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林异境3·最后小镇》 序曲 那时,耶和华从旋风中回答约伯。 他说:“谁用无知的言语使我的旨意暗昧不明?你要如勇士束腰;我问你,你可以指示我。 “我立大地根基的时候,你在哪里呢?你若有聪明,只管说吧!你若晓得就说,是谁定地的尺度?是谁把准绳拉在其上?地的根基安置在何处?地的角石是谁安放的?那时,晨星一同歌唱;神的众子也都欢呼。” ——《约伯记》(第三十八章第一至七节)(Job 38:1-7) 我们是一群来自二十一世纪早期的人类,是我们物种最后的幸存者。 我们住在从前被称为‘爱达荷州’的山上,一个名为‘松林镇’的小镇。 我们的坐标是北纬四十四度十三分零秒,西经一百一十四度五十六分十六秒。 还有任何人也还活着吗? ——过去十一年来,松林镇基地不断往所有无线频道发送的语音及摩斯密码讯息的部分内容- =-=-=-=-=-=-=-=-=-=-=-=-=-=-=-=-=-=-=-=-=-=-=-=-=- 大卫·碧尔雀 山里基地 松林镇 十四年前 他睁开双眼。 觉得好冷。 全身发抖。 头一阵阵地抽痛。 有几个戴着手术用口罩的人站在他身边。他们的脸很模糊,说的话也不清不楚。 他不知道他在哪儿,事实上,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们将一个透明面罩放在他的嘴巴上,然后弯腰靠近他。 一个女人的声音告诉他:“深深吸一口气,继续深呼吸。” 他吸入的是温暖的纯氧。气体滑入气管,为他的肺带来了一阵久违的热气。虽然她的嘴巴被口罩盖住,但从那女人的眼睛,他可以看得出来她正在对他微笑。 “觉得好些了吗?”她问。 他点点头。她的脸看起来清楚许多。而她的声音……听起来相当熟悉。不是她的音质,而是听到她的声音内心所产生的情绪。感觉他受到了保护。仿佛孩子听见父母的声音似的。 “你的头很痛吗?”她问。 他又点头。 “很快就会不痛了。我知道你现在觉得很迷惑混乱。” 点头。 “完全正常,你知道你在哪儿吗?” 摇头。 “你知道你是谁吗?” 不知道。 “那也没关系。毕竟三十五分钟前,血液才流进你的血管里。通常需要两、三个小时,感觉才会恢复正常。” 他瞪着头上的灯光。长长的日光灯管,好刺眼。 他张开嘴。 “先不要试着讲话。你想要我为你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点头。 “你的名字叫大卫·碧尔雀。” 他想了一会儿,消化这个资讯。他无法解释,不过这名字感觉上确实是像自己的名字。至少,感觉像一颗属于他天空里的星星。 “你现在不是在医院里。你没有遇上车祸,也不是心脏病发作。完全不是诸如此类的事,” 他想说他没办法移动。他觉得身体像死人一样冷,而且害怕得不得了。 她继续说:“你才刚脱离生命中止期。生命迹象很稳定。你在你所创造的一千个‘生命中止柜’其中之一睡了一千八百年。我们所有人都非常兴奋。你的实验成功了。工作人员的存活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七。比原先预期的还高了几个百分点,而且没有任何重大损失。恭喜你。” 碧尔雀躺在病床上,对着灯光眨眼。 他身上贴着的心跳监视器发出愈来愈快的“哔”声,可是却不是因为恐惧或压力。 而是兴奋。 不到五秒,他全想起来了。 他是谁。 他在哪儿。 为什么他在这里。 一下子,全部的事都在他的脑子里归位。 碧尔雀举起像大理石一样沉重的手,将盖在嘴上的氧气罩扯掉。他仰望着护士,讲出他在睡了将近两千年之后的第一句话。 很粗哑,但很清楚:“有人出去过了吗?” 她拿下她的口罩。是潘蜜拉。年方二十,才刚从她长长的睡眠中醒来、宛如鬼魅的潘蜜拉。 可是仍然……非常非常美丽。 她微笑。“你知道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大卫。我们全都在等你。” * * * 六小时后,碧尔雀靠着自己的双腿,步履蹒跚地在一楼的走廊上移动。泰德·厄普萧、潘蜜拉、阿诺·波普和一个名为法兰西斯·里芬的男子陪在他身边。里芬的职称是基地的“总管”,他正连珠炮似地向碧尔雀报告。 “——七百八十三年前,‘方舟’出现了一条裂缝,还好真空侦测器及时发现了。” 碧尔雀问,“所以我们的食物备品……” “我的手下正在测试,不过看起来似乎所有的东西都被顺和保存下来了。” “现在有多少工作人员已经醒了?” “八个,包含我们在内。” 他们来到通往贮存所有食物和建材的大仓库的电动玻璃门前。这个大山洞被称为“方舟”,容积高达五百万立方英尺,不但是人类历史上最惊人的野心之一,也是最伟大的工程之一。 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潮湿、矿坑般的味道。 放眼望去,方舟的天花板吊着数不尽的球形灯具,照耀着整个山洞。 他们走向一辆停在隧道人口处的军用悍马。碧尔雀已经激动得快喘不过气,觉得他的腿似乎快抽筋了。 波普开车。 隧道里的日光灯还没通电,悍马只能依靠照在湿滑岩壁的两盏孤独头灯,在一片黑暗中冲入陡峭的十五度斜坡。 碧尔雀坐在副驾驶座。 迷惑混乱的感觉仍在,但逐渐消退。 手下告诉他,他们的生命中止了一千八百年。可是他每吸进一口空气,头脑运作得更顺畅一点,就愈怀疑它的真实性。事实上,他觉得二〇一三年的新年派对不过是几个小时之前的事,仿佛不久之前他才刚和整个团队猛灌香槟王,脱光衣服,爬进自己的生命中止柜里。 随着地势降低,耳朵里的压力开始让他不舒服。 胃也因紧张而绞痛。 他转头,看着后座一张娃娃脸却聪明得不得了的年轻人里芬。 “我们在这个大气层呼吸安全吗?”碧尔雀问。 “大气层确实变了。”里芬说,“不过变得不多。氮气和氧气还是主要成分。感谢上天。不过现在的氧气比例较之前多百分之一,氮气则少百分之一。温室效应气体已经恢复到工业革命前的水准。” “我相信你开始为基地减压了吧?” “那是第一件要做的事。我们已经开始从外头抽送空气进去了。” “还有什么我需要知道的重要事情?” “我们的系统还需要几天的时间才能完全启动,恢复正常运作。” “根据电子时钟,现在是西元几年?” “今天是西元三八一三年二月十四日。”里芬露齿一笑。“情人节快乐,各位。” * * * 阿诺·波普将悍马停下。远光灯照耀着保护隧道、基地和在里头昏睡的每一个人不受外界侵扰的巨大鈇金属车库门。 波普关掉引擎,但让车灯继续亮着。 大家下车时,波普反而走到车子后方,打开行李箱车盖。 他从架子上拿下一把泵动式散弹枪。 “看在老天的份上,阿诺。”碧尔雀说,“你一定要这么悲观吗?” “那就是为什么你会付这么多钱雇用我,不是吗?” 里芬说:“潘蜜拉,能不能麻烦你把手电筒拿过来?” 她将光束照向键盘时,碧尔雀却说:“等一下,好吗?” 里芬挺直身体。 波普走过来。 泰德和潘蜜拉转头看着他。 因为用来唤醒他的药效未退,碧尔雀的声音仍然有些沉重。 他说:“我们不该轻忽这个历史时刻。”他的手下全神贯注地听着,“你们明白我们做了什么吗?我们刚完成了人类有史以来最危险、最大胆的一趟旅行。不是穿越了距离,而是时间。你知道是什么在门的另一边等着我们吗?” 他停顿,让问题凝结在空中。 没人接话。 “前所未有的发现。” “我听不懂。”潘蜜拉说。 “我以前就说过了,不过我现在再说一次。这就像阿姆斯壮第一次要踏出阿波罗十一号太空船登陆月球;莱特兄弟在基蒂霍克(Kitty Hawk)试驾他们建造的飞机;哥伦布从船上走进新大陆。我们完全不知道这扇门另一边有什么。” “根据你的预测,人类应该已经灭绝了。”潘蜜拉说。 “是的,但我的预测就只是个预测。也有可能我弄错了。说不定门的另一边,立着一座一万英尺高的摩天大楼。想像一下,一个活在西元前二一三年的人忽然走进二〇一三年,会是什么感觉。‘奥秘,是我们所能经历的最美的事物。’这是爱因斯坦说的。我们应该稍微停下来,好好品味这个时刻,” 里芬将注意力转回键盘上,输入六位数字的密码。 “先生?有这个荣幸请您开门吗?” 碧尔雀走向键盘。 里芬说:“请按下‘#’字键。” 碧尔雀压下键盘, 过了几秒,什么都没发生。 悍马的车灯熄了。 黑暗中,只剩下潘蜜拉手上微弱的光束。 然后他们脚下的某样东西开始呻吟,仿佛一艘很旧的船吱吱嘎嘎响个不停。 厚重的门抖动, 然后…… 光线先照进门下方的柏油路面,再慢慢扩大,往他们的方向移动。 碧尔雀的心脏跳得好快。 到目前为止,这是他生命中最兴奋的时刻。 他看着门一英寸、一英寸、一英寸地往上开。 夹杂雪花的寒风扫过柏油路面,刺骨的冷空气宛如利刃吹进隧道里。碧尔雀眯起眼睛,对抗射进来的明亮光线。 当门完全打开时,隧道入口将外头的世界框住,像一幅画。 他们看到一座暴风雪中、有许多突起圆石的松树森林。 * * * 他们踏着一英尺高的柔软积雪,走进森林里。 四周异常安静。 雪花飘落的声音简直像人在耳语。 走了两百码之后,碧尔雀停步。其他人也跟着停下来。 他说:“我相信这是从前进入松林镇的路。” 他们站在浓密的松树林中,完全看不出来哪里有路, 碧尔雀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指南针。 * * * 他们往北走进山谷里。 松树高耸入云。 “你会想……”碧尔雀说,“这片森林不知道被烧毁又重新生长了几次了。” 他觉得好冷。他的腿好痛。他知道其他人一样也有同样的感觉,可是没人出声抱怨。 一伙人蹒跚前进,直到森林的尽头。他们走了多远?他不确定。雪一直下。离开隧道后,他第一次看到熟悉的景象——环绕松林镇周围的岩壁仍然和两千年前一模一样。 再度看到这些岩壁感到的莫大慰借让他吓了一跳。两千年对森林和河流来说是一段很长的时间,可是岩石山壁却几乎没变。就像一群老朋友。很快的,他们就站在山谷中央,一片荒凉。 没有一栋建筑物留下。 连一点断壁残骸都没有。 里芬说:“仿佛这里从来没有任何小镇存在过。” “这代表了什么?”潘蜜拉问。 “什么代表了什么?”碧尔雀说。 “大自然掌控一切。小镇彻底消失。” “很难说。也许爱达荷州现在成了一个超大保护区。也许爱达荷州现在根本不存在了。关于这个新世界,我们还有很多要学习的地方。” 碧尔雀看向波普。他走到离其他人二十英尺的空地,然后单膝脆在雪地上。 “找到么吗?阿诺?” 他招手要碧尔雀过去。 大家围住阿诺,他指着地上的几个脚印。 “是人吗?”碧尔雀问。 “尺寸和男人的脚差不多,不过间距很奇怪。” “怎么说?” “不管这东西是什么,它移动时,是四肢并用的。看到了吧?”他触摸雪地,“这里是后脚。那里是前脚。看它一步的距离有多大!这种步伐实在太惊人了。” * * * 在山谷的西南方,他们看到一堆凸出地面的石碑散布在长满灌木和白杨树的山丘上。 碧尔雀蹲下来,将雪从其中一个的基座挥开,检视一块石碑。 它原来是块被磨平的光滑大理石,但时间却让它变得凹凸不平。 “是什么东西?”潘蜜拉一边摸着另一块石碑的顶端,一边问。 “墓园的遗迹。”碧尔雀说,“上头刻的字都已经被腐蚀掉了。这就是二十一世纪松林镇留下的唯一遗迹了。” * * * 他们往山里的超级基地走。 每个人都很虚弱。 每个人都觉得冷。 大雪下得又急又猛,峭壁和常绿树的背风处很快积了一大片白雪。 “不觉得这里会有人居住。”里芬说。 “我们要做的头几件事之一……”碧尔雀说,“就是派出无人侦查机。要它们飞去博伊西、密苏那,甚至西雅图。然后我们就会知道还有没有任何东西留下来了。” 他们照着自己在森林里留下的脚印往回走。大家安安静静赶路,突然间他们身后的山谷传来了一阵尖锐的嗥叫,悠长可怕,在白雪遍布的山峰间回荡。 所有人停下脚步。 然后,传来了另一阵对应的嗥叫。虽然音调比较低沉,但掺杂着同样的悲伤和攻击性。 波普正要开口说话时,阵阵尖叫声响遍周遭树林。 他们加快脚步,在雪地上疾行,先是小跑步,可是尖叫声愈来愈近时,所有人开始拔腿狂奔。 离隧道口的距离只剩一百码时,碧尔雀的腿再也跑不动了。他的脸上全是汗。其他人跑到隧道口,紧张大喊着要他赶快跑。他们的声音和他身后的嗥叫嘶吼全混在一起。 他的视线变得好模糊。 他转头往后看。 瞄到松树间有东西在跳动,有什么灰色物体四肢并用地穿过树林向他奔来。他大口大口喘气,心里想着,我居然在出来探看新世界的第一天就要死了。 眼前突然一黑,他的脸感觉到刺骨的冰凉。 他没有失去知觉。 他只是脸朝下栽进雪地里,动弹不得。 后头的嘶吼声愈来愈近,愈来愈响亮,突然间有人将他从雪堆里拉出来。他在阿诺·波普的肩膀上摇晃,他看到树林在背后退去,似人的生物正在努力追赶他们,最近的一个离他们不到五十英尺。 巨大的鈇金属车库门慢慢往下,离地面只差四英尺时,阿诺纵身一跃。后头的怪物并不放弃,仍然继续追来。波普将碧尔雀放在地上,一把抓下肩膀上的散弹枪,将子弹上膛。 碧尔雀的脸贴在冷冷的水泥地上,看着那群怪物在雪地上竞相朝他们奔来,波普大叫:“退后!门就要关上了!” 金属门终于落地。 他们听到一连串东西撞上金属门所发出的闷哼声。 知道自己安全时,碧尔雀失去了知觉。 他昏倒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潘蜜拉歇斯底里的大叫:“那些他妈的是什么东西?” 第一章 (1) 伊森·布尔克揭发真相后两小时 珍妮佛·罗彻斯特 屋子里好暗。 珍妮佛反射性地按下厨房的电灯开关,可是什么事都没发生。 她在黑暗中摸索,一路从冰箱摸到瓦斯炉上的橱柜。拉开柜子的门。拿出插着蜡烛的水晶座台和一盒火柴。她转动瓦斯炉的旋钮,先点燃一根火柴,再点燃后头的炉火,将水壶放在嘶嘶作响的蓝色火焰上。 座台上的蜡烛只剩短短一截,她点亮它,在早餐桌旁坐下。 在她来到松林镇之前,一天至少要吸一包香烟。天啊!她现在真想来一支。如果手上有烟,至少可以稳定她的情绪和抖个不停的双手。 她眼睛里蓄满泪水时,烛火摇曳了一下。 她脑子里想的全是丈夫泰迪,以及他们之间遥远的距离。 说得更明确一点,他们之间,相隔了两千年的距离。 一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自己其实从未停止希望过外头世界仍然正常存在着。在通电围墙之后、这个恶梦之外,她的丈夫还生活着。她的家。她在大学的教职。某种程度上,就是靠着这一点希望,她才能撑得过这么多年。说不定有一天她会在斯波坎的家里醒来,发现泰迪躺在她身边打呼。而这个地方——松林镇——不过是一场梦。她会悄悄溜下床,走进厨房,为他煎蛋。再煮一壶香浓的咖啡。她会坐在早餐桌前,等他顶着一头乱发、穿着那件难看得要死的睡袍、睡眼惺忪、跌跌撞撞地走下来。她真的好爱他,然后她会说:“我昨晚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可是在她试着解释时,她在松林镇经历过的一切就会像其他的梦一样,全被淡忘,再也想不起来。 她会隔着桌子对她丈夫微笑,“我不记得了。” 现在,这个希望幻灭了。 寂寞无所不在。 但在寂寞之下,却是闷烧的怒火。 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生气。 对失去的一切生气。 水壶开始发出笛音。 她挣扎地站起,脑袋仍然转个不停。 将水壶从火上移开,笛音渐小终至消失。她把滚烫的沸水注入她最喜欢的陶杯。不管什么时候,里头一定有个她预先准备好、装满甘菊叶的滤茶器。她一手拿着热茶,一手拿着蜡烛,走出黑暗的厨房,踏进走廊。 大多数的镇民都还在戏院,对警长揭露的真相震惊不已。也许她应该和其他人一起待在那里,可是,听到事实之后,她只想一个人静一静。今晚,她需要躺在床上大哭。如果哭到睡着最好,虽然她不认为自己有办法入睡。 她走到栏杆前,开始爬上嘎吱作响的楼梯,烛光沿着墙面不停跳跃。以前不是没停过电,但“今晚停电一定别有用意”的念头却在她脑子里挥之不去。 知道屋里所有的门和窗已经锁上,带给她少许的安全感。虽然,少到微乎其微。 伊森·布尔克警长 伊森仰头望着二十五英尺高的铁塔,和绕着一圈圈锋利铁片的导线。原本此死刑电椅还强大一千倍的高压电流总是不断发出嗡鸣,声音大到站在一百码外就能听见,而当你愈走愈近,空气中的电流感也愈强烈。 可是今晚,伊森什么都没听到。 更糟的是,三十英尺宽的铁网门居然开得大大的。 而且是被固定在敞开的状态。 一丝丝雾气飘过,凰觉风雨欲来。伊森动也不动地凝视着通电围墙后黑暗的森林。 在如雷的心跳声中,他听见森林里此起彼落、相互呼应的嗥叫呐喊开始响起。 畸人来了。 大卫·碧尔雀最后对他说的话在脑中一再重播。 地狱就要来找你了。 而这都是伊森的错。 地狱就要来找你了。 他戳破了那个疯子的谎言。 地狱就要来找你了。 他将真相告诉所有的人。 所以现在每一个镇民,包括他的太太、儿子,全都要死了。 * * * 伊森全力冲刺穿越森林,往越野车的方向跑,每跨一步,每呼吸一口气,心里的惶恐就增加一点。他先是跑在松树之间,后来干脆沿着无声的通电围墙前进。 他的越野车就在前面,可是嘶吼呐喊的声音已经明显变大、变近。 他跳上车,在树林里开得飞快,将悬吊系统操到极限,把挡风玻璃上仅存的几小块碎片都晃得飞出边框。 车子很快来到绕回小镇的回圈马路,它飞过路堤,跳上柏油路面。 他用力一踏,将油门踩压到底。 引擎咆哮。 他驶离森林,飞快驶过牧场。 远光灯扫过小镇边缘的大型广告看板。一家四口挥着手,脸上挂着一九五〇年代无忧无虑的讨人厌老式微笑,上头的大字写着: 欢迎来到松林镇 在这里,天堂就是你家 再也不是了,伊森心想。 如果他们运气够好,畸人们会先经过牧场,攻击牛群饱餐一顿后才进城;那么也许能拖延一点时间。 到了。 就在前方。 松林镇的外缘。 天气晴朗时,小镇看起来是那么完美。颜色鲜艳的维多利亚楼房整齐排列。白色低矮栅栏。肥沃翠绿的草地。精致的大街总摆出能吸引观光客闲逛、幻想他们退休后可以搬来这里度过悠闲余生的迷人模样,古朴雅致的退休生活。环绕小镇的峭壁让人觉得既安全又放心。第一次看到它时,不会想到它是一个无法离开的小镇,一个如果试着离开就会被残杀的恐怖地狱。 除了今晚。 今晚,所有的房子和建筑全笼罩在不祥的黑暗里。 伊森转进第十大道,飞快驶过七个街区,没有减速就猛转方向盘,右恻轮胎不敌离心力,飞离地面好几秒后,才转上大街。 在大街和第八街的交叉路口,松林镇的所有人都站在戏院前,和他不久前离开时一样。四百多个人站在黑暗中,身上还穿着狂欢会的可笑衣物,仿佛被集体从化妆舞会踢出来。 伊森关掉引擎,爬出车子。 看到黑漆漆的大街感觉很怪异,所有的橱窗都是暗的,只有火把的光反映在玻璃上。 热豆子咖啡店。 木制宝藏——凯特和哈洛·柏林格的玩具店。 松林大饭店。 李察逊夫妻的面包店。 啤酒花园酒吧 甜牙牙糖果店 伊森的太太泰瑞莎上班的松林镇房屋仲介公司。 群众发出极大的噪音。 人们从刚听到伊森揭露的松林镇真相的初期震惊和难以置信中纷纷恢复,开始交谈。这可以说是有史以来,许多镇民第一次言之有物的对话。 凯特赶忙走过来,她和丈夫哈洛本来会在今晚的狂欢会上被处决,但伊森的行动救了他们的性命。有人帮她缝合了左眼上方的伤口,不过她的脸上还留着一条条血渍,甚至纠结在她少年白的头发里。两千年前,为了调查凯特在松林镇的失踪案,伊森来到这里。很久很久以前,他们是特情局的同事。是配合办案的伙伴。在一段很短的时间里,他们还是一对地下恋人。 伊森握住凯特的手臂,将她领到车子后方,以防其他人听见。今晚,她差一点就死了。伊森低头看她,从她的眼中可以看得出来,如果不是靠着一点尚存的意志力支撑,她可能已经崩溃。 他说:“碧尔雀切断电力了。” “是,我猜到了。” “不,我是指他切断通电围墙的电力了。他甚至把铁网门也拉开了。” 她瞪着伊森,好像正试着思索刚得知的这个消息到底有多糟。 “所以那些怪物……”她说,“那些畸人……” “它们现在可以大摇大摆走进来。而且它们就快到了。我在通电围墙前听到了嗥叫声。” “数量多吗?” “我不知道。可是即使只有几只杀伤力还是很大。” 凯特回头往群众看了一眼。 交谈声几乎不见了,每个人都往他们的方向移动想听听他们在讨论什么, “我们当中也有人有武器。”她说,“还有几个人有弯刀。” “用刀子对抗它们一点机会也没有。” “你不能试着说服碧尔雀吗?打电话给他?改变他的想法?” “那是不可能的。” “那么,我们应该先把全部的人带回戏院里头。”她说,“这栋建筑没有窗户。只有舞台两侧各有一个出入口,加上大厅处的双门。我们可以在戏院里抵抗它们。” “然后呢?要是我们得在里头待上好几天怎么办?没有食物。没有暖气。没有饮用水。而且我们也没有足够的工具可以一直将畸人挡在外头。” “那要怎样?伊森?” “我不知道,可是我们不能让镇民就这样回家。” “有一些人已经走了。” “我不是叫你把所有人留在这里吗?” “我尽力了。” “走了几个?” “五、六十个。” “我的天啊!” 伊森看着穿过群众向他们走过来的泰瑞莎和班恩。他最珍爱的家人。 他说:“如果我潜入基地,如果可以让里头的人看清楚他们的效忠对象有多邪恶,也许我们还有机会。” “那就赶快去。现在马上去啊!” “我不能就这样丢下我的家人。不能在没有可靠计划的时候就这样扔下他们。” 泰瑞莎走到他身边。她将长长的金发绑成了俏丽的马尾。她和班恩两个人都穿着全黑的衣服。 伊森亲吻她,然后将班恩拉近,用手揉了揉男孩的头发。虽然他才十二岁,但伊森已经可以从儿子的眼睛看出来他会变成一个很棒的男人。他就快长大了。 “你发现了什么?”泰瑞莎问。 “不好的事。” “我想到了。”凯特说,“在我们等你闯进基地时,需要躲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没错。” “一个安全、可防御,而且已经堆满足够粮食的地方。” “完全正确。” 她微笑。“事实上,我还真的知道一个符合这些条件的地方呢!” “徘徊者的山洞。” “答对了。” “可能行得通。警长办公室里还有些枪支。” “赶快去拿。带布莱德·费雪去帮你。”她指着人行道。“他就在那里。” “我们要怎么让这么多人爬上岩壁?” “我会将他们分组,每组一百人。”凯特说,“每一组派一个知道路的人当领队。” “那些回家的人怎么办?”泰瑞莎问。 一个尖锐的叫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本来在小声交谈的群众一下子全安静下来。 从小镇南端传来尖细、充满恶意的嗥叫。 令人不寒而栗。无法用言语形容。 因为你不只是听到那个叫声,你还能清楚感觉到它代表的意义。 而它代表的是:死神就要来了。 伊森说:“要保护这些留下来的人就已经非常困难了。” “所以他们只能靠自己了?” “我们现在每一个人都只能靠自己了。” 伊森走到车子的副驾驶座,伸手进去抓起扩音器,递给凯特。“你准备好了吗?” 她点点头, 伊森看着泰瑞莎。“我要你和班恩紧紧跟着凯特。” “好。” 班恩说:“我要跟你一起去,爸。” “我需要你照顾妈妈,” “可是我能帮你啊!” “照顾妈妈就是给我的最大帮助,”伊森对凯特说:“等我去过警长办公室后,会赶上你们的。” “你到镇北的小公园来集合好了。” “有凉亭的那个?” “对,就是那个。” * * * 松林镇唯一的律师布莱德·费雪姿势怪异地坐在伊森越野车上被破坏到只剩骨架的副驾驶座,用力抓紧门上的把手,看着伊森以时速六十英里在第一大道上狂飘。 伊森瞄了他一眼。“你太太呢?” 布莱德说:“我们本来在戏院里,听你告诉我们所有的真相。等我一回头,梅根就不见了。” 伊森说:“想想她背着家长在学校教孩子们那些……她大概担心其他人会把她当成叛徒,害怕自己受到威胁吧?现在你对梅根有什么感觉?” 他毫无防备,没想到伊森会这么问。他的胡子向来刮得干干净净,衣着打扮整齐时髦,简直是能干年轻律师的最佳代言人。但现在他却一边思考,一边摸着下巴冒出头的胡髭。 “我不知道。我一直觉得自己不认识她,而她也不认识我。可是我们被指派要住在一起。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有时候我们也会作爱。” “听起来和很多正常夫妻一样。你爱她吗?” 布莱德叹了口气。“这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回答的。还有,我认为你告诉所有人真相是对的。” “如果我知道他会切掉通电围墙的电源——” “不要这样想,伊森。不要自己钻牛角尖。你做了你认为对的选择。你救了凯特和哈洛的命。让我们知道我们的生命到底有什么价值。” “我不知道……”伊森说,“一旦人们开始丧命,这种想法还能持续多久?” 越野车的头灯射进了黑漆漆的警长办公室。伊森转动方向盘,将车驶上边石,一半的车身上了人行道,轮胎横跨在柏油路面上。他直接将车开到离门口只剩三、四英尺才停下。下车,在和布莱德走到对门时伊森打开了手电筒。伊森开了锁,拉开其中一扇门。 “我们要拿什么?”布莱德在他们跑过接待室,转进通往伊森办公室的走廊时问。 “任何能发射子弹的东西都拿。” 布莱德接过手电筒让伊森拿出枪柜里所有的武器和子弹。 他将一把Mossberg 930散弹枪放在桌上,填入八发子弹。 把三十发弹夹放进Bushmaster AR-15半自动步枪的弹仓里。 补满沙漠之鹰的子弹。 拿出更多散弹枪。 猎枪。 几把奥地利格洛克手枪。 一把瑞士SIG手枪。 一把点三五七口径的Samp;W左轮手枪。 今天稍早他用过的麻醉枪。 他为另外两把手枪填满子弹,花费了很多时间。 凯特·威森·柏林格 她抓住哈洛的手臂。她的丈夫将领着他那组人赶往几个街区外的南侧入口,而她的这组则要从小镇最北边上山。 她双手环绕住他的脖子,给了他一个又长又深的吻。 “我爱你。”她说。 他露齿微笑,虽然天气很冷,他的白发却被汗水浸湿,黏在前额上,脸上的瘀青也开始转黑。 “凯特,如果出了什么事——” “不要这样!”她说。 “什么?” “你一定要安全到山洞和我会合。” 几个街区外,有东西在嘶吼。她一边 第一章 (2) 走向等着她带领他们去避难处的群众,一边回头对哈洛抛了个飞吻。 他张开手掌,伸手在空中一握,表示他接住了。 珍妮佛 珍妮佛走进卧室,将蜡烛座放在梳妆台上,脱下她穿去狂欢会的黑色长大衣、红缎真丝衬衣,还有她自己做的恶魔头上的双角。她的睡袍挂在房门后,等着她, 她爬上床,啜饮着甘菊茶,看着烛光在天花板跳跃。 热茶暖呼呼地滑下喉咙。 过去三年,每天睡前她都这么做,今晚她也不想打破这个惯例。当世界崩塌毁灭时,抓住熟悉的事物是最聪明的作法。 她想着松林镇其他居民。 每个人都经历了差不多的过程。 对被告知的所有事起疑。 最后不得不在可怕的威吓下接受现实。 明天又会带来什么? 她床边的窗户破了,一阵夜晚的寒风从缝隙吹进来。她喜欢让卧室里保持低温,喜欢在冰冷的房间里缩在一大床毯子下睡着的感觉。 玻璃窗外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连蟋蟀的叫声都停了。 她将装茶的马克杯放在床头柜上,拉起毯子盖住腿。梳妆台上的蜡烛只剩半英寸长,而她还不想置身在一片黑暗之中。 就让它燃烧到自己熄掉吧! 她闭上双眼。 感觉自己像在往下坠落。 无穷的思绪,无边的恐惧笼罩住她。 压得她好累。 睡吧! 她想着泰迪。过去这一年里,她发现自己仍然记得他的味道、他说话的语调、他的手抚摸她身体的感觉,可是脑海中他的脸却愈来愈模糊。 她正渐渐忘记他的长相。 外头的黑暗世界里,有个男人在尖叫。 珍妮佛坐直身体。 她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凄厉的尖叫声。 恐惧、难以置信和无限的痛苦全压缩进那个似乎停不下来的尖叫声里。 只有人被杀时,才会发出这种声音。 难道他们还是处决了凯特和哈洛? 尖叫声仿佛水龙头被关上似的突然停住。 珍妮佛往下看。 她移动双脚,站上冰冷的硬木地板。 走到窗户边,将它拉高几英寸。 冷空气一涌而入。 有人在邻居的屋子里嘶吼。 门被用力关上的声音。 有人飞快地跑过巷子。 另一阵嗥叫声在山谷里回荡,可是和上一个不同,听起来反而和警长越野车里的怪物发出的声音是一样的。 可怕的非人叫声。 就在好几个嗥叫声和它呼应的同时,一阵类似腐烂鹿尸的强烈味道随着冷风吹进卧室。 她的花园里出现一个低沉而恐怖的喉音。 珍妮佛拉下窗户,上锁。 她跌跌撞撞地后退,在床上坐下。这时她听到有东西从楼下客厅窗户跳进来。 珍妮佛立刻转头看着房门。 梳妆台上的蜡烛晃了两下,熄了。 她倒吸一口气。 房间里一片漆黑,她伸出手举到面前,没有,什么都看不见。 她跳起来,蹒跚地走向房门,膝盖撞上床尾的置物大木箱,但忍着痛不倒下来。 她走到门边。 听到有东西爬上楼梯,踩得它嘎吱作响。 珍妮佛轻轻关上房门,在黑暗中摸索门栓。 喀啦一声,锁上了。 不管入侵她房子的是什么东西,现在已经来到二楼走廊。它的重量让木头地板发出阵阵呻吟。 更多声音从一楼传上来。 屋子里全是敲击和抓刮的噪音。 门外的脚步声愈来愈接近,她双膝跪下,在地板上手脚并用地爬行,她贴住地面,把自己挤进床板下,压在满是灰尘的硬木地板上的心脏跳得好快。 她听到更多爬楼梯的声音。 卧室的门从铰链处断开,整片跌落在地板上。 脚步声进入卧室,在硬木地板上发出敲击声,像犬猫的爪子。 也像猿猴的长爪。 她闻到前所未有的浓烈气味,一种混合了许多尸体的味道,腐肉、鲜血,还有超乎她想像的不明恶臭。 她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 床边的地板嘎吱作响,听起来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蹲下。 她屏住呼吸。 有什么坚硬光滑的东西扫过她的手臂。 她尖叫着拉回手。 她的肩膀突然间觉得好冷。 她伸手去摸。 是湿的。她被什么东西割伤了。 她轻声叫着:“天啊……” 更多脚步声奔进卧室。 喔,泰迪。她真想再看看他的脸。最后一次。如果她真的就要死了。 床被翻起来,其中一支床脚在床撞向墙壁时刮过她的腰。 在彻底的黑暗中,她无法移动,只能惊恐地待在原地。她的肩膀血流如注,可是她不觉得痛。与生俱来的“战斗或逃跑的反应”【※fight-or-flight response,人在面对压力时杏仁核刺激交感神经系统产生的反应,会议人心跳加速、提高警觉、血压升高。】让她的身体变得麻木却又充满警觉性。 它们离她很近,就站在她上方,怪异的呼吸急促而浅薄,像一群喘气的野狗。 她将头放在膝盖之间,全身缩成一团。 在他们致命的松林镇之旅前两星期,她和泰迪在斯波坎的河滨公园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周六,他们在草地上野餐,在毯子上躺到日落,一边看书,一边眺望瀑布溅起的水花。 在那瞬间,她看到了他的脸。不是正面,而是侧脸。太阳余光照在他所剩不多的头发上,细框眼镜的镜片反射金光。他看着夕阳落到瀑布后头。心满意足的。在那个时刻。她的心也充满了同样的幸福感。 泰迪。 他转头看着她。 微笑。 死亡降临。 伊森 布莱德将最后一包弹药袋从破掉的后窗窗扔进越野车时,伊森已经跳上了驾驶座。 他看了手表一眼。 一共花了十一分钟。 “走吧!”伊森说。 布莱德用力拉开车门,爬上破烂的副驾驶座。 车灯的光束透过玻璃双门,射进接待室。 伊森看着后视镜。从尾灯发出的红光中,似乎有一抹灰色的影子疾闪而过。 他将车打入倒档。 车子退下人行道。在轮胎从边石飞到柏油路上、避震弹簧压到最底弹回时,伊森的身体被抛了起来,头撞上车顶。 他踩住煞车,让车子在路中央完全停住,切换成“D”档。 突然有东西撞了副驾驶座的车门,布莱德尖叫,等到伊森转头看时,布莱德的双腿已经从空空的玻璃框中消失。 伊森无法在黑暗中看到血,但他可以闻到瞬间出现在空气中的强烈血腥味。 他拔出手枪,可是尖叫声已经停了。 剩下的只有布莱德的皮鞋被拖在柏油路上、愈拖愈远的声音。 伊森一把抓起布莱德掉在座位之间的手电筒。 往马路上扫射。 噢,天啊! 光束照到那只畸人。 它用后腿半蹲着,脸埋在布莱德的喉咙里。 它抬起头来,满嘴鲜血,对着亮光发出威吓的嘶嘶声,宛如一头狼在警告敌人不要妄想抢夺它的猎物。 光线中,伊森看到在它后头一小段距离的地方,有更多灰影正往马路这头靠拢。 伊森踩下油门。 从后视镜中,他看到一打左右的畸人四肢并用地在车子后全力追赶。最领先的一只甚至跑在他的车门边。它朝伊森的窗户一跳,差点成功穿越,越野车加速,刚好让它偏离了几英寸,反而撞上车身,弹落路面。 伊森看着它在地上弹了两下,他使尽全力将油门踩到底。 当他把注意力转回前面时,一只小畸人就站在车头前二十英尺处,呆立在车灯的强光之中,露出牙齿咆哮。 他闭起眼睛直直撞上去。 畸人的身体贴上保险杆,被弹飞到三十英尺外。伊森的车从它身上辗过,将它的尸首拖行了半个街区。车子激烈地左摇右晃,他差点握不住方向盘。 终于,底盘吐出它的残骸。 伊森加速往北。 照后镜里的街道又变回一片黑暗和空旷。 他大大松了一口气。 * * * 靠近小镇北缘时,伊森将车转向西边,往大街的方向开了几个街区,直到车灯扫过拿着五、六支火把站在街道上的排队的一群人。 他转动方向盘,将越野车驶上人行道。 他没拔掉钥匙,让车灯继续开着。 下车绕到越野车后面,放下后档板,抓起三把已经装满子弹的散弹枪之中的一把。 凯特站在长椅旁一扇打开的活板门前。门由一英寸宽、四英寸长的厚木板加上生锈的铰链搭建而成,背面全是杂草和泥土,成功的伪装让人难以查觉它的存在。她和一个男人正一左一右地帮助人们鱼贯爬入隧道。 伊森走近,她抬头和他四目交接。 他将一把散弹枪塞进她手里,转头看看人群。还有约二十五、三十个人等着要下去。 “他们在五分钟前就该全部进到地下道的。”伊森说。 “我们已经尽快了。” “班恩和泰瑞莎呢?” “已经下去了。” “畸人进城了,凯特。” 他在她的眼睛里看到她即将出口的问题:“布莱德呢?” “被它们抓了,我告诉你,我们最多只剩两、三分钟,不然就完蛋了。” 群众高效率地疏散,一个接着一个,没人讲话,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人类和非人类的尖叫声在小镇的各个角落不时响起,愈来愈频繁。 伊森转向群众。 他说:“我有一车子的武器。如果你在之前曾经拥有枪支,或者有任何射击相关经验,甚至只要有自信会操作也好,请跟我来。” 十个人出列,跟着伊森走到越野车后头。 镇上的钢琴家赫克特·盖瑟也是其中之一。他又高又瘦,灰白头发,雪白的鬓角,精致中带着贵气的五官。他打扮成凶狠的坏精灵来参加狂欢会。 伊森问:“你以前射过什么东西?赫克特?” “以前每个耶诞节清晨我和我爸都会一起去猎鸭子。” 伊森将一把Mossberg散弹枪递给他。 “我已经填满了十二口径的子弹。它的后座力会比你以前拿来射鸭子的枪强得多。” 赫克特握住枪托。看到一双这么柔软、灵巧的手紧抓着一把火力强大的散弹枪感觉真是奇怪。 伊森说:“你和我最后下隧道。我会陪着你。”他将注意力转回他的小军火库,“我还有几把连发左轮手枪和五、六把半自动手枪。告诉我你们谁喜欢哪一种?” 第二章 (1) 碧尔雀 松林镇 十二年前 早晨。 秋天。 在他之前的人生,从没看过如此蔚蓝的天空。蓝到几乎成了紫色。空气很清新,干净到不像真的,各种鲜艳夺目的颜色。 碧尔雀走在通往小镇的马路上。两星期前才铺好的路面仍然散发着新鲜柏油的臭味。 他走过一面大型看板,一个工人正在张贴字母。完工之后,整句话会是: 欢迎光临松林镇 在这里,天堂就是你家 碧尔雀说:“早安!辛苦了。” “谢谢你,先生。” 小镇还是百废待举,可是至少山谷看起来已经开始像是有人住的地方了。大部分的树木都被移除了,只留下少数几棵松树充当行道树或装饰住家前院。 水泥卡车轰隆隆地驶过。 远处的新楼房工程正在进行。在生命中止前,他们就将所有住宅包装成套。只要地基打妥,后面的组装便易如反掌。在楼房开始成型后,小镇接近完工的速度似乎也就一天快过一天。 学校已经快盖好了。 医院最下面三层楼的架构刚搭好。 碧尔雀走到预定为大街和第八大道交叉路口还没铺上柏油的斜坡。 山谷里充满了电锯转动和钉枪射出铁钉的工程建造声。 大街上所有的建筑都已经搭好骨架,黄色的松树木板在早晨的阳光中闪闪发亮。 阿诺,波普开着一辆敞篷吉普车过来。 碧尔雀看着他最倚重的左右手爬下吉普车,昂首阔步地向他走来。 “下来巡查进度吗?”波普问。 “真神奇,不是吗?” “事实上,我们的进度已经超前了!如果一切顺利,大雪纷飞之前就能盖好一百七十栋住家,还有所有建筑的外墙。那么即使冬天来了,也可以继续内部装潢工程。” “你觉得我什么时候可以举办开幕剪彩仪式?” “明年春天。” 碧尔雀微笑,想像那个画面——温暖的五月天,山谷里全是盛开的花朵、嫩绿的植物和刚冒出枝头的嫩芽。 全新的开始。人类重新出发。 “你有没有想过要怎么对第一批居民解释这一切?” 他们走在马路中央,碧尔雀看着即将成为戏院的建筑物鹰架。 “我猜想一开始他们大概会感到很震惊、很难以置信,可是一旦他们明白我给了他们什么样难得的机会?” “他们全会跪下来感谢你。”波普说。 一辆平台式卡车载着原木建材轰隆隆经过。 “你知道这是一个多么难得的机会吗?”碧尔雀沉思,“在我们原本的世界里,我们的存在是这么理所当然。也就是因为太轻而易举了,所以每个人很容易对现况心生不满。毕竟当你不过是七十蒙人口中的一个时,你怎么会觉得自己的生存是有意义的?所有你需要的衣服、食物、用品,只要走一趟大卖场就什么都有了。每个人都忙着使用电脑、HD电视麻痹自己的神智。我们存在的目的、生命的意义,也就跟着全部消失。” “你觉得那是什么?”波普问。 “什么是什么?” “我们存在的目的。” “当然是使我们的物种永存,重新掌控地球。我们会再次成为地球的主人。虽然不是在我们这一代,可是总有一天会的。当我将人们从生命中止期复生后,在他们住进松林镇后,他们不会有脸书,也不会有iPhone、iPad、推特和二十四小时到货快递。他们会以从前人类的沟通方式来往。面对面来往。而且会晓得自己是仅剩的一群人类,超过十亿只怪物在通电围墙外正等着要吃掉他们。意识到眼前的挑战有多困难之后,就会明白自己的生命是无价的。我们想要的不是就是这样吗?感觉自己很有用?很有价值?” 碧尔雀微笑地看着他的小镇、他的梦想,在他眼前慢慢成型。 他说:“这个地方将会是我们的伊甸园。” 透纳一家人 吉姆·透纳亲吻他八岁女儿的额头,抹去她不断流下的眼泪。 她说:“可是我想要你和我们在一起。” “我必须要守着房子。” “我很害怕。” “妈咪会陪在你身边。” “为什么外面有那么多人在尖叫?” “我不知道。”他撒谎。 “是因为那些怪物吗?我们在学校学过。碧尔雀先生会保护我们的。” “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洁西卡,可是我得去确认你和妈咪会安全,好吗?” 小女孩点点头。 吉姆将她拉近。 “我爱你,甜心。” “我也爱你,爹地。” 他站起来,双手捧住他太太的脸。在黑暗中,他看不到她,但可以感觉到她的嘴唇颤抖,眼泪直流。 他说:“你们有水、食物和水电筒。”他试着开玩笑让气氛轻松一点,“甚至还有专用的临时尿桶。” 她环抱住他的脖子,将嘴唇贴在他的耳朵上。 “不要这么做。” “没有第二条路了,你也明白,不是吗?” “地下室——” “地下室不行,木板太长了,没办法架在门上。”他听见对街邻居米勒一家人在房子里受到攻击时垂死挣扎的声音,“等到该出来的时候——” “你会放我们出来。” “我也希整如此。可是如果我不在这里,就用这根铁撬。你要用力才能撬开。” “我们应该和其他人待在一起的。” “我知道,可是我们没有,所以现在,我们只能尽人事了。不管你听到卧室传出什么声音,都要待在衣柜里,不准出声。捂住她的耳朵,如果——” “不,不要说,我不要听。” “如果什么?爹地?” “喔,天啊!不要说。” “我爱你们。现在我非把门封起来不可了。” “不要,爹地!” “不要出声,洁西卡。”他小声说。 吉姆·透纳吻别太太。 吻别女儿。 然后他将妻女推进他们紫色维多利亚楼房二楼主卧室的衣柜里。 他打开的工具箱已经躺在地板上。 开亮手电筒,从地上一堆他自车棚抱进来的剩料中挑一块两英尺宽、四英尺长的合适木板。这些是去年夏天他盖狗屋时剩下的,谁料得到今天居然派上这种用途。 在后院挥汗工作的温暖下午…… 米勒太太的尖叫声打断了他的回忆。 “不——不——不——不——不——不——不!噢,天——————啊!” 洁西卡在衣柜里哭泣,葛瑞丝挣扎着想安抚她。 吉姆抓起铁锤。他先把钉子敲进木板两端。用螺丝钉会更好,可是时间不够了。他举起松树木板架在衣柜的框架上,将钉子一个一个敲进去。 他的思绪转个不停。 他在脑袋里一次又一次播放警长说过的话,可是心里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怎么可能全人类就剩这么几百个人? 当他在框架上钉完四片木板时,对街的米勒家已经变得安安静静。 他扔下铁锤,用袖子擦擦额头。 汗珠一滴滴落下。 他单膝跪地,将嘴对着衣柜的门缝。 “洁西卡?葛瑞丝?” “我听到了。”他太太说。 “我已经钉好了。”吉姆说,“现在我必须去找个地方躲起来。” “你一定要小心。” 他把手放在门上。 “我非常非常爱你们两个。” 她说了句什么,可是他听不清楚。太封闭、太微弱、夹杂了太多的眼泪。 他站起来,抓着手电筒和工具箱里最靠近他的防御武器——铁锤。 走到卧室房门,他按下锁,轻轻拉上。 走廊很黑。 过去的半小时里空气中充满了各式的尖叫、哀嚎,一下子变得这么安静,反而让他觉得怪怪的。仿佛不是真的。 你要藏在哪里? 你要怎么做才能活下来? 他站在二楼的楼梯口。他想打开手电筒,可是又害怕灯光会吸引不必要的注意力。 他用一只手摸着扶手,慢慢走下嘎吱作响的楼梯。客厅里一片漆黑。吉姆走向前门。他压下门的锁钮,可是心里明白这应该是一点用也没有。就他刚才看到的,这些怪物根本是直接撞破窗户跳进来的。 待在屋里? 离开屋子? 他听到大门的另一边传来刮东西的刺耳声音。 他将眼睛贴上窥视孔。 没有一盏路灯是亮的,不过借着天上微弱的星光,他却还能看到外面,隐约可以见到柏油路、矮栅栏和停在路边的汽车的轮廓。 三只这种——怪物——正走在铺在栅栏和前门之间的石板小径上。 之前,他从二楼窗户瞄到它们的身影,可是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它们。 它们的体型都还不及他高大,但是肌肉却发达得不得了。 它们看起来—— 像人类的灵魂陷在怪物的外形里。 该是手指的部分长着长长的爪子,牙齿又利又尖,专门用来撕咬猎物,不断舞动的手臂在比例上似乎显得过长,甚至比它们的腿都要长。 他用气音自言自语,像在祷告似地说:“你们是什么天杀的怪物?” 它们走上前廊。 恐惧瞬间盈满他的五脏六腑。 他从大门后退,再一次在黑暗中移动,穿过沙发和咖啡桌之间的缝隙,进入厨房。星光从水槽上的窗户透进来,反射在亚麻布地板上,刚好给了他足够的光线前进。 吉姆将铁锤放在流理台上,把后门的钥匙从门框旁的铁钉上取下来。 在他试着将钥匙插进去时,听到大门传来重物撞击的声音。 门板破裂,门锁激烈摇晃的声音。 他转动钥匙,锁钮弹开。 猛力拉开后门,前门正好在同一时间被撞开。 那群怪物进门后看到的第一样东西,将会是通往他妻女躲着的卧室衣柜的二楼楼梯。 吉姆往后倒退几步,回到厨房,大声说:“喂!你们?看这边!” 震耳欲聋的嗥叫呐喊一时之间充斥屋内。 他什么都看不到,可是他听到它们冲向他,撞翻了全部的桌子、椅子。 他箭一般地穿过厨房,用力拉上后门,一步跃下他家后院油亮完美的绿草地。 经过狗屋。 跑向栅栏。 他身后的玻璃破裂。 他在通往巷道的栅栏小门前转头看,其中一只趁着其他两只在撞门时,从厨房窗户爬出来。 他拉开木门上的铁扣,急忙穿过小门,往小巷飞奔, 伊森 伊森终于进到地下道入口时,畸人的嗥叫声离他们已经不到一个街区。他抓住活板门内侧的把手,用力将它拉过头顶盖上。 隧道里充满一百个人说话的回音,大到足以掩盖外头畸人的叫声。 他仔细检查活板门,可是看不到这侧有任何的锁,找不到确切隔离外界的方法。 伊森爬下梯子,往下二十五根横杆后,踏上被十几支火把照亮的地面。 六英尺长、六英尺宽的电线用地下管道由水泥建成,处处可见树根、树藤和两千年岁月破坏的痕迹。它穿过小镇下方,从墓园旁经过,是二十一世纪松林镇留下的最后遗迹。 感觉很冷、很湿、很古老。 每个人都贴着墙站,像小学生排队要去参加什么可怕的演习。紧张、期待、颤抖。有些人惊恐地睁大眼睛。有些人面无表情,仿佛还在否认正在发生的惨剧。 伊森往前小跑步到凯特身边。 “全部的人都下来了吗?”她问。 “对。带路吧!赫克特和我会走在最后压阵。” 他一边往队伍的尾端走,一边将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大家安静。 当他经过他太太和儿子身边时,他和泰瑞莎四目相对,眨了眨眼,在匆忙间伸手捏捏她的手。 在他还快走到队伍尾端时,人们开始往前走。 他将最后一个拿火把的人拉出队伍。是那个周末时在啤酒花园当酒保的女孩。他忘了她的姓,但记得她叫玛姬。 “你要我怎么做?”她问。 她很年轻,显然非常害怕。 伊森说:“拿好火把。你叫玛姬,对不对?” “是的。” “我是伊森。” “我知道。” “我们走吧!” 人群移动的速度很慢,慢到伊森、赫克特和玛姬倒退走都不用担心会跌倒。火把的光在破碎的水泥墙上跳跃,勾勒出身后四十来尺长的隧道。墙边有光,但中央却是一团令人不安的漆黑。 踩入水里的脚步声,偶尔有人简短地说几句话,其他几乎什么都听不到。 他们一边走,伊森一边留意着泰瑞莎和班恩。虽然和妻儿相距不过四十英尺,但在这种情况下,他实在不愿意和他们有任何距离。 他们来到叉路。 玛姬的火把照耀着交叉的隧道。 有半秒的时间,伊森觉得他听到黑暗中有尖叫的回音,但很快地被他们这伙人的声音盖过。 “我们还好吧?”玛姬问。 她的声音在发抖。 “是的。”伊森说,“我们很快就会到达安全的地方了。” “我好冷。” 她为狂欢会做的打扮是比基尼,外罩一件雨衣,配上毛皮滚边的长靴。 伊森说:“我们进去之后,就会升起温暖的炉火。” “我好害怕。” “你表现得很棒,玛姬。” 又经过两个叉路后,他们右转走进一条新隧道。 在他们走过一个往黑暗延伸的旧铁梯时,伊森停了下来。 “那是什么声音?”赫克特问。 伊森看着玛姬。“火把借我一下。” “为什么?” 他抓过火把,将手上的散弹枪交给她。 然后他一只手拿着火把,另一只手抓住铁梯往上爬。 爬了十阶之后,赫克特的声音从下面传上来。 “伊森,我不想抱怨,可是我们在下面什么屁都看不到。” “我很快就会下来。” “你在做什么?”玛姬大喊。她的声音哽咽,可是伊森仍然继续往上爬,直到他撞上活板门。他爬到铁梯的最顶端,用火把照亮门板,火光温暖了他的脸庞。 玛姬和赫克特还在下面呼唤他。 和隧道里的漆黑相较,星光下的小镇简直亮如白昼。 他会爬上铁梯是因为他听到尖叫声。 人类的尖叫。 然而,他的脑袋却不知道该对看到的景象做出什么反应。 