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天歌》 斗药 运河蜿蜒,如一脉生机勃勃的玉络,穿津辅,下静海,跨河间,过德州,至清河翩然西折,汇汶水于东昌府,经东平、越济宁、徐州,与黄河奔腾竞逐百里后,放舟淮安;流连了扬州的烟花三月,相忘于镇江的京口三山,重归平淡的运河缓缓流人浒墅关。 柳拨轻雾,丝雨将歇,红桃绿水,燕子人家。清清河水泠然而下,染绿了苍石。河边,一树梨花笼雪而止,静对碧水中的幽姿。微风吹拂,一点轻白凋零,又随着流水飘零而去。 岸边闲亭如画。谢东庭缓缓摇着羽扇,在亭内悠然烹茶。梨树下,一身白衣的谢蔓儿正半跪在河边,仲于三掬起一朵梨花。忽然,谢东庭眉头微皱,抬头向远方望去。 蹄声急如骤鼓,响彻大地。滚滚烟尘中,一辆轻车从东方狂驰而来。驾车的青衣大汉身形彪悍,背负长刀,刀柄镶着狰狞的青铜狮头。 “新安许氏的天王刀!”谢东庭低声惊呼。天王刀,东关许氏的家传绝学。所谓一金二银三铜四铁,许家弟子数千,有资格佩戴天王刀的却只有十名龙亭刀士。只是,一本堂怎地突然派人到苏州来了…… 他正在猜想,马蹄声急,十余铁骑赤练般从南方疾驰而来,鲜红的披风如落枫舞火,燃烧着掠过大地!为首的少年骑士口中一声呼哨,十余骑转眼间雁翼排开,拦住马车去路!青衣大汉一声大喝,双臂猛然收力,八匹疾驰的骏马齐声狂鸣,前蹄高高扬起,却再不能前进一步。大汉松开脚下马索,向对面怒视,脸色突然一变:“江夔!又是你!” “渤川兄,真是让我好找!”叫江夔的少年带着暴躁的骏马打着盘旋,朗声道,“怎么样,那药可打算卖给我了?” 大汉面沉如水:“姓江的,你拦住我也没用。药我是不会卖的!许某跑遍了松江府十三家药店,花了上万两银子,只寻得了碧瞳蟾和老龟丹两味药材。你们江家耳眼通天,想必所获更丰,又何苦纠缠于我?” “渤川兄放心,我江家的人从不强人所难。”江夔笑吟吟地道,“东关许和兰陵江同列新安八大世家,不过是几味药材罢了,我江夔又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怎会因此伤了你我两家的和气?” “兰陵江?爹爹,却是哪里?”谢蔓儿偷眼瞅着江夔,小声问。 谢东庭解释道:“兰陵江是堂号,指的是新安赫赫有名的萧江氏。萧江氏的始祖江祯本姓萧,是晚唐的柱国上将军。其人文武兼姿,素有奇志。后来朱温篡唐,江桢对大唐忠心不二,便愤而归隐徽州篁墩山中,渡江时指江易姓,若不复唐,则誓不复姓。世人故称这一族江氏为萧江,又因萧氏祖先的封地在兰陵郡,所以也称兰陵江。东关许和兰陵江同列新安八大世家,只是两家一向不睦……”谢蔓儿听说可能有热闹看,早已兴奋得握紧了小拳头。 许渤川问道:“你待如何?” 江夔马鞭一指:“不瞒渤川兄,圣红景天、千年藏参、蛇涎白附、金银血蛇、老龟丹、碧瞳蟾、玉骨麝香以及紫檀芝,这八昧药材我江家誓在必得!可如今小弟手中也只有两味药材,若是渤川兄肯将手中之药相让,我愿以千引淮盐交换,不知渤川兄意下如何?” 许渤川沉声道:“贵门已是天下茶业总商,贵宗正又身为两浙转运使,都掌盐务大业。我们许家可不比你们江家家大业大,素芝堂的赏格于敝门事关重大,恕难从命。” 江夔眉头一皱,随即一笑:“既然如此,不如来个痛快的。你我二人各有两味药材,咱们便以此作赌注,比武分个高下。谁输了,便让出自己手中的药材。这样无论谁赢了,都有四味药材在手,夺赏的希望便会大增。不知许兄可敢赌上这一注?”许渤川心中一动,随即又有些犹豫。他知江夔是萧江家的宗子,向来有天才之誉,而这两味药材非同小可,一旦比武有失,自己势必难以交代。 “莫非许兄怕了?许家的天王刀总不会是浪得虚名吧?”江夔轻蔑地道。 许渤川浓眉一立,跳下马来,怒道:“笑话!难道许某会输给你不成!赌便赌!” “好!够爽快!”江夔从马上一跃而下,把披风解开,随手抛给一边的江家武士,双掌一立,肃然道:“请!”许渤川双臂展如鹤冀。徐徐匦个圆圈后。缓缓收拢在胸前。长发无风自立,充满了飘逸的气感。“好!四岳神功,怒发冲冠势!”江夔赞道,“且看我江家的八叶掌!”他一掌凌空拍去!一瞬间,青崖绝壑,怒石嶙峋,破出大地!正是八叶掌的起手势——岳岿嵬! 许渤川凝神肃立,双拳以虚劲引之。泓然静者,如寒水微波,长河远流。江夔一掌击下,掌力宛如沉石入水,毫不着力,他知道这是许家内功的奥妙之处,心中暗赞。左掌看似回撤,突然反臂轻抹,疾斩而出!岿岿穹崇,纷嵘鸿兮。先前那凝重如山的一掌,暗藏的正是这飞鸿般轻盈突兀的后招! 这一掌举重若轻,飘逸莫测,许渤川猝不及防,只能以铁板桥险险避开。饶是如此,腮边仍被掌风刮得疼痛不已。江夔双掌连拍,如雾绕青松,云出石涧,极尽幽奇变幻。许渤川失了先机,只得苦苦招架,连挡江夔十余掌后,才觅得机会,虚晃一拳,退出几步,重新拉开距离。江夔并不追赶,双掌一收,笑道:“你拳脚上的功夫不如我,还是用刀吧。” 许渤川冷声道:“多说无益,看拳!”江夔剑眉一挑,举掌硬接。谁料掌下一轻,仿佛击中了一团棉花,掌力无法宣泄之下,胸口反被带得一阵烦闷。他轻噫了一声,又试着接对方左拳,可这一次对方拳劲却刚猛异常,拳掌相交下江夔顿时全身剧震,退了一步。江夔不怒反喜,既然对方拳劲刚柔难测,那就索性以实击虚。他一声清啸,八叶掌中最雄浑的“万钧雷”已然出手! 许渤川冷哼一声,双拳挟风,硬生生迎上。拳掌相交,真气爆如雷鸣!两人闷哼一声,同时倒退丈许。只是许渤川却多退了五六步。他的功夫大多在刀法上,掌力虽精,毕竟不是所长。江夔却恍若未觉,眉飞色舞道:“好功夫,咱们再来!” 许渤川沉声道:“怕你不成?”忽听西南远远地一声长啸:“风——翼——云——威——”啸声清旷悠远,犹如风鸣九霄,声震四野。 江夔微微一愣,随即仰天大笑:“妙啊!四角方也到了。” 许渤川浓眉一皱,谢东庭心中也是一惊。“凤翼云威”正是江南第一大镖局新安凤院的喝道镖号。凤院乃方家数百年前所立,神秘莫测。新安风院的当代掌院更是有新安第一剑之称的“玄凰”方冰鉴,此女为人冷傲,亦正亦邪,极不好惹。 辘辘声中,西南缓缓行来一列镖车,火红的镖旗迎风招展,一只黑色凤凰在旗上展翅翱翔,顾盼间一派蔑视天下的傲然。为首的女骑士英姿飒爽,一身黑色劲装,挺拔如风中的白杨。她身边的少年骑士则穿着白色罩甲,四开巾上镶着一方宝玉,相貌甚为柔和俊雅,只是一对元宝耳朵大了些,有些碍眼。 江夔和许渤川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女骑士身上,待看清来人并非方冰鉴后,又同时松了一口气。两人虽然自信,也知即便两人合力,也绝非那位玄凰的对手。 女骑士策马趋前,扶了扶剑鞘,皱眉道:“东关许、兰陵江,你们两家因何拦路?” 江夔仰天打个哈哈:“我道是谁?原来是方雅羽方姑娘,姑娘身为凤院九翼之一,竟然亲自出面护镖,想必此镖非同小可,不知凤院此次保的又是哪家的镖啊?” “这关你何事?”方雅羽冷声道。 那少年却跳下马来,一脸和气地拱手施礼:“这位兄台是兰陵江家的公子么?小弟黄师昊,方镖头这次保的是我黄家的镖。” 江夔眉头一挑:“黄师昊?潭度黄家的人?” 方雅羽冷笑道:“连鼎鼎大名的玉元宝都不晓得,江家的人莫非真不将天下豪杰放在眼里……” “放肆!”一名骑士猛然大喝一声,便待催马上前,江夔抬手阻止住手下,抱拳道:“方姑娘言重了,我也久仰黄家四元宝的大名,只是一直缘悭一面。今日能见到大名鼎鼎的玉元宝,真是三生有幸。” 黄师昊连道惭愧,看了看两人,搞不清楚场中形势,便试探着问:“不知两位世兄挡住路口,所为何事?若是手头上有麻烦,小弟可略尽绵薄之力……” 许渤川双眉一立:“岂有此理!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剪径的小贼么?素芝堂的悬赏可晓得么?我们二人在此交手,便是在比武争药!怎么。你也想凑个热闹?” “争药?”黄师吴愕然,随即苦口婆心地道,“不过是几味药材,两位世兄又何必弄到动手的地步呢?子曰:札之用,和为贵。咱们做生意的更是讲究和气生财,两位卖小弟个薄面,还是不要再打了……”江夔向黄师昊道:“黄兄来苏州,想必也是为了素芝堂悬赏的这几味药材吧?”黄师昊微一犹豫,点了点头。 “果然!”江夔得意地一笑,“江某得到消息,杭州有一味圣红景天,正是江某所需,可等到江某赶到时,却已给人买走了,这才匆忙往回赶。现在想来,定是黄兄抢先一步,将药材买走。不知黄兄能否割爱,将这味药材转售给我?” “这……”黄师吴一愣,随即苦笑道,“想必江兄误会了,小弟确也寻得了几味药材,却没有江兄说的圣红景天。” “果真?”江夔瞄向镖车,“那黄兄车上的货可让江某一观?” 方雅羽一按绷簧,长剑出鞘:“这车上是我凤院保的红货,谁想动它,都要闾过我手中之剑!” “方姑娘是说,只要赢了你,就可让江某一观么?”江夔眯着眼睛,一字一顿地道。 “不错。”方雅羽傲然道。江夔眉梢一挑,目光如脱囊的枪锋,一寸寸地锐利着。一阵疾风吹过,数十面火红的镖旗在风中“啪啦啦”地摆动,镖旗上的黑色凤凰恍若活了过来,纷纷张开羽翼。一时双方静立不动,彼此的眼神却如刀剑相击,迸发出敌意的火星。 忽然丝桐数声,依稀自风中传来。场中几人心中一清,都侧耳倾听。铮铮淙淙,琴声宛若风中的落花,漂泊自许。在天地间随风飘舞。 谢东庭循着琴音望去,只见青山如屏,一抬素帷小轿正辗转着从山隅处逶迤而出。那白绢轿衣,以及轿沿挂着的云头绣带,都随着淡雅的琴声飘拂不定,宛若起舞。 他心中奇怪:轿子颠簸,又如何能弹得好琴?仔细看时,才发现那两个轿夫快步走在崎岖的小路上,双肩却纹丝不动,轿子行进时毫无颠簸,稳如亭阁。谢东庭心中暗惊:看这两个轿夫的脚下功夫。分明都是一流高手,以这两人的身手,竟然只为这抚琴之人抬轿,此人却是好大的面子。 忽然素弦三响,如玉碎东江,戛然而止,轿子在路口停下。一个雄壮如狮的骑士背负长刀,催马而上,昂然守在轿前。 轿内传来一个淡淡的女子声音:“初荷,怎么了?”声音清雅淡逸,透着浅浅的倦意。仿佛黄昏东篱前的晚菊,在秋风中发出了最后一声惆怅的叹息。黄师昊听得如痴如醉,喃喃道:“这世间怎能有如此好听的声音。这、这简直是敲玉断肠之音……”方雅羽却秀眉微皱,握着剑鞘的手也随之一紧。 轿边,一个藕衣丫环正好奇地打量着众人,闻言扭头道:“姑娘,一堆人不知为何把路堵住了,我们的轿子过不去啦。” 轿内女子又吩咐道:“阿鲁扎,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那骑士应了一声,催马上前,喝道:“你们这些人,干吗聚在这里,快快散去!”其语调怪异,显然不是中土人士。众人刚听过那洗心般的天籁,此刻苒听他粗犷古怪的嗓音,均觉格外刺耳,都皱眉不已。 大汉见无人回答,又喝道:“你们都聋了吗?怎地不答我的话?” 江夔最是见不得别人耍威风。冷哼道:“也不知哪个林子钻出来的狗熊,在这里哇哇乱吼,谁知道它在吼些个什么东西?” 大汉是心性淳朴之人,没听出他言外之意,奇道:“怎么,这里有大熊么?在哪里?我怎地没看到?”说着扭头四处寻找。 初荷却扑哧一声乐了:“大石头,哪里来的狗熊,那是他在骂你呢!” 大汉铜铃般的大眼眨了又眨,好容易明白过来,顿时大怒:“你这人,随便拿别人开玩笑,定然不是好人!待我斩了你!”拔刀一扑而下。人尚在空中,凛冽的刀气已扑面而至! 江夔心中微凛,不敢硬接,闪身避开。大汉一刀劈空,怪啸一声。再度腾旋,刀光如电,直取江夔的颈项!江夔见对方刀势虽然粗狂,却凌厉无匹,难以近身,知道空手无法抵敌,长啸一声,飞纵而起。一名江家骑士振臂一掷,一杆银枪破空飞至。江夔擎枪在手,猛地一抖,银枪一声长吟,化作漫空雪影,磅礴而下! “叮——!”大汉将刀一合,劈开了这一枪,双手抱刀,凶悍地瞪着江夔。江夔持枪而立,长缨如雪,锋锐如冰,隐隐带着冲破世间一切束缚的锋芒,当真是枪如龙,人如虎! 谢东庭看着大汉手中的巨刀。只见那刀的刀身宽得惊人,刀刃明如秋霜,黝黑的刀体却暗哑无光。那巨刀擎在大汉手中,便如一只沉默的黑狮,静静听候主人的命令。他心中疑惑:这把刀,我好像在哪听说过…… “阿鲁扎,回来。”随着轿内一声轻唤,大汉脸上的杀气顿时不见,孩子气地应了一声,来到轿边,躬身问:“呼痕有吩咐么?” “出来时我不是说过了么,没有我的话,不许和别人随便动手。再这样,你便回我大哥那里去吧。”轿内女子轻声说。虽然她语带不悦,声音却依旧淡雅动人。 阿鲁扎抬手给自己狠狠两记耳光:“是阿鲁扎不对,脑子和猪一样笨,忘了呼痕的话!呼痕,您别赶阿鲁扎回去,额真非骂阿鲁扎不可。” 那女子又道:“谁让你自己掌嘴了?以后自己打自己也算动手。这次便算了,下次再犯,你就自己回去吧。” 阿鲁扎傻傻一笑:“是。呼痕。阿鲁扎记得了。” “我才不信呢……”初荷在一边笑道,“阿鲁扎,你的两只耳朵是通的,姑娘的话从左耳进去,你一转身,那些话就从右耳出来了。” 阿鲁扎急道:“怎么会!小时候在泡子里玩水,每次我耳朵进水,从来是哪只耳朵进,就只能从哪只耳朵倒出来,另外一边从来没漏过!”众人见他憨然至此,无不好笑。连江夔也为自己和一个憨人斗气而惭愧不已,摇了摇头,将银枪立起。 那女子又问:“刚才这位公子所用枪法,可是萧江家的‘千径雪’?” 江夔讶然道:“不错,这是江某的家传枪法,小姐如何晓得?” “白发千径雪,丹心一寸灰。”那女子轻轻叹息,“江公子的枪法悲壮激烈处似直还曲,直若壮志未酬之意,正合杜工部的诗意,可见公子已深得这千径雪枪法的神髓。” 江夔心中一凛:莫非她也是我江氏中人?可自己为何从未听说过族内有如此人物?他忍不住问道:“小姐怎会晓得我江家枪法的真意?” 那女子默然片刻,缓缓道:“既然是故人之后,那便见上一面吧。”说着,将轿帘缓缓挑开。 黄师昊见轿帘微动,心中越发忐忑。既盼着一睹佳人的真容,又怕对方的容貌配不上这清雅动人的声音。他犹豫片刻,终于鼓足勇气,凝目望去,只见帘开处,一个清溪堆雪般的身影盈盈而现,胸口顿时如被雷击,周遭的一切都消失不见,脑中只翻来覆去地响着一句话: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 江夔脑中一片空白,愣愣望着眼前月下清花般的女子,就连许渤川这样的铁汉也怔忡了片刻,好在他内力深厚,定下心神后拱手道:“东关许渤川见过小姐。” “原来是许公子,不知这几位是……”女子望着众人道。 许渤川介绍道:“这两位是潭渡黄家的师吴兄和风院的方雅羽方姑娘,”又指着江夔道,“那便是小姐的故人之后,萧江家的宗子江夔。” 那女子敛衽还礼:“小女子介休范静湖,” 黄师吴愕然失声:“范静湖?你……你是洛神菊!山右洛神菊!”“洛神菊”三字一出,如同惊雷打在众人心头。一时人人脸色陡变,神情复杂,或惊疑,或倾慕,或不忿,隐隐还有几分警惕与敬畏。 谢东庭喃喃道:“原来她便是洛神菊,人言山右洛神清姿绝代,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是她眉间怎地似有不足之色?” 谢蔓儿问道:“爹爹,这‘山右洛神菊’的名号听着甚是好听,不知何解?” “所谓山右,指太行之右,就像我们徽州商人向来被称为新安一样,也被用来称呼晋商。天下富豪,江南则推新安,江北则推山右。这些年山右崛起极快,手段极其凌厉。也正因如此,山右和新安这几年斗得厉害,彼此结怨很深……”谢东庭神情复杂地望着范静湖,“三年前蓝田叶、兰陵江两大新安世家联袂进军关中,想在西商的地盘里锲个钉子。谁曾想以两大世家的实力,竟被人在商场上打得落花流水,狼狈而退,一时天下沸然。而指挥这一役的,便是有着山右洛神之称的范静湖。当时年方及笄的范静湖数日之内动员了上万人手、数千万两的银子,硬生生将那些目高于顶的新安巨贾赶出了潼关。在两大世家离境之际,她在黄河之畔抚琴相送。当时她白衣飘飘,长发簪菊,若洛神出水;琴声激越如剑,声遏十里,闻者无不动容。此役之后,洛神菊之名传遍大江南北,成了公认的山右第一才女……” 谢蔓儿向来最爱这些巾帼传奇,闻言不禁对范静湖大起好感,恨不能自己也像这洛神菊一样,和那些新安商人大战一场后扬名天下,却忘了她父亲也是新安大贾。 江夔肃然拱手:“原来小姐便是范仙子。家叔当年自三秦铩羽而归,可谈起小姐时却赞不绝口,直称小姐一代大才。他败得心服口服。江某不才,但愿有朝一日能亲自领教小姐的高明。” 范静湖淡然道:“公子过誉了。当年越城公也教晓了静湖许多事。让静湖受益匪浅。虽然静湖侥幸胜了一局,可越城公败而不乱,谈笑自若,委实令静湖钦佩。不知越城公近来可好?” 听到叔父的大敌当面称赞,江夔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难过,黯然道:“我二叔两个月前刚刚去世了。” 范静湖轻“啊”了一声,惆怅抬首,望向天边的白云,久久不语。许久,她才轻声叹息:“我无尔诈,尔无我虞。越城公,你我现在终于可以坦诚相待了,这世间却又少了一位值得静湖尊重的长者。越城公一路走好,请恕静湖此次不能抚琴相送了。”说完,对着西南盈盈一拜。见范静湖如此风范,众人心中敬意油然而生。 范静湖拜罢,起身问道:“不知几位世兄在这里相聚,所为何事?”几面面相觑,均不愿说出悬赏之事。见众人不答,范静湖又转向黄师昊:这位可是有玉元宝之称的黄三公子么? 黄师吴闻言忙道:“是我,范仙子也听说过我吗?我在扬州建了很大的一个园子,风景好得很,仙子有空不妨去坐坐。” 范静湖嫣然道:“仙子之誉,静湖如何敢当?黄公子的落仙园在扬州赫赫有名,静湖若是有空,自然是要去的。” 黄师吴连忙点头:“一定要去的!一定要去的!仙子去了,我的园子才算名副其实了……” 方雅羽见他神不守舍,心中苦涩,抢问道:“有事快讲,何必哕唆?” 范静湖看了她一眼,轻声道:“不瞒两位,静湖此次从苏州赶来,正是有求于黄公子。” 黄师昊一愣之下大喜过望:“果真?那可太好了!仙子尽管吩咐。只要在下能办到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仙子可是手头不太方便?若是十万两以下的银子在下还作得了主……”话一出口,便暗骂自己愚蠢,范静湖在山右执掌大权,范家更是富可敌国,又哪里会缺银子了。 范静湖微微一笑:“也没有什么,只是静湖听说公子从湖州得了几味药材,不知静湖能否从公子手中购得一些……” 方雅羽扶剑冷笑:“不愧是山右第一才女,消息果然灵通。不错,药材就在车上。不过这药是不卖的,若有本事,便动手抢吧!” 阿鲁扎怒道:“抢便抢。还怕了你们人多不成?”说着便要上前动手。范静湖皱眉望了他一眼。这憨人顿时噤声,闷闷退到一边。 “阿鲁扎语出无心,还望方女侠见谅。”范静湖歉然道,“静湖明白这几味药材均是异宝,此刻买药亦有些强人所难,不过静湖所求不多,只是蛇涎白附、金银血蛇这两味。而且静湖还可用圣红景天和千年藏参和公子交换,还请黄公子成全。”江夔听了这两味药名,精神顿时一振,望向范静湖。 黄师昊微一犹豫,试探着问:“范仙子求购这两味药材,可是为了素芝堂的悬赏么?” 范静湖颔首道:“不错,静湖也是为了素芝堂的悬赏。” 黄师吴心痛道:“姑娘仙子般的人物,何苦要卷入这些名利之争?” 范静湖微微摇头:“公子过誉了,静湖也不过是一介凡人,又怎跳得出名利二字?这些事不谈了,不知黄公子能否割爱?” “不行!”方雅羽断然道,“镖是我们凤院保的,镖主又是二公子,怎能在半路随意开封?若是其间出了差锩,又由谁来担这个干系?黄公子,你想卖药给她,等到交货后自然随你,此时却万万不能!”黄师昊颇为踌躇,迟迟不能开口。为了得到这几味药材,他已经欠下了好大的人情,这几昧药材对他黄家非同小可,他不得不考虑其中的轻重。 “爹爹,这些药材是做什么的?”谢蔓儿问。 谢东庭哑然失笑:“我忘了蔓儿还不知此事。前些日子,苏州最大的药铺素芝堂和苏州织造局共同出面,悬赏八味珍贵药材。言明谁若能先找到这些药材,便可担任苏杭市买一职,负责两府丝织采买。对我辈商贾来说,这可谓天大的赏格了。这些日子来苏州城沸沸扬扬,传的都是这件事,各路牛鬼蛇神粉墨登场,四处搜刮药材。只是迄今为止,还没人能凑齐这八味药材……” “好大一块馅饼,难怪江家急着买这药材……”谢蔓儿恍然道。 “那你说,玉元宝会卖吗?”谢东庭又问。 谢蔓儿想了想道:“若黄家是他一人说了算,也许会卖的。”谢东庭微微一笑,不再说话,望向场中。 摇了摇头,黄师昊终于诚恳地道:“不瞒仙子,仙子说的这两味药材,在下只有蛇涎白附这一味,而圣红景天和千年藏参这两味药材半个月前在下也已得到,这批货运的便是这三味药材。所以仙子的两味药材,对在下是没什么用的……” 范静湖凝视黄师吴片刻,微微一笑,轻声道:“阿鲁扎,我们走吧。” 阿鲁扎一愣:“呼痕,我们哪里去,不买药了么?” 范静湖轻轻摇头:“既然黄公子有难处,我们只有另作打算了。范家的女儿。总不能低三下四地求人吧?”语气平淡,却自有一番傲霜之意。 初荷却急了:“那怎么行?再找不到这两味药,小姐的病就……” “怎么,仙子病了?病得可重么,要不要紧?”黄师吴心中一惊,忙问。暗想:若她真的治病所用,自己要不要卖给她?要卖的,当然要卖的……只是,二哥会同意吗? 范静湖淡淡道:“公子无须放在心上。静湖在此别过……” “且慢!”许渤川抢步上前,拱手道,“范仙子的药可愿卖给许某?在下愿以千金求购!” 初荷不屑道:“我们姑娘稀罕你那点儿钱么?这药是我们留着换金银血蛇和蛇涎白附用的!” 许渤川微一犹豫,慨然道:“许某手中虽没有这两味药,却有素芝堂悬赏的奇药老龟丹和碧瞳蟾,价值万金,愿换与小姐,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许兄有老龟丹?”黄师昊双目一亮。 许渤川点头道:“这药难寻得紧,好在许某前些日子出海时刚好抓了一只万年老龟,才得了这老龟丹。” 江夔冷冷地道:“老龟丹和碧瞳蟾算什么?江某手中便有金银血蛇和玉骨麝香,也可和小姐交换。” “玉骨麝香!”黄师吴和许渤川齐齐动容。 “不错,这八味药材中,最难得的便是玉骨麝香和紫檀芝这两味。玉骨麝香须用上好原麝,每日以人参、灵芝等大补之物和以珍珠粉喂养。十年方自成材。江某花了足足三万两银子,费尽曲折才求得了些许。虽然黄兄家里富可敌国,只怕也未必买得到它。”江夔傲然道。“此药确是难得,不知江兄能不能……”黄师昊试探着道。 江夔毫不客气地道:“那黄兄又可否将你们家的圣红景天和千年藏参拿出来换呢?” “这个……”黄师昊顿时语噎。他所购药材不多,用两味药换一味药,那可划不来。 范静湖看着许渤川,又望了眼江夔,唇边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转身向黄师吴道:“黄公子,不知静湖可否用其他药来换公子的蛇涎白附?” 黄师吴心中电转,暗想:蛇涎白附是这八味药中最常见的,自家备得甚足,若她另有其他药材,换了给她,倒也无妨。想到这里,他抬头道:“蛇涎白附在下多得很,若是仙子肯换,黄某自无不可。” “等一下!”方雅羽伸手阻止,警惕地望着范静湖,“她刚刚明明说自己只有两味药材,此刻却要用其他药材来换你的药,你怎知她是否真的病了?山右新安本是大敌,谁又知她到底是何居心?” 黄师昊一时无语。若真是范静湖设局骗他人彀,以致被山右得了素芝堂的赏格,那他势必会成为新安商界一大笑柄,再也无法抬头。 阿鲁扎大吼一声,擎刀在手:“你这女人,恁地恶毒,怎地敢冤枉呼痕?呼痕,她不是好人,让我斩了她吧!” “阿鲁扎,把刀放下!”范静湖薄怒道。 “为什么?额真说过,不许任何人欺辱呼痕!”阿鲁扎气呼呼地望着方雅羽。 范静湖玉容一寒:“我哥哥的话是他自说的,你到底听谁的?” 阿鲁扎诺诺地道:“自然是听呼痕的,额真和阿鲁扎说过了。” 范静湖微微点头:“这便是了,我让你把刀放下,不许和别人动手。”阿鲁扎怒吼一声,愤愤地将大刀还鞘。 “爹爹,这大笨熊一直说呼痕呼痕的,现在又冒出来个额真,这呼痕、额真又是什么意思?”谢蔓儿问。 谢东庭叹道:“呼痕和额真都是蒙古话。呼痕是指姑娘,额真则是主人。洛神菊的这位兄长来头不小啊……”谢蔓儿哪管那许多,只觉自己若有这样一个哥哥,派这么一头大狗熊跟在自己身边,随时拿来吓吓人,倒也神气。一时想得开心,嘴角不由露出一丝微笑。 谢东庭却暗忖:“这阿鲁扎虽然迟笨,可刀法着实惊人,谁又有这么大的面子,来当他的主人?山右范家又何时出了这样一个人物?而且那把刀好像听说过……对了!那是‘破哉刀’!震折军的破哉刀!难道范静湖的哥哥就是……”他脸色顿变,猛然抬头,向场中望去。 范静湖淡然道:“方女侠实在过虑了,静湖再不济,也不屑用这种手段,告辞了。”转身向帷轿走去。 “范仙子留步!”黄师吴急呼道,纵身上前留人。 阿鲁扎见范静湖受辱,心中怒火正炽,见他追来,回身便是一掌。他的刀法虽然至刚至阳。可掌力却阴柔至极。看似普通一推,可及至近身,其中威力才显。黄师昊只觉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道自向自己涌来,仓促间用小臂一挡,掌力到处,尺骨登时折断。他痛呼一声,退飞丈外,额头冒出冷汗。 “无耻!竟然暗算伤人!”,方雅羽怒叱一声,一拍马鞍,轻鸢般高翔数丈,掣剑下击。剑光若星雨,灿然流坠! 大刀再次出鞘,阿鲁扎怒吼着挥刀向天猛斩!方雅羽旋身飘落,落地之际脚尖轻点,身形闪幻如电,直人中宫,长剑挑刺阿鲁扎的小臂!这昭然而凌厉的一步,堂皇间透着无限杀机,正是玄凰方冰鉴的独门步法——紫微趋!方冰鉴一代剑神,最善抢占对手中宫,以凌厉的剑势摧垮对手。女子力弱,她却独出机杼,创出了这紫微趋,利用身法变幻制造敌人错觉,凭步法强人中宫。 阿鲁扎人虽愚鲁,反应之快却有如野兽,猛然抬腕,以刀柄格开了这必杀的一剑。方雅羽一击失手,剑势更加凌厉,剑光缭乱如环,将阿鲁扎圈在其中。阿鲁扎虽处在下风,刀势却丝毫不乱,稳健至极。 回易 两人斗得正紧,忽然一阵清朗吟哦之声从西南悠悠传来。这吟哦声恬淡自如,飘逸中又带着一丝散漫。刀剑声虽依旧逼人,于这吟哦却似风过平湖,了无痕迹。 谢东庭循声望去,只见西边的小路上,一头青驴正驼着书稿两袋,路人一个,悠然行来。这驴子甚是惫懒,时不时便停下来,啃一啃路边香嫩的青草。可骑驴之人显然并不在意,随它时走时停,一边微闭双目,漫吟道:“太极天枢列战图,俗尘不解辅仙孤。谁知九合凌云志,几待江山人钓无?” 谢东庭是爱诗之人,一听便知这诗吟的是姜子牙怀才不遇、在渭水垂钓时的境况,心中暗自赞叹其诗意寥廓,志向高远,凝神向那吟诗之人望去。 驴背上的青年容貌清隽,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长衫,胁下佩剑,双目微合,口中兀自喃喃不休:“太极天枢列战图……‘列’字不好,过于直白,若是‘人’字倒是好的,可又重了字。然则用‘画’字?不好不好,匠气太重了……”不知不觉间,青驴已到了路口,眼见便要撞人两人战团。 谢蔓儿忍不住提醒道:“喂,你小心些。前面有人打斗呢。” “斗?”青年眉头一皱,摇头道,“不通不通,虽然韵对了,可天枢战图本是一体,怎斗得起来?意思错了!” 谢蔓儿见他如此痴迷。又是着急,又是好笑,喊道:“不是说诗,是前面!哎呀!”说话间,那头青驴已走到了二人交手处。刚好阿鲁扎一刀劈向方雅羽,被她的长剑一卸,这一刀竟向那青年劈去! 蓝衣青年恍若未觉,举起佩剑,在阿鲁扎的刀身上轻轻一点,将大刀荡开。口中犹自吟道:“若是‘砌’字呢?太极天枢砌战图?也不妥,砌字僵硬,虽有战气,却失了余韵……” 方雅羽趁机跃起,旋身一剑,反刺阿鲁扎咽喉!青年又举剑一拨,将方雅羽这一剑化解。阿鲁扎乘势长刀上撩,取方雅羽的小腹。青年随手横剑一搅,阿鲁扎的刀势顿时散去。这一瞬间,他连出三剑,三次轻易化解方雅羽和阿鲁扎的招式,身手当真惊人。一时间两人都不敢再行出手,退到两旁,惊疑不定地望着此人。谢蔓儿则在一边看得眉飞色舞,只差一点便要拍手欢呼了。 江夔看得手痒,长枪一振,喊声“小心了!”冲前而上,单手一探,一枪当胸搠去!这一枪取的是个“疾”字,脚进、身探、臂伸于瞬间完成,加上枪身长度,攻势有如骤然进逼一丈!千径雪枪法之——青龙探!青年还未怎地,那青驴却被扑面而来的枪风吓了一跳,猛然昂首大叫起来。青年一惊,回过神来,见眼前银光闪动,寒气彻骨,大惊之下不及多想,飞身而起。他身后的书袋却就此遭殃,“哗啦”一声,在枪气下炸开,袋中书册顿时化作片片白纸,漫天飞舞。 那青年惊叫一声:“哎呀,我的书!”忙不迭地挥手收集飞舞的书稿。江夔只想试试对方的身手,此刻见自己收枪不住,坏了人家的书袋,正自内疚,却见那青年向自己疾冲而来,还以为他要愤而还击,长枪一立,便待动手。那青年随手用剑一格,人已冲进了他的枪圈,抓了一页书稿后又向旁边奔去,留下江夔在原地愕然发愣。 青年四周游走,上下旋折,飘忽如风,将飞散的书稿一一收入囊中。当他路过阿鲁扎身前时,这莽汉心中一动:方才好不容易没有呼痕拦着,眼见便可斩了那恶毒女子,偏偏被这人挡住,可见他也不是好人,待阿鲁扎小小给他些教训。 这憨人怕范静湖责怪,便多了个心眼,潜运内劲,直等青年挡住了范静湖的目光时,才举起饭钵大小的拳头,偷偷向他小腹擂去。青年小腹一缩,阿鲁扎的拳劲顿时击空。他伸手抓住那一页书稿。向阿鲁扎微微一笑,转身继续追逐。阿鲁扎见了那笑容,愣了一愣,将拳头放了下来,心想:或许这人不是坏人也未可知…… 转眼间,青年已将大多书稿收好,只余一页仍在飞舞不休,他纵身去抓时,偏偏一阵风儿吹过,将那页书稿远远吹开,向河边飞去。眼见就要掉进河水,旁边却伸出一只小手,将它接住。青年感激地向那人望去,只见梨花树下,落英如雨,明秀的白衣少女伫立在花雨中,分不清人与花孰真孰幻。 谢蔓儿笑盈盈地望他一眼后,将书页递给一边的谢东庭。谢东庭看了看书稿,漫声道:“‘列’字的确不够含蓄,未若用‘匿’字为佳。” “太极天枢匿战图……”青年眼睛一亮,“不错,‘匿’字的确远较‘列’字为妙!且与‘不解’二字呼应,不尽之意,跃然纸上!妙!大妙!哎,我怎么没想到呢!”随即醒悟过来,拱手道,“不知先生是……” “鄙人谢东庭,祁门人士。今日有幸得见一位诗林逸才,真是欣慰。”谢东庭欣然道,“小友的这首诗做得不错,可曾人了学?” 青年微笑道:“晚生池慕飞,现在不过一介商人,早已不在学了。” 谢东庭摇头叹道:“可惜了小友的这份才情……”他虽心性宽广,不拘小节,可对于进学一事始终不能忘怀。如今见了又一个少年俊杰走了自己的老路,不由为之叹惜。 谢蔓儿知道父亲的心事,便笑道:“池大哥,你真厉害,刚才他们那么多人都打不过你!” 池慕飞闻言一愣,转头望去,只见身后几人正虎视眈眈,神色间颇为不善,歉然道:“在下一时失神,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几位见谅。” “见谅什么?若非慕飞出手。他们不知还要打到何时。”谢东庭哼了一声,向众人道,“东关许、兰陵江、四角方,你们都是新安大族的子弟,怎地如此不明事理,动辄以武相争?” “你又是谁,来对我们指手画脚!”许渤川怒道。 谢东庭瞥他一眼:“敝人祁门谢东庭。许渤川,令尊可是应廉兄?” 应廉正是许渤川之父许仕庭的字,刚才谢东庭报出名字时,许渤川已知不妙,此刻更是忐忑,忙施礼道:“正是,小侄见过谢世伯。” 谢东庭淡然道:“怎么,应廉兄和你说起过我么?” 许渤川抱拳肃立:“家父时常谈起世伯的大才,不胜钦佩。常常说小侄若有幸得见世伯,须向世伯当面请教。” “是么?”谢东庭扫了他一眼,又问江夔道,“你是卧衡公的什么人?”卧衡公江勉正是萧江氏的现任宗正,也是江夔祖父。 江夔脸色大变,将银枪在地上一杵,拱手道:“晚辈江夔,是家祖的长孙。” “长孙?”谢东庭眉头一皱,“这么说你是长碣兄之子?怎么你行事如此莽撞,长碣兄平时就是这般教你的么?” 江夔满头冷汗,却不敢抬手去擦,只能低声道:“世伯教训得是,晚辈行事不妥,还望世伯见谅。” 谢东庭哼了一声,又望向方雅羽。这威风凛凛的女镖头早已躲到了黄师吴身后。黄师昊对着谢东庭的目光,尴尬地一笑,不觉触动小臂伤势,痛得直抽凉气。 谢蔓儿秀目睁得老大,惊讶地想:原来爹爹才是最厉害的人!刚才看这些人打得那般热闹,一个个不可一世,此刻见了爹爹却像老鼠见了猫,大气也不敢吭一声。难道爹爹是个绝顶高手?我却从来不曾见他练过武啊?这可奇了。莫非是他深藏不露,半夜如厕时才偷偷起来练功?嗯,想来定是如此……她却不知,祁门谢氏虽不是什么豪门大族,却是东晋名臣谢安之后,家中颇多子弟任职官学或出掌书院,乃新安一等一的清贵世家,更号称“纯族”,一直是汉家正统的象征。谢东庭的父亲谢挽便是新安府学的学正,在场众人的长辈多出自他的门下,跟谢东庭有同门之谊。有了这一层关系,这些新安少年哪里还敢在他面前大声说话。 谢东庭折了根粗枝,上前替黄师昊将小臂缚牢,和声道:“你是廷贞兄的公子吧?不错,小小年纪,却知道谦恭忍让,不以势压人,是我新安子弟的风范。” 黄师昊心中惭愧,忙道:“世伯过誉了。” 谢东庭转身向范静湖道:“我这几个晚辈行事鲁莽,让小姐见笑了。新安山右虽有些生意上的纠纷,但毕竟都是天朝子民。像我等商贾之民,虽然不能造福一方,下安百姓,上报国家,可若能以义为利,多行善举,少做争讦,也不枉读书一场。小姐以为然否?” “先生说得是,静湖受教了。”说完,范静湖向谢东庭盈盈一礼,裙幅曳地,堆如雪莲。谢蔓儿瞥了眼池慕飞,见池慕飞虽也望着范静湖,却双眉紧锁,神色肃然,不由心中好奇。 谢东庭微微点头,又向黄师昊和江夔道:“洛神菊何等人物,岂会做出诈病求药的事?换药的事,你们尽可放心。” 黄师昊大喜,正要答应,江夔却向范静湖缓缓道:“范小姐,我二叔当年败在小姐手下,一世英名,尽丧小姐之手。为人子侄者,当要为长辈讨还公道。今日小姐若要换江某手中的药,那便须以两味药来换江某的一味药,以告慰二叔的在天之灵。” “什么!你这不是欺负人么!”阿鲁扎怒道。江夔一言不发,死死盯着范静湖。 “无妨……”范静湖挥手阻止阿鲁扎,静静地道,“就当我还越城公当年的相知之情……” “可是小姐,就算我们换了,可那还差一味呢!”初荷急道。 范静湖浅笑道:“放心吧,你去将药取来,不过圣红景天不用全取。素芝堂的悬赏只要七两,一株尽够了。”片刻初荷捧了个两木匣回来。 范静湖向江夔道:“我便用这一株圣红景天和一颗千年藏参换公子的一味药材,可以么?” 江夔点头道:“这个自然,来人,去取金银血蛇来……”范静湖摇头道:“公子错了,这两味药材要换的是公子的玉骨麝香而非金银血蛇。” “玉骨麝香?”江夔一愣。不止是他,在场众人心中都有些糊涂。刚才范静湖明明说要蛇涎白附和金银血蛇来治病,怎地突然又要换玉骨麝香?难道她这救命之药的借口当真是编出来的?可这样明目张胆地骗人也未免太过下乘。 “怎么?换不得么?”范静湖淡淡地道。 江夔点头道:“当然换得!萧江家的人向来一言九鼎!”向身后骑士挥了挥手道。“给她拿药!” 一名江家的骑士下马收了初荷的药,又取出一个玉盒,捧给范静湖。范静湖轻轻揭开盒盖,先是一点点的清香,丝丝的沁入心肺,接着那香气又馥郁起来,却不闷人,闻着脑子里反是一阵清新,在场围观的人都是精神一振。范静湖缓缓地道:“果然是稀世之宝……” “那是自然,我江家的药还差得了?”江夔傲然道,他手中已有四味药材,甚是高兴。便道。“若是小姐无事,江某便告辞了。” “请江公子稍等片刻……”说罢,范静湖向许渤川道,“许兄,静湖愿用圣红景天换许兄的一味药,不知可使得么?” 许渤川点头道:“自然使得,不知小姐要换的是哪味药?” 范静湖微微一笑:“老龟丹。老龟成丹,向来有九。静湖只需其中三枚。”素芝堂悬赏的数目便是三枚,许渤川手中确有九枚老龟丹。自然乐于多换一味药材。 转眼间,范静湖原有的圣红景天和千年藏参已换成了玉骨麝香和老龟丹。那老龟丹拇指般大小,放着淡红色的柔和光芒。范静湖托在手心,玉掌朱丹,鲜明至极:“黄公子。静湖用这三枚老龟丹换公子一斤蛇涎白附,再用这盒玉骨麝香换公子的一颗千年藏参,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黄师昊的脑袋鸡啄米般点个不停。且不论他对范静湖的好感,但只换到这老龟丹和玉骨麝香。便足以让他心满意足了。谢蔓儿在一边眨着秀目,心中不解:这位范姐姐自己刚才明明有千年藏参的。刚换出去。怎么又换了回来? 范静湖谢过黄师昊后,又回身对许渤川浅笑道:“许兄,又要麻烦你了。不知静湖能否用这颗千年掌渗换你一只碧瞳蟾呢?” 许渤川凝视范静湖良久,方才抱拳沉声道:“小姐才智高绝,许渤川莫不从命。”从包袱里取出一个铁盒打开。铁盒里铺着一层湿泥,上面静静趴着三只金色的蟾蜍。许渤川取出一只蟾蜍递给范静湖,叮嘱道:“小姐谨记,碧瞳蟾死后三日内必须人药,否则就没用了。” 范静湖谢过了他,捧着那只碧瞳蟾,缓缓来到江夔面前,淡然道:“江公子,这只碧瞳蟾,再加上半斤蛇涎白附,想必能换公子的金银血蛇了吧?” 江夔张了张嘴,却全然想不起自己该说些什么,默然片刻后,深吸一口气。抱拳正色道:“仙子高明,江夔自认不及。”转身喝道,“拿药来!” 一个红衣骑士小心翼翼地从兜囊中取出一条金线银纹的小蛇,还没来得及下马,已被阿鲁扎一把抢去,紧紧抱在怀里,咧着大嘴向范静湖傻笑:“呼痕,我们找到药了!我们找到药了!这下你可有救了!”此话一出,众人均知范静湖定然已经病得极重。黄师昊心中更是一紧,茫然望向范静湖。 池慕飞稍稍犹豫了一下,上前道:“这位姑娘,在下虽然只略通医理,说句实话,你这病……就算有了这两味药怕也只能当得一时,去不了根的。以姑娘的病情,只怕一年后就……” 范静期静静望着岸边的那株梨树,倏尔展颜一笑:“公子说得是,不过世上名医奇药甚多,若是苍天不弃,也许静湖明年此时还有幸能再见这大好春光。倘若静湖终于不治,那……也可再找一处终年有鲜花绽放之地,在花海下静静长眠,当不至于那么寂寞……”众人无不为之动容,就连方雅羽也垂下头去。黄师昊更是痴痴地望着她,恨不能立即便用自己的余生换得佳人一命。 范静湖向许、黄二人盈盈一礼:“多谢两位公子,若静湖不死,定当报答。” 