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之轮12·末日风暴》 各界赞誉 甫一出版即登上纽约时报畅销排行榜冠军。《时光之轮》系列不仅在销售成绩上获得肯定,作者罗伯特·乔丹恢弘的笔触更让全球二千万读者为之疯狂。 《时光之轮》被誉为“正统奇幻”及“剑与魔法”的最佳典范,该系列每一部都是一段独特的冒险,又相互交织成宏大的故事情节,作者通过巧妙的构思,将带你进入一个完全不同的史诗世界。 “《时光之轮》……在英语世界,极少有其他的奇幻传说能与它相提并论,能超越它的就更是微乎其微了。” “宏大的、令人敬畏的、丰富多彩的故事情节,让人不由得想起托尔金的作品。” “罗伯特·乔丹开始统治由托尔金一手开创的世界。” “《时光之轮》系列是唯一一部我致以崇高敬意的作品,与之相比,几乎每一部我读过的其他奇幻作品都黯然失色……这个系列有可能会成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奇幻著作,时间将会说明一切。” “罗伯特·乔丹写下了关于光明和黑暗的鲜明形象,有时又有孩子气的惊奇,这里面虽然有着淡淡的托尔金风味,但他也创造了鲜明的自我写作风格。” “《时光之轮》兼具文字的优美和情节的丰富,其中包含着格林兄弟的天真与魅力;赫胥黎的《勇敢新世界》的社会道德精神。这一切,再加上有血有肉的人物、隐秘晦涩的譬喻、趣味性的调剂、生动优美的自然风景,还有那种关于永恒的迷人感觉。作者借助一种语言创造了一个文学世界和这个世界可能具有的一切真实性。” ——布鲁斯特·米尔顿·罗伯森,默特尔海滩太阳报 “全方位感觉的史实。” “一场幻梦般的景象。” ——SFX(英国著名大型幻想综合网站) “那些读奇幻的人可以欣喜若狂了,这是真正的艺术!” 主要人物表 暗帝:邪恶之源,创世时被封印在煞妖谷,现欲重回世界,逐步削弱封印。 兰德·亚瑟:来自两河流域伊蒙村的牧羊人,现在被宣称是转生真龙。 麦特·考索恩:来自两河流域伊蒙村,兰德好友,目前带领红手队军队。 佩林·艾巴亚:来自两河流域伊蒙村,兰德好友,一名时轴,能与狼沟通。 艾雯·艾威尔:来自两河流域伊蒙村,后被推举为新玉座。 奈妮薇·爱米拉:来自两河流域伊蒙村,已成为两仪师,擅长医疗。 伊兰·传坎:摩格丝女王的女儿,已成为两仪师,擅长制作法器。 柏姬泰:传说中能应瓦力尔号角召唤而来的英雄,后意外成为伊兰的护法。 明:一名拥有判读人类周遭灵光能力的少女,目前跟在兰德身边。 艾玲达:塔戴得艾伊尔苦漠氏族的枪姬众,与伊兰、明一起嫁给了兰德。 菲儿:沙戴亚元帅达弗朗·巴歇尔之女,嫁给了佩林。 史汪·桑辰:前任玉座,遭废黜与静断,后管理流亡两仪师的情报网。 莉安:前蓝宗两仪师兼撰史者,遭废黜与静断,后管理流亡两仪师情报网。 爱莉达:白塔新任玉座,曾任摩格丝的顾问,拥有不稳定的预知能力。 凯苏安·梅莱丁:在世最年长的两仪师,属绿宗,现为兰德的咨政。 沐瑞:蓝宗两仪师。凯瑞安达欧崔家族,塔林盖尔同父异母的妹妹,雷芒国王的侄女,在一次意外的决斗中,与弃光魔法兰飞尔同归于尽。 岚:曾经约缚于沐瑞的护法战士,后与奈妮薇·爱米拉成婚。 摩格丝:安多女王,出逃后化名为麦玎,后为沙度俘虏。 盖温:摩格丝女王的儿子,伊兰的哥哥。后带领一支青年军为白塔效力。 加拉德:摩格丝女王的儿子,伊兰的哥哥,目前加入白袍众的行列。 加雷斯·布伦:被摩格丝女王驱逐的大将,现为流亡的两仪师统领军队。 汤姆·梅里林:走唱人,曾是摩格丝的宫廷吟游诗人,现跟随麦特。 罗亚尔:一名来自商台聚落的巨森灵,喜欢读书,酷爱树林。 贝丽兰:梅茵之主,拥有绝美容貌和强悍意志,也是很有手腕的统治者。 图昂:霄辰女皇的女儿,被称为九月之女,现已成为女皇。 作者序 2007年11月,我接到了一通会永远改变我的人生的电话。哈里特·麦克杜格尔,罗伯特·乔丹的妻子和最后一任编辑在电话中询问我,是否愿意完成“时光之轮”系列的最后一部分。 如果看到这篇文章的时候,你还不知道乔丹先生已经过世了,那么我只能痛苦地成为带给你这个噩耗的人。我还记得,当我在2007年9月16日无聊地浏览网页的时候,突然发现他已经去世时的感受。那时,我完全惊呆了,随后便是无比的沮丧和哀伤。那个神奇的人,是在我的写作生涯中如同英雄一般存在的前辈,而他就这样走了。突然之间,整个世界仿佛都完全不一样了。 我在1990年第一次打开了《世界之眼》。那时我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奇幻迷,正在我家附近的小区书店寻找新书。我立刻就被那本书深深吸引了,随后就是对《大猎捕》急不可耐的期盼。数年之后,我已经将这套书读了许多遍。每当“时光之轮”系列的新书出版,我都会将它从头到尾再看一遍。岁月匆匆,我在一边长大的同时,也下定决心,要成为一名奇幻作者。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时光之轮”的影响。但我从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会接到哈里特夫人的电话。这完全让我大吃一惊。我不敢得到这样的机会,甚至不敢去问一下。但是,当哈里特向我提出要求的时候,我立刻就答应了。我喜爱这个故事,远超过任何其他故事。这部书中的许多人物,就好像从我少年时一直陪伴我长大的老朋友。 我不可能取代罗伯特·乔丹。没有人能把故事写得像他一样好,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幸运的是,他给他的妻子和助手们留下了许多许多笔记、纲要、已完成的情节描写和口述的故事阐述。在他去世之前,他请求哈里特夫人寻找到一个合适的人,为他的读者们完成这个故事。他非常喜爱你们。在他生命中的最后几个星期,他仍然在孜孜不倦地口述这个故事最后一卷的每一个情节。这就是我们即将看到的《光之回忆》(编注:“时光之轮”最后一集原先设定只有一卷)。 18个月之后,我们终于完成了。乔丹先生承诺过,“时光之轮”的最后一集将是一部内容丰富的大书,但他留下的故事内容是如此丰富宏大,足有之前“时光之轮”每一集的三倍之多。于是,哈里特和tor出版社做出决定,将《光之回忆》拆分成三卷。我们在这一部分的故事中找到了一些非常理想的切分点,从而让这三集都有了一个令人满意的结尾。所以,你可以将《末日风暴》当做时光系列终结篇三部的起始,也可以将它看做“时光之轮”系列的第12部,这两种看法都是正确的(编注:第13部中文版书名为《午夜高塔》,第14部为《光之回忆》)。 在写这篇序言的时候,我已经将“时光之轮”系列终结篇第二部的撰写工作完成近半。我们正在以合理的速度尽快完成这个系列的终章。你们在将近二十年以前就已经得到承诺,会知道时光之轮世界和其中诸多人物最终的命运。我们不想让你们再等待太久了(乔丹先生在去世以前亲笔写下了这个故事的结尾。我读过以后,觉得它简直是太棒了)。我并没有试图效仿乔丹先生的风格,而是以我自己的风格来努力衍叙时光之轮的故事。我的目标就是以最真实的笔触来表现这个世界中所有人物的灵魂。这个故事的大部分情节是罗伯特·乔丹创造的,但其中的很多文字描写是出自我的笔法。你也可以将这三部最终章看做一位新的导演在不改动演员和台词的前提下,对于一部电影中某些场景的演绎。 但这真是一个规模宏大的项目,我还需要时间来将它完成。我恳求你们再耐心等待一两年,让我能将这个故事以最完美的方式讲述出来。我们的手中捧着的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奇幻史诗的完结篇章。我要让它以最美好的状态呈现在你们眼前,让乔丹先生的真诚意愿和精巧构思在字里行间闪耀出夺目的光辉。我的艺术良心和对这个故事的深爱绝不允许我在这件事上有半点马虎。 最后,我谨以此篇序言作为我此番努力的阐述和证词。 这不是我的故事。这是罗伯特·乔丹的故事,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你的故事。 感谢你打开这本书。 编注:最终卷《光之回忆》,美国已于2013年1月出版。中文版预定于2015年出版,敬请期待。 译者序 时光的传承 接受过填鸭式教学的我们大概都被填过牛顿说过的这样一句话:“我是站在巨人肩膀上的人。”当我开始阅读“时光之轮”第12部的时候,对于山德森就有了这样的观感。 “时光之轮”第12部《末日风暴》是原作者罗伯特·乔丹死后,山德森续写的“时光之轮”终结三部曲中的第一部。和它的前辈们一样,它刚一问世,就占据了纽约时报书籍销售的榜首位置,而且之后也没有出现高开走低的现象,而是一直好评不断。 当乔丹刚刚得知自己罹患家族遗传的骨髓造血机能障碍时,他曾经说:“我坐下来,开始整理脑子里的故事情节,发现如果我现在不再构思新的故事,只是把旧故事全部写出来,我还要写三十年。”那时他58岁。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里,他开始拼命把脑子里所有的情节记录下来,不知道他一共留下了多少情节。我们只知道,他在一年之后就去世了。 山德森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接下了最终完成“时光之轮”的任务。“时光之轮”也从此出现了不可避免的变化。 首先,第12部的章节数从以前的每部三十几章一下子扩展为每部50章,但字数依旧是30万英文。这就意味着整部书的情节更加紧凑了。最终之战即将到来(不过似乎从第一部开始,御姐沐瑞就是这样告诉我们的……)充满张力的快节奏故事更让读者有了一种喘不过气的压迫感。当然,这也很可能是山德森对故事情节出神入化的掌握能力为我们营造出的气氛。细致的环境描写减少了,跌宕起伏的情节连绵不绝。 中国古文评讲有“苏潮韩海”一说(“韩潮苏海”一说其实是后来传反了)。那么,把乔丹和山德森说成是乔海山潮,丝毫也不为过。在“时光之轮”的前11部里,我们随着乔丹笔下的主人公在兰德大陆四处游荡,和主人公们一同经历广阔天地间的各种冒险、感佩、焦虑、愤慨、喜悦与激动。而在山德森的故事里,这些男女主人公们已经化身为一条条翱翔九天的巨龙,将整个世界牢牢束缚在自己的身躯之中。尘世为局,生灵为子,他们就是落子布局的神。当然,当“时光之轮”的情节发展到第12部的时候,这也是理应出现的变化。但让擅于压迫写法的山德森来接着讲述这个故事。有时也会觉得,上帝也不希望“时光之轮”烂尾啊。 最后说一下我们的女主之一——艾雯。多说一句,这里的“女主”意思并非是女主角,而是时光之轮世界的Mistress!记得在时光之轮的诸位女主中,艾雯的出场是最为柔弱的。想当年,御姐沐瑞带着三巨头离开伊蒙村,奈妮薇单枪匹马追上沐瑞,要把三巨头连同岚一并从沐瑞的手中夺走。加拉德和盖温这两个到后来只手擎天的狠角色,和伊兰一同出场的时候也不敢对这个妹妹有丝毫违拗。而我们的小艾雯,一开始只是沐瑞身边的乖乖女,对御姐毕恭毕敬,言听计从。后来,她又成了霄辰人的罪奴、叛逆两仪师的傀儡,甚至还当过一段时间弃光魔使的玩物。但看到第12部的时候我们才会明白,什么叫一切积累只为了最后的爆发。 在本卷中,这位诸女主中经历最坎坷的一位成为女主中的女主。“我们只能以后再处理真龙的愚蠢。也许他的属下的确没得到他的命令就擅自行动,但兰德必须为此负责。男人竟敢约缚女人!”这是艾雯在本卷中说的一段话。不要以为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坐在玉座上。实际上,她此时还是伪玉座爱莉达的阶下囚。但这段话的每一个字仍然如同巨斧大锤,重击在我的神经上。爱莉达在黑宗两仪师奥瓦琳的鼓动下推翻了白塔玉座史汪·桑辰,之后又把奥瓦琳耍得团团转,而在第12部里,我们彪悍无比的爱莉达大姐终究还是变成了被艾雯弹指而破的纸老虎。挽狂澜于既倒,当两仪师分崩离析之时,被艾雯以一己之力重合为一体。身在玉座而掌控天下,此亘古一人也。 “是,吾母。”希维纳一边说,一边再次望向那处云层间的缺口。 艾雯依旧站在破碎的墙壁后面,并没有马上返回书房。远方的那道光芒让她感到安慰与崇高。它似乎是在说:“风暴就要来了。但现在,我在这里。” 我在这里。 ——这就是“时光之轮”第12部《末日风暴》的结尾。光明落入人间,这是我们的希望。而能够响应这一希望的强者,非艾雯莫属。 大事记 时间之初 创世主创世: 同一瞬间,暗帝撒丹被封印在煞妖谷,他是所有邪恶的源泉。他许诺谁若帮助他获得自由,他将给予曾服侍他的人难以想象的力量和财富,以及永生。 此时,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极少数能够操控至上力的人,他们可以利用至上力施行常人仅能够想象的巨大能力和奇迹,这些人被称作两仪师。他们成立了自己的组织,分为男性两仪师和女性两仪师。 两仪师中有些人因为追求永生和力量,成为暗帝撒丹的崇拜者,试图将暗帝从牢狱中拯救出来,他们和暗帝的其他追随者被称为暗黑之友。 传说纪元时期(起始时间不详,结束于世界崩毁之后) 大约三千年甚至更久以前,暗影战争爆发: 这是暗黑之友为拯救暗帝撒丹而发动的,又称作至上力之战。暗黑之友中最强大的十三个叫做背弃者。 同时,暗帝创造出兽魔人——一种人类跟野兽混血的扭曲种族,它们和暗黑之友一起进攻人类。 就在暗黑之友几乎快要成功时,男性两仪师路斯·瑟林·特拉蒙带领一百位男性两仪师(百盟团,传说纪元中力量最强大的战士),到煞妖谷重新封印了暗帝和那些背弃者,并制造了七片心灵之石,放置在暗帝囚禁之处的七处焦点上,一旦毁坏了这些心灵之石,暗帝就能被重新释放。 暗影战争结束之后,疯狂之年代开始: 在暗影战争中,当暗帝被路斯·瑟林·特拉蒙等男性两仪师封印时,他也发出了还击,用邪恶污染了真源男性的那一半,使得所有从真源获取力量的男性引导者都变得疯狂。 被称为“真龙”的两仪师路斯·瑟林就找出了他所有的亲属,一个不留地全部杀死了,因此他得到了“弑亲者”的称呼。他最后毁灭了自己,但根据真龙预言,真龙将会在人类最危急的时刻转生,以拯救人类,不过转生真龙将会再度造成世界的崩毁。这段时间就被称为疯狂之年代,其确实长度无人知晓,但据信几乎延续了将近一百年,直至最后一名男性两仪师死亡。 疯狂之年代结束时,世界崩毁: 在疯狂之年代中,男性两仪师因为陷入疯狂而开始了毁灭世界的举动,这个世界的许多疆域因此而不宜人居,幸存者如同风中的沙砾一般四散飘零。这段大毁灭的经过被以“世界崩毁”之名记载于故事、历史和传说中。 世界崩毁之后,传说纪元结束。 灭后纪元时期(元年不详,大约是世界崩毁之后数百年,结束于兽魔人战争之后) 灭纪300年左右,十国联盟形成: 这是在世界崩毁、国家再度形成后所组成的联盟,他们的目的是摧毁暗帝。 灭纪335—336年,出现伪龙罗林·灭暗者。 灭纪1000—1300年左右,兽魔人战争期间: 这是持续了超过300年的一连串战争,在这段时间里,兽魔人的军队在全世界到处肆虐,他们的领袖是魔达奥,也是暗帝创造的生物。最后,大多数兽魔人都被消灭或者赶回妖境中。 在这漫长的战争中,有许多国家被彻底破坏,甚至还有些国家的疆域完全变得不宜人居。十国联盟也在兽魔人战争中被破坏,曼埃瑟兰就是在这场战争中灭亡的。 这段时间的历史都毁于战火,剩下的只有断简残篇。 灭纪1300—1308年,出现伪龙尤瑞安·石弓。 自由纪元时期(始自兽魔人大战之后,至百年战争结束) 自由纪351年,出现伪龙达维安。 自由纪939—943年,第二次龙之战争: 这是一场对抗伪龙桂尔·亚玛拉桑的战争。在这场战争中,一位名叫亚图的年轻国王有着非常突出的表现,即后来的亚图·鹰翼。 自由纪943—994年,亚图·鹰翼统治时期: 这名传奇君王的帝国包括了世界之脊西方的全部疆域,甚至远达艾伊尔荒漠以外的一些区域。他还于自由纪992年派出大军横渡爱瑞斯洋,期冀完成世界与民族的统一。但在他过世之后,这些远征军的联系就全都断绝了,而因为他的过世造成的权力虚悬,则直接引起了随后的百年战争。 自由纪994—1117年,百年战争: 这一连串战争的起源都是由于亚图·鹰翼的去世所造成的权力结构转移和变动所致。它们造成了巨大的破坏,爱瑞斯洋和艾伊尔荒漠之间的土地大都荒废,从暴风海到妖境之间的人群几乎全都被牵扯进去,历史纪录几乎全部被毁灭。亚图·鹰翼的帝国也在战争中分崩离析,之后,近代各国才陆续建立。 百年战争期间,圣光之子组织建立: 其目的是对抗日益猖獗的暗黑之友,它在随后的战争期间演化成一个完全的军事组织,痛恨两仪师,并且将所有支持或是与两仪师友好的人们视作暗黑之友。 新纪元时期(百年战争后直至目前) 新纪976—978年,艾伊尔战争: 新纪972年,安多王女提格兰的兄弟路克消失于妖境之后,提格兰随即也跟着失踪,这一意外引发了安多的继承之争,从而间接导致了艾伊尔战争。凯瑞安的国王雷芒死于这场战争中。 新纪997年,出现伪龙洛根。 新纪998年,出现伪龙马瑞姆·泰姆。 新纪998年,真龙现世: 在两河流域的小乡村伊蒙村,三名年轻人——兰德、麦特和佩林——遭到黑骑士和兽魔人的追杀,开始了对抗暗帝、拯救世界的旅程。转生真龙原来就是牧羊人兰德,他和他的朋友们,又会遭遇怎样的传奇历险呢? 前情提要 时光之轮旋转不息,岁月来去如风,世代更替只留下回忆。在第三纪元,一个仿佛没有尽头的冬季,遥远两河一个叫做伊蒙村的地方,三个本过着平凡生活的乡下少年,兰德、麦特和佩林,被传说中黑暗的生物隐妖、兽魔人追捕,在两仪师沐瑞的引领与帮助下逃离家乡。在时光之轮的因缘中,他们是可以改变并拯救世界的时轴。 一番冒险后,他们来到妖境,在绿巨人的帮助下找到了“世界之眼”。身为转生真龙的兰德更是在“世界之眼”旁与暗帝展开了战斗。兰德等人从“世界之眼”带回了传说中可以让历代死去的英雄重生,成为世界主宰的瓦力尔号角,可是不久,号角即被暗黑之友帕登偷走,争夺号角之战因此拉开帷幕。 最终,麦特在法美镇吹响了瓦力尔号角,历代逝去的英雄们瞬间重生,佩林竖起了真龙旗,他们向着霄辰军队冲锋而去。此后,夏纳的战士目睹了兰德与暗帝在天空的战斗,聚集在了真龙旗下。在流散的真龙预言中,取得“禁忌之剑”凯兰铎,提尔之岩陷落,都是真龙转生的迹象。因缘的线索在提尔之岩编织交汇,兰德成为提尔的统治者。此时,在能号令天下的两仪师聚集的白塔中却发生了变故。红宗两仪师爱莉达策动政变,静断了当时的玉座史汪·桑辰和撰史者莉安,一部分两仪师被迫出走沙力达,白塔由此分裂。 兰德带领众人前往三绝之地,寻求时光之轮中的因缘变化,在进入鲁迪恩的中心时,他的双臂上出现了龙形印迹,这也是艾伊尔人传说中随黎明而来之人的徽记。随后在冷岩堡,兰德得到了艾伊尔部族首领们的承认。佩林则潜回家乡,抵抗圣光之子与兽魔人对两河的入侵,最后成为两河的领主。 凯瑞安城前,兰德与未归顺他的艾伊尔人库莱丁展开决战,轻敌的库莱丁最终被麦特杀死。进入凯瑞安城的兰德迅速平衡了提尔人和凯瑞安人的地位,赢得了他们的遵从。为保护兰德,沐瑞舍身将弃光魔使兰飞儿推入从鲁迪恩带来的门型特法器,而沐瑞和兰飞儿消失在未知的世界中。 伪龙马瑞姆·泰姆为兰德建立起一支叫能够导引的男性队伍,人们称其为殉道使。奈妮薇发现静断是切断了火之力与魂之力的桥梁,治愈了史汪与莉安。告别艾伊尔智者,艾雯冒险肉身进入梦之境特·雅兰·瑞奥德,急速赶到沙力达,随即被推选为新玉座,奈妮薇与伊兰被艾雯提升为两仪师。 分裂的白塔分别开始了对转生真龙的怀柔与博弈,结果,兰德不慎被白塔派来的13名两仪师屏障劫持,佩林率领众人尾随营救。兰德挣脱束缚,在古代两仪师的旗帜下,在场的塔瓦隆和沙力达的两仪师都被迫向转生真龙兰德宣誓效忠。兰德和佩林率领两河人、梅茵人、凯瑞安人、艾伊尔人联军以及两仪师和殉道使,大败沙度人,回到了凯瑞安。 玉座艾雯决定率领沙力达的两仪师前往塔瓦隆。在她的要求下,麦特护卫奈妮薇与伊兰前往艾博达,并终于在艾博达找到了能够操控天气的碗形特法器。同时,海民承认了兰德是真玳预言中的克拉莫。兰德被帕登·范用煞达罗苟斯红宝石匕首割伤,生死一线之际,殉道使达莫用神奇的手法将匕首伤痕与圆形瘢痕旧伤从兰德身上隔离,让伤口中的两种黑暗互相战斗。沙马奥交给瑟瓦娜一根能够控制两仪师的短杖,又驱使沙度部族通过通道前往世界各地战斗。征服伊利安的兰德被加冕为王,获得世界之王的称号,而他头上的伊利安月桂王冠从此被叫做“剑之王冠”。 伊兰等人回到安多,决心取回狮子王座,想要取得王位伊兰必须取得十九个大家族中十个以上的支持。佩林到达海丹,偶遇了化名麦玎的摩格丝一行人,并将她们收为仆从,同时海丹女王雅莲德向他宣誓效忠。艾雯引用战争律法,对爱莉达宣战,表示于一个月后进攻塔瓦隆,借此步步强化权威。菲儿、雅莲德和麦玎被忽然出现的沙度艾伊尔人俘获。 随着风之碗效果呈现,寒冬降临大地,霄辰人侵略的步伐步步逼近。逃离艾博达时,麦特意外发现并绑架了预言中自己的妻子“九月之女”——女大君图昂。兰德被伊兰、艾玲达与明共同约缚,从此心念相通,又承诺接受凯苏安成为资政,表示接受其训导。艾雯表示将同意两仪师退休,退休的两仪师会被除去三誓成为家人,将家人纳入白塔管理。亚瑞米拉的军队围困凯姆林。兰德受到自己身上两处伤口中,不同黑暗力量相互压制的启发,与奈妮薇共同使用超法器“珂丹卡”,用煞达罗苟斯的邪恶中和暗帝对阳极力的污染。 翟妲与伊兰达成契约,割让安多一里的土地,换取寻风手神行术支持。经过激烈辩论,白塔评议会上沙力达的两仪师决定与黑塔结盟。爱莉达废除了奥瓦琳的撰史者职衔。佩林决定接洽一支主要由塔拉朋人组成的霄辰人军队,共同对抗沙度。逃亡中麦特不断接近图昂,又通过艾格宁,麦特得知只需要图昂单方面承认,他们的婚姻即告合法。艾雯被出卖,遭白塔方面俘获。兰德决定与霄辰人协商停战后,接到同意会谈的报告,将与九月之女见面,而此时图昂正与麦特在一起。 加拉德在圣光裁决中杀死了圣光之子最高领袖指挥官艾阿蒙·瓦达,取而代之带领七千白袍众与霄辰人作战,在即将到来的最后战争中,他们甚至会与两仪师并肩作战。女大君苏罗丝接到色墨海格密旨,霄辰内乱,图昂外的皇族都已不复存在,苏罗丝受命谋害图昂成为女皇。波恩宁离开沙力达的两仪师,回到爱莉达身边。 爱莉达未追究艾雯妄称玉座之罪,将她贬为初阶生,接受希维纳的指导,同时被迫饮用叉根以阻止她导引至上力。艾雯在梦中告诉史汪自己被俘的消息,同时命令己方两仪师不得前往营救,并要求在梦中召开评议会,从而有条不紊地处置塔瓦隆城墙外两仪师的各种问题。沙力达两仪师决定约缚47名殉道使,又意识到被杀的两仪师与黛兰娜和哈丽玛有关,只是她们已经潜逃。白塔中艾雯忍受着希维纳的体罚,却不断在白塔两仪师心中种下反对爱莉达的种子。艾雯遇到波恩宁,知晓潜伏在白塔的沙力达两仪师已经暴露,遂要波恩宁给予警告。 罗亚尔的母亲和哈曼长老找到他,随即命他与伊莉丝成婚,为了说服巨森灵与人类共同对抗暗影,罗亚尔准备参加树桩大会。此时兽魔人来袭,路斯·瑟林夺得兰德对阳极力的控制,编织出烈火之花、死亡之门和炽火箭,对暗影生物大肆杀戮。岚准备单独进入妖境,奈妮薇编织信道,将他送到边境国中距离夏纳最远的沙戴亚后,开始召集金鹤旧部。尽管组织了强大的随护,伪装成九月之女的色墨海格仍然令兰德措手不及,战斗开始兰德失去了左手,色墨海格被明的匕首刺中肩膀,受到屏障。 为救菲儿,佩林会见霄辰女王旗将泰莉·科尔甘,双方达成协议在不给殉道使、两仪师、能够导引的智者戴上罪铐,且保证奉义徒安全的前提下,合力进击沙度人。针对瑟瓦娜身边三四百名能够导引的智者,佩林建议使用大量叉根茶,当泰莉踌躇之际,佩林出示了苏罗丝的纸条。这纸条之前由贝丽兰自马希玛处盗得,交给了佩林,佩林利用纸条从一个霄辰第三阶力弱之手的手中获得大量叉根。 总攻开始,佩林的计划奏效,智者们失去威胁,沙度人节节败退。追随菲儿的奥凡为她偷出了赛莱维的三誓之杖,菲儿以此逼迫盖琳娜带她们一起逃亡,却在交出杖时被盖琳娜诱骗禁锢在梅登城内一座倒塌的房内。麦玎用至上力控制房外的一片红巾,引起了菲儿追随者的注意,当她们逃离梅登时遇到了赶来的佩林,佩林误杀了参与营救的艾伊尔人鲁蓝。战斗结束,瑟瓦娜被俘,这场战斗令佩林赢得了泰莉的敬意,沙度部族退回三绝之地。 麦特一行看见一座满是死人的古老村庄沉入地下,暗帝对世界的影响已越来越剧烈。麦特看到沐瑞去易斐英那里前留给汤姆的信,预言汤姆、麦特和另一个人将会通过根结之塔救她,麦特艰难答应前去。到达玛德琳后,应图昂要求汤姆、麦特带她到白环旅店体验民情,在这里麦特打听到古蓝仍然穷追不舍,霄辰军则受命找到并杀死图昂。离开旅店时,他们被武装的当地人围攻,消灭这些人后麦特决定脱离马戏团。 不久他们遇到了塔曼尼与红手队,麦特展现出的领导才干令图昂十分惊讶。他们与霄辰人狭路相逢。卡瑞德带领视死卫士找到他们,在确认图昂对卡瑞德的信赖后,麦特将她交给卡瑞德护送回艾博达。分别之际,图昂宣称麦特是自己的丈夫,原来她也得到过关于他们婚姻的预言,麦特随之成为霄辰的群鸦王子。在麦特掩护下,图昂安全回到艾博达,将苏罗丝治罪。 身为凯姆林守城军统帅,柏姬泰深感疲惫,查奥兹·葛本率领一支部队来到凯姆林支援伊兰,被晋升为将军。伊兰的脾气因怀孕和压力变得不甚稳定。艾玲达有发现特法器作用的能力,正当她与伊兰研究特法器时,两名智者将她带离安多,去向不明。由于追踪督伊林·麦拉尔的五个人都相继被害,伊兰让一个叫萨姆维尔·赫克扒手继续这个任务。爱莉达派往安多担任资政的两仪师杜海拉未被伊兰接受。 赫克不辱使命探得麦拉尔的住所,并探知他与逃离白塔的黑宗在一起,然而前去拘捕的伊兰错估了黑宗两仪师的数量,自己反而被俘。守护在外的柏姬泰迅速部署,强令寻风手打开通道送出大部队营救伊兰,恰在此时部分佣兵反叛与城外部队共同攻击法麦丁门,戴玲率领余众前往救援。面对烈火造成的屠杀,茶奈勒被迫率领寻风手屏蔽黑宗。伊兰被救出后率领大军,与法麦丁门的部队夹击攻城的亚瑞米拉军,一番恶战取得全胜,亚瑞米拉及支持她的贵族成为俘虏。借着这场胜利以及戴玲的忠诚,15个大家族转而支持传坎,伊兰获得安多王座。 弃光魔使色墨海格的下场究竟如何?凯苏安和兰德的矛盾为什么迅速激化?离开安多的艾玲达去了哪里?艾雯与爱莉达的正面交锋鹿死谁手?前往根结之塔的路上,麦特和汤姆又会有怎样的奇遇?敬请欣赏时光之轮第12卷:末日风暴。 序章 风暴的含义 乌鸦与老鼠,迷雾伴随阴云,虫豸和腐烂,怪异的事件及巧合。正常的世界在变化、扭曲。一切是如此不可思议! 死人行于世上,有人能看见他们,有人看不见。但我们愈来愈害怕黑夜。 这就是我们的时代。它们在死亡的天空下落向我们,以它们的愤怒打击我们,直到我们同声乞求:“让它开始吧!” 伦纳德·凡沃坐在门廊里,他身下结实牢靠的黑橡木椅是孙子在两年前为他制作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在盯着北方。 那儿布满黑银相间的浓云。 他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色。那些云团遮住了北方全部的地平线,且一直蔓延至高高的天空。那云不是灰色的,而是纯黑和纯银混杂在一起的颜色。隆隆作响的雷雨云团,阴森得如同午夜时分的地窖。一道道银光不断地将它们割裂,却仿佛又发不出任何声音。 空气凝滞如稠,充满尘土、枯叶的气味,还有拒绝落下的暴雨气味。春天已经到了,他的庄稼却还未生长,没有任何幼芽从土里冒出头来。 他缓缓从椅子里站起来,木椅在他身后微微摇晃着,发出吱嘎的响声。他走到门廊边上,咬着烟嘴,不过烟斗里的火已经灭了。他没有心思重新点燃烟斗,因为那些云吓坏了他。它们是那么黑,就好像林火中升起的浓烟。但烟尘不会升腾到那么高的地方。而那些银色的云又是些什么?它们充塞在黑云之中,就如同沾满油泥的铁块上,偶然亮起一道被磨光的白钢。 他揉搓着下巴,朝院子瞥了一眼。一小圈漆成白色的栅栏中,围着一片草地和矮树丛。那些矮树都已经死了,它们都没能熬过前一个冬天。他需要尽快把那些矮树铲掉。而那些草……那些草还是和冬天一样,只是一片枯草,甚至连一根野草都没长出来。 一阵雷声吓了他一跳。极度清晰又尖利的雷声,如同无比响亮的金属交击声,雷声震撼着窗户和门廊的地板,仿佛也让他的骨骼止不住地颤栗。 他向后跳去。这一道闪电距离他很近,也许已经毁坏了他的财产。他很想去查看一下。闪电引发的火灾会彻底毁掉一个人,把他土地上的财富全部烧光。在边境国,有许多东西都会变成极好的引火物,例如干草、干燥的木屋顶,和干燥的谷粒。 但那些云团离他还很远,闪电应该不会落在他的财产上。银黑色的雷雨云剧烈地翻滚着,不断地彼此吞噬、膨胀。 他闭上眼睛,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刚才的雷声只是他的想象吗?就像加芬一直在开玩笑时说的那样,他是不是老糊涂了?他睁开眼睛。 雷雨云就在他眼前,沉重地压向他的房子。 那种感觉就好像它们突然扑过来,要在他闭上眼睛的瞬间对他发动毁灭的一击。现在,它们布满了天空,同时迅速向两侧扩张,显示出无与伦比的威力。他几乎能感觉到它们正压迫着四周的空气。他吸了一口突然变得无比湿重的空气,眉头间仿佛感觉到了汗水的刺激。 深黑色和亮银色的浓云仿佛拥有生命般滚动着,其中不断爆出刺目的白光。蓦然间,云团向下滚落,如同一只扭曲的漏斗冲向他的头顶。他惊呼着抬起一只手,仿佛要遮住即将降临的灼目闪电。然后是一片黑暗,没有尽头、令人窒息的黑暗。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被吞噬进去了。 然后,云团消失了。 他的烟斗落在门廊的地板上,发出一声轻响。还在燃烧的烟草散落在台阶上,但他对此丝毫没有感觉,只是愣愣地望着空旷的蓝天,意识到自己正因为已经不存在的东西而瑟瑟发抖。 乌云又飘到远方的地平线,距离他足足有120里,朝他耳边传来阵阵微弱的雷声。 他用微微颤抖的手拾起烟斗。岁月在这只手上画上许多斑点,长久的日晒让它变成了茶褐色。你只是在胡思乱想,伦纳德对自己说。你肯定是老糊涂了,绝对没错。 肯定是庄稼的事让他过分紧张了。他没办法不紧张。虽然他和孩子们聊天时一直都显得很乐观,但现在的情况肯定不正常。无论如何,幼苗也该长出来了,他在这片土地上耕种已经有40年,庄稼从不曾这么迟还未发芽。光明烧了他吧,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植物不再发芽,云也不在它们应该在的地方。 他强迫自己坐回椅子里,双腿止不住地抖动着。果然是老了,我……他想着。 他一辈子都在经营这座农场。在边境国耕种并不容易,但只要你勤恳劳作,你就能培育出茁壮的庄稼,造就一个成功的人生。“一个男人的田里有多少谷子,他就有多少运气。”他的父亲总是这样说。 的确,伦纳德是这个地方最成功的农夫,他已经收买了旁边的两座农场。每个秋天,他都能向市场送去30大车的粮食。他虽然雇了六名壮汉为他耕种田地,维修栅栏,但他每天还是会在粪土之中劳作,让那些人知道农活应该怎么做。你不能让一点成功就把自己给毁掉。 没错,他在土地上工作,在土地上生活,这也是他父亲经常会说的。他是最了解天气的人,那些云绝对不正常。它们还在远处发出隐隐雷鸣,如同在黑夜中喘息的猛兽,在附近的森林中潜伏着,等待着。 另一阵仿佛近在咫尺的雷声又吓了他一跳。这是从那120里外的云团里发出来的?还是他自己思维错乱?他端详着那些云团,它们看起来似乎只在30里外。 “别再这样了。”他自顾自地嘟囔着。至少,他的声音听起来还算正常。除了雷声的轰鸣和百叶窗偶尔在风中发出的吱嘎声外,他非常想听到其他声音。难道现在屋里不该传出奥安妮准备晚餐的声音吗? “你累了。没错,累了。”他将手伸进马甲口袋里,掏出烟袋。 一阵微弱的隆隆声从右侧传来。一开始,他以为那是雷声,但这声音太刺耳,太有规律。那不是雷声,是车轮转动的声音。 果然,一辆牛拉的大车出现在东边的马拉德山丘上,这是伦纳德给那座山丘取的名字。每一座好山丘都需要一个名字。既然这条大路叫作马拉德大道,为什么不给这座山丘取一个同样的名字? 他在椅子里向前探过身子,努力不去理会那些云,而是眯起眼睛眺望那辆大车,想分辨出车夫的面容。是铁匠苏林?他在干什么?竟然会赶着一辆大车跑到那么高的地方去?他现在应该在帮我打造新犁头的! 身为一名铁匠,苏林并不算很壮硕,但身上的肌肉还是比大多数农夫都多了一倍。他有着夏纳人的黑发和茶色皮肤,也像夏纳人一样刮净了胡须,但他并没有在头顶留着发髻。苏林的家族拥有边境国武士的血统,但他只不过是一名普通的乡下人。他的铁匠铺在东边五里外的橡水镇。在冬日的夜晚,伦纳德和那个铁匠共享过不少有趣的棋局。 苏林经历过的岁月没有伦纳德那样多,但在最近几个冬天里,他已经开始聊起退休的问题了。铁匠不是老人能干的活,当然,耕种也不是。有没有什么工作是老人也能做的? 苏林的大车沿着夯土大道走过来,很快就靠近伦纳德的白栅栏农场。伦纳德觉得有些奇怪,那辆大车后面跟着一长串牲畜:五只山羊和两头乳牛,大车外面还挂着好几箱黑毛鸡。车斗里堆满了家具、布袋和木桶。苏林的小女儿米莱拉就坐在他旁边,再过去则坐着苏林的妻子,一位来自南方的金发女子。她和苏林结婚已经有25年了,但伦纳德依旧认为葛兰哈是个“南方女孩”。 他们全家都在这辆大车上,并且带着他们最好的牲口,看情形是要出远门。他们要去哪里?也许是去探望亲人?他和苏林已经有……三个星期没下过棋了。春季将临,农忙已迫在眉睫,现在可不是他探望亲人的好时候。犁头和镰刀肯定都需要有人来维修打磨,如果苏林的铁匠铺熄了火,这些活要由谁来干? 伦纳德将一撮烟草塞进烟斗里。苏林此时正把马车停在伦纳德的院子前。那名瘦削的灰发铁匠把缰绳递给女儿,从大车上跳下来,靴子在地面上踏起一团尘土。在他身后,风暴依旧在天空中酝酿着。 苏林拉开栅门,大步走到门廊前,他显得有些心烦意乱。伦纳德正想问候他一声,但苏林先开了口。 “我把我最好的铁砧埋在葛兰哈的旧草莓地里,伦纳德。”这名身材高大的铁匠说道,“你知道在哪里,对吧?我最好的工具也都在那里,它们都被仔细上过了油,放在我最好的箱子里,箱子缝隙都被塞紧了,以保持干燥。这样,它们至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生锈。” 伦纳德闭上嘴,举起装了一半的烟斗。如果苏林埋了他的铁砧……也就是说,他有一段时间不会回来了。“苏林,到底……” “如果我不回来了,”苏林朝北方瞥了一眼,“你能不能把我的东西挖出来,好好照管它们?把它们卖给真正在乎它们的人,伦纳德。我不会随便让什么人用那个铁砧,我可是花了20年才收集到那些工具,这你知道。” “但苏林,”伦纳德喊道,“你要去哪里?” 苏林转回身看着他,一只手撑住门廊的栏杆,那双褐色的眼睛显得无比严肃。“风暴就要来了。”他说道,“所以我想,到北方去。” “风暴?”伦纳德问,“你是说远处那阵风暴?苏林,它看起来很糟糕,光明烧了我的骨头吧,它真的很可怕。但你也不用逃走啊,我们以前也遇到过风暴。” “那些风暴和今天的不同,老友。”苏林说,“这次的风暴你是没办法视而不见的。” “苏林?”伦纳德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等铁匠答话,葛兰哈在大车上喊道:“你跟他说罐子的事了吗?” “啊,”苏林说,“葛兰哈把那一套铜底罐子擦得干干净净,就是你太太一直都很喜欢的那套罐子。它们都放在厨房的桌子上,等奥安妮去拿,如果她想要的话。”苏林向伦纳德点点头,又朝大车走去。 伦纳德坐下来,茫然不知所措。苏林是个直率的人,他喜欢说完自己的想法就去做,这也是伦纳德喜欢他的地方。有时候,这个铁匠说的话就像一块滚过羊群的巨石,让所有人惊得目瞪口呆。 想到这里,伦纳德又从椅子上站起来,将烟斗丢在椅子里,迈步朝苏林追了过去。该死的,伦纳德一边想,一边朝身旁瞥去。他再一次注意到了那些枯死的草木,他曾经那么努力地培育过它们。 铁匠正在查看系在车旁的鸡笼。伦纳德追上了他,向他伸出手,但葛兰哈又先开了口。 “给你,伦纳德。”她在大车上说道,“拿着这个。”她递过来一篮鸡蛋,她的一缕金发从发髻上披散下来。伦纳德接过篮子。“这是给奥安妮的。我知道,去年秋天的狐狸让你们的鸡少了许多。” 伦纳德拿起那篮红壳和白壳间杂的鸡蛋。“是的,但葛兰哈,你们要去哪里?” “去北边,朋友。”苏林说道。他走过来,伸手按在伦纳德的肩头上。“我相信,那里会聚集起一支军队,他们会需要铁匠的。” “求你们一定要等一等。”伦纳德一边说,一边挥舞着手里的鸡蛋,“等几分钟就好。奥安妮刚刚把面包放进炉子里,其中还有一块是你喜欢的蜂蜜面包。我们可以下一盘棋,讨论一下这件事。” 苏林犹豫着。 “我们最好继续赶路,”葛兰哈轻声说道,“风暴就要来了。” 苏林点点头,爬上大车。“你也会想要到北方去的,伦纳德。如果那样的话,一定要带上你能带的一切东西。”他停了一下。“你的工具能做一些简单的铁匠活,所以,你要把你最好的镰刀做成长刀。必须是你最好的两把镰刀,不要用差一等的,因为那是你将要使用的武器。” 伦纳德皱起眉。“你怎么知道会召集军队?苏林,该死的,我又不是军人!” 苏林仿佛没听到伦纳德的话。“只要刀杆够长,你就能把敌人从马上勾下来,再刺死他们。我想,你可以把差一些的镰刀做成两把剑。” “我怎么会造剑?我也根本不会用剑!” “你可以学。”苏林说着,转头望向北方,“每个人都需要学,伦纳德,每个人。它们就要朝我们杀过来了。”他回头瞥了伦纳德一眼。“剑并不很难做。你把镰刀刃打直,做成剑身,再找一块木头做成护手,这样可以阻止敌人的兵刃沿着剑身滑下来,砍伤你的手。大多数时候,你只能使用你所拥有的东西。” 伦纳德眨眨眼,没有再问下去。但他没办法让思绪停下来,无数的事情同时冲进他的脑海,如同一群牛拼命想要从一道窄门里挤过去。 “带上你的牲口,伦纳德。”苏林说,“它们可以做为食物。你的部下也会需要这些食物。你还需要牛奶,可以用来跟其他人交换所需的物品。食物会很稀少,现在它们腐烂的速度太快,导致冬季的储备不够多。带上你所有能吃的,干豆子、水果干,什么都不要留下。” 伦纳德靠在栅门上,觉得全身虚弱无力。终于,他勉强说出一句话:“为什么?” 苏林犹豫着,然后离开马车一步,再次伸手按住伦纳德的肩膀。“很抱歉如此突然。我……嗯,你知道我不会说话,伦纳德。我不知道那是怎样的风暴,但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从没拿过剑,但我父亲在艾伊尔战争中上过战场。我是边境国人,这场风暴意味着最终结局的到来,伦纳德。我们需要去迎接它的到来。”他停住口,转头看着北方,看着那团迅速膨胀的云团,如同一名农夫看着田地中央的毒蛇。“光明保佑我们,朋友,我们需要到那里去。” 说完这些,他就放开按住伦纳德的手,爬上马车。伦纳德看着他们放开缰绳,赶起拉车的牛,向北方走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伦纳德看着他们的背影,心中一片麻木。 雷声在远处炸裂开来,如同闪电抽击在山丘的砾石上。 屋门被猛然打开又关上。奥安妮朝他走过来,她的灰发被束在脑后,梳成发髻。她的头发变灰已经有许多年了。伦纳德一直都很喜欢她头发变灰前的颜色,那是银亮的色泽,如同白云一样。 “是苏林吗?”奥安妮一边问,一边望着远处扬起一团团尘土的马车。一片黑色的鸡毛被风带过大路。 “是的。” “他没有停一下,甚至没和你聊两句?” 伦纳德摇摇头。 “哦,葛兰哈送鸡蛋来给我们了!”她拿过篮子,把里面的鸡蛋放进围裙里,转身打算进屋。“她人真好。就把篮子放在这里吧,她肯定会派人来拿的。” 伦纳德只是盯着北方。 “伦纳德?”奥安妮问,“你怎么了,像个老木头似的?” “她为你把她的罐子擦干净了。”伦纳德说,“就是那些铜底罐子。它们就放在她厨房的桌子上,如果你想要的话,它们都是你的了。” 奥安妮没说话。伦纳德听到一阵破裂的声音。他回过头,看见奥安妮的围裙落了下去,一些鸡蛋摔在地上,撞破了几颗。 奥安妮以极度平静的声音说:“她有没有说别的什么话?” 伦纳德挠了挠稀疏的头发。“她说风暴就要来了,他们必须到北方去。苏林说我们也应该去那里。” 他们又站了一会儿。奥安妮提起围裙,搂住剩下的大部分鸡蛋。她并没有多看那些落在地上的鸡蛋一眼,只是盯着北方。 伦纳德转过身。暴雨云再次向前冲去,而且似乎变得更黑了。 “我觉得,我们应该听他们的话,伦纳德。”奥安妮说,“我要……我要去准备需要带上路的东西。你可以去把大家都叫回来。他们有没有说我们要去多久?” “没有,他们甚至连真正的原因都没说。他们只是说,我们要去北方迎接风暴,而且……这就是一切的结局。” 奥安妮用力吸了一口气。“那么,你让大家做好准备,我来处理房子里的事情。” 她快步走进屋里。伦纳德强迫自己转过身,不再去看那团暴雨云。他绕过房子,走进谷仓,将农场工人们聚在一起。他们都是些坚韧勇敢的好人。伦纳德的儿子们都在别的地方干着各种营生,而他的这五名工人就像他自己的儿子一样。墨克、法维丹、林宁、维舍尔和艾丹玛德聚到他面前,伦纳德依旧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他派两个人去聚拢牲口,两个人去清点冬季留下的存粮,派最后一个人去找葛兰尼,他到村里购买新种子去了。伦纳德终究还是担心他们播下的种子会有问题。 五名工人纷纷跑开。伦纳德又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然后才走进谷仓,找到自己的小锻打台。这算不上是真正的铁砧,只是一副方便移动的小铁案。他把锻打台放在滚轴上,将它一直推到院子另一边的砖房里。在谷仓里是不能做铁匠活的,那里的尘土会着起火来。平时他会用这个锻打台对农具进行一些简单的修理。 一个小时后,他已经烧旺了炉火。他打铁的手艺不像苏林那么好,但他父亲很早就让他明白,对于一名农夫来说,懂一点铁匠活是需要的。有时候,只为了修补一件破损的东西就要跑到镇上去,实在是很浪费时间。 那团浓云还滞留在空中。他竭力不去看那个方向,一走出砖房,就又进了谷仓。而那些云却仿佛眼睛般紧盯着他的后背。 在谷仓里,阳光透过墙上的裂隙,落在尘土和干草上。这座谷仓是他在25年前建成的,他一直在算计着更换一些屋顶的板条,但现在,他已经没时间思考这件事了。 在挂工具的墙上,他朝自己第三好用的镰刀伸出手,却在半空停了下来。然后,他深吸一口气,从墙上取下自己最好的镰刀,走回砖房里,把镰刀柄敲脱了下来。 他刚把木柄扔到一旁,他最年长的工人维舍尔牵着两头山羊回来了。一看到锻打台上的镰刀头,维舍尔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他把山羊系在院子里的一根柱子上,跑到伦纳德身边,但什么都没说。 该如何把镰刀打造成一把长刀?苏林说过,要让它能把马上的骑兵勾下来。他必须给镰刀换一根更长的木柄,而且这根握柄的头部应该削成矛尖状,再裹上一层白铁皮,好让矛尖变得更硬。他还必须烧软镰刀刃,在它上面打出一个能够把人勾下马的钩子,也许在勾下他们的时候还能砍伤敌人。他把镰刀刃插进燃煤里,然后又系上了围裙。 维舍尔看了约一分钟左右,终于,他走过来,握住伦纳德的手臂。“伦纳德,我们在干什么?” 伦纳德甩开他的手。“我们要去北方。风暴就要来了,我们要到北方去。” “只为了一场风暴,我们就要去北方?这太疯狂了!” 伦纳德差不多就是这样对苏林说的。远处,又是一阵雷声响起。 苏林是对的。庄稼……天空……食物毫无缘由地腐烂,这些在今天遇到苏林之前,伦纳德就已经知道了,只是他一直把这件事藏在内心深处。这场风暴不会就这样飘过他们的头顶,他们必须面对它。 “维舍尔,”伦纳德转过身去继续自己的工作,“你已经在这个农场里干了……15年了吧?你是我雇用的第一个人。我对你和你的家人如何?” “对我们很好。”维舍尔说,“但该死的,伦纳德,你以前可从没想过要丢下农场!所有这些庄稼,如果我们不管它们,它们都会变成泥土。这里可不是南方的湿土地。我们怎么能就这样走掉?” “因为,”伦纳德说,“即使我们不离开,无论是否继续在这里耕种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维舍尔皱起眉。 “孩子,”伦纳德说,“照我说的去做,我们必须这样。去把牲口都拴好。” 维舍尔转身走开了,但他是去做伦纳德分派给他的工作。他是个好人,只是比较容易暴躁。 伦纳德把镰刀刃从燃煤里取出来,金属刀刃已经变得白热。他将镰刀放在锻打台上,开始敲打刀刃和固定环箍连接的部分,把刀刃一点点打直。锤子砸到金属上的声音似乎显得格外震耳,就好像那一阵阵雷声。实际上,它已经和雷声混杂在一起,就好像锤头的每一次撞击都是风暴的一部分。 在他工作的时候,隆隆的轰鸣仿佛渐渐变成一些辞句,就好像有人在他的脑海深处喃喃低语,同样的一句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风暴来了,风暴来了…… 他不停敲击着,一边保持着锋刃的锐利,一边把刀刃打直,最后在刀刃末端打出一只钩子。他依旧不知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但这没有关系。 风暴就要来了,他必须做好准备。 看着那些长着弓形腿的士兵们将坦奈拉的尸体裹进毯子里,系到马鞍上,法纶蒂努力阻止自己再流出眼泪,也压抑着呕吐的欲望。在罪奴主中,她的资历颇深,如果她希望另外四名幸存的罪奴主能够保持镇定,她就应该先维持住平静的神态。她竭力告诉自己,更可怕的事情也在她眼前发生过,她经历过杀死许多罪奴主和罪奴的战争。但她还是不禁要去思考,到底是什么杀死了坦奈拉和米莉,并对此感到不寒而栗。 南希双臂环抱身子,正不停地啜泣着。法纶蒂抚摸着这名罪奴的头,并竭力透过罪铐传递抚慰的情绪。她这么做通常总是非常有效,今天却产生不了什么作用。实际上,她自己的情绪也相当烦乱。她真希望自己不知道这名罪奴已经被约缚,以及约缚她的人是谁、使用的是何种力量。南希又开始呜咽了。 “你会按照我的指示把讯息传递过去吗?”一个男人在她身后说道。 不,那并不是普通的男人。他的声音在泛起法纶蒂的胃酸。法纶蒂转过身,直视着他,禁止自己躲避那双冰冷、刚硬的眼睛。那双眼睛随着法纶蒂视角的变化从蓝转成灰,但一直都如同两颗抛光的宝石。法纶蒂认识许多刚狠的男人,却从没想过有人能在失去一只手后却依旧安之若素,仿佛只是丢掉了一只手套。她庄重地鞠了个躬,手腕牵动罪铐,让南希也跟着鞠躬。到现在为止,她们作为战俘都得到不错的待遇,甚至还得到清水来洗净手和脸。按照这个人的说法,她们做为战俘的时间不会很长。但谁知道他会不会改变主意?而且他即使承诺给她们自由,也很可能是某个阴谋的一部分。 “我会按照你的要求传达讯息,”话说到这里,她的舌头僵了一下,她该怎么称呼这个男人?“真龙大人。”一说完,她就急忙闭上嘴。这几个字已经让她感到口干舌燥。不过这个男人点了一下头,看来,这么称呼他应该是足够了。 一名马拉斯达曼尼从半空中那个不可思议的洞里走出来,是个留着长辫子的年轻女人,她身上的珠宝足以配得上一位王之血脉。最与众不同的是,她的额头正中央有一颗红点。“你打算在这里耽搁多久,兰德?”听她的口气,这个目光刚毅的年轻男人仿佛只是她的一名仆人。“你知道这里离艾博达有多远吗?这里全都是霄辰人,他们的雷肯很可能正在监视这里的状况。” “是凯苏安派你来的吗?”他问道。那名马拉斯达曼尼的脸颊微微泛红。“我不会待太久,奈妮薇,再有几分钟就好。” 年轻女子将目光转向其他罪奴主和罪奴,那些人全都看着法纶蒂,并装作没看见马拉斯达曼尼和穿着黑色外衣的男人在盯着她们。她们已经在竭尽全力鼓起勇气了。苏娅已经洗净了脸上的血迹,也为她的塔碧洗净了脸。玛丽安在自己和她的罪奴头上都紧紧地裹上绷带,让她们看起来仿佛戴上怪异的帽子。希艾尔擦去了衣服上大部分的呕吐物。 “我还是觉得应该为她们进行医疗。”奈妮薇突然说道,“头部受到打击会造成非同一般的伤害,而且不一定会立刻显现出来。” 苏娅立刻板起脸,移步到塔碧身前,仿佛要保护那名罪奴,尽管现在她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塔碧惊恐地睁大她的浅色眼睛。 法纶蒂朝那名高大的、别人都称他为转生真龙的年轻男人做出求告的手势。“请不要这样,她们一到艾博达就会得到治疗。” “别坚持了,奈妮薇。”那个男人说,“如果她们不想被医疗,就不要勉强她们了。”这名马拉斯达曼尼朝他皱起眉,用力握住辫子,连指节都泛白了。他将注意力转回到法纶蒂身上。“前往艾博达的大道就在东边,骑马去差不多需要一个小时,如果你们加快步伐,日落时你们就能赶到艾博达城了。罪奴身上的屏障大约会在半个小时以后消失。阴极力的屏障是这样吗,奈妮薇?”年轻女子朝他皱起眉,没有答话。“是吗,奈妮薇?” “半个小时后屏障会消失。”她终于开了口,“但把罪奴送回去是不对的,兰德·亚瑟,这你知道。” 片刻间,他的眼睛变得更加冰冷,却没有变得更加刚硬,因为这是不可能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那双眼睛仿佛是两座深不见底的冰窟。“如果我只是在照看几只羊,那么怎么做是正确的就很容易看清楚。”他低声说道,“但现在,有些事情已经很难一眼看清了。”他转过身,提高声音:“洛根,让所有人都从通道中回去。是的,梅瑞丝,我不会指挥你,你是否肯纡尊和我们一起走?通道很快就会关闭了。” 那些自称为两仪师的马拉斯达曼尼开始逐一走过那个半空中疯狂的孔穴,就像那些穿着黑色外衣的男人,也就是那些殉道使一样。和他们一同行动的还有那些鹰钩鼻的士兵。坦奈拉已经被牢牢地绑在马鞍上。这些马匹是转生真龙提供给她们使用的。在刚刚发生的那场战斗之后,他还会送给她们这样的礼物,实在是太奇怪了。 那个目光冷硬的年轻男人又转向她。“重复一遍我的命令。” “我要返回艾博达,给我的指挥官们带去一个讯息。” “九月之女。”转生真龙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你要把我的讯息带给她。” 法纶蒂踉跄了一下,她甚至还不够格可以跟王之血脉说上话,更别提是女大君,女皇之女了。愿女皇永生!但这个男人的表情显然不允许她有任何异议。没关系,她会想办法做到的。“我会将你的讯息带到。我会告诉她……你并不会因为遭到这次袭击而对她有任何敌意,而且你希望跟她进行一次会谈。” “我仍然希望和她见面。”转生真龙说。 就法纶蒂所知,九月之女对于这次会面应该一无所知,这一定是安奈瑟秘密安排的。也正是这次会面,让法纶蒂能够相信面前的这个男人是转生真龙。只有转生真龙才能与弃光魔使作战,不仅活了下来,还赢得了胜利。 安奈瑟真的是弃光魔使?这件事让法纶蒂感到一阵晕眩。不可能。但如果转生真龙就在她面前,如果转生真龙已经出现在这个世界上,那么弃光魔使当然也可能正在行动。她觉得自己的思绪很乱。她知道,这些事已经在她脑子里打了个死结。她努力克制着心中的恐惧,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她需要控制自己的精神。 她强迫自己直视那双冰冻宝石般的眼睛。如果要让另外四名罪奴主保持镇定,她首先就要维持住自己的尊严。罪奴们还在指望着她们,如果她们惊惶失措,罪奴们肯定要彻底绝望了。 “我会告诉她的。”她努力保持声音的平静,“你仍然希望和她见面。你相信,我们必须达成和平。我要告诉她,安奈瑟女士是……是一名弃光魔使。” 她从眼角瞥到一名马拉斯达曼尼正在将安奈瑟推过那个孔洞。虽然已经成为俘虏,她却依旧保持着高傲的仪容。无论在何种场合中,她总是要不遗余力地掌控全局。这个男人说的是真的?她真的有着那样可怕的身份? 法纶蒂不知该如何向上罪奴主解释今天发生的这一场可怕又混乱的惨剧。她真想逃离这一切,找个角落躲起来。 “我们必须达成和平,”转生真龙说,“我一定要实现这个目标。告诉你的主人,她可以在阿拉多曼找到我,我会停止那里和你们的战斗。让她知道,我这么做是为了向她表达我的好意,就如同我出于好意而释放你们一样。受到一名弃光魔使的摆布并不值得羞愧,特别是……那个人。不管怎样,我现在放心许多。我一直担心会有弃光魔使渗透进霄辰贵族之中,我应该猜到那是色墨海格,她总是喜欢接受这种挑战。” 他在说到弃光魔使的时候,语气中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熟稔感,这让法纶蒂又感到不寒而栗。 他朝她瞥了一眼,说道:“你可以走了。”然后就走过那个孔穴。她应该也可以让南希实现这种在空间中穿梭的效果。最后一名马拉斯达曼尼走过那个孔穴。它随后便闭合,消失,只留下法纶蒂这几个凄凄惨惨的霄辰人。南希还在哭泣。玛丽安看起来一副要吐的样子。另外几个人虽然洗过了脸,脸上却还是看得到淡淡的血迹和一些血痂。法纶蒂很高兴自己不必接受那些人的治疗。她亲眼见到真龙的部下接受那些男人的治疗,谁知道,那些受诅咒的人会在伤者身上留下怎样的污染? “打起精神来。”法纶蒂对其他人发出喝令。但在内心里,她只感到犹疑和惶惑。他真的释放了她们!她几乎不敢有这种奢望,最好马上离开这里,愈快愈好。她催促所有人骑上那个人送给她们的马匹。几分钟之后,她们已经开始奔向南方的艾博达,每一名罪奴主都跟在她们的罪奴身边。 今天发生的一切很可能会让她失去自己的罪奴,并从此再不可能持有罪铐。既然安奈瑟已经不在了,就必须有人接受惩罚。女大君苏罗丝会如何判决?转生真龙侮辱了她们,更杀死了她们的罪奴。 不能再接触罪铐应该是对她最严厉的惩罚了。但他们是不会让她这样的人成为达科维的,是不是?这个念头让法纶蒂的肠子再次纠缠在一起。 她必须非常小心地解释今天发生的一切,必须想办法让她的性命得以保全。 她已经向转生真龙承诺过,会直接向九月之女进言。她一定要做到。不过她可能要耽搁一些时间,必须仔细考虑,非常仔细地考虑。 她靠在马脖子上,催赶胯下的马,让它跑到其他人前面。这样,她们就不会看见她眼眶中挫败、痛苦和恐惧的泪水了。 常胜大军将军泰莉·科尔甘骑马立在一座林木丛生的山丘上,正在向北方眺望。这片土地和她的故乡真是迥然不同。她的家乡玛兰卡韶是位于霄辰海岸线东南端的一座干燥岛屿,那里巨大的鲁玛树又高又直,如同一座座高塔。长大的树叶立在树干最顶端,仿佛高阶王之血脉的发冠。 这片土地的树干上则有许多节瘤和扭曲,向四处伸展出密密麻麻的枝桠,那些树枝就如同老兵的手指,因为常年握剑,指节都变得粗大畸形。本地人管这些树叫什么,碎枝木?想到自己的祖先就是从这个地方追随卢赛尔·潘恩崔前往霄辰,泰莉的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 她的军队正在沿下方的大路前进,大团尘土一直扬上半空,人和牲畜的脚步声如同一阵阵滚滚的雷鸣。这支军队的人数已经不比当初了,万幸的是规模并没有消减太多。从攻击艾伊尔人到现在已经过了两个星期,佩林·艾巴亚的计划在那场战役中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和那个人并肩作战是一次甘苦参半的经历。她欣赏那个人超凡的才华,却又难免担心终有一天他们会在战线两边再次相逢。泰莉不是那种热衷于迎接挑战的人,她只喜欢胜利的战果。 有些将领说,不经实战,就不会有进步。但泰莉更喜欢让她的人在训练场上进步,把浴血厮杀的机会尽量留给敌人。 她不想和佩林作战。不,她不会的,不止是因为她喜欢那个人。 背后传来平缓的马蹄声。她朝身侧瞥了一眼,看到密什玛骑着一匹浅色骟马来到她身边。他的头盔系在马鞍上,带着伤疤的面孔上显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他们两人并肩作战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泰莉的脸上同样有着和他一样的老疤痕。 密什玛向她敬礼。在泰莉晋升为王之血脉后,他对待她的态度更加恭谨了。由雷肯带来的讯息完全出乎她的预料,这是赐予她的一份巨大荣耀,而她现在还不太能适应。 “还在回想那场战斗?”密什玛问。 “是的。”泰莉答道。两个星期过去了,那场战斗依然充满她的脑海。“你是怎么想的?” “你指的是艾巴亚?”密什玛问。尽管他一直在躲避着她的眼睛,但至少在交谈时,他还保持着朋友的口吻。“他是一名优秀的军人。也许太专注于他的目标,做事太过急迫,但肯定是个可靠的人。” “是的,”泰莉说着,又摇了摇头,“这个世界正在改变,密什玛。我们不知道它会变成怎样。先是艾巴亚,然后是这些怪事。” 密什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们不想谈论那些事。” “那些事情出现得太多了,不可能是一时的幻想。”泰莉说,“斥候们不断地看到一些事。” “人不会凭空消失。”密什玛说,“你认为那是至上力?”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她一边说,一边朝身边的树林扫了一眼。不久前,她见到的一些树已经开始萌发春芽,但现在这些树像是一群骷髅,看不出任何有生机的征兆,而现在的天气已经温暖到足以进行春耕了。“哈拉马克有这样的树吗?” “没有。”密什玛答道,“不过我以前见过这样的树。” “它们现在不是应该要发芽了吗?” 密什玛耸耸肩。“我只是一名士兵,泰莉将军。”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身份?”泰莉不带表情地说。 他喃喃地说道:“我的意思是,我并不关心那些树。树不会流血。也许它们应该发芽了,也许还不到时候。在大洋这一边的事情总是让人费解。春天的树不会发芽,这只不过是诸多的怪事之一。更糟糕的是,这里的马拉斯达曼尼都像王之血脉一样趾高气扬,所有人都向她们鞠躬,都在奉承她们。”泰莉能明显地感觉到他在发抖。 泰莉点点头,不过她对这件事并不像密什玛那样深恶痛绝。她不知道该如何看待佩林·艾巴亚和他的两仪师,更不知道该如何去看待那些殉道使。对于树,她懂的并不比密什玛更多,但她还是觉得这些树早就应该发芽了。还有斥候们在田野中看到的那些人,他们怎么可能那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即使是至上力也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就在今天,当军需官打开他们的补给包裹时,发现里面的食物都变成了尘泥。如果不是那名军需官坚持说他在不久前刚刚检查过这些包裹,泰莉一定会命令部下搜索偷窃食物的盗贼或破坏分子。卡姆是一个可靠的人,他当泰莉的军需官已经有许多年了,到现在不曾犯过一次错。 食物的腐烂现象在这里非常多见。卡姆一直在抱怨这片奇怪土地的闷热。但行军食物是不可能腐烂的,至少不会以如此不可思议的方式腐烂。这些日子里,一切预兆都极为可怕。今天早些时候,她看见两只死亡的老鼠仰面朝天躺着,一只老鼠的尾巴在另一只老鼠的嘴里。这是她一生见过最可怕的预兆。现在仅是想到那副情景,她还是会感到不寒而栗。 一定发生了某些事情。佩林一直不愿提到这些事,但她能看出他沉重的心情。他所知道的要比他说出来的多很多。 我们现在不能和这些人作战,我们承受不了这样的损失,她想。这是个大逆不道的想法,她不能告诉密什玛这个想法,她甚至不敢仔细考虑这个想法。女皇已经下达旨令,愿女皇永生,这片土地必须重回帝国的怀抱。苏罗丝和加尔甘是女皇选择的将领,在九月之女公开身份之前,他们将负责指挥回归远征。泰莉不可能知道图昂女大君的想法。苏罗丝和加尔甘正同心协力要征服这片土地,这也是他们唯一能达成共识的事情。 他们都不可能听取这样的建议:应该寻求与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结盟,而不是与他们为敌。这种想法本身就接近于背叛,至少是有悖于女皇的旨意。她叹了口气,转向密什玛,准备下令要他派遣斥候,寻找今晚的宿营地。 泰莉僵在马背上。密什玛的脖子被一支箭射穿,一支带着倒刺的、杀伤力很强的箭。她没有听到箭簇射穿皮肉的声音。密什玛盯着她的眼睛,满脸愕然,想要说话,却只吐出一口鲜血,然后就从马鞍上滑落下去,重重地摔在地上。与此同时,一道巨大影子冲出泰莉附近的灌木丛,撞断无数弯曲盘结的枝杈,向她直扑过来。还没等泰莉抽出佩剑,高喊示警,飞尘就在慌乱中扬起前蹄,把她甩到了地上。 这匹优秀而可靠的战马从未在战场上辜负过她,但它这次的反应也可能救了她的命。偷袭者挥起一把厚刃大剑,恰好从泰莉的马鞍上扫过。泰莉已经爬起身,在甲叶的碰撞声中尖声高喊:“敌袭!应战!” 和她的声音同时响起的还有另外数百个声音。人们尖叫着,马匹发出一阵阵嘶鸣。 伏击,她一边想,一边举起剑,我们闯进伏击圈了!斥候到哪里去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她向那个要杀死她的人扑过去。那个人转过身,喷着鼻息。 直到现在,她才看清来袭的敌人,那其实并不是一个人,而是某种扭曲的怪物。它的头上覆盖着粗乱的褐色毛发,宽得过分的前额上堆积着厚硬的皮肤。那双眼睛倒是和人类的相似,从中射出的凶光却让人极度不安。一只野猪般的长鼻子突出在眼睛下方,嘴里向外伸出两颗獠牙。这头怪物朝她发出一阵咆哮,略有些像人的大口中喷出一团团飞沫。 我的被遗忘的父辈们的鲜血啊,她心中想着,我们到底遇上了什么?这个怪物就如同一场噩梦,幸好它比噩梦还多了一个可以杀死的躯体。在此之前,泰莉从来都认为这种怪物只会出现在乡野传说之中。 她冲向那头怪物,将怪物即将挥出的大剑击到一旁。然后一旋身,一招刀斩乱麻,砍断那头怪物的手臂。随之再次挥剑,让那个怪物的头颅和它的手臂一起落在地上。怪物踉跄了一下,又向前走了三步,才扑倒在地上。 树丛中不断发出枝杈断裂的声音和沉重的脚步声。泰莉看到山下有数百头怪物冲出树林,朝她的部队中央部位发动攻击,造成巨大的混乱。树丛中还有愈来愈多的怪物正杀出来。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这些怪物怎么会出现在如此靠近艾博达的地方!这已经是霄辰防御纵深的腹地了,只要再行军一天就能到达阿特拉的首都。 泰莉冲下山坡,一边朝她的卫队发出召唤。同时,又有更多怪物咆哮着从她背后的树林中杀出来。 古兰黛在这个充满石雕花纹的房间里来回踱着步。侍奉她的男女们整齐地排列在墙边,身上只穿着半透明的白袍,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完美的身体。一团温暖的火焰在壁炉中跳动着,照亮了血红色的精致地毯。这条地毯上绣着青年男女们各种非同寻常的交合图案,就算是经验丰富的王侯情妇们看到这些图案也禁不住要面红耳赤。下午的阳光从敞开的窗户中照射进来,这个房间位于她的宫殿中较高的位置上,能够清楚地俯瞰外面的松林和荡起片片涟漪的湖泊。 她吮了一口甜罗勒汁。穿在她身上的是一件阿拉多曼风格的浅蓝色长裙,她现在已经很喜欢这种风格的衣服了。和房里其他人身上的白袍比起来,她的衣服更加轻薄且透明。这些阿拉多曼人太习惯低声耳语了,而她则更喜欢悦耳的尖叫。她又喝了一口甜汁,这种汁水的酸味真是有趣。在这个纪元里,这种甜汁已经相当稀有了,因为用来榨取它的树木都生长在很偏远的岛屿上。 一个神行术通道毫无预警地在房间中央开启。古兰黛低声骂了一句。她最好的玩物,一个名叫苏莱萨的肌肤细嫩丰腴的年轻女子,也是阿拉多曼商人集议会的成员之一,差点就被那个通道给截断一条手臂。从通道中涌出一股令人窒息的酷热,完全毁掉了房间里山间清凉空气和温暖炉火之间达成的微妙平衡。 古兰黛保持着平静,强迫自己回到那张过分柔软的天鹅绒座椅中。一名身着黑衣的信使走过通道。在他开口之前,古兰黛就已经知道他想要些什么。只有莫瑞笛知道能在哪里找到她。现在,沙马奥已经死了。 “殿下,您要前往……” “是的,是的。”她说道,“站直身子,让我看看你。” 那名年轻人刚刚在房间里走了两步,就照她的话立定身子。天哪,他可真漂亮!淡金色的头发在这个世界中的许多地方都非常罕见,绿色的眼睛闪烁着光彩,很像是生满绿苔的清澈水池。柔韧灵活的躯体上,肌肉不多也不少。古兰黛舔舔嘴唇。莫瑞笛是否在利用他最漂亮的奴仆来诱惑她,还是这只是出于巧合? 不,使徒的决定绝无巧合一说。古兰黛差点就编织出心灵压制,让这个男孩变成自己的人,但她还是控制住了自己。一个人如果遭到这种程度的心灵压制,就再也不可能恢复过来了。这也许会激怒莫瑞笛,古兰黛必须小心那个难以预料的家伙。即使在以前的年代中,现在已经变成莫瑞笛的那个家伙也从来都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如果她要成为耐博力,那么在能够打垮莫瑞笛之前不要刺激他就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古兰黛将注意力从信使身上移开。既然不能得到这个男孩,她对他就失去兴趣了。现在,吸引古兰黛目光的是那个通道。她痛恨要依照另一名使徒的安排去和那名使徒见面,更痛恨离开自己的堡垒和宠物。最重要的,她痛恨向一个本应该听命于她的人匍匐朝拜。 但她对此无能为力,莫瑞笛是耐博力,至少现在是如此。这意味着,无论心中有多少恨意,古兰黛别无选择,只能接受他的召唤。于是她将杯子放到一旁,站起身,走进通道,浅蓝色的长裙在她身周微微飘动,上面的金线刺绣不断闪动着光彩。 通道另一边的空气热得让人难受。她立刻编织风之力和水之力,让身边的空气冷却下来。她正身处于一幢黑色的石砌建筑中,红亮的光芒从房间里没有玻璃的窗外照射进来。这种红色光晕仿佛是日落时分的景色,但在阿拉多曼,时间还只是在中午与下午之间。她不可能走了这么远吧? 这个房间里只有极黑的乌木做成的椅子。莫瑞笛近来显得很缺乏想象。这里的一切都是黑色和红色的,一切都表明他要杀死和兰德·亚瑟同村的那两个蠢男孩。难道只有她看得出来,亚瑟本人才是真正的威胁?为什么不杀死他,结束这一切? 这个问题的答案到目前为止显而易见,因为他们之中始终没有人强大到能够击败他。但古兰黛不喜欢去细想这个答案。 她走到窗前,发现窗外那种铁锈色光芒的光源。在外面,黏土般的地面因为饱含铁质而变成了红色。她正在一座深黑色塔楼的第二层,砌成这座塔楼的石块吸收了从天空中散发出来的赤灼热量。窗外仅有的一点灌木上都布满了黑点。看情形,这里是妖境东北部的深处。她以前来过这里,这座堡垒就是莫瑞笛在这里找到的。 这座堡垒的阴影中还有一些简陋的棚屋,远处几片色泽稍浅的植被表明那里是一片田地。他们也许在试验某种新的作物,让它们能够在这个地方生长。从那里分隔成数片的田地来看,也许作物还有数个不同的种类。卫兵们正在那里巡逻,虽然天气炎热,他们还是穿着整齐的黑色制服。在如此深入妖境的地方,士兵们随时都需要防备暗影生物的攻击。除了暗主本尊,那些怪物不会服从任何人。莫瑞笛在这里打算做什么? 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走过来的是狄芒德,他身边还跟随着麦煞那。他们两个是一起到达的?直到现在,他们还是装作古兰黛并不知道他们的小联盟,这个联盟中还有第三个人——色墨海格。但如果他们真的想要对此保密,他们为什么还要一同来到这里? 古兰黛藏起笑意,朝那两个人点点头,然后选择了这个房间里最大、看起来最舒服的椅子坐了进去。她的手指抚过光滑的乌木表面,感觉着漆层下的木质纹理。狄芒德和麦煞那冷冷地看着她。她对这两个人非常了解,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惊讶的眼神。他们没想到她会在这里。看样子,他们知道会有这次会议,但并不知道古兰黛也会出席,是吗?最好不要显露出一无所知的样子。古兰黛露出颇有内涵的微笑,并捕捉到狄芒德眼中闪过的一丝怒意。 这个男人总是能让她充满挫败感,不过她永远不会承认这一点。麦煞那藏在白塔里,伪装成这个纪元里的那种两仪师。她是个很容易就会被看破的人。古兰黛在白塔中的探子一直持续回报她的消息。当然,古兰黛和亚兰加新达成的合作协定也很有用,亚兰加正在玩弄那些围攻白塔的叛逆两仪师。 是的,对于麦煞那,她知道得一清二楚。其他事情也同样在她的掌握之中。莫瑞笛正在为最后战争集结暗主的力量,对这场战争的准备让他几乎没时间前往南方。不过他的两个奴才辛黛恩和魔格丁偶尔会在南方露面,他们用大量时间召集暗黑之友,偶尔还会依照莫瑞笛的命令,试图杀死那两个时轴——佩林·艾巴亚和麦特·考索恩。 她相信,沙马奥是在与兰德争夺伊利安的战斗中完蛋的,而且她还掌握了一点线索,表明色墨海格正在操控霄辰人。对于另外七个还存留在世上的使徒,她相信自己知道他们每一个人的计划。 只有狄芒德除外。 这个该死的男人想要干什么?她愿意用自己掌握到的全部关于麦煞那和亚兰加的情报,来交换狄芒德一分一毫的计划。现在狄芒德就站在她面前,有着鹰钩鼻的面孔英俊且跋扈,嘴角永远都带着怒意。狄芒德从不笑,也从未对任何东西表露过喜爱之意。他是使徒中最强大的将军之一,但战争似乎也从不曾让他感到过任何乐趣。古兰黛曾听他说过,当他拧断路斯·瑟林的脖子时,他才能笑得出来。 一直怀有这种怨念无法排遣的人都是傻瓜。他总无法忘记,转生真龙也许会是他,这让他的人生彻底改变了。但不管是不是傻瓜,他依旧是极度危险的。古兰黛不喜欢对他的计划一无所知。他的目标是什么?狄芒德喜欢指挥军队,但现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能让他感到合意的军队了。 也许那些边境国人是个例外?他是不是在操控他们?这肯定是一个巨大的成就。但如果真是这样,古兰黛应该会得到一些讯息才对,她在边境国人的军营中也安插了间谍。 古兰黛摇摇头,希望能有些喝的来润湿一下嘴唇,北方的空气太干燥了。她非常喜欢阿拉多曼的润泽。狄芒德环抱手臂,继续保持着站姿。麦煞那则坐了下来。她有一双水汪汪的蓝眼睛,一头黑发垂在脸侧。在她身上,一条裙摆垂地的白色长裙上没有刺绣,也无任何珠宝装饰。麦煞那从根本上来说只是一名学者。有时候,古兰黛觉得她会投向暗影,只是因为这样她就能得到一些更有趣的研究机会。 麦煞那现在已经在全心侍奉暗主,就如同他们这些人一样。但她似乎仍然只是个二流的使徒,她一直在吹嘘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与强者结盟,却又缺乏操纵强者的技巧。她以暗主的名义做出各种恶行,却从来都无法像色墨海格和狄芒德这样的使徒般获得真正伟大的成就,更别说和莫瑞笛相比了。 当古兰黛想到莫瑞笛的时候,那个人走进了房间。房间里终于有了一张漂亮的面孔。和他相比,狄芒德就像是个满脸结疤的农民。是的,这具躯体的确比之前的那一个要好得多,几乎已经能当她的宠物了。不过那下巴却破坏了整张脸的美感,它太突出,太强硬了。而最吸引人的莫过于那黑夜一般的头发,还有宽阔的肩膀和修长的身子……古兰黛面带微笑,想象着他穿着白色薄纱,跪倒在自己面前,满脸崇敬地看着她的模样。他的精神将完全被心灵压制所操控,让他看不见任何其他人或事,只能看见她,古兰黛。 莫瑞笛一走进来,麦煞那就站起身,古兰黛也只好不情愿地跟着站起来。他不是她的宠物,现在还不是。他是耐博力,而且在最近这段日子里,他正变本加厉地要他们表现顺从。暗主将权柄交给了他,其他全部三名使徒都不得不向他低垂下头。在全世界的人之中,他们也只会向这个人低头。他严厉的双眼扫过面前这三个俯首致敬者,同时大步走到房间前面。在那里,炭黑色的石墙上嵌着一座壁炉。是什么人会在炎热的妖境里建造这样一座黑石城堡? 古兰黛坐回椅子里。其他使徒还会来吗?如果他们不来,莫瑞笛又打算干什么? 没等莫瑞笛说话,麦煞那已经向前迈出一步,说道:“莫瑞笛,我们需要把她救出来。” “我允许你说话的时候,你才能说话。”他冷冷地答道,“你还没有被饶恕。” 麦煞那哆嗦了一下,显然是在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气恼。莫瑞笛没有再理会她,而是将眯起的双眼瞥向古兰黛。这种眼神又是什么意思? “你可以继续说话。”最后,他对麦煞那说,“但不要忘记你的位置。” 麦煞那的嘴唇抿成一条细线,但她没争论。“莫瑞笛,”她的声音里没了要求的意味,“你知道,同意和我们见面是明智的,这肯定也是因为你像我们一样震惊。我们没有足够的力量救她出来,而她正在两仪师和殉道使的严密看押下。你要帮助我们。” “色墨海格要为她的失败付出代价。”莫瑞笛说着,将手臂放在壁炉架上,眼睛依旧没有去看麦煞那。 色墨海格被捉住了?古兰黛才刚知道那个女人正伪装成一个重要的霄辰人!她是怎么被捉住的?如果有殉道使参与对她的捉拿,那么主导这个行动的很可能就是亚瑟本人! 虽然心生讶异,古兰黛还是维持着微笑。狄芒德瞥了她一眼。如果这次会议是他和麦煞那提议召开的,那为什么莫瑞笛还要叫她过来? “想一想,色墨海格会供出多少情报!”麦煞那的注意力始终都集中在莫瑞笛身上。“而且,她是一名使徒,我们有责任援救她。” 除此之外,古兰黛想,她还是你们那个小联盟的成员。也许是你们之中最强的一个。失去她,你们就绝不可能控制得了其他使徒。 “她不服从命令。”莫瑞笛说,“她不该妄图杀死亚瑟。” “她并不打算这样。”麦煞那匆忙地说道,“我们安排在那里的人认为那道火焰只是因为她惊慌失措,而不是意图杀死亚瑟。” “狄芒德,你怎么说?”莫瑞笛瞥了那个身材稍矮的男人一眼。 “我想要路斯·瑟林,”狄芒德说道。他的声音一如往常低沉浑厚,表情阴森可怖。“色墨海格知道这一点。她还知道,如果她把他杀了,我会找到她,拿她的命做抵偿。除了我以外,没有人能杀死亚瑟。” “暗主能杀死他,狄芒德。”莫瑞笛说。他的声音充满了危险。“他的意志统治着我们所有的人。” “是的,是的,当然。”麦煞那插话说道。她又向前走了一步,素色裙摆擦过镜面般光亮的黑色大理石地面。“莫瑞笛,实际情况是她并不想要杀死他,只是想捉住他。我……” “当然,她想要捉住他!”莫瑞笛咆哮着,让麦煞那打了个哆嗦。“这是她接到的命令,而她失败了,麦煞那,严重地失败了。他还因此而受了伤。尽管我已经明确地告诫过你们,不能让他受伤!因为这种无能的行为,她将受到惩罚。我不会帮助你们去救她。实际上,我更要禁止你们这么做。你们明白吗?” 麦煞那再次打了个哆嗦。狄芒德却仿佛没有丝毫触动,他看着莫瑞笛的眼睛,点了点头。是的,他是个冰冷如钢的人。古兰黛觉得自己可能低估了他,也许他才是他们三人之中最强大的,也许比色墨海格更加危险。色墨海格不会流露出表情,不会让情绪失控。但有时候,情绪可能会是一种更有效的工具,它能够让狄芒德这样的人做出头脑冷静者完全无法想象的事情来。 莫瑞笛低下头,活动了一下左手,仿佛觉得那只手很僵硬。古兰黛捕捉到他脸上一丝痛苦的表情。 “让色墨海格继续腐烂吧!”莫瑞笛怒吼道:“让她知道,真正的问题是什么。也许在将来的几个星期里,暗主会找到她的用处,但这是要由他来决定的事情。现在,告诉我你们准备得如何了。” 麦煞那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她瞥了古兰黛一眼。狄芒德的脸则变得通红,仿佛他无法相信会被另外一名使徒如此地质问。古兰黛朝他们微笑着。 “我的计划正在顺利进行中。”麦煞那一边说,一边转头看着莫瑞笛,“白塔和那些统治它的傻瓜们很快就会是我的了。我不仅会为暗主折断白塔,还让大量导引者以不同的方式说明我们赢得最后战争。这一次,两仪师将为我们而战!” “一个大胆的计划。”莫瑞笛说。 “我会实现这个计划。”麦煞那平静地说,“我的追随者们将占据整座白塔,如同一场看不见的瘟疫,让一个外表健康的人从内部开始溃烂。会有愈来愈多的人加入我们的行动中,有些是有意的,有些是无意的。不管怎样,他们都会在我的掌控之中。” 古兰黛若有所思地听着。亚兰加宣称说,叛逆两仪师最终将攻占白塔,但古兰黛并不如此确定。谁将会取得胜利?那个孩子,还是那个傻瓜?这有关系吗? “你呢?”莫瑞笛问狄芒德。 “我已经牢牢掌握住了统治大权,”狄芒德说道,“现在正为战争聚集力量。我们会准备好的。” 古兰黛很希望他能说得更多一些,但莫瑞笛没有再问他任何问题。不过,古兰黛仅靠自己的力量是连这么一点线索都找不到的。狄芒德显然已经统治了一个国家,并组建起一支军队。到底是哪一支军队?在东方的边境国军队似乎很有可能。 “你们两个可以退下了。”莫瑞笛说。 麦煞那立刻依令离开。狄芒德则不疾不徐地转过身,大步朝房间门口走去。古兰黛暗自点了点头,她必须严密监视狄芒德。暗主喜欢有所作为的奴仆,那些能以他的名义组建起大军的人经常会得到最好的赏赐。狄芒德很可能会是对她威胁最大的竞争对手,当然还有莫瑞笛。 莫瑞笛并没有要她离开,所以她依旧坐在椅子里。莫瑞笛继续保持着站姿,一只手臂靠在壁炉架上。这个黑得过分的房间暂时陷入了寂静。然后一名穿着亮红色制服的仆人走了进来,捧在手中的托盘里放着两只杯子。这名仆人有着一张扁平的面孔和两道浓密的眉毛,相貌十分丑陋,连瞥上一眼的价值都没有。 古兰黛吮了一口杯中的液体,尝到了新酒的味道,感觉上有一点辛辣,不过肯定是好酒。现在想要找到好酒已经愈来愈难了。暗主对这个世界的碰触污染了所有东西,一切食物都在腐败,即使是那些本来绝对不会变质的食物也不例外。 莫瑞笛挥手示意那名仆人离开,并且没有拿起他的那一杯酒。古兰黛当然害怕被下毒。在拿起别人送来的杯子时,她总会有这种担心。但莫瑞笛没理由毒杀她。他是耐博力。虽然大部分使徒依然拒绝对他表示恭顺,但他已经将自己的意志不停强加在他们身上,将他们做为自己的部属对待。古兰黛猜测,只要莫瑞笛愿意,无论他想以何种方式处死自己,暗主都会允许。所以,她只是喝下杯中的酒,等待着。 “你有没有听到些什么,古兰黛?”他问道。 “我在尽量搜集情报。”古兰黛小心地回答。 “我知道你对情报有多么渴望。魔格丁是蜘蛛,善于从远处牵扯丝线,操控一切,但你在许多方面都比她更优秀。她织的网太多,最终把自己也缠了进去。你则更加小心,只有在聪明地选择好目标之后,才会发动攻击,同时又不害怕发生正面冲突。暗主赞同你的行动。” “亲爱的莫瑞笛,”古兰黛再次露出微笑,“你在奉承我。” “不要跟我开玩笑,古兰黛。”莫瑞笛的声音相当严苛,“接受对你的赞扬,不要多说什么。” 古兰黛向椅子里缩了缩,仿佛被抽了一巴掌,但什么话都没说。 “我让你能够听到另外两个人的报告,就是对你的奖励。”莫瑞笛说,“耐博力已经被选定,但在暗主御下还会有其他充满荣耀的位置。一些位置更高于另一些位置。今天,你已经品尝到了你可能享受到的特权。” “我的生命只是为了侍奉暗主。” “那么就以此来侍奉他吧。”莫瑞笛直视着她,“亚瑟已经前往阿拉多曼,他要毫无损伤地一直活下去,直到在最后一日与我面对。但他绝不能在你的地盘上实现和平。他会试图在那里恢复秩序,你必须想办法阻止这种事发生。” “他不会得逞。” “那就去吧。”莫瑞笛一边说,一边不容置疑地一挥手。 古兰黛若有所思地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古兰黛。”莫瑞笛又说道。 她犹豫了一下,又瞥了莫瑞笛一眼。他倚着壁炉站立着,背对着古兰黛,似乎只是盯着对面的黑色石墙。奇怪的是,他看起来非常像亚瑟——透过自己的谍报网,古兰黛已经掌握了大量关于亚瑟的图绘和素描。 “一切的终结即将到来。”莫瑞笛说,“时光之轮正在最后的转动中呻吟,时钟已经失去了发条,巨蛇呼出了它的最后一口气。他必须知道心的痛苦,他必须知道挫败,必须知道悲哀。把这些带给他,然后你将得到奖赏。” 古兰黛点点头,随后走向那个为她开启的通道,返回她在阿拉多曼丘陵中的城堡。 去策划她的阴谋。 罗代尔·伊图拉德的母亲被埋在阿拉多曼故乡的黏土山丘中已经有30年了,她生前一直很喜欢一句话:“黎明之前的夜更黑。”伊图拉德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曾经一边为他拔出化脓的坏牙,一边念叨着这句话。他和同村的孩子玩剑,被弄出个小伤口时;在他的初恋女孩被一个小贵族抢去时,她也会这样说。那个小贵族戴着一顶漂亮的羽毛帽,柔软的双手和镶嵌宝石的剑柄说明他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战斗。如果她现在能和他一同站在这道山脊上,看着霄辰人朝坐落下方那道浅峡谷中的城市进军,她也会说同一句话。 伊图拉德用左手遮住望远镜的末端,从中审视着达鲁纳那座城市,他胯下的骟马则平静地立在暮色之中。他和他的几名阿拉多曼部属隐身在一片小树林里,那些霄辰人必须要有暗帝的运气才有可能发现他们。哪怕他们也有望远镜。 黎明之前的夜更黑。他在阿摩斯平原各处摧毁霄辰人的物资储备,直至塔拉朋境内。这些行动已经在霄辰人之中点起了大火。看到这支至少有15万人的军队前来压灭这场烈火,他不该感到惊讶。这也代表敌人对他表示的敬意。那些霄辰入侵者没有低估他,而他一直都希望自己不要被他们看得太重。 伊图拉德移动他的望远镜,端详着霄辰军中的一队骑马者,她们都是两两并肩而行。每一排中的一名女子穿着灰衣,另一名女子穿着红蓝色衣服。她们距离他太远了,即使用手中的望远镜,也没办法分辨出那些女人红蓝色长裙上绣着的闪电,没办法看到将那些人连在一起的银色索铐。但他知道,那些是罪奴和罪奴主。 罪奴部队至少有一百对的人,也许更多。而且,他还能看到从头顶飞过的怪兽。骑在那上面的霄辰士兵显然是要为下方这支军队的将军送去情报或命令。拥有这些能够载送哨兵的怪物,霄辰军队便拥有了一种不可估量的优势。如果能得到一头这样的飞行怪兽,伊图拉德愿意用一万名士兵来交换。其他指挥官也许会想要那些罪奴,利用她们投掷闪电和制造地震的能力。但无论是战役还是战争,讯息在其中产生的作用经常像武器一样,成为胜败的关键。 当然,霄辰人在拥有讯息超级优势的同时,也拥有武器的超级优势,他们还有非比寻常的军队。但伊图拉德依然为他的阿拉多曼人而骄傲。他的许多人都患有疾病,或者太过年老,已经无法战斗。他自己也几乎可以被算作是一个老人,岁月正不断地压在他的肩膀上,如同一块块砖石压在一张草垫上。但他从没想过要退休。当他还是个男孩时,他经常会有一种急迫感,担忧等到他成年后,伟大的战争都已经结束,一切荣耀都被别人赢走了。 有时候,他很羡慕那些懵懂无知的孩子。 “他们追得很紧,罗代尔。”莱德林说道。他还是个年轻人,左侧的脸颊上有道伤疤,留着时髦的黑色胡须。“他们非常想要占领那座城市。”作为一名军官,莱德林在这场战争开始之前还不曾经历过测试,而现在,他已经是一名老兵了。虽然伊图拉德和他的部队几乎赢得了和霄辰人的每一次战斗,但莱德林曾经三次看到自己的同袍军官殒命在战场上,可怜的加朗姆·尼舒尔也在其中。从这些逝者身上,莱德林学会了关于战争的残酷,明白胜利并不一定意味着能活下来,而服从命令更不表示能够取得胜利,或者保住性命。 莱德林并没有穿着他的日常制服。伊图拉德和周围的其他军人也是一样。他们的制服在别的地方还有需要,所以他们现在只能穿上朴素且破旧的外衣和褐色裤子,这些衣服大多是从本地人那里借来或买来的。 伊图拉德再次举起望远镜,心里想着莱德林的评价。这些霄辰人的行军速度的确很快,他们显然打算迅速拿下达鲁纳。他们知道这会为他们带来很多好处。他们是聪明的敌人,从他们身上,伊图拉德获得了一种他以为已经消失多年的兴奋感。 “是的,他们行军迅速。”他说道,“你打算怎么做,莱德林?一支20万人的敌军部队就在你身后,你的面前还有15万敌人,在此腹背受敌之时,如果你知道能够找到庇护之所,你会不会让你的人走得更快一点?” 莱德林没有回答。伊图拉德调转望远镜的方向,开始查看那些正有许多农夫在忙碌的春田。在这个地区,达鲁纳是一座大城。当然,在西部找不到东部和南部那种大型都市。尽管来自坦其克和法美的人们也许不会同意这种说法。无论如何,达鲁纳有着20尺高的花岗岩城墙,这座要塞没有任何美感可言,但城墙非常坚固,而且它的规模也足以让任何一个乡下男孩连声惊叹了。当年轻的伊图拉德还未前往塔瓦隆参加艾伊尔战争的时候,他一直都认为这是一座宏伟的城市。 不管怎样,这是这个地区最优秀的军事要塞,霄辰指挥官无疑也清楚这点。他们本来可以选择占据一座山丘,这样最有利于罪奴向周围的敌人发动攻击。不过这么做将会让他们没有退路,也很可能再无法得到供给。一座城市里则会有水井,也许还能找到剩余的冬季储粮。而达鲁纳已经将其卫戍部队派往了其他地方,现在更不可能进行任何有力的抵抗了…… 伊图拉德放下望远镜。他不需要这件东西,就知道不久后将发生什么。霄辰斥候们很快就会到达城门口,要求开放城门。他闭上眼睛,等待着。 莱德林微微叹了一口气,悄声说道:“他们没有注意到。他们正让大部队靠近城墙,等待进城!” “发出命令。”伊图拉德睁开眼睛。像雷肯这样的超级斥候也存在着一个问题。当你拥有如此强大的一件工具,难免会对其过分依赖,而这样的依赖很可能会被敌人所利用。 在远处,田地里的那些“农夫”已经扔下工具,拿起预先埋在土中的弓箭。城门敞开,露出藏在里面的士兵。霄辰的雷肯骑士们肯定已经向他们的指挥官报告过,这些士兵正在距此四天骑马行程的地方。 伊图拉德举起望远镜。战斗开始了。 先知的手指抠进泥土里,在地上挖出一道深沟。他刚刚爬上这座林地山坡,他的追随者们则零散地跟在身后。只剩下这么几个!但他能够重建自己的信众队伍。转生真龙的荣耀一直跟随着他,如影随形,无论他去哪里,他都能找到渴望皈依的灵魂。无数的人都拥有纯粹的灵魂,都拥有急不可耐要摧毁暗影的双手。 是的!不要抱怨过往,要思考未来,想想真龙大人统治世界的时刻,世人终将全部拜倒在他的脚下,拜倒在他御下的先知脚下。那将是充满荣光的日子,再无人敢轻视先知、违抗他的意志。先知将不必再忍受待在艾巴亚这样的暗影生物身边,却束手无策地度过那种倍感屈辱的日子。荣耀的日子,荣耀的日子就要来了。 他很难让自己不去想那些未来的荣耀。他周围的世界肮脏不堪,人们都在否认真龙,寻觅暗影,就连他的信徒也不例外!正因如此,他们才会丧命。肯定是因为这样,才会有那么多信徒在攻击梅登和艾伊尔暗黑之友的时候被干掉。 先知对此坚信不疑。他曾经认为真龙会保佑他的民众,引领他们赢得伟大的胜利,而先知终将实现他的意志。他本可以亲手杀掉佩林·艾巴亚!将那头公牛的粗脖子弯折、绞拧,感觉到骨骼的碎裂,筋肉的盘卷,直到他停止呼吸。 先知到了山脊顶端,拍掉手指上的泥土,不停地喘息着,扫视周围。灌木丛中发出一阵沙沙的响声,他剩余的几名信徒正朝他爬过来。头顶上的树冠相当浓密,透射下来的阳光很少。光明啊,灿烂的光明。 在进攻开始前的那个晚上,真龙曾经出现在他面前。他出现在光辉之中!一个光的身影,在辉煌的袍服中放射出更加辉煌的光芒。杀死佩林·艾巴亚!这是真龙的命令。杀死他!于是,先知派出了他最优秀的工具,也就是艾巴亚自己的密友。 但那个男孩,那件工具失败了。亚蓝死了。先知的人已经向他证实了这一点。真是个悲剧!是否正因如此,他们才会遭受如此重创?正因如此,本来拥有千万信众的他才会沦落到如此境地?不,不!那些死掉的人一定是在秘密反抗他,在暗中崇拜暗影。亚蓝!他是暗黑之友!这才是他失败的原因。 他的第一批信徒已经站在山脊上,他们全身都是伤口和泥垢,血迹斑斑,疲惫不堪,只有破烂的衣服勉强蔽体。衣服并不能让一个人优于其他人,所以只要是简单结实的衣服就好。 先知点了一下他们的人数。不到一百人。这么少。虽然还是白天,这片该诅咒的森林还是太暗了。粗大的树干比肩而立,头顶的天空更是被云层遮蔽,干细的灌木枝杈纠缠在一起,组成了一道令人胆寒的黑色藩篱。而那些枝杈正在刮蹭着他的皮肤。 有这些灌木丛和这道陡峭土堤的阻挡,军队不可能追杀过来。就在不到一个小时之前,先知刚刚从艾巴亚的营地中逃出来,他相信现在已经没有危险了。他们会朝北方前进,艾巴亚和暗黑之友不可能找到他们。在那里,先知能够重建自己的势力。他会留在艾巴亚身边,只因他的信众有足够的力量能够挡住艾巴亚的暗黑之友。 他心爱的信徒们都是勇敢而真诚的人,暗黑之友却杀死了他们。他为他们哀悼,低下头,低声祈祷。他的信徒们聚拢在他身边,个个显得很疲惫,但狂热的火焰仍然在他们眼里燃烧。所有软弱的人、缺乏献身精神的人都已经逃走,或者早就被杀死了,剩下的这些是最优秀、最强有力、最忠诚的人。他们每一个都以转生真龙的名义杀死过许多暗黑之友。 只要有他们在,他的力量就能恢复。但首先,他必须逃离艾巴亚。现在先知太虚弱,没办法与他作战。以后,他迟早会杀死艾巴亚。是的……双手勒紧他的脖子……是的…… 先知还能够记起自己被称作另一个名字的时候。马希玛。对他而言,那些日子已经变得愈来愈模糊,如同前世的记忆。确实,就像所有人都会在因缘中重生一样,马希玛已经重生了,他已经抛弃了他旧有的、粗鄙的生命,成为先知。 最后一名信徒也爬上了山脊。他朝他们的脚边啐了一口。他们辜负了他,懦夫。他们应该打得更好一些!他应该能夺下那座城市的。 他转向北方,向前走去。他对这个地方已经愈来愈熟悉,不过这里和边境国完全不同,他们会攀过高地,进入阿摩斯平原。那里有真龙信众,先知的信众,虽然他们还不认识他。他在那里能够迅速恢复力量。 他穿过那片黑暗的灌木丛,走进一片小空地,他的人紧跟在身后。他们很快就会需要食物,他必须派他们去打猎。不能点火,他们不能暴露…… “你好,马希玛。”一个平静的声音说道。 他抽了一口冷气。身边的信徒全都绷紧肌肉,抽出武器:剑、匕首、硬头棒,还有几支枪矛。先知在这片午后昏暗光线中的空地上仔细搜索,寻找那个说话的人。他发现她就站在不远处一小片岩地上,是个有着高挺沙戴亚鼻子的女人。她眼角稍稍翘起,留着齐肩的黑色长发,她穿着绿色长裙,裙摆分开以便骑马。她的双臂正抱在胸前。 菲儿·艾巴亚,暗影生物佩林·艾巴亚的妻子。“捉住她!”先知尖叫着,朝前指了指。他的几名追随者扑向前方,但大多数人还在犹豫。他们看见了他没看到的东西,在艾巴亚妻子身后的树林中有许多影子,已经形成了半环状的包围圈。那些人影的手中都举着弓箭,直指向这片空地。 菲儿用力一挥手,羽箭飞出。那些听从他的命令,向前冲出的信徒首先中箭,在寂静的深林中发出一阵哀嚎,倒在堆满腐叶的泥土中。先知怒吼一声,每一支箭仿佛都刺穿了他的心脏。他所钟爱的信徒!他的朋友!他亲爱的兄弟们! 一支箭射中了他,让他仰头栽倒在地上。在他周围,人们不断死去,就像不久前那场战斗一样。为什么,为什么真龙还不保护他们?为什么?突然间,恐惧全部回到他的心里,看着他的人一批批倒下时那种渗入骨髓的恐惧。那时,他们都死在艾伊尔暗黑之友的手中。 这都是佩林·艾巴亚的错。先知只希望自己能更早一些看穿那个暗影生物。愈早愈好,最好是在他认识到真龙大人的真正身份之前! “是我的错。”先知在最后一名信徒倒下时悄声说道。他们之中有的人连中几支箭才倒下,这让他感到骄傲。 缓缓地,他强迫自己站起来,一只手捂住肩头上箭杆突起的地方。他流了太多的血。一阵晕眩袭来。他跪倒下去。 菲儿从那片岩石上走下来,踏上这片空地。两个穿着长裤的女人跟在她身后,她们的脸上都充满了关切,请求菲儿留在后面。但菲儿没理会她们,她一直走到先知面前,从腰带上抽出匕首。这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匕首握柄的末端铸着一只狼头。这样很好。看到它,先知就会记起他得到自己的剑的那一天,他的父亲将那把剑交给他的那一天。 “感谢你帮助我们攻击梅登,马希玛。”菲儿说着,站在他面前。然后,她伸出手,将匕首刺进他的心脏。他向后倒去,滚烫的血染红了他的胸膛。 “有时候,一名妻子必须做她的丈夫不能做的事。”先知听到菲儿对她的部下这样说着。而他的眼皮已经开始抖动,一直想要闭上。“我们今天所做的是一件黑暗的事情,但必须如此。任何人都不能告诉我丈夫这件事,他绝对不能知道。” 她的声音变得遥远。先知倒了下去。 马希玛。这曾经是他的名字。他在15岁生日时得到了自己的剑。他的父亲曾经是那样骄傲。 结束了,他想道,他已经无法再让自己的眼睛睁开。他闭上眼睛,仿佛掉进了无尽的虚空。我干得好吗,父亲?还是我失败了? 没有回答。他融入虚空之中,倒进无尽的黑暗之海。 第一章 钢之泪水 时光之轮旋转不息,岁月来去如风,世代更替只留下回忆;时间流淌,残留的回忆变为传说,传说又慢慢成为神话,而当同一纪元轮回再临时,连神话也早已烟消云散。在某个被称为第三纪元的时代,新的纪元尚未到来,而旧的纪元早已逝去。一阵风在末日山脉刮起。这阵风并非开始,时光之轮的旋转既无开始,也无结束。但这确实也是一个开始…… 风卷过这座壮丽的高塔,扫过完美结合在一起的白色岩块,扬起华丽的旗帜。这座建筑的外形同时具备着优雅和力量的特点。也许这是为了象征在其中居住超过三千年的那些人。几乎没有人在仰望这座高塔时,会猜想它的核心已经分裂并且堕落,尽管这两件事都千真万确。 风继续吹着,穿过一座艺术氛围远超过生活气息的都市。这里的每幢建筑都是一个奇迹,就连那些朴素的花岗岩店面也都经过巨森灵的巧手雕琢,显示着令人惊讶的优美。表现朝日形象的圆顶,从屋顶上洒落的喷泉,模仿两道海浪撞击在一起的房脊。在一条鹅卵石铺就的街道上,两座高耸的三层建筑对街而立,它们都由大理石砌成,被雕刻成少女的模样,同时又是供人居住的房屋。它们各伸出一只石雕的手,仿佛在打招呼。波浪般的卷发固定在她们背后,却又仿佛在随风而动。 这些街道本身则没有那么壮丽,不过它们显然都经过细致的铺排,以白塔为中心,如同日光一样向外散射。只是现在这些阳光已经因为四散的垃圾废物而显得模糊不清,这也是这座城市遭受围攻所造成的后果之一。不过,也许围攻并不是造成这种脏乱情况的唯一原因。店铺的招牌和雨篷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被清洗擦拭了。腐烂的垃圾堆积在小巷里,又因为堆积太高而坍塌,引来无数苍蝇和老鼠,却赶走了人们。危险的恶棍在街角晃荡。以前,他们绝不敢如此,也肯定不会如此无法无天。 白塔在哪里?律法在哪里?年轻的傻瓜们大笑着,说这座城市的问题都来自她所遭受的围攻。一旦叛逆被镇压,眼前的一切乱象都将得到解决。年长的人们则摇着花白的头颅,嘟囔着说世道从未如此败坏过,就连20年前艾伊尔野人围攻塔瓦隆时,也不曾出现过这样的情景。 商人们并不在意这里的青年或老人,他们有自己的问题。他们所关心的焦点在南港,在那里,通过河道向城中运送物资的行动已经陷入停顿。肩膀宽厚的工人们在那里忙碌着,一名披着红流苏披肩的两仪师负责监督他们。这名两仪师用至上力除去结界,削弱岩石。工人们则要把这些岩石敲凿下来,运到别的地方。 那些工人们都卷起了袖子,露出健壮手臂上盘卷的黑毛,挥动镐头和铁锤,击打着那些古老的岩石,努力地凿挖着封锁港口的锁链根部。他们的汗水不停地落在石块上、河水中。现在这些锁链已经有一半变成坚不可摧的昆达雅石,也有人管它们叫“心之石”。想要将它们拆卸下来,让船只能够重新通行,这一工作是非常艰巨的。这座港口的石砌部分是用至上力制造出来的,它们被摧毁,是这场叛逆两仪师和白塔两仪师之间的静默战争所造成的唯一重大损失。 风吹过港口。在那里,无事可做的港口工人看着那些劳工一块接一块地凿掉他们所熟悉的石块,让大团灰白色的尘土落在水面上。那些想得太多,或者也许是头脑过于简单的人们悄声议论着,认为这种预兆只可能代表一件事——末日战争,也就是最后战争很快就要来了。 风从码头上吹起,越过被称为闪亮之墙的白色壁垒。