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林异境1·迷途》 第1章 (1)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仰躺在地上,阳光亮晃晃地照在脸上,还听到潺潺流水声。他的视神经痛得要死,还可以感觉到头盖骨底部传来持续却不会痛的跳动,显然是偏头痛即将发作的前兆。他转动身体,用手撑地坐了起来,将头埋在两膝之间。眼睛还没打开,就已经感觉到周遭在浮动,仿佛坐标轴被切断、成了跷跷板似地不停上下摇摆。他深深吸入一口气,觉得好像有人用高尔夫的钢制挖起杆用力重击过他左边最上方的肋骨。他呻吟着,还是强迫自己张开眼睛。他的左眼一定肿得很厉害,因为看出去的视线只剩一条非常窄的细缝。 他从没见过这么绿意盎然的画面,又长又软的绿草一直蔓延到河岸。清澈的河水在鹅卵石间飞快奔驰。河岸的另一边耸立着一座超过千尺的悬崖。岩壁上长了许多簇高大的松树,空气中松香弥漫,还有流水的清爽甜味。 他穿着黑长裤、黑西装,白色的牛津衬衫上沾满血渍。一条黑色的领带自领口松垮垂下。 他试着起身,没想到膝盖瘫软,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他往后跌坐,震动的力道之大让肋骨感到一阵剧痛。他鼓起勇气再试一次。第二次,成功了。虽然双腿软得像面条一样,但好歹还能站。他感觉到地面宛如甲板似地晃动。他慢慢转身,脚步踉跄,小心跨出一大步以保持身体平衡。 他背对河流,眼前出现一大片空地。远处的秋千和溜滑梯的金属表面被正中午的毒辣太阳晒得闪闪发亮。 举目望去,连个人影都没有。 他看到公园旁有栋维多利亚式的房子,更远的地方则是一排小镇大街的建筑。整个镇最长不会超过一英里,四周被高达千尺的岩壁环抱,红色斑纹的岩石如高墙般隔绝外界。而小镇就像古罗马露天剧院的竞技场座落在正中央。最高的顶峰阴影处仍有积雪,但他所在的山谷却十分暖和,头上的天空则是一片万里无云的湛蓝。 他先检查长裤的口袋.,再检查单排扣西装。 皮夹不见了。现金不见了。证件不见了。钥匙不见了。手机不见了。 唯一留下的,是内袋里一支小小的瑞士刀。 * * * 当他终于走到公园的另一头时,神智清醒许多,却也更加困惑。糟糕的是,他颈部感到的跳动已经转变成偏头痛。 他只记得六件事情: 现任总统的姓名。 他妈妈的长相。虽然记不起她的名字或声音。 他会弹钢琴。 他会驾驶直升机。 他三十七岁。 除此之外,这个世界和他所在的地点犹如一张他看不懂的外国学名表。他可以感觉到真相就在脑中的某处跳跃,可是即使他手伸得再长也抓不到。 他走上一条宁静的住宅区道路,仔细观察每一辆他经过的车子。其中有一辆会是他的吗? 街道两侧的房子维持得相当好,刚油漆过的外墙、白色栅栏圈住的翠绿草地、黑色邮箱上拼出每户人家姓氏的白瓷砖。 几乎每个后院都生气勃勃,不只种了花,还种了许多蔬菜和水果。 所有颜色都如此纯净、鲜明。 走到第二个街区的一半时,他感到一阵抽痛。走了这么远让他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左胸的痛楚迫使他不得不停下脚步。他脱下西装,把衬衫下摆从裤带里拉出来,解开胸口的钮扣,拉开领子。看起来比他想像的还糟,他的左胸有个很长的暗紫瘀血印子,中间暗黄色的伤口又长又宽。 显然他是被什么东西撞了。而且力道极大。 他用手轻触头盖骨的表面。头痛还在,而且愈来愈严重,可是除了左胸的伤口,他身上其他部位似乎都没受伤。 他把衬衫的钮扣扣回去,下摆塞进裤腰,继续在街上走。 得到的结论很模糊,他大概是出了什么意外吧? 可能是被车子撞,也可能是跌倒。更可能是被人攻击,所以他身上的皮夹才会不翼而飞。 他应该立刻去报警。 不过…… 要是他做了什么坏事呢?犯了罪之类的? 可能吗? 也许他应该再等一下,看看待会儿还会再想起什么事。 他对这个镇似乎没什么印象。他突然发现自己一边蹒跚走着,一边念着每个邮箱上的姓氏。是潜意识吗?是因为在他撷取记忆的过程中,他知道其中一个邮箱会写着他的名字吗?知道如果他看见了,就能想起所有的一切吗? 小镇中心的建筑物出现在松林树梢间,就在几个街区之前了。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车辆行进的声音、远远的说话声和中央空调的嗡鸣声。 他在马路中停住脚步,下意识地歪头。 他瞪着一栋两层楼红绿相间的维多利亚式房子前的邮箱。 瞪着邮箱侧面上的名牌。 他的脉搏变快,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 麦肯锡 “麦肯钖。” 这名字对他没有任何意义。 “麦肯……” 可是第一个音节似乎让他想起什么。或者,该说是激起了一点情绪反应。 “麦肯。麦肯。” 他是麦肯吗?那是他的名字吗? “我叫麦肯。嗨,我是麦肯,很高兴认识你。” 不对。 他舌头念出这名字的感觉并不自然。这名字不像是他的一部分。老实说,他讨厌这个名字,因为它让他联想起…… 恐惧。 真奇怪。不知道为什么,他打从心底畏惧这个字。 曾经有个叫麦肯的人伤害过他吗? 他继续走。 再过三条街,他来到大街和第六街的交叉口,他在树荫下的长凳坐下,小心而缓慢地深呼吸。他环顾四周,试图寻找任何看起来熟悉的事物。 没有一家连锁商店。 他坐的位子的斜对角是家药房。 隔壁则是小餐馆。 小餐馆隔壁是栋三层楼的建筑,垂挂的招牌上写着: 松林大饭店 咖啡豆的香味让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他左右查看,看到半条街外有间叫“热豆子”的咖啡店。味道一定是从那里飘出来的, 呣…… 他想起来他对咖啡很讲究。他很喜欢喝咖啡。虽然在目前的情况下,他宁愿想起什么别的,但至少这也算是拼凑自己是谁的过程中一块小小的拼图。 他走到咖啡店,拉开纱门。很精致小巧的一家店。光是闻味道,他已经知道这里的咖啡一定很不错。右手边的吧台上摆着浓缩咖啡机、磨豆机、果汁机和各式调味饮料的玻璃瓶。三张高脚凳上都坐了人。吧台对面则有几张沙发和椅子靠着墙放。书架上排着不少褪色的平装书。两个实力悬殊的老先生在角落下棋。墙上挂了一系列中年妇女的黑白自拍照片,同样的表情、不同的对焦,大概是当地艺术家的作品吧? 他走向收银员。 二十多岁的金发辫子头女店员终于注意到他,他觉得她美丽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了一丝恐惧。 她认识我吗? 他在柜台后的镜子看到了自己的影像,立刻明白为什么她会露出嫌恶的表情。他左半边的脸上有着大片瘀血,更糟的是他的左眼突出,肿得只剩一条缝。 我的天啊!有人狠狠揍了我一顿。 除了可怕的瘀青之外,他看起来其实还不坏。估计他大概有六尺高,也许六尺一寸,黑色短发,两天没刮的胡子像影子似的笼罩住下半张脸。西装下的肩膀轮廓和牛津衬衫下的胸线显示他的身材结实强壮。他觉得自己看起来很像广告行销公司的高阶主管,如果他能刮个胡子、换件衣服,应该就百分之百合乎成功商界人士的刻板印象了。 “请问想喝点什么?”女店员问。 他实在很想喝杯咖啡,可是他身无分文。 “你们的咖啡很棒吗?” 女店员面露困惑。 “嗯,是。” “全镇最好的吗?” “这个镇上就我们一家咖啡店,不过,是的,我们的咖啡非常棒。” 他倾身靠向柜台。“你认识我吗?”他轻声问。 “什么?” “你认得我吗?我以前来过这儿吗?” “你不晓得自己以前有没有来过这儿?” 他摇头。 她仔细看着他好一会儿,想判断眼前被揍得很惨的男人是认真的,还是疯了,还是在耍她。 最后她说:“我相信我以前没看过你。” “你确定吗?” “嗯,这是个小镇,不是纽约市。” “有道理。你在这儿工作很久了吗?” “一年多了。” “所以我不是这家店的常客罗?” “绝对不是。” “我还能再请教你另一件事吗?” “当然。” “这里是什么地方?” “你不知道你身在何处?” 听到这问题,他犹豫了,一部分的自己并不想承认他是如此绝望无助。终于,他还是摇了摇头。女店员眉头皱在一起,仿佛对他的反应无法置信。 “我不是在耍你。”他说。 “这儿是爱达荷州的松林镇。你的脸……你出了什么事?” “我……我不知道。镇上有医院吗?”话一出口,他立刻感觉到一阵不祥的预感爬上他的背脊。 只是不祥的预感吗? 还是勾动了什么深藏的记忆,才会让他打从心里觉得不舒服? “有,再往南走几条街。你应该马上去急诊室。我帮你叫辆救护车,好吗?” “不用麻烦了。”他从柜台后退。“谢谢……你叫什么名字?” “玛兰达。” “谢谢你,玛兰达。” 再度走进阳光下让他稍微失去了平衡感,也让他的头痛加剧。路上没车,所以他横过马路,走到大街的另一边,往第五街的方向前进。一个年轻妈妈带着小男孩经过,孩子小声地发问,听起来像是:“妈咪,是他吗?” 女人嘘了孩子一声,皱着眉,转过来看着男人道歉:“真对不起。他不是故意要冒犯你的。” 他走到第五街和大街的交叉口,在一栋两层楼的棕石建筑前停下脚步。双扇大门的玻璃上印着“松林镇第一全国银行”。他看到有个公共电话亭立在银行旁的巷子前。 他跛着脚尽快走向电话亭,拉上门,把自己关在里头。 他从没看过这么薄的电话簿,他一页又一页地翻着,希望能看到什么唤起自己的记忆。可是那不过是列印了几百个名字的八张纸,就和这个镇里其他的东西一样,对他都没有任何意义。 被他扔下的电话簿在金属线的牵引下前后跳动,他把前额靠在冰凉的玻璃上。 电话上的按键吸引了他的目光。 灵光一闪,他不禁微笑。 我记得我家里的电话号码。 在拿起话筒前,他先在键盘上按了几次以确定自己真的记得,他的指尖毫无困难地按着,仿佛肌肉也有属于自己的记忆。 他打算要求对方付费,希望老天保佑有人在家,嗯……是说他有家人的话。当然,他没办法告诉他们是谁打来的,毕竟他到现在还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可是也许他们会认出他的声音,愿意接受这通电话。 他拿起话筒,放在耳朵上。 按下键盘上的零。 没有嘟嘟嘟的拨号音。 他压了压挂勾,还是一样。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立刻满腔怒火。他用力挂上话筒,从心底涌出的恐惧和怒气像突然窜出的大火吞噬了他。他将右手往后猛然一拉,意图一拳打碎玻璃,也不顾指关节会受伤,但他左胸肋骨的痛突然间贯穿全身,让他瘫软倒在电话亭的地上。 他头盖骨底部的剧痛更严重了。 他的视线先是重叠,再变模糊,最后终于转成全黑…… * * * 当他再度睁开眼睛时,电话亭被笼罩在阴影中。他抓着连接在电话簿的金属线,用力将自己拉起来。透过肮脏的玻璃,他看见太阳被小镇西边岩壁遮住了一半。 太阳一消失,温度马上掉了华氏十度。 他仍然记得他家的电话号码。他又在键盘上按了几次加深印象,再拿起话筒看看是不是有拨号音。一片寂静中有一点点他之前似乎没听到的机器杂讯声。 “喂?喂?” 他挂上话筒,再拿起电话簿。先看姓氏,他浏览着,期待有哪一个字会牵动他的记忆或让他有情绪反应。然后看名字。他的食指在页面上一路往下滑,努力试着忽视头盖骨底部挥之不去的疼痛。 第一页。没有。 第二页。没有。 第三页。没有 到了第六页末端时,他的手指头停住了。 麦肯和珍·史考瑞 松林镇东三街四〇三号 559-0196 他很快地扫视过最后两页。史考瑞是松林镇电话簿上唯一的麦肯。 他用肩膀轻轻撞开折门,在傍晚时分走出电话亭。太阳已经完全沉入岩壁后面,天色很快暗了下来,气温也逐渐下降。 我今晚要睡在哪儿呢? 他蹒跚地走上人行道,一部分的他无声地尖叫着,勒令自己立刻去医院。他又病、又渴、又饿、又困惑,而且身无分文,全身都在痛。每一次吸气,他的肺顶到肋骨引起的痛楚让他愈来愈难呼吸。 可是他的内心对“去医院”这件事还是非常抗拒,而在他离开大街往麦肯·史考瑞的地址前进时,他才发现是为了什么。 仍然是……恐惧。 他不知道原因。完全没有道理。可是他一点都不想踏进松林镇的医院。 现在不想。永远不想。 那是种很奇怪的恐惧。没有特定的理由。就像夜里在森林中独行一样,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怕什么。也就是因为如此神秘,所以感觉更加可怕。 往北再走两个街区,他到达第三街。他的胸部在他向东转、背向市区走时,不知道为什么痛了起来。 他经过的第一个邮箱上印着二〇一号。 所以史考瑞家应该再往下走两条街。 前面的草地上有几个孩子在嬉戏,轮流从喷水器旁跑过。走过篱笆时,他试着挺直身体,维持一定速度,但左胸肋骨的剧痛让他还是忍不住往右偏斜。 他靠近时,孩子们全静止不动,毫无掩饰地盯着他,看他慢慢走过院子前的人行道,混合了好奇和不信任的眼光让他颇不自在。 他越过另一条马路,脚步愈来愈慢。三棵巨大的松树张开枝叶遮盖住街区上的大片天空。 这一区全是色彩鲜明的维多利亚式房子,门牌号码都是三字头。 再过一条马路,史考瑞家就要到了, 他的手心开始冒汗,他脑袋后的脉搏咚咚咚咚地跳,仿佛是一组被埋在地底的低音鼓。 眼前的画面又晃了一下。 他紧紧闭上眼睛,再睁开时,视线又正常了。 他停在下一个路口。他本来就觉得渴,现在嘴巴更是变本加厉地又干又涩。他挣扎着呼吸,却在喉咙尝到胆汁的苦味。 等到你看到他的脸,你就会明白为什么了。 一定会。 他犹豫地往前跨一步,踏上马路。 快入夜了,冷空气从山上降下,聚集在山谷里。 反射在山顶积雪的微光将环抱松林镇的岩石染上一层淡淡的粉红,和愈来愈暗的天空呈现同一色调。他想领受周遭的美,想被感动,可是身体的痛让他无心欣赏。 一对老夫妻手牵着手,静静地以散步的速度超过他。 除此之外,街上既空旷又安静,完全听不见大街上的噪音。 他穿越过平坦的黑色沥青,踏上另一侧的人行道。 前方的邮箱上印着四〇一号。 下一个就是四〇三号了。 现在他得一直眯着眼睛,否则看到的全是双重影像,而偏头痛也更严重了。 艰难的十五步后,他站在漆着四〇三号的黑色邮箱旁。 “史考瑞” 他抓住前院篱笆的尖端,稳住自己的身体。 他伸长手,拉开半腰高的栅栏铁门上的闩子,用已经磨损的黑皮鞋稍微往前推。 门开了,转轴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矮门轻轻地撞上篱笆。 人行道上铺的旧砖块一路延伸到架了遮雨棚的前廊。两张摇椅中夹着一张小小的锻铁桌。紫色的房子,绿色的饰边。透过轻薄的窗帘,他可以看见里头的灯光。 去吧!你总得把事情弄清楚。 他踉跄地走向大门。 要压抑下恶心欲吐的感觉愈来愈难,还要加上双重影像的纠缠。 他踏上前廊,伸出手,刚好抓住门框才没摔下去。他努力撑住身体。他抓住敲门的铜环,将它往上提,双手无法控制地抖个不停。 他完全不给自己再考虑一下的机会。 他将铜环在金属片上敲了四下。 感觉像有人每隔四秒就在他的头上重击一拳。他的视线出现许多小小的黑洞,像小昆虫似地到处乱飞。 他可以听到门的另一边踩在硬木地板上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他的膝盖顿时瘫软。 他抱住一根支撑前廊屋顶的柱子保持平衡。 厚重的木门被拉开,一个应该是他父亲年纪的男人透过纱门瞪着他。高而瘦的身材,头顶上有一撮白发,山羊胡,脸颊上不明显的红血管显示他喝了不少酒。 “请问有什么事?”男人问。 他站直身体,用力眨眼对抗严重的偏头痛。他放开手,费力地站稳。 “你是麦肯吗?”他可以听到自己声音中的惧意,相信眼前这个男人也听得出来。 真讨厌自己这副胆小怯懦的样子。 老先生倾身靠向纱门,仔细打量自家前廊上的陌生人。 “你有什么事?” “你是麦肯吗?” “是。” 他移近一点,老先生的身影清楚许多,他 第1章 (2) 能闻到他呼出的空气中带着红酒特有的酸甜味道。 “你认识我吗?” “什么?” 到了此时,恐惧已经发酵成怒气。 “你。认。识。我。吗。是你把我害成这样的吗?” 老先生说:“在这之前,我根本从来没有见过你。” “真的吗?”他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握成拳头。“这个镇还有其他叫麦肯的人吗?” “据我所知,没有。”麦肯推开纱门,鼓起勇气踏上前廊。“兄弟,你看起来不大好。” “我确实不大好。” “你出了什么事?” “你告诉我啊!麦肯。” 屋子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亲爱的?没什么事吧?” “对,珍,没事!”麦肯瞪着他。“不如我开车送你去医院吧?你受伤了。你需要——” “我不会跟你去任何地方的。” “那么,你到我家来做什么?”麦肯的声音透露着不耐烦。“我刚才说要帮你。你不要。好。可是……” 麦肯还在讲,可是他的话却开始消失,被他胃部发出的如雷响声淹没,声音之大简直像有一列火车正高速向他冲来。他眼前的黑洞数量更多了,世界不停晃动。他的腿再也不能支撑自己的身体。连五秒钟都不行,如果他的头没在那之前先爆炸的话。 他抬头看着麦肯,他的嘴巴还在动个不停。那列火车发出巨响冲向他,密集的声量一拳一拳残忍地重击着他的头,可是他没办法把视线从麦肯的嘴巴移开,老先生的牙齿闪闪发光,上下接合,不断地制造出声音。天啊!那个声音,那种抽痛——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膝盖瘫软。 甚至没有发觉他正在往后倒。 上一秒钟他还站在前廊。 下一秒钟他已经躺在草地上。 背部着地,直挺挺地躺着,头颅因重重撞上地面而昏眩不已, 现在,麦肯在他上方盘旋,先检视他,再将双手按在膝盖上,弯腰。老先生不知道仍然在说些什么,可是脑子里的火车声实在太大了,他什么都听不到。 他就要失去意识了……他可以感觉到,再过几秒钟……他不想再受疼痛的折磨,失去意识确实蛮不错的,可是…… 答案。 就在那里。 这么接近了。 一点道理都没有。可是麦肯的嘴巴里有东西。他的牙齿。他无法将视线移开,他不知道为什么,可是他要找的东西就在那里。 真相。 一切的解答。 然后他突然想到了……不要再挣扎。 不要再这么想找到它。 不要再想了。 就让它自己来找他吧! 那排……牙齿……那排牙齿……那排牙齿那排牙齿那排牙齿那排牙齿那排牙齿…… 它们不是牙齿。 它们是一片闪闪发亮的格栅,上头镶了字: 麦肯 就镶在最前面。 坐在他旁边副驾驶座的史塔宁斯没机会看到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史塔宁斯显然很喜欢自己的声音,所以从博伊西【※博伊西(Boise):美国爱达荷州首府,也是该州最大城。】出发往北开了三个小时之后,他仍然一直说个不停。自从一个小时前他发现只要每五分钟讲些“我倒没那么想过”或“嗯……真有趣”之类的话就可以蒙混过去后,他的耳朵已经自动关上了。 当他看到大卡车水箱罩上的车厂名称“麦肯”出现在史塔宁斯的窗户外距离只剩几英尺时,离他上次搭话的时间正好差不多五分钟了,所以他刚巧转头准备随便说点什么。 他才看见那两个字,还来不及反应,史塔宁斯那侧的窗子就已经被炸成成千上万片碎玻璃。 安全气囊从机柱爆出来,可是迟了百分之一秒,刚好错过他撞向挡风玻璃的头。撞击的力量很大,大到他的头撞穿玻璃。 林肯大型轿车的右车身被挤烂,粉碎的玻璃和扭曲变形的金属四溅,史塔宁斯的头更是直接被大卡车的水箱罩格栅撞上。 他可以感觉到挤压进来的大卡车引擎喷出热气。 汽油和刹车油突然冒出的臭味。 到处都是血渍。鲜血从破裂的挡风玻璃内侧流下来,喷洒在仪表板上,喷进他的眼睛里,从史塔宁斯的残骸上不断喷出。 他驾驶的轿车被大卡车斜斜推过分隔线。就在它被推向巷口有个电话亭的棕石建筑之前,他已经昏了过去。 第2章 (1) 一个女人低头对他微笑。至少牙齿很漂亮,他心里想着,虽然模糊的视线加上双重影像让他很难百分之百确定。她弯腰更靠近他一点,两个头终于合成一个,五官也变得清晰许多。他可以肯定这个穿着一身白色制服,扣子从胸口一路扣到膝盖上的女人长得很美。 她重复叫唤他的名字,一次又一次。 “布尔克先生?布尔克先生,你听见了吗?布尔克先生?” 他的头不痛了。 他小心、缓慢地吸气,直到左恻的肋骨传来剧痛。 他一定抽搐了,因为护士立刻问:“你的左胸还是很不舒服吗?” “不舒服。”他苦笑呻吟。“对。我还是很不舒服。你说的没错。” “你想要的话,我可以给你吃点药效较强的镇定剂。” “不用了,我还好。” “好吧!布尔克先生,千万不要逞英雄,如果你想到任何能让你觉得舒服点的事,不要客气,尽管告诉我。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喔,对了,我是潘蜜拉。” “谢谢你,潘蜜拉。我想,我记得你。我上次在这儿时就见过你了。这套古典护士制服实在太让我印象深刻了,我还以为它们早就停产了呢!” 她笑了。“嗯,很高兴听到你的记忆恢复了。非常好。米特医师待会儿就会来看你。你不介意我先量一下血压吧?” “当然。” “太好了。” 护士潘蜜拉从床尾的推车拿起血压计,将黑色塑胶布固定在他的左上臂。 “你差点把我们吓坏了,布尔克先生。”她一边说,一边把空气打进去。“居然那个样子跑出去。” 指针下降时她凝神细听。 “及格吗?”他问。 “甲上。收缩压一百二十一。舒张压七十五。”她把塑胶布拿下来。“你被送回来时,不但精神错乱,还满口胡言乱语。”她说,“那时的你似乎连自己是谁都不晓得。” 他在床上坐起来,脑袋中的迷雾似乎已消散不少。这家私立医院的病房看起来相当眼熟。床边有个窗户。百叶窗是放下的,可是从透进来的柔和光线判断,他猜现在不是清晨,就是傍晚。 “你们在哪里找到我的?”他问。 “麦肯·史考瑞的前院。你昏过去了。你记得自己去那里做什么吗?麦肯说你当时好像很激动,又很困惑。” “我昨天在河边醒来。我那时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记得身在何处。” “你是从医院跑出去的。你记得你是怎么离开的吗?” “不记得了。我去史考瑞家,因为他是镇上电话簿里唯一的麦肯。” “我听不太懂。” “因为当时‘麦肯’是唯一对我有意义的字眼。” “你觉得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因为在大卡车撞上我们之前,‘麦肯’是最后映入我眼帘的字。” “喔,对……拦腰撞上你们车子的,确实是一辆‘麦肯’牌的大卡车。” “完全正确。” “人脑真的很有趣。”护士一边说,一边绕过床尾,走到窗户旁。“它的运作方式实在太神秘了。再奇怪的关联,它都有办法连结,” “我昏迷了多久?” 她拉起百叶窗。 “一天半。” 光线照了进来。 居然已经日正当中。亮晃晃的阳光洒在小镇东边的岩壁上。 “你的脑震荡非常严重。”她说,“你差点就死在外头了。” “我确实觉得自己快死了。” 射入小镇的第一道光线美得叫人屏息。 “你的记忆恢复了吗?”潘蜜拉问。 “很奇怪。我想起车祸的事时,所有的记忆都回来了。就像有人突然按下开关似的。史塔宁斯探员呢?” “谁?” “车子被撞时坐在副驾驶座的那个男人。” “喔。” “他死了。是不是?” 潘蜜拉走回床边,伸手轻轻按在他的手腕上。“我很抱歉。” 他猜也是。他从战场回来后就没见过那么严重的外伤了。不过,还是得问清楚。 “他是你的好朋友吗?”护士问。 “不是。那天早上我们两个才第一次碰面。” “一定还是会难过。我很遗憾。” “我的伤势怎样?” “什么?” “我受伤的程度?” “你有剧烈的脑震荡,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断了几根肋骨。一些皮肉伤和瘀血。米特医师可以解释得比我清楚。不过车祸相当严重,你算是非常非常幸运了。” 她转身走向房门,在伸手开门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很快地瞄他一眼。 “所以……”她说,“你确定你恢复记忆了吗?” “百分之百。” “你叫什么名字?” “伊森。”他说。 “非常好。”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伊森问。 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说吧!” “我需要打几个电话。我要打给我太太和我的主任探员。有人通知他们了吗?” “我相信在发生车祸后,警长办公室一定已经通知了你的紧急联络人,让他们知道你出了什么事,还有你的状况。” “撞车时,我的西装口袋里有支iPhone。你知道它被收在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不过我可以戴上我的《神探南茜》(Nancy Drew)侦探帽去帮你找找。” “十分感谢。” “看到栏杆旁那个红色小按钮了吗?” 伊森低头搜寻。 “你需要我时,按一下我就会来。” 护士潘蜜拉再度露出甜美的微笑,开门离去。 * * * 房间里既没电视,也没电话。墙上的挂钟是他所能找到最好且唯一的娱乐。他躺在床上看着秒针不停地绕圈圈,看着窗外的光线从早上变成中午,从中午变成下午。 他不是很确定,但他的病房显然不是在三楼、就是在四楼。潘蜜拉没再将百叶窗放下,所以在看腻了挂钟时,他便小心地转动没受伤的那边身体,仔细观察松林镇的风光。 从他优越的地理位置可以清楚看见大街和左右两侧的数个街区。 在来这儿之前,他就知道这是个很小、很安静的镇,但镇民的活动之少还是让他大吃一惊。在一个小时中,他一共只看到十二个人走过医院前的人行道,没有一辆车开过这条镇上的主要干道。最吸引人的画面是一群建筑工在两条街外的空地搭建房子的骨架。 他想着远在西雅图的太太和儿子,希望他们已经在前往这儿的路上。他们得先飞到博伊西或米苏拉,再租辆车开上好长一段路才能到松林镇。 下一次他再看时钟时,长短针指着三点四十五分。 他在这儿躺了一天了。什么米特医师的,到现在连个鬼影子都没见到。伊森待在医院的经验不少,之前所有的护士和医师绝不会让你闲上十秒钟,不是有人拿药给你、拿针戳你,就是要检查这、检查那的。 但是在这儿,他们却像是故意在忽略他。 护士一直没将他的iPhone和其他随身物品拿来,他就不相信这个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小镇医院会有多忙。 他伸手摸索贴在栏杆的控制面板,用大姆指压下“呼叫护士”的钮。 十五分钟后,他房间的门被推开,护士潘蜜拉像阵风似地出现了。 “喔,我的天啊!真是非常抱歉。直到十秒钟前我才看到你在找我。我猜我们的通讯系统大概出了什么问题。”她站在床尾,双手放在金属床架上。“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伊森?” “米特医师在哪里?” 她扮了个鬼脸。“他一整个下午都在开刀房,病人的状况很危急。连续开了五个小时,简直像恶梦一样。”她笑出声音。“可是我向他报告了你今天早上的血压,还有你奇迹似地恢复记忆的事,他认为你非常棒!” 她对伊森竖起两只大姆指。 “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 “他应该会在晚饭后开始巡房,所以……差不多再半个小时吧!” 伊森心中的挫折感愈来愈强,但他仍然努力压抑自己的脾气。 “你找到我的手机和其他我出车祸时带在身上的东西吗?我有个皮夹,还有个黑色公事包。” 潘蜜拉做了个举手礼,在原地假装踏步。 “正在努力中,队长。” “先拿支市内电话过来吧!我需要联络几个人。” “没问题,法警大人。” “法警?” “你不是联邦法警之类的人吗?” “不是。我是隶属美国特勤局的特别探员。” “真的吗?” “真的。” “我还以为你们的任务是要保护总统呢!” “我们也会做点其他的事。” “那么,你跑到我们这个世外桃源来干什么?” 伊森给她一个既冷淡又勉强的微笑。 “我不能告诉你。” 事实上,他可以,可是他不想。 “好吧!现在你彻底地激起我的好奇心了。” “电话,潘蜜拉。” “什么?” “我真的很需要打几个电话。” “好,我马上办。” * * * 终于到了晚餐时间。亮晶晶的金属托盘上有个放了绿色和棕色泥状物的自助餐盘,没有电话。伊森决定他要离开医院。 没错,他之前就溜出去过,可是那时的他因为严重脑震荡,所以神智不大清楚。 现在,他想得很透彻。 他的头不痛了,呼吸也变得顺畅许多,而且左胸的疼痛缓和下来了。更何况,如果医师真的对他的情况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那个混蛋至少应该在过去的十个小时里抽空来看他一下。 伊森等着潘蜜拉走出房间。要走之前,她还特意告诉他:“医院的食物看起来很难吃,其实味道还不错。” 门一关上,他就把点滴针头从手腕拔出来,爬下床铺栏杆。他赤足踏上亚麻油布地板,感到一阵寒意。他知道自己的情况还没完全稳定,不过比起四十八小时之前,已经好太多了, 伊森放轻脚步走向衣柜,打开。 他的衬衫、西装、长裤全挂在衣架上。皮鞋则放在下面的地板上。 没有袜子。 没有内裤。 我猜只能不穿内裤了。 他弯腰拉上长裤时,左胸传来一阵剧痛,但一旦他站直身体,疼痛立刻消失。 伊森瞄到他赤裸的双腿,一如往常,上头纠缠的疤痕立刻让他想起八年前那个充满尸臭、有着棕色墙面的房间,他永生难忘的那个房间。 他检查后发现瑞士刀还在西装内袋里。很好。那是他二十出头时当直升机维修员时留下来的,其实对现在的他来说比较像个护身符而不是工具了。不过知道它仍然存在还是让他心里舒服点。 他站在浴室镜子前打领带。试了五次之后才弄好。手指太笨拙僵硬,好像他已经好几年都没打过领带似的。 当他终于弄好一个不怎么样的温莎结后,他退后一步打量镜子里的自己。 脸上的瘀青稍微退了一点,但西装上却染了不少草渍、污点,左上方的口袋也裂了。白色的牛津衬衫也很脏,他可以看到衣领下有被血溅到的痕迹。 他在过去几天内瘦了许多,只好把腰带扣在最后一个洞。即使是这样,裤子还是太松。 伊森转开水龙头,弄湿双手,用手指耙过头发。 将头发分好。试着让它看起来自然服贴。 他用温水漱口好几次,可是还是觉得牙齿仿佛生了苔, 他举起手臂,闻了一下。好嗯。 他其实也需要刮个胡子。上次看起来这么狼狈,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伊森把脚伸进鞋子里,系好鞋带,走出浴室,停在房门口。 直觉告诉他小心行动,不要被任何人发现。这个反应让他有点困惑。他是联邦探员,充分得到美国政府的授权。换句话说,人们必须服从他的命令。即使是医师和护士也一样。他们不想让他离开?叫他们去吃屎吧!不过,部分的自己还是想避开麻烦。很蠢,他知道,可是他不想让护士潘蜜拉逮到他。 他转动门把,轻轻将门推出一英寸宽的小缝。 走廊上似乎没人。 他凝神静听。 没有护士站传来的聊天声。 没有脚步声。 安静得连针掉到地上都听得见。 他把头伸出去, 很快地左右张望后证实了他的猜测。现在,外头是空的,连五十尺外的护士站都没有人。 伊森踏出病房,站上黑白相间的亚麻油布地板,轻轻掩上房门, 外头唯一的声音是天花板日光灯发出的持续嗡鸣。 他突然发现有件他非做不可的事,于是他小心地弯下腰,忍住肋骨的疼痛,拉开鞋带。 他光着脚在走廊上前进。 这一侧每扇门都是关着的,底下的门缝也没有光线透出来。看来除了他的房间外,没有一间有住人。 设在四条走廊交汇处的护士站空无一人。另外三条走廊显然通向更多的病房。 护士站后头不远处有两扇对开的门,上面挂着一个牌子,写着:“手术室”。 伊森停在护士站对面的电梯前,按了往下的箭头。 “快点!” 实在好慢。 他这才发现自己应该走楼梯的。 他不时回头张望,害怕听到走近的脚步声,可是电梯上升的噪音让他什么都听不到。 电梯门终于开了,伴随着令人牙痛的尖锐声响,他站到旁边,以免电梯里头有人。 没有人走出来。 他快步走进电梯,按下一楼的钮。 他看着门上发亮的数字,慢慢从四跳到三。整整一分钟才下降到一楼,久到够让他把鞋子穿回去。终于电梯门在一楼刺耳地打开。 他钻出来,站在另一个四条走廊的交汇处。 不远处传来交谈的人声。 推车的轮子发出的嘎吱嘎吱声。 他往另一个方向走,经过三条长长的走廊。在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迷路时,终于看到了“出口”的标示, 伊森飞奔下五六个台阶,用力推开门,踉跄地来到户外。 傍晚时分的天空仍然清澈,天色却已变暗。周围的岩石反射着夕阳余晖,呈现出粉红和亮橘的色调。他站在从医院延伸出的短步道上。回头一看,四层楼的医院红砖建筑看起来其实更像是学校或精神疗养院。 他小心在不引发肋骨疼痛的范围内吸了一大口气。沉浸在医院刺鼻的消毒气味那么久后,这口充满松香的清凉空气实在太棒了。 他走向人行道,开始往大街的方向前进。 街上的人比下午时多一点。 他经过一家小餐馆,矮矮的平房外有个阳台。人们坐在挂了一串串白色小灯的山杨树下用餐。 食物的香味让他的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他穿越大街和第五街的交叉口,回到两天前他昏倒的那个电话亭。 他走进去,在薄薄的电话簿上扫视,直到他的手指停在松林镇警长办公室的地址上。 * * * 天空渐暗,温度也开始下降,伊森往小镇的东侧走,觉得在出车祸后,自己的状况就属现在最好。 他经过一户正在院子烤肉的人家。 吹过的微风带着炭火的味道。 啤酒微酸清凉的气泡在望胶杯里不停往上冒。 孩子们的笑声在山谷里回荡。 喷洒器发出知了般的嗡鸣。 他看到的每个角落,都漂亮得像幅画。 完全是柏拉图理想中的小镇。这儿的居民不会超过五百人,他不禁想着为什么这些人会搬到这儿定居。其中有多少人是在偶然经过、意外爱上松林镇的美才留下来的?又有多少人是在这儿出生,从没离开过? 他向来居住在大城市,但他能够了解为什么人们会愿意留在这种地方。有什么理由要抛弃看起来如此完美的小镇呢?他所见过最漂亮的自然景观包围着的典型美国生活。在他离开西雅图的前一晚,他看过几张松林镇的照片,可是没有一张传神地捕捉住这个小山谷的美。 然后,他来到这儿。 就是因为他来到这儿,他才知道这地方并不完美。 从经验中,他学到了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黑暗。 这世界就是这样。 完美是很表面的。只是皮毛。稍微深入一点,你就会开始窥见黑暗的内在。 等到你看见最深处,可能黑得和墨水一样。 他一边走,一边着迷地望着岩壁。东恻的山一定至少有三、四千尺高。顶峰上全是峭壁和冰雪。 最后一缕阳光照耀在他背后的岩石上,他转身,欣赏夕阳余晖慢慢褪去。 光线一消失,岩石立刻变成钢青色。 而它带来的感觉也变了。 还是很美。 但更遥远。 更冷漠。 * * * 玻璃双门上的金属牌子印着: 松林镇警长办公室 他走在两侧种着小松树的入口步道上,挫折感重新涌上心头。 透过玻璃,他看到柜台没点灯,里头也没有人。 但他还是抓住门把,用力往内推。 锁住了。 下班时间过了没错。可是,他妈的! 伊森往后退,打量这栋单层建筑。似乎有一丝丝光线从最后面的百叶窗透出来。 他又往前走,反手用指关节敲了敲玻璃门。 没有回应。 他改用拳头捶,力量大到让玻璃在门框里晃动。 五分钟过去了,还是没有一个人出来开门。 * * * 当他走回大街时,天上挂着月亮和两颗星星。十五分钟前觉得很舒服的凉风现在已经变成刺骨冷风,吹进他薄薄的牛津衬衫里,没穿袜子的脚也冻到麻木了。 更糟的是,饥饿化身为空洞的痛楚袭向他的胃,让他有些头昏眼 第2章 (2) 花。 他走过好几个街区,来到松林大饭店,爬上石阶,来到入口。 透过门上的玻璃,他看到里头的灯光,柜台后坐了个年轻女人。 伊森开门走进去。喔,暖气,真棒! 烧着熊熊大火的壁炉斜对角放着一架平台钢琴。 他停下脚步,站着壁炉前张开手。燃烧的松树油脂散发出如香料蜡烛的味道。他可以伸个懒腰就在沙发上躺下来睡上好几天。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拖着脚步走向柜台。 女人微笑看着他走近。 二十多岁,长得很可爱,微胖,黑色长发绑成马尾,白衬衫外搭着黑背心,名牌上写着“莉莎”。 伊森侧身靠向柜台,将他的上臂放在高高的台面上维持平衡。 “晚安。”莉莎说,“欢迎光临松林大饭店。今晚我能为您提供什么服务?” 她的欢迎词有点怪。不是话语本身,而是她说的方式。好像她很少有机会说这些话,所以讲得不是很流畅。 “今晚有空房吗?” “当然。” 莉莎在键盘上敲了几个字。 “只住一晚?”她问。 “是。先只住一晚。” 伊森瞄了一眼电脑荧幕。非常老旧笨重的显示器。可能是八〇年代留下来的。他不记得上次看到这么旧的机型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我有一个单人特大床、禁烟、不能带宠物的二楼房间。” “很好。” 她打完字。“要以信用卡付款吗?” 伊森微笑。“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 “真的吗?哪里有趣?” “我在几天前出了车祸。一辆大卡车拦腰撞上我的车。离这儿一条街而已。也许你看到了?” “没有,我很确定我没看到。” “嗯……我今天才刚出院,问题是……我不知道我的皮夹在谁那里。事实上,我所有的私人财物都不见了,” “喔,我真遗憾。” 他觉得莉莎的笑容里失去了一开始的热诚。 “那么,你到底要怎么付今天的房钱呢?你姓……” “布尔克。伊森·布尔克。听着,那就是我试着要告诉你的。我得等到明天拿回皮夹才有办法付钱。据我所知,我的东西都在警长那里。不知道为什么,可是……”他耸耸肩。“反正就是这样。” “嗯……听着,在没有预付现金或信用卡资料的情况下,我其实是不能给你房间的。这是饭店的规定。因为……并不是说一定会发生啦!只是怕房间里的东西有所损害或有额外费用,我们没办法……” “我明白。我很清楚设立订金的目的。只是我在说的是,到了明天早上,我就可以付钱了。” “你连驾照都没有吗?” “都在我的皮夹里。” 莉莎咬着下唇,他看得出来她在做什么。她在武装自己,一个善良的好女孩正在鼓起勇气要反抗坏人。 “先生……布尔克先生……没有信用卡或现金或证件,我恐怕不能给你房间过夜。我很想帮忙。真的。可是这样违反了饭店规定,而且……” 伊森倾身靠向柜台,莉莎没把话讲完。 “莉莎,你知道为什么我穿着黑西装吗?” “不知道。” “我是美国特勤局的联邦探员。” “你是说担任总统保镖的那些人吗?” “那只是我们任务中的一项。我们的主要任务其实是在保护国家财务结构的健全。” “所以,你是来松林镇调查案件的吗?” “是的。我才刚到镇上,就发生了车祸。” “你是来查什么案子的?” “我不能告诉你。” “你不是在耍我吧?” “如果我是,就犯了联邦的公诉罪。” “你真的是联邦探员?” “是的。而且我很累了。我希望你能让我休息一会儿。我需要一个房间过夜。我答应你,我会遵守诺言的。” “你明天真的会付钱?一大早?” “一大早。” * * * 他拿着钥匙,艰难地走楼梯上二楼,转进一条又长又安静的走廊。墙面每隔二十尺就有个假油灯,在波斯地毯上投射微弱的黄光。 他的房间在最尾端,二二六号房。 他打开锁,踏进房间,按下电灯开关。 房间的装饰偏向民俗风。 墙上挂着两张画得很糟的西部肖像画。 牛仔骑在拱着背的野马上。 一群牧人聚集在营火旁。 房间里的空气不太流通,也没有电视。 床头柜上放了一个很旧的黑色转盘电话。 床看起来倒是相当柔软巨大。伊森缓缓在床边坐下,脱掉鞋子。没穿袜子走了这么久让他的.脚背起了好几个水泡。他脱下西装,拿掉领带,解开牛津衬衫最上头的三颗扣子。 床头柜的抽屉里有本电话簿,他把它拿出来,放在床上,然后拿起话筒。 嘟嘟嘟。 拨号音。感谢上天! 奇怪的是,他家里的市话号码并没有立刻浮现在脑海里。他花了好几分钟去想,试着去描绘他在iPhone上速拨那个号码的画面。他前天还记得的,可是……“二……〇……六。”他记得是这三个号码起头,因为那是西雅图的区域码。他在转盘上拨了五次,可是每一次在拨完“六”之后,他的脑袋就一片空白。 他换拨查号台。 响了两声之后,接线生说:“哪个城市?什么名字?” “华盛顿州西雅图。伊森·布尔克。” “请稍候。”他可以听到女接线生在电话的另一头打字。停了好几秒后,她才说:“布尔克?” “没错。” “先生,我找不到任何列在这个名字下的电话号码。” “你确定吗?” “确定。” 是有点奇怪。不过想想他的工作性质,他的家用电话大概不会登记在电话簿上。再想一想,他几乎可以肯定是这原因。几乎。 “好的。谢谢你。” 他把话筒放回去,打开电话簿,找到警长办公室的号码。 响了五声之后,答录机接起来了。 “哔”声后,伊森说:“我是美国特勤局西雅图分部的特别探员伊森·布尔克。如你所知,我在几天前在大街上出了车祸。我希望能尽早和你谈一谈。医院告诉我,你拿走了我的皮夹、手机、公事包和手枪……我的所有私人物品。我明天一大早会到你的办公室取回我的东西。如果你在那之前听到这个留言,请打电话来松林大饭店找我。我住在二二六号房。” * * * 当伊森再次走下饭店入口处的台阶时,天色已经全黑,他的脚好痛,而且饿得不得了。饭店隔壁的小餐厅关门了,所以他在满天星星的陪伴下往北走,经过一家珍品书店、两家礼品行和一间律师事务所。 时间其实没那么晚,只是每家店都关门了,大街的人行道上一个人都没有。他开始害怕他会找不到东西吃,这瞬间成了他最深的恐惧,还好转入下一条街时,他看到还有店家的灯光亮着。他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同时也闻到了前方建筑物通气孔飘出的热腾腾食物香味。 他走到店门口,透过玻璃门看进一家灯光昏暗、名为“啤酒公园”的酒吧。 太好了!还开着。 他走进去。 三桌客人。除此之外,整个地方死气沉沉。 他在吧台角落的高脚凳坐下。 透过两扇前后开阔关关的门,他看到牛排正在铁网上滋滋作响。 坐在这家酒吧里,双手放在已经磨损得相当厉害的吧台上,伊森感到十分平静。好几天来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他当然没忘掉史塔宁斯和车祸的事,可是他拒绝让它们独占他的脑袋。他努力呼气、吸气,试着在此时此刻保持神智清明。 五分钟之后,一个身材高跳的棕发女人端着猪排从两扇门中走出来,拉开吧台的闩板。 她走到伊森旁边,满脸笑容,扔了一个杯垫在他面前。 “要喝点什么?” 她穿了一件胸前印有酒吧名称的黑色T恤。 “啤酒就行了。” 女酒保抓了个一品脱的玻璃杯,走向啤酒桶的拉把。“你喜欢淡啤酒?还是黑啤酒?” “你有爱尔兰的健力士啤酒吗?” “我有差不多的。” 当他想起自己身上完全没钱时,她手上的啤酒杯已经装得半满。 她把杯子放在他面前,泡沫不断从杯缘溢出来。“你只是来喝一杯,还是要看菜单,吃点东西?” “当然要吃东西。”他说:“不过你大概会宰了我。” 女人微笑。“应该还不会吧!我还不大认识你呢!” “我没带钱。” 她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好。也许你刚才说得没错。” “我可以解释。你有没有看到几天前在大街上发生的车祸?” “没有。” “你没听说吗?” “没有。” “欸……反正在离这儿不远的南边街道上,几天前出了个大车祸。我的车被撞了。事实上,我才刚从医院出来。”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你脸上有这么多瘀青?” “对。” “我还在努力想,这和你不付我钱有什么关系。” “我是个联邦探员。” “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镇上的警长一定拿走了我的皮夹和电话。其实,他拿走了我全部的东西。这让我非常不方便。” “所以,你是联邦调查局之类的人吗?” “特勤局。” 女人微笑,在吧台另一侧倾身靠向他。灯光太暗,看得不是很清楚,但他仍然可以看出她是个大美女。比伊森年轻一点,模特儿般的颊骨,短上身,长腿。她二十多岁时一定是个不得了的冰山美人。但即使现在她已经三十四或三十五了,还是艳光四射。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太过自信,以为你穿着一身黑西装走进来,编一套天马行空的台词就能骗——” “我说的是真的——” 她将一只手指放在他的嘴唇上。“我猜,如果你说的不是实话,那么你就是个超级高明的骗子。我的意思是,这是一个好故事。我很喜欢听好故事。所以,我会让你赊帐,饱餐一顿。” “我没有说谎……你叫什么名字?” “贝芙莉。” “我是伊森。” 她和他握手。“很高兴认识你,伊森。” “贝芙莉,等明天一大早我拿到我的皮夹和其他东西,我就会回到这儿——” “让我猜猜……赏我一大笔小费。” 伊森摇摇头。“你在取笑我。” “抱歉。” “如果你不相信我,我——” “我才刚认识你。”她说,“等你吃完饭时,我会比较清楚我是不是真的还会再见到你。” “不能太早下定论。是不是?”他微笑,觉得应该就快赢得她的信赖了。 她把菜单递给伊森。他点了油炸马铃薯块、一份健康标准所能允许最生的起司汉堡。 贝芙莉走进厨房做他点的菜。他啜饮一口啤酒。 呣……有点不大对劲。没有味道,除了舌尖留下极淡的苦味外,几乎一点味道都没有。 贝芙莉回来时,他把酒杯放回吧台上。 “我没有付钱,所以我有一点不好意思开口。”伊森说,“可是这杯啤酒不大对劲。” “真的吗?”她对着酒杯做了个手势。“你介意吗?” “当然不。” 她举起杯子,啜了一口,一边把杯子放下,一边伸出舌头舔掉上唇的泡沫。 “喝起来没什么问题啊!” “真的吗?” “对。” “嗯……它喝起来很淡……我不知道……它有点……它没有味道。” “真奇怪。我倒不这么觉得。你想试试另一款啤酒吗?” “不用了。我本来就不应该喝酒的。喝水就好。” 她重新拿了个杯子,舀满冰块,为他加满水。 * * * 伊森用两只手将还在冒烟的热腾腾起司汉堡从盘子上拿起来。 他叫她过来时,贝芙莉正在吧台的另一端擦桌子,他的汉堡还举在他的嘴巴前。 “怎么了吗?” “没有。还没有。过来。” 她走过来,面向他站着。 “我的经验是……”他说:“当我像刚刚那样点了一个很生的汉堡时,差不多有八成的机会能拿到一个全熟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大部分的厨师都没办法做出一个好吃的汉堡。但事情就是这样。而你知道我在拿到一个过熟的汉堡时,我会怎么做吗?” “送回去叫厨房重做?”她板着一张脸。 “完全正确。” “你实在非常难以取悦,你知道吗?” “我知道。”他说,咬了一大口食物。 他慢条斯理地嚼了十秒钟。 “怎样?”贝芙莉问。 伊森把汉堡放回他的盘子上,一边用餐巾擦手,一边把食物咽下去。 他指着汉堡。“好吃得不可思议。” 贝芙莉大笑,给他一个大白眼。 * * * 等伊森吃完盘子里的最后一块时,酒吧里只剩下他一个客人。 女酒保收走他的空盘,回头帮他添水。 “你今晚没问题吧?伊森?有地方睡吗?” “有,我甜言蜜语说动了饭店的柜台小姐给我一个房间。” “她也相信你的胡说八道啊?”贝芙莉嗤之以鼻。 “百分之百。” “嗯……既然这一顿算我的,不如再来个甜点吧?我们的恶魔巧克力蛋糕是世界一流的。” “谢了,不过我差不多该走了。” “你到底是来这儿做什么的?我的意思是,你的官方任务是什么?如果你不能告诉我,我可以理解——” “失踪人口调查。” “谁失踪了?” “两个特勤局探员。” “他们在这儿失踪了?在松林镇?” “大约一个月前,比尔·依凡斯探员和凯特·威森探员来这儿出机密任务。到现在,他们已经十天没和总部联络。音讯全无。没有电子邮件。没有电话。甚至连他们驾驶的公务车上的卫星定位追踪晶片都失效了。” “所以特勤局派你来找他们?” “凯特是我以前的伙伴。她还住在西雅图时,和我同组。” “就这样?” “什么?” “只是工作伙伴?” 他可以感觉到一阵揉合了悲伤、失落、生气的情绪如电流般贯穿全身。 可是他隐藏得很好。 “对,就只是工作伙伴。不过,也是好朋友。无论如何,我是来这儿寻找他们留下的蛛丝马迹。追查他们到底出了什么事。带他们回家。” “你认为他们出事了?” 他没回答,只是瞪着她。那就是他的回答。 “嗯,我希望你能找到你要找的答案,伊森。”贝芙莉从围裙前方口袋拿出一张帐单,将它悄悄滑过吧台。 “所以,这是我今晚的消费吗?” 伊森低头瞄了一眼。上头没有列出他刚才点了什么,却有一个贝芙莉手写的地址。 第一大道六百〇四号 “这是哪里?” “我家的地址。如果你需要帮忙,如果你过上了麻烦,或者……” “哇?你现在开始担心我了?” “不是。可是你身上没有钱、没有电话、没有证件,你确实很可能会有麻烦。” “所以你现在相信我了?” 贝芙莉在吧台的另一侧俯身,将手轻轻放在他的头顶两秒钟。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 * * * 出了酒吧,他脱掉鞋子,光着脚在人行道上走。水泥地很冷,但至少他不用一边走,一边忍受疼痛。 他没立刻回饭店,反而转进一条和大街交会的马路,走进住宅区。 他想着凯特。 街道两旁全是维多利亚式的房子,每栋前廊上的灯都开着,散发出微光。 安静得令人难以置信。 西雅图的晚上从来不曾是这样子的。 不管什么时候,一定听得到救护车的鸣笛或汽车警报器,不然就是啪啪作响的雨声。 此处,破坏这片全然静默的,只有他踏在人行道上的轻柔脚步声。 等一下。 不,还有一个别的,一只蟋蟀在前面的灌木里持续呜叫。 蟋蟀叫声让他想起在田纳西州度过的童年,和吸着烟斗的爸爸一起坐在阳台纱窗内,望着黄豆田,听着蟋蟀的数量从合唱的一大群愈来愈少到最后只剩下单只。 那个诗人卡尔,桑德堡是不是写过一首和这事有关的诗?伊森不大记得了,不过就是在讲寒霜下最后一只蟋蟀的故事。 破碎的歌声。 对了,就是这句,他最喜欢的一句。 破碎的歌声。 他在灌木旁停下脚步,有点怕蟋蟀会突然不叫了。可是它仍旧继续歌唱,一次又一次,规律到近乎机械化。蟋蟀的呜叫声其实是它们在摩擦翅膀。他记得他在哪儿读过, 伊森瞄了一眼灌木。 杜松类。 强烈的香味。 附近的街灯投射下来,将灌木的细枝照得异常清楚,他倾身想找到蟋蟀。 叫声依旧响亮。 “你在哪儿,小家伙?” 他转头。 发现自己正在看着一件被树枝掩蔽的东西。可是,不是蟋蟀。而是一个和iPhone差不多大的盒子。 他伸手避开树枝,触摸它的表面。 蟋蟀的声音变小了。 他把手移开。 声音变大了。 为什么有人要做这种事? 音箱传出了阵阵的蟋蟀叫声。 * * * 接近十点半,伊森终于回到饭店房间。把鞋子扔在地上,脱光衣服爬上床,连灯都没开。 在他出门吃饭前,他把窗户推开一条缝。一阵微弱的凉风吹过他的胸膛,将白天聚积的热气往外赶。 不到一分钟,他已经觉得冷。 他坐起来,翻开棉被和床单,钻了进去。 * * * 他快输了,就要死 第2章 (3) 了,压在身上的怪物一边试着要撕开他的喉咙,一边发狂大吼。唯一让伊森还没被杀的理由是他抓在怪物脖子上的手,用力扼,用力压,可是它的力气这么大,这么狂暴。他可以感觉到手指插进半液状、半透明怪物皮肤的震波。可是他无法阻止它,他的三头肌开始抽筋,他的手臂不断往后弯,而它的脸,它的牙齿,就快咬上他了…… * * * 伊森在床上猛然坐起,全身都是汗,上气不接下气,他的心脏跳得超快,快到不像心跳,倒像他的胸膛里有个持续运转的震动机。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然后他看到了牛仔和营火的画。 床头柜上的闹钟跳成三点十七分。 他打开灯,瞪着电话。 二……〇……六…… 二……〇……六…… 他怎么会不记得自己家里的电话号码?怎么会不记得泰瑞莎的手机号码?怎么可能? 他将腿放到地板上,站起来,走到窗边。 拉开百叶窗,看着下面安静的街道。 漆黑的屋子。 空旷的人行道。 伊森想着,明天,明天一定会比较好。 等到他拿回手机、皮夹、枪和公事包。他就能打电话给他太太,还有儿子。能打去西雅图办公室,向他的上司赫斯勒主任探员报告。然后就能回头去调查当初被派来这儿要调查的事了。 第3章 (1) 他醒来时头痛欲裂。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射进房间里。 他翻身,瞪着闹钟。 “他妈的。” 十二点二十一分。 他居然睡到中午。 伊森连滚带爬地下了床,就在他伸手抓起在地板上卷成一球的长裤时,听见有人敲门。更正,应该说有人敲了好一阵子的门,但他到现在才发现那个遥远的敲击声不单只是他的幻想。 “布尔克先生!布尔克先生!” 柜台小姐莉莎在门外大叫, “马上来!”他叫回去。他拉上长裤,踉跄地走向房门。打开锁,拿下链子,拉开门。 “什么事?”伊森问。 “退房时间是十一点。” “对不起,我——” “你昨晚答应的‘明天一大早’到哪儿去了?” “我没注意到——” “你拿回你的皮夹了吗?” “还没,我才刚睡醒。真的已经十二点多了吗?” 她没回答,只是用斜眼不屑地看着他。 “我现在就去警长办公室。”他说,“一旦我到——” “我要你缴回钥匙。我要你马上清空这个房间。” “为什么?” “清空这个房间。滚出去。我不喜欢被人家占便宜,布尔克先生。” “我没有占你便宜。” “我还在等。” 伊森仔细看着她的脸,寻找任何心软的表情、他可以攻入的缝隙,可是他只看到一脸的不耐烦。 “等我穿好衣服就走。”他开始关门,但她把一只脚踏在门框上。 “喔?你想看我换衣服?真的吗?”他退回房间。“好吧!慢慢欣赏,” 于是她真的就站在走廊,看着他将两只脚伸进鞋子里,绑好鞋带,一颗一颗扣上他满是污渍的白色牛津衬衫,笨手笨脚地花了两分钟的时间打好领带。 当他终于将手臂穿进黑色的西装外套后,他从床头柜抓起房间钥匙,一边往外走,一边将它放进她张开的手掌里。 