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林异境2·沦陷》 第1章 第一部 麦司汀花了大半个钟头透过德国Schmidtamp;Bender光学狙击镜观察那只动物。它在黎明时分闯进空地区,第一道阳光射在它透明的皮肤上时愣了好一会儿。它小心而缓慢地爬过圆石区,偶尔停下来闻一闻同类的残骸。麦司汀杀死的同类残骸。 狙击手稍微调整光学镜的视差,退回视镜后头。情况很理想,视线清晰、气温适宜、无风。在放大二十五倍的瞄准镜下,那东西鬼魂般的黑色侧影在一片灰色碎石背景中格外突出。但它毕竟在一英里半外,即使透过瞄准镜,它的头还是和砂粒差不多大。 如果不立刻动手,待会他就得重新调整武器。很可能在他弄好之前,它早已跑出他的视线范围。当然,那也不会是世界末日。峡谷下游半英里处还架着高压通电围墙,可是如果它想出办法爬上峭壁,绕过有锋利铁片的通电围墙,事情就会变得比较棘手。到时,他就得发动警报,请求支援,浪费人力,浪费时间。不仅大家必须在它跑进小镇前不择手段地阻止它,碧尔雀也一定会狠狠教训他一顿。 麦司汀深呼吸。 肺涨起来。 他缓缓将气吐出。 肺塌下去。 然后净空。 他的横隔膜放松。 他在心里默数到三,然后扣下扳机。 英国制的AWM狙击步枪用力往后撞向他的肩膀,消音器将枪声压低不少。他从后座力回神后,发现瞄准镜放大的圆形画面中,他的目标物仍伏在谷底大石头的平顶上。 该死! 没射中。 这次的距离比他平常的射程更远,即使在完美的状况下,变数还是非常多—大气压力、湿度、空气密度、枪管温度、甚至地球自转产生的科氏力。他以为他已经将所有变数计算在内,应该可以击中目标,但是…… 那东西的头颅在一团粉红色的迷雾中消失, 他微笑。 点三三八英寸口径的子弹要花四秒钟才能从这儿飞到目标。 确实是很困难的一击。 麦司汀坐直身体,挣扎起身。 两只手高举过头,伸了个懒腰。 早晨都经过一半了。天空湛蓝,没有一片云。他的瞭望塔建在一个三十英尺高的尖峰,比树带界线高上许多。开阔的平台让他拥有欣赏周围群峰、山谷、森林的最佳视野,从这四千英尺高的地方俯瞰,松林镇被峭壁保护着,只能看到几条交错的街道。 对讲机响起。 他回答:“我是麦司汀,完毕。” “第四区刚才有东西撞上通电围墙,完毕。” “请稍候。” 第四区是指环绕小镇南方边界的一大片松树林。他拿出来福枪,沿着树荫下的通电围墙检视了四分之一里。他首先看到动物烧焦尸首冒出的烟。 “我看到了。”他说,“只是一只鹿,完毕。” “知道了。” 麦司汀将来福枪的瞄准镜转向北方,朝向小镇。 一排又一排颜色鲜艳的维多利亚式楼房,前院的草地绿油油的,白色的矮围墙。他瞄向公园,一个妈妈正推着两个小孩荡秋千。一个小女孩开心的从亮晃晃的溜滑梯滑下。 他看向学校。 医院。 社区农场。 大街。 压抑下心里那股熟悉的羡慕感。 小镇居民。 他们是这么无知,所有镇民,幸运地一无所知。 他不恨他们,也不想要他们的生活。很久以前,他就已经接受自己是个保护者的事实。守护人。他的家只是山壁里一间没有窗户的无菌室。对这个事实,他已经将心态调整到一般人能做到的极限。可是,在如此美丽的早晨,他远眺着地球表面最后一个人类天堂,心里还是忍不住泛起一丝乡愁,对过往的怀念。 再也无法重现的过往。 沿着街道看去,麦司汀将视线固定在人行道上一个走得很快的男人。他穿着草绿色衬衫、深棕色牛仔裤,戴着一顶Stetson牛仔帽。 别在他衣领上的铜质星星徽章反射着阳光,不停闪烁。 那男人走过转角,瞄准镜上的十字线对焦在他的背部。 “早安!布尔克警长。”麦司汀说,“会不会觉得你的肩胛骨之间痒痒的啊?” 第2章 (1) 有些时候,就像现在,他会产生松林镇不过是个平凡小镇的错觉。 明亮的阳光照进山谷。 凉爽宜人的早晨。 敞开的窗户飘出阵阵烹煮早餐的香味,三色紫罗兰在窗下的花台绽放迷人的花朵。 人们趁着早晨外出散步。 帮草地浇水。 拿刚送到的小镇报纸。 清晨的露珠结成水滴从黑色的信箱滑下。 伊森,布尔克发现自己很享受产生这种错觉的时候,假装一切就像表面上那么美好。假装他和他的太太、儿子住在一个人间天堂般的小镇,而他是一个备受爱戴的警长。假装他们在小镇上有朋友、有个舒适的家、过着什么都不缺的生活。就是这种错觉、这种假装让他终于了解此地营造的幻象有多成功;了解人们为什么屈服,让自己沉浸在环绕他们的美丽谎言里。 * * * 伊森推开“热豆子”咖啡店的大门,上头挂的铜铃清脆地响了两声。他站到柜台前,对有双美丽眼睛、一头金发长辫、嬉皮打扮的年轻女店员微笑。 “早安,玛兰达。” “嗨,伊森。和平常一样?” “对,谢谢。” 当她开始为他的卡布奇诺调制浓缩咖啡时,伊森好整以暇地环顾店内。所有的常客都来了,包括两个正拱着肩下棋的老先生菲力普和葛雷。伊森走过去,观察他们的棋盘。看起来,他们已经下了好一阵子。两人都只剩下国王、王后和几个小兵。 “看起来你们两位似乎陷入僵局了。”伊森说。 “不要太快下结论。”菲力普说,“我还有妙招没使出来!” 他的对手,一个满头灰发的老先生,在棋盘对面张开藏在浓密胡子里的嘴大笑,然后说:“他所谓的妙招,就是等很久才走下一步,久到我都死翘翘了,他就能因对手弃权而获胜。” “喔!闭嘴!葛雷。” 伊森绕过一张破沙发,来到书架旁。他伸出一只手指滑过书脊。古典小说、福克纳(Faulkner)、狄更斯(Dickens)、托尔金(Tolkien)、雨果(Hugo)、乔伊斯(Joyce)、布莱伯利(Bradbury)、梅尔维尔(Melville)、霍桑(Hawthorne)、爱伦坡(Poe)、奥斯汀(Austen)、费兹杰罗(Fitzgerald)、莎士比亚。猛一看,似乎就是一堆随便采买的便宜平装本。他从书架拉出一本薄薄的小说,《妾似朝阳又照君》(The Sun Also Rises),封面是一幅描绘斗牛的印象派画作。伊森咽下喉咙里的哽咽。这本破破烂烂的海明威(Hemingway)初试啼音之作大概是地球上的最后一本了。他将书拿在手上,感觉既敬畏又悲伤。 “伊森,你的饮料好了!” 他另外抓了一本要给儿子看的书,走到柜台拿卡布奇诺。 “谢谢,玛兰达。我想借这两本书,可以吗?” “当然没问题。”她微笑,“要努力打击犯罪喔!警长。” “我尽量。” 伊森举手碰了碰他的帽沿,走向大门。 * * * 十分钟后,他推开对开双门中的一扇,玻璃门上印着大大的粗体字: 松林镇警长办公室 接待柜台后面没人,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他的秘书坐在她的桌子后,看起来和平时一样无聊。她正玩着接龙,以非常稳定、近乎机械式的速度将扑克牌一张一张放下。 “早安,白朗黛。” “早安,警长。” 她连头都没抬。 “有人打电话来吗?” “没有,老板。” “有人来找我吗?” “没有,老板。” “你昨晚过得好吗?” 她抬起来,露出仿佛不小心被逮到的表情,右手还紧紧抓着一张黑桃A。 “怎么了?” 当上警长之后,伊森和白朗黛的交谈都很表面,只有:早安、再见和一些事务性的对话。她来松林镇前是小儿科护士,伊森不确定她是否知道他知情。 “我只是问你,你昨晚过得好吗?” “噢。”她的手指滑过自己又长又白的马尾发丝,“好。” “做了什么有趣的事吗?” “没有。没什么。” 他以为她会回问他,聊聊他昨晚做了什么。可是他们对看着,尴尬地沉默了五秒钟之后,她还是没开口。 最后,伊森终于反手在她桌上轻快地敲了两下。“那么,我先进办公室了。” * * * 他把穿着靴子的脚搁在大桌上,躺进皮椅,啜饮起热腾腾的咖啡,一个巨大的麋鹿头从对面墙上瞪着他。坐在麋鹿标本和背后的三个古董枪支展示柜之间,伊森觉得他已经很习惯这个乡下警长的面具了。 他太太也差不多该抵达她的办公室了。来松林镇前,泰瑞莎是个法务助理。而在松林镇,她成了镇上唯一的不动产经纪人。换句话说,她每天坐在大街上的办公室里,却几乎无事可做。和绝大多数的居民一样,指派给她的工作其实没什么实质意义,装饰作用居多,比较像是一个办家家酒小镇的外观点缀。一年里大约只有三、四次,她真的协助客户买新家。模范居民每隔几年就会得到“住宅升级”的选择权,作为他们循规蹈矩的奖赏。住在镇上最久、从未违规的人就能住进最大、最好的维多利亚式楼房;而怀孕的夫妻一定也会得到一幢空间更大的全新洋房。 接下来四个小时,伊森无事可做,无处可去。 他打开从咖啡店借来的书。 文笔简洁,才华洋溢。 读到巴黎夜色的描写,他不禁哽咽。 餐厅、酒吧、音乐、浓雾。 真实、活力四射的城市灯光。 知道广大世界充满多样变化和迷人事物的感觉。 体验探险世界的自由。 四十页之后,他阖上书,他受不了了。海明威无法引开他的注意,无法将他带离松林镇的现实世界,反而给他迎头痛击,犹如在他永远无法痊愈的伤口洒上大把大把的盐。 * * * 下午一点四十五分,伊森走路离开办公室。 他在安静的社区里漫步。 每个人都对他微笑挥手,仿佛都很高兴看到他,好像他已经在这儿住了好几年。即使他们心底其实很怕他、很恨他,他们也掩饰得很好。话说回来,为什么他们不怕他、恨他呢?据他所知,他是松林镇居民里唯一知道真相的人,而他的工作就是确保一切维持现状、维持和平、维持假象,连他的太太、儿子也不例外。当上警长的这两个星期,他将大部分的时间花在阅读每个居民的档案,了解他们到松林镇以前的生活,明白他们在整合期的反应,还有到松林镇以后的生活监视报告。他现在知道一半镇民的过去经历、秘密和恐惧,知道哪些人能继续这个脆弱的幻象生活,哪些人则已经出现了松动裂缝。 他成了盖世太保,只有一个人的盖世太保。 他明白他需要这么做。 可是他恨透了自己必须如此。 * * * 伊森走上大街,转向南方,走到没有人行道和建筑物的小镇边界。马路继续往下,他走在路屑,接进耸入云霄的松树林里。镇上传来的声音愈来愈小,终于完全听不见。 经过急转弯的路标后五十英尺,伊森停下脚步。他回头看向松林镇,没有车子驶过,所有的东西全静止不动,除了头顶高处一只小鸟快乐地唱着歌外,没有一点声音。 他走下路肩,进入树林。 松针在温暖阳光的烘烤下发出迷人香气。 伊森走过宛如铺了一层厚毯子的地面,在阳光和阴影之间穿梭。 他走得很快,汗水从背后流下,浸湿衬衫,布料黏着皮肤,他不禁觉得有点冷。 这是一段很舒服的健行,没有监视器,没有其他人。他只是一个独自在树林里散心的男人,终于能静下来独自思考。 离开马路两百码之后,伊森走到了石块区。一堆花岗岩块散布在松树之间。森林往山坡隆起的坡地上,一块巨岩露出地表,但还有一半埋在土里。 伊森笔直地朝它走去。 站在十英尺外,平滑、垂直的岩石表面看起来跟真的一样。不管是岩块的石英纹理或攀附在上的苔藓、地衣都做得相当精致。 不过,走得更近之后,就能看出破绽,岩石表面实在有点过于方正。 伊森停在它前面几英尺处,等待着。 很快地,他听到设备转动的沉闷机械声。整个大岩块像扇极大的车库门往上打开,尺寸之大足够让一辆货柜拖车进出。 伊森低头闪过还在上升的门,钻进地底隧道潮湿的冷空气中。 “哈罗,伊森。” “嗨,马可斯。” 带路的还是同一个人。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剪着平头,有个步兵或警察特有的坚毅下巴,他穿着黄色防风夹克。这时伊森才想到他又忘了带外套,所以待会在车上他又会冻得要死。 马可斯已经将没门、没车顶的Wrangler吉普车调头,现在它正朝着来的方向,引擎还发动着。 伊森爬进副驾驶座。 他们身后的入口巨门轰隆隆地关上。 马可斯放下手煞车,一边打排档,一边对着耳机说:“我接到布尔克先生,现在出发了。” 吉普车蹒跚往前,加速驶上一条没有任何记号的柏油路。 车子爬上十五度的斜坡。 隧道的墙全是暴露在外的岩床。 不时见到水柱从岩壁流下,沿路也有不少蜘蛛网。偶尔会有一两滴水飞溅到挡风玻璃上。 头上的日光灯像一条病态的橘色光河, 空气闻起来像石头、水和废气的混合体。引擎和风声大到两人无法交谈,不过伊森对此倒是无所谓。他靠在灰色的假皮椅上,忍着不摩擦手臂以抵挡又湿又冷的寒风。 他的耳压增高,引擎声反而变小。 他咽下一口口水。 引擎声又回来了。 他们还在爬坡。 以三十五英里的时速来算,其实不过四分钟的路程,可是他总觉得好久。大概是寒冷和噪音,还有风声让他失去了方向感和时间感吧? 他开始感觉到山壁里的封闭。 还有因为要去见他,心里的焦躁不安。 * * * 隧道的尽头是个约十座仓库大的巨型山洞,至少有一百万立方英尺的容量,几乎是喷射机或太空船组装厂的大小。但内部堆放的却全是民生必需品,超大的圆柱形贮存槽装满食物原料,一排又一排四十英尺高的柜子摆满木头和材料。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小镇未来所有的必需品全都在这里。 车子经过一扇写着“中止室”的玻璃门,雾状的蓝光一团云似的积聚在门后。伊森想到放在里头的东西,不禁打了个寒颤。 碧尔雀发明的生命中止柜。 好几百个。 松林镇的每一个居民,包括他自己,都曾在那个房间里被化学中止了一千八百多年。 吉普车在两扇对开的玻璃门前停下来。 马可斯熄火,伊森爬下车。马可斯在键盘上敲入密码,玻璃门咻地打开。 他们经过一个印着二楼”的告示版,走进一条空旷的长廊, 没有窗户。 日光灯管轻轻嗡鸣。 黑白相间的棋盘式亚麻地板,每隔十英尺就有一扇带着小圆窗的门。门上没有把手,只能刷卡进入。 大部分的窗户都是黑的。 但是其中一扇窗户后面,却站着一个畸人看着伊森走过。它的瞳孔在大而混浊的眼睛里扩张着,露出锯刀状的牙齿,黑色的爪子不断地敲打玻璃。 他还是会不时作关于它们的噩梦。在梦中再次与它们对战,直到全身冒汗地惊醒,泰瑞莎会轻拍他的背,对他温柔耳语,告诉他,他安全了,他已经回到家,睡在自己的床上,一切都过去,都没事了。 到了走廊中央,他们在两扇没有任何记号的门前停步。 马可斯刷卡,门开了。 伊森走进小小的电梯里。 他的带路人拿出一支钥匙插进金属面板,等上头唯一的灯开始闪烁,才将它压进去。 电梯平顺地滑动。 每次搭乘时,伊森的耳压必定升高,可是他还是搞不清楚电梯到底是往上还是往下移动。 虽然他已经接手这个工作两星期了,但他还是得像个儿童或潜在威胁似的被带进带出,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两个星期。 天啊! 感觉昨天他似乎才坐在特勤局西雅图办公室的主任探员亚当,赫斯勒的桌子前,接受前往松林镇寻找他失踪的前任搭档凯特·威森的任务。可是现在他再也不是特勤局的探员了。在他心里,其实还是没办法完全接受这个事实。 门打开时,他们才知道电梯已经停了。 走出电梯,他看到的第一样物品是一幅毕卡索的画。伊森猜那应该是真迹。 他们走过豪华的大厅,这儿可没有日光灯和黑白亚麻地板,而是大理石和高级壁灯,天花板有美丽的框条边饰。连空气都比外头好闻,没有基地其他区域那种封闭、不新鲜的气味。 他们经过一个下凹的起居室。 一个挑高厨房。 一个满是真皮精装书本的图书室,里头的气味闻起来一定是古董。 转过一个弯,他们终于来到走廊尽头的双扇橡木门前。 马可斯用力敲了两下,门的另一边传来一个声音,“进来!” “去吧,布尔克先生。” 伊森开门,走进一个极不寻常的办公室。 带着浓厚异国风味的深色硬木地板发出刚上过蜡的温润光泽。 正中央摆着张大桌,松林镇的建筑模型罩在巨型玻璃里,精细正确,甚至连伊森家的外观颜色都作得一模一样。 左边墙上挂着几幅梵谷的画。 对面则是许多平板荧幕组成的墙面。从天花板到大理石地砖,一行;十四个,一列九个。前面摆着皮沙发,正对着两百一十六个即时监控的荧幕。松林镇的街道、卧室、浴室、厨房、后院就在眼前。 每一次伊森看到这些荧幕,都得努力压下自己想扭断某人脖子的冲动。 他不是不了解它的目的,可是还是忍不住觉得…… “你在生气……”坐在雕工精美的桃花心木大桌后的男人说,“每一次你来见我,都还是无法掩饰你的怒气。” 伊森耸耸肩,“你偷窥别人的私生活,我的怒气只是自然反应罢了。” “你认为我们的小镇能容忍‘隐私’这回事吗?” “当然不行。” 伊森身后的 第2章 (2) 门关上,他走向大桌, 他用右手臂夹住牛仔帽,挑了张椅子坐下,直视大卫·碧尔雀。 他是个超级有钱(在钱还有用的时代)的发明家,也是一手建造松林镇和这个山内基地的筹画者。一九七一年,碧尔雀发现控制人类遗传资讯和细胞生长速度的基因组正在慢慢恶化,他推算再过三十到五十个世代,人类就会灭绝。于是他建立这个生命中止基地,在基因大规模崩坏之前,保留一定数目的纯种人类。 除了他原有的一百六十个追随者,碧尔雀另外绑架了六百五十个人。然后将所有人,包括他自己,放进生命中止柜里。 他的预测果然成真。现在,松林镇通电围墙外的世界里,住着好几亿由人类演化成的畸人。 碧尔雀拥有和他人格极不相衬的外表,即使穿着鞋,还是只有五尺五寸高,一点都没有威胁感。他的头几乎全秃了,只剩一点极短的银发,不过是有光泽的银发,而不是乱糟糟的白发。他小小的眼睛看着伊森,深黑的眼眸读不出任何情绪。 碧尔雀将一个档案夹推过大书桌的皮桌面。 “这是什么?”伊森问。 “一份监视报告。” 伊森打开档案夹。 他认得里头那张黑白荧幕截图中的男人,彼得·麦克柯尔,小镇报纸《松林之光》的总编辑。照片上的麦克柯尔躺在双人床上自己的那一侧,张着眼睛发呆。 “他做了什么事?”伊森问。 “嗯,没做什么事。事实上那才是问题,彼得已经两天没去上班了。” “也许他病了?” “他没报告自己不舒服。我的监控小组负责人泰德说他有点怪怪的。” “像是他可能想逃跑吗?” “可能。或者想做什么鲁莽的蠢事。” “我记得他的档案。”伊森说,“我没看到他在整合期有什么问题啊!之后也没出现过任何异常行为。他最近说过什么奇怪的话吗?” “麦克柯尔在过去的四十八小时内,一句话都没讲。连对他的孩子们也一样。” “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看着他,到他家去和他打个招呼,不要低估你出现可能造成的影响。” “你不打算办狂欢会吧?” “没有。狂欢会是保留给那些真的叛逃,还想拉其他居民一起走的人。你没带配枪。” “我觉得配枪会给人错误的印象。” 碧尔雀露出一嘴小而白的牙齿微笑着,“我很感激你考虑得这么周全,对我设置在镇上唯一授权人的形象这么在意,我说真的。但你想要给人什么印象,伊森?” “我是来帮忙、支持、保护他们的。” “可是你存在的目的和那些事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没跟你说清楚,是我的不对。你的存在是为了提醒大家我的存在。” “我明白了。” “所以,下一次在荧幕看到你在街上走动时,我可以预期看到你屁股上突出一把最大、最厉害的枪吗?” “当然。” “非常好。” 伊森感觉他的心脏在肋骨下愤怒地跳动。 “请不要将这个小小的斥责当成我对你工作表现的衡量结果,伊森,我认为你在新职位的表现菲常好。你自己觉得呢?” 伊森望向碧尔雀的身后,书桌后的墙是实心岩壁,墙面中央却开了一扇好大的窗户,将周围的群山、峡谷和两千英尺下的松林镇尽收眼底。 “我觉得,我已经渐渐适应了。”伊森说。 “你还在仔细阅读居民的档案吗?” “已经浏览过一遍了。” “你的前任警长,波普先生,将所有的档案细节全记在脑子里。” “我将来也可以。” “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可是你今天早上似乎没读那些档案,是不是?” “你监视我?” “不是故意要监视你的,不过你的办公室有时会出现在荧幕上。你早上在读的是什么书?我看不清楚书名。” “《妾似朝阳又照君》。” “噢,海明威。他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之一。你知道吗?我仍然相信即使在这里,我们也能创造出伟大的艺术。所以,我将钢琴家赫克特,盖瑟也带来了,还有几个有名的作家、画家在中止柜里,也有诗人。而且我们也在学校发掘有天份的孩子,加以栽培。班恩在艺术课表现得很棒呢!” 伊森对碧尔雀提到他儿子很不舒服,但他只说:“松林镇的居民没有创造艺术的心情。”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伊森?” 碧尔雀问这句话的口气和心理医师很像,只有理性的好奇,不带私人的情绪。 “他们活在持续的监视下,他们知道自己无法离开;在被压抑的社会怎么有动机去创造什么艺术?” 碧尔雀露出微笑:“伊森,光听你说的话,我想知道你到底是不是真心想加入我的团队、是不是真的相信我们在做的事。” “我当然相信。” “你当然得相信。我今天刚收到一份侦查员的出勤报告,他刚完成为期两周的任务,他发现有两千多只畸人在松林镇外;十英里处出没,它们在山东边的平原追着一大群水牛移动。每一天,都有事情提醒我,我们这个山谷有多脆弱。我们的存在多么不容易。而你却坐在那,看着我,好像我是东德或赤柬的头头。你不喜欢,我尊重你的看法。事实上,我也希望情况不是这样。可是我所做的事都是有理由的,都是为了保住我们的生命,我们的物种。” “不管是谁都有理由。” “你是一个有良知的人。我很欣赏这一点。”碧尔雀说,“我不会让任何没有良知的人坐上你这个位子。我的所有资源,我的每个雇员,全部的心力都只投注在一件事上,就是保护山谷里四百六十一个人的安全。这四百六十一个人里,包括了你的太太和小孩。” “那么,真相怎么办?”伊森问; “在某些环境里,安全和真相注定是天敌。我相信身为联邦探员,你应该能明白这个道理。” 伊森望向荧幕墙。左下角的其中一个荧幕出现了他太太的身影。 她坐在大街的办公室里。 动也不动。 极端无聊。 她旁边的荧幕出现伊森从未看过的画面,看起来是从离地面一百尺处迅速飞过浓密森林的鸟瞰图。 “那个荧幕上的是什么东西?”伊森指着墙问。 “哪一个?” 荧幕的影像已经换成戏院的内部。 “现在不见了,不过看起来像是什么东西飞在树顶上。” “喔,那只是我‘无人机’中的一架。” “无人机?” “无人侦查机,那架是MQ-9收割者无人机。我们有时会派它们出去巡查,大概可以涵盖到一千英里的范围。今天它应该是往南侦测大盐湖区域。” “发现过什么东西吗?” “还没?听好,伊森,我不要求你必须喜欢一切,毕竟连我自己都不喜欢。” “我们的未来呢?”伊森看着他太太的影像消失,变成两个小男孩在沙坑堆城堡。“我的意思是,我们这个物种的未来呢?”他把视线转回碧尔雀身上。“我明白你在这儿做的努力,知道你在演化过程中将我们原本该绝种的时间往后拖延了非常久。可是难道就只是这样吗?就为了一小部分的纯种人类能在山谷中无时无刻被监视着活下来吗?对真相一无所知?偶尔还要被迫残杀自己的同类?这不是生活,大卫,这是在服刑。而你让我当的是狱卒,不是警长。我想让这些人过得更好。让我的家人过得更好。” 碧尔雀将旋转椅从书桌后滑开,转了半个圈,看着玻璃罩下他一手打遥的小镇模型。 “我们已经在这儿住了十四年了,伊森。数目上来说,我们不足一千人,它们却有好几亿。有时候我们所能做到最好的事,不过就是活着。” * * * 伪装成石块的隧道入口在他身后关上。 伊森独自站在树林里。 他从大石块处往马路走去。 太阳已经沉到西侧岩壁后。 晴朗的金色天空。 预告夜晚即将降临的一丝寒意。 返回松林镇的马路空荡荡的,伊森走在路中央的双黄线上,回家。 * * * 伊森家是幢漂亮的维多利亚式楼房,第六街一千O四十号,离大街不远。黄色墙面,白色缀边,虽然不少地方会嘎吱作响,但不失为一个舒服的住处。伊森踏着前院的石板小径,走上前廊。 他拉开纱门,打开实木大门。 走进屋里。 大叫:“亲爱的,我回来了!” 没人回答。 只有空房子沉默的压迫感。 他将牛仔帽放上外套挂勾,在梯背椅坐下,脱掉靴子。 他穿着袜子走过厨房。牛奶送来了,他拉开冰箱的门,四罐玻璃瓶互相撞击,发出清脆的声音。他拿出一瓶,穿过走廊,进到书房,这是整幢屋子里伊森最喜欢的地方。他很享受坐在窗户旁的大沙发椅,知道监视器看不到他在做什么的快感。松林镇的每个建筑物难免都有一、两个摄影死角。他第三次遥访秘密基地时,想办法找到了他家的监视器施工简图,将每支摄影机的位子全默记在脑子里。他问过碧尔雀他能不能拆掉屋里的监视器,可是被否决了。碧尔雀坚持伊森应该活在持续的监视之下,不然他就无法和他负责管辖的居民有相同感受。 知道此时此刻没有人看得到他,带给他极大的慰藉。当然,因为大腿内的晶片,他们一定晓得他现在身在何处。伊森没有笨到去问碧尔雀他能不能取出晶片,不接受追踪。 伊森拉开玻璃瓶封口,灌下一大口牛奶。 他一直觉得在松林镇的艰涩生活,没有隐私、没有自由、生命随时受到威胁的环境中,这瓶每天从山谷东南方牧场送来的牛奶,真是一大亮点。当然他不会对泰瑞莎这么说,因为他晓得真的是隔墙有耳。 冰凉的牛奶既香醇又新鲜,还带着一点青草的甜味。 透过窗户,他可以看到隔壁邻居的后院。珍妮佛,罗彻斯特跪在已经冒出芽的花床前,双手从一辆红色小拉车上掬起满满的栽培土。在能阻止自己之前,他已经在脑子里调出她的档案。到松林镇前,她是华盛顿州立大学的教育系教授;到这儿后,她一星期四天在“啤酒花园”餐厅当服务生。她的整合异常顺利,一般常见的激烈反抗几乎都没发生过,之后也一直是个模范镇民。 停止! 他不愿想起工作上的事,也不愿想起他邻居的私生活。 他们私底下一定对他很不齿吧? 他为自己的生活感到恐惧和恶心。 绝望的情绪偶尔还是会浮现心头,没有任何解套的办法,为了保护家人的安全,他只能乖乖当个被操控的警长。 碧尔雀对这点经常耳提面命,再三强调。 伊森知道他应该读麦克柯尔的报告,可是他却拉开身边茶几的抽屉,拿出一本诗集。 罗伯·佛洛斯特(Robert Frost)。 描写大自然美景的抒情短诗选。 虽然今天早上的海明威让他痛苦不堪,但佛洛斯特的诗却真的抚慰了伊森的心。 他读了一个小时。 残破的土墙、覆雪的森林、人迹罕至的小径。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他听到他太太走上前廊的脚步声。 伊森走到大门迎接她。 “你今天过得好吗?”他问。 泰瑞莎的双眼似乎正低语着—我坐在桌子后,无所事事八个小时,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 但是她强迫自己微笑,然后说:“过得很棒。你呢?” 我和始作俑者碰了面,这座我们称之为‘家’的监狱的始作俑者,而且还带回一份关于邻居的秘密报告。 “我今天也过得不错。” 她用一只手轻抚过他的胸膛:“很高兴你还没换衣服。你穿制服的样子真性感。” 伊森拥抱他的太太。 闻着她的体香。 手指滑过她长长的金发。 “我在想……”她说。 “想什么?” “班恩还有一个小时才会从马修家回来。” “是这样吗?” 她牵住伊森的手,将他拉向楼梯。 “你确定吗?”他问。自从他们团圆后,这两个星期,他们只作了两次。两次都是在伊森书房他最喜欢的那张椅子,泰瑞莎坐在他的大腿上,他的双手支撑着她的臀部。不用说,姿势很是怪异。 “我想要你。”她说。 “那么我们去书房。” “不。”她说:“去我们的床。” 他跟着她走上楼梯,穿过二楼走廊。硬木地板在他们的脚步下嘎吱作响。 他们一边蹒跚走进卧室,一边接吻。两个人激渴地互相抚摸。伊森想让自己百分之百投入,可是他没办法将监视器的存在踢出脑海。 一个藏在浴室门旁的恒温器后面。 一个藏在天花板的顶灯,直接对着他们的床。 他很犹豫,内心交战。泰瑞莎感觉到了。 “怎么了,亲爱的?”她问。 “没事。” 他们站在床边。 窗户外头,松林镇的灯慢慢亮了起来。街灯、前廊的灯、屋里的灯。 蟋蟀开始鸣唱,歌声从打开的窗户传进来。 平静夜晚的经典之声。 可惜它是假的,世界上再也没有蟋蟀了,那声音是从灌木里一个小音箱传出来的。他想着他太太知不知道这件事,不知道她到底已经对多少事情起了疑心。 “你想要我吗?”泰瑞莎问。她认真的口气和他们初次相遇时一模一样,当时他一听就为之倾倒。 “当然我想要你。” “那就别杵在那儿发呆啊!” 他慢慢解开她白色薄洋装背后的扣子。手指因缺乏练习变得十分笨拙,但这种忐忑反而让他更加兴奋。不完全像高中生初尝禁果,可是也相去不远了。他无法控制自己,甚至在他们跌跌撞撞走进卧室前,他就已经硬了。 他试着想用被单盖住他们,但她不肯,她想享受窗外吹入的凉风轻拂过肌肤的感觉。 他们有一张老式的舒适大床,和屋子其他的部分一样,嘎吱作响的声音极大。 泰瑞莎呻吟,床垫的弹簧跟着叽叽嘎嘎叫,伊森则努力地想将头上摄影机的存在推出脑海。碧尔雀向他保证偷看夫妻作爱是严格禁止的,只要衣服一脱,摄影机便会立刻关掉。 可是伊森对他的说法心存怀疑。 在他压在太太身上时,也许就有个监视人员正睁大眼睛欣赏;一边研究伊森的光屁股,一边评论泰瑞莎弯曲 第2章 (3) 夹在他腰间的双腿线条。 之前的那两次,伊森都比泰瑞莎先高潮。现在,想到头顶上的监视器他就无法专心。于是,他利用这股怒气来拉长自己持久的时间。 泰瑞莎高潮后将他夹得更紧,这让伊森回想起他们两人以前极为融洽的鱼水之欢。 他跟着解放,然后两个人都放空,动也不动。上气不接下气中,他感觉到她的心脏抵着他的肋骨,狂乱而用力地跳动着。窗外吹进来的风轻拂过他满是汗水的皮肤,已经稍微带着寒意。这本来应该是个美好的时刻,可是所有不相干的事还是在他的脑海里挣扎,不肯离去。将来会有一天,他能像关上开关似的将这些事全抛诸脑后吗?只享受表面生活的美丽,而不理会藏匿其中的恐怖吗?那些已经住在这里好几年而没发疯的人,是不是都这么做呢? “所以,我们还是做得到嘛!”他说。两个人一起大笑。 “下一次,我们应该想办法把床垫的声音弄掉。”她说。 “不用麻烦了!我觉得它的伴奏还不错。” 他从她身上翻下来。泰瑞莎移动身体,钻进他的臂弯。 伊森小心观察,确定她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然后他直视着天花板,微笑,俐落地对着镜头竖起中指。 * * * 伊森和泰瑞莎一起煮晚饭,肩并肩在厚木台面的流理台上切菜。 现在正好是社区农场的蔬果成熟期,冰箱里塞满了他们分到的新鲜蔬菜和水果。这段时间毫无疑问是松林镇一年之中吃得最好的几个月。一旦开始下霜,叶子转红掉落,山上的降雪线便会迅速下移,没有多久整个山谷都将被白雪覆盖;到时能吃的就只剩可怜兮兮的冷冻食品了。从十月到隔年三月,长达六个月的时间他们只能靠着事先包装的脱水食物过活。泰瑞莎已经警告过伊森,十二月时走进镇上的杂货店会产生你是为出太空任务作准备的错觉:除了一柜又一柜闪着金属光泽的料理包外,什么都没有。料理包上贴的物品名称更是你想都想不到的:法式焦糖布丁、香烤起司三明治、菲力牛排,甚至是龙虾。泰瑞莎就曾开玩笑,耶诞大餐要给他吃还没解冻的脱水牛排加龙虾。 就在他们将丰富的洋葱、甜菜、覆盆子、盖在一堆菠菜和红生菜上时,满脸通红、一身是汗、还带着户外气息的班恩从大门冲了进来。 还没脱离男孩,却也还没长成男人的尴尬时期。 泰瑞莎走向儿子,亲亲他,问他今天过得好吗? 伊森转开老式菲利浦收音机的开关。这个一九五〇年代的真空管收音机仍是全新状态,只要是有人住的屋子里,碧尔雀全细心地装了一个。 只有一个电台,所以也没什么可以选的。收音机在大多数时候都只有静电的噪音,不过偶尔也有一、两个谈话节目;但晚上七点到八点之间,一定播放着《与赫克特共进晚餐》。 赫克特·盖瑟到松林镇之前是个小有名气的钢琴演奏家。 在松林镇,他教每一个肯学的人弹钢琴;每天晚上,则表演给全镇的人听。 伊森调高音量,一边听着赫克特的声音从收音机里传出来,一边走向餐桌。 “晚安,松林镇。我是赫克特·盖瑟。” 他站在桌子前,动手分装沙拉。 “我正坐在我的波士顿史坦威牌小型三角钢琴前。” 先递给他太太。 “今晚,我要为大家弹奏《郭德堡变奏曲》(Goldberg Variation)。它原本是约翰·塞巴斯坦·巴哈(Johann Sebastian Bach)写给大键琴的演奏曲。” 再给他儿子。 “这个创作的结构是在一个主题之后,发展出三十种不同的变奏。希望你们喜欢。” 伊森为自己也盛好一盘,就座时,他听到收音机传来的美丽琴音。 * * * 吃过晚饭后,布尔克一家人端着自制冰淇淋坐在前廊乘凉。 他们坐在摇椅上。 静静地边吃边听。 透过邻居敞开的窗户,伊森可以听到赫克特的琴声。 在山谷中回荡。 精确明亮的音符在被晚霞染红的峭壁之间轻快地弹跳飘扬。 他们在外头坐到很晚。 一千多年没有空气一污染和光害让夜晚的天空黑如墨汁。 星星再也不只是出现。 它们无比耀眼。 宛如黑丝绒上的钻石。 灿烂到让你舍不得移开视线。 伊森靠向泰瑞莎,牵起她的手。 巴哈和银河。 夜渐渐凉了。 赫克特结束时,人们在自己的家里热烈鼓掌。 对街有个男人大声叫着:“太棒了—太棒了!” 伊森看向泰瑞莎。 她的眼里全是泪水。 他问:“你没事吧?” 她点点头,抹了抹脸:“我只是太高兴你终于回家了。” * * * 伊森洗完碗,走上二楼。班恩的卧室是走廊的最后一间。他的房门关着,只有一线亮光从门缝透出。 伊森敲了敲门。 “请进。” 班恩坐在床上拿着炭笔用铜版纸画素描。 伊森坐上棉被:“能让我看看吗?” 素描画的是他从床上看到的景色:房间的墙壁、书桌、窗框、透过玻璃看到外头的灯光。 “你画得真好。”伊森称赞他。 “我还没办法完全画出我想要的感觉。窗外的夜色看起来不像晚上。” “我相信你很快就会抓到要领的。嘿,我今天从咖啡店借了一本书。” 班恩抬起头来。“书名是什么?” “《哈比人》(The Hobbit)。” “我没听过。” “它是我在你这个年纪时,最喜欢的小说之一。我想,也许我可以念给你听。” “我已经识字了,爸爸。” “我知道。可是我也好久没再念这本书了;所以如果我们一起读,应该很有趣。” “它很恐怖吗?” “某些章节有一点点恐怖,你先去刷牙,然后赶快回来。” * * * 伊森靠着床板,就着床头柜上的灯轻声朗读。 在第三早结束前,班恩已经睡着了。伊森希望他会梦到深入地底的土牢和古老洞穴,而不是松林镇里的事物。 伊森将平装书放在床头柜,关灯。 拉起毯子盖上儿子的肩膀。 他将手轻轻地放在班恩的背上。 世界上没什么事比感觉自己儿子睡着时的呼吸起伏更美好的了。 伊森心里还无法接受他的儿子得在松林镇长大的事实,也怀疑自己是否会有真心接受的一天,可是在一些小事上,他还是会试着告诉自己,现在其实比较好。以今晚为例好了,如果班恩仍在原来的世界,伊森走进儿子卧室时,看到的大概会是黏在iPhone上的孩子。 忙着传简讯给朋友。 忙着看电视。 忙着玩电子游戏。 忙着上推特和脸书。 伊森并不怀念这些东西。也不希望他儿子在一个人人成天盯着荧幕的世界里成长。他不想儿子变成以简讯小字沟通、只要听到新留言或电子邮件的提醒铃声就兴奋的那种人。 但是现在,他看到快进入青春期的儿子在睡觉前画素描打发时间。 没有父母会抱怨这点。 可是,对于往后几年该怎么度过的担忧紧压在伊森心头。 班恩对将来能有什么期盼? 没有接受高等教育的可能,甚至没有一份真正的工作。 世界再也不同了。 你想作什么,就可以作什么。 不论你决定成为哪一种人。 只要记得跟随你的心和梦想。 那种好日子已经过去了。 灭绝物种的黄金年代已经过去了。 在人们无法自行找到配偶时,松林镇的婚姻常受到当局的“强烈建议”。然而,即使能自由选择,潜在对象的人数也不太多。 班恩没有机会看到巴黎了。 也不能去黄石公园。 甚至可能尝不到坠入爱河的滋味。 他不会离家上大学。 不能出国度蜜月。 也不能在二十二岁时仗着自己年轻加上一时心血来潮,就开车横度美国。 伊森痛恨监视系统、畸人,和松林镇的表象文化。 可是让他晚上睡不着,脑袋还转个不停的主要原因还是他儿子。班恩已经在松林镇住了五年,几乎和他住在以前的世界一样久。伊森相信镇上的成人居民可能每天都得和自己过去的记忆奋战才能过日子;可是班恩不一样,他基本上是这个镇、这个怪异新时代下的产物。即使是伊森都不能过问他儿子在学校的学习情况,碧尔雀派了两个便服警卫二十四小时巡逻校区,不准家长踏入校园一步。 * * * 早上三点三十分。 伊森抱着太太,平躺在床上。 一点睡意都没有。 他可以感觉到泰瑞莎的眼睫毛在他的胸膛上上下下、开开阖阖。 你在想什么? 这个曾经重创他们婚姻的问题,如今在松林镇却成了禁区。在过去的十四天里,泰瑞莎从没打破表面的幻象。她当然是真心欢迎伊森回家,团圆时,大家都哭得好惨。可是在松林镇居住的五年,已经将她训练成冷漠刚毅的假面专家。她从没问过伊森去了哪里,也从未提起他麻烦不断的整合过程,他们从没讨论过为什么他会突然变成警长,或着他现在可能知道什么。有时候,他觉得他看到泰瑞莎的眼睛闪过一丝光芒,像是对他们目前状况的了解,以及渴望和他沟通却不能的压抑。可是,像个舞台上的好演员,她一直没有丢下她该扮演的角色。 他愈来愈觉得住在松林镇就像住在一出永不落幕的复杂戏剧里。 每个人都有必须扮演的角色, 要是让莎士比亚来写松林镇,大概会是:整个世界就是个大舞台,所有男人女人都是演员;他们上场、下场,而且常要一人分饰多角。 伊森自己就是分饰好几个角色的最佳案例。 楼下的电话响了。 泰瑞莎像装了弹簧似的跳起来,意识清楚,一点都不迷糊,她的脸因害怕而紧绷。 “是每户人家的电话都响了吗?”她问,声音里全是恐惧。 伊森爬下床。 “不是,亲爱的。回去睡觉。只有我们家的电话在响。而且是要找我的。” * * * 电话响到第六声时,伊森接了起来。他穿着内裤站在客厅,将老式转盘电话的话筒夹在厉膀和耳朵之间。 “刚刚一时之间,我还以为你不会接电话了呢!” 碧尔雀的声音,他从没打过电话来伊森家里。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伊森说。 “很抱歉我吵醒你。你看完彼得·麦克柯尔的监视报告了吗?” “看完了。”伊森撒谎。 “可是你没有听从我的建议去找他谈一谈,对不对?” “我计划明天一大早去。” “不用了!他决定今天晚上离开我们了。” “他已经出门了?” “没错。” “也许他只是出去散散步。” “三十秒之前,他的追踪信号已经走到小镇最南端的马路大转弯处,而且继续往树林前进。” “你想要我怎么做?” 话筒的另一端沉默了好一会儿,但伊森能感觉强烈的挫折感如辐射热灯的光不断传来。 碧尔雀不露情绪地说:“阻止他,劝他回头。” “可是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要我说什么啊!” “我知道这是你的第一个逃亡者,别担心要说什么,相信你的直觉,我会跟着旁听的。” 旁听? 只剩嘟嘟嘟的拨号音在伊森的耳边回响。 * * * 他蹑手蹑脚地爬上二楼,在黑暗中摸索着装。泰瑞莎仍然醒着,坐在床边,看着他将皮带穿进裤头。 “还好吗?亲爱的?”她问。 “没事。”伊森说,“工作上的事,” 对,只是要阻止一个邻居在月黑风高时逃离这个世外桃源。没什么大不了的,没什么好奇怪的。 伊森走过去,亲了他太太的前额一下。 “我会尽快回来。希望不会拖到早上。” 她没说什么,只是抓住他的手,紧紧捏着,用力到他连骨头都痛了。 * * * 松林镇的黑夜。 静悄悄的仙境。 蟋蟀的叫声已经关掉了。 安静到伊森可以听见街灯的轻声嗡鸣。 自己生物引擎的跳动。 他走到人行道旁,爬进车顶有警示灯、车门上画着和他警长徽章相同图案的黑色福特Bronco越野车。 发动引擎。 打档。 他试着慢慢开上马路,不过排量四点九公升、直列六缸汽油引擎的声音却大得不得了。 毫无疑问的,他车子的噪音一定吵醒了不少人。 松林镇平常没什么人开车。毕竟不管要去哪,用走的顶多十五分钟就到了。 尤其在夜里,更是一辆车都没有。 车子存在的目的是装饰,所以被伊森Bronco越野车吵醒的人一定会猜到镇上出事了。 他在大街转弯,往南疾驰。 过了医院之后,他打开远光灯,用力将油门踩到底,加速驶入高大松树间的一条窄巷。 寒冷的林间空气从打开的车窗不断灌进来。 他将车子开在马路中央,轮胎跨在双黄线两边。 他知道前方无路可转,而且就要开始爬坡。 即将离开山谷,离开这个镇。 他下意识地伸手想打开收音机,找到一个播放老歌的电台。开回博伊西大约要三个小时,在夜晚开阔的马路上奔驰,没什么比打开车窗听音乐更舒服的了。这个想法闪过他的脑袋不过半秒,但他心中却产生了一丝错觉,以为自己还活在有许多同类的世界中,以为还能看到大城市的灯海、远方高速公路的车声,以及穿梭在摩天大楼间的喷射机。 他妈的不那么孤单的错觉。 人类即将灭亡前的美好生活。 时速表转到七十英里,引擎大声咆哮。 他飞快地经过“急转弯”路标。 伊森踩下煞车,慢慢前进,让越野车在弯道顶端停下。他将车停在路厉,关掉引擎,爬下车子。 靴子的鞋跟摩擦着柏油路面。 打开门,他看着固定在座位上方枪架里的温彻斯特M1897散弹枪好一会儿,心里颇为犹豫。他不想带着它,让麦克柯尔误会;可是他也不想不带它,因为森林里很黑、很可怕,而和它相邻的外头世界更是恐怖到难以想像。虽然据他所知,通电围墙从来没有出现过破洞;可是什么事都有第一次,不带枪独自在森林里走动则是对墨菲定律【※Murphy#039;s Law,指只要有可能出错的事情,就 第2章 (4) 一定会出错。】的严重挑衅。 他往后靠,打开枪架上的锁,在口袋里塞满子弹,然后,他将十二口径的散弹枪从架上取下。压动式的枪机,桃花木做成的枪托配上十五英寸长的枪管。 伊森填入五发子弹,将一颗上膛,把扳机设定在半击发的位置。这个美丽而强大的武器没有保险栓,所以他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他将枪横放在肩头,一只手挂在枪管,一只手挂在枪托上,下车踏上路肩,开始往树林里走。 这儿比镇上冷多了。 树林的地面飘着一层约一码厚的水气。 峭壁反射着清亮的月光。 伊森打开手电筒,往树林深处前进。他试着走得笔直,以方便自己待会回到车上时不会迷路。 在看到通电围墙前,他就先听到它穿过迷雾传来的嗡鸣,像一个持续不坠的低音。 围墙的影子在远方现身。 宛如一座横跨森林的城墙。 他走近之后,将细节看得更清楚。 每隔七十五英尺就有一根二十五英尺高的钢管,支撑架设在钢管之间的通电围墙。每十英尺就有一个逆电流器。网子上的管线约一寸粗,上头突出许多长钉,并裹以吓人的锋利铁片。碧尔雀的团队对要是遇上停电,围墙能否发挥同样的效果看法不一;换句话说,没人知道光靠围墙的高度和上头的锋利刀片是不是足以阻挡畸人入侵。伊森私下则认为,要是成千上万、饥肠辘辘的畸人想进攻的话,不管围墙有没有电,松林镇终究还是会沦陷的。 伊森在通电围墙前五英尺处停下来。 他折断两支低垂的树枝,在脚下摆了一个大大的×记号。 然后他转向东方,沿着围墙走。 四分之一里后,他停下来,静静地听。 持续的低音嗡鸣。 他自己的呼吸。 围墙另一边有东西在树林里移动的声音。 踩在松针上的脚步声。 偶尔踩断小树枝的“啪!” 是鹿吗? 还是畸人? “警长?” 那声音像一股电流穿过脊椎,让伊森挺直身体,立刻将散弹枪转下肩膀,枪管对着彼得·麦克柯尔。 他站在一棵巨大的松树树干旁,黑衣黑裤,戴着一顶黑色的棒球帽。肩膀上还背着一个小小的背包。他在两个塑胶牛奶瓶里装了水,在他走动时,不时可以听到水在里头哗啦哗啦晃动。 伊森观察到他似乎没带任何武器,手上只拿了一根比百岁老人的腰更弯的木棍当拐杖。 “我的老天啊!彼得。你大半夜的跑到这里来作什么?” 他挤出微笑,但伊森看得出来他其实很恐惧。“如果我告诉你,我只是睡不着出来散散步,你会相信我吗?” 伊森放下散弹枪。 “你不应该来这里。” “我听说森林里有个通电围墙。一直想要亲眼看一看。” “嗯……就在那边。现在你看过了,我们一起走回镇上吧!” 彼得说:“‘在我筑起一道墙之前,我会先问自己,我是要将什么关在里头,还是要让什么进不去。’罗伯·佛洛斯特曾经写过这样的诗。” 伊森想告诉他,他知道;因为就在几个小时之前,他正好读到他提起的这一首。 “所以,警长……”麦克柯尔一边指着通电围墙,一边说,“你是要将我们关在里头?还是要让什么东西进不来呢?” “该回家了,彼得。” “是吗?” “是。” “你所谓的‘家’,指的是我在松林镇的房子?还是我在密苏那市(Missoula)真正的家?” 伊森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你已经在这儿住了八年了,彼得。你是这个社区里重要的一份子,你对松林镇有很大的贡献。” “引自《松林之光》吗?少来了。那份报纸根本是个屁!” “你的家人都在这。” “这里是哪里?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我知道有人真的在这个山谷里找到幸福和平静。我试着说服自己也可以,可是那不过是自我欺骗。我几年前就应该这么做的,但是我出卖了自己。” “我明白这不容易。” “是吗?根据我的看法,你到松林镇的时间比五分钟长不了多少,你什么都不懂。而且在他们任命你为警长之前,你想尽办法要往外逃。所以,你为什么变了?你真的成功逃到外面了吗?” 伊森下巴一沉。 “你翻过围墙了,对不对?你看到了什么?是什么让你在一夕之间改变想法?我听说围墙的另一边有恶魔,不过恶魔是假的,只存在于神话故事里的,不是吗?” 伊森将散弹枪的枪托放在地上,将枪管靠在一棵树上。 “告诉我外头有什么。”麦克柯尔说。 “你爱你的家人吗?”伊森问。 “我要知道。非知道不可。你们那些人——” “你爱你的家人吗?” 他终于听见了伊森的问题。 “我以前爱。在我们还是真正的人的时候爱。在我们还能够谈心的时候爱。你知道这是我好几年来头一次对人说真话吗?” 伊森说:“彼得,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你愿不愿意跟我回镇上?” “我最后的机会,是吗?” “是。” “不然呢?所有的电话会开始响吗?你会亲手杀了我吗?” “外头真的没什么你会想要的东西。”伊森说。 “至少,有我想要的答案。” “可是你获得答案的代价是什么?你的生活?你的自由?” 麦克柯尔苦涩地笑了。“你怎么能称呼那个为……”他将手往身后小镇的方向一挥,“‘自由’?” “你没有别的选择,彼得。” 他瞪着地面好一会儿,然后摇摇头。 “你错了。” “为什么?” “告诉我的太太和女儿,我爱她们。” “为什么我错了?彼得?” “选择从来不会只有一个。” 他的表情严肃。 突然下定决心行动。 他像短跑选手射出起跑器似的冲过伊森的身边,加速撞上通电围墙。 火花四溅。 网上传出的电光像蓝色的匕首刺进麦克柯尔的身体。 强大的电流将彼得弹飞,身体往后撞上十英尺外的树。 “彼得!” 伊森在他身旁跪下,可是彼得已经死了。 身上满是被高压电灼伤的痕迹。 皱巴巴的。 动也不动。 还在发烫。 冒烟。 空气中飘着头发和皮肤烧焦的味道,衣服上全是闷烧过、带着黑边的小圆点。 “其实这样最好。” 伊森转身。 潘蜜拉靠在他身后的一棵大树上,在黑暗中露出微笑。 她的黑衣和松树下的阴影融成一体,只能看到她的眼睛和牙齿。 还有照在她漂亮脸蛋上的月光。 碧尔雀豢养的美丽斗牛犬。 她双手往后一推,离开树干,以天生斗士的姿态走向伊森,优雅无声,像一只神秘的猫,对身体有全然的控制,总能精准动作,不浪费任何体力。他不想承认,不过她确实让他心生畏惧。 特勤局的探员生涯中,他只遇过三个真正的疯子,他很确信潘蜜拉是其中之一。 她在他身旁蹲下。 “看起来很恶心,不过我闻了之后,还真有点想要吃烧烤呢!很奇怪,是吧?不用担心,你用不着清理现场,他们会派人来处理,” “我一点都不担心这种事。” “噢?” “我只是想到他可怜的家人。” “嗯,至少她们不用亲眼看着他在大街上被打死。你不得不同意,事情发展下去,结果就是那样。” “我以为我可以说服他。” “如果他是新来的,也许可以。但彼得?你没机会的。八年的模范镇民,在这星期之前没有任何异状的监视报告。接着却突然带着装备在半夜出走?显然他已经在心里计划好一阵子了。” “我可以放他走,我可以告诉他他想知道的答案。” 潘蜜拉嗤之以鼻。“不过你没那么蠢,伊森。你刚才做的就是很好的证明。” “你相信我们有权违反人们的意愿,硬把他们留在镇上?” “现在,再也没有所谓的人权。也没有法律。只剩下强制力和恐惧。” “你不相信‘天赋人权’的说法吗?” 她笑了。“我刚才不是已经说了吗?” 潘蜜拉站起来,开始走向树林。 伊森在她身后大叫:“谁去通知他的家人?” “不是你的问题,碧尔雀会处理。” “他会说什么?” 潘蜜拉停步,转身。 她离他差不多二十英尺远,隐身在树木间,几乎看不见。 “我猜是任何他妈的他想说的话。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伊森的视线瞄向他靠在树上的散弹枪。 脑子里冒出了个疯狂的想法。 当他再抬头望向潘蜜拉时,她早巳不见人影。 * * * 伊森在彼得身旁坐了好久。直到他突然想到碧尔雀的手下前来收尸时,他并不想在场。于是,他挣扎起身。 离开通电围墙的感觉好极了。离得愈远,它的嗡鸣声也就愈小。 很快的,他在一片寂静中穿越森林和迷雾。 心里想着:这件事实在太糟了,可是你又不能对任何人倾诉,不能告诉你的太太,也没有真正的朋友可以分担。唯一能和你讨论这件事的人,只剩一个超级大疯子,还有一个精神病患者。而这一切永远都不会改变。 走了半英里后,他爬上一个小缓坡,蹒跚走回柏油路。他没有从他原本计划的路线走回来,不过还好离越野车的停放点也不过几百英尺。他累极了,他不知道现在几点,可是他过了一个难熬的白天,还有一个难熬的黑夜;而新的一天已经迫不及待地在东方的地平线露出鱼肚白。 他拉开越野车的门,将散弹枪的子弹清空,放回枪架。 他实在好累,累到想直接趴在仪表板上睡一觉。 电击至死散发出的浓重恶臭味,可能要好几天才会散去。 明天某个时间点,泰瑞莎一定会问他,一切都好吗?而他会面带笑容地说:“是的,亲爱的。我很好。你呢?” 她则会睁着和她的回答完全不搭的紧张大眼,说:“我也很好!” 他发动引擎。 突然间,他的胸中燃起满腔怒火。 他用力将油门踩到底。 轮胎吱吱叫地咬着柏油路面,将越野车弹射出去。 他转过大弯,驶上环绕小镇外围回圈的下坡路段。 巨大的广告看板上仿佛从一九五〇年代电视影集走出来的一家人对他露出洁白牙齿,微笑挥手。每经过一次,他对它的厌恶程度就愈高。 欢迎光临松林镇 在这里,天堂就是你家 伊森的车很快驶过一大段和马路平行的木头栅栏。 透过副驾驶座的玻璃窗,他看到一群牛在吃草。 一长排白色的谷仓在靠近树林的远方反射着星光。 他将视线转回挡风玻璃。 越野车突然间辗过什么很大的东西,大到让方向盘暂时脱离他的手往右打滑, 车子冲向路肩,以六十五英里的时速撞向栅栏。 他抓住方向盘,使尽全力拉回,感觉到悬挂系统几乎让两个轮胎都离了地。橡胶在柏油路上尖叫,他的右半身被安全带紧紧钳住。 他的胸、他的脸都强烈感受到高速移动时突然踩煞车的反作用力。 他望向挡风玻璃,却还是眼冒金星。 他的脚放开油门,听不到引擎声。在三秒钟的寂静之后,他在越野车翻覆的同时,听到了风刮过挡风玻璃的声音。 车顶撞击柏油路面,制造出的巨响足以让人耳聋。 金属板凹陷。 玻璃粉碎。 轮胎爆裂。 金属在地面拖行,火花四溅。 然后,他的越野车动也不动,四轮朝天躺在地上。两个轮胎还有气,蒸气不断从引擎盖的裂缝冒出来。 伊森闻到汽油味,橡胶烧焦的味道,冷却剂的味道,还有血的味道。 他如此用力地抓住方向盘,让他花了好几秒钟才有办法松开双手。 他还被安全带固定在座位上,衣服上全是安全玻璃的粉末,他伸手往下采,解开安全带。感觉到两只手都没受伤,他松了一大口气。他动了动脚,似乎也没事。他的门卡住了,不过窗玻璃已经全破,他跪着用膝盖从空空的窗框里爬出来,摔到马路上。现在他开始感觉到痛了,不是被什么东西刺到的那种剧痛,而是一种累积性的痛,仿佛正慢慢地从他的头往下流,逐渐输送到身体的其他部位。 他挣扎着,站起身。 摇摇晃晃。 脚步蹒跚。 他弯下腰,以为自己快吐了。不过,一会之后,恶心感渐渐平息。 伊森拂去脸上的碎玻璃,左边下巴割伤了,很痛。鲜血不停地从很深的伤口涌出,顺着下巴,沿着脖子,流进衬衫里。 他回头望了一眼越野车,它和双黄线垂直地躺在马路上,右边的两个轮胎爆了,看起来一副惨兮兮的样子。大多数的玻璃都碎了,车体的烤漆上有许多道长长的刮痕,仿佛才刚被暴龙用爪子袭击过。 伊森踉舱地离开越野车,看着马路上汽油、机油和其他液体的混合物,以侦探追踪血迹的姿态低头往回走。 跨过从车顶脱落的警示灯。 一个后照镜孤零零地躺在路肩,管线还连在外壳上,像被强行挖出的眼睛。 牛群在远处哞哞叫,抬起头,看向噪音的出处。 他在离广告看板不远处停下脚步,瞪着躺在前方马路上,那个差点就害死他的物体。 它看起来像一只鬼,苍白,动也不动。 他继续跛行,走到她的前面,停下。他没办法马上想起她的名字,不过他很确定他在镇上见过她,记得她好像是社区农场的小组长之类的。他猜她大约才二十五、六岁,有浏海的齐肩黑发,全身赤裸,皮肤是一种沉静、如海上浮冰的深蓝色,在黑暗中仿佛还散发着微微亮光。她身上有许多小小的洞,排列的方式看起来像精密医疗后的痕迹,并不会致命。他开始数,可是很快停了下来,他不想要以后一直想着那个数字。只有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洞口,她的嘴唇已经失去了血色,而胸口上一道又长又深的切口像一张小小、黑色的嘴,因为太过吃惊而忘了阖上,也许那才是让她丧命的主因。不过她身上还有其他伤口,也都可能致命。她身体里的血几乎全被抽干了。事实上,她皮肤上唯一的其他痕迹,只有他的越野车辗过腹部时留下的明显轮胎印。 第一个跳进他脑袋的念头是必须赶紧通知警察。 然后,他立刻想到:你就是这个小镇唯一 第2章 (5) 的警察。 他们讨论过是不是该请一、两个副手,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真的开始找人。 伊森在马路上坐下。 车祸带来的惊吓开始褪去,他觉得好冷。 坐了一会儿之后,他站起来。不能就这样把她放在这儿,就算只有几个小时都不行。于是,他抱着那女人,将她从马路上移进树林里。她没他想像中那么冰,事实上,她的身体还带着温度。没有血了,却还很温暖,真是个怪异的组合。走进树林二十英尺后,他看到一个长满矮橡树的小山丘。