在这里,人们至少还能看见一些干净的地方,还会注意到那些站岗的白塔卫兵。他们手持弓箭,脸上的胡须刮净,穿着一尘不染且不见一丝皱纹的白色制服。这些弓箭手们在城垛后面监视着城外的情况,如同随时准备以毒牙噬人的蝰蛇。只要他们还守在岗位上,就绝不打算让塔瓦隆落入敌手。自古以来,塔瓦隆击退了所有胆敢进犯的敌人。兽魔人曾经越过这道城墙,却还是在城中被击败。亚图·鹰翼也没能攻占塔瓦隆。就连艾伊尔战争中,那些戴着黑面纱的艾伊尔人曾经在这片土地上横行无忌,也始终未能染指这座城市。许多人宣称那是他们对抗艾伊尔人的一次伟大胜利。另一些人则很想知道,如果艾伊尔人真想要翻过闪亮之墙,那么结局又会是怎样。 风吹过艾瑞尼河的西侧支流,将塔瓦隆岛抛在身后。它掠过亚林代尔桥,呼啸着飞上高空,仿佛在嘲笑冲过这座桥的敌人都将死于非命。随后,风扫过桥头的亚林代尔,这个位于塔瓦隆附近的村子,人口已经显著减少,许多人家都在战争开始时逃进了塔瓦隆。那支敌军出现得太突然了,仿佛被一场暴风卷来的一样,事先毫无征兆。但没有什么人对此感到奇怪。这支叛军是由两仪师率领的。那些一直生活在白塔阴影下的人们,很少会为两仪师有些什么样的能耐而打赌。 现在叛军还驻扎在城外,并没有攻城的意思,但也不像是准备退走。他们的人数超过五万。大量帐篷成环形环绕在两仪师的小营地周围,在内营和外营间有着清晰的界线。这条界线是在不久之前才被划出来的,其目的是为了阻挡那些男人,尤其是那些能够使用阳极力的男人。 在一些人的眼中,这座反叛营地似乎是打算永远驻扎在这里了。营地里弥漫着一种日常生活劳作的气氛。穿着白袍的身影四处奔忙,一些人穿着正式的初阶生制服,另外许多人则只是穿着仿制品。仔细观察一下,还能发现这些白袍女子中有很多人已经很不年轻了,甚至有些人头发已经灰白。但她们在这里依旧是“孩子”,需要以完全顺从的姿态洗涤衣服,拍打地毯,刷洗帐篷,接受仪容沉静的两仪师的监督。如果有人注意到那些两仪师过度频繁地瞥向远方那座钉子般的白塔,也许会误以为她们的内心感到不安或紧张。两仪师很能够控制自己的精神,向来如此。即使现在也是,尽管她们的玉座艾雯·艾威尔已经被俘,并囚禁于白塔之中。 风吹起几条裙子,从晾衣绳上掀下几件衣服,然后继续向西吹去。经过高耸入云、从破碎的峰顶不断喷吐出烟尘的龙山,越过黑丘,行经卡拉兰草原。在这里,一团团积雪还残留在岩块石壁的阴影下或山地丛林中。春天应该已经到了,春草应该已经钻出冬季败叶的覆压,柳树的细枝上也应该缀满了嫩芽,但这样的情景却几乎完全没有出现。这片土地仍然处于蛰伏状态,仿佛在屏住呼吸等待着。前一个春天不自然的高热一直延伸到了冬季,造成的干旱烤干了最富生机的植物以外的其他所有植被。当冬季终于到来时,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场场冰雪风暴,以及迟滞不去的致命霜冻。现在,严寒终于退去,散居在这里的农夫们却还没有看到任何希望。 风吹过枯黄的冬草,摇晃着光秃秃的树枝,一直向西,来到了被称为阿拉多曼的这片土地,这里有许多低矮的山峰丘陵。某种东西突然给这阵风一记猛击。某种看不见的、来自遥远北方的黑暗产物,它在对抗自然的潮汐和空气的流动。风受到它的驱赶,吹向南方,掠过山峰和褐色山麓,到达一座用原木搭建的庄园房舍。这里位于阿拉多曼东部山丘的偏僻松林中。风吹过这座庄园,以及它前面广大空地上的帐篷,不断地吹动松针,摇撼着帐篷。 转生真龙,兰德·亚瑟站立着,双手背在身后,朝敞开的窗外望去。尽管现在只剩下了一只手,但在他的意识里,那仍然是他的“双手”。现在他的左臂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残肢。他能用右手的手指触碰到那片被阴极力治愈的光滑肌肤,不过他还是觉得自己的另一只手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像钢一样硬,他想着,我是钢。这已经无法挽回了,所以我只能继续向前。 这幢房子是用粗大的松树和雪松原木建成的,从建造的风格来看,它的主人似乎是一名阿拉多曼富翁。不断吹过的强风让它发出阵阵呻吟。风中还带有一股腐肉的气味,在这些日子里,这种气味相当常见。肉会毫无预兆地腐烂,有时牲畜被屠宰后几分钟就会发出一阵阵恶臭,无论是将它们风干还是腌制,都毫无帮助。这种腐败缘自暗帝的碰触,而现在的每一天,这种可怕的情形发生得愈来愈频繁。再过多久,这世上的一切就会变得油腻而令人作呕?就像曾经覆盖阳极力的污染一样。 他所在的房间高大宽敞,完全用粗长的原木叠成外墙,内墙则由还散发着轻微树汁气息的松木墙板拼成。这个房间里没有多少家具:地板上铺着皮毛地毯,一双古剑交叉着悬挂在壁炉上方,仍然带着树皮的家具让这里显示出一种远离都市喧嚣的田园风格,让这个巨大的房间很适合成为一处退隐安居之所。 “兰德?”一个轻柔的声音问道。他没有转过身,但能清晰地感觉到明的手指触碰在他的手臂上。片刻之后,她的双手移到他的腰间。他感觉到她的头靠在自己的手臂上。透过约缚,他还能感觉到她的关心。 要变成钢铁,他想。 “我知道你不喜欢……”明开口道。 “那些树枝。”他朝窗外点点头,“你看到巴歇尔营地旁的那些松树了吗?” “是的,兰德,但……” “它们吹动的方向不对。”兰德说。 明犹豫了一下,但并没有做出任何回答,约缚中传来她尖刺般的警戒。他们面前的窗户位于这座建筑的上层,在窗外,营地上方的旗帜也在风中飘飞着:兰德的光明之旗和真龙旗,一面更小一些的蓝色旗帜上绣着三朵红色的王者珠花,这是巴歇尔家族的族徽。三面旗帜都骄傲地飘扬着,只是它们飘起的方向与松枝摆动的方向完全相反。 “暗帝在扰动,明。”兰德说道。他几乎以为这些风也是受到他作为时轴的影响。但他所导致的巧合都是在自然情况下有可能发生的,而这一阵同时朝两个方向吹动的风……就算是他看不清每一根松针的晃动,也能感觉到那些松树的不正常。自从失去左手的那场战斗之后,他的视力一直没能恢复正常。现在他就像是……透过一片水层看世界,所有东西都发生了扭曲。不过这种情况还是在逐渐好转。 最近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在类似这座庄园的一连串庄园、宅邸和其他偏僻建筑中藏身。在与色墨海格失败的会面之后,他一直没停止移动,从一个地方跃向另一个地方。他希望有时间来思考,也希望有时间来混淆敌人的视听。在提尔,奥加林领主的庄园已经遭到损害,这让他很内疚,那里曾是个非常合适的藏身之地,但兰德现在只能不断移动。 在下面,巴歇尔的沙戴亚人将营地建立在这座庄园前一片开阔的草地上,草地周围是一排排山毛榉和松树。在这样的日子里,称呼这片土地为“草地”实在有些讽刺。就算没有这支军队的践踏,它也始终都是灰褐色的,上面只能看到非常稀疏的几根病恹恹的黄色新草。而现在,它们也被马蹄和靴子踩成泥土了。 在兰德眼中,这些排列整齐的小尖顶帐篷让他想到棋盘上的方格。士兵们也都注意到了那阵怪风,有些人朝天上指指点点,另一些人则只是低着头擦洗盔甲,朝拴马栏那里提水,或者磨利剑刃和矛锋。至少,死人再也没出来行走。当亡灵从坟墓中站起的时候,即使是心志最坚强的人也会丧失斗志。而兰德正需要他的军队如同他一样刚强。 这些是他的需要。兰德现在已经不再顾及自己想要什么、希望些什么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他需要做的,而他最需要的就是他的追随者们的生命。士兵们作战、死亡,让这个世界为最后战争做好准备。末日战争就要来了,而他所需要的就是他们足够强大,能赢得战斗。 在草地左侧远处,山丘下分布着庄园其余的部分。一条曲折的溪流划开地面,溪边生长着黄色的黏指芦苇和矮栎树,它们也都还未萌生春芽。那肯定是一条小航道,不过也可以成为一支军队干净的水源。 就在窗外,风突然纠正了方向,旗帜开始朝另一个方向飘扬。看样子,出错的不是松树,而是那些旗子。明发出低声叹息。他能够感觉到她松了一口气,但她还是在为他担心,最近,这种担忧始终不曾离开过约缚。他意识深处那四团情绪都在朝他传达着这种感觉,这其中的三个女人是他自愿接受的,一个女人则是强行进入了他的意识。她们之中的一个人正在迅速靠近。艾玲达。她随鲁拉克而来,要在这里与兰德见面。 这四个女人都应该后悔与他进行约缚。他希望自己会后悔允许她们这么做,或者,至少能后悔允许他所爱的三个女人如此。但事实是,他需要明,需要她的力量和她的爱。他将会利用她,就像利用无数其他人一样。不,他的心里没有后悔的余地,他只希望自己能够同样轻易地抹去罪恶感。 伊琳娜!一个声音在兰德脑海深处响起。我的爱……路斯·瑟林·特拉蒙,弑亲者在这些日子里平静了许多。兰德竭力不去多想色墨海格在他失去左手的那一天说的话。她是弃光魔使,只要能造成痛苦,她什么话都会说。 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她曾经折磨过整座城市。路斯·瑟林悄声说道。她曾经用一千种方法杀死过一千个人,只为了看看他们的尖叫声会有什么不同。但她极少会说谎,极少。 兰德将那个声音推开。 “兰德。”明的声音比刚才更加轻柔。 他转过头看着明。明的身躯柔软纤细,他经常觉得自己是在俯视她。她将自己的黑色卷发剪得很短,发色要比那双充满忧虑的眼睛更浅一些。像往常一样,她穿着外衣和长裤。今天这身衣裤是深绿色的,很像窗外松针的颜色。不过,与朴素的衣着样式正相反的是,这身衣服完美地凸显出她的身材。在袖口上环绕着银线绣出的甜铃花,袖口下面露出了蕾丝花边。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薰衣草香气,也许是从她最近使用过的香皂上沾染来的。 为什么她要穿上只有蕾丝镶边做为装饰的长裤?兰德早已放弃去理解女人的企图,理解她们无助于让他到达煞妖谷。而且,他不需要理解女人,只是要利用她们,特别是当她们拥有他所需要的讯息时。 他咬紧牙关。不,不,有些界线,我是不会逾越的。有些事情即使是我也不会做。 “你又在想她了。”明几乎是带着责难的语气说道。 他经常会思忖,是否能有一种只能单向传递情绪的约缚。如果有这种约缚,他愿意用很大的代价来交换。 “兰德,她是弃光魔使。”明继续说着,“她不必多想就会把我们全部杀死。” “她没有打算杀死我。”兰德轻声说道,从明的面前转过身,又朝窗外望去。“她想要捉住我。” 明一阵瑟缩。痛苦,忧虑。她想到了伪装成九月之女的色墨海格带来的男性罪铐。那个弃光魔使的伪装被凯苏安的特法器破坏了,兰德才认出色墨海格。或者,至少是路斯·瑟林认出了她。 这场战斗让兰德失去了一只手,作为交换,一名弃光魔使成了他的俘虏。不过,他并没有处理好上一名弃光魔使俘虏,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亚斯莫丁到底去了哪里,以及为什么那个鬼鬼祟祟的家伙会逃走。他只怀疑那个家伙已经出卖了自己的计划和行动。 应该杀了他。应该把他们都杀光。 兰德点点头,然后僵在原地。这是路斯·瑟林的想法,还是他自己的?路斯·瑟林,他想,你在吗? 他觉得自己听到了笑声。或者也许那只是呜咽的声音。 该死的!兰德想,和我说话!时间就要到了。我需要知道你知道的一切!你是怎么封印暗帝牢狱的?到底出了什么错,为什么牢狱会有裂隙?和我说话! 是的,那肯定是呜咽,而不是笑声。有时候,很难判断路斯·瑟林的反应。无论色墨海格是怎样说的,兰德仍然认为这个死人是一个独立于他的存在。他已经净化了阳极力!污染不复存在,不会再触及他的思想了。他不会发疯。 最终的疯狂将……突然出现。他又听到了她的话,这句话是色墨海格对其他人说的。他的秘密终于暴露了。但明的确见到过兰德和另一个男人融合在一起,难道这不意味着他和路斯·瑟林是两个独立的人?两个分开的个体强迫被纳入一个身躯? 那个声音的的确确是真实的。色墨海格是这样说的,实际上,这反而让他的处境更加可怕…… 兰德看到一队六名士兵正在检视草地右侧、帐篷和树林之间的拴马栏,逐一查看那些马的马蹄。 兰德不能想象自己的疯狂,他也无法去想象凯苏安会对色墨海格做些什么。他能够去想的只有他的计划。北部和东部必须合为一体,西部和南部必须合为一体。两者必须合为一体。这就是他在那道红石门后,从那个怪异生物口中得到的答案。这是他必须去做的事。 北部和东部。他必须迫使这片大陆进入和平,无论他们是否想要和平。在东方,他实现了某种脆弱的平衡,伊利安、梅茵、凯瑞安和提尔全都以不同的方式处在他的控制之下。霄辰人统治着南方的阿特拉、阿玛迪西亚和塔拉朋,莫兰迪可能很快也会成为他们的囊中之物。现在剩下的就是安多和伊兰了。 伊兰,她还在很远的东方,但他能感觉到她的思绪。因为距离的阻隔,他没办法感觉到太多。不过他觉得她很……安心。这是否意味着她在安多争夺权力的斗争进展顺利?围攻她的军队怎样了?那些边境国人有什么打算?边境国人都离开了自己的岗位,合并在一起,前来南方寻找兰德,但他们从未表示过为什么想要见他。他们是世界之脊以西最优秀的士兵。在最后战争中,他们的力量将是无可估量的,但他们却不顾一切地离开了北地,为什么? 无论如何,他不想和他们见面,他害怕这可能意味着另一场战争,这是他此时无法承受的。光明啊!他应该仔细想想这件事。在这个世界的全部族群之中,他必须得到边境国人的支持,才能与暗影对抗。 没关系,这件事可以随后再去处理。在大多数土地上,他已经实现了和平,或者已经接近于实现和平。他竭力不去想最近在提尔对反叛他的势力进行的安抚行动,或者在边境地区与霄辰人发生的冲突,以及凯瑞安贵族的密谋。每一次他自以为得到一个国家时,仿佛都会有另外十个地方发生变乱。他怎么可能将和平带给拒绝接受它的人们? 明的手指抓紧了他的手臂。他深吸一口气。他做了他能做的事情,现在,他有两个目标:在阿拉多曼的和平,以及与霄辰人停战。现在他已经明白在那道红石门后得到的答案:他不能同时与霄辰人和暗帝作战。但他必须阻止霄辰人的进犯,直到最后战争结束。在那以后,光明会把他们全烧光。 为什么霄辰人会无视他会面的要求?他们是否因他俘虏了色墨海格而气恼?他放走了那些罪奴主,难道这还不能表现他的诚意?阿拉多曼将证明他的决心。如果他能够结束阿摩斯平原的战争,他就能让霄辰人看到他对于达成和平的真诚用心。他会让他们看到的! 兰德又深吸了一口气,眼睛望向窗外。巴歇尔的八千名士兵还在竖起尖顶帐篷,并在草地周围挖掘壕沟,用挖出的土垒起矮墙。深褐色的矮墙与白色的帐篷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已经命令殉道使去帮助他们挖沟。他怀疑他们并不喜欢这种卑微的工作,不过这的确让工事建造的速度显著加快了。而且,兰德怀疑他们就像他一样,也会在暗中享受任何能够握持阳极力的机会。他能够看到一小队殉道使穿着他们硬挺的黑色外衣,编织出能流,又挖起一块地面。这座营地中有十名殉道使,但只有弗林、耐伊夫和那瑞玛晋升到了正式殉道使的级别。 沙戴亚人的工作速度很快。他们穿着短外衣,照料着他们的马匹,安排好岗哨。另一些人正用铁铲铲起殉道使挖出的土堆,堆起矮墙。兰德能够看到许多有着鹰钩鼻的面孔上都带着不悦的神情。他们不喜欢在林地中间安设营地,即使是周围的山坡上只有稀疏的松林。树林会让骑兵难以进行冲锋,又能够为发动偷袭的敌人提供掩护。 达弗朗·巴歇尔本人正骑马在营地中缓步前行,不断地从浓密的胡子后面发出喝令。在他的身边走着特莱恩领主,他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人,穿着长外衣,留着阿拉多曼人的小胡子。显然,他和巴歇尔早已相熟。 特莱恩领主冒险接纳了兰德。庇护转生真龙的军队可能会被视作反叛行为,但又有谁会来惩罚他?阿拉多曼已经陷入混乱,多个反叛集团都妄图夺取王座。还有那位强大的阿拉多曼将军罗代尔·伊图拉德,他在南方发动了对霄辰人高度有效的战争。 像部下一样,巴歇尔没有披甲,只穿着一件蓝色短外衣,腿上穿着他喜爱的那种宽松裤子,裤脚掖在齐膝高的靴子上。被卷进兰德的时轴之网中,巴歇尔会有些什么想法?现在他就算是没有直接对抗沙戴亚女王的意志,至少也不会感到很安心吧?他已经多久没有向他的君王述职了?而且他不是曾经向兰德承诺过,他的女王很快就会给予兰德支持吗?那已经是多少个月以前的事情了? 我是转生真龙,兰德想,我将打破全部的协定和誓约。古老的联盟已经不再重要,只有末日战争才是重要的。末日战争,还有暗影的奴仆。 “我很想知道,我们是否会在这里找到古兰黛。”兰德若有所思地说。 “古兰黛?”明问道,“是什么让你想到她会在这里?” 兰德摇摇头。亚斯莫丁说过,古兰黛就在阿拉多曼,但那已经是几个月以前的事情了。她还在这里吗?这种推测似乎是有道理的,毕竟,她可能藏身的大国并不多。古兰黛喜欢拥有一个远离其他弃光魔使的隐秘基地,在那里培养她的力量。她不会在安多、提尔和伊利安立足。如果没有霄辰人的入侵,也许她还能在西南方培植自己的势力。现在她肯定在某个地方建立了自己的地盘,这是她的一贯方式。也许是在北边的群山之中,某个与世隔绝的地方。阿拉多曼不一定是正确的答案,但他只能根据自己对古兰黛的了解推测,也或许是根据路斯·瑟林对那个女人的了解。 这毕竟只是一种可能。他必须小心提防古兰黛。每除掉一名弃光魔使,赢得最后战争的可能性都会更大一点。这会…… 轻微的脚步声靠近了关闭的屋门。 兰德放开明,他们同时转过身。兰德的手伸向腰间的佩剑——现在这已经是一个无用的动作了。他失去的虽然不是右手,但如果与一名技巧高超的剑士对敌,他还是软弱无力的。只不过,即使阳极力是一件更加强大得多的武器,他的第一反应还是要拿起自己的剑。他必须改变这种习惯,错误的习惯很可能会让他失掉性命。 屋门被打开,凯苏安走了进来,就像女王一样安稳而自信。她是一名容貌俊秀的女子,有一双黑眼睛和棱角分明的面孔,像所有长期浸淫在至上力中的所有两仪师一样,看不出真实的年纪。在她脑后的深灰色发髻周围挂着12只金色小饰物,它们都是法器或特法器。她穿着样式简单的厚羊毛长裙,一根黄色腰带束在腰间,在衣领上能看到黄色绣花。这条长裙本身是绿色的,也是她所属宗派的颜色。兰德有时候觉得她这副严厉的尊容,倒是更适合红宗。 兰德松开握住剑柄的手,手却没有离开剑柄,指尖不住地摩挲着用布条裹住的剑柄。这把剑很长,有些微弯,涂漆剑鞘上绘着一条金红色的蜿蜒长龙。看起来,它好像是专门为兰德设计的,实际上,它是一把在许多世纪以前打造的古剑,直到最近才被发掘出来。真是奇怪,他们竟然会找到它,他想着,又把它送给了我,却完全不知道他们找到的是什么…… 他几乎立刻就将这把剑佩在身上。握住它的感觉很好。他没有将他认得这件武器的事告诉任何人,甚至没有告诉明。更特别的是,对这把剑的记忆并非是路斯·瑟林的,而是兰德自己的。 凯苏安身边还有另外几个人,当然包括奈妮薇。这些日子里,她经常跟随在凯苏安身边,如同一只猫感觉到有竞争对手进入了她的地盘。很可能她心中的“地盘”正是兰德。这位黑发两仪师至今从未放弃过伊蒙村乡贤的身份,无论她自己是怎么说的。对于受她保护的人,任何来自别人的欺压都是不可容忍的。当然,除非欺压者就是奈妮薇自己。 今天,她穿着一件灰色长裙,腰带上还围着一条黄色丝带。兰德听说,这是一种新流行的阿拉多曼穿着风格。她的额头上像往常一样点着红点。她戴着一条很长的金项链和一条细金腰带,手上是那副连在一起的手镯和戒指,上面镶着硕大的红、绿和蓝色宝石。这些珠宝是一件特法器,或者是几件特法器和一件法器,它们的效能堪与凯苏安的宝物相比。兰德偶尔会听到奈妮薇嘟囔她的特法器上有太多宝石,和她的衣服很不相称。 如果奈妮薇的出现并不让兰德感到吃惊,那么艾丽维娅就足以吓他一跳了。兰德一直都不知道,这名前罪奴已经参与了她们的……情报搜集。她导引的能力比奈妮薇还要强,所以她们也许的确是需要她。在涉及弃光魔使的事情上,任何小心都不是多余的。 艾丽维娅只比奈妮薇高一点,她的头发上已经有了白丝。任何能够导引的女人如果在头发上能看到白色或灰色,都说明她们经历过极为漫长的人生岁月。艾丽维娅说她已经活过四个世纪。今天,这名前罪奴穿着耀眼的红色长裙,就好像是要表现出某种反抗精神。大多数罪奴即使摘下了罪铐,也还是胆小且羞怯的,但艾丽维娅不一样,她的热切心情几乎让兰德想到了白袍众。 他感觉到明绷紧的肌肉,还有不悦的心情。艾丽维娅最终将促使兰德赴死,这是明所见到的未来之一。明见到的事情绝对会发生。她唯一犯的错误只有对沐瑞的预见。也许这意味着他并不一定会…… 不,任何让他以为能活过最后战争的事情,任何能让他产生希望的事情都是危险的。他必须足够坚强,接受他的一切际遇,刚硬到在时刻到来时能从容赴死。 你说过,我们会死去,路斯·瑟林在他脑海深处说,你答应过! 凯苏安一言不发地走到床边的小桌旁,拿起桌上的酒壶,为自己倒了一杯香料酒。然后,她坐进一把雪中之血松椅里。至少她还没有吩咐兰德为她沏茶,这种事对她来说绝对不是无法想象的。 “你们都知道了什么?”他从窗边走过来,也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明走到床旁,坐到了这张用雪松原木做成床架,床头板为深红褐色去皮雪松木板的大床上,双手按住膝头,小心地盯着艾丽维娅。 兰德冷硬的语气让凯苏安挑起了一侧眼眉。他叹了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愤懑。是他请求她作为自己的顾问,为此,他答应了她提出的各项条款。明说过,他需要从凯苏安身上学习一些重要的东西,这也是明见到的幻象。说实话,他已经不止一次发现凯苏安的建议非常有用,所以,他宁愿忍受她喋喋不休地提出各种关于礼貌的要求。 “审问进行得如何,两仪师凯苏安?”他用更加温和的语气问道。 凯苏安露出一个微笑。“很好。” “很好?”奈妮薇喝问道。她从不曾向凯苏安承诺过要注意礼貌。“那个家伙只会惹人发怒。” 凯苏安吮了一口酒。“我倒是很想知道,除此之外,我们还能从弃光魔使身上得到什么,孩子。她曾经用很长的时间练习如何……惹人发怒。” “兰德,那个怪物……就是一块石头。”奈妮薇转向他,“审问了好几天,她连一句有用的话都没说!她只是在批评我们是如何低劣和愚昧,偶尔再补上一句,她最终会把我们全部杀死。”奈妮薇的手伸向她的长辫子,但最后在半途停了下来。她现在终于不再那么爱发脾气了。不过兰德很想知道,为什么她要如此压抑自己的脾气。 “虽然这个女孩如此激动,”凯苏安朝奈妮薇点点头,“不过她还是合理地控制住了局势。呸!当我说:‘很好’的时候,你应该把它理解为‘既然我们受到了这样的约束,你当然应该知道我们能得到怎样的成果’。如果你遮住画家的眼睛,当他没有画出任何东西的时候,你当然不该感到惊讶。” “你说的不是绘画,凯苏安。”兰德冷冷地说,“你说的是用刑。”明瞥了他一眼,他感觉到了她的关心。关心他?他并不是那个要受刑的人。 那个盒子,路斯·瑟林悄声说道,我们应该死在那个盒子里。那样的话……那样的话,一切就都结束了。 凯苏安吮了一口酒。兰德并没有尝手中的酒,他已经知道,为了遮掩异味,酒中放了很重的香料。 “你在逼我们拿出结果,男孩。”凯苏安说,“而你却不许我们使用工具。无论你管它叫用刑、审问,还是灼烧,我称它为愚蠢。现在,如果我们能够……” “不!”兰德吼叫一声,向她一挥手……他的断肢,“你们不能威胁或伤害她。” 被锁在一只盒子里,不断被拖出来鞭打,他不会让落入他手中的女人遭到同样的待遇,即使那是一名弃光魔使。“你们可以审问她,但有些事情,我绝不允许。” 奈妮薇哼了一声。“兰德,她是一名弃光魔使,其危险程度超过任何推测!” “我知道她的威胁。”兰德不动声色地举起那只断肢。带有金属色泽的金红色龙躯在灯光中闪烁着,龙头却已经被火焰吞噬了,那团火焰还差点杀死了他。 奈妮薇深吸一口气。“是的,那你就必须明白,正常的规则对她是无用的!” “我说了,不!”兰德说,“你们要审问她,但你们不能伤害她!”对女人不能这样。我会把这点光明留在我心里。我已经对太多女人造成死亡和痛苦了。 “如果这就是你的要求,男孩。”凯苏安从容地说,“那么就这样吧。只是,如果我们连她昨天早餐吃的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的话,你可别抱怨。现在任何人都会感到奇怪,你为什么坚持要我们继续这场滑稽剧,期待着她会主动把其他弃光魔使的藏身之地和盘托出。也许我们应该把她交给白塔,结束这一切。” 兰德转过身。窗外,士兵们已经完成了对拴马栏的设置,那些绊住马匹的绳子又直又平,马匹的间隔也很合适。 把她交给白塔?这种事情绝不会发生。凯苏安不会让色墨海格逃出她的手心,除非她得到想要的答案。窗外的风还在吹着,他的旗帜正在眼前飘扬。 “你说,把她交给白塔?”他一边说,一边回头朝房里瞥了一眼。“哪个白塔?你要把她交给爱莉达,还是另一边的人?我怀疑,如果我把一名弃光魔使扔在艾雯的膝盖上,她应该不会很高兴。艾雯也许会放色墨海格走,而把我抓起来,强迫我跪在白塔的法庭前,驯御我,让她的腰带上再多一个标记。” 奈妮薇皱皱眉。“兰德!艾雯绝不会……” “她是玉座。”他说着,一口喝下了杯中的酒,酒液的味道不出意料地带着恶臭。“两仪师才是她考虑的核心,而我只是她的一颗棋子。” 没错,路斯·瑟林说,我们要躲远一点。她们不会帮助我们,这你知道。拒绝!说我的计划太鲁莽了。让我只有百盟团,没有一个女人能组成连结。叛徒!这是他们的错。但……但是我杀死了伊琳娜。为什么? 奈妮薇说了些什么,但兰德没有理会她。路斯·瑟林?他对那个声音说,你做了什么?女人们没有帮助你?是为什么? 但路斯·瑟林又开始哭泣了。他的声音愈来愈远。 “告诉我!”兰德吼叫一声,把杯子扔在地上。“该死的,弑亲者!跟我说话!” 房里陷入了寂静。 兰德眨了眨眼,他从未……从未在其他人面前和路斯·瑟林大声说过话。她们已经知道了,色墨海格告诉她们他听到的那个声音,她还说,兰德只是个普通的疯子。 兰德伸手挠了挠头发。或者他是想这样……但他只是伸出了一只残肢,结果什么都没做成。 光明啊!他想,我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至少有一半时间,我不知道哪个声音是我的,哪个声音是他的。我已经净化了阳极力,情况应该好转了!我应该安全了…… 并不安全,路斯·瑟林嘟囔着,我们已经疯了,没办法恢复了。他开始发出咯咯的笑声,但笑声马上又变成了抽噎。 兰德向房里环视一圈。明的黑眸里充满了忧虑,让他不得不立刻躲开她的目光。艾丽维娅那双目光犀利的眼睛曾经和色墨海格对视,现在那里显露出理解的神情。奈妮薇终于捉住自己的辫子,狠狠地拉了一下。这一次,凯苏安没有责备他的失礼。她只是吮了一口酒。她是怎么忍受那股味道的? 最后这个微不足道的想法显得特别荒谬,荒谬得让他想笑。只是他笑不出来。现在他已经找不到任何幽默感了。光明啊!我坚持不下去了。我的眼睛仿佛被遮在雾里,我的手被烧掉了,如果我有任何比呼吸更剧烈的动作,肋侧的旧伤就会裂开。我已经干涸了,就像一口被使用过度的井。我需要结束这里的工作,到煞妖谷去。 否则的话,我就再没有力量去被暗帝杀死了。 这不是一个能够让他笑得出来的想法。它只会导致绝望。但兰德没有哭泣。泪水不会从钢里流出来。 此时此刻,路斯·瑟林的哭声似乎很适合他们两人现在的心情。 第二章 痛苦的本质 艾雯站直身体,屁股上带着那种已经非常熟悉的灼痛感,那是初阶生师尊有力的手臂刚刚造成的。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块被拍去灰尘的地毯。尽管如此,她还是从容地整理好自己的白色裙摆,然后转向房里的镜子,平静地抹去眼角的泪水。这次,她的每只眼睛只流出一滴眼泪。她朝自己在镜中的倒影露出微笑,她和她的影子满意地朝对方点了一下头。 镜子也映出了她身后这个用深褐色墙板围住的小房间。这是一个冰冷的地方,墙角处有一只结实的凳子,凳子表面因为常年使用而变得乌黑光亮。还有一张厚实的桌子,上面放着初阶生师尊厚重的卷宗。艾雯身后的窄案上有一些雕刻,不过更加惹眼的是它的皮垫。许多初阶生和不少见习生都曾经趴在那张窄案上,承受因为不懂得顺从而被判处的惩罚。艾雯几乎能够想象,那张案子上的黑色斑点来自不断被留下的泪痕。她的许多眼泪也曾经落在那个地方。 但今天,那里没有她的眼泪,两滴眼泪都没有落下她的脸颊。她并非不感到痛,她整个身体仿佛都被疼痛炙烤着。实际上,她拒绝屈服于白塔的权势愈久,她所受到的责打也就愈严厉。但在责打的频率和凶狠程度不断增长的同时,艾雯忍耐的决心也同样在增强。她还没办法像艾伊尔人那样接受并拥抱痛苦,但她觉得自己已经很接近这种感觉了。艾伊尔人能够在承受最残忍的刑罚时笑出来,而她也能在站起来时露出微笑了。 她被抽中的每一鞭,她承受的每一点痛苦,都是一场胜利。胜利永远都是快乐的理由,无论一个人的骄傲和皮肤怎样被烧灼着。 站在艾雯身后的窄案旁,同样被映在镜子里的,是初阶生师尊本人。希维纳看着自己手中的皮带,紧皱眉头,光洁无瑕的方脸上似乎流露出一点困惑。她盯着这根皮带,仿佛在盯着一把割不开任何东西的刀子,或是一盏无法发出光亮的油灯。 这个女人属于红宗,从她朴素灰裙的褶边花纹和肩头的披肩流苏上可以判断。她的身材高大结实,一头黑发在脑后挽成发髻。在很多方面,艾雯认为她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初阶生师尊。即使她已经对艾雯施行了数量多到不可思议的惩罚,但也许这也正是她被艾雯看好的原因之一。希维纳在履行她的职责。只有光明知道,现在白塔中到底还有几个人在履行自己的职责! 希维纳抬起头,对上艾雯映在镜里的双眼。她立刻放下皮带,抹去脸上的一切表情。艾雯平静地转过身。 希维纳不带表情地叹了口气:“你什么时候会放弃呢,孩子?我必须说,你已经非常出色地证明了你自己。但你必须知道,我会继续惩罚你,直到你屈服。正当的秩序必须维持。” 艾雯压抑住自己心中的震撼。除了下达指示和表示斥责之外,这名初阶生师尊很少会如此对艾雯说话。不过,她以前就已经有过动摇了…… “正当的秩序,希维纳?”艾雯问道,“就好像白塔其他方面那样吗?” 希维纳的嘴唇抿成一条细线。她转过身,在卷宗上做下注释。“明天早晨我要见你,去吃晚饭吧。” 早晨的惩罚是因为艾雯直呼了初阶生师尊的名字,没有加上“两仪师”的敬称,还因为艾雯在离开时不会行屈膝礼,这点她们两个都已经知道了。 “明早我会回来。”艾雯说,“但现在我还不能去吃晚餐。今天早晨,我受命要去服侍爱莉达进餐。”她在希维纳这里逗留太久了——艾雯带来了很长的违规清单。现在,她已经没有吃饭的时间了,这种情况让她的肠胃发出一连串的抗议。 希维纳的脸上闪过转瞬即逝的表情。那是惊讶吗?“刚才你并没有这样说啊?” “如果我说了,会有什么改变吗?” 希维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你可以在服侍过玉座之后吃饭,我会吩咐厨房的主子为你保留一些食物。考虑到你现在接受治疗的频繁程度,孩子,你必须吃饭,我不会让你因为缺乏营养而垮下去。” 严厉,但很公正,这个人加入红宗实在是一件可惜的事。“很好。”艾雯说道。 “吃过东西以后,”希维纳说着,举起一根手指,“你要回来找我,因为你对玉座缺乏敬意。她在你口中绝不能只是‘爱莉达’,孩子。”她将视线转向自己的纪录,又说道:“而且,只有光明才知道,你今天晚上还会惹出怎样的麻烦。” 艾雯走出这间小书房,进入一条铺着绿红相间地砖的灰石走廊,她心里思忖着希维纳最后这句话。也许当希维纳听到艾雯要去见爱莉达时,显露的表情并不是惊讶,而是同情。当艾雯向她对待白塔中其他人的方式公然发出挑衅的时候,爱莉达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是不是正因为如此,希维纳才决定艾雯要在吃过饭之后再接受鞭打?有了希维纳的命令,即使爱莉达要让艾雯接受责打,也必须等到艾雯吃过饭之后了。 这是一个很小的善意,但艾雯对此心怀感激。忍受每日的责罚的确是一件很难的事,而空着肚子只会让这样的生活更加艰难。 在她思考的时候,两名红宗姐妹嘉德琳和贝拉辛向她走来。嘉德琳举起一只铜杯。又是一剂叉根。看样子,爱莉达要确定艾雯在吃饭时连一滴阴极力都无法导引。艾雯毫无异议地拿起杯子,一口气将其中的液体喝光,尝到了淡淡的、却确定无疑的薄荷气味。她将杯子交回给嘉德琳,同时挥挥左手。嘉德琳别无选择,只得接过杯子,就好像她是一名王宫侍女。 艾雯没有立刻前往爱莉达的寓所。这次时间过长的惩戒虽然占用她的一部分晚餐时间,却出人意料地为她提供了一点时间上的余裕。她不想太早去见爱莉达,因为这相当于对爱莉达表示敬意。所以,她只是逗留在初阶生师尊书房的门外,被嘉德琳和贝拉辛监视着。那个人会不会现在来这间书房? 远处,一小群姐妹走过这道走廊的红绿色地板,她们的眼里都有一种鬼鬼祟祟的神情,就好像兔子冒险跳进一片空地,想要吃上几口树叶,却害怕树影中隐藏着狐狸。这些日子里,白塔的姐妹们总是戴着她们的披肩,也从不会单独行动。有些人甚至还会一直握持着至上力,仿佛害怕会在白塔中遭遇强盗一样。 “你们喜欢这样吗?”艾雯发现自己在提问。她瞥了嘉德琳和贝拉辛一眼,巧合的是,她们都参与了俘虏艾雯的行动。 “你在说什么,孩子?”嘉德琳冷冷地问道,“竟然不经提问就向姐妹说话?你这么渴望得到更多惩罚吗?”她穿着一条布满亮红色条纹的黑色长裙,黑色卷发如同瀑布般从她的背后落下。 艾雯没有理会这个威胁。她们还能对她做些什么?“撇开这种争执吧,嘉德琳。”艾雯一边说,一边看着这队黄宗姐妹从面前经过。看到两名红宗,她们都加快了脚步。“撇开装模作样的权威和无聊的威胁,睁开眼睛仔细看一看,你们会为眼前的情景感到骄傲吗?白塔已经有数个世纪不曾有过红宗玉座。现在,当你们终于有一个机会的时候,你们选出的领袖却如此对待白塔。人们不敢直视不熟悉的人,姐妹们只能成群结队地外出,各宗派之间都如同进入了战争状态!” 嘉德琳哼了一声。但细瘦的贝拉辛犹豫着,回头瞥了那群快步走远的黄宗一眼。她们之中有几个人正朝这两名红宗投来火烈的眼神。 “这不是玉座造成的。”嘉德琳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你那帮愚蠢的叛逆者!” 我的叛逆者?艾雯在心中微微一笑。现在你已经把她们看作是“我”的了,我不再是一个被欺骗的可怜见习生了?这就是她取得的战果。 “是我们阴谋推翻了一名现任玉座吗?”艾雯问,“是我们让护法相互残杀吗?是不是我们绑架转生真龙,却又遭受惨败?是我们选择了一个权欲熏心、甚至下令为自己建造宫殿的玉座吗?现在白塔中的每一名姐妹都在担心,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被剥夺披肩的人。这一切都是我们造成的吗?” 嘉德琳没有响应,仿佛现在才意识到她不该与一名初阶生进行争论。贝拉辛还在看着远处那些黄宗,睁大了眼睛,眼中满是忧虑。 “我以为,”艾雯说,“红宗不该成为爱莉达的庇护伞,而是应该对她进行严厉的批评。爱莉达所遗留的一切后果,都将由你们来承担。记住这一点。” 嘉德琳朝她瞥了一眼,目光不断闪动着。艾雯压下瑟缩的冲动,也许最后这段话太过直接了。 “今晚你要去向初阶生师尊报告,孩子。”嘉德琳对她说,“向她说明,你是如何对姐妹们和玉座表示不敬的。” 艾雯没有说一个字。她为什么要浪费时间试图劝说红宗? 在她身后,那道陈旧的木门被猛然关上,这让艾雯跳了一下,回头望过去。门两侧走廊上的壁挂都微微动了几下,然后一切归于沉寂。艾雯并没有发觉她离开时房门并没有完全关闭。希维纳是不是偷听了她们的谈话? 现在已经没有时间磨蹭了。看样子,奥瓦琳今晚是不会来了。她在哪里?每次她都是在艾雯被打过之后就会来接受惩罚。艾雯摇摇头,然后沿走廊大步向前走去,两名红宗跟在她身后。现在她们对她的监视愈来愈严密了。除了艾雯去其他宗派上课的时候,她们都会寸步不离地跟着她。艾雯尽量把这两名姐妹看作是自己的随从,而不是她的狱卒。她还在尽量忽视屁股上的疼痛。 一切迹象表明,艾雯正在赢得她对抗爱莉达的战争。早些时候,在吃午饭时,艾雯听到初阶生们在悄悄议论爱莉达在捉拿兰德的行动中所遭受的戏剧性的失败。现在那件事已经过去有几个月了,而且在理论上还是属于白塔的机密。初阶生们似乎还知道了姐妹们前往摧毁黑塔,却也战败,甚至还遭到殉道使约缚的事。这同样是她们不该知道的。艾雯已经逐步将这两次惨败印在白塔姐妹们的心里。同样被她作为武器的,还有爱莉达对夏茉琳的非法裁处。 无论初阶生们在谈论什么,两仪师都会注意倾听。是的,艾雯正在取得胜利。但她已经失去曾经因这种胜利而产生的满足感。有谁在看到两仪师如同陈年旧布一样支离破碎时还能欢欣鼓舞?谁能乐于见到塔瓦隆,人类的恢宏之都被垃圾塞满?艾雯藐视爱莉达,但看到一名玉座如此失败的统治,她不可能有丝毫喜悦。 而现在,今天晚上,她将亲自面对爱莉达。艾雯缓步在走廊中前进,心中计算着时间,以免提前到达。这次晚餐中她该如何表现?在她返回白塔的这九天里,艾雯一直没见过爱莉达,服侍那个人肯定会是危险的。如果她对爱莉达有丝毫过分的冒犯,她很可能会被送上断头台;同时,她也不可能曲意逢迎爱莉达,就算要结束她的生命,她也不会向那个人低头。 艾雯转过一个拐角,突然又停住脚步,差点踉跄了一下。走廊突然终结在一面贴着亮釉彩瓦的石墙前面,这些彩色墙砖描绘出了一位古代玉座的形象,她坐在一把雕金椅子里,伸出一只手,正在向这片土地上的君王们提出警告。画面下的镶嵌文字表明这位玉座是卡黎韩·马康那,正是她结束了摩萨多灵的反叛。艾雯依稀认得这幅壁画,上次她看到它时,它还在白塔图书馆的墙壁上,而且,那一次玉座的脸庞上并没有一片污血,背后的屋檐上也没有悬挂那么多尸体。 嘉德琳走到艾雯身边,脸色苍白。没有人愿意谈论白塔中的房间和走廊发生的诡异变动,这种变动让所有人都隐约想到,现在她们的争权夺势并不是最重要的。恐怖的事情正在威胁这个世界。这是艾雯第一次看到不仅是走廊发生变化,就连厅堂中的装饰也产生了异变。暗帝在躁动,因缘本身已经被撼动。 艾雯转过身,从那幅错乱的壁画前走开。她现在没办法把精神放在这种事情上。每个人都要拿起手边的水罐,先擦净自己面前的地板。她的手中正提着一只沉重的罐子。白塔必须归于统一。 不幸的是,绕路浪费了她的时间。艾雯不情愿地加快脚步,她不愿早到,但也不打算迟到。她两名监视者同样快步追赶着她,她们的裙摆扯动得窸窣作响。她们又绕了几次弯路,艾雯看到奥瓦琳快步转过一个拐角,低垂着头,朝初阶生师尊书房的方向走去。看来,她还是要去接受惩罚的。是什么耽搁了她的时间? 又过了两个转弯,走过一段冰冷的石砌阶梯,艾雯发现自己正走过红宗区。这是前往玉座寓所最快的快捷方式,红色壁毯垂挂在墙壁上,地上铺着红色地砖,走廊上的女人们全都面无表情,垂挂在肩头和手臂上的披肩显然都经过仔细地整理。在她们自己的宗派区域中,她们本该有足够的自信,但现在,她们看起来却显得心神不宁,疑虑重重,甚至对那些胸前绣着塔瓦隆之焰的仆人们也不放心。艾雯希望自己不会显得过于匆忙,因为这会让她显得懦弱,现在绝不能有这样的表现。到达白塔的中心,她爬上几段楼梯,终于走到通往玉座寓所的走廊。 她一直忙于初阶生的杂役和自己的课程,让她几乎没时间考虑该如何对待那个伪玉座。正是那个女人陷害了史汪,折磨兰德;是那个女人将两仪师推向崩溃的边缘。爱莉达需要知晓艾雯的愤怒,她需要承受自己造成的罪孽和羞辱!她…… 艾雯停在爱莉达的镀金房门前。不。 她不必费力就能想象随后的情景。爱莉达被激怒,艾雯被锁进白塔下面的黑暗地牢。这能有什么用?她不能与爱莉达正面对峙,现在还不行。这只会造成片刻的快意,随后却会是毫无意义的失败。 但光明啊,她还是不能向爱莉达低头!玉座不能这么做! 哦……不,玉座要做她需要去做的事。还有什么是更重要的?白塔?还是艾雯的骄傲?唯一赢得这场战争的方式就是让爱莉达自以为取胜的一方是她。不……不,赢得战争的唯一方式是让爱莉达以为根本没有什么战争。 艾雯能不能一直保持彬彬有礼的态度,度过今晚?她并不确定。不管怎样,她需要在这次晚餐中让爱莉达感觉到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而艾雯不过只是个纯粹的懦夫。如果要获得这种效果,同时又能保持一定程度的尊严,她只能什么都不说。 沉默,这将是她在今晚使用的武器。艾雯打起精神,开始敲门。 首先让艾雯感到惊讶的是一名两仪师为她开了门。爱莉达没有仆人来做这件事吗?艾雯不认得这名姐妹,但那张光洁无瑕的面孔明确无疑地显示着她的身份。她身上的披肩表明她属于灰宗。虽然胸脯丰腴,她的腰肢却很纤细,一头金棕色的秀发一直垂到背后。从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憔悴的神色,仿佛她最近一直承受着很大的压力。 爱莉达就在房间里。艾雯在门口犹豫着,自从与奈妮薇和伊兰离开白塔去追捕黑宗开始,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己这名竞争对手。那是她生命中的一个转折点。回想起来,那仿佛已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了。爱莉达容貌英俊,如同雕像般完美无缺,不过看起来似乎少了一点冰冷和严厉。她的表情安闲,略带一点微笑,仿佛在想着一个只有她懂得的笑话。她的椅子几乎像是一个王座,上面布满了细腻的雕饰,包裹黄金,漆绘着红白花纹。她的桌边还放着另一把椅子,应该是这名灰宗姐妹的。 艾雯以前从没走进过一位玉座的寓所,但她能够想象史汪的寓所是什么样子。简单,但不刻板,只有足够的装饰表明这是某位重要人物的房间,但并不会扰乱居住者的心神。在史汪身边,任何事情都必须有一定的功用,也许同时应该有数种功用:桌子上带有隐秘的暗格;壁挂打开就是地图;交叉挂在壁炉上的长剑上涂着油,受到精心养护,以备随时供护法使用。 但毕竟,这些都只是艾雯的想象。现在她看到的只是爱莉达富丽堂皇的房间。这房间的装潢还未完成,有传闻说,爱莉达每天都会为她的房间增添一些东西。全新的丝绸壁挂从墙壁和天花板上垂下来,全部都是红色的。脚下的提尔地毯上绣着飞舞的鸟雀,细腻的针织让它们看起来仿佛是精致的图画。房间里摆放着许多不同类型的镀金家具,每一件都是精雕细刻,嵌饰象牙。繁复的藤蔓雕刻、花结纹样和交盘的巨蛇图案随处可见。 比这些浮华财物更让艾雯感到气愤的,是爱莉达肩上的圣巾,那上面只有六种颜色,而不是七种!虽然艾雯没有选择过宗派,但她很愿意投身于绿宗。从爱莉达的圣巾上消失的是蓝色,这同样让她感到怒不可遏。任何人都不能肆意解散一个宗派,即使是玉座也不行! 艾雯依旧没有说话。这场会面关系着她能否继续战斗下去。为了白塔,艾雯会承受鞭笞的痛苦,但她也能承受爱莉达的傲慢吗? “不行屈膝礼?”爱莉达向走进房间的艾雯问道,“她们说你很顽固。那么,你在这一餐结束后要去见初阶生师尊,告诉她你的失礼。你有什么话要说?” 你是这里的一场瘟疫,对这里造成的破坏不亚于任何一场让都市沦为死域的恶疾。你…… 艾雯将目光从爱莉达身上移开,并且……因为自己骨髓的颤抖而感到羞愧。她低下了头。 爱莉达笑了,她显然注意到了艾雯的动作。“说实话,我本以为你会更加棘手。看样子,希维纳的确很清楚她的职责。这样很好,我一直担心她像白塔中其他许多人一样,在逃避自己的责任。好了,做你该做的事吧,我可不想一整个晚上都吃不上一口东西。” 艾雯紧握拳头,仍旧不发一语。这个房间背面的墙边摆着一张长桌,上面放着几只银托盘,它们抛光的半球形盖子上还带着冷凝的水滴。托盘旁边还有一只银汤碗。那名灰宗姐妹退到一旁,却没有离开门边。光明啊!这个女人脸上显露出了畏惧,艾雯很少见到姐妹的脸上会有这种表情。为什么会如此? “进来,梅丹妮。”爱莉达对那名灰宗说道,“你要一整个晚上都这样走来走去吗?坐下!” 艾雯克制住自己的震惊。梅丹妮?她正是雪瑞安派入白塔的间谍之一!艾雯一边查看每一只托盘中盛放的食物,一边回头瞥了一眼。梅丹妮已经走到爱莉达身边那只样式比较朴素的小椅子前。这名灰宗姐妹在吃晚饭时总是会穿上如此华丽诱人的衣服吗?她的脖子上闪烁着翡翠的光泽,墨绿色的长裙用最昂贵的丝绸织就,凸显出一对酥胸。她的胸脯并不算非常丰满,只是和纤细的腰肢相比,它们显得格外惹眼。 波恩宁说她已经警告过这名灰宗姐妹,爱莉达知道她们真正的身份了。那么,为什么梅丹妮还不逃出白塔?是什么把她困在这里? 至少,现在她畏惧的表情能为自己提供一点线索。“梅丹妮,”爱莉达吮了一口杯中的酒,“你今天显得格外苍白,你没有晒太阳吗?” “我用很多时间在阅读历史纪录上,爱莉达。”梅丹妮的声音显得有些忐忑。“你忘记了吗?” “啊,没错。”爱莉达仿佛在思考着什么,“熟悉过去的叛徒们会遭受怎样的对待是一件好事。在我看来,砍头是一种轻松又简单的惩罚。对于那些分裂白塔,甚至还在塔瓦隆城外耀武扬威的人,特别的奖赏正在等待着她们。好吧,你可以继续你的阅读。” 梅丹妮坐下去,双手放在膝上。如果她不是一名两仪师,她一定已经满头冷汗了。艾雯捧住银汤碗,握住碗耳握柄的手指节都泛白了。爱莉达知道了。她知道梅丹妮是间谍,但她还是邀请这个女人共进晚餐,并继续玩弄她。 “快一点,女孩。”爱莉达向艾雯喝道。 艾雯将汤碗从桌上捧起来,握柄朝她的手指上传来阵阵暖意。她走到爱莉达面前的那张小桌旁,在爱莉达和梅丹妮的汤杯里倒上加有女王之冠蘑菇的棕色肉汤。热汤里散发出浓重的胡椒味,让其他味道都难以分辨。现在已经有那么多未经香料腌制的食物都会迅速地腐败。人们已经很少喝汤了。 艾雯机械式地动作着,就像大车下面滚动的轮子。她不必做出选择,也不必有任何应答。她只是在工作。倒好汤之后,她又提来面包篮,在两只瓷质小面包盘上各放一块已经不很香脆的面包,再用小刀轻巧地切下两块分量精确的圆形奶油放在面包上。做为旅店老板的女儿,她很早就学会应该如何在餐桌前服务。 一边工作,她一边感受着心火的煎熬。每个步骤都令人无比懊恼,不仅是因为依旧如同火烧一般的屁股。奇怪的是,这种肉体的疼痛仿佛已经变得完全无足轻重了,真正的痛苦在于她不得不保持沉默,不得不躲避这个傲慢、妄自尊大的女人的目光。 当这两个女人刻意忽略掉面包上的象鼻虫,开始喝汤、吃面包时,艾雯退到房间的一角,静静地站立着,双手握在身前,姿势僵硬。爱莉达朝她瞥了一眼,微微一笑。显然,她又看到艾雯已经屈服的迹象。事实上,艾雯怀疑自己的任何动作都有可能会一巴掌打在爱莉达脸上。光明啊,想要控制住自己实在太难了! “白塔中都有些什么样的谈论,梅丹妮?”爱莉达一边问,一边将面包浸入汤里。 “我……没有太多时间去听……” 爱莉达向前倾过身子:“哦,你肯定知道些什么。你有耳朵,即使是灰宗也一定会传些闲话。她们对那些叛逆有什么说法?” 梅丹妮的脸色更白了,“我……我……” “嗯,”爱莉达说,“我们还是初阶生的时候,我不记得你是这么迟钝的,梅丹妮。最近这几个星期里,你却总是令我失望。我已经开始怀疑,你是怎样得到披肩的?也许它根本就不该被戴在你的肩膀上。” 梅丹妮睁大了眼睛。 爱莉达朝她微笑着。“哦,我只是逗逗你的。吃饭吧。” 她在开玩笑!竟然以从一个女人的肩头偷走披肩,让她羞耻到不得不逃离白塔作为玩笑。光明啊!爱莉达到底怎么了?艾雯以前见过这个人,爱莉达的严厉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那时她绝不会如此暴虐。权力会改变一个人。看样子,玉座之位让爱莉达从严肃庄重变成了贪暴和残酷。 梅丹妮抬起头。“我……我听说姐妹们对霄辰人表示担忧。” 爱莉达漠然地挥挥手,喝着碗里的汤。“呸,他们离我们太远了,根本构不成威胁。我倒是很想知道,她们有没有在暗中为转生真龙工作。不管怎样,我怀疑关于他们的谣言太过夸张了。”爱莉达瞥了艾雯一眼。“有人就是会相信她们听到的一切,这总是让我感到有趣。” 艾雯无法说话。她差点就怒吼起来。如果那些霄辰人把冰冷的罪铐挂在这个白痴的脖子上,她又会对那些“夸张”的谣言有些什么想法?有时候,艾雯的皮肤依然能感觉到罪铐的冷硬,那种充满渴望、却又丝毫不能动弹的感觉。有时候,她依然觉得能够自由行动的自己稍稍有些难受,就好像她觉得自己应该被锁起来,被银索和一只金属环拴在墙钉上。 她知道自己的梦,知道那些梦所代表的未来。霄辰人会攻击白塔。爱莉达显然忽视了她的警告。 “不,”爱莉达一边说,一边挥手示意艾雯再为她倒些汤,“霄辰人不是问题,真正的危险在于两仪师们对于权威缺乏敬畏。我该如何结束桥边那场愚蠢的谈判?还有多少姐妹要经过苦修才能明白我的权威?”她靠回到椅子里,用汤匙敲了汤杯两下,桌旁的艾雯急忙捧起了银汤碗。 “是的,”爱莉达若有所思地说,“如果姐妹们全都听话了,白塔就不会分裂。那些叛逆应该服从我的命令,而不是像一群傻鸟般被吓得四散飞逃。只要姐妹们懂得听话,我们就能把转生真龙握在手心,那些在‘黑塔’中接受训练的恐怖男人也早已会得到处置。你在想些什么,梅丹妮?” “我……听话是很重要的,爱莉达。” 在艾雯将汤倒在汤杯里的同时,爱莉达摇摇头。“任何人都会承认这一点,梅丹妮。我一直在想,对于这个问题,还有些什么事要做。幸运的是,我已经有了一个主意。梅丹妮,难道你不觉得三誓中不包括对白塔的服从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吗?姐妹们不能说谎;不能为男人制作武器来杀戮其他男人;除非为了自卫,否则不能将至上力当做武器。在我看来,这些誓言都过于大而无当。为什么没有要求服从玉座的誓言?如果我们都做出这种简单的承诺,我们能避免多少痛苦和艰难?也许我们应该做一些改变了。” 艾雯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她曾经不理解三誓的重要,她也怀疑许多初阶生和见习生都在质疑这些誓言的用处。但她早已理解这个问题。每一名两仪师都必须理解它们是多么重要。正是三誓塑造了两仪师,是它们让两仪师做出许多对这个世界有利的事。不仅如此,它们还为两仪师撑起了一顶坚韧的保护伞。 改变三誓……这将是一场空前的灾难,爱莉达应该明白这一点。这名伪玉座却只是继续喝着汤,自顾自地微笑着,无疑是在考虑着第四个要求服从的誓言。难道她看不出来,这会对白塔造成怎样的伤害?这将让玉座从领袖变为独裁的暴君! 怒火在艾雯心中升腾,就如同她捧着的汤碗中冒起的一团团蒸气。这个家伙,这个……怪物!是她造成了白塔面临的困境,是她造成了叛逆与忠诚的分裂。她还绑架兰德,折磨他。她本身就是一场灾难! 艾雯觉得自己在颤抖。再过一会儿,她就会爆发出来,让爱莉达听到真话。这些话在她的体内沸腾着,她几乎快无法压抑住它们了。 不!她想。如果我这么做,我的战斗就结束了。我将输掉这场战争。 于是,艾雯做了自己唯一想到能够阻止这件事发生的举动。她一松手,让汤碗掉落在地上。 棕色汤汁泼洒在精致的地毯上,浸湿了红、黄和绿色的鸟雀。爱莉达骂了一句,从座位里跳起来,躲开溅过来的汤水。她的裙摆没有被洒上一滴汤水,真是可惜。艾雯平静地从边桌上拿起侍应手巾,开始擦拭地毯上的汤水。 “你这个蠢笨的白痴!”爱莉达怒喝道。 “很抱歉,”艾雯说,“真希望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情。”她说的是实话,她希望今晚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她希望爱莉达没有篡夺玉座之位;她希望白塔从没有破裂过;她希望自己不必被迫把汤洒在地上。但这些事都发生了,所以她要应对面前的状况,跪下去擦拭地毯。 爱莉达怒气冲冲地说着,“这个地毯比你的整个村子都更值钱,野人!梅丹妮,帮帮她!” 那名灰宗立刻跳起来,跑去提起一桶本来用于冷却葡萄酒的冷水,又跑回来帮助艾雯。爱莉达走到房间另一端的门前,去叫仆人过来。 “叫我去见你。”艾雯悄声对跪在身边的梅丹妮说道。 “什么?” “叫我去见你,吩咐我做事。”艾雯一边低声说着,一边瞥了爱莉达一眼。她正背对着她们。“我们需要谈谈。” 艾雯本来打算避开从沙力达派出的间谍,只让波恩宁做为她的信使。但她有太多问题。为什么梅丹妮一直没逃离白塔?间谍们有什么计划?是否其他人也像梅丹妮一样,被爱莉达彻底打垮了? 梅丹妮也瞥了爱莉达一眼,然后转头看着艾雯。“也许我看起来已经不再是两仪师了,但我没有忘记自己是谁,孩子。你不能命令我。” “我是你的玉座,梅丹妮。”艾雯平静地说着,将浸满汤水的手巾在水桶上拧干。“你最好记住这一点。除非你希望三誓被永远侍奉爱莉达的誓言所代替。” 梅丹妮瞥了她一眼,然后被爱莉达召唤仆人的尖叫声吓得哆嗦了一下。这个可怜的女人最近一定度过了一段相当艰难的日子。 艾雯伸手按住她的肩膀。“爱莉达可以被推翻,梅丹妮。白塔将重回一体。我会实现这个目标,但我们必须保持勇气。叫我去见你。” 梅丹妮抬起头,审视着艾雯。“你……你是怎么做到的?她们说你每天都会被鞭打三四次,每天都要接受治疗,好让她们能继续打你。你怎么受得了?” “因为这是我必须做的。”艾雯一边说,一边又放下了手。“我们都要做自己必须做的。我知道,你在这里监视爱莉达很艰难,但你的努力一定会得到关注和赞赏。” 艾雯不知道梅丹妮是不是真的被派来监视爱莉达。不管怎样,让一个人觉得自己受到的所有磨难都是有意义的,肯定会让她更好受一些。看样子,她的这句话说对了。梅丹妮站直身子,诚挚地点了一下头,“谢谢。” 爱莉达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三名仆人。 “叫我去见你。”艾雯再次悄声发出命令,“在白塔里,我是少有的几个有充分理由在不同宗派区之间行走的人之一。我能治疗白塔受到的损伤,但我需要你的说明。” 梅丹妮犹豫着,然后点了点头。“很好。” “你!”爱莉达怒吼着站到艾雯面前,“出去!我要你告诉希维纳,要用她从没有用过的力气抽打你!我要她惩罚你,然后治疗你,然后再惩罚你!快去!” 艾雯站起身,把手巾交给一名仆人,然后向门口走去。 “不要以为你的笨拙能让你逃避职责。”爱莉达还在她背后说着,“改天你还要再来侍奉我。如果你再洒出一滴汤水,我会把你锁在没有窗户和灯光的牢房里一个星期。你明白吗?” 艾雯走出房间。这个女人到底是不是两仪师,有没有一点控制情绪的能力? 但艾雯自己也没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她绝不应该把自己逼到不得不扔下汤碗的地步。她低估了爱莉达令她气愤的程度,但这种事情不能再发生了。她一边走,一边让自己平静下来,用力地呼吸着。愤怒对她没好处。对于窜进院子,偷吃小鸡的黄鼠狼,发怒是没有用的。你只需要设下陷阱,除掉那头害兽。愤怒毫无意义。 手上还带着胡椒和香料的气味,艾雯一直走到白塔最底层主厨房旁边的初阶生餐厅。在最近这九天里,她频繁地在这里做着各种工作。每一名初阶生都要完成各种杂役。这个地方的各种气味——炭火烟尘、炖煮食物和刺鼻的肥皂气息对她来说已经很熟悉了。实际上,这里的气味和两河她父亲旅店的厨房气味没什么不同。 被白色墙壁环绕的初阶生餐厅里空旷无人,但在一张餐桌上放着一只小托盘,托盘上还扣着一只锅盖,让其中的食物不会凉得太快。托盘前的凳子上还放着初阶生们为她准备的软垫。艾雯走过去,像往常一样拿起这只软垫。她很感激初阶生们的好意。她坐下去,拿起餐盘上的盖子,不幸的是,她看到的只有一碗刚才被她洒掉的那种棕色肉汤,却没有爱莉达餐桌上的烤肉和浇卤豆子。 不过,这毕竟是食物,艾雯的肠胃对此充满感激。爱莉达并没有命令她立刻去接受惩罚,所以她可以遵从希维纳的命令,先来吃饭。或者,至少希维纳会为此而保护她。 她一个人静静地吃着。汤的味道的确很辛辣,也放了许多胡椒,但她并不介意。除此之外,汤的味道的确很好。汤旁边还有几块面包,她连一点面包渣都没放过。不管怎样,对于一个本来可能什么都吃不到的人来说,这绝对是不错的一餐。 艾雯用心地吃着,听着蕾拉丝和她的助手们在隔壁房间里刷洗着盆盆罐罐,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如此平静。她已经改变了,有些事情在她身上正发生着变化。过了这么长时间,她终于看到了爱莉达,和她的这个竞争者正面相对,让她以一种新的视角看待自己所做的事情。 她曾经想象自己逐渐破坏爱莉达的统治,从内部控制住白塔。而现在,她意识到自己根本不必费力推翻爱莉达。这个人有足够的能力让自己垮台。艾雯完全能够想象,当爱莉达宣布改变三誓的决定时,各宗派的守护者和首脑们会有怎样的反应。 爱莉达终将倒台,不管有没有艾雯的帮助。做为玉座,艾雯的责任并不是加速爱莉达的倒台,而是尽一切力量维持住白塔的完整。白塔已经禁不起再次分裂了。她的职责是制止可能威胁到所有人的混乱和破坏,重铸白塔。当她喝完最后一口汤,用最后一块面包抹下沾在碗上的汤汁时,她意识到自己必须全力以赴地成为白塔中姐妹们可以倚靠的力量。时间已经非常急迫了。兰德正在对这个世界做些什么?他肯定没有听从任何人的指导。霄辰人什么时候会向北方发动攻击?他们必须穿过安多才能到达塔瓦隆。这又会带来怎样的灾难?在那场进攻发生以前,她应该还有一些时间来重铸白塔,但她绝对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 艾雯将餐具拿进厨房,并将它们洗干净。厨房主子赞许地向她点了一下头。然后,艾雯向希维纳的书房走去。她需要尽快结束这次鞭打,因为今晚她还要去找莉安,这是她的习惯。艾雯敲敲门,走进书房,发现希维纳正坐在书桌后面,借着两盏银灯的光亮翻阅着一本厚厚的典籍。当艾雯走进来时,希维纳将一小条红布放在她刚刚阅读的书页上,然后合上书。那本书的名字是《星火冥想录》,是一本讲述每位玉座崛起的史籍。这倒是很有趣。 艾雯坐到书桌前的一只凳子上,屁股上立刻传来一阵痛楚,但她没打一个哆嗦。她平静地讲述了今晚发生的事情,只略去她是故意扔下汤碗那一段。但她明确地说出,她是在爱莉达谈论改变三誓的内容之后丢下了汤碗。 希维纳似乎很注重这一点。 “好吧。”初阶生师尊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拿起皮带,“玉座说过了。” “是的,我知道。”艾雯俯身到那张窄案上,掀起裙子和衬裙,准备接受责打。 希维纳犹豫了一下,然后开始抽打。奇怪的是,艾雯并不觉得有想哭喊的欲望。被打当然很疼,但她没办法尖叫。这种惩罚实在是太荒谬了! 让她痛苦的是穿梭在走廊中的姐妹们,她们彼此对望的目光里充满了恐惧、揣测和怀疑;是在爱莉达面前不得不三缄其口;是忧心白塔中的每一个人都要被服从一名暴君的誓言所约束。 艾雯记得她对梅丹妮的怜悯。任何姐妹都不该被如此对待。成为俘虏是一回事,但在精神上被打垮、被玩弄,时刻被提醒痛苦就要降临在自己身上,这才是无法忍受的。 这一切都在艾雯心中酿成痛苦,如同一把利刃插进她的胸膛,刺穿她的心脏。随着持续的鞭打,她意识到肉体上的感觉丝毫无法和灵魂上的痛楚相比。白塔正在爱莉达手中受苦,和这种巨大的痛苦相比,这些抽打只是显得非常荒谬。 她不是强迫自己笑,不是为了挑衅而笑,她笑只是因为难以置信,因为觉得不可思议。她们怎么会以为打她就能解决问题?这太可笑了! 鞭打停止了。艾雯转过身,她该受的责打肯定还没结束! 希维纳正带着关注的表情看着她。“孩子?”她问道,“你还好吗?” “我非常好。” “你……确定?你在想些什么?” 她以为我已经被压垮了,艾雯意识到,因为在她打我的时候,我竟然在笑。 “我很清醒。”艾雯说,“我笑不是因为我已经垮了,希维纳。我笑是因为责打我这件事实在太荒谬了。” 她面前这个人的表情阴沉了下来。 “你难道不明白吗?”艾雯问,“你觉得痛苦吗?看到白塔在你面前崩塌,你不觉得痛苦吗?什么样的抽打能够与这种痛苦相比?” 希维纳没有回答。 我明白了,艾雯想,我一直不理解艾伊尔人的做法。我以为我必须更加坚强,这就是对痛苦大笑的解释。但我要做的根本不是变得坚强。让我笑的不是力量,而是理解。 任由白塔崩塌,任由两仪师毁灭,这种痛苦会摧毁她。她必须阻止这一切。因为她是玉座。 “我不能拒绝惩罚你,”希维纳说,“你明白这一点。” “当然,”艾雯说,“但请告诉我一件事,你对夏茉琳有什么看法?为什么爱莉达能够夺走她的披肩?” “那是因为夏茉琳接受这种做法,”希维纳答道,“她真的认为自己失去了披肩。她没有反击。” “我不会犯同样的错误,希维纳。爱莉达无论怎么说都行,但这并不能改变我的身份,也不能改变我们任何人的身份,即使她妄图篡改三誓。一定会有人反抗,会有人做正确的事。所以,当你打我的时候,你就是在打玉座。这种可笑的事足以让我们两人为之大笑了。” 惩罚还在继续。艾雯拥抱了痛苦,让它进入自己,确认了它的毫无意义,不耐烦地期待着它尽快结束。 她还有很多事要做。 第三章 荣誉之道 艾玲达匍匐在一座低矮的荒草山丘顶上,身边还有她的枪之姐妹和一些真血众斥候。他们下方有许多难民,这些凄惨的阿拉多曼湿地人全都满面污垢,他们肯定有好几个月没进过出汗帐篷了。他们瘦弱不堪的孩子饿得连哭嚷的力气都没有。一头摇摇晃晃的骡子在上百名蹒跚前行的难民中拖着一辆车子,在车上和那些人的肩背上都有一些行李,不过并不很多。他们正沿着一条称不上是道路的路向东北方缓缓前进。也许那个方向上有一个村子,也许他们只是在逃避海岸地区的灾难。 除了零星的树丛之外,这片丘陵地带几乎没什么东西能遮挡视野。那些难民并没有看见仅仅在百步之外的艾玲达和她的同伴。艾玲达从来都不明白,为什么湿地人的眼睛这么鲁钝,难道他们始终都不曾注意到远处有一些奇怪的迹象?难道他们看不出,如此靠近山丘的一条道路是斥候窥探他们的最佳地点?他们应该先派自己的斥候对这片山丘进行侦查,然后再靠近这里才对。 他们不在乎吗?艾玲达打了个哆嗦。这些人怎么可能不在乎受到监视,更何况监视他们的人手中很可能还握着枪矛?他们如此渴望从梦中醒来吗?艾玲达不害怕死亡,但拥抱死亡和追求死亡之间有着很大的不同。 城市,艾玲达想,城市才是问题。城市全都是一些腐臭溃烂的地方,如同永远也无法被治愈的伤口。一些城市比另一些要好一点,像伊兰在凯姆林所做的一切的确令人欣赏。但就算是那些最优秀的城市,也让太多人滞留在一个地方,只知道寻求享乐。如果这些难民习惯于四处巡行,知道该如何使用自己的双脚,而不是像其他湿地人一样过于依赖马匹,那么他们在离开城镇之后就不会如此困难了。在艾伊尔人之中,即使是手艺工匠也要学习防身之术,就是孩子们也都能在荒野中单独生存许多天,连要携带诸多工具的铁匠也能够快速进行远程行军。一个小时之内,一整个氏族就能将所需的一切物品扛上肩头,做好出发的准备。 毫无疑问,湿地人很奇怪,但她还是为那些难民感到可怜。这种情绪让她感到惊讶。她并非冷酷无情,但她的职责并不在这里,她要关注的是兰德·亚瑟,没理由为一群她从未见过的湿地人感到心痛。与她的首姐妹伊兰·传坎共度的时光让她明白,并非所有湿地人都是软弱无力的。不过大部分湿地人还是没什么力量,而她现在没办法帮助这些无力照顾自己的人。 对于这些难民,艾玲达竭力用伊兰的眼光看待他们,但她现在还是只能努力去理解伊兰作为领袖的方式。这并不是简单地率领一队枪姬众发动袭击——这只需要直觉和高效的行动。伊兰不会将这些难民当做危险的讯号或怀疑可能有士兵藏匿其中,她会感觉对他们负有责任,即使他们不是她的臣民;她会想办法为他们送去食物,或者派遣部队保护他们在安全的地方建立家园,并以这种方式为她自己取得一片新的领土。 艾玲达曾经认为这都是部族首领和顶主妇的事。但她不再是枪姬众了,她已经接受了这种改变。所以,现在她生活在一个不同的屋顶下面。自己竟然在如此长久的时间里拒绝这种改变,她感到非常羞愧。 但这又留给她一个问题。现在她的荣誉是什么?她已经不再是枪姬众,也不是一名智者。她的全部人生都曾经与她的枪矛融为一体,她将自己锻打进枪矛的钢锋之中,如同强化那些钢铁的碳晶。从孩提时代开始,她就坚信自己会成为法达瑞斯麦,所以,她几乎是一成年就马上加入枪姬众。她的人生和她的枪之姐妹们一直是她的骄傲。她会为自己的部族和氏族效忠,直到最终落入枪矛之中,自己身上的最后一滴水洒在三绝之地的黄沙里。 这里不是三绝之地,她已经听说一些雅加德斯威在犹疑,艾伊尔人是否还要返回那里。他们的人生改变了。她不信任改变,改变无法被发现,也无法被刺穿,它比任何斥候都更加悄无声息,比任何刺客都更致命。不,她从不信任它,但她可以接受它。她会学会伊兰的方法,知道该如何像一名首领那样去思考。 她会在她的新人生中找到荣誉。一定可以。 “他们不是威胁。”黑恩悄声说道。他和真血众一同蜷缩在枪姬众旁边。 鲁拉克也在看着那些难民,满眼警戒。“死亡之路,”这名塔戴得首领说道,“人们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落进刺目者的邪恶之中,他们的血如同恶井中的水一样在腐烂。不管这些人是否可怜,不管他们是不是在逃避战祸,还是有别的目的,我们要和他们保持距离。” 艾玲达瞥了一眼距离他们愈来愈远的难民。她不认为鲁拉克是对的。他们不是幽灵或怪物,他们有些……非常奇怪的地方。他们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刺激着她,仿佛她就要遭到攻击一样。 不过,鲁拉克很明智。三绝之地让人学会了谨慎,在那里,即使是一根细枝也有可能杀人。艾伊尔人从山丘顶端退下,来到山丘后方黄褐色的草地上。虽然在湿地已经度过了数个月,艾玲达还是觉得这片土地非常奇怪。这里的树都很高,有着长长的枝条和许多叶芽。当艾伊尔人走过春季的黄草和冬季的落叶时,艾玲达总觉得它们之中充满了水分,仿佛随时都会在她脚下爆裂开来。许多湿地人都说,这个春天至今都没有真正开始,这是极不寻常的事。但这里已经比她的故乡富饶多了。 在三绝之地,这样的草甸(它旁边还有山丘可以做为瞭望和避风宿营之地)会立刻被某个氏族占据,成为耕种的农场。但这只是成千上万没有人类痕迹的草甸之一。问题还在于那些城市,它们距离这里太远,让这里无法成为优秀的湿地农田。 八名艾伊尔人迅速跑过这片草地,在山丘之间悄无声息地迅速穿行。马匹根本不可能和双脚相比,它们的蹄子会发出雷鸣一样的声音,为什么湿地人总要使用那种可怕的牲畜?艾玲达正逐渐开始理解一名首领或女王的想法,但她知道,她永远也无法完全理解湿地人,他们太奇怪了,即使兰德·亚瑟也是一样。 特别是兰德·亚瑟。她微笑着,想着他那双最真挚的眼睛。她记得他的味道——湿地香皂,那有一股油脂的气味,混合着特别的泥土和麝香的芬芳,那就是他的味道。她会嫁给他。她有着和伊兰一样的决心。现在,她们已经是首姐妹了,她们能够一同成为他的妻子。只是,艾玲达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如何结婚?她的荣誉在她的枪矛之中,但兰德·亚瑟现在正把她的那些矛锋系在腰间。她将它们打造成腰带扣,并亲手送给了他。 他曾经给过她一次婚姻的机会。男人!要求和她结婚!另一种奇怪的湿地人习俗。即使不考虑这其中的怪异,不考虑他这么做对伊兰的侮辱,艾玲达也绝对没办法接受兰德·亚瑟做她的丈夫。难道他不明白,一个女人必须在婚姻中得到荣誉?只有学徒才会接受机会。难道他要她以低于他的身份到他的身边去?这将会彻底地羞辱她! 他绝对无法理解。她并不认为他残酷,他只是愚蠢。当她准备好的时候,会到他的身边去,然后将新娘花环放在他的脚下。但在知道自己是谁以前,她还不能这么做。 节义之道很复杂,做为枪姬众,艾玲达知道如何看待荣誉。但智者和枪姬众完全是两种不同的生物。她本以为,在她们眼中,她正在获得一点荣誉。比如说,她们曾经允许她和自己的首姐妹在凯姆林一同度过大量时间。但突然间,多灵达和娜迪瑞突然到来,告诉艾玲达她一直忽略了她的训练。她们捉住她,如同捉住一个正在出汗帐篷外面偷听的小孩,将她拖走,加入离开阿拉多曼的部族之中。 而现在……现在那些智者们对待她比以前更缺乏敬意!她们并不教她任何事。在她们眼里,她肯定犯了错,这让她的心里紧紧地打了一个结。在其他智者面前让自己蒙羞的感觉,几乎就像在伊兰那样的勇者面前显露恐惧! 迄今为止,智者们还允许艾玲达保留一点荣誉,还会让她接受惩罚,但她首先就不知道她是怎样让自己蒙羞的。当然,如果为此而询问智者,只会给她带来更多的羞辱。在她解决这个问题之前,她都没办法恢复自己的义。更糟糕的是,如果她再次犯下这个错误,就会意味着真正的危险。在她理清这个问题之前,她只能是一名学徒,而且她永远也无法将一只带有荣誉的新娘花冠交给兰德·亚瑟。 艾玲达咬紧了牙。如果换作别的女人,也许会为此而哭泣,但这又有什么用?无论她犯下什么错误,错误已经造成,现在她的责任是纠正这一切。她将再次找到荣誉,并在兰德·亚瑟死在最后战争前和他结婚。 这意味着,无论她到底要学会什么,她都得尽快学会,要非常快。 他们又遇到一队艾伊尔人,等在一片松林中的一小块空地上。这里的地面上铺着厚厚的褐色松针,高耸的树干直插半空。这支擎着部族和氏族标志的队伍并不大,几乎还不到两百人。空地中央站着四名智者,都穿着智者们特有的褐色羊毛裙和白色外衫。艾玲达也穿着同样的衣服,现在它们对她来说已经像凯丁瑟一样自然贴身了。他们的斥候队伍迅速分开,男人和枪姬众分别加入到他们的部族和战士团中。鲁拉克走到智者那里,艾玲达跟随在他身边。 每一名智者,艾密斯、柏尔、麦兰和娜迪瑞都瞥了她一眼。柏尔是这支队伍里唯一不属于塔戴得和高辛部族的人,她刚刚到达这里,也许是在负责各部族间的协同行动。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她们似乎都很不高兴。艾玲达犹豫着,如果她现在离开,是不是会显得有意要避开她们的注意?她敢留下来吗,敢不敢继续招致她们的不快? “情况如何?”艾密斯对鲁拉克问。虽然艾密斯已经有了白发,面容却仍然很年轻。这和至上力并没有关系,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头发就已经开始变成银色了。 “就像斥候描述的那样,我心中的阴凉。”鲁拉克说“又是一队可怜的湿地难民。我在他们之中没有察觉到危险。” 智者点点头,仿佛这个回答正符合她们的预料。“这是一个星期之内的第十队难民了。”年老的柏尔说道。她润泽的蓝眼睛里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鲁拉克点点头。“有传闻说,霄辰人攻击了西方的港口,也许这些人是要去内陆躲避战争。”他瞥了艾密斯一眼。“这个国家就好像被泼在炉子上的水一样沸腾着,各部族都不知道兰德·亚瑟想让他们做什么。” “他很聪明。”柏尔哼了一声,“如果你和多布兰·塔波文像他要求的那样拿下班达艾班,他会很高兴的。” 鲁拉克点点头。“不过,他的意图依旧不明确。他要求我们恢复那里的秩序,那么我们就要像湿地人的城市卫兵那样去做吗?这里不是艾伊尔人的地方,我们并不打算征服这里,所以我们只拿走五分之一的财富,做为战利品。不过我们所做的一切还是很像征服。卡亚肯的命令往往既清晰,又令人困惑。我想,他在这方面很有天赋。” 柏尔微笑着点点头。“也许他想要我们为这些难民做些事情。” “我们要怎么做?”艾密斯摇着头问,“我们是沙度人吗?要将湿地人做为奉义徒吗?”她的语气充分地表达了她对于沙度人和将湿地人做为奉义徒的看法。 艾玲达赞同地点点头。就像鲁拉克说的那样,卡亚肯派他们去阿拉多曼“恢复秩序”,但这是湿地人的概念。艾伊尔人有自己的秩序。战争会带来混乱,确实,但每个艾伊尔人都了解自己的位置,并会在自己的位置上采取相应的行动。孩子们都明白荣誉和义,即使所有领袖智者们都被杀害,艾伊尔人的聚居地依旧会坚持下去。 但湿地人就不是这样了。他们就像是一篮突然被扔到热石头上的野蜥蜴,在逃亡时也不会记得要准备好补给品。只要他们的领袖无暇顾及他们,暴力和混乱就会统治一切。强者会夺走弱者的一切,就连铁匠也不能幸免。 兰德·亚瑟到底希望艾伊尔人怎样对待他们?艾伊尔人不能教会一个国家什么是节义。兰德·亚瑟已经告诫过他们,要避免杀戮阿拉多曼的军队。但这些军队往往已经堕落成为盗匪——他们本身就是问题的一部分。 “当我们到达他的那座庄园时,也许他会给我们一些解释。”麦兰摇摇头,金红色的头发闪烁着光泽,她怀孕的肚子刚刚开始在智者外衫下隆起。“即使他不做任何解释,我们在阿拉多曼也要比继续待在毁树者的土地上要好。” “你说得没错,”鲁拉克表示同意,“我们上路吧,还有一段路要跑。”他走过去开始和柏尔交谈。艾玲达退开一步,但艾密斯严厉的一瞥让她定在原地。 “艾玲达。”那位严肃的白发智者说道,“有多少智者和鲁拉克一起去侦查那支难民队伍?” “没有智者,只有我。”艾玲达承认。 “哦,那么你是智者吗?”柏尔问。 “不,”艾玲达立刻说道,然后因为脸红而进一步让自己蒙羞,“我还远远不是。” “那么你应该受到惩罚。”柏尔说,“你已经不再是枪姬众了,艾玲达。斥候不是你的位置,这是别人的任务。” “是的,智者。”艾玲达一边说,一边低下了头。她并没有想到,和鲁拉克同行会给她带来羞耻。她见到过其他智者进行过同样的任务。 但我不是智者,她提醒自己,我只是一名学徒。柏尔并没有说智者不能进行侦查,只是这不是艾玲达的位置。这是艾玲达自己的问题。她做过的事情激怒了智者们,更糟糕的是,也许她还在做着这样的事。 她们是不是认为和伊兰在一起的时间让她变得软弱了?艾玲达自己很担心这是真的。她在凯姆林的日子已经让她喜欢丝绸和沐浴了。到最后,当伊兰随便找个理由给她穿上那些满是绣花和蕾丝、却毫无用处的衣服时,她只会做一点软弱无力的抗议。如果是因为这样,智者们自然会把她带回来。 其他智者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面孔如同红沙漠的岩石般平静坚硬。艾玲达再一次咬住了牙。她会完成她的学业,找到自己的荣誉。她会的。 行动开始了,穿着凯丁瑟的人们分成小队开始奔跑。智者们虽然穿着肥大的裙子,却像士兵一样轻松地拔腿疾驰。艾密斯碰了碰艾玲达的手臂。“你跟着我,我们可以讨论对你的惩罚。” 艾玲达迈着轻快的步伐,跟随在智者身旁。艾伊尔人以这种速度可以一直不停地跑下去。带着她的智者们在离开凯姆林之后,与来自班达艾班的鲁拉克会合。他们打算去这个国家的西部,在那里和兰德·亚瑟见面。多布兰·塔波文,这个凯瑞安人仍然维持着那座首都的秩序。根据报告,他会在那里找到一名阿拉多曼统治阶层的成员。 也许这队艾伊尔人可以依靠神行术走完剩下的距离。那里并不算远,步行只有一两天的路程。不过他们启程的时间很早,为的是能及时到达而不必使用至上力。鲁拉克想要亲自在兰德·亚瑟的庄园附近进行一次搜索。其他高辛和塔戴得艾伊尔的成员也会在兰德·亚瑟的基地与他们会合。如果有必要,他们会使用神行术。 “你如何看待卡亚肯要求我们来到阿拉多曼这件事,艾玲达?”艾密斯边跑边问。 艾玲达压抑住皱眉的冲动。到底要对她进行怎样的惩罚?“这个要求不尽合理,但兰德·亚瑟有许多奇怪的想法,甚至比其他湿地人还要奇怪。他很有可能会向我们提出更加不同寻常的要求。” “那么这个任务让鲁拉克感到不快的事实呢?” “我怀疑部族首领是否真的会对此感到不快。”艾玲达答道,“可能鲁拉克只是转述了别人说的话,将这些讯息转达给智者们。必须要有人说出恐惧,但他不想泄露是谁在感到恐惧,让他们蒙羞。” 艾密斯点点头。这些问题的目的是什么?这位智者显然也是这样想的,她肯定不是要让艾玲达为她解决疑惑。 她们在沉默中跑了一段时间,并没有提及惩罚的事。智者们是否原谅了她还不甚明白的懈怠?至少刚才的谈话肯定没有让她再失去荣誉。艾玲达必须用一些时间来思考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否则她将无法忍受自己的羞耻,还可能再次犯错。这次的后果将更可怕。 艾密斯丝毫没有透露她在想什么。像艾玲达一样,这位智者也曾经是一名枪姬众。和其他艾伊尔人相比,她更是个强悍的人。“那么亚瑟本人呢?”艾密斯问,“你对他是怎么想的?” “我爱他。”艾玲达说。 “我询问的不是傻女孩艾玲达。”艾密斯说,“我问的是智者艾玲达。” “他是个有许多负担的男人。”艾玲达更加小心地说,“我害怕他更让这许多重担比它们应有的还要沉重。我曾经以为,变强只有一个办法,但我已经从我的首姐妹那里明白,我错了。兰德·亚瑟……我不认为他明白这一点。我担心他会把刚强错当成力量。” 艾密斯再次点头,仿佛是赞同她。这些问题是某种测试吗? “你会和他结婚吗?”艾密斯问。 我还以为我们不会谈论关于“傻女孩”艾玲达的事,艾玲达想。她当然没有这样说,没有人会对艾密斯说这样的话。 “我会和他结婚。”她说道,“这不是可能的事,而是确定无疑的事。”她的声音让艾密斯转头瞥了她一眼。但艾玲达没有退缩,任何失言的智者都应该得到纠正。 “那个湿地人明·法萨维呢?”艾密斯问,“她显然是爱他的。你该拿她怎么办?” “我不会忽视她。”艾玲达说,“我们会相互适应。我已经和明·法萨维谈过了,我相信她是容易相处的。” “你也会和她成为首姐妹吗?”听艾密斯的声音,她似乎对此颇感兴趣。 “我们会相处融洽的,智者。” “如果你不能呢?” “我们会的。”艾玲达坚定地说。 “你怎么能如此确定?” 艾玲达犹豫着。她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这也是她回来的一部分原因。她跑过没有树叶的灌木丛,对艾密斯保持着沉默。她只是一名学徒。虽然她不能被强迫说话,但她知道,艾密斯会一直催逼她,直到她回答。艾玲达希望自己的回答不会损伤太多“义”。 “你知道明的预见能力吗?”艾玲达问。 艾密斯点点头。 “她看到有三个女人会爱上兰德,也看到我会有卡亚肯的孩子。”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艾密斯也没有再问。这就够了。她们两人都知道,就算是能找到会在战争中撤退的岩狗众,也不可能在明的预见中找到错误。 一方面,知道兰德·亚瑟将要属于她的感觉很好,但她也不得不和别人分享他。当然,她并不嫉妒伊兰,但明……嗯,艾玲达并不真的认识她。不管怎样,她的预见让她感到安慰,也令她困扰。艾玲达爱兰德·亚瑟,因为这是她的选择,而不是出于什么命运。当然,明见到的幻象并不能确保艾玲达真的能够和兰德结婚。所以,也许她对艾密斯也有失言。是的,他会爱上三个女人,那三个女人也会爱他。但艾玲达真的能和他结婚吗? 不,未来并不确定,不知为什么,这反而让她安心。也许她应该为此担心,但实际并非如此。她会拿回她的荣誉,然后她会与兰德·亚瑟结婚。也许他在那以后很快就会死去,但如果她遭遇一场伏击,也许同样会被一支箭射死。担忧解决不了任何事。 无论如何,义是另一回事了。 “我失言了,智者。”艾玲达说,“我在暗示,明看到我会和兰德·亚瑟结婚的幻象。这不是真的。我们三个都会爱上他。虽然这意味着婚姻,但我并不能确定。” 艾密斯点点头。艾玲达这次没有亏负义,她很快就纠正了自己。这样很好,她不会再为自己增添羞耻了。 “那么,好吧,”艾密斯看着前面的小路,“我们来讨论今天的惩罚。” 艾玲达稍稍放松了一点,看来,她还有时间来发现她的错误。湿地人似乎经常会误解艾伊尔人的惩罚方式,而且对荣誉更缺乏了解。荣誉并非来自惩罚,但接受惩罚并忍耐它可以恢复荣誉。义是属于灵魂的,自愿降低自己,只为了能弥补已造成的损伤。让她感到奇怪的是,湿地人竟看不到这一切。确实,更让她感到奇怪的是,他们竟然不遵循节义。没有荣誉的生活会是什么样? 艾密斯不会告诉艾玲达她做错了什么,而艾玲达自己还没能想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如果她从与艾密斯的交谈中找到答案,那么她的羞耻也会更少一点。“是的,”艾玲达谨慎地说,“我应该被惩罚,我在凯姆林的生活让我变得软弱了。” 艾密斯哼了一声:“你并不比手执枪矛的时候更加软弱,女孩。我倒是觉得,你可能还强了一点。你和你的首姐妹共度的时光对你来说非常重要。” 那她是猜错了。当多灵达和娜迪瑞来找她的时候,她们说她需要继续智者学徒的训练。但在艾伊尔人前往阿拉多曼的路上,艾玲达没有接受过任何课程。她被命令提水、缝补披巾,为智者们奉茶,她还接受了各种惩罚,却没有人告诉她做错了什么。当她犯下某个错误,比如进行这种她不该参与的侦查活动,她所受到的惩罚总要比应得的更加严厉。 这就好像智者们只想让她学会接受惩罚一样,这是不可能的。她又不是需要学习荣誉之道的湿地人,连续不断却又缺乏解释的惩罚有什么用,难道智者们不应该告诫她到底犯了什么错吗? 艾密斯伸手到腰间,解下了一样东西,然后朝艾玲达举起一只拳头大小的羊毛袋子。“我们已经决定了。”她说,“我们一直以来都太宽松了。时间已经非常宝贵,我们已经没有余地再去细想惩罚方式了。” 艾玲达掩饰住自己的惊讶。她们对她的惩罚还要细想? “所以,”艾密斯一边说,一边递过来那只小袋子,“你要接受这个。这里面是种子,有黑色、褐色和白色的。今天晚上,在我们睡觉之前,你要将不同颜色的种子分开来,数清楚每种颜色各有几粒。如果你做错了,我们就把它们混在一起,你得重新开始。” 艾玲达发觉自己倒吸了一口气,差点踉跄了一步。提水是必要的工作,缝补披巾也是有必要的。烹煮食物是重要的工作,尤其是当这支小队伍里没有奉义徒的时候。 但这个……这根本是没意义的工作!这不仅不重要,而且不会有任何成果。只有最顽固、羞耻最深的人才会接受这种惩罚。这几乎……几乎就像是智者们在称她为“歹藏”。 “刺目者的眼睛啊,”她一边强迫自己跑下去,一边悄声说道,“我做了什么?” 艾密斯瞥了她一眼。艾玲达移开目光。她们两人都知道,她并不想得到答案。她静静地接过袋子,这是她受到过的最耻辱的惩罚。 艾密斯已经和其他智者们跑在一起了。艾玲达晃晃头,回过神来,恢复了决心。她的错误一定比她想象的更加严重,艾密斯的惩罚已经表明了这一点。 她打开袋子,朝里面瞥了一眼。袋子里有三只空亚葛小袋子,还有一袋种子,至少有几千粒。这种惩罚会被众人看到,这也是为了进一步羞辱她。无论她做了什么,她一定已经伤害了不止是智者,还有周围所有的人,即使他们可能像艾玲达一样,对此还一无所知。 这只意味着,她必须有更大的决心。 第四章 夜幕 盖温看着太阳在西方燃烧着云团,直到它渐渐熄灭,失去最后一点光亮。郁积不散的云雾一直包裹着太阳,夜晚的星星也被它们彻底吞噬。今天,这片浓云高得极不自然。平时龙山的顶峰都会被遮掩在云层之上,但今天的云层顶多也只是稍稍擦过那座山犬牙兀立的尖顶。 “我们开始吧。”蹲伏在盖温身边的吉索悄声说道。 他们正在一座山丘顶端。盖温的目光从落日的方向移开,朝下方的小村子里望去。那里应该已经归于平静了,也许会有几个人在入睡前最后一次检查他们的牲畜。那里也应该看不到什么光亮,顶多只有几根点燃的蜡烛在窗前微微闪烁,为吃晚餐的人们提供照明。 但那里并不昏暗,也绝不平静。十几个强壮的汉子高举着明亮的火把,正站在那个村子里。借助火光和夕阳的余晖,盖温依稀能够看到那些人都穿着不算很整齐的褐色和黑色军装,盖温看不到那些制服上的三星徽记,但他知道那些徽记。 借助高度的优势,他还能看到几个人刚刚迟疑不决地从家里走出来,加入到村中心广场上的人群之中,从他们身上能够明白地看到畏惧和忧虑。村民们不情愿地欢迎着来到村里的这支部队。女人们抓紧了孩子,男人们小心地低垂着目光。“我们不想惹麻烦”,这就是那些村民的神态所表达的意思。毫无疑问,他们已经从其他村庄那里听说过这些入侵者是遵守纪律的,这些士兵会出足够的钱购买他们拿走的一切,而且不会强征年轻人加入他们的部队。但他们也不是能轻易被赶走的。这的确是一支非常奇怪的侵略军。不管怎样,盖温知道村民们的想法。这支军队是由两仪师率领的,有谁能知道两仪师到底会做些什么? 感谢光明,这支特殊的搜索队中并没有两仪师。那些士兵很礼貌,但态度也非常强硬。他们让村民排好队伍,予以监管。然后,士兵们走进每一间屋子和谷仓,开始进行搜查。他们没有抢夺或破坏任何东西,一切都秩序井然,态度友好。盖温几乎能听到搜索队的军官在向村长道歉。 “盖温?”吉索说,“我数过了,他们差不多有12人。如果我们派罗迪克的小队从北边过去,我们就能从两边包抄他们。天色已经很暗了,他们不会发现。我们不必惊动任何人就能干掉他们。” “村民们呢?”盖温问,“那里还有孩子。” “以前我们可不会在乎这些。” “现在不一样了。”盖温摇摇头,“他们搜索过的最后三个村庄清楚地指向了多廉村。如果这支队伍消失了,别人会对这里产生怀疑。我们会把那支军队的注意力吸引到这个方向来。” “但……” “不,”盖温轻声说,“我们必须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撤退,吉索。” “那么我们到这里来就毫无意义了。” “我们来到这里是为了找一个机会。”盖温一边说,一边从山丘上缓缓退下,小心地不让自己的身影暴露在山顶上。“现在,我已经审视过了这个机会。我们不会接受它。只有傻瓜才会在看见一只小鸟时就射出自己的箭。” “如果它就在你的面前,为什么你不把它射下来。”吉索一边跟随在盖温身后一边问。 “因为有时候,猎物的价值还不及一支箭。”盖温答道。“来吧。” 在下面,一些人提着用布罩住的油灯,等在黑暗里。正在那座村庄中进行搜查的队伍要找的就是这些人。加雷斯·布伦如果知道有一支不断袭击他的队伍就藏在附近,他一定会非常不高兴。他正努力地想要把他们挖出来,但塔瓦隆周围的乡野中分布着许多村庄、树林和僻静的峡谷,一支机动小队能够找到许多藏身之地。迄今为止,盖温偶尔会对布伦的军队发动突袭和伏击,同时还成功地把自己隐藏在他的眼皮底下。不管怎样,一支三百人的部队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算发挥出最大效能了,特别是当你的敌人是五位最强大的将军之一的时候。 我命中注定要与我的每一位导师为敌吗?盖温牵住马缰,举起右手,无声地下达了撤退的命令,然后又严厉地一挥手,警告众人远离那个村子。吉索无声地牵起马缰,悄然迈步前行。 盖温本以为自己已经对夏马和柯林的死亡释然了。布伦曾经教过盖温,战场有时候会让盟友突然变成敌人。盖温曾经与自己的导师们战斗过,而且赢得了胜利。这就是这件事的结局。 但最近,他的意识似乎又想把这些尸体挖出来。为什么是现在,在过了这么长时间以后? 他怀疑自己的罪恶感一定和他的第一位、也是对他影响最深的战争导师布伦有关。盖温摇摇头,牵着挑战在黑暗中前进。他一直让自己的人避开大路,以免被布伦安排的哨兵看见。他的50名部下都和他一样,在行进中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春天多水的泥土也让马蹄声缓和了许多。 如果布伦惊讶地发现一支神出鬼没的队伍让他的分遣部队遭受了损失,那么盖温在被他杀死的人身上发现那三颗星的时候,也同样感到惊讶。白塔的敌人怎么会得到全安多最伟大的军事人才?女王卫兵的元帅怎么会为一群两仪师叛逆作战?他应该在凯姆林保卫伊兰。 光明在上,希望伊兰已经到达安多了,她可不能还跟这些叛逆在一起。她的祖国还缺少一位女王,她对安多的责任远胜过她对白塔的责任。 你的责任又是什么,盖温·传坎?他对自己想。 他不确定自己现在还有什么责任和荣誉。也许这是因为他对夏马的负罪感,他在杜麦的井所经历的战争与死亡的噩梦,所有这些让他渐渐地意识到,他也许已经把自己的忠诚心给了错误的一方。他的忠诚属于伊兰和艾雯,那么他为什么又要继续这场他已经不再关心的战争,继续帮助与伊兰和艾雯敌对的一方? 她们只是见习生,他这样对自己说。伊兰和艾雯现在的阵营并不是她们选择的,她们只是奉命行事而已!但几个月之前,艾雯在凯瑞安对他说的那些话只能证明,现在她的位置完全是出于她自己的选择。 她已经选择了自己的位置。无论是夏马还是加雷斯·布伦,显然都已经做出了选择,但盖温还在摇摆不定,这几乎将他撕裂成两半。 离开那座村庄一个小时以后,盖温下令众人上马,骑上了大路。希望布伦的哨兵不会想到要搜索村外的道路。50匹马留下的蹄印是很难被错过,也很难掩饰的。现在他们只能期望尽快到达坚实的地面,在那里,他们的足迹将与千年以来的脚印车辙混杂在一起,难以辨认。他们的队伍前方和背后各有两对士兵监视着周围,其余的人都默默地走在中间。只是他们的坐骑却发出了雷鸣般的马蹄声。没有人询问他们为什么要撤退。盖温知道,他们全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就像吉索一样。 他们都是优秀的人,也许有些太过优秀了。雷加这时催马赶到盖温身边。就在几个月以前,雷加还是个懵懂的青年。但现在,盖温相信他已经成为一名真正的军人,一个有经验的老兵。为了得到他所拥有的经验,一些人需要搏命多年,另一些人则需要在许多个月内不断看着自己的朋友们死去。 盖温向天空瞥了一眼,还是没有看到星星。它们依旧藏在云层后面,就像黑面纱底下的艾伊尔人。“我们在哪里走错了,雷加?”盖温边走边问。 “盖温大人,我们错了?”雷加说,“我可不知道我们有什么错。我们不可能知道他们的搜索队会选择哪个村子进行搜查,或者他们是否会像你希望的那样,沿着旧车头大道一直走下去。也许别人还会感到困惑,但现在撤退无疑是正确的。” “我说的不是现在的袭击,”盖温又摇了摇头,“我说的是这整件该死的事。你现在不该干这种烧毁粮食和杀戮哨兵的勾当,你应该已经成为某位新晋两仪师的护法了。”而我则应该回凯姆林去,和伊兰在一起。 “时光之轮按照它的意愿编织命运。”那名比盖温稍矮的军人答道。 “那么,我们就被它编织进了一个深坑里。”盖温喃喃地说着,又向头顶的天空瞥了一眼。“而爱莉达似乎并不打算把我们拉出去。” 雷加带着奇怪的神情看着盖温。“白塔的作为和目的都是它自己的事,而不是我们的问题。护法怎么能质疑他的两仪师的命令?这只会让两个人全都丧命。” 你还不是护法,雷加。这才是问题所在!盖温什么都没说。他的青年军们似乎并不像他这样为这些问题而苦恼。对他们来说,这个世界要简单得多,只需要服从白塔和玉座的命令就可以,根本不必介意那些命令是否就是要让你去送死。 三百个年轻人对抗一支超过五万名士兵的队伍,而且他们的统帅还是加雷斯·布伦。无论玉座是怎么想的,这肯定是一个死亡陷阱。青年军之所以能活到现在,只是因为盖温熟悉他的导师的思考方式。他知道布伦会朝哪里派出搜索队和哨兵,也知道该如何避开他们的搜查路线。 但不管怎样,他们依旧没有胜利的可能。盖温甚至没有足够的力量发动真正的骚扰性袭击,特别是当布伦逐步巩固他的攻城营地的时候。而且,盖温不明白这支没有补给线的军队是如何填饱肚子的。他们从周围的村庄购买补给,但那点食物是不可能让他们活下来的。他们怎么可能在携带一切所需粮秣的同时,在深冬季节如此迅速地出现在这里?甚至连一点可以察觉的迹象都没有。 对于这支大军,盖温的攻击是不可能产生任何效果的。这几乎可以让任何人认为,玉座的目的只是要让他和全部青年军死在战场上。在杜麦的井之前,盖温就已经有了这种怀疑。而现在,他只是进一步确认了这点。但你仍旧继续服从她的命令,他在心里想。 他摇摇头。布伦的哨兵和他的基地之间的距离已经缩短到相当危险的程度。盖温如果继续杀死他们,就很难不暴露自己。现在该是他回多廉村的时候了,也许那里的两仪师会告诉他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他在马鞍上伏下身,继续在黑夜中奔驰。光明啊,真希望能看到星星。 第五章 关于雪的故事 兰德走过被践踏成平地的庄园绿坪,旗帜在他面前飘飞,营帐环绕在他周围。马匹在远方西侧的拴马栏处发出阵阵嘶鸣。这是一片井然有序的军营。煮食篝火上冒出的烟雾和香气,要远强过偶然一现的马粪和汗臭气息。 巴歇尔的部下正在这座小营地中为千百件维持军队正常功能的日常琐事忙碌着:磨利矛剑,为皮革上油,修理马鞍,从小溪中取水……一些人在他左手边的绿坪边缘,帐篷和溪边树林之间练习冲锋,平端着锋芒闪亮的骑枪,策马在泥泞的河滩上奔驰。这是同时对人和马匹的刻苦训练。 像往常一样,兰德身后跟着一队随从。保卫他的枪姬众们警戒地监视着周围的沙戴亚士兵。还有几名两仪师,现在她们几乎已经和他形影不离了。因缘早已不再许可他避开所有两仪师,它在按照自己的意愿进行编织,并让兰德知道,他需要这些两仪师。他自己的心愿已经不再重要了,现在他很清楚这一点。 许多在他营地中的两仪师都已经发誓向他效忠,但这丝毫没能让他有任何快意的感觉。所有人都知道,两仪师一直都以自己的方式实现着自己的目标,她们会自行判断该如何对他“效忠”。 爱萨·潘弗是今天陪同他的两仪师之一,同样对他宣誓过。她属于绿宗,如果能够忽略她那种没有一丝皱纹的两仪师特征的话,她可以说是相当漂亮。作为一名两仪师,她是个讨人喜欢的人,尽管她也曾参与过对兰德的绑架,并把他锁在一只箱子里,偶尔还会把他拖出来,鞭打一顿。 在脑海深处,路斯·瑟林发出阵阵咆哮。 那些都已经过去了。爱萨已经立下誓言,这足以让兰德放心使用她。反倒是今天随员中的另一名两仪师则远远让他无法放心。她是凯苏安的追随者之一,珂丽勒·霍凡,一名身材苗条、蓝眼乌发的黄宗两仪师,嘴角上永远带着一丝微笑。她没有立下过任何誓言。尽管如此,兰德还是觉得自己能够信任她,因为她曾经努力拯救过他的生命。正是因为她、萨弥苏和达莫·弗林三个人,兰德才活了下来。兰德肋侧那两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中的一个,时刻都在提醒着他那凶险的一天。那是帕登·范被诅咒的匕首留给他的礼物。这道永远溃烂着的邪恶的伤口下面,覆盖着一个同样痛苦不堪的旧伤。那是很久以前,兰德在与伊煞梅尔作战时留下的。 很快的,这两个伤口中的一个,或者可能是它们两个就会让兰德的鲜血泼洒在煞妖谷的岩石上。兰德不知道最终杀死自己的会不会是这两个伤口。可能夺取他生命的因素实在是太多了,如果以此作为赌局,就算是麦特也肯定赌不中。 兰德一想到麦特,无数色彩立刻在他的视线中旋转。很快的,这些色彩组成了一个身材瘦削的褐眼男子,戴着一顶宽檐帽,正在一小群围观的士兵面前扔着骰子。麦特的脸上带着笑容,仿佛在给大家表演什么。这种事并不常见,看起来,这次的骰局并不涉及金钱。 每当兰德想起麦特和佩林时,都会看到这样的画面。兰德现在已经不再费力阻止它们了。他不知道是什么形成了这样的画面,也许是这三个来自同一村庄的时轴自然的相互作用。不过,兰德已经开始在利用它,把它当做另一件工具。看样子,麦特还在他的红手队之中,不过他们已经不在森林中扎营了。从现在的视角,兰德很难看出他们周围的环境,不过他们应该是在一座城市附近,至少他们身边不远处就有一条大道。 兰德没有看到那个陪在麦特身边的黑皮肤小女人。她是谁?她去了哪里? 画面消失了。他希望麦特能够尽早回到他身边。在煞妖谷,他需要麦特和他的战争技巧。 一名巴歇尔的军需官看到兰德,便快步走了过来。他是个留着浓密胡须,有两条O型腿,身材壮硕的男人。兰德挥手示意那名沙戴亚人退开,现在他没心情听取物资供给报告。这名军需官立刻敬了个军礼,退了下去。片刻间,兰德为他竟然如此干脆地遵从命令而稍稍吃了一惊。不过,服从命令毕竟是军人的天职。兰德是一位君王,虽然他此时并没有戴上剑之王冠。 兰德走过布满帐篷和拴马栏的绿坪,一直穿过未完工的夯土工事,走出营地。从这里,松林一直绵延到平缓的山坡上。他转向右边,来到树林里施行神行术的地方。这片方形空地被绳子围绕起来,好为开启通道提供一个安全地点。 这时,正有一个通道悬浮在半空中,一支小队伍正穿过通道,进入这片满是松果的空地上。