也不敢想的念头——若是死在他面前,他应该会记得自己更久吧? 叶风心中大震,他这一刀含忿出手,无论无名接挡或闪避,他都完全有把握让无名饮恨刀下。 可是料不到无名竟然如此强横,宁可不顾碎空刀的威胁,也要先杀了祝嫣红。看此来势,就算他一刀能将无名劈成两半,无名的匕首也势必将刺入祝嫣红的身体…… 叶风暗叹一声,碎空刀劈至一半,忽又自然而然地变了方向,挑向无名手上的匕首。 无名但觉匕首上传来一股柔和的力道,自己发狠而刺的一刀像是突然陷入了一个泥沼中,软绵绵地发不出半分力量,随即一股强劲的势道从碎空刀上传来,匕首堪堪在祝嫣红的左脸划过,便被碎空刀挑飞。 祝嫣红一声惨呼,面容上血光乍现。 碎空刀虽是立即变招,但终是差了一线,乃至祝嫣红仍为无名所伤。 “退!”无名一声大叫,飞身后撤,行云生亦在同时往反方向逃出。 碎空刀刹那间威凌刚猛化为绕指阴柔的奇诡变化已然令他们惊惧、令他们惶惑,再无半分斗志! 叶风悲啸一声,将祝嫣红跌来的身子揽入怀中,祝嫣红的左脸被无名的匕首划了一道长达三寸的口子,幸好入刀不深,未曾伤及筋骨,但匕首上蕴含的劲力震碎了面孔上的血脉,一片血肉模糊…… 祝嫣红只觉得脑中一阵晕眩,神智却仍是清醒,那一刻他只见到叶风眼中闪过深深的忧伤,心里不知怎么亦是一痛,浑忘了脸上的剧痛,只想伸出手来帮他合上眼皮,让他好好睡去,再不思及眼前的疼苦……他,还只是一个孩子吧!? 祝嫣红竟然笑了,笑容从不停流出的血液中挤出,像是在渲染着一种无奈的凄艳,她的手仿佛已然搭上了叶风冷峻的面容上,终又无力的垂下,嘴上犹笑道:“叶公子好威风,坏人都被你赶走了。” 叶风嘴角轻动,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只是眼望着天边那轮明月,帮祝嫣红点了几个穴道止血,手触碰上她轻软的面颊时,心中微震,那一刻已是下定决心:决不能再让任何人伤害她。 阵阵疼痛此时方才从面容上传来,祝嫣红咬住嘴唇,竭力忍住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叶风解下外衣,先撕开一小块衣襟帮她包扎,再将外衣撕成长条,默默地将祝嫣红缚在背上。 祝嫣红有些恍惚。血液渗入了她的左眼,望见的任何事物都是带着一份惨淡的暗红。叶风的动作在那片暗红中似乎略有些慌张,少了他一贯的自信、从容。 她甚至没有想过他在做什么,一任他将自己缚在他宽厚的背上,她只是在想自己为什么会如此信任他,甚于这世间的任何一个人,甚至……多过信任自己的丈夫。 叶风长长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我们这就杀出去!” 祝嫣红没有说话,她知道自己在心里点着头,他的话语中充满了信心,让人毫不怀疑只要他说出来的,就一定能做到! 叶风大踏步地向后院行去,边走边解释道:“将军府的目标在我身上,神剑盟的兄弟已然中伏,所以我现在若是赶去必然会落入敌人的陷阱中,请夫人相信我,先行脱身后我必会寻机去救雷大哥。” 他需要解释吗?祝嫣红呆呆地想着:沈千千又怎么办呢? 叶风已然踏出了山庄后门,续道:“敌人必是在庄外布下重兵等我前去,却绝料不到我会弃五剑盟友而不顾,所以现在从后庄走就是我们逃出重围的唯一机会……” 要是没有自己他是不是更容易脱身呢?祝嫣红想着,我是不是应该让他一个人离开?可是,她有些舍不得伏在他背上的那份安宁的感觉,就像是幼年的时候摔了一跤后伏在父亲的怀里噘着小嘴撒着娇…… 叶风听不到祝嫣红的回应:“夫人不用担心,雷大哥吉人天相,必会化险为夷的。” 雷怒、丈夫!祝嫣红这才蓦然惊醒般,挣扎了一下:“放我下来。” 叶风没有停步:“待我将夫人安置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我自会回来打探雷大哥的消息。” 自己再不是从前那个天真、任性的小姑娘了!祝嫣红想着,我已是人妇,已为人母…… “放我下来吧!”祝嫣红淡淡地坚持道。 叶风心中一紧,终于站住,这已是一片旷野,四周除了蛙虫夜鸣便再无动静:“现在四处虽然都可能有敌人,但我有把握带着你一起杀出去!” 他能吗?背上缚着自己,他还能像以往那样从容杀敌、破围而出吗?祝嫣红突然恨自己为什么不会武功,不能与他并肩杀敌,而只能做他的一个……累赘。 祝嫣红摇了摇头,声音里有着一种平静与坚强:“叶公子,请你放我下来!” 叶风忽然全身一震,却没有丝毫的动作,祝嫣红正要再挣扎下来,却惊讶地听到夜风中依然回荡着自己的声音。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那并不是祝嫣红的声音,而是在这片沉寂的大地上传来一种空洞而凄厉的回音。 祝嫣红的身体猛然一紧,那声音尖利而嘶哑,就像是有千万只小虫子在咬噬着一具风干的尸体;就像是一把鲁钝的锯子在一块朽木上磨擦…… 那声音还像是一把细细的尖针直刺入她的心脏,在里面翻腾着、搅动着、徘徊着、嘶喊着…… 祝嫣红突然觉得全身发冷,一种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几欲要放声大叫才能驱逐这份突如其来的……怖! 叶风反手握住了她的手,祝嫣红心神渐宽,一股令人全身放松的暖意从叶风的手上传来,让她很是受用。 然后,她听到叶风的声音从黑沉沉的夜色中朗朗直传出去:“历轻笙要替儿子报仇,也需要如此装神弄鬼么?” 四、侠之豪情在于气 烟花乍起,大乱立生。 雷怒与老大带领一百人马出庄迎接的确是神闲帮徒,但这群人却是用刀剑来欢迎他们的。 大变顷刻而至,仅仅一个照面,出庄迎接的神剑盟兵已然被砍倒数十人,对方毫不顾忌杀死曾经的战友,下手决不容情。 老大惊叫:“你们疯了吗?” 回答他的是当头劈来的二把钢刀,迎胸刺来的三柄长剑。 雷怒终于怒了,他与剩下的七名护法再加上沈千千和水儿结成一个圆阵,边杀边退,冲出战团,在一旁呆呆地看着神闲帮的火拼。 那五十人神闲帮徒虽然人数处在劣势,但个个武艺高强,又是攻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一时老大率领的人马被冲得七零八落,各自为战。惊慌中更是不知何人是敌,见人就杀,许多神剑盟的兄弟都不慎为自己人所伤,一时情景惨不忍睹,血流成河,皓月当空下的此处便如一个修罗屠场。 老大带领几个亲随杀出一条血路,已是血染全身,冲到雷怒面前:“他奶奶的,我们中伏了,快走!” 雷怒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让,躲开老大,这一刻他只觉得众叛亲离,谁知道老大会不会突然砍自己一刀。 直到现在,雷怒亦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些年来他养尊处优,已是少有与人对敌。此刻横祸忽至,一时不免有些手足无措。 那帮神闲帮众大多是攻击老大的人马,对雷怒等人的压力不大,这一切更是让雷怒疑惑。 老大见雷怒先是一呆,然后避开自己,知他疑虑自己,亦不及分辨,一面挡开几个袭向自己的兵刃,再一脚踢飞了一个神闲帮徒,却被一把大关刀挡住,抬头看去,正是江南第一大赌楼快活楼的楼主散万金。 他们来迎接的竟然是暗中潜入苏州城的神闲帮徒与快活楼的盟兵,在此情形,谁都知道必是欠三分那里出了问题。 老大破口大骂道:“他奶奶的,欠三分你给我滚出来,水知寒你也给我滚出来!” 一声长笑从后方响起:“老大既然召我出来,水某自当从命。你的欠军师实为将军府上无名指无名,大家各为其主,老大也不必太责怪他了。” 雷怒回头望去,一个中年人施施然走了出来,但见他一身青衣,面容清俊,浓眉剑目,颌下三缕长髯,负手长立,手无兵器,一副道骨仙风的样子。 如此来势,如此形象,除了名动天下的将军府大总管水知寒,还能是谁?! 水知寒身后还有十几人,食指点江山赫然在列,其余想来都是将军府内的高手,各占周围高处要点,围成一个半圆形,已然断去雷怒与老大等人的退路。 雷怒恨声道:“水知寒!” “都停手罢!”水知寒从容摆手一笑:“雷兄从收到将军令的那天起,自然早料到会有今日的结果,为何还是如此一副吃惊的模样?” 将军府大总管水知寒名震天下,他的出现无疑有着强烈的震慑作用,一时大家俱都停了手,个个虎目圆睁。 战局分为四方对峙着,一方是潜入苏州城的神闲帮众与快活楼的人马,在散万金与散复来的指挥下拦住神剑盟的前路;一方是雷怒与七大护法结成圆阵,将沈千千和水儿护在其中;另一方自是将军府的高手在水知寒的率领下截住后路;老大则是忙着吩咐尚剩余的五十多名神闲帮众互相包扎伤口,止血疗伤。 老大眼见手下兄弟虽是人人奋勇,却也大都脸有惧色,知道水知寒的威名已然让军心大乱,加上刚才的一阵突袭,折损严重,心中气苦,大骂道:“他奶奶的水知寒你好不要脸,用这样的阴谋诡计,有本事就……” 水知寒放声而笑:“所谓上兵伐谋,兵法中讲究迎敌始至、掩其不备、攻其懈怠,若是依你老大的话,孙武诸葛岂非都是不要脸面之人了吗?” 水知寒这番话侃侃而谈,语意中充满了镇静与自信,让旁人无从辩驳。 更可怕的是水知寒笑声虽是不大,每个人却都觉得那笑声就在耳边隆隆而至,老大余下的话被水知寒的笑声生生截断,众人虽见老大开口,却是不闻他的任何声音…… 水知寒名为天下六大邪道宗师之一,先不论以往的威名,单单这份内力就足以让人丧失余下的斗志! 雷怒眼见水知寒身后十几人个个眼中精光内蕴,气定神闲,俱是高手。心知对方实力远在自己之上,想来外面还有官兵重重围困,自觉已无幸理,把心一横:“五剑联盟从来只有战死的好汉,水总管若是够胆色,便请与我雷怒一战。” 诸人眼见水知寒显出如此精湛的内功,雷怒依然是毫不畏惧的当面挑战,更是含着哀兵之气势,不惜一死求仁,心中也是不由佩服。 水知寒微微一笑:“我本是有意成全雷兄,无奈雷兄早与点江山有约在先,我总要照顾手下的情绪吧?”水知寒这话虽是彬彬有礼,却又极不把雷怒放在眼里,暗示他远非自己之敌,更是明示雷怒与食指点江山之战中,他亦是不看好雷怒。 雷怒意外地没有怒,这一刻他已知道自己身陷重围,绝无可能杀出生天,放下苟全之心,不作他想,只求能多杀几个敌人,缓缓从肋下抽出他成名兵刃“怒”剑,双眼望定水知寒身后的点江山:“点兄,请!” 食指点江山正欲向水知寒请战,水知寒微一摆手,止住点江山,越众而出,呵呵而笑:“雷兄且莫着急,非我夸言,若是雷兄不慎战死,这里的人俱会心志失守,只怕再无一人能逃命。” 雷怒知水知寒所言非虚,却也是没有丝毫主意:“你待要如何?” 水知寒却不答话,森然的目光掠过沈千千,淡然道:“看在落花宫主的面子上,水某实不欲与故人之后为敌,沈大小姐可自愿留下吗?” 沈千千虽是一向胆大,却也被刚才的狠勇厮杀所悸,此刻心中尚是怦怦乱跳,但她一向不肯服软,接上水知寒的目光,嘴上犹是强硬:“事已至此,本小姐就和你拼了,反正我母亲总不会放过你的。” 水知寒一哂:“沈小姐千金之体,水某万万不敢得罪,只想留你盘桓数日,以尽故人之情。” 沈千千道:“我要是不愿意呢?” 水知寒冷然道:“沈小姐想是一向骄恃惯了,此时此刻还由得你作主吗?” 老大眼见兄弟死伤无数,再也忍将不住,一摆手上钢刀:“且慢,他奶奶的,欠三分你这个混蛋先滚出来。” 水知寒道:“无名此时应该是在照应碎空刀叶风,不若我请老大前去见他可好?” 沈千千哼声道:“就凭那种小人也想对付叶大哥……” 水知寒淡然自若:“一个无名自是不够,不过再加上一个中指行云生,沈小姐以为叶风能有几成胜算呢?” 沈千千斥道:“不过是将军府的二个手指头罢了。” 水知寒眼中神光一闪:“要是还有一个一心为子复仇的历老鬼暗伏在旁,碎空刀还有机会么?” 众人心中大震,沈千千更是花容惨淡。六大邪道宗师中武功最为诡秘的历轻笙竟然亲自出手对付叶风,再加上无名与行云生,叶风真是没有半分机会了。 老大豪然大笑:“这些年来,将军府处心积虑对付碎空刀也未见得能伤他半根毫毛,水知寒你可敢和我赌一把么?他奶奶的,我赌叶风绝计死不了,倒是各位以后晚上睡觉前最好先看看有没有被碎空刀盯上。” 老大此言一出,大增己方士气,叶风若不是那么难对付,也不会让将军府出动鬼王历轻笙了。 水知寒哈哈大笑,环目四视:“老大就是老大,死到临头还是有如此的豪气。不如来和我赌赌你能接我几掌?若是你能接住三掌,我们就立即撤回京师!” 水知寒的寒浸掌天下驰名,谁能有把握硬碰硬的接他三掌?他既然说得如此有把握,不问可知自是有十成的信心在三掌内击败老大。 更何况刚才水知寒显露出一手精深的内力,试问在场各人谁能有此修为?此刻他虽是口气极大,却没有一个人觉得他是信口开河。 老大立定,仰天大笑,扬手掷出手上的钢刀,蒲扇般的大手一拍:“他奶奶的,三掌就三掌!” 那掷出的钢刀端端钉在一棵大树上,深达二尺,半边刀身犹在树外不停颤动。 老大转头对着身边尚余的几十个帮众大喝道:“各位兄弟听了,若我不幸战死,你们能留得命就是最好,若是不能就和他们拼了,就是杀不了敌人也要狠狠咬上一口,要是坠了我老大的威风,他奶奶的,阎王地府里我可不罩着你们了!” 几十人热血上涌,轰然应诺,声震旷野,豪情万千。 老大哈哈大笑,眼睛死死盯住水知寒,蒲扇般的大手一拍胸脯,一字一句道:“姓水的,往这来打!” 五、拳之贯通在于劲 水知寒双眼一亮,射出令人见之凛然的目光,也不见他身形有何晃动,略微一步踏上,已然移至老大面前,举掌横劈:“第一掌!” 要知老大刚才雄浑放言,已然将士气激到最高点,水知寒纵是满腹言辞,却也消不去老大那种舍生忘死的豪情、澎湃汹涌的气势。 所以水知寒当机立断,不给对方任何回气的机会,务要速战速决,在三掌内一举奏功,以示震慑之效。 这一掌似拙胜巧,没有任何花哨与规迹可寻,看起来就似是轻描淡写的一掌,虽是罩定了老大胸腹间各处要害,却又是轻飘飘地像是全无半分劲力,但若是说水知寒有心容让却又分明不像。 而且名动天下的将军府大总管的出手,纵是看起来毫无威胁,谁又敢轻视这一掌? 更何况眼见着水知寒一缕轻烟般的身影形同鬼魅山魈般的疾速,更增这一掌的奇诡。 老大不敢怠慢,大喝一声,吐气开声,须发皆扬,一拳迎出! 拳掌相交,不闻任何声响,水知寒退回原地,冷冷地看着老大。 老大但觉水知寒的掌力轻柔,触之如若无物,自己那集了十成力量的一拳竟如泥牛入海般没有半分感应,恍若击在空处,一时胸口空荡荡的好不难受。 正愕然间,一股质地怪异的寒凉之气蓦然反撞回来,循着经脉直袭心脏! 老大再喝一声,饶是以他的强横狂悍,也不得不后退三步,一时胸口如遭铁锤狂击,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忍不住泛将上来,霎时满脸充血,双目赤红,配合着他粗豪的面孔,状极凄厉。 老大强咬牙关,硬生生地将一口淤血吞下,眼睛死死盯着水知寒的手,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喉中艰难蹙出:“还——有——两——掌!” 水知寒鼓掌而笑:“好一个老大!我给你十息的时间回气,第二掌便不是那么好接了!” 十息的时间便是十次呼吸,在这等生死相博的情况下任何一丝喘息之机都是宝贵的,而水知寒浑若无事般说将出来,既是一派泱泱大家风范,亦是显示了其强大的信心。 雷怒等人纵是与水知寒对敌,也不得不心中佩服——水知寒身为天下有数的高手,这份气度确是常人难及。 老大深吸一口气,调停半晌,左掌右拳护在胸口:“请!” 水知寒脸罩寒霜,右掌从小腹至胸口缓缓划了半圈,全身衣襟无风自动,众人离其数步开外尚可以感觉到一股寒流在空气中涌动,知道水知寒必是全力出手! 老大见水知寒的架势,已知这一掌必然威力无比,刚才那一掌已然让他身负内伤,虽是有十息的调解,仍是不能压下胸腹间的隐痛,眼角扫见众人对他既期待又担心的神色,将心一横,哈哈大笑:“水总管尽管放手出击,他奶奶的,天下竟然有这么邪门的掌力!” 水知寒动了,这一动却是威凌天下,犹如泰山压顶般一掌拍向老大,疾迅处犹胜第一掌,威力更是不可同日而语,暴起漫天尘土,就连几丈外的树木亦随着他身体的移动而枝摇叶晃,其势力不可挡、沛莫能御。 老大一脸凝重,左掌软软地垂落胸间,右拳却是携起一股风雷之声直迎水知寒,竟是要与水知寒以硬碰硬。 众人心弦骤然绷紧,连大气也不敢出。 “砰”然一声大震,飞扬起的尘土将二人的身形完全包围,旁人再也看不清楚。 水知寒再度退回原地,老大却是稳立原处不动,须发皆张,双目圆睁,状极威武。 神闲帮众不知就理,见老大将水知寒再度击退,俱是欢声雷动。就连沈千千与水儿也是鼓掌为老大加油助威。 惟有雷怒眼力高明,心头剧震,一种恐惧泛涌而起。 水知寒这一掌不但威猛张狂,与老大掌力相接的一刹竟然产生了一股强大的吸坠之力,将老大的身体紧紧吸住,不允他退步化去掌力,这一掌竟然没有半分外泄地全然让老大承受了! 这,是什么样可怕的武功?! “哇”地一声,老大再也忍不住满腔似要沸腾的气血,张口喷出漫天血雨,这一掌已然彻底击溃了他,全身经脉尽被这刚猛无铸的一掌震断,就算现在立时疗伤能保住性命,武功已然全废! 老大凭着一股顽强的意志站立不倒,一张口鲜血狂涌而出:“还有一……” 那个“掌”字再也无力吐出来,又是一大口鲜血喷将出来,染红了整个衣衫。 水知寒长叹一声,拇指一挑:“好汉子!你若认输,我便让你离开此处!” 老大面露坚忍,咬住牙关,先望望自家兄弟,再望向水知寒,缓缓摇头!意思是绝不肯独生! 水知寒看着老大,眼中闪过一丝恻然:“我若放你手下兄弟一马,你可瞑目?” 老大不语,点头。 水知寒气沉丹田,舌绽春雷,大喝一声:“好!” 老大闻声全身一震,双目大睁,五官中血液狂喷而出,竟然被水知寒以一声大喝引发内伤,就此毙命,身体犹是直立不倒! 静! 夜风徐徐吹来,每个人的心中都是一片冰冷! 没有人能料到水知寒厉害若斯,只用了二掌一声便让刚才还威风凛然不可一世的老大败亡身死! 水知寒长长呼出一口气,转头对左右道:“让开一条通道,放神闲帮各位兄弟走,至于神闲帮主……”水知寒反手一指老大依然挺立不倒的尸身,轻轻一叹:“厚葬之!” 将军府的包围圈依言让开一条通道,神闲帮众纵是有心以死相拼,但见了水知寒的神功,均知于事无补。加上老大已死,帮中内乱,群龙无首,早是意冷心灰,当下几十名神闲帮众默然撤出。 老大犹睁怒目,已然失去生命的尸身似是还冷然地注视着这片残酷的战场! 水知寒面朝雷怒:“我并非嗜杀之人,老大若不死,这里必还是一片杀戮,雷兄当知我的无奈……” 雷怒见到水知寒绝世的武功,一腔心情早已被惊惧得冰凉,万万料不到水知寒还会和颜相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水知寒叹道:“将军只是志在碎空刀叶风,雷兄若是降我,可保不死!” 雷怒自忖必死,何曾料到能有如此转机,刹时心神终告失守。但当着这许多部下的面,如果应声降了这一世也休想抬起头做人。心下踌躇,嘴唇翕动几下,仍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方清平大喝道:“我们决意战死,水总管再勿多言。”他与关离星最是交好,这几日又是与老大相交甚笃,此刻心伤好友惨死,更是被老大之死激起了血性。 水知寒淡然道:“五剑山庄发话的人好象应该是雷盟主吧?” 方清平怒道:“五剑山庄只有战死的好汉,绝无投降的懦夫!” 水知寒不睬方清平,转头看向雷怒:“雷兄怎么说?” 雷怒心中天人交战,勉强挣出一句:“我如何可以相信水总管能容我?”这句话已显出他大是意动。 水知寒叹道:“我连神闲帮的人都可以放走,何况雷兄这样有才之士,只要对将军忠心,我保你日后又是一番大好前程。” 方清平虎目蕴泪,嘶声吼道:“雷大哥!” 雷怒缓缓看去,手下七大护法表情各异,有的愤而紧握兵刃,不惜一死殉志;有的却是面现怯意,一脸期待。 沈千千见到老大惨死,早是泪流满面,娇呼一声:“我们拼了!” 水知寒冷然望去:“沈小姐明知我不会对你动粗,可是愿意眼睁睁看到这一干大好男儿命丧于此吗?” 沈千千闻之语塞,她自是不能让别人赔她送死,惟有擦干眼泪,手中扣着落花宫的独门暗器飞叶流花,眼视雷怒,只待他一声令下,就将奋力出手。 雷怒眼视地面,话语从喉间慢慢吐出:“各位兄弟跟我这些年来,一起出生入死,方才创下五剑联盟,我雷怒能有往日的风光,亦全靠诸位的支持。”再抬眼看着方清平:“方兄是我五剑联盟的智囊,我一向多倚重于你,可以说若是没有方兄弟,便没有今天的雷怒……” 方清平听到雷怒如此说,心中忆起当年时光,百感交集:“我本是一草莽剑客,终日只知坐气练剑、穷首皓经,原无大志。多蒙雷大哥的教诲,才知道人生在世应当成就一番事业,这才一心加入五剑联盟,若无雷大哥的指引,我方清平亦不会有今天……” 雷大哥唏嘘一叹:“我若是就此降了将军,方兄弟定会非常瞧不起我了!” 方清平挺胸道:“雷大哥若是降了,我会非常痛心,必将一死明志,期望以一腔热血唤回大哥昔日雄志!” 雷怒双目闪过复杂的神情,望向水知寒,就要说话。 水知寒不待雷怒发言,肃容道:“雷兄不必降我,将军府要的只是叶风的人头,日后江南五剑山庄亦只是将军府的盟友,绝非是我的手下,雷兄自然知道应该怎么做。” 方清平大喝道:“碎空刀为解五剑山庄之急不惜以身犯险,大哥若是出卖叶风定会为天下人所耻笑……” 水知寒负手仰望天空渐渐飘来的一朵乌云,漠然道:“叶风现在或许已死在历轻笙的手上,所以我更要雷兄一言而决,以免被我误认为雷兄仍在看风使舵。” 叶风!又是叶风!! 雷怒的心中涌起一种又是妒忌又是佩服的感觉,若是没有叶风,他现在也许仍是风风光光的一方大豪,可亦有可能完全没有被水知寒利用的价值,只得丧命于此! 水知寒再冷笑一声,补充道:“事实上现在留给雷兄的路亦是不多了!” 雷怒脸上掠过一丝痛楚之色,水知寒的话威诱并用,却也是实情。若是叶风能逃出历轻笙的伏击,他自然还是日后对付叶风的一枚棋子,但若是叶风死在历轻笙手下,自己在水知寒的眼中只怕就是全无作用,杀之亦不足惜…… 可就算现在因为利害关系降了将军府,水知寒必然对自己仍有疑虑,日后最多也只是一个将军府上的门客,无法得到明将军的信任与重用,更是为江湖人所唾弃…… 这个决心,雷怒下得很难、很难! 雷怒怅然良久,走前几步,握上方清平的双手,叹道:“方兄弟定是怪我的优柔寡断了。” 方清平毅然道:“我相信雷大哥定会做出不让我失望的决定。” 水知寒冷笑不语,静等雷怒的决断! 雷怒眼睛慢慢扫过手下:“我雷怒能有今天,全拜诸位所赐。而事到如今,我再也不能给你们什么,唯有舍得自己的一世英名,好让诸位避过此劫……” 方清平大惊,才要答话,但觉从雷怒的手上传来一股刚劲,扣住了他的脉门,全身一软,小腹一痛,雷怒的怒剑已然破体而入。 方清平双目怒瞪,缓缓倒下,犹听得雷怒凄声道:“雷怒自此便是将军府中的人了,杀门下逆徒以表心志!” 当啷当啷的几声乱响,剩余六大护法的兵刃散落一地。 水知寒哈哈大笑:“雷兄当机立断,水某定不负雷兄的期望。” 沈千千娇声怒吼,手上暗器就要出手,肋下一麻,竟是被站在身边的“流影剑”赵行远点中穴道,软倒在地。水儿惊呼一声,也被“追风剑”杜宁擒下。 水知寒双眼凛然扫来:“沈小姐不用惊慌,你的情郎叶风就会来救你的。”言罢哈哈大笑,得意至极。 天色蓦然一暗,一朵乌云已然罩住头顶,暴雨顷刻将至。 惊变再起,一道人影忽从快活楼的人群中电射而出,一把抓起沈千千,双脚蹬地,腾空而起,空中一个转折,回扑向散万金那一方…… 水知寒大喝一声,飞身而起,一掌拍去。 