看到人们在宛如《周六晚邮报》(The Saturday Evening Post)封面上的美丽街道狂奔,后头是成群结队的半透明灰白怪物,有些直立上身,有些则饿狼般的四肢并用,恶狠狠地追逐,要如何接受这样的景象? 于是,你只能片断片断地截取,收进脑子里。 一连串无法忘记的画面。 最靠近他的屋子里的人在畸人打破前门玻璃时尖叫。 三 第二章 (2) 只畸人追着一个狂欢会的义警。他最后决定停下来转身面对它们,却太早攻击,弯刀从领头的畸人的鼻子前两寸挥过,后头的两只畸人便一跃而上,将他扑倒在地。 三十英尺外,一只畸人将被它黑爪子压在地上的男人的肠子拉出来,用另一边的长爪捧到嘴边大嚼。可怜的男人断断续续地发出悲惨绝望的最后哀嚎。 在大街中央,一只体型硕大的畸人压在梅根,费雪身上侵犯她,而她只能无助地用拳头捶打它光滑的头颅,徒劳无功地试着想挖出它的眼睛。 大街上散布着十多具尸体。大多数只是动也不动地躺在自己的血泊中。两个人仍在试着爬行,哭喊救命。还有三个人则活生生成了畸人的大餐。 简直像一场可怕的鬼抓人游戏,所有人漫无目标地乱跑。伊森心里有股冲动,很想跳出去外头救人。救一个人。一个人就好。只杀一只怪物就好。 可是一跳出去,他就必死无疑。 他的散弹枪甚至不在手上。 这一组人,四分之一的松林镇民,在他们还没到达活板门之前,就不幸惨遭畸人的攻击。 除了几把弯刀之外,他们没有别的武器。然而即使他们每人都有一把枪,结果就会不一样吗?如果畸人发现伊森他们所在的地道,他这一组人的命运就会比较好吗? 令人恐惧的想法。 想想你的妻儿。 他们现在就在你的正下方。 他们需要你。 他们需要活着的你。 “伊森!”玛姬大喊,“快下来!” 地面上,一个男人飞快跑过,伊森从没见过一个人可以跑得这么快。他知道只有死亡将至的骇人时刻,才能逼迫一个人跑出这种速度。 在后头追的畸人四肢着地,很快将距离愈拉愈近。那人回头看时,伊森认出他是镇上唯一的牙医吉姆,透纳。 突然间窜出另一只畸人,用尽全力撞向吉姆。撞击力道之大,让吉姆的脖子当场折断。 伊森心里立刻浮现一个无法闪避的问题——要是他不揭发真相呢?要是他就让大家杀了凯特和哈洛,让小镇继续如常生活呢?这些人现在就不会死了。 伊森小心方霞活板门,开始往下爬。 被留在黑暗中的玛姬已经开始歇斯底里,赫克特正努力安慰她。 伊森回到隧道,拿火把换回散弹枪,然后说:“走吧!” 他们很快地往前走,其他人部已经不见踪影。 “上面出了什么事?”玛姬问。 伊森说:“其中一组人来不及进入地底隧道。” 赫克特说:“我们得去帮他们。” “没有办法可以帮他们。” “那是什么意思?”玛姬问。 伊森瞄到远方有个火把的光闪了一下,连忙加快脚步。 他说:“我们必须将注意力集中在让自己这组人安全抵达避难处。就这样。” “有人死吗?”玛姬问。 “有。” “多少人?” “我相信到他们到最后应该会全数罹难。” 李察逊夫妻 鲍伯·李察逊坐进他一九八二年的奥斯摩比Cutlass Ciera汽车的驾驶座,发动引擎。他的太太芭芭拉慌张地坐进他身旁的副驾驶座。 “我们这么做实在太蠢了。”她说。 他推动排档,将车子慢慢驶上黑漆漆的马路上。 “你能想出别的建议吗?”他问,“在屋子里等那些怪物闯进来吗?” “你没开车灯。”芭芭拉说, “我是故意不打开车灯的,亲爱的。” “你不觉得它们会听到我们的引擎声吗?” “可不可以请你闭嘴,让我专心开车,好吗?” “当然。反正也没有路可以通到镇外,开不了多久的。” 鲍伯将车转上第一大道。 他嘴巴上不愿意承认,也不想动手打开车灯,因为那样等于就是认输了,不过马路上真的很暗。暗到没有车灯几乎寸步难行。 他已经好几个月没开车了,不禁觉得有点生疏。 车子经过警长办公室。 他们的车窗紧闭,所以镇上此起彼落的尖叫声并没有对车里紧张的沉默气氛造成太大的影响。 很快的,他们开到了小镇外围。 透过窗户,鲍伯可以看到牧场里有东西在移动。 “它们在外面。”芭芭拉说。 “我知道。” 她弯腰倾身横过他的大腿,打开车灯。两盏远光灯射过草地。好几十只被开肠破肚的牛尸四散在牧场上,每具尸首旁都聚集了三、四只正在狼吞虎咽、大吃大嚼的畸人。 “看你干了什么好事,芭芭拉!” 它们全从大餐里抬起头来,血盆大口在亮晃晃的光束中特别刺眼。 鲍伯重重踩下油门。 车子箭一般地射过一九五〇年代完美家庭微笑挥手的巨型广告看板。 我们希望你喜欢在松林镇的时光! 别见外!旱日再来唷! 接下来的马路进入森林区。 鲍伯将远光灯转成角灯,让自已有足够的光线能跨在双黄线上前进。 松树林中的窄道上雾气弥漫。 鲍伯不断看着照后镜,但除了被后车灯红光照亮的一小段柏油路外,什么都看不到。 “开快一点!”芭芭拉说。 “不行。很快就会到大回转的路段了。” 她从前座中间的空隙爬进后座,跪坐着,从后头的大玻璃瞪着外面。 “看到什么吗?”鲍伯问。 “没有。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我不知道,不过至少我们不在镇上,距离发生的一切很远。也许我们可以在树林里找个安,静的地方,把车停下来?”他建议,“静静等待事情结束?” “如果它一直不结束呢?”她问。 这个问句像一朵黑云笼罩住他们。 接下来是连续弯路,鲍伯小心地操作着方向盘,将时速控制在一小时二十英里以下。 芭芭拉在后座哭了起来。 “我真希望他没有告诉我们。”她说。 “你在说什么啊?” “布尔克警长。就是因为他告诉我们实话,才会发生这些事。” “你说的也许有道理。” “我不是在说我很爱这里,可是你知道吗?”芭芭拉抽泣,“我不用担心帐单。不用担心贷款。你和我还开了家自己的面包店。” “你已经习惯这里的生活了。” “完全正确。” “可是我们不能谈论过去。”鲍伯说,“我们再也见不到朋友和亲人。甚至连我们的婚姻都是被迫的。” “可是结果并不太坏啊!”她说。 鲍伯全神贯注地驶过急弯,吞下回嘴的冲动。 出城的路在过了这一点后又成了进城的路。 在车子通过欢迎旅客的大看板时,他放开油门。 松林镇就躺在前方,被一片漆黑包围。 他让车子慢慢停下,将引擎关掉。 “我们就等在这里吗?”芭芭拉问。 “暂时先这样。” “让车子继续行驶不会比较好吗?” “汽油已经快见底了。” 她爬回副驾驶座, 她说:“现在,小镇里到处都在死人。” “我知道。” “都是那个天杀的警长。” “我很高兴他把真相告诉我们。” “什么?” “我说我很高兴。” “不,你说第一次时,我就听到了。我在问的是,为什么?我们的邻居们正在被怪物屠杀,鲍伯。” “我们是奴隶,” “那么,你还喜欢你刚获得的自由吗?” “如果这就是结束,我很高兴至少我死之前知道了真相。” “你不怕吗?” “我怕死了。” 鲍伯打开车门。 “你要去哪里?”芭芭拉问。 车内顶灯刺痛他的双眼。 “我需要独处一会儿。” “我绝对不要下车。” “嗯,我的意思正是如此,亲爱的。” 伊森 就在他们努力追上其他人时,伊森逐渐对刚才目睹的惨剧和他这组人还好好活在隧道里的不公平产生了更深的领悟。他想到命运和机率对战场上的人病态且随机的捉弄——如果你跨出左脚而不是右脚,那颗子弹就会射中你的眉间而不是射中你的朋友。如果凯特领着他们这组走向另一个隧道入口,那么在大街上被屠杀的就会是伊森和他的妻儿。他没办法不去想梅根,费雪。一直把她的脸想成泰瑞莎的样子。他在伊拉克看过太多死亡和破坏,他很清楚可怜的梅根会成为他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恶梦的主角。他知道自己会一直想,要是他不顾一切冲出去,会有什么不同?要是他杀了侵犯她的畸人呢?救了她?将她抱回隧道里?他知道他会在脑子里一次又一次重播,直到再也分不清什么是他做得到的,什么是理想世界的幻想。还有什么能洗去他脑中畸人在大街上侵犯一名女人的画面?一直到现在,有些战争时的画面仍会不时浮现在伊森的脑海里,无法消除的愤怒和痛苦永远背负在身上。 但是眼前的地狱比之前任何战争时的画面都糟。 就在这组人开始转进一条新隧道时,他们三个总算赶上其他人。 伊森想着,刚才地球损失了四分之一的人口。 他看着这一排的人,在昏暗的光线中,认出泰瑞莎的后脑勺。 他想冲过去和她、班恩抱在一起。 梅根躺在大街上。 不要去想。 梅根在尖叫。 不要去想。 梅根—— 突然间,一声尖锐刺耳的嘶吼在隧道回荡。 玛姬和赫克特停下脚步。 伊森举起他的散弹枪。 玛姬手上的火把剧烈抖动着。 伊森往后看。 人群前进的速度变慢了,每个人都听到了。每个人都转头,伸长脖子死命地瞪着黑漆漆的隧道尾端。 伊森对大家说:“赶快走。不论出了什么事,都不要停下来。赶快往前走。” 所有人转过头继续赶路。 五十英尺后,玛姬说:“我觉得我听到声音了。” “什么?”赫克特问。 “像是……水花声。有人走过水坑的声音。” “是我们这组人发出的吧?” 她摇头,指着黑暗的那端。“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 伊森说:“停下来。让其他的人先走,我们押后。” 队伍愈走愈远时,伊森眯起眼睛看向黑暗。他也听到了,而且不是走路的声音。 是跑步。 他的嘴巴又干又涩,突然间他发现自己的心脏在胸膛里跳得好快、好大声。 “是用枪的时候了,赫克特。”伊森说。 “有东西来了?” “有东西来了。” 玛姬往后退了两步。 伊森说:“我知道你很害怕,可是你是我们唯一的光源。不管看到什么从隧道冲出来,你都要镇定,站稳身体。一旦你跑开,我们全都会死。明白吗?” 水花声愈来愈响,愈来愈近。 “玛姬?你听懂我刚才说的话了吗?” “听懂了。”她小声回答, 伊森拉开散弹枪的滑套上膛。 “赫克特,你关掉枪的保险了吗?” “关了。” 伊森转头往后看,想在群众中认出泰瑞莎和班恩,可是他们已经走得太远,而光线又太暗。 伊森将黑色枪托抵住肩窝,就瞄准位置。这把枪配备了氚气夜光自发光准星,黑暗中出现了三个非常清楚的淡绿色小圆点, 伊森说:“你现在用的是子弹,不是猎兽用的大型铅弹。” “所以没有破片弹?” “没错。所以要瞄准一点。” “要是子弹用完了怎么办?” “等到那个时候再——” 它从黑暗中全速冲出,四肢低低地贴在地面,速度快得吓死人。 像只大灰猎犬一样快。 伊森瞄准。 赫克特开枪。 枪口的闪光像闪电般窜过隧道,有那么万分之一秒的时间,伊森什么都看不见。 当他又能看见时,畸人仍笔直朝他们奔来,只离他们;十英尺,眼看再两秒钟就要扑上来了。 玛姬吓得魂不附体,“噢天啊天啊天啊天啊天啊天啊——” 伊森扣下扳机,枪托猛力撞向他的盾窝,在这个密闭空间里,散弹枪的爆炸声简直像大炮那么响。 畸人踉跄地倒在离伊森靴子三英尺的地面,它脑袋后头被炸开了一大块。 赫克特说:“哇!” 伊森的耳鸣还没消退,听不清楚赫克特的声音。 他们三个开始在隧道里慢跑,想要追上队伍。他们距离拉得太长,现在唯一能看到的只剩远处一个小小的光点。就在伊森的听力恢复时,他听到隧道传来了新的嗥叫的回音。 “跑快一点。”伊森说。 畸人们踩在泉水里的脚步声,离他们愈来愈近。 他不断回头看,却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他们死命狂奔,玛姬在最前面,伊森和赫克特并厉,每跑几步,两人的手肘就会撞在一起。 他们跑过一个交叉路口。 从他们右手边的隧道,传来了尖叫——嘶吼——哀嚎—— 哈洛·柏林格 在队伍最后头的人最先发出了惨叫, 黑暗中的尖叫声。 人的叫声。 非人的叫声。 “跑、快跑、赶快跑、赶快跑、赶快跑、赶快跑——” “噢,天啊!它们来了——” “救救我——” “不,不,不,不不不——” 巨大的力量冲向队伍,人们纷纷跌进水里。 更多求救的哭喊。 然后是极痛苦的哀嚎。 事情发生得那么快,电光石火间便陷入一片混乱。 哈洛转身想回头救人,可是他的身后什么都没了。火把全数熄灭。只剩无穷无尽的黑暗和尖叫。吵嚷声在渠道里回荡弹跳,他脑子里唯一的想法只有:地狱听起来一定就是这个样子。 他听到枪声从交叉的隧道传来。 是凯特吗? 蒂芬妮·高登高声叫喊他的名字。叫他,还有其他的人赶快跑。快点!别只是呆呆站着等死。 她站在他上方三十英尺处,手上握着他们这组最后的一支火把。 人们跑过哈洛身边。 有人的肩膀撞了他一下,将他撞向剥落破碎的水泥墙。 被袭击的惨叫声离他愈来愈近。 哈洛也开始跑。他被夹在两个女人中间,她们拼命想超越他,想跑向愈来愈远的火把,两人的手肘不时撞到他的腹部。 他记得距离不是太远。最多应该再三、四百码,隧道就会和树林相接。 如果他们能跑到户外,即使只有一半的人—— 远处的火把在一声尖叫后熄了。 周遭陷入黑暗。 尖叫声立刻变成三倍。 哈洛可以感觉到空气里满满的惶恐。 因为他自己也怕得不得了。 他被撞倒,跌入泉水里。许多人踩过他的腿,再踩过他的身体。他试着爬起来,可是又被撞倒,人们像跨越障碍物似地越过他,甚至还有人直 第二章 (3) 接踩过他的头。 他翻身滚开,然后爬了起来。 黑暗中,有东西飞快地奔过他身边。 混身散发着腐烂的臭气。 五、六英尺外,一个男人在咬嚼骨头的“喀喀”声中,哀嚎求救。 在难以置信的情绪下,哈洛的神经变得麻木。 他应该赶快走。 赶快跑。 在他身旁的可怜混蛋不再哀鸣,现在只剩下那只怪物在享用大餐的狼吞虎咽声。 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 一股恶臭扑上他的脸。 一阵低嗥响起,听起来离他不过数寸。 哈洛说:“不要!” 他的喉咙突然闻觉得好热。胸膛变得又湿又暖。他还在呼吸,也不觉得痛,可是他的脖子却涌出太多太多的血。 他的头好昏。 那头野兽用长爪划破他的肚子时,哈洛跌回冰冷刺骨的泉水里。 当它开始吃他时,他只感觉到遥远而迟钝的疼痛。 他的周围全是即将死亡、极度恐惧的人发出的呻吟和哭喊。 黑暗中,还是有人跑过他的身体,挣扎着想逃命。 他没有出声。 没有反抗。 太过震惊、失血过多、严重外伤和满心恐惧让他动也动不了。 他无法相信这种事会发生在他身上。 吃他的怪物仿佛已经饿了好几天似的那么心急,它的后爪将他的腿钉在水泥地上,前爪则紧紧压住哈洛的双臂。 可是他仍然不觉得痛。 他明白他其实是幸运的。 因为真正的剧痛来袭之前,他就会先死了。 伊森 ——人们倍受折磨,惊骇万分。 一片混乱。 伊森大叫:“不要停!继续跑!” 他心里想着,是不是另一组人在叉路的隧道内被攻击了? 不敢去想场面会有多悲惨。 在狭小的隧道里被从后头追上的畸人扑倒。 在怪物逼近时,人们互相推挤,踩在跌倒的人身上,争相窜逃。 火把掉落。 在泉水中熄灭。 被黑暗吞没。 原本伊森这组在前头的一小点火光不见了。 伊森喘着气问:“他们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赫克特说,“那点火光就这么消失了。” 伊森靴子下的泉水已经成了急流。他们在行进中可以感觉到冷风持续的吹拂。 他们离开隧道,走进一片河床石堆里,刹时,畸人的声音被轰隆隆的激流声取代。只是在黑暗中,他们看不到河川到底在哪里。 伊森抬头望向山壁,看到几支火把连成一线在森林中前进。 他指给赫克特和玛姬看,然后说:“跟着光点走。” “你要留下来?”赫克特问。 “我一会就跟上。” 畸人的嗥叫呐喊压过了瀑布的浪花声。 “快走!”伊森说。 赫克特和玛姬连忙朝树林跑。 伊森再度拉开散弹枪的滑套,将新子弹上膛,然后爬上河岸边一块五、六英尺高的平坦石块上。他的眼睛慢慢适应了周遭的黑暗。他可以辨别出树木的轮廓,甚至一段距离外的层层瀑布,看到黑色的水流衬着星空,在上方几百尺高的岩石形成弧线奔腾而下。 因为刚才在隧道里狂奔,伊森的四肢现在又酸又痛,虽然天气很冷,他的内衣却被汗水浸湿。 一只畸人从隧道冲出来,在河床上停住。 观察新环境。 抬头看向伊森。 来了! 它的头偏向一边。 子弹射中畸人的心脏时,它往后倒进河里。 又有两只冲出隧道。 一只立刻撞上阳躺下的同伴,发出一声低沉、短促的惨叫。 另一只四肢并用在岩石上爬行,直直奔向伊森。 伊森拉开滑套,再上膛,将子弹射进它张开的嘴巴。 当它跌落时,还有一只紧跟在后,而隧道口又冲出另外两只。 伊森上膛、开火。 刚跳出来的那两只也开始朝他奔来。伊森觉得他似乎听到了它们后头传来更多的嗥叫呐喊。 他一枪打爆第一只的脑袋,却没射中它同伙的头。 拉开滑套,再上膛。 近距离开枪,射中脖子正下方。 血喷溅在伊森的眼睛上。 他抹了抹脸,看到另一只畸人加入战局。 伊森拉开滑套,上膛,瞄准,扣下扳机。 铿锵。 他妈的。 那只畸人也听到枪支发出的声音。 它跃向伊森。 伊森扔下子弹已经用光的散弹枪,从枪套拔出他的沙漠之鹰半自动手枪,射中它的心脏。 枪口冒出了烟雾,伊森的心脏跳得又快又响,隧道却传来了更多的嗥叫声。 快走啊! 他将手枪插回枪套,抓起散弹枪,从河边的石块上爬下来,伏在岩石和土沙中前进,直到他进入松林。咸咸的汗水滑进他的眼睛里,又刺又痛。 他看到远处闪烁着几个光点。 身后传来了畸人的嗥叫。 他将散弹枪斜背,开始狂奔。 一分钟后,畸人的声音变得不一样了。 它们全冲出隧道,来到户外的河床。 很多很多只。 他没有回头看。 只是一直跑。 一直不断往上爬。 第三章 (1) 亚当·托比亚斯·赫斯勒 赫斯勒探险任务 怀俄明州西北部 六百七十八天之前 颜色鲜艳的藻类覆盖池边,火热的地尘世界制造出无数的温泉泡泡争先恐后地浮上水面。空气充斥着硫磺和其他矿物的强烈气味。 赫斯勒在飘落的雪花中脱个精光,用他发臭的长大衣盖住衣服和背包。他飞快跑过草地,滑进池子里,心满意足地发出呻吟。 池子中央很深、很清澈,如天空般蔚蓝。 他在池边找到一块浸在一英尺半热水里的光滑长岩块,简直是一个天然的舒适躺椅。 纯粹而开放的喜悦。 仿佛它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存在。 他躺进摄氏四十度的温泉里,大雪不断飘落,他闭上双眼享受心里升起的幸福感,让他记得当个人是什么感觉,住在一个方便舒适的文明世界、不用时时刻刻为性命担心的感觉。 可是他没有办法将他在哪儿、他是谁、为什么他会在那里的事实完全丢开。脑海里那个让他在荒野中活了八百多天的谨慎声音不断告诉他,停下来泡温泉不但愚蠢、任性,而且鲁莽至极。这里可不是温泉养生会馆。畸人随时有可能会出现。 他向来小心,可是这个池子是上天的恩赐,他知道浸泡在温泉里的回忆会在未来几个星期中成为他最大的支柱。况且,暴风雪这么大,地图和指南针根本无法使用。天气好转前,他反正是被困住了。 他再度闭上双眼,让雪花飘落在他的睫毛上。 他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个仿佛鲸鱼喷水的声音。其中比较小的一个喷泉爆发了。 他很讶异地发现自己微笑了。 他第一次看到这个地方是在爸妈家地下室里的《大英百科全书》,一张失去光泽的彩色照片中,一群一九六〇年代的人站在步道上看着老忠实喷泉将滚烫的矿泉水喷向空中。 他从小就渴望有一天能到此一游。只是作梦也想不到第一次造访黄石公园会是这种状况。 在两千年的未来,在一个已经变成地狱的世界。 * * * 赫斯勒抓起一把碎石,开始刮去一层盔甲似的累积在他皮肤上的肮脏污垢。他走向足以淹过头顶的水池中央,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 已经好几个月没洗得这么干净了。他爬出水池,坐在结霜的草地让身体散热。 蒸气从他的肩膀飘向空中。 因为过热,他有点头昏眼花。 草原另一端,长绿树木如鬼魅般耸立,在蒸气和风雪中几乎无法辨识。 然后—— 一团他原以为是灌木的东西开始移动。 赫斯勒吓得心脏都要停了。 他挺直背,眯起眼睛想看个仔细。 无法判定确切距离,不过肯定不会超过一百码。离这么远,看起来很像是一个人四肢着地爬行,只不过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人类存在了。至少在环绕松林镇、顶着锋利铁片的高压通电围墙外没有。 嗯,事实上,是有一个。 就是他。 身影拉近了些。 不对。 不只一个。 是三个。 你这个该死的蠢蛋, 他全身赤裸,点三五七左轮手枪是他唯一的防御武器,却放在池子另一边长大衣的口袋里。 可是即使他有Smithamp;Wesson左轮枪在手,也没有把握能在辽蔽视线的暴风雪中近距离打赢三只畸人。要是他有所准备,要是他在它们距离更远时就发现,也许可以用温彻斯特步枪先杀掉一、两只。然后再用左轮枪打穿最后一只的后脑勺。 但想这些都已经没用了。 它们笔直地朝着温泉池走来。 赫斯勒无声无息地滑回水池里,水面上只露出一颗头。透过水气,几乎看不见它们,他内心不禁暗暗祈祷它们也同样看不见他。 一只畸人走近,赫斯勒再往下沉,只露出眼睛。 一只成年的母畸人带着两只细瘦的青少年。他目测两只小畸人约有一百二十磅重,虽未完全长大,但攻击力已经足以致命。他亲眼看过更小的畸人赤手空拳打死一头大野牛。 母畸人的体型差不多是小畸人的两倍大。 赫斯勒看到母畸人停在六十英尺外他放衣服和背包的地方。 她伏低,用鼻子在他的长大衣上嗅。 两只小的挤到她身边,也伏低和妈妈一起嗅。 赫斯勒往上升了几公分,直到他的鼻子露出水面。 他用力深吸了一口气,潜入水里,从肺部吐出足够空气,让身体顺利往下沉。 很快的,他就坐在池底的岩石地板上了。 滚烫的泉水从他双腿下无数个小裂缝射出来, 他闭上双眼,肺部的压力和疼痛愈大,对氧气的渴望也就愈强烈。 他将指甲戳进大腿里。 他想呼吸。非常想。 已经忍到尽头。 他再也忍受不住,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喘气。 畸人不见了。 他慢慢地在水里转身,一英寸一英寸地慢慢转…… 停住。 几乎压抑不住那股想要转回去、想要飞快逃走的冲动。 离他十英尺的岸边,一只小畸人正在水边弯着腰。 动也不动。 头微微偏向一励。 固定住。 是在观察它自己的倒影吗? 赫斯勒看过的畸人数量并不少,但大多数都是透过他步枪上的瞄准镜。都是远距离。 他从未在没被发现的情况下,和畸人靠得这么近过。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的心脏:透明皮肤下跳动的肌肉明显可见,血液从紫色动脉一阵一阵输送出去。看起来有点雾雾的,仿佛他是隔着一层石英在看它。 畸人黑色的小眼睛让他联想起坚硬、深不可测的黑钻石。 奇怪的是,畸人可怕的外形反而不是让他焦虑不安的原因。 而是在锋利长爪、尖锐牙齿和破坏力十足的力气下藏不住的人性。这些生物毫无疑问是由人类演化而来的,而现在整个世界都是它们的。赫斯勒的老板兼松林镇的创造者大卫·碧尔雀估计,光是在美洲大陆就有高达五亿只畸人。 蒸气很浓,不过赫斯勒不敢滑回水里。 他动也不动。 那只小畸人继续看着自己在池水的影子。 如果它看到他,他就死定了。除非—— 母畸人在一段距离外尖叫。 小畸人抬起头来。 妈妈又尖叫了一次,声音里充满了危险来袭的紧张感。 小畸人急忙撤退。 赫斯勒听到三只畸人离开温泉池。等到他有机会移动身体,很快地转过头探看时,它们已经消失在暴风云中。 * * * 赫斯勒等雪停,可是雪不停飘落。他从温泉池爬出来,抖掉他长大衣上三英寸厚的积雪,擦干双脚,套上靴子。 他穿上已经湿了的长大衣,抓起其他东西,小跑步越过草地,跑进松树林。躲进像个茅草屋顶般遮住地面的低矮树荫下。他发着抖扔下所有东西,一把打开背包盖。最上面躺着一把黄药子,下面是下雪的第一天早晨他搜集来的一束干火种。他还记得浓厚的灰云像个巨大的床垫横跨过整片天空的样子。 试到第三次,打火石才点燃苔藓。 小树枝开始燃烧时,赫斯勒折断头上的几根树枝,将它们放在大腿上,用力折成两半。 * * * 火烧得很旺 赶走了寒意。 他赤裸地站在火焰旁,享受它发出的热气, 很快的,他穿好衣服,温暖舒适地靠在大树干上,伸出双手在营火旁取暖。 保护伞外,大雪继续飘落在草地上。 夜晚已悄悄来临。 他很暖和。 很干爽。 而且暂时…… 还没有死。 在这个烂透了的新世界,一个人在度过漫长而寒冷的一天后,能够希望的也不过是这样而已。不是吗? * * * 第二天早上,他睁开眼睛,看到树枝上深蓝色的天空,和草原上厚达一英尺的洁白积雪。 营火几个小时前就熄了。 草原上的小树被雪压得弯下了腰,像一座座迷你拱桥。 温泉的效果极佳。好几个月来,赫斯勒挣扎起身时头一次不觉得自己僵硬的像条生锈的铰链。 他很渴,可是饮用水已经被冻成结实的冰块。 他吃了一点肉干,减缓每天早上醒来时饥肠辘辘的感觉。 举起猎枪,从瞄准镜检视草地上是否有东西在移动。 气温比昨天低了将近二十度,大概是摄氏零下十几度吧?大把大把的水蒸气从温泉表面升起,在上方形成一朵永远不会消失的云。 辽阔的雪景中,看不到任何生物。 他掏出指南针和折成一小块的地图,然后用力扛起背包。 赫斯勒从树荫下爬出来,开始横越草原。 很冷,几乎没有风,太阳正要升起。 他在草原的中央停步,再度拿起猎枪用瞄准镜检视四周。 至少,在这个片刻,这个世界只属于他一个人。 * * * 太阳升起后,白雪反射出的强光变得异常刺眼。他本来想停下来找出太阳眼镜,可是森林遮蔽的阴影眼看着就要到了。 这一区全是美国黑松。 两百英尺高的巨大树木,又直又细的树干,窄窄的树冠。在森林里行动其实更加危险,赫斯勒从长大衣的内袋掏出点三五七左轮枪,检查子弹。 森林的地势逐渐升高。 阳光透过松树间的缝隙在地面洒下耀眼的金光。 * * * 赫斯勒爬到山顶。 映入眼帘的湖水发出珠宝般的温润亮光。靠近岸边的水面结了冰,但中心的水却还在流动。他坐在发白的树干残株上,将猎枪的枪托举上肩膀。 湖泊面积非常大。他检视湖岸。除了一片平滑闪耀的白雪之外,他打算前进的方向没有丝毫异状。 但在两英里外的相反方向,他看到一只公畸人正从刚杀死的一头熊的肚子里拉出长长的肠子,大量的鲜血染红了它脚下的雪地。 赫斯勒开始往缓降坡走。 到了湖岸,他拿出地图再确认。 森林很靠近湖边。他沿着湖的西岸走,在湖岸和树木之间缓缓前进。 在雪地里爬山消耗了大量体力。他累极了。 赫斯勒把猎枪从肩膀上卸下,在水边坐下来休息。距离近了,他看出冰层其实相当薄。应该是昨晚温度急降才结冰的。这场雪下得太早。非常非常早。如果他没记错,现在才七月而已。 他再次检视湖岸。 背对森林, 没有动静。但对岸的畸人把整颗头全埋进熊的肚子里,愉快地狼吞虎咽。 赫斯勒往后靠在背包上,拿出地图。 一点风都没有,阳光直射在他身上,他觉得从骨子里暖了起来。 他热爱早晨。毫无疑问,这是他一天中最喜欢的时光。在晨光中行走,不知道会遇见什么样的一天,让他觉得有所盼望。在情绪上,接近傍晚的下午是最难熬的。阳光开始消逝,明白他又得一个人孤单地睡在荒野的黑暗中,而且永远都有可能在下一秒死亡,总是让他心情沮丧。 可是,至少在这个时刻,还没降临的夜晚感觉上是非常久之后的事。 他的思绪又一次转向北方。 朝向松林镇。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小镇。 朝向他回到通电围墙,安全回家的那天。 朝向第六街上那栋小巧的维多利亚式楼房。 朝向那个连自己都不能理解为什么会爱她爱得发狂的女人。只为了和她在一起,他抛弃了他在二〇一三年的生活,自愿进入生命中止两千年,甚至完全不知道醒来之后会面对什么样的世界。可是他知道那个世界里会有泰瑞莎·布尔克的存在,而她的丈夫伊森则在很久以前就死了,光这样就值得他赌上一切。 他对照着指南针和地图。 这个区域最明显的地标是顶峰高达一万英尺、一度被称为谢里登山(Mount Sheridan)的高峰。它最上头的一千尺昂然立在树带界线之上,雪白的山顶衬着紫色的天空构成一幅美丽的画面,山顶的风很大,不断落下的雪花被吹得四散纷飞。 如果一切顺利,最快一个小时可以走到。 如果要踩在一英尺厚的新雪中前进,大概两、三个小时。 谢里登山的顶峰暂时成为了他的北方。 家的方向。 李察逊夫妻 鲍伯爬出汽车,轻轻关上车门。 森林里很安静,镇上传来的尖叫声感觉很遥远。 他离开引擎盖,往前走了一小段路,试着思考。 离开镇上绝对是正确的。所以他们才能活到现在。 车内顶灯熄了。 黑暗包裹住他。 他在柏油路面坐下,将脸埋在膝盖之间,小声啜泣。不久之后,身后车门被打开,车内的灯光黄澄澄地洒在路面上。 他的松林镇老婆走了过来。 “我说了,我需要独处。”鲍伯说。 “你在哭吗?” “没有。”他擦干眼泪。 “噢,我的天啊!你真的在哭。” “请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你为什么哭?” 他的手扬向小镇的方向。“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她在他身边坐下。 “你的心里有人,对不对?”她说,“我指的是,在你来到松林镇之前。” 他没有回答。 “你有太太?” “他的名字——” “他的?” “——叫‘保罗’。” 两人沉默地坐在马路上。 沉默地呼吸。 芭芭拉终于开口:“这一切对你来说一定糟透了。” “我相信你也不好过。” “你从来没有表现出你是——” “对不起。” “我也是。” “你有什么错?我们都没有选择,芭芭拉。你从来没结过婚,是不是?” “你是我的第一个男人。我指的可不只是婚姻。” “天啊!我真的非常抱歉。” “你有什么错?”芭芭拉大笑,“一个五十岁的老处女——” “加上一个男同志。” “听起来真像一部三流电影。” “不是吗?” “你和保罗在一起多久了?” “十六年。我只是无法相信他已经死了,你知道吗?他已经死了快两千年。我一直以为我们到最后还是会在一起的。” “也许你们到最后还是真的会在一起。” “谢谢你的安慰。” 她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说:“在过去的五年里,你就是我的全部,鲍伯。你总是细心地照顾我。尊重我。” “我想我们已经尽全力了。” “而且我们做的玛芬蛋糕确实是天杀的好吃啊!” 突然响起的枪声在山谷中回荡。 “我还不想死,亲爱的。”她说。 他捏捏她的手。“别担心,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白朗黛·摩兰 老女人坐在脚踏垫拉开的皮制大躺 第三章 (2) 椅里,大腿上放了一个托盘。就着烛光,她翻开一张扑克牌,将它放进已经玩到一半的接龙里。 隔壁邻居正受到怪物攻击,发出凄厉的惨叫。 她对着自己小声哼歌。 翻出一张黑桃杰克。 她把它放在中间那排的红心皇后上。 下一张是方块六。 盖在黑桃七上。 前门传出重物撞击的声音, 她仍然继续翻着纸牌, 一张又一张放进适合的位子。 门再被撞了两下。 整扇门摔落。 她抬起头。 那只怪物四肢着地冲了进来。它看到坐在椅子里的她,开始龇牙咧嘴地咆哮。 “我知道你会来。”她说,“不过没想到你居然这么久才到。” 梅花十。嗯……没有适合的位子可以放。只能再回到牌堆里。 怪物逼近她。她瞪着它又黑又小的眼睛。 “你难道不知道不请自来是一件很无礼的事吗?”她问。 听到她的声音,它停下脚步。歪着头看她。 鲜血从它的胸口滴到地板上,显然来自她的邻居之一。 白朗黛放下另一张牌。 “很抱歉这个游戏只能一个人玩。”她说,“而且我也没有任何热茶可以招待你。” 怪物张开大嘴,从喉咙发出粗厉的叫声,像只可怕的鸟。 “这不是你真正的声音。”白朗黛斥责它。 畸人往后瑟缩了几步。 白朗黛放下最后一张纸牌。 “哈!”她鼓掌,“这场是我赢了。” 她把所有的牌收成一叠,分成两半,洗牌。 “我可以从早到晚一直玩接龙,每天玩都没问题。”她说,“我发现一个人生命中最好的伴侣其实是自己。” 怪物再次发出凄厉的叫声。 “你现在马上给我停下来。”她对它大叫,“在我家,我绝对不允许有人以这种态度对我说话。” 刺耳的声音转成小狗般的呜咽。 “好多了。”白朗黛说,一边开始另外一场接龙游戏,“很抱歉刚才对你大吼大叫。我生气的时候,不太能控制自己。” 伊森 远方的光点愈来愈近,可是他完全看不到自己身在何处。 每走几步就跌倒,双手因为在黑暗中摸抓树枝而刮得伤痕累累。 他在想,畸人有办法追踪他们吗?它们是靠嗅觉?声音?视线?还是以上皆是? 他已经很接近火把了。 可以看到微光中他那一组的人。 伊森走出树林,来到岩壁底部。 已经有一行人像蚂蚁一样在岩壁往上爬,火把的光宛如耶诞灯饰横挂在岩石上。 伊森只在上次潜入凯特和哈洛的秘密组织——徘徊者时,爬过一次这条路。 一条钢缆被钉在岩石上,下方有许多人工凿出的踏脚凹痕。 十几个人站在岩壁底部,排队等着往上爬。他寻找妻儿的身影,可是他们不在那里。 赫克特走向他。“这样做不太好。”他说,“叫孩子们在黑暗中抓着钢缆攀岩,” 伊森想到班恩,勒令自己不要再想下去。 “有多少只追来?”赫克特问。 “比我们可以应付的还多。” 伊森听见森林里传来树枝被踩断的声音。 他还有满满一口袋十二口径的子弹,他监看着树林,一边将子弹填进弹匣。 最后一颗子弹入膛后,他面对树林,举起散弹枪。 心里想着,还不行,再给我们多一点时间,拜托。 赫克特拍拍伊森的肩膀说:“轮到我们了。” 他们爬上岩壁,抓住冰冷的钢缆。 就在伊森爬到第三个转折处,脚下森林的嗥叫嘶喊已经是震天价响。 阵阵魔音穿过树木。 最近的火把在他头上二十英尺处。不过天上的星星,给了岩壁足够的亮光。 第一只畸人奔出树林,伊森往下看。 另一只出来了。 再一只。 然后五只。 然后十只。 很快的,岩壁底部聚集了三十多只。 他继续往上爬,试着集中注意力抓紧钢缆,确定脚踩对地方,一步一步固定在踏脚凹痕上,可是随着他每一次往下看,聚集的畸人愈来愈多。 来到岩壁垂直往上的区域。 他想知道泰瑞莎和班恩现在怎么样了。 他们已经安全躲进徘徊者的山洞了吗? 突然有人在他的正上方尖叫,而且声音在移动,朝着他迅速地垂直坠落。 愈来愈近,愈来愈近,愈来愈近,愈来愈近愈来愈近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音量也跟着快速变大直到来到伊森的头顶上。 他抬头看到一个男人飞快经过,挥舞双臂,睁得大大的眼睛里全是恐惧。 只差两英寸,伊森就会被他撞个正着。他看着男人的头砸在下方二十英尺的突出石块上,强大的撞击力道让他翻了一圈后便一路无声地坠落森林地面。 天啊! 伊森吓得腿都软了。 他的左脚一阵痉挛。 他将身体前倾靠在岩壁上,用手抓紧墙上的凹痕,闭上双眼,等着惊吓平息。 恐惧过去了。 畸人抢食着从岩壁失足坠落的男人尸首,伊森继续爬,握着生锈的钢缆一步步将自己往上拉。 伊森来到厚木板搭成的便道。 六寸宽的木板横贴在岩壁。 赫克特已经过了一半。 伊森跟着踏上去。 森林距离他们已经超过三百英尺了。 松林镇就在下方某处,仍然一片漆黑,但尖叫声四起。 伊森看到下方岩壁有东西在移动。 白色的物体往他的方向爬上来。 他对赫克特大叫:“它们爬上岩壁了!” 赫克特低头往下看。 畸人爬得很快,完全不怕的样子,仿佛掉下去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伊森停步,一边用单手拉着钢缆,一边试着想将散弹枪放上射击位置。 没有用。 他对赫克特叫:“过来!” 赫克特以怪异的姿势在窄窄的木板上转向,回头走到伊森身边。 “我要你拉住我的皮带。”伊森说。 “为什么?” “因为这里没有足够的空间让我能站好、瞄准。” “我听不懂。” “一只手抓住钢缆,另一只手抓住我的腰带。我要从岩壁前倾出去,瞄准射击。” 赫克特恻身靠近伊森,抓住伊森的皮带。 “我想你的皮带扣应该扣上了吧?”他问。 “很好笑。抓牢了吗?” “抓牢了。” 但伊森还是迟疑了三秒钟才终于鼓起勇气行动。 他放开钢缆,从肩膀拿下散弹枪的背带,瞄准下方发亮的岩壁。 该死! 十只畸人挤成一团往上爬。他试着集中注意力,将恐惧推出脑外,可是男人朝他坠落、头砸在岩石上的画面却一再出现。 尖叫。 无声。 尖叫。 无声。 伊森的胃纠结在一起。他感觉到世界正快速地冲向他,却又飞快地远离他。 振作一点。 伊森瞄准领头的那只,扣下扳机。 散弹枪的后座力将他推回岩壁,爆炸声在山谷里奔驰,撞向西方的岩壁,再传回来。 子弹射中领头的畸人。 它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翻摔下岩壁,撞倒四只跟在后头的同伴,将它们像保龄球瓶一样一起打下去。 其他只很快反击。 它们爬到离木板只剩六英尺的地方。 伊森再一次从岩壁前倾,听到赫克特呻吟,知道钢缆一定割伤了音乐家细嫩的手指。 剩下的畸人学会教训,不再聚在一起,反而散开。 他好整以暇地从左到右一只一只瞄准、开枪。 全中。 看着它们坠入黑暗之中,顺便将后头开始往上爬的几只撞了下去。 他已经没有子弹了。 “好了。”伊森说。 赫克特把他拉回厚木板上,两个人加快脚步攀过岩壁,来到入口的转弯处。 他们跑上开阔平坦的石块,进入隧道。 伊森几乎看不见里头的任何东西,而在正前方,通往山洞的门却是关上的。 他用力捶打大木门。 “外头还有两个人!快开门!” 门闩被拉开,在厚重的大木门被推开时,铰链嘎吱作响。 伊森第一次来时没有注意,但现在他特地观察了木门的结构。它是由一根一根的松树干横摆,再用灰泥黏结而成。 他跟着赫克特走进去。 凯特在他身后关上门,将一根粗大的钢柱放回门闩处。 伊森说:“我的家人——” “他们进来了。很安全。” 伊森看到他的妻儿站在舞台旁,对他们比了个“我爱你们”的手势。 伊森环顾这个五、六千平方英尺的大山洞,看着从低矮岩壁天花板垂挂下来的好几盏煤油灯。 四散的家具。 左手边有个酒吧台。 舞台则在右手边。 两者看起来都不怎么牢固,仿佛是在匆忙中由外行人用剩余的木料搭起来的。后方有个大壁炉,已经有人动手准备升火。 伊森数了一下,大约只有一百人左右。每个人都围在火把旁,眼睛里反射着火光。 他说:“其他组的人呢?” 凯特摇摇头。 “只剩我们吗?” 她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他抱着她。“我们会找到哈洛。”伊森说,“我答应你,我们会找到他的。” 木门另一边的隧道回荡着畸人挑衅的嗥叫。 “我们的军队在哪里?”伊森问。 “这里。” 伊森看着六个吓得面无血色、根本不晓得该怎么战斗的人拿着枪。 滥竽充数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伊森转身再次细看厚重的大木门。门闩是根直径约半英寸的实心钢条。五英尺宽的木头门上被精细地磨出弧度,好让圆柱型钢条能完美横跨整扇门,门闩座子看起来相当稳固。 凯特说:“我们可以出去站在门口,对着任何想爬进隧道的东西开枪。” “我不想这么做。我们不知道它们的数目到底有多少,而且……”他看着围着他的一张张脸孔,“我没有冒犯的意思,不过你们之中有多少人在危急时还能准确射击?这些怪物很顽强,不会轻易倒下。拿着点三五七左轮手枪的人?你们有办法每颗子弹都打中头颅吗?不行,我认为我们应该就待在里头,然后祈祷它们撞不破这扇门。” 伊森转身对其他的人说:“我要你们每一个人都往山洞后方移动。我们还没脱离险境。请大家尽量保持安静。” 所有的人开始从舞台和酒吧往靠着山洞后墙的沙发区移动。 伊森对凯特说:“我们就站在大门前,杀死任何闯过这扇门的东西。弹药袋在哪里?” 一个在乳酪场工作的年轻人说:“在我这。” 伊森接过他递来的袋子,将它放在地板上。他单膝蹲下,说:“我需要光线,谢谢。” 玛姬把火把移到他的正上方。 他在弹药袋里翻找,抓起一个二又四分之三寸长、装满温彻斯特子弹的盒子放进口袋,然后将备用弹药分给其他的人。 他们往后移,在离松木大门二十英尺处停住。山洞里沉默得令人不安,伊森将子弹塞进弹匣还是满的Mossberg枪膛里。 玛姬和另一个男人拿着火把站在狙击手身后。 凯特拿着她的散弹枪站在伊森身旁。他听得出来她已经在崩溃边缘,只是还勉强撑着。 然后,突然间,外头隧道有了动静。 凯特猛吸一口气,擦干眼泪。 伊森明白战斗就要开始。他回头想在群众中找寻妻儿的身影,可是其余的人全被笼罩在黑暗之中。他可以接受自己死亡的可能。但是说什么也不能接受他的独子被畸人生吞活噬、他的太太被挖出五脏六腑。如果发生这种事,他绝对不可能再活下去。不管是否得以生还,他都无法再活下去。 如果畸人撞破这扇大木门,如果来袭的数量超过十只,山洞里的每个人必定惨死。 他以为会听到嘶吼呐喊,可是传来的却是长爪子在隧道石块地板上的敲击声。 有东西刮过门的另一面的松树干,发出刺耳的声音,然后开始移向金属把手刮着。一次一次又一次。 第四章 (1) 碧尔雀 松林镇全毁了。建筑物上下颠倒、车辆散落四处、马路断成两截,连医院也没能保住,上面的三层楼全不见了。伊森的房子是损毁得最严重的一户,只剩一堆碎片。而他家后院的白杨树则被拦腰折断,从窗户插进屋子里。 二〇一〇年,大卫·碧尔雀委托专家制作了这个松林镇的建筑模型。为了做到尽善尽美,他不惜代价,最后一共付了三万五千美元。在过去的两千年里,它一直是他办公室里的主要展示品,代表的不单纯只是松林镇,更是他无边无际的野心。 但摧毁它,却只需要十五秒。 他坐上皮沙发,看着墙面上一个个的荧幕即时转播真正的松林镇现况。 他切断山谷全部的电力,可是监视摄影机都有备用电池,大多数的夜视功能也还正常运作。荧幕播放的就是监视镜头拍到的画面,而在松林镇里监视器无所不在。每栋房子的每个房间。每家店铺。灌木丛中。街灯上。他在每个松林镇居民身上都放了晶片,监视器一旦侦测到晶片就会启动,而今晚的监视荧幕可真接收到不少影片。 几乎整面墙都是亮的。 荧幕一:一只畸人在楼梯上追赶一个女人。 荧幕二:三只畸人在厨房中央将一个男人撕开。 ——一群人在大街上疯狂逃命,却在糖果店前被全数歼灭。 ——白朗黛·摩兰在她的躺椅上被生吞活噬。 ——好几家人在走廊里窜逃。 ——父母试着为孩子挡住攻击,却无能为力。 每一个荧幕都是痛楚、恐惧和绝望。 碧尔雀拿出一瓶未开过的一九二五年份苏格兰威士忌,喝了一大口,试着思考他应该对这件事有什么感觉。当然,这不是第一次。当上帝的孩子们反叛时,上帝也给了他们应得的处罚。 但是一个他早就学会不去理会的轻柔声音却在碧尔雀的脑子里响起,穿过他气得发疯的怒气对他说:“你真的相信你就是他们的上帝吗?” 上帝供给一切吗? 对。 上帝保护子民吗? 是。 上帝创造万物吗? 对。 所以结论呢? 他就是他妈的上帝。 寻找生存的意义是人类软弱不安的借口,碧尔雀早已超越这个层次。他给了山谷里四百六十一人连他们作梦都想不到的奇妙经历。他赐给他们生命和目的,还给了他们安稳的住处和舒适的环境。因为他的选择,这群人便成了从二十万年前智人在东非大草原开始站立行走后人类物种史上最重要的一群。 他们罪有应得。他们要求知道真相,却没有能力承受,而在伊森·布尔克揭发真相后,他们选择了一起反叛他们的创造者。 虽然如此,在荧幕上看着他们一一惨死还是让他伤心。 他不是不珍惜他们的生命。毕竟这个实验没有了人,就没有任何意义。 可是——去他的,让畸人把他们都吃了吧! 反正他还有两、三百人冻在生命中止柜里。 这又不是他第一次从头来过。 碧尔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踉跄走向大书桌。基地里还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山谷里正在发生什么事。他之前已经指示泰德·厄普萧今晚把所有的监视器全关了。他需要时间想一想如何合理化自己的行为,再有技巧地告诉其他工作人员, 碧尔雀瘫坐在椅子上,拿起电话,拨给了亲爱的老朋友——泰德。 潘蜜拉 漆黑的深夜里,她终于来到通电围墙边。伊森·布尔克在她左大腿后方留下的伤口带来的剧痛不但贯穿她的腿,甚至深入躯干。警长挖出埋在她大腿里的晶片,还把她扔在通电围墙外的荒野。直到这一刻,她的脑子里仍然不断地在想为什么。现在,她瞪着通电栅栏,对他为何这么做的好奇心完全被眼前的景象取代,心里只想着: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 栅栏安静无声。 电流穿过管路的嗡鸣声不见了。 虽然知道这么做很蠢,但她还是抗拒不了地伸出手抓住栅栏上粗铁网。倒勾刺入她的掌心。可是仅只于此,没有电流。她的手抚摸着铁丝网,心中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像在冒险,甚至像是在偷情的愉悦感。 她放开手,觉得自己仿佛受到了挑逗。 她一跛一跛地沿着通电围墙跑,心里在想关闭围墙电力的人真的是布尔克吗?两小时前,她站在四十英尺高的松树上,亲眼看到一大群畸人争先恐后地往北方的松林镇跑去。 好几百只。 她加快脚步,挣扎着不去理会大腿后方持续传来的剧痛。铁网门应该就快到了。 五分钟后,她到达了。 铁网门是开着的。 而且被蓄意固定在敞开的状态。 她回头望向她和那一大群畸人擦身而过、又黑又深的森林,再转头瞪着打开的铁网门。 可能吗? 那一大群畸人杀进山谷了? 潘蜜拉小跑步穿过铁网门。她的大腿痛得不得了,但没有因此减慢速度,只是咬牙忍耐。 几百码之后,她听到了尖叫声。距离太远,她无法辨别是人类还是畸人的叫声,只听得出来数量很多。她停下来,左腿阵阵抽痛。她身上没有武器,而且还受了伤。依情况来看,畸人真的闯进山谷了。 她不晓得接下来该怎么办。一半的理智告诉她要自保,催促她赶快跑回山里的基地,找一个安全的地方避难、休息,让米特医师缝合伤口。可是另一半控制她身上每根神经的非理性却很害怕。不是怕畸人。不是怕看到小镇被怪物攻击后的任何惨状。而是怕她会发现伊森·布尔克已经死了。她不能接受这种结果。在他对她做了这些事之后,她脑子里唯一想的是要找到他,把他撕成碎片。 一刀一刀将他凌迟至死。 泰德·厄普萧 他打开老头子办公室的门,惊人的酒气立刻扑面而来。 碧尔雀坐在大书桌后,看到泰德时,他露出一个大到不正常的微笑,满脸通红,眼睛像两颗呆滞的玻璃珠。 “进来!进来!” 泰德关上身后的门,他挣扎起身。 碧尔雀彻底破坏了这个房间。两个荧幕被砸烂,松林镇的建筑模型翻倒在地,原本罩在外头的玻璃在地板上碎得到处都是,小小的房舍和建筑物在碎片中断成好几截。 “我吵醒你了,是不是?”碧尔雀说。 事实上,他没有。今天晚上就算有人给他打上一整管的镇定剂,泰德也是会睡不着。不过,他只回答:“没关系的。” “来,过来!我们两个老朋友一起坐坐。” 碧尔雀的声音粗嘎,格外礼貌亲热。泰德不禁怀疑他到底喝得多醉了。 碧尔雀脚步蹒跚地走向皮沙发,泰德跟在他后头,注意到连这里的监视器也被关掉了。 他们坐在凉凉的皮沙发上,对着黑漆漆的荧幕墙面。 碧尔雀拿着一瓶看起来很贵、上面贴着麦卡伦标签的酒瓶,在两个酒杯里倒入满满的苏格兰威士忌,递给泰德一杯。 两人轻碰水晶杯。 举杯啜饮。 这是两千年来泰德喝下的第一口酒。当他还在当游民,为了老婆的死每天喝个烂醉时,像这样的陈年威士忌会让他感动到哭出来。可是,现在他对酒已经失去了兴趣, “我还记得我们认识的那天。”碧尔雀说,“当时你在收容所排队等着拿汤。你满是悲伤的眼睛让我不得不注意到你。” “你救了我的命。” 老人看着他。“你还信任我吗?泰德?” “当然。”泰德撒谎。 “当然。