他在树枝下蹲低,轻轻将她放在一床落叶上。现在他无法将她移到别的地方,可是如果把她留在马路上,他又于心不忍。他将她的双手交叉相叠在腹部。当他的手触及衬衫的第一个扣子时,他发现自己还在抖个不停,他一把撕开衬衫,脱下,盖在她身上。 然后他说:“我会回来帮你的,我保证。” 伊森走回马路上。他想了好一会儿,考虑他是不是该将越野车推到路肩。不过接下来几个小时,应该也不会有人开车经过这里才对。酪农要到明天下午才会再出来送牛奶。在那之前,他有足够的时间把车祸现场清干净。 伊森开始往镇上走,山谷里松林镇上房子的灯光在前方闪烁。 是那么的平静。 完美而虚假的平静。 * * * 伊森踏进家门时,已经快天亮了。 他在一楼浴室的四足古典浴缸里洗了个他能忍受最烫的热水澡,把脸洗干净,将血迹清掉。热气减轻他身体的疼痛,也舒缓了双眼后的抽痛。 * * * 当伊森终于爬回床上时,天色已经亮了。 被单很冷,但他的太太很暖。 他应该赶快打电话给碧尔雀,应该在他回到家的那一秒就打电话给他的。可是他太累了,根本不能思考。他需要睡眠,即使只有几个小时也好。 “你回来了。”泰瑞莎轻声说。 他伸出一只手抱住她,将她拉近自己。 当他深呼吸时,左边的肋骨不时隐隐作痛。 “一切都还好吗?”她问。他想起被高压电烫得焦黑冒烟的彼得,想起躺在马路中央的赤裸女尸。他以极为虚弱的口气,口是心非地回答。 “还好。亲爱的。”他说,一边将她搂得更紧,“我还好。” 第3章 伊森睁开眼睛,差一点从床垫上摔下来。 碧尔雀坐在床尾的椅子上,从一本真皮封面的书抬头看伊森。 “泰瑞莎在哪?”伊森问。“我儿子在哪?” “你知不知道现在已经几点了?” “我的家人在哪里?” “你太太去上班了,就像她应该做的那样。班恩在学校。” “你他妈的为什么跑到我的卧室来?”伊森问。 “已经下午了,你没去上班。” 伊森的头盖骨底部传来一阵压迫感,他闭上眼睛。 “昨晚你过得很热闹吧?”碧尔雀说。 伊森伸出去拿床头柜上的水杯,他的身体既僵硬又不舒服,仿佛他碎成了千百片,然后再被草草拼回去。 他喝干杯子里的水。 “你找到我的车了?”伊森问。 碧尔雀点点头。“你可以想像,我们非常关切这件事。广告看板附近没有任何监视器,我们没看到事情发生的经过,只知道最后结果。” 窗外射进来的阳光很刺眼。 伊森眯着眼睛。 他看向碧尔雀,看不清楚他在看什么书。他穿着牛仔裤、白色牛津衬衫、灰色V领毛线背心,还是那副让所有镇民都相信他是驻院精神科医师的温和谦逊打扮。他和潘蜜拉可能今天要见病人吧? 伊森说:“彼得·麦克柯尔的事之后,我开车回松林镇。我猜你已经知道在树林里的事了。” “潘蜜拉告诉我了,真是个悲剧。” “我分神看了一眼牧场,就在我转头回去时,马路中央躺了一件很大的东西,我撞上它,方向盘打滑,我矫正过头,越野车就翻了。” “车子损坏得很严重,你能活着真是幸运。” “是。” “马路上的东西是什么,伊森?除了越野车的碎片,我的手下没找到其他东西。” 伊森怀疑碧尔雀是否真的不知情。那女人可能是“徘徊者”吗?镇上一直流传着一个谣言:有一群居民发现他们身上的晶片,自行将它取下。白天时,他们随身带着已经不在体内的晶片;但到了晚上,他们偶尔会将晶片放在床上,出去外头不受监控地到处徘徊。听说他们总是穿着连帽外套或厚棉衫以遮住自己的脸,不让监视器看见。 “你这样让我很紧张。”碧尔雀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在我问了一个根本连想都不用想就能回答的问题时,你却面露犹豫。还是说你的头因为出了车祸,有点神智不清?这就是你到现在还没向我报告的原因吗?为什么我看着你时,似乎能看到你的脑袋转个不停?” 他知道了,他是在测试我。或者,也许他只知道她在那里,但不知道我将她移到什么地方。 “伊森?” “马路上躺了一个女人。” 碧尔雀将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张皮夹尺寸的照片。 将它举到伊森眼前。 就是她。生活照上的她没正视镜头,好像正在和人交谈地微笑着,很活泼的样子。背景十分模糊,不过从颜色判断,伊森猜照片应该是在社区农场拍的。 他说:“是她。” 碧尔雀的脸色一沉,将照片收回口袋。 “她死了?”他仿佛一下子泄了气似地问。 “她被刀子剌死了。” “伤口在哪里?” “到处都有。” “她被刑求过吗?” “看起来是。” “她在哪?” “我把她从马路上移开了。”伊森说。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不能让她赤身裸体留在那里给大家看。” “她的尸体现在在哪?” “广告看板对面一个长满矮橡树的小山丘上。” 碧尔雀在他的床边坐下。 “所以你将她藏好,回家,上床睡觉。” “我还先洗了个澡。” “很有趣的选择。” “相对于什么来说?” “立刻打电话向我报告。” “我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没睡了,我全身上下都在痛,我只是想先睡几个小时,一起床就会打电话给你。” “当然,当然,抱歉我怀疑你了。不过,伊森,这是一件很严重的大事。松林镇从来没发生过谋杀案。” “你是指没有被事前核准的谋杀案吧?” “你认得这个女人吗?”碧尔雀问。 “我在镇上见过她。虽然我好像从没和她交谈过。” “读过她的档案吗?” “事实上,没有。” “那是因为她没有档案,至少是没有你可以拿得到的档案。她为我工作,她被派去执行任务,本来应该在昨天深夜时回基地的,可是一直没出现。” “她怎样为你工作?当你的间谍吗?” “我派了几个人住在镇上,混在小镇居民之间。这是唯一可以知道松林镇实际状况的方法。” “几个?” “那不重要。”碧尔雀拍拍伊森的大腿。“不要摆出一脸被冒犯的样子,小朋友,你不也是其中之一吗?赶快起来穿衣服,我们到楼下,边喝咖啡,再继续谈。” * * * 伊森穿着干净、刚烫好的警长制服走下楼梯,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香味。他在厨房中岛前的高脚凳坐下,看着碧尔雀从咖啡机里拿出玻璃壶,将咖啡倒进两个陶杯。 “你喝黑咖啡,对吧?” “对。” 碧尔雀将杯子端过来,放在流理台上。 他说:“今天早上我那儿送来一份监视报告。” “谁的监视报告?” “你的。” “我的?” “昨天你在二楼爆发的小小不满引起了我的一名分析师的注意。” 碧尔雀伸出他的中指。 “这样就会有人向你报告?” “任何时候任何人做了任何奇怪的事,都会有人向我报告。” “你觉得我对你的人监看我和我太太的亲密行为感到不满,是奇怪的事?” “你知道我们严禁监视人员偷看夫妻作爱的。” “可是他要怎样才会知道我们作完了?唯一的办法就是继续看,不是吗?” “你直接对着摄影机比中指。” “泰瑞莎没看到。” “要是她看到了怎么办?” “任何人只要在松林镇停留超过十五分钟,就会知道他们受到严密的监视。你怎么会以为人们不知道?” “我不在乎他们知道或怀疑,只要他们不告诉别人,只要他们遵守规则,就没有关系。这包括了不准对摄影机做出任何动作。” “你知道床上有台摄影机时,有多难跟你老婆上床吗?” “我不在乎。” “大卫——” “这么做违反规定,你心里很清楚。”他的声音第一次表现出明显的怒气。 “好吧!” “说:‘我以后不会再这么做了。’伊森。” “我以后不会再这么做了。不过不要让我抓到你的分析师偷看,否则我会当场宰了他们。” 伊森灌下一大口咖啡,烫伤了自己的喉咙。 “你还好吧,伊森?你看起来精神不太好。” “我觉得不太舒服。” “那么我们应该马上送你去医院。” “不用了,我上次在你的医院时,每个人都想杀我。我宁愿自己撑过去,也不要去医院。” “随便你。”碧尔雀啜饮了一口咖啡,做了个鬼脸。“其实味道没那么糟。不过我有时还是会觉得,我愿意付出一切来换取坐在欧洲户外咖啡馆,喝一杯香醇义式浓缩咖啡的机会。” “喔,少装了,你才喜欢呢!” “喜欢什么?伊森?” “你在这儿创造的一切。” “当然,这是我一生的心血结晶。不过,不表示我对旧世界的一切都不怀念。” 他们一起暍着咖啡,气氛稍微轻松了一点点。 碧尔雀终于开口。“她是个好女人,一个很棒的人。” “她叫什么名字?” “艾莉莎。” “我告诉你之后你才知道她在哪儿。换句话说,她身上没被植入晶片吗?” “我们允许她自行取出。” “你一定很信任她。” “是的,记得我对你提过的那个地下组织吗?” “徘徊者?” “我送她去卧底。这些人把追踪晶片拿掉后,在夜里集会。我们不知道地点,我们不知道有几个人,我们不知道他们怎么传递消息。我不能让她带着晶片去卧底。他们会立刻杀了她。” “所以她成功混进去了吗?” “昨天晚上是她第一次去参加集会,她已经见过所有的成员。” “他们时常聚会?这怎么可能?” “我们不知道怎么可能,但他们显然晓得摄影机的弱点,他们破解了我们的监视系统。” “你的意思是这些人要为她的死负责吗?” “那就是我要你去查的。” “你要我调查这个地下组织?” “我要你接手艾莉莎的任务。” “我是警长,再过一万年他们都不可能接受我的。” “因为你劳师动众的整合过程,我认为镇上还有许多人对你到底效忠哪边心存怀疑。只要你推销自己的方法得宜,他们也许会把你当成珍贵的资产。” “你真的认为他们会信任我?” “我相信你的老同事会。” 厨房里顿时一片寂静。 只听见冰箱持续的嗡鸣。 敞开的窗户传进遥远而热情的喧闹声,孩子们不知正在哪里玩着游戏。 大叫“你当鬼!”的声音此起彼落。 伊森说:“凯特是徘徊者之一?” “凯特是艾莉莎的联络人,就是凯特教她怎么把追踪晶片拿掉的。” “你想要我怎么做?” “谨慎地和你的老情人搭上线,告诉她你并不是真心站在我这边。” “这些人知道什么?他们想要什么?” “我相信他们什么都知道,他们越过通电围墙,看过外头的世界。他们想要统治,很积极地在招募新血;上一个警长活着时,他们试了三次,大概已经计划好要以同样的方式网罗你,这就是我想要你去调查最重要的任务。我会给你所有需要的资源,还可以随意利用监视系统。” “为什么你和你的手下不从内部处理掉这件事就好?” “艾莉莎的死对我们来说是个震撼弹,现在基地里有不少人无法理智思考,所以我必须要靠你来解决这件事,只有你一个人,我希望你了解其中的利害关系。不论你个人对我管理松林镇的感受如何,至少它效果不错。你已经明白表示你不喜欢我的方法,可是民主制度是绝对行不通的。如果事情出错,我们就真的什么都没了。在这一点上,你同意我的看法吧?” “我同意。你是最仁慈的独裁者,只不过偶尔会举办一两次屠杀大会。” 伊森以为碧尔雀会大笑,但他只是望向中岛的另一边,任由咖啡的蒸气从表面盘旋而上,扑向他的脸。 “我是在开玩笑。”伊森说。 “所以,你会和我合作吗?” “会。不过我和凯特一起工作多年,她绝对不是个杀人犯。” “我没有冒犯之意,不过你们是在以前的世界一起工作多年。她现在是个完全不同的人了,伊森,她已经成了松林镇的产物。而你对她能做出什么,根本一点都不了解。” 第4章 泰瑞莎看着秒针走过十二。 下午三点二十分。 她将桌面上的杂物收拾干净,拿起皮包。 办公室的砖墙上展示着许多几乎没人看的不动产宣传单。她很少用到打字机,也很少接到电话。绝大多数的时间,她都在看书,想想家里的事,偶尔回想她到松林镇前的生活。 来到小镇后,她就开始怀疑这是不是死后的世界,是不是她离开人世后的生活。但是,无论如何,她很确定这是她离开熟悉世界后的生活。 离开西雅图。 离开她法律助理的工作。 离开大多数的亲友。 离开不管事情多复杂、多悲惨,至少还能解释的自由世界。 她在这儿住了五年,老了很多,其他人也是。周遭有很多人不是死了,就是消失了,不然就是被冷血谋杀了;还是有婴儿出生,这和任何她听过的死后世界都不一样。不过,话说回来,谁知道该对这个与正常世界脱轨的地方抱持何种期待? 她在松林镇住得愈久,就愈觉得与其说它是死后世界,不如说它是个监狱,还比较贴近事实,虽然不管哪一种,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神秘而美丽的无期徒刑。 被禁锢的不只是肉体,还有心灵。精神层面的感受才更让她觉得自己仿佛活在监狱之中。不能探究一个人的过去、想法和恐惧,不能和另一个人结为真心朋友。当然,偶尔、次数很少、久久才会发生一次,在她和其他人的眼神交会时,即使是个陌生人,彼此都可以看到对方眼中诉说着自己纷乱情绪的光芒。 恐惧。 绝望。 迷惘。 在这些时刻,泰瑞莎至少还能感觉到人性的温度,让她觉得并非只有她一个人是这么无助孤单。虚假的表面才是最让她受不了的,言不及义地谈着天气,谈着社区农场里的作物收成,为什么牛奶迟到了,谈论一切肤浅而无意义的话题。在松林镇,永远只有浅薄的聊天说笑。对她来说,必须习惯自己和他人的互动只能到那种程度,是她整合期中最困难的一件事。 可是每个月的第四个星期四,她可以提早离开办公室,在接下来的一小段时间里,将心里的垃圾倾倒出去。 * * * 泰瑞莎锁上身后的门,走上人行道。 安静的下午,不过在这儿已是习以为常。 每一个下午都很安静。 她沿着大街走。天空没有云,一片蔚蓝,没有风,没有车。她不知道现在是几月,在松林镇,他们不用月份,只用星期和时间。不过她觉得现在大概不是八月下旬,就是九月初了。阳光中有一种轮替感,暗示着夏季就要过去。 气候如夏日般温暖,但秋天的淡金色已悄悄潜入。 山峰上的白杨树叶子正逐渐变黄。 * * * 医院的大厅空无一人。 泰瑞莎搭电梯上了三楼,踏进走廊后,看了一下表。 三点二十九分。 走廊很长。 日光灯在黑白相间的地板上方轻声嗡鸣。泰瑞莎走到走廊中段,在一扇关上、没有任何记号的门前停下,房斗旁摆了把椅子。 她坐下。 她一边等,一边觉得天花板日光灯的声音似乎愈来愈大。 她身旁的门打开了。 一个女人出来,低头对她微笑。她的牙齿既洁白又整齐,脸孔美丽却冷漠,看不进她的内心世界。她的眼睛比泰瑞莎更绿,长头发在脑后扎成马尾。 泰瑞莎说:“嗨,潘蜜拉。” “哈罗,泰瑞莎。请进来吧!” * * * 房里既单调又乏味。 四面白墙,没有任何装饰性的画作或摄影海报。 只有一把椅子、一张桌子和一座真皮躺椅。 “请坐。”潘蜜拉以安抚的口气说,听起来有点像不带感情的机器人。她挥挥手,示意泰瑞莎躺下。 泰瑞莎在躺椅上伸了个懒腰。 潘蜜拉在椅子上坐下,很淑女地交叉双腿。她穿着白长袍、灰窄裙,戴着黑框眼镜。 她说:“真高兴再见到你,泰瑞莎。” “我也是。” “你最近好吗?” “还好吧!我猜。” “我相信自从你丈夫回家后,这是你第一次来看我?” “是的。” “他回家了,你一定很开心吧?” “确实很棒。” 潘蜜拉从她左前胸的口袋抽出原子笔,按了一下让笔芯弹出来。她将回旋椅转向桌子,把笔放在上缘写了泰瑞莎名字的笔记本上,说:“我听得出来,你的话还没说完。” “也不是啦!只是已经过了五年。中间还发生了那么多事。” “所以现在你觉得你好像嫁了一个陌生人?” “我们之间很生涩,感觉很突兀。而且,当然,我们又不能坐下来好好谈一谈松林镇的生活,谈一谈我们目前的不正常状况。他突然被丢回我的生命,然后大家似乎期望我们立刻就能变成一个快乐完美的家庭……” 潘蜜拉在本子上写了几句话。 “你觉得伊森适应得如何?” “对我吗?” “对你、对班恩、对他的新工作、对所有的一切。” “我不知道。就像我说的,我们又不能坐下来沟通,我被允许说实话的对象只有你一个。” “这倒是没错。” 潘蜜拉转回去面对泰瑞莎:“你曾经发现自己对他知道什么感到好奇吗?”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伊森本来是狂欢会的主角,却成了松林镇有史以来第一个成功脱身的人。你难道不好奇他是否真的逃到镇外?他看到了什么?为什么他会回来?” “可是我从来没有问过他啊!” “可是你在心里想过。” “我当然想过。这简直就像他死了,可是之后又复活了一样。他知道我一直在想的问题的答案。可是我真的从来没有问过他。” “你和伊森发生过亲密行为了吗?” 泰瑞莎瞪着天花板,但感觉自己的脸涨得通红。 “是的。” “几次?” “三次。” “感觉如何?” 和你一点他妈的关系都没有。 可是泰瑞莎还是说:“前两次有点不大顺利,不过昨天就好多了。” “你高潮了吗?” “什么?” “没什么好害羞的,泰瑞莎。你能或不能高潮是你真实心态的直接反应。”潘蜜拉不自然地笑了两声,“当然和伊森的技术也有关系。身为你的心理医师,我必须过问。” “是的。” “是的?所以你高潮了一次?” “昨天,是的。” 泰瑞莎看到潘蜜拉在纸上画了一个代表高潮的“〇”,然后在旁边画了一个圆圆的笑脸。 “我很担心他。”泰瑞莎说。 “你丈夫吗?” “他昨天半夜跑出去,直到黎明才回来。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我不能问,我明白。我猜他一定是去追想逃离镇上的人了。” “你曾经想过要离开镇上吗?” “好几年没有了。” “为什么?” “一开始,我确实想离开。我觉得我还活在原来的世界里,以为这个镇是座监狱或实验集中营。可是很奇怪……我在这儿住得愈久,就愈觉得这样其实还蛮正常的。” “什么还蛮正常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儿,不知道这个镇的真面目,不知道镇外到底有什么。” “你为什么会觉得这样愈来愈正常?” “也许这是我适应或放弃的方式,可是我发现虽然这个镇很奇怪,但是和我之前的生活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差别,我认真将两者一一比较之后,就产生了这个新体认。原来的世界里,人和人的交往大多也是相当肤浅,我在西雅图一家专办保险公司案件的律师事务所里当法务助理,帮助保险公司推卸责任,尽量不理赔客户。在这里,我整天坐在办公室,几乎不和人交谈。同样都是没有实质意义的工作,不过至少现在这个不会对任何人造成伤害。原来的世界充满了我不能理解的谜——宇宙、上帝、死亡后会发生什么事;这儿一样有许多我不明白的事。同样的动态,同样的人性弱点,所有的事在这个小山谷里其实一样发生。” “所以,你的意思是,所有的事都互相关联吗?” “也许是吧!” “你相信这是死亡后的生活吗,泰瑞莎?” “我甚至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潘蜜拉微笑不答。她的笑容只是在敷衍,没有安慰的成分,只是一张面具。泰瑞莎的脑子里又浮现了她之前就想过的问题:我将所有的秘密一五一十地说给她听,可是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在某种程度上,对一个陌生人如此坦白实在可怕。虽然这是被迫的,但是她仍旧向往能和另一个活生生的人建立实质关系。 泰瑞莎说:“我猜我只是将松林镇当成人生的另一个阶段吧?” “对你来说,最困难的部分是什么?” “你是指住在这儿吗?” “是。” “希望。”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要继续呼吸?继续活下去?我相信这是每个困在这里的人必须面对最困难的问题。” “那么,你的答案是什么?泰瑞莎?” “我的儿子、伊森、找到一本好书、暴风雪。可是这些希望和以往的不一样,这里没有我发达后想买的房子,没有乐透,我以前常想着要去上法学院,自己开一家律师事务所,攀上事业巅峰,名利双收,和伊森退休后住到有着清澈大海和雪白沙滩的温暖地区,一个不会下雨的地方。” “你的儿子呢?” 泰瑞莎没料到她会这么问,这句话带来的冲击仿佛一道强光突然打在脸上。 她原本瞪着的天花板在泪眼前模糊了。 “班恩的未来是你最大的希望,不是吗?”潘蜜拉问。 泰瑞莎点点头。她眨眼时,咸咸的泪水从眼角滑下她的两颊。 “你幻想过他的婚礼吗?”潘蜜拉问。 “想过。” “一个让他快乐、同时让你引以为傲的成功事业?” “不只是这些……” “什么?” “这又回到我刚才说的,希望。我想要他过着怀抱希望的生活,可是他从来不晓得那是什么,松林镇的孩子们不能立下‘我长大以后要当什么’的志愿,他们也不能幻想将来要去哪个有趣的国家旅行。”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的‘希望’,至少存在你脑海中的那种形式,是原本世界的遗毒,其实是没有实质意义的?” “你是说,你们来到这儿之后,就抛弃希望了吗?” “不,我是说我们应该活在当下。也许在松林镇里,只要能活下来就已经很值得高兴了。你得以继续呼吸,继续活下去。试着去欣赏你日常生活中简单而微小的喜悦,小镇美丽的自然风光,你儿子说话的声音,班恩会在这里长大成人,并且幸福美满地生活下去。” “怎么可能?”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儿子对幸福的定义已经和你旧世界的观念不一样了?这个小镇教育如何‘活在当下’,像我刚才描述的那样。” “那实在太狭隘了。” “你可以带着他离开啊!” “你是认真的吗?” “是。” “我们会被杀的。” “可是也许你们能逃出去。有些人走了,再也没回到镇上。你是不是其实更担心,虽然你觉得松林镇的一切不合理,可是外头的世界可能比这里糟上一百万倍呢?” 泰瑞莎擦擦眼角:“是的。” “最后一个问题。”潘蜜拉说,“你和伊森谈过他回到镇上前你们家的事吗?我是指,嗯……你们的居住状况。” “当然没有。他才回来两个星期。” “为什么你避而不谈?” “为什么要谈?” “你不认为你丈夫有权知道吗?” “让他知道没有任何好处,只会让他伤心。” “你儿子可能会告诉他。” “班恩不会,我们事先讨论过了。” “上一次我们见面时,你评估自己的沮丧程度,以一到十来评分,你认为是七。今天呢?你觉得比较好、比较糟,还是差不多?” “差不多。” 潘蜜拉拉开抽屉,拿出一个白色小瓶子,药丸在里头喀喀作响。 “你有没有按时吃药?” “有。”泰瑞莎撒谎。 潘蜜拉将瓶子放在桌上:“一天一颗,睡前吃,和以前一样。刚好够你吃到我们下次见面。” 泰瑞莎站起来。 一如往常,她在会谈结束时,总觉得精疲力竭。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泰瑞莎说, “当然。” “我猜你和许多镇民深谈过,听过每个人心里最深沉的恐惧。将来,会有那么一天,我觉得这里就是我家吗?” “我不知道。”潘蜜拉一边说,一边起身,“这完全要靠你自己。” 第5章 推开两扇没有窗子的门之后,就是设在医院地下室的太平间。 在东厢房的最尾端。 碧尔雀的手下在伊森到达前已将尸体运来。两个站在入口的人都穿着牛仔裤和法兰绒衬衫,比较高、有北欧深邃五官的保全组长看起来一脸不高兴。 “谢谢你将她带下来。”伊森一边说,一边走过他们,用肩膀撞开门,“你们不用在这里等。” “我们收到的命令是在这里等。”金发的那个回答。 伊森随手将门关上, 太平间的味道和一般太平间闻起来没有两样,死亡的气味是防腐剂无法掩饰的。 严重毁损的白色磁砖地板微微朝房间中央的大排水孔凹陷。 艾莉莎赤裸地躺在不锈钢解剖台上。 解剖台后的水槽在漏水,“滴答、滴答、滴答”的声音在墙面之间回响。 伊森以前只进过太平间一次,那时就不喜欢,现在多了具尸体,更让他的厌恶指数急剧上升。 房间里没有窗户,除了头顶的检验灯外,没有其他的光源。 站在解剖台旁,检验灯照不到的地方一片漆黑。 滴答的水声之外,伊森注意到六个靠墙放的尸体冷涑柜也开始嗡嗡作响,加入合唱。 老实说,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根本不具验尸官的资格。可是碧尔雀很坚持他必须过来检查尸体,并提交报告。 伊森将他的牛仔帽放在水槽上方、用来量内脏的秤盘上。 伸手握住检验灯的支架。 强光照耀下,伤口看起来干净整齐,毫无缺陷,没有粗糙的切口,只是好几打小小的、黑黑的开口。 女尸的皮肤呈现一种犹如烧伤的颜色。 他一一检查四肢,观察上头的刺疤。 残忍的医疗强光照着躺在解剖台上的尸体,让伊森愈来愈难想像她曾经是活生生的艾莉莎。 他举起她的左手臂,细看她的左手。她的指甲缝黑黑的,也许是泥土,也许是血。他想像她的双手绝望地按压身上伤口,想阻止鲜血不断冒出的惨状。 那么又该怎么解释,除了头发里的树叶残片外,她整个人非常干净?她的皮肤上没有一滴血,连块血印都没有。他在马路上发现她时,也没看到任何血渍。显然她是在别的地方被杀,然后再弃尸的。为什么他们要抽干她的血?是为了搬运的时候不留痕迹吗?还是有更恶劣的目的? 伊森检查她的右手臂。 她的双腿。 他其实不想,但还是很快地将光源照向她的两腿之间。 以他未曾受过训练的眼光来看,没有瘀伤,没有其他证据显示她生前遭受性侵害。 因为他想尽可能地温柔对待她的尸体,所以试了三次才成功将她翻面。 她的双臂和金属桌面碰撞出声。 他轻轻将碎石和灰尘拂下她的背部。 她的左大腿后方有个新鲜的伤口。 割开后愈合的疤痕。 他猜想,这应该是她取出晶片时留下的痕迹。 他推开检验灯,在旁边可调高度的不锈钢凳子上坐下。她无助地盖着白布躺在解剖台上的凄惨模样点燃他胸中的怒火。 伊森坐在黑暗中,怀疑这真的是凯特下的手吗? 他呆坐了一会儿,起身,走向门口。 他出去时,本来在聊天的碧尔雀手下全住了口。他看着金发高个儿说:“能和你谈谈吗?” “在那里头吗?” “是。” 伊森按住门,让男人走进太平间。 “你叫什么名字?” “亚伦。” 伊森指着凳子。“请坐。” “你在做什么?” “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亚伦一脸狐疑。“我接到的命令只是带她来这儿,然后等你弄完后,将她放进冷冻柜里。” “嗯……可是我还没弄完啊!” “没人提过要我回答任何问题。” “不要站在那儿一直罗唆。坐下!” 那人动也不动。他比伊森整整高出四英寸,还有一个超级强壮的胸膛。伊森可以感觉到他的身体已经准备好要打架,心跳增快,开始想像要如何下手攻击。他不先出拳,可是同时他也觉得如果他没在几秒内打败亚伦,那么之后再击败这个宛如挪威战神的肌肉男的机会就更微乎其微了。 伊森将下巴往下拉。 就在他准备要用脚蹬、用前额撞他的脸前半秒,亚伦突然转身就座。 “这不在我收到的命令之内。”亚伦说。 “你的老板大卫·碧尔雀授权我可以利用任何资源、任何方法,只要我能找出凶手。你也想要我找出凶手,不是吗?” “当然。” “你认识艾莉莎吗?” “认识,毕竟山上的基地只住了一百六十个人。” “所以是个很亲密的团队罗?” “非常亲密。” “你事前知道艾莉莎在松林镇的活动吗?” “知道。” “所以你们很亲近吗?” 亚伦瞪着解剖台上的尸体。他下巴的肌肉抽搐,既生气又悲伤。 “你和她发生过肉体关系吗,亚伦?” “你觉得一百六十个人住在一个很小的环境里,并且知道他们是地球上仅存的人类时,大家会做什么?” “和每个人都睡过一轮?” “猜对了,我们是住在山里的大家庭。以前也死过人,有几个人逃跑,被畸人吃了。可是从来没有人被谋杀。” “所以大家都很激动?” “非常激动。你知道碧尔雀选择你调查这件事的唯一原因是什么吗?他禁止其他人插手调查她的死。” “因为怕私自报复?” 亚伦的嘴角泛起一个愤怒的苦笑。 “你知道只要我带十个武装的手下冲进镇上,就能杀掉多少人吗?” “你心里明白并不是每个松林镇的居民都必须对她的死负责。” “就像我说的,碧尔雀指定你来主导这场表演是有理由的。” “告诉我艾莉莎的任务内容。” “我只知道她搬到镇上住,可是不知道细节。” “你最后一次看到她是什么时候?” “两天前的晚上。有时候,艾莉莎会回山里过夜。其实蛮奇怪的,你看过我们的宿舍吗?” “看过。” “房间里没有窗户,又小又窄,一点私人空间都没有。她在松林镇拥有一幢只属于她的大房子,可是她居然会想念她在山里的小宿舍,真让人想不透。不过想想她的身分,她其实要住哪里就能住哪里,要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可是她却非常自律,过得和我们其他人一模一样。” “你说‘想想她的身分’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干!听好,这件事不应该由我告诉你。” “我错过了什么?” “忘记我刚才说的话,可以吗?” 可以。暂时可以。 “所以你最后一次在哪里见到她?”伊森问。 “餐厅。我刚吃完饭时,刚好看到她端着餐盘走进来。” “你们谈了些什么?” 亚伦望着光线外的黑暗。 他的表情变得柔和,仿佛脑子里的回忆让他心情突然好转。 “没什么特别的,没有什么值得记得的,只是聊一聊我们那天做了什么。我们正在读同一本书,所以会不时交换心得,还有其他事,不过我只记得这个。她一直是我的好朋友,有时候我们也会上床,我们在一起很自在,当时我不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活生生的她。” “你们没有讨论她在镇上的任务?” “我记得我问过她任务还顺利吗?她回答‘应该很快就会结束’之类的话。” “你觉得她那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 “为什么碧尔雀会指派你搬运她的尸体?他难道没考虑到你们之间——” “是我主动要求的。” “噢……” 伊森不情愿地发现自己居然有点喜欢亚伦。他有许多战友就是这类型的人,他看得出来,在亚伦强健的体格下隐藏着正派、勇敢和忠诚。 “没有其他问题了吗,伊森?” “没有了。” “把凶手找出来。” “我会的。” “然后让他们痛不欲生。” “你要我帮你将她移进柜子吗?” “不用,我自己来就好。但是在那之前,我想静静坐在她身旁,再陪她一会儿。” “当然。” 伊森伸手取过他放在内脏秤上的帽子,走到门口,停下脚步,转头张望。刚好看到亚伦将凳子移到解剖台旁,倾身去牵艾莉莎的手。 第6章 (1) 泰瑞莎坐在前廊等她丈夫回家。 前院白杨树的叶子随风飘动,窸窸窣窣响个不停,阳光穿过枝头,将破碎的影子投射在比人工草皮还要绿的草地上。 她看到伊森从第六街走来,速度比平常慢很多。他的姿势有点怪,左脚似乎受了伤,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 他离开人行道,沿着石头小径走回家。她看得出来他走路时会痛,可是他看到她时,原本紧绷的表情立刻换上一个大大的笑脸。 “你受伤了。”她说。 “没什么。” 泰瑞莎站起来,走下台阶,穿凉鞋的脚踏上草地时肌肤感到一阵凉意。 她伸出手,轻抚他左脸一块紫色的瘀青。 他痛得缩了一下。 “你被打了吗?” “没有,没事的。” “出了什么事?” “我出车祸了。” “什么时候?” “昨晚,不是很严重。” “你去过医院了吗?” “我没事的。” “你让医师检查过了吗?” “泰瑞莎——” “怎么发生的?” “一只兔子之类的动物冲到车子前面,我想避开它,结果车子翻了。” “车子翻了?” “我没事。” “我们现在就去医院。” 他弯腰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我不要去医院,不要再提医院的事了。你看起来很漂亮,为什么?” “我看起来很漂亮还需要原因吗?” “你知道我的意思。” “你忘了。” “忘得一干二净,这几天真是一团乱。我到底忘了什么?” “我们要到费雪家吃晚饭。” “是今天?” “十五分钟后。” 她以为他会说今晚不要出去了,应该打电话取消。他能这么做吗?他有权这么做吗? “好吧!让我脱下这身脏衣服,五分钟内就下来。” * * * 两个星期前的周六,泰瑞莎和费雪太太在农夫市场同时伸手拿同一根小黄瓜。之后,两人交换了几句礼貌性的对话。 上星期的某天晚上,布尔克家的电话响了。来电的人自我介绍是梅根·费雪,她想邀请伊森和泰瑞莎下星期四去她家吃晚餐,不知他们是否有空? 泰瑞莎当然知道梅根不是那天早上醒来,突然非常想结交新朋友。梅根一定是收到一封建议她向布尔克夫妻伸出友谊之手的信,泰瑞莎也收到一封类似的信。她想了想,觉得其实在某种程度上,还满有道理的。考虑到居民之间禁止私下接触,所以她绝对不会开口邀请她的邻居来吃饭。那样太矫情,也太奇怪了。 不如就静静躲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至少方便省事多了。 * * * 泰瑞莎和伊森手牵手走上人行道。她右手抱着一大条刚出炉、暖呼呼的面包。 班恩留在家里,好像她和伊森偷溜出来约会似的。 夜晚的凉意笼罩了整个山谷。他们有点迟到,现在一定超过七点了,《与赫克特共进晚餐》已经开始,每扇敞开的窗子都飘送出他美丽的琴声。 “你记得费雪先生是做什么的吗?”泰瑞莎问。 “他是个律师;他太太是老师,班恩的老师。” 泰瑞莎当然知道她是班恩的老师,不过她真希望伊森没有提起这件事,学校是个奇怪的地方。松林镇里,四岁到十五岁的孩童都得上学,但他们在学校学些什么却是秘密,她完全不晓得她儿子的课程内容。孩子们从来不带功课回家,而且禁止和任何人讨论学校生活,连对父母也不行。班恩从未说过关于学校的只字片语,她也明白最好不要窥探。每年六月的期末戏剧表演是外人唯一可以进入校园的机会,在松林镇,它的重要性简直能与耶诞节、感恩节分庭抗礼。三年前,有个爸爸因为强行进入校园而成了狂欢会上的牺牲者,她怀疑伊森对这些事情到底知道多少。 “费雪先生是哪方面的律师?”泰瑞莎明白这是个蠢问题。费雪先生很可能就像她一样,成天坐在安安静静、连电话都很少响的办公室里,无所事事,整日发呆。 “我不确定。”伊森说,“我们可以把这放进我们的‘闲聊话题名单’上。”他捏了捏她的手。她丈夫的语调中带着挖苦的味道,别人听了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对她来说却相当明显。她抬头看他,露出微笑。他的眼睛闪着了然于心的光芒。两个人偷偷分享着只有他们听得懂的私人笑话。 伊森回家以来,她觉得这是自己最接近他的一刻了。 她能想像往后的日子,他们会努力创造类似这样心灵相通的片刻。 * * * 费雪夫妻住在小镇北方边缘一幢温馨舒适的小屋。 梅根·费雪在伊森敲门前,就拉开大门。二十五、六岁的她穿着裙摆滚蕾丝边的白色洋装,看起来非常漂亮。她将头发固定在后的发带和做了日光浴、长着雀斑的肩膀都是淡棕色。 她的笑容让泰瑞莎想起电影明星的微笑,咧开的嘴露出洁白牙齿;可是如果用心细看,便会发现笑容之中缺乏真心。 “欢迎光临我们家,泰瑞莎和伊森!你们大驾光临,让我们好兴奋啊!” “谢谢你邀请我们来。”伊森说。 泰瑞莎将裹在布里的面包递给她。 梅根不赞同地摇头:“我不是说不用带东西来吗?”但她还是收下了,“哇!还是热的!” “刚出炉的。” “请进。” 泰瑞莎伸手拿下伊森的牛仔帽。 “让我来。”梅根说。 房子里弥漫着晚饭的味道,闻起来让人食指大动,从厨房飘出大蒜烤鸡和马铃薯的香味。 布莱德,费雪正在餐厅摆上最后一份餐具,精心布置的餐桌上甚至还点了蜡烛。 他微笑走进客厅,伸长了手。他比太太长个两、三岁,穿着黑皮鞋、灰长裤、卷到上臂的白色牛津衬衫,没打领带。泰瑞莎猜测这应该就是他上班时穿的衣服,看起来确实像个年轻律师,有种好斗、企图心旺盛的聪明气质。 伊森和他握手。 “警长,很高兴你能大驾光临。” “我也很高兴能来。” “你好,布尔克太太。” “请叫我泰瑞莎就好。” 梅根说:“我还要再煮一、两道菜,然后我们就能坐下吃饭了。泰瑞莎,你愿意进厨房帮忙吗?先生们可以先到后阳台喝酒聊天。” * * * 泰瑞莎一边洗着要作沙拉的青菜,一边透过水槽上方的窗户看着伊森和布莱德端着威士忌酒杯站在草地里,她看不出来他们是不是真的在交谈。后院的围墙紧临着高耸入云的峭壁,山崖上散布的稀疏松树林隐约可见。 “梅根,你家很漂亮呢!”泰瑞莎说。 “谢谢,你太客气了。” “我记得我儿子今年在你班上。”她不是故意的,只是话就这么脱口而出。本来应该很突兀的场面却被梅根优雅地化解了。 “是的,班恩很可爱,是班上最优秀的孩子之一。” 她没再说下去。 她们之间的对话变得断断续续的。 泰瑞莎将一颗还温温的甜菜根切成鲜紫色的圆片。 “这些要放在哪里?”她问。 “摆这儿就行了。” 梅根端着一个木碗,泰瑞莎两手捧着切片放进去。她总觉得甜菜根带着一种很奇怪但让人开心的土味。 “你在房仲业工作是吗?”梅根问。 “是的。” “我经过你的店时,看过你坐在办公桌后。”她倾身靠向泰瑞莎,像在分享什么秘密似地说,“布莱德和我开始试着,嗯……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真的吗?” “如果我们成功了,大嘴鸟送来最特别的礼物后,我们就得找一幢大一点的房子,也许我们那时会去找你,请你当我们的仲介,带我们四处看看松林镇里能找到最好的房子。” “很高兴我能帮忙。”泰瑞莎说。 她仍然无法相信自己居然站在梅根家的厨房,仿佛一切都很正常。梅根两年前才来到镇上,而她的整合过程简直是不能再糟了,她差点就将前任警长的眼睛活生生地挖出来。泰瑞莎还记得有天下午她坐在办公桌后,看着窗外的梅根在日正当中的大街上崩溃痛哭,用尽力气地大喊:“这地方他妈的有什么问题?这地方他妈的有什么问题?你们全都不是真的!”泰瑞莎以为那天晚上会举行狂欢会,可是电话却没响过。梅根消失了。三个月后,泰瑞莎看到梅根再度出现,一脸平静地走在人行道上。很快的,她成了学校里的老师,然后和布莱德结婚。而且在接下来的几场狂欢会里,梅根每次都积极参与;甚至还曾拿着拆卸轮胎用的铁橇走进小圈圈里,给快死的逃亡者致命一击。 现在,她们居然会站在一起煮饭,看着她们的老公在外头喝着威士忌,真是不可思议。 泰瑞莎洗着手上的紫色汁液,脑袋里不断重复着一个问题。 他们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为什么最后你投降了? * * * 伊森望着上方的峭壁,小口小口地啜饮威士忌。 很棒的滋味,苏格兰高地单一麦芽威士忌。除了啤酒花园里难喝的啤酒,不能随意在镇上买到酒。伊森猜他明白碧尔雀的想法,松林镇的生活已经够艰难了,如果镇上有卖酒的店,很快的,全镇的人都会成了酒鬼。不过,每隔一段时间,碧尔雀就会释出几瓶好酒,或许出现在杂货店的架子上,或许成了餐厅里以杯计价的高级娱乐品。而当镇上没酒可买时,大家也会试着自己酿。 “威士忌还合你的胃口吧,伊森?” “太棒了,谢谢你。” 布莱德·费雪。 伊森上个星期才第二次细读过他的档案。 出生于北加州的沙加缅度。 哈佛大学法律系毕业的高材生。 在硅谷帕拉阿图(Palo Alto)一家刚创业的公司担任法律顾问。 布莱德和他的新婚妻子在夏天休假两星期,开车经过爱达荷,在松林镇投宿一晚。档案中没有写明碧尔雀是不是制造了他用在伊森和其他人身上的假车祸绑架费雪夫妇。 和松林镇其他居民一样,一千八百多年后他们两个在这个美丽的监狱小镇醒来。 到达之后两个月,第一任费雪太太爬上小镇北方的峭壁,从五百英尺处跳下身亡。 太太的死让布莱德伤心欲绝,除此之外他的整合过程还算顺利。他从没试着逃走,也没有任何不当行为。他的档案中只出现过一次监视报告,有天他和梅根大吵一架后,镇上的户外摄影机拍到他深夜外出乱走。不过最后分析师判断为“无可疑行动”,在那之后,布莱德从未受到质疑。 “你的新工作还好吗?”布莱德问。 “没什么好抱怨的,已经差不多开始习惯了。你的律师事务所专精哪一类的法律?” “噢,没有什么专不专精。整个事务所只有秘书和我。我称为‘进门事务所’,只要是走进门来的案子,我都得接。” 说得好像真有人会走进你事务所的门似的。 他们站在峭壁半黑的阴影下喝酒。 过了一会,布莱德说:“我有时候会看到山羊站在这些峭壁上。” “喔,真的?我从来没见过呢!” 接下来的两分钟没人说话,然后伊森赞美了他家的花园。 短暂的沉默其实并不会令人不舒服。伊森开始明白在松林镇里两个人在一起分享片刻的宁静不但是正常的、被预期的,甚至是无可避免的。有些人天生就比其他人更擅长言不及义的对话;更晓得该怎么走在界线之内,操控话题完全不触及禁谈的范围。在这里生活,就像活在珍·奥斯汀描写英国乡绅生活的风态小说(novel of manners),讲话前一定要先仔细想想,不能莽撞。伊森确实见过一、两个可以就着允许话题侃侃而谈的居民。但整体来说,松林镇里的对话看似都是经过思考的,以一种几乎可以算是缓慢的步调进行,和以前的世界大不相同。 伊森上一次喝酒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他不禁觉得有点头晕。突然间,他对眼前的景物产生了抽离感。他将威士忌酒杯放在栏杆上,心里暗自希望两位太太很快就会叫他们进去吃晚饭。 * * * 晚餐甚至可以算是进行得很顺利。 大家努力地谈着一些言不及义的话题,沉默只降临了几次。 即使没人说话,在刀叉撞击声和真空管收音机传出的赫克特·盖瑟优美琴音的陪伴下,拉长的静默其实并不会令人不快。 伊森相当肯定他在碧尔雀的荧幕墙上见过这个房间。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监视摄影机就藏在瓷器柜上方天花板角落的清水墙里。 他知道三人以上的聚会一定会受到碧尔雀监控小组的密切注意。 这一刻一定有人正看着他们。 * * * 吃完甜点后,他们一起玩大富翁。桌上游戏在松林镇的晚餐派对中极受欢迎,在清楚的规则下,桌游不仅能让人们鼓掌大笑、彼此戏谵、自然互动,而且还能分享共同的目的和竞争感。 分成男生组和女生组。 泰瑞莎和梅根很快抢下了昂贵的帕克广场和百老汇。 伊森和布莱德则集中火力购买公共建设——火车站、电力公司、自来水厂等等。 接近九点三十分时,伊森将他们的小铁鞋送上了百老汇。 两位先生宣告破产。 * * * 布尔克夫妻在费雪家的车道上对他们挥手道别,年轻的男女主人手牵着手站在前廊的灯光下,他们来回大喊今晚是多么有趣,彼此承诺要尽快找机会再相聚。 泰瑞莎和伊森走路回家。 除了他们两个,街道上空无一人。 一只蟋蟀的歌声从他们经过的灌木下头音箱传出,伊森发现自己在心里假装那是真的,假装这一切都是真的。 泰瑞莎用双手摩擦自己的上臂。 “我把外套脱给你吧?”伊森问。 “不用了。” “他们人很好。”伊森说。 “请永远都不要这样对我,亲爱的。” “哪样?” 她在黑暗中抬头看着伊森。“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 “言不及义的对话,讲一堆垃圾来填补静默。我每天都这么做,而且我会依照接收到的指令继续这样下去。可是我不能忍受连和你在一起也要这样。” 伊森的心瑟缩了一下。 不知道附近有没有麦克风听得到他们的交谈。从他在基地和监视报告中获得的有限经验,他晓得监视系统不 第6章 (2) 一定能监听到户外的对话。即使他们的行动被录了下来,泰瑞莎也还没违反任何规定,可是已经踩进危险的灰色地带,她点出了事情的怪异之处,同时对现状表示不满。至少他们之间最后说的那段话就极有可能被分析师作成报告。 “小心。”伊森以比耳语大一点点的音量说。 她放开他的手,在马路中央停下来,瞪着他的眼睛里逐渐聚满泪水。 “对谁小心?”她问。“你吗?” * * * 午夜时分,伊森家的电话响了。 他跑下楼梯,拿起话筒。 “很抱歉这么晚还打电话给你。”碧尔雀说。 “没关系,一切都还好吧?” “今天晚上我和亚伦谈了一会儿。”碧尔雀说,声音突然间哽咽,仿佛他哭了起来,“伊森,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 第7章 康恩大礼堂(Cahn Auditorium) 西北大学(Northwestern University) 芝加哥(Chicago),二〇〇六年 可以容纳一千名观众的大礼堂里座无虚席,从地面打上来的强光照得他眼睛好疼。要是二十年前,光是有满屋子的人来听他演讲就够让他开心好几天了,可是现在他早已习以为常。这次的巡回演讲除了为他带来需要的研究资金外,对工作并没有任何好处。最近他一心一意只想回到实验室去,只剩七年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一分一秒他都不想浪费。 他等着掌声变小,强迫自己挤出微笑,将视线从笔记上移开,双手搁在讲台两旁。 他不用看稿子就能开场。去他的,事实上,他可以不看稿子讲完全场,毕竟这是他巡回演说的第十站,也是最后一站了。 他开始了:“‘生命中止’不是二十世纪才有的科学概念,它并不是人类发明的,其实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就像宇宙中许多未被解答的奥秘。例如莲花的种子,经过一千三百年后,依然可以发芽,从嵌在琥珀里的蜜蜂身上发现的细菌孢子不但完整保存了好几千万年,而且还能再生。最近,西贾斯特大学(West Chester University)的科学家更是成功让地底盐晶中存活超过两亿五千万年的细菌复活了。” “量子物理学曾经提过时光旅行的可能性,虽然听起来相当引人入胜,但这些理论却只适用在亚原子微粒上。真正的时光旅行既不需要科幻小说里的虫洞,也不需要电影《回到未来》里的通量电容器。” 笑声如涟漪般在听众间传开,这句话不管在哪都能成功引人发噱。 他对着看不见的脸庞微笑。 仿佛他们根本不存在。 除了群众聚集的力量、强光和强光带来的热度外,什么都不存在。 他继续说:“真正的时光旅行其实早就存在,而且存在了好几个世纪,就发生在大自然里。那才是我们科学家所该专注的方向。” 整场演讲历时四十分钟。他嘴巴一边说着,心思一边飘向了爱达荷州的一个迷你小镇,让他愈来愈觉得那才是家的松林镇。 他想到负责招募的哈维尔,想到他曾答应年底前会搜集到十个“征召者”。 想到已进入最后阶段的研究,还有正和军队洽谈、金额大到足以补足他所有经费缺口的买卖。 演讲结束后,他接受现场提问。听众在中央走道的麦克风后排队等着发言。 第四个发问者是个留着黑长发的生物系女学生,她提出了每场演讲必定会有人提出的问题。 她说:“非常谢谢您的来访,碧尔雀博士。过去几天能请到您实在是我们的荣幸。” “也是我的荣幸。” “您刚才谈到生命中止在医学上的可能应用,比如让伤得太严重的病人留一口气直到出现更好的医疗技术。可是,您却没有再提到开场时讲到的事。” “你是指时光旅行?”大卫说,“比较有趣的部分?” “没错。” “嗯……我说那些只是为了吸引你们的注意力。” 每个人都笑了。 “显然是成功了。” “你是想问我,关于时光旅行的可能性吗?” “是的。” 他把眼镜拿下来,放在笔记本的真皮书套上。 “光是想这个可能性就觉得很有趣,不是吗?”他说,“听着,我们以老鼠进行实验,降低它们的体温,确实成功引发生命中止。不过,我相信你可以想像,将这类实验应用在人类身上,事情会变得复杂许多,特别是中止期很长的情况下。你问我可行吗?是的,我认为可行,不过我们还有好几十年的路要走。就现在来说,恐怕我只能告诉你,以生命中止来进行人类的时光旅行不过是三流科幻小说里的情节罢了。” * * * 他走下讲台时,听众还在用力鼓掌。 他在大学这几天一直陪在身边的杰出年轻女招待站在舞台侧边,挂着灿烂的笑容迎接他。 “太精采了,碧尔雀博士。我的天啊!我真是受益匪浅。” “谢谢你,安珀。很高兴你喜欢我的演讲,可以告诉我最近的出口怎么走吗?” “您待会的签书会怎么办?” “我想先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她领着他走过后台的长廊,穿过更衣室,来到礼堂后方卸货区旁的两扇门。“还好吗?碧尔雀博士?”她问。 “当然。” “您马上就会回来,是吧?大家已经开始在签名桌前排队了,我也有书等着您签名呢!” “一定,一定。” 大卫推开门,踏上小径。 冷冽安静的黑夜环抱着他。 不远的垃圾子车冒出蒸气,大礼堂上的中央暖气系统不停嗡嗡作响。 感恩节过了,耶诞节还没来,第一个学期已经到了期末,空气中飘散着枯叶的味道,以及大考前校园特有的宁静。 他搭乘的黑色Suburban箱型大车已经停在路口。 阿诺·波普穿着North Face的登山羽绒衣坐在保险杆上,就着街灯在看书。 大卫走过去。 “一切都还顺和吧?”阿诺问。 “演讲结束了,整个巡回也结束了,真好。” “你签完书了吗?” “我开溜了,这是我送自己的小礼物。” “恭喜,我开车送你回市区吧?”阿诺放下平装小说。 “等一下吧!我想先在校园里散散步,如果有人出来找我……” “我会说没看见你。” “很好。” 大卫在他的手臂上拍了两下,往小径走去。波普跟在他身边已经四年了,一开始时,他只是他的司机,但后来发现他曾经当过警察,碧尔雀就让他兼作一些侦探工作。 他是个聪明、能干又恐怖的人。 如今大卫不只重用他的侦查技巧,遇到事情也会询问他的意见。波普俨然成为了他的左右手。 越过谢尔丹路,他发现自己走进一个开阔的广场。 虽然时间已经很晚了,图书馆的彩绘玻璃仍然亮着。 夜色清明,月亮挂在一座巨大哥德式建筑的尖塔上。 他的外套留在箱型车上,从四分之一英里外湖面吹来的冷风毫不留情地钻进他的羊毛西装。 可是凉爽的风好舒服。 他觉得棒极了。 这样的刺激反而给他一种“活着的感觉”。 他踏上迪林草坪(Deering Meadow),刚走了一半,他在吹来的微风中闻到烟味。 他再走两步,差点被她绊倒。 他稳住身体,踉跄地往后退了几步。 他先看到纸烟上的火光,眼睛适应了微弱的月光后,才看到拿着纸烟的女孩。 “抱歉。”他说,“我没看到你在这儿。” 她抬起头来看他,膝盖抱在胸前。 她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烟,火光变亮,然后变暗,再变亮,然后又变暗。 即使光线不足,他还是看得出来她不是这里的学生。 大卫在她身边蹲下。 她用斜眼看他。 她在发抖。 放在她身旁草堆里的背包塞得满满的。 “你没事吧?”他问。 “没事。” “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和你他妈的有什么关系?”她又吸了一口烟,“还是说,你是这里的教授之类的?” “我不是。” “嗯,那么,这么晚了,外头又黑又冷,你又在这儿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是需要暂时离开人群,清一清我的脑袋。” “我知道那种感觉。”她说。 月亮终于爬到他们身后的尖塔上方,皎洁的月光照在女孩的脸上。 她的左眼瘀血肿大,只能微微张开。 “你被打了。”他说,他再度将视线转向她的背包,“你离家出走吗?” “当然不是。” “我不会叫人来抓你的。” 她举起手,又吸了一口夹在手指间的纸烟;然后随意将它弹进草堆里,再从口袋拿出另一支烟,点燃。 “你知道这样很伤身体的。”大卫说。 她耸耸肩:“最糟能出什么事?” “你可能会死。” “喔,对,那真是太惨了。” “你几岁了?” “你又几岁了?” “五十七。” 大卫把手伸进口袋,找到皮夹,掏出所有的现金。 “这里有两百多——” “我不会帮你吹喇叭的。” “不,我没有要你……我单纯只是想给你这些钱。” “真的吗?” “真的。” 因为太冷了,她拿钱时的手抖个不停。 “你今天晚上会帮自己找一张温暖的床吧?”大卫问。 “对,因为所有的旅馆都很乐意让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单独投宿。” “外头太冷了。” 她嗤之以鼻,但她的眼睛不再死气沉沉:“我有我的办法,别担心,我今晚不会冻死的。不过我会去吃顿热腾腾的大餐,谢谢你。” 大卫站了起来。 “你离家出走多久了?”他问。 “四个月。” “冬天快来了。” “我宁愿在外头冻死,也不愿意再被送到另一个寄养家庭。你不会了解的——” “我出生在康乃迪克州的格林威治镇,离纽约中央车站大约四十分钟的车程。很可爱的小镇,白色的栏杆,孩子们在街道上游玩,一九五〇年代。你大概不知道谁是诺曼·洛克威尔(Norman Rockwell),不过那个小镇就像他笔下的画一样美。我七岁的时候,一个星期五晚上,我和保母留在家里,我的父母开车进纽约市吃饭、看表演,但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他们离开你了?” “他们出车祸死了。” “噢。” “所以不要轻易对别人的出身下定论。” 他往前走,穿着西装裤的双腿咻咻咻地和草地摩擦。 她在他身后大喊:“在你告诉警察你看到我时,我早就不在这里了。” “我不会告诉警察的。”大卫说。 他又走了十步,突然停了下来。 他回头望。 然后转身走回来。 再次在她面前蹲下。 “我就知道你是个他妈的变态。”她说。 “不,我是个科学家。听好,我可以给你一份真正的工作,一个温暖的容身之处。你不用继续在街上躲藏,不用再担心警察、你的父母、社工处或任何你害怕的人。” “你滚远一点。” “我住在市中心的德瑞克饭店,我姓碧尔雀。如果你改变主意,我会帮你准备一间自己的房间。” “我才不相信咧。” 他站了起来。 “你好好保重。对了,我叫大卫。” “祝你幸福,大卫。” “你叫什么名字?” “你为什么要问。” “我也不知道。” 她翻了个白眼,嘴巴吐出长长的白烟。 “潘蜜拉。”她说,“我叫潘蜜拉。” * * * 大卫蹑手蹑脚地走进饭店的大套房,脱下外套挂在门后的衣架上。 伊丽莎白坐在客厅里,就着窗边皮沙发旁立灯的柔光看书。 她四十二岁了,金色的短发开始失去光泽,褪成一种参杂银光的黄色。 但仍旧是个优雅的迟暮美人, “演讲还好吗?”她问。 他倾身亲吻她:“很好。” “所以,这表示你收工了?” “我们收工了,我们可以回家了。” “你是指回山上?” “那就是我们现在的家,亲爱的。” 大卫走向窗户,拉开厚重的窗帘。看不到芝加哥的夜景,窗外只有湖滨道稀疏的晚归车灯和后头仿佛张大嘴打呵欠的黑暗湖面。 他走过套房,小心地打开卧室的门。 偷偷溜了进去。 厚重的地毯完全吸收他的脚步声。 眼睛过了好几秒才适应里头的黑暗。然后,他看到在超大床上蜷成一球的她,她把毯子都踢掉了,已经滚到床的边缘。