来人半空回身,硬接水知寒一掌,却是用上一个卸字诀,借水知寒的掌力在空中再度发力,身形变向,便如一只大鸟般投向茫茫夜空中,虽是带着沈千千,却仍是迅捷无比。 事发突然,水知寒这一掌只使得出六成劲道,被来人震落在地,惊呼一声:“龙腾空!” 那人身在空中,语声犹是漫若平常:“若不是水总管得意忘形之下,龙某也未必能一击奏功……”在树林间几个转折后,消失不见。 众人静默。 行云生一身血渍,右手捂着左腕跌跌撞撞地从后赶来:“报上总管,属下无能,未能完成任务。” 水知寒眼视行云生的断腕,眼中抹过一丝讶色:“无名呢?” 行云生道:“叶风带着雷夫人往西逃去,无名在后远远盯着。按叶风离去的时间计算,估计现在应该已遇上历城主。”历轻笙一向驻在湘西枉死城,是以行云生以城主称之。 水知寒默然半晌,点头示意让行云生下去休息,自己则是负手望天,陷入静静的思考中,再无言语。 咔嚓一声雷响,暴雨终于倾盆而至。 将军府众人面面相觑,惟恐惹怒水知寒,再不敢多说一句话。 唯有雷怒一脸黯然,双手仍是紧紧撑着方清平已然冰冷的尸身! 六、刀之风神在于光 那旷野中传来的声音令祝嫣红心跳、目眩、头晕、眼花、恶心、惊怖,甚至还有一点……绝望! 那声音疯狂处像是一枚鼠牙啮食在心上,嘶哑处像是一把锈刀磨在石上,轻柔处又像是一片枯黄的树叶飒落在草荫间,迷茫处像是一弯潺潺的泉水滴落在古井里…… 祝嫣红发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而她立即又惊觉到自己的心跳声必然瞒不过将自己缚在肩上的叶风。 于是,在那片乌云罩住天空时,在那方黑暗淹没大地时,在那声雷鸣奏响时,在那道闪电袭来时——她的脸红了,她的眉开了,她的眼闭了,她的手紧了…… 在这仿似是一条弧线的暗夜里,她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声…… 叶风紧紧抿着嘴,保持着不急不缓的速度在风雨中前进。 他的心亦跳动得很厉害。 因为,天下六大邪道宗师中武功最为诡秘的鬼王历轻笙随时会出现在他的面前! 一声炸雷响过,天蓦然黑了下来,整个大地就像被吞入了一个怪物的腹中,眼前再不能视物。 叶风骤然停步,他已感觉到有人无声无息地接近。 可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他还能有几分把握击退历轻笙? 黑暗,亘古的黑暗。 空气中像是蒙了一层幕布般的黑雾。 冷风带着愤怒,在耳边呜呜作响。 雨点沙沙而下,就似一些幽寒的冰屑击打在脸上。 雷音轰隆响起,仿佛一方椭圆的印章从天穹中降落,重重砸在人的心脏上…… 一道闪电划过,天地间刹然明亮,显露出一片惨淡的苍白。 祝嫣红一声惊呼,前面八尺处,一棵大树前,有一道高大、青灰、晦暗、阴沉的身影! 电光一闪而逝,又是一片不见五指的漆黑,可刚才的影像仍如一次乍醒的恶梦般在祝嫣红脑中勾留不去…… 她不由自主地抱紧叶风的肩头,忽又醒觉这必会影响他的出招,那一刻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只好竭力放松崩得紧紧的身体,睁着双眼在黑暗中寻找着、探索着、等待着…… 这一刻,她知道她的心跳全都集聚在这可怕的黑夜中,亦集聚在叶风的身上。 她听得见他粗重的呼吸从黑暗中传来,她闻得到他的气息在漆黑中膨胀,她感觉得到他脑后的长发在风中飘扬,她清楚地知道他的身体在紧紧护住她…… 可是,她不知道:叶风能不能敌得住那道黑影,那道高大得令人惊恐的黑影看起来就像是从远古洪荒中窜来的猛兽! 她的心就快爆炸了,她知道他们都在等,在等下一道闪电,在等对方的身形出现在自己的期待中、视线里、怒吼处、刀剑下! 也许,这时所有的期待都不过是一盏灯光,一点星火。 或者,就是那一道灿烂的、决定胜负生死的……明亮! 第二道闪电炸起! 可那棵大树下再也没有那道黑影。 他在哪? 叶风猛然转身…… 祝嫣红立刻就看到了——明、亮! ——令人惊惧的明亮。 ——奇诡腥红的明亮。 二道妖异的红光像是一丛莫测的鬼火般从右首照来,入目处如中刀枪般令人一悸! 风声、雨声、雷声、电声刹时全都听不到了,只能听到一种鬼怪般尖利的嘶叫,一双巨大的魔爪在空中张狂着,十指弹动,长长的指甲上泛着淡蓝的寒光…… 祝嫣红几呼要大叫出来,可她发现一点也听不到自己的叫声,她想用一只手捂住嘴巴,可她发现她浑身没有一点力道。 耳中只有那凄厉的惨叫,眼前只有那漫天的爪影…… 揪神哭、照魂大法、风雷天动——这正是鬼王历轻笙的三大魔功。 历轻笙终于出手了,可叶风,叶风在做什么? 叶风在退。 边退边挡。 他的右手抚住碎空刀柄,却根本无意拔刀。 他的脚步虚浮,左掌完全是下意识地拆封着那双魔爪。 这时的叶风仿佛完全被历轻笙的揪神哭与照魂大法所惑,目光呆滞,定定地望住历轻笙那双腥红的双眼,仅能勉强格挡住对方名为“风雷天动”的爪功。 他还能挡得几招? “叮”得一声,历轻笙右手食指一弹,那长达半尺的指甲竟然脱手而出,正正击在叶风的左手上。 叶风惨呼一声,中门大露,历轻笙的左爪直袭而来,若是让其抓实了,只怕立刻就是开膛破腹之祸。 祝嫣红心中一紧,奋尽全力将手探入怀中,握住了“求思剑”。 那一刻,她只知道,如果叶风死了,她必将用求思剑搠入自己的胸膛,她不知道自己去死是为了不能受辱于人,还是为了不愿在他死后独生…… 突然,便有一道凌厉的刀光划过黑沉沉的夜幕。 碎——空——刀! 那道刀光划亮了整个天穹,比狂雷更厉,比闪电更亮。 就像只开一次的花。就像只碎一回的玉。 那是一抹绚烂的银光,一道优雅的弧线,一种玉石俱焚的豪勇,一次空前绝后的进击…… 祝嫣红听到一声仿若虎豹遇袭孤狼长嗥般的吼叫,由近至远遁去,终不可闻。 刀光敛去,仍是一片暗空。 叶风又动了,继续往前走去,步伐坚决而沉稳,踏在黝黑的夜幕中,一往无前。 祝嫣红轻哼一声,胸口那一口郁气此时方才吐出,轻轻地问:“你没事吧?” 叶风微微一笑,略带夸张地挺起胸:“夫人敬请放心,敌人已经被我杀退了。” 映着碎空刀上若隐若现的光华,祝嫣红这时才看见,叶风的左手有一抹蜿蜒的血痕,就着雨水,像一条暗红色的小蛇,沿着袖口,蹒跚流下。 第六章 锦缠道 ——听鸠啼几声,耳边相促。劝路旁、立马莫踟躇,娇羞只恐人偷目。 一、一步一从容 “你受伤了?” “不要紧,若不是我故意露出破绽引历轻笙放手出击,怎能轻易击退他。” “原来你是故意呀,刚才可吓死我了。” “历轻笙总是太相信揪神哭与照魂大法这类惑人耳目之术,若是全凭真实武功,我决不会胜得如此容易。” “呵呵,你刚才装得真像,我真是以为你被他迷住了。” “哈哈,我那一刀足令历老鬼五天之内不能动手,这个教训够他受了。” “现在再没有其它敌人了吗?” “水知寒终料不到我会反向而行,应该是没有埋伏了。” “那……” “怎么?” “我……自己可以走。” “夫人莫怪,我们尚未脱脸,敌人随时有可能追上我们……” “我……知道。” 雨依然在下。 初秋的雨,总是那么寒凉。 二人的衣衫都被淋得透湿,叶风倒还罢了,祝嫣红却觉得经受不起,不免打起了寒战。 叶风立生感应,当下运功于背,助祝嫣红驱寒。 祝嫣红本是衣衫尽湿,紧贴于身,伏在叶风背上本已大是羞惭,这时但觉得一股热力从叶风背上传来,加之合着这个男子浑身刚强浓重的气息,更是芳心大乱,一时又想挣扎下地又是难以自禁地想拥紧这处温暖,不由满面通红,情难自控。 叶风却是浑然不觉,仍是大步前行。 “我们去什么地方?” “安全的地方。” “什么地方才安全?” “穹隆山、忘心峰。” “刀王?!” “不错。” “刀王不是想杀你吗?” “他只是想看我的刀罢了。” “可是……” “就算他杀了我,我也可以保证他一定会护着夫人的。” “……” “你为何不问我为什么?” “那是你们男人的事。” “哈哈,你这么相信刀王吗?” “不,我只是相信你!” “!”叶风心头微微一颤,一时胸口五味翻腾,酸甜相间。 祝嫣红努力想找些话语来说,却亦不知道说什么好。 回想与叶风认识的这段日子,这个男子从一开始便以他坦率的真诚与强大的自信给了她好感,亦给了她一份毫无保留的信任。 自从那日在灶边引炊,一份微妙而不可言说的感觉就悄悄弥漫在二人中间,有些揖手作谢的客套,亦有相视一笑的灵犀;有些河汉迢迢的距离,亦有仅隔一线的默契。 那是任何人也不能给她的一种感受,即便是丈夫雷怒,纵然有当年的扬扬意气,纵然有床第间的款语温柔,亦让她觉得离自己很远、很远。 看到叶风那道尚在滴血的伤口,再循上望向他袖口间露出的纤长手腕,足像一首瘦瘦的诗、涩涩的画,如浓墨焦涸后的笔意隐显出那份分明的脉络,不知怎地,祝嫣红的心中就是轻轻轻轻的一痛。 尽管他总是那么意态豪迈,神采飞扬,可有时,她就觉得他仍是一个孩子,一个藏着满心凄苦却还是在脸上努力装出倔强的孩子。 每当她从他坚固的外表下读出一抹脆弱的惺松,就像是在一挂满是粒金碎玉的项圈上突看到了一道嵌合过的裂痕,那么憾然,那么疼惜,让她总想揽他入怀,容他安眠。 她在惊觉自己的越步,却依然有种暗暗偷欢的愉悦。 她在心头微微太息,涌起一片惆怅,就像是知道自己正在陷入一场终成幻灭的繁华,却宁可盼望在那场不得不醒却宁愿永不清醒的幻梦中为之失魂、为之惘然…… 如果有那一条只走一次的长街,掠起的是千姿梦影,你会不会为之撤足? 如果有那一回只燃一次的明烛,惊起的是百般情怀,你会不会为之吹灯? 雨渐转细,轻轻飘洒在道边草丛林间,忽而沙沙,忽而沥沥。 叶风此时心中一片平和,从容行步。 他在想,若是这一路永也走不完,若是就能负着她沿着这条似是永见不到尽头的路上缓缓行去,管它周围树深草长,管它旁边车骑涌流,就这么一步步地踏破荣辱福祸,是不是就可以更洒脱? 是不是就可以更从容?! 二、一杯一快意 穹隆山地处苏州城西南六十里外,紧靠太湖。 而出了苏州城界后,叶风却转而向北。祝嫣红提醒他是否走错了路,叶风却是笑而不答。 眼见将要行入一个小镇,叶风将祝嫣红放下:“今日且先住在客栈中,休息半日,明天我们再继续赶路。” 祝嫣红默默点头,虽然在心中奇怪他的行为,却什么也没有问。自己衣衫尽湿,大是不雅,更何况一夜未眠,也需要住店休息。 此刻方是黎明时分,小镇上的店铺人家却也起得甚早,当下寻得一家客栈,要了一间上房。 眼见安顿好祝嫣红后,叶风道:“夫人不用着急,我先去苏州城内探问一下雷大哥的消息,个把时辰后便会回来。” 祝嫣红本想打趣问他是否也在担心沈千千的下落,可不知是念到雷怒的生死未卜,还是另有什么原因,终于一句话也未问出来。只是呆呆望着叶风露出略显涩意的一笑,扬长而去。 叶风走了。 祝嫣红却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脸上的伤口在火辣辣的疼痛,就像是一条长满尖爪的多足小虫从面上踽踽爬过。 她翻身下床,拿过一面铜镜,那道丑陋的伤疤立刻就映入她的眼中,已然结痂的伤口外散布着暗红的血丝,就如什么昆虫的触须;翻露出的肌肉撕咧着,就像一张狞笑着的嘴唇,恶毒而邪异…… 她惊叫一声,用手抚住脸上的伤口,全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那条丑恶的刀痕,打碎了浪漫中的清秋,掐灭了夜空里的星火,凋残了月露下的朝衣。 当他给自己点穴治伤的时候,他的手是不是也因此而颤抖,当他见到自己这个样子时,他的心中会不会有嫌恶的念头? 她叹口气,放下捂在脸上的手,她或妍或丑,原本亦是与他无关。 她想到了命悬一线的丈夫,想到了呀呀学语的儿子,想到了白发苍然的老父,想到了自己这半生无端的华年。 从小到大,从青衫韶龄到及钗华妇,总是有人倚宠着她,呵护着她,依顺着她,奉媚着她,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不快乐…… 无论是书香门第的家世,名士大儒的慈父,纷扬意气的夫君,膝下顽皮的爱子,总是不能让她由衷的快乐,人生中总是缺少那么一线可以笑傲的激情,就如面对满桌华宴,总是差了那么一杯缓缓暖入喉间的美酒。 叶风呢? 他亦不能让她快乐,但她总以为他可以牵引她踏入快乐,去一个全新的世界里感应着内心的扰动。 见到他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个轩昂的男子可以是第一个投入她心湖的石子,也许一沉而没,也许微澜不惊,可再怎么样,她亦愿意用他的冲击来敲碎自己这二十余年来的古井不波。 她呆呆地想:自己定然是个自私的女人,轻蔑着荣华富贵,淡泊着世态炎凉,而偏偏要去找那一记震荡殿堂的暮鼓晨钟,为的到底是不是就那一份彻悟? 从来没有人告诉她,她亦从来不曾对人说过这份心事。 在男人的眼中,在丈夫的眼中,她应该知足,应该幸福,可她偏偏就知道,她一点也不知足,一点也不幸福! 或许,人生都不过是一场寻欢,风烟交锁于一刻,扣响的不过是那微弱的一丝火星。 一只蜘蛛从天花板上挂下,耀武扬威般停在半空,忽又像受了什么惊扰,迅快地沿着蛛丝往上攀去…… 祝嫣红的心情灌铅般沉重,她的生活是不是就像那只蜘蛛般,一旦离开了蛛网,便只会在风雨里飘摇,稍稍一种惊扰便会让她再度收回那踏出的一步…… “打酒来!”她惊诧地发现这句话是从自己的口中说出的。 她从来是一个淑女,而这一刻,在这影投木墙、心事隔窗的小店中,在丈夫生死未卜、前路混沌不清的时候,她突然就想醉一次,想把那呛人的液体灌入愁肠,任那薰然的惬意解开心底的纠结。 房门应声而开,一人笑吟吟端杯而入:“一杯相属君当歌!如此良辰,夫人肯与在下把酒言欢,自是无有不遵。” 来人一身客栈小二的打扮,一脸阴沉木讷,正是曾化名欠三分的将军府中的无名指——无名! 祝嫣红大惊,满腹心事一扫而空,退后几步:“你……” 无名嘿嘿淫笑:“这一路来夫人与叶风肌肤相接,郎情妾意好不风流。可惜了叶风这个不解风情的呆子,留下夫人一人情火中烧,我只好来帮夫人舒筋活骨了……”言罢哈哈大笑,其状极为不堪。 祝嫣红脸罩青霜:“你住嘴!” 无名纵身欲要扑前:“哈哈,夫人也知道有些事情是不用动嘴的。” 裎嫣红竭力躲闪,心头恍然,无名定是一路跟踪叶风和自己来此,见叶风离去,这才出来与自己为难:“你这个背恩弃义的小人,我丈夫呢?” 无名长笑:“雷怒与老大早被水总管重兵围住,神剑盟全军覆没,夫人现在已是名花无主的自由之身了。” 祝嫣红心中一紧,当下抽出求思剑,心萌死志,静静道:“你再过来一步我便死在这里。” 无名眼见祝嫣红一脸正气凛然,却也不敢轻易上前。他亲眼见叶风远远离去,料想是去苏州城打探消息,时辰尚早,要擒这个自己早就心动的美人也不急在一时,眼珠一转:“夫人不想再见叶风一面吗?” 祝嫣红手中求思剑微微一震,已被无名说中心事。自己本欲要一死相抗,以保名节,可心中偏偏又希望叶风能及时赶回来迎救自己,心中充满了欲舍还留的矛盾。 无名叹道:“可惜江湖上人人都知叶风是雷怒的兄弟,加上夫人花容已伤,只怕叶风纵然想与夫人鸳鸯偕欢,亦未必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不若便与在下……” “你住口!”祝嫣红心中气苦,虽明知无名句句是实,自己与叶风亦是清清白白,可那字字句句仍是敲在心上,长吸一口气,咬紧银牙,手上发力,便要自刎于前,但她一向娇弱,此刻虽是立心求死,手上却也是禁不住一颤。 无名说了这么多,等得就是这稍纵即逝的时机,酒杯脱手而出,正击中求思剑柄,祝嫣红手一软,求思剑脱手飞出,耳边犹听得无名哈哈大笑:“夫人莫急,呆会定叫你求死不能……” 无名生怕酒杯撞剑会划伤祝嫣红,是以这一掷用得是一股巧妙的回劲,酒杯撞在剑上却丝毫无损,反而带着求思剑一并向回旋落…… 无名飞身冲上前来,伸手去抓向求思剑…… 一双手从旁边迅捷地伸来,一手接住酒杯,另一只手却抄起求思剑…… 剑光一闪,无名定在当场! 一个人笑嘻嘻地出现在祝嫣红的面前,左手将酒杯举向唇边,夸张地作了一个一口饮尽的势子,右手先是将求思剑在无名身上拭擦了一下,再递与祝嫣红:“夫人受惊了……” 叶风! 这般神出鬼没适时出现的人,除了叶风还能是谁? 祝嫣红这一刻再也顾不得庄重与矜持,泪水夺目而出,一下扑入叶风的怀里,紧紧抱住他宽厚的肩膀,一任泪水打湿他的衣襟…… 无名仍是定在原地不动,喉间一抹红线在慢慢扩大,血水汹涌而出,手无力地指着叶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叶风轻轻拍着祝嫣红的肩,眼光扫过无名的咽喉,淡然道:“我早知道有你在跟踪,这才故意重返苏州城引你出来,却还是料不到将军座下堂堂无名指竟会化装成酒店的伙计,差点就让你得手了。” “你……偷……袭!”无名从喉头艰难地吐出三个字。 叶风双眼凝视无名,傲然道:“我叶风对付将军从来都是不择手段,欠兄现在才知道这一点岂不是太迟了!” 无名眼露惧色,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叶风的厉害。 而叶风直到此时仍是称他“欠兄”,更是莫大的讽刺! 叶风努力推开祝嫣红柔软的身体,心中亦是一分异样。当下镇定心魔,十足夸张地对祝嫣红躬身一礼,一手摊向门口:“我们还要赶路,此刻再无敌人跟踪,夫人敬请先行。” 两人从无名的身边走过,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 无名喉中咯咯作响,终于仰天倒下,再也爬不起来! 三、一曲一温柔 无名既死,两人心怀俱是大畅,当下再往苏州城西南的穹隆山方向走去。 苏州地处江南水乡,又是以园林称著于世,是以人流来往颇密,道路繁多。料想便是以水知寒之能也轻易猜想不到二人的去向,更何况叶风选去穹隆山更是一步险棋,谁能想到他会主动找上刀王? 黄昏时分,叶风与祝嫣红终于来到了穹隆山。 穹隆山位于太湖之滨。那太湖自古便是江南的鱼米之乡,自给自足,衣食无忧,百姓均是面色平和,一副安居乐业的景况,令人望之再想不起刀兵与祸乱。 两人心知追兵已去,虽是仍有些牵念其余人的安危,但经过一夜的激战,分外珍惜此刻的从容,这一路上走走停停,倒也逍遥自在,浑然忘却了这几日的腥风血雨。 叶风从小在塞外长大,以往来江南都是走马观花般,这一路来听得祝嫣红巧语嫣然,指点风景,笑论风土人情,大增不少见识。他天性本是洒脱不羁,当下放宽心胸,游目骋怀,再拣些塞外的逸事趣闻讲与祝嫣红听,惹得祝嫣红亦是忘忧怡怀,不知不觉间二人的距离已是大大缩短。 入山先踏入一不知名的小谷,但见密林遮云,芳草连天,山崖峻峭,石秀泉清。 一阵清风挟着太湖水汽徐徐袭来,远山处一轮夕阳艳红欲坠,层林如染,百鸟和鸣。每跨出一步,就似离充满尔虞我诈、你争我夺的残酷现实愈远一步…… 刹时间二人都涌上一种悠然情怀,真希望能就此隐居于世,终老山林,再不问人世繁复、岁月蹉跎…… 祝嫣红听得叶风的脚步放缓,一步步有节奏地踏在山阶碎石上,就如击节合拍般,忍不住开口轻唱:“万倾太湖上,朝暮浸寒光。吴王去後,台榭千古锁悲凉……” 叶风微笑不语,细品曲意。 祝嫣红继续唱道:“谁信蓬山仙子,天与经纶才器,等闲厌名缰……” 这几句勾起叶风的满腹心志,加上祝嫣红苏侬软语,檀曲轻唱,更是心结欲解难解,直想放声长啸,以抒胸怀。 “敛翼下霄汉,雅意在沧浪……”叶风双手轻拍,心底早是跟着曲意和唱着。 “晚秋里,烟寂静,雨微凉。危亭好景,佳树修竹绕回塘……”叶风偷眼望去,但见祝嫣红双颊微红,隔着薄薄暮色中舒缓词调里,娇艳欲滴…… “不用移舟酌酒,自有青山绿水,掩映似潇湘……”叶风目光触及祝嫣红左脸那一道伤口,恨自己不能及时保护她的安全,加上此刻玉人款款移步于旁,浅语低吟在侧,心头不由涌上了万千种怜惜,似黯然似畅怀,百念丛生…… 祝嫣红对叶风的情态浑然不觉,眼望秀丽远山,轻轻唱出最后一句:“莫问平生意,别有好思量!” 一曲既罢,曲意犹是绵绵不绝,在幽山空谷中渐高渐远,扣人心怀。 ——莫问平生意,别有好思量。 祝嫣红心头暗叹,忆及自身,愁肠顿生。自己每日寻隙望天之际,岂不正是感怀无人解得心意,纵使此时与他携手同游,满目开怀,亦不过是昙花一现,便若那令千万人哀的悠悠一触,日后要分要离,终是无计稍做淹留…… 叶风胸中亦是百念横生,想到自己浪荡天涯,与她一个名门闺秀能有此时片刻之聚,足慰平生。在有情无情、若浓若淡间再也割舍不下对她的一缕遐思,心底犹在暗暗应和着那句“不用移舟酌酒,自有青山绿水,掩映似潇湘……” 一时两人再也无语,只闻得细碎的脚步声踏在山径上,偶然偷眼望向对方,却又惊见对方的目光正适时飘来,忙又移开眼波,心潮翻涌,再也无休无尽…… 祝嫣红终耐不得此种微妙,开口打破僵局:“嫣红见此处风景和丽,一时忘形而歌,倒让叶公子见笑了。” 叶风淡淡一笑:“夫人唱得很好,我却从未听过此词,不免为之惊叹。” 祝嫣红掩嘴而笑:“此曲是宋人尹洙的水调歌头,叶公子不需自谦,像你这般江湖高手,能文武双修,才是让人惊叹呢!” 叶风道:“我小时做过人家的书僮,是以对词曲略知一二。” 祝嫣红奇道:“叶公子竟然还做过书僮,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叶风长叹一声,低头不语。 祝嫣红心中暗暗失悔,叶风一意与明将军为敌,说不定便是身负血海深仇。这几日与他交往更密,观他行事,闻他支言片语中,少年时定是吃了不少苦头,不然何以从小长于荒野,又去做大户人家的下人…… 祝嫣红心中涌起怜意,见他鬓发被山风吹乱,直想用手帮他抚平,却又不敢,只听得自己心中怦怦乱跳,忽又惊觉,莫不是已然倾心于他?明知自己未必配得上他,可与他这一路行来,仍是情不自禁地为他风神所动。 念起自己已为人妇人母,明明不该如此动情,可偏偏又如待字闺中的少女般难以自持,若是日后与他分手,怕是一生亦忘不了他,这二十余年尚还从未有过如此患得患失的心境,这份滋味当真是令人永难忘怀…… 胡思乱想间,祝嫣红一张脸立时通红,心中又是娇羞又是欢喜,忐忑难平。 叶风忽然立定脚步,祝嫣红不虞有此,刚刚踏出一步却被叶风一把兜住,强拉了回来,一时心中大乱,不知应该如何是好…… 却听得叶风冷然的声音飘入耳中:“出来!” 草林间一阵簌簌乱响,一人钻了出来,却是快活楼楼主散万金的宝贝儿子散复来。 散复来身上满是残枝败叶,狼狈不堪,想是在山腰上远远发现了叶风,急忙躲了起来,却不料还是被叶风发现。 祝嫣红此时方知道自己会错了意,低哼一声,觉得面上火般燃烧起来,幸好夜色已沉,料想别人看不到。 散复来先是躬身一礼,虽是努力想做得自然,但心中震惊,那有平日的半分潇洒,嗫嚅道:“散复来见过叶大侠、雷夫人。” 叶风冷哼一声:“你来此做什么?” 散复来眼珠乱转:“晚辈奉水总管之命,前来拜见刀王。”也亏他能对着年纪相差不大的叶风自称晚辈。 叶风眼角余光扫了一眼祝嫣红,问道:“雷盟主呢?” 偏偏此时祝嫣红亦在问:“沈姑娘呢?” 两人皆是一怔,目光对视,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散复来如何不知叶风的狠辣作风,见两人一笑,气氛一松,连忙打蛇随棍上,谦恭答道:“老大战死当场,沈姑娘与雷盟主都被水总管擒下,此刻仍在苏州城。”他此语不尽不实,却是希望叶风为救沈千千与雷怒可以令自己带路去救,至不济也可以当他是人质用来交换,总好过被碎空刀当场劈死。 叶风听得散复来语意不诚,加上心中早想过会是如何的结局,大喝道:“散兄要不要赌赌我劈你几刀才能听到实话?” 