黄师吴忙摆手:“应当的,应当的,仙子若是不嫌弃,可到落仙园找我。扬州十大名医和我黄家交情都好得很,说不定便有法子治仙子的病。”方雅羽握着剑鞘的手又紧了一下。突然掌心一痛,抬手看时,纤手已被剑锷扎破一个口子,鲜血泪水般沿着手心缓缓淌下,方雅羽只是那样伸掌静静看着,恍若未觉。范静湖嫣然一笑:“静湖晓得了,公子珍重。”又向谢东庭深施一礼“多谢先生相助。” “范小姐不必客气……”谢东庭微一沉吟,向范静湖道,“若是有缘,还请小姐代我新安一脉向令兄问好。” 范静湖微微一笑:“是是、非非谓之知。静湖当会谨记先生的忠告。”说完起身便待离开,忽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住脚步,转身问江夔,“江公子,当年三秦一战,我本有信心让来犯的新安一脉全军覆没,只是后来你方有高人指点,破了静湖筹谋已久的布局,才能全身而退。这些年来静湖日夜所思,便是渴望得见那位高人,当面请益,只是一直无缘。不知公子能否告知静湖那位高人的姓名?”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惊异万分。当年洛神菊一战成名,新安两大世家铩羽而归,却终于未伤筋骨。旁人只道是山右卖了新安一个面子,想不到其中还有这样的缘故。方才范静湖令人眼花缭乱的一番交换后得偿所愿。众人心中佩服得五体投地,却不曾想到新安中竟然有人能为她所推崇,一时都望向江夔。 江夔摇头道:“二叔从未和我说起此事。” 范静湖神色失落:“是吗,那是静湖无缘了。” 江夔见了她失望的样子,心中不忍,拍掌道:“是了,有一事或许和小姐所说之人有关。” “哦?不知何事?”范静湖秀目一亮。 江夔缅怀道:“二叔这几年心思一直很重。若身边无人,便常常独自在湖边徘徊。有时一站就是几个时辰。每每有雷雨之日,他便会一个人到亭中作画。画完了看上半天,便又撕了,画的是什么,也不让人看。后来有次他作画,我心中好奇,便偷偷跑到他后面一看,原来他画的竟然是一片云雾。” “云雾?”范静湖微微一愣。 江夔点头道:“正是!只是一片茫茫云雾而已。我心中奇怪,便问二叔他为什么只画这些乌云?二叔当时神色很奇怪,他说那不是云,是一个人。我再问他那人是谁时,他却不肯说了。现在想来,说不定便是小姐所问之人。”包括谢东庭在内,在场的新安众人都低头苦思,却怎也想不起有以云雾为号的人。 “云雾……云雾……”范静湖若有所思,忽而一笑,转身走向帷轿,清吟道,“舒卷意何穷,絷流复带空。有形不累物,无迹去随风。奠怪长相逐,飘然与我同。”清音如雪。渐渐消散。 琴声铮铮,帷轿已去得远了。黄师吴失望地摇摇头,转过身来,突然惊道:“方姑娘,你的手怎么了?” “没什么,被刺了一下。”方雅羽低声道。 黄师昊关切地问:“可还痛么?”方雅羽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谢东庭暗暗叹息一声。向江夔等人喝道:“还不快些散开,堵在这里为家门丢人现眼么?”众人闻言,忙作鸟兽散,谁也不敢多留片刻。 一直到众人散尽,谢东庭才向池慕飞笑道:“我正在烹茶,小友若是走得乏了。不妨去亭中小坐片刻。” 池慕飞双手一拍,笑道:“刚才便闻得松萝茶香,原来是先生在烹茶,那可好了。晚辈这里刚好有一套新得的紫砂。正好拿来一用。” 谢蔓儿在一边笑道:“离得这么远。你怎能闻到茶香?还知道是松萝茶?莫非是斗之精所生的不成?”池慕飞微微一笑,不以为意。 谢东庭却斥道:“蔓儿,不许胡说!”又向池慕飞让道,“小友,请。” 枭龙 清旷的小亭内,绿雾沾衣,苍苔侵地。一个红泥小炉内燃着炭火,青铜兽头壶内鱼眼正开。水汽四溢。数瓣梨花落在青石上,黑向分明,让人心中为之一静。 池慕飞从包裹中取出一只檀木匣子,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却是一把供春壶和四个古瓷茶盏。他笑道:“这是为晚辈的义弟准备的,他平生最爱紫砂,我每次出门,看到好壶就要为他买一把。他若见了这把供春,定然开心得不得了。” 谢东庭捋须笑道:“想必你那义弟也是个雅人,可惜他不在,否则也可和我们共饮。”见水汽已然消散,便开始注水以祛汤冷气,一边又道,“小友可是去苏州行货?” 池慕飞笑道:“正是,天下财货莫不聚于苏州,若要求财,这东南郡首自然是再好不过的地方。” 谢东庭净壶后投茶少许,再次注水,将壶盖盖好,这才正色道:“苏州东走吴越,西涉淮汴,进可逐齐鲁,退可守钱杭,确是一处商家要地。可正因如此,苏州城内势力林立,一个不小心,赔钱亏本还是小事,动辄还有性命之忧啊!” 池慕飞微微一笑:“这个晚辈自然晓得,苏州是两山洞庭的势力所在,就算是新安一脉的商贾。也不见得个个都能在苏州立得住脚,不过晚辈经营的只是小本生意,与人无碍,料也无妨。” “哦,不知小友到苏州做何营生?”谢东庭又问。 池慕飞向壶中一指:“晚辈经营之物,尽在先生壶中尔。”两人相视一笑。相知之意,尽在不言。 谢蔓儿心中想:原来池大哥经营的是微茶,我们新安所产的松萝茶味甚至犹在龙井之上,但是苏州本地也颇产名茶,尤其是碧螺春。叶底柔匀、清香幽雅,并不比松萝逊色……她对池慕飞颇有好感,便问道:“池大哥,你可曾饮过苏州本地的‘吓煞人香’么?那可好喝得很呢!改天有空,我沏来给你尝尝。” 池慕飞笑望了她一眼:“多谢小妹提醒,碧螺春么,自然是好的。而且我此次来苏州,为的便是这‘吓煞人香’……” “怎么,慕飞所贩的不是松萝茶么?”谢东庭奇道。 池慕飞摇头道:“不瞒先生,晚辈的茶号生意多在泉州,经营的正是松萝茶。只是近年‘吓煞人香’在闽南大卖,晚辈的生意颇受影响。此茶香气奇特,更有少女以怀藏之得香的艳闻,闽人爱之更胜松萝。百思无计之下,便问计于人。你们猜。那人说了句什么话?” 谢东庭想了想,摇头道:“吴人好茶,天下皆知。可正因如此,苏州城内才会茶肆如林。相争尤剧。不瞒小友,我在苏州也开有一家茶肆,经营多年,也只是勉强维持而已。苏州茶事向来难为,外人来苏州贩茶,更是艰难。松萝自是好茶。可若想胜过这碧螺春,却是难了。” 谢蔓儿眼珠一转,拍手笑道:“我知道啦,他定是让你来购碧螺春!” 池慕飞点头笑道:“正是如此,小妹心思转得好快。只是我并非独力购买碧螺春。而是和苏州本地的一家茶号合作贩卖。” 谢东庭略一思索,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此计大妙!简直妙不可言!” “那是自然……”谢蔓儿扳着手指数道。“其一,碧螺春产量有限,池大哥买得多了,其他人买的势必就会变少,还可以抬高碧螺春的茶价;其二,池大哥在泉州多年,门路自然要广,而泉州茶馆买了池大哥的茶,自然不会再买旁人的;其三,还可以顺路将松萝茶贩至苏州另赚一笔!我说得对么?” “还不仅如此!”谢东庭由衷地赞道,“苏州商帮林立,外来商人难以立足,可若是和本地商家合作贩茶,不至引人注目,也不愁松萝茶卖不上价。这釜底抽薪之计看似简单,实则目光远阔,大有深意,普通人绝难想得出,只不知是哪位高人指点?” 池慕飞淡然道:“先生过誉了,那是慕飞的一位兄长。”此时茶已泡好,谢蔓儿起身为二人倒茶。雪白的瓷盏中,翠绿渐满,盈盈可爱。 池慕飞啜了一口,一点馨香直人肺腑,意兴大发下举杯吟道:“叶里酩酊灵芽美。草内意气白云香。数饮亭前一株雪,几度云间清梦长。” 谢东庭抚掌赞叹:“小友的诗随口吟来,虽有瑕疵,却不减清新峻拔之气。好久未见似小友这般脱俗的人物了。来,我们再饮一杯。” 池慕飞笑道:“若论脱俗,谁能和洛神菊媲美?先生谬赞了。” 谢蔓儿也赞叹不已:“确是如此,不过片刻之间,范姐姐便换得了自己要的两味药材,还是以二换一!真是神乎其技。” “以所多易所鲜。山右洛神颇通回易之术啊……”谢东庭叹道。 “回易?那是什么?”谢蔓儿问道。 池慕飞笑着解释道:“新安商人,最是精通五种取利之法。一日走贩,二日囤积,三日开张。四日质剂——也就是放利生子母钱,这第五么,便是回易,也就是以所多易所鲜、以所工易所拙之术。洛神菊在新安才俊面前以此术取药,也算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最难得的是她片刻间便理顺了杂乱无章的关系,既换得自己所需药材,又防止他人得全药材。” 谢东庭叹息道:“我倒是担心她的兄长。我方才劝她少做争讦。是怕她回去和兄长说起今日方家丫头的无礼,惹出是非。现在想来,却是杞人忧天了。如此冰雪聪明的奇女子,却可惜红颜薄命……” “她的兄长是谁,竟连先生都要担心?”池慕飞问。 谢东庭缓缓地道:“池小友听说过大旗联么?” 池慕飞点头道:“鼎鼎大名的山右第一商号,晚辈如何不知?大旗联专门贩运中原货物至西域诸国和塞外,在西北称得上手眼通天。” 谢东庭沉声道:“若我所料不错,范静湖的兄长便是大旗联的魁首凌沉岳!” “山右之虎!”池慕飞惊呼一声。 “原来小友也听说过此人。凌沉岳一代霸主,雄才大略,麾下三千震折军悍勇善战。破哉刀下无坚不摧!这些年山右势力膨胀如此之快,大都沾了凌沉岳的光。只是他的身份特别,江湖一直传言他是范家的私生子,所以山右的人很少提起他。若非我发现阿鲁扎的用刀和传说中的‘破哉刀’一模一样,也想不到他竟是范静湖的兄长。凌沉岳为人狂傲霸道,睚眦必报,若是真惹了这样的人,那这几个小辈还会有命在么?” 池慕飞劝道:“洛神菊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先生大可放心。” “是啊,是我小瞧她啦……”谢东庭叹道,“看看这范家丫头的风范,再想想那些新安子弟,连个山右的女孩子家都不如。若是山右霸主凌沉岳挥戈南下,真想不出我新安八大世家中有谁能与之抗衡。” 池慕飞笑道:“先生大可放心,据我所知,新安便有二人之能不在洛神菊和那凌沉岳之下。” “哦?”谢东庭一愣之下,大感兴趣,自己连一人也未想出,池慕飞竟然说有两个!便问:“不知是哪两人?” 池慕飞神色一正,郑重地道:“这第一人么,他的大名想必先生也听说过。方才我吟诗以颂太公,当初武王伐纣前,太公便曾经持黄钺白旄,以一神兽为名誓八百诸侯于盟津。” 谢东庭脸色大变:“你说的莫非是那东海的……” “苍兕苍兕,总尔众庶,与尔舟楫,后至者斩!”池慕飞缓缓念完这几句话后,面色沉重地向谢东庭道,“不错,我说的这第一人正是拥兵二十万于东海之上。人称‘苍兕’的东海巨擘王执王九峰!” 谢东庭缓缓摇头:“王九峰乃世之枭雄,虽说也出身新安,可他多年来雄踞海上,不服王法,行事肆无忌惮。这样的人……”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眼中尽是失望之色。 池慕飞将茶杯放下,款款地道:“先生别急,不是还有一人么。若论此人之能,还在王执之上。” “噢,我新安有谁能和苍兕媲美不成?” “当然。其实此人先生刚才已经听到了。当年两大世家惨败于洛神菊手下,虽然险些全军覆没,却终于能全身而退,靠的便是有高人指点。我说的便是此人。” 谢东庭眼睛一亮:“哦,小友认识这位高人?等等,莫非……” “不错。他便是我方才提到的那位兄长。只是他行事一向低调,不欲为人所知,所以暂时不便透露他的身份。”池慕飞向谢东庭歉然一笑,随即傲然道,“若说王九峰是苍兕,那我兄长便是苍龙,一条潜藏变化于江河之问,能搏风雨、掣惊雷的大泽苍龙!” 茶可通仙灵,更是可结缘的妙物。自从在六龙盘和池慕飞闲亭对饮后,谢东庭便和这位略显神秘的青年商人结成了忘年之交。池慕飞更在谢东庭的别业附近找了问茅舍。欣然住下。这些日子来两人往来不断。或联诗对句,或携茶清谈;清风霁月,好不风雅。其间谢东庭几次旁敲侧击,想阅出那个高人的身份,可池慕飞总是微笑着把话题转开。让谢东庭心痒难耐。 近日苏州雾气大作,冥冥不见天日。谢东庭兴致大发,便约了池慕飞去天平山饮茶。天平山山势高峻,山中的白云泉水质醇厚甘冽,被茶圣陆羽誉为“吴中第一水”,池慕飞闻名已久,欣然赴约。 尽情赏玩了杂山烟遂、惊雾流波的山景后,二人对坐在白云泉边的竹林内。烹茶静饮。谢蔓儿也一改平日的顽皮慧黠。神色端庄地为两人斟茶。 谢东庭指着四周的山色陶然道:“徐渭曾言。饮茶有十一宜。今日我二人倒一下占了清流白云、绿藓苍苔、竹里飘烟这三宜,可谓不虚此行了。” “先生莫忘了还有蔓儿的素手汲泉这一宜。”池慕飞笑道。 他轻啜了一口香茗,赞道:“好茶。阮公溪畔是仙家。山上旗枪带石霞。这是正宗的紫霞莲芯吧。蔓儿的茶艺大有民进。很有了点‘道清真和’的意味了。” 谢蔓儿瞄了他一眼,调皮地问:“是吗?那在池大哥眼中,到底是茶好,还是我的茶艺好?” 池慕飞一愣,尴尬道:“都好,茶和茶艺都好。” 谢东庭笑道:“这丫头,就喜欢说些刁钻话,难为你池大哥。” 谢蔓儿嘟起小嘴,暗想:亏爹爹这么说,这些日子他哪天不是想着法儿套问池大哥那高人的身份?这好问的性子本就是他传给我的,娘生前总是说,女孩子家该文静娴雅,可嘴巴不听管却不是我的错,怪也只能怪爹爹啦。只不知我这多问的性子让池大哥厌烦没有? 谢东庭又举杯向池慕飞道:“那日慕飞曾吟道‘叶里酩酊团黄美,草内意气白云香’。今日我们在这白云泉快饮,这茶才真真正正称得上是白云香。” 池慕飞拔剑吟道:“白云从东来。万里山河开。天下见英杰,红日出沧海!”诗意豪迈。谢东庭父女不禁叫了一声“好”。 谢东庭笑道:“说到天下英杰,我们在这里不妨也学学曹孟德青梅煮酒,将天下的英雄也论上一论。不知慕飞意下如何?” 池慕飞满饮了一杯香茶,笑道:“难得先生这般好兴致,慕飞敢不从命?” 谢东庭叹道:“乱世出英雄。如今天下吏治腐败,官府多为贪官蠢吏把持。英杰之辈报国无门,加之民间重商,天下才俊十之七八都成了商贾之辈,也不知是福是祸。” “先生多虑了。虽然商人重利,却也并非尽是逐利之徒。”池慕飞放下茶盏,正色道,“以新安为例,因其是程朱阙里,经商的多是左儒右贾的读书人,每至一地,便会修桥筑路,以安乡邻。江南乡镇富庶,多有新安之功,以至有‘无徽不成镇’之说。如此行商天下,又怎见得不是利国利民之道?” 谢东庭苦笑:“若真如慕飞所言,那倒好了。可惜,这些年新安一脉英才备出,在朝野问的势力越来越大,在有心人的眼中渐成尾大不掉之势。这一次索芝堂的悬赏,也许未必那么简单……” 谢蔓儿拍手道:“是喽,我听说星宿谱中前二十位的少年英雄中,我们新安就占了四人呢。” 池慕飞奇道:“‘星宿谱’,那是什么?” 谢蔓儿笑道:“我也是才打听到的。据说一年前,以消息灵通享誉江湖的哭笑生收集了天下一百零八个青年高手的生平,以武功事迹定其高下,分别排名,编纂成册,定名为‘星宿谱’。这星宿谱虽然尚未公开,不过私下已经流传颇广,很多人都以名列星宿谱为荣呢。” 谢东庭心中暗暗皱眉:此谱一出,只怕天下又徒增许多纷扰。莫非是有心人在挑拨不成?便道:“我新安都有哪些俊杰名列此谱?” “一共三人。”谢蔓儿扳着纤指数道,“第一个便是爹爹说起的‘玄凰’方冰鉴,她在星宿谱中排名第三,也是前十名中唯一的女子,难怪爹爹如此推许;接下来便是东关许家百年来唯一的金狮刀士——有‘江南第一刀’之称的许东阳,他在星宿谱中排名第十二:最后是排在十七位的叶家宗子,微雪剑舍的第一剑手叶听雪。” 谢东庭似有些意外:“世间居然有年轻人能胜过新安玄凰?这倒是奇了。不知是哪家的少年英豪,居然能排在这位女剑神之前?” 谢蔓儿笑道:“爹爹忘了,有一人明明是那天你提到过的。就是山右的那头老虎啊!” “山右之虎凌沉岳!”谢东庭恍然大悟,“是我糊涂了,凌沉岳的武功霸气,确是压了方冰鉴一头,也难怪能排在榜首。” 谢蔓儿抿嘴一笑:“爹爹又错了,凌沉岳虽然了得,却也只得了个榜眼,排在榜首的另有其人。” “居然有人能压过凌沉岳?”谢东庭这次真的来了兴趣,“谁?是谁?快说说看!” 我就说么,爹爹才是那个真正好问的,却偏偏来怪我,真是岂有此理。谢蔓儿暗暗腹诽,口中却道:“这第一么……”故意拉长了声调,等谢东庭催促再三,才得意一笑,慢条斯理地道,“这人的名号想必爹爹也听说过。十年前有人以弱冠之龄单剑闯大内,献策平南疆,为大明立下了盖世奇功。后来又聚民大闹临清,长剑惊天,白衣如雪,在千军万马中斩杀了贪鄙枉法的税监马双翔,以至有人颂其为‘一剑摄千军,片语平天下’。不知又是谁呢?” 谢东庭猛地一拍手:“我知道了!是程白衣!振剑阁阁主程白衣确是不世之才,不过这几年江湖上都没有他的消息,都传说他被朝廷派大军围剿,已兵败身死了。” 谢蔓儿小嘴一扁:“都是谣言罢了,像程白衣这样的人物,怎会如此便死了?是不是,池大哥?”池慕飞笑了笑,正想说什么,忽然将茶盏放了下来,侧耳倾听。 谢东庭愕然问:“慕飞,怎么了?” 池慕飞没有回答,反而站了起来,激动地道:“是他!他终于来了。”谢东庭正自不解,忽闻一声长啸,自天边缭绕而起。 初始时,那啸声低低如青光一线,弱不可闻,随即却越起越高,渐循渐上,终于冲开重重云雾,破人苍穹。转眼间,辽阔沉郁的啸声已充斥天地,其险如悬崖高峻,海波激荡;其缓如明月冷照,大河东流。它是轻的,云和风一般清越高孤;它又是沉的,山与岳一样端崇傲岸。仿佛一条苍龙,在暗无天日的大泽间徘徊悲吟,孤独地寻找着属于自己的光明。 “那是什么?”谢蔓儿痴痴地道。 “这……”谢东庭也站起身来,望着眼前蒙蒙的云雾。忽然,他心中一动,想起了江夔那日说起的那幅画。 “是他!是他吗?”说着,谢东庭望向池慕飞。 池慕飞微微一笑:“先生稍待片刻,慕飞去去就回。”一拱手,身形已飘然没入雾中。谢东庭虽然文采斐然,武功却并不高明,只能踱着圈子,不断向池慕飞离开的方向张望。 谢蔓儿眨眼问道:“爹爹,那是谁啊?” 谢东庭停下脚步。长叹一声:“十有八九,便是洛神菊提到的那位高人。” “真的?”谢蔓儿一下兴奋起来,“原来池大哥真的认识他!他会不会带那人来让我们见一下?” 谢东庭苦笑道:“你当人家是寻常人么?我问了这么久,慕飞都不肯透露那人的姓名,定是人家叮嘱过的。难得我新安出了这般大才,我却不能一见。” 谢蔓儿安慰道:“爹爹不要急,池大哥定会引荐你的。” 谢东庭摇头不语,只是望着眼前白茫茫的雾气。那弥漫在天地间的白雾飞烟般升腾着,隔断了群山,也隔断了谢东庭的视线。雾气缓缓流动着,仿佛某个上古的神灵正在其中游走。 谢东庭正等得心焦,雾气微分,池慕飞纵身而归。 “慕飞。如何?”谢东庭赶上前问道。 池慕飞歉然道:“先生久候了,我那兄长因有急事,已经离开了,还请先生见谅。不过他说了,下次再到苏州,当亲自登门拜访先生。” 谢蔓儿见池慕飞神情有些恍惚,便问:“池大哥。出了什么事吗?” 池慕飞向她微微一笑:“没什么,只是有了一个故友的消息,要前去寻访了。对了,这个给先生……”说着,递过一张纸条。 谢东庭疑惑地接过来,只见短简上写着: “先生大贤。本当仰章。奈何急务在身。迫行不能往见,甚憾。适闯先生茶事不顺,谨奉汤药一方。可入茶滋客。举凡风寒霍乱。及一切时疫瘴气。水土不服,皆可治。先生有意,不妨一试。愚弟久劳看顾,负愧已深,用以为谢,绵力薄材,仅此而已。” 下面附了一张药方,却没有具名。 谢东庭持着短简笑道:“好一个以药人茶,有了这方子,我的茶楼便可高枕无忧了。慕飞。你兄长这般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真是让人心痒啊。” 池幕飞笑道:“我兄长行事向来如此,先生莫怪。” 谢东庭哑然失笑:“怪什么?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来,我们痛饮一番!”池慕飞也随之坐下,一边将心中的忧虑用微笑隐藏起来。 与谢东庭不同,他身处的,是一个更加危险与血腥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永远充满了生死搏杀与阴谋诡计,从无停歇。他不得不时刻都准备着去应付即将到来的危险和死亡。这几年来,他度过了一段平静的时光。可他知道,他们这些人,并不属于这种平凡的生活。而现在,属于他们的时代即将到来。 天空隐隐地滚着雷声,一阵大风吹来。恣意肆虐着,似乎要将一切扯倒,掀翻在地。谢蔓儿抚着秀发,轻声说:“哎呀,要变天了……” 池慕飞抬起头,看着沉沉的天空。一言不发。 是啊,要变天了…… 盗图 银山起浪,落日熔金,那灿灿的金银二色如同未明的空梦,将海水与天空融为一体。海鸥的叫声如泣如诉,宛如临终的歌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讴歌着这廓然的绚烂壮美。 浩瀚的海天之间,一座浮城巍然耸立。 百余艘岿然如山的巨舶,数千艘大小各异的蒙冲斗舰以铁索脚板衔接着,连成了这壮观的城池。遮天蔽日的各式风帆像漂浮在水面的云海,数不清的鱼牒轻鹱在其间穿梭,来往如织,为这座神奇的海中之城增添勃勃生机。 最雄伟的一艘巨舶上,高耸的桅杆上阔如云幔的大旗随风飞扬。明黄色的旗面上一个鲜红的“王”字,霸气纵横,有如血染!数十名武士手持弓弩火炮,在甲板上来回巡视,警惕地注视着水面。几个身着亮丽和服的妇人则手持团扇,在阳光下用扶桑话轻声说笑着什么。一个梳着辫子的小女孩咿咿呀呀地抱着红色的绒线球高兴地玩耍着。 脚步声响起,一个穿着鲨鱼皮水靠,褐色脸庞的汉子抱着条八尺长的青花鱼从船尾走了过来。妇人们见他过来,纷纷起身恭敬地行礼。汉子并不理睬,在守卫们的注视下旁若无人地走进了船舱。 那个小女孩儿对汉子的到来视若无睹,依旧开心地玩着。忽然,她停了下来,侧耳倾听着什么。 遥遥地,传来一阵隐约的欢呼声。很快,那欢呼低落下去,却随即在另一处响起,这样此起彼伏,越来越响,最后竟化为汹涌的潮水向这边涌来。女孩儿抱着绒球,愣愣地望着那欢声如潮的方向。 海天之间,一匹白色的骏马正风驰电掣般在船城上奔驰!马背上的男子穿着一件绯红的羽织,敞着胸膛,疯狂地高声大叫,驭着白马风一般从一艘巨舶奔到另一艘巨舶,所过之处,都是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 女孩儿年纪还小,只是呆呆望着那白马一条银线般直向她奔来。这两艘巨舶间相距足有数丈,那人却毫不减速,在白马奔到船边时大喝一声,双腿紧夹马腹,人马合一,于无垠的海天之间,高高跃起。 女孩儿的手一松,线球滚落。那一幕跃马海上的豪情壮志,剑一般刺入了女孩儿的胸膛。永不磨灭。 白马的四蹄掠过女孩儿的头顶,重重踏在甲板上,又冲出了数十步,兜了个圈子,回到女孩儿面前。男子纵身下马。俯身拾起那个线球,递向女孩儿。女孩儿畏缩了一下,男子却坚定地再次递过来,她终于迟疑着接过,一转身,扑入旁边女子的怀里。 男子哈哈大笑,海风吹得他的乱发飞舞如泼墨。 “主公。”十余个扶桑武士恭敬地跪伏于地,接着,船上所有的人都纷纷跪了下来。只有一个灰衣年轻人还在船舷处悠闲地垂钓。 “都起来吧。”男子漫声道。他身材伟岸,站在这些扶桑武士中间有如鹤立鸡群。长方形的脸庞有如刀削,鼻梁高耸。薄薄的唇弯成傲然的弧线,细长的双眼中,隐隐有锋芒闪动着。 “织田家的人已经到了么?”男子问。 “已经到了,主公要见他们吗?”一个独眼武士躬身回答。 “带他们上来,菊下,安排人给我更衣。” “是。”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武士打了个呼哨,几个扶桑少女立即捧着衣服出来,细心地为他梳洗更衣。 男子换上真紫盘领窄袖长袍透犀,束了玉带,头上绾髻。一身的狂野和肃杀便隐藏在高贵堂皇的仪表下,仿如狮虎收起了锋锐的獠牙。 那独眼武士领着三名织田家臣来到他的面前。一个身材肥胖的织田家臣在男子面前恭敬地跪拜:“织田家的河内正树,见过九峰船主。” “原来是河内大人,起来吧。”男子随意说道。 “是。这是鄙家大名送给执殿下的礼物,请殿下收下。”河内双手捧着一个乌木长匣奉上。 “怎么?以为送礼便可让我不追究了么?说吧。你们织田家的人为什么要动我的船?”王执漫不经心地问,一边打开长匣,取出里面的武士刀赏玩着。 河内正树没想到对方如此直接,微微一愣。随即更加恭敬地道:“我们家大名让我转告船主,船主的货物并非织田家所夺,而是九鬼家的人擅自行动造成的,与织田家无关。” 王执眉尖轻挑,将长刀低低指着河内正树,似乎在欣赏刀脊上的流光:“哦?可是我听说九鬼家的家督九鬼敬龙已经出仕你们织田家了,他抢了我的船,怎么会不关你们的事?” “这个……”河内正树紧盯着眼前的刀锋,咽了口唾沫,鼻尖胃出冷汗,“九鬼阁下毕竟加入织田家不久,我们对九鬼家的人做了什么并不清楚,所以也没有权利随便指责。还请船主找到九鬼家那些抢了你船的人,也好和我家大名当面对质。” “不用了。”王执挥了挥手,菊下捧着一个红木盒子出来,将它放在河内正树面前。 “我已经找到那个人了。”说着,王执用脚尖掀开盒盖。 一个血淋淋的头颅龇牙咧嘴地在盒内狰狞着。河内正树望着盒内的头颅,吓得一声惨叫,坐倒在地。 “九鬼家督!”他身侧的年轻武士一声惊呼,愤怒地望着王执,伸手握住了刀柄。 “这个人说,抢军火的事是你们织田家指使的。”王执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盒内那颗狰狞的头颅,“我看他的样子,不像在说谎。” 河内正树面无人色,说不出话来。 “混蛋!”那个年轻武士大吼一声,猛地拔刀出鞘,做个大上段。一刀向王执斩下!凌厉的刀光猝滞于王执的食中二指问。 “你是九鬼家的人吧?”王执望着因用力过度而满面通红的年轻武士,微笑有如鬼神般冷酷,“我的人死了十七个,你们家督的头值不了那么多人命,余下的,就用你的命来填吧!”彻骨的奇寒沿刀而下,破人年轻武士体内,疾速蔓延。瞬间,他的五脏六腑、四肢、乃至头部,全部冰封。睫毛上。恐惧的泪水凝成了冰渣。 王执松开手指,僵硬的尸体有如冰砣,重重摔在甲板上,跌成了一堆血红的碎块。王执脚尖一挑,将挂着薄霜的头颅踢人盒中:“这两颗头颅拿回去给你们的大名。如果半个月内我见不到我的货物和策划此事的织田家臣的头,我就把火炮卖给武田家的人,织田家的船以后永远别想出海!去吧!” 河内正树抹了抹头上的冷汗,再次恭敬万分地跪伏于地,向王执行礼后,颤抖着抱着那个盒子狼狈离开。 “好大的威风啊!几峰兄。”笑声中,一个身着藏青道袍的中年人从桅杆上跃下,落地时轻若鸿毛,点尘不惊。中年道人面如古月,颌下三绺美髯,手中一柄黑玉拂尘,身形飘逸,气度不凡。 “这些扶桑人就像养不熟的狼崽子。如果你不比他们更狠更强,他们就会时刻想着反咬你一口。”王执懒懒地将武士刀向中年人随手一掷,“宗墨兄,你是用刀大家,又是东关许氏,对名刀定有见地,来看看这把刀。”刀光如电,直向许宗墨咽喉飞去。许宗墨的拂尘微微一摆。长刀在空中倒转、减速,乖乖落入他的掌中。 “好华丽的刀镡……哦?竟然是和泉守兼定,看来织田家真是舍得下本钱呢。”许宗墨仔细读着刀柄上的铭文,“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这些倭人,总喜欢学了我汉人典籍的皮毛拿来卖弄,却又学得不伦不类,真是好笑……” “和泉守兼定算什么名刀?要是童子切安纲或者鬼丸国纲还差不多。”王执冷哼了一声,“碧溪兄还没消息么?” “你知道碧溪这个人,不见到山一样多的银子他哪有心情回来?怕现在还蹲在马六甲等着那批货吧。”许宗墨将和泉守兼定挥舞了两下,修长的刀身在空中留下几道淡蓝的光痕。 武士们抬来了黄杨靠椅,王执坐下来,接过侍女递上的香茗一饮而尽:“哼,我是怕他迷上了暹罗美女,误了正事。他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好女色,见了漂亮女人就迈不动腿。” “那你还让他去?暹罗不是一直都是普昙在管吗?”许宗墨奇道。 “别提那个妖僧,他已经靠不住了。”王执冷哼了一声,“自从林国洗投到他的船队,他便自认羽翼丰满,可以横行无忌了。” “他也有他的难处,人多了再事事向你请教确是多有不便,不过至少你的号令他还是听从的。” “我懒得理他!”王执闭上双眼,向后一靠。“吱——”椅子挤压着甲板发出了怪声。 王执皱了皱眉:“今年台风多,转眼间就又要大修了,船队有上千艘船都要修缮,咱们的木材却还没有着落呢。” “不知为何,这些日子朝廷的海禁又严起来了。”许宗墨叹道。“我看咱们还是用老法子,找个商人在陆上一次买足了货,再另找港口运出来。” “这个还用你说?我早就派望月和甚五郎去办了,不过前些日子望月回信,今年木材生意难做,怕还要拖些日子。”王执轻吹着茶沫说。 “不知新安的木商生意如何。东关的女孩子,每人小时都要种上一棵杉树,大家都把那些树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小心照料。等树成材了,女孩子也到了出嫁的时候,便砍了那棵树来做嫁妆。红红的罗裙,绿绿的杉叶。砍树的时候,心里又是欢喜,又是辛酸,姐妹们都是流着泪把树砍倒的……”许宗墨梦呓似的喃喃道。 “怎么?宗墨也想家了?”王执意外地瞥了他一眼,“放心,你老家的人没事。出问题的是贵黔那一线的生意,倒霉的只是些大木商而已。不过西南最出大木,若是那一线的生意断了,我们想购齐所需的木材便难了许多……” “有望月和甚五郎去办,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不论智计武功,他们都是八部众里最出色的。”许宗墨回过神来,安慰道。 “嗯,我就是怕他们给我捅出什么娄子来,坏了我的大事。”王执忧心忡忡地道,“我得到消息,普昙不知为什么也去了江南。那个疯子残忍好杀,胆大包天,有他在的地方,准没好事。” 正说着,那穿水靠的黑脸汉子抱着大青花鱼从船舱里走了出来,见了两人,微微一愣,笑道:“你们倒是清闲啊……一个跑马,一个修道,留下我姓谢的一个人风吹日晒,劳心劳命。” “谁让云鹤的水性最好呢。”王执闭上双眼,懒洋洋任风吹着长发。 “好大的青花,不会又是云鹤你亲自捞的吧?”许宗墨望着大鱼喷啧赞叹。 谢云鹤咧嘴一笑:“可不,本来想找九峰的郭大厨来料理一下,谁知道这家伙偏偏在闹肚子,干脆我拿回去做鱼脍好了。怎么,要不要一起来尝尝鲜?” 许宗墨连忙摇头:“我不食鱼生的,你又不是不清楚。” “那就算了,我自己回船享用了。”谢云鹤抱着鱼向船边走去。 一步,五步,十步。当他离船舷还有丈许远时,王执闭着双眼。缓缓道:“云鹤,你的步子怎么变急了?是什么原因,让你想快些离开这条船……” 谢云鹤停下脚步,转身笑道:“哪里,我只是见你累了,不想在这里叨扰,以免打搅你休息。” “我现在不想休息了……”王执睁开双眼,缓缓道,“云鹤,能否告诉我,为何你的心跳得这么快?” 谢云鹤强笑道:“几峰想必听到的是这条鱼的心跳吧?” “人心和鱼心我还分得清楚,虽然有时人心很难看清……”王执鹰一般锐利的目光直视谢云鹤,“篝火狐鸣。鱼腹藏书,不知你从我的房间取了何物,要藏在这鱼腹中才能带走?”谢云鹤脸色大变,突然发足向船舷疾奔。 许宗墨右手一掷,和泉守兼定化作一道淡淡的流光,直射谢云鹤的后背! 谢云鹤奔跑中的双腿突然面筋般软倒,身体随之奇异地一扭,和泉守兼定擦着他的肋下飞过,深深钉入船舷。他怪啸一声,抱着那条大鱼腾空而起,向船舷外投去! 轻轻的呼哨如同恶魔的呻吟,一条透明的钓线自空中画了个巨大的圈子,奇准无比地缠上了谢云鹤的左腿。锋利的钓钩深深刺入小腿肌肉,将他钓在空中。出手之人手提弯成弓形的钓竿,神色淡漠,正是那个在船舷安然垂钓的少年。 谢云鹤反应奇快,手腕一翻。掌中已多了一柄红色的匕首,一挥之下,割断钓线,人也笔直坠入海中,溅起一朵内色的浪花。巨舶上持着弓弩和火炮的武十都跑到了船舷边,举着手中的武器瞒准厂海面。 “去,看看我的里少了什么!”王执厉声下令。 独眼武士答应一声,飞快地跑进了船舱。很快,他便重新跑了回来,惶然大喊道:“主公,您的居柿图不见了!” 气温骤寒!阳光炽热,王执四周却雪花乱舞,附近的甲板发出怪异的嘎吱声,方网三丈之内都挂上了一层厚厚的寒霜,连杯中的茶水也迅速结冰。 受不住奇寒的扶桑侍女们纷纷退下,惊恐万状地跪伏在地。在她们心中,这一刻的工执就是这世间活生生的神魔! 水声隆隆,百丈外的海面突然喷涌如瀑。漫天水雾中,一只巨大的虎鲸尖叫着冲出海面!王执清晰地看到,它的背上伏着一人!谢云鹤在空中回头望向王执,目光极其复杂——坚决、敌视、尊敬,以及一丝的惭愧。一声短促呼哨,那虎鲸尖叫一声,负着谢云鹤挟浪而去! 扶桑武士们大声怒吼,纷纷跑向小船,准备追击。 “不用追了!”王执望着远去的虎鲸沉声道,“谢云鹤精通驭鲸之术,你们追不上他的。放飞鸽,通知劦儿,让他率八部众在陆上拦截。无论如何,也要把居柿图夺回来!”又向那个手持钓竿,静立一旁的青年道,“四郎,麻烦你走一趟吧。” 那个被唤作四郎的青年点了点头,纵身跃起,钓竿在甲板上一点,借着其弹性,人已高高飘起,纸鸢般飞落十丈外的另一艘巨舶上,几个起落,已成了帆云间的一个墨点。 “没想到云鹤他竟然会背叛我们……”许宗墨望着青年消失的方向喃喃道,“看来他心中对新安故旧还是念念不忘啊……” 听到“新安”这二字,王执的目光渐渐沉郁下来:“云鹤他不明白,新安这两个字于我们而言已是沉沉桎梏。既然已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我们这些人,就只能为自己活着!” 刺杀 此时正值春夏之交,清明谷雨两季新茶已然开秤,苏州城里城外数十家茶栈雇佣的诸色人等足有千余人,更有城厢远近的数千女子帮着拣茶,人头涌涌,屯街塞巷,蔚为壮观。 “明前茶!上好的明前茶一!” “真正的虎丘茶!旗枪雀舌!有价无市!” “收毛茶啦!真金白银啦,只收雨前的毛茶啦!” 阵阵吆喝声中,父女二人并肩走在熙熙攘攘的茶市里,红蒂飘飞,茶香扑鼻,别有一番天然乐趣。 池慕飞的茶号设在城南,两人来到茶号时,见十几个伙计搬筐卸篓,在茶号外忙个不停,却不见池慕飞的身影。 “你们东家呢?”谢东庭拉住一个伙计问。 那伙计道:“哟,是谢先生,茶号正要烚茶,东家在里面忙着呢。” “哦?”谢东庭微微颔首,走进茶号。 只见店内篓袋篾箱遍地,管号、司账、看拣、研靛各色人等流水似的穿来穿去。池慕飞在人群中满头大汗地高声呼喝,衣服乱糟糟的,头发上沾满了茶梗,哪有一丝平时里潇洒不群的模样?谢蔓儿看得有趣,扑哧一声乐了出来。 池慕飞听到笑声,转头见是他们,大喜道:“先生来得正好,快来帮帮我,真要把我忙疯了!”不由分说,拉着谢东庭便向内走。 谢东庭也不在意,任他拉着进了屋,一边笑道:“帮你可以,不过明天你可要陪我喝茶!” “这个当然!先生。你来帮我看看账目有什么问题,那边就要焓茶了,我得去盯着点儿!”池慕飞说完不管不顾,转身便走。 谢东庭望着他的背影摇头轻笑,低头看起账目来。 池慕飞出门后直奔后院茶灶的所在。离得老远,便看到院中十余口大锅已支了起来,热气蒸腾中,一个娇小的身影正将伙计们指使得团团乱转,却是谢蔓儿。 “作头小心点儿,手轻些!炭火不能大了!” “丙号锅头已到了枝香了,灶头注意把火头再稍调大点儿!” “戊号锅已经三枝香了!摩板,香样,起锅,赶紧开活了!” 谢蔓儿叉着纤腰,笑靥如花,声音清亮。伙计们在她号令下将一锅锅炒好的新茶起锅分筛,有条不紊,丝毫不乱。 看着她巧笑倩兮的小模样。池慕飞惊喜之余,又有些好笑:“是我看走眼啦,原来蔓儿竟是制茶的行家。” 谢蔓儿瑶鼻一翘,小脸满是得意之色:“这算什么?我从小就跟着爹爹在茶号里帮忙,这些拣场灶头中的事早熟透了。再说你这些伙计都是熟手,稍加点拨便行了。” 池慕飞摇头叹道:“佩服佩服,看来新安又要多一位才女了。山右有洛神菊,那蔓儿就是新安……新安……新安什么花好呢?”谢蔓儿小脸微红,低下头去,心中暗暗欢喜,忍不住猜他拿什么花来比自己。 却听池慕飞双掌一拍道:“是了!新安小葫芦!” 谢蔓儿一愣,随即气道:“你才是小葫芦呢!你是大葫芦!大糖葫芦!”一边说,一边举着小拳头追打池慕飞。 池慕飞哈哈大笑:“小葫芦不是很好吗?笑杀桑根甘瓠苗。乱他桑叶上他条。向人便逞庾藏巧,却到桑梢挂一瓢。蔓儿蔓儿,不就是葫芦爬藤用的?诚斋咣生这诗可不正是为蔓儿量身定做的?” “那这么说,池大哥你不就是一棵桑树了?”谢蔓儿眼珠一转。 池慕飞笑道:“如是茶树,自然最好,不过桑茶桑茶,本就不分彼此。何况,桑叶本就一向可以代茶饮的。”谢蔓儿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一红,低下头去。 “蔓儿,怎么了?”池慕飞关切地问。 谢蔓儿摇摇头,抬头问:“池大哥,我在外边看到好多箱子,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池慕飞道:“你说那个,那些都是茶箱。我这茶号的茶坯炒青、晒筑实后,用笋壳竹叶衬了。装在锡罐彩箱里发卖给下家的茶商。如果来,茶价可以比普通茶叶高出四成。” “四成?”谢蔓儿吐了吐舌头,“原来池大哥是个黑心的茶商。” “这道理我本也不懂,用的只是一般的坛子,价格也不高,可就是卖得不好。后来大哥来信告诉我,那些富家大户在意的是茶的品相而非价格,开始我还不信,后来一试之下,发现果然如此。” 谢蔓儿突然想起一事,便道:“池大哥,你的新茶到了么?” “别提了。”池慕飞叹了口气,“前些天有客人订了一百担骑火茶。我虽然一再叮嘱,可去休宁的螺司还是晚了几日,骑火茶已卖光了。那些螺司便买了许多火后茶回来充数,可又怎能将火后茶卖给人家?经商须以诚信为本,一次失信,这声誉便坏了,再想恢复,便千难万难。长之以久,生意也不用做了。” 谢蔓儿点头道:“清明采茶最是讲究。清明前的火前茶太过细嫩,不经泡,也不易出味,其后的火后茶又显老了,失之纯正。只有正当清明的骑火茶芽叶细嫩,香气馥郁,虽不过几日之间,品质已大有不同。爹爹说过,生意如泉而信如泉眼,有信则泉水潺潺不息,若是无信,那就是自塞泉眼,生意只能越做越小了。” 池慕飞欣然道:“蔓儿果然聪慧,有了信誉,生意才能越做越宽。这道理知易行难,世上总是短视的人多些,像蔓儿这样老谋深算的却少之又少。” 