我要求你关掉监视系统时,你二话不说就照做了。” “没错。” “你甚至没有问我为什么。” “没有。” “因为你相信我。” 碧尔雀低头看着酒杯里流动的琥珀色液体。 “今晚我做了一件事,泰德。” 泰德抬头望着漆黑的荧幕,胃部涌上一阵冰冷的寒意。他看着碧尔雀拿起控制键盘,在上头打了几个字。 荧幕变亮,恢复正常。 作为监视小组的组长,泰德人生中四分之一的时间都在冷眼旁观这些人吃饭、睡觉、大笑、痛哭、作爱,甚至在狂欢会上死亡。 “做这个决定,我也很痛苦。”碧尔雀说。 泰德瞪着荧幕墙,他的视线无法从其中一个移开——一个女人缩在浴缸里,肩膀因啜泣而颤抖,浴室的门被一只黑色的长爪一拳击破。 突然间他觉得很想吐。 碧尔雀看着他。 泰德转头看着他的老板,眼睛里全是泪水,“你非停手不可。” “太迟了。” “为什么?” “我用我们俘虏的畸人吸引它们蜂拥到通电围墙边,然后打开铁网门。超过五百只畸人正在镇上横行。”泰德擦干眼泪。五百只。他的脑袋没办法接受这个数目。只要五十只,就够让小镇成为人间炼狱了。 泰德努力控制自己的语调。 “想一想你花了多少工夫才搜集到那些住在山谷里的人。好几十年。你还记得每一次你将一个新人放进生命中止柜时有多兴奋吗?松林镇重要的不是街道、建筑或中止柜,也不是任何你创造的东西,而是这些居民,你现在却——” “他们背叛我。” “所以就为了他们伤了你他妈的自尊心吗?” “我还有好几百个人存在中止柜里。我们再重来就是了。” “镇上的人正在被残忍屠杀,大卫,包括孩子们。” “布尔克警长把一切都告诉他们了。” “你生气了。”泰德说,“我可以理解。现在,赶快派一队人进去,救得了多少算多少。” “太迟了。” “只要有人还活着就不会太迟。我们可以将他们暂时收容在基地里。他们不会记得——” “做了就做了。一、两天内,山谷里的叛徒就会被全数消灭。不过,我倒是很担心不久之后有一个人会入侵基地。” “你在说什么啊?” 碧尔雀啜了一口酒。“你以为警长有办法自己做到这个程度吗?” 泰德握紧拳头,阻止自己的身体发抖。 “布尔克有内应。我手下的人。”碧尔雀说。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知道一些除了监视小组之外没人会知道的事。一定是你组里的人告诉他的,泰德。” 碧尔雀暂停了一会儿,加重他指控的力道。 酒杯里的冰块裂开,发出清脆的声音。 “你到底在说什么事?”泰德问。 碧尔雀故意忽略他的问题,只是紧紧盯着泰德的眼睛。“你的组除了你之外还有四个工程师。我晓得你对我绝对忠诚,可是其他人呢?他们之中有一个在暗助布尔克。你猜得到是谁吗?” “为什么你会这么说?” “泰德。这不是我想听的答案。” 泰德低头看着他的威士忌。过了几秒后,又抬起头来。 他说:“我不知道我的组员有谁会做这样的事。因为这样,你才下令关掉监视系统吗?” “你带领的是基地里最机密的一个组,但现在它出了问题。” “潘蜜拉呢?” “潘蜜拉?” “有没有可能是她在帮助警长?” 碧尔雀大笑,语气嘲讽。“如果我叫潘蜜拉跳进火堆,她会毫不犹豫地照做。对了,她失踪好一阵子了。晶片显示她在镇上,可是我已经好几个小时没有她的消息。我再问你最后一次,是你手下哪一个人做的?” “给我一个晚上。” “什么?” “给我一个晚上的时间,让我找出是谁干的。” 碧尔雀往后靠中沙发上,看着他的眼神深不可测,“你想要自己解决这件事,对不对?” “是的。” “因为荣誉感吗?” “差不多。” “那好吧!” 泰德站起来。 碧尔雀指着荧幕墙。“只有你和我知道现在山谷里出了什么事。暂时先帮我保守秘密。” “是的,先生。” “今晚我过得非常痛苦。泰德。我很高兴有你这样的老朋友可以让我依靠,” 泰德想挤出微笑,可是他做不到,只好说:“我明天早上再来见你。”他将威士忌酒杯放在咖啡桌上,头也不回地走向房门。 伊森 每个人都噤若寒蝉。 安静到伊森可以听见山洞后方壁炉里木头燃烧的劈啪声。 抓门声停了。 他再度听到爪子的敲击声。 愈来愈远。 很合理。畸人为什么会相信它们的猎物躲在门后?毕竟它们连什么是门都不知道。不晓得它可以打开进入另一个空间。大多数的畸人可能还在外—— 突然间有什么东西重重撞向木门。 山洞里的人全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气。 门闩在座子上铿铿作响。 伊森挺直背。 大木门又被撞了一下。是上次的两倍力道。仿佛两只畸人在同一秒钟撞上它。 他用大姆指拨开安全栓,看了赫克特、凯特和其他人一眼。 “有多少只畸人在外头?”凯特问。 “不晓得,”伊森轻声回答,“可能三十只。也可能一百只。” 在他们身后的黑暗中,开始传来孩童的啼哭声。 父母试着安抚他们,叫他们安静下来。 门上的撞击一直没停, 他走向木门铰链连接门框的左侧。其中一支生锈的螺丝钉从铜片中跳了出来。 凯特说:“会被撞开吗?” “我不知道。” 另一下重击又来。这是到目前为止最用力的一次。 整块铜片从门框上跌落下来。 但门框上还有四块铜片铰链锁着。 伊森叫玛姬过来,在火把的照耀下检查门闩的座子。 下一次重击时,座子摇晃了两下,但还撑着。 伊森走回凯特身边,“除了这扇门,还有别的通道可以离开这里吗?” “没有。” 猛烈的攻击继续进行,愈来愈多的畸人撞向木门,而且似乎愈来愈生气、愈来愈激动,每次失败后,嗥叫和呐喊声就愈大。 另一块铜片跌落下来。 然后又一块。 死神来了。伊森不禁想走到他的妻儿身边,对他们各开一枪,让他们可以干脆地死去,不用承受太多痛苦,因为一旦畸人破门而入,他们在世间的最后一刻就只剩下恐惧了。 外头的隧道变得好安静。 没有搔抓声。 没有脚步声。 山洞里的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过了很久之后,伊森走向大木门,将耳朵贴在上头。 没有。 他伸手要去拉开门闩。 凯特小声地阻止他,“不要!” 可是他还是蹑手蹑脚、尽可能不发出声音地将它移开,然后抓住门上的把手。 “玛姬,拿火把过来。” 当她站到 第四章 (2) 他身后时,伊森拉开木门。 仅剩的两个铰链承受整扇门的重量,拉开时嘎吱嘎吱发出好大的噪音。 火光照亮了外头的隧道。 空气里仍然充满了畸人身上的腐臭血腥味,但隧道里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 * * * 有些人背靠岩墙,静静啜泣。 有些人因看见的恐怖画面而无声颤抖。 有些人只是面无表情地呆坐,犹如石像,瞪着半空中只有自己看得见的黑洞。 还有一些人走来走去。 在壁炉里添加柴枝。 帮忙修理大木门。 整理武器。 从贮藏室搬出食物和饮用水。 安慰失去至亲的人。 * * * 伊森和他的妻儿坐在壁炉前一张坏掉的双人沙发。山洞里很暖和,赫克特坐在钢琴前弹着旋律优美的老歌,让每个人觉得自己多少还像个人。 伊森借着微弱的光线一次又一次清点人数。 每次的结果都是九十六人。 今天早晨,松林镇里还住着四百六十一个人。 他试着告诉自己可能还有其他人没死。可能他们找到了另外的避难处。藏在畸人找不到的地方。躲在屋子里或戏院里。跑进树林中。可是,在他的心里,他其实不相信还有人活着。要是他没有从那个活板门偷偷看出去,看到梅根·费雪在大街上的惨剧和其他人被残杀的实况,他还有可能说服自己相信。 不。 百分之八十的人类全死在松林镇。 泰瑞莎说:“我一直觉得下一秒钟就会有人来敲门。你认为可能还有其他人抵达吗?” “总是有可能的,不是吗?” 班恩的头枕在他的大腿上。儿子睡着了。 “你还好吗?”泰瑞莎问。 “还好吧?我猜。考虑到我做的决定让小镇里大多数的居民惨死,我想我还算不错。” “切断高压电、打开铁网门的不是你。伊森。” “对,我只是诱导它发生而已。” “要不是你,凯特和哈洛早就死了。” “哈洛现在大概还是死了。” “你不能这样自责——” “我搞砸了,亲爱的。” “你把自由还给他们。” “我相信在畸人撕开他们的喉咙时,他们一定记得把握机会好好品味了自由的可贵。” “我了解你,伊森。不,看着我。”她握着他的下巴,将他的头转向她,“我了解你。我知道你会这么做的唯一理由是你相信它是对的。” “我希望我们活在一个以出发点衡量行动的世界。可惜的是,现实中行动却只能以结果衡量。” “听着,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只想告诉你,你一定要知道,虽然现在死亡这么近,我却觉得我们比过去几年来都还要亲密,甚至从来没这么亲密过,我现在相信你了,伊森,相信你是爱我的,我对我们的关系开始改观了。” “我真的爱你,泰瑞莎,你是我的全部。”他亲吻她,她靠过来,将头枕在伊森肩膀上。 他环抱着她。 很快的,她睡着了。 伊森环顾四周。 集体的悲伤几乎是可以触及的形体,像水气和浓烟一样让空气变得好凝重。 他的双手愈来愈冷。他把右手插进皮大衣的口袋里,手指碰到了里头存有大卫·碧尔雀谋杀他女儿的监视器影片的记忆卡。他用姆指和食指小心捏住它,满腔怒火在胸口燃烧。 这段影片,泰德复制了好几份,但伊森告诉他不要有任何动作,先静观其变。可是那是在畸人大举入侵之前。泰德知道松林镇正在发生什么事吗? 伊森又数了一遍人头。 还是九十六人。 生命是如此脆弱。 他想到坐在温暖又安全的办公室,看着荧幕墙播放两百六十个上辈子被他绑架的人被残忍杀害的碧尔雀。 * * * 伊森被声音吵醒。 他睁开眼睛。 泰瑞莎在他身旁不安的翻身。 还是一样的火光,但感觉时间过了好久。仿佛他睡了好几天。凯特不见了。他温柔地将班恩枕在他腿上的头移开,揉揉眼睛,站起身。 人们已经睡醒,四处走动。 靠近木门的地方,人声吵杂。 他挣扎地站起来,看到凯特站在两组人马中间,领头的赫克特和另一个男人正在互相叫嚣。 他走过去,望向凯特。 她说:“有几个人想要出去。” 大街上“修鞋匠的店”老板伊恩说:“我太太还在外头,分成四组时,我们分散了。” “那么你到底想做什么?”伊森问。 “我想去帮她!不然咧?” “那你就去啊!” “他还想要一把枪。”凯特说。 一个社区农场的女员工推开五、六个人,走到伊森前瞪着他。“我儿子和先生也在外头。” 凯特说:“你们明白我先生也在外头吧?” “所以为什么我们要躲在这里,而不出去救他们?” 赫克特说:“只要出了这个山洞十分钟,你们必死无疑。” “那也是我的选择,老兄。”伊恩说。 “你不能拿走枪。” 伊森插话:“暂停一下。这件事关系到每一个人。” 他走到房间中央,以所有人听得到的音量说:“围过来!我们必须讨论一下。” 群众慢慢地围过来,红着眼,拖拖拉拉的。 “我知道每个人昨夜都过得非常痛苦。”他说。 沉默。 他感觉得到许多瞪视他的眼睛里满是愤怒和责怪。 他心想不知有多少是他想像出来的,有多少是真的。 “我知道你们都在担心那些没来到这里的人。我也是。差一点连我们都来不及了。你们之中一定有人在怀疑为什么我们没有停下来帮忙。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们,如果我们那么做了,现在这个山洞就会是空的,我们每一个人都会已经死在山谷里了。我知道这听起来很难接受。至于那个将我们推到这个悲惨处境的人……” 群众激动的情绪淹没了他的话的后半段。 他停下来,放任自己哭泣,不去掩饰他声音中的颤抖。 “我是这组走在最后一个的人。”他说,“我看到地面上其他镇民出了什么事。我知道这些怪物会做什么。我们现在只能接受残酷的事实。我们很可能就是松林镇唯一存活下来的人。” 有人大喊:“你在讲什么疯话!” 一个男人站到圈圈里。他是狂欢会的义警之一,黑衣黑裤,手上仍然拿着弯刀。伊森从来没和他说过话,不过他知道他住在哪儿,也知道他在图书馆上班。他瘦长结实,头发全部剃光,下巴却留着短短的胡须。他清楚表现出渴望权力的傲慢态度。 他开口说:“我告诉你该怎么办。你跪下来,双手双脚爬回去找碧尔雀,乞求他的原谅,告诉他是你自做主张让我们遭受这场浩劫,而我们则一心想要回到原来的生活。我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是站在你那一边的。” “太迟了,”伊森说,“你们都知道真相了,没办法再回到过去。要解决这件事并不容易。” 镇上矮胖的屠夫推开群众,站进圈圈里。 他说:“你现在是在告诉我,我的老婆和女儿们都死了。我有一打以上的好朋友也都死了。而你建议我们怎么办?像懦夫一样躲在这里,把他们忘了?” 伊森走向他,下巴紧绷。“我并没有那么说,安德鲁。我不认为我们应该忘掉任何人。” “不然呢?我们应该要怎么做?你让我们知道了真相。为了什么?为了让大多数的人送死,留下来的人躲在这里吗?我宁愿当个奴隶。我宁愿这样,只要我和家人能安全活着。” 伊森在离他一英尺处停了下来,环视周围的每一张脸,看到泰瑞莎。她在哭。她支持他、爱他。“也许是我开了第一枪,但切断围墙高压电的人不是我,打开铁网门的人也不是我。应该对我们的家人、朋友的死负责,对你为什么会留在松林镇负责的人还在离我们两英里外的地方活得好好的。我想问你们的是,你们可以忍受吗?” 安德鲁说:“他有自己的军队,火力强大。这是你自己说的。” “是。” “所以,你想要我们怎么办?” “我想要你们别放弃希望!大卫·碧尔雀是个怪物,可是并不是每个在山里基地的人也都是怪物。我要越过山谷,潜进去。” “什么时候?”他问话的语调摆明了他不相信。 “现在。我想请凯特·柏林格和两个会用枪的人陪我一起去。” “应该多一点人去会比较好吧?”那个义警说。 “为什么?吸引更多注意,让更多人丧命?不,我们需要的是精兵行动。轻装迅速。尽可能不要被发现。是的,没错,我们很有可能会死在途中,可是另一个选项却是干坐在山洞里等待不可避免的死亡,所以我说我们应该主动出击。” 赫克特·盖瑟说:“即使你能进得了基地,你真的相信自己能阻止他?” “我真的相信。” 一个女人站了出来。她仍然穿着昨晚狂欢会的礼服,头上的皇冠也忘了拿下来。她的口红、睫毛膏、眼线全在脸上糊成一团。 “我想说几句话。”她说,“我知道有很多人不谅解他,对警长满怀的怒气。我的丈夫……”她停了两秒钟才有办法再鼓起勇气说下去。“被分在另外一组。我们结婚六年。虽然一开始是被迫的,但我爱他。他是我最好的朋友,虽然我们几乎不大讲话。可是能够用眼神、用巧妙的目光深入了解另一个人实在是件神奇的事。”群众泛起表示同意的呢喃。她看着伊森。“我想要你知道,我宁愿卡尔死了,我宁愿今天就死,也不愿意在这个病态虚假的小镇多活一小时。像个囚犯或奴隶似的多活一小时。我知道你会这么做,是因为你认为这么做才是对的。我完全不怪你。也许不是每个人都和我有一样的想法,可是我很清楚我不是唯一这么想的人。” “谢谢你。”伊森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他慢慢转身,观察正在看着他的九十五张脸,感觉自己的肩上背负了他们生死存亡的重担。 最后,他终于说:“再过十分钟,我就要出发了。凯特,你要跟我去吗?” “那还用说。” “我们还需要另外两个人。我知道也许很多人都想参加,但很有可能这个山洞还会再被袭击。我们宁愿留下多一点武器和人力来防守。如果你会用枪,如果你的体能状况非常好,如果你可以控制你的恐惧,那么到木门前加入我们吧!” * * * 伊森坐在舞台上,泰瑞莎和班恩之间。 男孩说:“我不想要你回去外面,爸爸。” “我知道,伙伴。不要告诉别人,其实我自己也不是很想出去。” “那就别去啊!” “有时候,虽然我们不愿意,但该做的事还是要做。” “为什么?” “因为那些是对的事。” 他无法想像儿子的脑袋里正在想什么。他长年在学校学到的谎言一下子全被赤裸的真相熔化。伊森记得当他在班恩的年纪时,他爸爸会在他做恶梦时摇醒他,安慰他那不过是个梦,世界上没有任何怪物。 可是,在他儿子的世界里,怪物却是确实存在的。 而且到处都是。 在你自己都难以承受时,要怎么帮助一个孩子接受这种事实? 男孩用双手抱住伊森,抱得紧紧的。 “如果你想哭,哭出来没有关系。”伊森说,“没什么好丢脸的。” “可是你就不会哭。” “你抬头再看一次。” 男孩抬头,说:“你为什么哭?是因为你不会活着回来,所以才哭的吗?” “不,是因为我非常非常爱你们。” “那么你会活着回来吗?” “我会努力的。” “要是你不回来呢?” “他会回来的,班恩。”泰瑞莎说。 “不,我们应该对他说实话,我要去做的事非常危险,儿子。我确实有可能会死。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要好好照顾妈妈。” “我不要你出什么事。”班恩又哭了起来。 “班恩,看着我。” “什么?” “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要好好照顾妈妈。你会当个称职的一家之主。” “好。” “答应我。” “我答应你。” 伊森在男孩的头顶上亲了一下,眼睛看着泰瑞莎。 她好坚强。 “你会回来的。”她说,“等你回来的时候,你会让这个镇变得更好。” 赫斯勒 探险家本来计划在荒野中度过最后一晚,可是就在赫斯勒拉上他位于松树顶端的睡袋拉链时,才发现自己一定会整夜失眠。 这是他走出通电围墙后的第一千三百零八天。他不敢肯定,不过他估计松林镇应该就在北方五、六英里处。在他可怕探险中的每一天,他总会幻想着这个时刻。在心里猜测,他会不会有再见到它的一天?穿过铁网门回到镇上会是什么感觉?回到安全的地方、回到他心爱的人事物身边,又会是什么感觉? 松林镇的历史上,一共只有八位探险家被送出通电围墙外。它在碧尔雀的干部圈里被视为至高无上的光荣和最终极的牺牲。就赫斯勒所知,没有一个探险家从长途任务回来过。除非有其他人在他出发后回去,否则赫斯勒将会是第一个平安归来的英雄。 他慢慢地、按部就班地最后一次收拾他的防水登山铁架背包。空的一公升水瓶、打火石小刀、空的急救包,还有最后几小片发霉的野牛肉干。 他习惯性地将皮革日记本放进塑胶袋里密封。上面记录了过去三年半在荒野中度过的每一天、过上的每一件事。悲伤的日子、快乐的日子、他以为自己就要死的日子。他所发现的每件事、看到的每件事。 他在大盐湖看到超过五万只畸人狂奔越过曾经被称为邦纳维尔(Bonneville Salt Flats)的盐原,吓得他心跳一下子超过一分钟一百六十下。 他看到落日余辉将波特兰高楼大厦的残骸从锈蚀不堪转成金黄美丽时不禁落泪。 蔚蓝的绮丽湖(Crater Lake)如今一滴水都没有。 雪士达山(Mount Shasta)垮了一大半。 站在海角堡(Fort Point)的遗址,看着海湾上金门大桥唯一剩下的南塔最上面的一百英尺像艘沉船从海面突出来。 每个湿冷难熬的漫漫长夜。 又饿又寂寞。 每个他几乎要失去勇气爬出睡袋继续前进的 第四章 (3) 灰蒙蒙清晨。 每个心满意足坐在营火前吸烟斗的傍晚。 多么怪异却又奇妙的人生啊! 而现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他就要回家了。 赫斯勒抓牢他的背包,甩上肩,固定扣环。过去几天,他故意走得比平常更远,他可以感觉到双腿和臀部拉紧的肌肉,他知道这种累积下来的痛要休息好几天才能恢复。但又有什么关系?很快的,他就能干干净净、吃饱喝足地躺进柔软的被窝。最后冲刺所产生的疲劳当然无所谓。 他沿着河走直到它往西分流。 水声愈来愈小。 森林变得又黑又静。 每一步都充满了意义,愈接近小镇,意义就愈深刻。 他停下脚步。 通电围墙就在眼前了。 可是,事情不对劲。它的致命高压电应该不断发出嗡嗡声,但现在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的脑子里只想到一件事——泰瑞莎。 赫斯勒开始朝铁网门拔腿狂奔。 第五章 (1) 泰德 泰德在四楼的住处是其他工作人员宿舍的两倍大,算是他很早就加入大卫·碧尔雀的团队,成为运作核心之一的奖励。过去十四年来,他住在这个小小的房间,每样东西都有自己的位置(算是吧!),弥漫着一种家一般凌乱舒适的感觉。 山里基地中的生活只有工作和娱乐两种元素,通常人们得花上好几年才能在其中找到平衡。不管你在哪一个部门,一天十个小时,一个星期六天的工作都不轻松,即使如此,大家也只能勉强将该做的事做完。对担任监视小组组长的泰德而言,他不记得上一次一周工作少于七十小时是多久之前的事。但更麻烦的是找到除了睡觉之外,一星期里剩下的七十小时休假时间,他要做些什么。他不是个外向的人,虽然只是透过监视器看着他们,但他觉得工作的每分每秒都在和松林镇居民相处。所以在下班时间,他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他试过绘画。 摄影。 甚至编织。 超量运动。 八年前的某一天,他在方舟里找到一架Underwood的Touchrnaster 5骨董打字机,将它带回住处,又搬回几箱纸,在房间布置了一个写作的角落之后,他才找到了精神寄托。 终其一生,他一直觉得他可以写出代表美国社会的伟大小说。 只是现在美国已经不存在了,事实上,没有任何东西存在了,那么他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写? 话说回来,在人类差一点就要灭绝时,文学或艺术创作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不知道。但在他开始按下打字机的旧按键,看到平滑到几乎难以辨识的字母出现时,他知道他喜欢写作,喜欢手指压下键盘的感觉。 没有荧幕。 只有可爱、机械式的“喀!喀!喀!”键盘声,在纸张逐渐下移时飘散的淡淡墨水味,还有沉浸在私密思绪里的自己。 一开始,他从侦探小说下手。 可是灵感很快干涸。 然后写他自己的回忆录,一样没过多久就厌倦了。 两个星期之后,他突然想通了。既然他每天都盯着荧幕,观看几百个人面临不同绝望的各阶段反应,为什么不以松林镇的居民为小说里的主角?先简述他们之前的人生,描写他们被整合的过程,想像他们内心的思绪和恐惧。 他开始写,一写就停不下来。 故事不断涌现,文稿像积雪般堆在桌子旁。以他预想的角度描绘松林镇民的生活点滴,累积了好几千页。 他不知道要拿这些故事怎么办。 想不出来有谁会想读它们。 他将书名定为《松林镇的秘密生活》,想像封面是住在山谷里每一个人的特写照的集合。当然,他得先把书写完,可是这就遇上了另一个问题。他不知道要怎么为这本书收尾。日子一天一天过。新的事一件一件发生。有人死了。新的人复生住进小镇。一本还活着、故事还没结束的书要怎么出版? 这个问题却在昨晚泰德坐在碧尔雀的办公室,看着荧幕墙上大批畸人横扫过小镇时,得到了悲剧性的答案。 小镇的“上帝”动了几根手指头,所有人的生命便马上走到了尽头。 * * * 时间还早,就有人来敲泰德的房门。 他整晚都没起来,一直躺在床上,恐惧麻痹,不知所措。 他说:“进来。” 他的老朋友大卫·碧尔雀走进房里。 泰德一夜没睡,看起来碧尔雀也是。 老人看起来很疲倦。泰德看得出来他眼里浓浓的宿醉,显然他还没从那瓶上好的苏格兰威士忌中醒来。碧尔雀脸上已经出现青髭,甚至连他刮得干干净净的头颅都冒出了短短的白发。 碧尔雀将椅子从泰德的打字桌一路拉到床前,坐了下来。 他看着泰德。 他说:“你有什么东西可以给我看?” “我有什么东西?” “你的组员。你说你会自己处理。你会找出来是谁帮助布尔克警长主导了这场叛变。” 泰德叹了一口气。他坐起来,从床头柜拿起厚厚的眼镜戴上。他身上还穿着有咖啡渍的短袖衬衫,连安全钩式快速领带都没拿掉。同样的长裤。他甚至懒得脱掉鞋子。 昨晚在碧尔雀的办公室里,泰德觉得很害怕。 现在,他只觉得疲倦,以及愤怒。 非常非常愤怒。 他说:“你说警长知道一些他不可能知道的事,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指的到底是什么?” 碧尔雀后靠在椅背上,交叉双腿。 “不,不能。我只想要你——监视小组组长——做好份内的工作。” 泰德点点头。 “我本来就不指望你会回答我。”泰德说,“不过没关系。我知道是什么事。其实我昨晚就应该告诉你的,可是我太害怕了。”碧尔雀歪着头看他。“我找到你和潘蜜拉杀害你女儿的影片。” 好一阵子,泰德的宿舍里只剩痛苦的沉默。 “因为布尔克警长请你帮他吗?”碧尔雀问。 “一整夜,我坐在这里,试着思考该怎么做。”泰德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小片看似云母矿石的记忆卡。 “你复制了影片?”碧尔雀问。 “是的。” 碧尔雀低头看着地板,一会儿后,视线再度回到泰德脸上。 他说:“你知道我为了我们的计划做了多少事。为了让我们现在能坐在这里,在未来的两千年后,成了仅存的人类。我拯救了——” “凡事都有底线,大卫。” “你这么认为?” “你谋杀了自己的女儿。” “她帮助地下组织——” “无论如何,谋杀艾莉莎都是错的。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做了选择,泰德,在我之前的生命,我就决定世界上没有任何事——任何事——比松林镇还重要。” “连你自己的女儿也是?” “连我最亲爱的艾莉莎也是。难道你以为……”眼泪不断从他脸上滑落。“我想要这种结果吗?” “我再也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了。你谋杀了全镇的人、你的女儿。还有很久以前,你杀了你的老婆。你要怎样才会收手?底线在哪里?” “没有底线。” 泰德的手指轻拂过手掌上的记忆卡。他说:“你还有赎罪的机会。” “你在说什么?” “集合所有人。自首。坦承你对艾莉莎做了什么。告诉他们你对松林镇的人做了什么——” “没有人会了解的,泰德。你就不了解。” “这么做不是要他们了解。这么做是因为你应该这么做。” “为什么我要那样做?” “为了你自己的灵魂,大卫。” “让我告诉你,我的一生就是这样。人们不明白为了成功我可以做到什么地步。我太太不明白。艾莉莎不明白。现在我觉得很伤心——虽然并不惊讶——你也不明白。看看我创造出什么。看看我成就了什么。如果现在还有历史书,我应该被列为全人类有史以来最重要的一个人。这不是我自吹自擂,而是他妈的事实。我救了人类这个物种,泰德,就因为我不顾一切地坚持非成功不可,没有一个人明白。嗯,事实上,是有两个人懂。可是阿诺·波普死了,而潘蜜拉失踪了。你知道这表示什么吗?” “不知道。” “这表示现在肮脏的工作我也得自己来了。” 突然间,碧尔雀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向小床,泰德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看见老板手中挥动的短刀反射出弧线寒光。 伊森 结果,伊森选择了他唯一有信心的两个志愿者——玛姬和赫克特随行。组里其他的人,甚至是凯特,都不像他们两个有和畸人面对面的经验。他猜想大多数人的勇气在遇见扑上来的畸人那刻就会瓦解。绝大多数的人都会这样。 他们挑选武器。 玛姬之前只用过点二二口径的猎枪,所以伊森给了她一把Mossberg 930,并为她上了铅弹,然后再将她的长外套口袋装满补充弹药。他示范正确的握法、怎么上膛,教她怎么对抗极大的后座力。 他将子弹装入一把Mossberg,然后把点三五七口径的Smithamp;Wesson左轮枪交给赫克特。 凯特选了一把Bushmaster AR-15半自动步枪,再加上点四〇口径的格洛克全自动手枪备用。 伊森站在隧道中,转头望向山洞,看着他留下来守卫大木门的五、六个人。 “要是你们没有回来,我们该怎么办?”那个义警问。 “你们有足够的粮食饮水可以撑上好几天。”凯特说。 “然后呢?” “我猜那就得靠你们自己想办法了。” 泰瑞莎和班恩站在山洞里头。 他们已经好好道别过了。 伊森和太太对望着,直到厚重的木门被关上,门闩落了锁。 外头好冷。 远处的阳光灿烂。 伊森说:“除非没有选择,否则绝不开枪。希望我们运气够好,可以不费一枪一弹就回到镇上。否则枪声会泄露我们的位置,所有畸人便会争先恐后、一拥而上。” 凯特领着大家走向隧道尾端的亮光。 伊森脑子里还在想当大木门关上时他对泰瑞莎和班恩的最后一瞥。 想着,这会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你们吗? 你们知道我有多爱你们吗? * * * 他们站在突出岩壁的末端,眺望整个山谷。 还是清晨。 底下一千英尺远的小镇没有一点声响。 阳光暖暖地照在伊森脸上,舒服极了。 玛姬小声说:“感觉就是个正常的美好早晨,不是吗?” 距离太远,他们看不到街道上是不是还有动静。伊森想到放在警长办公室抽屉的望远镜。要是记得带就好了。 他站到边缘,看着下方垂直三百英尺处、反射着阳光的闪亮石块。 他们越过厚木板通道,然后在另一边最高的回转处休息。 阳光照得石块暖洋洋的。 他们往下爬。 紧紧抓住钢缆。 一步一步小心地踩在岩壁里的踩脚处。 看不到一只鸟。 也没有一点风。 只有四个人急促的呼吸声。 位置比树顶还低的钢缆照不到阳光,冷得和冰块一样。 他们终于爬下岩壁,站在森林柔软的地面上。 伊森说:“你知道要怎么进城吗?凯特?” “应该吧,感觉很怪。我从来没在白天时来过这里。” 她领着大家走进松树林里。 地面还残留着不少雪,以及前一晚的脚印。 他们沿着脚印走下山丘,伊森左右扫视树木,可是没见到任何东西在移动。仿佛整片树林全死了。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瀑布的哗啦水声。 他们爬下一个很陡的斜坡。 来到河流和下水道的入口。伊森昨晚射杀的畸人尸体四处可见,有的泡在水里,有的则趴在河岸上。 水气喷上了他的脸。 他抬头望向从两百英尺高的悬岩倾泻而下的瀑布,在阳光照耀下形成一道美丽的彩虹。 “走隧道回镇上吗?”凯特问。 “不。”伊森回答,“我们应该要多留一点空间,逃走时才不会受限。” * * * 再走四分之一英里后,地势渐渐平坦,他们走出森林来到一栋又旧又破的屋子后院,伊森认出这栋房子是在小镇的东方边陲地带,他刚到松林镇时,就是在这栋房子里发现惨死的依凡斯探员的遗骸。 他们走进屋子旁的杂草堆里。 直到这时,伊森总觉得寂静让他安心。但现在寂静却让他不安。仿佛世界正屏住呼吸,阴谋策划着什么事。 他说:“走下来时,我一直在想,如果可以找到一辆还能动的汽车,我们就能开到小镇南端,不用提心吊胆随时会被攻击。凯特,你家门前的老爷车还能开吗?” “我们好几年没开它了。我可不想冒险。” “我家前面的车可以。”玛姬说。 伊森问:“你最后一次开出去是多久前的事?” “两星期前。有天早上我接到一通电话,叫我开出去绕几个小时。” “我一直在猜他们那么做到底是为什么。”赫克特说。 “因为在正常的小镇上,马路永远都不会是空的。”伊森说,“只是让松林镇看起来正常的另一个障眼法。你家在哪里?玛姬?” “第八街,介于第六大道和第七大道之间。” “离这里才六个街区。车钥匙呢?” “在床头柜的抽屉里。” “你确定?” “百分之百。” 伊森躲在屋子转角,探出头,看到远处街上散布着几具尸体,可是没有畸人的踪影。 “我们先在这里休息一下。”他说,“等我们不喘了再走。” 他们全靠着房子腐蚀的木板坐下。 伊森说:“玛姬,赫克特,你们没打过仗吧?” 两人都摇头, “我以前是黑鹰直升机的飞行员。在法鲁加看过不少残忍的战役。我们面前有六个极端危险的街区,为了不暴露行踪,我们必须知道该怎么移动才是对的。从现在坐的地方,我们只能看到这一个街区,可是到对街后,视野会跟着改变。我们会接收到新的资讯。虽然需要横越六个街区,但我们一步一步来。玛姬和我会先跑到马路对面,占住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从新视线点衡量新区域,当我做出手势后,凯特和赫克特再加入我们。明白了吗?” 点头。 “关于应该怎么移动,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强调,称为‘战术纵队’。我们跑的时候要将彼此距离缩到最小,可是又不能小到会防碍你的警觉性。如果近处没有问题,人们通常会想去看有没有东西出现在远处,但那是错的。如果我们看到一百码、两百码外有畸人,会有足够的时间反应。最糟的反而是近距离的突袭。从灌木丛、建筑物转角跳出来的攻击,因为你会连举枪的时间都没有,所以要将注意力集中在邻近区域。这是最重要的。如果你经过一个灌木丛却看不到它后面躲了什么,就绕过去弄清楚,明白吗?” 玛姬手上的散弹枪已经开始抖了起来。 伊森握住她的手。“你不会有问题的。”他说。 她突然转身,蹲在草地上呕吐。 凯特拍拍她的背,轻声说:“没事的,亲爱的。会怕是正常的、是对的。恐惧会让你提高警觉。” 伊森想着这个女人其实对眼前的挑战一点准备都没有。玛姬从未和这种程度的恐惧、压力对抗过,但她还是一路挺过来了。 玛姬擦擦嘴,做了几个 第五章 (2) 深呼吸。 “你还好吗?”伊森问。 “我做不到。我以为我可以,可是——” “我知道你做得到的。” “不,我应该躲回山洞里。” “我们需要你,玛姬。山洞里的人也需要你。” 她点点头。 “你和我一起行动。”伊森说,“我们一步一步慢慢来。” “好。” “你做得到的。” “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他在战场上见过这类的人。战斗瘫痪。当士兵受到全然的暴力恐惧和死亡阴影笼罩时,就有可能发生。狙击手的子弹或土制炸弹是他在伊拉克时最怕过上的事。但即使是在法鲁加最悲惨的一天,也不会在街上遇到要将你生吃活噬的怪物。 他伸出手,拉玛姬起身。 “你准备好了吗?”他问。 “我想是吧!” 他指着对街。“我们现在要跑过去转角的那栋房子。其他的,什么都不要想。” “好。” “你会看到街道上躺着不少尸体。我想提前警告你。忽视它们,连看都别看。” “危险区域。”她试着想挤出微笑。 “说得对。现在,紧紧跟着我。” 伊森拿起他的散弹枪。 他开始感到焦虑。 熟悉、惯有的恐惧感。 离开房子侧边,只走了五步,街上的尸体就看得一清二楚。而且你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去看。他算了一下,七个人,包括两个孩童,全被开膛破肚。 玛姬紧跟在他身后。 他可以听到她在后头一、两公尺处的脚步声。 他们跑上马路。除了两个人在柏油路上的脚步声外,什么声响都没有。 他们的喘气声。 第一大道上什么都没有。 一片死寂。 他们跑进前院,加快脚步冲向两层楼的维多利亚楼房。 伏蹲在一扇窗户下。 伊森从角落环顾四周。 再扫视一遍第一大道。 安全。 他转头看向凯特和赫克特,高举右手。 他们站直身子,开始小跑步,凯特在前自信地跑着,看起来似乎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赫克特则有些别扭地跟在后头。伊森感觉得出来他们是在哪一秒看到尸体,因为赫克特整张脸垮了下来,而凯特则咬着牙,他们没有办法移开目光。 伊森看着玛姬,说:“你做得很好。” 然后他们四个又聚在一起了。 伊森说:“马路上是空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安静,但我们倒是可以利用这一点。这一次,我们四个一起行动。我们跑到马路中央,然后顺着马路往下走。” “为什么?”赫克特问。“不是待在屋子旁会比在空旷处安全吗?” “角落可能藏着敌人。”伊森说。 他让赫克特和凯特休息一分钟。 然后他站起来。 “下一个目的地在哪里?”凯特问。 “两个街区后在马路对面有一栋绿色的维多利亚式楼房。前院种了一排杜松灌木。我们就躲在灌木后。大家准备好了吗?” “要不要我跑最后一个?”凯特问。 “好。你负责我们右边,不时要回头看,确定没有东西追来。” 第八街上看起来如此平静祥和。真是天大的骗局。 他们跑到马路中央,古朴雅致的维多利亚楼房整齐地排列两旁,白色的矮栏杆在清晨阳光下既明亮又洁净。伊森的肚子饿得都痛了。他不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吃东西是多久之前,现在真的是靠意志力在支撑了。 他的目光在每栋房子的左侧和前方的马路之间移动。 这些侧院让他异常焦躁。房子之间狭长的间隔通往他看不见的后院。 他们来到第一个交叉路口。 真是奇怪。他以为会看到小镇里到处都是畸人,心想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已经离开。在夜里突袭小镇、大吃一顿后,从它们来的路——碧尔雀的铁网门——再回到荒野。如果是这样,只要他能取得通电围墙的控制权,就能将它们全挡在外面,那么事情便会简单多了。 绿色维多利亚楼房快到了,再过两栋屋子。 他加快脚步,转向它的前院跑, 突然间,凯特跑到他身边。 “出了什么事?”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快一点。”她挣扎地回答。“赶快跑。” 伊森跳上边石,飞快跑过草地。 回头一看。什么都没有。 到达杜松灌木了。 从树枝里闯过去。 躲在灌木和房子之间的阴影处。 每个人都喘得不得了。 伊森说:“凯特,出了什么事?” “我看到一只。” “在哪儿?” “街上的房子里。” “房子里?” “它站在窗户后头,正好看着外面。” “你觉得它看到我们了吗?” “我不知道。” 伊森跪在地上,慢慢挺直上半身,从树枝中往外窥伺, “蹲下来!”凯特小声说。 “我非看不可。哪一栋房子?” “棕色墙滚黄边。前院有个秋千架。还放了两个小精灵雕像。” 他看到了。 看到纱门正好前后摆动地关上,听到远远传来木头撞击门框的声音。 可是他没看到任何畸人。 伊森伏低,躲回树丛。 “它出来了。”他说,“纱门才刚关上。我不知道它现在在哪儿。” “它说不定会沿着房子走。”凯特说,“从旁边偷偷靠近我们。这些怪物聪明吗?” “非常聪明。” “你知道它们是靠什么狩猎的吗?它们的嗅觉、听觉、视觉有多好?” “我不知道。” 玛姬说:“我听到声音了。” 每个人立刻噤声。 是爪子的搔抓敲击声。 伊森将身体挺高到刚好可以从树枝间看出去。 那只畸人走在人行道上往这栋房子前进。 它的长爪子敲在水泥地上发出了“扣!扣!扣!”的声音。 一只体型硕壮的公畸人。 至少两百五十英磅。 显然它才哪饱餐一顿过。它的胸膛上盖了一层干涸的血,围兜似黏在上头的内脏碎片厚到伊森差一点就看不见它跳动的心脏。 它在前廊前停下。 转头。 伊森蹲低。 举起食指压在嘴唇上,然后将凯特的头拉下来,好对她耳语。 “它在离我们二十英尺的前廊下。我们可能非开枪不可了。” 她点点头。 他跪起来,举起散弹枪,将头从杜松中伸出来。 你上膛了吗? 当然上膛了。我昨晚就已经将子弹塞进弹匣选是满的Mossberg枪膛里了。 畸人不见了。但它留下了浓厚的气味。 很接近。 它尖叫地从灌木的另一侧窜出来,露出牙齿,眼睛像两颗湿淋淋的黑石头。 子弹击中目标的声音震耳欲聋。虽然它体型硕大,但子弹的撞击力还是让它腾空飞起倒在草地上。它仰躺着,胸膛开了个小口,黑血从透明的皮肤像喷泉一样涌出来。 凯特已经站了起来。 赫克特和玛姬却吓得呆住了。 伊森说:“我们要赶快走。” 他四肢着地爬出灌木。 公畸人还活着,一边呻吟,一边试着想用长爪子堵住胸膛上硬币大小的洞,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它不断喷血。 伊森经过它时,它伸出爪子来抓他。长爪子划过他牛仔裤的下缘,轻而易举地割破布料。 凯特紧跟在他身后,赫克特和玛姬则还在慢慢移动。 “快一点!”他大叫。 他们跑到马路上。 伊森的前额开始冒汗,流进他的眼里,刺得他好痛。 他们跑过下一个交叉路口。 还是什么都没有。 伊森回头望向第八街。 玛姬和赫克特使尽全身力气快跑,双臂拼命摆动。触目所及,他们身后没有任何东西追来。 伊森右手边的整个街区都是学校。 儿童游戏区的玩具孤单地立在铁丝网后面。 跷跷板。秋千架。溜滑梯。旋转木马。 系在木杆上的绳球。 篮球框。 红砖砌成的校舍。 玛姬说:“噢,天啊!” 伊森回头。 她停在马路中央,瞪着学校看。 他跑回她身边。 “我们要赶快走。” 她用手指着学校。 校舍侧厢有扇门被推开,一个男人站在门框正用力地对他们挥手。 玛姬说:“现在该怎么办?” 我们现在该怎么辨? 这是一个会决定之后所有事情的重大决定。 伊森翻过四英尺高的铁丝网,跑过操场,经过沙坑和攀爬架,柏油路上满是巨大白杨树的黄色落叶。 开门的人是松林镇的邮差史宾兹。对这个没有邮寄需求的小镇来说,根本不需要邮差的存在。但还是会看到他在街上走,将一些假的垃圾邮件、胡诌的税务通知等等塞进居民的信箱。他很结实,留着一脸大胡子,腰围大到让人怀疑他怎么还能走路。他身上还穿着狂欢会的衣服——黑色T恤和苏格兰短裙,左手臂却包在一块血渍斑斑的破布里。他的脸颊上有道不小的伤口,右腿上有块肉显然被挖了出来。 在伊森到达时,他说:“嘿,警长。我没想到会再见到你。” “我也没想到会再见到你,史宾兹。你看起来真惨。” “皮肉伤而已。”他露齿一笑。“我们还以为其他组全都死光了。” “我们这组从隧道爬进山洞里了。” “你们有几个人?” “九十六。” “我们有八十三个人躲在学校地下室里。” 凯特问:“哈洛也在吗?” 史宾兹摇头。“恐怕没有。我很遗憾。” 赫克特说:“我们还以为其他的人都被杀了!” “我们在爬下隧道时被攻击了。在河边损失了三十个人。很惨。你应该看得出来,我和其中一只混蛋奋战了好一会儿。动用了五个大男人才将它拉下来。如果不是他们有把弯刀,我们大概会全死在它的爪子下。刚才我听到枪声。所以才冒险爬出来看看。” “我们在前一个街区遇上一只。”伊森说,“还以为它们已经全部回树林里了。” “才不呢!它们还在镇上游荡。我出去距离不远的几家房子看过。还有不少人躲在自己家里。黎明之前,我才救了葛瑞丝和洁西卡·透纳母女。吉姆将她们两个钉在衣柜里。他没在你们那组吧?” “我昨晚见到他了。”伊森说,“他死了。” “真是不幸。” “地下室的人状况如何?”玛姬问。 “昨晚有三个人伤势太重,死了。两个还活着,可是情况不妙。大概撑不过今天。不少人身上都受了伤。每个人都怕得不得了。没有食物,只能从饮水器喝点水。我们组里刚好有个老师。如果他没告诉我们可以来这里,我们现在一定全死了。百分之百。昨天晚上真是好一场混战啊!” “地下室很安全吗?”伊森问。 “还可以。我们把自己锁在两扇门之后的音乐教室里。没有窗户。只有一个出入口。堆了些东西挡住。我不是说这里牢不可破,不过目前还撑得住。” 突然从几个街区外传来嗥叫声。 “你们最好也赶快躲进去吧!”史宾兹说,“听起来像是刚被你们杀死的那只被同伴发现了。” 伊森看着凯特,然后又看着史宾兹。 “我要去山上。”他说,“找碧尔雀。” 玛姬说:“如果里头有伤者,我也许帮得上忙。来松林镇之前,我正在护理学校受训。” “那太好了。”史宾兹说。 他们听到回应的第二声嗥叫传来。 伊森问:“你们手上有武器吗?” “只有一把弯刀。” 天杀的,这样一来他就必须留下一名会用枪的人,这组人需要子弹保护,光靠弯刀是不够的。 “凯特,你留下来。”伊森说。 “你需要我。” “的确,但如果我们都死了呢?你留下来至少能当我的后备计划,还能同时保护这些人。” 赫克特说:“嗯,伊森,我猜那就只剩下你和我了。”语气显示他其实不喜欢接下来的情形。 “我会再见到你吗?警长?”史宾兹问。 “总是有希望的。”伊森抓住玛姬的手,“确定在床头柜的抽屉里?” “是,上二楼,楼梯口右转,走廊最后一个房门。” “你的房子上锁了吗?” “没有。” “是哪一栋?” “粉红墙面滚自边。大门上挂了个花圈。” 玛姬和史宾兹跑向学校主建筑。 伊森转身跟着要离开,可是凯特却突然伸手抓住他,她搭在他脖子后的双手很冰冷。凯特将他拉近,直到两人的嘴唇碰在一起,然后她吻了他,而他没拒绝。 她说:“千万小心。”然后消失在门后。 伊森看着赫克特, 畸人的嗥叫不绝于耳。 “再两个街区。”伊森说,“我们做得到的,” 他们跑过校园,穿过野餐桌之间的缝隙,跑进空旷的操场,往铁丝网飞奔。 伊森回头,看到他们身后的马路上有几个四肢并用的灰色身影在移动。 散弹枪背在肩上,他双手抓住围墙,跳过顶端,在另一侧的人行道落地后继续跑。 跑到交叉路口。 右边——什么都没有。 左边——四只畸人向他奔来,但还在几个街区之外。 突然有只畸人从半个街区外的房子破窗而出,窜向伊森。 “继续跑!”他一边对赫克特大喊,一边将枪甩到前头,举起来,将新的子弹上膛。 赫克特从他前面跑过,伊森精确地射中那怪物的脑袋。 他跟在赫克特后头跑,就在他们来到玛姬家前的最后一个交叉路口时,才想到忘了问她,车是什么型号。这个街区停了好多辆车,光是玛姬家前面就停了两辆。前方出现几只畸人,从大街向他们追来,距离只剩一个街区。伊森回头,刚好看到半打畸人转过两个街区外的学校转角。 他和赫克特顺利跑完进玛姬家前院的最后三十英尺。 上了台阶,进入有遮雨篷的前廊。 用力拉开纱门。 畸人嗥叫嘶吼。 愈聚愈多。 赫克特开始慌乱。 伊森转动门把,侧身挤进大门,将赫克特推进去。 “锁门!”伊森在赫克特踉跄进来时大喊,“站在楼梯一半的地方,只要有东西闯进来,立刻开枪。” “你要去哪里?” “拿车钥匙。” 伊森两步并做一步爬上楼梯。 嗥叫声在墙面回荡。 上到二楼,右转,跑向走廊末端最后一扇关上的门, 没有减速地直接撞开它。 黄色的墙,白色的冠饰模顶。 被拉上的柔软窗帘。 毛巾布质料的睡袍披在椅背上。 一张摆了许多枕头、整理得很美观的大床。 床头柜上放了一大叠珍,奥斯汀的小说,和一个薰香炉。 冷冽的空气还残留着香精的气味。 玛姬打造 第五章 (3) 的避风港。 伊森赶忙跑向床头柜,拉开抽屉。 打破玻璃的声音从一楼传来。 木头被撞开。 怒吼声。 就在伊森将手臂伸进抽屉的后方感觉手指抓到钥匙时,赫克特不知道对伊森叫了些什么。 枪声接着响起。 好几只畸人尖叫。 赫克特大喊:“噢,天啊!” 新的子弹的上膛声:“喀啦!” 爆炸声。 喀啦! 用过的弹壳掉下楼梯的声音。 伊森将玛姬的钥匙放进牛仔裤的前面口袋,跑上走廊。 赫克特尖叫。 再也没有枪声。 伊森靴子平滑的鞋跟让他跑到楼梯口时在硬木地板上停不下来,他用手握住栏杆煞车。 鲜血。 到处都是。 三只畸人围攻赫克特,一只撕开他的右腿,一只撕下他右手臂的双头肌,第三只则从他的筋膜肌内一路吃进他的胃。 赫克特浑身抽搐,还能动的那只手不断敲打正在吃他内脏的畸人的头盖骨。 伊森举起散弹枪。 第一颗子弹让埋在赫克特胃里的畸人瘫倒在地。子弹在第二只抬头怒吼时正中它的头。可是第三只却先声夺人,从空中伸出长爪向伊森飞扑而来,伊森只差几秒就来不及上膛开火。 它弹下楼梯,顺道将之前倒下的两只畸人一起撞出大门。 伊森退出弹壳,在楼梯口站稳,试着想下一步该做什么。他的心里满是恐惧,脑中口(想着:这一次他再也逃不了。散弹枪的后座力让他的左臂无力,光是要将枪托再放上肩膀就痛得不得了。 