散复来大震,膝下一软,几乎跪了下来,心里尚存一丝侥幸,颤声道:“沈姑娘被擒是实,雷盟主已遭横祸……” 祝嫣红“啊”得一声惊呼,叶风想要伸手扶她,却见她虽是浑身巨震,却仍是稳稳地站在原地,只是娇躯微微地不停颤抖着。 叶风心中犹豫,散复来到此来见刀王定是奉水知寒之命,误打误撞中发现了自己的行藏,就算杀之,水知寒见之不归也必会知道是自己来此,于事无补;更何况见了祝嫣红心神俱碎的样子,心头怜惜暗生,再无杀意。冷然喝道:“滚吧!” 散复来绝未想到这般轻易就可脱身,心中犹在怀疑,出言试探道:“刀王应水总管之约,正要出山找叶大侠的麻烦,叶大侠若是要上忘心峰,只怕……” 叶风心想水知寒如知道自己来此,祝嫣红就算托与刀王亦未必安全,心中盘算着下一步计划,随口应道:“我自有主张,散兄此时还不走,不怕我改变主意吗?” 一个威严的声音从峰上传了下来:“叶风既然来了,我就决不会放他走。麻烦散公子回禀水总管,十日之后,再来给叶风收尸吧!” 叶风眼中神光一闪:“刀王别来无恙?!” 那个声音哈哈大笑,笑声在山谷中隆隆作响:“来来来,这一次且让我再好好看看碎空刀!” 叶风一整衣襟,也不理会散复来,带着祝嫣红向山上走去。一路扬声长啸,啸声直震山谷,激起的回音久久也不散去! 四、一击一节奏 穹隆山的顶峰阔达百丈,树高草长,迎风飘摇,更有看不到的山泉淙淙流响。凭远望处,太湖壮澜平波尽现眼前,却又在雾霭中若隐若现。 叶风与祝嫣红刚刚踏上顶峰,眼前忽然一暗,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终于消褪在湖面上,一轮将满未满的明月倒映在湖中,漾着绿水青山,缓缓起伏。 山顶上并无寺庙,只是简单地结了一座茅庐,庐前却是无人,唯听得倦鸟低鸣归巢、水泉潺潺作响,更有清芬的草气悠扬扑面。 整个峰顶就若是一个首次被打开的桃源洞府般寂无人声,令人疑真疑幻。 叶风环目四射,忽然一震。 山崖边一人背朝山顶,散发而立,背负长刀,凝望着苍茫暮色,虽是身材瘦小,却立若亭渊,就像已在那里站立了千百年一般,正是刀王秦空。 刀王像是有所感应般转过头来,正正接住叶风的目光,爽朗一笑,古板的面容上立刻宛若破雾晴空般豪情尽露:“你来了!” 叶风示意祝嫣红留在原地,自己大步向刀王走去,微微点头:“我来了!” 山风劲吹,几乎让人站立不稳。刀王满头白发随风而荡,洒脱飘然至极。 叶风全无顾忌地走到刀王身边,并肩而立,立时大讶,原来面前看似绝壁的山崖边竟然有一条铁链横空而去,直伸入迷雾笼罩的虚无中,不知是通往什么地方。 刀王目光随着那条不知所向的铁链延伸出去:“你可知那是什么地方?” 叶风恭谨答道:“晚辈不知。” 刀王目光一凛,喝道:“在我的眼中只有好刀与坏刀,没有前辈与晚辈。” 叶风微微一笑:“在我眼中只有忘心峰上的高风亮节,亦并没有前辈!” 刀王先是一愣,哈哈大笑起来:“有意思有意思。不过此处虽是名为忘心峰,却非忘心之地!” 叶风不解:“何处才是忘心之地?” 刀王再目视铁链的去处:“那里才是。” 叶风恍然大悟,此链定是通往对面一处险峰,听秦空的语气,那里应该是一代刀王练刀悟道之所。不由心生向往,嘴上犹道:“秦兄错了,何处不可忘心!?” 刀王再愣,给这差了自己近四十岁的小子不伦不类地喊上一声秦兄,心头大大不是滋味,可刚才有言在先,却也是欲怪无从,加上叶风语意中隐含机锋,不由再度哈哈大笑起来。 叶风直到现在也不知刀王是敌是友,但总是从心底感觉到此老一片赤诚,一意只为攀求武道,心中泛起尊敬:“刀王执意唤晚辈上山,不知有何指教。” 刀王反问道:“你可知道老夫为何非要看你的刀?” 叶风思索道:“听前辈那日在快活楼上的语意,似是为人所托,才不得不与我为难。” 刀王微一点头:“此不过是原因之一,却绝非最重要的原因。” 叶风心中略有所感:“请前辈明示。” 刀王却是答非所问:“自古刀乃百兵之王,然而纵观现在的江湖,奇兵异器层出不穷,用刀的人虽多,但真正的高手又有几个?” 叶风点头:“或许正是因为刀是江湖上最常见的兵刃,流派众多,反而让人多方求艺,不能专一,是以才难有大成。” 刀王身体微震:“老夫却没有想过这一点。叶小弟的刀法是来自何人?” 叶风心中赞赏,要知江湖上打探别人师门来历都是大忌,更何况是打探从无人知道来历的碎空刀。刀王如此问分明是对刀成痴,浑然不觉任何禁忌,更是宛若平常的一句问话般语出自然,不见丝毫芥蒂。 叶风淡淡一笑,望向云深处:“晚辈来自塞外,大漠、戈壁、草原、阳光均是我的师父。” 刀王抚掌大笑:“好一个碎空刀,年纪轻轻便能以天地为师,总算不枉老夫那么看好你。” 叶风苦笑道:“不瞒前辈,晚辈自幼身怀血海深仇,想要练成绝技,却是无师可拜。后来意外得遇高人,传我内功,方才重鼓报仇之志。”他似是想起往事,长叹一声:“那位高人却坚不允晚辈以师相称,更是不许提及他的名字,还请前辈见谅。” 刀王奇道:“老夫那日在快活楼见你以刚柔之劲碎桌震骷,内力别出蹊径,有如此良师何不求得一项绝艺?老夫更是想不通有什么人能看到你这样好的资质而不动心收徒……” 叶风眼中闪过无比尊敬的神色:“那人说晚辈若是学他武功,必然会因专志练就某项绝艺而徒然荒费了大好资质,且日后成就也必会限于他之下,是以仅替晚辈打通经脉、传晚辈内功呼吸之法,宁任我以天地为师,自创机杼。” 刀王呆了片刻,一拍大腿,双目涌起一种复杂的神色:“好!好!好!” 他连说三声好,胸中似有无数言语,却再也说不出来。 叶风长出了一口气,知道刀王已然猜出那人是谁,刹那间心中充满了相知相得之情。 这本是他最大的秘密,更是苦于从不能对人说起自己最尊敬的那个人,数年来的郁情在这一刻被刀王的三个“好”字尽道其中,一时百感交集,几欲对着峭崖绝壁放声大吼,以舒胸臆。 刀王像是知晓叶风所想,拍拍他的肩膀,叶风坦然受之。 山风更烈更冽,二人并肩凭险而立,衣袂迎风飘飘,心中却俱是一片滚烫的火热。 叶风但觉此刻与刀王心意相通,不由笑道:“看来刀王已不用看晚辈的刀了。” 刀王摇摇头:“老夫看你的刀非是为了还一个人情,实是另有目的。叶小弟可愿听老夫细细道来其中缘由吗?” 叶风不语,抬眼望向刀王,静待下文。 刀王思索良久,沉声道:“纵观武林各大用刀名门,五虎门人材不济,点苍派内乱丛生,终南派偏安一隅,神刀会意图治安。其余小的帮派盟会更是不成气候,纵是偶尔冒出个高手,亦不过是昙花一现。老夫一心致力将刀艺发扬光大,面对此景,怎不令人扼腕叹息。” 叶风心中暗叹,知道眼前这老人已将“刀”看做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物,所以才会眼见刀道沦落,唏嘘至此。 刀王眼视远处:“再看江湖上几位大家,明将军的流转神功、无语大师的闭口禅功、水知寒的寒浸掌、历轻笙的风雷天动和鬼失惊的摘心揽月都是手上的功夫,暂且不论;龙判官的还梦笔、虫大师的量天尺、夏天雷的九霄戟、风念钟的飞絮环亦均为奇门神兵,而北雪雪纷飞天纵之材,用的虽非奇兵,却也是名为归心的一把宝剑……” 那夏天雷为江湖第一大帮裂空帮帮主,虫大师为专杀贪官的白道杀手,无语大师身为华山掌门,俱是白道上名动一时的人物,加上焰天涯中对抗明将军的女侠封冰,合称为“夏虫语冰”,与黑道六大宗师分庭抗礼。 鬼失惊却是独来独往被称为百年最为强横的杀手,已然收在明将军府中。 叶风听到了这许多名动江湖的人物,再加上刀王故意将北雪雪纷飞的归心剑放在最后,话语中不乏尊崇,知道他已猜出为自己打通经脉无私传功的正是北雪雪纷飞。 一念及这平生最敬重的人名,叶风心潮澎湃下放声长啸,声震穹隆山中,足足有半柱香的时间,方才收声。 刀王看着叶风豪情冲天,眼露欣赏之色。 叶风长施一礼:“晚辈一时情难自抑,请前辈继续说下去。” 刀王面含微笑,毫无不悦之色,浑若无事地继续道:“武林中名头稍响的门派中,海南落花宫的飞叶流花属于暗器,无双城的成名绝技是为补天针。就是江湖上最为隐秘的四大家族,诸如点睛阁的醉欢掌、翩跹楼的折花手、温柔乡的缠思索和英雄冢的霹雳功,亦都不是以刀成名的武功。是以纵观茫茫江湖上,单以刀而论的英雄,便只有老夫与你了!” 叶风谦然一笑:“能得刀王如此推崇,叶风无悔矣。” 刀王眼见叶风不卑不亢,淡然自若,又是一阵放声长笑:“所以你现在应知老夫为什么要看你的刀了。不管有没有水知寒请老夫出山,这一看迟早都会发生。” 叶风胸中豪气上涌:“晚辈来忘心峰,便是要让刀王看刀的,何况晚辈也很想看看前辈的不老刃。” 刀王成名数载的宝刀正是名为“不老刃”! 刀王大笑:“哈哈,好小子,吾道不孤啊!” 叶风微笑,合掌为礼。 刀王笑毕。沉思、肃容、长叹:“只可惜这一看早了几年。” 叶风问道:“晚几年又会如何?” 刀王不答,冷然一笑,慢、慢、慢、慢地解下背上的刀。 是解刀,不是拔刀。 只见刀王先是将背上的包袱轻轻捧在手上,左手平端不动,右手一层一层地缓缓解开包在外层的油布。 那层油布已然陈旧,夹缝中还落有不少灰尘,看来已是有多年未打开了。 叶风瞳孔骤然收缩。 刀王的每一下动作都像是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似在呜呜作响的山风中击打着节拍,低吟着、放歌着、舞蹈着…… 刀王虽只是平平常常的几个动作,可在叶风眼中却看出了一种封王拜相般的庄重;抽茧剥丝般的细心;品竹调丝般的精致;研墨挥毫般的潇洒…… 那已不仅仅是解刀,而是有一种将生命供奉于高堂殿宇般的虔诚! 布尽、刀现。 那把样式古拙的刀仿若有生命般跳入刀王的右手,刀王执刀退开三步,目光锁紧叶风,深深吸了一口气:“你可知道这世间只能有一个刀王?” 叶风缓缓点头。 那一刻的刀王瘦小的身躯蓦然显得高大起来,就像是那把不老刃给他注入了什么魔力,但见他神情肃穆,眉目怒睁,衣袂飘飞,须发皆扬,全身骨节格格轻响。 不老刃在刀王的手上仿佛重若千斤,一寸一寸地从腰间抬起,待得刀与胸执平,刀王抬眼望向叶风,目光如电般射来,一字一句地道: “拔、你、的、刀!” 五、一刀一虚空 什么时候的刀王是最可怕的? 当然是有一把刀握在刀王的手上时。 哪怕那把刀不过是一块锈了千年的凡铁,哪怕那把刀不过是一柄不经敲折的木器! 只要是被刀王握住的,就是一把千古神兵! 更何况,现在刀王手中的,正是他威震江湖几十年的“不老刃”! 刀光划亮了阴沉的暮色,在瞬息间似乎整个天地亦为之定格,整个穹空亦在为之屏息。 什么时候的叶风是最可怕的? 那是碎空刀尚未出鞘的时候。 不依常法进击的碎空刀如果不出鞘,就根本无从知道其刀路、刀意、刀气、刀势…… 没有人知道乍出鞘的碎空刀会从什么角度突然袭来,会从什么地方一击致命! 不出鞘的碎空刀能不能抵得住蓄满势道而全力出手的不老刃? 穹隆山顶上,江湖上最负名望的二大刀客相遇,谁能胜过谁? 那一刻在祝嫣红的眼中是许多缓慢而动荡的碎片,暮色下的叶风与刀王就像两道飘忽的影子,她睁大了眼睛,亦只能看到被闪电般的刀光所照亮的身姿,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她想,要不是为了自己,叶风还会不会主动来找刀王秦空? 然后她忽然担心起来,不知不觉中泪水已然模糊了双眼,最后凝固在记忆中的,便只有初见叶风时那爽朗的笑,不羁的眉眼,执刀立于风凛阁的样子…… 当不老刃雪亮的刀光劈面而来时,叶风没有退让。他的右手尚搭在碎空刀柄上,上半身却急速地晃动着,就像有一只无形的绳索将他在悬崖边来回扯动,每每从间不容发的缝隙中避开不老刃。 “好!”刀王一招势尽无功,退回原处,赞道:“老夫称雄江湖四十年,能刀不出鞘就破去老夫一招的,你是第一人。” 叶风眉尖一挑:“前辈第一招三分力实七分力虚,晚辈若是拔刀应拼,只怕会引出无数后着,索性寻险一博,何堪前辈如此称道。” 刀王傲然道:“叶小弟你有所不知,二十年来老夫苦穷心智,创出七刀,此招名为‘有间’,实为这七招之始,而你能看破其中刀意,从容避开,已足够老夫夸你一句了。” 叶风一笑:“无刃入有间,看来晚辈是在误打误撞上才破了这一招。” 刀王豪然大笑:“好一个碎空刀,好一个无刃入有间!老夫将这七刀唤做‘忘心七式’,乃是老夫毕生刀艺的精华,只要你能接下这七刀,老夫立时便认输。” 叶风亦是大笑:“能与前辈力拼七招,正是晚辈梦寐以求。” 刀王大喝一声,双手缓缓举刀向天,臂间就如挽了千斤的重物;可脚步却是虚浮无根,就如踏在浮萍新雪上,落劲极轻。给人一种就要飞天而起,再凌空扑击的感觉。 叶风眼露凝重之色,稍退开半步,右手仍是握在碎空刀柄上,却仍是无意拔刀,而是纯取守势。 也不见刀王如何作势,仅仅踏出一步就已倏然而至叶风的面前,不老刃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闪电般迎头劈下…… 叶风再退半步,右手轻挑,碎空刀连刀带鞘往下疾沉,却是点向刀王踏前的右脚。 刀王大惑不解,若是让叶风的刀鞘点实了,纵然可废自己一足,可不老刃挟势而来,只怕要将叶风劈成两半!叶风这一招是何用意? 正思忖间,刀光一闪,碎空刀终于脱鞘而出,直迎不老刃,而刀鞘却仍是飞刺向刀王的右脚…… 刀王以左足为基点发力,身体就像一个陀螺般反向旋开,右脚正好避开碎空刀鞘,只是那劈头而至的一刀也失了准头,从叶风的耳边斜滑而过。 刀王再度退到原地,面上惊喜相交,点头道:“老夫倒从来没有想过可以用这种方法破这一招‘兜天’。” 叶风犹感觉到刀王这猛烈的一刀从眉间发稍前掠过的劲风,发根亦被撕扯得隐隐作痛:“前辈这一招太过霸道,若是不以奇招破之只怕必要溅血而止。” 刀王眼视浮上天边的一轮明月,静默良久,方才发话:“你可知老夫那日在快活楼第一次见到你的碎空刀时,有几成把握可以胜你?” 叶风皱皱眉:“请前辈明示。” 刀王叹道:“那日你劈向点江山骷筒的一刀,由于老夫身在局外,旁观者清,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一刀力由心生,刚柔相济,实是半分胜出的把握也没有。” 叶风低头不语,静等刀王的下文。 刀王转头眼望叶风,厉喝道:“不过老夫现在却有九成的把握可以杀你,你可知道为什么吗?” 叶风脸色不变,想了想道:“前辈可是怪晚辈未出全力么?” 刀王摇摇头:“在老夫‘忘心七式’的催逼下,没有人敢不用全力。只不过用刀的人最重刀意,而你此时刀上全无杀意,在此动辄生死立决的时候,实与送死无异。” 叶风叹道:“晚辈明知前辈对我爱护有加,实是激不起胸中杀意。” 刀王再喝道:“你错了。若是你故意留手,老夫亦势必不能将刀意使足,届时只怕就是你我一同毙命于此!” 叶风浑身一震,他的刀法虽是无师自通,但悟之于自然天道,经刀王稍稍一点化,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微妙。 刀王此语大有道理,若是叶风有退让之意,刀王纵然能照样毫不留情,但在这般情况下心中必有一丝不甘,刀势亦会在不知不觉中消减。若是与一般庸手对敌自是无妨,但遇上叶风这般同级别的高手,如果不老刃击中叶风,刀势一挫下已然不能再敌住叶风中招后于本能下的反击,那样最大的可能便只会是两败俱伤。 只有对敌双方尽出全力,若是真能拼个势均力敌,才会在互相对峙的情况下渐渐化解对方的刀意,力争求得不胜不败之局…… 叶风想通其中道理,心魔顿解,右手碎空刀平指刀王:“前辈尽可放心,尚有五刀,叶风必将全力一博!” 刀王哈哈一笑,不老刃迅疾劈出。 这一刀又是与前两刀不同,刀势轻灵飘逸,身随刀走,刀路似流水般蜿蜒不尽,源源无穷,一刀就似化做了千百刀,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旋劈而至。 在刀王连续数刀的催迫下,不老刃的刀意浑然一体,圆钝无锋,空气中就像突然出现了一个大漩涡,而漩涡中心刀气最烈处,正正对着叶风。 那一刻叶风的耳中全是不老刃尖利的呼啸,眼中满是不老刃凛冽的刀光,几乎不能视物。 这看似轻灵的一刀,声势上却是如此刚猛。 叶风被人称为“刀意行空,刀气横空,刀风掠空,刀光碎空”,这种看似轻柔实则浑厚的刀路正是其所长,如今被刀王这般循势攻来,一时却也不知如何化解。 叶风大喝一声,碎空刀往前急挑,全凭一股超然的直觉,以强对强,以简化繁,以拙击巧,变化五次后终于击挡在不老刃的刀锋上…… “当”得一声大震,交手三招来,不老刃与碎空刀第一次相碰。 叶风倒退三步,方才化去蓄满刀王四十年功力的一刀,心口血气翻腾,知道功力上比刀王差了不止一筹,若是其它对手还可用招数上的变化来弥补,但碰上刀王这样招数上绝不逊于自己的刀术大师,实是败面居多。 刀王原地端立不动,一股笑意从嘴角逸出:“你能在那千均一发的时刻看出老夫这招‘虚空’的最强处,以硬碰硬而化解,果是不枉碎空之名。” 叶风只觉得右手酸麻,若是刀王此刻强攻而来,只怕立时便要处于下风,知道刀王是故意给自己留隙回气,苦笑道:“不瞒前辈,此招‘虚空’几乎将晚辈全身骨头击散了架。” 刀王却像是看穿叶风的心思般泰然一笑:“你也不必妄自菲薄,老夫这三刀用尽全力,欲要再攻却也是有心无力了。” 叶风心中震撼,也不答话,只是抱刀微施一礼。 刀王眼望天空漫天星辰,语出奇兵:“你知道什么是美丽吗?” 叶风愕然,再也把握不到刀王的心意。 到了此时,他已是全然处于下风。 六、一生一寻欢 祝嫣红的声音从侧面响了起来:“美丽不过是一种流于表面的东西,所谓千古佳人、荷笠斜阳,最终都不过是红颜怅老、青山远归,真正能在心中美丽永恒的,唯有刻骨的一刹记忆而已!” 刀王眼中掠过一抹怅然之色:“美丽从无实质,亦无标准,一切均是由心而感。正如俗世中的红颜在佛道眼中无非一臭皮囊,而佛道眼中的彻悟通透对凡人来说亦是痴人说梦。” 祝嫣红道:“按老人家所说,岂不是一切皆妄,一切皆空,这世上原没有什么美丽?” 刀王呵呵而笑:“每个人心中的美丽都是不同的,如老夫一生都在追寻着那刀道的极致,每当看到寒光冶冶,刀芒碎入虚空的那一刹绚烂,心中的感悟岂是局外人所能了解的。” 祝嫣红奇道:“老人家心中的美丽就是如此简单吗?” 刀王对着祝嫣红说话,眼中却是紧盯着叶风:“为何要那么繁复?春来冬去,花谢花开,亦只有一次最盛。含蕊待放时最是诱人遐思,待得怒放枝头后,零落凋谢时,才惊觉一切不过如此,不外如是也。” 叶风心头一震:“前辈的意思是人生并没有完满无缺,所追求的不过是那遥不可至的、完美与盛极而衰间的一刹平衡?” 刀王含笑点头,祝嫣红若有所思。 若是此时尚有旁人,看他们谈笑甚欢,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刚才的凌厉拼杀、生死一线。 叶风心有所悟,他的刀法妙悟天机,纯乎自然,却缺少理论上的指点,而此刻刀王正是在逐渐引他踏上刀道的第一步。 刀王蓦然动了起来。 但见他脚踩奇异的步法,似在花间草丛中穿插而行,左晃右闪,祝嫣红看得眼也晕了。 刀王身法再变,瘦小的身形突然稳若磐石般停立不动,不老刃护在胸间,目光炯炯望向叶风:“你且攻老夫一招试试。” 叶风一呆,刀王的身体看似随意而为,无端而立,却像是与整个穹隆山合为一体,自己面对的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大山,欲攻无门。 刀王傲然道:“此招名为‘无咎’,是将自己化身于无,化无为空,与天地同存。不是老夫夸口,若老夫纯取守势,天下能近我身者不出五人矣。” 叶风心中一动,试着将自己的心神退出战团,浑忘了自我的存在。 一种奇妙的感觉传来,但觉双足踩在地上湿漉漉的嫩草上,凉丝丝的感觉从足心传上来,脚下的土地仿佛是有了生命的什么活物,身体蓦然充盈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在不老刃的气机牵动下,碎空刀斜斜扬起,在空中嗤嗤作响,却是劈向刀王侧身二尺的一片空旷处…… 刀王一呆,叶风这犹若天马行空般的一刀不露半分烟火气,后着若隐若现,看似无用,但自己势必不能任其展开刀势,只得抽刀往上迎去。 叶风的碎空刀突然上挑,刺向刀王的咽喉,自然而然,就似原本就是要击向对方的咽喉。 这一刀引发了“无咎”的无穷后着,刀王大喝一声,一脚踏前,刀光直劈而下,看其势道必能在叶风击中他之前先斩到叶风。 叶风一击即退,心神恢复平常。 对战几招来,这尚是叶风第一次掌握主动,而刀王的这一招“无咎”中固若金汤的防守已然被化解。 刀王大笑,刀光循着叶风的退势追击而来,口头犹是叫道:“痛快痛快。叶小弟天资之高,老夫平生仅见。且再看这一招‘凝变’。” 刀王这一刀却是古怪,不老刃攻至叶风身前时,蓦然放缓一线,却不收招,而是任由刀力将发未发,刀势欲断未断,灵动至极。充满了海阔天空、游刃自得、自由写意、不沾尘埃的超脱意味。 叶风但觉四围似是布下了一层刀雨,自己就像是在刀海的惊涛骇浪中一叶浮沉的小舟,又似在龙卷风的风眼中心,虽然海涛暴风尚未及身,却是远远牵制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就算暂时能保一时之安,却也绝不能持久…… 刀王身影在叶风周围游走不定,忽而出刀,却又浅试即止,没有一记虚招,却也没有一刀将劲道用老,刀意紧锁叶风不放,口中喝道:“虚实相间、动静相间、断续相间、击伏相间,正为此招‘凝变’之精要,小子可明白了吗?” 叶风闻言惊醒,加上刀王传以身授,立时便掌握了此刀法“凝变”中的精义,可明白归明白,如何化解此招却仍是一筹莫展,当下只有抱元守神,苦苦防御。 只见刀王的不老刃从四面八方攻来,叶风端立刀气中心,见招拆招,身体就像钉在地上般巍然不动。 然而刀王的刀势就若海浪奔腾冲袭到岸边,纵然一条浪花激溅后消失在沙石之间,后一条浪花又紧接着追逐而来,无穷无尽。 更何况刀王每一招都不击实,所耗功力极少,而叶风穷于应付下必是先一步力尽…… 叶风凝神破招,脑海却是一片清明。 如刀王所说,此“凝变”定是虚招极多,而自己只要寻到那虚实相间处,在刀王虚招用尽实招未发之际插刀而入,必能破得此招。 叶风几次寻到刀王的一丝迟缓,却知道那是刀王引自己出手发力的诱招,如何敢试? 而刀王的动作极快,刀与刀的间隙不容一发,何处才是虚实相间的地方? 刀王的心中更是震撼,他封关于忘心峰上二十余年,专致刀道,这忘心七式实是他毕生武学的大成,虽是只有七式,但其中变化万千,比起天下任何一门刀法亦绝不逊色。 而现在堪堪第五式“凝变”已将使完,叶风却是守得极密,纵然稍落下风,仍是未露半分败相,单以刀法而论,自己实是不能占得半分上风。 刀王心中雄志大起,长啸一声,运起四十年的功力:“凝变”集结在叶风周围的虚实之招全面爆发,就像是磨盘碾豆般往中心的叶风挤压而去。 叶风但觉四面劲道突增,刀王所有的虚招蓦然化实,那份强大的压力几欲令他吐血…… 叶风终于移步了! 这一步似有龙虎之势,雄姿勃发,这一步在对战双方稍触即发的空隙中昂扬而出,隐然有气吞山河之势。 刀王眼中神光一现,这一步正是符合“凝变”中动静相间的意味,饶是以他之能,亦不得不稍退小半步,好保持对叶风的最佳攻击距离。 叶风终于抓到了刀王虚实相间的刹那,碎空刀划空而出。 他知道只要能与刀王一刀接实,纵是自己功力远及不上对方,但两刀相交的那一丝顿挫已足够脱出这招“凝变”的包围了。 在刀王的点拨下,在不老刃的重压下,叶风的潜能俱被激发而出。 这一刀怀着横贯长空一往不回的气势,已是他武功的极致。纵是以刀王之能,若不是鏖战多时,精、神、气都达到颠峰状态,只怕亦无法抵挡这被置之于死地时方才引发出来、破釜沉舟、玉石俱焚的一刀…… 刀意行空,刀气横空,刀风掠空,刀光碎空! 