谢蔓儿恼道:“池大哥又取笑蔓儿!” “好啦,是我的错,呆会儿给蔓儿买包松子糖算是赔罪如何?”池慕飞笑问。 “真的?”谢蔓儿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你可不能耍赖!我只要采芝斋的,他们那儿的松子糖又香又脆,还不沾牙,最是好吃不过!” “这个自然。”池慕飞笑吟吟地。他早看出谢蔓儿是个贪嘴的小丫头,此言一出。谢蔓儿的一丝不快果然烟消云散。 谢蔓儿偷偷瞄了里屋一眼。低声道:“池大哥,咱们现在就去,否则呆会儿爹爹见了,又该说我贪吃了。” 池慕飞微微一笑,吩咐众人停工休息,和她出了茶号。 此时已是正午时分,各家小吃纷纷开张。生煎馒头的炸香、红汤馄的辣香、三鲜馄饨和蟹粉小笼的鲜香、奥灶面的醇香以及玫瑰松糕的甜香气息混杂在一起,宛若在街巷中排开的飨宴。当然,最令人难忘的还是青团子那淡淡的清涩香气,那一股静静的忧伤,像清明的小雨,欲断还续,让人们黯然销魂。 谢蔓儿拉着池慕飞东瞧西看,时不时间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开心异常。池慕飞看着她兴奋的模样,不禁摇头微笑。虽然现在不比国初时礼教风盛,可她一个女孩子家如此活泼,好奇心这般重。着实少见。 “前面可是池兄么?”身后有人招呼。池慕飞回过头去,见那人一身银色劲装,萸姿勃发,正是兰陵江家的宗子江夔。 池慕飞一抱拳:“原来是江少侠,怎么,你也出来逛街?” 江夔摇头道:“我约了几个朋友在这里见面,不巧却遇到了你们。正好,今天我做东,咱们一起去得月楼好好吃一顿,怎么样?” 池慕飞笑道:“还是改天吧,我正要带蔓儿去买糖吃。” 江夔这才注意到他身边的谢蔓儿,不由目露暖昧之色,“噢”了一声,向池慕飞挤了挤眼睛,看得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忽然,谢蔓儿指着前方道:“池大哥你看,那疯子好可怜……” 池慕飞闻言望去,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子正踽踽而行。他似已疯了许久,衣衫槛褛,满身都是泥垢。几个孩童笑闹着跟在他的身边,不时用石子投他,他也毫无所觉,低着头,口中喃喃说着什么。 池慕飞见这人衣着虽破旧不堪,却是细葛所制,显然非富即贵,只是不知何故竟然疯了,不由心中叹息,正想上前劝阻,江夔突然上前狠狠给了为首男孩儿一记耳光,怒叱道:“无知小鬼!这般无人性!”那男孩儿放声大哭,其余几个也吓得呆了。 池慕飞眉头不由一皱,正想劝阻,忽听有人道:“贤弟何必和几个孩子动气?训斥他们一番也就是了。” 池慕飞抬起头来,只见三个长身玉立,容貌清秀的青年,说话的正是中间年长的青年公子。三人显然是同胞兄弟,均身着玉色稠衫,一眼望去。好似三棵临风的玉树。 江夔双目一亮,抱拳道:“宋兄也到了。这位便是我和你说起的池兄,他的剑法可是一等一的高明。” 那青年公子微笑施礼:“在下葛塘宋永易,见过池兄。这是我两个弟弟。宋永乾、宋永坤。” 池慕飞对新安葛塘宋氏最杰出的“易乾坤”青年三杰早有耳闻。尤其是宋永易。据说他年纪轻轻,先天拳已臻大成境界,是百年一见的拳法天才,被誉为新安七子之一。当下暗暗端详三人。只见宋永易沉静地站在那里,稳如泰山,气度果然不凡。相形之下,宋永坤气质憨厚,略显木讷,而宋永乾举手投足间却带着几丝傲气。宋家的人也是来苏州寻药的?还是说,宋氏也有意和江家交好? 池慕飞问道:“宋兄莫非也是来苏州寻药的?” “哪里的话,宋兄的父亲可是苏州织造,正五品的高官,哪里会和咱们争这一个小小的领织?他们兄弟是来苏州开丝场的,本来人在盛泽,今日是被我拉来压阵了。”江夔笑道。 “压阵?”池慕飞一愣。 “正是,池兄有所不知,那日许渤川和我比武时输了半招,他一直不服,已约了小弟今晚在寒山寺重新比过,到时宋兄他们也去。怎么样,要不要去看个热闹?”江夔低声怂恿道。 池慕飞摇头道:“今天我的新茶刚到,杂七杂八的事情多得很,只怕要忙到半夜,怕是无缘前往了。” 江夔面露神秘之色,低声道:“池兄,你可曾听说过最近江湖上流传的星宿谱么?” 池慕飞微微一愣:“未曾耳闻,那又是什么?” “那日你见到的许渤川和我身边这位宋兄都是名列星宿谱的高手。那许渤川身为龙亭刀士,天王刀尚未出手,已颇为了得,想必刀法更是惊人;宋兄家传的先天拳更是名震新安,机会难得,怎可轻易错过?你想天下问习武的少年何止千万,能名列这星宿谱之人身手之高可想而知,他们之间的比武寻常哪能一见,错过岂不遗憾?” 池慕飞摇了摇头:“还是算了吧。小弟对打打杀杀的勾当没兴趣。” 江夔仍不死心,继续劝道:“既然池兄喜好风雅之事,不如今晚我们先到得月楼小酌一番,听听那玲珑玉的琵琶,然后再赴城西和许渤川痛痛快快较量一场,岂不快哉?” 谢蔓儿听了心中不乐,便道:“原来江大哥没把我爹爹的话放在心上。又去偷着打架啦!好啊,看我不回去告你们一状!” 江夔脸色顿时一变:“哈哈,小妹多心了,我刚才不过是开个玩笑,小妹且勿见怪!池兄,小弟先走一步了!”宋氏兄弟正在奇怪,江夔在几人耳边低语几句,三人脸色顿时大变,跟着江夔头也不回地溜了。 池慕飞见谢蔓儿得意洋洋的样子,不由摇头微笑,正想着买几个煎饼给那乞丐,谁料这乞丐愣愣地望着自己。突然上前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大叫一声:“皓空!你是皓空!” 池慕飞一愣,和声道:“你怕是认错人了,我不是皓空。” “不是?”那乞丐一愣,茫然道,“那皓空在哪里?” 谢蔓儿道:“我怎么知道?你还是到别的地方去找吧!”说完拉起池慕飞便走。 池慕飞走了几步,回头看时,那乞丐低着头,兀自在那里喃喃说着什么。池慕飞只隐约听到什么“天变……歌……”池慕飞心中一动,正待细听时,谢蔓儿已拉着他走得远了。 采芝斋在观前街南,店内长长的柜台上摆满了各种五颜六色的糖果,散发着糖果特有的香甜气息,诱人至极。 一进店门,谢蔓儿一双秀目便瞪着柜台上的糖果,眨都不眨一下,粉红色的小舌头不时偷偷舔一下嘴唇,样子像极了贪嘴的小猫。 池慕飞心中好笑,便道:“蔓儿尽管去挑吧,我付账。”谢蔓儿欢呼一声。向那一大片糖果冲去。 池慕飞摇了摇头,朝街上望去,脸色微微一变。 街口处,站着十余个一身黑色劲装、头扎红巾的汉子,森冷地巡视着街上每一家店铺。路口处,一个面色倨傲的玄衣青年负手而立,目光如电,观察着来往行人。 那人不是离刀门的郭青嵩么?红巾会何时和离刀门凑到了一起?池慕飞微皱眉头暗想。离刀门和红巾会都是吴县的小帮派,虽然实力不强,却是实打实的地头蛇,消息灵通至极。 “池大哥,我已经挑好了!”谢蔓儿蹦跳着跑到池慕飞身边。池慕飞转过眼来,看着柜台上小山般的糖果,不禁心中苦笑。 天色在不经意间暗淡下来。如同沉入了旧时的梦境,姑苏城泛起古铜般的暗黄。风渐渐大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泥土气息。路人行色匆匆,准备躲避将至的骤雨。 一阵大风忽然吹过,飞扬的尘土迷了谢蔓儿的双眼,她轻呼了一声,捂住了眼睛。 “没事的……”虽然看不到,可池慕飞温和的声音却让她迅速安静下来。感觉着池慕飞的大手温柔地翻开自己的眼皮。然后又轻轻为自己吹去眼中的尘埃。 “好啦……”她用低得自己也听不见的声音说。 池慕飞微微一笑,牵起她的手,道:“走吧,我们回去。” 路边,风正拂过刚刚出叶的柳梢,带起一阵青嫩的羞涩。 忽闻青雷隆然一声。 一滴。两滴……像无忧无虑的采桑越女哼着的曲子,曼妙的雨声轻盈响起。淅淅沥沥的小雨迅速滴遍了苏州城的大街小巷,那些纷纷张开的五彩绸伞像雨中的花朵般,悄然而美丽地绽放了。 一瞬间,姑苏城的喧嚣全然消失了,远近的景物都陷入了颠倒迷离的梦境。古老房檐上层叠的青瓦在雨中恍惚着,飘曳着,仿佛被这雨水融化了。无声地流入鳞次栉比的古老街道。流下青苔斑斓的小桥,最终流入悠悠的小河,和静静的江南流水融为一体。 池慕飞和谢蔓儿站在屋檐下,晶莹的水帘流在他们眼前,模糊着他们的视线。谢蔓儿望着不远处的一株海棠。那花儿开得正红,鲜艳如少女唇边欲滴的胭脂。谢蔓儿不南轻轻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偷偷瞅了池慕飞一眼。 却见他正望着走过的打伞女子,轻声吟道:“东风花破幻逐真。长街小雨梦如尘。一瞥惊鸿青茶子,疑似前生伞下人。”这首小诗清新出尘。可谢蔓儿却心中不乐,嘟起了小嘴。 一只小青蛙蹦到了那朵海棠花边,对着那湿红的花朵。鼓着腮神气地叫了几声,又蹦跳着离开了。谢蔓儿看了看那青蛙,又瞥了一眼池慕飞,嘴角抿起一丝微笑。 天空有沉雷响起,那雷声压得很低,隐隐威逼着大地。池慕飞心中一震。抬起头来。街道的尽头,一个人正打着油纸伞,缓步向这里走来。单调的步伐,起落间却似乎合着某种奇异的节拍,每一步都重重踏在他的心头。 高手!随着那人的走近,池慕飞似乎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息,那近乎暗哑的死气仿佛将附近的一切生机都夺走了,只留下一片空茫茫的虚无。 一个杀人如麻的高手——池慕飞真气潜运。浑身寒毛倒立起来。 有雨伞遮着,池慕飞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看到那一双陈旧的靴子,踏着那奇异的节拍,从他身边缓缓走过。 直到那打伞之人在视线中消失离开,池慕飞才放松下来,发觉自己已是一身冷汗。 谢云鹤稍稍抬了抬斗笠,用眼角的余光扫视了一下街对面的店铺。被雨淋得掉色的暗红酒幌孤零零地飘荡着,一个伙计有气无力地打扫着店面。 自从驭鲸逃走后,他无时无刻不面临着东海方面的疯狂追杀。几度濒临绝境,都靠着过人的机警和矫健的身手化险为夷。如今他数次负伤,功力大打折扣,不得不格外小心。他并不怕死,却唯恐不能完成最后的使命。 看了看街道两头。确定没人跟踪后,他正要步入店中,心中警兆突现,猛一转身,便看到雨中那张老旧的油纸伞,以及伞下静立的那个人。青色的雨水从伞的边缘不住流下,那人的面容模糊不清。谢云鹤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阎王伞吴洚。” “有人花钱买你的命,谢云鹤。”对方的声音平板而没有起伏,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谢云鹤缓缓拔出一把短刀:“我的买命钱没那么好拿。小心扎了你的手。” “如果在水中的话,你还有一点机会。现在么……”吴洚手中的油纸伞蓦然下挥!千雨如锥,带着鬼哭般的厉啸,向谢云鹤激射! 谢云鹤抄手一扔,斗笠如同一面圆盾在身前急速旋转,雨锥纷纷粉碎、折飞,在墙上射出无数孔洞。那伞忽而收拢。 注视着油纸伞缓缓收拢,谢云鹤有种雨水静止了的奇异错觉。在他恍惚的刹那,雨水再度下坠,而那伞锋已跃过数丈空间,直刺他的胸膛。这普通的一刺。平实简洁,却有着无可抵挡的犀利! 瞳孔突张,谢云鹤双腿夸张地扭曲,避开了这一刺,同时反手一刀如电,向吴洚劈落。油纸伞蓦然张开,挡住了他那势在必得的一刀。伞翼突兀地探出半尺锋刃,自谢云鹤胸前挑出一蓬鲜血。 谢云鹤闷哼一声,侧身冲出,跃到屋檐上,一个侧滚。躲开了三枚飞钉后,蜷身如球,向另一侧的小巷滚去。 池慕飞看到滚落在地的男子时,心中一阵不安。果然,那把让他心悸的油纸伞也随之飘然落下。 糟了,是江湖仇杀!池慕飞心中一惊。他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身边的谢蔓儿。正想躲避,却不料谢云鹤向他大叫一声:“拦住他!”然后才向河边奔去。 虽也怀疑谢云鹤是随口乱叫,可吴洚天性谨慎,手中阎王伞一转,十余枚飞钉向池慕飞二人暴射而至!池慕飞顾不上许多,闪身挡在谢蔓儿身前,抬脚猛力一踏! 雨花飞溅!进飞的雨水如透明的钢珠,击打在飞钉上。“叮叮当当”的脆响声中,飞钉四下折飞。趁此机会,谢云鹤弓身一跃。扎入河水之中,消失不见。 吴洚眼中怒意一闪,又恢复了平静无波的表情。冷声道:“既然你们想替他死,那我就成全你们。”手中的油纸伞轻轻转动,透明的雨滴随着离心力向四周不断倾泻。 池慕飞眼前水光一闪,心中警兆突现,抱着谢蔓儿就地一滚。啾啾数声,身后的墙壁上已多了几个冒着青烟的小孔。 “毒针?”池慕飞眼瞳微缩。 “五更针。”吴洚冷冷地道,“你们很走运,不过仅此一次而已。” 谢蔓儿向他扮个鬼脸,有池慕飞在她身边,她心中轻松至极。池慕飞却心念急转,这五更针目力难辨,威力奇大,决不能让对方随意发针。带着谢蔓儿,逃是逃不了的,如此,便只有反击一途! 想到这里,猛地屈膝一扫,掀起一片雨浪!在水花的掩护下,池慕飞猝然扬手,数十枚铜钱锐啸着从不同角度向吴洚激射! 吴洚迅速下蹲,缩身伞后。铜钱在空中画出道道诡异的弧线,连续打在油纸伞上,发出金石般的强音,又一一弹飞。终于,最后一枚铜钱滚落在地。吴洚缓缓起身,看了自己肩头一眼,一枚铜钱正深深嵌在那里。他平静地望着池慕飞:“很高明……你的暗器手法……”真气运动下,那枚铜钱蓦地弹飞出来,落在雨水中。 怎么会这样?池慕飞的心沉了下去,对方的防御简单而有效,似乎对自己的暗器手法颇为熟悉。 “这个暗器手法,是谁教给你的?”吴洚缓缓问道。 “这不关你的事。”池慕飞警惕地回答。 “叫‘微云暗度’吧?这种旋劲柔击的手法……”吴洚忽然说。 “你怎么会知道?”池慕飞心中一惊。这微云暗度的暗器手法是他大哥的独门绝学,知者极少,想不到竟被这个对手认了出来。 吴洚手一抖,将油纸伞收起,露出他的真容。那是一张平凡而沧桑的脸庞,五官的轮廓有些模糊。双眼暗淡无神,如在半梦半醒之间。 “我曾经领教过。”吴洚双眼微合,“你们走吧,刚才的事不要再管了,那不是你们管得了的……”说完,撑起油纸伞,转身离去。 池慕飞望着他渐渐模糊的背影,心中疑惑:怎么,大哥和他交过手?如果他是敌非友,又为何放自己二人离开?苏州城内大小帮蠢蠢欲动,是否意味着将有大变? “池大哥,你在想什么?”谢蔓儿问道。 池慕飞叹了一口气,柔声道:“没什么,我送你回去。” 谢蔓儿回到家中时天色已晚,谢东庭正在书房中心事重重地想着什么。她叽叽喳喳地将白天的事和父亲讲述了一遍,语气颇为兴奋。 谢东庭听后沉吟片刻,缓缓道:“你姑姑今夜就会到苏州,到时你和她一起回祁门吧。” “寒姑姑要来吗?我可好久没见她了!”谢蔓儿眼睛亮了起来,随即不解地问,“为什么要我和寒姑姑回祁门?” 谢东庭叹道:“山雨欲来啊……这两年来,苏州地面看似平静,可其中暗流汹涌,城里只怕近日便有大变,到时你一个女孩子家,怎能不让为父挂心?”说着又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谢蔓儿摇头道:“我才不怕呢!要走也要和爹爹一起走!再说,不是有池大哥在吗?他武功那么好,定能护得我们周全。” 谢东庭道:“慕飞武功虽高,却独木难支。你寒姑姑身为齐云山嫡传弟子,身后有整个道门支持。再说,我让你回新安也不单为了避难。祁门是我谢家的祖地,你身为谢家子孙,总要回去看看的。”谢蔓儿正待答话,庭院中突然一声响动。似有重物落地。 父女二人对视一眼。谢东庭起身道:“你呆在这里,我去看看。”提起灯笼,去开房门。谢蔓儿不放心父亲,跟在后面。 才一开门。谢蔓儿一声轻呼,一个人已跌入房中。谢东庭提灯照去,只见一个男子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长长的油布包裹。 “是他!爹爹,今日陷害我和池大哥的人就是他!”谢蔓儿叫道。 “是云鹤!”谢东庭惊呼一声,忙上前将他扶到床头,急呼道,“云鹤,云鹤……” 那人缓缓睁开双眼,正是谢云鹤。他见了谢东庭,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堂……堂兄,总算找到你了。” “云鹤,谁伤了你?你且等等,我这就去为你找大夫……”说着,谢东庭便想起身出去,却被谢云鹤一把抓住。 “不用了……我已经不成了。”谢云鹤胸口急剧起伏,艰难地道。“能见你一面,总算瞑目了……” “云鹤,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今天接到信后便去寻你,你却不在那里。这些年你去了什么地方,怎会落得如此地步?”谢东庭垂泪道。谢云鹤是他堂弟,两人自幼便关系极好,后来谢云鹤远走他乡,谢东庭一向对他颇为挂念,想不到再次相见时,谢云鹤竟已命在旦夕。 谢云鹤脸上血色全无,低声道:“我本是谢家飞燕堂的卧底,受命潜伏在东海巨擘王执身边。王执此人狼子野心,所图甚大……”说着,他从怀取出一卷画轴,“这……这幅图你收好,一定不能让它落到王执手中……”谢东庭接过,徐徐打开。 只见图上画着一株盘绕的柿树,树上柿果累累,颇为繁茂。一个儿童站在树下,手举弹弓,正要射那树上的柿子。儿童身后,一个布衣女子正坐在竹席上,含笑望着他。不知为何,看来却有种悲伤之感。 谢东庭不解其意,便问:“云鹤,这图是……” “此乃居柿图,是王执亲手所绘。据我所知,这图……图中藏着他最大的秘密……堂兄,此图关系甚大,若是能破解图中的秘密,也许可以为天下免除一场大祸。此外,王执蓄谋已久,各大世家和官府中都有他的内线,旁人决不可轻信。切记!切记!”他断断续续说完了这几句话,又吐出了一口鲜血,苦笑道,“好霸道的掌力!不愧是王九峰的义子……堂兄,王执的人很快便会找上门来,你们得赶紧离开……” “胡说,我怎么能扔下你不管?”谢东庭皱眉道。 “没时间了……”谢云鹤喘息道,忽然停下,侧耳倾听后变色道,“来了,他们追得好快!”话音未落,一阵长啸在黑夜中凄厉地响起,听那声音,初起时尚在十里之外,片刻间已近了数里。 谢云鹤的喘息声越来越急,双眼也越瞪越大:“别……别管我!你们快走!快走!这图万万不可让王九峰夺了回去!” 谢东庭点点头,他并非不知轻重的人,略一思索,便将包裹交给谢蔓儿:“蔓儿,你拿着这包裹去找你池大哥。让他带你去见我谢家宗正。我在这里照顾你云鹤叔叔。” “爹……”谢蔓儿急道。 “去吧!”谢东庭脸色一沉,决绝地道。谢蔓儿知道父亲决心已定,只能抱着包裹向门外走去。 “等等!”身后传来谢东庭的呼声,谢蔓儿以为父亲心回意转,惊喜地回过头去。 谢东庭缓步过来,将灯笼递到她手中,慈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一切小心,这一次爹爹不能随着你了。”感受着父亲这熟悉的动作,谢蔓儿眼眶一热,泪水落了下来。 “去吧,我谢家的女儿,当是挽狂澜于即倒的巾帼英雄。”谢东庭温言道。谢蔓儿再不多言,向父亲盈盈一拜后,毅然转身而去。 谢东庭望着女儿的背影渐渐融入夜色中,心中一酸,强自镇定下来,来到谢云鹤身边,低声问道:“云鹤,这居柿图中所藏的究竟是何秘密,让你甘心卧底多年?”谢云鹤目光迷离,声音弱不可闻。 谢东庭侧耳细听,只勉强听到断断续续的几个词:“大明……天下……乱……星宿……东方……龙……” 谢东庭心中一凛,再细听时,谢云鹤已经声息全无。谢东庭强抑悲恸,为他缓缓合拢了双眼。 突地门外响起一声巨响,紧闭的房门忽然化作无数碎片! 屋内烛光一阵飘摇,三人缓步进房。为首的青年举止端方,一身朴素整洁的灰色劲装,龙行虎步间,充满力量。紧随其后的绿袍人高瘦如竹竿,脸庞被头顶巨大的斗笠遮住了。另一人则是个肌肤胜雪、眉目如画的美貌女子,淡紫的和服上打了雅致的铃音结,长袖曳地,赤着双足,美丽中又透出一丝的诡异。 “尔等擅闯民宅,意欲何为?”谢东庭从容拔剑。 年轻人吸了下鼻子,又掸了掸身上的尘埃:“晚辈王劦,徽王王执的义子。谢云鹤和居柿图在何处,还请先生见告。” “徽王?”谢东庭冷笑,“跳梁小丑居然沐猴而冠?当真可笑。” “先生一代名士,何必出口伤人……”王劦语气平静无波,“我们彼此无怨无仇,只要交出谢云鹤,把居柿图归还,先生自可安然无恙。” “如若不然呢?”谢东庭长剑一振,问道。 “暴虎冯河,智者不为,不过先生此举也不出我的意料。”王劦挥了挥手。那个斗笠怪客厉啸一声,向谢东庭扑去! 谢东庭清叱一声,长剑直刺对方胸膛。那怪人毫不闪避,任由长剑刺入胸膛,同时一指封住谢东庭的穴道。在谢东庭惊异的目光中,缓缓将长剑从体内拔出。那剑上一丝血迹也无,仿佛刺人的只是一截木桩。 “先生大义,晚辈钦佩之至,可先生若真以为此事可一身当之,却未免不自量力了。”王劦来到谢东庭面前,平静地道,“我最后问先生一次,图呢?”谢东庭闭目不言。 王劦缓缓摇头:“靡哲不愚,执迷不悟。紫音,这人交给你了。” 那扶桑女子缓步走了过来,轻轻抚摸谢东庭的脸颊:“这位先生是很秀美的人呢。少主,可以把他赐给紫音吗?” “随你,不过要先问出居柿图的下落。”王劦转身向屋外走去。 “那是自然……”唤作紫音的女子俯身下来,向谢东庭吻去。 谢东庭穴道被点,无法躲避,只能任她吻上。忽然,他猛地睁眼,浑身剧烈颤抖,挣扎了片刻后又渐渐安静下来,目光却渐渐呆滞。 紫音缓缓将樱唇撤开,柔声道:“现在,我的先生,你已经是紫音的人了……” “快点问图的下落……”那斗笠怪人沙哑地道。 “急什么,傀儡虫要半个时辰才会生效。”紫音收起笑脸,将谢东庭抱在怀里。 “你那些虫子不会出问题吧?”那人又问。 “怎么,吾妻阴灯,你想试试我可爱的虫子么?”紫音淡然道。 那怪人蓦地后退一步,显然对她颇为忌惮。紫音轻笑一声,抱着谢东庭飘然离开,怪人低哼了一声,跟了出去。 追图 谢蔓儿抱着包裹,在山路上踉跄奔走。 虽然心中悲切,她却咬牙不肯哭泣。谢东庭多年来的潜心教导,让她清楚地知道,何为舍生取义,何为见危授命,何为白水鉴心! 山路凄凄,星月无光,在这浸透了天地、征服了万物的巨大黑暗中,勇敢的少女提一盏如豆的明灯,挺着娇小的身躯逆风前行。 忽然,她高声念诵《论语·泰伯篇》:“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念着念着,她的眼中流出了泪水,声音却越来越大,直入云霄,仿佛在大声嘲笑着那向自己蜂拥而来的无边黑暗。 蓦地脚下一绊,她跌倒在地,灯笼熄灭,包裹也不知摔到哪去了。她慌忙伸手四下摸索,一时却哪里寻得到?悲急之下,终于哭出声来。 “哭什么啊?蔓儿?”一个亲切的声音驱散了黑暗,也驱散了她心中的悲伤。谢蔓儿抬起头,蒙蒙的灯光中,正是池慕飞微笑的脸庞。 “在找这个吗?”他将包裹递给她,又掏出手帕温柔地拭去她的泪水,“别哭啦,再哭就成花脸猫了。有谁欺负你了?大哥帮你教训他!” “池大哥!”受尽惊吓的少女投入他怀中哭道,“你快去救我爹爹!王执的人就要追上来了!” “王执?怎么回事?谢先生呢?”池慕飞脸色微变。 谢蔓儿摇了摇头,将今夜之事讲述了一遍。 池慕飞紧皱双眉,沉声道:“你先去我家,我这就去找谢先生。”拉起她的小手,施展轻功,向山上攀去。 谢蔓儿两耳风声直响,两侧峭壁不住向后倒退。片刻问,两人已攀上峰顶。苍松掩映间,一座小小茅屋依稀可见。一头青驴在门前吃草,见了谢蔓儿,便伸出头来,顽皮地拱着她。谢蔓儿终是小孩儿心性,见到池慕飞后心情大好,被它的大头拱得一阵奇痒,不由笑出声来,心想:池大哥真怪,自己往这种地方不说,还把驴子也带了上来。 池慕飞放开谢蔓儿。叮嘱道:“蔓儿,你在这里等着,我这就去救先生回来。” 不知为什么,谢蔓儿有些不敢看他,只是垂着头道:“池大哥,你一定要平安回来啊……” “放心。”微风拂面,谢蔓儿再抬头时,池慕飞的身影已然不见。 谢蔓儿静立片刻,推门进了茅屋。屋内很是简陋,除了桌椅木床,便是几卷字画,一张古琴,以及满屋的书籍。谢蔓儿坐了片刻,放心不下父亲和池慕飞,便起身来到窗前,向外张望。 窗外夜色沉沉,蒙陇的山廓宛如巨兽起伏,在山雾中忽隐忽现。门前的竹林在风中摇曳不休,仿佛千年的鬼姬在挥扇作舞。一阵凉意人骨,谢蔓儿不由抱紧了胳膊。 天边乌云渐散,皎洁的月光照在门前。如水的月光下,少女双手合十,默默向天祈祷:“苍天在上,请保佑池大哥救出爹爹,保佑他们俩遇难呈样,平安归来,无论此二人有何等不测之祸,谢蔓儿均愿以身代之。百拜千拜,俯垂庇贶,不敢怠忘。” 正在此时,远远传来一阵轻微的兵器撞击声,夹杂着怒叱和惨呼声,在风中飘忽着,昕不真切。谢蔓儿抓紧了窗栏,向外张望。只是月色朦胧,她又如何看得清楚?心急之下,便推门来到院中。 嘈杂声越发清晰了,金戈交击之声在夜色中清脆回响着。有人高呼:“点子扎手,不能再追……啊!”惨呼声极为短促,显然此人已经毙命。有人大声惊呼:“梁香主!梁香主死啦!”接着又有人大叫:“大伙儿并肩子上,小心他的剑,哎呀!”“熊堂主也被这厮伤了!” “别慌!围住他!不给他各个击破的机会!”一个苍老的声音大喝。 片刻寂静后,密集的兵刃交击声如二月烟花,嘈嘈而起。谢蔓儿心中怦然,心跳比兵刃声还要快上三分。 “不行!帮主,咱们围不住他!啊——!”“老七!”“老五也倒啦!”惨叫声越发密集起来,此起彼伏,像一连串痛苦的音符。在黑夜中交织着一曲死亡之歌。 “接我三剑——!”那苍老的声音大喝道。紧接着便是三声长剑交击之音!剑音激冽清锐,如银瓶乍破,玉碎昆冈,在群山中回荡不息。 三声连击之后,便静了下来。谢蔓儿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能闭合双眼,默默祷告。那句“俯垂庇贶,不敢怠忘”更是反复念了几十遍,仿佛每念一遍,心中便多了一丝平静。 “好剑法!”只听那苍老的声音由衷赞道。 “过奖了。”一个平静的声音道。是池大哥的声音!谢蔓儿的心中一阵狂喜,所有的担心和恐怖都一扫而光,心中一片轻盈。 忽听得有人惊道:“帮主!帮主你怎么了!”众人齐声惊呼:“帮主死啦!金帮主被那小子杀啦!”“点子太硬了,大伙儿逃吧!”不知谁说了一句,众人顿时哄然而散。 刚走到门口,衣袂破空声响起,一个人已飘然落在身边。谢蔓儿后退一步,凝目望去,顿时大喜道:“池大哥!” 池慕飞浑身血迹,向她歉然一笑:“对不住,蔓儿,我去得迟了……” “怎么?爹爹他……”谢蔓儿心巾一凉,险些晕倒,池慕飞摇头道:“先生还活着,只是已被王执的人掠走。留在那里的只是一些虾兵蟹将。” “那怎么办?”谢蔓儿惶然问。 “对方人多势众,呆会儿定会卷土重来。我一个人怕是挡不住。可惜七弟不在,否则这些跳粱小丑,哪堪他一击?还好八弟尚在苏州,他剑法远胜于我,又不惧围攻,定能把先生救出来。”池慕飞说完转身进屋,捧了只五彩的小鸟出来。 “好漂亮的鸟儿,它叫什么?”谢蔓儿好奇地问。 “这是孑然相思鸟。”池慕飞将一封短信缚在小鸟的腿上,笑道,“此鸟一旦有了配偶,便永远不会抛下对方。一旦分离,无论身在何地,也会想尽办法飞回对方身边,我们兄弟一向用它来传信。”说着将小鸟向空中一扬,那孑然相思鸟轻叫了一声,徘徊了一圈,向着正北方振翅飞去。 “池大哥,你的兄弟很多么?是不是每个都像你这么厉害?”谢蔓儿问道。 池慕飞缓缓点头:“我们兄弟原本共有十人,我的武功在众兄弟中只能算平平而已。众位兄弟中,剑法最高的是七弟,掌法第一当属二哥,三哥学际天人,五哥轻功绝世,六妹机智过人,八弟内力深厚,九弟快剑如神,十妹医术惊人……当年众位兄弟姐妹济济一堂,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可惜如今……如今却只剩下八人了,且天各一方,多年不曾相见……” 谢蔓儿忍不住问道:“池大哥,那大哥呢?你大哥又是怎样的人?” “大哥么,自然是我最敬仰的人……”池慕飞眼中敬仰之色顿显,“他虽智深如海,却锋芒不露。哪怕做了天大的功绩,都是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大哥高瞻远瞩,不到最后,你都不知道他要做的到底是什么。”他忽而一笑,“就像神龙,只见其首而不可见其尾。” 见谢蔓儿面有不信之色,他笑道:“大哥近日便要来苏州了,届时蔓儿便知我没有夸口。只要他在,哪怕对方有千军万马,也无须畏惧。” 谢蔓儿奇道:“他一个人来有什么用?莫非他还能拔山超海,横扫千军?”池慕飞正要回答,忽然双耳一动,轻轻拔出长剑。 谢蔓儿诧道:“池大哥……”池慕飞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抬头望着屋顶。谢蔓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除了椽梁茅草外,什么都没有看到。 池慕飞手持长剑,凝神望着屋顶,缓步移动,仿佛在跟随着一个无影之敌。见他这样,谢蔓儿也不由为之紧张起来,屏住了呼吸。 没有征兆地,池慕飞纵身跃起,手攀横梁,长剑猛地刺入房顶! “啊——!”随着一声惨叫,细红的血线从房顶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有人滚落房檐,摔在院中。 屋顶忽然塌陷,炫目的银光漫天闪耀,数十枚暗器在半空织成死亡的罗网,锐啸着将池慕飞笼罩其中! 池慕飞从容地挥动长剑,一枚枚错落的银色精灵,合着他长剑的节拍四散飞射,竟无一只暗器伤得了他。谢蔓儿望着他,觉得自己仿佛穿越了时空,亲睹着博衣广袖的盛唐歌者随着琵琶声翩然作舞,心中又是紧张,又是激动。电光一闪,一道诡异的银弧裂空而至! 池慕飞本能地侧头,脖颈微痛,已被暗器划伤。他摸了摸伤口,目光中寒意大盛:“闪电修罗刀?” 几个黑影飘然落地,其中一人正是离刀门的郭奉霆。他望着池慕飞冷声道:“能躲过我这一刀的不是无名之辈,阁下又是何方高人?” “山野之人,何劳挂齿。”池慕飞淡然道。 “不管你是谁,交出居柿图,我们可以给你留个全尸!”说话之人年纪甚轻,脸上棱角分明,目光冷锐,肋下挂着豹皮囊,极为彪悍。 “岑堂主,和他说这些做什么?赶紧出手了结了这二人,拿回东西交差才是。”一个阴恻恻的声音说道。说话之人缩在屋内的阴影中,样子看不真切,不过池慕飞却认出了他手中持着的圆筒。 暴雨梨花钉!他是骤雨堂堂主,唐门弃徒唐空雨。此人性情阴险,呆会儿要格外注意。那姓岑的青年应该就是疾风堂堂主岑凝风,而那个已倒在自己剑下的想必便是惊雷堂堂主何鲞雷了。离刀门四大堂主竟然全来了!池慕飞心中凛然。 暗器高手,是江湖人最不想面对的。他们可以在十丈之内构成一个没有任何死角的死亡空间,即使是绝顶高手也无法躲避这种来自四面八方的疯狂攒击。现在对池慕飞唯一有利的是环境,在狭小的空间内,暗器威力有限,而且,对方已经损失了一人。即便如此,这也是凶险至极的一战。 岑凝风双手一举,十指间寒光隐现,踏前了一步,他的风云梭距离越近,威力便越大;郭奉霆却缓缓后退,对于闪电修罗刀这种技巧型暗器来说,五丈左右的距离更利于暗器线路的变化;唐空雨则始终缩在阴影中。不让池慕飞察觉暴雨梨花钉发出的方向,这种利器威胁虽然巨大,却只有一次发出的机会,以唐空雨的个性,追求的自然是一击必中。 “几度斟酌皆无解,一线生死奇诈间!”池慕飞左手抓起桌子作势欲扔,待吸引岑凝风注意力后,右手长剑疾挑,一枚钉入地面的飞梭猛然飞起,直直贯入他的额头! “叮”的一声,风云梭从岑凝风的指尖滑落,尸身缓缓跌倒。 郭奉霆怪啸一声,俯身如蝙蝠,双手齐扬,两道冷电在空中自下而上地交击后,突然变换方向,化作两条扭曲的电蛇向池慕飞噬去!就在这瞬间,唐空雨扣动了暴雨梨花钉的扳机! 时间缓缓流动着,如殉葬的绸缎,散发着绚丽迷人的死亡光泽。池慕飞转身掩在谢蔓儿身前,右手的桌子旋转着迎上了蒙蒙的银色针雨。一条电蛇则在池慕飞转身时擦着他的肋下飞过,划出一朵血花。池慕飞长剑疾挑,第二条电蛇呻吟着在剑光中飞转,没人唐空雨肩头! 此时,岑凝风的尸体才重重摔倒在地。唐空雨怪叫一声,纵身而起,从屋顶的洞中逃走。 郭奉霆却没有动,最后一把闪电修罗刀无声地滑入他的手心。“杀——!”突然,他怒吼一声,猛地抬手,一道灿烂的电光直射而出! 池慕飞长剑一振,剑尖奇准无比地点中了那道电光,但电光竟突然折向,径自射向池慕飞心脏!池慕飞竟不躲避,进步一剑,点上郭奉霆的咽喉。却没有刺下去。 感受着喉咙间的寒气,郭奉霆向池慕飞胸前望去。池慕飞缓缓抬起护在胸口的左臂,上面正扎着那把闪电修罗刀。 “为什么不躲?”郭奉霆艰难地问。池慕飞没有回答,只微微侧头,露出后面谢蔓儿关切的俏脸。 “原来如此。”郭奉霆双眼一闭,“动手吧!” 池慕飞蓦然抽剑:“你走吧。” 郭奉霆望着他:“为何不杀我?” “刚才只有你的暗器没有射向蔓儿,冲这一点,我饶你不死。”池慕飞淡淡地道。 郭奉霆神色百变,抬步向外走去,走到一半时,突然停下:“此次主持各大帮派的是王执的义子狻猊王劦及其麾下的扶桑忍军八部众,阁下若还是这般心慈手软。绝逃不过他们的追杀!在下言尽于此!告辞!”说罢,闪身不见。池慕飞长吁了一口气,还剑入鞘。 “池大哥,你不要紧吧?”谢蔓儿红着眼圈儿过来。 池慕飞闷哼一声,拔出小臂上的闪电修罗刀:“我没事,这郭奉霆还算磊落。若是他刀上涂毒,那可就不妙了。” “刚才真是让人揪心,好在还是池大哥厉害,转眼就把这些坏蛋解决了。”谢蔓儿撕开衣裙为池慕飞包扎伤口,眼中尽是倾慕之意。 “我之所以险胜,是胜在地利。他们几个对屋内地形不够熟悉,加上太过大意,一上来就被我杀死一人。否则四人合击下,胜负就难说得很了。”池慕飞缓缓地道,“蔓儿,你去收拾一下,我们马上离开。” “怎么,我们不等了?”谢蔓儿茫然问。 “大敌将至,我们等不及了。”狂疾的夜风中,池慕飞的语气显得格外沉重。 月光如乳,露冷寒梢,惊飞的夜鸟在林间发出离巢的悲鸣。月光下,紫音纤细的手指缓缓从谢东庭脸上收回。 “怎么,还是没有问出来么?”王劦背对着她,仰望明月。乳白色的月光照在身上,带给他一种清爽的感觉。真是很干净的月光呢。 “这人的心志比我想象的还要坚强,虽然肉体被我的傀儡虫操控了,可还是本能地拒绝说出女儿的下落。”紫音神色复杂地望着谢东庭。 “桀桀,那是你的招数太过低劣了。纪伊的忍者只会些不入流的伎俩……”竹竿怪人在一边嘲笑道。紫音的长袖突然挥出! 丈外,竹竿怪人蓦然消失。长袖过处,他身后的大树如同斧斫般折为两半,轰然倒下! 紫音的长袖似白云归涧蓦然回拢,背于身后,冷冷地说:“吾妻阴灯,不要挑战我的耐心,否则我会让你这个武田叛徒明白纪伊控虫师的可怕!” “好了,不要再吵了!”王劦沉声喝道,语气平淡而压抑,“你们知道么,这一次义父并非仅仅调了你们八部众来。” “还有哪位大人?”树梢上,一个黑袍人沙哑地问道。月光下,他整个人缩在巨大的黑袍中,宛如一只巨枭。 王劦一字一顿地道:“服部真一。” “蚀之服部?九峰殿下竟然将那个魔物放了出来?”吾妻阴灯眼神中充满了恐惧。 “魔物?不错,他的确是个魔物……”王劦的双拳渐渐握紧,“既然服部来了,你们便该知道我义父的心思了。如果不把居柿图追回来……”他没有再说下去,嘴角却轻轻抽动了一下。 “我去追他们。”黑袍人沙哑地说。 “不用你去啦,滕幽虺,我已经发现她的踪迹了!”一个尖细的声音凭空响起,仿佛是隐形的幽灵在开口说话。 “哦?伊贺的忍者很能干么,倒令我惊讶了一下呢,石川左卫门阁下……”紫音微微扬眉,不以为然地说。 石川左卫门的话音中充满了得意:“是有人主动去谢东庭的地方救人才被我发现的,可那又怎样?始终是我伊贺的石川左卫门最先找到人的!不是纪伊的八神紫音,不是武田的吾妻阴灯,更不是魃之幽虺!”几人四周同时升起一阵阴森的杀意。 “好了,不要再争了!”王劦断然道,“我们立即赶过去,石川,可有人追上去了?” “当然,还是八部众里最迅疾的那一部!”石川左卫门的声音中夹杂着莫名的嫉妒。 “是吗?风魔的人已经出动了。”王劦神色一松,显然对风魔一部颇有信心,“我们也要及时赶上,各位,出发吧。” 月光下,几人腾空而起,踏着树梢向远方投去。附近林中也有黑影不断纵身跟上。茫茫的夜雾中人影憧憧,远远望去,有如百鬼夜行。 山空无响,千林寂静。谢蔓儿任由池慕飞牵着自己的小手在山路间疾奔。春夜湿寒透骨,不过那只拉着她的大手却异常温暖,那份灼热一直蔓延到她的内心最深处。 “蔓儿,累了么?”池慕飞关切地问,他们_已疾奔了半个时辰,少女的体力难免有些不济。 “我没事。”谢蔓儿努力一笑,可急促的呼吸却出卖了她。 “你没事,我可累了,我们还是先休息一会儿吧。”池慕飞笑着说。 此时远方突然蹄声如雨。踏碎了深夜的寂静。池慕飞心中一紧,举目望去。只见前方灯光晃动,十余骑正沿着山路缓缓驰来。池慕飞目力过人,远远便看到那灯笼上的“江”字,松了一口气,向谢蔓儿笑道:“不要紧,是萧江家的人,我认得那灯笼的样式。正好向他们借匹马用用,就不会累着蔓儿啦。” 转眼间马队已行至二人面前,灯光下,一个俊朗的银衣少年端坐马上,正是江夔。见是他们,江夔微微一愣。随即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池兄和谢家小妹!怎么?来看我和许大个比武吗?这么晚了,世伯也放心小妹出来,倒是难得……”想起谢东庭,不禁又有些心虚。 谢蔓儿哭道:“爹爹被坏人抓去啦,江大哥,你帮帮我们,有坏人在追我们!” “有这等事?”江夔一惊,随即剑眉一扬,傲然道,“小妹放心,有我江家人在此,没人伤得了你们!” 池慕飞皱眉道:“江兄,对方是狻猊王劦,东海苍兕的义子。实力非同小可,江兄切不可大意。” “星宿谱排名第十的狻猊王劦?”江夔脸色微变,随即冷笑道,“那又如何?他在海上横行也就罢了,到了岸上,却由不得他耀武扬威!你们放心便是!”说着一挥手,早有骑士空出一匹马来交给二人。 池慕飞见他毫不在意,暗暗叹气,却还是抱着谢蔓儿上了马。一行人正准备继续上路,却听远远地一声大喝。声音颇为模糊,像天际的沉雷,滚滚地压抑着。 “什么声音?”江夔皱眉问。池慕飞摇了摇头,警惕地望着大喝传来的方向。稀疏的松林间,浓浓的夜雾涌腾翻舞。 又是一声大喝!这一次,那大喝声已然清晰了许多。那喝声拉得很长,先是粗犷而悠然的,随即越来越大,最后突然一振,化作一声威豪的喝响。