他说:“两小时后,你一定会为你现在的态度后悔。”然后他穿过走廊,走下楼梯。 * * * 在大街和第六街交叉路口的药房里,伊森从架子上抓了一瓶阿斯匹灵,走到柜台。 “我现在没办法付钱。”他一边把瓶子放上柜台,一边说:“不过我保证我三十分钟后会带着我的皮夹回来。原因很复杂,但是我现在头痛得不得了。我非得立刻吃点止痛剂不可。” 穿着白长袍的药剂师正在配药,他停下数到一半的药丸,压低下巴,从他方形的银框眼镜上方看着伊森。 “你到底想要干麻?” 头发已经快秃光的四十多岁药师瘦弱苍白,棕色的大眼睛透过他厚如瓶底的眼镜镜片看起来更为巨大。 “帮我一个忙。我……我的头真的很痛。” “那就去医院啊!我开的是药房,不是小额融资中心。” 突如其来的双重影像让伊森差点失去平衡,他可以感觉到颈子后方的可怕抽痛就快发作了,每一次的抽动都将一波新的剧痛送进他的脊椎骨里。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药局的。 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跌跌撞撞地走在大街的人行道上。 他愈来愈不舒服,不禁开始考虑是否要回医院,但他实在不想这么做。他只需要吃点止痛药,让疼痛的程度降下来,让他可以控制自己的行动就行了。 伊森在下个交叉路口停下脚步。试着想判断到警长办公室应该走哪一条路。他将手伸进西装内袋,拉出一张对折的纸,摊开。 第一大道六百〇四号 他有些犹豫。去敲一个陌生人的门,向她讨药吃?另一方面,他又不想回医院。而他不能带着这种剧痛和模糊的心智出现在警长办公室里。他计划要好好发威一下,但他现在痛到只想爬回黑暗的房间缩起身体。在这种情况下对警长大发雷霆,效果恐怕不会太好。 她叫什么名字? 对了……贝芙莉。 她昨晚大概负责关店,换句话说她极有可能现在还没出门。去他的,是她自己说要帮忙的。他可以去她家,借几颗止痛药,减缓疼痛,然后再去警长办公室。 他穿过马路,继续在大街上走,到了第九街后,转弯向东前进。 “街”和大街垂直交叉。 “大道”则和大街平行。 他估计还要再走七条街。 三个街区后,他意识到脚在鞋里的摩擦,可是他不能停。虽然脚痛,但能够让他不一直去想他的头痛,倒也是个不错的干扰。 学校占据了第五大道和第四大道整整两个街区。他拖着脚步在围住游戏区的铁链旁蹒跚前进。 一群八、九岁的孩子在下课时间玩“鬼抓人”,一个绑马尾的金发女孩追逐每一个她看到的人,此起彼落的尖叫声在红砖校舍间回荡。 伊森看着孩子们快乐玩耍,试着不去注意脚掌已经开始渗出血来,让他的脚指之间觉得冰冰冷冷的。 绑马尾的金发女孩突然在一堆孩子中停了下来,动也不动地瞪着伊森。 其他孩子继续跑来跑去,尖叫笑闹,但慢慢的,也跟着停了下来,注意到他们的“鬼”没再追来,纷纷转头去看她到底是在看什么。 一个接着一个,每个孩子转向伊森,面无表情地瞪着他。伊森可以感觉到他们的眼光中居然带着淡淡的敌意。 他忍住痛苦,露出微笑,轻轻挥了挥手。 “哈罗,孩子们。” 没有一个人对他挥手,也没有人有回应。他们只是动也不动地呆在原地,像一群雕像,只有在他走到体育馆的角落,他们快看不见他时,才微微转动头颅。 “怪异的小人。”当他们的笑声和尖叫声传进他耳中,游戏显然又再度开始时,伊森不禁自言自语。 走到第四大道的另一端时,他加快了速度。双脚的疼痛愈来愈严重,可是他咬牙忍住,想着:到了就好,撑着点,到了就好。 过了第三大道,他的速度几乎是在慢跑了。他的肋骨又开始痛了起来。他经过一排看起来比较残破的房子。这儿是松林镇的贫民区吗?他心想。天堂一般的小镇也会有贫民区吗? 看到第一大道的路标,他停了下来。 居然是泥土路。原来的石块早就被冲刷掉了,崎岖的路面高低不平。没有人行道。在这之后也没有任何道路。他已经走到了松林镇的最东边,文明的范围在这排房子后便倏然而止。屋后全是满山遍野的大松树,陡峭的山坡直上数百公尺,成了包围全镇的城墙。 伊森踉跄地走在泥土路的中央。 他听到小鸟在附近的枝头唱歌,除此之外,一片寂静。完全和松林镇市中心的喧闹声隔绝。 他看到走过的邮箱上写着五百多号,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贝芙莉的家应该就快到了。 头上的太阳再度发威,虽然到目前为止还算温和,但他可以感到热浪正一波波袭来。 下一个交叉路口就在前方。空空荡荡的。 一个人都没有。 一阵暖风从山坡吹下形成一股小旋风,将灰尘卷过路面。 到了。六百〇四号。右边第二栋房子。信箱上都是铁锈,只剩接缝的洞尚留原色。残存的小锏片上,街道号码隐约可见。他听到微弱的鸟叫声从信箱里传出来,他以为是另一个音箱,可是却看到小鸟翅膀,原来它在里头筑了巢。 他把视线转向房子。 以前大概是栋相当不错的维多利亚式双层楼房,高而尖的屋顶,前廊挂了双人秋千,还有一条石头小径穿过院子通往前门。 油漆早已剥落。根据伊森在街上的观察,整栋屋子连一小片漆都没残留下来。还紧紧黏在房屋骨架上的木板被阳光晒成了白色,应该很快就会粉碎腐朽。而窗玻璃更是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从口袋掏出昨晚的餐厅帐单,再确认一次地址。笔迹相当清楚。第一大道六〇四号。不过,也许贝芙莉弄错号码,也许她要写的是“街”,不小心写成了“道”。 伊森走进前院高及腰部的杂草中,在浓密草堆的遮掩下只能隐隐窥见石头小径的一点点影子。 连接到前廊的两个台阶烂到像被碎木机卷过似的。他直接跨过它们,踩上前廊地板,他的体重制造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贝芙莉?” 他的叫声似乎被房子吞没。 他小心走进前廊,穿过没门板的门框,又叫了一次她的名字。他听到风吹在屋子的墙面上,木头骨架随之发出呻吟。再走三步,他踏进客厅,停下脚步。一座很旧的沙发支离破碎地躺在地板上,里头的弹簧东倒西歪地冒出头来,全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铁锈。一张满是蜘蛛网的咖啡桌下散落着几本杂志,腐烂残缺到看不出原貌。 贝芙莉不可能想要他来这里。即使是恶作剧也不会。她一定是不小心写错了什么…… 空气中有种奇怪的味道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不禁抬高下巴,小心地往前跨出一步,避开三支从地板伸出来的铁钉, 他又用力嗅了嗅。 正巧一阵风吹过房子,带来的强烈气味让他立刻将鼻子埋进臂弯里。他继续往前走,经过半座楼梯,来到一条连接厨房和餐厅的窄小走廊,看到一缕光线从天花板的破洞倾泻而下,照在餐桌的残骸上。 他谨慎地在腐烂危朽的地板和陷落至地基的破洞之间缓缓前行。 冰箱、水槽、瓦斯炉,每一寸金属表面都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铁锈,简直像有生命的菌类。这地方让他想起小时候的一个暑假,他和朋友们去他们家农场后面的废弃民宿探险。没人照料的谷仓和小木屋,阳光射进屋顶上一个又一个的小洞。他还曾经在一张旧书桌里找到一张五十年前的报纸,上面印着新任总统大选揭晓的新闻。他想把它拿回家给爸妈看,但它太脆弱了,还没拿起来就在他的手中化成粉末。 伊森差不多有一分钟的时间都没用鼻子呼吸,但他仍可以感觉到恶臭愈来愈强。他几乎可以在嘴角尝到那种味道,比阿摩尼亚更令人窒息,刺激到让他的双眼里全是泪水。 走廊的最尾端很暗。它上头的天花板还在,保护它即使在大雨时也不会受到破坏。 走廊的最底部是一扇关上的门。 伊森眨眨眼,把泪水挤出眼眶,伸手想握住门把,但门把早就不在了。 他用鞋子推开门。 铰链随之呻吟。 门撞上墙,发出“碰!”的一声。伊森跨过门框。 就像他记忆中的废弃民宿一样,光线从另一侧墙上的小洞射进来,照在蜘蛛结成的迷宫上,再照在房里唯一的家俱上。 金属框架还在,透过湿透的床垫,他可以看到里面的弹簧像弯曲的铜斑蛇探出头来。 到了这时候,他才听到苍蝇的声音。因为成千上万的苍蝇全聚集在那个人的嘴巴里,嗡嗡作响简直比小船的马达还大声。 他曾经在战争中见过死状更惨的尸体,但没闻过比这更糟的味道。 到处可见裸露在外的白骨。被铐在床头的手腕、被铐在床尾铁架的脚踝,还有肌肉几乎被撕裂的右大腿,白骨全暴露在空气中阴森森地瞪着他。男人左脸的头骨,从头顶一直到齿根也都露在外头。他的胃已经肿胀腐烂。伊森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个人的破西装下肿大膨胀的胃。单排扣的黑色西装。 就像他的一样。 虽然五官无法辨认,但不论是头发的长度或颜色都没错。 身高估计也吻合。 伊森踉跄地往后退,靠在斗框上支撑住自己的身体。 我的老天啊! 是依凡斯探员。 * * * 退回废弃旧屋的前廊,伊森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从鼻子深深吸进好大一口气想清掉体内那种恶心的臭味。可是它不肯离开。尸臭嵌在他的鼻腔里,让他不断在喉咙后方尝到一种腐烂的苦味。 他脱下外套,解开衬衫上的扣子,挣扎着拉下衣袖。他的衣服全沾满尸臭。 他光着上半身穿越杂草丛生的前院,终于回到外面的泥土路上。 他还是可以感觉到鞋子里磨肿的脚背和颈子的抽痛,可是新产生的肾上腺素威力比存在已久的疼痛更强大。 他以坚定的步伐走上泥土路,脑海里各种想法不停翻腾。他本来想搜搜看死者的西装和长裤口袋,也许他能找到皮夹、证件之类的东西,但是后来他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要碰任何东西。还是让戴着口罩和手套、拿着最先进的法庭采证工具的专业团队来检查那个房间吧! 整件事还是令他难以置信。 一个联邦探员在这个世外桃源被冷血谋杀了。 虽然他不是验尸官,但他相当肯定依凡斯的脸绝不只是单纯腐烂,他的头骨部分凹陷,牙齿断裂,其中一只眼球甚至不见了。 他死前一定饱受凌虐。 伊森很快地走过六个街区,然后在人行道上小跑步,来到警长办公室的入口。 他把西装外套和衬衫放在外头的长板凳上,拉开了对门中的一扇。 接待室贴着木头嵌板,铺着棕色地毯,制成标本的野兽头颅挂得到处都是。 一个六十多岁的白长发老太太坐在柜台,手上玩着纸牌接龙。立在桌上的名牌印着她的名字:“白朗黛·摩兰”。 伊森靠在她的桌边,看着她不慌不忙地又放了四张牌后,才依依不舍地将视线从她的单人游戏里移开。 “我能帮你什么——”她的眼睛突然睁得好大,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皱起鼻子。伊森猜她是闻到了沾在他身上的尸臭味。“你没穿上衣。”她说。 “我是美国特勤局特别探员伊森·布尔克。我要见警长。他叫什么名字?” “谁?” “警长。” “喔……波普。警长阿诺·波普。” “他在吗?白朗黛?” 她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拿起老式转盘电话拨了个三码的分机号码。“嗨,阿诺。有一个男的想见你。他说他是什么特别探员。” “特勤局的特别——” 她伸出一只手指示意他闭嘴。“我不知道,阿诺。他没有穿上衣。而且他……”她把回旋椅转向后面,背对着伊森。“……闻起来臭死了。真的很臭……好,好,我会告诉他。” 她转回来,挂上电话。 “波普警长待会儿就会见你。” “我需要马上见他。” “我知道。你可以在那边等。”她指着角落的几把椅子说。 伊森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向等待区走过去。第一次碰面最好还是文明一点。依照他的经验,如果联邦探员一开始就表示得太强势,往往会让管区警察产生极强的防御心,甚至敌意。从他在那栋废弃房屋发现的情况看来,他显然即将要和这家伙合作一段不算短的时间。能有个好的开始还是比一见面就箭拔弩张来的好。 伊森在等待区的四把椅子里挑了一把坐下。 他刚才跑步过来流了一身汗,可是现在他的心跳已经恢复平稳,头上的中央空调出口不停吹出冷气,让他赤裸的上半身不禁冷到开始起鸡皮疙瘩。 等待区的木桌上没有什么当期的杂志可以看,只有几本旧的《国家地理杂志》(National Geographic)和《科技时代》(Popular Science)。 他把身体靠向椅背,闭上眼睛。 他的头痛回来了,而且以极缓慢的速度在几分钟内逐渐加剧。警长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白朗黛翻牌时才会发出些微声音,他可以听到自己的头抽痛时一阵一阵的巨响。 他听到白朗黛叫了一声:“太好了!” 他张开眼睛正好看见她放下最后一张纸牌,完成了她的单人游戏。她把牌子收在一起,洗牌,重头开始。 又过了五分钟。 然后十分钟。 白朗黛结束另一局,又开始洗牌。伊森感觉到他的左眼皮在跳,这是他生气的前兆。 他的头痛愈来愈严重,而他已经等了……至少十五分钟了。这段时间里,电话连一声都没响过,办公室里冷冷清清,除了他和白朗黛,什么人都没有。 他闭上双眼,一边从六十往下数,一边用手按摩两边的太阳穴。当他睁开眼睛时,他仍旧裸着上身坐在那里,冷得发抖,白朗黛依然在玩牌,而警长则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伊森站起来,花了十秒钟压抑住昏眩欲呕的冲动,然后才稳住身体。他走回柜台,等着白朗黛抬起头来。 放了五张牌后,她终于发现他的存在。 “有事吗?” “很抱歉打扰你,可是我已经等了二十分钟了。” “警长今天真的很忙。” “我相信他真的很忙,可是我有事需要立刻告诉他。现在,你可以选择,看是要再打个电话告诉他我不要再等了,还是让我直接走进里面——” 她桌上的电话响了。 她接起来。“是的……好,我会照做。”她挂上电话,抬头对伊森微笑。“欢迎你直接走进里面,顺着走廊一直走,他的办公室就在最末端的那扇门后。” * * * 门上挂了警长的名牌,伊森举起手,在名牌下轻轻地敲了敲。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里头传来:“进来!” 他转动门把,推开门,踏进房里。 办公室的硬木地板颜色很深,磨损得相当严重。他左手边的墙上挂着一颗超级巨大的麋鹿头,正对着一张很粗糙的大桌子。桌子后面则是三个装满了来福枪 第3章 (2) 、散弹猎枪、手枪和子弹箱的古董枪支展示柜。伊森估计子弹数量之多,大概足够将小镇人口全部枪决三次有余。 一个年纪比他大十岁的男人背靠在皮椅上,穿着牛仔靴的脚直接跷在桌上。一头自然卷的金发应该再十年就会全白。下巴的灰白胡子看起来已起好几天没刮了。 深棕色的牛仔裤。 草绿色的长袖衬衫,最上头的两颗钮扣没扣。 警长的徽章在照明下闪闪发光。看起来是纯铜打造的,复杂的几何蚀刻,松林镇的缩写“WP”以黑色的字体嵌在中心。 伊森走向桌子,觉得似乎看到警长的嘴角闪过一抹不以为然的嘲讽笑容。 “我是特勤局的伊森·布尔克。” 他向桌子的另一端伸出手,警长犹豫了一下,仿佛他的内心正在交战,不知是否该移动身体。不过最后他还是把脚从桌子上放下,坐在椅子里倾身向前。 “我是阿诺·波普。”两人握手。“请坐,伊森。” 伊森在一把直背木椅上坐下。 “你好吗?”波普问。 “不是太好。” “我想也是。闻起来的味道也不太好。”波普很快地笑了一下。“几天前你出的车祸还真严重呢!简直是场大灾难。” “是,我正想问你关于那场车祸的细节。撞我们的肇事者是什么人?” “目击证人说是辆拖吊卡车。” “司机目前关在看守所吗?起诉了没有?” “如果我找到他,就会起诉。” “你的意思是,他肇事逃逸了?” 波普点点头。“在拦腰撞上你们之后,他就飞快地逃出镇上了。等我到达车祸现场时,他早就无影无踪了。” “没有人看到车牌号码之类的吗?” 波普摇头,然后从桌上拿起一个镀金座子的雪景球。他将它从左手换到右手,右手换到左手,玻璃圆罩里的小建筑物立刻被卷入一场暴风雪里。 “你有开始去找这辆卡车吗?”伊森问。 “我们已经在调查了。” “真的吗?” “没错。” “我想见史塔宁斯探员。” “他的遗体被保存在冰柜里。” “哪里的冰柜?” “医院地下室。” 突然间,伊森灵光一闪,就像有人在他耳边小声说话一样。 “能借张纸给我吗?”伊森问。 波普拉开抽屉,撕下便利贴最上面那张,连同一支笔,递给伊森。伊森将椅子往前挪,把便利贴放在桌面上,写下号码。 “我相信你有我的东西?”伊森一边将便利贴放进口袋,一边说。 “什么东西?” “我的手机、枪、皮夹、证件、公事包……” “谁告诉你我有那些东西的?” “医院里的护士。”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讲。” “等一下。所以,我的东西不在你这儿罗?” “没错。” 伊森隔着桌子瞪着波普。“有没有可能它们还在车子里?” “什么车子?” 他压抑自己的怒气,控制音调声量。“就是拖吊卡车肇事时,我坐在里头的那辆车。” “我猜有可能,不过我想应该是救护队的人拿了你的东西。” “我的老天。” “什么?” “没事。你介意我离开前先打几通电话吗?我已经好几天没和我太太说到话了。” “我倒和她说过话。” “什么时候?” “你出车祸那天。” “她在赶来这儿的路上了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通知她你出事了。” “我还需要打电话给我的主任探员——” “你的主任探员叫什么名字?” “亚当·赫斯勒。” “就是他派你来的吗?” “没错。” “所以也是他叫你用不着事先打个电话告诉我一声,说联邦探员即将在我的管区里四处游走?还是那是你自己的主意?” “你认为我有义务要先——” “礼貌,伊森。礼貌。不是义务。不过,话说回来,你们联邦探员可能不晓得礼貌是什么——” “我迟早会和你连络的,波普先生。我们没有要将你排除在调查过程之外的意思。” “喔,是吗?” 伊森迟疑了一下,他想表明立场,告诉警长他愿意让他知道的资讯,而他不想说的却一丝一毫也不会透露。可是他的头实在痛得很厉害,双重影像更是将眼前这个混帐一分为二。 “我是被派来这儿寻找两个特勤局探员的。” 波普扬起眉毛。“他们失踪了吗?” “已经十一天了。” “他们来松林镇做什么?” “我不晓得他们正在调查的案件细节,不过我知道他们调查的对象是大卫·碧尔雀。” “好像有听过这个名字。他是谁?” “只要有杂志做‘世界最有钱的人’的专题,他一定榜上有名。一个隐居的亿万富翁,他从不接受新闻采访,拥有好几家生化制药公司。” “那他和松林镇有关系?” “我说过了,我不知道细节。不过既然特勤局的特别探员会到这儿来,就表示他牵涉到重大的金融犯罪。我只知道这么多。” 波普突然站了起来。伊森发现他的体型没有他坐在桌子后面看起来那么高大,站起来后,他大约只有五尺四寸,最多五尺五寸。 “你可以自由使用会议室里的电话,布尔克探员。” 伊森仍钉在他的椅子里,没有移动。 “我还没说完,警长。” “会议室从这边走。”波普绕过桌子,往房门走。“也许下次穿件上衣吧?这是我的小小建议。” 伊森脑袋里的抽痛因愤怒而加剧许多。 “你想知道为什么我会没穿上衣吗?警长?” “不是太想。” “我要来找的两个探员中的一个,尸体就在离这儿六个街区的房子里腐烂着。” 波普站在门口,背对着伊森。 “在来这儿之前,我才刚找到他。”伊森说。 波普转身,低头瞪着伊森。 “请说明‘我才刚找到他’是什么意思?” “昨天晚上,‘啤酒公园’的一个女酒保给了我她的地址,告诉我如果需要帮忙,可以去找她。我今早醒来头痛欲裂。但我身无分文,被饭店赶出来。所以我去她家想要点止痛药,不过她给我的地址显然是错的。” “她给你什么地址?” “第一大道六〇四号。可是那是一栋废弃了很久的老房子。已经几乎全毁。依凡斯探员却被绑在屋里房间内的一张床上。” “你确定这个死者就是你要找的人?” “百分之八十确定。尸体腐烂得很严重,而且他的脸还被打到无法辨认。” 从伊森走进房间后一直眉头深锁的警长突然放松下来,五官似乎也柔和许多。他走向伊森,在他身边的椅子坐下。 “布尔克探员,我不该故意让你在外头等那么久。我确实对你没在来镇上前先打个电话知会耿耿于怀。不过你说的没错,你没有通知我的义务。我的脾气不大好。这是我众多缺点中的一项。我的行为确实失当。” “我接受你的道歉。” “过去几天,你过得很辛苦。” “没错。” “去打电话吧!等你打完电话,我们可以再聊一聊。” * * * 会议室里不算大的空间几乎被长桌占满,转盘式电话放在桌子的另一头,伊森差一点卡在椅子和墙面之间。 他从口袋里掏出刚才的便利贴,拿起话筒。 嘟嘟嘟的拨号音。 他一个号码一个号码地拨。 电话铃响了。 下午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一条一条地照在会议桌发亮的胶合板上。 电话响了三声之后,他自言自语:“别这样。宝贝,赶快接起来。” 第五声之后,答录机启动。 泰瑞莎的声音说:“嗨,这儿是布尔克家。抱歉我们现在不能接听你的电话……当然除非你是电话推销员……那么我们就很高兴错过了你的来电。事实上,我们可能是故意在躲你,而且非常希望你会就此忘掉我们家的号码。如果你不是推销员,请在‘哔’声后留言。” “泰瑞莎,是我。天啊!我觉得好像有好几年没听到你的声音了。我猜你已经知道我出车祸的事。我的手机不知道掉到哪儿去了,所以如果你一直在打电话给我,我很抱歉。我现在住在松林大饭店,房间号码二二六。你也可以试着打电话到他们的警长办公室。我希望你和班恩都很平安。我还好。只是有一点酸痛,不过快好了。请在今晚打电话来饭店给我。我也会找机会再打给你。我爱你,泰瑞莎。我非常爱你。” 他挂上电话,坐在那里绞尽脑汁地回想他太太的手机号码。可是他只能想得超前面七个数字,至于最后三码,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特勤局西雅图办公室的号码他倒是马上就想起来了。他拨号,响了三声之后,一个伊森听不出来是谁的女人接起电话。 “特勤局。” “嗨,我是伊森·布尔克。请帮我转接亚当·赫斯勒,谢谢!” “他现在无法接听电话。有什么其他的事我能帮忙吗?” “没有,我真的必须立刻和他通话。他今天不在办公室吗?” “他现在无法接听。有什么其他的事我能帮忙吗?” “不如我打到他的手机好了?你能告诉我他的手机号码吗?” “喔,对不起,我没被授权,无法给你这个资讯。”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谁?我是伊森·布尔克探员啊!” “有什么其他的事我能帮忙吗?” “你叫什么名字?” “玛西。” “你是新来的,对不对?” “今天第三天。” “听好,我人在爱达荷州的松林镇。这儿出大事了。马上去找赫斯勒泰来听电话。我不管他正在做什么。即使他在开会……即使他在拉屎……立刻去把他找来,听这通他妈的电话。” “喔,我很抱歉。” “什么?” “如果你继续用这种语气对我说话,很抱歉我非挂上电话不可。” “玛西?” “什么事?” “我向你道歉。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大声,可是我真的一定要向赫斯勒报告。状况非常紧急。” “如果你想要,我可以帮你留言给他。” 伊森闭上眼睛。 他得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要对着电话筒大吼。 “告诉他打电话到松林镇警长办公室找伊森·布尔克探员。或者打到松林大饭店二二六号房。叫他一接到留言,马上打。依凡斯探员死了。你明白吗?” “我会转告他的!”玛西语气轻快地说,随即挂断电话。 伊森把电话筒从耳边拿开,用力在桌上敲了五下发泄心里的挫折感。 他把话筒挂上,注意到波普警长站在会议室外的走廊上。 “没事吧?伊森?” “没事,不过……有点麻烦,联络不上我的主任探员。” 波普走进来,关上门。他在长桌的另一端坐下,和伊森遥遥相对。 “你刚才说失踪的探员有两个?”波普问。 “没错。” “告诉我另一个探员的资料。” “她叫凯特·威森,隶属特勤局博伊西办公室,刚从西雅图调过来不久。” “所以你是在西雅图认识她的。” “我们以前同一组。” “然后她调职了?” “对。” “凯特到松林镇来查案,和她在一起的是探员……” “比尔·依凡斯。” “……来调查一件列为超级机密的案子。” “没错。” “我想帮忙。你想要我帮忙吗?” “当然,阿诺。” “好。那么我们从最基本的资料开始。凯特的外表有什么特征?” 伊森往后靠在椅背上。 凯特。 过去一年中,他训练自己彻底不去想她,所以警长的问题让他想了好一会儿,凯特的脸才在脑海中浮现,那种隐隐作痛的感觉很像将才结痂的伤口再次用力扯开。 “她大约五尺二寸或五尺三寸高。一百〇五磅。” “很娇小的女生,是吗?” “她是我认识最俐落的执法人员之一。我上次见到她时,她留着一头棕色短发。不过现在也可能变长了,蓝眼睛。非常美丽。” 他的心犹如被针刺了一下,他仍清楚记得她身上的香味。 “她身上有什么疤痕、胎记之类的吗?” “事实上,还真的有。她的脸颊上有个非常淡的胎记。拿铁般的咖啡色,和一角钱的硬币差不多大。” “我会吩咐属下,也许帮她画个素描,问问镇上的人。” “很好。” “你刚才说凯特是因为什么原因被调离西雅图办公室?” “我没说。” “嗯……那么你知道为什么吗?” “听说是内部惯例的轮调。我想看一下车子。” “什么车子?” “车祸发生时,我开的那辆林肯轿车。” “喔,当然。” “它现在在哪里?” “城外有个废弃场。”警长站起身来。“你可以再重复一次那个地址吗?” “第一大道六〇四号。我陪你走过去。” “不用了。” “我想要。” “我不想要你一起去。” “为什么?” “你还需要什么其他的东西吗?” “我想知道你的调查结果。” “明天吃完午饭后再回来。我们到时再看看情况。” “你会载我去废弃场看车子吗?” “可以安排。不过现在我们先分头进行吧!我送你出去。” * * * 伊森的西装外套和衬衫经过一番曝晒通风后闻起来好多了。他穿上衣服,离开警长办公室。虽然仍散着臭味,但他相信腐烂的味道不会像只穿长裤在镇上走来走去那么引人注目。 他尽力地迈开脚步,可是昏眩感仍然一波波袭来,他的头好痛,每走一步,震动就像长出一根新藤蔓,曲着末端不停地敲击他的后脑勺。 “啤酒公园”开着,但一个客人都没有。无聊的酒保坐在吧台后面的高脚椅上念着一本F·保罗·威尔森(F·Paul Wilson)的早期平装版小说。 伊森走到吧台,开口问:“贝芙莉今晚会上班吗?” 那人举起一只手指,示意他等一下。 然后继续往下念,把他在念的段落念完。 他终于合上书,抬起头来看伊森。 “你想要喝点什么?” “什么都不想。我是来找昨晚轮值的女酒保的。她叫‘贝芙莉’。很漂亮的褐发女郎,三十五、六岁。身材很高。” 酒保从高脚椅下来,将小说放在吧台上,灰白长发的颜色像洗碗水,在脑后绑成一束小小的马尾。 “你来过?这家店?昨天晚上?” “没错。”伊森说。 “然后你说一个高高的褐发美女在这儿顾店?” “是的。她的名字是‘贝芙莉’。” 那人摇摇头,伊森看得出来他的笑容里带了点嘲讽的味道。 “我们的薪资簿上只有两个酒保。一个叫史蒂夫,另一个就是我。” “不对,这女人昨晚的确在这儿招呼我。我吃了个汉堡,就坐在那里。”他指着角落的高脚凳。 “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兄弟,不过你昨晚是喝得多醉啊?” “我滴酒未沾。而且我也不是你的兄弟。我是个联邦探员。我很确定我昨晚来过,我也很确定那女人出现在这儿。” “抱歉,那么,我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回你的话。我想你一定是记错店了。” “不会的,我……” 伊森的眼前突然一黑。 他将手指插进两边太阳穴的发际。 他可以感觉到他太阳穴的动脉跳动,每一个心跳都送来一阵激烈难忍的剧痛,像他小时候一下子吃太多冰时感觉到的一样。 “先生?先生,你还好吗?” 伊森脚步踉跄地从吧台往后退,嘴巴仍在说着:“她在这儿。我很确定。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下一个画面就跳到他站在外头,双手按在膝盖上,弯着腰对着人行道上一滩呕吐物,他很快猜到那应该是他吐的,胆汁经过喉咙的灼热感还鲜明地残留着。 伊森站直身体,用西装外套的袖子抹了抹嘴。 太阳已经掉到岩壁后面,夜晚的凉意逐渐笼罩整个小镇。 他还有事要做。他得找到贝芙莉。他得找到救护队的人,找回他的东西,可是,他却只想躲在一个黑暗的房间,缩在床上。进入梦乡,避开所有疼痛。避开一切混淆。避开一直在那里、且愈来愈无法忽视的感觉。 恐惧感。 愈来愈觉得有什么事出了错,出了大错的感觉。 * * * 伊森蹒跚地爬上石阶,推开饭店的大门。 壁炉的火光温暖了整个大厅。 一对年轻的情侣依偎在火炉边的双人沙发上,从高脚杯里啜饮香槟。他们正在共度浪漫假期吧?他想。享受松林镇不常看到的另一面。 一个穿燕尾服的男人坐在平台钢琴前弹奏励志名曲《凡事往好处看》(Always Look on the Bright Side of Life)。 伊森走向柜台,强迫自己挤出笑容。 今天早上把他赶出房间的柜台小姐还没抬起头就开始讲话。 “欢迎光临松林大饭店。今晚我能为您提供什么……” 她抬起头,看见伊森,便住口没将话说完。 “嗨,莉莎。” “哇,我真不敢相信。”她说。 “不敢相信?” “你居然回来付钱。你告诉我你会回来付钱,不过老实说我以为你会从此消失无踪。我得向你道歉——” “不,听着,我今天还是找不到 第3章 (3) 我的皮夹。” “你的意思是,你不是回来付你昨晚的房钱?即使你向我保证过好多次?” 伊森闭上眼,在极度的疼痛中挣扎喘气。 “莉莎,你不知道我今天过得有多糟。我只需要一个地方躺下,休息几小时。我不需要在这儿待一整晚。只要一个地方让我的脑袋清醒一下,睡一会儿。我的身体真的非常不舒服。” “等一下。”她从椅子上滑下来,倾身向前,隔着柜台和他对峙。“你还是没钱付帐,可是你要求我再给你另一个房间?” “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你骗了我。” “对不起。我真的以为我今天就可以找到——” “你知不知道我为了帮你冒了多大的险?要是被发现了,我很可能被开除的。”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出去。” “什么?” “你没听到我的话吗?” “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莉莎。我的手机不见了。身无分文。而且我从昨晚之后就没吃过饭——” “你可以再对我解释一遍,这些关我什么事吗?” “我只需要一个地方让我躺几个小时。求求你。” “听好。我已经尽可能地向你解释了。请你现在立刻出去。” 伊森动也不动,只是瞪着她,希望她会看到他眼中的痛苦,软化下来,同情他。 “马上。”她说。 他高举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从柜台往后退。 他推开大门时,莉莎在后头大叫:“不要再让我看到你出现在这里。” 伊森差点在下台阶时跪了下来。他走到人行道时,头昏得不得了。街灯和路过车灯射出的光开始旋转,伊森感觉到他的双腿一点力气都没有,仿佛有人拉开了阻水塞将他的力气全卷进下水道。 他努力在人行道上站直身体,隐约可以见到八个街区外医院的红砖建筑。他对它仍心存恐惧,可是他现在需要去医院。他想要一张床,想要睡觉,想要止痛药。任何可以缓和疼痛的东西他都愿意接受。 如果不去医院,他就得睡在户外,找条巷子或者公园,露宿街头,忍受风吹雨打。 但还有八个街区要走。他举步维艰,身旁所有的光源全变得支离破碎,拖着愈来愈长的尾巴不停回旋,愈来愈亮。他的视线歪斜扭曲,看出去的世界就像用长镜头拍摄出的城市夜景,车灯拖着长长的线条,街灯则成了熊熊火炬。 他撞到了人。 一个男人推开他,说:“你走路都不看路的吗?” 到了下一个路口,伊森停下脚步,怀疑自己能不能走到对面而不倒在马路上。 他蹒跚后退,背靠着建筑物,摔跤似地跌坐在人行道上。 街上人来人往,他无法看得很清楚,但他可以听到水泥地上的脚步声和路人谈话的零碎片断。 他失去了时间感。 他甚至可能还睡了一会儿。 然后他发现自己侧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感觉到其他人的呼吸。他们说话的声音离他不到一英尺。 他们是在对他说话,但他却无法将听到的字汇在脑袋组成一句能懂的句子。 他睁开眼睛。 天空已经全黑。 他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一个女人单膝跪在他身旁,他感觉到她的双手抓住他的肩膀。她轻轻地摇着他,对他说话。 “先生,你还好吗?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先生?你能不能看着我,告诉我你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他喝醉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说。 “不对,哈洛。他是病了。” 伊森皱着眉想对焦,想看清楚她的脸,但是周围的光线很暗,他的视力很模糊。他只能看到对街的街灯像一个个的小太阳,刺眼得不得了,还有偶尔经过的车子扫射过来的强光。 “我的头很痛。”他的声音是这么虚弱,充满痛苦和恐惧,听起来完全像是另一个人。“我需要帮忙。” 她握住他的手,告诉他不要担心,不要害怕,救护车就快到了。 虽然握住他的手显然已经不年轻,皮肤像放了太久的纸,又薄又脆弱,但那个声音、那个语气却是如此熟悉,一瞬间,便将他的心击成了碎片。 第4章 (1) 他们从班桥岛码头搭渡轮离开西雅图,到达半岛北边的安吉利斯港。四辆车,十五个人,全是布尔克家最亲近的朋友。 泰瑞莎本来希望会是个晴天,可是这天不但冷,而且还下着雨,奥林匹克山躲在乌云后头,除了他们车灯前的高速公路车道,什么都看不见。 可是,这一切其实都无所谓。 不管天气有多坏,他们一样都要去,如果没人想陪她一起去,她和班恩还是可以自己步行上山。 她的朋友朵拉开车,泰瑞莎坐在后座握住她七岁儿子的手,看着玻璃上的雨滴和远处苍茫的深绿色树林。 往西出城不久,下了一一二号高速公路,就到史崔普特峰的步道入口。 仍然是个大阴天,不过至少雨停了。 他们沉默地出发,沿着河流往上走,没有人说话,只有鞋子踩进泥泞中的脚步声,还有断路器持续发出的机械噪音。 泰瑞莎在经过小河湾时低头往下看,水并不如她以为的湛蓝清澈。她怪罪乌云让它色彩黯淡,不承认是自己美化了回忆。 一行人走过第;次世界大战留下的沙坑遗迹,爬过满是蕨类植物的小山丘,走进树林里。 到处都是苔藓。 树叶还在滴水。 虽然已是初冬,却还是一片翠绿。 再过不久,他们就会到达山顶了。 整趟路,没人开口说话。 泰瑞莎双腿酸痛,她可以感觉到眼泪逐渐在眼眶里打转。 当他们登上山顶时,天空开始飘雨。雨势不大,充其量只算夹杂在风中乱飞的水滴。 泰瑞莎独自走到一片草地上。 她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如果这是一个大晴天,可以看到好几里外的风景,甚至可以看到千尺之下的大海。 今天只能看到峰顶的一小部分。 她在湿湿的草地上崩溃,将自己的头埋在两膝之间痛哭。 雨轻轻打在她拉起的斗蓬连身帽上,隔绝了她和整个世界。 班恩在她身边坐下,她伸手搂住他,说:“你真棒—走得真好。亲爱的。你还好吗?” “还好。我猜。就是这儿吗?” “对,就是这儿。如果没有雾,你可以看得比现在远多了。” “我们现在要怎么做?” 她拭去眼泪,颤抖地深呼吸。 “现在,我要讲一些关于你爸爸的事。也许其他人也有话要说。” “我也要讲吗?” “如果你不想讲,也没关系。” “我不想讲。” “没关系。” “我不讲不表示我已经不爱他了。” “我知道。” “他会想要我说些关于他的话吗?” “如果那会让你心里觉得不舒服,他不会勉强你的。” 泰瑞莎闭上眼睛,花了几秒钟重新振作。 她挣扎地站起身来。 她的朋友们全踩着蕨类植物走来走去,对着双手呵气取暖。 山顶没什么树,相当空旷,一阵强风吹过,蕨类植物化成一波波绿浪,气温低到他们呼出的气全化成了水蒸气。 她出声叫唤。所有的人聚集,挤在一起,共同对抗雨水和强风。 泰瑞莎告诉他们,在她和伊森开始约会的六七个月后,他们来半岛区旅行。住在安吉利斯港边的民宿,然后下午时到安崔普特峰的步道健行。他们在黄昏时分到达山顶,天气非常平静晴朗。正当她眺望海峡、看着远方的南加拿大时,伊森单膝下跪,向她求婚。 那天早上,他从便利商店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一只玩具戒指。伊森说他没有计划要这么做,可是在这趟旅途中他明白了自己想与泰瑞莎共度一生。他告诉她,他从未像现在这么快乐。他们就这么站在峰顶上,全世界在他们脚下展开。 “我也没有计划要这么做。”泰瑞莎说:“可是我点头答应了,然后我们待在这儿,看着太阳沉入海中。伊森和我老是说要再找个周末回到这儿,可是生活就是这么回事,日常琐事和其他计划让我们从没真的回来过。无论如何,我们曾经很快乐……”她在她儿子的头顶上亲了一下。“……也曾经没那么快乐。但是我相信十三年前,站在这个山顶上看落日的伊森是最快乐、最无忧无虑、对未来最充满期待的。你们都知道,他失踪的过程……”她努力克制只要一提起这件事时,心里必然会掀起的狂风暴浪。“……嗯,他没留下遗体,也没留下骨灰,什么都没有。但是……”她在眼泪中挤出微笑。“我还是把这个带来了。”她从口袋拿出一个很旧的塑胶戒指,戒环上的金漆早已褪色,薄薄的戒台倒是还牢牢抓着菱形的绿玻璃。有些人这时也忍不住跟着流泪。“他后来确实又买了个真的钻戒给我,不过我觉得带这个来不仅比较合乎经济效益,而且更合适。”她从已经湿透的背包拿出一把园艺用的铲子。“我想要在这儿留一样特别的东西纪念伊森。我觉得应该这么做。班恩,你愿意帮忙吗?” 泰瑞莎单膝跪下,拨开地面上的蕨类植物。 因为下雨,泥土吸满了水,变得很湿软,铲子轻易地插入地面。她挖出几个大土块,将铲子递给班恩,让他将洞挖得更大一点。 “我爱你,伊森。”她轻声说,“我好想你、好想你。” 然后她把塑胶戒指放进浅浅的坟里,将挖出来的土填回去,用铲子的背面将它拍平。 * * * 那天晚上,泰瑞莎在他们上安皇后区的房子办了一个派对。 好朋友、旧相识、老同事挤满了屋子,还抬来一箱又一箱的酒。 陪她上山的那群密友,以前全玩得很疯,现在却成了负责、有礼的专业人士。他们在回西雅图的路上发誓一定要为伊森好好喝上一夜。 他们信守承诺。 一整夜,他们举杯狂饮。 一整夜,他们轮流讲着伊森的故事。 一整夜,他们又哭又笑。 * * * 十点半,泰瑞莎站在他们俯视小后院的阳台上。西雅图总是阴雨绵绵,但在罕见的晴天时,你可以从这儿看到城市的景致和南方雷尼尔山蒙胧的白色轮廓。今晚,市中心的高楼大厦全隐蔽在浓雾里,只有从云层迁出的一点霓虹亮光让人感受到它些微的存在。 她靠在扶手上,和朵拉一边吸烟,一边喝着第五杯琴汤尼,其实她从大学时代离开姐妹会后就已经戒烟。她也很久没暍这么多酒了,她知道明天一定会宿醉,不过现在,她却宁愿选择这个温柔的抚慰,暂时远离现实的伤痛,将所有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和如影随行的恐惧抛诸脑后。从事发至今,她连睡都睡不安稳。 她问朵拉:“如果他的人寿保险拒绝理赔的话,我该怎么办?” “为什么会拒绝理赔呢?亲爱的?” “没有死亡证明。” “那太可笑了。” “那么我就只能把这栋房子卖了。以法务助理的薪水,我不可能供得起房贷的。” 她感觉到朵拉从后头抱住她。“不要现在去想这些问题。你只需要知道有很多朋友爱你。我们绝对不会让你和班恩发生任何事的。” 泰瑞莎将空酒杯放在栏杆上。 “他并不完美。”她说。 “我知道。” “和完美还差得远了。不过所有他犯的错,至少……他不会推诿卸责。我爱他。一直都很爱他。即使是在我刚发现的那时,我也知道自己一定会原谅他。即使他将来再犯,我还是会留下来。我无法离开他,你知道吗?” “所以,在他出差前,你们两个已经完全和好了吗?” “是的。我的意思是,当然我还是会觉得很……难过。毕竟,他做了……” “我知道。” “可是我们已经走过最糟的部分。我们一起去做婚姻咨商。我们克服了。可是现在……我变成单亲妈妈了,朵拉。” “来,我陪你去卧室,泰瑞莎,先睡吧!今天我们做了很多事,你一定累了。先不要收拾了。明天早上我再过来陪你一起收。” “他已经失踪了十五个月,可是每天早上我醒过来,还是无法相信这种事居然真的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一直在等手机响。我一直在等他传简讯来。班恩一直问我爸爸什么时候才要回家,他知道答案,可是就像我一样……就像我还是忍不住一直检查手机一样。” “为什么?亲爱的?” “因为也许这次我看了,手机会显示有一通来自伊森的未接来电。因为也许这次,我可以在班恩问我时,给他一个不一样的答案。我可以告诉他,爸爸下星期就会出完任务回家了。” 突然有人叫着泰瑞莎的名字。 她小心回头,过量的琴酒让她有些失去平衡。 她工作的律师事务所的年轻同事派克站在敞开落地窗的门槛上。 “泰瑞莎,有人找你。” “谁啊?” “他说他姓赫斯勒。” 泰瑞莎觉得自己的胃打了个冷颤。 “是谁?”朵拉问。 “伊森的老板。真糟,我已经醉了。” “要不要我去告诉他,你现在不能——” “没关系,我也想和他谈一谈。” 泰瑞莎跟着派克走进房里。 每个人都很用力喝,几乎大家都醉茫茫的。 她大一时的室友珍在沙发上躺平。 五、六个女性朋友聚在厨房,围着一支iPhone,神智不清地想用开了扩音功能的手机打电话叫计程车。 屋子里唯一清醒的成年人是她严格奉行禁酒主义的妹妹玛姬。她在泰瑞莎经过时抓住她的手臂,小声告诉她班恩已经在二楼他自己的房间里睡着了。 赫斯勒站在客厅等她,一身黑西装,黑色的领带松松地垂在一边,眼睛下还挂着大大的黑眼圈。她在猜,他是不是才刚离开办公室。 “嗨,亚当!”她说。 两个人很快地互相拥抱,很快地在脸颊上亲了一下。 “很抱歉我没办法早点到。”赫斯勒说,“今天……嗯,今天有点忙。不过我还是想来看看。” “谢谢,这对我很重要。你想喝点什么吗?” “啤酒就好。” 她跌跌撞撞地走到半空的啤酒桶,拿一个塑胶杯,装满。 她陪亚当坐在楼梯的第三阶上。 “真对不起。”她说,“我有一点醉了。我们想要以快乐的方式向伊森道别,就像昔日大家都还很年轻的时候。” 赫斯勒啜了一口啤酒。他只比伊森大一两岁。她闻到他还擦着多年前他们第一次在特勤局年终餐会遇见时他就使用的Old Spice古龙水,连西装的剪裁也都一样。下巴冒出一天没刮的红色胡渣。她看得出来他的手枪就挂在他的屁股旁。 “人寿保险公司的问题解决了吗?”赫斯勒问。 “还没。他们想尽办法拖延理赔。我猜他们正在等我上法院控告他们。” “如果你同意的话,我想下星期一打通电话给他们,看看我能不能让他们加快事情处理的速度。” “非常感谢你的帮忙,亚当。” 她注意到自己说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分外小心,免得全含在嘴巴里。 “那么你会把保险公司的协调员资料告诉我吧?”他问。 “当然。” “我想让你知道,泰瑞莎,每天早上醒来,我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伊森。我想找出真相,找出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一定会做到的。” “你认为他死了吗?” 这是一个在她没喝醉时,从来不敢提起的问题。 赫斯勒沉默了一会儿,只是静静地凝视手中琥珀色的啤酒。 终于,他说:“伊森……是个很棒的探员。也许是我手下最厉害的一个。他真的是,我并不是在说客气话。” “所以你觉得这么久了,我们一定会有他的消息,如果不是他……” “确实如此。我很抱歉。” “不,只是……”他把手帕递给她,她用它蒙着脸哭了一会儿,才擦干眼泪,“不知道他到底出了什么事……这实在是太难熬了。之前,我还一直祷告他会活着回来。现在,我只希望能找到他的尸体。一个能回答我问题的具体证据,让我能在伤心之后继续往前走。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亚当?” “当然。” “你认为到底出了什么事?” “也许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好时——” “我求求你。” 赫斯勒把手上的啤酒一饮而尽。 他走向啤酒桶,将杯子装满,再走回来。 “我们从已经知道的事实开始看,好吗?去年九月二十四日早上八点三十分,伊森从西雅图机场搭乘直飞班机前往博伊西。他到市中心的美国银行大楼的特勤局办公室和史塔宁斯探员及他的组员碰面。他们开了两个半小时的会,然后伊森和史塔宁斯在上午十一点十五分左右驾车离开博伊西。” “他们到松林镇是为了找……” “他们有好几个任务,但最主要是为了寻找失踪的特勤局探员比尔·依凡斯和凯特·威森。” 光是听到她的名字,泰瑞莎就心痛得像被一把刀刺进肋骨。 突然间,她很想再喝一杯。 赫斯勒继续说:“你最后一次和伊森讲电话的时间是下午一点二十分。他们在爱达荷州的罗曼镇停下来加油时,他用手机打给你的。” “因为那时他们已经进入山区,所以电话的收讯状况很差。” “当时,他们离松林镇不过一小时车程。” “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今天晚上再从旅馆打电话给你,亲爱的。’我想向他说:‘再见,我爱你。’可是电话就断了。” “而你和他的这通电话是他和外界的最后接触。至少是和任何还活着的人的最后接触。当然……后来发生的事,你都知道了。” 她知道。而且她也不愿意再听一次。 下午三点零七分时,在松林镇的一个路口,一辆麦肯牌大卡车撞上史塔宁斯坐的副驾驶座。他当场死亡。因为撞击力太大,前座车体严重扭曲变形,他们得将车子移到另一个地点才能拉出伊森的尸体。可是,在他们把门锯掉、撬开部分车顶后,却发现驾驶座上什么都没有。 “泰瑞莎,其实今晚我过来还有另一个理由,我想告诉你事情有一点新进展。你知道我们不满意史塔宁斯林肯轿车的内部检查结果。” “是。” “所以我拜托FBI的科学鉴定专家帮忙。这个建立‘整合性DNA指标系统’(CODIS)的小组网罗了世界上最优秀的人才,全球顶尖的团队。他们花了整整一星期去检查那辆车。” “结果……” “我明天再将他们的报告转寄给你,不过长话短说,他们什么都找不到。” “什么叫‘什么都找不到’?” “就是他们什么都找不到。没有残留的皮肤细胞、没有一滴血,甚至连一滴汗都找不到。就连他们称为‘已降解的DNA’都没有。如果伊森真的坐在那辆车里三个小时,从博伊西开到松林镇,这个小组应该至少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这怎么可能?” “我也还不知道。” 泰瑞莎抓住栏杆,挣扎地站起来。 她走向架在水槽上的临时吧台。 她不想浪费时间再调琴汤尼,干脆拿起一个平口杯舀了些冰块,倒满纯伏特加。 她喝了一大口,然后踉跄地走回楼梯。 “我不知道该怎么消化这个讯息,亚当。”她说,然后又喝了一口酒,即使她很明白这杯酒会让她明天头痛欲裂。 “我也不知道。你刚刚问我,我认为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是。”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至少现在,我没有答案。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一定不能说出去。我们正在努力调查史塔宁斯探员。同时也在调查任何在我到达之前、有机会接触到车祸现场的人。可是,目前为止,我们什么线索都没找到。而且,就像你知道的,这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了。” “这其中一定有鬼。”她说。 赫斯勒瞪着她,他坚定的眼神中满是烦恼。 “没错。”他回答。 * * * 泰瑞莎送他出去,走到他的车子旁。她站在已经被雨淋得湿答答的街上,看着他的车尾灯愈来愈小,终于消失在山坡上。 沿着蜿蜒的山路,她可以看到几百颗发亮的小灯泡在每户邻居家里的耶诞树上闪啊闪的。她和班恩还没把树架起来。她不知道今年他们是不是有这种兴致做这种事。如果做了,感觉上太像是他们已经接受了这场恶梦,太像是他们终于接受了伊森再也不会回家的事实。 * * * 每个人都坐上计程车离开后,泰瑞莎躺在楼下的沙发上,看着派对后乱成一团的客厅,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她睡不着,也没醉倒。 每一次睁开眼睛,她就看着墙上的时钟,看着长长的分针从半夜两点前进到三点。 二点四十五分,她再也受不了想吐和晕眩的感觉,于是从沙发上爬起来,站稳,然后跌跌撞撞地走进厨房。 她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少数剩下的干净玻璃杯,打开水龙头装水。 她一口喝下,又喝了两杯,才稍微缓和嘴巴里的干涩感。 厨房也是乱成一团。 她将轨道灯微微转亮,把碗盘放进洗碗机。看它愈装愈满有种说不出的满足感。她按下清洗钮,提着一个大塑胶袋到处游走,把啤酒杯、纸盘、用过的纸巾通通丢进去。 到了凌晨四点,屋子里看起来好多了。她觉得自 第4章 (2) 己清醒不少,但是眼睛后头开始传来阵阵抽动,预言了不久之后头痛就要来临。 她吞下三粒止痛药,站在厨房水槽旁看着窗外黎明前的寂静,听着雨滴落在外面阳台上的滴答声。 她在水槽里放满热水,挤了一堆洗碗精,看着泡泡渐渐覆盖表面。 她把双手浸入水中。 直到热得受不了才把手移开。 伊森在家的最后一夜,她就是站在这儿看着他很晚才下班进门。 她没听到前门关上的声音。 她没听到他走进来的脚步声。 当她感觉到他的双手环抱她的腰,他的头枕在她脖子上时,她正努力地刷着煎锅。 “对不起。” 她头也没回,继续刷,“七点、八点,那叫晚回家。但现在已经十点半了,伊森。我甚至不知道该叫这什么了。” “我们的小大人呢?” “在客厅睡着了,他一直在等你回来,想给你看他的奖杯,等到体力不支。” 泰瑞莎痛恨他碰触她身体的双手可以在一秒内瓦解她的怒气。她仍然感觉得到在酒吧第一眼看见伊森时,他对她的莫名吸引力。这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我明天一大早就得去博伊西出差。”他在她耳边轻声说。 “这个星期六是他的生日,伊森。他一辈子也就过这么一次六岁生日。” “我知道。我也痛恨这样。可是我非去不可。” “你知道你不在,会对他造成多大的伤害吗?你知道他会问我多少次为什么你不——” “我知道,泰瑞莎,我知道好吗?这件事也让我很难过。” 她把他的双手从自己的屁股上拉开,转身面对他。 她问:“这个新任务和找她有没有关系?” “我不想现在和你讨论这个,泰瑞莎。不到五个小时,我就得去赶飞机了。我连行李都还没收拾。” 他在快走出厨房时,停下脚步,转身走回来。 他们两个隔着餐桌瞪视着对方好一阵子。桌子上放的是伊森在这个家所吃过的最后一餐。 “你知道的。”他说:“一切都结束了。我们都重新开始了。可是你的行为却像是一切都没——” “我只是感到很厌烦,伊森。” “很厌烦什么?” “你的工作、你的工作、你永远做不完的工作。你还有剩下什么可以分给我和班恩?残渣吗?” 他没有回答,但她看见了他紧绷下巴上的肌肉在颤抖。 即使已经接近午夜,即使他刚工作了十五个小时,穿着她永远看不腻的黑西装的伊森在轨道灯的照耀下看起来还是如此英俊。 她的怒火渐渐平熄。 她的内心还是想要靠近他,和他在一起。 他对她的吸引力就是这么大。 宛如魔法。 第5章 (1) 泰瑞莎穿过厨房走向伊森。他张开双臂抱住她,将鼻子埋进她的秀发里。他时常这样做,试着想重新找回当初遇见她时的那股味道,混合了香水、润发乳和使他倾心的情愫。可是,现在,如果不是它变了,就是已经不复存在,也可能是内化成他的一部分,所以他再也闻不到那股味道,他还闻得到时,总会唤起两人刚坠入爱河时的悸动。这是一种比她的金色短发、绿色眼睛更明显的事实。一种崭新的感觉。一个珍贵的改变。就像十月午役晴朗清澈的天空,明亮干净的阳光,北瀑布和奥林匹克山降下了初雪,城里的树木开始转黄落叶,那么美好的改变。 他拥抱她。 他让她经历过的痛苦羞耻仍历历在目。伤口尚未痊愈,还渗着血。他不是很确定,不过他猜测,如果今天犯错的人是她,他很可能已经离她而去。很少有人能像她这么深爱自己的丈夫。她的忠诚亦属少见。他实在不值得她对他这么好,但泰瑞莎的原谅却只让他觉得更加羞愧。 “我先去看看他。”伊森轻声说。 “好。” “等我回来,你会坐下陪我吃饭吗?” “当然。” 他把西装搁在扶手,脱下黑皮鞋,小心走上楼梯,刻意跳过会嘎吱作响的第五阶。 接下来的地板都是好的,他很快来到卧室门口,轻轻推开门,让一小片光线从门和门柱中间洒进去。 班恩五岁生日前,他们将他的卧室装潢成一个小宇宙:黑色的墙、发光的星星、云雾环绕的遥远银河、行星、偶尔出现的人造卫星和火箭,还有一个漫步中的太空人。 他的儿子睡在一团毯子里,两只手还紧紧抓着上头有个金色塑胶小男孩踢足球的小奖杯。 