兰德能够看出形成这个通道的编织,这是用阳极力开启的通道。 这些人大部分穿着色彩鲜艳的海民服装,即使在依然清冷的春天,男人们也都袒露着胸膛,女人们穿着色彩鲜艳的宽松外衫。所有人都穿着宽松的长裤,在鼻子和耳朵上挂着金环和金链。这些样式复杂的装饰品表明了他们在海民中的身份和位阶。 在兰德等待海民的时候,一名看守神行术场地的士兵走过来,呈交给兰德一封用火漆封牢的信函。这封信应该是来自东方,兰德所关注的地点之一。送信的人是殉道使。他撕开信封,发现这果然是来自达林的信。现在达林是提尔国王了。兰德命令他召集一支军队,准备向阿拉多曼进军,现在,军队的召集工作已经完成,达林想确认下一步命令是什么。难道就没有人能简单地按照他的吩咐去做事吗? “派出信使,”兰德不耐烦地收起那封信,对那名士兵说,“告诉达林,继续征募士兵,我想让他征召每一个能够拿剑的提尔人,训练他们战斗技能,或者委派他们去制造武器。最后战争已经近了,非常近了。” “是的,真龙大人。”那名士兵一边说,一边敬了个礼。 “告诉他,当我想让他有所行动的时候,我会派一名殉道使过去。”兰德说,“我打算在阿拉多曼利用他的力量,但我首先要看看艾伊尔人在那里有什么发现。” 那名士兵一鞠躬,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兰德向海民们转过身,他们之中的一个人正向他走来。 “克拉莫。”她一边说出兰德在海民中的称号,一边点了一下头。她的名字叫哈琳妮,是个相貌俊俏的中年女人,发丝间已经能看到缕缕斑白。她的亚桑米亚尔外衫是亮蓝色的,鲜艳程度足以和匠民相比。在她每只耳朵上都有五个粗大的金环,鼻链上挂着许多黄金徽章。 “我没想到你会亲自来见我们。”她继续说道。 “我有一些问题急于得到你们的回答。” 哈琳妮看起来有些惊愕。之前她就是来面见克拉莫的海民大使。克拉莫是海民对兰德的称呼。兰德已经连续几个星期没有在身边安排过一个海民了,这让他们深感愤怒。他曾经承诺过,会随时在身边保留一名海民。不过洛根也向他报告过,他们一直在犹豫是否派哈琳妮回来。这是为什么?是否哈琳妮已经晋升到了更高的职位,让她过于重要,不能来见他?不能随侍在克拉莫身边?但对兰德而言,其他海民都远远及不上她。 “如果可以,我会尽量回答。”哈琳妮的态度显然有所保留。在她身后,一些脚夫正将她携带的各种物品从通道中运送过来。弗林站在通道的另一边,维持着通道的开启。 “很好。”兰德说道,然后一边在哈琳妮面前来回踱步,一边继续说着话。有时候,他觉得疲惫感已经渗透自己的骨髓,他必须不断地移动,才能让自己不会倒下。永远也不能停下。如果他停在某个地方,冀图休息,他的敌人就会找到他。或者被敌人打倒,或者精力耗尽,精神和肉体上同时垮下来。 “告诉我。”他一边踱步一边问,“你们承诺过的那些船在哪里?阿拉多曼人在饿肚子,而谷物却在东方腐烂。洛根说,你已经同意我的要求,但我没看到你们的船。已经过去几个星期了!” “我们的船速度很快。”哈琳妮谨慎地答道,“但要走的路很长。而且我们必须经过被霄辰人控制的海域,那些入侵者一直在不遗余力地进行巡逻,我们的船只有时必须调头逃走。难道你以为我们能在一瞬间把你的食物运过来吗?也许这些便利的信道让你对所有事情都失去了耐心,克拉莫。但我们必须处理运输上的种种现实问题和战争的阻挠,这些都是你所不知道的。” 她的语气表明,他也必须正视这些现实问题。“我只希望得到结果。”兰德说着,摇摇头,“我没想到会耽搁成这样。我知道你们不喜欢被强迫遵守一份协议,我也不希望因为你们的耽搁而这么做。但人们正因你们的迟缓而死亡。” 哈琳妮仿佛被狠狠地掴了一记耳光。“当然,克拉莫并不是在暗示他不会遵守我们的契约。” 这些海民是一群顽固且高傲的人,他们的波涛长又是其中最顽固和高傲的。这简直就是一个两仪师的种族。兰德犹豫着,我不该如此羞辱她,不该因为其他事情的挫折而迁怒于她。“不,”他最后说道,“不,我不是在做这种暗示。告诉我,哈琳妮,我们的协议是否让你受到沉重的责罚?” “我被剥光衣服,拴住脚踝,倒吊起来,并被鞭打到无法再嚎叫出声。”她刚说完这句话,就在惊骇中猛地睁大了双眼。在兰德的时轴影响中,人们经常会说出他们绝对不会承认的话。 “这么严厉?”兰德由衷地感到惊讶。 “并非那么糟糕。我仍是部族的波涛长。” 但很显然,她已经蒙受了巨大的羞辱,或者辜负了巨大的义,或者海民对此有他们自己的说法。就算兰德不在现场,他也会造成这么多痛苦! “很高兴你回来了。”兰德强迫自己说道。他没有显露微笑,但至少让声音和缓下来。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你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哈琳妮,你有一颗冷静而清醒的头脑。” 她点点头,对兰德表示谢意。“我们会遵守契约,克拉莫,你不必担心。” 兰德突然想到另一件事,那是他本来要问哈琳妮的一个问题。“哈琳妮,我要问一个关于你的人众的更敏感的问题。” “好的。”哈琳妮谨慎地说。 “海民如何对待能够导引的男人?” 她犹豫了一下。“这不是陆民应该知道的事情。” 兰德直视着她的眼睛。“如果你愿意回答,做为回报,我也会回答你的一个问题。”对付亚桑米亚尔最好的办法并不是逼迫和恐吓,而是协商一笔交易。 她停了一下,“如果你回答我两个问题,我就回答你。” “我只回答你一个问题,哈琳妮。”他说着,竖起一根手指,“但我答应你,会尽量做出回答,而且绝无虚言。这是一个公平的交易,你明白。我现在并没有太多耐心。” 哈琳妮用手指碰了一下嘴唇。“那么,光明在上,我同意。” “同意。”兰德说,“光明在上。我的答案是什么?” “能够导引的男人可以有一个选择机会。”哈琳妮说,“他们可以捧着一块绑在他们腿上的石头,从他们的船头走出去;或者被扔在一座荒岛上,没有食物和淡水。这第二个选择被我们认为是更加羞耻的。但也的确会有人做出这种选择,因为他们至少可以多活一段时间。” 说实话,这与兰德的族人驯御男人的手段差不多。“现在阳极力已经被净化了。”他对哈琳妮说,“这种行为必须停止。” 哈琳妮咬住嘴唇,看着他。“你的……部下提到过这件事,克拉莫,有些人对此还无法接受。” “这是事实。”兰德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 “我并非怀疑你的信念。” 兰德咬紧了牙,压抑住又一阵怒火。他的手握成拳。他已经净化了污染!他,兰德·亚瑟,已经实现了传奇纪元以来从未出现过的奇迹。而这些人怎么会如此对待这个事实,怎么会如此怀疑它?大多数人都认为这只能代表他是个疯子,因为他所谓的“净化”根本就不存在。 能够导引的男人从来都不被信任,而他们是唯一能证明兰德所言非虚的人!他曾经想象过胜利的喜悦和庆贺,但他确实应该想到,结局只能如此。虽然男性两仪师曾经像女性两仪师一样深受尊敬,但那已经是非常久远以前的事了。乔仑·柯贝森的时代早已被世界彻底遗忘,人们记得的只有世界崩毁和男性的疯狂。 他们痛恨男性导引者。但只要追随兰德,他们就是在为男性导引者效忠。难道他们看不出这其中的矛盾吗?他该怎样说服他们,已经没必要再杀害能够碰触至上力的男人了?他需要那些男人!在那些被海民扔进大海的男人之中,很可能会有另一个乔仑·柯贝森! 他忽然僵在原地。乔仑·柯贝森是世界崩毁以前最具天赋的一名两仪师,曾经创造过一些最令兰德感到震惊的特法器。只是,兰德并没有见过那些特法器,这些全都是路斯·瑟林的记忆,不是他的。乔仑在沙罗姆的研究机构在暗帝的牢狱被钻穿时就已经被摧毁了,他本人也死在那时的至上力反震之中。 哦,光明啊,兰德绝望地想,我已经迷失自己,分不清他和我了。 这件事中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兰德已经不再愿意赶走路斯·瑟林。路斯·瑟林知道将暗帝牢狱的裂隙重新封印的办法,即使那并非完美的封印。而兰德则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完成这个任务。世界的安全也许就要依靠一个死去久已的疯子的记忆了。 兰德周围的许多人都显露出惊骇的表情。哈琳妮的眼神显得很是不安,还有一点畏惧。兰德明白,自己又在自言自语了。他用力闭上嘴。 “我接受你的答案。”他僵硬地回答,“你要问我什么问题?” “我以后会问的。”她说,“等我有机会思考的时候。” “一切随你。”兰德转过身,他的两仪师、枪姬众和其他随员都跟了上来。“这里的卫兵会带你去你的房间,并把你的行李也搬过去。”现在她的行李已经堆成一座小山。“弗林,到我这里来!” 那名年长的殉道使跳过通道,挥手示意最后几名脚夫赶快返回通道另一侧的码头。随后,他让通道收缩成一道光线,将它消去,才快步跑到兰德身边,一边还向珂丽勒送去一个微笑。那名两仪师已经将他约缚成了护法。 “抱歉耽搁了这么久,真龙大人。”弗林有张饱经沧桑的面孔,头顶上只剩下几缕灰发。看起来,他很像是一名伊蒙村的农夫,不过他人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一名士兵。弗林投奔兰德的原因是想要学习医疗,兰德则把他变成了一件武器。 “你已经完成了我们的命令。”兰德一边说,一边朝绿坪走去。他想要将整个世界对男性导引者的歧视归罪于哈琳妮,但这并不公平。他需要一个更好的办法,一个能让所有人都看清事实的办法。 “我在神行术上一直都不太行。”弗林继续说道,“和安德罗不同,我需要……” “弗林。”兰德打断了他,“够了。” 那名殉道使脸红了。“我道歉,真龙大人。” 旁边的珂丽勒微微一笑,拍了拍弗林的肩膀。“不要在意,达莫。”她用欢快的莫兰迪口音说道,“他今天上午一直都像冬天的雷雨云一样沉闷。” 兰德瞪了她一眼,但她只是快活地微笑着。无论两仪师们对于能够导引的男人有怎样的看法,那些将殉道使约缚为护法的女人,都像母亲照顾儿子一样袒护着他们。她的确约缚了一个兰德的人,但这并不能改变弗林属于兰德的这个事实。首先是殉道使,然后才是护法。 “你怎么想,爱萨?”兰德转向另一名两仪师,“关于污染和哈琳妮所说的话?” 那名圆脸女子犹豫着,一边踱步,一边将双手背在身后。在她深绿色的长裙上只有很少的一点绣花。作为一名两仪师,她属于标准的实用主义者。“如果真龙大人说污染已经被净化,”她谨慎地说,“那么在众人面前对您表示怀疑肯定是不应该的。” 兰德脸色一沉。两仪师的回答永远都是这样模棱两可。不管是不是立下了誓言,爱萨都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 “哦,我们全都去了煞达罗苟斯。”珂丽勒转着眼珠,“我们看到了你做的一切,兰德。而且我能透过亲爱的达莫感觉到至上力男性的一半。它已经改变了,污染消失了,它就像阳光一样。但导引男性的一半感觉仍然像是在与盛夏的龙卷风角力。” “是的,”爱萨说,“但您必须明白,让其他人相信这点是多么困难,真龙大人。在疯狂之年代,许多人经过了数十年之久,才接受男性两仪师已经无一例外地陷入了疯狂。让世人恢复对他们的信任可能需要更长的时间,毕竟这种根深蒂固的观念已经持续了这么久。” 兰德咬紧了牙。他走到营地侧旁的一座小山丘脚下,这里已经在营地工事的范围内了。他继续朝山顶走去,两名两仪师紧随其后。这座山丘上竖立了一座木制瞭望台,士兵们也可以在这座木台上向工事外面发射弩箭。 兰德站在山顶,枪姬众们环绕在他周围。他俯视着脚下那些排列整齐的沙戴亚营帐,却几乎没注意到向他敬礼的士兵们。 这就是他将留给这个世界的东西?污染被净化,男人们却依旧被杀戮,或被驱逐,因为一个他们无能为力的误解?他已经将大部分国家掌握在自己手中,但他很清楚,包裹被捆得愈紧,当绳索断裂的时候,它崩散得也就愈严重。他死后世界会怎样?会爆发堪与世界崩毁相比的战争和灾祸吗?上一次,他没能坚持下来,他的疯狂和伊琳娜的死彻底吞噬了他。这次他能够阻止相同的悲剧发生吗?他有选择吗? 他是时轴,因缘在他的周围扭曲,被塑造。而现在,他又从作为君王的生活中明白了一件事:你的权威愈崇高,你对自己的人生就愈难以控制。责任重逾高山,它像真龙预言一样压迫着他的双手。或者这两者本为一体?责任和预言?他作为时轴的本质和他在历史中的位置?他能够改变自己的人生吗?他能不能留下一个更好的世界,而不是破碎、流血的诸国? 他望着这座营地,人们正在为各自的工作而忙碌着。马匹在地面上寻找上一个冬天留下的,没有被啃净的草根。虽然兰德已经下令轻装简从,营地中还是保留了一些随军人员——帮助洗衣煮饭的女人,照顾马匹和装备的铁匠和蹄铁匠,传递讯息和接受武器训练的年轻男孩。沙戴亚是边境国之一,战争对这些人来说就是生活的一部分。 “有时候,我很羡慕他们。”兰德低声说道。 “大人?”弗林上前一步问道。 “这座营地中的人们,”兰德说,“他们奉命行事,每天都做着自己的工作。有时候,他们接受的命令很严格。但不管是怎样的命令,这些人都要比我更加自由。” “大人?”弗林一边说,一边用苍老的手指揉搓着自己满是皱纹的脸,“您是世上最强大的男人!您是时轴,即使是因缘也会服从您的意志。我是这样认为的!” 兰德摇摇头。“实情并非如此,弗林。那里的那些人,他们随时都能骑马跑开、逃走。只要他们愿意,就可以把战斗丢给其他人。” “我认识几个沙戴亚人,大人。”弗林说,“请原谅,但我怀疑他们有没有可能这么做。” “但他们可以这样。”兰德说,“他们可以这样选择。无论是他们的法律还是誓言,都不能约束他们的自由。而我,看起来似乎可以随心所欲,但紧紧束缚我的绳索已经割开我的皮肉。我的能量和影响力在命运面前毫无意义。我的自由只是一种幻觉,弗林。所以,我羡慕他们,有时候。” 弗林将双手背在身后,显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们全都要做我们必须去做的事,沐瑞的声音从遥远的过去回到他的记忆里。一切都要服从因缘的判决。一些人的自由永远要比另一些人更少,这与我们是主动选择还是被选择没有关系。必须发生的,就一定会发生。 她已经明白了,我却还在努力明白,沐瑞。他想道。我会做必须去做的事。 “真龙大人!”一个声音响起。兰德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身,看见一名巴歇尔的哨兵正快步跑上山丘。枪姬众们警戒地放这名黑发的年轻男人来到他的面前。 “大人。”那名斥候说着,敬了个军礼,“营地周边出现了艾伊尔人。我们发现两名艾伊尔人正在大约半里外的山林中行动。” 枪姬众们立刻开始摆动她们的手指,用手语交谈起来。 “那些艾伊尔人向你们挥手了吗?”兰德不动声色地问。 “大人?”那名士兵问,“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做?” “他们是艾伊尔人,如果你看见他们,那就意味着他们想让你看见。所以他们是盟友,不是敌人。告诉巴歇尔,我们很快就要与鲁拉克和贝奥见面了。该是拿下阿拉多曼的时候了。” 或者也许是摧毁它的时候。有时候,这其中的区别很难界定。 梅瑞丝说:“古兰黛有什么计划,再告诉我一遍,你们对此都有些什么了解。”这名高大的两仪师像凯苏安一样,也属于绿宗。她将双臂交叠在胸前,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一把白银发梳插在她头侧的黑发中。 这个塔拉朋女人是进行这次审讯的理想人选,至少她是凯苏安能找到的最好的人选。在那个世界上最恐怖的生物身边,她从没表现出丝毫不适。在审问中,她永远都是冷酷无情的。在某些方面,她总是显得有些过于严苛,比如她过分勒紧的发髻,比如她对自己的殉道使护法的炫耀。这些也都是她性格的体现。 这个房间位于兰德·亚瑟的阿拉多曼庄园的第二层,外墙用粗大的松树原木垒成,内墙使用的是木板,墙壁全部是深褐色。这个房间曾经是一间卧室,但现在几乎全部的家具都被搬走了。经过打磨的木地板上甚至连一块地毯都没有。现在这里唯一的一件家具,就是凯苏安坐着的那把厚重的椅子了。 凯苏安吮了一口茶,露出一副从容自若的神情。这点很重要,尤其是当一个人的内心其实半点也不平静的时候。此时此刻,凯苏安很想把茶杯在掌心捏碎,然后再用一个小时的时间把那些瓷片一点点踩碎。 她又吮了一口茶。 她怒火的源头,也是梅瑞丝所审问的对象,正被倒吊在半空中,双手被风之力捆在背后。这名俘虏有一头卷曲的短发和黝黑的皮肤,她的脸上并不比凯苏安多一点惊慌。现在她穿着一条简单的褐色长裙,裙摆被风之力固定在腿上,以免垂下来遮住她的脸。虽然被紧紧绑缚并遭到屏障,这名囚犯却仿佛是在这里控制局势的人。 梅瑞丝站在这名囚犯面前。那瑞玛靠在墙上,他是房间中四个人里的最后一个。 凯苏安并没有直接参与审判,现在还没有。由别人进行审判让她能够有余裕思考和谋划。在房门外,布莲安、萨伦妮和耐苏恩控制着这名囚犯的屏障。尽管一般由一个人来控制屏障就足够了。 对于弃光魔使,不能抱任何侥幸心理。 她们的囚犯是色墨海格,一个在许多人的意识中只是传说的怪物。凯苏安不知道关于这个人的故事中有多少是真实的,但她知道,色墨海格绝不是一个容易被吓倒、动摇、控制的人。这才是问题所在。 “怎样?”梅瑞丝问,“你的回答!” 色墨海格看着梅瑞丝,语气中充满冰冷的轻蔑。“你知道,当一个人的血液被替换成别的东西,他会怎么样?” “我不……” “他当然会死。”色墨海格刀子般的声音打断了她,“死亡经常会立刻发生。快速的死亡并没有多少趣味,透过实验,我发现一些液体能够更有效地代替血液,让实验体在被置换后还能生存一段时间。” 她闭上了嘴。 “回答问题。”梅瑞丝说,“否则你就会被再次挂在窗外,并且……” “当然,这种置换需要用到至上力。”色墨海格再次打断了她。“其他手段都无法做到快速置换。这是我自己发明的编织,它能够在瞬间将血液从躯体内取出,收纳在容器里,同时把其他溶液注入血管里。” 梅瑞丝咬紧牙关,瞥了那瑞玛一眼。像平常一样,这名殉道使穿着纯黑色的外衣和裤子,黑色长发编成辫子,在辫梢上系着铃铛。他靠在原木墙上,一张孩子般的面孔上显露出日益增长的危险意味。也许这来自梅瑞丝的其他护法对他的训练,也许是因为他的身边是一群会审问弃光魔使的人。 “我警告……”梅瑞丝又开口说道。 “我有一个实验体在进行置换后还存活了一个小时。”色墨海格用闲聊一样的语气说,“我认为这是我最伟大的胜利之一。当然,他一直都处在痛苦之中,那是真正的痛苦,他能够感觉到全身的每一根血管都传来阵阵剧痛,甚至是他指尖上用眼睛无法看到的血管也一样。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够同时对一个人身体的每个部分带来这样的痛苦。” 她看着梅瑞丝的眼睛。“也许有一天,我会让你看看这种编织。” 梅瑞丝的脸色有些微微发白。 凯苏安一挥手,编织出一道风之力屏障,包裹住色墨海格的头,让她听不到任何声音,然后又编织火之力和风之力,形成两颗小光球,直接放到那名弃光魔使的眼前。刺眼的光球完全有可能让她失明,或者损害她的视力。不过它们只是为了挡住色墨海格的视线。这是凯苏安特有的技巧。许多姐妹们都会想到堵住囚犯的耳朵,却让他们的眼睛依然能看到周遭的一切。任何人都有可能读懂唇语,而凯苏安绝对不会低估她的这名俘虏。 梅瑞丝朝凯苏安瞥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为难的情绪。 “你正在失去对她的控制。”凯苏安坚定地说着,把茶杯放到椅子旁的地板上。 梅瑞丝犹豫着,点了点头,看起来真的是在生气。她生气的原因很可能是她自己。“这个女人,没有任何手段能对她有效。无论我们对她做什么,她的语气从没改变。我能想到的每一种惩罚只会让她对我进行更多的恐吓,每一种威胁都比之前更加可怕,光明啊!”她再次咬紧了牙,重新抱起手臂,重重地喷着鼻息。那瑞玛直起身子,仿佛要向她走过来。梅瑞丝摆摆手,阻止了他。梅瑞丝对于她的护法保持着适当的强硬态度。她对于其他人的态度则只会更加严苛。 “我们能够让她屈服。”凯苏安说。 “我们能吗,凯苏安?” “呸!我们当然能。她是个人,就像其他人一样。” “确实,”梅瑞丝说,“但她已经活了三千年。三千年啊,凯苏安。” “这段时间她都待在监狱里。”凯苏安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而且她在那里大概只能睡觉。除去这些日子,她并不比我们年长。看起来,她比我们之中的某些人还要年轻。” 凯苏安的这段话里微妙地提及了她的年纪,两仪师很少会谈论涉及年龄的问题。梅瑞丝谈到这件事,只能说明这名弃光魔使让梅瑞丝感到多么不安。两仪师擅长保持心神的平静,但凯苏安让那些控制屏障的姐妹待在门外是有理由的。她们太容易受到影响。即使是平日里心志坚强的梅瑞丝,也经常会在这样的审讯中失去控制。 当然,梅瑞丝这些人就像这些日子里白塔中的所有女人一样,仍然缺乏两仪师应有的素质。这些年轻的两仪师已经变得软弱无力,喜欢为琐碎的细节争吵不休,甚至有些人竟然会愚蠢到向兰德·亚瑟宣誓效忠。有时候,凯苏安真希望让所有这些人都苦修上一二十年。 或者这也许只是因为凯苏安的年纪。她已经老了,这让她愈来愈难以容忍别人的愚蠢。在两个世纪以前,她曾经对自己发誓,她会一直活到最后战争,无论这需要多么长的时间。除了利用至上力延长寿命,她发现决心和勇气能够将这段时间进一步拖长。现在她是还活在世上的最老的人之一。 不幸的是,她度过的岁月也教会她,没有任何计划和决心能够让人生按照自己所希望的方向发展。只是明白这一点并不能阻止她因为失望而苦恼。也许有人会以为,漫长的生命能够让她学会耐心。但事实恰恰相反,她活得愈久,就愈不愿意等待,因为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几年时间了。 任何人如果说年龄让自己有了耐心,那么他或者是在说谎,或者是老糊涂了。 “她能够屈服,而且会屈服。”凯苏安强调着,“我不会允许一个掌握着传奇纪元编织的人就这样跳到断头台上去。我们要挖出这个人脑子里每一点知识,哪怕我们必须为此将一些她‘发明’的编织用在她身上。” “罪铐。只要真龙大人允许我们使用它……”梅瑞丝说着,瞥了色墨海格一眼。 凯苏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受到诱惑,违背自己说过的话。将罪铐套在这个人的脖子上……不,强迫某人戴上罪铐就必须让她承受痛苦,这和用刑是一样的,而亚瑟禁止这么做。 因为凯苏安的光球,色墨海格已经闭上了眼睛,但她依旧镇定如常。这个女人到底在想什么?她在等待救援吗?她是否想要逼迫她们杀死她,以免受到真正的苦刑?她真的以为自己能逃走,并对审问她的两仪师进行报复吗? 最后这种可能性最大,对此完全无动于衷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个人知道传说中也已不复存在的关于至上力的知识,三千年是一段极为漫长的时间。色墨海格是否会用她们不知道的办法打破屏障?如果她做得到,为什么她现在还不动手?凯苏安只有在能够弄到叉根时才会感到安心。 “你的编织,你能放开它们了,凯苏安。”梅瑞丝说道,“我已经镇定下来了。恐怕我们必须继续把她吊在窗外,就像我说过的那样。也许我们能以痛苦来威胁她,她不可能知道亚瑟的愚蠢要求。” 凯苏安向前倾过身子,放开悬在弃光魔使眼前的光球,但并没有消去堵住她耳朵的风之力。色墨海格的眼睛猛然睁开,立刻盯住了凯苏安。是的,她知道谁是这里真正的主控者。这两个人的目光久久地相对在一起。 梅瑞丝继续审问,想要得到关于古兰黛的情报。亚瑟认为另外那名弃光魔使也许藏身在阿拉多曼的某处。凯苏安则对另一些问题更感兴趣,但古兰黛还是可以被视为一个起点。 这一次,色墨海格只是用沉默响应梅瑞丝的问题。凯苏安发现自己正在想亚瑟,那个男孩一直顽固地拒绝她的教导,就像色墨海格拒绝回答任何问题。哦,确实,他已经学到了一些小事——如何对她表示敬意,如何戴上起码的文明面具。但也只有这么一点而已。 凯苏安痛恨承认失败。这不是失败,现在还不算是,但已经很接近了。那个男孩命中注定要摧毁这个世界,也许还会拯救它。前者是必然,后者则是可能。她希望这两者的位置能够转换一下,但希望就像木雕的钱币一样,毫无用处。无论你怎样帮它们涂漆,它们依旧是木头的。 她咬紧了牙,将那个男孩赶出意识。她现在需要看清色墨海格,这个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是一个线索。色墨海格也只是盯着她,丝毫没有理会梅瑞丝。 该怎样打垮一个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女人?一个曾经在久远以前,甚至在暗帝被释放前就有过无数暴行的女人?看着那双黑玛瑙般的眼睛,凯苏安意识到了一些事。亚瑟其实完全没必要禁止她们伤害色墨海格,她们不可能利用痛苦来打垮这个人。色墨海格是弃光魔使中最强的行刑者,一个对于死亡和痛苦有着无穷兴趣的人。 不,她不会就这样屈服,无论她们使用怎样的手段。凯苏安看着这双眼睛,感到一阵寒意。她觉得自己在这名怪物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老迈、狡诈,绝不愿有任何让步。 这让凯苏安想到了一个问题,如果她要让自己屈服,又该怎么做? 这个想法是如此让她感到不安,以至于当珂丽勒打断审问的时候,她甚至感到一阵轻松。这个身材苗条、天性活泼的莫兰迪人对凯苏安忠心耿耿,她负责在这个下午监视亚瑟。珂丽勒带来亚瑟即将和他的艾伊尔酋长们会面的讯息。这也结束了这场审讯。三名控制屏障的姐妹走了进来,将色墨海格拖到屋外,用风之力捆好,再堵住她的嘴。 凯苏安看着那名弃光魔使被风之力拖走,摇了摇头。色墨海格只是今天的开场戏。现在该是去对付那个男孩的时候了。 第六章 当铁融化时 罗代尔·伊图拉德见过许多战场,它们都有些从未变化过的东西。一堆堆破布一样的死人;渴望着血肉大餐的乌鸦;呻吟声、哭泣声和含混的嘟囔声从那些不幸无法立刻死去的人口中一阵阵传来。 每一个战场也有它们各自的印记。你能够透过这些印记读懂一场战斗,就如同解读一串脚印。尸体排列成一道直线,表明一排冲锋的步兵被一阵箭雨射倒。零散且饱受践踏的尸体属于被重骑兵冲散的步兵。在这场战斗中,大群霄辰人冲向达鲁纳的城墙。在这里,他们进行了绝望的抗争。一段岩石城墙被彻底撕裂,一些罪奴曾试图逃进城内。巷战将对霄辰人有利,但他们没来得及这么做。 伊图拉德骑着他的花骟马,走过一片片狼藉。战争留下的永远都是一片狼藉,干净的战争只存在于故事和史书中。那些力求精简的学者们很善于用他们纤细洁白的双手将战争清洗得一尘不染。“攻击方取胜,杀敌五万三千”,或者“防守方寸土未让,牺牲两万”。 这场战斗会怎样载入史册?这要看史册由谁来撰写。但无论是谁,都不会在意那些让土地变成泥沼的鲜血;破烂的,被刺穿的,腐坏的尸体;被愤怒的罪奴撕成碎片的大地。记录历史的人会记住那些数字,这对他们而言才是最重要的。伊图拉德部下的十万人,死了一半。换作是其他战场,五万条生命足以让他感到羞愧和愤怒。但他面对的敌人数量是他的三倍,而且他们还有罪奴。 他跟随着那名来找他的年轻信使。这是个约20岁左右的男孩,穿着红绿两色的霄辰军装。他们走过一面倒在地上的军旗,折断的旗杆尖端陷在泥淖之中,招牌上画着六只海鸥飞过一轮红日。伊图拉德不知道它所代表的家族和这个家族中都有些怎样的人。他不喜欢这样。但对于这些来自海外的霄辰人,他仍然非常缺乏了解。 正在落下的夕阳在荒野中甩下一道道黑影。很快的,大片黑暗就会覆盖住这些尸体。幸存者至少能在这段时间里骗骗自己,把这片草原当成朋友们的墓地。当然,这里也埋葬着被他们的朋友杀死的人。他绕过一座小丘,看见一些四散零落的霄辰精兵的尸体,这些人之中的大部分还戴着他们昆虫头一样的头盔,这些头盔也往往和它们的主人一样扭曲破裂。死者的眼睛在残损的面甲之后,茫然地盯着远方。 霄辰人的将军还活着,只是已经离死不远了。他的头盔掉落,嘴唇上带着血沫,身体靠在一块覆盖着苔藓的大石上,背后还垫着一团扎起来的斗篷。看他的神情,就好像在等待仆人送来餐点。不过,他一条变形的腿和被一根断矛刺穿的肚子,说明事实绝非如此。 伊图拉德下了马。和他的部下们一样,他只穿着工人的衣服——简单的褐色长裤和外衣。这是那个穿走伊图拉德制服的人借给他的。这也是伊图拉德的陷阱的一部分。 不穿制服的感觉很奇怪。像伊图拉德这样的将军从没有过作为普通士兵的经历。伊图拉德挥手示意那名男孩退到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地方,然后一个人朝那名霄辰将军走去。 “看来,你就是那个人了。”特尔蓝说着,抬起头望向伊图拉德,用霄辰人特有的缓慢语调说道。他是个矮壮的人,有尖削的鼻子,他的黑色短发在头两侧各剃光了两指宽的一道。他的头盔被放在身边的地上,上面有三根白色羽毛。现在,他正抬起一只戴着黑手套、颤抖的手抹去嘴角的血迹。 “我是。”伊图拉德说。 “他们在塔拉朋称你为‘大将军’。” “是的。” “你配得上这个名字。”特尔蓝咳嗽着说道,“你是怎么干的?我们的斥候……”剧烈的咳嗽声让他没办法再说下去。 等到咳嗽声渐渐平息,伊图拉德说道:“雷肯。”他在自己的敌人面前蹲下身。西方的一线残阳用金红色的微曦照耀着战场。“你的斥候在空中进行查看。从这么远的距离,真相是很容易隐藏的。” “我们身后的那支军队呢?” “大多数都是女人和孩子,”伊图拉德说,“还有不少农夫。他们身上穿着你们面前这支军队的衣服。” “如果我们转身攻击呢?” “你们不会。你们的雷肯告诉你们,敌人的数量占有压倒性优势。较好的选择是追击面前这支规模较小的部队,更好的选择是攻占这座城市。你的斥候告诉你,这座城市几乎没有防卫,即使这意味着你要让你的士兵们在行军中耗尽体力。” 特尔蓝再次咳嗽着点了点头。“是的,是的。但那座城早已空了,你是怎么把部队送进城的?” “空中的斥候。”伊图拉德说,“不可能看得见建筑物里面有些什么。” “你命令你的部队在那里面躲藏了那么久?” “是的,”伊图拉德说,“每一天会有一小部分的人去农田里劳作。” 特尔蓝难以置信地摇摇头。“你要明白,你做了什么。”他的声音中没有威胁的意味,反而有着一种钦羡。“苏罗丝女大君绝不会接受这次的失败。现在,她必须剿灭你,即使只是为了挽回颜面。” “我知道。”伊图拉德说着,站起了身,“但我没有足够的力量攻击你们的堡垒,我需要让你们来找我。” “你不知道我们有多少……”特尔蓝说,“今天你打垮的部队只不过是一阵微风,而你所引发的将是一场风暴。今天我们有足够多的人逃了出去,他们都见识过你的伎俩,你不会再得逞了。” 他是对的。霄辰人学习得很快,因为霄辰的迅速反应,伊图拉德已经被迫缩减了在塔拉朋的袭击活动。 “你知道,你不可能击败我们。”特尔蓝轻声说,“从你的眼里,我能看出来,大将军。” 伊图拉德点点头。 “那又是为什么?”特尔蓝问。 “为什么乌鸦会飞?”伊图拉德问。 特尔蓝虚弱地咳嗽着。 伊图拉德知道,他不可能赢得对霄辰人的战争。奇怪的是,他的每一场胜利都让他对最终的失败更加确定。霄辰人很聪明,装备和纪律都属上乘。更重要的是,他们从不会放弃。 特尔蓝一定是在城门打开时就已经知道自己陷入了绝境。但他没有投降,他一直在战斗,直到自己的军队四分五裂,朝太多方向逃亡,让伊图拉德精疲力竭的军队无法追击。特尔蓝明白,有时候投降要付出的代价是无法承受的。没有人欢迎死亡,但对一名军人而言,存在着比死亡更糟糕的结局。将家园丢弃给侵略者……伊图拉德不能这么做,即使他的战争不可能会胜利。 他所做的只是他需要做的事。现在,阿拉多曼需要战斗。他们会失败,但他们的孩子将记得,他们的父辈曾经抵抗过。这样的抵抗将在百年后,当阿拉多曼人开始反叛帝国的时候,变得非常重要。如果那时他们真的会发动反叛的话。 伊图拉德站起身,打算回到等待他的士兵中间去。 特尔蓝挣扎着,伸手去拿他的剑。伊图拉德犹豫着,又转过身。 “你要这么做?”特尔蓝问。 伊图拉德点点头,抽出了自己的佩剑。 “这曾是一种荣誉。”特尔蓝说着,闭上了眼睛。片刻之后,伊图拉德的苍鹭徽剑砍下了这个人的脑袋。特尔蓝的剑刃上也有苍鹭徽记,就在这个霄辰人抽出的光耀剑刃上。他们两个人没能拔剑一搏,实在是一件可惜的事。但从另一个方面讲,过去的这几个星期里,他们一直在另一个尺度上进行较量。 伊图拉德擦净自己的剑,然后将剑收回鞘内。最后,他抽出特尔蓝的剑,把它插在这位死去将军身边的地面上,便回身跨上马背,朝那名信使点头道别,再次策马走过被阴影覆盖的积尸战场。 乌鸦开始了它们的飨宴。 “我已经尝试过鼓励几名男仆和卫兵,”莉安坐在牢房的栅栏旁,轻声说道,“但这很难。”她微笑着瞥了艾雯一眼。后者正坐在牢房外的凳子上。“这些日子里,我好像没有什么魅力了。” 艾雯只是回应了一个尴尬的微笑。莉安似乎看懂她的表情。她还穿着被捕时穿的那条裙子,这条裙子直到现在都没洗过。每隔三天的早晨,她会脱下这条裙子,用送过来的一桶清水擦拭全身,然后在自己的脸盆里洗一洗自己的衣服。但她一直都没能拿到肥皂。她还将自己的头发结成辫子,让它们显得整洁一些。只是对于手上的长指甲,她就无能为力了。 莉安叹了口气,想到自己在那些早晨,一丝不挂地站在牢房的角落里,一边躲避着旁人的目光,一边等待着长裙和衬裙赶快晾干的情形。她是阿拉多曼人,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喜欢在别人面前赤身露体。真正的诱惑需要技巧和微妙的掩饰,裸体是毫无用处的。 她的牢房其实比普通牢房还要更好一些。她有一张小床,正常的饭食,足够的饮水,一只每天都会得到清洗的便壶。但她从未被允许过走出牢房,而且随时都有两名姐妹看守着她,维持着对她的屏障。现在,除了那些想要从她口中掏出神行术的姐妹以外,来看她的只有艾雯了。 玉座坐在凳子上,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她是玉座,把她看成其他人是不可能的。一个如此年轻的孩子怎么能学得这么快?现在,她腰背端直,神情镇定自若。控制局面的能力并非来自你所拥有的力量,而是来自你自信所拥有的力量,这倒是和对付男人很像。 “你……有没有听说过什么?”莉安问道,“关于处置我,她们有什么计划?” 艾雯摇摇头。两名黄宗姐妹正坐在桌边的长凳上聊着天,桌上的油灯隐约照亮了她们的面容。莉安至今都没回答过任何她的捉捕者们对她的讯问。白塔律法对于审问姐妹有着非常严格的规定。她们不会伤害她,特别是不会用至上力伤害她,但她们可以把她丢在这里,任其腐烂。 “谢谢你在这些晚上来看我。”莉安从栅栏中伸出手,握住艾雯的手,“我还能保持清醒和理智,全都是因为你。” “我很高兴。”艾雯答道,但她眼里无疑是流露出了一丝疲惫。一些来拜访莉安的姐妹曾经提到过艾雯因为拒不屈服而遭到责打“苦修”。一名被训诫的初阶生能够被抽打,而一名被审讯的囚犯却不能被动一根寒毛,这实在是很奇怪。不管怎样,艾雯每天晚上还是会忍着伤痛来看莉安。 “我会救你出来,莉安。”艾雯握着她的手说,“爱莉达的暴政不会再持续下去。我相信,它很快就会终结了。” 莉安点点头,放开艾雯的手,站了起来。艾雯捉住栅栏,也把自己拉起来,身子难免还是会有一点瑟缩。向莉安点头道别之后,她犹豫了一下,又皱起眉头。 “怎么了?”莉安问。 艾雯看着自己刚刚握住牢房栅栏的手心,那上面似乎是黏附了一层反光的蜡质。莉安也皱起眉,仔细端详那些栅栏,惊讶地发现艾雯的掌纹就印在那些铁栅上。 “光明在上……”莉安一边说,一边将手指戳在一根栅栏上。那根铸铁的栅栏仿佛软蜡般弯曲了下去。 突然间,莉安脚下的石块发生了变化,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沉陷下去,不由得惊呼出来。一团团融化的蜡质如同雨点般从天花板上滴落下来。在莉安眼前,铁栅也在迅速消融。铸铁变成铁水,滴落在地板上。 “快过来帮忙!”艾雯向外面那两名黄宗喊道:“该死的!别傻愣着!” 莉安满心恐惧,拼命想捉住栅栏,把自己拖到艾雯身边。但她只捉住了软蜡。一根铁栅被她拽脱,在她的手指间发出吱吱的响声。地板包裹住她,将她向下吸去。 这时,风之力的丝线裹住她,将她拉了起来。牢房一阵猛烈地晃动,把她抛进艾雯的怀里,将年轻的玉座撞倒在地。两名黄宗,白头发的穆萨琳和身材矮小的葛兰娜已经同时跳起身,阴极力的光晕环绕在她们身周。穆萨琳睁大眼睛,盯着融化的天花板,口中不住地呼唤着救援。 莉安撑住地面,从艾雯身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从牢房前退开。她的衣裙和腿上全都包裹着奇怪的蜡质。至少外边的地板感觉还是牢固的。光明啊,她真希望能够拥抱真源!但她喝了太多叉根,而且身上还有屏障。 艾雯也在莉安的帮助下站了起来。房中陷入了沉寂,灯火不住地摇曳着。四个人全都盯着那间牢房。融解已经停止,栅栏散开,上半部的铁杆顶端还留有凝结的钢珠;下半部的铁杆全都向内弯曲。许多铁杆在莉安逃出时被压进了岩石地板里,地板则向内陷落,仿佛一只漏斗。石块全都延展变形,一些石块上还能看到莉安抓挠后留下的凹痕。 莉安站起身,心脏剧烈地跳动。这时她才意识到,这场突变的持续时间不过几秒。她们应该怎么办?在恐惧中四散逃亡吗?牢房以外的地方是不是也会融解掉? 艾雯向前迈出一步,用脚趾碰了碰一根铁栅。那根铁杆显得相当牢固。莉安也向前迈了一步,她的裙子上满是皱褶和灰浆一样的石屑。她俯下身,掸了掸裙摆,感觉到那些粗糙的石屑相当坚硬,再没有软蜡的感觉了。 “这样的事情发生得愈来愈频繁了。”艾雯镇定地说道,朝那两名黄宗瞥了一眼,“暗帝正迅速变得强大。最后战争临近了,你们的玉座打算怎样应对?” 穆萨琳也在瞥着她。这名高大年长的两仪师看起来仿佛深受困扰。莉安模仿艾雯的样子,强迫自己像玉座一样平静,一片片石块被她从裙摆上抖落下来。 “好了。”穆萨琳说,“初阶生,你应该回房间去了。而你……”她看了看莉安,然后又转头盯着牢房。“我们要……重新给你安排个地方。” “也给我一身新衣服。”莉安说着,抱起双臂。 穆萨琳的目光向艾雯闪动了一下。“走吧,这里已经没有你的事情了,孩子。我们会照顾好这名囚犯。” 艾雯咬住牙。但她很快又转向莉安。“打起精神。”说完这句话,她就快步向屋外走去。 艾雯感到疲惫不堪,心中因为融解铁石的邪恶泡沫而烦乱不堪。她向白塔侧翼的初阶生宿舍区走去,耳中只能听到裙摆摇动的沙沙声。到底该如何说服这些愚蠢的女人,现在已经没时间继续这种闹剧了! 时间已经很晚,走廊中几乎看不到几个人,更没有一名初阶生。艾雯见到几名正在为晚间杂务而忙碌的仆人,他们都穿着软鞋,踏在走廊的石板路面上几乎不会发出任何声音。白塔的这片区域相当繁忙,所以墙壁很低的地方都挂着油灯,在走廊中洒下橙色的光亮。千百片抛光瓷砖倒映着闪烁的灯火,看起来就像一只只盯着艾雯的眼睛。 很难想象,这个寂静的夜晚刚刚变成了一个陷阱,还差点把莉安杀死。如果就连地面都无法信任,那还有什么是能够依靠的?艾雯摇摇头,她太累,太痛了,这时想不出任何解决问题的办法。当地板从灰色变成深褐色时,她几乎没有注意到。她只是继续向前走着,进入到白塔的侧翼,点数着她经过的门口,已经是第七个…… 她停住脚步,皱起眉,看着两名褐宗姐妹:妮盖恩和沙戴亚人曼娜德琳。她们两人正一边悄声耳语,一边皱紧双眉,盯着从身边走过的艾雯。她们到初阶生区来干什么? 等等,初阶生区可没有褐色地板,那个区域里应该都是灰色地板。而这条走廊里的屋门也都太宽大了,这里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初阶生区!难道她因为太疲劳,完全走错了方向? 她转回头,再次经过两名褐宗姐妹,找到一扇窗户,便向外望去。长方形的白塔侧翼建筑在她眼前向外伸展——她并没有走错。 她又困惑地转头看着走廊。曼娜德琳已经抱起双臂,用一双深褐色的眼睛看着艾雯。身材高挑的妮盖恩向艾雯走过来。“你这么晚来这里有什么事,孩子?有姐妹叫你来吗?你现在应该回房间去睡觉了。” 艾雯一言不发地朝窗外指了指。妮盖恩皱着眉向外面瞥了一眼,她的身子立刻僵住,还微微吸了一口气。然后,她回头看了走廊一眼,又望向窗外,仿佛无法相信自己到底身处何方。 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整个白塔似乎都陷入了疯狂。艾雯完全被忘记了。她和一群睡眼惺忪的初阶生们一同站在走廊一边,姐妹们就在她们眼前用紧张的声音争论着,竭力想要决定该采取怎样的措施。看样子,白塔中的两个区交换了位置。正在熟睡中的褐宗姐妹们从她们在白塔上层的区域被挪到了侧翼,初阶生的宿舍则完整地被放到了褐宗姐妹曾经居住的区域。没有人记得感觉到任何震动或异变。而这一交换之后,两个区似乎没有受到任何损伤,只有几排地砖从中间被割裂,然后和新区域的地板融合在一起。 情况已经愈来愈严重了,艾雯想。这时褐宗姐妹们已经决定,她们暂时可以接受这个交换。姐妹们不可能住进初阶生的宿舍里。 只是这样会将褐宗分成两部分,一半在白塔侧翼,一半还留在原位,中间又多了一群初阶生。这种分割似乎微妙地显示着各个宗派的分裂。最终,体力耗尽的艾雯和其他初阶生都被允许回房睡觉。但现在,她必须爬上许多道楼梯,才能找到自己的床铺。 第七章 关于阿拉多曼的计划 “风暴就要来了。”奈妮薇看着窗外。 “没错。”坐在炉边椅子里的戴吉安应道,她甚至没有朝窗外瞥上一眼。“我想,你是对的,亲爱的。我发誓,这里已经被乌云覆盖几个星期了!” “一个星期。”奈妮薇一边说,一边将黑发辫抓进手里。她朝戴吉安瞥了一眼。“我在这十天里没见过一片天空。” 戴吉安皱皱眉。她是个身材丰满、凹凸有致的女人,像很久以前的沐瑞一样,她的前额上缀着一颗小宝石。不过戴吉安的宝石是白色的月长石,这种饰物显然是一种凯瑞安女贵族的传统。还有她裙子上胸前位置的四条彩色横纹,一定也出自凯瑞安贵族的衣着风格。 “你说是十天?”戴吉安问,“你确定?” 奈妮薇可以确定。她一直都很注意天气,这是所有乡村乡贤的责任之一。现在,她是一名两仪师,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已经不是乡贤了。在她的意识里,天气永远就在身边,她能在风的耳语中感觉到雨水、太阳和雪。 但最近,风的感觉已经不再是耳语,更像是在远方的呼喊,而且这喊声变得愈来愈大。在遥远的北方,风又像是波涛在彼此撞击,这种撞击正变得愈来愈激烈,很难被忽略。 “不管怎样,”戴吉安说,“我相信这不是历史上第一次连续十天乌云密布!” 奈妮薇摇摇头,拉了一下辫子。“这并不寻常。那些遮蔽天空的不是我所说的风暴。风暴还很远,却又近在眼前,而且,它会变得非常可怕,比我见过的任何异常风暴都可怕得多。” “好吧,”戴吉安的声音中稍稍流露出一点不安,“它到来的时候,我们会对付它。你要不要坐下来,我们好继续?” 奈妮薇看看那名圆胖的两仪师。戴吉安在至上力上非常弱小,奈妮薇见到过的白宗两仪师在导引力量上往往都很弱。根据不成文的传统,这意味着奈妮薇应该在她们两人的关系中占据主导地位。 不幸的是,奈妮薇的地位现在依然存疑。艾雯宣布将她和伊兰晋升为两仪师,她们却还未接受过测试,也没有手执誓言之杖立过誓。对大多数人而言,即使是对于那些已经接受艾雯是真正玉座的人也往往认为,这种程序上的缺失还是让奈妮薇无法成为真正的两仪师。她已经不是见习生,但同样也不能与姐妹比肩。 这名追随凯苏安的姐妹又比其他姐妹更难以对付,因为她们并没有宣布过是效忠于白塔,还是支持叛逆阵营。那些发誓效忠兰德的姐妹是最糟糕的,她们之中的大多数人仍然忠诚于白塔,同时支持爱莉达和兰德对她们而言,似乎并不是什么问题。奈妮薇很想知道,兰德既然允许姐妹们对他宣誓效忠,对此又有怎样的看法。她已经不止一次向兰德解释过这么做的错误。当然,每次她都保持着充分的理性。但现在和兰德说话就好像是对一块石头说话,愈来愈没有效果,愈来愈让她怒不可遏。 戴吉安还在等她坐下来。奈妮薇按照她的话做了,她不想和这名白宗姐妹进行一场意志上的较量。戴吉安还在承受着失去护法的痛苦。她的护法艾本是一名殉道使,死在与弃光魔使的战斗中。在那场战斗里,奈妮薇为了向兰德提供巨量的阴极力,曾差点将自己烧毁。 直到现在,奈妮薇还记得那种纯粹的快乐,那种可怕的幸福感,无尽的力量,极度纯净的生命活力。那种感觉让她感到害怕。她很高兴曾经帮助她碰触到那种力量的特法器已经毁灭了。 但那一对特法器中男性的一件依旧完整无损,那是连结着一件极强大的超法器的钥匙。就奈妮薇所知,兰德还没能说服凯苏安把那件特法器还给他。凯苏安当然不应该那么做,任何人类都不该导引如此巨量的至上力,即使是转生真龙也不行。它所产生的诱惑会…… 她告诉过兰德,应该忘记那把钥匙。但对于她的叮嘱,兰德依旧只是像一块石头,一个红头发、铁面孔的石头大白痴。奈妮薇不由得低声埋怨了几句,这让戴吉安挑起一侧眉弓。这个人很善于控制自己的哀伤,但奈妮薇在这座阿拉多曼庄园中的房间和戴吉安的只有一墙之隔,她在晚上总是能听到这个女人的哭泣。失去护法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一件容易释怀的事。 岚…… 不,现在最好不要想到他。岚会没事的,他只有在奔驰过数千里的路程后才会遭遇真正的危险。但他已经决意要扑向暗影,就像一支孤箭射向岩石的城墙…… 不!她对自己说,他不会是一个人。我不会让他只有一个人。 “好吧,”奈妮薇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我们继续。”她没有对戴吉安表示任何敬意。她在以这种方法帮助这个女人,让她的思绪能够离开哀伤。至少珂丽勒是这样对她说的。当然,奈妮薇这么做并不是为了自己,她不需要证明自己的身份。她是两仪师,无论其他人怎么想,或者做出怎样的暗示。 一切只是为了帮助戴吉安。就是这样,别无其他。 “这是第81个编织。”那名白宗说道,阴极力的光晕出现在她身周。她开始导引,制造出一个混合火之力、风之力和魂之力的复杂编织。编织很复杂,却没什么用处。它们在半空中产生出三个燃烧的火环,闪动着非同寻常的光芒。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奈妮薇已经知道该如何制造火球和光球,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学习她已经知道的东西?虽然这种编织方式更加复杂。为什么每一个环的色彩都会有稍许不同? 奈妮薇漫不经心地挥挥手,精确地重复了这个编织。“说实话,这似乎是所有这些编织里最没用的!编织这个是为什么?” 戴吉安咬住嘴唇,什么都没说。但奈妮薇知道,戴吉安一定是以为奈妮薇会觉得做出这个编织是一件困难的事。最终,她答道:“关于测试的事情,你不能知道太多。我唯一能告诉你的是,你要精确地重复这些编织,并且要在心神极度受扰的情况下这么做。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我对此表示怀疑。”奈妮薇冷冷地说着,又将那个编织重复了三次,“因为,我已经告诉过你十几次了,我不会接受这种测试。我已经是两仪师了。” “你当然是,亲爱的。” 奈妮薇咬着牙。接受这种训练真是个糟糕的主意。当她去找珂丽勒的时候,那个理论上和奈妮薇属于同一宗派的人却拒绝承认她们的身份相当。对于奈妮薇选择黄宗,珂丽勒非常高兴。但她给奈妮薇的暗示也很清楚。看起来,她甚至还很同情奈妮薇。同情!就好像奈妮薇需要她的可怜一样。她建议奈妮薇,如果奈妮薇掌握了见习生在接受测试成为两仪师之前需要学习的一百个编织,对于她的身份认同也许会有些帮助。 这件事的问题在于,它让奈妮薇重新处在了一个学生的位置上。她知道,掌握这一百个编织会很有用。她几乎没有用多少时间学习它们。实际上,每一名姐妹都知道这一点。但不管怎样,接受这些课程并不代表她将自己视为一名学生! 她向自己的辫子伸出手,不过还是在中途停了下来。其他两仪师会看轻她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她易于流露的情感。要是她也有那种光洁无瑕的面孔就好了。呸! 戴吉安的下一个编织让半空中发出喀啦一声裂响,而这个编织同样是既复杂,又无用。奈妮薇想也不想就重复了这个编织,同时将它记在心里。 戴吉安看着这个编织,眼神却好像飘到了远方。 “怎么了?”奈妮薇试探地问。 “嗯?哦,没什么。我只是……上次我做出这个编织的时候,是用它来吓唬……我……没什么。” 艾本。她的护法还很年轻,也许只有十五六岁。她非常宠爱他。艾本和戴吉安在一起游戏的时候,更像是一个男孩和他的长姊,而不是两仪师和护法。 只有16岁的年轻人,奈妮薇想,却失去了生命。兰德一定要使用这么年轻的人吗? 戴吉安的面容变得僵硬,她对情绪的控制要比奈妮薇好得多。 光明在上,但愿我不要遇到这样的事,她想道。至少让这样的事情在许多许多年以后再发生吧。岚还不是她的护法,但她要尽快得到他,毕竟他已经是她的丈夫了。掌握着岚的约缚的麦瑞勒依旧是她愤怒的对象。 “我也许能帮助你,戴吉安。”奈妮薇向前俯过身,伸手按在对面这个人的膝盖上。“如果我试试进行治疗,也许……” “不。”戴吉安只说了这么一个字。 “但……” “我怀疑你帮不上忙。” “一切都是可以治疗的。”奈妮薇顽固地说,“即使我们还不知道该怎么做。除了死亡以外,一切都可以治疗。” “那你会怎么做,亲爱的?”戴吉安问。奈妮薇很想知道,她是不是故意不称呼自己的名字,或者这只是因为她们之间的关系,所以自然而然地使用了这种称谓。她不能称奈妮薇为“孩子”,这是对见习生的叫法。但直呼奈妮薇的名字,就意味着她们的身份是平等的。 “我可以做一些事。”奈妮薇说,“你感觉到的痛苦肯定是约缚产生的一种效果,所以它和至上力有关系。如果是至上力造成了你的痛苦,那么至上力就能让这种痛苦消失。” “为什么我会想要这样?”戴吉安再次恢复了对心神的控制。 “因为……因为这是痛苦,这会伤害你。” “是的,”戴吉安说,“艾本死了。当你失去了自己这么巨大的一部分之后,你还想要忘记你的痛苦吗?你会希望将他割除掉,就像割掉一块烂肉一样吗?” 奈妮薇张开嘴,却没有说出话。她会吗?这绝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她对岚的感觉是一直存在的,并非因为是否存在约缚。他是她的丈夫,她爱他。戴吉安拥有她的护法,但他们的感情又像是一位阿姨对待她心爱的侄儿。这是不一样的。 奈妮薇会希望这种痛苦消失吗?她闭上嘴,忽然意识到戴吉安这番话中的尊敬。“我明白了。我很抱歉。” “没关系,亲爱的。”戴吉安说,“这其中的逻辑对我来说很简单,不过恐怕其他人不会接受这种逻辑。确实,也许有人会强调,任何问题的逻辑都会因为时机和个体发生变化。我可以向你示范下一个编织了吗?” “是的,请。”奈妮薇说着,皱了皱眉。她自身的导引力量非常强大,是在世的人之中最强大的导引者之一,所以她很少会去考虑导引能力的差异。就好像一个很高的人很少会去注意其他人的高度,所有人都比她矮,所以她们的高度差异就不重要了。 对于这个人,情况又会是怎样?她做为见习生的时间比其他任何人都要久,许多人都说她几乎没能得到披肩。戴吉安必须对所有其他两仪师都表示敬意。如果两名姐妹在一起,戴吉安总是处在次一位的。如果超过两名姐妹在一起,戴吉安就要为其他人奉茶。在更强大的姐妹面前,她必须俯首帖耳。的确,她是两仪师,但…… “这个系统中有错误。”奈妮薇心不在焉地说。 “你说的是测试?应该有某种测试以决定一个人的价值。在我看来,一边承受压力,一边完成困难的编织正符合这种需要。” “我说的不是这个。”奈妮薇说,“我指的是决定我们该如何相互对待的办法。” 戴吉安脸色一红。无论如何,提及对方的能力强弱是不合适的。不过,奈妮薇从来都不太擅长迎合对方的期望,特别是当对方期望的是愚蠢时。“你知道的像其他两仪师一样多,我打赌,甚至比许多人知道得更多。而只要一名初阶生戴上披肩,你就必须照她的吩咐行事。” 戴吉安的脸色更红了。“我们要继续了。” 这样不对,不过奈妮薇没有继续讨论这个问题。以前她就陷入这个深坑里。那时,她在努力教导家人们要在两仪师面前直起身来,不久之后,她们即使在奈妮薇面前也不知道低头了。这当然不在奈妮薇的预料之中。她不确定自己是否也想在两仪师之中解决这个问题。 她想要回到这次教学之中,但那场迫近的风暴一直在把她的视线吸引到窗外去。这个房间位于庄园第二层,能够清楚看到外面的营地。纯粹是出于巧合,凯苏安出现在奈妮薇视线的一角。那个缀着许多特法器发饰的灰色发髻,即使从远处也能清晰地看到。那个人正走过庄园的院子,珂丽勒迈着轻快的步伐,跟随在她身旁。 她在干什么?奈妮薇很想知道。凯苏安的步伐让她心生疑虑。出了什么事?和兰德有关吗?如果那个人又伤害了自己…… “请原谅,戴吉安。”奈妮薇说着站起身,“我刚刚记起一件事,必须去看一看。” 戴吉安愣了一下。“哦,那么好吧,奈妮薇。我想,我们可以换个时间再继续。” 奈妮薇快步跑出房间,下了楼梯。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戴吉安刚刚叫了她的名字。她微笑着走上了绿坪。 营地中有艾伊尔人,这算不上什么特别。兰德的身边经常会跟着一群枪姬众卫士。但这些艾伊尔是男人,他们穿着满是尘土的褐色凯丁瑟,身边带着短矛。他们之中有相当数量的人,头上系着带有兰德徽记的头带。 所以凯苏安才走得这么急。如果艾伊尔部族首领们到了,兰德肯定会和他们见面。奈妮薇怒气冲冲地走过绿坪,当然,现在这片草地上并没有什么绿色。兰德没有派人来叫她,也许他只是忘记了,只是因为他的羊毛脑袋没有想到她。但不管是不是转生真龙,这个家伙根本不懂得把他的计划拿出来和别人讨论。她早就应该注意他的这个毛病了。兰德应该明白,从有经验的人那里征求建议是多么重要。已经有多少次,他因为自己的轻率鲁莽差点杀掉了自己,把自己弄伤,或者让自己落进囹圄? 所有人都在阿谀奉承兰德,但奈妮薇知道,他只不过是来自伊蒙村的一个牧羊人。他仍然会惹出各种麻烦,就像他和麦特在村子里搞恶作剧时一样。只是现在,他不再吓唬女孩子,而是要把整个国家扔进混乱之中。 在绿坪的最北端,庄园房屋的正对面,靠近工事前沿的地方,新来的艾伊尔人正在搭起他们的茶褐色帐篷。和沙戴亚人笔直排列的营帐不同,艾伊尔人将帐篷根据不同的战士团布置成一个一个独立的小群。一些巴歇尔的部下会向经过身边的艾伊尔人问好,但没有人过来帮助他们。艾伊尔人有时候会变得非常暴戾。虽然奈妮薇觉得沙戴亚人比大多数人更加理性,但他们毕竟是边境国人,和艾伊尔人之间发生冲突是他们早年间生活的一部分。艾伊尔战争距离现在也并不很遥远。现在,他们站在同一个阵营里,不过这并不会让沙戴亚人在艾伊尔人面前有任何轻慢。 奈妮薇寻找着兰德和她认识的艾伊尔人,她怀疑艾玲达不会在这支队伍里。艾玲达应该还在凯姆林,和伊兰在一起,帮助伊兰夺取安多王座。奈妮薇仍然在为丢下她们而感到内疚,但必须有人帮助兰德净化阳极力,不可能让兰德一个人去做这件事。他到底跑哪里去了? 奈妮薇停在沙戴亚人和艾伊尔人的新营地之间。手持长枪的士兵们都尊敬地向她点头。穿着褐色和绿色凯丁瑟的艾伊尔人走过草地,他们的动作轻巧灵动如同流水。穿蓝色和绿色衣服的女人们从庄园旁的溪流中汲来清水。有着阔针叶的松树在风中抖动着。一片忙碌的营地就好像立春节时的村中草原。凯苏安到哪里去了? 她感觉到东北方有人在导引,不由得微微一笑,随后便迈着决然的脚步向那里走去,黄色裙摆在她的双腿间大幅摆动着。进行导引的可能是两仪师,也可能是智者。她很快就看见一座更大的艾伊尔帐篷立在绿坪的角落里,便径直向那里走去。她的瞪视,或者也许是她的名声让沙戴亚士兵纷纷为她让开道路。守在帐篷入口处的枪姬众也没有阻拦她。 兰德站在帐篷里,穿着黑红色的外衣,正在查看一张厚木桌上的地图,左臂背在身后。巴歇尔站在他身边,手举着一张小地图,一边端详,一边自顾自地点着头。 奈妮薇走进来的时候,兰德抬起头。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看起来这么像一名护法,眼里会闪过那种犀利的光芒?那双眼睛在转瞬间便能捕捉到周围的每一点威胁。他绷紧了全身的肌肉,仿佛在提防将要突然爆发的袭击。我真不该让那个女人把他从两河带走,奈妮薇想,看看他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 她立刻因为自己的愚蠢而皱起了眉。如果兰德留在两河,他就会发疯,也许会将那里的人全部杀死。当然,两河人也可能会被兽魔人、隐妖和弃光魔使杀光。如果沐瑞没有找到兰德,现在他肯定已经死了。和他一同死亡的将是光明和这个世界的希望。但要放弃对沐瑞的偏见实在是很难的一件事。 “啊,奈妮薇。”兰德说了这么一句,就放松身子,低下头继续看地图。他向巴歇尔指了指桌上的一张地图,然后转过头来看着奈妮薇。“我正要派人去找你。鲁拉克和贝奥来了。” 奈妮薇挑起一侧眉弓,抱起手臂。“哦?”她冷冷地问了一声,“来了这么多艾伊尔人,我还以为我们遭到沙度人的攻击。” 听到奈妮薇的话,兰德的面容变得有些僵硬,他的一双眼睛更加……危险了。但他很快又开朗起来。他摇摇头,仿佛是想要清理一下脑中的东西。那个天真的牧羊人仿佛又回来了一点。“当然,你肯定会注意到他们。很高兴你来了,等部族首领们一回来,我们就会开始。我坚持要他们在开始前先把他们的族人安顿好。” 他挥手示意奈妮薇坐下。地面上铺着小地毯和软垫,但没有椅子。尽管兰德想让他们舒服一些,艾伊尔人依旧不会在日常生活中使用椅子。奈妮薇看了他一眼,惊讶地发现自己的神经竟然如此紧张。无论他有了多么大的权力,他仍然只是一个羊毛脑袋的乡下汉。就是这样。 但她没办法忘记他刚才的眼神,那一闪而逝的怒意。据说,拥有一顶王冠会把许多男人变得更加糟糕。她可不会让兰德·亚瑟变成那样。但如果兰德突然决定要把她关起来,她又能有些什么样的力量?他不会那样做的,会吗?不,兰德不会的。 色墨海格说,他已经疯了,奈妮薇想,说他……会听到前世的声音。每次他仰起头的时候,就是在发生这样的事吗?他是在倾听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吗? 奈妮薇打了个哆嗦。明当然也在帐篷里,正坐在帐篷的一角,读着一本书:《世界崩毁之后》。看起来,她正聚精会神地看着那本书,但她肯定没有放过兰德和奈妮薇的谈话。她怎样看待兰德的变化?现在她和兰德的关系比任何人都更密切。如果他们在伊蒙村,奈妮薇一定为此狠狠责骂他们一顿,让他们连头都抬不起来。即使他们不是在伊蒙村,而她已经不是乡贤,她也曾经明白地向兰德表示她对于他们关系的不悦。兰德的回答则非常简单:“如果我和她结婚,我的死亡只会给她带来更多痛苦。” 这当然是极度白痴的话。如果你即将面对危险,那么你就更应该先结婚,这是不言自明的。奈妮薇坐到地上,整理好裙摆,努力让自己不去想岚。他还要走过那么远的路程,然后…… 然后她必须在他到达妖境前约缚他。以防万一。 突然间,她挺直了脊背。凯苏安不在这里。除了卫兵以外,帐篷里只有兰德、奈妮薇、明和巴歇尔。凯苏安是不是在瞒着她计划着什么…… 凯苏安走进帐篷。这名灰发两仪师只穿着一条朴素的茶色长裙。她的威仪来自她本身,而不是她的衣服。当然,那些黄金饰物仍然在她的发丝间闪烁着光彩。珂丽勒仍然跟随着她。 凯苏安编织出一个防止偷听的结界。兰德没有反对。他不该对凯苏安如此顺从,想到这个女人在兰德的纵容下到底会做出什么,奈妮薇总是难免感到不安。比如审问色墨海格。那个弃光魔使太过强大和危险,绝不能草率处置。色墨海格在被捉到时就应该被静断……在这件事上,奈妮薇依旧无法忘记她俘虏魔格丁的教训。 珂丽勒向奈妮薇露出一个微笑。她会向每一个人报以微笑。像往常一样,凯苏安完全忽略奈妮薇的存在。这样很好。奈妮薇并不需要她的垂青。凯苏安以为她能够命令周围的每一个人,只因为她比其他两仪师都活得更久。至少奈妮薇知道一个事实,年龄和智慧没什么关系。比如森布,老得就像一棵剩没几片叶子的枯树,但脑子却根本就是一块顽石。 随后的几分钟里,许多两仪师和营地的管理者走进帐篷。也许兰德真的派出了召集信使,也派人去叫了奈妮薇。新来的人里包括梅瑞丝和她的护法们,其中一个人是殉道使佳哈·那瑞玛,他的长辫子末端挂着银色的铃铛,达莫·弗林、爱萨·潘弗,几名巴歇尔的军官也到了。每一个人走进来的时候,兰德都会抬起头瞥上一眼,目光中充满警戒,然后立刻让视线回到地图上。他的臆想愈来愈严重了吗?有些疯子会对每一个人都产生怀疑。 最后,鲁拉克和贝奥出现了,他们身后还有另外几名艾伊尔人。他们迈着轻盈的步伐走进帐篷,如同潜行的豹。他们身后的艾伊尔人中有不少智者,当她们靠近的时候,奈妮薇就已经感觉到了。一般来说,艾伊尔人的任何事务都会同时由部族首领和智者进行处理,就如同两河的村议会和妇议团。是兰德要求他们一同参加这次会议,还是他们出于自身的原因才会共同赴会? 奈妮薇对艾玲达的所在估计错误了。她惊讶地发现,那名身材高挑的女子就在智者队伍的末尾。她是什么时候离开凯姆林的?为什么她要拿着那样一块破布? 奈妮薇没机会和艾玲达说话。兰德向鲁拉克等人点过头,示意他们坐下。兰德自己仍然站在桌边,他将双手都背在身后,右手捉住断肢,脸上现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没有任何开场白,他直接提出问题:“鲁拉克,告诉我你们在阿拉多曼做得如何。我的斥候告诉我,现在这个地方很不平静。” 鲁拉克从艾玲达手中接过一杯茶,看样子,她还是一名学徒。然后,这位部族首领只是手捧着茶杯,转向兰德。“我们到这里的时间还很短,兰德·亚瑟。” “我要的不是借口,鲁拉克。”兰德说,“告诉我结果。” 这让另外几个艾伊尔人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愠怒。帐篷口的枪姬众们飞快地交换了一阵手语。 鲁拉克没有显示出任何怒意,但奈妮薇察觉到他握紧了手中的茶杯。“我和你分享过清水,兰德·亚瑟。”他说,“我不认为你把我带到这里是为了侮辱我。” “我无意冒犯你,鲁拉克。”兰德说,“我只想要事实。我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没有时间,兰德·亚瑟?”贝奥说道。这名高辛艾伊尔的部族首领是个非常高大的男人,就算是坐下,他看起来也像一座石塔。“你把我们许多人丢在安多,连续几个月无事可做,只能打磨我们的枪矛和吓唬湿地人!现在,你又把我们派到这片土地上,来执行一个不可能的命令。然后在几个星期之后就来要求结果?” “你们在安多是为了帮助伊兰。”兰德说。 “她不想要,也不需要帮助。”贝奥哼了一声,“而且她拒绝帮助是正确的。我宁可带着一只水囊跑过整个荒漠,也不愿意让别人把统领我的部族的权力双手奉送给我。” 兰德的表情再次变得阴沉,眼里积聚着阴云。奈妮薇再一次想到了北方的风暴。 “这片土地已经四分五裂,兰德·亚瑟。”鲁拉克的声音比贝奥更加镇定。“说明事实并非是在找借口,对一个艰难的任务保持谨慎也并非是懦弱。” “我们必须恢复这里的和平。”兰德用低沉的声音说,“如果你们不能……” “男孩,”凯苏安说道,“也许你想要停下来思考一下。就你所知,艾伊尔人有多少次辜负过你?你又有多少次辜负、伤害和侮辱过他们?” 兰德猛地闭上嘴。奈妮薇紧紧地咬住牙,这些话为什么不是她说出来的?她瞥了凯苏安一眼。那个姐妹不知何时坐到了一把椅子上,实际上,奈妮薇从未见过她坐在地上。这把椅子显然是从庄园里搬过来的,它用额吉鹿的角做成,两支大角伸展开,如同张开的手掌。椅子上还有一只红色软垫。艾玲达将一杯茶递给凯苏安,凯苏安小心地吮了一口。 兰德响亮地叹了口气,然后点点头,坐到两名部族首领面前。参与会议的几名智者,艾密斯、麦兰和柏尔似乎无意参与他们的讨论。奈妮薇看得出来,她们像她一样,只是这次会议的观察者。 “朋友们,我们必须在阿拉多曼实现和平。”兰德在他们之间的地毯上打开一份地图。 贝奥摇摇头说道:“多布兰·塔波文在班达艾班做得很好。但鲁拉克说得对,这片土地确实已经四分五裂了,就像一件海民瓷器从山峰顶端摔落下来。你让我们寻找能够管理这个国家的人,并恢复这里的秩序。迄今为止,我们还没找到这样的人。每一座城市都只能自求多福。” “商人集议会呢?”巴歇尔也和他们坐在一起,一边用指节捋着胡须,一边审视着地图,“我的侦察兵说,他们还保持着某种程度的权威。” “在他们所统治的城市,的确是如此。”鲁拉克说,“但他们的影响力很弱小。首都只剩下他们的一个成员,那个人对局势几乎没有什么控制。我们已经阻止了街道上的械斗。即使只是这样,也并不容易。”他摇摇头。“控制国土比管理聚居地和部族要困难得多。没了国王,阿拉多曼人根本不知道该听谁的。” “他在哪里?”兰德问。 “没有人知道,兰德·亚瑟。他消失了。有人说他失踪有几个月,也有人说已经几年没有见过他了。” “也许他在古兰黛手里。”兰德专注地看着地图,低声说道,“如果她在这里的话。我想,这很有可能。但她到底藏在什么地方?不会是王宫,这不是她的方式。她肯定有自己的基地,在那里,她能肆意展示自己的战利品,而那个地方本身也足以作为炫耀的资本。但又不会是一个立刻能被人想起的地方。是的,我知道了,你是对的,她以前就是这样……” 这种情形真是熟悉!奈妮薇打了个哆嗦。艾玲达跪到她身边,捧来一杯茶。奈妮薇接过茶杯,望向那名女子的眼睛,很想悄声问她一句话。但艾玲达只是摇了摇头,似乎在告诉她现在还不是时候。然后,艾玲达站起身,退回到帐篷角落里,愁眉苦脸地拿出那块破布,开始从那上面抽出一根一根的丝线。这又是在做什么? “凯苏安,”兰德停止了他低声的自言自语,抬头说道,“你对商人集议会有什么了解?” “她们大多是女人,”凯苏安说,“是一些非常精明的女人,同时也是一些非常自私的人。推选国王是她们的责任。在亚撒拉姆失踪之后,她们本该找出一位新国王,但她们都将这件事看作牟取财富的大好机会,所以始终没有就此达成共识。我相信,她们已经在这种混乱的局势中彻底分裂,并分别占据了她们各自的城市,争权夺利,结党营私。她们每个人肯定都有自己中意的国王人选。” “阿拉多曼军队在和霄辰人作战?”兰德问,“是这样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 “你说的是那个叫罗代尔·伊图拉德的人。”鲁拉克说。 “是的。” “20年前,他打得很好。”鲁拉克一边说,一边揉搓着他的方下巴,“他就是那个被你们称为大将军的人,我很想和他进行一场枪矛之舞。” “你不会的,”兰德厉声说道,“至少在我活着的时候。我们将掌握这片土地。” “你希望我们不经过战斗就做到这一点?”贝奥问,“据斥候的报告,那个罗代尔·伊图拉德如同尘暴一样攻击了霄辰人。他甚至比你擅长激起霄辰人的怒火。当你征服他的祖国时,他肯定不会安然入睡的。” “再说一遍,我们来这里并不是为了征服。”兰德说。 鲁拉克叹了口气。“那为什么要派我们来,兰德·亚瑟?为什么不使用你的两仪师?她们懂得湿地人。这个国家里仿佛只有顽童,我们只是少得可怜的几个成年人,根本无法让他们知道服从。尤其是你又不允许我们拍打他们。” “你们可以战斗,”兰德说,“但只有在必须的时候才可以。鲁拉克,两仪师的能力不足以修补这里的创伤。你们能做到。人们畏惧艾伊尔人,他们会按照你们的话去做。如果我们能阻止阿拉多曼人与霄辰人的战争,也许九月之女就能知道,我对和平的要求是认真的,那时她也许会同意和我会面。” “为什么你不像以前那样?”贝奥问,“由你自己来控制这个国家?” 巴歇尔点点头,瞥了兰德一眼。 “这不会有用,这次不会。”兰德说,“在这里发动战争需要消耗太多资源。你刚刚说到那个伊图拉德,他几乎没有物资供给,只用很少的部队就挡住了霄辰人。你能为我们招募到像这样足智多谋的人吗?” 巴歇尔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仿佛他也在认真考虑招募这个伊图拉德。奈妮薇暗自咬咬牙。男人都是这样!给他们一个挑战,他们就认真起来,哪怕这个挑战最终会要了他们的性命。 “在世的人之中能够与罗代尔·伊图拉德相比的并不多。”巴歇尔说,“他会给我们很大的帮助。我一直都很想知道,我能不能打败他。” “不行!”兰德又说了一遍,同时眼睛并没有离开那张地图。奈妮薇能看到那张地图上绘制出一些部队的所在方位,在旁边还有注释。大批艾伊尔部队用炭黑色标记在阿拉多曼顶端;伊图拉德的部队深入在阿摩斯平原中,正在与霄辰人作战。阿拉多曼中部则是由无数黑字注释组成的一团乱麻,那些可能都是分属于不同贵族的私人武装。 “鲁拉克,贝奥,”兰德说,“我希望你们捉住商人集议会的成员。” 帐篷中陷入了沉默。 “你确定这么做明智吗,男孩?”凯苏安最后问。 “她们随时可能落进弃光魔使的手中。”兰德缓缓用指尖敲击着地图,“如果古兰黛真的控制了亚撒拉姆,即使把他抢回来也不会有什么好处。他肯定已经深陷在古兰黛的心灵压制里,可能连儿童的智力都没有了。古兰黛的手段从来都算不上精细。我们需要商人集议会选举出一位新的国王,这是让这个国家恢复和平与秩序的唯一办法。” 巴歇尔点点头。“这很大胆。” “我们不是绑架犯。”贝奥说着,皱起了眉。 “我说你们是什么,你们就是什么,贝奥。”兰德平静地说。 “我们是自由的人,兰德·亚瑟。”鲁拉克说。 “我将要改变艾伊尔人。”兰德一边说,一边晃了晃头,“我不知道在一切结束之后,你们会变成什么样的人,但你们已经不可能维持过去的样子了。现在,你们要接受这个任务。在所有追随我的人之中,我对你们最为信任。如果我们要控制商人集议会的成员,同时又不将这片土地彻底推进战火,我就需要你们有足够的狡诈和技巧。你们要潜入她们的宫殿和庄园,就像你们进入提尔之岩时一样。” 鲁拉克和贝奥彼此对望,同时皱起了眉。 “等你们集齐商人集议会之后,”兰德显然没注意他们的忧虑,“就派遣艾伊尔人进入那些商人统治的城市,确保那些城市不会陷入混乱。恢复那里的秩序,就像你们在班达艾班所做的那样,追捕盗贼,维持法律。粮秣物资很快就会由海民运送过来。首先占领沿海的城市,然后向内陆推进。只要一个月的时间,阿拉多曼人应该就会追随你们,而不再会逃离你们。给他们提供安全和食物,到时候,国家秩序就会自行运转起来。” 真是个切实可行、却又令人惊讶的计划。作为一个男人,兰德的确有个聪明的头脑。他有许多优点,也许的确具备成为领袖的条件,只要他能控制住他的脾气。 鲁拉克还在揉搓着下巴。“如果我们有一些你的沙戴亚人,达弗朗·巴歇尔,事情肯定会容易得多。湿地人不喜欢追随艾伊尔人。如果他们可以欺骗自己是湿地人在管辖这个国家,那么他们就更有可能会服从我们。” 巴歇尔笑了。“我们也会成为一个良好的目标。只要我们捉住几个商人集议会的成员,其他人肯定会派人来刺杀我们!” 鲁拉克大笑起来,仿佛这是一个非常精彩的笑话。艾伊尔人对于幽默的感觉一直都让奈妮薇感到怪异。“我们会让你活下去,达弗朗·巴歇尔。如果我们没能做到,我们会给你塞满干草,把你放到你的那匹马上,你在战场上肯定能吸引很多冷箭!” 贝奥也大笑起来。帐篷口的枪姬众又开始了一轮手语交谈。 这次,巴歇尔也笑了,虽然他似乎同样不太理解这个笑话。“你确定想要这么做?”他问兰德。 兰德点点头,“留下你的一些部队,让他们和艾伊尔人共同行动,由鲁拉克指挥。” “伊图拉德呢?”巴歇尔一边问,一边回头去看地图,“只要他发现我们攻入了他的家乡,我们之间就不会有和平可言了。” 兰德轻敲着地图,片刻之后,他说道:“我会亲自去对付他。” 第八章 干净的衬衫 “码头总管的天空”,这种灰云遍布、依稀能看见点点阳光的阴郁天空经常会被提尔人这样称呼。在塔瓦隆城外的这片营地中,也许其他人不曾注意过这些凝滞不去的云团,但史汪不会忽视它们。没有任何船员会对这种没有阴沉到肯定会产生风暴,但也绝不会是风平浪静的样子视而不见。 这样的天空代表着含混不清的未来。你有可能大胆出海,始终遇不到一丝雨点和一阵风;或者在转眼间就被困在风暴之中。这样的云层实在是难以揣度。 大多数港口都会向停泊在港中的船只收取每日费用,但在渔船无法出海的暴风天,费用会减半,或者完全免费。而在这样阴晴不定的日子里,码头总管肯定还是会收取全额日租,所以渔船的船主必须作出决定,是等在港口中,还是出海捕鱼,省去港口租费。大多数时候,这样的天气并不会转变成风暴,通常它们还会是安全的。 但如果一场风暴真的在这样的日子里爆发,那一定会是一场非常可怕的风暴。许多历史上最可怕的风暴都是在这样的日子里出现的,所以渔夫们对这种云层还有一个称呼叫“狮蓑的面纱”。许多天以来,天空一直都是这副样子。史汪打了个哆嗦,将披肩裹紧了一些。这实在是一个不太好的迹象。 她怀疑不会有多少渔夫选择在今天出港。 “史汪?”蕾兰问道,她的声音中夹杂着烦恼。“快一点。另外,说实话,我不想再听到那些关于天气的迷信说法了。”这名高个子两仪师转过头,继续向前走去。 迷信?史汪气愤地想。一千代人的智慧绝不是迷信。这是有道理的!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快步跟在蕾兰身后。在她周围,营地中忠于艾雯的两仪师仍然继续她们的日常活动,稳定得如同一只上了发条的时钟。如果说两仪师真正擅长什么,那就是维持秩序。这里的帐篷依照白塔中的布局,根据不同宗派排列。这里几乎没有男人,就算是偶尔会出现几名加雷斯·布伦的士兵,或者是牵着马匹的马夫,也都是脚步匆匆地忙着去做他们的事情。在这里,绝大多数仆役都是女性,许多人的裙摆和胸衣上都绣着塔瓦隆之焰的图案。 在这座由帐篷和木板步道组成的村庄里,最惹人注目的就是数量众多的初阶生。这里有成百上千名穿白裙的女孩,远多过现在白塔中的初阶生。一旦两仪师重归为一体,数十年来未曾使用过的初阶生设施都将重新开放。她们甚至还需要使用第二间厨房。 这些初阶生自动形成了以一个个“家庭”为单位的组织。大部分两仪师都尽量对这种组织系统视而不见,有些人只是出于她们固有的习惯,谁会在意初阶生的事?但另一些人这么做则是出于对此的不悦,按照她们的看法,年纪已经到了为人母和为人祖母的女性是不该被登入初阶生名册的。实际上,这些女人中许多都已经是真正的母亲和祖母了。但那些姐妹对此又莫可奈何,玉座猊下艾雯·艾威尔已经宣布了她的新法令。 “谈判的情况如何了?”蕾兰头也不回地问史汪。 你大可自己去看看,史汪想。但蕾兰需要别人明白,她所处的地位是监督者,而不是实际的执行者。在公开场合如此询问史汪也是她表明地位的方式。史汪被认为是艾雯的心腹之一,而且在一定程度上,仍然背负着前玉座的名声。史汪对蕾兰说什么并不重要,只要别人看到这种情景,蕾兰在营地中的威信自然会有所提高。 “情况并不好,蕾兰。”史汪答道,“爱莉达的使者始终没有做出任何承诺,而且每当我们提及任何重要的话题,比如说恢复蓝宗,她们似乎都相当愤懑。我怀疑她们并未得到爱莉达的授权,让她们可以和我们订立任何有约束性的协议。” “嗯,”蕾兰若有所思地朝一群初阶生点点头,她们正在向她行屈膝礼。蕾兰现在对新初阶生总是表现出宽宏的接纳态度,这是个聪明的做法。 罗曼妲不喜欢这些初阶生的名声早已是众所周知。自从艾雯不在以后,罗曼妲就不止一次地暗示,一旦两派两仪师归于统一,关于超龄初阶生的这件“蠢事”就要迅速得到处理。尽管如此,现在已经有愈来愈多的姐妹理解了艾雯的智慧,这些新初阶生之中蕴含着巨大的力量,当她们回到白塔的时候,肯定有许多人能够立刻成为见习生。而对这些超龄初阶生的默认让蕾兰和艾雯的关系在无形中又近了一层。 史汪看了那个远去的初阶生家庭一眼,她们向蕾兰行屈膝礼的速度又快,又充满了敬意,就像对玉座一样。很显然,经过数个月的僵局之后,蕾兰赢得了与罗曼妲争夺权威的战役。 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问题。 史汪并非不喜欢蕾兰。这名姐妹很有能力,意志坚定,行事果敢。她们曾经是朋友,但在史汪的地位发生变化之后,她们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急剧的改变。 是的,她甚至可以说是喜欢蕾兰的,但她不相信这个人,更不想见到这个人成为玉座。如果换作别的时期,蕾兰在玉座的位置上能做得很好。但这个世界需要艾雯。不管她们有过怎样的友谊,她不能让这个人取代真正的玉座,而且她必须确保蕾兰不会采取任何行动阻止艾雯回来。 “那么,”蕾兰说,“我们必须在评议会中讨论一下这场谈判。玉座想让谈判继续,所以我们肯定不能让它停下来,而且必须想办法让它产生效果。玉座的愿望必须得以实现,不是吗?” “毫无疑问。”史汪冷冷地答道。 蕾兰看了她一眼。史汪骂了自己一句,她不该让自己的情绪外露。需要让蕾兰相信,史汪是站在她这一边的。“很抱歉,蕾兰。那个人实在让我气恼。既然爱莉达不愿达成任何一致,她为什么还要谈判?” 蕾兰点点头。“是的,但有谁能知道爱莉达做事凭借什么理由?玉座的报告表明,爱莉达对白塔的领导已经……很不稳定了。” 史汪只是点了一下头,并没有答话。蕾兰似乎没有怀疑她的忠诚,这是件好事。或者,蕾兰可能根本不在乎这一点。也许史汪在她心里已经没什么分量了,毕竟史汪就连导引的力量都弱了许多。 变得弱小是一种新的体验。史汪刚刚进入白塔不久,姐妹们就已经注意到她的力量和她敏锐的头脑。关于她会成为玉座的窃窃议论很快就在白塔中传播开来。有时候,史汪觉得仿佛是因缘本身把她直接推上了玉座之位。虽然她年纪尚轻就成为玉座让许多人大吃了一惊,但她自己丝毫不为此感到惊讶。用鱿鱼做钓饵,能够钓上牙鱼肯定不值得惊讶。如果你想钓上鳝鱼,那么你就要使用完全不同的钓饵。 当她最开始被治愈的时候,弱小的导引能力曾经让她倍感失望。不过这个状况正在发生改变。确实,不得不位居众人之下很令人恼火,且再没有人对她表达敬意了。但正因为她变得弱小,许多人似乎也认为她的政治技巧也弱化了!人们真的会如此健忘吗?她正在这些即将解放旧白塔的两仪师中找到新的位置。 “是的,”蕾兰一边向另一群初阶生点头,一边说,“我相信现在是时候向亚瑟尚未征服的国家派出使节了。我们也许还不能回到白塔,但我们不能因此就放弃管理这个世界的责任。” “是的,蕾兰。”史汪说,“但你确定罗曼妲不会对此有异议吗?” “她为什么要有异议?”蕾兰不以为然地说,“为此而引发争议根本不合逻辑。” “罗曼妲所做的事很少是有逻辑的。”史汪说,“我想,她只是为了为难你,所以不会赞同你的提议。但几天前,我的确看见她和玛拉伦达交谈过。” 蕾兰皱起眉头。玛拉伦达是传坎家族的远亲。 史汪掩饰住自己的一丝微笑。当人们轻视你的时候,你反而会有更多收获,而且往往是令人惊叹的收获。她曾经轻视过多少力量弱小的人?有多少次,她曾经像现在操纵蕾兰一样被别人操纵过? “我会注意这件事。”蕾兰说道。她会发现什么并不重要,只要她还在为罗曼妲担忧,她就没办法花太多时间窃取艾雯的权力。 玉座艾雯需要加快速度,完成她在白塔中的谋略。如果城外的两仪师在没有她监督时分崩离析,她对爱莉达的颠覆行动也将不再有什么意义。史汪已经很难继续干扰罗曼妲和蕾兰的行动了,尤其是蕾兰现在已经拥有如此巨大的优势。光明啊!有时候,史汪觉得自己就好像是在用涂了奶油的活银梭子鱼玩杂耍。 史汪察看了一下阴云背后太阳的位置,距离黄昏已经不远了。“梭鱼肠子,”她嘟囔了一句,“我要走了,蕾兰。” 蕾兰瞥了她一眼,“你还要去为那个恶棍洗衣服吗?” “他不是恶棍。”史汪断喝一声,然后又暗中骂了自己一句。如果她还这样顶撞这些自以为高她一等的人,她的优势就要消耗殆尽了。 蕾兰微笑着,目光闪烁,仿佛她知道了什么特别的事情。这个女人真让人无法忍受,不管她们是不是朋友,史汪已经开始想要抽打她…… 她当然不能这么做。“我道歉,蕾兰。”史汪强迫自己说,“想到那个男人对我做的事情,让我有些失态了。” “没错。”蕾兰的嘴唇进一步向下弯曲,“我想应该是这样,史汪。玉座也许会容忍布伦欺凌一名姐妹,但我可不会对此放任不管。现在你是我的随员了。” 你的随员?史汪想,难道你不止是认为我仅仅会在艾雯回来之前支持你? “没错,”蕾兰喃喃地说道,“我应该想到,现在是结束你被布伦奴役的时候了。我会替你偿还这笔债务,史汪。” “偿还我的债务?”史汪感觉到一阵慌乱,“这样明智吗?我当然不是不想从那个男人那里得到解脱,但我现在有很多机会能够偷听到他的计划。” “计划?”蕾兰一边问,一边皱起了眉。 史汪在心中打了个哆嗦,她最不想做的就是把这件事的责任推到布伦身上。光明啊,那个男人坚守誓言的严格程度,足以让护法们像是一群花言巧语的无赖。 她应该让蕾兰结束这种愚蠢的赎罪,但这个想法让她的肠子打了一个结。几个月以前,布伦已经对她违背誓言的行为感到失望了。当然,她并没有违背誓言,她只是推迟了为布伦服务的时间。但想要说服那个顽固的傻瓜实在是太难了! 如果她现在选择比较容易的一条路,他又会怎样看她?他会认为他是胜利的一方,而她只能证明自己是个言而无信的人。她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而且,她不打算让蕾兰成为解救她的人,这只会让她欠布伦的债务被蕾兰接收。两仪师会以更加精妙的手腕接受这样的债务,但这其中的每一枚铜板都要足额赔偿,还要加上她的忠心。 “蕾兰,”史汪低声说,“我并非是怀疑那位将军,但不管怎样,他控制着我们的军队。难道我们要完全信任他,不进行任何监督吗?” 蕾兰哼了一声。“我可不相信会有不需要指导的男人。” “我不喜欢给他洗衣服,”确实,她很不喜欢。但即使把塔瓦隆所有的黄金都给她,也无法阻止她这么做。“但如果我有责任这么做,有责任察看……” “是的,”蕾兰说着,缓缓地点头,“是的,你是对的。我不会忘记你的牺牲,史汪。很好,你可以走了。” 蕾兰转过头,朝自己的手瞥了一眼,仿佛是在期待着什么。也许她是在期望自己成为玉座,在与其他姐妹道别时可以让对方亲吻自己的巨蛇戒的那一天。光明啊,艾雯真的要快点回来。握在她手里的真的是一条涂了奶油的银梭子鱼!涂了奶油的,该死的银梭子鱼! 史汪朝两仪师营地的边缘走去。布伦的军队环绕着两仪师的营地,但布伦的指挥帐篷位于和她所在位置正相对的另外一边,她至少要走半个小时才能到那里。幸运的是,她遇到了一名正在运送补给的马车,他和他的马车可能是刚刚通过神行术来到这里。这名矮个子、头发花白的马车夫立刻答应让史汪坐到堆在马车的芜菁上。不过他似乎很好奇,为什么史汪不找一匹马,那样才更适合两仪师的身份。幸好这段路还不算远,而且对史汪来说,坐在蔬菜上要比在马背上摇晃体面得多。如果加雷斯·布伦要抱怨她的迟到,他一定会知道什么是唠叨。他一定会的! 她靠在一只装芜菁的麻袋上,褐色裙摆下的双腿挂在车厢后面。在稍有些颠簸的车厢上,她能稍稍俯瞰这座白色帐篷如同城市一般杂乱无章的两仪师营地。环绕它的是一支大军,更小一些的帐篷排成整齐的队列。环绕在这座军营外的是逐日增加的一些以军营为生的人。 在所有这些营帐以外,大地还是灰褐色的。冬日的积雪已经融化,但春天的幼芽仍然稀疏少见。原野上点缀着一丛丛矮橡树,山谷现出阴影,远方村庄飘起袅袅炊烟。这片草原让史汪感到熟悉和适意,而这种感觉又不禁让她有些讶异。当她第一次来到白塔时,她曾经坚信,自己永远也不会爱上这片无海之地。 现在,她在塔瓦隆生活的时间已经远远超过了提尔。那个曾经在海边织补渔网,清晨时分与父亲一同撒网捕鱼的女孩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她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一个生活中充满秘密,却再没有一条海鱼的人。 秘密,这些强大的、能够统治许多人的秘密,它们占据了她的全部生活。再没有年轻人嬉戏的心情,没有自寻烦恼的时间,也没有维持友谊的余裕。现在她只关心一件事:找到转生真龙,帮助他,指引他,希望能控制住他。 沐瑞已经为了这个任务而牺牲,但至少她还能走出去,看看这个世界。史汪已经老了,即使不是在肉体上,也是在灵魂上。她被封锁在白塔里,牵动各种丝线,影响着这个世界。她做过一些有意义的事,如果这些事真的有效果,时间会为她证明。 她并不为自己的人生感到后悔。但此时此刻,在走过这座军营时(路面上的坑洼和车辙不断地让这辆大车摇晃着,让它仿佛是装了一半干鱼骨的罐子),她对沐瑞产生了一阵妒忌。在这片土地还是美丽的绿色草原,而不是现在这种病态的荒土时,她曾经多少次透过白塔的窗户眺望这里?为了拯救这个世界,她和沐瑞曾那么努力地战斗,而她们自己却已经没有了半点快乐。 史汪觉得,也许自己继续留在蓝宗是一个错误。莉安就做了不同的选择,借由被静断、又被治愈的机会,改入了绿宗。不,史汪想。马车辚辚作响,周围全都是芜菁的辛辣气息。不,我要关心的只是如何拯救这个该死的世界。她没时间跑到绿宗去。但想到布伦,她又希望蓝宗能够在某些方面和绿宗相似一些。 玉座史汪没有任何自作多情的时间,但随员史汪呢?在无形中引导人们要比依靠玉座的权威恐吓人们需要更多的技巧,不过也是一种更加有效的办法。而且,这也让她摆脱了这么多年以来领导白塔所伴随的那种沉重不堪的责任。也许,现在她的生活能有一些新的改变了? 马车已经来到军营的另一边。她摇摇头,甩掉自己愚蠢的想法,跳下车子,然后向马车夫点头道谢。她还是那个刚刚能参加网捕黑鱼的女孩吗?去想布伦没有任何用处,至少现在没有。现在她有太多的事要做。 她沿着营地的边界向前走去,军营在她的左手边。天色愈来愈暗,散发着刺鼻油腥味的灯盏照亮了她右手边散乱的棚屋和帐篷。在她面前是一道环形的原木围墙,这道木墙并没有围住整座军营,而它里面只有几十座军官帐篷和一些更大的指挥帐篷。它是这座军营在紧急状况下借以固守的要塞,也是营寨的核心。布伦认为有必要将他和他的军官们和大军营隔开。这座军营外周还有大片随军平民的营帐,他们有太长的边界需要巡守,否则间谍很容易就能渗入到这座军营之中。 这道木围墙只完成了四分之三,不过它的修筑工作进行得很快。如果攻城战役持续足够长的时间,也许布伦会在整座军营周边都筑起围墙。目前,布伦认为这座被工事围绕的小指挥所不仅会给予士兵一种安全感,还会让他们感受到一种权威。 八尺高的木桩立在前方的地上,尖端直指天空,如同一队哨兵肩并肩地站立着。在一座攻城营地中,还是有许多这样繁重的建造工作需要完成。木墙门口的卫兵知道要放她进去,她很快就来到布伦的帐篷前。她的确有许多衣服要洗,但那些工作大可等到明早再去做。落日的余晖已经开始消退了,她应该在黄昏时在特·雅兰·瑞奥德与艾雯见面。 像往常一样,布伦的帐篷里只有非常微弱的灯光。如果说其他人都在节省灯油,那么布伦就更是吝啬得有些过分了。他的大多数部下都活得比他更轻松自在。愚蠢的男人。史汪一声不响,就推开帐帘走了进去。 如果他愚蠢到不懂得去屏风后面换衣服,那他也就活该被看到。 他正坐在桌边,借着一支蜡烛的光亮工作着。看样子,他是在阅读侦察兵的报告。 史汪哼了一声,让帐帘在身后落下。连一盏灯都没有,这个家伙!“这么暗,你会把眼睛弄坏掉的,加雷斯·布伦。” “我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只使用一根蜡烛,史汪。”他一边说,一边头也不抬地翻了一页。“我还要告诉你,我的视力就和我还是个男孩时一样好。” “哦?”史汪问。“那么你的意思是,你打一开始就是个睁眼瞎子啰?” 布伦笑了笑,但并没有停止翻看报告。史汪又重重地哼了一声,好确定让他听到。然后,她编织出一个光球,让它悬停在他的桌边。愚蠢的男人。她可不会让他因为看不清敌人的攻击而倒在战场上。把光球固定好之后(也许那个光球有些太靠近他了,让他不得不把头稍稍转过去一些),史汪走过去,从她横在帐篷中间的晾衣绳上逐一取下洗好的衣服。布伦从未抱怨过史汪在他的帐篷里晾衣服的行为,也没有把这个晾衣绳取下来过,这让史汪有些失望。她曾经想象过为这件事而狠狠惩罚他的样子。 “今天外边的营地里有一个女人来找过我。”布伦说着,将椅子推到一旁,又拿起一叠纸。“她想要为我提供洗衣服务。她已经为这片营地组织了一群洗衣妇。她说,她能比一个心不在焉的女仆更快、更好地洗完衣服。” 史汪僵在原地,偷偷瞥了布伦一眼,后者正看着他的文件。他强壮的下巴左侧被光球照成白色,右侧被跳动的烛光照成了橙色。有些男人会因为年龄变得软弱,另一些男人会变得疲惫且邋遢。布伦却变得更加引人瞩目,就像一根石柱经过工匠大师的雕琢,然后不断地经历着风雪的磨蚀。岁月没能摧折布伦的精神和力量,只是给了他更多风骨,在他的鬓角镀上银光,在他刚毅的面孔上刻下一道道智慧的纹路。 “你怎么对那个女人说的?”她问。 布伦翻过一页。“我告诉她,我对我现在的洗衣妇很满意。”他抬起头看着她。“我必须说,史汪,我很惊讶,我本以为两仪师对这种工作都是一窍不通的,不过我的制服从不曾像现在这样舒服过。你做得很好。” 史汪转过脸,藏起自己通红的面孔。蠢男人!曾经就算是国王也要跪倒在她面前,她操控着两仪师,为了人类的生存苦心经营!而他却在赞扬她的洗衣技巧? 但问题是,布伦的态度很诚恳,他是真心在称赞她。而且他从不会轻视洗衣妇或者跑腿的男孩,他总是平等地对待所有人。在加雷斯·布伦的眼中,君王并不会更高大。而能够履行誓言,坚守职责的人才会被他所看重。对他来说,对洗衣妇的赞扬就如同向死守阵线、顽强抗敌的士兵颁发勋章。 她又回头瞥了他一眼,他也正在看她。蠢男人!她急忙又拉下一件衬衫,把它折好。 “你从未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为什么你要违背誓言。”他说。 史汪又停住了动作,眼睛盯着帐篷的后墙,那上面映满了晾在绳子上的衣服倒影。“我以为你已经明白了。”她继续折叠衣服,“我有重要的讯息要通知沙力达的两仪师,我不能让洛根肆意妄为,不是吗?我必须找到他,把他带到沙力达。” “这些都只是借口。”布伦说,“哦,我知道这些都是事实。但你是两仪师。你大可用各种事实掩饰你真正的目的,就像别人使用谎言一样。” “你说我是个骗子?”她问。 “你不是,”他说,“你只是个违背誓言的人。” 她不由得睁大眼睛看了他一眼。真应该让这个家伙好好听听她的…… 她犹豫着。他只是看着她,面孔被夹在两团光之中,眼里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冷淡,但并非责难。“你知道,正是这个问题把我赶到了这里。正是因为它,我才会一直追赶你,才会向这些叛逆两仪师发誓效忠,尽管我并不想被拖进另一场对抗塔瓦隆的战争。我这么做全都是因为我想要明白。我必须知道,为什么?为什么这个女人,这个眼里充满激情、让人心神不宁的女人会违背她的誓言?” “我告诉过你,我会回到你那里,履行我的誓言。”史汪转过头不再去看他,双手猛力甩动衬衫,抚平上面的皱褶。 “又是一个借口。”他轻声说,“又一个两仪师的答案。我能不能得到你全部的实话,史汪·桑辰?你到底有没有对谁说过实话?”他叹息一声。史汪听到纸张在他手中窸窣作响,烛光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摇动。他又低头去看报告了。 “当我还是白塔见习生的时候,”史汪轻声说,“我和另外三个人一同见证了关于转生真龙诞生在龙山山麓中的预言。” 翻动纸张的声音立刻停住了。 “在场的另外两个人中,”史汪继续说道,“有一个当场就死去了,另外一个随后不久也死于非命。她就是当时的玉座。我相信她是被黑宗杀害了。是的,黑宗的确存在。如果你告诉任何人我承认这个事实,我就割下你的舌头。 “不管怎样,玉座在死前派出两仪师去寻找真龙,那些两仪师都一个接一个地失踪了。黑宗一定是在杀死泰姆拉之前从她嘴里拷问出了那些两仪师的名字。她肯定不会轻易说出那些名字的。有时候,想到她可能的遭遇,我还是会禁不住全身颤抖。 “很快,知道这个预言的人只剩下了两个,沐瑞和我。我们本不该听到这个预言。我们只是见习生,只是出于偶然才会走进那个房间。我相信,泰姆拉最终还是隐瞒了我们的名字,没有告诉黑宗,否则我们毫无疑问已经像其他人一样被杀死了。 “只剩下我们两个。全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将会发生什么。至少,在忠于光明的人之中只有我们,所以,我做了我必须做的事,加雷斯·布伦,我以全部身心投入到为真龙降临所进行的准备之中,我发誓要让人类度过最后战争,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背负起压在肩头的重担。我能信任的只有一个人,而现在,她也死了。” 史汪转过身,和他对视着。一阵风吹过帐篷,摇曳着烛火。布伦只是静静地坐在桌后,看着她。 “那么,你应该明白,加雷斯·布伦,我必须延迟履行对你立下的誓言,因为我已经立下了别的誓言。我发誓要坚持到最后。而真龙还没有到煞妖谷迎接他的命运。一个人必须按照不同誓言的重要程度来履行它们。当我对你立誓时,我并没有承诺要立刻侍奉你。我是有意如此的。你可以说这是两仪师的圈套,我则不这样认为。” “那又是什么?”他问。 “是采取必要措施保护你,你的土地和你的人众,加雷斯·布伦。你把一座谷仓和几头牛的损失归罪于我,那么我建议你考虑一下,如果转生真龙失败了,你的属民又要蒙受怎样的损失?有时候,为了完成更重要的责任,我们必须付出一些代价。我以为一名军人应该懂得这一点。” “你应该告诉我。”他依旧直视着她的眼睛,“你应该说清楚你是谁。” “什么?”史汪问,“你会相信我吗?” 他犹豫着。 “而且,”她坦率地说,“我不信任你。在我的记忆中,我们之前的会面并不很……友好。我能在一个不了解的人身上冒这样的险吗,加雷斯·布伦?我能告诉他只有我知道的秘密吗?毕竟这个秘密只该被告诉新一任的玉座。当全世界都被套在绞索上的时候,我是否应该把时间花在这种事上?” 她直视着那双眼睛,等待着回答。 “不,”最后他终于承认了,“光明烧了我吧,史汪,你不能。你不该浪费时间,你不该把这个誓言放在第一位!” “你本来就该听更仔细一些。”她哼了一声,移开目光,“我建议,如果你以后让某个人宣誓为你服务,你最好为那个人设定一个时间。” 布伦咕哝了几声。史汪从晾衣绳上拉下最后一件衬衫。晾衣绳剧烈地抖动着,在帐篷上投下一个晃动的影子。 “那么,”布伦说,“我曾经对自己说,我会让你为我工作,直到我得到这个答案。现在我知道了。我要说……” “住口!”史汪转身喝道。 “但……” “不许这么说,”她狠狠地说,“否则我就塞住你的嘴,把你挂起来,直到明天日落,别以为我不会这样。” 布伦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 “我和你还没完,加雷斯·布伦。”她将衬衫抖平,然后叠好,“等时机到了,我自然会告诉你。” “光明啊,女人!”他压低声音嘟囔着,“如果我在追你到沙力达之前知道你是两仪师……如果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那又如何?”她问,“那样你就不会追我了吗?” “当然,我会继续追你。”他气愤地说,“但我会更小心,也许会多做些准备。但我拿了把猎兔刀就来猎野猪了!” 史汪将刚叠好的衬衫放在其他衬衫上,然后抱起所有衣服幽怨地看了他一眼。“我会尽量装作你没有把我比成一头野猪,布伦。你说话时应该更小心一点,否则,你就没有女仆了。