池慕飞听得清楚,那喝声是由一人所引,最后却由数十人齐声发出的。 随着这次大喝,林中传来闷雷般滚滚的蹄声!数十骑穿着鬼怪般狰狞的盔甲,踏着雾气奔腾而来! “那是什么?”江夔变色道。 池慕飞瞳孔微缩:“那是当世具足!扶桑武士的盔甲!” “扶桑武士?混蛋!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大明官兵都是吃白饭的么?”江夔虽惊不乱,大喝道,“兰陵江!弓箭!”十余名江家骑士纷纷张弓搭箭,严阵以待。 眨眼间,扶桑铁骑已进入弓箭射程,一阵雾气翻腾,掩住了他们的踪迹,当他们再度冲出雾气时,马上的骑士竟然消失不见,只余下数十匹空马狂冲而来!江家骑士见此异象,心中茫然,纷纷将弓箭放了下来。 “这……”面对如此诡异之事,江夔也不由愕然,“他们人呢?” 池慕飞双目紧盯着那数十骑,突然大声道:“小心!他们贴在马匹侧腹!”话音未了,又是一声大喝!那些鬼面甲骑又重现马背,而此时双方相距已不足十丈! “放箭!”江夔声嘶力竭地大叫。仓促间只有十余支箭射了出去,江家骑士们抛下弓箭,拔出长剑,催马向来敌冲去! “少主!快走!”一名骑士向江夔大声吼道。话音未落,狂劈而至的大雉刀已经斩落了他的人头! 一瞬间,双方骑士已冲撞在一处。马匹的剧烈撞击声,兵刃的激烈交错声,惨呼声,尸体落地声,混于一处!江夔愣愣望着眼前的惨剧,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江兄小心!”池慕飞一声大喝,纵马上前,一剑将冲向江夔的敌骑斩落。 江夔回过神来,大喝一声,挺枪挑落一名冲至的甲骑,怒吼道:“杀!兰陵江!杀——!” 已经晚了。迅猛的重骑对上静待的轻骑,其强弱之悬殊,绝非个人的勇武能够弥补。只一个冲刺,江家骑士已大多被斩落马下,场中鲜血横飞,失去主人的战马在原地悲鸣着。 “江兄,我们快走!”池慕飞急劝道。 “我不走!”江夔眼都红了。他虽未经战阵,体内却依旧燃烧着萧江家的血。扶桑铁骑已经冲出,正在调转马头,准备重新发起冲锋! “我们留在这里,只是白白送死!”池慕飞急道,“你难道就不想给部下报仇了吗?” 江夔紧咬着下唇,死死盯着对面的骑士。 为首的骑士身材高大,在马背上端坐如山,狰狞的鬼面上,血红的双瞳火焰般跳动着。他缓缓驱马上前:“吾等,乃扶桑相州乱波风魔部!本人,风魔暗夜轩!”大雉刀霍然一指,“尔等,死相已现!” “死不死要拼过才知道!”江夔大吼一声,银枪一抖,催马向对方冲去! “好一个勇士。”风魔暗夜轩眼中闪过赞赏之色,“让本人亲自送你归天!”大雉刀在背后一横,催马迎上! 十丈的距离转瞬即逝,江夔怒目圆睁,心中战意狂燃,银枪“千径雪”以中正枪之势森然前指!萧江家的祖训:一对一,勇者得前! 两马交错瞬间,风魔暗夜轩突然身子微侧,双臂一展,大雉刀自背后兜个圈子,向上撩斩!刹那之间,江夔的手腕奇异地摆动了一下,刺出的一枪突然化为三道枪影! “叮!”第一道枪影点中了大雉刀,将刀势略阻。 “当!”第二道枪影挑飞了风魔暗夜轩的头盔,打散了他的发髻。 “噗!”第三道枪影没入了风魔暗夜轩左肩,带出一股血泉! 千径雪之梅花三弄! 风魔暗夜轩不为所动,大雉刀凌厉地劈在枪杆上!狂潮般的刀气破体而人,直贯江夔丹田! 狂喷了一口鲜血,江夔伏在马上,任爱马带着他冲入林中。 风魔暗夜轩大喝一声,几名忍骑正要追赶,“嗖!嗖!”声不断,碎石连飞,打在马臀上。骏马受痛,纷纷仰蹄悲嘶,一时人仰马翻,颇为狼狈。 风魔暗夜轩大雉刀一合,挡开一枚石子,冷冷望向池慕飞。这位残害马儿的罪魁祸首向他微笑点头后,突然掉转马头,向林中钻去。 池慕飞不是毫无搏命经验的江夔,重骑的威力他再清楚不过,在冲力达数千斤的铁浪面前,根本没人能挡得住!即使他武功再高,在这数十名重甲铁骑面前也只有逃命的份儿。 风魔暗夜轩怒吼了一声,催马追上;他不相让对方能在自己面前逃走。在八部众中,风魔一族向来以精神力强大著想,百丈之内,没有任何生命可以从他的识海中逃脱,连一只麻雀也休想! 等等,麻雀?!哪来的这么多麻雀?风魔暗夜轩抬眼望去,发现那个家伙一边跑,一边还大声乱叫,惹得林中到处都是惊飞的夜鸟。趁着他识海被搅乱的一瞬间,那个家伙竟然趁机跳到了树上,混在一群麻雀中,隐匿不见了。 风魔暗夜轩大喝一声,勒住了马缓。在夜色中胡乱追赶只会浪费马力,再说,少主已经追来了。想起王劦的强横和睿智,他的唇边露出了一丝冷笑。 远远的,他已听到了那熟悉的厉啸声:那正是敌人的丧钟,池慕飞正和谢蔓儿躲在树阴中,啸声一起,他便知道不妙,来人定是高手,自己带着谢蔓儿,只怕逃不了多远。 “好多追兵啊,池大哥,我们怎么办?”谢蔓儿问道。 “既然打不过,那就要找人帮忙。”说着,池慕飞掏出了一个硕大的烟火流星,向谢蔓儿一笑,“这是新安一脉的烟花火信,我从马上的包裹里摸来的。这东西在危急之际放出后,只要附近的新安子弟看到,必会来救。”说着,掏出火折子,将烟花点燃。 火信 苏州城西,枫桥镇。红墙古寺,老树在月下巍然虬立。 宋永易静静望着不远处的幽幽古寺。这便是建于六朝时的寒山寺。千年来,古寺的钟声中回荡着姑苏古城的兴衰荣败,吴中大地的无尽沧桑。无论谁家天下。这夜半的钟声却一如既往地苍凉、寂寞——就像历史的更鼓。 “大哥,要吃吗?”宋永坤从怀里掏出一只荷叶裹着的鸡腿。 宋永易笑着摇了摇头:“你自己吃吧。别整天就想着吃,有空好好练一下功夫才是正经。” 宋永坤嚼着鸡腿,含糊不清地说:“大哥……这么厉害,到时候……喔,有大哥出头就行了,我们不用那么费劲练功……” 宋永乾笑道:“老三就是贪吃,大哥不要管他了。”宋永易望着自己的两个弟弟,微笑着摇了摇头,又满怀心事地向远方望去。 “大哥,你在担心江家么?”宋永乾问道。 宋永易缓缓摇头:“江夔虽然为人骄横,但性情爽直,不难对付。我担心的,倒是洛神菊的出现。如果她也介入的话,这次的悬赏也许会出现新的变数,到时父亲又要为难了……” “怕什么?那悬赏可是太医院请发的,爹爹也只是协办而已。”宋永乾幸灾乐祸地道,“这些人争得越凶,我们宋家得利就越大。这些天上门给父亲送礼的人不知道有多少,连八大世家的人见了我们都称兄道弟的,若非为了那采买一职,他们哪会如此客气……” “事情没那么简单……”宋永易叹了口气,“我总觉得,这背后有什么东西是我看不清的……” “大哥也有东西看不清?”宋永坤自幼敬服自己这个大哥,闻肓颇为惊讶。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有什么奇怪的……”宋永易笑道。随即神情一变,“渤川兄既然到了,还请出面相见。” “好眼力,不愧是易乾坤之首!”随着一声大喝,许渤川雄壮的身影如一只大鸟,稳稳落在他们身边。 东关许与葛塘宋两大世家毗邻而居,本来渊源深厚,一向交好。后来因为山权之争比武出了人命,从此便成世仇。数百年问两家争斗不休,仇怨是越结越深,许宋两家的子弟至今仍不相往来。许家的人若是出丑落败,宋家子弟定会幸灾乐祸,反之亦然,宋永易他们之所以愿为江夔压阵,其原因也在于此。 宋永易对自己的两个弟弟向来关爱,闻青面沉如水,缓步上前:“许渤川,怎么说你也是天王刀的传人,如此口无遮拦,是你有意辱我宋家,还是说你许家子弟的家教都这么差!” 许渤川蔑眼瞧着他:“便是有意辱你又怎样?” “那我便替你们许家人教训教训你!”宋永易沉声道,身形微微一晃,已到了许渤川面前,冲拳如电,直击他的面门。 许渤川撮指如鹤喙啄蛇,疾叼对方手腕。宋永易沉肩曲肘顶向许渤川胸口,动作柔静潇洒,直如潭边的仙鹤顾影梳翎。 唳啸一声,许渤川右臂展如鹤翼,托接来肘,左手五指呈鹤爪之形,疾扣宋永易肩头。恍若雪鹤迎风振翅,宋永易肩头猛然一崩,弹开许渤川的左手,进步旋身如鹤舞,合身撞向许渤川胸前! 许渤川双手一封,可吃了这一撞之力后站立不住,双脚疾错,直退十余丈,才险险化去宋永易的内劲! 宋永乾和宋永坤在一边看得眉飞色舞,差一点便要拍手叫好了。宋永易的这几式先天拳兔起鹘落、翩若惊鸿,一招一式清清楚楚,动作浑若天成,分明到了相续勿断、因敌成势的大成境界。许渤川看似无妨,可地上那一长串深达半尺的脚印却显露出宋永易那一撞之威! 许渤川活动了一下身子,双掌一立,喝道:“我们再来!” “正合我意!”宋永易淡然道。 “当——当——”,清旷悠远的钟声沉沉响起,悲悯的钟声敲破了夜空的宁静,仿佛宣告着什么。宋永易收了招式,侧耳静听,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 “那是什么?”宋永乾突然指着天空道。 许渤川和宋永易同时抬头,浩瀚的夜空中,火线冲天,一道光彩夺目的巨大烟花正绚烂地绽放。 苏州城外,虎丘山。 一个青衣女子负剑静立在剑池边,望着天空中消散的烟花。短暂而瑰丽的光芒映亮了她颖慧的双眼,又渐渐褪却,让那醉人的秀色重新隐藏到静谧的夜色中。 一只巨大的斑斓猛虎卧伏在她的身边,碧绿的双眼仰望着星空。月光下,女子清妍的风姿和猛虎霸道的气势构成了一幅神秘的画卷。忽然,那只斑斓猛虎不安地咆哮了一声,仿佛不满于烟花的短暂。 女子伸手抚摸着猛虎的头,轻声道:“大黄,安静些。”猛虎的喉咙间低低咕哝着,闭合了双眼。 “竟然有人在围攻新安一脉?不知是哪个世家的子弟逢难了?”女子微皱双眉,随意一笑,翻身上虎,轻轻拍了拍猛虎的头,“管他呢,大黄,起来了,我们救人去。”猛虎昂首一声咆哮,负着女子投人夜幕。 夜风在耳畔呼啸着,池慕飞背着谢蔓儿在密林中疾奔。 刚才的烟花暴露了他们的位置,他们必须尽快离开。空中有细微的响动传来,那是衣袂的破空声!有高手追上来了! 池慕飞抱着谢蔓儿纵身上了一棵大树,低声吩咐道:“蔓儿在这里躲着,没我的招呼,千万不要出来,也别出声。”少女乖巧地点了点头,缩身在茂密的枝叶中。 池慕飞拔出长剑,一跃而下。努力调息着真气,一边默默感应来敌的气机。一、二、=三……一共三个人,都是高手。敌众我寡,与其静待对方围攻,不如像九弟最常说的那样——先下手为强!想及此处,池慕飞再不犹豫,腾身跃起,向来敌迎去! 吾妻阴灯一直追在最前方,他很庆幸自己跟对了方向,而一起追上来的又是石川左卫门和八神紫音。石川是个傻鸟下的笨蛋,而紫音那个妖女不知为什么又始终不肯放下那个汉人男子。难道她对这个汉人动情了不成? 忽然,雾气一分,眼前有剑光闪动!大惊之下,他本能地低头,以头顶的斗笠迎上了那片剑光。 “当当当当当!”池慕飞一连五剑,都刺中了斗笠。巨大的斗笠虽挡下了剑招,可猛烈的剑气还是震得吾妻阴灯满眼发花,脚步不稳。 池慕飞见剑招雉以奏效,索性抬起一脚,蹬在这讨厌的斗笠上,顿时将吾妻阴灯踹得晕了过去。从头到尾,这位武士上忍都没有来得及使出哪怕一招忍术。 借力在空中一转,池慕飞长剑抖如星雨,刺向八神紫音!紫音早有防范,从容地飘然而退,池慕飞一剑刺空,正想追击,八神紫音广袖一闪,袖影藏锋,扑面而至!池慕飞手腕一挽,剑光舒如银环,与眼前的紫绫广袖交织在一起。那雪影剑光瞬间往返翻飞上百次,在苍苍氤雾中,开出了一朵最绚丽的紫莲。 池慕飞见此奇景,忽然诗兴大发,一剑快似一剑,口中漫吟道:“月下琼瑶开不住,人间何处堪此盈。” “不若归返连城璧,换得玉盘斗水晶。”紫音以略显生硬的清柔汉语和道。池慕飞蓦然收剑,凝视对面的扶桑女子。 八神紫音向他盈盈行了一礼:“纪伊上忍八神紫音见过阁下。” “姑娘的诗似有所指,不知有何见教?”池慕飞沉声问。 紫音微微一笑:“阁下想必知道,谢君现在正在我们手中,只要阁下将居柿图归还,我便放先生回去。不知阁下意下如何?” 池慕飞长剑一振:“我如何知道你说的是真的?” 绫袖宛如长蛇一探,将昏迷的谢东庭从树后卷了过来。 “谢先生!”池慕飞低呼一声。树上的谢蔓儿紧紧咬住自己的衣袖,强忍着没叫出声来。 池慕飞见谢东庭昏迷不醒,不由沉声问道:“先生怎么了?” “他很好……”紫音柔声道,轻轻抚摸着谢东庭的脸颊,“只是被我加了一点小小的禁制。先生品性高洁,是一个真正的豪杰,也是紫音敬佩的人。” “既然如此,不符把先生还给我,如何?”池慕飞缓步上前。 紫音摇了摇头:“完成主上的任务是我们纪伊忍者的天职,也是我们的荣誉,我不会因对先生的敬仰而放弃自己的职责。” 池慕飞笑道:“那就由我来抢好了!”长剑一吐,刺向紫音手腕。紫音长袖一旋,拨向长剑。 “风回叶落舞霜秋!”池慕飞身形急转,借着长袖的旋力再进一步,继续刺向紫音的手腕!紫音脸色微变,身形微侧,避开剑势。 “少年沽酒试轻愁!”池慕飞抱剑仰刺,宛如醉饮。这一剑浑然天成,变幻莫测。紫音不得不再退一步,手腕也从谢东庭肩头离开。 “谁知人间多少恨,尽付长江水东流!”池慕飞一连十二剑,剑势连绵不绝。将紫音逼退至三丈之外! 一堆落叶中,石川左卫门静静潜伏着,身上披着的伊贺蝶衣与落叶完美地融为一体。此刻,他的心中兴奋而紧张。作为伊贺上忍,他的战斗力远不如其他八部众。这让他很是自卑。不过若论潜踪隐形及追踪之术,八部众中却无人能和他媲美。即使在伊贺四十九院中。他隐踪匿迹的能力也是顶尖的。甚至有人夸他说:只有狗才能找到躲起来的石川左卫门。现在,这引以为傲的技巧在饱受了嘲笑后,终于要大放异彩了。杀了这个剑技高超的汉人,夺回居柿图,以正他石川左卫门的伊贺宗师之名! “长河出月落日斜!”池慕飞长剑一抹,斜挥上撩。紫音再退一步。 便在此时,石川左卫门一跃而起,小太刀暴刺池慕飞左肋,右手的飞镰挥个圈子,毒蝎般钩向池慕飞后颈! “可怜边塞烽烟绝!”池慕飞吟出第二句,抬脚侧踢,正中石川左卫门小腹,这位倒霉的伊贺上忍一声惨叫,直飞出丈外。才撞到一棵大树,跌落在地。 “你……你怎么发现的?”昏迷前,他不甘心地问池慕飞。 “你很喜欢吃鱼生吧?身上的鱼腥味太浓了。”池慕飞摇头道,“有人可说过我是斗之精所生的呢!”树上的谢蔓儿听了险些笑出声来,心中一阵甜蜜。 以石川左卫门的学识,自然不会明白斗之精生的是什么,所以只能糊里糊涂地昏了过去。紫音看了看昏迷不醒的石川左卫门和吾妻阴灯,秀眉微皱。 “我说过,我会把先生夺回来的……”池慕飞向紫音微微一笑。紫音望着面前这清隽潇洒的少年,眼睛闪过一丝怜悯之色。池慕飞心中警兆忽现,猛地转身。 突兀的厉啸声中,飞沙走石,乱叶狂舞,一道强横的拳风挟着君临天下的威势向他摧击!池慕飞脸色一变,长剑斜挑,将拳劲卸开。饶是如此,胸口犹自一阵发闷。好强的拳劲!他凝重地向对面望去。却见一个身材扎实、衣着朴素的青年紧握双拳,冷冷望着他。 “能轻描淡写地接我一拳,功力确足不俗。”王劦望着自己的拳头缓缓道,“难怪能连伤多位上忍:我是王劦,东海下执之子!能毙如此高手于拳下,是我的荣幸!接拳!”言罢又是一声厉啸,一拳击来! 池慕飞不敢硬接,再次以柔劲相卸,长剑与拳劲一触之下,顿时弯如圆弓,反弹之力直将他荡出数丈之外! 池慕飞踉跄落地,低头看了眼嗡鸣不已的长剑,心中苦笑:大哥一直说我天赋虽高,可用功不足,剑法虽好,可功力却不够纯厚,若遇到功底扎实之辈定会吃亏。今日一战,果然如此。生平第一次,他为自己悠然闲散的性子感到后悔。 厉啸声中。王劦左右开弓,连出=:拳。一拳如峰岚潜岳!一拳如铁壁横绝!一拳如大地崩裂! 排山倒海般的拳劲下,池慕飞的剑法根本无法施展,只能连续以柔劲卸开。又接了王窈强横无比的一拳后,他手中的长剑再也承受不住狂野的拳劲,“叮”的一声裂为两段! 池慕飞胸口一甜,喷出一口鲜血,伸指一弹,半截断剑向王劦飞旋而去。王窈挥拳一击,那半截断剑顿时碎裂飞散。池慕飞趁机凌空倒翻而起,向林中投去。 八神紫音长袖一挥,淡紫的长袖如灵蛇盘旋,绕个圈子,横拦在前方。池慕飞将手中断剑奋力一掷,将长袖荡开,身形一闪,投入林中不见。王窈厉啸一声,随后疾追而去。 风刮透了身体,搅着尖锐的悔恨,在江夔心中乱刺。 作为萧江家的长房长孙。他一向白视甚高,认为以自己的身手,天下大可去得。当他从池慕飞口中得知追杀者是星宿谱中排名第十的王窈时,顿时起了好胜之心,幻想着能只身击败追兵,一战成名天下知,谁知片刻之间便一败涂地!部下被杀光了,自己也身负重伤,只能仓皇逃命——耻辱!兰陵江的荣耀,怎能如此断送在自己手中! 江夔猛地坐直身体,调转马头,努力调息着乱成一团的真气,横枪以待。风魔暗夜轩那一刀让他受创颇重,连银枪“千径雪”似乎也比平时重了许多。 也许会死吧?静静地,他握紧了枪杆。可即使要死,萧江之子也应是血染沙场,力战身亡! 雾气倏分。一个风魔忍骑持矛冲出!青铜鬼面上凝铸着狰狞与恐怖,玄色的甲胄在月光下闪着幽暗的光芒。 “杀——!”江夔催马上前,在两马交错之际侧身避开对方的疾刺,银枪一转,刺入对方肋下。鲜血喷溅,忍骑惨叫一声,捧落马下。义一名忍骑冲了过来,十字枪凶狠地刺向江夔小腹! 江夔马速已失,不敢硬接,身形疾仰,避过这一击,同时银枪一抖,刺中了对方马臀。战马悲嘶了一声,侧身摔倒。江夔不等对方起身,反手一枪,刺入他的咽喉。 连杀两名追兵后,江夔精神一振,连伤势都似乎轻了不少。他正想一鼓作气将追兵击溃,雾气分处,来骑竟已张弓搭箭,蓄势待发! 弦声响处,江夔肩头一阵巨痛,被来箭射落马下!大意了!如果自己不是呆在原地,而是催马冲击的话,决不会轻易中箭自己毕竟经验不足,而在生死搏杀之际,哪怕一个最微小的疏忽都是致命的! 没时间后悔,江夔忍着剧痛一个侧翻,躲过疾踏的马蹄,银枪腹一掷,穿入对方后心!江夔扑到落马敌骑身旁,拨出时方的肋差,顺势一刀,割断了他的喉咙!自己肩部受伤,已无法用枪,这样,弃枪取刀就是最佳的选择! 凶险的搏杀中,他的战斗天分不断地被激发出来,这一刻的他,已不再是那个热衷于找高手过招的无知少年了。 暴雨般的蹄声中,又有数名忍骑向他冲来!江夔剧烈喘息着,单臂举刀,凶狠地望向来敌。如果这就是自己生命的终点,那么,作为萧江的宗子,至少也要有一个壮烈的葬札! “杀——!”江夔矮身,猛然挥刀,斩断了一只马蹄!战马悲嘶着从他头顶翻过,跌倒在翻飞的落叶间。来不及挥第二刀,肋骨折断声中,他已被来骑狠狠撞飞。人在空中,江夔奋力一掷,肋差厉啸着穿透对方脖颈! 够本了!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江夔滚落在地,静静等待死亡降临。 谢蔓儿一个人趴在树上,又是担心,又是难过。她自然明白池慕飞此去是将敌人引走,可他已身负重伤,又如何在王劦这等强大的敌人面前脱身?渐渐的,谢蔓儿只觉身上越来越冷,四肢也又痛又麻,可她记得池慕飞的叮嘱,只是咬牙苦忍,一动不动,始终未曾下树。 在这又冷又饿的时刻,少女再次默默向天祈祷,在心中不断重复着她曾经许下的诺言:苍天在上,请保佑爹爹平安无事,保佑池大哥平安归来,若此二人有诸般不测,谢蔓儿均愿以身代之……百拜千拜,俯垂庇贶……不敢怠忘……不敢怠忘…… 过了不知多久,树下脚步声响起,耳边传来池慕飞的低呼:“你还在吗?”谢蔓儿心中一阵欢喜:“池大哥。我在这里……” “哟西!果然在这里!”树影一闪,现出一个瘦小的身影,小眼中满是得意之色,正是石川左卫门。他被救起后一同追击池慕飞,虽然他号称追踪好手,无奈对方显然是更高明的逃跑专家。带着王劦等人乱转了半天,还是在一座破庙附近将人追丢了。被吾妻阴灯冷嘲热讽一顿后,石川左卫门一怒之下,索性自己独自出来追踪。找了半天后,他灵光忽现,同到这里施展口技之术,果然骗得谢蔓儿现身。 谢蔓儿一声惊呼,再想逃时,却被他一把抓住:“小姑娘,被我抓住!哈哈!找回居柿网的不是纪伊的八神紫音。也不是武田的吾妻阴灯。更不是魑之幽虺!而是我伊贺上忍,大名鼎鼎的石川左卫门!” 他正在得意,却听身后有人道:“石川左卫门……” “就是我……”他本能答道,待发觉不对时,屁股早中了一脚,惨叫一声,跌落树下,昏了过去。 “蔓儿,大哥累你等得久了。”月色朦胧中,眼前之人手持剑鞘,笑容可掬,不是池慕飞是准? “池大哥!”谢蔓儿惊喜地叫了一声,纵身扑到他怀中。她羞涩地抬头,见池慕飞脸色苍白,忙问:“池大哥,你还好么?” 池慕飞强笑道:“还好,只是受了点伤。”抱着她纵身上树,谁想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谢蔓儿忙将他扶起,凝目望去,心中顿时一痛。月光下,只见池慕飞胸口血迹斑驳,显然受伤极重,哪里像他说的只是受了一点伤?哽咽道:“池大哥,你……”本想说“你骗人”。却又改口道,“你可痛么?” 池慕飞微笑着摇了摇头。 谢蔓儿靠过身去,向他胸口伤处轻轻吹了口气,喃喃道:“痛痛吹去了,痛痛吹去了……”她抬起头,见池慕飞望着自己,俏脸一红道,“我小时候摔痛了,娘亲总是这样为我吹的,吹上几次,然后我就不痛啦。”说着唇边漾出一丝甜美的微笑。 池慕飞望着月光下那娇憨的容颜,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柔情,暗暗立誓:就是为了这个微笑,哪怕今夜拼了性命,也不会让她受一丝伤害。 谢蔓儿见他不说话,只是望着自己,心中越发羞涩,便道:“现在我们怎么办,要继续躲着么?” “蔓儿说得不错,打不过要逃,逃不动了自然先要找个地方躲躲风头,去去晦气。再说,我也要调息疗伤。”池慕飞笑道。 谢蔓儿见他仍在说笑,便安心许多,道:“那我们赶紧找棵大树吧。” 池慕飞想了想又道:“这附近野兽不少,我们得找个安全的所在。北边有座破庙,离这里很近。我们去那里。” 谢蔓儿道:“去那样的地方,对方会不会找到?” 池慕飞摇头道:“我是在那里甩开那些家伙的,他们定然不会想到我们会再躲回去。”谢蔓儿这才放心,扶着他向北行去。 尸棺 走不多远,已看到林间红墙的一角。这问古庙显然失修已久,大门倒了一扇,匾额上的金字也已模糊不清。院内杂草没膝,一只夜枭啼个不停,声音凄厉,让人闻之心悸。 谢蔓儿扶着池慕飞踽踽而行,才一进大雄宝殿,便惊呼了一声。 阴森幽暗的殿堂上,静静摆放着八口棺材。这些棺材灰尘密布,显得甚是陈旧,在冷冷的月色下,越发显得鬼气森森。 这里莫非是群鬼相聚之所?谢蔓儿打了个寒战:“池大哥,这……这里摆了好多棺材!” 池慕飞强抑伤势,勉强一笑:“哈,也不知谁将这许多棺材放在这里,正好给我们拿来做藏身之用。” 谢蔓儿看了看那些棺材,吃吃地道:“我们……要躲在棺材里?” 池慕飞笑道:“正是,也不知谁将这许多棺材放在这里,方才我躲在佛像后,看着那几个笨蛋把所有的棺材都打了开来,一一检查,弄得一身晦气,当真好笑得紧。” 谢蔓儿点头道:“我知道啦!我们只要腾出两口棺材,躲在里面。就算他们回来了,也不会再重新查过!” “蔓儿果然聪明,这就叫置之于死地而后生。不过咱们是装死,这棺材里的各位却是真死,顶多算是投之于亡地而后存。”池慕飞说完推开三口棺材,将里面的尸体都放到一口棺材中,空出两口棺材。指着其中一口道:“那口棺材大些,蔓儿拿来睡吧。”谢蔓儿望着那口黑漆漆的棺材,想到刚才里面还躺着一具尸体,心中不禁有些发毛,“蔓儿可是怕了?”池慕飞问。 谢蔓儿赌气道:“子不语乱力怪神,不过几口棺材,有什么好怕的!”说着跳进棺材躺下。她口中虽说不怕,心中毕竟忐忑。 “哎呀!”池慕飞突然轻叫了一声。 “怎么了,池大哥?”谢蔓儿顿时忘了害怕,关切地问。 “我忘了带上芜蘅君了。”池慕飞懊恼道。 “芜蘅君?那是谁啊?”谢蔓儿想起苏州城中那些喜欢给自己取雅号的风尘女子,不由酸溜溜地问。心想:池大哥在这种危险时刻还不忘这个女人,想必对她依恋颇深了,他怎么会喜欢去那种地方?不过也难怪,许多新安商人都喜欢那种地方的女子…… “你忘了?你见过芜蘅君的。唉,我怎么会如此粗心呢?”池幕飞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我见过?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就是我家院子里那头可爱的青驴啊!” “青驴?”谢蔓儿有些哭笑不得,“一头驴子,怎么叫芜蘅君呢?” “为什么不能叫?”池慕飞很是理直气壮,“它喜欢吃杂草,又喜欢吃香草。杂草者,芜也;香草者,蘅也。叫它芜蘅君有何不对?” 谢蔓儿一时无言,想起自己方才竟然吃一头驴子的醋,又是羞涩,又是好笑,忍不住起身重重捶了池慕飞一拳。 池慕飞微微一笑,解下一块玉佩塞入她手心:“这是避邪的,蔓儿拿着就不怕了!”说完。替她合上了盖子。 黑暗中,玉佩散发着温润柔和的光芒,显然是件宝物。谢蔓儿握着玉佩,感受着池慕飞的体温,心中一片温暖,眼前闪过两人相识以来的种种,不由想得痴了。 突然一阵风声吹过,棺外似有动静。谢蔓儿心中一惊,忙将玉佩塞入怀中,屏住呼吸。只听一个尖细苍老的声音道:“都在这里了么?” 又一个幽冷的年轻声音答道:“全在这儿了,附近的坟场我都走遍了,合用的尸体不多。”这两句话阴森至极,直听得谢蔓儿毛骨悚然,心想:莫非真的来了什么鬼物? 先前那老鬼哼了一声:“合不合用要看过才知道。” 那年轻的鬼冷声道:“冥尊,据本人所知,这等尸体在那边数不胜数,何必要到这里来找?” “你以为我愿意如此吗?”冥尊似乎有些不耐,“那些世家大族耳目众多。若是因为盗尸走漏了风声,岂不是坏了大事?我二人此行事关重大。还是多加小心为好。你既然号称‘尸王’,总不会连一具合用的尸体都找不到吧?” 谢蔓儿心中奇怪,他们既然是鬼,怎地又自称是人?办事还要小心,莫非怕被哪路神仙收了不成?若是真有神仙,那他要是能将爹爹救回来就好了。 尸王略显不悦:“我自然知道。只是尸体虽有了,可这些棺椁和殉葬之物却都是些寻常之物,你要小心点,莫要马失前蹄,功亏一篑。” 冥尊幽幽地道:“这些事我自有安排,还轮不到你来管。我问你,你可找到那人的踪迹了么?” “尚未找到,不过我已命人去查了,这两天便会有消息。” “告诉你的人。一旦有了消息便回来通报,切记不可轻举妄动。”冥尊似颇有忌惮之意,“那人武功之高,远超你的想象。” “冥尊莫非怕了?”尸王冷声问。 冥尊的冷笑又尖又细,甚是难听:“我有什么好怕的,他身手再高也不过是个疯子,只要小心些,不难得手。不过我们此次办的几件事无一不是关系本教生死存亡的大事,多一分小心,便多一分把握。” 尸王不以为意:“不用你说,这个我自然晓得。” “不可大意,据我所知,东厂也已经动起来了。” 尸王嘲讽道:“怎么,那些阉人终于坐不住了么?” “坐不住的是当今天子,事关他朱家王朝的运数,谁又能坐视自己的天下被随意拨动?无论如何,此次机会难得,我们怎样也要抢在那些番子前面找到铁厌兵!”冥尊斩钉截铁地道。 尸王冷笑:“找到了又怎样?冥尊也说了,此人如今不过是个疯子,难道他还能为我们指点迷津不成?” “铁厌兵虽然疯了,却是唯一参透了《周天感应篇》之秘的人。哪怕只是从他口中得到些许秘密,我们便可窥破天机。将整个天下玩弄于指掌之间。” 尸王似有不信:“那《周天感应篇》竟有如此威力?该不会是那些道士在故弄玄虚吧?” “绝对没错!据宫里的眼线上报,黄别天进驻司礼监的第一天,便将内府翻了个底朝上,找的便是这《周天感应篇》的下落!他却不知,那幅图早已被铁厌兵买通太监偷出宫去,更凭此得悟天机,只是他终究因擅窥天机以致疯狂,最后夜屠钦天监,逃出京城。临走时,还在墙上题了首暗藏天下大势的!此事已惊动了东厂,秦升庵第二天便派了张九霄南下,追寻铁厌兵的下落。” “浮沉剑主张九霄?”尸王一惊,“他竟然出京了?” “顺逆逐万里,浮沉上九霄。张九霄身为东厂三天柱之一,确是武功高绝。机变如神,称得上一等一的精明角色。若让他先找到铁厌兵,本教只怕连周天感应篇都别想摸到。”冥尊显然也对这张九霄极为忌惮,“唯今之计。我们只有先下手为强,抢在张九霄的前面行事!” “别忘了道门的人。”尸王幽幽地道,“我才不信玄天太素富会坐视不理。这里离齐云山可不远。冥尊当要小心在意,切奠重蹈覆辙。” “玄、天、太、素、宫!”冥尊缓缓从齿间进出这几个字,每个字似乎都用牙齿研磨了数次,才肯吐出来,“放心,如今齐云山不再是当初的江南小武当了,那些牛鼻子自有人去对付。不用多加理会。我们还是先看过这些尸体再说。” 此言一出,谢蔓儿顿时心中一紧。 马蹄高跃,长矛疾刺而下,森冷的锋锐映亮江夔的瞳孔。就在他以为必死之际。奇异的呼哨猝然响起。那忍骑突然被什么猛然拽了一下,高高飞起,狠狠撞在树干上! 有人救我!心中念头方起,呼哨声再响,又一名忍骑惨叫着捂住血流不止的双眼。摔倒在地。 是暗器么?江夔心中激荡不已。 余下几名忍骑似乎也想到了这点,纷纷仰起手中短盾,护住要害。 又是一声呼哨,这一次,倒下的却是他们胯下的战马!几乎是一瞬间,鲜血飞溅,所有的战马四蹄齐折!鲜血染红了落叶,马匹的惨嘶声如此悲切而绝望! 不!绝对不是暗器!世上哪有如此霸道的暗器!江夔睁大了双眼,这一次,自己一定要看清楚! 风魔忍骑不愧是八部众中的精锐。训练极为有素,跌倒后迅速聚拢,背靠背重新结阵,兵器外指。严阵以待。 夜色空寂,白雾凄迷,掩藏着无限杀机。雾气似被奇异的力量拨动了。突然疾旋缭绕。呼哨声如青冥鹤唳,在空中兜个巨大的网子,旋绕着向阵中投去。呼哨声破阵的一瞬间,江夔隐约看到了一线细如丝缕的金芒,那金芒如一道细细的匹练,闪卷着破入敌阵! 忍骑们显然也没料到对方攻击如此诡异,轻易被金芒攻人阵中。寒光如同长绫般在阵中迂回、缭绕、穿梭。鲜血飙射,忍骑们的甲胄和他们脆弱的生命一起在金色的光芒下支离破碎! 终于,一声呼哨,金芒消失不见,一个身材高大,肤色黧黑的青年缓步而出。青年唇上淡淡一层绒须,神色木讷敦厚,让人难以想象炫目的杀戮竟然出自此人之手。江夔愣愣望着对方,连伤痛都忘记了。 “你、你还好吧?伤、伤得可、可重么?”那青年开口问道,说话时断断续续,竟然有些口吃。 “兰陵江夔谢过阁下救命之恩。”江夔想要抱拳,谁知触动伤口,不由痈哼了一声。 “你的伤这、这么重就、就不要乱、乱、乱动。不、不然伤了筋、筋骨,就、就麻烦了。我先用金、金、金疮药封固,你回去自己内、内用吉利散,再以红、红糖油调酒服下,就、就没事了。”说着,口吃青年蹲下,取出金针,先封住箭伤处的穴道,这才替江夔拨出断箭,再敷上金疮药。 片刻间,江夔只觉伤处一阵清凉,疼痛大减,知道这伤药不凡,心中更是感激,问道:“请问恩公大名,来日有缘,江夔定报救命之恩。” “不、不必了。相、相逢何必曾、曾、曾……”那人说得吃力至极,江夔忍不住接道:“曾相识。” “对!曾相识。”那人吁了一口气,向江夔敦厚地一笑,“所谓无恻、恻隐之心,非人也。我、我帮你那是出、出、出于真心,要、要是图你报、报答,岂岂、岂不成了图利的小人?”他口里哕唆个不停,手下却麻利至极,转眼间已包好伤口,这才起身道,“好、好了。我急着救、救人,就不陪你了。”说完转身便走。 江夔心中一动,大声道:“阁下想救的可是池慕飞么!” 那人突然停步,转身道:“你见、见过我四、四哥?” 江夔点头道:“我们遇敌后逃散了,不过池兄好像向西边去了。”那人点了点头,轻轻一跃,上了树梢,几个起伏,已消失在晨雾之中。 开棺声大得吓人。谢蔓儿心跳如鼓,紧紧握着那块玉佩,似乎这样便可安然无恙。 “这具还算不错,只是骨架小了些,不像练过武的人。”冥尊似乎在研究棺内的尸体。谢蔓儿心中暗暗好奇,不知对方费尽心机找些尸体来做什么,莫非是拿来练邪门武功? 这时,冥尊又打开一具棺材:“这人年龄太大了,骨质也太糟,如何能用?”接着。他又连开了三口棺材,每开一口,谢蔓儿的心跳都要快上一分。听那声音,下一具要开的,便是池慕飞藏身的棺材了,却不知他伤势如何? 正担心着,忽听尸王道:“等等,好像有人来了。” 冥尊冷言道:“管他是谁,杀了便是。”接着有兵刃出鞘声传来。 谢蔓儿心中紧张至极,既盼着来人快走,免遭毒手,又盼着来人和这两人厮杀一场。免得冥尊继续开棺验尸。 果然,有脚步声由远而近,在殿外停下。一个女子轻笑道:“尸王言无颜、冥尊陶渭老,你们两个鬼鬼祟祟地在里面做什么?莫非想打本仙子的埋伏不成?” 尸王冷声道:“原来是匡仙子,怎么?找到人了?” 匡仙子漫不经心地道:“倒是还没有,不过我有个孩子最近确是见过一个人,整日疯疯癫癫的。言辞很是古怪,说不定便是你们要找的人。要是尸王肯将价钱再抬一抬,我倒不妨把此人下落说上一说……” “你想要多少?”言无颜冷冷地问。 “一口价,三千两。” “三千两?你怎么不去抢!”言无颜恶毒地道,“就算抢不着,凭你匡仙子的艳名,只要罗裙一解,还怕没有大笔银子进账?” 匡仙子毫不生气,笑盈盈地道:“想解本仙子的罗裙?好啊,就怕我把罗裙解了,再借你个胆子,你也不敢上我的床呢……” “你……”言无颜气急。却拿她无可奈何。 “这银子不好拿。小心别烫了你的手。”冥尊尖细地道。 “哼,到时候可不要求本仙子拿这银子……你们不是要找千年老尸么,不远处就有一处古坟,从碑文上看,里面的死尸倒是很符合你们的要求。” “果真?你可不要诳我们。”脚步声响。三人走出殿外。 谢蔓儿在棺中长出了一口气,抹去额头的冷汗。忽然,有人轻轻扣动棺材。吓了她一跳。 “蔓儿,起床了,太阳照屁股啦!”是池慕飞的声音。 谢蔓儿心中一喜,随即气呼呼地推开棺盖,坐起身来:“臭大哥,还开蔓儿的玩笑。差点吓死蔓儿了。” 池慕飞笑道:“是大哥不对,好在有惊无险,否则我罪过可就大了。” 谢蔓儿关切地问:“大哥,你的伤可好了?” 池慕飞点了点头:“无妨了,我们这就走吧。”其实他伤势颇重,一夜之间如何能痊愈?只是靠药物和内力强行将伤势压下而已,若再反复则有性命之忧,只是此事却不能说给她听。 两人走出大殿,呼吸着晨间清新的空气,想起昨夜的凶险,恍然有如一梦。谢蔓儿问:“池大哥,我们往哪里去?” 池慕飞想了想道:“昨夜他们已知我们是往西去的,想必已派人拦截。若我们现在掉头向南,定然叫那些家伙扑个空。” “大哥的主意果然好,但我们走了,爹爹怎么办?”谢蔓儿有些踌躇。 池慕飞安慰道:“蔓儿不用担心,等我大哥赶到了,自然会想办法把先生救出来的。” 谢蔓儿闻言安心了许多,笑道:“大哥的大哥,那我该怎么称呼?岂不是要叫大大哥?” 池慕飞笑道:“那倒不用,大哥只有一个,到时你改称我四哥便是。” 谢蔓儿好奇地问:“池大哥,你的兄弟都和你一样厉害么?” “我这点子功夫算什么?众兄弟中我可说是武功最差的一个。不过若论吟诗么,那咱家可是当仁不让的第一……”池慕飞很是得意,显然做诗强弱在他心中远胜于武功高低。谢蔓儿莞尔一笑。 池慕飞瞥了她一眼:“蔓儿莫要小看我的诗,若是我诗兴大发,剑与意合,诗剑联璧之下,即使兄弟中剑法最高的老七,也无奈我何。”随即又叹道,“可惜每次交手别人都没耐心等我诗兴大发,害得我只能忝陪末座,真是有辱斯文……”谢蔓儿听他说得有趣,忍不住咯咯笑个不停。 泽风 两人出了古寺,向南行去。一路果然无碍。虽然如此,两人依然小心翼翼,不敢轻露行迹。走了半晌。谢蔓儿觉得腹中饥肠辘辘,脚下也渐渐无力。她昨夜未曾好好休息,精神本已不济,加上未曾进食,此时体力已有些不支。 池慕飞见了,不顾谢蔓儿劝阻。在一条小溪边停下,脱去鞋袜,赤足走入溪中,没用多大工夫,便从溪边石缝中抓了不少虾子,用细枝穿了。拎上岸来。谢蔓儿在一边瞧着,想起当日和他初会也是在一条小溪边,想着那溪畔梨花,心中不由柔情婉转。 二人不敢生火,只能将河虾剥了皮生吃。好在这些虾子脆嫩异常,也没什么腥味,吃起来甚是鲜美。出乎意料的是,谢蔓儿竟带着一小瓶烈酒。这本是她想用来为池慕飞清洗伤口用的,此刻却被他借口河虾性寒,拿来痛饮了一番。 谢蔓儿正开心地瞧着,池慕飞却突然将酒壶放下,凝神向对面望去。谢蔓儿抬起头,见对面溪边一人蹒跚而来,满身污垢,头发凌乱。正是他们昨日遇到的那个疯子。 只见那疯子紧走几步,猛地趴到溪边痛饮起来。喝了几口水后,他突然对着溪中自己的影子发起呆来,忽然抬手一拨,溪水荡漾中,影子破碎不见,片刻后又重新映出他的面容。疯子似乎有些恼了,开始连续击打溪水,掌力渐渐雄厚,俨然便是一个武林高手。 谢蔓儿突然想起昨夜冥尊说过的话,试探着唤道:“铁厌兵……” 那疯子猛地抬头,凶狠地望着她。谢蔓儿吓了一跳,忙躲到池慕飞身后。心中怦然,脑中全是那疯狂凶狠的目光。 那疯子见了池慕飞,凶狠的神情渐渐消去,露出傻傻的笑容:“皓空……皓空……”说着,趟着溪水向他们走来。 池慕飞苦笑道:“昨天不是和你说了么,我不是什么皓空……” 那疯子愣在溪水中,苦思了一会儿,拍手笑道:“是了!你还有一个名字的……太白!你是太白!”池慕飞一愣,竟然没有反驳。 “池大哥,你怎么了?”谢蔓儿忙问。 池慕飞神色颇为复杂:“没什么,只是我母亲说过,生我的时候曾梦到长庚人体,所以从小便教我诗词,说我和李太白一样,有诗仙的命格,还常开玩笑地唤我小太白……” “那……是碰巧么?”谢蔓儿迟疑地道。 池慕飞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听昨夜那两人的意思,此人身上似乎有着巨大的秘密……” “他的身上……有秘密?”谢蔓儿又向那疯子望去。只见他正拍着手在溪水里孩子气地蹦来蹦去。哪里像身负秘密之人。 “不管怎样,先带上他吧……”说着,池慕飞纵身而起,伸手向疯子肩头扣去。那疯子虽背对池慕飞,却似乎知道他的动作一般,肩头一缩,避开了他这一抓。 池慕飞一爪抓空,身子下坠,手中剑鞘一插,立在溪中,人以剑鞘为轴荡个圈子,伸指点向疯子肋下的期门穴。那疯子继续拍着手,忽地一跳,刚好躲开这一指。池慕飞心中一凛,手上借力一按,身子飘起,稳稳落在剑鞘上。 他的动作潇洒悦目,谢蔓儿看得眉飞色舞,向那疯子叫道:“疯子,你别乱动啊,让池大哥带你过来…” 那疯子脸上露出孩子气的笑容:“嘻嘻,我不过去,你们打不过我!” 谢蔓儿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向池慕飞道:“大哥加油,抓住这个疯子!”池慕飞向她微微一笑,身子纵起,同时足尖一勾,以鞘为剑,刺向对方肩井穴。 疯子大叫一声,自溪中纵身而起,跃到谢蔓儿身边。吓了她一跳。好在疯子并无伤她之意,只是随手抓起一根树枝,耀武扬威地向池慕飞挥了挥。池慕飞飘然落回谢蔓儿身边,疯子拿着树枝向他指指点点:“我……我有棍子……不怕你……” “一根破棍子有什么了不起,池大哥剑法好着呢!”谢蔓儿得意道。随即想起对方不过是一个疯子,就算打赢他似乎也没什么可得意的,不禁又有些气馁。 