两只畸人从死掉的同伴尸首上爬过,向他逼近,它们还在楼梯上时,伊森俐落地射死它们。 房子里枪弹爆炸的烟雾弥漫。刹那间唯一的声音只有赫克特大腿主动脉将血喷到大门地板的气声。 楼梯上全是血,诡异可怕。 赫克特呻吟发抖,双手捧着自己的内脏,仿佛太过震惊而无法相信。 他失血的速度极快,一脸苍白,冷汗从头发滴落,让他的脸看起来像他即将变成的死尸一样毫无光泽。 他以战场上将死的士兵看躲过子弹的同袍一样的眼光看着伊森。 恐惧。 难以置信。 天——啊——请——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透过已经被撞下的大门,伊森看到愈来愈多的畸人聚集在前院。 赫克特咽下最后几口气时,它们仍会蜂拥而上生吞他。 伊森从枪套拉出手枪,关掉保险。 他不知道这么说是不是真的,不过他还是说了:“你就要去一个比这里好的地方了。” 赫克特只是瞪着他。 我应该让你去找钥匙的。 伊森一枪贯穿钢琴家的眉心。怪物从前门涌入时,他已经跑上和玛姬卧室相反方向的走廊。 他转进右手边第三扇门, 轻声把门关上,按下应该是挡不住任何东西的门锁。 毛玻璃的窗户下有个四脚古典浴缸。 他走向它,透过门他听得到畸人的动静。 狂吃大嚼。 伊森将散弹枪放上洗脸台,站进浴缸里。 将窗户上的铁环拉开。 将它从窗框上往外打开两英尺。 开到不能再开。 他爬上浴缸边缘,从窗户往外看,一个被围墙圈住的空旷小后院。 楼梯嘎吱作响,畸人上来了。 走廊传来一声巨响,听起来像有东西全速撞向其中一扇门。 伊森爬下浴缸,站回浴室里,抓起散弹枪。 一只畸人在门的另一边大声嘶吼。 他走向窗户,开始爬。 有东西重重撞向浴室的门。 木板从中裂开。 伊森上膛,瞄准门板中央射了一枪,听到门的另一边有东西重摔倒地的声音。 门板上留下一个子弹孔,还有一滩从底下渗进来、慢慢染红浴室里黑白相间磁砖的血。 伊森爬上浴缸。 他将散弹枪扔上屋顶,从窗户挤出去。另一只畸人接手开始撞起他身后的门。 伊森蹲在窗框下,将八颗子弹填入枪管,再把背带甩过肩膀。 畸人仍然继续猛撞浴室房门。 伊森关上窗户,小心地在屋顶边缘横向移动。 屋顶离后院地面约十二英尺。 他在边缘蹲低,双手与膝盖着地,抓住排水管直到身体完全延伸、落地距离减到五英尺为止。 跳下地面的力道不轻,他弯曲双腿吸收撞击力,身体在地上滚了一圈,很快地又站了起来。 透过后门上的玻璃窗格,他可以看到房子里有不少畸人。 伊森绕过红砖砌成的阳台。他的肌肉、他的骨头、身体每一寸都在痛,而且愈来愈剧烈。 围墙是用一英寸厚、六英寸宽、五英尺高的旧木板搭成的,尾端有扇通往房子侧院的小门。 他抬头看上面,没见到任何畸人。 拉开门闩,将小门推开到只容他侧身溜过的宽距。 他听到二楼传来打破玻璃的清脆声音。 他沿着屋子跑,快到前院时特意减慢速度。 至少现在前院是空的。 他瞪着玛姬家门前停着的两辆车, 一辆软布车顶的旧CJ-5吉普车。 一辆看起来更旧的白色别克旅行车。 他从口袋掏出钥匙。 圈环上有三支钥匙。 全都没有记号。 他听到上方传来可能是长爪子在锡制屋顶上移动的刮抓声。 他冲出前院。 快到人行道时,他回头,正好看到一只畸人从屋顶上跳下来,稳稳降落在前廊。 在它四肢着地的那一秒,立刻向伊森飞扑过来。 伊森在人行道上停下,转身,举起散弹枪,瞄准它的心脏,开了一枪。 屋子里吼声震天。 旅行车离他比较近。 有一半的机会是玛姬的车。 伊森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钻进去,关上。 爬到方向盘后,将第一支钥匙插进去。 错了。 “快啊!” 第二支。 插进去了。 可是转不动。 一只畸人从玛姬家的大门冲出来。 第三支。 四只畸人紧追在后,其中两只冲向躺在草地上被射杀的同伴。而三支钥匙中的最后一支却连钥匙孔都插不进去。 去你的。去你的。去你的。去你的。去你的。 伊森钻进驾驶座下,试着将身体在地板缩得愈小愈好。 他什么都看不到,但他听得到畸人在前院走动。 它们会看进车子里,它们会看到你,然后呢?你不如现在出去好了。 他伸手往上,抓住门把,慢慢下压。 车门打开了。 他悄悄滑到柏油路上,靠着车子伏低,藏在从房子看不见的视线死角。 马路上没有畸人。 他慢慢挺起身体,直到他能透过窗户看出去。 前院有六只。透过被撞开的门,他看到里头有两只还在吃着赫克特的残骸。 吉普车离旅行车的车头不过数英尺远。 他抓起驾驶座上的散弹枪,开始在柏油路上爬。 在从别克爬向吉普车时,有几秒钟他完全暴露在它们的视线下,可是没有畸人注意到他。 伊森站起来,从软布车顶的透明塑胶窗看出去。 有几只畸人又回到屋子里了。 还剩一只仍然伏在刚被伊森射杀的畸人尸体上哀鸣。 驾驶座的门没有锁。 伊森爬进去,将散弹枪放在座位之间。 他插进第一支钥匙时,畸人的尖锐叫声响起。 它们看到他了。 朝他奔来。 他转动钥匙。 不行。 慌张地想试第二支,可是发现没时间了。他抓超散弹枪,跳下吉普车,跑到马路中央。 五只畸人一起奔向他。 绝对不能失手,否则你就死定了。 他射死领头的那只,然后左边两只,在马路上后退,看着剩下的两只愈跑愈近。 他用了三颗子弹才杀死第四只。 只剩一颗子弹可用。第五只已经逼近到离他十英尺处。 三只畸人冲出屋子。他的眼角注意到周围的动静。每个方向都出现了新的畸人。 一声怒吼让他不由得转头。 两只畸人四肢着地,像两颗飞弹朝他冲来,是一只母畸人和一只不超过七十五磅重的小畸人。 他瞄准小的那只。 一枪射中它的眉心。 它的身体在柏油路上滚了几圈。 母畸人立即停住,趴在她刚死的孩子身上。 发出痛不欲生的长鸣。 伊森退出弹壳。 瞄准。 母畸人瞪着他。她眯起眼睛,眼中流露出炽热的仇恨和高度智慧。 她站起来,用两只后腿跑向他。 尖叫着。 伊森扣下扳机。 空的。 他丢下散弹枪,一边退回吉普车,一边拿出手枪,用两颗点五口径的子弹射穿母畸人的喉咙。 它们包围了这里, 他开始往吉普车跑。 一只七尺高、骨瘦如柴的畸人跳上引擎盖。 伊森的手部肌肉抽搐了两下,不小心对它上半身开了两枪。 在他跑到驾驶座车门旁时,一只畸人从车子后方跳出来。 伊森在它的爪子割断他气管前半秒,对着它的头颅近距离开了一枪。 他爬进去,关上车门。 他不记得他最后试了哪一支钥匙,只好将他手指抓住的第一支插进钥匙孔里。 一只畸人出现在副驾驶座的塑胶窗户旁。 一只长爪子割开厚塑胶布将满是肌肉的手臂伸进车内。 伊森拿起膝盖上的沙漠之鹰,在它试着爬进吉普车时对着它的脸开枪。 转不动。 他赶忙换下一支钥匙,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脑海——要是玛姬的车停在对街怎么办?还是停在别人家的房子前呢?反正她本来就不需要用车,不是吗? 那么我会在这辆车里被活活吃掉。 伊森身后传来割破东西的声音。 他往后看,一只黑色长爪正要将塑胶后窗整个扯下来。 从又旧又脏的透明塑胶看出去视线模糊,可是让他瞄准开枪还不是问题。 他射穿窗户。 血溅满塑胶布,手枪滑回去,自动锁上。 空了。 在只有一个枪匣的情况下,至少要花他三十秒才能找出点五口径的子弹,重新装填—— 不对。 等一下。 他根本没带沙漠之鹰的备用子弹。 只带了散弹枪的。 大量的畸人围过来了。透过挡风玻璃,他就看到至少一打;更别提听到有更多只从玛姬房子的方向靠过来。 他抓住第二支钥匙,心里想着—多么奇怪啊!我会活或会死居然要视这支钥匙能不能发动这辆车而定。 插入钥匙孔。 他用力踏下离合器。 拜托。 引擎喘息了好几次—— ——然后发动了。 引擎的噪音代表了生命。 伊森放下手煞车,摇了摇手动的三段变速排档杆。 他打进倒档,踩下油门。 吉普车往后猛冲,撞上旅行车,将一只尖叫的畸人紧紧压在车子保险杆上。伊森换到第一档,转动方向盘,将油门踩到底。 车子驶上马路。 到处都是畸人。 如果他开的是结实一点的车种,他一定想都不想就直接朝它们撞去,可是吉普车很小,轴距很窄-一不小心车子很容易翻覆。 他怀疑即使只是和一只中等身材的公畸人正面对撞,它都无法承受。 加速的感觉真是太棒了, 他为了闪躲一只畸人往左方急转,吉普车立刻两轮离地。 等四轮着地后,四只畸人毫无惧色以神风特攻队的姿态向他冲来。 他急忙转动方向盘,车子上了人行道,以时速三十英里撞向低矮的栅栏,穿过转角房舍的前院,再撞上另一侧的栅栏。当车子从人行道上跳出来时,发出了极大的噪音,轮胎和柏油路接触发出刺耳磨擦声时,他拉正了方向盘。 前方的路上没有畸人。 转速破表。 伊森打入二档。 不管引擎盖下的是什么,它还蛮有力的。 伊森瞄了一眼照后镜。 一大群畸人,至少三、四十只,从马路上追来,他们嗥叫的音量甚至盖过八气缸的引擎声。 在下个街区,时速六十。 经过聚集了一打以上婴幼儿畸人的小公园。它们的父母正以草地上横陈的尸首喂食孩子。 至少有四、五十只。很大的一群。 第六大道是条死巷。 远方的高耸松树隐隐可见。 伊森换成低档。 他至少领先那些畸人四分之一哩了。 到了十三街,他急急右转,再度踩下油门。 车子沿着森林开了一个街区,然后换成了医院。 伊森又降低排档,慢慢转入出城的主要道路。 踩下油门。 松林镇在照后镜中愈来愈远。 车子驶过“再见”的大型看板,心里想着在大屠杀开始之前,不知道有没有人来得及躲进这片森林里。 仿佛是在回答他的问题,他看到一辆奥斯摩比汽车停在路边。车上的每片玻璃都碎了,车壳上布满刮抓和撞击的痕迹。有人试着逃到小镇边陲躲避,但还是被畸人找到了。 他从“前有急弯”的路牌处开下马路,进入森林。 在树林中仍保持同样的车速。 已经可以看到远方的大圆石。 他有一口袋的散弹枪子弹,可是没有散弹枪。 一把火力强大的手枪,可是没有子弹。 完全不是他打算要去做的事的理想配备。 基地入口的伪装大门出现在一百码外。 伊森换成二档,双手紧紧抓住方向盘。 五十码。 他将油门踩到底,过热的引擎废气从排气管冒出来。 剩二十五码时,他闭上眼睛。 时速表稳稳地维持着。 他以每小时四十英里的速度撞上了岩壁。 泰瑞莎·布尔克 她在他们西雅图安皇后区的老家后院里。晴朗的夏夜,周遭景色清楚可见。瑞尼尔山、普吉特湾、海峡另一边的奥林匹克山、联合湖,还有市中心的摩心大楼夜景。夕阳西沉,一切是这么的凉爽、青绿、水气迷蒙。住在西雅图忍受长久湿冷灰暗的日子,为的就是这样美丽的夜晚。整座城市漂亮得如梦似幻。 站在烤肉架旁的伊森,正在浸了酒的西洋杉支架上烟鲑鱼片。班恩躺在吊床上弹吉它。她站在那里。一切是这么鲜活,梦境是如此清晰。她一边怀疑着眼前景物的真实性,一边走向丈夫,将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但是她可以闻到鱼的香味,可以真的感受到阳光照射在她的眼睛里,还有她正在喝的上好波本威士忌让她双腿酥软的轻松感。 她说:“我觉得这些鱼应该好了。”然后世界开始摇晃起来。虽然眼睛已经张开,可是她不知怎么却又能再张开一次,发现班恩正在摇醒她。 她从冷冰冰的山洞石头地板坐起来,一时之间方向厌全无。那一刻,她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只能呆呆看着人们跑过她面前,跑向一扇现在开得大大的厚重木头门。 她的梦很快消失 第五章 (4) ,现实像恼人的宿醉飞也似地涌进脑袋。她不记得上一次梦到之前的生活是多久以前的事,现在再梦到却显得格外残忍。 她看着班恩,“为什么门开着?” “我们必须走了,妈。” “为什么?” “畸人要回来了。其中一个哨兵看到有一群畸人正在往这里爬。” 这句话让她一下子全醒了。 “几只?”她问。 “我不知道。” “为什么大家都要离开山洞?” “他们不认为木门可以挡得住另一次攻击。来吧!”他握住她的双手,将她拉起来。 他们走向打开的大木门,山洞里气氛紧张。愈接近门口,人和人之间的距离也愈近,手肘戳到肋骨,皮肤摩擦着皮肤。泰瑞莎伸手握住班恩的手,将他拉到自己前头。 他们用力挤出大木门的门框。 隧道里人声鼎沸,每个人都在努力挤向尾端的阳光。 泰瑞莎和班恩出来时见到日正当中的太阳和一片蔚蓝到像是假的天空。她站在悬崖边缘,往下看一眼,差一点没吐出来。 不自觉地说:“噢,天啊!” 至少有二十只畸人正在攀爬峭壁。 另外五十只则在三百英尺下的底部聚集。 更糟的是,还有更多只不停从森林里窜出。 班恩走向边缘,可是她一把抓住他。“想都别想。” 山洞内原本的混乱到了外头的空地立刻升级成无法控制的歇斯底里。人们看清楚面对的情势。有些人立刻奔回隧道。有些人则试着往更高处爬。还有几个人却是完全吓傻,只能靠着岩石坐下,企图对眼前的一切视若无睹。 伊森留下的几个狙击手在峭壁上找好位置,各自瞄准正在攀爬的畸人。 泰瑞莎看到一个女人扔下她的步枪。 看到一个男人没踩稳,尖叫地掉下森林。 然后,总算有人开了第一枪。 “妈,我们该怎么办?” 泰瑞莎痛恨班恩眼中积聚的恐惧。她回头看了一眼通往山洞的隧道。 “我们应该待在山洞里吗?”班恩问。 “然后祈祷木门挡得住吗?不行。” 在山洞出口的右边,有一条绕着山走的羊肠小径。泰瑞莎没办法从这个距离判断它能不能走,但至少是个机会。 “来吧!”她抓住班恩的手臂,将他推往那条狭径。这时更多枪声在他们身后响起。 “我还以为你说——” “我们不是要回山洞,班恩。” 当他们走回隧道出口时,泰瑞莎才有机会仔细地看看那条险径。宽度不超过一英尺。既没厚木板,也没钢缆。看起来很不牢靠。 她转过去看着儿子。不少人正匆忙地越过他们,往山洞里跑, 底下的森林传来一声畸人的嗥叫。 “我们必须从这条小径离开。”她说。 班恩瞪着横过岩壁表面又细又平的狭径说:“看起来很恐怖,” “难道五十只畸人破门而入时你宁愿被困在山洞里吗?” “其他人怎么办?” “我只负责保护你。准备好了吗?” 他很快但充满犹豫地点点头。 泰瑞莎觉得自己的胃都缩了起来。她从隧道出口的边缘踏上窄窄的小径,将胸部贴紧岩壁,两手掌心张开扶着墙面。她小步小步地往右移动,伸手抓住每一个她找得到的凸出点。五英尺后,她回头看着班恩。 “你看到妈妈的走法了吗?” “看到了。” “换你了。” 通往山洞的隧道如此宽敞安全,看着她儿子踏上这条险径,确实让她心里非常不安。他做的第一件事却是低头往下看。 “不,不要这样,亲爱的。看着我。” 班恩抬头。“在白天看起来可怕多了。” “集中注意力,一步一步慢慢走,像我一样把手贴在岩壁上。有时候会有些凸出点可以抓。” 班恩开始一步一步地移向她。 “你做得很好,亲爱的。” 他走到她身边。 两个人继续走。 二十英尺后,视野变开阔了,一望无际地连接到四百英尺下的森林地面。垂直到如果你掉下去了,在撞上地面前,中间完全不会撞上任何东西。 “你还好吗?伙伴?”泰瑞莎问。 “还好。” “你在往下看吗?” “没有。” 泰瑞莎微微转头。他在看。 “不是叫你不要看吗?班恩。” “我控制不住。”他说,“我的胃觉得有点怪,不太舒服。” 她想伸出手拍拍他,抱紧他。 可是她只能说:“我们必须赶快移动。” 泰瑞莎不确定,可是小径似乎愈来愈窄了,她和岩壁垂直的左脚,一样顶着山,现在脚跟却悬空一、两英寸。 当他们到达一个凹进山里、可以稍微休息的弯曲处时,一阵混乱的枪声从山洞入口传来。泰瑞莎和班恩都回头看。只见好几打的人正仓惶失措地跑回通往山洞的隧道。他们的速度和紧张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在逃命。半透明的灰色怪物纷纷攻上峭壁,一只畸人领头嗥叫,然后另一只,然后又一只。当它们的长爪子到达隧道平面时,畸人四肢着地,全力往山洞冲进去。 “要是它们看到我们怎么办?”班恩问。 “别动。”泰瑞莎轻声耳语,“连一条肌肉都不要动。” 当最后一只(她算了,一共有四十四只)畸人的身影也消失在隧道里时,泰瑞莎说:“赶快走。” 他们沿着凹处移动,听到隧道持续传出低沉的撞击声。 “那是什么?”班恩问。 “畸人在撞通往山洞的大木门。” 泰瑞莎贴着峭壁,站上只有六英寸的转角时,她紧张得心脏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突然间,隧道里响起了许多人一起尖叫的巨大合鸣。 第六章 (1) 赫斯勒 瓦斯工厂公园 华盛顿州,西雅图 一千八百一十六年前 赫斯勒站在西雅图瓦斯灯公司的古迹阴影中,帮烧烤炉上的汉堡排翻面。工厂留下的生锈大汽缸和铁管远远看起来仿佛是充满蒸汽庞克风格的高楼大厦。大片的深绿色玻璃延伸到联合湖畔。在傍晚的阳光照耀下,清凉的湖水波光粼粼。六月了。天气很暖和。整个城市的居民似乎全倾巢而出,享受完美却稀有的户外好天气。 帆船的三角形桅杆为湖面增添了缤纷的色彩。 五彩的风筝在天空自在翱翔。 飞盘划过空中。原本工厂的排气建筑现在被规划成儿童游戏区,不时传来孩子们清脆响亮的笑声。 这是特情局西雅图分部一年一度的公司野餐日。赫斯勒看到他的手下脱下惯例的黑西装、黑套装,换穿短裤、凉鞋玩着游戏,心里其实觉得相当别扭。 他的助理麦克拿着两个空盘子走过来,请他再烤两条香肠。 赫斯勒叉起一条蚕肠,看到泰瑞莎·布尔克离开她原本站在一起的几个人,以此悠闲散步快许多的步伐往湖边走去。 赫斯勒放下叉子,看着他的助手。 “我提过要帮你升级的事吗?”赫斯勒问。 麦克感兴趣地睁大眼睛。这年轻人只在赫斯勒手下工作了八个月,但有好几次,他表现出完全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主任探员接电话、倒咖啡和打字。 麦克说:“真的吗?” 赫斯勒拿下红白相问的棋盘花色围裙,从他学徒的头上套下去。 “你的新任务包括询问大家,他们要吃汉堡、香肠,还是两者都要。记得别烤焦了喔!” 麦克的肩膀垮了下去,“我才要来帮露西拿个新盘子呢!” “你的新女朋友吗?” “对。” “叫她过来,那么你才能将升官的大消息和她分享。”赫斯勒拍拍麦可的肩,丢下烧烤炉,穿越长了不少金凤花的草地往湖滨走。 泰瑞莎站在湖岸上。 赫斯勒走到湖滨,停在二十英尺外,假装在欣赏眼前的美景。 议会山区顶峰的发射塔。 安皇后区山坡上的住宅。 过了一会儿,他偷偷转过去看。 泰瑞莎望着湖面,下巴线条紧绷,眼神焦虑。 他问:“一切都还好吧?” 她吓了一跳,转头看他,擦擦眼睛,挤出一个可怜兮兮的微笑。 “噢,是的。只是在享受这美丽的一天。真希望公司更常举办这类活动。” “说得对,看得我都想去学怎么驾驶帆船。” 泰瑞莎回头看了一眼其他人活动的公园。 赫斯勒也回头看。 微风中有令人愉快的啤酒香气。 他看到伊森·布尔克和凯特·威森站在和其他人有点距离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伊森比手画脚地不知在说些什么,凯特显然被他的故事或笑话逗得眉开眼笑。 赫斯勒缩短自己和泰瑞莎之间的距离。 “你并不觉得好玩,是不是?” 她摇摇头。 赫斯勒说:“参加这些公司活动对家人来说一定很怪。我的探员们每天都会碰面。说不定相处的时间比和配偶一起还要长。结果反而让你到这里时,觉得自己像个外人。” 泰瑞莎微笑。“真是一语中的。” 她开始扯些别的话题,但没说两句又停了下来。 “怎么了?”赫斯勒问,往她的方向再跨进一步。他可以闻到她润丝精的香味,或者那天早上她洗澡时用的沭浴乳的味道。 泰瑞莎的双眸清澈透绿,望着它们,一股电流从他的眼睛,流窜到他的胃。一时之间,他心中充斥着晕眩、兴奋、害怕和充满活力等各种不同情绪。 非常强烈。 “我应该担心吗?”她问。 “担心?” 她压低声音。“关于他们。伊森和……”仿佛她根本不想说出这个字,仿佛说了它会让她嘴巴不舒服一整天似的。“凯特。” “担心什么?” 他知道答案。他只是想听她亲口承认。 “他们一起办案已经……多久了?四个多月了吧?”她问。 “对,差不多。” “那种关系应该很密切吧?合作伙伴?” “有可能。两个人一起工作,通常时间很长,必须要全心全意信赖对方。” “所以,她就像他工作上的老婆。” 赫斯勒说:“如果你要我举出手下哪组探员的关系不密切,我还真说不出来。这份工作的性质确实会将两个人推在一起。” “只是……很难想像。”泰瑞莎说。 “我可以理解。” “所以你不认为……” “我个人没有看到任何事让我怀疑伊森对你不忠。他是个幸运的男人。我希望你知道这点。” 泰瑞莎叹了一口气,将脸埋在双手里。 “出了什么事吗?”他问。 “我不应该——” “不,没关系的,告诉我。”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泰瑞莎问。 “你说。” “不要告诉伊森我们谈过。我们没那么熟,亚当,可是我真的不是一个会吃醋的人。只是……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我什么都不会说。”赫斯勒微笑。“而且你也应该晓得,我非常擅长保密。毕竟,我的职称上就明白地写着‘秘密。这两个字啊!” 泰瑞莎对他微笑。他差点就要昏倒了,知道接下来好几天,自己会一直重温这个画面。 “谢谢你。”她说,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臂上。两秒钟。 他真希望时间可以暂停一整年。 “我可以待在这里。”他建议,“再陪你一会儿……” “噢,不,不用了。你还得回去主持野餐派对。而我则需要告诉自己当个成熟的女人。不管如何,谢谢你的提议。” 泰瑞莎开始走下草地斜坡。赫斯勒目送她离开。为什么他对这个女人如此倾心?他自己也说不上来,老实说,他们根本不熟,交谈过的次数用一只手就能数得出来。 当她送东西来办公室给伊森时。 在音乐会偶然相遇。 一次布尔克家办烧烤派对,顺便邀请了他。 赫斯勒未婚,从高中之后就没谈过恋爱。但是在这一刻,当他站在联合湖湖畔看着泰瑞莎走到伊森身旁,伸手环住他的腰时,他没来由地感到嫉妒,仿佛他正在看着一个属于自己的女人投向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伊森 他将CJ-5吉普车撞向伪装成岩石的隧道大门。一片金属撞向挡风玻璃,在中心划出一道长长的树枝状裂缝。 伊森本来以为可能会有一队碧尔雀的人正等着他,可是隧道里一片空旷,什么都没有。 他将手排档换成三档, 以时速三十五英里开上陡坡。这辆老爷车最快也只能这样。 顶灯从头上流泻而过。 水珠不时从岩石滴落在裂开的挡风玻璃上。 每驶过一个弯,他就预期会看到路障和一排拿着机枪等着要扫射他的碧尔雀手下。 但是,话说回来,他的手下到现在可能都还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监视中心和碧尔雀的办公室是基地里唯一看得到监视器画面的两个地方。 监视小组工程师可能被下令封口、关起来、贿赂,甚至被杀害。碧尔雀的手下毫无疑问地对他有种近乎虔诚的崇拜,可是伊森相信在知道他刚谋杀了最后一群人类之后,并不是所有工作人员都还会继续站在碧尔雀那边。 他竖起耳朵。 他愈来愈接近,可是仍然没有看到任何抵抗。 要是他非赌不可,他会猜碧尔雀在确定松林镇所有居民都死光之后,再告诉他的手下那是个不幸的意外。通电围墙坏了。没有办法挽回。 他可以看到进入超级基地长长的椭圆形隧道开口,于是慢慢松开油门。 车子驶进方舟大山洞,吉普车停下。 把排挡杆压进第一档。 熄掉引擎。 他从地板捡起沙漠之鹰,将金属片往后拉,让它看起来好像装满子弹的样子。他再一次检查自己的口袋,只找到两盒十二口径的子弹和他向来随身携带的瑞士刀。 打开车门,他站到岩石地板上。方舟里静悄悄的,只有从亮着蓝光的生命中止室发出气体排放的嘶嘶声。 伊森拉下皮衣拉链,将它扔在吉普车上,把虚张声势的沙漠之鹰插在他沾满泥泞、血渍斑斑的牛仔裤前侧口袋。 在他走向通往一楼建筑的厚重玻璃对门时,他才想到自己没有钥匙卡。 门上的摄影机对着他。 你正在看我吗? 你一定知道我来了。 一个声音说:“把双手放在头上,手指交握。” 伊森举起双手,慢慢转身。 一个头绑绷带、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站在离大圆筒贮藏槽五十英尺处,拿着一把AR-15半自动步枪指着伊森。 “嗨,马可斯。”伊森说。 年轻人走向他,在头顶球状灯的照耀,看起来愤怒至极。公平一点来说,他确实有权生气。毕竟上次伊森和他碰面时,用手枪重击了他的脑袋。 “碧尔雀先生知道你会来。”马可斯说。 “他告诉你的,是吗?” “他告诉我你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 “他也叫我开枪杀了你。所以——” “松林镇的居民正在死去,马可斯。女人。小孩。” 马可斯已经将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了一半。伊森看得出来他眼中的怒火高涨,他的确有可能随时都会扣下扳机。 伊森身后的玻璃门开了。他往后看,看到一个拿着手枪的金发大个头。伊森记得他在太平间见过他。艾莉莎的朋友,碧尔雀的警卫队长亚伦。 伊森看着马可斯。他已经将枪抵住肩窝,准备要开枪了。 伊森对亚伦说:“你也收到‘看到伊森就开枪’的命令吗?” “没错。” “泰德在哪里?” “不知道。” “你也许会想先听我把话说完。”伊森说。 马可斯愈走愈近。亚伦的枪口指着伊森的脸,伸手将沙漠之鹰从伊森口袋取出来,扔在地上。 “你们不知道外头出了什么事。”伊森说,“你们都不知道。大多数的镇民都被屠杀了。” “就是因为你。”马可斯咆哮。 “昨晚,碧尔雀关掉通电围墙的电流,打开铁网门。他让一大群畸人进城屠杀。” “胡扯。”亚伦说。 “他在说谎。”马可斯说,“为什么我们要浪费时间去听——” 伊森说:“我想给你看个东西。我现在要慢慢把手伸进我的口袋里——” 亚伦说:“如果你敢那么做,我对天发誓那会是你所做的最后一个动作。” “你已经拿走我的武器了。” 马可斯说:“亚伦,我们接到了命令。我建议——” “闭上你的鸟嘴。”伊森说,“让成年人好好交谈。”他将视线移回亚伦身上。“记得我们在停尸间时,你对我说过什么吗?” “我要你查出是谁杀了艾莉莎。” “没错。” 亚伦的两只眼睛紧紧盯着伊森。 “我查出了是谁杀了她。”伊森说。 亚伦的下巴线条紧绷。 “是你的老板。还有潘蜜拉。” 亚伦说:“你来这里做出这么严重的指控,你最好能够——” “证明它?”伊森指着他的口袋。“可以吗?” “慢慢地拿。” 伊森把手伸进去,手指在里头摸索。他拿出记忆卡,把那一小块正方形的闪亮金属片举高,“碧尔雀和潘蜜拉杀了艾莉莎。但是,他们还先折磨拷问她。监视小组的组长把这个交给我。全记录在里头。”亚伦的枪口继续指着伊森,从他的表情,看不出他的想法。“亚伦,我想问你……”伊森说,“如果我告诉你的是真的,你还能继续效忠碧尔雀吗?” “他在挑拨你。”马可斯咆哮。 “只有一个办法。”伊森说,“你看一下这个,又会有什么损失?亚伦?除非你其实并不想知道真相。” 透过玻璃门,伊森看到另一个全副武装的男人飞快跑下走廊。 他穿着一身黑衣,佩戴远距离电击武器、手枪、机枪,非常强壮。他接近玻璃门时,看到伊森,立刻举起武器。亚伦突然用右手臂扣住伊森的脖子,将手枪抵住伊森的太阳穴。 玻璃门“咻!”一声滑开。 亚伦说:“我抓住他了。站开。” “杀了他!”马可斯大叫。“你接到的命令是杀了他。” 刚到的人问,“亚伦,你在做什么?” “你不会想射杀这个人的,麦司汀。现在还不行。” “我想或者不想和整件事该怎么做一点关系都没有。这一点你比我们都还清楚。” 亚伦将伊森拉得更近, “警长说小镇被畸人袭击,是老板打开铁网门让它们进来的。他还说碧尔雀先生和潘蜜拉是谋杀艾莉莎的凶手。” “说是一回事。”麦司汀说,“证明是另一回事。” 伊森举起手上的记忆卡。 “他说记忆卡里有艾莉莎死时的录影画面。” “那又怎么样?”马可斯说。 亚伦瞪了年轻人一眼。“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小伙子?你的意思是如果他说的是真的,你觉得碧尔雀先生杀人,杀自己的女儿,还试图嫁祸给其他人,这样没什么关系吗?你觉得那没什么大不了的吗?” “他是老板。”马可斯说,“如果他真的做了那样的事,我相信他一定有——” “他不是上帝。对不对?” 突然间一阵嗥叫从隧道传来,在方舟里回荡。 亚伦放开伊森,问:“那是什么鬼东西?” “听起来像是有畸人找到隧道的入口了。”伊森说,“我的车把隧道入口的大门撞破了。”他看着麦司汀的装备。 亚偷看着麦斯汀的武器说:“你有比AR-15半自动步枪还厉害的武器吗?” 麦司汀说:“一管M230机炮。” “使用三十厘米口径链式爆破弹吗?”伊森问。 “没错。” 亚伦说:“麦司汀、马可斯,去拿单管炮。把每个人都叫起来。整个警卫队。” “你要怎么处置他?”马可斯问,用他的下巴指了指伊森的方向。 “他和我要上去监视中心看看他手里的东西。” “我们收到的命令是杀了他,”马可斯说,一边举起手上的枪。 亚伦向马可斯跨了一步,让AR-15的枪管抵住他的胸骨。 “你可不可以不要用枪指着我,小伙子?” 马可斯放低他的半自动步枪。 “你和麦司汀负责确保我们不会被生吃,我要去查证警长所说发生在我朋友身上的事。如果他的话有一丝虚假,我会当场毙了他。你们没有其 第六章 (2) 他问题吧?” 泰瑞莎 “你就快到了!”泰瑞莎小声说。 班恩将他的鞋放进下一个踩脚处。 徘徊者的山洞传来的哭喊尖叫仍清晰可闻。他们原先走的险径愈来愈小,终至消失,现在他们贴在五十度的斜坡往下爬。目前为止,花岗岩上足量的凸出处和踩脚点救了他们的命,可是泰瑞莎没有办法忽视还有两百英尺在等着,只要一步踏错,就会粉身碎骨,她的儿子和她一起攀在岩墙上的事实沉重到让她难以承受。 如果班恩掉下去,她会跟着往下跳。 不过到目前为止,班恩都用心听她指示,以十二岁的体力拼命努力,也做得很好。 班恩站上泰瑞莎过去几分钟里等着他的石块。只是一个凸出的岩块,无法通往任何地方,但是至少面积够大,足够让两个人同时休息,而不用绝望地吊在空中。 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可是他们也完成了不少,松树顶端距离他们不过二十英尺。 一声凄厉的惨叫从远方的隧道口传出。 “不要去想。”泰瑞莎说,“不要想像他们的情形。将注意力集中在你正在做的事,班恩。专心在小心、安全地往下爬。” “山洞里的每一个人都会死。”他说。 “班恩——” “如果我们没发现那个狭径——” “可是我发现了。所以,我们很快就会爬下这个峭壁,找到你爸爸。” “你害怕吗?”他问。 “我当然怕。” “我也是。” 泰瑞莎摸摸儿子的脸。他的脸全是汗,又滑又冰,过量运动和阳光曝晒让他的脸红通通的。 “你觉得爸爸现在还好吗?”班恩问。 “我相信是的。”她回答,但一想到伊森,眼泪却不由自主地往下掉。“你老爸可是个硬汉。我希望你记得这一点。” 班恩点点头,瞄了一眼下方已经快要和浓密松树阴影平行的岩壁。 “我不想要被吃掉。”他说。 “我们才不会被吃掉。我们也是硬汉。我们是硬汉家庭。” “你才不是硬汉呢!”班恩说。 “为什么?” “你是女人,怎么能当‘汉’?” 泰瑞莎翻了翻白眼,说:“来吧!小子。我们最好继续爬。” * * * 等他们从岩壁跳下来踩到森林柔软的地面时,已是傍晚时分。 他们在直射的阳光下攀爬了好几个小时,终于能站在凉爽的树荫下,一边让汗流浃背的身体休息,一边让眼睛适应微弱的光线。 “现在呢?”班恩问。 泰瑞莎不太确定。根据她的推测,这里离小镇边缘大约只有一英里,可是她不晓得回去松林镇是不是最安全的选择。畸人还在找食物。它们会待在有人的地方,或者至少以前有人的地方。可是,如果抛和班恩能回到镇上,他们可以躲在房子里。把自己锁在地下室。要是在森林里被畸人发现,他们躲都没地方躲。时间愈来愈晚,她可不想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树林里。 泰瑞莎说:“我想我们应该回镇上。” “可是镇上不是有很多畸人吗?” “我知道一个可以躲起来的地方。我们在那里等,直到你爸爸把事情处理好,” 泰瑞莎开始往树林里走,班恩紧紧跟在她身后。 “你为什么走得这么慢?”他问。 “因为不想踩到任何细枝。我们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如果有东西往我们的方向走,我们需要马上听到,才有时间反应,找地方藏身。” 他们继续走,在树林间游移前进。 他们再也没听到任何尖叫。不管是人的,还是非人的。 只有他们踩在松针上的脚步声,沉重的喘息,以及风吹过树梢的咻咻声。 伊森 他跟着亚伦走进玻璃对门。爬楼梯到二楼,从楼梯口转进走廊。 快走到监视中心时,亚伦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卡。 他拿着它在门上刷过,感应器亮起一个红点。 亚伦又试了一次,还是一样。 亚伦用手捶打门板。 “我是亚伦·史毕尔。开门。” 没人回答。 亚伦退后一步,对感应器开了四枪,然后用他十三号的大靴子一脚踢向门板中央, 门立刻爆开。 伊森让亚伦先进去。 房间里很暗,只有墙上的荧幕发出微光。 控制台没有人。 伊森等在门口,亚伦走向里头的房门。 他又试了一次钥匙卡:绿灯。 锁钮缩了进去。 亚伦拿着AR-15走进内室。 “没人!”他说。 伊森走进去,“你会操作这个系统吗?” “我大概可以想办法播放记忆卡里的影片。动手吧!” 他们在控制台坐下。 亚伦将记忆卡插进一个浅槽里,伊森抬头看着荧幕墙。 只有一个是亮着的。 荧幕上,一大群人躲在教室里。受伤的几个人躺在房间中央用桌子拼装出的替代病床,邻居照顾着他们,清洁他们的伤口。他想找出凯特,可是辨认不出哪个是她。 另一个荧幕亮了起来。 画面背景是河边公园,长镜头摄影下的空地。一个男人沿河跛行。 伊森说:“看!亚伦。” 荧幕上的男人开始跑步。他的姿势怪异、一跛一跛的样子,应该是受了伤。 三只畸人从荧幕左侧快速进入画面,而那个男人则消失在右侧。 另一个新荧幕亮起,这次是伊森住的第六街的长镜头。男人从空地跑向马路,畸人跟在后头追。四个物体从右上角往摄影机的方向移动。 它们在伊森家门前扑倒他,杀了他。 伊森觉得很想吐,而且怒火中烧。 “我今天早上就觉得事情不大对劲。”他说。 “为什么?” “刚才你见到的那个麦司汀,他的职位是狙击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一天他都待在山顶的眺望塔上,负责守卫小镇和山谷,只要有任何畸人靠近,他就直接开枪射杀。今天早上我在餐厅里看到他,可是他其实应该在塔上。他告诉我是碧尔雀叫他下来的。没给他任何理由。很怪。尤其今天的天气又是这么晴空万里。” “这样,麦司汀才不会看到他老板对镇上无辜的人们做了什么事。” “它们什么时候越过围墙的?”亚偷闲。 “昨晚。没人告诉你吗?” “我完全不晓得。” 再一个新荧幕亮起。 “那是记忆卡档案的荧幕吗?”伊森问。 “没错。你看过了吗?” “我看过了。” “然后呢?” “你看过之后,它会一直刻在你脑子里。你没办法忘掉它。” 亚伦播放档案。 摄影机藏在太平间天花板的角落。画面里有碧尔雀。潘蜜拉。以及艾莉莎。年轻女人被厚皮带绑在验尸桌上。 “没有声音?”亚伦问。 “那是一件好事。” 艾莉莎在尖叫,她的头离开桌面,身上的每股肌肉都拉得紧紧的。 潘蜜拉出现,一把抓住艾莉莎的头发,把她的头往下拉向金属桌面。 当大卫·碧尔雀走近,将一把小刀放在金属架上,爬上桌面时,伊森转头不再往下看。 他看过一次了,不需要再看一次来折磨自己。 亚伦说:“我的老天啊!” 他停下影片,从控制台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你要去哪里?”伊森问。 “你觉得呢?”他走向房门。 “等一下。” “为什么?”亚伦回头瞄他一眼。如果只看他的脸,你绝对猜不到他刚看过什么。他的北欧脸孔如同冬季天空般一片空白。 “现在,松林镇的人们需要你。”伊森说。 “如果你不反对,我想先去杀了他。” “你没有想清楚。” “他杀了自己的女儿!” “他已经完了。”伊森说,“死定了。可是他有一些我们需要的资讯。去动员你的手下。派一组人去关上铁网门,重新启动通电围墙。我会去找碧尔雀。” “你会去找碧尔雀?” 伊森站起来。“没错。” 亚伦掏出他的钥匙卡,将它丢在地上,说:“你会需要这个。” 一支钥匙跟着掉在卡片旁。 “还有那个。控制电梯的。既然如此……”他从肩上枪套拉出一把格洛克手枪,握住枪管,递给伊森。伊森接过来时,亚伦说:“如果下一次我们见面时,你坦白说你一时冲动对那个败类的肚子开了一枪,看着他慢慢流血而死,我完全可以谅解。” “艾莉莎的事,我很遗憾。” 亚伦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伊森弯腰从地板上捡起钥匙和塑胶卡。 走廊上一个人都没有。 他爬下楼梯,半路时,他听到了。 听到一个他在战争时太常听到的噪音。 他们在用机炮射击,听起来就像是死神在打鼓。 等到他走到一楼时,声音听起来好不真实。人们听到之后应该会离开电脑、离开宿舍,出来探个究竟吧? 他将钥匙卡刷过两扇没有记号的门的感应器。 门开了。 他踏进一个小小的电梯,将钥匙插进控制键上的锁,转动它。 上头唯一的一个灯闪了起来。 他压下它,门关上,机炮的声音开始愈来愈远、愈来愈小。 伊森可以感觉到耳压改变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想着他的妻儿。担忧宛如一朵玻璃花在他腹中绽放,割得他胃都痛了。 门打开。 他走进碧尔雀的套房。 经过厨房时,他听到肉在铁板上滋滋作响。大蒜、洋葱、橄榄油的香味飘散在空中。很显然即使畸人入侵,提姆大厨还是坚守岗位,专心一意为碧尔雀的早餐摆盘。他正拿着装在甜点袋里的红色酱汁,在瓷盘上挤出复杂的花纹。 伊森走向碧尔雀办公室的通道,一边检查亚伦的格洛克手枪,很高兴看到枪管里已经有一腮子弹。 他没有敲门,直接拉开碧尔雀办公室的房门,昂首阔步走进去。 碧尔雀坐在面对着荧幕墙的其中一张沙发上,两脚搁在一张洋槐咖啡桌上,一手拿着摇控器,一手拿着一瓶琥珀色的老酒。 荧幕墙左半部播放的是松林镇的监视画面。 右半部则是基地内部的监视画面。 伊森走向沙发,在他身旁坐下。他可以扭断碧尔雀的脖子。赤手空拳打死他。掐死他。唯一阻止他这么做的不过是因为他觉得这个男人的死应该属于松林镇居民。他不能擅自把它偷走。在碧尔雀让他们经历过这么多痛苦之后,他不能。 碧尔雀转头,他脸上的伤口还渗着血。 “你和谁打架了?”伊森问。 “今天早上,我不得不送走泰德。” 伊森感到怒火窜升。 碧尔雀浑身酒味。他穿着黑色丝缎睡袍,衣衫不整地举起酒瓶以动作询问伊森要不要来一杯。 “不用了,谢谢。” 伊森看到其中一个荧幕上出现机炮在隧道口扫射畸人的强大连续火光。 另一个荧幕则显示大街上的畸人懒洋洋吃着它们前一晚杀死、还没吃完的人,肚子饱得鼓了起来。 “真是个壮观的结束啊!”碧尔雀说。 “除了你之外,没有什么东西会结束。” “我不怪你。”碧尔雀说。 “怪我?怪我什么?” “你的羡慕。” “你到底认为我在羡慕什么?” “当然是我。坐在那张大桌子后的感觉。还有……创造这一切的感觉,” “你认为是因为这样?我想要你的位子?” “我知道你真心相信这是关于将真相和自由还给镇民,可是,事实上,伊森,世界上没有任何事像权力一样吸引人。杀戮的权力。给予的权力。”他对着荧幕挥了挥手。“控制生命的权力。让别人活得更好或更糟的权力。如果真的有上帝存在,我相信我知道祂的感觉。人们要求知道他们无法承担的真相。即使他们享受祂提供的安全环境,却还是恨祂。我觉得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上帝会选择离开,而丢下这个世界让它毁灭自己。”碧尔雀微笑。“以后你也会懂的,伊森。等你坐在那个位子一段时间之后。你就会明白山谷里的人,和你我不同。他们无法承受你昨晚告诉他们的真相。你等着看好了。” “也许是,也许不是。无论如何,他们都有权知道真相。” “我没说它很完美,甚至连公平都称不上。可是在你来之前,伊森,它运作良好。我保护这些人,他们则过着从各方面来说已经最近乎正常的生活。我给了他们一个美丽的小镇,还有相信一切如常的机会。” 碧尔雀举起酒瓶,对口就喝。 “你最致命的问题,伊森,是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你以为他们都有你的勇气、你的畏惧、你的意志。你和我虽然外表和其他人一样,但我们其实是异类。连我手下的工作人员,心理上都还会挣扎。可是你和我不会。我们知道真相。我们不怕坦率面对。唯一的不同在于,我老早知道这个事实,但是你却必须牺牲了这么多人命,才痛苦而缓慢地认清它。可是将来有一天,你会记得这段对话,伊森。你会明白为什么我做出这些事。” “我怎样都不可能明白为什么你要切断通电围墙的电流。为什么你要谋杀你的女儿。” “等到你统治得够久了,就会明白了。” “我并不打算统治这里。” “不打算?”碧尔雀大笑。“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普利茅斯岩【※Plymouth Rock,英国清教徒《五月花号》登陆美国的地方。】吗?你要起草宪法吗?开始民主统治吗?通电围墙外的世界是非常残酷的。这个镇需要强人领导。” “为什么你要切断通电围墙的电流?大卫?” 老人啜饮他的威士忌。 “没有我,这个世界根本不会有我们这支物种存在。因为我一个人,我们才能在这里。我的钱、我的天才、我的远见。是我给了他们一切,”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你也可以说我创造了他们。还有你。而你居然有胆子问——” “为什么?” 碧尔雀的双眼突然间燃烧着明显的怒火。 “当我发现人类基因即将崩溃时,他们在哪儿?当我发现人类再过几世代就会灭亡时,他们在哪儿?当我建造一千个生命中止柜时,他们在哪儿?当我挖掘一条直通山里的隧道、在五百万立方英尺的‘方舟’里储存物资来重建地球上最后一个小镇时,他们在哪儿?既然我们说到这件事,伊森……那个时候,你在什么鸟地方?” 碧尔雀全身因愤怒而剧烈发抖。 “当我从生命中止复生,带着手下出去,发现世界已经被 第六章 (3) 畸人占领时,你在场吗?当我走在大街看着我的部属组装建筑、铺设柏油时,你在场吗?那天早上,我叫生命中止小组的组长进来我的办公室,告诉他让你复生,让你可以回到妻儿身边时,你在场吗?我给了你这一次的生命,伊森。你和山谷里的每个人、这座山里的每个人。” “为什么?” 他咆哮:“因为我可以。因为我是他们天杀的创造者,而被创造的东西没有权力质疑他们的创造者。既然是我让他们可以呼吸的,那么我就能在任何时候取回。” 伊森抬头看着荧幕墙。它们即时转播着山洞里的一片混乱。机炮已经没有弹药,警卫队的人只能用AR-15半自动步枪抵抗。畸人一步步逼近,他们一步步后退。 “其实我用不着放你进来。我可以直接锁上电梯。你打算拿我怎么办?”碧尔雀静静地问。 “这要由那些你试图谋杀的人来决定。” 泪水顿时涌上碧尔雀的眼睛。 仿佛在那一瞬间,他清楚地看见了自己。 他转头望向他的大桌子。 望向荧幕墙。 他的声音因为情绪激动而变得沙哑。 “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他说,然后眨眨眼,小小的黑眼睛顿时又硬了起来,像水一下子结成冰似的。 突然问,碧尔雀拿着战斗短刀瞄准伊森的腹部冲过去。 伊森打歪碧尔雀的手腕,刀锋从他侧身擦过。 他站起来,对碧尔雀的脸挥出一个毫不留情的左勾拳,打裂了他的颧骨,力道大到将他整个人打下沙发,头颅直接撞上咖啡桌的边缘。 碧尔雀仰躺着不停发抖,刀子从他手上掉了下来,“喀达”一声落在深色的硬木地板上。 第七章 (1) 赫斯勒 特情局 华盛顿州,西雅图 一千八百一十四年前 赫斯勒走进他在哥伦比亚中心的转角大办公室,很高兴看到伊森·布尔克已经坐在他的大桌子前等着。根据他的手表,他迟到了五分钟。布尔克大概早到了五分钟。换句话说,他已经等了至少十分钟了。 很好。 “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赫斯勒一边说,一边绕过他的探员身边。 “没关系。” “我猜你一定在想为什么我将你抽离埃弗里特的案子吧?” “我们已经快要逮捕到犯人了。” “那很好,可是我有一件更紧急的事需要你帮忙。” 赫斯勒坐下,隔着桌子打量伊森。他今天穿的不是寻常的黑西装。为了跟监,他穿着灰色连身工作服,肩膀上湿了一大块,显然是今早的雨水溅湿的。他可以隐约看到伊森身体左侧隐约的枪套轮廓。 赫斯勒突然想到,他其实还来得及踩煞车。在话离开嘴巴之前,他还没有真正犯下任何罪行。 他在司法界工作这么多年,常常在侦讯犯人时听到位于对错之间、似是而非的灰色地带。他们为了家人不得不偷窃。他们只想做一次就好。还有他最喜欢的一种说法:他们不知道自己犯了法,直到发现自己深陷敌营,完全无法抽身。 可是,当赫斯勒坐在桌子这一侧,还在守法的这一边时,所有关于是非对错之间灰色地带的猜溯感觉全像在放屁。 他认为他必须做出的选择再清楚不过了。 如果送伊森去出这个任务,那么他就越过了那条线。永远。 再也不能回头。 如果从这个大阴谋里抽身,让伊森回去做埃弗里特的案子,那么他还是一个只差一点就做了坏事的好人。 没什么好犹豫的。从他的角度来看,根本没有什么灰色地带。 “长官?”伊森唤他。 赫斯勒想着几年前在公司野餐会上遇到的泰瑞莎。想着和凯特打情骂俏、让他太太独自一个人在联合湖畔哭泣的伊森。 去年凯特突然申请转调到爱达荷州博伊西时,泰瑞莎对凯特和伊森的担心终于成真。伊森和他的搭档一起欺骗了泰瑞莎,更糟的是,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羞辱了他的太太,而像泰瑞莎这样的女人不该被如此糟踏。 “亚当?”伊森又唤他一次。 赫斯勒听着雨滴敲打在他身后窗户的声音,叹了一口气。 他说:“凯特·威森失踪了。” 伊森在椅子上倾身。“多久了?” “四天。” “她是在出勤时失踪的吗?” “她的伙伴也一起失踪了。一个姓依凡斯的家伙。你和凯特……关系很特别,是吧?” 伊森不上钩,只是紧张地瞪着他。 “嗯,我只是想,你应该会想去出这个任务,寻找你的前任搭档。” 伊森站起来。 “博伊西分部会将案件内情用电子邮件传给你。”赫斯勒说,“我们帮你订了明早出发的第一班飞机。你会和史塔宁斯探员在博伊西分部碰面,然后两个人一起到凯特最后回报的地方。” “那是哪里?” “一个叫‘松林镇’的小镇。” 赫斯勒看着伊森离开。 他真的做了。 让事情开始运转了。 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他不觉得后悔,不觉得恐惧,也不觉得焦虑。 如果硬要说他有什么感觉,大概是松了一口气。 他让椅子旋转,看着窗外西雅图市中心隐约浮现的灰色轮廓,还有打在玻璃上滑落的雨滴。 