你只能去请营地里的那些女士给你洗衣服了。” 他困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笑了。她也没能阻止自己的笑容。好吧,在这次对话之后,他应该知道他们之中是谁在控制局势了。 但……光明啊!为什么要告诉他那个预言?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件事!她极少会对别人提及此事!当她将衬衫装进他的箱子时,又朝布伦瞥了一眼,那个男人还在一边摇头,一边呵呵地笑着。 等到其他誓言不再约束我,她想,等我确定转生真龙做了他应该做的事,也许我就会有时间了。到那时候,我就会开始完成这个任务。她为自己的心思吃了一惊。 “你应该去睡了,史汪。”布伦说。 “现在还早。”她说。 “是的,但天已经黑了。每隔三天,你都会毫无缘由地提前上床,还会戴上那枚古怪的戒指,平时你都把它藏在你的床褥里。”他拿起桌上的一张纸。“请代我向玉座问好。” 她转向他,下巴垮下来。他不可能知道特·雅兰·瑞奥德,不是吗?她发现他脸上满意的微笑。也许他的确不知道特·雅兰·瑞奥德,但他显然猜到那枚戒指和她与艾雯之间的讯息联络有关,真狡猾。他越过手中的报告看着她,眼里闪过一丝光亮。 “得寸进尺。”她一边嘟囔着,一边坐到自己的小床上,消去了那颗光球,然后有些局促不安地摸出那件戒指特法器,把它戴在脖子上,背对着他躺了下去,竭力让自己入睡。每到这一天,她都会让自己很早就起床,这样就会在晚上提前感到困意。她希望自己能像艾雯一样轻而易举地进入梦境。 让人受不了……让人受不了的男人!她必须做些事情回击他。把老鼠放进他的被子里,这是个好主意。 她觉得自己在床上耽搁了太长的时间,不过,最终倦意还是包裹住她。想着那个巧妙的报复手段,她微微笑着,在特·雅兰·瑞奥德中醒了过来。她发现自己身上只穿着一条几乎无法蔽体的轻薄衬裙,便惊呼一声,急忙集中起精神,换上了一条绿色长裙。绿色的?为什么是绿色的?她让裙子的颜色变成蓝色。光明啊!艾雯到底是怎样在特·雅兰·瑞奥德中控制一切的?她甚至没办法摒弃自己的私心杂念,让自己的穿着能够稳定一些!这一定和史汪现在使用的这件复制品特法器有关。它的效能当然无法和原品相比,这也让她在别人眼中显得有些透明,缺乏实在感。 她正站在两仪师营地的正中心,周围全是帐篷,每个帐篷的门帘都是时而掀起,时而垂落。天空中滚动着剧烈却悄无声息的风暴。这种情景非常怪异,但特·雅兰·瑞奥德中的事情经常都是怪异的。她闭上眼睛,希望自己出现在白塔初阶生师尊的书房里。当她睁开眼睛时,自己果然到了那里——一个围着木制墙板的小书房,里面摆着一张厚重的桌子和一副抽打受罚者的案几。 她很想得到那枚原品戒指,但那件特法器正被宗派守护者们小心地保存着。不过,就像她父亲总喜欢说的那样,即使只捕到了一条小鱼,也应该心存感激。她本来就连这枚戒指也不可能得到,宗派守护者们以为这枚戒指还在被俘虏的莉安那里。 莉安还好吗?那名伪玉座随时都有可能判处她死刑,史汪很清楚爱莉达有多么狠毒。当她想到可怜的奥瑞克时,还是会感到一阵痛楚的哀伤。爱莉达有没有因为如此冷血地杀害一位护法而有过片刻的罪恶感?那时奥瑞克就死在她的面前。 “一把剑,史汪?”艾雯的声音突然响起,“这倒是挺新奇的。” 史汪低下头,惊讶地发现自己正举着一把该死的剑,仿佛是要打算刺穿爱莉达的心脏。她急忙让那把剑消失,然后才抬头看着艾雯。那个女孩看起来完全是一位玉座应有的样子。她穿着华丽的黄金法袍,褐色长发编结成复杂的花式,上面缀满了珍珠。她的面孔还没有那种光洁无瑕的特点,但已经具备了两仪师特有的从容镇定。实际上,自从她被俘之后,她在这方面的自我控制显然又有了进步。 “你看起来很不错,吾母。”史汪说。 “谢谢。”艾雯微微一笑。在史汪面前,她往往会流露出更多一点情感。她们两个都很清楚,艾雯的成长是多么倚重史汪的教导。 史汪相信她会有今天的成就,只是没想到速度会这么快。 艾雯向周围扫视了一眼,脸色变得有些阴沉。“我知道,上次我建议咱们在这里见面,但最近我在这个房间里已经待够了。我会和你在初阶生餐厅见面。”然后,她消失了。 一个奇怪的选择,却又不太像是要避开可能的偷窥。史汪和艾雯并不是唯一利用特·雅兰·瑞奥德做为秘密会面场所的人。史汪闭上眼睛,她开始想象初阶生餐厅,回忆那里成排的长凳和裸露的墙壁。她其实并不需要闭眼,不过这样的确能给她一些帮助。再次睁开眼睛时,她已经到了那里,就像艾雯一样。玉座坐了下去,一只华丽的软垫椅出现在她身后,刚好让她以优雅的动作坐在上面。史汪没自信能做出如此复杂的事情,所以她只是坐到身旁的一只凳子上。 “我想,我们也许可以更频繁地进行会面,吾母。”史汪一边用指尖轻敲桌面,一边组织着自己的思绪。 “哦?”艾雯坐直了身子,“发生了什么事?” “的确出了些事。”史汪答道,“恐怕有一些事正像上个星期的死鱼一样散发着臭气。” “告诉我。” “我们的营地里出现弃光魔使。”史汪不太想回忆这件事,它总是会让她起一身鸡皮疙瘩。 “还有人被杀吗?”艾雯问。她的声音很平静,但目光却如同钢铁一般坚硬。 “感谢光明,没有。”史汪说,“没有更多受害者了。是罗曼妲看穿了她。艾雯,那个怪物藏在我们中间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是谁?” “黛兰娜·墨赛伦,”史汪说,“或者是她的秘书哈丽玛。哈丽玛比较有可能,毕竟我认识黛兰娜已经相当久了。”艾雯微微睁大了眼睛。哈丽玛一直在侍奉艾雯,也就是说,艾雯身边一直都有一名弃光魔使。不过她以绝佳的姿态接纳了这个讯息,就如同一位玉座一样。 “但爱耐雅是被男人杀死的。”艾雯说,“难道,杀害她的另有其人?” “不,杀死爱耐雅的不是男人,而是一个使用阳极力的女人。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艾雯缓缓点着头。只要与暗帝有关,任何事都有可能。史汪露出满足又自豪的微笑。这个女孩正在学习如何成为一位玉座。光明啊,她就是玉座! “还有吗?”艾雯问。 “这件事差不多就是这样了。”史汪答道,“很不幸的,她们逃走了,刚好在我们发现她们的那一天。” “我想知道,是什么警告了她们。” “嗯,这关系到我要告诉你的另一件事。”史汪深吸一口气。最糟糕的事情已经说完了,但随后这件事也不是那么容易说出口。“那一天还召开了评议会,黛兰娜也参加了。就在那场会议上,一名殉道使说他能感觉到营地之中有男人在导引。我们以为就是这件事警告了她。直到黛兰娜逃走以后,我们才看出这其中的联系。同样是那名殉道使告诉我们,他的同伴曾经遇到过一个能够导引阳极力的女人。” “为什么殉道使会在营地里?”艾雯冷静地问。 “他是一名使者。”史汪向她解释,“是转生真龙的信使。吾母,据他说,一些追随亚瑟的男人约缚了两仪师。” 艾雯眨了一下眼。“是的,我听说过这样的传闻,我本来还希望这只是夸张的谣言。那名殉道使有没有说,是谁准许兰德实施这样的暴行?” “他是转生真龙。”史汪的脸上泛起阴云,“我不认为他会需要别人的准许。不过,如果说这是在为他辩护的话,他在这种事情发生时可能并不知情。被他的人约缚的两仪师,都是由爱莉达派去摧毁黑塔的。” “原来是这样。”艾雯终于流露出一点情绪,“那么传闻就没有错了,一点也没有错。”她美丽的衣着外形没有变化,只是转为深褐色,就像艾伊尔人的衣服一样。艾雯似乎并没注意到这种转变。“爱莉达造成的灾难就没有个尽头吗?” 史汪只是摇了摇头。“我们可以约缚47名殉道使,好在数量上和被亚瑟部下约缚的两仪师达到对等。这算不上是一桩公平的交易,但评议会还是决定接受这个提议。” “她们应该如此。”艾雯说,“我们只能以后再处理真龙的愚蠢。也许他的人的确没得到他的命令就擅自行动,但兰德必须为此负责。男人竟敢约缚女人!” “他们宣称,阳极力已经被净化了。”史汪说。 艾雯扬了扬眼眉,但并未表示反对。“是了,”她说道,“我认为这是一个合理的可能。当然,我们还需要进一步证实。但那种污染既然在光明似乎大获全胜时悄然而至,又为何不会在一切都仿佛陷入疯狂时被扫除干净?” “我倒是没这样想过。”史汪说,“那么,我们应该做些什么,吾母?” “让评议会处理这件事。”艾雯说,“看样子,她们要忙上一阵子了。” “如果你回来,她们也许会更听话一些,吾母。” “我迟早会回去。”艾雯说道。她靠在椅背上,手指搭在膝头。看起来,她的仪态要比她的面容老练得多。“现在,我的责任在这里。你必须监督并引导评议会的行动,让她们安分守己。我对你很有信心。” “这是高度的赞扬,吾母。”史汪说着,将沮丧的心情藏在肚里。“但我的确正在失去对她们的控制。蕾兰已经渐渐将自己当成第二玉座了,她伪装成支持你的样子,在营地中不断树立自己的威信。她正以你的名义为她自己谋夺权力。” 艾雯咬住嘴唇。“我本以为罗曼妲会占优势,毕竟是她发现了弃光魔使。” “我相信,罗曼妲也以为占据优势的是她。”史汪说,“但她浪费太多时间享受她的胜利,蕾兰则费了不少力气成为玉座最忠实的仆人。听她说的话,你会以为你和她是最推心置腹的朋友!她已经任命我做她的随员。每一次评议会上都能听到她在说‘艾雯会希望如此’或者‘我们这么做的时候,要记得艾雯是怎样说的’。” “聪明。”艾雯说。 “非常聪明。”史汪叹了口气,“但我们知道,她们两个之中迟早会有一个人站到另一个人的头上去。我一直努力把她的矛头引向罗曼妲,但我不知道还能影响她多久。” “尽你所能。”艾雯说,“但即使蕾兰拒绝了你的影响,也不必担心。” 史汪皱起眉,“但她在图谋篡夺你的位置!” “却又把我当做她的根基。”艾雯微笑着说。她终于注意到自己的衣服变成了褐色,立刻又将它变回金色,完全没影响她们的交谈。“只有当我再无法回去的时候,蕾兰的策略才会成功。她将我当成了她的令牌。我回去以后,她将别无选择,只能接受我的领导。她已经把她的全部权力都建立在我身上。” “如果你不能回来呢,吾母?”史汪轻声问。 “那么两仪师最好能有一个足够强大的领袖。”艾雯说,“如果蕾兰成为攫取这种力量的人,那就这样吧。” “要知道,她有很好的理由不让你回来。”史汪说,“至少她绝对没有将赌注放在你身上。” “即使是这样,也不该过分责备她。”艾雯稍稍放低心防,脸上现出一片愁云。“如果我在外面,可能也不会看好自己。但你必须处理好这件事,史汪。我不能让自己分神。我在这里看到太多胜利的因素,也看到我们失败后可能要付出的更惨重的代价。” 史汪懂得艾雯下巴上那道顽固的线条。今晚,她是不可能说服她了,只能在下次会面的时候再试一试。 所有这些事:阳极力的净化、殉道使、白塔的崩溃,都让史汪不寒而栗。她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为此进行准备,但当这些事终于成为现实时,她依旧感到深深的不安。“最后战争终于要到了。”史汪的这句话大半是在自言自语。 “是的。”艾雯的声音非常严肃。 “而我的力量却只剩下了十之一二。”史汪也露出了愁容。 “等到白塔恢复为一体时,我们也许能让你掌握一件法器。”艾雯说,“在与暗影对抗的战争中,我们必须使用我们所拥有的一切东西。” 史汪微笑着,“这样很好,但并没有必要。我只是习惯于嘟囔一下这件事。实际上,我已经适应了我的……新状况。这并不很难,而且这还让我得到了一些新的优势。” 艾雯皱起眉头,仿佛想要弄清楚弱小的导引能力会给史汪带来什么优势。最后,她摇了摇头。“伊兰曾经向我提到过白塔有一个房间,里面装满了各种具备特殊力量的物品。我想,它的确是存在的?” “当然,”史汪说,“地下储藏室。它在地下室的第二层,东北侧,是一个只有一扇简单木板门的小房间。但你肯定能找到它,它是那条走廊里唯一上锁的房间。” 艾雯点点头。“我不能依靠强力打倒爱莉达,但知道它的存在还是很好的。还有什么需要报告的事吗?” “没有了,吾母。”史汪说。 “那么,回去睡觉吧。”艾雯犹豫了一下,“下一次,我们两天后见面,就在这个初阶生餐厅里。不过我们也许应该在城外谈话了,我不太相信这个地方。如果我们的营地里就有弃光魔使,我愿意用我父亲的半个旅店打赌,白塔中一定也有一个。” 史汪点点头。“好的。”她闭上眼睛,很快就发现自己在布伦的帐篷中醒了过来。蜡烛已经烧尽,她能听到布伦平静的呼吸声从帐篷另一边的小床上传来。她坐起身,朝那个男人望过去。但帐篷里太黑了,她只能看见一些影子。在谈论过弃光魔使和殉道使以后,这名坚强的将军却让她感到安慰。这可真奇怪。 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报告吗,艾雯?史汪无聊地想着,站起来走到屏风后,换下长裙,穿上自己的睡裙。我想,我也许恋爱了。这值得报告吗?不过在艾雯看来,肯定还是阳极力被净化和女人导引阳极力更奇怪。 史汪摇摇头,把那件梦行特法器藏回到床褥里,然后将身子缩进毯子。 她决定不在他的被里塞老鼠,仅此一次。 第九章 离开梅登 清冷的春风吹过佩林的脸庞。这样的风里应该充满花粉和晨露的气息,还有被阳光催动的嫩芽,新的生命和土地中洋溢的勃勃生机。 但,风中却只有血和死亡的气味。 佩林转过身,背对着那阵风,跪下去查看这辆马车的轮子。这是一辆用山核桃木制造的牢固马车,因为常年日晒雨淋,木色已经变得很深。不过看起来,它被保养得很好。但佩林知道,处置来自梅登的各种物品时,都要多加谨慎。对待车辆,沙度人并不像对马匹那样蔑视,但他们也像所有艾伊尔人一样,更喜欢轻装简行,所以他们丢下所有的马车和大车。不过佩林在查看的过程中,已经发现不止一辆车上有暗藏的破损。 “下一个!”他一边查看第一个轮毂,一边喊道。他命令的目标是那些正等待着同他说话的人。 “大人。”一个粗重的声音响起,就好像木料相互碰撞在一起般。是海丹首席将军格拉德·亚甘达,他的身上散发着上过油的盔甲气味。“我必须就行军事宜提出请求,请允许我和女王殿下走在前面。” 亚甘达口中的“女王殿下”指的是雅莲德,海丹女王。佩林继续审视着车轮。对于木匠一行,他并不像对铁匠那般熟悉,不过他的父亲教过每一个儿子辨认马车上的各种问题。最好现在就修整好这些问题,不要让它们在半路上造成麻烦。佩林的手指抚过光滑的棕褐色山核桃木,这些木头的纹理相当清晰。他用指尖摸索过每一个裂缝,寻找着每一个不正常的受压点。四个轮子看起来都很不错。 “大人?”亚甘达问道。 “我们一同行军,”佩林说,“这就是我的命令,亚甘达。我不会让那些难民以为我们要抛弃他们。” 难民。这里足足有十万人!光明啊,整个两河都没这么多人。现在佩林就需要喂饱他们的每一张嘴。马车,许多人都不明白一辆好马车的重要性。他躺下去,准备检查车轴,这让他看到乌云密布的天空,这片天空被梅登城的城墙遮住了一部分。 在阿特拉北部如此偏僻的地方,这已经算是一座大城了。不过它更像是一座要塞,有着巍峨的城墙和塔楼。就在前一天,这座城市周围还盘踞着沙度艾伊尔,但现在他们已经失去了这里。许多人被杀了,其他人都逃走了,沙度人的俘虏全被佩林和霄辰人的联盟所解救。 沙度人留给他两样东西:空气中的血腥味和十万名需要照料的难民。但他很高兴能还他们自由。不过他攻取梅登的目标却只有一个:救出菲儿。 另一队艾伊尔人已经来到城下,但他们的进军速度很慢,而且没有直接冲向梅登,只是在城外扎下营帐。也许他们得到逃跑沙度人的警告,一支大军击溃了拥有数百名导引者的沙度本部。看样子,这支新来的艾伊尔人队伍并不急于和他打交道。 这给了佩林时间,至少是一点时间。 亚甘达还在看着他。这位将军披着抛光的胸甲,将带面甲的头盔夹在手臂下面。这名身材壮硕的人并不是那种依靠贵族身份飞黄腾达的军官,而是一个从最底层一直打拼到首席将军位置的普通平民。他擅长作战,服从命令,一般都是如此。 “我不打算再讨论这个问题了,亚甘达。”佩林说着,将躺在潮湿土地上的自己拉到了马车下面。 “我们至少可以使用神行术吧?”亚甘达一边问,一边跪下身,朝马车底下望过来。他被剪短的灰发几乎碰到了地面。 “殉道使已经快累死了。”佩林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这个你也知道。” “他们无法开启大通道,”亚甘达说,“但也许他们能送走一小队人。俘虏生活已经让我的主人耗尽心力和体力!你不会想要她进行这场行军吧!” “难民们一样疲劳。”佩林说,“雅莲德可以骑马行军,但她必须和我们一起离开。光明在上,但愿我们能尽早出发。” 亚甘达叹了口气,但他同时也点了一下头。在佩林摸索车轴时,他站起身。佩林只要看一眼就能知道木材承受的压力,但他更愿意用手进行确定,触摸得到的结果更加可靠。在木头脆弱的地方总是会有裂隙,而且手指还能感觉到木头上即将折断的位置。只要认真对待,木头总还是可靠的。 和人不同。和他自己不同。 佩林咬住牙,他并不愿意去想这件事。他必须不断工作,必须做些事来分散心神。他喜欢工作。但现在,他能够工作的机会愈来愈少了。“下一个!”他的声音从马车底下直传出去。 “大人,我们应该进攻!”一个凶狠的声音在车边响起。 佩林猛地将后脑靠在被踩踏过无数遍的草地上,闭起眼睛。贝坦·加仑恩,翼卫队将军,梅茵军队的统帅,正如同亚甘达是海丹军队的统帅。这两个人唯一相似的也只有这一点了。在马车下面,佩林能够看见贝坦一双漂亮的大靴子,上面装饰着鹰形的搭扣。 “大人,”贝坦继续说着,“我相信翼卫队的一次冲锋足以打垮那些艾伊尔暴徒。我们正是在这里打败了那些艾伊尔人!” “那时我们有霄辰人的帮助。”佩林检查完车轴后,将身子向前挪过去,准备检查另一根车轴。他穿着脏污的旧外衣。菲儿又要为此而惩罚他了。他应该有领主的样子。但如果他要在泥泞的草地上躺一个小时,查看马车底部,难道他还是必须穿上好的外衣吗? 菲儿当然不会想让他躺在泥地里。佩林犹豫着,手指按在前车轴上,心里想着菲儿鸦黑色的头发和别致的沙戴亚鼻子。菲儿拥有他全部的爱,她是他的一切。 他已经成功了,他救了她,但为什么他感觉状况几乎还像以前一样糟糕?他应该喜悦,应该快乐,应该如释重负。在她还是俘虏的时候,他曾经有那么多忧虑,而现在,她平安回来了,所有事情的感觉却还是不对。他说不上来这是为什么。 光明啊!难道就没有一件事能正常一点吗?他把手伸进口袋,去找那根打结的皮绳。但他已经将那根绳子给丢了。不要这样!他想,她回来了,我们可以恢复成以前那样。我们可以吗? “是的,没错。”贝坦还在说话,“我想,霄辰人的离去的确削弱了我们的力量,但那支艾伊尔部队的规模要比被我们击败的沙度人小得多。如果您担心我们力量不足,您可以送信给那名霄辰将军,让她回来,她肯定会愿意再次与我们并肩作战!” 佩林强迫自己的心思回到眼前的状况里,他自己的问题愚蠢且无聊。现在,他需要确保这些马车能够使用。前车轴也没问题。他翻起身,从马车下面退出来。 贝坦身高中等,但他头盔上的三根羽毛让他显得更高了一些。他的红色眼罩和盔甲都微微闪烁着光芒。佩林不知道他是在什么地方丢掉了一颗眼珠。现在他显得很兴奋,仿佛是认为佩林默认了他的进攻计划。 佩林站起身,掸了掸朴素的褐色长裤。“我们要走了。”他抬起一只手,阻止贝坦和他争论。“我们在这里击败了一些沙度氏族,但那是因为我们利用了叉根,而且我们一方还拥有罪奴。现在我们已经疲惫了,很多人受了伤。菲儿已经回来了,我们没有理由再次开战。我们要逃走。” 贝坦看起来并不满意,但他还是点点头,转身朝他骑在马背上的部下走去,一双靴子在地面上踏起一片片泥水。佩林看了一眼在这辆马车周围等待着与他谈话的人群。这种事务曾经让佩林感到气馁。看起来,这几乎是没意义的工作,这些人之中有许多早已经知道了他的回答。 但他们需要听他亲口说出这些答案。现在佩林已经理解这其中的重要性,而且,他们的问题能够帮助他不去考虑救出菲儿之后,自己那种奇怪的紧张感。 他朝队列中的下一辆马车走去。这里排列着超过50辆马车,前面的马车已经装满了从梅登搜集来的物资,中间的马车正在装货,还没被检查的马车只剩两辆了。他本想在日落之前离开梅登,这样,他们也许能及时远离这里,到达安全的地方。 除非这些新来的沙度人为了复仇向他们发动追击。现在就算是瞎子也能找到佩林要率领的这帮人马。 太阳正向地平线坠去,仿佛云层后面的一个光点。光明啊,这里还是一团混乱,到处都是散乱的难民和各支部队的营地。不要说离开这里,现在如果能把这些人组织成像样的队伍就不错了! 原先的沙度营地已经不复存在,他的人在那里搜集了许多被抛弃的帐篷。现在,梅登城周围只剩下被踩踏过无数次的荒草和烂泥,以及一些无用的垃圾。属于艾伊尔的沙度人不喜欢城市,他们宁愿在城墙外扎营。佩林依旧觉得艾伊尔是一个奇怪的民族。有谁会放弃睡在床上的机会?更别说城墙能够让他们在军事方面占尽优势了。 但艾伊尔人轻视城墙。在沙度最初攻击梅登城的过程中,大部分建筑物都被烧毁,或者至少被洗劫一空。门扇被砸掉,窗户被打碎,各种物品被丢弃在街道上,又被取水的奉义徒踩得稀烂。 人们像蚂蚁一样来回奔忙,在城门口进进出出,在周围的旧沙度营地中寻找一切还有些价值、可以带走的东西。如果他们打算通过神行术离开这里,就必须丢掉这些马车,因为格莱迪没有足够的力量打开能够让马车通行的通道。但现在,这些车辆将发挥很大的作用。这里还有一些牛,有人正在检查它们,确保它们能够拖曳车辆。沙度人让城中的许多马匹都跑掉了,这是一件很糟糕的事。但现在只能尽量利用能够找到的资源了。 佩林向另一辆马车走去,开始查看这辆车的轭具。“下一个人!” “大人。”一个沙哑的声音说道,“我相信我是下一个人。” 佩林朝说话的人瞥过去,是塞班·巴尔沃,他的秘书。这个人有着一张干瘪的面孔和永远向前弯曲着的头颈,让他看起来就像一头秃鹫。虽然他的外衣和裤子都很干净,佩林却觉得他每迈出一步,那些衣服上都能抖下一团灰尘。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尘土气息,就好像一本旧书。 “巴尔沃,”佩林说着,用手指抚过车轭,然后又检查过皮制挽索,“我还以为你在和那些俘虏交谈。” “确实,我一直在忙着我的工作。”巴尔沃说,“不过,很想问一下,您有没有让霄辰人带走全部能够导引的沙度俘虏?” 佩林又瞥了一眼这位似乎散发着霉味的老秘书。那些能够导引的智者因为喝下了叉根而不省人事。她们还在昏迷的时候,就被移交给了霄辰人,任由他们处置。这个决定当然不会给佩林的艾伊尔盟友留下任何好印象,但他不可能让那些能导引的女人有机会向他复仇。 “我想不出有什么需要她们的地方。”他对巴尔沃说。 “那么,大人,我有一些非常有趣的事要告诉您。比如说,似乎有许多沙度人对他们部族的行为感到羞耻,那些智者之间也多有分歧。而且,她们曾经和一些非常奇怪的人打过交道,那些人给了她们一些属于传奇纪元的强大物品。无论他们是谁,他们肯定是可以施展神行术的。” “弃光魔使,”佩林耸了耸肩,单膝跪到地上,查看起右前轮,“我们没办法知道是哪些弃光魔使。也许他们进行了伪装。” 他从眼角看到巴尔沃吮了吮嘴唇。 “你不同意?”佩林问。 “不,我同意您的看法,大人。”他答道,“根据我的判断,沙度人得到的那些‘物品’非常值得怀疑。那些艾伊尔被愚弄了,但是出于什么原因,我还不明白。不管怎样,如果我们能更仔细地搜索这座城市……” 光明啊!这个营地里的每一个人都要向他提出一些明知他不会答应的请求吗?他俯下身,查看车子的后轮,心中感到一阵烦乱。“我们已经知道了,弃光魔使在图谋攻击我们,巴尔沃。他们不会张开手臂欢迎兰德再次将他们封印,或者用别的办法处置他们。” 该死的色块,在他的脑海里凝聚成兰德的样子!他将这些图像推开。每当他想起兰德和麦特时,这些色块就会出现,并变成他们的样子。 “不管怎样,”佩林说,“我不知道你需要我做些什么。我们会带上沙度人奉义徒,他们是枪姬众的俘虏,你可以审问他们,但我们很快就要离开这个地方。” “是的,大人。”巴尔沃说,“我们失掉那些智者实在有些可惜。根据我的经验,她们是那些艾伊尔人中最……讯息灵通的人。” “霄辰人想要她们,”佩林说,“所以他们才会参加这场战争。在这件事上,我不会接受伊达拉的威吓。而且这件事已经结束了。你还想要我做什么,巴尔沃?” “也许我们可以送去一封信,”巴尔沃说,“让那些智者在醒来以后回答一些问题。我……”他停住口,弯下腰看着佩林。“大人,这样我们都无法专心讨论问题。不能让别人来检查这些马车吗?” “其他人或者太累,或者太忙。”佩林说,“我希望难民们都等在营地里,只要我们下达出发的命令,他们就能上路。我们的大部分士兵都在城中搜寻补给品,我们需要他们找到的每一把谷粒。我们的食物已经有半数都腐烂了。我只是因为必须待在人们能找到我的地方,所以才没有到那里去。”虽然不情愿,但他只能接受这种安排。 “好吧,大人。”巴尔沃说,“但您肯定能另找一些事,不必非要躺倒在马车下面。” “这个工作我可以一边和别人说话一边做。”佩林说,“你并不需要我的双手,只需要我的舌头,而这条舌头正在告诉你,忘掉那些艾伊尔人。” “但……” “这件事对我们来说已经结束了,巴尔沃。”佩林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一边透过轮辐看着巴尔沃。“我们向北出发。我和沙度人之间的事情已经结束了,他们就算把这里烧光,我也不在乎。” 巴尔沃再次吮了吮他的薄嘴唇,气息中出现了一丝气恼的意味。“当然,大人。”他迅速地鞠了个躬,便退下了。 佩林也从马车下退出来,站起身,朝马车队旁一个穿着脏裙子和破旧鞋子的年轻女孩点点头,说道:“去找林科过来,让他来看看这个轮毂。我觉得这里的轴承脱落了,随时都有可能散开来。” 那个女孩点点头,跑开了。林科是一名木工师傅,他很不走运,在去凯瑞安看亲戚时遭遇沙度人的进攻。成为沙度人的俘虏之后,他差点就失去自己的意志。也许一开始就可以让他来检查这些马车,但佩林看到他那双魂不守舍的眼睛时,实在没信心他是否真的会仔细检查这些车辆。不过,如果把问题直接指出来,林科还是很擅长把车辆修复如新的。 实际上,佩林希望自己能做些实在的事情,而不必去思考其他问题。修理马车是简单的事,和人完全不同。 佩林转过身,朝空旷的营地瞥了一眼,那里大约只剩下一些零散的篝火坑和碎布垃圾。菲儿正朝城内走来,她组织了一些她的追随者,出去进行侦查了。她美得撼人心魄,那种美丽并不只限于她的面容和身材,还有她指挥部属时的镇定从容,她随机应变的机巧聪灵。她的聪慧是佩林永远也不会有的。 他并不愚蠢,只是习惯对事情多加考虑。但不像兰德和麦特,他在和人打交道时从来都没什么办法。是菲儿让他明白,他不需要去应付任何人,甚至不需要应付女人,只要能让别人理解自己就行了。他也不需要善于与任何人交谈,只要能够和菲儿说话就可以了。 但现在,他不知道该和菲儿说些什么。他担忧菲儿在被俘时发生的事情,尽管他并不在意那些事。的确,那些事让他愤怒,但它们并不是她的错。一个人为了生存下去,有时必须做一些事。他尊敬她和她的力量。 光明啊!他想道,我又在想这些事了!他需要工作。“下一个!”他喊了一声,又弯下腰继续检查起马车。 “如果让我只从你的表情判断,”一个强壮的声音说道,“我会以为我们打输了。” 佩林惊讶地转过头,他一直没发现谭姆·亚瑟也是等待和他说话的人之一。现在这群人已经少了许多,但还是有一些信使和随员等在那里。在他背后,那名上了年纪,却依然身材健壮的牧羊人正靠在他的硬头棒上。他的头发已经完全变成了银色,佩林还能记得那些头发全部如漆般黑亮的时候,那时,佩林还只是个男孩,还不懂得如何使用铁锤和铸炉。 佩林的手指垂下去,碰到了腰间的铁锤。他选择这把锤子做为武器,而不再是战斧。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但他在梅登的战斗中还是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这才是令他感到困扰的问题吗? 或者他真的是那么喜欢杀戮? “你想要什么,谭姆?”他问。 “我只是来报告一个讯息,大人。”谭姆说,“两河人已经做好了行军准备,每个人都背着两顶帐篷,以备万一。因为叉根的关系,我们不能使用城中的水,所以我派一些人去引水渠那里,灌满了一些水桶。我们需要一辆马车把它们运回来。” “好。”佩林微笑着说道。终于有人在做一些实在的事情了!“告诉两河人,我打算让他们尽快返回家乡。只要等到格莱迪和尼尔德恢复体力,能够施展神行术时。这还需要等待一段时间。” “很感谢你,大人。”谭姆说。这个头衔由他的口中说出来,感觉真是奇怪。“我能单独和您谈谈吗?” 佩林点点头,注意到林科已经过来了,他一瘸一拐的步伐很是独特。佩林和谭姆一起离开马车队,后面还跟随着那些随员和卫兵。他们一直走进梅登城墙的影子里。垒成墙基的大石上面长满了绿色的苔藓,奇怪的是,这里的苔藓要比他们脚下泥土中的野草色彩明艳得多。在这个春天里,似乎只有苔藓是绿色的。 “什么事,谭姆?”一走到众人听不到的地方,佩林立刻就问道。 谭姆揉搓着满是灰色胡渣的脸颊。最近这个星期,佩林把部下逼得很紧,让他们根本没有刮胡子的时间。他穿着一件朴素的蓝色羊毛外衣,厚实的布料能够很好地抵挡住山风。 “孩子们都想知道,佩林。”谭姆的口气比刚才在众人面前时随和了许多,“你所说的放弃曼埃瑟兰是真的吗?” “是,”佩林答道,“那面旗子从一开始出现时,就只是在制造麻烦。霄辰人和其他所有人都知道,我不是国王。” “已经有一位女王宣誓成为您的仆从。” 佩林考虑着谭姆的话,思索如何回答才是最好。以前,他这种习惯总是让人们以为他是个脑筋迟钝的人。现在,人们认为他的思考代表着机敏与睿智。这就是在名字前面加上几个花俏头衔的效果! “我想,你是对的。”谭姆的评价让佩林感到惊讶,“称两河为曼埃瑟兰不仅会引起霄辰人的敌意,而且还会激怒安多女王。这意味着你的野心将不止是拥有两河,也许你还想要征服旧曼埃瑟兰全境。” 佩林摇摇头,“我不想征服任何地方,谭姆。光明啊!无论人们说我得到了什么,那些都不是我想拥有的。伊兰最好快一点坐到王座上,向两河派个领主过来。到那时候,佩林领主的事情就结束了,我们就能回到正常生活。” “那么雅莲德女王呢?”谭姆问。 “她可以改为向伊兰宣誓,”佩林顽固地说,“或者也许直接向兰德宣誓。她似乎很喜欢玩关于王国的游戏,就像小孩子玩的那些游戏一样。” 谭姆的气味里带着关切,还有困扰。佩林将目光转向一旁。这件事不该变得这么复杂。“怎么了?” “我只是以为,你已经对这件事做出决定了。”谭姆说。 “从菲儿被俘以前到现在,我的决定一直没有改变。”佩林说,“我也还是不喜欢那面狼头旗。我想,现在该是把两面旗子一起取下来的时候了。” “人们相信那面旗帜,佩林。”谭姆低声说道。他对佩林一直都很温和,但这也让佩林没办法不听他的话。当然,他的话一直都很有道理。“我把你拉到这里,是因为我想要警告你,如果你让孩子们回两河去,也许会有一些人走掉,但并不会很多。我早就听说,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已经发誓要追随你直到煞妖谷。他们知道最后战争就要到了。最近发生的这些事,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到,他们不打算缩回家里去。”说到这里,谭姆犹豫了一下。“我想,我也不会。”他的气息显得异常坚决。 “到时候再看吧。”佩林皱起眉,“到时候再看。” 他让谭姆去叫一辆马车把那些水桶运回来。士兵们不会违抗谭姆的命令,他是佩林的大将。虽然这并不是佩林任命的,他只是默认了这个事实。对于谭姆的过去,他并不是很清楚。但谭姆参加过很久以前的艾伊尔战争,在佩林出生前,他就已经习惯与刀剑为伴了。现在,他忠心耿耿地追随着佩林。 他们全都是这样,而且他们还想一直这样!难道他们不明白佩林是什么人?佩林靠在墙上,继续留在阴影里,丝毫不打算回到他的随员中间去。 现在他终于想到了,自己的心境也在受这件事的困扰。这不是让他愤懑的全部原因,但这些事却仿佛都有着莫名其妙的牵连。即使菲儿回来了,也是如此。 最近,他并不是一个称职的领袖。即使有菲儿在身边指导,他也没能成为别人的表率。当她不在的时候,他的表现就只有更糟,非常非常糟糕。他忘记兰德的命令,对身边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心里只想着把菲儿弄回来。 但一个男人还应该做些什么?他的妻子被绑架了! 他救了菲儿。但为了做这件事,他抛弃其他每一个人。因为他,人们死去。那些都是很好的人,是信任他的人。 站在影子里,他回忆起一个时刻,只是在一天以前,那时,他的一名盟友倒在艾伊尔人的箭下,那个人的心被马希玛毒害了。亚蓝曾经是他的朋友,为了救菲儿,佩林抛弃了他。亚蓝本该有个更好的结局。 我本来就不该让那个匠民拿起剑,他想。但他不想现在处理这个问题,他不能,现在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了。他从墙边走开,打算去检查车队中的最后一辆马车。 “下一个!”他在开始查看马车前喊道。 埃拉纹·卡奈尔迈步上前。这名阿玛迪西亚女子已经不再穿着她的奉义徒长袍,而是换上一条样式简单的浅绿色长裙。这条裙子也并不干净,是从营地的废墟中找出来的。她身材丰满,但脸上依旧有着俘虏生活带给她的憔悴形容。她的气息中有着坚定的决心,而她的组织能力优秀得令人吃惊。佩林怀疑她本是一名贵族。她有着这样的气息:自信,惯于发号施令。这些特质并没有因为俘虏生活而被抹去,这也是让人颇感惊奇的一件事。 当佩林跪下去端详第一只车轮时,他忽然很好奇为什么菲儿会选择埃拉纹来监督其他难民,为什么不从刹菲儿中找一些人?那些刹菲儿的确曾经是惹人厌烦的纨绔子弟,但他们早已显示出令人惊讶的办事能力。 “大人,”埃拉纹说道,她熟练地行着屈膝礼,这同样证明了她的出身背景,“我已经将人们组织好,随时可以出发了。” “这么快?”佩林从车轮上抬起头。 “这并不像我们预料的那样困难,大人。我命令他们按照国籍集结在一起,然后再依照他们出生的城市分成队伍。当然,凯瑞安人的人数最多,其次是阿特拉人和阿玛迪西亚人,还有一切其他国家的人,如阿拉多曼人、塔拉朋人,以及零星的边境国人和提尔人。” “有多少人能够徒步行走一到两天?” “大多数都可以,大人。”她说道,“当沙度人占据这座城市时,病患和年长的人都被赶走了。这里的人早已习惯艰苦的劳作。他们都很疲惫,大人,但没有人想要在这里继续逗留下去,毕竟另一支沙度人已经在距离这里不到半天路程处扎了营。” “好的,”佩林说,“让他们立刻出发。” “立刻?”埃拉纹惊讶地问。 佩林点点头,“我想让他们尽快上路,朝北方前进。我会派雅莲德和她的卫兵在前面引路。”这应该会让亚甘达不再抱怨了,而且也能让难民们尽快离开此地。在那之后,枪姬众们可以更有效率地在这里搜集物资。不管怎样,对沙度营地的清理已经接近尾声,佩林的全部人马都必须在路上独立生存一两个星期,然后,他们就能借助神行术前往更安全的地方。也许是安多,直接前往凯姆林。 他背后的那些沙度人的确是个麻烦,他们随时都有可能发动攻击。最好赶快离开,让诱惑从他们的眼前消失。 埃拉纹又行了个屈膝礼,跑去进行准备了。又有一个人没有向他提出任何问题,或者对他的意图进行各种猜测,佩林为此感谢了一下光明。他马上派了一个男孩去通知亚甘达准备出发,然后结束了对马车的检查,站起身,在裤子上擦净双手,说道:“下一个!” 没有人再走过来,现在他身边只剩下卫兵、送信的男孩和几个等待着把牛套上车,去装载货物的马车夫。枪姬众在旧营地中央堆积了大量的食物和其他物资。佩林能够看见菲儿正在那里进行指挥。 佩林派自己的全部随员去协助菲儿,随后便发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而且无事可做。 这是他最不想出现的情况。 风再一次吹起,带来可怕的死亡气味,还有一阵阵回忆,战斗的狂热,每一次挥起铁锤的激动与颤栗。艾伊尔人是优秀的战士,在这片土地上无人可与他们为敌。他们同样损失惨重。佩林的身上也多了不止一道伤口,不过这些伤口都已经得到了治疗。 与艾伊尔人作战让他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每一个被他杀死的人都是使用枪矛的大师,都是差点夺走他性命的人。但他赢了。在那个战斗的时刻,他感觉到了无比的激情,那就好像终于找到可以释放的裂隙,溃堤而出的洪水。在两个月的苦等之后,每一击都意味着距离菲儿更近一步。 再没有空谈,再没有计划,他找到了目标。而现在,这目标又不复存在了。 他感觉到空虚,就好像……好像他的父亲许诺给他,会在冬日告别夜送他一件特殊的礼物。他等待着、期盼着、努力工作,只为了那件未知的礼物。当他终于得到那匹小木马时,他兴奋了一段时间。但到了第二天,他的心里就充满了烦闷。不是因为礼物,而是因为他已经没有目标可以为之奋斗了。兴奋感消失了,直到那时,他才意识到等待带给他的兴奋要比礼物本身强烈得多。 那之后不久,他就开始去铁匠铺拜访卢汉师傅,并最终成为他的学徒。 他很高兴救回菲儿,他们终于重新团聚了。但现在,他又该做些什么?这些该死的人视他为领袖,有些人甚至把他想象成国王!他可从没提出过这种要求。每次他们打出那两面旗帜时,他都会要求把它们收起来,直到菲儿劝说他,这么做会给他带来好处。只是他仍然不相信孤独飘扬在他的营地上方的那面狼头旗会是属于他的。 但他能把那面旗摘下来吗?所有人都在看着那面旗。每次经过那面旗帜时,他都能嗅到他们的自豪。他不能拒绝他们。兰德需要他们的力量。为了最后战争,他需要每一个人。 最后战争。难道像他这样的人,像他这样毫无权力欲望的人能够率领这些人加入那场战斗,并让他们活下来吗? 色彩在盘旋,凝聚成兰德,他正坐在一间似乎属于提尔风格的石砌房屋里。佩林的老友脸上布满了阴影,如同肩头压着重担。即便如此,他看起来还是庄严且高贵。他才是君王的不二人选。那身华贵的红色外衣,那种贵族气质。佩林只是一个铁匠。 他叹了口气,摇摇头,驱散了那副景象。他需要找到兰德,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牵引着他,拉着他。 兰德需要他。这就是他现在的目标。 第十章 最后一点烟草 罗代尔·伊图拉德无声地抽着烟,烟雾如同盘曲的长蛇,从烟斗中袅袅升起,在屋顶上形成了一圈圈漩涡,然后从裂隙中逸散出去。这座房子老旧的墙板上同样有许多一直透到外面的裂缝,灰色的木材多已干朽开裂。墙角的一只黄铜火盆里跳动着火苗,冷风不断地从缝隙中吹进来。伊图拉德有些担忧,这幢房子会在一阵大风中轰然倒塌。 他正坐在一只凳子上,面前桌子上摊放着几张地图。在桌子一角,他的烟草袋压着一张满是皱褶的纸,这张纸因为一直被叠起,收在他的外衣口袋里,现在已经被磨损得很厉害了。 “怎样?”拉加比问。他有着褐眼、粗脖、宽鼻、圆球般的下巴和光秃秃的头顶,这些让他看起来很像是一块硕大的砾石。而且他的思维和做事方式也很像一块石头,要让他滚动起来,需要花很大的力气。但只要一开始动,他就很难停下来。他是第一个加入伊图拉德的人。而不久以前,他还是最热心于反叛国王的大贵族之一。 伊图拉德在达鲁纳的胜利已经过去将近两个星期,这场胜利让他的形象辉煌许多,也许有些太辉煌了。啊,亚撒拉姆,他想道,只希望这一切都是值得的,老友。真希望你没发疯。如果拉加比是一块石头,霄辰人就是一场山崩。我们已经把雷电引到自己的头上了。 “现在怎样?”拉加比再次问道。 “等待,”伊图拉德答道,光明啊,他最痛恨的就是等待,“然后我们战斗,或者逃跑。我还没打定主意。” “那些塔拉朋人……” “不会来了。”伊图拉德说。 “他们承诺过的!” “是的。”伊图拉德亲自去找了他们,激励了他们,要求他们与霄辰人再战一场。他们向他报以欢呼,但并没有急于追随他。他们会拖慢他的脚步。现在他已经不止一次要他们“最后再战一场”了。他们能够看清这场战争的走向。他无法再依靠他们,尽管他们从来也不是那么可靠。 “懦夫。”拉加比嘟囔着,“就让光明烧了他们吧!我们自己干,就像以前一样。” 伊图拉德久久地吸了一口烟。他最终决定给烟斗里填上这些两河烟草,这是他所有的最后一点两河烟草了。他收藏了几个月,香味很好,不愧是最好的烟草。 他再次研究地图,将一张小些的地图摆在面前。他的地图当然更好一些。“这个新的霄辰将军统率着30万人马,以及超过两百名罪奴。” “我们以前打败过更多的军队。看看我们在达鲁纳的战绩!你把他们打得一败涂地,罗代尔!” 那场胜利让伊图拉德用尽了每一点天时地利、诈术和运气,即使这样,他还是失去了超过半数的部下。现在,他只能狼狈不堪地逃离这支规模更大的霄辰军队。 这一次,他们不会犯任何错误。霄辰人不会再只是依靠他们的雷肯搜索情报了。他的人已经拦截到数名侦查步卒,这意味着肯定还有十几名侦察兵逃过他们的搜索。这一次,霄辰人已经掌握伊图拉德真正的实力和位置。 他的敌人已经不再接受他的引诱和驱赶,而是在猎捕他,没有任何迟疑,也没有踏进他布下的任何一个陷阱。伊图拉德计划向阿拉多曼内陆撤退,这样会为他的部队争取到有利的环境,并拉长霄辰人的供给线。他估计这样能够再维持四到五个月。但现在这些计划都没有用了,因为制定计划时,伊图拉德还不知道一支该死的艾伊尔大军正在阿拉多曼横行无阻。关于艾伊尔人的报告往往会夸大其辞,所以他还不能确定背后到底有多少艾伊尔人。根据现有的报告,十万艾伊尔人已经控制了阿拉多曼北部的大部分地区,班达艾班也在他们的控制中。 十万艾伊尔人,这相当于20万阿拉多曼军队,也许更多。伊图拉德还记得20年前雪中之血那场战争,每杀死一个艾伊尔人,他都要付出十名士兵的生命。 他被困住了,如同被夹在两块石头之间的一颗胡桃。现在他只能撤退到这里,龟缩在这个被抛弃的巨森灵聚落中,这能够为他提供一点对抗霄辰人的优势。霄辰军队的规模是他的六倍,就算是最缺乏经验的指挥官都明白,这种战斗根本是自杀。 “你见过杂耍大师吗,拉加比?”伊图拉德一边问,一边审视着地图。 他用眼角的余光看见那个公牛般的汉子困惑地皱起眉毛。“我见过走唱人……” “不,不是走唱人,是大师。” 拉加比摇摇头。 伊图拉德若有所思地吐了一口烟,才继续说道:“我见过一次,他曾经是凯姆林的宫廷吟游诗人,那是个精力充沛、机敏异常的家伙。那么聪明的人真不该只是在酒馆的大厅里演出。吟游诗人一般不会玩杂耍,但他并不介意这种要求。我想,他也许是曾经很喜欢用杂耍逗笑年轻的王女。” 他从嘴角取下烟斗,敲掉里面的烟灰。 “罗代尔,”拉加比说,“那些霄辰人……” 罗代尔竖起一根手指,然后重新填好烟草,才又开了口。“那名吟游诗人先从玩三颗球开始,然后他问我们,是不是觉得他能再加上一颗。我们向他欢呼。他就开始玩起了四颗球、五颗球,直到六颗球。他每加一颗球,我们的掌声都更加热烈。他总是问我们,相不相信他能再加一个。我们当然会说‘相信’。 “七颗、八颗、九颗。很快,他就向空中抛起了十颗球,那些球形成了一个无比复杂的图案,让我甚至无法看清楚它们。他灵巧地推动着球,总是在看起来几乎要丢掉一颗球时才会捉住它。到后来,他只是专心地玩着球,已经忘了问我们还想不想再加一颗。但我们还在不停地呼喊着,十一颗!来十一颗!于是,他的助手又向他扔过来一颗球。” 伊图拉德吐了一口烟。 “他把球弄掉了?”拉加比问。 罗代尔摇摇头。“最后那一颗并不是真正的球。那是照明者的把戏。当它飞到半空中时,一下子变成一团耀眼的光芒和一片烟雾。当我们能够重新看清楚时,那名吟游诗人已经不见了,留下十颗球在地上排成一条直线。我向四周望去,发现他就坐在一张酒桌旁,喝着一杯葡萄酒,正和芬戴尔领主的妻子调情。” 可怜的拉加比看起来完全糊涂了,他喜欢干净直接的回答。伊图拉德通常也喜欢这样,但在这些日子里,头顶上永远阴云不散的天空和沉闷的环境,让他愈来愈喜欢搞一点哲学品味的东西了。 他伸手捡起烟草袋下面的那张纸头,将它递给拉加比。 “‘狠狠打击霄辰人,’”拉加比读道:“‘把他们赶走,让他们逃回船上,回到海里去。全都靠你了,我的老友。国王亚撒拉姆。’”拉加比放下信。“我知道他的命令,罗代尔。我来这里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你。” “是的,但我战斗是为了他。”他是国王的人,永远都是。他站起身,敲落烟灰,用脚跟踩灭余烬,然后收起烟斗,从拉加比手中拿回那张纸,向门口走去。 他需要做出决定。留下战斗,还是逃到一个更糟糕的地方去,再争取一点时间? 身后的棚屋在风中发出阵阵呻吟,周围的大树也摆动着枝杈。在伊图拉德头顶,是早晨乌云密布的天空。这个棚屋当然不是巨森灵建筑,这个聚落在很久以前就被抛弃了。他的人在树林中安营扎寨。这里不是安排军营最好的场所,但他暂时也找不到更好的地方。这个聚落很有用,很难让他轻易放弃。其他人也许会逃往城市,躲在高大的城墙后面。但在这些树丛中,至上力将无用武之地。而无论多么高的城墙,都无法阻挡罪奴。 我们必须留下来,伊图拉德一边想,一边看着自己的部下竖起一根根原木,组成围墙。他不喜欢砍倒聚落中的树。他认识几名巨森灵,很尊敬他们。这些巨大的橡树也许还蕴含着一点巨森灵们居住在此时留下来的力量,伐倒它们是一种罪行,但他只能这么做。逃跑也许能为他争取更多时间,同样也有可能缩短他坚持下去的时间。在霄辰人发动攻击之前,他还有几天时间。如果他把营寨安排得足够稳牢,霄辰人也许不得不对他进行长期围攻。这个聚落会让霄辰人心怀犹疑,茂密的森林只会对他的小部队有利。 他不喜欢被钉死在一个地方,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会考虑如此长的时间,即使他早已知道现在该是停止逃跑的时候,霄辰人已经捉住了他。 他继续沿着营帐的队列前行,不断向工作的部下点头,让所有人都看到自己。他还有四万人。考虑到他强大的敌人,这实在是一个奇迹,这些人本来应该都已经抛尸战场了。他们都见证他打了一场又一场不可能的胜仗,将愈来愈多的彩球抛向空中,赢得愈来愈响亮的喝彩。他们以为他永远不会失败。他们不明白,愈来愈多的彩球飞向半空,演出愈来愈精彩,但演出并不止是这样。 最终的落幕才是最精彩的。 他将一切阴郁的想法都藏在心中,和拉加比继续在林中营地巡行,查看一根根栽下的木桩。工事进展非常顺利,士兵们还在将粗大的树干栽进新挖出来的深沟里。一番查看之后,伊图拉德点点头。“我们留下,拉加比,传令下去。” “有些人说,留在这里将注定一死。”拉加比说。 “他们错了。”伊图拉德说。 “但……” “没有什么事是注定的,拉加比。”伊图拉德说,“让弓箭手爬到围墙里面的树冠上,它们会像塔楼一样有效。我们需要在围墙外形成一片杀戮平原。尽量砍倒围墙外的树木,然后在围墙内竖起第二道墙,做为撤退阵地。我们要坚守在这里。也许我看错了那些塔拉朋人,也许他们会来援助我们,或者也许国王有一支秘密部队能够帮助我们。该死的,也许我们能够凭自己的力量击退他们。我们要看看,没有罪奴,他们到底有多么能打。我们会活下来的。” 拉加比明显地挺直了腰,显然比刚才更有信心了。这正是伊图拉德说这番话想要得到的效果。像其他人一样,拉加比信任小狼,他们从不相信他会失败。 但伊图拉德更能看得清事实。如果要死,也要死得有尊严。年轻的伊图拉德经常会梦到战争,梦到誓死杀敌的荣耀。渐入老景的伊图拉德知道,战争中根本没有什么荣耀可言。但军人永远有着自己的荣誉。 “伊图拉德大人!”一名传令兵一边喊,一边沿着未完工的木墙内侧跑了过来。他还只是个男孩。霄辰人也许会让这样的孩子活下来,如果不是这样,伊图拉德会让这样的孩子先行逃走。 “什么事?”伊图拉德转过头问。拉加比在他身边,仿佛一座小山。 “有个人,”那个男孩喘着气说,“卫兵在他走进聚落时发现了他。” “来帮助我们作战吗?”伊图拉德又问道。一支军队经常会引来不少雇佣兵。总会有人被战争的荣耀,或者至少是三顿饱饭吸引过来。 “不是,大人。”那个男孩还在大喘着气,“他说他是来见你的。” “霄辰人?”拉加比问。 男孩摇摇头,“不是,不过他穿得很不错。” 那就是某位领主的信使。阿拉多曼人,或者是一个塔拉朋叛徒,无论他是谁,也不会让眼下的状况变得更糟。“他一个人来?” “是的,大人。” 勇敢的人。“带他过来。”伊图拉德下令道。 “你要在哪里见他,大人?” “什么?”伊图拉德喝道,“你以为我是个有宫殿的大商人吗?这里就可以了。去带他过来。不过不要太着急,确认有足够的人看守他。” 男孩点点头,跑掉了。伊图拉德命令一些士兵跑去找维克达和其他军官过来。希姆隆已经死了,被罪奴的火球烧成了黑灰。这是个很大的损失。他的能力远远超过其他许多人。 大多数军官都在那个陌生人之前赶到了。高瘦的安卡尔;一只眼的维克达——如果双眼俱全,他肯定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方脸的梅朗奈德;年轻的莱德林,他在父亲死后,仍然追随伊图拉德。 “有什么讯息?”维克达将双臂抱在胸前,“我们还要留在这个死亡陷阱里?罗代尔,我们没有足够的部队可以抵抗敌人,如果他们来了,我们只会被困在这里。” “你说得没错。”伊图拉德只答了这么一句。 维克达向其他人扫了一眼,然后又回头看着伊图拉德。伊图拉德坦率的回答让他的怒气泄掉了一些。“那么……为什么我们不逃走?”他咆哮的气势已经比几个月前弱了许多。那时伊图拉德刚刚开始他的第一场战役。 “我不会用甜言蜜语欺骗你们。”伊图拉德逐次看着他们,“我们的情况很糟。但如果我们逃跑,我们的下场会更糟。我们已经没有洞穴可以藏身了,这些树林会为我们提供优势,我们能够固守在这里。这个聚落将让罪奴无所作为。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我们留在这里。我们在这里战斗。” 安卡尔点点头,仿佛明白眼前的局势有多么严峻。“我们必须信任他,维克达,他一直在领导我们取得胜利。” 维克达点点头。“没错。” 这些蠢货。四个月前,因为他对国王的忠诚,他们之中有半数人都恨不得一见到他就要他的命。现在他们却又坚信他能实现不可能的奇迹。真可惜,他已经开始相信,他能够让他们重新成为亚撒拉姆的忠臣了。“好了,”他指向正在成形的要塞的几个地方,“我们要强化这些薄弱部位,我想……” 看到一群人向这片空地走来,他的声音弱了下去。那名做为信使的男孩身后带着一个班的士兵,护送着一名身穿金红色衣服的男人。 这个陌生人身上的某些特质吸引了伊图拉德的视线,也许是因为他的身高。他足有艾伊尔人那么高,也像他们一样有着金发,但没有艾伊尔人会穿绣有金线花纹的红色外衣。他的腰间还佩着一把长剑。看他的行动姿态,伊图拉德相信他懂得如何使用那把剑。他的步伐坚定有力,仿佛觉得周围那些士兵全是他的仆从。看来是一位领主,一个习惯于发号施令的人。为什么他一个人来到此地,而不是派一名信使来? 那名年轻的领主在伊图拉德和他的将领面前停住脚步,目光依次扫过他们,然后停在伊图拉德身上。“罗代尔·伊图拉德?”他问道。这是什么口音,安多? “是的。”伊图拉德谨慎地说。 那名年轻人点点头。“巴歇尔的描述很精确,看来,你把自己困在了这里。你真的以为一圈围墙就能挡住霄辰军队?他们的规模是你们的数倍。你们的塔拉朋盟军却似乎并不……急于加入你的防御。” 无论这个年轻人是谁,他很聪明。“我并不习惯和陌生人讨论我的防御。”伊图拉德审视着这位领主。他的身材很好,清瘦且刚强,不过因为外衣的关系,实际情况很难确定。他很喜欢用他的右手,经过仔细观察,伊图拉德注意到他的左手已经不见了,而且他的两只手臂上都有某种怪异的金红色纹身。 那双眼睛。那是一双见过无数次死亡的眼睛。他绝不只是一个年轻领主,还是一名年轻的将军。伊图拉德眯起眼睛。“你是谁?” 那个陌生人直视着他。“我是兰德·亚瑟,转生真龙。我需要你,你和你的军队。” 伊图拉德身边不止一个人发出咒骂。伊图拉德瞥了他们一眼。维克达显然不相信这个人的回答。拉加比满脸惊讶。年轻的莱德林明确地表现出蔑视的神情。 伊图拉德看着这个人。转生真龙?这么年轻?不过这也是有可能的。大多数关于转生真龙的谣言都说,他是一名金红色头发的年轻人。但那些谣言还说,他有十尺高,双眼烁烁放光,曾经出现在法美镇的半空中。该死的,伊图拉德根本不知道是不是该相信真龙已经转生! “我没有争吵的时间。”陌生人的脸上毫无表情,他看起来……比他的面相要苍老很多,而且他似乎根本不在乎被许多武装士兵包围在其中。实际上,他的到来……本身就是个愚蠢的行为。不过这反而让伊图拉德陷入沉思。大概也只有转生真龙会一个人走进这样的军营,认为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应该服从他。 让光明烧了他吧,伊图拉德觉得自己很难怀疑眼前这个人。如果他真的是在说谎,那么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如果我们走出聚落,我会证明我可以导引。”陌生人继续说道,“这应该让你们对我有一点信任。让我离开,我就会带一万艾伊尔人和几名两仪师回来。他们都会立誓向你证明,我就是转生真龙。” 谣言还说,两仪师也在追随转生真龙。伊图拉德身边的人开始轻声咳嗽,不安地向周围观望。他们之中的许多人在投奔伊图拉德之前都曾经是真龙信众。这个兰德·亚瑟也许能用几句话就让伊图拉德的部下转而反对他。 “即使我相信你。”伊图拉德小心地说,“我也不认为我们会有什么关系。我还有仗要打。我想,你也有其他事情需要关心。” “你就是我要关心的事情。”亚瑟说道。他的目光是如此犀利,仿佛要钻穿伊图拉德的头骨,将里面一切有用的东西搜刮干净。“你必须与霄辰人停战,这场战争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我想让你前往边境国,我没有足够的士兵看守妖境,那些边境国人已经放弃了他们的责任。” “我有命令在身。”伊图拉德摇摇头。即使不必遵守任何命令,他也不打算服从这个年轻人。只是……那双眼睛。亚撒拉姆也曾经有过这样的眼睛。那时他们都还年轻,这样的眼睛只会要求被注视的人服从。 “你的命令。”亚瑟问,“是不是来自你的国王?所以你才会一心一意对付霄辰人?” 伊图拉德点点头。 “我听说过你,罗代尔·伊图拉德。”亚瑟说,“我信任的人,和我尊敬的人,他们都信任并尊敬你。你没有逃走或躲藏起来,而是留在这里,准备进行一场明知会杀死你的战斗。这全都是因为你对国王的忠诚。我赞扬你的美德,但现在你应该离开这里,进行一场有意义的战争,一场将决定世界命运的战争。跟随我,我将把阿拉多曼王座给你。” 伊图拉德猛地挺直脊背,心中提高了警戒。“在赞扬我的忠诚之后,你又想要我背叛我的国王吗?” “你的国王死了。”亚瑟说,“或者他的脑子已经变成了一团熔蜡。我现在愈来愈相信,古兰黛已经控制了他。我看到古兰黛在这片土地上制造的混乱。不管你从他那里得到过怎样的命令,他为什么想让你与霄辰人作战,我还不太清楚。” 伊图拉德哼了一声:“你提到弃光魔使时,倒好像她是你晚宴上的客人。” 亚瑟再次盯住他的眼睛。“我记得他们每一个人,他们的面孔,他们的神态,他们说话和行动的风格,仿佛我认识他们已经有了一千年。有时候,我对他们的记忆比对自己童年的记忆更清晰。我是转生真龙。” 伊图拉德眨眨眼。烧了我吧,他想,我相信他。该死的!“让我们……让我们看看你的证据。” 当然,他的部下之中并非没有反对意见,而反对最激烈的是莱德林,他认为这太过危险。大多数人都在动摇。他们曾经宣誓效忠,却从未谋面的那个人就在他们面前。而伊图拉德觉得亚瑟有一股……力量,正在吸引着他,要他听从亚瑟的每一句话。不管怎样,他要先看到证据。 他们命人取来马匹,准备驰出聚落。亚瑟说话的口气仿佛伊图拉德已经成了他的部下。“也许亚撒拉姆还活着。我明白,如果是这样,你将不会想得到他的王座。你喜欢阿玛迪西亚吗?我需要有人统治那里,监视霄辰人。现在白袍众正在那里战斗,我不确定是否能在最后战争前阻止那场冲突。” 最后战争,光明啊!“如果你要杀死那个国家的国王,我是不会与你合谋的。如果白袍众或霄辰人已经杀死了他,那我倒可以考虑。” 考虑成为国王!伊图拉德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让光明烧了你吧!他暗自思考。至少也要等看到证据后再讨论这种事吧!这个男人有种与众不同之处,他谈起像最后战争这样被人类恐惧了千万年的事情时,就好像它们只是日常的营地报告。 很快,士兵们就牵着马跑了过来。伊图拉德和亚瑟一同骑上马背,跟随他们的还有维克达、拉加比、安卡尔、梅朗奈德、莱德林和另外六名低阶军官。 “我已经让大批艾伊尔人进入了你的国家。”兰德·亚瑟一扬马缰,同时说道,“我本来希望他们能恢复这里的秩序,但他们完成这个任务所需的时间比我期望得要更久。我计划控制住那些商人集议会的成员,也许等我得到了她们,我就能稳定这个地区。你认为呢?” 伊图拉德不知道该怎么响应。控制商人集议会?听起来很像是要绑架她们。伊图拉德不知道自己被卷进了怎样的漩涡。“这样会起作用。”他发觉自己正在说话,“光明啊,考虑各种因素,也许这是最好的计划。” 亚瑟点点头,目视前方,率领众人离开木墙,沿一条小路朝聚落边界走去。“无论如何,我必须掌握住边境国人。我会照料你的祖国。该死的边境国人!他们到底打算干什么?不,不,还不行,他们可以再等一等。他能做得到,能坚持住。我会派殉道使给他。”突然间,亚瑟转向伊图拉德。“如果我给你一百个能导引的男人,你能做些什么?” “发疯的男人?” “不,他们大多都很稳定。”亚瑟仿佛并没有感觉到被冒犯,“在我净化掉污染前就已经出现的疯狂是无法被治愈的,不过他们绝大多数人的精神状态还不算很糟。现在阳极力已经干净了,他们不会进一步恶化。” 阳极力?干净了?伊图拉德思量着,如果自己能拥有会导引的男人……他的罪奴。伊图拉德挠了挠下巴。这个问题出现得有些突然,但一名将军的思维必须够快。“我能充分发挥他们的作用。非常充分。” “很好,”亚瑟说道,他们已经离开了聚落,空气的感觉不同了,“你有大片国土需要督管,不过我给你的许多导引者都能够使用神行术。” “神行术?”伊图拉德问。 亚瑟瞥了他一眼,似乎是咬住了牙,闭上眼睛,因为恶心而摇了摇头。伊图拉德挺直脊背,警戒地按住剑柄。是中毒吗?还是这个人受了伤? 不过亚瑟很快又睁开眼睛。在那双深邃的眼里,仿佛出现某种迷醉和狂喜。他转回身,一挥手,一道光线凭空出现在他面前。伊图拉德周围的人纷纷一边咒骂,一边向后退去。一个男人自称能够导引是一回事,而他在你眼前进行导引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就是神行术。”亚瑟面前的那道光线一边旋转,一边敞开成为悬在空中的一个黑色洞口。“根据殉道使的力量不同,打开的通道甚至可以宽阔到允许马车通过。你几乎可以迅速到达任何地方。根据环境不同,你甚至可以瞬间到达目的地。只要有数名受过训练的殉道使,你的军队就能在凯姆林吃早餐,在坦其克吃午饭。” 伊图拉德揉搓着下巴。“这的确值得一观,值得一观。”如果这个人说的是实话,这样的通道真的……“有了这个,我就能将霄辰人赶出塔拉朋,也许还能将他们彻底赶到海上去!” “不!”亚瑟断喝一声,“我们要和他们维持和平。根据我的斥候报告,如果不能把你的脑袋给他们,想和他们达成协议就已经很困难了。我不想进一步激怒他们。现在没时间进行这种争斗,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没有什么比我的祖国更重要。”伊图拉德说,“即使那些命令是伪造的,我也了解亚撒拉姆。他会赞同我的行动。我们不会容忍侵略者继续践踏阿拉多曼的土地。” “那么,我答应你,”亚瑟说,“我会确保霄辰人离开阿拉多曼,但我们不会再与他们进行战斗。做为交换,你前往边境国,守卫那里,抵挡可能入侵的兽魔人。你还要给我一些军官,帮助我控制阿拉多曼。如果人们看到他们自己的领主与我共事,那么恢复秩序的工作肯定会容易得多。” 伊图拉德考虑着,但他已经知道自己的答案了。神行术能够让他的人离开这个死亡陷阱。有了艾伊尔人,有了转生真龙,他才真的有机会保卫阿拉多曼的和平。充满荣誉的死亡是一件好事。但带着荣誉继续战斗……这才是更加珍贵的战果。 “同意。”伊图拉德说着,伸出一只手。 亚瑟握住他的手。“做好出发的准备,你将在日落时前往沙戴亚。” 第十一章 艾德林之死 我认为他应该再被打一顿。勒瑞安的手指跃动着,比出各种复杂的枪姬众手语。他就像个孩子。孩子如果去摸危险的东西,是一定要挨打的。如果孩子因为没有被好好教训,用刀子伤了自己,那羞耻就要落到他父母的头上了。 先前的处罚似乎没什么用,苏芮奥回答。他接受责打的样子倒像个男人,而不是个男孩,但他并没有任何改变。 那我们就必须再试一试,勒瑞安回答。 艾玲达将石块扔向警戒岗旁的石堆里,然后转过身。她没有向看守入营道路的枪姬众打招呼,她们也没有向她打招呼。在她接受惩罚时与她交谈只会增加她的羞耻。她的枪之姐妹们不会这么做。 她没有表示出能看懂她们的交谈,不过没有人会以为一名前枪姬众会忘记手语。不过这也没什么好炫耀的,手语本来就只属于枪姬众。 艾玲达从第二堆石块中选择了一块大石头,开始回头向营地走去。她不知道枪姬众们是否还在交谈,她已经看不见她们的手了,但她们的讨论还萦绕在她的脑海中。她们在生兰德·亚瑟的气,因为他去见罗代尔·伊图拉德时没有带上任何卫兵。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做这种蠢事了,但他总是不愿意,或是不能学会正确的办法。每次当他不要任何保护而亲赴险境,都是在严重地侮辱枪姬众,就如同在她们每个人的脸上狠狠抽了一记。 艾玲达也许对她的枪之姐妹们亏负一点义。教导兰德关于艾伊尔之道曾是她的任务,而她显然是失败了。不幸的是,她还亏负了智者们极为巨大的义,尽管她还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因是什么。她对于枪之姐妹们的亏欠只能等到以后再补偿了。 因为搬运石块,她已经感到手臂酸痛。这些石头表面光滑,而且非常沉重。她被要求从这座庄园边的河滩上挖出这些石头,要不是因为她在伊兰那里时曾经被迫把身子埋在水中洗浴,她现在不会有勇气走进水里。至少她在这件事上没有让自己蒙羞。这条河不算很大,不过也绝不像湿地人所说的那样,只是一条溪流。溪流指的是从山岩的缝隙中流出来的,可以用来洗洗手,装满水袋的水流。几步都跨不过去的流水肯定是一条河。 像往常一样,天空中乌云密布,营地里一片平和。那些在艾伊尔人刚刚到来时还有些紧张的湿地人现在都放松了神经。这片营地没有一丝散乱的迹象。湿地人达弗朗·巴歇尔是一名非常谨慎的指挥官,绝不会允许自己的部下有丝毫懈怠。不管怎样,那些湿地人的动作显然缓慢了许多。她听到过不少人抱怨,这种阴沉的天气让他们的情绪低落。这些湿地人可真奇怪!天气和心情有什么关系?她能够理解失败的袭击,或者收获无几的狩猎让人们感到的沮丧,但天空中的云彩又有什么问题?难道湿地人就这么不喜欢阴凉吗? 她摇摇头,继续向前走去。她每次都选择让她的肌肉必须使出全力的石头,否则她的惩罚就会减轻。她不会这么做,尽管她迈出的每一步都在伤害她的荣誉。她必须走过整座营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做这种毫无意义的工作!她宁可全身赤裸地在出汗帐篷以外面对所有人。她宁可磨一千袋面粉,或者被鞭打到无法走路。 她走到庄园的房屋旁,丢下手中的石头,暗自吁了一口气。正如同艾玲达刚刚离开的那两名守卫营门的枪姬众,巴歇尔军队中的两名湿地人士兵正守卫着进入庄园的大门。当她弯下腰,从墙边第二堆石块中拿起一块石头时,她听到那两名卫兵正在说话。 “该死的,可真热啊。”一个人在抱怨。 “热?”他的同伴向天空瞥了一眼,“你在开玩笑。” 另一名卫兵用手掌给自己扇着风,大口喘着气,满头是汗。“你怎么感觉不到?” “你一定是发烧了。” 出汗的卫兵摇着头。“我只是不喜欢这种闷热的地方。” 艾玲达拿起石块,开始走回去。在听过许多人的抱怨之后,她已经明白,这是湿地人的普遍习惯:喜欢抱怨。在她与湿地人打交道的最初几个月里,她曾经认为这很羞耻。难道那名卫兵不知道,在同伴面前暴露自己的弱点是很丢脸的事? 他们全都是这样,就连伊兰也不例外。如果你听伊兰谈论怀孕的疼痛、恶心以及沮丧感,你会以为她就要死了!不管怎样,如果伊兰也喜欢抱怨,那么艾玲达就不会再认为它是一种软弱的现象了。她的首姐妹不会做这种羞耻的事情。 所以,这其中一定有着某种暗藏的荣誉。也许湿地人向同伴暴露弱点,是某种表达友谊和信任的方式。如果你的朋友知道你的弱点,就意味着当你与他们进行枪矛之舞时,他们会获得优势。或者,也许这种抱怨是湿地人表示谦逊的办法,就像奉义徒以绝对的顺从来彰显自己的荣誉。 她曾经就这些推测询问过伊兰,却只得到伊兰一个宠溺的笑容。难道湿地人不可以向外人谈论他们这项社会禁忌?伊兰的笑容是否意味着她不该胡乱揣测这件事? 不管怎样,这肯定是一种显示荣誉的办法,这个答案已经足以让艾玲达满意了。如果她和智者之间的关系也能这么简单就好了!人们一直都说,湿地人反复无常,难以捉摸,但现在真正让她头痛的是这些难以捉摸的智者! 她愈来愈感到沮丧,不是对智者们,而是对她自己。她强壮且充满勇气,当然,她的勇气和另一些人依然无法相比。她一直都希望能够有伊兰那样的果敢。她始终都相信,无法凭借枪矛、至上力和自己的智慧解决的问题并不很多,但她现在完全无法搞清楚自己所面对的窘境。 她走到营地另一边,放下石头,掸了掸双手。这时,那两名枪姬众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似乎是陷入了沉思。 艾玲达走到另一堆石头旁,拿起一块有锯齿边缘的长方形大石。这块石头有三掌宽,光滑的边缘很容易割破她的手指。她将石块在手中转动了几次,才找到一个合适的握点。然后,她转回头,踏着干瘪的冬季草甸,走过沙戴亚人的帐篷,朝庄园前进。 伊兰一定会说,她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在其他人都张皇失措时,伊兰总是能保持冷静,理智地思考。有时候,艾玲达甚至会觉得她的首姐妹耐心得实在有些过分,太喜欢在行动前进行讨论。我需要学学她。我要记住,我已经不再是枪姬众。我要做的不是高举枪矛,冲向敌人。 她需要像伊兰一样思考问题,这是她得回荣誉的唯一办法。而且只有这样,她才能得到兰德·亚瑟,就像伊兰和明得到他一样。她能够透过约缚感觉到他。他正在他的房间里,但并没有入睡。现在他把自己逼得太紧,睡得太少了。 石块在她的手指上一打滑,让她差点栽倒在地。她急忙重新找到平衡,用疲惫的双臂举起石头。一些巴歇尔的士兵走了过来,他们的脸上都带着困惑。艾玲达感觉自己脸都红了。也许他们并不知道她正在接受惩罚,但她在他们面前还是会感到羞愧。 伊兰会如何分析这种局势?智者们气艾玲达“学得不够快”,但她们却又不曾教她,只是不停地问她各种问题:关于兰德·亚瑟的问题,还有鲁拉克与卡亚肯会面的情况。 艾玲达不禁要猜测这些问题是不是对她的测试。她的回答是否正确?如果她说错了,为什么她们不教她正确的应对方式? 智者们并不认为她是软弱的。那她还有什么问题?伊兰会怎么说?艾玲达真希望自己能拿回枪矛戳穿某样东西。进攻,在敌人身上测试自己的力量,发泄自己的怒火。 不,她压下心中的怒火。 我要学习成为一名智者。我会再次找到荣誉的! 她走到庄园旁,丢下石块,伸手抹了抹眉头。伊兰教过她如何忽略寒暑,但这种办法并不能让她剧烈运动的身体不出汗。 “艾德林?”一名沙戴亚卫兵向他的同伴喊道,“光明啊,你看起来很不好。” 艾玲达朝庄园大门瞥了一眼。曾经抱怨过天气炎热的那名卫兵正靠在大门上,一只手按住前额。他看起来真的很糟糕。艾玲达拥抱了阴极力。她并不很擅长治疗,但也许她能…… 那个人突然挺起身子,抓挠着额角,眼球向上翻起,手指在皮肤上撕开一道道裂口,只是那些裂口中渗出的并不是鲜血,而是某种焦黑的东西。即使在这么远的地方,艾玲达也能够感觉到一股逼人的灼热。 另一名卫兵大张着嘴,无比恐惧地看着他的朋友在头上扯开一道道喷着黑色热气的伤口。黑色的焦油从那些伤口中流出来,沸腾着,发出嘶嘶声响。这个人的衣服上燃起火舌,他的皮肉在高热中干瘪,皱缩。 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艾玲达摆脱心中的惊骇,立刻编织出简单的风之力,将那名还未受到影响的卫兵拖到安全的地方。现在他的朋友已经完全变成一堆黑色的焦油,上面插着几根黑色的枯骨。那里已经看不到颅骨了。灼烈的热气逼得艾玲达一步步后退,也将那名卫兵带离那里。 “我们……被攻击了!”那个卫兵悄声说道,“是导引者!” “不,”艾玲达说,“是某种更加邪恶的东西。快去叫援兵来!” 那名卫兵却仿佛吓傻了,停在原地一步也没动,直到艾玲达推了他一把,他才跑了起来。幸好那团焦油停住不动了,但它已经点燃了庄园的大门,它会在房屋里的人们有所察觉前将整座房子烧掉。 艾玲达编织出风之力和水之力,想要熄灭大门上的烈火,但她的编织一靠近那些火舌,就立刻被削弱和抑制。那些编织并没有消散,但对焦油上发出的火焰无法造成影响。 她从那团气势迫人的烈火前又退开一步。汗水刺痛了她的眉宇,让她不得不抬手遮住面孔。现在她几乎已经看不清火焰核心处的那团焦油了,那团焦油像极热的煤块一样,闪耀着深红色和白色的光芒。很快的,那上面已经看不到什么黑色了。烈火迅速向庄园的围墙上蔓延。艾玲达听到庄园里传来喊叫声。 艾玲达摇摇头,愤怒地编织出地之力和风之力,扯起自己周围的地面,把它们扔向火堆,想要把火压灭。她的编织没办法把热量吸走,至少还可以把不能燃烧的东西扔进火堆。一块块带着草的泥土在火中发出刺耳的嘶嘶声,干枯的草叶转瞬间就变成了白灰。艾玲达继续着,激烈的动作和高热的空气让她汗流如注。 在远处,她听到有人在喊叫着要水桶。也许是那些卫兵。 水桶?当然!在三绝之地,宝贵的水是不可能被用来灭火的。艾伊尔人习惯使用的是土石沙子。但在这里,他们可以用水。艾玲达向后退了几步,找到庄园旁那条弯曲的河流,倒映在河面上的红色和橙色火舌让她觉得眼花缭乱。现在庄园前面已经完全陷入火海了!她感觉到庄园中有人在导引,是两仪师或智者。希望她们能从那幢房屋的后面逃出去。大火已经吞噬了庄园内的走廊,而艾玲达知道,这幢房子是没有后门的。 艾玲达编织出一根粗大的风之力和水之力圆柱,从河中抽出一股水晶般的液体,把它朝自己引来。这根水柱蜿蜒腾跃,如同兰德旗帜上的那头怪兽。水晶长龙重重地撞在火墙上,蒸汽向四周爆开,也将她卷入其中。 炽热强猛的蒸汽烫伤了她的皮肤,但她并没有后退。她抽出更多的水,继续朝那堆焦油所在处浇灌下去。透过一重重蒸汽,她勉强能看到那堆焦油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 这股热量实在是太强了!艾玲达终于还是再次后退,紧咬着牙继续导引。这时,又发生一阵突兀的爆炸,另一股水柱从河中窜起,注入火焰。加上艾玲达的水柱,河中的水几乎要被抽光了。艾玲达眨眨眼。她看不见抽取另一股水柱的编织,不过她的确看到对面房屋二楼的窗前有个人,正举起一只手,神情专注。那是耐伊夫,兰德的一名殉道使,据说,他能够导引极为强大的风之力。 火焰开始消退,只剩下一团焦油,还散发着强烈的热气。焦油旁的墙壁和后面的廊道变成一个敞开的黑色洞口。艾玲达继续抽取河水,把它灌注在黑色的废墟上。但她已经感到极度疲惫了,控制如此大量的水让她的导引几乎到了极限。 水很快就停止了沸腾。艾玲达放开能流,让它渐渐停下来。她周围的地面上全都是黑色的泥泞,散发出沉重的灰烟气味。被她挖去泥土的地方全都变成了小水池,上面还漂浮着一些焦黑的木片。她犹豫着向前走去,仔细查看那名不幸的士兵变成的一团焦油。现在它表面漆黑光亮,仿佛是一块黑曜石,闪动着湿气的光泽。她捡起一块被她的水柱从墙上冲下来的木头,戳了戳那团黑东西。那东西很硬。 “让光明烧了你!”一个声音传来。艾玲达抬起头,兰德·亚瑟正从房子前的那个黑洞里走出来。他盯着天空,摇晃着拳头。“我才是你想要的那个人!你很快就能得到你想要的战争了!” “兰德。”艾玲达同样犹豫地说道。士兵们都聚集到绿坪上,专注地看着这里,仿佛这里爆发了一场战争。不知所措的仆人们从庄园的屋里探出头来。实际上,这场火烧了还不到五分钟。 “我会阻止你!”兰德咆哮着。仆人和士兵们则发出一阵畏惧的惊呼。“听到了吗!我会来找你!不要浪费你的力气了!你会需要这些力气来对付我!” “兰德!”艾玲达喊道。 他全身僵硬,低下头看着她,满眼迷惘。她看着他的眼睛,能够感觉到他的愤怒,就如同片刻之前感觉到那种灼人的高热。然后他转过身,走回那幢房子里,踏上黑色的木制楼梯。 “光明啊!”一个充满忧虑的声音问道,“在他身边,经常会发生这种事吗?” 艾玲达转过头,看见一名年轻人,穿着她不认识的军装,正向兰德的背影观望。他身材很瘦,有着浅褐色的头发和古铜色的皮肤。艾玲达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她确信,这个人正是兰德与罗代尔·伊图拉德会面之后带回来的军官之一。 她转回身,看着混乱的人群,听着士兵们在远处呼喊号令。巴歇尔已经走了过来,正在发号施令,吩咐部下严守庄园周围。不过他很可能只是在为他的部下找些事情做。这并不是敌人的突袭,只是暗帝对这个世界的碰触,就像肉突然腐烂、虫子和老鼠凭空出现、人们死于奇怪的疾病。 “是的,”艾玲达回答了那个人的问题,“这种事经常会发生,至少在卡亚肯周围会发生得更加频繁。你们的人之中是不是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我听到过一些传闻,”他说,“只是我一直都不相信。” “并非所有传闻都是夸大之辞。”她看着那个只剩一团焦土的士兵说道,“暗帝的牢狱正在被削弱。” “该死的。”那个年轻人骂了一句,转回身,一边摇头,一边大步走开。“你让我们卷进了什么,罗代尔?” 巴歇尔的军官们也开始发布命令,组织人手清理火场。兰德会离开这座庄园吗?当邪恶泡沫出现时,人们经常会想要离开。不过,约缚中并没有从兰德那里传来任何急迫的心情。实际上……他似乎是已经回去休息了!这个男人的心情简直像怀孕的伊兰一样怪异。 艾玲达摇摇头,开始收聚烧焦的木头,帮助清理火场。在她工作的时候,几名两仪师走出屋子,开始调查这个被烧开至少有15尺的黑洞。一个叫梅瑞丝的两仪师赞赏地看了艾玲达一眼。“真是可惜了。” 艾玲达直起身,手里拿着一块焦木。她的衣服已经湿透了,在这种看不到太阳的天气里,可能要过很久这身衣服才能晾干。“可惜?”她问,“是指这座庄园吗?”这座庄园的主人,肥胖的特莱恩领主正坐在被烧黑的庄园入口的凳子上,揉搓着眉毛,摇着头,不住地叹息。 “不,”梅瑞丝说,“可惜的是你,孩子。你的导引能力相当惊人,如果我们带你进入白塔,你现在应该已经是一位两仪师了。你的编织还有一些粗糙之处,但如果接受姐妹们的教导,你很快就能修正你的缺陷。” 艾玲达听到身后有人响亮地哼了一声,转回头,看到麦兰正站在那里。这位金发智者将双臂抱在胸前,怀孕的肚子已经隆了起来,脸上没有半点愉悦。艾玲达惊讶自己怎么会任由她走到背后而毫无察觉?疲惫降低了她的警觉。 麦兰和梅瑞丝对视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那名高个子两仪师猛地转过身,甚至甩起绿色的裙摆,走去询问那些被火灾困住的仆人们是否需要治疗。麦兰看着她的背影,摇摇头。“不知分寸的人。”她喃喃地说道,“亏我们曾经那么尊重她们!” “智者?”艾玲达问。 “我比大多数两仪师都更强大,艾玲达,你又比我强大得多。对于编织,你的控制和理解会让我们大多数人都感到羞愧。很多对你来说轻而易举的事情,其他人必须竭尽全力才能学会。‘还有一些粗糙之处’,她竟敢这样说!我怀疑,除了两仪师凯苏安之外,那些人根本没能耐导引出如此巨大的水柱。将水移动这么远,你必须能够充分利用这条河本身的流动与水压。” “我是这样的?”艾玲达一边问,一边眨了眨眼。 麦兰看了她一眼,又哼了一声,不过这次她的声音很轻,而且更像是已经陷入了沉思。“是的,你是,你有着非凡的天赋,孩子。” 这个赞扬让艾玲达咽了一口唾沫。智者极少会赞扬别人,但她们的赞扬永远都是真诚的。 “但你拒绝学习。”麦兰继续说道,“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对于兰德绑架那些阿拉多曼商人首领的计划,你是怎么想的?” 艾玲达又眨了眨眼,她已经累到快无法思考了。阿拉多曼人让商人成为他们的首领,这本身就是绝对不合逻辑的。商人怎么可能统率人众?商人关心的难道不止是他们的买卖吗?这太荒谬了。直到现在,湿地人的怪异之处还是不断给她带来震惊。 不过,为什么麦兰现在总是会问她这种问题? “他的计划看起来很不错,智者。”艾玲达说,“但持枪矛的人是不喜欢这种绑架行径的。我想,卡亚肯应该把说法改为保护那些商人,哪怕是强行保护。如果告诉那些首领是要保护她们,而不是绑架她们,她们的反应也会更好一些。” “无论你怎样称呼这种事,情况也不会有所改变。” “但称谓有时是很重要的。”艾玲达说,“而如果定义没有错误,也不存在欺骗的问题。” 麦兰的目光闪动了一下。艾玲达看到她唇边露出一丝微笑。“你对于那场会面有什么想法?” “兰德·亚瑟似乎仍然以为卡亚肯能够像湿地人的国王一样予取予求。这是我的羞耻,我没能让他明白怎样才是正确的。” 麦兰挥挥手。“在这件事上,你没有羞耻。我们全都知道卡亚肯是多么顽固不化。在这件事上,智者们也都已经竭尽全力,却始终无法正确地教导他。” 那么,这就不是她在智者面前失去荣誉的原因了。那真正的原因又是什么?艾玲达愤懑地咬着牙,又只能强迫自己继续说道:“不管怎样,需要有人提醒他,不断地提醒他。鲁拉克是睿智而且有耐心的人,但并非全部部族首领都是如此。我知道,另外一些人一直在怀疑,他们追随兰德·亚瑟的决定是不是一个错误。” “的确,”麦兰说,“但看看在沙度身上发生的事吧。” “我并不是说他们的怀疑有道理,智者。”艾玲达说。一队士兵正犹疑不决地想要把那团玻璃质的焦土挪走,但它仿佛与地面融合在一起了。艾玲达压低声音:“他们对卡亚肯的质疑是错误的,但他们一直在私下里谈论这件事。兰德·亚瑟需要明白,他不能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他们。他们也许不会像沙度那样反抗他,但我不确定,提摩兰不会率领他的部族返回三绝之地,只把卡亚肯的傲慢丢回给他。” 麦兰点点头。“不必担心,我们知道这种……可能。” 这意味着智者们已经对提摩兰和他的米雅各布马部族进行过安抚了。这不会是第一次。兰德·亚瑟是不是知道智者们正在他身后努力维持着艾伊尔的忠诚?也许他不知道,他只是将全部艾伊尔人看作一个整体,向他宣誓效忠,为他所用。这是兰德一个巨大的弱点。他不能如此看待艾伊尔人,就像看待其他人一样。艾伊尔人不喜欢被当成工具,各部族间的关系也远比他想象的要疏远得多。现在,他们正是因为他才暂时搁置了相互之间的血仇。 难道他不明白,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难道他看不出,各部族的联盟是多么脆弱? 但他不仅是天生的湿地人,而且更加不是智者。就连艾伊尔之中也很少有人知道,智者们的工作和影响范围是多么广泛。枪姬众的生活是多么简单啊!当她最初知道在自己的视线之外竟然还有那么多秘密时,她就已经感到头晕目眩了。 麦兰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座破损的房屋,仿佛是自言自语一般地说:“残余之后的残余。他是否会丢下我们,任由我们被烧毁、被粉碎,就像这里一样?艾伊尔会有怎样的下场?我们会不会满身伤痕地回到三绝之地去,继续我们从前的生活?肯定有许多人不想离开,因为这片土地太过丰饶了。” 这些话让艾玲达眨了眨眼。她几乎从未想过,当卡亚肯利用完他们之后,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子。她关心的只有现在,恢复自身的荣誉,在最后战争中保护兰德·亚瑟。但智者不能只考虑今天和明天的事,她必须想到以后许多年,甚至那些依然飘摇在远方风中的岁月。 残余之后的残余。做为一个族群的艾伊尔已经因他而分崩离析,他们还会有怎样的际遇? 麦兰瞥了艾玲达一眼,脸色变得柔和。“到帐篷里去,孩子,休息一下。你看起来就像一只在沙子上爬了三天的色拉丹。” 艾玲达低头看了双臂一眼,看到一道道火灰留下的痕迹,湿透的衣服上也全都是污渍,自己的脸大概也一样脏。因为整天搬运石头,她的手臂已经酸胀难忍。一旦感觉到疲惫,它就仿佛风暴一样猛地压到她身上。她咬紧牙,强迫自己挺直腰杆。瘫软下去只会增添自己的羞耻!然后她依照智者的吩咐,转身离开。 “哦,还有,艾玲达,”麦兰在她身后高声说道,“我们明天会讨论你的惩罚。” 艾玲达惊讶地转过身。 “因为你没能完成搬运石头的工作,”麦兰还在审视着那片废墟,“也因为你学得还不够快。走吧。” 艾玲达叹息一声。又是一轮提问,一场莫名其妙的惩罚。这其中一定有某种联系。但到底是什么? 她现在太累了,已经没办法思考了。现在她想的只有床铺。她发现自己正叛逆地怀念着凯姆林皇宫中柔软、奢侈的床垫。她将那些想法强行赶出自己的脑子。睡在那种过分舒适的软垫床和羽毛枕上,你就会过分放松,当有人想要在夜晚杀你的时候,你甚至都不会醒过来!她怎么会让伊兰说服自己睡在那种柔软的“死亡陷阱”里? 随着那些叛逆的想法被清除,另一个更加叛逆的思绪出现了。关于兰德·亚瑟,他正睡在他的房间里,如果能找到他…… 不!在她得回自己的荣誉之前,不能这样。她不会像乞丐一样到那里去。她要像有荣誉的女人一样去找他。真希望能知道她到底犯了什么错。 她摇摇头,跑向绿坪旁边的艾伊尔营地。 第十二章 预料之外的遭遇 艾雯在白塔高大的拱廊中前行,深深地陷在自己的思绪里。她的两名红宗狱卒跟随在她身后。最近这几天,她们显得有些郁闷。爱莉达命令她们更紧密地监视艾雯,虽然不断有人换班,她身边始终都会有两个人,不过,她们似乎都能感觉到,在艾雯眼里,她们只是随从,而不是看守。 自从史汪通过特·雅兰·瑞奥德告诉她那些令人困扰的讯息后,又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但艾雯还在考虑这些事,它们表明世界正在崩毁。这本该是白塔成为稳定根基的时刻,但它却忙于内讧。而兰德·亚瑟手下的男人正在约缚姐妹们。兰德怎么能允许这种事发生?很显然,那个曾经和她一同长大的男孩心里已经没有多少往日的影子了。当然,女孩艾雯现在几乎也完全消失了。他们发誓要结婚,一同生活在两河的一个小农场里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了。 奇怪的是,这又让她想到了盖温。他们上次相见,在凯瑞安偷偷接吻到现在,已经过去多久?现在他在哪里?他还平安吗? 保持专心,她对自己说。先擦干净你脚下的地板,再去收拾别的房间。盖温能够照看自己。过去,他的表现一直都很优秀,只是有时候,他实在是尽职得有些过分了。 史汪和其他人会处理好殉道使的事情,但另一些讯息却更令人困扰。营地中有一名弃光魔使?一个女人,却在导引阳极力?艾雯曾经以为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但她亲眼见证过灵魂从白塔的墙壁中走出来,这里的走廊每天都在改变,这些全都只是不同的预兆而已。 她打了个哆嗦。哈丽玛曾亲手抚摸过艾雯,她那样做的名义是为头痛的艾雯按摩。艾雯被俘后,那些头痛立刻就消失了。为什么她没想过这可能就是哈丽玛造成的?那个人还有着怎样的阴谋?还有些什么样的陷阱在等待着两仪师? 一次擦净一片地板。先将周围打理干净,再转移到其他地方。哈丽玛的阴谋也只能由史汪她们去应对了。 艾雯感到屁股上传来一阵阵疼痛,不过这种疼痛已经愈来愈无法影响她。有时候她被抽打时会笑出来,有时不会。那些刑罚并不重要,塔瓦隆所承受的更加巨大的痛苦才是她需要关注的。她向经过身边的一队白袍初阶生点了点头。她们都在向她行屈膝礼。她皱了一下眉,但并没有赶走她们,她只希望她们不会因为这么做而遭到身后两名红宗的惩罚。 她的目标是褐宗区,现在那个区域位于白塔侧翼。今天,梅丹妮自告奋勇要教导艾雯。在那次与爱莉达的晚餐之后,她终于执行了艾雯的命令。但奇怪的是,贝耐·纳萨德也提出要在今天教导她。自从数个星期以前的第一次交谈之后,艾雯就再没有和这名夏纳褐宗说过话。艾雯从没有在一个人那里上过两次课。不过,她在早晨已经得到命令,今天首先就要去见她。 当她到达白塔东翼,现在褐宗区所在的位置时,她的红宗狱卒们不情愿地停在褐宗区外面的走廊里,等待她回来。爱莉达也许希望她们一直在艾雯身边看守,但既然现在红宗已经在对她们的边界严加看守,即使是行事温和的褐宗也不可能任由两名红宗姐妹闯入她们的地盘。艾雯加快脚步,走到褐色的地板上,经过一个个衣着朴素的姐妹。接受姐妹的教导、初阶生师尊的责打,以及完成常规的初阶生杂务几乎就占去她一整天的时间。 她走到贝耐寓所门口,却犹豫了一下。大多数同意教导艾雯的姐妹只是被迫要履行这样的义务,而这些课程往往都是不令人愉快的。一些人不喜欢艾雯,是因为她与叛逆姐妹的关系;另一些人则是因为她能够轻而易举地完成各种编织;还有一些人是恼怒于她不像一般初阶生那样向她们表示尊敬。 但无论如何,这些“课程”是艾雯散播“种子”的绝佳机会。在第一次见贝耐时,她就已经种下了一颗反抗爱莉达的种子。现在这颗种子发芽了吗? 艾雯敲门,然后随着里面的传唤,走了进去。这间起居室里堆放着各种与学术研究相关的物品,一叠又一叠的书本像微缩的城市塔楼,又相互叠靠在一起;各种生物的骨架被制成不同风格的标本。贝耐拥有的标本足以进行一次奇物展览。艾雯看到墙角里一副完整的人类骨架,不由得打了个哆嗦。那副骨架用丝线连接在一起,上面还有许多用黑色墨水写成的详细注释。 这个房间里几乎没什么能够落足的地方,能够坐下的空间更只有一个,就是贝耐自己的软垫椅。这只椅子的扶手都磨损得很严重,毫无疑问,这是她在数不清的晚上阅读时用臂肘磨出来的。低矮的天花板上挂着几只鸟类标本和几副天文仪器,显得更加压抑。艾雯必须低下头,才能走过一个太阳模型,来到贝耐身边。这名褐宗正站在房里的一角,翻检着一堆皮封卷宗。 “啊,”她这时才开始注意艾雯,“很好。”她的身材干瘦,一头黑发上显露出岁月留下的根根灰丝。她将头发梳成一个发髻,像许多褐宗一样,身上穿着一条样式简单,风格可能属于一两个世纪前的长裙。 贝耐走到自己的软垫椅前,丝毫没有看一眼壁炉前的那两把硬木椅——那两把椅子上全都堆着艾雯上次就见到过的卷宗。艾雯清理出一只凳子,将上面满是灰尘的老鼠骨架放到两堆书本间的地面上。那些书大概都属于亚图·鹰翼的时代。 “那么,我想我们应该开始对你的教导了。”贝耐一边说,一边坐进椅子里。 艾雯保持着面容的平静。难道是贝耐主动要求再次教导她?或者她只是被迫的?艾雯似乎能够看到一名思想单纯的褐宗再次承担起一项别人不想招惹的责任。 根据贝耐的要求,艾雯进行了数项编织,这些都远不是初阶生能做到的,不过对艾雯来说还很容易,即使她的力量还被叉根抑制着。艾雯竭力想要知道这名褐宗对她居住的地方发生的变化有什么感觉,但贝耐就像艾雯接触过的大部分褐宗一样,一直在避开这个话题。 艾雯又做了更多编织。过了一段时间,她对这次会面的真实目的更感好奇了。这些编织不都是贝耐在上一次课程中要求她示范过的吗? “很好。”贝耐从身边的小炭火铜盆中拿起一只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她并没有请艾雯喝茶。“你在这方面有足够的技艺。但我很好奇,你是否拥有足够睿智的头脑和处理困难局势的能力?毕竟这是每一名两仪师都必须具备的。” 艾雯什么都没说,不过她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贝耐并没有反对。 “让我想想……”贝耐喃喃地说道,“假设你与和你同属一个宗派的姐妹发生冲突,你恰巧得知了你不该知道的讯息,你的宗派领袖们因为你而感到困扰,突然间,你被授予某个你最不想接受的任务,就好像她们想把你扫到地毯下面,把你彻底忘记。告诉我,在这种状况下,你会如何反应?” 艾雯差点被茶水呛了一口。这名褐宗的手腕并不巧妙,她一定已经打听过关于第十三藏书室的事了?是不是这已经让她陷入了麻烦?艾雯上次和她见面时以最随意的口气说出的那些历史,其实是极少有人知道的秘密。 “嗯,”艾雯说着,啜了一口茶,“让我清理一下思绪。我想,最好从宗派领袖的视角看待这件事。” 贝耐微微一皱眉。“大概应该如此。” “那么,以你描述的这种局势,我们是否可以认为,这些秘密是要由宗派来保管的?嗯,很好。对她们来说,会感到困扰的事情一定涉及重要且精心布置的计划。有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令人不安的谣言正在你们最信任的姐妹之中散播。” 贝耐的脸色有些苍白。“我想,大概是这样。” “那么处理这种事件的最佳办法要分为两步。”艾雯说着,又喝了一口茶。茶水的味道可真不太好。“首先,宗派领袖们必须得到安慰,她们需要知道,秘密的泄露并不是她们的错。如果我是那个遭遇麻烦的姐妹,如果我实际上并没有做错什么,我会直接找她们,进行解释,这样她们就不会再去寻找泄露秘密的那个人了。” “但,”贝耐说,“这也许并不能帮助那位姐妹,那位假设遭遇麻烦的姐妹,让她能避免惩罚。” “至少这么做不会有什么害处。”艾雯说,“很可能她已经受到惩罚,比如说将她排除在寻找泄露讯息者的行动以外。如果她们知道并不存在这个所谓的‘叛徒’,她们就更有可能以同情的态度看待这名境遇不佳的姐妹,尤其如果她又能为她们提供一个解决方案的话。” “解决方案?”贝耐问。她将茶杯放在手指上,仿佛已经将它忘记了。“你会提供怎样的解决方案?” “最好的方案:得到授权。很显然,宗派中肯定有人知道这些秘密。而如果这名姐妹能够证明自身的价值和能力,也许宗派领袖们会意识到,对她最好的安排就是让她成为负责守护秘密的人之一。如果你仔细考虑,就会发现这是一个相对容易的解决办法。” 贝耐若有所思地坐直身子。在她头顶上方,一只挂在天花板下的雀鸟标本正缓缓地转动着。“确实。但这真的会成功吗?” “这肯定要比在某间被人遗忘的储藏室里整理书本要好。”艾雯说,“有时候,不当的惩罚是无法避免的,但最好让别人永远不会忘记这些惩罚的不公。如果她只是默默承受人们对她所做的一切,那人们很快就会认为,她被安排的那个位置是她应得的。”感谢你,希尔维亚,感谢你的建议。 “是的。”贝耐一边应和,一边点着头。“是的,我想你是对的。” “很愿意帮助你,贝耐。”艾雯用温和的声音说着,将目光转回到茶杯上。“当然,这只是一种假设。” 片刻间,艾雯有些担忧自己直呼那名褐宗的名字会有一点过分。贝耐直视着她的眼睛,真的微微点头,向她表示了谢意。 如果说,与贝耐见面的这一个小时只是一个孤立事件,艾雯依然觉得这是一个很不错的收获。当她离开贝耐的寓所后,更是惊讶地发现正有一名初阶生在等她,要她去见娜格拉,一名白宗姐妹。艾雯在与梅丹妮见面前还有一些时间,所以她决定先去见娜格拉。她不能无视一名姐妹的召唤,但她知道,自己随后肯定要做另一些杂役,以补偿她无法完成的擦地板工作。 在娜格拉那里,艾雯发现她要接受关于逻辑的指导。而她要解决的“逻辑问题”很类似于该如何对待一名因为年龄的增长,无法再继续战斗而日益变得更加颓丧的护法。艾雯尽力提出自己的建议,娜格拉宣布她的逻辑“没有瑕疵”,然后放她走了。接着她又得到了一个召唤,这次来自苏安娜,一名黄宗守护者。 一名守护者!这是艾雯第一次得到命令去见有这种身份的人。艾雯急忙前去赴约。一名女仆让她进苏安娜的寓所。这里看起来不像是供人居住的房间,倒更像是一座花园。做为守护者,苏安娜能够得到有窗户的房间。她充分利用了房间内的露台,将它变成一座草药园圃。除此之外,她还在房里安排了许多反射阳光的镜子,然后摆放了一些盆栽小树和灌木,甚至还有一个栽种胡萝卜和萝卜的小菜圃。艾雯不甚高兴地注意到一箱腐烂的植物块茎,它们很可能是刚刚被采摘出来,却已经腐坏了。 这个房间里充满了强烈的罗勒、百里香和其他十余种草药的香气。她还看到在刚刚翻整好的土壤中,有植物正在生长。虽然白塔深陷于危机之中,虽然这里也有腐烂的植物,艾雯却在这个时刻沉浸在这股充满生命力的气息里。奈妮薇竟然还抱怨白塔的姐妹完全无视于草药的效用!如果她能和身材丰满、脸庞圆润的苏安娜接触一段时间就好了。 艾雯觉得苏安娜很讨人喜欢。她让艾雯做出一系列编织,其中许多都和医疗有关。艾雯在这方面并不很擅长。不过,在课上到一半的时候,艾雯就知道,她的技巧一定也给这名宗派守护者留下深刻的印象。那时她正坐在两棵盆栽中间,苏安娜以更加端正的姿势坐在一把硬皮椅子里。她们交谈的气氛突然改变了。 “我想,我们会很希望让你进入黄宗。”苏安娜说道。 艾雯愣了一下。“我在医疗方面从没有过非常突出的表现。” “做为黄宗,最重要的并不是技巧,孩子,而是热情。如果你喜欢让事物变得美好,修正伤害与残缺,那么这里就应该是你发挥热情的地方。” “非常感谢。”艾雯说,“但玉座是没有宗派的。” “是的,但每一位玉座都来自某一个宗派。好好考虑一下,艾雯,我想,你会在这里找到一个理想的家。” 这是一段令人震惊的交谈。苏安娜显然并不认为艾雯是玉座,但她劝说艾雯加入她的宗派,这本身就有着重大的意义。这意味着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她承认艾雯是一位两仪师。 “苏安娜,”艾雯想要测试一下这名宗派守护者对自己的认同程度,“宗派守护者们有没有谈论过该如何解决宗派之间的紧张关系?” “我看不出在这件事上能做些什么。”苏安娜一边回答,一边朝自己植被繁茂的露台看了一眼,“如果其他宗派视黄宗为敌人,那么我也没办法强迫她们放聪明一点。” 她们的口吻也和你一样,艾雯想道。不过她只是说:“但必须有人走出第一步。互不信任的外壳已经愈积愈厚,很快它就将难以被打破。也许,如果一些不同宗派的守护者开始一同进餐,或者结伴在走廊中散步,就会对白塔中的其他人起一些示范作用。” “也许……”苏安娜说。 “她们不是你的敌人,苏安娜。”艾雯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更加坚定。 黄宗守护者向艾雯皱皱眉,仿佛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听从谁的建议。“嗯,那么,我想你现在最好快去做下一件事。我相信,你今天一定还有很多事要做。” 艾雯向门外走去,小心地避开一路上的枝杈盆罐。当她离开黄宗区,和两名红宗随员会合时,她意识到一件事:她刚刚连续见了三名姐妹,却没有被指定任何惩罚。她不知道该如何看待这件事,她甚至还面对面地叫了其中两名姐妹的名字。 她们正在接受她。不幸的是,这只是这场战争中很小的一部分。她的目标是让白塔在爱莉达一手造成的灾难中生存下来。 梅丹妮的寓所令人惊讶地舒适温馨,艾雯总是觉得这名灰宗缺乏激情、喜欢使用冠冕堂皇的辞令、对于个人情绪和喜好不屑一顾的特质,更像是白宗姐妹。 不过,她的房间也显示出一个人对于旅行的爱好。一幅幅地图被封裱在精致的画框中,挂在墙壁的正中央,如同赏心悦目的艺术品。两根艾伊尔短矛挂在一张地图的两侧。另一张地图上则描绘着海民列岛。也许大多数人会用瓷器来点缀这张地图,但梅丹妮却在地图周围陈列出一些耳环及彩绘贝壳。