碎空刀这一刀劈下,是不是就能分出胜负,甚至分出生死? 这一刀…… 竟然,竟然全击在空处! 刀王贯满的劲力在一刹那全然消失不见,刚才的作势竟然都是虚招! 叶风全力的一招击空,再也把不住势子,往前多冲出半步,心叫不好,而这一刻,他的身形已被刀王带动,几乎失去了平衡,再无一丝还手之力! 不老刃就像一道来自远古穷荒的符咒般从天而落,径直劈向叶风的天灵…… 祝嫣红本已看得心惊肉跳,此时再也忍不住悸呼一声,双手捂住了眼睛,似乎这一切只要看不见就不会发生…… 良久。 祝嫣红听得刀王满怀疲倦的一声叹息:“这一刀是忘心七式的第六招——‘寻欢’!” 祝嫣红慢慢挪开双手,她会不会看到叶风颈折头断的惨况? 她一狠心,努力睁开了眼睛。 然后,她看到了一幅终身难忘的景象。 那一瞬间的景象是如此深深深深地印在了祝嫣红的脑海中,交织成一片惘然,就像一场繁华陨落,散尽成烟,一切都不过是幻灭的布景…… 她大大张着嘴,惊呆了! 第七章 水龙吟 ——断崖千丈孤松,挂冠更在松高处。平生袖手,故应休矣,功名良苦。 一、一语奇突 揖别旧日樊笼 刀王擎天而立,弓步前冲,双手握刀下劈…… 他的面容如经了千年的风霜,在星辉的照耀下,在月夜的掩映下,泛出一种古拙的青白色,手腕上脉络尽显,青筋迭露,就如一尊化石雕像般屹立在山崖边,状若天神,威武雄奇,不可一世! 而他手上的不老刃凌厉的去势,却正是劈向叶风的头顶! 不老刃在触到叶风头顶的那一瞬间停住了,叶风的束发金簪被沛然无匹的刀气劈为两半,尚被刀势紧紧压逼在头顶上;还未完全化去的刀气吹得叶风已散开的头发向后披洒着、飞舞着,荡在漫天星辰下,映在霹雳刀光中。 更可怖的是刀王虽是静止不动,但那一股滂然而下的重压之势,却几乎象是要把叶风深深地钉入地下。 叶风一脸死灰,头痛若裂,这一生从未有过一刻是如此地接近死神。 刀王虽是及时收刀,但那挟势而来的刀意已然劈中了他,若不是头上的金簪化去大半刀气,只怕他再也不会看到这茫茫星光。 “我……败了!”叶风喃喃道,直承失利的沮丧令他万分痛苦,出道以来从未败过的碎空刀终于败了,而且败得如此之惨。 就在这短短的几天中,叶风先是在五剑山庄的后花园中受挫于那个神秘人,已然在他心中留下了深深的阴影。而此时再败于刀王之手,一贯坚定的信心在顷刻间土崩瓦解,再也无法恢复过来。 刀王深吸一口气,收刀,静立不动。 叶风头上的两半金簪失去了不老刃的压力,叮然落地。 叶风呆呆地看着刀王雄伟的身姿,脑中一片空白。 什么报仇大计,什么笑傲江湖,什么鲜衣怒马,什么意气扬扬。所有的美丽不过是一场人生的闹剧,只要适才那一刀再多劈下半分,只要那一刀再少留些余劲,他就再也看不到满天繁星,红尘万相…… 好一招“寻欢”! 或许,人生不过就只是那一场不问结果的寻欢,欢倒尽头,仍是遍寻不至! 隔了良久,刀王轻轻问道:“何为性情?” 叶风茫然抬头,见刀王一脸萧索,毫无半分得意之情,目光如一支刺透他心脏的长箭般瞬亦不瞬地钉着他,蓦然间便是浑身一震。 少年时的艰辛悲苦与理想豪情在刹那重新回归,他已不是碎空刀叶风,他只不过仍是那个身怀血仇、用铿锵宣泄喘息、用嚣张毁灭狂热的惨淡少年…… “何为性情?!”叶风眼中射出痛苦的神色,大声嘶叫着:“我管他什么是性情、什么是名利。我不要看别人的脸色做人,我不要我的亲人在我面前死去而无能为力,我不要整日在荒漠上东躲西藏像一条狗,我不要一面用小刀在腿上刻着‘报仇’一面痛骂自己的无用。我要做一个用刀说话的人,我要一个公道的世界,我要那些对我毁家灭族的人付出应该的代价……” 叶风双脚一软,半跪在地上,头上大滴大滴的汗珠在近于疯狂的崩溃中迸泄而出,坠入黑黄的土地中。 他二十年来苦修武功,经过了那么多旁人无法想象无法体会的艰辛磨难,支持他的唯一信念就是报仇! 而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武功在真正的高手面前亦是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而他真正的敌人、真正的仇人的武功更是无法望其项背! 刀王那一刀不但击碎了他的斗志,亦击碎了他的身心! 祝嫣红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那一刻,她仿佛亲身感受到了叶风心中深不见底喷薄欲出的痛楚,曾经那么爽朗泰然的笑声已如过眼云烟般再不可闻,那么坚定固执的信心在此时彻底崩决…… 刹那间她忘了如今生死未卜的丈夫雷怒,忘了一直在心中隐隐牵挂的儿子小雷,忘了曾是暗暗妒忌着的“笑容浅浅身影纤纤”的沈大小姐,忘了自己脸上那一道只怕永难痊愈的血淋淋的伤口,忘了日后应该何去何从…… 可她还是记得初见他时满堂沉郁中唯一明亮的笑容,还是记得他伏下身躯将灶底的火徐徐吹燃的潇洒英姿,还是记得他见到无名的刀下自己一脸血污时充满着忘形与怯然的关切,还是记得击退历轻笙时他手腕上蜿蜒流下的赤红…… 这一刻,就在叶风从生死线上挣扎而出的这一刻,就在叶风流着眼泪满面死灰、几无余勇面对人生的这一刻,祝嫣红终于知道了自己是多么在乎这个像个孩子一样哭泣着的男人,她的心在为他而疼、为他而裂、为他而熬煎。 如果可以,她愿意为他去承受那虽未夺去他的生命却夺去了他所有斗志的一刀…… 只要,只要他还能笑得那么灿烂,那么明亮,就像初见他那一日绚然的阳光! 这一刻,她就知道,她爱上了他,在他承受一生中最大的失败时! 刀王仰天长叹:“仇恨啊!是不是非要以血泄愤才能完成?” 叶风猛然抬头,目光如火一般燃烧去残留的泪痕:“你不是我,我的仇恨只有用血才能清洗!” 刀王冷笑:“你也不是我,不然你现在不会这般窝囊,跪在地上等死!” 叶风眼中魔意渐盛:“我终有一天会击败你,击败我所有的敌人!” 刀王一把将叶风从地上提起来,一字一句地道:“要想击倒敌人,先要自己站直了!” 叶风再是痉挛般的一颤,刀王的话如醍醐灌顶般令他如梦初醒。 叶风缓缓站直身体,一指一指地扳开刀王抓在他衣襟上的大手,眼中迸出火光:“我能站起来,用我自己的力量!” 刀王长笑,一指崖边:“你看,这些草木纵然经过风吹雨打,纵然经过几百代的荣枯,最后总会留有一片迎风挺立!” 叶风循着刀王的手势看去,长吸了一口气,渐渐恢复平常。 他能忍,他已经忍了二十年,他还可以继续苦练二十年,直到他的刀再斩下仇人的头颅…… 刀王道:“你可知道老夫刚才为何要拼尽全力,不顾损耗真元亦必要让你败这一场?” 叶风讶然抬头,却见刀王似是骤然老了好几岁,才知道这一战刀王亦是胜得绝不轻松。 刀王缓缓道:“老夫不过是要你知道,既然败过一次,便再无所惧!” 败过一次,再无所惧! 当你履险若夷地走过了嵯峨长崖,当你摇摇欲坠地经历了险死还生。当你将击倒自己的重挫踩踏在脚下、重新站立起来的时候,你还有什么值得畏惧?! 所以,才有了卧薪而尝胆。 所以,才有了置死而后生! 直到此时,叶风才终于明白了刀王对自己的一片苦心! 刀王似是陷入深思,长长叹了一声:“老夫似你这般年纪时,亦是不知天高地厚。以为一刀在手,驰骋江湖,快意恩仇,直到遇上了他,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武学之道,浩瀚无尽,纵然穷一世之心力,亦未必能一窥至境……” 叶风沉声问道:“他是谁?!” 刀王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神情:“除了天下第一高手明宗越明将军,还能有谁让老夫叹服至此!” 叶风心头一紧:“前辈方才说此次出山是应人之邀,是他吗?” 刀王道:“是水知寒传他之命。” 叶风冷哼一声:“明将军本可直接找上我,何必要让刀王出山。” “你错了!”刀王长叹道:“老夫这一生快意恩仇,却只欠过他一个人情。他亦知道若是不找个机会让我回报,老夫必是耿耿于怀,郁志难解,只怕还会影响日后在武道上的修为。” 叶风冷笑:“前辈似是对明将军毫无敌意?” 刀王正容道:“他是老夫这一生最感激的一个敌人!” 叶风讶道:“敌人也可以感激吗?” 刀王道:“武学之荆途,不破不立,若不是有个如此强横的大敌,老夫亦创不出这忘心七式了。” 叶风心中有所感应,想法脱口而出:“不错,要不是有此强仇,我亦不会练就今天的武功。” 刀王大笑:“叶小弟是否想在武道上再进一步?” 叶风刚才话一出口,已是有了一丝悔意,闻言不答,只是缓缓点头。 刀王笑容突收,一指祝嫣红,对着叶风问道:“你喜欢她吗?” 叶风心神狂震,何曾想过刀王于此时石破天惊般问出这样的问题。不由侧头看向祝嫣红,但见她娇艳容颜上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垂首不语,颊侧尚挂着残存的泪渍…… 刀王似是毫无留意到两人的惊慌与尴尬,再问向祝嫣红:“祝姑娘,你是否喜欢叶小弟呢?” 祝嫣红身躯微微发抖,蓦然抬起头来,眼中表露出一种异样的坚决,冷静的声音在空中娓娓飘散:“嫣红适才见到叶公子遇险,心神激荡难抑,在那一刻嫣红就突然明白了一切。老人家既然发问,我只好实言作答,虽明知有违妇道,嫣红却也知道心中实是牵挂着叶公子……” 刀王再度畅怀大笑,声震云霄,仿佛已然洞察了所有红尘世情。 二、二音震谷 啸望天涯长路 穹隆山上,忘心峰前。 气氛竟是如此的微妙。 叶风万万没有想到祝嫣红会在刀王面前直承心事,登时手足无措。 反到是祝嫣红轻拂晚风吹乱的秀发,意态从容。 刀王眼视祝嫣红:“你如此坦白,不怕被世人嘲笑吗?” 祝嫣红昂然答道:“嫣红莆柳之姿,明知配不上叶公子。但所谓人有窍要,心有所思,我既有所思,为何不敢坦白?何况我与叶公子间冰清玉洁,及礼而止,世人有何资格嘲笑我?老人家刚才既然说起人生的美丽无恒,稍纵即逝,与其待得百年后痛悔终身,不若及时坦露心音,纵执迷沉陷亦是无尤无悔,哪还管得了旁人的叽笑讪语!?” 便是以刀王对世情的洞悉明察亦料不到自己的一句问话会引来祝嫣红这番回答,听得痴了。看到叶风亦是一脸迷茫,呆呆盯着祝嫣红,就似是初次认识她一般。 祝嫣红转身朝山顶上那小茅屋行去:“嫣红言尽于此,现在夫君生死未卜,不便与二位多言,失礼莫怪!” 叶风与刀王一直呆看着祝嫣红步入茅屋中,失愣了半晌,刀王方才喃喃叹了一声:“如此女子,如此奇女子啊!” 叶风默然不响,但他的心中已如海潮般翻腾汹涌,诸多念头纷沓而来,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刀王长吸一口气,盯住叶风:“你可知老夫忘心七式的由来。” 叶风心中正是不知如何是好,既是希望刀王多提起几句祝嫣红,又是希望能及时转开话题,一时心中患得患失,茫然若梦。听刀王如此问,随口答道:“所谓忘心,自是有种先避情于世、方得成大道的意思吧。” 刀王道:“你只说对了一半。老夫尚未窥天道,实还做不到忘心,但经这几十年的参悟,老夫却终于明白了要忘心先要忘情,要忘情先要移情的道理…… 叶风神志略有些清明了,喃喃道:“尚未种情如何移情?” 刀王肃容道:“叶小弟此言差矣。人生在世,非是草木,孰能无情?人有七情,喜怒哀乐仇怨悲欢何不是情?如你这般自幼立志报仇,几十年念念不忘,种情之深,岂是他人可比?!” 叶风终于恢复常态,失笑道:“前辈的意思莫不是让我移仇情于感情上?这种事亦可勉强么?” “老夫非是勉强你。”刀王大笑:“老夫这一辈子看了多少人物、多少风流,若还瞧不出你对祝姑娘暗种的情根,岂非是白活了这一把岁数?呵呵,久闻你与落花宫的沈大小姐交好,此刻亦正合移情之意。” 叶风被刀王弄的哭笑不得,自己与沈千千实是江湖闲言碎语生造出来的一场误会,纵然沈千千有意,自己却是未必有心。不自然地轻咳一声:“前辈莫要误会。再说雷夫人与晚辈相见亦不过数天,雷怒若是果真不幸身死,晚辈也……” 刀王打断叶风的话:“你心中可钟意祝姑娘吗?”他倒是坚持以祝姑娘相称祝嫣红。 叶风一时语塞,自问其实对祝嫣红不无情意,但她早为人妇,于情于礼都是说不出口。 刀王冷笑道:“枉你一个大男人,还比不上妇道人家的爽快。” 叶风大急,脱口道:“就算晚辈承认喜欢她又如何,她早是名花有主,晚辈更是应该尊她一声嫂子才对……” 刀王眼中目光闪烁,双掌互击,再紧紧交缠在一起,仿佛痛下了什么决断:“这便行了。世俗礼法于老夫看来全是一纸空文,别说雷怒已死,就算雷怒不死,一纸休书便什么事也解决了。只要你不嫌她,旁人怎么说又干你何事?” 叶风心中怦然意动,嘴上犹是嗫嚅道:“可是晚辈身怀血仇家恨,原本不应陷身情海,误已误人……” 刀王咄然大喝:“你有家仇又如何?她已嫁人又如何?谁说英雄就无儿女情长?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更要把握苦短人生的每一刻欢娱。大丈夫立身于世,所求的非名非利,便只是那一份滚涌于胸口的痛快!” 刀王的声音犹如当头的一记棒喝,叶风贮满胸中的血气豪情再也抑制不住地翻腾上来,握拳大喝:“对!叶风苟存于世间,不为名利,不求闻达,哪怕惊世骇俗,哪怕为人不齿,要的也就是这两个字——‘痛快’!” 刀王见得叶风豪勇复生、斗志重振,双眼间闪过一丝欣慰,忍不住放声长啸。 叶风心结已解,闻声意有所动,亦是长啸相应。 一声雄浑,一声朗越,在穹隆山中激昂回响,良久方始散去。 刀王按下如火情怀,沉声道:“水知寒武功既高,为人又能屈能伸,心思缜密,极是难斗。他既知你来此,必不会罢休,老夫虽让散复来转告他十日后再来此处,但以水知寒的城府心计,虽是不愿直接违背老夫的意思,必也是远远派人守住穹隆山各个出口,你可想过脱身的办法吗?” 叶风点点头:“水知寒怎么也料不到前辈会对晚辈如此眷顾,更是以为晚辈有雷夫人这个包袱,必然轻敌。加上穹隆山虽然不大,但分兵围山其力单薄,就算水知寒、历轻笙亲至,晚辈也有把握寻隙而出。” 刀王见叶风重拾信心,轻拍他的肩膀以示赞赏,却又挤挤眼睛:“你叫祝姑娘叫嫣红都好,可不要再叫雷夫人了,哈哈。” 叶风脸上微红:“晚辈正是有些不放心她……” 刀王道:“你可以把她留在我这,届时我亲自送她回娘家,过些日子你去嘉兴会她好了。”祝嫣红的父亲江南大儒祝仲宁正是住在嘉兴。 叶风暗下决心,想到纵然自己未对祝嫣红动情,就凭雷怒惨遭身死,日后亦要好好维护于她。 刀王似是看出了叶风的想法:“先不要去管那许多事,老夫知道你还惦记着要去救沈千千,但她身为落花宫少宫主,借水知寒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冒犯,最多就是扣留着她引你入彀。” 叶风缓缓点头,知道现在生死关头,必须放下一切,才有望逃出重围,再斗强敌。 刀王笑着安慰道:“到时我们新老刀王一齐出马,叶小弟在明老夫在暗,就算沈姑娘被困在明将军的华灯阁也能救出她来。”他竟然已封叶风为新刀王,听得叶风摇头失笑。 叶风心神放宽,却想起一事:“明将军要是知道前辈放过晚辈又会如何?” 刀王豪笑:“明将军心意难测,就算他知道又能如何,大不了再斗一场好了。不过老夫可不是要放碎空刀一马,而是要你真正击败老夫,从容而退,那样老夫可以再不欠明将军这个人情。” 叶风抬眼望去,见刀王一脸慈爱看着自己,目光中满是期待,心头一震。 刀王道:“你可知老夫为何冒险非要将你留下十日吗?” 叶风垂头寻思,已有所悟,却是在心潮起伏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刀王缓缓续道:“老夫便是要你在这十日之中忘记你的深仇大恨,移情于祝姑娘。等你悟通老夫的忘情心法,再接下甚至击败老夫的忘心七式,你就可以下山了。从此后任凭天空海阔,再也无人能小觑于你。” 叶风眼眶一热:“前辈放心,叶风定然不负重望!” 刀王手指那根直通往雾霭深处的铁链:“对面沿铁链过去十余丈便是一座无名山峰,四面悬空无路,唯有从此链才可回到忘心峰,那便是老夫练功坐道的地方。老夫已备下了足够支持一个月的清水干粮,这十日你便与祝姑娘去那里吧,不过可要用心学习老夫的忘情大法,十日后若是还不能接下忘心七式,便干脆在这等死好了!” 叶风眼望铁链尽处,迷雾层层围绕下,饶是以他的目力竟然也不能看出对面的玄虚来,知道那里定有刀王留下的对武学刀道的慧悟心法,这份大礼可谓弥足珍贵。 刀王欣然道:“这十日老夫便留在此处给你做个护花使者,纵是水知寒与历轻笙齐来,也不会让他们讨得好去。” 叶风心知刀王恩重,喉头一哽,千言万语亦难说出半个字来。 刀王见了叶风的样子哈哈大笑,手掌重重拍上叶风的肩头:“老夫这二十年来眼见刀道沦落,一直是郁志难解,却从未有过今天这般的痛快!小子可知你虽惜败于老夫之手,却令老夫仿佛见到了日后如何重振刀道、笑傲江湖的碎空刀,足慰老怀矣!” 叶风心怀震荡,只觉面前这个老人对自己实是有再造深恩,忍不住热血翻涌,倒身下拜。 刀王侧身避开,竟是不受叶风一礼:“你且莫拜,难道要老夫自认刀王秦空的气度比不上雪纷飞那老儿吗?!” 叶风一呆,胸口犹若被灌入了一大碗暖暖的老酒,一身的热血都沸腾了起来,鼻子一酸,泪水再也止不住夺眶而出。 刀王抬首望天,似是对叶风的动容视若不见。胸口却亦是急剧起伏着,双拳紧握,就像是在痛下什么决心般,口中犹是大笑道:“你小子不是叫过我一声秦兄吗?再叫一声试试,哈哈哈哈……” 三、三滴珠泪 好梦留人安睡 刀王秦空凭立山崖边,满面傲寒,静静看着叶风重又负起祝嫣红,一步步踏上那条铁链,慢慢消失在视线中。 似有似无的叹息凝固在他胸口,欲吐还收的声音徘徊在他唇边,却终于化为一眼暗哑顾盼,投向惟馀天地…… 叶风负着祝嫣红踏上了那根细长的铁链。 夤夜深沉,天空浑蒙,铁链刺穿青穹的野渡,秋寒掐灭山火的余温。 碧澈苍郁中,荒野青草间,拶指断痕里,这一刹尽皆独步于记忆…… 无常的命运是否必有这一次无怨的重合? 他的心里再无傲世的骄横、沸扬的仇焰、失血的惨淡、殆尽的野性。 唯有暴风醉眼中天堂的余韵、妩媚招纳里精致的诱惑。 赤臂与素手相握,一任乳雾在脚下缭绕;一任夜鸟在耳边哼唱;一任嵯峨险崖的狰狞窃笑;一任万丈深渊的偷眼沉沦…… 他……掩闭视听,只是一步一步稳稳地践踩在山风晃荡中,如同踏上一条毅然难返的不归之路。 她……关上睫门,只是一次一次让心跳激扬于铅帐低空下,犹若慢弄轻拨流火岁月的空箜之弦。 情怀在灰烟中呼吸,在山谷间踯躅。 逆风与漩流共合谋,在眼界中清瘦。 这一路,好长! 可就算苍黄的故事被风掀过之后,谁又能忘得了这一刻放任心音的唿鸣,这一刻放胆纵情的嚣张?! 铁链不过十数丈,终至尽头。 叶风放下祝嫣红,二人并肩立于山崖边,不由回头望向来路。 但见夜色沉沉,山雾萦绕,再不见对面忘心峰上的刀王,唯有夜幕在眼中层层翻涌,山风在耳边呜呜轰鸣。 二人回想适才在那根细若小指的铁链上,那牵扯一线的忐忑情思溶尽夜色中,沉淀晚风里,恍然若梦。两颗扑腾乱跳的心脏便如掉入了一杯浓浓的蜜汁中,既是甜得畅快,又是滞然欲停…… 这短短的十数丈,便若是已踏过了人世轮回的数载春秋。 那无名峰顶不过二丈见方,一座青石小屋静静伫立着,云锁雾蒸下,宛若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天地。 祝嫣红刚才虽是在忘心峰顶的小屋中,但夜深谷静,对叶风与刀王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得知叶风亦是直承欢喜自己,心思恍惚下,既觉得配他不上,却又有着初恋情怀般的欲舍难离,心事全被这薰然晚风吹得凌乱飘零,俏面上早是一片酡红…… 经过这一路来与叶风的生死相依,心悬意通,什么教义礼法似乎都不再重要,这多年的幽幽怨怼似乎全有所值,两滴情泪终于冲破眼眶的羁绊,堪堪丢在胸前…… 叶风心有所觉,偷眼望去,但见祝嫣红一张侧面似嗔似喜,本已嫣红的脸更是红得通透,在夜色的掩映下清丽不可方物,偏又有两滴珠泪盈盈欲落,忍不住心头一紧,双拳轻握…… 祝嫣红此刻方惊觉到一双纤纤素手仍在与叶风相握,心头一震。这才记起自己早已为人妇的事实,再不是从前无忧无虑的垂髫少女,更何况乍闻丈夫雷怒的死讯,此刻因情醉而忘形实是大大的不该,连忙从叶风掌中抽出手来,颤声道:“嫣红未亡之人,实难堪公子错爱。只盼能助公子练功有成得报大仇,心愿已尽。” 一股冲天豪气夹杂着似水柔情直撞入叶风的胸口:“叶风原本只是一流落天涯的浪子,只知快意恩仇,不懂温柔滋味,忧苦实多。这几日与你有缘相处,更能得佳人垂青,方知人生亦有快乐。刀王说得对,人生便犹若星升月落般美丽无常,我不过是一介武夫,自幼便少有人教我什么大道理。只知道人生在世,跌宕浮沉,有多少想做的事都是不可能做到的。唯求能牵子之手,与子偕老,放任一把痛快,此生更有何憾!” 叶风这段话语意铿锵、掷地有声。 祝嫣红望着他凛傲不群、生死不渝的风慨,心中激起滔然巨浪。但觉人生如絮搦风,如萍凌渡,一般的随波逐流,载浮载沉,百年之后,哪还顾得什么俗尘嗔怒,若能与他相依一世,守住静好的此生,呵住安稳的现世,更有何求? 祝嫣红静默半晌,痛下决心般幽幽道:“公子莫要说了。待得你神功大成,嫣红便自回家为夫服丧守节。日后公子若无嫌弃,可到嘉兴来会,嫣红虽是莆柳之姿,亦愿荐枕席。” 叶风胸口剧震,祝嫣红如此明示心迹,更是深恐有损自己的声名,这才宁可不顾江南大儒千金小姐的身份,暗示他并不需明媒正娶,实是对己种情极深。心中感动,再次抓住她纤纤柔荑:“叶风再不识好歹,也知道嫣红对我的一片深情。何况刚才闻得刀王言语,世俗礼教都是一纸空物,我才不会将闲言碎语放在心上……”这尚是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嫣红”。 祝嫣红轻挣了一下,亦由得叶风牵住自己的手,叹了一声:“莫忘了你尚身负血恨家仇?” 叶风扬声长笑:“你若是担心你父亲不肯见谅,不若陪我去塞外,我可先将你安置在揽幽谷,届时得报大仇再来接你,日后并缰驰骋大漠草原中,再不问江湖仇杀。” 揽幽谷正是北雪雪纷飞所在之地。 祝嫣红低头不语,适才情怀激涌,脱口说出心中对他的一份情谊。此时方想起家中的年事渐高的白发老父,不过三岁的呀呀孩儿,自问如何能洒脱地陪他去塞外,纵是老父见谅,孩子又怎能抵得住塞外苦寒…… 但这一切却又何忍明告叶风,一时柔肠难解,心知前路茫茫,唯有先放下一切,助叶风练成神功,亦算给他一个交待…… 叶风哪知祝嫣红心中这诸多的念头,见她垂首不语,只当她已默认。心中高兴,牵她来到那青石小屋边,笑道:“且先猜猜这里面有什么?” 祝嫣红强做笑容:“可不要只是一个蒲团,一面墙壁。” 叶风大笑,推门而入:“你以为刀王是得道高僧吗?” 屋内极是简单,仅有一张石床,一副石桌石椅,角落边摆放着一些干粮清水,除此外再无他物。 祝嫣红惊叫一声:“竟然连锅灶都没有呢。” 二人同又想起那日灶边引火的情景,一时相顾而笑,心中都是无限旖旎。 叶风眼利,先见到石桌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本书册,划着火石点燃桌上的明烛,拿起一看,封页上四个大字——“忘心七式”。 想到日后若要想与祝嫣红牵手同骑于塞外,必要先渡得此时难关,当下更不迟疑,翻书而看。 但见书中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且有各式图样,心中大喜。 叶风的内功传自北雪,刀法却是得于自己对天地间的顿悟,少得就是明师指点,现有了刀王几十年慧悟的亲授,自是大不相同。 祝嫣红识趣不再多言,但眼见此处只有一张石床,若是二人独处一室,虽是信任他,却也心中忐忑不安。