池慕飞轻轻一剑,刺向疯子胸口,剑势甚缓,似生怕伤着他。疯子挥起枯枝,向池慕飞剑鞘上敲下,似乎想将他的剑鞘击落。 池慕飞手腕一转,以鞘搅向枯枝,只要被他的剑鞘触上。这枯枝定会折断。那疯子似已料到他的动作,手中木棍也是一转,力道速度竟然和池慕飞配合得天衣无缝,刚好敲到了剑鞘的脊背上。池慕飞手腕剧震,退了一步,神色微变。 谢蔓儿惊讶至极:“大哥小心。这疯子好像很厉害!” 池慕飞神色凝重:“奇怪,他怎么好像提前料到我的剑势变化……” “也许是碰巧吧……”谢蔓儿猜道。 池慕飞摇了摇头,突然踏出一步,剑鞘疾刺疯子的喉咙。疯子手中的树枝上举,向剑鞘挑去。池慕飞的剑鞘却突然变向,闪电般刺向疯子的小腹。这一剑去势太快,眼见疯子难以躲闪,谢蔓儿忍不住轻呼一声。却见那上举的树枝不知何时从侧面敲下,再次敲在了池慕飞的剑脊上。池慕飞剑鞘上真力充沛,一碰之下,树枝虽未折断,上面残留的枯叶却簌然飘飞。 “嘻……你打不过我……”疯子向他傻笑着。 “这……”这一次,谢蔓儿看得清楚,这疯子的确像提前知晓了池慕飞的剑势变化,手中树枝才能一再巧妙地击中剑脊。 “果然如此,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池慕飞惑然望着疯子。 “算了,大哥,我们还是赶紧走吧。”谢蔓儿劝道。池慕飞微一犹豫,想到毕竟不能逗留太久,便点了点头,向那疯子望去。 只见疯子正抬着头,痴痴看着那几片枯叶在空中随风飘舞,忽然一愣,喃喃道:“刀星,归邪……” “他在说什么?”谢蔓儿好奇地问。池慕飞摇了摇头,显然也不明白。 “刀星汇归邪,犯太白,泽风大过,是凶是吉?”疯子喃喃道。“大坎生于大过,其过也重,其智也深,唯能大过,乃可独立斯世……东方……甲乙木……”突然,他捧着头,一脸痛苦地大声呻吟起来。 “他怎么了?”谢蔓儿吓了一跳。 “不要……不要……天变啦!天变啦!天——变——啦——!”先是低低地呢喃,随即声音越来越大。几至狂吼!疯子仰天狂啸了几声后,突然转身,几个起伏,便已没人林中。 “吓死我了!”谢蔓儿拍了拍胸口,“果然是个疯子,总是说些莫明其妙的话……” 池慕飞却一脸严肃,虽然并不全懂,可“泽风大过”却是伏羲六十四卦之一。这人绝非普通的疯子,若他确是铁厌兵,那他身上应藏着一个关系到天下大势的秘密,才会让东厂得之而后快。只是那两人提到的又是什么东西?可惜自己有事在身,无暇追问,只好等见过大哥再说了。 “池大哥……”见他出神,谢蔓儿拉了拉他的衣袖。 “我们走。”池慕飞断然道,拉着谢蔓儿纵身一跃,到了小溪对面。 二人沿着林间小路蜿蜒而行,池慕飞手握剑鞘,拉着谢蔓儿的手,不知为什么,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是因为那个疯子的缘故吗…… 日光透过树阴的缝隙洒下,在地下形成斑驳的阴影。浓密的黑暗与惨淡的银白间杂着,令池慕飞产生身处幽冥世界的奇异感觉。无声无息的,一段枯枝飘然落下。 地上阴影的变化让池慕飞陡然一惊,剑鞘蓦地上挑!“叮!”剑鞘刺中枯枝,枯枝蓦然上翻,轻轻落在树梢。这人被黑布重重包裹着,在树阴中静立不动,与阴影融为一体。 “甲斐,滕幽虺。”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池慕飞的心沉了下去,既然已被对方发现了踪迹,就必须速战速决,否则将陷入重围。他缓缓以剑鞘遥遥指向对方。谢蔓儿心中紧张至极,却不敢出声。 滕幽虺并不急于进攻,而是稳坐枝上,身体随着树枝轻轻摇摆。 四周只有微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静谧之间,杀机无限。树枝猛然一颤,滕幽虺高飞而起,缠在身上的黑布散开,像一片骤降的乌云,向池慕飞凌空罩下!池慕飞剑鞘上挑,黑云受剑气所激,在空中乱舞。 滕幽虺鬼魅般在乌云缝隙中闪现,旋身一腿,向池慕飞蹴落!池慕飞剑鞘连点,接连刺中来腿。一阵金戈之声后,来腿丝毫未损,似乎那是一只没有生命的铁腿。不过这一阵疾刺终究化去了滕幽虺这一腿之力。黑布一卷,对方身形再度消失。 以池慕飞为中心,黑色的布幔不住旋转,像黑色的龙卷风团团围绕,将他困在其中!池慕飞剑鞘斜指地面,凝神不动。 一团黑布突然凸起,向池慕飞后背击来!池慕飞身形微侧,反手一掌,正中凸起的黑布。黑布弹回,又立即从另一个方向凸出。向他袭来!池慕飞举鞘刺去,却一剑刺空,他左侧的黑布突然凸起,重重撞在他的肋下!池慕飞闷哼一声,退了两步。 “大哥小心!”谢蔓儿惊呼。 池慕飞回身一笑:“没事的……”说着,深吸一口气,朗声吟道,“大火东方开,离光万古回。”长吟声中,池慕飞手中剑光暴涨,黑布宛如受伤的巨蟒,在剧烈地摆动着。被逼退到丈外。 池慕飞剑鞘一振,继续朗吟道:“黑夜压不住,河岳满金葵!”尾音未落,剑光骤然大亮,凌厉的剑气如蛇电激腾,瞬间将黑暗的乌云撕破、驱散!怪啸声中,那袭巨大的黑布化为无数碎片,滕幽虺却已消失不见。 “他死了吗?”谢蔓儿心有余悸地问。 池慕飞摇了摇头:“只是受了轻伤,若他不怕暴露容貌,继续和我缠战的话,只怕败的就是我了。我们快走……” 突然一声尖锐的呼哨,东面有人声嘈嘈响起。池慕飞眉头一皱,背起谢蔓儿发足向西面奔去。片刻间,两人已奔出数里。 没走多远,西面也是一声呼哨。人影闪动,有人迎头拦住:“站——!”没等“住”字出口,池慕飞剑鞘疾剌,那人已惨叫倒下。 转眼间又有十余人迎了上来,池慕飞并不恋战,纵身跃过对方头顶,向外疾冲。冲了百余丈后,眼前一亮,原来两人已冲出了树林。 前方宽阔的草场上。却有数十人手持兵刃。池慕飞心中一惊。脚下稍慢,已有十几人围了上来。 池慕飞不等这些人围拢,手腕疾颤,剑鞘披风破雨般一阵疾刺! “呔……哎呀!”“你小子……好痛!”“五虎断门刀在此……中剑了!”“小心!这小子剑好……呃——”这十余人都是刚一开口,便已中剑,竟无一人能在池慕飞面前说完一句话!池慕飞趁隙抢了一把长剑,杀开一条血路,来到山崖边,施展轻功,跃上左侧峭壁,持剑而立。 谢蔓儿乘隙赞道:“池大哥好快的剑!” 池慕飞笑道:“若是我九弟在此,蔓儿便知真正的快剑是什么样子的了。我这快剑和他相比,称得上是小巫见大巫了。” 一个红衫豪客持矛纵身而上,人尚在空中,已被池慕飞一剑刺中咽喉,跌落崖下。这断壁在半山腰处,高出地面约两丈,易守难攻。那些江湖豪士有自恃轻功高强的,纷纷纵身抢攻,却和先前之人一样,被池慕飞在空中刺落。连毙十余人后,再无人敢轻易上来,只是围住峭壁,向他不断叫嚷: “上面的小子,赶紧把东西交出来,咱们盐帮的好汉放你们一马!” “兄弟,大家都是出来走江湖的,给笑岳阁个面子,日后好相见!” “不交出东西,麒麟派的弟兄们饶不了你!”这些人叫得甚凶,却没人敢冲上来。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谢蔓儿大惊失色。 池慕飞忧心忡忡地道:“看来王执的势力远比我想象得要大,竟然被他收拢了这么多小帮派,好在这些人里没什么好手,我们还有突围的机会。” “可是,这么多人……”谢蔓儿脸露忧色。 池慕飞微微一笑:“蔓儿可是怕了?” 谢蔓儿用力摇头:“和大哥在一起,人再多,蔓儿也不怕。” “好!”池慕飞的笑容洒脱而自信,“我们冲出去。”说完俯身背起谢蔓儿,用腰带缚好。 “池大哥,我们……会死吗?”谢蔓儿终于忍不住问。在她想来,被这么多人围住,两人逃生的希望已是微乎其微了。 池慕飞一笑:“蔓儿这么聪明可爱,不会死的。” 谢蔓儿将脸埋在他的背后,喃喃道:“听人说,好人死后会升天,池大哥,我们会成仙吗?要是到了天上,我们也不要分开,好不好?” 池慕飞静立片刻,低声道:“成仙?”微微一笑,“我可不信这世上有什么神仙……”说着,手持长剑,跃下断壁。 下面的人见了,顿时大喜过望,乱糟糟地冲了过来。 池慕飞长剑一振,漫步前行,朗声吟道:“君不见凤凰已老琼台雪。曦和难逐尽落羽。君不见万古同哀仙人死,魂归来兮哭参合。” 一个黑衣老者轻功甚高,领先数丈,大吼一声,高举铁鞭向池慕飞砸来。池慕飞长剑一振,斩断他的手腕。反手一剑,刺人一个矮个老者的小腹。 “崆峒二老被杀了!”有人惊叫道。 池慕飞脚下不停,弹剑长吟道:“寻仙踏月太行间,八陉崔嵬欲步难。大笑登临风雨上,相呼不动紫荆关。忽闻吉星从西行,细结环草伺青牛。周康不入终南巷,悠悠千载道德经。”念到“寻仙踏月太行间”时,他长剑微分,刺倒三人,行出一丈。待念到“悠悠千载道德经”时,却已行出二十丈,剑斩十余人,横七竖八的尸体在他身后形成了一条殷殷血路。 “大家小心了!这小子剑法厉害!”一个清瘦的红衣道士高叫道,“六合派的朋友,请布六合大阵拦截!” “咱们听醉道士的!”“六合派的各位赶紧上啊!”在乱哄哄的喊声中,六名灰农大汉手持短刀盾牌,将池慕飞围住。又有六名黄衣大汉手持长枪,站在外围。池慕飞仗剑而行,对这十二人的合围视若不见。 突然,前面六个大汉同时上前,盾前刀后,向池慕飞迫来。六个使枪的大汉则隐隐跟在这六人身后。忽然,六面盾牌一低,六支长枪自盾牌后同时刺出!同时前面六人就地一滚,举刀攻池慕飞的下盘! 池慕飞一声清啸,纵身跃起,长吟道:“淮南子,鸿烈篇,白骨无为听君前。嗟余八公不老药,可怜升天唯鸡犬。”身形在空中猛地一转,剑光过处,五支长枪同时折断,他伸手抓住余下的一支长枪,居高临下,剑出如风,将那六个持刀大汉一一刺于剑下。那六个使枪大汉大惊失色,纷纷退开。 有人大叫:“大家用暗青子招呼这小子!” “不许用暗器!九峰船主有令,万万不能伤了那图!”那个红衣道士高声喝道,“火云神丐董其川,峨眉尚仙子,和老夫一同上前!”此言一出,群雄纷纷退开,一个身材高大,蓬头垢面的青衣乞丐和一个中年美妇缓步向池慕飞迎了上来。 那红衣道士手持一对鎏金判官笔,先撞击了一下,纵身上前,双笔微动,分刺池慕飞两肋。池慕飞长剑一抖,分别在两支判官笔上一格,将他双笔封住。那董其川双掌一错,口中沉喝一声,一掌拍向池慕飞。虽身在丈外,可一股灼热的气息却扑面而来! 池慕飞后退一步,避开对方掌力。那尚仙子从袖中抖出一条满是银色倒刺的长鞭,一鞭向他抽来!池慕飞不敢用长剑硬封这种软兵器,只能闪身避其锋芒。那醉道士却又突然冲上,双笔俯刺他的双膝! 池慕飞长剑一立,向下斩去。董其川趁机吐气扬声,一掌当胸劈来!池慕飞身子纵起,跃过两人的交攻,尚仙子的银鞭却又如影随形地袭卷而至!这三人显然合作已久,彼此配合默契,远中近扰袭不断,池慕飞几次即将刺中一人都被另外两人及时解围。 池慕飞眉头微皱,将长剑一举,任银鞭将长剑卷住。尚仙子大喜之下,用力一夺。池慕飞突然顺势腾飞,旋身疾转,向她直刺! 这一剑突如其来,快如闪电,这尚仙子惊得呆了。完全忘了闪避。董其川大急之下,进身一扑,双掌向池慕飞背后拍击。池慕飞人在空中,突然反手一剑,从肋下刺出,刺穿对方双掌! 原来池慕飞刺向尚仙子的一剑本是虚招,在空中旋转时已乘势将长剑从银鞭上解开,就此一击成功。 董其川大喊一声,双掌从剑上撤下,枯立于地,泪流满面。这双掌一伤,他这苦练多年的火云神掌便就此废了。尚仙子这才回过神来,大喊道:“其川!”扑了过去。 池慕飞也不阻拦,口中吟道:“丹阳天书人不识,薪火数抄云烟纸。火尽薪无鼎炉灭,世人空慕罗浮山。”念到最后一句时,池慕飞连出七剑,火灵真人双手神门穴一麻,判官笔已跌落在地。他长叹一声,闭目待死。 池慕飞长剑微侧,用剑脊将他抽昏,继续吟道:“古来列仙八百万,何来白首见人间。苍天不老人终老,谁与蓬莱飞碧烟?” 突然,雪白的长袖宛如龙蛇,从人群的缝隙中卷绕而来!池慕飞后退一步,长袖陡然张开,宛如一张大口,自上而下地向他罩来。袖口中寒光闪动,显然藏有利器。 长剑一振,池慕飞朗声吟道:“何必蟾宫捣玉颜,月影孤心舞翩跹。人间水火犹自恶,不若斩鳖护四极,素手炼石学补天。”细密的剑光中,长袖疾扬之下,如受伤的雪狸,蓦然收入一个扶桑美女的怀中。 忽然,人群仿佛被巨手拨弄了一下,陡然向两边一分。厉啸声宛如鬼哭神号,暴烈的拳风挤压着空间,化作雷霆,以摧枯拉朽之势向他击来!正是王劦! 池慕飞毫不退缩,乘着诗兴,长剑笔直刺出:“谁云夸父邓林癫,大泽一饮逐日风。当效常阳舞干戚,至今犹可斗帝天!” “锵——!”剑光与拳劲交击的刹那,时空仿佛停滞了。缓缓地,波浪般的一线亮银沿着剑刃起伏着流向池慕飞的剑锷。池慕飞手腕一翻,剑身绞扭,银线化作美丽的螺旋。与此同时,他的身体断然反向扭转。剑身陡然一颤,发出了宛如长歌般的清音——“嘤”! 银线炸裂,剑身化作无数细小碎片。向四周飞射!群雄猝不及防。顿时有十余人被碎剑击中,一时惨呼不断。 就在这时,池慕飞食中二指相并,戳在了王劦的拳上。一口鲜血喷出!王窈倒飞出去,被及时赶到的紫音扶住。 “高歌吟罢泪满襟,立我九死不悔心。索遍银河三万里……”池慕飞轻声吟罢这句,身子晃了一下,终于倒下。 “池大哥!”谢蔓儿大叫一声,将他抱在怀里。 “誓为人间……觅桃源……”池慕飞喃喃吟出了最后一句,双目紧闭,任谢蔓儿泪如雨下,不住呼唤他的名字,却再无声息。 来援 四周群豪被他杀得怕了,虽见池慕飞倒地不起,却仍不敢上前。 “抓……咳咳,抓住那个女孩儿,把图夺回来!”王窈喘息着说。他和池慕飞硬拼一记,虽然倚仗内力纯厚占了上风,可最后被池慕飞化指为剑所发的剑气所伤,一时内力无法提聚,勉强说完这句话,便不得不坐下闭目调息。 人影一闪,石川左卫门上前一把扣住了谢蔓儿的肩头,大笑道:“哈哈,抓住这小女孩儿的,不是纪伊的八神紫音,也不是武田的吾妻阴灯,更不是魃之幽虺!而是我——伊贺宗师,光荣而伟大的石川左卫门阁下!”话音未落,大喝声中,勃然的刀气裂空而至!石川左卫门大惊之下,果断缩手,一个懒驴打滚躲了开去。那刀气追着他直将地面劈开丈余,方才止住。 石川左卫门望着地面紧挨自己的裂缝,抹了一把冷汗,随即沾沾自喜起来:能躲过这可怕的一刀的,也只有我石川左卫门了!石川,你果然不愧是光荣而伟大的伊贺宗师,智慧而正确的扶桑上忍!想到这里,不禁为自己超卓的情怀激动起来。正在畅想,却听一个沉稳的声音道:“尔等何人?竟敢围杀我新安一脉!” 石川左卫门的遐想被人打断,心中不快,抬头望去。只见一个青衣大汉,巍然站在谢蔓儿身前,手持长刀,矗立如山。 “我们是徽王的部下,这女孩子身上有属于我们的东西,我们必须取回来。阁下又是什么人,为何要阻拦我们?”紫音凝声问道。 “在下东关许渤川!”许渤川手中的天王刀斜指上方,凛然道,“这位姑娘是许某的世妹,你们想为难她,先问过我的天王刀吧!” 紫音冷笑道:“只凭阁下一个人,拦得住我们吗?” “谁说只有他一个人?”东南有人高声道。接连不断的惊呼声中,宋氏三兄弟徐徐而来。每走一步,都有人被随手击倒、抛飞。三人都是内家高手,出手之际举重若轻,极为潇洒。 “你们来得倒是不慢。”许渤川哼了一声。 宋永乾冷笑道:“我们可没有许兄这般高明的轻功,做什么都快人一步。”许渤川虽听他话内有刺,可此刻情形危急,却也没再冷言冷语。 新安一脉,同气连枝。虽然新安各大世家彼此间明争暗斗不断,对抗外敌时却是同仇敌忾,众志成城。千百年天下间风雨飘摇,世家大族家破人亡者数不胜数,新安一脉却始终屹立不倒,岂是无因? “世妹。还记得我们吗?”宋永易来到谢蔓儿身边,和声问道。 “你们是宋家的三位哥哥!”谢蔓儿含泪道。 “别哭了。有我大哥在这儿,没人敢欺负你。来,饿了吧?”宋永坤从怀里掏出一只鸡腿递了过来,被宋永易瞪了一眼后,才讪讪收起。 “宋大哥,他们把爹爹抓去,又打伤了池大哥……”谢蔓儿哭道。 “岂有此理!”宋永乾勃然大怒,冲入人群,一拳击出。他面前的大汉举盾一挡,巨响声中,盾破人飞,撞倒了身后数人!两名刀客绕到宋永乾身后,正要偷袭,脖子一紧,已被飞身而至的宋永坤将脖颈抓住,随手向外掷出! 宋氏兄弟之所以被称为“易乾坤”,便是因为这三人擅长合击,攻防默契,彼此配合得天衣无缝。这些帮派人士虽然为数众多,却没什么好手,那醉道士被池慕飞击昏后,更是缺乏组织,在宋家兄弟联手下不堪一击。一时场中人影乱飞,哀号不断。 宋永乾正打得兴发,眼前人影一闪,多了一个高如竹竿、头戴斗笠的怪人。宋永乾无暇多想,随手一拳击出。那人并不躲闪,任他击在胸口。只听拳落处“砰”的一声,如中朽木! 宋永乾一惊,正欲变招,那人已五指箕张,向他抓来!墨绿的指甲利如锥钩,隐隐带着膻腥之气,显然蕴有巨毒。宋永乾心中一凛,后退一步,侧身飞腿,狠狠踢在那人腰间! 吾妻阴灯中了一脚,却浑若无事,桀桀怪笑:“花拳绣腿而已,也想撼动我的不坏木体?”连出数爪,宋永乾不敢硬接,只能一退再退。 宋永坤见兄长遇险。纵身而出,双掌全力拍向吾妻阴灯后背!吾妻阴灯毫不躲闪,后背一弓,硬生生受了他一掌。巨响声中,宋永坤只觉双腕剧痛,闷哼一声,向后疾退。 吾妻阴灯受了这一掌之力,虽毫发无损,双脚却陷地半尺,大怒之下,不及拔脚便仰身疾抓!宋永坤纵身疾避,仍被他一爪将胸前衣襟撕破,冷汗直冒。 宋永易微微摇头,飘然而起,凌空一掌,重重拍在吾妻阴灯的斗笠上!吾妻阴灯只觉头顶一震,心叫不好时,一股大力涌来,头昏眼花下,脚下又陷入地面半尺!原来头顶之处正是他这木体忍术的罩门所在,所以他才终日戴个斗笠,以备万一。谁知宋永易眼光极为高明,和池慕飞一样,上手便选择此处进行攻击。 宋永易双掌连发,每一掌都妙到颠毫地避开对方守势,拍在斗笠上。吾妻阴灯虽不断将力道传到脚下,身子却越陷越深,转眼间只余上半身在地面上。他正在焦急,却听旁边有人嘿嘿怪笑,颇有幸灾乐祸之意,正是石川左卫门。吾妻阴灯顿时大怒,心想:石川你这落井下石的贱犬,等我脱身,定要让你好看。 八神紫音虽想出手,无奈王劦正在疗伤,她一时不敢轻离,便忍不住向石川左卫门望去。石川左卫门见紫音有求助之意,不由暗暗得意,随即又想:这三个家伙看来似乎不大好惹,我石川左卫门身为伟大而智慧的伊贺宗师,地位尊崇,怎能轻易以身犯险?我们现在汉人的地方,自然要讲汉人的规矩。汉人有句古话说得好: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吾妻阴灯那厮已半截人土,怎么看都是一堵危得不能再危的危墙。想我石川左卫门阁下英明神武,自然不会犯下如此弥天大错。当下假装没看见紫音的目光,吹着口哨将头扭到一边。 紫音怒目而视,暗想:石川这个混蛋当真是八部众之耻。而这些汉人也尽是些乌合之众,没有一点用处。可惜八部众里最强的几人都不在,否则哪容对方如此猖狂? “嗷——!”一声虎啸,自远方响起,震彻天地。八神紫音心中一惊。抬头望去。 一头斑斓猛虎懒懒步近,虎背上的青衣女子腰肢挺秀,面带盈盈笑意,虽身处敌阵,神态却从容至极。 有个黑衣大汉躲避稍慢,被那猛虎一扑,按在爪下。大汉见睒睒虎目越来越近,双眼一翻,竟吓得晕了过去。 “大黄,别调皮。”女子抚摸着虎颈道。猛虎昂首一声咆哮,群雄惊呼如潮,纷纷退开。 谢蔓儿抬头见了那女子,欢呼道:“寒姑姑!我在这里!”青衣女子望见她,面露喜色,伸手在虎额上轻拍,那虎咆哮一声,飞驰而来。 石川左卫门在一边见了,心中大喜,暗想:那三兄弟和那持刀汉子身体强壮,甚是污浊讨厌,我石川左卫门不屑和他们交手。这女子这般美丽纯洁,弱不胜风,待我将她拿下,也让紫音那女人看看我身为伊贺宗师的风采!想到这里。纵身而出,拦住那女子去路,大叫道:“呔!我是伊贺的石川左……” 腥风扑鼻,猛虎已冲到他面前,石川左卫门大惊之下,猛地跳起,伸手去抓那女子。那女子身子微侧,肩头探出的剑柄“砰”地撞在石川左卫门的鼻梁上。这位伊贺大宗师顿时鼻血长流,晕了过去。 青衣女子纵身而起,飘然落到谢蔓儿身边,将她抱在怀里抡了个圈子。笑道:“哎,蔓儿怎么又胖了?是不是又偷人家的糖果吃了?” 谢蔓儿摇了摇头,哭道:“寒姑姑,你怎么来了?快帮我杀了这些坏蛋,池大哥被他们害死啦!” “别急。让我看看……”青衣女子俯身细查池慕飞的伤势,随即神色一松,“蔓儿放心,他伤势虽重,却无性命之忧,不过却要觅地疗伤,不能再拖了。” “那我们快走。”谢蔓儿忙道。 “怎么?蔓儿心疼了?放心,耽误不了你的大哥哥!”女子轻轻刮了下谢蔓儿的琼鼻,又向许渤川笑道,“这位大哥也是新安子弟么?”她的笑容甚是爽朗。让人见之忘忧。 自这青衣女子出现,许渤川便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此刻沉声道:“在下许渤川,不知姑娘是……” “小女子谢寒,是这孩子的姑姑。”女子宠溺地抚摸谢蔓儿的秀发。 许渤川目中奇光一闪:“原来姑娘便是祁门小谢,久仰大名。” “久闻祁门雪剑胆琴心,巾帼之气冠绝三江,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说话的人神情泰然,气度从容,正是宋永易。 宋永乾望着谢寒,心中暗想:原来她便是鼎鼎大名的祁门雪,谢氏宗正的女公子。新安都传她出身清贵。自幼便受封云骑尉,却并不自矜,交游广阔,而且剑术超群,是继方冰鉴之后又一个名震天下的女剑手。此女虽然称不上风华绝代,却英姿飒爽,举止洒脱,别有一番气度,却不知她学识如何? “宋兄过奖了……”谢寒随口道,望了望四周喧嚷的人群,“几位世兄,这位池兄伤势甚重,此处不便说话,我们先突围再说。” 许渤川点了点头,背起池慕飞,手持长刀在前开路。谢寒和谢蔓儿骑虎紧随其后,宋氏三兄弟在后断路,一行人向外冲出。他们人数虽少,武功却高出这些江湖人士甚多,一路上势如破竹,转眼间便冲了出去。 八神紫音望着几人渐渐远去,心中焦虑。可吾妻阴灯还头昏眼花地埋在土中,石川左卫门尚未苏醒,而她自己又不敢抛下王劦贸然离开,便高声喝道:“谁能抢回那幅图,徽王有黄金万两相酬!”重赏之下,群雄高声呐喊,一窝蜂地追入林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忽然间一声厉啸,王劦已紧握双拳,挺身而起。紫音大喜道:“殿下,你的伤势……” “无妨。”王劦皱眉道。“人呢?” “已经逃走。属下无能,请殿下责罚……”紫音拜倒,痛心地道。 “不要紧,”王窈望着众人消失的方向,冷笑道,“他们去的方向是盘门。他们还不知道,那个魔物正在吴门桥上等着他们。对于那些人来说。那将是一座黄泉之桥……” 突围 “……就这样,池大哥被那个坏蛋一拳打伤了。好在许大哥他们及时赶到,把我救了下来。”一路上,谢蔓儿将昨夜之事娓娓道来,讲到惊险之处,连宋永易这样性情沉稳之人也不禁动容。 许渤川沉声道:“好个东海苍兕,竟如此猖狂!不过他帐下有这么多扶桑高手,又在苏州网罗到这么多手下。其实力确是不可小觑。” 宋永易摇头道:“除了王窈和八部众,这些人中只有离刀门和红巾会还算有些实力,其余不过是些乌合之众。苏州黑白两道上实力最强的当属姑苏剑派和长洲打行,这两派的人没有出现,说明王执在苏州还远未到一呼百应的地步。” “宋兄言之有理,只是忽略了洞庭两山的影响。”谢寒爽朗地一笑,让宋永乾看得呆了一呆,“洞庭两山雄踞苏州多年,姑苏剑派不过是他们的傀儡而已。这些军洞庭两山的生意越做越大,很多货物都远贩东瀛。是以和东海方面颇有往来。昨夜吴县这般热闹,姑苏剑派却毫无动静,想必是因为两山既惑于厚利,又忌惮王执的实力,这才装聋作哑。”她抬头看了一眼,笑道,“前面便是盘门,进城后就安全了。王劦虽然强横,却不是鲁莽之辈。大家紧走几步吧。”说着又在虎头上一拍,“大黄,你自己回齐云山吧,记得别走大路。免得吓坏了人。还有,不许偷吃别人的牲口,师兄们给的东西也不许乱吃。”那猛虎用大头蹭了蹭她,一声咆哮,蹿入林中,消失不见。 “寒姑姑,这虎是你自己养的吗?”谢蔓儿终究是少女心性,好奇地问。 谢寒笑道:“可不是,前年冬天大黄落到陷阱里跌断了腿,我听它叫得可怜,便将它救了上来。那时它才这么大……”她用两只手掌比了比,“简直像只小猫,我将它偷偷藏在观里养着。可它饭量太大,没过多久便被师父发现了,好在附近没有老虎吃人的传闻,师父才答应让大黄在观内养伤。谁知伤好后这家伙却赖上我了,怎么也不肯走。师父见它颇通灵性,又不伤人,就索性让它守山门。谁知上香之人见了,都道师父法力高强,能降龙伏虎,倒让观内的香火盛了不少。”说着抿嘴一笑,甚是得意。 许渤川和宋氏兄弟听得面面相觑,心想寻常女子哪有以养虎为乐的?都传谢寒性情潇洒,不拘小节,每每做些惊世骇俗之事,是世间少见的奇女子。今日听这养虎之事,果然不负这奇女子的称号。 看着她这样笑盈盈的样子。宋永乾心中一阵愉悦,朗声道:“盘门此地,乃春秋时伍子胥所筑,为吴门八门之一,据说门上曾悬蟠龙以慑敌军,故也称蟠门。我们今日能退敌于此,说不定还是沾了这位吴国故相的光呢。”宋永易见二弟卖弄才学。眉头微皱。 宋永坤望着前方道:“那是吴门桥吗?” 远远地。一座古老的三孔石桥静静横跨运河之上。蒙蒙的水汽在河面荡漾着,恍若古桥数百年迷离的旧梦。 “有些不对,这附近好像太冷清了些。”宋永易沉声道。 许渤川点了点头,神色警惕:“不错,京杭运河是水路枢纽,平时船舶往来如织,极为繁忙。可今天却一艘船都看不到,定有古怪。” 谢寒轻蹙双眉,望着吴门桥。桥上水雾涌动,古老的桥身忽隐忽现,仿佛是一条通往未知世界的冥途。 桥上……有人吗? 雾气蓦然散开,又重新合拢。 就在那一瞬间,谢寒看到了那一双眼睛。那是一双冷澈静寞、毫无情感与生机的眼睛,如一口冰原上的井,只是为了映出那孤寂的天空和冰冷的死亡而存在着。 对方是剑道高手!谢寒秀目眯成一线寒芒,反手握住肩后钩钤古剑的剑柄。 铿锵声中,天王刀蓦然出鞘!许渤川大吼一声,提刀向前冲去。有许家子弟在此,怎能让一个女子轻身犯险! 不约而同地,宋永乾和宋永坤也提气纵身,向桥上攻去! “小心!”“不可!”谢寒和宋永易同时大喊。 流雾如波,卷舒之间,三人已隐没不见。冥冥的雾气乍开乍合,仿佛来自魔神的巨斧将沉雾劈裂! 剑气!谢寒一惊,钩钤剑蓦然出鞘。晚了,金戈交接声是如此地短促,几乎在瞬间,一切便已结束。 宋永乾肋下染血,踉跄而退,许渤川、宋永坤则双双跌落水中。许渤川尚好,刚一落水,便已站起。宋永坤却躺在河水中,一动不动,不断沁出的鲜血将身边的河水染成一片殷红。 “三弟!”宋永易悲痛欲绝,纵身跃到河中,颤抖着将宋永坤抱起。宋永坤紧紧抓住他的手,呢喃道:“大哥……救二哥……二哥……” “三弟!三弟为救我中了刀……”宋永乾疯狂哭喊道。他肋下中剑,伤势虽重,却无性命之忧;宋永坤所中的那一剑创口虽小,却贯穿了胸口,足以致命。 “你二哥没事,别说话……”宋永易虎目含泪,真气绵绵不绝地送入宋永坤体内,他年轻的身体却依旧渐渐冷了下去。 “没事……就好,大哥,那人的剑有鬼,你要小心……小心……”说完这句话,宋永坤的瞳孔渐渐涣散。饶是宋永易定力深厚,也不禁心痛欲裂,嘴唇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谢寒抿着嘴唇,也不多话。持剑向桥上走去。 “寒姑姑……”谢蔓儿忍不住叫道。谢寒不停,直人浓雾之中。 眼前的雾气渐渐稀薄,隐约可见一个灰衣青年抱着双肘,静静站在桥身正中。谢寒秀目紧盯着他,长剑直指,缓步向他迈进。 两人相距十丈……五丈……三丈…… 一丈! 一瞬间,谢寒步法陡变!一步踏在了天枢之位上,接着左跨一步,进入天璇,前踏天玑,右人天权。至此,“魁”印完成! 神霄派,丹青雷。这种道门秘剑追求天人合一之道,施剑者自身与天地互为表里,驱造化为己用。她只要再踏完玉衡、开阳、摇光这三个星位,完成“杓”印,整个人便可与天地万物廓然一体,以其真气合天地之造化,发出至高无上的一剑! 桥下的河水无风而动,荡出片片涟漪。 灰衣青年突然开口:“记住了……”谢寒没有回答,向前一步,踏人开阳星位。强大的天地元气不断与她全身真气共鸣,手中的长剑轻轻震颤着,发出低低的嗡鸣。 “我的名字是……”谢寒缓缓踏出最后一步。摇光星位!破军人命宫!钩钤古剑蓦地发出一声雷鸣! “服、部、真、一、四、郎……”随着这冷硬如钢铁般的六个字,一抹孤绝人间的冷月乍然破出,照亮了谢寒的瞳孔。 钩钤剑在雷鸣中向冷芒迎去!霹雳声低沉激昂,长二十丈,高三丈的吴门桥如遇雷击,轰然一震,泥沙碎石簌簌坠落水中,激起雪白的水花! 谢寒手持长剑,遥指服部真一。服部真一剑已还鞘,只是站在原地,漠然望着她。 突然。谢寒后退了一步,脚下的石砖随即化为齑粉。她手中长剑微颤,再退一步,如此连退七步,刚好退回天璇星位。石制桥面上,也赫然多了七个清晰的脚印! “你是第一个能正面接我一剑的女人。”服部淡漠的目光中露出一丝欣赏,“冲这一点,我留你一命。” 谢寒盯着他,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体内,狂野的真气正在经脉中乱窜,只要她一开口,强压着的鲜血便会喷出。 这人好强!他的剑,是决不该存在于人间的鬼神之剑! 宋永易缓缓为宋永坤合拢双眼,紧握双拳,向桥上走去,脑海中全是寒山寺前那年轻的笑脸。 “大哥!别去!”宋永乾在他身后哭喊。只有身临其境才会知道那一剑的可怕,在那一剑之下,没人能够幸免! 许渤川剧烈喘息着,心中满是惊悸和死里逃生的侥幸。当他看到宋永易的背影后,这种侥幸却化为羞愧和怒火。他恶狠狠地对自己说:“死就死!不能输给姓宋的!”,纵身向桥上跃去! 谢寒望着宋永易从自己身边缓步走过,心中焦虑。她相信自己那一剑多少已伤到对方,以三人的实力,未尝不可与对方一战,可问题是刚刚目睹三弟在面前死去的宋永易,还能保持冷静吗? 宋永易凝神吸气,全力一拳,向服部真一击去!谢寒也顾不得体内凌乱的真气,纵身飞起,伸手在桥栏上一按,身如白鹤,翩然从服部真一身侧飞过,长剑疾挥,斩向对方脖颈!与此同时,先天拳的拳劲也轰至服部真一胸前! 这一次,谢寒清晰地看到了服部出剑的情形。他拔剑并不快,拔剑时身体缓缓偏转,双目并不注视对手,而是盯着自己的脚下。可随着他的剑渐渐出鞘,不知为何,谢寒突然产生了一种时空错位的奇异感觉。明明她刺向此人,可剑手的直觉却清晰地告诉她,自己这一剑势必会落空。仿佛她要刺击的,是一个游走于人世间的幽灵。 宋永易本是多智之人,内功大成后五感更是敏锐至极,一拳刚出,便已觉不对,硬生生将拳劲收回三分,腕转身旋,化刚猛直拳为螺旋劲力。 但服部真一的剑已完全出鞘。那挺拔的刀锋像夜空孤独的流星,用自己最后的生命,在空中画出一条完美的死亡弧线。 宋永易的拳劲与那弧线一触,立时偏转,螺旋劲力非但没有将对方圈人,反而将其护了起来。谢寒那一剑被拳劲震偏,险险掠过服部脸颊,没有挥中。 剑气带起长发飞舞,服部真一恍若不觉,手中之剑继续画出奇异的弧线。向前延伸着。宋永易觉得自己仿佛被那弧线催眠了,灯蛾般向那灿烂的剑光投去。 错觉!这是错觉!他拼命提醒自己,可仍旧身不由己地投向那道死亡的光芒。他终于明白三弟临终的话了,那的确是妖异至极的一剑! “杀——!”随着这声大喝,漫天刀气纵横飞舞,向服部真一劈下!那是许渤川的天王刀! 剑光倏然上扬,直指许渤川小腹。其速度之快,时机之巧,似乎对宋永易的攻势只是一个陷阱,这一剑本来便是对许渤川而发的! 天王刀离服部真一还有数尺远时,这一剑已然抵达许渤川的小腹。许渤川在空中避无可避,索性全力下劈,以命搏命! 谢寒一剑挥空,身子凌空一转,继续从桥外侧向内回旋。同时伸手在桥栏上借力一按,头也不回,长剑反刺服部后心! 这时宋永易也清醒过来,他和谢寒一样,意识到问题出在服部真一的步法上。他脚下连退数丈,潜运内力,踏碎脚下桥面,双脚一阵疾踢,无数碎石顿时骤雨般向服部真一飞去! 服部真一终于神色微变,侧身左跨一步。宋永易踢出的石雨顿时有大半向谢寒飞去。谢寒拧身闪避,这反手一剑顿时刺空,而服部的剑也险之又险地划过许渤川肋下,带出一道血痕! 许渤川被这一剑激得性子大发,大吼一声,手中天王刀失去了形状,化为一道白色的帚芒,斜劈而至!东关许氏,天王刀九大斩法之一——“离天斩”! 服部真一的双眼亮了起来,侧退一步,手中剑一翻,上挥!谢寒落地转身,刚好看到服部的这一步、一剑。 瞬间,她明白了对方剑法的真义。那是一种对时间与空间的绝对掌握。在对方出招时。服部真一总是以最短距离进入其攻击死角,并以最短距离攻击其防守死角。两个最短加在一起,就形成了那种不快而快的奇异现象! 那看似简单的一剑,却无人可以模仿。试问天下武学如恒河沙数,谁又能在一招之间便同时找出敌人破绽和最佳攻击路线?可以说服部此刻展现的已不是一种剑法,而是一种神奇的天赋,一种秘不可言的精神境界。 许渤川的“离天斩”威力虽大,服部却一步退出刀气边缘,而他上挥的一剑却从死角撩向许渤川咽喉。谢寒轻呼一声,再想救援,已然来不及了! 许渤川眼见一抹银芒撩向自己的咽喉,却连手指都无法动一下,那种郁闷绝望直想让他仰天大吼,可他毕竟身为龙亭刀士,许家骄子,当下虎目圆睁:我倒要看看自己是怎么死的! 就在剑光触到许渤川咽喉的刹那,许渤川耳中“叮”的一声,银芒突然偏转,只在他的咽喉划出一道红印。 服部蓦然收剑,面色凝重地望向对岸。 一个青衣男子正站在池慕飞身边,双眉紧锁,为池慕飞把脉。 虽然身临险境,谢寒却还是心中好奇。刚才服部那必杀的一刀之所以落空,显然便是这人所为。可他又是如何做到的?是暗器么? “你是谁?”第一次,服部真一开口询问来敌身份。 青年眼中怒色一闪:“你、你伤了我四、四哥?你、你、你怎么敢伤四、四、四……”他本就结巴,怒气勃发之下,说话更加吃力。 服部直视对方,目光犀利如剑:“让我看你的剑。” 剑?!他用的竟然是剑?谢寒心中一震。是什么样的剑,让服部真一这样的高手也为之动容? “如你所、所愿!”青衣男子伸掌一甩。奇异的呼哨声中,一线金芒乍闪!服部突然拔剑!两道交叉的剑光在空中相击,发出水晶破碎般的清鸣! 剑光!谢寒终于确定,这人用的的确是剑,而且是一把极长极细的剑!正因如此,他才能够在数丈外攻击服部! 剑光敛去,那奇异的长剑终于现出真身。这剑足有丈许长,淡金的剑身狭如小指,有如初黄的柳丝,袅袅地,长长地伸展着。青衣男子轻轻一抖,细长的剑身如水银倒流,无声没人掌中。 好柔韧的细剑!谢寒心中一动,失声道:“是绕指柔!天下第一长剑绕指柔!你是司马昆吾!” 宋永易和许渤川心中一惊。天下间擅用软剑的高手屈指可数,而能够运用三丈软剑的则只有一人,那就是有着“青州司马剑裁天”之称的青州剑侠——司马昆吾! 司马昆吾为人低调,出手次数极少,可每次出手,都震动天下。最脍炙人口的便是三年前剑斩十八珈蓝那一次。十八珈蓝是少林叛徒,擅布罗汉阵。十八人行走江湖,从不分开,即使遇到一流好手,也可凭借罗汉阵自保。这些佛门败类行走江湖多年,无人能制,直到他们遇到司马昆吾。当他们对司马昆吾再一次布下罗汉阵时,满以为可以像从前一样从容逃脱,可他们却不知道,司马昆吾之所以能在星宿谱中名列十四,不仅是因为天下第一长剑绕指柔,而是他专破群阵的“黄金缕”剑法!绕指柔剑锋所指,罗汉阵土崩瓦解,青州司马,一剑成名!这样的人,这样的剑,怎能不让人为之动容? “很好……”服部的眼睛亮了起来,对身边的许渤川和宋永易视而不见,一步步向司马昆吾走去,脚步坚定平静,仿佛深秋的清砧,声声间回响着最绚烂的落寞。 谢寒闭合双眼,道心澄清如镜,映出周遭一切。接下来的一击将决定他们的命运,作为一名剑客,她无论如何都要将这一瞬铭刻在心。 见对方如此轻视自己,许渤川怒火狂燃,大吼一声,天王刀拦腰横扫!服部真一甚至没有将剑完全拔出,跨出一步,出鞘半截的太刀随手一推,许渤川惨叫一声,再次跌落水中,桥面上赫然是一只血淋淋的手臂! 仿佛细小的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心,谢寒的道心突然泛起了一道细微的波澜。她猛然睁开双眼,见到的正是那一蓬金色的月影! “狂月乱流剑!”随着司马昆吾一声清叱,长达三丈六尺的绕指柔化为无数凌乱狂舞的金蛇,奔腾着涌向服部真一! 金色的剑光映亮了整个桥面,坚硬的石桥被凌厉的剑气刮出道道细痕,浓厚的雾气在剑光下退散得无影无踪!谢寒在一边看得心荡神摇,激动不已。一剑之威,竟至于斯!青州司马,名不虚传! 服部真一面露凝重之色,对方的剑势死角他洞悉无疑,可他立足之处毕竟是狭窄的石桥,如今剑气充斥了整个桥面,即使他目光再犀利,步法再高明,也无济于事!若不后退,便只有硬接一途! 服部真一拔剑!但他拔出的并非太刀,而是腰间的肋差!他竟然以至险至短的肋差去抵挡天下第一长剑! 服部瞳孔中,如丝如缕的金色越来越近,每一线金色都隐藏着无尽的变幻和杀机!可在别人眼中那片缭乱的金色,对他来说却是有迹可循,清晰无比。“狂月乱流剑”再狂,再乱,也是剑法!既然是剑法,那便有迹可寻! 肋差挥出,于千钧一发之际点中绕指柔细如柳叶的剑锋!绕指柔的剑身柔韧地弯曲,如同死神的项链,向服部颈项套去! 服部真一的手腕柔和地画出一道圈子,轻描淡写地卸去绕指柔剑身的弹性,司马昆吾抖出的剑圈还未靠近便已消散! 绕指柔在颤抖,每一次颤动,都会幻化出数十道剑芒,向服部倾泻!而服部手中的肋差也一次次迅速挥舞着,将那些剑芒尽数挡开! 司马昆吾发现自己的手心在流汗。除了他七哥卫苏,还是第一次有人在自己的“狂月乱流剑”攻势前一步不退!不仅不退,还在一步步向自己逼近! 绕指柔最强之处便是能从远处攻击对方,可若被对方靠近,那它这个长处便会化为最大的劣势。他心中涌起奇妙的感悟,仿佛对方每靠近一步,自己便距离死神近一分。 天边,一声厉啸遥遥传来。追兵已越来越近了。 “上船!”司马昆吾大吼道。谢寒从这令人目眩神迷的斗剑中清醒过来。向河边望去。果然,一只小船静静靠在岸边,显然是司马昆吾所乘。 “我们走!”她当机立断,拖起谢蔓儿飞身上船。 服部真一双眉一皱,加快了步法。司马昆吾一声长啸,绕指柔骤然抖动,如玉缕千条,琼枝无数,灼灼烨烨,姹然绽放!黄金缕剑法之——霜华寒蕊剑! 如果说“黄金缕”剑法中,狂月乱流剑展现的是线的凌乱,那么霜华寒蕊剑强调的便是点的密集。一时间剑锋点如白雨跳珠。乱打新荷。面对如此密集的攻势,饶是服部真一眼光犀利,也不得不放慢了脚步。 此时众人都已登船,连断臂落水的许渤川也被宋永易拽上船头。 厉啸再响,远处已可见追兵带起的滚滚烟尘。 眼见敌人转瞬即至,司马昆吾却仍与服部缠斗,无法脱身,船上众人一时心急如焚。 “要不我们先走吧?”宋永乾急道。 “不行!不能撇下司马兄!”谢寒断然否定。 谢蔓儿也道:“是啊,这位大哥刚刚救了我们呢!” 宋永易沉声道:“二弟,鹤唳长空式,我来助司马兄一臂之力!” 他们兄弟心意相通,宋永乾当即沉腰扎马,双拳一搭。宋永易脚尖在他拳上一点,宋永乾全力一送之下,宋永易顿时腾空而起,身如白鹤,迅捷无比地射向吴门桥上方! 人在空中,宋永易展臂如鹤,连出八拳,拳拳轰向服部真一! 若是有拳法大家在此,定然对宋永易这八拳叹为观止。并非他拳力如何惊人,而是这八拳之间,竟然用了八种不同的力道! 曲而能人之锐力,飘如游丝之动力,动久不变之永力,互易不穷之转力,往来飞痰之速力,一瞬即过之超力,逆深至隐之钩力,以及强异争起、乍生乍灭之激力。八道拳力一气呵成,相辅相成,浑然一体,竟无半分破绽!可以说是宋永易有生以来最完美的一击! 与此同时,绕指柔剑光大盛,如练如霜,溶满太虚! 如此拳剑夹击之下,即便服部真一,也不由为之动容。肋差依旧挥舞,敌住绕指柔,而一直安然在握的太刀则终于出鞘,画出一道诡异的曲线,迎向宋永易的拳劲! 剑光到处,锐力破动力,动力截永力,永力凝转力,转力滞速力,速力慢超力,超力平钩力,钩力涣激力。一剑之下,八力全消! 不过宋永易这一拳毕竟为司马昆吾争得了一个脱身的机会! 司马昆吾之所以不敢轻离,正是因为服部真一那把藏锋敛锷的太刀。刀在鞘中,这含而不发的一剑便是他最大的威胁。如今刀已出鞘,司马昆吾更不犹豫,绕指柔连环三剑后纵身而起,向船上落去。 而宋永易八力一收,拳自外向内猛缩,人倒飞而回。用的正是蕴藏在八劲之下的第九劲——如弛弓然的反劲! 两人都是内家高手,落船时将下坠之力化为推劲,小船受力之下,箭一般射向下游! 服部真一缓步走到桥边,目送小船渐渐远去。那条船上,有第一个从他剑下全身而退的男子。那个男子有一把奇长无比的剑。他忘不了那把剑、那个人。终有一天,他们会再次相遇。 烟尘滚滚中,百余人正蜂拥而来。当先一人衣着朴素,稳如磐石,正是王窈。风魔暗夜轩、八神紫音、吾妻阴灯、石川左卫门和滕幽虺等人紧随其后。 望着桥上的一片狼藉,王窈瞥了稳立桥头的服部一眼,唇边露出一丝微笑,随即冷声道:“他们逃不远,我们追!” 退敌 运河曲如龙蛇,小船沿河而下,直奔胥门。 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船上的人都有些萎靡不振。司马昆吾取出丹药,喂入池慕飞口中,单掌抵在他背后,将真气源源不绝地输入他的任督二脉。宋永易则默默地撕破衣襟,替许渤川包扎着断臂。 “谢了……”许渤川嗓音沙哑地道。宋永易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扭头向宋永乾望去,却见宋永乾正抱着宋永坤的尸身低声哭泣着。 许渤川咬牙:“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宋兄放心,这笔血债自有我许家的人出面讨还!”宋永易却摇了摇头,也不知他是指这仇难报,还是不想借许家之手报仇。 旁边谢蔓儿惊喜地低呼一声,却是池慕飞醒了。他缓缓睁开双眼,见是司马昆吾,眼中露出一丝喜色:“司马……我带了把供春给你……那壶……好极了……” “四、四哥,你、你别说话。”司马昆吾目现泪光,急道。 池慕飞声如游丝:“那个王劦……很厉害,你一个人……未必抵挡得住……大哥呢?可到了么?” 司马用力点头:“四、四哥别担心,大哥今、今日便到。” “真的?”池慕飞双眼一亮。 “嗯,昨、昨天就接到了大、大哥传书,已经到了镇、镇江。现在想必已过了浒、浒墅关了。” 池慕飞眼中尽是欣慰之意:“那就好……就好了……”说着缓缓闭上双眼,沉沉睡去。 谢蔓儿望着昏睡不醒的池慕飞,想起生死不明的父亲,秀目中渐渐浮出一层雾气。 谢寒见了,便握住她的小手,柔声道:“蔓儿,吉人自有天相,王执虽然猖狂,却不是嗜杀之辈,你爹爹不会有事的。”谢蔓儿点了点头,抹去泪水,向她坚强地一笑。 谢寒正要继续安慰她,双耳突然微动,玉容一寒:“他们追上来了!” 宋永易和许渤川同时抬头,只听岸边马蹄骤响,王劦果然率八部众追了上来。 “这群海贼,真是欺人太甚!”许渤川怒目而视。 宋永易和司马昆吾操起船桨,奋力划行,可小船上坐了八个人,速度提不上去,始终摆脱不了后面的追兵。 怎么办?谢寒双眉紧锁。寻思对策。求援怕是来不及了。靠向对岸也无济于事,这运河并不宽阔,轻功好手只要有树枝借力,便不难穿越。况且失了水流之利,只怕更易被对方追上。 跟见双方距离越来越近,众人却依旧一筹莫展。 谢寒挺身而起,手按剑柄道:“我去拦住他们,你们先走。” “姑姑不要!”谢蔓儿抱住她的腰,悲声道。她已经失去了一个亲人,再不想失去第二个了。 “你们看,那是什么!”宋永乾突然道。 沉沉的水雾中,一艘小船静静泊在前方。 是敌人么?众人心中一阵紧张。若是被敌人缠住,那便再也没有脱身的机会了。 王劦纵马而行,眼看便要追上对方,却见前面呼啦啦冲出几十名官兵。手持兵器,一字排开。为首一名总旗大刺刺地道:“守御千户所在此公干,闲人止步!” 眼见便要追上对方,却被这些官兵拦住,王劦心中自然恼火万分。只是他此次来苏州另有要事,也不愿擅杀官兵,引起事端,当下抱拳道:“诸位兄弟,本人王劦,与贵所季千户是旧识。若兄弟们肯行个方便,王某自有重谢。”说着掏出两锭黄金。扔了过去。 那总旗接过黄金,目露贪婪之色,随即瞥了一眼河中的小船,叱道:“尔等竟敢收买朝廷命官,真是胆大包天!我看你们这些人都不是善类,定是哪座山头下来的江洋大盗,还不都给军爷滚下马来,束手就擒!” 听他这般叫嚣,王劦不由冷哼了一声。身后,风魔暗夜轩喉咙中发出低低的吼声,宛如猛兽出笼,正欲择人而噬。 那总旗吓得打了个哆嗦,低声道:“王公子,本来季将军都安排好了,城外任您行事,不过刚才来了个东厂的番子,手持令牌,说要在这里办事儿,非要兄弟们在这儿拦着。人家是京里来的,又在旁边盯着,弟兄们也不敢不听。东厂的那些阎王,咱们这些小鬼可惹不起啊……”说着向河里的小船努了努嘴。 东厂的人?王劦双目一寒,向小船望去。 那小船泊在河中,无声无息,仿佛只是一艘空船。 为何不出面,是目中无人,还是想和我唱一出空城计?王劦向滕幽虺使了个眼色。滕幽当即飞身而起,向小船投去。 王劦紧盯着那艘小船,心中打定主意:对方是高手也就罢了,若对方只是无名小卒,便任由滕幽虺将其除去,以绝后患。 雾气中,滕幽虺如一只巨大的蝙蝠,无声无息地向船头落下。 一阵雾气涌过,刚好将那小船和滕幽虺笼在其中。 只见雾气渐舒渐卷,一团黑气隐约盘旋其中。雾气浮动中,滕幽虺的身形乍隐乍现,宛如大蟒腾云。雾气却激若飞烟,倏忽万变,冥冥荡荡中间或剑光一闪,灿然如生雷电!那剑光闪了数闪,滕幽虺已无法在船上立足,不得不一声怒啸,跃回岸上。 “不愧是魃之幽虺,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这酒还温着呢。只是华雄的头呢?我怎么没看到?”石川左卫门装模作样地道。他最喜欢看的书便是,最大的爱好便是嘲讽他人。如今难得王劦看重的滕幽虺出了一次丑,他焉有不大加讽刺之理? 滕幽虺也不理他,自向王劦道:“厉害,我从未见过这么快的剑。” “对方是谁?可看清了么?” 滕幽虺摇头道:“对方的剑逼得太紧,我没能进船舱。”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若是此人出舱,只怕我也无法全身而退。” 八部众诸人心中都是一惊。滕幽虺在八部众中身法是最快的,若是他也没有自信从对方剑下脱身,其他人更不用说了。 东厂之中,谁有如此高明的剑法?王劦心中犹疑。难道说……他突然扭头向小船望去。 那小船依旧静静泊在河中,浮沉不定。 是了。对方定是浮沉剑主张九霄!东厂中足不出户,便能以剑法逼退滕幽虺的只有此人了。王劦心念电闪,自己在苏州还有大事要办,此时与东厂为敌,大为不智。当下高声道:“今天便卖‘浮沉剑主’一个面子!”森然望了谢寒等人的小船一眼,一勒马头,断然道,“我们走!”滚滚烟尘中,率众远去。 小船上,众人面面相觑。 “东厂的人为什么要救我们?”宋永乾喃喃地道。 宋永易也眉头紧皱,百思不解。新安世家虽说势大。却和东厂没有任何交情,对方为何出手相助,着实令人费解。再说,对方又是如何得知了消息,事先在这里等候的? 岸上,那总旗一脸讨好的笑容,大声道:“大人,追兵已经退了。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小船上一个声音冷冷地道:“没有了,滚吧。”那总旗官兵如释重负,带一众手下呼啦啦去了。 “那人真是张九霄么?怎么声音如此年轻?”谢寒狐疑道。 司马昆吾却笑道:“是、是阿拓么?” 对面船上一声长笑:“八哥好耳力!”随即红影一闪,一个绛衣青年自船篷内一跃而出。他额头很高,细长的双眼黑白分明,背负双剑,腰间扎了条犀皮带,胸前衣襟微敞,露出古铜色的肌肤,如同出了林的豹子一般,精力沛然。活动了下筋骨,绛衣青年恼道:“这船篷太矮了,真是憋屈!”随即向司马昆吾道,“八哥,四哥在船上么?”司马昆吾刚一点头,绛衣青年一声欢呼,一蹿数丈,跃上他们的小船。 “四哥!四哥!”一上船,绛衣青年便兴奋地大叫,“快出来!阿拓看你来了!” 司马昆吾忙道:“小、小声些,四、四哥受了重伤,正在歇息。” 绛衣青年双眉一立:“哪个混账敢伤四哥?刚才那些家伙么?” 司马昆吾点头道:“是王窈,东、东海王执的义子。” “狻猊王劦?”绛衣青年双眉一挑道,“很好,我正想会一会这位东海的小狮子,看看他凭什么能在星宿谱中位列前十!” 司马昆吾忙劝道:“对、对方高手甚、甚多,我、我们还是不要轻、轻、轻举妄动,等、等见了大、大哥再说吧。” “也好,”绛衣青年爽快道,“大哥想必已到了闾门了。八哥,你这就和我去见他吧。” “不、不急,”司马昆吾向众人介绍道,“这是我九、九弟,淳、淳、淳……” “淳于拓,”绛衣青年爽朗地道,“你们可以叫我阿拓。” “兖州大剑淳于开之子,”谢寒笑道,“骖龙剑舞唯一传人,久仰。” 听了谢寒此言,许渤川等人都肃然起敬。二十年前,兖州剑派曾在十大剑派位列第七,而淳于开是兖州剑派掌门。当年倭寇进犯兖州,官军龟缩不出,淳于开率门下弟子三十七人迎战,三十八人与上千倭寇激战半日,全部殉国。淳于开斩敌近百,身中十余箭,仍呼喝邀战,最后血尽力竭而死。兖州剑派从此一蹶不振,淳于开却名震神州,被誉为齐鲁第一勇士。眼前之人是壮士之子,众人又焉能不敬? 淳于拓见了谢寒,眼前本是一亮,听她提起父亲,却又皱了皱眉,神色也冷了下来。司马昆吾知他心事,岔开话题道:“阿拓,你、你怎么在这里?是大、大哥叫你来的么?” “不是大哥是谁?”淳于拓笑道,“昨夜得了你的传书,大哥便命我先行一步来接应你们。按我说,有我一人双剑足矣。大哥却非让我拿了东厂的腰牌,叫了些官兵在这里等着。还别说,真把你们等到了。” “那是,大、大哥的话,怎、怎么会有错?”司马昆吾也笑道,又问,“对了,你哪里来的东厂腰牌?是真的么?” 淳于拓掏出一块朱红腰牌,在手里掂了掂,笑道:“说来有趣,我们一路行来,却和东厂的船走了个先后。有个番子想是闲得无聊,竟然半夜摸来探我们的底细,却被小澈发现,捉弄了对方整夜不说,末了还将他的腰牌摘了来。想起那番子吃瘪的模样。当真好笑得紧。” “哦,小、小澈也来了?可他、他还小啊?”司马昆吾一愣。 淳于拓道:“我也这么说,不过大哥说他年纪虽小,心气却高,行事太过锋芒毕露,也该出来磨砺一番了。” 司马昆吾点头道:“既然大、大哥这样想,那总、总是有道理的。” 谢寒心中奇怪。这司马昆吾和淳于拓都是顶尖的青年高手,却不知他们口中的大哥又是什么人,竟能让二人如此推崇?想及此处,便问道:“司马少侠,不知令兄是……” 司马昆吾犹豫一下:“这个……” 谢蔓儿忙道:“他们这个大哥神秘得紧呢,我问了池大哥好多次,他也不肯说。” 谢寒却不以为意,笑道:“那定是一位世外高人了。”又问司马昆吾,“东海高手齐集姑苏,不知司马少侠有何打算?” 司马昆吾道:“我先、先去见过大、大哥,再、再作计议。” 谢寒想了想又道:“池兄伤重,不宜颠簸,附近的玄妙观是我派分坛,观主九纯道长是医道高手,尤擅治疗内伤,不如先到他那疗伤。” 司马昆吾有些犹豫不定,淳于拓担心池慕飞的伤势,便道:“八哥,我看不如这样,我先护着四哥去玄妙观,你自己去见大哥。等四哥伤势好些了,我们再去寻你。”司马昆吾想了想,便点头答应。 谢寒再问宋永易和许渤川时,二人却想各自回家门禀告昨夜之事,再作打算。谢寒知道新安各大世家关系错综复杂,彼此也多有睚眦,也不明言,又望向谢蔓儿。 谢蔓儿忙道:“我要和池大哥在一起。”觉得这话不妥,又道,“他为救爹爹和我受了伤,我自然要照顾他。”谢寒也不说话,只是笑吟吟地望着她。 “姑姑……”谢蔓儿只好撒起娇来。突然,一阵大风吹过,她忙扶住船舷。 “起风了。”谢寒轻声道,抬头向天空仰望。 昊天风劲,苍云卷舒如鱼龙潜行,高不可及,深不可测。千变万化间,隐隐蕴藏着莫可名状的幽深玄机。 悲染 大风吹过水面,在浩瀚的运河间带起波澜无限,千万银鳞随着风势奔涌向前,过了胥门,直入阊门。 世间乐土是吴中,中有阊门又擅雄。 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西东。 若说苏州是东南第一繁华,阊门便是当之无愧的苏州第一繁华。从阊门北码头到胥门馆驿,人烟相续,两岸列肆,繁盛热闹之至。 正是日出时分,料峭的春寒中,一叶扁舟,缓缓驶入间门码头。 一个白衣童子坐在船头,望着繁忙的码头。 码头上,米行、缎庄、布行、染坊、香烛铺、桕油店、裱褙店、漆器店等大大小小的招牌栉比鳞次,与熙熙攘攘的人流融成了一条云锦之河,罗裙的红、裥衫的黄、流苏的紫,在白衣童子清澈深黑的瞳中流溢着,沉浮于河上的绿氤中。 “云澈。到哪里了?”舱内传来一个略显疲倦的声音。 白衣童子反身应道:“公子,前面就是闾门了。” “阊门,已经到苏州了么……”那人喃喃道,语气中倦意更浓了。 白衣童子弓身进了船舱,低矮的舟篷中,只设了一几一琴。船板上铺着洁白的竹席,很是素雅。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披着灰色大氅,双目微合,依壁而坐,眉宇间透着淡淡的疲惫。一个扎着冲天辫,肉滚滚的小胖子趴在他膝边,摆弄着绿荷叶上的几个白面包子。 “公子可是累了,我们停船可好?”云澈关切地问。 青年微微摇头:“不用,只是头有些痛,这样子歇会儿就好。” 云澈想了想道:“要不,公子到船头透透气,外边的景色真是好极了。我们这一路走了这么多地方,这么繁华的胜景还是头一次见!” 青年闭目道:“阊门是姑苏八门之首,景色自然不差。” 云澈兴奋地问:“公子,当前孙武伐楚,可是始于此地么?” 青年点头,又缓缓道:“小澈,我来问你,吴王阖间称得上是一代明君,却终不能让孙武尽展其才,伐楚之战后,孙武极少为吴王出谋划策,你可知这其中的道理?” 云澈想了想。试探着问:“可是阖间怕孙子威望太高么?” 青年微微一笑:“你能想到此处,也算难得。不过这却并非其中的关键。阖闾与孙武,一为国君,一为国士,看似行事相辅相成,互为表里,实则大相径庭。只要从两人何以为战上去想,便不难明白。今晚写篇战论给我。”云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那胖男孩儿啃着包子,含糊地问:“小澈,外边好看么?” “嗯!”云澈用力点头,“豆包,你也去看看。难怪都说苏州是东南第一繁华盛地,我看这里比京城要强得多。” “有好吃的么?”豆包问。 云澈无奈道:“就知道你要问这个,点心店倒是有不少,你自己看吧。” 豆包抓起荷叶,叼着包子,胖乎乎的小脑袋探出舱外,眨眼瞧了一会儿,突然欢呼道:“看到了!看到了!有馄饨店的招牌,还有大肉馒头,啊,那里还有状元糕!我最爱状元糕了!”说着,舔了舔肥嘟嘟的嘴唇。 船尾的老船夫见了他可爱的模样,笑着摇了摇头,高声问:“小哥儿,你们几个到苏州,可是来游玩的?” 豆包摇摇头,含糊地道:“不是,我们是来做生意的。”又回身问青年公子道,“是吧?公子。”云澈跟了出来,闻言瞪了他一眼,似在责怪他随便透露底细。 老船夫摇头叹道:“若是在苏州做生意,那可不容易喽。早些年还好,地面还算太平,税钞虽然高,可也还过得去。这几年却是乱到家了,课税船钞高得离谱不说,各种税目比河里的艚子还多,连船误期了都是罪状,要加罚。要是赶上那些税吏劝借,那就更惨了,你要是不借,轻了打板子,重了连船都给你拆了。唉,那些背后没靠山的小商人还怎么做?地面上也不太平,贼人奸牙多如牛毛,尤其像公子这样的客商,一不小心,生意做不成,还得丢了钱财,送了性命。” 云澈有些怀疑地问:“老丈说笑了,苏州怎么也是东南首府,府治怎会差到如此地步?” 老船夫微微一笑,指着街上几个穿着红罗绣裳的艳丽女子道:“小哥儿,看到那边的几个女子了么?她们都是‘扎火囤’的,专门诓骗良家子弟,一旦有人上钩。便会有光棍儿跳出来讹诈。不少客商都中了这美人局的套儿,也难怪,英雄还难过美人关呢!” 正说着,一个腰扎黑巾,形容猥亵的瘦子笑嘻嘻地凑了上去,却被几个女子娇嗔着推开。那人微微一笑,借势贴到一个藕色衣裙的妇人身后,再转身时,手中已经多了一个绣着五彩鸳鸯的荷包。 老船夫见豆包欲待惊呼,便笑道:“小哥儿不用担心,那是‘觅贴儿’的,专门干些剪人环佩荷包的勾当,不入流的小贼而已。你们看那边……”说着向一家当铺抬了抬下巴。 云澈抬眼望去,当铺门口,几个穿着秃袖杉的少年正若无其事地逛来逛去,目光不经意间遛向来往行人的口袋。 “那些少年都是‘剪绺帮’的,他们才是专门掏人财物的偷儿。你们要是不小心丢了钱袋。找他们准没错!”老船夫又笑道,指着码头上几个商贾模样的人,“还有‘白日鬼’,喏,就是那几个……”那几人正围着一个操着山东腔的客商谈生意,几人一副吃了亏的样子,和那客商吵得不可开交,唾沫横飞。 老人叮嘱道:“表面上他们是普通商人,实际都是些骗棍,最擅以假银乱真,欺诈外地客商,往来客商很多都被他们坑得倾家荡产,你们以后若是遇上这帮人,倒是要格外留神才是。还有那几个……”他向码头泊船处一指,几个人正贼眉鼠服地瞥着往来客商,“那些都是‘喇唬’——本城的地头蛇,那个背黄包袱的就是喇唬的头目钻仓鼠。这家伙吃闲饭,管闲事儿,当街抢劫,偷盗客商钱粮,无所不为。不过你们要是想打听什么消息,找他准没错。” 澈澈,快看,那个钻仓鼠被人抓走了……豆包突然惊呼。 果然,两个头戴毡帽,披着黑斗篷的人突然出手,挟着钻仓鼠上了一艘福船。云澈眼尖,看到了两人行走时衣袂下露出的白靴。 “公子,那些番子跟上来了……”他回身道。 “我看到了。”舱内,青年平静地道,“不用慌,静观其变。” 云澈点了点头,注视着那艘福船。 钻仓鼠不知自己今天究竟走了什么背运,刚瞄上了一只肥羊,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被两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家伙揪住。他是老江湖了,一照面他便看出对方是东厂密探,也没反抗,乖乖地跟着上了船。 船上的人和身边这两位气质完全相同,精干、剽悍而阴冷,看上去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两人带着他进了客舱,抖手将他朝地上一扔,一言不发,肃立两旁。 钻仓鼠偷偷抬头瞥了一眼,赶紧将头低下。 一眼之间,已看到正中坐着一个面如冠玉,朗目疏眉的中年人。他的目光很是温和,可不知为何,钻仓鼠被这目光望着,却如同芒刺在背,仿佛那目光可以刺穿他的血液、肌肉、脊椎,直抵他的心脏。 “你就是钻仓鼠?”中年人声音和缓,一股威压却扑面而来。 “小人就是。” “听说这苏州城里,数你的消息最灵通。” 钻仓鼠眼珠一转:“这个小人不敢夸口,不过街头巷尾的消息,小人多少还知道些。” “那你倒是说说看,这两天苏州城里都出了哪些大事?” 钻仓鼠微一犹豫,便道:“启禀大人,昨天东海来人,发动吴县的大小帮派追杀一对男女,说是他们偷了什么居柿图,能将图夺回的人有重赏。道上的兄弟都在传,那是王九峰的藏宝图,谁得了立时就会富可敌国。所以很多小帮派的人都去凑了这个热闹,只不知人到底抓到没有。” “藏宝图?”中年人微微一笑,“以王执的强横狂傲,有了宝物又何须藏起来?不过掩人耳目罢了。不过这居柿图看来倒是真有些名堂,竟让王九峰如此兴师动众……除了他以外,苏州还多了哪些惹眼的角色?” “这个……”钻仓鼠有些犹豫。那些过江强龙可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地头蛇敢轻易得罪的。 “讲。”淡淡一个字入耳,钻仓鼠只觉心头一颤,浑身寒毛直立。他在黑道闯荡多年,见过的牛鬼蛇神多了,但从未见过这般让他心惊肉跳、冷汗直流的人物。毫无疑问,对面这位是视人命如草芥的祖宗。当下更不犹豫,将自己所知之事竹筒倒豆子般讲了出来。 中年人沉吟道:“东海、山右、新安的人齐聚苏州,是偶然,还是另有缘故?”他看了一眼钻仓鼠,问道,“王执的居柿图何时失窃的?” “这个,据说是三天前。” “三天前?果然如此……”中年人微微一笑,向钻仓鼠和声道,“你可知我是谁?” 钻仓鼠低头道:“大人身份尊贵,小人不敢妄加猜测。” “无妨,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东厂的人了。顶头上司的名讳怎可不知?厉风,你来告诉他……”左面肃立的汉子冷笑着竖起食中二指,双指间赫然夹着一枚细如牛毛的灰色毫针。 “顺……顺逆贴!你是张……张……”钻仓鼠吓得舌头都打结了。 “算你有眼光,认得这顺逆贴。”厉风的手不断逼近,“我家大人便是东厂三天柱之一,张九霄张大人!” “我张九霄不是苛刻之人,只要你诚心办事,东厂里自然有你的位置。否则的话,相信你也知道‘顺逆贴’这名字的来历……”张九霄长身而起,目光森冷,“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在钻仓鼠惊骇欲狂的目光中,那枚“顺逆贴”缓缓没人他的天顶。 踢了踢昏过去的钻仓鼠,厉风拱手道:“大人,此人不过是个小小的地头蛇,只凭我东厂的名头便足以震慑他,何苦浪费一枚顺逆贴?” “你别小看了这些喇唬。吴人性烈,我们东厂名声不佳,江南又是清流的地盘,官面上未必买我们的账。若是两眼一摸黑,只顾闷头办事,一不小心就会激起民变。有了这些地头蛇帮忙,办起事来就会方便得多。” “大人高见。” “若王执真是三天前失图,那说明王劦早已到了苏州,且另有目的。只是这姑苏地面却是洞庭两山的地盘,便宜不是那么好占的。”张九霄微微一笑。“本以为此次南下会很无聊,谁知赶上这么一出好戏。” “大人,那我们要不要……” 张九霄摆了摆手:“王执虽然也是朝廷要犯,不过只要不犯到咱们东厂手上,我们也无须和这些海匪别苗头。铁厌兵别的地方不去,一路直奔苏州而来,其中定有缘故。依我之见,他此行只怕和步天歌之秘大有干系。我们暂且按兵不动,一旦钻仓鼠找到他的下落,就是我们出手之时。” 码头突然一阵喧哗。张九霄抬头望去,却见几十名黑衣人手持棍棒,和十余名赤足大汉斗在一起。双方武功虽然低微,可斗得甚是凶狠,棍棒到处。鲜血飞溅,骨折惨叫声不绝于耳。 张九霄皱了皱眉:“苏州的府治好差,寿山,这些都是什么人?” 旁边一名番子出列,躬身道:“大人,那些穿黑衣的都是长洲打行的青手。昆仑魔董泰的手下。那些光脚的都是本地踹帮的人。” “踹帮?” 寿山道:“那是由苏州本地踹匠组成的一个小帮派,帮众都是些苦哈哈,没什么高手,只有帮主赵连奎还有两下子。” “董泰也算一方霸主了,为何要对付这些穷踹匠?”张九霄若有所思地道。 “这两派人马本来相安无事,只是这半个月来不知什么缘故,长洲打行的人开始到处找踹帮的麻烦,看情形,似乎想逼他们入伙儿。” “哦?”张九霄眉梢一扬,“不说昆仑魔董泰,就是凭他手下的十三太保,想收服踹帮易如反掌。这般零敲碎打的,怕是有所顾忌吧?” “大人明鉴,姑苏剑派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有意无意地维护着踹帮那些人,董泰也不好明着下手。” “原来如此。”张九霄了然一笑,看着厉风等人仍旧不明所以的模样,心中微熏。他喜欢看到下属这种茫然的神情,这茫然越发衬托出他的远见与从容,以及作为上位者的自矜。 片言之间,便洞幽烛微,试问天下问又有几人能做到? “两山要和董泰开战了。”舱内,灰衣青年靠着舱壁,缓缓说道。 “公子怎么知道?”云澈奇道。 青年缓缓睁开了双眼,目光闪动处,犹如一轮明月照亮了幽深的古井。那疲倦的双眼中满是岁月洗涤后的沧桑与沉凝,而至深处却又是如此的清澈柔和。 “观水有术,必观其澜。踹帮这枚石子虽然小,可这苏州的水下却暗流激荡。即使是一枚小小的石子,只要投得恰到好处,也会兴起滔天大浪来……”青年拈起一枚铜钱,在指间轻轻翻动着。 云澈虽然不懂,却知公子不说必有缘故,不由皱眉沉思。 豆包却仰头问道:“公子,踹酱是什么酱?有肉酱好吃吗?” 青年和声道:“踹匠是踹布的工匠。丝绸布匹织好后,都须踹匠站在大石上反复脚踹砑光。这样的丝绸布匹显得精细有光泽,才能卖得上价。” 豆包点了点头,又问道:“那能吃吗?” 青年微微一笑,抚着他圆圆的脸蛋道:“不能。” 云澈瞪了豆包一眼:“臭包包,就知道吃。” 长洲打行人多势众,渐渐占了上风,眼见踹帮众人已支持不住,人群突然一分,一条长腿自入缝中探出,将一个青手高高挑起,摔入一辆装马粪的推车。接着长腿掠地疾旋,骨折声中,三名打行青手哀号着滚倒!一个秃头大汉铁棍方举,腿影一闪,手中铁棍已断为两截,接着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轰!赤足踏地。尘埃飞舞中,一个双腿奇长,乱发浓眉的大汉沉声喝道:“全都住手!”那些黑衣人显然识得来人,脸上都露出惧色。 “这人想必就是那个赵连奎吧?”福船上,张九霄眯着眼道。 “正是。”钻仓鼠已醒了过来,在一边老老实实地答道。 “可知他的来历?” 钻仓鼠点了点头:“这姓赵的是芜湖人,小时候便没了爹娘,跟着一个老踹匠在踹坊讨口饭吃。后来老踹匠病了,他就自己踹布赚钱奉养……后来蒙高人垂青,传了他一路踢天腿法。他每天一边踹布,一边练习腿法,武功渐长,人有了名气。他为人义气,能急人所难,踹匠们就请他做了踹帮帮主。也有不少人招揽过他,可他却不干,说是扔不下几千穷弟兄,结果直到现在还是个穷踹匠……” “如此说来,他倒是个难得的忠义之人了……” “赵连奎虽不是什么绝顶高手,可在苏州坊间名声却不小。道上的朋友都敬他义气,很少找他的麻烦。” “那你说,这样的人,能为我东厂所用么?” “这个……怕是有些难……”钻仓鼠迟疑道。东厂臭名远扬,稍有骨气的江湖人便不肯投身,又何况赵连奎这样的忠勇之辈? “所谓因人成事,难与不难,全在手段。”张九霄微笑着说。 见了那高深莫测的笑容,钻仓鼠心中一寒,低下头去。 码头上,赵连奎双目一寒,望着场中的黑衣人道:“我们踹帮和长洲打行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诸位何必咄咄逼人?” 一个流鼻血的少年抹了把血迹,凶狠地道:“赵连奎,想让我们长洲打行的兄弟罢手,你的面子还不够大!” 赵连奎沉声道:“在十三太保面前,赵某的确算不得什么人物,不过你们却还不在赵某眼中。”那少年目露凶光,突然扬手洒出一片白雾。 那矮子急吼道:“大哥,小心石灰!” 赵连奎那奇长的左腿凌空一扫,罡风过处,白雾顿时散尽。 少年见势不妙,转身便逃。赵连奎进步用脚尖在他背上一点,那少年一声惊呼,纸鸢般凌空飞出十余丈,远远落入河中,引得围观之人一片喝彩。 其余青手心中胆怯,正在踌躇,却听有人不阴不阳地道:“哟,赵帮主果然腿功惊人,一脚将一个小孩子踢那么远,真是好大的威风啊!”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一个骨瘦如柴、穿着赭黄长衫的中年文士托着鸟笼,晃晃悠悠地走了出来。 人群中有人低呼道:“是七太保宿惊!”场中顿时静了下来,显然对这宿惊都颇为畏惧。 赵连奎浓眉一皱:“七太保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宿惊逗弄着笼中的八哥,漫不经心地道:“也没什么,只是这天儿阴得久了,宿某人身子有些发锈,想和赵帮主试试身手。” 赵连奎心中怒火炽燃。只是长洲打行有董泰坐镇,十三太保身手强横,实非一个小小踹帮所能抗衡,只能强忍怒气道:“赵某自问从来没得罪过贵行的人,对董老爷予向来礼敬有加,不知贵行为何一定要置敝帮于死地?” 宿惊将笼子托得高高的,向里面的八哥笑道:“有人要你死吗?咱们不过是想把你好好养起来,大家和和气气,整天吃好喝好的,对吧?” 赵连奎脸色一变,缓缓道:“宿班头的好意赵某心领了。我踹帮的兄弟都是本分人,只想过些安生日子,贵行那种终日拳头下讨生活的日子,咱们可过不来。” 宿惊手一停,似笑非笑地望着笼中的小鸟:“敬酒不吃吃罚酒,就知道你是那种傻鸟!”鸟笼向后一抛,腾空出爪!双爪狂舞,狰狞着撕裂了空气,宿惊动如狂风,扑面而至! 爪风刮起赵连奎的长发,大吼声中,赵连奎左腿如开山巨斧,向宿惊手肘劈落!宿惊腾空翻转,横爪抓他脚踝。赵连奎腿势突缓,大拇指灵巧地点向对方列缺穴。宿惊心中一惊,不敢再小觑对方,缩手团身,围着赵连奎不断游走旋绕。 “公子,他的姿势好怪,有些像老鹰……”云澈望着宿惊道。 青年微微一笑:“吸腰收胯、含胸拔背、神形合一、以示鹰形……他的大力鹰爪功已经有些火候了。” “他怎么不出招啊?”豆包好奇地问。 “雄鹰搏兔,务求一击必中,他在等待最佳的时机……”青年缓缓道,“他的步法看似缓慢,实则缓疾相间,不断利用步率的变化引诱对方露出破绽……” 云澈若有所思,又细看那赵连奎的姿势。只见赵连奎单足点地,左腿高举,身形以右脚为轴,随着宿惊缓缓转动。显然只要对方一攻击,这左腿必然会斧钺般劈砍下去! 起腿半边空,好凌厉的腿法!若我是宿惊,对着这蓄势待发的一腿,又该如何进攻才是?若是公子,又该如何应对?云澈暗暗思索着。 “小澈,你看他们两个谁输谁赢?”青年突然问。 云澈始终找不到破解这一腿的办法,闻言道:“两人武功相差不大,不过赵连奎以静制动,胜面会大一些。” 青年微微一笑:“我看会是平手。” “平手?”云澈疑惑地向场中望去。 “弱的赢不了,强的不敢赢,自然是平手。” 码头上,两人静静对峙着,围观之人为双方气势所慑,渐无声息。场中气氛愈发紧张起来。 “机会来了。”张九霄淡淡地对一个番子道,“寿山,听说你镖上的牵机之毒只有你的独门解药能解?” 寿山顿时会意,抱拳道:“正是。” “这里离赵连奎有四十丈之距,你的镖够得到吗?” “大人放心,万无一失。”寿山手腕一抖,掌中多了一枚蝴蝶镖。镖体呈暗灰色,显然淬了奇毒。 “那就好。”张九霄一笑,“既然是忠义之人,只须示之以恩,那便够了。”又低头向钻仓鼠道,“你说呢?” “大人说得是。”钻仓鼠心惊胆战地答道。 “开始了。”寿山突然冷冷地道,手中镖缓缓举起。 一声鹰鸣,宿惊斜掠而出,抓向赵连奎的左腿。赵连奎左腿有如绷簧,曲弹之间,反踢他腋下! 鹰隼一旦展翅,翼下便是致命弱点;同样,腋下也是宿惊防护最为脆弱之处,怎敢让赵连奎踢中?一声怪叫,他凌空大翻,双臂斜展。右爪扣向赵连奎头顶!身形之迅捷怪异,攻势之凶猛凌厉,真如一只飞天的鹞子! 身躯猛然前倾,赵连奎右腿如风斧雷鞭,凌厉无匹地向后撩踢!腿风过处,泥沙飞舞,坚硬的地面竟被隐隐画出一道浅痕! “好一式倒踢紫金冠!”船头,青年低声赞道,突然神色一变,蓦然伸指一弹! 一镖如蝶,翩跹不定,穿闪于人群之间,带着灰色的诅咒,无声无息地叮向赵连奎的脖颈! 赵连奎和宿惊斗得全神贯注,对这阴毒的一击毫无察觉。电光石火之间,一枚铜钱疾飞而至,奇准无比地将这只恶毒的蝴蝶削成两半! 福船顶楼,张九霄脸色一变,猛地扭头,向铜钱飞来的方向望去。千桅如林,他鹰隼般的目光穿越了一艘又一艘舟艚舸牒,直视青年所在的那艘小船。 小船上,云澈似有所感,正想出舱,却被青年按住了肩头:“一动不如一静。”云澈点了点头,盘膝闭目而坐。豆包睁圆了眼睛,看看青年,又看看云澈,抓起包子,大大地咬了一口。 张九霄望了那艘小船半天,见对方始终没有动静,终于缓缓收回了目光。 “大人,要不要……”厉风做了个查探的手势。 张九霄摇了摇头:“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抓捕铁厌兵要紧。” 小船上,青年将轻轻挑起的窗帘重新放下:“好在对方无心生事,否则又是一场麻烦。” “结束了。”云澈突然道。 空中甩鞭般的一声脆响,场中人影骤分! 宿惊翻个跟头,飘然落地。赵连奎身形一晃,随即站稳,抱拳沉声道:“宿太保的大力鹰爪功果然厉害,赵某佩服。”浑然不觉自己已刚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宿惊负手而立,不让对方看到自己被踢肿的手指,冷笑道:“赵帮主好腿功!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如今苏州乱象已生,贵帮何去何从,还望帮主早作打算,我那几个兄弟可不像宿某这么好说话!”袖子一甩,扬长而去。 围观众人彩声如雷。赵连奎却面沉如水,没有丝毫得意之色。一个宿惊已是如此难缠,位列其上的几个太保想必更是难缠,何况还有一个高高在上的昆仑魔董泰。 见码头上的人兴高采烈,似乎对这样的打斗司空见惯,云澈不禁摇头道:“这些人光天化日之下持械争斗,官府居然也不管。” “官府?”老船夫苦笑,努嘴道,“你看,那不是‘官府’来了。” 吆喝声中,一伙皂衣衙役牛气哄哄地走了过来,见到人便举棍殴打。人群顿时一声惊呼,四下奔散。一个挑担子的果贩闪避不及,被打翻在地,嫩黄的梨子满地乱滚,引得众人纷纷俯身捡拾。 为首的大胡子衙役捡起一个梨子,就着衣襟擦了擦,狠狠咬了一大口,大摇大摆地走向街边小贩。 小贩们一个个畏怯地掏出铜钱,交到他手中。一个小贩显然生意不好,哀求了几句,却被他一脚将摊子踢飞,接着几个耳光,打得那小贩满脸是血,滚地痛哭哀号。 老船夫恨声道:“看到了吧,这些混账不就是官府中人?可若论鱼肉百姓,欺压商贩,这些衙蠹可比打行的那些青手狠多了。”说着,老人叹息了一声,“唉,不止是他们,那些个门子、牢子、皂隶、防夫,又有几个是认真办事的?如今这世道,这官和贼,谁又分得清?” 云澈不解地道:“就算官府贪腐,可苏州的白道呢?都说东南人士,姑苏最盛。江浙高手众多,姑苏剑派更是天下十大剑派之一。苏州这么乱,他们为何不管?” “管,怎么不管?不过他们管的却是自家的生意。”老船夫不屑地道,向码头处的一家香烛铺一指,“看到店门口挂的那个剑形竹牌了么?那就是姑苏剑派的标志。凡是洞庭两山的商户,门口都有这种牌子挂着,那些流氓无赖自然不敢上门滋事,至于那些外地商户,他们巴不得对方倒霉呢,少了人分羹,两山的生意只能更好。” “水大鱼多,蟹匡蝉绥……”青年淡淡地道,“苏,州,果然是个有趣的地方……” 云澈咬了咬下唇。问道:“公子,我们在各地奔波,其他地方虽然穷苦,却也不像这般乌烟瘴气。苏州明明是东南郡首,富庶之地,为何会成了这个样子?” 青年默然片刻,这才缓缓道:“水至清则无鱼,人人都道苏州繁华,可越是繁华富庶之地,获利便越大。可当今天下,商家获利越大,官府盘剥便越狠,黑道倾轧便越重。如此一来,苏州的府治又焉能不坏?” 云澈若有所思:“公子是说,这一切都是为了个‘利’字?” 青年起身来到船头,眺目望着落日下的阊门码头。 码头上,来自南北各地的商贾们操着五花八门的口音,或彼此寒暄,或与牙人脚夫打着交道,盘算着生意。齐鲁之棉、巴蜀之麻、赣黔之木、雍梁之药、粤之香果、晋之铁煤、闽之糖靛、微之墨砚,以及满刺加的胡椒、爪畦的苏木、暹罗的象牙玳瑁,各种货物在码头琳琅满目,堆积如山,在晨光下反射出耀眼的金辉。 似乎不想被这金光所迷,青年闭上了双眼,喃喃地道:“黑道倾轧是为利,白道排挤是为利,官府欺压百姓同样是为利。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一来一往之间,又有多少欺诈,多少凌夺?小澈你记住,趋利避害,是人之天性,非仁德可化,非理法可夺。一个利字,用得坏了,可令人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用得好了,却可令英雄俯首,天下归心……”云澈点了点头,有悟于心。 “小心坐稳,船要靠岸喽——”外面传来老船夫的吆喝声。 赌琴 三人上了码头,随着人流缓缓而行。阊门街的热闹是只有走在其间才得以体会的。沿河的店号连绵着泛向远方,摊贩们在夹缝中挤占着每一尺土地,吆喝着招揽顾客。靠街的树几乎被砍光了,留下的木墩子也摆成了小吃摊儿。一头驴车正艰难地在车夫吆喝声中掉着头。行人不断皱眉侧身从驴子身边挤过去。饭庄和酒肆冒着白腾腾的烟雾,扑鼻的饭菜香气和香烛的浓郁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呛人的暖香。 丝竹声渐渐大了起来。吴侬软语和着玲珑的琵琶,听得人软绵绵的,有种薰然欲醉的闲适。青年对这靡靡之音并不喜欢,皱了皱眉,加快了脚步,云澈和豆包急忙跟上,谁知他却突然停步。 “公子,怎么了?”云澈问。 青年抬头示意他不要说话,侧耳聆听。果然。一缕细细的琴声埋没在那一片丝竹管弦之音中,正如花街柳陌间,开着一株泠泠青莲,虽在风尘,却不堕风尘。 青年听了片刻,突然转身向路边的园门走去。两小对视一眼,急忙跟上。刚进园门,一个身着宫装的中年女人便笑着迎了上来:“公子爷,来,里边请。