所有这些器物下方都有一块小标牌,上面写明了它们被收集的日期。 这间起居室就如同一座个人旅行纪念馆。艾雯看到一把阿特拉婚姻匕首,上面镶嵌着四颗光彩熠熠的红宝石,旁边是一面凯瑞安军旗和一把夏纳长剑。每件收藏品下面都有小标牌,对这些物品进行注释。比如那把婚姻匕首下方就注明了,两个家族为一名重要的土地所有者的死亡而产生了纷争,梅丹妮在解决掉这场纷争之后,死者的妻子将这把匕首做为礼物送给了她,以表谢意。 谁能想到,这个在几个星期前的那次晚餐上那样懦弱的女人,竟然会有如此非同一般的收藏?就连她们脚下的地毯也是一件礼物,是一名商人从沙塔附近的港口买来送给梅丹妮,为了感谢她治好自己的女儿。艾雯从没见过这样的地毯,它仿佛是用很细的染色芦苇秆编成,边缘嵌着一圈来自异国的灰色皮毛,地毯上的图案则描绘了一些脖子很长的奇异野兽。 梅丹妮坐在一把用柳枝编成的椅子上,看起来就好像一丛灌木恰巧生长成椅子的形状。如果放在白塔的其他房间里,它肯定会显得非常怪异,不过它在这里却很合适,因为这里的每样东西都截然不同,却又做为一位旅人行走四方收获的礼物,成为一个融洽的整体。 这名灰宗的外表和她在爱莉达身边时相比,也有了惊人的变化。她没有再穿低胸丝裙,而是换成一条素白色的高领长裙,显得她的身材修长细瘦,胸脯也没有那么丰满了。她的深金色长发被结成一个发髻,身上也没有一件发光的珠宝。她是故意要和上次在艾雯面前的表现有所差别吗? “你倒是不急于见我。”艾雯说。 “我不想让玉座产生怀疑。”梅丹妮对正在走过那幅沙塔地毯的艾雯说,“而且,我还不确定该如何看待你的身份。” “这点我不在乎。”艾雯不动声色地说着,坐进一张大得过分的橡木椅里。这把椅子上的标牌说明它是来自一名提尔放债人的礼物。“玉座不需要在乎她的追随者如何看待她的身份,只要她们服从命令。” “你已经被捕,并且被废黜了。” 艾雯看着梅丹妮的眼睛,挑起一侧眉弓。“被俘虏,这点没错。” “叛逆者的评议会现在会选择一位新的玉座。” “我恰好知道,她们并没有。” 梅丹妮犹豫了一下。泄露与叛逆两仪师保持联系的秘密是一种冒险,但如果艾雯不能取得梅丹妮和其他间谍的忠诚,那么她的地位依旧还是不稳固的。艾雯曾经认为,要取得这名姐妹的支持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毕竟她在爱莉达的晚餐上表现得是那么容易受人摆布。但看情形,这个人并不像她外表显露的那样懦弱。 “那么,”梅丹妮说,“即使这是真的,你一定也知道,她们只是将你当成一个傀儡,一个可以随意摆布的木偶。” 艾雯直视她的眼睛。 “你没有真正的权威。”梅丹妮的声音有些微动摇。 艾雯并没有将目光移开。梅丹妮审视着她,双眉慢慢蹙起,皱纹一点一点地出现在她光洁无瑕的两仪师面孔上。她审视着艾雯的眼睛,如同一名石匠在检查一块石头,在准备将它砌到墙上之前寻找它上面的裂纹。而她所发现的一切似乎令她更加困惑了。 “现在,”艾雯仿佛完全没有听到她的问题。“你要详细告诉我,为什么你还没逃出白塔。为什么我要相信,你对爱莉达的刺探会是有价值的。你一定知道,既然爱莉达已经了解了你的底细,现在你是在冒着多么大的危险。为什么不离开?” “我……不能说。”梅丹妮的目光转向一旁。 “我以玉座的身份,命令你说。” “我还是不能说。”梅丹妮低头看着地板,仿佛深感羞愧。 有意思,艾雯想着,隐藏起她的挫败感。“很显然,你并不明白我们面临的局势有多么严重。你是接受我的权威,还是接受爱莉达为玉座,这其中没有可以摇摆的空间,梅丹妮。我向你承诺:如果爱莉达把持玉座之位,你会发现她对待‘叛徒’的手段是非常令人不愉快的。” 梅丹妮仍旧低着头。尽管她还在抵抗,但艾雯看得出来,她已经没有多少意志力了。 “我明白了,”艾雯站起身,“你已经出卖了我们,对不对?是在波恩宁向爱莉达报告之前,还是之后?” 梅丹妮立刻抬起头。“什么?不!我从未出卖过你们!”她脸色苍白,嘴唇抿成一条细线,仿佛很虚弱的样子。“你怎么会以为我愿意支持那个可怕的人?我痛恨她对白塔所做的一切。” 这种表达应该是足够直白了,不太可能绕过三誓。如果梅丹妮说的不是实话,那么她肯定是一名黑宗。不过艾雯很难相信,一名黑宗姐妹会讲出如此容易被戳破的谎言。 “那么,你为什么不离开?”艾雯问,“为什么留下来?” 梅丹妮摇摇头。“我不能说。” 艾雯深吸一口气,这场对话中有些东西让她深感气恼。“你至少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你要那么频繁地与爱莉达共进晚餐吧?这肯定不会是因为你喜欢这种约会。” 梅丹妮的脸立时红了。“爱莉达和我在初阶生时曾经是床笫密友。另一些人觉得,如果我恢复这段关系,也许能得到一些有价值的情报。” 艾雯将双臂抱在胸前。“以为她会信任你,这本身就是一个轻率的判断。不管怎样,爱莉达对权力的渴望同样会让她做出各种鲁莽的举动。所以,也许这个计划并非那么愚不可及。但既然她知道了你真正的阵营,她绝不会对你有任何信任可言。” “我知道。但她们认为,即使我已经知道这一点,也不该让她察觉到。如果我现在退缩,她就会知道我们已经有所警戒,而这已经是我们现在极少的几个优势之一了。” 她的优势已经少得足以让她逃离白塔了。留在这里,她什么也得不到。这到底是为什么?有什么东西阻止了她。某种非常强有力的东西。一个承诺? “梅丹妮,”艾雯说,“我需要知道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她摇摇头,几乎露出了恐惧的神色。光明啊!艾雯想,我绝不会像爱莉达那样对她。 艾雯坐回椅子里。“挺直脊梁,梅丹妮。你不是愚蠢的初阶生,你是两仪师,保持一些两仪师的样子。” 梅丹妮抬起头,眼里闪耀出明亮的光芒。艾雯赞许地点点头。“我们会修复爱莉达造成的伤害,我会承担起玉座的职责。但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 “我不能……” “是的,”艾雯说,“你不能告诉我问题在哪里。我怀疑这与三誓有关,虽然光明在上,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可以绕过这个问题。你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还留在白塔,但你能让我看看与此有关的东西吗?” 梅丹妮低下头。“我不确定。我可以带你去……”她突然闭上了嘴。没错,誓言让她无法继续说下去。“我也许能让你看看。”迟疑了一下,她又补充了一句,“我不确定。” “那就让我们去看看。如果那些红宗一直跟着我们,会有危险吗?” 梅丹妮的脸色立时变得煞白,“很危险。” “那我们就必须甩掉她们。”艾雯一边思索,一边漫不经心地用指尖敲着橡木椅宽大的扶手。“我们从另一边离开灰宗区,但如果有人看见我们,难免会问我们一些问题。” “有许多红宗潜伏在我们区域的出入口。”梅丹妮说,“我怀疑,各个宗派都在彼此监视,很难走出灰宗区而不被注意。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她们不会跟踪。但如果她们看见你……” 间谍,监视其他宗派区?光明啊!局势已经恶化到如此程度了吗?这不就像派遣斥候侦查敌营一样?她不能冒险让别人看见自己和梅丹妮一同行动,但一个人走出去同样会引起注意。红宗知道艾雯要被严加看守。 艾雯只能想到一个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她看着梅丹妮。对这个人能有多少信任?“你承诺过,不会支持爱莉达。那么你接受我的领导吗?” 梅丹妮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接受。” “如果我让你看一样东西,你是否承诺不经我的许可,你不会向任何人透露?” 她皱皱眉。“我承诺。” 艾雯做出决定。她深吸一口气,拥抱了真源。“仔细看着。”然后,她开始编织魂之力。该死的叉根,她没有足够的力量打开通道,但她至少能向梅丹妮示范这种编织。 “这是什么?”梅丹妮问。 “这是通道。”艾雯说,“这种异能叫神行术。” “神行术,不可能!”梅丹妮立刻说道,“这种异能已经失落了……”她的声音弱了下去,双眼却愈睁愈大。 艾雯放开编织,梅丹妮立刻拥抱了真源,脸上露出决绝的表情。 “想着你要去的地方。”艾雯说,“你必须对你要离开的地方非常熟悉,才能进行这种编织。我相信,你对自己的寓所是很熟悉的。选择一个不会有人的目标地点。如果通道在错误的地方开启,会非常危险。” 梅丹妮点点头,金色的发髻随着她的动作上下晃动。她完美地模仿了艾雯的编织,通道在她们两个之间开启,白线切开空气,向两侧扩张。通道的开口在梅丹妮一侧,艾雯只能看到一片光亮,如同被阳光炙烤而开始波动的一团空气。艾雯绕到通道的另一面,只看到通道对面是一道黝黑的石砌走廊,那里的地上铺着黯淡的白色和褐色地砖,没有任何窗户。艾雯猜,这是白塔很深的地方。 “快,”艾雯说,“如果我在一个小时之后还不能回来,我的红宗监视者也许会有所怀疑。光是你要见我这件事已经足以令人怀疑了,我们只能希望爱莉达还没有仔细到会注意这个巧合。” “是的,吾母。”梅丹妮一边说,一边跑到桌旁,提起一盏青铜油灯,火苗在灯口处跳动起来。这时,她又犹豫了一下。 “怎么了?”艾雯问。 “我只是感到惊讶。” 艾雯差点要问她惊讶什么。不过这时,她在梅丹妮的眼里看到惊讶的原因。梅丹妮惊讶的是自己怎么会如此迅速地开始服从艾雯,怎么会如此自然地将艾雯视为玉座。艾雯还没完全赢得这个人,但已经很接近了。 “快。”艾雯说。 梅丹妮点点头,走进通道。艾雯跟在她身后。虽然这里的地面上纤尘不染,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凝滞的霉腐气味。这里的墙上没有任何装饰品,唯一能听到的只有远处老鼠奔跑时偶尔传来的窸窣声。白塔里有老鼠。这曾经是绝不可能的事情,但以现在的状况,白塔结界的失效已经不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了。 这不是白塔的仆人们经常会出现的地方,梅丹妮会选择这里开启通道大概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不过,她也可能是对艾雯所强调的“安全”有所误解。从白塔这么幽深的地方走到主走廊,需要浪费很多珍贵的时间。而且,如果其他姐妹在走廊中注意到艾雯身边没有看守她的红宗,她们又会怎么想? 没等艾雯提出质疑,梅丹妮已经走了很远。她没有走向通往上层的楼梯,而是向更深处走去。艾雯一皱眉,跟了上去。 “我不确定能不能让你看到这些。”梅丹妮轻声说道。她的裙子摆动着,裙摆摩擦的声音倒和远处老鼠的脚步声有些相似。“不过我必须警告你,你也许会对即将见到的事情大吃一惊,而且这是很危险的事情。” 梅丹妮所指的是实际的危险,还是政治上的危险?艾雯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安全可言,不过她还是点点头,严肃地接受了她的警告。“我明白,但如果白塔遇到了什么危险,我必须知道。这不止是我的权利,还是我的责任。” 梅丹妮没有再说什么。她引着艾雯走过曲折的走廊,一边嘟囔着应该把她的护法带来。现在那名护法显然不在塔瓦隆城内。这条曲折的走廊倒有些像是她们戒指上的巨蛇。正当艾雯开始感到不耐烦时,梅丹妮停在一道紧闭的门前。看起来,它和这条走廊上的另外十几间几乎被遗忘的储藏室没什么差别。梅丹妮犹豫地抬起一只手,然后用力敲了敲门。 房门立刻被打开来,出现在门后的是一名目光犀利、有着一头红发和一副方下巴的护法。他看了梅丹妮一眼,然后目光又移向艾雯,脸色立刻阴沉下来,手臂抖动了一下,仿佛差点就要握住腰间的剑柄。 “应该是梅丹妮,”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房里传出来,“她是来报告和那个女孩会面的情况吗,埃萨朗?” 那名护法站到一旁,露出身后的小房间。房里放着许多箱子当做凳子,上面坐着四个女人,全都是两仪师。让艾雯感到惊讶的是,她们分属四个不同的宗派!艾雯从没见过四名不同宗派的姐妹在走廊里同行,更别说是聚在同一个房间里了。而且,她们都不属于红宗,又都是宗派守护者。 白宗的希安妮是一名样貌庄重的女子,身穿银丝镶边的白袍,有着浓密的黑发和眉毛。现在她正用一双光润如水的蓝眼睛注视着艾雯,面无表情。在她身边的是黄宗守护者多欣,她身材苗条,且以一名凯瑞安人的标准来看,个子算是高的。在她华丽的玫瑰色长裙上绣着金线花纹。她的头发上缀着一些蓝宝石,在额头正中央同样有一颗蓝宝石。 灰宗守护者尤缇芮坐在多欣旁边,她是艾雯见过的最矮小的女性之一,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让她在任何场合都会成为局势的掌控者。最后一个人是赛尔琳,一名来自阿特拉的褐宗守护者。像许多褐宗一样,她穿着朴素的褐色长裙,身上更是看不出任何特点,只有她橄榄色的脸上在脸颊左侧有一道伤疤。艾雯对她了解得很少。在这个房里,她似乎是在艾雯出现时最不感到惊讶的人。 “你做了什么?”希安妮惊讶地对梅丹妮说。 “埃萨朗,让她们到这里来。”多欣直起身,急迫地一挥手,“如果有人走过,发现艾威尔在这里……” 她严厉的语气让梅丹妮打了个哆嗦,这也让艾雯确认了,要得到这些两仪师的认可,她还有许多事要做。不等那名凶恶的护法拉她,她已经迈步走进房间。梅丹妮跟在她身后。埃萨朗用力关上门。这个房里点着两盏不算很明亮的油灯,似乎很符合这场秘密集会的阴谋气氛。 这四名宗派守护者虽然只是坐在箱子上,却仿佛王座上的女王。艾雯也坐了下来。“没有人允许你坐下,女孩。”赛尔琳冷冷地说,“梅丹妮,这是怎么回事?你的誓言不可能允许你出现这种纰漏!” “誓言?”艾雯问,“是什么样的誓言?” “安静,女孩。”尤缇芮断喝一声,用风之力的鞭子抽了艾雯的脊背一下。这种软弱无力的惩罚几乎让艾雯笑了出来。 “我没有打破我的誓言!”梅丹妮立刻说道。她站到艾雯旁边。“你们命令我不得将这里的集会告诉任何人。我遵从了命令,没有告诉她。我只是让她看到了。”她的声音中有一点挑衅的火星。这样很好。 艾雯不知道这个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四名宗派守护者共聚一堂为她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机会。她从未期望过能一次与这么多宗派守护者谈话,而且,她们之间很可能不会存在各宗派间那种深深伤害着白塔的隔阂与敌视。 或者她们的集会只意味着某些更加黑暗的事情?艾雯不知道的誓言,躲藏在白塔深处的密会,会场门户被护法严加看守……这些人到底是来自四个宗派,还是有一个共同的宗派?她是否鲁莽地闯进了一个黑宗巢穴的核心? 艾雯的心跳开始加速,她强迫自己不要贸然得出结论。如果她们是黑宗,那么她就被敌人捉住了。如果不是,那么她肯定将有所收获。 “真是出人意料。”希安妮平静地对梅丹妮说,“看来我们要进一步斟酌给你的命令了,梅丹妮。” 尤缇芮点点头。“没想到你竟然如此孩子气,竟然会想这种办法来报复我们。我们应该想到,你像我们一样擅长曲解说过的话。” 等等,艾雯想,这听起来很像…… “确实,”尤缇芮继续说着,“我想,你应该为今日的行径而接受苦修,但我们该如何对待她带来的这个女孩?她没有手持誓言之杖立誓,所以……” “你们让她立下了第四个誓言,对不对?”艾雯打断了她,“光明在上,你们在想什么?” 尤缇芮瞥了她一眼。艾雯感觉到另一记风之力的抽打。“没有允许你说话。” “玉座说话不需要别人的许可。”艾雯俯视着尤缇芮,“尤缇芮,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你们已经背叛了我们最根本的原则!誓言不是我们用来操纵别人的工具。难道整个白塔都像爱莉达一样发疯了吗?” “这并非疯狂,”赛尔琳突然插话道。这名褐宗摇着头。艾雯从未想过一名褐宗会有这种掌控全局的气势。“这只是出于必要。这个人不能被信任,她是白塔的叛逆之一。” “不要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想要和这些人重新搭上线,艾雯·艾威尔。”尤缇芮说道。这名傲慢的灰宗差点就没能控制住她的怒意。“如果你落入我们手里,我们绝不会像爱莉达那样宠着你。” 艾雯漠不关心地挥挥手。“静断我、杀死我或者鞭打我。尤缇芮,不管你们打算怎么做,白塔早晚会变成一座屠场,这可不是你所谓的那些‘叛逆们’造成的。在地窖里密谈、滥用誓言,这些罪行完全不亚于与爱莉达决裂。” “你不该质疑我们,”希安妮的声音低了一些,她似乎比其他人更胆小一点。“有时候,必须有人做出艰难的决定。我们不能容忍两仪师中存在暗黑之友,我们必须将她们找出来。我们在这里都已经向梅丹妮证明过,我们不是暗黑之友,所以让她向我们立誓并不会有任何害处。为了确保我们有着共同的目标,这是合理的做法。” 艾雯保持面容的平静。希安妮已经承认了黑宗的存在!艾雯从没想过会从一名宗派守护者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话,且是在这么多人面前。也就是说,这些人在使用誓言之杖寻找黑宗姐妹。找到一名姐妹,除去她的誓言,让她重新立誓,然后就能问她是不是黑宗。这是一个几近绝望的手段,但艾雯明白,考虑到眼前的状况,这也是个合理的手段。 “我勉强可以承认,这是个合理的方案。”艾雯说,“但强迫梅丹妮立下新的誓言是毫无必要的!” “如果我们知道她有别的效忠目标呢?”赛尔琳问,“只是因为一个人不是暗黑之友,并不意味着她不会以别的方式出卖我们。”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新的效忠誓言,梅丹妮才无法逃出白塔。艾雯对这个可怜的姐妹感觉到一阵同情。她受到沙力达两仪师的派遣进入白塔,却很可能是在这些人搜寻黑宗的过程中被发现,然后又被爱莉达知道了她的真实目的。三股不同的力量全都在挤压着她。 “这依然是不适宜的,”艾雯说,“不过这个问题我们可以暂时搁置。那么爱莉达呢?你们是否认为她是黑宗?是谁给你们下达了这个命令?你们是如何行动的?” “呸!为什么我们要和她打交道?”尤缇芮一边问,一边站起身,将双手插在腰间。 “我们应该决定的是如何处置她,而不是回答她的问题!” “如果我要对你们有所帮助,”艾雯说,“我就需要知道实际情况。” “你不是来帮忙的,孩子。”多欣说道。这名身材苗条的凯瑞安黄宗声音相当坚定。“很明显的,梅丹妮带你来是为了证明我们还没完全控制住她,她就像是个赌气的孩子。” “其他人又会怎样?”希安妮说,“我们需要把她们召集起来,给她们下达更完善的命令。在我们知道她们真正效忠的目标之前,我们不会让她们之中的任何人和玉座接触。” 其他人?艾雯想,她们已经让所有间谍都向她们立了誓?这很有可能。发现一个人,自然会得到其他人的名字。“那么,你们有没有找到黑宗?”艾雯问,“她们是谁?” “保持安静,孩子。”尤缇芮的绿眸盯住了艾雯,“再说一个字,我就会让你去接受苦修,直到你泪流满面。” “我怀疑你所安排的苦修是否能比我已经接受的那些来得更严厉,尤缇芮。”艾雯平静地说,“除非你让我全天都待在初阶生师尊的书房里。而且,如果你让我去找她,我要怎么对她说?是你一时兴起让我接受苦修?她知道,我今天并没有被安排和你见面。这也许会引起她的怀疑。” “我们可以命令梅丹妮安排你去苦修。”白宗希安妮说。 “她不会这么做。”艾雯说,“她已经接受我做为玉座的权威。” 其他姐妹都瞥了梅丹妮一眼。艾雯屏住呼吸。梅丹妮点了一下头,尽管她显然非常害怕挑战这些人。艾雯悄悄说了一声“谢谢”。 希安妮看起来很惊讶,又有些好奇。尤缇芮仍然保持着站姿,双臂抱在胸前,她可不是那么容易听话的。“这毫无意义。我们只需要命令她送你去苦修就行了。” “你们会吗?”艾雯说,“我还以为你们会告诉我,第四个誓言是恢复白塔的统一,阻止她将你们的秘密出卖给爱莉达。而现在,你们只是把誓言当做套住牛马的重轭,强迫她成为你们的奴隶?” 房里一阵沉默。 “这正是绝对服从的誓言可怕之处,”艾雯说,“没有人应该如此控制别人,你们的所作所为已经和心灵压制相去不远了。直到现在,我还在努力让自己相信,这种令人憎恶的行径是有其合理性的。但你们对待梅丹妮和其他人的方式实在让我很难相信这一点。” “我们之所以和她说话,是因为她决定要阻碍我们的行动。”赛尔琳一边说,一边斜睨着艾雯。“坐下,尤缇芮,我会处理这个孩子。” 艾雯和赛尔琳对视着,心脏剧烈地跳动。尤缇芮哼了一声,坐了回去,让表情恢复平静,仿佛她终于想起自己是一名两仪师。这些人的确承受着很大的压力,如果别人知道了她们所做的事情…… 艾雯看着赛尔琳,她本以为这些人的主导者是尤缇芮,毕竟尤缇芮和赛尔琳在力量上很相近。许多褐宗都是温和谦逊的,但凭借姐妹所属的宗派,轻易判断她们的位置肯定是错误的。 赛尔琳向前倾过身子,坚定地说:“孩子,我们必须让你服从。我们不能让你手持誓言之杖发誓,而且我怀疑你不会立下服从我们的誓言。但你不能再装作自己是玉座了。我们全都知道你在接受多么沉重的苦修,也知道这对你来说没什么效果。所以,我要在你身上试试另一种办法。我想,大概还没有人对你做过这种尝试。我必须说服你。” “你可以说出你的想法。”艾雯说。 那名褐宗哼了一声。“好吧。首先,你无法成为玉座。在叉根的作用下,你连导引都很难!” “玉座的权威在于她的导引能力吗?”艾雯问,“难道她要做的只是滥施暴力;难道别人服从她,只是因为害怕她的力量?” “嗯,不是。”赛尔琳说。 “那么,我看不出叉根为什么会影响我的权威。” “你已经被降级为初阶生了。” “只有爱莉达才会愚蠢到自以为能够剥夺两仪师的身份。”艾雯说,“你们首先就不该允许她如此自以为是。” “如果她不这样处置你,”赛尔琳说,“你早就死了,孩子。” 艾雯直视着赛尔琳的眼睛。“有时候,我觉得就算是死,也要比亲眼看着爱莉达如此对待白塔要更好一些。” 这句话再次让整个房间陷入沉默。 “我必须说,”希安妮低声说道,“你的话是完全不合理的。爱莉达是玉座,因为评议会选她成为玉座。所以,你不可能是玉座。” 艾雯摇摇头。“她的‘被选举’,是在对史汪·桑辰可耻和非法的篡逆之后。你怎么能说以此为基础的‘选举’是正当的?”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她要赌一赌,但她相信这么做是对的。“告诉我,你们是否审查过当前的宗派守护者?你们有没有在她们之中找到黑宗?” 尽管赛尔琳的眼神依旧保持着镇定,希安妮却已经将目光转向一旁,显示她已经感到了困扰。赢了!艾雯想。 “你们有收获。”艾雯说,“这很有可能。如果我是黑宗,我会竭尽全力推选暗黑之友成为宗派守护者,这样她们就能更好地操纵白塔。现在,告诉我,那些推举爱莉达的宗派守护者之中,是否有属于黑宗的守护者?她们是否也支持废黜史汪?” 又是一片寂静。 “回答我。”艾雯说。 “我们的确在宗派守护者之中找到了黑宗。”多欣终于开了口,“而且……是的,她正是支持废黜史汪·桑辰的人之一。”她的语调非常阴郁,她当然已经明白了艾雯的意思。 “废黜史汪的宗派守护者数量刚好达到最低的人数要求。”艾雯说,“她们之中的一个人是黑宗,所以,这个决议是无效的。你们静断并废黜了你们的玉座,杀害了她的护法,你们以最严重的方式违反了白塔律法。” “光明在上,”希安妮悄声说道,“她是对的。” “这没有意义。”尤缇芮再次站起身,“如果我们现在胡乱猜测哪位玉座在选举中得到黑宗成员的支持,那么我们就有理由怀疑历史上的每一位玉座了!” “哦?”艾雯问,“在仅仅符合最低人数要求的宗派守护者们召开的评议会上被推举上玉座之位,有多少玉座是这样上台的呢?废黜史汪是个巨大的错误,而这只不过是理由之一。当我成为玉座时,我们至少保证每名宗派守护者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些守护者是非法的。”尤缇芮说,“她们根本不是宗派守护者。” 艾雯向她转过身,庆幸她们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她必须控制住自己,必须。“尤缇芮,你说我们是非法的?那么你愿意追随哪位玉座?让两仪师成为初阶生和见习生的玉座?摧毁整整一个宗派的玉座?造成白塔分裂,让白塔陷入前所未有的危险境地的玉座?一个因为黑宗的帮助才上台的玉座?还是你愿意效忠于一个致力于消除这一切灾难的玉座?” “你倒是没有说,你认为我们推举爱莉达的行为是在帮助黑宗。”多欣说。 “我认为,只要我们仍然任由白塔分裂下去,我们每个人就是在帮助暗影。”艾雯严厉地说道,“在你们的想象里,当一位玉座被阴谋推翻,两仪师发生分裂时,黑宗会如何反应?我想,你们发现的那个黑宗守护者,可能不会是阴谋推翻合法玉座的集团中唯一一名暗黑之友。关于这点,只要稍做调查应该就知道了。” 房里继续沉默着。 赛尔琳叹息一声,身子沉了下去。“我们不能改变过去。你的论点很有启发性,艾雯·艾威尔,但这依然毫无意义。” “我同意,我们不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艾雯点点头,“但无论如何,我们还可以为未来而努力。你们猎捕黑宗的努力让我钦佩,而且你们摒弃一切嫌隙,并肩作战的勇气更让我得到鼓励。现在的白塔,不同宗派的姐妹们都已形同陌路。我要求你们将恢复白塔的团结做为主要目标,无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她站起身,等待宗派守护者们指责她的狂妄,但她们似乎已完全忘记,和她们说话的是一名“初阶生”和一个叛逆。“梅丹妮,”艾雯说,“你接受了我的权威。” “是的,吾母。”梅丹妮向她垂首侍立。 “那么,我命令你,继续协助这些人。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她们都不是我们的敌人。让你作为间谍回到白塔是个错误,我很希望能阻止这个决定。不过,你毕竟已经身在白塔之中,理当发挥你的作用。你现在只能继续在爱莉达面前的表演,对此我深感遗憾,但我命令你,鼓起你的勇气。” “听从您的命令,吾母。”她答道,尽管她脸上露出虚弱的表情。 艾雯瞥了其他人一眼。“获得忠诚的方式并非只有强力一途。誓言之杖在这里吗?” “不,”尤缇芮说,“它很难被取出来,我们只能偶尔使用它。” “太可惜了。”艾雯说,“我很想尽快立下三誓。不管怎样,你们要尽快取得它,将梅丹妮从第四个誓言中释放出来。” “对此,我们会进行考虑。”赛尔琳说。 艾雯挑起一侧眉弓。“随你们吧。记住,当白塔恢复为一体时,评议会将知道你们所做的一切。我很希望能告诉她们,你们做事一直都很谨慎,而不是滥用强力,奴役他人。如果以后你们需要我,你们可以召我前来。但你们先要想办法对付那两个监视我的红宗姐妹。我可不愿在白塔内再次使用神行术了,这样很可能会引起一些人不必要的猜疑。” 不等房里的人有所回答,她已经向门口走去。那名护法并没有阻止她,只是用充满猜疑的双眼看着四名宗派守护者。艾雯很想知道他是谁的护法,她怀疑这四名姐妹都没有护法,虽然她对此也不能确定。也许他属于另一名来自沙力达的姐妹,只是临时供赛尔琳她们使用。这样就能解释他的表现了。 梅丹妮很快就跟随艾雯走出房间,同时不断回头瞥着房里,仿佛以为争论和责骂之声会紧随她飞出房间。但那名护法已经把门关上了。 “真无法相信,你成功了。”这名灰宗姐妹说道,“她们本该捆住你的脚踝,让你不停地惨叫的!” “她们很聪明,知道不能这么做。”艾雯说,“也许这座受到诅咒的高塔里只剩下她们和希维纳还有些脑子了。” “希维纳?”梅丹妮惊讶地问,“她不是每天都在责打你吗?” “一天数次。”艾雯不经意地说,“她忠于职守,同时也很有想法。如果我们能有更多像她一样的人,白塔就不会落入今天的境地了。” 梅丹妮看着艾雯,脸上涌出怪异的表情。“你真的是玉座。”她最后说道。这是个奇怪的评价。难道她不是已经接受艾雯的权威了吗? “来吧,”艾雯加快了步伐,“我需要在那些红宗产生怀疑之前回去。” 第十三章 提议与离别 盖温手中握剑站立着,他的对面是两名护法。斑驳的阳光洒落在这座谷仓的地面上,空气中充斥着在战斗时扬起的灰尘和干草纤维。盖温踏着夯土地面,缓缓向后退去,身子移过一根根灰尘形成的光柱。他的皮肤散发着热气,一滴滴汗水从他的额角流下。他的双手紧握剑柄,迎向朝他逼近的两名护法。 走在前面的护法是斯利特,一个肢体灵活、手臂修长、下巴粗硬的人。在幽暗的谷仓里,他的面孔就如同一位雕塑家未完成的作品。长长的影子遮住了他的双眼,他的下巴被一道深沟隔成两半,被打断的鼻梁一直没被治疗过。他还留着黑色的长发和络腮胡。 当哈多丽得知自己的护法终于到了多廉村时,非常高兴,她在杜麦的井就和他失散了。这名护法的经历足以被写入走唱人和吟游诗人的颂歌里。斯利特在受伤昏迷数小时后,才稍微清醒了一点,只凭本能捉住坐骑的缰绳,把自己拖上马鞍。那匹忠心耿耿的战马拖着不省人事的他又走了几个小时的路,到了附近的一个村庄,那里的村民们差点将他卖给一个本地匪帮。那个匪帮头子不久前刚刚来过这里,承诺不会侵扰这个村子,但村民必须将因战争而逃到这里的难民交给他们做为回报。幸好村长的女儿在一番争论后,救下斯利特。她让大家相信,如果这群强盗正在寻找受伤的护法,那他们一定是暗黑之友。村民们将斯利特藏了起来。那个女孩一直在照顾他,直到他度过危险期。 斯利特的身体恢复到能够行动的程度后,就不得不偷偷溜出村子。那个村长的女儿显然对他很有好感。在青年军中有传闻说,斯利特之所以会急着逃出来,也是因为他同样对那个女孩产生了情愫。护法们都知道,被感情拖累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斯利特在子夜时分,村长一家人熟睡时出了村子。不过为了回报他们,他找到那群强盗,让那些恶人再也不可能骚扰那个村子了。 这就是传说和传奇的基础,至少对普通人来说是如此。对于一名护法,斯利特的故事几乎算不了什么。像他这样的人所遭遇的传奇,就和普通人身上的虱子一样多。实际上,斯利特本来不想说出这段故事,但青年军们用数不清的问题把这段故事从他的嘴里挖了出来。他丝毫不觉得这次死里逃生的经历有何值得炫耀。他是个护法,九死一生,重伤得救,又在伤口未愈时消灭了一整个匪帮。当你是护法时,这就是你的生活。 盖温尊敬他们,即使是那些被他杀死的护法,或者说,他更尊敬那些死在他手中的护法。只有非同一般的人才会具有这种献身精神和高度的警觉,甚至这种谦逊的精神。尽管两仪师在操纵世界,像亚瑟那样的怪物赢得了无上的荣耀,但像斯利特这样的人却静静地完成着英雄的工作,日复一日,坚持不懈,没有荣耀,甚至不被世人所知。如果有人记得他们,那往往也只是因为他们是两仪师的卫士。真正不会忘记护法的只有护法。你不可能将自己忘记。 斯利特开始进攻,手中的剑以最大的速度向盖温进行突刺。蝰吐信,这是一次大胆的进攻,但非常有效,因为他身边那名矮瘦的护法正绕过来,朝盖温的左侧发动袭击。马勒什是现在多廉村中除斯利特之外唯一的护法,他来到这里的原因远没有斯利特那么浪漫。马勒什是和那11名从杜麦的井逃回来的两仪师在一起的,他一直追随在她们身边。他的两仪师是一名年轻漂亮的阿拉多曼绿宗,名叫范纱,现在她正站在谷仓墙边,懒洋洋地看着这场搏斗。 盖温用骑墙猫舞迎住蝰吐信,将斯利特的剑磕到一旁,挥剑斩向他的双腿。不过这只是一记虚招,还要注意防御另一个对手。马勒什试图发动饿虎吻,但盖温用破空斩小心地挡开他的剑刃,然后等待斯利特的下一次攻击。他知道,斯利特才是他们两人之中更加危险的。斯利特改变了身体的位置,迈着轻快的脚步,将剑刃转至盖温身侧,背朝谷仓深处的大干草堆。 盖温使出猫立热砂,迎上马勒什的蜂雀吻蔷薇。在这样的攻击中使用蜂雀吻形是不对的,它对正在进行防御的对手没什么作用。但马勒什显然只是用它来干扰对手。不过,他已经愈来愈渴望有所斩获了,盖温能够利用这一点。 斯利特再次进击。盖温收回剑,抵挡同时逼近的两名护法。他迅速展开风萍花的招式。他的剑刃闪动三次,将双眼大睁的马勒什逼了回去。马勒什骂了一句,再次扑过来。而盖温已经改变了招式,飞快地使出摇枝滴露。他向前迈步,连续发动六次凌厉的挥斩,朝两名对手各斩出三剑,将马勒什击倒在地上。马勒什太过于急着重新投入战斗了。紧接着,盖温的剑又两次将斯利特的剑格开,最终将剑抵在那个人的脖子上。 两名护法惊讶地看着盖温,表情和盖温前两次击败他们时非常相似。斯利特是苍鹭徽剑的佩戴者,在白塔,他的勇猛几乎是个传奇。据说,他与岚·人龙的交手成绩是两胜五负。那时候人龙还以喜好与其他护法争斗而著称。马勒什不像他的同伴那么著名,但他同样是一名接受过严格训练的白塔护法,绝对不是容易对付的。 但盖温又一次赢了。在战斗中,一切都变得如此简单,整个世界如同被榨干汁水的浆果,被压缩成一个更小的、更容易观察的平面。一直以来,盖温想要做的只有保护伊兰,保卫安多,也许能更像加拉德一点。 为什么生活不能像击剑一样简单?你面前的对手是清晰的,你的目标是明确的:活下来。当男人们战斗时,他们就联系在一起;你们在相互攻击时,就成了兄弟。 盖温向一旁退开,将剑收回鞘内,朝马勒什伸出手。马勒什捉住他的手,摇着头站起身。“盖温·传坎,你真的很厉害,移动时就像一头由光影组成的怪兽。面对你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拿着木棍的小孩。” 斯利特也收回剑,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充满敬意地朝盖温点点头,就像他们之前那两次比试一样。他是个寡言的男人,盖温很欣赏他的这个特质。 在谷仓里的一角放着半桶水。他们朝那里走去。青年军成员柯柏特急忙舀了一勺水递给盖温。盖温将它交给斯利特,那名年长的护法又点了一下头,接过木勺喝了一口。马勒什从满是灰尘的窗台上拿起一只杯子,也给自己舀了一杯水。“我要说,传坎,”他继续说道,“我们要给你找一把有苍鹭徽记的剑。当人们与你作战时,应该让他们知道与之交战的是怎样的对手!” “我不是剑技大师。”盖温平静地说着,从斯利特手中接过木勺,喝了一口水。水是暖的,感觉很不错。现在他对这种不同环境的水温已经习以为常了。 “你杀死了夏马,不是吗?”马勒什问。 盖温犹豫了一下。也许他曾经觉得战斗是简单的,而现在,这种感觉也荡然无存了。“是的。” “那么,你就是剑技大师了。”马勒什说,“你应该在他倒下时拿走他的剑。” “这并不值得尊敬。”盖温说,“而且,我当时没时间夺取战利品。” 马勒什笑了,仿佛听到某个笑话。但盖温根本没有这样的意思。他瞥了斯利特一眼,后者正用好奇的眼神看着他。 一阵裙摆的窸窣声表明范纱走了过来。这名绿宗有着长长的黑发和明亮的绿眸,有时候,那看起来几乎就像是一双猫眼。“你们在玩什么游戏,马勒什?”她的声音中带着淡淡的阿拉多曼口音。 马勒什笑了两声。“看到我在玩,你应该感到高兴,范纱。我还记得我的‘游戏’在战场上不止一次拯救过你的脖子。” 她哼了一声,挑起眼眉。盖温很少看到两仪师和护法的关系会如此轻松随意。“来吧。”她转过身,向敞开的谷仓门走去,“我想要看看,是什么让娜瑞文她们留在屋里那么长时间。看样子,她们正在做出某种决定。” 马勒什耸耸肩,将杯子丢给柯柏特。“无论她们做了什么决定,我只希望那意味着我们将采取行动。我不喜欢干坐在这个地方,眼看着那些军队在我们眼前晃荡。再这么待下去,我可要去加入匠民了。” 盖温点点头。从他最后一次大着胆子派青年军出去进行突袭到现在,已经过去数个星期。布伦的搜索队愈来愈靠近这里,这意味着进行偷袭已经愈来愈不可能了。 范纱已经走出门口,但盖温还能听到她在说:“有时候,你简直就像孩子一样。”马勒什只是耸耸肩,挥手向盖温和斯利特道别,然后走出谷仓。 盖温摇摇头,重新舀了一勺水,又喝了一口。“有时候,那两个人简直就像一对姐弟。” 斯利特微笑了。 盖温放下木勺,朝柯柏特点点头,然后准备离开。他要去查看青年军的晚饭,确保它们已经被分配好。有些年轻人在应该吃东西时却还在练习或者比拼剑法。 但就在他要离开时,斯利特伸出手,捉住他的手臂。盖温惊讶地回过头。 “哈多丽只有一名护法。”他用他特有沙哑而轻柔的声音说。 盖温点点头。“这样的绿宗也并非绝无仅有。” “这并不是因为她不想要更多护法。”斯利特说,“多年前,当她约缚我的时候,她说只有我认为合适,她才会再去约缚别的人。她要我为她寻找人选。在这样的事情上,她并没有多少想法。她有太多别的事情需要关心了。” 好吧,盖温想,他很奇怪为什么斯利特要向他提起这种事。 斯利特和盖温对视着。“现在已经过去十年了,我终于找到合适的人选。如果你愿意,她马上就会约缚你。” 盖温惊讶地朝斯利特眨眨眼。这个身材细瘦的人已经披上了他的变色斗篷,在斗篷下是一身没什么特点的褐色及绿色衣服。因为他的长发和络腮胡,有人觉得他比别的护法都要邋遢。但用“邋遢”来形容这个人肯定是错了。他也许有些粗犷,但为人自然、随和,就好像未经切削的石块,或者多节却坚韧的橡树。 “这是我的荣幸,斯利特。”盖温说,“但我来白塔进行学习只是因为安多的传统,而不是要成为护法。我的位置在我妹妹身边。”就算有人要约缚我,那也是艾雯。 “你来到这里的原因,现在都已经不存在了。”斯利特说,“你以我们的方式战斗。你杀死了护法,保卫了白塔,你是我们之中的一员,你属于我们。” 盖温犹豫着。 “你四处搜寻,”斯利特说,“就像一只鹰,犀利的目光扫遍各个角落,想要决定是该落下,还是要捕猎。最终,你还是会疲惫,会飞不动。加入我们,成为我们中的一员。你会发现,哈多丽是个好两仪师,比白塔中大多数人都更睿智,不会随便争吵,或做出其他蠢事。” “我不能,斯利特。”盖温摇摇头,“安多……” “哈多丽在白塔算不上有影响力的人,”斯利特说,“其他人也很少会在意她做些什么。为了得到你,她会安排自己前往安多,这样你就能同时拥有她们,盖温·传坎。考虑一下。” 盖温又犹豫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很好,我会考虑的。” 斯利特放开他的手臂。“一个男人也只能要求这些了。” 盖温迈步准备离开,又突然停下,回头望向弥漫着灰尘的谷仓里的斯利特,然后他朝柯柏特打了个手势——出去,守住门口。那名青年军急忙一点头。他是他们之中最年轻的人之一,总是希望能用行动来证明自己。盖温相信,无论是谁靠近这里,他都会立刻出声示警。 斯利特带着好奇的神情看着柯柏特在门外站直,一只手握住剑柄。盖温向他靠近一步,压低声音问:“你认为白塔里发生了什么事,斯利特?” 这个外表粗鲁的男人皱起眉,退到谷仓深处,后背靠在墙壁上。在这个看似不经意的动作中,他已经扫视过谷仓的窗户,确认外面没有人在偷听。 “很糟糕。”他终于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护法不该与护法战斗,两仪师不应该攻击两仪师。这样的事情绝不该发生,无论是现在还是任何时候。” “但这样的事情的确发生了。”盖温说。 斯利特点点头。 “现在,我们有了不同的两群两仪师。”盖温继续说道,“她们率领着两支军队,其中一个阵营正在攻打另一个阵营。” “不要轻举妄动。”斯利特说,“现在白塔的局势相当紧张,但也还有聪明的头脑,她们会知道该怎么做。” “怎么做?” “结束这种状况,”斯利特说,“哪怕需要牺牲生命。当然,最好不要这样。但没有任何事值得让这种分裂继续下去。没有。” 盖温点点头。 斯利特却在摇头。“我的两仪师,她不喜欢白塔中的样子。她想脱离眼前的环境。她很聪明……聪明且狡猾,但她没有多少权威,所以其他人不会听她的。两仪师,有时候,她们关心的似乎只有谁手里的棒子更大。” 盖温又向他靠近了一些。很少有人会谈论两仪师的阶层和权力,但两仪师的确是有阶层区分的,就像军队一样。她们聚在一起时,立刻就会知道谁是主导者。她们是怎么划分阶层的?斯利特似乎对此有些了解,但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所以这对盖温来说,依旧是个谜。 “哈多丽出来了。”斯利特继续低声说道,“她本来是要参与针对亚瑟的任务,却不知道这是怎样一个深渊。她只是不想待在白塔里。明智的女人。”他叹息一声,站直身子,将一只手放在盖温的肩膀上。“夏马是个好人。” “是的。”盖温说着,感觉自己的肠子上仿佛打了一个结。 “但他差点就杀了你,”斯利特说,“毫不迟疑地杀掉你。是他主动发起的进攻,不是你。他明白你为什么会那样做。那一天,没有人做出好的决定,那时根本就没有任何好的选择。” “我……”盖温点了一下头,“谢谢你。” 斯利特将手移开,朝门口走去。不过他又回头瞥了一眼。“有人说,哈多丽那时应该回去找我。”他说,“你的那些青年军认为她在杜麦的井把我抛弃了。她没有,她知道我活着,知道我受了伤,但她也相信我能够履行我的职责,就像她也担负着她的责任。她需要把杜麦的井发生的事情通知绿宗,玉座下达的关于兰德的旨令最终引来了什么。我则需要活下去。我们都在完成我们的职责。只要讯息被送到,如果她没有感觉到我正在向她靠近,她就会来找我,无论怎样。我们全都明白。” 说完这番话,他就离开了,只剩下盖温在思索他为什么最后会说出这些话。斯利特的话总是会让人感到有些奇怪。他手中的剑可以像行云流水般轻捷顺畅,但他在谈话方面从来都不内行。 盖温摇摇头,离开谷仓,挥手解除了柯柏特站岗的工作。当然,他绝不可能同意成为哈多丽的护法。有那么一瞬间,这个建议曾经对他产生了一点诱惑,但那只是因为他想要逃避自己的问题。他知道,除非成为艾雯的护法,否则他绝不会开心。 他曾经承诺,会为艾雯做所有的事情,只要不会伤害安多和伊兰。光明啊,他也向她承诺过,不会杀死亚瑟。至少,在他能够证明转生真龙的确杀死了他的母亲之前,他不会去杀他。为什么艾雯不明白,那个和她一同长大的男人已经变成了一头怪兽,已经被至上力彻底扭曲了?亚瑟需要被制服,这对所有人来说都会更好。 盖温握紧拳头,又将手松开,大步走过村子中心,希望能够将挥剑时的平静与安宁延展到生命其余的时间里。空气中弥漫着乳牛和粪便的辛辣气味。他很希望能回到一座像样的城市里去。多廉的简陋和偏僻让它成为一个理想的藏身之地,但盖温非常希望爱莉达能够选择一个气味好一点的地方让青年军驻扎。如果叛逆军在随后几个星期里没有找到并杀死他们的话,他的衣服似乎要永远都带着这样一股牛粪的气味了。 盖温摇摇头,朝村长的房子走去,那幢两层的尖顶房屋就坐落在村子的正中央。青年军大多驻扎在那幢房子外面的小空地上,这片空地上曾经长满了黑莓,但太过炎热的夏季和随之而来的严冬杀死了这些矮树丛。黑莓的绝收和其他许多灾祸只会让今年的冬天更加难捱。 这片空地并不是一个好的扎营地点,人们一直在抱怨黑莓的棘刺,但这里位于村庄的中心地带,同时又与周围的房屋都有一定的距离。因为这个便利条件而被荆刺扎几下也是值得的。 为了到达那片黑莓林,盖温不得不先走过村子的夯土广场和一道从村长房子前流过的水渠。他朝一群正在那里洗衣服的女人点点头。两仪师雇用她们来为姐妹们和盖温的军官洗衣服,她们为此得到的薪水很少,而盖温一直从自己的荷包里拿出钱来贴补她们。他这个行为得到两仪师娜瑞文的嗤笑,却得到那些村妇的感激。盖温的母亲一直在教导他,那些勤恳工作的人是一个国家的脊梁,打断他们,你很快就会发现自己变得寸步难行。这些人也许不是他妹妹的臣民,但他也不愿让自己的部队占他们的便宜。 他走过村长家,注意到紧闭的百叶窗。马勒什正在那幢屋子门外。他娇小的两仪师双手叉腰,怒气冲冲地盯着那道屋门,很显然,屋里的人拒绝让她进去。为什么?范纱在两仪师之中的等级不算高,但肯定也不像哈多丽那么低。如果范纱被拒于门外……也许那幢屋里的人正在讨论很重要的事。这让盖温产生了一丝好奇。 他的人不会注意这些事。雷加会告诉他,不该随便去关心两仪师的事情,她们不会喜欢别人把耳朵伸过去。这是盖温无法成为一名好护法的原因之一。他不信任两仪师。他的母亲曾经非常信任她们,但她现在又在哪里?还有白塔对伊兰和艾雯……也许他支持两仪师,但他绝不信任她们。 他转到那幢房子背后,开始检视起那里的卫兵。这个村里大多数的两仪师都没有护法,或许因为她们是红宗,或者是与自己的护法失散了。还有的人是在自己原先的护法老去之后,再没有选择过新的护法。有两个不幸的人在杜麦的井失去了自己的护法,盖温和青年军们只得竭尽全力装作没注意到她们红肿的眼睛和偶尔从她们房里传出来的啜泣声。 当然,两仪师们一直宣称她们不需要青年军的护卫。也许她们是对的,但盖温在杜麦的井看到过死去的两仪师,她们不是刀枪不入的。 在房子的后门处,哈尔·穆尔朝盖温敬了个礼,然后让盖温走进房子,继续检视工作。盖温走上一段短楼梯,进入二楼的走廊里。在这里,他遇到了博登,这名黑皮肤的提尔人是青年军的一名军官,盖温命令他去营地里查看晚饭发放的情况。他点了一下头,就离开了。 盖温在两仪师娜瑞文的房间前犹豫着。如果他想要知道两仪师们正在谈论什么,要做的当然就是把耳朵贴在门缝旁边。博登是二楼上唯一的卫兵,而且这里也没有防止偷听的结界。偷听让盖温觉得反感,但他是青年军的指挥官,两仪师一直在利用他的部队,她们对他隐瞒了许多他有权知道的讯息,所以,他没有躬身去偷听,而是敲响了房门。 敲门声之后是一片寂静,然后房门被打开一道缝,露出珂瓦拉紧皱眉头的面孔。这名浅色头发的红宗两仪师曾经是这里姐妹的领袖,即使是现在,她也是多廉村中重要的人物之一。 “我们不想被打扰。”她在门缝后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我们已经向你的士兵下令,把所有人拦在外面,即使其他姐妹也一样。” “那些规矩对我并不合适。”盖温看着她的眼睛,“我的人在这里面临着巨大的危险,如果你们不允许我参与制定计划,那我要求至少可以旁听你们的会议。” 珂瓦拉本来没有表情的脸上露出了气恼的神情。“你似乎每天都变得更加厚颜无耻,孩子。”她说,“也许你需要离开现在的职位,让一个更合适的人来统领这支队伍。” 盖温咬紧了牙。 “你以为,如果一名姐妹对他们提出这样的要求,他们就不会把你扔到一旁?”珂瓦拉一边问,一边露出淡淡的微笑。“也许他们算不上一支军队,但他们知道他们的位置。可惜的是,他们的指挥官并非如此。去你的人那里吧,盖温·传坎。” 说完这句话,她就关上了房门。 盖温很想硬闯进去,但这么做给他带来的满足感只会持续打个响指的时间,然后他就会被两仪师们扔出房间。这种情形至少不会对青年军的士气有任何好处。如果他们看见自己的指挥官,勇敢的盖温·传坎被风之力堵住嘴,扔到房子外面,他们会怎么想?他忽略掉自己沮丧的心情,转身朝通往下一层的楼梯走去。走进厨房之后,他转身靠在墙上,盯着自己刚走下来的楼梯。现在,既然已经遣走了博登,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在这里看守,或者再叫一个人来。不过,他先要想一想。如果她们在上面的会议还要持续下去,他再去找别人过来。 两仪师,有理智的男人都会尽可能远离她们,如果实在做不到,就对她们唯命是从。这两件事,盖温都做不到。他的血统让他无法躲开两仪师;他的骄傲又让他无法服从她们。他在那场政变中支持爱莉达,不是因为喜欢那个人——当她还是盖温母亲的顾问时,就总是像一块寒冰。不,他会支持爱莉达,只是因为不喜欢史汪对待他的妹妹和艾雯的方式。 但爱莉达会对她们更好一点吗?那时盖温的行动全都来自一时冲动,绝不像他的部下们以为的那样,是出于冷静的思考和对白塔的忠诚。 那么,他的忠心到底在谁那里? 又过了几分钟,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和轻微的说话声,两仪师们的秘密会议结束了。身穿红黄色长裙的珂瓦拉走下楼梯,一边还对身后的姐妹们说着什么。“……不能相信,叛逆竟然推选出她们自己的玉座。” 身材瘦削、有一张方面孔的娜瑞文跟在她身后,不停地点着头。让人惊讶的是,走在她们身后的是嘉德琳·亚鲁玎。盖温惊愕地站直了身子。嘉德琳在几个星期前就离开了营地,娜瑞文在那之前的一天刚刚到达此地。鸦黑色头发的嘉德琳并不属于最初受命前来多廉村的姐妹中的一员。所以这名红宗以此为借口,返回了白塔。 她是什么时候回多廉村来的,是怎么回来的?盖温的部下如果看见她,一定会向盖温报告。他相信,自己布置的岗哨不会漏掉这名两仪师的身影。 当两仪师们走过厨房时,嘉德琳看了盖温一眼,狡猾地朝他一笑。她已经注意到盖温的反应。 “是的,”嘉德琳一边说,一边转头望向珂瓦拉,“想象一下,一个没有座位的玉座!她们简直就是一群傻女孩,装扮出一个布娃娃来办家家酒。所以,她们故意选了一个野人,一个见习生。她们自己也应该清楚,这是多么可悲的一个决定。” “而且她已经做了俘虏。”娜瑞文刻意加重了语气,并在门口停住脚步,让珂瓦拉在她之前走了出去。 嘉德琳尖声笑道:“被俘虏,而且每天有一半时间都在惨叫。我可不想成为那个叫艾威尔的女孩。当然,既然她曾经将玉座的圣巾披在肩上,这也是她应得的下场。” 什么?盖温惊骇地想道。 那三个人已经走出厨房,说话声渐渐消失,盖温几乎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他踉跄着靠在墙壁上。这不可能!虽然听起来像是……艾雯……但他一定是听错了! 但两仪师是不能说谎的。他早就听过谣传说叛逆们有了自己的评议会和玉座……但艾雯?这太荒谬了!她只是一名见习生! 但又有谁能比她更合适被当做一个随时可以废黜的傀儡?也许根本不会有姐妹愿意冒着丢掉脑袋的危险,接受这个头衔。像艾雯那样的女孩才最适合成为替罪羔羊。 盖温整理好散乱的心情,疾步走出厨房,想追上那些两仪师。在接近黄昏的熹微光线中,他看见范纱正大张着嘴,双眼紧盯嘉德琳。很显然,盖温不是唯一为这名突然回来的红宗感到吃惊的人。 他捉住谭多的手臂。这名青年军正守卫着房子的前门。“你看到她走进去吗?” 年轻的安多人摇摇头。“不,大人。屋里的人报告说看见她与其他两仪师会面,看样子,她是突然从阁楼里走出来的,但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进去的!” 盖温放开那名士兵,向嘉德琳跑去,在村子的夯土广场中央拦住那三个女人,她们光洁无瑕的脸上全都是一副嘴唇抿紧、双眉微蹙的表情。珂瓦拉的目光尤其严厉。但盖温根本不在乎她们是否会夺走他青年军的指挥权,或者是否会用风之力把他倒吊在半空中。耻辱没有关系。只有一件事是重要的。 “是真的吗?”他问道。然后,他强迫自己的声音显示出尊敬。“求求您,两仪师嘉德琳,我听到您所说的关于叛逆和她们的玉座的事,是真的吗?” 她端详着盖温。“我想,也许把这个讯息告诉士兵们也好。是的,那名叛逆玉座被俘了。” “她叫什么名字?”盖温继续问道。 “艾雯·艾威尔。”嘉德琳说,“这次就让大家知道什么是事实吧。”她轻蔑地朝盖温一点头,就随另外两人继续向前走去。“好好使用我教你的东西。玉座要求你们继续进行袭击,而我带来的这种编织能够给你们带来空前的动力。不过,如果叛逆预料到你们的行动,也不必感到惊讶。她们知道她们所谓的玉座已经落入我们手中,肯定会猜到我们同样掌握了这些新的编织。很快,神行术就会成为众人皆知的异能。你要在它被广泛使用前尽量利用这个优势。” 盖温几乎没听见她说什么,他的一部分意识只感到震惊。神行术?这是传奇纪元才有的异能。加雷斯·布伦就是靠这个办法保持军队供给的吗? 但他的大部分思维依旧是麻木的。史汪·桑辰被静断,并被宣判死刑,但她不过是个被废黜的玉座。她们会如何对待冒名的玉座,叛逆阵营的领袖? 每天有一半时间在惨叫…… 艾雯一定不断承受着酷刑。她会被静断!她也许已经被静断了,然后,她会被砍头。盖温看着那三名走远的两仪师,然后缓缓地转过身,内心出奇的平静。他将手按在剑柄上。 艾雯身陷险境。他用力眨眨眼。他正站在这片泥土空地上,远处传来牛叫声,背后的水渠里是汩汩的流水声。 艾雯就要死了。 你的忠心在谁那里,盖温·传坎? 他走过村子,脚步出奇地稳定。如果要对抗白塔,青年军就是不可信任的。他不能率领这些人去救艾雯,但他一个人也无法完成这个任务。所以,他只有一个选择。 十分钟后,他发现自己正在帐篷里,仔细地整理着鞍囊。他的大部分物品都得留下。他安排了不少远离村子的哨兵,也会经常对他们进行突然查岗,这可以作为他离开营地的好理由。 不能引起别人的怀疑。珂瓦拉是对的,青年军追随他,尊敬他,但他们不是他,他们属于白塔,为了玉座,他们会像他打倒夏马一样打倒他。如果他们之中任何人察觉到他的计划,他将连一百码都走不出去。 他系好鞍囊。必须这样。他走出帐篷,将鞍囊背在肩上,朝马栏走去。在半路上,他向雷加打了个招呼。雷加正在向一队士兵示范剑术。雷加把指导训练的工作交给另一个人,跑向盖温,同时朝那只鞍囊皱了皱眉。 “我要去检查前线的岗哨。”盖温说。 雷加朝正在暗下来的天空瞥了一眼。“在这么晚的时间?” “我上一次检查是在早晨。”盖温说。奇怪,他的心跳怎么丝毫没有加快。他实在是太平静了。“现在还是下午。我们最可能遭到袭击的时间是在黄昏,刚吃过晚饭的时候。” 雷加点点头,陪着盖温一同前行。“光明在上,我们需要他们时刻保持警戒。”布伦的哨兵已经在对距离多廉村不足半日路程的村子里进行搜寻了。“我帮你去找护卫。” “不需要,”盖温说,“上一次,第四哨位在半里外就看见了我。一队士兵会扬起太多尘土。我想试看看,如果只有一个人的话,他们的眼睛能有多尖。” 雷加又皱起眉。 “我不会有事的。”盖温强迫自己露出一个苦笑,“雷加,你知道我能照顾好自己。难道你怕我会被强盗干掉?” 雷加放松下来,笑了一声。“你?强盗宁可去找斯利特。那好吧,但你回营后一定要让我知道。如果你不回来,我晚上可会睡不着觉的。” 那就抱歉了,我的朋友,盖温想着,点点头。雷加跑回去继续训练部队了。盖温发现自己已经走出营地,正在解开挑战的绊索。被充当马夫的一个村子里的男孩正为他取来马鞍。 “你看起来就像一个刚刚下定决心的男人。”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 盖温转过身,一只手按在剑上。一个影子在他身边动了动。仔细审视,他才看到阴影中一张鼻梁弯曲的面孔。该死的护法斗篷! 盖温像对雷加一样装出一副随意的样子。“我想找些事做。”他一边说着,转过身面对斯利特。那个取马鞍的男孩这时已经跑到他们身边。盖温扔给他一枚铜子儿,接过马鞍,然后挥手示意他走开。 斯利特站在一棵大松树的影子里,看着盖温把马鞍放在挑战的背上。这名护法知道他的心思。盖温瞒得住其他所有人,但他知道,他没能瞒住这个人。光明啊!难道他又要杀死一个他尊敬的人?让光明烧了你,爱莉达!烧了你,史汪·桑辰,还有整座白塔。不要再利用别人了,不要再利用我了! “我什么时候可以告诉你的人,你不会回来了?”斯利特问。 盖温拉紧肚带,等着他的马呼出一口气,检视挑战全身各处。“你不打算阻止我?” 斯利特笑了一声。“今天我和你打了三次,没有一次取胜,而且我还有一位优秀的剑士助阵。看你现在的样子,你完全有可能杀死任何一个人。我可不会那么急着找死。” “你的确和我打过。”盖温系好马鞍,将鞍囊放好、系牢。挑战打了个响鼻。这匹马从来都不喜欢背负额外的重量。“就算我真的杀了你,也会引起不小的骚动。我无法解释为什么要杀死一名护法。不管怎样,你都不能阻止我。” “确实。”斯利特说。 “那你为什么让我走?”盖温一边说,一边绕过坐骑,拿起缰绳。他看着那双阴影中的眼睛,觉得自己看见了那名护法的唇边露出一丝微笑。 “也许我只是喜欢看到有人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斯利特说,“也许我希望你能找到办法结束这一切。也许这么多次失败已经让我产生消极的情绪。希望你能得偿所愿,年轻的传坎。”然后,他收紧斗篷,退进远处的夜色之中。 盖温跨上马鞍。现在他只能想到一个地方可以帮助他援救艾雯。 他用足跟踢了一下挑战,将多廉村甩在身后。 第十四章 一只打开的盒子 “这是暗影生物。”索瑞林说道。白发智者围绕色墨海格走动着,若有所思地看着这名囚犯。当然,凯苏安并不会以为像索瑞林这样的人有可能流露出丝毫恐惧。这名艾伊尔人是个非常强悍的家伙,如同一尊经受过一场又一场暴风雨的雕像,根本不会被一点微风吹动。在艾伊尔人之中,这名智者具有特别的力量。她最近刚刚来到这座庄园,随她同行的艾伊尔人为亚瑟带来关于班达艾班的报告。 凯苏安曾经预料到那些追随兰德·亚瑟的艾伊尔人会带来许多东西:强悍的战士、奇怪的处世之道、荣誉和忠诚、生硬不知变通的政治手腕。对于这些事,她都想到了,只有一件事出乎她的预料,那就是一个对手。而且她绝对没想到,这名对手竟然是个几乎无法导引的智者。奇怪的是,她的确非常重视这个满脸皱纹的艾伊尔人。 她并不信任索瑞林。这名智者有自己的打算和目标,她们从未真正达成过共识。不过,索瑞林的确很有能力。在凯苏安眼中,现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很少有人能拥有这样的地位了。 色墨海格突然哆嗦了一下。索瑞林朝一旁侧过头。现在这名弃光魔使并没有飘浮在空中,她直立在地上,穿着线条直挺的褐色长裙。因为缺乏梳理,她黑色的短发显得杂乱不堪。不过她依然显得无比高傲,气定神闲,就像凯苏安处在类似局面下可能表现出的样子。 “这是什么编织?”索瑞林问道。她所问的编织正是色墨海格偶尔会打哆嗦的原因。 “我的一项个人技巧。”凯苏安说着,解开编织,又将它重新组合起来,好让索瑞林看清它的结构。“它每过几分钟会在目标的耳旁发出一阵声响,在她眼前闪过一阵亮光,让目标无法入睡。” “你希望透过这种方法让她过度疲劳,逼她开口?”索瑞林再次审视着这名弃光魔使。 当然,色墨海格已经被结界阻隔,听不到她们说话。虽然已经两天没睡过觉,她的神色依然平静如常。睁开的双眼只是被光球挡着。她很可能掌握着某种精神技巧,能够帮助她避免出现精力耗竭的情况。 “我怀疑这没办法让她屈服。”凯苏安不得不承认,“呸!她的脊梁甚至还直挺挺的。”现在这个房里只有她、索瑞林和一名根本无导引能力的年长智者柏尔。维持色墨海格屏障的两仪师都坐在外面。 索瑞林点点头。“暗影生物不是这么就容易听话的。不过,考虑到你所受的……限制,你的这种尝试还是很明智的。” “我们可以和卡亚肯谈谈,”柏尔说,“说服他将这个人交给我们一段时间。只要经过几天……艾伊尔人的精巧讯问,她就会无所不言了。” 凯苏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难道她会把这个人交给别人去审问吗?弃光魔使所掌握的秘密太有价值了,绝不能冒险泄露出去,即使是盟友也不行。“你们当然可以这样要求,不过我怀疑亚瑟是不是会听你们的。你们知道,在伤害女人的问题上,这个男孩会变得有多么愚蠢。” 柏尔叹了口气。想到这名祖母般的女人口中所说的“艾伊尔人的精巧讯问”,凯苏安多少还是会感到有点怪异。 “是的,”她说道,“我想你是对的。兰德·亚瑟比我认识的任何一名部族首领都要顽固两倍。难道他不知道,要让这个女人开口,可要比对付男人还困难!” 凯苏安哼了一声。“说实话,我一直在考虑把这个家伙吊起来,抽上几鞭子。亚瑟的禁令真是个麻烦!不过,我也不觉得这么做会奏效。呸!我们需要找些制造疼痛以外的方法来打垮她。” 索瑞林仍然看着色墨海格。“我要和她谈谈。” 凯苏安一挥手,除去封住色墨海格耳朵、双眼和嘴巴的编织。色墨海格眨了眨眼,然后转向索瑞林和柏尔。“啊,”她说,“艾伊尔人,你们曾经是那么好的仆人。告诉我,知道你们背叛了自己的誓言后,你们是什么心情?如果你们的祖先知道有多少人死在你们手上,他们一定会哭嚎着乞求惩罚吧。” 索瑞林没有任何反应。凯苏安知道一点关于艾伊尔人的事情,那都是亚瑟向她透露的。这些事情传到亚瑟的耳里,也已经不知道经过几个人了。亚瑟说艾伊尔人曾经奉行叶之道,发誓绝不以暴力伤害他人。但他们背叛了自己的誓言。凯苏安对这个传闻一直很好奇,听到它从色墨海格口中说出来,她就更感兴趣了。 “她和普通人的差别要比我预料的小得多。”索瑞林对柏尔说,“表情、声调、语气,虽然怪异,不过都很容易理解。这个我的确没想到。” 有那么一瞬间,色墨海格眯起眼睛。奇怪,她这个反应比她一直以来受到惩罚的反应都要强。凯苏安的闪光和声响顶多也只能让她的身体痉挛一下,但索瑞林的这句评价却似乎在情绪层面上影响到她。这名智者竟然会在凯苏安屡遭败绩的事情上如此轻易地就取得成功? “我想,这是我们需要记住的一点。”柏尔说,“人就是人,无论她活了多少年,无论她记得怎样的秘密。皮肉可以被切割,鲜血会泼溅,骨头能被打碎。” “确实,我几乎有些失望了,凯苏安·梅莱丁。”索瑞林一边说,一边摇了摇白发苍苍的头。“这个怪物的毒牙很小。” 色墨海格没有再做出什么反应。她已经恢复了对自己的控制,表情平静,眼神专横。“我听说过一点你们这些新的、违誓的艾伊尔人和你们对于荣誉的解释。我很想研究一下,你们的部族成员在承受多大的痛苦之后,就会毁掉他的荣誉,让自己蒙受羞耻。告诉我,你觉得我需要把你们之中的一员逼到何种程度,就可以让他杀死一名铁匠,再吃掉那个铁匠的肉?” 如果色墨海格知道铁匠在艾伊尔人之中接近神圣的地位,那么她对他们的了解就不仅限于“一点”了。她的问题让索瑞林的身子僵了一下,但也仅止于此。艾伊尔智者重新编织出阻挡色墨海格听觉的结界,停了一下,又在她的眼睛上放好光球。的确,她的导引能力很弱,但她学得很快。 “让她保持这个样子是明智之举吗?”索瑞林问。她的语气表明,如果换做其他人,她只会下达命令。对凯苏安,她的用词温和许多,这几乎让凯苏安的嘴角露出了微笑。她们就像两只年老的鹰,索瑞林和她,已经习惯了统治和支配,现在却不得不比肩而栖。但她们都不是喜欢服从的人。 “如果我可以选择,”索瑞林继续说道,“我大概会割开她的喉咙,把她的尸体扔到尘土里去风干。让她活着就好像养一条黑矛蛇当宠物。” “呸!”凯苏安脸色一沉,“你说危险,没错,但现在杀死她只会让情况更糟。亚瑟不能,或者不愿告诉我他具体杀死了几名弃光魔使,但他暗示至少还有半数弃光魔使活着。他们会参加最后战争。我们从色墨海格这里学到的每一项编织都会减少他们的优势。” 索瑞林似乎没有被说服,但她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那么,那个东西呢?”她问,“我能看看它吗?” 凯苏安几乎是立刻就喊出一个“不”。但……索瑞林已经教过凯苏安神行术,这是个不可思议的强大工具。这是艾伊尔智者的好意,是她主动伸出的一只手。凯苏安需要与这些人合作,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索瑞林。亚瑟的计划绝不是一个人能够操控的。 “跟我来。”凯苏安说完便走出这间木屋,智者们跟随在她身后。在屋外,凯苏安命令戴吉安和萨伦妮确保色墨海格一直醒着,不会闭上眼睛。这么做可能不会有什么效果,但这已经是凯苏安此时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但……她的确看到色墨海格在那一瞬间的眼神,对于索瑞林的一丝怒意。当你能够控制一个人的愤怒时,你也就能控制她另外的情绪,所以她才会如此费心地教导亚瑟驾驭自己的火气。 失控和愤怒。索瑞林的话怎么会得到这样的反应?色墨海格似乎很不喜欢被当做人类,而索瑞林似乎以为弃光魔使应该像魔达奥或人蝠一样扭曲。为什么不是这样?弃光魔使是绵延了三千年的传奇,一直隐藏在黑暗和神秘的影子里。如果发现他们反而在暗帝的追随者中最像人类,也像人类一样蝇营狗苟、争权逐利,大概难免会让人失望。至少,亚瑟说他们无非是这个样子。他对他们非常熟悉,这点也很奇怪。 不管怎样,色墨海格肯定自视非同常人。她的镇定自若、掌控全局的姿态对她来说应该是一种力量的源泉。 凯苏安摇摇头。有太多问题,时间却又太少了。 这个木板走廊本身也让凯苏安想起男孩亚瑟的愚蠢。她还能闻到烟尘的气味,浓烈到足以让人感到不安。庄园前面那个大洞现在用布遮了起来,春天晚上的寒风却还在不住地从那里灌入。他们应该离开这里了,但他却说,他不会被赶走。 看起来,亚瑟几乎是渴望着最后战争。或者也许他已经听天由命了。也许他以为,只要他能从争闹不休的人类中间挤过去,坚持到最后战争,他就会像一个午夜时分的旅人,跋涉过厚厚的积雪,终于找到客栈。但问题是,亚瑟还没有为最后战争做好准备。凯苏安能够在他的话语中、在他的行动中体会到这一点。他在面对这个世界时的表情是阴郁的,也可以说,几乎是迷惘的。如果是像他现在这样的一个人要去面对暗帝,决定这个世界的命运,凯苏安实在为全人类感到害怕。 凯苏安和那两名智者走到她在庄园里的房间。这是一个牢固的房间,能够清楚看到屋前绿坪上的营地,而且现在依然完整无损。凯苏安对房间装潢没什么要求:一张牢固的床,一只可以锁住的柜子,一面带小桌的镜柜。她已经太老了,没耐心去做任何琐碎的事情。 那只柜子只是个诱饵,里面只放了黄金和其他一些没什么价值的物品。她最宝贵的物品或者戴在身上,比如她的特法器饰物,或者被锁在镜柜上一只外表破旧的档匣里。这只旧橡木匣上布满凹凸不平的痕迹,一看就知道它从没被精心对待过。不过和凯苏安的其他物品放在一起,它也没有老旧得过于显眼。当索瑞林关上屋门,凯苏安才消去了在那只匣子上设下的陷阱。 一直让她奇怪的是,懂得要利用至上力进行创新的两仪师竟然那么少。她们全都将经过时间检验的传统编织熟记在心,却几乎从不去想自己还能做些什么。确实,至上力的试验可能会导致灾难,但许多简单的推证是不会有危险的。她在这只盒子上放置的编织就是一例。直到最近,她还在使用标准的火之力、魂之力和风之力编织,让这只盒子在被强行打开时,里面的文件会全部被焚毁。这很有效,但有点缺乏想象力。 她的新编织则更加灵活得多,它不会毁掉盒子里的物品。实际上,凯苏安并不确定盒子里的东西能不能被摧毁。这种经过倒置、无法被察觉到的编织会在盒子被打开时迸发出风之力的绳索,将房里所有人捆住。然后另一个起警报作用的编织会发出巨大的声响,如同一百支喇叭被吹响,空气中也会闪烁刺目的光芒。即使有人移动它,或者用最纤细的至上力丝线碰触它,这个陷阱同样会被触发。 凯苏安掀开盒盖,看着里面的东西,其中有一个大约一尺高的雕像,是一名外表睿智、留着胡须的男人,高举着一颗圆球。另外还有一只黑色金属项圈和两只手镯,这是为男人制作的罪铐。用这件特法器,一个女人会把能够导引的男人当做自己的奴隶,控制他所能操纵的至上力,也许还能完全控制住他本人。她们没有测试过这副罪铐。亚瑟禁止这么做。 索瑞林微微吸了一口气,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这副项圈和手镯上。“这东西很邪恶。” “是的,”凯苏安说。她很少会说一样东西“邪恶”。“奈妮薇·爱米拉说她知道这件东西,但我一直没能让那个女孩说清楚她是怎么知道的。她说男性罪铐应该只有一副,而她已经将那副罪铐扔进大海了。不过她也承认,她并没有亲手毁掉它。也许这是霄辰人对那副男性罪铐的模仿品。” “看到它会让人感到不安。”索瑞林说,“如果暗影之魂,或者甚至是一个霄辰人用它铐住了他……” “光明保佑我们。”柏尔悄声说道。 “而亚瑟还想和拥有这种东西的那些人保持和平?”索瑞林摇着头,“仅是如此可憎的物品就足以造成一场血仇。我听说,还有其他与此类似的东西,又是什么?” “被放在别的地方了。”凯苏安说着,盖上盒盖,“和我们缴获的女性罪铐放在一起,在和我熟识的人那里。她们是退休的两仪师,正在对那些东西进行测试,想找出它们的弱点。”凯兰铎也在她们那里。凯苏安很不愿意让那把剑离开自己的视线,但它还有一些被隐藏起来的秘密,需要被挖掘出来。 “我把这一副留在这里,是因为我想要找个办法在男人身上试试它,”她说,“这是最有可能找到它的弱点的办法。但亚瑟不会允许他的殉道使戴上罪铐,哪怕是一眨眼的时间也不行。” 这让柏尔露出不安的神情,她喃喃地说道:“这有点像用矛尖去刺一个人,以测试它的效果。” 但索瑞林却赞同地点着头。她是明白的。 凯苏安在得到那些女性罪铐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它戴在自己的脖子上,尝试着去避开它的作用。当然,她在这么做的时候是非常谨慎的,身边一定会安排她所信任的人,能够随时帮她摆脱罪铐的束缚。最终,凯苏安只能借助外力才脱离了罪铐,而且她到现在也没能发现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 无论你的敌人对你有什么样的计划,你都必须找到反制的办法,即使这意味着要让自己成为奴隶。亚瑟就看不清这一点。当凯苏安向他提出这个要求时,他只是嘟囔着“那个该死的盒子”和被抽打之类的话。 “我们必须对那个人采取一些措施,”索瑞林直视着凯苏安的眼睛,“他的状况比我上次见他时更糟糕了。” “确实。”凯苏安说,“他竟然能完全忽略我的教导,这实在令人吃惊。” “那么我们就要讨论一下,”索瑞林说着,拉过来一只凳子坐了下去,“必须对此有所计划。为了所有的人。” “为了所有的人。”凯苏安表示赞同,“最重要是为了亚瑟本人。” 第十五章 一个开始的地方 兰德在一道走廊的地板上醒来,他坐起身,听到远处传来流水的声音。是庄园外的那道溪流吗?不……不,这里的感觉很不对。这里的墙壁和地面都是石头的,没有半点木头。石墙上没有蜡烛和油灯,但还是有光线散射在空气中。 他站起身,抚平他的红色外衣,却奇怪地丝毫不感到恐惧。他认得这个地方。它就在他的记忆深处。他怎么会来到这里?刚才的一切仿佛都被笼罩在迷雾里,都已经从他的记忆中溜走,就好像正在消失的雾痕…… 不,他坚定地想着。他的记忆服从了他,被他的意志力猛地拉了回来。他是在阿拉多曼庄园的房子里,等待鲁拉克关于第一批捉住的数名商人集议会成员的报告。明和他待在一起,正坐在房里那把深绿色椅子上,阅读一本名为《一座座城堡》的传记。 兰德感到精疲力竭,且最近时常会有这样的感觉。他刚才躺了下去,那么他是睡着了。这是梦的世界?他偶尔会进入梦的世界,但他对这个世界仍然所知无几。艾雯和艾伊尔梦行者们从未仔细向他讲解过这个世界。 不过,这个地方又和梦的世界的感觉有所不同,它让兰德有着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兰德向走廊远处望去,走廊一直延伸出他的视线,最终只让他看到了一团黑影。走廊两侧的墙壁上能看到一些门户,木制门板都已经干燥裂纹。是的……他一边想,一边挖掘着自己的记忆。我来过这里,但时间并不很长。 他随便选了一道门。他知道,选择哪道门并不重要。推开门,面前是一个中等大小的房间,房间深处是一系列灰石拱门,更远处是一个小院子和一片布满火烧云的天空。那些云团持续地增长,扩张,像沸水中冒出的气泡一样,不断从彼此之中喷薄而出。它们孕育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只是绝非属于自然界的风暴。 看得更仔细一些就能发现,每一个新出现的云团就是一张饱受折磨的面孔,它们大张着嘴,发出无声的尖啸。随着这些云团的膨胀、扩张,面孔开始扭曲。它们的下巴一张一合,脸颊迅速变形,眼球从眼眶中凸起。最后,它们碎裂开来,新的面孔又从裂痕中涌出、嚎叫、翻滚,令人感到震撼心魄的恐惧。 在那个院子外,就只剩下那片可怕的天空。 兰德不想去看这个房间的左侧,那里是壁炉所在处。在那里,组成地板、壁炉和柱子的石块全部扭结变形,如同在极高的热量中熔化。从眼角的余光中,兰德能看到它们还在不住地扭动、变化。这个房间的结构和比例极不协调,就像他很久以前来到这里时一样。 但这次,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是这里的颜色。许多石块变成黑色,仿佛被烧过般,上面还布满裂纹,裂纹中隐约能看到闪动的红光,仿佛石块里有熔岩在流动。这里曾经有一张桌子,不是吗?那是一张用料考究、经过抛光的桌子,它正常的木质纹理又和这些石块变异的形态形成令人不安的反差。 那张桌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把面对壁炉摆放的高背椅。兰德看不清坐在椅子里的那个人。他强迫自己向那里走去,听到靴子敲击在透出熔岩光芒的石块上,发出响声。无论是脚下的熔岩,还是炉子里的火焰,都让他感觉不到半点热量。他屏住呼吸,心跳却愈来愈快。他害怕自己即将看到的。 转到椅子前面,一个人就坐在他左手边的椅子里,身材高大,相貌年轻,一张方脸上,两只饱经沧桑的蓝眼睛中映射着炉中的火焰,几乎变成了紫色。另一把椅子是空的。兰德走过去,坐下,同样看着舞动的火苗,让心神平静下来。他见过这个人,在他的脑海里,却又不完全像他在脑海中看见麦特和佩林时的那种样子。 虽然想到了自己的友人,他的脑中却没有出现他们的影像。这很奇怪,不过并没有让兰德感到吃惊。在兰德的脑海中,这个人的幻象比佩林和麦特的来源更深、更真实。有时候,兰德觉得自己几乎能伸出手去触摸到他。只是兰德一直害怕如果真的摸到他,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他真正遇到这个人只有一次,是在煞达罗苟斯。这个陌生人救了兰德的命。兰德一直都想知道,他到底是谁。现在,在这个地方,兰德终于知道了。 “你已经死了,”兰德悄声说,“我杀死了你。” 那个人笑了笑,目光却未从炉火前离开。在他沙哑低沉的笑声里,听不到任何快意。兰德曾经只知道这个人是巴尔阿煞蒙,一个来自暗帝的名字。他还愚蠢地以为,只要杀死他,就是击败了暗影。 “我亲眼看着你死掉。”兰德说,“我用凯兰铎刺穿了你的胸膛,伊煞……” “那不是我的名字。”那个人打断了他,眼睛却依旧看着火焰,“现在我的名字是莫瑞笛。” “是什么名字没有关系。”兰德愤怒地说,“你已经死了,这只是一场梦。” “只是一场梦。”莫瑞笛笑着说,“没错。”这个人穿着黑色的外衣和长裤,袖子上有红色刺绣。 莫瑞笛终于向他转过头来,炉中的火焰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和不曾眨过一下的眼里,映出亮红色和橙色的光泽。“为什么你要在意这是不是梦?难道你不知道,许多梦比醒来的世界更加真实?” “你死了。”兰德顽固地重复着。 “你也是。你知道,你就死在我眼前。那时你还发动了一场风暴,升起一座高山来当做你的墓碑。真是傲慢啊。” 路斯·瑟林在发现自己亲手杀死挚爱后,便将体内的至上力推到极限,摧毁了自己,并在此过程中让龙山从平地生出。提起这些事,总会让兰德的脑海中响起痛苦和愤怒的嚎叫。 但这次,兰德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莫瑞笛转回头,看着那些没有热量的火焰。在砌成壁炉的石块上,兰德看见有什么东西在移动。是石块裂纹中一些零星的影子,几乎无法被看到。红热熔岩的光芒映照出这些在疯狂跃动的黑影。兰德似乎能听到一种微弱的刮擦声,他知道,是老鼠。在这些石头后面有老鼠,正在被石块另一侧那种恐怖的热量吞噬。它们还在用爪子抓着石壁,想要从裂缝中钻过来,逃离那致命的灼热。 而那些抓着石壁的小手又仿佛是属于人类的。这只是梦,兰德强迫自己这样想。只是梦。但他知道,莫瑞笛说的才是真实的。兰德的敌人还活着。光明啊!他们之中还有多少回来了?他在愤怒中抓紧了椅子扶手。也许他应该害怕,但他早已不再因为这个人和他的主子落荒而逃了。兰德的心里没有畏惧的空间。实际上,应该害怕的是莫瑞笛,他们上一次见面时,是兰德杀死了他。 “那又如何?”兰德问。 “很久以前,我答应过你,暗主能够让你得回所爱。难道你不相信他能轻松地让侍奉他的人活回来?” 暗帝的另一个名字是“坟墓之王”。这是不争的事实,即使兰德非常希望否认这一点。为什么看到敌人回来,他会感到惊讶?暗帝能够复活任何死去的生命。 “我们全都重生了。”莫瑞笛继续说着,“在因缘中一次又一次地回归。除了烈火之外,死亡无法对我的主人造成障碍。只有烈火的作用超出了他的掌控。那些被烈火烧光的人竟然还能被我们记住,这点实在让人感到惊讶。” 那么,的确还是有人无法复活了。烈火是关键。但莫瑞笛怎么会进入兰德的梦境?兰德每晚都会给自己的梦境设立结界。他朝莫瑞笛瞥了一眼,注意到那个人的眼里有一些奇怪的东西。细小的黑点飘浮在他的眼白中,如同在悠缓的风中来回游动的小粒灰尘。 “暗主能够让你恢复理智,这一点你知道。”莫瑞笛说。 “上次你送我的那份理智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安慰。”兰德说。他立刻对自己的这句话感到惊讶。这来自路斯·瑟林的记忆,而不是他的。而路斯·瑟林这时并不在他的意识里。奇怪的是,在这个一切都仿佛在流动的地方,兰德却觉得自己更稳定了,属于他身体的一切都契合得更加牢固。当然,不算完美,但要比他记忆中最近自己的状态好很多。 莫瑞笛轻轻哼了一声,什么都没说。兰德转向炉火,看着火舌扭动、跳跃。那些火舌组成了一个个像天顶的云团一样的形态,但这些形态是无头的躯体、骷髅,在痛苦中弓起的脊背。它们在火焰中挣扎、痉挛,随后又化于无形。 兰德看着那些火,思考着。看到他们两个的人也许会以为他们是一对老友,正在冬日的壁炉前一同享受温暖的炉火,只是这些火焰没有散发出任何热量。而且兰德总有一天会再次杀死这个人,或者死在他的手里。 莫瑞笛在椅子扶手上敲着手指。“为什么你要到这里来?” 到这里来?兰德感到一阵惊骇。难道不是莫瑞笛带他来的? “我觉得很累。”莫瑞笛闭上眼睛,继续说道,“是你,还是我?我真应该掐死色墨海格,为了她所做的那些事。” 兰德皱起眉。莫瑞笛疯了吗?最终,伊煞梅尔似乎注定要陷入疯狂。 “现在不是我们拼斗的时候,”莫瑞笛向兰德挥挥手,“走吧,别来烦我。我不知道如果我们互相残杀,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暗主很快就会得到你。他的胜利是注定的。” “他曾经失败过,而且会再次失败。”兰德说,“我会击败他。” 莫瑞笛又笑了,那笑声就像以前一样冷酷无情。“也许你会的。”他说,“但你以为这重要吗?好好想一想。时光之轮转动不息,纪元轮回,周而复始,人们便在这轮回中与暗主交战。但终有一天,他会得胜,那就是时光之轮停止的时刻。 “所以,他的胜利是注定的。我想,那个时刻应该就会在这个纪元到来。你的胜利只不过会开启下一次战争。而当他胜利时,一切都将终结。难道你看不出,你们从来就没有过一点希望?” “所以你才会投向他那一方?”兰德问,“你总是有着各种各样的想法,艾兰。你的逻辑毁掉了你,对不对?” “通往胜利的路是不存在的,”莫瑞笛说,“唯一的道路只有追随暗主,在一切终结前统治一段时间。其他人都是蠢货,他们还在期待永生不死的巨大奖赏,但永恒是不存在的。我们拥有的只有现在,最后的这一点日子。” 他又笑了。这一次,他的笑声中流露出喜悦,真正的喜悦。 兰德站起身。莫瑞笛警戒地看着他,但没有随他站起来。 “有一条道路通往胜利,莫瑞笛。”兰德说,“我要杀掉他,杀死暗帝,让转动的时光之轮不再有他的污染。” 莫瑞笛没有任何反应,他仍旧盯着炉火。“我们是有联系的。”莫瑞笛最终说,“我怀疑,你正是因为我们的联系才会到这里来。但我不明白我们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联系。不管怎样,我怀疑你并不明白你刚刚所说的话是多么愚蠢。” 兰德感到一阵愤怒,但竭力将脾气压抑下去。他不会接受外界的刺激。“到时候再看吧。” 他向至上力伸展过去,一直伸展到非常遥远的地方。兰德捉住它,感觉到自己被拉走,仿佛被系在一根阳极力的线上。那个房间消失了,至上力也消失了,兰德进入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兰德终于停止了在熟睡中的抽动。明屏住呼吸,希望他的抽动不要再次开始。她坐在屋角的椅子里,双腿盘在身下,身上裹着一条毯子,还在读着那本书。一盏小灯在她身边的短桌上闪烁着光亮,照亮了她身边的那堆大多都是历史书的旧书——《塌落的屋顶》、《标记与评论》、《过往的纪念碑》。 兰德轻声叹了口气,但并没有其他动作。明恢复了呼吸,坐进椅子里,重新翻开《佩雷提奥斯沉思录》中她用手指按住的那一页。因为已经是深夜时分,百叶窗都关上了,但她还是能听到风在松林间呼啸的声音。这个房里还弥漫着那股怪火留下的微弱烟熏气味。艾玲达的迅速反应将一场灾难缩小成一个小小的麻烦,但她并没有因此而得到奖赏。智者们依然像商人对待自己最后一头骡子般使唤着她。 虽然艾玲达已经在庄园前的营地里住了一些日子,但明一直没机会接近她,和她谈一谈。她不知道该如何看待这个女人。在分享澳丝楷的那一晚,她们总算相处得好一些。但一天的时间是不会让两个人成为朋友的,而且有的东西又肯定不是那么容易分享的。 明又瞥了兰德一眼。他正平躺在床上,双目紧闭,不过呼吸已经恢复平稳。他的左臂放在毯子上,断肢露在外面。明不知道肋侧有着那么可怕的伤口的他怎么能够入睡,明只要想到那两个伤口,就会感觉疼痛,那是她脑后兰德的那团情绪中永远存在的一部分。她已经学会忽略那一股疼痛。她只能这样。而对于他,那种疼痛感一定强烈得多。他是如何坚持下来的,明完全不知道。 明不是两仪师。感谢光明,但她还是约缚了他,这很令人惊叹。她能知道他在哪里,知道他是不是心神错乱了。她在大部分时间里能够避免自己的情绪被他的情绪淹没,除非是在他们激情澎湃时。但又有哪个女人不想在那样的时刻陷入疯狂?借由约缚的效果,那是一种特别……令人兴奋的体验。她能够同时体验到自身的渴望,还有兰德对于她的,像烈火一般的欲望。 这个想法让她双颊一红。她打开沉思录,想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兰德需要睡眠,而她也需要学习,虽然她的结论是自己一点也不喜欢这些书。 这些书都曾经是荷瑞得·菲的,那个和蔼的老学者曾经在兰德设立于凯瑞安的学院里工作。明想起菲在谈论他那些发现时的那种迷迷糊糊的样子,不禁微笑起来。他的那些发现总是令人困惑不解,却又无比精彩。 荷瑞得·菲已经死了,被暗影生物杀害在他的书房里,被撕成了碎片。他在这些书中发现了某种东西,那时他正想告诉兰德,应该是关于最后战争和暗帝牢狱封印的内容。菲还没能将这个发现告诉别人,就被杀死了。也许这只是巧合,也许这些书跟他的死并没有关联。但也许情况完全相反。明决定找出答案,为了兰德,也为了荷瑞得。 她将沉思录放下,拿起《废墟中的思考》,一部千年之前的作品。她在这本书中夹了一张小纸条。荷瑞得在遇害前,刚刚将这张纸条派人送给兰德。明用手指抚弄着这张已经破旧的纸条,再次端详上面的文字: 信任和秩序带来力量。在建造之前必须先清扫瓦砾。下次见你时候再向你解释。不要带女孩来了,她太漂亮了。 明觉得在这些书里,她能够寻找到荷瑞得的思路。兰德想要知道,该如何封印暗帝的牢狱。菲的发现真的是她所想的那样吗? 她摇摇头。难道她真的以为自己能解开一位学者留下的谜团?但除了她之外,又有谁能来做这件事? 一名褐宗两仪师也许会更合适。但她们可以被信任吗?即使那些已经向兰德立誓效忠的人,也很有可能自行判断怎么做对兰德最好,并凭借这种判断向他隐瞒秘密。兰德自己又太忙,而且最近一段时间,他已经没耐心拿起书本了。所以这件事就只能由明来做。她正开始将一些兰德必须去做的事拼凑起来,但未知的东西更多,简直太多了。她觉得自己正在接近答案,但要将她的发现告诉兰德,这又让她感到担忧。他到底会有怎样的反应? 她叹息一声,继续浏览书中的内容。她从没想过,自己竟然会为一个男人而失去理智。但她已经这样了——追随他到任何地方,将他的需求放在自己之前。这并不意味着她是他的宠物,无论营地中的某些人是怎么说的。她追随兰德,是因为爱他,她也能真切地感觉到,他在回应她的爱。虽然他正一点一点地变得更加冷酷,虽然他的生命中充满了怒火和凄凉,但他爱她。所以,她要竭尽全力帮助他。 如果她能够帮助他解决封印暗帝牢狱的难题,她所拯救的就不止是他,而是这个世界。就算营地里的士兵们不知道她的价值,那又如何?如果所有人都把她看成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也许会更好。任何想要刺杀兰德的人都不会重视她的存在,但他们很快就会发现,明的袖里藏着利刃。她使用起那些匕首不像汤姆·梅里林那样灵动自如,但她知道该如何杀人。 兰德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很快又平静了下去。她爱他。这不是她的选择,而是她的心,或者是因缘、创世主,或者无论其他什么东西为她做了这个决定。而现在,就算可以,她也不会改变自己的感觉,哪怕这意味着危险,或者是要承受营地中那些人异样的目光。哪怕这意味着……要与其他人分享他。 兰德又动了起来,这一次,他呻吟着睁开了眼睛,坐起身。他抬起手,抚着头,看起来比入睡时更加虚弱了。他只穿着短裤,赤裸着胸膛,在床上坐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站起身,朝关闭的百叶窗走去。 明合上书。“你以为你在干什么,牧羊人?你才睡了不到两个小时!” 兰德打开百叶窗,露出外面的黑夜。一阵微风让明的灯火跳动起来。 “兰德?”明问。 她几乎无法听清楚他微弱的话音:“他就在我的脑子里。他曾经在梦中离开,现在,他又回来了。” 明抗拒着缩进椅子里去的冲动。光明啊,她痛恨听到兰德的疯话。她本希望在阳极力被净化后,他就不会再因暗帝的污染而失去理智了。“他?”明强迫自己的声音保持稳定,“那个声音……路斯·瑟林?” 他转过身,背后是窗外被黑云遮住的夜空。明灭不定的灯光让他的大部分面孔都被遮在阴影里。 “兰德,”明把书搁置一旁,走到窗前,走到兰德身边,“你必须和别人谈一谈,你不能把这一切都闷在心里。” “我必须强大。” 她拉过他的手臂,强迫他面对着自己。“拒绝我就意味着你强大了?” “我不是……” “你是。在你那双艾伊尔眼睛后面,藏着许多东西。兰德,你以为只因为你听到了什么,我就不再爱你了?” “你会被吓坏的。” “哦,”明抱起双臂,“那么我就是一朵娇弱的小花了,是吗?” 兰德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当他还只是个刚开始冒险的牧羊人时,他经常会显露这种模样。“明,我知道你很坚强,你也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就应该信任我,知道可以告诉我你到底听见了什么。我们不能只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她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污染在你身上留下了痕迹,这点我很清楚。但如果你不能跟我说这件事,你又能跟谁说?” 兰德挠着头发,转过身,开始踱步。“该死的,明!如果我的敌人发现了我的弱点,他们就会加以利用。我觉得自己茫然无知,就好像奔跑在陌生的道路上,眼前一片漆黑。我不知道这条路上是否有坑洼,还是前方就有一道该死的断崖!” 明捉住他的手臂,让他停下脚步。“告诉我。” “你会觉得我疯了。” 她哼了一声。“我已经相信你的脑袋里只有羊毛了,你还会更糟糕吗?” 他看着她,面容不再那么紧张。然后,他坐到床边,轻轻叹了口气。不过他没有再抗拒。 “色墨海格是对的,我听到……一些东西。那是一个声音。路斯·瑟林,龙的声音。他对我说话,并对周围的情况做出反应。有时候,他拼命想要从我这里夺走对阳极力的控制,而且……有时候他的确会成功。明,他很疯狂,没有任何理智,但他能够用至上力做出的事情实在令人惊叹。” 他凝视着远方。明在暗中打了个哆嗦。光明啊!他竟然让脑子里的那个声音使用至上力?这是什么意思?他让自己脑子里发疯的那个部分控制一切? 他摇摇头。“色墨海格说,这只是精神错乱,是我思想的问题。但路斯·瑟林知道许多事,许多我完全想不到的事。关于历史,关于至上力。你曾经在我身上看到过两个人融合于一体的幻象,这意味着路斯·瑟林和我是有分别的!我们是两个人,明。他是真实的。” 明走过去,坐到他身边。“兰德,他就是你,或者你就是他,从因缘中再次出现。那些记忆和你能做到的那些事,它们早就是属于以前的那个你。” “不,”兰德说,“明,他是疯狂的,但我不是。而且,他失败了。我不会。我不会那样做,明。我不会伤害我所爱的人,就像他那样。当我击败暗帝时,我不会让他很快就回来,再次统治我们。” 三千年是“很快”?明抱住他。“这重要吗?就算你的脑子里还有另一个人,或者只是从前的记忆,那也都是很有用的信息。” “是的,”兰德说着,思绪仿佛又飘到了远方,“但我害怕使用至上力。当我那样做的时候,就要冒让他控制至上力的风险。他是无法被信任的。他没有想要杀死她,但这并不能改变事实。光明啊……伊琳娜……” 这就是他们会遭遇的状况吗?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其实是清醒的,只是体内还有另一个人,会做出恐怖的事情? “已经结束了,兰德。”明把他搂得更紧,“无论那声音是什么,都不可能进一步恶化。阳极力已经洁净了。” 兰德没有回答,但他的身子放松了下来。明闭上眼睛,享受着他在身侧所带来的温暖感觉。在窗子被打开以后,房间里变得更冷了。 “伊煞梅尔还活着。”兰德说。 她猛地睁开眼睛。“什么?”她才刚刚感觉到舒服一些! “我在梦的世界中见到了他。”兰德说,“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不是那样。那并不止是噩梦,也不是疯狂。那是真实的。我没办法解释我是怎么知道的。你必须信任我。” “伊煞梅尔。”明悄声说道,“你杀死了他!” “是的,”兰德说,“在提尔之岩。但他回来了,并且有了一张新面孔,一个新名字,不管怎样,那还是他。我们早就该知道,这种事一定会发生。暗帝不会轻易就放弃如此有用的工具。他的力量足以超越坟墓。” “那么,我们该如何战胜他?如果我们杀死的每一个人都会回来……” “烈火,”兰德说,“这能够实实在在地杀死他们。” “凯苏安说……” “我不在乎凯苏安说什么。”他吼道,“她是我的顾问,负责向我提供建议,只是建议。我才是转生真龙,我会决定我们该如何战斗。”他停下来,深吸了一口气。“不管怎样,就算是弃光魔使们都回来也没关系。暗帝总会派人来与我们作战。最终,我会摧毁他,如果有可能的话。即使不能,我至少也会牢牢地封印住他,让这个世界彻底将他遗忘。” 他低头瞥了她一眼。“为此……我需要那个声音,明,路斯·瑟林知道许多事。或者……或者是我知道那些。无论如何,那是有用的知识。从某种角度来讲,暗帝自己的污染会摧毁他,因为正是这种污染让我找到了路斯·瑟林。” 明朝身边那些书瞥了一眼。荷瑞得的小纸条还被夹在《废墟中的思考》里面。“兰德,你必须先摧毁暗帝牢狱的封印。” 他看着她,皱起双眉。 “我确信这一点。”她继续说道,“我一直在看荷瑞得的那些书,我相信,这就是他所说的‘在建造之前必须先清扫瓦砾’这句话的意思。只有这样才能重建囚禁暗帝的牢狱。你要先打开它,清理掉孔洞上的那块补丁。” 她以为兰德会表示怀疑,但让她惊讶的是,他只是点了点头。“是的,”他说,“是的,这听起来有道理。不会有多少人愿意听到这种说法。如果那些封印被打破了,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如果我没能挡住他……” 预言中并未说过兰德会取得胜利,只说了他会战斗。明又打了个哆嗦。该死的窗户!但她依然直视着兰德的眼睛。“你会赢,你会打败他。” 兰德叹息一声。“你的忠诚属于一个疯子,明?” “属于你,牧羊人。”突然间,幻象开始在他的头顶旋转。明在大多数时间里不会很在意它们,除非它们以前从未出现过。但现在,她开始仔细观察它们。被黑暗吞噬的萤火虫;三个女人在一座火葬堆前;光芒闪耀,黑暗,阴影,死亡的迹象,王冠,伤害、痛苦和希望;一场风暴围绕着兰德·亚瑟,比任何一场天地间的风暴都更加猛烈。 “我们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他说,“封印已经足够脆弱了,我完全可以打碎它们。但之后呢?我还如何阻挡他?你的书里对此有什么记载吗?” “很难说。”她承认,“那些线索就算是真的有意义,也都非常模糊。我会继续去解读它们,我会为你找到答案的。” 他点点头。明惊讶地感觉到约缚中传来的信任。最近他已经极少会出现这样的情绪了,但他感觉上的确是柔软了一些。他的心依然是一块顽石,只是上面多了一点缝隙,愿意让她进去。这毕竟是一个开始。 她用力抱紧他,再次闭上眼睛。一个开始,但时间已经这么少了。但也只能这样。 艾玲达小心地护住蜡烛上的火焰,点亮挂在杆子上的油灯。灯光闪动,照亮她周围的绿坪。在一排排帐篷里,熟睡的士兵们都在打着鼾。现在的晚上还很冷,空气清冽,远处传来风摆树枝的声音。一只猫头鹰在咕咕地叫着。艾玲达觉得自己实在是累坏了。 她已经在这片空地上走了50趟,点亮油灯,再将它吹熄,然后跑过绿坪,在庄园里重新点燃蜡烛,用手掌护住火苗,小心地走回来,再把灯点亮。 又是一个月这样的惩罚。她也许要像一个湿地人那样发疯了。总有一天,智者们一觉醒来,会发现她要去游泳,或者扛上一只没有装满水的水袋,甚至为了消遣而骑上一匹马!艾玲达叹息一声。她太累了,没办法再思考任何问题。她转身朝艾伊尔营地走去,打算好好睡一觉。 有人站在她身后。 她愣了一下,手朝匕首挪过去。但她很快就发觉那是艾密斯,便放松下来。在所有智者之中,只有曾经身为枪姬众的艾密斯能够悄无声息地走到艾玲达身后。 这名智者双手合在身前,褐色披巾和裙摆在风中微微摆动。艾玲达的皮肤被寒风吹出一层鸡皮疙瘩。在微弱的灯光中,艾密斯的银发仿佛是一片幽影。一根随风而来的松针挂在上面。“你接受惩罚的时候是如此……决绝,孩子。”艾密斯说。 艾玲达低下头,明白说出她的所作所为是在羞辱她。难道她已经没有时间了吗?难道智者们终于决定放弃她了?“求求您,智者。我只是在履行我的责任。” “是的,你说得没错。”艾密斯说。她抬起手,梳理了一下头发,找到那根松针,将它丢在枯草上。“但你并未完全履行你的责任。艾玲达,有时候我们会过于关注我们已经做过的事情,却没能停下来,思考一下我们还没做的事情。” 艾玲达很庆幸夜色藏住了她因羞愧而变得通红的面孔。在远处,一名士兵正敲响报时的夜钟,轻柔而凄凉的金属撞击声响了11下。她该如何回应艾密斯的话?她找不到任何适当的回答。 艾玲达被营地边缘的一道闪光救了。那道闪光很微弱,但在这样的黑暗中,它显得非常刺眼。 “那是什么?”智者注意到艾玲达的眼神,也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是光。”艾玲达说,“从神行术场地那里传过来的。” 艾密斯皱起眉。她们两人朝那里走去,很快,她们遇到达莫·弗林、达弗朗·巴歇尔,还有一小队沙戴亚卫兵和艾伊尔人正走进营地。