他轻轻将她抱回床垫中央,为她盖上被子,将她小小的头颅温柔地放在枕头上。 他的小女孩深深吸进一口气,可是没有醒来。 他弯腰,轻轻在她脸颊上印上一个吻,对她耳语:“作个好梦啊!我亲爱的艾莉莎。” 他拉开卧室的门,发现太太等在外头。 “怎么了,伊丽莎白?” “刚刚有人来敲门。” “是谁?” “一个少女,她说她叫潘蜜拉,是你要她来的。她现在就在外头的走廊上。” 第8章 第二部 托比亚斯绑好他的露宿袋,爬下大松树。在愈来愈暗的天色中,他缩在岩石圈后,拿着他的打火用具,想要鼓起勇气。很冒险,向来如此,可是他上一次感受到火光的温暖,已经是好几个星期前的事了。那时他将松针放在一壶滚水中煮来喝,从那次到现在他再也没吃过任何热食。他已经仔细搜索过这个地区,没有脚印、没有排泄物;除了一只母鹿和两只小鹿外,没有其他动物出没的痕迹,这是从被带刺覆盆子树丛扯下的一撮白毛得到的推论。 他在炭布上点火,黄色的小火苗窜起,烧穿了和干燥枯枝绑在一起的须状铁线莲,接着点燃干掉的暗红色松针,烟雾从火焰中央盘旋而上。 他的心里充满了最原始的欢愉。 托比亚斯在愈烧愈烈的火上将树枝交叉,搭成锥形,伸出手感受热气。从上次渡河之后,他再也没洗过澡,而那至少是一个月前的事了。他还记得在平静如镜的水面看见自己的倒影,他的胡子长到胸部,皮肤卡满灰尘,看起来就像个山顶洞人。 托比亚斯往火堆丢了一根木头,背靠着树。在这座小小的松树林里,他觉得自己应该还算安全。不过,他不打算莽撞行事,毕竟他好几次生死关头都是靠着运气活了下来。非必要的危险,还是能免则免。 他从Kelty登山背包的底部拉出一个一公升的鈇制茶壶,倒出最后一瓶水,直到半满。 放进一把刚从树枝上拔下的新鲜松针。 靠着树干等饮料煮滚。这是好久以来,他头一次觉得自己还像个人。 * * * 他喝壶里的水,让火自然熄灭。趁着最后一点亮光,很快地检查背包里还剩什么东西。 六个一公升的水瓶,只有一瓶还有一半。 打火用具。 只剩一颗止痛药的急救包。 一包干燥的牛肉条。 烟斗、火柴盒,还有他特别留下要等到他在荒野的最后一天(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才要吸的一点烟草。 最后一盒点三〇口径的温彻斯特步枪子弹, 一把一年前就耗尽子弹的点三五七口径的Smithamp;Wesson左轮枪。 背囊防雨罩。 封在塑胶袋里的真皮书套日记本。 他拿出一根牛肉条,刮掉上头满满的霉菌,允许自己小口小口地吃了五口,再依依不舍地放回袋子里。他喝光最后一点松针茶,将所有东西物归原处。他背起袋子,往上爬二十英尺回到他树上的栖息处,将登山背包绑在树枝上。 拉开登山靴的鞋带,将鞋子挂在树上。鞋跟的缝线早就磨穿,皮面也开始碎裂。他将双手伸出Barbour牌的长大衣。这件外套几个月前就该好好地上一层保护油了,不过至少到目前为止它的防水功力仍然一流。 他钻进露宿袋里,拉上拉链。 哇,他真的好臭!他简直成了一头麝香鹿,无时无刻都散发着浓厚的体味。 他的脑袋不肯休息,还转个不停。 在这座小松林里过上一大群畸人的机率不高,不过还是可能过上一小群或落单的畸人。 露宿在树上有好也有坏。 好处是他不会立刻被发现。数不清有多少次,他在半夜听到树下有踩断细枝的脚步声时,翻身往下望,刚巧看到二、三十英尺的正下方有畸人经过。 而坏处则是,如果其中一个抬头往上看,他就被困在树上了。 他把手伸到下方,抚摸蓝波刀裹上真皮的平滑把手。 这是他手上唯一可用的武器了。近身搏斗时,步枪只会让他伤了自己,所以猎捕食物反而成了它现在的主要用途。 他握着刀子睡着了。下半夜时,他在黑暗中醒来,发现自己像抓着护身符似地紧紧抓着它。想来也奇怪,这么暴力的东西居然能抚慰他的心灵,一如他记忆中母亲温柔的轻声细语。 * * * 然后他醒了。 睁开眼睛,透过上方树枝的空隙看向天空。 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形成白雾。 四周一片静寂,他可以听到在破晓之前自己缓慢的心跳声。 他转动脖子,看着地面上的营火残骸。 白烟仍从灰烬里袅袅上升。 * * * 托比亚斯伸手抹去火力强大步枪长枪管上的露珠,将登山背包扛上肩膀。他走到栓树林的边缘,从两棵白杨树中间往下走。 真是冷得不得了。 想必这一、两天就会下起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指南针,面对东方。在他和遥远的高山之间,是一连串的草原和森林。五十英里,嗯,大概是六十英里吧?他无法确定,但他希望这儿就是以前被称为“锯齿山脉”(Sawtooth)的地区。 如果是的话,他就快到家了。 他举起步枪,将枪座抵住屑窝,利用瞄准镜观察附近的地形。 没有风。 大草原上的野草动也不动、直挺挺地站着。 两英里外,他看到了野牛,一头母牛带着小牛在吃草。 接下来的森林看来应该有三英里或四英里长,得在里头走上好一阵子才会再看到开阔的天空。他把步枪背带甩回肩膀,迈步离开树林的保护伞。 两百码后,他回头望向身后愈来愈小的松树森林。 昨晚还算过得不错。 营火、热茶,还有在野外所能得到最棒的睡眠。 他走进阳光下,太阳的威力比他过去几天感觉到的更强烈, 黑色胡子、黑色牛仔帽、黑色长大衣,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在世间游走的流浪预言家。 某方面来说,他确实也是。 虽然他今天还没写日记,不过他知道这是他出任务的第一千两百八十七天。 最西走到太平洋岸,最北走到曾经是海港之城大西雅图的地方。 他和死神擦肩而过十多次。 杀了四十四只畸人,三十九只死于左轮枪下,另外三只则是蓝波刀的功劳,还有两只是赤手空拳地对战,只差那么一点点,他就成了它们口中的大餐。 现在,他一定得回家了。 不只是为了一张温暖的床,以及不用担心死亡就在眼前的一夜好眠。不只是为了热腾腾的食物,以及和他所爱的女人共享鱼水之欢、他连作梦都想要的性爱。 而是因为他有重要的消息。 喔,天啊!他确实有超级重要的消息非报告不可。 第9章 (1) 伊森跟着马可斯通过二楼的走廊,经过几扇分别标示“A实验室”、“B实验室”、“C实验室”的门。 最末端、就快走到楼梯间之前,伊森的带路人停在一扇镶了圆玻璃的门前。 马可斯拿出钥匙卡。 “我不知道我会在里头待多久。”伊森说,“不过等我要回镇上时,再叫他们通知你。” “这不是问题,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不,你不会。” “警长,我接到的命令是——” “去对你的老板说吧!你也许是我的司机,但你不是我的影子,再也不是了。对了,既然你在这里,顺便帮我把艾莉莎的任务报告调出来。” 伊森拿起年轻人手上的钥匙卡,刷过读卡机,再放回他胸前的口袋。他走进去,转身,平静地看着马可斯的脸,等着门关上。 房间里不暗,但也只有微光,像电影开演前五分钟的戏院。正前方墙面上的二十五个荧幕,一列五个,一共五行。荧幕的右边有另一扇门,一样也是只能用钥匙卡开启。伊森从来没有机会一窥监视系统的全貌。 一个戴着耳机的男人坐在旋转椅上,转过来看着他。 “听说你可以帮忙?”伊森说, 那人站起身,他穿着短袖衬衫,戴着安全钩式的快速领带,日渐稀疏的头发,小胡子,翻领上有咖啡渍。他看起来像个太空船发射中心的控制员,这个房间也确实散发着中枢神经般的气氛。 伊森往前站了一步,但并没有伸出手来。 他说:“我想你已经知道很多关于我的我事了,不过我恐怕连你的名字都不晓得。” “我是泰德,监视小组的组长。” 伊森一直想,当他终于见到碧尔雀手下第三重要的人物时,该怎么反应。这个人负责监视松林镇上的每一个人,无时无刻,让他们一点隐私都没有。伊森非常想一拳打断他的鼻子,这个冲动比他预期中更加强烈。 泰瑞莎和我作爱时,你也看着吗? “你正在调查艾莉莎的谋杀案吗?”泰德问。 “没错。” “她是个很棒的人,我会尽全力帮忙的。” “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 “请坐。” 伊森跟着泰德走到荧幕前,他们在两张附有滚轮的旋转椅坐下。复杂的控制台宛如外星人航行器的发射站,好几个键盘和触控荧幕比伊森记忆中的任何东西都还进步。 “我们开始之前……”伊森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好。” “你的工作就是坐在这儿,偷看每个人的私生活,是吗?” 泰德的眼神似乎暗了下来,因为他也觉得羞愧吗? “我的生活确实如此。” “你晓得艾莉莎去镇上出任务吗?” “晓得。” “好,我的问题来了,你负责的是我见过最先进的监视系统,为什么没看到她被谋杀?” “我们无法捕捉镇上所有的活动,布尔克先生。松林镇的确有好几百支摄影机,不过大多数都架在室内。虽然现在户外摄影机的数量已经比十四年前松林镇刚开始时多很多,可是这里的气候状态却会造成机器严重损害,摄影机常常坏掉,大大限制了我们的监视范围。” “所以,不管艾莉莎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出事的地方一定是个死角,的确如此。” “死角……你知道这些死角在哪里吗?” 泰德将注意力转向控制台,手指在一排触控荧幕上飞快移动。 监视器一下子消失了。 墙上二十五个荧幕整合成一大张松林镇的空照图。 泰德说:“现在我们看到的是整个小镇和山谷,基本上就是被通电围墙圈住的每一寸土地。你需要的话,我们可以拉近任何镜头。”学校在荧幕上愈放愈大,出现了儿童游乐器材,聚焦清晰、色彩鲜艳。 “这是即时画面吗?”伊森问。 “不是。这张照片空照图是好几年前拍的,不过它是我们所有监视轨迹的基础。” 泰德的手指在荧幕上敲了两下。 荧幕上的空照图覆盖上一层萤光色。 镇上大部分的区域都被包覆在萤光之下。 泰德指着荧幕。 “你看到的萤光色区域都有即时的红外线摄影机,只要一侦测到追踪晶片,就会自动启动。但你可以看到即使在这个区域里还是有一些黑点。”他在控制台上点了一下,荧幕上出现一幢房子,摄影角度从鸟瞰图变成了三度空间的街景模式。他的手指在触控板上又滑了两下,维多利亚式楼房的窗户和木墙立刻变成了一张互动式的建筑蓝图。 “你可以看到这幢房子里有三个摄影死角。不过……”萤光色不见了,荧幕上的区块换成了大红色,“没有我们所谓的‘听觉死角’。这幢房子和镇上其他住家一样,里头都装了一大堆收音器,任何超过三十分贝的音量,都逃不过我们的耳朵。” “多大的声音是三十分贝?” 泰德轻声耳语:“和你在图书馆里讲话的音量差不多。”他将荧幕转回和萤光色重叠的松林镇空照图,“所以虽然每幢房子里都有几个死角,镇上大多数的建筑物里都有很足够的收音器。可是一旦到了户外,即使只是在镇上,监视系统也不是很严密。这么多黑色区域,这些地方全都没有监视画面,墓园那里简直一团乱,那么大的范围只有一、两支摄影机。从松林镇中心往峭壁的方向走,情况就愈来愈糟。你看看南边的黑点,足足二十英亩一个监视器都没有。不过,理论上,我们有办法补足这个部分。” 泰德在键盘上敲了几下。 萤光线区块上出现了新的物体。 几百个红色小点不停闪烁。 绝大多数集中在小镇中心的六个街区内。 其中一些正在移动。 “你认得这是什么吗?”泰德问。 “追踪晶片。” “我们接收到四百六十个讯号,一个不见了。” “因为我正坐在你旁边吗?” “没错。” 泰德将游标移到大街一幢建筑物固定的影像上,在触控荧幕上点了一下,一行字很快浮现。 伊森念出声:“布莱德·费雪。” “我相信你昨天晚上才和布莱德,还有他太太一起吃过饭。现在是早上十点十一分,费雪先生坐在他的律师事务所里,他应该在的地方。当然,这些资料有相当多种显示方式。” 费雪之外的闪烁红点一下子全部消失。 荧幕下方的时间轴开始倒退。 费雪的红点退出办公室,沿着大街往北走,回到他家。 “你可以这样回溯到多久之前?”伊森问。 “一直到费雪先生整合的那天。” 闪烁的红点不断在镇上游移。 时间轴已经退回到好几个月前。 然后几年前。 “也可以帮他画轨迹线。”泰德说。 荧幕上出现一条细线,不停地往各处延伸,仿佛有人拿着尖笔在上头乱画。 “确实很厉害。”伊森说。 “你不是不知道我们的系统有个致命的问题。” “一旦追踪晶片被取出,它就没用了。” “取出晶片既不容易,也很痛苦。当然,你很清楚。” “所以,你每天到底都做些什么?”伊森问。 “你是问我,一个人怎么能监控整个镇吗?” “是。” “戴上耳机。” 伊森从控制台抓起耳机。 “听得到我说话吗?”泰德的声音清晰地从喇叭传出来。 “可以。” 泰德的手指在触控荧幕上点了几下,松林镇的空照图和布莱德,费雪好几年的追踪历史瞬间消失,画面又换回最初的二十五个荧幕。 “包括我,即时监测工程师一共有三个人。”泰德说,“在那扇门的另一边,我们还有四个监控员二十四小时分析所有可能有问题的影片和录音,追踪特定镇民,写报告,和我们在镇上的成员沟通,和你沟通。你了解系统是怎么搜集和分析资料的吗?” “不了解。” “录影画面虽然重要,但其实搜集到最多资讯的是声音。我们的系统装载了最进步的声音辨识软体,如果人们使用了某些字汇、语调,它就会立刻警告我们,字面上的意思反而没有背后隐藏的情绪重要。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一套肢体语言判定系统,不过效果没那么好。” “可以示范给我看吗?” “当然,不过你得忍耐一下,刚开始时会有点乱。” 荧幕开始改变。 伊森看到: ——一个女人在洗碗。 ——梅根·费雪在教室里指着黑板。 ——空荡荡的河边公园。 ——一个男人坐在屋里的椅子上茫然瞪着前方。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淋浴间作爱。 差不多都是这样的片段。 画面的变化愈来愈快。 声音的摘录。 没有意义的对话,听不出内容,就像一个孩子玩着收音机的转台旋钮。 “你看到了吗?”泰德问。 “没有,看到什么?” 画面停格。其中一个放大占满了所有荧幕。 从天花板往下拍摄,一个女人背靠着冰箱,交叉的手臂被萤光线条圈住。 “那个,”泰德说,“是一个防御性的姿势。看到系统辨识出的警告信号吗?” 一个男人和她面对面站着,可是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我们来试试能不能找到好一点的角度。” 照着同一个厨房,三个不同角度的影片在荧幕上快转,速度快到伊森来不及反应。 “没有,最好的画面就是这一个了。” 伊森看着泰德将音量调高。 本来的微声偷听在他耳机里变得超级清晰。 那女人说:“可是我看到你和她在一起。” 男人回答:“什么时候?” “昨天,你们两个在图书馆里坐同一张桌子。” “我们只是朋友,堂娜,没有别的。” “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真的只是朋友?” “因为你信任我?因为我爱你,绝不会做任何事情伤害你?” 泰德将音量关掉:“好了,我记得这一对夫妻,他其实真的在搞外遇。就我记忆所及,他至少和四个女人上了床,彻底的混蛋。” “所以你们不会继续监控他们?” “不,还是会。”他一边讲话,一边在键盘上输入,“我正为这段影片加警告记号。待会儿,我的手下之一会调出搞七捻三先生上星期或之前的影片,确定他的任何外过不会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这份监视报告明天一大早就会放在碧尔雀先生和潘蜜拉的桌上。” “然后呢?” “他们会采取必要的行动。” “你的意思是他们会阻止他?” “如果他的行为威胁到全镇的和平?百分之百会。” “他们会对他做什么?” 泰德将视线从控制台换到伊森身上,微笑着说:“应该是你会对他做什么。因为看起来,必须真正出手干涉的人八成是你,布尔克警长。” 泰德将荧幕重新设成松林镇的空照图。 “现在,你对我们系统的运作方式和能力有了初步了解,我可以帮你调出任何资料。告诉我,你想看什么?” 伊森将身体往后靠向椅背。 “你可以找出艾莉莎的追踪晶片位置吗?” 一个闪烁的红点出现在小镇东方的一幢屋子里。 泰德说:“那显然不是她。她死的那晚,艾莉莎取出自己的晶片,放进床头柜的抽屉里。” “我甚至不知道碧尔雀有女儿,他的情况还好吗?” “老实说,我不知道。大卫是个很复杂的人,他将价值观看得比任何事都重要,包括控制自己的情绪。我相信私底下,他一定非常伤心。” “艾莉莎的妈妈在哪?” “不在这里。”泰德的语气表明了不想继续讨论这个话题。 “好吧!让我看看她在镇上的活动记录,时间回溯到她死前一星期好了。” 泰德在控制台上点来点去。 红点从屋子里出去,来到社区农场,然后回去, 然后它走出房子,走出地图。 “那是她最后一次进山里基地吗?”伊森问。 “是。” 艾莉莎的晶片回到镇上。 在大街上来来去去。 社区农场。 再度返家。 伊森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高举过头,伸了个大懒腰。 “你可以再调一个人的晶片记录吗?”伊森问。 “当然,谁的?” “凯特·威森的。” “你是指凯特·柏林格。” 泰德输入她的名字,用右手点了一下触控面板。 第二个闪烁红点在小镇的另一区出现。 伊森问:“你可以找出这两个点出现在同一个地方的时候吗?” “不错嘛!这还差不多,你要回溯多久?” “一样,从一星期前开始好了。” 伊森看着泰德输入日期。 当他把视线移回荧幕时,空照图上有四对红点在闪烁。 “你可以——” “把她们碰面时的录音、录影档案拉出来吗?就等着你问呢!”泰德从社区农场里的两个红点拉出一个视窗,“这是第一段,”他说,“发生在六天之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找出最好的角度。”他迅速看过一连串的影片,速度快到伊森无法辨识任何东西,“找到了,这个最好,” 凯特出现在荧幕上。她穿着夏天的薄洋装,戴着太阳眼镜和大草帽。她慢慢地走进架在花床间的摄影机。一只手臂上挂着一个摇摇晃晃的篮子,里头装满了蔬菜和水果。 一个后脑勺出现在荧幕下方。 “那是艾莉莎吗?”伊森问。 “对。” 泰德将音量转大。 凯特:“没有苹果了吗?” 艾莉莎:“没有了。苹果很受欢迎,总是一下子就没了。” 凯特伸手从她的篮子里拿出一个东西递给艾莉莎。 “停格。”伊森说。 画面停下,凯特伸长了手。 “那是什么?”伊森问。 “青苹果?” 泰德继续播放录影档。 凯特:“你一直为我们带来最好的蔬果。我想我也应该从我的花园带点东西送你。” 艾莉莎:“这青椒真漂亮。” 凯特:“谢谢。” 艾莉莎:“我今晚就切来吃。” 凯特走出镜头。 “你要再看一次吗?”泰德问。 “不用,看下一段。” 他们看了凯特和艾莉莎之后三次的碰面记录。 第二天,在大街上,两个女人擦肩而过,艾莉莎摇了摇头。 第三天,在河边公园,她们又再次交会。 这一次,艾莉莎点点头。 “不知道那代表什么?”泰德说,他望向伊森,“你知道吗?” “还不晓得。” 泰德拉出艾莉莎和凯特最后一次碰面的 第9章 (2) 影像。 那是艾莉莎死亡的当天,地点在社区农场,两人的互动和第一段几乎一模一样。 凯特在艾莉莎的蔬菜摊前停下来。 两人说了几句话。 然后凯特又拿了一个青椒给她。 泰德按下暂停。 伊森说:“青椒里可能有纸条。” “纸条上写什么?” “我不知道。见面的地点和时间?告诉艾莉莎怎么拿掉她的晶片?我有一个问题,我知道这些徘徊者取出身上的晶片后,就没办法追踪他们。可是难道摄影机也不会拍到他们吗?” “不会。” “不会?” “我们的监视器只在晶片接近且移动时才会启动。” “你可以说得详细一点吗?” “嗯,镇上有好几千支摄影机。要有效监控这个镇,将它们同时全部打开是没用的,大多数的时间,其实什么都没录到。所以我们的监视器被设计成侦测到晶片才会启动。换句话说,只有晶片进入某个距离内,监视器才会脱离睡眠状态,开始录影;只有收到晶片讯号,它才会传送影像。而且,即使如此,只要晶片停止活动十五秒,摄影机就会再回到睡眠模式,” “所以,你的意思是——” “摄影机并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开着的。当居民将追踪晶片从体内取出后,不管从哪方面来说,他们就成了我们看不到、听不见的鬼魂。不晓得他们是怎么知道的,但这些徘徊者居然真的找到了可以躲过监视系统的方法。” “示范给我看。” 泰德打开一个新画面,说:“这是艾莉莎被杀那晚我们录到凯特的最后三十秒影像。” 一间卧室出现在荧幕上。 凯特穿着一件及膝的睡衣走进房里。 她先生跟着进来。 两个人一起爬上床,关灯。 他们头上的摄影机切换到夜间模式。 柏林格夫妻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十五秒后,画面一片漆黑。 下一段开始时,早上的阳光照亮了卧室,凯特和她先生都坐在床上。 “他们把晶片放回身上了。”伊森说。 “对。不过,从晚间十点十五分到第二天早上七点半的一整夜,他们成了鬼魂。可是在那段时间,艾莉莎被杀了。” “这就是为什么碧尔雀要举办狂欢会的真正原因,是不是?”伊森看着泰德,“我说得没错吧?不只是因为他想要镇民自我警惕,而是因为拿掉身上的晶片以后,他不靠大家的帮忙根本不可能找到人。” * * * 伊森唤来了马可斯。 他的领路人到达时,伊森说:“我想去看看艾莉莎的宿舍。” 他们爬了两层楼梯,来到四楼。 进入走廊后才跨了五步,伊森就知道艾莉莎住在哪一间了。因为她房门前放了好几束刚剪下的鲜花,他猜是碧尔雀派人去小镇买来的,门框旁的墙面贴着许多纸条、卡片、照片和海报。 不管艾莉莎在镇上扮演了什么角色,至少在山里的基地,她备受同侪喜爱。 “警长。”马可斯说,“我拿到你要的报告了。” 他将一个文件夹递给伊森。 “我想进去里头待一会儿。”伊森说。 “当然。” 马可斯拿出他的钥匙卡,别过读卡机。 伊森转动门把,走进去。 很小的房间。 没有窗户。 应该不到一百平方英尺。 一张单人床靠着门对面的墙摆放,一张书桌,五斗柜,占了整面墙的大书柜,一半放了书,另一半放着许多装在相框里的照片, 伊森仔细查看,照片里全是同一个女人,从年轻到五十岁各阶段的独照; 是艾莉莎的妈妈吗? 伊森在艾莉莎的床上坐下。 书柜对面的墙贴着一大张海滩的壁画。棕榈树、深海珊瑚礁之间的绿水、白色贝壳砂、没有边际的蓝天。 伊森躺进枕头堆里,踢掉靴子。 他微笑了。 从这个角度,当你看着壁画时,会觉得自己身在其中,仿佛站在沙滩上,看着海天一色的无尽海洋。 写着“第一〇五五号任务联络记录”的文件夹。 他打开。 五张纸。 五份报告。 第五二九三日 发文者:艾莉莎·碧尔雀 收文者:大卫·碧尔雀 第一〇五五号任务 联络报告第一号 主旨:三〇八号居民,又名凯特·柏林格 十一点二十五分在大街和第九街的交叉口进行第一次接触。将一张写了“对被监视感到厌倦”的纸条偷偷递给凯特,简短对看了一眼,没有交谈。这天没有更进一步接触。 第五三一一日 发文者:艾莉莎·碧尔雀 收文者:大卫·碧尔雀 第一〇五五号任务 联络报告第二号 主旨:三〇八号居民,又名凯特·柏林格 第一次接触后十八天,柏林格在社区农场给我一颗青椒,一张纸条藏在被切开的青椒里,上面写着“追踪晶片在你左大腿后方腿窝处,在衣橱里取出来,可是仍要一直随身带着,等侯进一步通知。”还写了她之后会找机会和我碰面两次,以确定我已经将晶片取出,第一次是第五三一二日的十四点,第二次是五三一三日的十五点;如果我到了第五三一三日还没将晶片取出,她就不会再和我有任何互动。这天没有其他接触。 第五三一二日 发文者:艾莉莎·碧尔雀 收文者:大卫·碧尔雀 第一〇五五号任务 联络报告第三号 主旨:三〇八号居民,又名凯特·柏林格 十四点时,我在大街靠近第六街交叉口前和往南走的柏林格擦肩而过。我摇了摇头,这天没有更进一步接触。 第五三一三日 发文者:艾莉莎·碧尔雀 收文者:大卫·碧尔雀 第一〇五五号任务 联络报告第四号 主旨:三〇八号居民,又名凯特·柏林格 十五点时,我在河滨公园步道和往南走的柏林格擦肩而过。我对她点了点头,她微笑。这天没有更进一步接触。 第五三一四日 发文人:艾莉莎·碧尔雀 收件人:大卫·碧尔雀 第一〇五五号任务 联络报告第五号 主旨:三〇八号居民,又名凯特·柏林格 柏林格到社区农场我的摊子前给我另一颗青椒。里头的纸条写着“今晚,凌晨一点,墓园里的石块陵墓。将你的晶片留在床头柜抽屉,穿一件有连身帽的外套。”明天再交上新的报告。 * * * 伊森和他的领路人一起踏进三楼走廊。 走到一半,他在两扇对开的门前停下。透过玻璃窗,他看到里头正在进行一场篮球赛。一队的人还穿着上衣,另一队却全打赤膊。篮球在硬木地板上跳动,运动鞋磨擦得吱吱乱叫。有一瞬间,他好想进去加入战局。 他们继续往前走。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马可斯?” “问啊!” “你几岁?” “二十七。” “你在这个基地住了多久?” “碧尔雀两年前让我从中止期复生,接替一个在通电围墙外出任务被杀的警卫。” “所以山里的每一个人决定参加碧尔雀的团队时,就已经知道他们要面对的是什么了吗?” “没错。” “那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做什么?” 伊森在餐厅大门前停下脚步。 他转过去和马可斯面对面。 “为什么你愿意就这么抛下过去的人生?” “我没有抛下任何东西,布尔克先生。你知道我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什么样的人?” “一个酗酒的废物。” “然后呢?碧尔雀找到你?给你机会发挥潜能?” “我是在出狱后不久遇到他的,当时我刚为车祸过失致死坐了三年牢,新年前夕,我喝茫了,开车撞死了一家人,但他看到我的潜力,好笑的是,我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潜力。” “你没有家人和朋友吗?一个属于自己的生活?一开始,是什么让你决定要相信他?” “我不知道,可是他是对的,不是吗?我们全是这个团队的一部分,布尔克先生,很重要的团队,我们所有人。” “这就是问题了,马可斯。我不期望你会懂,可是没有人他妈的问过我或任何镇上的居民,我们是否想要参与他的计划。” 伊森继续往前走。 他走下楼梯,在快到通往出口的底层时,听到了一个声音。 马可斯已经将钥匙卡扫过读卡机,打开了通往大山洞的玻璃门。 伊森却转头往走廊走去。 “布尔克先生,你要去哪里?” 那声音听起来像有东西在尖叫, 报丧女妖似的。 受尽折磨。 完全不像人类发出的尖叫。 他以前听过这声音,让他不寒而栗的声音。 “布尔克先生!” 伊森在走廊上跑着,尖叫声愈来愈大。 “布尔克先生!” 他在一面大窗户前停住。 瞪着透明玻璃另一边的实验室。 两个穿白袍的男人,还有大卫·碧尔雀。 他们围住一只畸人。 那怪物被绑在金属病床上。 厚实的皮带绑在它的大腿上方,以及膝盖下方。 一条绑在它的上半身。 一条穿过它的肩膀。 第五条固定住它的头。 它粗大的手腕和脚踝被极坚固的钢制手铐锁在病床两侧,被皮带绑住的身躯仿佛正在遭受电击似地抖个不停。 “你不该来这里的。”马可斯溜到伊森身边说。 “他们在做什么?” “来吧!赶快走,要是碧尔雀先生看到你在这儿,他一定会不高兴——” 伊森用拳头敲击玻璃。 马可斯说:“噢,天啊!” 里头的人全转头看向玻璃。 两个科学家皱着眉,露出不高兴的表情。 碧尔雀对他们说了句什么,然后走到实验室的入口。开一打开,畸人的尖叫变得超大声,在走廊上下回荡,犹如地狱传来的恐怖之音。 双门咻地关上。 “伊森,我可以帮你什么忙吗?” “我正要回去,可是听到了尖叫声。” 碧尔雀将视线转向透明玻璃。畸人如果不是镇静下来了,就是已经累到没力。只剩它的头还在皮带下挣扎,尖叫也降低成嘶哑的吼声。伊森看到它的心脏在透明的皮肤下狂跳,没有血管,只有颜色、形状和动作,全像在毛玻璃后似的被隐藏住了。 “很壮观的样本,是不是?”碧尔雀说,“它是公的,重达三百一十七英磅,是我们见过最大的几只之一。你会以为它这种体型应该是一个大族群的领导人吧?可是今天早上我的射击手却看到它独自爬下峡谷,打了四百毫克的麻醉药在它身上,足以让一头正值壮年的公猎豹倒下的剂量,可是我们抓到它时,它也不过是有点昏昏沉沉而已。” “那些麻醉剂的效果持续了多久?” “差不多只有三小时。药效退了之后,一定要把它们关起来,因为它们清醒之后的脾气坏到会吓死你。” “它的个子好大。” “比和你搏斗过的大很多,没错。我相信这么说并不夸张,如果当初你在峡谷遇见的是眼前这只,现在我们就不能站在这里讲话了。” “你想对它做什么?” “准备切除它颈部底端的一个腺体。” “为什么?” “畸人是用费洛蒙【※pheromone,鼻子闻不到的身体气味。】沟通的,在空气中发出讯号,给予资讯,引发回应。” “人类不是也会这样做吗?” “对,不过人类使用的比较本能且广泛,异性的吸引力,母婴之间的辨认;而畸人使用费洛蒙基本上就像我们使用语言一样。” “那么你等于是割掉它的舌头,鸿什么你要这么做?” “因为我们最不希望发生的一件事,就是它通知朋友们自己陷入险境了。不要误会,我很爱通电围墙,我也信赖通电围墙;可是围墙的另一边如果有几百只畸人一起绞尽脑汁想救出它们的兄弟,还是会让我觉得不舒服。”碧尔雀向伊森的腰际瞄了一眼,“你还是没有带枪。” “我在这里,在山里的基地,有没有带枪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伊森。因为我已经要求你一定要带枪。很简单,对不对?枪不离身,懂不懂?你也不看看那只该死的怪物。” 伊森转头看进透明玻璃。 其中一个科学家拿着笔型手电筒俯身靠向畸人的脸,在它龇牙咧嘴的恫吓中检查它的左眼。 它看起来介于六至七英尺之间。 手臂和双腿全是隆起纠结的肌肉。 伊森无法把视线从那头野兽身上移开。 它黑色的爪子和他的手指一样长。 “它们聪明吗?”伊森问。 “喔,非常聪明。” “和黑猩猩一样聪明吗?” “它们的脑袋比我们还大。当然,很明显的,我们和它们有很深的沟通障碍,所以要对釉们进行智商测验非常困难。我也试过要它们做社交或体能测验,它们不是不能,而是拒绝去做。情况就像我想测验你,可是你却叫我滚一边凉快去一样,这类的反应。不过我们几个月前抓到了一只比较合作的,它现在就关在第九号笼子,敌意相对较低,我们叫它‘玛格丽特’。” “敌意低是低到什么程度?” “我在它笼子外放了张桌子,和它面对面坐着,进行记忆力测验。虽然我身后有两个保镖拿着十二口径的散弹枪对着它的胸口,不过它从头到尾都没有表现出任何攻击的意愿。” “你怎么测验它的?” “利用儿童玩的记忆卡游戏。来,陪我走走。” 碧尔雀敲了玻璃一下,对科学家们举起一根手指头。 他们往走廊末端的玻璃门前进,马可斯在十步之后紧紧跟着。 “我用一组硬纸小卡片,一面空白,另一面则印着各式物品的相片,青蛙、脚踏车、牛奶瓶之类的。我把相片朝上摆在桌面,让玛格丽特看。从简单的开始,先一次五张,再增加到十张,每次它可以看两分钟,然后我把卡片翻过来,让它看不到相片。从一个里头有另一组卡片的袋子随机抽出一张给它看,比方说,我抽到了牛奶瓶,它就会伸出爪子指出桌上哪一张卡片背面是牛奶瓶,然后我将卡片翻开,看她是不是答对了。” “它的成绩如何?” “伊森,我们最后进行到一百二十张卡片,而且只给玛格丽特三十秒记忆位置。” “也全部答对了?” 碧尔雀点头,声音里的骄傲显而易见:“百分之百正确。”他停下脚步,指着一扇只能用钥匙卡打开的门上头的小窗户,“我把它关在这儿,你想见见玛格丽特吗?” 第9章 (3) “一点都不想。” 头顶的日光灯反射在玻璃上。 伊森双手圈在眼睛上,贴着玻璃往里头看。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碧尔雀说,“不过我不认为它是个例外,我是指智商。它只是脾气比一般畸人好,不过要是它觉得杀了我就能逃出去,那么我想它应该也是会立刻下手吧!” 房间里只有地板、墙壁、天花板和畸人。 被称为“玛格丽特”的东西将腿抱在胸前,静静坐在角落。它不透明的小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门上的玻璃。 “我已经教会它五十二个手势,她学得很快,也想要和我们沟通。不幸的是,它的喉头构造和我们不一样,没办法讲话,嗯,至少讲不出我们能理解的话,完全无法。” 那只畸人看起来仿佛正在冥想。 看到一只静坐着的温顺畸人给了伊森极大的震撼。 碧尔雀说:“不知道你是否已经读过我早上的报告了?” “没有,我直接就过来了。” “我们刚让一个新人从生命中止期复生。他叫韦恩·强森,今天是他的第一天。现在他大概正在医院里醒来,潘蜜拉负责他的初期整合,可是接下来几天你可能会被叫去帮忙。” “好。” “我希望监视小组的泰德有帮上忙。” “有的。” “所以你很快会去找你的老同事谈一谈吗?” “今晚或明天。” “很好,你已经想好对策了吗?” “正在想。” “每天都要向我报告调查进度。” 伊森说:“大卫,关于你昨天晚上在电话上讲的……” “不要再说了,我只是认为你应该知道。” “我只是想再告诉你,我真的很遗憾,请节哀顺变。如果你需要我做任何——” 碧尔雀瞪着伊森,他的眼睛里满是怒气,但声调却极冷静:“找出是谁杀了我的小女孩,我需要你做的就这么多,没有其他。” 第10章 潘蜜拉穿着她的古典护士服坐在病床末端等着韦恩,强森醒来。 好长一段时间,他动也不动地躺在棉被下,眨着眼睛,瞪着天花板。 终于,他坐起来,看着她。 他上身赤裸,头发日渐稀疏。 四十二岁。 从没结过婚。 没有小孩。 一九九二年八月八日,百科全书业务员韦恩来到爱达荷州松林镇。他抵达时已经很晚了,只来得及向五户人家推销。到了晚上,终于卖出一套之后,他入住松林大饭店,然后走向一间家庭式餐厅准备吃饭。他在过马路时被一辆摩托车撞上,非常完美的肇事逃逸,造成了足以让他昏迷、却不足以造成死亡或脑部永久受损的严重外伤。 因为彼得·麦克柯尔两天前冲撞通电围墙自杀,松林镇现在需要一个新成员加入。 韦恩:强森的皮肤还是灰的,毕竟他十个小时前才刚接受了中止后的输血复生。今天晚上,他的肤色就应该会恢复正常了。 潘蜜拉对他微笑,说:“哈罗,你好吗?” 他眯着眼睛斜视她,他的视力可能因为系统重新启动而有点模糊, 他们在医院四楼,微风不断从开着的窗户吹入,白色窗帘鼓起、落下,像房间在规律呼吸。 韦恩,强森说:“我在哪里?” “松林镇。” 他拉起棉被,盖住自己的脖子,不过那可不是因为害羞。 “我好……好冷。” “这很正常。我向你保证,今天晚上,你就会觉得好多了。” “出事了。”他说。 “是的,出事了。你记得是什么事吗?” 他眯着眼。 “你知道你的名字吗?”潘蜜拉问。 百分之三十九的人什么都想不起来,在刚复生的四十八小时尤其普遍。 “韦恩·强森。” “非常好,你记得你到松林镇来做什么吗?” “我来推销百科全书?” “是的,好,你记得你卖了几套吗?” “我不知……一套。我想起来了,对,我卖出了一套。” “后来你出了什么事?” “我走去吃饭,然后……”她看得出来车祸的记忆瞬间笼罩住他,恐惧和害怕的阴影在他脸上显现无遗,“我被撞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撞到我,之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这儿是医院吗?” “是的,现在开始,你就是这个小镇的一部分了。” “小镇的一部分?” “是的。” “可是我不住在这里啊!我住在内布拉斯加州的斯科次布勒夫(Scottsbluff)。” “你以前住在斯科次布勒夫,可是现在你住在这里了。” 韦恩将身体坐直了一点。 这是整合期里潘蜜拉最喜欢的一段,看着新来的人开始明白他们的人生——或说是这个全新的存在——已经被永远改变了。当然狂欢会还是最棒的,不过对她来说,这些新来者发现自己悲惨处境的静默时刻绝对可以排上第二名。 “你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韦恩,强森问。 “意思就是你现在住在这里了。” 有时候他们会自己将所有的点连成线。 有时候她必须引导他们。 她等了一分钟,看着强森先生的脑袋飞快转动。 最后他终于说:“这场车祸……我受伤了吗?” 潘蜜拉倾身,伸出手拍了拍他盖在毯子下的腿。 “我很抱歉,是的。” “伤得很严重吗?” 她点点头。 “我已经……?” 他转动头颅,环视病房。 然后,看着自己的双手。 她可以感觉到他快要说出口的问题。 赶快问啊! 他就要开口了,话已经在舌尖上了。 “我已经……?” 潘蜜拉想着,问啊!赶快问啊!根据之前的资料,如果一个新来的居民会自己想到,而且有勇气提出这个问题,他们接下来的整合期将会一帆风顺。没有问这个问题的人几乎可以确定就是不会相信、会反抗、会逃走的麻烦制造者。 韦恩闭上了嘴。 像吞下一颗苦涩的药丸般将问题咽了下去。 潘蜜拉没有催促他,还用不着。 现在还早。 她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让强森先生以为他已经车祸身亡了。 第11章 (1) 伊森坐在“热豆子”咖啡店里靠窗的桌子,一边啜饮卡布奇诺,一边看着对街的玩具店;招牌上写着“木制宝藏”的小店和隔壁的工作室相通,周一到周五,哈洛·柏林格会在工作室里制造玩具,他的太太凯特,柏林格则负责看店,凯特是以前伊森在特勤局的搭档。 伊森来到松林镇后,只和她在他可怕的整合期中交谈过一次。但在他成为警长之后,因为伊森刻意避开她,两个人就再也没有交集。 他透过玻璃窗仔细观察凯特。 她坐在空无一人的玩具店柜台后,全神贯注地看书。已是傍晚时分,阳光斜斜射过展示大玻璃窗,将她满头的少年白化为一团眩目的银光。 像一朵被阳光点燃的积云。 他读了她的镇民档案,读了好几次。 凯特在松林镇已经住了快九年,她失踪时三十六岁,但再过三个星期,就要过四十五岁生日上了。到松林镇前,他比她大一岁;现在,她却比他老了八岁。 她的档案里记载了她十分惨烈的整合过程。 她反抗、逃亡,弄得碧尔雀对她失去耐性,差点就要下令举办狂欢会。 可是,突然间,她放弃了,变得温顺又听话。 乖乖住进分配给她的家。 乖乖接受分配给她的工作。 两年之后,当时的警长指示她嫁给哈洛·柏林格,她便搬进他家,完全没有反抗。 接下来五年,他们堪称模范镇民。 直到有天从他们床上的收音器录到一句话,而产生了第一份监视报告。 一句刚好大声到收音器可以录下来的耳语。 凯特的声音说:“英格勒夫妻和葛迪恩夫妻也加入了。” 平静无事的一个月后,某天凌晨两点凯特的追踪晶片出现在墓园里。 波普警长找到她,发现她一个人在外头乱走。他查问她,可是她装傻,只是不断道歉,谎称她和哈洛吵架,所以想要出来呼吸点新鲜空气。 那之后两天,另一份报告指出哈洛和凯特躲进他们卧室的衣柜长达一个小时,而那里刚好就是他们屋子里少数的几个摄影死角。 系统发出警告,分析师写了报告,可是没有后续行动。 又过了一年半,监视小组的泰德写了一份备忘录呈给碧尔雀和潘蜜拉。 伊森一边啜饮卡布奇诺,一边又读了一次。 第五一二九日 发文者:泰德·厄普萧 收文者:大卫·碧尔雀 主旨:三〇八号和二九四号居民,又名凯特和哈洛·柏林格夫妻 过去几个月来我心里一直有个怀疑,而且程度愈来愈深,现在终于到了我一定得告诉你们的地步。每隔几个星期,过了午夜之后,据我们所知,有十一户人家(柏林格、英格勒、柯尔比、塔勒尔、史密斯、葛迪恩、欧布莱恩、耐史汪德、格林尼、布莱登堡,以及萧欧)的室内摄影机便完全没有制造出任何录影档案,长度从四小时到七小时不等。正常来说,扣掉睡着静止的时间,一户人家平均一晚会录到大约两小时翻身、变换睡姿的画面。会造成这么长时间没有任何录影的唯一可能,就是追踪晶片完全没有移动。换句话说,摄影机没被晶片启动。 可是这是不可能的。 要让摄影机整晚不启动,那个人一定得是完全不动地躺着,不然就是死了才有可能。我们的监视器非常灵敏,而且设定为只要极细微的动作就会启动录影,小到只是深呼吸带动的胸膛起伏都无法逃过。 摄影机没有被关掉,如果这只发生在一户人家,我可能会归咎于机械异常。可是如此大量的长时间失效一再重复且同时发生在这么多户人家,让我不得不认为有人在我们的背后偷偷摸摸、有计昼地密谋造反。 我相信上述的居民们,甚至更多我们还不知道的人,不但已经发现了他们的追踪晶片,而且还找到了不惊动监视系统的移除方法。很显然的,一旦身上没有晶片,监视器就侦测不到也拍摄不到这些人,他们就能自由地在家里、镇上游走,甚至逃到围墙之外,我们都无法得知。 根据上述理由,镇民秘密集会的可能性相当高,令人忧心。我认为我们必须立刻采取因应行动,以防止问题扩大。 伊森喝光杯子里的咖啡,离开咖啡店,走到马路上。 他拉开玩具店的门,上头挂的风铃叮当作响。 他穿越大街时,用力作了好几次深呼吸,但是他的心脏还是跳得好激烈。 凯特从一本破破烂烂的李查德(Lee Child)小说抬起头来,她在看《神采理奇》(Reacher)系列的最后一本故事。 从远处看,满头白发让她看起来好老。可是走近以后,会发现她其实还很年轻,是有一些笑纹,但还是非常非常漂亮。不久之前,至少从他的角度来看是不久之前,他还爱着这个女人。 他们在一起的那三个月是他一生中最高昂、最鲁莽、最恐惧、最快乐也最充满生命力的时光。在他的想像中,吸食海洛英大概就像这样吧?觉得高潮兴奋没有尽头,也不愿去想每一管毒品都有让你暴毙的可能。 那时他们是工作伙伴,有一整个星期的时间他们在北加州出差。 每天晚上,他们都向饭店要两间房;每天晚上,一连五天,他都睡在她的房间里。那个星期,他们几乎没怎么睡,对彼此的身体爱不释手;不作爱时,两个人一直聊个不停。白天,他们不得不摆出的专业形象反而成了最甜蜜的折磨,他从没在任何人身边感到这么无法自制,连对泰瑞莎也不曾。无条件的爱恋,不只是接受他的身体和思想,还有其他更深层,让他之所以成为他的一切,伊森从没和任何人产生这么高度的共鸣。过上这个女人是上天对他最慷慨的祝福,却也是最恶毒的诅咒。虽然罪恶感啃噬着他,他也知道一旦他太太发现了,对她会是多么难以承受的打击;即使他还爱着太太,却又觉得离开凯特简直是背叛自己的灵魂的背叛。 所以她为他作出了决定。 寒冷的雨夜,在西雅图的议会山区(Capitol Hill)。 他们坐在一家又暗又吵、名为“醉酒修士”酒吧的高脚凳上,两人各点了一杯比利时啤酒。 他已经准备好离开泰瑞莎,准备好抛下一切。他约凯特到那家酒吧就是要告诉她这个决定,但她却坐在被几万杯啤酒磨平的木头桌面旁,将他的心摔个粉碎。 凯特单身,没有小孩。 在他还有这么多牵绊、这么多负累将他往后拉时,她不打算陪他一起往下跳。 两星期后,她自行请调获准,转调到博伊西分部。 一年之后,她在爱达荷州一个鸟不生蛋、名为松林镇的地方失踪,特勤局派出伊森来找她。 一千八百年后,几乎所有他们所知道的东西部已化为灰烬、崩塌分解后,他们两个却在这儿,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小镇的玩具店里,面对面站着,相互凝视。 好一阵子,如此近距离瞪着她的脸让伊森的脑袋一片空白。 凯特先开口。 “我想过你可能永远都不会走进这扇门。” “我也这么想过。” “恭喜你。” “恭喜什么?” 她从柜台后伸出手,在他发亮的铜质星星徽章上敲了两下。 “你升职了,很高兴看到熟悉的面孔来主持大局。你对新工作还适应吗?” 她很厉害。在这短短几句话中,凯特显然已将松林镇特有的表面社交文化操弄于股掌之中。 “还可以。”他说。 “我猜换个稳定、有挑战性的工作其实也还不错吧?”凯特微笑,伊森听得出她的弦外之音,猜想别人是不是也听得出来。很明显,不是吗? 不再光着屁股在镇上东窜西逃,让每个人忙着追杀你。 “新工作还满适合我的。”他说。 “那太好了,真是为你开心。你打算告诉我,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吗?” “我只是想进来打个招呼。” “思,你真是太客气了。你儿子好吗?” “班恩很好。”伊森说。 “他长好大了呢!” “那倒是真的。” 天啊!和她讲这些话实在太奇怪了,好像读着一本烂小说里的对话,也像两个演员僵硬地在对台词。 隔壁开始传来敲打木头的声音,显然是哈洛正在做玩具。 “你先生好吗?”伊森问。 他不喜欢这个名称,尤其是它代表这个男人过去七年都合法地和凯特同睡一张床。可不可能他们的婚姻其实是个假象?可不可能她私下是恨他的,只是维持着和乐的表象?可不可能她从没让他碰过她? “他棒极了。”她说。她的笑容是这么的真诚,和她之前的表情截然不同,一看就知道她刚才讲的那些都不是肺腑之言。她爱哈洛,提到他的名字时,她的眼睛闪闪发亮。这一刻,只有在这短短的几秒钟,伊森看见了从前凯特的风采。 “他在隔壁吗?”伊森问。 “对,那些噪音就是他制造的。我们老开玩笑说,他是店里的肌肉,而我则是店里的脑袋。” 伊森勉强笑了两声,说:“我还没见过他。呃……我的意思是,真正的认识他。” 他希望她能听得出这句话的含意,提议介绍他们两个认识。 可是她只是说:“你会有机会的。学校下了一笔大订单,所以他今天下午有点忙。不如你帮班恩选个东西吧—店里的任何玩具都可以,我们免费赠送。” “我不能让你破费。” “我坚持。” “你太客气了。” 伊森走离柜台。这是一家小店,但手工玩具将从地板到天花板的柜子塞得满满的。他拿起一辆轮子会转的木制汽车,四扇门、保险杆,甚至还有一个可以打开、关上的行李箱。 “这辆车做得真好。”他说。 “哈洛的作品确实非常精致。” 伊森将汽车放回架子上。 凯特从柜台后走出来,她穿着和白杨树落叶一样黄的薄洋装,身材几乎没有任何改变。 “班恩现在几岁了?”她问。 “他已经十二岁了。” “嗯……传统玩具大概没办法吸引这年纪孩子的注意力了。”她光着脚走向玩具店后方。黄昏的阳光透过展示大玻璃窗洒在硬木地板上,照得它闪闪发光,“不过我刚好有个适合的小东西。” 她踮起脚伸手从最上层的架子拿下一把弹弓。 简单的线条、完美的作工。 未上漆木头刻出的握把用砂纸仔细打磨过。 一条厚厚的橡皮带固定在弹弓握把两端,还有一个棕色皮袋。 “这很适合。”伊森说。 “太好了。” 他伸出手取过弹弓的同时,另一只手也伸出去轻轻握住凯特的手。隔壁的敲击声停了下来,在店里的一片寂静中,伊森激烈的心跳显得震耳欲聋。 他低头看着她的眼睛,觉得似乎比他记忆中的颜色还要更蓝,然后轻轻拉开她左手的手指。 努力忽视他们接触时,皮肤产生的电流。 她没有移开身体。 她将视线往下移,看着他们交握的手。 她接过他藏在手里的小纸片,紧紧握在自己的拳头里。 伊森说:“能再见到你真好。” 然后,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 * * 挂在松林镇不动产仲介公司大门上的铃铛清脆地响了两下。 泰瑞莎抬起头,一个她从来没见过的男人走进她的办公室。 她一眼就看出他是新来的,嗯,虽然她也无法明确解释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的脸色苍白,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 他停在她的桌子前面:“你是泰瑞莎,布尔克吗?” “是的。” “他们叫我来找你谈房子的事,可是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 “是的,当然,我很乐意帮忙。你叫什么名字?” “嗯……韦恩。韦恩·强森。” 她倾身,伸出手和他相握:“很高兴认识你,韦恩。请坐。” 她拿出可供挑选的房屋资料夹,将它滑过桌面,停在他面前。 他面露犹豫。 有几秒钟,她不禁怀疑他是否就要夺门而出了。 但他终究打开了文件夹,开始一页一页翻阅。 她痛恨这个差事;帮已经住在松林镇好几年的人换幢更好的新家是一回事,毕竟他们知道真实情况,知道该怎么做足表面功夫。但这个可怜的人才阳来,他完全不晓得自己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他会在这儿、为什么他不能离开。她想,不知道他们威胁他了没有? 一分钟后,他倾身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 “看到什么喜欢的物件吗?”泰瑞莎问。 他用气音对她耳语:“这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泰瑞莎说:“你是指什么事情呢?我们只是在看不动产啊!听着,我知道买新家可能会让人承受极大的压力,不过别担心,我会尽力帮忙的。” 她说话的语气诚恳,几乎连自己都相信了。 从办公室前的大玻璃窗,她的眼角余光注意到一个不寻常的画面,伊森拿着弹弓走出对街的“木制宝藏”玩具店。 * * * 透过厨房水槽后的窗户,伊森看着天空慢慢变暗。华灯初上,山谷里飘荡着赫克特,盖瑟的优美琴声。 吹过纱窗的微风夹带着冬季即将来临的寒意,伊森多次留意到一旦太阳掉到山壁后,镇上立刻变得好冷,他很讨厌这种猛烈的攻势。尤其是每个人都告诉他,这里的冬天不但长,而且冷到不可思议。 伊森将双手泡在温暖的洗碗水里。 突然问,泰瑞莎站到他身旁。 她用力地把盘子在流理台放下。 “你没事吧?”伊森问。 吃晚饭时,她就不大对劲,甚至以松林镇的标准来说,都还是不对劲。整顿饭不发一言,眼睛直直地盯着盘子, 她抬头看他。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她问。 “没有啊!” 她生气了,绿眼里燃烧着怒火。 “你不是买了什么要送班恩吗?” 该死! 她看到了,不知道为什么,但她就是看到他去了玩具店。可是他没将那把弹弓带回家,他先返回办公室,和白朗黛打招呼,然后将凯特的礼物藏在他桌子最下层的抽屉里。 就是希望可以避免现在这种对质。 “你把弹弓拿去哪里了?”她问,“我相信我们的儿子会很喜欢那把弹弓的。” “泰瑞莎——” “噢,天啊!你还想要否认吗?” 他把手从水里抽 第11章 (2) 出来,用挂在烤箱把手上的毛巾擦干。 他的喉咙里仿佛哽了一大块石头,让他想起他对泰瑞莎坦白关于凯特的事的那一天晚上。那时他的前任伙伴已经转调到博伊西,但他还是请泰瑞莎坐下,将一切都告诉她。他没有办法带着谎言活下去。他太尊敬她,也太爱她。他出轨,从来不是因为他不爱他的太太。 泰瑞莎不懂。 他并不惊讶她不懂。 可是她并没把他轰出去。 这倒是出乎意料。 她哭了又哭,伤心绝望,可是到了最后,她还是一样爱他。 依旧爱他如昔。 虽然他对不起她。 最奇怪的是,她的反应反而让他更爱她,他看到了他没见过的那一面;或许,应该说是他没注意到的一面。 泰瑞莎向他走近一步。 “我看见你在那里。”她说,“在她的店里,我看见了。” “我是在那里。”伊森说,“她送给我那把弹弓,要我拿给班恩,我没带回来——” “因为你不想让我看见。” “如果我们真的在你背后偷来暗去,她为什么要送我一个一看就知道是她店里的东西呢?” “可是你还是把它藏起来了。” “是的。” 泰瑞莎闭上双眼。有一瞬间,伊森以为她就要崩溃了。 然后她睁开眼睛,说:“那么,为什么你要去找她?” 伊森将两只手放在瓦斯炉上,身子往靠。 “是工作上的事,泰瑞莎,我只能说这么多。” “工作。” “不然的话,我绝对不会去找她的。” “你觉得我应该就这样相信你的话?” “我爱你,我真希望我从来不曾认识她,你不知道我有多希望自己从来不曾认识她。” “你期待我怎么回答?” 泰瑞莎打开水龙头,接满一杯水。 一口喝干。 将杯子放下。 她茫然地望着纱窗,说:“听着,你从她身上得到了你无法从我身上得到的东西,某种我们之间没有的经验,我不会因此恨你,我从没有因此恨你。”本来向着水槽的她转过身来面对他,蒸气不断地从洗碗的肥皂热水冒上来,盖瑟正演奏莫札特的钢琴协奏曲,“可是,那不表示你没有伤到我。”她说。 “我知道。” “我想知道你对她的感觉是不是像我对你的感觉一样,你用不着试着回答这个问题。所以,纯粹工作上的事,是这样吗?” “是的。” “所以我猜那表示……” “我不能说。” 她点点头:“我要去泡个澡。” “我和她已经结束了,泰瑞莎,彻底,完全。” 他看着他太太走出厨房,听着走廊的硬木地板在她移往浴室的脚步下嘎吱作响。 门关上了。 一分钟后,他听到流进四足古典浴缸的哗啦水声。 * * * 伊森爬进床上的棉被里。 他侧身躺着,一只手臂撑住头,看着太太的睡姿。 她的身体温暖了床单和棉被之间的空隙。 他将窗户打开了一英寸,吹进的风冷到让他不禁有些后悔上床前没先从床尾的橡木置物箱多拿一条毯子。 他以为自己可以稍微睡个三十分钟。他闭上眼,可是就是睡不着。 伊森的脑子还转个不停。 毫无疑问,凯特一定已经念了他的纸条。 可是她会怎么想呢? 七个小时前,坐在咖啡店里,他终于决定了行动计划。 他从最新一期的《松林之光》上撕下一小片白纸,在上面写: “他们知道你的事,他们在监视你,派我来调查你。陵墓,凌晨两点,今晚。” 第12章 (1) 凌晨一点五十五分, 没有月亮,却有亿万颗星星在黑夜里闪烁。 好冷。 镇上公园里没有鸭群的小池塘边缘开始结冰。 昨天下午,碧尔雀的手下开来一辆全新越野车停在伊森家前的人行道旁,和之前那辆一模一样。 可是伊森选择用走的。 他把两只手都插在皮衣口袋里,然而指尖仍旧可以感觉到刺骨的寒意。 很快的,他就来到河边,听见湍急河水流过岩块的声音,闻到夜晚空气里那股干净而带着甜味的芬芳。 真的只过了两个星期吗?离那个他冒险渡河、所有镇民在后头追杀,让他不得不往峡谷上游逃窜的深夜,真的只有两个星期吗? 他觉得和两个星期前的自己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人了。 伊森翻过犹如佛洛斯特诗篇里描写的倾圮石墙,掌心贴住的岩石表面简直和冰块一样冷。 