当下静静坐在石床上,心中思潮起伏。 叶风忽然惊觉,面上泛红:“嫣红且先安歇,我从小就习惯在野外露宿,便是去外面练功一夜也是无妨的。”微微一笑,转身出门。 祝嫣红听得叶风说从小习惯在外野宿,心口不由一酸,想到他从小吃过的苦头,又怜又爱,却是无论如何说不出留他在室内的话,只得任他去了。 回想这些日子里的担心受怕,惨遭横祸的丈夫,又是挂牵远在嘉兴的老父幼子,柔肠寸结,几不能寐。听着窗外的风声,又是挂念门外人的寒凉,直苦思到三更时分,几日的身心劳累终于沉沉袭来,这才在迷糊间睡去…… 叶风在石屋外盘膝而坐,抱元守一,按着刀王的“忘心七式”修习,在心中比划着刀法招式,浑不知时辰早晚。 叶风功运数周天后,心中已是记牢了忘心七式的心法。 忘心七式虽只有七招,但变化繁复,博大精深处实不亚于任何一门大成的刀法,更有许多匪夷所思与常理不合之处。 好在叶风从未练过任何门派的武功,胸无成法,是以学起来事半功倍。但饶是如此,也不可能一夜尽通,只能将招式口诀与运功法门尽数记下,待得日后在实践中慢慢领悟。 抬眼间方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已是天色渐亮。 百思千虑涌上脑海,想到与祝嫣红终于放下一切羁绊,直承心事,叶风心中不由一荡。 从门缝中偷眼望去,但见合衣熟睡中的祝嫣红不知做了什么好梦,面上露出浅浅的笑容,而一颗尚未干涸的泪珠却还挂在脸颊上,泫然欲滴…… 四、四海眼空 昂奋铁马赤鬃 忘心峰顶的小茅屋前,摆放着一张石桌,几张石凳,桌上唯有一壶清茶,几个茶杯。 刀王正端坐在桌边,可他的掌中却不是一杯茶,而是将不老刃抽出鞘中,端于手上细细察看。 刀有两面,一面锋锐,一面鲁钝。 人生在世,做的每件事情,下的每个决断,是否亦如这一把刀,既可助人,亦可伤人? 十天之约转瞬即过,现在已是第八天了。 这八天来他虽对叶风与祝嫣红不闻不问,但心中却实是牵挂。 凛冽的山风将他一头白发扬起,亦扬起了一怀心事。 他强迫让叶祝二人真情流露,绝非他一向做人本性。 那日在快活楼见到叶风一刀立威,出手之巧,应变之奇,天资之高,均是生平仅见,早已动了传功之念。约叶风来忘心峰,实是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既希望他能领悟自己的忘心七式,再创神功,将刀道发扬光大;但如此一来却又必是得罪明将军,福祸莫辨。 自从明将军二十四年前与京师神留派关睢门主包素心一战后,流转神功威慑天下,这数年都被稳尊为天下第一高手。除了三年前与暗器王林青那次名传千古的泰山绝顶一战自承失败,面对其余对手皆是无往不利,武道上的威望已至颠峰。 这些年来明将军执意一统江湖,掀起了武林中的血雨腥风,许多追求名利的武林人士亦都投靠将军府,现在连湘西枉死城主鬼王历轻笙亦与将军府结为联盟,只有裂空帮等有限的几个大帮会苦苦支撑着白道武林…… 眼见武道未落,生灵涂炭,刀王心知无论是出于江湖道义或是武道修为,自己都绝不应坐视不理。 但刀王秦空虽是眼高于顶,但亦自知武功尚在明将军之下,自己年事渐高,虽然经过二十年的苦心研究出了忘心七式,但能否敌住明将军的流转神功,却是没有半分把握。 叶风或许就是日后能制住明将军的惟一人选。 可叶风年轻气盛,终于因将军令传至五剑联盟而遭将军府的全力围捕。而以叶风此刻的武功,纵使能逃过将军府的追杀,亦难免会受到重创,日后在刀法上能否再有大成更是未知之数。是以刀王才在值此生死存亡之际,不得不出此下策迫其移情于祝嫣红身上,务要叶风在十日内练成自己的忘心七式…… 可自己二十年才悟出的忘心七式,叶风能在短短十天中掌握吗? 更何况…… 刀王忽有感应,蓦然起立,眼视山道。 “二十年不见,秦兄别来无恙?”两人缓缓踏上峰顶,当先一人长笑道。 刀王闻言抚掌大笑:“龙兄这二十年来踪影全无,老夫整日挂念,安能无恙?” 来人约是五十余岁,身形高大,容貌清隽,却是虬髯满面,豪勇无双。竟然就是二十年前忽然消失于江湖与落花宫主同隐海南的“跃马腾空”龙腾空。 龙腾空身后跟着一位少女,虽是一脸轻愁,却依是身影纤纤笑容浅浅,可不正是落花宫的大小姐沈千千。 龙腾空大马金刀地坐在刀王对面,自顾自地再倒上二杯茶,缓缓道:“这二十年来,虽然无缘相见,但往日的交情却是时刻不敢有忘。” 刀王举杯而饮,想起岁月匆匆,转眼间旧日时光已成昨日黄花,大家都已是白发苍然,心头唏嘘有感。 不待两人叙旧,沈千千抢先问道:“叶风可是在此?” 刀王心中暗叹,叶风此刻与祝嫣红在一起,沈千千突然来此横生枝节,不知是福是祸?只好点头应道:“叶风此刻正在修习神功,一时不便与姑娘相见。” 沈千千大喜:“我们这一路来听到许多传言,有人甚至说他已被将军府擒下,甚至当场战死,现在可算放心了。” 龙腾空对刀王摇头苦笑:“此时江南战乱丛生,凶险至极,我本是想带着大小姐立刻返回落花宫,无奈……” 沈千千抢道:“水儿尚未救出来呢,我们可不能这样回去,实在不行便让母亲出面向将军府要人。” 刀王亦是摇头苦笑,若是落花宫主赵星霜公然对将军府宣战,凭着落花宫的号召力,必能集结大批武林中人,只怕江湖上再无宁日。 龙腾空正容道:“将军府已与枉死城联手,我们必得从长计议。” 沈千千闻得叶风无恙,心中欢喜,一张绷了一路的俏脸早是云开雾散,娇笑道:“有什么好怕的?水知寒与历轻笙未必敌得住龙大伯与刀王,何况我们还有一个碎空刀呢。” 刀王轻叹一声:“水知寒与历轻笙倒还罢了,若是惹出了明将军,只怕……” 一个声音淡淡接道:“明将军的武功真有那么厉害吗?” 三人转头,叶风与祝嫣红并肩立在山崖雾霭中,晓风吹得衣袂飘飘,男的俊朗,女的娇艳,直如一对神仙侠侣。 沈千千眼睛一亮,这一路上的挂念与委屈此刻全都重重翻腾起,泪水几乎都要涌将出来,凄声道:“叶大哥!” 叶风微微一笑:“我还想着应该如何去救沈姑娘呢,想不到你早已逃出来了。” 沈千千本想反驳自己是“杀”出来而绝非“逃”出来,但这些天来耽了许多的心事,此刻终又重见叶风,咽喉一哽,只是傻傻地望着这个“呆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刀王奇道:“你怎么出来了?” 叶风垂手恭谨道:“有劳刀王无私相授,叶风已然悟得忘心七式的精髓。” “好!想不到老夫二十年的苦思冥想被你八日通透。”刀王大笑:“老夫只是想不通,为何这般伤面子的事情,此刻听来竟是如此欣然呢?” 叶风眼中涌起感激之色:“刀王大恩,叶风终身难忘!” 刀王眼中怅意一闪而逝,大笑道:“老夫来给叶小兄引见一下,这位便是二十年前以七十二路腾空掌法和一张潘安玉貌名震武林的龙腾空龙老爷子,想当年落花宫主亦对他青眼有加,让我们大是妒忌呀,哈哈……” 叶风这几日与祝嫣红相对,虽无越礼之处,但两心相悦,旧日执迷报仇的心结早已淡薄,听得刀王开龙腾空的玩笑,也不免少年心性,先是对龙腾空深施一礼,大笑道:“秦兄快快将龙老爷子的旧日轶事挑些有趣的说来。” 众人听叶风称刀王秦兄,而刀王脸上一副哭笑不得却又不无得意的样子,俱是一呆,只有祝嫣红知道其中关键,忍不住掩嘴偷笑。 沈千千大觉好奇,连声询问刀王。 刀王只得细细解释,说到那一场忘心峰上的六招大战,更是口若悬河,眉飞色舞,更加上叶风在旁边的会心而笑,祝嫣红又不时从局外人的角度插言解说,直听得龙、沈两人心中痛悔没有早来几天,错过了这惊天动地的一幕。 龙腾空尚是初见叶风,但见其丰神俊朗,眼中神光忽隐忽现,显是身怀绝世武功。虽是一脸满不在乎的态度,神情里却是潇洒不羁中又略带一份薄薄的落寞之色,更难得没有半分年轻人的骄狂之气,说话甚有条理却又不疾不徐,神态稳重而不乏锋芒锐利,心中暗赞。 可他久经尘世,见到叶风与祝嫣红有意无意间的眼神交汇,暧昧难言,不禁暗暗失惊,一时沉吟不语。 刀王说到得意处,忍不住大力拍着叶风的肩膀:“老夫这一生阅人无数,却实是第一次见到叶小弟这样的人物,年纪轻轻武功已趋大成,而且静中有动,每每在平稳中屡有奇兵妙手,更是难得不骄不躁,灵机变通,假以时日,必是武林中的一个奇迹。” 叶风谦然笑道:“若无秦兄的指点,叶风尚不知天高地厚呢。” 刀王瞠目以对:“好小子,真就叫我秦兄呀。” 龙腾空亦笑道:“叶小弟不用谦虚,你秦兄这老家伙从不服人,今天破天荒地这一番称赞,只怕才真是心中得意的不知天高地厚,哈哈。” 刀王再是一掌拍向龙腾空:“你这老不死的家伙也敢开我的玩笑,来来来,让我见识一下这些年你的腾空掌法有什么进度,能敌住我的忘心七式吗?” 叶风身处两大绝世高手中间,却依是不紧不慢,丝毫不见拘束:“忘心七式与腾空掌法是留给明将军的,现在露了底岂不是让敌人笑话。” 龙腾空再是一阵豪笑:“我这些年天天守在落花宫,无人练功试掌,手上几乎都要长青苔了,明将军若是来了,我才好一舒这些年的郁气。” 叶风虽对龙腾空的威名少有所闻,但先有闻雷怒对其的推重,此时再听得刀王的言语,加上龙腾空相貌清俊,神态自若,对明将军这样的人物亦是毫无畏惧之色,心中钦服他的气度,忍不住亦是放声道:“明将军是我的,秦兄与龙兄你两人就瓜分水知寒与历轻笙吧!” 龙腾空再被叶风称了一声“龙兄”,先是一怔,旋即释怀:“水知寒当然是我的,嘿嘿,我姓龙,他姓水,且与他奏一阕‘水龙吟’,以壮我武林正道的声势!” 刀王故意苦着脸叹道:“算是历老鬼倒霉,先是挨了一记碎空刀,又要接老夫不老刃,只是老夫如何好意思欺他旧伤未愈呢?” 龙腾空这才知道叶风竟然独力击败了历轻笙,忙再问起当时情景。 叶风想起那日与历轻笙的一战,心头犹有余悸:“历老鬼的魔功果是厉害,先是趁着雨夜暗伏一侧,再以揪神哭迷我视听,最后用照魂大法慑我心智,这才发动风雷天动的爪功痛下杀手,伺机报他的杀子大仇。只是他料不到我根本不受他这些迷魂之术的影响,假意中彀引他轻敌发招,这才一击破之……” 龙腾空大笑:“历老鬼一向自誉武功诡秘,更是痴迷于慑魂邪术,这一次万万料不到叶小弟有如此坚强的心志,无功受创而返,只怕更是大大打击了其在心境上的修为。我断定以后六大宗师中历老鬼已可除名了。” 叶风心中暗叹,若不是他年少时受过那许多非人的苦难,早已练就坚不可催的意志,又岂能在历轻笙的揪神哭与照魂大法下不为所动?可见人生在世,一饮一啄皆有因果。 刀王笑道:“将军府这些年如此锋芒毕露,横视武林,但此刻碰上我们三兄弟联袂而出,亦绝讨不了好。” 龙腾空大笑,顺着刀王的语气道:“不错,这一次且看我们三兄弟的本事。” 他竟然也是以兄弟相称小他几近三四十岁的叶风。听得祝嫣红与沈千千俱在心底偷笑。 叶风抬眼望来,二老均是对他一脸的期待之色,知道深恩难言谢,唯有紧握刀柄,振臂举天以明心志。 三人六目相望,胸中俱是一份气吞山河的铁马豪情,心想就算是将军府大兵齐至,明将军亲自出手,只怕亦有一拼之力,不由齐声大笑。 沈千千见叶风与龙腾空一见如故,心中欢喜。她女儿家毕竟面薄,不好直接对叶风说话,只得先找上祝嫣红:“祝姐姐这几日可是担惊受怕了吧。” 祝嫣红这几日与叶风终日相处,一颗芳心早是千缠万绕在他的身上,此刻乍见沈千千,一份自卑突然涌将上来,更是觉得对沈千千有愧于心,虽是不好明说,亦只得话中有话的淡然道:“事由天定,多想无益。嫣红一介娇弱女子,不求为报夫仇,只想安渡余生,再无他求……” 沈千千奇道:“雷大哥又没有死,你报什么夫仇?不过,哼!……” 忽然惊悉雷怒尚在人世,叶风与祝嫣红心中剧震,面色齐齐大变。 叶风转眼望向刀王,满腹问话在喉边徘徊良久终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但见刀王扬首望天,适才的一脸笑容忽变得冰冷:“老夫早就说过,忘心七式若要大成,移情后尚须忘情,你现在可懂了么?” 五、五味心事 更与谁人诉说 叶风见到刀王神态,心神震荡,颤声问道:“前辈竟是早知此中缘由吗?” 刀王脸上泛起痛苦之色:“若非如此,怎能让你悟通忘情大法。” 叶风瞧向祝嫣红,但见她双唇紧抿,一脸惘然,似是在为雷怒尚在人世而欣慰,亦像是在为这惊天巨变而黯然神伤。 龙腾空精通世故,早已看出了端倪,沉声道:“秦兄亦是为了叶小弟好,不然在此四面受敌的境地里,若不早日练成武功只怕……” 叶风截断龙腾空的话,大声质问道:“刀王你这般岂不是害苦了嫣红?”事到临头,他再也无心用秦兄来称呼刀王了。 刀王冷然一笑:“老夫自会给你一个交待。” 叶风胸中就像被泼了一杯冰水,怒气却再也抑制不住地翻涌上来。 这几日在想像中与祝嫣红把臂并肩,在大漠草原上相守一世的等等念头突然间全成泡影,一切都如镜花水月般好梦乍醒,荡然无存,一时心头气苦,口不择言:“你要如何给我交待,去把雷怒杀了吗?” 刀王长叹:“若是杀了雷怒,你的忘情大法岂不全废了?” 祝嫣红的声音淡淡地响起:“刀王无需自责,嫣红早知配不上叶公子,有了这几日的缘份心愿已足。日后只会安心相夫教子,做个贤妻良母,绝不会再见叶公子一面。” 叶风大叫一声,望向祝嫣红,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声音却是冷静无比:“你早定下了如此主意是不是?” 祝嫣红接触到叶风火一般的眼光,慌忙垂下头去。 那一道目光就像求思剑般刺入她柔软的胸膛,细细地切割着她的心,一寸寸磨损着,一滴滴淌着血,耳边犹听到叶风大声问着:“是不是,你回答我是不是?” 祝嫣红抬起头来,盯着叶风的面容,心中酸楚,面上却竭力保持着一份平和,柔声道:“叶公子敬请见谅,就算夫君已亡,可嫣红家中尚有老父孩儿,本是万万不能陪你去塞外的……” 叶风闻言先是浑身一震,呆了半晌,竟然仰天大笑起来。 “唉!”沈千千终于看出了一丝苗头,怅然一声悠悠长叹。 但见祝嫣红面呈坚忍,满目苍然;沈千千脸现惊容,愕然无语;叶风却是双目赤红,唇裂龈血,直如疯了般笑个不停。 刀王与龙腾空面面相觑,都不知要如何劝解。 叶风的笑声良久方歇,缓缓将视线从天空中收回来,面上已是恢复到一惯的宠辱不惊,就像是已立下什么决心。 叶风先是对刀王深深一躬:“叶风知道前辈对我用心良苦,所以心中决不会有所怪责……” 刀王长叹一声:“你不计较也罢,怪责老夫也罢,反正你已学会忘心七式,亦算是老夫的一份补偿。” 叶风冷然一笑,寒声道:“刀王错了,若真要有所忘,叶风宁可忘记前辈所传神功亦不忘情!” 刀王诧然望来,却见叶风深深看向祝嫣红:“若是我现在仍是不顾一切的执迷不悟,你可愿再陪我一起,去做一对离经叛道的疯子吗?” 祝嫣红娇躯一震,如何想到叶风对自己情深至此,芳心里已是一团乱麻,纵有千语万言如何回答得出口。 沈千千再也忍不住满腹的悲伤,“哇”得一声哭将出来。 叶风对沈千千满面泪痕的情态浑若不见,仍是望定祝嫣红:“我非是迫你,雷大哥想亦是通情理之人,只要你愿意,我去亲自向他负荆请罪。” 祝嫣红双目盈泪:“嫣红实不是公子良配,沈姑娘品貌皆优,才是……” 叶风毅然打断祝嫣红,柔声道:“这些年来,我的心中全为仇恨所填满,每日只知苦练武功,一意雪恨,从不知快乐为何物。直至遇见你,有了与你相处的这几日,才觉得以往的自己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傻瓜,一任快乐从身边流走。就算你就此与我辞别,我的心中日后亦永是只有与你在一起的快乐!而现在只求能再与你每日共对……”叶风长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纵是千夫所指,万人唾弃,又何足道哉!” 祝嫣红再也忍不住,扑至叶风的怀里,大哭道:“公子放心,我便回去对他明说,若是不能求得一纸休书,嫣红最多便是一死还君之深情!” 刀王与龙腾空听得目瞪口呆,叶风一向是江湖上的无情浪子,祝嫣红更是名门闺秀,却何曾料到这二人竟然情痴至此,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将这份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恋示之于众! 叶风轻拍怀中祝嫣红的肩膀,双目射出异彩:“我不许你死,我们一起去见他好了。” 沈千千呆然伫立,既是心伤,又是妒忌,更是为他二人的这份痴情所感,泪水如决堤般源源不绝地涌出。 龙腾空正容道:“世间男女,何为良配?我看你们亦不必去见雷怒,他此刻已降将军府了。” 刀王惊问:“散复来对我说是雷怒遭水知寒亲手擒下,可是不尽不实吗?” 龙腾空长叹一声:“雷怒亲手杀了方清平降了水知寒,这都是我亲眼所见。” 叶风眼中精光一闪:“既然如此,我对雷怒就更无歉疚了。”话虽是如此,但雷怒毕竟曾是与他并肩抗敌的兄弟,心中那份不安怎也挥之不去。 沈千千强忍悲伤:“雷怒还想擒下我,幸好龙大伯一直藏身于快活楼的人马中,这才趁水知寒不备救了我。” 刀王万万料不到自己一意帮叶风练成忘情大法竟然会发生这许多变故,看叶风此刻的情景哪有半分忘情的样子,不由心中懊恼沮丧至极,颓然坐下,郁然长叹。 龙腾空却是哈哈大笑,端起茶杯:“叶小弟性情中人,老夫且以茶代酒,先敬你一杯。”言罢一饮而尽。 叶风万料不到龙腾空会表示支持自己,举杯饮了,心下却是一片茫然。 刀王喃喃道:“性情中人有什么用,学不了老夫的忘心七式,迟早都被人杀了。” 龙腾空道:“刀王执迷刀道,只道忘情方窥至境,我却大不以为然。” 沈千千胸口起伏,也是端起一杯茶一口饮下,一腔怨气也尽皆发了出来:“人若真是忘了情,练成天下第一的武功还不是一具行尸走肉。”言罢大声咳嗽,却是被那杯茶呛住了。 刀王望向龙腾空:“老夫苦思二十年方悟得此忘情心法,你轻轻巧巧一句‘不以为然’就给否定了,老夫如何能服?” 龙腾空肃容道:“人的本性俱不相同,凡事应有变通,因材而教。以叶兄弟这般痴情之人岂能练好你的忘情大法?” 刀王一呆,无言以对。 龙腾空双眼大有深意望向叶风:“以武功心法而论,忘情入情其实仅是一线之隔。如不能忘,不若投身以入,一任炽热痛烈,或许反是别有天地。” 叶风双目一亮,若有所思。 龙腾空眼望沈千千,忧色划过面容,抬眼望向刀王:“秦兄可知我这些年为何流连海南么?” 刀王没好气应道:“我怎么知道,定是你对落花宫主还念念不忘。” 龙腾空怅然长叹:“你说得不错,却只想出了一半。因为我知道星霜对我亦是念念不忘的。”他言中的星霜自是二十年前艳慑武林的江湖第一大美人、落花宫主赵星霜了。 沈千千惊呼一声,绝料不到龙腾空竟然自承母亲亦钟情于他,以龙腾空的身份,此言应是不虚,但观他这几年行事,与母亲见面都没有几次,若是说他们暗中私通款曲,却是无论如何也难相信。 龙腾空再饮一杯茶,眼望空杯,似是陷入回忆中,良久才道:“我在落花宫外三里处的流水轩一住便是二十年,若不是她对我曾有过浓情厚意,我又如何耐得住这整整二十年的寂寞!” 龙腾空二十年前随落花宫主一并消失,早有好事者将之四处宣扬,而且龙腾空无论品貌才学武功见识亦均是落花宫主的良配,许多追求者皆是望而却步。 但后来落花宫主下嫁海南沈家,又生下了沈千千,谁都再无怀疑,只道全是江湖误传,谁料到今天龙腾空竟然煞有介事地将这段情史说了出来。 连叶风与祝嫣红都屏息静气,专心听龙腾空的下文。 沈千千颤声问道:“为何母亲从不对我说起?” 龙腾空眼中愁结横生:“落花宫隐为岭南武林盟主,其名为飞叶流花的暗器手法更是武林一绝……唉,这也不算什么,怪只怪星霜自幼便是落花宫的少宫主,身怀家门重望……天意若此,天意若此啊!” 刀王奇道:“赵星霜身为宫主又如何,你龙腾空的名字也不至于辱没了落花宫。” 龙腾空惨然一笑:“落花宫之所以以落花为名,便是得自于其武功心法,落花有情,流水无意!若是落花宫女子嫁与了她钟情的男子,一旦男女欢好,便是经脉错乱,武功尽废的结局……” “啊!”沈千千与祝嫣红同声惊呼,这才明白为何龙腾空住的地方以流水为名,而这落花宫最大的秘密竟然连沈千千亦是第一次得知。 “啪!”刀王一掌重重拍在石桌上,闷声长叹:“龙兄与我相知数年,当年更是同甘共苦的好兄弟,但我对你不辞而别的行径却是一直颇有微词。到得现在,我才算是对你心服口服。” 要知赵星霜身为落花宫主,就算肯为龙腾空甘废武功,可她若是有了什么意外,不但关系到落花宫的名声,更涉及到数百人的安危,而龙腾空也势必不肯她做如此牺牲。 最可敬是龙腾空明知苦恋无望,仍是宁可舍弃所有,一意陪着赵星霜隐居海南,这二十年来定是饱受相思煎熬,其种情之深更是远非旁人所能臆度。 叶风举杯倒茶,对着龙腾空恭敬奉上:“晚辈敬前辈一杯!” 龙腾空哈哈大笑,与叶风尽皆干了杯中茶:“叶少侠现在知道了——别说是雷怒杀友求荣,为人所不齿;就算所有人都骂你们大逆不道,有违礼教,我亦是决意支持你的。” 叶风对龙腾空深行一躬,眼望向祝嫣红,二人相视含笑。 毕竟相比龙腾空与赵星霜的情形,他们之间的阻力要小得多,这一刻二人的心中再无滞碍,心想纵是有着天大的困难,只要两情相悦,紧守不渝,也必是可以克服的。 龙腾空眼视沈千千,再是一声长叹:“千千,现在你应该知道龙大伯为何执意不让你去找叶少侠了吧!” 沈千千的心中早是一片紊乱,刚才看到叶风对祝嫣红的如火情焰,心中尚在幻想若是他有一日能对自己如此,自己定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不由暗下决心,心想只要精诚所至,或许总有日能感动他,哪怕与祝嫣红二女共侍一夫也未尝不可…… 何曾想自己竟是如此苦命,就算叶风对她有心,她亦是与他无缘无份。一时心火上涌,再也抑制不住,捂面直朝山下冲去。 几人不虞沈千千失神若此,龙腾空连忙起身去追。 变故在此刻忽生,一道黑影从山道侧面直冲而起,在空中与龙腾空擦身而过。 砰然一声大响,那道黑影与龙腾空对了一掌,飘然落在山道上,傲然长笑:“这一掌是奉还给龙兄的。” 龙腾空落地踉跄几步,方才站稳身形,一道血丝从嘴角流下,眼望来人,恨声道:“水知寒!” 六、六马仰秣 水龙音催神夺 水知寒悠然负手而立,却是以一人之力守住道口,一副有恃无恐瓮中捉鳖的神态:“龙兄不必心中不忿,若不是瞧在刀王与你兄弟情深,我决计不会让你上到忘心峰顶与他相会的。” 龙腾空不理水知寒的嘲讽,闭目运功,刀王伸手握住龙腾空的手,助他疗伤。 适才变生不测,加上众人全都失神于龙腾空所说的旧事中,这才让水知寒不知不觉地潜身暗伏于侧,趁龙腾空去追沈千千的空隙,一击奏功。 山道上人声鼎沸,陆续上来许多人,点江山、行云生、散万金、散复来等赫然在列,其余的想来俱是将军府的高手。另有一帮黑衣人,面色冷漠,眼目无神,行动快捷,看来应是枉死城的弟子。 上山的数人分占要点,对叶风等人完成合围之势。 水知寒的寒浸掌何等厉害,更是蓄势已久,而龙腾空匆忙应战,最多只使得出五六成的功力,硬拼之下,这一掌伤得甚重。此刻龙腾空只觉得一股寒气在经脉中来回游走,欲驱无门,就连助他行功的刀王亦分不得神,苦苦运功与这丝质地怪异的寒流相抗。 叶风尚是心不守舍,是以让将军府的人从容完成包围。 由此亦可见水知寒心计之深,仅凭一掌之力便牵制住三大高手。 最后踏上忘心峰顶的是一个青衣人,手中却是捉着沈千千。 那青衣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叶风,桀然怪笑道:“叶风你还没有死,很好、很好!” 他的声音又尖又利,就如同一把锈刀刮过瓷盘般的嘶嘶暗哑,语意中更是充满了一股怨毒之气,令人闻之不由心中起了一阵寒意。 来人正是湘西枉死城主、黑道六大宗师中的鬼王历轻笙。 叶风对历轻笙犹如不见,只是眼视他怀中的沈千千,嘴上却是哈哈大笑:“历老鬼的刀伤好得倒是迅快,早知我那一刀砍得再重一些,让你多躺几天。” 