像弗林这样的人应该怎样被看待?污染已经被净化了,但这个男人和其他许多男人都在污染依然存在的时候就来要求学习导引。艾玲达宁可去拥抱刺目者,也不会这么做。但他们早已证明自己是多么强大的武器。 艾密斯和艾玲达让到一旁,为那支正在赶往庄园的小队让开道路。现在,远处那座庄园中只能看到一些摇曳的火把光亮。大多数被派去与霄辰人会面的部队都由巴歇尔的士兵组成,不过这支部队里还有几名枪姬众。艾密斯的目光落在她们之中的一个人身上,那是一个名叫克拉娜的年长枪姬众,她走在队伍最后,在昏黑的夜色中,艾玲达觉得她的神情显得很忧虑,也或许是愤怒。 “有什么讯息?”艾密斯问她。 “那些入侵者,霄辰人,”克拉娜恨恨地说,“他们同意与卡亚肯再进行一次会面。” 艾密斯点点头。克拉娜响亮地哼了一声,一头短发被寒风稍稍吹动。 “有话就说。”艾密斯说。 “卡亚肯求取和平的愿望太过迫切了。”克拉娜回答,“他有充分的理由向这些霄辰人宣告血仇,但他却不断地向他们逢迎献媚。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条狗,被派去舔一个陌生人的脚底板。” 艾密斯瞥了艾玲达一眼。“你对此有何见解,艾玲达?” “我的心赞同她的话,智者。但,虽然卡亚肯在某些事情上是十足的傻瓜,他在这件事上却是聪明的。我的理智同意他,并且,我会遵循我的理智。” “你怎么能这样说?”克拉娜怒喝道。她在话语中刻意强调了“你”这个字,仿佛不久前还是枪姬众的艾玲达完全应该理解她的意思。 “什么更重要,克拉娜?”艾玲达扬起下巴,“是你与另一名枪姬众的争执,还是你的部族与敌人的仇恨?” “部族当然是第一位的。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与霄辰人战斗是应该的。”艾玲达说,“你说得没错,向他们求取和平的确令人痛苦。但你忘记了,我们还有一个更大的敌人。刺目者是全部人类的仇敌。我们现在所担负的责任已经远远超越了国家之间的仇怨。” 艾密斯点点头。“以后我们总会有时间让霄辰人知道我们矛锋的分量。” 克拉娜摇着头。“智者,你说起话来就像个湿地人。我们怎么会在意他们有着怎样的预言和故事?兰德·亚瑟作为卡亚肯的责任要远超过他对湿地人的责任,他必须引领我们赢取光荣。” 艾密斯严厉地盯着这名金发枪姬众。“你这样说的时候就像个沙度人。” 克拉娜盯着智者,片刻之后,她退缩下去,将目光转向一旁。“请原谅,智者,我辜负了义。但你应该知道,霄辰人的营地中囚禁着艾伊尔人。” “什么?”艾玲达问。 “她们都是囚徒,”克拉娜说,“就像那些被驯服的两仪师。我怀疑霄辰人让我们看到她们,是为了炫耀他们的战绩。我在她们之中认出了许多沙度人。” 艾密斯轻轻吸了一口气。不管是不是沙度人,将艾伊尔人当成罪奴是对艾伊尔莫大的侮辱。霄辰人甚至还在炫耀这些俘虏。她握紧了腰间的匕首。 “对此你怎么说?”艾密斯瞥了艾玲达一眼。 艾玲达咬紧了牙。“还是一样,智者,虽然我宁愿割掉舌头,也不愿承认这一点。” 艾密斯点点头,回头看着克拉娜。“不要以为我们会对这样的侮辱视而不见,克拉娜,仇恨必将得到报偿。一旦这场战争结束,霄辰人就会尝到我们的箭雨和矛锋。但现在不是解决它的时候。去,把对我讲过的话告诉两名部族首领。” 克拉娜点点头,转身离开。她以后自然会来找艾密斯,偿还她的义。达莫·弗林带领的那一小队人马已经进入了庄园。他们会叫醒兰德吗?现在他应该已经睡了。在接受夜间惩罚时,艾玲达不得不遮蔽住约缚,以免承受她宁可避开的情绪。至少可以避开间接承受那些情绪。 “持枪矛者之中流传着危险的议论。”艾密斯若有所思地说,“会有人呼吁发动进攻,要求卡亚肯放弃求取和平的尝试。” “如果他拒绝,他们还会留在他身边吗?”艾玲达问。 “他们当然会。”艾密斯说,“他们是艾伊尔人。”她向艾玲达瞥了一眼。“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孩子。也许现在我们应该停止继续这样溺爱你。我会考虑明天该如何对你进行更好的惩罚。” 溺爱我?艾玲达看着走远的艾密斯。她们已经不可能想得到更加无意义和侮辱性的惩罚了! 但她很早就明白,绝不能低估艾密斯。艾玲达叹息一声,朝自己的帐篷小跑而去。 第十六章 白塔之中 “我倒是想听听看这名初阶生会怎么说。告诉我,艾雯·艾威尔,你会如何处理这种状况?” 艾雯从一碗核桃仁上抬起头,一只手拿着夹坚果的钢钳,另一只手拿着一颗核桃。这是第一次有两仪师直接找她搭话。她已经开始觉得这次来侍奉这三名白宗两仪师又只是在浪费时间而已了。 现在是下午时间,她们正在白塔第三层的一个小露台上。宗派守护者们可以要求得到不仅有大窗户,还可以有露台的寓所。一般的姐妹很少会得到这样的房间,不过也并非绝对。这座露台的样子有点像是小型的塔楼,一道厚实的石墙环绕在露台边缘,露台上方则垂下另一道类似的石墙。不过,两道石墙中间还是留有相当宽阔的空间,能够欣赏外面美丽的景色。起伏的丘陵向东逐渐增高,最终延伸到弑亲者之匕山脉的高峰上。在天气晴朗时,从这里甚至能遥遥看到那把直刺晴空的匕首。 一阵冷风吹过露台。在这么高的地方,风中已经没有下方城市中散发出的臭气。两根杖叶藤分别从露台两侧伸展上来,铺开了它们的三叉叶片。盘卷的藤蔓覆盖了石雕花纹,让这里看起来几乎像是幽深森林中的一座古堡。艾雯没想到,在白宗的居住区内还会有如此具装饰性的植物。但根据她以前得到的报告,菲兰恩对于一些没有实际意义的东西有着特别的偏好。她也许很喜欢这个独具特色的小露台,即使她必须不断修剪这些藤蔓,以免它们影响到白塔光辉夺目的外表。 这三名白宗坐在一张矮桌旁的藤椅里,艾雯坐在她们面前一只藤编的小凳上,背对露台外面,正在为她们剥核桃仁。任何仆人和厨工都可以做这个工作,但姐妹们倾向于用这样的工作占去初阶生的时间,以免她们游手好闲,胡思乱想。 艾雯本以为让她来剥核桃只是个借口,但现在她已经被忽视半个多小时。就在她心生狐疑时,那三名姐妹的视线全都落在她身上。她不该怀疑自己的直觉。 菲兰恩有着阿拉多曼人的古铜色皮肤,以及与之相匹配的气质。这也是在白宗里面很少见的。她个子很矮,有着苹果形的面孔和光泽滋润的黑发。她红褐色的长裙质料很薄,长裙上还装饰着不少刺绣,不过样式相当庄重。一条白色的宽腰带正好与她的披肩相互映衬。这是她一贯的穿着方式。它的质料也许是偶然,也许是有意表明了她的阿拉多曼血统。 另外两个人是米雅丝和苔珊,她们全都穿着白色长裙,仿佛是害怕其他颜色的衣服就代表背叛白宗似的。现在这种概念在全体两仪师之中已经愈来愈普遍了。苔珊是个塔拉朋人,黑发被结成许多缀着白色和金色小珠的辫子。她的一张长脸仿佛是被捏住上下两端,并狠狠地拉了一下。看起来,她仿佛总是在为某件事而担心。也许这只是因为现在属于非常时期。光明在上,现在她们全都有一大堆事情需要担心。 米雅丝则显得更加镇定。她的铁灰色头发在头顶上被梳成一个圆髻,虽然发丝间已经有了许多银白色,她的两仪师面孔却没有显露出任何沧桑的痕迹。她的身材高大丰满,对于核桃仁,她尤其挑剔,任何破碎都不行,只有完整的半颗核桃仁才能让她满意。艾雯小心地夹开一颗核桃,把它翻过来,倒出里面褐色的核桃仁。表面有着许多扭曲突脊的核桃仁就好像一颗小动物的脑子。 “你问的是什么,菲兰恩?”艾雯一边问,一边又夹开一颗核桃,把核桃壳丢到脚边的一只桶里。 艾雯不恰当的反应几乎没让那名白宗皱一下眉。她们全都已经习惯这名“初阶生”不守本分的事实。“我问的是,”菲兰恩冷冷地说,“如果你在玉座的位置上,你会怎么做。既然我们要对你进行教导,那么你现在可以思虑一下这个问题。你知道真龙已经转生,而且你很清楚,为了最后战争,白塔必须控制住他。你会如何控制他?” 这真是个奇怪的问题。听起来,这并不像是对她进行“教导”。但听菲兰恩的语调,她也不像是要听艾雯抱怨爱莉达。对于艾雯,她显然是充满了轻蔑。 另外两名白宗保持着沉默。菲兰恩是宗派守护者,她们尊重她。 她已经听说我经常会批评爱莉达对兰德的失误,艾雯一边想,一边看着菲兰恩青钢般的黑眼珠。那么,这是一场测试?必须小心应对。 艾雯拿起另一颗核桃。“首先,我会派一队姐妹前往他故乡的村子。” 菲兰恩挑起一侧眉弓。“去威胁他的家人?” “当然不是,”艾雯说,“是去询问他们,转生真龙到底是怎样的人?有着怎样的脾气,是容易冲动还是性格保守?做事是否谨慎?他是喜欢一个人在田地里工作,还是喜欢与同龄人结交为朋友?更经常出现在酒馆里,还是工作坊里?” “但你已经认识他了。”苔珊插口道。 “我认识他,”艾雯又夹开一颗核桃,“但我们说的是假设的一般情况。”你们最好记住,在现实情况中,我熟悉转生真龙。白塔里只有我认识他。 “那么,就假设是你。”菲兰恩说,“他是兰德·亚瑟,你孩提时代的密友。” “很好。” “告诉我,”菲兰恩向前倾过身子,“按照你所听说过的男人的类型,这个兰德·亚瑟最符合哪一种?” 艾雯犹豫了一下。“他的类型是多方面的。”她将碎掉的核桃仁扔进放核桃仁的小碗里。米雅丝绝不会碰它们,但另外两个人就没那么挑剔。“如果是我,而转生真龙是兰德,我知道他在男人之中算是有理性的,有时候也相当倔强。嗯,可以说,他大部分时候都很倔强。更重要的是,我知道他是一个真正心地善良的人。所以,我下一步就会派姐妹去指导他。” “如果他拒绝呢?”菲兰恩问。 “那我就会派间谍过去,”艾雯说,“确认他是否还是我曾经认识的那个男人。” “就在你坐在白塔中指派间谍时,他却在胁迫诸国,制造灾难,将大军召集在他的旗帜下。” “难道这不是我们想让他做的吗?”艾雯问,“我不相信有人能阻止他拿起凯兰铎。我们应该希望他这么做。他已经恢复了凯瑞安的秩序,让提尔和伊利安分别统一在一位君王之下,并且可能还得到了安多的友谊。” “更别说还臣服了那些艾伊尔人。”米雅丝说着,伸手去抓核桃仁。 艾雯用犀利的目光盯住她。“没有人能臣服艾伊尔人。兰德赢得了他们的尊敬,当时我和他在一起。” 米雅丝僵住了,一只手停在半空中。然后,她回过神来,才摆脱了艾雯的瞪视,抓起盛核桃仁的碗,坐进椅子里。一阵冷风吹过露台,带动藤蔓簌簌作响。菲兰恩一直在抱怨今年的春风没有给她的植物带来半点绿意。艾雯又去剥核桃仁了。 “看样子,”菲兰恩说,“你会放任他为所欲为?” “兰德·亚瑟就像一条河,”艾雯说,“看起来平静温和,但如果被迫流进狭窄的河道里,就会变成狂暴致命的怒流。爱莉达对他所做的事就好像强迫曼埃瑟兰河通过只有两尺宽的峡谷。花一些时间去查清楚一个男人的脾性并不是愚蠢的行为,也不是软弱的表现。只有不搜集任何讯息就盲目行动才是疯狂的愚行。现在白塔所承受的灾祸完全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也许,”菲兰恩说,“但你仍然没有告诉我,你要如何处理这种情况。当你搜集到所需的讯息,也用去足够多的时间后呢?”菲兰恩以脾气暴烈著称,但此时此刻,她的声音保持着白宗一贯的冷静。她应该正不带任何情绪,不受任何外界影响地进行着逻辑演绎。 这不是探讨这种问题的最佳方法,一个人远比一系列规则和数字复杂得多。对待一个人确实需要逻辑,但同时也涉及了情绪问题。 她一直没有给自己机会去处理兰德这个问题。她一次只能处理一个问题,不过预先设计方案是有必要的。如果她不思考该如何对待转生真龙,她迟早会像爱莉达一样面对一个无比糟糕的局面。 他已经不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男人了,但在他内心里那些性格的种子肯定还是一样的。在艾伊尔荒漠的那几个月里,她曾经见过他的愤怒。现在她已经明白,这种怒火一定是原本就潜藏在他的体内,无论他小时候是如何乖巧平和。他不是突然间就拥有这种暴烈的脾气,而两河的生活也不可能培养出他的这种性格。 在与他共同旅行的那几个月中,他每迈出一步,都变得更加刚硬。他承受着格外沉重的压力。该如何对待这样一个男人?她完全不知道。 但这场对话实际上并非是关于兰德,而是关于菲兰恩想要确定艾雯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兰德·亚瑟将自己视为君王。”艾雯说,“现在,我认为他的确是个君王。如果他自以为别人正在推动或逼迫他朝某一个方向前进,他就会做出极其恶劣的反应。如果由我来处理这个问题,我会派遣一个使团去给予他荣誉。” “一支豪华的队伍?”菲兰恩问。 “不,”艾雯答道,“但也不会是一支简陋的队伍。应该是三名两仪师,由灰宗率领,绿宗和蓝宗陪同。因为过去的一些事,他对蓝宗有着格外的好感。而绿宗经常会被视作与红宗相对的宗派,这会带给他一种暗示,表明我们愿意与他合作,而不是驯御他。让灰宗领队是因为这属于常规做法,也是因为灰宗意味着我们将开始谈判,而不是战争。” “很好的逻辑。”苔珊一边说,一边点着头。 但菲兰恩不是那么容易就会被说服的。“这样的使团在过去曾经失败过。我记得,爱莉达的使团也是由灰宗带队的。” “是的,但爱莉达的使团有着根本的缺陷。”艾雯说。 “怎么说?” “因为派遣使团的人本身就属于红宗。”艾雯一边说,一边夹开一颗核桃,“在转生真龙统治诸国的时代,却推举一名红宗成为玉座,我完全看不出这其中有任何逻辑可言。难道这不会让他和白塔之间产生嫌隙吗?” 菲兰恩反驳道:“但同样也有人会说,这个艰难的时刻正需要红宗发挥作用。因为红宗处置能够导引的男人最有经验。” “‘处置’与‘对待’并不一样。”艾雯说,“绝不应该放纵转生真龙恣意妄为,但白塔从什么时候开始干起绑架的勾当?从什么时候开始以暴力逼迫他人俯首听命了?难道我们不是全世界最擅长谋略、做事最周密谨慎的组织吗?难道我们最引以为傲的手段不是引导人们做好他们该做的事情,并让他们以为这全都是出于他们自己的意志吗?我们以前有没有把君王锁在箱子里,又因为他们不肯屈服而毒打他们?光明在上,为什么我们现在要放弃自己一贯的精巧手腕,转而变成没脑子的强盗?” 菲兰恩挑了一粒核桃仁。另外两名白宗则稍显不安地对视了一眼。“你说得有道理。”宗派守护者终于承认了。 艾雯将核桃钳放到一旁。“兰德·亚瑟是个真真正正的好人,但他需要指导。而这正是最需要我们充分运用策略与智谋的时候。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让他信任两仪师,听取我们的建议。我们应该让他明白何为听取意见的智慧。而实际上,我们只让他看到,我们会像教训任性的孩子一样对待他。就算他真的那么任性,我们也不能让他以为我们会这样对他。但正因为我们的草率行动,他已经俘虏了一些两仪师,还允许他的殉道使约缚了她们。” 菲兰恩僵硬地坐直身子。“最好不要提到这种暴行。” “这是怎么回事?”苔珊手掌捂在胸前,惊骇地问道。一些白宗仿佛从不会关心真实的世界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菲兰恩,你知道吗?” 菲兰恩没有回答。 “我也……听说过这个谣言。”米雅丝说道,“如果这是真的,那我们必须对此采取行动。” “是的。”艾雯说,“不幸的是,我们现在还没办法把精力集中到亚瑟身上。” “他是这个世界要解决的最大问题。”长脸的苔珊向前倾过身子,“我们必须先处理好他。” “不,”艾雯说,“现在我们还有别的问题。” 米雅丝皱起眉。“最后战争已近在眼前,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重要的问题。” 艾雯摇摇头,“如果现在就去对付兰德,我们就会像一个农夫发愁自己的马车里没有装满粮食好拉到镇上去卖,却完全看不到车轴上已经出现了裂纹。如果现在就急着往车里装粮食,马车迟早会散架,到时候,我们的情况只会比现在更糟。” “你所指的是什么?”苔珊问。 艾雯转头看着菲兰恩。 “我明白。”菲兰恩说,“你所指的是白塔的分裂。” “裂开的石块能够成为一幢房屋的好基础吗?”艾雯问,“磨损的绳子能拉住受惊的马吗?以我们现在的状况,怎么还有可能控制好转生真龙?” 菲兰恩说:“那么,你还要坚称自己是玉座,让白塔继续分裂下去吗?你已经无法自圆其说了。” “就算我放弃玉座之位,白塔能得到修复吗?”艾雯问。 “这样多少也会有些用处。” 艾雯挑起一侧眉弓。“那我们就假设,如果我放弃玉座的身份,我就能劝说叛逆姐妹们重返白塔,接受爱莉达的领导。”她将眉弓挑得更高,以表明自己对这种假设真正的看法。“那么白塔的裂痕真的可以愈合吗?” “你已经说过了,她们会返回白塔。”苔珊皱起眉。 “哦?”艾雯说,“那样姐妹们就不会疑神疑鬼,就敢一个人走出自己的宗派区了吗?不同宗派的姐妹们在走廊里相遇时就不会视对方为仇敌了?恕我直言,我们到底什么时候才不必再时刻戴着我们的披肩,以表明我们的宗派和我们的联盟?” 片刻间,菲兰恩的眼神向下落去,定在她的白色流苏披肩上。 艾雯身子向她逼近,继续说道:“在白塔的所有人里,你肯定最清楚各宗派同仇敌忾的重要性。姐妹们依照不同的技能和兴趣分别组成不同的宗派。但我们因此就不需要同心协力了吗?” “这种……令人扼腕的紧张局势并不是白宗造成的,”米雅丝轻轻喷着鼻息,“是另外一些心血旺盛的人导致的。” “是现在白塔中发生的一桩桩事情导致的。”艾雯说,“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姐妹私行静断,在审判姐妹之前就谋杀她们的护法,且视所有这种令人发指的暴行为正确的。剥夺姐妹的披肩,将其降格为见习生也没问题。甚至解散整个宗派都是可行的。绑架并囚禁转生真龙,完全无视评议会,犯下如此危险的错误。难道这么做不会导致姐妹们的恐惧与忧虑吗?这根本不符合任何逻辑。我们到底怎么了?” 三名白宗一言不发。 “我不会屈服。”艾雯说,“只要这些事还在影响我们,造成我们的分裂,我就绝不会有半点让步。爱莉达不是玉座,她的行径证明了这一点。你们想要与暗帝作战吗?那么你们首先要做到的就是处理好转生真龙的问题。为此,你们现在要做的应该是与其他宗派的姐妹恢复友谊与信任。” “为什么是我们?”苔珊说,“我们不能为其他人所做的事情负责。” “那么你们就没有一点责任吗?”艾雯问道。她的声音中流露出一点愤怒。这些姐妹们就不愿担负一点责任吗?“你们身为白宗,早就该看清这条路会通往何方。是的,史汪和蓝宗并非毫无瑕疵,但你们首先应该看清楚,颠覆她的行动是完全非法的,任由爱莉达解散蓝宗而坐视不管更是一个巨大的错误。而且,我相信你们宗派的几名成员也参加了推举爱莉达成为玉座的阴谋。” 米雅丝稍稍有些退缩。这些白宗不喜欢有人提到奥瓦琳和她作为爱莉达的撰史者的失败经历。当奥瓦琳被逐下撰史者之位后,她们没有反对爱莉达的命令,却似乎全都把蒙受羞辱的怒火发泄到她们的同宗姐妹身上。 “我仍然认为,这是灰宗的工作。”苔珊说,但她的语气里显然已经少了许多自信。“你应该和她们谈谈。” “我跟她们谈过了。”艾雯说。她的耐心正在被消磨。“现在,她们之中终于有人不会再命令我去接受惩罚了。虽然她们也坚持说白塔中的纷争不是她们的错,但还是有人勉强答应会看看她们能做些什么。黄宗则相当清醒,我相信,她们已经把白塔中的问题看做是一个急需治疗的伤口。我还与几名褐宗姐妹开始合作,她们似乎是把白塔现在的危机当成一个非常令人着迷的研究课题。我已经派遣几名褐宗姐妹去白塔历史中搜寻关于白塔分裂的史实,希望她们能够查清楚与伦娜拉·梅隆有关的一切事件。那段历史与现在有很多相似之处,也许她们能够明白,我们现在所遭遇的一切问题也都是可以解决的。” “出乎我意料的是,绿宗反倒是最顽固的。在很多方面,她们都和红宗很像。她们真应接受我成为她们的一员。但现在她们的反应却只会让我感到气恼。剩下的就只有被解散的蓝宗和红宗了,我怀疑红宗的姐妹们大概不会喜欢我的建议。” 菲兰恩将身子靠在椅背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苔珊盯着艾雯,掌心放着三粒核桃仁,却仿佛已经将它们完全遗忘了。米雅丝挠着铁灰色的头发,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艾雯在心中检讨自己的言语中有什么失当之处。两仪师就和兰德·亚瑟一样,她们不喜欢感觉被别人操纵。 “你们很害怕。”她说道,“难道你们以为我会像大多数人一样,眼看白塔支离破碎却坐视不管?我被迫穿上这件白袍,但我并不接受它所代表的身份。而且,我会充分利用它。现在,大概只有穿见习生白袍的人能够被允许进入不同宗派的居住区了。必须有人来修复白塔,我就是最合适的人选。而且,这正是我的责任。” “你的话……很有道理。”菲兰恩说。在她光洁无瑕的脸上,眉宇间出现了一道深深的沟壑。 “谢谢。”艾雯应道。她们是否认为她已经越界了?是否因为她操纵两仪师而感到愤怒?是否在决定要给予她惩罚? 菲兰恩向前俯过身。“我可以说,我们愿意为修复白塔而努力。你对此有什么建议?” 艾雯感觉相当兴奋。在最近这几天里,她遭受了一连串的挫折。白痴的绿宗!难道只有当她被整个白塔接受为玉座时,她们才会明白自己有多么愚蠢? “黄宗的苏安娜很快就会邀请你们三人与她共同用餐。”艾雯说道。至少,只要受到艾雯的怂恿,苏安娜就会提出这个邀请。“你们可以接受这个邀请,在公开场合与她一起用餐,也许可以在白塔的一个花园里。要让大家看到你们融洽相处。然后,我会试着让一名褐宗姐妹邀请你们。让其他姐妹看到不同宗派之间仍然是可以交流沟通,可以互叙友情。” “很简单。”米雅丝说,“这么做不需要费多大力气,但能取得很好的效果。” “我们会考虑。”菲兰恩说,“你可以退下了,艾雯。” 艾雯不喜欢这样被赶走,但现在她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不管怎样,菲兰恩直呼了艾雯的名字,这表示对她的敬意。艾雯谨慎地站起身,向菲兰恩点点头。苔珊和米雅丝都没有任何强烈的反应,只是眼睛略微睁大了一点。现在几乎全白塔都已经知道,艾雯从不会行屈膝礼。而让艾雯惊讶的是,菲兰恩也向她点了一下头。在一定程度上,她已经以平等的身份对待艾雯了。 “如果你决定选择白宗,艾雯·艾威尔。”她又说道,“我们将竭诚欢迎你。你今天表现出的逻辑和理性对于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来说,是极为难得的。” 艾雯隐藏住一个微笑。就在四天前,贝耐·纳萨德郑重地向艾雯提出加入褐宗的邀请。而更让艾雯惊讶的是,苏安娜竟然会不遗余力地推荐她加入黄宗。她们几乎让她改变了主意。而最让她感到沮丧的却只有绿宗。“谢谢。”她说道,“但要知道,玉座代表所有宗派。不管怎样,我们的讨论是令人愉快的。我希望将来你还会允许我与你们进行这样的交谈。” 说完这番话,艾雯就向门外走去,同时朝守卫在露台一侧的菲兰恩的护法点点头,并露出灿烂的微笑。她的微笑一直保持到她离开白宗区,看见等在走廊里的嘉德琳。这名红宗并不是今天受命看守艾雯的两名红宗之一。有传闻说,自从爱莉达的撰史者在一个神秘的任务中失踪后,她就愈来愈倚重嘉德琳了。 嘉德琳尖削的脸上也带着微笑。这不是什么好迹象。“过来。”她举起一只盛着清澈液体的木杯。现在该是艾雯喝午后叉根茶的时候了。 艾雯的脸色变得有些阴郁,但她还是接过杯子,喝下了其中的茶水,用手绢擦擦嘴,继续沿走廊向前走去。 “你要去哪里?”嘉德琳问。 她自命不凡的语气让艾雯犹豫了一下。艾雯转过身,眉头紧皱。“我的下一堂课……” “你不会再上什么课了,”嘉德琳说,“至少不会再有你刚刚上过的那种课程。我们一致认为,身为一名初阶生,你的编织技巧已经相当不错了。” 艾雯的眉头皱得更紧。她们又要让她成为见习生了?她怀疑爱莉达不会给她任何一点自由。而且她也很少会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所以更宽敞一些的初阶生宿舍对她来说没什么意义。 “不,”嘉德琳一边说,一边心不在焉地玩弄着披肩上的流苏,“我们已经决定你需要学习些什么,那就是谦恭。玉座已经听说你愚蠢地拒绝向姐妹们行屈膝礼。以她的观点,这是你桀骜不驯的最后一个标志。所以,你将得到一种新的教导。” 艾雯的心中闪过一阵恐惧。“什么样的教导?”她保持声音的平稳。 “杂役和工作。”嘉德琳说。 “我已经在做各种杂役了,就像初阶生那样。” “你误解我了。”嘉德琳说,“从现在开始,你只能做杂役。你立刻去厨房报到。每个下午,你都要在那里工作。晚上,你要擦洗地板。上午,你去向苑囿主管报到,在花园里工作。 “这就是你的生活。每天重复三种工作,每种工作做五个小时,直到你放弃你那种愚蠢的傲慢,懂得如何行屈膝礼。” 艾雯从此将不再会有任何自由,虽然她之前也没有多少自由可言。嘉德琳的眼里满是幸灾乐祸的神情。 “啊,看来你明白了。”嘉德琳说,“不能再去见任何一名姐妹,浪费她们的时间去展示你已经掌握的编织。你只能不断地工作,不能再偷懒。对此,你有何想法?” 让艾雯担忧的不是这种生活的艰难。她并不介意每天必须做的杂役,但如果无法与其他姐妹联系,她的计划就彻底毁了。她该如何修复白塔?光明啊!这的确是个灾难。 她咬紧牙,压抑住沸腾的情绪,看着嘉德琳的眼睛说道:“很好,我们走吧。” 嘉德琳眨眨眼,她显然以为艾雯会大发脾气,或者至少有所反抗。但现在绝不是这么做的时候。艾雯转身朝厨房走去,离开了白宗区。她不能让她们知道,这样的惩罚会对她造成多么大的打击。 她在步履间压抑着自己的慌乱。白塔内部高大拱廊两侧的墙壁上伸出弯曲修长的枝形油灯,就好像长蛇在向石砌拱顶吐出细小的火焰。她能够应对这种状况,她会处理好。她们不可能打垮她。 也许她应该先工作个几天,然后假装已经屈服了。她是否应该向爱莉达要求的那样行屈膝礼?这么做的确不会很难。行一个屈膝礼,她就能回到自己更重要的责任中去。 不,她想道,不,爱莉达不会就此罢休。当我行第一个屈膝礼时,我就输了。这会让爱莉达相信,艾雯是能够被打垮的。屈膝礼会成为一系列毁灭性灾难的开始。很快,爱莉达就会认为艾雯需要对两仪师使用敬称,那个伪玉座会继续让艾雯深陷在各种琐碎的劳役中,因为她知道这种惩罚是有效的。艾雯在其他的事情上会不会同样向她低头?那样的话,再过不久,艾雯努力赢得的一点胜利就会被彻底遗忘,被踩进白塔走廊的地板里。 她不能低头。鞭打没能改变她,劳役同样不可能改变她。 在厨房工作三个小时以后,她的情绪并没有变得更好一点。胖胖的厨房主子蕾拉丝指派艾雯擦净一座烤炉。这是一项肮脏油腻的工作,完全无助于艾雯的思考。不过,她一直以来也没有多少有利于思考的环境。 艾雯跪坐着,抬手擦了一下额头。她的手臂上也沾满了油烟。艾雯轻轻叹了一口气。她的嘴鼻上捂着一块湿毛巾,以免吸入太多烟灰。但也因此,她的湿热喘息都直接喷在脸上。她全身上下都是汗水,从她的脸上落下的汗滴里也都是黑色的烟灰。透过那块毛巾,她还是能闻到被火焰一次次熏烤后留下来的刺鼻烟尘味。 这座烤炉用红砖砌成,有一个巨大的方形炉膛,开在炉子两侧的门洞足以让一个人爬进去——艾雯正在这么做。烟灰在烟道里已经结成黑色的硬块,要把它们刮干净,以免烟囱被堵塞,或者让烟灰落到烤制的食物上。艾雯能听到嘉德琳和莉伦妮正在外面的餐厅里大声说笑。那两名红宗不时会探头进来,检查她的工作状况。但她真正的监督者是蕾拉丝,后者正在厨房的另一侧擦洗罐子。 艾雯已经换上一身工作服。因为不断地打扫烤炉,这身本来是白色的工作服的每一根纤维都已经浸透了油烟,大片的灰色污渍仿佛让它裹上了一层阴影。 艾雯揉了揉背部酸痛的肌肉,又手脚着地,爬到壁炉的更深处,用一只木制小刮片从砖块的接缝处刮下烟灰,把它们收集起来,放进一只黄铜小桶里。这只桶的边缘现在还是灰白色的,因为她的第一项工作是挖出炉底的炭灰。现在她已经有些担心,自己变得漆黑的两只手再没办法洗干净了。她的膝盖很痛,但和她的屁股比起来,这就算不上什么了。现在她的屁股还因每天早晨的例行抽打而发出阵阵灼痛。 她继续刮擦着砖块上的黑灰,放在炉膛角落的一盏油灯给她提供了一点可怜的照明。她很想使用至上力,但外面的红宗会感觉到她在导引。而且她在下午喝掉的那一剂叉根效力还是一如既往的强烈,让她只能导引细如涓滴的阴极力。而且叉根又总使她昏昏欲睡,让她的工作变得更加困难。 这就是她的人生吗?被困在一个火炉里,擦着没有人会看见的砖块,彻底与世隔绝?如果所有人都将她遗忘,她就不可能再与爱莉达对抗。她轻轻咳嗽着,咳嗽声只是回荡在炉膛之中。 她需要一个计划。现在她唯一的办法似乎只剩下那些正努力从白塔中根除黑宗的姐妹。但该如何联系上她们?不能接受姐妹们的教导,她就无法进入各宗派区,进而避开红宗的监视。她能够在工作时找机会溜走吗?如果红宗发现她逃掉了,那她的境况只会比现在更糟。 但她不能让自己的生命中只剩这种卑下的劳动!最后战争已经临近,转生真龙独断专行,玉座却在手脚并用地清洁着烤炉!她咬紧了牙,用力刮蹭着炉壁。黏在砖块上的煤灰已经被烧结成黑色的玻璃质,无论她多么用力,也不可能把它们全都刮下来。幸好她只需要把可能掉下来的部分都刮掉。 在一层这样的玻璃质上,她看见一个影子正在移动。艾雯立刻向真源伸展过去。当然,她什么都没找到。叉根遮蔽了她的意识。但壁炉外肯定有人,正缩着身子,悄悄地移动…… 艾雯一只手抓着刮板,慢慢地伸出另一只手,捉住她用来扫灰的刷子。然后,她猛地转过了身。 蕾拉丝全身僵硬,盯着壁炉里面。厨房主子穿着一件特大号的白色围裙,上面竟然也有了几点炭灰。她的圆脸上已经显露出冬天的痕迹,满头发丝逐渐变成了灰色,眼角也堆积着鱼尾纹。在她这样俯下身子时,她的下巴上叠起了第二、第三和第四层肥肥的肉。现在她正用粗大的手指抓着炉膛口的边缘。 艾雯放松下来。为什么她会如此确信有人要对她有所企图?这只不过是蕾拉丝在查看她的工作。 但为什么她的动作如此轻缓?蕾拉丝的眼睛向后瞥去,眯起来,然后她将一根手指竖到嘴唇前。艾雯又感到一阵紧张。到底出了什么事? 蕾拉丝退出烤炉,并示意艾雯跟着她。随后,厨房主子轻手轻脚地向一旁走去。艾雯从没想过她的动作竟能如此悄无声息。助理厨师和厨工们都聚集在厨房的另一边,看不见这里的情况。艾雯从炉膛里爬出来,将刮板塞进腰带里,在裙子上擦了擦两只手,扯下脸上的那块布,深深吸了一口甜美的、没有灰烟的空气,结果被蕾拉丝狠狠地瞪了一眼。厨房主子又将手指压在嘴唇上。 艾雯点点头,跟随蕾拉丝走过厨房。片刻之后,她已经带着艾雯来到一间食品储藏室里。她们周围充满了干谷粒和旧干酪的气味,镀釉地砖在这里被更加结实的砖块所取代。蕾拉丝推开几只麻袋,露出一片地面。搬开几块地砖,露出一扇木制拉门。打开拉门,下面是一个砖砌的小房间,其中足以容纳一个人。不过如果是高大的男人待在里面,肯定会觉得相当拥挤。 “你在这里等到晚上。”蕾拉丝压低声音说,“我不能立刻带你出去。在这个时候,白塔还像是扔进了一只狐狸的鸡窝。不过,等到深夜里运出垃圾的时候,我会把你藏在运垃圾的女孩中间。码头上的一个工人会带你上一艘小船,送你过河。我在卫兵里有一些朋友,他们会放你们出去。等你们到了河对岸,该做什么就由你自己决定了。我建议你不要再回去找那些把你当做傀儡的傻瓜了,找个地方躲起来,直到这阵风波过去,然后再回来,看看掌权的人还会不会接受你。那时候在白塔坐大的应该就不是爱莉达了,就凭她做的那些事情……” 艾雯惊讶地眨眨眼。 “好了,”这位庞大的妇人说道,“快进去吧,现在没时间胡言乱语了!”蕾拉丝仿佛完全没意识到,直到现在,说话的都只有她一个人。她不住地扫视着四周,脚尖一下一下点着地面,显得非常紧张。不过她以前肯定也干过这种事。为什么白塔的这名厨师如此擅长潜行?能够为艾雯制定出一个如此完美的逃亡计划?更重要的是,为什么她的厨房里会有这样一间密室?光明啊!她是怎么挖出这个藏身之地的? “不要为我担心。”蕾拉丝的目光最后落回到艾雯身上,“我能应付的。我不会让厨房里的任何人靠近你干活的地方。那些两仪师顶多只会每半个小时查看你一下。她们刚刚看过你,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注意你了。等她们开始找你的时候,我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所有人都会以为你已经溜出厨房了。我们很快就可以把你送出城去,她们不会知道你去了哪里。” “没错。”艾雯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舌头,“但为什么要这样?”她曾经以为,在帮助过明和史汪之后,蕾拉丝不会再有兴趣帮助又一个逃亡者了。 蕾拉丝看着艾雯,眼神中显露出不亚于任何两仪师的坚定意志。艾雯明白,自己过去一直都看低了这名厨师!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我不会帮助别人摧折一个女孩的灵魂。”蕾拉丝严肃地说,“对你的那些抽打都太可耻了!愚蠢的两仪师。这些年里,我一直对她们忠心耿耿。而现在,她们命令我分配给你最辛苦的工作,让你得不到任何休息,无限期地干下去。一个女孩什么时候应该接受教导,什么时候应该挨一顿打,这个我很清楚。所以我不会允许这么羞耻的事情发生在我的厨房里。让光明烧了爱莉达吧,她怎么会想出这种勾当!处死你或让你当初阶生,这我都不在乎。但我就是没办法接受这种折磨!” 她站直身子,将双手插到腰间,拍了拍围裙上的一团面粉。奇怪的是,艾雯发现自己正在考虑蕾拉丝的提议。她曾经拒绝史汪对她的援救,但如果她现在逃出去,回到叛逆阵营中,产生的效果肯定要比被她们援救好得多。这样,她就能逃出眼前的困境,不再遭受毒打,不必再受这种苦役的折磨。 然后呢?要她坐在城外,看着白塔崩塌? “不,”她对蕾拉丝说,“你对我实在是太好了,但我不能接受你的好意。很抱歉。” 蕾拉丝皱起眉。“你给我听着……” “蕾拉丝,”艾雯打断了她,“你不能以这种口气对两仪师说话,哪怕你是白塔厨房的主子。” 蕾拉丝犹豫了一下。“蠢女孩,你不是两仪师。” “不管你是否认同,我现在还不能走。除非你要亲手把我塞进那个窟窿里,捆住我,塞住我的嘴,并亲自把我送到河对岸去。我的建议是,让我回去工作吧。” “为什么?” “因为,”艾雯向烤炉那里瞥了一眼,“必须有人与她战斗。” “你不能这样战斗。”蕾拉丝说。 “每天都是一场战役。”艾雯说,“我拒绝屈服的每一天都是有意义的,哪怕只有爱莉达和她的红宗知道,也是有意义的。这样的战斗可能效果不大,但也要好过我在白塔之外所做的一切。来吧,我还有两个小时的活要干。” 她转过身,朝烤炉走去。蕾拉丝不情愿地重新封起那间密室,然后随她走出储藏室。铺砖的地面上传出她响亮的脚步声。艾雯不禁再一次感到好奇,蕾拉丝刚才到底是怎么做到那么安静的? 穿着猩红色镶黄边长裙的嘉德琳正在全穿着白色制服的厨房人员中间走动,仿佛雪地上一片死兔子的鲜血。艾雯僵在原地。嘉德琳已经看见了她。这名红宗眯起眼睛,嘴唇也抿成一条细线。她有没有看到艾雯和蕾拉丝离开厨房? 蕾拉丝也停住了一切动作。 “我现在明白我是哪里错了。”艾雯立刻对厨房主子说道,眼睛转向离那间储藏室不远的第二座烤炉。“感谢你的教训,我会更小心的。” “最好小心一点。”蕾拉丝也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否则,你就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惩罚了。我可不会像初阶生师尊那样,随便拍打你几下而已。现在,去工作吧。” 艾雯点点头,急忙朝那座烤炉跑去。嘉德琳抬起一只手,阻止了她。艾雯的心脏不由自主地急跳了起来。 “暂时不需要再教训她了。”嘉德琳说,“玉座要求这名初阶生去侍奉她今天的晚餐。我告诉了玉座,仅仅一天的工作不会让这样愚蠢且顽固的孩子低头。但她坚持要这么做。我猜,你有了第一个证明你谦恭的机会,孩子。我建议你好好把握。” 艾雯低头看了看她肮脏的双手和衣服。 “快去洗干净。”嘉德琳说,“动作快,玉座不会等待任何人。” 事实证明,把自己洗干净就像把烤炉清洁干净一样困难。烟灰就像浸透工作服的纤维一样,钻进了她的每一个毛孔。艾雯用了大半个小时的时间在一盆温水中清洗自己的身体,竭力想让自己看起来能像样一些。因为刮挠砖墙的原因,她的指甲上出现了许多裂痕。无论她洗多少次头发,沥出来的水里都能看见细小的烟灰。 但她还是很高兴能得到这个机会。在白塔里,她一直以来几乎都没有洗澡的时间,就算有,通常也只是把身子快速地擦洗一下。她一边在这个铺着灰色釉砖的小浴室里清洁着身体,一边考虑着下一步的行动。 她已经拒绝逃跑的机会,这意味着她必须去对付爱莉达和她的红宗。她们也是她现在唯一能看到的两仪师。但她们真的能看到自身的错误吗?她真希望能把她们全都送去苦修,彻底摆脱她们。 但这样不行。她是玉座,代表全部宗派,也包括红宗。她不能像爱莉达对待蓝宗那样对待她们。她们是她最直接的敌人,但这只意味着一场更加艰巨的挑战。她似乎在希维纳身上已经取得了一些进展。莉伦妮·多尔雷林不是已经承认爱莉达犯下严重的错误吗? 也许红宗姐妹不是她唯一能施加影响的人。她总有机会在走廊里遇到其他姐妹,如果她们之中有人主动来找她说话,红宗也不太可能直接把她拉开。她们还是要遵循起码的礼仪,这就让艾雯有机会能够和其他姐妹有一点交流。 但该如何对待爱莉达?让那名伪玉座继续以为能够让她屈服。这样是明智的吗?或者还是应该让爱莉达明白她真正的态度? 洗完澡之后,艾雯感觉自己干净了许多,也有了更多的信心。她的战斗让她的处境恶化许多,但她还能战斗。匆匆梳过湿淋淋的头发,穿上一件新的初阶生长袍。天哪,能够让皮肤重新感觉到柔软干净的布料实在太好了!然后,她走出浴室,来到她的看押者面前。 她们一直将她押到玉座的寓所。艾雯一路上遇到一些姐妹,但她没有和她们之中的任何人打招呼,以免给她们带来麻烦。看押她的人带她经过了红宗区,这里的地面上铺着红黑两色的地砖,在这里走动的人也比其他地方更多,有戴着披肩的女人、穿着胸口绣有塔瓦隆之焰制服的仆人,但没有半名护法。这种情景总是让艾雯感到怪异,毕竟护法在白塔其余地方是出现最频繁的一种人。 爬上长长的楼梯,转过几个弯后,她们来到爱莉达的寓所。艾雯下意识地查看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在走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决定,见到爱莉达时不会说一个字,就像上次那样。进一步激怒爱莉达只会给她带来更多限制。艾雯不会妄自菲薄,但也不会无意义地冒犯爱莉达。就让那个人去自以为是吧。 一名仆人打开门,让艾雯走进餐厅。刚走进房间,她就吃了一惊。她本以为在这里等她伺候的只有爱莉达一个人,或者还有梅丹妮,却没想到,这里竟然已经坐满了人。除爱莉达之外,房里还有五个人,分别来自红宗和蓝宗以外的五个宗派,而且全是宗派守护者。尤缇芮和多欣都在这里,她们两个参与了秘密追捕黑宗的行动。菲兰恩也在,但她见到艾雯时似乎有些惊讶。难道白宗之前并不知道这场晚餐的真正目的,她是不是刚刚才被叫过来的? 代表绿宗的是茹班德,她坐在褐宗的舍万旁边。艾雯一直希望能见见这名褐宗守护者。舍万是支持与叛逆两仪师进行谈判的人之一,艾雯希望能够让她也参与从内部统一白塔的行动。 除了爱莉达之外,桌边没有一个红宗。是因为红宗守护者全都不在白塔吗?也许爱莉达认为她就可以代表红宗了,尽管她在理论上并不仅仅属于红宗。 这是一张很长的桌子,桌面上的水晶高脚杯在雕花青铜立灯的照耀下显得光彩夺目。那些立灯沿墙壁摆放,上面绘着古旧的红黄色泽。桌面的人们都穿着本宗派颜色的华美长裙。房里弥漫着多汁烤肉和胡萝卜的香气。她们正在聊天,气氛友好,但态度有些尴尬。她们都不想参加这场令人紧张的晚宴。 房间对面,多欣向艾雯点了点头,几乎就像是在表达敬意,又好像是在对艾雯说:“我会在这里,因为你说这样的事情很重要。”爱莉达坐在餐桌的主位,穿着一件长袖红色长裙,长裙的胸衣上和袖口边缘都装饰着未切割的石榴石。仆人们正来回奔忙,为姐妹们斟酒布菜。为什么爱莉达要召集这么多宗派守护者?她想要弥补白塔的裂痕吗?艾雯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她了。 “啊,很好。”爱莉达注意到了艾雯,“你终于来了。到这里来,孩子。” 艾雯依言向房间内走去。宗派守护者们也终于都注意到了她。有人看起来很困惑,另一些人则流露出好奇的神情。走出两步之后,艾雯意识到一件事。 今晚很有可能会让她以前的一切努力都在转瞬间付诸东流。 如果宗派守护者们看到她向爱莉达卑躬屈膝,艾雯在她们眼中就不再值得信任了。爱莉达一直都宣布艾雯已经屈服,但艾雯已经向整个白塔证明她是错的。现在,哪怕她在爱莉达面前有一点软弱的表现,都将成为有力的证据。 让光明烧了这个女人吧!为什么她要邀请这么多已经受到艾雯影响的人?这只是巧合吗?艾雯来到餐桌主位处,伪玉座的身旁。一名仆人递给她一只闪动着红色酒液光泽的水晶酒壶。“你要确保我的杯子一直是满的。”爱莉达说,“在这里站着,不要离我太近,我可不想闻到你身上的油烟味。” 艾雯咬紧牙关。油烟味?她已经梳洗了一个小时,爱莉达不可能有那么灵敏的鼻子。她能看到正在啜饮葡萄酒的爱莉达眼里的满意。这时,爱莉达转向了舍万,后者正坐在她右手边的椅子里。这名褐宗守护者身材修长,手臂和脸庞都如同皮肤直接包裹着一堆骨节。她直视着宴会的主人,显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告诉我,舍万。”爱莉达说,“你还是要坚持那种和叛逆的对话吗?” 舍万答道:“姐妹们必须有机会重归于好。” “她们已经得到了机会。”爱莉达说,“说实话,我本以为褐宗能够更清醒一些,你们总是固执己见,完全不理解真实的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连梅丹妮也完全赞同我。她还是个灰宗呢!你很清楚灰宗对于谈判之类的事情有多么热衷。” 舍万转过身,似乎比之前显得更加烦乱。为什么爱莉达要举办这次晚宴?难道只是为了侮辱这些人和她们的宗派吗?在艾雯眼前,那名红宗将注意力转移到菲兰恩的身上,开始向她抱怨起茹班德。那名绿宗守护者也一直在抗拒爱莉达终止谈判的努力。她一边说话,一边将酒杯举到艾雯面前,用一根手指轻轻敲了它一下。那里面的酒,爱莉达几乎还没喝上一口。 艾雯咬住牙,重新将酒杯斟满。这里在座的其他人也都指使过艾雯。她今天还为菲兰恩剥过核桃仁。这不会毁掉她的名誉。 这次宴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爱莉达不像是要加强宗派友谊的样子。她至今所做的一切,倒更像是要将已经产生的裂隙撬得更宽。那两名与她意见相左的宗派守护者正在遭受她公开的批评。偶尔,她还会喝一两口酒,然后再让艾雯把酒杯斟满。 艾雯慢慢明白了,爱莉达举办这场宴会的目的不在于联络各宗派,而是要向这些宗派守护者施加压力,让她们屈服于她的意志,服从她的差遣。而艾雯在这里只是爱莉达向众人进行炫耀的对象!爱莉达要向她们证明自己的实力,证明她能够将一个被另一群姐妹奉为玉座的人当做奴婢使唤,让她穿上初阶生的衣服,每天送她去接受苦修。 艾雯再一次感觉到心中的怒火。为什么爱莉达总是能挑动她的情绪?汤碗被撤下,换上了热气腾腾带着一丝肉桂香气的奶油胡萝卜。艾雯还没吃晚饭,但她已经气到没有任何食欲了。 不,她想着,让自己镇定下来,我不会像上次那样,那么早就跑掉。我要坚持下去。我比爱莉达更强大,我的理智将远超过她的疯狂。 谈话还在继续,爱莉达不断对其他人发出侮辱性的评论,有时是故意的,有时则显然是无意的。其他人却已经将话题从叛逆姐妹转移到那种怪异的、一直被阴云覆盖的天空上。最后,舍万提到一则传闻,在遥远的南方,霄辰人正在与艾伊尔人合作。 “又是霄辰人?”爱莉达叹了口气,“你们不需要为那些人担心。” “我的讯息来源却无法苟同,吾母。”舍万僵硬地说,“我相信,我们需要密切注意他们的一切行动。我已经让一些姐妹问过这个孩子,她与霄辰人接触的经历,这些是非常重要的讯息。您应该了解一下他们对两仪师的所作所为。” 爱莉达发出一阵响亮而韵律优美的笑声。“你当然应该知道这个孩子是多么喜欢说大话!”她朝艾雯瞥了一眼,“你是不是在为你的朋友传播谎言?那个愚蠢的亚瑟让你如何描述那些侵略者?他们在为他卖命,不是吗?” 艾雯没有回答。 “说话。”爱莉达用手中的酒杯指了她一下,“告诉这些人,你说的都是谎话。承认你的错误,否则我就让你继续去进行苦修,女孩。” 就算因为紧闭嘴巴而承受苦修,也要比直接承受爱莉达的愤怒来得更好。沉默是取得胜利的办法。 但艾雯的目光扫过这张摆放着雪白的海民瓷器,和闪耀红烛的桃花心木长桌,她看见五双眼睛正在打量着她,更能看到那些眼里的疑问。在私下里,艾雯曾经向她们大胆发言。但现在,在这个全世界最有权势的女人面前,她还会坚持自己的主张吗?毕竟她的小命就握在这个人的掌心里。 艾雯到底是玉座,或者只不过是个爱装腔作势的女孩? 光明烧了你,爱莉达,她想着,咬紧了牙。她知道自己错了,沉默不会取得胜利,不会争取到这些人的信任。你绝不会喜欢沉默带来的后果。 “霄辰人绝不是在为兰德卖命。”艾雯说,“他们对白塔是一个严重的威胁。我没有说过任何谎话,除此以外的任何说法都会是对三誓的背叛。” “你还没有立下三誓。”爱莉达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着,将目光转向她。 “我立了。”艾雯说,“我没有手执誓言之杖,但让我无一字谎言的绝不是誓言之杖。我已经在心里立下了那些誓言,我会更加严苛地坚守它们,因为没有外部的力量能够帮助我约束自己。谨守三誓,我再次告诉你,我是一名梦卜者,我已经梦到霄辰人会进攻白塔。” 爱莉达的目光不住地闪烁。她紧握叉子的拳头指节泛白。艾雯直视着她的眼睛。最后,她又笑了:“啊,看得出来,这孩子像以往一样倔强。看来嘉德琳是对的,你必须为你的嚣张狂妄接受苦修,孩子。” “这些人都知道,我不会说谎。”艾雯平静地说,“每一次你坚称我说谎,你都是在她们眼中贬低你自己。即使你不相信我的梦,你也必须承认,霄辰人是一个威胁。他们奴役能够导引的女人,用一种扭曲的特法器让她们成为武器。有时候,我还能感觉到那种项圈正勒住我的脖子。在我的梦里,在我的噩梦里。” 房里一片沉寂。 “你是个愚蠢的孩子。”爱莉达显然在装作艾雯对她构不成任何威胁。她真应该仔细看看其他人的眼神,至少,她能在那里看到自己的荒谬。“好吧,你在逼我。孩子,你要跪倒在我面前,乞求我的原谅。快一点。否则,我会把你单独关起来。你想要的就是这个吗?但不要以为这样你就不会再挨打了。你还是要接受每日例行的苦修,然后再被扔回囚室里。现在,跪下乞求原谅吧。” 宗派守护者们互相交换着眼神。已经没有退路了。艾雯希望情况不要发展到这种样子,但事实就是这样,爱莉达在要求一场战斗。 该是展开正面战斗的时候了。“如果我不向你鞠躬呢?”艾雯直视着爱莉达的眼睛问道,“那又怎样?” “不管怎样,你终究会跪下来。”爱莉达咆哮着,拥抱了真源。 “你要对我使用至上力?”艾雯平静地问,“你竟然要采用这样的手段?难道没有导引,你就没有权威了?” 爱莉达停了一下。“我有权利纠正一个不懂得尊敬的人。” “那么,你是要强迫我服从你。”艾雯说,“你要对白塔中的每一个人都这么做,爱莉达?一个宗派反对你,宗派就被解散。有人不讨你喜欢,你就会设法毁掉她的两仪师身份。到最后,你会让每一名姐妹都向你下跪。” “胡说!” “哦?”艾雯问,“你有没有告诉她们,你那个关于新誓言的设想?每一名姐妹都要手持誓言之杖,立誓服从玉座、支持玉座?你能不能否认它,能不能否认你说过这样的话?三誓会让你这么做吗?” 爱莉达僵住了。如果她是黑宗,她就可以否认,不管她有没有用过誓言之杖。但不管怎样,梅丹妮会证实艾雯的话。 “那只是闲聊,”爱莉达说,“只是一个无意中说出的想法而已。” “无意的闲聊经常会是事实。”艾雯说,“你把转生真龙锁在箱子里,你也在这么多见证人面前威胁要这样处置我。人们称亚瑟为暴君,但是你践踏了我们的法律,用恐怖的手段统治白塔。” 爱莉达睁大了眼睛。她的怒火显而易见,而且她似乎……很震惊,仿佛不明白教训一个不守规矩的初阶生怎么会变成一场针锋相对的辩论。艾雯看见她开始编织一根风之力的丝线。必须阻止她这么做,让风之力堵住自己嘴会彻底终结这场辩论。 “来吧,”艾雯继续保持着平静,“用至上力塞住我的嘴。身为玉座,难道你没能力说服一个对手,只能诉诸暴力吗?” 艾雯从眼角看到瘦小的灰宗守护者尤缇芮正在点头。 爱莉达的眼里闪动着愤怒,她撇下了风之力丝线。“我不需要反驳区区一个初阶生。”她喝道,“玉座不会对像你这样的人做解释。” “‘玉座了解最复杂的条文与争议,’”艾雯凭借记忆引述着,“‘总而言之,她是所有人的奴仆,哪怕是最低贱的劳工。’”这是芭拉黛尔·雅兰戴勒在死前最后一份稿件中写下的文字。她是从褐宗选出的第一任玉座。她在这份稿件里对自己统治白塔时期和在卡瓦瑟恩战争中所做的一切进行了解释。雅兰戴勒认为,每一次度过危机之后,玉座都有义务向众人解释自己的施政纲领。 舍万坐在爱莉达身边,赞同地点着头。艾雯所引述的话在白塔中算不上传播广泛。她很感谢史汪在潜移默化中向她传授前玉座的智慧。现在她说出的事情有许多来自秘密历史,但也有许多是像芭拉黛尔这样的人留下来的哲理。 “你在说什么胡话?”爱莉达轻蔑地说道。 “在你捉住兰德·亚瑟之后,你打算怎么做?”艾雯并没有理会她的评价。 “我不……” “你不必回答我。”艾雯向围坐在桌边的人们点点头,“但对于她们,你也不需要做出一点解释吗,爱莉达?你的计划是什么?还是你要逃避这个问题,就像对我的其他问题一样?” 爱莉达的面孔变得通红,但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我会保障他的安全,将他妥善地进行屏障,让他在白塔中安居,直到最后战争爆发的时刻。这样就能阻止他已经在许多国家中造成的灾难和混乱。即使这么做有可能会激怒他,也完全是值得的。” “‘人类的生命将被粉碎,如同犁头粉碎田中的土块。一切都将被他眼中的烈火吞噬。’”艾雯又说道,“‘战争的号角随他的脚步响起。乌鸦在他的声音中饱餐,他将戴上一顶利剑的王冠。’” 爱莉达皱起眉,向后退了退。 “《卡里雅松轮回》,爱莉达,”艾雯说,“如果你将兰德·亚瑟锁在监牢中,以‘保障他的安全’,他会拿下伊利安吗?他会戴上剑之王冠吗?” “不会。” “如果他躲藏在白塔里,你以为他该如何实现这些预言?他该怎么引发战争,就像预言中所说的那样?他该如何粉碎诸国,将它们绑缚在他周围?他该如何‘用和平之剑杀戮他的人众’或‘束缚九月,供他驱策’?预言中是不是说他将‘毫无羁绊’?难道那里不是写了‘他所经之处,便生出混乱’?如果他被束缚在锁链里,他又能经过哪里?” “我……” “你的逻辑感很可怕,爱莉达。”艾雯冷冷地说。菲兰恩狡狯地笑了笑,她也许又在思考艾雯很适合白宗的事了。 “呸,”爱莉达说,“你所问的问题都是无稽之谈。预言必将实现。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可能。” “那你的意思就是,你对他的安排必将失败。” “不,根本不是。”爱莉达的脸又红了,“我们不该在这个问题上打转,这种事不是由你来决定的。不,我们要谈论的是你的那些叛徒,以及那些人对白塔所做的一切!” 漂亮的一招,这完全有可能逼迫艾雯转为守势。爱莉达绝非无能,她只是过于傲慢。 “我看到她们在努力修补我们之间的裂痕。”艾雯说,“我们不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我们不能改变你对史汪所做的一切,尽管跟随我的姐妹们已经发现了一种治疗静断的手段。我们只能继续向前,竭尽全力抚平伤痕。而你在做什么,爱莉达?拒绝对话,威胁宗派守护者们停止谈判?侮辱所有不属于你的宗派?” 黄宗的多欣低声表示赞同。爱莉达的目光立刻转向了她。她沉默了下去,仿佛才意识到这不是她应该参与的辩论。然后,爱莉达回过头喝道:“够了。” “懦夫。”艾雯说。 爱莉达猛地睁大了眼睛。“你怎么敢!” “我所说的是事实,爱莉达。”艾雯平静地说,“你是一个懦夫和一个暴君。我很想指认你为暗黑之友,但我怀疑,暗帝也许不会愿意接纳你。” 爱莉达尖叫着,挥舞至上力将艾雯狠狠地摔到墙上,水晶酒壶也从艾雯手中飞了出去,落在木制地板上,将一大片红色的酒浆洒在餐桌和桌边的人们身上,把雪白的桌布染成了红色。 “你指认我是暗黑之友?”爱莉达嚎叫着,“你才是暗黑之友。你和外面的叛逆,你们只想干扰我去做我必须要做的事!” 又是一阵风之力将艾雯打在墙上。艾雯无力地掉在地上,水晶酒壶碎片划破她的手臂。十几条鞭子连续抽打在她身上,将她的衣服撕裂,鲜血从她的手臂上渗流出来,泼溅到半空中,最后洒落在墙壁上。 “爱莉达,住手!”茹班德站起身,绿色长裙发出响亮的簌簌声。“你疯了吗?” 爱莉达转过身,喘息着喊道:“不要试探我的底线,绿宗!” 鞭子继续抽击在艾雯身上。她静静地承受着这一切,努力站了起来。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和手臂已经肿了起来,但她还是平静地看着爱莉达。 “爱莉达!”菲兰恩高喝一声,站了起来。“你违反了白塔律法!你不能用至上力惩罚一个学生!” “我就是白塔律法!”爱莉达咆哮着,她伸手指着姐妹们,“你们讥讽我。我很清楚你们背着我都做了些什么。在我面前,你们毕恭毕敬,但我知道你们暗地里都在说什么。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蠢货!枉我为你们做了那么多!你们以为我会永远容忍你们吗?她就是你们的榜样!” 她猛转过身,指着艾雯,却惊讶地发现艾雯正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不由得后退了一步,惊呼一声,一只手捂在胸前。她的鞭打一直都没结束。她们全都能看见那些编织,也全都见证了艾雯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在她的嘴没有被风之力塞住的情况下。她的手臂上流淌着鲜血,身体承受着沉重的抽打,但她找不到理由尖叫。她只是沉默着,感谢艾伊尔智者们的智慧。 “那么,”艾雯冷冷地说,“我就是她们的榜样吗,爱莉达?” 鞭打继续着。哦,可真疼啊!泪水在艾雯的眼角打转。但她有过更糟的感觉,远比疼痛糟糕得多。每当她想到面前这个人对她珍爱的白塔所做的一切,她都会有这种感觉。她真实的痛苦并非来自身上的伤口,而是因为爱莉达在宗派守护者们面前所做的一切。 “光明在上。”茹班德悄声说道。 “我只希望我不必出现在这里,爱莉达。”艾雯轻声说道,“我希望你能够成为白塔伟大的玉座,我希望能够心悦诚服地接受你的统率。我希望你有这样的能力和资格。如果白塔拥有一位合格的玉座,我宁愿接受死刑。白塔远比我更重要。你也能这样说吗?” “你想要死刑!”爱莉达吼叫着,好不容易让自己声音平稳下来,“好吧,你得不到死刑!死亡对你来说太仁慈了,暗黑之友!我会亲眼看你受刑,每个人都会看你受刑,直到我满意为止。然后,你才会死!”她转向那些瞠目结舌的仆人。“叫士兵来!把这个人关进白塔最深的牢房里!让全城人都知道,艾雯·艾威尔是暗黑之友!她拒绝了玉座的仁慈!” 仆人们立刻跑出房间。鞭打还在继续,但艾雯已经麻木了。她闭上眼睛,感到一阵虚弱。她的左臂已经流失大量的血,那里的伤口最深。 终于到尽头了,就像她担心的那样。她太激进了。 她担心的并不是自己的生命。她在为白塔担心。当她靠在墙上,思绪渐渐模糊的时候,她的心中充满了哀伤。 不管怎样,她在白塔内部的战斗结束了。 第十七章 控制的问题 “你应该小心一些。”萨伦妮正在房间里说道,“我们对玉座有很大的影响。如果你对我们有用,我们会说服她减轻对你的惩罚。” 色墨海格轻蔑地哼了一声,响亮的鼻息声就连审问室外面走廊里的凯苏安都能清楚听到。凯苏安喝了一口甜叶茶。这条木板走廊里没有任何装饰,铺着一条栗色和白色地毯,墙壁上的棱柱状油灯里闪动着火光。 和凯苏安一同在走廊里的还有另外几个人,戴吉安、布莲安、爱萨,她们三人现在负责维持色墨海格的屏障。除了凯苏安之外,营地中的每一名两仪师都要轮流承担这个责任。只让一名两仪师做这件事实在太危险了,她们难免会感到疲惫。屏障必须保持在很强的程度。如果色墨海格夺回自由,只有光明知道她会做出什么来。 凯苏安吮着茶水,背靠着墙壁。亚瑟坚持要让“他”的两仪师有机会审问色墨海格,而不是只凭凯苏安选择进行审问的人。凯苏安不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确保他的权威,还是他真以为那些人能够做得比凯苏安更好。 不管怎样,这就是萨伦妮今天进行审问的原因。那名塔拉朋白宗是个心思缜密的人,而且是许多年来获得披肩的最美丽的女子之一。但对于自己的美貌,她似乎从来都毫无察觉。当然,既然属于白宗,她冷漠的态度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白宗也往往像褐宗一样,对眼前的状况视而不见。萨伦妮并不知道凯苏安就在外面的走廊里,正在利用一个魂之力的小编织偷听。这是一个简单的把戏,初阶生都能学到,但把它和新的倒置编织结合,凯苏安就能在任何人都无法察觉的情况下进行窃听。 走廊中的两仪师们都看到凯苏安所做的编织,但没有人说一句话。即使爱萨和布莲安属于那些向亚瑟宣誓效忠的傻瓜,在凯苏安面前也不敢稍有异动。她们很清楚凯苏安是如何看待她们的——白痴。有时候,凯苏安觉得自己的半数盟友所做的事情,只不过是在让她的任务更加艰巨。 萨伦妮还在进行审问。现在庄园里大部分的两仪师都尝试过审问色墨海格,不论是褐宗、绿宗、白宗和黄宗,但都失败了。凯苏安自己也没能从这名弃光魔使身上挖出任何口供。其他两仪师几乎都把凯苏安视作一个传说,这样的名誉是她一点一点培养出来的。她已经离开白塔上百年,以确保许多人都以为她死了。当她重新出现时,立刻就引起一场轰动。她一直在猎捕伪龙,因为这是一项必需的工作;也是因为她每捉住一个男人,她在其他两仪师心中的威望就会更高一些。 她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最后这一段日子。如果她让那个叫亚瑟的男孩毁掉这一切,就让光明烧瞎她的眼睛吧! 她又吮了一口茶,掩饰住自己的怒容。她正一点一点地失去对局势的控制。如果换做别的时候,白塔中发生的这种吵闹会立刻引起她的关注。但现在,她没有精力去处理那个问题。造物本身正在分崩离析,而她唯一的战斗方式就是将自己的一切力量用在亚瑟身上。 她抵抗着自己每一个帮助亚瑟的冲动。但现在,那个人的内心正一步一步地变成冰冷的岩石,无法移动、无法改变。一尊没有感觉的雕像是不可能抵抗暗帝的。 该死的男孩!而现在,色墨海格又在公然向她发出挑战。凯苏安很想闯进房间,和那个家伙正面对峙。但梅瑞丝已经问过凯苏安要问的问题,而且彻底失败了。如果让其他人看到凯苏安就像她们一样软弱无力,她光辉高大的形象还能持续多久? 萨伦妮又在说话了。 “你不该那样对待那些两仪师。”她的声音很平静。 “两仪师?”色墨海格咯咯地笑着,“你不觉得羞愧吗?竟然敢如此称呼自己?这就好像狗崽子称自己是狼一样!” “我承认,我们也许不是无所不知,但……”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色墨海格打断了她,“你们只是在玩着父母留下的玩具的小崽子。” 凯苏安用食指敲击着茶杯。她又一次为自己和色墨海格的相似之处感到惊讶。又一次,这种相似感让她心血沸腾。 她从眼角看到一名身材苗条的女仆正捧着一盘冒着热气的豆子和萝卜爬上台阶。那是色墨海格的午饭。已经这么晚了?萨伦妮的审问持续了三个小时,她一直在绕着圈子说着一些同样的话。凯苏安朝走近的女仆挥挥手,示意她进去。 片刻之后,房里传出托盘落地的声音。凯苏安立刻跳起身,拥抱了阴极力,差点冲进房间。色墨海格的声音让凯苏安犹豫了一下。 “我不会吃这种东西。”弃光魔使像往常一样控制着局势,“我已经厌倦了你们的猪食,给我拿些像样的食物来。” “如果我们这么做,”萨伦妮显然在寻找任何机会,“你会回答问题吗?” “也许吧,”色墨海格答道,“如果合我的意。” 随后是一片沉默,凯苏安瞥着走廊里的其他人。虽然听不到房里的声音,她们全都已经跳了起来。她示意大家坐下。 “去给她拿些别的食物来。”萨伦妮对那名女仆说,“找人来把这里清理干净。”门开了,仆人跑出来,房门立刻又紧紧地关上。 萨伦妮继续说道:“下一个问题,这将决定你是否能吃上这顿饭。”虽然语音严厉,凯苏安却能听出萨伦妮加快的语速。食盘的突然掉落吓到了她。她们在弃光魔使周围全都变得很神经质。没有人会尊敬色墨海格,但她们对她总是有着一种敬畏的态度。这不难理解,毕竟她是这个世界上的一个传奇。在这种有史以来最邪恶的生物面前,没有人会轻举妄动。 这种敬畏…… “这是我们的错。”凯苏安悄声说道。她眨了一下眼,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色墨海格站在这个小房间的中央,全身被风之力捆住。这股风之力绳索应该是在食盘掉落后被编织出来的。黄铜食盘还扣在地上,浸透汁水的豆子散落在陈旧的木地板上。这个房间没有窗户,是由一间储藏室改装成的“牢房”。留着缀珠细辫的萨伦妮正坐在色墨海格面前的椅子里,美艳的脸上显露出惊讶的表情。她的护法维特里恩身材健壮,脸色苍白,正站在房间的一角。 色墨海格的头没有被绑住,她的视线转向了凯苏安。 凯苏安定了定心神。她现在必须面对这个女人。幸好实行她的计划并不需要非常精妙的手腕。这个计划的基础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凯苏安怎么能打垮自己?办法其实很简单,而且她已经想到了。 “啊,”凯苏安一本正经地说道,“看来这个孩子打算绝食了。萨伦妮,放开编织。” 色墨海格挑起眉弓,张嘴想要嘲骂,但就在萨伦妮放开风之力编织时,凯苏安就捉住了色墨海格的头发,抬腿把她扫倒在地上。 凯苏安觉得自己也许可以使用至上力,但直接用双手来干这件事可能效果更好。她还准备了几个编织,但可能也不会需要它们。色墨海格的身材高挑窈窕,凯苏安的身材也相当苗条,但她实际上相当健壮。不过这名弃光魔使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会得到怎样的待遇。 凯苏安单膝跪在这个女人的背上,将她的脸压在那一堆食物中。“吃掉它。”她说道,“我不赞成浪费食物,孩子,特别是在这个非常时期。” 色墨海格口齿不清地吐出几个字。虽然听不清是什么,凯苏安知道她只可能是在骂脏话。很快,可能这些年代非常古老的脏话就消失了。色墨海格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没有再反抗。如果换做自己,凯苏安也不会反抗,这样只可能伤害到她的形象。身为一名俘虏,色墨海格的能力来自两仪师对她的恐惧和尊敬。凯苏安需要改变这一点。 “请把你的椅子给我。”她对萨伦妮说。 那名白宗站起身,满脸震惊。她们已经在亚瑟提出的底线内尝试了一切刑讯手段,但所有这些手段都表露出她们对这名俘虏的重视。色墨海格在两仪师眼中是一股危险的力量和一个极具价值的敌人,而这只会让她的自负日趋膨胀。 “打算吃东西了吗?”凯苏安问。 “我要杀了你。”色墨海格平静地说,“首先,我要让所有这些人听到你的尖叫。” “我明白。”凯苏安答道,“萨伦妮,去让外面那三名姐妹进来。”然后,她停下来想了想。“好像还有几个女孩正在对面的房里打扫,也把她们叫来。” 萨伦妮点点头,快步走出房间。凯苏安坐进椅子里,编织出风之力,把色墨海格提起来。爱萨和布莲安先向房里瞧了一眼,显得有些好奇,然后才走进房间。萨伦妮跟在她们身后。片刻之后,戴吉安也随同五名仆人走了进来:三名穿围裙的阿拉多曼女子;一名细瘦的男人,因为正在给原木墙壁刷漆,他的手指都染成了褐色;另外还有一个男孩。很好。 众人都进了房间后,凯苏安用风之力丝线将色墨海格固定在自己的膝上,然后开始拍打这名弃光魔使的屁股。 色墨海格起先还坚持着。然后,她开始咒骂,开始大声恫吓。凯苏安只是一下一下地拍她的屁股,直到连手心都觉得痛了。色墨海格的威胁变成了愤怒和痛苦的嚎叫。正在此时,刚才来送饭的女仆又带着新的食物回来了。多一名观众只会增加色墨海格的羞耻。两仪师们看着发生在眼前的一幕,都不由得张大了嘴。 “那么,”过了一会儿,凯苏安打断色墨海格的嚎叫,“你现在要吃东西了吗?” “我会找到你所爱的每一个人,”弃光魔使的眼里全是泪水,“我会在你的眼前让他们相互吃彼此的肉。我会……” 凯苏安哼了一声,继续打着她的屁股。聚在房里的人们惊愕地看着这一幕,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色墨海格开始哭泣,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耻辱。这才是关键。色墨海格不可能被肉体的痛苦和话语击败,但摧毁她的形象对她来说要比任何其他形式的惩罚更加可怕。如果凯苏安是一名囚徒,她也会最害怕这种惩罚。 又过了一会儿,凯苏安才停住手,放开束缚色墨海格的编织,问道:“现在要吃饭了吗?” “我……” 凯苏安抬起手,色墨海格立刻从她的膝上跳下来,扑倒在地上,开始吃着地板上的豆子。 “她只是个人,”凯苏安向其他人说道,“就像我们一样。她有着很多秘密,但就算是个小男孩也会有不愿告诉别人的秘密。记住这一点。” 然后,凯苏安站起身,向门口走去。走过萨伦妮身边时,她犹豫了一下。现在萨伦妮正着迷地看着那名在地板上捡豆子吃的弃光魔使。“你应该考虑带上一把梳子,”凯苏安对她说,“用手掌打会让手掌痛得厉害。” 萨伦妮微笑道:“好的,两仪师凯苏安。” 那么,凯苏安在走出房间时想道,现在该如何对付亚瑟? “大人,”格莱迪一边说,一边揉搓着满是皱纹的脸,“我觉得您并不明白。” “那么就向我解释。”佩林说。他站在一座山丘的山坡上,正俯视着聚集在山下的大群难民和士兵。他们正在为夜晚宿营做准备,许多顶形式不一的帐篷正迅速被搭起来,有艾伊尔人的褐色单尖帐篷,五颜六色的凯瑞安大帐篷,以及普通的单脊帐篷。 沙度艾伊尔就像佩林所希望的那样,并没有追击他们。他们任由佩林的军队从容撤退。现在佩林的斥候已经传回报告,那些沙度人正在梅登城内进行调查。这意味着佩林还有时间,能够休息,然后缓缓撤退。他希望这段时间能够让殉道使们恢复精力,然后用通道将大部分难民送走。 光明啊,这些人实在是太多了。成千上万的人,要想管理好他们简直就是一场噩梦。最近这几天,他要接受川流不息的抱怨、抗议、进行判决的要求和等待签署的文件。巴尔沃是从哪里找到这么多纸的?不过这似乎让许多来见佩林的人都感到满意。以文件形式发布的判决和平息纷争的决议,总会给人一种郑重其事的感觉。巴尔沃一直在说,佩林需要一枚印章。 这些工作都在分散佩林的精神,这样很好。但佩林知道,他不可能将自己的问题搁置太久。兰德正把他牵向北方。佩林必须向最后战争进军,其余的都不重要。 但自从开始援救菲儿起,他这种忽略一切事情,只注重一个目标的执念已经为他招来许多麻烦。他需要让自己做出决定,是不是想要统率这些人。他需要让自己心中的狼平静下来。每当他进入战场时,那头野兽都在发出狂怒的吼叫。 但在此之前,他还需要把这些难民带回家。这也是一个问题。“你们已经休息很久了,格莱迪。” “疲劳只是问题的一部分,大人。”格莱迪答道,“而且说实话,我觉得我至少还能睡上一个星期。” 他看起来并不显得很疲惫。格莱迪是个体格强壮的人,有张农夫般的面孔,性格也很像农夫。比起大多数贵族,佩林更信任这个人。但他不能把格莱迪逼得太紧。一个男人在导引过那么多阳极力之后,会受到怎样的影响?格莱迪的眼睛下面已经显露出浮肿的眼袋,黄褐色的皮肤也变得苍白许多。虽然他的年纪不算大,但头发已经出现变灰的迹象。 光明啊,我把他逼得太紧了,佩林想。他和尼尔德两个人为佩林做了太多事。这是佩林不顾一切的行事风格所导致的另一个后果。他对亚蓝的抛弃,还有他对周围所有人的忽视……我必须改变这一切,我必须想办法解决这些问题。 如果他做不到,也许他就无法参加最后战争了。 “还有另外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大人。”格莱迪再次揉搓着下巴,审视下方的营地。那片巨大的营地分成了许多部分,梅茵人、雅莲德的卫兵、两河人、艾伊尔人,和来自不同国家的难民。数不清的帐篷组成了一个个独立的环形数组。“这里有几十万需要回家的人。也许有很多人会离开,但也有许多人说,他们觉得留在您身边会更安全。” “他们不该做这种打算。”佩林说,“他们属于他们的家。” “许多人的家都在霄辰人的地盘里,他们该怎么办?”格莱迪耸耸肩,“如果没有那些入侵者,很多人会迫不及待地返回家园。但现在……不管怎样,他们只想留在能够得到食物和保护的地方。” “我们先把那些想走的人送走。”佩林说,“没有他们,我们的行程会轻快得多。” 格莱迪摇摇头。“大人,您的那位巴尔沃对人数进行了估算。我现在能打开让两个人并肩走过的通道,就算每通过两个人用一秒时间……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少人。但巴尔沃说,这可能需要连续数天的运送。而且他说,他的估计可能还是过于乐观了。大人,我现在只能勉强将通道维持一个小时。” 佩林咬紧了牙。他必须亲自去问问巴尔沃,但他明白,巴尔沃很可能是对的。 “那我们就继续行军。”佩林说,“向北前进。每天你和尼尔德都可以送一些人回家,但不要让自己过于疲惫。” 格莱迪点点头,因为疲惫而显得双眼无神。也许,遣送那些难民还是应该再等一两天。佩林向这名献心士点点头,示意他退下。格莱迪缓步向营地跑去。佩林继续留在山坡上,逐一审视营地的各部分。人们都在准备晚餐,马车都被聚集在营地中心。佩林很担心那些车里装载的食物能不能支撑到安多,他是否应该转向凯瑞安?那里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兰德的地方。但在他脑海中出现的幻象里,兰德并不在这两个国家。佩林怀疑安多女王不会张开双臂欢迎自己,毕竟关于他和那面该死的红鹰旗的事情,大概早已人尽皆知了。 佩林将这个问题暂时放到一旁。安扎营地的工作已经到了收尾阶段,人们纷纷离开排列成环形的帐篷,前往环阵中心处的食物分发点领取晚餐。现在每一支队伍都独立负责自己的饭食。佩林只是负责监督食材的分配。为此,他任命了一名军需官,一个名叫贝文·罗克绍的凯瑞安人。他正站在一辆马车上,依次和每一支队伍的代表交谈着。 感觉没什么问题之后,佩林也走下山坡,进了营地,穿过凯瑞安帐篷,朝他自己的帐篷走去。那座帐篷位于两河人的营地中。 现在他已经适应了自己特殊的地位。众人也已经习惯他的黄眼睛,他身边的大多数人似乎已经不再理会他这一点非同寻常之处了,但所有初见他的人都会让他想起自己的眼睛。就在他走过凯瑞安营地时,许多凯瑞安难民都停下手里的工作,看着他,悄声说道:“金眼。” 他并不很在乎这个名字。艾巴亚才是他的姓,他为此而感到骄傲。现在,他是仅有的几个能把这个姓氏传递下去的人。这都是兽魔人造成的。 他向附近的一群难民瞥了一眼,他们急忙又俯身去敲打帐篷桩了。佩林又经过托德·亚卡和乔锐·康加的身边。他们两个都是两河人,他们将拳头放在胸前,向佩林敬礼。对他们来说,金眼佩林并不是一个需要害怕的人,而是值得尊敬的人。但他们一直都因为他在贝丽兰的帐篷里度过的那一晚而悄声议论着。佩林希望自己能够逃开那件事留下的阴影。对沙度人的胜利仍然振奋着这些人的精神,但就在不久前,佩林还觉得他们和自己已经有了很深的隔阂。 不过,至少是现在,他们两人看起来已经忘记那段不愉快,开始向他敬礼了。他们有没有忘记佩林是和他们一起长大的?乔锐取笑佩林的笨嘴拙舌已经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又是在什么时候,他故意停在铸炉旁,夸耀自己偷偷和女孩接吻的事? 佩林只是向他们点点头。过去的事情已经不需要再探究了,现在他们所效忠的是救出菲儿的“金眼佩林”。但就在佩林走过去之后,他过分敏锐的耳朵还是听到那两个人在聊着几天前的那场战斗。他们中的一个人还带着血腥味,显然没有擦净自己的靴子,甚至根本没看见沾在靴上的血污。 有时候,佩林很怀疑自己的知觉是不是真的远超过其他人。他只是会用一些时间去注意其他人忽略的事情。他们怎么可能闻不到这股血腥气味?还有那种只应该在北方高山中出现的清冷空气?这种空气让佩林想到了故乡,但他现在距离两河有许多里。只要其他人能够偶尔闭一下眼睛,集中一下精神,难道就闻不到这么强烈的气味吗?如果他们在睁开眼睛时能够仔细观察一下周围,他们难道就看不到他看到的那些东西吗? 不,这只是他的胡思乱想。他的知觉的确更加优秀,他与狼的关系改变了他。他已经有一段时间不曾注意到这种关系。不久前,他的全部心思还都集中在菲儿身上。不过,现在他也不会再为自己眼睛的颜色感到羞窘,因为这双眼睛是他的一部分,为此发牢骚没有任何意义。 而他在战斗中所爆发的怒火……那种彻底失控的感觉,这让他愈来愈感到忧虑。这种状态第一次出现,还是在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他与白袍众战斗的时候。在那个时候,佩林不知道自己是一匹狼,还是一个人。 而在最近这段时间里,他有一次进入狼梦时,甚至想要杀死飞跳。在狼梦里,死亡就是最终的结束。佩林在那一天几乎彻底迷失了自己。想到这些,旧日的恐惧感便会从佩林心中泛起。他曾经将“一个像狼一样的男人被锁在铁笼里”那让他战栗的景象深深压到心底。 他继续向自己的帐篷走去,并在心中做出了一些决定。他曾经一心一意追寻菲儿,躲避狼梦,就像他躲避自己的一切责任。他曾经宣称,其他所有事都不重要,但他知道,事实要比他想象的难得多。他的心一直只在菲儿身上,因为他是那么爱她。但也是因为这么做会让他更感到轻松。援救菲儿可以让他忘记统率人众的责任,还有与他心中那头狼之间脆弱的和平。 他已经救出菲儿,但还有许多问题需要解决。而解决它们的答案也许就在他的梦里。 是该面对现实的时候了。 第十八章 急信 史汪僵在原地,一只手还提着塞满脏衣服的篮子。这时,她正走进两仪师营地。篮子里装的是她自己的衣服。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不需要再洗布伦的衣服了。为什么不让初阶生来替她洗衣服?这些日子里,营地里唯一不缺的就是初阶生。 现在这些初阶生全都聚集在营地中央大亭帐周围的步道上,仿佛一道白色的围墙,只是上面还堆排着许多发色各异的脑袋。普通的评议会肯定不会引来这样的关注。 史汪将柳条洗衣篮放在一根树桩上,用一条毛巾将篮子盖住。在过去一个星期里,天上只是偶尔会飘下几点毛毛细雨,但史汪不会对天气抱有侥幸。码头总管的天空是绝对不能信任的,这是一句充满生活智慧的忠告,哪怕最糟糕的结果也只不过是她的衣服上多了一些泥水。 她快步走过泥土道路,来到木板步道上。粗木板铺就的步道在她脚下发出一连串吱嘎声。现在营地里已经有人在议论,要把木板步道换成更为永久性的装置,也许应该铺上石板。 史汪来到人群背后。上一次有这么多人围观的评议会上出现了一名殉道使,他宣称殉道使们约缚了两仪师,且阳极力的污染已经得到净化。光明在上,希望这一次的评议会不要再给她们带来那种令人震惊的讯息了!该死的加雷斯·布伦已经让她的神经过度紧张,那家伙甚至想要教她该如何用剑。她可不认为一把剑能有什么用,而且,有谁听说过两仪师会手持武器,像艾伊尔疯子那样去战斗?那家伙真让人受不了。 她拨开初阶生,继续向亭帐靠近,同时又因为不得不被这些初阶生注意而气恼。当然,看到一名两仪师要走过来,她们会立刻让出道路。但还是有许多初阶生只顾着向里面看,让她不得不费些力气才能走过去。一路上,她还责备了几名初阶生擅离职守。提亚娜在哪里?那位初阶生师尊应该管管这些女孩,让她们回去做事。就算是该死的兰德·亚瑟出现在这座营地里,这些初阶生也应该继续她们的课程! 终于,她走到亭帐的入口前,并且找到她预料应该已经到了这里的人,雪瑞安——艾雯的撰史者。没有玉座,她不能单独进入评议会,只能等在外面。这总比在自己的帐篷里生闷气要好。 在过去几个星期里,这名火色头发的女人已经消瘦了不少,衣裙全松垂在她身上。她真该做些新衣服了。不过,最近她似乎恢复了一些镇定,不再那么反复无常了。也许是某些困扰她的问题已经过去,尽管她一直坚持说自己没有任何问题。 “该死的鱼肚子。”史汪嘟囔了一句。一名初阶生不小心用臂肘碰了她一下。史汪瞪了那个女孩一眼,女孩急忙退开,转身跑走。她的初阶生家庭不情愿地跟着她走了。史汪回过头看着雪瑞安。“有什么情况?是某个马夫成为提尔国王了吗?” 雪瑞安挑起一侧眉弓。“爱莉达掌握了神行术。” “什么?”史汪向亭帐中瞥了一眼,那里面的座位上坐满了姐妹。身材高瘦的灰宗雅曼耐正在发言。为什么她们不进行秘密会议? 雪瑞安点点头。“我们是在雅曼耐去坎多收取捐赠时发现这件事的。”现在,各国的捐助已经成为艾雯御下的两仪师们主要的财源。许多个世纪以来,每一个国家都会向塔瓦隆敬献这种捐赠。白塔并不重视这种收入,它拥有更好的财政手段,不需要依仗他人的慷慨。但这种捐赠从没停止过。许多边境国一直在坚持着旧有的方式。 在白塔分裂以前,雅曼耐的职责之一就是收集这些捐赠,并每月向那些捐赠者致以玉座的谢意。白塔的分裂和神行术的发现,让艾雯的两仪师能够轻松地派遣使团去取得这些捐赠。坎多的首席文官并不在意他支持的是哪一方两仪师,他关心的只有如常准备好捐赠,并高兴地看着雅曼耐将它们取走。 对塔瓦隆的围攻更是保证了这些本该属于爱莉达的捐赠成为布伦的军饷。一个非常漂亮的逆转。但没有任何一片海会永远保持平静。 “那名首席文官脸色相当难看。”雅曼耐用她那种郑重其事的声音说,“他对我说:‘这个月我已经给过你们钱了。不到一天前,一个女人来见我,拿走了那些钱。那个女人带着一封玉座的信,上面有正式的印章。信中告诫我只能把钱交给红宗两仪师。’” “这并不代表爱莉达拥有神行术。”罗曼妲说道,“红宗姐妹可通过其他手段到达坎多。” 雅曼耐摇摇头。“他们亲眼看到一个通道出现。首席文官在账面上发现了一个错误,便派遣一名职员去追爱莉达的使者,要再给她一些钱。那个人详细地描述他见到的景象。爱莉达使团的马匹走过悬在半空中的一个黑色孔洞。那个惊骇不已的职员甚至叫来卫兵。不过那时爱莉达的人已经走掉了。我亲自询问了他当时的情况。” “我不喜欢相信一个男人的话。”坐在前排的莫芮雅说道。 “首席文官还详细描述了那个取走钱的女人。”雅曼耐说,“我相信那是奈茜塔。也许我们能想办法查清楚她是不是正在白塔?这会给我们进一步的证据。” 有人提出异议,但史汪没有再仔细听下去。也许这只是一个被营造出来的假象,一个扰乱叛逆阵营的非常聪明的阴谋。但这帮人也不该对它可能产生的灾难性后果如此视而不见。光明啊!难道她是这个营地里唯一在肩膀上长了脑袋的人吗? 她捉住身边的一名初阶生,这个怯生生的女孩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娃。“我需要一名信使。去找一名布伦领主在营地里递送讯息的信使来,快!” 那个女孩惊呼一声,跑走了。 “这是干什么?”雪瑞安问。 “救我们的命。”史汪扫了那些懦弱的初阶生一眼。“好了!”她喝斥道,“不要在这里发傻了!如果你们的课程被耽搁了,那就去找些事做。我数到十,如果还有初阶生待在这里,她就要去接受惩罚,直到她连数都数不清楚!” 穿白袍的人群立刻散开,大家以家庭为单位纷纷快步跑走。片刻之后,除了雪瑞安和史汪以外,只剩下一小群见习生还留在原地。被史汪看到的见习生纷纷向后退去。不过史汪没有再说什么。见习生的特权之一就是拥有更多的自由,而且,史汪只是希望这里不要再有人撞到自己。 “为什么这次会议不对外保密?”她问雪瑞安。 “我不知道。”雪瑞安一边说,一边朝大亭帐里瞥了一眼,“如果这是真的,那实在是一个令人气馁的讯息。” “这种事早晚会发生。”虽然心中无法保持平静,史汪还是说道,“关于神行术的讯息早已广为人知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心中想,她们不可能让艾雯屈服啊?光明在上,但愿这不是因为艾雯和莉安被迫泄露了秘密。波恩宁,一定是她。该死的! 她摇摇头。“光明在上,但愿我们还能避免让霄辰人知道神行术的秘密。如果他们对白塔发动袭击,我们最不希望的就是发生这种事。” 雪瑞安看着她,脸上露出怀疑的神情。大多数姐妹都不相信艾雯所说关于霄辰人进攻的梦。这群傻瓜,她们想要抓鱼,却又不想把捉住的鱼收拾干净。既然已经将一个人推举成为玉座,就决不该如此轻视她的警告。 史汪不耐烦地等待着,用脚底板踏着地面,听着帐篷里的对话。就在她开始考虑是否需要再派一名初阶生时,一名布伦的信使骑马来到大亭帐前,他胯下的畜生全身的皮毛像午夜一样黑,只有四只蹄子上的毛簇是雪白的。一眼看去,它就是一匹性格暴躁的烈马。那名骑手把缰绳勒紧后,它还在向史汪喷着鼻息。这名信使穿着整洁的制服,留着一头褐色短发。他一定要带这样一匹凶恶的牲口到这里来吗? “两仪师?”那个人一边问,一边在马鞍上鞠了个躬,“您要给布伦领主送信吗?” “是的,”史汪说,“你要全速把信送到,明白我的意思吗?这关系到我们所有人的性命。” 那名士兵用力点了一下头。 “告诉布伦领主……”史汪严肃地说道,“告诉他要警戒侧后。我们的敌人已经掌握我们用来到达这里的手段。” “好的。” “重复一遍我的话。”史汪说。 “当然,两仪师。”那名身材高瘦的人又鞠了个躬。“我在将军麾下做一名传令兵已经超过十年了,我的记忆……” “停,”史汪打断了他,“我不在乎你在这个职位上已经干了多少年,也不在乎你的记忆力有多好。我同样不在乎你因为命运的巧合,已经有多少次向布伦报告要注意部队的侧后。现在立刻给我重复一遍。” “嗯,好的,两仪师。我要向将军报告,要注意部队的侧后,我们的敌人已经掌握了我们用来到达这里的手段。” “很好,去吧。” 那名传令兵点点头。 “快去!” 他催起那匹可怕的战马,朝营地外狂奔而去,他的斗篷也在身后高高扬起。 “为什么要这样?”雪瑞安一边问,一边还在注意着亭帐中的会议。 “确保我们不会一觉醒来,发现已经被爱莉达的军队团团包围。”史汪说,“我敢打赌,这里只有我想到要警告我们的将军,敌人已经消解了这场攻城战中我们最大的战略优势。” 雪瑞安皱起眉,似乎她也没考虑到这一点。像她这样的人绝对不少。哦,最终总会有人想到布伦,会给那名将军送去讯息。但对于许多人而言,这里发生的灾难并非爱莉达能够派遣军队从背后突袭他们,布伦对塔瓦隆的围攻已经毫无意义。她们心目中的灾难更有个人色彩:她们一直努力想要独占的秘密知识落入他人手中。神行术本来是她们的,现在爱莉达也掌握了!非常具有两仪师色彩。先是愤怒,然后才是思考。 或者史汪可能只是把情况想象得过分糟糕。亭帐里终于有人想到要对会议进行保密。史汪退了出来,走下木板步道,站到夯土路面上。初阶生纷纷为她让开道路,低下头躲避她的眼睛,并且飞快地行着屈膝礼。今天我完全忘了要表现出软弱,史汪怒气冲冲地想。 白塔正在坍塌。各宗派明争暗斗,彼此攻讦。即使是在这里,在艾雯的营地里,人们也只顾着筹划空洞的谋略,却无暇为即将到来的风暴做准备。 而要为这些灾难负责的正是史汪。 爱莉达和她的宗派肯定也要为此而负责。但如果史汪能够促进宗派之间进行无间的合作,今天的分裂还有可能发生吗?爱莉达在白塔里的时间并不算长,白塔现在的每一道裂痕,都可以追溯到史汪还是玉座时就已经出现的缝隙。如果她在白塔的各种矛盾中能够充当一名更加称职的调解人,这些姐妹还会有足够的动力挑起争端吗?她是否有可能阻止她们像发疯的剃刀鱼一样彼此乱咬? 转生真龙很重要。但在最后的这段日子里,他也只是编织中的一条丝线。人们总是很容易就忘记这一点,只是盯着那个传说中的人影,却忘记其余的一切。 她叹息一声,提起自己的洗衣篮,习惯性地检查里面的东西,确认一切没有问题。当她这么做的时候,一个穿白袍的人从一条岔路上走过来。“两仪师史汪?” 史汪抬起头,皱了皱眉。站在她面前的初阶生是这座营地里最奇怪的一个人。莎琳娜年龄将近70,有着一张属于老祖母的皱纹堆积的面孔。她将满头银发结成一个发髻,腰杆却挺得笔直。无论她在哪里,都是个惹人注目的存在。她拥有长久的人生和过人的见识。与两仪师不同,莎琳娜经历过人生的所有阶段——工作、养育子女,甚至还埋葬过她的孩子。 她的导引能力很强,所以她肯定能获得披肩。到那个时候,她的地位将远高于史汪。但现在,莎琳娜深深地向史汪行了一个屈膝礼,完美地表现了初阶生对两仪师的敬意。在全部初阶生中,她是著名的抱怨最少,麻烦最少,也是学习最为勤勉的初阶生。做为一名初阶生,她所掌握的许多知识是绝大多数两仪师不了解的,或者是当她们戴上披肩时就已经忘记的。在必要的时候,该如何表现出谦恭,如何接受惩罚,如何知道自己该学习些什么,而不是装作已经知道了什么。如果我们能再多一些这样的人,史汪想,少一些像爱莉达和罗曼妲这样的人就好了。 “什么事,孩子?”史汪问。 “我看见您拿起了这只洗衣篮,两仪师史汪。”莎琳娜答道,“我想,也许我应该为您来提它。” 史汪犹豫了一下。“我不想让你过于劳累。” 莎琳娜挑起一侧眉弓,流露出一种非常不合乎初阶生体统的表情。“这双老手臂去年还能提着比这个重一倍的篮子到河边去,两仪师史汪,一路上还要管着三个孙子。我想,我做这个不会有什么问题。”她的眼里有着某种东西,似乎是在暗示她的提议并非只是表面上这么简单。看样子,这个人所擅长的并非只是治疗编织。 史汪带着一点好奇心让这个上了年纪的人拿起篮子。她们开始沿着小路向初阶生帐篷走去。 “这很奇怪,”莎琳娜说,“这么一个简单的信息泄露竟然会对我们造成如此大的冲击。您认为呢,两仪师史汪?” “爱莉达掌握神行术是一起严重的信息泄露。” “但其严重性远远比不上一个月前,那个能够导引的男人来到评议会中间的时候。所以现在评议会的这种样子就很奇怪了。” 史汪摇了摇头。“众人的想法一开始都是很奇怪的,莎琳娜。直到现在,每一个人仍然在谈论那名来访的殉道使。她们希望能得到更多新讯息,所以,当她们有机会听到另一件事的时候,就会有过度兴奋的反应。以此而言,这个严重的泄密事件可以保密,但还是会有严重程度更低的事件造成同样广泛的焦虑情绪。” “我认为,有人会利用现在这种状况。”莎琳娜对一群从她们旁边经过的初阶生点点头,“也许有人想要造成大家的忧虑。” “你在说什么?”史汪眯起眼睛。 “雅曼耐一开始只向两仪师蕾兰一个人报告这件事。”莎琳娜轻声说,“我听说,是蕾兰泄露了这个讯息。她在下令召集评议会时大声说出这件事,足以让一个初阶生家庭听清楚她在说什么。而且她还否决了一些人进行秘密会议的提议。” “啊,”史汪说,“原来如此!” “当然,我听到的也只是传闻。”莎琳娜在一片乌木的阴影旁停下脚步,“也许这种传闻只是一些愚蠢的猜测。一位像蕾兰这样的两仪师肯定知道,如果她让任何讯息传到初阶生的耳里,用不了多久,所有对此感兴趣的人就都会知道。” “在白塔,每一个人都对任何一条讯息感兴趣。” “确实,两仪师史汪。”莎琳娜微笑着说道。 蕾兰想要造成一场纷乱的会议。所有初阶生都在旁听,每一名姐妹都参与讨论。为什么?为什么莎琳娜会相信这种非常不合初阶生本分的观点? 答案很明显。营地里的人们愈是感到威胁,她们就愈会认为爱莉达是危险的,要控制她们也就会更加容易。虽然现在姐妹们还只是在为一个重要的秘密外泄而愤怒,但她们很快也会意识到史汪已经察觉到的危险。过不了多久,营地中就会开始弥漫起恐惧、担忧和焦虑。围城将再无意义。本来被困在塔瓦隆城内的两仪师现在已经能随心所欲地前往任何地方。布伦安排在桥头的军队没有什么用处了。 如果史汪没猜错,蕾兰会确保其他每一个人都明白眼前的这种局势。 “她想让我们害怕,”史汪说,“她想要一个危机丛生的局面。”这很聪明。史汪认为自己应该早些看清这一点。蕾兰并没有将她纳入自己的计划,甚至没有向她透露丝毫风声,这也向她表明了一个重要的事实,也许蕾兰并不像表面上那样信任她。该死的! 她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莎琳娜身上。这名灰发老妇人正耐心等待着她将这些关窍逐一思考清楚。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史汪问,“难道你不认为我只是蕾兰的一条走狗?” 莎琳娜扬了扬眉毛。“行行好,两仪师史汪。我这双眼睛可不瞎,它们看到的是一个人正竭尽全力让玉座的敌人无暇去搞阴谋诡计。” “很好。”史汪说,“但你这么做还是给自己增添了风险,并且无法得到什么奖赏。” “奖赏?”莎琳娜说道,“请原谅,两仪师史汪,如果玉座不回来,你认为我的命运会变得怎样?无论两仪师蕾兰现在怎么说,我们都知道她真正的心思是什么。” 史汪犹豫着。尽管蕾兰现在装成了一个艾雯绝对的拥护者,但就在不久以前,她还曾经像其他姐妹一样对那些年纪太大的初阶生深感厌恶。几乎没有姐妹喜欢传统被改变。 现在,这些新初阶生都已经被记入初阶生名册,再要把她们赶出白塔已经很难了。但这也不意味着两仪师们会继续接纳年长的学生。而且,蕾兰或者任何可能成为玉座的人,也肯定会想方设法耽搁或破坏那些年长的学生继续在白塔中发展的道路。而莎琳娜正是最年长的初阶生之一。 “我会让玉座知道你在这里所做的一切。”史汪说,“你会得到奖赏的。” “两仪师艾雯的回归就是我的奖赏,两仪师史汪。我只是祈祷那一天能尽快到来。当她接纳我们的时候,就已经将我们的命运纳入到她的命运之中。在经历过所有这些以后,我绝不再想停止我的训练。”她提了提手中的篮子,“我想,您是希望把这些衣服洗干净吧?” “是的,谢谢。” “我是一名初阶生,两仪师史汪。这是我的责任和我的荣幸。”那名老妇带着敬意一低头,继续沿着小路走去。看背影,她比实际上要年轻许多。 史汪看着她走开,然后叫住另一名初阶生。以防万一,她要再派一个人去叮嘱布伦。快点,女孩,史汪心里想着艾雯,朝高耸入云的白塔瞥了一眼。和你的命运纠缠在一起的并不只是莎琳娜,你已经把我们全都裹进了你的网里。 第十九章 策略 混乱。整个世界都是一团混乱。图昂站在艾博达宫中觐见大厅的阳台上,双手背在身后。在宫殿前方的白色广场上,一队穿着金黑两色制服的阿特拉士兵正在她的两名军官的监督下操练阵型。在广场对面,装饰着彩色条纹的雪白穹顶和高耸的白色尖塔向远处一直延展过去。 秩序。在艾博达,一切都秩序井然,即使是城外原野上的帐篷和马车队列也是一样。霄辰士兵在各处巡逻,维持地方秩序。她已经制订了清理拉哈德区的计划,贫穷不是无法无天的理由和借口。 但这座城市只是一个风雨飘摇的世界中一小片还维持着秩序的净土。霄辰帝国已经因为内战和女皇的驾崩而分崩瓦解。可伦奈已经到来,但收复亚图·鹰翼故土的进程十分缓慢。东方的转生真龙和北方的阿拉多曼军队成为难以克服的障碍。图昂还在等待特尔蓝将军的讯息,但种种迹象显示,他的状况不会很好。加尔甘仍然坚持认为,他们也许能得到一个惊喜,但图昂已经在听取关于特尔蓝的报告时看到一只黑色的鸽子。这个预兆非常清晰。他不会活着回来了。 混乱。她向身旁看了一眼。忠诚的卡瑞德身披血红色和墨绿色的重甲,他身材高大,方形的面孔就像他身上的铠甲一样坚硬。今天是图昂返回艾博达的第二天,卡瑞德安排了24名视死卫士和六名巨森灵园丁排列在这座以白色圆柱支撑的大厅的墙边。卡瑞德也感觉到了这个世界的混乱,而且肯定不打算让她再被绑架了。在所有的传染病中,混乱是最为致命的。在艾博达,这种混乱就变成了一个打算夺取图昂生命的暴力集团。 自从图昂学会走路以来,就一直在躲避暗杀。到现在为止,她一直都是成功的,而且已经对此司空见惯。从某个角度讲,正是这些失败的刺杀帮助她获得了今天的地位。一个没有权力的人怎么可能会成为刺客的目标? 但苏罗丝的背叛……这是绝对的混乱。先行者的统帅竟然是一名叛徒。恢复这个世界的秩序将是一个非常、非常困难的任务,也许是不可能成功的任务。 图昂挺直腰背。她一直以为自己要在多年后才会成为女皇,但她必须履行自己的职责。 她在阳台上转过身,走进觐见厅,面对等待她的人群。像其他王之血脉一样,她在脸上涂着灰,以哀悼女皇的驾崩。图昂对自己的母亲并没有多少感情。女皇不需要这种感情,她的职责是确保帝国的秩序和稳定。直到这副重担落在肩上,图昂才开始理解这个职责的重要性。 这座长方形的觐见厅相当宽大,除了从图昂身后的大阳台上射进来的日光,这里圆柱间的烛台也都点燃了。图昂命令撤掉这里全部的地毯,她更喜欢明亮的白石地面。大厅的天花板上描绘着渔夫在海中行船,头顶的晴空中海鸥翔集。墙壁则是柔和的浅蓝色。一队十名达科维跪倒在图昂右侧的烛台前,身穿半透明的纱衣,等待着主人的命令。苏罗丝并不在他们之中。在她的头发长出来之前,视死卫士在看守着她。 图昂一进入大厅,全部平民都跪倒在地,额头贴在地上。王之血脉在跪下之后,全部俯下身子。 在达科维对面的大厅另一侧,蓝妮勒和梅丽登也跪在地上,身上穿着绣有红底银色闪电的长裙。她们牵着的罪奴也都跪着,目光低垂在地上。图昂被绑架对不止一名罪奴都造成巨大的冲击。她还没有回来的时候,她们一直都无法停止哭泣。 图昂的王座比较简单,一把乌木椅,椅背和扶手上铺着黑色的天鹅绒。她坐进椅子里。今天她穿着一条海蓝色百褶长裙,肩头披着一件白色短斗篷。除了达科维,大厅中的人们纷纷起立。赛露西娅走到图昂的椅子旁,一头金发编成的长辫子从右侧肩头垂下来。她头顶左侧的头发都已经剃光了。因为不是王之血脉,她并没有在脸上涂灰,但在她手臂上的白色缎带表明她像帝国所有的子民一样,在为女皇的逝去而哀悼。 图昂的秘书和她的帝国之手于里尔站到她座椅的另一边。视死卫士们围绕在她四周,深色的铠甲上微微闪耀着日光。近来他们一直对她实行过于严苛的保护,但她并不为此责备他们。 我在这里,图昂想,被我的力量所围绕,一边是罪奴,另一边是视死卫士。但我却觉得还没有在麦特身边安全。这真是奇怪,他竟然会给她带来安全感。 阳台上的日光从她背后一直照进大厅里,迎着阳光站在她面前的是一群王之血脉。他们之中位阶最高的是加尔甘元帅。今天他身穿铠甲,深蓝色的胸甲几乎可以被看作黑色。他剃光了头顶两侧,中间的白发敷着粉,束成头冠的样子,结成的辫子一直垂到肩头。他是高阶王之血脉。在他身后站着两名低阶王之血脉,旗将奈吉拉和旗将亚曼,此外还有另外几名平民军官。他们耐心地等待着,小心地躲避着图昂的眼睛。 另外一队王之血脉站在他们身后几步,正在注意她的行动。这队人的首领是细瘦的菲维德·诺西什和长脸的安梅纳·苏玛达。他们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足以对图昂造成威胁。在这个混乱的时代心存妄念的绝不止是苏罗丝一个人。如果图昂倒下,任何人都有可能成为女皇或皇帝。 霄辰境内的战争不会很快结束,但只要大洋对面胜负一定,胜利者无疑会登上水晶王座。到那时,霄辰帝国就会在大洋两岸出现两位领袖。征服对方,统一帝国将是他们首要的责任,而且他们绝不能允许对方活下去。 秩序,图昂一边想,一边用涂着蓝漆的指甲敲着乌木扶手。我必须成为秩序之源,我会为风暴环绕的世界带来安宁。 “赛露西娅是我的真言者。”她高声宣布,“让全部王之血脉都知道这个讯息。” 没有人对图昂这个安排感到惊讶。赛露西娅低下头,表示接受。不过她所希望的只是能侍奉并保护图昂。得到这个职位,她并不很高兴。她是个诚实且直率的人,所以她会成为一名优秀的真言者。 