妾身眉姐,给您见礼了。您眼生,第一次来吧?您算来对了,我们氤氲雪可是苏州城里数得着的行院呢!要不要妾身给您叫几位称心的姑娘?” 青年这才知道这座看似清雅的园子竟然是一家妓馆,眉头微皱,随手递过一锭银子:“不用了……刚才弹琴的是哪一个?” “琴?”眉姐闻言一愣,随即掩口轻笑。“真是几百世修来的,这么多箫笛琵琶,偏生只有温雯的琴入了公子的耳了,这丫头是和公子有缘呢。”一边接过银子,熟练地塞入怀中。 “温雯?” “可不是,这丫头可是我们氤氲雪最当红的姑娘!公子真是好眼力,不,该说好耳力才对!要是别人,我还真不敢带过去,不过公子既然是这丫头的知音,那就破一次例吧……”眉姐妩媚地一笑,“公子请随妾身来。”青年随眉姐向园内走去,两小在他身后低声嘀咕不停。 “公子怎么突然想起逛青楼了?”云澈皱眉说。 豆包肯定地点头:“春天来了,公子定是发春了。” 云澈气道:“你才发春了,公子此举定然大有深意。” “深意?是深深的春意么?” “闭嘴!” 那边眉姐口中还说个不停:“……琴技在这苏州府是数一数二的,绕殿雷那么一弄,就弄得人眼泪汪汪的,心里像有丝线缠着,难受得很。” “绕殿雷是琵琶,不是古琴。”青年淡淡地道。 眉姐飞了个媚眼:“是妾身没有学问,让公子笑了。不过这丫头的琴实在是好,上次沈府的二公子来了,听了一回,听说回去几个月没吃肉呢!” “沈二公子?” “是啊,就是西山沈家的沈勉沈二公子了。他人心善,又没架子,最得姑娘们的喜欢。席家的那位少爷就差多了,喜欢玩些龌龊花样不说,还特别小气,听说他老爹管得紧着呢。席家少爷追温雯也好些日子了,不过温雯哪里看得上他啊?有钱怎么着?有钱难买姑娘乐意!” “沈二公子也好琴么?” “不仅是二公子,他们家的小姐也是个琴痴呢。兄妹两个一得空就喜欢在太湖上泛舟操琴,风雅得紧呢!” 絮语声中,三人随着眉姐穿过一道长廊,过了道月形小门,在一间雅阁前停下。一个丫环皱眉迎了上来,看了青年一眼,低声责怪道:“眉姐,姑娘不是说了,今天心情不好,不见客么?” 眉姐将丫环拉到一边,低声解释了几句。那丫环将信将疑地看了青年一眼,说声:“公子请候片刻。”转身进去,片刻后又出来道,“姑娘说了,她要弹上一曲,公子若能说出曲名,姑娘自会相见,若不能,就请公子改日再来吧。”青年再次皱眉,却终于点了点头。 丫环得意地一笑,静立一旁,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得意什么?公子定能猜得出来。”云澈哼道。 “要是她乱弹一气怎么办?公子不就猜不出了?”豆包小声问。 “胡说八道。” 豆包点头:“嗯,这倒是个办法……”云澈瞪了他一眼。 青年不理会他们的吵嘴,双手负在身后,缓缓闭上双眼。 阁内一片寂然,一阵微风徐徐吹过,低婉的琴声随着微风徐徐而起,仿佛幽静的深谷间,一株孤苦的清花随风摇摆。琴声渐渐沉郁,宛若黑云翻墨,风雨来袭。可任凭风吹雨打,那一株清花却始终素淡静雅,不减高洁,直到阳光重新普照大地……微风已过,余音散尽,只余下满院清凉。青年睁开双眼,长舒了一口气。 “怎样?听出来了么?”丫环忙问道。 青年没有答她,是低声吟道:“幽植众宁知,芬芳只暗持。自无君子佩,未是国香衰。自露沾长早,春风每到迟。不如当路草,芬馥欲何为!” 丫环哼了一声,小嘴一撇:“你吟这些个算什么?告诉你,你就是吟也没用,不把曲名说出来就甭想进去!”她正在斥责,却听阁内一个清婉的声音道:“可儿休要胡言,这位公子早已猜出这一曲的名目了,请他进来吧。”在可儿不服气的目光中,青年拾阶而上。 “公子念的是什么啊?”豆包跟在后面,低声问云澈。 “是崔礼山的《幽兰》……”云澈下意识地回答,还在回味刚才的琴曲。闻琴知人,想必阁中的女子也应是个兰花般的少女才对…… 三人上了二楼,眼前顿时一亮。与园内的奢华不同,阁上布置得甚是朴素清雅。沉香木的书桌上摆着青瓷古瓶,瓶中插了几枝梨花,白纱窗帘随风飘拂,隐隐可以看到院中的竹影。 雪白的竹席上,几卷新书,一张琴案。 一个纤秀清柔的蓝衣少女正端坐琴案之后。见了三人进来,少女盈盈起身施礼:“温雯方才不知深浅,得罪公子了,还望公子见谅。” “无妨,是我扫了姑娘清兴。” “不知公子如何称呼?”温雯问道,秀目仔细打量着眼前的男子。他明明很年轻,却不知为何,全身都透出一种风霜洗练后的落寞沧桑。 “我姓程。风雪兼程的程。”青年回答,语声中带着淡淡的疲惫,“程临渊。” “程临渊……”温雯蛾眉轻蹙,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抬头问道,“原来是程公子。公子是徽州人么?” “我是新安祁门人氏。离开久了乡音已改,难得姑娘听得出来。” 温雯一笑,柔声道:“新安程氏。名重天下,温雯也只是一猜罢了。对了,小女子有一事不明,还请公子指教。” “姑娘尽管说。”程临渊随意坐下。 温雯微一犹豫。问道:“方才那《幽兰》早已失传。若非有位客人特意从扶桑找来其前唐古谱,我也无从弹起。公子却是从何得知的?” “天上何所有?历历种白榆。桂树夹道生,青龙对道隅。”程临渊缓缓吟道,“这曲《幽兰》虽早已失传,却有据可考。此曲最初名为《陇西行》,是乐府民歌。魏武帝时以之歌《碣石篇》,又改为《碣石调》,其后又用楚调《幽兰》填配。我虽未听过此曲,那乐府的《陇西行》却蒙友人所赐,听过多次的。其调虽有不同,毕竟大辂椎轮,有迹可循,再以琴意相鉴,倒是不难猜出此曲的来历。” “原来如此,公子学识如此渊博,难怪能闻琴而知意了。”温雯低声道,突然玉颜微红,“听可儿说,公子是被温雯的琴声引来的?” 程临渊望着眼前羞涩的少女,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即点头道:“不错。” “温雯琴技粗鄙,还请公子指教。” “姑娘能在这种污浊之地弹出青莲之音,又何须在下指教?”程临渊大有深意地道。 温雯以为他在取笑,神色一黯:“温雯是薄命之人,既已沦落风尘,身陷污浊,便不该操弄这大雅之物,可心中实在对古琴太过迷恋,始终不舍,倒让公子见笑了。” 程临渊肃然道:“琴是养心之器,心正则声亦正。姑娘的琴声扬白雪,发清角,含哀忍痛而其馨犹若兰芳,又有何可笑之处?” 温雯幼时便以琴技名扬苏州,可听她抚琴之人成千上万,其中又有几个明白她琴中之意?一时心中欢喜无限,便吩咐道:“可儿,去给公子上茶,就上我柜子里藏的那罐茶好了。”可儿狠狠瞪了程临渊一眼,忿忿下去了。 温雯试探着问:“公子既是爱琴之人,何不抚上一曲,好让温雯一闻雅奏?” 程临渊也不推辞,净手焚香,就榻而坐,默然片刻后,徐徐而弹。温雯见程临渊指法枯寂迟缓,宛如匠石奋于千钧,以为他只是初学,不由眉头微皱。谁知琴声一响,却如丹崖险蚂,青壁万涧,其浑厚峻拔之势,沛然直逼过来。她心中不由一惊,跪坐一边,凝神静静聆听。 琴声渐涩。依稀可见寥廓的天地间,一个男子正孤独地在茫茫大雪中踯躅而行。山峩峩而峻虮,路漫漫而修远,风雪载途,竟无归处…… 一曲既毕,余音不绝,程临渊闭目不言。温雯受琴音所感,双目含泪,一时无语。厅内一片柔和的静谧。 可儿奉了茶上来,见两人这个样子,抿嘴一笑,又下去了。 “公子弹的是什么啊?”豆包小声问。 “《离骚》……”云澈揉了揉红红的眼圈,闷声回答。 是滂沱的悲恸……又是茫茫大雪般的寂寞……他年纪轻轻,心中不知藏了何等伤心事,却是如此的落寞悲苦……温雯偷偷抹去腮边的泪珠,倒了一杯茶,轻轻放到他身边,柔声道:“自古都是论事易,做事难,成事则更难,公子尽力就好,不必强求。” 程临渊深深看她一眼,捧起茶盏来呷了一口,动容道:“是蒙顶茶!” “想不到公子对茶道……”温雯展颜一笑,“不错,正是蒙顶仙茶。”蒙顶茶产于蜀中。传说古僧普慧曾植七株茶树于蒙山五峰,这七株茶树高不盈尺,不生不灭,迥异寻常,其茶味甘而清,色黄而碧。功可增寿,故有仙茶之誉。因其产量极少,向来可遇而不可求。温雯所藏也不过半两,一直舍不得喝,今日得遇知音,方才拿来待客。 “琴里知闻惟渌水,茶中故旧是蒙山。”程临渊微微一笑,“早知姑娘上这蒙顶茶,我便弹上一曲《渌水》好了。” 温雯脸一红,正要说话,门外有人朗声道:“好啊,淡乎洋洋,浩兮汤汤,温雯的琴技更上层楼了。”说着一个身着素云缎锦袍的青年踱了进来,见程临渊坐在琴案后,他微微一愣,随即又笑道,“原来有客了。不知这位仁兄是何方高人,也好让小弟敬仰一番?”这青年唇红齿白,目若点漆,手持玉箫,端的是一个秀雅人物。 “温雯见过三少。”温雯忙起身施礼,“这位是程临渊程公子。程公子,邓三少是……”她犹豫着没有说下去。 “小弟邓梦空,十三太保中‘小周郎’就是我。”锦袍青年手中的玉箫向自己一点,动作很是潇洒,“程兄不是本地人吧。来苏州游学?” “在下是祁门人,才到苏州不久。一介商贾而已,谈何游学。”程临渊坦然答道,心中微凛。三太保“小周郎”邓梦空是董泰的智囊,为人多谋善断,手段高明,出了名的水晶心肝琉璃腑。长洲打行崛起如此之快,邓梦空功不可没。想不到自己刚到苏州,便遇上了这么棘手的人物。 “坏蛋……”豆包在云澈耳边小声道。云澈心有戚戚焉地点头。邓梦空虽然容貌俊秀,举止潇洒,却掩不去身上那股淡淡的邪异之气。 “蒙顶茶?”邓梦空闻着室内的茶香,脸色微变,“真难得,连珍藏都舍得拿出来奉客。程兄才到苏州不久,就和温雯结成知音了,那再呆上一阵,岂不就成了温仙子的娇客了?”语气淡淡的,却针一般扎人。 温雯脸色微变,低声道:“三少明知温雯是在籍的卑贱之人,何苦又来开这样的玩笑?” “是我不好。”邓梦空忽又柔声似水,“其实我倒真想把你娶回去,你又偏偏不肯。其实我对你如何,你心里还不清楚?你要名师,我去各地为你查访;你要古谱,我千里迢迢地托朋友寻了来。这不,昨天刚得了一架晚唐名琴,就眼巴巴来找你试琴……” “晚唐名琴?真的么?”温雯秀目一亮,激动起来。自古名琴难求,盖因制琴论材而不论工,无论多好的工匠,若无良材,也断无可能造出名琴来。而琴之良材,向来生于盘纡隐深、人迹罕至的山川密林,是故极为难寻。而最受世人看重的,便是唐琴。邓梦空带来的确是晚唐古琴。琴为灵机式,红黑的梅花与蛇腹断纹交织,龙池上刻有狂草“独幽”,池内有“太和丁未”的字样,琴体桐面梓底,古雅端秀。温雯以指轻拨,数声仙翁,琴音沉雄古旧,杏然不绝。 “可惜了……”她轻轻抚摸着琴弦,喃喃道,“此琴虽好,却只宜弹大曲,温雯胸襟不够,不能尽展它的风范,倒是程公子……”恍觉说错话了,突然住口。 “既然如此,我为你另寻一架合适的……”邓梦空似乎并不在意。 一个青衣童子提着红木食盒走了进来,将里面的糕点小吃依次摆在席间。有小青龙蜜饯、安雅堂的酪酥、百狮子桥瓜子、小枣子橄榄、家堂里花生,琳琅满目,看得豆包直流口水。 温雯皱眉道:“怎么上了这么多?我不是说过,只要上些紫阳馆的茶干就好么?”那童子吓得手一抖,一盘点心掉在地上,打个粉碎。哗啦一声,众人不约而同地向点心望去。 就在这刹那间,窗棂突然进裂,一道银光破窗而入,向邓梦空扑来!银色的长发,银色的剑光,银色的双眸。银色的杀意! 邓梦空端坐如故,左手微扬,无数银丝自袖间电射而出,向银衣人射去!咻咻破空声中,晶莹剔透的银弦如蛛丝喷吐,漫天缭绕!剑光有如银电,飞旋闪转,与空中的银丝交相辉映,构成了一幅瑰丽的画面。这一刻的银色是绚烂的,死亡般的绚烂。银线缠上剑身,扯动之下,剑锋在邓梦空数尺前凝滞! 银衣女杀手和邓梦空隔空相视,虽然蒙面,仍可看出她的绝色。 有趣,好久没人刺杀我了……邓梦空微笑着说,“不过杀我可没那么容易。要是这位姑娘侥幸成功了,小弟请你喝酒如何……” “登徒子……”云澈低声哼道。 “色狼。”豆包跟着盖棺定论。 “杀——!”随着女杀手一声清喝,屋顶破裂,碎瓦如雨! 满嵌刀齿的银色巨盾从天而降,巨大的旋转着的刀轮,呼啸着向邓梦空压下!邓梦空玉箫在地面一点,身子借力平移数尺。 银盾一翻,一名红发巨汉从盾后蹿出,手中的长镰挥如匹练,镰光一闪,邓梦空的身影被劈为两半! 那青衣童子一声尖叫,捂着头趴在地上。 红发巨汉一击得手,正狂喜不已,忽听女杀手惊呼道:“火哥小心!”耳边一声呜咽的箫音,他想转身时,发觉身体竟已僵硬得如同石人!难道自己刚才没有劈中邓梦空么?怎么可能?自己又是如何中招的? 那女杀手却看得清楚,邓梦空人刚平移,便又回转,速度之快,竟然在原地留下了残像!当巨汉误以为得手时,邓梦空举起玉箫在唇边轻吹,一缕银芒从箫管中飞出,将他定住! 她知道,邓梦空之所以被江湖人称为三少,不是因为他在十三太保中排行第三,而是指他赖以成名的三大绝技:绝影、离发、断魂箫! 其中缠住自己长剑的是“离发”,欺骗师兄的身法是“绝影”,而邓梦空那随之而来的一击正是最可怕的“断魂箫”!魂断影绝兮发如银!好可怕的小周郎,好可怕的断魂箫!事到如今,决不容那可怕的箫音再度响起!她猛一咬牙,身剑合一,向邓梦空疾刺!剑气彻骨,盈漫全室,这是她凝聚毕生功力的一击! 然而她忘了,她的剑上还缠绕着离发——离愁如发,缕丝千雨。当她驭剑而起的瞬间,无数银色的丝线如同一场满是愁绪的网,在她面前陡然张开,等着她绝望地投入。 银丝绕结,将那女杀手裹在其中,邓梦空悠然笑道:“我说过了,杀我没那么容易,这杯酒却与姑娘无缘了……”便在此时,那瑟瑟发抖的青衣童子突然仰身。双手齐扬! 蝴蝶镖,铁蒺藜,飞蝗石,打穴珠,梅花针,柳叶刀,枣核钉!七种暗器轻重不一,形状不同,发射的技巧更是天差地别。江湖上能同时发出七种暗器的人寥寥无几,几乎都是暗器宗师。可如今,一手七暗器的绝技却被一个青衣童子轻易地做到了!近距离的暗器攒射。即便是绝顶高手也难以闪避!若是离发在手,邓梦空自然可以轻易破去这拨暗器攻势。可如今他的离发却用在了银衣女杀手身上。两名杀手之所以身着华丽的银衣,正是为了吸引邓梦空的注意力,两人又以身试险,限制他的绝招,为青衣童子的致命一击铺路,如今邓梦空手中只有断魂箫,可这奇门兵刃虽然诡异莫测,却只能用于攻击。青衣童子自信,以那区区寸许粗细的玉箫,决无可能挡下这场暗器雨! 邓梦空断然放下玉箫,伸指拨、点、挑、拈、弹、捏、夹,瞬间竟将这七种暗器一一化解。他双手一合,将青衣童子刺来的匕首锁在其中。青衣童子拼命拉扯,邓梦空的双手却纹丝不动。 “等等,我认得这双眼睛……”他望着青衣童子的双眼喃喃道。 那是一双清冽而愤怒的眼睛,无尽的恨意在其中灼灼燃烧着:“你当然认得,我是澹台天镜的女儿——澹台青夜!” “原来是纤罗坊的余孽,如此说来,这两位便是澹台银月和澹台野火了……”邓梦空嘴角微微一撇,“你父亲在上届琼山瑶海会中输给我们蛱蝶缎庄,他自己想不开病死了,又为何把账算到了我的头上?” “放屁!若非你使用卑鄙手段,我爹又怎么会输?我们家的绸庄又怎么会被你们长洲打行吞掉!”澹台青夜又用力地挣了一下,发髻凌乱着披散下来,衬着霜雪般的肌肤,果然是一个容颜清丽的少女。 “商场如战场,商场手段便是破敌兵法。你若是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纤罗坊这百年传承怕也就到此为止了……”邓梦空冷冷地道,随即又一笑,“不过,你今日行刺失手,这个问题你已经用不着考虑了……”突然反手一拧,夺下她的匕首,探指掐住了她的咽喉。 “杀了我吧,只要我们澹台家的人不死绝,总会有人来取你的性命!白天黑夜,你一辈子随时都要面对澹台家的刺杀!”澹台青夜倔强地道。 “是么?”邓梦空眼中的杀意越来越浓。 “三少,手下留情,她还是一个孩子……”温雯忙喊。 “孩子?孩子才最可怕,尤其是身负仇恨的孩子……”邓梦空扬了扬下巴,指尖缓缓用力,澹台青夜喉咙咔咔有声,像垂死的鱼一般拼命挣扎,却依旧怒视邓梦空。 “三少人称小周郎,想必一定精通音律……”程临渊突然开口道。 “是又如何?”邓梦空瞥了他一眼。 “在下愿和三少在音律上一较高下。若是在下赢了,还请三少放过这位姑娘……” 邓梦空饶有兴趣地道:“哦?程兄倒是怜香惜玉之人,只是……我为何要放过一个一心要杀我的人?” 程临渊示意云澈将怀里的包袱解开,露出里面的古琴:“此琴名为‘太古遗音’,乃唐贞观年间所制,可值万金。若是三少赢了,在下愿将此琴让与三少。” “有趣……”邓梦空微微一笑,“程兄想如何比试?” 程临渊望向温雯:“既然要比音律,自然要雅些……我看不如请温雯小姐默写一物,然后以琴呜之。你我听琴辨物,看谁猜得准。三少意下如何?” “好,今日咱们就来个雅的。”说着,邓梦空随手一甩,将澹台青夜扔在一边。 这倔强的少女剧烈咳嗽着,望着邓梦空咬牙道:“要杀便杀,明明是一只小蟑螂,又何必故弄风雅,弄这些虚伪手段!呃——”突然捂住了喉咙,原来不知何时,她的脖颈问早已牵了一根细细的离发,邓梦空指端微动,她便呼吸困难,说不出话来。她又恨恨地望向程临渊,似乎在说:谁要你这家伙多事…… “她性子真差,将来肯定嫁不出去。”豆包低声说。云澈赞同地点了点头。澹台青夜听到两人议论自己,又向他们瞪过来。 “你看她这样子,是不是很眼熟啊……”豆包又说。 云澈不解:“眼熟?” “我那天拿草棍捅小毛驴的鼻孔时,它也是这么看我的……”澹台青夜气得差点晕倒。他们在这边打趣,温雯却提起笔来,开始思索。 听琴辨物。却不是什么事物都合用的,也得琴声能够表现得出才行。如果伯牙弹的不是高山流水,而是一只鸡腿,钟子期能猜出来才怪。古琴内合五行,外合五音,上山下泽,龙龈雁足,所奏之物自然也应是天地万象。她想了片刻,在纸上写了一物,又坐到琴案后,凝神静息,缓缓而奏。 琴声一响,豆包便开始向邓梦空撅鼻子,吐舌头,想用鬼脸战法让对方分心。云澈则闭目听那琴声。自觉琴声醇和悠扬,融融洒洒,于不经意间散懒地穿过旅人的心房。他微微一晒,心想:这种曲子如何难得住公子? 果然,琴声刚收,程临渊便微微一笑,提笔在纸上写了“春风”二字。抬头看时,邓梦空也刚刚收笔。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将答案亮出。邓梦空写的却是一句唐诗:“不知绿叶谁裁出?”同样猜到了春风,却答得更雅致些。 温雯嫣然一笑:“这一次却是平手,三少和程公子都猜对了。” 既然胜负不分,自然要猜第二轮。这一次,温雯的琴声却晦涩了许多。 云澈皱眉听着,只觉琴声中既有奔流之势,又有寂寥空旷之感,更带着隐隐愁绪,却不好说这是何物,心中不由有些担心。澹台青夜原本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此刻见程临渊与邓梦空战成平手,心却不由悬了起来。她虽也粗通音律,却全然听不出琴中之意,只能空自焦急。 琴声一住,她便向程临渊望去,只见他提笔之后,微一犹豫,才写了“江皋”两字。邓梦空却又写了两句杨诚斋的一句诗:“大江欲近风先冷,平野无边草亦愁”。 两人再次战成平手。 邓梦空抚掌笑道:“有趣有趣!程兄果然是高手。我看不如我们再加点彩头。方才温雯说程兄擅奏大曲,此轮若是程兄赢了,这架‘独幽’便归程兄所有;若是小弟侥幸赢了,程兄则须在一年之内不得论琴,也不能听琴。不知程兄意下如何?” 不愧是小周郎……程临渊微微皱眉。这赌注看似公平,实则大有蹊跷。邓梦空若输了,只是输掉一架古琴。程临渊不能论琴,自然无颜再见温雯。此举不仅卖了温雯面子,更可除他这个情敌于无形,称得上一箭双雕。不过既然对方出招,那也只好接下了。他淡淡地道:“邓兄此言正合我意,开始吧。” 琴声再次缓缓响起,其音沉凝古朴,端然大气,又有磅礴之感。 这是什么?山岳?不,这琴声堂皇尊贵,分明有君临天下的王者气。难道是皇城?云澈疑惑之下,不由有些担心起来。 澹台青夜心中烦躁。她天性刚烈倔强。这种命悬于旁人之耳的感觉让她郁闷得直想张口大叫。但毕竟家门剧变后,她的性子沉稳了许多,强忍着没有发作,焦虑的目光在程临渊和邓梦空之间转来转去。只见两人都双目微合,面无表情,显然此物甚是难猜。 一曲既毕,温雯静候片刻,这才问道:“三少和程公子可猜出此物了么?” 邓梦空长叹一声,摇头笑道:“真亏你想得出,竟然拿国器来为难我们。”说完提笔一挥而就。 温雯脸色微变:“原来三少已经猜出来了,程公子呢?” 程临渊闭目不语,修长的手指在膝上轻轻敲打着,似乎仍旧揣摩着琴声。澹台青夜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澹台青夜正绝望时,程临渊缓缓睁眼,起笔如刀,镌刻般缓缓书了两字在纸上。澹台青夜心想:他写得这般吃力,定是没有猜中,真是没用。唉。我死便死了,连累了月姐和火哥却是不该。早知这邓梦空如此难缠,应该多用些手段才对。若是此次侥幸不死,倒要学些下毒的功夫才是…… 这时两人都已写完,温雯不由先向邓梦空那边望去,只见这位小周郎的答案却是八个小篆:“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温雯点了点头道:“原来三少猜的是传国玉玺……” 再看程临渊那张白纸,上面却是两个古意盎然的金文——“九鼎”。 温雯长吁了一口气,嫣然笑道:“这次却是程公子猜对了。” 澹台青夜听了,先是一愣,顿时欢呼起来,却忘了颈上系着的离发,喊了半声,便捂着脖子咳嗽起来。 邓梦空脸色一变,随即笑道:“小弟只听出了此物应是国器,故此猜是传国玉玺,却没有想到九鼎,不知程兄又是如何猜到的?” “温姑娘的琴声中确有王者气,可惜邓兄却忽视了她用的多是文武二弦和宫音。”程临渊轻抚着“独幽”,淡淡地道:“上古国器。五行叉属金的,只有周鼎了。” 古琴原有宫商角微羽五弦,内合五行。后来文王囚于羑里,思念其子伯邑考,加弦一根,是为文弦;武王伐纣,又加弦一根,是为武弦。程临渊以此二弦之音辨出此物是周朝之物。又以宫音识其为金性,猜得巧妙至极。 “有趣!有趣!”邓梦空大笑,“程兄果然高明,小弟败得不冤。澹台家的这几位,还有这‘独幽’都是程兄的了,小弟告辞。”收回离发,玉箫一摆,大笑而去。 澹台青夜一跃而起,瞪了程临渊片刻,大声道:“为何要救我?” 程临渊似乎有些倦了,闭眼道:“救便救了,何必又问为什么?” 豆包用力点头:“是啊,前些天我还救了一只小狗狗,它也没问我为什么要救它。” 澹台青夜俏脸一红,正要说话,那女杀手澹台银月突然道:“小姐,火哥怕是不行了。” 澹台青夜心中一惊,跑到巨汉身边:“火哥,你怎么了?”澹台野火虽然只是她的义兄,可从小和她一起长大,在澹台青夜心中实与亲生兄长无异。 “他中了邓梦空的断魂糸……”澹台银月黯然道。邓梦空的断魂糸蕴有奇毒,号称无药可解,澹台野火只怕凶多吉少。 “火哥,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勉强你的……”澹台青夜红着眼圈道。此次刺杀邓梦空,澹台野火并不赞成,只是他和澹台银月都是澹台天镜收养的孤儿,对澹台家忠心耿耿,所以还是来了。想到是自己的冒失害了澹台野火,她心中难过至极,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 程临渊把住澹台野火的脉搏,眉头一皱:“逆经败血,循脉攻心,好阴毒的暗器……” 澹台银月潸然道:“这断魂糸是以冰蚕砂和雪蛇蜕练成,非金非石,入血即化为寒毒,中者身体僵硬,片刻间便会血凝而死,火哥怕是……” “你若是能救火哥,以后便是我澹台家的恩人!”澹台青夜沉声道。 云澈冷冷道:“若公子救不了他,难道就不是你澹台家的恩人了?” 澹台青夜一窒,这才想起自己三人的命本就是程临渊救的,随即想起小时候澹台野火背着自己玩耍时的情形,心中一横,抹去脸上的泪水,绷着俏脸,一字一顿地道:“你若救了火哥,以后便是我澹台青夜的主人!” “小姐不可!”澹台银月急道。 程临渊望着这个倔强的少女,平静地道:“无须为奴,以三月为限,三月之内你们三人须得听我吩咐。” “一言为定!”澹台青夜断然道。 “小澈,备针!” 云澈取出针匣,将匣内打开,将里面的金针一一抹了蟾酥,用火折子灼红。程临渊先用尖如蚊喙的毫针封住澹台野火的心脉,又用粟粒粗的银针缓缓补其手少阳三焦经。片刻之间,澹台野火的右臂上便有血块蚯蚓般凸起,随着程临渊的针法,血块渐呈紫黑之色。 “这断魂糸毒性奇特,似寒实热,旁人确是难解。”程临渊微微一笑,“可我新安针法却以补气升阳见长,正是它的克星。右手阳经,为阴中之阳,穷源推本,可知其正是这断魂糸之毒的根源所在……”说着,用长达四寸的剑针溃脓,将毒血挤尽。又提笔写了个药方,交给澹台银月,“按方服药,每日用烈酒蒸身一个时辰,半月后即可痊愈。” 澹台青夜见澹台野火本已僵硬的躯体渐渐松弛下来,呼吸也趋于平缓,知道他有救了,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忐忑。心想:不知他会要我做些什么?其他倒也罢了,要是他让我做有辱澹台家清誉的事,我可不做,大不了将命还给他。当下咬牙道:“我们在坤维坊的运通客栈!没事别来烦我们!”说完扭身便走。澹台银月欲言又止,抱起澹台野火尾随而去。 “连告辞都这么粗野,无礼的丫头。”云澈小声道。 豆包点了点头:“是很无礼,那下次我们也无礼她好了。大家互相非礼对方,这样就平手了。”云澈狠狠瞪了他一眼。 “程公子小心了,三少从未受过这样的气,只怕不会善罢甘休……”温雯低声道。 “无妨……”程临渊淡淡地道,“姑娘可知,我为何要来见你?” 难道他不是被自己的琴声引来的?温雯心中奇怪,却还是答道:“温雯不知……”程临渊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柔荑。 豆包的小眼睛顿时瞪得老大:“澈澈,你看!你看!” “我看到了……”云澈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温雯心中一乱,又难免有些失望。难道我看错他了?莫非他也不过是个轻浮风流之人? 程临渊将她的纤手置于掌心,微一用力,温雯忍不住痛哼了一声。 “姑娘的肠胃和心肺都不大好吧?”程临渊问道。温雯不解,却还是点了点头。 “姑娘练琴太过,手太阴和太阳诸经都有损伤,若长此以往,不出三年,双手的经脉便要废掉了……”程临渊放下了她的手,微微一笑,“若是世间少此清音,岂非一大憾事?” 临栏目送程临渊三人远去,温雯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药方,轻轻叹了口气。她将那药方折成一个小小的方块,塞在了香囊里,回到案边,正想调琴,又想起程临渊的叮嘱,不由停了下来,痴痴地发起呆来。 惊鸿 离开了氤氲雪,程临渊主仆三人便向新安会馆而去。 新安会馆在姑胥桥东堍、万安里之北,三人过了姑胥桥,已远远望见一片起伏错落的马头墙。沿街又走了百余步。眼前车马越来越多,往来之人都衣冠楚楚,举止有礼,神色矜持,似乎都在炫耀着什么。 转过拐角,眼前顿时一片开阔地,清漆大门上挂着丈许长的乌木巨匾,匾上“白云公所”四个古朴雄浑的鎏金大字。数十辆马车在大门两侧一溜排开,红髹玉辂,华丽至极。车夫们聚在一起,口操徽音,家长里短地聊得起劲。 三人刚一进大门,便有门子一脸笑容地上来招呼:“这位公子是徽人吧?可曾在社?” 程临渊摇了摇头:“不曾。” “不知公子贵姓,台甫?” 程临渊报了名字。那门子得知他是程门的人,脸上笑容顿时更盛。可他将程门的各位大人物在心里数了个遍,却仍未想起程临渊是谁,只得试探着问:“公子可是篁墩程家的人?” 程临渊摇了摇头:“六都程。” 那门子的脸色顿时一松,懒洋洋地道:“原来是分家的,我说呢。进去左拐,到丁字号房备报吧。” 云澈双眉一扬,正待开口,耳边一阵马嘶,一辆轻车在门前停下。一个锦衣公子跳下车来,擦着汗急问道:“郭四儿,我大嫂可到了么?人在哪里?” 门子的脸上顿时开出一朵花来:“原来是明少爷。禀少爷,少夫人还没到呢,要不,您先到幽篁厅候着,让小的给您上壶上好的雀舌。” “还好还好……”锦衣公子松了口气,随即笑道,“算了吧,还雀舌呢,你郭四儿的舌头已经够让我烦的了!”看了程临渊一眼,又问,“这又是什么人?不会又是来求帮的举子吧?” 郭四儿一笑:“这位公子说起来还是您本家呢,六安程氏的子弟。” “哦……”锦衣公子打量了程临渊几眼,笑道,“既然是本门子弟,有什么难处就尽管说,别藏着掖着的,让人笑话咱们程家养不起人。怎么说也是一个祖宗。就算看在忠壮公的面子上,也不至于冷落了你们。”他口中的忠壮公便是程门南朝时的歙州太守程灵洗,他和唐时的越国公汪华都是武功盖世、屡建奇功的绝世名将,历代受朝廷追封,同被徽人奉为神灵。 程临渊微一拱手:“愚兄囊中尚丰,有劳世兄挂念了。” 锦农公子似乎有些扫兴。好在会所里早已有数人满面笑容地迎了出来,曲意逢迎,谄词连篇,对静立一旁的程临渊却视而不见。锦衣公子的心情顿时又好了起来,顺手抛了锭银子给郭四儿,在几人的簇拥下得意洋洋地踱进去了。 郭四儿一直微笑躬身,目送他远去:“明少爷慢走!”云澈见了他前倨后恭的模样,心中有气,冷哼了一声。 郭四儿听了,将眼一翻,嘲道:“怎么?看着眼热了?人家明少爷可是篁墩程正宗的嫡子,不比你们这些分支小叶,尊贵着呢!” 云澈脸色一寒,正要上前,程临渊却淡淡问道:“这位明少爷,可是景仁公的小公子么?” 郭四儿笑道:“不错,明少爷的兄长程致阳程大公子,那可是鼎鼎大名的新安儒侠,程门子弟中的魁首!当仁不让的下任程门宗帅!明公子的嫂夫人,那可是许家的大小姐,名满新安的大美女。也就是那样的绝代佳人,才配得上程公子,呸,我说的可不是你!” 程临渊微微一笑:“这个我自然知道。” “知道也没用!”郭四儿斜眼睨视程临渊,“你这样的分家子弟四爷我见得多了,哪个不是属兔子的?当着本家跳得欢着呢,一转身背后就红眼儿骂娘。倒是怪了,一样的种儿,行事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莫非分了家,还把这风范气度也给分了?” 程临渊见他说得难听,眉头微皱,淡淡扫了他一眼。目光过处,郭四儿心头仿佛压了座山一般,浑身虚软,再说不出话来。 “我们进去。”程临渊淡淡地道,带着云澈和豆包进了院子。 这白云公所不仅是在苏徽商的聚会之地,更提供住宿饮食,甚至还有为书生们读书备考用的书房静室。公所内廊庑环绕,厢房罗列,月梁梭柱无一不精雕细镂,密布云纹。房屋楼台间隔以山水拱桥,显得层次分明,气韵生动,其婉约秀丽处,正是徽派建筑的风格。 程临渊让两小去代他报备,自己则要了一问厢房休息。数日兼程,他人已有些倦了,进屋后便靠在床头,合眼小憩。 外边一阵嘈杂声,似乎又有什么人到了。程临渊微微皱眉,正要继续休息,却听一个温婉低回的女子声音道:“二弟,不用再安排了,这里就好。” 声音入耳,他双眼忽睁,飞身来到窗前,便要推开窗子,可手刚一搭窗棂,却又停下,整个人在窗边凝立不动。 窗外,程致明的声音道:“这怎么行,嫂子不远千里而来,我做小叔的怎么也得招待得称心才是。这不,我还特意在虎丘买了园子,这里人多嘴杂的,嫂子还是搬过去住吧。那边虽也简陋,可也比这里好得多。” 女子柔声道:“我们家中虽然富裕。也不该随意挥霍。这儿不比家里,什么都能由着性子来。我们毕竟是外乡之人,初到苏州,该低调些才是。” 程致明似乎对她甚为尊敬,忙道:“嫂子说得有理,我这就去把园子卖了。” “那也不必,我看这琼山瑶海会一过,苏州只怕会越发繁华,有个落脚处也是好的。就算过几年再卖,也能卖个好价钱。” 程致明笑道:“还是嫂子想得周到。那我们还是过去住?” 女子沉吟片刻,缓缓道:“新安商人来苏经营,这白云公所是必去之地。虽说这里是江家建的,却是我新安一脉在苏州的核心所在。我们此行是替你大哥来张目的,正该多闻、多见、多交,住在这里,却最是合适不过。” 程致明猛一拍手:“嫂子说得真好,都说山右洛神菊高明,我看嫂子的心思也不比那范静湖差多少。对了,听说此女如今正在苏州,哪天得空了,倒要瞧瞧去,看看她是不是浪得虚名。” “我这点愚见,怎比得上洛神菊的高才卓识。二弟,你可不要随意挑衅,惹恼了人家,怕是你哥哥也护不住你。” “知道了,还是嫂子心疼我……”说话间两人声音渐小,想是去得远了。程临渊的手依旧静静按在窗棂上,仿佛和窗子融为一体。 忽然,他深吸了一口气,将窗棂上的手放了下来,回到案前坐下,缓缓闭合了双眼,手指却蘸着茶水在桌面上下意识地画着。这样闭眼坐着,只不知过了多久,门口有人轻轻扣了两声,随即又是三声。 程临渊唇边露出一丝微笑,轻声道:“是司马么?进来吧。” 微风起处,司马昆吾已冲了进来,一把抓住他的双手,不断摇动,激动得满脸通红,却说不出话来。 程临渊睁开双眼,温和望着他:“司马,这些年可辛苦你了。” 司马昆吾拼命摇头,眼中泪光点点,磕磕巴巴地道:“不……不、不辛苦,大……大哥,你回来就、就好。” 程临渊抽出手来,问道:“怎样,在苏州过得惯么?” 司马昆吾点了点头:“还……还好。就、就是想你们。”短短的一句话,说得真挚至极,随即又急道,“对了,大、大哥,四、四哥受、受、受伤了。”一急之下,话说得更加结巴了。 程临渊心中一沉,口中却道:“别急,慢慢说。” 司马昆吾深吸一口气,将昨夜之事细细说了。有些他不清楚的地方,则是后来问了谢蔓儿才知晓的。可如此一来,言辞间却未免多了几分夸大。池慕飞的武功更是高到十足十,几乎一个人便把王劦等人打个落花流水。 程临渊闭目不语,静静聆听。直到司马昆吾讲完,他也没有睁眼,仿佛睡着了。司马昆吾知道他的习惯,也不敢打搅,静候在一旁。 “王执派人大索姑苏,只是为了一幅居柿图么?”程临渊像在问司马昆吾,又像在喃喃自语,“若真是丢了紧要之物,又怎会大肆声张?”忽然睁眼问道,“……那图呢?也在玄妙观?”见司马昆吾点头,又沉默下来,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大哥,你不去见四、四哥么?”等了半天,司马昆吾终于忍不住问道。 “他伤得不轻,先静养几天吧。玄妙观是正派重地,高手如云,他在那里我也放心。”程临渊莞尔,“众兄弟里就属他和九弟最不让人省心。想不到几年不见,他那天真跳脱的性子还是一点没改……” “可我觉得。四、四哥这样也蛮、蛮好的。”司马昆吾结结巴巴道。 程临渊望着他,似笑非笑:“就知道你最中意你四哥,他可是又带好壶给你了?”司马昆吾被他说中了心思,只得讪讪一笑。 “老七的伤还没好,慕飞又伤了。”程临渊摇了摇头,“你们几个,凡事也不用心想一想,就知道好勇斗狠,动不动就拿命去拼,很了不起么?” 司马昆吾憨然一笑:“凡事大、大哥都考虑周到,我们不、不用想。”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又不是武侯转世,哪里能事事考虑周全?”程临渊的眼神宛如雪后的黄昏,黯然而落寞,“若我真能算无遗策,当年又怎会兵败泗水,二弟和十妹他们又何至于……” 想起已故的两人,司马昆吾的眼中渐渐浮出一层雾气。当年他们兄妹十人结义,如今却只余下五人,其余不是战死,便是退隐,再不见当年的豪情壮志。他忍不住问道:“大、大哥,有五、五哥的消息么?”程临渊摇了摇头,默然不语。 擦了擦眼睛,司马昆吾岔开话题道:“对了,大、大哥,你、你的伤可好了么?” “已经没有大碍了。”程临渊淡淡回了一句,似乎不愿多谈自己的伤势。 司马昆吾想了想道:“那、那让我给你把一下脉。” 程临渊微微皱眉:“不用了,我自己的伤势自己最清楚。”司马昆吾不言不语,默默望着他,目光中满是坚持。 程临渊没有办法,只能伸手任他把脉。过了好久,司马昆吾才松开手,点头道:“是、是好多了,只、只是还不能妄动真力。尤其不能和人硬、硬拼,否则伤势复、复发,就糟了……” “放心。我自有分寸。”程临渊岔开话题,“我的信可收到了?” 司马昆吾点了点头:“大、大哥想在苏州打开局面?”程临渊神色沉峻。缓缓点头。 “可是朝廷……” “朝廷方面我自有办法应付。”程临渊轻轻推开窗子,向外眺望,“新安地瘠薄,故用子钱;淮扬通天下,故行盐运;东吴盛丝棉,故兴布帛。东南河道纵横,交通便利,天下财物,十之七八尽聚于此,若能在此打下根基,从容经营,期以十年,那样的话……”程临渊目光悠远,仿佛在注视着一个梦幻般的世界。 司马昆吾在一边静静望着自己最尊敬的兄长,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感伤。七年了,已经整整七年没见大哥了。还有三哥,五哥,六姐……他们,都还好吗?那些热血纵剑,慷慨悲歌的回忆;那些痛了心扉,老了少年的相思;那些酒,那些歌,那些梦里的笑容,都还依旧吗?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忽然,他的目光落到书案上。那上边有几个淡淡的字迹。虽已渐渐干去,却依稀可辨——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大哥……他心中一震,抬头望向程临渊。 程临渊并未察觉他的异样,温言道:“你的那些信我看过了。苏州帮派林立,形势复杂,以你的性情,能做到这种程度,也是难为你了。这些天,药铺的生意还好么?” 司马昆吾一听,顿时满脸笑容:“好、好得不能再好了。仅仅这三天,便有八、八千两入账。只是生、生意太好,开、开始有人上门捣、捣乱了。” “长洲打行的人?”程临渊敏锐地问。 司马昆吾点头道:“为、为首的是个光、光头,叫、叫什么阳泰的。” “虎头太保阳泰,不出所料……”程临渊微微一笑,“先不用管他们,到时我自有道理。对了,七弟呢?没和你在一起?” 司马昆吾放下心事,吞吞吐吐地道:“七、七哥他……去了杭州。” “杭州?”程临渊眉梢一挑,“他伤势未愈,跑去杭州做什么?” “七弟在杭州发、发现东厂的踪迹,就追过去了。大、大哥。都怪我,没能拦下他。”司马昆吾内疚地道。 程临渊叹道:“这不能怪你,七弟表面温和,骨子里却最是骄傲不过。这一次吃了这么大的亏,难怪不肯善罢甘休。”说着微微一笑,“也好,吃一堑长一智,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小觑天下英雄。” 