历轻笙眼中闪过一丝恨意:“我要是多躺几天,只怕你的沈大小姐的贞洁就难保了。”手上略松,一任沈千千在怀中挣扎扭动,若不是当着这许多手下人要维护宗师的身份,只怕早就动手相欺了。 沈千千神色凄然,双目隐含惧色,两手虽被历轻笙紧紧抓住,双腿犹在空中乱蹬。历轻笙竟是故意不封她身上穴道,由她挣扎以惑叶风心智。若不是沈千千被点住了哑穴,只怕早就是破口大骂了。 叶风怒视历轻笙,口中却是不紧不慢地对水知寒道:“水总管与此卑鄙之徒齐名,不知有何感想?” 水知寒眉头微皱,将军府实是不愿与落花宫为敌,但亦不能直斥历轻笙,伤了自家的锐气,当下呵呵一笑:“刚才龙兄不是说落花宫女子不能嫁于心爱之人么?我看若是沈姑娘委身下嫁历城主,倒也是件美事。” 历轻笙哈哈大笑:“最好将赵星霜一并娶过来,不然我还得叫她一声岳母岂不是太过无趣!” 龙腾空集气疗伤,耳目却仍是灵敏,闻言闷哼一声,全身一震。 叶风冷眼看去,知道水知寒与历轻笙故意激怒龙腾空,影响他运功疗伤。却不知对方为何不趁现在出手袭击,如今只凭他与刀王之力,纵是能勉强脱身,其余人也必无幸免。 水知寒亦是大笑道:“看来今日碎空刀叶风想护的还不只一朵花呢!” 叶风心中一动,对水知寒的计划已然明白。水知寒定是意欲全歼,所以才由得历轻笙侮辱沈千千,必要激起各人的血性,拼死相抗而不寻隙逃出。 当下叶风心中已有计议,望着历轻笙哈哈大笑:“却不知历老鬼还剩几个儿子来认继母?” 历轻笙大怒,他的三子历昭正是死于叶风之手,旧仇新恨涌将上来,再也按捺不住,一把将沈千千往空中抛去,腾身而起,双爪如钩,直向叶风抓来。 碎空刀瞬间出鞘,叶风身随刀走,腾空而起与历轻笙硬拼一记。 叮叮叮叮几声脆响,历轻笙十指乱弹,指气纵横,尽皆击在碎空刀上。 二人势尽,各自翻回原处。 沈千千人在空中一声轻叱,落花宫成名暗器飞叶流花刚刚握在手中,却忽觉得一股阴力此时方才撞中手肘穴道,再也把持不住满手的暗器,身体一软,从半空落下,重又被历轻笙接在手中。 众人心中暗暗惊悸,历轻笙的魔功果是非同小可,竟然能隔体凝力缓发,令人防不胜防。 叶风落地时却连退七八步方才稳住身形,碎空刀遥指历轻笙,恨声道:“历老鬼你倒是恢复得快。” 将军府与枉死城的人见此情景,不问而知自是历轻笙占了上风,俱都鼓掌打气。 历轻笙放声狂笑,状极得意:“上次你背着雷夫人,这次我抱着沈小姐,倒真是公平得很。” 祝嫣红道:“雷怒呢?” 水知寒含笑道:“若不取得叶风的项上人头,雷盟主无颜相见夫人。” 水知寒此话极是阴损,更是暗示叶风与祝嫣红有了苟且之事。饶是以叶风的灵变,虽是与祝嫣红仍是清清白白,亦是无言以对。 龙腾空的声音隆然响起:“雷怒杀友降敌,人所不齿,只怕将天下人的首级都放在他面前,亦是无颜相对。” 叶风转头看去,龙腾空已然功运圆满,睁开双目,终于放下了一番心事。 水知寒却是望向刀王:“今日之事不知刀王做何立场?” 刀王大喝一声:“老夫说了十日后必给总管一个交待,总管竟然如此信不过老夫,还有什么好说的?” 水知寒轻声道:“碎空刀一向诡计迭出,我只是怕刀王有失,特来接应。” 刀王毫不买帐:“水总管趁着人多势众,既是暗算龙兄在先,又是挟着沈姑娘在后,老夫自是看不惯,若是要杀叶风,先问过我的‘不老刃’吧!” 水知寒皱眉道:“我与龙兄的过节暂且揭过不提,将军府与碎空刀却是势不两立,再加上历城主的杀子大恨,就算我对叶兄有惜才之意,但若是就此收手,手下亦必然不服。刀王可知我苦衷?” 刀王沉声道:“将军府若是公平与叶风一战,老夫绝计不会插手。可观目前形势,分明便是持众凌寡,老夫便是第一个不服。” 水知寒抚掌大笑道:“刀王快人快语,如此便可一言而决。我既然好不容易才将碎空刀逼入绝地,总要有个交待,这便与叶风公平一战,若是他能击败我,我立刻下山,从此只要叶风不找上将军府,我们便绝不去沾惹他,秦兄意下如何?” 刀王顿时语塞,水知寒此话合情合理,更是顺着自己的意思要求公平一战,若再是出言反驳倒失了风度。 心头灵光一闪,终于明白了水知寒的毒计,若是自己与龙腾空叶风三大高手合力突围,天下谁能抵得住?是以水知寒先用言语挤兑住自己,宁可与叶风单打独斗,就算叶风能胜过他也必是强弩之末,再想要突围也是有心无力了。 可是以江湖规矩而论,在水知寒这番说辞下,叶风无论如何亦是不能怯战不出的。 水知寒是天下有数的高手,叶风能敌得住他吗? 刀王心念电转,已有定计,此法双方各有利弊,亦只有先耗去水知寒与历轻笙这两大高手的战力,己方才有可能全体突围…… 由此可见水知寒亦来了不久,不知道叶风与祝嫣红已是情深难解,不然叶风为了祝嫣红,必也不肯独自杀出重围。 当下刀王点头道:“水总管既是如此说,老夫决无异议。”心中却想好了若是叶风不敌水知寒,自己再寻机出手。 水知寒转头望向叶风,仍是一副胸有成竹不紧不慢的样子:“叶少侠可准备好了吗?” 叶风眼中神光一闪,正欲上前迎战,龙腾空接口道:“水知寒你也好意思向小辈挑战?且让我来接你的寒浸掌。” 水知寒漠然道:“龙兄此举可是代表落花宫向将军府宣战吗?” 龙腾空大笑:“水总管说笑了,以将军府的仗势欺人,若是想与落花宫开战,还用得着找这样下三滥的借口吗?” 叶风等人听龙腾空骂得意态淋漓,心中俱都是无比痛快。 水知寒面容一冷:“龙兄这些年来寄人篱下,变得只会讨口头上的便宜了吗?” 龙腾空哈哈大笑,龙行虎步,越众而出,双掌当胸而立,意态豪迈至极,咄声大喝:“炙阳腾空,冷月寒浸,忘心峰顶,水龙长吟!我们若再是这般婆婆妈妈,岂不徒让小辈笑话了?” 水知寒眼中神光一闪,语中犹是一团和气:“龙兄要不要多休息一会,幸好我刚才那一掌志在阻截,尚未出全力。” 龙腾空豪然大笑:“水知寒就是水知寒,达观通透!如此敌手,世所难求,水总管尽管痛下杀手,我早已是等不及了!” 龙腾空这些年来隐居流水轩,心智恬定,自甘淡泊。此时方遇到可以一拼的敌手,不由重振当年壮志,气势凌压而来,豪情盖天! 水知寒岂是易与之辈,眼见龙腾空声势惊人,身边手下眼露惊容,虎目一睁,也是放声大笑:“好一个水龙长吟!如此水某便恭敬不若从命了!” 龙腾空也不多言,大喝一声,沉腰坐马,一掌击出。 腾空掌源自少林一派,掌力刚猛。但经龙腾空多年苦修,去芜存精,化繁为简,七十二招腾空掌法脱胎换骨,实是至刚至阳的名震天下的内家功夫。 这一掌的冲天掌势倒还罢了,可怖的是掌力中带着一股高温热气,犹若炎阳烈日般,将军府靠前站立的人均抵不住那股席卷而来的热浪,纷纷后退。 水知寒举掌一扬,竟然隔空将那石桌上的一杯清茶吸入手中,力透掌间,石杯粉碎。寒浸掌力运至十成,那杯中之茶冲杯而出,化为一道水箭,直刺龙腾空的双目,口中犹道:“水某先敬一杯,以舒龙兄二十年的郁气!” 水箭在空中蓦然一滞,在水知寒的至寒掌力催逼下,竟然凝水成冰,化为一支冰剑,转刺向龙腾空击来的右掌。 神乎其技,莫过于此! 龙腾空右掌忽收忽放,左掌一式“行云从容”从侧面击向那支冰剑。 水知寒长笑一声,身形一侧,冰剑变向再挑向龙腾空的肩头,左掌已与龙腾空左掌接实。 砰然一震,二人各自退开二步,再猱身斗在一处。 众人看得眼花缭乱,但见龙腾空身形翩若惊鸿、宛若游龙,掌力更是威猛无伦,一丈见方的范围内尽被其笼罩住,气势惊人;而水知寒身形灵动,冰剑变化诸多,巧妙横生,贴身寻隙,每每从不可能的地方刺出,攻敌之所必救。 将军府的人何曾想过以寒浸掌法成名的水知寒竟然以茶水化剑,使出如此精巧的剑法,不由均是彩声雷动。 斗至酣处,却见那支冰剑越来越短,长剑变为短剑、短剑化做匕首,竟然是抵不住龙腾空掌中的热浪,正在一点点融化。 将军府的人终于哑然无声,水知寒身为将军府总管多年,加上近年来明将军深居简出,实已是将军府的第一号实权人物。以往出手不多却从未败过,可这一次,莫非水知寒会败给龙腾空吗? 只有历轻笙脸色不变,频频点头,有悟于心。 这两大高手的决战,旁观者均是受益匪浅。 刀王与叶风均是暗皱眉头,水知寒以掌成名,却是用剑法便堪堪敌住龙腾空,若是弃短扬长伺机发出他那名动天下的寒浸掌,却又是如何局面? 龙腾空却是心中暗暗叫苦,他本已受到水知寒刚才偷袭重创,虽是及时压下伤势,但斗得久了,终是内力不济。而水知寒不与他硬拼,一味缠身游斗,正是要引发他的伤势,待得自己成强弩之末,方才会一举强攻。 而眼见冰剑越缩越短,知道待其化尽,贴身而斗,便是水知寒的寒浸掌满势而出的时候。 但此刻势成骑虎,若是就此停手认输,一世英名倒还罢了,却如何对得起落入敌手的沈千千、相知数年的刀王、一见投缘的叶风…… 龙腾空眼角略扫,望见沈千千关切的眼光、刀王一脸的紧张,再看到叶风满目的担心,祝嫣然惊现的忧容…… 他自知这一生为情所困,早已是生无可恋,若是能拼着一死救下心爱之人的女儿沈千千,再能让叶风与祝嫣红有情人终成眷属,心愿已足…… 想到此处,不由将心一横,就算自己死在水知寒的手下,亦要让其再无余威! 再斗数招,水知寒成竹在胸,发出一记虚招,直刺龙腾空的胸膛,料想其无论如何必得闪避,便让已短至二寸的冰剑化去,以水点击其脸目,使出寒浸掌欺身博击…… 谁料想酣战中忽然瞧见龙腾空双眸神光一闪,现过一丝痛烈决断之色,心知不妙。但见龙腾空对自己的发招不闪不避,反而主动迎上冰剑,趁冰剑入体一滞间的功夫,右掌含着残余的几十年精修内力全势击出…… 水知寒脸上惊容乍现,却如何来得及变招。 幸好他身经百战,应变迅快,临时勉强将身形一侧,避开要害,但龙腾空来势何等迅捷,更是含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勇。水知寒眼睁睁见着龙腾空的右掌结结实实地拍在自己右肩上,大叫一声,往后飞退…… 众人齐声惊呼,刀王与叶风一左一右扶住龙腾空,但见冰剑深入胸腔,瞬间已为热血化为无形,但上面附着水知寒霸道的内力,不仅已震断了龙腾空的心脉,更将整个胸膛炸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龙腾空却是哈哈大笑,一任血水从胸前伤口中汩汩喷出:“水知寒,我要你这一生也忘不了我这一掌!” 水知寒亦是连吐几大口鲜血,惨白的脸上露出佩服的神色:“龙兄舍生成仁,水某决不敢轻言相忘!” 龙腾空那一掌含着几十年精纯的内力,自是非同小可。水知寒虽是避过了心腹要害,但右肩遭此重创,此刻全然无力,心知自己数月之内再也不能与人动手。 龙腾空再是大笑数声,忽然僵住,双目怒睁,气息全无。 穹隆山上,忘心峰顶,一代英雄,就此陨命! 第八章 点绛唇 ——天与多情,不与长相守。分飞後,泪痕和酒,沾了双罗袖。 一、大好头颅,不过一刀碎之 山风怒号,云蒸雾涌。 穹隆山忘心峰顶上,水知寒与龙腾空两大绝世高手的一场剧斗,竟是一死一伤惨烈之局。 叶风胸口起伏,虎目蕴泪,与龙腾空虽仅是初识,但见他坦荡磊落,谦然大度,一派前辈风范。更是为他数十年无改的痴情所动,心中早与他肝胆相照,认做是生平知己。 原本叶风今日乍闻巨变,得知雷怒未死,自己与祝嫣红的一切均化做泛泛泡影,这份孽缘绝难容于世情,早已是黯然神伤,心灰若死。幸得龙腾空及时出言支持,更是将自身际遇直言相告,才重令叶风鼓起余勇,紧守斗志。 而此刻叶风亲眼见到龙腾空惨死当场,虽是与水知寒公平一战,但若不是水知寒偷袭在先,无形间耗去了龙腾空的战力,这一战的胜负尚在未知。 叶风心中一口怨愤之气再也按捺不住,仰天悲啸一声,双眸射出寒光,罩定历轻笙:“历老鬼,可敢与我决一死战吗?” 历轻笙面色不变:“叶风小儿死到临头还是这么嘴硬,我就让你速行一步,好赶上龙老头一起作伴,哈哈!” 刀王按住叶风的手,目光冷峻:“这一战关系重大,千万莫要急燥!” 叶风深吸一口气,将汹涌的心绪平复下来,这一战不但关系到自身的荣誉生死,更是关系到祝嫣红与沈千千的安危。 历轻笙将沈千千交与身边枉死城弟子,随手封住她穴道:“小美人莫怕,待我杀了你的小情郎后再与你亲热。” 叶风望向水知寒,朗声问道:“若是我胜了,水总管能保证沈姑娘的安全吗?” 叶风此语大有深意,要知将军府与枉死城的结盟亦是权宜之计,双方各怀异志,现在水知寒伤在龙腾空手下,将军府众人无首,若是历轻笙趁机显示实力,慑服众人,保不定日后又是将军府的心腹之患。 何况水知寒目前重伤,既不能强压历轻笙,亦不好示弱于众,这个问题实是不好回答。 历轻笙哈哈大笑:“想不到龙老儿一死,叶小儿便乱了方寸!如此大言不惭,妄想击败本城主,何异于痴人说梦?” 叶风不理历轻笙的冷嘲热讽,目光仍是锁定水知寒:“若是我杀了历老鬼,水总管能不能保证他手下的弟子不侵犯沈姑娘?” 将军府与枉死城的众人听得叶风如此放言必胜,俱是大声聒噪,替历轻笙助威。碎空刀虽然是江湖上出类拔萃的新一代高手,但面对成名数载、邪道六大宗师之一的鬼王历轻笙,显然没有人再看好叶风,能全身而退已属万幸。 水知寒正在运功疗伤,明知不应开口说话,但无论如何也不能任由叶风出言挑拨。何况他亦绝不信叶风能击败历轻笙,当下强压下伤势,涩声答道:“沈姑娘为历城主所擒,我对此并无权过问。但历城主一代豪雄,自不会与小姑娘为难。” 刀王终于将眼光从龙腾空的尸身上移开,冷然道:“若是叶风胜了仍有人伤害沈姑娘,我刀王发誓天涯海角亦要此人的性命!” 众人静声,刀王此语一出,试问谁能没有顾忌? 沈千千虽是穴道被制,口不能言,但见到叶风与刀王一意维护自己,仍是止不住泪水涟涟而落。 历轻笙眼见己方气势减弱,怪笑连声:“叶风你既将后事都准备好了,还不快来送死?” 叶风大笑:“我早已发招,历老鬼还懵然不觉吗?” 此言一出,刀王鼓掌,水知寒凛然,众人静默。 历轻笙一呆,方知叶风如此作势实是战略上的神来之笔,不但化去水知寒击败龙腾空的余威,更是增强必胜的信心;加上自己不久前刚为碎空刀所伤,心理上已是输了一筹。高手对战,攻心为上,看来叶风此人虽然年轻,却实是不可小觑。 历轻笙再不多言,越众而出,沉势运功,原本瘦削的身体蓦然膨胀起来,一身青衣无风自动,如波浪般起伏。 虽是光天白日下,在场众人亦无不感觉到一种森森鬼气扑面而来。 叶风长吸一口气,将诸般心事驱出胸中。一个箭步以凛傲之势跨出,手中碎空刀擎天高举,似缓似急、似放似收,先在空中略微一凝,骤然加速迎风斩至! 刀王心头大定,这一招正是他忘心七式中的第二式“兜天”,但见到叶风掌中的碎空刀如持泰岳般的凝重,如拂羽衣般的轻柔,已是掌握到这一招的精髓。 历轻笙目露异光,双手一扬,揉身而上,竟是以攻对攻。但听得呜呜怪声不绝如缕,似狼嗥鬼泣般令人闻之悸然。 刀王定睛看去,原来历轻笙每个指头上俱戴着一个硕大的红色指环,想必是指环中空,迎风而发出怪响,竟是将其“揪神哭”的音慑之术藏于爪影掌风中传送而出。 那指环红得通透、红得发艳,令人想到的就只是一大滩一大滩的鲜血…… 原来历轻笙上次受挫于叶风,便是缘自轻敌之下全力使出“揪神哭”与“照魂大法”,而此等慑魂之术必要全心施术,乃至不能尽力展开武功,谁料叶风心志坚定全不受惑,反而趁机故布迷阵,假意装做心神为魔音所慑,引历轻笙发招,方才寻隙重创了他。 经那一役,历轻笙早已收起对叶风的轻视之心,是以此刻一上来便是尽出全力,使出压箱底的绝技。 那指环经过精心打造,其音各异,且不同的方向、速度、角度、风力下都会发出不同的声音,若金石、若风啸、若磬鼓、若裂帛,一时偌大个忘心峰顶上只闻得鬼哭神嚎,悸人心魄;阴风阵阵,令人恍觉坠入了地狱冥府里,陷身于百世轮回中…… 而历轻笙对这些异响却是置若罔闻,何况他再不用分神使出揪神哭等音慑之术,一时将名为“风雷天动”的爪功发挥的淋漓尽致。 几十招下来,就只见漫天枯瘦的爪影将叶风围在其中,碎空刀的雪亮刀光偶尔一现,便蓦然隐去。 刀王紧皱眉头,看着叶风只能苦苦防御,有时明明有机会出刀扳成平手,却是时机一晃即逝,转眼间又困在历轻笙的重重爪影中,真恨不得能以身代之。 将军府与枉死城众人都看出历轻笙大占上风,但在历轻笙全力催动的魔功下,更听见那指环发出令人心浮气躁、烦闷欲呕的声响,心头俱是一片森然寒凉,连打气喝彩的兴致也没有了。 叶风的武功来于天地自然之道,纯走精神一路。这几日再得刀王点拨,又是新习了忘心七式,武功已然大进,此刻就算与刀王相较亦是不遑多让,和历轻笙亦不无一拼之力。 他知道历轻笙成名多年,心中早就认定碎空刀绝不是其对手,上次苏州城外只是失手于骄狂。是以刚才先与历轻笙硬拼半招时故意示弱,亦是惑敌之计。 可是今日叶风先是惊悉雷怒尚在,心神大乱;再是目睹龙腾空的惨死,激起了内心的血性。何况他本性非是无情之人,所以此刻虽是手中忘心七式的招法已渐渐娴熟,却如何能投入那忘心忘情的心法中去。 再加上惊变之余,在历轻笙的指环魔音的催动下,心头百念丛生,灵神失守,武功更是大打折扣,发挥不出平日的五成,一时竟被历轻笙攻得险象环生。 历轻笙本是成名数载的武道宗师,若是不能尽快拿下一个后生小辈,虽胜亦是面上无光,是以出手更急,务求在数招内击毙叶风,以报杀子大仇。 叶风出道以来,遇到的全是武功高明之人,武功在几经波折后方趋大成,余力绵长,后劲十足。是以虽是渐呈败象,仍是毫不慌乱,有几次更是全凭本能的应变堪堪逃过历轻笙的杀招。 历轻笙身在局中,如何不知叶风的心魔正胜,一边加急攻势,一边放声调笑:“叶小儿还不速速就死,龙老头都等不及你了……” 叶风心志坚忍,闻言丝毫不为所动,但脑中仍是禁不住回想起龙腾空的音容笑貌…… 心念电转下,龙腾空的寥寥数语重又在耳边回响起,想到他与落花宫主原是一对人人羡艳的江湖爱侣,却是因落花宫的武功限制而咫尺天涯,只能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而自解心结。再思及自己与祝嫣红的境地,黯然神伤…… 历轻笙眼见叶风神色凄切,招法散乱,更是运足十成魔功,攻势更如狂风暴雨般披洒而至…… 叶风于此刻生死交关下,自知再难敌得数招,心神摇荡下,脑海中诸念翻腾。 ——儿时血泪家仇、少年的报仇大计、苦练武功的艰辛、纵情江湖的豪情…… 历轻笙招法又变,左掌气度雄浑,右爪指力纵横,眼露绿火,嗫唇长吟:“揪神哭”与“照魂大法”再度施展,指环在十指上旋转不休,凄厉的啸声不绝入耳…… ——雪纷飞的慈祥亲切,刀王的殷殷期望,沈千千的如花俏面,龙腾空的语重心长…… 历轻笙的身形冲天而起,青衣遮日,鬼影冲天,犹若恶魔再世…… ——眼角间最后掠过祝嫣红的面容,柔若春水,沁若夏冰,郁若秋红,暖若冬阳…… 历轻笙已如一只大鹰般凌空扑击而下,掌力吞吐,十指如钩…… ——“忘情入情其实仅是一线之隔。如不能忘,不若投身以入……”龙腾空的那句话蓦然送入耳中,犹若故人重临…… 历轻笙怪喝一声,十只指环脱手而出,竟是分袭叶风十处大穴,漫天爪影忽只化为二只,一只剖向胸腹,一只抓向面门…… 祝嫣红的惊叫犹若从天穹云深处悠悠传来…… 叶风身在惨烈战局中,仍是不由全身震荡! 这几日与祝嫣红相处,虽是修习忘情大法,但心中何曾有半分忘情,却反因强迫自己忘情而怀着那一分的不休不甘,投入得更是彻底、更是痛烈。 那些相处的零星片段如海潮般涌卷而至,与她执手互看,与她相视一笑,与她并肩眺望,与她灵犀相通…… 既然有过了那段时光,日后的艰难险阻算得了什么?世人的唾弃辱骂算得了什么?相思的惆怅憔悴算得了什么? 此刻的生死一线又算得了什么? 那一刻,叶风蓦然悟通了龙腾空的话! 反正这几日相处过来,与她早是轻蔑过凡尘世俗,奋身过离经叛道! 反正这一路生死过来,与她早已踏践过明灭剑火,迸溅过雪亮刀光! 若不能忘情于刀,何不陷情于刀!!! 十只指环携着悸人心魄的呜呜声响旋空而至,枯瘦的魔爪带着撕心裂肺的沛然内劲狂涌而至…… 那么红艳欲落的指环,仿佛是来自冥府鬼灵默吟的恶咒! 那么阴浓胜墨的爪影,仿佛是渗着黄泉冰冻千古的冷冽! 而在这一刻,而就在这千钧一发、命悬一线的刹那,碎空刀终于破空而出! 那么凛傲兀立如泼墨线条般的刀意! 那么狂猛奔腾如沸烫长河般的刀气! 那么简练明洁如诗之平仄般的刀风! 那么璀璨绚丽如匹练银河般的刀光! 刀意行空,刀气横空,刀风掠空,刀光碎空! 天地,亦为之一黯! 众人呆呆地看着那妙到毫颠的一刀如天马行空般在空中一划而过,再无影踪。 历轻笙大叫一声,触电般退出战团,就此静立不动! 十只指环中的九只被分为齐齐整整的两半,叮当落下。 叶风杵刀于地,勉强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垂首不语。 他的胸前衣襟全碎,五道深可见骨的爪痕中,嵌着一枚暗红如血的指环! 谁胜?谁负? 那一刀到底出手了么?那一刀到底命中了么? 谁也不知道,整个忘心峰顶静闻针落! 叶风身体轻轻摇晃几下,终于站稳,缓缓抬起头来,竟已是满面泪痕,口中犹是喃喃道:“大好头颅,不过是一刀碎之!” 与此同时,历轻笙仰面朝天重重倒下。 在他的面门上,一道纵横直下的浅红色刀痕由浅至淡、由淡转浓、由浓再深、由深终裂,汩汩血水仿若流泉般喷涌而出! 二、忘心之风 静! 没有人能相信邪道六大宗师中武功最为诡秘的枉死城主历轻笙竟会败给碎空刀叶风。 而且,不是败退,是败亡! 叶风身体轻震,嵌在胸口的指环蓦然飞出,落地叮咚有声。 叶风捂胸、剧咳,连吐出好几口鲜血。祝嫣红再也顾不得许多,上前一把扶住他。 但见叶风面若淡金,呼吸急促,胸前的伤口流出的尽是黑血! 历轻笙临死前拼力一击,亦几乎击溃了叶风。 幸好,他还活着! 枉死城的人马这才骚动起来,几人冲上前去查看历轻笙的尸身,更多的人则是手执各式兵刃朝叶风冲来,场面混乱不堪! “住手!”刀王执刀上前,神威凛凛地一声大喝。众人应声止步,刀王秦空几十年的余威,谁敢轻捋? 刀王双目紧盯水知寒:“水总管的说话到底算不算数?” 水知寒亦万万料不到叶风竟然能在公平决战中杀死历轻笙,听得刀王问起,方才勉强按下心悸,略微沉思片刻,沉声道:“叶风击败的只是历城主而已!” 刀王一怔,适才水知寒提议是由他出手与叶风公平一战,若是叶风能击败水知寒,将军府的人马立刻下山,从此不找叶风的麻烦。 而水知寒却是先对上了龙腾空,虽是叶风击毙了与水知寒齐名的历轻笙,但水知寒若要这般强词夺理,刀王亦是无法。 好个叶风,奋力推开祝嫣红,站稳身体,目光炯炯盯向水知寒:“既是如此,水总管请下场再战。” 水知寒心中一寒,他自问已是全无战力,谁料想叶风击毙历轻笙后还是如此狠勇! 将军府中除了水知寒地位最高的点江山朗声道:“我愿代水总管与碎空刀一战!” 此时,任谁都看得出叶风现在只是强弩之末,绝计抵不住将军五指中的食指点江山。 刀王脸罩寒霜:“好一个将军府,如此卑鄙的行径也敢在光天化日下说出来么?” 水知寒冷冷一笑:“事既至此,我与叶风之战就此作罢。可无名指无名死在碎空刀下,中指行云生亦遭断腕之痛,食指点江山心怀丧友之痛,要单独挑战碎空刀,在情在理,我亦是无法阻止。” 刀王豪然大笑:“那老夫要先挑上点江山,想来水总管也是无法阻止了?” 水知寒瞳孔骤然收缩:“刀王可忘了我们的约定吗?” 刀王大喝:“我们约好老夫与叶风公平一战以报明将军的一份人情,却不是在这种情形下趁人之危。” 水知寒漠然道:“看来刀王已决意维护叶风了?” 刀王不语,不老刃已擎在手中,望着水知寒,重重点头。 水知寒眼神一冷:“好!将军府众人听着,谁杀了刀王,就可以接上无名的位置。”再望向那个看管沈千千的枉死城弟子:“刀王杀我一个人,便砍去落花宫大小姐的一只手指,手指砍完了砍脚趾,脚趾砍完了斩耳挖鼻……” 将军府的众人齐声应承,更有几人已跃跃欲试,若不是碍着刀王的威名,只怕早已冲了上来。 刀王大怒:“水知寒你还有高手风度吗?” 水知寒大笑:“有刀王毁诺在先,我还要什么风度?” 