伊森蹑手蹑脚走进房间,小心避开地上的乐高积木和风火轮小汽车。 他在床边蹲下。 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房间里的微光,刚好让他能仔细看看班恩的小脸。 温柔。 开朗。 道传自妈妈的淡褐色眼睛紧闭着。 和伊森一模一样的嘴唇。 黑暗中,跪在即将满六岁的儿子床边,伊森想到他醒来之后又要面对爸爸完全缺席的一天,伊森不林下心痛。 班恩是他这一辈子所看过最完美、最漂亮的小东西。伊森明白他的孩子会比他想像的更快就长大成人。 他用手背轻抚班恩的脸颊。 倾身向前,在他的前额留下一个吻。 他将儿子鬓边的发丝拂至耳后。 “我为你感到骄傲。”他轻声说,“你不知道我有多么以你为荣。” 伊森的父亲去年因年纪太大和肺炎死亡前的那个早晨,伊森到养老院探望他。他以刺耳粗糙的声音问伊森:“你时常陪伴儿子吗?” “尽可能。”他回答。但父亲看到了他眼里的心虚。 “那将会是你最大的遗憾,伊森。时间一直过去,等他长大,一切都太迟了。到时即使你愿意以一个王国的代价换回和你幼年时代的儿子相处一小时,都不可得。无法再拥抱他、念书给他听、陪他一起玩球。现在的他仍然无条件地崇拜你。你的任何缺点,他都还看不见。他看你的眼神中只有爱慕,但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太久,所以你应该把握时间,好好享受他对你的孺慕之情。” 伊森时常想起这段对话,大多是在夜深人静,其他的人都睡了,而他一个人躺在床上睡不着时。他的人生会以光速在脑袋里旋转,现实帐单的压力、面对未来的不安、他犯下的过错、想念却不能再现的欢乐时光,宛如巨石般全压在他的胸口。 “你听得到吗?伊森?” 有时他觉得喘不过气来。 有时他的思绪来得如此之急,他一定得赶快找到一个快乐的回忆。 紧紧抓住它。 就像一艘救生艇。 “伊森,我要你跟着我的声音,让它带你回到意识的表面。” 让它一次又一次地侵袭他,直到焦虑渐消,直到他终于精疲力尽,可以放手滑落下沉。 “我知道这很难,但是你绝对不可以放弃。” 进入他生活中唯一能让他心灵平静的那部分…… “伊森。” 梦。 他的眼睛倏地张开。 一束光从上往下射在他脸上。一束小小的、聚焦的、有着蓝圈的刺眼亮光。 一支笔形的手电筒。 他眨眨眼。光不见了。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一个戴着金框眼镜的男人低头俯视他,两人的脸距离不到一尺。 黑色的小眼睛。 剃光的头。 他的皮肤光滑,一点斑点都没有,稍微灰白的胡子是透露出他其实已经有点年纪的唯一破绽。 他微笑。牙齿小巧,整齐而洁白。 “你现在听得到我说话,对吧?” 他的遣词用字相当正式,显示他是个有礼貌的人。 伊森点点头。 “你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吗?” 伊森得先想一想,毕竟他刚才还在梦里西雅图的家和泰瑞莎、班恩在一起。 “我们先从简单的问题着手。你知道你的名字吗?” “伊森·布尔克。” “非常好。那么,再一次,你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吗?伊森?” 他感觉自己就快想到答案了,可是他脑中闪过的不只回忆,还穿插了许多无法控制、混乱和现实交错的画面。 其中一个,他在西雅图。 另一个,他在医院。 还有一个,他在一个犹如世外桃源的山间小镇,叫做……叫做……他的脑袋一片空白,完全想不起来小镇的名字。 “伊森。” “什么事?” “如果我告诉你,这儿是松林镇的医院,有没有让你想起什么事?” 它不只让他想起什么事,它让他一瞬间想起所有的事。回忆就像个高大粗壮的橄榄球后卫,全力冲剌,猛力撞上他。过去四天的回忆很快归位,恢复成一串伊森有把握他记得发生过的事降。 “好。”伊森说,“好。我想起来了。” “所有的事?” “应该是。” “你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他想了一会儿,仿佛在清扫神经原上的蜘蛛网,可是终究想起来了。 “那时我头痛得很厉害。我坐在大街的人行道上,我……” “你失去了意识。” “没错。” “你的头还痛吗?” “不会,已经不痛了。” “我是杰金斯医师。” 他和伊森握手,然后拉了张椅子在伊森床边坐下。 “你是哪一科的医师?” “精神科。伊森,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需要问你几个问题。当你被送来医院时,你对米特医师和护士说了一些很有趣的话。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不知道。” “你告诉他们,镇上某栋房子里有具尸体。还有你没办法联络到你的家人。” “我不记得我有和任何医师或护士说过话。” “你那时已经神智不清了。伊森,你曾经有过任何精神方面的病史吗?” 伊森本来一直靠在床头。 现在却挣扎着要坐起来。 几缕明亮的光线从放下的百叶窗缝流泄进房里。 已经是白天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为这个事实感到开心。 “你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职责所在,请见谅。昨晚你被送进医院时,你身上没有皮夹、没有证件——” “我几天前才出了一场严重车祸,警长和救护队员中的一个没做好他们的工作,我才会在没有手机、没有钱、没有证件的情况下困在这儿。我的皮夹并不是我搞丢的。” “别生气,伊森。没有人在指控你做错事。可是,我需要你回答我的问题。你有任何精神方面的病史吗?” “没有。” “那么,你的家人有过任何精神方面的病史吗?” “没有。” “你有创伤后压力症候群吗?” “没有。” “可是你不是去打过第二次波斯湾战争吗?” “你怎么知道的?” 杰金斯转头,眼神往下示意。 伊森往下看向胸口,看到他的兵籍牌挂在一条长链上。真奇怪。他向来将它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甚至不记得他上次戴它是多久以前的事。为什么他要带它上路?他何时把它放进行李里?什么时候决定要将它戴在脖子上? 他看着蚀刻在不锈锏片上的名字、官阶、社会安全号码、血型和宗教信仰(“无特定宗教信仰”)。 准尉伊森·布尔克。 “伊森?” “什么?” “你曾经参加过第二次波斯湾战争吗?” “是,我是UH-60的飞行员。” “那是什么?” “黑鹰直升机。” “所以你亲眼目睹战争的惨状?” “是的。” “很全面吗?” “可以这么说。” “你在战争中受过伤吗?” “我不明白这些事和现在有什么——” “请先回答我的问题。” “我们的直升机在二〇〇四年冬天的第二次法鲁加战役时被击落。其实那次是医疗救援任务,当时一批受伤的海军才刚登机。” “有人丧生吗?” 伊森深深吸了一口气。 慢慢将气吐出来。 说实话,他没想到医师会问这个问题。他发现脑袋不由自主地在播放一连串的坠机画面。他为了走出这件事的阴影,曾经花了许多时间做心理治疗。 肩托式火箭弹在他身后爆炸时的强大震波。 严重受损的机尾和尾旋翼掉到一百五十尺下的街道。 直升机打转时突然加重的地心引力。 仪表板上所有的警报器发狂似地响个不停。 怎么拉都拉不起来的操控杆。 坠地的冲击没他以为的那么糟。 他只昏过去半分钟。 安全带卡死,他拿不到他的KA-BAR军刀。 “伊森,有人丧生吗?” 另一侧的机身立刻遭到暴徒的袭击,机关枪不停地来回扫射。 两个医官跌跌撞撞地从破掉的挡风玻璃爬出去。 炸弹爆破震动。 “伊森……” 医官们直接撞上还在快速转动的四叶主旋翼…… 就这样。 当场毙命。 鲜血泼洒在挡风玻璃上。 更多的枪声。 暴徒冲进机身里。 “伊森?” “除了我之外,所有的人都死了。”伊森说。 “你是唯一的幸存者?” “是。我被俘虏了。” 杰金斯在皮面笔记本上写了几个字。他说:“我还得再问几个问题,伊森。你回答得愈诚实,我能帮助你的机会就愈大。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帮忙。你曾经有过幻听吗?” 伊森试着压抑他心中的怒火。 “你在开什么玩笑?” “如果你能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我不要。” 杰金斯在笔记本上再添几笔。 “你曾经有过语言障碍吗?例如,也许你说话时会丢三落四、混淆不清?” “没有。我还可以告诉你,我不会妄想,也不曾产生幻觉,也不会——” “嗯,如果你真的产生了幻觉,你自己是不会知道的。不是吗?你认为自己看到、听到的事都是真的。我的意思是,比如说我和这个病房,还有我们之间的对话全是你幻想出来的,你的感觉还是会和真的一样,不是吗?” 伊森把双腿从床侧放下,慢慢站在地板上起身。 “你在做什么?”杰金斯问。 伊森开始走向衣柜。 他仍然很虚弱,双腿无力。 “你还不能出院,伊森。你的核磁共振摄影还没判读完。你可能有闭锁性头部外伤。我们现在还不知道有多严重。我们需要继续评估你的状况——” “我会找别的医师评估我的状况。可是我不要留在这家医院,不要留在这个镇。” 伊森拉开衣柜的门,从衣架上拿下他的西装。 “你真的光着上身走进警长办公室。没错吧?” 伊森将手伸进白衬衫的袖子里,显然有人帮他洗过衣服了。洗衣精的香味取代了尸臭。 “它沾到尸臭。”伊森说,“当时衬衫闻起来就像我刚发现的尸体——” “你指的是你宣称在废弃屋子里找到的那具尸体?” “我没有宣称我找到它,我是真的找到它。” “而且你也真的去过麦肯和珍·史考瑞的家,在前廊言语骚扰和你素昧平生的史考瑞先生。我这么说公平吗?” 伊森开始扣钮扣,手指颤抖,挣扎着要将它们穿过小洞,扣得歪七扭八也不在乎。他只想要赶快穿好衣服,走出医院,离开这个镇。 “你带着潜在的脑伤在镇上走来走去,这可不太聪明。”杰金斯说。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这儿不太对劲。”伊森说。 “我知道。那就是我一直试着在告诉你的——” “不。我是指这个镇、住在这儿的人和你。一定有问题。如果你以为我会乖乖坐在这儿,让你再对我胡说八道——” “我没在对你胡说八道,伊森。没有人在对你胡说八道。你知道你说的话听起来有多么不正常吗?我只是想诊断你是不是精神病发作了。” “哼!我不是。” 伊森拉上长裤,扣好钮扣,弯腰找鞋子。 “很抱歉,我不能因为你说你没有,就相信你没有精神病。教科书上对‘精神失常’的定义是‘异常的意识状态,通常具有和真实世界脱节的特点’。伊森。它可能是那场车祸引起的。可能是因为亲眼目睹你的同伴丧命。也有可能是战争时的创伤再次发作。” “滚出去。”伊森说。 “伊森,你的生命可能——” 伊森站在房间的另一端瞪着杰金斯,他的注视、他的肢体动作一定表达出他想诉诸暴力的冲动,因为那位精神科医师不仅张大了眼睛,而且从他们见面之后,第一次,他闭上了嘴。 * * * 坐在护理站柜台后的潘蜜拉护士将目光从文件上移开,抬起头来。 “布尔克先生,你在做什么?为什么你没躺在床上,而且还换了衣服?” “我要走了。” “走了?”她的语调仿佛她听不懂这两个字,“离开医院吗?” “离开松林镇。” “以你目前的状况,你连床都——” “请现在马上将我的随身物品交给我。警长告诉我医疗小组把它们从车上拿走了。” “我以为是警长拿的。” “他没有。” “你确定吗?” “是。” “嗯,我可以戴上我的《神探南茜》侦探帽去——” “不要再浪费我的时间。你知道它们在哪儿吗?” “不知道。” 伊森转头不再看她,开始往电梯走。 潘蜜拉护士在后头不停地唤他。 他在电梯前停步,压了往下的按钮。 她追出来了。他可以听到她在亚麻地板上制造出的急促脚步声。 他转身,看着穿着古典护士服的她气急败坏地跑向他。 她在几尺外停下脚步。 他比她高四五寸,也差不多大四、五岁。 “我不能让你离开,伊森。”她说,“在我们诊断出你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之前,你不能走。” 电梯门打开,发出刺耳的噪音。 伊森面对护士,倒着走进电梯里。 “谢谢你的帮忙,也谢谢你的关心。”他一边说,一边在“一”的按钮上压了三下,直到看到它亮起来才停手。“不过我想我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什么?” “有问题的是这个镇。” 潘蜜拉伸出一只脚踏在门框上,不让电梯门关上。 “伊森,拜托,你的头脑不够清楚。” “脚拿开。” “我很担心你。这儿的每个人都很担心你。” 他本来靠在墙上,现在却往前走到潘蜜拉面前,透过电梯打开的四寸空间盯着她看。 他将目光往下移,用自己的黑皮鞋尖顶住她的白布鞋尖。 她坚持了好久,久到伊森开始在想他可能得动手将她推出去。 最后,她终于放弃,把脚缩了回去。 * * * 伊森站在人行道上,对镇上在傍晚时分居然如此安静感到有些奇怪。他听不到任何车声。事实上,除了鸟儿的歌声和微风吹过医院前院三棵大松树的声音外,他什么都没听到。 他往外走到马路上。 就站在路中央张望,聆听。 温暖的阳光照在他脸上,感觉真好。 微风带来舒适的凉意。 他抬头看看天空。清澈的深蓝。 万里无云。 完美无瑕。 这个地方确实很美,可是他看着环绕小镇的岩壁,心里却头一次涌出除了敬畏之外的情绪。他无法解释,但四周的山崖让他心中充满恐惧,让他怕到连碰都不敢去碰一下。 他感到很……奇怪。 也许他的脑袋真的在车祸中受伤了。但也可能没有。 也许和外面的世界隔绝了五天之后,他终于开始产生幻觉。 没有iPhone,没有网路,没有脸书。 他静心想想,这怎么可能?他居然没办法联络上他的家人、他的上司,以及松林镇之外的任何人。 他开始往警长办公室前进。 最好还是赶快离开这个镇。离开这个被岩壁包围的牢笼,到外头的世界再重新思考、重新衡量。 找一个正常的、令人安心的普通小镇。 因为他确信这儿一定有问题。 * * * “波普警长在吗?” 白朗黛·摩兰将目光从她的单人接龙游戏上移开。 “哈罗!”她说,“我能帮你什么吗?” 伊森提高音量。“警长在吗?” “不在,他有事得出去一会儿。” “所以他很快会回来吗?”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可是你说‘一会儿’,所以我以为——” “那只是一种习 第5章 (2) 惯说法,年轻人。” “你认得我吗?我是特勤局的布尔克探员。” “是的,我认得。你这次记得穿衬衫了。说实话,我比较喜欢你现在的模样。” “有人打电话来这里找我吗?” 她歪着头,斜眼打量他。“为什么会有人打电话来这里找你?” “因为我告诉一些人他们可以透过这里和我联络。” 白朗黛摇摇头。“没人打来找你。” “我太太泰瑞莎或亚当·赫斯勒探员都没打来过吗?” “没人打来找你,布尔克先生。而且你不应该告诉别人打电话来这儿找你。” “我需要再借用一次你们会议室的电话。” 白朗黛皱眉。“我不认为你应该这么做。” “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只是拉长了脸,不高兴地看着他。 * * * “泰瑞莎,是我。只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你。我又进了医院。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打电话到警长办公室或饭店,可是我没收到任何留言。我还在松林镇,还是找不到我的手机和皮夹,不过我受够这个地方了。我打算要从警长办公室借辆车。今天晚上我再从博伊西打电话给你。想你。我爱你。” 他坐在椅子上倾身往前,等待新的拨号音,然后闭上眼,在脑袋里搜索。 号码还在。 他用转盘拨号,四声铃响后,上次那个女人的声音从话筒传来:“特勤局。” “我是伊森·布尔克,还是要找亚当·赫斯勒。” “他现在不方便接电话。我能帮你什么吗?” “你是玛西吗?” “是的。” “你记得我昨天打电话进来时,我们的对话吗?” “你知道的,先生,我们每天都接到很多电话,我没办法记得每一个——” “你答应我会把留言交给赫斯勒探员。” “留言上讲了什么?” 伊森闭上眼睛,深呼吸。如果他忍不住对她发脾气,她只会干脆挂断电话。如果他能忍,等到他回到西雅图时,他可以在办公室当面羞辱她,指着大门叫她卷铺盖滚蛋。 “玛西,留言上说一个特勤局探员在爱达荷州松林镇被谋杀了。” “嗯……如果我说我会把留言拿给他,那么我确定我一定已经把留言拿给他了。” “可是他还是没有跟我联络。你不觉得奇怪吗?我被赫斯勒派来找失踪的另一个探员,现在发现他被谋杀了,但已经过了二十四小时,赫斯勒居然连通电话都没打给我?”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我能帮你什么吗?” “我要和赫斯勒探员讲话。现在。马上。” “噢,我很抱歉,但是他现在不方便接电话。我能帮你什么——” “他在哪?” “他不能接电话。” “他。在。哪。里。” “他现在不方便接电话,不过我相信他一定会尽快回电话给你。他最近实在是太忙了。” “你到底是谁?玛西?” 突然有人抢走伊森手里的话筒。 波普用力将它摔回电话上。警长的眼睛像两块烧红的木炭,恶狠狠地瞪着伊森。 “谁说你可以随便跑进来用我的电话?” “没有人,我只是——” “没错。没有人。站起来。” “什么?” “我说‘站起来’。你可以选择是要自己走出去,还是要我拉你出去。” 伊森慢慢起身,隔着桌子和警长对峙。 “这就是你对待联邦探员的态度吗?警长?” “我很怀疑。” “那是什么意思?” “你跑来这儿说你是联邦探员,没有证件、没有手机,什么都没有——” “我已经解释过我的情况。你去过第一大道六〇四号查看依凡斯探员的尸体了吗?” “去过了。” “然后呢?” “我还在调查。” “你有没有联络犯罪现场采证专家来进行——” “我都处理好了。” “那又是什么意思?” 波普没有回答,只是继续瞪着他。伊森心想,这家伙疯了,既然我在这个镇孤立无援,不如先借辆车离开。等我带着人回来再对付他。让他不但不能再当警长,还得因为妨碍联邦调查公务被起诉。 “我想请你帮个忙。”伊森语气温和地说。 “什么?” “我想向你借一辆车。” 警长大笑。“为什么?” “嗯,理由不是很明显吗?因为出了车祸,我现在没车可用。” “这儿可不是租车公司。” “我需要交通工具,阿诺。” “不可能。” “你觉得这是属于你一个人的警长办公室,所以你高兴怎么做,就可以怎么做,是吗?” 警长眨眨眼。“我没有车子可以借给你。”波普开始沿着会议桌走。“该走了,布尔克先生。” 波普站在打开的房斗旁等伊森。 伊森走向他,在两人的距离缩减到伸手可及时,波普忽然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拉近,大而有力的手故意捏紧他的双头肌。 “不久之后,我可能还有问题要问你。”警长说。 “什么问题?” 波普不答,只是微笑。“我警告你,不要想离开镇上。” * * * 从警长办公室走出来,伊森忍不住回头张望,正好看到波普将会议室的百叶窗扒开一小条缝,也在看着他。 太阳已经落到山壁后头。 整个镇静悄悄的。 他走了一个街区,确定波普看不见他之后,才在没车的街道边坐下, “这不对劲。”他轻声自言自语,一直不断重复念着这句话。 他觉得虚弱又饥饿。 伊森将到达松林镇后所发生的事从头细想,试着大概拼凑整个情况。他想,如果把一切摊开同时检视,也许就能将每件他遇上的怪事全归纳成一个待解的问题。或者至少可以归纳出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但是,即使他想破了头,还是觉得自己深坠五里雾中,什么都看不见。 不过,他至少知道一件事:光坐在这儿不能改变任何事。 他站起来,开始住大街走。 去松林大饭店。也许那里会有泰瑞莎或赫斯勒的电话留言。 不切实际的希望。他知道。不会有什么留言的。迎接他的只会是满满的敌意。 我没有疯。 我没有疯。 他默念自己的名字、社会安全号码、他们家在西雅图的邮递地址、泰瑞莎娘家的姓、他儿子的出生年月日。这么做让他感觉到和现实世界的连结。仿佛他的身分证明全建立在这些琐碎的资料上。 名字和号码让他感到心安。 下一个街区传来的杯盘碰撞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对街一块空地上架设了好几个野餐桌、美式烤肉炉,甚至还有掷马蹄铁游戏的目标铁杆。四五户人家一起在开派对,一群女人站在两个红色保冷箱旁聊天。两个男人在烤肉炉前替汉堡和热狗翻面,升起的烟雾盘绕成蓝色的回圈消失在无风的夜色里。闻到烤肉的味道,伊森不禁胃痛,发现他比想像中还要饿。 新目标—吃。 他穿越马路,听见蟋蟀吱吱叫个不停,远方的洒水器也在铿锵作响。 他在想:他们是真人?还是幻觉? 孩子们在草地上追逐,一边尖叫,一边大喊,开心地嘻闹着。 抓到了! 掷马蹄铁比赛正在进行,金属撞击声不时传来。两组男人站在沙坑两侧遥遥相望,雪茄制造出的浓烟在他们头上仿佛爆炸的光晕。 伊森快走到空地时,决定女人会是比较好的搭讪对象,他可以施展他的魅力。这些人看起来像是一群过着理想美国生活的好人。 他一边从柏油路走向草地,一边拉直西装外套、抚平衣服上的皱褶,同时整理领子。 五个女人。一个二十出头,三个介于三十到四十之间,一个满头白发,应该快六十岁了。 她们拿着透明塑胶杯,一边喝着柠檬汁,一边七嘴八舌地讲着邻居的闲话。 还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离她们还有十英尺,应该用什么方法插入她们的谈话才不会太突兀呢?他还没想出来,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女人就已经看向他,对他微笑。 “哈罗,你好啊!”她说。 她穿着及膝长裙、红色平底鞋、花格子上衣,剪了一头很复古的短发,很像五〇年代电视剧里的造型。 “嗨!”伊森说。 “你要来我们的睦邻小派对当不速之客吗?” “我得承认,我确实是被你们在烤肉炉上烹调的美食气味勾引过来的。” “我是南茜。”她离开其他人,向他伸出右手。 伊森和她握手。 “我是伊森。” “你是新来的吗?”她问。 “我在几天前才来到这个镇的。” “你喜欢我们的小村子吗?” “这是个可爱的小镇,非常亲切,很有人情味。” “哇。听你这么说,我们不请你吃一顿都不行了。” 她大笑。 “你住在这附近吗?”伊森问。 “我们都住在这几个街区。大家试着一星期至少聚会一次,一起在户外吃个饭。” “实在是太古典了。”他一语双关地说。 女人脸红了。“那么,你到松林镇来做什么呢?伊森?”她问。 “只是来度假的。” “真好。我甚至不记得我有多久没度假了。” “当你就住在世外桃源时……”伊森一边说,一边伸出张开的手对着围绕小镇的岩壁做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身,“有什么理由你还需要去外头度假呢?” “你想来杯柠檬汁吗?”南茜问。“我们自己做的,很好喝喔!” “当然。” 她把手搭在他的手臂上。“马上回来,然后,我会介绍你认识其他人。” 南茜走向保冷箱,伊森瞄向其他女人,想找机会加入她们的闲聊。 她们之中年纪最长的一个顶着一头白发正在大笑。就在他发现他听过这个笑声时,她举起手将齐肩的头发顺到耳后。 看到她脸上一角钱大小的胎记,他的心脏差点当场停止。 不可能的,但是…… 身高符合。 体型符合。 她开口说话了,那个声音,他几乎可以肯定就是她。她往后退了两步,离开那群女人,满脸淘气地微笑指着最年轻的那个。 “我会记得你的话,克莉斯汀,我们走着瞧。”她说。 伊森看着她转身走向最远的那个掷马蹄铁游戏的目标铁杆,牵起一个高大、结实、满头灰白卷发的男人的手。 “走了,哈洛。再晚就赶不上我们想看的那个节目了。” 她想把他拉走。 “再丢一次就好。”他抗议。 她放开他。伊森默默看着哈洛从沙坑里拿起一个马蹄铁,小心瞄准,丢出去。 马蹄铁在草地上飞出一个漂亮的抛物线,精准地套上铁杆。 哈洛的队友热烈欢呼。他夸张地鞠躬好几次,然后让那位白发女士将他拉离派对。 他们的朋友在后头朝他们大声道晚安, “伊森,你的柠檬汁来了。”南茜将一个塑胶杯递给他。 “对不起,我得走了。” 他转身,走回马路上。 南茜在身后唤他:“你不想留下来吃点东西吗?” 当伊森追到转角时,那两个老人已经走到一个街区外了。 他加快脚步。 他跟在他们后面走了好几个街区。他们悠闲慢步,手牵手,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开朗的笑语轻快地传入松树林之中。 他们转进一条街道后,便不见人影。 伊森跑向下一个路口。 街道两边全是典雅的维多利亚式住宅。 他没看到他们的身影。 门被关上的声音在空中回荡。他观察到它是从一栋绿墙缀白边的房子传出来的。前廊还挂了个双人秋千。左手边第三栋。 他穿越马路,走上人行道,在它前方停下。 完美翠绿的草坪。高大老松树的影子笼罩前廊。他不认得漆在信箱上的姓。他把双手放在前院的矮栏杆上。夜色微暗。周围房子里的灯一盏盏亮了起来。打开的窗户不时传来片断的闲话家常。 山谷里静悄悄的,气温愈降愈低,最后的阳光洒在周围山壁的最顶端。 他拉开铁门上的闩,将它推开。 一条石头小径穿过草地直达前廊。 他的体重压得台阶嘎吱作响。 然后,他到达前门。 他可以听到门另一边的说话声。 脚步声。 一部分的他其实不想敲门。 但他还是反手在大门的玻璃上敲了几下,退后一步。 他足足等了一分钟,没人出来应门。 第二次,他敲得比较用力。 脚步声愈来愈近。他听到门锁打开的声音。木门被拉开了。 那个结实的男人透过玻璃看着他。 “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伊森只想在前廊的灯光下仔细看看她,确定那不是她,证明他并没疯,然后就可以继续去处理这个小镇的其他一百万个问题。 “我找凯特。” 那男人没反应,只是瞪着他。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推开玻璃内门。 “你是谁?” “伊森。” “你是谁?” “一个老朋友。” 男人退回屋里,转头说:“亲爱的,你能不能过来一下吗?” 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伊森听不清楚,可是那男人说:“我不知道。” 然后,她出现了。一个影子从厨房走出来,穿过走廊,很快地经过顶灯,光着脚走过客厅,来到前门。 男人站到一旁,把位子让给她。 伊森透过玻璃门瞪着她。 他闭上双眼,再打开。他还是站在这个前廊上,而她也还在,不可思议的,站在玻璃门后。 她说:“有事吗?” 那双眼睛。 不可能认错的。 “凯特?” “什么事?” “威森?” “那是我结婚前娘家的姓。” “我的天啊!” “对不起……我认识你吗?” 伊森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是我。”他说,“我是伊森。我来这儿就是为了找你,凯特。” “我相信你认错人了。” “不管你在哪里,不管你变得多老,我一样认得你。” 她转头往后看,说:“没事的,哈洛。我一会儿就进去。” 凯特打开门,站在印了“欢迎”的门口地毯上。她穿着乳白长裤和褪了色的浅蓝无袖背心。 结婚戒指。 她身上的味道和凯特的一模一样。 可是她这么老了。 她牵着他的手,将他领到前廊边缘的秋千。 他们一起坐下。 她的房子建在缓坡上,俯瞰山谷美丽的夜色。到了此时,所有屋子都开亮了灯,天上的二颗星星也出现了。 蟋蟀,也许是预录的蟋蟀声,在树丛中鸣叫。 “凯特……” 她把手放在他大腿上,捏了两下,倾身靠近。 “他们在监看我们。” “谁?” “嘘……”她用手指稍微向天花板指了一下,“还有监听。” “你出了什么事?”伊森问。 “难道你不觉得我还是很漂亮吗?”那种狡黠撒娇的语气百分之百是凯特的调调。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好一会儿,她再抬起头时,双眼闪闪发亮。“每天晚上,当我站在镜子前梳头发时,我还是很想念你的双手抚摸我身体的感觉。只不过,我的身体和从前再也不一样了。” “你几岁了,凯特?” “我已经不晓得了。很难记得。” “四天前我来这儿找你。特勤局没有你和依凡斯的消息,派我来找你们。依凡斯死了。”他说的话似乎对她没起什么作用。“你和比尔在这儿出了什么事?” 她没回答,只是摇摇头, “这个镇到底怎么回事?凯特?” “我不知道。” “可是你住在这里。” “是的。” “你在这儿住了多久?” “好几年了。” “怎么可能。”伊森站起身子,思绪纷乱。 “我没有你想要的答案,伊森。” “我需要一支手机、一辆车子,如果你有枪的话——” “我不能帮你,伊森。”她也站起来。“你该走了。” “凯特——” “马上。” 他握住她的双手。“昨晚我在街上昏倒时,是你送我去医院的吧?”他低头凝视她已经有笑纹和鱼尾纹,但还是美得不得了的脸庞。“你知道我出了什么事吗?” “住手。”她试着挣脱。 “我陷入困境了。”他说。 “我知道。” “告诉我什么——” “伊森,你现在的行为,可能会害死我。甚至危及到哈洛的生命。” “谁会杀你们?” 她挣开他的双手,开始走向前门。她握住门把,回头看他,在没有灯光的地方,她看起来仿佛又只有三十六岁。 “你可以过得很开心的,伊森。” “你在说什么?” “你可以在这儿有个很美满的人生。” “凯特。” 她拉开门,走进屋里。 “凯特。” “怎样?” “我发疯了吗?” “没有,”她回答,“一点都没有。” 她关上门,然后他听到闩子拉上的声音。他走到门前,瞪着自己在玻璃上的倒影,以为他可能会看到一个六十岁的老男人,可是他的外表一点都没有改变。 他再也不觉得饿了。 他再也不觉得累了。 他走下台阶,踏上石头小径,回到人行道,他只觉得胸口很紧,就像从前他在出任务前走向直升机,看着地勤人员装上半英寸口径的格林重机枪和地狱火反战车飞弹时一样。 充满恐惧。 * * * 伊森一直走到下一个街区才看到有车停在路边。一辆一九八〇年代的别克轿车。它的挡风玻璃上黏满了松针,四个轮胎也应该要灌气了。 门锁上了。 伊森 第5章 (3) 蹑手蹑脚爬上最靠近车子的房屋前廊,拿起一个放在窗户下的小天使石像。透过薄薄的窗帘,他看到一个小男孩坐在直立式钢琴前弹奏,美妙的乐声从打开了四寸的窗户缝隙里飘向前廊。 一个女人坐在他身边,为他的乐谱翻页。 小天使虽然只有一英尺高,可是却是实心水泥做的,重量超过三十磅。 伊森把它搬到马路上。 只可惜他接下来要做的事一定会发出巨响, 他举起石像砸向驾驶座后面的车窗玻璃,石像轻松地飞进车里。他拉开车子的门锁,打开门,爬过碎玻璃,爬过座椅,坐上驾驶座。小天使被撞歪了,伊森抓住它的头,将它从后座拉出来。 他朝方向盘转向柱捶了两拳,塑胶壳应声爆开,发火盘掉了出来。 车子里很暗。 他只能靠感觉摸索,手指用力将电路线和发动线往下扯。 房子里的钢琴声停了。他望向前廊,看到两个影子站在窗帘后头。 伊森从口袋掏出瑞士刀,打开最大那把刀子,割开他猜是供给车子电力的两条白导线。然后他将外头包覆的塑胶皮刮掉,将裸露出的两条金属线缠绕在一起。 仪表板亮了。 当他找到黑色的发动线时,房子的前门被大力推开。 一个小男生的声音大叫:“你看车窗玻璃。” 伊森将发动线的塑胶外皮刮掉,里头的铜丝露了出来。 那女人说:“在这里等,艾略特。” 赶快!赶快!赶快! 伊森把发动线和电路线交错,一朵蓝色的火花在黑暗中闪过。 引擎咳了两声。 女人穿过草坪走向他。 “快点。”伊森不禁脱口而出。 他又将两条线路搭在一起,引擎转动了, 一次。 两次。 三次。 第四次时,它终于发动,不再熄火。 女人已经走到车子旁,伸手要拉副驾驶座的车门,伊森加快转速,打入前进排档,开亮大灯。 加速离开。 他在第一个路口左转,放松油门,将车速降低至合理范围,以不引人注目的速度前进,假装他不过是个想在夜里兜兜风的普通人。 根据油表指针,车子还有四分之一桶油。加油提示灯还没亮。没问题。这些油离开松林镇绝对够了。只要他开出小镇,南边四十里处就有一个更迷你的镇。爱达荷州的罗曼镇就在高速公路旁,他们来这儿的路上,就曾经停在那里加油。他还记得一身黑西装的史塔宁斯站在油箱旁加油的画面。当时伊森往没车经过的高速公路走去,望着对街荒废的建筑,百叶窗全放下的旅馆、杂货店、餐厅,全都还在营业却几乎无人光顾,但屋顶的烟囱却仍不时飘散出油腻的气味。 他就是在那里用只有一格收讯的手机打给泰瑞莎的。 不记得说了些什么,当时他有太多心事。 最后一次和他太太说话。 伊森希望自己记得说他爱她。 车轮在他将煞车踩到底时发出尖叫,他打亮左转灯。除了四、五个在人行道上散步的人外,小镇的商业区一片死寂。大街上更是一个人都没有。 伊森慢慢开过中线,左转,缓缓加速,往南前进。 和他有过瓜葛的酒吧、饭店、咖啡店一家一家地过去了。 七个街区之后,车子经过医院。 小镇没有郊区。 直接了当地没有了任何房子。 他再加速。 天啊!奔驰的感觉棒极了,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奇怪的镇,引擎每转一圈,他厉膀上的压力就跟着轻了一点。他实在应该在两天前就这么做的。 四周似乎都没人居住,马路笔直地往前延伸,经过的松林里的树木非常巨大,极可能是原生木。 涌进车里的空气冷冽芬芳。 雾气不只在树木的隙缝中徘徊,也笼罩着路面。 车灯虽然可以穿透它,但能见度却降低不少。 加油提示灯亮了。 糟糕! 往南出城的路很陡,要爬过山壁更是得登高好几千尺,眼看着再过不久,山路就要到了。崎岖的山路绝对会耗尽所剩不多的汽油。他应该要立刻调头,开回镇上,从别辆车的油箱偷点油,以确保车子能安全抵达罗曼镇。 前面是一大段很长的连续弯路,伊森踩下煞车,减慢速度。 浓雾大到将路面完全遮住,即使开了远光灯,还是白茫茫一片,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伊森只能利用地上斑驳模糊的双黄线,龟速前进。 路变直的时候,车子也离开了浓雾区,冲出树林。 一个大型看板远远立在路旁。 离他还有八分之一里,所以他只能看到上头画了四个手挽着手的人。 每个人都露出洁白的牙齿,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 穿短裤和条纹衬衫的小男孩。 穿洋装的母女。 穿西装、戴呢帽的父亲挥着手。 在微笑的完美家庭下方,黑色粗体大字写着: 欢迎来到松林镇 在这儿,天堂就是你的家 伊森加速通过广告看板,看见一排和马路平行的木头栅栏,车灯扫过一个牧场和几头在吃草的牛。 远处灯火闪烁。 他将牧场甩在后头。 很快的,路旁又开始出现住家。 马路变宽,双黄线也不见了。 车子开在第一大道上。 他回到松林镇了。 伊森把车停在路边,瞪着挡风玻璃外的景色,试着控制胸膛高涨的惶恐。一定有合理的解释,很简单,他错过转出去的叉路了。一定是在浓雾中和它擦肩而过了。 他将车子调头,往刚才来的方向疾驰,经过牧场时,时速已达六十英里。 回到浓雾和巨松之间,他努力张望,想找出他错过的路标,指出该怎么上高速公路的路标,可是什么都没有。 他在连续弯路中弯度最大的转角将车驶向路肩停下,拉起手煞车。 他没将引擎熄火,直接打开车门,走进夜色里。 伊森穿过马路走到另一边的路肩,沿着山崖开始走。 走了一百尺后,雾已经浓到让他完全看不到车。他还能听见引擎在转动,可是他愈走愈远,声音也跟着愈来愈小。 他走了两百码才停下来。 他站在弯道的另一头,这儿的马路不但变直,而且一样通往镇上, 引擎声彻底消失。 没有一点风,周围的树木高耸静立。 雾气仿佛带着电流似地包裹住他,可是他知道那个微弱的声音是来自他的体内,是脑袋为了填补过于寂静的环境而制造出来的。 不可能。 路不应该在这儿转弯。 它应该继续在松林里延伸半英里,然后迂回爬过山壁,通往南方公路。 他小心地走下路肩,走进树林。 地上的松针又厚又软,仿佛走在软垫之上。 空气阴冷潮湿。 这些树……他从没见过长得这么高大的松树林,没有阳光照射的下层几乎没有矮树存在,树和树之间保持了适当的距离,让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在巨大的树干间移动。换句话说,极可能在不知不觉中就迷失方向。 他走出浓雾区,抬头一望,清澈的星空就悬在森林上方。 再走五十码,停下。他应该立刻回头。一定有其他路可以离开这个小镇,而且他已经可以感觉到自己慢慢丧失方向感。他回头看,觉得自己还能找到刚才来的路,可是无法百分之百的确定,一切看起来都是这么的像。 突然,前方的树林里传来一阵尖叫。 伊森动也不动,当场呆住。 除了激烈的心跳声外,四周一片死寂。 那阵尖叫很像是人类在受到折磨或极度恐惧时发出的声音。也像是土狼或传说中的爱尔兰女妖。也许加上最凶狠的山狗。又或许像被过度夸张的南北战争中南军士兵的战斗呐喊。高音、凄厉、脆弱、骇人。可是,在他内心深处,就像一条电缆线即使被埋在地底还是会发出小小的嗡鸣,他知道这不是自己第一次听到这种尖叫声。 然后,另一阵尖叫。 近了一些。 他的眉心、他的五脏六腑全发出警报,告诉他:立刻离开这里。想都不要去想。立刻。马上。离开。 于是他回头跑进树林,二十步之后,他一边喘气,一边冲入寒冷的浓雾之中。 前方的地形变成上坡,伊森手脚并用往前爬,直到回到马路上才停下来。虽然气温很低,但他全身都是汗,咸咸的汗水流进他的眼睛,又刺又痛。他沿着双黄线慢慢跑,回到弯道,直到看见远方穿透浓雾的两盏车灯。 他慢下来改用走的,终于在吵杂的心跳呼吸声中,听见偷来的车子的引擎怠速声。 他走向它,拉开驾驶座车门。钻进车里,踩住刹车,握住变速排档,绝望地想离开这个地方。 他的左眼角注意到有东西在移动,一个影子出现在照后镜里。他将视线移到仪表板上方的后视镜。在一闪一闪的红色警示灯中,他看到刚才在浓雾的蒙骗下没发现的东西——一辆停在他车尾后方三十英尺的汽车。 当他转头要从驾驶座的车窗往后看时,却见到一支猎枪的枪管,在他面前几寸由上往下指着他。手电筒的强光立刻射了进来,车子内部刹那间全是刺眼亮光。 “你一定是他妈的疯了。” 波普警长。 他声音中粗暴的怒气隔着玻璃听起来有些模糊。 伊森的手还握在排档杆上,他在想,如果将它推进“D”档,踩下油门,波普真的会对他开枪吗?这种距离加上十二号口径的散弹猎枪,如果波普真的开枪,他必死无疑。 “慢慢的……”波普说,“把你的两只手都放在方向盘上,用你的右手将车子熄火。” 伊森透过玻璃说:“你知道我是谁,而且你应该知道妨碍联邦探员办案的严重后果。我要离开这个镇。” “你想得美!” “我是美国政府的探员,我有完全的授权——” “不,不是,你只是一个没有证件、没有徽章的家伙,不但刚偷了一辆车,还有谋杀联邦探员的嫌疑。” “你在胡说什么?” “我没必要对你说第二次,小子。” 伊森脑中某个声音催促他乖乖听话,小声告诉他违抗这个男人的风险很大,甚至可能蜜口他丧命。 “好。”伊森说,“只不过我需要一点时间。车子没有钥匙,是我接上管线发动的,我得把线路拉开引擎才会熄火。” 伊森打开顶灯,双手伸到转向柱下方,将两条白导线拉开。 灯熄了。 引擎也熄了。 除了手电筒的刺眼强光外,一切都熄了。 “出来!” 伊森找到把手,得用肩膀稍微用力撞向车门才出得来。他站到外面。雾气在光束中飞舞盘旋。手电筒和猎枪后的波普只剩一个愤怒的影子,躲在牛仔帽沿后的眼睛闪烁。 伊森闻到擦枪油的味道,波普一定花了很多时间照顾、欣赏他的军火收藏。 “你记得我警告过你不要离开镇上吗?”波普咆哮。 伊森想要回答,但他的话还来不及说出口,手电筒的光束已经射向地面,在他被打到前的十分之一秒中,他才发现飞向他的头的影子,原来是散弹猎枪的枪托。 * * * 伊森的左眼被打得肿了起来,变得又热又大,而且随着他的脉搏不停跳动。他用右眼看着审问室,密闭、无聊、白色煤渣砖墙、水泥地板。脱掉外套、拿掉眼镜的波普坐在一张空荡荡的木桌另一边,暗绿色衬衫的袖子卷起,露出肌肉纠结、长满雀斑的粗厚前臂。 伊森左侧眉毛上方的伤口极深,鲜血沿着侧脸滑落,他反手擦拭。 他瞪着地板。“能给我一条毛巾吗?谢谢。” “不能。你只能坐在那里,一边流血,一边回答我的问题。” “晚一点,等整件事结束,你也从监狱放出来之后,我会邀请你到我家来参观你的警徽。我会把它裱框,用透明玻璃保存好,挂在我家壁炉的正上方。” 他的话让波普笑得好开心。“你真的以为会这样噢?” “你攻击联邦探员。你的警察生涯就快结束了。” “再告诉我一次,伊森,你是怎么知道六O四号里有尸体的?不要再用那个不存在的女酒保来搪塞我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要听真话。” “我告诉你的就是真话。” “真的吗?你还是坚持要这么说吗?我已经去过那家酒吧了。”波普的手指轮流在桌面上敲着。“他们连一个女酒保都没有,而且也没人在四天前的晚上见过你。” “有人在撒谎。” “所以我开始怀疑……你来松林镇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我已经告诉你了。” “那个……”他举起左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空中弯了两下,表示是在引用伊森的话,“调查任务?” 伊森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高涨的怒气在胸膛里流窜。他的头痛得不得了,他知道部分原因是波普重击他的后遗症,但也很像是他在河边醒来,不知道自已是谁、自己在哪儿后,一直折磨他的颈部旧伤又发作了。那种在头骨底部很熟悉的抽痛又回来了。除此之外,这个似曾相识的审问场景雪上加霜,让他感觉更不舒服。 “这个小镇有问题。”伊森说。他的情绪乌云似的累积在胸口,四天来的痛苦、混乱和隔离让他非常激动。“今天晚上我看到了我以前的搭档。” “谁?” “凯特·威森。我告诉过你关于她的事。可是她变老了,至少老了二十岁。怎么可能呢?你回答我啊!” “是不可能。” “还有,为什么我不能和小镇以外的任何人联络。为什么没有马路可以驶出镇上?这儿是什么实验场吗?” “当然有路可以出城。你知不知道你讲的话听起来有多荒谬?” “这个小镇有问题。” “错了,有问题的是你。我有个主意。” “怎样?” “不如我给你一张纸,让你有时间想一想,写下所有你想告诉我的事。一个小时听起来怎么样?” 他的提议让伊森在心里打了个冷颤。 波普继续说:“还是说,如果我套个黑头巾,你回答我问题的速度会比较快呢?还是我应该从手腕把你吊起来,一刀一刀割你的肉呢?你喜欢刀子划过你皮肤的感觉吗?伊森?”波普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包东西扔在伊森面前。 伊森说:“原来是在你这儿?”他拿起皮夹,打开,特勤局的证明文件放在透明护贝里,可是上面的名字不是他。 证件的主人是比尔·依凡斯。 “我的在哪里?”伊森问。 “对。在哪里?比尔·依凡斯。特别探员。特勤局。博伊西分部。现在,再告诉我一次,你是怎么知道他被弃尸在那栋废弃的屋子里的?” “我告诉过你了。我是被特勤局派到这儿来找他和凯特·威森的。” “喔,对。你说过。我老是忘记。我打电话到西雅图和你的上司赫斯勒聊了一下,不过呢!他说他根本不认识你。” 伊森将更多鲜血从他脸上抹去,坐在椅子上,倾身向前。 “我不知道你试着想做什么,你在计划什么阴谋——” “我的推论是,依凡斯探员一直在追捕你,最后终于在松林镇逮住你。所以你干脆杀了他,并绑架他的搭档史塔宁斯探员,想开他们的车逃出城去。只不过在你离开的路上,报应赶上你,让你出了严重车祸。史塔宁斯当场死亡,你则头部受了重伤。也许是脑袋撞坏了,当你醒来的时候,你真的开始相信自己也是个特勤局的联邦探员。” “我知道我是谁。” “真的吗?你不觉得没人找得到你的证件是一件很怪的事吗?” “对,因为有人故意——” “没错,我们整个镇都在进行一个大阴谋。”波普大笑。“你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没人可以找到伊森·布尔克的证件,其实是因为它根本不存在吗?因为你根本不存在?” “你疯了。” “我就猜你会反驳,兄弟。你杀了依凡斯探员,就是你这个——” “不是。” “——疯子、变态的精神病患者。你用什么东西打死他的?” “干你娘。” “你的杀人凶器藏在哪里?伊森?” “干你娘。” 伊森感到他胸中的怒火爆炸。纯粹、旺盛的熊熊怒火。 “听好。”波普说,“我不知道你到底只是个很厉害的骗子,还是你真心相信自己建造出的精巧假象。” 伊森站了起来。 几乎无法保持平衡。 他的胃涌出酸意,让他非常想吐。 鲜血不停流出,从他的下巴滴落,在水泥地上形成一个小小的血池。 “我要走了。”伊森指着警长后面的门,以命令的口气说:“开门。” 波普动也不动,说:“你最好乖乖坐回去,不然你会害自己伤得更重。”他的语调充满自信,显然已经做过许多次他威胁要做的事,而且如果有机会再做一次,他甚至会更开心。 伊森沿着桌子走,越过警长,走向房门。 他握住把手。 被锁住了。 “你他妈的坐回去。我们连谈都还没开始谈。” “开门。” 波普慢慢站起来,转身,挤到伊森旁边。距离近到伊森可以闻到他呼吸中的咖啡味,看到他牙齿上的黄垢。他比伊森高四寸,至少重四十磅。 “你觉得我没办法强迫你坐下吗?伊森?你觉得我没有能力去执行这种事吗?” “这是非法拘留。” 波普微笑。“你想错 第5章 (4) 了,小朋友。在这个房间里,既没有法律,也没有政府。只有你和我。在你以墙为界的小小世界里,我就是至高无上的唯一掌权者。只要我愿意,马上杀了你也没关系。” 伊森放松他的肩膀,高举双手,掌心朝外,摆出希望让波普以为他被击倒、打算乖乖服从的姿态。 他拉高头,放低下巴,说:“好吧!你说的对。我们应该好好谈一谈——” 话没说完他的双脚一蹬,仿佛装了弹簧似的,将自己的前额猛力撞上波普的鼻子。 伊森听到软骨断裂的声音,立刻攻击波普强壮坚硬的大腿,伸手抓住他的脚踝,将他倒吊,警长挣扎着要用前臂和二头肌夹住伊森的脖子,可惜晚了一步。 波普的靴子沾到地板上的血,变得十分滑腻,很难抓牢。伊森可以感觉到他的靴子就快掉了,他的重量也在逐渐下滑。 他用肩膀猛力撞击警长的胃,将他重压在水泥地上。 波普肺里的空气一瞬间全吐了出来,伊森起身,跨坐在警长身上,右手拉回,摆出空手道中掌底攻击的姿势。 波普用力扭动臀部,让伊森的脸直接撞上木头桌脚,速度之快差点把他的脸劈成两半。 伊森的视线模糊,刺眼的亮点微粒不停地在眼前跳跃,他挣扎着要爬起来,可是在他终于摇摇晃晃地站直身体时,他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在伊森脑袋清楚、反应灵敏的时候,他应该能避开波普的这一拳。可是以目前的状况,他的速度太慢,迟了半秒钟。 波普这一拳力量大到让伊森的头几乎转了一百八十度,让他不禁怀疑胸骨是不是折断了。 他发现自己昏眩地趴在木头桌面上,用仅剩的右眼往上看,气到抓狂的警长正准备揍他第二拳。他被撞烂的鼻子好像被炸弹空袭过似地黏在脸上。 伊森举起手臂想保护自己的脸,可是警长的拳头轻易穿过他的双手,直接打上他的鼻子。 泪水从双眼里不断冒出,鲜血马上流进伊森的嘴里。 “你到底是谁?”警长咆哮。 即使伊森想回答,也不知道答案,他的意识逐渐模糊,眼前的审问室开始回转,和另一个审问室混合交错…… 他又回到波斯湾旁贫民窟里有着肮脏地板、棕色墙面的房间,看着光秃秃的电灯泡在他头顶上荡来荡去。穿黑长袍、戴黑头巾的耶许夫瞪着他,只露出一对凶恶的棕眼和一张微笑的嘴。他的牙齿太洁白也太整齐,绝不可能是第四世界落后中东的贱民产物。 伊森的身体被吊在空中,手腕被焊在天花板的铁链扣住,他的脚同样无法着地,但偶尔可以让大姆指碰到地面,缓和一下血液不能循环的痛苦压力。可是这样的脚尖着地他一次只能做个几秒,否则体重可能会让趾骨骨折。要是它们真的断了,他就完全没有办法减缓他双手血液流失的速度了。 耶许夫站在伊森面前,距离他不过几英寸,他们的鼻子几乎碰在一起。 “让我们来谈一个你绝对可以回答的问题……你是从美国的哪个地方来的?伊森·布尔克准尉?”他略带一点点英国腔的英语说得非常完美。 “华盛顿。” “首都华盛顿?” “不是,是华盛顿州。” “喔。你有孩子吗?” “没有。” “可是你已经结婚了。” “对。” “你太大叫什么名字?” 伊森没有回答,闭上眼,做好要挨上另一拳的心理准备。 耶许夫微笑。“放轻松点。现在我不会打你。你听说过‘千刀万刚之死’吗?”耶许夫将一把单边剃刀举高,刀锋在灯炮下闪闪发光。“它是一种中国人发明的处决方法,名为‘凌迟’,在一九〇五年时被废除了,翻译成英文就是‘慢慢宰割’或‘延长死亡’之类的意思。” 耶许夫挥手指向桌子上打开的手提箱,黑色泡绵里排列着一大套伊森在过去的两个小时一直避免去看的刀器。 波普又揍了伊森一拳。他尝到自己鲜血的味道,不禁想起法鲁加的刑求室,陈旧发臭的地板上头的血迹味…… “现在你会被带到另一个房间,你会有一支笔、一张纸和一个小时。你知道我想要什么。”耶许夫说。 “我不知道。” 耶许夫重重地在伊森的胃部打了一拳。 波普重重地在伊森脸上打了一拳。 “我打你实在打得有点烦了。你知道我想要什么。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已经问了你二十几次了。告诉我你知道什么。把你知道的告诉我。” “你是谁?”波普大吼。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伊森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 “一个小时,如果你写的东西不能让我满意,那么你就会被凌迟至死。” 耶许夫从他的黑长袍里拿出一个拍立得相机。 伊森闭上双眼。但听到耶许夫对他说:“你乖乖看一下这个,否则我会把你的眼睑剪掉”时,他只好再睁板眼睛。 他拿着一张照片,里头的男人同样被扣住手腕,吊在同一个房间的天花板。 美国人。或许也是个军人,只是他没办法确定。 伊森已经参战三个月了,可是他从没看过那么惨的伤势。 “你的同乡在我拍照时还活着。”他的凌虐人说,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自傲。 伊森想睁开眼睛看波普。他觉得自己就快失去意识,这样也不错,至少可以减低眼下的痛楚,也能挡掉历历在目的耶许夫和刑求室。 “下一个被吊在这个天花板下的人看到的拍立得照片就会是你。”耶许夫说,“你听懂了吗?我知道你的名字。我还架了个网站。我会把我对你做的事拍照上传,让全世界都看得到。也许你的老婆也会看到。你乖乖写下我想知道的事。到目前为止,你都还没吐实的那些事。” “你到底是谁?”波普问。 伊森让他的手臂垂落在身体两侧。 “你到底是谁?” 连防御自己都放弃了,他想。有一部分的我始终没有离开过法鲁加那个充满血腥味的房间。 他希望波普赶快给他致命一击,好心将他敲昏,让他脱离回忆的折磨,解决他现在的痛苦。 两秒钟后,它发生了。波普的拳头击中他下巴时,除了痛,还带来一闪而过的白热亮光,如闪光灯般,刺眼,然后漆黑。 第6章 洗碗机已经装满,一边洗濯,一边呻吟。已经累到麻木的泰瑞莎站在水槽前擦干最后一个大盘子。她把它放进柜子里,将毛巾挂在冰箱门上,关灯。 穿过黑暗的客厅,走向楼梯,在长长的一天之后,此刻她心里的感觉反而比白天的激动情绪更糟。 巨大的空虚感吞噬了她。 离日出只有两三个小时。在许多方面,这会是她生命中没有他的第一个早晨。前一天就是要向他告别,为她在没有伊森的世界里的心慌意乱划下旬点。朋友们聚在一起哀悼他,她相信大家会想念他,可是他们的人生将会继续往下走(或者早已经往下走了),然后终究会逐渐淡忘他。 她没有办法不去想,从明天开始,她就是一个人了。 活在她的悼念里。 她的爱。 她的失落。 这些思绪孤单寂寞到难以承受,她不得不在楼梯口停下脚步,握住扶手,做几次深呼吸。 敲门声吓了她一大跳,让她的心跳瞬间狂飙。 泰瑞莎转身瞪着大门,闯进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是:敲门声其实是她想像出来的。 凌晨四点五十分。 怎么可能会有人在这种时间—— 第二次敲门声。比第一次响亮许多。 她光脚穿过走廊,踮着脚尖从窥视孔往外看。 在前廊灯光的照耀下,她看到一个男人拿着一把伞站在门口。 他很矮。光头。遮雨棚下的脸只剩一个面无表情的影子,他的黑西装不禁让她胸口一紧,难道是带来伊森消息的联邦探员?不然的话,怎么会有人在这种时间来敲门? 可是他的领带不对。 蓝黄相间的条纹。联邦探员绝不会选这种领带,太流行,也太招摇了。 透过窥视孔,她看到那人又伸出手,再敲了一次门。 “布尔克太太。”他说,“我知道我没吵醒你。几分钟前,我还看到你站在厨房水槽旁。” “你有什么事?”她隔着门说。 “我需要和你谈谈。” “谈什么?” “谈你先生。” 她闭上眼,再睁开。 男人还站在外头,她的脑子完全醒了。 “谈我先生什么?”她问。 “如果我们能坐下来,面对面谈,会比较容易一点。” “现在是半夜,我根本不认识你。我绝不可能开门放你走进我们家。” “你不会想错过我要讲的话的。” “那么就在门外告诉我。” “我不能那么做。” “那么明天早上再来。我们明天再谈。” “如果我离开了,布尔克太太,你就不会再看到我了,相信我,对你和班恩来说,那将会是个大悲剧。我对天发誓……我绝对没有要伤害你们的意图。” “滚出去,不然我要报警了。” 那人把手伸进大衣口袋,掏出一张拍立得相片。 