他可以从三十一楼的办公室看到泰瑞莎在当法务助理的事务所。想像她坐在毫无生气的小隔问、为律师的口述打字。 他还不知道过程会是如何,可是他知道自己有一天能拥有她。他会爱她,就像她生来应该被疼爱的那样。难以解释的,这成了他人生中最大的谜团,她变成了他世界中最重要的事。 他打开预付卡手机,按下拨号键。 大卫·碧尔雀接起来,“喂?” “是我。”赫斯勒说。 “我才在想什么时候会接到你的电话呢!” “他明天就会到你那里去。” “我们会准备好的。” 赫斯勒关上手机,拔掉电池,将电话折成两截,塞进垃圾桶底部昨日午餐的保丽龙盒里。 泰瑞莎 泰瑞莎和班恩走出森林时,太阳刚好从远远的山峰之间落下。 她小声对儿子说:“在这里等着。” 泰瑞莎蹲下,爬过灌木树丛,干枯的叶子在她的膝盖下发出惊人的噪音。 她透过树枝,从灌木边缘往外窥伺。 他们穿越小镇北方的整座森林,已经走到松林镇的边缘。举目所见全是空旷的街道和黑漆漆的房子。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转头看着班恩,挥手示意他过来。 他窸窸窣窣地爬过枯叶,蹲在她旁边。 她把嘴巴贴在他的耳朵上,对他耳语:“我们要越过十个街区。” “我们要去哪里?” “警长办公室。” “用跑的?还是用走的?” “用跑的。”泰瑞莎小声说,“先深呼吸几次,让你的肺充满空气。” 她和班恩用力吸满了氧气。 “准备好了吗?”她问。 “准备好了。” 泰瑞莎从树丛爬出来,站直身子,然后转向班恩,拉他也站起来。他们站在一栋维多利亚楼房的后院。她认得这里。三个月前,她把这栋房子卖给了一对怀孕的年轻夫妻,因为他们在镇上循规蹈矩,表现良好,所以得到一栋更大、更好的房子当奖励。 不知道他们在过去二十四小时的人间炼狱里,面对的又是什么样的命运? 泰瑞莎沿着分隔后院的围墙慢跑,班恩跑在她身边。 他们跑到恻院,然后前院,泰瑞莎放慢脚步,给自己一点时间观察他们置身的新环境。 现在她可以直接看到第一大道。 马路中央躺了几具被吃了一半的尸体。她算了算,至少有五个人。可是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动静。 她加快速度。 松林镇大多数的房子前院都被白色矮栏杆封住,所以她和班恩只能沿着人行道跑。 山谷里愈来愈暗。 太阳下山后,感觉夜晚总是来得特别快。而且现在整个山谷都没有电,所以今晚也会是一片漆黑。 他们过上了躺在人行道上的第一具尸体。 泰瑞莎转头对班恩说:“不要看,亲爱的。” 可是她却没有听从自己的忠告。 还好它的内脏已经几乎被吃光了,所以看起来不太像个人,只像一堆骨头和内脏被扔在地上。一只秃鹰站在胸骨上,正在享用大餐。 他们来到第一大道和第十一街的交叉路口。 泰瑞莎可以看到远远的警长办公室前的那排高大松树的顶端。 “快到了。”她说,“只剩一个半街区了。” “我好累。” “我也是,可是我们要赶快跑。” 在第一大道和第十三街的交叉口,班恩小声唤她:“妈!” “怎么了?” “看!” 泰瑞莎回头看。 三个街区外,两个灰色的形体正四肢着地从第十三街朝他们奔来。 “快跑!”泰瑞莎尖叫。 他们拼命快跑,紧急分泌的肾上腺素给了他们额外的力量和速度。她跳过边石,跑过修剪整齐的绿地,朝警长办公室入口狂奔。 进到建筑物后,泰瑞莎停下来,透过玻璃门看着外头的街道。 “它们看到我们进来了吗?”班恩问。 第一只全速跑到叉路的畸人完全没有迟疑地转弯,朝着警长办公室直直追来。 “快走!”泰瑞莎转身,冲过接待室。 离入口愈远,光线愈暗。 如果不是走廊末端的一扇门开着,让黄昏的微光稍微透了一点进来,通往伊森办公室的主要通道大概会黑到什么都看不见。 泰瑞莎跑向它。 进了门后,她转弯跑进伊森的办公室,看到放枪的柜子门被拉开,弹药散了一地,桌子后还留了好几把步枪。 枪柜下方也被拉开。 她伸手进去,取出一只大手枪,对着墙扣下扳机。不行。如果不是保险关上了,就是它里头没子弹。也可能两者皆是。 “快一点,妈!” 她抓起左轮枪,可是它是空的,而且就算她能找到正确的子弹,她也不知道要怎么打开上膛。她蹲在枪柜前面,脚下的地板至少散了一打以上不同尺寸的子弹。 “妈,你在做什么?”班恩问。 这样不行。他们没有时间了。虽然她嫁了一个特情局探员,但是对武器火药其实一无所知。 “新计划。”她说。 “什么?” 她用力拉开伊森的书桌抽屉。一定还在吧?在他刚当上警长的那星期,伊森带她参观这个地方,还将她锁进唯一的一个铁牢里,然后晃着挂钥匙的大铁环,一边懒洋洋地假笑:“除非你可以想到贿赂警长的办法,否则看来你就要在牢里过一夜了,布尔克太太。” 她看着他将钥匙放回这张桌子的中间抽屉。现在她将手伸到里头,手指绝望地搜索着。 找到了。 她感觉手指抓到了大铁环,将钥匙一把拉了出来,绕过桌子跑向班恩。 “我们该怎么办?”他问。 “跟我来!” 他们冲回走廊。 一只畸人在外头嗥叫。 “它们来了,妈!” 在经过接待室时,泰瑞莎朝入口瞄了一眼,看到两只畸人正跑过种了一排小松树的石板路,眼看着就要闯进来了。 她大叫:“赶快!班恩!” 他们转进另一侧的黑暗走道。 泰瑞莎看到通道的最底端就是松林镇里唯一的监牢。 她第一次看到它时,觉得它很像《安迪·葛菲斯秀》【※The Andy Griffith Show,一九六〇年代的电视喜剧影集,主角是个小镇警长。】里的布景,这些和地面垂直的铁杆甚至称得上古朴有趣。里头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就像周末时烂醉的酒鬼会被丢进去过夜的地方。 现在,这个监牢却成了他们的救生艇。 通道尾端挑高,愈来愈暗的傍晚光线从天窗斜斜射入。 畸人撞破入口处的玻璃门进来了。泰瑞莎来不及停下脚步,直接猛撞上牢笼铁杆。 她抓紧钥匙,将它插进大锁里。 在他们身后的通道,长爪子“扣!扣!扣!”地敲击地面。 其中一只畸人扬首嘶吼。 锁开了。 泰瑞莎打开门,大叫:“进去!” 班恩冲进牢里。第一只畸人同一秒从走廊冲进来。 她一闪而入,用力拉上门,只比那只畸人撞上铁杆快了半秒钟。 班恩尖叫。 第一只畸人从地板上起身,第二只则慢慢爬出走道。 这是泰瑞莎第一次有机会近距离观察畸人。 刚撞上铁杆的第一只畸人体型庞大,浑身是血。 它沾满鲜血的皮肤散发出死亡的气味。 班恩的背抵着墙,眼睛睁得大大的,脚下积聚愈来愈大的一滩液体。 “它们会进来吃掉我们吗?”他问。 “我想不会。” “你确定吗?” “不确定。” 当第二只畸人撞上铁杆时,整个牢笼都在晃动。 泰瑞莎紧紧抱住班恩,无助地看着第一只畸人将它五英尺半的身躯拉高站直。 它歪着头,从铁杆缝中打量他们,混浊的眼睛眨着、想着、思索着。 “它胸膛里在动的那个是什么东西?”泰瑞莎小声地问。 “妈,那是它的心脏。” “你怎么——”噢对了,班恩一定在学校学过。 它的心脏跳得很快,在层层皮肤下看起来有点模糊,像是透过几英寸厚的冰块观察它似的。 这只畸人的腿很短。它站直身体时,手直接垂到地板上。它将右手臂伸进缝隙,手臂虽瘦,却满是肌肉,而且超过四英尺长,泰瑞莎惊恐地看着黑色的长爪子刮过监牢的地板。 “走开!”她尖叫。 另一只畸人走到牢笼侧面,同样把手伸进来。它的左手足足有五英尺长,当它的一只长爪划过班恩的鞋子时,泰瑞莎重重地在它的掌心上踩了一脚。 畸人大吼。 泰瑞莎将班恩拉到离铁杆最远的角落,两个人爬上金属床架。 “我们要死了吗?妈妈?” “不会的。” 三只畸人从走道冲出来,咬牙咧齿地嗥叫恫吓。后头还有更多它们的同伴,房间里的声浪愈来愈大。 很快的,铁杆缝隙里有十五只手臂伸进来,愈来愈多畸人缩起身体猛撞铁杆, 泰瑞莎躺在光秃秃的床垫上,两只手紧紧抱住班恩。 天窗透进来的光线从蓝色转成紫色,房间里愈来愈暗。 她把嘴唇压在班恩的耳朵上.在怪物的喧哗声中说:“想像你在另一个地方、另一个时空。” 班恩缩在她的怀里发抖,房里的畸人数目却不减反增。 怪物们不断摇晃铁杆、撞击牢笼、将可怕的长手臂伸进去,可是泰瑞莎只是动也不动地瞪着天窗。 在最后一丝光线消失前,她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监牢外的房间里挤满了畸人,其中一只蹲在大锁前,正将长爪插进钥匙孔里。 房间里的气味像是座开放式的坟墓。听起来仿佛置身地狱。突然间什么都看不见了。松林镇的夜晚来临了。 黑暗中,就只剩下他们,被数不清的怪物包围。 伊森 伊森搭电梯出了碧尔雀的住处,回到一楼走廊。电梯门一开,他立刻闻到空气中的火药味,但距离很远,而机炮的声音却已经不见了。 他朝着末端的玻璃门走,在跨进方舟时,拔出亚伦给他的手枪。 碧尔雀大部分的手下似乎都下来观看到底出了什么事。超过一百个人惊恐又毫无头绪地在里头乱转。 从这里听,枪声响亮许多。爆炸声显然是从贯穿山腰通往松林镇的隧道深处发出。 到处都是畸人的尸体, 隧道里的畸人数目庞大。 山洞里也有四、五十只。 鲜血在地面的石块间奔流。 生命中止室的入口前排了一列白布盖住的尸体。一共五具。 火药的味道浓烈呛鼻。 亚伦跑出隧道。 伊森推开人群朝他走过去。 亚伦的脸上有血渍,他的右臂有道伊森猜是被黑爪子割开的长长伤口。 AR-15半自动步枪的发射声还在隧道里回荡。 然后传来一声尖叫。 “我们正在赶它们出去。”亚伦说,“可是畸人超过两百只。我损失了几个弟兄。M230的弹药已经用完。还好我们有那座机炮,否则情况会比现在更糟。碧尔雀人呢?” “他昏倒了,被绑在他的办公室里。” “我派个人去 第七章 (2) 看守他。”亚伦的对讲机响了。他回答:“我是亚伦,完毕。” 麦司汀的声音不清不楚地从对讲机传出,他在枪声中大喊:“我们刚才把最后一批畸人赶出隧道,可是入口处的钛金属大门已经坏了。完毕!” 亚伦说:“我已经派了一辆卡车开去你那里,它载着修补用的钢片和三个工作人员,他们会把门焊死。完毕!” “听到了。我们会守住这里的。” 伊森说:“你不能封死那个入口。我们还要出去救山谷里的人。我的老婆小孩都还在外头。” “我们会去救他们,可是在那之前,需要重新分配职务,整理武器。据我所知,我现在损失了八个兄弟。如果要以武力杀进松林镇,最好拿出兵器库里的每一把枪,也得为那座机炮找到更多的弹药。”他的眼神严肃起来,“而且,我们也不能在晚上行动。” “你在说什么?” “现在已经是傍晚了。在我们准备好之前,天早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我们必须等到黎明才能杀进去。” “要等到明天?” “我们没有足够的配备可以在夜间作战。” “你认为山谷里没有武器的镇民撑得到明天吗?我的老婆小孩——” “在黑暗中,我们只有被宰的份,你心里很清楚。如果我们就这么冲出去,反而会失去解救那些人的唯一机会。” “去你的!” “你以为我不想马上杀进山谷,拿枪扫射每一只畸人吗?” 伊森走进隧道。 “你要去哪里?”亚伦在他身后喊他。 “去找我的家人。” “你在晚上出去,百分之百会被吃掉的。现在有好几百只畸人还聚在隧道外。” 伊森在隧道里走了两步,停了下来。 “我可以想像你的心情。”亚伦说,“如果现在是我的家人在外头,你也没办法阻止我。可是你比我聪明,伊森。我相信你一定明白今晚冲出去是自杀,救不了你的家人,救不了任何人。” 该死。 他说得对。 伊森转身,挫折地重叹了一口气。 他说:“所以松林镇的居民必须在冰冷的黑暗中再熬一夜,没有食物、没有水,还得和一大群畸人共享这个山谷。” 亚伦走向他。 伊森听到更多的枪声从隧道底端传来。 亚伦说:“我只希望这些躲过第一波攻击的幸存者会找到安全的地方等待救援。你的家人在哪里?” “我把他们留在半山腰的大山洞里,有个上锁的大木门挡着。” “那么他们应该很安全。” “我没办法确定他们是不是安全。学校里躲着另一群人。”伊森说,“在地下室。八、九十个左右。我们真的不能——” “太。危。险。了。你心里也很清楚。” 伊森点点头。“通电围墙的铁网门呢?还开着吗?不管是一千只,还是三万只畸人,只要它们想,随时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进我们的山谷里?” “我请技术组长查看了。他说我们没办法从基地内部打开通电围墙的开关。” “为什么?” “显然是碧尔雀破坏了内部系统。恢复围墙电力及关上铁网门的唯一方法是手动操控,” “让我猜一猜……” “手动操控的装置设在围墙旁。要是它容易点,就不会这么有趣了,是吧?” “我说,不如我们派个人去吧!”伊森说,“现在。” “山的南侧有个秘密出入口。从那里出去,离通电围墙只有四分之一英里。” “派个技术员和两个警卫一起去。” “好。不过,在我做这件事之前……”亚伦转头望向方舟里还搞不清状况的人群。“他们什么都还不知道。他们只是听到枪声,就跑下来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来告诉他们。”伊森说。 他走向群众。 亚伦在身后对他大叫:“温和一点!” “为什么?” “因为这是他们唯一知道的生活方式,而现在你就要将它破坏得荡然无存了。” 泰瑞莎 她猛然惊醒,睁开双眼只见一片漆黑。 班恩翻来覆去,睡梦中嘴巴还喃喃念着:“不要,不要,不要……” 她摇醒他,轻声说:“没事,宝贝。妈咪陪着你。” 她已经好几年没对她儿子让过这种话了。上一次说这种话时,她才刚当妈妈,一边摇着小男婴睡觉,一边听着育婴室的窗户被风吹得直摇,两人都被笼罩在西雅图细雨的呢喃中。 “出了什么事?”班恩问。 “我们还在警长办公室的监牢里,可是我们没事。” “怪物去哪儿了?” 四周安静得叫人不安。铁杆外没有任何移动的声响。 “我觉得它们已经离开了。” “我好渴。” “我知道,伙伴。我也是。” “柜台后面不是有个饮水机吗?” “好像是。” “也许我们可以溜出去,试着喝点——” “喔,我不认为那是个好主意,班恩。”黑暗中,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铁杆的另一侧传来。 泰瑞莎反射性地问:“是谁?” “你不认得我的声音吗?亲爱的?你怎么能不认得?每个月的第四个星期,你总是对我倾诉所有心事,过去——” “潘蜜拉?喔,我的天啊!你在这里做什——” “几个小时前,我听到你们两个一边尖叫,一边逃进警长办公室,后头还跟着一大群畸人。我一直等,等到它们都走了。看到你们毫发无伤,我真是大大松了一口气。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开心。我不得不说,你的反应真快,泰瑞莎,居然会想到把自己锁在里头。” 泰瑞莎本来以为视力会恢复一点,可是她仍然看不见自己举在面前的手。 潘蜜拉说:“我还是不太明白昨晚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老公抓了一只畸人展示给镇民看吗?” “他把一切告诉大家了。畸人。监视器。这里是未来两千年后。我们是唯一剩下的人类。” “所以他真的做了。那个干他娘的混蛋。嘿,不要用那种表情看我。” 泰瑞莎觉得一阵寒颤沿着背脊滑落。 “这里伸手不见五指。”泰瑞莎说。 “没错。确实是。可是我可以看到你抱着班恩,满脸怒气地瞪着我坐的方向,我可不喜欢——” “你怎么可能看得见?” “因为我有夜视镜,泰瑞莎,而且这也不是我第一次用它们看你了。” “她到底在说什么?妈?” “班恩,不要——” “班恩,我说的是我看过你爸妈在天黑后偷偷溜出你们在第六街的家。你知道那是被严格禁止的。” “不要用这种态度对我儿子讲话——” “不要用这种态度对一个拿着十二口径散弹枪指着你们的女人讲话。” 接下来,一片寂静。泰瑞莎试着想将画面拼凑出来——黑暗中,潘蜜拉坐在他们的牢笼前,戴着夜视镜,拿着一把散弹枪指着她和班恩。 “你拿枪指着我儿子?”泰瑞莎以冷静的语调问,可是她的声音在发抖,泄露出她内心的愤怒和恐惧。 “我还要射他呢!” 所有的气力在一瞬间全离她而去。 泰瑞莎用膝盖爬行,想要以自己的身体遮挡住班恩。 “喔,拜托。”潘蜜拉说,“我只要……”她移动,声音跟着移动。“站起来,走到监牢这一面,我就又能射中他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是我的心理医师啊?” “我从来不是你的心理医师。” “你在说什么?” “真的非常可惜,泰瑞莎。我喜欢你。也喜欢我们的谈心时间。希望你知道接下来要发生在你和你儿子身上的事其实不是针对你们。你只是很不幸地嫁给那个摧毁松林镇的混蛋而已。” “伊森没有摧毁任何东西。他只是把真相告诉大家。” “他没有权力那么做。知道真相对意志软弱的人是非常危险的。” “你知道,是不是?”泰瑞莎说,“从头到尾,原来你一直都知道。” “知道什么?松林镇的真相?我当然知道。我帮忙建立了这个镇,泰瑞莎。我从一开始就参与了。从第一天就在了。这个地方是我唯一拥有过的家,而你先生毁了它。他毁了一切。” “伊森没有打开铁网门。他没有打开通电围墙放怪物进来。一切都是你老板做的。” “我的老板,大卫·碧尔雀,创造了这个镇。每栋房子。每条马路。他亲自选择了每个居民。每个工作人员。没有他,你好几世纪以前就死了。你怎么有胆质疑这个给你生命的人。” “潘蜜拉,求求你。我儿子和这些事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心里很清楚。” “你不懂,亲爱的。不是说你和班恩需要对伊森的行动负责。我们早就跨过那个层次了。” “那么,你到底要什么?”泰瑞莎厩觉到眼泪在积聚,惶恐的情绪在增加。 班恩已经开始哭了起来,在她的怀里发抖,仿佛预见即将发生的事。 “到这个地步,我唯一想做的就是让你老公痛苦。就这样。”潘蜜拉说,“如果他还活着,最后他会找到这里来。你知道他将会看到什么吗?” “你用不着这么做,潘蜜拉。” “他会看到你们两个死了,而我坐在这里等他。在我杀他之前,我要他知道我做了什么。” “听着——” “我在听啊!可是开口之前,你应该先问一下自己,你真的相信你能说服我改变主意吗?” 泰瑞莎听到有个非常小的声音从接待室穿过走廊传来。 像有人踩在碎玻璃上。 她想着,拜托,请来一只畸人,请来一只畸人。 “大多数的镇民都在昨晚被杀了。”泰瑞莎说,“我不知道最后还有多少人活着。” 另一个踩到玻璃的声音。 泰瑞莎提高音量。 “可是不管你有多恨我先生,你怎么能认为杀了我们两个,对保留我们的物种是一件好事?看在老天的份上,我们就快绝种了啊!” “哇!你说得真好,泰瑞莎。我还没想到这一点呢!” “真的吗?” “不,我开玩笑的,我一点都不在乎。”潘蜜拉将子弹上膛。“我答应我不会让你受太多苦。而且老实说,你应该多看看事情的光明面。至少你们两个没死在畸人的手上。这种死法,你不会有什么感觉的。嗯,你大概会有点感觉,可是应该在你真的察觉前就会结束了。” “他还是个孩子啊!”泰瑞莎哭喊着。 “噢,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先把监牢的钥匙给我——” 弹药的光照亮了整个房间。 爆炸声震耳欲聋。 泰瑞莎心想,我们死了。她开枪了。 可是她还能思考。 她还能感觉她抱着孩子。 她准备好承受子弹贯穿的痛苦,可是并没发生。 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她的耳朵还在嗡嗡作响,听起来仿佛唤她的声音是从一个极深的洞穴底部传上来的。 有东西亮了一下,一朵小小的火焰在她的视野中出现,泰瑞莎不禁想,那是隧道口的光吗?我是不是死了,所以灵魂在飘向它?我的儿子跟在我身边吗? 它又亮了,只是这一次没有马上熄灭。 火焰愈来愈亮,直到她看出来正在燃料的是一小束干燥的苔藓。 它开始冒烟。她闻到烟味,看到一双手将它从地板上拿起来。火光照在一张她所见过的最脏的脸上,那一大把胡子一定得花上好几年才长得出来。 可是那双眼睛…… 即使是在最微弱的火光中,在脏得不得了的脸庞上,她也认得出来。她差点死掉的震惊远远此不上再看到这双眼睛所受到的震撼。 那人以粗哑的声音说:“泰瑞莎,亲爱的。” 泰瑞莎放开班恩,冲向前去, 在火熄灭的那一刻,她冲到铁杆前将双手从缝隙里伸出去。 她抓住他,将他拉近。 亚当,赫斯勒的身体像个在野外好几年的人一样发臭。当她的双手从外套滑进去抱住他的腰时,可以感觉到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亚当?” “是我,泰瑞莎。” “天啊!” “我不敢相信你真的在这里。” 他隔着铁杆吻她。 班恩爬下床,赶到铁杆前。 “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班恩说。 “我应该已经死了,小伙子。”赫斯勒说,“我应该死了至少一千次了。” 伊森 他站在玛姬吉普车的引擎盖上,看着聚集在方舟里的一百五十张脸。看着这个为了保存和他们一起活下来的人类而在暗地里工作了十四年的团队的感觉很是奇怪。 伊森说:“昨晚,我做了一个很艰难的选择。我将真相告诉了松林镇的全体居民。我告诉他们现在是什么年份,我也让他们亲眼看到畸人。” 群众中一个声音大喊:“你没有权力那么做。” 伊森不理他。 “我猜你们之中大概没人会赞同我的做法,而我并不感到惊讶。可是,让我们来看看你们会不会同意大卫·碧尔雀的反击。他切断通电围墙的电源,打开铁网门。至少五百只畸人在半夜杀进我们的山谷。超过一半的居民遭到屠杀。那些想办法逃过一劫的人得不到任何食物和水,甚至没有暖气,因为碧尔雀同时也切断了小镇的电力供给。” 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不相信的表情。 有人大喊:“你在胡说!” “我明白在你们之前的人生,在某个时间点,你们一定对大卫·碧尔雀非常崇拜。老实说,他确实也是个天才。没人可以否定这一点。没人可以说他不是个看得很远的先知,而且可能是历史上野心最大的一个人。我明白你们为什么深受他的吸引。人人当然都想和这么有权力的人站在同一边,那会让你觉得自己是个有用的人。” “据我所知,你们之中很多人都是在低潮时遇上了大卫·碧尔雀。他给了你们生命的目的和意义。我完全明白。可是他和住在围墙外的畸人一样都是怪物。也许更可怕也说不定。松林镇的理念对他来说,远比所有镇民重要,而且,很抱歉必须这样说,不过在他的心里,松林镇的理念也远比你们任何人都重要。” “你们都认识艾莉莎。我听到的每句话都告诉我,在基地里,每个人都爱她。她并不赞成她爸爸所做的事。她相信松林镇的镇民不该受到全天候的监视,不该被迫杀害自己的朋友,不应该永远不知道事实。我接下来要让你们看的,一定会让你们觉得不舒服,我很抱歉,可是你们必须知道你们听命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男 第七章 (3) 人,那么才能跨过心理障碍往前走。” 伊森指着群众后方、悬挂在玻璃门上方岩壁的一百寸大荧幕。 通常它是用来显示工作时刻表资讯的。 监视组、警卫队和生命中止组由谁在轮值。 前往或返回松林镇的交通车出发时间。 是碧尔雀手下的基地内讯息系统。 但是今晚,它却要被拿来播放松林镇的创造者大卫·碧尔雀亲手谋杀自己女儿的画面。 伊森对着站在大荧幕下、泰德手下之一的工程师大叫:“可以开始了。” 泰瑞莎 烟雾缓缓上升,从靠近天花板的铁窗飘了出去。火焰在印表机用纸的助燃下,吞噬掉白朗黛书桌的四条木腿。泰瑞莎将单人床垫从金属床架上搬到地上的营水旁,班恩舒服地躺在上面。她坐在赫斯勒对面,将双手放在营火前烤着。 在铁杆的另一边,潘蜜拉的身躯瘫在水泥地上,头颅流出的血池愈积愈大。 赫斯勒说:“我看到通电围墙坏了,就赶紧进城。我先回家,可是看不到你们。我到处找,以为你和班恩已经死了。我来这里找弹药,然后听到你在苦苦哀求潘蜜拉放过你们。这和我想像的回家画面很不一样。” “我从没想过你回家时会是什么画面。”泰瑞莎说,“他们说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自己也没想过居然能活着回来。到底出了什么事?” “镇民知道真相了。” “全部?” “全部。我们损失了很多人。我猜那个建立一切的人突然决定他不玩了,玩具一扔就不管了。” “是谁将真相告诉大家的?” “为了处决凯特和哈洛,柏林格,昨晚举行了一场狂欢会,可是警长没有处死他们,反而利用这个机会揭发了真相。” “波普?” “波普死了,亚当。你离开后这三年发生了很多事。现在的警长是伊森。” “伊森也在这里?” “差不多一个月前,他才出现在镇上。他把这里搞得天翻地覆。他来了之后,一切都变丁。” 赫斯勒凝视着火焰, “我不知道他也在这里。”他说。 “你怎么可能知道?” “不,我只是……伊森知道吗?” “关于我们的事?不,我没告诉他。我的意思是,我最终还是会告诉他,可是班恩和我讨论之后,决定不急着说。我们从来没有想过,居然还能再见到你。” 赫斯勒的眼角流出泪水,在他肮脏的脸上冲刷出两条痕迹。 班恩躺在床垫上看着他。 “好像一场恶梦。”赫斯勒说。 “什么?” “在这种情况下回到家。我在围墙外,每天面对着饥饿和口渴,让我有勇气继续走下去的是你,只有你。想到等我回来,我们又能一起生活。” “亚当。” “我们住在一起的那一年……” “别说了。” “……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一年。” “亚当——” “我爱你。我从未停止爱你。” “拜托。” 赫斯勒绕着营火爬行,伸手揽住她。他看着班恩。“我像个父亲一样照顾你,不是吗?”他看着泰瑞莎。“我是你的男人。你的保护者,不是吗?” “如果没有你,亚当,我绝对没办法在松林镇活下来,可是你要我说些什么?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然后突然间,我丈夫又出现了。” 外头传来一只畸人的嗥叫声。 赫斯勒将他的登山袋拉过来,打开,在里头翻找,拿出一本真皮封套的笔记本。他撕开塑胶袋,将那本破烂的本子翻到第一页。在火光中,他指着上头的笔迹:“当你回来的时候——而且你一定会回来的——我要热情地和你作爱,大兵,就像你刚从战场上回家。” 看到这些字,她崩溃了。 彻底崩溃。 她在赫斯勒出发前,草草写下了这些字。 “我每天看着它。”他说,“你无法想像它让我熬过了多少难关。” 她什么都看不见,眼泪流个不停,她的情绪像内出血般瞬间爆开,快到根本止不住。 “亚当,我知道你想知道接下来会怎样。可是,事实上,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丈夫是不是还活着。我不知道当太阳升起时,我们是不是都还能活着。” “我并不是在要求你预测未来。我讲的是现在。”他轻声说,“现在,你还爱我吗?” 她抬头看着纠缠的大胡子,满是风霜的脸,深陷的眼眶。 天啊,她真的爱他。 “我从未停止爱你。”她轻声回答。 “现在,我需要听到的就这么多。”他说,“这就够我撑过今晚了。” “我要问你一件事。”泰瑞莎说,“我们住在一起时,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关于这个镇。它是什么。还有一切的秘密。” 他看着她的双眼说:“大卫·碧尔雀来找我、告诉我他们选中我、要送我到围墙外探索之前,我知道的和你知道的一样多。” “为什么他要送你出去?” “去探险。去寻找除了我们之外,别的地方是不是还有人类的存在。” “结果呢?” “我的探险日志最后一行……”赫斯勒翻到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是这么写的:‘只有我知道怎么做才能拯救我们所有人。事实上,我还真的是全世界唯一知道要怎么解救世界的人。’” “所以,是什么?”泰瑞莎问,“要怎么做才能拯救大家?” “心平气和地接受。” “接受什么?” “接受这真的是结束的事实。这世界如今是畸人的了。” 虽然她很伤心也很震惊,这句话还是进到了她的脑子里。 泰瑞莎突然觉得好无助。 “没有任何发明可以拯救我们。”赫斯勒说,“没有东西可以让我们返回食物链的最上层。我们只有在这山谷里才能存活,我们就快灭绝了。事实就是这样。既然如此,不如优雅退场。好好品味每一天,每一个时刻。” 麦司汀 麦司汀将积雪从岩石上扫掉,坐进他的瞭望塔。因为背了太多弹药,这一次比平常多花了一个小时才爬上峰顶。 他以前也眺望过小镇,但当然从来没有对着山谷里的目标物开过枪。 他将瞄准镜对着布尔克警长越野车的残骸。 他开了三枪,来回调整了三次,才将子弹射中目标,击破副驾驶座的前轮。 松林镇街区设计成正方形,每边各长三百英尺,现在设好参考点,之后的调整就容易多了。 他扭扭脖子。 抓起枪,拉开,将用过的子弹从可以装五颗子弹的弹匣退出来。 他坐在瞄准镜后,一边扫视大街,一边将头上的耳机打开, “我是麦司汀,就位,完毕。” 伊森·布尔克回答:“我们在隧道口。” “听到了。即将开始第一回合。准备中。完毕。” 大街上尸体横陈。 五只畸人在“热豆子”前方马路中央大吃大嚼。 他决定先暂时不管森林和包围小镇的峭壁,将注意力集中在东西向的大道,以及南北向的街。 他每看一次,就在笔记本上写一个数目。 十一分钟后,他压下耳机上“发话”的按钮。 “麦司汀回来了,完毕。” “请说。”伊森说。 “我看到一百零五只畸人。半数以十五到二十只为一组行动。其他的则分散在镇上各处。我没看到任何幸存者。” 伊森说:“你有二十分钟,然后我们就出发了。完毕。” 麦司汀微笑。截止期限。很好,他喜欢。 他问:“我们要打赌吗?完毕。” “你在说什么?” “杀掉的数目,完毕。” “你赶快动手就是。” 麦司汀从大街的最南端开始,慢慢往北移。 射中十五发。 五发落空。 杀死十二只。 三只还没死,但一定希整自己死了,它们拖着身体在柏油路上爬行。 他往第七街移动,调整枪支,动手。他看到一群十八只畸人睡在学校附近的马路上。他射死四只后,其他畸人发现被袭击了才仓皇醒来。它们窜逃时,他又解决了五只。 之后差不多就是这样,他必须承认,这是他和他的AWM狙击步枪玩得最开心的一天了。 剩下的五分钟里,他射死三只在小镇南边马路上游走的畸人,在社区农场附近杀了两只。当警长的声音从耳机传来,他正好将子弹送进一只全速跑过医院的畸人的头颅里。 “时间到。”伊森说,“完毕。” “四十四。”麦司汀说。 “什么?” “你少了四十四只畸人要对付,完毕。” “身手不错。通电围墙还好吧?” 麦司汀将猎枪转向南方,透过瞄准镜看着森林附近的围墙。 他回报:“铁网门还是关着的。你们进城之前,我可以从这里掩护你们。不过森林里就比较难说了。” “了解。你负责当我们的眼睛。尽可能地射杀。告诉我们会过上什么情况。” “没问题。” 麦司汀重新填好弹匣、枪膛,准备下一回合。 他用瞄准镜观察基地人口隧道处的树林和圆石区域。 “外头安全了。你们可以出发了!”他说。 伊森 他坐上军用装甲悍马的副驾驶座,开车的是亚伦。 从他这边的照后镜,可以看到金属技工正在焊死基地的入口。 悍马的车顶上,有个人握着点五〇口径的机关枪待命。 他们后头跟着两辆道奇Ram重型卡车。第一辆的车斗站了两个人各拿了把泵动式散弹枪。 第二辆卡车的车斗上则固定了一管机炮。 两辆货柜车跟在卡车后。第三辆卡车殿后,车斗上载着六个全副武装的狙击手。 麦司汀的声音从伊森的耳机传出:“劝你不要从大街走。你们计划开什么路线?完毕。” 亚伦转出森林,驶上进城的路。 “从第十三街到第十五街。”伊森回答,“然后开三个街区到学校。会遇上什么东西吗?” “你没看到前方的那家伙吗?” 伊森眯着眼望向挡风玻璃外。 一百码外,一只畸人蹲在双黄线上,愈来愈近的引擎声吸引了它的注意力。就在它站起来时,一阵血雾从它的太阳穴爆开。 “还有几只在你的路线上游荡。”麦司汀说,“我会开始清理,完毕。” 太阳还没从峭壁后升上来,前方的山谷仍笼罩在阴暗的晨光中。 “你有没有睡一下?”亚伦问。 “你觉得呢?” 凯特 她听到“达!达!达!”的机关枪声。 每个在教室里的人都听到了。 她和史宾兹跑向房门,将挡在门后的家具搬开,然后把门框上的铁钉一根一根拔出来。 他们打开门,告诉每个人在这里等着。 冲出走廊。 爬上楼梯。 机关枪的声音愈来愈大。在射击间的空档,他们听到了另一种令人兴奋的噪音。许多辆车发出的引擎声。 凯特在出口举起她的AR-15半自动步枪,叫史宾兹跑到门边。 他拉开门。 她跨了两步跃出门槛。 校区里的畸人全朝着驶到第十街和第五大道交叉口的车队跑去。一辆军用悍马、三辆卡车、两辆十八轮的货柜车。 一只畸人离开群体,向她冲来。 史宾兹说:“你治得了它吧?” 她让它跑近一些,距离只剩二十英尺。 “凯特?” 她扣下扳机,让三颗子弹在它胸膛排出完美的形状。它在门口前五英尺处瘫软下来。 突然间传来一阵打雷般的声响。第二辆卡车后头不断冒出橘色光芒。那支枪的体积好大,大到让她不禁觉得它应该装在攻击直升机上才对。 一下子,它就将扑上去的畸人数目减少了一半。 悍马的副驾驶座的车门打开。 当伊森下车时,她的心涨得满满的。 她看着他绕过悍马的引擎盖,跑向学校栏杆。 他开始攀爬,四只畸人从儿童游戏区扑向他。 凯特瞄准,一一将它们射下。 伊森抬头看过来,显然非常惊讶。 接下来几秒钟,枪声停了。 四处都是畸人的尸体,武装男子从车斗爬下来,开始设置警戒区。 凯特跑向他。伊森背着散弹枪,一瘸一瘸跑着,他的牛仔裤全破了,衬衫上沾满污渍,脸上还留着一条条血痕。 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伸手擦拭。 他们终于碰头,她张开双手拥抱他。 “受伤的人怎么样了?”他问。 “一个死了。另一个还撑着,可是也差不多了。” “我带来了卡车。我们要把每个人从这里运进山里。” “你找到哈洛了吗?” “还没有。” “泰瑞莎和班恩呢?” 他摇头。 眼泪不停流下,她双眼紧闭。伊森一直唤着她的名字,告诉她一切都会没事的,可是她还是哭个不停,而且不肯放手让他离开。 伊森 他抱着凯特,看到一个男人穿着长及脚踝的黑外套从第十街向南走。他的脸藏在黑色牛仔帽下,留着一大把凌乱的长胡子。 伊森说:“那个怪人是谁啊?” 凯特转头。“我从没见过他。” 伊森越过校园,翻过围墙,跑到马路中央。 黑衣人的肩上靠着一把温彻斯特步枪,靴子在柏油路面上拖行。他在伊森面前数英尺处停下,全身散发着难闻的荒野臭味。如果没有清澈的眼神,他看起来活生生就是个流浪汉。只要看到他的眼睛,就知道这个人不但没有精神错乱,而且思绪清明。 那人开口了:“你真是个混蛋,伊森。” “对不起,我们认识吗?” 伊森看到那人藏在大胡子下的嘴唇露出微笑。 “我们认识吗?”那人大笑,声音沙哑,仿佛他的喉咙被包在沙纸里似的。“让我给你一点提示。我们上次见面谈话时,我正准备派你到这里来。” 伊森的脑袋立刻闪过火花。 神经原将所有的点串连起来。 他歪着头,不敢相信地问:“亚当?” “我听说是你开始了这场混乱?” “这些时间,你一直都在城里吗?” “不,不。我才刚回来。” “从哪儿回来?” “外头。围墙之外。” “你是被派出去的探险家?” “我在外头三年半。昨晚才穿过通电围墙回来的。” “亚当——” “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想问,不过如果你在找你的妻儿,我昨晚找到他们了。” “在哪里?” “泰瑞莎将自己和班恩锁进警长办公室的监牢里。” “他们现在还在那里吗?” “是的。还有——” 伊森开始沿着第十街往北跑,全速冲刺了六个街区,直到上气不接下气地板进警长办公室。 “泰瑞莎!”他大叫。 “伊森?” 他冲入通往建筑物北侧的走廊,当他看到关在牢笼里还活着的妻儿时,他的眼睛里全是泪水。 泰瑞莎笨手笨脚地拿出钥匙,打开大锁。 伊森推开门,拥抱她,亲吻她的脸、她的手,仿佛害怕再也碰不到她。 “我以为我失去你们了。”他说。 “差一点。只差一点点。” 班恩扑上他,几乎把他撞翻。“你还好吧?小伙伴?” “对。爸爸,可是我们差点就死了。” 外头几个街区的枪声再度响起。 “你带回了救兵。”泰瑞莎说。 “是的。” “你救了很多人了吗?” “有一群人躲在学校的地下室,他们都会没事。一组警卫队正在扫荡小镇,杀死所有的畸人,看看还能救到谁。为什么你和班恩没继续待在那个山洞里呢?” “畸人回头攻击山洞。”班恩说,“很多人留下,但妈妈和我找到另一条路爬下峭壁。” “留在山洞里的人都死了。”泰瑞莎说。 伊森注意到躺在铁杆另一侧潘蜜拉的尸体。 “她找到我们躲在这里。”泰瑞莎说,“我们被锁在监牢里,也没有武器。她打算杀死我们。” “为什么?” “为了伤害你。”泰瑞莎想到当时的情况,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亚当·赫斯勒救了我们。”她说。 “你知道他在这里吗?”伊森问。 “不知道。” 机炮的爆炸声震耳欲聋。 伊森拿出对讲机说:“我是布尔克,完毕。” 亚伦的声音回答:“好,请说。完毕。” “你能不能派辆卡车到警长办公室?我找到我的妻儿了。我想先将他们送到安全的地方。” 第八章 (1) 泰瑞莎 松林镇 五年前 她赤脚站在雨中,身上的病人长袍已经湿透,全黏在她的皮肤上。她抬头瞪着二十五英尺高、顶着一圈圈锋利铁片的高压通电围墙。 附近的两个告示牌写着: 高压电。有致死的危险。 以及 速返松林镇。越过这一点,你必死无疑。 她瘫软在地。 好冷。 她的身体抖个不停。 已经黄昏了。四周森林就快要黑到伸手不见五指。 她走投无路。无计可施。 没有人可以帮忙。 没有地方可以再逃。 她再也撑不住。 完全崩溃。 冰冷的雨滴重重打在她身上,她无法控制自己,放声大哭。 突然间一双手抓住她的肩膀。 她像受伤的动物下意识地将自己弹开,手脚并用,愈爬愈远。一个声音呼唤她:“泰瑞莎!” 可是她没有停下。 她挣扎起身,想要快跑,双脚踩上湿透的松针却不断滑倒。 有人扑向她。她倒在地上,脸撞进泥水里。压着她的人试着想把她的身体翻过来。她不顾一切地反抗,双臂夹紧,心里想着,如果他的手靠近我的嘴,我就要把他的手指头咬下来。 可是他却将她翻成正面,握住她的手臂,用膝盖压住她的双腿。 “放开我!”她尖叫。 “不要再打了。” 那个声音。 她抬头看攻击她的人。光线暗到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可是她还是认出了他的脸。 她认得他。在上辈子。 在从前的好日子里。 她放弃挣扎。 “亚当?” “对,是我。” 他放开她的手臂,帮她坐起来。 “你在这里……为什么……”她的脑袋里闪过太多的问号,她无法决定先问哪一个。最后她抓住其中一个,“我出了什么事?” “你在爱达荷州的松林镇。” “这我知道。为什么没有路可以出城?为什么这里有通电围墙?为什么没有人愿意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 “我儿子在哪里?” “我可能可以帮你找到班恩。” “你知道他在哪儿?” “不,可是我——” “他在哪儿?”她尖叫,“我必须——” “泰瑞莎,你现在做的事会让自己陷入险境。你会让我们两个都有生命危险。我要你先跟我回去再说。” “回去哪里?” “我的家?” “你的家?” 他脱下雨衣,将它披在她肩上,把她拉起来。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有个家?亚当?” “因为我住在这里。” “多久了?” “一年半。” “不可能。”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那样想。我知道现在你一定觉得一切都很怪、很不对劲。你的鞋子呢?” “我不知道。” “那么我抱你回去。” 赫斯勒一把将她抱起,仿佛她和羽毛一样轻。 泰瑞莎望着他的脸。虽然过去五天的惊恐记忆仍然挥之不去,但她无法否认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孔的确觉得踏实许多。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亚当?”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可是,先让我带你回家,好吗?你已经失温了。” “我发疯了吗?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在这里的医院醒来,过去几天实在是——” “看着我。你没疯,泰瑞莎。”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只是在另一个时空罢了。” “我听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可是如果你信任我,我发誓会保护你,确保你没事,而且会帮你找到儿子。” 虽然他脱下雨衣包住她,可是她仍然在他怀里抖得很厉害。 他抱着她在大雨中穿过黑暗的森林。 她在这个镇醒来之前的最后一个记忆是在安皇后区的家,坐在一个叫大卫·碧尔雀的男人对面。那晚她在家里帮失踪的丈夫举办告别派对,所有客人离开后,碧尔雀半夜出现在她家门口,带来一个神秘的提议:和他一起走,她和班恩就能和伊森团圆。 很显然的,他并没有兑现他的承诺。 * * * 泰瑞莎躺在壁炉前的沙发上,看着亚当·赫斯勒往火堆里扔松木块。冷到骨子里的感觉慢慢消失。自从她第二次在医院病床醒来,又看到那个讨人厌、笑个不停的护士之后,已经四十八个小时没阖眼了。现在她可以感觉自己就快睡着,应该撑不了太久。 赫斯勒拿着戳火棒,将火苗拨弄成熊熊大火,木头里的树汁烧得滋滋作响,冒出缕缕白烟。 客厅里的灯都关上了。 黄澄澄的火光渲染墙面。 她可以听到雨滴以稳定的节奏敲击头上的金属屋顶,对她施展催眠的魔咒。 赫斯勒离开壁炉,坐在沙发边缘。 他低头看她,双眸里有她过去几天没在任何人眼中看到的怜惜。 “你还需要什么吗?告诉我。”他问,“水?更多毯子?” “我还好。嗯,不算好,可是——” 他微笑。“我懂你的意思。” 她看着他。“我一辈子遇过的事加起来都没有这几天奇怪。” “我知道。” “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没办法解释。” “是没办法?还是不愿意?” “伊森告别派对当晚,你们就在西雅图失踪了。你和班恩。” “是。” “我猜测你们一定是到松林镇来找伊森,所以我就来找你们了。” “该死!你是因为我才陷在这里的。” “耶诞节前两天,我开车抵达小镇。只记得一辆麦肯牌的联结车不知从哪儿冲出来,撞毁了我的车。我像你一样在医院醒来。手机和皮夹都不见了。你有没有试过打电话回西雅图?” “我不知道从银行旁的公用电话试了多少次,我想打给我妹妹,还有朵拉。可是它不是告诉我号码错了,就是连拨号音都没有。” “我也是。” “为什么你现在会在这里有栋房子?” “我还有份工作。” “什么?” “站在你面前的是松林镇最顶级餐厅白杨屋的实习副主厨,” 泰瑞莎凝视他的脸,想看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可是他却一脸正经,像是在说真话的样子。 她说:“你是特情局西雅图办公室的主任探员。你——” “情况不同了。” “亚当——” “静静听我说。”他把手放在毯子上。她可以感觉到他的手按在她肩膀上的力道。“你现在有的问题,还有恐惧,我都有过。现在仍然存在。这一点依旧没有改变。可是在这山谷里你找不到答案。这里只有一种生活方式,否则你会死。泰瑞莎,我是你的朋友,我希望你能听进我的话。如果你继续试着逃跑,这个镇会集体谋杀你。” 她将眼光从赫斯勒脸上移开,望向熊熊烈火。 在迷蒙泪眼中,火光变得好模糊。 可怕的是,最可怕的是,她居然相信他。 百分之百。这个地方不对劲,潜藏邪恶。 “我觉得好茫然。”她说。 “我知道。”他捏捏她的肩。“我有过一样的经历,我会尽全力帮你。” 伊森 那天晚上,伊森找到凯特坐在她家客厅里,瞪着又冷又黑的壁炉。 他在她身边坐下,把散弹枪放在硬木地板上。 畸人曾经闯进她家。前面的窗户全被打破,装潢都毁了,而且空中还飘散着它们特有的刺鼻、怪异的恶臭。 “你在这里做什么?”伊森问。 凯特耸耸肩。“我猜我只是觉得,如果在这里等得够久,他就会从那扇门走进来,回家。” 伊森伸手环住她。 她说:“可是他再也不会走过那扇门了,是不是?” 她似乎靠着意志力想忍住不哭。 伊森摇摇头。 “因为你找到他了。” 从破碎的窗户洒进来的阳光愈来愈弱。很快的,黑夜又将降临山谷。 “他那一组人在隧道里被畸人袭击了。”伊森说。 还是没有眼泪。 她只是静静地吸气、吐气。 “我想看看他。”她说。 “好。我们整天都在搬运尸体,尽全力想帮他们——” “我并不害怕看到他的惨状,伊森。我只想看看他。” “好。” “我们损失了多少人?” “不断发现新的尸体,所以现在我们先算生还者。小镇的四百六十一个居民里,有一百零八个幸存。换句话说,还有七十五个人失踪。” “我很高兴将这消息告诉我的人是你。”她说。 “他们要将所有的幸存者先安置在基地里几天。” “我要待在家里。” “这里不安全,凯特。山谷里可能还有畸人。我们还没将它们全数歼灭。没有电。没有食物。没有暖气。太阳下山后这里会变得非常暗,非常冷。还在通电围墙里的畸人可能又会回到镇上。” 她看着他,然后说:“我不在乎。” “好吧!你要我留下来陪你一阵子吗?” “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伊森起身。他身上有许多瘀青,每寸肌肉都在痛。“这把散弹枪留给你。”他说,“以防万一。” 他不确定她有没有听到他说的话。 她似乎神游到别处去了。 “你的家人安全吗?”凯特问。 “是的。” 她点点头。 “明天早上我再回来。”他说,“带你去看哈洛。”他走向大门。 凯特说:“嘿!” 他转头。 “这不是你的错。” * * * 那天晚上,伊森和泰瑞莎躺在基地深处一个温暖黑暗的房间里。 班恩睡在他们床脚的折叠床上,轻轻打着呼。 房里的小夜灯将墙面染成一片淡蓝,伊森瞪着天花板的光晕。这是好久以来他头一次可以在一间温暖、安全、没有监视器的房间里睡觉,可是,他居然睡不着。 泰瑞莎的手从他的侧身移向他的腹部。 她轻声说:“你还醒着吗?” 他翻身面对她。在夜灯的照耀下,他看她的眼睛里有泪光,脸颊上有泪痕。 “我有事要告诉你。”她说。 “好。” “你回到我们的生命还不到一个月。” “是。” “我们则在松林镇生活了五年。我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是否还活着。” “这些事我早就知道。” “你回来前,有另外一个人。” “另外一个人?”伊森说。 “我以为你死了。或者也许是我死了。” “谁?” “刚到松林镇时,我一个人都不认识。我就像你那样醒来,而班恩不在我身边,而且——” “谁?” “你在镇上看到亚当·赫斯勒了。” “赫斯勒?” “他救了我的命,伊森。