刀王心口如遭雷炙,他本是重应诺而轻生死之性情中人,此事说起来毕竟是自己理亏。但无论如何亦不能让叶风被将军府的人所害。 刀王一摆不老刃,心中已有计较:“老夫自会给明将军一个交待,不过要想杀死老夫可不容易,却不知水总管能不能活到那一刻!?” 水知寒亦是心中一凛,刀王若是不计生死全力来杀自己,只怕空有这许多将军府与枉死城的高手亦未必抵挡得住。 但水知寒久经大风大浪,如何会被刀王吓住,淡然道:“刀王你尽管试试,我保证你不能近我五步之内!” 刀王长吸一口气,眼望叶风与祝嫣红,但见叶风面上一片沉静,与祝嫣红双手紧握,四目对望,在此生死关头,两人全然放开一切,唯求能再多相聚片刻。 叶风感应到刀王的目光,抬目望来,淡淡一笑:“秦兄不必为我俩生死担心,只须放手杀敌,若是能拉上水知寒陪葬就是最好不过了。” 刀王听到叶风再叫自己一声秦兄,心头一酸,知道叶风早原谅他故意隐瞒雷怒未死之事,更是当他是兄弟,才不会出言求恳他卖友求生。 刀王刚见好友龙腾空之死,再睹叶祝二人的深情,胸中一份血性涌上,仰天哈哈大笑:“好好好!忘情大法竟然教出了至情之人!”转眼看向水知寒:“水知寒你尽管叫人来送死吧,看老夫不老刃可否轻饶!” 水知寒眼见叶、祝两人的神情,心头早明白了七八分,冷笑一声,发令道:“雷夫人务要活擒,送给雷盟主发落。” 祝嫣红听到水知寒叫自己名字,目光扫来,纤纤素手一翻,已将求思剑执在手上,嫣然一笑:“水先生不必如此,我必将随叶公子于地下,你若是有心,便将我的尸骨还给他吧!” 众人眼见祝嫣红双颊赤红,嘴角含笑,眉眼生春,妙目流韵,虽是面上一道丑恶的刀痕犹在,却仍是被初尝的爱情滋味浸润得清妍绝俗、不可方物…… 更难得她身为女流,不通武功,看似孱弱娇小,但在刀枪面前娓娓轻言,视生死如无物,更是令人耸然动容。诸人一接上她翩翩飘来的目光,无不自惭形秽,俱都垂下头去。 叶风微微一笑,抬手拂开祝嫣红被风吹乱的秀发,再轻轻取下她手中的求思剑,望着峰下的万丈深渊:“我何忍让这些刀剑来碰你的冰肌玉骨,若是刀王力战不支,我们便跳下去可好?” 祝嫣红笑道:“你可要抱紧我,最好摔做一体,让他们连我们的遗骨也分不开!” 一阵山风劲袭而来,叶风身形一晃,终于紧紧拥住祝嫣红,放声大笑:“嫣红放心,我定会如这般抱紧你的。” 祝嫣红亦是紧紧抱住叶风,相聚数日来,这一刻方才是真正的肌肤相接,不禁心摇意荡,魂飞神驰,喃喃道:“我们跳下去时,必也会有这一场忘心之风……” 众人全都呆住了! 眼见叶风与祝嫣红在此乱军中意态从容,真情流露,执手相拥,毫不避他人眼光,这份孽情虽是有悖世俗,却当真是惊天地泣鬼神! 沈千千虽是穴道被制,但耳目依然灵便,刚才亲眼目睹从小看自己长大的龙腾空战死,此刻再见到叶祝二人的款款深情,早已忍不住哭成泪人,只觉得若是能和他二人同日而死,也不枉走入红尘这一遭…… 刀王虎目中竟然也暗蕴泪光,不由放声长啸,以抒心志。 水知寒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无比的神色,一时竟不知道是否应该发令动手。 一声叹息,飘飘然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那叹息声来得如此突然,来得如此轻柔,却又来得如此深慨,每个人就觉得有人在耳边吹了一口气般,有几个人不由都惊跳起来。 一个黑色的身影忽就出现在忘心峰顶上,正在刀王身后二丈处,背向众人,面临险崖,负手望天。 那是一道令人觉得突兀、矛盾的背影。 那道背影立在山崖的最边缘处,出现得那么无由,却又站立得那么自然;有种登高振臂统领三军的狂傲,亦似有种暗夜长灯独行千里的萧索…… 忘心峰顶上,风起、地动、云深、雾锁,一切就像一幅仙人手执神来之笔绘下的图画,所有的拼死残杀、血雨腥风在这一刻都变得那般不真实,俱都化为无形。 而那道身影,却似嵌入了这泼墨写意的图画之中,与整个山岭景色浑然一体,无从分割。 劲冽的山风吹起他青白色的长袍、拂动他淡灰色的流苏,在乱风中流漫着、舞摆着,给人的感觉就若昂然立着一个神话中人,直欲随风羽化登仙,飞天而去…… 但更令人惊诧莫名是,他那一头垂肩的长长黑发却丝毫不乱,似乎那狂啸着的山风只能吹动他的长袍,却不能将他那头黑发撼动半分! 刀王没有回头,但他已感觉到有人出现在他身后,脸现惊容。此人无声无息地从众人的虎视中突然出现,这份功力,这份神秘,天下还有谁能办到? 叶风因是侧面而立,眼角已扫见那道背影,不由心中一紧。 他认得这个背影正是那日在五剑山庄后花园中见到的神秘人,而此人的武功之高,就算是刀王只怕也不能敌! 将军府诸人一阵骚乱,早有几个伏身跪下。 水知寒倒吸一口凉气,声音亦是有些发颤了,拱手一揖:“知寒见过明将军!” 三、敬你一杯血性豪情 明将军!!! 叶风心中一震,这个神秘人果然就是朝庭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江湖上公认的第一高手明宗越,明大将军! 他对此人的身份虽是早有怀疑,此刻得水知寒的证实,还是忍不住浑身一震。心神骤然失守下,新伤旧恨一并涌上,几乎再吐出一口血来。 明将军没有回头,甚至动都没有动一下,仍是端立山崖边,似乎已全心全意地沉浸在云层翻滚、雾霭迷蒙的景色中…… 水知寒颇有些迷惑地望着明将军的背影,许是负伤的缘故,忽觉得将军的身影越来越淡,直欲化为山风中、遁入无常间。 事实上所有的人都有一种突兀的感觉,明将军仿佛已溶入那片风景中,不分彼此。如音之余韵,如画之留白。 那道背影就像是一座已站立千年的雕像,百年前存在着,百年后也依然存在着…… 整个忘心峰顶再无半分声响。 “留下沈千千,总管这就带人回京吧。”良久后,明将军似威严似平和的声音才响了起来。 水知寒一愣,他的心中纵然对明将军的乍然出现有了千万种的猜想,也万万料不到明将军一开口就是让他回京。 侧目看向左右,众人脸色阴晴不定,皆是犹豫不决。 水知寒沉声问道:“如何处置叶风?” 明将军淡淡道:“我既然来了,便是要与他来一次了断。无论结果如何,日后总管都要置身事外,再不管叶风的事。我说得可明白么?” 水知寒闻言语塞,他跟随明将军这么多年,自问极少能真实地把握到将军的心意,而此刻听明将军的口气,竟然是打算要放叶风一马。 水知寒心中一横,躬身恭谨道:“此子武功已趋大成,刚才更是于公平决战中令历轻笙败亡,尚请将军三思。” 明将军依然是不紧不慢的语气:“若非叶风能杀了历轻笙,我亦不会出来了。” 水知寒道:“将军意欲如何?” 明将军低首沉思,不答。 水知寒昂然道:“如果将军想要亲自出手,知寒愿为将军掠阵。” 明将军蓦然转身,一头长发如匹练般挥洒开来,目光炯炯盯着水知寒:“总管需要我再重复一次命令吗?” 水知寒垂下目光,心中蓦然涌上一个荒谬的念头:如果此时抗命不遵,有多少人会站在自己这边? 这些年来水知寒大力扶植新人,培养自己的实力,此刻将军府的来人中大多都是只对自己效忠的,可以说他早已是暗中架空了明将军…… 可是,在明将军多年积威下,又有几人敢公然对抗,加上自己已负重伤,何况旁边还有一个虎视眈眈不明心意的刀王! 在这种情况下,水知寒如何敢公然违抗明将军的命令? 水知寒心中暗叹一声,痛下决断,抱拳道:“知寒从命!”转头对众位手下道:“诸位都听到了,将军有令,从此以后,只要叶风不犯我等,将军府与碎空刀的旧怨便一笔勾销!” 将军府与枉死城的人终于全退下了山。 叶风与祝嫣红双手紧牵,心道反正最后大不了就是一死,再无所惧。 刀王收刀而立,面上阴晴不定,明将军的出现实是太过突然,更是不明他的心意,脑中一片迷惑。 已解开穴道的沈千千呆呆站着,一任山风吹乱心绪,茫然而无助。 明将军目光闪烁不定,似是在打量叶风,又似在想着心事。 整个忘心峰顶上,鸦然无声。 刀王长吸一口气,打破僵局:“请问明将军如此做法是何用意?” 明将军不答反问:“刀王以为我为何要来此?” 刀王豪然一笑:“你是来向老夫讨债么?” 明将军淡淡道:“我本来是很想看看刀王这些年来有什么进步,可事到临头却突然改变了主意。你欠我的,我随时可收,何必来讨!” 刀王冷哼一声,不老刃已擎在手中:“你不妨来试试!” 明将军抬头迎视刀王凛冽的目光,柔声道:“你可知道我二十年前为何饶你不杀?” 叶风心头一悸,何曾想刀王所说欠明将军一个人情竟然是如此生死大事。而将军此刻当着几人的面前明说出来,竟是不给刀王留丝毫的情面。 刀王一震,面色变得惨白,不老刃遥指明将军:“你要求的事情老夫做不到,你现在如要想杀老夫泄忿,敬请出手!” 明将军唇边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举止从容,浑不因刀王的刀势而有半分失措,声音仍是柔和有韵:“你为何做不到?” 刀王目光如火,掷地有声:“因为老夫根本不想做!” 明将军大笑:“我那时不杀你,不过是以为你经过二十年的卧薪尝胆,能给我一个惊喜。可惜如今看来,刀王已然老了。” 刀王大喝一声,“谁说我老了!” 明将军锐目如针:“见了碎空刀劈中历老鬼的那一刀,我心目中的刀王已然不是你了!” 刀王呆了半晌,执刀奋然道:“无论如何,老夫决不许你伤害他。” 明将军哈哈大笑:“我既然能给你二十年,为何不能给他?”转头望向叶风:“以你的天资,日后当是可与我一战的劲敌。可惜我不能给你太多的时间,七年后我们再约战于此,叶少侠意下如何?” 叶风心头一震,何曾想到自己最大的强敌竟会如此看重自己,一时愕然,说不出话来。 刀王亦是动容:“为何是七年?” 明将军叹道:“我今年已是五十有三,七年后便已是花甲老人,这七年亦是给我自己一个期限、一种压力,让我不致于寂寞之余浑忘了进窥武道的极峰!” 寂寞! 也许那是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凛傲,也许那是一种弦断无知音的萧索。 叶风朗然道:“既然如此,将军何需让水知寒放过我,安知我不需要这样群敌环伺的压力?” 明将军闻言不怒反笑:“好!我倒真是小觑了你,你养好伤后尽管去找水知寒的麻烦,不过可别未等到七年之约便让他杀了。” 叶风冷然望着明将军:“不用你开口,我也决不要你这份人情,不然日后对战岂不是缚手缚脚,未战先败!” 明将军抚掌,再度放声而笑:“好一把碎空刀,只盼到时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我这些年早已等不及了。” 叶风强按住心潮,问道:“你在等什么?” 明将军轻声道:“我等的东西届时你自会明白!” 祝嫣红淡淡道:“明将军可也是等那份堪堪触手可及、却又宁任盼待一生的美丽吗?” 明将军一愣,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望着祝嫣红与叶风,眼中大有深意:“所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世间之事如雌雄相峙、阴阳莫辨,从来都是只有极端,没有中庸。男欢女爱间如是,空名虚利间如是,富贵荣华间亦如是。那虚空之中,什么才是永恒?到头来,你应该知道的就一定会知道,若是想不明白便怎么也不会明白。” 几人静静听着明将军这段话,心头均是一片茫然。既隐隐觉得他说话含有至理,但其中亦是空泛浮华,虽让人若有所感,却是依然不明所以。 叶风暗叹一声,何曾想过明将军会在此忘心峰顶有这一番言语。既像是在点化自己,又是浑然不解其中意味,不由心头一阵恍惚,一时只觉敌友难辨,再也分不清这个生平最大的敌人的用意了。 刀王低首不语,他从来轻生死重应诺,刚才虽觉得自己一力维护叶风理直气壮,但此刻见明将军毫无敌意,不提他违诺之事,又觉得对明将军有愧于心…… 明将军目光扫视众人,忽然一笑:“我言尽于此,这便告辞诸位。”竟然作势欲走。 叶风心中忆起一事:“明将军留步,叶风有一事相询。” 明将军应声止步:“叶少侠请问。” 叶风回忆起那日在五剑山庄后花园中与明将军相遇的情景,历历在目:“将军那日说起这世上只想了解五个人,又说我便是第五个,不知另外四人是谁?” 刀王、祝嫣红与沈千千都大为好奇,屏息静气等待明将军的答复。 明将军略微错愕,抬头望天,似是勾起了往事。 良久后,明将军才微微一笑:“说与你听也是无妨,这第四个人亦是一个少年英雄,便是京师中号称‘一览众山小’的凌霄公子何其狂,为人轻疏狂傲,但却是武道上的不世天才。” 众人早闻过凌霄公子何其狂的大名,单从他的名字中便读出那一抹骄狂,想不到明将军居然对其如此推崇。 刀王点头道:“何其狂的武功变幻莫测,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成就,实在不枉将军的看重。却不知第三个人是谁?” 明将军脸上闪过一丝奇异的神色:“第三个人是一位女子,我却不想说她的名字。” 几人心头释然,明将军这些年威名太盛,江湖中人都将其视为神话,却忘了他亦有凡人的七情六欲,自然也有喜欢的女人,一时都觉得与明将军的距离大大接近了。 明将军见到诸人脸上的神情,哈哈一笑:“我最想了解的第二个人你们刚才已见过了。” 叶风心中一动,脱口而出:“水知寒!” 明将军缓缓点头。 众人恍然大悟,水知寒一代宗师,这些年却甘为将军所用,到底为得是什么? 这个问题只怕惟有水知寒自己明白了。 明将军静默半晌,眼闪精光,望着叶风道:“你的碎空刀纯走精神之道,凭的就是一份不滞于物的心志。‘刀不是你,你却是刀’。这一点你可千万要记往了。” ——“刀不是你,你却是刀!!!” 叶风闻言一怔,明将军此语如金玉良言、晨钟暮鼓般点醒了他,心中大有所悟,却实在不明白将军为何要如此待他,不由抬头向他望去。 明将军微微一笑,出言却是石破天惊:“叶小弟不必多疑,只因我看出你对我有了一丝好感,深怕这会影响到我们七年后的决战。” 叶风愕然,心中思索一番,昂然答道:“敬请放心,我与将军之仇不共戴天!” 明将军哈哈大笑:“我却尚存一线怀疑,只怕叶小兄见我放过你两次,届时不能尽力而战。难以发挥碎空刀的精髓,岂不是让我大失所望。所以我已决意再给你加上一份仇恨……” 叶风此时再也把握不到明将军的心意,失声发问:“你要如何?” 明将军转头冷冷望向刀王:“刀王一向是我看重之人,可敢让我敬你一杯血性豪情么?” 刀王心头一凛,已隐知其意,将心一横,放声大笑:“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恕老夫敬谢不敏。” 明将军冷哼一声,转身飘然而去。 沈千千毕竟少女心性,一时浑忘了刚才的悲痛,追声问道:“第一个却是什么人?” 明将军的声音从山腰传来,却是答非所问:“刀王还记得欠我的情吗?” 刀王眼光一黯,仍是朗朗传声道:“老夫看到刀道有继,生平心愿已了。你想老夫如何?” 明将军去得好快,这一次的声音已是从山脚下传来,却仍似近在身旁般没有丝毫减弱:“好!既然有了新刀王,你以后便不用再使刀了吧……” 刀王垂头沉思良久,忽然扬首向天,放声道:“你放心,我刀王欠下的,总是要还!” 不老刃刀光一亮,刀王左手挥刀,可那一道如灿胜日华的刀光——竟是斩向自己的右臂…… 叶风大惊,欲要上前阻止,奈何身有重伤,一个踉跄,竟是眼睁睁看着刀王的右臂迎入刀光中,目光中尚含着一份壮勇的凄凉。 几人同声惊呼,血光迸现,刀王已是自断一臂。 “沈姑娘你现在应该知道了……”刀王虽是痛得脸色剧变,却犹对沈千千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明将军最想了解的人,其实——就是他自己!” 四、最急是晚风,最瘦是黄花 这一夜,像是怎么也望不到天明。 沉甸甸的黑暗中,左是虚空,右也是虚空。一双空蒙的眸子,又能看到什么?感应到什么? 祝嫣红本不想流泪,她一直认定自己是个坚强得甚至有些固执的女人,可这一刻,她直觉着沉沉的黑夜将她软软地包围着,心头莫明地泛起一丝柔弱,一滴温热的液体怯怯地滑下脸庞,被皮肤吸干,留下一小片泪渍。 夜凉如水,晚风最急。 听着木窗拍打着窗棂,似乎也一下下地敲在她的心上。 撑了这么久的她,明日果真是一回解脱吗? 忘心峰上,龙腾空身死,刀王断臂,叶风重伤,沈千千心碎,而祝嫣红…… 她执意下山孤身来见雷怒,无论如何,她总要给他一个交代吧! 叶风没有留她,但她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了他的等待,他会留在那无名峰顶上,在那曾共同生活过八天的小屋中等她回来。 他应该知道自己的心意吧!而沈千千照顾着重伤的他,自己是不是也可以放心呢? 这一路来,她的心时如朝阳般灿烂,时如夕阳般迷惘,时而似青天如洗,时而似乌云齐聚。 可每当想到叶风,每当想到他阳光破晓般的一笑,想到他在万军丛中抱紧自己的那一刻,她的心脏就会跳动得更加频繁、更加剧烈,直到这时她才发现,那份世态难容的感情竟已深深揉合入她的生命中…… 这么多年来,似乎直到有了他,她才重新有了属于自己的——坦然洁净的情怀、欢跃清纯的心灵、多情赤诚的双眸、生机奔涌的血脉…… 她,更有何求!? 五剑山庄尚余下的六大护法将她迎进五剑山庄,昔日的弟子也陆续回来了不少,五剑山庄似乎又恢复了旧时的豪气。可经过这么许多变故,在祝嫣红的心中,这殿堂依旧人亦依旧的五剑山庄里,总是仿佛凭空多了一种寥落与沉闷,更有一种难言的苦涩。 而雷怒,今晚就将回来。 今晚,她将面对丈夫雷怒的责骂、呵斥?还是一份沉痛、悔悟? 她不知道。她只想静静地解开这份心结,她只知道,无论雷怒是否原谅她是否理解她,她都会随着叶风海角天涯,相顾平生…… 除非,雷怒杀了她! 但,这份心事她如何能与叶风明说?她不欲让他知道她已深爱着他,再也离不开他。如能求得一纸休书更好,若是不能,她如何舍得让心目中的英雄为流言所扰,消磨意气? 如果是那样,她宁可为雷怒于狂愤中所杀,她宁可叶风从此忘记自己…… 所以,在那忘心峰顶上,她才离开的那么果敢、离开的那么决绝。 她不要叶风再为此负疚,不要他再为自己做些什么,虽然她感觉得到他的目光一直磨损着她的脚步,他的心音一直在牵扯着她的身影,几乎让她钝重地迈不开步子…… 门口传来一阵熟悉的足声,打断了祝嫣红的思绪。那是丈夫雷怒的脚步声! “吱呀”一声,门被怯怯地推开,雷怒静静地站在门边,就着铺洒满庭的月光,他的影子映在祝嫣红的身边,就像是一座黑沉沉地大山。 “你回来了!”祝嫣红习惯性的站起相迎。 雷怒不语,仍是端立在门口,也许是庭院中的婆娑树影,也许是房室内的流离月光,他的身体看起来就像是不停地颤抖着。 “我……”祝嫣红蓦然慌乱起来,想好的说词全然无踪,不管怎么说,他亦是与她同床共枕数年的结发夫妻啊! 想到那些为他侍寝安枕的日子,想到替她梳妆画眉的闲事,再想到娘家中不过三岁的孩子,她的心中就像是被刺了一刀。 “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雷怒长长叹了一声,嘶声道。 他都知道了吗?他真的能明白吗? 祝嫣红复又重重地坐在床沿上,这一刻她突然很恨,恨老父要为了那些字画那些虚名将自己嫁给雷怒,恨为何不能在云英未嫁的时候遇见叶风,恨命运捉弄的无常,恨红尘圈定的世俗,甚至,她在恨自己为何就不能爱上自己的丈夫? 雷怒的声音涩然而暗哑:“我本还以为留下一条命,以后便可与你隐居山间田园,终老一生,从此不问江湖争斗……” 祝嫣红心中一震,垂首不语。曾几何时,这不正是她对他的期求吗? 可惜物是人非,流逝的一切再难以找回来了。 雷怒抬眼望来,目中涨满酸楚:“我知道这些年我冷落了你,可那时我以为做为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只有功成名就才会让他的妻子欢喜。而我现在知道了,嫣红要的并非是一分生命中精彩的片段,而是要逃避开世间的纷争和烦恼,去领悟一种名利中人无暇体会的美好……” 祝嫣红心神震荡,原来丈夫亦是如此的了解她,不由舌根发软,一转念间方勉强给自己找到一个理由:“可你却万万不该杀了方清平,即便是为了我,你亦不应该行如此卑鄙行径……” 雷怒眼中闪过一份愧疚:“那时我已被迷了心窍,一意苟全残生。可是,我的心中无时无刻不在痛恨自己,这些日子以来我绝没有再与将军府的人来往,就连快活楼的人向我通报消息亦被我赶走。我这几天都在暗中联合师门,加上历轻笙已死,水知寒重伤,只要时机成熟,借助雷家霹雳堂的力量,我必要给将军府反戈一击,给我错杀的好兄弟报仇。” 祝嫣红喃喃道:“你不怕江湖人说你反复无常么?我一个弱质女流可以不要尊严,可你堂堂大丈夫如何再立身于世?” 雷怒长叹一声,潸然落下泪来:“你可知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我已错了一次,失去了好兄弟,我不要再失去你,就算你念在我们孩子的份上,亦不要离开我……” 祝嫣红隐隐觉得想到了什么关键处,只是第一次见到平日坚强刚定的丈夫哭泣,一时心志恍惚,只得幽然长叹:“你要我怎么做?” 雷怒道:“只要你愿意留在我身边,我负责亲自去和叶风说项。毕竟我与他曾是同甘共苦的兄弟,他应该知我苦衷。” 祝嫣红叹道:“你尽可直接找他说,如果他愿意……”她的语音戛然而止,若是叶风真的放弃她,她又能如何?她还会继续与雷怒合好如初吗? 这世上真有能重圆的破镜?真有能收回的覆水吗? 雷怒眼中闪过喜色:“你同意就好办。只是这几日再也寻不到叶风与沈千千的下落,刀王断臂下山后亦再无踪影……” 祝嫣红这才明白,刀王断臂下了穹隆山,叶风与沈千千定是在忘心峰顶那无名崖中,因为那条铁链形迹隐秘,上山搜寻的人眼见山头无人,料想叶风定是另寻藏身处,是以便忽略过去了。 雷怒道:“我想你定是知道他的去向,只要告诉我,这便去动身找他。” 祝嫣红心头一震,忽然明白了关键。雷怒既然说再不与将军府的人联系,连快活楼传讯的人亦赶走,他的消息从何而来? 雷怒一点没有注意到祝嫣红的脸色逐渐变冷,尚在继续道:“其实我对叶风的武功行事均很佩服……” 祝嫣红轻叹一声,问道:“你怎么知道刀王断臂了?” 雷怒一呆:“刀王下山时为人所见……” 祝嫣红再问:“历轻笙之死与水知寒身负重伤,这本是极为隐秘的事,你又如何得知?” 雷怒无言,脸色变了数下,由红转青。 祝嫣红哽咽道:“你杀了方清平还不够吗?为何还想杀叶风?” 雷怒眼中寒光一闪,忿然昂首:“若不是他,我五剑山庄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祝嫣红摇头道:“就算没有他,日后你迟早也会与将军府冲突,不过时间上的早晚而已。” 雷怒望向祝嫣红,慢慢地道:“他有什么好?可以让你这种人都不守妇道?” 她从那双阴冷的眸子中读出了一抹狠毒,禁不住心惊肉跳:“我这种人?我这种人是什么人?” 雷怒冷然一哼:“忘心峰顶上你们这两个狗男女做了什么?” “狗男女?!”那一刹祝嫣红的心如若坠入冰窖:“你不要胡说,我对天发誓,我与他至今仍是清白的……” “清白?”雷怒勃然大怒,作势欲抓向祝嫣红,手却终于停在半空:“你那时当着许多人的面与他拥抱的时候可想过我吗?我雷怒有你这样的女人,真是颜面无存,祖上蒙羞……” 祝嫣红大声打断雷怒的话:“你不要再说了,我这次回来,惟求一纸休书!” 雷怒哈哈大笑,状若疯狂:“好呀,你让叶风那小子亲自跪在我身前,我便立刻给你写下一封休书,顺便公告天下,让世人都知道有你们这样没有礼义不顾廉耻的狗男女,再看看他是不是会嫌弃你这种连孩子都不要的贱货……” 祝嫣红再也按捺不住,起身朝门口走去,大声道:“你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反正我仍将会去找他,与他相守一生,我知道他不会嫌弃我,这一世也不会!” 