墓碑仿佛一张张古老的脸孔,在星空下微微发光,河川的水流声已不太听得见。 伊森穿过高及腰部的野草,越过低矮的橡木树丛。 小镇南端的墓园,完全看不见松林镇的灯光。 已经能看到远方的陵墓。 她来了吗? 以前的凯特会来,毫无疑问。 可是,这个新的凯特呢?这个在松林镇生活了九年的凯特,这个他再也不认识的凯特。 他努力忽视潜藏心底的感觉,丑陋而令人不安的感觉。 恐惧。 要是艾莉莎·碧尔雀真的遭到凯特和她那一伙人刑求杀害呢? 而你对她能做出什么,根本一点都不了解。 他没办法不去想碧尔雀昨天早上说的话。他快走到陵墓时,突然想到——啊!我应该带枪的。 陵墓建在几棵高大的白杨树下,所有的叶子都已落下,金币般的叶片凌乱散落在枯萎的野草上,铁门两旁的石柱绿化花盆早已剥裂,但至少石柱仍然维持它们原来的样子。 没有风。 河流的声音轻柔犹如耳语。 他轻声呼唤:“凯特。” 没有回答。 他从口袋掏出手电筒,光束在白杨树间穿梭,再一次呼唤她的名字。 伊森推开厚重的门,门的下缘在石块上发出如磨牙般的可怕呻吟。 他将手电筒转向里头。 光束照亮了石墙。 照亮了后面的彩绘玻璃。 她不在这儿。 他绕着陵墓的周围慢慢走,用手电筒扫射附近被霜露压得弯腰的野草。 冰珠在光线下闪闪发光。 他绕回入口,坐在石柱之间的台阶上,逐渐接受她没有出现的事实。他采取的行动太冒险,直截了当的摊牌显然是吓到她了。 所以她现在会怎么做?逃走吗? 他关掉手电筒。 从家里走到这里的运动,和期待见到她的兴奋给了他足够的热力抵抗寒冷,但现在寒气却排山倒海将他淹没。 他挣扎地站起来。 突然间倒抽了一口气。 凯特站在五英尺外,像只躲在暗处的鬼魂,穿着一身黑衣,还将连身帽拉起来盖住头。 她往前走,手中长刀的刀刃反射着一抹星光。 伊森说:“长刀?有必要吗?” “我以为你是来找我打架的。” “你现在还这么认为吗?” “世风日下,什么事都说不准。” “你可以他妈的把刀放下吗?我连把枪都没带。”她只是望着他,光线太暗,他看不清她的服睛,但却看得出她的嘴抿成一条薄而紧的直线,“什么?你不相信我?想要搜身吗?威森探员?” “拉开你的外套。” 凯特把刀子插进一个用水电胶带做成的临时刀鞘。 她的双手滑到他的腰侧。 然后在他的大腿两旁上下移动。 快速而确实。 “宝刀未老。”伊森说。 “什么宝刀未老?” “搜身技术依旧专业。” 凯特后退一步,她看向他的眼中有种他从未见过的坚毅。至少,她从未对他露出这种表情。 “你在耍我吗?”她说。 “不是。你一个人来吗?” “是。” “哈洛在哪儿?” “你以为我们会笨到让你一次抓到我们两个吗?” “没有人想要抓你,凯特。至少今晚没有。” “我甚至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 “可是你还是来了。” “我有选择吗?” “不如我们进去里面谈吧?” “好。” 伊森跟着她走上石阶,进入陵墓。 两个人都进去之后,她用肩膀抵住门,用力关上。 然后转身。 在黑暗中和伊森面对面站着。 “你身上有晶片吗?”她问。 “有。” “所以他们知道你在这儿。” “大概。” 凯特转身,抓住门把,但伊森将她拉回来。 “放开!” “别紧张,凯特,没关系的。” “去你妈的没关系,他们知道你在这里。” “只知道我的所在地,这个陵墓里没有收音器,我身上也没有收音器。” “可是他们知道你今天晚上要来见我吗?” “他们派我来的。” 她突然用力将他推向彩绘玻璃,然后伸手抚平身上的衣服。 伊森从口袋里掏出手电筒,打开,放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从下往上打的灯光将两人的脸照得很怪异。 他们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化成白雾。 “我需要你相信我,凯特。” 她将背靠向石墙,说:“我需要你证明我可以相信你。” “我要怎么做你才会相信我?” “他们知道什么关于我的事?” “他们知道你和其他人取出了追踪晶片,还有你们有时候会在晚上偷偷聚会。” “所以他们派你来调查我?”她问。 “没错。” “调查什么事?” “你真的想要这么玩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两个星期前,你一心只想离开,把整个镇搞得天翻地覆。可是现在你却成了警长,而且显然是为他们工作。” “所以你知道‘他们’的存在?” “什么白痴会不知道?” “你还知道什么?凯特?” 她在地板上坐下。 伊森也跟着坐下。 “我知道小镇的外围有一圈通电围墙。我知道我们受到监视,一天二十四小时。我知道两个星期之前,你还想要找出真相。” “你去过围墙的另一边吗?” 凯特迟疑了一下,然后摇摇头:“你呢?”她一定从他的表情看出了什么,在他还没机会否认前,她就说:“喔,我的天啊!你去过。” “告诉我关于艾莉莎的事。” 凯特并没有惊慌失措,可是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惊讶。 “她的什么事?” “你知道她两天前的晚上被谋杀了吗?” “你是说真的?” “她被弃尸在马路上,全身赤裸,被刀刺死。显然被刑求过。” “噢,天啊!”她发抖,叹出长长的一口气,“是谁发现的?” “我。” “为什么你要问我这件事呢?” “凯特。” “怎样?” “你以为他们不知道你和艾莉莎之间的往来吗?” 她抬头望向他,似乎有点惊慌。 “她来找我。”凯特轻声说。 “我知道,我看过影片了。你和她应该要在她死的那天晚上碰面的。” “你怎么知道的?”他没有回答,保持沉默,让她自己慢慢想通。凯特的脸垮了下来,“噢,我知道了,她是他们的人。” “是的。” “来卧底的。” “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凯特?你们应该在凌晨一点在这里碰面的,她把一切都写下来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凯特看着地板。 他说:“不管你相不相信:但我来这里,是因为我是你的朋友。” “我不相信,” “为什么?” “因为错信你的风险高到我无法承受。”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可以帮你。” “我需要你帮吗?” “在最糟的情况下,是的。” “围墙的另一边是什么?” “不要问我那个。” “我必须知道。” “艾莉莎出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 “你杀了她吗?” “你告诉我,我会是个谋杀犯吗?” “现在我不确定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凯特站起来:“你不知道这句话有多伤人。” “你杀了她吗?” “没有。” 伊森握住手电筒,挣扎起身:“告诉我你在做什么。” “再见,伊森。” “我必须知道。” “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在背后拉住你链子的人?” “他们会杀了你,凯特,你和哈洛。他们会让你们两个消失。” “我知道我们面对的风险。” “然后呢?” “然后,我要照着我的意愿过活。如果我的意愿领我走到绝路,我也认了。” “我只是想帮你。” “你到底站在哪一边?伊森,老实告诉我。” “我还不知道。” 她微笑:“这是你对我说的头一句实话,谢谢你。”她俯身前倾,轻轻握住伊森的手。她的手指冰冷,可是手的形状和以前一模一样,他上次握住这只手是在北加州的海滩上,两千年之前。 凯特说:“你吓坏了。” 两个人的脸相距不过数英寸。她对他的注意力仿佛一盏红外线热灯,让他感到好温暖。 “每个人都吓坏了,不是吗?” “我已经在这里九年了,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我以为我们都已经死了,可是在寂静黑暗的夜里,我却知道那不是真的。” “你们在夜里离开家,聚在一起做什么?” “围墙的另一边是什么?” “我可以保护你,凯特。可是你必须——” “我不想要你的保护。” 她拉开门,走入外头的黑夜。 五步之后,她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伊森。 “我最后一次见到活生生的艾莉莎是在两天前的晚上。” “你最后在哪里见到她的?” “我们在大街上分头回家。我们没有杀她,伊森。” “但是,她死的那天晚上,你们曾经在一起。” “是的。” “去哪里?” 凯特摇摇头。 “你们晚上到底是去哪里,凯特?还有,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围墙的另一边是什么?”他没有回答。她微笑了,“我想也是。” “你爱他吗?” “什么?” “你丈夫,你爱他吗?你们的婚姻是真的吗?” 她脸上的笑容不见了。 “再见了,警长。” * * * 他带着谜团回家。 他不知道凯特是否对他撒谎。 他不知道她是否去过围墙的另一边。 他不知道她是否杀了艾莉莎。 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恋爱时,她也常让他这么觉得。他和她一起度过了极快乐的一天,却在离开之后不知道自己在她心中地位到底如何,只能反复推敲她的一言一行。他一直不明白,这个女人在他的脑袋里嵌得这么深,究竟是她蓄意引导,还是他本身的弱点所致。 他在前门先脱下靴子,蹑手蹑脚走过硬木地板,爬上楼梯。房子里好冷,他的脚步压得地板嘎吱作响,在夜里听来份外响亮。 他走上二楼走廊,来到儿子的卧室。 房门开着。 他走向床边。 房间里绝对低于华氏四十五度。 班恩埋在五层毯子下沉睡。伊森将它们拉高,盖住他的肩膀,用手背温柔轻抚儿子的脸颊。 柔软而温暖。 卡车就快将家用薪柴载进镇上了,听说每一年松林镇每户人家都会分到六大堆的木柴,整个冬天累积下来的取暖薪柴数量十分庞大。碧尔雀派了一队人马每天在强力武装人员的保护下到围墙外为镇民砍树。 伊森走向主卧室。 他在门口脱下长裤、衬衫,扔在地上。 地板简直像冰块一样冷。 他很快地跑向床铺。 钻进棉被里,他转成侧躺,将泰瑞莎拉近。 她舒适的体温。 他在她脖子后头吻了一下。 看样子是不容易睡着了。最近,愈来愈难关掉他脑袋后方的噪音了。 他闭上眼睛。 也许,他终究还是会睡着。 “伊森。” “嗨,亲爱的。”他轻声回应。她转身过来面对他,吐出的气喷在他脸上,带来熟悉而温和的热气。 “把你的脚拿开,冰死了。” “对不起,我吵醒你了吗?”他问。 “出去的时候,你去哪了?” “工作。” “去见她吗?” “我不能——” “伊森。” “什么事?” “你去哪了?” “那无关紧要,泰瑞莎。真的没什么——” “我再也受不了了。” “受不了什么?我们吗?” “这个镇,住在这里,你,她,你的工作。”她贴近他,嘴唇贴在他耳旁,耳语着,“我可以这样说话吗?还是这样他们也听得见?” 他犹豫了。 “我不管了,反正我还是要说,伊森。” “那么,不要动。” “什么?” “完全不要动。” “为什么?” “你照做就好,好吗?尤其不要移动你的左脚。” 他们动也不动地躺着。 他感觉到他太太的心脏抵在他胸膛上噗通噗通跳着。 伊森在脑子里默数到十五,然后用气音说:“用不超过这样的音量讲话。” “我以前一直认为只要我能和你再次一起生活,只要有你陪在我们身边,我就能这样下去,我一直这样告诉自己。” “然后呢?” “我不能。” “你没有选择,泰瑞莎。你知道光是这段对话就让我们家承受了多大的风险吗?” 她很用力地将嘴巴贴上他的耳朵。 一阵寒颤从上往下滑过他的脊椎。 “我想要离开这里,我受够了,伊森。我不在乎我们会发生什么事,我只想要离开。” “你在乎我们的儿子会发生什么事吗?”伊森小声问。 “这不是人过的生活。即使我们都会死,我也不在乎。” “很好。因为我们都会死。” “你确定吗?” “百分之百。” “因为你知道?” “是的。” “外头到底有什么东西?伊森?” “我们不能谈这个。” “我是你太太。” 他们的身体紧紧依偎在一起。 她的双腿柔软光滑的贴着他的皮肤,从她身上传来的热气更是让他心猿意马。他想和她作爱,激烈地作爱。 “你他妈的为什么变得这么硬?” “我不知道。” “外头到底有什么?伊森?” “你真的很想知道,是不是?” 然后她的手滑向他的隐私部位。 “你想着她吗?” “没有。” “你发誓。” “我发誓。” 她从他身上下来,钻进棉被里,张开嘴巴含住他,一下子将他逼到边缘。然后她爬上来,脱掉睡衣,坐在他上面,呼出的每 第12章 (2) 一口气全成了一朵朵的云。她倾身亲吻他,她的乳头在寒冷的低温中硬硬地摩擦他的胸膛。 泰瑞莎拉着伊森翻身躺到床上,顺势引导他进入。 她发出不小的呻吟声,听起来棒极了。 就在她快高潮时,她拉下伊森的头,她的嘴唇在他的耳边,他的嘴唇则在她耳边。她一边呻吟,一边说:“告诉我。” “什么?”他上气不接下气。 “告诉我……喔喔喔天啊!喔喔伊森……我们真正的状况。” 伊森将他的脸埋进她的耳朵旁:“就只剩我们了,亲爱的。”他们两个一起到达前所未有最兴奋、最同步的高潮,“这里是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小镇。” 泰瑞莎大叫着:“对对对喔太棒了不要停”,声音大到足以掩盖伊森说的话。 “而且小镇的外头全是怪物。” * * * 他们肢体缠绕,满身是汗,动也不动地躺着。 伊森在她耳边用气音说话。 他告诉她每一件事。 他们所在的时间,他们所在的地点,关于碧尔雀的事,还有畸人。 然后他斜躺着,用手撑住头,轻抚她的脸。 泰瑞莎瞪着天花板。 她已经在这里住了五年,确实是比他更长。然而这五年却像住在地狱的边缘,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她知道了。虽然她以前也不是没有怀疑,如今所有的不确定却成了铁一般的事实。除了伊森和班恩,她再也见不到任何一个她生命中爱过的人了,他们全在两千年前就死了。她本来还想离开松林镇的,但刚刚伊森的一番话完全浇熄了这个可能性。 她被判了无期徒刑,终身不能脱离这个鬼地方了。 她不能出狱,不会得到假释,一点机会也没有。 伊森明白她的脑子里一定一团乱,但不知道她最主要感受到的是哪一种情绪,愤怒、绝望、伤心,还是恐惧? 透过窗户外街灯射入的微光,他看到眼泪开始在她的双眼里聚积, 感觉到握在他手中的手,开始颤抖。 第13章 大水塔(Water Toer) 义工公园(Volunteer Park) 西雅图,二〇一三年 赫斯勒走近大水塔瞭望台的入口时,一个女人从门边的阴影处走出来。 她说:“你迟到了。” “五分钟而已,放轻松点,他已经在上面了吗?” “对。” 她一定还不到二十岁。纤细、结实、漂亮得不得了,可是却有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碧尔雀居然用这样一个人当左右手,真是个有趣的选择。她摆出的姿态显然对自己的能力充满了信心。 她站在赫斯勒和大门之间,蓄意挡住他的去路。 他说:“嘿,你介意移动一下吗?” 那一瞬间,她看起来似乎真的介意,不过最终她还是站开了。 赫斯勒走过去后,对她说:“不要让任何人上来。” “不用你来告诉我怎么做我的工作。” 赫斯勒皮鞋上的金属片铿锵作响。 他拖着脚步爬上楼梯。 瞭望区的光线很暗,水塔的圆砖墙开了许多拱形窗户,但上头却装上厚重的铁网,以防止有人从窗户爬出去,高达七十五英尺的螺旋梯也从上到下都包在铁丝网里。 大卫,碧尔雀穿着黑色长大衣,戴着圆顶绅士帽,坐在瞭望区另一侧的长椅上。 赫斯勒绕着圆心走向他,在他身边坐下。 好一会儿,除了雨滴打在他们头上屋顶的声音外,一片寂静。 碧尔雀脸上泛起极淡的微笑。 “赫斯勒探员。” “大卫。” 窗户外头,西雅图的景色在低低的云层下看起来只剩模糊的霓虹线条。 碧尔雀将手伸进大衣,拿出一个塞得满满的信封。 放在赫斯勒的大腿上。 赫斯勒小心地打开它,往里头瞧,大姆指滑过一叠一百元钞票。 “看起来应该有三万元。”他一边说,一边将信封再封回去。 “你有什么消息?”碧尔雀问。 “自从布尔克探员失踪、史塔宁斯探员死亡后已经过了十五个月,他们找不到任何线索,没有新的证据。你不要误会,我并不是说财政部的人会忘掉我们在爱达荷州的松林镇死了一个探员,还有三个失踪。可是没有新的资讯,他们知道自己只能有如无头苍蝇似地乱转。两天前,上级正式调降了失踪探员案件的优先调查顺序。” “你们认为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的猜测吗?” “是。” “什么猜测都有,可是没有一个接近事实。他们今天才举办了伊森·布尔克的‘希望仪式’。” “什么是‘希望仪式’?” “我怎么知道。” “你去了吗?” “我去了在泰瑞莎家里办的仪式后派对。” “等你和我谈完之后,我会去找她。” “真的?” “时间差不多了。” “泰瑞莎和班恩?” “我的理论是可能的话要尽量让一家人在一起,到时整合过程应该比较顺利。” 赫斯勒站了起来。 走到窗户前。 从瞭望台装饰着耶诞灯饰的玻璃窗看出去。 他可以听到议会山区传来的汽车噪音和乐团演奏声,可是站在大水塔的顶端,他觉得一切都好遥远。 赫斯勒说:“你有没有好好考虑一下我们上次谈的事?” “我有,你呢?” “从我们分别后,我的脑袋里简直装不下别的事情,”赫斯勒转身,看着碧尔雀;“那会是什么样子?” “什么会是什么样子?” “松林镇。当你从那个你叫什么的东西出来后——” “生命中止器。”碧尔雀脸色一沉,“你对我的计划知道太多,我觉得非常不舒服。” “如果我想要害你,大卫,我几个月前就办到了。” “如果我想要杀你,赫斯勒探员,你和你爱的每一个人,都已经死了。没有任何事能阻止我实现梦想,监狱不能,坟墓更不能。” “所以我们算达成共识了吗?”赫斯勒说。 “大概吧!我们知道彼此拥有足以毁灭对方的力量,至少我们达到了恐怖平衡。” “在我的字典里,那就算达成共识了。”冰冷的雨滴叮叮咚咚地敲在玻璃窗上,赫斯勒觉得它们带来的湿气让脖子后的寒毛都竖了起来,“所以,回到我的问题,大卫。等你们都醒来后,会是什么情况?” “一开始当然会有很多工作,非常非常多工作,我们得重新把松林镇盖起来,势必会花点时间。然后呢?我不知道。我们讲的是两千年后的事,脚下这座塔会变成废墟,天际线也会消失。这个城市里所有的人,他们的孩子、孙子、曾孙全会灰飞烟灭,甚至连一点骨头都不留下来。” 赫斯勒抓紧窗户上的铁网。 “我也要加入。” “我没办法保证任何事,亚当。” “我明白。” “这就像哥伦布寻找东印度,人类想登陆月球,什么都有可能出错。我们说不定醒不过来,来颗慧星撞击地球或一场大地震,我们就毁了。也有可能醒来后发现大气有毒、环境恶劣,根本无法继续生存。” “你真的认为会发生这些事吗?” “我完全不晓得我们醒来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我脑袋里想的只是建造一个完美的小镇让人类有机会重新开始,那一直是我最大的动力。” “所以你会带上我一起吗?” “我已经有足够的人手了,你有什么我能够用得上的专长?” “聪颖、领导能力、求生技巧。我加入特勤局之前,是美国陆军第一特种部队的成员,不过我相信你一定找人调查过我了。” 碧尔雀没有反驳,只是挂着淡淡的微笑:“嗯,我猜你确实有资格。” “我想请你帮个忙,如果你同意的话,就可以把这个信封拿回去。” “什么事?” “永远不要让伊森·布尔克醒来。” “为什么?” “因为我到时候想和泰瑞莎在一起。” “泰瑞莎·布尔克。” “是的。” “伊森的太太。” “是。” 碧尔雀说:“你爱上她了吗?” “老实说,没错。” “那么,她爱你吗?” “还没有,她一直还爱着他。”赫斯勒感觉胃部泛起一阵酸意,既羡慕又嫉妒,“他和他的前任伙伴凯特·威森搞婚外情。虽然他对她不忠,她却还是接受他回头,还是一样爱他。你见过泰瑞莎·布尔克吗?” “没有,不过我很快就会见到她了。” “他根本配不上她。” “而你可以。” “我会全心全意爱她,她在松林镇和我在一起的日子会比她之前的生活加起来都快乐。”他激动地诉说,语气坚定。他从来没向任何人吐露过心事。 碧尔雀一边笑,一边站起来:“所以,说到底,我们这么大费周章,就只为了你可以抱得美人归啊?” “不是的,是——” “我开玩笑的,我答应你。” 两个男人握了握手。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赫斯勒问。 “我们称之为‘进入中止’。我的超级基地已经完工,现在只需要把仓库填满,再将名单上最后几个要带去的人找齐就行了。我已经六十四岁,不年轻了,到了另一边后,要做的工作一定非常非常多。” “所以……” “我们要在松林镇举行新年派对。我、我的家人,还有团队里的一百二十个人要痛饮能买到最顶级的香槟,然后沉睡两千年。欢迎你来共襄盛举。” “两星期后?” “两星期后。” “人们会认为你上哪去了?” “我都安排好了。自从七年前,我再也没公开露过面,成了隐世老人。我猜说不定连美国联合通讯社(Associated Press)都忘了我,连讣闻都不会登了。你呢?你想过你要怎么退场吗?” “我会清空我退休帐户里所有的钱,领出我的银行存款,再破绽百出地留下一大堆线索让人家发现我去找过专作假护照的不法分子。困难的不是这个部分。” “那是哪个部分?” 赫斯勒将视线转向窗外被云雾包围的安皇后区,泰瑞莎·布尔克就住在那儿。 “困难的是,知道我还得等上两千年,才能够和我的梦中情人携手共度一生。” 第14章 (1) 第三部 托比亚斯俯卧在被风吹动的草丛中。 动也不敢动。 五百码之外,一只畸人从美国黑松森林走出来。 它走向草地,踩着轻快的脚步往托比亚斯的方向前进。 干! 托比亚斯五分钟前才走出草地另一端的森林。在那之前三十分钟,他正在渡河。过河之后,他在岸边流连了一下,反复考虑是否应该停下来喝水,但还是决定继续走,因为他实在归心似箭。否则他会多花五到十分钟在河边喝水,同时装满六个一公升的水瓶。如此一来,等他走到草地边缘时,就会看到那只畸人已经走出森林。他可以退回树林里,在林荫的安全保护下观察它,确定自己不会陷入目前所处的僵局:他势必得用枪射杀它,冲突在所难免,现在是大白天,畸人在他的下风处。他被困在这里,最近的大树却在好几个足球场外,除了开枪,他没有其他选择。那怪物的嗅觉很快就会发现他,根据风向判断,它应该就快闻到了, 托比亚斯在远处看到它时,就立刻将背包和步枪扔进草丛里。现在他伸出手,抓紧他的温彻斯特七〇型号步枪。 他抓住枪托的尾端,用右手肘撑住身体。 将眼睛靠在瞄准镜后。 枪已经好久没校准了。看着畸人走进瞄准镜的范围里,托比亚斯忍不住一直想他把枪靠在树干上或扔在地上时,一定推撞到瞄准镜了。他在野外的一千多个日子里,风雪和雨水的侵袭也一定降低了武器的性能。 他估计他们之间的距离现在缩到两百码了,还是很远,不过它隐约可见的粉红色心脏在十字线上已经够大。为了抵销风力,他做了些微调整。他的心跳得好厉害,身体下的土地经过昨夜的冰冻仍旧十分湿冷。他上次和畸人搏斗已经是好几个星期、甚至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那时他还有点三五七口径左轮枪的子弹。天啊!他真想念那把枪,如果左轮枪还能用,他就会站直身体,让那头野兽朝他直扑过来,再一枪射死它。 近距离轰出它的脑浆。 他可以看到它的心脏在十字线上跳动。 拉开保险。 手指头放上扳机。 他并不想扣下。 枪声一响,方圆三英里的所有生物便会知道他在哪里。 他想着,就让它过去吧!也许它不会看到你。 然后又想,不行,你一定得杀了它。 爆炸声在草地回荡,撞上远处的树墙后消了音,逐渐变小。 没射中。 畸人动也不动地伫留在原地;走到一半的步伐忽然静止不动,两条后腿看起来和橡木一样坚固,头举得高高的,嗅闻着风里的气味。它的脸和脖子还挂着一圈上一顿大餐留下的干涸血渍,很难从瞄准镜里看出它的确实尺寸,不过那其实没什么关系,因为即使是只有一百二十磅、体型算小的畸人,力气还是一样致命。 托比亚斯将枪栓往上推,猛力后拉。 用过的弹壳随着一阵烟跳了出来, 他再将枪栓往前推,往下锁住,从瞄准镜后窥伺。 该死,它已经跑了一段路。那只畸人以斗牛犬般的低伏姿势,正全速冲过草地,向他奔来。 在他以前的人生,托此亚斯参加过世界各地的战役,包括了摩加迪休、巴格达、坎大哈,甚至是在哥伦比亚的古柯碱种植场。解救人质、取得重要目标、潜行暗杀,他都做过。但是,没有一件任务像面对一只全力向你冲来的畸人那么可怕。 距离一百五十码,而且快速缩短中,更糟的是他不知道瞄准镜到底有多大的误差。 他将十字线瞄准它的心脏。 扣下扳机。 步枪强大的后座力撞向他的厉窝,一条血痕出现在畸人的左上身。子弹只是轻轻划过它的肋骨,那怪物仍毫不畏惧地向他狂奔。 不过,现在他知道瞄准镜的偏离角度,只需要往左上修正几度就好。 托比亚斯退出用过的弹壳。 把新的子弹推进枪膛,锁住枪栓,微微调整瞄准的方向。 现在,他可以听到它急促的呼吸,还有爪子快速掠过草地的声音。 突然间,他觉得很有自信。 他将十字线定在它的头,扣下扳机。 枪管的烟雾被风吹散后,托比亚斯看到畸人脸朝下、动也不动地趴在草丛里,头颅后方爆出一个洞。 杀死第四十五只。 他坐起来。 戴着无指手套的双手全都是汗。 森林里传来一声尖叫。 他举起步枪,用瞄准镜看着三分之一里外的树林边缘。 第二声尖叫。 第三声。 他无法看见森林里的任何细节。 只看得出阴影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移动。 他想通的那一刻,极度的恐惧涌上心头。更多的畸人跟在后头。 他杀死的不过是一大群畸人的前哨。 他立刻背起登山袋,抓牢温彻斯特步枪,拔腿狂奔。 他跑向四分之一英里外的森林,把步枪背带套上肩膀,拼命加速,手臂飞快摆动,每跑几步就往左看。在自己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吸中,他听到尖叫声不但愈来愈大,而且次数也更加频繁。 在它们看到你之前,躲进森林里,拜托。如果你能跑进树林,才有活命的机会。如果它们看到你,十分钟内必死无疑。 他往后望,看到草丛里死掉的畸人、后头的树林,可是看不到草地上有任何东西在移动。 可以救他一命的森林就在正前方不到五十码了。 上一次他得这样逃命是一年多前的事了,通电围墙外的生存之术说穿了就是一种躲避的艺术。在未知的区域上,你绝对不可鲁莽前进,只能慢慢地、小心谨慎地往前移。蹑手蹑脚走动,尽可能待在森林里,除非万不得以,否则不走入开阔空间,不能急,不能留下可以被追踪的痕迹。如果你能提高警觉度过每分每秒,那么就有可能继续活下去。 第一只畸人跳进草地时,他终于跑入森林。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被看到了,但他现在看不见它们,也听不见它们;除了他胸膛里如雷的声响和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他什么都听不到。 他低身在树林间穿梭,树枝不断绊住他的双臂。 一根树枝在右脸颊上划出一道伤口。 鲜血流过嘴唇。 他跳过一根倒下的树干,在另一侧着陆时,他回头望,可是除了摇动的模糊绿叶外,什么都没看到。 腿酸得要死。 肺痛得要死。 他没办法再继续太久。 接下来是一片布满大石头的空地,再过去就是七十英尺高的山崖。他很想爬上树自保,但他知道这种冲动是错的。畸人攀爬的速度简直和跑步时差不多快。 一条小溪蜿蜒曲折地流过空地, 他穿着靴子涉水而过。 他身后森林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尖叫。 他再也支撑不住,再也没有跑步的力气。 他扑向叶子已经变红的矮橡树。 就是这样了。 他倒进浓密的枝叶,双膝跪地,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自已拖进灌木里。托比亚斯精疲力竭地抖个不停,放下步枪,拉开他的登山包。 经过了这么多事之后,难道我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点三〇口径的子弹盒放在最上头。 向来如此。 打开它,将子弹填入枪栓前方的枪匣里。他在弹匣里装了两颗子弹,在膛室塞入最后一颗,然后把枪栓推回去。 转身俯卧。 围绕他的是深深浅浅的橘红树叶。 空气里飘散着枯叶的味道。 他的心脏仍然跳得飞快,仿佛它正想从胸膛挣脱出来。 他看向树林那头的草地。 它们来了。 还不知道他面对的是多大的一群。 如果他已经被看到了,而它们的数目多于五,那他就完蛋了。 如果他被看到了,但它们只有五只或更少,只要他每一发都射得准,还有一丝活命的机会。 可是,如果他失手,无法弹无虚发,必须停下来填装子弹,他就必死无疑。 放轻松。 他用瞄准镜扫视着布满大石头的空地, 他也曾经差一点就回不了松林镇;事实上,依照原先的计划,他在四个月前就该到家了,他们很可能已经宣布他已经阵亡。不过,他知道碧尔雀会再等久一点,他会等到托比亚斯迟了六个月都还没回来时,再派出另一个人走进通电围墙外的蛮荒世界。可是,另一个人发现他发现的事的机会又有多大呢?后继者像他在外面世界生存这么久的机会又有多大呢? 一只畸人跑进空地。 然后,第二只。 第三只。 第四只。 第五只。 不要再来了,拜托,不要—— 又来了五只。 几秒钟后,再来了十只。 很快的,二十五只畸人在峭壁阴影下的空地四处游走。 没有希望了。 他往后爬进浓密的树丛里,一并将登山背包和步枪拉出视线范围。 现在,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 * * 天色渐渐变暗。 它们没有发现他,可是也没离开。 这有一点奇怪,他不是没看过畸人追踪气味。他记得他有一次待在四十英尺高的松树上过夜,醒来后看到一只畸人在离他五十码处显然正在追踪什么,但是它的鼻子是贴在地上的。 也许是那条溪的关系。 他过河时很匆忙,但溪水至少深及膝盖。也许他摆脱了味道轨迹,即使并不完全,至少足够让它们无法再追下去。其实,他并不清楚畸人的嗅觉有多敏锐,也不知道它们到底是靠什么追踪的,死去的皮肤细胞?刚被踩过的杂草气味?拜托,千万不要是因为它们拥有猎犬般灵敏的嗅觉。 夕阳西落。 畸人准备在空地过夜。 有几只缩成胎儿状,靠在大石块上睡觉。 其他的聚集在小溪旁,将爪子浸泡在水里。 过了一会,四只畸人走进森林不见了。 他从来没有这么接近过一大群畸人。 他躲在树丛里看着四十码外三只不及四英尺高的小畸人在小溪流出森林的湾流里玩水,它们之间的互动看起来既像玩耍的小狮子,又像人类小孩玩“鬼捉人”。 他觉得好冷,而且渴得不得了。 他的登山背包里还有半瓶水,他可以预见他的口渴会让他不顾被发现的危险,伸手去取瓶子,不过他还没渴到那种程度。 还没有。 * * * 黄昏时分,四只畸人穿过森林回来了。 它们带回了猎物,其中两只将不断嘶吼挣扎的动物扛在中间,走进空地。 所有的畸人围住它们。 空地上尽是鸟叫似的啧啧声和尖锐的气音。 他听过很多次了,知道这是它们之间的沟通方式。 畸人围成一个圆圈,托比亚斯趁它们制造出的声响足以掩饰他发出的噪音时,赶紧移动步枪,将眼睛凑到瞄准镜后头。 它们抓到了一头麋鹿,一头瘦长结实的少年雄鹿,两耳之间才刚冒出一小段角。 它摇摇欲坠地站在圆圈中央,右后腿已经断了,蹄子悬空,踝关节处露出一截白骨。 一只体型壮硕的公畸人将一只小畸人推进圆圈里。 其他畸人全欢呼起来,爪子在空中挥舞。 小畸人呆立在那,动也不动。 公畸人将它再往前推。 几秒钟后,它走向猎物,麋鹿只剩三只脚,以怪异的姿势后退。它们一进一退持续了好一阵子,简直像两个糟糕的芭蕾舞者。 突然,小畸人全速飞扑,伸由爪子冲向受伤的猎物。麋鹿猛力摆动头部,用力迎战,小畸人呈大字形被撞退。 其他畸人一齐发出一种听起来极似人类笑声的声音,让托比亚斯觉得相当不舒服。 另一只小畸人被推进圆圈内。 托比亚斯目测它高约四英尺半,重八十英磅。 它朝麋鹿奔去,跳上它的背,爪子深深插进肌肉。小畸人的重量让已经受了伤的麋鹿痛到跪下,麋鹿昂起头,绝望地哀嚎。小畸人把脸埋进鹿毛里,疯狂乱挥。 游戏继续,小畸人被轮流推进圆圈里,追逐受伤的麋鹿。用嘴咬,用爪刺,粟鹿浑身伤痕桑桑,可是没有一只小畸人能在麋鹿身上制造出足以毙命的伤口。 最后,一只六尺高的公畸人跳进圆圈里,抓起小畸人的脖子,将它提下麋鹿的背。它提着小畸人,让它面对自己,中间只隔了几英寸,然后吱吱啧啧讲了几句听起来似乎不太高兴的话。 它将小畸人放下,转向麋鹿。 仿佛感觉到它面临的威胁剧增,雄鹿挣扎眷想站起来,可是骨折的后脚让它力不从心。 公畸人走近它。 天已经快全黑了。 它上身前倾。 举起右手。 麋鹿嘶吼。 公畸人尖声叫了句什么,三只小畸人跳进圆圈里,冲向粟鹿,吃它掉在草地上、还热腾腾冒着白气的内脏。 其他畸人纷纷靠近,看着小畸人大吃,托比亚斯放下步枪放下。 现在的噪音和吵杂声足够掩饰他的动作,托比亚斯将手伸进背包,手指不断翻找,直到他终于抓住水瓶。他拉出瓶子,打开瓶盖,将水倒进干涸已久的喉咙。 * * * 托比亚斯睡着了,一边冷得发抖,一边梦到他之前看到的每件事。 原本的西雅图区域现在成了一座浓密的太平洋雨林,只剩几栋摇摇欲坠的摩天大楼参杂其中,太空针塔(Space Needle)底部的一百英尺仍然矗立,只是被好几层藤蔓和矮生植物缠绕住。不知道为什么雷尼尔山(Mount Rainier)完全没受影响,经过两千年,他站在六十英里外观察,它似乎一点都没有改变。他坐在以前一度是安王后山区的大树上,远眺翠绿的青山,听着雨林里从没见过或闻过人类的动物们吱吱喳喳地叫着。 他梦到站在奥瑞冈州的沙滩上。 雾气中的岩石恍若一艘正要出航的幽灵船。 他拿着一根树枝,在沙子上写了“美利坚合众国,奥瑞冈州”,坐下来看夕阳落入海中,看着一次又一次的浪潮将他写的字抚平,终至消逝无踪。 他梦到他一直走一直走,举目望去,不见尽头。 他梦到在树上睡觉,渡过溪流。 梦到他在睡觉时梦到他在松林镇的家,要几张毯子有几张毯子,热腾腾的食物吃到饱,一扇可以上锁的门。 安全地待在通电围墙里。 不必抱着恐惧入眠。 还有他的女人。 你回来的时候——你一定会回来的——我要和你作爱,大兵,就像你刚从战场上回家。 他离开的前一晚,她潦草地在他的日记本首页写下这些字。她当然不知道他要 第14章 (2) 去哪里,她只知道他有可能无法活着回来了。 他好爱她。 尤其是现在这种时刻。 托比亚斯从她写在日记本上的字得到温暖慰藉,挨过一个又一个寒冷的雨夜,真希望她能知道这些。 他梦到他快死了。 梦到他回家了。 最后,他梦到他在一连串可怕经历里最恐怖的那件事。 远在十英里外,他就听到、闻到它的存在,从曾是加州和奥瑞冈州交界处满是四百尺高巨树的古老红木森林传来的声浪。 他愈走愈近,声音愈来愈大。 成千上万持续的吱吱喳喳声。 这是他出了通电围墙后四年冒险生涯里做过最危险的事,可是好奇心让他无法转身离去。 即使好几天后,他的听力还是没恢复正常,比最吵的摇滚演唱会更高十倍的音量,像是一千架喷射机在同一时间起飞。他在地上匍匐前进,和树林的落叶腐生物混在一起。 距离半英里时,恐惧凌驾了好奇,他实在没胆子再靠近。 他从参天的巨大神木间窥伺,看到了一个有十倍足球场那么大,最高的尖塔还在红木树枝几百英尺之上的建筑物。他从步枪的瞄准镜后遥望,试着理解眼前的画面:一栋用了上百万吨泥土、木材和石块盖起来的建筑,材料用某种特殊树脂黏合。从他俯卧的地方看过去,简直像一个黑色的超巨型蜂窝,好几万个单独的隔间里全是畸人,还有它们臭气冲天的猎物堆藏。 散出的味道让他眼泪直流。 发出的噪音像十几万人同时被活活剥皮似地刺耳。 看起来怪异至极,他往后爬时,突然间,他想通了。 那栋建筑是座城市。 畸人开始了它们的文明生活。 地球,是它们的了。 * * * 他醒来。 天蒙蒙亮,柔和的淡蓝光在空地上徘徊。 所有东西在雾气中仿佛上了一层釉似地闪闪发光,他穿着长裤的双腿从膝盖以下都冻僵了。 畸人走光了。 他无法自制地抖个不停。 他需要爬起来,活动一下,撒泡尿,升个火,可是他不敢。 他看不出来那群畸人到底走了多久了。 * * * 太阳爬到岩壁之上,阳光洒进空地。 露珠从杂草叶面上滑落。 他已经醒了三、四个小时,除了周围森林枯叶在空中回转的声音外,他什么都没听到。 托比亚斯坐起身子。 昨天死命奔跑带来的酸痛感如野火般在每寸肌肉里燃烧,就像吉他上卷得太紧的弦。他环顾四周,血液流向手脚末端,让它们也跟着痛得不得了。 他挣扎着起身,血液往下流。 他还有呼吸。 他还能站立。 他居然还活着。 矮松的红色叶子衬着阳光,在他的头上闪闪发亮。 他抬头,树叶后方的天空比之前任何时候看过的都还要湛蓝。 第15章 (1) 伊森醒来时,泰瑞莎和班恩早已出门上班、上学。 他几乎整夜没睡。 他光着身体走过冰冷的硬木地板,伸手抹去窗户内侧玻璃的结冰雾气。 透进来的阳光不强,可以合理推测太阳还没爬上小镇四周的岩壁。 泰瑞莎警告过他,隆冬时,会有一个月,事实上是四个星期的时间看不到太阳,因为太阳还来不及爬上环绕松林镇的岩壁顶端就沉下去了。 他没吃早餐。 只在“热豆子”外带了一杯咖啡。 朝小镇的南缘走。 醒来时,他不太舒服,有点像宿醉的感觉。前一晚的每件事都变得好模糊,心里因为觉得自己搞砸一切而万分沉重。 他确实是搞砸了。 他让泰瑞莎知道了。 简直难以想像。 不过,不是他要为自己辩驳,见过凯特之后,他心里已经乱成一团,而他太太却在此时利用她强大的魅力诱骗出她想要的答案。说实话,他还不知道这个失误会造成多大的损害。最糟的情况是泰瑞莎说溜嘴,告诉其他人,这个镇将会因而分裂+碧尔雀会为此办一场狂欢会,他会失去太太,班恩会失去母亲。光是想像,他就觉得快疯了。 话说回来,他无法否认终于能告诉第二个人这个秘密的感觉有多好,尤其这个人还是他的太太,毕竟他本来就不该对自己的妻子隐瞒任何事情。如果她能闭上嘴巴、接受这个消息,不说出去、不崩溃、不逃走、不害怕到精神错乱,那么有另一个人能分担这个让他窒息的真相也是件好事,至少泰瑞莎总算能明白他每天背负的压力有多大。 他走在马路中央,抬头看向一家四口微笑挥手的“再见!”大看板。 我们希望你很享受在松林镇的时光! 别见外!早日再来唷! 当然,这个看板根本就是碧尔雀的邪恶玩笑。 马路在半英里后就会弯回去,让你看到它的疯狂笑点。 同样的一家四口在大看板上露出灿烂的笑容,迎接每个人。 欢迎光临松林镇 在这里,天堂就是你家 伊森并不是不懂它的讽刺,或者甚至可以称之为某种程度的“幽默”;但想到昨晚,还有他变得乱七八糟的人生,他真希望自己带了那把十二口径的散弹枪,如此一来就能在那四张讨人厌的快乐脸庞打上几个大洞了。 下次要记得带。 光是有这种想法,他就应该去看心理医生了, 他到达树林时,刚好咖啡也喝完了,杯子里只剩一点咖啡渣。 正当他要捏坏保丽龙杯时,突然看到杯子里有字。 是凯特的笔迹。 黑色的原子笔写着: “凌晨三点,大街和第八街交口,站在戏院大门前。不准有晶片,否则不用来了。” * * * 隧道入口的门已经升起,潘蜜拉穿着黑色贴身短裤和莱卡无袖背心坐在吉普车的前保险杆上等他。她往后绑成马尾的棕发因为汗湿而看起来颜色较深,像刚结束什么很吃力的运动。 伊森说:“你这样子真像没品味的男人汽车杂志封面呢!” “我冻得奶头都快掉下来了。” “谁叫你衣服穿这么少。” “我才刚骑完一个半小时的自行车,没想到你会迟到这么久。” “我过了很精彩的一夜。” “追着你的老情人到处跑吗?” 伊森不理她,自顾自地爬上副驾驶座。 潘蜜拉发动引擎,飞快地驶进森林,然后一百八十度大回转,要是伊森没在最后一秒抓住把手,就会被甩出去。 她开进隧道,伪装成石块的机械门在他们身后关上,吉普车一路尖叫,往山里头疾驶。 * * * 往碧尔雀私人住所的电梯里,潘蜜拉说:“今天下午有事要麻烦你。” “什么事?” “去看一下韦恩·强森。” “那个新来的?” “对。” “他表现如何?” “时间太短,现在还看不出来。他昨天才醒的,我会将他的档案送到你的办公室,可是我今天早上看到一份监视报告,说他今天早上走到了小镇边缘的马路上。” “他走到通电围墙那里了吗?” “没有,他没离开马路,不过他显然站在那里,盯着树林看了很久。” “你想要我怎么做?” “去找他谈一谈。确定他了解规定、该做些什么,还有违抗的后果。” “你要我威胁他?” “如果你觉得有必要的话。如果你能引导他,让他相信他已经死了,那就更好了。” “怎么做?” 潘蜜拉露齿一笑,用力挥拳打在伊森的手臂上,力道大到让他差点抽筋。 “噢!” “自己动脑筋想,呆子。说不定很有趣呢!你知道的。” “怎么会?告诉一个人他已经死了哪里有趣?” 电梯停下,电梯门打开,可是伊森要走出电梯时,潘蜜拉伸手拦下他。她不像卡通影片里的女战士穿得那么暴露,不过肌肉线条确实非常漂亮,既苗条又结实。 “如果你直接告诉强森先生他已经死了……”她说,“那么你就完全搞错重点了,他必须自己推断出这个结论才行。” “太残忍了。” “不,这是为了救他的命。如果他真的相信外头的世界还存在,你知道他下一步会做什么吗?” “试着逃跑。” “那你猜猜看,到时会是谁得去抓他?给你一点暗示,他的名字和贝森押韵唷!” 她露出她特有的病态笑容,放下她的手:“你先走,警长。” 伊森走进碧尔雀家,穿过走廊走向他的办公室,他拉开橡木双门,昂首阔步地走进去。 碧尔雀站在书桌后面岩壁凿出的窗户旁,透过玻璃往下看。 “进来,伊森。我想让你看件东西,快点,不然就来不及了。” 伊森快步走过平板荧幕构成的墙面,绕到碧尔雀的大书桌后。 潘蜜拉走到他的另一边时,碧尔雀指着玻璃窗外,说:“现在,张大眼睛。” 从这个制高点往下望,整个松林镇山谷全笼罩在阴影里。 “来了!” 太阳从东边的岩壁探出头。 阳光斜斜射进小镇中央,宛如清晨的亮光。 “我的小镇。”碧尔雀轻声说,“我试着亲眼见证它迎接每天的第一道阳光。” 他示意伊森和潘蜜拉坐下。 “你给我带来什么消息,伊森?” “昨天晚上我和凯特碰面了。” “很好,你采取什么策略?” “彻底坦白。” “什么?” “我把一切都告诉她了。” “我不懂。” “凯特不是呆子。” “你告诉她你在调查她?”碧尔雀的声音里透露着怒气。 “你觉得她不会立刻猜到这一点吗?” “我们没有机会知道了,不是吗?” “大卫——” “不是吗?” “你不认识她,但我很了解她。” 潘蜜拉插嘴:“所以你告诉她我们怀疑她,接下来她是不是说:‘太棒了!事情是这样的。’” “我告诉她,她是嫌疑人。然后说我能保护她,” “利用往日情怀啊?” “类似。” “好吧!也许这个方法没那么糟。所以你打听到什么?” “她说她最后一次看到艾莉莎是她死的那天夜里,她们在大街分手时,艾莉莎还活着。” “还有什么?” “她完全不晓得通电围墙外面是什么东西,不停追问我这个问题。” “为什么她半夜不睡觉,反而在外头到处乱跑?” “我不知道,她不肯告诉我。不过我现在有机会找到答案。” “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可是我得把我的追踪晶片拿出来。” 碧尔雀看了潘蜜拉一眼,再看向伊森。 “不可能。” “她的留言上明确写着:‘不准有晶片,否则不用来了。’” “你就告诉她你已经拿掉了。” “你认为他们不会动手检查吗?” “我们可以在你大腿后方弄一个伤口,他们不可能看出有什么不同。” “如果他们有别的检查方法呢?” “像什么?” “干!我怎么知道?可是如果今天晚上我的大腿里还有晶片,我就待在家,哪里都不去。” “我在艾莉莎身上犯了错,允许她不受追踪去卧底。要是她身上有晶片,我们早就知道她去过什么地方,也晓得她是在哪里遇害的。同样的错误,我绝不会再犯一次。” “我可以照顾自己。”伊森说,“你们两个不是亲眼见识过我的能力吗?”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担心的也许不是你的安危,而是你的忠诚度。”潘蜜拉说。 伊森转动他的椅子。 他曾经和潘蜜拉在医院地下室对决。她拿注射筒攻击他,他则全速扑向她,让她的脸直接撞上水泥墙。他宛如回想美味大餐似地在脑子里重播那个片段,私心希望他能再揍她两拳。 “她说得不是没有道理,伊森。”碧尔雀说。 “什么道理?你不信任我?” “你表现得很好,可是时间不够长,我们还要多观察。” “如果不能拿掉晶片,我就不去,就这么简单。” 碧尔雀的语气听起来更加不悦。 “明天黎明时,你要到我的办公室,钜细靡遗向我报告。明白了吗?” “明白。” “现在,我得提醒你……” “又要说那一套如果我叛逃,你会怎么折磨我家人之类的话吗?你不能就让我自己想像最糟的情况,并且相信你不会心软吗?不过,我现在最需要的是和你私下谈谈。”伊森斜眼瞄向潘蜜拉,“你不介意的,对吧?” “我当然不介意,” 门在她身后关上后,伊森立刻说:“我想要更进一步了解你的女儿。” “为什么?” “我愈了解她,找出她发生什么事的机会就愈大。” “我相信我们已经知道她发生什么事了,伊森。” “我昨天去了她的宿舍,房门口放了不少鲜花、卡片,看得出人们是真心喜欢她的。可是我想,她在基地里有没有树敌?我的意思是,毕竟她是老板的女儿。” 伊森猜碧尔雀可能会因为这种个人问题发脾气。 没想到碧尔雀只是往后靠在椅背上,倾诉似地说:“艾莉莎是最不喜欢利用特权的人。她本来可以和我住在这个家,过着豪华的生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是她选择住在简朴的宿舍,和每个人一样工作。她从未因为自己的身分要求过任何特殊待遇,大家都知道这一点。所有人也因此更爱戴她。” “你们两个感情好吗?” “好。” “艾莉莎对这一切有什么看法?” “你是指什么?” “这个镇、监视系统、这里的一切。” “比较早期时,就是我们所有人刚复生时,她有许多不切实际的理想。” “你的意思是她不赞同你治理松林镇的方式?” “对。不过,等她大一点,过了二十岁之后,她逐渐成熟,开始了解摄影机和狂欢会的存在都有其必要及原因,还有通电围墙和其他的秘密也是。” “她怎么变成卧底的?” “她自己要求的。那个新任务公布时,有不少人自愿。她想去,我不想让她去,我们大吵一架。她只有二十四岁,她这么聪明,可以选择做其他的事,一样可以有贡献,但至少不会危及性命。可是,几个月前,她就站在这个位子,对我说:‘我是这个任务的最佳人选,爹地。你知我知,其他所有人也都知道。’” “所以你就让她去了。” “你很快就会从你儿子身上学到,放手让孩子照自己的意思走,是我们能为他们做的最困难,也是最伟大的一件事。” “谢谢你。”伊森说:“我觉得我对她又多认识了一点。” “我真希望你有机会认识她,她确实与众不同。” 就在他已经走向房门时,伊森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看着碧尔雀。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问一个比较私人的问题。” 碧尔雀带着悲伤的微笑:“当然。你都问了这么多,还有什么不能问的。” “艾莉莎的妈妈,她在哪里?” 一瞬间,他突然老了十岁。仿佛他脸上的肌肉全萎缩不见,仿佛整个人都消了气。 伊森马上感到后悔,他不该问的。 房间里的空气似乎一下被抽空,气氛凝重到让人窒息。 碧尔雀说:“所有进入生命中止柜的人中,有九个人在复生的过程失败了,伊丽莎白是其中之一。现在,连我的女儿都死了。今天晚上,好好拥抱你的家人,伊森,紧紧拥抱他们。” * * * 手术室设在二楼。外科医师已经在里头待命。 驼背的医师胖胖的,行动的方式有点怪,仿佛在山里住了太久,得到的日照过少,骨头全缩了起来。他的白袍长达脚踝,手术用的口罩已经戴在脸上。 伊森和潘蜜拉走进来时,医师站在自来水流个不停的水槽旁抬头看了他们一眼。 他正用力清洗双手。 没有自我介绍。 只说了:“脱掉长裤,趴在手术台上。” 伊森望着潘蜜拉:“你要待在这里?” “你真以为我会错过欣赏你挨一刀的机会吗?” 伊森坐在凳子上,动手解开鞋带。 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各式工具整齐排列在手术台旁的推车蓝布上:手术刀、尖镊子、弯镊子、缝线、针、剪刀、持针器、纱布、优碘,还有一个没贴标签的小瓶子, 伊森用脚将靴子踢掉,解下腰带,拉下卡其裤。 即使穿着袜子,他仍然能感觉到地板的寒意。 外科医师用手肘关上水龙头。 伊森爬上手术台,俯卧在布上。 心跳监视器和点滴架后方墙上镶着一面大镜子,他看着医师戴上手术用手套,慢慢走过来。 “追踪晶片多深?”伊森问。 “没多深。”医师回答。 他转开优碘的瓶子。 倒了一些在一小块布上。 在伊森的左大腿后方来回擦拭。 “我们把晶片贴在股二头肌上。”医师将针筒戳进最小的那个瓶子,“很简单的小手术。” “那里头装了什么?” “只是一点自制的麻醉剂。” 他的左腿后方开始觉得麻麻的,药效扩散得很快。 伊森什么都感觉不到,不过从镜子的反射中,他看到医师拿起手术刀。 他感到些微的按压。 很快,医师的硅胶手套沾上了几滴血。 一分钟后,他放下手术刀,拿起摄子。 再二十秒,晶片被丢进伊森头部旁的金属托盘里。 很小、半透明,像一小片云母。 “帮个忙。”伊森在医师拿起纱布为伤口止血时说。 第15章 (2) “什么?” “缝合的时候弄丑一点。” “真聪明。”潘蜜拉说,“这样一来,凯特会以为是你自己动手拿出晶片的,就会以为你想变节,投靠他们。” “我就是这么想的。” 医师拿起持针器,换上一条丑陋的黑线。 * * * 伊森和潘蜜拉在一楼的走廊往山洞前进时,左腿后方的伤口开始痛了起来。 伊森在玛格丽特的囚室外停下,双手圈在眼睛上面,倾身靠向玻璃窗。 “你在做什么?”潘蜜拉问。 “我想再看看它。” “不行。” 他眯着眼,看进玻璃后的黑暗房间。 什么都看不到。 “你和它接触过吗?”伊森问。 “有。” “你觉得它怎么样?” “它应该和我们其他的样本一起被丢进焚化炉里。走吧!” 伊森望着潘蜜拉:“我们用不着多学点关于畸人的知识吗?毕竟它们比我们多好几亿倍!” “喔,所以你的意思是,研究看看我们怎么样才能共存吗?你讲的是嬉皮式手牵手、寻求和平的天方夜谭。” “我讲的是生存。”伊森说,“要是它们有的不只是暴力呢?要是它们真的有智慧,我们也许能和它们沟通。” “松林镇已经有我们需要的一切了。” “我们没办法永远生活在这个山谷里。” “你怎么知道不行?” “因为我不认为现在镇上的人可以称得上‘生活’。” “那么你觉得是什么?” “坐牢。” 他再度转身面向囚室。 玛格丽特的头出现在圆窗后,和伊森的脸相距不过数英寸。 它和伊森对看。 眼神清澈。 异常镇静。 “真希望我能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说。 它黑色的爪子开始轻轻地敲着玻璃窗。 第16章 (1) 这是一幢位于小镇东北,有两间卧室的维多利亚式楼房。刚油漆过,前院种着两棵松树,韦恩,强森的姓氏已经贴在黑色的邮筒上了。 伊森走上前廊台阶,拉起门上的铜环扣了两下。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 一个圆胖、快秃头、脸色灰白的男人抬头看着伊森,半眯着眼睛面对阳光。 他穿着浴袍,仅有的几根头发还没梳好,仿佛才刚起床。 “强森先生吗?”伊森问。 “是的。” “嗨,我只是想顺道来看看你,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松林镇的警长伊森·布尔克。”说出这个头衔令他相当不舒服。 男人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可以进去谈吗?” “嗯,当然。” 房子里还充满着没人居住的消毒味。 他们坐在一张小餐桌旁。 伊森拿下牛仔帽,解开皮外套。 流理台上放满了砂锅料理和包着锡箔纸的盘子。 很显然的,邻居们也都收到指示,催促他们带着午餐或晚餐在强森先生难熬的第一个星期前来陪伴。 眼前看到的三盘食物似乎都没碰过。 “你饮食正常吗?”伊森问。 “我真的没什么胃口,人们一直不停送食物来。” “很好啊!所以你见过不少邻居了。” 韦恩,强森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餐桌的仿木胶合板上放着每个新进居民抵达首日就会收到的《松林镇欢迎手册》,将七十五页的威胁恐吓包装成“建议”,指导你怎么在松林镇有个愉快的人生,伊森当上警长后便利用第一个星期将这本小册子从头到尾背得滚瓜烂熟。桌上的册子摊开在解释冬季的几个月里,农场冻结,没有果菜收成时,居民的食物分配那章。 “他们告诉我。”韦恩说,“我很快就要开始工作。” “没错。” 男人将两只手放在大腿上,低头瞪着它们。 “我会被派去做什么?” “我还不确定。” “你是不是可以和我真正对谈的人之一?”他问。 “是的。”伊森说,“现在,你可以问我任何你想问的事,强森先生。” “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还是你不想告诉我?” 他记得欢迎手册一开始就有个名为“如何面对因为‘你在哪里’所产生的问题、恐惧和怀疑”的章节。 伊森取过手册,伸出食指慢慢划过那一章。 “这一章也许对你有帮助。”伊森说。 他觉得他好像在读一本写得很烂的剧本,一点说服力都没有,连自己都骗不了。 “什么帮助?我不知道身在何处,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且没有人愿意告诉我。我需要的不是帮助,我需要的是他妈的答案。” “我了解你感到挫折。”伊森说。 “为什么电话不通?我试着打电话给我妈妈,试了五次。但它只是一直响、一直响,没人接听。这一定有问题,她一天到晚都在家里,无时无刻总是守在电话机旁。” 