他将它举到窥视孔前,泰瑞莎一看,整个心都碎了。 照片上的伊森躺在不锈钢手术桌上,医疗蓝光照耀着他赤裸的皮肤。他的左脸严重瘀血,看不出来是生是死。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等回过神来,双手已经把门链拿下,门闩拉开了。 泰瑞莎打开门,男人收好伞,将它斜靠在砖墙上。在他身后,冰冷的雨不断下着,犹如在为沉睡中的城市配上水流的噪音。一辆黑色宾士豪华客货车停在邻居门前的马路上。她没在社区里见过这辆车,心里不禁怀疑那是不是他的? “大卫·碧尔雀。”男人一边说,一边要和她握手。 “你对他做了什么?”泰瑞莎问,故意忽略他伸出的手。“他死了吗?” “我可以进来吗?” 她往后退了一步,碧尔雀跨过门槛,他黑色牛津鞋上的雨珠闪闪发光。 “我可以把它们脱掉。”他指着鞋子说。 “不用了。没关系。” 她领他走进客厅。泰瑞莎从餐桌旁拉了一张直背椅给他,自己在他对面的沙发坐下。 “你今天晚上在家里举办派对吗?” “庆祝我丈夫精彩的一生。” “听起来很不错。” 突然间,她觉得累极了,觉得她头上的灯怎么这么亮,亮到她的瞳孔受不了。 “为什么你会有我丈夫的照片?碧尔雀先生?” “这无关紧要。” “对我来说却很重要。” “要是我告诉你,你丈夫其实还活着呢?” 有十秒钟的时间,泰瑞莎连呼吸都忘了。 耳朵里只有洗碗机的噪音、雨打在屋顶的滴答声,还有她心脏碰碰跳的声音,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你是谁?”她问。 “这也无关紧要。” “那么我怎么知道可以信任——” 他举起一只手,黑色的眼睛眯了起来。“你最好安静听我说。” “你是政府派来的吗?” “不是。不过,就像我说过的,我是谁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即将告诉你的事。” “伊森还活着?” “是。” 她的喉咙一紧,声音哽咽,但很快镇定下来。 “他在哪儿?”她只能挤出气音。 碧尔雀摇头。“我可以坐在这儿,告诉你所有的事,可是你不会相信我的。” “你怎么知道?” “经验。” “所以你不打算告诉我,我先生在哪里?” “对,而且如果你再问一次,我就会站起来走出你家大门,你将再也不会见到我,换句话说,你再也不会有机会看到伊森了。” “他受伤了吗?”她可以感觉到自己胸中紧压而纷乱的大量情绪。 “他没事。” “你要钱吗?我可以——” “伊森没被绑架,我也不是来要赎金的。这件事和钱没有关系,泰瑞莎。”碧尔雀移动身体,坐在椅子边缘,透过仿佛能看穿人心、极具智慧的黑眼珠看着她。“我要提供给你和你儿子一生仅有一次的机会。” 碧尔雀将手伸进他外套的内袋,小心拿出两支半英寸高的试管,里头装了透明液体,放在咖啡桌上。两个小小的软木塞尽责地阻止液体流出。 “那是什么?”泰瑞莎问。 “团圆。” “团圆?” “和你丈夫团圆。” “你在开什么玩笑——” “不,我不是在开玩笑。” “你到底是谁?” “我只能告诉你我的名字。” “嗯,你的名字对我一点意义都没有。你期望我做什么?把它喝下去,看看会发生什么事吗?” “你可以拒绝,我无所谓,泰瑞莎。” “试管里装的是什么?” “药效很快、药力强大的麻醉剂。” “然后我醒来时,就能奇迹似地和伊森团聚?” “过程会比你说的复杂一点,不过,基本上,是。” 碧尔雀转头凝视窗外,然后将视线转回泰瑞莎身上。 “快天亮了。”他说:“我需要知道你的答案。” 她拿下眼镜,按摩着自己的双眼。 “我现在头脑不清楚,没办法做出选择。” “可是你一定要。” 泰瑞莎把手放在大腿上,慢慢地站了起来。 “那里头装的可能是毒药。”她一边说,一边指着咖啡桌,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想伤害你?” “我不知道。也许是伊森被扯进什么阴谋之类的。” “如果我想杀你,泰瑞莎……”他没把话说完。“你看起来擅于观察人性。你的内心告诉你什么?你觉得我在说谎吗?” 她走向壁炉,凝视上面的全家福。照片是去年拍的,伊森和班恩穿着白色马球衫,泰瑞莎则是一身俏丽的白色短洋装,每个人的皮肤都被电脑修片修得完美无瑕,五官在摄影棚的强光下显得深邃立体。那时候他们嘲弄说它看起来好廉价、假得不能再假,可是现在,黎明前站在安静的客厅里,有人给她一个机会能再和他重聚,看着照片里的三个人让她的喉咙仿佛哽了一颗球,泫然欲泣。 “你正在做的事……”她说,可是视线还停留在丈夫的脸上。“如果是骗局……那就是世界上最残忍的事。告诉一个伤心的寡妇有机会可以再看到心爱的丈夫。” 她看向碧尔雀。 “是真的吗?”她问。 “是。” “我想相信你。”她说。 “我知道。” “我非常非常想相信你。” “我明白这得要你真心相信,才会愿意赌一把。”他说。 “你今天晚上到我家来。”她说,“这么多个晚上,为什么你偏偏今天来?在我既疲倦又酒醉,而且满脑子想的都是他的时候,你才来。我猜并不是意外。” 碧尔雀伸手拿起一支试管。 将它举高。 她看着他。 泰瑞莎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 然后她开始穿越客厅,走向楼梯。 “你要去哪里?”碧尔雀问。 “去叫醒我儿子。” “所以你答应了?你们要跟我回去?” 她在楼梯口停步,转身看着客厅另一端的碧尔雀。“如果我做了……”她说,“我们还能拥有我们原来的生活吗?” 碧尔雀说:“你说的‘原来的生活’是指什么?这栋房子?这个城市?你们的朋友?” 泰瑞莎点点头。 “如果你和班恩选择要跟我回去,所有事情都会改变。你再也不会回到这栋屋子。所以我的答案是:不能。” “可是我会和伊森在一起。我们三个终于可以团圆了。” “是。” 泰瑞莎爬上二楼去叫醒儿子。也许是因为累极了,也许是因为胸中的情绪,感觉简直像在梦游。空气中带着静电。她脑袋后头有个声音不停尖叫,控诉她的愚蠢。没有一个神智清楚的人会考虑这个提议。就在她走到二楼,站在班恩房门外的走廊上时,她突然发现自己确实神智不清,自己确实不是基于理性逻辑在做决定。她既心碎又孤单,而且非常非常想念丈夫,想念到即使只是一个和他在一起、全家团聚的不确定机会,也值得她拿一切去争取。 泰瑞莎坐在班恩床边,轻轻摇了摇他的肩膀。 小男孩动了一下。 “班恩。”她唤他,“起来。” 他伸了个懒腰,揉揉眼睛。她帮助儿子坐起来。 “天还没亮啊!”他说。 “我知道。我要给你一个惊喜。” “真的吗?” “楼下来了一个人。他的名字是碧尔雀先生。他要带我们去看爸爸。” 透过班恩床边的小夜灯,她可以看到小男孩的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她说的话像阳光般照亮他的世界,他现在一点都不想睡了,又圆又亮的眼睛显一不他全醒了。 “爸爸还活着?”他问。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相信他还活着。 可是,碧尔雀是怎么说的?赌一把。 “是的。爸爸还活着,来吧!我们得赶快帮你换衣服。” * * * 泰瑞莎和班恩在碧尔雀对面坐下。 他对小男孩微笑,伸出手,然后说:“我的名字是大卫。你的呢?” “班恩。” 两人握手, “你几岁了,班恩?” “七岁。” “喔,很好。你妈妈向你解释过为什么我会来吗?” “她说你要带我们去见爸爸。” “没错。”碧尔雀拿起桌上的小试管,将它们递给泰瑞莎。“时间差不多了。”他说:“把塞子拔出来吧!你们两个都不用害怕。喝下去后只要四十五秒,药效就会发作,很快,但是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先把比较少的那一管让班恩喝下去,再喝你自己的。” 她用指甲捏住软木塞,将两根试管的塞子都拔出来。 一股化学药剂的味道立刻飘散在空中。 闻到它顿时让一切变得好具体,一下子将她从过去几小时的梦游状态推了出来。 “等一下。”她说。 “怎么了?”碧尔雀问。 她到底在想什么?伊森会宰了她的。如果只有她,也许可以,可是她怎么能拿儿子的性命去冒险? “怎么了?妈妈?” “我们不能这么做。”她一边说,一边将软木塞压回试管,再放回咖啡桌上。 碧尔雀从桌子的另一边看着她。“你百分之百的肯定吗?” “是的。我……我真的不能。” “我明白。”碧尔雀拿起试管。 在他起身的同时,泰瑞莎看向班恩,小男孩的眼中全是泪水。“你回床上继续睡觉。” “可是我想见爸爸。” “我们晚一点再谈这件事。现在上楼去。”泰瑞莎转身回去面对碧尔雀,“我很抱歉——” 还未出口的话全堵在她的喉咙里。 碧尔雀拿着一个透明的氧气面罩盖在自己的脸上,一条细细的管子从他的大衣口袋像条蛇般伸出来。他的另一只手则拿着一罐小小的喷雾钢瓶。 她说:“不,请不要——” 一阵浓密的雾气从喷嘴爆开。 泰瑞莎不想要呼吸,但却已经可以在舌尖尝到它的味道,带着些微香甜的液态金属味。烟雾附着在她的皮肤上。她仿佛可以看到自己的毛孔张开,大口大口将它吸入。她的嘴巴里也有,比室内温度低得多,感觉像一道液态氮滑进她的喉咙里。 她伸手抱住班恩,试着要站起来,可是她的双腿不听使唤。 洗碗机停了,房子里除了雨滴落在屋顶的滴答声外,一片静寂。 碧尔雀说:“你绝对想不到你们将会有多大的用处。” 泰瑞莎想问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可是她的嘴巴张不开。 房间里的色彩一下子全部褪去,变成了深深浅浅的灰。她感觉到她的眼皮愈来愈重,她不想阖眼,却无能为力。 班恩小小的身躯已经瘫软,倒在她的大腿上。她抬头瞪着透过氧气罩低头向她微笑的碧尔雀。黑暗逐渐笼罩住一切。 碧尔雀从大衣里拿出对讲机,放在嘴边说:“阿诺,潘蜜拉,这儿已经准备好了。” 第7章 (1) “伊森,我需要你放松。你听得到吗?不要再挣扎了。” 伊森在一片迷雾中认出声音的主人——是那个精神科大夫。 他挣扎着要睁开眼睛,可是再努力也只能看到一点点微光。 杰金斯透过金框眼镜低头看他,伊森试着想动动手臂,可是它们如果不是骨折了,就是被铐住。 “你的手腕被铐在病床的栏杆上。”杰金斯说,“警长的命令。不用太慌张。因为刚才你的解离性精神病发作得很厉害。” 伊森张开嘴巴,立刻感到他的舌头和嘴唇仿佛被沙漠的热气烘烤过似的,干得不得了。 “那是什么意思?”伊森问。 “意思是你在记忆、认知,甚至身分认同上都有障碍。我们最担心的是:你出现这些症状的罪魁祸首是车祸导致的颅内出血。现在他们正在手术室做准备。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我不同意。”伊森说。 “什么?” “我不同意动手术。我要求转到博伊西的医院。” “太危险了。你可能在到那里之前就死了。” “我想要立刻离开这个镇。” 杰金斯退出他的视线。 一道强光从上往下照着伊森的脸。 他听到杰金斯的声音:“护士,麻烦让他镇定下来。” “用这个吗?” “不,用那个。” “我没疯。”伊森说。 他感觉到杰金斯的手在自己的手上拍了两下。 “没人说你疯了。只是你的大脑出了问题,不过我们可以把它修好。” 护士潘蜜拉弯腰进入伊森的视线范围。 美丽的她露出微笑。她也在这儿让伊森觉得安心了一点,也许只是熟悉感,可是对伊森来说还是有如海上浮木。 “我的天啊!布尔克先生。你看起来真是糟透了。让我看看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让你舒服点,好吗?” 她拿起一支伊森这辈子所见过最巨大的注射针,筒子里不知名的药从针尖流出一两滴,闪闪发光。 “那是什么?”伊森问。 “只是一点安抚紧张神经的药。” “我不想打。” “不要动。” 她在他右前臂上方的血管上拍了几下。伊森用力反抗手腕上的不锈钢手铐,他可以感觉到手指全麻了。 “我不想打。” 潘蜜拉抬起头,倾身靠近伊森的脸。她靠得这么近,当她眨眼时,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她的眼睫毛。他闻到她口红的味道,近距离地看到她绿如翡翠的眼眸。 “你不要动,布尔克先生。”她微笑,“否则我会直接把这个干你娘的烂货插进你的骨头里。” 她的话让他打了个冷颤,挣扎地更厉害,手铐在栏杆上发生刺耳的摩擦声。 “你不要碰我。”伊森大喊。 “喔,所以你选择要这样玩,是吗?”护士问,“好极了。”她的微笑还是一样灿烂。她改变握住针筒的手势,扬起手,以握刀的方式举着,在伊森想到她要做什么之前,她已经将针戳进他的臀大肌侧面,力道之大让整根针完全没入。 被刺人的剧痛在护士穿越房间走向精神科医师时都还未停止, “你没打进血管?”杰金斯问。 “他动得太厉害了。” “所以他要多久才会昏过去?” “最多十五分钟。手术室准备好了吗?” “好了,把他推出去吧!”杰金斯一边倒退走向房门,一边对伊森说:“等他们在你身上切割完毕后,我会再来看你。祝你好运,伊森。我们会把你修好的。” “我不要!”伊森用尽力气大声抗议,可是杰金斯早已扬长而去。 透过肿胀的双眠,伊森看见护士潘蜜拉走到他的病床后端,她抓住栏杆,病床开始移动,其中一个前轮在摇晃压过亚麻地板时吱吱吱地响个不停。 “为什么你们不尊重我的意愿?”伊森问。他努力控制音调,想采取较为柔性的攻击。 她理都不理,只是继续将他推出病房,推进还是一样空旷安静的走廊。 伊森抬起头,看到他们逐渐接近护士站, 经过的每一扇门都是关上的,也没有任何光线从门缝中透出来。 “这一层楼没有别的病人了,是不是?”伊森问, 护士配合着滚轮吱吱作响的拍子,开始吹起口哨。 “为什么你们要这样对待我?”他问。再好的演员也演不出他声音中的绝望。长久以来,他心中一直挥之不去的恐惧感,在此时如泉水般不停冒了出来。 他躺在床上瞪着她。从下往上的角度很怪异,他看到她下巴的下半部、她的嘴唇、她的鼻子、天花板,还有一路后退的长长的日光灯管。 “潘蜜拉。”他说,“拜托。请和我说话。请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经过护士站后,她放开手,让病床往前滑到它自己停下来。她则走向走廊尾端的对开双门。 伊森瞥见门上的标示牌。 “手术室” 其中一扇门被推开,一个穿着蓝色手术衣的男人走出来,双手已经戴上乳胶手套。 脸上的面具遮住了鼻子、嘴巴,只露出一对镇静机智的蓝眼睛,和他的手术衣简直搭配得完美无瑕。 他以温柔平静的语调说:“为什么他还醒着?” “他动得太厉害了。我没办法戳到血管。” 外科医师往下瞄了伊森一眼。 “好吧!在他失去意识之前,先把他放在这儿。你想还要多久?” “十分钟。” 他简单地点个头,转身走回手术室,侧身用肩膀撞开门,他的肢体语言透露着激进和愤怒。 “嘿!”伊森在他身后大叫,“我要和你谈谈!” 在门打开的短短几秒钟,伊森窥见手术室的全貌。 房间中央摆了张手术桌,侧边上头投射下极大极强的灯光。 手术桌旁的金属推车上放了一大托盘的手术工具。 每一样都干干净净地摆在消毒过的布上,闪闪发亮。 各种尺寸的手术刀。 锯骨器。 钳子。 还有许多伊森不知道名称、但看起来像电动工具的东西。 门关上的前一秒,伊森看到那个外科医师站在推车旁,将一把电钻从套子里拿出来。 他一边看着伊森,一边在板机上按了五六下,高转速引擎的刺耳噪音刹时淹没了整个手术室。 伊森的胸膛在医院病人服中剧烈起伏,他可以感觉到脉搏加快,发出打鼓似的咚咚声。他瞄向护士站,正好瞥见潘蜜拉消失在转角。 这时,走廊上只剩他一个人。 除了门另一边的手术室传来的手术刀和器具相撞的叮当声外,什么声音都没有。护士的脚步声愈走愈远。正上方的日光灯管轻声嗡鸣。 一个疯狂的念头突然跳进他的脑袋里:要是他真的疯了呢?要是那个外科医师真的能在手术室打开他的头骨,然后治好他呢?那么这些全都会消失吗?他会不会就不再是现在这个人?他会不会变成另一个没有太太、没有小孩的人? 他挣扎坐起。 他的头好昏,好笨重,不过那也可能是被波普警长痛殴的后遗症。 伊森往下瞪着他的手腕,两只手都被铐在病床的金属栏杆上。 他用力拉着手铐,把链子都拉紧了,双手胀成紫色。 痛得不得了。 他放松一下,然后用力拉,手铐的不锈钢边缘嵌进他的手腕。他左手的皮肤被割伤,鲜血喷洒在白床单上。 他的脚没被绑住。 他将右腿从栏杆边放下,尽全力伸长想碰到墙壁,可是还差了三寸。 伊森躺回病床上,冷静下来为自己的现况做一次全面的检视。真是糟到不能再糟了,他被打了药,被铐起来,而且就快要被推到手术室任凭他们宰割了。天知道他们会对他做什么? 他得承认上次他在医院醒来和杰金斯医师谈过之后,他确实开始怀疑自己,害怕也许他在车祸中受的伤真的影响了他的脑神经。 扭曲了他对人、对时间和空间的观感。 因为他在松林镇的遭遇实在太怪异了。 可是在过去的几分钟里——护士潘蜜拉的疯狂行为,他们不顾他的意愿硬要将他推进手术室——反而证实了他的猜测,他并没有疯,而这个镇的人确实想要伤害他。 过去几天,在来到松林镇后,他的情绪在恐惧、想家和失望间不断翻腾,可是他现在的处境更是犹如坠入绝望的深渊。 对他而言,等在门的另一边的就是“死亡”。 再也见不到泰瑞莎。再也见不到儿子。 只是想到这个可能性就让他热泪盈眶,因为他老是让他们失望。在许多方面都让他们两个人失望。 他经常不在家。他经常心不在焉。 这种程度的恐惧和后悔,只有在面对耶许夫和波斯湾旁的刑求室时发生过。 凌迟。 想到这儿,恐惧不禁开始啃噬他,麻痹他处理资讯的能力,让他无法做出适当反应。 说不定是麻醉药终于冲破了血液及大脑的屏障,开始生效了。 老天爷啊!不要让我现在就倒下。我一定要保持清醒。 他听到十尺外的电梯门打开,发出的刺耳噪音。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朝他飞奔而来。 伊森试着想转头看是谁来了,可是等他的头转过去时,病床已经被人推向电梯。他将视线往上移,看见一张美丽熟悉的脸庞,模特儿般的颊骨唤醒了他的记忆。因为反应迟钝,他花了五秒钟才想起来她就是那个失踪的女酒保。 她把他推进电梯,小心地调整病床,好让门能关得上。 她按下楼层的钮。 她皱着眉,脸色苍白,深蓝色的披风雨衣不断地滴下水来。 “快点!快点!”她的手指重复压着地下室的钮。 “我认得你。”伊森说,可是他还是想不起她的名字。 “贝芙莉。”她微笑,但看得出来她还是很紧张,“我一直没拿到你答应我的巨额小费。我的天啊!你看起来糟透了。” 电梯门开始关上,制造出又长又尖锐的噪音,比指甲刮黑板的声音更让人难受。 “我到底出了什么事?”电梯开始下降时,他问。 “他们想控制你的大脑。” “为什么?” 她翻开雨衣,从牛仔裤后面的口袋拉出一支手铐钥匙。 她的手指不停发抖。 她试了三次才终于将钥匙插进洞里。 “为什么?”伊森再问了一次。 “等安全之后,我们再谈。” 手铐猛然弹开。 伊森坐起来,从她手上拿过钥匙,动手解开另一边的锁。 电梯缓慢下降来到三楼和四楼之间。 “如果停下来后有人进来,我们就开打。懂了吗?”她说。 伊森点点头。 “不管发生什么事,你绝对不能让他们把你送进那间手术室。” 另一侧的手铐弹开,伊森爬下病床。 他还能站得很稳,感觉不出任何药效。 “你可以跑吗?” “他们刚才在我身上打了一支麻醉剂。我可能撑不了太久。” “他妈的。” 电梯门上的铃响了一下。 三楼。 继续往下。 “多久以前的事?”贝芙莉间。 “五分钟。不过打在肌肉上,不是静脉注射。” “哪一种药?” “我不知道,不过听他们说我应该会在十分钟内昏迷。嗯……现在大概只剩八、九分钟了。” 电梯降到一楼,继续往下。 贝芙莉说:“待会门打开后,我们左转,沿着走廊一直走到底。那里有扇门可以通往外面的街道。” 电梯抖动停住。 过了好久,电梯门仍然动也不动。 伊森将身体重心换到脚的前半部,如果走廊上有人等着要攻击他们,他就要冲出去大开杀戒,肾上腺素在他体内飘涨,他变得敏捷锐化,就像每次出任务前螺旋桨开始转动时那样。 电梯门先开了一寸,停了十秒,然后慢慢地发出又长又尖的噪音往后完全打开。 “等一下。”贝芙莉轻声说。她站在门槛,伸头张望,“没人。” 伊森跟着她进入空旷的长廊。 黑白方格的亚麻地板一直往前延伸,末端的门离这儿至少有一百五十尺远。在强力的日光灯照射下,一切看起来一尘不染,甚至还微微反光。 远处传来门被用力关上的声音,他们两个顿时停步。 接着传来许多脚步声,但听不出来到底来了几个人。 “他们从楼梯下来了。”贝芙莉对他耳语,“赶快!” 她转身跑向相反的方向。伊森跟在她身后,一边试着加快他赤脚跑在亚麻地板的速度,一边忍耐着他猜想是受伤肋骨引起的剧痛。 他们跑到空无一人的护士站时,身后走廊另一端的门被人用力推开。 贝芙莉加快速度,转进三条走廊中的一条,伊森努力想跟上,一边跑一边往后看,但他很快转进角落,什么都没看到。 这一条走廊同样空荡荡的,但长度只有一半。 贝芙莉跑到一半,突然停下来打开左手边的一扇房门。 她示意伊森进去,可是他却摇头,倾身靠向她,在她耳边讲了几句话。 她点点头,冲进房间,拉上门。 伊森走向右手边的一扇房门。 握住把手,将门拉开一条缝,侧身闪入。 黑漆漆的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靠着走廊光线,他看得出来这个房间的平面设置和他在四楼住的病房一样。 他悄悄将门关上,转身走进浴室。 他把手往前伸,摸索着,直到手指找到开关。 打开灯。 莲蓬头旁的毛巾架上挂着一条擦手巾。他一把扯下,将它缠在手上,看着镜子。 他将手臂往后拉。 你只有三十秒,也许更短。 但他的倒影还是让他看出了神。 我的天啊!他知道他看起来很糟,不过波普真把他打惨了,他的上唇肿成两倍大,他的鼻子也肿得好大,严重瘀血,就像一颗烂掉的草莓,右脸颊有道至少缝了二十针的伤口,还有他的眼睛…… 只能说他还能看得见已经算是奇迹了。他的双眼又黑又紫,周围的皮肤肿胀,仿佛他正在和致命的过敏反应奋战。 没时间去想这种事了。 他用毛巾包住的手一拳击在镜子的右下角,小心用手压住不让破掉的镜片一次全部掉下来。 他打得很好,镜面几乎没有损伤,只是裂成了几大片。他用没绑布的手将破片一一拿下,排列在水槽里,然后选了最大的一片。 接着他将手上的毛巾拿掉,把灯关上,摸索走回病房。 除了门缝透出的一线微光之外,房间里什么都看不见。 他慢慢前进,把耳朵贴在门板上聆听。 声音很小,不过他可以听得出来从远处传来的开门、关门声。 显然他们正在一个病房、一个病房地检查。甩门的声音还很远,他猜他们应该还在比较长的大走廊上。 希望他的判断没错。 不知道电梯的门是不是还开着。如果他们看见电梯是停在地下一楼,也难怪会一下子就猜到他逃到地下室了。他和贝芙莉实在应该将电梯送回四楼的,不过现在也没办法去改正这个疏忽了。 他的手往下摸,找到门把,握住。 他慢慢转动它,努力平稳住自己的呼吸,想将他的每分钟心跳调回正常范围,不然他老觉得自己似乎随时会昏倒。 当门把压到最底时,伊森非常小心安静地拉开门。 门打开了两英寸,感谢上天它的转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赤脚踩着的黑白棋盘亚麻地板上出现一个明亮的长三角形。 甩门的声音变大了。 他将破裂的镜片从打开的门和门柱中缓慢、一公厘一公厘地推出去,直到能清楚看到后面的走廊倒影为止。 空的。 另一扇门被甩上。 在两扇门被甩上的间隔中,除了橡胶鞋底踩在地板上的脚步声外,什么都没有。附近有支日光灯管坏了,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变暗,于是走廊就在明亮和黑暗问轮替。 他先看到黑影,才看到人。一个淡淡的影子穿过护士站,然后潘蜜拉的身影进入视线。 她站在四条走廊交接的地方,动也不动。她的右手不知道拿着什么,伊森从这个距离没有办法判断,但可以看到它其中的一端反射出寒光。 三十秒钟后,她转身往伊森藏身的走廊前进,谨慎地以小而自制的步伐走着,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似乎胸有成竹。 几步之后,她停下来,膝盖并拢,在地板上跪下好像在查看什么。她用没拿东西的左手手指划过地板,举到眼前,伊森的心情立刻焦躁起来,马上明白她在看什么,也明白为什么她会知道要追到这条走廊来。 她在看从贝芙莉的雨衣滴下来的水。 而它会直接将她领到走廊那一边的房门。领向贝芙莉的藏身之处。 护士潘蜜拉站起来。 她开始一边瞪着亚麻地板,一边慢慢往前走。 伊森看到她握在手中的原来是支插上针的注射筒。 “布尔克先生?” 他没想到她会开口讲话,她响亮但带着恶意的声音在医院空旷的走廊上回荡,让他背上的寒毛直竖。 “我知道你就在附近。我知道你听得到。” 她的近距离让伊森情绪紧绷,非常担心她下一秒就会发现他手中的破镜片。 伊森慢慢将镜子收回,更加小心地轻轻关上房门。 “你是我最喜欢的新病人……”她继续说,“所以我决定要给你一个大优待。” 伊森注意到他的头骨底部有一道暖流开始顺着脊椎往下走,透过他四肢的骨头将热力传达到他的手指尖和脚趾尖 第7章 (2) 。 连双眼后面也有同样的感觉。 麻醉药的药效开始发作了。 “有点运动精神,如果你现在乖乖走出来认输,我就送你一个礼物。” 他没听到她的脚步声,可是她在走廊上愈走愈近,她的声音也就跟着愈来愈大。 “这个礼物呢!布尔克先生,就是你手术时的麻醉药。我希望你明白,即使我之前打在你身上的药还没让你昏倒,你也差不多就要昏了。而如果我必须花上一小时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去找你,那么我就会非常非常不爽。你可不会想看到我非常非常不爽,你知道如果我不爽了,会发生什么事吗?等我们终于找到你时,我们不会马上把你送进手术室。我们会等你身体里的麻醉药消退,然后让你在手术台上醒来。我们不会绑住你,不会铐住你,可是你却不能动。因为我会给你打一针超大剂量的神经肌肉松弛剂,麻痹你的系统。你有没有想过醒着接受手术时是什么感觉?嗯,布尔克先生,你就快要有机会亲身体验了。” 从她的声音判断,伊森知道她正站在走廊的中央,就在门的另一边,离他不超过四尺。 “到了那时候,你唯一能够做的动作,就只有眨眼了。他们在你身上又割又锯又缝又钻时,你却完全叫不出来。我们的手指头放到你剖开的身体里。手术长达好几个小时,而你只能活生生的、清醒的、忍受每一秒钟的剧痛。比恐怖小说里的情节还要可怕。” 伊森握住门把,药效如潮水般涌入,包围他的大脑,淹没他的双耳。他在想不知道自己还能站多久,也许下一秒他的腿就再也支撑不住了。 慢慢转动,伊森。一定要非常非常慢。 他握紧把手,等着潘蜜拉再度开口。当她终于又出声时,他开始转动门把。 “我知道你听得见,布尔克先生。我就站在你躲藏的病房外。你躲在浴室吗?还是藏在床底下?也许就站在门后面,祈祷我会不知不觉走过?” 她大笑。 门把转到底了。 他相信她应该是背对着他,面对贝芙莉的房门,可是,要是他猜错了怎么办? “我给你十秒钟的时间出来,然后我慷慨的麻醉药提议就要作废了。十……” 他缓缓推开门。 “九……” 三英寸。 “八……” 六英寸。 他又看到走廊。第一个映入的影像就是护士潘蜜拉背后的红棕色头发。 她就站在他前面。 “七……” 面对着贝芙莉的房间。 “六……” 她的右手以握刀的方式握着针筒。 “五……” 他将门轻轻往前推,让门轴无声地滑动。 “四……” 在门撞上墙之前接住它,他悄悄地站上门槛。 “三……” 他观察地板,确定自己的影子不会投射在地上,不过即使会,坏掉的日光灯管应该也会帮忙掩饰。 “二,一,好,现在我生气了。非常非常生气。”护士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对着它说:“我在地下室,西侧病房,很肯定他在这里。我会等你们来再行动。完毕。” 对讲机发出静电噪音,一个男人的声音回答:“知道了。我们马上过去。” 麻醉药严重影响伊森的行动能力,他的膝盖软弱无力,视力也开始模糊,甚至出现多重影像。 很快的,更多人就会赶到。 他一定得立刻行动。 他告诉自己,快!快!快!可是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有足够的体力或意志力行动。 他退后好几步,退回房间以加长他的助跑距离,然后开始向前跑。 两秒内跑了七大步。 伊森全速撞上潘蜜拉的背,将她推过走廊,让她的脸直接撞上水泥墙。 这个猛烈、极具破坏力的攻击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伊森看得出来她一点防备也没有,所以她接下来做出的反应居然如此正确迅速让他吓了一跳。她将右臂往后甩,直接将针戳进他的侧身。 长针戳入的剧痛让他头昏目眩。 他踉跄后退,几乎无法站立。 护士转身,撞上水泥墙的右脸鲜血如瀑布似地流下,拿注射筒的手往后拉,准备再度发动攻击。 如果伊森可以看得清楚点,他就能防卫自己,可是他的视力不但出现延迟现象,而且还像灵魂出窍似地四处乱飘。 她猛力一扑,伊森试着想迴避却错估了距离,注射针从他的左肩戳了进去。 她把针筒拔出来的痛让他差点双膝落地。 潘蜜拉举脚前踢,完美踢中他的心窝肌,力量大到让他撞上墙壁,把肺里所有的空气全吐了出来。这一辈子,他还没打过女人,可是潘蜜拉愈靠愈近,他不禁开始想如果能用右手肘打碎这贱女人的下巴,那该会是多么开心的一件事。 他的眼睛盯着她手上的注射针,心里想着:上帝啊!不要让她再戳我了。 他举起手臂护住自己的脸,可是它们却像石头一样沉重。 笨重而累赘。 潘蜜拉说:“我打赌你一定在后悔,应该在我刚才要求你出来时,乖乖听话才对。是不是?” 他伸手攻击她,速度却只有正常时的一半,她轻轻松松就挡了下来,顺便还附赠一个光速直拳打在他已经烂了的鼻子上。 “你想再被针戳一下吗?”她问。他本来想将她压倒在地板上,利用自己的体重优势钳制她,但考虑到长针的威力和渐渐消失的气力,他决定先按兵不动。 潘蜜拉大笑,说:“我可以看得出来你快昏倒了。你知道吗?其实这真的蛮有趣的。” 伊森努力撑住,不让身体顺着墙面往下滑,两只脚用力后推,想躲开她。不过她看穿了他的意图,稳稳地站在他面前,为另一次攻击做准备。 “我们来玩个小游戏吧!”她说:“我用针戳你,而你要努力阻止我。” 她出手,可是他不觉得痛。 只不过是个假动作。她在戏弄他。 “现在,布尔克先生,下一次我就会戳——” 突然间,她的侧脸受到重击,发出巨响。 潘蜜拉倒在地上,动也不动,贝芙莉俯看着她,坏掉的日光灯管在她头顶闪烁。她的手上还紧紧握着用来打潘蜜拉的铁椅,仿佛对她刚才做的事不敢置信。 “马上就会有更多人追下来了。”伊森说。 “你能走吗?” “试试看。” 贝芙莉扔掉椅子,走向伊森。铁椅在亚麻地板上弹了两下,铿锵作响。 “你失去平衡时就抓住我。” “平衡感早没了。” 贝芙莉动手拉他起身,他抓住她的手臂,两人沿着走廊往外走。当他们走到护士站时,伊森已经举步维艰。 他在转弯时回头望,看到护士潘蜜拉挣扎着要坐起来。 “赶快!”贝芙莉说。 比较长的大走廊上仍旧没人,他们加快速度,开始小跑步。 伊森跌倒了两次,还好贝芙莉拉住他,没让他摔下去。 他的眼皮愈来愈重,麻醉剂像一张又湿又暖的毯子扑天盖地笼罩住他,他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蜷曲身体,好好睡一觉。 “你还醒着吗?”贝芙莉问。 “一点点。” 通向街道的门就在五十英尺外了。 贝芙莉加快脚步。“赶快!”她说,“我听到他们从楼梯上跑下来了。” 伊森也听到了。他们听到刚经过的一扇门后传来许多人讲话的声音和急促的脚步声。 到了走廊尾端,贝芙莉用力推开门,将伊森拉过门槛。眼前出现六个通往另一扇门的往上台阶,红色的“出口”标志在上头持续发亮。 他们走进楼梯间,贝芙莉轻轻将门关上。 伊森听到门的另一边传来许多吵杂的声音,听起来脚步声是往反方向离开的,可是他不确定。 “他们看到我们了吗?”他问。 “我想没有。” 伊森用尽最后的力气爬上台阶,他们推开出口处的门,狼狈且踉跄地来到户外的夜色里。伊森的脚踩在湿湿的人行道上,他身上和纸一样薄的病人袍立刻被打在厉膀上的冰凉雨水浸湿。 他几乎无法站立,贝芙莉拉着他往人行道走。 “我们要去哪儿?”伊森问。 “到唯一我知道他们找不到你的地方。” 他跟着她走进黑暗的街道。 路上没有一辆车,街灯和屋内的灯光朦朦胧胧的,天上落下的雨滴覆盖了一切,所有的东西全成了灰蒙蒙的一片。 他们沿着人行道走进一条安静的街道,过了第二个街区后,伊森停下来,想在草地上坐下,可是贝芙莉不准他放弃。 “还不行。”她说。 “我没办法走了。我甚至感觉不到我的两条腿。” “再走一个街区就好。可以吗?你做得到的。如果你不想死,就非走不可。我答应你,再过五分钟,你就能躺下,舒舒服服睡一觉。” 伊森挺直身体,蹒跚前行,跟着贝芙莉又走了一个街区,来到没有房子和街灯的边界。 他们走进墓园,凸起的墓碑零乱散布在橡木丛和松树之间。这儿显然已经很久没人打理,杂草都长到伊森的腰部了。 “你要带我去哪里?”他口齿不清地问,感觉嘴巴不听使唤。 “直走。” 他们在碑石和塑像间迂回前进。大多数的石块损坏严重,已经无法辨认上头刻了什么, 他觉得好冷,他的袍子湿透了,两脚都是泥泞。 “到了。”贝芙莉指着白杨树林里一个小巧的石块陵墓。伊森耗尽气力走完最后的二十步,倒在人口两个已经崩坏的农人石雕之间。 贝芙莉用肩膀撞了三次才把铁门撞开,生锈的门轴发出的噪音大到足以吵醒死人。 “你得进去里面。”她说,“来,就快到了。再走四尺就行了。” 伊森睁开眼睛,趴在地上爬过台阶,从窄小的门框中爬进去,避开户外的大雨。贝芙莉进来后将门关上。有好一阵子,陵墓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她打开手电筒。光线不只照亮了墓里,也点亮了嵌在后墙的彩绘玻璃。 玻璃上画着一束阳光穿透云层,照在一棵开满花的树上。 伊森重重跌坐在冰冷的石块上,贝芙莉走到角落,拿出一个藏在那里的大袋子,拉开拉链。 她拿出一张毯子,摊开,盖在伊森身上。 “我还帮你带了一些衣服。”她说,“不过可以等你睡醒了再换。” 他抖得很厉害,努力抗拒不想失去意识,因为他有好多事情要问,有好多事情想知道。他害怕醒来时贝芙莉已经离开,他不想冒这个险。 “松林镇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 贝芙莉在他身边坐下,说:“等你醒来,我再告诉——” “不,不要,现在就告诉我。在过去两天里,我亲眼见到许多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甚至让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 “你没有疯。只是他们想让你以为你真的疯了。” “为什么?” “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相信她,然后他心想,考虑所有的状况后,也许他还是把心中的猜疑厘清比较好。 “你救了我的命。”他说,“非常谢谢。可是我还是得问……为什么?贝芙莉?为什么全松林镇只有你一个人愿意帮助我?” 她微笑。“因为我们两个拥有同样的目标。” “那是什么?” “逃出去。” “没有路可以逃出这个镇,对不对?” “没错,” “我在几天前才开着车子到这儿来。所以怎么可能会没路可以出去呢?” “伊森,不如你先休息,好好睡一觉,等你醒来之后,我会把我知道的每件事,还有我认为我们该怎么逃出去全告诉你。现在,闭上眼睛吧!” 他不愿意,可是他无力抗拒。 “我没有疯。”他说。 “我知道。” 他的颤抖慢慢平缓下来,他的体温在毯子下创造出一个温暖的洞穴,包围住他。 “再告诉我一件事。”他说,“你怎么会被困在松林镇的?” “我是IBM的销售代表。松林镇的小学打电话给我,说他们的电脑教室要采用我们的Tandy 1000型。我开车进城时,出了车祸。不知道哪里跑出来的大卡车撞烂了我的车。”她的声音愈来愈小,仿佛距离愈来愈远,他几乎就快听不见了。“他们告诉我,我的头部在车祸中受了伤,所以会有很多事情想不起来,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我对松林镇的第一个印象是某天下午我在河边醒来。” 伊森想告诉她,同样的事也发生在他身上,可是他的嘴巴没办法张开说话,麻醉剂如浪潮般淹过他全身,将他吞没。 他马上就要昏过去了。 “多久以前?”他挣扎地问。 她听不见,只好倾身靠近,将她的耳朵贴在他的嘴边。他用尽力气把他的问题挤了出来。 “你是多久之前来的?”他用气音说。他等着她的回答,她的话是让他保持清醒的唯一希望,就像海难中的救生艇。可是,他还是无法抗拒地往下滑,他知道再过几秒钟他就会失去意识。 她说:“我从未忘记我到这儿的日期,因为某种程度来说,我在那天就死了。在那之后,所有的事都不一样了。那是一个美丽的秋天早晨。深蓝色的天空,刚转黄的白杨树。那天是一九八五年十月三日。事实上,下个星期,就是我的周年纪念。我已经在松林镇生活了整整一年。” 第8章 贝芙莉不敢打开门,所以她从彩绘玻璃残缺的一小块破洞往外看,只见到午夜的雨仍然下个不停,除了雨滴打在杂草、树木和陵墓屋顶的滴答声外,什么声音都没有。 伊森睡着了,麻醉药控制了他。看他睡得这么沉,她其实还真有点羡慕。 她睡着后总会作梦。 和她之前生活有关的梦。 和她本来要嫁的那个男人有关的梦。 和他们两个在博伊西的家有关的梦。 他们一起做的所有计划。 他们未来打算生养的孩子们。有时,她甚至会梦到他们的小脸。 醒来后却发现她在松林镇。 这个美丽如画的地狱。 她刚来时,这些环绕小镇的岩壁让她大为赞叹。但是现在,她却痛恨它们。痛恨它们成了关住小镇的牢笼,让所有的人都出不去,而那些试着逃走的人…… 她有时还会做恶梦,梦见那些可怕的黑夜。 五百支电话同时响起的巨大铃声。 他们的尖叫声。 今晚不会……这种事绝对不会在今晚发生。 贝芙莉脱下她的斗篷雨衣,走向背靠着墙、缩在毛毯里的伊森。当他的呼吸终于平稳下来后,她悄悄爬向角落的大袋子,从外层的袋子里掏出一把刀子。 是一把折刀,有点生锈,刀子很钝,可是她只能找到这个了。 她推开毯子,把伊森的病人袍往上拉,一只手沿着他的左腿往上摸,找到他大腿后方的一小块隆起。 她的手停留的时间比实际需要的长。她憎恨自己的行为,可是天知道她有多久没触摸到男人,或者被男人触摸了。 她考虑过事先告诉伊森,可是他的意识不清让她没有机会说出口。不过也许这样比较好。不管怎么说,他算是相当幸运了。当她在自己身上动手时,可没有麻醉药能用。 贝芙莉将手电筒放在石头地板上,让它照亮他的左大腿后方。 伤痕累累。 你看不到隆起的硬块,只能感觉到,而且要非常留神才能感觉得到,还是要在你知道准确位置的前提下。 她拉开折刀,两个小时前已经用沾过酒精的棉球消毒过,想到待会要做的事,她不禁有些反胃。只希望伊森的麻醉剂量足够,不会让他痛到中途醒来。 第9章 (1) 伊森梦见他被绑住,然后有什么东西开始啃他的腿,小口小口啮咬着,有时咬得很深,让他痛得在睡梦中大声哭喊。 * * * 他猛然清醒。 不自觉地呻吟着。 四周一片黑暗。他的左大腿后方,靠近臀部的地方痛得不得了。这种痛他再熟悉不过,有人拿刀子割了他的肉。 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又回到戴着黑头巾的耶许夫的行刑室,两边手腕被吊在天花板,脚踝也被链在地上,全身被拉扯得紧紧的,不管他承受多剧烈的痛苦,他都不能移动挣扎。 有人摇晃他的肩膀。 一个女人叫着他的名字。 “伊森,没事了。一切都结束了。” “请住手,喔,天啊!请住手。” “你安全了。我已经把它拿出来了。” 他注意到有光线闪了一下,眨了好几次眼,视线慢慢聚焦后,亮度也随之大增。 手电筒往下照在地板上。 在间接光源下,他看到石墙、两个地穴、一个彩绘玻璃,然后所有回忆一下子全涌进脑袋里。 “你知道你在哪里吗?”贝芙莉问。 他的大腿痛得好厉害,让他以为自己就要吐了。 “我的腿……不大对劲——” “我知道。我必须割开它取出一个东西。” 他的思绪飞驰,医院、警长、他想离开却失败了,他试着重组回忆的顺序,想为它们找出一个符合逻辑的解释。他相信他还见到了凯特,不过不是很确定。和她会面的片断感觉很像在作梦,也许还是个噩梦。 他的头不再昏昏沉沉,但腿上的剧痛让他很难集中注意力想别的事。 “你在说什么?”他问。 贝芙莉拿起手电筒,将光射向她的右手。她的食指和大姆指间捏着一个类似晶片的东西,上面还留有好些干掉的血渍。 “那是什么?”他问。 “他们用来监测、追踪你的工具。” “它埋在我的大腿内?” “他们在所有人身上都放了一个。” “拿给我。” “为什么?” “我要将它踩个粉碎。” “不,不,不,你不会想那么做。不然他们就知道你把它拿出来了,”她把晶片递给他。“待会我们离开时,再把它扔在墓园就好。” “他们不会知道我们躲在这儿吗?” “我身上还有晶片时,也曾经在这儿躲了一阵子。这些厚石墙会干扰信号。不过,我们不能一直留在这儿。他们可以锁定搜索范围,小到信号消失前的一百码都没问题。” 伊森挣扎坐起。他拉开毯子,看到地上一小滩血反射着手电筒的光。他大腿后方的切口流出更多血。不知道她得挖到多深才把晶片拿出来。他有点头重脚轻,他的皮肤很痛而且很烫。 “你的袋子里有什么可以把伤口阖上的东西吗?”伊森问。 她摇头。“只有大力胶布。” “拿出来。有总比没有好。” 贝芙莉把大袋子拉过去,手伸进去里头翻找。 伊森说:“你说你是一九八五年来到松林镇的,那是我在作梦,还是你真的有说过?” “我真的说过。”她拿出一卷胶布。“我该怎么做?”她问。“我没受过任何护理训练。” “将它在我大腿上绕几圈就好。” 她拉出一小段胶布,将它黏在伊森的大腿上,小心地绕了一圈。 “会不会太紧?” “不,这样很好。至少要先把血止住。” 再绕五圈之后,她撕开胶带,将尾端黏平。 “我有事要告诉你。”伊森说,“会让你无法置信的事。” “试试看啊!” “我五天前来到这儿……” “你已经告诉过我了。” “那天的日期是二〇一二年,九月二十四日。” 她不知该怎么反应,只是吃惊的望着他。 “你听过iPhone吗?”伊森问。 她摇头…… “网路?脸书?推特?” ……继续摇头。 伊森说:“这任的美国总统是……” “隆纳·雷根(Ronald Reagan)。” “二〇〇八年时,美国选出了历史上第一位黑人总统巴拉克·欧巴马。我想你应该也没听过太空梭挑战者号事件吧?” 他注意到她手中的手电筒抖个不停。 “没有。” “拆除柏林围墙呢?” “没有,没听过。” “两次波斯湾战争?九一一事件?” “你是不是想让我以为自己疯了?”她眯起双眼,既生气又害怕。“喔,我的天啊!原来你和他们是一伙的,是不是?” “当然不是。你几岁?” “三十四岁。” “生日是……” “十一月一日。” “哪一年呢?” “一九五〇年。” “那么你应该已经六十一岁了,贝芙莉。”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说。 “我也不懂。” “这儿的人……他们彼此不会谈论任何发生在松林镇外的事。”她说,“那是规则之一。” “你在说什么啊?” “他们称之为‘活在当下’。不准谈论政治。不准谈论你到松林镇之前的生活。不准谈论流行文化,电影、书籍、音乐都不行。至少镇上找不到的东西你就不准谈。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个镇几乎没有任何大牌子的产品。连他们使用的纸钞都很怪。我一直到最近才发现所有的钱都是一九五〇或六〇年代印制的。没有更新版的钞票。而且这儿既没日历,也没报纸。我会知道我到这儿已经多久,全靠自己写日记计算。” “怎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然而违反规定的处罚可是相当严重的。” 伊森的大腿因胶布的紧缩不断抽动,不过至少血止住了。他决定再忍耐一阵子,再将它放松。 贝芙莉说:“如果让我发现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我没有和他们一伙,不管你说的他们到底是谁。” 泪水在她眼中积聚,她眨眨眼,让它滑落,然后用手抹去脸颊上的泪痕。 伊森背靠在石墙上。 他觉得冷,也觉得痛,而且愈来愈糟。 他听到雨还在下,滴滴答答打在陵墓上,彩绘玻璃后方仍然一片黑暗。 贝芙莉把毯子从地面拿起来,盖在伊森身上。 “你累坏了。”她说。 “我问你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可是你并没有正面回答我。” “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 “至少你知道的比我多。” “知道的愈多,就觉得愈奇怪。知道的少还好一点。” “你到这儿快一年了。你是怎么过日子的?” 她笑了,表情伤感而无奈,“就和其他人一样过……假装相信他们说的谎言。” “什么谎言?” “一切都很好。我们住在一个完美的小镇上。” “在这里,天堂就是你家。” “什么?” “在这里,天堂就是你家。那是我昨晚试着开车逃出去时,在小镇郊区的广告看板上看到的标语。” “我刚醒来时,头脑一片浑沌,身体也因车祸陷入极大的痛楚中,所以当他们告诉我,说我是松林镇居民时,我相信了。我迷迷糊糊地在外头晃了一整天,然后警长波普找到我。他带我去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个酒吧‘啤酒公园’,告诉我我是那里的酒保,虽然我一辈子从没在餐饮业服务过。然后他带我去一栋我从没见过的维多利亚式楼房,告诉我那就是我的家。” “你就这样相信他?” “我一点记忆都没有,伊森。当时我唯一记得的只有自己的名字。” “可是你的记忆后来不是恢复了?” “是。所以我知道有什么事非常不对劲。我不能和外面的世界联络。我知道这不是我的生活。可是,我觉得波普有点……邪恶,我的第六感告诉我,最好还是不要去找他问任何问题。” “我没有车,所以我开始步行,往小镇的外围走。可是奇怪的事发生了。每一次我走到马路弯回镇上的地方,猜猜看谁出现了?我慢慢领悟到波普其实不是警长,而是狱卒。看管每一个住在这儿的镇民。我知道他一定有什么办法在监测我,所以接下来两个月我格外小心,让自己看起来非常正常,出门工作、回家、结交新朋友——” “你的朋友没人起疑心吗?” “我不知道。表面上,他们从不怀疑。我一点都看不出来他们觉得事情有什么不正常。过了一阵子之后,我才明白因为每个人都害怕,所以大家全乖乖听话。可是在怕什么?我不知道。而且我也不敢问。” 伊森想起他闯进的那个社区派对,一切是这么正常,这么平凡。喔,老天,那只是前一晚的事吗?他想起松林镇精致的维多利亚式楼房,还有住在里头的家庭。有多少居民,多少囚犯,在白天戴上无忧无虑的快乐面具,却在晚上辗转难眠,恐惧挣扎地猜测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才会被关在这个风景秀丽的监狱?他相信人数一定不少。不过人的适应性很强。他猜更多人的处理方式会是说服自己、说服孩子,事情本来就应该这样,向来这样,没有什么不对。有多少人则是一天活过一天,告诉自己活在当下,不要去想,也不要去回忆他们来到松林镇之前的生活?对不能改变的事,接受现况比冒险寻找真相容易太多。更何况,长期被囚禁的犯人在面对监狱外的真实世界时,往往适应不良,不是自杀就是再犯。这儿的人是不是也会有类似的心态? 贝芙莉继续说:“在我到达的几个月后,有天晚上,一个男人在酒吧偷偷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在你左大腿后方’。那天晚上洗澡时,我第一次摸到它。只隆起一点点,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下面。可是那时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第二天晚上,同一个人又来了。这一次他在帐单后草草写下:‘把它拿出来,收好,他们就是用那个来追踪你。’” “我试了三次,都狠不下心。第四次,我鼓起勇气一刀划下。白天的时候,我把它带在身上。行为举止就表现得和其他人一样。奇怪的是,有时我会觉得一切都很正常。当我在别人家吃晚饭,或者在邻居举办派对时,我反而开始觉得也许生活本来就是这样,之前的人生说不定只是我做的一场梦。于是我明白为什么其他的人可以毫不抗拒地在松林镇住下、生活。” “晚上,当我结束酒吧的工作后,我会回家,将晶片留在我应该睡觉的床上,然后溜出去。每一次,我都走不同的路。可是每一条路都是死路。北方、东方、西方全是高塔般的峭壁,我可以爬个一百尺左右,可是山壁愈高边缘凸出的厚度就愈小,最后我不是手没地方抓,就是爬到胆战心惊,不敢再继续。我在那些岩壁的底部见到不少白骨。陈年的、破碎的白骨。人类的白骨。都是想攀岩逃出去,却失足摔死的人。” “第四次溜出去时,我往南走向当初驶进松林镇的大马路。我得到和你一样的结论,马路居然转回镇上。它只是一个没有尽头的回圈。可是我没就此停住,反而往南方的树林里走。走了大约半英里后,我终于遇上了围墙。” “围墙?” 伊森的腿抽痛得很厉害,甚至比贝芙莉割开的伤口还痛。他动手撕下胶布。 “围墙约有二十尺高,森林里我看得到的部分都被围住了。最上面是铁丝网,还发出通了电似的嗡鸣声。同样的警示牌每隔五十尺就出现在围墙上。上面写着:‘速返松林镇。越过这一点,你必死无疑。’” 伊森重新包扎他的腿,这一次缠得没那么紧。 抽痛减弱了,虽然还会觉得痛,可是感觉上变得麻木了。 “你找到出去的办法了吗?” “没有。那时天已经快亮了,我急着要赶回镇上。我转身准备离开,没想到一转过去就和一个男人面对面。我吓得要死,直到认出是谁才不再害怕。” “是那个叫你把晶片拿出来的男人?” “没错。他说他一直在跟踪我。每一次我溜出来时,他都跟在我后面。” “他是谁?”伊森问。墓室内的光线黯淡,他不是很确定,但他觉得似乎看到贝芙莉整张脸沉了下来。 “比尔。” 仿佛一道低安培的电流窜过他的身体,伊森身上的汗毛全竖了起来。 “这个比尔姓什么?”他问。 “依凡斯。” “我的天啊!” “怎样?” “依凡斯就是死在那栋废弃屋子里的人。你把我引去的那一栋。” “对。我想要你彻底明白这个地方有多危险。” “我确实明白了。依凡斯是特勤局派我来松林镇寻找的失踪探员其中之一。” “我不知道比尔隶属于特勤局。他不肯告诉我任何我们称之为‘从前的生活’的事。” “他是怎么死的?” 贝芙莉拿起地板上的手电筒,它的亮度明显减弱不少。 她把它关掉。 墓室里只剩全然的黑暗。 除了雨的低鸣,一片静寂。 “那一天晚上我们两个试着逃走。到现在我还是弄不懂他们是怎么发现的,因为我们一如往常地把晶片放在床上才出门。比尔和我带着食物和工具在事前约好的地点碰面……可是我们完全没有机会。” 伊森听得出来她的声音里满是哀伤, “我们走散了。”她说,“我平安回到家里,可是他们抓到他,残忍地杀了他。” “谁残忍地杀了他?” “每一个人。” “什么每一个人?” “整个镇。每一个人。伊森,我在家里就能听得到他的尖叫,可是我什么都不能做。但是,至少,他的死让我明白了为什么其他人会甘愿留在这儿。” 墓室里陷入沉默,许久,两人都没说话。 最后,伊森说:“我从没走到围墙过,但我确实试过从小镇南边马路大回转的后方森林找路出去。不过是昨天晚上的事。然而我却听到了很奇怪的声音。我发誓,真的。” “什么样的声音?” “尖叫声。也有可能是哭泣声。也许介于两者之间。最奇怪的是,那个声音居然让我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像在梦里听过。也许是前世。它让我打从心底恐惧,就像听到狼嚎一样。仿佛内建在身体里,让你一听就害怕。我的唯一反应就是赶快跑。所以现在你告诉我这个通电围墙的事,不禁让我怀疑,它为什么会设在那里?目的是什么?是要让我们出不去呢?还是要让什么东西进不来?” 本来伊森以为那个声音来自于他的脑袋,可能是护士潘蜜拉打的那针的后遗症,也可能是波普痛殴他和他在松林镇的经历所引起的创伤后压力症候群。 但是声音很快地变大了。 有什么东西在响。 不对。 是有很多东西一起在响。 至少好几百个。 “那是什么?”伊森问,挣扎着要站起来。 贝芙莉已经走到门口,正努力要将门拉开,转轴发出刺耳的噪音,然后一阵冷风吹进地穴,他听到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大声。 伊森一下子明白那是什么了。 那是五百支转盘式电话一起响的声音,清晰、怪异的铃声在山谷里到处回荡。 “喔,我的天啊!”贝芙莉说。 “怎么了?” “比尔死的那一夜,事情也是这样开始的。” “我听不懂。” “松林镇每栋房子里的每支电话现在都在响。他们会告诉居民找到你,然后杀死你。” 伊森做好对这消息感到震惊的心理准备,可是他却只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应该怕得不得了。他知道自己该害怕,可是他感觉不到害怕的情绪。他的神智已经自动断线,进入他在生死交关时不放弃求生的奋战但麻木的状态。这种情况在他从前和死神交手时发生过几次。没用的、浪费时间的思绪或情绪都要被屏除。所有的精力都要专注在他的肢体感官反应上,这样他才有活命的机会。 “我去把晶片丢了。我们躲在这儿。”他说,“等他们自动撤退。” “松林镇大约有五百多个居民。所有的人现在全出来找你。总会有人拉开这扇门查看,在那发生时,你不会还想躲在这里头的。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伊森从她手上一把抓过手电筒,打开,往大袋子里照。 “你带了什么?”他一边问,一边在袋子旁跪下。 “给你的衣服、鞋子。尺寸我只能用猜的。” “有武器吗?” “没有。我没办法拿到任何武器。” 伊森开始把东西拿出来。一件黑色长袖T恤、黑色牛仔裤、黑鞋、二十多瓶饮用水…… “把灯关掉!”贝芙莉小声对他说。 伊森切熄手电筒。 “你必须现在就走。”她说,“他们来了!” “让我换好衣服,然后我——” “他们已经进到墓园了。我可以看到他们的手电筒。” 伊森留下一地的东西,蹒跚穿过铁门。在黑暗中,他看到四个光点在墓碑上左右挥动。 看起来还有几百英尺的距离,不过在这种天候下他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 电话铃声停了。 贝芙莉在伊森的耳边说:“你要先找到流经小镇西南方的那条河。当初比尔和我就是计划从那里逃走的。只有那个方向我还没彻底探索过,比尔曾经往上走了一小段,认为它应该没问题。” “我们要在哪里碰面?” “你沿着河往上游走。我会找到你的。” 贝芙莉拉上斗蓬雨衣 第9章 (2) 的连身帽,走出陵墓,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伊森听着她的脚步声愈走愈远,终于完全被持续的雨声掩盖。 他斜倚在门框上,眼光在逐渐接近的手电筒和完全黑暗的墓室间徘徊,衡量着自己应该花两分钟换衣服、拿工具呢?还是应该立刻离开? 光束愈来愈近,四个人往陵墓的方向走来,不时彼此交谈。 快点!赶快决定! 宝贵的时间正在流逝。 如果他们到达时,你还在陵墓里,你就死定了。无路可逃。他们走到这儿的时间可能比你穿好衣服的时间更短。 他开始跑。 只穿着医院的病人袍,在草地上赤脚狂奔。湿答答的野草和冰冷的泥淖在他没穿鞋的脚踩过时,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 豆大的雨滴打在身上。 痛。 而且非常冷。 每跑一步,他左大腿的腿筋就抽搐一次。 他把一切隔绝在外,不理会所有的恐惧、愤怒、寒冷,只是专心地在松树之间奔驰,在坟墓之间躲藏。 拿手电筒的四个人才走到陵墓前的交叉路口,显然没注意到他的离开。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打乱了他的方向感。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北跑,还是往南行;是在往镇上去,还是离开。反正他就是拼命跑,直到被墓园破旧的石墙挡了下来。 他攀爬上去,跨坐墙头,休息一下平稳呼吸,顺便回首张望。 更多的光点。 除了原来的四个,至少又出现半打以上。而且在他们身后,每一秒钟都有新人加入。在黑暗中,简直像一群散乱的萤火虫部队。他们全往伊森的方向走。根据手电筒乱晃的幅度,他猜想,这些握住它们的人,恐怕正在奔跑。 伊森将晶片扔在石墙上。 然后他将双腿荡过去,从另一面跳下。左大腿脚筋啃噬般的剧痛让他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可是他没空管它,只能拼命跑向一块被修剪过的草地。 儿童游戏区的器材在草地的另一端反射着微光,他可以看到街灯罩子下不停落下的雨珠。 在那之后是好几棵大松树,更多的光点,更多的声音在黑暗中晃动。 墓园里有人大声喊叫,虽然他不能判断自己是否被发现了,但却让他更尽力地加快脚步。 快到秋千架和溜滑梯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瀑布上的潺潺流水声和他噗通噗通的心跳更证实了他的推测。 虽然看不见,但他很确定左边就是五天前他在松林镇醒来时的那片河畔绿地。 那条河。 就在他自动修正路线要往河流走去时,突然有道光在他觉得应该是河岸的地方闪了一下。 伊森斜躲过溜滑梯,肩膀撞上低垂的树丛,身上薄如纸片的病人袍差点被整件扯下来。他踉踉跄跄地走上马路。 被撕成碎片的病人袍挂在他的脖子上,像一条破烂的披肩。 他将它一把拉下,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他需要氧气,就算他能停下来,深呼吸一分钟可能都还嫌不够。可是他没有时间,他不能停下,所以自然也不能让他的肺得到充足的休息。 所有的光点从墓园、河岸、公园北边的松树林现在全汇集到那块草地上,聚集成一个巨大的共同体,往他的方向前进。人们彼此交谈,声音中透露着追赶猎物的兴奋。 一波新的肾上腺素涌进伊森的血液里。 他赤身裸体地在马路中央狂奔,泥泞的双脚踏在潮湿的街道上,大雨无情地打痛了他的脸。 他知道自己的目标变了。 现在他不能去河边,他要做的是找个地方藏起来,等待这场疯狂的狩猎行动过去。他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追逐他,有多少人已经看到他,可是身无寸褛地跑过镇上只会让他死得更快。 一个低沉的声音叫着:“在那里!” 伊森往后看,三条影子从一栋大型的维多利亚式楼房冲了出来,领头的男人跳下台阶,穿过前院,跃过白色的矮栏杆,看起来确实比他慌张停在矮门前手忙脚乱拉开链子的同伴优雅许多。 一身黑衣的跳栏选手在人行道上降落,开始加速,黑色长靴啪啪啪地发出规律的声响。他拿着一把弯刀,被雨水打湿的刀锋在他头灯的照耀下闪烁着寒光。伊森努力跑着,上气不接下气,但他却在脑子里听到了一个不带任何情绪、镇定平静到极点的声音,以呆滞、没有起伏的语调说:那个人就在你后面五十尺,他手上有刀,而且他就快追上你了。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第10章 阁楼上的窗户是屋里最高的一扇窗。 凸出的屋檐包覆在椭圆形的窗框上,保护窗户在下雨时不被打湿。 时间很晚了,天色很黑。如果不是今夜,她会觉得大雨打在铁皮屋顶的声响非常平静详和。 是最好的催眠曲。 是梦境的背景音乐。 她的电话没跟着大家的一起响,为此她大大松了一口气。 她一直在祈祷,希望他们不会要求她非参加不可,电话没响印证了她的猜测。这也算是这场噩梦中唯一的小小慰藉吧? 站在三楼的优越地理位置,她可以看到手电筒的灯光分散在山谷里,仿佛是一个大城市破晓前的夜景。大部分的距离都很远,在倾盆大雨中看起来不过是几颗微亮的尘埃。少数几个近到可以看到光束的在逐渐形成的浓雾中左右扫射。雾气笼罩住大街小巷,一如沮丧占据住人心。 当他的身影进入眼帘时,她的心跳几乎停止。 赤裸。 苍白。 像只鬼似地在马路中央狂奔,三个穿黑衣、拿弯刀的男人紧跟在后。 她早知道这会发生,她以为自己已经很努力做好心理准备,可是亲眼看到活生生的他,看到他的害怕、他的惶恐、他的绝望,她还是得狠狠咬住自己的下唇,否则她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尖声叫唤他。 我正在看他被处决。 伊森跑出她的视线,奔向镇中心较高的建筑。想到这会是她最后一次看见他,她的胸口仿佛被重机枪打了个大洞,因为她已经决定不会到第一大道的房子去看他的遗骸,不会去看她的老公、她儿子的爸爸到底死得多惨。 马路上出现的人愈来愈多,全部一起往大街跑。 虽然天气很糟,周围却充满嘉年华般的气氛,而且愈来愈热烈,她看到不少人换上角色扮演的戏服,显然事先已经做了准备。 虽然没人会在寻常日子里谈论“狂欢会”,但她知道有不少人迫不及待想听到全镇的电话一起响, 让他们有机会在凌晨时分出外狂奔。 有机会伤人见血。 上次的狂欢会她和班恩也在暴民之中(不过他们也没有选择就是了),虽然他们没办法挤进中心点,亲眼目睹比尔,依凡斯被活活打死,只能待在外围,却也听到了他的尖叫和哀求。可是所有的人都疯了,不但没人帮他,反而又笑又闹地奚落他。 他死了之后,整个镇就在大街开起庆祝大会,直到黎明。无限制的酒类供应、施放烟火、跳舞、唱歌、大吃大喝。即使她仍觉得整件事既病态又思心,可是她同时也看到群众不可否认的同质性,就像空气中被通了电一样。 每一个人都接受它。 每一个人都在狂欢, 在那个夜晚,人性的邪恶、欢愉与疯狂展露无遗。 宛如地狱里的庆祝大会。 她搬来松林镇五年,只发生过四次狂欢会。 今晚是第五次。 泰瑞莎抹去脸上的泪珠,转身离开窗户。 她慢慢穿过空旷的阁楼,提醒自己在会嘎吱作响的硬木地板上放轻脚步。因为如果她把班恩吵醒了,让他看到狂欢会正在进行,他一定也会想出去参加的。 她从折叠梯上下来,将它收好,把通往阁楼的门推回天花板。 想到外面正在发生什么事,而她居然只是呆立在这栋安静无声的屋子的二楼,感觉很奇怪。 她往前走,停在走廊,从班恩打开的房门往内看。 他还在睡。 十二岁的他长得愈来愈像他父亲。 看着儿子,她不禁在想。在他们终于抓到他时,伊森会不会大声哭喊? 她会听得到吗? 如果真的听到了,她受得了吗? 有时候,一切感觉是这么正常,仿佛事情向来如此,从未改变。但还是有极少数的时候,那些她不允许自己再去问的问题仍然会浮上心头,让她恐惧颤抖,无法平静。 很快的,音乐就会在大街响起,班恩会被吵醒,她就再也不用对他说谎了。 再也不用掩饰真相。 他太聪明了,迟早会发现的。 而且他长大了,她尊重他,所以也不能再骗他了。 可是她要告诉他什么? 而且,更困难的是…… 一个星期后,当她半夜醒来,孤独一人躺在黑暗的卧室里,知道再也见不到她的丈夫了…… 那时,她要告诉自己什么? 第11章 (1) 伊森飞快跑过下一个路口,每一次回头,就看到更多光点,可是他现在最大的危机来自那个离他最近的跳栏选手。那男人领先同伙许多。伊森觉得他看起来很眼熟。光头、超大的银框眼镜。在他将距离拉近到三十英尺时,伊森才想出答案:他就是两天前他想向他赊阿斯匹灵遭拒的那个坏脾气的药剂师。 一个街区外的大街隐约可见。两侧二楼或三楼的建筑物间不时传来的噪音令他不安。他听得出那是愈来愈多的群众聚在一起热闹聊天的声音。 他绝对不可以在大街裸奔。 可是以他目前的状况,如果不修改路线,再过二十秒,他就非得做这件他绝对不可以做的事了。 在伊森和大街之间还有一条小路。事实上,它连“路”都称不上,只是一条穿过建筑物之间的窄巷。他看到后,精神为之一振,虽然他知道如果转弯后在窄巷里遇上任何人,他就死定了。 他就会被拿着弯刀的药剂师刀砍死。 真是个不错的死法。 一个一层楼高的修车厂紧临大街,他打量建筑的转角,估测在他转过去时,应该会挡住药剂师的视线两秒钟左右。 只要巷子里没人埋伏,两秒就很够了。 伊森本来一直跑在马路中央,现在却决定转向。 他往右靠,斜穿过被雨水打湿的路面。 千万不能跌倒。 他越过一块长方形的草地,跑上人行道,越过另一块草地,就在他快到巷子的入口时,他才想到他甚至不晓得自己下一步要做什么。 没时间计划了。直接反应就是。 他回头看药剂师,估计他大约再六大步就会追上自己。 伊森闪进巷子里。 硬泥土路。 此外头更黑。 潮湿的垃圾桶散发出臭气。 没有人等在巷口,不过几百尺外有两个人正慢慢朝他走来。 伊森以滑雪时紧急刹住的姿势,将两脚平行斜曲,他停得如此之急,可以明确感觉到地心引力想让他头上脚下摔一大跤的拉力。 他调整方向,朝他刚才来时的方向冲出去,在快到达建筑物的转角时,加快速度,埋头往前跑。 拜托在那里。拜托在那里。拜托在那里。 撞击力极大。伊森的前额猛烈撞上药剂师的下巴,估计应该把他的下巴撞碎了。后座力很强,甚至让伊森的脚飞离地面半秒钟。 他很快站稳,汩汩鲜血从他的脸上流下。 药剂师目瞪口呆地坐在地上,吐出一颗被撞断的牙齿。 相撞之后脑袋一片混淆,所以伊森两秒钟后才明白:躺在柏油路上那条长长的金属片就是那人的弯刀。 药剂师看着他伸手取过长刀,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的恐惧让他的神智立刻清醒过来,效果比给他闻一大桶嗅盐还好。 伊森紧握弯刀的锯齿状把手。药剂师甚至事先在上头缠了大胶布以防雨水让他抓不牢。 他举起两只手臂挡在前面,徒劳无功地想挡下根本挡不住的攻击。 伊森做了个直拳的假动作,然后一脚踢在他脸上,脚跟重击他的鼻梁,贯穿的力道将他的头颅往后推,撞上柏油路面,他的头骨发出极大的碎裂声。 药剂师躺在地上呻吟哀嚎,但他的两个朋友再过十秒就会赶到,而跟在他们后面、相隔差不多一个街区距离的,是一大群拿着手电筒的人。大批民众像一群被牧羊人驱赶的牛,快速往伊森的方向跑来,踩在潮湿柏油路的脚步声也变得愈来愈响亮。 伊森闪回小巷,发现刚才那两个人已经不在,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他努力跑,想让这段短暂的时间差发挥最大的效果。 跑了二十步后,他看到一个大垃圾箱,毫不犹豫地贴近它, 他躲在侧面,趴到地上,四肢并用地爬到它后面,将自己藏在金属桶面和建筑物的砖墙之间。 伊森什么都听不到。他的心脏跳得好大声,掩盖住一切。他像狗一样趴在地上,颤抖着,汗水和鲜血从额头流下,流进眼睛里,他动也不敢动,肌肉分泌的大量乳酸带来的剧痛让他仿佛马拉松选手抽筋似地难以承受。 脚步声很快跑过垃圾箱的另一侧,声音愈走愈远,像逐渐淡出的音乐,愈来愈静。 伊森贴在地上的脸颊沾满了泥土、碎玻璃和小石头。 雨滴打在他的背,在他抖个不停的身体下方形成许多小水池。 他真想就这样躺在这儿,躺上一夜,也许再躺上整个白天。 起来!赶快!如果不行动,你就死定了! 伊森用两手掌心抵住湿答答的地面,挣扎着用手和膝盖撑起身体。 他慢慢从垃圾箱和砖墙间往后退,在垃圾箱旁伏在地面凝神静听了好一会儿。 遥远的人声。 遥处的脚步声。 人们在大街上骚动着。 可是没有什么听起来很靠近、足以威胁到他的声响。 他站起来,转头看着窄巷的入口,看到群众小跑步经过,匆匆忙忙地赶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大街。 伊森贴着砖墙,往相反方向,走入窄巷充满雾气的黑暗中, 三十步之后,砖墙里出现了缺口,是一扇木门。 他转头往垃圾箱和巷口看。 有人来了。一道光束伴随着踩在碎石头上的脚步声在巷子里前后左右的乱射。 伊森用力拉开门,屋里的光溢进巷子,光线在雾气中迷漫。 他飞快闪进点着灯的楼梯间,拉上门,转身想锁上暗闩。 可是应该在里头的圆柱却被拔出来,反而像填蛀牙似的在中空部分塞进了固状金属。 没办法上锁。 伊森钻入窄小的楼梯,往上爬的压力让背部到左大腿重新开始痛了起来。 在他到达二楼楼梯间时,通往巷子的门被猛力拉开。 伊森往下看,一个体型巨大的男人站在那里,身上的黄色斗篷雨衣不停滴着水,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拿着伊森猜是从他家厨房的刀具组里顺手抽出来的切肉刀。 雨衣连身帽的影子遮住了那人的眼睛,可是他显得非常镇定,他的双手——尤其是拿刀的那一只——完全没有在抖,似乎一点都不紧张。 靴子的脚步声开始回荡,伊森赶紧再往上爬。 到了三楼楼梯间,伊森跌跌撞撞地推开通往走廊的门。 安静的走廊上空无一人,亮着微光。 墙上每隔二十英尺就钉着一盏仿古油灯。 铜制的号码牌镶在每扇门上。 这是一栋公寓吗? 伊森听到脚步声从楼梯传来。 他开始试走廊上的每一扇门。 锁住了。 锁住了。 锁住了。 锁住了。 他知道楼梯间的门很可能下一秒就会被打开。 锁住了。 锁住了。 第七扇门,第十九号房,居然动了。 他将弯刀握得更紧,以免有人等在门后让他措手不及,然后用脚趾轻轻推开房门。 很小很暗的公寓。 似乎没有人在。 楼梯间的门被撞开时,他正好溜进房间,关上门。 伊森顺手往上摸,将门链闩上。 他站在门口,听着走廊末端的门关上。 脚步声缓慢而小心地移动着。 鞋根在硬木地板上扣扣扣地敲击出声。 没有匆忙慌张的猛追。 没有狂乱粗鲁的攻击。 伊森几乎可以看到穿着黄色斗篷雨衣的男人在走廊上规律地检查每一扇门。他一定已经猜到伊森必然是溜进了其中的一户,可是一时之间他没办法知道到底是哪一户。 脚步声愈来愈近。 现在,既然这一扇门也同样上了锁…… 但脚步声却准确地停在这扇门的另一边。他靠得很近,近到伊森低头往下看时,可以看到门缝的光被影子分成两半。 为什么他会知道就是该在这扇门前停住呢? 该死! 泥脚印。 影子的一只脚不见了,接着走廊的硬木地板因为受到重压,传来了嘎吱嘎吱的响声。 伊森跌跌撞撞地后退,转进右手边的小厨房。 木板被踢破的声音。 链子断开了。 走廊的灯光洒进黑暗的公寓里。 黄色斗篷男踢开门进来了。 伊森背靠着嗡嗡作响的冰箱,看到那人黑色的恻影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走过地毯走进公寓。 他跨过门框,当他愈往里头走时,影子也跟着愈来愈长。他在很短的走道上缓慢移动,慢慢进入客厅。 在离厨房五、六英尺处,他突然停下脚步。 伊森可以听到他斗篷上的雨水滴到地毯的声音,还有自己正小心控制呼吸时,斗蓬男明显变大的呼吸声。 伊森听到一个小小的“喀嚓”声,然后一道光束射进客厅,慢慢地沿着两扇窗帘拉上的大窗户、放满了书架的墙面移动。 透过窗户,伊森听到下面的大街似乎愈来愈热闹。 手电筒的光照到一座皮沙发、一张咖啡桌,有个放在杯垫上的马克杯,热呼呼的蒸气从杯面回旋上升,公寓里充满了甘菊茶的温暖香味,叫人昏昏欲睡。 光束扫过一幅裱起来的大照片,秋天的白杨树林,背景的山顶已有些微积雪,十月的湛蓝天空,然后光扫进了厨房,经过瓦斯炉、碗柜、咖啡机、不锈钢水槽,眼看着下一步就要扫到伊森身上了。 他蹲下,爬过亚麻地板,伏在厨房中岛和水槽之间的黑影里。 那人往前走,伊森看到光束射向五秒钟前他站着的冰箱前。 脚步声继续移动。 伊森从嵌在瓦斯炉上方微波炉的门看到站在客厅的黄色斗篷男的反射身影,他的眼睛正瞪着北边卧室的门。 伊森慢慢地站起身,外头群众的吵杂声遮掩住他僵硬的膝盖骨站起来时发出的喀喀声。他看着黄色斗篷谨慎而缓慢地往卧室门口移动的背影。 伊森蹑手蹑脚地绕过中岛,溜出厨房。 他走到咖啡桌旁,停下脚步。 黄色斗篷站在离他约十二英尺的卧室门口,用手电筒往里头扫射。 伊森的手紧紧握住大胶带缠过的弯刀握把,大姆指轻轻划过长刀锋的边缘, 应该再利一点的。事实上,这刀太钝了,他待会儿可得记得用力些。 去吧!扑向他!马上!趁现在他还没看到你。 可是他犹豫了。 伊森确实杀过不少人,但坐在黑鹰直升机的驾驶舱感觉到的残忍暴力气氛没有那么强烈。发射一枚雷射追踪的地狱火飞弹打下两英里外的目标和近距离用弯刀砍杀一个普通老百姓完全是两码子事。 前者不过是电视游戏机的真实版,后者却是—— 站在卧室门口的男人突然转身,和伊森面对面。 两个人的呼吸都在瞬间变快了。 “为什么你们要追杀我?”伊森问。 他没回答。 伊森看不到那人的表情。 只能看到他的影子,他右手拿着的刀子,还有手电筒照在地面时顺带照到的长靴。 伊森重复了一次问题,这时手电筒却急急往上,直接射向他的脸,射进他的眼睛。 突然间什么东西“卡搭”一声掉到地板。 一片黑暗。 伊森的视网膜无法适应光线的剧变,他瞬时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犹如盲人。 脚步声愈靠愈近,地毯下的硬木地板承受着每一步的震动,那人的牛仔裤在他奔跑时发出摩擦的窸窣声。 伊森不稳地往后退,他的视力逐渐恢复。 他看到黄色斗篷离他不过三英尺,切肉刀往后高举,准备用力下砍。 伊森挥刀。用力、迅速、快如闪电。 刀子似乎没过上任何阻力,挥刀的力道让他不由自转地失去平衡往后转,伊森想着:我没砍到,我死定了。 男人经过他身边,以奇怪的姿势跌跌撞撞地穿过房间,直到抓住厨房中岛的铁杠。 伊森站稳,将弯刀握得更紧,以确定下次攻击时不会掉落,然后他注意到正从刀锋尖端滴下来的血。 伊森转头看向厨房。 男人的刀掉到地上,转过来面对伊森,背靠着中岛,两只手捂住正发出如轮胎漏气声的左侧脖子。 伊森倒退走到卧室门口,蹲下来,捡起地毯上的手电筒。 他将光照在穿黄色斗蓬雨衣的男人身上。 鲜血不停涌出。 在黄色的塑胶布上结成红色的蜘蛛网,像快速播放影片中的复制病毒,往不同方向散开,然后落向地面。血是从那人脖子和厉膀接缝处的六寸伤口流出来的。伤口一端喷出细如雾气的红点,另一端却涌出大量的血红喷泉。动脉特有的鲜红,弧度随着那人的心跳急剧降低愈来愈小。 他的脸像纸一样白,面无表情地瞪着伊森,只是缓缓眨着眼,仿佛迷失在自己的白日梦里。 终于,他从中岛往下坠,撞上铁杠,倒在地板上。 * * * 伊森在卧室衣柜里找到牛仔裤、长袖T恤和黑色连身帽棉衫。上衣和裤子都有太小,不过还能穿得下。至于球鞋则是另外一回事了。他可以勉强把脚挤进去,绑上鞋带,可是穿着它们走路实在太痛苦了,而且保证过不了多久一定会起水泡。 躺在地上的死人的靴子虽然比他的尺寸大很多,不过相较之下倒是个还不错的选择。 能再穿上衣服的感觉好极了,不用再淋雨而躲在这户温暖的公寓更是棒透了。他好想在这儿多待上半个小时,检查一下身上的伤,可是他一定得赶快离开。否则,如果突然来了一群人分头搜索这层楼,他必然会无处可逃。 伊森抓住手电筒和弯刀,走向水槽。 他在水龙头下喝了整整一分钟的水。他实在太渴了,可是他同时又提醒自己别喝太多。 他打开冰箱。 真奇怪。 里头有好几瓶牛奶、新鲜蔬菜、一箱蛋、肉店的纸包住的肉。 可是没有任何包装好的成品。 他伸手抓出一袋红萝卜、一小块面包,将它们全塞进牛仔裤的侧袋里。 伊森往门口走,可是大街上传来的叫闹喧哗让他停下了脚步。 他冲向两扇大窗户中的一扇,小心拨开一点点窗帘往外窥视。 二十英尺下的大街上乱成一团。 虽然还下着雨,大街正中央却燃着一座超大的营火,松树枝和拆解下的木头外墙燃烧着,大街的建筑和店面在熊熊大火照耀下,时亮时暗。两个男人扛着一把木头长凳往火焰的方向走,伊森看着他们将它扔进火堆,引起大街上被雨淋得湿答答的群众一阵欢呼。人潮的密度显然和与营火的距离成反比,愈靠近营火,人就愈挤、聚集的人愈多。 下面的人看起来和他之前见过的居民感觉完全不同。 大多数的人都换上非常夸张的戏服。 女人的手腕和脖子上挂了许多华丽的假珠宝。五光十色的珠链、珍珠,甚至皇冠都出现了。她们脸上贴着亮片,涂着厚厚的粉底,浓密的眼线让眼睛变得超大。虽然天气很冷,天空还下着大雨,她们却穿着暴露,衣不蔽体,活像一群在招揽生意的妓女。 男人们也好不到哪儿去。 一个男的只穿运动外套,没穿裤子。 另一个穿着黑色家常裤加红色吊裤带,裸露上身,耶诞老人的帽子歪歪地挂在头上。他拿着一根白色的球棒指着天空。球棒上画了许多奇怪的图案,不过距离太远,伊森看不清楚。 伊森注意到一个站在砖块花圃上、头和肩膀都比其他人高的身影。怪兽般的男人穿着棕熊的毛皮,仍然不忘佩戴他的铜质星星徽章,头上戴着金属制成的帽子,上面缀着两根鹿角,他的脸用颜料涂上战争条纹,一边肩膀背着猎枪,另一边肩膀则背着一把插在皮鞘里的剑。 波普。 他以君临天下的姿态环顾四周,瞳孔反射着熊熊营火,远看仿佛两颗星星。 如果他抬起头来看向对街,在火光的照耀下,他一定会立刻发现伊森正站在三楼公寓往下窥伺。 他知道他应该要赶快离开,可是他的脚却钉在地上。 伊森视线外的一小群人突然爆出尖叫,吸引了波普的目光,警长转头一看,露出大大的笑容。 波普从熊皮大衣的内袋取出一个没有标签、装着咖啡色液体的透明瓶子,将它指向天空,然后不知说了句什么,顿时群众开始疯狂地鼓掌欢呼。 波普高举瓶子灌下一大口,群众们主动分成两边,在下面大街的中央形成一条通道。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迫不及待的表情。 三条人影穿过群众走向巨型营火。 左右两名男人都穿着黑衣,肩膀上挂着弯刀,各抓住中间那个人的一只手臂。 贝芙莉。 伊森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似乎移了位,他的胃里仿佛有把熊熊怒火正在燃烧。 他可以看得出来她已经站不起来,抓住她的两个人左右架住她,将她拉着走,贝芙莉的两条腿无力地拖在柏油路面上。她的一只眼睛被打肿了,睁都睁不开,整张脸几乎都是血。 可是她还没失去意识。 她还有意识,而且怕得要死。她将视线固定在脚下湿淋淋的柏油路面,好像她不去看,一切就会被阻隔在她的世界之外。 那两个男人将她架到离营火只有十码的地方,把她往前一推,放了她。 贝芙莉倒在地上时,波普不知大喊了一声什么。 站在她周围的人立刻往后退,以她为中心,在她身边围成一个直径约二十英尺的圈圈。 透过窗户,伊森听到了贝芙莉的哭声。 她听起来就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凄厉的嚎哭声中满是绝望。 每个站在外围的人都想挤进去最里面,想占一个观赏的好位子,圈圈的密度也就随着时间, 第11章 (2) 愈来愈高。 波普将瓶子塞回他大衣内袋,从肩膀上取下猎枪。 他为枪上膛,瞄准天空。 枪声在建筑物之间回荡,玻璃在窗框里震动摇晃。 群众安静了下来。 没有一个人移动。 伊森又可以听到下雨的声音了。 贝芙莉挣扎地站起来,伸手抹去一道从脸中间流下的鲜血。即使是站在离地三层楼的窗户,伊森还是能清楚看到她浑身发抖,那是一个知道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有多糟的人表现出的全然恐惧。 贝芙莉摇摇欲坠地站在雨中,重心放在左脚上。 她慢慢转身,摇晃着,望向周遭每一张围观的脸。伊森虽然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可是绝不会弄错她的语气。 哀求。 绝望。 雨滴、眼泪和鲜血从她脸上流下。 整整一分钟过去了。 有人侧身挤过群众,进入圆圈里头。 大声欢呼。 拼命鼓掌。 是那个身穿红色吊裤带、上身赤裸、戴耶诞老人帽的男人。 一开始时,他只是在边缘走来走去,像一个拳击手在铃声响超前在角落对自己信心喊话。 然后有人递了一个酒瓶给他. 他仰天长饮,卤莽地喝了一大口。 接着他抓起画得乱七八糟的球棒,摇摇晃晃地走向圆心。 往贝芙莉的方向走。 他绕着她走,一圈又一圈。 她后退,往群众的边缘靠。 有人出手用力推了她一把,将她往圆心推,正好把她直直推向拿球棒的男人。 伊森没预见接下来发生的事。 贝芙莉也没有。 发生得很快,仿佛那男人决定要抓住最后的机会。 极为流畅的动作。 举起棒子,用力挥出。 枫木撞击头骨的声音让伊森出于本能地闭上眼睛,转开头。 群众大声喝采。 当他再睁开眼睛时,看到贝芙莉倒在地上,挣扎着要往前爬。 伊森觉得他就快控制不住他的怒气了。 戴耶诞老人帽的男人将球棒扔在柏油路上,昂首阔步地走进群众中。 球棒滚向贝芙莉。 她伸手想握住它,手指和棒子只差两三英寸。 一个穿着黑色比基尼、黑色高跟鞋,戴着黑色皇冠、黑色天使翅膀的女人走进圈圈里。 她像展一不模特儿似地摆出姿势。 群众欢呼。 女人走向正伸长手想拿球棒的贝芙莉。 她蹲下,对贝芙莉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捡起武器,然后用两只手抓住球棒,举过头顶,就像一个邪恶女王高举战斧准备攻击。 不。不。不。不。不…… 她猛力打向贝芙莉脊椎的正中央。 贝芙莉在地上痛苦扭曲,人们却愉快地大声尖叫。 伊森恨不得自己正在大街上方两百尺处驾驶着黑鹰直升机,那么他就能用一分钟能发射两千颗子弹的格林重机枪扫射群众,将这群畜牲劈成两半。 伊森离开窗户边,双手举起咖啡桌,将它掷向墙壁,木块四溅,玻璃震动。 可是这么做不但没有舒压效果,反而让他更生气。 他渴望暴力。他听到体内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说:“拿着你的弯刀,下去给那群人一点颜色瞧瞧。”没错,他们最后一定会以人数众多取胜,可是天知道他现在多么想冲下去,在群众中展开大屠杀。 可是,之后你就会死。 再也看不到你的家人。 再也不知道这整件事到底是在搞什么。 伊森走回窗户边。 贝芙莉躺在街上动也不动,头部流出一大滩血。 圈圈散了,所有的人一涌而上。 几乎在同时,每个人都伸出脚来踹她。 离开感觉像背叛,可是他再也看不下去了。他没有办法阻止事情发生,五百个人对抗一个人,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你不能为她做什么。她死定了。现在,在被发现前,赶快走吧! 伊森冲向大门,他听到贝芙莉的哭喊声,她的痛苦、绝望、无助,让伊森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要冷静。 这扇门外说不定就有人在等着你。 一定要提高警觉。 伊森跨进走廊。 没人。 他关上公寓的门。 大街上的骚动一下子变得很遥远,很不清楚。 他擦干眼泪,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走廊,门,然后楼梯。 他在三楼楼梯间停住,有些犹豫,先竖起耳朵听,再从扶手往下看。 没有声音。 没有东西在动。 安静到令人不安。 他开始走下楼梯。到了一楼时,他小心将门推开一条缝,往外窥伺。 一道银光从门缝泄入窄巷。 伊森站进淹水的路面,关上门。 雨下的比之前更大。 他待在原地三十秒,等着眼睛适应黑暗。 然后,他把连身帽拉上,走在窄巷中央,往南前进。 伊森可以看到远处街灯的光线照耀出落下的雨滴,除此之外,窄巷里非常暗,暗到他连脚上的靴子都看不见。 群众爆出的欢呼声比之前都要响亮。 他想着贝芙莉,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想像可能正在发生的事,他的手紧紧握着弯刀,咬紧牙关忍耐。 前方传来的脚步声让伊森突然停下。 他站的地方离交叉路口还有三十英尺远,相信他在黑暗中应该是完全隐蔽的。 一个穿着黑色雨衣的男人从大街往西方走,进入他的视线。 他在街灯下停步,瞪着巷子里。 他一只手拿着斧头,一只手拿着手电筒。 伊森可以听到雨水打在他雨衣上的声音。 那人穿过街道,走进窄巷。 开亮手电筒,照向伊森。 “是谁?” 伊森看到自己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化成蒸气。 “是我。”伊森一边说,一边走向他,“你看到他了吗?” “‘我’是指谁?” 手电筒仍照在伊森脸上,他希望那人会看到他在微笑,希望他对自己居然有胆走向他惊讶得不知所措。 伊森愈走愈近,那人的眼睛在看到他脸上的瘀青、血痕、缝针和伤口时睁得好大。他举起斧头准备攻击,可惜已经晚了半秒钟。 伊森单手拿刀,以和地面平行的角度在他的肚子上划出一大道开口。 那人的双腿一曲,跪在地上。伊森再补三刀,解决了他。 他开始跑,仿佛刚才杀了人为他注入新的能量,让他有力气快跑。 伊森跑出窄巷,穿越第七街。 右边——两个街区外有六个光点正往闹区走。 左边——五十多个人从大街转进来,一边走,一边用手电筒扫射每一条他们遇见的暗巷。 伊森加快脚步闪进下一条巷子。里头没灯,可是虽然他已经大声在喘气,还是能听见后头跟来了好几个脚步声。 他往后一看,一大片光突然照进巷子里: 许多人大声叫喊。 第八街就在前头,就快到了。 他必须改变路径,心里已经在计算所有的可能性,可是还是得等看见前方的状况才能决定。 伊森奔至第八街。 左边——没人。 右边——两个街区外有一个光点。 伊森往右转,持续以极快的速度斜斜跑过马路。 他跳过边栏,跑上对向的人行道,差点被凸出的水泥道畔倒,还好他适时调整了姿势,才没跌个狗吃屎。 二十码后,他来到紧临大街西方的街区。他在转弯前两秒回头,看到第一群光点才跑到巷口。 如果他运气够好,他们可能根本没看到他往哪个方向跑。 他闪进角落。 很好,一片黑暗。 他继续走在人行道上,吃力地在松林的漆黑阴影下前进。 下一条街也没有人。他迅速往后看,只有五、六个光点追来,而且和他还相隔了至少二十秒以上。 伊森往西再跑过一个街区,然后转向南方。 死路。 他已经跑到小镇的边缘。 他在路中央停下,弯腰将双手撑在膝盖上喘气。 现在追兵不只从后面,也从西边赶过来。 他猜他可以再跑两个街区的上坡路回到大街,不过这似乎不是个聪明的选择。 赶快跑!距离愈拉愈近,你正在浪费宝贵的时间。 他的正前方是一栋背山而建的维多利亚式豪宅。房子后头就是森林。 没错。就是这儿。 他的腿在他继续跑时痛得不得了,但他还是过了马路,从屋子旁闯进去。 还差三步就要进树林前,一个孩子的声音大叫:“他要跑进森林了!” 伊森回头。 二、三十个人刚过豪宅转角,手电筒的光到处乱射,集结在一起朝他的方向跑。伊森愣了一下,心里怀疑为什么这群人的比例看起来不太对。 腿太短,头太大,手电筒离地面的距离也太近了。 是小孩。 因为他们全是小孩。 他冲进树林里,大口吸入潮湿松木特有的苦甜香气。 当他在镇上东奔西跑时,还可以勉强看见周围环境;可是在树林里,根本什么都看不到。 他不得不开亮手电筒,让它的光四处游移,引导他穿过大树,避开倒下的树干、刚伸出头的小树和差点刮到脸的低垂树枝。 孩子们跟在他身后也进了树林,细碎的脚步声踩在湿答答的落叶上,有时还会踩断掉落的小树枝,发出“啪哒”的声响。他的脑袋里有个模糊的地图,大约知道河流在什么地方,只要方向没错,他迟早会遇上它。可是他觉得自己似乎迷路了,他的方向感像绳结似的混淆不清。 一个小女孩尖叫:“我看到他了!” 伊森回头看,不过是很快地转了一下头,但他选了一个糟到不能再糟的时间点,他刚好经过一个交错倒下的树枝堆,他回头的同时,脚也被树枝和树根卡住,让他重重摔向地面,手上的手电筒和弯刀全掉了。 四周都是脚步声。 从每个方向接近。 伊森挣扎着要爬起来,可是一条藤蔓缠住他的右脚踝,他花了五秒钟才挣脱。 ·他跌倒时手电筒跟着熄了,所以他现在不知道它或者弯刀在哪里。事实上,他什么都看不到。他在地上慌乱摸索,绝望地想找到它们,可是他摸到的,不是树根,就是藤蔓。 他手脚并用地站起来,在逼近的光线和声音中,奋力闯过树枝堆。 没有了手电筒,他的速度变慢了。 他把双手伸在前面,免得撞上大树,小跑步前进。 几十道光束疯狂地在他面前乱扫,让他短暂看到前面的地势。松林的地上长满了矮树丛,显然很久没被清理过了。 树林里尽是孩子无忧无虑、淘气、狂乱的笑声。 活脱脱是他童年游戏的恶梦版。 伊森踉跄走进一片他猜是平地或草原的地方。并不是说他突然可以看见了,而是因为没有森林的遮蔽,落在他身上的雨顿时变大、变密了。 他觉得似乎听到前方有潺潺流水声,可是很快的,那个声音就被从后头追来的沉重喘气声取代。 有东西撞上他的背。并不会非常痛,但力道大到足以让他站不稳,让他来不及反应第二下攻击。 再一下…… 又一下…… 再一下…… 又一下,终于伊森倒向地面,脸朝下,贴在泥淖里。所有的声音全被孩子们的笑声掩盖。他们开始从各个方向、各个角度攻击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有怎么打都不会痛的小拳头,有浅浅的刀割,还有偶尔对准他的头比较用力的重击,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们攻击的频率也跟着提高,伊森不禁觉得仿佛有一大群食人鱼正在啃噬自己。 有东西刺进他的恻身。 他哭喊出声。 孩子们模仿他的叫声,嘲弄他。 又被刺了一下。非常非常痛。 他气得满脸通红,用力把左手抽回,摆脱抓住它的人,然后右手。 双手掌心撑地。 撑起上身。 有人将一个不知是石块还是木头的硬物用力砸向他的后脑。力道大到差点就把他的脑浆打出来。 他的双手一瘫。 脸又埋回泥淖里。 孩子们笑得更开心了。 有人说:“打他的头!” 可是他又撑起身体,而且这一次他还大声尖叫。他看得出来孩子们一定是被吓着了,因为有几秒钟的时间,没有人再攻击他。 而伊森也就只需要这几秒的空白。 他站起来,强迫自己站直身体,一拳打向他看到的第一张脸。那是一个十二、十三岁的瘦高男孩,被伊森一拳打昏。 “离我远一点!”他生气地说。 这是第一次有足够的光线让伊森看清楚他的对手。围在他身边的是两打介于七岁到十四岁之间的孩子。他们手上拿着各式临时找来的“武器”,包括了木棍、石块、牛排刀,甚至还有一个拿着木头裂成好几片、布料部分已经不见的拖把。 他们看起来就像一群万圣节来你家按铃要糖果的孩子,穿着从父母衣柜找到的衣饰,胡乱拼凑。 伊森几乎要为他丢了弯刀感到庆幸,要不然他一定已经把这群小妖怪砍成碎片了。 他们形成的圆圈有个薄弱的缺口。两个不及他腰高的孩子站在他的左手边。要从那里冲出去,易如反掌。 可是,之后呢? 他们会继续在后头追,在树林里乱跑,直到他像一头受伤的鹿,气尽身亡。 他慢慢转身,和其中最具威胁性的一个男孩四眼相对。已经开始发育的男孩有一头金发,他的武器是一只被拉到极限的袜子,里头装了沉重的球状物,可能是棒球,也可能是实心的玻璃球。少年穿着一套应该是他父亲的西装,尺寸很大,太长的衣袖从他的指尖软软地垂下。 伊森怒吼,将右手举高往后靠近那个男孩,准备揍他。可是这时那孩子却惶恐后退,被树根绊倒,跌坐在地,然后立刻爬起来,一边逃进树林,一边拉开喉咙嘶喊着他们会找到他的。 一半的孩子看到他们的领袖居然逃了,也纷纷跟在他后面逃走, 伊森开始追逐那些还没逃跑的孩子,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头想吓散一群小狼的麋鹿。孩子们一边尖叫,一边像被恶魔狂追似地消失在松树林里。除了一个。 唯一留下的男孩在雨中静静地看着伊森, 他大概是整群人中最小的一个,最多只有七、八岁。 他打扮得像个小牛仔。红白相间的帽子、长靴、条纹领带,配上西部风格的衬衫。 他一手拿手电筒,一手拿石块,呆立着,面无表情。 “你不怕我吗?”伊森问。 男孩摇摇头,水从他的帽沿滴落。他抬头看着伊森。手电筒的光照着长满雀斑的小脸时,伊森看得出来他在说谎。他很害怕,他的下嘴唇不听控制地不停颤抖。那是一个小男孩所能装出的最勇敢的姿态,伊森情不自禁地喜欢上他,心里猜想着是什么理由让他这么努力表现。 “你不应该再逃了,布尔克先生。”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姓氏?” “你可以在这儿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只可惜你不接受。” “这地方是怎么回事?” “就是一个普通小镇啊!”小男孩说。 大人的声音传来。七、八支手电筒的光在松树间闪烁,像刚出现的星星。 “你家在哪儿?”伊森问。 小男孩歪着头,他听不懂这个问题。 “你是什么意思?” “在来松林镇之前,你住在哪里?” “我一直住在这里。” “你从来没有离开过镇上?”伊森问。 “你不能离开,”小男孩说。 “为什么?” “就是不能。” “我不接受这种规定。” “那就是为什么你就要死了。”小男孩突然尖叫起来,“他在这里!你们快点啊!” 光线穿越松林进入草地。 伊森开始跑向另一侧的森林,他既没举起手臂保护脸,也没回头看有多少追兵,只是一味地在黑暗中狂奔。他失去了时间感,失去了方向感,挣扎着在一片混乱中坚持下去,他其实很惶恐,其实很想跪下来,像胎儿似的将身体蜷曲起来,干脆承认自己疯了。 因为恐惧。 因为痛苦。 因为所有的一切完完全全的没道理、说不通。 最后让他停下脚步的不是预期中的水流声,而是一股味道。 空气中突然传来的香味。 地形急降,他从泥泞的河岸攀爬而下,走入寒冷、汹涌的河水,湍急的河流宛如液状的钢铁,力道十足地冲刷着他的长靴。 虽然河水冷得不得了,他却拒绝迟疑,只是一心蹒跚前行,只想离开河岸,往水道中央走。 走到水深及腰时,伊森不禁为直逼骨髓的寒意大口喘气。强大的水流使劲地将他往下游拉。 他缓慢而小心地走着,河床上的石头在他的体重下晃动,逐渐往下游滚去。 每走一步,他就准备好承受水流冲击,倾身向前,对抗河水的拉力。 走到河道的一半时,水位已经到达胸口。 水流冲向他,他脚下一滑,跌倒了。 伊森很快地往下游漂。 四周近乎全黑,他看不到河床上有什么突出的大石头,不过他知道只要撞上一颗,他就死定了。 他以身体侧俯水面,两臂交替往前伸再往后划,两脚不打水而做剪刀式后蹬的侧泳,努力挣扎着要横渡湍流。 他的手臂没什么问题,可是他无法踢掉脚上的靴子,让他的后蹬相当无力。 靴子的重量让他下沉的速度,远比靴子帮他前推的速度更快。 他慌乱地游了一分钟,就在肌肉快要抽筋时,他感觉到脚跟碰到了河床。 他站起来,身体前倾对抗水流,水位掉回他的腰部。 十几步之后,水位退到膝盖,他一路小跑步地离开河流,精疲力尽地倒在河岸。 他转身侧躺 第11章 (3) ,上气不接下气,累得要死,不停颤抖。 他望向河的对岸。 新加入的光束出现在每一个角落。 他可以听到人们在大叫,觉得他们正在叫的可能是他的名字,可是距离太远,河流奔驰的水声又太大,他没有机会听清楚。 伊森想要继续跑,他知道他得继续跑,可是他太虚弱了,没办法让自己站起来。他告诉自己再一分钟就好,再让他多躺一分钟,让他喘口气休息一下。 对岸的光束数目已经多到他来不及数。光点集中在离他三十尺的上游,也就是他刚才走进河里的地方。但是愈来愈多人从那里分别往上或往下搜寻,十多个光束在河面上来回扫射。 他转身,跪在地上。 他的双手因为寒冷而抖得像中风过的病人。 他开始爬行,手指在潮湿的沙土中摸索。 刚才只不过躺着不动几分钟就让他的关节变得好僵硬。 当他爬到一块大石头旁时,他往上伸手,摸到一个安全的着力点,将自己拉起来,站好。 他的靴子里都是水。 对面河岸至少来了一百多个人,而且每一秒钟都有新的光点加入。大多数的光束都只照到河道中央,可是也有五、六个人将手电筒的光射向伊森这边的河岸,即使雨势仍旧不小,他们手上的光却还是清楚可见。 伊森跌跌撞撞地离开河岸,希望能拉长自己和光束之间的距离。然而,十英尺后,他碰到了一大面垂直的岩壁。 他顺着它走,听着几百个人的声音掩盖过流水声。 一道光束射向他前面十尺的岩壁。 伊森伏在一块大石头后,那道光上上下下地在他身后的岩壁扫射,他从侧面探出头来窥伺。 许多光束从岸边照向河流。从伊森藏身的地方,他看到好几个人涉水跋涉,走到水深及膝处搜索,可是没人试着要游到对岸。 当他正准备离开大石头时,一个被扩音器放大的声音越过河流传过来。 “伊森,只要你回来我们这儿,我们会原谅你所做的一切,” 他到哪儿都认得出这个声音。波普警长低沉、带着浓厚喉音的声音在岩壁上弹跳,回荡至群众身后的松树林里。 “你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事实上,我非常清楚我在做什么。 现在没有任何光束射向他周围,伊森挣扎起身,继续蹒跚地沿着岩壁往南走。 “只要你乖乖回来,我们不会伤害你。” 喔,对,我马上回去。 “我个人可以向你保证。” 伊森真希望他的手上也有个扩音器。 河对岸还有其他人也在大叫着他的名字。 “伊森,拜托!” “你不明白你在做什么!” “回来吧!” 波普继续喊话,但伊森不理他,只是在漆黑的雨夜里持续前进。 离群众愈远,周围也变得愈暗,什么都看不见。 伊森缓慢跛行着,他唯一的方向感来源是左手边的流水声。 在他身后,人群的声音逐渐消失,光线渐渐模糊。 他的身体耗尽了最后一点肾上腺素,他可以感觉到世界级的崩溃即将来临。 到时,他将会累到不醒人事。 可是他不能停。现在还不能。 他非常想就在河岸边的沙堆上蜷曲起来好好睡一觉,可是说不定那些人会决定渡河。 他们有手电筒、有武器,而且人数众多。 他什么都没有,孤立无援。 风险太大了。 所以,即使他只剩一点点力气,他也还是要继续走,走到再也走不动为止。 第12章 伊森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走了多久, 一小时。 也许两小时。 也许更短一点。 他的速度很慢,恐怕走不到一英里吧?如果没有意外,应该是这样没错。每隔几分钟,他就会停下来,望向河川下游,寻找看看有没有新出现的光点,聆听有没有踩过岩石的脚步声。 可是每一次回头看时,画面总是一成不变,彻底的黑暗。如果真的有人在跟踪他,湍流的怒吼显然有效掩盖了所有声响。 * * * 雨势变小,先降成毛毛雨,然后时下时不下,最后完全停了。 伊森继续蹒跚前行,仰赖着感觉行动。他伸出双手抓住看不见的大石块,脚步则尽可能的愈小愈好,那么当过上不可避免的障碍物时,往前的惯性动力才不会让他摔个狗吃屎。 * * * 然后,他的视力恢复了。 前一刻,还是一片漆黑。 下一刻,四分之三个月亮露出脸来,它的银光从云朵间的缝隙洒落地面,每一块湿答答的岩石全像被上过一层漆似地闪闪发亮。 伊森在一块顶部平坦的大石头上坐下,双腿不停颤抖,他的体力已经用到极限了。 河流的宽度几乎少了一半,可是水流却变得更急。河水冲击着许多凸出的石块,溅起大量水花。 七、八十英尺高的巨大松树耸立在河的对岸。 突然间,他发现自己好渴。 他跪着,四肢并用地爬到河边,将脸埋进一个小水池里。 水喝起来非常纯净甘甜,可是冷入心扉。 他趁喝水的空档往下游看。 除了湍急的河流,两岸没有任何东西在移动。 伊森很想好好睡一觉,他可以就躺在这儿,在三秒钟内立刻睡着。可是他知道那么做未免太过愚蠢。 我得在月光消失前,找到藏身之处。 得在我还能走时,找到藏身之处。 云雾已经开始飘回月亮前面。 他强迫自己站起来。 如果他在这儿渡河,以他目前的虚弱状况,说不定会灭顶,他得在河的这一侧找到藏身之处,不过那将会是个困难的任务。河的对岸是大片高耸入云的古老森林。他相信在这类森林里;一定可以找到一个好地方睡一晚。最糟最糟,他也能折断几根树枝为自己盖个棚子。只要在上面放满够多的树枝,就会是个足以遮风蔽雨的藏身之处,说不定还能留住足够的体温,为自己创造出一个温暖的绿洲。 可是在河岸这一侧,他没办法这么做。 河岸这一侧有的只是四十尺高的红色岩壁,根本就是围绕松林镇那座岩石牢笼的底座。 四十尺之上,则是垂直的岩石,高耸相叠,没入黑暗之中,不见尽头。 依他现在的状况,是不可能往上攀爬的。 伊森继续踉跄前行。 暍下的水在他的胃里哗啦哗啦地响。 靴子里的脚肿胀疼痛,每走一步就抽痛一下。他知道一个小时前就该停下把鞋子里的水倒出来,可是他担心要是一坐下,可能就没有足够的气力重新绑上鞋带,再站起来往前走。 这一侧河岸的平地愈来愈窄,岩石和陡坡却愈来愈多,走起来难度倍增。 他走入一片高耸的松树林里。 岩壁逐渐被松软、潮湿的泥土取代,地面覆盖了一层厚厚的松针。如果找不到更好的,至少我还可以睡在这里。虽然他也觉得这儿并非理想的藏身之地:离河流太近、没有树枝可以遮蔽、追踪者轻而易举就能找到他等等都是隐忧,但是在这些巨大古老的松树形成的天然篷帐下,至少他还是能得到某种程度的保护。 他最后一次环顾四周,心里已经决定:如果没看到任何更好的选择,这儿就会是他今晚一的家。 伊森抬头眺望,红色的岩石往上延伸,和高耸的峭壁相接。 他觉得岩石上似乎有个黑影。 他没有多想,没有犹豫,直接开始往上爬。 先是四肢并用地爬上松树,再从松树跳到一大片乱石岗上。 地势愈来愈陡。 很快的,他又上气不接下气,汗从脸上流下,眼睛被咸咸的汗水刺得好痛。 靠近峭壁的岩石松软细碎,每爬一步他的脚就往下滑一次,仿佛他正在爬的是个大沙丘。 他爬到峭壁处。 黑暗悄悄回来了,月亮已经快被云雾遮住,空气中快下雨的味道愈来愈浓。 找到了!他从河岸看到的那个黑影是峭壁上的一个凹槽。深度约有五、六英尺宽,内部平坦干燥,完全不受外头的天气影响。 伊森攀爬到它的边缘,跪着爬进里面。 后头的墙面有个自然的坡度让他靠背,愈来愈暗的世界被这小小洞穴的岩壁阻隔在外。从他所在的高点,他无法看到那条河,可是仍然听得到它宛如放大的耳语的湍急水声。 月光不见了,对岸松树森林也渐渐看不清楚,伊森终于又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开始下雨了。 他坐起来,用颤抖的手指试着拉开从在公寓杀死那人身上抢来的靴子的鞋带。花了好几分钟才解开结、脱掉靴子。从每只鞋里倒出来的水至少有一品脱那么多。他脱下袜子,把水绞干,将它们铺在岩石上晾干。 他的衣服还在滴水。 他脱下连身帽棉衫、T恤、牛仔裤,甚至连内裤都脱了。然后,他全身赤裸地坐在山洞里,花了十分钟将水从衣服绞出来,直封它们只剩微湿。 伊森把连身帽棉衫盖在胸膛,长袖T恤盖在腿上,将牛仔裤折成枕头。他靠着山洞的后墙躺下,转向侧身,闭上眼睛。 他这辈子没有这么冷过。 刚开始时,他还怕自己会冷得睡不着。他的身体想温暖自己,颤抖得好厉害,却一语成效都没有。连身帽棉衫被抖得一直滑下来,他只好伸出手抓住两只袖子。 虽然他真的好冷,可是他实在太累太累了。 不到五分钟,睡神轻易获胜。 第13章 (1) 伊森的右脚踝被铐着,上头有一条链子连到栓在地板的铁环上。 他坐在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前,上面摆了三样东西…… 一张A4大小的白纸。 一支深蓝色原子笔。 还有一个黑沙不停往下漏的计时沙漏。 耶许夫警告伊森,在沙子漏完时,他就会回来,到时候如果伊森写在纸上的东西不能让他满意,伊森就会被凌迟至死。 可是伊森心里很明白,就算他写下的是即将发动的大规模攻击的清楚细节:时间、地点、目标、参加的基地人数和飞机数量,耶许夫还是不会满意。 没有任何事能让他满意,因为不管伊森写了什么,他一定会死,而且会死得很凄惨。 伊森从耶许夫的声音和邪恶的棕色双眼中看得出来,他其实并不想知道军事情报,他只想刑求他。 审问的假动作不过是他的前戏。 只是为了让耶许夫兴奋勃起的前戏。 他是个虐待狂。而且大概还是个盖达恐怖份子。 不知为什么,伊森被吊在行刑室时,他不让大脑去想这些事,可是现在他独自坐在安静的房间里,突然明白了这个真相。 不管他写下什么,在不到一个小时之后,他的人生将会变得非常非常糟。 房间里有个二尺长六尺宽的窗户,可是被木板封住了。 透过木板上的小裂缝,几缕伊拉克明亮的阳光射进屋子里。 温度上升得很快,每个毛孔都在飘汗。 他觉得一切仿佛都不是真的,他就快受不了了,他的感官变得异常灵敏,环境带来的刺激瞬时将他淹没。 ——外头有只狗在吠。 ——这处的儿童嘻笑声。 ——好几里外传来怪异犹如蝉鸣的机枪声。 ——有只苍蝇飞过他的左耳。 ——附近烹调伊拉克烤鲤鱼的香味。 ——这个基地里,有个男人正在尖叫。 没有人知道我在这儿。至少没有一个可以帮助我的人知道我在这儿。 他的思绪飘向了留在美国而且怀孕中的泰瑞莎,但他的思念之情和想家的心让他更难以接受即将面对的可怕未来。他想回忆他们最后一次透过军方休闲综合服务网路的通讯对话、感受两人之间的深切爱意,但他明白如果这么做,他一定会心碎。 不,不能,不要去想。现在不要去想。也许留到我快死的时候再去想吧! 伊森拿起原子笔。 我需要做点什么,让我的脑子不要胡思乱想。不能只是呆坐在这儿,一直想着即将发生的不祥未来。 不然我就中了他的计。 因为,他就是想这样折磨我。 * * * 他从战争的恶梦中惊醒。 整整一分钟,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一边发抖,一边却又因为发烧觉得好热。 伊森坐起来,在黑暗中伸出手。当他的手指碰触到粗糙的岩壁时,他内建的卫星定位系统立刻更新,而他目前面对的恐怖困境也瞬间全回到脑海。 他在睡梦中将所有的衣服踢开。现在它们全又冷又湿地散在他身边的岩石上。他将它们一一摊平,希望能让它们早点儿变干,然后屁股往前移动,直到身子靠在洞口为止。 雨已经停了。 夜空出现了星光。 他向来对天文学一点兴趣也没有,可是他发现自己在找熟悉的星座,心里想着不知道他现在看到的星星是不是在它们该在的地方。 这和我从前看到的星空一样吗? 河流在他底下五十英尺处不停地唱着歌。 他往下瞪着河水,当他看见它时,他的血液几乎凝结了。 伊森的第一个反应是赶快躲回山洞,可是他忍住了,他怕突然的移动反而更容易引人注意。 狗娘养的,他们跟来了。 他们还是渡过河了。 现在追兵在河边的巨大松树里搜索,完全被阴影遮住,让他无法判断出人数。 伊森以极慢的速度一寸一寸地移回山洞,将身子伏贴在冰冷的石板上,只露出一双眼睛从洞口窥伺。 所有的人全消失在树林里,有一段时间,河边似乎一点动静也没有,四周寂静无声,伊森几乎要怀疑刚才的事是不是他幻想出来的。想想他过去五天的经历,重复出现的幻觉说不定是回归正常神智的第一个好征兆。 不过,在三十秒后,他们从树林的影子里冒了出来,出现在陡坡的碎石底部, 搞什么? 只有一个,虽然看起来是正常人的高度,但移动的方式不像人,那东西四肢着地爬过岩石,在星光下苍白而且光溜溜的。 伊森的嘴巴尝到一股金属味——恐惧的味道,他赫然发现那东西的比例全错了,手臂几乎是正常人的两倍长。 那个东西抬起头,即使距离很远,伊森还是能看见它指向天空的超大鼻子。 嗅闻着。 伊森小心而缓慢地从洞口退后,退到不能再退才停下来,然后他用手臂环抱自己的腿,颤抖着,竖起耳朵听有没有任何接近的脚步声或石块移动滚落的声响。 可是他只能听到河流的咕噜咕噜声,而下一次他再往外望时,不管他刚才看见的、或他以为他看见的是什么,都已经消失无踪。 * * *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即使天仍旧是黑的,他却再也睡不着, 他太冷了。 也太痛了。 他经历过的事让他异常恐惧,使他无法再度入眠。 他躺回岩石上,心里极度渴望,极度需要一个慰藉。 泰瑞莎。 在家时,他也时常在半夜醒来,但总能感觉到她的手臂抱着他,她的身体贴在他身上。即使是在最难熬的那段时间、那些他很晚才回家的夜晚、那些他们吵架的夜晚、那些他背叛她的夜晚。她带给他的比他所能想像的更多。她用尽全力爱他,没有犹豫,没有后悔,没有条件。毫无保留。在他爱得有所隐藏、有所牵挂时,她却是百分之百地投入自己,自始至终。 生命中有些时候你能撇开心理投射的包袱和共同的过去,将你爱的人看得很清楚,用不同的角度去看他们,以陌生人的眼光,找回当初爱上他们的那一瞬间——在所有的眼泪和争执之前,在你觉得他们有可能很完美之前。 伊森从没像现在将他的妻子看得如此清楚,从没像现在这么爱她,连他们刚相遇时都没有。此时此刻,在这个又冷又暗的山洞里,他想像着如果她在身边,她会如何拥他入怀。 * * * 伊森看着太阳将火喷向天空,星光愈来愈淡,当太阳终于升上对岸山脊时,阳光射进他的山洞里,烤热冷冰冰的岩壁,将他包裹在一片温暖舒适的金光中。 在这个新的光源下,他终于可以检查昨天晚上为了逃离松林镇,他身上所增加的新伤。 他的双腿和手臂上全是又黑又黄的肿胀瘀青。 左肩和右腰被护士潘蜜拉用大针筒戳入的刺伤。 他撕下左大腿上的胶带,露出大腿后方贝芙莉为他拿掉晶片时割开的伤口。胶布的压力成功止血,但割开的地方却发炎了。他知道自己需要抗生素和好好缝上几针,否则很可能会感染, 伊森用双手抚摸自己的脸,感觉上似乎没有一样东西属于他。他的皮肤浮肿,带着许多裂痕。在二十四小时内断了两次的鼻子反而变得异常柔软。他的脸颊上全是跑过森林时树枝造成的浅浅割痕。他的后脑受到挥舞石块的孩子的重击,肿了一大块。 然而,最难过的莫过于过度使用的大腿,每一块肌肉都酸痛得不得了。 他忖度着,不知道待会儿,还有没有力气走路。 * * * 到了九、十点时,他的衣服已经干了。伊森一件一件穿起来,套上还有点湿的靴子,绑好鞋带,从洞口攀爬出去,往峭壁的底部爬。 重回平地的过程给了他接下来的一天会过得如何的现实预告,当他终于到达河岸时,他仿佛可以听到肌肉全都在尖叫。 伊森别无选择,只能休息一会儿。他闭上眼,享受着犹如温水一样照在他脸上的阳光。在这个高度,太阳的热力令人觉得相当舒服。 空气中充满了干燥松针在阳光下曝晒的香味。 香甜冷冽的清水。 河流穿过峡谷明亮爽朗的淙淙水声。 石头在潮流冲击下的“喀答”碰撞声。 蔚蓝的天空。 暖和的身体让他精神为之一振。虽然身陷险境,但感受到大自然的魅力,唤醒了他灵魂里沉睡许久的清明。 昨晚他实在太累了,只能躺在石头上动也不动地狂睡。 现在,饥饿感又回来了。 于是,他从口袋里掏出了红萝卜和已经被压得好扁的面包。 * * * 伊森又站了起来,开始四处搜索,在附近的树林里找到一支适合当拐擦的松树枝。他量了一下长度,将它折断。然后他花了几分钟拉筋,想缓和肌肉里的酸痛感,可惜一点作用都没有。 他终于开始以觉得自己应该可以维持的速度往峡谷上游走,可是十分钟后,昨天的旧伤逼得他不得不慢下来, 半英里仿佛五英里那么长。 每走一步,他靠在拐杖上的重量就愈多,他紧紧抓着它,好像丢掉它就会没命,好像那才是他唯一有用可靠的一条腿。 * * * 到了下午两、三点,峡谷的形态改变了。河水的宽度愈来愈窄,窄到只剩一小条。松树林也在缩小,不但数目变少,树和树之间的距离也变远。他看到的树不是很矮就是长了瘤,应该是极冷的冬天所造成的。 他必须时常停下,休息的时间比走路的时间还长,一直处在上气不接下气的状态下。随着他愈爬愈高,氧气也变得愈稀薄,肺部的疼痛感也就愈来愈严重。 * * * 接近黄昏时,他呈大字型躺在一块满是苔藓的岩石上。旁边就是河流的源头,六英尺宽的急流飞溅冲刷着一大片彩色的石头。 他离开山洞已经过了四到五个小时,太阳也慢慢往河对岸的峡谷峭壁后方滑落。 太阳一消失,气温立刻垂直下落。 他躺在那里看着天空的颜色渐渐褪去,蜷起身子对抗即将来袭的寒气,以及他无法得到任何支援的残酷事实。 他转向侧边,将连身帽盖在脸上。 闭上眼睛。 他很冷,可是他的衣服是干的,他努力想将纷乱的思绪和强烈的情绪整理好,可是他实在好累,累到几乎要精神错乱了。然后,突然间,他感觉到热热的阳光烘烤着他的连身帽。 他睁开眼睛,坐起来。 他仍然在泉水旁的大石头上,只不过现在已是清晨。太阳正从他身后的峭壁探出头来。 我睡了一整夜。 他拖着身子,走到小河旁喝水。水冰得不得了,让他的头不禁痛了起来。 他吃了一根红萝卜,咬了几口面包,然后挣扎着站起来尿尿。他很惊讶地发现自己的状况比前一天好多了,两条腿不再觉得痛得那么厉害。几乎还在忍耐范围内。 他伸手握住拐杖。 * * * 峡谷两侧峭壁的距离愈来愈小,小溪也愈来愈窄,最后终于只剩一个出水口,消失潜进地下。 没有了水流声,寂静更是巨大到难以忍受。 除了他靴子下石头的“喀啦”声外,什么都没有。 一只寂寞的鸟从头上飞过,叫了一声。 他自己的喘气声。 左右两边的岩壁变得更陡,上面不但没树,甚至还灌木都没有。 只剩一地的碎石头,苔藓,以及高高在上的天空。 * * * 到了中午,伊森丢掉他的拐杖,手脚并用地在非常陡峭的山壁间移动。当他在峡谷里一个弯道慢慢前进时,除了脚下滚落的岩石碰撞声外,他听到了一个新的声音。他靠在一个像车子一样大的石头上,想在自己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吸声中,听听看那到底是什么。 有了。 人工的。 持续性的。 低分贝的嗡鸣声。 好奇心让他想一探究竟,伊森很快爬过转弯处。他每走一步,嗡鸣声也跟着变大,让他对会发现什么好生期待。 当他终于看到它时,他的精神为之一振。 接下来一、两英里的峡谷一样非常的陡,峭壁最顶端是许多锯齿状的螺旋和分叉。无情残酷的地形让它看起来仿佛不属于地球。 在五十英尺远的上坡,伊森看到了嗡鸣声的来源。一片二十英尺高、六十英尺宽的通电围墙竖立在两恻峡谷的交接处,上头添加了一圈又一圈的锋利铁片。围墙上的告示牌写着: 高压电。有致死的危险。 以及 速返松林镇。越过这一点,你必死无疑。 伊森在围墙前五英尺停步,仔细观察检视。围墙是由长宽约四英寸的正方形连结而成的,近距离听到的嗡鸣更具威胁性,仿佛散发着:“我是来真的,不要跟我开玩笑”的气焰。 伊森闻到一股腐烂的味道,找了一会儿才发现它的出处。一只很大的啮齿动物,大概是只土拨鼠,显然想从和围墙相邻的地面爬过去。看起来它似乎被夹在网子里微波了八个小时左右。已经呈焦炭状。几只倒霉的小鸟以为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餐,判断错误想吃那只动物的遗骸,结果迎接了同样的命运。 伊森抬头往上看着峡谷的峭壁。 看起来是很陡,可是仍然有可以施力的地方,尤其是右恻。对一个有强烈动机又有胆量的人来说,爬上去并非一定不可行。 伊森走向峭壁,开始往上爬。 岩壁不够硬,他的手抓到的某些地方感觉有点松软,但有不少可以抓住的地方,而且距离都很近,所以他的重量放在每个施力点的时间不会超过几秒钟。 很快的,他已经离地二十五英尺,看到通电的锋利铁片就在他鞋跟下几尺持续地嗡嗡叫,让他心里不禁有些七上八下。 他穿越一块大石头突出来的部分,小心地侧身移动,慢慢走向围墙的另一边。离地这么远的高度让他有些胆怯,可是他正在非法穿越小镇边界的事实更让他深感兴奋。 虽然他的脑袋里有个罗唆的声音,小声地告诉他,之后他可能要面对更大、更可怕的危险。 * * * 伊森安全回到峡谷的地面上,继续往前走。因为他专心想着即将面对的危险,通电围墙的嗡鸣声听来反而没那么明显了。同样的情况在伊拉克时也发生过。在最后结局不佳的任务情势逐渐变得紧张时,他的感官也会不由自主地锐化。他的手掌会开始冒汗,他的心跳会加速,他的听觉、嗅觉、味觉,都会变得更为敏锐。他从没告诉过任何人,可是当他的黑鹰直升机在法鲁加被打下来时,他在肩托式火箭弹爆炸前五秒,他其实就已经知道了。 围墙后头的世界很寂寞孤单,岩石全是碎的,像被雷电击过似的。 连天空都很空旷。 一片云都没有,更是强调了极端的荒凉。 有了松林镇的经历后,只剩他一个人,和其他人相隔那么远,感觉十分怪诞。可是在他的脑袋后面,一个新生的忧虑不断地困扰他。再往上爬一千尺后,就会到达峡谷高耸、强风的顶端。如果他的体力不出问题,应该在黄昏前就能完成攻顶。他可以在碎石头上再熬过另一个又长又冷的夜。可是,然后呢?很快的,他的食物就会吃完。虽然他在泉水消失前牛饮的水还在胃里哗啦啦地晃动,但这么耗费体力的攀爬,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想再喝水了。 即使他对饥饿和口渴的威胁非常担忧,但他其实更害怕越过山岭之后会遇上什么。 如果一定要猜,大概是一鉴无际的荒野吧?虽然他还记得不少从军时接受的野外求生训练,可是以他目前生理、心理都十分疲惫的状态下,他怀疑自己的生存机会有多大。想到要走过这片山地,走回文明世界,困难度之高让他内心不禁畏缩了起来。 可是,他还有什么其他的选择? 回去松林镇吗? 他宁愿一个人在这儿冻死,也不愿再回去那个可怕的小镇。 伊森穿越峡谷里布满巨石的一区,从一块石头小心地跳到另一块。他听到下方有流水声,虽然看不到、摸不到,但他知道小河确实藏在大石头下的暗处。 左边峭壁上,有东西反射出刺眼的阳光。 伊森停下脚步,用手遮住眼睛,眯着眼看向那道光。他站在峡谷的半山腰上,只能看到那是一个正方形的金属板,钉在很上面的峭壁。它的比例非常完美,分毫不差,一看就知道是人工制品, 他跳到另一个大石头上,速度比之前快许多,警觉性也提高了,一边前进,一边不停地往上眺望。可是还是看不清楚那个反射光线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前方峡谷的状况比之前好很多,石块的尺寸变小,让他可以在其中行走。 他还在考虑是否应该爬上去看看那片金属板时,石头滚落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伊森反射性地以为是山崩,大片的石块朝他滚落,几千吨的石头从峭壁上落下,就快砸死他了。刹那间,他惊恐万分。 可是声音是从他后方而不是上方发出的,伊森转身,望向他刚才走过的路,猜想大概是一个被他踩过的大石头终于失去平衡滚落下来。 虽然如此,听到一个不是他自己喘气,也不是他移动时所发出的声音,还是让他有些不安。毕竟,他已经相当习惯这片与世隔绝的峡谷中的完全 第13章 (2) 寂静。 他可以看到峡谷开阔延伸出好几英里。他本来还注视着四分之一里外的通电围墙,然后慢慢地看向比较靠近他、离他大约一百码的范围。一开始时,他以为看到的是土拨鼠,可是它移动的速度太快,简直像猫一样敏捷,闪电似地在大石头之间轻盈跳跃。伊森眯起眼睛注视它,才发现它身上一根毛都没有。它看起来就像个白化症患者,有一身灰白混浊的皮肤。 伊森发现自己错估了它的尺寸,吓得不禁退后了好几步。那东西不是在小石头上跳跃,而是在伊森剐剐经过的那片有许多大石块的区域。换句话说,它的实际尺寸和一个成人差不多,正以极具威胁性的连续跳跃快速前进。 伊森被石头绊倒,但立刻跳起来站好,他的呼吸变得好快。 转眼间,那个生物离他的距离近到他能听到它的呼吸、喘气。每一次攀上一个新的大石块,它就会伸出爪子紧紧抓住。每跳一次,它就更靠近伊森。现在只离五十码。伊森的胃开始觉得不舒服,想吐。 这和他前天晚上从河流旁的山洞看到的东西一样。 这就是他以为是他幻想出来的东西。 可是,他妈的,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奇怪的生物存在呢? 他以自己可以承受、前所未有的速度在峭壁攀爬,每走两步还不忘回头看一眼。 只见那东西从最后一块大石头上跳下,以芭蕾舞伶的姿势优雅降落,然后四肢着地,像野生公猪似地贴近地面朝伊森追来。他的喘气声随着距离缩短愈来愈大,伊森很快发现它的速度实在太快,想要试着跑赢它根本是不可能的。 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向他奔来的生物:心里一半想搞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一半只想武装自己,活下去。 现在只剩二十码。靠得愈近,伊森愈不喜欢他看到的东西。 它的上身很短。 腿和手臂部很长,四肢顶端连接着黑色的爪子。 一百一十,也许一百二十英磅重。 强壮。 瘦长结实。 更糟的是,粒长得很像人。它的皮肤在阳光下宛如初生老鼠那样的透明,蓝色的血管、紫色的动脉像地图一样清晰可见,甚至可以隐约看到它胸腔里持续跳动的粉红色心脏。 距离拉短至十码,伊森打算和它正面对决。那东西小小的头低下缩入,准备攻击,在它狂叫时,血红色的口水从它没有嘴唇的嘴巴飞溅流下,混浊的眼睛紧紧盯着它的猎物。 伊森在它碰到他之前的两秒钟闻到了它的气味,那是一种血和肉混在一起腐烂的恶臭。 它一边跳向伊森,一边发出如同人类嚎哭般的尖叫,伊森想在最后一刻闪避,可是它早料到,反而伸出长达四尺的手臂抓住伊森的腰,利爪轻易穿透了连身帽的厚棉布,直接戳进伊森的侧身。 如被雷击到的疼痛。然后那东西往前的力道将伊森整个人提起,撞向岩壁,将他肺里的空气顿时全挤压出来。 它再度攻击时,伊森还在挣扎喘气。 像斗牛犬一样残忍。 像闪电一样迅速。 像野牛一样有力。 伊森高举双臂护住他的脸,毫无抵抗能力地任由它双手各五根利如鸟喙的爪子左右乱扫,轻易地划破他的衣服、割开他的皮肤。 几秒钟内,它已经跨坐在伊森身上,两腿上的爪子像钉子似的将他的小腿钉牢在地面。 一片混乱中,伊森瞄到它的脸。 如火山口般的大鼻孔。 小而不透明的眼睛。 头颅上没有毛发,头盖骨上的皮肤拉得好紧、好薄,伊森甚至可以看到它的头盖骨是怎么像拼图似的接合在一起。 牙龈上有两排又小又利的尖牙。 感觉上他好像已经和这东西打了好几个小时,虽然事实上只过了几秒钟。时间在此时化成了可怕而迟钝的小分子,拉得好长好长。伊森受过的搏击训练挣扎着要接手,他的脑袋克服了恐惧和混乱,一开始捕获他的惶恐不安已逐渐散去。面对的情况愈是危险混乱,你的头脑愈要清晰灵活,这样你才能去想、去衡量该怎么存活下来。这一点,到目前为止,他并没有做到。这场打斗耗费他大量体力,如果他不能赶快将自己的恐惧和反抗力道控制住,再过六十秒,不管在心理上,还是在生理上,他都不会再有机会打赢了。 那个生物打出了到目前为止最厉害的一拳,横过伊森的胃部,切开他的衣服、皮肤、腹肌上的浅层脂肪,最后还划过他肌肉的表层。 接着它把头撞向伊森的肚子,他可以感觉到牙齿咬穿了连身帽棉衫。突然间,伊森惊恐地明白了它的意图。它想用内建的刀刃把他的内脏咬出来,然后就在这个峡谷里让伊森一边流血至死,一边看着它享用生鲜大餐。 伊森挥拳痛击它的头,姿势怪异,但很有力道。 那个东西从伊森的肚子抬起头来看他,发出愤怒而尖锐的叫声。 然后举起它右手的黑爪挥向伊森的脖子。 他一边用左手臂挡下了攻击,一边绝望地用右手在地面上找寻任何可以充当武器的物品。 那个怪物眼睛里燃烧着熊熊怒火。 它推开伊森的肚子,丑陋的脸转向伊森的脖子,龇牙咧嘴。 它就要把我的喉咙咬开了。 伊森的手握住一个石块,手指挣扎着想要抓牢。 他使尽吃奶的力气将手上纸镇大小的沉重石块挥向那怪物的头。当钝角撞上它的头侧时,它颤抖了一下,黑炭般的瞳孔在混浊的白眼珠里放大,下巴也跟着松开,仿佛惊讶地忘了阖上。 伊森毫不迟疑。 立刻坐直身体,将石块撞向它参差不齐的棕色犬齿。石块穿过,牙齿全断。伊森马上再度攻击,这次则是打破它扁平的大鼻孔。 它倒向地面,不可置信地尖叫,深红色的血从口鼻喷出,它仍虚弱地挥动爪子,只是力道和速度连皮肤都无法划破。 伊森跨坐在它身上,一只手捏住它的气管,另一只手挥动石块痛击。 往它的头盖骨猛击七次之后,它才终于不再挣扎。 伊森将沾满鲜血的石块丢到一旁,侧身躺下,大口大口地喘气,他的脸上被喷满了血,甚至还有一些骨头碎屑。 他强迫自己坐起来,拉开上衣。 我的老天啊! 他看起来好像才被人砍过,上半身遍布许多伤口。那些黑爪子造成的伤口又长又丑陋。他肚子上的伤是最严重的,长达六英寸,深深划过他的腹部。如果再深一寸,他就会肚破肠流了。 他往下看那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残骸。 他甚至不晓得该从何下手处理。 他的手还是抖个不停,体内的肾上腺仍到处流窜。 他站起来。 峡谷又是一片静寂。 他望向最靠近他的那片峭壁,金属正方形仍旧在阳光下闪烁。他无法确定,但推测应该再爬个八十英尺或九十英尺就会到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想赶快离开峡谷的底层,愈快愈好。 伊森用棉衫的袖子擦了擦脸,然后从峭壁后退几步,好看得更清楚些,他花了点时间研究每一条可能的攀爬路线,最后决定走一条会将他带到有一连串施力点的凸出岩石的路线,然后在岩壁缝隙中走一小段路后,就能到达那个让他十分好奇的金属正方形, 他走向峭壁。 打过架之后,他的体力反而变好了。 正好利用这股动力来攀爬攻顶。 伊森爬上第一个较宽的凸出岩面,找到一处稳固的施力点将身体往上拉。 攀爬牵动了腹部肌肉,引发剧痛,事实上每一个动作都会牵扯到伤口。 可是不管多痛,他仍旧努力攀爬。 二十英尺后,伊森在凸出的岩壁上找到一个可以从容站立的地方,背靠在石头上休息。 伊森已经有好多年没攀岩了。光爬这二十尺就花了这么多力气就是效率不佳的最好证明。他用手臂力量而非双腿来爬,所以他全身都是汗。咸咸的汗水流过每一个伤疤、每一个割伤、每一条抓痕,让他混身刺痛。 他谨慎地用小碎步在原地转身,将双手放在岩壁上。凸出的岩石笼罩在阴影下,岩壁简直和冰块一样冷。当他站在地面往上看时,这个中继站看起来非常可靠。不但有地方可以站着休息,而且也有不少可施力的小凸石能让他爬到第二个休息处。可是现在,当他站在离地二十英尺高的石块上,看着几乎是垂直的峭壁,那些小凸石仿佛又不是太牢靠,而且这儿到第二个较大的凸出岩壁距离至少还有三十英尺,所以到时他可能需要休息的时间就更长了。 伊森闭上眼睛,做了两次深呼吸,试图缓和心跳。 你做得到的。你必须做到。 他抓住离他头顶一英尺高的小凸石。这是到目前为止他抓过最小的一块。然后踩上只能让他鞋跟借力几秒钟的缓坡。 伊森愈往第二个较大的凸出石块攀爬,他的恐惧程度就愈深。他试着不去理会脑袋后面小小的声音,但还是听见它不停地告诉他,他现在掉下去可不是摔断腿或背而已,在这么高的地方,犯一个小错误所要付出的代价就是当场毙命。 接下来不管是手还是脚的施力点都变得更小,他承受的风险自然也就更大。 起头时,每个动作之间他都很犹豫,不断地测试下一个施力点稳固才敢移动。可是现在,他不再那么做了。他的双腿偶尔会感觉肌肉很紧,显然就快抽筋了。如果他不赶快,在攀爬途中真的抽筋,说不定就会直接掉下去。 于是他改变战略,尽可能地快爬,抓牢每个施力点,并试着用自己和峡谷地面的距离愈拉愈长来安慰自己,不时自我催眠如果他失足坠地也会比之前好,因为在荒野中断了腿或脊椎只会死得更慢、更痛苦。 然而他爬得愈高,心里的恐惧也就愈深,伊森克制住想往下看的冲动,可是压抑不住脑袋里一直想着他离地面有多远的病态揣测。 他的右手终于抓住第三个凸出石块。 他用力地将身体拉上去,左脚膝盖压上边缘。 当他发现左手没有任何施力点可以抓时,已经来不及了。 伊森一只膝盖挂在岩石边缘,身体在半空中荡,地心引力慢慢将他从岩壁往正下方的恐怖深渊拉,一秒钟感觉就已经好久好久。 他绝望地挣扎,两只手紧紧抓住岩壁。他的左手在胸部附近找到一个小小的岩缝。 他迟疑了一会儿,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足够的抓力反抗地心引力,将自己拉上凸出的大石块。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指尖渐渐滑动,关节也因太过用力而泛白。 他没有再往下滑。他用指尖将自己拉上来,前额擦过岩石的边缘。 他使尽吃奶的力气将右腿荡上去,然后站起身来。 这个凸出石块只有上一个的一半宽,他的脚有一部分悬在边缘。 没办法在这儿坐下。也不可能停留太久。 直通那个让他十分好奇的金属正方形的岩壁缝隙就在他正上方。看起来够宽,伊森在上面走应该没有问题……如果他可以爬得上去的话。现在他还没有那个体力去尝试。 他差点就摔死了。他的身体,从头到脚,都还在抖个不停。 一声尖叫让他暂时忘记了内心的恐惧。 他困惑地瞪着五十英尺下的峡谷地面。 他不是已经将那东西的头盖骨打成碎片了吗? 到底是在搞什么—— 等一下。 它没在动。事实上,它根本没有嘴巴可以发出任何声音了。 下一声尖叫传来,这一次比之前的低沉一点,在峡谷里回荡,在峭壁间前后反弹,伊森看向通电围墙的方向。 喔,天啊! 五只那种生物顺着峡谷走来,以骑兵队的队型快速地在大石块上优雅地跳跃。 伊森背靠着岩壁,试着想尽可能地稳稳站好。 领头的那只一马当先地冲出大石块区,快得像条狗,然后跑到伊森杀死的那只身边时,它猛然停住,低下头贴近地面,在同类被打个稀烂的头颅周围嗅来嗅去。 其他四只接近时,领头那只仰天长啸,发出狼嚎般长长的、心碎的呻吟。 另外四只到达,十秒钟内,它们像在大合唱似地一起悲嚎。伊森动也不动地站在凸出的岩壁上静静听着,汗水在皮肤上变凉,他觉得愈来愈冷。那东西喷出来的血,结成一条一条的结晶,像小伤疤似地残留在他脸上。 他试着去猜测眼前看到、听到的画面,可是找不出合理解释。 他从没遇过这种事,甚至远远超过他的想像。 当它们停止嚎哭之后,居然开始以一种伊森所听过最奇怪的语言沟通了起来。 听起来好像某种可怕的鸟,又快又尖锐的呱呱声中带着奇怪的唧喳短音。 伊森抓紧岩壁,努力抵抗突然产生的晕眩,他脚下的世界开始晃动倾斜。 现在五只全在尸体的附近嗅来嗅去,屁股拾得高高的,脸贴在地面,在岩石间猛力嗅着。 伊森站在那里,忽然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他试着不要慌张,可是明白在它们走后,他也没办法可以回到地面的事实,还是让他害怕得不得了。他甚至没办法从这块凸出的石头上下去。唯一离开这个让他精疲力竭的峭壁的方法,是往上爬。 其中一只突然发出了刺耳高亢的嘶吼声。 其他只赶到它身边,聚在一起激烈地讨论,然后体型最大的一只——差不多是攻击伊森那只的两倍大——离开那个小圈圈,但仍保持鼻子贴地。 一直到它走到岩壁底部时,伊森才终于明白。 我的味道。 那个生物将鼻子压在岩石上,然后用双腿站了起来。 慢慢往后退…… ……然后抬头往上看,直直盯着伊森。 它们在追踪我的味道。 峡谷一片静寂。 五双混浊的眼睛观察着站在凸出岩壁上的伊森。 他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像一个精神病人想逃出保护室似地疯狂跳动。 一个问句在他的脑袋里不停地重复播放…… 它们能爬高吗? 仿佛要回答他的问题,率先发现他行踪的那只大个子将身子往后靠在后腿上,没有助跑,直接从原地往上跳了五英尺。 它黏在峭壁上的样子好像上面全是魔鬼毡。它的爪子抓住的是伊森绝对不敢尝试的极小裂缝。 它抬头凝视伊森。其余几只也开始往岩壁上跳。 伊森往上看着那条头顶上的岩壁缝隙,眼睛沿路搜索直到找到一个只比他的手臂高一点、看起来应该还可支撑的施力点。 他往上跳,手掌抓住一块尖锐的黑色结晶,接着他听到了爪子在岩壁上逐渐向他移动的声音。 他往上爬,将另一只手移到那条岩壁缝隙里的里面,然后一把将自己拉进那条斜道的开口。 缝隙很窄,横向不及三英尺宽,但他将靴子贴着岩壁走,好创造出足够的反作用力保持身体平衡。 他往下看。 体型最大的那只已经攀爬到第二个较大的凸出岩壁。它爬得很快,毫不畏惧,完全没有疲态。 其他几只紧追在后。 伊森将注意力拉回眼前这条三方封闭的斜道,没有太多让手施力的地方,不过他相信自己应该可以四肢并用地往上爬。 他开始行动,封闭的岩石给他一种放心的安全感,虽然他很明白那全是假象。 每隔几英尺,他就会从双腿之间往下望,他的视线现在被封闭的岩石挡掉一部分,可是他仍然可以看到那东西在前头领军,毫不费力地从第二个凸出石块往伊森挣扎了好久才站上去的第三个移动。 他已经在岩壁缝隙里爬行了二十英尺,现在离峡谷地面七十尺高了。他的大腿痛得不得了。 伊森不知道还要再爬多久才能碰到那个将他卷入这场恶梦的金属正方形。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他没往上爬,而和那些东西一起待在峡谷地面,现在的他大概已经肚破肠流,成了它们的豪华大餐。也许那个让他爬个半死的闪亮金属板即使没能救得了他的命,但至少延后了他的死亡时间。 那只怪物到达第三个较大的凸出石块,完全没有休息,毫不犹豫地直接从那个窄小的岩石纵身跳出。 它的左手爪子抓住了缝隙开口的一个非常非常小的表面,可是却用惊人的蛮力只以一只手臂的力量就将全身拉进这个斜道里。 伊森和那怪物四目交接。它开始以伊森两倍以上的速度用脚往上爬行。虽然它的手也抓着岩壁,但看起来一点都不费力。 伊森没有选择,只能继续往上爬。 他挣扎着又爬了五英尺。 然后十英尺。 那怪物只落后他二十五英尺,距离近到伊森可以看到它半透明皮肤下、宛如藏在一层厚厚毛玻璃里的粉红色心脏不停跳动。 再爬十英尺,然后岩壁缝隙连接到一片平坦、垂直、可怕的石墙。 靠近上方的施力点看起来还不错。伊森发现如果他一直手脚并用,那东西很快就会追上来。 于是他改变策略,换成只用手以吊单杠的姿式爬过去,赶着完成最后的十英尺。 就在他快到顶端时,其中一个施力点却突然崩塌,他差点失去平衡。 还好在往下掉之前,他就稳住了自己。 伊森可以感觉到风从斜道的开口处吹过。 前方的金属板反射着太阳的光芒。 好冷。 往 第13章 (3) 下看。 他差一点就错过解救自己的机会。 那只怪物离他只剩十五英尺,还有两只已经爬上斜道紧跟在后。伊森往下摸,将手伸到那个差点害死他的崩塌施力点里。 他把小石块从施力点的岩壁上拔下来,握在手里,高举过头。 它的尺寸比他想像中还大,差不多两磅重、握满他整只手的混色花岗岩。 他将自己挤进岩石间,瞄准目标,扔出去。 在那只怪物伸手抓住一个新的施力点时,石块准确地击中了它的太阳穴。 它的手没抓牢。 从斜道上翻身坠落。 爪子刮过岩壁。 它前进的速度太快,快到来不及自救。 它撞向紧跟在后的另一只,力道大到让它失去平衡。两只滚成一团,一起撞向第三只,然后三只一边长声尖叫,一边从斜道的底部摔出去,碰向第三个凸出石块,加速坠落峡谷地面,四肢以奇怪的角度折断,头骨也跌个粉碎。 伊森从斜道伸出头来,瞄着只在他头顶上方几英尺的亮晶晶金属板。 他现在离峡谷地面至少一百英尺,他的胃很不舒服。从这个新的高度看出去,对面峭壁还要再往上五、六百尺才会到达锯齿状的峰顶,根本不可能爬得上去。 如果他这边的岩壁也一样,他不如直接跳下去算了。因为他连再爬一百英尺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要爬上五百英尺。 岩壁上还剩下的那两只怪物将他从绝望的思绪中拉出来。它们不再像其他三只在斜道上爬行,反而一只一边地攀爬在侧边岩壁上,虽然它们接近他的速度很缓慢,但它们还活着,而且就挂在他下方三十尺处。 他伸出手抓住发光金属板下的一块石头,将两只手肘撑上他所见到的最宽的岩壁,把自己拉上去后,发现脸几乎贴上一根凸出岩石五六英寸的钢制通气管。正方形的通气管一边大约有二十四英寸长,里头的风扇以反时针方向不停转动着。 他听到爪子在下面的岩壁上移动的声音。 伊森抓住通气管的两侧,用力往上提。 动也不动,显然和输送管焊在一起了。 他站在凸出的石块上,两只手在岩壁上不断摸索,直到找到一块约两磅重、看起来快掉落的花岗岩才住手。 他把花岗岩拔出来,用力将它撞向通气管和输送管的焊接处。 接合处破裂,通风管左上方的边缘“碰!”一声地松脱了。 那两只怪物现在攀在他下方十英尺处,距离近到他可以闻到它们上次捕杀的猎物的腐臭味,像一种思心的古龙水,随着它们四处飘散。 他再度举起花岗岩,这次用力击向右上角。 通气管跳起来,从岩壁上滚落,在石块上发出铿铿锵锵的声音,差点将其中一只怪物撞下去。 现在挡在伊森和黑暗的通气管之间的,只剩那个转个不停的送气扇了。 他用花岗岩重挝风扇。送气扇应声停下,再也不动了。 用力再撞三次,风扇便从接缝处掉下来。伊森伸手抓住扇叶,将它扔飞盘似地抛下峭壁。 其中一只怪物的爪子已经攀到他站的石块。他拿起花岗岩,举高,投下。 它尖叫坠落。 它的同伙看着它掉到地面,才转头看向伊森。 伊森微笑,对它说:“下一个就是你!” 那东西观察他,歪着头,仿佛听得懂,或至少想听懂他在说什么。它抓住伊森站立的大石块下的岩壁,距离很近,伊森等着它采取下一步行动,可是它只是待在那里。 伊森转身,想在附近的岩壁上找另一块松脱的石块,可是没有找到。 当他转回去时,那怪物仍然攀附在岩壁上。 等待着。 伊森开始考虑他是否应该继续往上爬,好找到另一个两磅大小的石块来攻击它。 不行。那么事后你就得往下爬,才能回到这个大石块。 伊森伏低身子,解开他左脚靴子的鞋带。将它脱下,然后右脚。 他把它握在手里,嗯……不如花岗岩那么重,不过应该可以达到差不多的效果吧?他抓住鞋跟,然后一边故意将手臂夸张地后举,一边瞪着那只怪物混浊的眼睛。 “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对不对?” 伊森做了个假动作。 但是它并没有如伊森所希望的那样退缩或逃走,只是将身体紧紧地靠向岩壁。 下一次就不是假动作了,可是伊森掷得太用力,靴子飞过怪物的头,连碰都没碰到,就直接掉下地面。 他举起另一只靴子,瞄准,丢。 正中它的脸。 靴子碰到脸后跳开,沿着岩壁滚落,可是那只怪物仍抓着岩壁,抬头看向伊森,龇牙咧嘴地恫吓他。 它脸上的表情说明了它很想杀了伊森。 “你觉得你可以在那里抓多久?”伊森问。“你一定已经累了吧?”他弯腰,假装要伸手拉它。“我可以拉你上来喔!不过你要先学会信任我。”它看他的眼神让他胆战心惊。它显然是有智慧的,更可怕的是,他不知道它到底多聪明。 伊森坐在岩石上。 “我就坐在这儿。”他说:“直到看见你掉下去才离开。” 他看着它的心脏在跳。 他看着它眨眼睛。 “你真是丑得不得了。”伊森咯咯笑。“对不起。我实在忍不住了。那是一句电影台词。说实在的,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十五分钟过去了。 已经快黄昏了。 太阳开始西落,峡谷的地面渐渐变暗。 坐在岩壁上感觉很冷。 头上有几朵很淡的云,很快地被湛蓝的天空吞没,仿佛它们没搞清楚状况就跑出来,现在被抓了回去。 那只怪物左手的五只爪子开始在它抓住的小岩缝中发抖。它的眼神变了。虽然仍旧愤怒,但现在还有点新的什么……是畏惧吗? 它转动头颅,观察附近的其他石块。 伊森早就做过同样的事了,他相信他们两个得到了一样的答案。 “对,就是这样,兄弟。只有这个石块。我的石块。你唯一的选择。” 它的右腿开始发抖。伊森正要张开嘴建议它干脆放弃的时候,它从抓住的岩壁跳了起来,大约跳高了三尺,同时伸出右手扫出一个极大的弧度。 如果他没低头闪过,他的脸一定皮开肉绽了。爪子从他的头顶擦过。伊森两腿站直,准备好要将那只怪物踢下峭壁。 不过他用不着这么做了。 那东西太虚弱,根本没机会上到这个大石块来。那只是死前的最后一击,想将伊森一起拉下去,同归于尽。 它显然知道自己一定会掉下去,因为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没有挥动手脚。 它只是直勾勾地瞪着伊森,任由身体坠入峡谷黑暗的地面。它连动都没动一下,仿佛正在表演高空跳水。 它乖乖的顺从,甚至是很平静的,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第14章 昨天,她整天都没有离开卧室。 甚至没有离开床。 她已经为他的死做好了心理准备。 也知道它终究会发生。 可是看到太阳在一个没有伊森的世界升起,还是让她痛不欲生。不知为什么,阳光让一切变得好真实。人们照常晨间散步。连侧院喂鸟器也传来鹊鸟开心的啁啾声。所有的事物如常运作让她已经破碎的心更加悲痛。他不再存在的事实像一个黑色肿瘤长在她的胸口,可是世界却还继续前行,她实在太伤心了,伤心到连呼吸都觉得好费力。 今天,她至少出了门,无精打采地坐在后院柔软的草地上晒太阳,她望着周围的岩壁已经好几个小时,只是看着阳光在它们上头移动,试着放空脑袋,什么都不去想。 愈来愈近的脚步声打破了她的沉思。 她转身往后看。 碧尔雀向她走来。 在搬到松林镇后,她曾经在镇上见过他几次,可是他们从不交谈。从一开始,她就被警告过了。自从五年前在西雅图的那个雨夜他出现在她家门口,对她提出最不寻常的提议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讲过一句话。 碧尔雀在她身旁的草地坐下。 他拿下眼镜,将它放在大腿上,说:“有人告诉我你没参加那天的狂欢会。” “我两天没出过门了。” “那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他问。 “我不知道。可是我没办法忍受人们看我的眼光。当然我们不能公开讨论他。可是我还是会看到他们眼中的同情。或者,他们可能对我视而不见,表现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像他从来没有存在过。那会更让我受不了。我甚至还没告诉我儿子,他父亲已经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黄昏很快就会降临。 天空里一片云都没有。 她家和邻居后院分界处的白杨树篱前一天还是绿的,今天全变成金色,圆圆的树叶随着微风摆动。她听到后阳台门边挂的木头风铃清脆地响着。她的日子有很多时候就像这样,表面看起来非常完美,可是她害怕隐藏于完美之下、那些她不知道的事实终有一天会让她发疯。 “你在这儿过得不错。”碧尔雀说:“我也不愿意你为伊森的事痛苦。我希望你相信我。” 她看着碧尔雀。直直地看进他黑色的眼睛里。 “我不知道我该相信什么。”她说。 “你儿子在吗?” “在。为什么这样问?” “我要你进去叫他。我准备了一辆车,就停在你家前面。” “你要带我们去哪里?” 他摇摇头。 “你会伤害班恩吗?” 碧尔雀挣扎地站起身来。 他从上往下看着她, “如果我有心伤害你们,泰瑞莎,我会选在半夜时来带走你和你儿子,然后就再也没有人会看到你们。但这些你都知道了。现在,去叫他。两分钟后,在你家前院碰面。” 第15章 伊森探头看进通气管里。 可以钻得进去,不过很勉强,穿着连身帽棉衫大概没办法。 他将手从袖子里拉出来,脱掉棉衫后直接把它从峭壁扔下去。裸露的手臂立刻冷得起鸡皮疙瘩。想到他的双脚必须负责制造出大部分的阻力,于是他将袜子也脱了,免得待会儿一路下滑。 他先把头伸进开口。 一开始时,他的肩膀挤不进去,不过挣扎了一分钟后,他终于将半个身子塞了进去,两只手伸在最前面,脚则还在外面施力将自己往里推,脚趾头抵着薄薄的金属片,冻得要死。 当全身都进到通气管后,他突然感到一阵惶恐。他觉得自己无法呼吸,肩膀紧紧挤在两面墙之间,而且他到这时才发现他不能后退,至少没办法将肩膀从管子里推出去。 能让他移动的唯一力量来自他的脚趾。显然它们只能往前推,没有后退的能力。 他一寸一寸地往前进,在通气管的光滑内面移动, 他的伤口还在流血。 开始感觉到攀爬岩壁所造成的肌肉酸痛,神经麻痹。 这段距离里没有一点点光线,他陷入完全的黑暗,听着自己缓慢移动的声音在通道里回荡。 只有他停下时,回音才会消失。 然后便剩下全然的静寂。有时,金属反应温度的热胀冷缩会让管子突然发出很大的“碰!”一声,总会突然吓他一跳。 五分钟后,伊森想要回头看看开口处。他的内心很渴望再看到一点光线,从中得到一丝慰藉,可是他没办法将脖子转到那么后面,于是他仍旧陷在黑暗里,什么都看不到。 * * * 他像乌龟一样,一直爬,一直爬,一直爬。 黑暗往四面八方延伸,将他包裹在里面。 爬到某种程度后,也许过了三十分钟,也许五个小时,也许一整天……他不得不停下来。 他的脚趾头因为一直用力而抽筋了。 他消沉地躺在金属板上。 发着抖。 渴得不得了。 饿得不得了,却没办法把口袋里的食物拿出来。 他听到他的心脏在金属板上喘息,除此之外,什么声音都没有。 * * * 他睡着了。 或者,昏倒了。 或者,死了几分钟。 当他醒来时,他发狂似地敲打着通气管的四面墙,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他的眼睛是开着的,却只见到一片漆黑。 伊森怕自己被活埋了,他以为自己过度换气的声音是有人在他耳朵旁尖叫。 * * * 他继续爬,觉得自己已经爬了好几天了。 他待在黑暗中愈久,看到的光影幻象就愈频繁。 鲜明艳丽的色彩。 虚构的北极光。 在黑暗中萦绕不散的璀璨。 他在密闭的漆黑中爬行得愈久,就愈难克制脑袋里浮现的一个疯狂念头。这一切都臣疋假的,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松林镇是假的。峡谷是假的。那些怪物是假的。连自己也是假的。 那么,这是什么?那么,我在哪里? 在一个又长又黑的通道里。可是你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 你是谁? 伊森·布尔克。 不,说真的。你是谁? 我是班恩的爸爸。泰瑞莎的丈夫。我住在西雅囤的上安皇后区。我在第二次波斯湾战争时负责驾驶黑鹰直升机。退役之后,我是特勤局的探员。七天之前,我来到松林镇—— 这些都只是事实。和你的身分、你的个性没有关系。 我爱我的太太,虽然我曾经对她不忠。 很好。 我爱我的儿子,虽然我几乎都没陪在他身边。只是他天空里一颗遥远的星星。 非常好。 我无意伤人,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我总是失败。我伤害了所有我受的人。 为什么? 我不知道。 你发疯了吗? 我有时候会以为我还在那间行羽室里。以为我从没离开过。 你发疯了吗? 你告诉我。 我不能。 为什么? 因为我就是你。 * * * 一开始,他以为那不过是他的另一个幻想,可是却不像其他幻想那么光怪陆离,不像烟火那么缤纷。 只是前头一点持续的蓝光,就像快消失的星星一样的微弱。 当他闭上眼睛时,它就不见了。 当他睁开眼睛,它又回来了,仿佛成了他幽闭恐惧症的世界里唯一理性的残点。只是一个光点,可是他可以让它消失,也可以让它回来,即使只是这么微小的控制权,也够让他兴奋许久了。 那是一个锚。一个灯塔。 伊森心里想着,拜托,请让它是真的。 * * * 微弱的蓝星愈来愈大,而且随着它的扩张,他还听到了小小的嗡鸣声。 伊森停下来休息,感觉通风管似乎在轻轻震动,震波甚至流窜过他的身体。 在黑暗中独处了好几个小时后,这个新的感官刺激对他产生极大的慰藉,宛如听见了妈妈的心跳。 * * * 一段时间后,蓝色星星改变形状,成了小小的正方形。 它愈来愈大,占据伊森全部的视线。他的五脏六腑全在期待,不知道会看到什么。 然后,和它的距离拉到只剩十英尺了。 然后,五英尺。 接着,他将双臂伸出通风管的洞口,他的肩膀喀喀作响,新来的空间自由实在太棒了。大概就像他如果能喝到水那么棒吧? 他挂在通风管的尾端,发现自己看到的是一个比这根管子宽两倍、并和其他管子相接的另一根通风管。 主要通风管里充满了柔和的蓝光,光源来自下方非常遥远的一颗灯泡。 他在管子的最底部看到一个抽气风扇。 要到达那些扇叶至少还要再往下爬一百英尺。 简直就像从地面望向井底。 每隔十英尺,就有更多的通气管连接到这根主要通气管,其中有好几根看起来尺寸更大。 伊森往上看,金属板离他的头顶大约只有两英尺。 该死! 他知道他下一步得要做什么,而他一点都不喜欢他接下来非做不可的事。 * * * 伊森爬进主要通风管,他采取和爬斜道时一样的策略,左脚、右脚压在相对的墙面上,制造出足够的压力挡住身体下滑。 他的赤脚在金属板上产生了不错的阻力,即使他知道要是他不小心犯了错,不管多么微小,都有可能会让他滑进转个不停的锐利扇叶里,但能脱离那个窄小的通风管,还是让他开心得不得了。 * * * 他下降的速度很慢,几乎让人难以忍受的慢,一次只移动一步,用双手压住墙面,再小心降下脚,然后再将重心压回脚底。 四十英尺后,他坐进遇到的第一根横向大通风管休息。他坐在边缘,一边瞪着下面转个不停的风户,一边吃掉他仅剩的红萝卜和面包。 之前他的脑子只想着要活下来,到了此时,他才突然想到不知道这些建设背后隐藏的是什么样的目的。 他没继续往下爬,反而回头看进这条通风管里,注意到黑暗的通道中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光线射入。通道很长,长到看不到尽头。 伊森转身,四肢往下,手脚并用地爬过横向的金属板,二十英尺后他到达第一个光源。 他在边缘停住,心里既害怕又兴奋。 它不是一个灯光板。 而是一个排气孔。 他透过它往下看,看见一大片黑白相间的亚麻地板。 吹过排气孔的空气很温暖舒适,就像燥热的七月天吹过的清凉海风。 他等在那里。很久。 观察着。 没有任何事发生。 只有空气流动的声音,他呼吸的声音,金属热胀冷缩的声音,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伊森抓住通风口的格子栅栏。 很轻易地就将它取下。没有螺丝、没有铁钉、没有固定的焊接。 他将格子栅栏放进通风口内部,抓住它的边缘,深呼吸,试着累积足够的勇气,然后一鼓作气爬下去。 第16章 (1) 伊森穿过通风口,直到他的赤脚碰到黑白相间的亚麻地板。他站在一条又长又空旷的走廊中央。头顶的日光灯持续嗡鸣,空气经过通气孔不停地嗖嗖嗖,可是没有其他的声音。 他开始走,赤脚在亚麻上发出小小的啪啪声。 每隔;十英尺就有一扇上面贴着号码牌的门。其中有一扇在他前方右手边稍微开了一条小缝,一点点光从里头流泄到走廊上。 他走到门前,三十七号房,将手放在门把上。 静静听着。 没有说话的声音。没有移动的声音。没有会让他提高警觉,转身离开的声音。 他轻轻将门再推开一寸,然后往里头窥伺。 一张金属床架的单人床靠着对面的墙摆放,收拾得非常整齐。书桌上摆了好几个相框,还有一只插着郁金香的花瓶。从地板一直到天花板的大书架、马谛斯(Matisse)的画,还有一个画架。墙壁的勾子上挂着一件毛巾质料的浴袍,底下放了一双粉红毛绒兔子室内拖鞋。 他继续在安静的走廊上前进。 所有的门都没上锁。每一扇他冒险打开的门里头都是一个很简单的居住空间。不同的只是几项带有个人色彩的衣物饰品。 走了一段不短的距离之后,他到达走廊尽头的楼梯。伊森站在最上层,往下看,从这儿到最底层一共有四层。 墙壁上有个大告示牌写着:“四楼”。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下一个楼梯间,进到一个看起来和上层一模一样的走廊。 突然间冒出的笑声在走廊上回响。 伊森吓得退回楼梯间,并在想他应该要赶快逃。他已经在计划要回到四楼,从其中一问卧房拉出一张椅子,以便踮脚爬回通风管里。可是笑声很快没了,他等了整整一分钟,走廊又回到之前空荡的样子。 他小心地往前推进三十英尺,最后停在两扇对开的双门前面,每扇门上都镶了一个小窗户, 装潢得很摩登的自助餐厅里放了十二张桌子。三个男人、两个女人坐在其中一张,热腾腾的食物香味让伊森的胃不禁咕噜咕噜响。 一个女人说:“你知道那不是真的,葛雷。”她用叉子指着他,上面还有一坨看似马铃薯泥的东西。 伊森继续往下走。 他经过了一间洗衣房。 一间娱乐室。 一间图书室。 一间空无一人的体育馆。 男士更衣室和女士更衣室。 有两个女人并肩在跑步机上慢跑、一个男人在做重量训练的健身房。 伊森走向另一端的楼梯,下楼,走进二楼走廊。 他走到第一扇门前,停下脚步,从圆形的窗户偷看里面。 正中央是一张病床,旁边有大大小小的灯、摆了一大堆手术工具的推车、心跳监视器、点滴架、烧灼器和吸入器、萤光透视摄影平台等等,全都一尘不染,在有些昏暗的灯光下散发寒光。 接下来三扇门上都没开窗户,只分别挂着门牌,写着:“实验室A”、“实验室B”和“实验室C”。 靠近走廊最尾端有一扇窗户亮着,伊森小心地溜到它旁边。 玻璃的另一边传来轻轻的敲击声和低沉细小的对话声。 他偷偷看进窗户。 房间里很暗,光线的来源是数量极多的荧幕。二十五个荧幕分成五排钉在墙面上,底下是一个超大的控制台,看起来复杂到足以发射火箭。 一个男人坐在离伊森约十英尺处,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着。荧幕上的画面不停变换。他戴着耳机,伊森可以听到他的声音,不过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伊森仔细观察其中一个荧幕,看着不断变换的画面…… 一栋维多利亚式楼房的大门。 另一栋房子的阳台。 一条窄巷。 一间卧室。 一个空的浴缸。 一个女人站在浴室的镜子前梳头发。 一个男人坐在餐桌吃麦片。 一个孩子坐在马桶上看书。 松林镇大街。 公园里的儿童游戏区。 墓园。 河流。 咖啡厅里头。 医院大厅。 波普警长把脚跷在桌子上,讲着电话。 伊森的视线受限于窗户的大小,但他隐约看到左边还有另一区的荧幕,听到另一个人敲键盘的声音。 顿时,他心里燃起了熊熊怒火。 他把手放在门把上,开始转动。偷偷地溜进去,在那个男人偷窥别人的私生活时,扭断他的脖子,应该是个不错的舒压活动。 可是他阻止了自己。 还不行。 伊森从监视中心后退,走向楼梯,往下爬到一楼。 虽然无法判断实际的距离,但从最尾端的长度看来,显然在楼梯之后还继续延伸,和其他的建筑相接在一起。 伊森加快脚步。 每隔十英尺,他就会走过一扇没有门把、除了刷卡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进去的门。 他在左手边的第三扇门停住。 从门上黑漆漆的小窗户看进去,只是一个空房间。 走到第十扇门时,他又停步,将手圈起杯状放在眼睛上方,好让他能在阴影中多看到一些细节。 突然间,一张脸猛然冲上玻璃的另一边,像他在峡谷遇到的怪物,龇牙咧嘴地嘶嘶恫吓。 伊森踉跄后退直到撞上身后的墙,因为受到极大的惊吓,他顿时慌了手脚。那怪物却仍在玻璃后高声尖叫,声音大到掩盖住大部分的声响。 从上而下的脚步声从他刚走过的楼梯上传来。 伊森加快脚步往走廊末端跑,头上的日光灯管串成了一条人工光河。 到达楼梯时,他回头望,看到两个穿黑衣服的人从一百码外的楼梯口进入走廊。其中一个举手指着他,不知道大叫一声什么,然后两个人一起跑向他。 伊森飞奔跑过楼梯。 两扇对开的电动玻璃门在他面前正要关上。 他转向,侧身从细缝中挤过去。玻璃门一秒后紧紧合上。 这房间的超大尺寸让他不禁往后退了两步,它大到让他不自觉地伫足,目瞪口呆地立在那里。 他脚底下踩的不再是亚麻地板,而是冷冰冰的岩石。他站在一个差不多有十个仓库那么大的山洞入口,估计至少有一百万立方英尺吧?天花板大约有六十英尺高。在他这一辈子只看过一个地方比这儿更惊人,就是波音公司在华盛顿州艾佛瑞特的飞机制造厂。 巨大的球形灯从岩石天花板垂下,每一个负责照亮约一千平方英尺的楼板面积。 这样的灯有好几百盏。 他身后的玻璃门开始打开,他听到黑衣人的脚步声。他们已经跑了走廊一半的距离了。 伊森往洞穴里跑,往放了许多木头的超大置物架之间的通道狂奔。每座架子大约四十英尺高,三英尺宽,约有一个足球场的长度那么长。伊森估计这儿的木板就算重建整个松林镇五次都不是问题。 许多声音在洞穴里回荡。 伊森回头看见他身后两百尺处有个人正拼命朝他跑来。 伊森冲出架子之间的通道。 前方的地板上放着好几百个三十英尺高、三十英尺宽、容量高达好几万立方尺的超大圆柱型贮存槽。标签上的巨大黑体字几乎和伊森一样高。 米。 面粉。 糖。 麦。 含碘的盐。 玉米。 维他命C。 黄豆。 奶粉。 麦芽。 大麦。 酵母。 伊森陷在贮存槽的迷宫里。他可以听到很近的脚步声,可是在空间的干扰下,他不可能知道他们确切的位置。 他停下来,背靠着贮存槽,举起手臂,用臂弯挡住鼻子,想藉此遮去他喘气的声音。 一个黑衣人疲倦地走过,一手拿着对讲机,一手拿着很像电击棒的东西。 伊森默数到十,然后改变路线。他在贮存槽间狂奔了一百码后,冲进了一个很大的停车场里。 汽车的样式从八〇年代早期一直到他连见都没见过的最新款都有。许多的线条设计看起来很像汽车展的概念车,实在不能想像它们真能开在一般马路上。 每一辆车,毫无例外的,全在球形灯下闪闪发光,一尘不染,仿佛它们全是三十秒钟前才从装配线送出来似的,又新又亮。 几个男人跑进停车场的边缘。 伊森躲在两辆红色的Jeep Cherokee之间。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被看见了,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刚才确实看到了自动步枪。 他四肢并用地爬过好几辆车,然后慢慢从一辆八〇年代早期的雪佛兰Impala的驾驶座旁站起来,从它的挡风玻璃偷偷往外看。 他们比他以为的更靠近,离他只有三十英尺,而且全拿着半自动步枪。其中两个拿着手电筒照向每一辆他们经过的车子内部;第三个则跪在地上爬,用手电筒检查每一辆车子下面。 伊森往相反的方向前进,他没用爬的,只是驼着背在不平整的岩壁上快跑,同时小心不让头从车子的玻璃窗露出来。 快到停车场边缘时,他踉跄跑过一辆后座贴了深色遮阳纸的Crown Victoria。他停下来,非常准确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地拉开把手。 车顶的灯亮了,伊森爬进去,有点用力过度地关上门, 即使是坐在车子里,他都听到了关门声在山洞中回荡。 他伏在驾驶座的阴影中,从头枕之间看向挡风玻璃。 那三个人不再移动,只是站在原地慢慢转动身子,想要找出关门声是从哪一辆车发出来的。 最后他们终于决定分头行动,两个往反方向走,一个却直直朝着他藏身的车子走来。 随着那人愈走愈近,伊森躲在座位后面,将自己尽可能地缩到最小。 脚步声愈来愈近。 他把头塞在两个膝盖之间。 什么都看不见。 脚步声走到他的头附近。那个人就在他躲的门的另外一边,离他不过几英寸。 没有离去。 停下来了。 他很想很想抬头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他猜想着那个人是不是正拿着手电筒在照Crown Victoria的内部? 他猜想着透过深色遮阳纸,光线不知能够射进来多少? 如果光线太暗,他不能看得很清楚,他会不会干脆拉开车门? 脚步声继续前进,可是伊森一动也不敢动。他又等了五分钟,直到所有的声音都不见了。 他终于坐直身体,从挡风玻璃看出去。 那些人都不在了。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伊森小心推开车门,贴着地面,趴在岩石上,如果他很注意很专心地听,还是可以听到交谈的声音,不过距离很远,应该是在山洞里的其他区域。 他爬了一百英尺,来到停车厂的边缘。 正前方就是山壁,还有一条足够两辆车并肩齐驶的隧道开口。 伊森站直身子,走向隧道。 隧道很空旷,但有相当足够的照明,从他站的地方以十度到十二度的柏油路斜坡往下相互连结。 拱形的开口上有个绿底白字的大路标,形状、样式和你在每一条美国高速公路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可是它上面的目的地只有一个…… 松林镇 三又二分之一英里 伊森转头看着那堆汽车,考虑着是否应该借用一辆比较容易接上管线发动的旧型车。 突然间,他瞄到了五十尺外的岩壁有扇玻璃门散发出一股冷冷的蓝光。 脚步声和交谈声又回来了,虽然还有一段距离,应该还在车堆后面。伊森觉得他看到手电筒的光束射向其中一个贮存槽,可是他不确定。 他把身体靠向山洞岩壁。 洞壁的弧度哪好让他沿着它小跑步跑向玻璃门。 他停在离它五英尺处。 门滑开时,他看到玻璃上印了一行字: 中止室 伊森走进去。 门在他身后关上。 里头很冷,温度大约只比冰点高几度。他呼出的气立刻冻成霜。光线是种很淡的蓝色,很像阳光穿透海上浮冰的颜色。空气中有层混浊的灰色浮在离地十英尺处,厚到像一朵云,完全遮住了天花板。可是房间里却有种暴风雨夜过后的清新、干净的气味,纯净无臭。 嘶嘶的气体声和极小的仪器哔哔声打破了沉默。 房间和一家杂货店差不多大,里头放满了一排又一排的炭黑色柜子,数量有好几百个。每一个柜子的大小和饮料机差不多,顶端有烟囱似不断吐出白烟的管子。 伊森顺着第一排柜子走,在其中一个机器前站定。 柜子中间有个两英寸宽的玻璃板,不过后面没有任何东西。 玻璃的左边有一个键盘,上面有好几组不同的监视器和读数,全部的数值都被归零。 玻璃的右边,他看到一个电子名牌: 珍妮·凯瑟琳·帕马 堪萨斯州托皮卡市 中止日期:八二年二月三日 居住期间:十一年五个月九天 伊森听到门滑开的声音,转头去看是谁走进来,可是一波白烟遮蔽了他的视线。他一边往通道更深处走,藏身在雾气里,一边念着每一个经过的机器上的名牌,上头的中止日期全是一九八〇年代。 他听到仪器的哔哔声和排气声让他停下了脚步。 从中间的玻璃板看进去,仿佛机械里装满了黑色的沙子。他勉强可以看见一只惨白的手指头,动也不动,它的指尖就搁在有个指纹印的玻璃板下。 心跳监视器呈现的是一直线,体温读数为摄氏二十一点一一一一度。 名牌上显示着: 布莱恩·蓝尼·罗杰斯 蒙大拿州密苏那市 中止日期:八四年五月五日 整合次数:二次 下一个机器里头是空的,可是伊森认出她的名字,怀疑是否是同一个人: 贝芙莉·俐安·修特 爱达荷州博伊西市 中止日期:八五年十月三日 整合次数:三次 终结 他听到有人很快走向他。他离开贝芙莉的柜子,一边走向通道末端,往下一个通道前进,一边不断地问着自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现在房间里至少有六个人在追捕他,可是他不在乎。 他需要再看一个柜子。 一定要亲眼看见。 终于在第四排过了中间的位子,在追兵接近的脚步声中,他停了下来。 瞪着空空的柜子。 他的空空的柜子。 约翰·伊森·布尔克 华盛顿州西雅图市 中止日期:二〇一二年九月十二日 整合次数:三次 终结进行中 亲眼看到自己的名字却没带来进一步的真实感。 他呆立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眼前的资讯。 他试着想将所有的资料汇整出意义。 逃了几乎一世纪那么久,他第一次不想再跑了。 “伊森!” 他认得这个声音,不过还是想了一下才将它和记忆里的人牵上线。 才将声音的主人找出来。 “我们必须谈一谈,伊森!” 是的,没错,我们必须谈一谈。 是杰金斯。那个精神科大夫。 伊森开始往前走。 他觉得过去几天他一直在寻求解答,可是现在他就快走到迷宫的尽头,却不禁怀疑当他得到全部的真相时,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伊森,拜托!” 他甚至不再读名牌,也不再观察哪个柜子里有人,哪个柜子是空的。 现在最重要的只剩一件事。可怕的猜疑占据了他整个脑袋。 “我们不想要伤害你!大家都不准动他!” 他已经快要走到房间最里面的角落,走到最后一排的最后一个柜子,之后他将无处可去。 所有的人都跟着他。 隔着雾气,他可以感觉到他们的逼近。 再也没有机会可以逃脱。不过,似乎也无关紧要了。 他停在最后一个柜子前,将一只手放在玻璃上撑住自己。 一个男人的脸被黑沙围绕,紧贴在正下方的窄小玻璃窗上。 眼睛睁开。 却不眨眼。 玻璃里头没有呼吸造成的水蒸气。 伊森读着它的名牌,上面的中止日期写着二〇三二年。杰金斯医师从雾里走出来时,他正好转身。五个全副武装的黑衣人跟在这个瘦小、谦恭的男人身旁。 杰金斯说:“请不要逼我们伤害你。” 伊森很快扫视过通道,隐约可以看到另外两个黑衣人正在接近。 他已经被包围了。 伊森说:“这是什么?” “我知道你想知道答案。” “你知道吗?” 那个精神科医师仔细观察他好一会儿后,说:“你看起来真糟,伊森。” “所以,我是被怎么了?冷冻吗?” “你被‘化学中止’了。”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简单的说,我们用硫化氢诱发体温下降。一旦你的核心体温降至和周围温度一样低时,我们就将你放进火山砂里,灌入足以杀死所有需氧性细菌的高浓度酸气。然后我们再处理掉厌氧性细菌。基本上,我们去除了所有会让细胞老化的因素。如此一来,你的身体就会进入高效率的生命中止期。” “所以你在告诉我,至少有一阵子,我已经死了?” “不。死……的定义……应该是无法复生的。在我们的想法,它比较像是暂时将你的开关切掉,等时候到了,我们才能再将你的开关切回来。让你再活起来。你要记得,我现在是为了让你听懂,而将非常精细复杂的过程用最简单的说法表达出来。事实上,我们花了好几十年好不容易才研究成功的。” 杰金斯往他靠了几步,态度谨慎小心,仿佛他是一头危险的凶猛动物,他的人马紧跟在旁,也小步小步地往前推进,可是他挥挥手,示意他们后退。他 第16章 (2) 在伊森前两英尺处停下,慢慢地伸出手放在伊森的肩膀上, “我知道一下子要你接受这么多很不容易。我很清楚这一点。你没有疯,伊森。”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我没有疯。所以这些,全部,是为了什么?它们有什么意义?” “你想要我展示给你看吗?” “你觉得呢?” “好吧!伊森。好吧!可是我必须先警告你……之后,我们必须条件交换。” “什么?” 杰金斯没有回答。他只是微笑,碰了碰伊森的恻腰。 伊森听到一声“喀!”,在他发现自己被暗算之后半秒,事情就发生了,他仿佛跳进了结冰的湖水中,每一条肌肉全卷了起来,膝盖不能动,杰金斯碰他的那一个地方好似有个极烫的火炉在烧。 然后他就倒向地面,全身抖个不停。杰金斯在他身后跪下,膝盖顶在他的下背部。 插进他脖子侧边的针所推进的药阻隔了电击器对肌肉的作用。杰金斯一定做了静脉注射,因为他几乎立刻就感觉不到电击棒带来的痛苦。 一切的痛苦都不见了。 愉悦的浪潮很快地淹没了他,伊森挣扎着想抵抗,想保持理智,至少对即将发生的事感到一点点害怕。 可是药效太强大。 带来的感觉也太美好。 他只能任由它将自己拉进无痛无忧的天堂。 第16章 (2) 在伊森前两英尺处停下,慢慢地伸出手放在伊森的肩膀上, “我知道一下子要你接受这么多很不容易。我很清楚这一点。你没有疯,伊森。”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我没有疯。所以这些,全部,是为了什么?它们有什么意义?” “你想要我展示给你看吗?” “你觉得呢?” “好吧!伊森。好吧!可是我必须先警告你……之后,我们必须条件交换。” “什么?” 杰金斯没有回答。他只是微笑,碰了碰伊森的恻腰。 伊森听到一声“喀!”,在他发现自己被暗算之后半秒,事情就发生了,他仿佛跳进了结冰的湖水中,每一条肌肉全卷了起来,膝盖不能动,杰金斯碰他的那一个地方好似有个极烫的火炉在烧。 然后他就倒向地面,全身抖个不停。杰金斯在他身后跪下,膝盖顶在他的下背部。 插进他脖子侧边的针所推进的药阻隔了电击器对肌肉的作用。杰金斯一定做了静脉注射,因为他几乎立刻就感觉不到电击棒带来的痛苦。 一切的痛苦都不见了。 愉悦的浪潮很快地淹没了他,伊森挣扎着想抵抗,想保持理智,至少对即将发生的事感到一点点害怕。 可是药效太强大。 带来的感觉也太美好。 他只能任由它将自己拉进无痛无忧的天堂。 第17章 沙漏里最后一颗黑沙从上层的漏斗掉下来不到两秒钟,便传来开锁的声音,门被推开了。 满脸笑容的耶许夫站在门口。 这是伊森第一次看见他没戴头巾。伊森很惊讶地发现,他的样子不像是真的会对伊森做出那些他威胁他要做出的残忍行为的人。 他的胡子刮得很干净,只有一点点黑色的胡渣冒出头。 漆黑的头发齐肩,抹了油往后梳。 “你的爸爸是白人,还是你的妈妈是白人?”伊森问。 “我妈妈是英国人。”耶许夫走进房间。他站在桌前,低头看着那张白纸。用手指着它。“我相信纸的另外一面不会也是空白的吧?”他把纸翻面,看了好一会儿,一边摇头,一边看着伊森。“你应该要写下一点什么让我开心的东西。你听不懂我的要求吗?” “你的英语说得很好。我听得懂。” “那么,你是不相信我真的会做那些我说的事罗?” “不,我相信。” “那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什么都没写?” “可是我写了啊!” “用隐形墨水写的吗?” 现在,换伊森微笑了,他的双手都在抖,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压抑住,不让耶许夫看出来。 他举起左手。 “我写了这个。”他一边说,一边将他刚才用深蓝色原子笔的笔蕊在左手掌上刺刻的字展示给耶许夫看。血还没干,不停地从伤口渗出来。字很潦草,不过在这种时间限制和恶劣状况下,他最多只能做到这样。他说:“我知道,很快的,我就会一直尖叫。承受极大的痛苦。所以每一次当你在怀疑我在想什么时,虽然我没办法回答,你可以直接看我的手掌就好。那就是我要对你说的话。是句美国俚语。不过我相信你应该很清楚那代表的意思吧?” “你真是搞不清楚状况。”耶许夫轻声回答。伊森第一次在他眼里看到真正的怒火。他心里很害怕,却逼自己为戳破这个怪物的面具感到满意。伊森知道这将会是他在整个野蛮交易里唯一的胜任时刻。 “事实上,我还蛮清楚的。”伊森说:“你会刑求我,打断我的骨头,最后杀了我。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这句话引出了一丝狡猾的笑容。 “什么?” “不要一直告诉我你有多厉害。你这个小杂种。拿出你的鞭子来,用你的行动来证明。” * * * 耶许夫果然用行动证明了一整天。 * * * 伊森昏过去几个小时后,又恢复了意识。 耶许夫将一罐飘着臭味的盐罐放在桌上的刀组旁。 “欢迎回来!你灵魂出窍时见到自己了吗?”他问。 伊森已经失去时间概念,不知道自己被关在这个没有窗户、充满了死亡和腐臭血腥味的棕墙房间里多久了。 “看看你的腿。”耶许夫的脸上都是汗。“我叫你看着你的腿。” 伊森拒绝。耶许夫将他沾血的手指伸进一个土碗里,挖出一手掌的盐。 洒向伊森的腿。 透过口枷球塞的尖叫。 剧痛。 昏迷。 * * * “你明白现在你百分之百属于我吗?伊森?你明白我永远都会是你的主人吗?你听到了吗?” 很不幸的,他说的都是真的。 * * * 伊森将自己放到另一个世界,试着去想像他陪着他太大在医院生下他们第一个孩子的画面,可是肉体的痛不断将他拉回现实的世界。 * * * “我可以让你的痛苦停止。”耶许夫对着他的耳朵说,“我也可以让你生不如死地拖上好几天。我想怎么做,就能怎么做。我知道那很痛。我也知道你现在承受的痛苦比你之前以为人类可以承受的痛苦更深。不过,想一想,目前我还只割了你一条腿。而且,我对这件事很在行的。我不会让你失血而死。只有在我想要你死的时候,你才可以死。” * * * 不可否认的,他们两人之间建立起一种怪异的亲密感。 耶许夫割肉。 伊森尖叫。 一开始时,伊森不肯看,可是现在他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 耶许夫强迫他喝水,一汤匙、一汤匙地喂他吃温热的炖豆子。整个过程里,耶许夫都以轻松平常的口吻对他说话,仿佛他不过是个正准备要为伊森修剪胡子的理发师。 * * * 过了一段时间后,耶许夫坐在角落,一边喝水,一边看着伊森,以混合了愉快和骄傲的眼光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他用手抹抹额头,站起来。伊森的血从他身上的长袍边缘往下滴。 “明天早上第一件事,我会阉掉你,然后用火烧你的伤口,再开始料理你的上半身。想一想你早餐想吃什么。” 他走出房间,关上了灯。 * * * 一整晚,伊森被吊在黑暗之中。 等待。 有时候,他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可是没人开门。 痛苦是如此巨大。但他一心想着他的太太和他将不会有机会见到的孩子,撑了下来。 他在这个地牢里轻声对泰瑞莎倾诉,想着不知道她能不能感应得到。 他呻吟,哭泣。 试着想安慰自己,再过不久,一切应该就会结束了, 即使是好几年后,他做恶梦时,还是会梦到这个时刻。独自被吊在黑暗之中,剩下的只有无尽的疼痛、脑里的思绪和对明天的等待。 一直等待着耶许夫回来。 一直想像着他的儿子或女儿会长得什么模样。 他或她会叫什么名字。 一直想像着没有了他,泰瑞莎要怎么过日子。 四个月后,当他们坐在西雅固家的厨房餐桌旁,听着滂沱大雨时,她选是会对他说:“我觉得你的灵魂没有跟着你回家,回到我身边来,伊森。” 而他会说:“我知道。”他一边听着婴儿监视器传出的儿予哭声,一边想着:原来耶许夫伤害的不只是我的肉体。 * * * 然后,门终于打开了,刺眼的阳光照进房间,将伊森的意识拉回现实世界,拉回痛苦之中, 可是当他的眼睛适应了明亮的白天光线后,他看到的却不是耶许夫的侧影,而是一个全副武装、体格魁梧的美国海军“海豹”特种部队成员,他手上拿着一支有ACOG瞄准镜的M-4卡宾枪,白色的烟还不时从枪管里冒出。 他拿手电筒照了照伊森,以浓重的德州西部口音惊呼了一句:“我的老天啊!” * * * 泰瑞莎一直以为他腿上的伤口是直升机失事造成的。 * * * 那个海豹特种部队队员是个士官长,姓布鲁克。他背着伊森爬上一座窄窄的楼梯,离开地牢,回到铁盘上还有好几块肉滋滋作响的厨房。 有人的早餐被打断了。 走廊上躺着三个阿拉伯男人的尸体。五个海豹队员控制住拥挤的厨房。其中一个单膝跪在耶许夫身旁,拿着一块长布条绑在他膝盖上方的左大腿,为他的枪伤止血。 布鲁克将伊森放在椅子上,对他的医官咆哮:“不要去碰他。”他瞪着耶许夫。“是谁凌虐这个美国大兵的?” 耶许夫用阿拉伯话回应。 “我不讲阿拉伯话。听不懂你刚才说的什么他妈的鬼东西。” “就是他。”伊森说:“就是他干的。” 好一会儿,厨房里除了肉块烧焦的恶臭味和枪战留下的火药味外,什么都没有。 “还有两分钟,直升机就要来接我们了,”布鲁克对伊森说,“他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混球。不管你决定做什么,这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都不会说出去的。” 一个站在炉边、拿着狙击步枪的士兵说:“没错!” “你能拉我站起来吗?”伊森问。 布鲁克将伊森从椅子上拉起来,伊森一边呻吟,一边慢慢跛着脚走向厨房,走向耶许夫。 当他们走到他面前时,士官长将SIG手枪从皮套拿出来。 伊森从他手中接过武器,检查子弹。 过了好几个月后,他才想到如果这是在拍电影,男主角绝对不会这样做。不会将自己的心性拉得和这个怪物一样低。可是,丑陋的真相是,“不要做”这个念头从来没在伊森的脑袋里出现过。虽然之后他一直不停地做恶梦,梦到直升机失事,梦到耶许夫对他做的事,可是这个时刻却从没出现在恶梦里,他不但不后悔,而且真心希望它能持续得更久一点。 伊森全身赤裸,靠着布鲁克的支撑站在地上。他的腿简直像挂在肉店的待售商品。 他叫耶许夫看着他。 他听到黑鹰直升机螺旋桨“咻咻咻”的转动声愈来愈大,迅速接近。 除此之外,一片寂静,静到仿佛大街上正在举行晨祷似的。 施虐者和受虐者对看了长长的一秒钟。 耶许夫说:“你知道你永远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的。” 他露出微笑,伊森对着他的脸开了一枪。 * * * 下一次他再恢复意识时,他发现自己靠在黑鹰直升机的窗户旁,看着三百英尺下的法鲁加街道,吗啡在他的体内流动,布鲁克在他耳边大声告诉他,他已经安全了,他就要回家了,而且两天之前,他太太已经为他生下了一个健康强壮的胖儿子。 第17章 沙漏里最后一颗黑沙从上层的漏斗掉下来不到两秒钟,便传来开锁的声音,门被推开了。 满脸笑容的耶许夫站在门口。 这是伊森第一次看见他没戴头巾。伊森很惊讶地发现,他的样子不像是真的会对伊森做出那些他威胁他要做出的残忍行为的人。 他的胡子刮得很干净,只有一点点黑色的胡渣冒出头。 漆黑的头发齐肩,抹了油往后梳。 “你的爸爸是白人,还是你的妈妈是白人?”伊森问。 “我妈妈是英国人。”耶许夫走进房间。他站在桌前,低头看着那张白纸。用手指着它。“我相信纸的另外一面不会也是空白的吧?”他把纸翻面,看了好一会儿,一边摇头,一边看着伊森。“你应该要写下一点什么让我开心的东西。你听不懂我的要求吗?” “你的英语说得很好。我听得懂。” “那么,你是不相信我真的会做那些我说的事罗?” “不,我相信。” “那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什么都没写?” “可是我写了啊!” “用隐形墨水写的吗?” 现在,换伊森微笑了,他的双手都在抖,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压抑住,不让耶许夫看出来。 他举起左手。 “我写了这个。”他一边说,一边将他刚才用深蓝色原子笔的笔蕊在左手掌上刺刻的字展示给耶许夫看。血还没干,不停地从伤口渗出来。字很潦草,不过在这种时间限制和恶劣状况下,他最多只能做到这样。他说:“我知道,很快的,我就会一直尖叫。承受极大的痛苦。所以每一次当你在怀疑我在想什么时,虽然我没办法回答,你可以直接看我的手掌就好。那就是我要对你说的话。是句美国俚语。不过我相信你应该很清楚那代表的意思吧?” “你真是搞不清楚状况。”耶许夫轻声回答。伊森第一次在他眼里看到真正的怒火。他心里很害怕,却逼自己为戳破这个怪物的面具感到满意。伊森知道这将会是他在整个野蛮交易里唯一的胜任时刻。 “事实上,我还蛮清楚的。”伊森说:“你会刑求我,打断我的骨头,最后杀了我。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这句话引出了一丝狡猾的笑容。 “什么?” “不要一直告诉我你有多厉害。你这个小杂种。拿出你的鞭子来,用你的行动来证明。” * * * 耶许夫果然用行动证明了一整天。 * * * 伊森昏过去几个小时后,又恢复了意识。 耶许夫将一罐飘着臭味的盐罐放在桌上的刀组旁。 “欢迎回来!你灵魂出窍时见到自己了吗?”他问。 伊森已经失去时间概念,不知道自己被关在这个没有窗户、充满了死亡和腐臭血腥味的棕墙房间里多久了。 “看看你的腿。”耶许夫的脸上都是汗。“我叫你看着你的腿。” 伊森拒绝。耶许夫将他沾血的手指伸进一个土碗里,挖出一手掌的盐。 洒向伊森的腿。 透过口枷球塞的尖叫。 剧痛。 昏迷。 * * * “你明白现在你百分之百属于我吗?伊森?你明白我永远都会是你的主人吗?你听到了吗?” 很不幸的,他说的都是真的。 * * * 伊森将自己放到另一个世界,试着去想像他陪着他太大在医院生下他们第一个孩子的画面,可是肉体的痛不断将他拉回现实的世界。 * * * “我可以让你的痛苦停止。”耶许夫对着他的耳朵说,“我也可以让你生不如死地拖上好几天。我想怎么做,就能怎么做。我知道那很痛。我也知道你现在承受的痛苦比你之前以为人类可以承受的痛苦更深。不过,想一想,目前我还只割了你一条腿。而且,我对这件事很在行的。我不会让你失血而死。只有在我想要你死的时候,你才可以死。” * * * 不可否认的,他们两人之间建立起一种怪异的亲密感。 耶许夫割肉。 伊森尖叫。 一开始时,伊森不肯看,可是现在他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 耶许夫强迫他喝水,一汤匙、一汤匙地喂他吃温热的炖豆子。整个过程里,耶许夫都以轻松平常的口吻对他说话,仿佛他不过是个正准备要为伊森修剪胡子的理发师。 * * * 过了一段时间后,耶许夫坐在角落,一边喝水,一边看着伊森,以混合了愉快和骄傲的眼光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他用手抹抹额头,站起来。伊森的血从他身上的长袍边缘往下滴。 “明天早上第一件事,我会阉掉你,然后用火烧你的伤口,再开始料理你的上半身。想一想你早餐想吃什么。” 他走出房间,关上了灯。 * * * 一整晚,伊森被吊在黑暗之中。 等待。 有时候,他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可是没人开门。 痛苦是如此巨大。但他一心想着他的太太和他将不会有机会见到的孩子,撑了下来。 他在这个地牢里轻声对泰瑞莎倾诉,想着不知道她能不能感应得到。 他呻吟,哭泣。 试着想安慰自己,再过不久,一切应该就会结束了, 即使是好几年后,他做恶梦时,还是会梦到这个时刻。独自被吊在黑暗之中,剩下的只有无尽的疼痛、脑里的思绪和对明天的等待。 一直等待着耶许夫回来。 一直想像着他的儿子或女儿会长得什么模样。 他或她会叫什么名字。 一直想像着没有了他,泰瑞莎要怎么过日子。 四个月后,当他们坐在西雅固家的厨房餐桌旁,听着滂沱大雨时,她选是会对他说:“我觉得你的灵魂没有跟着你回家,回到我身边来,伊森。” 而他会说:“我知道。”他一边听着婴儿监视器传出的儿予哭声,一边想着:原来耶许夫伤害的不只是我的肉体。 * * * 然后,门终于打开了,刺眼的阳光照进房间,将伊森的意识拉回现实世界,拉回痛苦之中, 可是当他的眼睛适应了明亮的白天光线后,他看到的却不是耶许夫的侧影,而是一个全副武装、体格魁梧的美国海军“海豹”特种部队成员,他手上拿着一支有ACOG瞄准镜的M-4卡宾枪,白色的烟还不时从枪管里冒出。 他拿手电筒照了照伊森,以浓重的德州西部口音惊呼了一句:“我的老天啊!” * * * 泰瑞莎一直以为他腿上的伤口是直升机失事造成的。 * * * 那个海豹特种部队队员是个士官长,姓布鲁克。他背着伊森爬上一座窄窄的楼梯,离开地牢,回到铁盘上还有好几块肉滋滋作响的厨房。 有人的早餐被打断了。 走廊上躺着三个阿拉伯男人的尸体。五个海豹队员控制住拥挤的厨房。其中一个单膝跪在耶许夫身旁,拿着一块长布条绑在他膝盖上方的左大腿,为他的枪伤止血。 布鲁克将伊森放在椅子上,对他的医官咆哮:“不要去碰他。”他瞪着耶许夫。“是谁凌虐这个美国大兵的?” 耶许夫用阿拉伯话回应。 “我不讲阿拉伯话。听不懂你刚才说的什么他妈的鬼东西。” “就是他。”伊森说:“就是他干的。” 好一会儿,厨房里除了肉块烧焦的恶臭味和枪战留下的火药味外,什么都没有。 “还有两分钟,直升机就要来接我们了,”布鲁克对伊森说,“他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混球。不管你决定做什么,这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都不会说出去的。” 一个站在炉边、拿着狙击步枪的士兵说:“没错!” “你能拉我站起来吗?”伊森问。 布鲁克将伊森从椅子上拉起来,伊森一边呻吟,一边慢慢跛着脚走向厨房,走向耶许夫。 当他们走到他面前时,士官长将SIG手枪从皮套拿出来。 伊森从他手中接过武器,检查子弹。 过了好几个月后,他才想到如果这是在拍电影,男主角绝对不会这样做。不会将自己的心性拉得和这个怪物一样低。可是,丑陋的真相是,“不要做”这个念头从来没在伊森的脑袋里出现过。虽然之后他一直不停地做恶梦,梦到直升机失事,梦到耶许夫对他做的事,可是这个时刻却从没出现在恶梦里,他不但不后悔,而且真心希望它能持续得更久一点。 伊森全身赤裸,靠着布鲁克的支撑站在地上。他的腿简直像挂在肉店的待售商品。 他叫耶许夫看着他。 他听到黑鹰直升机螺旋桨“咻咻咻”的转动声愈来愈大,迅速接近。 除此之外,一片寂静,静到仿佛大街上正在举行晨祷似的。 施虐者和受虐者对看了长长的一秒钟。 耶许夫说:“你知道你永远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的。” 他露出微笑,伊森对着他的脸开了一枪。 * * * 下一次他再恢复意识时,他发现自己靠在黑鹰直升机的窗户旁,看着三百英尺下的法鲁加街道,吗啡在他的体内流动,布鲁克在他耳边大声告诉他,他已经安全了,他就要回家了,而且两天之前,他太太已经为他生下了一个健康强壮的胖儿子。 第18章 (1) 伊森睁开眼睛。 他的头靠在窗户上,看着下方的山脉以一百五十英里的时速往后退。根据目测,现在应该是在地平面两千五百英尺左右吧?从伊拉克退役后,加入特勤局之前,他有六个月的时间负责驾驶医疗专机。他不仅听出了莱康明涡轮引擎的声音,同时也看出这是BK117型号的机身。他当初在空中救护队也是飞这个机型的。 他将头抬离玻璃窗,想举起手摸摸鼻子、抓抓痒,却发现双手被铐在背后。 机身的内部是标准配置。四个座位分成两排对坐。后面有个大帘子将机尾的货物区隔开。 杰金斯和波普警长坐在他对面。伊森看到警长的鼻子上还贴着绷带,顿时心情大好。 他身边则坐着护士潘蜜拉。她换下古典的护士服,改穿黑色工作裤、黑色长袖T恤,一身野战迷彩打扮,手拿Hamp;K战斗散弹枪。她的头颅有部分被剃光,上头有条半月形的缝线从她的太阳穴一路横向延伸到她的脸颊中央。是贝芙莉用椅子打她时造成的。想到那个可怜女人的遭遇,他的胸中还是忍不住燃起一股怒火。 杰金斯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你觉得如何?伊森?” 虽然药效未退,他仍觉得有些晕旋,但他的脑袋却已经相当清楚。 可是他没有回答。 只是睁大眼睛瞪着他。 “很抱歉我昨天电击了你,可是我们实在不能再冒险了。你已经证明了你的高超战斗力,而我不想再损失更多人命。不管是你的,还是我的人。” “人命?你现在居然会担心人命?” “我们同时利用这段时间为你补充水份、补充营养,还顺便帮你换了衣服,还有检查你的伤势。说实在的……你现在看起来好多了。” 伊森望向窗外。绵延不绝的松树森林占满山谷和山丘,偶尔有几个比树还高的大石块会从一片绿色中耸立凸出,成为悬崖。 “你要带我去哪里?”伊森问。 “我在实践我的诺言。” “对谁的诺言?” “对你。我在展示给你看这一切背后的意义。” “我不明——” “你很快就会懂了。还要多久才到?罗杰?” 飞行员的声音从耳机传来:“再十五分钟你就能站上陆地了。” * * * 这地方出乎意料的荒凉。 伊森触目所及没有公路,没有房子。 只有满是森林的山丘和偶尔从树木板流过的小溪或河流反射的水光。 很快的,松树林已经被甩在身后。伊森从双涡轮引擎声音的改变听得出来,飞行员已经开始在下降了。 * * * 他们飞过一片贫瘠的棕色丘陵,然后再飞十英里进入一大片针叶、阔叶混合林。 离地平面两百英尺时,直升机绕着一块一平方里的地倾侧转弯了好几分钟,好让波普拿着一副望远镜仔细检查那个区域。 最后他终于对着麦克风说:“看起来没问题。” * * * 他们朝一个被巨大橡树围绕住的大空地缓缓下降,树叶已经是深秋的颜色,螺旋桨让草地形成长长的波浪,以直升机为中心,往外呈同心圆扩散。 引擎被关掉后,伊森观察四周。 杰金斯说:“你愿不愿意陪我走一走?伊森?” 潘蜜拉倾身为他解开腰部和肩部的安全带。 “手铐也要拿下来吗?”她问。 杰金斯看向伊森。“你不会乱来吧?” “当然。” 伊森往前弯腰,让潘蜜拉能看到钥匙孔。 手铐弹开。 他伸了个懒腰,按摩他的手腕。 杰金斯望着波普,张开手对他说:“你有依照我的吩咐将东西带来了吗?” 警长掏出一把不锈钢制的左轮连发手枪。它看起来威力强大,应该是用点三五七的麦格农子弹。 杰金斯面露犹豫。 “我看过你射击。”波普说:“你会没事的。只要射到任何靠近心脏的地方,或者直接射头更好,然后你就安全了。” 波普将手伸到他的座位后面,拿出一把装了一百发子弹的AK-47步枪。伊森看着他拉开安全栓,将它切换成三连发模式。 杰金斯拿下耳机。然后他拉开乘客座舱和驾驶舱之间的布帘,对驾驶员说:“我们会将四号频道开着,如果突然需要赶快离开,我会告诉你。” “我会准备好随时可以起飞。” “如果你看到有什么麻烦,用无线电通知我。” “是的,先生。” “阿诺留了武器给你吗?” “他给我两把枪。” “我们不会待太久的。” 杰金斯打开舱门,爬出去。 伊森跟在波普和潘蜜拉后头出去,先踩在脚踏垫上,然后踩进及腰的柔软草地。他追上杰金斯,四个人很快地走出空地。波普拿着突击步枪在最前面开路,潘蜜拉垫后。 已近黄昏。秋高气爽的下午, 每个人似乎都很紧张不安,仿佛他们正在战区巡逻。 伊森说:“自从我到达松林镇后,你就一直把我要得团团转。我们跑到这个他妈的蛮荒之地来做什么?我现在就要知道。” 他们走进树林里,在矮生植物中奋力跋涉。 鸟叫声愈来愈大。 “可是伊森,这儿不是蛮荒之地。” 伊森突然瞄到树林间有个东西,发现他一开始时没看到,因为它几乎全被植物遮住了。他加快脚步,手脚并用地爬过构成森林下层的灌木和小树苗,杰金斯紧紧跟在他身后。 当伊森到达它的底部时,他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它。 有好一阵子,他不明白矗立在眼前的到底是什么。最下面的横梁被好几尺厚的藤蔓层层围绕,死的、活的都有,棕色和绿色夹杂的伪装将它和森林融为一体,所以当你不注意看时,根本不会看见它。 钢骨梁柱在更高处裸露出来,锈蚀得太严重,全变成深红色。好几百年的氧化结果。三棵巨大的橡树从它的正中央穿出来,树木顺着残垣断壁攀爬转弯,某些梁如果不是靠着树枝支撑,早就应该倒了。只剩最底下的六层楼的结构还在,隐约看得出来是一座大楼的骨架。五、六根顶端的钢梁全弯了下来,像一头卷曲的红色长发,不过大多数的钢梁很久以前就已经往内崩塌,化成森林地表的一部分。 从建筑残骸里传出的鸟鸣声大得不得了。它简直成了鸟儿聚集的高楼大厦。伊森触目所及的每个角落都结了满满的鸟巢。 “记不记得你曾经要求我将你转到博伊西的大医院?”杰金斯问。 “记得。” “嗯,现在我已经将你带到博伊西了。这儿就是它的市中心。” “你在胡说些什么?” “在你眼前的就是美国银行大楼。爱达荷州最高的摩天大楼。特勤局的博伊西办公室就在这栋大楼里,对吧?在它的十七楼?” “你发疯了。” “我知道这里看起来很像蛮荒之地,不过我们真的就是站在州议会大道的中心点。而穿过这些树走三分之一英里就会到达州议会,只不过要找到它的遗迹,你得挖上好一阵子才行。” “这是什么?你设下的唬人把戏吗?” “我告诉过你。” 伊森抓住杰金斯的衣领,将他拉近。“好好解释。” “你被放入那些你看到的柜子里,进入了生命中止期。” “多久?” “伊森——” “多。久。” 杰金斯停了一下。伊森的内心立刻知道,他不会想要听到那个答案的。 “一千八百一十四年……” 伊森放开杰金斯的衬衫。 “……五个月……” 他踉跄后退, “……又十一天。” 他呆呆望着眼前的残垣断壁。 呆呆望着天空。 “你需要休息一下。”杰金斯说,“我们坐下来吧!”伊森在一堆蕨类植物上坐下.杰金斯抬头看着波普和潘蜜拉。“你们能让我们独处一下吗?不过不要走太远。” 他们两人走开了。 杰金斯在伊森对面坐下。 “你的脑袋转个不停。”他说,“你可不可以暂时试着什么都不要想,先安静听我说?” 这儿最近才下过雨。透过他们为他换穿的工作裤,伊森可以感觉到地上的湿气。 “让我问你一个问题。”杰金斯说,“如果人家问你,什么是历史上最具突破性的发现,你头一个想到的会是什么?” 伊森耸耸肩。 “别这样嘛!让我看看你的想像力有多丰富。” “太空旅行、相对论。我不知道——” “都不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发现,是知道人类会如何灭绝。” “你是指绝种吗?” “完全正确。一九七一年,一个名为大卫·碧尔雀的年轻基因学家的研究有了突破性的大发现。你要记得这是在RNA剪接和DNA鉴定技术发展出来之前。他发现控制人类遗传资讯和细胞生长速度的基因组,逐渐在改变,正慢慢的恶化中。” “被什么恶化?” “被什么恶化?”杰金斯大笑。“被所有的一切。被我们对地球造成的伤害,还有未来几百年人类持续对环境的破坏。哺乳动物绝种。森林滥伐。北极冰原的面积大量减少。臭氧层破洞。二氧化碳在大气中的增加。酸雨。死亡海域。鱼类过度捕捞。海底原油钻取。战争,好几兆辆燃烧汽油的汽车。福岛、三里岛、车诺比的核灾。以武器测试之名进行的超过两千颗的核弹爆炸。有毒废物的倾倒。艾克索运油船在阿拉斯加的胡安帝滋的漏油事件。英国石油公司在墨西哥湾的漏油事故。我们放进食物和饮用水里的有毒添加物。 “自从工业革命之后,我们就以摇滚巨星对待饭店客房的态度对待我们的地球,想怎么破坏,就怎么破坏。可是我们不是真的摇滚巨星。在演化力量的规模里,人类其实是一个非常脆弱、无力的物种。我们的基因组很容易恶化,而我们对地球的暴行终究让从前支撑我们之所以为人类的DNA结构崩溃腐败。 “可是,这个年轻人碧尔雀预见了人类的命运。也许不是很细节,但他看到了一个大方向。他看到经过连续几个世代之后,因为人类造成的环境巨变,所以很有可能会发生加速前进演化。简单的说,就是物种的演化速度可能会加快许多。如果以圣经故事做比喻,碧尔雀相信洪水就要来了,所以他决定要建造一个方舟。到目前为止,你听得懂吗?” “完全听不懂。” “碧尔雀认为他可以在关键性的大规模基因崩解之前,保留一定数目的纯种人类。让他们在导致摧毁人类文明和让人类灭种的进化改变中置身事外。可是为了达到这一点,我们必须掌握让被中止生命的人再活起来的技术。” “他设立实验室,花了好几十亿美金做研发。终于在一九七九年发展成功,开始制造一千个中止仪器柜。同时,碧尔雀也到处旅行,想找到一个合适的小镇进行他的计划。有一天当他经过松林镇时,他知道就是这儿了,没有比这儿更完美的选择了。与世隔绝、容易抵抗外侮、四周被高山岩壁环绕、很难从外头进入,也很难从里头离开。他买下全镇的住宅和商店产权,并开始在周围的高山里头建造巨大的基地。这是一个超级复杂的大计划。总共花了二十二年才完成。” “你是怎么让那些物料保存这么久的?”伊森问,“木头和食物不可能过了快两千年还不腐坏。” “在团队从中止生命期复活之前,那个基地里的每一寸空间,包括大仓库山洞、员工宿舍和监视中心全都被真空封存。效果并不完美,我们还是损失了一些材料,但拿来重建被时间和其他因素彻底抹去的松林镇是绰绰有余了。不过我们用来保存物质的山洞系统的空气仅含极少量的水气,既然我们可以杀死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细菌,它的效果几乎和中止生命一样好。” “所以小镇可以完全自给自足?” “是,它的运作方式就像一个阿米绪族【※Amish,美国少数民族,仍过着不用电力、不用电话、不用汽车,如十七世纪生活般的生活。】或工业革命前的小村子。而且,你也看到了,我们贮存了极大量的日常用品,定时加以包装后,再利用卡车运到镇上。” “我见过牛。你们也有牲畜专用的中止仪器柜吗?” “没有。我们冷冻了一些胚胎。需要时再放入人工子宫。” “二〇一二年时没有这样的事。” “二〇三〇年时就有了。” “这个碧尔雀现在在哪儿?” 杰金斯露齿微笑。 伊森说:“是你?” “你的同事凯特·威森和比尔·依凡斯在松林镇消失时,正在追踪、调查我。我的某些生意往来引起了特勤局的注意,那也是为什么你现在会坐在这儿的原因。” “你绑架了联邦探员?把他们关起来?” “对。” “还有其他的人……” “除了我亲自选择、薪酬高得不得了的团队之外,我不认为我可以找到多少志愿者。” “所以你干脆绑架造访松林镇的人?” “大部分的人是到松林镇后被我收编的,少部分的人是我特地选出来的。” “总共多少人?” “在五十年的期间,大约征召了六百五十人。” “你发疯了。” 碧尔雀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评估这个指控的真实性,他冷静的深色眼睛充满热情但同时深思熟虑。伊森头一次仔细观察碧尔雀的脸,发现他的光头和没有皱纹的皮肤让他误判了他的年纪。碧尔雀一定至少六十出头了。很可能更老。伊森直到现在才看穿他假扮心理学家所装出的精准有礼的说话态度背后,其实藏着极深极大的智慧。他意识到他正坐在橡树篷帐下和他这生所过过最聪明的人对话,让他突然感到既兴奋又恐惧。 碧尔雀终于回答:“我倒不这么认为。” “不认为?为什么?” “我觉得我比较像是……我们这个物种的救世主。” “你让多少家庭失去了他们的亲人。” “你还是没搞懂,对不对?” “搞懂什么?” “松林镇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伊森……它是地球上最后一个小镇。保存我们生活形态的活动时光胶囊。是唯一剩下的美国梦。这儿的居民、工作团队、我和你……是灵长目智人物种最后的幸存者。” “你怎么知道?” “过去几年来,我派了五、六支侦查队出去,成功回来的队伍报告的外面世界的状况简直是糟得不得了。没有松林镇的保护和建设,绝对没有任何人能活下来。自从十四年前,我的工作团队从中止生命期复活之后,我们在每一个已知的紧急无线频道上不停发送讯号。我甚至做出决定,将松林镇的坐标公诸于世,就是怕还有人存活。虽然我明白这种机会微乎其微。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出现。从来没有一个人和我们联络。我告诉你,这里是博伊西,事实上,它不是。因为不管是博伊西,还是爱达荷州,甚至美国,现在根本都不存在了。这些名称再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到底人类是怎么灭亡的?” “我们永远都不会晓得了,不是吗?在你进入中止生命期后不久,我也进入柜子,好让我再复活之后还能在松林镇活上二十五年。过了二〇三二年后,我们所有的人全在高山内部沉睡。不过,如果你一定要我猜……我估计在二三〇〇年时,不正常的基因剧变就开始大规模控制了一切。既然进化史是以差异性来分门别类,到了二五〇〇年,我们在生物学上就应该被归类成完全不同的物种了。每一代的子孙会变得更适合在这个已经被毒化的世界中生存。所以,也就变得愈来愈不像原来的人类了。” “你可以想像社会制度和经济活动的改变。源自于人性的文化彻底崩塌。我猜一定少不了种族灭绝。如果毁坏的速度很快,也许四十年就够了。慢慢来的话,说不定经过了一千年。也许全面性的核子大战在一个月内就杀了好几十亿人口。我相信许多人会认为这就是世界末日了。可是我们没办法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我们只能知道最后的结果是什么。” “是什么?” “畸变。我们叫它们‘畸人’。就是在山谷里差点杀了你的那些皮肤透明的生物。自从复生之后,包括今天,我一共只搭乘直升机出来外面的世界三次。非常危险。我们最远去过西雅图。或者该说是西雅图的旧址。我们必须在途中加油。差一点就回不来了。从我看到的数量推测,光是在美洲,那种生物的数量就超过好几亿。当然,它们是肉食性动物。所以如果它们的数目真如我预期的那么多,就表示可能鹿或其他反刍类的动物又再次在地表上大量繁殖。甚至有可能是野牛的后代子孙再次占领了大草原。” “因为我们无法离开山谷去做研究,所以我们只能观察极少量的样本,看什么物种在过去二千年里没受影响的存活下来。鸟类似乎都没事。某些昆虫也是。但你会注意到有些昆虫不见了。举例来让,我们就找不到蟋蟀和萤火虫。而且在过去的十四年中,我连一只蜜蜂都没见过。” “那些畸人是什么东西?” “比较简单的说法,可以直接 第18章 (1) 伊森睁开眼睛。 他的头靠在窗户上,看着下方的山脉以一百五十英里的时速往后退。根据目测,现在应该是在地平面两千五百英尺左右吧?从伊拉克退役后,加入特勤局之前,他有六个月的时间负责驾驶医疗专机。他不仅听出了莱康明涡轮引擎的声音,同时也看出这是BK117型号的机身。他当初在空中救护队也是飞这个机型的。 他将头抬离玻璃窗,想举起手摸摸鼻子、抓抓痒,却发现双手被铐在背后。 机身的内部是标准配置。四个座位分成两排对坐。后面有个大帘子将机尾的货物区隔开。 杰金斯和波普警长坐在他对面。伊森看到警长的鼻子上还贴着绷带,顿时心情大好。 他身边则坐着护士潘蜜拉。她换下古典的护士服,改穿黑色工作裤、黑色长袖T恤,一身野战迷彩打扮,手拿Hamp;K战斗散弹枪。她的头颅有部分被剃光,上头有条半月形的缝线从她的太阳穴一路横向延伸到她的脸颊中央。是贝芙莉用椅子打她时造成的。想到那个可怜女人的遭遇,他的胸中还是忍不住燃起一股怒火。 杰金斯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你觉得如何?伊森?” 虽然药效未退,他仍觉得有些晕旋,但他的脑袋却已经相当清楚。 可是他没有回答。 只是睁大眼睛瞪着他。 “很抱歉我昨天电击了你,可是我们实在不能再冒险了。你已经证明了你的高超战斗力,而我不想再损失更多人命。不管是你的,还是我的人。” “人命?你现在居然会担心人命?” “我们同时利用这段时间为你补充水份、补充营养,还顺便帮你换了衣服,还有检查你的伤势。说实在的……你现在看起来好多了。” 伊森望向窗外。绵延不绝的松树森林占满山谷和山丘,偶尔有几个比树还高的大石块会从一片绿色中耸立凸出,成为悬崖。 “你要带我去哪里?”伊森问。 “我在实践我的诺言。” “对谁的诺言?” “对你。我在展示给你看这一切背后的意义。” “我不明——” “你很快就会懂了。还要多久才到?罗杰?” 飞行员的声音从耳机传来:“再十五分钟你就能站上陆地了。” * * * 这地方出乎意料的荒凉。 伊森触目所及没有公路,没有房子。 只有满是森林的山丘和偶尔从树木板流过的小溪或河流反射的水光。 很快的,松树林已经被甩在身后。伊森从双涡轮引擎声音的改变听得出来,飞行员已经开始在下降了。 * * * 他们飞过一片贫瘠的棕色丘陵,然后再飞十英里进入一大片针叶、阔叶混合林。 离地平面两百英尺时,直升机绕着一块一平方里的地倾侧转弯了好几分钟,好让波普拿着一副望远镜仔细检查那个区域。 最后他终于对着麦克风说:“看起来没问题。” * * * 他们朝一个被巨大橡树围绕住的大空地缓缓下降,树叶已经是深秋的颜色,螺旋桨让草地形成长长的波浪,以直升机为中心,往外呈同心圆扩散。 引擎被关掉后,伊森观察四周。 杰金斯说:“你愿不愿意陪我走一走?伊森?” 潘蜜拉倾身为他解开腰部和肩部的安全带。 “手铐也要拿下来吗?”她问。 杰金斯看向伊森。“你不会乱来吧?” “当然。” 伊森往前弯腰,让潘蜜拉能看到钥匙孔。 手铐弹开。 他伸了个懒腰,按摩他的手腕。 杰金斯望着波普,张开手对他说:“你有依照我的吩咐将东西带来了吗?” 警长掏出一把不锈钢制的左轮连发手枪。它看起来威力强大,应该是用点三五七的麦格农子弹。 杰金斯面露犹豫。 “我看过你射击。”波普说:“你会没事的。只要射到任何靠近心脏的地方,或者直接射头更好,然后你就安全了。” 波普将手伸到他的座位后面,拿出一把装了一百发子弹的AK-47步枪。伊森看着他拉开安全栓,将它切换成三连发模式。 杰金斯拿下耳机。然后他拉开乘客座舱和驾驶舱之间的布帘,对驾驶员说:“我们会将四号频道开着,如果突然需要赶快离开,我会告诉你。” “我会准备好随时可以起飞。” “如果你看到有什么麻烦,用无线电通知我。” “是的,先生。” “阿诺留了武器给你吗?” “他给我两把枪。” “我们不会待太久的。” 杰金斯打开舱门,爬出去。 伊森跟在波普和潘蜜拉后头出去,先踩在脚踏垫上,然后踩进及腰的柔软草地。他追上杰金斯,四个人很快地走出空地。波普拿着突击步枪在最前面开路,潘蜜拉垫后。 已近黄昏。秋高气爽的下午, 每个人似乎都很紧张不安,仿佛他们正在战区巡逻。 伊森说:“自从我到达松林镇后,你就一直把我要得团团转。我们跑到这个他妈的蛮荒之地来做什么?我现在就要知道。” 他们走进树林里,在矮生植物中奋力跋涉。 鸟叫声愈来愈大。 “可是伊森,这儿不是蛮荒之地。” 伊森突然瞄到树林间有个东西,发现他一开始时没看到,因为它几乎全被植物遮住了。他加快脚步,手脚并用地爬过构成森林下层的灌木和小树苗,杰金斯紧紧跟在他身后。 当伊森到达它的底部时,他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它。 有好一阵子,他不明白矗立在眼前的到底是什么。最下面的横梁被好几尺厚的藤蔓层层围绕,死的、活的都有,棕色和绿色夹杂的伪装将它和森林融为一体,所以当你不注意看时,根本不会看见它。 钢骨梁柱在更高处裸露出来,锈蚀得太严重,全变成深红色。好几百年的氧化结果。三棵巨大的橡树从它的正中央穿出来,树木顺着残垣断壁攀爬转弯,某些梁如果不是靠着树枝支撑,早就应该倒了。只剩最底下的六层楼的结构还在,隐约看得出来是一座大楼的骨架。五、六根顶端的钢梁全弯了下来,像一头卷曲的红色长发,不过大多数的钢梁很久以前就已经往内崩塌,化成森林地表的一部分。 从建筑残骸里传出的鸟鸣声大得不得了。它简直成了鸟儿聚集的高楼大厦。伊森触目所及的每个角落都结了满满的鸟巢。 “记不记得你曾经要求我将你转到博伊西的大医院?”杰金斯问。 “记得。” “嗯,现在我已经将你带到博伊西了。这儿就是它的市中心。” “你在胡说些什么?” “在你眼前的就是美国银行大楼。爱达荷州最高的摩天大楼。特勤局的博伊西办公室就在这栋大楼里,对吧?在它的十七楼?” “你发疯了。” “我知道这里看起来很像蛮荒之地,不过我们真的就是站在州议会大道的中心点。而穿过这些树走三分之一英里就会到达州议会,只不过要找到它的遗迹,你得挖上好一阵子才行。” “这是什么?你设下的唬人把戏吗?” “我告诉过你。” 伊森抓住杰金斯的衣领,将他拉近。“好好解释。” “你被放入那些你看到的柜子里,进入了生命中止期。” “多久?” “伊森——” “多。久。” 杰金斯停了一下。伊森的内心立刻知道,他不会想要听到那个答案的。 “一千八百一十四年……” 伊森放开杰金斯的衬衫。 “……五个月……” 他踉跄后退, “……又十一天。” 他呆呆望着眼前的残垣断壁。 呆呆望着天空。 “你需要休息一下。”杰金斯说,“我们坐下来吧!”伊森在一堆蕨类植物上坐下.杰金斯抬头看着波普和潘蜜拉。“你们能让我们独处一下吗?不过不要走太远。” 他们两人走开了。 杰金斯在伊森对面坐下。 “你的脑袋转个不停。”他说,“你可不可以暂时试着什么都不要想,先安静听我说?” 这儿最近才下过雨。透过他们为他换穿的工作裤,伊森可以感觉到地上的湿气。 “让我问你一个问题。”杰金斯说,“如果人家问你,什么是历史上最具突破性的发现,你头一个想到的会是什么?” 伊森耸耸肩。 “别这样嘛!让我看看你的想像力有多丰富。” “太空旅行、相对论。我不知道——” “都不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发现,是知道人类会如何灭绝。” “你是指绝种吗?” “完全正确。一九七一年,一个名为大卫·碧尔雀的年轻基因学家的研究有了突破性的大发现。你要记得这是在RNA剪接和DNA鉴定技术发展出来之前。他发现控制人类遗传资讯和细胞生长速度的基因组,逐渐在改变,正慢慢的恶化中。” “被什么恶化?” “被什么恶化?”杰金斯大笑。“被所有的一切。被我们对地球造成的伤害,还有未来几百年人类持续对环境的破坏。哺乳动物绝种。森林滥伐。北极冰原的面积大量减少。臭氧层破洞。二氧化碳在大气中的增加。酸雨。死亡海域。鱼类过度捕捞。海底原油钻取。战争,好几兆辆燃烧汽油的汽车。福岛、三里岛、车诺比的核灾。以武器测试之名进行的超过两千颗的核弹爆炸。有毒废物的倾倒。艾克索运油船在阿拉斯加的胡安帝滋的漏油事件。英国石油公司在墨西哥湾的漏油事故。我们放进食物和饮用水里的有毒添加物。 “自从工业革命之后,我们就以摇滚巨星对待饭店客房的态度对待我们的地球,想怎么破坏,就怎么破坏。可是我们不是真的摇滚巨星。在演化力量的规模里,人类其实是一个非常脆弱、无力的物种。我们的基因组很容易恶化,而我们对地球的暴行终究让从前支撑我们之所以为人类的DNA结构崩溃腐败。 “可是,这个年轻人碧尔雀预见了人类的命运。也许不是很细节,但他看到了一个大方向。他看到经过连续几个世代之后,因为人类造成的环境巨变,所以很有可能会发生加速前进演化。简单的说,就是物种的演化速度可能会加快许多。如果以圣经故事做比喻,碧尔雀相信洪水就要来了,所以他决定要建造一个方舟。到目前为止,你听得懂吗?” “完全听不懂。” “碧尔雀认为他可以在关键性的大规模基因崩解之前,保留一定数目的纯种人类。让他们在导致摧毁人类文明和让人类灭种的进化改变中置身事外。可是为了达到这一点,我们必须掌握让被中止生命的人再活起来的技术。” “他设立实验室,花了好几十亿美金做研发。终于在一九七九年发展成功,开始制造一千个中止仪器柜。同时,碧尔雀也到处旅行,想找到一个合适的小镇进行他的计划。有一天当他经过松林镇时,他知道就是这儿了,没有比这儿更完美的选择了。与世隔绝、容易抵抗外侮、四周被高山岩壁环绕、很难从外头进入,也很难从里头离开。他买下全镇的住宅和商店产权,并开始在周围的高山里头建造巨大的基地。这是一个超级复杂的大计划。总共花了二十二年才完成。” “你是怎么让那些物料保存这么久的?”伊森问,“木头和食物不可能过了快两千年还不腐坏。” “在团队从中止生命期复活之前,那个基地里的每一寸空间,包括大仓库山洞、员工宿舍和监视中心全都被真空封存。效果并不完美,我们还是损失了一些材料,但拿来重建被时间和其他因素彻底抹去的松林镇是绰绰有余了。不过我们用来保存物质的山洞系统的空气仅含极少量的水气,既然我们可以杀死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细菌,它的效果几乎和中止生命一样好。” “所以小镇可以完全自给自足?” “是,它的运作方式就像一个阿米绪族【※Amish,美国少数民族,仍过着不用电力、不用电话、不用汽车,如十七世纪生活般的生活。】或工业革命前的小村子。而且,你也看到了,我们贮存了极大量的日常用品,定时加以包装后,再利用卡车运到镇上。” “我见过牛。你们也有牲畜专用的中止仪器柜吗?” “没有。我们冷冻了一些胚胎。需要时再放入人工子宫。” “二〇一二年时没有这样的事。” “二〇三〇年时就有了。” “这个碧尔雀现在在哪儿?” 杰金斯露齿微笑。 伊森说:“是你?” “你的同事凯特·威森和比尔·依凡斯在松林镇消失时,正在追踪、调查我。我的某些生意往来引起了特勤局的注意,那也是为什么你现在会坐在这儿的原因。” “你绑架了联邦探员?把他们关起来?” “对。” “还有其他的人……” “除了我亲自选择、薪酬高得不得了的团队之外,我不认为我可以找到多少志愿者。” “所以你干脆绑架造访松林镇的人?” “大部分的人是到松林镇后被我收编的,少部分的人是我特地选出来的。” “总共多少人?” “在五十年的期间,大约征召了六百五十人。” “你发疯了。” 碧尔雀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评估这个指控的真实性,他冷静的深色眼睛充满热情但同时深思熟虑。伊森头一次仔细观察碧尔雀的脸,发现他的光头和没有皱纹的皮肤让他误判了他的年纪。碧尔雀一定至少六十出头了。很可能更老。伊森直到现在才看穿他假扮心理学家所装出的精准有礼的说话态度背后,其实藏着极深极大的智慧。他意识到他正坐在橡树篷帐下和他这生所过过最聪明的人对话,让他突然感到既兴奋又恐惧。 碧尔雀终于回答:“我倒不这么认为。” “不认为?为什么?” “我觉得我比较像是……我们这个物种的救世主。” “你让多少家庭失去了他们的亲人。” “你还是没搞懂,对不对?” “搞懂什么?” “松林镇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伊森……它是地球上最后一个小镇。保存我们生活形态的活动时光胶囊。是唯一剩下的美国梦。这儿的居民、工作团队、我和你……是灵长目智人物种最后的幸存者。” “你怎么知道?” “过去几年来,我派了五、六支侦查队出去,成功回来的队伍报告的外面世界的状况简直是糟得不得了。没有松林镇的保护和建设,绝对没有任何人能活下来。自从十四年前,我的工作团队从中止生命期复活之后,我们在每一个已知的紧急无线频道上不停发送讯号。我甚至做出决定,将松林镇的坐标公诸于世,就是怕还有人存活。虽然我明白这种机会微乎其微。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出现。从来没有一个人和我们联络。我告诉你,这里是博伊西,事实上,它不是。因为不管是博伊西,还是爱达荷州,甚至美国,现在根本都不存在了。这些名称再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到底人类是怎么灭亡的?” “我们永远都不会晓得了,不是吗?在你进入中止生命期后不久,我也进入柜子,好让我再复活之后还能在松林镇活上二十五年。过了二〇三二年后,我们所有的人全在高山内部沉睡。不过,如果你一定要我猜……我估计在二三〇〇年时,不正常的基因剧变就开始大规模控制了一切。既然进化史是以差异性来分门别类,到了二五〇〇年,我们在生物学上就应该被归类成完全不同的物种了。每一代的子孙会变得更适合在这个已经被毒化的世界中生存。所以,也就变得愈来愈不像原来的人类了。” “你可以想像社会制度和经济活动的改变。源自于人性的文化彻底崩塌。我猜一定少不了种族灭绝。如果毁坏的速度很快,也许四十年就够了。慢慢来的话,说不定经过了一千年。也许全面性的核子大战在一个月内就杀了好几十亿人口。我相信许多人会认为这就是世界末日了。可是我们没办法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我们只能知道最后的结果是什么。” “是什么?” “畸变。我们叫它们‘畸人’。就是在山谷里差点杀了你的那些皮肤透明的生物。自从复生之后,包括今天,我一共只搭乘直升机出来外面的世界三次。非常危险。我们最远去过西雅图。或者该说是西雅图的旧址。我们必须在途中加油。差一点就回不来了。从我看到的数量推测,光是在美洲,那种生物的数量就超过好几亿。当然,它们是肉食性动物。所以如果它们的数目真如我预期的那么多,就表示可能鹿或其他反刍类的动物又再次在地表上大量繁殖。甚至有可能是野牛的后代子孙再次占领了大草原。” “因为我们无法离开山谷去做研究,所以我们只能观察极少量的样本,看什么物种在过去二千年里没受影响的存活下来。鸟类似乎都没事。某些昆虫也是。但你会注意到有些昆虫不见了。举例来让,我们就找不到蟋蟀和萤火虫。而且在过去的十四年中,我连一只蜜蜂都没见过。” “那些畸人是什么东西?” “比较简单的说法,可以直接 第18章 (2) 把它们想成突变或畸形,不过这样说其实是错的。大自然并不以对、错来看事情。它只在乎效率。演化的原则就是这么直接了当。进化的唯一目的就是更能在现有的环境中生存下来。因为人类不断地一污染地球,我们迫使我们的后代从灵长目智人——透过大自然的选择——转化成一种更能在文化崩坏后生存下来的物种。如果你拿我们的DNA和它们比较,只能找到七百万个不同。换句话讲,我们和它们百分之九十九点五都是一样的。” “我的天啊!” “以逻辑性来说,畸人是一个大问题。它们比大猩猩聪明许多,而且更加激进,这些年来,我们捕获过五、六只。研究它们。试着想和它们沟通,可是都失败了。它们的速度和力量其实比较接近尼安德塔人【※Neanderthal,在西德发现的旧石器时代的欧洲原人。】。当它们长到六十磅重时就拥有致命的力气,其中有些甚至能长到两百英磅。你能活下来,真的很幸运。” “那就是为什么你会在松林镇周围设立通电围墙了。” “当你发现原来我们不再是食物链的最顶端时,心情难免沉重。偶尔还是会有一、两只畸人越过围墙,但我们在镇的外围装了大量的行动感应器,而整个山谷不分日夜都在严密的监视中,所以还算安全。” “那么为什么你没——” “趁机杀了你?”杰金斯微笑。二开始时,我想直接让镇民杀了你。等你逃到山谷,我们知道有一群畸人正在那个区域活动。你没有武器,一点胜算都没有。