至少这一次,图昂能够确定自己的真言者不是一名弃光魔使。 那么,法纶蒂的故事到底是不是真正可信?听起来,这个故事似乎有几分可信,但它又实在很像麦特讲的那种黑暗中潜伏着怪兽的吓人故事。 至少有一些事实是明确无疑的。安奈瑟一直在与苏罗丝合作。现在苏罗丝在经受过一些“劝说”后,已经承认她曾经与一名弃光魔使打过交道。或者她至少是这样相信的。她并不知道弃光魔使就是安奈瑟。但她似乎也认为这是非常有可能的。 不管安奈瑟是不是弃光魔使,她已经假冒图昂和转生真龙会面,并且企图刺杀转生真龙。秩序,图昂想,她的脸上始终波澜不惊。我就是秩序。 图昂向赛露西娅一摆手。她还是图昂的代言人,以及她的影子。在向身份远低于自己的人下达命令时,图昂会让赛露西娅传达。 “你带他进来。”赛露西娅对王座旁的一名达科维说道。他用额头碰了一下地面,然后快步跑到大厅另一端,打开了大门。 贝瑟兰,阿特拉国王,密索巴家主,他是个身材苗条的年轻人,有着黑眼和黑发,以及在阿特拉人中常见的橄榄色皮肤。但他已经换上王之血脉风格的衣服——宽松的黄色长裤和下襟只到胸口的高领外衣,里面是一件黄色衬衫。大厅里的王之血脉让出了一条通道。贝瑟兰走上前,目光低垂。走到王座前的觐见区内,他跪倒在地,低垂下头,除了头顶上的一顶小金冠外,完全是一副忠顺的臣子形象。 图昂又向赛露西娅一摆手。 “站起来。”赛露西娅说。 贝瑟兰站起身,但依旧不敢直视图昂。真是个优秀的演员。 “九月之女向你表达她的悼慰之情。”赛露西娅说。 “我也为她的哀伤而痛心。”贝瑟兰说,“与霄辰人民的悲痛相比,我的损失不过是烈火旁的一点烛光。” 他卑躬屈膝得太过分了。他是一名国王,不需要恭谨到这种程度。他和许多王之血脉都有着同等的身份。 图昂几乎要相信他的确是在向一个即将成为女皇的人表达忠顺之心,但图昂早已通过间谍和各种传闻了解了他的脾性。 “九月之女想要知道你停止进行朝会的原因。”赛露西娅看过图昂的手势以后说道,“她发现你的臣民正因不能朝觐他们的国王而苦恼。你母亲的去世的确是一场悲剧和沉重的打击,但你的王国需要你。” 贝瑟兰又低下头。“请让她知道,我以为,不该将我置于她之上。我不知道该如何行事,我无意冒犯她的权威。” “你确定这是真正的原因吗?”赛露西娅朗声说道,“也许实际情况是,你正在策划一场针对我们的叛乱,无暇承担你其他的职责?” 贝瑟兰猛地抬起头,睁大眼睛。“陛下,我……” “你不需要再说谎了,泰琳之子。”图昂直接对他开了口。阶下的王之血脉们随之发出一阵轻微的惊呼声。“我知道你对哈比格将军和你的朋友马拉林领主都说了什么。我知道你们在三星旅店地下室里的秘密集会。我全都知道,贝瑟兰王。” 大厅里寂静下来。贝瑟兰低下了头。片刻之后,他突然站起身,直视着图昂的眼睛。图昂没想到这个向来恭顺有加的年轻人竟有这样的骨气。“我不会允许我的人民……” “如果我是你,就会管住自己的舌头。”图昂打断了他,“你现在脚下只有一摊流沙。” 贝瑟兰犹豫着。图昂能看到他眼中的疑问。难道九月之女不打算将他处以极刑?如果我想杀死你,图昂想,你早已经死了,而且根本不会看见杀死你的匕首。 “霄辰正处在动荡之中。”图昂看着他说。这句话似乎让他吃了一惊,“哦,你以为我会对此视而不见,贝瑟兰?当我的帝国在我周围崩塌时,我可不会只满足于仰望星空。人们必须知道事实。我的母亲死了。水晶王座失去了主人。 “但不管怎样,可伦奈的力量足以保证我们在大洋这一侧取得的成果,包括阿特拉在内。”她向前俯过身,释放出控制全局的坚定气势。她的母亲一直都长于此道。图昂没有母亲的力量,但她需要这种气势,她需要让身边的人感觉到安全和信心。 “在这样的时刻,”她继续说道,“任何可能的背叛都无法容忍。许多人会将帝国的软弱视为自己的机会,他们的纷争谋篡如果不加遏止,最终将彻底毁掉我们。所以,我必须稳固而且强大,足以碾碎那些妄图反抗我的人。” “那么,”贝瑟兰问,“为什么我还活着?” “你在我们得知帝国发生变乱前就已经在策划叛乱了。” 贝瑟兰皱起眉,流露出惊讶的表情。 “在苏罗丝统治这里的时候,你就已经准备反叛了。”图昂说,“那时你的母亲还是女王。从那时到现在,许多事情都已经改变了,贝瑟兰。这同样也是取得伟大成就的时刻。” “您一定要知道,我对权力没有兴趣,”贝瑟兰说,“我的人民的自由才是我的目标。” “我知道。”图昂说着,将臂肘倚在椅子扶手上,合起双掌,让涂漆的指甲落在手背上。“这是另一个你还能活下来的原因。你的反叛并非出于对私利的贪婪,而是因为纯粹的无知。你是个误入歧途的人,这也意味着你是可以改变的,只要你得到正确的教育。” 贝瑟兰看着她,满脸困惑。垂下目光,傻瓜,不要让我因为你的无礼而鞭打你! 贝瑟兰仿佛听到她的心思,立刻垂下双眼。没错,她对于这个年轻人的判断是正确的。 实际上,她现在的地位非常危险!她的确拥有军队,但她绝大部分的军队都已经因为苏罗丝的扩张计划而分散在漫长的战线上了。 大洋这一侧的全部王国都必须拜倒在水晶王座之前。每一名马拉斯达曼尼都要被驯服,每一个国王都要立下效忠帝国的誓言。但苏罗丝推进的步伐太快,尤其是特尔蓝的惨败,一场战役损失了十万人,简直是疯狂。 图昂需要阿特拉,更需要艾博达。贝瑟兰是受到臣民热爱的统治者,在他的母亲莫名去世后,又把他的头颅插在长杆上……图昂需要艾博达的稳定,同时她又不能抽空前线的兵力。 “你的母亲去世是我们共同的哀伤。”图昂说,“她是一个好人,一位好女王。” 贝瑟兰的嘴唇绷紧了。 “你可以说话。”图昂说。 “她的去世……太蹊跷了。”贝瑟兰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太明显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苏罗丝杀害了她。”图昂让自己的声音变得轻柔,“苏罗丝不承认自己犯下这个罪行。现在此案正在调查中,如果我们最终查明苏罗丝是此事的幕后黑手,你和阿特拉都将得到帝国的道歉。” 王之血脉又传来一阵惊呼。她瞥了他们一眼,又将目光转回贝瑟兰身上。“失去你的母亲,是我们巨大的损失。你一定知道她对誓言的忠诚。” “是的,”贝瑟兰的声音中透出苦涩,“她放弃了王位。” “不,”图昂说道,“王位是属于你的。这就是我所说的无知。你必须统率你的臣民,他们必须有一位国王。我既没时间管理这个国家,也对你的职责没有丝毫兴趣。 “你认为帝国对于你的祖国的统治,将意味着你的臣民失去自由。你错了。接受我的统治,他们将得到更多的自由,更多保护,以及更多权利。 “你是我的属臣,这让你如此难以接受吗?借助帝国的力量,你能够稳守你的边疆,并派遣部队在艾博达以外巡逻,控制阿特拉各地。既然你提到了你的臣民,我已经下令为你准备了一些东西。”她向一旁点点头,一名肢体纤细的达科维捧着一只皮囊走上前。 “在这里面,”图昂说,“你会看到我的哨兵和卫队搜集的资料。那是我们占领这里之后艾博达的犯罪纪录。你可以把它和回归之日前这座城市的犯罪纪录进行比较,看看你的臣民的生活环境有什么改变。 “我知道你能得到怎样的结果。帝国能够保证这里的稳定与繁荣,贝瑟兰,它将成为你的强大盟友。我不会赐予你不想要的王座,这是对你的侮辱。我会给你的是对安定的承诺、食物,以及对你的臣民的保护。这一切都只需要你以你们的忠诚来交换。” 贝瑟兰犹豫着接下这只皮囊。 “我给了你一个选择,贝瑟兰。”图昂说,“你可以接受被处决,只要你希望如此。我不会让你成为达科维。我会让你带着荣誉死去。世人将知道,你的死亡是因为你拒绝向帝国立誓效忠。如果你希望如此,我会应允你。你的臣民会知道,你是因为反抗我而死。” “或者,你可以选择让你的臣民得到更好的生活。你可以选择活下来。如果你做出这个选择,你将被晋升为高阶王之血脉。你将依照自己的职责,统治你的臣民。我应允你,我不会直接插手你的事务。我会要求你为我的军队提供资源和士兵,当然,是以适当的程度。同时你的命令不能违背我的命令。除此之外,你将在阿特拉得到独裁权力。其他王之血脉没有你的许可,将不得命令、伤害你的臣民,或者向他们做出任何许诺。” “你可以向我提供一份名单,在上面写下你认为应该被晋升为低阶王之血脉的家族。我会接受并审查这份名单,且晋升不少于20人。阿特拉会成为帝国在大洋这一侧的稳定属国,也将成为这片大陆上最强大的王国。这是你能进行的选择。” 她再次俯过身,张开十指。“但你要明白,如果你决定效忠于我,你就要向我奉上你全部的心,而不只是你的言辞。我不会允许你背弃你的誓言。我赐予你这个机会,因为我相信你能成为一名强大的盟友。我相信,你受到了误导,也许是因为苏罗丝扭曲的罗网。” “你有一天时间来做出决定。仔细考虑清楚。你的母亲已经做出了选择,她是一位睿智的君王。帝国代表着安全和稳定。叛乱只意味着痛苦、饥饿和灰暗的未来。这个时代不允许人们孤身奋斗,贝瑟兰。” 她坐回椅子里。贝瑟兰看着手中的皮囊,然后鞠了个躬,向后退去。他的动作有些笨拙,显示出他纷乱的心境。 “你可以退下了。”图昂说。 他直起身,但并没有转头离开,只是低头盯着手中的皮囊。大厅里一片寂静。图昂能看到他心中的斗争。一名达科维走过去,想要催促他退下,但图昂抬手制止了那名仆人。 她再次向前倾过身,几名王之血脉在双足间挪动着身体的重心。贝瑟兰只是盯着皮囊。终于,他抬起头,眼里闪烁着决心。然后,他突然跪倒在地。 “我,密索巴家族的贝瑟兰,向九月之女宣誓效忠,并经由她为霄辰帝国服务,直到永远,除非她决定取消我的誓言。我的国土和王位都属于她,我将这一切献到她手中。在光明之前,我立誓于此。” 图昂露出微笑。在贝瑟兰身后,加尔甘元帅向前迈出一步,向阿特拉国王说道:“这不符合正当礼仪……” 图昂一摆手,让他闭上嘴。“元帅,我们要求这里的人们接受我们的统治,那我们也应该接受他们的一些处世之道。”当然,需要帝国接受的不能太多。不管怎样,她很庆幸自己与安南太太进行的那些长谈,这让她能够懂得阿特拉人的心性。帝国来到这里之后,一直要求这些人以霄辰的方式立下效忠誓言,也许这是帝国犯下的一个错误。麦特也曾经立下过霄辰誓言,却又巧妙地回避了它们。尽管他一直对她言出必行。麦特的部下曾经向她保证过,他绝对是一个坚守荣誉的男人。 这些人会用一个誓言压倒另一个誓言,这点真是奇怪。不过,这些人本来就很奇怪。要统治他们,她就必须理解他们。而为了返回帝国,她就必须获得他们的力量。 “你的誓言让我感到高兴,贝瑟兰王。我晋升你为高阶王之血脉,赐予你和你的家族对阿特拉王国的统治之权,直到永远。你对这片土地的管控和行政权威仅次于帝国的统治者。起来吧。” 他站起身,双腿看起来还有些颤抖。他问道:“您确定不是时轴吗,陛下?我走进来的时候,绝对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时轴。这些人和他们愚蠢的迷信!“很高兴能得到你的忠诚。我认识你母亲的时间很短,但我发现她是一个非常有能力的人。如果我不得不处决她唯一的儿子,我将感到十分为难。” 他赞许地点点头。在她身旁,赛露西娅悄悄吁了一口气。她对今天的问题处理得很好,也许有些违背传统,但充分显示了她灵巧的手腕。 图昂有一种温暖而自豪的感觉。她转向白发的加尔甘元帅。“元帅,我知道你一直在等待着向我进言,你的耐心值得嘉许。现在你可以说出自己的想法了。贝瑟兰王,你可以退下,也可以留下来。当我在你的王国中举行公开朝会时,你有权利参与,不需要得到许可或邀请。” 贝瑟兰点点头,鞠了个躬,退到大厅一旁。 “感谢您,君上。”加尔甘毕恭毕敬地说着,迈步向前。他向他的侍圣者一招手,他们正站在大厅门外的走廊中。看到主人示意,他们走进大厅,先匍匐在地,向图昂行礼,然后迅速摆起一张桌子,在上面铺开几张地图。一名仆人向加尔甘捧上一束布匹,加尔甘拿过那东西,走到图昂面前。卡瑞德站到图昂右侧,赛露西娅站到她的左侧。不过加尔甘停住脚步时,依然和图昂保持着合乎礼仪的距离。他俯下身,在地上摊开那一卷布。那是一面红色的旗帜,旗面中央有一个圆环,被一条蜿蜒的曲线分为两半。一半为黑色,另一半为白色。 “就是这个?”图昂向前俯过身,问道。 “转生真龙的旗帜。”加尔甘答道,“他让一名信使送来这面旗,要求再次会面。”他抬了一下头,并没有直视图昂的眼睛,而是露出一种若有所思的、关注的表情。 “今天早晨,当我醒来的时候,”图昂说,“我看见一幅景象,三座高塔出现在天空中,一只鹰高高地在其间飞过。” 大厅里的王之血脉们纷纷赞成地点着头,只有贝瑟兰露出困惑的表情。这里的人到底是怎么生活的,竟然对预兆如此一无所知?难道他们不想理解因缘给予他们的命运之相吗?鹰和三塔预示着困难的选择,也表明对勇气的需求。 “你对转生真龙的会面要求有什么看法?”图昂问加尔甘。 “也许与这个人见面并不明智,君上。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冒充者。此外,难道帝国没有其他问题需要担心吗?” “你的疑虑是我们的军队为何还不撤退。”图昂说,“为什么我们不向霄辰进军,夺取水晶王座。” 加尔甘低下头。“我相信您的智慧,君上。” “他是转生真龙,并非冒名顶替者,对此我深信不疑。在最后战争开始前,他必须拜倒在水晶王座前。所以我们要留下来。这不是我们在回归远征中遭遇的小事故。也许这是一种不幸,但这里比我们的祖国更需要我们。” 加尔甘缓缓地点点头。他同意图昂不撤回霄辰的决定,不过他一直都以为图昂会这么做,只是因为她的意气用事。图昂这番话赢得了他的尊敬,但这并不代表他会放弃对皇位的觊觎。一个能够待在他这个位置上的人必然有着超乎寻常的野心。 不过,他除了野心之外,也以谨慎稳重著称。除非确信必会有所斩获,否则他绝不会贸然出击。要除掉图昂,他必须确信这么做成功的可能性很大,而且对帝国会有好处。有野心的蠢货和有野心的智者之间有着巨大的差别。后者才会理解,杀掉某一个人只不过是一个开始。如果他以为取下图昂的性命就能让自己得到皇位,那他实际上将什么也得不到,只会换来其他王之血脉的猜忌与憎恨。 他走到铺着地图的桌旁。“如果您想要继续这场战争,君上,请允许我向您说明军队的状况。育蓝将军正在制定我们最具野心的一个计划。” 加尔甘向聚集在大厅中的军官们一挥手,一名身材矮小、黑皮肤的低阶王之血脉走上前。他戴着一顶黑色假发,以遮掩自己的秃头。在图昂面前站定后,他跪倒在地,低垂下头。 “站起来说话,将军。”赛露西娅说道。 “感激君上的宽仁。”育蓝答过这句话,才站起身。他挥手示意几名助手在图昂面前展开一张地图。“除了在阿拉多曼的失利以外,我们取回这片土地的进程相当顺利。虽然速度不像我们希望的那么快,但我们也的确取得了一些伟大的胜利。这里分裂的各王国根本不知道集合力量,共同抵抗我们的大军。这让我们可以逐一征服它们。现在令我们担忧的只有两个问题。第一个是兰德·亚瑟,转生真龙,他一直在进行一场统一北方和东方的战争。我们需要君上的智慧来教导我们该如何制服他。 “另外一个问题是数量众多的马拉斯达曼尼聚集在那个被称作塔瓦隆的城市中。我相信,君上已经听说过她们利用一件超级武器摧毁了艾博达以北很大的一片地方。” 图昂点点头。 “罪奴主从没见过那么强大的力量。”育蓝继续说道,“我们认为,只要捕捉到相应的马拉斯达曼尼,就能教导罪奴们学会这种战争手段。而如果传闻属实,她们真的能从一个地方瞬间移动到另一个地方,那也将是我们必须取得的一种巨大的战术优势。” 图昂再次点头。她审视着地图,那上面已经标明了那个被称作塔瓦隆的地方。赛露西娅朗声说道:“君上对你的计划很有兴趣,继续吧。” “君上的恩德深铭我肺腑。”育蓝说着,又鞠了个躬,“身为天空队长,我荣幸地能够指挥雷肯和巨雷肯为回归大军服务。我相信,向敌人的心脏发动致命一击不仅是可行的,而且形势对我们相当有利。我们现在还不必和数量如此庞大的马拉斯达曼尼在战场上对决,但随着我们逐步深入转生真龙所控制的土地,我们毫无疑问将会和她们发生正面冲突。” “她们认为我们此时还远在天边,不会构成威胁。而如果我们现在发动进攻,战果必将影响到遥远的未来。我们所擒获的每一名马拉斯达曼尼不仅能够成为战场上有效的工具,还会使敌人损失一分力量。根据初步报告,那座被称作白塔的建筑物中聚集着成百上千的马拉斯达曼尼。” 有这么多?图昂想。这样规模的一支部队足以彻底改变战争的局面。确实,那些麦特身边的马拉斯达曼尼说过,她们不会参与战争。而且曾经是两仪师的马拉斯达曼尼也证明了,她们没办法被当作武器使用。但是否有什么办法能够回避她们那个所谓的誓言?麦特说过的一些话让她怀疑,这对于那些马拉斯达曼尼并非绝不可能。她的手指抖动了几下。 “九月之女想知道,该如何对她们实行打击。”赛露西娅说道,“毕竟她们距离这里十分遥远,大约有数百里。” “我们会使用一支主要由巨雷肯组成的部队。”育蓝将军答道,“派遣一些雷肯做为前哨。我们缴获的地图表明,塔瓦隆到这里主要是大片草原和零星的居民点,我们可以利用那些居民点做为休息整顿的中继站,越过莫兰迪,直接攻击塔瓦隆。如果君上许可,我们会在夜间发动袭击,那时那些马拉斯达曼尼都在睡觉。我们的目标是尽可能多地俘虏她们。” “这个战术是否能够真正成功,还有疑问。”赛露西娅说道。图昂对此的确感兴趣了。“我们能为这样一场突袭准备多少部队?” 80到100头巨雷肯,也许大约300名士兵,加上装备和为承载马拉斯达曼尼而留的空间。对于这种规模的战斗,300人实在有些单薄。他们必须迅速行动,以免被战局困住。 “如果君上应允,”加尔甘元帅向前迈出一步说道,“我相信育蓝将军的计划有很多优点。但也并非没有失败的可能,那样我们将蒙受巨大的损失。但我们绝不会有第二次这样的机会了。如果在战场上遇到这些马拉斯达曼尼,她们会消耗掉我们大量的战争能量。而如果我们能获得她们的武器,或者哪怕是她们疾速移动的手段……我相信,我们值得用军队中全部的巨雷肯来冒这个险。” “如果君上应允,”育蓝将军再道,“我们的计划要求调用20个班的天空之拳,一共200人,以及50名戴罪铐的罪奴主。我们认为,也许还应该有一小队血匕首参与行动。” 血匕首是天空之拳精英中的精英,是一支独立性极强的部队。看来,育蓝和加尔甘对此次行动志在必得!除非是极为重要的任务,否则指挥官绝不会使用血匕首,因为他们从不会活着回来。他们的任务是在天空之拳撤退时做为后卫,尽可能重创敌人。如果将他们留在塔瓦隆,让他们尽可能杀死马拉斯达曼尼…… “对于这样的袭击,转生真龙那里肯定不会有很好的反应。”图昂对加尔甘说,“难道他与那些马拉斯达曼尼没有关系吗?” “根据一些报告,”加尔甘说,“他和她们是敌对关系。但也有一些报告说,她们成为了他的部属。我们对这片大陆的情报匮乏让我们无法抬起目光,君上。我一直无法分辨这些报告的真假。在得到更为详细的情报之前,我们必须从最坏的可能性出发进行考虑。这场袭击会严重地激怒他。” “那么,你还认为这么做是值得的?” “是的,”加尔甘毫不犹豫地说,“如果这些马拉斯达曼尼与转生真龙有关系,那我们就更有理由攻打她们。否则他就会利用她们来对付我们。也许这次袭击会激怒他,但也会削弱他。这会让您在与他的谈判中占据更有利的地位。” 图昂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毫无疑问,这似乎正符合那个需要做出困难决定的预兆。但她的选择已经非常明显。这根本不是什么困难的决定。塔瓦隆全部的马拉斯达曼尼都要戴上罪铐。如此有力的一击将大大削弱抵抗常胜大军的力量。 那个预兆代表着一个艰难的决定,她向赛露西娅打了一个手势。“这里有谁不同意这个计划?”代言者高声说道:“有谁反对育蓝将军和他的部下进行这次战斗?” 大厅中的王之血脉彼此交换着眼神。贝瑟兰也许耸了耸肩,不过他也一言未发。阿特拉人从没反对过帝国搜捕他们之中的马拉斯达曼尼。看样子,他们并不信任那些能导引的人。他们并不像阿玛迪西亚人那样排斥那些所谓的两仪师,但他们也不欢迎能导引的女人。贝瑟兰不会反对攻击白塔。 她坐进椅子里,等待着……她在等待什么?也许预兆所代表的决定并不是这个。她张开嘴,想要下达进攻的命令,但就在此时,觐见厅的大门被打开了。 守在门口的视死卫士向一旁退开,让一名一直留在走廊中的侍圣者走进来。他是一个身材健壮的男人,名叫马康博。他匍匐在地,黑色辫子从右肩落到地面。“希望我带来的讯息能够让九月之女愉悦,泰莉·科尔甘将军希望得到觐见的许可。” 加尔甘流露出惊讶的表情。 “怎么了,元帅?”图昂问。 “我没想到她已经回来了,君上。请容我一言,您应该和她谈一谈。她是我最优秀的部下之一。” “让她进来。”赛露西娅说道。 一名穿白袍的男性达科维走进来,身后是一名披挂铠甲的女人。她将头盔夹在手臂下,肤色黝黑,头上留着很短的黑色卷发,额角处有星星点点的白色,身材高瘦。她的铠甲上漆着红、黄和蓝色的条纹。她刚刚依照加尔甘的命令,被晋升为低阶王之血脉。雷肯信使应该已经将晋升命令传达给了她。现在她的头发在头侧剃掉大约一根指头宽的一道。 泰莉的眼睛因为疲惫而布满血丝。根据她身上的汗味和马匹气味判断,她在赶到艾博达之后就直接来觐见图昂了。在她身后还跟随着几名更加年轻的军人,他们也全都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其中一个人的肩上扛着一只褐色的袋子。走到图昂面前铺着红布的觐见位置,他们双膝跪倒。那些平民军人全都将前额贴到地面,泰莉仿佛也要这么做,半途中才猛然停住。她还不习惯王之血脉的身份。 “很显然,你们都累了,战士们。”赛露西娅说道。图昂已经向前俯过了身。“你们带来了什么重要的讯息?” 泰莉单膝跪地,直起身,向旁边一挥手。她的一名士兵站起来,同时提起那只褐色袋子。那只袋子的底部被某种液体染成了黑红色。是血。 “愿君上不会对我们失望。”泰莉说道。她的声音中同样充满了疲惫。她向部下点点头,那个人打开袋子,让里面的东西滚到地板上。是几种动物的头颅,野猪、狼,还有……一只鹰?图昂感到一阵寒意。那只鹰的头足有人头那么大,也许还要更大。但所有这些头颅都……很不正常。它们都显得极为丑陋。 图昂能够清楚地看到那颗鹰头的脸。她可以发誓,长在鹰头上的是一双人类的眼睛。而……另外那些头颅……也都有着人类的特征。她压抑住颤抖的冲动。这是怎样邪恶的预兆? “这代表什么?”加尔甘问。 “相信君上已经知道,我的军队曾经与艾伊尔人作战。”泰莉仍然跪在地上。在那场战斗中,她俘虏了大量罪奴。这是图昂对那场战斗唯一的了解。加尔甘元帅一直在等她回来,好听取她完整的报告。 “在这场战斗中,”泰莉继续说道,“我得到了一些人的帮助。他们来自这片土地上不同的国家,但都没有立下效忠帝国的誓言。等到时间充裕的时候,我会对此做出一份完整的报告。”她犹豫了一下,向上瞥了一眼。“这些……怪物在我们的回程中攻击了我的部队。那时我们距离艾博达只有30里。我们遭受了沉重的损失。除了这些头颅之外,我们还带回几具完整的怪物尸体。它们像人类一样,两足直立,但外貌却更像动物。”她又犹豫了一下,“我相信,它们就是大洋这一侧的人们所传说的兽魔人。我相信它们潜入到这里是有目的的。” 混乱。王之血脉们为这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而开始争论。加尔甘将军立刻命令他的军官组织巡逻队,并传出讯息,警告城防部队小心提防敌人的突袭。大厅另一侧的罪奴主快步走上前,开始查验那些怪物头颅。视死卫士们无声地围住图昂,眼睛盯紧大厅里的每一个人,无论是王之血脉、仆人还是士兵。 图昂觉得自己应该感到震惊,但奇怪的是,她的心情很平静。这样看来,麦特并没有错。她暗中向赛露西娅打了个手势。一直以来,她都认为兽魔人只不过是一种迷信。她又看了那些头颅一眼,它们实在是让人恶心。 赛露西娅看起来很困扰。他还说过什么我们嗤之以鼻的事情? 图昂犹豫了一下。我们应该问问他。我非常希望他会回来。她的身子一下子定住了,她根本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承认这种事。她发现自己的情绪实在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在他身边,她觉得很安全,尽管这看起来很荒谬。现在她希望他能够在自己身边。 这些头颅也证明了她对他是多么缺乏了解。不过,她现在要做的是让这些胡言乱语的人闭上嘴。赛露西娅高声说:“安静。” 大厅里立刻恢复平静。王之血脉和罪奴主们仍然都是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泰莉还跪在地上,低垂着头。刚刚打开袋子的士兵重新跪倒在她身边。是的,必须对此详加询问。 “局势正如我们所知,”赛露西娅说道,“最后战争即将到来。我们感谢泰莉将军为我们带来的讯息,她的功绩将得到赞扬。而我们现在更应该加紧制伏转生真龙的行动。” 大厅中不止一个人开始点头,其中也包括加尔甘元帅。贝瑟兰似乎没这么容易信服,他只是显露出困扰的表情。 “希望能让君上满意。”泰莉说着,俯下了身。 “你继续说吧。” “最近这几个星期,我看到许多值得深思的事情。”泰莉应声道,“即使在我的部队遭到攻击之前,我已经忧心忡忡。智慧仁爱的君上必然能看得更远。但我相信,迄今为止我们对这片土地的征伐与即将到来的战斗相比,实在还是很容易的。请容我斗胆一言……我相信转生真龙和与他有联系的那些人更应该成为我们的盟友,而不是敌人。” 这是一个大胆的谏言。图昂向前倾过身,涂漆的指甲轻轻敲击着椅子扶手。许多低阶王之血脉就算是在普通皇室成员面前也都是噤若寒蝉,更别说向九月之女进言了。而这个人竟然敢说这样的话?竟敢公开违逆图昂的意志? “一个艰难的决定并不总是意味着两个选择优劣难分,图昂。”赛露西娅突然说道,“也许,艰难的决定意味着当你做出正确的选择时,同样也要接受它带来的失败。” 图昂惊讶地眨眨眼。对啊,她这时才想到,赛露西娅是我的真言者。图昂觉得自己大概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适应这种新的状况。赛露西娅已经有许多年不曾在公开场合纠正或谴责她了。 那么,她确实要亲自与转生真龙见面吗?她的确需要与转生真龙建立联系,这正是她的计划。但她本打算在占据优势时才与他会面。这应该是在击败他的军队,摧毁白塔后。她需要在能够控制全局时再让他来到水晶王座前,那时转生真龙将会懂得,他唯一的选择就是屈服于帝国的权威。 但……伴随着霄辰的叛乱,她在阿特拉的地位也尚未稳固……也许这的确需要一些时间来思考。做几个深呼吸,首先巩固她已经获得的一切。延迟对白塔发动攻击是值得的。 “加尔甘元帅,派遣雷肯前往我们在阿摩斯平原和东阿特拉的部队。”她坚定地说道,“告诉他们,稳守住我们已经获得的战果,但要避免与转生真龙发生正面冲突。回复转生真龙会面的要求,告诉他,九月之女答应见他。” 加尔甘元帅点点头,鞠了个躬。 必须给这个世界带来秩序,哪怕与转生真龙见面会让她不得不稍稍低垂下目光,也必须如此。 奇怪的是,她再一次察觉到自己希望麦特能在她身边。她可以充分利用他对兰德·亚瑟的了解,为即将到来的会面做好准备。照顾好自己,你这个奇怪的男人,她一边想,一边向身后朝向北方的阳台瞥了一眼。不要陷进就算是你也爬不出来的麻烦里。现在你是群鸦王子了,可要有群鸦王子的样子。 你到底在哪里? 第二十章 残破的路上 “女人。”麦特骑在果仁的背上,沿着看不到足迹、只蒙了一层尘土的道路向前行进着。“就像骡子一样。”他皱了一下眉。“等等。不,是山羊。女人就像山羊。但每一个该死的女人都以为自己是一匹马,还是得头奖的赛马。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塔曼尼?” “你的诗很不错,麦特。”塔曼尼一边说,一边将烟草填进烟斗里。 麦特抖了一下缰绳,果仁继续向前跋涉。铺石路两边都是高大的三针叶松。他们能找到这条古老的道路实属幸运,它一定是在世界崩毁前就已经被修筑好的,很多地方的石板都已经破碎不堪,长满杂草。而更多的路面都已经……不复存在。幼小的树苗在石块间隙中生长出来,多少已经有了它们高大父辈的样子。这条路相当宽阔,虽然崎岖不平,不过已经算是很不错了。麦特率领着七千骑兵,自从和返回艾博达的图昂分开后,他们在差不多一个星期的时间里都在拼命地赶路。 “和一个女人讲道理是不可能的。”麦特眼望着前方继续说道,“那就像是……嗯,和女人讲道理就像是玩一把骰子,只是女人根本不在乎任何该死的规则。男人会耍诈,但他们的骗局都是实实在在的。他们会用灌铅的骰子,这样你就会以为自己会输只是因为运气不好。而且如果你不够聪明,看不穿他在干什么,那么他拿走你的钱也是应该的。就是这样。 “而女人,她会微笑着坐到你对面,装出一副愿意和你玩游戏的样子。只是当轮到她扔骰子时,她会扔出两枚她自己的骰子。那骰子的六个面都是空白的,一个点也看不见。然后她会看看自己的骰子,抬起头对你说:‘哈,我赢了。’” “然后,你抓着脑袋,看着那两颗骰子,再看着她,不由自主地说:‘但这上面连一个点都没有。’” “她却会说:‘那是有点的,两个骰子都是一点。’” “也许你会嘟囔一句:‘是啊,你的确是要掷出两个一点才能赢。’” “‘那可真是巧极了。’她一边这样说,一边就开始拿走你的钱。你只能坐在那里,绞尽脑汁思考着刚才到底发生什么事。然后你突然想到,你错了!你刚刚掷出的骰子里有一个六点,所以她需要掷出两个两点才能赢!你赶快向她解释。然后,你知道她会怎么做?” “不知道,麦特。”塔曼尼叼着烟斗答道,一缕轻烟盘卷着飘出烟斗。 “那时,她就会把骰子拿起来,擦擦它们的六个面,然后一本正经地说:‘很抱歉,骰子上面有些脏东西。现在你能看清楚了,这是两个点!’而且她真的会相信自己说的话!” “真是不可思议。”塔曼尼说。 “这还没完呢!” “我想大概也不会完,麦特。” “她会拿走你所有的钱。”麦特一只手按住马鞍上的艾杉玳锐,另一只手不停地挥舞着。“然后房里所有的女人都会聚过来,祝贺她掷出那一对两点!如果你抱怨,那些该死的女人就会一起和你争论。片刻之间,她们就会彻底压倒你,每一个女人都会向你解释,那两个骰子上有着多么清晰的两点,你又是多么的孩子气,不懂事。她们该死的每一个都能看见那两个两点!哪怕有一个女人从你的女人出生时就在恨她,她也会帮你的女人来教训你。” “她们的确是一群穷凶极恶的怪物。”塔曼尼的声音显得平淡无味,他从来都没什么表情。 “等她们唠叨完之后,”麦特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你就只会剩下空空的衣袋,几个需要去跑腿的差事,一堆该如何穿衣戴帽的指示,还有一个疼得要裂开的脑袋。你只能坐在椅子里,盯着桌子,开始怀疑,也许那两颗骰子真的不是两点?还是你自己已经神志不清了?告诉你吧,这就是和女人讲道理的结果。” “你终于明白了。” “你不是在拿我开玩笑吧?” “什么,麦特!”那个凯瑞安人说,“你知道我从不会做这种事。” “是吗,”麦特嘟囔着,用怀疑的眼神瞅了塔曼尼一眼,“我大概应该笑一下?”他回过头说:“万宁!暗帝屁股上的脓包!我们现在到哪里了?” 那个肥胖的前盗马贼抬起头。他就跟在麦特身后,手里按着一张本地区的地图,这张地图覆在一块木板上,让万宁在马背上也能仔细查看。今天上午大半的时间里,他都盯着那张该死的东西。麦特要求他带着这支部队悄无声息地通过莫兰迪,但绝不是想要让他们在这片山里游荡几个月! “那里是障目峰。”万宁说,用一根短粗的手指点着一座刚刚超出松树尖的平顶山峰说,“至少,我觉得它应该是。那里也许是萨德伦山。” 那座矮山丘看起来并不像什么高峰,上面几乎看不到积雪。当然,这个地方根本没有能够和迷雾山脉相比的大山。在这里,丹蒙那山脉的东北段只有一些低矮的山丘。这里的道路很不好走,但挡不住足够坚定的脚步。麦特早已下定决心,决心不再困在霄辰人的地盘上,决心不再被知道他底细的人看到。迄今为止,他已经沾染太多血腥,他只想离开这个挂满刽子手绞索的国家。 “那么,”麦特一拉果仁,来到万宁旁边,“那些山是什么?也许我们应该再去问问罗伊戴尔师傅。” 这张地图正是那位制图大师的作品,正是因为有他在,他们才能找到这条古道。但万宁坚持要做全队的向导。制图师不是斥候,你可不能让一个懵懵懂懂的制图师走在队伍前面,给你带路。万宁就是这样对麦特说的。 确实,罗伊戴尔师傅并没有多少向导经验。他是一位学者,他能够完美地阐解地图上的每一道纹路,但他绝不比万宁更能看清楚他们到底在什么地方。毕竟这条路已经破烂不堪,许多地方都面目全非了。周围高密的松林足以遮蔽任何路标,周围能看到的山丘也几乎是一模一样。 当然,万宁显然还是感觉到了威胁,他好像一直在担心自己的向导位置会被那名制图师取代。麦特从没想到过这名超重的盗马贼会有这种心情。如果他们没有浪费这么多该死的时间,仅是这一点就足以让麦特偷笑一下了。 万宁皱起眉头。“我想,那一定是萨德伦山。是的,那一定是。” “这就是说……” “就是说,我们没有走错路。”万宁说,“就像我一个小时前告诉过你的一样。我们该死的不能让一支军队穿过如此茂密的树林,对不对?所以我们必须留在铺石路上。” “我只是问一问。”麦特一边说,一边将帽檐拉到眼前,遮住太阳,“一名指挥官当然会关心这种事。” “我应该走在最前面。”万宁又皱了皱眉。他真是喜欢皱眉头。“如果那是萨德伦山,往前再走一两个小时,我们就应该能遇到一座相当有规模的村子。我也许能够在下一座山丘上看到它。” “那就继续走吧。”麦特说。当然,他已经向前派出了斥候,但他们都无法和万宁相比。虽然全身都是肥肉,这家伙却能一直潜入到敌人堡垒的门口,把门前卫兵的胡子数得清清楚楚,也许还能偷走他们的晚饭。 万宁再次盯着马鞍上的地图,摇摇头,嘟囔着:“不过,容我再想想,也许那是法弗伦德山脉……”没等麦特表示反对,他就小跑到前面去了。 麦特叹了口气,催促果仁追上塔曼尼。那个凯瑞安人正摇着头。他曾经是个让麦特感到紧张的人。在他们刚刚结识时,麦特一直以为他是个性格死板、不苟言笑的人。不过,现在麦特对他有了更多了解。塔曼尼并不死板,只是习惯沉默。有时候,这名大贵族的眼里甚至会闪过一丝光亮,仿佛他正在笑话整个世界,虽然他的下巴和嘴唇依然绷得很紧。 今天,他穿着一件金线镶边的红色外衣,依照凯瑞安的方式剃光前额的头发,又在那里敷了粉。这种发型看起来真是荒谬,不过麦特知道自己没资格评价这种事。不管怎样,也许塔曼尼对发型的美感很糟糕,但他是一名忠诚的军人和一个好人。而且,他对酒有着绝佳的品味。 “不要这样闷闷不乐,麦特。”塔曼尼一边说,一边叼着镶金边的烟斗开始吞云吐雾。他是从哪里搞来这东西的?麦特不记得他以前用过这支烟斗。“你的人都填饱了肚子,口袋也不轻,而且他们刚刚赢得了一场辉煌的胜利。一名士兵不可能要求更多了。” “我们埋葬了一千个人。”麦特说,“那不是胜利。”他脑海中的记忆,那些本不属于他的记忆告诉他应该为此感到骄傲。这场战斗胜得很漂亮,但还是有很多全心信任他的人死在他面前。 “任何战斗都会有损失。”塔曼尼说,“你不能让这种事压垮你,麦特。这种事总会发生。” “只要不打仗,就不会有人死。” “那为什么你还要进行这么多战争?” “我只有在无法躲避时才会战斗!”麦特吼道。该死的,他只有在别无选择时才会冲上战场。是这些战争困住了他!为什么这些战争总是要在他身边爆发? “不管你怎么说,麦特,”塔曼尼从嘴里拿出烟斗,向麦特一指,“你这么紧张一定是因为一些事情,而且那肯定不是因为我们死掉的士兵。” 该死的贵族。就算是塔曼尼这种让他还能够忍受的贵族,也总是自以为无所不知。 当然,麦特自己也已经是贵族了。不要去想这种事,他这样对自己说。塔曼尼这几天一直在称麦特为“君上”,直到麦特向他大发一顿脾气。凯瑞安人对贵族头衔都有着异于寻常的执着。 当麦特刚刚意识到他与图昂的婚姻意味着什么的时候,他笑了,但那是最无奈的苦笑。所有人都说他很幸运,那为什么他的运气不能帮助他躲开这种命运!该死的群鸦王子,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过,现在他要担心的是跟着他这帮人。他向后看了一眼,长长的骑兵队列后面是骑马弩手。麦特已经命令旗手们把旗帜收起来。虽然在这种荒蛮之地应该不会有其他旅人,但麦特不希望被饶舌的过路人认出他们的身份。 霄辰人会追赶他吗?现在他和图昂都知道,他们正处在敌对的阵营中,而且图昂已经见识过他的军队能做些什么。 她爱他吗?他和她结了婚,但霄辰人的想法和一般人都不太一样。她落在他的掌心里,忍耐着被俘的生活,从不曾逃跑。但他毫不怀疑,如果她认为对她的帝国有利,便会毫不犹豫地向他发动攻击。 是的,她会派人来追踪他,但与遭到追击的可能相比,更让他担忧的还是她是否平安回到了艾博达。有人在出高价买她的头颅。那个霄辰叛徒,那个被麦特干掉的军队统帅,他身后还会有什么人?他到底让图昂走进了一个怎样的陷阱? 这个问题一直在折磨着他。“你觉得,我应该让她走吗?”麦特发现自己问出了这个问题。 塔曼尼耸耸肩。“你已经做出决定了,麦特。而且我觉得那些目光凶狠的黑甲霄辰士兵不会允许你留下她的。” “她还有可能遇到危险。”麦特几乎又在自言自语,并且不住地回头,“我不该让她离开我。傻女人。” “麦特,”塔曼尼又用烟斗指了他一下,“我为你感到惊讶。你听起来已经彻底变成一个丈夫了。” 这让麦特吃了一惊。他在果仁的马鞍上转过身。“这是什么意思?这意味着什么?” “没什么,麦特。”塔曼尼急忙说道,“只是,看着你的心思都在她身上,我……” “我没有心思都在她身上。”麦特喊了一声,再次拉低帽檐,又调整了一下围巾。他的徽章就挂在脖子上,沉甸甸的分量给他一种舒适感。“我只是担心。仅此而已。她知道很多红手队的事情,她会暴露我们的力量。” 塔曼尼耸耸肩,吸着烟斗。他们在寂静中又策马前行了一段路。松针在风中簌簌作响,麦特偶尔能听到身后传来女人的笑声。两仪师们自己结成一小队,随大队一同行进。她们也许并不喜欢彼此,不过在其他人面前,她们还能融洽相处。但就像麦特对塔曼尼说的那样,只要身边没有男人让她们同仇敌忾,女人们立刻就会反目成仇。 太阳被遮在一片云团后面,只能将那些云照亮。麦特已经连续几天没见过真正的阳光了。他也有同样长的时间没见过图昂了。这两个念头同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它们有什么关系吗? 该死的傻瓜,他对自己说,下一次你就要像她那样去想事情,从每一件小事里去找预兆,只要有一只兔子从面前跑过,或者一匹马打个喷嚏,就以为能从其中解读出未来的命运。 “你爱过女人吗,塔曼尼?”麦特发现自己又在提问。 “有几个。”那个矮个子男人答道。他吐出的烟圈不断飞到他们身后。 “有没有想过要和她们之中的一个结婚?” “没有,感谢光明。”塔曼尼答道。然后,他显然是意识到自己的回答有问题。“我是说,结婚对我这个年纪的人已经不合适了,麦特。但我相信,它对你来说会是很好的。” 麦特皱起眉。如果图昂终于决定要完成这个该死的婚姻,难道她不能找一个没人的时候吗? 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她在许多人面前说出了誓言,包括两仪师在内。这意味着麦特已经完了。两仪师很善于隐藏秘密,除非这些秘密会让麦特感到困窘,为他造成麻烦。所以麦特能够确定的是,这个讯息在一天时间里就会传遍整个营地,以及沿途的三个村子。他在许多许多里外的好妈妈现在或许已经听说这件事了。 “我不会放弃赌博的,”麦特嘟囔着,“也不会戒酒。” “我想,这两件事你已经跟我说过,”塔曼尼说,“差不多有三四次了。我猜,如果我在晚上把头探进你的帐篷里,也许会听到你在睡梦里嘟囔:‘该死的,我还是要赌钱!该死的,赌钱和喝酒!我的该死的酒在哪里?有人想要赌一把吗?’”他在说这些话时,脸上依旧是一本正经的表情。但只要你了解他,就会在他的眼里看到一丝笑意。 “我只想确保每一个人都知道。”麦特说,“我不想有人会以为我变软弱了,只是因为……你知道的。” 塔曼尼给了他一个安慰的眼神。“你不会因为结婚而变软弱的,麦特。一些伟大的统帅都会结婚,比如达弗朗·巴歇尔,还有罗代尔·伊图拉德。不,你不会因为结婚而变软弱的。” 麦特用力点点头。这话好歹还算合他的意。 “但你可能会变得无聊。”塔曼尼又说道。 “好吧,那就这样吧。”麦特宣布道,“我们找到下一个村子时,要在那里的酒馆玩一把骰子。你和我一起玩。” 塔曼尼面露苦色:“这种山里的村子会有三等葡萄酒吗?行行好,麦特。下次你就要让我喝啤酒了。” “别跟我争。”麦特回头看了一眼,仿佛听到某些熟悉的声音。有一对招风耳和一张小丑脸的奥佛尔正骑在疾风的背上,和诺奥闲聊着。诺奥的胯下是一匹干瘦的骟马。那个同样瘦骨嶙峋的老者正在向说话的奥佛尔赞许地点着头。小男孩显得出奇地严肃。毫无疑问,他正在解说如何潜入根结之塔的一套新理论。 “哦,看啊,”塔曼尼说,“万宁来了。” 麦特转过头,看到一人一骑正沿着前方的石子路面向他们跑过来。万宁看起来总是那么不可思议,就像是一颗熟透的瓜黏在马背上,只有两条胖腿叉在马的身侧。不过,这家伙的确也是个骑马好手。 “那是萨德伦山。”万宁一边跑过来,一边高声说道,同时还擦抹着秃头上的汗水。“村子就在前面,它在地图上的名字是辛德泰普。”然后,他很不情愿地承认:“这些该死的地图可真棒。” 麦特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已经在怀疑,他们在最后战争到来前能不能走出这片山地了。“太好了,我们可以……” “一个村子?”一个女性的声音问道。 麦特叹了口气,转过身。三个女人催赶着坐骑强行走到队伍前面。塔曼尼不情愿地一抬手,示意身后的士兵停止前进。三位两仪师已经把可怜的万宁挤到一旁,圆胖的盗马贼坐在马鞍里,仿佛宁可在偷马时被捉住,也不愿承受两仪师的目光。当然,如果他被捉住,难免是会被处死的。 裘丽恩走在这三个人的最前面。麦特曾经认为这个身材苗条、有双楚楚动人褐色大眼的女人很漂亮,但那副光洁无瑕的两仪师面容时刻都在向他发出警告。不,现在他可不敢用看待女人的眼光看这位两仪师了,这只会让他落入这位两仪师的手心里,成为任她驱使的傀儡。裘丽恩已经提出暗示,她想要麦特做她的护法! 她还在因为曾经被他打过而恼恨吗?当然,她不会用至上力伤害他,即使他没有那枚狐狸头徽章。两仪师都发过誓,不会用至上力进行杀戮,除非在极为特殊的情况里。但麦特不是傻瓜,他早就注意到,两仪师的誓言完全没有阻止她们使用刀子。 跟在裘丽恩身后的是黄宗的爱德西娜和红宗的苔丝琳。爱德西娜看起来很讨人喜欢,除了那张两仪师的无瑕面孔。而苔丝琳看起来则很像是随时要打过来的一根棒子。这名伊利安女人面孔棱角分明,身上也是瘦骨嶙峋,就好像一只活了太久的老猫。不过在麦特看来,她似乎有一颗清醒的头脑,有时甚至会向麦特表示出一些尊敬。红宗的敬意,这种事真是难以想象。 不管怎样,仅看那些两仪师盯着麦特的样子,没有人会想到麦特正是她们的救命恩人。这就是女人。救了她们的命,她们却好像是全凭自己的力量逃出险境。然后在半数时间里,她们都只会责骂你扰乱了她们的计划。 为什么他要救她们?让光明烧了他吧,他真该聪明一点,让这帮人继续在锁链里哭啊。 “现在如何?”裘丽恩问万宁,“你终于能确定我们在哪里了?” “该死的,没错。”万宁说着,然后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挠了挠脑袋。麦特露出微笑。万宁是个好汉子,对所有人都是样,不管是不是两仪师。 裘丽恩盯着万宁的眼睛,就好像贵族宅邸檐口上的石雕怪兽。万宁哆嗦了一下,终于缩了缩身子,低垂下目光。“我是说,我已经确定我们的位置了,两仪师裘丽恩。” 麦特觉得自己脸上的微笑消失了。该死的万宁! “太好了。”裘丽恩说道,“我听你说前面有个村子?也许我们终于能找到一家像样的旅店。我可以吃上一些像样的东西,不必再忍受那个恶棍考索恩所谓的‘食物’了。” “好了,”麦特说,“那可不是……” “我们现在距离凯姆林还有多远,考索恩先生?”苔丝琳打断了他。她竭力装作对裘丽恩视而不见的样子。最近她们仿佛变成冤家,当然,这一切都隐藏在她们冰冷的面孔下。两仪师不会像普通人那样吵闹,她们只会进行“讨论”和“辩论”。不过麦特有姐妹,他很清楚什么是吵架。 “你刚才是怎么说的,万宁?”麦特问道,“我们距离凯姆林还有600里?” 万宁点点头。他们的目的地正是凯姆林。他会在那里与艾斯丁和代瑞德会合,取得所需的讯息和供给物资。然后,他会实现对汤姆的承诺。根结之塔要再等他几个星期了。 “600里,”苔丝琳说,“那我们还要过多久才能到那里?” “嗯,我猜这要看具体情形,”万宁说,“如果是我一个人,再有两匹好马可以替换,走熟悉的道路,大概一个星期多一点就能走600里。但一支军队在这种破路上?至少要20天,也许更久。” 裘丽恩瞥了麦特一眼。 “我们不会把红手队丢在后面。”麦特说,“绝对不行,裘丽恩。” 两仪师移开目光,脸上全都是不满。 “你大可以自己走。”麦特接着说道,“你们都可以随时离开。两仪师不是我的囚犯。当然,你们要向北走,我可不会让你们冒险回去,再被霄辰人捉到。” 要是能只带着红手队,再看不到两仪师……啊,要是那样就好了。 苔丝琳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裘丽恩又朝她瞥了一眼。但那名红宗没有对是否要离开做任何表示。爱德西娜犹豫着,最后向裘丽恩点了点头。她愿意离开。 “很好。”裘丽恩带着不可一世的神情对麦特说道,“能够离开你的粗暴态度也是一件好事。我考虑,给我们20匹马,我们会自行离开。” “20匹?”麦特问。 “是的,”裘丽恩答道,“你的人刚刚说过,他需要两匹马才能以较短的时间赶过这段路,这样我们才可以在坐骑疲惫时进行替换。” “就算你们每个人要两匹马,”麦特胸中的怒火升腾起来,“你们也只需要四匹马。我想,这个你们也能算清吧,裘丽恩。”然后,他让语气缓和了一些,“无论你们有什么样的脑子。” 裘丽恩睁大眼睛。爱德西娜的表情略有些惊讶。苔丝琳吃惊地看了麦特一眼,似乎显得有些失望。在麦特身边,塔曼尼放下烟斗,轻轻吹了一声口哨。 “只是因为你有那枚徽章,才会如此无礼至极,麦特·考索恩。”裘丽恩冷冷地说。 “让我无礼的是我的嘴,裘丽恩。”麦特叹息一声,用手指摩挲着宽松衬衫下的徽章。“这枚徽章让我能够说些实话。我相信,你应该向我解释一下为什么需要拿走我20匹马,当我的人几乎还没有足够的马匹使用的时候?” “我和爱德西娜每人两匹。”裘丽恩僵硬地说,“两名前罪奴主每人两匹。你不会以为我要把她们留下来,任由她们跟着你的这一小群无赖学坏吧?” “两名罪奴主。”麦特没理会她话里的刺,“那也只需八匹马。” “还有赛塔勒的两匹。我相信她也会想要和我们一起走。” “十匹。” “还有苔丝琳的两匹。”裘丽恩说,“虽然没说话,但她肯定会和我们一起走。我们还需要四匹驮马运载物品。它们也需要有马匹更换,所以另外还要再加四匹,一共20匹。” “你让这些马吃什么?如果全速赶路,你们不可能给马匹准备草料,那这些天里它们就没有任何可以吃的东西。”这是个大问题。春草还没长出来。他们经过的草原上全都是黄褐色的落叶和被积雪压平的枯草,几乎看不到新芽。马匹当然也可以吃枯草和落叶,但野鹿和其他动物几乎已经把它们能找到的食物吃光了。 如果大地再不尽快返绿,那么他们就要度过一个艰难的夏天。但这已经完全是另一个问题了。 “我们当然还需要你提供的粮草。”裘丽恩说,“还有住旅店所需的钱……” “又有谁负责照料这些马?你们每晚都要刷洗它们,检查它们的蹄子,为它们准备好草料。” “我想我们还可以带上你的几名士兵。”裘丽恩的语气显得很不满意,“这是你必须为我们提供的便利。” “唯一必需的,”麦特不带表情地说,“就是我的人愿意留在什么地方要由他们自己来决定,而不是因为谁的便利。他们都要留在我这里,你也不会从我这里得到一个铜板。如果你想走,你们每个人可以骑走一匹马,我也会给你们一匹驮马,背上你们的东西。我还会为那些可怜的牲口准备一些食料。给你们这么多,我已经很慷慨了。” “但每个人只有一匹马,我们的速度根本不可能超过这支部队太多!”裘丽恩说。 “你自己去想吧,”麦特说。他转过头,不再看那名两仪师。“万宁,去告诉曼德文,把我的话传达下去。我们很快就会扎营。我知道现在刚到下午,但我不希望红手队靠近那个村子,让村民感觉受到威胁。我们会派几个人去那里探听一下状况。” “好的。”万宁说道。他现在已经没有半点刚才对那些该死的两仪师的敬畏。随后,他便调转马头,向队伍后面跑去。 “万宁,还有,”麦特喊道,“确保曼德文明白我所说的‘几个人’的意思。人数绝不能多,由我和塔曼尼率领。我不允许七千名士兵为了找乐子而闯进一个小村里!我会在那里买一辆车和我能够找到的一切,然后把它们带回来。在营地里要实行严格的戒严令,任何人都不得随意出来闲逛。明白吗?” 万宁点点头,表情严肃。去通知那些士兵不许擅自离开营地绝不是个好差事。然后,麦特转头看着两仪师。“怎么样?你们接受我的慷慨吗?” 裘丽恩只是哼了一声,然后就催马朝队伍后方小跑过去。很显然,她已经不那么希望能单独赶路了。真可惜,想到能摆脱这帮女人,麦特觉得自己每走一步都会发出一阵笑声。也许裘丽恩能在村子里找到个傻子,多给她几匹马,让她能快点跑掉。 爱德西娜也离开了,苔丝琳跟在她后面,最后还用一种好奇的眼神端详了麦特一阵。不过她还是显得对他有些失望。麦特把目光转向一旁,对自己感到一阵气恼。他为什么要在乎那个两仪师想些什么? 塔曼尼也在看着麦特。“你显得很怪,麦特。” “什么?”麦特说,“对士兵们的禁足令?他们是好人,但我从没见过不想惹麻烦的士兵,尤其是当他们能找到啤酒的时候。” “我说的不是他们,麦特。”塔曼尼弯下腰,在马镫上磕了磕烟斗,烟灰飘舞着落在石子路面上。“我在说你对待两仪师的态度。光明啊,麦特,我们完全可以摆脱掉她们!就算是能送那两个两仪师上路,我也会立刻调出20匹马,再拿一笔钱出来。” “我可不会让她们对我予取予求。”麦特顽固地说着,挥手示意红手队继续行进。“就算是能摆脱掉裘丽恩也不行。如果她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那她起码要拿出一点礼貌来,而不是趾高气扬地吓唬我。我可不是她膝盖上的小狗。”该死的,他不是任何人的小狗!他也不是个唯唯诺诺的“好丈夫”。 “你的确很想她。”塔曼尼的语气显得有些惊讶。 “你在胡说些什么?” “麦特,我必须承认,你有时候真是没什么修养。有时候,你的幽默感实在是很粗糙,说话也过于粗鲁。不过你很少会真正变得很粗暴,也不会故意冒犯别人。你真的很紧张,对不对?” 麦特什么都没说,只是把帽檐又拉低了一些。 “我相信,她不会有事的,麦特。”塔曼尼用温柔的声音说,“她是一位真正的君王。他们也都知道该如何照顾自己,保护好她。更不要说还有那些巨森灵。巨森灵武士!谁能想到还会有这样的战士?她不会有事的。” “别说这个了。”麦特把长矛竖了起来,弯曲的矛刃直指天上看不见的太阳,矛柄还拴在马鞍侧面的皮带上。 “我只是……” “好了。”麦特说,“你那种烟草还有吗?” 塔曼尼叹了口气,“那是最后一点了。是好烟草,从两河来的。这段日子以来,我就见到过这样一袋烟草。它和这支烟斗是罗德蓝王的礼物。” “他一定很看重你。” “在他身边算是不错,可以干些正经事。”塔曼尼说,“但实在很无聊。和跟着你不一样,麦特。能够与你一同作战,感觉很好。但听到你和那些两仪师谈论食物的事情,我感到有些担忧。” 麦特点点头。“我们的储粮情况如何?” “很少。”塔曼尼说。 “我们会在那个村子里尽量收购物资。罗德蓝给了你不少钱。” 一个小村庄不太可能会提供一支军队所需的物品。但根据地图显示,他们很快就会进入人口更加稠密的地区了,那时他的骑兵部队每天都会经过一两个村庄,购买补给,哪怕只有一车货物,或者从农场里搞到一两桶苹果。七千人需要很多食物,但一名优秀的指挥官知道即使是一把谷物也不能轻易丢弃。一切物资都是有用的。 “是的,但那些村民会卖给我们什么?”塔曼尼问,“在我们前来与你会合的路上,我们曾经以相当野蛮的手段让所有人把食物卖给我们。看样子,现在这里已经搜集不到什么东西了。食物正变得愈来愈少,无论你去那里,有多少钱,都很难买到些像样的补给。” 实在是该死。麦特咬紧了牙,然后又因为自己这么做而感到气恼。好吧,也许他的确有些紧张,但肯定不是因为图昂。 不管怎样,他需要放松下来。前面那个村子,万宁管它叫什么,辛德泰普?“你那里有多少钱?” 塔曼尼皱了皱眉。“几个金马克,一满口袋银克朗。怎么了?” “不够。”麦特揉搓着下巴,“我们必须先从我的私人箱子里再挖出一些来。也许要全挖出来。”他让果仁转向前方,“走吧。” “等等,麦特。”塔曼尼一甩缰绳,跟上了他,“我们要干什么?” “你最好接受我的建议,让我们在酒馆里玩上两把。”麦特说,“然后我们补充补给。如果我的运气还在,我们大概能免费得到一批补给。” 如果艾雯或奈妮薇在这里,她们肯定会抽他的耳光,告诉他,绝对不能干这种事。图昂也许会好奇地看着他,然后说些奇怪的话,让他觉得自己已经把羞耻心踩到脚底下。 塔曼尼的好处就是,他只是继续催马向前,摆出一张石头脸,只有眼神里透露出一丝饶富兴致的神色。“那么,就让我看看吧!” 第二十一章 灰烬 佩林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悬浮在半空中。他感觉到一阵针刺般的恐惧,不由得挣扎起来。黑色的云团在他四周沸腾,阴险可怕。下方,荒原上褐色的野草在风中翻卷,看不到一丝人类的痕迹。没有帐篷,没有道路,甚至没有半点脚印。 佩林没有掉落下去,依旧悬在半空。他下意识地挥舞着手臂,仿佛是在游泳,在一阵阵惶恐中竭力想要搞清楚现在的状况。 是狼梦,他想道,我是在狼梦里。我在睡觉,希望能来到这里。 他强迫自己深呼吸,停止挣扎,但凭空悬挂在离地面数百尺之处让他很难保持镇定。突然间,一个浑身灰毛的影子从他身边闪过,在空中跳跃。那头狼飞向下方的地面,轻松着陆。 “飞跳!” 跳下来,犊牛,跳吧,这很安全。像以往一样,意念化成混合的气味和影像,从狼那里传来。佩林已经愈来愈习惯解读这种意念了。柔软的泥土,疾舞的风,跳跃的影子,松弛安定的气息表明无需畏惧。 “但我该怎么跳?” 就在不久前,你还总是冲在最前面,就如同一只刚刚断奶的幼崽。跳吧,跳下来!在下面很远的地方,飞跳半卧在地上,朝佩林露出笑容。 佩林咬紧牙,悄声骂了两句这些顽固的狼。他觉得这些去世的狼尤其固执。但飞跳说的也有道理,佩林曾经在这个地方跳跃过,只是从不曾这样从天空中落下。 他又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开始想象自己在跳跃。空气化作疾风,吹向他的脸庞,但他的双足很快就碰到柔软的地面。他睁开眼睛,一头高大的灰狼,身上能看到无数次战斗留下的疤痕,就坐在他身边。长长的稗草穗围绕在他身边,更加修长的草叶一直伸向半空。草茎随风摆动,不断摩擦着佩林的手臂。这些草闻起来太干燥,就好像被割下来,放在谷仓里过冬的干草。 狼梦中的一些东西总是在飞快地变化着。草叶刚刚还在他的脚边堆积着,一眨眼的工夫就已消失不见。一切东西闻起来都有一股微弱的萧疏气息,仿佛这里的一切都不那么真实。 他抬起头,天空中风起云涌。通常这里的云团也会像其他东西一样,转瞬即逝,乌云密布的天空可能会在转眼间又变得碧蓝如洗。但这一次,这些黑色的暴雨云却凝滞在空中,久久无法散去。它们沸腾,盘旋,在云缝间射出一道道闪电。只是这些闪电从不曾击中地面,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平原上出奇地寂静。险恶的云层覆盖整片天空,仿佛永远不会消退。 最终的狩猎就要来了。飞跳也在看着天空。那时,如果没有睡去,我们就将一同起舞。 “睡去?”佩林问,“最终的狩猎是什么?” 它来了,如果剪除暗影之人在风暴中倒下,我们全都将永远地睡去。如果他活着,我们就将一同狩猎。你和我们。 佩林揉搓着下巴,竭力想要分辨不断传来的影像、气息、声音和感觉。他慢慢明白了。 不管怎样,他已经来到这里,这正是他希望的。如果他能做到的话,他决意要从飞跳这儿得到一些答案。能再见到飞跳,实在是太好了。 跑,飞跳送来意念。它的意念不是警告,而是提议。让我们一起跑吧。 佩林点点头,开始在草丛中迈起步子,慢跑起来。飞跳在他身边大步腾跃,并传来愉悦的情绪。两条腿,犊牛?两条腿太慢了!传来的影像是人们蹒跚前行,笨拙的长腿不断被绊到。 佩林犹豫着。“我必须控制住自己,飞跳。当我任由狼控制我的时候……那样的话,我是在做很危险的事情。” 那匹狼昂起头,随佩林一同在草地上小跑着。草茎不停擦过他们身边,被他们踩在脚下,在他们后面留下一条小径。 跑啊,飞跳催促着,显然因佩林的不情愿而感到困惑。 “我不能。”佩林说着,停下脚步。飞跳转过身,跳回他身边。它身上充满困惑的气味。 “飞跳,我对自己感到害怕。”佩林说,“我会失去对自己的控制。第一次发生这种事就是在我刚刚遇到狼群后。你必须帮我理解这件事。” 飞跳只是继续盯着他,舌头稍稍从分开的上下颚间露出来一点。 为什么我要这么做?佩林想着,晃了晃头。狼并不像人类那样思考,飞跳对此怎么想又有什么关系? 我们要一同狩猎,飞跳传来意念。 “如果我不想和你们狩猎呢?”佩林问。这句话让他的心感到一阵抽搐。他喜欢狼梦,尽管这可能会很危险。自从离开两河后,他身上的确发生了一些很奇妙的事情。 但他不能再失去对自己的控制了,他必须找到平衡点。丢下斧头对他来说是一种重要的选择。斧头和锤子是不一样的武器,一个只能被用来杀戮,而另一个还能够让他有所选择。 他现在必须做出正确的选择,他必须控制自己。而第一步似乎是要学会控制他体内的狼。 和我一起跑,犊牛,飞跳对他说,忘记这些想法,像狼一样奔跑。 “我不能,”佩林回答。他转过身,审视着这片平原,“但我需要了解这个地方,飞跳。我需要学会如何使用它,控制它。” 人类,飞跳想着,并传来轻蔑与愤怒。控制,总是控制。 “我想要你教我,”佩林说着,转回头看着这匹狼。“我想要掌握这个地方,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做吗?” 飞跳重新倒卧在地上。 “好吧,”佩林说,“我会去找其他愿意教我的狼。” 他转过身,大步沿着那条小径往回走去。他不认得这个地方了。他知道,狼梦是不可预料的。这片齐腰高的密草和分布于其中的紫杉树丛有可能是任何一个地方。他要去哪里找到狼?他将自己的思想伸展开去,进行搜索,却发现在这里做这件事要比在现实世界困难许多。 你不想奔跑,但你又在寻找狼。为什么你会这样执拗,小崽子?飞跳坐在他面前的草丛里。 佩林嘟囔了一句,然后一步跳到百步高的空中,又落在草地上,仿佛这只是寻常的一步。 飞跳已经在他前面,佩林完全没看到这匹狼跳起来,仿佛它会在任何时候出现在任何地方。佩林咬紧牙,再一次伸展出意识,去寻找其他狼。在遥远的地方,他感觉到了什么,只是他需要更逼近一些。他集中精神,用出更大的力量,把自己的意识推得更远。 这样是危险的,犊牛,飞跳传来意念。你在这里太强了,你会死的。 “你总是这样说。告诉我想知道的,让我看看该如何去学。” 倔强的小崽子,等你知道不能把鼻子探进火蝮蛇窝里的时候再来吧。 这个意念消失后,有什么东西打中了佩林,仿佛用力地朝他的意识一推。一切都消失了,他仿佛飓风中的一片树叶,被扫出了狼梦。 菲儿感觉到身边熟睡中的丈夫有了些微动作,她看了一眼阴影中的佩林。虽然他们一起躺在床上,她却一直没有入睡。她在等待,倾听他的呼吸。这时他转过身,发出含混的嘟囔声。 这些晚上,他一直都睡不好……菲儿感到一阵烦恼。 他们离开梅登已经有一个星期了,难民们在径直通往杰罕那大道的一条水路旁安下营寨。总体来说,他们并没有走很远。 最近这几天,一切都很顺利,只是佩林认为殉道使还很疲惫,无法施展神行术。今晚,她一直和她的丈夫在一起,提醒他会娶她为妻的几个重要的原因。他现在对人对事都还充满热情,但在他的眼神里却蕴含着一种怪异而又激烈的情绪。那并不危险,只是一种深深的哀伤。在他们分开时,他肯定遭受许多磨难,菲儿能够理解这点。她自己也留下了一些阴影。任何事情都不可能保持原样。她能感受到,他还爱着她,非常非常爱。这就足够了。这让她不会再担忧下去。 但她还是打算和他争吵,要把他心里的秘密揪出来。不过,这件事可以等过几天再做。应该让一个丈夫明白妻子的不满,但不能让他觉得她不喜欢回到他身边。 实际上,恰恰相反。她微笑着转过身,将手搭在他多毛的胸膛上,头枕着他赤裸的肩膀。她喜欢这副健壮的肩膀,还有他粗重的呼吸声。能够与他重聚的感觉很甜蜜,甚至远远超过逃离沙度人的喜悦。 他睁开眼睛。菲儿叹了口气。无论多么爱他,她希望今晚他能好好睡一觉!难道她给他带来的劳累还不够多吗? 他看着她,金色的眼睛仿佛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弱的光彩。菲儿知道,那其实是因为反光的原因。然后,他将她拉到身边。“我没有和贝丽兰睡过觉。”他的声音很粗暴,“无论别人怎么说。” 亲爱的、甜蜜的、莽撞的佩林。“我知道你没有。”她安慰他。她早就听过那些谣言。实际上,在营地中和她说过话的每一个女人,从两仪师到仆人,全都装作三缄其口的样子,却散播着同样的讯息——佩林在梅茵之主的帐篷里过了一夜。 “不是的,我说的是真的。”佩林的声音里又充满了恳求,“我没有,菲儿,真的。” “我说,我相信你。” “你听起来……我不知道。该死的,你听起来像是在妒忌。” 难道他就学不会吗?“佩林,”她一本正经地说,“我用了大半年的时间,费尽心力要得到你。而直到我们结婚,你才真正愿意属于我!贝丽兰根本没有能得到你的手段。” 佩林抬起右手,抚着胡子,显得非常困惑。然后,他露出微笑。 “而且,”菲儿一边说,一边贴紧在他身上,“你已经告诉了我,我相信你。” “所以你不是在嫉妒?” “当然不是。”她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胸口,“佩林,难道我没有向你解释过吗?丈夫需要知道他的妻子在嫉妒,否则他就不会意识到她是多么在乎他了。如果是你觉得最为宝贵的东西,你当然会死死地看守着,担心任何人将它偷走。说实话,如果你再这样让我不厌其烦地向你解释,那我就不会再有任何秘密了!” 对于菲儿最后这句话,他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说:“对此我表示怀疑。” 他没有再说话,菲儿也闭上了眼睛,希望他能继续睡觉。在帐篷外,她能听到巡逻卫兵的闲聊和一名蹄铁匠在连夜打制蹄铁或蹄铁钉,为明天的行军做准备。不知道那是杰瑞西德、埃明,还是法奥同。能听到这样的声音真好。艾伊尔人根本不懂得使用马匹,对于俘获的马匹,沙度人或者将它们放走,或者把它们变成拉车的牲口。在梅登的日子里,她看到很多良种骑乘马干起了拉车的苦活。 回来会感到奇怪吗?她经历了不到两个月的奴隶生活,却觉得仿佛过了许多年。许多年试图逃离瑟瓦娜,却不断遭受惩罚的岁月。但这没有打垮她,在这样的日子里,她觉得自己比以前更像是一名贵族了。 这种感觉就好像在梅登之前,她并不很明白该如何成为一位真正的君主。哦,一直以来,她也不断有着胜利和收获。刹菲儿、两河人、雅莲德,还有佩林营地中的成员都向她献出了忠心。她充分利用了曾经受过的训练,帮助佩林成为一位领袖。所有这些都很重要,需要她使用父母亲给予她的一切教导。 但梅登让她睁开了眼睛。在那里,许多人对她的需要远超过以前任何人。在瑟瓦娜的残酷统治之下,他们没有游戏的时间,没有犯错的机会。她曾经被羞辱,被鞭打,几乎被杀害。这让她真正理解了应该如何去做一名君主。她曾经那样压迫佩林,威逼他和其他人服从自己的意志,这让她感到深深的内疚。身为一名贵族的意义在于率先于众人,意味着接受鞭打,只为了能让别人免于鞭打,意味着牺牲,甘冒死亡的危险,保护那些依靠你的人。 不,回来的感觉并不奇怪,而且梅登已经成为她的一部分。奉义徒中有数以百计的人发誓向她效忠。她拯救了他们。因为佩林,她才能做到这件事。但她已经制定了计划,不管怎样,她会逃出来,带回一支军队,解救那些向她发誓的人。 他们都为此付出了代价。但如光明所愿,现在她不想去理会那些。她睁开眼睛看着佩林,他似乎是在睡觉,但他的呼吸均匀吗?她移开自己的手臂。 “我不在乎你身上发生过什么。”他说。 她叹了口气。不,他没有睡。“我身上发生的事?”她疑惑地问。 他睁开眼睛,盯着帐顶。“那个沙度人,我救你的时候和你在一起的那个男人。无论他做过什么……无论你为了活下来做过什么,那全是应该的。” 这就是让他感到困扰的事?光明啊!“你这头大蠢牛。”她说着,一拳捣在他的胸口上,让他哼了一声,“你在说什么?你以为我会对你不忠吗?你刚刚不是还那么认真地向我解释你的清白?” “什么?不,这不一样,菲儿。你是俘虏,而……” “我是俘虏,所以我就不能照顾好自己?你真是头蠢牛。没有人碰过我。他们是艾伊尔人,你知道他们不敢伤害奉义徒。”这样说并不完全正确。沙度营地中的女人经常会遭受虐待,沙度人已经不算是真正的艾伊尔了。 但营地中还有其他艾伊尔,他们不是沙度人,那些人拒绝接受兰德做为他们的卡亚肯,但也无法接受沙度的统治。无兄弟者依然保留了自己的荣誉,尽管他们也自称为被放逐之人。在梅登,只有他们还保留旧日的生活方式。当女性奉义徒遭受危险时,无兄弟者选择保护那些他们能够保护的人,并没有要求任何回报。 嗯……这也不完全是真的。他们要求了很多,但从未强行索取过什么。虽然可能会说一些不适当的话,但在行动上,鲁蓝一直是一个真正的艾伊尔。不过,就像马希玛的死一样,她与鲁蓝的关系不需要让佩林知道。尽管她的确利用过鲁蓝对她的渴望,但她甚至从没吻过鲁蓝。同时,她也有些怀疑他已经知道她的所作所为。 佩林杀死了鲁蓝。正因如此,她的丈夫更不需要知道那名无兄弟者是个怎样和蔼与高尚的人。那样的话,佩林内心将会被撕裂。 佩林放松下来,闭上眼睛。在这两个月里,他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也许变化就像她一样大。这是件好事。在边境国有一句俗话:“只有暗帝不会改变。”人会成长、进步,只有暗影才毫无变化,永远是邪恶的。 “明天我们必须做些计划。”佩林打着哈欠说,“一旦可以使用神行术,我们就必须决定是否要强迫人们离开,决定谁先走。有人发现马希玛了吗?” “就我所知,还没有。”菲儿小心地说,“但他帐篷里的财物已经被取走了许多……” “马希玛不会在乎身外之物。”佩林低声嘟囔着,依然闭着眼睛,“但也许他需要那些东西重建自己的势力。我猜,他也许是逃走了,但竟然一直都没有人看到他,这太奇怪了。” “他也许是趁着战斗结束后的混乱溜走了。” “也许,”佩林表示同意,“我很想知道……”他又打了个哈欠。“我很想知道兰德会说些什么。马希玛正是我们来到这里的原因。我要找到他,把他带回去。我猜,我失败了。” “你消灭了那些冒充转生真龙名义进行杀戮和抢劫的人。”菲儿说,“你还割除了沙度的领导核心,而且对霄辰人也有进一步的了解。我想,真龙一定会认为你在这里取得的成就,要远远超过带马希玛回去。” “也许你是对的。”佩林睡意沉沉地嘟囔着,“该死的颜色……我不想看到你睡觉,兰德。你的手怎么了?被光明照瞎的傻瓜,照顾好你自己……你是我们的全部……最终的狩猎就要来了……” 菲儿不明白他说的最后这段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会从兰德的手又说到狩猎?这次他真的睡着了吗? 当然,他很快就开始轻轻地打鼾了。她微笑着,宠爱地摇了摇头。有时候,他的确是头蠢牛,但他是她的蠢牛。她下床,走过帐篷,披上一件长袍,系好腰带,穿上便鞋,然后悄悄走出帐篷。爱瑞拉、莱茜尔和两名枪姬众守在帐篷门口。枪姬众朝她点点头,她们会为她保密的。 菲儿离开两名枪姬众,爱瑞拉和莱茜尔则跟随她走进黑暗之中。爱瑞拉是一名黑发的提尔女子,身材比大多数枪姬众都要高,举手投足总显得有些粗鲁。莱茜尔身材瘦小,皮肤白皙,走路时身姿摇曳,显得很是优雅。这两名刹菲儿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女人,但一同被俘,在梅登做奉义徒的经历让她们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没有走多远,另外两名枪姬众就加入了她们。这两名枪姬众已经与贝恩和齐亚得谈过了。她们走出营地,来到一处并排生长着两棵柳树的地方。这里早已有两个仍然穿着奉义徒白袍的人在等待她们。贝恩和齐亚得也是枪姬众,是一对首姐妹,菲儿的密友。对于菲儿,她们甚至比那些宣誓效忠的人更加忠诚。保持忠诚心,却又不受誓言的约束,只有在艾伊尔人身上才能看到这种矛盾。 与菲儿等人不同,贝恩和齐亚得不会脱下白袍,因为俘虏她们的人是用正当手段战胜了她们。她们会持续穿着白袍一年又一天。实际上,今晚来到这里已经是她们荣誉的底线了。不管怎样,她们都认为在沙度营地中做奉义徒是不可破坏的传统。 菲儿微笑着迎向她们,但并没有使用枪姬众手语称呼她们的名字——这是对她们的羞辱。但她还是不禁问道:“你们还好吗?”一边从齐亚得手中接过一个小包裹。 齐亚得是一名容貌美丽的女子,有着灰蓝色的眼睛,一头金红色的短发藏在她的奉义徒长袍的兜帽里。这个问题让她的脸色变得有些严峻。“高尔搜遍了整座沙度营地,只为了找到我。有传闻说,他用枪矛击败了12名雅加德斯威。也许我终究还是要为他做一只婚礼花环。当然,要等到这一切都结束之后。” 菲儿又露出了微笑。 齐亚得同样向她报以微笑。“他没想到,被他杀死的其中一人正是让贝恩成为奉义徒的人。如果高尔知道我们两个都要侍奉他,我不觉得他会很高兴。” “愚蠢的男人,”贝恩说道。她的个子比齐亚得还要高一些。“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矛尖该捅向哪里。如果不多杀几个人,他就不可能干掉那个该被干掉的家伙。”两个女人都咯咯地笑了起来。 菲儿也微笑着点了点头。艾伊尔人的幽默仍然是她无法理解的。“非常感谢你们拿来这些。”她说着举了举手中的小布包。 “没什么。”齐亚得说,“有很多人帮忙,所以很容易。雅莲德·麦瑞萨·基加林已经在树林中等你们。我们要回营地了。” “是的,”贝恩点点头,“也许高尔还是会喜欢搓搓背,或者有人给他提水。我们这样要求时,他很生气,但奉义徒只有透过侍奉才能得到荣誉。除此之外我们还能怎么做?” 那两个女人又笑了。菲儿摇摇头。她们已经向营地跑去,白袍在她们身后飘摆着。菲儿侧过头,想着不得不穿上那身白袍的感觉,还有她侍奉瑟瓦娜的那段日子。 健壮的爱瑞拉和优雅的莱茜尔与她一同站在两棵柳树下。枪姬众待在她身后,看着远方。她们身边又出现了第三名枪姬众,她刚刚从阴影中走出来,很可能是贝恩和齐亚得请她来保护雅莲德。菲儿发现那位黑发女王就站在树丛中,身穿华丽的红色长裙,头发上系着金链,完全恢复了雍容华贵的样子。也许是为了补偿她做为奴隶的那段日子,现在她的服饰总是显得格外奢华。雅莲德的长裙让菲儿想到身上简单的长袍,但她不想发出太多声音惊醒佩林。爱瑞拉和莱茜尔也只穿着在刹菲儿身上最常见的刺绣长裤和衬衫。 雅莲德拿着一盏带百叶窗的小油灯,微弱的灯光照亮了她年轻的面孔和乌黑的头发。看见菲儿,她问道:“她们有什么发现吗?请告诉我,她们找到我们要的东西。”她一直都很有女王的气派,只是有些时候有些过分地颐指气使。但她在梅登的经历似乎让她的这个特质缓和了许多。 “是的。”菲儿拿出那只包裹,跪在地上,周围的三个女人立刻簇拥到她身边。低矮的草叶被油灯照亮,如同火舌般闪动。菲儿打开包裹,里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一张黄色的丝绸小手绢、一根皮腰带,上面印着鸟羽花纹、一副黑面纱,还有一条中间拴了一块石头的细皮带。 “这条腰带属于金胡恩,”雅莲德说,“我看过他把它系在腰上,就在……”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然后跪在地上,把腰带拾起来。 “这面纱是一名枪姬众的。”爱瑞拉说。 “他们的面纱不一样吗?”雅莲德惊讶地问。 “当然不一样。”爱瑞拉说着,捡起面纱。菲儿从没遇过那名成为爱瑞拉保护人的枪姬众。那名枪姬众死在战斗中,只是不像鲁蓝他们死得那样有戏剧性。 那条丝绢是乔拉丁的。莱茜尔犹豫了一下,然后把它握在手中,来回翻看,发现上面有一个血点。现在只剩下那根皮绳。鲁蓝偶尔会把它戴在脖子上,收在凯丁瑟里面。菲儿很想知道这对他有什么意义,这块只经过粗糙切割的绿松石是否代表着什么。她拿起皮绳,又瞥了莱茜尔一眼。让她感到惊讶的是,那个娇小的女人似乎是在哭泣。因为莱茜尔很快就和那名健壮的无兄弟者同床共枕了。菲儿一直认为她这么做只是出于现实的考虑,并没有什么感情的成分。 “他们四个都死了。”菲儿说道。她感觉喉咙特别干涩。她用最普通的语气说话,因为这样才能避免自己的声音流露情绪。“他们保护了我们,甚至对我们有着很深的关爱。虽然他们是敌人,我们还是感到哀伤。但要记住,他们是艾伊尔人,对于艾伊尔,在战斗中死亡绝不是最坏的结局。” 其他人纷纷点着头,只有莱茜尔直视着菲儿的眼睛。对于她们两个,这种哀悼是不同的。当佩林挥舞铁锤,凶猛地冲杀过来的时候,他肯定只看到菲儿和莱茜尔被沙度人粗暴地挟持着。许多事情都发生得太快了。在那场战斗中,菲儿在最关键的时刻让鲁蓝分了神,造成他的犹豫。鲁蓝全心关爱着菲儿,这导致他最终死在佩林的锤下。 菲儿是故意这么做的吗?她自己也不知道。看到佩林的时候,那么多事情涌入她的脑海,那么多情绪同时充溢在心头,她自然而然地叫了出来……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要打乱鲁蓝的心神,好让他死在佩林手中。 莱茜尔绝对没有这样的疑虑。乔拉丁当时跳到她身前,将她挡在后面,举起武器准备对抗入侵者。莱茜尔将一把匕首插进他的后背,在她的一生中第一次杀了人,而这个人在不久前还和她睡在一起。 菲儿杀死了金胡恩,这个保护她们的另一名无兄弟者。他不是菲儿杀死的第一个人,甚至也不是第一个被她从身后杀死的人,但他是菲儿杀死的第一个把她当做朋友的人。 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了。佩林只看到沙度人,无兄弟者只看到入侵的敌人。在那场杀戮中,佩林和无兄弟者不可能同时活下来,无论怎样的尖叫和哀告都不可能阻止他们。 但这只是让结局更显悲哀。菲儿打起精神,不让自己像莱茜尔那样泪水涟涟。她从没爱过鲁蓝,也非常庆幸佩林是在那场战斗中活下来的人。但鲁蓝是个高尚的人,她觉得……自己很肮脏,是她造成那个人的死亡。 本来可以避免的,但终究还是会发生。她的父亲经常会谈到这种情况。你有时不得不杀死自己喜爱的人,只因为他们恰巧站在错误的战线上。她以前从来都不曾真正理解父亲的话。现在她知道,如果她回到那一天,她还会做出同样的事。她不能让佩林冒险。鲁蓝必须死。 但正是因为她无法做出别的选择,她只觉得更加哀伤。 莱茜尔转过身,轻轻抽着鼻子。菲儿跪在地上,从齐亚得留下的小包裹里拿出一小瓶油,然后将皮绳上的石头取下来,把皮绳放回布包里,将油倒在上面,在油灯上引燃一根火绒,又点燃了那根皮绳。 她看着燃烧的皮绳,小小的蓝绿色火苗在橙色的火舌上跃动。燃烧皮革的气味和烧灼人体的气味相似得令人害怕。夜幕下的空气也凝滞了,没有风来扰动这团肆意跳动的火。 雅莲德也在皮带上浇了油,把它放进火焰中。爱瑞拉同样放下了面纱。最后,莱茜尔抛下了丝绢。她还在哭泣。 她们能做的只有这些。在梅登混乱的战场上,想要找到那些人的尸体已经不可能了。齐亚得说过,找不到他们的尸体于荣誉无损。但菲儿需要做些事情,一些能够为鲁蓝和另外三个人致以敬意的事。 “无论是死在我们手中,”菲儿说道,“还是单纯地死在战场上,他们让我们看到了何为荣誉。就像艾伊尔人说的那样,我们对他们负有巨大的义。我相信,这份义是无法偿还的。但我们可以记住他们。那些无兄弟者和一位枪姬众给予了我们仁慈和关爱,他们本不需如此。当其他人已经将荣誉抛弃时,他们依旧保持着自己的荣誉。如果说有什么能让他们得到救赎,那应该就是这一点。希望,我们也能够得到同样的救赎。” “在佩林的营地里有一名无兄弟者。”莱茜尔的眼里闪动着小火葬堆的光芒,“他的名字叫尼亚金,是枪姬众苏琳的奉义徒。我已经把这四个人为我们所做的一切告诉了他。他也是一个好人。” 菲儿闭上眼睛。莱茜尔这样说,也许意味着她已经上了尼亚金的床。奉义徒并不被禁止做这种事。“这样并不能让乔拉丁被取代,”她睁开眼睛说道,“也不能挽回你所做的一切。” “我知道,”莱茜尔仿佛在为自己辩护。“但他们都是那么幽默,无论所处的环境是多么严酷。他们都不是普通人。乔拉丁想带我回三绝之地,让我成为他的妻子。” 那时你绝对不会那样做,菲儿想,我知道,你不会的。但现在,他死了,你才知道你没了机会。 那么,她又该去谁那里寻找补偿?就让莱茜尔自己选择吧。如果尼亚金能有鲁蓝他们一半的好,那么莱茜尔也许能够好好和他在一起。 “金胡恩刚刚开始对我有所期待。”雅莲德说,“我知道,他想要我,但他从没要求过什么。我想,他正打算离开沙度,并且会帮助我们逃走。即使我拒绝了他,他也会帮我们的。” “马瑟娅痛恨其他沙度的所作所为。”爱瑞拉说,“她只是为了她的部族,才会继续留下来。她因忠诚而死,这的确不算很糟糕的结局。” 菲儿看着小火葬堆最后一点跳动的火苗。“我想,鲁蓝的确是爱我的。”仅此而已。 四个人站起身,向营地走去。“过去是一片灰烬,火只烧在眼前”——这是一句沙戴亚的古谚。她身后的灰烬已经被吹走,但她还保留着鲁蓝的绿松石。不是因为遗憾,而是为了纪念。 佩林睁着眼,躺在寂静的黑夜中,鼻子里满是帆布帐篷的气味和菲儿独特的芬芳。她刚刚离开了帐篷。那时他打了个盹。也许菲儿是去处理什么私人事务了。 他凝望黑暗,思考着飞跳和狼梦。想得愈多,他的决心就愈坚定。他会投入到最后战争中,但他首先要控制住体内的狼。他想要彻底摆脱掉所有这些追随他的人,如果不行,他就只能学会如何接受他们的忠诚。 他需要做出决定。这并不容易,但他无可逃避。一个人在自己的生命之中总会面临这样的艰难抉择。面对菲儿被俘虏的经历,他只想要逃避,而不是面对,这是错的。卢汉师傅一定会对他感到失望。 这又让佩林下了另一个决心,一个最难的决心。他只能让菲儿身赴险境,让她再一次面对危险。他能够做这种决定吗?想到她可能有危险,佩林不由得浑身颤栗。但他必须做些事情。 三个问题。他必须认真应对,做出抉择。但他先要好好考虑一下,因为这就是他的风格。不假思索就做出决定的人都是蠢材。 想到要认真对待自己的问题,佩林反而感到一阵平静。他翻过身,回到了梦乡。 第二十二章 最后一件可能做的事 色墨海格一个人坐在这个小房间里。她们已经拿走了她的椅子,也没有给她任何油灯或蜡烛。这个该诅咒的时代,还有这帮该诅咒的人!这里的墙上连闪耀球都没有。在她的时代,就算是囚室里也会有照明的。当然,她的确曾经在完全的黑暗中囚禁过一些实验对象,但这绝对不一样。生物缺乏光照会受到怎样的影响,这是一项重要的研究。而这些所谓的两仪师没有任何理由就把她丢在黑暗里,只是为了要羞辱她。 她用手臂抱紧身子,靠在墙上。她不会哭泣,她是中选使徒!就算她们要贬低她,侮辱她,那又怎样?她不会被打垮。 但……那些愚蠢的两仪师确实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看她了。色墨海格并没有改变,但她们变了。只是一夕之间,那个戴着怪异发饰的被诅咒的女人就瓦解了色墨海格在那些人心中的权威。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怎么就这样失去了对局势的控制?她回忆起被那个女人按在膝上拍打屁股的情景,不由得全身颤抖。而当时那个女人竟然还那么平静,只是在声音中带有一点恼怒的情绪。她竟然如此轻视位于使徒之列的色墨海格!这比她遭到的殴打还让她愤怒。 这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下一次,色墨海格会对这种殴打做好准备,她绝不会再给她们可趁之机。她会夺回优势,肯定会的。 她又打了个哆嗦。被她折磨的人差不多有数以百计,也许是数以千计。当然,她的目的是进行研究。特殊的手段能够得到特殊的知识,你可以通过不同的方式了解人是怎么构成的。解构人体,这是她在许多实验中所用的手段,而这些实验给她带来了无穷的乐趣。 但这一次,她的遭遇完全不同。 为什么她们不能直接让她承受痛苦?折断手指,切割皮肉,在臂弯里放置热煤。她早已经为这些酷刑做好准备,心里甚至还有一点期待这些折磨。 但现在怎么会这样?被迫从地上捡食物果腹,在众人面前像做错事的孩子般被惩罚。 我要杀了她,色墨海格想,她已经不止一次这样想了,我要移除她的筋腱,一次一根,再用至上力治疗她,让她能够继续接受实验。不,不,我要在她身上玩些新花样。我要让她感受在任何一个时代的任何人都不知道的痛苦! “色墨海格。”一个声音悄然响起。 她僵住身子,抬起头朝黑暗中望去。那个声音很小,如同一阵阴风,锐利刺人。这是她的想象吗?它不可能在这里,不是吗? “你导致了严重的失败,色墨海格。”那个低微的声音继续说道。一道微光从门板下的缝隙中透进来,但话语声却在牢房里。那道光似乎正在变得愈来愈亮,很快,深红色的光芒照亮了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影,站在她面前。她仰起脸,红光映出了一张白色的面孔。那是死人的肤色,而且那张脸上没有眼睛。 她立刻跪倒下去,匍匐在陈旧的木地板上。虽然站在她面前的仿佛是一只魔达奥,但它要比魔达奥高得多,地位也重要得多。她的身体颤抖着,因为她知道,这正是暗主对她交谈时的声音。 服从赛夷鞑·哈朗,就是服从我。不服从…… “你要捉住那个男孩,而不是杀死他。”那个人影嘶声说道,如同蒸汽从热锅的缝隙里喷出来。“你毁掉了他的手,还差点毁了他的性命。你暴露了自己,还丢失了很有价值的爪牙。你被我们的敌人俘获。现在,他们已经打垮了你。”色墨海格能够听到它嘴唇上的微笑。赛夷鞑·哈朗是她见过的唯一会笑的魔达奥。不,它绝不是魔达奥。 她没有为自己辩护。在这个影子之前,任何人都不可能说谎,甚至不能为自己找任何理由。 突然间,封锁她的屏障消失了。她停住呼吸,阴极力回到她的体内!如此甜美的力量。但就在她向真源伸展过去时,她犹豫了。如果她导引,外面那些冒牌的两仪师一定会察觉到。 一只留着长指甲的冰冷的手勾起她的下巴,那只手上的皮肤感觉上就像死人皮。她的脸被捧起来,被迫直视对方那种无眼的凝视。“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那副嘴唇翕动着,“不要,失败。” 光线退去,她下巴上的那只手也缩了回去。她还跪在地上,努力压制心中的恐惧。最后一次机会。暗主对失败者的处置手段……是无法想象的。她以前曾经品尝过这种手段,她绝不希望再次经历它们了。与之相比,她心中惩治那些“两仪师”的办法无非是一些孩童的伎俩。 她强迫自己站起来,摸索着向前走,来到牢门前,屏住呼吸,伸出手。 门打开了。她悄无声息地走出牢房,没有让铰链发出任何响声。在屋外,三具躯体从椅子中滑倒,躺在地上。她的屏障一直是由她们维持的。走廊里还有另一个人,正跪在那三个死人前面。她也是一个两仪师,一个穿着绿色长裙,褐色头发的女人。她转向色墨海格,垂下了头。 “向您效忠,伟大的主人。”她悄声说道,“我受命来告知您,我的意识里有心灵压制,需要由您来除去。” 色墨海格挑起一侧眉弓,她没想到这些两仪师中还有黑宗。除去心灵压制会对人体造成非常……险恶的影响。哪怕心灵压制非常弱小,移除它时也会对大脑造成严重伤害。如果心灵压制很强……那么,实际观察一下一定会很有趣。 “还有,”那名两仪师一边说,一边递来一样被布包住的东西,“我要把这个给您。”她打开布包,露出一只颜色暗沉的金属项圈和两只手镯。支配之锁。这是在大崩毁时期出现的,与色墨海格花费大量时间研究的罪铐非常相似。 这件特法器能够控制男性导引者。一丝微笑终于从色墨海格的恐惧中挤了出来。 兰德只去过一次妖境,但他依稀记得自己曾经多次来过这个地方,那时妖境还没有污染这片土地。这是路斯·瑟林的记忆,不是他的。 那个疯子正愤怒地低声嘟囔着。他们正骑马走在沙戴亚的灌木平原上。在朝北行进的过程中,就连他胯下高大的战马泰戴沙也变得愈来愈胆怯了。 沙戴亚的黑色沃土上长满了灌木丛林,与荒凉贫瘠的艾伊尔荒漠截然不同。但这里同样不是一个容易生存的地方。平原上到处都能看到农场,而每一座农场的核心都是坚固的堡垒。年幼的孩子们也都如同经过训练的战士。岚曾经告诉过他,在边境国,男孩只要能够握住一把剑,就已经是成人了。 “你有没有想到过,”伊图拉德正走在兰德左侧,“我们在这里所做的事情已经相当于入侵他国了。” 兰德朝巴歇尔点点头,他在兰德右侧。“我也带来了沙戴亚人,沙戴亚是我的盟友。” 巴歇尔笑了。“我怀疑女王不会这样想,我的朋友!我已经有许多个月没询问过她的命令了。如果她现在出了赏金要我的人头,我也丝毫不会感到惊讶。” 兰德将视线转向前方。“我是转生真龙,对抗暗帝的远征不是侵略。”他们前方就是末日山脉的山麓,那里只有一片黑暗,仿佛山坡上覆盖了一层煤烟。 如果另一个君王用神行术运送将近五万人马进入他的国境,他又会有什么反应?这是不折不扣的战争行为。但边境国军队全都擅离职守,只有光明才知道他们打算要干什么。他不能让这些国土无人守卫。骑马朝南行进一个小时,就能看见伊图拉德的阿拉多曼军队在一条河边建立的筑垒军营。那条河显然是发源自世界之尾高原的。兰德已经仔细查看过那支军队和他们的营地。巴歇尔建议兰德再查看一下妖境,因为斥候都因妖境的迅速扩张感到惊讶。巴歇尔认为伊图拉德和兰德应该亲眼看一看。兰德赞同这项提议。有时候,地图无法取代亲眼见到的情况。 太阳正朝地平线沉下去,如同一颗瞌睡的眼睛。泰戴沙蹬着蹄子,来回甩着头。兰德抬手示意队伍停止前进。这支部队包括两位将军、50名士兵和相同数量的枪姬众。那瑞玛在他们身后负责施展神行术。 北方黑影覆盖的山坡上,一些叶片宽大的长草和茂密的灌木丛在风中来回摇摆。妖境和正常的土地之间并没有明显的界线。在兰德目力所及的范围内,腐蚀的斑点和妖影零散地出现在许多植物上。一株带有污点的植物并不可怕,但这样的草木太多了,实在是太多了。在山坡上,没有一棵植物上没有污点。就在他们进行查看的这段时间内,那些斑点似乎又增多了。 妖境中弥漫着一股油腻的死亡气息。植物在其中只能勉强生存,如同即将因为饥饿而死亡的囚徒。如果兰德在两河的田地中看到这种景象,他一定会烧掉周围全部的庄稼,然后又会惊讶于即使是烈火也无法驱散这种死亡的气息。 在他身边,巴歇尔用指节抚着他黑色的长胡须。“我记得它应该还在几里外,那就是不久之前的情形。” “我已经指派巡逻队监视这里了。”伊图拉德说,他盯着那片病态的山坡,“所有报告都一样,这里非常平静。” “这足以让我们产生警觉。”巴歇尔说,“本来这里一直都有小股兽魔人需要剿灭,或者就是有更可怕的东西会把它们吓跑,比如巨虫和血蜂。” 伊图拉德一只手撑在马鞍上,继续盯着妖境,摇着头。“我从没想过会和这种怪物作战。我知道人们是怎么想的。但这是截然不同的战争,兽魔人从不需要供给线,我也只在故事里听说过巨虫。” “我会让巴歇尔指派一些军官做为你的顾问。”兰德说。 “这对我会很有帮助。”伊图拉德说,“不过,让他留下来不是更好吗?他的士兵可以巡视这个地区,而你可以在阿拉多曼使用我的部队。我无意冒犯,大人,但难道你不认为让我们在对方的领土上工作有些不合情理吗?” “不。”兰德说。这并非不合情理,尽管其中的理由相当苦涩。他信任巴歇尔,沙戴亚人也一直在为兰德英勇奋战。但把他们留在自己的土地上是危险的。巴歇尔是女王的亲戚,他的部下更是和这里的居民有着千丝万缕的血缘关系。如果沙戴亚人问他们为什么会成为真龙信众,他们该如何回答?虽然表面上看来怪异,但兰德知道,如果他在沙戴亚留下一支异邦军队,那么造成的冲突就会小很多。 对于伊图拉德的安排,他也有着同样冷酷的理由。这个人已经发誓向他效忠,但忠诚是会改变的。在这里,紧邻妖境的地方,伊图拉德和他的部队将没有什么机会能够反抗兰德。他们所处的地方对他们充满了敌意。兰德的殉道使是他们唯一能迅速返回阿拉多曼的管道。而如果任由他们留在家乡,让伊图拉德处在进退自如的环境里,也许他会认为转生真龙的保护是没有必要的。 将军队留在陌生的环境里是一种保障安全的手段。兰德痛恨这样想,但这是过去的他和现在的他之间一个主要的差别,只有现在的他才能完成他所肩负的任务,无论他多么痛恨这样。 “那瑞玛,”兰德喊道,“神行术。” 他不必转身,就能感觉到那瑞玛捉住了至上力,开始进行编织。令人迷醉的感觉刺激着兰德的神经,但他努力将诱惑压了下去。现在,要在捉住至上力的时候不吐光胃里的东西已经愈来愈难了。他不打算在伊图拉德面前显示出自己软弱的一面。 “等这个星期结束时,你会得到一百名殉道使。”兰德对伊图拉德说,“我想,你应该能充分利用他们。” “是的,我想我可以。” “我每天都要得到报告,即使什么事都没发生。”兰德说,“用神行术派遣信使。我会在四天后返回班达艾班。” 巴歇尔嘟囔了一声。这是兰德第一次提到转移。兰德调转马头,朝他们身后宽大的神行术通道走去。像以往一样,一些枪姬众已经率先冲进了通道。那瑞玛站在通道一旁,两条黑色的发辫上系着银铃。在成为殉道使之前,他也是边境国人。有太多事情会影响忠诚。对于那瑞玛,排在第一位的又是什么?他的故乡?兰德?约缚他的两仪师?兰德确定这个人对自己是忠诚的,他是从杜麦的井就开始跟随兰德的殉道使之一,但最危险的敌人就是那些你以为可以信任的人。 他们没有一个能信任!路斯·瑟林说着,我们绝不该让他们如此靠近我们。他们一定会背叛的! 那个疯子总是没办法和其他能导引的男人相处。兰德催赶泰戴沙向前走去,全然不理会路斯·瑟林的胡言乱语。但这个声音总会让他回到那个夜晚,在那时的梦中,他遇到了莫瑞笛。当时他的意识中没有路斯·瑟林。想到自己的梦已经不再安全,他的肠胃就会一阵抽搐。梦境本来是他的避难所。没错,他会做噩梦,但那是他自己的噩梦。 为什么当他在煞达罗苟斯与沙马奥作战时,莫瑞笛要救他?那个家伙到底在编织一张怎样的罗网?他说是兰德闯入了他的梦。这只是一个谎言吗? 我必须消灭他们,他想,必须消灭全部的弃光魔使。这次我必须做好这件事。我必须足够刚硬。 只是明不希望他变得这么刚强。他不想让她害怕,也不想让任何人害怕。对于明,他尤其不能视为儿戏。也许她会说他是傻瓜,但她没有说谎,他很想成为明希望他成为的人。但他又能怎样?一个会笑的人能够去面对他要在煞妖谷中所做的一切吗? 为了生存,你必须死。这是他三个问题中一个问题的答案。如果他成功了,他的记忆,他想要保护的一切将会在他死后留存下来。这种想法不会让人感到舒服。他不想死,有谁会想死?艾伊尔人也说他们不会主动寻求死亡,只是当死亡到来时,他们会张开双臂拥抱它。 他走进通道,回到阿拉多曼的庄园中。周围是环绕他的松树、经过无数次踩踏的棕褐色地面和远处一排排的帐篷。要从容迎接自己的死亡,与暗帝作战,让自己的血泼洒在岩石上,只有足够刚强的男人才能做到这些。有谁能对这样的事情露出笑容? 他摇摇头,脑子里的路斯·瑟林对这种事丝毫没有帮助。 她是对的,路斯·瑟林突然说道。 她?兰德问。 那个漂亮的,有一头短发的。她说我们需要打破封印。她是对的。 兰德的身体僵住了,完全没看见跑过来打算牵走泰戴沙的马夫。路斯·瑟林竟然会对一件事表示同意…… 那之后,我们该怎么做?兰德问。 我们死掉。你答应过,我们可以去死! 只有在我们能够战胜暗帝时。兰德说,你知道,如果他赢了,我们将一无所有,甚至连死亡也得不到。 是的……一无所有,路斯·瑟林说,这样很好。没有痛苦,没有悔恨,什么都没有。 兰德感觉到一阵寒意。如果路斯·瑟林开始这样思考……不,兰德说,不会是什么都没有。他将得到我们的灵魂。痛苦会比现在更甚,更加可怕。 路斯·瑟林开始哭泣。 路斯·瑟林!兰德在脑海中大喊,我们要怎么做?上一次你是如何封印住裂隙的? 那没有用,路斯·瑟林悄声说,我们使用阳极力,但我们会让它触及暗帝。这是唯一的办法!必须有某种东西触及他,必须有某种东西封闭裂隙。但他会污染那东西。封印是无力的! 是的,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兰德想。 寂静,兰德等待了一段时间,然后从泰戴沙的背上滑下来,让那名紧张的马夫把它牵走。其余的枪姬众正从宽大的通道中跑过来,巴歇尔和那瑞玛走在最后。兰德没有等待他们。他注意到达弗朗·巴歇尔的妻子黛拉·巴歇尔正站在神行术场地外面。这名如同雕像一般高大优美的女子有着一头黑发,只是在鬓角处能够见到一丝丝雪白。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兰德一眼。如果巴歇尔为兰德尽忠而死,她会做些什么?她会继续追随兰德,还是会率领部队离开,返回沙戴亚?和她的丈夫一样,黛拉是个意志坚定的人,在这方面,她甚至强过她的丈夫。 兰德微笑着向她点头,然后就从她身边走过,穿过夜晚的营地,朝庄园走去。看来,路斯·瑟林并不知道该如何封印暗帝的牢狱。那么他的声音又有何用?该死的,兰德还一直指望他能告诉自己答案! 这里人们在看到他大步走过时,大多会识趣地让到一旁。兰德还记得自己不是这么可怕的时候,当时他只是个普通的牧羊人。但转生真龙兰德已经完全是另一个人了。他是一个需要担负责任的人,他必须这样。 责任。责任重如山岳。兰德觉得自己已经被十几座不同的山岳困住,且每一座山都要压碎他。在这些力量的压迫下,他的心情仿佛正在地下深处沸腾。它们难道不是迟早会迸发出来吗? 他摇摇头,朝庄园宅邸走去。迷雾山脉就在东边,太阳正在落下,连绵不绝的高山沐浴在红色的光芒中。在那道山脉的另一边,向南一些,就是伊蒙村和两河。竟然离他这么近,这种感觉真是怪异。那是他再也看不到的家园。回到那里,只会吸引敌人去摧毁他所深爱的一切。他竭尽全力让他的敌人们认为,他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有时候,他很害怕自己的伪装会变成真的。 山岳,山岳一样的责任,而这个责任只属于他一个人。就在身边这道山脉的南边,居住着他的父亲,谭姆。兰德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见到他了。谭姆是他的父亲,这是兰德的决定。他从来都不认识自己的亲生父亲,那个名叫姜钝的艾伊尔部族首领。兰德知道他是一个有荣誉的人,但这并不能让他成为兰德心中真正的父亲。 有时候,兰德渴望听到谭姆的声音,得到他的智慧。但也是在那些时候,兰德知道自己必须成为最刚强的人,哪怕只是片刻的软弱,片刻向父亲寻求援助的心愿,都会毁掉他努力想要保护的一切,这其中也包括谭姆的生命。 兰德从宅邸前面被烧穿的大洞走进宅邸。现在这个大洞上挂了一块厚帆布,充当临时门户。他背对着迷雾山脉,孤身一人。他需要孤独。当他到达煞妖谷时,依靠任何人都意味着冒险让自己变得软弱。在最后战争中,他只能依靠自己。 责任。一个人必须背负多少座高山? 宅邸室内依然能闻到一股烟气。特莱恩领主一直不停地抱怨这场火,直到兰德命令对他做出补偿,尽管邪恶泡沫并不是兰德的错。或者这真的与他有关?身为时轴,会对周围产生很多奇怪的影响,可能会让人们说出他们平时绝不会说出口的话,也可能让那些动摇的人对他献上忠诚。他是麻烦的聚集点,也包括邪恶泡沫在内。