没多久以前,伊森的情况和现在的韦恩,强森一模一样。 狂乱。 害怕。 发疯似地在镇上到处乱跑,试着想联系外头的世界。 碧尔雀和潘蜜拉计划诱使伊森相信自己精神不正常,他们一开始就打算这样整合他。韦恩,强森却不一样,他面对的只是大多数居民经历过的那套:先花几个星期熟悉小镇,熟悉规则,担心害怕崩溃几次,最后终于接受事实。 “今天早上我沿着马路想走出镇外。”韦恩说,“猜猜看结果怎样?马路居然又转回镇上,这不对吧?一定有问题,我几天前才开车到达这里,怎么可能开进松林镇的路一下子就不见了?” “听着,我明白你心里有许多疑问,而且——” “我在哪里?” 他的声音在房子里回荡。 “这里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他的脸涨得通红,激动到全身发抖。 伊森听见自己说:“这里只是一个小镇,强森先生。”可怕的是,他想都没想,这句话就脱口而出,他说得如此自然流畅,仿佛它早就成了他内建的一部分。他为此痛恨自己,在整合期里,他也是不停地听到这句话,一次、一次、又一次。 男人说:“只是一个小镇。对,只是一个你不准离开,也不准和外头联络的小镇。” “你必须了解……”伊森说,“每个松林镇的居民,包括我自己在内,都度过你现在的这段过程,事情会慢慢好转的。” 恭喜你,现在你愈来愈棒了,居然能对这个可怜的人睁眼说瞎话, “我告诉你,我想离开,警长。我不想继续待在这里,我想回家,我想回到以前的生活。对这些要求,你有什么话说?” “那是不可能的。” “我不可能离开这里?” “是的。” “你为什么认为自己有权力违反我的意愿将我留在这里?” 伊森站起来。 他开始觉得思心想吐。 “你有什么权力?”他继续追问。 “你愈快接受这里的新生活,事情就会愈快好转。” 伊森戴上牛仔帽。 他左大腿后面的伤口开始疼了起来。 “我真希望你开门见山告诉我。”强森先生说。 “什么?” “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如果我试着离开,你会杀了我。这才是你来的目的,不是吗?你在那里兜圈子绕来绕去,不就是想要告诉我这一点吗?” 伊森在欢迎手册上拍了两下:“你需要知道的,里头都有,”他说,“每一件你需要知道的事。留在小镇上,是活;出了小镇,是死。说到底,就是这么简单。” 伊森走出厨房,走向大门,突然,韦恩·强森从后头喊:“我死了吗?” 伊森的手握在门把上。 “拜托,警长,请你告诉我。我可以承受的,我是不是死于那场车祸了?”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韦恩正放声大哭。 “这里是地狱吧?” “这里只是一个小镇,强森先生。” 伊森走到屋子外头时,脑子跳出了一个念头。 潘蜜拉一定会以我为傲的。 生平第一次,他觉得自己是个恶魔,彻头彻尾。 * * * 伊森算准时间离开办公室,好让他能去一趟珠宝店,再走到泰瑞莎的房地产仲介公司时,她正好准备回家。他走过转角,来到大街,左大腿后方的伤口传来阵阵的抽痛。 天空阴沉沉的,街灯已经亮了,天气变得好冷。 她穿着一件灰色的羊毛长大衣,头巾在下巴绑了个结,只有几缕金发俏皮地露在外头。她没看到他,她挣扎着将钥匙拔出门锁时,面无表情的样子让他看了好心疼。 她看起来好疲惫。 好沧桑。 他呼唤她的名字。 她回头看他。 她站在暗处,可是他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如果有人要和他打赌,他愿意赌上一百万,她一定是整天都努力忍住眼泪,不敢哭出来。他伸出手,将她拥入怀里。 他们一起走在人行道上。 街上人不多,只有几个人正在关店,也准备走路回家。 他问她今天过得如何,她回答:“还好”,可是语调听起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他们走斜对角,从大街横过到第六街。 泰瑞莎说:“我没办法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哭意,情绪激动哽咽。 “我们得谈一谈,”他说。 “我知道。” “可是不能在这里谈,不能像现在这样谈。” “现在他们听得到我们说话吗?” “如果我们不小心一点,他们就听得到。讲话小声一点,眼睛看着地下,我昨晚还有事情没告诉你。” “什么事?” 伊森伸手搂住她的腰,将她拉近,说:“等一下。”他们走过一根立在角落、伊森知道上面有摄影机和收音器的街灯。五十英尺后,他说:“你知道你大腿里头有个晶片吗?” “不知道。” “那就是他们追踪你的方法。” “你也有吗?” “我刚拿出来,暂时这样。” “为什么?” “我待会再解释。我想把你的也拿出来,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办法真正的谈话。” 他们家出现在不远处的山脚下。 “会痛吗?”她问。 “会,我必须割开你的大腿后方。等我们回家后,得在书房的椅子上做。” “为什么要在那里?” “那是我们家唯一的死角,唯一的一个。摄影机看不到我们在那里做什么。” 她的唇边泛起一个小小的微笑:“所以,那就是为什么你总想在书房作爱的原因了。” “完全正确。” “你确定你做得来吗?” “我想可以,你准备好了吗?” 泰瑞莎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 “我会准备好的。” * * * 伊森站在厨房和餐厅间的拱门下,看着坐在桌子旁、穿着大外套、肩膀上还披着毯子的班恩,男孩手上的铅笔画过画纸的沙沙声是屋子里唯一的声响。 “嘿,伙伴。”伊森说,“你好吗?” “好。” 班恩头也不抬地回答。 “你在画什么?” 班恩指着桌上一束插在水晶瓶子里的花,花瓣早就因为屋里太冷而垂头丧气地枯萎了,失去光泽的花瓣散落在瓶底附近的桌面。 “今天在学校好吗?” “好。” “你学了些什么?” 这个句子立刻转移了班恩的注意力。 伊森不是故意要问的,这只是他之前生活留下的旧习惯。 男孩抬头看着他,一脸疑惑。 伊森说:“没什么,你不用回答。” 即使在房子里,气温还是冷到伊森可以看见他儿子吐出的气。 一把无名怒火突然在他胸中狂烧。 他倏地转身,沿着走廊,拉开后门,走上阳台,进到后院。 草地枯黄,一划快死的样子。 分隔他们家和邻居家后院的白杨树真的在一夜之间掉光了所有的叶子。 放柴薪的小棚子里,地板上还散着许多去年留下的松树皮和碎屑。一把拔起插在平滑劈柴木桩上的斧头,伊森仿佛看到泰瑞莎在他复生前,一个人在寒冬里孤零零劈柴的画面, 他冲回屋子里,心里充满怨气。 泰瑞莎在餐厅陪伴班恩,看着他画素描。 “伊森,怎么了?” “没事。”他说。 他第一下砍得咖啡桌从中断裂,两恻往里头弯成V字形。 “伊森!你在干什么?” 泰瑞莎冲进厨房。 “我可以看到……”伊森举起斧头,“我儿子在自己家里呼出的气。” 第二下将桌子左半部砍得粉碎,橡木桌面断成三截。 “伊森,那是我们的家具——” 他看着太太:“曾经是我们的家具,现在是燃烧用的木料了。有报纸吗?” “在主卧室里。” “可以去拿一下吗?” 当泰瑞莎将《松林之光》拿下楼时,伊森已经将咖啡桌劈成小到可以放进壁炉里烧的木材了。 他们将报纸揉成一团一团,塞在木头下。 伊森打开增湿器,点燃纸团。 火愈烧愈旺,他喊着班恩的名字。 男孩手臂下夹着素描簿出现了:“什么事?” “来炉火旁画。” 班恩看着被劈成片状的咖啡桌。 “过来,儿子。” 男孩在壁炉旁的摇椅坐下。 伊森说:“我会让门开着,等火烧旺时,再扔一块木头进去。” “好的。” 伊森看着泰瑞莎,目光移向走廊。 他从厨房拿了个盘子,跟在她后头走进书房。 反身锁上门。 从窗外透进来的光线很黯淡、很微弱,而且愈来愈暗。 泰瑞莎做出“你确定他们看不见我们在这里做什么?”的嘴形。 他倾身在她耳边说:“确定,不过他们还是听得到。” 他将她按在椅子上坐下,伸出食指在嘴唇上比了一下,示意她噤声。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张他半小时前在办公室写好的纸条。 泰瑞莎打开它。 “我必须看到你的左大腿后方,脱下长裤,转身。抱歉会很痛,你不能叫出声音,请相信我,我非常非常爱你。” 看完纸条,她抬起头。 一脸惊恐。 然后她伸手开始解开牛仔裤。 他帮她把裤子从大腿上拉下来,他的动作无可避免地带着极强的性暗示,他很想继续脱光她的衣服,毕竟他们在这张椅子上作了许多次。 泰瑞莎转过身来,将双腿像拉筋似地举在空中。 伊森走到椅子侧边。 他有九成把握自己不在摄影范围内。他在碧尔雀办公室时特别留意过,这个镜头是对着房间另一头的书架。 他把盘子放在地板,脱下外套。 他单膝跪下,从大口袋里拿出今天下午他在办公室找到、可以派上用场的每一件东西。 一瓶擦拭用酒精。 一把棉花球。 纱布。 一管三秒胶。 笔型手电筒。 一把他从基地手术室偷来的镊子。 一把Spyderco Harpy不锈钢柄弧形折刀。 客厅里木头燃烧的味道从门缝飘进来,他仔细检查泰瑞莎的左大腿后方,花了好一阵子才找到旧伤口,宛如小毛毛虫的白色足印,不太明显的横在那儿。他打开酒精瓶,将棉花球压在瓶口,把瓶身倒过来。 异丙醇的刺鼻气味瞬间在房间扩散。 他用浸湿的棉花球消毒她的旧伤口,然后用力擦拭盘子。拉开折刀,刀刃看起来非常邪气,一整排锋利的锯齿、弯弯的线条,仿佛是蓄势待发的猎鹰尖爪。他弄湿一个棉球,先消毒刀刃,再擦拭镊子。 泰瑞莎看着他,眼睛里流露出近乎恐惧的神情。 他做出“不要看”的嘴形。 她点点头,抿着嘴唇,咬紧牙关。 刀锋碰触到她旧伤口的皮肤时,她紧张得全身僵硬。他心里其实还没准备好要下手,可是他仍然硬着头皮往下割。 刀刃划破皮肤时,泰瑞莎咬牙吸进一大口气,显然很痛。 伊森很快地看了一眼她突然握成拳头的双手。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只专心做眼前的事。 幸运的是,刀刃非常锋利。他几乎不怎么需要用力,就像切开奶油,简简单单就割到她旧伤口的深度了,过程顺利到甚至不觉得他割伤了她。但是泰瑞莎的脸皱成一团,涨得通红,指关节用力泛白,鲜红色的血在她大腿后方流成一条长长的直线,看起来十分凄惨。 他记得她脸上的这个表情。 坚强而美丽的毅力决心。 他们儿子出生的那一晚。 刀刃割入四分之一英寸深,也许半英寸了也说不定,他想这个深度是否已经到达他要找的股二头肌。 他 第16章 (2) 小心拉出刀子,放在盘子上,鲜血像一层机油包裹住刀刃,血滴飞溅在白色瓷盘上看来格外刺眼。泰瑞莎的内裤沾到了不少血,皮椅的缝隙上也积聚了一小滩。 伊森拿起镊子。 转亮笔型手电筒,用上、下排牙齿咬着, 倾身检查他刚割开的伤口。 用左手将伤口撑开。 右手将镊子小心地伸进去, 眼泪开始从泰瑞莎的脸滑落,她的双手用力拉扯自己的头发。他想,如果这还不够深,她可能没办法忍受他再往下割了。 他慢慢张开镊子。 泰瑞莎从喉咙后头发出一个低沉的喉音,从开始到现在这次的声音最大。 她的手指紧紧抓住椅子的雕花把手, 他不能出声安慰她或鼓励她,让他难过极了。 他把手电筒的光束对准伤口。 看到了他在找的股二头肌。 晶片在泰瑞莎的腿筋后发出如珠母贝般温润的光芒。 他从盘子上取过折刀。 手要稳,他告诉自己。 汗水流进眼睛里,好痛。 就快好了,亲爱的。 他将刀刃再插回伤口,鲜血立刻涌出,流下她的大腿。刀尖碰到股二头肌时,泰瑞莎抽搐了一下,可是他不因此迟疑。 伊森小心用刀尖在肌肉和晶片之间施力,成功将晶片揠了下来。 他缓缓拉出刀子,晶片黏在刀尖,似乎就快掉落。 他屏住呼吸。 折刀放上盘子后,他才敢用力吸气。 泰瑞莎看着他,焦急地想知道是否成功了。 他点点头,微笑,拿起一大卷绷带。她抓过去,压在自己的大腿后方,鲜血立刻浸湿绷带,伊森将新的再递给她, 最痛的部分似乎过去了,她脸上的潮红像发烧消退似的不见了。 五分钟后,血流的速度减缓。 二十分钟后,完全停了。 伊森将最后一团棉球用酒精浸湿,仔细擦拭伤口,泰瑞莎痛得缩了一下。然后他用手指捏合伤口,咬掉三秒胶的盖子,先挤出一大滴,再慢慢沿着伤口往下拉。 外头几乎已经全黑,书房里的温度愈降愈低。 他用手指固定伤口,五分钟后放手。 黏住了。 伊森走到椅子正面,将嘴唇凑到泰瑞莎的耳朵旁。 “我把它拿出来了,你表现得真棒。” “要忍住不尖叫实在好难。” “现在三秒胶合上伤口了,不过你得在这儿再待一会儿,给它一点时间干燥。” “我快冻死了。” “我去拿几条毯子给你。” 她点点头。 他对她微笑。 她的眼角还带着眼泪。 她做出“让我看看”的嘴型。 他从盘子上拿起折刀,将刀子的尖端举到泰瑞莎的眼前。 刀刃上的血随着温度降低,变得愈来愈黏,晶片就沾在上面。 她下巴的线条因生气而紧绷,觉得受到了侵犯。 她看着伊森。 不发一语,不过那无关紧要,他可以看到她脸上明白地写着:“这些他妈的混球!” 他把晶片从刀子上取下,用纱布把血和碎肉擦干净,递给她。然后他将手伸进翻领口袋里,掏出他下午在珠宝店买的金项链,秀气的细链子上有一个可以开关的心型小扁盒。 她说:“你太费心了。” 伊森打开小盒子,轻声说:“把晶片放在项链里,除非我叫你拿下来,否则你要一直戴着。” * * * 客厅里很暖和。班恩的脸颊在火光中红润发亮,他正为开着门的木头壁炉素描:火焰,变黑的木材,劈碎的咖啡桌散落在底座。 “妈妈呢?” “在书房里看书,你需要什么东西吗?” “不用。” “我们让她休息一会,不要去烦她,她今天过得很辛苦,” 伊森从沙发下的收纳盒拿了一大堆毯子,走回书房。 泰瑞莎冷得发抖。 他用毯子裹住她。 然后说:“我去煮点什么热热的东西给你当晚餐。” 她忍痛微笑:“那太棒了。” 他倾身在她耳边说:“一小时后再出来。可是不管多痛,你一定要以正常姿势走路。如果他们在监视器上看到你一跛一跛的,马上就会猜到我们做了什么。” * * * 伊森站在厨房水槽旁,看着黑漆漆的窗外。三天前,夏天正式结束,叶子开始变色。天啊!结果秋天真的是一闪即逝,七十二小时内,天气从八月变成了十二月。 冰箱里的水果和蔬菜应该是最后一批新鲜食材,他几乎可以肯定接下来好几个月他们只能靠冷冻食物过活了。 他在汤锅里装满水,点燃电热炉。 拿出一个不小的平底锅在汤锅旁,开中火,倒进一点橄榄油, 他们还有五颗大蕃茄,刚好够用。 晚餐慢慢成形了。 他敲碎大蒜,将洋葱切片,全放进油锅里炒。 趁着爆香时,将蕃茄切成块状。 他觉得自己正站在西雅图家里的厨房,周六黄昏,他听着塞隆尼斯·孟克(Thelonious Monk)的爵士乐,开了瓶红酒,享受为家人烹调一顿美味大餐的乐趣。一星期的辛苦工作后,没有什么比这更能释放压力的了。这一刻感觉就像许多他们过去一起欢度的宁静夜晚,仿佛一切再正常不过。除了半小时之前,他才躲在屋子里唯一一个二十四小时持续监视系统照不到的死角,割开他太太的大腿后方,将她身上的追踪晶片拿出来。 除了那个。 他把蕃茄倒进油锅,用铲子压成泥,和洋葱搅拌在一起,再加入更多油,倾身靠向电炉,深吸一口带着甜味的蒸气,试着让自己的美妙幻想,再多延续几秒钟。 * * * 通心粉冲冷水时,泰瑞莎从书房走出来。她面带笑容,不过他可以看出她面具底下的勉强,但她走路的样子非常正常,完全没有跛行。他们在客厅铺了张毯子,挤在炉火前,一边听着收音机优美的琴声,一边吃晚餐。 赫克特,盖瑟今晚弹奏的是萧邦的曲子。 食物很可口。 火光很温暖。 只可惜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 * * * 半夜十二点之后, 班恩睡了。 劈开的咖啡桌只够他们烧两个小时,很快的,维多利亚式楼房里又冷得要死。 伊森和泰瑞莎面对面地躺在床上。 他轻声说:“你还醒着吗?” 她点点头。 “你的项链在哪儿?” “我戴着呢!” “拿下来放在床头柜上。” 她照做之后说:“现在呢?” “我们静静等一分钟。” * * * 他们在黑暗中穿好衣服。 伊森进房查看班恩,男孩在温暖的床上睡得很熟。 他和泰瑞莎一起走下楼梯。 两个人什么话都没说。 他打开前门,拉起厚棉衫上的连身帽,示意泰瑞莎照作。 他们走到外头。 街灯和前廊的灯光,这里一盏、那里一盏,点缀着黑夜。 很冷,一颗星星都没有。 他们走在马路中央。 伊森说:“我们现在可以讲话了,你的腿还好吗?” “很痛。” “你表现得真是太棒了,亲爱的。” “我还以为自己会昏过去呢!不过,要是真能昏过去,也许还容易一点。” 他们往西朝公园的方向走。 很快就听到了潺潺水流声。 “我们在这里真的安全吗?”泰瑞莎问。 “我们在哪里都不安全。不过,我们身上没有晶片,至少摄影机不会拍到我们。” “我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十五岁,趁着爸妈睡着了偷偷溜出来约会,外面好安静。” “我喜欢晚上出来。你以前从来没有溜出来过?连一次都没有?” “当然没有。” 他们离开马路,走进儿童游戏区。 五十码外,唯一的一盏街灯照着正下方的秋千架。 他们继续走到公园末端的河岸边。 坐在快枯死的草地上。 伊森闻到河水的味道,但看不见它在哪里,他甚至看不到自己的手,“伸手不见五指”大概就是这样吧?他从不知道“不被看见”居然是这么舒服的一件事, “我实在不应该告诉你的。”他说,“是我一时冲动。我只是无法忍受我们之间隐藏了这么大的谎言,受不了我们所知不同,” “你当然应该告诉我。” “为什么?” “因为这个镇混蛋到了极点。” “可是,外面世界没有比较好。如果你曾经想要离开松林镇,我已经彻底粉碎你的希望了。” “任何时候,我都宁愿我面对的是真相。而且,无论如何,我还是想要离开。” “那是不可能的,” “任何事都是可能的。” “只要出了围墙,我们三个在一小时之内一定会惨死。” “我无法再这样生活下去了,伊森,我今天想了一整天,没有办法不想。我不要住在一幢到处装满监视器的房子里;我不要在和老公说真话时,还得用气音;我再也受不了住在一个我不能过问我儿子在学校学些什么的小镇上,你知道学校都教他们什么吗?” “不知道。” “你觉得这样没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 “那么,他妈的做点什么啊!” “碧尔雀在山里的超级基地养了一百六十个手下。” “镇上有四、五百人。” “他们有武器。我们没有。听好,我告诉你真相,并不是想让你要求我毁掉这一切。” “我不要再这样过下去了。” “你想要我怎么做?泰瑞莎?” “改变它。” “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想要你儿子在这样的地方长大——” “如果将这个镇夷为平地会让你和班恩过得好一点,我第一天接任警长时,就放火了。” “我们正一点一点失去他了。” “你说什么?” “从去年开始的,现在愈来愈糟了。” “怎么愈来愈糟?” “他的心离我们愈来愈远了,伊森,我不知道他们教他什么,可是显然正将他拉离我们身边,我们之间开始筑起一道墙。” “我会去查。” “真的?” “真的,可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不会把我告诉你的事透露给第三个人,一个字都不行。” “我会尽力的。” “还有另一件事。” “什么?” “这是我们在松林镇团圆之后第一次没有摄影机监视。” “然后呢?” 然后,他倾身过去,在黑暗中吻她。 * * * 他们走过小镇。 伊森觉得有什么很小的冰点撞上他的脸。 他说:“这是我想的那个东西吗?” 远方一盏孤独的路灯化身为雪花表演的舞台。 没有风,它们从天空直直地往下落。 “冬天来了。”泰瑞莎说。 “可是几天之前还是夏天啊!” “夏天很长,冬天很长,春天和秋天弹指即过。去年冬天一共持续了九个月,耶诞节时,积雪几乎有十英尺高。” 他伸出手,握住她戴着手套的手。 整个山谷里安安静静。 一点声音也没有。 伊森说:“我们可能是在任何地方,也许是瑞士阿尔卑斯山的小村落,只有我们一对爱侣半夜出来散步。” “不要这样。”泰瑞莎警告他。 “怎样?” “假装我们是在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点,那些喜欢假装的镇民最后全疯了。” 他们不走大街,只走小路。 所有的房子都没亮灯,山谷里没有人烧柴,下着雪的空气感觉清新纯净。 泰瑞莎说:“有时候,我会听到尖叫和嘶吼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可是我听到了。班恩从未提起,可是我知道他也听到了。” “是畸人发出的声音。”伊森说。 “很奇怪,他从来没问过我那是什么声音,好像他早就知道似的。” 他们走在医院后头、往南延伸、让人误以为可以离开小镇的马路上。 前面没有街灯了。 黑暗从四面笼罩住他们。 四分之一寸薄薄的积雪洒在柏油路面上。 伊森说:“我今天下午去看过韦恩·强森。” “明天晚上,轮到我带晚饭去给他。” “泰瑞莎,我骗了他。我告诉他事情会愈来愈好,我告诉他这不过是个寻常小镇。” “我也是。但是,那是他们强迫你这么说的,不是吗?” “没有人可以强迫我做任何事。说到底,其实都是自己的选择。” “他还好吗?” “你觉得呢?害怕、恐惧、心乱如麻。他以为他已经死了,而这里是地狱。” “他会逃跑吗?” “大概会。” 走到森林的入口时,伊森停下脚步。 他说:“围墙就在前面差不多一英里的地方。” “它们是什么样子?”她问,“畸人?” “就像童年噩梦里的坏东西,像躲在床底下、衣柜里的怪物,好几百万只。” “而你说我们和它们之间有一道围墙?” “很高大的围墙,还通了高压电。” “噢,那就还好。” “山顶上还有好几个狙击手。” “可是碧尔雀和他的手下却安全地住在山壁内部。” 泰瑞莎往下走了两步,雪花飘落在她的肩膀和连身帽上。 “告诉我,这些漂亮的小房子和白栏杆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我猜他是想保存我们原来的生活方式。” “为谁保存?为了我们,还是为了他?也许应该有人告诉他,我们的生活方式早就结束了。” “我试过了。” “我们应该全住在山壁里,一起思考出路,我才不要在这个疯子的玩具小镇里住上一辈子!” “嗯……负责的人看法和你大不相同。听好,我们无法在今晚改变一切。” “我知道。” “可是,我们会改变它的。” “你发誓。” “我发誓。” “即使那会让我们失去一切?” “即使那会让我们失去性命。”伊森往前站,张开双臂,将她拉近,“请你信任我,你必须假装一切如常地继续过活。” “我的心理医师一定会觉得这件事很有趣。” “什么心理医师?” “每个月一次,我会去和心理医师谈一谈,我相信镇上每个人都是,只有那段时间,我们才可以对另一个人类说出自己真正的感觉,我们唯一能分享恐惧、想法和秘密的时间。” “什么都可以谈?” “是,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呢!” 伊森觉得自己脖子后的寒毛都站起来了。 他强压下心中怒火,这时发脾气没有任何帮助。 “和你谈的人是谁?”他问,“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长得非常漂亮。” “她叫什么名字?” “潘蜜拉。” 他闭上双眼,深深吸进一口充满松香的冷空气。 “你 第16章 (3) 认识她吗?”泰瑞莎问。 “认识。” “她是碧尔雀的手下?” “她是他的左右手。关于今晚的事,你一个字都不能告诉她,也不要提起你的晶片,明白吗?什么都不能讲,否则我们三个就死定了。” “明白。” “她曾经检查过你的大腿后方吗?” “不曾。” “有任何人检查过吗?” “没有。” 他看了一眼手表,凌晨两点四十五分,时间差不多了。 他说:“听好,我必须去一个地方。我先送你回家。” “又要去见凯特?”她问。 “还有她的同伙,碧尔雀非常想知道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我也要去。” “不行,她要我一个人去,如果你一起出现,事情会变得很——” “突兀?” “可能会吓到她。而且,她和她那一伙人说不定还杀了人。” “谁?” “碧尔雀的女儿,她来镇上卧底。重点是,我不确定他们有多大的危险性。” “你一定要小心。” 伊森握住太太的手,两人转身走往家的方向, 松林镇的灯光在雪花里一片朦胧。 他说:“我会的,我的爱。” 第17章 站在松树林里,她真心觉得没有什么比晚上飘落的雪花更漂亮了。 十年前,离小镇三英里的森林发生火灾,她站在燃烧的大树旁,看着余火从天而降。今晚的雪夜让她想起那天的画面,唯一不同的是雪不是红的,甚至还微微反射着绿光,如火般的绿光。每一片雪花降落的过程都留下一条发光的轨迹,森林的地面、马路上和被雪覆盖的小镇房舍屋顶全像装了LED灯似的闪闪发亮。 落在伊森和泰瑞莎肩上的雪花也闪闪发亮。 仿佛他们被洒上了魔法金粉。 潘蜜拉甚至不需要躲在树干后。 她看得出伊森没带手电筒,而没有街灯和前廊灯的树林里这么黑,她一点都不担心自己被发现。即使只相距十五英尺,只要不发出任何声响,她就可以安全地静立原地聆听他们的对话。 她本来不该在这里的。 理论上,她应该监视新来的韦恩,强森,今晚是他在松林镇的第二晚,根据统计,第二晚可是逃跑的高峰期。不过她觉得韦恩会比预期的更快顺服,可能不会带给她什么麻烦。毕竟他是个百科全书推销员,他的职业性质,就她看来,代表了某种程度的服从性。 所以,她没去监视韦恩,反而溜进伊森家对面的空房子,躲在客厅窗帘后面,直接盯着伊森家的大门看。 碧尔雀知道她擅离职守一定会很生气。她的决定一开始可能会让她被骂得很惨,不过到了最后,在她的老板终于冷静下来听她把话说完之后,他就会对她聪明的行动大加赞赏。 她以前也对凯特,柏林格做过同样的事。连续两星期守在那女人家外头,总算让她抓到她半夜出门。可是要追踪她和她丈夫没那么简单,潘蜜拉很快跟丢了,眼睁睁地看着凯特在她眼前潜入地底,消失无踪。她试着说服碧尔雀让她调动一些人马,可是他指出艾莉莎已经在追查这个案子,断然拒绝了。 哼!看看到最后,你得到什么他妈的后果? 以她的眼光来看,那个老头对新警长的容忍度实在用不着这么高。 她搞不懂,看不出来碧尔雀到底从布尔克身上看到什么值得重视的特质。是,伊森的拳脚功夫是不错;是,他有能力管理小镇的运作。可是,看在老天的份上,想想他带来的麻烦,再厉害的人都不值得。 如果事情由她决定(她相信这一天很快就会来临),两星期前她就会处理掉伊森一家人。 她会把班恩和泰瑞莎用链子栓在通电围墙后面。 让畸人吃掉他们。 有时候,睡着时,她会想像伊森儿子的尖叫声,勾勒伊森亲眼看着他的儿子、老婆被开膛剖肚、生吞活剥的模样,但是,她不会让畸人吃掉伊森。她会把他关上一个月,也许两个月,去他的,关上一整年好了,需要多久,就关多久。强迫他不断重复观看畸人吃掉他妻儿的影片,在囚室里一次又一次地重播,将尖叫声开大,直到那个男人彻底疯了为止。等到他的身体变成一具空壳,神智完全崩溃时,她才会放他回镇上,然后再派给他一个卑下的工作,服务生或秘书之类无聊又悲哀的工作。 当然,她会每个星期去看他。 她只希望她的方式正确,他还会认得她是谁,还会记得她从他身上夺走了什么。 然后,终其一生,他只能以一个可怜虫的姿态活下去。 对付伊森·布尔克之类的人就应该用这种方法。想逃跑的人,就该被消灭。杀鸡儆猴。 你当然不该让他们当上他妈的警长。 她微笑。 她已经抓住他的小辫子了。 终于。 她躺在基地宿舍床上的梦想,头一次看似有成真的机会了。 她不太确定下一步应该怎么做,不晓得该怎么利用手上的武器实现她既黑暗又美丽的幻想,可是她终究会想出办法的。 这个念头让她开心极了。 站在松树之间的黑暗中,看着闪着绿光的雪花飘散,她忍不住微笑。 第18章 (1) 伊森站在有四百个座位的戏院对开大门前,大街和第八街交叉口。工作人员下班时已经锁上大门,从玻璃窗看进去,大厅一片漆黑,看不见里头挂的电影或百老汇海报。这里的节目是半固定的,音乐表演、社区剧团、镇民集会,每周五晚上放映一场老电影,两年一次的市长、市议员选举也在这里举行。 伊森又看了看手表,三点零八分。 凯特迟到八分钟不代表什么。 他将手放进口袋里取暖。 雪停了,但气温非常低。 他将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右脚换到左脚,可是这个动作没办法让他暖和起来。 戏院角落出现了一个影子,直直朝他走来,踩在雪上的脚步声嘎吱嘎吱响。 他站直身体,不是凯特。 走路的样子完全不同,而且体型也太过庞大。 伊森紧握口袋里的折刀,她迟到五分钟时我就该离开的,一定有事出错了。 一个身着黑色连身帽棉衫的男人停在他面前。 他比伊森还高,肩膀也比伊森宽,脸上蓄着短短的胡子,全身散发着牛奶的酸甜味。 伊森从口袋缓缓抽出折刀,大姆指抵着刀刃上的锯齿。 只要一秒钟,他就能拉开折刀。 只要一扬手,他就能杀伤这个人。 “那不是个好主意。”对方说。 “凯特在哪里?” “我告诉你接下来该怎么做,首先,把刀子收回口袋里。” 伊森将手放回口袋,但仍然紧紧抓着刀子。 他记得看过这个男人的档案照片,可是从未在镇上遇过他,伊森此刻又冷又累,实在想不起他的名字。 “然后,看到那丛灌木了吗?”他指着大街和第八街交叉口另一侧的杜松,坐落在一张长椅后方,旁边还立着公车站牌,只是当然,从来没有公车经过,那不过是这个镇上的另一样虚饰。但是每个星期中的某一天,倒是会有个发疯的老太太整天坐在长椅上,等待那辆不会出现的公车。 “我现在要过街了。”男人说,三一分钟后,到灌木丛后和我会合。” 伊森还来不及反应,他已经转身离开。 伊森看着他步伐沉重地走过空旷的交叉路口,头上的交通号志也从闪烁的黄灯变成刺眼红灯。 他站在原地等。 一部分的他在心里尖叫,一定有什么不对劲,不然为什么不是凯特来见他。 告诉他,他应该立刻转身回家。 那男人过了马路,消失在灌木丛后。 伊森等着,看着红、黄、绿的号志分别亮了三回。他才走出遮雨蓬,开始过马路。 走着走着,他突然想起那个人的名字了,布兰德利,因明。 大街上一片静寂。 空无一人的街道反而让他心里更焦躁,没有灯光的建筑,头上的红绿灯不停轻声嗡鸣,轮流亮着绿光、黄光和红光照耀着飘下的雪花。 他走到长椅旁,绕到后面的灌木丛。 有什么坏事要发生了。 他可以感觉到。 他的眉心不停抽动,仿佛是个不祥的预兆。 他没听到脚步声,只是他眼前一黑的半秒钟前,觉得有人对着他的脖子后方吹了一口热气。 他的第一个直觉是反抗,手放进口袋,想抓住折刀。 他的身体重重摔上地面,半边侧脸埋进雪里,好几个人飞快压上他的背。 他又闻到了那股又甜又酸的牛奶味。 布兰德利轻声在他耳边说:“你先乖乖躺着。” “你他妈的做什么?” “我看你不像是会自愿加入‘徘徊者’的那种人,不是吗?” “是。” 伊森用力,还是想摆脱压在他胸口下的手臂,不过完全没有效果,他连动都没动一下。 “我们要带你在镇上绕一绕。”因明说,“绕到你头昏脑胀,分不清东西南北。” “凯特完全没提过这回事。” “你今晚到底想不想见她?” “想。” “那么,你就非这样做不可,这就是所谓的‘不可协商条款’,如果你不照做,我们现在就可以取消整件事。” “不行,我一定要见她。” “我们现在要从你身上爬起来。然后,我们会拉你站起来,你不会趁机挥拳揍我吧?” “我会试着控制自己的,” 压在身上的重量不见了。 伊森吸进一大口气。 两只手从腋下将他拉起来,让他站好,可是并没有立刻放开。 他们将他带到大街和第八街的交叉口,伊森记得他面对的方向是北边。 因明说:“记得小时候玩的‘帮驴子贴尾巴’吧?【※Pin the Tail on the Donkey。美国小朋友生日会上常见的游戏。先用布蒙住一个小朋友的眼睛,领着他转圈圈,再让他拿着纸尾巴去贴在墙上没有尾巴的驴子画像身上。】我们现在要先蒙住你,带你转很多很多圈,不过别担心,我们不会让你跌倒的。” 他们足足将他转了二十秒,速度快到他们停手后,伊森的脑袋仍转个不停。 因明对大家说:“我们带他走那条路吧!” 伊森站都站不稳,像酒店关门后醉醺醺走回家的酒鬼,不过旁边的人帮忙架住他,让他至少不会跌倒。 他们走了好久好久,久到伊森早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一路走来,只有他们的呼吸声,还有几个人踩在雪上的脚步声。 * * * 他们终于停了下来。 伊森听到一个喀啦声,像是什么东西靠着生锈的铰链被打开了。 因明说:“我得先提醒你,这个部分需要一点技巧。伙伴们,将他转过来。我先下去,记得再检查一次他蒙眼巾后头的结有没有绑紧。” 他们将他转了一百八十度,因明说:“我们要先让你跪下。”他的声音变成从伊森的脚下方传来。 伊森的膝盖碰到了雪。 他可以感觉冰冷的寒意透过牛仔裤袭来。 因明说:“我要抓住你的靴子,将它放在木梯上,你感觉得到吗?”伊森右脚的鞋跟碰到了一块一英寸宽、四英寸长的板子,“现在,把另一只脚放在右脚旁,好。伙伴们,抓牢他的手臂。警长,继续再往下跨一步。” 即使眼睛被蒙着,伊森也能感觉他的高度往下降了一大截。 他的脚碰到下一块木头。 “伙伴们,将他的双手放在最高的那块木头上。” “这一阶降下的高度是多少?”伊森问,“还是我不想知道的,” “你还有二十阶要下。” 因明的声音听起来距离很远,不但在他下方,甚至还带着回音。 伊森将双手移向板子的两边,测量它的宽度。 木梯摇晃得很厉害。 每往下降一步,它就左右摇摆,呻吟,晃动。 当他的靴子终于碰触到不平坦的坚硬地面时,因明抓住他的手臂,将他从梯子下拉开。 伊森听到梯子嘎吱作声,其他人开始爬下来,然后生锈的铰链又响了一次。 头顶上方有扇门被用力关上。 因明站到他身后,解开蒙眼布上的结。 拿下黑布。 伊森站在他这辈子见过腐蚀得最严重的水泥地上,他看向举着煤油灯的因明。跳跃的微弱火光让他的脸化成一幅由光与影分割而成的抽象画。 伊森说:“这是什么地方?布兰德利?” “你想起我的名字了?是不是?真好。我们告诉你这是什么地方之前,先来聊一聊,然后才知道你能不能活到听到答案的时候;万知道你可以加入我们呢?还是会死在你现在站的地方?” 杂乱的脚步声包围住伊森。 他和两个戴着黑色连身帽的年轻男人对看,他们手上各握了一把弯刀,看伊森的眼神仿佛说着有必要的话,他们很乐意使用它。 “我们事先警告过你了。”布兰德利说。 “‘不准带晶片,否则不用来了。’” “没错,现在我们要看看你有没有乖乖遵守规定,脱光。” “什么?” “脱掉全身的衣服。” “我不要。” “标准流程是这样的:他们负责检查你衣服的每寸布料,而我则负责检查你身体的每寸皮肤。我晓得昨晚你和凯特碰面时身上还带着晶片,换句话说,你的大腿后方最好有一道新鲜的、丑陋的、刚缝上的伤口。如果没有,如果我认为你在欺骗我们,你猜我们会怎么做?” “布兰德利,我完全遵守——” “猜猜看。我们会怎么做?” “怎么做?” “我们会用弯刀把你砍死,就在这里。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样会引发大战的,布兰德利。’你是不是这么想?嗯,再猜猜我们怎么办?我们才不在乎呢!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伊森拉开皮带,脱下牛仔裤,把内裤退到小腿,然后说:“来吧!不要客气!” 伊森将连身帽棉衫递给其中一个拿刀的年轻人,他脱掉内衣后,布兰德利在他身后蹲下,用戴着手套的手抚摸伊森大腿后的伤疤。 “是新伤口。”他说,“你自己割的吗?” “是。” “什么时候?” “今天早上。” “愈合时期要保持清洁干燥,脱掉靴子。” “提出这么亲密的要求前,你至少应该先请我吃顿饭吧?” 没有人理会他的俏皮话,连个窃笑声都没有。 很快的,伊森一丝不挂地站着。 三个人就着煤油灯微弱的光线检查伊森的衣服,把每一个袖子、口袋全翻开来搜查。 这个古老的地下阴沟大约六英尺长、六英尺高,触目所及的每一块水泥都已斑驳到看起来不像水泥,如果说这是欧洲城镇的地下墓穴,相信也没有人怀疑,不过这大概真的只是二十一世纪松林镇留下的原始公共建设遗迹罢了。 隧道斜斜往上,伊森猜测这里应该是小镇东边。很合理,巨大的山壁在暴风雨时应该会排出极大量的水,天气一热,融雪也是从这儿流出。即使现在,他也还能看到自己脚下有一小条流水蜿蜒穿过破碎的水泥。 布兰德利抬起头,将他的内衣扔给他,说:“你可以穿衣服了。” * * * 他们沿着隧道往上爬,脚步踩在水流中发出啪啦啪啦的声响,又冷又湿的空气中有股挥之不去的失望,这些农人很想杀他,等不及支解他,只不过他没给他们足够的借口。 天花板很低,伊森必须驼着背走路才不会撞到头。 隧道的状况不佳。 不时可以见到入侵的藤蔓爬满墙面。 水泥下的钢筋裸露。 树根。 融化的雪水流入,从天花板滴下来。 煤油灯只能照到前方二十英尺处,光线之外急促而细小的脚步声传达出一种仿佛走不到尽头的错觉。 他们走过和其他隧道交会的洞口。 见到更多伸入黑暗的梯子。 伊森的靴子踩到了各式各样的东西。 岩石。 泥土。 暴风雨冲下山的碎片。 甚至是一只老鼠的头盖骨。 * * * 他不知道他们在黑暗中走了多久。 感觉上似乎已经过了一世纪,却又仿佛只有几秒钟。 空气的味道变了。 隧道里的空气不大流通,但温度比镇上温暖一点。 现在却有持续的微风从外头吹进来,带入新鲜的冷空气。 本来在水泥地上的小水流扩大成一条湍急的小溪,除了踩在水上的脚步声,还出现了一个愈来愈响的声音。 他们走出隧道,进入一个布满岩石的河床。 伊森跟着他们爬上河岸。 他们走到平地时,纷纷停下来喘口气,他终于听出来让大家得大声喊叫才能沟通的那个震耳欲聋的声音到底是什么了。 在一片黑暗中他看不到,不过他相信在不远处有个瀑布正奔流飞扑地从天而降,他听到水流撞击岩石溅起的水花声,脸也感觉到水雾所带来的湿气。其他的人开始继续往前走,他像拉着救生索似地跟着煤油灯的微光,看着他们爬进浓密的松树林里。 他看不到任何路。 瀑布的水声慢慢变小,小到除了他自己在稀薄空气中的喘气声外,什么都听不到。 走隧道时,他觉得好冷,现在却一直冒汗。 而他们仍然继续往上爬。 树和树之间的距离好近,只有极少量的雪花能穿过遮蔽物到达地面。 伊森不停回头张望,寻找松林镇的灯光,可是身后只有无尽的黑暗。 突然,树再也没有地方可以长了。 所有的大树都在岩壁之前停住。 其他人却没有停步,连速度都没减缓,直接走向岩壁。 因明转头对他喊:“很陡,可是有路可以走。你只要注意把脚踩在我们踩的地方,然后暗自庆幸还好现在天这么黑。” “为什么?”伊森问。 其他人都笑了,可是没人回答。 刚才走过的森林已经很陡了。 现在这个坡度,只能说简直是疯了。 因明将煤油灯挂在一条皮带上,把它甩过肩头,好空出手来,让自己可以四肢并用。 因为你非四肢并用不可。 岩壁以五十度左右的角度往上延伸,一根锏缆被钉在岩石上,旁边还有一条上面有许多踏脚的凹痕、看起来应该是用来帮助人们往上爬的小径,大部分的凹痕似乎是天然的,不过也有一些显然是人工凿出来的。然而不管是哪一种,都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伊森抓紧生锈的钢缆,将它当成保命的护身符。 大家开始往上爬。 看不到任何东西,只见煤油灯摇晃着,将光线投射在邻近区域。 第一个转折点后,坡度更陡了。 伊森完全搞不清楚他们到底爬了多高,不过他害怕地猜想应该是比松林高了。 风不停地吹。 没有底下树木的保护,岩石上的雪累积到四分之一寸。 所以,现在的路况又陡又滑。 连因明和他的手下也不得不放慢脚步,每个人都走得很小心,每踏出步前总会再三确认踏脚处的安全。 好冷,伊森的双手愈来愈僵。 到了这个高度,钢缆上全结了冰,每走一步,伊森得先把上头的雪掸下来,才能继续。 过了第六个转折点,岩壁突然变成垂直。 伊森全身都在发抖。 他的两条腿宛如果冻一样。 他不确定,但攀爬时扯动的肌肉似乎拉开了他伤口缝线,鲜血从大腿后方流进靴子里。 他停下来喘口气,同时在心里对自己喊话。 当他再度抬起头时,煤油灯已经不见了。 在他之前,一片黑暗。在他之后,还是一片黑暗。 “警长!” 因明的声音。 伊森往上看,往下看,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布尔克!这边!这边!” 他望 第18章 (2) 向岩壁的另一端。 二十英尺外有灯光,但不是往上。不知为什么,他们居然贴着光溜溜的山壁移动。 “你到底来不来啊?” 伊森往下看,终于看见了。离他一大步的地方,有一块六寸宽的木板被嵌在岩壁上,一根细锏缆在上方和木板平行, “赶快走吧!”因明大喊。 伊森从踩脚处悬空跨过两英尺,站上那块六寸宽的木板,上头全是雪水,而他牛仔靴的鞋跟有一半悬在木板外。 他紧紧抓住钢缆,开始移动右脚,可是平滑的鞋跟在结冰的木板上失去了摩擦力。 他的脚滑出去。 听到自己的叫声。 他的胸膛用力撞向岩壁,身体的重量将他往下拉,他只剩一只手抓住钢缆,几乎就要抓不住了,卷在一起的金属线割伤了他的手指。 因明对他大叫,可是伊森听不清楚他叫了些什么。 他的心力全放在那条冰冷、割人的钢缆上,他可以感觉到他的抓力慢慢减弱,而靴子就快从脚上掉进深谷里了。 他看见自己往下滑,想像着他的肚子撞上峭壁,手脚在石块上摩擦的惨状。有什么比在一片黑暗中坠入山谷更糟的死法吗?如果在白天坠谷,至少还能看到即将撞上的坚硬地面,至少有一丝机会得已准备好迎接死亡。 他用力将自己拉上去,终于,他的靴子又站回木板上。 倾身靠在岩壁上。 气喘吁吁。 他的双手流血。 双腿颤抖。 “嘿!小瘪三,试着别弄死自己好吗?” 所有人放声大笑,脚步声开始离去。 没有时间让他休息。 他小步小步地往左移,横行在岩石的表面上。 五分钟的戒慎恐惧之后,煤油灯过了转角,消失了。 伊森跟随在后,看到一条稍宽的路径,他总算可以松一口气。 再也没有钢缆和木板。 现在他们改在缓坡上前进。 也许是因为他早就精疲力竭,也许是他过度分泌的肾上腺素消退了,伊森居然完全没留意到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从户外走进室内。 煤油灯现在照耀着他身边的每一片岩壁,连头顶也不例外,温度更是升高了十度。 脚步声产生回音。 他们走进一个大山洞 前方,人声鼎沸。 音乐。 伊森跟着他们走到通道尽头。 突然出现的强光刺痛了他的双眼。 他的领路人继续往前走,可是伊森在打开的大斗前停了下来。 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无法和他几分钟前刚经历过的世界串联在一起。 这个房间至少五、六千平方英尺,看起来就像一幢舒适的房子。天花板中心挑高、四角低矮,落差至少超过二十英尺,大量的火光将岩壁映成温暖的砖红色。到处都点着蜡烛、火把,远远的角落有几盏油灯挂在铁线上,显然是分隔出去的室外吸烟区。到处都是人,一小群一小群聚在一起,人们跳舞,坐在壁炉旁聊天,不远处有三人乐队在临时搭建的舞台上表演,小喇叭、低音提琴和直立式钢琴,伊森猜他们一定是将钢琴支解成一片一片,再拿来这里拼凑的吧?弹琴的是赫克特·盖瑟,他领着乐队弹奏出高低起伏的爵士乐,美丽的乐音让人产生置身纽约俱乐部里的错觉,每个人都盛装打扮,伊森非常确定他们不可能穿成那样爬他剐走过的山路。 很多人吸烟。 在乐声中交谈。 相互微笑。 开怀大笑。 酒精的气味宛如香水般飘散。 突然,凯特出现在他面前。 她把头发染回红棕色,穿了一件无袖的黑色小礼服。 她面带微笑,玻璃酒杯映在她眼睛里,犹如闪亮泪光,她说:“世界上有那么多城镇,城镇中有那么多酒馆,你却偏偏走进了我这一家。【※电影《北非谍影》(Casablanca)中旧情人重逢时,男主角对女主角说的台词。】”她伸出手轻抚过他厚棉衫的左手衣袖,“你来的时候走得很辛苦吧?我来帮你找件干衣服。” 她领着他穿过群众,走向房间的另一端,转进一个小房间,人们在这里穿的衣服全整齐地挂在木头架子上。 “四十二寸,加长,对不对?”她问。 “是的,” 她从一排挂满干燥、老式剪裁正式服装的架子最末端取出一套黑西装。 “看起来真像你以前上班的西装,不是吗?皮鞋和袜子在那边,赶快换了衣服出来吧!” “凯特——” “等你出来我们再谈。” 她走出去,将他独自留在更衣室。 他脱下连帽棉衫、内衣、湿透的牛仔裤。走到墙边的长椅坐下,踢掉靴子,转头检查他大腿后方的伤口。 有两、三针蹦开了,还好他带了备用的纱布和胶带。 他将大腿缠紧止血,然后用他的湿内衣将从伤口一路流到脚踝、已经干掉的血迹擦拭干净。 * * * 走回派对的时候,伊森无法否认焕然一新的感觉真好。更衣室里有面大镜子,他将头发梳回自己还是联邦探员时的发型。 山洞的一边搭了个酒吧台。 伊森穿过群众走过去,在一张没人的高脚凳上坐下。 酒保靠了过来。 白色牛津衬衫、黑色领带、黑色背心。 时髦的复古打扮。 他在吧台严重磨损的暗色木头桌面放下一小张方形餐巾纸。 伊森在镇上看过他,他们从未交谈过,不过他知道他一个星期里有几天在杂货店当收银员。 “你想喝点什么?”酒保问,听起来仿佛他不认得伊森,或者一点都不在乎他是警长。 “你有什么?”伊森问,一边望向镜子墙面前排成一列的酒瓶,他看见波本威士忌、苏格兰威士忌、伏特加,可是大部分瓶子都快见底了。相对的,没贴标签的透明液体则货源充足。 镜子墙面上贴了好几十张拍立得照片,中央的一张引起他的注意,是凯特和艾莉莎的近照。两个女人都打扮成一九二〇年代的摇摆女郎,戴着报童帽,剪着鲍伯头,化浓妆,加上长长的珍珠项链。她们脸贴着脸,看起来像喝醉了,但在照相时,显然非常开心。 酒保又问:“先生?喝什么?” “约翰走路蓝标。去冰。” “其实,这些瓶子的装饰效果大过实质作用,只在非常特别的场合,我们才会开来喝。” “好吧!那么你推荐我喝什么?” “纯马丁尼好了。” “那就来一杯马丁尼吧!” 他看着酒保从好几瓶没有标示的瓶子将酒倒进一个巨大的马丁尼杯子,然后把它放在伊森面前的餐巾纸上,放上一小片青苹果装饰。 酒保说:“干杯!这一杯我请客,” 伊森举起酒杯时,凯特的声音在他耳边说:“好,现在,请不要太挑剔。” 他啜饮了一口,她在他身边坐下。 他说:“哇!嗯,至少玻璃杯是正确的,这还是我头一次想把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呢!” 那杯酒没有香气,可是舌头却感到一阵刺激的麻辣,然后是极强的柳橙涩味,最后则是非常非常短的余韵,短到仿佛它突然决定跳崖自杀,咻一下子就不见了。 他将马丁尼酒杯小心地放回餐巾纸上。 “你该不会已经学会欣赏这些私酿的劣质琴酒了吧?” 凯特大笑:“你看起来很帅,布尔克探员。我必须说优雅的黑西装配上领带确实比伐木工警长的打扮适合你一千万倍。” 从镜面的反射,他看到许多人在乐队的爵士慢歌中翩翩起舞。他也看见因明和他的手下全换上燕尾服,将一个空玻璃罐传来传去,看着乐队的表演。 伊森伸手拿住马丁尼酒杯的玻璃高脚,想再来一口。 “很棒的地方。”他说:“你们怎么有办法把这些东西全搬上来。” “我们花了好几年,不是一朝一夕就弄好的,很高兴你能来。” “欸,我差点来不了。可是我到现在还是不明白,这到底是个什么场合?化妆舞会吗?” “算是吧!” “那么,我们该假装成什么呢?” “这就是重点了,伊森。在这里,没有一个人需要假装,人们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当真正的自己。”她转动高脚凳,观察人群,“我们在这里,可以谈过去,谈我们以前的生活,谈我们是谁,谈我们之前住在哪里,我们记得心爱的人、被迫分开的人,我们谈论松林镇的一切,我们谈任何我们想谈的事。这个房间里没有人感到恐惧,在这个房间里,我们不允许恐惧存在。” “你们谈论过离开松林镇吗?” “没有。” “所以你从来没去过围墙吗?” 她啜饮了一口马丁尼的替代品。 “只有一次。” “可是你没翻越围墙。” “没有,我只是想看一看。自从我们开始在这个山洞聚会后,一共有三个人翻越围墙。” “他们怎么办到的?” 她略显迟疑:“有一条秘密地道。” “让我猜一猜。” “什么?” “没有一个回来。” “答对了。”她从高脚凳上下来,“和我跳支舞吧!” 伊森牵起她的手。 他们走过不怎么平坦的石头地板,挤进跳慢舞的人群里。 他将手轻轻放在她的背部,但仍然保持着礼貌上应有的距离。 “哈洛不会介意的。”凯特说,“他不是那种爱吃醋的人。” 伊森将她拉近一点,他们的身体几乎要碰在一起了:“这样呢?” “我说他不是那种爱吃醋的人,可不是故意刺激你。” 不过她并没拉开距离。 他们跳着舞。 能再碰触她的感觉真好,他痛恨自己居然出现这个念头。 “这些人对我来这里有什么看法?他们表现得好像根本就不知道警长跑进来了。” “喔,他们知道,我们事先讨论过。我说服他们,你值得我们信赖,而且我们需要你,我用项上人头为你画押作保。” “你们的确需要我,这句话说得没错。” “问题是,你真的站在我们这边吗?” “如果我说不,我会不会被脱光衣服刺死,然后弃尸在马路中央?” 他感觉到凯特的指甲掐进他的肩膀。 她的眼睛里全是怒火。 “这里没人伤害过艾莉莎,我们不是革命分子,伊森。我们来这个山洞不是为了囤积武器、计划作战。只是想在一个不受监视的地方聚会,享受一下当人,而不是囚犯的感觉。” 他领着她跳出人群外。 “我一直想不通一件事。”他说。 “什么?” “事实上,是两件事。第一,你怎么知道你的大腿后方埋了追踪晶片?第二,你怎么知道如果把晶片拿出来,监视器就看不到你了?我实在不相信你可以自己猜到这一点。” 她转头,不敢看他。 伊森将她拉出大山洞,躲进一个气温较低的通道里。 他终于发现了那个从一开始就存在的问题,在他心底的疑惑,可是一直等到他真的说出问题,他才明白答案多么简单。 他说:“凯特,看着我,告诉我关于艾莉莎的真相。”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天啊!他忘了他多了解这个女人,他多么容易就能看穿她。他想起吧台后凯特和艾莉莎的合照,看到她眼中再也隐瞒不了的激动情绪,她的痛苦,她的失落。 “她不只是他们派来卧底的,是不是?” 凯特眼里全是泪水。 “她也是你的卧底。” 眼泪沿着脸颊流下,她没伸手去擦。 她说:“艾莉莎主动来找我。” “什么时候?” “好几年前。” “好几年前?所以你什么都知道?原来你一直都知道。” “不,她从没告诉我们围墙外有什么。她说,为了我们的安全,她不能说。事实上,她很清楚地让我们明白,离开小镇就是死路一条,她和我们一样都只能待在这里。我相信她,我们大多数的人都相信她。我不晓得艾莉莎是从哪里来的,也不晓得她不在镇上时住在哪里,更不晓得为什么她知道这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可是她痛恨对待我们的方式,认为太多限制并不合理。她说,她来的地方有很多和她看法相同的人,所以她冒着生命危险来帮助我们。” “她是你的朋友吗?” “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之一。” “所以那个青椒、那张秘密纸条、艾莉莎的调查报告……” “都是演给他们看的,他们派她来调查我们,也许她已经被盯上了,他们开始怀疑她。” “你知道‘他们’是谁吗?她告诉过你吗?” “没有。” 三人乐队换了一首新曲子,轻快的旋律从山洞传过来。 大家配着音乐跳起吉鲁巴三步。 伊森说:“艾莉莎三天前的晚上来过这里吗?” “没有,我们那天没有聚会,太危险了,可是她之前来过好多次了。她死的那晚,我和她在陵墓碰面,我们讨论她接下来该怎么做。他们要她第二天交出一份完整的报告,他们要她列出名单,把我们全供出去。好让他们杀鸡儆猴,” “你和艾莉莎决定接下来她应该怎么做?” “捏造一个借口解释为什么她没来参加我们的聚会,那是唯一的选择。” “你和艾莉莎是什么时候分开的?这一点非常重要。” “我们分开后,我走路回家,听到大钟敲了两声。” “你们在哪里分开的?” “第八街和大街的交叉路口。” “她和你分开后,去了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 “我的意思是,她往哪个方向走?” “喔,我相信她是往南走的。” “往医院的方向?” “是。” “你确定不是你们成员中的某个人杀了她?也许有人想知道她所知道的真相?有人不惜杀人也要逼问出真相?” “不可能。” “你百分之百确定?今天晚上带我上山的那几个可都是狠角色,更别说他们还有弯刀!” “嗯,那是因为他们不相信你,可是他们都爱艾莉莎,每个人都喜欢她。话说回来,我们全知道围墙下的秘密地道,艾莉莎从来不阻止任何想离开的人。” “那么,为什么大家不离开?” “因为离开的人,没有一个回来。” * * * 最后,他还是喝到了约翰走路蓝标。 凯特溜到吧台后,请酒保给她那瓶酒和两个威士忌杯,拿到一张远离人群的小桌子。 他们喝酒,看人,听音乐。伊森仔细观察每一张脸,心里愈来愈惊讶,因为在这房间里的人没有一个是他想过会出现在这里的。 这些人在松林镇 第18章 (3) 里全是循规蹈矩的模范居民。 完全遵守规定,绝不惹是生非。 大部分在这里的人都是他以为对松林镇不自由的生活毫无怨言的人,可是他们却忍受剧痛取出自己的晶片,就为了换取在这个山洞里几个小时喝酒、跳舞、聊天的快乐时光。 乐队演奏了最后一曲后鞠躬下台。 房间里的气氛立刻改变, 大家开始找桌子坐下,或者干脆靠着石墙坐在地上。 伊森倾身问凯特:“发生什么事了?” “你自己看。” 凯特的丈夫走向他们的桌子。 伊森站起来。 “我是哈洛·柏林格。”他自我介绍,“我相信我们还没有机会认识彼此。” “伊森·布尔克。” 他们握手。 “你是我太太很久之前的工作伙伴。” “没错。” “希望有机会可以听到你们当时的英勇事迹。” 他们坐下。伊森想,不知道凯特是否曾经对她丈夫坦白和他之间的一段情,感觉上他似乎不知道的样子。 一个男人在舞台前架设火把,围成一个半圆形。 他离开后,一个穿抹胸小礼服的女人站到舞台中央。 如果没有她的金色发辫,伊森大概认不出来她就是咖啡店的服务生。 