为什么我还要浪费子弹?” “可是镇上的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吗?” “对。” “他们怎么想的?” “他们在一场和你类似的意外中醒来,发现自己受了重伤。当然,那是我们在将他们复生前,选择合适的部位再加工的伤势。在我们的整合过程中,他们终究会了解绝对不能离开镇上,另外我们也设下一些规定和罚则,好将来自不同时代的人一起生活的冲击降到最低。譬如说一个来自一九八四年的人和一个来自二〇一五年的人比邻而居也不会出问题。为了让居民活下去、让他们生儿育女,我们不能让他们知道他们是地球上仅存的人类。他们得活的像外头的世界仍然存在,一切如常。” “可是它已经不在了。所以为什么要欺骗他们?当你让他们从中止生命期复生之后,为什么不干脆直接告诉他们说:‘恭喜你!你是幸存者之一。’” “我们确实对第一批复生的人这么做了。当然我们刚完成小镇的重建,我们把所有人集合在教堂里,说:‘听着,事情是这样的。’对他们实话实说。” “然后呢?” “两年之内,百分之三十五的人自杀身亡。另外百分之二十的人离开镇上,惨死。没有任何人结婚。没有任何人怀孕。我失去了九十三个人。伊森。我没有办法……不行……人类负担不起那么大规模的死亡。尤其是我们这一支已经快灭绝了,全世界只剩最后的八百一十一人。我承认我们的作法不完美,不过经过了这么多年,试过了许多策略,事实证明我们现在建立的制度是对增加人口最有效率的方法。” “可是他们会一直怀疑,不是吗?怀疑外面到底有什么?怀疑他们究竟在哪里?” “有些人确实会,不过我们是很容易适应的物种。只要稍微调整一下,让他们不觉得完全绝望,大部分的人都会接受现实。” “我不相信你一直不让他们和外面接触,他们还会相信外面的世界一切如常。” “你信上帝吗?伊森?” “不信。” “很多人信。他们接纳道德观念、创立不同宗教、以从未见过或听过的上帝为名,谋杀同类。你相信宇宙的存在吗?” “当然。” “喔,那么你到过外太空,亲眼看过遥远的星河吗?” “你讲得有道理。” “松林镇其实就是个缩小版的世界。一个不能离开的小镇。对未知的恐惧和信仰仍旧存在,只不过规模小一点。你原来的世界是以天际和上帝为界。在松林镇,边际则是周围保护小镇的峭壁,还有住在高山里的神秘能量,换句话说,就是我。” “你并不是个真正的精神科医师。” “我没受过正规的训练,不过那是我选择在镇上扮演的角色。我发现那对取得镇民的窘赖很有帮助。可以熟知镇上人们的情绪。方便在他们挣扎、疑惑时,鼓励他们。” “你让镇民谋杀了贝芙莉。” “对。” “还有依凡斯探员。” “他让我别无选择。” “你让他们追杀我,” “可是你成功逃脱了。证明你比我原先以为的更厉害。” “你创造出一个暴力的文化。” “那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你看,当暴力成为常态,人们就会适应常态。和斗剑比赛、将基督徒扔进狮群或中古世纪西方人的公开绞刑,没什么两样。能创造出让大家自我警惕的氛围不是一件坏事。” “可是这些人并不是真的自由啊!” “自由其实是到二十一世纪才发展出的概念。难道你要坐在这儿告诉我,个人的自由比我们物种的延续更加重要吗?” “应该让他们自己做决定。至少那样才有尊严。我们不就是因为这样,才可以算得上‘人’的吗?” “这不是他们该决定的事。” “难道是你该决定的事吗?” “尊严是个很美丽的观念,不过要是他们做了错误的选择呢?就像第一批人那样。如果剩下来的人数没办法永续维持这个理想,又有什么意义?” “你为什么没有杀我?” 碧尔雀微笑,仿佛很开心伊森终于不再对这话题死缠烂打。他歪着头说:“你听到了吗?” “什么?” “安静。” 所有的鸟都不叫了。 碧尔雀按着他的大腿,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伊森也跟着站起来。 树林间突然变得好安静。 碧尔雀从他的腰带拿出枪。 他解开对讲机的扣子,将它拿到嘴边。 “波普,回来。完毕。” “是的。完毕。” “你在哪里?完毕。” “在你北边两百公尺。你还好吗?完毕。” “我觉得差不多是我们得跑上山丘的时候了。完毕。” “听到了。已经在路上了。通话完毕。” 碧尔雀开始往直升机降落的空地走。 在他们身后,伊森听到波普和潘蜜拉匆忙踩断细树枝的啪啦声和踩过枯叶窸窣声。 “我为你飞一百三十英里,带你来看博伊西的旧址,其实是冒着很大的危险。伊森。我希望你会懂得感谢我的付出。过去我们也遇过几个问题居民,可是没有一个和你一样。你认为我最看重什么?” “不知道。” 伊森透过橡树望着草地。 头上的红色树叶缓缓地盘旋,飘向地面。 “控制。松林镇有一群人,表面上很顺服,实际上,他们想要夺权,想控制一切。可以说是……叛乱。谋反。他们想要冲出牢笼,想揭开真相,想改变事情的做法。你明白如果真的发生了,那将会是松林镇的末日。我们每个人的末日。” 他们走出树林,直升机停在一百码外,傍晚的太阳照得机身的铜漆闪闪发亮。 一部分的伊森仍然忍不住地想—真是一个美丽的秋天啊! “你想要我怎么做?”伊森问。 “我想要你帮助我。你很优秀,异于常人。” “为什么我有一种感觉,仿佛我没有选择,非得接受不可?” “你当然有选择。” 一阵强风吹过伊森的脸,草地上的草开始朝地面弯下了腰。 他们走到直升机旁,碧尔雀拉开机门,让伊森先爬上去。 当他们面对面坐稳后,碧尔雀说:“自从你在松林镇醒来之后,就一心只想离开。现在我给你离开的机会,加上额外的红利。就是现在。你看看后面。” 伊森转头看着他椅子后面的货运区,将帘子拉开。 他的眼睛湿了。 这个念头其实一直在他脑子里。一个太过残忍、他不允许自己去细想的念头。如果碧尔雀说的都是真的,他将再也见不到他的家人。他们早就成了一堆白骨, 可是现在,他们却在这里。昏睡中的泰瑞莎和班恩分别被缚在两个担架上,两人中间放了一个很大的黑袋子。 他的小男孩看起来再也不是个孩子了。 “在我将你放入中止柜后,我找了你的资料来看,伊森。我认为你相当有潜力。所以我去接回你的家人。” 伊森擦干眼泪,“他们在松林镇生活了多久了?” “五年。” “我儿子……他——” “他十二岁了。他们两个都适应得很好。我想先让他们安定下来再开始试着将你整合进来会好一点。” 伊森毫不掩饰他声音中的怒气,他简直是在咆哮:“你为什么要等这么久?” “我没有。伊森。这一次是我们对你的第三次整合尝试。” “怎么可能?” “回溯性记忆丧失是生命中止的作用之一。每一次被复生,你的记忆就会回到你第一次被中止之前。在你的例子里,就是那场车祸。不过,我怀疑有某些记忆还是会存在。也许会出现在梦里。” “我以前就逃走过吗?” “第一次,你渡过河流,差一点被畸人杀死。我们介入,救了你。第二次,我们诱导你找到你的家人,以为这样会有帮助。可是你却带着他们一起逃。差一点害你们全部丧命。” “所以,这一次,你想从我的意识下手?” “我们认为如果能诱发精神病,也许会有机会。利用什么很强力的治疗精神病的方法让你再也不逃。” “我的头痛。” “我们甚至试过利用你的受虐经验来对付你,” “你在说什么?” “我拿到你的军方档案。看到你在法鲁加发生的事。我们试着将它融进波普的审问里。” “你……变态。” “我没想到你居然真的能闯进基地。我们本来打算干脆让畸人吃了你。可是当我看到你站在中止室时,我突然有个念头。你很固执。到最后一秒都是个战士。你绝对不会接受松林镇的表相。我明白我不应该继续和你对战。如此一来,你就不再是一个负担,事实上,还可能变成我们的资产。” “为什么你不直接告诉我一切?” “因为我不知道在你明白实情后,你会怎么做,伊森。自杀?逃走?还是试着自己做决定?可是我现在知道你是属于极少数的那种人。” “什么意思?” “大部分住在镇上的人都无法承受外面世界的真相。而你……你却是不能忍受谎言。不能忍受被蒙在鼓里。除了你之外,我从没将这一切告诉任何镇民。不用说,你的家人看到你所受的苦,自然是非常伤心。” 伊森将身体转回去,看着碧尔雀,“你为什么要将他们带来这里?” “我正在给你选择,伊森。他们对松林镇外的世界一无所知。但你却是知情的。只要你说一声,我可以将你和你的家人留在这里。黑色大袋子里有食物、必需品,甚至还有武器。你是一个坚持自己想法的人,我尊重这一点。如果对你来说,这是最重要的,那就去做吧!你可以选择在外面的地狱世界里单打独斗,或者回到有如天堂的松林镇来为我服务,都是你的选择。可是如果你回到松林镇,如果你要你们一家人得到安全舒适的生活,那么你就要听我的话。而我的规定,伊森,附带了严格的罚则。如果你失败了、如果你背叛我,我会抓走你儿子,让你亲眼看着他——” 突然传来的声响打断了碧尔雀的话。一开始时,伊森还以为有人在森林里发动了凿岩锤,但很快地发现他错了。 那个“答答答”是突击步枪发射时的噪音。 潘蜜拉的声音从对讲机传来:“发动直升机!它们追来了!” 碧尔雀眼光扫向驾驶舱,“离开这里。”他说。 “马上好,老板。” 伊森听到BK117的引擎发动,还有潘蜜拉机关枪射出的如雷巨响。他移到窗边,望向枪声愈来愈大的森林。 现在直升机里已经吵到无法交谈,所以他戴上耳机,示意碧尔雀照做。 “你想要我怎么做?”伊森问。 “帮助我管理松林镇。从内部。这份工作并不容易,不过你是不二人选。” “我以为那是波普的工作?” 伊森看到树丛间有动静。此时引擎的声音愈来愈大,机舱也随着转速增加而开始抖动。 波普和潘蜜拉冲出树林,倒退着走进草地。 三只畸人跟着从树林跳出来。波普用突击步枪猛力扫射打下两只。潘蜜拉则将两颗子弹送进了第三只的胸口。 伊森冲到机舱的另一侧,看出窗外。 “碧尔雀。” “什么事?” “把枪给我。” “为什么?” 伊森敲敲玻璃,示意他去看一群已经进到草地边缘的畸人,至少有四只,全部迅速、轻快地手脚并用奔向潘蜜拉和波普。 “你要跟随我吗?伊森?” “他们就快被杀了。” “你要跟随我吗?” 伊森点点头。 碧尔雀将点三五七左轮连发手枪放在他手上。 伊森扯下耳机,对着驾驶舱大叫:“还要多久?” “三十秒!” 伊森拉开门,跳下草地。 螺旋桨发出的噪音和狂风在他耳中呼啸着。 波普和潘蜜拉离他约五十码,一边后退,一边扫射出大量的子弹。 他们已经杀死一打以上的畸人。草地上满是灰白色的尸体。可是更多的畸人仍蜂拥而至。 数量多到伊森数都数不清。 他往相反方向跑。 越过直升机二十码后,他停下脚步,两脚张开与肩同宽。 他瞪着手里的鲁格牌双动式六连发左轮手枪。 他举起枪。 从枪管看出去。 五只畸人朝他们全速狂奔。 他用大姆指将击锤往后扳,突击步枪和散弹枪疯狂扫射的巨响甚至比直升机引擎更大声。 畸人离他还有三十英尺。伊森想—你应该要开始射击了。而且一定不能射偏。一定要一枪毙命。 他将第一颗子弹送进中央领头的那只。它正在跳跃的最高点,被伊森击中头部,头上的洞喷出鲜血。 至少他射的是比较仁慈的空尖弹。 另外四只完全没有停下,继续往前冲。 距离二十英尺。 他正中头部地打下左边两只。 击中第四只的咽喉。 最后一只畸人离他不到十英尺了, 近到他可以闻到它的味道。 没想到他开枪时,它刚好跳了起来,子弹只擦过它的腿。趁伊森调整角度时,畸人火箭似地冲向他。 当它就要扑倒他,龇牙咧嘴地咬上他时,伊森扳下击锤,扣下板机。它嚎叫的音量比起直升机引擎有过之无不及。 子弹打进它的牙齿,带着喷出的骨髓和脑浆从后面的头盖骨穿出来。它倒向伊森。 他动也不动。 吓呆了。 他的头猛然往后一拉,太过用力,导致眼冒金星。他的听觉很混乱,仿佛全经过了消音器,减慢速度,所以他能在混得乱七八糟的一堆声音中,拣选出他所需要的那个。 散弹枪射击。 突击步枪。 转个不停的螺旋桨。 畸人的嚎叫。 他不停地告诉自己:站起来!赶快站起来! 伊森推开压在他胸口的畸人尸体,坐了起来。他想看看空地上的情况,可是视线一片模糊。他用力眨了几次眼睛,摇摇头,眼前的世界就像有人转动望远镜上的对焦钮似地慢慢清晰了起来。 天啊! 空地上至少有五十只以上的畸人。 每一秒钟更有好几打从树林里跳出来。 全部朝着空地中央的直升机狂奔。 伊森挣扎地站起来,检查自己被撞的伤势,似乎暂时失去了平衡感。 他踉踉跄跄地走向直升机。 潘蜜拉已经坐在里头了。 波普站在离脚踏板五、六英尺的草地上,试着挡住畸人的攻势。他把来福枪架在厉上,改采精确瞄准的战略,伊森猜测他应该是没剩多少子弹了。 伊森经过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站上脚踏板,对他大吼:“赶快走吧!” 碧尔雀打开门,伊森跌跌撞撞地爬进机舱。 他扣上自己的安全带,从窗户往外看。 草地上满是畸人。 最后的离直升机不到十秒钟的距离,而且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接近中。 他一戴上耳机,碧尔雀就拉上机舱的门,锁上,对驾驶说:“走吧!罗杰。” “警长怎么办?” “波普要留在这儿。” 伊森从窗户看见阿诺将突击步枪丢在地上,努力地想拉开机门,握着把手使劲拉,可是就是拉不动。 波普隔着玻璃瞪着碧尔雀,眼中全是疑惑,之后很快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然后是恐惧。 波普大叫,但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到底说了什么。 “为什么?”伊森问。 碧尔雀仍直视着波普,“他想掌权。” 波普用拳头猛捶窗户,鲜血溅在玻璃上。 “我不想催你,罗杰。可是如果你再不起飞,我们就会全死在这儿了。” 伊森感觉到脚踏板晃了一下,直升机升空了。 他说:“你不能就这样把他留在这儿!” 伊森看着直升机飞离地面,警 第18章 (2) 把它们想成突变或畸形,不过这样说其实是错的。大自然并不以对、错来看事情。它只在乎效率。演化的原则就是这么直接了当。进化的唯一目的就是更能在现有的环境中生存下来。因为人类不断地一污染地球,我们迫使我们的后代从灵长目智人——透过大自然的选择——转化成一种更能在文化崩坏后生存下来的物种。如果你拿我们的DNA和它们比较,只能找到七百万个不同。换句话讲,我们和它们百分之九十九点五都是一样的。” “我的天啊!” “以逻辑性来说,畸人是一个大问题。它们比大猩猩聪明许多,而且更加激进,这些年来,我们捕获过五、六只。研究它们。试着想和它们沟通,可是都失败了。它们的速度和力量其实比较接近尼安德塔人【※Neanderthal,在西德发现的旧石器时代的欧洲原人。】。当它们长到六十磅重时就拥有致命的力气,其中有些甚至能长到两百英磅。你能活下来,真的很幸运。” “那就是为什么你会在松林镇周围设立通电围墙了。” “当你发现原来我们不再是食物链的最顶端时,心情难免沉重。偶尔还是会有一、两只畸人越过围墙,但我们在镇的外围装了大量的行动感应器,而整个山谷不分日夜都在严密的监视中,所以还算安全。” “那么为什么你没——” “趁机杀了你?”杰金斯微笑。二开始时,我想直接让镇民杀了你。等你逃到山谷,我们知道有一群畸人正在那个区域活动。你没有武器,一点胜算都没有。为什么我还要浪费子弹?” “可是镇上的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吗?” “对。” “他们怎么想的?” “他们在一场和你类似的意外中醒来,发现自己受了重伤。当然,那是我们在将他们复生前,选择合适的部位再加工的伤势。在我们的整合过程中,他们终究会了解绝对不能离开镇上,另外我们也设下一些规定和罚则,好将来自不同时代的人一起生活的冲击降到最低。譬如说一个来自一九八四年的人和一个来自二〇一五年的人比邻而居也不会出问题。为了让居民活下去、让他们生儿育女,我们不能让他们知道他们是地球上仅存的人类。他们得活的像外头的世界仍然存在,一切如常。” “可是它已经不在了。所以为什么要欺骗他们?当你让他们从中止生命期复生之后,为什么不干脆直接告诉他们说:‘恭喜你!你是幸存者之一。’” “我们确实对第一批复生的人这么做了。当然我们刚完成小镇的重建,我们把所有人集合在教堂里,说:‘听着,事情是这样的。’对他们实话实说。” “然后呢?” “两年之内,百分之三十五的人自杀身亡。另外百分之二十的人离开镇上,惨死。没有任何人结婚。没有任何人怀孕。我失去了九十三个人。伊森。我没有办法……不行……人类负担不起那么大规模的死亡。尤其是我们这一支已经快灭绝了,全世界只剩最后的八百一十一人。我承认我们的作法不完美,不过经过了这么多年,试过了许多策略,事实证明我们现在建立的制度是对增加人口最有效率的方法。” “可是他们会一直怀疑,不是吗?怀疑外面到底有什么?怀疑他们究竟在哪里?” “有些人确实会,不过我们是很容易适应的物种。只要稍微调整一下,让他们不觉得完全绝望,大部分的人都会接受现实。” “我不相信你一直不让他们和外面接触,他们还会相信外面的世界一切如常。” “你信上帝吗?伊森?” “不信。” “很多人信。他们接纳道德观念、创立不同宗教、以从未见过或听过的上帝为名,谋杀同类。你相信宇宙的存在吗?” “当然。” “喔,那么你到过外太空,亲眼看过遥远的星河吗?” “你讲得有道理。” “松林镇其实就是个缩小版的世界。一个不能离开的小镇。对未知的恐惧和信仰仍旧存在,只不过规模小一点。你原来的世界是以天际和上帝为界。在松林镇,边际则是周围保护小镇的峭壁,还有住在高山里的神秘能量,换句话说,就是我。” “你并不是个真正的精神科医师。” “我没受过正规的训练,不过那是我选择在镇上扮演的角色。我发现那对取得镇民的窘赖很有帮助。可以熟知镇上人们的情绪。方便在他们挣扎、疑惑时,鼓励他们。” “你让镇民谋杀了贝芙莉。” “对。” “还有依凡斯探员。” “他让我别无选择。” “你让他们追杀我,” “可是你成功逃脱了。证明你比我原先以为的更厉害。” “你创造出一个暴力的文化。” “那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你看,当暴力成为常态,人们就会适应常态。和斗剑比赛、将基督徒扔进狮群或中古世纪西方人的公开绞刑,没什么两样。能创造出让大家自我警惕的氛围不是一件坏事。” “可是这些人并不是真的自由啊!” “自由其实是到二十一世纪才发展出的概念。难道你要坐在这儿告诉我,个人的自由比我们物种的延续更加重要吗?” “应该让他们自己做决定。至少那样才有尊严。我们不就是因为这样,才可以算得上‘人’的吗?” “这不是他们该决定的事。” “难道是你该决定的事吗?” “尊严是个很美丽的观念,不过要是他们做了错误的选择呢?就像第一批人那样。如果剩下来的人数没办法永续维持这个理想,又有什么意义?” “你为什么没有杀我?” 碧尔雀微笑,仿佛很开心伊森终于不再对这话题死缠烂打。他歪着头说:“你听到了吗?” “什么?” “安静。” 所有的鸟都不叫了。 碧尔雀按着他的大腿,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伊森也跟着站起来。 树林间突然变得好安静。 碧尔雀从他的腰带拿出枪。 他解开对讲机的扣子,将它拿到嘴边。 “波普,回来。完毕。” “是的。完毕。” “你在哪里?完毕。” “在你北边两百公尺。你还好吗?完毕。” “我觉得差不多是我们得跑上山丘的时候了。完毕。” “听到了。已经在路上了。通话完毕。” 碧尔雀开始往直升机降落的空地走。 在他们身后,伊森听到波普和潘蜜拉匆忙踩断细树枝的啪啦声和踩过枯叶窸窣声。 “我为你飞一百三十英里,带你来看博伊西的旧址,其实是冒着很大的危险。伊森。我希望你会懂得感谢我的付出。过去我们也遇过几个问题居民,可是没有一个和你一样。你认为我最看重什么?” “不知道。” 伊森透过橡树望着草地。 头上的红色树叶缓缓地盘旋,飘向地面。 “控制。松林镇有一群人,表面上很顺服,实际上,他们想要夺权,想控制一切。可以说是……叛乱。谋反。他们想要冲出牢笼,想揭开真相,想改变事情的做法。你明白如果真的发生了,那将会是松林镇的末日。我们每个人的末日。” 他们走出树林,直升机停在一百码外,傍晚的太阳照得机身的铜漆闪闪发亮。 一部分的伊森仍然忍不住地想—真是一个美丽的秋天啊! “你想要我怎么做?”伊森问。 “我想要你帮助我。你很优秀,异于常人。” “为什么我有一种感觉,仿佛我没有选择,非得接受不可?” “你当然有选择。” 一阵强风吹过伊森的脸,草地上的草开始朝地面弯下了腰。 他们走到直升机旁,碧尔雀拉开机门,让伊森先爬上去。 当他们面对面坐稳后,碧尔雀说:“自从你在松林镇醒来之后,就一心只想离开。现在我给你离开的机会,加上额外的红利。就是现在。你看看后面。” 伊森转头看着他椅子后面的货运区,将帘子拉开。 他的眼睛湿了。 这个念头其实一直在他脑子里。一个太过残忍、他不允许自己去细想的念头。如果碧尔雀说的都是真的,他将再也见不到他的家人。他们早就成了一堆白骨, 可是现在,他们却在这里。昏睡中的泰瑞莎和班恩分别被缚在两个担架上,两人中间放了一个很大的黑袋子。 他的小男孩看起来再也不是个孩子了。 “在我将你放入中止柜后,我找了你的资料来看,伊森。我认为你相当有潜力。所以我去接回你的家人。” 伊森擦干眼泪,“他们在松林镇生活了多久了?” “五年。” “我儿子……他——” “他十二岁了。他们两个都适应得很好。我想先让他们安定下来再开始试着将你整合进来会好一点。” 伊森毫不掩饰他声音中的怒气,他简直是在咆哮:“你为什么要等这么久?” “我没有。伊森。这一次是我们对你的第三次整合尝试。” “怎么可能?” “回溯性记忆丧失是生命中止的作用之一。每一次被复生,你的记忆就会回到你第一次被中止之前。在你的例子里,就是那场车祸。不过,我怀疑有某些记忆还是会存在。也许会出现在梦里。” “我以前就逃走过吗?” “第一次,你渡过河流,差一点被畸人杀死。我们介入,救了你。第二次,我们诱导你找到你的家人,以为这样会有帮助。可是你却带着他们一起逃。差一点害你们全部丧命。” “所以,这一次,你想从我的意识下手?” “我们认为如果能诱发精神病,也许会有机会。利用什么很强力的治疗精神病的方法让你再也不逃。” “我的头痛。” “我们甚至试过利用你的受虐经验来对付你,” “你在说什么?” “我拿到你的军方档案。看到你在法鲁加发生的事。我们试着将它融进波普的审问里。” “你……变态。” “我没想到你居然真的能闯进基地。我们本来打算干脆让畸人吃了你。可是当我看到你站在中止室时,我突然有个念头。你很固执。到最后一秒都是个战士。你绝对不会接受松林镇的表相。我明白我不应该继续和你对战。如此一来,你就不再是一个负担,事实上,还可能变成我们的资产。” “为什么你不直接告诉我一切?” “因为我不知道在你明白实情后,你会怎么做,伊森。自杀?逃走?还是试着自己做决定?可是我现在知道你是属于极少数的那种人。” “什么意思?” “大部分住在镇上的人都无法承受外面世界的真相。而你……你却是不能忍受谎言。不能忍受被蒙在鼓里。除了你之外,我从没将这一切告诉任何镇民。不用说,你的家人看到你所受的苦,自然是非常伤心。” 伊森将身体转回去,看着碧尔雀,“你为什么要将他们带来这里?” “我正在给你选择,伊森。他们对松林镇外的世界一无所知。但你却是知情的。只要你说一声,我可以将你和你的家人留在这里。黑色大袋子里有食物、必需品,甚至还有武器。你是一个坚持自己想法的人,我尊重这一点。如果对你来说,这是最重要的,那就去做吧!你可以选择在外面的地狱世界里单打独斗,或者回到有如天堂的松林镇来为我服务,都是你的选择。可是如果你回到松林镇,如果你要你们一家人得到安全舒适的生活,那么你就要听我的话。而我的规定,伊森,附带了严格的罚则。如果你失败了、如果你背叛我,我会抓走你儿子,让你亲眼看着他——” 突然传来的声响打断了碧尔雀的话。一开始时,伊森还以为有人在森林里发动了凿岩锤,但很快地发现他错了。 那个“答答答”是突击步枪发射时的噪音。 潘蜜拉的声音从对讲机传来:“发动直升机!它们追来了!” 碧尔雀眼光扫向驾驶舱,“离开这里。”他说。 “马上好,老板。” 伊森听到BK117的引擎发动,还有潘蜜拉机关枪射出的如雷巨响。他移到窗边,望向枪声愈来愈大的森林。 现在直升机里已经吵到无法交谈,所以他戴上耳机,示意碧尔雀照做。 “你想要我怎么做?”伊森问。 “帮助我管理松林镇。从内部。这份工作并不容易,不过你是不二人选。” “我以为那是波普的工作?” 伊森看到树丛间有动静。此时引擎的声音愈来愈大,机舱也随着转速增加而开始抖动。 波普和潘蜜拉冲出树林,倒退着走进草地。 三只畸人跟着从树林跳出来。波普用突击步枪猛力扫射打下两只。潘蜜拉则将两颗子弹送进了第三只的胸口。 伊森冲到机舱的另一侧,看出窗外。 “碧尔雀。” “什么事?” “把枪给我。” “为什么?” 伊森敲敲玻璃,示意他去看一群已经进到草地边缘的畸人,至少有四只,全部迅速、轻快地手脚并用奔向潘蜜拉和波普。 “你要跟随我吗?伊森?” “他们就快被杀了。” “你要跟随我吗?” 伊森点点头。 碧尔雀将点三五七左轮连发手枪放在他手上。 伊森扯下耳机,对着驾驶舱大叫:“还要多久?” “三十秒!” 伊森拉开门,跳下草地。 螺旋桨发出的噪音和狂风在他耳中呼啸着。 波普和潘蜜拉离他约五十码,一边后退,一边扫射出大量的子弹。 他们已经杀死一打以上的畸人。草地上满是灰白色的尸体。可是更多的畸人仍蜂拥而至。 数量多到伊森数都数不清。 他往相反方向跑。 越过直升机二十码后,他停下脚步,两脚张开与肩同宽。 他瞪着手里的鲁格牌双动式六连发左轮手枪。 他举起枪。 从枪管看出去。 五只畸人朝他们全速狂奔。 他用大姆指将击锤往后扳,突击步枪和散弹枪疯狂扫射的巨响甚至比直升机引擎更大声。 畸人离他还有三十英尺。伊森想—你应该要开始射击了。而且一定不能射偏。一定要一枪毙命。 他将第一颗子弹送进中央领头的那只。它正在跳跃的最高点,被伊森击中头部,头上的洞喷出鲜血。 至少他射的是比较仁慈的空尖弹。 另外四只完全没有停下,继续往前冲。 距离二十英尺。 他正中头部地打下左边两只。 击中第四只的咽喉。 最后一只畸人离他不到十英尺了, 近到他可以闻到它的味道。 没想到他开枪时,它刚好跳了起来,子弹只擦过它的腿。趁伊森调整角度时,畸人火箭似地冲向他。 当它就要扑倒他,龇牙咧嘴地咬上他时,伊森扳下击锤,扣下板机。它嚎叫的音量比起直升机引擎有过之无不及。 子弹打进它的牙齿,带着喷出的骨髓和脑浆从后面的头盖骨穿出来。它倒向伊森。 他动也不动。 吓呆了。 他的头猛然往后一拉,太过用力,导致眼冒金星。他的听觉很混乱,仿佛全经过了消音器,减慢速度,所以他能在混得乱七八糟的一堆声音中,拣选出他所需要的那个。 散弹枪射击。 突击步枪。 转个不停的螺旋桨。 畸人的嚎叫。 他不停地告诉自己:站起来!赶快站起来! 伊森推开压在他胸口的畸人尸体,坐了起来。他想看看空地上的情况,可是视线一片模糊。他用力眨了几次眼睛,摇摇头,眼前的世界就像有人转动望远镜上的对焦钮似地慢慢清晰了起来。 天啊! 空地上至少有五十只以上的畸人。 每一秒钟更有好几打从树林里跳出来。 全部朝着空地中央的直升机狂奔。 伊森挣扎地站起来,检查自己被撞的伤势,似乎暂时失去了平衡感。 他踉踉跄跄地走向直升机。 潘蜜拉已经坐在里头了。 波普站在离脚踏板五、六英尺的草地上,试着挡住畸人的攻势。他把来福枪架在厉上,改采精确瞄准的战略,伊森猜测他应该是没剩多少子弹了。 伊森经过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站上脚踏板,对他大吼:“赶快走吧!” 碧尔雀打开门,伊森跌跌撞撞地爬进机舱。 他扣上自己的安全带,从窗户往外看。 草地上满是畸人。 最后的离直升机不到十秒钟的距离,而且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接近中。 他一戴上耳机,碧尔雀就拉上机舱的门,锁上,对驾驶说:“走吧!罗杰。” “警长怎么办?” “波普要留在这儿。” 伊森从窗户看见阿诺将突击步枪丢在地上,努力地想拉开机门,握着把手使劲拉,可是就是拉不动。 波普隔着玻璃瞪着碧尔雀,眼中全是疑惑,之后很快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然后是恐惧。 波普大叫,但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到底说了什么。 “为什么?”伊森问。 碧尔雀仍直视着波普,“他想掌权。” 波普用拳头猛捶窗户,鲜血溅在玻璃上。 “我不想催你,罗杰。可是如果你再不起飞,我们就会全死在这儿了。” 伊森感觉到脚踏板晃了一下,直升机升空了。 他说:“你不能就这样把他留在这儿!” 伊森看着直升机飞离地面,警 第18章 (3) 长用左臂死命地抓住脚踏板,不敢松手。 “结束了。”碧尔雀说,“而你将会是我的新警长。欢迎加入我们!” 大群畸人在波普下方互相爬挤践踏,想将他拉下,可是他紧紧抓住脚踏板,他的脚离跳起来的畸人爪子不过数英寸。 碧尔雀说:“罗杰,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把高度下降个一、两英尺吧!” 直升机以奇怪的角度下降,慢慢将波普送往地面。伊森看得出来驾驶员已经太久没飞,技术有些生疏了。 当第一只畸人抓住波普的一条腿时,直升机的尾翼因为突然增加的重量往东沉了一下。 另一只畸人攀住他的另一条腿。有一瞬间,伊森惊恐地以为它们会将直升机拉下地面。 罗杰矫枉过正地将直升机倏地飞高至离地二十英尺。 伊森看着波普睁大的眼睛。 他紧抓脚踏板上的手只剩一只。他的每一个左手指关节都因用力过度而泛白。他的两条腿上一共挂了三只畸人。 他和伊森四目交接。 他开口大叫了什么,但完全被如雷的引擎声淹没。 波普放手,在坠落半秒钟后,消失于一群抢食的疯狂畸人之中。 伊森转头,不忍心再看。 碧尔雀望着他。 看透他。 直升机在剧烈摇晃之后,朝向北方的高山,一路直飞。 * * * 接下来的旅程没人说话。伊森不是看窗外,就是转头看着帘子后还在沉睡的妻儿。 在他第三次转头凝视他们时,碧尔雀说:“他们会没事的,伊森。今天晚上,他们会在自己的床上,温暖而安全地醒来。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在外面的世界,你们百分之百一定会丧命的。” 天色已近黄昏。 伊森好疲倦,可是每一次闭上双眼,他的思绪就会以光速往一百个不同的方向疾驰,让他无法入眠。 所以他只好看着窗外飞过的世界。 他的窗子朝向西方。 太阳下山了。群山在它的照耀下,衬着夜晚的天空,看起来像一把残缺的锯刀。 一千英尺下,除了松林外,什么都没有。 连一盏灯也没有。因为人类再也不存在了。 * * * 他们在夜色中飞行。 机舱里的灯很暗,帘子遮住了驾驶舱的仪器灯光,伊森感觉自己仿佛在一片黑色的海洋里浮沉。 或许,该说是黑色的宇宙比较对。 他的妻儿就在他身后。这个事实带给他无比的慰藉。可是当他靠着冰冷的玻璃窗时,他忍不住还是打从心底觉得恐惧。 以及绝望。 只剩他们了。 真的只剩他们了。 他深受打击。 过去几天,他拼了老命地奋战想返回松林镇外的世界,返回他的生活,可是那些都不在了。 已经消失了快两千年。 他的朋友。 他的家。 他的工作。 几乎每一件定义他是谁的人与事,都不在了。 一个人要怎么样才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么离奇的事? 一个人怎么能知道这种事,还能正常过日子? 是什么动力趋使你每天起床,让你想要继续呼吸? 是你的家人。是那两个在你身后沉睡的人。 伊森睁开眼睛。 一开始时,他不大相信自己看到的。 遥远的前方,在一片黑暗中,出现了一条闪烁的灯河。 是松林镇。 房子的灯、前廊的灯。 街灯、车灯。 全部的灯在温柔的夜空勾勒出小镇的轮廓。 文明的轮廓。 直升机缓缓下降。他知道在那山谷之中,会有一栋他的妻儿住在里头的维多利亚式楼房。 一栋他也可以住在里头的楼房。 会有一张温暖的床等着他。 会有一个充满食物香味的厨房。 会有一个可以在漫漫夏夜乘凉的前廊。 一个他和儿子可以玩棒球的后院。 也许,它还会有片金属屋顶,在下雨时,水滴会在上头跳舞,发出他在世上最喜欢听的“滴答滴答”声。尤其是在深夜,抱着妻子躺在床上,知道你的儿子就睡在隔壁房间时。 松林镇的灯光照在环绕小镇四周的峭壁上。头一次,这些陡峭的岩壁看起来是这么的亲切。 隔绝外头恐怖世界的唯一堡垒。 为地球上最后一个小镇抵御外侮, 将来,他会觉得这儿就是他的家了吗? 如果有一天,他习惯这里、接受这里了,真的没关系吗? “你认为人类可以摧毁地球?你未免也太自抬身价了。从开天辟地以来,不管情况多糟,地球都存活下来了。它当然也不会死在我们手上。对地球来说……一百万年根本不算什么。这个星球呼吸和生存的尺度,远远超过你的想像。人类无法理解它缓慢而有力的节奏,也不想以谦虚的态度去试着体会。我们是它居民的时间,不过是一眨眼那么短。如果明天我们全死了,地球也绝对不会想念我们。” ——麦克·克莱顿(Michael Crichton),《侏罗纪公园》(Jurassic Park) 终曲 他坐在安静的办公室里,穿着靴子的双脚跷在桌子上,仔细观察着手中的铜质星星徽章,手指头轻轻拂过嵌在中心的松林镇缩写“WP”,小小的黑色宝石,大概是黑曜石吧?他穿着深棕色的牛仔裤,草绿色的长袖衬衫,和他前手穿得一模一样。只不过他的衣服布料太新,浆也上得太多。 他明天要和碧尔雀及他的团队开很长的会,但今天则没什么事。 感觉很怪。 过去八个小时,他静静坐在办公室里,胡思乱想。从头到尾,电话只响过一次,是他的接待员自朗黛在中午时打来问,要不要她去买点什么回来当午餐。 他看着墙上的钟,分针和秒针刚走过十二。 五点整了。 他将脚移开桌面,站起来,戴上他的Stetson牛仔帽,将他的铜质星星徽章放进口袋。也许明天,他会下定决心用针将它别上。 也许不会。 就和每个新工作一样,第一天往往都很难熬,他很高兴它终于结束了。 他坚定而短暂地看了那三个古董枪支展示柜一眼,走出办公室,沿着走廊走向接待区。 白朗黛的桌面上全是扑克牌。 “我下班了。”伊森说。 白发老太太放下一张黑桃A,抬起头来给他一个和蔼的笑容,一点都没暴露出她真正的个性,“你的第一天还好吗?” “还好。” “那么,晚安了。警长。我们明天早上见。” * * * 冷冽清澈的夜。 太阳已经滑到岩壁后头,空气中的凉意预告了秋季的第一场霜即将降临。 伊森走在宁静社区的人行道上。 一个坐在前廊遮雨篷下摇椅上的老先生对他大喊:“晚安,警长!” 伊森举起手,碰了一下帽沿示意。 老先生则举起还在冒烟的马克杯回礼。 就像在干杯。 不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叫声:“马修!回家吃饭了!” “哎唷!妈!让我再玩五分钟嘛!” “不行。现在立刻回来!” 他们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渐渐消失。 下一条街,他沿着整个街区被规划成社区花园的人行道走,五、六十个人正努力工作着,将水果和蔬菜放进一个又一个的大篮子里。 过熟的苹果香随着微风飘散。 伊森触目所及的每一栋房子都开亮了灯,空气中尽是家家户户烹煮晚饭的香味。 透过打开的窗户,他听到了杯盘叮当响,模糊的交谈声,还有烤箱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每个遇到的人都面带笑容地和他打招呼。 仿佛诺曼·洛克威尔【※Norman Rockwell,美国二十世纪早期重要的插画家,画风甜美乐观,擅长描述美国理想生活。】的作品突然有了生命,从画框里走了出来。 * * * 他穿越大街,在第六街上走过好几个街区,来到碧尔雀给他的地址。 那是一栋三层楼的维多和亚式洋房,亮黄色的外墙配上纯白的边,最特别的是在铁皮屋顶的屋脊下方有扇椭圆形的窗户,形状就像一颗泪珠。 透过一楼的大窗子,他看到一个女人站在厨房水槽前,正把一锅煮好的通心粉倒进滤器,大量的水蒸气冲向她的脸。 他看着她,感觉到他的心脏焦急而兴奋的狂跳。 那是他的太太。 他沿着石头小径穿过前院,走上三层红砖台阶,然后上了前廊。 他在纱门上敲了两下。 没过多久,灯亮了。 她打开门,透过纱门,一边哭,一边看着他。这时楼梯传来了脚步声。 伊森的儿子从她后头走过来,将手放在妈妈的肩膀上。 “哈罗,爸爸。” 再也不是小男孩的声音了。 “我的天啊!你已经长得比妈妈还高了。” 他们之间仍然隔着纱门。透过纱网,泰瑞莎看起来几乎没变,只不过她的金发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长。 “我听说他们让你当了新警长。”班恩说。 “没错。”有一段时间,大家都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泰瑞莎。” 她举起双手擦干眼泪。 “闻起来好香啊!”伊森说。 “我正在煮义大利面。” “我最喜欢你的义大利面了。” “我知道。”她的声音哽咽。 “他们告诉你我会回来?” 她点点头,“你真的回来了吗?伊森?” “是。” “这一次,你会留下吗?” “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们了。” “我们等了好久好久,”她不停地流泪,不停地用手抹脸,“班恩,麻烦你去搅拌一下肉酱,谢谢!” 儿子小跑步离开。 “我可以进来吗?”伊森问。 “我们在西雅图失去你一次。在这儿,又失去你一次。我没办法再经历一次那种痛苦了。他也没有办法。” “泰瑞莎,看着我。”她抬头看他,“我绝对不会再离开你们。” 他担心她会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他没有死?他今天一整天都在考虑他该怎么回答,反复思索,想找出一个好答案。 可是她没有问。 她只是推开纱门。 伊森本来很害怕她露出为难的表情。非常非常怕。可是在前廊微亮的灯光下,她的脸上没有丝毫苦涩。只有心碎。她的嘴角有了一些以前没有的皱纹。多年前迷倒他的明亮绿眼睛旁也出现了不明显的鱼尾纹。她的脸上有许多许多的泪水,可是也有许多许多的爱。 大部分都是爱。 她拉他跨过门槛,进到他们的家。 纱门在他们身后关上。 屋子里的男孩也在哭。 男人再也忍不住,同样流下了眼泪。 三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仿佛永远不想松手。 屋子外的街灯就在这时全亮了起来。沿着前廊生长的灌木丛开始传出一个断断续续的声音。每一次的间隔时间都一样,就像上了发条的节拍器。 那是蟋蟀的快乐歌声。 第18章 (3) 长用左臂死命地抓住脚踏板,不敢松手。 “结束了。”碧尔雀说,“而你将会是我的新警长。欢迎加入我们!” 大群畸人在波普下方互相爬挤践踏,想将他拉下,可是他紧紧抓住脚踏板,他的脚离跳起来的畸人爪子不过数英寸。 碧尔雀说:“罗杰,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把高度下降个一、两英尺吧!” 直升机以奇怪的角度下降,慢慢将波普送往地面。伊森看得出来驾驶员已经太久没飞,技术有些生疏了。 当第一只畸人抓住波普的一条腿时,直升机的尾翼因为突然增加的重量往东沉了一下。 另一只畸人攀住他的另一条腿。有一瞬间,伊森惊恐地以为它们会将直升机拉下地面。 罗杰矫枉过正地将直升机倏地飞高至离地二十英尺。 伊森看着波普睁大的眼睛。 他紧抓脚踏板上的手只剩一只。他的每一个左手指关节都因用力过度而泛白。他的两条腿上一共挂了三只畸人。 他和伊森四目交接。 他开口大叫了什么,但完全被如雷的引擎声淹没。 波普放手,在坠落半秒钟后,消失于一群抢食的疯狂畸人之中。 伊森转头,不忍心再看。 碧尔雀望着他。 看透他。 直升机在剧烈摇晃之后,朝向北方的高山,一路直飞。 * * * 接下来的旅程没人说话。伊森不是看窗外,就是转头看着帘子后还在沉睡的妻儿。 在他第三次转头凝视他们时,碧尔雀说:“他们会没事的,伊森。今天晚上,他们会在自己的床上,温暖而安全地醒来。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在外面的世界,你们百分之百一定会丧命的。” 天色已近黄昏。 伊森好疲倦,可是每一次闭上双眼,他的思绪就会以光速往一百个不同的方向疾驰,让他无法入眠。 所以他只好看着窗外飞过的世界。 他的窗子朝向西方。 太阳下山了。群山在它的照耀下,衬着夜晚的天空,看起来像一把残缺的锯刀。 一千英尺下,除了松林外,什么都没有。 连一盏灯也没有。因为人类再也不存在了。 * * * 他们在夜色中飞行。 机舱里的灯很暗,帘子遮住了驾驶舱的仪器灯光,伊森感觉自己仿佛在一片黑色的海洋里浮沉。 或许,该说是黑色的宇宙比较对。 他的妻儿就在他身后。这个事实带给他无比的慰藉。可是当他靠着冰冷的玻璃窗时,他忍不住还是打从心底觉得恐惧。 以及绝望。 只剩他们了。 真的只剩他们了。 他深受打击。 过去几天,他拼了老命地奋战想返回松林镇外的世界,返回他的生活,可是那些都不在了。 已经消失了快两千年。 他的朋友。 他的家。 他的工作。 几乎每一件定义他是谁的人与事,都不在了。 一个人要怎么样才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么离奇的事? 一个人怎么能知道这种事,还能正常过日子? 是什么动力趋使你每天起床,让你想要继续呼吸? 是你的家人。是那两个在你身后沉睡的人。 伊森睁开眼睛。 一开始时,他不大相信自己看到的。 遥远的前方,在一片黑暗中,出现了一条闪烁的灯河。 是松林镇。 房子的灯、前廊的灯。 街灯、车灯。 全部的灯在温柔的夜空勾勒出小镇的轮廓。 文明的轮廓。 直升机缓缓下降。他知道在那山谷之中,会有一栋他的妻儿住在里头的维多利亚式楼房。 一栋他也可以住在里头的楼房。 会有一张温暖的床等着他。 会有一个充满食物香味的厨房。 会有一个可以在漫漫夏夜乘凉的前廊。 一个他和儿子可以玩棒球的后院。 也许,它还会有片金属屋顶,在下雨时,水滴会在上头跳舞,发出他在世上最喜欢听的“滴答滴答”声。尤其是在深夜,抱着妻子躺在床上,知道你的儿子就睡在隔壁房间时。 松林镇的灯光照在环绕小镇四周的峭壁上。头一次,这些陡峭的岩壁看起来是这么的亲切。 隔绝外头恐怖世界的唯一堡垒。 为地球上最后一个小镇抵御外侮, 将来,他会觉得这儿就是他的家了吗? 如果有一天,他习惯这里、接受这里了,真的没关系吗? “你认为人类可以摧毁地球?你未免也太自抬身价了。从开天辟地以来,不管情况多糟,地球都存活下来了。它当然也不会死在我们手上。对地球来说……一百万年根本不算什么。这个星球呼吸和生存的尺度,远远超过你的想像。人类无法理解它缓慢而有力的节奏,也不想以谦虚的态度去试着体会。我们是它居民的时间,不过是一眨眼那么短。如果明天我们全死了,地球也绝对不会想念我们。” ——麦克·克莱顿(Michael Crichton),《侏罗纪公园》(Jurassic Park) 终曲 他坐在安静的办公室里,穿着靴子的双脚跷在桌子上,仔细观察着手中的铜质星星徽章,手指头轻轻拂过嵌在中心的松林镇缩写“WP”,小小的黑色宝石,大概是黑曜石吧?他穿着深棕色的牛仔裤,草绿色的长袖衬衫,和他前手穿得一模一样。只不过他的衣服布料太新,浆也上得太多。 他明天要和碧尔雀及他的团队开很长的会,但今天则没什么事。 感觉很怪。 过去八个小时,他静静坐在办公室里,胡思乱想。从头到尾,电话只响过一次,是他的接待员自朗黛在中午时打来问,要不要她去买点什么回来当午餐。 他看着墙上的钟,分针和秒针刚走过十二。 五点整了。 他将脚移开桌面,站起来,戴上他的Stetson牛仔帽,将他的铜质星星徽章放进口袋。也许明天,他会下定决心用针将它别上。 也许不会。 就和每个新工作一样,第一天往往都很难熬,他很高兴它终于结束了。 他坚定而短暂地看了那三个古董枪支展示柜一眼,走出办公室,沿着走廊走向接待区。 白朗黛的桌面上全是扑克牌。 “我下班了。”伊森说。 白发老太太放下一张黑桃A,抬起头来给他一个和蔼的笑容,一点都没暴露出她真正的个性,“你的第一天还好吗?” “还好。” “那么,晚安了。警长。我们明天早上见。” * * * 冷冽清澈的夜。 太阳已经滑到岩壁后头,空气中的凉意预告了秋季的第一场霜即将降临。 伊森走在宁静社区的人行道上。 一个坐在前廊遮雨篷下摇椅上的老先生对他大喊:“晚安,警长!” 伊森举起手,碰了一下帽沿示意。 老先生则举起还在冒烟的马克杯回礼。 就像在干杯。 不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叫声:“马修!回家吃饭了!” “哎唷!妈!让我再玩五分钟嘛!” “不行。现在立刻回来!” 他们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渐渐消失。 下一条街,他沿着整个街区被规划成社区花园的人行道走,五、六十个人正努力工作着,将水果和蔬菜放进一个又一个的大篮子里。 过熟的苹果香随着微风飘散。 伊森触目所及的每一栋房子都开亮了灯,空气中尽是家家户户烹煮晚饭的香味。 透过打开的窗户,他听到了杯盘叮当响,模糊的交谈声,还有烤箱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每个遇到的人都面带笑容地和他打招呼。 仿佛诺曼·洛克威尔【※Norman Rockwell,美国二十世纪早期重要的插画家,画风甜美乐观,擅长描述美国理想生活。】的作品突然有了生命,从画框里走了出来。 * * * 他穿越大街,在第六街上走过好几个街区,来到碧尔雀给他的地址。 那是一栋三层楼的维多和亚式洋房,亮黄色的外墙配上纯白的边,最特别的是在铁皮屋顶的屋脊下方有扇椭圆形的窗户,形状就像一颗泪珠。 透过一楼的大窗子,他看到一个女人站在厨房水槽前,正把一锅煮好的通心粉倒进滤器,大量的水蒸气冲向她的脸。 他看着她,感觉到他的心脏焦急而兴奋的狂跳。 那是他的太太。 他沿着石头小径穿过前院,走上三层红砖台阶,然后上了前廊。 他在纱门上敲了两下。 没过多久,灯亮了。 她打开门,透过纱门,一边哭,一边看着他。这时楼梯传来了脚步声。 伊森的儿子从她后头走过来,将手放在妈妈的肩膀上。 “哈罗,爸爸。” 再也不是小男孩的声音了。 “我的天啊!你已经长得比妈妈还高了。” 他们之间仍然隔着纱门。透过纱网,泰瑞莎看起来几乎没变,只不过她的金发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长。 “我听说他们让你当了新警长。”班恩说。 “没错。”有一段时间,大家都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泰瑞莎。” 她举起双手擦干眼泪。 “闻起来好香啊!”伊森说。 “我正在煮义大利面。” “我最喜欢你的义大利面了。” “我知道。”她的声音哽咽。 “他们告诉你我会回来?” 她点点头,“你真的回来了吗?伊森?” “是。” “这一次,你会留下吗?” “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们了。” “我们等了好久好久,”她不停地流泪,不停地用手抹脸,“班恩,麻烦你去搅拌一下肉酱,谢谢!” 儿子小跑步离开。 “我可以进来吗?”伊森问。 “我们在西雅图失去你一次。在这儿,又失去你一次。我没办法再经历一次那种痛苦了。他也没有办法。” “泰瑞莎,看着我。”她抬头看他,“我绝对不会再离开你们。” 他担心她会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他没有死?他今天一整天都在考虑他该怎么回答,反复思索,想找出一个好答案。 可是她没有问。 她只是推开纱门。 伊森本来很害怕她露出为难的表情。非常非常怕。可是在前廊微亮的灯光下,她的脸上没有丝毫苦涩。只有心碎。她的嘴角有了一些以前没有的皱纹。多年前迷倒他的明亮绿眼睛旁也出现了不明显的鱼尾纹。她的脸上有许多许多的泪水,可是也有许多许多的爱。 大部分都是爱。 她拉他跨过门槛,进到他们的家。 纱门在他们身后关上。 屋子里的男孩也在哭。 男人再也忍不住,同样流下了眼泪。 三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仿佛永远不想松手。 屋子外的街灯就在这时全亮了起来。沿着前廊生长的灌木丛开始传出一个断断续续的声音。每一次的间隔时间都一样,就像上了发条的节拍器。 那是蟋蟀的快乐歌声。 后语 一九九〇年四月八日,马克·佛斯特(Mark Frost)和大卫·林区(David Lynch)合作的划时代电视剧《双峰》(Twin Peaks)在ABC电视网首播,一时之间,全美国都在谈论“是谁杀了萝拉·巴玛(Laura Palmer)?”我永远也忘不了只有十二岁的自己,在看着这部诡异迷离的影集时,剧中有香醇咖啡、美味樱桃派、看似完美却恐怖得不得了的小镇带给我震撼。 《双峰》最终还是落幕了。才华洋溢的导演和演员们解散后分别又创造出不少作品,可是最早期的几集《双峰》的惊人魔力直到二十年后仍深植在我脑海里。之后虽然有几部影集,如:《北国风云》(Northern Exposure)、《小镇风云》(Picket Fences)、《X档案》(The X-Files)和《LOST档案》(Lost)等,偶尔也会呈现类似《双峰》的阴森美感,可是大多数时候,至少对我这个影迷而言,它们勾画出的意境完全无法和《双峰》相比。 有人说过,不管是书籍、音乐或视觉效果,只要是艺术,就一定是另一种艺术的投射。我相信这是真的。即使是像《双峰》这么棒的影集,我还是得说,我对故事的本质,尤其是突兀又不成熟的收尾,非常的不满。在它播出最后一集后不久,实在太伤心的我甚至试着动笔写第三季的剧本,不是要给任何人看,只是单纯想延续我对它的热情。 那个尝试失败了。在我长大的过程中,另外又试了好几次,因为不管是以一个人或一个作家的角度,我都很想重新找回我十二岁时、在一九九〇年感受到的悸动。 《松林异境》是我过去所有的努力累积出的产物。横跨二十年,我终于创造出一本我觉得能给我类似《双峰》的感觉的作品。当然,我绝对不是在说我的《松林异境》和林区的杰作一样棒,或者在说读了本书后,你会感受到初次观赏《双峰》时的震撼。《双峰》是这么独特,任何人想试着去重新创造出它的氛围都是不可能的,是还未开始就注定要失败的事。可是我还是想告诉大家,《松林异境》是怎么受到《双峰》的启发,为什么我会想要写一个与世隔绝的小镇,写它最美丽的外表,还有最邪恶的内在。 如果我的父母不让我在一九九〇年春季的每个星期四熬夜收看那部史无前例、后无来者的伟大影集,这个世界就不会有《松林异境》,而我也有可能根本不会当个作家。 所以,我要谢谢爸爸、妈妈。谢谢林区先生和佛斯特先生。当然,还要谢谢《双峰》里独一无二的联邦探员戴尔·库柏(Dale Cooper)。 《松林异境》不是《双峰》,我明白它差得太远了,可是没有《双峰》,就不会有《松林异境》。 我希望你们会喜欢我的故事。 布莱克·克劳奇 克罗拉多州杜兰戈市 二〇一二年八月 后语 一九九〇年四月八日,马克·佛斯特(Mark Frost)和大卫·林区(David Lynch)合作的划时代电视剧《双峰》(Twin Peaks)在ABC电视网首播,一时之间,全美国都在谈论“是谁杀了萝拉·巴玛(Laura Palmer)?”我永远也忘不了只有十二岁的自己,在看着这部诡异迷离的影集时,剧中有香醇咖啡、美味樱桃派、看似完美却恐怖得不得了的小镇带给我震撼。 《双峰》最终还是落幕了。才华洋溢的导演和演员们解散后分别又创造出不少作品,可是最早期的几集《双峰》的惊人魔力直到二十年后仍深植在我脑海里。之后虽然有几部影集,如:《北国风云》(Northern Exposure)、《小镇风云》(Picket Fences)、《X档案》(The X-Files)和《LOST档案》(Lost)等,偶尔也会呈现类似《双峰》的阴森美感,可是大多数时候,至少对我这个影迷而言,它们勾画出的意境完全无法和《双峰》相比。 有人说过,不管是书籍、音乐或视觉效果,只要是艺术,就一定是另一种艺术的投射。我相信这是真的。即使是像《双峰》这么棒的影集,我还是得说,我对故事的本质,尤其是突兀又不成熟的收尾,非常的不满。在它播出最后一集后不久,实在太伤心的我甚至试着动笔写第三季的剧本,不是要给任何人看,只是单纯想延续我对它的热情。 那个尝试失败了。在我长大的过程中,另外又试了好几次,因为不管是以一个人或一个作家的角度,我都很想重新找回我十二岁时、在一九九〇年感受到的悸动。 《松林异境》是我过去所有的努力累积出的产物。横跨二十年,我终于创造出一本我觉得能给我类似《双峰》的感觉的作品。当然,我绝对不是在说我的《松林异境》和林区的杰作一样棒,或者在说读了本书后,你会感受到初次观赏《双峰》时的震撼。《双峰》是这么独特,任何人想试着去重新创造出它的氛围都是不可能的,是还未开始就注定要失败的事。可是我还是想告诉大家,《松林异境》是怎么受到《双峰》的启发,为什么我会想要写一个与世隔绝的小镇,写它最美丽的外表,还有最邪恶的内在。 如果我的父母不让我在一九九〇年春季的每个星期四熬夜收看那部史无前例、后无来者的伟大影集,这个世界就不会有《松林异境》,而我也有可能根本不会当个作家。 所以,我要谢谢爸爸、妈妈。谢谢林区先生和佛斯特先生。当然,还要谢谢《双峰》里独一无二的联邦探员戴尔·库柏(Dale Cooper)。 《松林异境》不是《双峰》,我明白它差得太远了,可是没有《双峰》,就不会有《松林异境》。 我希望你们会喜欢我的故事。 布莱克·克劳奇 克罗拉多州杜兰戈市 二〇一二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