他帮我找到班恩。” “你说的都是真的?” 她开始哭了起来,“我和他住在第六大道的房子里超过一年,直到他被送出野外。” “你和赫斯勒在一起?” 她的喉咙发出哽咽的声音。“我以为你已经死了。你知道这个小镇会怎么让人丧失心智。” “他成了我儿子的父亲?” 她点头。 “你和他同床共枕吗?” 面对这个问题,她只是眨眨眼,并不回答。 伊森翻身离开她,仰躺着,瞪着天花板。 “请和我说话。”她哀求他。“不要什么都不说。” “那时,你爱他吗?” “是的。” “现在还爱他吗?” “我的心里很乱。” “那不是我想听的‘不’。” “你想要我说谎来让你觉得好过一点吗?伊森?还是你想要我说实话?” “你为什么没告诉我?” “因为我还没准备好,你刚回到我们身边一个月,我们才刚开始重新培养感情。” “你并不想告诉我。只是因为你的爱人突然出现,让你不得不说。” “那不是真的,伊森。我发誓我会告诉你的。我对天发誓。他们告诉我亚当死了。还有,让我提醒你。我是在以为你已经死了之后才和赫斯勒在一起的。可是你却在我还活得好好的时候搞上了凯特·威森。在我还是你太太的时候。你最好记得这件事,可以吗?” “你还想回他身边吗?”他又问了一次。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代表有可能吗?” “从没有一个男人像他那么爱我,”她说,伊森屏息,“如果对你来说很难接受,我很遗憾,但我就是他的一切,伊森,而且……”她没继续说下去。 “什么?” “我不应该说——” “不,把话说完。” “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受,我们第一次见面之后,我就不顾一切爱你,我可以直接说实话吗?我爱你比你爱我还多。” “才不是这样。” “你知道是真的,我的忠诚、我对你的付出是百分之百全心全力,如果我们的婚姻是条绳子,你我各拉着一头,我总是比你多出一点力,有时候多出很多。” “这是处罚,对不对?因为我曾和凯特在一起。”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跟你有关,这是我自己的事,还有你不在时我爱上的那个男人,他现在回来了,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你不能花个两秒钟设身处地想想我的感受吗?” 伊森坐起来,将棉被往后扔。 “请不要这样走掉。”她说。 “我需要一点新鲜空气。” “我不应该告诉你的。” “不,你第一天就应该告诉我。” 他爬下床,穿着袜子、睡裤和无袖背心就走出房间。 已经很晚了。凌晨两、三点的四楼走廊空无一人。头上的日光灯管轻声嗡鸣。 伊森沿着走廊前进。每扇门后,都有几个松林镇的镇民安全舒适地睡着。知道还是救了一些人,让他不禁感觉好过了点。 他的心里很乱。很想一拳打在墙壁上。很想看见自己的关节渗出血来。 餐厅没开,一片漆黑。 他停在体育馆前,从门上的小玻璃窗看进去。微弱的光线中,他看到篮球架下排列了许多折叠床,不少基地里的工作人员自愿让出四楼的宿舍房间给镇上的难民。他希望这种同理心会是顺利渡过接下来艰困过渡期的好预兆。 走到二楼,他刷过钥匙卡,走进监视中心。 亚伦坐在控制台前,看着荧幕墙。 他转头看着伊森走进来,“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啊?” 伊森在他身旁坐下。 “有什么新闻吗?”他问。 “我关掉摄影机的晶片启动功能,所以现在它们一直开着。我相信电池应该撑不了太久。我看到镇上还有好几打畸人。明天一大早,我会带一组人去把它们清理干净。” “通电围墙呢?” “百分之百恢复了。绿灯全亮。你真的应该去睡一下。” “我想接下来几天,大概也不会有太多的时间睡觉吧!” 第八章 (2) 亚伦大笑。“确实没错。” “对了,我得要谢谢你。”伊森说,“如果你昨天没有站在我这边……” “不要再提了。你替我朋友伸了冤。” “镇上的人们——” “不要说出去,我们私下叫他们‘镇人’。” 伊森说:“他们会将我当成领袖。我觉得山里的工作人员大概会听你的话吧?” “我想应该是。我们将面临一些艰难的抉择,而且有对与错两种解决方式。” “什么意思?” “碧尔雀以某种特定方式处理事情。” “对啊,他的方式。” “我不是在为他说话,但紧急状况来临,攸关生死时,那一两个有能力的人就必须下达指令。” “你觉得基地里还有他的人吗?”伊森问。 “什么意思?他的忠实信徒吗?” “基地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他的忠实信徒。你难道不明白我们放弃了什么才会在这里吗?” “我是不明白。” “我们放弃了一切。当他说旧的世界即将灭亡,我们有机会可以成为新世界的一份子时,我们是真心相信他的。我卖掉房子、车子、领出所有退休金、离开家人。我把一切都给了他。”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当然。” “发生了这么多事,你可能没注意到,今天有个探险家从荒野回来。” “对,亚当·赫斯勒。” “所以你认识他?” “不熟。他能平安回来真是让我大吃一惊。” “我想多知道一点他的事,他去探险之前是镇人吗?” “嗯,我没办法回答你。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法兰西斯·里芬才对。” “他是谁?” “基地的总管。” “那是什么意思?” “他负责所有存货、系统整合、生命中止柜里的人和复生的人。他知道组织里的一切大小事。每一组的组长都要向他报告,而他则直接……呃……对碧尔雀报告。”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他喜欢隐世独居。不和其他人来往。” “我要上哪儿去找他?” “他的办公室在方舟最后头的角落。” 伊森站起来。 止痛剂的药效快没了。 过去四十八个小时累积的疲劳和伤口一下子全痛了起来。 伊森开始走向房门时,亚伦叫住他:“还有一件事。” “什么?” “我们终于找到泰德了。他被刀刺死,塞在他宿舍房间的衣柜里。碧尔雀取出他的晶片,并且把它毁了。” 伊森早该想到的,这么糟的一天,最后再加上一个烂透的消息。他本来以为它会像大浪打上防波堤那样冲击他的心智,可是它却只是静静沉入他心底。 他离开亚伦,回到走廊,开始往通四楼宿舍的楼梯走,可是马上停下了脚步。 他转身,走下最后一段楼梯,来到一楼。 碧尔雀过去几个月来一直在测试它的智商的畸人玛格丽特还没睡,在囚室的日光灯下来来回回地走着。 伊森把脸贴向门上的小窗户,看进里头,他的呼吸在玻璃上结成雾。 上一次他看到这只畸人时,她平静地坐在角落。 温顺。仿佛是个人。 现在她看起来非常焦躁不安,不是生气,不是邪恶。只是紧张。 是因为有这么多你的兄弟姐妹进到我们的山谷来吗?伊森心想。因为有那么多只被杀吗?连在基地里也死了不少只吗?碧尔雀告诉过他,畸人之间靠费洛蒙沟通,就像我们的语言一样,碧尔雀是这么说的。 玛格丽特看到伊森。 她四肢着地奔向房门,用后腿直立起来。 伊森的眼睛和母畸人的眼睛相距数寸,各在玻璃两侧。 近距离看,她的眼睛几乎可以称得上漂亮。 伊森继续往走廊深处前进。 六扇门之后,他从门上窗户看进另一个囚室。 里头没有床、没有桌椅。 只有地板和墙壁。大卫·碧尔雀坐在角落,头低垂着,好像坐着睡着了。头上的日光灯从窗户射入,照亮了老人的左脸。 他们没给他任何个人用品,连刮胡刀也没有。他的下巴布满了白色的胡渣。落魄而寂寞,一个人坐在角落。 是你做的,伊森想,你毁了好多人,毁了我,毁了我的婚姻。 如果他有囚室的钥匙卡,一定会冲进去打死碧尔雀。 * * * 每一个人,不管是镇民还是基地里的人,都来参加丧礼。 墓园容不下所有的尸体,所以他们在南方开挖新的一区。 伊森帮助凯特埋葬哈洛。 灰色的天空。 没有人说话。 细碎的雪花回旋而下,洒在群众身上。 到处都是铲子碰撞到冷硬地面的刮磨声。 挖掘的工作结束后,人们瘫坐在结了霜的草地上,整着家人的遗体或遗骸。死者全被紧紧包在白布里。当双手拿着铲子时,人们至少可以将注意力集中在手上的工作,可是当他们动也不动瘫坐在死去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丈夫、妻子、朋友、孩子身旁时,悲伤的情绪再也忍耐不住,人群里尽是哭声。 伊森走向空地中央。 从他站的地方,看到的画面、听到的声音全叫人心碎:堆积的小土丘、等着要被放进安息之处的死者、失去一切的人的悲伤、庄重严肃地站在后头的基地人员、小镇最北端六百只畸人尸体闷烧产生的甜腻黑烟冉冉上升。 除了应该为这场浩劫负责的大卫·碧尔雀之外,地球上幸存的每一个人都在这里了。 连亚当·赫斯勒都来了。他站在外围,和泰瑞莎、班恩在一起。 想杀掉他的冲动不停在伊森的脑子里翻滚。 伊森强迫自己不要去想。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说,“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减轻这件事的伤痛。我们失去了四分之三的人口。这个沉重的打击会留在我们心上很久很久。希望大家尽力彼此帮忙,因为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了。有没有人想要出来说点什么?”伊森慢慢转身,看着每一张脸。强大的悲伤像张网似地笼罩全体。没有人走上前。于是他说:“我知道举行丧礼时有些惯用的诗篇和祈祷文,可是我不知道内容是什么。即使我知道,我相信此刻大家只会觉得那些词语太过空洞。所以让我对这些在五天前失去生命的人这么说,我们会想念你们,不会忘记你们。现在,我们动手好好埋葬死者吧!” 每个人开始将尸体轻柔地放进墓穴时,伊森在风雪中穿越空地走向凯特。 他帮助她将哈洛放进墓穴里。 然后他们拿起铲子,和其他人一起将挖起来的土填回去。 泰瑞莎 她和赫斯勒在小镇南方的森林里漫步,看着雪花在松树间飞翔盘旋。亚当刮掉胡子,剪了头发,但光滑的皮肤反而更强调了他脸上的削瘦和憔悴。他好瘦,瘦得像从第三世界来的饥荒难民。生理上再度靠近他的感觉好不真实。在她接受他终于不会回来之前,她老喜欢想像有一天他们团圆时会是什么情形。可是所有的想像却和现实这么的不同。 “你睡得好吗?”泰瑞莎问。 “说来好笑。你不知道在荒野里有多少个夜晚我梦想着有一天能再睡在舒服的床上。枕头、棉被、暖呼呼的、安全的。可以在黑暗中伸手摸向床头柜,握住一个装满水的冰凉玻璃杯。可是我回来后,却几乎没怎么睡。我猜我已经习惯睡在离地三十英尺高的睡袋里了。你呢?” “很难睡得好。”她说。 “做恶梦吗?” “我一直梦到事情出了错。梦到畸人闯进监牢来。” “班恩呢?” “他还好。我可以看得出他很努力在接受事实。他有好几个同学都没能活下来。” “他看到了许多孩子们不该看的画面。” “真难相信他居然已经十二岁了。” “他长得愈来愈像你了,泰瑞莎。我好想多看看他,多和他谈谈,可是觉得那么做好像不太好。现在还不行。” “大概这样最好。”她说。 “伊森在哪里?” “他决定葬礼后陪凯特一阵子。” “有些事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是不是?” “她失去了丈夫。她身边没有其他人了。”泰瑞莎叹了一口气。“我告诉伊森了。” “告诉他……” “关于我们的事。” “噢。” “我没有选择。我没办法继续瞒着他。” “他的反应呢?” “你又不是不认识他。你觉得呢?” “可是他明白当初的情况,不是吗?你和我都陷在这里。我们都以为他早就死了。” “我对他解释过了。” “他不相信你吗?” “我不知道要他接受那个,嗯,你知道的,是不是太困难了。” “你是指我和他太太上床的事吗?” 泰瑞莎停下脚步。 树林里好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们当时很幸福。不是吗?”赫斯勒问。“只有你、我和班恩一起生活时。我让你过得很开心,是不是?” “是的。” “你不知道我为你做了什么,泰瑞莎。” 她抬头望进他的眼睛。 他凝视她的眼里满满都是爱意。 周围的气氛让泰瑞莎发现这一刻比她想像的更沉重、更悲伤。她的心曾经一度全是眼前这个男人,如果她让他继续用这种眼光看她,仿佛她是他世界里唯一存在的人…… 他往前跨了一步。 吻她。 她试着退后。 然后放弃抵抗。 最后回吻他。 他拥着她慢慢后退,直到她的背部抵在松树粗糙的树干上。他贴近她,用身体将她压制住,她举起手,让手指梳过他的头发。 他亲吻她的颈子,她歪着头望向飘落的雪花,感觉它在脸上融化。他拉开她外套的拉链,手指匆忙地解开她里头衬衫的扣子,她发现自己居然也伸出手想要脱他的衣服。 她勒令自己住手。 “怎么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你在想什么?” “我还有丈夫。” “他可没有因为你们还有婚姻关系就不和别人上床。”部分的她其实很想被说服,继续做下去,不要停。“记不记得他是怎么伤害你的?你怎么告诉我的?泰瑞莎?你对他的爱总是将你烧得遍体鳞伤。” “过去这一个月,我看得出他变了很多。我可以看到一点点——” “一点点?所以,那就是你对我的感觉吗?你对我的感觉就只有一点点?” 她摇头。 “我全心全意爱你。毫无保留。没有隐藏。百分之百。时时刻刻。分分秒秒。” 突然间,远方传来一声凄厉嗥叫,划破寂静的森林。 一只畸人。 尖锐。灵敏。令人毛骨悚然。 赫斯特离开她踉跄后退,从他的眉宇之间她可以看到他整个人都警戒了起来。 “那是——?” “它应该不在围墙这边。”他说。 “我们还是赶快离开这里吧!”她说。 她扣上衬衫,拉上外套拉链。 两个人开始往小镇的方向走。 她清楚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还在颤抖,世界依旧转个不停。 他们走回马路上,顺着双黄线走下山坡。 远处的建筑隐约可见。 两个人一语不发地走回松林镇。 她知道这么做有些鲁莽,可是还是默默跟着他。 到了第六街和大街的交叉口时,赫斯勒说:“我们可以一起回去看看吗?” “当然。” 他们沿着人行道走向他们的家。 外头一个人都没有。 所有的房子都是空的。放眼望去,没有一盏灯。 一切看起来是这么冷清、灰暗、死寂。 “再也闻不到我们住在这里时的味道了。”当他们站在曾经共住的维多利亚黄色屋子的阶梯底层时,他说。 他走进厨房,穿过餐厅,站上走廊。 “我无法想像整件事对你来说有多么困难,泰瑞莎。” “确实非常非常难,” 赫斯勒从走廊的阴影处出来。当他来到她面前时,突然单膝跪下。 “我相信一般都是这么做的,对不对?”他问。 “你在做什么?亚当?” 他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很粗糙,和她记忆里的不一样。它们瘦长结实,像钢铁一样硬。围墙外的荒野将沙土深埋在他的指甲里,埋得如此深,她无法想像会有完全洗净的一天。 “和我在一起,泰瑞莎。不管这在我们现在居住的新世界里代表了什么意思。” 眼泪从她的下巴滴落到地板上。 她的声音颤抖。 她说:“我已经——” “我知道你已经结婚了。我也知道伊森在这里。可是我一点都不在乎,你也不应该在乎。我只知道生命太艰难也太短暂,所以一定要和所爱的人在一起。所以,跟我在一起吧!” 第八章 (2) 亚伦大笑。“确实没错。” “对了,我得要谢谢你。”伊森说,“如果你昨天没有站在我这边……” “不要再提了。你替我朋友伸了冤。” “镇上的人们——” “不要说出去,我们私下叫他们‘镇人’。” 伊森说:“他们会将我当成领袖。我觉得山里的工作人员大概会听你的话吧?” “我想应该是。我们将面临一些艰难的抉择,而且有对与错两种解决方式。” “什么意思?” “碧尔雀以某种特定方式处理事情。” “对啊,他的方式。” “我不是在为他说话,但紧急状况来临,攸关生死时,那一两个有能力的人就必须下达指令。” “你觉得基地里还有他的人吗?”伊森问。 “什么意思?他的忠实信徒吗?” “基地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他的忠实信徒。你难道不明白我们放弃了什么才会在这里吗?” “我是不明白。” “我们放弃了一切。当他说旧的世界即将灭亡,我们有机会可以成为新世界的一份子时,我们是真心相信他的。我卖掉房子、车子、领出所有退休金、离开家人。我把一切都给了他。”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当然。” “发生了这么多事,你可能没注意到,今天有个探险家从荒野回来。” “对,亚当·赫斯勒。” “所以你认识他?” “不熟。他能平安回来真是让我大吃一惊。” “我想多知道一点他的事,他去探险之前是镇人吗?” “嗯,我没办法回答你。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法兰西斯·里芬才对。” “他是谁?” “基地的总管。” “那是什么意思?” “他负责所有存货、系统整合、生命中止柜里的人和复生的人。他知道组织里的一切大小事。每一组的组长都要向他报告,而他则直接……呃……对碧尔雀报告。”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他喜欢隐世独居。不和其他人来往。” “我要上哪儿去找他?” “他的办公室在方舟最后头的角落。” 伊森站起来。 止痛剂的药效快没了。 过去四十八个小时累积的疲劳和伤口一下子全痛了起来。 伊森开始走向房门时,亚伦叫住他:“还有一件事。” “什么?” “我们终于找到泰德了。他被刀刺死,塞在他宿舍房间的衣柜里。碧尔雀取出他的晶片,并且把它毁了。” 伊森早该想到的,这么糟的一天,最后再加上一个烂透的消息。他本来以为它会像大浪打上防波堤那样冲击他的心智,可是它却只是静静沉入他心底。 他离开亚伦,回到走廊,开始往通四楼宿舍的楼梯走,可是马上停下了脚步。 他转身,走下最后一段楼梯,来到一楼。 碧尔雀过去几个月来一直在测试它的智商的畸人玛格丽特还没睡,在囚室的日光灯下来来回回地走着。 伊森把脸贴向门上的小窗户,看进里头,他的呼吸在玻璃上结成雾。 上一次他看到这只畸人时,她平静地坐在角落。 温顺。仿佛是个人。 现在她看起来非常焦躁不安,不是生气,不是邪恶。只是紧张。 是因为有这么多你的兄弟姐妹进到我们的山谷来吗?伊森心想。因为有那么多只被杀吗?连在基地里也死了不少只吗?碧尔雀告诉过他,畸人之间靠费洛蒙沟通,就像我们的语言一样,碧尔雀是这么说的。 玛格丽特看到伊森。 她四肢着地奔向房门,用后腿直立起来。 伊森的眼睛和母畸人的眼睛相距数寸,各在玻璃两侧。 近距离看,她的眼睛几乎可以称得上漂亮。 伊森继续往走廊深处前进。 六扇门之后,他从门上窗户看进另一个囚室。 里头没有床、没有桌椅。 只有地板和墙壁。大卫·碧尔雀坐在角落,头低垂着,好像坐着睡着了。头上的日光灯从窗户射入,照亮了老人的左脸。 他们没给他任何个人用品,连刮胡刀也没有。他的下巴布满了白色的胡渣。落魄而寂寞,一个人坐在角落。 是你做的,伊森想,你毁了好多人,毁了我,毁了我的婚姻。 如果他有囚室的钥匙卡,一定会冲进去打死碧尔雀。 * * * 每一个人,不管是镇民还是基地里的人,都来参加丧礼。 墓园容不下所有的尸体,所以他们在南方开挖新的一区。 伊森帮助凯特埋葬哈洛。 灰色的天空。 没有人说话。 细碎的雪花回旋而下,洒在群众身上。 到处都是铲子碰撞到冷硬地面的刮磨声。 挖掘的工作结束后,人们瘫坐在结了霜的草地上,整着家人的遗体或遗骸。死者全被紧紧包在白布里。当双手拿着铲子时,人们至少可以将注意力集中在手上的工作,可是当他们动也不动瘫坐在死去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丈夫、妻子、朋友、孩子身旁时,悲伤的情绪再也忍耐不住,人群里尽是哭声。 伊森走向空地中央。 从他站的地方,看到的画面、听到的声音全叫人心碎:堆积的小土丘、等着要被放进安息之处的死者、失去一切的人的悲伤、庄重严肃地站在后头的基地人员、小镇最北端六百只畸人尸体闷烧产生的甜腻黑烟冉冉上升。 除了应该为这场浩劫负责的大卫·碧尔雀之外,地球上幸存的每一个人都在这里了。 连亚当·赫斯勒都来了。他站在外围,和泰瑞莎、班恩在一起。 想杀掉他的冲动不停在伊森的脑子里翻滚。 伊森强迫自己不要去想。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说,“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减轻这件事的伤痛。我们失去了四分之三的人口。这个沉重的打击会留在我们心上很久很久。希望大家尽力彼此帮忙,因为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了。有没有人想要出来说点什么?”伊森慢慢转身,看着每一张脸。强大的悲伤像张网似地笼罩全体。没有人走上前。于是他说:“我知道举行丧礼时有些惯用的诗篇和祈祷文,可是我不知道内容是什么。即使我知道,我相信此刻大家只会觉得那些词语太过空洞。所以让我对这些在五天前失去生命的人这么说,我们会想念你们,不会忘记你们。现在,我们动手好好埋葬死者吧!” 每个人开始将尸体轻柔地放进墓穴时,伊森在风雪中穿越空地走向凯特。 他帮助她将哈洛放进墓穴里。 然后他们拿起铲子,和其他人一起将挖起来的土填回去。 泰瑞莎 她和赫斯勒在小镇南方的森林里漫步,看着雪花在松树间飞翔盘旋。亚当刮掉胡子,剪了头发,但光滑的皮肤反而更强调了他脸上的削瘦和憔悴。他好瘦,瘦得像从第三世界来的饥荒难民。生理上再度靠近他的感觉好不真实。在她接受他终于不会回来之前,她老喜欢想像有一天他们团圆时会是什么情形。可是所有的想像却和现实这么的不同。 “你睡得好吗?”泰瑞莎问。 “说来好笑。你不知道在荒野里有多少个夜晚我梦想着有一天能再睡在舒服的床上。枕头、棉被、暖呼呼的、安全的。可以在黑暗中伸手摸向床头柜,握住一个装满水的冰凉玻璃杯。可是我回来后,却几乎没怎么睡。我猜我已经习惯睡在离地三十英尺高的睡袋里了。你呢?” “很难睡得好。”她说。 “做恶梦吗?” “我一直梦到事情出了错。梦到畸人闯进监牢来。” “班恩呢?” “他还好。我可以看得出他很努力在接受事实。他有好几个同学都没能活下来。” “他看到了许多孩子们不该看的画面。” “真难相信他居然已经十二岁了。” “他长得愈来愈像你了,泰瑞莎。我好想多看看他,多和他谈谈,可是觉得那么做好像不太好。现在还不行。” “大概这样最好。”她说。 “伊森在哪里?” “他决定葬礼后陪凯特一阵子。” “有些事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是不是?” “她失去了丈夫。她身边没有其他人了。”泰瑞莎叹了一口气。“我告诉伊森了。” “告诉他……” “关于我们的事。” “噢。” “我没有选择。我没办法继续瞒着他。” “他的反应呢?” “你又不是不认识他。你觉得呢?” “可是他明白当初的情况,不是吗?你和我都陷在这里。我们都以为他早就死了。” “我对他解释过了。” “他不相信你吗?” “我不知道要他接受那个,嗯,你知道的,是不是太困难了。” “你是指我和他太太上床的事吗?” 泰瑞莎停下脚步。 树林里好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们当时很幸福。不是吗?”赫斯勒问。“只有你、我和班恩一起生活时。我让你过得很开心,是不是?” “是的。” “你不知道我为你做了什么,泰瑞莎。” 她抬头望进他的眼睛。 他凝视她的眼里满满都是爱意。 周围的气氛让泰瑞莎发现这一刻比她想像的更沉重、更悲伤。她的心曾经一度全是眼前这个男人,如果她让他继续用这种眼光看她,仿佛她是他世界里唯一存在的人…… 他往前跨了一步。 吻她。 她试着退后。 然后放弃抵抗。 最后回吻他。 他拥着她慢慢后退,直到她的背部抵在松树粗糙的树干上。他贴近她,用身体将她压制住,她举起手,让手指梳过他的头发。 他亲吻她的颈子,她歪着头望向飘落的雪花,感觉它在脸上融化。他拉开她外套的拉链,手指匆忙地解开她里头衬衫的扣子,她发现自己居然也伸出手想要脱他的衣服。 她勒令自己住手。 “怎么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你在想什么?” “我还有丈夫。” “他可没有因为你们还有婚姻关系就不和别人上床。”部分的她其实很想被说服,继续做下去,不要停。“记不记得他是怎么伤害你的?你怎么告诉我的?泰瑞莎?你对他的爱总是将你烧得遍体鳞伤。” “过去这一个月,我看得出他变了很多。我可以看到一点点——” “一点点?所以,那就是你对我的感觉吗?你对我的感觉就只有一点点?” 她摇头。 “我全心全意爱你。毫无保留。没有隐藏。百分之百。时时刻刻。分分秒秒。” 突然间,远方传来一声凄厉嗥叫,划破寂静的森林。 一只畸人。 尖锐。灵敏。令人毛骨悚然。 赫斯特离开她踉跄后退,从他的眉宇之间她可以看到他整个人都警戒了起来。 “那是——?” “它应该不在围墙这边。”他说。 “我们还是赶快离开这里吧!”她说。 她扣上衬衫,拉上外套拉链。 两个人开始往小镇的方向走。 她清楚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还在颤抖,世界依旧转个不停。 他们走回马路上,顺着双黄线走下山坡。 远处的建筑隐约可见。 两个人一语不发地走回松林镇。 她知道这么做有些鲁莽,可是还是默默跟着他。 到了第六街和大街的交叉口时,赫斯勒说:“我们可以一起回去看看吗?” “当然。” 他们沿着人行道走向他们的家。 外头一个人都没有。 所有的房子都是空的。放眼望去,没有一盏灯。 一切看起来是这么冷清、灰暗、死寂。 “再也闻不到我们住在这里时的味道了。”当他们站在曾经共住的维多利亚黄色屋子的阶梯底层时,他说。 他走进厨房,穿过餐厅,站上走廊。 “我无法想像整件事对你来说有多么困难,泰瑞莎。” “确实非常非常难,” 赫斯勒从走廊的阴影处出来。当他来到她面前时,突然单膝跪下。 “我相信一般都是这么做的,对不对?”他问。 “你在做什么?亚当?” 他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很粗糙,和她记忆里的不一样。它们瘦长结实,像钢铁一样硬。围墙外的荒野将沙土深埋在他的指甲里,埋得如此深,她无法想像会有完全洗净的一天。 “和我在一起,泰瑞莎。不管这在我们现在居住的新世界里代表了什么意思。” 眼泪从她的下巴滴落到地板上。 她的声音颤抖。 她说:“我已经——” “我知道你已经结婚了。我也知道伊森在这里。可是我一点都不在乎,你也不应该在乎。我只知道生命太艰难也太短暂,所以一定要和所爱的人在一起。所以,跟我在一起吧!” 第九章 (1) 伊森 法兰西斯·里芬独自住在方舟的一个小角落。他的住处外观看起来就像一面正常的岩壁。伊森的钥匙卡打不开门,所以他握紧拳头用力在钢门上敲了两下。 “里芬先生!” 过了一会儿,门锁弹起。 门被拉开。 开门的人身高不足五英尺,穿着一件又脏又旧的白色睡袍。伊森猜他大概四十五或五十岁了。不过他凌乱的头发让伊森对自己的猜测相当没有把握。他及厉的头发颜色像一盆脏兮兮的洗碗水,因为太久没洗而泛着油光。他大大的蓝眼打量着伊森,毫不遮掩脸上近似怨恨的猜疑。 “你想干嘛?”里芬问。 “我需要和你谈一谈。” “我很忙。改天吧!” 里芬想关门,但伊森用力反推,直接走进去。 糖果包装纸丢得满地都是,空气中带着一种十六岁少年房间的潮湿霉味,还夹杂了陈旧咖啡的腐蚀味。 天花板的顶灯是唯一的光源,超大LED球灯照亮了房里的每个角落。伊森瞪着最靠近他的一个柜子表面的电子圆饼图。乍看之下,应该是基地里的空气成分百分比。 他不知道该对这些资料作何感想。 大量而难以理解的资料。 ——以绝对温标画出的温度阶梯图。 ——伊森猜测应该是一千个生命中止柜的数据图。 ——地球上有体温、还在呼吸的两百五十个人的生命迹象数据。 ——鸟瞰图。 ——囚室里母畸人完整的生物计量资料。 简直是个什么都管的监视中心。 “我希望你立刻离开。”里芬说,“没有人会来这里打扰我。” “碧尔雀的时代结束了,如果你还不晓得,我现在告诉你,我才是你的老板。” “那可不一定。” “这地方是干什么的?” 里芬透从厚眼镜的镜框上方瞄他。 固执地不肯合作。 伊森说:“我不会走的。” “我监控所有让基地和松林镇正常运作的系统。我们称呼为‘任务控制’。” “什么样的系统?” “全部的系统。电力。防御。过滤。监视。生命中止。空调。包括脚底下供给我们一切电力的发电器。” 伊森走进这个中枢神经区。 “你一个人负责这么多事?” 里芬窃笑了一下。“我养了不少奴才。你知道的,以防哪一天我被公车撞了。” 伊森微笑,首次察觉到他泄漏的一丝幽默感。 “我听说你不和任何人来往。”伊森说。 “我负责让维系全镇生命的引擎运转。一天工作十八个小时,从不休息。今天早上的葬礼是我三年来第一次见到天空。” “听起来你没什么私生活。” “嗯,我的生活就是这样。不过刚好我也喜欢这样。” 伊森走向放在昏暗凹室中的几个荧幕,上头的代码行数像股票市场即时指数似地不断移动。 “这是什么?”伊森问。 “真美,是不是?我在跑一些预测数据。” “什么的预测?” 里芬走过来,站在他身边,一起看着代码行数在荧幕上瀑布似地一泻而下。 里芬终于说:“我们物种的生存能力。你看,其实在大卫发怒、将镇民扔给豺狼吞噬之前,我们老早就知道将来一定很悲惨。” “怎样悲惨?” “跟我来。” 里芬指着主要控制台。两个人各自在前头的两张超大皮椅坐下。 “山谷发生大屠杀之前,基地里有一百六十个工作人员。”里芬说,“四百六十一个松林镇居民。虽然我们只有十四年的参考资料,可是第一场大雪通常在八月底降临。你还没有在这里过冬的经验,我可以告诉你,这里的冬天不但长,而且冷得不得了。山谷里的雪可以积到十、十四英尺那么高。到时,农场无法耕种。没有水果,没有蔬菜。我们的食物供给只能依赖冷冻食品、补充物和肉类配给。你想听点不太愉快的消息吗?既然现在是你当家了?大卫当初其实并没想到我们必须一直待在这个山谷里。” “你在说什么啊?” “他错估了未来世界的环境变迁。他没想到这里的天气会变得这么恶劣、这么不适合居住。” 伊森感到内心中有道阴影在扩散。他问:“所以你要把坏消息告诉我了吗?” “我重新再跑了一次计算,可是看起来我们的冬季预备食物将会在四点二年内完全耗尽。虽然结局已定,但我们可以采取某些措施来拉长时间,像是减少配给量之类的。可是即使那么做,顶多也只能再拖个一、两年罢了。” “虽然这样讲有点冷血,可是现在我们吃饭的人口不是变少了吗?” “是。可是畸人吃光了我们的牛,毁掉我们的酪农场。所以我们没有牛奶,也没有肉可以吃了。要再恢复到同样的产量,至少要好几年。” “那么我们要找出将种出的农产品储存起来过冬的方法。” “依照我们现在的操作模式,镇上种出的食物数量是不够我们又要吃又要存的。” “你的意思是我们把所有种出的蔬果都吃光了吗?” “完全正确。而且是马上吃光。松林镇的坐标太北。两千年前也许可以,当时的气候还可以让我们多种点东西。可是现在温暖的季节太短,冬季太冷又太长。而且过去几年变得愈来愈冷。我想让你看这个。” 里芬在触控荧幕上输入指令。 一长串清单开始往下卷。 伊森仔细读着上方的荧幕。 白米,百分之十七。 面粉,百分之六。 糖,百分之十一。 麦片,百分之三。 含碘精盐,百分之三十二。 玉米,百分之〇。 维他命C,百分之五十五。 黄豆,百分之〇。 奶粉,百分之〇。 麦芽,百分之四。 裸麦,百分之三。 酵母,百分之一。 诸如此类的数字不断在荧幕上出现。 伊森说:“这些是我们现有的贮藏量吗?” “是的。你可以看得出来,它们都快见底了。” “碧尔雀打算怎么办?” “利用我们在镇上的全部人力,也许可以将农场扩张到能赶上我们的需求。我们也在评估架设温室的可行性,可是冬天的积雪量会是个大问题。如果玻璃屋顶累积太重的雪,温室会整个塌下来。毕竟,我们的位置实在是太北了。” “基地里的人知道这些事吗?” “不。大卫决定在我们找到办法之前,不要说出去。用不着弄得人心惶惶。” “可是你们没找到任何解决方法。” “因为没有任何方法可以解决。”里芬说,“预估五年之内,这个山谷就不能住人了。如果遇上一个特别糟的冬天,可能连五年都不到。我们来自文明时代。可是如果在比较温暖的地带,有必要的话,我们还是可以过农耕生活。可是在这样的天气之下?唯一可行的生活方式只剩游牧狩猎了。” “可是我们的活动范围又被局限在山谷里。” “没错。” “畸人呢?”伊森问。 “你是指当成食物来源吗?” “对。” “第一,太恶心了。第二,我们做了一些分析,到通电围墙外猎杀它们过于危险。如果我们时常这么做,会损失太多自己人。听着!我明白你现在才听到这件事,可是相信我,过去三年,我无时无刻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之前,我找不到答案。而依照现在的情况,可能性只会更小。” “你知道大卫在计划的事吗?” “你是指关掉通电围墙的电力?” “是。” “不知道。通电围墙被关掉时,我就坐在这里。我打电话给他。他不接。他从他的办公室切断电源,而且把我锁在系统外。” “所以他并没有事先询问过你?” “大卫和我这几年处得并不好。” “为什么?” 里芬伸手一推,让椅子从控制台前滑过地板。 “你认识的大卫·碧尔雀和当初将我从洛克希德马丁公司挖角来的大卫·碧尔雀不一样了。我们很久之前就发现了松林镇的末日即将来临,可是大卫不想面对。我猜是因为太过骄傲吧?他拒绝承认自己没想到这个致命的潜在危机。他没预见到,没事先准备好让我们能逢凶化吉的方法。尤其最近,他变得更疏离、更奇怪、更情绪化。看在老天的份上,他杀了自己的女儿。这是第一个主要的征兆。然后在你控制了小镇,将真相告诉居民时,我猜他受够了,于是他说”‘干!去死吧!’便干脆自我毁灭了。” “所以你在告诉我,一切都完了。我们就要饿死了。” 里芬微笑。“如果我们没先被畸人吃掉的话。是的。” 伊森站起身子,看着荧幕像世界末日的先知预言般卷过一项又一项即将耗尽的存料。他说:“所有基地里的资料库你都能看得到吗?” “没错。” “你知道有个剐回来的探险家吧?亚当·赫斯勒?” “我听说了。” “你能看到他的档案吗?” 里芬歪着头说:“我对这段对话的走向有不祥的预感。” “我要你找出他的档案。” “为什么?” “因为来松林镇之前,赫斯勒和我是同事。他是我在特情局的长官。就是他把我派到这里来的。我原本不晓得原来他也在这里,直到几天前在街上看到他。后来我发现,在碧尔雀让我从生命中止期复生前,赫斯勒都和我太太一起住在镇上。我不觉得这是个巧合,有事情不太对劲。” 里芬将椅子滑回控制台,开始在触控荧幕上输入指令。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他问, 赫斯勒的脸在荧幕上出现。他的双眼紧闭,皮肤灰白,是张在生命中止柜里的照片。 “他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噢。”里芬停下动作,转动椅子。“我没有这个细节的资料。你得自己去问碧尔雀。” * * * 伊森走进囚室,看到大卫·碧尔雀正在吃冬季冷冻食物做成的又干又难吃的晚餐。他的脸上出现白胡子,让他看起来更老了。伊森在他对面坐下,不禁想着在他的内心不知对自己怀有多大的愤恨。伊森看到他也是怒火中烧。他没办法不去想那些伤心痛苦的家庭,还有铲子戳进土里的声音。所有的痛苦都是眼前这个人造成的。 “闻起来和提姆的美食不大一样。”伊森说。 碧尔雀抬头瞄他一眼。 严厉。愤怒。挑衅。 “简直像狗大便一样难吃。你一定看得很开心吧?” “什么?” “看到我这么悲惨。被关在一个设计来关怪物的囚室里。” “我倒想说,把你关在这里还真是适得其所。” “我还以为你已经把我忘了呢!伊森。” “没有,只是忙着清理你闯下的大祸。” “我闯下的大祸?”碧尔雀笑出声来。“那么你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亚当·赫斯勒。” “他怎么样?” “我听说在我复生之前,亚当和我太太、儿子住在一起。” “我记得当时他们过得蛮开心的。” “亚当·赫斯勒是怎么变成松林镇的居民的?” 碧尔雀的眼角闪过了狡黠的光芒, “那又有什么关系?”他问。 “我警告你,最好不要招惹我。” 碧尔雀把盘子放下。 伊森说:“据说在我失踪之后,他到这里来找我。你绑架了他。他在这里醒来,像我一样。像镇上其他人一样。” “嗯……很有趣,我很好奇,是谁告诉你来这里问我的?是法兰西斯·里芬吗?” “没错。” “法兰西斯是不是也和你分享了关于我们未来的惊人消息啊?当然,我说的‘我们’指的是全人类。” “告诉我关于赫斯勒的事。” “再过几年,我们全都要饿死了。你真的认为你可以解决那个问题吗?伊森?准备好要承担这么大的责任吗?听好,我的计算是有缺陷。我承认这一点。可是你需要我。你们全都需要我。” 伊森挣扎起身,开始往门口走。 “好吧!好吧!刚开始时,只是很标准的贿赂。”碧尔雀说。 “什么很标准的贿赂?” “钱。让亚当对你、凯特·威森、比尔·依凡斯的失踪闭嘴,让他想办法取消搜索行动。可是后来情况改变了。他决定要加入我的团队。和我们一起穿越时空。” 伊森将右臂往后拉,一拳打在门上。 鲜血从他肿胀的关节喷出来,沾在钢门上。 他再度重击钢门。 “偷偷告诉你,我向来觉得亚当是个自大的怪胎。我让他在松林镇度过快乐的一年,然后我把他派到围墙外探险,送他去自杀。他再也没有回来了。” 伊森呼叫守卫开门。 “你需要我。”碧尔雀说,“你知道你需要我。如果事情不赶快解决,我们再过几年全都会——” “这些和你再也没有关系了。” “什么?” 守卫打开房门。 “你喜欢你的晚餐吗?” “什么?” “你的晚餐?好吃吗?” “难吃死了。” “很遗憾听到你这么说,因为这会是你最后的一餐了。” “你是什么意思?” “记得你问过我,你会被怎么处置,而我回答这要由那些你试图谋杀的人来决定吗?嗯,他们决定了。今晚就会执行。” 伊森迈开脚步站上走廊,用力把门一关,仍然可以听见碧尔雀凄厉叫唤着他的名字。 * * * 傍晚时分。 太阳已经掉到峭壁之后。 天空被一大片云遮住,看起来像要下雪了。 镇上的电力还没恢复,可是有几个人已经回家清理,试着想要恢复正常作息,虽然日子从此再也不会一样了。 畸人的尸体仍在远方燃烧。 伊森不确定是为了什么,也许是时间晚了,也许是灰黑色的云,也许是阴冷无情的高耸峭壁,但从他来到松林镇后,第一次觉得它完全符合它该有的样子,看起来真的像地球上最后一个小镇。 他把车停在第六街他家前面的人行道旁。 鲜黄墙面滚白边的维多利亚建筑和过去几天的经历极不相衬。 他们住的再也不是七彩缤纷、能够开心生活的世界了。生活变成你必须紧紧抓住的事,像电击治疗时用力咬住塑胶板才能痛苦地支撑下去。 伊森用肩膀推开吉普车的门,下车站在马路上。 社区里安安静静的。 阴沉。 紧张。 虽然没有尸体,但附近柏油路面仍可见到大片血渍。大概要下一整天的大雨才有办法冲掉。 他关好车门,走上人行道。 至少从前 第九章 (1) 伊森 法兰西斯·里芬独自住在方舟的一个小角落。他的住处外观看起来就像一面正常的岩壁。伊森的钥匙卡打不开门,所以他握紧拳头用力在钢门上敲了两下。 “里芬先生!” 过了一会儿,门锁弹起。 门被拉开。 开门的人身高不足五英尺,穿着一件又脏又旧的白色睡袍。伊森猜他大概四十五或五十岁了。不过他凌乱的头发让伊森对自己的猜测相当没有把握。他及厉的头发颜色像一盆脏兮兮的洗碗水,因为太久没洗而泛着油光。他大大的蓝眼打量着伊森,毫不遮掩脸上近似怨恨的猜疑。 “你想干嘛?”里芬问。 “我需要和你谈一谈。” “我很忙。改天吧!” 里芬想关门,但伊森用力反推,直接走进去。 糖果包装纸丢得满地都是,空气中带着一种十六岁少年房间的潮湿霉味,还夹杂了陈旧咖啡的腐蚀味。 天花板的顶灯是唯一的光源,超大LED球灯照亮了房里的每个角落。伊森瞪着最靠近他的一个柜子表面的电子圆饼图。乍看之下,应该是基地里的空气成分百分比。 他不知道该对这些资料作何感想。 大量而难以理解的资料。 ——以绝对温标画出的温度阶梯图。 ——伊森猜测应该是一千个生命中止柜的数据图。 ——地球上有体温、还在呼吸的两百五十个人的生命迹象数据。 ——鸟瞰图。 ——囚室里母畸人完整的生物计量资料。 简直是个什么都管的监视中心。 “我希望你立刻离开。”里芬说,“没有人会来这里打扰我。” “碧尔雀的时代结束了,如果你还不晓得,我现在告诉你,我才是你的老板。” “那可不一定。” “这地方是干什么的?” 里芬透从厚眼镜的镜框上方瞄他。 固执地不肯合作。 伊森说:“我不会走的。” “我监控所有让基地和松林镇正常运作的系统。我们称呼为‘任务控制’。” “什么样的系统?” “全部的系统。电力。防御。过滤。监视。生命中止。空调。包括脚底下供给我们一切电力的发电器。” 伊森走进这个中枢神经区。 “你一个人负责这么多事?” 里芬窃笑了一下。“我养了不少奴才。你知道的,以防哪一天我被公车撞了。” 伊森微笑,首次察觉到他泄漏的一丝幽默感。 “我听说你不和任何人来往。”伊森说。 “我负责让维系全镇生命的引擎运转。一天工作十八个小时,从不休息。今天早上的葬礼是我三年来第一次见到天空。” “听起来你没什么私生活。” “嗯,我的生活就是这样。不过刚好我也喜欢这样。” 伊森走向放在昏暗凹室中的几个荧幕,上头的代码行数像股票市场即时指数似地不断移动。 “这是什么?”伊森问。 “真美,是不是?我在跑一些预测数据。” “什么的预测?” 里芬走过来,站在他身边,一起看着代码行数在荧幕上瀑布似地一泻而下。 里芬终于说:“我们物种的生存能力。你看,其实在大卫发怒、将镇民扔给豺狼吞噬之前,我们老早就知道将来一定很悲惨。” “怎样悲惨?” “跟我来。” 里芬指着主要控制台。两个人各自在前头的两张超大皮椅坐下。 “山谷发生大屠杀之前,基地里有一百六十个工作人员。”里芬说,“四百六十一个松林镇居民。虽然我们只有十四年的参考资料,可是第一场大雪通常在八月底降临。你还没有在这里过冬的经验,我可以告诉你,这里的冬天不但长,而且冷得不得了。山谷里的雪可以积到十、十四英尺那么高。到时,农场无法耕种。没有水果,没有蔬菜。我们的食物供给只能依赖冷冻食品、补充物和肉类配给。你想听点不太愉快的消息吗?既然现在是你当家了?大卫当初其实并没想到我们必须一直待在这个山谷里。” “你在说什么啊?” “他错估了未来世界的环境变迁。他没想到这里的天气会变得这么恶劣、这么不适合居住。” 伊森感到内心中有道阴影在扩散。他问:“所以你要把坏消息告诉我了吗?” “我重新再跑了一次计算,可是看起来我们的冬季预备食物将会在四点二年内完全耗尽。虽然结局已定,但我们可以采取某些措施来拉长时间,像是减少配给量之类的。可是即使那么做,顶多也只能再拖个一、两年罢了。” “虽然这样讲有点冷血,可是现在我们吃饭的人口不是变少了吗?” “是。可是畸人吃光了我们的牛,毁掉我们的酪农场。所以我们没有牛奶,也没有肉可以吃了。要再恢复到同样的产量,至少要好几年。” “那么我们要找出将种出的农产品储存起来过冬的方法。” “依照我们现在的操作模式,镇上种出的食物数量是不够我们又要吃又要存的。” “你的意思是我们把所有种出的蔬果都吃光了吗?” “完全正确。而且是马上吃光。松林镇的坐标太北。两千年前也许可以,当时的气候还可以让我们多种点东西。可是现在温暖的季节太短,冬季太冷又太长。而且过去几年变得愈来愈冷。我想让你看这个。” 里芬在触控荧幕上输入指令。 一长串清单开始往下卷。 伊森仔细读着上方的荧幕。 白米,百分之十七。 面粉,百分之六。 糖,百分之十一。 麦片,百分之三。 含碘精盐,百分之三十二。 玉米,百分之〇。 维他命C,百分之五十五。 黄豆,百分之〇。 奶粉,百分之〇。 麦芽,百分之四。 裸麦,百分之三。 酵母,百分之一。 诸如此类的数字不断在荧幕上出现。 伊森说:“这些是我们现有的贮藏量吗?” “是的。你可以看得出来,它们都快见底了。” “碧尔雀打算怎么办?” “利用我们在镇上的全部人力,也许可以将农场扩张到能赶上我们的需求。我们也在评估架设温室的可行性,可是冬天的积雪量会是个大问题。如果玻璃屋顶累积太重的雪,温室会整个塌下来。毕竟,我们的位置实在是太北了。” “基地里的人知道这些事吗?” “不。大卫决定在我们找到办法之前,不要说出去。用不着弄得人心惶惶。” “可是你们没找到任何解决方法。” “因为没有任何方法可以解决。”里芬说,“预估五年之内,这个山谷就不能住人了。如果遇上一个特别糟的冬天,可能连五年都不到。我们来自文明时代。可是如果在比较温暖的地带,有必要的话,我们还是可以过农耕生活。可是在这样的天气之下?唯一可行的生活方式只剩游牧狩猎了。” “可是我们的活动范围又被局限在山谷里。” “没错。” “畸人呢?”伊森问。 “你是指当成食物来源吗?” “对。” “第一,太恶心了。第二,我们做了一些分析,到通电围墙外猎杀它们过于危险。如果我们时常这么做,会损失太多自己人。听着!我明白你现在才听到这件事,可是相信我,过去三年,我无时无刻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之前,我找不到答案。而依照现在的情况,可能性只会更小。” “你知道大卫在计划的事吗?” “你是指关掉通电围墙的电力?” “是。” “不知道。通电围墙被关掉时,我就坐在这里。我打电话给他。他不接。他从他的办公室切断电源,而且把我锁在系统外。” “所以他并没有事先询问过你?” “大卫和我这几年处得并不好。” “为什么?” 里芬伸手一推,让椅子从控制台前滑过地板。 “你认识的大卫·碧尔雀和当初将我从洛克希德马丁公司挖角来的大卫·碧尔雀不一样了。我们很久之前就发现了松林镇的末日即将来临,可是大卫不想面对。我猜是因为太过骄傲吧?他拒绝承认自己没想到这个致命的潜在危机。他没预见到,没事先准备好让我们能逢凶化吉的方法。尤其最近,他变得更疏离、更奇怪、更情绪化。看在老天的份上,他杀了自己的女儿。这是第一个主要的征兆。然后在你控制了小镇,将真相告诉居民时,我猜他受够了,于是他说”‘干!去死吧!’便干脆自我毁灭了。” “所以你在告诉我,一切都完了。我们就要饿死了。” 里芬微笑。“如果我们没先被畸人吃掉的话。是的。” 伊森站起身子,看着荧幕像世界末日的先知预言般卷过一项又一项即将耗尽的存料。他说:“所有基地里的资料库你都能看得到吗?” “没错。” “你知道有个剐回来的探险家吧?