她微笑,一手举着马丁尼酒杯,一手拿着手卷香烟。 没有麦克风。 她说:“时间很晚了,我猜我们今天晚上只能听一个故事。” 一个男人站起来,“我想讲,可以吗?” “当然,上来吧!” 他穿着一套不太合身的黑西装,袖子太短,胸口太紧。他站到火光中,烛光照亮他的脸时,伊森才发现原来是布莱德·费雪,他和泰瑞莎在两天前才刚去吃过晚饭的那一家男主人。 伊森扫视群众,可是他没看到费雪太太。 布莱德清了清喉咙。 露出紧张的笑容。 “这是我第三次来。”他说,“你们有些人认得我,大部分的人还不知道我是谁,我叫布莱德·费雪。” 观众像是参加匿名戒酒会似的,异口同声地说:“哈罗,布莱德。” 他说:“首先,哈洛在哪里?” “在这里!”哈洛大喊。 布莱德稍微转向伊森这一桌。 “两个月前,哈洛到我办公室来,长话短说,是他让我能够来参加这里的聚会。我不知道要怎么谢谢你,哈洛,我不确定这辈子能报答你的恩情。” 哈洛对他挥挥手,大叫:“你将来也帮助别人就是报答我了。” 房间里充满了笑声。 布莱德继续:“一九六六年,我在北加州的沙加缅度出生。很讽刺的是,在我来到松林镇之前的一个星期,我才想,我终于到达人生的颠峰了。事实上,我还记得我当初真的就是这样想的,就是这几个字,‘人生的颠峰’。我在硅谷找到一份很棒的新工作,刚刚和我最要好的知己结婚,她的名字是南西,我们在旧金山的金门公园相识。不知道你们去过旧金山没有,金门公园里有个日本茶道花园,我们就是在里面的明月桥上认识的,说起来……”回忆柔和了他脸上的线条,“好像三流爱情片一样,在拱桥上。我的意思是,这种事不是只发生在电影里吗?怎么会发生在真实世界?发生在我们身上呢?我们常常拿这件事打趣。 “选择蜜月地点时,我们决定在美国本土开车旅行,而不去流行的热带小岛。我们认识半年就结婚了,感觉上一起开车似乎是个能更进一步了解对方的好主意。我们由东往西开,没有任何计划,想走就走,想停就停。那真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日子了。” 即使坐在房间的最后面,伊森也看得出来布莱德必须强忍悲伤才能继续说下去。 “旅行了一星期左右,南西和我来到爱达荷。第一晚我们住在博伊西,我还记得那天早上我们吃早餐时,南西从地图上挑中了松林镇,她说它被群山包围,她喜欢这种感觉。 “我们住进松林大饭店,在白杨屋吃晚餐,坐在阳台,阳光洒过白杨树的枝叶,落在我们身上。在这样美丽的夜里,我们一边啜饮美酒,一边计划未来,觉得所有的事都是可能的,都是做得到的。我相信你一定也有过这样的夜晚,不是吗?” “我们回到饭店房间,作爱,睡觉。等我们醒来,还在松林镇,但一切再也不同了。南西挣扎了两个月,然后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现在我和一个陌生人住在一起,从来不能和她分享任何真正的情绪。我在松林镇醒来后这两年,非常寂寞,这就是为什么认识哈洛和你们,让我可以畅所欲言,是这么长的时间里发生在我身上最棒的事。”他啜饮一口马丁尼,还是忍不住缩了一下,“你们已经习惯而且喜欢上这酒的味道了,是不是?” 有人大叫:“怎么可能!” 哄堂大笑。 布莱德说:“我知道我们所有的人很快就要在天寒地冻中走路回家,可是我还是希望我可以上来,讲一些我太太的事,我真正的太太。”他高举酒杯,“她的名字是南西,我爱她,也很想她……”他的情绪激动,“我没有一天不想她。” 房间里每个人都站了起来。 大家高举酒杯,玻璃在火光中闪烁。 齐声说:“敬南西。” 干杯之后,布莱德走下舞台。 伊森看着他走到外面的通道,然后顺着岩壁,滑坐在地上啜泣。 伊森看向凯特,怀疑他们为什么没查觉到时间上有点对不起来。布莱德·费雪说他是一九六六年出生的,可是他看起来绝对不超过三十岁,换句话说,他是一九九〇年中期,比尔·柯林顿还是总统时、九一一事件的五、六年前就到松林镇来了。这房间里每个人来到松林镇的时间都不相同,有的比他早,有的比他晚,他们又怎么想呢?他们难道从来不曾比较过以前的生活,试着找出对目前状态的合理解释吗?在差不多时期被绑架来的人是不是会去找自己的同类,好分享过去的经验,互相安慰呢? “想想看……”她说,“这是他两年来第一次可以公开对别人谈论他真正的太太。” 人们开始排队进更衣室。 “那么,他在松林镇的太太梅根呢?”伊森问,“为什么他没带她来?” “她是学校老师。” “那又怎样?” “学校老师一定是对当权者毫无二心的死忠分子。有人给他一小瓶药,让他掺进她的饮用水,等她昏迷后,他才能偷溜出来。” “所以她不知道他来参加这些聚会喽?” “不知道,而且她永远也不会发现。” * * * 所有人都离开了。 伊森脱下他的黑西装,换回仍微湿的牛仔裤和连身帽棉衫。 凯特在大山洞里吹熄蜡烛,哈洛则收拾马丁尼酒杯,将它们一一排回吧台上。 就着最后一根蜡烛的微光,凯特点亮煤油灯,准备回家。 他们跟着哈洛走过通道。 外头的雪已经停了。 黑丝绒般的天空星星闪烁,月光皎洁。 哈洛接过凯特手上的煤油灯,将它甩过肩膀。他们往凸出岩壁的横向木板移动,走在前头的人将木板上的雪都踩掉了,钢缆也变得干干净净,一点冰都没有。 伊森可以看见松林镇的灯火。 下面的山谷安安静静的,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雪。 银白的屋顶。 闪烁的灯光。 他想着所有住在下面的人。 所有仍梦到他们从前生活的人。 所有仍会在半夜醒来,在他们的私人囚室里,怀疑自己现在到底是过着什么生活,不确定如今他们是在阳界还是阴间的人。 穿着湿衣服从山洞回家的男男女女,抱着沉重的心情,不甘愿地回到一个他们已经知道不对劲的世界。 他想着他的太太。 他的儿子。 突然问,凯特说:“伊森,我非知道不可。” “知道什么?” “状况有多糟?他们对艾莉莎做了什么,她被刑求了吗?” 伊森伸手拉住钢缆,用力向木板跨出让他紧张到胃痛的第一大步。他告诉自己不要往下看,可是他还是忍不住偷瞄了一眼,森林在他鞋跟下方三百英尺处,松树全戴上了白雪编织的皇冠。 “她死得很快。”他撒谎。 “请不要这样。”凯特说,“我要听实话,她伤得多重?” 他在山洞时已经开始有了模糊的概念,但现在问题却犹如直接打在他脸上,来得又猛又急…… 为了取得凯特一伙人的名单,碧尔雀的手下有没有可能刑求艾莉莎? 还是凯特的手下为了阻止艾莉莎泄密而杀人灭口? “伊森?” 命案到底是在哪里发生的? “伊森。” 谁刺伤她的? 碧尔雀不会谋杀自己的女儿。 还是凯特在玩弄他? “他们对我的朋友做了什么?”她问,“我非知道不可。” 他往后望向他曾经爱过的女人,她和丈夫一起站在岩壁边缘。 他以为参加过他们的聚会后,会比较清楚艾莉莎发生的事,但现在他的思绪却更加混乱。 他脑袋里的问题更多了。 碧尔雀的话又在他耳边回荡。 你根本不了解凯特能做出什么事。 “她简直是体无完肤,凯特。”伊森说,“她被刑求得很惨很惨。” 第19章 (1) 走到第八街和大街交叉口时,他突然觉得精疲力竭。 他和凯特、哈洛在几个街区前分开,街上只剩他一个人。 天空变了,再也不是那么深的蓝黑色。 星光褪去。 即将破晓。 他觉得他好像一直醒着,完全不记得上次好好睡一觉是什么时候。 他的双腿部在痛,大腿后的缝线又裂开了,他又冷又渴,仿佛看到自己家在四个街区外对他招手,他要脱下冰块般的湿衣服,盖上他找得到的所有毛毯,好好休息,让他的脑袋清醒好—— 他听到汽车疾驰的噪音,立刻转头。 往南边、医院的方向望去。 刺眼的车灯直直向他驶来。 他本来还在过马路,这时却呆立在红绿灯下方。 在松林镇你几乎看不到一辆车真的驶过小镇。马路两旁确实停了不少车,大部分的车也都还能跑,小镇边缘甚至有个加油站,站旁还有个修车技师,可是镇民很少很少开车,汽车在松林镇的主要功用其实只是装饰品。 那一瞬间,他想像着不可能的画面—同他驶来的说不定是一辆休旅车,开车的是爸爸,妈妈在副驾驶座上睡着了,小孩则躺在后座神游梦乡,也许他们是从斯波坎(Spokane)或密苏那开了一整夜的车来的,也许他们是来松林镇度假的,也许他们只是路过。 当然不可能。 他心里也知道。 可是站在黎明前寂静的小镇里,有半秒钟的时间,他几乎相信那是真的了。 向他驶来的车子速度飞快,轮胎直接跨在大街马路的分隔线两侧,转速破表,时速至少有六十英里,甚至七十,巨大的引擎声回荡在黑暗的建筑物间回荡,刺眼的车灯射向他的眼睛。 当他听到车子的转速变低时,他才想到自己应该赶快闪开,不要在马路上停留。 那辆曾经多次载他入山的Wrangler吉普车在他面前的斑马线急煞,停了下来。 没有门,车顶的帆布盖也拿掉了。 伊森听到手煞车被拉起来的声音。 马可斯坐在驾驶座看着伊森,他的眼睛还没完全张开,显然不久之前才被人从床上挖起来。 引擎的空转声中,他说:“请跟我回去,布尔克先生。” 伊森将一只手放在软包倾杆上。 “碧尔雀叫你早上五点来接我?” “他打电话去你家,没人接。” “因为我整晚都在外面跑,办他要我做的事。” “嗯……他现在就要见你。” “马可斯,我又累又冷,而且衣服都湿了,你回去告诉他我先回家洗个澡,睡个觉。然后——” “我很抱歉,可是,不行,布尔克先生。” “你说什么?” “碧尔雀先生说‘现在’。” “叫碧尔雀去死吧!” 他们头顶上的红绿灯不停地变换颜色,红光、黄光、绿光轮流照在吉普车上,也照在马可斯的脸上,以及他突然拔出来指向伊森胸膛的手枪上。看起来是格洛克全自动手枪,不过光线太暗,伊森无法百分之百确定。 他观察着既愤怒又恐惧并且十分紧张的马可斯。 拿着枪的手有点抖,虽然几乎看不出来。 “上车,布尔克先生,很抱歉我非这么做不可,我收到的命令是立刻把你带到碧尔雀先生的办公室。你当过兵,不是吗?你明白有时候只能奉命行事,至于个人是否赞同,则和决定无关。” “我确实当过兵。”伊森说,“我负责驾驶黑鹰直升机,将大家载进我知道他们无法安全脱身的战场,将暴徒杀得尸骨无存。而且,是的,我也听从命令。”伊森爬进副驾驶座,低头从手枪的枪管看到马可斯狂乱的双眼,“可是我只听从我完全信任、尊敬的人的命令。” “我确实完全信任、尊敬碧尔雀先生。” “那很好,” “请扣上安全带,布尔克先生。” 伊森扣上安全带,想着自己终究还是不能好好睡一觉。 马可斯收起手枪,放下手煞车,换到一档。 放开离合器,他很快地让吉普车在积雪的柏油路上回转,往大街的另一头驶去,吉普车的后半部因为轮子打滑摇摆得很厉害。 他们以五十五英里的时速飘过医院前,经过小镇边界时,速度仍持续加快。 马路和森林交会处,马可斯将排档打回三档。 虽然走路回家时,伊森就已经觉得不舒服了,可是至少他的活动量大到让血液持续流动,保持温暖。现在却糟透了,风不断灌进吉普车里,让他简直冷到骨子里了。 马可斯再换成二档,驶离马路开进森林里。 也许是因为他的脑袋还不清楚,不过现在伊森最不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去见碧尔雀。 他们开到圆石区时,马可斯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似乎是车库门遥控器的东西。 远远的一个三角形光线在雪地上扩大。 马可斯在入口的岩石前停下吉普车。 岩壁上的假门还在缓缓上升,卷进里头。 伊森的手指头都冻僵了,他握住刀子却没有感觉。 他一个动作就拉开折刀,并压上马可斯。 马可斯还来不及反应,尖锐的刀刃已经抵在他的气管上了。 他的右手从方向盘往下滑,想去拔枪。 伊森说:“别动,否则我真的会割开你的喉咙。” 马可斯将双手放回方向盘上。 “紧紧抓住方向盘,把它当成你的救生圈,因为你一放手,同样也会没命。” 岩壁完全打开了,隧道里的光照在外面的雪地及周围的树木上。 伊森对着马可斯的耳朵说。 “慢慢将你的右手从方向盘上移开,往下换成一档,然后右手就放在手排档上,不要乱动,开进隧道里,进去之后,将引擎熄火。你听清楚我说的话吗?” 马可斯点点头。 “我不想伤害你,马可斯,可是有必要的话,我不会迟疑。我不是没杀过人,战场上,甚至这个镇,都有人死在我手下,我随时可以再开杀戒。不要以为我认识你,就会放过你。这对我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马可斯的手一边发抖,一边握住手排档,换成一档。 他轻轻踩了下油门,车子缓缓驶入隧道。 马可斯遵照指示,在入口处停下车子。 假门放下时,伊森从马可斯的枪套抽出手枪,原来是口径点四〇的德国Heckleramp;Koch USP。 他想,不知道这里有没有监视摄影器。 马可斯说:“你死定了,你自己知道吧?” 伊森转动那把全自动手枪,抓住枪管。马可斯预料到他的下一步,猛然用手臂遮掩头部,可是伊森用木头和金属混制的枪托底端用力打向他的头颅恻边。 马可斯倒了下去,如果不是绑着安全带,他一定从吉普车上翻出去了。伊森从他的口袋拿出钥匙卡,解开安全带,让地心引力将他拉到柏油路面上。 然后他解开自己的安全带,爬向驾驶座。 脚踩上离合器。 引擎轰轰作响。 很快,他便开始爬坡,往山里驶去。 * * * 巨型山洞里吊挂的球形大灯在他头顶上嗡嗡叫,可是除了这个之外,基地里没有任何声音。 伊森检查手枪里的子弹。 几乎笑了出来。 当然,枪膛里什么都没有。 退出弹匣,一样也是空的。 他把枪丢到后座,跳下吉普车。 玻璃自动门前,他从口袋拿出马可斯的钥匙卡,扫过读卡机。 一大清早,一楼的走廊上空无一人。 伊森爬楼梯上了二楼。 日光灯照得黑白相间的亚麻地板闪闪发亮,他的脚步声在长廊上产生回音,只有他独自走在这些通道,有一种很奇怪的犯罪感。 不受监视,没有伴护。 走到最末端时,他在通往监视中心的门前停下,观察玻璃里的情况。 有人坐在控制台翻卷监视影片,全是一些人们在床上翻身、移动或作爱的画面,夜光模式下,每个人的身体都发出蒙蒙胧胧的光。 他刷过马可斯的钥匙卡。 门开了。 他走进去。 控制台前的人转动他的回转椅。 是泰德。 监视小组的组长。 是伊森最不想在控制室里遇见的人。 “警长。”泰德显然起了警戒之心,“我不晓得你要来。” “对,这不是既定行程。” 伊森走近荧幕墙,门在他身后关上。 他说:“把两只手都举起来。” “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把两只手都举起来’是什么意思吗?泰德?” 伊森拿出刀子。 泰德慢慢举高双手。 房间里都是过期咖啡的味道。 伊森说:“隔壁有人吗?” “两个。”泰德回答。 “你的技术员有可能会突然走进来吗?” “应该没有,他们通常只会一直埋头苦干。” “为了每个人的健康和平安,希望如此。” 伊森在泰德旁边的椅子坐下,他的手发抖,伊森看到后不禁松了一口气。如果他觉得害怕,那么就比较容易控制,泰德的镜片大的像窗户一样,镜片后方大而涣散的瞳孔看起来模糊而疲惫。 “你整晚都没睡吗?泰德?” “是的。” “你还有多久才能下班?如果你敢对我撒谎,后果会不堪设想。” 泰德转动手腕好让自己看见表面。 “三十四分钟。” “你害怕吗?泰德?” 男人缓缓点头。 “很好,你是该害怕。” “你为什么这么做?警长?” “为了找到真相。你可以把手放下来了,泰德。” 他用袖子擦了擦额头,张开双手放在他的棉质长裤上。 “我想先声明一件事。”伊森说。 “什么?” “我不晓得你这里有没有警报器,或有什么狡猾的方法可以通知外面你有麻烦了。可是如果你敢这么做,如果你犯了这个错,我会毫不留情地杀了你。” “我明白。” “就算三十个武装警卫突然出现在门外我也不在乎,只要门一开,我就会认定是你叫来的人,在被射死之前,我一定会先割开你的喉咙。” “好。” “我不想走到那个地步,泰德。” “我也不想。” “全取决于你。现在,我们开始工作吧!把荧幕上的即时监视影片拿掉。” 泰德慢慢转动他的椅子,面对控制台。 他在一块触控板上敲了两下,所有的荧幕全变成黑色。 “第一件事。”伊森说,“我猜这扇门外的二楼走廊应该有一架即时摄影机吧?” “可能有。” “把它的影像抓出来,放在右边最上面的那个荧幕。” 二楼走廊的长镜头出现了,空无一人。 “现在我想看看碧尔雀在哪里。” “他身上没有追踪晶片。” “当然没有,他的住处或办公室有任何摄影机吗?” “没有。” “你觉得这样对吗?” “我不知道。” “他的左右手呢?潘蜜拉在哪里?还是我们一样看不见她?” “不,我们应该可以找到她在哪里。” 左上方的一个荧幕出现画面。 泰德说:“她在那里。” 健身房角落的监视器。 房间里摆满了飞轮、跑步机和重量训练的机器。 镜头内只有一个在正中央拉单杠的女人,她毫不费力地操控着身体,不停地上上下下。 “你下指令调阅她的晶片位置?” “是的,你到底想做什么?伊森?” 伊森瞄了一眼二楼走廊的监视器。 仍然没人。 他说:“隧道入口有监视器吗?” 泰德的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舞动。 隧道出现了。 马可斯坐在水泥地上,头垂在两腿之间。 “那是谁啊?”泰德问。 “我的领路人。” “他怎么了?” “他拿枪指着我。” 马可斯挣扎要站起来,他起身,但两腿突然无力,又坐回水泥地上。 “我想问你一件事,泰德。” “什么?” “碧尔雀邀你参加这个团队之前,你是做什么的?” “遇到他的前一年,我太太死了,我成了游民,镇日酗酒。他以前在我有时候会去的游民收容所当志工。” “所以你是在他递热汤给你时认识他的?” “没错,他帮助我戒酒,如果不是他,我早就死了,我从没怀疑过这一点。” “所以你百分之百相信他?认为他不可能做错任何事?” “你听过我那样说吗?警长?” 荧幕上,马可斯已经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想往隧道上坡走。 “泰德,上次我来的时候,你表演过怎么追踪一个晶片的历史纪录,看某个人去过哪些地方。” “对。” “我想,我们不可能看得到碧尔雀的纪录吧?” “没错。” “潘蜜拉呢?” 泰德转动他的椅子。 “为什么?” 马可斯开始沿着隧道蹒跚地往上走。 “你做就是了。” “你要看哪一段时间?” “我想看她三天前的晚上去了哪里。” 所有的荧幕瞬间变黑。 二十五个荧幕上出现了一大张松林镇的空照图,一个红点在小镇南边的山上闪烁。 “那是什么地方?”伊森问。 “山里基地。” “你可以放大吗?” “可以,不过你只会看到一大堆山上的树,我们在镇上设立的空照系统比较精细,但基地内就没有了。” 右下方有一串数字,看起来像是军用时间。 “这是她二十一时的所在地吗?”伊森问。 “对,晚上九点。” “很好,从这里慢慢往后转。” 时间开始跑,秒、分、时,可是红点并没有移出山区。 泰德按下暂停,说:“我们已经转到凌晨一点了。” “所以那时潘蜜拉还没离开基地,继续跑。” 凌晨一点半左右,红点出了山区,穿过森林,进入松林镇的马路。 泰德放大空照图, 代表潘蜜拉晶片的红点愈来愈大,在荧幕上往市中心快速移动。 伊森说:“看一下那附近有哪几架即时的红外线摄影机。”空照图上出现了萤光色块,“既然潘蜜拉身上有晶片,她的行动应该就会启动摄影机,对不对?”伊森问。 “是的。” 潘蜜拉走在一条和大街平行的小巷里。 “现在是几点?” “凌晨一点四十九分。” “我们有这一段的影片吗?” “真奇怪。” “什么?” “我找不到‘开启影片’的选项。”泰德将空照图放得更大,二十五个荧幕上只剩市中心的街区,“噢,找到原因了,看到了没?她站在死角。”放大之后,萤光色块中果然有个小黑块,时间轴继续走,但潘蜜拉一直躲在那个黑块里。 “她很厉害。”泰德 第19章 (2) 说,“知道所有摄影机的位置,也记得要站在那里才不会被照到。” 伊森说:“让它一直跑到凌晨一点五十五分。” 泰德快转几分钟。 一点五十五分,潘蜜拉的红点在剧院南方大街和第八街交叉口处徘徊。 你在那里,艾莉莎被杀的那晚,你亲眼看到她和凯特分开。 泰德说:“如果你告诉我你在找什么,我也许可以帮忙一起找。” 一点五十九分,潘蜜拉开始往南移动。 然后,你跟踪艾莉莎。 潘蜜拉进入萤光色块区域。 泰德说:“我有‘开启影片’的选项了。” “打开来看看。” 荧幕换成了大街的画面。 夜光模式的画质很差,不过伊森还是可以看到潘蜜拉在人行道快步行走的身影。 她走出摄影范围。 影片变成全黑。 荧幕又跳回空照图。 “她在镇上做什么?”泰德问。 “一点五十九分,艾莉莎和凯特’柏林格在大街和第八街的交叉口分道扬镖。两个人身上都没有晶片,所以没有启动任何一架摄影机,有人告诉我艾莉莎往南走,我猜是因为她要回山里基地。潘蜜拉跟踪艾莉莎,你要记得几个小时之后,我在小镇南方牧场附近的马路上,发现了艾莉莎被刑求至死的赤裸尸体。” “徊徘者杀了艾莉莎。” “也许是,也许不是。再检查一下我要的那三架摄影机的画面,泰德。” 泰德将荧幕换回去。 隧道入口的摄影机已经没有马可斯的踪影。 潘蜜拉离开健身房了。 二楼走廊还是空的。 “回去做我们刚才做的事。”伊森说,“我们来看看她去了哪里。” 泰德将荧幕切回松林镇的空照图。 潘蜜拉一直往南走出了小镇,在路弯回去的地方,她的红点移进了森林,一路走向通电围墙。 伊森问:“你可以把我的晶片也加进荧幕里吗?” “你是说在同一个时间轴上?” “是的。” 伊森的红点出现了。 “所以潘蜜拉在那里时,你也在同一个地方?”泰德说,“我不明白。” “我也在那里。三天前的晚上,通电围墙旁,彼得·麦克柯尔自杀身亡。” “噢,我记得了。” “现在重新播放一次潘蜜拉的历史轨迹,从凌晨一点五十九分到她走到围墙边碰到我为止。” 泰德再度播放了一次潘蜜拉的行动。 “我不明白……”泰德说。 “那么,就再放一次。” 他一共再放了三次,第三次结束时,他说:“这到底是搞什么?” 泰德坐在他的椅子上,倾身向前。 他的表情变了。 恐惧程度降低,注意力提升, 聚精会神。 伊森说:“是我看错了,还是艾莉莎被杀的那晚,潘蜜拉的监视纪录少了两个半小时?” 泰德将档案往前转。 他将画面放大再放大,直到红点占了四个荧幕。 然后一次又一次重复播放。 “空间移动完全没有破绽,”泰德说,“但对照时间轴就有问题了。” 他的手指在三个键盘上疯狂地敲打着。 一个错误码在荧幕上不停闪烁。 泰德瞪着它,头往后仰,仿佛它突然间坏掉了。 “那代表什么意思?”伊森问。 “有个档案不见了,从凌晨两点零四分到四点三十三分。” “怎么可能?” “被人删除了,让我再试另一件事。” 现在荧幕出现泰德打进去的电子码,非常长,而且看不出任何意义。 结果荧幕上却只回报了另一个错误码。 泰德说:“我刚才跑了一个程式,要系统回复时间被切掉前六十秒的资料。” “然后呢?” “我们想看的监视影片已经被‘海葬’了。” “那是什么意思?” “它被删除了。” “可能是碧尔雀或潘蜜拉做的吗?” “绝对不可能,我的意思是如果只靠他们,是不可能的,他们基本上连删除档案都做不来了,更别说要将潘蜜拉的历史轨迹和失踪档案串在一起,让它看起来这么合理,不可能,不可能。那是非常厉害的专家才有办法。” “所以是谁帮他们弄的?你其中一个手下?” “他们收到命令时才有可能。” “你没叫他们这么做?” “没有,我可以对天发誓。” “你的团队里,几个人有能力做这件事?” “两个。” 伊森用刀子指着大控制台另一端的房门:“他们在隔壁吗?” 泰德迟疑了。 “泰德。” “其中一个在。” 伊森看着那扇门。 泰德说:“等一下。”他指着画面已经切回基地内部摄影机的荧幕墙。 潘蜜拉和碧尔雀出现在二楼的走廊上,后头还带着两个警卫。 伊森看着泰德:“是你通知他们的吗?” “当然不是,坐下。” “为什么?” 泰德飞快地操纵触控荧幕。 所有的监视器画面瞬间消失。 “放回去!”伊森说。 “如果现在的情况和我想的一样,我们不会想让他们走进来时看到这些画面。” 泰德换上松林镇的空照图,点入凯特·柏林格的家,拉出互动的建筑蓝图。 他将她床上的摄影画面放上荧幕。 凯特和哈洛出现了,他们正在穿衣服,黎明的光线从窗外射进房间里。 伊森坐下:“你真的要帮我?” “也许。” 脚步声已经来到门外。 然后是钥匙卡刷过读卡机的哔哔声。 “你最好赶快想个好理由,警长。” 伊森说:“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我需要在白天和人在市中心交谈——” “大街和第九街交叉处的长椅,摄影死角,没有收音器。” 门开了。 碧尔雀一马当先地走进来,潘蜜拉紧跟在后。 他对着跟在后头的警卫说:“你们在外头等一下,需要的时候,我再叫你们。” 碧尔雀快步走向房间中央,低头瞪着伊森,显然非常生气。 “马可斯因为脑震荡和头颅骨折被送进医院了。” 伊森说:“那个混蛋居然敢拿枪指着我,没被送到太平间算他好运了,是你让他那样做的吗?” “我告诉他开车去镇上,找到你,将你带回来见我,不管用什么方法都可以。” “嗯……那么我想他应该为他的头颅骨折感谢你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 “看起来像什么?” 碧尔雀看向泰德。 泰德回答:“他想要看一下柏林格家的即时监视影片。” 荧幕上的凯特这时已经进到厨房。 她打开水龙头冲洗法式滤压壶,冲掉上头的旧咖啡渣。 碧尔雀微笑:“有什么问题吗?伊森?昨天晚上和她面对面还看不够吗?现在我想和你在我的住处谈一谈。” 伊森往碧尔雀的方向站近一步。 他比碧尔雀足足高了六英寸,故意低头看着他。 然后说:“我很高兴陪你一起走,大卫,但是,首先我觉得有必要和你沟通一下,如果你下次再做这种事,叫你爪牙拿枪去找我——” “小心一点,”碧尔雀打断他的话,“后面那段话可能会让你付出惨痛代价。” 他转头看向泰德。 “你确定这儿没事?泰德?” “是的,先生。” 碧尔雀将视线转回伊森身上,说:“你先走。” 伊森双手插在口袋里走过潘蜜拉身边,她笑得像个疯子,皮肤还带着运动后的汗水。 两个体型壮硕的警卫分站在外头走廊上,房门的两侧,他们穿着便服,但脖子上挂着半自动步枪,两个人不怀好意地瞪着伊森。 碧尔雀领着所有人前进,来到两扇没有记号的对开房门,刷过自己的钥匙卡,踏进通往他住所的电梯。 他回头看着警卫:“我想,我们从这里接手好了,谢谢两位。” 他们全进了电梯后,碧尔雀说:“马可斯告诉我,你偷了他的钥匙卡?” 伊森还给他。 “看起来你昨晚过得很辛苦吧?亲爱的?”潘蜜拉说。 伊森低头看着自己仍然潮湿、沾染大量淤泥、破了好几个洞的连帽棉衫。 他说:“马可斯拦下我时,我正要回家洗澡换衣服。” “我很高兴他把你拦下来了。”她微笑,“我比较喜欢你脏兮兮的样子。” 他们到达碧尔的住处时,潘蜜拉拉住伊森的手臂让碧尔雀先出去。 她将嘴唇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昨晚,我刚好撞见了你和泰瑞莎的午夜漫步,噢,不用摆出那种脸色,到目前为止我还没说出去。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有你的把柄,你最好乖乖听话。” * * * 碧尔雀示意伊森和潘蜜拉在一尘不染的厨房旁的玻璃圆桌坐下,他的私人厨师已经开始准备早餐,蛋、培根和火腿的香味从巨大的维京牌瓦斯炉传来。 碧尔雀说:“早安,提姆。” “早安,先生。” “你可以先给我们咖啡吗?可以点菜了,今早有三个人用餐。” “当然。” 桌子旁窗户透进来的光线既灰暗又黯淡。 碧尔雀说:“听说昨晚下雪了。” 伊森说:“只有一点点。” “每年下雪的时间似乎一直提前,现在不过才八月呢!” 一个胡子刮得很干净的年轻人穿着厨师的自制服,从厨房端着一个大拖盘走过来,上面放了三个瓷杯和一个很大的法式滤压壶。 他将所有东西放在玻璃桌上,然后小心地压下法式滤压壶的滤网。 倒满每个杯子。 他说:“我知道碧尔雀先生和潘蜜拉只喝黑咖啡,警长呢?需要我拿奶精和糖过来吗?” “不用了,谢谢。”伊森说。 闻起来不错, 喝起来比镇上卖的好上一百万倍。 和伊森记忆中的西雅图咖啡很像。 潘蜜拉说:“你一定会为我们警长昨天的表现骄傲的,大卫。” “喔?真的?他做了什么?” “他拜访了韦恩·强森。他是你的第一个整合对象,是吧?伊森?” “是的。” “强森先生适应不良,问了所有人都会问的,那些难以回答的问题,不过伊森应付得很好。” “非常好。”碧尔雀说。 “这好像看着我们的小婴儿学步,真美好。” 提姆问完他们想吃什么后,转身走回厨房。 碧尔雀说:“我们迫不及待地想听听你昨天晚上的大冒险,伊森。” 伊森看着蒸气从咖啡表面盘旋而上,感到进退维谷。如果这个男人连自己的女儿都下得了手,要是伊森拒绝列出名单,他会对伊森和他的妻小做出什么疯狂的报复? 可是如果伊森说出来,等于亲手签下凯特的死刑令。 两难。 而潘蜜拉知道他私自拿掉了泰瑞莎的晶片无疑更是雪上加霜。 “伊森,把你看到的一切都告诉我们。” 即使生命受到威胁,艾莉莎也许没列出名单,但她一定告诉过她爸爸或潘蜜拉事情真相。 她一定说过凯特那一伙人其实没有威胁性。 他们并不想革命。 聚会只是想要享受一下自由的感觉。 可是她还是被杀了。 她说出真相,但对凯特和她的伙伴并没有帮助;真相并没有保住艾莉莎的命。 “伊森?” 在恐惧的一瞬间,灵光乍现,他突然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 很危险,很疯狂。 “伊森,干!快说!” 可是他没有别条路走了, 他说:“我进去了。” “那是什么意思?” 伊森微笑:“我看到最主要的那群人。” “他们带你去参加他们的聚会?” “他们用黑布蒙住我的眼睛,将我领进森林里,我们攀爬进入一个在峭壁山腰的大山洞。” “你能再找到那个地方吗?” “我想可以,回程时,他们就没再蒙住我的眼睛了。” “我要你画张地图给我。” “没问题。” “所以,你看到了什么?” “那里大约有五、六十人。” “你的前同事和她老公也在那里吗?” “喔,是的,凯特和哈洛?很明显的,他们是那个团体的首脑。” “你认得出来其他人吗?” “可以。” “我们需要一份完整的名单。” “应该不成问题,可是你必须先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 “我昨晚去参加聚会前,以为那不过是个无害的派对,毕竟只要规定存在,就一定有人想打破规定,这就是人性,一九一〇年代的地下酒吧就是最好的例子。可是这个聚会、这些会议——它们并不是真的无害。” 碧尔雀和潘蜜拉对看了一眼,伊森看见他们脸上的惊讶表情, 显然艾莉莎告诉他们相反的资讯。 伊森说:“坦白讲,我本来以为你这么在意,只是因为你是个控制狂,没想到你居然是对的。他们正积极招募新血,而且他们手上也有武器。” “武器?什么样的武器?” “大部分是自己做的,弯刀、菜刀、球棒,我看到一、两把手枪,他们收集了不少兵器。” “他们想做什么?” “你知道吗?我的出现让所有人都紧张得不得了。” “我可以想像。” “不过从我听到的来看,他们想要夺取主控权,想要主导镇上的一切,那倒是非常清楚。他们冒着生命危险众会,可不是只想坐在一起谈谈来到松林镇之前的美好时光,他们知道他们受到监视,他们知道镇外有围墙,甚至有一些人还到过围墙的另一边。” “怎么可能?” “我还不知道。”伊森双手握住咖啡杯,让瓷器的热度温暖自己,“依我看来,老实说,我去的时候还心存怀疑,可是……”伊森说,“可是现在我明白了,你……或者该说,我们……的麻烦大了。” “艾莉莎的事呢?”潘蜜拉问。 “你是问我,艾莉莎是他们杀的吗?” “是啊!” “嗯,我在那里时,没人自首,可是你觉得呢?听好,这些人非常害怕曝光,他们其实对你们是谁并没有概念,大卫,但他们知道有个像你这样的角色存在。他们知道有人在背后控制一切,他们不顾一切想阻止你,他们想要开战,尽嚷嚷些‘不自由毋宁死’之类的屁话。” 提姆端着一个很大的银托盘回来了。 他先放下一盘刚从农场摘下的新鲜水果,不用说,一定是最后一批了。 “碧尔雀先生,酸面包加温泉蛋。潘蜜拉,班尼迪克蛋。还有警长的炒蛋。” 他帮每个人再添满咖啡后离开。 碧尔雀咬了一口蛋,静静地看着伊森好一会儿。 最后他终于说:“你应该明白,伊森,地球只剩几百名人类,我们绝对不容许发生内战的。” “当然。” 第19章 (3) “你建议怎么做?” “什么?”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我不知道,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哼,真的吗?你没想过?那么潘蜜拉,你的意见呢?” “嗯,首先,我会要我们的超级警长坐下来,写下他昨晚夜间派对里看到的每一个人的名字。然后我会要我……”她指着自己的鼻子,“组织一个小组,搜索全镇。在一个晚上之内,让名单上的所有人,一个不剩地全数消失。”她微笑,“不过话说回来,也有可能是因为我月经来了,所以情绪不稳,有点太过血腥。哈,我可不是说双关语喔!” “你会把他们全放回生命中止柜吗?”碧尔雀问。 “或者干脆把他们杀了,我的意思是,到了这个地步,我觉得也许这些人不管再整合几次都不会成功了,你不觉得吗?” “你说那里有多少人?伊森?” “五、六十个。” “我不能损失这么多人。也许我太过乐观,但我还是认为凯特那一伙人里还是有不少人用不着动用刑求、处死等极刑,就能让他们归顺的。” 碧尔雀在蛋上洒了一点盐。 咬了一口。 望向嵌在岩壁中的窗户。 从峭壁看出去的景色美得叫人屏息,一千英尺之下,森林覆盖了山坡,蔓延进小镇。 碧尔雀再度转身面对餐桌时,他脸上换了一副“事情已经解决”的表情。 他说:“伊森,你就要有个非常刺激有趣的夜晚了。” “为什么?” “因为你即将主导你的第一场狂欢会。” “主角是谁?” “凯特和哈洛·柏林格夫妻将是我们的贵宾。” 潘蜜拉开心得不得了。 “这主意真是太棒了,”她说,“砍断蛇头,其他部分也就死了。” 碧尔雀说:“我知道你唯一经历过的狂欢会,伊森,就是你自己那场。不过我相信你已经把手册读熟了,所以应该很清楚整个流程才是。” “还是你不忍心看着旧情人被处死?”潘蜜拉问。 “你太敏感了。”伊森说,“下灰有空的时候提醒我解释什么叫‘同舟共济’给你听。” “也许她问得不好,”碧尔雀说,“不过她确实问到重点了,你准备好了吗?伊森?不过别误会,别以为我的意思是你有所选择。” “我心里会觉得恐惧。”伊森说,“如果你是想问这个的话,我曾经很爱她。可是经过昨晚之后,我明白这件事情是非做不可了。” 碧尔雀脸上的肌肉似乎放松下来。 “听到你这么说,伊森……没有什么比知道你真的站在我这边让我更开心的,我们三个可以合作无间,拥有你完全的忠诚和信任对我来说非常重要,还有好多事我还没告诉你,好多事我想和你分享,可是我一定得先确定你是站在我这边的。” “柏林格夫妻要抓活的。”潘蜜拉说,“你一定要一开始就对我们的义警说清楚,否则我们的贵宾可能在小巷里就被杀死了。我们宣布时就要强调,他们一定要死在大街的圆圈里,他们必须死得很惨、很血腥,那么他们的同伙才会明白反抗的代价,” “我会监看你如何主导狂欢会,”碧尔雀说,“你今晚的表现会决定我们彼此信赖的程度。”他喝完咖啡,站起来,“回家好好睡一觉,伊森。我会派米特下午到镇上帮你把晶片缝回去。” 潘蜜拉微笑:“天啊!我真是热爱狂欢会。”她说,“甚至比耶诞节还好,我有预感镇上的人也有同感。你知道有些人将他们的化妆品和变装道具收在衣柜里等着狂欢会来临吗?他们装饰刀子和石块,只要是人,都需要偶尔好好疯狂一下。” “你认为杀死两个我们的同类只能算是‘好好疯狂一下’吗?”伊森问。 “说到底,我们最厉害的不过是同类相残,不是吗?” “我希望那不是真的。” 碧尔雀说:“我个人其实很痛恨狂欢会。不过,话说回来,镇上全是我的人民,虽然不容易,但是只有我才知道他们需要什么。一直要求他们循规蹈矩会让他们发疯,每一个看似完美的小镇,一定都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就像没有噩梦,就不会有美梦一样的道理。” 第20章 (1) 伊森走进他黑漆漆的家。 他在楼下的浴缸放水,走上二楼,回到他的卧室。 泰瑞莎睡在一大叠毛毯下。 他弯腰倾身,在她耳边轻声说:“跟我到浴室去。” 澡盆里的热水是屋内唯一热腾腾的东西,可是热得很舒服。 泰瑞莎迷迷糊糊地走下来时,房间里已经充满了蒸气。 洗脸台上的镜子,还有浴缸上的窗户都因为蒸气糊上一层雾,石灰墙看起来仿佛流汗似的。 她脱下衣服。 跨进水里,在他的两腿之间躺下。 挤进了两个人之后,热水只差一寸就要满出浴缸边缘,温暖的雾气是这么浓,他几乎看不到咫尺之外的洗手台。 伊森用他的脚转动水龙头,让水流的声音充满浴室。他将泰瑞莎往后拉,让她的背靠在他前胸上。即使是在热水里,她抵住他的皮肤仍旧冰凉。她的耳朵就在他的嘴唇旁,这是个说悄悄话的完美姿势,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从没想到这个好主意。 蒸气包围住他们。 他说:“凯特那伙人没有杀害我调查的那桩谋杀案的受害者。” “那是谁干的?” “如果不是潘蜜拉,就是碧尔雀的手下,也有可能是他自己下的手,” “他杀了自己的女儿?” “我不知道是不是他亲自下的手。不过,今天晚上有一场狂欢会。” “主角是谁?” “凯特和哈洛。” “我的天啊!你是警长,你必须主导狂欢会进行。” “没错。” “你不能阻止吗?” “我不想阻止。” “伊森,”她转头看着他,“到底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比较好。” “你的意思是,如果计划失败的话。” “是的。” “失败的可能性多高?” “非常高,可是我们昨晚已经讨论过了,我答应过会想办法的,尽管我们有可能失去一切。” “我知道,只是……” “事到临头,感觉又不一样了,是不是?顺便告诉你,潘蜜拉看到我们了,她看到我们昨晚在外头散步。” “她告诉任何人了吗?” “没有,我打赌她不会讲,至少在狂欢会开始之前不会。” “可是,狂欢会结束后,如果她说出去了怎么办?” “过了今晚之后,一切都无所谓了。可是,听好,我不一定要这么做,我们可以循规蹈矩,当个合作的小镇镇民。我是警长,多少能有些特权,在这里,我们不需要缴贷款,不需要付帐单,他们会提供所有日常生活所需。我以前每天工作到很晚,现在却天天回家吃晚饭,我们一家人可以多很多时间在一起。” 泰瑞莎轻声说:“有一部分的我确实想着我能不能听进去,你知道吗?就是接受现况。可是那不是生活,伊森,这些限制之下,那不是生活。”她亲吻他,热气和水雾让她的嘴唇恢复了柔软,“你去做任何必须做的事,只要记得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一样爱你,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我觉得和你之间比我们过去在西雅图的五年婚姻里更亲密。” * * * 下午两、三点,雪停了。 晴朗的冬季天空下,伊森站在圈住学校的铁丝网旁。 孩子们从红砖建筑鱼贯走出,蹦蹦跳跳下了台阶。他看到班恩和两个朋友走在一起,背包在肩膀上晃啊晃的,一边聊天,一边开怀大笑。 一切似乎是这么的正常。 孩子们下课离开学校。 就这样。 班恩走到人行道,还是没注意到他爸爸。 伊森说:“哈罗,儿子。” 班恩停下脚步,他的朋友也一起转头。 “爸爸,你怎么在这里?” “我只是突然想来接你回家,我可以陪你一起走回去吗?” 他看起来并不想和爸爸一起走回家,不过他将尴尬隐藏得很好。 他转身对朋友说:“晚一点我再找你们,” 伊森将手放在班恩的肩膀上。 他说:“不如我们先绕到你最喜欢的地方去一趟吧!” 他们走了四个街区抵达大街,过马路后到一家名为“甜牙牙”的糖果店。不少学生跑得比他们快,已经在里头打量着好几百个装满各式糖果的玻璃罐,口香糖、Spree咀嚼糖、Sweet Tarts甜酸片、Pixy Stix果汁胶条、Cry Baby泡泡糖、Jolly Rancher棒棒糖、Jawbreakers糖球、Mamp;M巧克力、Starburst软糖、Pez水果糖、Skittles彩虹果汁糖、Patch Kids酸甜软胶糖、Nerds碎碎糖、Smarties巧克力、Atomic Fireballs大糖球,所有你想得到的蛀牙好物应有尽有,无一缺席。伊森知道糖果和所有其他物资一样,全都是透过真空包装保存下来的,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想,如果一样东西可以经过两千年还好好的,它一定真的硬到可以让你的下巴掉下来【※Jawbreaker。亦是糖果品牌。】。 他和班恩最后站定在巧克力柜台前。 各式手工乳脂软糖整齐地排在玻璃柜后头对他们招手。 伊森说:“选一个你想要的。” 拿着热巧克力和一大袋综合口味的乳脂软糖,伊森和班恩在人行道上漫步。 松林镇一天里就属这个时候交通最繁忙,刚放学孩子的美妙笑声如银铃般充斥着市区的街道。 感觉是如此真实。 伊森说:“我们找个地方坐下吧!” 他领着儿子穿过马路,在大街和第九街角落的长椅子上坐下。 他们喝着热腾腾的巧克力,小口小口咬食乳脂软糖,看着人来人往。 伊森说:“我还记得自己像你这么大的样子,你比我乖,也聪明多了。” 男孩抬起头,嘴角带着软糖的碎屑。 “真的吗?” 他戴着眼镜和有下垂耳罩猎帽的模样让伊森不禁联想到电影《耶诞故事》(A Christmas Story)里的主角拉尔夫(Ralphie)。 “喔,真的,我是个小坏蛋,满口粗话,一天到晚打架。” 听到这个似乎让班恩很开心。 他啜饮手上的热巧克力。 “以前的学校很平凡。”伊森说,“我们要写功课,爸妈有时要去和老师开家长座谈会,学期末时就拿成绩单回家。” “成绩单是什么?” “就是一张纸上面有分数,为你这学期的表现评分。你大概不记得你在西雅图的学校了,松林镇有点不一样。” 班恩的表情变了,他瞪着脚下的柏油路面。 “怎么了?儿子?” “你不应该谈论这些的。”他的语调严肃但镇静。 “我是松林镇的警长,我可以谈论任何我想谈论的事,你知道整个镇都归我管吧?” 男孩摇摇头:“才不是呢!” “什么?” 现在班恩的眼中全是泪水。 “我们不可以谈这个。”他说。 “我是你爸爸,没有什么事你不能和我谈的。” “你不是我爸爸。” 就算被一把钢刀直接剌进内脏也不会让伊森觉得这么痛。 他忘了呼吸。 突然间他的眼眶中蓄满泪水。 他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嘶哑地问:“班恩?你说什么?” “你不是我真正的爸爸。” “我不是你真正的爸爸?” “你不明白,你永远不会懂的,我要回家了。” 班恩准备起身,可是伊森用手环住他的肩,将他固定在长椅上。 “放开我!” “你认为谁才是你真正的爸爸?”伊森问。 “我不应该谈这个——” “告诉我!” “保护我们的那个人!” “保护你们什么?” 男孩抬头看着伊森,一脸的眼泪,表情讽刺地说:“保护我们不受围墙外的怪物侵袭。” “你去过围墙的另一边?”伊森问。 男孩点点头。 “谁带你们去的?” 什么都不说。 “是一个很矮、有点年纪、光头、黑眼睛的男人吗?” 班恩没有回答,但这就是答案了。 “看着我,儿子,看着我。你说他是你爸爸时,是什么意思?” “我告诉你了,他保护我们,提供这一切给我们,他创造了松林镇,还有镇上的所有事物,” “那个人不是上帝,如果那就是你们在——” “不准你这么说。” 伊森心想,就算没有其他我一定要毁掉这个镇的理由,眼前这个理由就已经太足够了。他们从我们的身边偷走我们的孩子,让他的心离我们愈来愈远。 “班恩,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是真的,但也有许多事是假的,你知道吗?你妈妈和我对你的爱,没有什么事比那更真挚的了,你爱我吗?” “我当然爱你。” “你信任我吗?” “是的。” “带你们去围墙后的那个男人不是上帝,他和上帝的距离远到不能再远,他的名字是大卫·碧尔雀。” “你认识他?” “我为他工作,几乎每天都见到他。” 梅根·费雪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伊森根本没听到她的脚步声。 她就这么突然地冒出来了。 她小心地拉着毛裙蹲下,一只手放在班恩的膝盖上。 “没事吧?班恩?” 伊森硬挤出笑容:“我们没事的,梅根。”他说,“在学校受了点挫折,我相信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可是只要去一趟‘甜牙牙’,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出了什么事,班恩?” 男孩低着头,眼泪不停地滴进手上的热巧克力。 伊森说:“这是我们的隐私。” 听到这句话,梅根立刻抬头。 几天前迎接他和泰瑞莎到她家的那个活泼愉快的女主人消失无踪。 她反问:“隐私?” 仿佛她不明白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仿佛班恩是她的儿子,伊森才是那个多管闲事的人。 “在松林镇的学校里……”她继续说,“我们相信应该在社区的教导下——” “是的,隐私,就是你——不——要——多——管——闲——事的那个隐私,费雪太太。” 她脸上又震惊又厌恶的表情,让伊森十分确定她这辈子还没过过敢这样对她讲话的人,尤其是她在松林镇得到这个有权力的职位之后,更是没人敢遥次。 梅根站起来,以教师的威严对他怒目相视。 她说:“他们是我们的孩子,布尔克先生。” 他说:“去死吧你!” 看到她气冲冲地冲向人行道离去,班恩挣开他父亲的手,飞快跑过马路。 * * * “午安,白朗黛。”伊森一边走进警长办公室,一边对秘书打招呼。 “午安,警长。” 她的视线没离开过纸牌。 “有电话吗?” “没有,老板。” “有人来过吗?” “没有,老板。” 他一边走,一边反手在她的桌上敲了敲,说:“希望你准备好今天晚上好好开心一下,” 他可以感觉到走向走廊末端的办公室时,她紧盯着他的眼光,可是他没有回头。 他走进去,将帽子挂在衣架上。 走向柜子,打开锁。 他之前只开过一次,也明白自己是刻意避着它,里头的东西代表了他对这个职位、这个小镇最痛恨的一件事,从他就职后就一直惶恐至今。 他的前手留下来的戏服挂在铜质壁钩上。 在自己的狂欢会里,他只从很远的距离看了波普警长一眼,这件衣服的细节在他的害怕和慌张中并没有留下任何印象。 近看之下,看起来犹如恶魔之王的斗篷。 以棕熊毛皮为底,肩膀部分加缝了额外的兽皮,锁骨上的绑绳还装饰了极粗的链条,毛皮上有不少污点,伊森猜那应该是沾上人血的痕迹,可是它显然没被清理过,闻起来臭到像食腐动物呼出的气,混合了陈旧的血腥和腐败的酸臭。可是这些都还比不上它的装饰品,波普将每名狂欢会主角的头皮都割下一块缝进毛皮内侧,总共三十七个,最早的那个看起来已经皱得像牛肉干,最新的却还呈灰白色。 头饰则放在斗篷上方的木格子里。 最主要的装饰品是一个波普用金属棒固定住的畸人头盖骨,嘴巴大张,一对麋鹿角被牢牢锁在它的脑门上。 一支剑和一把散弹枪在靠墙的壁架上,上头的电灯泡照得武器上的人造水晶闪闪发亮。 电话响时,伊森吓了一跳,差点跳起来。 因为电话几乎从没响过。 他走向办公区域,绕过桌子,铃声响到第五声时接了起来。 “我是布尔克警长。” “你知道我是谁吗?” 即使他讲话的音量比耳语声更小,伊森还是听得出来是泰德。 他回答:“知道,你怎么晓得我在这里?” “你觉得呢?” 当然,泰德一定是从山里的监视系统看到他了。 “我们这样讲话安全吗?”伊森问。 “不能太久。” “他们会发现?” “最后还是会,问题是:当他们发现时,还有没有关系?”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找到了。” “找到什么?” “我们在找的那个东西,很模糊,藏得很隐密,不过没有任何资料是可以真的被删除掉的。” “然后呢?” “不能在电话里讲,你二十分钟内可以和我在太平间碰面吗?” “好。” “米特医师刚走进警长办公室,你最好动作快一点。” 伊森听到电话那头传来泰德慌忙挂断的声音。 伊森才挂上话筒,电话又响了。 “嗨,白朗黛。”他说。 “警长,有个米特医师来看你。” 来帮我把追踪晶片缝回去。 “我现在正在忙,能不能请你端杯咖啡给他,带他到休息区等一下。” “是的,老板。” 伊森打开桌子左边的大抽屉,拿出他的皮带和枪套,飞快地穿戴上。 他将注意力转向枪柜,打开柜门的锁,还有中间的抽屉。 他从抽屉拿出一把以色列制的沙漠之鹰半自动手枪,放上弹匣,装进枪套里。 然后他取下三八九型猎枪,迷彩枪托配上蓝色枪管,还有四乘三十二的瞄准镜。 他的电话又响了。 他抓起话筒。 “什么事?白朗黛?” “嗯,米特医师不想再等下去了。” “一个不想等待的医师,你不觉得那很讽刺吗?白朗黛?” “什么?” “我马上出去。” 伊森挂断电话,走到枪柜旁的窗户,滑动式的,他拉开锁扣,将玻璃窗滑到底,再把纱窗从窗框上推出去。 姿势怪异地从窗户爬出去后,他在建筑物旁的灌木后伏低身子, 他奋力在扎人 第20章 (2) 的树枝间开出一条路,然后慢跑上马路。 他找到早上开来上班的越野车,拉开驾驶座的门,将步枪放上枪架。 他发动引擎时,从打开的窗户听到了他办公室里的电话又开始响个不停。 * * * 伊森把越野车停在大街的停车位上,走向“木制宝藏”的展示大玻璃窗。 凯特坐在收银机后头,一脸无聊且面无表情地瞪着前方发呆,从昨晚美好自由的夜晚回归松林镇循规蹈矩的奴隶生活一定相当难受吧?他心想,大多数参加秘密派对的人第二天大概全在宿醉和冷酷的现实中度过。 伊森举起手,轻轻敲了两下玻璃。 * * * 他们坐在大街和第九街交叉处的长椅上。 市中心里空无一人。 那种真实感不见了。 反而更像拍摄完成后还没撤掉的电影布景。 太阳溜到西方岩壁后,阳光已经开始变暗了。 “我们在这里谈话很安全。”伊森说。 “你看起来糟透了,”凯特说,“你都没睡吗?” “没有。” “出了什么事?” “我必须知道怎么找到围墙下的秘密通道。” “为什么?” “没时间解释了,你去过吗?” “只去过一次,”她回答,“很久以前。” “你走到另一边了吗?” 她摇头。 “为什么?” “害怕。” “我怎么样才能找到它?” “那里有一个很大的松树残桩,几乎和你一样高,比周围的任何东西都大,如果它还在的话,你不可能找不到的。秘密通道的入口就在它右方的森林地面上,上头会盖满松针,我相信已经好久好久都没有人去那里了。” “它有锁吗?” “我不知道,伊森,出了什么事?” 他看着她。 想告诉她。 想警告她。 但是,他只能说:“你一定要相信我。” * * * 伊森将他的越野车停在医院后的小巷子里掩人耳目。 从边门偷溜进去。 一楼安安静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走楼梯到地下室,来到四条空旷走廊的交会处,往东厢最末端没有窗子的双扇对门走。 靠近太平间的最后几盏日光灯被关掉了。 他在半黑暗中来到门前。 用力推开门。 泰德站在解剖台前,面对三口打开的笔记型电脑。 伊森走过去,门在他身后关上。 小声地说:“我们在这里讲话安全吗?” “我把医院的监视系统关了,”他看了看腕上的手表,“不过十分钟后系统就会恢复运作。” “潘蜜拉在哪里?” “在楼上当心理医师。” 伊森绕过亮晶晶的解剖台,站到泰德身边。 他看了一眼冷冻柜、洗手台和测量内脏的秤,泰德已经调整过检验灯的角度,让它不直接照着台子,所以它现在对着一个角落大放光芒,而太平间里的其他地方则藏在阴影里。 笔记型电脑终于准备好了。 泰德键入他的使用者代号和密码。 “为什么选这里?”伊森问。 “什么?” “为什么你要选择在这儿碰面?” 泰德指着电脑荧幕。 影片开始播放。 HD画质。 一架摄影机从天花板的角落正对着下面的艾莉莎。 伊森说:“干!” 她被好几条又厚又粗的皮带绑在解剖台上。 绑在这张解剖台上 “没有声音?”伊森问。 “没有时间找录音档案,相信我,你待会儿就会觉得还好没有声音。” 艾莉莎正在大叫什么。 她的头奋力地从台子上抬起。 身上每一条肌肉都拉得紧紧的。 潘蜜拉出现了。 她一把抓住艾莉莎的头发,用力将她的头往下拉,重重撞上金属台面。 大卫·碧尔雀出现在萤光幕里。 他把一支小小的刀子放在金属台上,爬上解剖台。 跨坐在他女儿的大腿上。 他举起刀子。 他的嘴巴动着,不知道说些什么。 艾莉莎大叫回嘴,潘蜜拉仍然拉住着她的头发。 碧尔雀抿紧嘴唇。 他的头转向旁边。 看起来不像在生气, 将刀子捅进女儿的肚子时,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伊森不禁瑟缩了一下。 碧尔雀拔出刀子,艾莉莎的身体在皮带下扭动, 鲜血开始聚积在解剖台上。 艾莉莎五官扭曲,显然非常痛苦,碧尔雀再度开口说话,当他又举起刀子要刺向他女儿时,伊森想都没想就把头转开。 他很想吐,吞下的口水带着喉咙后方的铁锈味。 “我想我大概明白了。” 泰德倾身在笔记型电脑上打字。 荧幕很快变成一片黑。 “接下来就像那样,”泰德说,“一次、一次、又一次。” 刚才那段影片让他好震惊。 他想到第一天在这个太平问里,他在艾莉莎尸体上看到的那些黑色小洞。 他说:“所以,那天晚上,艾莉莎和凯特分开后,潘蜜拉跟踪艾莉莎,将她骗到这个地下室,也许碧尔雀已经在这里等她们,也许他之后才到。几天前,我在这个太平间检查她的尸体时,我就想为什么她身体里的血几乎都流光了,她到底是在哪里被杀的……” “而你现在就站在命案发生的现场。” 伊森低头看着自己靴子下的大排水孔。 “你有这段影片的复本吗?泰德?” “我做了好几个备份。”泰德伸手进口袋,拿出一个指甲大小的记忆卡,“这份是要给你的,镇上没有机器可以读它,不过为了预防我和其他备份出事,你还是把它收好。” 伊森将记忆卡放进口袋。 泰德看着他的手表:“还剩几分钟,我们最好赶快走。现在呢?我打算将这段影片在基地里的每一个荧幕上播放。” “不,不要这样做,你回去工作,假装一切正常。” “我听说今晚会为柏林格夫妻举行狂欢会,基地里谣传他们是杀死艾莉莎的凶手,你打算怎么办?” “我已经有计划了,不过我还没告诉任何人。” “所以,我先袖手旁观就好?” “是。” “好。”