司马昆吾暗暗叹息:七哥的性子岂是说改就改的?只怕大哥的希望又要落空了。 “你的性子沉稳敦厚,按理说成就应该不在七弟之下,可惜你和老四一样,痴迷于小道,整天就知道摆弄这些紫砂,把功夫都扔下了。否则以你们的天资,怎会被老七胜出那么多?” 司马昆吾讷讷道:“七、七哥是剑道天、天才么,我、我怎么能和他比?不、不过,四哥喜、喜欢诗词,那是大雅之道,和我是不、不同的。大、大哥不要怪四哥。” 程临渊摇摇头:“若非他醉心诗词之道,又怎会有此一劫?等他伤好了,我倒要考较他一番,看看他的功夫究竟荒废到了什么地步。”说着抬头看了司马昆吾一眼。 司马昆吾有些心虚,忙道:“大、大哥,你说的事情我已经打、打听到了,你、你问那事做什么?” “我自有道理……”程临渊道,“且说来听听。” 次日,程临渊正在药铺坐镇,外边突然一阵喧哗,有人在骂骂咧咧地高声吵闹。他眉头微皱,起身来到外间。 只见店门口正被十几个身材彪悍的汉子堵得结结实实,为首的大汉壮如铁塔,剃了锃亮光头,额头高高凸起,上面结着层层硬茧,望之骇人。见程临渊过来,他瞥了一眼道:“泰爷在这里候了半天,总算出来个喘气的。我说,这家鸟店是你开的?” 程临渊微微点头:“不错,在下程临渊,正是本店的东家,几位是……” 大汉拇指向胸脯大刺刺地一挑,傲然道:“老子阳泰,十三太保中的虎头太保就是我!我义父,就是威震东南的昆仑魔董泰!你连泰爷都不知道,该不是外乡人吧?” 程临渊道:“正是,在下是徽州人氏,才到苏州不久。” “你是新安会馆的人?”阳泰脸色微变。 程临渊微微一笑:“在下不过一个小商人,还未曾有幸入社。” 阳泰不耐地道:“不管你人没入社,也不管你是哪里人,入乡随俗,既然你到了苏州府,自然也要守这里的规矩。你晓得么?” “还请阳兄指教。”程临渊淡淡地道。 阳泰竖起食指:“很简单!在这苏州城里,我们长洲打行的话就是规矩!苏州地面不太平,好在有我们打行威震宵小,你们这些外来的生意人才能有口饭吃。这苏州城里大大小小几千家商铺,哪家哪户不受我义父的关照?你这家药铺虽然不大,可咱们也不能不管,不过照规矩,兄弟们也不能白辛苦。我看,你这家店每个月给咱们兄弟交上三千两银子的茶水费,泰爷包你平安无事,怎么样?” 程临渊拱手道:“阳兄的大名,在下是久仰了。只是我也是刚到,店里的账目还没算清,阳兄能否宽容几日。等月底清账后,在下自然有孝敬奉上。” 阳泰没想到程临渊答应得如此爽快,将信将疑地打量了他一会儿,皮笑肉不笑地道:“好,我就等你的孝敬!小子:你可别想耍什么花样。否则的话……”脚下猛一用力,地面的青砖顿时碎了一片! “岂敢。”程临渊眼中微芒一闪。 “我们走!”阳泰一声令下,一行人呼啦啦地去了。 程临渊目送阳泰等人远去,这才俯身从那一片碎裂的青砖拣起了一小块,在指间微捻,还没等他用力,那碎片已化为齑粉,簌簌而下。淡淡一笑,他低声道:“第七层的少阳玄罡……区区一个黑帮头目,实力却不下江湖上的一流高手。看来这长洲打行倒是有点意思……” “公子,我们现在就去对付那些黑道么?”云澈期待地问。来苏州的当天就和十三太保起了冲突,这让他心中格外兴奋。 程临渊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别像你九哥似的,整天想着打架。临危之际,更要定心养性才是……”沉吟片刻后,唇边露出一抹微笑,“我们先去钓鱼吧。” “钓鱼?” “丝垂遥溅水,饵下暗通流。既然到了水边,又焉能不垂钓?这太湖银鱼可是很出名的……”程临渊深远的目光向西方望去。 熔金般的余晖中,青山衔日,斜阳正红。 席丝 三万六千顷,玉壶天地寒。太湖接苕荆二溪,下浊黄浦、吴淞、长江。怀抱大小湖泊过百,周行河道密如蛛网,过往船只络绎不绝,自两宋以来,便是商贾的福地。 太湖东山。华屋富户毗街而临,白沙枇杷,乌紫杨梅,婆娑繁盛,一派富足景象。就在这小小的半岛上,却居住着苏州府数一数二的世家大族——东山席家。 席家大堂中,家主席万兴端坐如山,他的长子席百常则在一旁躬身而立。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席万兴今年七十六岁。满头白发苍然如雪,双眼似闭非闭,看似无精打采,可不经意间闪过的冷芒却凌厉如锥,摄人心魄。 作为席家的家主,他已经历了太多,见过太多青年才俊。可他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年轻人可以给他如此大的压迫感。那个人就这样静静站在自己面前。稳得像块磐石。不愧是东海“苍兕”王执王九峰的义子——“狻猊”王劦! “东海狻猊大驾光临,席万兴真是荣幸之至。不知少船主此次前来有何指教?”席万兴语气平静地问。 “此次晚辈拜访席翁,有两件事。”王劦开门见山地道,“其一,义父座下有人叛逃而出。并盗走了义父的居柿图。此人逃到姑苏后已被晚辈击毙,可居柿图却流了出去,还请席翁帮忙追查。” “哦?不知那居柿图有何珍贵之处,竟让九峰船主如此大动干戈?”席万兴试探着问。王窈没有回答,仍旧静静地望着席万兴。 席万兴失笑道:“是老夫多问了。不知少船主要老夫如何帮忙?” “人手。”王劦平静地道,“大量的人手。最好是能请姑苏剑派出面,帮忙追讨。” 席万兴皱眉不语。虽说王九峰雄踞东海,双方平时也多有往来,可对方毕竟是为朝廷所不容的海寇。生意上的事好说,可要是派人供其差遣,万一哪天朝廷怪罪下来,那可是谋逆之罪。他席家有根有底,可没法像王执一样,跑到海上称王称霸。 “阆丝今年大卖,潞泽二州的绸铺所购的阆丝比往年多了四成。席翁今年收的湖丝可不少吧?”王劦突然道。 席万兴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惊疑不定。洞庭东西两山,推其首户,东山是席家,西山则为沈家。席家经营布匹,沈氏则独霸丝帛业。多年来两家共同把持两山,各自相安无事。但席万兴雄心勃勃,不甘丝帛这块肥肉旁落,一直虎视眈眈,试图染指丝帛业,只是沈家实力雄厚,在苏州树大根深,席万兴也不敢轻易寻衅。虽然如此,他却独辟蹊径,从丝市上找到了沈家的穴门。 其时天下之丝,莫精于湖丝。菱湖之水深而清冽,最是适合缫丝,所产的七里丝光泽可爱,洁润异常,天下上等绸缎大半用的都是湖丝。席万兴高瞻远瞩,多年前就已派得力手下在湖州暗中开设丝行,出任丝牙。如今湖州的菱湖、双林等几个大丝市几乎由席氏的丝行一手把持。今年杭丝和嘉丝的产量都不高,席万兴暗中大量购入湖丝囤积,其目的便是扼住沈家的喉咙,让沈家的织坊缎庄无丝可织,以便到时一举夺去沈家的丝织业霸主之位,取而代之。 谁知天不从人愿,不知是谁从蜀中购了大量的阆丝来苏杭贩卖。阆丝产于有“丝绫文锦之饶”的四川保宁,精细光润,不弱于湖丝,且价格更加便宜。只是由蜀人浙千里迢迢,贩运不便,且产量有限,席万必从来没放在心上,谁知竟受此当头一击。 阆丝纷纷涌人的后果,便是席万兴手中的数十万斤湖丝难以形成垄断之势,针对沈家的攻势更是无从着手。 此刻听王劦言外之意,似乎有意助席家一臂之力。若是东海方面能购买自己手中的大量湖丝,则自己则可转而将市面上的阆丝购入,苏杭生丝则必定会供不应求。到时自己便可借机发力了。 他心中顿时一动。表面却依旧不动声色,微笑道:“多谢小船主挂念,七里丝细圆匀坚,净白柔韧,甲于天下。只粤绸所用,每年便不下数万斤,又哪愁无处可卖?况且老夫手中之丝本就没有多少,供应自家的织场还嫌不够,哪里又有余货呢。” 王劦冷冷地道:“如此说来,席翁是无意将手中的湖丝出售了?” 席万兴笑道:“虽然老夫手中没有多余的湖丝。不过殇少若是肯买。老夫经营此物多年,总还是能想些法子的。” 老狐狸,露出尾巴了吧……王劦心中冷笑,继续道:“如此甚好,义父有意购买‘合罗’三万斤,‘串五’七万斤,‘肥光’十万斤,合计二十万斤,不知席翁可否在半月内筹得?” 席万兴倒吸了一口冷气。湖丝有头蚕、二蚕之分,以头蚕为上品。其细而白者,称为合罗,为织造御服所用;稍粗者,称为串五;再下一品,则称为肥光。席万兴囤积之货正好是二十万斤,各种数量,和王窈所报一模一样,可见对方早已摸清了自己的底细,这让久经风浪的他也不由感到一阵心悸。 王劦没再说话,只是那样静静望着他,却令席万兴有种对方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错觉。 “不知九峰船主的出价如何?”席万兴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了。 王窈的唇边露出一抹微笑:“所有湖丝,全部高出行价半成,席翁可满意么?” 席万兴动容道:“当真?”见王窈没有回答,只是静静望着自己,他深吸了一口气,“能助九峰船主一臂之力,那是老夫的荣幸。明日午时,自会有人求见小船主。” 王劦也不多言,起身一礼后,缓步离开。他每走一步,整个大堂都是一颤,灰尘簌簌而下,如受万斤大锤的擂击。 席万兴的瞳孔蓦地收紧。这是给自己的警告吗?想不到王劦小小年纪,功力竟然到了履步如雷的境界。东海狻猊,果然不凡! 目送王劦远去,席百常焦急地道:“父亲,王九峰可是朝廷重犯,我们若是派人帮他做事,可说是与虎谋皮,大为不智啊!” “谁说我们要派人帮王执了?”席万兴皱眉道,“百常,你都过了而立之年,怎么还是如此沉不住气?” “可是,您刚才不是……” “我答应了借他们些人手,可没说我席家的人要出面。” 席百常眼中一亮,道:“爹爹的意思是,拉些不相干的人给他们?” “苏州大大小小的帮派有上百个,我们席家使得动的总有十七八个吧。就让这些地头蛇去抱王执的大腿好了。”席万兴冷哼道。 席百常有些犹豫地道:“那样一来,虽然我们可以轻易撇清,可城中的势力就……” “怕什么?只要有银子,还怕没人听话?去办吧……还有,派人去苏州知府那里知会一声,就说这几天王执的人在城里有动静,希望他们留神。”席百常一愣,还是点头答应,转身而去。 静静站了一会儿。席万兴突然道:“静湖,你如何看这东海狻猊?” 屏风后传来一个动听至极的声音:“侵略如火,不动如山。此子行止深得孙子兵法精要,若是在商场上也是如此,那我们此次对付沈家的大计怕是又要重新考量了。”话音落处,一个娉娉婷婷的身影转了出来,清姿如雪,风华绝世,正是山右洛神之称的范静湖。 银湖 正是日落时分,扁舟一叶载着程临渊主仆三人,驶入太湖。 水与天融为一体,舟与湖相澄如镜。那一道悠曳的水线,长长的,似名家的画迹,徐徐飘入汀葭,又渐渐浅淡下去,无可觅寻。 云澈坐在船头,静静望着眼前的湖光山色。湖风吹得他的小脸微红,他却不以为意,端坐如凝,双眸和这水天一般清澈。 “云澈,进来吧,外边风大。”程临渊在舱内淡淡道。 “是,公子。”云澈应了一声。进了船舱。 一张榉木灵芝案后,程临渊披着灰色大氅,双目微合,盘膝而坐。云澈见案上摆着古琴,便问:“公子要抚琴吗?”程临渊没有睁眼,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云澈从香盒内拣了一支香出来点了,插在熏笼里,又向豆包叱道:“豆包,公子要弹琴了,你好好坐着。” 豆包眨了眨眼,诺诺道:“我到后面钓鱼去。” 云澈小脸一沉:“先听公子弹琴,钓鱼的话,几时不能钓?公子的琴可是难得听一回的。” 豆包小嘴一瘪,捂住耳朵,胖乎乎的身子向后缩了缩。 程临渊道:“算了,让豆包去吧。他听了会睡着的。”豆包如蒙大赦,抓起鱼竿和鱼篓,钻到舱后去了。 程临渊调了调音,问云澈道:“小澈想听什么?” 云澈向窗外望了望,道:“看这景致。弹《潇湘水云》最合适不过。”程临渊点了点头,双手抚琴,悠然弹了起来。 云澈正襟危坐,听得甚是认真。豆包却蹲在船尾,手持钓竿,恍若未闻,全神贯注地盯着水面。那琴声明明响着,合着两个小小的童子,却又静得让人心都松了下来,随着倒影轻轻融到湖水中去了。 一片静谧中,一艘画舫缓缓行来,在不远处停下。画舫上,一男一女正静听着琴声。 “好琴,宽静柔正,得了真味了。”少年抚掌叹道。他方面大耳,长眉阔目,生得很是大气,连声音也是琅琅的,金石般地响亮。少女静静一笑,没有说话,继续聆听着。 那琴声微微的,起落越是分明,声调却越是疏淡,皎然间心骨俱冷,仿佛半生旧梦,尽随着微风吹入水云深处。 琴声已歇。两人依旧痴痴地,回味着那希夷至境。 半晌,少年才慨然叹道:“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今天可算开了眼界啦。何方高人,沈勉可有幸一会?”说完,略显紧张地望着对面小舟。 “既是知音,何妨一聚,请移步吧。”舟中传来程临渊淡淡的回答。 沈勉闻言,向少女作个喜色,命画舫靠了过去。还隔着丈许,他就跳上小舟,船头只微微一颤,显然轻功不弱。少女也跳了上来,手腕上系着一对银铃,一跳之下在湖风中发出清脆的声响,格外动听。 船舱不大,好在孑然无物,又进来两个人也还坐得下。 沈勉抱拳道:“小弟沈勉,就住在太湖西山,这是舍妹沈荃。敢问阁下是……” “云澈,给两位奉茶。”程临渊淡然道,“在下程临渊,徽州人士。贤兄妹也喜欢古琴么?” 沈勉摇头道:“惭愧。我们两个都是爱琴之人,平时也常以风雅自居。今日有幸闻听阁下的琴声,才知何谓真正的雅士……” “沈兄过誉了。”程临渊微微一笑,“在下也不过是一介商贾,与高人雅士并不相干,只望贤兄妹不取笑在下故作高雅便知足了。” 沈勉笑道:“这有什么,我们家里也是以经商为业,也没看谁低看我们一眼。”沈荃在一边轻轻点了点头,望着程临渊,却依旧没有开口。 “西山沈家是金庭大族,我怎么比得了?”程临渊意味深长地道。太湖有东西二山。东山也称胥母山,西山则被称为苞山。天下十大商帮。晋商、徽商以州为名,甬商以府为名。龙游商帮则是以镇为名,以区区一乡之地为名的,便只有虎踞于太湖之畔,有“钻天洞庭”之称的洞庭两山。沈家世居西山,百年来经营于荆襄淮楚之间,如今已是苏州有名的富豪大族。 沈勉摇头道:“西山便西山,金庭可论不到我们沈家。东山的那些大户可比我们西山人有钱有势得多。” 程临渊漫不经心地道:“听说姑苏剑派大都是东山人,可是真的?” 沈勉叹道:“可不是,姑苏剑派传承数百年,声名显赫,可如今却沦为东山席家把持的傀儡。剑派嫡传弟子中十之七八出身东山,没法子,谁让人家势大呢。” “说到东山席家,那席万兴席老爷子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啊。虽然我没来过苏州,却也听过东园不倒翁的大名。常言道,天下衣被在吴淞,吴淞衣被在东园。又有非席万兴布勿衣勿被之说。想必盛名之下。必无虚士。” 沈勉哼了一声:“席万兴?那可是个浑身都沾着油的老狐狸。他经商四十年,就没听说过谁在他身上讨了什么便宜去。咱们姑苏剑派之所以成了东山把持的傀儡,也是他一手操纵的。在他手上,席家的钱倒是赚够了,不过这名声么,嘿嘿……”说着,冷笑着摇了摇头。 程临渊笑道:“我看沈兄身手敏捷,想必也是派中的嫡传弟子吧?” 沈勉自嘲地道:“我这点三脚猫的功夫算什么,哪有资格成为嫡传弟子?不过我兄长沈学倒是剑派的嫡传弟子,功夫可比我高明得多。” “哦?不知令兄的尊师是……” 沈勉笑道:“家兄恩师便是何太纶何掌门,大名鼎鼎的会稽大剑。” “听说何掌门身手高绝,飞白剑法威震东南,姑苏剑派能在数年间便晋身十大剑派,何掌门功不可没……” 沈勉苦笑道:“程兄可是取笑小弟么?江湖上谁不知道姑苏剑派能晋身十大剑派,靠的是财力雄厚,而非什么高绝的剑法。何掌门么,身手高绝谈不上,经营有方倒是有的。” 程临渊哑然失笑:“这也难怪,如今江湖中不会经营的帮派可不多了。不说别的,单说少林派,每年只香油钱便有上万两银子,更别说那些遍布各地的生意了。” 沈勉笑道:“少林是天下第一大派嘛,这江湖首富的地位自然是跑不掉的。” 程临渊又道:“少林是江湖首富,贵派却也是东南武林的首富,身为十大剑派之一,也算名至实归。何况贵派经营苏州多年,宵小绝迹。群魔辟易,功劳实在不小。” 沈勉摇头道:“程兄过奖了。敝派哪里有那么大的功劳?况且这苏州城也称不上宵小绝迹,群魔乱舞倒是有的。别的不说,单说这城里的长洲打行,那便是敝派也不敢轻易招惹的。” 程临渊故作诧异地道:“打行?我倒是听说过。想来那些不过是些市井流氓而已,贵派高手如云,怎会怕这些小小的黑道?” 沈勉叹道:“黑道不假,小小却未必。这长洲打行的总班头昆仑魔董泰,便是苏州黑道名副其实的第一高手。这董泰为人心狠手辣,老谋深算,其金刚混元劲已到了碎石成絮的至高境界。想必程兄也知道,武林人士最怕的就是这种从不将江湖道义放在心上的地头蛇,武功再高也怕被人投毒撤石灰啊!” “哦?区区一个黑帮头子,难道贵派也无人能制他么?” 沈勉苦笑道:“不怕程兄笑话,三年前长洲打行的人和敝派弟子起了冲突,咱们派中剑法最高的三位长老找上门去,满以为可以扫荡犁穴,结果连董泰的面也没见到,就被十三太保中的大太保赤手空拳接下了。结果怎么样?我那三位师伯没能在人家面前讨得了任何好去。那十三太保的武功可是董泰一手调教出来的,徒弟如此强横,师父的武功可想而知。” “这董泰的底细沈兄可清楚么?” 沈勉摇头道:“董泰是十年前来苏州府的,原来江湖上没听说过这号人物。他刚来时还没这么嚣张,对我们姑苏剑派也算恭敬。后来长洲打行慢慢坐大,又结交了官府,就不再将咱们放在眼中了。前两年更和我们洞庭两山对上了,两边有过几次交手,都没占到什么便宜,官府又出面调解,这才罢手。可笑敝派这才晓得养虎为患,却未免有些太迟了。”程临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沈勉突然发现说了大半天,都是自己在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问道:“不知程兄来苏州是做什么生意的?” 程临渊道:“我在苏州盘了几家药铺,做些药材生意。” “药材生意?”沈勉一愣,随即点头道,“倒也可行,苏州向来出名医,也多药铺,饮露和膏药尤其出名。而且经营药材的多是赣商和豫商,他们在苏州势力不大,也很少欺压同行。只是药材生意虽然红火,可苏州城的药铺太多,竞争尤为激烈,并没有多大的商机可言。” 程临渊微微一笑:“我初来苏州,自然想先经营些稳妥的生意,看看风声再说。” “这样……”沈勉沉吟道,“那程兄可先去南濠看看。外地运来的药材大都在南濠贩卖,不过人参店却多在闾门,那算是获利较厚的药材了。不过程兄却要留意那些白日鬼,别被他们用假药材坑了。” “多谢沈兄提点。” 清脆的铃声响起,原来却是沈荃拉了拉哥哥的袖子,一边偷望着那琴。沈勉会意道:“舍妹想借程兄的瑶琴一观,不知可使得么?” “这有何妨。”程临渊将古琴推到她的面前。 沈荃欣喜地接过琴来,细细看去。这琴是列子式的,身如壶瓶,无肩腰之分,只是焦尾处横嵌了硬木承弦。沈荃安然坐好,轻轻按着琴弦,发出几声“仙翁”“仙翁”的空音。沈荃双唇微张,似在对这琴声欢喜赞叹,随即又抬头望着程临渊。长长的睫毛挑着天真的祈求。 沈勉怜惜地看了她一眼,道:“舍妹幼时得病。坏了嗓子,无法开口说话,程兄奠怪。” 程临渊“哦”了一声,向沈荃微笑着点头示意:“若是姑娘有意,但请高奏无妨。” 沈荃向他感激地颔首一笑,解下腕上的铃铛,又净了手,这才神色一肃,拇、食二指屈如鸟喙,余指翩然张举,做个“神风衔书式”,勾挑抹剔,弹了起来。 云澈在一边煮水,一边听琴。沈荃的指法虽嫌稚嫩,可她琴心甚笃,这一曲弹得铿锵凄婉,意切情悲,他渐渐听得入神,沉浸到那凄然感慨的琴声中。程临渊也静静听着,原本微合的双目不知不觉中睁开,目光空空地投向远方的天水一线处。 曲毕,余音落尽,舱内一片寂静。 一阵咕嘟声打破了宁静,原来是壶中的水开了。 云澈红着小脸道:“我太出神了,请公子责罚……”沈荃看了看他,恳请的目光望向程临渊。 沈勉知道妹妹的意思,朗声笑道:“程兄身边的童子都能闻琴人照,可见程兄是如何高明了。”又对云澈道,“你叫云澈吧,我来问你,你可知这是何曲么?” 云澈望向程临渊,见他颔首示意,这才答道:“知道,这位姑娘弹的是《墨子悲丝》。” 沈勉点头道:“不错。那你可知这曲子的来历?” “当然。”云澈小脸上一派肃然,“战国时。墨子见素丝待染而悲曰: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五人为五色,不可不慎也。非独染丝,治国亦然。墨子从染丝中感悟出了‘丝有染,国亦有染’的治国之道。因而成曲,所以这首琴曲也称《悲染》。”沈荃望着他。微笑着点头。 “果然不凡!像你这般年纪,我还没读过墨子呢。”沈勉赞道,又笑问道。“那你来说,当今天下被染成了什么色?” “金色。”云澈毫不犹豫地道。 沈勉一愣,他只是想和云澈开个玩笑,看看这孩子窘迫的样子,不想他回答得如此干脆,忙问:“哦?你倒说说看,为何是金色?” 云澈朗声道:“当今天下,商贾之道大兴,天下之人皆崇商拜利,争驰奔走,竞习贸易。无论宾朋聚会,还是街谈巷说,口中所言,心中所想,尽是逐利之道。若说朝廷是天,天下官吏却皆为商贾贿买,这天却被染成金色了;若说百姓是地,而奔走财利者却尽是五方之民,于是这地也被染成金色了。就连这武林,这江湖,又有哪家哪派的背后没有富商大贾在支撑?连江湖之远,也逃不过孔方兄的手眼,天下又如何不是金色?” 沈勉抚掌叹道:“说得好!程兄,这孩子说得虽然浅了些,却是振聋发聩的金玉之音!真难为你是怎么调教出来的。”沈荃不能开口,却举手轻轻鼓了几下掌,以示赞赏。云澈小脸微红,垂下头去,却又偷偷看了沈荃一眼。 “是这孩子自己勤学好问。和我却没什么关系。”程临渊淡淡地道。 忽然,门帘一撩,胖胖的豆包拱了进来,可怜巴巴地望着程临渊:“有条好大的鲤鱼,金色的,很神气……跑了。” 程临渊向船舱角落一指:“鱼饵在那里,你自己拿吧。”豆包“嗯”了一声,幔吞吞地爬过去,拿了鱼饵,也不看沈勉兄妹,又躬身出去。 “记得用螺肉饵,暗红色的。”程临渊又叮嘱道。窗外,传来豆包闷闷应声。 沈勉从未见过如此随意的主仆,不由暗暗惊奇。他天性爽朗。交游广阔,见了程临渊的气度风范,便起了结交之心,向沈荃低声道:“如何?方才听到琴声时,我就知他不是俗人,现在看他和孩子对答何等清俊?我们西山又有哪个有如此的气度胸襟?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还没等沈荃回答,舱外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哨音。 沈勉微微色变,低声道:“程兄,你呆在这里莫动。”起身出舱,向远处眺望。只见东南方向,一片银光闪耀,十几艘卷棚小船正分水逐浪,飞射而来。这些小船都包裹着银箔,在阳光下和湖水的反光融为一体,极难辨认。此刻,这些小船正随着尖锐的哨音,隐隐形成扇形之势,向画舫不断逼近。 糟了!是太湖水盗!沈勉心中一沉,脑中急思应对之策。他的画舫虽然华丽,可速度甚慢,定会被对方追上。若用程临渊的小舟。却又怕连累对方,一时方寸大乱。沈荃也出了舱,紧紧握住哥哥的手,向他微微一笑。沈勉心中一酸,也握了握她的小手,心想:无论怎样,总要护了小妹周全。 “莫走了沈家的人!”“活捉沈氏兄妹,赏金百两!”远处,水盗的呐喊声惊天动地,让沈勉的心绪烦乱异常。 “云澈,去将这些扰人清兴的家伙赶走。”舱内,程临渊淡定如常。 沈勉正惊疑不定,却听云澈应了一声,背着一壶长箭来到舱外,手上还持了张黑沉沉的大弓。那弓几乎和他一般高,被他单臂拎在手中,却显得轻松自如。 “云澈,你这是……”沈勉惊疑不定。 云澈笑道:“沈公子放心,几个湖寇而已,没什么了不起的。”说着持弓站在船头,髫发飘拂,神情凝肃,凛凛间散发着英杰之气。 水盗的小船近了又近,渐渐已能看清水盗们狰狞的眉眼。云澈掏出手帕,试了试风向,这才抽出一支红羽青茎的长箭,搭在弓上。也不见他如何用力,大弓却已开如满月。云澈轻咬下唇,翦水般的双眸紧锁来船。齿问进出了一声:“雷影箭!” 几乎是弦声颤响的瞬间,一名水盗已胸口中箭,惨叫着跌入湖中。不理会沈勉眼中的惊喜,云澈再次拈出一支白羽红茎的长箭。张弓搭好,稳稳瞄住来船,一声清叱。倏闪之间。白色的羽箭优美地滑翔着,掠过数十丈的水面,一举贯穿了两名水盗。 沈勉在一边看得又惊又喜。忍不住大喊:“妙哉!发机如惊焱,三发两鸢连。小澈好箭法!”沈荃目露欢悦之色,向云澈使劲鼓掌。 云澈向她微微一笑:“这是飞凫箭,专射远敌。” 群盗一阵喧哗,有人也用弓箭还击。只是此刻两方相距甚远,他们射出的箭力道不够,在空中便被湖风吹得软弱无力,纷纷坠落。云澈引弓连射,箭无虚发,片刻间已有十余名水盗丧命。 一个黑衣大汉见势不妙,喊道:“拆板为盾!挡住来箭!”群盗醒悟过来,纷纷拆下船板,立在身前。云澈眼中露出一丝不屑,掣出一支尾端分叉的墨绿长箭,张弓搭箭,手中大弓略偏,扣弦食中二指一扭。清叱道:“凤尾箭!”手一松。呼哨声中,那箭画着长长的弧线,从侧翼钻入人群,射穿了那黑衣大汉的头颅。黑衣大汉双目凸出,伸手想将头上的弓箭拔出。却握着箭尾,软软倒下。 云澈仿若不见。冷静地开弓、再射。一箭飒然,似美丽的凤凰穿破杳冥,飞向敌船。眼见这一箭又要射人人丛,一个黄衣老者突然大吼一声,伸手如电,抓住了箭杆!群盗见了,顿时大声喝彩,士气也为之一振。老者手心被烙铁烫过般疼痛难忍,哼了一声,将箭丢入湖中,暗暗皱眉:这小子好大的力气。沈家何时出了如此高明的射箭手?当下握紧双拳大声道:“操桨的弟兄加把劲,再靠近些,我们就用弓箭射沈家的狗崽子!”群盗大声应是,小船越发地快了。 沈勉失声道:“糟了!竟然是‘老鲨’成渐黎!” “他很厉害么?”云澈冷冷地问。 沈勉点头道:“他是太湖群盗里排名第二的高手,老谋深算,武功高强,纵横太湖多年,劫船无数,据说从未失手。” 云澈微微皱眉,又掣出一支黝黑的长箭。这箭足有数尺之长。看来更像一只短矛。他将箭扣好,双臂高抬,下拉。这一次,大弓开得格外地满,那弓弦发出刺耳的呻吟声。沈勉心跳如鼓,感觉自己的神经和那弓弦一样,绷到了极致,随时都会断掉。 “变——星——箭——!”三个缓缓的字重如千钧,那箭便如得了军令的雷霆,破浪分涛,咆哮奔突而去! “不好!”成渐黎看了那箭的来势,大惊失色,纵身跃起,跳到旁边的船上。水寇们的惊呼声中,变星箭凶悍地穿船而人!那艘小船如同被攻城槌狠狠砸过。断舷残桨到处乱飞,船身顷刻间四分五裂! 那些水盗显然没有成渐黎那般高明的轻功,纷纷入水。眼见云澈的弓箭威力如此惊人,水盗的士气又迅速低迷下去。 云澈冷冷地道:“也不过如此。”又若无其事地开弓射死一名水盗。 沈勉见他小小年纪,对敌时却如此冷酷,欢喜之余,又不禁暗暗心惊。沈荃在一边闭着妙目,不敢看眼前的血腥画面,就算偶尔睁眼,也是在偷看云澈开弓的英姿。 转眼间又是十余箭出去,已没有船敢靠近了。云澈伸手再抓时,却抓了个空,原来箭已用尽。群盗见了,顿时一阵欢呼,在“老鲨”成渐黎的带领下,吆喝着加快速度,再度向小舟逼来。 云澈微一犹豫,回身道:“公子……” 程临渊的声音略显不快:“知道,进来吧。” 三人进了船舱,沈勉见程临渊仍旧是无动于衷的样子,心中便是一松,笑道:“程兄坐得真是稳啊。” 程临渊伸手示意他落座,淡然道:“为了几个湖寇,不值得大动干戈。”又向沈荃道,“姑娘可会奏《秋鸿》?”见沈荃点头,便道,“就请姑娘奏其中的‘列阵惊寒’一段。”沈荃也不多问,静静坐了下来,开始抚琴。 舱外喊杀声越来越大,想来群盗已追了上来。沈勉一心盼着看程临渊出手,未免有些心思不宁。沈荃却甚是专心致志,对舱外的嘈杂充耳不闻。琴声合着愈响愈烈的喊杀声,清雅中透着几分杀机。 程临渊双目微合,修长的中指和着琴音在膝上不断轻敲。 突然,沈荃双手疾划,奏出一个铿锵的振音。倏忽间程临渊曲指一弹,帘纱微动,似乎有什么随着激越的琴声飞射出去。远远地,传来几声惨呼和落水声,似乎有几人同时受创。沈勉猛地站了起来,见其他人安坐如故,又自嘲地一笑,缓缓坐下。 一阵喧哗后,喊杀声再度响起。琴声陡然一变,又起轩昂!这一次沈勉运足了目力,却依旧没有看清程临渊的动作。只觉得在那风骇云乱的一瞬间,程临渊的中指微动。一道弱不可见的微芒自他的指间陡然飞出,仔细看时,他敲指的节奏却又随着琴音闲舒下去了,像那隐藏在风云中的龙牙,偶露狰狞,又再度收敛,深藏在茫茫云雾中。 远处又是数声惨呼,外面再次静了下来。良久。传来成渐黎低沉的声音:“姓沈的,这次你命大,有高人助你,不过你也别得意。你们沈家的好日子长不了啦!弟兄们,我们撤!”一声呼哨后,嘈杂声渐渐远去。沈荃这才收了琴声,捂住心口,显然受惊不小。 沈勉长吁了一口气。叹道:“程兄神技!晚唐红线,千里之外取人首级,想来也不过如此。” 程临渊不以为意地道:“雕虫小技罢了。” 沈勉又向云澈笑道:“小澈的箭法也很好,足可媲美百步穿杨的养由基了。” “还差得远呢。”程临渊淡然说。又皱眉向云澈道,“杜子美的《前出塞》你没读过么?怎么忘了擒贼先擒王的道理?若是专射贼首,那三十支箭尽可够了。” 云澈低声道:“公子,那些贼人穿得都一样,我……实在看不出来。” 程临渊冷声道:“若分不清谁是首领,那便该将贼人引近与其对射,我教给你的接箭功夫是花架子不成?还不是你太想出风头,把箭射光了才发现。”云澈小脸微红,咬着下唇。不说话了。 沈勉见状忙劝道:“小澈不过是个孩子,又哪里能像程兄想得那么周全,程兄何必苛责?” 程临渊瞥了云澈一眼:“他总有独当一面的一天,那时我不在他身边。就只能靠他自己。此刻多说他几旬,到时便可多一分警醒。” 沈勉心中一凛,知道云澈不是普通的童子那么简单,又暗暗寻思程临渊的身份,试探着问:“不知程兄用的是何物?我方才只觉眼睛一花。就有敌人丧命。莫非真的是飞剑?” “在下可不是什么剑仙,今日退敌,全在此物。”程临渊手一摊,将几枚铜钱扔在桌上。 沈勉将铜钱捡起来细看,却发现不过是普通的铜钱而已,不由疑惑地望向程临渊。 “这是当年太祖称吴国公时所铸的‘大中通宝’。当时太祖还是草莽出身,在鄱阳湖大破陈友谅后,东南局势渐稳,遂于金陵设宝源局,铸‘大中通宝’。你看,此钱光背无文,但上置‘十’字,便说明这是一枚当十钱。”程临渊又指着另一枚铜钱道,“这一枚上有背文,却是太祖定都金陵后才铸行的。元末群雄并起,韩林儿铸‘龙凤通宝’,张士诚铸‘天佑通宝’,陈友谅铸‘大义通宝’,却只有太祖的‘大中通宝’得以流传天下,虽只区区几枚铜钱,可国朝兴衰,却尽在于此。” 好大气的话。沈勉心中一惊,对程临渊的身份愈发好奇。 “对了,这外边的湖寇可和贤兄妹有仇么?”程临渊淡淡地问。 沈勉长叹一声。将其中的缘故一一道来。太湖水域广阔,水盗凶顽狡猾,纵横太湖水路,历来是两山之民的心腹巨患。多年来,洞庭山帮和群盗间相互死拼不休,伤亡累累。沈氏弟子擅长水战,几次与水盗火拼,都占尽上风,也赚下了不小的威名。正因如此,沈氏和太湖群盗结下了死仇。沈家四老中。老二沈荣中了水盗的毒弩,成了废人,而上一任群盗首领翻天蛟庞浪前些日子也死在沈勉之父沈坚手中。庞浪之子庞休扬言要血洗沈家,只是西山防护森严,高手众多,庞休始终不敢轻易来犯。 程临渊皱眉道:“如此说来,贤兄妹应该格外小心才是。怎么还有心在太湖上独自游玩?” 沈勉脸上一红,愧然道:“这里离西山不远,白天水寇极少在这一带出没。谁知道竟会这么巧?” 程临渊摇头道:“不是巧,对方分明有备而来。你没听到他们喊要活捉你们么?离得那么远,他们竟能看清船上的人,岂非怪事?” 沈勉心中一沉。的确,这些水盗分明是等着他们兄妹自投罗网的。可他们又是如何得知自己行踪的?难道家中混入了水盗的奸细?若非今天巧遇程临渊,只怕……想到自己和妹妹可能遭遇的下场,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 程临渊又道:“听那水盗离去时的话外之意,只怕近日还要有所动作,沈兄还须多加小心才是。” 沈勉皱眉道:“程兄说得是,只是敝族虽然人手不少,可总有行走在外的子弟,若是水盗只挑落单之人下手。的确让人头痛。” 程临渊沉声道:“沈兄可知,先发者制人,后发者制于人。” 沈勉若有所思:“程兄是说……” “沈兄最好回禀家中长者,最近与两山各族多些往来。虽然太湖水盗现在针对的是沈家,可水盗毕竟是洞庭商帮共同的麻烦。说不定,这倒是一个一举扫清太湖水盗的机会……” “机会?”沈勉一愣。 “不错。机会。沈兄不是说,那庞休的父亲被杀了么?身负杀父之仇,人总要比平时更冲动些……” 沈勉沉思片刻,眼睛渐渐亮了起来,还想再问时,沈荃却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指了指窗外的天空。 沈勉拍拍她的小手。向程临渊感激地道:“程兄金玉之言,沈勉受教了。本想和程兄长谈,可惜天色已晚,小弟就不打扰了。不过改日程兄定要来小弟家中坐坐,让小弟一尽地主之谊。” 程临渊点头道:“若有闲暇,自然要叨扰的。” 沈勉喜道:“如此一言为定,小弟就等着程兄大驾光临了。”拱手作别后,云澈挑起舱帘,将二人送出舱外,望着那个纤细的身影盈盈跃回画舫,又目送着画舫在远方一点点变小。直到消失不见。 回到舱中,见程临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云澈的小脸不由一红,讪讪道:“方才有些闷。就在外面多吹了会儿风。” “可吹得心冷了么?”程临渊打趣道。 云澈点点头,咬着下唇静立片刻,又坚定地摇头。 程临渊拍拍他的肩:“成事在天,谋事却在人。只要人还在,总是有机会的。改天你就跟我一块去沈家吧。”云澈用力点了一下头。 “噢!终于上钩了!”舱后。传来豆包的欢呼声。 血祸 太湖,平台山。这座小岛位于太湖中心,距苏州六十里,岛上芦苇丛生,翠竹障目,甚是幽静。 夜色如墨,篝火似金,禹王古殿前,数百个身形彪悍的大汉分成了两派,围着篝火冷冷对峙着。 其中一方的首领正是白日偷袭沈勉兄妹的黄衣老者成渐黎。另一方则是一个身材奇矮的年轻水盗。他双眼又细又小,额头出奇的高大,一头乱糟糟的长发,虽说身体矮小,却粗壮至极,乍看上去有如顽石。 成渐黎吸着旱烟,使了个眼色,他身边的黑胖大汉高声道:“庞休,你那日明明说过,谁能为庞老大报仇,你就认他做瓢把子,现在怎地又说了不算?莫非当初你发的誓都是狗屁不成?”庞休双目眯成一线,瞥都没瞥那大汉一眼,只是望着对面的成渐黎,一言不发。 “怎么,你哑巴了?”黑胖大汉怒道。 “住嘴。”成渐黎不悦,敲了敲手中烟袋,和颜悦色地向庞休道,“贤侄,按说这个总瓢把子的位置由你来做最合适不过。可是当初贤侄有言在先,谁能杀了沈老儿,为庞老大报仇,这位置便由谁来做。这话才出口没几天,如今却又要带着兄弟们另立山头。如此出尔反尔,却又如何让众兄弟心服?” 庞休唇角蠕动几下,冷冷道:“成叔误会了,庞休何曾说过要另立山头?我只不过为大家新找了一位盟主而已。相信兄弟们对这位盟主定是心服口服。”成渐黎皱了皱眉,他和庞浪是八拜之交,一起拼杀多年,本以为庞浪已死,庞休威望不足,他只要登高一呼,定可坐上首领之位,谁知对方竟然提出要另立盟主。这让他如何心服? 他老谋深算,不肯与庞休翻脸,便轻轻咳嗽了一声。那黑胖大汉顿时呸一声道:“你说心服便心服么?哪里来的鸟人,老子偏偏不服!” “谁不服我?”铿锵有力的问语中,一个衣着朴素的青年缓步而出。他身材不高,却极为扎实,握着双拳站在那里,脸上透出的冷静令人窒息。 “阁下是……”成渐黎惊疑不定地问。以他的眼光,自然可以看出黑衣青年的不凡。却怎也想不出庞休从哪里找来如此人物,竟有如此霸然之气。 “在下王劦。”青年的双拳缓缓背向身后,沉声道。 成渐黎倒吸了口冷气。群盗顿时一阵大乱,议论纷纷:“他就是魔狃!”“东海苍兕的义子!”“他要做咱们的瓢把子?” 黑胖大汉见势不妙。大声道:“我管你吼不吼,俗话说无功不受禄,你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毛孩子,咱们兄弟凭什么服你?”此言一出。顿时有人高声附和,显然都是成渐黎一派的人。 “好,你不服……”王劦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一个巨大的黑影突然凌空罩下,将黑胖大汉裹在其中!黑胖大汉的惨呼绝望而沉闷,挣扎着,蠕动着。最后仍是融入地面,消失不见。这奇诡的一幕看得群盗人人脸色苍白,浑身战栗。场中一片死寂。 “还有谁不服?”王劦环首四顾。四周鸦雀无声。再没有人说话。 “很好。我和在场的众位兄弟一样。都是在水上讨生活的。”王劦望着群盗,见众人的眼神有所缓和,又继续道。“只是我讨生活的那片水,比这太湖要宽广一万倍。我的志向,也比你们的远大一万倍。也许你们想的是吃饱穿暖,养活妻儿父母,这些,我可以给你们;也许你们想的是昂首挺胸地做人,不再受官府欺压、富商盘剥,这些,我也可以给你们,只要你们追随九峰旗下!天下之大,莫过于四海,而我的义父王执,便是海洋之王!他将带给你们尊严、富有和自由,让你们做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当然,如果你们非要蜷缩在这里,当一个朝不保夕的水寇,我也决不勉强。不过在那之前,你们要问问自己,是愿意做被官府终日追杀的水盗,还是做一个顶天立地的海上豪强?” 一阵静默后,一个高大汉子踏步而出,缓缓道:“我愿做豪强。” “我也要做英雄好汉!”“我也愿意!”“愿投王九峰!”群盗杂七杂八地喊着。王劦双手高举,群盗渐渐静了下来。 “好!从今天起,你们不再是天地不容的水寇,你们是东海苍兕的子弟,是我王窈的血肉兄弟,是纵横四海的英雄豪杰!”群盗顿时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 王劦回头看了庞休一眼,庞休细小的双眼中正闪着热切的目光。王劦微微一笑,高声道:“既然我成了新任首领,那庞兄弟的父仇自然由我来扛。”王劦的语气虽轻,却重重打在群盗心头,“七日之内,我必将血洗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