亚当·赫斯勒?” “我听说了。” “你能看到他的档案吗?” 里芬歪着头说:“我对这段对话的走向有不祥的预感。” “我要你找出他的档案。” “为什么?” “因为来松林镇之前,赫斯勒和我是同事。他是我在特情局的长官。就是他把我派到这里来的。我原本不晓得原来他也在这里,直到几天前在街上看到他。后来我发现,在碧尔雀让我从生命中止期复生前,赫斯勒都和我太太一起住在镇上。我不觉得这是个巧合,有事情不太对劲。” 里芬将椅子滑回控制台,开始在触控荧幕上输入指令。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他问, 赫斯勒的脸在荧幕上出现。他的双眼紧闭,皮肤灰白,是张在生命中止柜里的照片。 “他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噢。”里芬停下动作,转动椅子。“我没有这个细节的资料。你得自己去问碧尔雀。” * * * 伊森走进囚室,看到大卫·碧尔雀正在吃冬季冷冻食物做成的又干又难吃的晚餐。他的脸上出现白胡子,让他看起来更老了。伊森在他对面坐下,不禁想着在他的内心不知对自己怀有多大的愤恨。伊森看到他也是怒火中烧。他没办法不去想那些伤心痛苦的家庭,还有铲子戳进土里的声音。所有的痛苦都是眼前这个人造成的。 “闻起来和提姆的美食不大一样。”伊森说。 碧尔雀抬头瞄他一眼。 严厉。愤怒。挑衅。 “简直像狗大便一样难吃。你一定看得很开心吧?” “什么?” “看到我这么悲惨。被关在一个设计来关怪物的囚室里。” “我倒想说,把你关在这里还真是适得其所。” “我还以为你已经把我忘了呢!伊森。” “没有,只是忙着清理你闯下的大祸。” “我闯下的大祸?”碧尔雀笑出声来。“那么你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亚当·赫斯勒。” “他怎么样?” “我听说在我复生之前,亚当和我太太、儿子住在一起。” “我记得当时他们过得蛮开心的。” “亚当·赫斯勒是怎么变成松林镇的居民的?” 碧尔雀的眼角闪过了狡黠的光芒, “那又有什么关系?”他问。 “我警告你,最好不要招惹我。” 碧尔雀把盘子放下。 伊森说:“据说在我失踪之后,他到这里来找我。你绑架了他。他在这里醒来,像我一样。像镇上其他人一样。” “嗯……很有趣,我很好奇,是谁告诉你来这里问我的?是法兰西斯·里芬吗?” “没错。” “法兰西斯是不是也和你分享了关于我们未来的惊人消息啊?当然,我说的‘我们’指的是全人类。” “告诉我关于赫斯勒的事。” “再过几年,我们全都要饿死了。你真的认为你可以解决那个问题吗?伊森?准备好要承担这么大的责任吗?听好,我的计算是有缺陷。我承认这一点。可是你需要我。你们全都需要我。” 伊森挣扎起身,开始往门口走。 “好吧!好吧!刚开始时,只是很标准的贿赂。”碧尔雀说。 “什么很标准的贿赂?” “钱。让亚当对你、凯特·威森、比尔·依凡斯的失踪闭嘴,让他想办法取消搜索行动。可是后来情况改变了。他决定要加入我的团队。和我们一起穿越时空。” 伊森将右臂往后拉,一拳打在门上。 鲜血从他肿胀的关节喷出来,沾在钢门上。 他再度重击钢门。 “偷偷告诉你,我向来觉得亚当是个自大的怪胎。我让他在松林镇度过快乐的一年,然后我把他派到围墙外探险,送他去自杀。他再也没有回来了。” 伊森呼叫守卫开门。 “你需要我。”碧尔雀说,“你知道你需要我。如果事情不赶快解决,我们再过几年全都会——” “这些和你再也没有关系了。” “什么?” 守卫打开房门。 “你喜欢你的晚餐吗?” “什么?” “你的晚餐?好吃吗?” “难吃死了。” “很遗憾听到你这么说,因为这会是你最后的一餐了。” “你是什么意思?” “记得你问过我,你会被怎么处置,而我回答这要由那些你试图谋杀的人来决定吗?嗯,他们决定了。今晚就会执行。” 伊森迈开脚步站上走廊,用力把门一关,仍然可以听见碧尔雀凄厉叫唤着他的名字。 * * * 傍晚时分。 太阳已经掉到峭壁之后。 天空被一大片云遮住,看起来像要下雪了。 镇上的电力还没恢复,可是有几个人已经回家清理,试着想要恢复正常作息,虽然日子从此再也不会一样了。 畸人的尸体仍在远方燃烧。 伊森不确定是为了什么,也许是时间晚了,也许是灰黑色的云,也许是阴冷无情的高耸峭壁,但从他来到松林镇后,第一次觉得它完全符合它该有的样子,看起来真的像地球上最后一个小镇。 他把车停在第六街他家前面的人行道旁。 鲜黄墙面滚白边的维多利亚建筑和过去几天的经历极不相衬。 他们住的再也不是七彩缤纷、能够开心生活的世界了。生活变成你必须紧紧抓住的事,像电击治疗时用力咬住塑胶板才能痛苦地支撑下去。 伊森用肩膀推开吉普车的门,下车站在马路上。 社区里安安静静的。 阴沉。 紧张。 虽然没有尸体,但附近柏油路面仍可见到大片血渍。大概要下一整天的大雨才有办法冲掉。 他关好车门,走上人行道。 至少从前 第九章 (2) 院看进去,他家并没有遭到破坏。 玻璃窗完好如初。 木门也没被撞破。 他踏着石板小径,来到前廊。脚下的地板嘎吱作响。天快要全黑了。 他拉开纱门,推开实木前门。 里头又黑又暗,亚当·赫斯勒坐在没有火的壁炉前的摇椅上,看起来比伊森记得的样子苍老憔悴很多。 “你他妈的跑到我家来做什么?”伊森的声音简直像在咆哮。 赫斯勒转头看他,长期挨饿所造成的高耸额骨和凹陷眼窝非常明显。 他回答:“相信我,我在这里看到你也觉得很惊讶。” 突然间,他们已经在地板上扭打成一团,伊森挣扎着想将双手掐在赫斯勒的脖子上,想捏住他的气管,让他痛苦死去。他以为赫斯勒瘦成这样,自己应该可以轻易取胜,没想到对方却瘦长结实且柔软度极佳。 赫斯勒臀部一转,将伊森扭翻在下。 伊森用力挥拳往上打。 赫斯勒不甘示弱地报以一记又急又猛的左勾拳。 伊森眼冒金星。 他尝到了血腥味,鼻子灼痛,鲜血直流。 赫斯勒说:“你根本不懂得珍惜。” 他又挥了一拳,但伊森一把抓住他的手肘,用力往外拉。 赫斯勒的韧带扭伤,发出惨叫。 伊森将他推向翻倒的摇椅,挣扎起身,环顾四周想找一个又硬又重的东西当武器。 赫斯勒跟着站了起来,摆出拳击姿势。 客厅里几乎全黑,伊森没看到他发动攻击。 赫斯勒先打中他的肚子,再来一记猛烈的右勾拳。如果不是他太过虚弱,这拳应该就够将伊森打昏了。 但还是打得伊森差点扭断脖子。赫斯勒朝他的肾脏挥出重重一拳,伊森的身体转了九十度。 伊森尖叫,踉跄后退到走廊,赫斯勒冷静且自制地步步逼近。 “你配不上她。”赫斯勒说,“我比你更适合她。一直都是这样。” 伊森的手指抓住铸铁衣帽架。 “我甚至比你还要爱你老婆。”赫斯勒说。 伊森举起坚硬的金属底座,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 赫斯勒蹲低躲过。 它在墙上敲出一个大洞。 赫斯勒出拳,但伊森用手肘撞上他的下巴,他痛得跪了下来。伊森终于直接打到赫斯勒的脸,他的额骨在伊森的拳头下发出爆裂声,感觉实在痛快极了,于是伊森又挥出第二拳。第三拳。第四拳。赫斯勒愈来愈虚弱。伊森的力道却愈来愈强,而每打一拳,他内心的恐惧就愈深。 害怕这个男人能做什么。 害怕赫斯勒会从他身边夺走什么。 害怕失去泰瑞莎。 伊森终于放开他的脖子,赫斯勒躺在地板上呻吟。 他把衣帽架从墙上拉下来,双手紧紧握住铸铁杆,将厚重的底座高举在赫斯勒的头上。 我要杀了他。 赫斯勒看着他,满脸鲜血,一只眼睛肿得睁不开,另一只则透露他很清楚伊森想要做什么。 他说:“来啊!” “你派我来这里送死。”伊森说,“是为了钱,还是因为你想抢走我太太。” “她值得比你好上一百倍的男人。” “泰瑞莎知道你是为了和她在一起才密谋了这一切吗?” “我告诉她我是为了找你才到这里来的,然后我被车撞了。她和我在一起很快乐。伊森。发自内心的快乐。” 好长一段时间,伊森站在赫斯勒上方,举着衣帽架,差一点就要敲破他的头骨。 他很想就这么打下去。 但却不想成为会那么做的人。 终于,他将衣帽架丢向客厅的另一头,瘫坐在赫斯勒身旁的硬木地板上,他的肾脏还在抽痛。 “都是因为你,我们才会陷在这里。”伊森说,“我的太太、我的儿子——” “我们陷在这里是因为两千年前你搞上了凯特·威森,让你太太心碎。如果凯特没有转职到博伊西,她就不会来松林镇。碧尔雀也就不会绑架她和比尔·依凡斯了。” “那么你就永远不会出卖我了吗?” “我们先弄清楚一件事,如果我没有这么做,你们早就死——” “不,我们会在西雅图安稳地过完一生。” “你怎么能称你和泰瑞莎的生活‘安稳’?她过得糟透了。你爱着另一个女人。你想要坐在那里,斥责我,说我做的一切都是错的?” “你在说什么屁话?” “现在,对或错完全无关紧要,伊森。最重要的是怎么活下去。我在围墙外流浪了三年半才学会了这个道理,所以你别想在我身上看到一丝后悔,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现在只剩下杀,或者被杀吗?那就是我们现在的处境吗?” “那是人类向来的处境。” “那么为什么你不干脆杀了我?” 赫斯勒微笑,露出沾满血的牙齿。 “记得你昨天晚上离开凯特家,走回基地的时候吗?我也在那里。在森林里。天色很暗。只有你和我。我随手带着蓝波刀,就是我和畸人进行你无法想像的激烈肉搏战时使用的那一把。你完全没发现我离你有多近。” 伊森感觉一阵冷颤滑落背脊。 “你为什么没下手?”他问。 赫斯勒抹去眼里的鲜血。 “我也一直在想这件事。我想是因为我没办法像我希望的那么铁石心肠。所以呢!在我的脑袋里,我知道对或错完全无关紧要,只是我的心不肯听从它的指令。二十一世纪对我的牵绊太强,我被制约。良心阻止了我。” 伊森在昏暗的客厅里瞪着他从前的上司。 “所以,我们要怎么办?”伊森问。 “我在这里坐了一整个下午……”赫斯勒说,“想着同一件事。我在这栋屋子里度过了我一生中最愉快的时光。和泰瑞莎一起。和你儿子一起。” “那是你从我手上偷走的。” 赫斯勒一边呻吟,一边把身体撑起来,靠墙坐着。 即使光线不佳,伊森也看得出来他的下巴开始肿胀,赫斯勒只能口齿不清地歪着嘴说话。 “我会离开。”赫斯勒说,“永远不回来。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你认为你还有资格和我谈条件?” “你不能让泰瑞莎知道这些事。” “这样她会继续爱你。” “她选了你,伊森。” “什么?” “她选了你。” 放心的感觉充满他全身。 喉头因为激动的情绪而酸痛。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赫斯勒说,“我不希望她知道,请你尊重我的意愿,那么我就会离开。” “我还有别的选择。”伊森说。 “什么?” “我可以杀了你。” “你下得了手吗?老朋友。如果你下得了手,尽管来吧!” 伊森看着冰冷的壁炉。黄昏的微光从窗户透进来。他心里想着这栋房子什么时候才会又像一个家。 “我不是个谋杀犯。”伊森说。 “看到了吗?我们两个都太心软,无法在这个新世界生存。” 伊森站了起来。 “你在荒野里流浪了三年半?” “没错。” “所以,事实上,你确实比任何人更了解这个新世界。” “应该是吧!” “如果我告诉你,我们无法继续在松林镇住下去了,你会怎么反应?如果我告诉你,我们必须离开这个山谷,迁移到比较温暖、农作物可以生长的地方,你认为我们有成功的机会吗?” “你是在问出了围墙后,整群人存活下来的机会吗?” “是。” “简单的答案是,不。那么做根本是集体自杀。可是如果我们真的没有选择?如果一定要在待在这里等死和冒险南迁里选一个?我猜我们只能努力想出一个可行的方法了。” * * * 在去餐厅吃饭的路上,伊森在关母畸人的囚室前停下。她在睡觉,靠着角落蜷成一团,比上次见到她时虚弱消瘦许多。 一个在畸人囚室工作的实验人员经过伊森身边,往楼梯间走。 “嘿!”伊森叫住他。穿白袍的科学家在走廊中央停住,转过来面对他。“她生病了吗?”伊森问。 年轻的科学家闪过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容。 “她快饿死了。” “你要饿死她?” “不,她在绝食。不肯吃也不肯喝。” “为什么?” 他耸耸肩。“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我们用她的表兄弟姐妹们起了个大营火?” 科学家被自己的笑话逗得咯咯笑,继续往前走。 * * * 伊森在拥挤的餐厅角落的一张桌子找到泰瑞莎和班恩。她看到伊森脸上的瘀青时,红肿的双眼睁得大大的。 “发生了什么事?”泰瑞莎问。 “你一直在哭吗?” “我们待会儿再谈。” 晚餐仍然全是又干又难吃的冷冻食品。 伊森吃义大利千层面。 班恩吃俄罗斯酸奶牛肉。 泰瑞莎吃义式焗茄子。 伊森将食物送进嘴里,脑子却一直想着吃了这顿饭,贮存的粮食不知又下降了多少。 又少了两百五十份锡箔纸包装的冷冻食品。 又往吃光食物迈进了一步。 而其他人却不知道他们的贮藏量正在快速下降。只是天真的以为他们可以走进餐厅、走到社区农场或镇上的杂货店,就能找到食物。 等到食物都没了,他们要怎么办? “你想谈谈今天晚上会发生的事吗?班恩?”伊森问。 “不太想。” “如果你不想去的话可以不用勉强,宝贝。”泰瑞莎说。 “我想看,这是惩罚他所做的一切,对不对?” “是的。”伊森说,“我们必须如此,知道吗,因为现在没有法院、法官和陪审团,所以只能由我们来执行。我们必须自己保护自己,而那个人害死了很多人。” 吃完饭后,伊森将班恩送回他们的宿舍房间,然后请泰瑞莎陪他散散步。 “赫斯勒和我打了一架。”他们一边走上楼梯,伊森一边告诉她。 “我的天啊!伊森,你们两个是高中生吗?” 踏进四楼走廊,伊森将他的钥匙卡刷过右手边第三扇门的感应器,用力拉开厚重的钢门。 他们走上一个小平台。 伊森说:“抓住栏杆。”然后将画着往上箭头的开关往上掰。 平台在岩石隧道中移动,速度比电梯稍微快一点。 上升了四百英尺。 当它终于抖动停妥时,他们站上一个约二十英尺长的窄道,它的尾端连接着另一扇钢门。伊森再刷过钥匙卡。门锁“哔”了一声。他拉开门,立刻感到被寒气笼罩。 “这是什么地方?”泰瑞莎问。 “前几天晚上睡不着时发现的。” 早先的云雾已经被风吹散。 星光闪耀。 明亮清晰。 他们站在一个凿入岩石三英尺深的走道。另一侧的山坡陡峭,深不见底。 伊森说:“我猜这里是工作人员的吸烟区,或者想呼吸新鲜空气时也可以上来。如果想看看天空,又不想出隧道进城,这里是最快的捷径。他们称呼这条小径为‘天窗’。” “这条小径有多长?” “很长,它是沿着山顶开凿的。他们告诉我如果一直走,会走到西边的森林。可是我们不能走太远,至少在晚上不能。” “因为有畸人吗?” “是,” 他们沿着窄窄的小径漫步。 伊森说:“狠狠打了一架之后,亚当和我坐下来好好谈了一会儿。” “听起来比较像大人会做的事了。” “他说你选了我。” 泰瑞莎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 他可以感觉到冷风吹得他脸颊都起了鸡皮疙瘩。 “结果这对我来说变成了一个简单的选择,伊森,我希望爱人还是被爱?” “什么?” “亚当会为了我做任何——” “我也——” “听我说好吗?我说过没人像亚当那样爱过我,那是真的。但我没像爱你一样爱过其他人,我曾经为此恨过自己,因为觉得自己很软弱。我希望我能狠下心离开你,但我做不到,就算在你跟凯特的事情之后也做不到,你对我有种神秘的吸引力,你最好珍惜这点,你曾经伤害过我,伤得很深,” “我知道我以前搞砸了,我知道我应该全心全意对待你。” “伊森——” “轮到我说了,我毁了很多事,天啊,我毁了一切。我的工作、凯特、战争中留下的创伤。但我在试了,泰瑞莎,我在松林镇醒来之后一直在尝试,我试着保护你和班恩,尽我所能爱你,试着做对的决定。” “我知道你在努力,我看得出来。我们会更好的,那是我唯一想要的。”她吻他,“答应我一件事,伊森。” “什么?” “别太苛责亚当,现在我们得一起在这个山谷中生活了。” 伊森低头凝视着泰瑞莎的脸,克制想要说出一切的冲动,终于,他开口说:“我会试试看,为了你。” “谢谢。” 他们继续往前走。 “怎么了,亲爱的?”她问。 “什么怎么了?” “你在烦恼什么?” “嗯,所有的事情。” “不,还有别的,一些新的烦恼,晚餐的时候你怪怪的。” 伊森转头看着三千英尺下的峡谷。他在那里遇上第一只畸人不过是一个月前的事,虽然那是一段可怕的经历,可是至少那时他还保有希望。当时他还相信外头的世界一切如常。只要他能想办法逃出小镇,逃出这些高山,他的家人、他的生活就会在西雅图等着他回去。 “伊森?” “我们有麻烦了。”他说。 “我知道。” “不,我的意思是,我们活不了了。整个物种就要灭绝了。” 一颗流星划过天际。 “伊森,我在这里的时间比你长很多。有时候,是会觉得很无助。现在更是如此。可是至少松林镇有所有我们需要的东西。” “食物就快吃完了。”他说,“我们今天吃的晚餐?那些又干又难吃的冷冻食物?它们并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一旦那些没了,我们在山谷里种植的食物是没办法让我们撑过又冷又长的冬天的。如果我们往南迁移,也许可以,但是我们却被困在这个山谷里。很抱歉告诉你这些,可是我不想对你保留任何秘密。不想对你隐瞒任何事。” 泰瑞莎靠着岩壁坐下。 “我们还有多久的时间?”她问。 “四年。”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死定了。” 赫斯勒 他度过小镇东侧的河流。当他踉跄离开河水爬上另一边的河岸时,两只脚都已经冻麻了。 他四肢并用地爬过长在上坡岩壁的松树。 往上。 往上。 再往上。 在小镇上方一百英尺处,地形更加险峻,陡坡变成 第九章 (2) 院看进去,他家并没有遭到破坏。 玻璃窗完好如初。 木门也没被撞破。 他踏着石板小径,来到前廊。脚下的地板嘎吱作响。天快要全黑了。 他拉开纱门,推开实木前门。 里头又黑又暗,亚当·赫斯勒坐在没有火的壁炉前的摇椅上,看起来比伊森记得的样子苍老憔悴很多。 “你他妈的跑到我家来做什么?”伊森的声音简直像在咆哮。 赫斯勒转头看他,长期挨饿所造成的高耸额骨和凹陷眼窝非常明显。 他回答:“相信我,我在这里看到你也觉得很惊讶。” 突然间,他们已经在地板上扭打成一团,伊森挣扎着想将双手掐在赫斯勒的脖子上,想捏住他的气管,让他痛苦死去。他以为赫斯勒瘦成这样,自己应该可以轻易取胜,没想到对方却瘦长结实且柔软度极佳。 赫斯勒臀部一转,将伊森扭翻在下。 伊森用力挥拳往上打。 赫斯勒不甘示弱地报以一记又急又猛的左勾拳。 伊森眼冒金星。 他尝到了血腥味,鼻子灼痛,鲜血直流。 赫斯勒说:“你根本不懂得珍惜。” 他又挥了一拳,但伊森一把抓住他的手肘,用力往外拉。 赫斯勒的韧带扭伤,发出惨叫。 伊森将他推向翻倒的摇椅,挣扎起身,环顾四周想找一个又硬又重的东西当武器。 赫斯勒跟着站了起来,摆出拳击姿势。 客厅里几乎全黑,伊森没看到他发动攻击。 赫斯勒先打中他的肚子,再来一记猛烈的右勾拳。如果不是他太过虚弱,这拳应该就够将伊森打昏了。 但还是打得伊森差点扭断脖子。赫斯勒朝他的肾脏挥出重重一拳,伊森的身体转了九十度。 伊森尖叫,踉跄后退到走廊,赫斯勒冷静且自制地步步逼近。 “你配不上她。”赫斯勒说,“我比你更适合她。一直都是这样。” 伊森的手指抓住铸铁衣帽架。 “我甚至比你还要爱你老婆。”赫斯勒说。 伊森举起坚硬的金属底座,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 赫斯勒蹲低躲过。 它在墙上敲出一个大洞。 赫斯勒出拳,但伊森用手肘撞上他的下巴,他痛得跪了下来。伊森终于直接打到赫斯勒的脸,他的额骨在伊森的拳头下发出爆裂声,感觉实在痛快极了,于是伊森又挥出第二拳。第三拳。第四拳。赫斯勒愈来愈虚弱。伊森的力道却愈来愈强,而每打一拳,他内心的恐惧就愈深。 害怕这个男人能做什么。 害怕赫斯勒会从他身边夺走什么。 害怕失去泰瑞莎。 伊森终于放开他的脖子,赫斯勒躺在地板上呻吟。 他把衣帽架从墙上拉下来,双手紧紧握住铸铁杆,将厚重的底座高举在赫斯勒的头上。 我要杀了他。 赫斯勒看着他,满脸鲜血,一只眼睛肿得睁不开,另一只则透露他很清楚伊森想要做什么。 他说:“来啊!” “你派我来这里送死。”伊森说,“是为了钱,还是因为你想抢走我太太。” “她值得比你好上一百倍的男人。” “泰瑞莎知道你是为了和她在一起才密谋了这一切吗?” “我告诉她我是为了找你才到这里来的,然后我被车撞了。她和我在一起很快乐。伊森。发自内心的快乐。” 好长一段时间,伊森站在赫斯勒上方,举着衣帽架,差一点就要敲破他的头骨。 他很想就这么打下去。 但却不想成为会那么做的人。 终于,他将衣帽架丢向客厅的另一头,瘫坐在赫斯勒身旁的硬木地板上,他的肾脏还在抽痛。 “都是因为你,我们才会陷在这里。”伊森说,“我的太太、我的儿子——” “我们陷在这里是因为两千年前你搞上了凯特·威森,让你太太心碎。如果凯特没有转职到博伊西,她就不会来松林镇。碧尔雀也就不会绑架她和比尔·依凡斯了。” “那么你就永远不会出卖我了吗?” “我们先弄清楚一件事,如果我没有这么做,你们早就死——” “不,我们会在西雅图安稳地过完一生。” “你怎么能称你和泰瑞莎的生活‘安稳’?她过得糟透了。你爱着另一个女人。你想要坐在那里,斥责我,说我做的一切都是错的?” “你在说什么屁话?” “现在,对或错完全无关紧要,伊森。最重要的是怎么活下去。我在围墙外流浪了三年半才学会了这个道理,所以你别想在我身上看到一丝后悔,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现在只剩下杀,或者被杀吗?那就是我们现在的处境吗?” “那是人类向来的处境。” “那么为什么你不干脆杀了我?” 赫斯勒微笑,露出沾满血的牙齿。 “记得你昨天晚上离开凯特家,走回基地的时候吗?我也在那里。在森林里。天色很暗。只有你和我。我随手带着蓝波刀,就是我和畸人进行你无法想像的激烈肉搏战时使用的那一把。你完全没发现我离你有多近。” 伊森感觉一阵冷颤滑落背脊。 “你为什么没下手?”他问。 赫斯勒抹去眼里的鲜血。 “我也一直在想这件事。我想是因为我没办法像我希望的那么铁石心肠。所以呢!在我的脑袋里,我知道对或错完全无关紧要,只是我的心不肯听从它的指令。二十一世纪对我的牵绊太强,我被制约。良心阻止了我。” 伊森在昏暗的客厅里瞪着他从前的上司。 “所以,我们要怎么办?”伊森问。 “我在这里坐了一整个下午……”赫斯勒说,“想着同一件事。我在这栋屋子里度过了我一生中最愉快的时光。和泰瑞莎一起。和你儿子一起。” “那是你从我手上偷走的。” 赫斯勒一边呻吟,一边把身体撑起来,靠墙坐着。 即使光线不佳,伊森也看得出来他的下巴开始肿胀,赫斯勒只能口齿不清地歪着嘴说话。 “我会离开。”赫斯勒说,“永远不回来。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你认为你还有资格和我谈条件?” “你不能让泰瑞莎知道这些事。” “这样她会继续爱你。” “她选了你,伊森。” “什么?” “她选了你。” 放心的感觉充满他全身。 喉头因为激动的情绪而酸痛。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赫斯勒说,“我不希望她知道,请你尊重我的意愿,那么我就会离开。” “我还有别的选择。”伊森说。 “什么?” “我可以杀了你。” “你下得了手吗?老朋友。如果你下得了手,尽管来吧!” 伊森看着冰冷的壁炉。黄昏的微光从窗户透进来。他心里想着这栋房子什么时候才会又像一个家。 “我不是个谋杀犯。”伊森说。 “看到了吗?我们两个都太心软,无法在这个新世界生存。” 伊森站了起来。 “你在荒野里流浪了三年半?” “没错。” “所以,事实上,你确实比任何人更了解这个新世界。” “应该是吧!” “如果我告诉你,我们无法继续在松林镇住下去了,你会怎么反应?如果我告诉你,我们必须离开这个山谷,迁移到比较温暖、农作物可以生长的地方,你认为我们有成功的机会吗?” “你是在问出了围墙后,整群人存活下来的机会吗?” “是。” “简单的答案是,不。那么做根本是集体自杀。可是如果我们真的没有选择?如果一定要在待在这里等死和冒险南迁里选一个?我猜我们只能努力想出一个可行的方法了。” * * * 在去餐厅吃饭的路上,伊森在关母畸人的囚室前停下。她在睡觉,靠着角落蜷成一团,比上次见到她时虚弱消瘦许多。 一个在畸人囚室工作的实验人员经过伊森身边,往楼梯间走。 “嘿!”伊森叫住他。穿白袍的科学家在走廊中央停住,转过来面对他。“她生病了吗?”伊森问。 年轻的科学家闪过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容。 “她快饿死了。” “你要饿死她?” “不,她在绝食。不肯吃也不肯喝。” “为什么?” 他耸耸肩。“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我们用她的表兄弟姐妹们起了个大营火?” 科学家被自己的笑话逗得咯咯笑,继续往前走。 * * * 伊森在拥挤的餐厅角落的一张桌子找到泰瑞莎和班恩。她看到伊森脸上的瘀青时,红肿的双眼睁得大大的。 “发生了什么事?”泰瑞莎问。 “你一直在哭吗?” “我们待会儿再谈。” 晚餐仍然全是又干又难吃的冷冻食品。 伊森吃义大利千层面。 班恩吃俄罗斯酸奶牛肉。 泰瑞莎吃义式焗茄子。 伊森将食物送进嘴里,脑子却一直想着吃了这顿饭,贮存的粮食不知又下降了多少。 又少了两百五十份锡箔纸包装的冷冻食品。 又往吃光食物迈进了一步。 而其他人却不知道他们的贮藏量正在快速下降。只是天真的以为他们可以走进餐厅、走到社区农场或镇上的杂货店,就能找到食物。 等到食物都没了,他们要怎么办? “你想谈谈今天晚上会发生的事吗?班恩?”伊森问。 “不太想。” “如果你不想去的话可以不用勉强,宝贝。”泰瑞莎说。 “我想看,这是惩罚他所做的一切,对不对?” “是的。”伊森说,“我们必须如此,知道吗,因为现在没有法院、法官和陪审团,所以只能由我们来执行。我们必须自己保护自己,而那个人害死了很多人。” 吃完饭后,伊森将班恩送回他们的宿舍房间,然后请泰瑞莎陪他散散步。 “赫斯勒和我打了一架。”他们一边走上楼梯,伊森一边告诉她。 “我的天啊!伊森,你们两个是高中生吗?” 踏进四楼走廊,伊森将他的钥匙卡刷过右手边第三扇门的感应器,用力拉开厚重的钢门。 他们走上一个小平台。 伊森说:“抓住栏杆。”然后将画着往上箭头的开关往上掰。 平台在岩石隧道中移动,速度比电梯稍微快一点。 上升了四百英尺。 当它终于抖动停妥时,他们站上一个约二十英尺长的窄道,它的尾端连接着另一扇钢门。伊森再刷过钥匙卡。门锁“哔”了一声。他拉开门,立刻感到被寒气笼罩。 “这是什么地方?”泰瑞莎问。 “前几天晚上睡不着时发现的。” 早先的云雾已经被风吹散。 星光闪耀。 明亮清晰。 他们站在一个凿入岩石三英尺深的走道。另一侧的山坡陡峭,深不见底。 伊森说:“我猜这里是工作人员的吸烟区,或者想呼吸新鲜空气时也可以上来。如果想看看天空,又不想出隧道进城,这里是最快的捷径。他们称呼这条小径为‘天窗’。” “这条小径有多长?” “很长,它是沿着山顶开凿的。他们告诉我如果一直走,会走到西边的森林。可是我们不能走太远,至少在晚上不能。” “因为有畸人吗?” “是,” 他们沿着窄窄的小径漫步。 伊森说:“狠狠打了一架之后,亚当和我坐下来好好谈了一会儿。” “听起来比较像大人会做的事了。” “他说你选了我。” 泰瑞莎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 他可以感觉到冷风吹得他脸颊都起了鸡皮疙瘩。 “结果这对我来说变成了一个简单的选择,伊森,我希望爱人还是被爱?” “什么?” “亚当会为了我做任何——” “我也——” “听我说好吗?我说过没人像亚当那样爱过我,那是真的。但我没像爱你一样爱过其他人,我曾经为此恨过自己,因为觉得自己很软弱。我希望我能狠下心离开你,但我做不到,就算在你跟凯特的事情之后也做不到,你对我有种神秘的吸引力,你最好珍惜这点,你曾经伤害过我,伤得很深,” “我知道我以前搞砸了,我知道我应该全心全意对待你。” “伊森——” “轮到我说了,我毁了很多事,天啊,我毁了一切。我的工作、凯特、战争中留下的创伤。但我在试了,泰瑞莎,我在松林镇醒来之后一直在尝试,我试着保护你和班恩,尽我所能爱你,试着做对的决定。” “我知道你在努力,我看得出来。我们会更好的,那是我唯一想要的。”她吻他,“答应我一件事,伊森。” “什么?” “别太苛责亚当,现在我们得一起在这个山谷中生活了。” 伊森低头凝视着泰瑞莎的脸,克制想要说出一切的冲动,终于,他开口说:“我会试试看,为了你。” “谢谢。” 他们继续往前走。 “怎么了,亲爱的?”她问。 “什么怎么了?” “你在烦恼什么?” “嗯,所有的事情。” “不,还有别的,一些新的烦恼,晚餐的时候你怪怪的。” 伊森转头看着三千英尺下的峡谷。他在那里遇上第一只畸人不过是一个月前的事,虽然那是一段可怕的经历,可是至少那时他还保有希望。当时他还相信外头的世界一切如常。只要他能想办法逃出小镇,逃出这些高山,他的家人、他的生活就会在西雅图等着他回去。 “伊森?” “我们有麻烦了。”他说。 “我知道。” “不,我的意思是,我们活不了了。整个物种就要灭绝了。” 一颗流星划过天际。 “伊森,我在这里的时间比你长很多。有时候,是会觉得很无助。现在更是如此。可是至少松林镇有所有我们需要的东西。” “食物就快吃完了。”他说,“我们今天吃的晚餐?那些又干又难吃的冷冻食物?它们并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一旦那些没了,我们在山谷里种植的食物是没办法让我们撑过又冷又长的冬天的。如果我们往南迁移,也许可以,但是我们却被困在这个山谷里。很抱歉告诉你这些,可是我不想对你保留任何秘密。不想对你隐瞒任何事。” 泰瑞莎靠着岩壁坐下。 “我们还有多久的时间?”她问。 “四年。”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死定了。” 赫斯勒 他度过小镇东侧的河流。当他踉跄离开河水爬上另一边的河岸时,两只脚都已经冻麻了。 他四肢并用地爬过长在上坡岩壁的松树。 往上。 往上。 再往上。 在小镇上方一百英尺处,地形更加险峻,陡坡变成 第九章 (3) 垂直,可是他没停下来,仍然继续攀爬峭壁,愈爬愈高。 毫不惧怕。 毫不在乎。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爬出名的自杀悬崖。在他和泰瑞莎住在一起的那年,就有两个人爬上这个悬崖,纵身一跳寻死。环绕松林镇的峭壁中有不少足以致命的地点,可是这个悬崖却是最峻峭的一个。绝对不会在途中撞上则的石块造成额外的痛苦。只要能成功爬到山顶,就保证可以垂直坠落四百英尺,然后撞上地面死亡。 赫斯勒爬上山谷五百英尺高的一块长石头。 他瘫卧在冰冷的花冈岩上,下巴抽痛,很可能骨折了。 天色已晚,在他脚下的小镇一片昏暗,柏油路在星光的照耀下微微反光。 他疲倦的双腿已经冻僵了。 寒意缓缓包围他。他回想自己的一生。当他再度挣扎起身时,平静地得到了结论—在他三十八年的生命里,至少有一年他非常幸福快乐。他和此生挚爱一起住在世界上最后一个小镇的淡黄色楼房里。每一天他在泰瑞莎的身边醒来,总是深深庆幸自己的幸运,可以得到这个稀世珍宝。 他好想有多一点时间和她在一起,可是事实上,他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够了。 已经够多了。够他回忆了, 他找了好久才在黑暗中认出他们的家。 他凝视它,看到的不是现在又黑又暗的表象,而是在夏夜的暮色里走上前廊,回到他挚爱的一切时的温暖模样。 他站上悬崖边。 并不害怕。 他不怕死。他不怕痛。他在探险任务中承受的痛苦已经够他用上好几辈子,而死则是他早就准备好要迎接的事。如果要说还有什么事令他犹豫,应该只是他能否得到永远的安息。 他弯曲膝盖,准备往下跳。 突然间传来一个声音。他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似地立刻弹了起来。 他转身,在黑暗中什么都看不到,可是他很快发现那是有人在哭的声音。 他开口了,“有人吗?” 哭声停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问:“谁在那里?” “你还好吗?” “如果我还好,上来这里做什么?” “说得对,讲得非常有道理。你想要我过去吗?” “不想。” 赫斯勒从悬崖后退,靠着岩壁坐下,“你不该自杀的。”他说。 “你在说什么?你上来这里难道还有其他的目的吗?我是不是也该劝你同样的话?” “是。只不过这里真的是我该来的地方,” “为什么?因为你也过得很痛苦吗?” “你想要听我可悲的故事吗?” “不想。我只想赶快跳下去。当我终于鼓起勇气要跳了,结果碰到你这个混球来干扰我。这已经是我第二次爬上来了。” “你第一次上来为什么没跳?”赫斯勒问。 “那次是大白天。我怕高。退缩了。” “为什么你要上来这里?”他问。 “如果你不会试着救我,我就告诉你。” “好。” 女人叹了一口气。“畸人攻进城时,我先生被杀了。” “很遗憾听到这件事。你们两个是在松林镇结婚的吗?” “是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我爱他。我同时也爱着另一个这里的男人。好笑的是我们在来到松林镇前就认识了。他的老婆、小孩也都在这里。当他带来我丈夫的死讯,我问他他的家人平安吗?” “他们平安吗?” “是的,可是你知道吗?我心里有一处我不想承认的黑暗角落,在听到她还活着时,居然感到很伤心。你不要误会,我非常想念我先生,可是我还是一直在想……” “如果他太太也死了,那么你们两个就可以……” “没错。所以,我不但失去了丈夫,而且我不能和我爱的人在一起,我还发现自己真是个糟糕透顶的人。” 赫斯勒大笑。 “你是在笑我吗?” “不,我只是在想,你真可爱,居然这种程度就觉得是‘糟糕透顶’了。你想听听看什么叫真正的‘糟糕透顶’吗?” “你说说看。” “来到松林镇前,我爱上了一个女人。可是她是我下属的太太。我……策划了一整串的阴谋,让她老公消失。两千年前,这个小镇刚建造起来时,我就已经知道它是什么了。我要大卫·碧尔雀绑架这个女人,然后我自愿进入生命中止柜,就为了在她复生后,和她在一起。我们一起住在松林镇,可是她到现在都不知道是因为我她才会来到这里。一年后,我被派去围墙外执行一项任务。没人料到我居然能平安返回。我在荒野中的每一天,全靠着对她的思念才能继续前进、继续呼吸、继续将一只脚放到另一只脚的前面,奇迹似的,我回来了。我以为我终于能受到英雄式的欢迎,回到我爱人的身边,可是,我却发现她老公出现了,而整个小镇全毁了。” 黑暗的山谷里,小小的火光开始在大街上聚集。 赫斯勒凝望它们,“所以我爬到这里来自杀。你不过是有邪恶的念头,而我却真的做了邪恶的事。听完之后,你会不会觉得你其实还算是个不错的人?” “你为什么要上来?”她问。 “我已经告诉你了。” “不,我的意思是,你是因为不能忍受自己做过的坏事?还是因为你无法再和她在一起?” “因为我无法再和她在一起。听着,虽然她丈夫回来了,但我还是不能停止爱她,人心就是这样,我没办法立刻停止不爱,这已经不是个适合人居的广大世界,我没办法搬去另一个城市、另一个州,没有我可以展开的新生活。这世界就这样了,我们只剩几个人?两百五十个?我没办法避开她,长久以来,爱她就是我存在的意义,我不知道不爱她之后我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我知道。” “最糟的是,尽管我这么邪恶,还是没办法狠心杀了她丈夫,有什么比当半调子的恶人更糟糕的?” 好一阵子,只有寂寞的风声咻咻吹过岩石的声音。 那女人终于说:“我认识你,亚当·赫斯勒。” “为什么?” “因为我以前是你的下属。” “凯特?” “人生真奇妙,不是吗?” “我可以离开,如果——” “我并没有评判你的意思,亚当。” 他听到她站起来,走向他。 一分钟后,她从黑暗中出现。但他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坐在他身边。两个人的腿一起悬挂在岩石边。 “你也觉得冷吗?”他问。 “对,我冷得不得了。你觉得我和你不约而同选在今晚爬到这里来自杀,又刚巧碰到,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你是指什么?像是上帝在说‘不要寻死’吗?可是我们还不够清楚,上帝根本从来就不曾在乎过我们吗?” 凯特转头看他,“我说,要嘛!我们一起往下跳。要嘛!我们一起爬下去。不过不管选择哪一种,都不要单独上路。” 碧尔雀 有人抓住碧尔雀的手臂,将他拉下卡车。这是他好多天来头一次来到户外,可是他头上罩着黑色头套,什么都看不见。 “出了什么事?”碧尔雀问。 头套被拿开。 他看到光。五十、六十,也许上百个光源。手电筒、火把,拿在松林镇居民和基地工作人员的手上。他们围成一个圈,紧紧将他圈在里头。眼睛适应之后,他看到上方大街建筑的隐约轮廓,还有火光中的店面饰墙和橱窗。 两个男人和他一起站在圆圈中央。伊森·布尔克和他的警卫队长亚伦。 伊森走近。 “这是什么?”碧尔雀问,“你们在为我举办狂欢会?” 他看着周围一张张藏在阴影中、在火光下支离破碎的脸。既愤怒又紧张。 “我们投票表决。”伊森说。 “谁投票?” “除了你之外的每一个人。‘狂欢会’是选项之一,可是最后大家觉得用你迫使人们自律的方法来处死你感觉不太对,”伊森又往他站近一步。他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变成了雾。“看看这些人,大卫。因为你,他们失去了亲人、失去了朋友。” 碧尔雀很愤怒,但是他居然露出了微笑。 凶狠炽烈的愤怒。 “因为我?”他说,“这实在太好笑了。”他走离伊森身边,往圆圈中心走。“我为你们做了什么?我给你们食物。我给你们房子。我给你们生存的意义。我保护你们,不让你们知道你们承受不住的真相。不让你们知道围墙外的世界有多残酷。而你们只需要做一件事。一件!他妈的!事!”他尖叫,“服从我。” 他看到几英尺外有个女人瞪着他,不断从她脸颊流下的眼泪反射着火光。 有好多人在哭。 所有人都悲痛莫名。 很久很久以前,他可能还会在乎,可是今晚,他的眼中只看到忘恩负义、造反违抗。 他大声嘶喊:“我为你们做了那么多,他妈的还不够吗?” “他们不是来这里回答你的问题的。”伊森说。 “那么,现在是在干什么?” “他们是来送你的。” “送我去哪儿?” 伊森转向离他最近的一群人。“可以请你们让出一条路来吗?”他们分出一条通道,伊森说:“你先走,大卫。” 碧尔雀瞪着黑暗的马路。 他看着伊森。 “我不懂,” “开始走。” “伊森——” 有人从后面推了他一把,碧尔雀差点跌倒。当他恢复平衡时,转头看到亚伦以冒出怒火的眼神恶狠狠地瞪着他, “警长说‘开始走’。”亚伦说,“现在,我警告你,如果你的腿不会自己前进,我们很乐意拖着你的双臂走。” 碧尔雀开始在大街的昏暗建筑间往南走,伊森和亚伦走在他的两侧。 群众跟着他们,四周安静得叫人心慌。没人交谈。除了柏油路上的脚步声,和偶尔传出的捣住嘴的啜泣声外,没有任何声音。 他试图保持镇定,可是脑子却发疯似地狂转。 他们要带我去哪里? 回基地? 到某个处决场? 他们走过白杨屋餐厅,走过医院。 就在每个人转进前往小镇南方森林的马路时,碧尔雀终于明白他们要带他去哪儿了。 他看向伊森。 恐惧窜流过他的全身。他不禁发抖,像突然被推入了冰窖。 但是他仍然继续走。 到了马路急弯处,大家走下柏油路,往森林前进,碧尔雀心想,我甚至没有回头看,甚至来不及看松林镇最后一眼。 一层浅浅的雾气弥漫在森林里,火把仿佛来自阴间似地劈穿它。 像火光的灵魂正在抽离。 碧尔雀觉得愈来愈冷。 他听到通电围墙的嗡鸣声。 他们正沿着它走。 然后他们站在铁网门前。事情发生得这么快,他们在大街中央拿掉他的头罩仿佛是两秒钟前的事。 伊森拿着一个小背包从群众中走出来,递给碧尔雀。 “里头有食物和饮水。够你吃上五、六天。如果你可以活那么久的话。” 碧尔雀不接手,只是瞪着它。 “你们难道没有胆子亲自动手杀我吗?”他问。 “不。”伊森回答。“事实上,刚好相反。我们全都想亲手杀了你。我们想要折磨你。让每一个幸存下来的人挖你的肉、抽你的筋。你不想要这个背包吗?” 碧尔雀抓住它,将背袋甩上层膀。 伊森走到控制键盘前,输入手动操控的指令。 嗡鸣声停住了。 森林变得好安静。 碧尔雀看着所有的人。住在镇上的人。住在山里的人。他这辈子最后见到的一群人。 “你们这群忘恩负义的下三滥!如果不是我,你们早在两千年前就死了。我为你们创造了一个天堂。在地球上的天堂。而我就是你们的上帝!你们好大的狗胆,居然敢把上帝踢出天堂!” “我相信你没将《圣经》读熟。”伊森说,“被流放的不是上帝。而是另一个家伙。” 伊森推开铁网门。 碧尔雀愤恨地瞪着伊森好一会儿,然后转头环顾群众。 看到他们的表情。 他们认为我是恶魔。 也许他们是对的。 他从安全的这一侧跨过门,走到围墙另一侧。 伊森关上铁网门。 很快的,铁丝又开始发出有电流保护的嗡鸣。 碧尔雀看着所有的人转身离开,火把和手电筒的光消失在迷雾里。 然后,只剩他一个人站在又冷又暗的森林里。 他往南走,直到再也听不到围墙的声音。 从树梢透下的星光不够亮,没办法让他看到路。 他走累了,便靠在一棵大松树的树干上休息。 一英里外有只畸人在嗥叫。 另一只出声回应。 声音听起来离他近了许多。 然后又一只。 碧尔雀听到脚步声。黑暗之中,有什么东西在奔跑。 向他奔来。 伊森 太阳刚探出头,伊森就开着警卫队的道奇Ram重型卡车,载着他的儿子,出了基地。 穿过树林。 穿过圆石区。 然后伊森将车开上马路,往小镇南边驶去。 在急转弯处,他驶离马路,进入森林,开下路堤,小心地在树木之间转来转去。 当他们看到通电围墙时,伊森转动方向盘,沿着它开,直到抵达铁网门。 他关掉引擎。 铁丝上的电流发出嗡鸣,连坐在卡车里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觉得碧尔雀先生死了吗?”班恩问。 “我不知道。” “畸人最后还是会抓到他,对不对?” “没错。”伊森说。 班恩从后窗向卡车车斗瞄了一眼。“我不懂,”他说,“为什么要这么做?爸?” “因为我没办法不去想关于她的事。” 伊森望向车斗。 原本关在基地里的那只母畸人动也不动地坐在一个塑胶玻璃笼子里,瞪着外头的树木。 “很奇怪。”伊森说,“现在这个世界是它们的了,可是我们还是有些它们没有的特质。” “像什么?” “仁慈。善意。让一个人之所以为人的特质。” 班恩一脸不明白。 “我相信这只畸人是不同的。”伊森说。 “什么意思?” “她很聪明,很温和,和其他畸人都不一样。或许她也有家人,也想和它们团圆。” “我们应该射死她,把她和其他只一起烧了。” “那么做又有什么好处?让我们的报复心满足两分钟?如果我们不那么做,反而把她送回她的世界,让她带回关于曾经住在这山谷里的物种的讯息呢?听起来很疯狂,可是我仍然坚信一点点善意可以带来和平共存 第九章 (3) 垂直,可是他没停下来,仍然继续攀爬峭壁,愈爬愈高。 毫不惧怕。 毫不在乎。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爬出名的自杀悬崖。在他和泰瑞莎住在一起的那年,就有两个人爬上这个悬崖,纵身一跳寻死。环绕松林镇的峭壁中有不少足以致命的地点,可是这个悬崖却是最峻峭的一个。绝对不会在途中撞上则的石块造成额外的痛苦。只要能成功爬到山顶,就保证可以垂直坠落四百英尺,然后撞上地面死亡。 赫斯勒爬上山谷五百英尺高的一块长石头。 他瘫卧在冰冷的花冈岩上,下巴抽痛,很可能骨折了。 天色已晚,在他脚下的小镇一片昏暗,柏油路在星光的照耀下微微反光。 他疲倦的双腿已经冻僵了。 寒意缓缓包围他。他回想自己的一生。当他再度挣扎起身时,平静地得到了结论—在他三十八年的生命里,至少有一年他非常幸福快乐。他和此生挚爱一起住在世界上最后一个小镇的淡黄色楼房里。每一天他在泰瑞莎的身边醒来,总是深深庆幸自己的幸运,可以得到这个稀世珍宝。 他好想有多一点时间和她在一起,可是事实上,他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够了。 已经够多了。够他回忆了, 他找了好久才在黑暗中认出他们的家。 他凝视它,看到的不是现在又黑又暗的表象,而是在夏夜的暮色里走上前廊,回到他挚爱的一切时的温暖模样。 他站上悬崖边。 并不害怕。 他不怕死。他不怕痛。他在探险任务中承受的痛苦已经够他用上好几辈子,而死则是他早就准备好要迎接的事。如果要说还有什么事令他犹豫,应该只是他能否得到永远的安息。 他弯曲膝盖,准备往下跳。 突然间传来一个声音。他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似地立刻弹了起来。 他转身,在黑暗中什么都看不到,可是他很快发现那是有人在哭的声音。 他开口了,“有人吗?” 哭声停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问:“谁在那里?” “你还好吗?” “如果我还好,上来这里做什么?” “说得对,讲得非常有道理。你想要我过去吗?” “不想。” 赫斯勒从悬崖后退,靠着岩壁坐下,“你不该自杀的。”他说。 “你在说什么?你上来这里难道还有其他的目的吗?我是不是也该劝你同样的话?” “是。只不过这里真的是我该来的地方,” “为什么?因为你也过得很痛苦吗?” “你想要听我可悲的故事吗?” “不想。我只想赶快跳下去。当我终于鼓起勇气要跳了,结果碰到你这个混球来干扰我。这已经是我第二次爬上来了。” “你第一次上来为什么没跳?”赫斯勒问。 “那次是大白天。我怕高。退缩了。” “为什么你要上来这里?”他问。 “如果你不会试着救我,我就告诉你。” “好。” 女人叹了一口气。“畸人攻进城时,我先生被杀了。” “很遗憾听到这件事。你们两个是在松林镇结婚的吗?” “是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我爱他。我同时也爱着另一个这里的男人。好笑的是我们在来到松林镇前就认识了。他的老婆、小孩也都在这里。当他带来我丈夫的死讯,我问他他的家人平安吗?” “他们平安吗?” “是的,可是你知道吗?我心里有一处我不想承认的黑暗角落,在听到她还活着时,居然感到很伤心。