泰德又看了手表一眼,“我们最好赶快走,再过六十秒,监视器就会恢复正常了。” * * * 伊森来到小镇边缘的大弯路时,已经下午四点了。他将越野车打成低速档,开下路堤,驶进森林里。 地面很湿软,松树上还能见到几处残雪。 开始下起雪来。 半英里的路感觉却怎么走都走不完。 透过挡风玻璃,他看到了第一支杆子,然后铁丝网和一圈一圈的锋和铁片也出现了。 他将越野车停在离通电围墙三十码处。 天色暗到应该开灯了,可是他不想冒险打开。 他坐在驾驶座,听着引擎空转,他瞪着通电围墙,无法抑制内心滋长的恐惧 只不过是不锈钢和电流。 想到它用来防御的那些东西、想到它必须捍卫整个镇,相较于必须承担的重责大任,通电围墙看起来实在非常单薄。 很难想像那就是挡在人类生存和灭绝之间唯一的屏障。 * * * 凯特没说错。 松树残桩大到不可能看不见。 从远处看,它就像一头用后脚站立的银毛大熊,接近顶部的弯曲枯枝高高举着,宛如即将发动攻击的前掌,威胁感十足的不寻常外形在光线黯淡时,很可能将人吓得屁滚尿流。 伊森将车停在它旁边。 抓起步枪。 踏上森林地面。 引擎一关,寂静从四面八方涌入。 他绕着残桩走一圈。 这里没有积雪,只有满地的松针,看不出来通道入口到底在哪里。 他打开越野车的后窗,降低后档板。 拿起铲子和背包。 * * * 挖了半小时以后,铲子的前端碰到某种硬物,将铲子一扔,他跪下来,用手拨开剩下的松针,应该是两年或三年来累积的量。 入口的门是钢制的。 三英尺宽,四英尺高,和地面齐平。 把手上有个单眼螺栓,上头挂着一把锁,经年累月的风雨侵蚀让它锈得很严重。 铲子用力一敲,锁就开了。 他背起背包。 拿起步枪。 将它挂在右肩上。 他拉出半自动手枪,将点五〇口径空尖弹填入枪膛, 钢门铰链发出指甲刮过黑板似的刺耳噪音。 里头一片漆黑。 地道特有的潮湿泥土味。 伊森从腰带拿下手电筒,打开,扣在沙漠之鹰手枪上。 地面和地道之间设了几个台阶。 伊森小心地往下走。 九步之后,他到达底部, 光束下的通道方正,以四英尺长、四英尺宽的木板支撑。 建造的工程看起来很仓促、很随便,应该不是收到正式命令之后做的。 伊森在树根和泥土中的岩石下前进。 中间有一段墙距变窄了,他的厉膀不时会摩擦到墙壁,还得驼背走路,否则头会刮到天花板。 走到一半,伊森似乎听到围墙的高压电透过泥土嗡鸣,觉得自己的头皮麻麻的,他猜应该是头顶庞大电力的副作用。 他觉得胸膛很紧,仿佛他的肺正在收缩,但他知道那不过是在密闭空间行走引起的心理作用。 然后,他发现自己站在另一组台阶的底部,他将手电筒往上照,看到了另一扇钢制的小门, 他可以回头,取来铲子,用力敲开它。 但他只是用手枪瞄准生锈的挂锁。 深呼吸。 扣下扳机。 * * * 一小时后,伊森关上后档板,拉上后窗。 他将步枪放回枪架。 他在保险杆前蹲低,眼睛里充满泪水。 蒙胧森林里的幽暗光线几乎已全数消失。 四周安静到他可以听见自己心脏抵着保险杆跳动的声音。 等到又能正常呼吸时,他才站起来。 他刚才觉得很热,可是现在身上的汗却变得又湿又黏,冷冷地贴在他的皮肤上。 “你他妈的跑去哪里了?” 伊森转身。 潘蜜拉站在车后,眯着眼睛想看进越野车后窗的黑玻璃,她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 她穿着紧身蓝色牛仔裤和红色无袖背心,好身材表露无疑,一头秀发往后绑成俏丽的马尾。 伊森看着她修长的身材曲线。 就他看得到的部分,似乎没有带任何武器,除非她将什么小东西藏在身后。 “你在打量我的身材吗?警长?” “你身上带了武器吗?” “噢,对,如果不是这个理由,你才不会多看我一眼呢!” 潘蜜拉像芭蕾舞者般举高双手,踮起穿着运动鞋的脚,在原地转了一圈。 她没带任何武器。 “看到了吗?”她说,“牛仔裤里除了小小的我之外,什么都没有。” 伊森从枪套里拿出手枪,垂放在大腿边。 很不幸,里头是空的。 “很大的一把枪,警长,你听过那个家伙很大的男人的笑话吗?” “这是‘沙漠之鹰’。” “五〇口径?” “没错。” “火力大到足以杀死一头灰熊了。” “我知道你对艾莉莎做了什么,”伊森说,“我知道是你和碧尔雀干的,为什么?” 潘蜜拉冒险靠近他一步。 只剩八步。 她说:“真有趣。” “什么?” “我正在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两步,再两大步,我就近到足以威胁你的安全,可是你到现在都还没出声恐吓我。” “说不定我就是想等你走近呢?” “我不断地暗示你,可是你看都不看我一眼,宁愿回家干你老婆,这让我很不爽。更糟的是,你是个实用主义者。” “我听不懂。”他装傻。 “‘实用主义者’就是不废话、实事求是的人,这是我因此想要你的特质之一。我现在要往前再跨一大步,而且我告诉你,我认为如果你的手枪里还有子弹,你一看到我,就会开枪打穿我的屁股了。我的意思是,依现在这个状况看来,你也只能那样做了,不是吗?我说得对不对?” 她又朝他跨近一大步。 伊森说:“你没考虑到所有事。” “真的吗?” “也许我有其他的理由想要你走近一点。” “那是什么呢?” 她又走近一步。 他可以闻到她身上的味道,她早上用的洗发精香味。 她带着薄荷味的呼吸。 “开枪太没人情味了。”伊森说,“也许我不想开枪,而是徒手压制你,赤手空拳打死你。” 潘蜜拉微笑:“你以前不是没有过这种机会。” “我记得。” “你跳出来撞我,太卑鄙了。” “谁卑鄙?他妈的,我当时已经被你打了麻醉剂了。” 伊森举起手枪,对准她的脸。 她说:“枪管的开口真大啊!” 伊森用大姆指将击锤往后掰。 有一瞬间,她露出犹豫的神色。 她眨眨眼。 伊森说:“慢慢想,用力想,回忆你一生中所有的经历,你感觉到你就快死了吗?赶快想,因为子弹朝你飞去的速度可是很快的。” 她动摇了。 眼睛里不纯然是恐惧,反而比较像不确定。 对她无法完全掌控的情况感到忧心。 但是它很快过去了。 钢铁般的意志再度回头。 她冷笑,嘴角轻蔑地上扬。 很有种,真相还是无法避免,她就要拆穿他的把戏了。 她张开嘴时,他扣下扳机。 击锤飞快地击向撞针。 她瑟缩了一下,脸上出现了一秒“我死了吗?”的怀疑表情。 伊森很快地将手枪反转,抓住枪管,用尽全力重击,四点五英磅重的以色列制钢铁就快撞上她的头盖骨,本来可以一举打碎它,潘蜜拉却在最后一秒钟闪开了。 趁着伊森的攻击让他转成侧身时,潘蜜拉打出一记又强又直接的正拳狠狠击中他的肾脏,伊森痛得跪地,他的下半身如被烈火焚身似的剧痛,他还来不及反应之前,她已经挥出第二拳重击他的喉咙。 他倒在地上,脸贴着森林湿冷的地面,一边看着倾斜的世界,一边怀疑她是否打断了他的气管,否则为什么自己不能呼吸。 潘蜜拉在他前方蹲下。 “别告诉我这么简单就能打倒你。”她说,“我早就把这一段都计划好了,你知道吗?可是我没想到你这么没用,只不过打你两拳,你就像只母狗一样倒在地上窒息?” 他的脸色苍白,因为缺氧而眼冒金星。 这时。 终于。 在他害怕惶恐的不得了时,事情出现转机。 一点点珍贵的空气滑下他的喉咙。 他试着不动声色。 一边假装眼球就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一边慢慢将手伸进后头的口袋里。 折刀。 “你就好好躺在地上窒息,听我说。” 伊森的姆指在刀子上摸索,试着找到正确的点。 “不管你 第20章 (3) 想做什么,都已经失败了,至于泰瑞莎和班恩……” 他故意发出噎住的咳嗽声,潘蜜拉露出微笑。 “我打算对他们做的事和我们对艾莉莎做的事比起来……后者简直像美容中心的按摩。” 他甩开折刀,直接捅进潘蜜拉的大腿。 刀刃非常锋利,他听到她倒抽一口气时,才终于确定自己命中了目标。 他转动手腕,也带动刀刃。 潘蜜拉惨叫,急急跳开他身边。 鲜血染红了她的牛仔裤,流到她的鞋子,流进覆满松针的地面。 伊森挣扎起身。 痛苦地站起来。 他的肾还在抽痛,不过至少他又能呼吸了。 潘蜜拉用她没受伤的腿拉远和他的距离,一边愤怒地说:“你死定了!你他妈的死定了!” 他捡起沙漠之鹰,追上去。 她对着他尖叫怒骂时,他弯腰,用力将四磅半的手枪甩向她的后脑。 森林恢复了平静。 夜色已近全黑。 他惨了。 真的惨了。 潘蜜拉擅离职守多久之后,碧尔雀才会派出搜救队?这个问题才在脑子里浮现,他马上就明白根本不会有搜救队。碧尔雀只要在键盘上敲进她的晶片代号,马上就可以派人到围墙这里来。 除非…… 伊森用折刀割掉一大块潘蜜拉的牛仔裤,露出她的左大腿后方。 下手前,他心想,真可惜她已经失去意识了。 第21章 (1) 山里基地 爱达荷州,松林镇 二〇一三年,除夕 碧尔雀关上他办公室的对开双门。 雀跃得有些晕眩。 因为太过兴奋,身体甚至有点发抖。 他走过建筑师做的未来松林镇模型,打开衣柜,一套燕尾服挂在架子上。 “大卫?” 他转头,微笑。 “亲爱的,我没看到你坐在那里。” 他的太太坐在面对荧幕墙的一张沙发上。 他一边走向她,一边解开衬衫的钮扣。 说:“我以为你已经打扮好了呢!” “过来坐在我身边,大卫。” 碧尔雀在她身旁的沙发坐下。 她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膝盖上。 “重要的一晚。”她说。 “没有比这晚更重要的了。” “我为你开心,你做到了。” “是我们做到了,没有你,我——” “请听我说完,先不要插话。” “出了什么事?” 她的眼睛蓄满了泪水:“我决定要留下来,” “留下来?” “我想看到我的故事在这个时代结束,在这个世界结束。” “你说什么?” “请不要对我大叫。” “我不是,我只是……为什么是今晚!这么长的时间,你为什么偏偏选在今晚告诉我?你已经决定多久了?” “好一阵子了,我不想让你失望。虽然中间有好几次,我几乎忍不住要说出口了。” “因为害怕吗?是不是?听着,害怕是很正常的。” “不是因为害怕。” 碧尔雀往后躺进靠枕里,瞪着空白的荧幕。 他说:“我们所有人这么努力就是为了今晚,一切都是为了今晚,而你居然说你要退出?” “对不起。” “这表示你要丢下你的女儿了。” “不,我不会。” 他看着她:“怎么不会,解释给我听。” “艾莉莎现在十岁,就要上中学了。我不想要她的第一个舞会是发生在这个还没盖好的小镇里、发生在两千年后,她的第一个吻、上大学、环游世界——这些我希望她拥有的经历,我不想让她错过。” “她还是可以拥有这些经历,嗯,也许其中几项。” “自从我们搬进基地后,她已经做了不少牺牲,她和我的生活,是现在、在这里,而且你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你不知道你从生命中止柜出来时,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伊丽莎白,你认识我二十五年了,我做过或说过任何一件事让你以为我会允许你带走我的女儿吗?” “大卫。” “请回答我的问题。” “这对她并不公平。” “不公平?她现在拥有一个从没有人有过的机会,她可以看到未来。” “我想要她有个正常的人生,大卫。” “她在哪里?” “什么?” “现在,我的女儿在哪里?” “在她的房间里,收拾行李,我们会等派对结束后才走。” “拜托,”他声音里的绝望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你怎么能够拆散我们,没有女儿,我——” “噢,去你的。”伊丽莎白突然暴怒,“事实是,她几乎不了解你。” “伊丽莎白——” “老实说,我也几乎不认识你了。我们不要再装了,你就承认这才是你的最爱,你心中最重要的事,不是我,不是艾莉莎。” “那不是真的。” “这个计划简直将你生吞活剥了。过去五年,我看着你改变,变成一个恶心的东西。你做了太多超过底限的恶行,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 “我只是为了达成今晚的目标,做了该做的事而已。我不需要对你道歉,从一开始我就说了,没有任何事可以阻止我。” “嗯……我希望到最后你会觉得这么做是值得的。” “请不要这样,这应该是我人生中最光辉的一晚,我们的人生中,我们在另一方醒来时,我想要你也在那里。” “我做不到,对不起。” 碧尔雀吸进一口长长的气,再慢慢地吐出来。 “你一定过得很辛苦吧?”他说。 “辛苦到你无法想像。” “至少,你会留到派对结束?” “当然。” 他倾身亲吻她的脸颊。 居然不记得他上一次这样做是多久之前了。 “我应该去找艾莉莎谈谈。”他说。 “等派对结束之后,我们再好好道别。” 她站起来。 一身灰色的香奈儿礼服。 波浪状的银发。 他看着她优雅地走向橡木双门。 确定她离开后,碧尔雀走向书桌。 拿起话筒。 拨号。 阿诺·波普在第一声铃响后就接了起来。 * * * 如果赫斯勒专心品尝的话,他会承认这是他喝过最棒的香槟,可是他实在太紧张了。 这个地方根本不像真的。 听说他们花了三十二年才完成所有的隧道、引爆和挖空,工程费用一定超过五十亿美金吧?那个巨型山洞仓库足足可以停下一整列的七四七飞机,但他猜想花最多钱的其实应该是他现在站的这个房间。 大小和家量贩店差不多。 几百个饮料贩卖机似的机器整齐排列,一边嘶嘶冒烟,一边哔哔作响,有几个吐出大量白烟,烟雾浮在离地面十英尺的地方,感觉像走在又冷又蓝的浓雾里,看不见天花板,冷冷的空气闻起来很清新、很人工。 “你想看看她吗?亚当?” 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他一跳。 赫斯勒转身,和碧尔雀面对面。 他穿着燕尾服,一只手拿着香槟杯。 “想。”赫斯勒说。 “走这边。” 碧尔雀领他走过长长的通道,来到房间后方,然后转弯走进另一列机器前面。 “到了。”他说。 柜子上有个小键盘、监视器和读数,还有一个电子名牌。 泰瑞莎·林登·布尔克 中止日期:一三年十二月十九日 华盛顿州西雅图 柜子中央有个两英寸宽的厚玻璃窗。 透过它,他看到了黑发和一小块皮肤。是泰瑞莎的脸颊。 赫斯勒不知不觉伸出手抚摸玻璃。 “我们差不多要开始了。”碧尔雀说。 “她在做梦吗?”赫斯勒问。 “我们做过很多次实验,所有的生物在中止期时应该都是没有知觉的,没有任何脑波活动。我们做过最长的试验是十九个月,所有人都说他们被中止时,完全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所以就像是电灯开关一样?” “差不多,你没有先读过放在你房里的备忘录吗?每个人都有一本啊!” “没有,我刚作完健康检查就直接过来了。” “噢,嗯,那你可能会有一两个小惊喜。” “你团队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今晚进入中止柜吗?” “只有一小群被选中的人会留下来多待二十年,他们要继续购入贮备品,并且确定我们有最先进的科技,作一点收尾的工作。” “可是你今晚就会进入中止柜?” “当然,”碧尔雀大笑,“我不年轻了,我宁愿将时间留给未来的世界,我们应该出去了。” 赫斯勒跟着他走到外头的巨型山洞。 碧尔雀的手下全在等他,每个人都穿着正式的晚宴服。 男士穿燕尾服,女士穿黑色小礼服。 碧尔雀爬上一个木箱,看着群众。 露出微笑。 山洞天花板垂挂的超大球形灯照耀下,赫斯勒觉得碧尔雀的双眼似乎激动到产生了一层水气。 他说:“今晚,我们终于走到历时三十二年的创作终点。可是,就像所有的结束,它同时也是一个开始,我们对这个熟悉的世界告别时,即将启程前往未来,两千年后的世界等待着我们。我很兴奋,我知道你们也很兴奋,也许除了兴奋,你还会感到害怕,但是没关系,害怕表示你还活着,表示你在超越极限,冒险永远都和害怕结伴而行。天啊!我们即将展开一场精采绝伦的世纪大冒险!”他举起酒杯,“我想要举杯表示感谢,敬所有陪我走了这么远、相信我、愿意和我一起跳入未知的每一个人,我答应你们,降落伞一定会张开的。”群众响起一阵紧张的笑声。“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对我的窘赖,谢谢你们工作上的贡献,谢谢你们的友情,我敬大家。” 碧尔雀一口将杯子里的香槟喝干。 每个人都跟着干杯。 赫斯勒的掌心开始流汗。 碧尔雀看了看手表。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时间到了,我的朋友们。” 碧尔雀将手上的香槟杯递给潘蜜拉,他拉下领结,将它扔掉,脱掉燕尾服,丢在岩石上,人们开始鼓掌,他拉下吊裤带,解开衬衫钮扣。 其他人也开始脱衣服。 阿诺·波普。 潘蜜拉。 每一个站在赫斯勒周围的男人和女人。 大山洞里变得好安静。 只有一片衣服滑落和丢到地板上的窸窣声。 赫斯勒错愕地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很快,如果他不加入的话,他就要变成大山洞里唯一一个还穿着衣服的人了。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上,那样似乎比和一群陌生人一起脱衣服还糟。 他拉下领结,脱下西装。 两分钟内,一百二十个人全脱个精光。 还站在木箱上的碧尔雀说:“很抱歉气温这么低,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而且,我们即将前往的地方恐怕只会比这里更冷。” 他爬下木箱,赤脚走向中止室的玻璃门。 进到里头不到三十秒,赫斯勒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抖个不停,一部分是因为害怕,另一部分是因为冷。 大家排成一列,穿着白色实验长袍的男人在中央指挥交通。 赫斯勒走向其中一个,说:“我不知道要去哪里。” “你没读备忘录?” “没有,对不起,我才——” “没关系,你叫什么名字?” “赫斯勒·亚当·赫斯勒。” “跟我来。” 实验室技师领着他走到第四行,指着一长排机器说:“你的位子应该在左边这排,靠近中间的地方,找有你名字的名牌。” 赫斯勒跟着四个全裸的女人走进通道,雾气似乎比之前更浓,他可以看见自己呼出的空气,脚跟踩到和地面磨擦的金属细屑简直像冰一样冷。 他走过一个正爬进中止柜的男人。 顿时,他千真万确感觉到恐惧笼罩住自己。 他的眼睛扫视着每个名牌,突然发现他从未真正想过这一刻的来临,从未真正准备好。当然他知道总会走到这一步,知道他是自愿加入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潜意识里想像的画面比较像是手术前的麻醉,在一间温暖的手术室里,一个面罩轻轻压上他的脸,药物引发的昏眩让光慢慢褪去,绝对不是和一百多个人一起光着屁股到处走动。 找到了。 他的名牌。 他的——天杀的——中止柜。 亚当·T·赫斯勒 中止日期:一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华盛顿州西雅图 他仔细观察键盘。 全是猜不出来的符号。 他环顾周围,可是所有人都已经进到自己的中止柜了。 另一个实验室技师走过来。 赫斯勒问:“嘿,你可以帮帮我吗?” “你没读备忘录吗?” “没有。” “上面解释得很清楚。” “你不能就直接帮我吗?” 技师在键盘上不知道输入了什么,然后继续往前走。 他听到犹如瓦斯漏气的嘶嘶声,接着柜子的正面门板打开了五、六英寸。 赫斯勒拉开柜门。 很挤的金属舱,里头有把黑色的小椅子、扶手,底部有人类的脚形。 赫斯勒的脑袋后头传来一个细小的声音:“你一定是疯了,怎么会想要爬进这个鬼东西?” 但是他还是做了,他踏进舱室,将屁股放在那个冰得要命的小椅子上。 墙壁射出安全带,将他的脚踝、手腕全固定住。 门用力关上,他的心脏跳得超快。然后,他第一次注意到墙上有个弯曲的塑胶管,上面的针长得不得了。 他想到泰瑞莎没有血色的脸,在心里骂了一声“干!” 头顶上发出漏气的嘶嘶声,他看不到气体,却突然闻到玫瑰、紫丁花和薰衣草的混合香气。 一个电脑合成的女声说:“请开始深呼吸,在你还闻得到的时候,好好享受花朵的芬芳。” 碧尔雀的脸出现在他眼前的两寸宽小玻璃窗。 电脑合成的声音说:“一切都会没问题的。” 没穿衣服的碧尔雀带着骄傲的微笑,对他伸出大姆指。 赫斯勒再也不觉得冷了。 再也不害怕了。 盖瑞·莱特(Gary Wright)的《织梦者》(Dream Weaver)从喇叭传出来时,他闭上双眼,他本来想要祷告,想要想像美好的事物,像未来、新世界,还有要和他分享一切的那个女人。 可是就像他人生中其他决定性的重要时刻,事情总是发生得太快,快到他措手不及。 * * * 潘蜜拉在山洞里等他。 她穿上一件浴袍,手臂上挂的另一件是为碧尔雀准备的。 “我女儿呢?”他一边将手穿过衣袖,一边问。 “都弄好了。” 他看着大山洞。 “现在变得好安静,”他说:“我曾经想过,我们所有人都进入中止期后,这个地方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大卫!” 伊丽莎白踩着岩石地板大步向他们走来。 “我到处都找不到她。”她说:“我的女儿在哪里?” “大家脱衣服之前,我先把艾莉莎送回我的办公室了。” 潘蜜拉说:“嗨,碧尔雀太太,你今晚看起来好漂亮。” “谢谢你。” “我很遗憾听到你决定不加入我们。” 伊丽莎白看着她丈夫:“你什么时候要进入中止柜?” “待会儿。” “我今晚不想睡在这里,你能不能派人开车载我和艾莉莎去博伊西?” “当然,你想怎么做都可以,也可以搭飞机去。” “好,那么,我猜差不多是该说……” “对,不如你先去我的办公室,我随后就到,我得先去查看一件事。” 碧尔雀看着他的太太穿过山洞走向一楼入口。 他抹了抹脸。 说:“今晚,我不应该流泪。至少,不应该是这种眼泪。” * * * 伊丽莎白走出电梯。 他们的住处很安静,她从来不喜欢这个地方,从来不喜欢他们在这座山里的生活,太幽闭了,她一直无法适应那种与生俱来的孤立感。和这个一心一意只想完成他疯狂志业的男人一起生活,将她压得喘不过气,让她几近崩溃,可是,今天晚上,她和女儿终于要自由了。 大卫办公室的门开着, 她走 第21章 (2) 了进去。 “艾莉莎?小宝贝?” 没有回答。 她走向荧幕墙,时间很晚了,她女儿说不定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走过去。 没有。 空的。 她慢慢转身,扫视整个房间。 也许艾莉莎跑回楼上了?也许她们刚好错过,可是,这似乎不大可能。 她的目光扫到大卫的桌上。 他向来把桌子收拾得很整齐,没有杂物,干干净净。 可是现在,桌子正中央却躺着一张白纸。 就只有一张白纸。 她走过去,伸手将纸拉过桃花心木的桌面,开始读: 亲爱的伊丽莎白,艾莉莎要跟我走,你可以留下来独自迎接结局,看看最后还剩下什么。 ——大卫 伊丽莎白突然察觉到有人站在她背后。 转身。 阿诺·波普离她不过两尺。为了今晚的派对,他把胡子刮得很干净,高大,强壮,金色短发,几乎可以称得上英俊。只是他的眼神抹杀了其他优点,眼睛里透露出的残忍和无情,让人不寒而栗。她可以闻到他呼吸中的香槟味。 她说:“不要。” “对不起,伊丽莎白。” “拜托你……” “我喜欢你,一直如此。我会尽快结束这件事,可是也要你配合才行。” 她低头看着他的手,以为自己会看到刀子或绳索。 可是,空的,他什么都没拿, 她觉得很虚弱,很想吐。 “你能给我一点时间吗?拜托你?” 她看向他的眼睛。 冷酷、紧张、悲哀。 漩涡似地加速转动,愈转愈快。 在他动手前的半秒钟,她知道了,她不可能得到她祈求的那一点点时间。 第22章 第四部 托比亚斯让火光温暖他脏兮兮的双手。 他在深山的河边扎营,这里曾经一度被称为“爱达荷州”。 从他坐的地方,可以看到整个山谷,还有沉进深谷里的落日。 已经这么近了。 今天稍早,他瞥见围住松林镇岩壁东墙的一小部分。 问题是,在他和通电围墙之间,有一千多只强壮的畸人正在小镇南方外缘的森林游走。即使距离它们超过两英里,还是可以闻到它们散发出的味道,他希望它们今晚就离开,那么明天他就能回家了。 他实在好想睡在地上。 如果能睡在柔软、带点香味的松针上,一定很舒服。 可是如果他真的这么做,未免太过愚蠢。 托比亚斯已经将他的睡袋架设在三十英尺的松树上,他不记得自己持续睡在半空中多久了,反正再多睡一晚也不会怎样。 而且,到了明天晚上,如果事情和他计划得一样顺利,如果他没让自己在荒野大冒险的最后一天被吃掉,他就能睡在一张温暖的床上了。 托比亚斯打开背包,将手伸进最底层。 他的手指碰到装着他的烟斗、一盒西雅图安黛雅旅馆的火柴、还有烟草的小布包。 他把所有东西全拿出来放在大石块上。 感觉很奇怪,他曾经幻想过这个画面很多次。 在他脑海里细细描绘。 在荒野中度过的最后一晚。 他带了一磅重的烟草,这是他能负担的最大重量了,然后在头几个月就将它们吸个精光,只留下足够再吸一次的量,打算在回家前的最后一晚享用。中间有许多夜晚,他几乎忍不住想将它吸掉。 他有很多合理且极具说服力的借口。 你随时可能死去。 你不可能回得去的。 不要临死时再来役悔自己白白浪费了可以好好吸上半小时的烟草。 然而,他还是忍住了。没有道理,他安全回家的机率趋近于零,可是他打开那个塑胶袋,闻着烟草香的时候,无疑是他生命中最开心的片刻之一。 他慢条斯理地填装烟草。 然后用手指头压下去,确定每一根细枝都在最适当的位置。 烟草均匀地着火。 他将烟杆拿近。 天啊!这个味道。 烟雾笼罩他的头部。 他往后靠向树干,他希望这是最后一次睡在树上。 天空变成了粉红色。 可以从河面上看到天空的颜色。 他吸着烟,看着流动的河水,他已经好久好久好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自己又再度像个人。 第23章 (1) 晚上八点整,伊森回到警长办公室,坐在大桌子后。 电话响了。 他拿起话筒时,听到碧尔雀说:“米特医师对你相当不满,伊森。” 伊森的脑海浮现出碧尔雀爬上解剖台,用刀刺死亲生女儿的画面。 你这个怪物。 “你听到了吗?”伊森问。 “听到什么?” 伊森静默了五秒钟后说:“就是我一点都不在乎。” “你的晶片还没放回去,我不喜欢这样。” “听着,我只是不想这么快又再动一次手术。明天我一起床就会回基地,了结这件事。” “你没碰到潘蜜拉吧?”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一个半小时前,她应该要出席一场基地里的会议,可是她的晶片显示她还在镇上。” 回到小镇后,伊森故意绕到大街,将潘蜜拉的晶片偷偷放进一个和他在人行道上擦身而过的女人的皮包里。然而,碧尔雀迟早会仔细观察监视器的影片,当潘蜜拉的晶片启动某架摄影机,但影片里却看不到她的身影时,碧尔雀就知道有什么事不对劲了。 “如果我看到她……”伊森说,“我会告诉她你找她。” “我不是很担心,她有时就是会这样到处乱跑。现在,我坐在我的办公室里,一边喝着很棒的威士忌,一边看着我的荧幕墙,准备好欣赏你主导的第一场表演,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你读完手册了吧?明白整个流程吗?还有你待会要下达的指令?” “是的。” “凯特和哈洛如果在森林里或其他地方被杀,只要他们不是死在市中心的大街上,就是你的错。你要记得他们有地下组织的支持,所以要给第一波义警比较长的时间。” “我懂。” “潘蜜拉已经把电话密码送到你的办公室了。” “我把它和手册一起放在桌上,不过你应该也看到了,不是吗?” 碧尔雀笑而不答。 “我知道你和凯特,柏林格曾经有过一段情,”他说,“如果你们之间的往日情怀让你今晚有点不愉快的话,我很抱歉——” “有点不愉快?” “——可是狂欢会并不常举行,有时一、两年才办一次。所以,虽然情况有点混乱,但我还是希望你能试着好好享受。老实说,我痛恨它,但我也必须承认狂欢会还是有它独特的魔力。” 伊森一直有个坏习惯,他讲电话的时候,如果他不喜欢对方或对方讲的话,他会不以为然地将话筒拿离耳边,朝外翻。不过这一次,他机警地克制下这个冲动。 “嗯……好,我先挂了,你去忙。伊森,你有很多事要做。如果你明天早上宿醉得不太严重,我再派马可斯去接你,我们一起吃早餐,规划一下未来。” “好,我非常期待。”伊森回答。 * * * 白朗黛已经回家了。 警长办公室里静悄悄的。 晚上八点零五分。 时间到了。 赫克特,盖瑟的琴声从桌上的真空管收音机传出,他正演奏林姆斯基·高沙可夫(Rimsky-Korsakov)的《荒山之夜》(A Night on Bare Mountain),狂乱恐怖的那一段刚结束,缓慢、镇静的抒情音调诉说着地狱黑夜之后黎明将至的场景。 伊森想到凯特和哈洛。 他们是否正伴着盖瑟优美的琴音,静静地吃晚饭呢? 一点都不晓得即将发生的狂风暴雨? 伊森拿起电话筒,打开潘蜜拉留给白朗黛的文件夹。 他看着第一个密码,拨动转盘。 一个女人的声音:“喂!” 然后是“叮!”一声。 电话铃声继续响。 每一次有人接听,就出现“叮!”一声。 最后,一个电脑合成的声音说:“全员到齐,十一个人都在线上了。” 伊森低头看着文件夹。 电话号码单下,他应该要讲的台词已经印在那里了。 他还来得及挂掉电话。 还来得及停止。 太多地方可能出错,事情将变得无法收拾。 电话另一头的十个松林镇居民都没有开口。 伊森开始念:“这是给狂欢会十个义警的指示,预计四十分钟后开始举行狂欢会,今晚的贵宾是凯特和哈洛·柏林格夫妻,他们家的地址是:第八街三百四十五号。请即刻做好准备,最重要的是,你们必须生擒凯特和哈洛,将他们送到第八街和大街交叉口的圆圈里,不能伤害他们,明白了吗?” 一个又一个的“是”从话筒传来。 伊森挂断电话,打开手表的计时功能。 这些义警热爱狂欢会,他们为狂欢会而活。 他们每人都有一把碧尔雀赠送的锋利弯刀,是镇上唯十得到允许,可以在家里摆放武器的人。其他人则要自制攻击武器,厨房菜刀、石块、球棒、斧头、短柄斧、壁炉用的尖叉,只要是有重量、有尖刺或有锐利边缘的东西都有人使用。 今天一整个下午,他一直想通知义警和最后一通电话之间的四十分钟,会是什么心情。 现在,他就在这四十分钟里了,时间无情又飞快地流逝。 他想,不知道死囚吃最后一餐时,是否也有类似的感觉。 时间以光速前进。 心跳加速。 所有让事情走到这个地步的可怕经历、情绪波动全涌上心头。 他看着手表倒数最后十秒,感叹时间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他按掉闹铃。 拿起电话筒。 拨出第二个密码。 同一个电脑合成的声音说:“请在哔声后录音。” 他等着。 “哔!” 他念出第二份台词:“我是伊森·布尔克警长,狂欢会现在正式开始,今晚的贵宾是凯特和哈洛·柏林格夫妻,抓到他们,把人带到大街和第八街交叉口,不要伤害他们……”他挣扎地念出最后几个字,“他们必须在群众围成的圆圈中被处死。” 在一段长长的静默之后,电脑合成声音说:“如果你满意录音的成果,请拨‘一’;送出前再听一次,请拨‘二’;如需重录,请拨‘三’;其他选项,请播‘四’。” 伊森拨了“一”,挂上话筒。 他站起来。 镀了一层镍的沙漠之鹰在灯光照耀下,躺在桌上闪闪发亮。 他重新为它填满子弹,收进枪套,走向衣柜,拿出头饰和熊皮披风。 离门口还差三步,电话响了。 从收音机传来的。 钢琴声停了。 他听到长椅刮过地板的吱吱声,盖瑟站起来。 他的脚步声走开。 他拿起话筒的声音。 说:“喂!” 然后,伊森的声音,他刚才录好的广播,从收音机传出来。 盖瑟倒抽一口气:“噢,天啊!”然后收音机突然只剩静电噪音。 伊森走向大门,心里想着凯特。 你的电话响了吗? 你拿起话筒,听到我的声音宣判了你的死刑吗? 你会不会以为我背叛你了? 他经过白朗黛的桌子,走过黑暗的接待室。 外头,没有月亮,只有缀满星星的夜空。 他以前就听过这个声音,他自己的狂欢会开始时。可是今晚感觉更加可怕,因为这次他完全明白它背后的意义。 几百支电话同时响起,整个镇正在接受命令,要他们残杀自己的同类。 好一会儿,他只是呆立原地,异常惶恐地倾听。 电话铃声回荡在山谷里,宛如教堂响亮的钟声。 有人在马路上疾奔,经过他身边。 几个街区外,有个女人尖叫,但他听不出来她是太兴奋,还是太痛苦。 他走到人行道上,看进他越野车的大玻璃窗,所有的窗子都贴上了黑色隔热纸,对街的一盏路灯是附近唯一的光源,根本看不到里头的情况。 他小心地拉开驾驶座的门, 没有声音。 没有动静。 他将披风和头饰扔向副驾驶座,爬上车,发动引擎。 * * * 感觉好像是在万圣节的晚上开车经过西雅图住家附近的社区。 到处都是人。 人行道上。 马路上。 抓着装了私酿琴酒的玻璃瓶蹒跚前行。 火把。 球棒。 高尔夫球杆。 他们早就准备好变装道具等着电话响起。 车子很慢地驶过一个穿燕尾服的男人,他的衣服上有许多旧血渍,手上拿着一根两英尺宽、四英尺长的木头,一侧缩小做成握把,另一侧则像狼牙棒一样插满锋利的金属片。 所有房子里的灯都关掉了,但其他地方反而出现许多点状光源。 手电筒在灌木丛中、小巷里扫射。 光束往上照着树枝。 即使坐在车子里,伊森还是可以看出聚集群众的分类。 看得出来有些人只是将狂欢会当成一个可以打扮、喝醉、尽情玩乐的机会。 看得出来有些则是满脸怒气,显然想要藉此伤人,或者至少看别人行凶,以满足自己内心的暴力渴望。 看得出来有些人无法忍受,一边往小镇中心的疯人圈走去,一边眼泪鼻涕齐流。 他刻意避开大街,开在小巷里。 第三街和第四街之间,车灯照到一群超过三十个的孩童正跑过马路,每个孩子都换了衣服,嘴里发出土狼般阴阴的笑声,小手握的刀子在灯光下发出寒光, 他沿路找寻义警的身影,他知道他们应该穿着一身黑衣,挥舞弯刀,可是到目前为止,他一个都没看到。 伊森转进第一街,来到小镇的最南端。 他将越野车停在牧场旁的马路上。 关掉引擎,下车。 电话已经不响了,可是群众聚集的吵嚷声却愈来愈大。 他突然想到,四天前的晚上,他就是在这里发现艾莉莎·碧尔雀的尸体。 天啊!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才四天就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 还不是他该现身的时候,不过也快了。 你还在逃跑吗?凯特? 他们抓到你了吗? 他们正拖着你和你丈夫往大街前进吗? 你害怕吗? 还是其实你早就预知你迟早会出事? 准备好等着这场噩梦落幕吗? 松林镇的外缘又黑又冷。 奇怪的隔绝感。 仿佛站在体育馆外,听着球赛观众制造出的巨大声浪。 小镇中心传来巨响。 玻璃碎裂的声音。 人们的欢呼声。 他坐在越野车的保险杆上,享受着引擎盖传来的热气,等了十五分钟。 让他们聚集吧! 让他们疯狂吧! 没有他,什么都还不能开始。 没有他,一滴血都不可以流。 * * * 潘蜜拉睁开眼睛,一片漆黑。 她全身都在发抖。 她的头好痛。 左大腿好像有火在烧,感觉像被咬掉了一大块肉, 她坐起来。 他妈的这到底在什么鬼地方啊? 好冷,好黑,她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她结束最后一个心理咨询后离开医院…… 等一下。 不对。 她看到伊森·布尔克的越野车驶向小镇边缘的南方森林,便走路跟踪他…… 瞬间,记忆全回来了。 他们打了一架。 她显然打输了。 之后,他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她站起来,左大腿传来的剧痛让她哭出声来,她往后一摸,牛仔裤被割掉了一大块,大腿后方被切开一个还在流血的大伤口。 他把她的追踪晶片拿出来了。 那个杀千刀的混帐。 怒火让她犹如吃了一剂止痛药,她不再感觉疼痛,即使她开始跑离围墙,往镇上跑,愈跑愈快,穿过黑暗的森林,逐渐听不见围墙高压电的嗡鸣时,她也没感觉到痛。 远方的尖叫声让她不禁停步。 那是畸人的尖叫声。 可是,事情有点不大对劲。 尖叫声怎么会从正前方传过来? 事实上,依照她的速度,她早就应该要跑到马路上了。 干! 干! 干!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可是她很努力地跑,连痛都顾不得了,她离围墙至少有一英里远了。 不远处,除了听起来像是一大群畸人的尖叫声外,她还听到了朝她靠近、小树枝被踩断的移动声。 她发誓她甚至闻到了畸人的味道,一种会让人眼睛流泪、腐肉般的恶臭,而且愈来愈强烈。 她的一生中,还没有这么想将一个人凌迟至死过。 伊森·布尔克不只拿掉了她的追踪晶片。 他不知怎么办到的,居然将她丢到通电围墙的另一边,将她扔进了残酷可怕的蛮荒世界里。 * * * 伊森爬回越野车的驾驶座,发动引擎,踩下油门。 加速前进,轮胎在柏油路上吱吱作响。 他驶进森林,在大转弯处开上马路,绕回镇上。 经过那个欢迎的大看板时,时速飙破了八十。 他放开油门,让转速下降。 车子来到大街,离他的目的地还有四分之一英里,可是他已经能看到远处的大火堆、被火光。照亮的建筑物,还有四处窜动的人影。 他驶过医院。 离第八街和大街交叉口还有四个街区,他的车已经需要小心避开马路上的人。 有人打破了“甜牙牙”的玻璃展示柜,一大群孩子正在抢夺糖果。 这些全都是得到允许,也预期会发生的事。 人潮愈来愈密集了。 一颗蛋打中车子副驾驶座的窗子,蛋黄滑下玻璃。 他的车走得比蜗牛还慢,总是有人挡在前头。 每个人都精心变装了。 他小心避开一群男扮女装的男人,他们擦着亮晶晶的口红,在长内裤上穿了老婆的胸罩和女用内裤,其中一个还拿了个铸铁平底锅当武器。 一对父母将自己和小孩们的脸涂成全白,再画上浓浓的黑眼线,假装他们一家人全是活尸。 他看到恶魔头上的双角。 吸血鬼的尖牙。 小丑的假发。 天使的翅膀。 大礼帽。 尖拐杖。 单眼罩。 海盗。 维京人。 国王和王后。 刽子手面罩。 妓女。 现在人潮已经挤满了整条街。 他按喇叭。 人们不甘不愿地让路给他。 他在第八街和第九街之间龟速移动,其他的商店玻璃也被砸破了,然后他看见前头的火源。 有人将一辆车推到大街中央,放火烧车,窗户在柏油路面上碎了一地,玻璃碎屑映着火光闪烁发亮,火舌从挡风玻璃的缺口窜出,座椅和仪表板逐渐融化。 红绿灯在车子上方继续规律地变换灯号。 伊森将车打进“P”档,熄掉引擎。 他可以感觉到车外既黑暗又浮动的氛围,宛如什么邪恶的动物正张大嘴巴等着吞噬猎物,他观察火光中每一张红润的脸庞,每个人的眼睛都因为喝了大量的私酿琴酒而变得水汪汪的。 最奇怪的一点是碧尔雀居然说对了,很显 第23章 (1) 晚上八点整,伊森回到警长办公室,坐在大桌子后。 电话响了。 他拿起话筒时,听到碧尔雀说:“米特医师对你相当不满,伊森。” 伊森的脑海浮现出碧尔雀爬上解剖台,用刀刺死亲生女儿的画面。 你这个怪物。 “你听到了吗?”伊森问。 “听到什么?” 伊森静默了五秒钟后说:“就是我一点都不在乎。” “你的晶片还没放回去,我不喜欢这样。” “听着,我只是不想这么快又再动一次手术。明天我一起床就会回基地,了结这件事。” “你没碰到潘蜜拉吧?”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一个半小时前,她应该要出席一场基地里的会议,可是她的晶片显示她还在镇上。” 回到小镇后,伊森故意绕到大街,将潘蜜拉的晶片偷偷放进一个和他在人行道上擦身而过的女人的皮包里。然而,碧尔雀迟早会仔细观察监视器的影片,当潘蜜拉的晶片启动某架摄影机,但影片里却看不到她的身影时,碧尔雀就知道有什么事不对劲了。 “如果我看到她……”伊森说,“我会告诉她你找她。” “我不是很担心,她有时就是会这样到处乱跑。现在,我坐在我的办公室里,一边喝着很棒的威士忌,一边看着我的荧幕墙,准备好欣赏你主导的第一场表演,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你读完手册了吧?明白整个流程吗?还有你待会要下达的指令?” “是的。” “凯特和哈洛如果在森林里或其他地方被杀,只要他们不是死在市中心的大街上,就是你的错。你要记得他们有地下组织的支持,所以要给第一波义警比较长的时间。” “我懂。” “潘蜜拉已经把电话密码送到你的办公室了。” “我把它和手册一起放在桌上,不过你应该也看到了,不是吗?” 碧尔雀笑而不答。 “我知道你和凯特,柏林格曾经有过一段情,”他说,“如果你们之间的往日情怀让你今晚有点不愉快的话,我很抱歉——” “有点不愉快?” “——可是狂欢会并不常举行,有时一、两年才办一次。所以,虽然情况有点混乱,但我还是希望你能试着好好享受。老实说,我痛恨它,但我也必须承认狂欢会还是有它独特的魔力。” 伊森一直有个坏习惯,他讲电话的时候,如果他不喜欢对方或对方讲的话,他会不以为然地将话筒拿离耳边,朝外翻。不过这一次,他机警地克制下这个冲动。 “嗯……好,我先挂了,你去忙。伊森,你有很多事要做。如果你明天早上宿醉得不太严重,我再派马可斯去接你,我们一起吃早餐,规划一下未来。” “好,我非常期待。”伊森回答。 * * * 白朗黛已经回家了。 警长办公室里静悄悄的。 晚上八点零五分。 时间到了。 赫克特,盖瑟的琴声从桌上的真空管收音机传出,他正演奏林姆斯基·高沙可夫(Rimsky-Korsakov)的《荒山之夜》(A Night on Bare Mountain),狂乱恐怖的那一段刚结束,缓慢、镇静的抒情音调诉说着地狱黑夜之后黎明将至的场景。 伊森想到凯特和哈洛。 他们是否正伴着盖瑟优美的琴音,静静地吃晚饭呢? 一点都不晓得即将发生的狂风暴雨? 伊森拿起电话筒,打开潘蜜拉留给白朗黛的文件夹。 他看着第一个密码,拨动转盘。 一个女人的声音:“喂!” 然后是“叮!”一声。 电话铃声继续响。 每一次有人接听,就出现“叮!”一声。 最后,一个电脑合成的声音说:“全员到齐,十一个人都在线上了。” 伊森低头看着文件夹。 电话号码单下,他应该要讲的台词已经印在那里了。 他还来得及挂掉电话。 还来得及停止。 太多地方可能出错,事情将变得无法收拾。 电话另一头的十个松林镇居民都没有开口。 伊森开始念:“这是给狂欢会十个义警的指示,预计四十分钟后开始举行狂欢会,今晚的贵宾是凯特和哈洛·柏林格夫妻,他们家的地址是:第八街三百四十五号。请即刻做好准备,最重要的是,你们必须生擒凯特和哈洛,将他们送到第八街和大街交叉口的圆圈里,不能伤害他们,明白了吗?” 一个又一个的“是”从话筒传来。 伊森挂断电话,打开手表的计时功能。 这些义警热爱狂欢会,他们为狂欢会而活。 他们每人都有一把碧尔雀赠送的锋利弯刀,是镇上唯十得到允许,可以在家里摆放武器的人。其他人则要自制攻击武器,厨房菜刀、石块、球棒、斧头、短柄斧、壁炉用的尖叉,只要是有重量、有尖刺或有锐利边缘的东西都有人使用。 今天一整个下午,他一直想通知义警和最后一通电话之间的四十分钟,会是什么心情。 现在,他就在这四十分钟里了,时间无情又飞快地流逝。 他想,不知道死囚吃最后一餐时,是否也有类似的感觉。 时间以光速前进。 心跳加速。 所有让事情走到这个地步的可怕经历、情绪波动全涌上心头。 他看着手表倒数最后十秒,感叹时间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他按掉闹铃。 拿起电话筒。 拨出第二个密码。 同一个电脑合成的声音说:“请在哔声后录音。” 他等着。 “哔!” 他念出第二份台词:“我是伊森·布尔克警长,狂欢会现在正式开始,今晚的贵宾是凯特和哈洛·柏林格夫妻,抓到他们,把人带到大街和第八街交叉口,不要伤害他们……”他挣扎地念出最后几个字,“他们必须在群众围成的圆圈中被处死。” 在一段长长的静默之后,电脑合成声音说:“如果你满意录音的成果,请拨‘一’;送出前再听一次,请拨‘二’;如需重录,请拨‘三’;其他选项,请播‘四’。” 伊森拨了“一”,挂上话筒。 他站起来。 镀了一层镍的沙漠之鹰在灯光照耀下,躺在桌上闪闪发亮。 他重新为它填满子弹,收进枪套,走向衣柜,拿出头饰和熊皮披风。 离门口还差三步,电话响了。 从收音机传来的。 钢琴声停了。 他听到长椅刮过地板的吱吱声,盖瑟站起来。 他的脚步声走开。 他拿起话筒的声音。 说:“喂!” 然后,伊森的声音,他刚才录好的广播,从收音机传出来。 盖瑟倒抽一口气:“噢,天啊!”然后收音机突然只剩静电噪音。 伊森走向大门,心里想着凯特。 你的电话响了吗? 你拿起话筒,听到我的声音宣判了你的死刑吗? 你会不会以为我背叛你了? 他经过白朗黛的桌子,走过黑暗的接待室。 外头,没有月亮,只有缀满星星的夜空。 他以前就听过这个声音,他自己的狂欢会开始时。可是今晚感觉更加可怕,因为这次他完全明白它背后的意义。 几百支电话同时响起,整个镇正在接受命令,要他们残杀自己的同类。 好一会儿,他只是呆立原地,异常惶恐地倾听。 电话铃声回荡在山谷里,宛如教堂响亮的钟声。 有人在马路上疾奔,经过他身边。 几个街区外,有个女人尖叫,但他听不出来她是太兴奋,还是太痛苦。 他走到人行道上,看进他越野车的大玻璃窗,所有的窗子都贴上了黑色隔热纸,对街的一盏路灯是附近唯一的光源,根本看不到里头的情况。 他小心地拉开驾驶座的门, 没有声音。 没有动静。 他将披风和头饰扔向副驾驶座,爬上车,发动引擎。 * * * 感觉好像是在万圣节的晚上开车经过西雅图住家附近的社区。 到处都是人。 人行道上。 马路上。 抓着装了私酿琴酒的玻璃瓶蹒跚前行。 火把。 球棒。 高尔夫球杆。 他们早就准备好变装道具等着电话响起。 车子很慢地驶过一个穿燕尾服的男人,他的衣服上有许多旧血渍,手上拿着一根两英尺宽、四英尺长的木头,一侧缩小做成握把,另一侧则像狼牙棒一样插满锋利的金属片。 所有房子里的灯都关掉了,但其他地方反而出现许多点状光源。 手电筒在灌木丛中、小巷里扫射。 光束往上照着树枝。 即使坐在车子里,伊森还是可以看出聚集群众的分类。 看得出来有些人只是将狂欢会当成一个可以打扮、喝醉、尽情玩乐的机会。 看得出来有些则是满脸怒气,显然想要藉此伤人,或者至少看别人行凶,以满足自己内心的暴力渴望。 看得出来有些人无法忍受,一边往小镇中心的疯人圈走去,一边眼泪鼻涕齐流。 他刻意避开大街,开在小巷里。 第三街和第四街之间,车灯照到一群超过三十个的孩童正跑过马路,每个孩子都换了衣服,嘴里发出土狼般阴阴的笑声,小手握的刀子在灯光下发出寒光, 他沿路找寻义警的身影,他知道他们应该穿着一身黑衣,挥舞弯刀,可是到目前为止,他一个都没看到。 伊森转进第一街,来到小镇的最南端。 他将越野车停在牧场旁的马路上。 关掉引擎,下车。 电话已经不响了,可是群众聚集的吵嚷声却愈来愈大。 他突然想到,四天前的晚上,他就是在这里发现艾莉莎·碧尔雀的尸体。 天啊!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才四天就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 还不是他该现身的时候,不过也快了。 你还在逃跑吗?凯特? 他们抓到你了吗? 他们正拖着你和你丈夫往大街前进吗? 你害怕吗? 还是其实你早就预知你迟早会出事? 准备好等着这场噩梦落幕吗? 松林镇的外缘又黑又冷。 奇怪的隔绝感。 仿佛站在体育馆外,听着球赛观众制造出的巨大声浪。 小镇中心传来巨响。 玻璃碎裂的声音。 人们的欢呼声。 他坐在越野车的保险杆上,享受着引擎盖传来的热气,等了十五分钟。 让他们聚集吧! 让他们疯狂吧! 没有他,什么都还不能开始。 没有他,一滴血都不可以流。 * * * 潘蜜拉睁开眼睛,一片漆黑。 她全身都在发抖。 她的头好痛。 左大腿好像有火在烧,感觉像被咬掉了一大块肉, 她坐起来。 他妈的这到底在什么鬼地方啊? 好冷,好黑,她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她结束最后一个心理咨询后离开医院…… 等一下。 不对。 她看到伊森·布尔克的越野车驶向小镇边缘的南方森林,便走路跟踪他…… 瞬间,记忆全回来了。 他们打了一架。 她显然打输了。 之后,他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她站起来,左大腿传来的剧痛让她哭出声来,她往后一摸,牛仔裤被割掉了一大块,大腿后方被切开一个还在流血的大伤口。 他把她的追踪晶片拿出来了。 那个杀千刀的混帐。 怒火让她犹如吃了一剂止痛药,她不再感觉疼痛,即使她开始跑离围墙,往镇上跑,愈跑愈快,穿过黑暗的森林,逐渐听不见围墙高压电的嗡鸣时,她也没感觉到痛。 远方的尖叫声让她不禁停步。 那是畸人的尖叫声。 可是,事情有点不大对劲。 尖叫声怎么会从正前方传过来? 事实上,依照她的速度,她早就应该要跑到马路上了。 干! 干! 干!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可是她很努力地跑,连痛都顾不得了,她离围墙至少有一英里远了。 不远处,除了听起来像是一大群畸人的尖叫声外,她还听到了朝她靠近、小树枝被踩断的移动声。 她发誓她甚至闻到了畸人的味道,一种会让人眼睛流泪、腐肉般的恶臭,而且愈来愈强烈。 她的一生中,还没有这么想将一个人凌迟至死过。 伊森·布尔克不只拿掉了她的追踪晶片。 他不知怎么办到的,居然将她丢到通电围墙的另一边,将她扔进了残酷可怕的蛮荒世界里。 * * * 伊森爬回越野车的驾驶座,发动引擎,踩下油门。 加速前进,轮胎在柏油路上吱吱作响。 他驶进森林,在大转弯处开上马路,绕回镇上。 经过那个欢迎的大看板时,时速飙破了八十。 他放开油门,让转速下降。 车子来到大街,离他的目的地还有四分之一英里,可是他已经能看到远处的大火堆、被火光。照亮的建筑物,还有四处窜动的人影。 他驶过医院。 离第八街和大街交叉口还有四个街区,他的车已经需要小心避开马路上的人。 有人打破了“甜牙牙”的玻璃展示柜,一大群孩子正在抢夺糖果。 这些全都是得到允许,也预期会发生的事。 人潮愈来愈密集了。 一颗蛋打中车子副驾驶座的窗子,蛋黄滑下玻璃。 他的车走得比蜗牛还慢,总是有人挡在前头。 每个人都精心变装了。 他小心避开一群男扮女装的男人,他们擦着亮晶晶的口红,在长内裤上穿了老婆的胸罩和女用内裤,其中一个还拿了个铸铁平底锅当武器。 一对父母将自己和小孩们的脸涂成全白,再画上浓浓的黑眼线,假装他们一家人全是活尸。 他看到恶魔头上的双角。 吸血鬼的尖牙。 小丑的假发。 天使的翅膀。 大礼帽。 尖拐杖。 单眼罩。 海盗。 维京人。 国王和王后。 刽子手面罩。 妓女。 现在人潮已经挤满了整条街。 他按喇叭。 人们不甘不愿地让路给他。 他在第八街和第九街之间龟速移动,其他的商店玻璃也被砸破了,然后他看见前头的火源。 有人将一辆车推到大街中央,放火烧车,窗户在柏油路面上碎了一地,玻璃碎屑映着火光闪烁发亮,火舌从挡风玻璃的缺口窜出,座椅和仪表板逐渐融化。 红绿灯在车子上方继续规律地变换灯号。 伊森将车打进“P”档,熄掉引擎。 他可以感觉到车外既黑暗又浮动的氛围,宛如什么邪恶的动物正张大嘴巴等着吞噬猎物,他观察火光中每一张红润的脸庞,每个人的眼睛都因为喝了大量的私酿琴酒而变得水汪汪的。 最奇怪的一点是碧尔雀居然说对了,很显 第23章 (2) 然,狂欢会触动了大众的心,填补了一些藏在内心深处、无法说出口的需求。 他向越野车的后头望了一眼,又看了手表。 快到了。 头饰内侧缝了一层羊毛内衬,戴在他头上有点紧,他伸手锁上副驾驶座的门,虽然他怀疑锁不锁门到头来会有多大差别,抓起臭气薰天的熊皮斗篷和扩音器,打开车门,再度锁上,走进群众之中。 碎玻璃在他的靴子下卡滋作响。 空气中充满了酒精的味道。 他穿上斗篷。 在拥挤的人潮中开出一条路。 他身边的人开始鼓掌喝采。 他离红绿灯愈近,鼓动的声浪也就愈大。 拍手、大喊、尖叫。 全在为他打气。 他们大声喊着他的名字,用力掐打他的背。 有人往他的右手塞进一个装酒的玻璃罐。 他继续前进。 大家挤在一起,体温让人觉得暖和。 他终于突破人墙,接近直径不到三十英尺的暴风眼。 他踏进圆圈。 看到他们的狼狈模样,他心里真是痛苦极了。 哈洛躺在柏油路上,挣扎着想站起来,头上有好几个还在冒血的伤口。 两个黑衣义警一人一边抓住他曾经深爱过的凯特的手臂,以免她倒下去。 哈洛看起来似乎吓呆了;凯特却很清醒,两眼炯炯有神地瞪着他。她在哭,他还没察觉内心的情绪波动前,就已经感觉眼泪滑下自己的脸颊。她的嘴巴在动,她对着他大叫,尖声控诉,无疑在为活命做困兽之斗,但她所有的问题、不解和哀求,全被群众发出的噪音淹没。 凯特穿着破烂的睡袍,赤着脚,全身发抖,膝盖上全是草渍和污泥印子,其中一个伤口深可见骨,她的小腿上都是血迹,左眼肿胀瘀青,睁都睁不开。 他的脑海里开始出现画面。 她和哈洛早早就准备上床,大概是因为还没从前一晚的宿醉恢复吧?义警们破门而入,没有时间更衣,凯特从窗户跳出去,可能是想从地下水道逃走;如果易地而处,那会是他的第一选择,可是十个义警已经将她家包围,不到两个街区,她应该就被追上了。 他非常非常想走近她。 他想拥抱她,告诉她一切都没事的。 告诉她,她一定可以从这场灾难中活下来。 可是,相反的,他转身,故意不看她,再一次走回围观的人群里。 走到越野车后,他踏上保险杆,四肢并用地爬过挡风玻璃。 他站在车顶,金属板因他的体重稍微下陷,但不严重。 群众又开始暴动,仿佛看到摇滚明星走上舞台似地放声尖叫。 从车顶上,伊森可以清楚看到一切,两侧建筑物之间挤满被火光照红了脸的人,燃烧的汽车,凯特和哈洛等待死亡的圆圈。他没看到泰瑞莎或班恩,这让他觉得放心了一点,他警告过太太,叫她不要来,并且叫她留住儿子,即使班恩不愿意也一样,将他带到比较安全的陵墓,在那里待到狂欢会结束。 他将不知道装了什么私酿酒精的玻璃罐举在空中。 群众和他互动,几百个玻璃罐举起,在燃烧的汽车火光中闪烁生辉。 为地狱干一杯。 他干杯。 他们也都干杯。 好思心的味道。 他将玻璃罐摔向地面,拔出沙漠之鹰,对空开了三枪。 