她定定神,望向雷怒那双充满歹毒的眼光:“你若是能狠下心,便杀了我吧!” 祝嫣红经过雷怒身边时,感觉到他动了一下,似乎要伸手拉住她,却终于没有…… 这一步跨出房门后,是不是就真是海阔天空? “嫣红!”雷怒凄然叫了一声:“你……瘦了!” 满庭落花飞舞,而她是不是就是众花丛中,最瘦的那一枝? 祝嫣红没有停下脚步,但鼻中一酸,双目终于淌下泪来。 五、青丝之媚 叶风躺在无名峰的那间小屋中,沈千千一改往日娇蛮,静静坐在床沿,陪他说话。 这几日来,在沈千千的悉心照顾下,他的伤势终于不再恶化。 历轻笙临死前钉入他胸口的那一指环还且罢了,那开膛破腹的一爪却是非同小可。若不是当时历轻笙收招而退,爪间劲力内收,只怕碎空刀已与鬼王历轻笙同归于尽了。 可那爪上尚蕴有剧毒,又是正中心脉处,幸好叶风当时陷情入刀,胸中充注着浑忘天地、生机勃勃的浓情。心意高远下,从而将那份毒素的灭绝之机化解为无形,才不至于当场毒发身亡。 此刻外伤虽已好得大半,但胸腹的内伤却还待慢慢调理。 沈千千看着叶风发呆的样子,柔声道:“又在想她了?” 叶风赧然一笑,转开话题:“这几日辛苦了你,我现在伤已好了大半,你暂时先去休息一会吧。” 沈千千这几日明知叶风对祝嫣红一片情深,心中又是佩服又是妒忌。而自己偏偏身负落花宫的武功,与他有缘无份,心中凄苦,收起绮念,却仍要处处强做笑颜,加上已足有数日未眠,早已是疲惫不堪。但亦只是轻轻一笑:“不碍事,我不累。” 叶风心中对沈千千有愧,却也想不出说什么话,只得闭口不语。 沈千千幽幽道:“你还记得我们初见时的情景吗?” 叶风点点头,面含微笑:“那时你一副凶霸霸的样子,现在想来也是好笑得紧。” 沈千千的心思似是回到了往日时光,娇笑道:“那时我与水儿女扮男装,去挑那岭南七恶的山寨。却不料已被你捷足先登,七恶统统被你点了穴道,倒了一地……” 叶风哈哈一笑:“七恶虽是恶名在外,却也非是伤天害理之徒,我正愁不知如何处理他们呢,可巧你就来了。” 沈千千忍不住“扑哧”一笑:“那时我尚不知你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碎空刀,只见你对着躺了一地的七恶皱着眉头,一边摇着头一边叹着气喃喃道:‘你们且告诉我你们身上的哪块肉最适合给我下酒?’,哈哈,倒是把我吓了一跳。” 叶风也是忍俊不住:“我只是吓唬一下他们,好让他们以后不再作恶。谁知你与水儿七嘴八舌的一打岔,又说腿上活肉最香又说耳朵清脆可口,倒真是惊得那七位面色如土,生怕哪块肉被你看中了……” 沈千千笑得喘不过气来,一面拍着胸口一面道:“你还说什么舌头下酒最是爽口、脸上皮厚加倍有咬口什么的,听得人恶心死了……” 叶风大笑:“若非如此,怎么能让一向为霸一方的岭南七恶自此弃恶从善……” 看着叶风一脸欢容,沈千千的心仿佛重又回到那一天,只记得那个满面毫不在乎却又似带着一点薄薄郁色的年轻人,见到她先是俏皮的眨眨眼睛,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位公子,可要分一块人肉尝尝么?” 于是,她便坠入了他那好似深若无底的黑瞳中,再也不能自拔…… 二人说起旧事,谈笑甚欢。 沈千千忽想到生死未卜的水儿,担心道:“也不知水儿怎么样了,定是受了不少的惊吓。” 叶风正色道:“水知寒好歹亦是个人物,加上对落花宫亦不无顾忌,应该不会为难她。待得我伤好了,就去将军府大闹一场,将水儿救回来。” 沈千千摆手道:“明将军不是说了,只要你不去惹将军府,便不会来找你的麻烦,这事我让母亲出面好了。” 叶风叹道:“我倒无妨,只有在与将军府的斗争中才能进一步提高武学上的修为。只是龙前辈死在水知寒手下,你母亲若是去了将军府,定还要引起诸多风波。” 沈千千想到龙腾空,不由黯然神伤。 叶风忙安慰她,却又不知如何开解。心中一动,想到自己这些年行走江湖,倒也是收集了不少有趣的小玩意,不妨给沈千千看看,逗她开颜。伸手入怀却摸了一个空,这才想到沈千千给自己治伤时外衣都除去了。 沈千千误会了叶风的意思,从桌上拿来一张纸卷,放于他手上:“是不是找这个?” 叶风一呆,下意识接过来,却是心有所寄,再也说不出话来。 沈千千抢过叶风手上的纸,展开慢慢读道:“冰雪肌肤,靓妆喜作梅花面。寄情高远。不与凡尘染。玉立峰前,闲把经珠转。秋风便。雾收云卷。水月光中见。” 那正是叶风与祝嫣红相处的几日中,祝嫣红在纸上记下的宋人旧词。 ——寄情高远。不与凡尘染。玉立峰前,闲把经珠转。 叶风念及那几日的旖旎风光,仿若重又翻开时光的扉页,心中便充满了那份刻骨的相思。 那一刻,与她携手并肩,傲立峰前,指点风景,从容谈笑。 素笺情深,心事似乎全让这墨笔毫尖一一说尽。 那份浓浓深情就这般随着纸卷的展开,奔腾于纸首、弥漫于稿末、闲遣于掩映,满溢于案牍。 沈千千见叶风怔怔的样子,心口一酸,垂首不语。 叶风见状收起情怀,支撑起身子:“我们去外面走走吧!” 沈千千这几日对他言听计从,当下扶叶风出了小屋。 正是个清爽秋日,无名峰上草气弥漫,山风习习。 叶风精神一振,暗中运气,内力竟已恢复了七七八八。心中开怀,正要说两句话逗沈千千高兴,忽有所觉,来到通往忘心峰的那根铁链前。 果然山风中隐隐似传来了祝嫣红的声音。 叶风大喜,再也顾不得沈千千的情绪,运功跃过铁链,来到忘心峰上。 祝嫣红亭亭立于峰顶上,见到叶风盈盈一笑,身子略微动了动,似是想扑入他的怀里,却又勉强忍住。 以往见到她时,叶风总会从她的神态中看出一种淡淡的“郁”。 而这一次,灵光闪烁的眼睛点缀着她的脸孔,就似一股清冽的流泉,表面上的冰雪冷傲的情态却抑压不住的于心底翻腾下透出来的一种喜悦…… “你猜我带来了什么?”祝嫣红喜孜孜地道。 叶风不由分说一把抱起祝嫣红:“我什么也不猜,你来了,就已带来了全部!” 祝嫣红面红过耳,与他分别几日,仿若千年。加上怀中揣着雷怒的休书,再无顾忌,心底只想任由他轻薄,好解几日的相思之苦…… 沈千千的声音从对面无名峰上传来:“祝姐姐来了吗?” 祝嫣红这才想到沈千千尚在附近,虽是迷雾中定然看不清楚他与叶风相对的情景,却仍是耐不住娇羞,挣扎推开叶风,扬声道:“沈姑娘好,我来看你了。” 沈千千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这些日子来强迫自己将叶风当做大哥哥般,努力保持那份淡淡的距离。可事到临头,才知道这份情意怎能说忘就忘,涩声应道:“叶大哥还不快将祝姐姐带过来。” 叶风细察周围山下,并无人跟踪,放下心事,摆开架式,一蹲马步:“请!” 祝嫣红眼见必又是要被他负于背上,以往尚不觉得如何。可此时一来有沈千千看到,二来求得雷怒休书后,心情似重又回到旧日云英未嫁的小姑娘般,娇怯与矜持一并涌来,再也不敢伏在叶风的背上。 叶风哈哈大笑,重又抱起祝嫣红,腾身踏上铁链。 祝嫣红低呼一声,但觉身体像腾云驾雾般直飞而起,心中先是害怕,再忽觉疲倦至极,当下闭目不敢再看,十分的欢喜爬上眉梢,忆起那日伏在叶风背上哼着曲子的情景,不由在心中重又轻声而唱…… 叶风眼视怀中的祝嫣红,见她双目紧闭,眉角含春,满面嫣红,脸上那一道伤痕亦是淡淡隐去了,心神畅美难言。只觉得能有这一刻,再无所求…… 山风将祝嫣红的发丝卷起,直送入叶风的鼻端。 一股异样的清香蓦然传来,叶风大吃一惊,细看祝嫣红的脸色,内中果有一种若隐若现的暗灰色,心中一颤,双足用力,一蹬而至对岸! 沈千千见叶风抱着祝嫣红过来,心口一酸,却又见叶风一脸沉重之色,诧异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祝嫣红听到沈千千的声音,睁开眼睛,却见到叶风的神情,不由一呆,想要挣扎下来,那份疲倦却挥之不去般牢牢缠住了自己。 叶风对祝嫣红沉声问道:“你可觉得心中有很倦的感觉吗?” 祝嫣红点点头:“可能是赶路急了,休息一会便好。” 叶风眼中闪过怒火:“雷怒给你下了毒!” 祝嫣红心中一惊,旋即释然。怪不得雷怒留她写下休书时的表情那么古怪,怪不得临走前雷怒强行拉住她的手久久不放…… 她本就觉得欠了雷怒许多,此刻心里竟没有半分难过,反而因此而大大减少了对雷怒的一份疚欠…… 沈千千问道:“什么毒?可有解吗?” 叶风恨声道:“如果我没猜错,此毒名为‘媚青丝’,是从发稍间毒入皮肤,本是历轻笙的独门毒药。此毒非是无法可解,但此毒最厉害的不是其毒力轻柔令人难以觉察,而是下毒之人可以通过此毒的异味跟踪而来……” 沈千千惊道:“那我们快走吧,你的胸伤还未痊愈,不能与人动手。” 叶风迟疑一下,叹道:“这下毒人必是高手,从苏州到此足有六十余里,竟然到现在才发作。而此毒名为‘媚青丝’,便若那紧缠着情人之心的一缕青丝般,让人难舍难弃。一旦发作,便绝不能移动中毒者的身体,否则毒入脑部,便是极难解救了。” 沈千千嘴中喃喃念着“媚青丝”这三个字,竟似痴了。 祝嫣红皱眉道:“我想起来了,出五剑山庄时有一个黑衣人好象故意碰过我一下,他左脸上有一颗黑痣,极是好认……” 叶风痛心道:“那必是历老鬼的四子历映,此人最精于下毒!” 祝嫣红看着叶风脸上的神情,忽觉得有他如此关切过自己,便是此刻死了亦是值得,可又舍不得就此与他阴阳相隔,柔声道:“或是将我留在此地,谅雷怒不会任我毒发身亡;或是带我即走,便是死在你怀里嫣红已是很满足了。” 叶风刚毅的面孔若古井不波:“不!我要将你留在这里,不过我亦绝不会离开!” “啪啪啪”,掌声徐徐传来,从铁链上相继跃过十数人来,当先一人正是雷怒,五剑山庄六大护法、散万金、散复来等人紧随其后,最后是十位面相冷漠的黑衣人,隐隐认得有几人正是枉死城主历轻笙的弟子。 鼓掌那人左颊一颗黄豆大的黑痣:“叶风果是性情中人,更是高明之至,竟然一下便猜中了我的‘媚青丝’!” 叶风对雷怒视若不见,双眼紧紧盯住此人:“历映,拿解药来,我可留你一命!” 历映哈哈大笑,脸上闪过一丝阴毒的恨意:“忘了告诉你,此‘媚青丝’中我尚混有另外九种绝毒,就算神仙再世,亦绝难打救。” 叶风低吼一声,目光转向雷怒:“你就任由他下此剧毒?” 雷怒脸上痉挛了一下,却仍是冷冷道:“我不要的女人,自然也轮不到叶大侠!” 六、那一场无涯的生 叶风努力将心情平静下来,默察形势。 敌人共有十九名之多,除了雷怒、六大护法、散万金父子外,其余十人加上历映俱是枉死城的弟子。此刻敌人各占要地,远远围着叶风,且看这些人毫不费力地通过那道天险铁链,便可知全是一流高手。 除了六大护法外,人人面上俱是仇怨甚深的模样,只待雷怒一声令下,便是一场群殴。 雷怒与历映占据铁链来处,想来是敌人中武功最高的二人,是以守稳这无名险峰的唯一退路。 祝嫣红拼着全力将怀中的一个锦盒取出,望着雷怒问道:“这里面到底是什么?” 雷怒看着动作艰难的祝嫣红,心头一紧,答不出话来。 历映哈哈大笑:“里面亦有我布下枉死城的毒药,可惜叶风再也没机会打开了。” 祝嫣红惨哼一声,却仍是望着雷怒:“你告诉我好吗?” 雷怒见旧日爱妻命在旦夕,心中亦是撕心裂肺般地疼痛,低头答道:“里面实是一封休书。” 祝嫣红居然呵呵笑了起来,望着仍抱着自己在怀里的叶风道:“那便行了,叶公子你带着沈姑娘突围吧,嫣红此刻已是你的人,做鬼亦是叶家的。” 叶风决然摇头:“你放心,我定然能找出解毒的方法。” 雷怒终是心有不忍,更是不忿叶风抱着祝嫣红,缓缓抽出怒剑,低首望着剑脊的花纹:“若是让叶风活着出去,我雷怒从此还能抬起头做人吗?” 祝嫣红轻笑道:“你还是那么爱面子,不然你本亦是我心中的一个英雄。” 雷怒胸口如遭雷击,掌中的怒剑几乎都拿不稳了。 叶风的碎空刀法浑若天成,此刻寻得雷怒的一丝空隙,自然而然以心指臂,挥刀而出,直劈向守住铁链道口的历映。 历映那日见到叶风出手一击,连父亲历轻笙亦死在他的刀下。虽是明知叶风重伤未愈,但此刻含忿出手,岂是非同小可。眼见这一招势道凌厉,犹若风卷残云般扑面袭来,加上一边的雷怒心神不守,势难相助,一时心悸,如何敢独挡这一招,急忙闪身退开。 雷怒心惊之下,加之对祝嫣红有愧于心,亦是惊慌闪到一边。 众人发一声喊,仗着人多胆壮,除了五剑山庄的六大护法外,全都同步冲上,七八种兵器齐齐向叶风袭来。 叶风一招得手,已占据铁链要道,欲要飞身退走,却被众人缠住,当下想亦不想,一招划出。他此刻的心中充满了对祝嫣红的关切,这一招正合陷情入刀的心意,只听得叮铛几声乱响,众人合力的这一招尽数被他挡开,一个黑衣人退得稍慢了些,左腿已给碎空刀划中,痛得闷哼几声,滚倒于地。 一时众人为叶风威势所慑,只是远远瞄定,再也不敢冲上来。 历映却是盯住被围在战团中的沈千千,冷然道:“叶风你要舍得沈姑娘便走吧!” 叶风一招退敌,心口却是怦怦乱跳,知道自己重伤未愈,实不宜动手。但又如何肯弃沈千千而走,何况以他现在的功力,只要带着祝嫣红一上铁链,脚下虚浮,身体悬空,也必然抵不住敌人的追击。 沈千千武功并非庸手,但此刻陷入战团,敌人个个都是高手,如何能敌,勉强挡得几招后,已是汗浸香额,心跳气喘。 叶风冷然喝道:“停手。你们若是伤了沈姑娘,我叶风发誓定要生离此地,再将你等尽歼!” 众人心头齐齐一凛,想到叶风对付将军府鬼神莫测的手段,知他非是虚言恐吓,当下俱都停手。 沈千千大叫:“叶大哥快走,不要管我!” 散复来对沈千千最有好感,偷望父亲散万金一眼后,壮着胆子道:“我们只要叶风的命,绝不想得罪落花宫。” 雷怒回过神来,他的眼力最为高明,已看出叶风重伤未愈,绝难带着祝嫣红从铁链而逃,当下沉声道:“只要叶风束手就擒,我保证绝不会为难沈姑娘。不过叶风你若是要逃,我们亦只好拼着先杀了沈千千。” 祝嫣红虽是毒力已隐隐发作,胸腹间异样的难受,但听得叶风怦怦的心跳,一份怜爱还是忍不住泛上心头,竭力伸手拭去叶风额上的汗珠,转头看向雷怒,柔声道:“我们好歹夫妻一场,请你先放了沈姑娘可好?” 雷怒与祝嫣红相处这许多年来,尚是第一次听她如此软语相求,想起旧日温情,心中更痛,几乎便要脱口答应了他。 历映冷声道:“叶风你能保证不逃吗?” 沈千千斥道:“枉你们这些人平日以英雄自居,竟然如此卑鄙,乘人之危!” 历映冷笑一声:“若是叶风养好伤势,便是我们的末日,性命交关,还有什么英雄?” 祝嫣红仍是望定雷怒:“我死在你手下,丝毫无怨,我可以代叶风答应此后不来找你们复仇……” 叶风痛声道:“嫣红,不要求他……”眼见祝嫣红面上渐渐泛起一片死灰色,知道再不及早救治必无幸理,心头凄楚,竟已哽咽。暗握她的纤纤素手,将残余的内力源源不断地传过去,只盼能再续她一时之命。 雷怒垂首不敢望向祝嫣红,语气间却仍是无比的坚决:“我与叶风有夺妻之恨,今日必分生死!” 祝嫣红惨哼一声,奋起余力,先是甩开叶风的手,再将怀中求思剑拔出,指在自己的心脏上,大声叫道:“雷怒,你若是不让沈千千走,我必先自尽于此,好让叶风死心离开,日后你们这些人还能有几个人活下来?” “嫣红,不要……”叶风想要出手夺下祝嫣红的剑,但见她面色坚忍,加上一手抱她,一手执刀,夺剑时动作稍慢反会令她加速求死,一时竟不敢妄动。 雷怒与历映齐齐一震,祝嫣红如果横心一死,叶风再无负担,若是就此远走,日后谁能保证逃出那一把鬼神皆惧的碎空刀? 祝嫣红目光盯住雷怒,轻叹一声:“这柄剑本是你送于我,你可要我死在这柄剑下吗?” 雷怒想起旧日恩情,鼻端一酸,再也敌不住心中的疚歉:“嫣红,我答应你!” 历映想再说什么,见到雷怒扫来的眼光,终于叹了一口气,当先给沈千千让出路来。 无名崖上,天阔地广。 浮云游动,晨雾漫野,山风凛冽,鸟鸣高昂。 浮云最纯,晨雾最浓,山风最激,鸟鸣最亮。 而情怀、情怀最醇! 望着沈千千一步一泪地终于消失在铁链尽处,望着雷怒与众人虎视的目光,望着叶风含泪的双眸,祝嫣红终于亦忍不住泪流满面。 雷怒此刻亦有些哽咽,他多想像一个真正的英雄一样与叶风约战无名峰顶,他多想让将死的妻子知道他绝非贪生怕死的懦夫…… 可是,看着叶风冷峻得近于可怕的神情,他终于不敢! 历映数次想下令出击,但生怕叶风弃下祝嫣红退走,唯有静等叶风忍不住踏上铁链的那一刻,众人一起出手,才是十拿九稳! 局面就如此僵持着,而祝嫣红的生命亦在一点点的流逝着…… 叶风心中气苦,他虽一向是洒脱之人,明知此时放下祝嫣红全力退走是最佳选择,但又如何放得下这心中牵挂至深的人,只得将内力源源不断地输入祝嫣红的体内,几已枯竭…… 祝嫣红暗中轻叹一声,心知如此下去他与叶风都是必无幸理,已是痛下决断。 她轻柔如秋水般的目光深深地望入叶风的眼中:“你知道么?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遇见你到底为得是什么?是不是生命因为见过了你,才有了苏醒,才有了尽头?” 叶风迎住祝嫣红的目光,只觉得那双幽怨的眸子就像碎空刀般深深地扎入了心腔,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唯有重重点着头…… “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祝嫣红竟然笑了,未执剑的左手努力抚往叶风的面容:“答应我,你要好好的活着……”右手一紧,求思剑已然穿入胸膛…… 叶风与雷怒同声惊呼,雷怒冲上半步,呆了一下,终于止步。直到这一刻,他才忽觉得,自己的这一生,竟是什么也没有得到,竟是如此的空虚、如此的茫然…… 众人全被祝嫣红的贞烈所动,六大护法更是泪水横流,就连历映亦是忘了发令进攻…… 叶风紧紧将祝嫣红贴怀抱住,无言的眼水从眼中迸涌而出,一滴滴落在她的面上,心痛得几乎麻痹。 这些日子与她共度的情形一幕幕地在脑海中狂乱地涌现着。一切的一切,便恍若一场碎空的梦,那么的不真实,又那么的清清楚楚刻在血肉中…… 在这一刻,他浑忘了周围的敌人,低伏下身子,将祝嫣红轻轻放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捂着祝嫣红胸前的伤口,但血浆汩汩从指缝间涌出,再也停止不住…… “这无涯的一场生啊……”祝嫣红喃喃念着,已失神彩的眸子仍是定定望着叶风。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一缕情思仍是紧紧缠在这个让她爱得如此痛烈的男人身上…… 叶风再将真气源源地送过去,祝嫣红却已是香消玉陨,回天无术! 历映大喝一声:“杀!” “追风剑”杜宁与叶风最是交好,早是虎目含泪,毅然拦在叶风身前,挡住了几个枉死城弟子的兵器,眼望雷怒:“大哥,我今日对不起你了!” 雷怒怔了一下,竟似呆住般不发一语。 “洪荒剑”江执峰也持剑掠到杜宁身边,助杜宁共同接下历映的几记杀招,护住叶风。 其余人都为此刻变化所惊,均是静观其发展。 良久,叶风缓缓立起身来,双目犹若射出火来,望着雷怒众人,脸色铁青,一语不发。 诸人全都为他可怖的神情所慑,俱都不由自主退开一步。 叶风蓦然大叫一声,状若疯魔,碎空刀一挥而过,那条通往忘心峰顶的铁链应声而断。 众人大惊,此处四面悬空,铁链一断,除非把叶风杀了,不然谁能在碎空刀的虎视下攀崖下山? 这无疑是叶风决一死战的宣言,这份冷狠,这份豪勇,这份决断,这份激昂,怎不令人心悸? 站在忘心峰顶翘首盼待的沈千千只听得起初兵器砰然相交的声音,更有叶风一声嘶哑的大叫,再忽觉那条铁链荡了回来,极目眺望,云遮雾绕下,仍不知对崖发生了什么事,以为叶风遇险,急得大叫起来,忍了良久的泪水终又溃堤,再度崩决…… 叶风放声大笑起来,碎空刀遥指历映,神威凛凛。 众人虽是明知他重伤未愈,但那份余勇尚在,一时竟是谁也不敢逼近。 叶风笑了良久,眼中终于收住了泪:“这无涯的一场生呀……”他呻呤着,冷冷看着雷怒和六大护法,轻轻一扬碎空刀,声音中充满了悟破天地后的疲倦。 “你们一起上吧。”叶风淡淡地道,脸上犹带着一种恸断肝肠后的凄艳…… (修订于2005-12-14) 关于《碎空刀》 首先要说明的是:是明将军系列中的一部,虽可算一个完整的故事,但绝不能算是一部完整的作品。 明将军系列是以关于某种武器的故事为主线,明将军为伏线,述说在想像中营造的那个武侠时代。 该系列正传是,共有四部:分别是《偷天》、《换日》,以及目前正在创作的终结篇:《绝顶》、《山河》。 而外传则有:、《破浪锥》、《窃魂影》。 作为外传,大概亦只能算做是那个宏大江湖背景下的某个片段。 相对于其它几部明将军系列的故事的主题,如《破浪锥》的恩怨、《窃魂影》的正义、的命运,的主题只有一个——爱情! 起初,行文尚有个提纲,每个人物的命运,每个事件的结局,每个场景的设定,都大致了然于胸。 ——叶风的洒脱,沈千千的顽皮,明将军的心志,雷怒的苦衷,历轻笙的阴沉,水知寒的谋略……虽是常常有新的构思,随心写去,倒也不曾因信笔而脱缰。 惟有祝嫣红,惟有她的爱情,却径自成长起来,一若身不由已的那个江湖。 而本意中,叶风洒脱依旧,而祝嫣红只是一个于冬日的摹想中乍逢蓝天,一个爱上一个不应该爱的人,终吞苦果的女子…… 可我终是忘了要如何让故事依本来的构思按步就班,叶、祝二人也终忘了要如何让这段本应“发于情、止于礼”的感情深来淡去、风过无痕。 如天空会忘记了自己的蔚蓝,如春风会忘记了自己的明媚! 有许多读者会问我:叶风怎么会爱上祝嫣红? 这里允许我借用一下那句经典的台词:爱一个人需要理由吗?需要吗? 在我心目中,爱情是一种突发式的东西,由不得从容布局,精巧安排,在特定时空特定场合下发生的事情,无需分辨缘由。 为此,我常常怀念三年前那个秋月中奋笔疾书的心境:在几乎不受自己控制的笔下,产生了一段为世人所坚拒的孽情。 是的,或许那真是一段孽情! 可对我们、对世人、对那个时代来说不可想像的事情,对叶风与祝嫣红两人来说,也许一切都是必然会发生的。 我相信,当华艳的爱情乍亮于叶、祝眼目间时,足令怯惧没顶,心念眩昏。扼杀的岂止理性,崩决的岂止理智! 所以,直到现在,我仍相信那段感情是纯粹的,美好的,精致的,辉灿的;突如其来,忽焉而至,却如青山秀水一般自然而然,如飞蛾投火一般无尤无悔…… 再说说对武侠的观点:在我看来,武侠的精神亦只有一个字:情。 我并不赞同用铺张造势的语言写武侠,然先有叶风的坦荡无愧,沈千千的执迷不悔,老大的舍身取义,方清平的宁为玉碎;再有刀王的怆然浩气,龙腾空的剖心沥胆,祝嫣红的为情捐生…… 他们对我来说,亦只有四个字的评价:性情中人! 那是凝注于武侠世界中的执拗,那是邀约于三江五湖的豪气,那是在当今时代绝难再现的情性,那也是我想提醒自己与别人的一种憾动! 我认定,纵斗转星移,日升月恒,那份侠气仍将栖守其间。 这一切已让我身不由己,我倒宁愿可用一支饱饮情怀的笔去勾勒那份只能意会的回肠荡气,只恨不能笔酣墨润,只叹不能以文传神! 此生所愿,惟盼能将那份气节交于天地俯仰,将那份传奇交于后世吟诵! 是我的第一个长篇,或许还存在种种写作技巧与手法上的不足,但请允许我强自分辨一声:只希望观者掩卷后,存于胸口的仅有那份感情的痛烈与执著,那份萎落尘泥后依旧喧腾不息的触动…… 因为在我看来,“情”“义”二字已不由分说地霸据了所有章节与回目! 最后要感谢北京洋洋大观与《今古传奇武侠版》与给了我发表的机会,感谢所有编辑与读者的意见与支持。对我来说,已结束,今后仍会继续努力,以图后文能一新诸位耳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