你不要误会,我非常想念我先生,可是我还是一直在想……” “如果他太太也死了,那么你们两个就可以……” “没错。所以,我不但失去了丈夫,而且我不能和我爱的人在一起,我还发现自己真是个糟糕透顶的人。” 赫斯勒大笑。 “你是在笑我吗?” “不,我只是在想,你真可爱,居然这种程度就觉得是‘糟糕透顶’了。你想听听看什么叫真正的‘糟糕透顶’吗?” “你说说看。” “来到松林镇前,我爱上了一个女人。可是她是我下属的太太。我……策划了一整串的阴谋,让她老公消失。两千年前,这个小镇刚建造起来时,我就已经知道它是什么了。我要大卫·碧尔雀绑架这个女人,然后我自愿进入生命中止柜,就为了在她复生后,和她在一起。我们一起住在松林镇,可是她到现在都不知道是因为我她才会来到这里。一年后,我被派去围墙外执行一项任务。没人料到我居然能平安返回。我在荒野中的每一天,全靠着对她的思念才能继续前进、继续呼吸、继续将一只脚放到另一只脚的前面,奇迹似的,我回来了。我以为我终于能受到英雄式的欢迎,回到我爱人的身边,可是,我却发现她老公出现了,而整个小镇全毁了。” 黑暗的山谷里,小小的火光开始在大街上聚集。 赫斯勒凝望它们,“所以我爬到这里来自杀。你不过是有邪恶的念头,而我却真的做了邪恶的事。听完之后,你会不会觉得你其实还算是个不错的人?” “你为什么要上来?”她问。 “我已经告诉你了。” “不,我的意思是,你是因为不能忍受自己做过的坏事?还是因为你无法再和她在一起?” “因为我无法再和她在一起。听着,虽然她丈夫回来了,但我还是不能停止爱她,人心就是这样,我没办法立刻停止不爱,这已经不是个适合人居的广大世界,我没办法搬去另一个城市、另一个州,没有我可以展开的新生活。这世界就这样了,我们只剩几个人?两百五十个?我没办法避开她,长久以来,爱她就是我存在的意义,我不知道不爱她之后我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我知道。” “最糟的是,尽管我这么邪恶,还是没办法狠心杀了她丈夫,有什么比当半调子的恶人更糟糕的?” 好一阵子,只有寂寞的风声咻咻吹过岩石的声音。 那女人终于说:“我认识你,亚当·赫斯勒。” “为什么?” “因为我以前是你的下属。” “凯特?” “人生真奇妙,不是吗?” “我可以离开,如果——” “我并没有评判你的意思,亚当。” 他听到她站起来,走向他。 一分钟后,她从黑暗中出现。但他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坐在他身边。两个人的腿一起悬挂在岩石边。 “你也觉得冷吗?”他问。 “对,我冷得不得了。你觉得我和你不约而同选在今晚爬到这里来自杀,又刚巧碰到,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你是指什么?像是上帝在说‘不要寻死’吗?可是我们还不够清楚,上帝根本从来就不曾在乎过我们吗?” 凯特转头看他,“我说,要嘛!我们一起往下跳。要嘛!我们一起爬下去。不过不管选择哪一种,都不要单独上路。” 碧尔雀 有人抓住碧尔雀的手臂,将他拉下卡车。这是他好多天来头一次来到户外,可是他头上罩着黑色头套,什么都看不见。 “出了什么事?”碧尔雀问。 头套被拿开。 他看到光。五十、六十,也许上百个光源。手电筒、火把,拿在松林镇居民和基地工作人员的手上。他们围成一个圈,紧紧将他圈在里头。眼睛适应之后,他看到上方大街建筑的隐约轮廓,还有火光中的店面饰墙和橱窗。 两个男人和他一起站在圆圈中央。伊森·布尔克和他的警卫队长亚伦。 伊森走近。 “这是什么?”碧尔雀问,“你们在为我举办狂欢会?” 他看着周围一张张藏在阴影中、在火光下支离破碎的脸。既愤怒又紧张。 “我们投票表决。”伊森说。 “谁投票?” “除了你之外的每一个人。‘狂欢会’是选项之一,可是最后大家觉得用你迫使人们自律的方法来处死你感觉不太对,”伊森又往他站近一步。他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变成了雾。“看看这些人,大卫。因为你,他们失去了亲人、失去了朋友。” 碧尔雀很愤怒,但是他居然露出了微笑。 凶狠炽烈的愤怒。 “因为我?”他说,“这实在太好笑了。”他走离伊森身边,往圆圈中心走。“我为你们做了什么?我给你们食物。我给你们房子。我给你们生存的意义。我保护你们,不让你们知道你们承受不住的真相。不让你们知道围墙外的世界有多残酷。而你们只需要做一件事。一件!他妈的!事!”他尖叫,“服从我。” 他看到几英尺外有个女人瞪着他,不断从她脸颊流下的眼泪反射着火光。 有好多人在哭。 所有人都悲痛莫名。 很久很久以前,他可能还会在乎,可是今晚,他的眼中只看到忘恩负义、造反违抗。 他大声嘶喊:“我为你们做了那么多,他妈的还不够吗?” “他们不是来这里回答你的问题的。”伊森说。 “那么,现在是在干什么?” “他们是来送你的。” “送我去哪儿?” 伊森转向离他最近的一群人。“可以请你们让出一条路来吗?”他们分出一条通道,伊森说:“你先走,大卫。” 碧尔雀瞪着黑暗的马路。 他看着伊森。 “我不懂,” “开始走。” “伊森——” 有人从后面推了他一把,碧尔雀差点跌倒。当他恢复平衡时,转头看到亚伦以冒出怒火的眼神恶狠狠地瞪着他, “警长说‘开始走’。”亚伦说,“现在,我警告你,如果你的腿不会自己前进,我们很乐意拖着你的双臂走。” 碧尔雀开始在大街的昏暗建筑间往南走,伊森和亚伦走在他的两侧。 群众跟着他们,四周安静得叫人心慌。没人交谈。除了柏油路上的脚步声,和偶尔传出的捣住嘴的啜泣声外,没有任何声音。 他试图保持镇定,可是脑子却发疯似地狂转。 他们要带我去哪里? 回基地? 到某个处决场? 他们走过白杨屋餐厅,走过医院。 就在每个人转进前往小镇南方森林的马路时,碧尔雀终于明白他们要带他去哪儿了。 他看向伊森。 恐惧窜流过他的全身。他不禁发抖,像突然被推入了冰窖。 但是他仍然继续走。 到了马路急弯处,大家走下柏油路,往森林前进,碧尔雀心想,我甚至没有回头看,甚至来不及看松林镇最后一眼。 一层浅浅的雾气弥漫在森林里,火把仿佛来自阴间似地劈穿它。 像火光的灵魂正在抽离。 碧尔雀觉得愈来愈冷。 他听到通电围墙的嗡鸣声。 他们正沿着它走。 然后他们站在铁网门前。事情发生得这么快,他们在大街中央拿掉他的头罩仿佛是两秒钟前的事。 伊森拿着一个小背包从群众中走出来,递给碧尔雀。 “里头有食物和饮水。够你吃上五、六天。如果你可以活那么久的话。” 碧尔雀不接手,只是瞪着它。 “你们难道没有胆子亲自动手杀我吗?”他问。 “不。”伊森回答。“事实上,刚好相反。我们全都想亲手杀了你。我们想要折磨你。让每一个幸存下来的人挖你的肉、抽你的筋。你不想要这个背包吗?” 碧尔雀抓住它,将背袋甩上层膀。 伊森走到控制键盘前,输入手动操控的指令。 嗡鸣声停住了。 森林变得好安静。 碧尔雀看着所有的人。住在镇上的人。住在山里的人。他这辈子最后见到的一群人。 “你们这群忘恩负义的下三滥!如果不是我,你们早在两千年前就死了。我为你们创造了一个天堂。在地球上的天堂。而我就是你们的上帝!你们好大的狗胆,居然敢把上帝踢出天堂!” “我相信你没将《圣经》读熟。”伊森说,“被流放的不是上帝。而是另一个家伙。” 伊森推开铁网门。 碧尔雀愤恨地瞪着伊森好一会儿,然后转头环顾群众。 看到他们的表情。 他们认为我是恶魔。 也许他们是对的。 他从安全的这一侧跨过门,走到围墙另一侧。 伊森关上铁网门。 很快的,铁丝又开始发出有电流保护的嗡鸣。 碧尔雀看着所有的人转身离开,火把和手电筒的光消失在迷雾里。 然后,只剩他一个人站在又冷又暗的森林里。 他往南走,直到再也听不到围墙的声音。 从树梢透下的星光不够亮,没办法让他看到路。 他走累了,便靠在一棵大松树的树干上休息。 一英里外有只畸人在嗥叫。 另一只出声回应。 声音听起来离他近了许多。 然后又一只。 碧尔雀听到脚步声。黑暗之中,有什么东西在奔跑。 向他奔来。 伊森 太阳刚探出头,伊森就开着警卫队的道奇Ram重型卡车,载着他的儿子,出了基地。 穿过树林。 穿过圆石区。 然后伊森将车开上马路,往小镇南边驶去。 在急转弯处,他驶离马路,进入森林,开下路堤,小心地在树木之间转来转去。 当他们看到通电围墙时,伊森转动方向盘,沿着它开,直到抵达铁网门。 他关掉引擎。 铁丝上的电流发出嗡鸣,连坐在卡车里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觉得碧尔雀先生死了吗?”班恩问。 “我不知道。” “畸人最后还是会抓到他,对不对?” “没错。”伊森说。 班恩从后窗向卡车车斗瞄了一眼。“我不懂,”他说,“为什么要这么做?爸?” “因为我没办法不去想关于她的事。” 伊森望向车斗。 原本关在基地里的那只母畸人动也不动地坐在一个塑胶玻璃笼子里,瞪着外头的树木。 “很奇怪。”伊森说,“现在这个世界是它们的了,可是我们还是有些它们没有的特质。” “像什么?” “仁慈。善意。让一个人之所以为人的特质。” 班恩一脸不明白。 “我相信这只畸人是不同的。”伊森说。 “什么意思?” “她很聪明,很温和,和其他畸人都不一样。或许她也有家人,也想和它们团圆。” “我们应该射死她,把她和其他只一起烧了。” “那么做又有什么好处?让我们的报复心满足两分钟?如果我们不那么做,反而把她送回她的世界,让她带回关于曾经住在这山谷里的物种的讯息呢?听起来很疯狂,可是我仍然坚信一点点善意可以带来和平共存 第九章 (4) 的希望。” 伊森打开车门,站到森林的地面。 “所以你是什么意思?”班恩问。“我们放走她可能会改变畸人吗?也许其他只会变得和她一样?” 伊森绕到卡车后头,放下后档板。 他说:“物种会进化。一开始时,人类也只能狩猎为生。也只能靠呼噜声和手势沟通。然后我们才有农耕和语言。我们才学会心怀善意。” “可是那得花上好几千年。在那发生前,我们全都死光了。” 伊森微笑。“你说得对,儿子。那会花上很长、很长、很长的时间。”他转身面对畸人。它静静地坐在笼子里,显然还没从伊森请科学家在她身上注射的麻醉剂中清醒。 他从枪套拔出沙漠之鹰,爬上车斗,打开笼子的锁,将门拉开五、六英寸。 畸人的喉头发出介于哀鸣和咆哮间的声音。 伊森说:“我不会伤害你的。” 他面对她慢慢后退,从车斗上爬下来。 畸人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它用长长的左手臂推开笼子的门,缓缓走出来。 “要是她做什么怎么办?”班恩问。“要是她攻击我们呢?” “她不会伤害我们的。她知道我的意思。”伊森和她对视。“是不是?” 伊森开始往围墙走,畸人缓缓跟在他身后五、六步处。 他在铁网门旁的控制键盘输入手动操控的指令,等着开闩打开。 围墙顿时无声。 他用脚推开铁网门。 “去吧!”伊森说,“你自由了。” 畸人留心地看着他,从门缝中侧身挤出去,回到它的世界。 “爸爸,你觉得有一天我们真的能和它们和平共处吗?” 十英尺外,母畸人回头看着伊森。 歪着头。 它看着他好一会儿,他发誓他可以感觉到它有话要说,它的双眼闪着智慧与理解的光芒。 虽然无法交谈。 可是伊森明白。 “是的。”他说。 伊森眨眼—— 它已经不见踪影。 * * * 伊森和泰瑞莎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着班恩站在草地中间,仰望着天空,一只风筝在一两百尺高的空中随风飘荡,班恩试了几次才让风筝飞起来,它看起来像是完美蓝天上的一块红补丁,乘着气流翻动。 看小孩放风筝是件美好的事,而且这是好几天、甚至好几星期以来第一个不像寒冬的早晨。 “伊森,那太疯狂了。” “如果留在这个山谷,”他说,“几年内我们一定会死,毫无疑问,所以不如大家投票决定?” “让大家决定吧。” “如果——” “让大家决定。” “人们常常做错决定。” “是没错,但你必须搞清楚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领袖。” “我知道正确的选择是什么,泰瑞莎。” “所以试着说服他们啊!” “这是个困难的决定,很冒险,而且如果错了怎么办?我们都在同一条船上了。” “那也是我们的选择,亲爱的。如果你强迫他们做这件事,那么当初告诉他们松林镇的真相有何意义?” “这都是我造成的,”伊森说,“所有死亡,所有痛苦和失落。我彻底撕碎了他们的生活,现在我只想试着弥补。” “你还好吗?” “我很害怕,”她握住他的手,“你不只是要我将他们的命运交到他们自己手中,而是将你的命运也交给他们了,还有班恩的。”他们的儿子笑着拉着风筝冲过草地,“我闯进基地那天,碧尔雀说我会渐渐了解他的所作所为,他的每个决定。” “你现在了解了吗?” “我开始感受到他肩膀上的重担了。” “他不相信人们会做出对的决定,”泰瑞莎说,“因为他很害怕,但你不必害怕,伊森,如果你做了你觉得对的事情,如果你让人们自己决定他们的命运——” “我们有可能会在这个山谷里饿死。” “的确,但那不会让你成为一个不正直的人,那才是你该担心的。” * * * 两个晚上之后,伊森站回一切发生的起点,站上戏院空旷的舞台,在聚光灯下,面对地球上最后存活的两百五十个人。 “现在……”他对群众说,“我们是世界上仅存的人类。因为我选择把松林镇的真相告诉大家,所以事情才变成这样。我没有忘记。你们之中很多人失去了亲人。我们全都受了不少苦。我一辈子都会为我的决定和它造成的伤害感到抱歉,可是现在,是我们必须考虑未来的时候了。事实上,这是我在过去一星期中唯一能想到的事。” 碧尔雀的重要干部全坐在舞台下方左侧,法兰西斯·里芬、亚伦、马可斯、麦司汀,全抬头看着他。 戏院里安安静静。 一片交杂着畏惧的沉默。 “我知道我们全都在想我们的将来。”他说,“下一步该怎么走。我们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们确实面临了一处难题,可是我们大家将一起面对。现在,我们第一个大问题是,我们的食物就快吃完了。” 每个人不是吃惊地倒吸一口气,就是彼此交头接耳。 有人大声问:“还可以撑多久?” “差不多四年。”伊森说,“所以这就带出了第二个大问题。我们不能继续待在这山谷里。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但通电围墙可能会坏、冬天风雪可能比我们想像中更糟、食物眼看着就要吃完了。基地总管法兰西斯·里芬可以向你们解释细节,告诉你们为什么继续留在松林镇我们将会无法存活。” “可是我并不是将你们全拖到这里来听坏消息的。我有解决问题的提案。可是它很危险、很大胆、很激进。没有人知道会不会成功。” 伊森看向人群中的泰瑞莎。 “老实说,我挣扎过要不要提出这个选项,最近我有个朋友说当紧急状况来临,攸关生死时,那一两个有能力的领袖就必须下达指令,但我觉得我们已经受够被控制的生活,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我们会一起寻找出路,到头来,我宁愿大家一起做决定,即便我们一起做了错误的选择,也不要毫无自由地活着。不自由的年代已经过去了,碧尔雀的年代。 “我只希望你们听我把话说完,然后大家一起决定要怎么做。像一群自由的人,一个民主的社会。” 第九章 (4) 的希望。” 伊森打开车门,站到森林的地面。 “所以你是什么意思?”班恩问。“我们放走她可能会改变畸人吗?也许其他只会变得和她一样?” 伊森绕到卡车后头,放下后档板。 他说:“物种会进化。一开始时,人类也只能狩猎为生。也只能靠呼噜声和手势沟通。然后我们才有农耕和语言。我们才学会心怀善意。” “可是那得花上好几千年。在那发生前,我们全都死光了。” 伊森微笑。“你说得对,儿子。那会花上很长、很长、很长的时间。”他转身面对畸人。它静静地坐在笼子里,显然还没从伊森请科学家在她身上注射的麻醉剂中清醒。 他从枪套拔出沙漠之鹰,爬上车斗,打开笼子的锁,将门拉开五、六英寸。 畸人的喉头发出介于哀鸣和咆哮间的声音。 伊森说:“我不会伤害你的。” 他面对她慢慢后退,从车斗上爬下来。 畸人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它用长长的左手臂推开笼子的门,缓缓走出来。 “要是她做什么怎么办?”班恩问。“要是她攻击我们呢?” “她不会伤害我们的。她知道我的意思。”伊森和她对视。“是不是?” 伊森开始往围墙走,畸人缓缓跟在他身后五、六步处。 他在铁网门旁的控制键盘输入手动操控的指令,等着开闩打开。 围墙顿时无声。 他用脚推开铁网门。 “去吧!”伊森说,“你自由了。” 畸人留心地看着他,从门缝中侧身挤出去,回到它的世界。 “爸爸,你觉得有一天我们真的能和它们和平共处吗?” 十英尺外,母畸人回头看着伊森。 歪着头。 它看着他好一会儿,他发誓他可以感觉到它有话要说,它的双眼闪着智慧与理解的光芒。 虽然无法交谈。 可是伊森明白。 “是的。”他说。 伊森眨眼—— 它已经不见踪影。 * * * 伊森和泰瑞莎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着班恩站在草地中间,仰望着天空,一只风筝在一两百尺高的空中随风飘荡,班恩试了几次才让风筝飞起来,它看起来像是完美蓝天上的一块红补丁,乘着气流翻动。 看小孩放风筝是件美好的事,而且这是好几天、甚至好几星期以来第一个不像寒冬的早晨。 “伊森,那太疯狂了。” “如果留在这个山谷,”他说,“几年内我们一定会死,毫无疑问,所以不如大家投票决定?” “让大家决定吧。” “如果——” “让大家决定。” “人们常常做错决定。” “是没错,但你必须搞清楚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领袖。” “我知道正确的选择是什么,泰瑞莎。” “所以试着说服他们啊!” “这是个困难的决定,很冒险,而且如果错了怎么办?我们都在同一条船上了。” “那也是我们的选择,亲爱的。如果你强迫他们做这件事,那么当初告诉他们松林镇的真相有何意义?” “这都是我造成的,”伊森说,“所有死亡,所有痛苦和失落。我彻底撕碎了他们的生活,现在我只想试着弥补。” “你还好吗?” “我很害怕,”她握住他的手,“你不只是要我将他们的命运交到他们自己手中,而是将你的命运也交给他们了,还有班恩的。”他们的儿子笑着拉着风筝冲过草地,“我闯进基地那天,碧尔雀说我会渐渐了解他的所作所为,他的每个决定。” “你现在了解了吗?” “我开始感受到他肩膀上的重担了。” “他不相信人们会做出对的决定,”泰瑞莎说,“因为他很害怕,但你不必害怕,伊森,如果你做了你觉得对的事情,如果你让人们自己决定他们的命运——” “我们有可能会在这个山谷里饿死。” “的确,但那不会让你成为一个不正直的人,那才是你该担心的。” * * * 两个晚上之后,伊森站回一切发生的起点,站上戏院空旷的舞台,在聚光灯下,面对地球上最后存活的两百五十个人。 “现在……”他对群众说,“我们是世界上仅存的人类。因为我选择把松林镇的真相告诉大家,所以事情才变成这样。我没有忘记。你们之中很多人失去了亲人。我们全都受了不少苦。我一辈子都会为我的决定和它造成的伤害感到抱歉,可是现在,是我们必须考虑未来的时候了。事实上,这是我在过去一星期中唯一能想到的事。” 碧尔雀的重要干部全坐在舞台下方左侧,法兰西斯·里芬、亚伦、马可斯、麦司汀,全抬头看着他。 戏院里安安静静。 一片交杂着畏惧的沉默。 “我知道我们全都在想我们的将来。”他说,“下一步该怎么走。我们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们确实面临了一处难题,可是我们大家将一起面对。现在,我们第一个大问题是,我们的食物就快吃完了。” 每个人不是吃惊地倒吸一口气,就是彼此交头接耳。 有人大声问:“还可以撑多久?” “差不多四年。”伊森说,“所以这就带出了第二个大问题。我们不能继续待在这山谷里。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但通电围墙可能会坏、冬天风雪可能比我们想像中更糟、食物眼看着就要吃完了。基地总管法兰西斯·里芬可以向你们解释细节,告诉你们为什么继续留在松林镇我们将会无法存活。” “可是我并不是将你们全拖到这里来听坏消息的。我有解决问题的提案。可是它很危险、很大胆、很激进。没有人知道会不会成功。” 伊森看向人群中的泰瑞莎。 “老实说,我挣扎过要不要提出这个选项,最近我有个朋友说当紧急状况来临,攸关生死时,那一两个有能力的领袖就必须下达指令,但我觉得我们已经受够被控制的生活,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我们会一起寻找出路,到头来,我宁愿大家一起做决定,即便我们一起做了错误的选择,也不要毫无自由地活着。不自由的年代已经过去了,碧尔雀的年代。 “我只希望你们听我把话说完,然后大家一起决定要怎么做。像一群自由的人,一个民主的社会。” 第十章 一个月后 伊森 还是有些时候仿佛一切依旧正常,像现在。电力恢复供应,泰瑞莎煮饭的香味从厨房飘出来。感觉就像伊森以前寻常工作日的傍晚, 班恩在二楼自己的卧室。 泰瑞莎在厨房里忙。 伊森坐在书房里,列出明天的待办事项。 夜色中,他可以看到窗外珍妮佛·罗彻斯特黑漆漆的家。她在大屠杀中丧命,她的花草也全在冰雪中死光了。 街灯再度正常运作。 远处树丛下的音箱不断发出蟋蟀的叫声。 他想念从前家家户户的收音机传出的赫克特·盖瑟的钢琴旋律。 他很希望能最后再一次迷失在音乐里。 伊森在大椅子上坐了一会儿,闭上双眼,让自己稍微沉浸在正常生活的假象里。 试着不去想他们的生命有多么脆弱。 可是他做不到。 他的内心仍然无法接受他所属的物种已经濒临灭绝的事实。 它让接下来的每分每秒都充满意义, 也让接下来的每分每秒都充满恐惧。 * * * 他走进厨房,闻到义大利面和肉酱的香味。 “好香唷!”他说。 他走向站在瓦斯炉后的泰瑞莎,伸手环抱她的腰,亲吻她的颈子后方。 “在松林镇的最后一餐。”她说,“我们今天要吃得丰盛一点。我把冰箱里的东西全煮了。” “我很乐意帮忙。待会儿我来洗盘子。” 她一边搅拌肉酱,一边说:“我相信扔着不洗也什么关系的。” 伊森大笑。 没错。 当然没什么关系。 泰瑞莎擦擦眼睛。 “你在哭。”他说。 “我没事。” 他将手往上移到她的臂膀,将她的身体轻轻转过来,问:“怎么了?” “只是很害怕。” * * * 这会是最后一次他们坐在这张餐桌吃饭了。 伊森看着泰瑞莎。 还有他的儿子。 他站起来。 举起水杯。 “我想对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说几句话。”他的语调颤抖。“我并不完美。事实上,我有很多缺点。可是我愿意不顾一切保护你们,泰瑞莎和班恩。一切。我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子。或者后天。或者更远的未来。”他皱起眉头想压下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但是我很开心至少现在我们还在一起。” 泰瑞莎眼泛泪光。 他坐下,全身发抖。她伸出手,握住他的手。 * * * 这会是最后一次他躺在柔软的床垫上睡觉了。 他和泰瑞莎在堆得像山一样高的毯子下互相拥抱。 很晚了,可是两个人都还醒着。他可以感觉到她的长睫毛在他的胸膛眨啊眨的。 “你能相信这就是我们的人生吗?”她耳语。 “还是觉得无法置信。我想我可能永远都不会习惯吧?” “要是失败了怎么办?要是我们全死了呢?” “是有这个可能。” “我的心里有时会想……”她说,“我们应该选安全的路走。也许只有四年可以活。但也许我们就该好好过这四年?享受每分每秒。每一口食物。每一口空气。每一个吻。享受不饿、不渴、不用逃命的每一天。” “可是那么我们就一定会死。我们的物种就真的灭绝了。” “也许那也没什么不好。我们有过机会。可是我们搞砸了。” “我们必须继续尝试。继续奋斗。” “为什么?” “因为那是我们该做的事。”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办法这样做。” 他们卧室的门被推开。 “妈妈?爸爸?”班恩的声音。 “怎么了?宝贝?”泰瑞莎问。 “我睡不着。” “到我们床上来吧!” 班恩爬过棉被,钻了进去。 “这样好一点了吗?”伊森问。 “嗯。”班恩回答。“好多了。” 他们全躺在黑暗中,没人开口说话。 班恩先睡着。 然后泰瑞莎。 可是伊森还是睡不着。 他用手肘撑着头,看着他的妻儿,他看着他们一整夜,直到窗外慢慢变亮,直到他们在松林镇最后一天的黎明来临。 * * * 山谷里每一户人家的电话同时响了。 伊森拿着一杯黑咖啡从厨房走到客厅,在老式转盘电话响到第三声时拿起话筒。 虽然他很清楚会听到什么,可是还是将话筒拿到耳朵边。听到自己的声音还是会让他的胃觉得不舒服,他听见自己说:“松林镇居民,离开的时间到了。” * * * 伊森帮泰瑞莎开门。她捧着一个装满他们家人照片相框的纸箱踏上前廊。他们讨论之后,决定这是唯一值得带的东西。 要离开的这天早晨,晴空万里。 他们社区里的邻居也全从屋里走出来。有些人拿着装了他们最珍贵物品的小纸箱,有些人却只潇洒地背了一袋衣服。 布尔克一家人走下前廊,穿越前院,走上马路, 所有居民在大街会合,一起往小镇南缘的森林前进。 伊森看到背着背包的凯特和亚当·赫斯勒并肩走在前头。 他放开泰瑞莎的手,说:“我马上回来。” 伊森追上他的前任伙伴,三个人一起走过白杨屋餐厅前面。 “早安。”他说。 她转头,微笑。“准备好了吗?” “真是疯狂,对吧?” “有一点。” 赫斯勒说:“早,伊森。”回到文明世界一个月让他的外观改变许多。赫斯勒增加了不少体重,看起来又像原来的他了。 “亚当。你们两个还好吗?” “还好吧!我猜。” “我自己也不知道。”凯特说,“我觉得我好像要开始做一件可怕的事,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完全不晓得会往哪儿去。” 他们走过医院,伊森回想他第一次醒来见到护士潘蜜拉的笑脸,以及接下来几天茫然疑惑地在镇上乱转,想尽办法要打电话回家,却一直无法和家人取得联络;还有第一次看见比她应有的年纪大上九岁的凯特。 真是一场精彩的冒险。 伊森看着凯特。“待会儿场面会有点混乱。所以我在想也许我们应该先在这里说再见。” 凯特在马路中央停下,松林镇幸存的居民三三两两地经过他们身边。她微笑的样子,早晨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半眯着眼睛,她看起来和从前一样美丽。和在西雅图时一样美丽。像是他一生中所犯下最不应该、也是最应该的错误。 他们拥抱。 紧紧相拥。 “谢谢你在多年之前来这里找我。”凯特说,“我很抱歉结局变成这样。” “我一点都不后悔。” “你做得很对。”她小声说,“千万不要怀疑自己。” 他们分开时,泰瑞莎正好走近。 她对凯特、赫斯勒微笑,问道:“你们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一会儿?” “当然好。”亚当回答。伊森看着他太太、儿子、他以前婚外情的对象和那个曾经背叛他的男人站在一起,心里想着:难道这就是新世界里一个家庭该有的样子吗?因为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在这个可怕的时刻,每个人都需要别人相伴。 当最后一群人经过他们身边时,他们在要跨出马路进入森林的树荫前多停留了一会儿。 面前的小镇即将被遗弃。 早晨的阳光照耀着街道。 大街西侧的商店玻璃窗闪闪发光。 他们凝视矮栏杆里的维多利亚式楼房。 环绕小镇的峭壁。 正在变色的白杨树。微风吹过树梢,将剩下的最后几片金黄圆叶扫落地面。 此时此刻,它看起来是这么的……悠闲,如诗如画。 碧尔雀伟大而疯狂的杰作。 最后,他们终于转身,一起跨出马路,走进森林,离开了松林镇。 * * * 伊森坐在监视中心的控制台前,亚伦和法兰西斯·里芬分别坐在他的两侧。 “这段留言的用意到底是什么?”里芬问。 “以防有人不小心闯进这个地方。”伊森回答。 “我认为这种可能性低到近乎于零。” “你想好要说什么了吗?”亚伦问。 “我昨晚写了草稿。” 亚伦的手指在触控荧幕上跳跃。 “等你准备好,就可以开始了。”他说。 “开始吧!” “启动录音。” 伊森从牛仔裤后口袋拿出一张纸,摊开,倾身靠近麦克风。 他照着念。 当他结束时,亚伦停止录音。 “说得很好,警长。” 他们上方由二十五个荧幕组成的墙面仍不断切换从山谷里接收到的各处监视画面。 空旷的医院地下室走廊。 空无一人的学校大厅。 没人的公园。 清空的家。 被遗弃的街道。 伊森转头看着法兰西斯·里芬。“我们准备好了吗?” “所有非必要的系统都已经关闭。” “每个人都准备好了?” “正在进行中。” * * * 就在伊森单独在一楼走廊前进时,头顶的电灯一盏接着一盏熄灭。他站在通往方舟的玻璃门回头看,正好看到最远处的最后一盏灯变黑。 温度已经下降许多。暖气和通风系统都被关闭了。 他赤脚走进大山洞,石头地板和冰一样冷。 生命中止室里更冷,温度不过只比冰点高一点点。 蓝色的雾气飘在空中,房间里到处都是人。 机器发出嗡鸣,喷出白色的气体。 他在雾中走着,转弯,在两排机器中前行。 几个身着白袍的男人正在帮助松林镇居民爬进生命中止柜里。 他在那一排最后一个柜子前停下。 电子名牌上显示着: 凯特·威森 爱荷华州博伊西 中止日期:二〇一三年九月十九日 居住期间:八年九个月二十二天 他妈的。 太迟了。 她已经在里头了。 伊森从机器门上的两英寸宽厚玻璃窗看进去。 被锁在中止柜里的凯特也看着他。 她在发抖。 伊森举起手放在玻璃上。 她也举起手压在玻璃的另一侧。 他对她做出嘴型,无声地说:“一切都会没事的。” 她点点头。 他赶忙越过三排机器,推开人群快步移动。 泰瑞莎蹲在班恩面前,抱着他,在他耳边轻声说话。 伊森张开双手抱住他们,用力拥抱他的妻儿。 眼泪不停流下。 “我不想要,爸爸。”班恩边哭边说,“我好害怕,” “我也很害怕。”伊森说,“我们都很害怕,可是那是正常的。” “要是这就是结束呢?”泰瑞莎问。 伊森凝视他太太的绿色眼眸。 “那么请记得我爱你。时间到了。”伊森说。 他帮助班恩站起来,握住男孩的手臂,让他踏进中止柜里。 他的儿子又冷又怕,全身发抖。 伊森轻轻让他坐在金属椅上。 墙壁射出安全带,将班恩的脚踝、手腕固定。 “我好冷啊!爸爸。” “我爱你,班恩。我真为你感到骄傲。现在,我得把门关上了。” “还不要,拜托。” 伊森倾身在儿子头上吻了一下,心里想,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碰触到我儿予了。他看着班恩的眼睛。 “看着我,儿子。勇敢一点。” 班恩点点头。 伊森为他擦干眼泪,跨出他的中止柜。 “我爱你,班恩。”泰瑞莎说。 “我也爱你,妈妈。” 伊森推上班恩柜子的门。它缓缓关上,内部锁控系统触动密封程式。 伊森和泰瑞莎隔着厚玻璃窗,看着班恩的中止柜开始充气。 班恩的眼睛闭上,他们在泪眼中面带微笑。 泰瑞莎转向伊森。“换我了?”她问。 他牵住她的手,领着她走向她的柜子。门已经开了,她看着里头的黑色椅子、扶手和从内墙伸出的黑色弯曲的胶管,上面的针长得不得了,准备好要抽干她血管里的每一滴血。 她说:“噢,我的老天爷啊!” 她爬进去,坐下。 安全带将她固定住。 伊森说:“回头见了。” “你相信我们真的可以成功?” “绝对可以。” 然后他亲吻他的太太,仿佛这会是他最后一次碰触她。 * * * 伊森爬进自己的中止柜,想到昨晚在书房写下、今早在监视中心录音的留言。 这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后的一则录音讯息吧? 这个世界很残忍,这个世界很险恶。而在畸人的威胁下,我们只能活在这个山谷里。我们曾经过得像囚犯,但那彻底违反了我们的天性。人类应该要去探险、征服、在全世界闯荡。这种天性存在于我们的DNA里,所以我们才会选择去做我们现在要做的事。 他在小椅子上坐下。 旅途会非常耗时,目标非常遥远,而我们终于到达时,没有人知道会发现什么样的未来。 安全带固定住他的脚踝, 我很害怕。我们都很害怕。 他的手腕。 在这场长长的睡眠之后,柜子外等待我们的将会是什么样的世界?某种程度来说,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因为松林镇的全体居民将会共同面对。没有秘密。没有谎言。没有独裁。 他的中止柜的门关上、锁住。 我们相互道别,全都知道这可能就是结束,但是我们尽量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个事实, 头顶上出现了漏气的嘶嘶声。一个电脑合成、温柔抚慰的女人声音出现。 她说:“请开始深呼吸。在你还闻得到的时候,好好享受花朵的芬芳。” 他们说时间可以治愈所有的伤痛……而我们确实背负了非常多的伤痛……希望足够帝国兴起灭亡、足够让物种改变的漫长时光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美好。 他闻到了玫瑰、紫丁花和薰衣草的混合香气。他吸入气体,感觉到自己逐渐失去知觉。 我们全都在想地平线的那一端会是什么在等待我们?下一个转角会遇上什么?还有,说到底,人生的意义又是什么? 他的眼睛缓缓闭上,开始在脑中勾勒太太和儿子的模样。 于是,我们又有了希望, 他带着泰瑞莎和班恩,进入这场长长的睡眠。 现在,这个世界属于畸人,可是未来…… 未来还是可以属于我们。 尾声 七万年之后,伊森·布尔克的双眼猛然张开。 (全书完) 第十章 一个月后 伊森 还是有些时候仿佛一切依旧正常,像现在。电力恢复供应,泰瑞莎煮饭的香味从厨房飘出来。感觉就像伊森以前寻常工作日的傍晚, 班恩在二楼自己的卧室。 泰瑞莎在厨房里忙。 伊森坐在书房里,列出明天的待办事项。 夜色中,他可以看到窗外珍妮佛·罗彻斯特黑漆漆的家。她在大屠杀中丧命,她的花草也全在冰雪中死光了。 街灯再度正常运作。 远处树丛下的音箱不断发出蟋蟀的叫声。 他想念从前家家户户的收音机传出的赫克特·盖瑟的钢琴旋律。 他很希望能最后再一次迷失在音乐里。 伊森在大椅子上坐了一会儿,闭上双眼,让自己稍微沉浸在正常生活的假象里。 试着不去想他们的生命有多么脆弱。 可是他做不到。 他的内心仍然无法接受他所属的物种已经濒临灭绝的事实。 它让接下来的每分每秒都充满意义, 也让接下来的每分每秒都充满恐惧。 * * * 他走进厨房,闻到义大利面和肉酱的香味。 “好香唷!”他说。 他走向站在瓦斯炉后的泰瑞莎,伸手环抱她的腰,亲吻她的颈子后方。 “在松林镇的最后一餐。”她说,“我们今天要吃得丰盛一点。我把冰箱里的东西全煮了。” “我很乐意帮忙。待会儿我来洗盘子。” 她一边搅拌肉酱,一边说:“我相信扔着不洗也什么关系的。” 伊森大笑。 没错。 当然没什么关系。 泰瑞莎擦擦眼睛。 “你在哭。”他说。 “我没事。” 他将手往上移到她的臂膀,将她的身体轻轻转过来,问:“怎么了?” “只是很害怕。” * * * 这会是最后一次他们坐在这张餐桌吃饭了。 伊森看着泰瑞莎。 还有他的儿子。 他站起来。 举起水杯。 “我想对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说几句话。”他的语调颤抖。“我并不完美。事实上,我有很多缺点。可是我愿意不顾一切保护你们,泰瑞莎和班恩。一切。我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子。或者后天。或者更远的未来。”他皱起眉头想压下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但是我很开心至少现在我们还在一起。” 泰瑞莎眼泛泪光。 他坐下,全身发抖。她伸出手,握住他的手。 * * * 这会是最后一次他躺在柔软的床垫上睡觉了。 他和泰瑞莎在堆得像山一样高的毯子下互相拥抱。 很晚了,可是两个人都还醒着。他可以感觉到她的长睫毛在他的胸膛眨啊眨的。 “你能相信这就是我们的人生吗?”她耳语。 “还是觉得无法置信。我想我可能永远都不会习惯吧?” “要是失败了怎么办?要是我们全死了呢?” “是有这个可能。” “我的心里有时会想……”她说,“我们应该选安全的路走。也许只有四年可以活。但也许我们就该好好过这四年?享受每分每秒。每一口食物。每一口空气。每一个吻。享受不饿、不渴、不用逃命的每一天。” “可是那么我们就一定会死。我们的物种就真的灭绝了。” “也许那也没什么不好。我们有过机会。可是我们搞砸了。” “我们必须继续尝试。继续奋斗。” “为什么?” “因为那是我们该做的事。”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办法这样做。” 他们卧室的门被推开。 “妈妈?爸爸?”班恩的声音。 “怎么了?宝贝?”泰瑞莎问。 “我睡不着。” “到我们床上来吧!” 班恩爬过棉被,钻了进去。 “这样好一点了吗?”伊森问。 “嗯。”班恩回答。“好多了。” 他们全躺在黑暗中,没人开口说话。 班恩先睡着。 然后泰瑞莎。 可是伊森还是睡不着。 他用手肘撑着头,看着他的妻儿,他看着他们一整夜,直到窗外慢慢变亮,直到他们在松林镇最后一天的黎明来临。 * * * 山谷里每一户人家的电话同时响了。 伊森拿着一杯黑咖啡从厨房走到客厅,在老式转盘电话响到第三声时拿起话筒。 虽然他很清楚会听到什么,可是还是将话筒拿到耳朵边。听到自己的声音还是会让他的胃觉得不舒服,他听见自己说:“松林镇居民,离开的时间到了。” * * * 伊森帮泰瑞莎开门。她捧着一个装满他们家人照片相框的纸箱踏上前廊。他们讨论之后,决定这是唯一值得带的东西。 要离开的这天早晨,晴空万里。 他们社区里的邻居也全从屋里走出来。有些人拿着装了他们最珍贵物品的小纸箱,有些人却只潇洒地背了一袋衣服。 布尔克一家人走下前廊,穿越前院,走上马路, 所有居民在大街会合,一起往小镇南缘的森林前进。 伊森看到背着背包的凯特和亚当·赫斯勒并肩走在前头。 他放开泰瑞莎的手,说:“我马上回来。” 伊森追上他的前任伙伴,三个人一起走过白杨屋餐厅前面。 “早安。”他说。 她转头,微笑。“准备好了吗?” “真是疯狂,对吧?” “有一点。” 赫斯勒说:“早,伊森。”回到文明世界一个月让他的外观改变许多。赫斯勒增加了不少体重,看起来又像原来的他了。 “亚当。你们两个还好吗?” “还好吧!我猜。” “我自己也不知道。”凯特说,“我觉得我好像要开始做一件可怕的事,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完全不晓得会往哪儿去。” 他们走过医院,伊森回想他第一次醒来见到护士潘蜜拉的笑脸,以及接下来几天茫然疑惑地在镇上乱转,想尽办法要打电话回家,却一直无法和家人取得联络;还有第一次看见比她应有的年纪大上九岁的凯特。 真是一场精彩的冒险。 伊森看着凯特。“待会儿场面会有点混乱。所以我在想也许我们应该先在这里说再见。” 凯特在马路中央停下,松林镇幸存的居民三三两两地经过他们身边。她微笑的样子,早晨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半眯着眼睛,她看起来和从前一样美丽。和在西雅图时一样美丽。像是他一生中所犯下最不应该、也是最应该的错误。 他们拥抱。 紧紧相拥。 “谢谢你在多年之前来这里找我。”凯特说,“我很抱歉结局变成这样。” “我一点都不后悔。” “你做得很对。”她小声说,“千万不要怀疑自己。” 他们分开时,泰瑞莎正好走近。 她对凯特、赫斯勒微笑,问道:“你们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一会儿?” “当然好。”亚当回答。伊森看着他太太、儿子、他以前婚外情的对象和那个曾经背叛他的男人站在一起,心里想着:难道这就是新世界里一个家庭该有的样子吗?因为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在这个可怕的时刻,每个人都需要别人相伴。 当最后一群人经过他们身边时,他们在要跨出马路进入森林的树荫前多停留了一会儿。 面前的小镇即将被遗弃。 早晨的阳光照耀着街道。 大街西侧的商店玻璃窗闪闪发光。 他们凝视矮栏杆里的维多利亚式楼房。 环绕小镇的峭壁。 正在变色的白杨树。微风吹过树梢,将剩下的最后几片金黄圆叶扫落地面。 此时此刻,它看起来是这么的……悠闲,如诗如画。 碧尔雀伟大而疯狂的杰作。 最后,他们终于转身,一起跨出马路,走进森林,离开了松林镇。 * * * 伊森坐在监视中心的控制台前,亚伦和法兰西斯·里芬分别坐在他的两侧。 “这段留言的用意到底是什么?”里芬问。 “以防有人不小心闯进这个地方。”伊森回答。 “我认为这种可能性低到近乎于零。” “你想好要说什么了吗?”亚伦问。 “我昨晚写了草稿。” 亚伦的手指在触控荧幕上跳跃。 “等你准备好,就可以开始了。”他说。 “开始吧!” “启动录音。” 伊森从牛仔裤后口袋拿出一张纸,摊开,倾身靠近麦克风。 他照着念。 当他结束时,亚伦停止录音。 “说得很好,警长。” 他们上方由二十五个荧幕组成的墙面仍不断切换从山谷里接收到的各处监视画面。 空旷的医院地下室走廊。 空无一人的学校大厅。 没人的公园。 清空的家。 被遗弃的街道。 伊森转头看着法兰西斯·里芬。“我们准备好了吗?” “所有非必要的系统都已经关闭。” “每个人都准备好了?” “正在进行中。” * * * 就在伊森单独在一楼走廊前进时,头顶的电灯一盏接着一盏熄灭。他站在通往方舟的玻璃门回头看,正好看到最远处的最后一盏灯变黑。 温度已经下降许多。暖气和通风系统都被关闭了。 他赤脚走进大山洞,石头地板和冰一样冷。 生命中止室里更冷,温度不过只比冰点高一点点。 蓝色的雾气飘在空中,房间里到处都是人。 机器发出嗡鸣,喷出白色的气体。 他在雾中走着,转弯,在两排机器中前行。 几个身着白袍的男人正在帮助松林镇居民爬进生命中止柜里。 他在那一排最后一个柜子前停下。 电子名牌上显示着: 凯特·威森 爱荷华州博伊西 中止日期:二〇一三年九月十九日 居住期间:八年九个月二十二天 他妈的。 太迟了。 她已经在里头了。 伊森从机器门上的两英寸宽厚玻璃窗看进去。 被锁在中止柜里的凯特也看着他。 她在发抖。 伊森举起手放在玻璃上。 她也举起手压在玻璃的另一侧。 他对她做出嘴型,无声地说:“一切都会没事的。” 她点点头。 他赶忙越过三排机器,推开人群快步移动。 泰瑞莎蹲在班恩面前,抱着他,在他耳边轻声说话。 伊森张开双手抱住他们,用力拥抱他的妻儿。 眼泪不停流下。 “我不想要,爸爸。”班恩边哭边说,“我好害怕,” “我也很害怕。”伊森说,“我们都很害怕,可是那是正常的。” “要是这就是结束呢?”泰瑞莎问。 伊森凝视他太太的绿色眼眸。 “那么请记得我爱你。时间到了。”伊森说。 他帮助班恩站起来,握住男孩的手臂,让他踏进中止柜里。 他的儿子又冷又怕,全身发抖。 伊森轻轻让他坐在金属椅上。 墙壁射出安全带,将班恩的脚踝、手腕固定。 “我好冷啊!爸爸。” “我爱你,班恩。我真为你感到骄傲。现在,我得把门关上了。” “还不要,拜托。” 伊森倾身在儿子头上吻了一下,心里想,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碰触到我儿予了。他看着班恩的眼睛。 “看着我,儿子。勇敢一点。” 班恩点点头。 伊森为他擦干眼泪,跨出他的中止柜。 “我爱你,班恩。”泰瑞莎说。 “我也爱你,妈妈。” 伊森推上班恩柜子的门。它缓缓关上,内部锁控系统触动密封程式。 伊森和泰瑞莎隔着厚玻璃窗,看着班恩的中止柜开始充气。 班恩的眼睛闭上,他们在泪眼中面带微笑。 泰瑞莎转向伊森。“换我了?”她问。 他牵住她的手,领着她走向她的柜子。门已经开了,她看着里头的黑色椅子、扶手和从内墙伸出的黑色弯曲的胶管,上面的针长得不得了,准备好要抽干她血管里的每一滴血。 她说:“噢,我的老天爷啊!” 她爬进去,坐下。 安全带将她固定住。 伊森说:“回头见了。” “你相信我们真的可以成功?” “绝对可以。” 然后他亲吻他的太太,仿佛这会是他最后一次碰触她。 * * * 伊森爬进自己的中止柜,想到昨晚在书房写下、今早在监视中心录音的留言。 这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后的一则录音讯息吧? 这个世界很残忍,这个世界很险恶。而在畸人的威胁下,我们只能活在这个山谷里。我们曾经过得像囚犯,但那彻底违反了我们的天性。人类应该要去探险、征服、在全世界闯荡。这种天性存在于我们的DNA里,所以我们才会选择去做我们现在要做的事。 他在小椅子上坐下。 旅途会非常耗时,目标非常遥远,而我们终于到达时,没有人知道会发现什么样的未来。 安全带固定住他的脚踝, 我很害怕。我们都很害怕。 他的手腕。 在这场长长的睡眠之后,柜子外等待我们的将会是什么样的世界?某种程度来说,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因为松林镇的全体居民将会共同面对。没有秘密。没有谎言。没有独裁。 他的中止柜的门关上、锁住。 我们相互道别,全都知道这可能就是结束,但是我们尽量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个事实, 头顶上出现了漏气的嘶嘶声。一个电脑合成、温柔抚慰的女人声音出现。 她说:“请开始深呼吸。在你还闻得到的时候,好好享受花朵的芬芳。” 他们说时间可以治愈所有的伤痛……而我们确实背负了非常多的伤痛……希望足够帝国兴起灭亡、足够让物种改变的漫长时光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美好。 他闻到了玫瑰、紫丁花和薰衣草的混合香气。他吸入气体,感觉到自己逐渐失去知觉。 我们全都在想地平线的那一端会是什么在等待我们?下一个转角会遇上什么?还有,说到底,人生的意义又是什么? 他的眼睛缓缓闭上,开始在脑中勾勒太太和儿子的模样。 于是,我们又有了希望, 他带着泰瑞莎和班恩,进入这场长长的睡眠。 现在,这个世界属于畸人,可是未来…… 未来还是可以属于我们。 尾声 七万年之后,伊森·布尔克的双眼猛然张开。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