刹那间,群众全疯了。 他将手枪放回枪套,拿起他用带子背在肩膀上、一直晃来晃去的扩音器。 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 所有的人,除了凯特。 凯特大声叫着他的名字,尖叫着天啊你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这么相信你我曾经那么爱你为什么? 他没有阻止她,反而让她讲完,让她一吐胸中的怨气。 然后他又举起扩音器。 “欢迎光临狂欢会!” 尖叫欢呼声。 伊森强迫自己一边微笑,一边说:“这一次的感觉比上一次好多了!” 群众疯狂大笑。 手册上明白列出群众已经聚集、即将执行死刑时,警长该做些什么: 虽然少数居民对杀死自己的邻居不但没有心理障碍,甚至可能还相当兴奋,但在刚开始执行死刑时,大多数人还是对溅血感到不自在,这就是为什么你的引导对狂欢会能否顺利进行异常重要。你要为狂欢会定调,带动气氛,提醒群众狂欢会贵宾被选中的原因是什么,提醒他们狂欢会的最终目的是维护松林镇的安全,提醒他们不遵守规定是非常危险的,要是他们违反规定,下一次站在圆圈中的很可能就是他们。 伊森说:“你们都认识凯特和哈洛·柏林格,许多人甚至和他们是好朋友,你曾经和他们分食一条面包,曾经和他们一起哭、一起笑。所以,也许你们觉得今晚的狂欢会特别难熬。” 伊森瞄了一眼手表。 已经过了三个小时。 拜托!现在随时都有可能了。 “让我告诉你们关于凯特和哈洛的事,真正的凯特和哈洛,他们讨厌这个小镇!” 群众爆出充满攻击性的嘘声。 “他们在晚上偷溜出去,最糟的是,他们还和其他人聚会,其他和他们一样讨厌这个天堂小镇的人,”伊森鼓起勇气继续说,“怎么会有人讨厌这个小镇?” 嘘声震天长达数秒。 他挥手示意大家安静。 “其中有一些人,柏林格夫妻的秘密朋友们,今晚也在现场,和我们一起,站在群众里,他们全变装打扮,还想假装他们和你一样是个循规蹈矩的好镇民。” 有人大叫:“不!” “可是在他们心里,他们痛恨松林镇,看看你周围的人,他们的人数比你想像得更多,可是我答应你们,我们一定会把他们全部揪出来!” 群众发出欢呼声,伊森感觉到越野车随着声浪轻轻地晃了一下,很轻微,不过不会错。 “所以,我们不禁想问,为什么他们这么痛恨松林镇?我们拥有一切需要的东西,食物、用水、房子、安全。我们什么都不缺,可是居然有人还是觉得这样不够。” 有东西撞上伊森靴子下的金属车顶。 “他们想要更多,他们想要离开这个镇的自由,想要能够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还想知道学校到底教了他们的孩子什么。” 嘘声还在,但音量变小、气势变弱了。 “他们甚至还大胆到想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一点嘘声都没有了。 “以及为什么他们在这里。” 一片死寂,大家发现警长的演讲似乎不大对劲后,纷纷抬头皱眉,表示不解。 “为什么他们不可以离开。” 伊森对着扩音器大喊:“他们的胆子真大!” 他心里想着:碧尔雀,你看到了吧? 他脚下的越野车晃动了好几下,他不知道群众里有没有人注意到。 伊森说:“大约三个星期前,在一个寒冷的雨夜,我站在那个窗户后头……”他指着面对大街的一幢公寓建筑,“看着你们活活打死一个叫‘贝芙莉’的女人。你们想杀了我,天啊你们想尽方法要杀我,可是我却成功逃走了。现在,我站在这辆车上,假装我正主导这邪恶的狂欢会。” 有人大喊:“你搞什么?” 伊森不理他。 他说:“我问你们,你喜欢松林镇的生活吗?你喜欢自己的卧室里有监视器吗?你喜欢什么都不知道吗?” 没人敢回答。 伊森看到两个义警在人群中推开一条路,显然是要来抓他的。 “你们全部都投降了吗?”伊森问,“对松林镇投降?对一无所知的小镇生活投降?还是在夜里,和几乎不认识的配偶一起躺在床上时,仍然忍不住去想,为什么你在这里?忍不住去想,通电围墙后到底有什么?”, 一张张面无表情、吓得目瞪口呆的脸。 “你们不想知道通电围墙后到底有什么吗?” 一个义警终于突破人墙,拿着弯刀,往越野车跑来。 伊森拔出沙漠之鹰,瞄准他的胸膛,对着扩音器说:“告诉你一个有趣的小知识,五〇口径的子弹光是震波就够让你心跳停止了。” 越野车左后方的玻璃爆开,碎屑喷在所有站在车子那一面的人身上。 太好了!终于! 伊森往下望,看到一只爪子从窗子的破洞伸出来。 它缩回去,然后又击出另一拳。 群众往后退。 一阵不会被误认为是人类的尖叫声从越野车里头传出。 群众纷纷倒吸一口气。 最靠近越野车的人开始往后爬,而在后面没看到发生什么事的人则拼命想挤到前面。 车里的畸人愈来愈生气,它试着挣脱伊森套在它脖子上的铁链,一边用爪子将座椅割个粉碎。 他的沙漠之鹰仍然指着那个义警,但是目标物的眼睛却没看着枪,反而呆呆地透过越野车的挡风玻璃看着想从里头逃出来的怪物。 伊森对着扩音器说:“我来说个童话故事给大家听,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叫做‘松林镇’的地方,它是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小镇,住在里头的居民是地球上最后的一群人。” 伊森听不到铁链锵锵响的声音了。 畸人成功挣脱链子,爬到前座。 “他们在一种时空胶囊里被保存了两千年,只不过他们自己不晓得,他们被蒙在鼓里,他们被恐惧误导或被迫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或者活在梦里。” 畸人努力想打穿挡风玻璃。 “有些像凯特和哈洛·柏林格的居民知道这个小镇不对劲,一切都是假的,但其他人选择相信假象。就像许多温顺的人,他们接受现况,适应生活,在恶劣的环境下试着看到它最好的一面,试着继续自己的人生。可是那根本不算人生,只是一座受到一个疯子操控的美丽监狱。” 一大块挡风玻璃跳出来,撞上保险杆。 “然后,有一天,一个叫‘伊森·布尔克’的男人在镇上醒来。他自己不知道,住在松林镇的人不知道,建造这个地狱之镇的变态疯子当然也不知道:他醒来就是为了揭发这一切的,为了告诉他们真相,为了给他们一个再度活得像人的机会。” “而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会站在这里。所以,告诉我,你们想知道真相吗?” 畸人就在他的正下方,上气不接下气、发疯似地攻击挡风玻璃。 “还是你们想继续活在黑暗里?” 它的头撞出玻璃。 咆哮着。 面目狰狞。 伊森说:“现在其实是你以为的年代再加两千年,人类则演化成目前在我车子里的怪物。” 伊森用手枪指着畸人的头。 它不见了。 长长的静默。 群众睁大眼睛看着。 惊讶到下巴都掉下来了。 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 它从挡风玻璃跳出来,爪子抓住保险杆,直接撞向一个站在挡泥板前的义警,速度快到他都还没想到举起弯刀抵抗。 伊森瞄准畸人的后脑勺,扣下扳机。 它的身体瘫软,被压住的男人尖声惊叫,双手慌张失措地在地面乱划,两个男扮女装的男人上前将畸人从他身上拉开。 义警坐起来,满脸是血,上臂保护了他的脸,皮肤却被畸人撕成条状,皮开肉绽。 但至少他还活着。 伊森说:“这些消息会不会太震撼、太难以接受?干脆回头杀死自己的两个同类会不会比较容易?还是你想要和我一起走进戏院?我知道你们一定有很多问题,我可以给你们答案。十分钟后,我们在里头见。而我对天发誓,如果任何一个人胆敢碰凯特和哈洛一根寒毛,我必定毫不留情地立刻射杀你。” 伊森拿下头饰,拉下斗篷。 他跳到保险杆上,然后站回地面。 群众自动分开一条不小的路。 他的手上还拿着沙漠之鹰,仍然激动不已,准备好随时开打。 他推开一个义警,站进圆圈里,穿着睡衣的哈洛坐在马路上,两个义警仍一人一边架着凯特。 伊森用枪指着右边的那个。 “你没听到我刚才说什么吗?” 那人点点头。 “那么,你他妈的为什么还架着她?” 他们放手。 凯特瘫软在地。 伊森跑向她,单膝跪在马路上,他脱下皮大衣,包住她的身体。 她抬头看他; 说:“我还以为你——” “我知道,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可是没有别的办法。” 哈洛仍未从惊吓中恢复,仍在另一个世界神游。 伊森伸手将凯特拉起来。 他说:“你哪里受伤了?” “只是膝盖和左眼,我没事。” “我们先帮你包扎一下吧?” “等结束之后。”她说。 “等什么结束之后?” “等你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们之后。” 第23章 (2) 然,狂欢会触动了大众的心,填补了一些藏在内心深处、无法说出口的需求。 他向越野车的后头望了一眼,又看了手表。 快到了。 头饰内侧缝了一层羊毛内衬,戴在他头上有点紧,他伸手锁上副驾驶座的门,虽然他怀疑锁不锁门到头来会有多大差别,抓起臭气薰天的熊皮斗篷和扩音器,打开车门,再度锁上,走进群众之中。 碎玻璃在他的靴子下卡滋作响。 空气中充满了酒精的味道。 他穿上斗篷。 在拥挤的人潮中开出一条路。 他身边的人开始鼓掌喝采。 他离红绿灯愈近,鼓动的声浪也就愈大。 拍手、大喊、尖叫。 全在为他打气。 他们大声喊着他的名字,用力掐打他的背。 有人往他的右手塞进一个装酒的玻璃罐。 他继续前进。 大家挤在一起,体温让人觉得暖和。 他终于突破人墙,接近直径不到三十英尺的暴风眼。 他踏进圆圈。 看到他们的狼狈模样,他心里真是痛苦极了。 哈洛躺在柏油路上,挣扎着想站起来,头上有好几个还在冒血的伤口。 两个黑衣义警一人一边抓住他曾经深爱过的凯特的手臂,以免她倒下去。 哈洛看起来似乎吓呆了;凯特却很清醒,两眼炯炯有神地瞪着他。她在哭,他还没察觉内心的情绪波动前,就已经感觉眼泪滑下自己的脸颊。她的嘴巴在动,她对着他大叫,尖声控诉,无疑在为活命做困兽之斗,但她所有的问题、不解和哀求,全被群众发出的噪音淹没。 凯特穿着破烂的睡袍,赤着脚,全身发抖,膝盖上全是草渍和污泥印子,其中一个伤口深可见骨,她的小腿上都是血迹,左眼肿胀瘀青,睁都睁不开。 他的脑海里开始出现画面。 她和哈洛早早就准备上床,大概是因为还没从前一晚的宿醉恢复吧?义警们破门而入,没有时间更衣,凯特从窗户跳出去,可能是想从地下水道逃走;如果易地而处,那会是他的第一选择,可是十个义警已经将她家包围,不到两个街区,她应该就被追上了。 他非常非常想走近她。 他想拥抱她,告诉她一切都没事的。 告诉她,她一定可以从这场灾难中活下来。 可是,相反的,他转身,故意不看她,再一次走回围观的人群里。 走到越野车后,他踏上保险杆,四肢并用地爬过挡风玻璃。 他站在车顶,金属板因他的体重稍微下陷,但不严重。 群众又开始暴动,仿佛看到摇滚明星走上舞台似地放声尖叫。 从车顶上,伊森可以清楚看到一切,两侧建筑物之间挤满被火光照红了脸的人,燃烧的汽车,凯特和哈洛等待死亡的圆圈。他没看到泰瑞莎或班恩,这让他觉得放心了一点,他警告过太太,叫她不要来,并且叫她留住儿子,即使班恩不愿意也一样,将他带到比较安全的陵墓,在那里待到狂欢会结束。 他将不知道装了什么私酿酒精的玻璃罐举在空中。 群众和他互动,几百个玻璃罐举起,在燃烧的汽车火光中闪烁生辉。 为地狱干一杯。 他干杯。 他们也都干杯。 好思心的味道。 他将玻璃罐摔向地面,拔出沙漠之鹰,对空开了三枪。 刹那间,群众全疯了。 他将手枪放回枪套,拿起他用带子背在肩膀上、一直晃来晃去的扩音器。 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 所有的人,除了凯特。 凯特大声叫着他的名字,尖叫着天啊你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这么相信你我曾经那么爱你为什么? 他没有阻止她,反而让她讲完,让她一吐胸中的怨气。 然后他又举起扩音器。 “欢迎光临狂欢会!” 尖叫欢呼声。 伊森强迫自己一边微笑,一边说:“这一次的感觉比上一次好多了!” 群众疯狂大笑。 手册上明白列出群众已经聚集、即将执行死刑时,警长该做些什么: 虽然少数居民对杀死自己的邻居不但没有心理障碍,甚至可能还相当兴奋,但在刚开始执行死刑时,大多数人还是对溅血感到不自在,这就是为什么你的引导对狂欢会能否顺利进行异常重要。你要为狂欢会定调,带动气氛,提醒群众狂欢会贵宾被选中的原因是什么,提醒他们狂欢会的最终目的是维护松林镇的安全,提醒他们不遵守规定是非常危险的,要是他们违反规定,下一次站在圆圈中的很可能就是他们。 伊森说:“你们都认识凯特和哈洛·柏林格,许多人甚至和他们是好朋友,你曾经和他们分食一条面包,曾经和他们一起哭、一起笑。所以,也许你们觉得今晚的狂欢会特别难熬。” 伊森瞄了一眼手表。 已经过了三个小时。 拜托!现在随时都有可能了。 “让我告诉你们关于凯特和哈洛的事,真正的凯特和哈洛,他们讨厌这个小镇!” 群众爆出充满攻击性的嘘声。 “他们在晚上偷溜出去,最糟的是,他们还和其他人聚会,其他和他们一样讨厌这个天堂小镇的人,”伊森鼓起勇气继续说,“怎么会有人讨厌这个小镇?” 嘘声震天长达数秒。 他挥手示意大家安静。 “其中有一些人,柏林格夫妻的秘密朋友们,今晚也在现场,和我们一起,站在群众里,他们全变装打扮,还想假装他们和你一样是个循规蹈矩的好镇民。” 有人大叫:“不!” “可是在他们心里,他们痛恨松林镇,看看你周围的人,他们的人数比你想像得更多,可是我答应你们,我们一定会把他们全部揪出来!” 群众发出欢呼声,伊森感觉到越野车随着声浪轻轻地晃了一下,很轻微,不过不会错。 “所以,我们不禁想问,为什么他们这么痛恨松林镇?我们拥有一切需要的东西,食物、用水、房子、安全。我们什么都不缺,可是居然有人还是觉得这样不够。” 有东西撞上伊森靴子下的金属车顶。 “他们想要更多,他们想要离开这个镇的自由,想要能够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还想知道学校到底教了他们的孩子什么。” 嘘声还在,但音量变小、气势变弱了。 “他们甚至还大胆到想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一点嘘声都没有了。 “以及为什么他们在这里。” 一片死寂,大家发现警长的演讲似乎不大对劲后,纷纷抬头皱眉,表示不解。 “为什么他们不可以离开。” 伊森对着扩音器大喊:“他们的胆子真大!” 他心里想着:碧尔雀,你看到了吧? 他脚下的越野车晃动了好几下,他不知道群众里有没有人注意到。 伊森说:“大约三个星期前,在一个寒冷的雨夜,我站在那个窗户后头……”他指着面对大街的一幢公寓建筑,“看着你们活活打死一个叫‘贝芙莉’的女人。你们想杀了我,天啊你们想尽方法要杀我,可是我却成功逃走了。现在,我站在这辆车上,假装我正主导这邪恶的狂欢会。” 有人大喊:“你搞什么?” 伊森不理他。 他说:“我问你们,你喜欢松林镇的生活吗?你喜欢自己的卧室里有监视器吗?你喜欢什么都不知道吗?” 没人敢回答。 伊森看到两个义警在人群中推开一条路,显然是要来抓他的。 “你们全部都投降了吗?”伊森问,“对松林镇投降?对一无所知的小镇生活投降?还是在夜里,和几乎不认识的配偶一起躺在床上时,仍然忍不住去想,为什么你在这里?忍不住去想,通电围墙后到底有什么?”, 一张张面无表情、吓得目瞪口呆的脸。 “你们不想知道通电围墙后到底有什么吗?” 一个义警终于突破人墙,拿着弯刀,往越野车跑来。 伊森拔出沙漠之鹰,瞄准他的胸膛,对着扩音器说:“告诉你一个有趣的小知识,五〇口径的子弹光是震波就够让你心跳停止了。” 越野车左后方的玻璃爆开,碎屑喷在所有站在车子那一面的人身上。 太好了!终于! 伊森往下望,看到一只爪子从窗子的破洞伸出来。 它缩回去,然后又击出另一拳。 群众往后退。 一阵不会被误认为是人类的尖叫声从越野车里头传出。 群众纷纷倒吸一口气。 最靠近越野车的人开始往后爬,而在后面没看到发生什么事的人则拼命想挤到前面。 车里的畸人愈来愈生气,它试着挣脱伊森套在它脖子上的铁链,一边用爪子将座椅割个粉碎。 他的沙漠之鹰仍然指着那个义警,但是目标物的眼睛却没看着枪,反而呆呆地透过越野车的挡风玻璃看着想从里头逃出来的怪物。 伊森对着扩音器说:“我来说个童话故事给大家听,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叫做‘松林镇’的地方,它是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小镇,住在里头的居民是地球上最后的一群人。” 伊森听不到铁链锵锵响的声音了。 畸人成功挣脱链子,爬到前座。 “他们在一种时空胶囊里被保存了两千年,只不过他们自己不晓得,他们被蒙在鼓里,他们被恐惧误导或被迫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或者活在梦里。” 畸人努力想打穿挡风玻璃。 “有些像凯特和哈洛·柏林格的居民知道这个小镇不对劲,一切都是假的,但其他人选择相信假象。就像许多温顺的人,他们接受现况,适应生活,在恶劣的环境下试着看到它最好的一面,试着继续自己的人生。可是那根本不算人生,只是一座受到一个疯子操控的美丽监狱。” 一大块挡风玻璃跳出来,撞上保险杆。 “然后,有一天,一个叫‘伊森·布尔克’的男人在镇上醒来。他自己不知道,住在松林镇的人不知道,建造这个地狱之镇的变态疯子当然也不知道:他醒来就是为了揭发这一切的,为了告诉他们真相,为了给他们一个再度活得像人的机会。” “而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会站在这里。所以,告诉我,你们想知道真相吗?” 畸人就在他的正下方,上气不接下气、发疯似地攻击挡风玻璃。 “还是你们想继续活在黑暗里?” 它的头撞出玻璃。 咆哮着。 面目狰狞。 伊森说:“现在其实是你以为的年代再加两千年,人类则演化成目前在我车子里的怪物。” 伊森用手枪指着畸人的头。 它不见了。 长长的静默。 群众睁大眼睛看着。 惊讶到下巴都掉下来了。 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 它从挡风玻璃跳出来,爪子抓住保险杆,直接撞向一个站在挡泥板前的义警,速度快到他都还没想到举起弯刀抵抗。 伊森瞄准畸人的后脑勺,扣下扳机。 它的身体瘫软,被压住的男人尖声惊叫,双手慌张失措地在地面乱划,两个男扮女装的男人上前将畸人从他身上拉开。 义警坐起来,满脸是血,上臂保护了他的脸,皮肤却被畸人撕成条状,皮开肉绽。 但至少他还活着。 伊森说:“这些消息会不会太震撼、太难以接受?干脆回头杀死自己的两个同类会不会比较容易?还是你想要和我一起走进戏院?我知道你们一定有很多问题,我可以给你们答案。十分钟后,我们在里头见。而我对天发誓,如果任何一个人胆敢碰凯特和哈洛一根寒毛,我必定毫不留情地立刻射杀你。” 伊森拿下头饰,拉下斗篷。 他跳到保险杆上,然后站回地面。 群众自动分开一条不小的路。 他的手上还拿着沙漠之鹰,仍然激动不已,准备好随时开打。 他推开一个义警,站进圆圈里,穿着睡衣的哈洛坐在马路上,两个义警仍一人一边架着凯特。 伊森用枪指着右边的那个。 “你没听到我刚才说什么吗?” 那人点点头。 “那么,你他妈的为什么还架着她?” 他们放手。 凯特瘫软在地。 伊森跑向她,单膝跪在马路上,他脱下皮大衣,包住她的身体。 她抬头看他; 说:“我还以为你——” “我知道,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可是没有别的办法。” 哈洛仍未从惊吓中恢复,仍在另一个世界神游。 伊森伸手将凯特拉起来。 他说:“你哪里受伤了?” “只是膝盖和左眼,我没事。” “我们先帮你包扎一下吧?” “等结束之后。”她说。 “等什么结束之后?” “等你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们之后。” 第24章 伊森领着大家走进剧院。 死掉的畸人尸体被放在舞台上让大家围观。 剧院里的位子全坐满了,不仅走道上站满了人,连舞台边缘也坐了人。 伊森低头看着坐在第一排的妻儿,可是他无法不想到碧尔雀。接下来,那个疯子会做什么?他派出手下来抓他了吗?他会怎么报复伊森?泰瑞莎和班恩怎么办?这个镇要怎么办? 不会的,真相已经揭露了。碧尔雀虽然专制独裁,但伊森曾经不只一次听他以“我的人民”称呼镇民,而且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碧尔雀最大的资产。他可能会报复伊森,可是现在松林镇的居民已经知道实情,他也只能接受了。 有人开亮了聚光灯。 伊森走进光束中。 他看不见下面的人。 只能看到戏院最后方带着蓝色外圈的强光。 他告诉他们所有的事。 他们是怎么被绑架、被暂时中止生命、然后囚禁在这个镇里。 人类是怎么走向灭亡。 躲在山壁里的碧尔雀和他的团队。 有几个无法接受事实或不相信的人走了出去。 但绝大多数的人都选择留下。 他可以感觉到房间里的情绪从无法置信变成了伤心难过,而他描述碧尔雀如何监看他们每一分每一秒的私生活并加以录影分析时,更是怒火中烧。 他告诉他们追踪晶片的事时,一个女人跳起来,高举拳头,对着天花板她认为有隐藏摄影机的方向大叫:“你为什么不下来?你不是正在看吗?下来为自己辩护啊?你这狗娘养的混帐。” 仿佛回应她,戏院的灯暗了。 戏院后方的投影机突然启动,将影像投射在伊森后头的电影荧幕上。 他转头,看到大卫·碧尔雀出现在厚重的白色亚麻布上。 他坐在大办公桌后,前臂放在桌面上,双手交握,摆出总统发表演说的姿势。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碧尔雀说:“伊森,可以麻烦你先站到旁边,让我说几句话吗?” 伊森退出聚光灯。 好几秒钟,碧尔雀只是看着摄影机,不发一语。 然后,他终于说:“你们之中有些人认得我是精神科医师杰金斯,但我真正的名字是大卫·碧尔雀。我会试着长话短说,你们亲爱的警长刚才告诉你们的事都是真的,如果你们以为我是来为自己辩解或道歉的,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不会这么做。你看到的一切,每一样东西,都是我创造的:这个小镇,这个世外桃源,让你能站在这里的科技,你的家,你的床,你喝的水,你吃的食物,供你杀时间、让你觉得活得还像个人的工作。因为我的恩准,所以你还能呼吸,否则你早就死了。我想让你们看点东西。” 碧尔雀的影像换成一个大平原的空照图,风吹动的野草中,几百只畸人正在迁徙。 碧尔雀的声音配着畸人行动的画面回荡在戏院里。 他说:“我看见你们的舞台上放着一只这种怪物的尸体,你们每个人都应该好好地、仔细地看看它,因为在安全的松林镇外存在着好几亿只这样的生物,而荧幕上的,不过是一小群畸人聚集的样子。” 碧尔雀的影像回来了,但这一次他自己拿着摄影机,所以他的脸占据了整个荧幕。 “让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过去的十四年里,我就是你们唯一的上帝。为了你们自己好,最好还是乖乖继续过我想要你们过的生活。” 一块岩石从黑暗中被掷向荧幕。 群众里有个人大叫:“你去死吧!” 碧尔雀移开视线,看向他的荧幕墙上戏院里的实况转播。 伊森站在舞台侧边,看着三个男人爬上来,动手撕下荧幕。 碧尔雀继续说话,可是投影机已经被人从戏院后方的墙面扯下,撕成了碎片。 * * * 碧尔雀独自坐在书桌后。 他拿起威士忌酒瓶。 直接从瓶口灌进嘴巴,然后猛力将瓶子砸向荧幕墙。 他得抓住桌子边缘才有办法站起来。 摇摇晃晃。 他本来就有点醉。 现在更是醉得一塌糊涂。 他蹒跚地离开书桌,走过深色的硬木地板。 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右耳包扎着绷带的梵谷从墙上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差点撞上房间中央的大桌子,他低头看着玻璃下松林镇的建筑模型,手指往前滑,直到找到第八街和大街的交叉口。 他第一次尝试时就成功了,一拳将戏院复杂的模型压得扁扁的。 手往回抽时,被玻璃缺口划破了。 他高举还在滴血的拳头,用力再打向另一个部分。 又一拳。 再一拳。 他终于将全部的玻璃击碎时,手已经血肉模糊,洒在小镇模型上的玻璃碎屑和细块犹如圣经预言中的冰雹风暴。 他跌跌撞撞地绕着大桌子走,直到找到伊森的黄色维多利亚楼房。 一拳压扁它。 再一拳压扁警长办公室。 一拳压扁凯特和哈洛·柏林格的家。 但是这样还不足以纡解他心头的怒气。 他抓住大桌子的桌缘,蹲低膝盖,用力掀翻了整张桌子。 * * * 即使伊森已经告诉他们所有的事情,即使电影荧幕已经被撕烂,人们仍旧继续坐在位子上。 没有人愿意离开。 有些人看起来紧张兮兮的,应该是吓呆了。 其他人则是泪流满面。 独自痛哭。 或三三两两相拥而泣。 和他们被迫结婚的配偶一起哭。 戏院里的气氛沉重,犹如丧礼似的死寂绝望。话说回来,这其实真的是一场丧礼,每个人都在哀悼他们之前的生活,悲痛他们再也无法见面的亲人,以及非自愿、被夺走的一切。 有好多事要细想。 有好多事要悲伤。 有更多事要害怕。 * * * 伊森和妻儿坐在舞台的帘幕后,他伸出手紧紧拥抱他们。 泰瑞莎轻声在他耳边说:“我真为你今晚所做的一切感到骄傲,如果你怀疑过你一生中最灿烂的时刻是什么时候,我可以告诉你,就是刚才。” 他亲吻她。 班恩一边哭,一边说:“今天下午我在长椅上对你说的那些话……” “没关系的,儿子。” “我说你不是我爸爸。” “你不是真心的。” “我以为碧尔雀先生是好人,我以为他就是上帝。” “那不是你的错,他故意误导你,误导所有上学的孩子。” “现在呢?接下来怎么办?爸爸?” “儿子,我不知道,但是无论如何,从这一刻开始,我们生命的控制权又回到自己手上。这才是最重要的。” * * * 人们纷纷走到前面观察畸人的尸体。 它的体型不大,只有一百二十磅,伊森猜测可能就是因为它的体型小,所以麻醉剂的药效才会持续得比他预期的久。 刚过午夜,他看着满屋子命运刚被他完全改变的人,突然,戏院大厅里的电话开始响个不停。 他爬下舞台,跑上通道,推开厚重的木头双门,走入大厅。 电话铃声是从售票处传出来的。 他在售票口后的椅子坐下,拿起话筒贴在耳朵上。 “你好吗?警长?” 碧尔雀的声音听起来像喝了太多的威士忌,却异常兴奋快乐。 “我们明天应该见个面。”伊森说。 “你想知道你刚做了什么好事吗?”他口齿不清地说。 “什么?” 碧尔雀故意放慢讲话的速度:“你想知道你刚做了什么好事吗?” “我想我非常清楚。” “是吗?嗯,不管你想不想听,反正我一定要告诉你,你刚为自己买下了一个小镇。”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许多人走出放映区,聚集在售票口外。 “你听不懂我说什么?我说,他们现在都是你的了,每一个人,全部,恭喜你。” “我知道你对你女儿做了什么。” 电话的另一端沉默不语。 伊森说:“什么样的怪物会对自己的女儿——” “她背叛我。我、还有基地里的每一个人,她让松林镇的居民身陷险境,她不只告诉他们镇上监视系统的死角,那些死角根本全是她弄出来的,她破坏了我所有——” “她是你的女儿,大卫。” “我给了她机会——” “她是你的女儿!” “非这么做不可,也许不是用那种方法,但是……我气疯了。” “我一直想,为什么你派我去调查她的死?为什么要把她的尸体放在马路上?我相信一切都是你主使的,你到底想从这些布局里得到什么?” “艾莉莎到死都不肯把柏林格一伙人的名单供出来,我认为除非你真的相信她杀了人,否则你绝对不会调查你的前任伙伴。我的计划里,你应该发现凯特就是凶手,如果你搜查过她家,就会找到我藏在凯特和哈洛家后院工具室箱子里的凶器,你应该找到它的,可是你连搜都没搜,我猜你大概从未真的相信她会杀人吧?嗯,反正现在这些都无所谓了。” “你晚上怎么睡得着?大卫?” “因为我知道不管我做了什么,都是为了松林镇好,为了保护松林镇,世界上没有比它更重要的事了,所以我晚上睡得很好,一点问题都没有。对了,我帮你取了一个新的绰号。” “我们得见个面。”伊森说,“我们得谈一谈接下来怎么做。” “‘光明使者’(Light-bringer),这是我帮你取的新绰号,从拉丁文的‘路西弗’(Lucifer)翻译过来的,本来的意思是晨星。你听说过路西弗的神话吗?其实还满有趣的,他本来是上帝的天使长,是所有天使中最美的一个,但他的美迷惑了自己,让他逐渐相信他和他的创造者一样伟大,也许他可以干脆取而代之。” “碧尔雀——” “路西弗于是带领一群天使对抗全能的上帝。现在,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知道他们的下场如何吗?” “你这个疯子,你没有权力剥夺这些人的自由。” “我告诉你,那些天使的下场可不太好。你知道上帝对他们做了什么吗?他创造了一个叫做‘地狱’的地方,把路西弗和其他的堕落天使全关在里头。” 伊森说:“所以在这个神话里,我扮演什么角色?路西弗吗?所以,你认为自己就是上帝?” “非常好,警长。”他听到碧尔雀在电话的另一端微笑,“如果你还在想到哪里才能找到这个我即将为你们创造的恐怖折磨之城,我现在告诉你,不用再找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 “地狱就要来找你了。” 嘟嘟嘟的拨号音在伊森的耳边响了两秒钟。 然后,所有的灯光全部熄灭。只剩一片黑暗。 第24章 伊森领着大家走进剧院。 死掉的畸人尸体被放在舞台上让大家围观。 剧院里的位子全坐满了,不仅走道上站满了人,连舞台边缘也坐了人。 伊森低头看着坐在第一排的妻儿,可是他无法不想到碧尔雀。接下来,那个疯子会做什么?他派出手下来抓他了吗?他会怎么报复伊森?泰瑞莎和班恩怎么办?这个镇要怎么办? 不会的,真相已经揭露了。碧尔雀虽然专制独裁,但伊森曾经不只一次听他以“我的人民”称呼镇民,而且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碧尔雀最大的资产。他可能会报复伊森,可是现在松林镇的居民已经知道实情,他也只能接受了。 有人开亮了聚光灯。 伊森走进光束中。 他看不见下面的人。 只能看到戏院最后方带着蓝色外圈的强光。 他告诉他们所有的事。 他们是怎么被绑架、被暂时中止生命、然后囚禁在这个镇里。 人类是怎么走向灭亡。 躲在山壁里的碧尔雀和他的团队。 有几个无法接受事实或不相信的人走了出去。 但绝大多数的人都选择留下。 他可以感觉到房间里的情绪从无法置信变成了伤心难过,而他描述碧尔雀如何监看他们每一分每一秒的私生活并加以录影分析时,更是怒火中烧。 他告诉他们追踪晶片的事时,一个女人跳起来,高举拳头,对着天花板她认为有隐藏摄影机的方向大叫:“你为什么不下来?你不是正在看吗?下来为自己辩护啊?你这狗娘养的混帐。” 仿佛回应她,戏院的灯暗了。 戏院后方的投影机突然启动,将影像投射在伊森后头的电影荧幕上。 他转头,看到大卫·碧尔雀出现在厚重的白色亚麻布上。 他坐在大办公桌后,前臂放在桌面上,双手交握,摆出总统发表演说的姿势。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碧尔雀说:“伊森,可以麻烦你先站到旁边,让我说几句话吗?” 伊森退出聚光灯。 好几秒钟,碧尔雀只是看着摄影机,不发一语。 然后,他终于说:“你们之中有些人认得我是精神科医师杰金斯,但我真正的名字是大卫·碧尔雀。我会试着长话短说,你们亲爱的警长刚才告诉你们的事都是真的,如果你们以为我是来为自己辩解或道歉的,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不会这么做。你看到的一切,每一样东西,都是我创造的:这个小镇,这个世外桃源,让你能站在这里的科技,你的家,你的床,你喝的水,你吃的食物,供你杀时间、让你觉得活得还像个人的工作。因为我的恩准,所以你还能呼吸,否则你早就死了。我想让你们看点东西。” 碧尔雀的影像换成一个大平原的空照图,风吹动的野草中,几百只畸人正在迁徙。 碧尔雀的声音配着畸人行动的画面回荡在戏院里。 他说:“我看见你们的舞台上放着一只这种怪物的尸体,你们每个人都应该好好地、仔细地看看它,因为在安全的松林镇外存在着好几亿只这样的生物,而荧幕上的,不过是一小群畸人聚集的样子。” 碧尔雀的影像回来了,但这一次他自己拿着摄影机,所以他的脸占据了整个荧幕。 “让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过去的十四年里,我就是你们唯一的上帝。为了你们自己好,最好还是乖乖继续过我想要你们过的生活。” 一块岩石从黑暗中被掷向荧幕。 群众里有个人大叫:“你去死吧!” 碧尔雀移开视线,看向他的荧幕墙上戏院里的实况转播。 伊森站在舞台侧边,看着三个男人爬上来,动手撕下荧幕。 碧尔雀继续说话,可是投影机已经被人从戏院后方的墙面扯下,撕成了碎片。 * * * 碧尔雀独自坐在书桌后。 他拿起威士忌酒瓶。 直接从瓶口灌进嘴巴,然后猛力将瓶子砸向荧幕墙。 他得抓住桌子边缘才有办法站起来。 摇摇晃晃。 他本来就有点醉。 现在更是醉得一塌糊涂。 他蹒跚地离开书桌,走过深色的硬木地板。 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右耳包扎着绷带的梵谷从墙上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差点撞上房间中央的大桌子,他低头看着玻璃下松林镇的建筑模型,手指往前滑,直到找到第八街和大街的交叉口。 他第一次尝试时就成功了,一拳将戏院复杂的模型压得扁扁的。 手往回抽时,被玻璃缺口划破了。 他高举还在滴血的拳头,用力再打向另一个部分。 又一拳。 再一拳。 他终于将全部的玻璃击碎时,手已经血肉模糊,洒在小镇模型上的玻璃碎屑和细块犹如圣经预言中的冰雹风暴。 他跌跌撞撞地绕着大桌子走,直到找到伊森的黄色维多利亚楼房。 一拳压扁它。 再一拳压扁警长办公室。 一拳压扁凯特和哈洛·柏林格的家。 但是这样还不足以纡解他心头的怒气。 他抓住大桌子的桌缘,蹲低膝盖,用力掀翻了整张桌子。 * * * 即使伊森已经告诉他们所有的事情,即使电影荧幕已经被撕烂,人们仍旧继续坐在位子上。 没有人愿意离开。 有些人看起来紧张兮兮的,应该是吓呆了。 其他人则是泪流满面。 独自痛哭。 或三三两两相拥而泣。 和他们被迫结婚的配偶一起哭。 戏院里的气氛沉重,犹如丧礼似的死寂绝望。话说回来,这其实真的是一场丧礼,每个人都在哀悼他们之前的生活,悲痛他们再也无法见面的亲人,以及非自愿、被夺走的一切。 有好多事要细想。 有好多事要悲伤。 有更多事要害怕。 * * * 伊森和妻儿坐在舞台的帘幕后,他伸出手紧紧拥抱他们。 泰瑞莎轻声在他耳边说:“我真为你今晚所做的一切感到骄傲,如果你怀疑过你一生中最灿烂的时刻是什么时候,我可以告诉你,就是刚才。” 他亲吻她。 班恩一边哭,一边说:“今天下午我在长椅上对你说的那些话……” “没关系的,儿子。” “我说你不是我爸爸。” “你不是真心的。” “我以为碧尔雀先生是好人,我以为他就是上帝。” “那不是你的错,他故意误导你,误导所有上学的孩子。” “现在呢?接下来怎么办?爸爸?” “儿子,我不知道,但是无论如何,从这一刻开始,我们生命的控制权又回到自己手上。这才是最重要的。” * * * 人们纷纷走到前面观察畸人的尸体。 它的体型不大,只有一百二十磅,伊森猜测可能就是因为它的体型小,所以麻醉剂的药效才会持续得比他预期的久。 刚过午夜,他看着满屋子命运刚被他完全改变的人,突然,戏院大厅里的电话开始响个不停。 他爬下舞台,跑上通道,推开厚重的木头双门,走入大厅。 电话铃声是从售票处传出来的。 他在售票口后的椅子坐下,拿起话筒贴在耳朵上。 “你好吗?警长?” 碧尔雀的声音听起来像喝了太多的威士忌,却异常兴奋快乐。 “我们明天应该见个面。”伊森说。 “你想知道你刚做了什么好事吗?”他口齿不清地说。 “什么?” 碧尔雀故意放慢讲话的速度:“你想知道你刚做了什么好事吗?” “我想我非常清楚。” “是吗?嗯,不管你想不想听,反正我一定要告诉你,你刚为自己买下了一个小镇。”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许多人走出放映区,聚集在售票口外。 “你听不懂我说什么?我说,他们现在都是你的了,每一个人,全部,恭喜你。” “我知道你对你女儿做了什么。” 电话的另一端沉默不语。 伊森说:“什么样的怪物会对自己的女儿——” “她背叛我。我、还有基地里的每一个人,她让松林镇的居民身陷险境,她不只告诉他们镇上监视系统的死角,那些死角根本全是她弄出来的,她破坏了我所有——” “她是你的女儿,大卫。” “我给了她机会——” “她是你的女儿!” “非这么做不可,也许不是用那种方法,但是……我气疯了。” “我一直想,为什么你派我去调查她的死?为什么要把她的尸体放在马路上?我相信一切都是你主使的,你到底想从这些布局里得到什么?” “艾莉莎到死都不肯把柏林格一伙人的名单供出来,我认为除非你真的相信她杀了人,否则你绝对不会调查你的前任伙伴。我的计划里,你应该发现凯特就是凶手,如果你搜查过她家,就会找到我藏在凯特和哈洛家后院工具室箱子里的凶器,你应该找到它的,可是你连搜都没搜,我猜你大概从未真的相信她会杀人吧?嗯,反正现在这些都无所谓了。” “你晚上怎么睡得着?大卫?” “因为我知道不管我做了什么,都是为了松林镇好,为了保护松林镇,世界上没有比它更重要的事了,所以我晚上睡得很好,一点问题都没有。对了,我帮你取了一个新的绰号。” “我们得见个面。”伊森说,“我们得谈一谈接下来怎么做。” “‘光明使者’(Light-bringer),这是我帮你取的新绰号,从拉丁文的‘路西弗’(Lucifer)翻译过来的,本来的意思是晨星。你听说过路西弗的神话吗?其实还满有趣的,他本来是上帝的天使长,是所有天使中最美的一个,但他的美迷惑了自己,让他逐渐相信他和他的创造者一样伟大,也许他可以干脆取而代之。” “碧尔雀——” “路西弗于是带领一群天使对抗全能的上帝。现在,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知道他们的下场如何吗?” “你这个疯子,你没有权力剥夺这些人的自由。” “我告诉你,那些天使的下场可不太好。你知道上帝对他们做了什么吗?他创造了一个叫做‘地狱’的地方,把路西弗和其他的堕落天使全关在里头。” 伊森说:“所以在这个神话里,我扮演什么角色?路西弗吗?所以,你认为自己就是上帝?” “非常好,警长。”他听到碧尔雀在电话的另一端微笑,“如果你还在想到哪里才能找到这个我即将为你们创造的恐怖折磨之城,我现在告诉你,不用再找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 “地狱就要来找你了。” 嘟嘟嘟的拨号音在伊森的耳边响了两秒钟。 然后,所有的灯光全部熄灭。只剩一片黑暗。 第25章 第六街一〇四〇号 松林镇 三年七个月之前 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天,她煮了一桌他最喜欢吃的菜。 花了一下午在厨房里切菜、炒菜、搅拌。 让双手保持忙碌是她可以帮助自己熬过这段痛苦时光唯一的方法。 可是她得集中注意力,否则只要稍一松懈,她马上就会崩溃大哭。 还是发生了三次。 三次,她瘫坐在地。 她的哭声在空荡的房子里回响。 在这里生活曾经如此艰难。 恐惧,寂寞,无穷无尽的绝望。 但是,后来,他也来了,像一场梦似的。 他们在彼此身上找到慰藉。有一段时间,所有事都好多了,在这个奇怪的小镇,她居然真的觉得自己好幸福。 前门被打开,关上。 她把菜刀放在砧板上。 用擦盘子的毛巾拭去眼泪。 转过来面对他。 他站在厨房中岛,看着她。 说:“你一直哭。” “一点点。” “过来。” 她走向他,张开双手拥抱他,埋在他的胸膛里哭,他的手指一次又一次轻抚她的发丝。 “你和他们谈过了吗?”她问。 “谈过了。” “怎么样?” “还是一样。” “太不公平了。” “我知道。” “如果你告诉他们——” “我没有选择。” “你不能——” “请不要再追问了。”他压低声音,在她耳朵旁轻声说,“你知道我不能谈这件事,你知道不遵守规定的后果有多可怕。” “什么都不能问简直比死还难过。” “看着我,”他双手捧着她的脸,低头注视她的眼睛,从来没有人像眼前这个男人这么的爱她,“我们会熬过去的。” 她点点头。 “多久?”她问。 “我不知道。” “危险吗?” “是的。” “你会回来吗?” “我当然会回来,他在二楼吗?” “他还在学校,还没回家。” “我试着想和他谈,但是——” “他一定会很难过的。” 他将手往下移,揽住她的腰。 说:“听好,事情已经决定了。不管我们做什么,都无法改变。所以,不如我们好好享受剩下来的时间。好吗?” “好。” “我们要不要上楼待一会儿?我想多制造点回忆,将来想你时可以派上用场。” “我不想让晚餐烧焦了。” “去他的晚餐。” * * * 她躺在床上,躺在他的怀里,看着窗外的天色渐渐变暗。 “我无法想像未来该怎么办。”她说。 “你很坚强,比你以为的更坚强。” “要是你没回来呢?” “那么请你记得,我和你在这个山谷、这幢房子里共度的时光,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比我在之前的世界里任何时候都快乐。我爱你,泰瑞莎,我疯狂地爱你,永远爱你,而且——” 她亲吻他,将他拉到她身上。 进入她体内。 她又开始哭了起来。 “陪我。”她说,“我爱你。天啊!我好爱你,亚当,不要离开我。拜托,不要离开我……” 第25章 第六街一〇四〇号 松林镇 三年七个月之前 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天,她煮了一桌他最喜欢吃的菜。 花了一下午在厨房里切菜、炒菜、搅拌。 让双手保持忙碌是她可以帮助自己熬过这段痛苦时光唯一的方法。 可是她得集中注意力,否则只要稍一松懈,她马上就会崩溃大哭。 还是发生了三次。 三次,她瘫坐在地。 她的哭声在空荡的房子里回响。 在这里生活曾经如此艰难。 恐惧,寂寞,无穷无尽的绝望。 但是,后来,他也来了,像一场梦似的。 他们在彼此身上找到慰藉。有一段时间,所有事都好多了,在这个奇怪的小镇,她居然真的觉得自己好幸福。 前门被打开,关上。 她把菜刀放在砧板上。 用擦盘子的毛巾拭去眼泪。 转过来面对他。 他站在厨房中岛,看着她。 说:“你一直哭。” “一点点。” “过来。” 她走向他,张开双手拥抱他,埋在他的胸膛里哭,他的手指一次又一次轻抚她的发丝。 “你和他们谈过了吗?”她问。 “谈过了。” “怎么样?” “还是一样。” “太不公平了。” “我知道。” “如果你告诉他们——” “我没有选择。” “你不能——” “请不要再追问了。”他压低声音,在她耳朵旁轻声说,“你知道我不能谈这件事,你知道不遵守规定的后果有多可怕。” “什么都不能问简直比死还难过。” “看着我,”他双手捧着她的脸,低头注视她的眼睛,从来没有人像眼前这个男人这么的爱她,“我们会熬过去的。” 她点点头。 “多久?”她问。 “我不知道。” “危险吗?” “是的。” “你会回来吗?” “我当然会回来,他在二楼吗?” “他还在学校,还没回家。” “我试着想和他谈,但是——” “他一定会很难过的。” 他将手往下移,揽住她的腰。 说:“听好,事情已经决定了。不管我们做什么,都无法改变。所以,不如我们好好享受剩下来的时间。好吗?” “好。” “我们要不要上楼待一会儿?我想多制造点回忆,将来想你时可以派上用场。” “我不想让晚餐烧焦了。” “去他的晚餐。” * * * 她躺在床上,躺在他的怀里,看着窗外的天色渐渐变暗。 “我无法想像未来该怎么办。”她说。 “你很坚强,比你以为的更坚强。” “要是你没回来呢?” “那么请你记得,我和你在这个山谷、这幢房子里共度的时光,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比我在之前的世界里任何时候都快乐。我爱你,泰瑞莎,我疯狂地爱你,永远爱你,而且——” 她亲吻他,将他拉到她身上。 进入她体内。 她又开始哭了起来。 “陪我。”她说,“我爱你。天啊!我好爱你,亚当,不要离开我。拜托,不要离开我……” 第26章 第五部 凭藉着最后一点日光,托比亚斯打开真皮日记本,第一千多次看着第一页上的潦草字迹。 “当你回来的时候——而且你一定会回来的——我要和你作爱,大兵,就像你刚从战场上回家。” 他将本子翻过四分之三的页数,找到他上次书写的最后一页。 手上的铅笔只剩不到一英寸长。 烟草也快吸完了。 他将余烬敲下去,深吸了一大口,一边听着河流的潺潺水声,一边开始思考。 从他坐的地方,可以看到太阳已经下山了,虽然余光仍然照耀在河的另一边、约有半英里高的山顶上。 那群畸人显然在移动。 他可以听到他们沿着山谷往上走的吱吱喳喳、尖声快叫,他回家的路就快清空了。 托比亚斯写下: 第一三〇八天。 我打算言简意赅地写完今天的日记。这是我在荒野的最后一天,情绪十分激动。从我扎营的地方,可以看到环绕松林镇的群山,如果一切顺利,明天下午我就能脱离这个冷酷的荒野。我真是等不及了,我想要一张温暖的床、一顿热胜腾的大餐、和另一个人类对谈,拿着一杯威士忌坐下来,告诉大家我看到的每一件事。 只有我知道怎么做才能拯救我们所有人。事实上,我还真的是全世界唯一一个知道怎么解救世界的人,我独自承担责任,不过这一切其实无关紧要。 因为我离松林镇愈近,我的脑袋里愈容不下别的东西,除了你。 我没有一天不想你,没有一天不想念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没有一天不想念我们分开前的那晚,你在我怀中的温暖触感。 而现在,等到明天,我就能再看到你了。 我甜蜜的、亲受的天使。 你感觉到我要回来了吗?你内心深处是否可能知道再过几个小时,我们就能再度相聚了? 我爱你,泰瑞莎·布尔克。 我永远爱你。 我本来以为我没有机会写下这些字,不过…… 我是亚当·托比亚斯·赫斯勒…… 任务完成。 第26章 第五部 凭藉着最后一点日光,托比亚斯打开真皮日记本,第一千多次看着第一页上的潦草字迹。 “当你回来的时候——而且你一定会回来的——我要和你作爱,大兵,就像你刚从战场上回家。” 他将本子翻过四分之三的页数,找到他上次书写的最后一页。 手上的铅笔只剩不到一英寸长。 烟草也快吸完了。 他将余烬敲下去,深吸了一大口,一边听着河流的潺潺水声,一边开始思考。 从他坐的地方,可以看到太阳已经下山了,虽然余光仍然照耀在河的另一边、约有半英里高的山顶上。 那群畸人显然在移动。 他可以听到他们沿着山谷往上走的吱吱喳喳、尖声快叫,他回家的路就快清空了。 托比亚斯写下: 第一三〇八天。 我打算言简意赅地写完今天的日记。这是我在荒野的最后一天,情绪十分激动。从我扎营的地方,可以看到环绕松林镇的群山,如果一切顺利,明天下午我就能脱离这个冷酷的荒野。我真是等不及了,我想要一张温暖的床、一顿热胜腾的大餐、和另一个人类对谈,拿着一杯威士忌坐下来,告诉大家我看到的每一件事。 只有我知道怎么做才能拯救我们所有人。事实上,我还真的是全世界唯一一个知道怎么解救世界的人,我独自承担责任,不过这一切其实无关紧要。 因为我离松林镇愈近,我的脑袋里愈容不下别的东西,除了你。 我没有一天不想你,没有一天不想念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没有一天不想念我们分开前的那晚,你在我怀中的温暖触感。 而现在,等到明天,我就能再看到你了。 我甜蜜的、亲受的天使。 你感觉到我要回来了吗?你内心深处是否可能知道再过几个小时,我们就能再度相聚了? 我爱你,泰瑞莎·布尔克。 我永远爱你。 我本来以为我没有机会写下这些字,不过…… 我是亚当·托比亚斯·赫斯勒…… 任务完成。 第27章 被纵火的车子还在冒烟,红绿灯坏了,所有的街灯全熄了,镇上没有一盏灯是亮的,反而让夜空里的星星射出的寒光更明亮、更耀眼。 伊森走上马路,一手拉住泰瑞莎,一手拉着凯特。如果他们三个站得这么近让泰瑞莎鲎一得不舒服,至少她没表现出来。老实说,伊森也不确定走在两个女人之间,自己的心情如何。 太多的爱意、热情和痛苦让他快爆炸了。 仿佛两道方向相反的力量互相拉扯,快将他五马分尸。 两者磁性相同、吸力相当,所以可怕。 人们纷纷走出戏院。 伊森把扩音器递给凯特,说:“帮我一个忙,把所有人留在这里,我必须先去确认一件事。” “发生了什么事?”泰瑞莎问。 “我还不确定。” 他轻轻挣脱她的手,走向越野车。 那只畸人几乎把它拆了,挡风玻璃上有个好大的洞,前面的座位上全是碎玻璃,座椅里的海棉被拉了出来,散得到处都是,挡风玻璃破烂到无法透视,他只好爬上保险杆,把剩下的玻璃全部敲掉。 他在大街上往南开,风不断地从空的玻璃框灌进来,吹得他的眼睛蓄满泪水。 开到大转弯处时,他驶出马路,跟着地面上他下午进入森林时留下的轮胎痕往前开,车灯强大的光束穿透树木问的缝隙。 他回到那个巨大的松树残桩,关熄引擎。 下车走进黑漆漆的森林。 事情不太对劲。他走向围墙,发现他精神紧绷的理由,居然是因为周遭太过安静。 不应该这么安静的。 这些导线和螺栓电缆应该持续发出嗡鸣的, 他朝西沿着失去作用的通电围墙走。 开始慢跑。 然后加快速度。 一百码之后,他到达了出入口,一扇三十英尺宽、装了铰链的铁网门。碧尔雀的侦查员都是从这里出去的,但几乎没人能活着回来。有时候,他们也会派卡车从这里去外头伐木,以供居民冬季使用,或出去进行近距离探测。 在这之前,伊森看过的这扇门永远都是锁着的,但是现在却门户洞开。 他呆立原地,透过敞开的铁网门,望进外头危险到无法想像的世界,一股冰冷、绝望的情绪紧紧掐住他的喉咙,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他完全错看了碧尔雀。 树林外传来一声尖叫。 听起来不超过一英里远。 再一声。 又一声。 此起彼落的尖叫声不停变大、扩张,直到地面似乎也随之震动,仿佛在那瞬间,地狱正如海啸般从森林外扑天盖地袭卷而来。 朝着失去电力的围墙奔腾。 朝着打开的铁网门飞驰。 朝着松林镇而来。 之后的两秒钟,伊森动也不动地愣在那里,惶恐、害怕、惊骇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滚,一个问句从他脑袋里跳出来,不停地转动着。 你。到底。做了。什么? 然后,他开始狂奔。 (请看续集 《松林异境3·最后小镇》) 第27章 被纵火的车子还在冒烟,红绿灯坏了,所有的街灯全熄了,镇上没有一盏灯是亮的,反而让夜空里的星星射出的寒光更明亮、更耀眼。 伊森走上马路,一手拉住泰瑞莎,一手拉着凯特。如果他们三个站得这么近让泰瑞莎鲎一得不舒服,至少她没表现出来。老实说,伊森也不确定走在两个女人之间,自己的心情如何。 太多的爱意、热情和痛苦让他快爆炸了。 仿佛两道方向相反的力量互相拉扯,快将他五马分尸。 两者磁性相同、吸力相当,所以可怕。 人们纷纷走出戏院。 伊森把扩音器递给凯特,说:“帮我一个忙,把所有人留在这里,我必须先去确认一件事。” “发生了什么事?”泰瑞莎问。 “我还不确定。” 他轻轻挣脱她的手,走向越野车。 那只畸人几乎把它拆了,挡风玻璃上有个好大的洞,前面的座位上全是碎玻璃,座椅里的海棉被拉了出来,散得到处都是,挡风玻璃破烂到无法透视,他只好爬上保险杆,把剩下的玻璃全部敲掉。 他在大街上往南开,风不断地从空的玻璃框灌进来,吹得他的眼睛蓄满泪水。 开到大转弯处时,他驶出马路,跟着地面上他下午进入森林时留下的轮胎痕往前开,车灯强大的光束穿透树木问的缝隙。 他回到那个巨大的松树残桩,关熄引擎。 下车走进黑漆漆的森林。 事情不太对劲。他走向围墙,发现他精神紧绷的理由,居然是因为周遭太过安静。 不应该这么安静的。 这些导线和螺栓电缆应该持续发出嗡鸣的, 他朝西沿着失去作用的通电围墙走。 开始慢跑。 然后加快速度。 一百码之后,他到达了出入口,一扇三十英尺宽、装了铰链的铁网门。碧尔雀的侦查员都是从这里出去的,但几乎没人能活着回来。有时候,他们也会派卡车从这里去外头伐木,以供居民冬季使用,或出去进行近距离探测。 在这之前,伊森看过的这扇门永远都是锁着的,但是现在却门户洞开。 他呆立原地,透过敞开的铁网门,望进外头危险到无法想像的世界,一股冰冷、绝望的情绪紧紧掐住他的喉咙,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他完全错看了碧尔雀。 树林外传来一声尖叫。 听起来不超过一英里远。 再一声。 又一声。 此起彼落的尖叫声不停变大、扩张,直到地面似乎也随之震动,仿佛在那瞬间,地狱正如海啸般从森林外扑天盖地袭卷而来。 朝着失去电力的围墙奔腾。 朝着打开的铁网门飞驰。 朝着松林镇而来。 之后的两秒钟,伊森动也不动地愣在那里,惶恐、害怕、惊骇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滚,一个问句从他脑袋里跳出来,不停地转动着。 你。到底。做了。什么? 然后,他开始狂奔。 (请看续集 《松林异境3·最后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