他没有选择让自己成为这种焦点,但他的确选择了住在这栋房子里。 不管怎样,特莱恩终归是得到了补偿。这点钱与兰德建立军队耗费的资金相比,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即使是兰德的军费,也远远无法和他决定向阿拉多曼以及其他罹难之地提供食物的经费相比。现在他属下的财政职员们已经在担心,他在伊利安、提尔和凯瑞安的资产很快就要耗尽了。兰德没有告诉他们,对此他完全不在乎。 他要带领这个世界进入最后战争。 除此之外,你就没有别的可以留下了吗?一个声音在他脑海深处轻轻响起。那不是路斯·瑟林的声音,而是他自己的想法,一个很细微的声音。这个声音属于那个在凯瑞安和安多建立学校的他。你希望自己在死后还能被人记住吗?那么,你怎么能把所有那些追随你的人都丢进战争、饥荒和混乱之中,只留下毁灭? 兰德摇摇头。他不可能修复每一件事!他只是一个人。去在意最后战争以后的事是愚蠢的,他没办法顾及那个时代的世界,他不能。这种事只能让他无法将精力集中在他的目标上。 那么他的目标又是什么?那个声音似乎还在说着,是活下来,还是世界的繁荣?你留下的将是下一次世界崩毁,还是一个新的传奇纪元? 他没有答案,路斯·瑟林稍稍醒来,语无伦次地嘟囔着什么。兰德登上通往宅邸二楼的阶梯。光明啊,他真的很累了。 那个疯子在说什么?当他封印暗帝牢狱的裂隙时,他使用了阳极力。这是因为当时大多数两仪师都反对他,留在他身边的只剩下了百盟团,他那个时代最强大的男性两仪师。女性两仪师都认为他的计划太过冒险。 更早一些时候,兰德觉得他几乎能记得当时的情形,不是具体事件,而是愤怒、急迫和决心。错误是出在没有同时使用至上力男性的一半和女性的一半吗?暗帝是因此才能发动反击,污染了阳极力,将路斯·瑟林和百盟团逼入疯狂吗? 事情会是这么简单吗?封印暗帝到底需要多少两仪师?如果加上全部能够导引的智者,是否就足够了?他肯定还需要更多的力量。 有一个小孩玩的游戏,叫做“蛇与狐狸”。据说要在那个游戏中取胜,唯一的办法就是打破规则。那么,他还有什么计划?能不能打破规则,杀死暗帝?这个计划是他或转生真龙敢于设想的吗? 他走过咯吱作响的木制走廊,推开自己房间的门。明正躺在原木搭成的床上,用枕头撑起上半身,穿着她的绣花绿色长裤和亚麻衬衫,借着灯光看着一本书。一名年长的女仆正在旁边收拾她晚餐后的食碟。兰德扔下外衣,叹了口气,活动了一下右手。 当他坐到床边的时候,明把书放到一旁。那本书的名字叫《前崩毁时代遗物的广泛讨论》。她坐起身,伸出一只手帮兰德揉搓着后颈。瓷盘在女仆手中发出轻微的撞击声。女仆鞠躬道歉,并加快速度把桌上的食盘放进身边的篮子里。 “你又把自己逼得太紧了,牧羊人。”明说。 “我只能这样。” 她用力捏了一下他的脖子,让他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哼了一声。“你根本不必这样。”她的双唇就贴在他的耳边,“难道我没有跟你说过吗?如果你在最后战争前就累垮了,你如何去迎接那场战争?光明啊,兰德,我已经有几个月没听到你的笑声了。” “这真的是一个需要笑声的时代吗?”他问,“你要我在孩子们被饿死、男人们相互杀戮时感到高兴?我应该为了兽魔人通过道门四处流窜而欢笑?当大部分弃光魔使还在密谋该如何杀死我的时候,我也必须感到快乐吗?” “嗯,不是这样,”明答道,“当然不是。但我们不能让这个世界的问题压垮我们。凯苏安说……” “等等。”兰德一声断喝,猛地转过头,面对着明。她正跪在床上,黑色的短发盘卷着垂到下巴旁。看起来,她被兰德的声音吓到了。 “凯苏安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兰德问。 明皱起眉头。“没关系。” “是她告诉你该说些什么,”兰德说,“她利用你来控制我!” “别这么白痴!”明说。 “她都说过我些什么?” 明耸耸肩。“她很担心你会变得过于冷酷。兰德,这又怎么了?” “她想要控制我。她在利用你。你都对她说过些什么?” 明又用力捏了他一把。“我不喜欢这种腔调,蠢货。我以为凯苏安是你的顾问。为什么我需要在意在她面前都说过些什么?” 那名女仆手中的碟子又发出叮当响声。为什么她不能快点离开!兰德不希望别人听到他们现在的谈话。 明不可能与凯苏安合作,可能吗?兰德完全不信任凯苏安。如果她控制了明…… 兰德觉得自己的心沉了下去。他并不怀疑明,他怀疑吗?明对他一直都是诚实的,绝不会对他有任何心机。如果他失去了她,又该怎么办?让光明烧了我吧!他想,她是对的,我变得太冷酷了。如果我开始怀疑所有爱我的人,我又会变成什么?那时的我绝不会比路斯·瑟林好到哪去。 “明,”他让自己语气缓和下来,“也许你是对的,也许我太过分了。” 她转过头来看着他,神情明显放松许多。然后,她突然僵在那里,惊骇地瞪大了眼睛。 一件冰冷的东西环绕在兰德的脖子上。 兰德立刻把手伸向自己的脖子,并转过身。站在他身后的那名女仆全身闪烁着光芒,一转眼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黑皮肤、黑眼睛的女人。在那个女人棱角分明的面孔上闪耀着胜利的喜悦,是色墨海格。 兰德的手感觉到金属的冷硬,仿佛寒冰一样的金属环紧贴在他的皮肤上。在愤怒中,他想要抽出黑色龙纹剑鞘中的佩剑,却发现自己没办法这么做。他的双腿绷紧,仿佛需要支撑某种难以想象的重量。他捉住脖子上的项圈,至少他的手指还能活动,但这只项圈却仿佛是完整的一块,上面找不到任何缺口。 这时,兰德感觉到一阵恐惧。他直视色墨海格的眼睛,后者正朝他显露出愉悦的笑容。“我等待了那么久,就是为了能将支配之锁套在你的脖子上,路斯·瑟林。真是世事无常啊,难道……” 有什么东西闪过。色墨海格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却已经有另一股力量将那把匕首弹开了。兰德相信那是风之力的编织,只是他看不见阴极力。不过明的匕首还是在色墨海格的脸上留下一道伤口,接着才戳在木门上。 “卫兵!”明喊道,“枪姬众,敌袭!卡亚肯有危险!” 色墨海格骂了一句,一挥手,明的声音被打断了。兰德焦急地挣扎着,想要捉住阳极力,却失败了。有什么东西挡住了他。明被风之力扔到床上,嘴也被封住。兰德想要冲到明身边,却再次发现自己无法动作。他的双腿完全拒绝移动。 就在这时,房门被打开,另一个女人快步走了进来。她朝门外瞥了一眼,仿佛在提防着什么,然后才关上房门。爱萨。兰德感觉到一阵希望。但那个小个子女人很快就走到色墨海格身边,拿起连接兰德脖子上项圈的另一只手镯。她抬起头看了看兰德,双眼通红,显得很迷茫,仿佛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打了她的头。但她一看见兰德跪在地上,立刻也露出了微笑。“你终于服从了自己的命运,兰德·亚瑟。你将跪倒在暗主面前,承认自己永恒的失败。” 爱萨。爱萨是黑宗。让光明烧了她吧!兰德的皮肤感到一阵刺麻,他感觉到爱萨拥抱了阴极力。这两个女人站在他面前,各戴着一只手镯。色墨海格更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 兰德咆哮一声,扑向色墨海格。他不能就这样成为俘虏! 那名弃光魔使摸了摸脸颊上流血的伤口,恨恨地一咋舌。她穿着一条暗褐色的长裙。她是怎么逃出来的?又从哪里搞到这个被诅咒的项圈?兰德本来已经把它交给了凯苏安妥善保管,那个两仪师发誓会保证它绝对安全! “没有卫兵会来了,路斯·瑟林。”色墨海格不在意地说着,举起她戴着手镯的手。那只手镯的色泽形状与他脖子上的项圈相配。“我已经在这个房间周围布下隔音结界。你会发现,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做任何动作。你一定已经试过了,并且知道这是徒劳的。” 兰德绝望地再次试图碰触阳极力,却什么都没找到。在他的脑海中,路斯·瑟林开始嚎叫、哭泣,兰德觉得自己几乎要和那个疯子一样了。明!他必须保护她。他必须强大! 他强迫自己向色墨海格和爱萨逼近,但他觉得自己就好像在移动别人的腿。他被困在自己的脑子里,就像路斯·瑟林一样。他张开嘴,想要咒骂,却只是发出一阵含混的吼声。 “是的,”色墨海格说,“未得到允许,你不能说话。我建议你不要再试图碰触阳极力了,你不会喜欢那样做的后果。当我测试支配之锁时,我发现它要比霄辰人的罪铐精致得多。那些罪铐还允许佩戴者有一定的自由,而且它的控制手段也不过是会让佩戴者的身体感到不适。支配之锁则会造成更加彻底的服从。你会完全按照我的意愿行动。比如……” 兰德站起身,双腿违抗自己的意志开始移动。然后,他举起手,掐住了自己在项圈上方露出的喉咙。他大喘着气,踉跄着,再次狂乱地扑向阳极力。 他立刻感觉到痛苦,就好像落入一缸燃烧的热油,然后这种滚烫的液体又注入了他的血管。他在惊骇和剧痛中尖叫着,瘫倒在地板上。疼痛让他全身痉挛,他的视野开始蒙上一片黑。 “你明白了。”色墨海格的声音仿佛非常遥远,“啊,我已经忘记这种满足感了。” 疼痛感就像一百万只蚂蚁咬穿他的皮肤,直到骨髓。他挣扎着,肌肉却已经绞拧在一起。 我们又被锁在箱子里了!路斯·瑟林哭嚎着。 突然间,他也有了这样的感觉。黑影向他逼近,要将他压碎。他的躯体因为不断被鞭打而疼痛难忍,他的意识疯狂地想要保持理智。路斯·瑟林成为他唯一的同伴。他还记得自己最初与这个疯子沟通时的样子。在那一天之前,路斯·瑟林对他只有零星而混乱的回应。 兰德一直不愿意将路斯·瑟林视为自己的一部分,他疯狂的那一部分,能够应对各种折磨的那一部分。对那一部分而言,更多的痛苦和折磨是没有意义的。你不能向一只已经盛满水的杯里注入更多的水。 他停止了尖叫。疼痛仍然存在,让他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但尖叫声不会再有了。一切都陷入了寂静。 色墨海格俯视着他,双眉紧皱,血沿着她的下巴不住地滴下来。另一阵疼痛涌过他的全身,虽然那已经不像是他的身体了。 他抬起眼睛盯着色墨海格,一言不发。 “你在干什么?”色墨海格开始强迫他,“说话啊。” “你对我已经做不了什么了。”他低声说道。 又是一阵疼痛。虽然外表依旧维持着平静,虽然体内有一部分正不由自主地悄悄啜泣,但他还是感到惊讶。并不是惊讶于自己没有屈服,而是惊讶于他真的没有感觉到有多么痛苦。被锁在箱子里,肋侧的两个伤口不断让他的血液腐败,被鞭打,被羞辱,经历过无数哀伤,准备将自己杀死。他能够清晰地记得所有这些。在经历过这一切之后,色墨海格还能对他做些什么? “伟大的主人。”爱萨转向色墨海格,她的眼里仿佛还带着微弱的晕眩感,“也许我们现在应该……” “闭嘴,蠕虫。”色墨海格骂了她一句,抹去下巴上的血迹,然后看了看手上的血。“那些匕首已经两次尝到过我的血了。”她摇摇头,转脸向兰德露出微笑。“你说我对你已经做不了什么?你忘了,路斯·瑟林,你忘记了是在对谁说话。痛苦是我的特长,而你还只不过是个孩子。我曾经打垮过比你强大十倍的人。站起来。” 他依言而行。疼痛并没有消失。色墨海格显然要一直让他保持着这种疼痛,直到他有所反应。 他服从了弃光魔使无声的命令,转过身,看到明被看不见的风之力绳索绑缚着,悬在半空中。她的眼睛因恐惧而睁大,双臂背在身后,嘴巴被风之力紧紧地塞住。 色墨海格咯咯地笑着。“你说,我做不了什么?” 兰德捉住阳极力,但不是出于他的选择。咆哮的能量冲入他的身体,带来那种他始终都无法理解的恶心感。他倒在地上,在呻吟中吐光了胃里的东西,整个房间在他四周颤抖,旋转。 “真是奇怪啊,”他听到色墨海格在很远的地方说话。他摇着头,仍然握持着至上力,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和阳极力奋力搏斗,强迫这股狂野的能量服从他的意志。这就像是要用锁链勒住暴风。即使在他健康强壮的时候,这么做也绝不容易。而现在,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使用它,路斯·瑟林悄声说道,杀死她,不要等到一切都无法挽回! 我不会杀死女人。兰德顽固地想,一个回忆的影子从他的脑海深处浮现。我不会越过这道线…… 路斯·瑟林吼叫着,想要从兰德手中夺过至上力,却没有成功。实际上,兰德发现他也无法按照自己的意愿进行导引。就像没有色墨海格的允许,他连一步都迈不出去。 他按照色墨海格的命令调整着脚步。房间逐渐稳定下来,恶心的感觉退去了。然后,他开始进行编织,开始凝聚魂之力和火之力。 “是的,”色墨海格很像是在自言自语,“现在,如果我记得没错……男性这么做的方式真是奇怪。” 兰德做出编织,又把编织推向明。“不!”他尖叫着,“不能这样!” “啊,看起来,”色墨海格说,“你并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垮的。” 编织碰触到明,让她的身体也在痛苦中扭曲。兰德继续导引着,被迫将复杂的导引送入明的身体。泪水涌出他的眼眶。这种编织唯一的作用就是带来痛苦,极为剧烈的痛苦。色墨海格一定已经放开了塞住明嘴巴的风之力,明开始尖叫、哭泣。 “不要这样,兰德!”她开始哀告,“求求你!” 兰德愤怒地咆哮着,想要阻止这一切,却无能为力。透过约缚,他能够感觉到明的痛苦,感觉到自己所施加的酷刑。 “不要这样!”他吼叫着。 “乞求吧。”色墨海格说。 “求求你。”他一边说,一边哭泣,“求求你,我恳求你。” 突然间,他停住了话音。折磨的编织解开了。明仍然悬挂在半空中,不住地呜咽着,目光中只有在巨大的痛苦后留下的呆滞。兰德转过身,面对着色墨海格和她身边矮小的爱萨。那名黑宗显得非常害怕,仿佛被卷进一个她完全没有做好准备的漩涡。 “那么,”那名弃光魔使说道,“你终于明白了,你一直是想要侍奉暗主的。现在我们要离开这个房间,去对付那些囚禁我的所谓的两仪师。我们会前往煞妖谷,让你跪伏在暗主面前。然后,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低下头。一定有办法摆脱困境!他想到这名弃光魔使会利用他来撕裂追随他的人。他们会害怕攻击他,惟恐伤害到他。他看到自己亲手造成的鲜血、死亡和毁灭。这让他不寒而栗,让他的心变得一片冰冷。 他们赢了。 色墨海格向门口瞥了一眼,然后转回身看着他,微笑着说:“但恐怕我们必须先处理掉她。让我们开始吧。” 兰德转过身,向明走过去。“不!”他吼道,“你答应过,只要我求你……” “我什么都没答应过。”色墨海格大笑着说,“你求我时的样子很好看,路斯·瑟林。但我决定无视你的哀求。不过,你可以放开阳极力,我现在想看到一些更加亲昵的场面。” 阳极力消退了,兰德感觉到能量的萎缩和颓丧的情绪。周围的世界变得灰暗模糊。他迈步向明逼近。明看着他,眼里露出哀求的神色。然后,他的手按在明的喉咙上,手指逐渐收紧。 “不……”他看着自己的手不由自主地截断了明的呼吸,恐惧地低声说道。明的身体跌落下来。他不情愿地把她按在地上,轻松地制伏了她的挣扎。他俯压在她身上,右手顶住她的喉咙,让她逐渐窒息。她看着他,眼珠开始从眼眶中鼓起来。 这不可能是真的。 色墨海格笑了。 伊琳娜!路斯·瑟林在恸哭。哦,光明啊!我杀了她! 兰德更加用力,将体重都压在那只手上。他的手指压迫着明的皮肤,感觉到她的喉管。这就好像他正勒着自己的心。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黑色。除了明以外,一切都看不见了。他能感觉到明的动脉在自己的手指间跳动。 那双美丽的黑眸在看着他,就算被他杀死,她也依然爱着他。 不能这样! 我杀了她! 我疯了! 伊琳娜! 一定有办法脱困!一定有办法!兰德想要闭起眼睛,但他不能,她不会让他那样做。不是色墨海格,而是明。她直视着他的眼睛,泪水从颊边滑落,黑色的卷发散乱地铺在脸庞上。她是那么美。 兰德蹒跚地寻找着阳极力,却无法碰触它。他用尽自己每一点意志力,要松开紧握的手指,但它们只是不断地收紧。兰德感觉到恐惧。他明白她的痛苦。明的脸变成了紫色,她的眼皮开始歙动。 兰德发出哀嚎。不能这样!我不能再这么做! 他体内有什么东西折断了。他的身体变成一块寒冰。然后,冰冷消失了,他什么都感觉不到。没有情绪,没有愤怒。 就在此时,他感觉到一种奇怪的力量,那就像是一池水,在他的视野之外沸腾翻涌。他的意识向那股力量伸展过去。 一张被迷雾覆盖的面孔出现在兰德面前,他看不清那张脸的细节。转眼间,那张脸就消失了。 兰德发现自己体内充满了异样的力量,不是阳极力,也不是阴极力。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哦,光明啊,路斯·瑟林突然开始尖叫。这不可能!我们不能使用它!离开它!我们捉住的是死亡。死亡和背叛。 是他。 兰德闭上眼睛,跪在地上,直起上身。然后,他开始导引那种怪异的、未知的力量。能量和生命涌入他的躯体,如同阳极力的洪流,只是更有着十倍的甜美、百倍的凶暴。它让他充满生机,让他意识到自己以前从未真正地活过。他从不曾想象过自己会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它甚至能够与兰德从珂丹卡中汲取的阳极力相媲美。 他尖叫着,因为愤怒,也因为狂喜。他编织出巨大的火之力和风之力长矛,狠狠朝脖子上的项圈击去。烈火和熔融的金属向四周飞溅,他能够清晰地察觉到每一粒金属碎屑,因为它们的高热而波动的空气,以及它们击打在墙壁和地板上时激起的烟尘。他睁开眼睛,放开明。明喘息着,同时仍然在呜咽着。 兰德站起来,转过身,白热的岩浆在他的血管中涌动,就如同色墨海格折磨他时一样,却又完全不同。虽然痛苦依旧,他却又感到巨大且纯粹的喜悦。 色墨海格的脸上充满了惊恐。“这……这不可能……”她说道,“我什么都没感觉到。你不可能……”她瞪大双眼,死死地盯着兰德。“真力。至尊暗主,为什么你要背叛我?为什么?” 兰德抬起一只手,体内充满了他所不理解的力量。他做了一个简单的编织,一道纯粹的白光,一股净化的火焰从他的手中射出,击中色墨海格的胸口。色墨海格闪耀了一下,消失了,只在兰德的视野中留下一片模糊的阴影。她的手镯掉落在地上。 爱萨跑向门口,却被另一道白光射中,全身同样化作一团光芒,又迅速消失了。她的手镯同样掉落在地。曾经佩戴这两只手镯的人完全从因缘中被剥离了。 你干了什么?路斯·瑟林问。哦,光明啊,就算是再一次被杀死,也要好过……哦,光明啊,我们彻底完了。 兰德继续品尝着这股力量,然后极为不舍地放开它。他想要继续握住这股力量,但他太疲惫了。力量的消失只给他留下一片麻木。 或者……不,这种麻痹感和他刚刚掌握的力量没有关系。他转过身,低头看着明。明低声咳嗽着,揉搓着脖子,抬起头看着他,仿佛觉得很害怕。兰德怀疑她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看他了。 他错了,色墨海格确实还能对他做一些事。他刚刚正在杀死一个他所深爱的人。当他还是路斯·瑟林时,他曾经这么做过,但当时他已经疯了,无法控制自己。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杀死伊琳娜的,仿佛那只是一个被深深封锁在迷雾中的梦。只有在伊煞梅尔唤醒他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现在,他终于知道杀死爱人的感觉是什么了。 “它发生了。”兰德悄声说道。 “什么?”明问,然后又咳嗽起来。 “最后一件他们可能对我做的事。”他惊讶于自己的平静,“他们现在夺走了我的一切。” “你在说什么,兰德?”明继续问。她再次揉搓着脖子,上面已经能看到明显的瘀伤了。 兰德摇摇头。门外的走廊里终于传来叫喊声,也许殉道使们感觉到他导引阳极力。 “我已经做出了选择,明。”他说着,转向门口,“你要我变得柔软,会笑,但我无法再答应你了。我很抱歉。” 数个星期前,他决定自己必须变得强大,如果他是铁,他就要变成钢。而现在他相信,连钢都显得太软弱了。 他会变得更加刚硬。他知道该怎么做。不止是钢,而是要变成昆达雅石。很久以前,谭姆曾经教导他进入虚空。现在他要进入自己的虚空,在这种虚空中,他将没有任何情绪。完全没有。 他们不可能摧毁他,也不可能让他屈服。 它发生了。 第二十三章 空气中的扭曲 “看守她的姐妹们怎样了?”凯苏安一边问身边的梅瑞丝,一边大步走上楼梯。 “感谢光明,珂丽勒和耐苏恩还活着,但她们都极度虚弱。”梅瑞丝提起裙摆,快步跟随着凯苏安。那瑞玛走在她们身后,辫梢上的铃铛微微作响。“戴吉安死了。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她们两个还活着。” “护法,”凯苏安说,“杀死两仪师,护法立刻就会知道。”即使这样,护法当时一定也会有不正常的感觉。她们必须就此对那些护法进行查问。 戴吉安并没有还在世的护法。对于那位讨人喜欢的姐妹,凯苏安感到一种针刺般的遗憾,但她很快就将这种情绪推到一旁。现在没时间哀悼死者。 “另外两个人都处于一种精神恍惚的状态。”梅瑞丝说,“但我找不到编织留下的痕迹,那瑞玛也找不到。在警报响起之前,我们刚刚发现她们。然后我们在确认亚瑟还活着、敌人也已经被消灭后,就立刻来找你了。” 凯苏安用力点了一下头。竟然在她去智者营地时发生这种事!索瑞林和一小队智者正跟在那瑞玛身后。凯苏安不敢放慢步伐。那些急于见到亚瑟的智者很可能会把她踩在脚下,从她的身上径直走过去。 走上二楼,冲向兰德的房间。他怎么会给自己惹上这么多麻烦!那个该死的弃光魔使是怎么从监牢里逃出来的?一定是有人在帮她。这意味着在这里也有暗黑之友。这种可能性当然是存在的,如果白塔有暗黑之友,她们当然也会潜入此地。但什么样的暗黑之友能一次制伏三名两仪师?无论是导引阳极力还是阴极力,都不可能让姐妹和殉道使们毫无察觉。 “会是有人在茶里动手脚吗?”凯苏安低声问梅瑞丝。 “不知道。”这名绿宗答道,“只有等到她们两人醒过来,我们才能搞清楚。我们才刚让她们脱离恍惚状态,她们就都昏过去了。” 凯苏安点点头。亚瑟的屋门敞开着,枪姬众簇拥在门外,如同一群刚刚发现自己的蜂巢不见的黄蜂。凯苏安也无法责怪她们,很显然,亚瑟并没有详细告诉她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个蠢男孩能活下来就是他走运了!该死的光明,真是一团乱,凯苏安一边想着,走过枪姬众,进入了房间。 一小群两仪师簇拥在房间对面,正低声交谈着。萨伦妮、布莲安、柏黛恩……营地中的其他人或者死了,或者已经卧床不起,只有爱萨现在还不见踪影。爱萨到底在哪里? 那三个人朝走进房间的凯苏安点头示意,凯苏安却几乎没有瞥她们一眼。明坐在床上,揉着脖子,双眼通红,一头短发蓬乱,脸色苍白。亚瑟站在敞开的窗边,看着窗外的夜晚,右手在背后握住光秃秃的左腕。他的外衣被扔在地上,上身只穿着白衬衫。一阵冷风吹进来,吹动了他金红色的头发。 凯苏安扫视着整个房间。走廊上,智者们已经开始向枪姬众查问情况了。“出了什么事?” 明抬起头,在她的脖子上能看到红色的瘀痕。站在窗前的兰德没有转过身。傲慢的男孩,凯苏安一边想着,走进房间。“说话,男孩!我们需要知道整个营地是否都有危险。” “危险已经被消除了。”兰德轻声说。他声音里的某种东西让凯苏安犹豫了一下,她本以为这个男孩会怒不可遏,或者也许可能会有胜利的喜悦,至少应该有一些疲惫,但他的声音里只有冰冷。 “你能解释一下吗?”凯苏安继续问。 他终于转过身,看着凯苏安。虽然说不出是为什么,但凯苏安还是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他依然是那个愚蠢的男孩,个子太高、太自信、太刚愎自用。而现在,他显露出一种奇怪的平静态度,只是这股气势还带着一道黑暗的感觉,仿佛这个镇定自若的人已经踏上绞刑架的阶梯,即将把自己的脖子伸进绞索里。 “那瑞玛,”兰德的目光越过凯苏安,“我有一个编织要教你,记住它,我只示范一次。”随后,他伸出手,一道耀眼的白色烈火从他的指间射出,击中地板上他的外衣。一片闪光之后,那件外衣消失了。 凯苏安吸了一口气。“我告诉过你,不要使用这个编织,男孩!你绝不能这么做,听到我的话了吗!这不是……” “这是我们在与弃光魔使作战时必须使用的编织,那瑞玛。”亚瑟说道。他平静的声音直接打断了凯苏安。“如果我们用别的手段杀死他们,他们都会重生在世上。这是一件危险的工具,但其实只是一件工具,就像其他手段一样。” “这是被禁止的。”凯苏安说。 “我已经决定了,它不再被禁止。”亚瑟平静地说。 “你根本不知道这个编织会导致怎样的后果!你这个玩火的小孩……” “我见过烈火摧毁整座城市,”亚瑟的眼里放射出令人胆寒的光芒,“我见过因缘被它烧得千疮百孔。如果你说我是小孩,凯苏安,那么你们这些比我少了千年经历的人又是什么?”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光明啊!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凯苏安努力整理着自己的思绪。“那么,色墨海格死了?” “比死亡更悲惨。”亚瑟说,“或者我应该认为,这样要好得多。” “那么,我想我们可以继续……” “你认得这个吗,凯苏安?”亚瑟朝床上一件金属器物点点头,那件器物大半被床单遮住了。 凯苏安犹豫着走过去。索瑞林看着这一切,脸上的表情难以解读。很显然,这名年老的智者不想和现在的亚瑟交谈。对此凯苏安完全理解。 凯苏安拉起床单,看见一对她极为熟悉的手镯。只是项圈不在这里。 “不可能。”她悄声说道。 “我也这样认为。”亚瑟用那种令人颤栗的平静嗓音说,“我告诉过我自己,这显然不可能是我给你的那件特法器。你答应过我,会妥善收藏并看管它。” “那么,”凯苏安颓然说道。她重新用床单盖住那两只手镯。“这东西已经被处理掉了?” “是的,我已经派人去你的房间。告诉我,你一直把这件特法器放在那个盒子里吗?我们发现盒子敞开着,就扔在你房间的地板上。” 一名枪姬众拿来一只她同样熟悉的橡木盒子,显然,这就是她负责看管的那件特法器。凯苏安愤怒地转向亚瑟。“你搜查了我的房间!” “我不知道你去了智者那里。”亚瑟说,他向索瑞林和艾密斯点头致意。他们犹豫着回了礼。“我派仆人去找你,因为我害怕色墨海格也许会去找你复仇。” “她们不可能会碰到这东西。”凯苏安从枪姬众手中接过那只盒子,“这上面被设置了非常复杂的结界。” “还不够复杂。”亚瑟转过身不再看她,而是将目光移向窗外,继续俯视着远处的营地。 房里陷入沉默。那瑞玛悄声询问明是否安好。但当亚瑟不再说话,他也立刻闭上了嘴。兰德显然认为凯苏安应该为男性罪铐被盗负责。但这是荒谬的,她已经为这副罪铐布下她所知的最强的结界。但谁知道弃光魔使竟然能够穿透这些结界? 亚瑟是怎么战胜那名弃光魔使的?这盒子里其他的东西呢?是亚瑟取得了钥匙,还是色墨海格拿走了那只雕像?她敢向亚瑟问起这件事吗?沉默持续着。“你在等什么?”她终于鼓起全部勇气问道,“你想要我道歉吗?” “要你道歉?”亚瑟问。他的声音中并没有半点幽默的意味,只有那种一成不变的冷静。“不,我想,我就算能让石头开口向我道歉,也不可能让你向我道歉。” “那么……” “我放逐你,从此再不愿见到你,凯苏安。”他轻声说,“如果我在今晚之后再看见你的脸,我就会杀死你。” “兰德,不!”明从床边站起身。他并没有朝明转过身。 凯苏安感觉到一阵惶恐,但她的愤怒立刻就将其余的情绪推到一旁。“什么?”她高声说道,“这太愚蠢了,男孩。我……” 他转过身,又一次,他的目光让凯苏安的声音低了下去。他的声音中透露出一种危险。一道阴影覆盖住他的眼睛,也让凯苏安感觉到一种恐惧。她本以为自己久经历练的内心已经不会再有这种恐惧了。在凯苏安眼中,亚瑟四周的空气仿佛被扭曲了。她几乎以为这个房间也在变暗。 “但……”凯苏安发现自己有些口吃,“但你不会杀女人,这所有人都知道。你甚至不会让枪姬众去做任何危险的事!” “我被迫修改了自己的规则。”亚瑟说,“从今晚开始。” “但……” “凯苏安,”他轻声说,“你相信我能杀死你吗?就在这里,就是现在,不使用剑和至上力?你是否相信,只要我打算这么做,因缘就会按照我的意愿发生变化,停止你的心跳?并且这一切只是出于……偶然?” 时轴并没有这样的作用。光明啊!它不会这样的,是吗?他不可能按照自己的意志扭曲因缘,他可以吗? 但看着亚瑟的眼睛,她真的相信了。虽然违反了一切逻辑,但当她看着那双眼睛的时候,她知道,如果自己不离开,就一定会死。 她缓慢地点点头,心中痛恨自己莫名其妙的软弱。 他在她面前转过身,继续望着窗外。“不要让我看到你的脸,永远也不要,凯苏安。你现在可以走了。” 凯苏安在晕眩中转过身,从眼角的余光中,她看到亚瑟身上散发出一股深黑色的东西,进一步扭曲了空气。她回头看过去,那东西便消失了。她只好咬咬牙,走出了房间。 “让你们的军队做好准备,”亚瑟对留在房里的人们说道。他的声音在房间中回荡。“我要在这个星期结束时离开。” 凯苏安伸手按住额头,靠在走廊的墙壁上。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手心全是汗水。以前,她要对付的是一个倔强却心地善良的男孩,但有人偷走了那个男孩,让现在这个比她遇到过的任何人都更加危险的人取而代之。日复一日,他正渐渐地远离他们。 此时此刻,她没有一点该死的线索,让她知道该怎么办。 第二十四章 新的诺言 在马背上连续赶了两天的路,盖温驱策着挑战登上塔瓦隆西南方的一座山丘。这片原野本该因春天的到来而变成一片绿色,但此刻面前的山坡上只有一些零星的枯草,且它们也早已在隆冬的积雪中被冻死了。灰褐色的地面上偶尔能看到一片紫衫或乌木的小树林,只是许多树林现在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桩。战争营地会像饥饿的怪兽一样吞噬周围所有的树木,把它们做成箭支、干柴、建筑材料和攻城器械。 盖温打了个哈欠。昨晚他几乎没睡。布伦的战争营地就在这里,到处都是忙碌的人影。如此规模的一支军队很难被组织得井井有条。一小队武装骑兵能够进行迅速移动,就像盖温的青年军。能够灵活机动的部队一般只能有上千人,而且需要是纯骑兵部队,比如沙戴亚人的军队。据说他们的将军能率领七八千人的队伍进行神出鬼没的游击作战。 而山下的这支部队则是完全不同的一种怪兽。它巨大、散乱,如同一片辽阔的沼泽环绕着中心处一座规模较小的营地,那里也许是两仪师的营区。布伦还派遣部队占领艾瑞尼河两端的桥头小镇,有效地切断了塔瓦隆岛的陆上供给线。 盘踞在塔瓦隆城外的这支军队仿佛一只蜘蛛,正盯着飞舞在它的罗网之外的蝴蝶。数十支骑兵或步兵组成的小部队不断在营地中进进出出,购买食物、传递讯息,仿佛离巢或回巢的蜜蜂。大营地的东边聚集着一片杂乱的棚屋和帐篷,那里居住着跟随军队生活的各色人员。在真正的军营边缘,一道原木墙壁围出一片大约五十码方圆的范围,那里应该是军队统帅的所在。 盖温知道,布伦的哨兵一定已经发现了自己,但现在还没有人来阻拦他。他们也许要等到他试图逃走时才会来捉拿他。一个孤身的旅人,虽然穿着体面的灰色斗篷和长裤,镶蕾丝边的白衬衫,但也不会引起这种部队的兴趣。他可能是一名佣兵,来此要寻找一份靠佩剑挣钱的工作;也可能是当地贵族的信使,因为受到士兵骚扰而来此抱怨;他甚至有可能就是这支军队的一员。虽然布伦的军队中许多军人都已经穿上了制服,但还是有很多人未得到正式授衔,只在手臂上系了一条简单的黄色布带。 不,仅仅一个人靠近一支军队算不上什么危险,但一个人策马离开反而会让哨兵发出警报。靠近营地的可能是朋友、敌人或普通人,在查看一番后又跑掉的则肯定是一名间谍。盖温在表明来意前只要不做出调头的打算,布伦的卫兵们应该就不会来打扰他。 光明啊,他真希望能得到一张床。过去的两个晚上,他只用斗篷裹住身子睡了几个小时。他感到焦躁和气恼,尤其对自己感到生气。为了避免被青年军追上,他这段时间甚至没有找客栈休息。现在,他只能眨一眨困乏不堪的眼睛,一踢挑战的肚子,跑下山坡。他下定了决心。 不,他在多廉村告别斯利特的时候就已经下定了决心。现在,青年军已经知道他们的队长成了叛徒。斯利特不会允许他们浪费时间胡乱猜测,那名护法会在第一时间把他所知道的一切告诉他们。盖温希望自己能够相信,他曾经的部下们会对他的背叛感到惊讶和不解。但以前当他和他们谈到爱莉达和两仪师时,已经不止一次看到他们露出气愤或困惑的表情。 白塔不值得他效忠,但他不能再回青年军他们那里去了,无论他多么渴望这么做。这是他第一次公然背叛自己的阵营。没有人知道是他帮助史汪逃出白塔,甚至知道他和艾雯有感情的人也很少。 但这么做是对的。几个月以来,他第一次没有做出违心之事。拯救艾雯,这是他坚信不移的事。 他来到营地边缘,保持着面容的平静。他痛恨与叛逆两仪师合作,正如同他痛恨自己抛弃了部下。这些叛逆比爱莉达好不了多少。就是她们让艾雯变成玉座,成为爱莉达必欲得之而后快的目标。艾雯!她还只是一名见习生,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孩。就算是这些两仪师争夺白塔的图谋失败了,她们也能逃过一死,但艾雯却势必会被砍头。 我要进去,盖温想,我要去救她。然后我会让她清醒过来,带她离开那些两仪师。也许我还能说服布伦。我们可以一起回安多,去帮助伊兰。 他带着新的决心,压下全身的倦意,催马向前。要到达指挥部,他必须先穿过军队服务人员的营地。烹煮食物的厨师、递送食物和清洗餐具的女人、负责运送食材的马车夫、修理马车的工匠、为拉车的马匹打制蹄铁的铁匠、买卖食物的商人,以及组织这一切人员和活动的军需官。这些人的数量实际上比士兵还要多。一些声名狼藉的商贩和女人们,打算用不良手段从士兵身上多刮些油水出来。还有一些送信的男孩,希望有朝一日他们也能拿到一把剑。 这里完全是一团混乱,一片由不同色彩和形状的棚屋与帐篷组成的庞杂街区。即使是像布伦这样能力非凡的将军,也只能对军队随员做出这种程度的管制。他的部下也许会服从纪律,但军纪是无法约束军队随员的。 盖温从他们中间走过,没理会那些朝他叫喊着,要为他磨亮佩剑,或者向他兜售甜面包的人。那些小面包的价格很低,因为这里的食物都是出售给普通士兵的。他的战马和上乘穿着已经表明了他是一名军官。如果他在一个人那里花了钱,其他人肯定会把他围住,希望能从他这里得到些好处。 盖温的眼睛只是望着前方布伦军队的所在。那里的帐篷都按照部队所属分别排列成整齐的阵型,只是在有些地方几顶帐篷聚在一起。盖温不用看,也能大致猜出这座营地的阵型分布。布伦喜欢秩序,但也不会固守成规。他会让军官们按照自己的风格管理营地,这会让营地稍显散乱,但能够更有效地运转。 他直接向木围墙走去,不过身边的军队随员多少还是对他造成了一些障碍。他们呼喊他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与食物、粪便、马匹和廉价香水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这片营地不像城市那般拥挤,但混乱则有过之。到处都是篝火的烟气、汗臭和死水的臭气。盖温很想用手绢捂住脸,但他克制着自己,因为这会让他看起来像个傲慢的贵族。 所有这些气味、喊声和拥挤的人群让他的情绪变得更糟,但他只能咬紧牙,阻止自己向那些小贩发出咒骂。一个人步履蹒跚地挡住他的去路。他勒住缰绳。这是一个穿着褐色裙子和白色外衫的女人,她的两只手上全是污泥。“让开。”盖温对她喝道。如果他母亲听到他如此怒气冲冲地说话,一定会非常生气。不管怎样,他母亲已经去世了,死在亚瑟的手里。 挡路的女人抬头看了他一眼,急忙让开道路。她用一条黄色头巾系住满头金发,身材微微发胖。盖温在她转过身时,瞥到了她的面孔。 盖温僵在原地。那是一张两仪师的脸!绝对不会错。还没等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那个女人已经拉下头巾,快步向远处走去。 “等等!”他喊了一声,调转过坐骑。但那个女人并没有停下。他犹豫着,垂下手臂,看着那个女人加入到正在盛满水的大木槽旁劳作的洗衣妇之中。如果她打算伪装成一个普通女人,那么她就有该死的两仪师们自己的理由。如果因为盖温而暴露身份,她肯定不会高兴的。好吧,盖温压下心中的气恼。艾雯,他的目标只有艾雯。 当盖温到达环绕指挥所的围墙时,空气终于变得可以呼吸了。一队士兵守卫在围墙门口,手持斧枪,头顶的钢盔映射着日光。同样的钢质胸甲上雕着布伦的三星标志,大门旁则竖着一面绣有塔瓦隆之焰的旗帜。 “是佣兵吗?”一名士兵朝停在大门前的盖温问道。这名身材魁梧的士兵在左肩上有一道红色条纹,表明他是一名士官。他没有拿斧枪,而是在身侧挂着一柄佩剑。他的胸甲只能勉强罩住他的肚子。在他的下巴上长着许多红色的短须。“你要去见奥丹队长。”那个人一边说,一边哼着,“就是外面营地里的那顶蓝色的大帐篷。看来你有自己的马匹和剑,这样能让你有一笔不错的报酬。”那个人朝军营中指了指,但盖温对他所指的地方并不感兴趣。布伦的旗帜就飘扬在这一圈木墙里面。 “我不是佣兵。”盖温说着,转过挑战,让自己能直视这名士官。“我的名字是盖温·传坎。我有紧急事务,要马上见到加雷斯·布伦。” 那名士兵挑起一侧眉弓,然后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你不相信我。”盖温冷冷地说。 “你应该和奥丹队长谈谈。”胖士官懒洋洋地说着,又朝远处那顶帐篷指了一下。 盖温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怒意。“只要你去告诉布伦,你就会知道……” “你想找麻烦吗?”士官挺起胸膛。卫兵们不约而同地举起斧枪。 “我不想找麻烦。”盖温平静地说,“我只是需要……” “如果你要进入我们的营地,”士官打断了他,并向前迈出一步,“你就必须知道,该如何听别人的话。” 盖温直视着那个人的眼睛。“那么,也许我们有更便捷的解决办法。” 士官一只手按在剑柄上。 盖温一只脚离开马镫,跳下马背。骑在马上想要不杀死这个人有些太困难了。当他的双脚落在泥地上时,便已经抽出了佩剑。剑刃摩擦剑鞘的声音如同一个人深深的喘息。盖温使出栎木摇枝,这招通常不会造成严重的伤害,是导师训练学生时常用的招法,用来对付一群使用不同武器的人也很有效。 没等士官拔出剑,盖温的臂肘已经撞在士官那副不合身的胸甲下方。那个人痛哼一声,弯下腰。盖温的剑柄又敲在他的头侧。如果这个家伙真有一点军人素养,就应该知道钢盔不该戴得这么歪。盖温用分丝式接住第一波攻过来的斧枪。当另一名士兵尖叫着呼喊援助时,盖温的剑刃已经重重敲在第一名斧枪手的胸甲上,逼迫他向后退去。然后盖温一剑打在他的腿上,将他扫倒在地,又用扭风式挡住另外两个人的进攻。 不幸的是,盖温不得不砍伤那两名斧枪手的大腿。他竭力避免伤到他们,但即使是这种双方实力悬殊的战斗,如果耽搁的时间过久,难免会造成伤害。盖温必须迅速控制战局,他只能让这两名士兵失去继续作战的能力。现在他们都紧紧捂住大腿。那名士官已经昏倒在地,但刚刚被盖温扫倒的斧枪手正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盖温将那个人的斧枪踢到一边,然后一脚踏在他脸上,让那个人鼻子流着血,重新躺倒在地上。 挑战在他身后发出一阵嘶鸣,不停用蹄子蹬踏着地面。这匹战马感觉到了战斗的气息,但它依旧会服从自己受过的严格训练,只要缰绳低垂着,它就会一直留在原地。盖温在裤子上擦净剑刃,把佩剑收回鞘中。那些受伤的士兵还在地上呻吟着。他拍了拍挑战的鼻子,拿起缰绳。在盖温身后,军队随员们纷纷向后退去。一队士兵从围墙里跑出来,朝盖温拉开弓弦。这可不是什么好事。盖温转身面对着他们,从腰带上拿下入鞘的佩剑,扔在地上。 “我没有武器。”他的声音压过那些受伤者的哀嚎,“这四个人也不会死在今天。去告诉你们的将军,一名剑技大师打倒了他的一个班的卫士。我是他的旧弟子。他会想要见我的。” 一名士兵小心翼翼地爬过来,拿走盖温的剑。另一名士兵朝一个信使打了个手势。其他人都继续举着弓箭。一名斧枪手开始向旁边爬开。盖温拉过挑战,准备好如果这些士兵拉满弓弦,就立刻躲到战马身后去。他非常不想这么做,但在他们两个之中,挑战被射中几箭之后存活下来的可能性肯定要比他大得多。 几名士兵冒险走过来,想要帮助他们受伤的同伴。那名肥胖的士官也开始有了动静。他坐起身,低声咒骂着。盖温没有做出任何威胁的动作。 也许和这些人打斗是个错误,但他已经浪费太多的时间。艾雯现在可能已经死了!当一个像这名士官一样的人开始摆起架子时,你就只剩下两个选择:或者服从他所在的官僚体系,说服这个体系中的每一个人,让他们相信你的重要性;或者直接造成一场事故。第二种方式往往会更快一些。而且这座营地里显然有足够的两仪师,可以轻松治愈几名受伤的士兵。 终于,有一小队人从围墙中大步走来。他们的制服很显眼,一举一动充满了威胁,脸上都能看见战争的痕迹。他们的领头人是个有着灰色鬓角、身材健壮的方脸军人。盖温笑了。是布伦本人。他的赌打赢了。 这位军队统帅审视着盖温,然后迅速查看了一下那些受伤的士兵。终于,他摇摇头,“柯兹中士,站起来。” 那名胖军士站了起来。“长官!” 布伦回头瞥了盖温一眼。“下次如果再有人要求见我,就马上去叫一名军官来。我可不在乎那个人是不是两个月没有刮过胡子,或者满身都是廉价啤酒的臭气。明白吗?” “是,长官。”那名军士满脸通红,“明白,长官。” “带你的人去找医生,中士。”布伦一边说,眼睛依旧看着盖温。“你,跟我来。” 盖温咬紧了牙。就算是他没刮胡子的时候,也不曾被加雷斯·布伦如此呵斥过。当然,他不可能期待布伦在见到他时会很高兴。走进围墙,盖温看到一个可能是马夫,也可能是送信人的大眼睛男孩,便把挑战的缰绳递给了他,叮嘱他好好照顾这匹马。然后盖温从拿走他佩剑的士兵那里取回剑,快步追上布伦。 “加雷斯,”盖温说,“我……” “闭上嘴,年轻人。”布伦继续向前走着,“我还没决定该如何处置你。” 盖温用力闭上嘴。这太无礼了!盖温仍然是安多女王的合法兄长。如果伊兰登上王座,他就是第一剑之王子!布伦至少应该对他表示应有的礼貌。 但布伦有时就像野猪一样顽固。盖温闭上嘴。他们走到一顶高大的尖顶帐篷前,帐篷门口站着两名卫兵。布伦低头进了帐篷,盖温跟随在他身后。帐篷里的整洁程度远超过盖温的预料,桌上堆着成卷的地图和排列有序的文件,角落里的床褥被仔细地卷起,毯子叠得有棱有角。很明显,有一个体察入微的人正在照顾布伦的起居。 布伦将手背在身后,转过身,胸甲上映出盖温的面孔。“好吧,解释一下你来这里干什么?” 盖温站直身子。“将军,我认为你的理解有误,我不再是你的学生了。” “我知道。”布伦说,“我训练的那个男孩绝不会为了引起我的注意而耍这种小把戏。” “那名士官过于愚蠢,我没耐心和那种傻瓜周旋。在我看来,这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什么最好的方式?”布伦问,“激怒我最好的方式?” “听着,”盖温说,“也许我有些急躁,但我有一项重要的任务。你要听我说。” “如果我不听呢?”布伦问,“如果我只把你当做一个被宠坏的王子,因为你的傲慢无礼和缺乏理智而把你扔出营地呢?” 盖温皱起眉。“小心,加雷斯。我们分别之后,我学会了很多东西。我相信,你会发现你已经无法像以前那样轻松地战胜我了。” “对此我毫不怀疑。”布伦说,“光明啊,孩子!你一直都很聪明。但你以为只是因为剑术高超,你就会变得更加重要?我会因为你可能杀死我而听你的话?我想,我早就应该把你教得更有理智些。” 和上次见面时相比,布伦显得老了许多,除了鬓角多了几丝白发,眼旁也有了鱼尾纹,但他依然是腰杆笔直,强健有力,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年轻不少。在任何人眼中,他都是一个正值盛年的男人。 盖温看着这位将军,竭力不让自己表露愤怒。布伦平静地接过他的目光,如山岳般不为所动。一位将军就该如此。盖温也知道,自己现在就该如此。 盖温突然感到一阵羞愧,不由得移开了目光。“光明啊,”他悄声说着,松开剑柄,抬起一只手捂住脸。他突然觉得非常非常疲惫。“很抱歉,加雷斯。你是对的,我是个傻瓜。” 布伦哼了一声,“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我已经开始好奇,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盖温叹一口气,抹了一把眉毛,只希望能喝上一杯冰凉的东西。他的愤怒已经全部消融,现在他只觉得身上一丝力气都没有了。“这是艰难的一年。”他说道,“我赶到这里时跑得太狠了,现在我的意识不太清楚。” “并非只有你是这样,小子。”布伦说。他深吸一口气,走到帐篷里的一张小桌旁,为盖温倒了一杯东西。那只是一杯暖茶,但盖温感激地接过杯子,一口饮下。 “这是个试炼男人的时代。”布伦说着,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立刻皱起了眉。 “你喝的是什么?”盖温一边问,一边朝他的杯子里瞥了一眼。 “没什么,我只是不喜欢这东西。” “那为什么要喝它?”盖温问。 “据说这对我的身体有好处。”布伦嘟囔着。没有等盖温多问,这位将军已经继续说道:“那么,你到底是打算让我把你扔进柴堆里去,还是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凭蛮力闯进我的指挥部?” 盖温向前迈出一步。“加雷斯,是因为艾雯。她们捉住了她。” “白塔两仪师?” 盖温急忙点点头。 “我知道。”布伦又喝了一口茶,并皱了皱眉。 “我们必须去找她!”盖温说,“我来向你寻求援助。我要实行一个援救计划。” 布伦轻哼了一声:“援救计划?你打算如何进入白塔?就连艾伊尔人也无法攻入那座城市。” “他们只是不想那么做。”盖温说,“而且我也不需要攻占那座城市,我只需要率领一支小部队潜进去,救一个人出来。每一块石头都有裂缝,我会找到办法的。” 布伦把杯子放到一旁,以不可动摇的目光看着盖温,饱经风霜的脸上散发着高贵的气势。“告诉我,小子,你打算如何让她跟你出来?” 盖温愣了一下。“她见到我一定会很高兴的。为什么她不会跟我走?” “因为她禁止我们救她出来,”布伦再次将双手背在身后,“否则我可能已经去救她了。两仪师对我说得很少。也许别人会以为她们能够信任被她们委以军权、为她们作战的将军。当然,那样想的人都错了。不管怎样,玉座好歹还是能管束住她们。她命令她们不许干扰她在白塔中的行动。” 什么?这太荒谬了!很显然,营地中的两仪师在捏造事实。“布伦,她被囚禁了!我听两仪师说她每天都要被鞭打。她们要处死她!” “我不知道。”布伦说,“她已经在白塔里待了几个星期,现在她们还没有杀掉她。” “她们会杀死她的,”盖温着急地说,“你知道,她们会的。也许你会在你的士兵面前炫耀被俘的敌人,但你早晚会把敌人的脑袋插在长杆上,让所有人都看到他已经死了,再也无法反抗你。你知道我是对的。” 布伦看着他,又点了点头。“也许我会这么做。但我对艾雯仍然无能为力。我受到誓言的约束,盖温。除非那个女孩对我有别的命令,否则我什么都做不了。” “你就这样任由她去死?” “如果是为了遵守誓言,那只能如此。” 如果布伦要遵守誓言……与其让盖温相信布伦会食言,他宁可相信两仪师说谎。但他必须为艾雯做些什么! “我会试试让你和我现在效忠的两仪师谈一谈,”布伦说,“也许她们能做些事。如果你说服她们玉座正期待我们救她出来,那也许你还会有些收获。” 盖温点点头,至少这是个可行的方案。“谢谢。” 布伦不在意地摆摆手。“我真该把你扔进柴堆里,至少你伤了我的三个人。” “让两仪师治疗他们。”盖温说,“依我的了解,你不缺乏颐指气使的两仪师。” “呸,”布伦说,“除非士兵的生命受到威胁,否则我几乎不可能让她们治疗任何人。我有一个人在骑马时摔成重伤,而她们只是告诉我,这样就治疗他会让他变得更加鲁莽。那时那个该死的女人说:‘痛苦是最好的导师,也许下一次,他就不会贸然和他的朋友们赛马了。’” 盖温脸色阴沉。“但这些人肯定是例外,毕竟,他们是在战斗时被敌人砍伤的。” “我们看看吧,”布伦说,“两仪师很少会来看视士兵的情况,她们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现在军营外面就有一个。”盖温不经意地说着,回头瞥了一眼。 “年轻女孩?黑头发,没有那种看不见皱纹的面孔?” “不,那是两仪师,我是从她的脸上判断出来的。她有点胖,是金色头发。” “也许她只是在寻找护法,”布伦叹了口气,“不止一个两仪师这么干过。” “我不这么认为。”盖温又回头瞥了一眼,“她藏身在洗衣妇之中。”这时他才想到,那名两仪师很可能是白塔一方派出的间谍。 布伦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也许他也有同样的想法。“带我去看看。”他说着,大步走到帐篷门口,将门帘甩到一旁,回到了上午的阳光之中。盖温跟在他身后。 “你还没告诉我,你在这里做什么,盖温。”布伦一边说,一边走过一排排井然有序的营帐。士兵们不断向经过他们面前的统帅敬礼。 “我告诉你了,”盖温重新按住剑柄,“我要想办法救艾雯离开那个死亡陷阱。” “我说的不是你来我的营地,我是说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为什么你不回凯姆林,去帮助你的妹妹?” “你有伊兰的消息?”盖温停下脚步。光明啊!他早就该问了,他真是累坏了。“我听说她先前还在叛逆两仪师的营地里。现在她回凯姆林去了?她安全吗?” “她离开我们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布伦说,“不过现在看起来,她还不错。”他也停下脚步,看着盖温。“你的意思是说,你完全不知道?” “什么?” “嗯,传闻是不可靠的。”布伦说,“不过我的确得到了不少讯息,它们都是两仪师带回来的。那些两仪师正不断透过神行术去凯姆林打探讯息。你的妹妹已经将狮子王座纳入囊中。看样子,她解决了你们的母亲留给她的许多麻烦。” 盖温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感谢光明。伊兰还活着,而且控制了王座。他睁开眼,头顶的天空仿佛明亮了一些。他继续向前走着,布伦走在他身边。 “看来你真的不知道。”布伦说,“这段时间你到底在哪里,小子?只要你回凯姆林,就是剑之第一王子了!你的位置在你妹妹的身边。” “先救艾雯。” “你立下过誓言,”布伦用强硬的口气说道,“就在我面前,难道你忘了?” “没忘,”盖温说,“但伊兰已经得到了王座,那么她现在就是安全的。我会找到艾雯,把她带回凯姆林。在那里我可以守住她,守住她们两个。” 布伦哼了一声,“我想,你最好还是从第一步开始。不过你还是没回答我,为什么在伊兰努力夺取王座时,你不在她身边?你在这里有什么事情会比她更重要?” “我……陷入了麻烦。”盖温的眼睛直视着前方。 “麻烦?”布伦问,“发生这些事情的时候,你应该正在白塔里……”他陷入了沉默。他们两个又肩并肩走了一段路。 “你从哪里听到两仪师谈论艾雯被俘虏的事情?”布伦问,“你是怎么知道她受到刑罚的?” 盖温什么都没说。 “该死的!”布伦喊道,这位将军很少会骂人,“我一直觉得那个不断对我发动袭击的人讯息太过灵敏,我还一直在我的军官里寻找泄密的人!” “现在已经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关于这点,我还需要再做评判。”布伦说,“你杀了我的许多人,还毁掉了我大批的补给!” “我毁掉的是叛逆的补给。”盖温严厉的目光落在布伦身上,“也许你可以责备我用无礼的手段闯进你的营地,但你真的以为我会因为帮助白塔对抗入侵者而感到愧疚吗?” 布伦陷入了沉默。然后,他点了一下头。“很好,但你毕竟是一名敌军的指挥官。” “不再是了,”盖温说,“我已经离开了那个位置。” “但……” “我帮助过他们,”盖温说,“但我已经不再那么干了。我不是你的敌人,布伦。我以光明起誓。” 布伦没有立刻做出响应。他们走过一顶顶帐篷,这些帐篷似乎都是供高阶军官居住的。很快。他们来到木围墙边上。“那么,”布伦说,“我能够相信你还没有改变,还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吗?” “我不会违背誓言。”盖温厉声说道,“你怎么会这样想?” “不久前,我刚刚体验过誓言被别人背叛的感觉。”布伦说,“我说过,我相信你,小子。我确实相信你。但你还没解释,为什么你不回凯姆林。” “艾雯在那些两仪师的手中。”盖温说,“据我所知,伊兰是平安无事的。这里应该更需要我,虽然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爱莉达的统治。” “艾雯对你来说算是什么?”布伦低声问。 盖温看着他的眼睛:“我不知道。我希望自己能知道。” 奇怪的是,布伦笑了起来。“我明白了,我理解。来吧,让我们去找到你自以为看到的那个两仪师。” “我的确看到她了,加雷斯。”盖温一边说,一边朝围墙大门外的卫兵点点头。那些卫兵都在向布伦敬礼,却仿佛完全没看见盖温。他们会有这样的反应也不奇怪。 “我们去看看能有什么发现。”布伦说,“不管怎样,等我带你见到两仪师的首领们之后,我希望你信守诺言,返回凯姆林。艾雯的事情由我们来处理。你需要去协助伊兰,你的位置在安多。” “同样的话我也可以对你说。”盖温的目光只在军队随员的营地中搜寻着。刚才那个女人到哪里去了? “没错。”布伦用粗重的嗓音说道,“只是你说的不对。这是你母亲干的好事。” 盖温瞥了他一眼。 “她把我赶走了,盖温。她驱逐了我,还用死刑来威胁我。” “不可能!” 布伦脸色铁青,“我也这么以为。但这是真的,她说的那些话……让人很难受,盖温。那些话真的很伤人。” 盖温知道,能够让布伦把话说到这种程度,实际情况一定要更糟糕百倍。盖温从未听过这个人说过任何抱怨或表达不满的话。他一直对摩格丝忠心耿耿,任何一位君王都不可能对自己的臣下有更多期待。盖温不知道还能有什么人比加雷斯·布伦更忠诚、更无私。 “这一定是某种策略。”盖温说,“你了解我母亲,如果她伤害了你,那一定是有原因的。” 布伦摇摇头,“她的原因就是对那个叫加贝瑞的花花公子愚蠢的爱,她差点让自己迷迷糊糊的脑子毁掉了安多。” “她绝不会这样!”盖温喊道,“加雷斯,这你和所有人都知道!” “我应该知道。”布伦放低了声音,“我希望我可以。” “她也许还有别的原因。”盖温倔强地说着,感觉到怒火在胸中涌起。在他们周围,小贩们的眼神都在跟着他们,却没有人说话。他们也许知道,不要靠近布伦。“现在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她已经过世了。该诅咒的亚瑟!真希望我能马上去找他。” 布伦用犀利的目光看了盖温一眼。“亚瑟拯救了安多,孩子,没有人能比他对安多的恩惠更大。” “你怎么能这样说?”盖温一边说,一边用力地一挥手,“你怎么能为那个怪物说好话?他杀害了我的母亲!” “我不知道是否该相信这种谣言。”布伦揉搓着下巴,“但就算是我真的相信,那么他也许是为安多做了一件好事。你不知道当时的情况有多可怕,必须结束那种局面。” “我不敢相信竟然会听到这种话。”盖温又按住剑柄,“我不想听到有人如此污蔑她的名字,布伦。我是认真的。” 布伦直视着他的眼睛,坚定的目光如同牢不可摧的花岗岩。“无论是谁,用怎样的手段威胁我,我从无虚言,盖温。听我的话很难吗?那么,要活下来就只有更加艰难。抱怨逝者当然不是好事,但她的儿子需要知道,盖温,到最后,你的母亲为了加贝瑞而成为安多的敌人。她需要被废黜。如果亚瑟为我们做了这件事,那我们就需要感谢他。” 盖温摇着头,愤怒和震惊在他心中交战。这是加雷斯·布伦吗? “一个爱情上的失败者不该这样说。”布伦面容坚定,仿佛已经逐退了心中的一切情绪。在他和盖温面前,军队随员为他们让出一条很宽的道路。“我能够接受女人对男人失去兴趣,移情别恋。是的,在这件事上,我完全可以原谅做为女人的摩格丝。但对于身为女王的摩格丝,就是另一回事了。她将整个王国献给了那条毒蛇,她对自己的盟友施以刑罚和囚禁。她的想法有问题。有时候,当士兵的手臂脓肿溃烂,我们就要割下那条手臂,以保全他的生命。伊兰的胜利让我深感欣慰,虽然在这样说的时候,我也会感到深深的伤痛。但你必须抛下对亚瑟的恨意。他不是问题,你的母亲才是。” 盖温紧咬着牙。绝不,他想,我绝不会原谅亚瑟。绝不会原谅他。 “我知道有你这种眼神的人心里有什么打算。”布伦说,“那么你就更该回安多去,去亲眼看看。如果你不相信我,就问你的妹妹吧,看看她怎么说。” 盖温用力点点头。这已经够了。他们已经来到刚刚他看见那个女人的地方,他看到远处的那些洗衣妇们,便推开两个浑身鸡屎味的鸡蛋商人,迈开大步朝那里走去。“这边。”他的语气也许有些过于凶悍了。 他没有注意布伦是否听到了,不过那位将军很快就追上了他。布伦显得有些不高兴,但并没有说什么。他们走过一段曲折拥挤的小路,挤开许多身穿灰褐色衣服的人,终于来到那两座有着缓慢流水的长水槽前。男人们站在水槽一端,将清水倒入槽中,跪在一条水槽旁的女人们用肥皂将衣服搓洗干净,然后把它们放进只有清水的水槽里。怪不得这里的地面这么泥泞!不过这里至少还有肥皂和清水的气味。 这里的女人们都把袖子卷到臂肘以上。她们大多一边工作,在水槽中的洗衣板上揉搓着衣服,一边无聊地闲聊着。她们全都穿着像刚才那名两仪师一样的褐色裙子。盖温按住剑柄,逐一从身后查看着这些女人。 “是哪一个?”布伦问。 “等一下。”盖温答道。这里有几十个女人。他没有看错?为什么两仪师会在这个营地里?爱莉达肯定不会派两仪师来做间谍,她们的面孔太容易被认出来了。 但如果她们那么容易被认出来,为什么盖温现在却找不到她了? 这时,盖温发现了她。水槽旁,只有她没有和身边的人聊天。她低垂着头,系在头上的黄色头巾遮住了她的脸,几缕金发从头巾下露出来。她将身子完全蜷缩起来,让盖温差点没看见她。但盖温已经记住她丰满的体型。而且这里的女人之中,只有她戴着黄色的头巾。 盖温走过洗衣妇的队列。有几名洗衣妇站了起来,双手捂住了屁股,并且纷纷警告盖温“毛手毛脚的大兵”应该离这里远一点。盖温没理睬她们,径直走到那黄色头巾的女人旁边。 这太疯狂了,盖温想,历史上从没见过两仪师如此卑微。 布伦站到他旁边。盖温俯下身,想要看清那个女人的脸。那个女人的头却压得更低,用力搓洗着她手中的衬衫。 “嗨,”盖温说,“我能和你谈谈吗?” 她没有回应。盖温抬起头看着布伦。那位将军犹豫了一下,伸手拉下胖女人的头巾。头巾下面的脸无疑是属于一名两仪师的。女人依旧没有抬头,只是卖力地工作着。 “我说过,这样不会有用的。”旁边一个身材健壮的女人说道。那个女人站起身,摇晃着走了过来。她穿着一件仿佛是帐篷布做成的褐色和绿色长裙。“当时我就对她说:‘女士,您大可这么做,我无权拒绝您,但总会有人注意到您的。’” “你负责管理洗衣妇?”布伦问。 那名高大的女人用力一点头,满头红色的卷发也蹦跳起来。“是的,将军。”她转向那名两仪师,行了个屈膝礼。“塔葛伦女士,我警告过您的。光明烧了我吧,我的确警告过您了。我很抱歉。” 那个名叫塔葛伦的女人低下头。她的脸颊上是挂着泪水吗?真有可能发生这种事?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女士。”布伦在她身边蹲下,“你是两仪师吗?如果你是,那么你可以命令我离开,我会毫不迟疑地服从命令。” 这是个好办法。如果她真的是两仪师,她就没办法撒谎。 “我不是两仪师。”那个女人悄声说道。 布伦抬起头看着盖温,双眉紧锁。她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两仪师不能说谎。那么…… 那个女人低声说道:“我的名字是夏茉琳,我曾经是两仪师,但已经不再是了。因为……”她又低下了头。“求求你,让我继续在耻辱中工作吧。” “好吧。”布伦说着,又犹豫了一下,“但我需要你先去和营地中的两仪师们见个面。如果我不带你过去,她们一定会撕掉我的耳朵。” 那个叫夏茉琳的女人叹息一声,站了起来。 “来吧,”布伦对盖温说,“毫无疑问,她们也会想和你谈谈。我们最好快点结束这些事。” 第二十五章 在黑暗中 雪瑞安朝她黑暗的帐篷里望过去,犹豫着,不过她什么都没看见。终于,她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走进去,让帐帘在身后落下。这一次,情况非常顺利。 当然,她还是会在进入帐篷前先检查一番,搜索潜伏在里面的人。她甚至从来没感觉到那个人的存在,只是她觉得自己应当有所察觉。是的,雪瑞安还在查找,也许还会再找上几个月。但暂时她不需要这么做了。没有幻影在这里等待着要惩罚她。 这顶方形的小帐篷足以让人在里面站直身子。一张小床靠一侧的帐篷边摆放着,对面则放着一只大箱子。帐篷剩余的空间刚好能放下一张书桌,但那样的话,她在帐篷里就连转身都会很困难。而且,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就有一张完美的书桌,就在艾雯闲置的帐篷里。 已经有人开始谈论要把那顶帐篷交由别人使用。虽然每周都会有新的帐篷被送来,但现在营地中大部分姐妹都得两三个人合住在一顶帐篷里。不过不管怎样,玉座的帐篷是个标志,只要艾雯还有回来的希望,她的帐篷就会等待着她。伤心欲绝的琪纱一直保持着那顶帐篷的整洁,也不断地向雪瑞安哭诉自己主人的悲惨境遇。而对于雪瑞安,只要艾雯还没回来,这顶帐篷就可以完全供她使用,只是不能在里面睡觉。玉座的撰史者当然有责任管理玉座的诸项事务。 雪瑞安再次露出微笑,坐在自己的小床上。不久前,她的生活中还充满了挫折与痛苦。而现在,一切都结束了。祝福罗曼妲。无论雪瑞安对这个蠢女人有怎样的看法,毕竟是罗曼妲赶走了哈丽玛,也让雪瑞安不必再受到惩罚了。 痛苦会再度袭来。她的侍奉与忠诚总会伴随着痛苦和惩罚,但她已经学会了享受并珍惜暂时的平静。 有时候,她希望自己能闭上嘴,不要问任何问题。但她已经走到今天的这个地步,她的盟友如同所允诺的一样,给她带来了力量,但没有人警告她会有随之而来的痛苦。有时,她常希望自己当初是选择褐宗,可以藏身在图书馆的角落里,再也不必见到其他人。但现在,在她的这个位置上,无论怎样的大惊小怪都是没有意义的。 她叹了口气,脱下长裙,换上睡裙。这些动作都是她在黑暗中完成的。蜡烛和灯油现在都要定量分配。随着叛逆两仪师的资金告罄,她需要尽量节省这些物资,以供随后使用。 她爬上小床,拉起毯子。她对她做下的那些事,她并没有天真到会为此感到愧疚。白塔中的每一名姐妹都想要出人头地,这就是生命的本质!如果相信能占据优势,任何两仪师都会把刀子刺在姐妹们的背上。雪瑞安的朋友们只是……会更实际一点。 但为什么时间的尽头偏偏会在她这个时代到来?她的同伙们都在谈论着继续生存、伟大荣耀之类的话题,但雪瑞安并不同意。她正在白塔的政治版图上大举扩张,已经有实力惩治那些曾经冒犯过她的人。她从来都不想参与什么对转生真龙的最终清算,也不想和中选使徒搭上什么关系! 但现在,这些问题都不能干扰她的心情。最好先享受一下眼前的平静,毕竟她已经摆脱使徒的责打和艾雯那自以为是的夸谈。实际上…… 有一个掌握着强大至上力的女人正站在她的帐篷外。 雪瑞安猛地睁开眼。她当然能感觉到其他女人的导引,就像其他所有姐妹一样。该死的!她紧张地想着,用力闭上眼。别再这么神经质了! 帐帘被掀开。雪瑞安睁开眼睛,发现一个漆黑的人影正站在她的床前。银色的月光从飘摆的帐帘下射进来,恰好勾勒出这个人影的轮廓。人影全身都被不自然的黑色包裹着,黑色的飘带在她身后飞舞。她的脸同样隐藏在深深的黑暗中。雪瑞安惊呼一声,从床上滚下来,匍匐在地。帐篷里几乎没有容她下跪的空间,她只能蜷缩着,等待着痛苦落在自己身上。 “啊……”一个沙哑刺耳的声音说道,“很好,你如此顺从,我很高兴。” 这不是哈丽玛,雪瑞安从来都不能感觉到哈丽玛。她导引的一直都是阳极力,而且哈丽玛从不会以……如此撼人心魄的方式现身。 这么强大的力量!感觉上应该是一位使徒,或者至少是暗主御下一位非常强大的奴仆。不管怎样,她的地位肯定在雪瑞安之上。雪瑞安竭力压制着心中的焦虑,颤抖着低垂下头。“我以全心全灵侍奉您,伟大的主人。我因为能拜倒在您的面前而得到赐福,我将我的生命,我的……” “不要胡言乱语了。”那个声音咆哮着,“据我所知,你在这座营地里有着相当不错的地位?” “是的,伟大的主人。”雪瑞安答道,“我是撰史者。” 那个影子哼了一声,“一帮算不上两仪师的逃亡者的撰史者。不过这没关系。我需要你。” “全心全灵侍奉您,伟大的主人。”雪瑞安重复着,心中的忧虑却变得更加沉重。这个怪物想要她干什么? “艾雯·艾威尔,必须将她除掉。” “什么?”雪瑞安愣了一下。一条风之力的鞭子抽在她的背上,让她感到一阵灼痛。蠢货!这样顶撞,她是想要自杀吗?“请原谅,伟大的主人。”她急忙说道,“请原谅我的唐突,但我是受领了使徒的命令,要帮助她成为玉座!” “是的,但她已经证明这个决定并不……合适。我们需要一个孩童,而不是一个只有孩童年龄的成年人。必须将她除去。你要确保这群愚蠢的叛逆不再支持她,并结束在特·雅兰·瑞奥德中举行的那种该死的集会。你们怎么会有那么多人能够到那里去?” “我们有特法器。”雪瑞安犹豫地说,“其中有几件像是琥珀徽章,有几件的外形是铁质圆碟,还有几枚戒指。” “啊,睡梦编织。”那个影子说道,“是了。那些东西会非常有用。一共有多少?” 雪瑞安又犹豫了一下。她的第一个反应是说谎或是回避这个话题,似乎不该把这种讯息透露给这个影子。但她真的敢对使徒说谎吗?这怎么看都是一个糟糕的选择。“我们有20件。”她说了实话,“但其中一件在那个叫莉安的人手里,她已经被白塔俘虏了。现在营地中还有19件。”这些足以供艾雯在梦的世界中召开集议会。每一名宗派守护者一件,雪瑞安一件。 “是的,”那个被笼罩在黑暗中的影子嘶声说道,“的确很有用。把那些睡梦编织偷出来,交给我。这些废物没必要踏足使徒的领域。” “我……”偷出那些特法器?她怎么做得到!“全心全灵侍奉您,伟大的主人。” “你说得没错。为我做好这些,你会得到巨大的奖励。如果辜负了我……”那个影子沉思了片刻。“你有三天的时间。到时候,你少拿来一件睡梦编织,就会失去一根手指或脚趾。”说到这里,那位使徒在帐篷正中打开了一个神行术通道,然后就消失在其中。雪瑞安从那个通道中瞥了一眼熟悉的白塔走廊。 偷盗19件睡梦编织?在三天时间里?黑暗在上!雪瑞安想,我真不该说实话!为什么我没有说谎? 她仍然跪在地上,沉重地喘息着,久久地思考着眼前的情况。她的平静时间结束了。 这段时间太短暂了。 “她当然应该受到审判。”希安妮说道。这名正压低声音说话的白宗坐在艾雯的两名红宗狱卒为她提供的椅子里。 牢门敞开着,艾雯坐在牢房中的一只凳子上,这也是那两名红宗提供的。她们是肥胖的卡丽安德和面容严厉的帕琴妲,她们正在走廊里小心地监视着牢房这边的动静。两个人都在导引,维持着艾雯的屏障。在她们眼中,艾雯仿佛随时都会从牢房里冲出来,要挣扎着逃脱白塔。 艾雯没理会她们。她两天的牢狱生活并不令人愉快,但她完全能够承受这些,并保持自己的尊严。即使她们把她锁在这间密不透光的暗室里,即使她们甚至拒绝让她换下这件满是血污的初阶生长袍。即使她们每天不断地鞭打她,艾雯依然不会低头。 红宗非常不喜欢见到有人来探访艾雯,但这是白塔律法所规定的。竟然会有来访者,这也让艾雯吃了一惊。但希安妮不是唯一来看她的人,而且来访者之中甚至还有几名宗派守护者。不管怎样,艾雯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外面的讯息。白塔对于她被囚禁有着怎样的反应?宗派之间的裂痕变得更宽了吗?还是她的努力已经让它们开始弥合了? “爱莉达公然违反了白塔律法,”希安妮正在向她解释,“有五位来自不同宗派的守护者见证了她的暴行。她妄图独断死刑,但并未得逞。但不管怎样,还是有人会信她的话。” “什么话?”艾雯问。 “你是暗黑之友。”希安妮说,“正因如此,她才将你从白塔中驱逐,并对你施以刑罚。” 艾雯感到一阵寒意。如果爱莉达能就这项指控得到够多的支持者…… “这种说法站不住脚。”希安妮用安慰的语气说,“这里又不是偏僻的乡下,只要在谁家的门上画上龙牙,就足以让所有人都相信那家人是暗黑之友。” 艾雯挑起一侧眉弓。她就是在“偏僻的乡下”长大的,但乡下人有足够的智慧能够分辨什么是诽谤,什么是证据。不过她没有说话。 “以白塔的标准证明这种指控是很困难的。”希安妮说,“所以我怀疑,她不会试图在法庭审判中证实这一点。部分原因是如果这么做,你就有机会为自己辩护。我怀疑她会一直把你藏起来。” “是的,”艾雯说着,看了一眼守在旁边的两名红宗,“也许你是对的,但如果她不能证明我是暗黑之友,她就不能阻止对我进行公开审判……” “现在她所做的一切仍然不足以让她遭到废黜。”希安妮说,“可能实行的最大惩罚无非是由评议会进行公开谴责,并判处她一个月的苦修。她仍然能保留圣巾。” 但会在很大程度上失去权威,艾雯想,这也是很有意义的。但该如何确保爱莉达不会把她就这样藏匿起来?她必须不断对爱莉达施加压力。让光明诅咒爱莉达吧,像现在这样被锁在牢房里,想要做什么都太难了!她还没被囚禁多久,但许多失去的机会已经让她心急如焚了。 “你会参加对她的审判吗?”艾雯问。 “当然。”希安妮平静地说着。艾雯知道,这名白宗向来如此。一些白宗永远都是冷静而充满逻辑感的。希安妮虽然比她们热情得多,但也绝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容易激动。“我是宗派守护者,艾雯。” “相信你还能看到暗帝对这里的影响?”艾雯朝牢房顶瞥了一眼,打了个哆嗦。她还清楚地记得莉安的遭遇。现在她的牢房顶看起来要比莉安的笼子结实得多,也许这是因为她被指控为暗黑之友。 “是的。”希安妮的声音变得更低了,“情况似乎变得更加严重。仆人莫名死亡,食物腐烂。白塔的内部结构不断发生变化,第二厨房昨晚移到了第六层,整个黄宗区移到了地下室,就像之前褐宗区的移位一样。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我们至今仍毫无头绪。” 艾雯点点头。随着之前那次的白塔结构改变,原先居住的宿舍没有改变位置的初阶生也都被安排到了第21、22层。那里是褐宗区曾经的所在地。褐宗姐妹们不管多不情愿,也全体移到白塔侧翼。这会是一种永久性的变化吗?在白塔的历史上,两仪师一直都居住在白塔的主体内部,初阶生和见习生居住在白塔侧翼。 “你必须面对这些问题,希安妮。”艾雯低声说,“让姐妹们能够正视暗帝的扰动,以及最后战争的到来。让她们懂得并肩作战,而不是离心离德。” 在希安妮身后,一名红宗姐妹正在查看桌子上的蜡烛。艾雯接待访问者的时间就要结束了,她很快会再次被禁锢起来。她能清楚地闻到身后陈腐的稻草和尘土气味。 “你必须全力奋战,希安妮。”艾雯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那两名红宗已经朝这里走过来了。“去完成我无法完成的任务,也要求其他人和你一起努力。” “我会的。”希安妮也站起身,看着红宗拿走艾雯的凳子,指示她返回监牢。艾雯不得不弯下腰,才能走进那间矮小的牢房。 艾雯不情愿地俯下身,又说了最后一句:“最后战争到来了,希安妮,记住。” 这名白宗守护者点点头,牢门关闭,艾雯被封锁在黑暗中。她感到如此盲目和压抑!对爱莉达的审判到底会如何收场?即使爱莉达受到惩罚,她又会得到怎样的处置? 爱莉达会竭尽全力处死她。毕竟艾雯还有被判处死刑的理由——她曾经冒充过玉座。 我必须坚持下去。艾雯在黑暗中对自己说。这是我自己点的火,而现在,我不能从火里退出来,只要这样能够保护白塔。她们知道,她还会继续抵抗下去。这就是她能给她们的一切。 第二十六章 石头上的裂缝 艾玲达审视着这座庄园,现在这里到处都拥挤着准备出发的人们。巴歇尔的男女部下是湿地人中训练良好的一支部队,他们的整装工作非常有效率,但其他湿地人基本上就是一团糟了。当然,他们都不是军人。营地中的女人们四处奔忙,仿佛坚信自己还有什么事没做好、有什么东西未打包。送信的男孩们和朋友们一同奔跑着,竭力装出一副有事在忙的模样,以免被分派什么任务。那些普通湿地人无论是在捆扎帐篷还是在收拾其他任何东西时,都是一副笨手笨脚的样子,而且他们需要很多马匹、车辆和驭手才能把他们的行李都带上路。 艾玲达摇摇头。艾伊尔人只会带上行军必须用到的物品,且战斗队伍更是只会有士兵和智者。当一支队伍里需要持枪矛者以外的成员时,参与行动的工匠和劳工也都知道该如何迅速拔营和行军。这是对个人荣誉的一种要求,每个人都应该有能力照顾自己和他们的团队,而不是拖慢部族的脚步。 她摇摇头,回身继续自己的任务。在这样的日子里,不参与实际工作的人才是真正缺少荣誉的人。她将手指探进面前的一只水桶里,然后抬起手,将那根手指举到第二只水桶上面,让手指上的水滴落下去。再把手收回来,重复这个动作。 没有湿地人明白这种惩罚的意义,他们认为这是轻松的工作。而且艾玲达还可以坐在地上,背靠着庄园房舍的原木墙,只需将一只手移来移去,蘸空一只桶里的水,滴至另一只桶里。一次一滴。在湿地人看来,这根本就不算什么惩罚。 这是因为湿地人通常都很懒惰,他们宁可将水滴进桶里,也不愿意搬运石块。而搬运石块至少还包含有体力活动,这对思维和身体都有好处。滴水这举动完全没有意义,她不能伸展双腿、活动肌肉。而且当整座营地里的人都在为行军做准备时,她却只能做这种事,这让她所受到的惩罚更加耻辱了十倍!她在为自己无所事事的每一个时刻付出义,但她对此无能为力。 只能移动面前的水,一滴、一滴,再一滴。 这让她气愤,这种气愤又让她惭愧。智者们绝不会让自己的情绪如此统治自己。她必须保持耐心,尽量去理解为何她会受到这种惩罚。 就算只是在思考这个问题,她也非常想要尖叫。她到底要把同样的结论在脑子里思考多少遍?也许她太笨,找不到答案,也许她根本就不配成为一名智者。 她将手探进桶里,又移动了一滴水。她不喜欢这些惩罚。她是一名战士,尽管她的手中已不再有长矛。她不怕惩罚,也不怕痛苦,但她愈来愈怕失去自己的心,成为一个像沙子般无用的人。 她想要成为智者,也对此充满渴望。她甚至为自己的这种渴望感到惊讶,因为她从不曾想过自己还会对什么事情像当年对待枪矛那样充满热忱。在最近这几个月里,当她学习如何成为智者时,她对于智者的敬意也与日俱增。她已经接受了自己的这个身份:要成为一名智者,在最危险的日子里引领艾伊尔人。 最后战争将是一场试炼,一场她的族人完全不了解的试炼。艾密斯她们正在努力保护艾伊尔人。艾玲达却在这里坐着,移动着水滴! “你还好吗?”一个声音问道。 艾玲达愣了一下,抬起头,一只手飞速地伸向腰间的匕首,结果差点撞翻水桶。一个留着黑色短发的女人站在不远处房屋的阴影中。明·法萨维将双臂抱在胸前,身上穿着一件银线绣花的深蓝色外衣,脖子上还系着一条丝巾。 艾玲达坐回去,放开匕首。现在湿地人已经能潜行到她背后了?“我很好。”她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要脸红。 她的语气和动作应该能告诉对方,她并不打算找人聊天,但明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这些。这个女人只是转过身,朝周围的营地扫视了一圈。“难道……你没什么可以做的?” 艾玲达这次无法阻止自己的脸涨得通红了,“我正在做我应该做的事。” 明点点头。艾玲达强迫自己屏住呼吸。她不能对这个女人发怒,她的首姐妹请求她善待明。她决定不把明的这句话当做一种冒犯,因为明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还以为我能找你聊聊。”明一边说,一边仍端详着外面的营地,“我不知道还能去找谁。我不信任两仪师,他也不信任她们。现在我已经不知道他还信任谁了。也许甚至连我,他也不相信了。” 艾玲达瞥了明一眼,看见她正看着走过营地的兰德·亚瑟。今天兰德穿着一件黑色外衣,金红色的头发在午后的太阳下如同一团烈火。他比跟随在他身边的所有沙戴亚人都高出许多。 艾玲达已经听说昨夜发生的事情。兰德遭到色墨海格的攻击。那是暗影灵魂之一,艾玲达很想在她被杀前看看她。想到这里,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兰德·亚瑟战胜了那个暗影灵魂,虽然他总是显得很傻,但他的确是一名技艺高超,也很有运气的战士。现存于世的人,有谁能像他一样击败那么多暗影灵魂?他因此而赢得了巨大的荣誉。 但他刚刚经历的战斗给他留下她所不理解的伤痕。她能够感觉到他的痛苦。在色墨海格发动攻击时,她清楚地感觉到了那种痛苦。一开始,她错以为那只是一场噩梦,但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没有任何噩梦会如此恐怖。她仍然能感觉到那种不可思议的痛苦,那些纯粹由痛苦构成的编织,还有他内心的疯狂。 是艾玲达发出的警报,但她的速度不够快。她犯了错,对他负有义。等她结束这里的惩罚后,就会去处理这件事。如果她真的能结束现在所受的惩罚。 “兰德·亚瑟会处理好他的问题。”她一边说,又移动了一滴水。 “你怎么能这样说?”明看了她一眼,“难道你感觉不到他的痛苦?” “我每时每刻都能感觉到。”艾玲达不由得咬紧了牙,“但他必须面对他的试炼,就像我必须面对我的。也许有一天,他和我能够并肩奋战,但不会是今天。” 首先我必须成为和他对等的人,她告诉自己,我不会只是做为他的一部分,站在他身边。 明仔细观察着她。艾玲达感到一阵寒意,她很想知道这个女人在自己身上看到了什么。据说她所见到的未来总是能够成真。 “你和我以为的不一样。”明终于开了口。 “我欺骗了你?”艾玲达说着,皱起眉头。 “不,不是那样。”明微微一笑,“我是说,我看错了你。在凯姆林的那一晚之后,我并不确定该怎么想……当然,就是我们约缚兰德的那一个晚上,我觉得和你靠近了,但同时又觉得离你更远了。”她耸耸肩。“我猜,我本以为你刚到营地时就会来找我,我们有许多事要商量。可是你没来,这让我感到担忧。我觉得我可能是冒犯了你。” “你从不曾对我说过。”艾玲达说。 “好吧。”明说,“有时候我还是会担心,我们会……形成对抗。” “对抗有什么好处?” “我不知道。”明耸耸肩,“我怀疑这可能是艾伊尔的风格,在荣誉的战斗中战胜我,为了他。” 艾玲达哼了一声,“为一个男人战斗?有谁会做这种事?如果你对我负有义,也许我会要求和你进行枪矛之舞,但前提你必须是个枪姬众,而且我也仍然属于枪姬众。我想,我们现在可以用匕首对决,但这不会是一场公平的战斗。和一个毫无技巧的人战斗有什么荣誉可言?” 明的脸红了,仿佛艾玲达刚刚污蔑了她。这可真是奇怪的反应。“对此我不太清楚。”明从袖子里甩出一把匕首,让它在指节间来回转动。“不过我可不是那么弱不禁风。”她的匕首消失在另一侧袖子里。为什么湿地人总是爱用匕首玩这种花样?汤姆·梅里林也总是乐此不疲。难道明不知道,当她像杂耍艺人一样玩弄匕首时,艾玲达已经能够割开三个人的喉咙了?但艾玲达什么都没说。显然很为自己的技巧自豪,没必要让她感到困窘。 “这并不重要。”艾玲达一边说,一边继续手边的工作,“除非你严重地伤害了我,否则我不会与你作战。我的首姐妹认为你是朋友,所以我也会这样认为。” “好吧,”明说着,抱起手臂,回头望向兰德,“那么,我猜这是一件好事。必须承认,我不太喜欢和别人分享。” 艾玲达犹豫了一下,然后又把手指伸进桶里。“我也不喜欢。”至少她不喜欢和一个她并不很了解的女人分享自己的男人。 “那么我们该怎么做?” “像以前那样,”艾玲达说,“你拥有你想要拥有的,我为其他事情忙碌。等到情况发生变化时,我会告诉你。” “这……你很坦率。”明显得更加困惑了,“你要做的事只有这个?把手指蘸进水桶里?” 艾玲达的脸又红了。“是的。”她怒喝道,“就是这种事。请原谅我还要继续忙。”她站起身,大步走开,丢下那两只水桶。她知道,自己不该发脾气,但她就是克制不了。明总是提到她的惩罚,而她自己却没能力想清楚智者到底为什么要惩罚她。兰德·亚瑟总是把自己抛进危险之中,艾玲达却没办法对他有一点帮助。 她不能再忍受这种状况了。她走过褐色的庄园绿坪,双拳不停地握紧再松开,保持着和兰德的距离。如果让他看到现在的自己,他一定会发现她被水泡皱表皮的手指,问她为何要把一根手指泡成这样!如果他发现这是智者们对她的惩罚,他也许会做出什么傻事。男人都是这样,兰德·亚瑟更是傻得厉害。 她大步走过湿润的土地,褐色草地上能看见一顶顶帐篷压出来的方形痕迹。在她身边都是来回奔忙的湿地人。她经过一队士兵,那队士兵正一递一接地将装满谷物的麻袋,运到拴在两匹大蹄子拉车马身后的大车上。 她不停地走着,竭力不让自己爆发出来。但现在实际的情况是,她觉得自己必须像兰德·亚瑟那样做些“鲁莽”的事情。为什么?为什么她就是想不出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营地中其他的艾伊尔人似乎都对她视而不见。当然,他们不会和她谈论她的惩罚。她还清楚地记得,当她仍是枪姬众时,曾经见到过相似的惩罚。当时她很清楚,要尽量远离智者们的事务。 她转过马车,发现自己又一次面对着兰德·亚瑟。他正在和达弗朗·巴歇尔的三名军需官说话。他比这三个人都高出一个头。他们之中的一个人留着黑色的长胡须,正指着拴马栏,说着些什么。兰德看到艾玲达,向她抬起手。但她立刻就转过身,朝绿坪北边的艾伊尔营地走去。 艾玲达咬紧了牙,试图驯服自己的怒气,却不算很成功。难道她连对自己生气的权利都没有了吗?这个世界即将终结,她却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无聊的惩罚上!在前面,她看见了几位智者,艾密斯、柏尔和麦兰正站在一堆褐色的帐篷包旁边。那些被紧紧捆住的长包袱上都系了带子,以便人们行军时把它们背在肩上。 艾玲达本该回到水桶那里去,继续接受惩罚。但她没有这么做。她气势汹汹地朝智者们走去,就像一个拿着木棒的孩子冲向一头豹猫。 “艾玲达?”柏尔问,“你已经完成惩罚了?” “还没有。”艾玲达说着,站到她们面前,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风扯动着她的裙摆,她丝毫没理会。忙碌的人们,无论是艾伊尔人还是沙戴亚人,都远远离开这群人。 “怎么了?”柏尔问。 “你学得还不够快。”艾密斯摇着白发苍苍的头。 “还不够快?”艾玲达喊道,“我已经学会你们要我学的所有东西!我清楚地记得每一节课,能够完美地重复每一个技巧,完成你们分派的每一项任务。我已经回答你们全部的问题,而且看见你们对我的每一个答案都点头赞许!” 她瞪着她们,继续说道:“我能比所有在世的艾伊尔女人导引得更好。我已经抛下了枪矛,希望能跻身你们的行列。我对每一件事都尽职尽责,绝不放弃任何一点荣誉。但你们还是不断给予我惩罚!我不会再接受惩罚了。或者告诉我你们对我有什么期望,或者现在就赶我走。” 她等待着她们的怒火、失望,斥骂她以一个学徒的身份怎敢质疑智者。她等待着,至少她的鲁莽会招来更多的惩罚。 艾密斯瞥了麦兰和柏尔一眼。“惩罚你的不是我们,孩子。”她似乎很谨慎地选择着说出口的每一个字。“这些惩罚是你亲手造成的。” “无论我做了什么,”艾玲达说,“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会让我成为歹藏。你们这样对待我是在让你们自己蒙羞。” “孩子,”艾密斯直视着她的眼睛,“你拒绝我们的惩罚吗?” “是的。”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是的。” “你以为你和我们一样强大?”柏尔举起手掌在她饱经风霜的脸上遮阳。“你认为你和我们是平等的?” 和她们平等?艾玲达想着,心中生出恐慌。我和她们不是平等的!我还要经历多年的学习。我在干什么? 现在她还能后退吗?乞求原谅,努力弥补自己的义?她应该快步跑回水桶边,继续移动水滴。是的!她要这么做。她必须…… “我现在看不到还有继续学习的理由。”她发现自己已经开了口,“如果这些惩罚就是你们还能教我的一切,那我只能认为,我已经学到我必须学习的全部知识,我已经准备好加入你们了。” 她咬住了牙,等待智者们无法想象的盛怒。她在想什么?她不该让明的蠢话影响自己。 然后,柏尔笑了。 这是一阵洪亮的笑声,和那位智者瘦小的身材很不相配。麦兰也开始大笑,这位太阳色头发的智者捧住了因怀孕而微微隆起的肚子。“她用的时间甚至比你还要长,艾密斯!”麦兰高声说道,“她是我见过的最顽固的女孩。” 艾密斯的表情变得令人难以想象的温柔:“欢迎,姐妹。” 艾玲达眨眨眼。“什么?” “你现在是我们的一员了,孩子!”柏尔说,“或者很快就是了。” “但我公然反抗了你们!” “智者不能允许被其他人踏在脚下。”艾密斯说,“如果她带着自己还是学徒的想法进入我们的行列,那么她就永远无法把自己当成我们的一员。” 柏尔向兰德·亚瑟瞥了一眼。他正站在远处,和萨伦妮交谈。“直到我研究过这些两仪师后,我才明白我们的方式有多么重要。那些处于底层的两仪师都像狗儿一样摇尾乞怜,被那些自以为高她们一等的家伙视若无物。那样的人能有什么成就!” “但在智者之中也有等级之分,”艾玲达说,“不是吗?” “等级?”艾密斯看起来有些疑惑,“我们之中一些人的荣誉的确超过了另一些人,这是她们的智慧、行动和经验为她们赢得的。” 麦兰举起一根手指。“但至关重要的是,每一名智者都会努力保卫自己的水井。只要她相信自己是对的,她就不会任别人宰割,即使是其他智者也不行,无论那个‘其他’智者有着怎样的年纪和智能。” “任何女人,如果没有宣布自己已经做好准备,都不可能真正准备好加入我们。”艾密斯继续说道,“她必须认为她和我们是平等的。” “惩罚并非真正的惩罚,除非你接受它,艾玲达。”柏尔的脸上依旧带着微笑。“我们认为你在几个星期前就已经准备好了,但你却顽固地继续服从我们。” “我几乎已经开始认为你有些过于骄傲了,孩子。”麦兰的微笑里充满了宠爱。 “已经不再是孩子了。”艾密斯说。 “哦,她还是个孩子,”柏尔说,“直到另一件事了结。” 艾玲达感到一阵晕眩。她们说她学得不够快,原来她要学的是凭自己的力气站起来!艾玲达从来没允许过其他人把自己踩在脚下,但这些并不是“其他人”,她们是智者,而她是学徒。如果明不刺激她,后果又会是怎样?她应该感谢那个女人,虽然明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还有一件事要了结……“我还要做什么?”艾玲达问。 “鲁迪恩。”柏尔说。 当然,智者需要在一生中两次进入那座最神圣的城市。一次是成为学徒时,一次是成为真正的智者时。 “现在情况已经不同了,”麦兰说,“鲁迪恩已经不再是曾经的那座城市了。” “这不能成为抛弃传统的原因。”柏尔说,“那座城市也许已经开放,但没有人会愚蠢到走进那些立柱之间。艾玲达,你必须……” “柏尔,”艾密斯打断了她,“如果你不反对,我就打算告诉她了。” 柏尔犹豫着,然后点了点头。“是的,当然,只能如此。艾玲达,我们不会再见你,直到你经过漫长的旅程后,做为一名姐妹回到我们身边。” “一个我们久已忘记的姐妹。”麦兰微笑着说。她和柏尔转过身,然后艾密斯也朝神行术场地走了过去。艾玲达快步追上了她们。 “这次,你可以穿上你的衣服了。”艾密斯说,“它代表着你的地位。一般来说,尽管我们已经掌握了神行术,我还是会建议你徒步前往那座城市。但我相信,传统也有必须向现实低头的时候。不过,你还是不应该透过神行术直接到达那座城市。我建议你先去冷岩堡,然后从那里出发。你必须用一些时间,在三绝之地思考你的道路。” 艾玲达点点头。“我需要水囊和食物。” “都已经为你准备好,放在冷岩堡了。”艾密斯说,“我们已经预料到你很快就会前往那里。实际上,我们给了你那么多提示,你在多日前就应该去那里了。”她看着艾玲达。艾玲达只是看着地面。 “没必要感到惭愧,”艾密斯说,“这是我们的问题。不要理会柏尔的玩笑,你做得很好。有些人会在接受许多个月的惩罚后,才认为她们已经受够了。我们必须对你非常严厉,孩子。以前我从未见过任何一名学徒曾经受到如此严厉的对待,但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我明白,”艾玲达说,“并且……谢谢你们。” 艾密斯哼了一声。“你逼我们绞尽了脑汁。记住你在这件事上花费的时间和感到的羞辱,这是任何歹藏都会感受到的羞辱。如果你只是逆来顺受,期待命运帮助你摆脱它们,那它们就永远不可能离你而去。” “如果一名学徒在开始训练的最初一两个月就宣布自己已经准备好要成为智者,你们又会怎么做?” “我想,应该是抽她几顿鞭子,然后再送她去挖洞。”艾密斯说,“我不曾经历过这种事情,与此最近似的可能是瑟瓦娜。” 艾玲达一直感到很奇怪,为什么智者们会毫无怨言地接受那个沙度女人。对于她嚣张跋扈的宣言,艾密斯她们却只能被动地接受。 艾密斯拉紧肩头的披巾。“你和枪姬众们有责任守住神行术场地。当你到达鲁迪恩后,就到那座城市的中心去。你会在那里找到玻璃立柱,从立柱中间走过去,然后再回到这里来。好好利用你跑向那座城市的日子。我们把你逼得很紧,你才会有这段进行思考的时间。以后你可能很难再有这样的时间了。” 艾玲达点点头。“战争已经来了。” “是的,走过立柱后,就尽快回来。我们需要讨论如何才能最好地应对卡亚肯……在昨晚发生的改变之后。” “我明白。”艾玲达深吸一口气。 “去吧,”艾密斯说,“一定要回来。”她刻意加重最后一句话的语气。有些人永远没能从鲁迪恩回来。 艾玲达看着艾密斯的眼睛,点了点头。艾密斯在许多方面都像她的第二个母亲。现在,她给了艾玲达一个罕见的微笑,然后就转身背对着艾玲达,就像另外两位智者一样。 艾玲达又深吸一口气,回头看了一眼还在庄园前面和军需官说话的兰德。他的表情肃穆,没了手的手臂背在身后,另一只手臂不断挥舞着。她朝他微笑,不过他并没有看她。 我会回来找你的,她想。 然后,她小跑着赶往神行术场地,拿起在那里为她准备好的包裹,编织出通道。熟悉的、只属于荒漠的干燥空气扑面而来。出于安全考虑,她的通道指向一片名叫“少女之矛”的岩地,那里和冷岩堡之间还有一段距离。从那里,她可以跑去冷岩堡,做好准备。 她冲过通道,并终于因为刚刚发生的一切而感到欢欣鼓舞。 她的荣誉回来了。 “我是从一道小水门里出来的,两仪师。”夏茉琳在帐篷里的姐妹们面前低垂着头。“实际上,那不是很难,没有我离开白塔、进入城里时那样难。我不敢从桥上离开。我不能让玉座知道我干了什么。” 罗曼妲将双臂抱在胸前,看着夏茉琳。她帐篷里的两盏黄铜油灯都点燃了,火焰不住地在灯芯上跳跃着。现在帐篷里除了她和夏茉琳外,还有四个人。虽然她竭力想要隐瞒这件事,但蕾兰还是知道,并且过来了。罗曼妲本来还希望那名蓝宗会忙着在营地里哗众取宠,没有心思来关心这种看似琐碎的小事呢。 蕾兰身边跟着史汪,这名前玉座已经像藤壶一样紧紧粘在蕾兰身上。罗曼妲很高兴她们能重新发现治疗静断的方法。毕竟她是一名黄宗,但她并不是很希望看到史汪能够因此而被治愈。光是一个蕾兰就已经够难对付了。罗曼妲没有忘记史汪狡猾的政治手腕,不幸的是,营地中的许多人似乎都忘了这一点。也许史汪的导引能力已经大打折扣,但这并不意味着她的脑子就不好用了。 当然,雪瑞安也在这里。这名红头发的撰史者坐在蕾兰的另一边。雪瑞安最近一直都显得很孤僻,甚至很少会表现出两仪师的威严。愚蠢的女人。她不适合做一名撰史者,所有人都很清楚这点。如果艾雯回来(罗曼妲祈祷这一天早些到来,至少这样会让蕾兰的计划功亏一篑),那么她就有机会,成为一位新的撰史者。 帐篷里的另外一个人是玛格拉。罗曼妲和蕾兰曾经为了该由谁先来审问夏茉琳而发生争论,当然,局势一直都在控制之中。最终她们决定,唯一公平的办法就是一同进行这场审问。因为夏茉琳属于黄宗,罗曼妲得以让自己的帐篷成为会议的举办地。当蕾兰不止带来史汪,还带来雪瑞安时,罗曼妲的确吃了一惊。不过她们确实没有约定过可以带多少人与会。罗曼妲这一边就只有玛格拉一个人。这名肩膀宽厚的姐妹坐在罗曼妲身边,一言不发地倾听着夏茉琳的供述。罗曼妲则思忖着是不是要再找一个人来?不过,这显然会耽搁会议的进行。 无论如何,这算不上是一场真正的审讯。夏茉琳有问必答,看起来应该没有任何隐瞒。她坐在众人面前的一张小凳子上,甚至拒绝在凳子上加软垫。罗曼妲很少看到一个如此惩罚自己的可怜孩子。 她不是孩子,罗曼妲想,无论她怎么说,她都是一位真正的两仪师。让光明烧了你,爱莉达,你竟然让我们的姐妹变成如此模样! 夏茉琳曾经属于黄宗。该死的,她一直都是黄宗的一员。到现在为止,她已经说了将近一个小时,都是在回答各种关于白塔内部形势的问题。史汪第一个问起她是如何逃出来的。 “请原谅我没有来找你们,就直接去营地找工作了,两仪师。”夏茉琳低垂着头。“但我是违法逃出白塔的。身为一名见习生,未经许可就离开白塔,我已经是一个逃亡者了。如果被发现,我一定会遭到惩处。 “我还留在这个地方,是因为我熟悉这里。我没办法到别的地方去。当你们的军队来到这里,我发现我能在那些人中间找到工作机会,所以我就到那里去了。求求你们,不要逼我回去。我不会有威胁的,我会像普通人那样谋生,绝不使用我的能力。” “你是两仪师。”罗曼妲尽量保持声音的平稳。这个女人充分证明了艾雯所描述的情况完全属实,爱莉达对白塔实行了无比暴虐的统治。“无论爱莉达是怎么对你说的。” “我……”夏茉琳只是摇了摇头。光明啊!她的确算不上是最镇定自若的两仪师,但看到她竟然堕落到如此程度,实在是让人感到惊骇。 “跟我说一下那道水门。”史汪在椅子里向前倾过身子,“我们能在哪里找到它?” “就在城市的西南角,两仪师。”夏茉琳说,“从艾蕾伊安·亚兰德林和她的护法们的古老雕像向东走五分钟。”她犹豫了一下,突然露出忧虑的表情。“但那是一道很小的水门,你们不可能带一支军队进去。我只知道,因为我有责任照料住在那里的乞丐,所以才知道那道水门的。” “我想要一张地图。”史汪说着,瞥了蕾兰一眼,“至少,我想我们应该要有一张。” “这是个聪明的主意。”蕾兰摆出一副令人作呕的宽容姿态。 “我想要对你们的……情况知道更多一些。”玛格拉说道,“爱莉达怎么会认为贬黜一名姐妹是明智之举?艾雯告诉过我们这件事,当时我还觉得这太不可思议。爱莉达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说不出玉座的想法。”夏茉琳说道。当她称爱莉达为玉座时,帐篷里的一些人不加掩饰地瞪了她一眼,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罗曼妲没有这么做。某种小东西正在铺地帆布下面移动,从帐篷的一角一点点靠向帐篷中心。光明啊!那是老鼠吗?不,它太小了,也许是一只蟋蟀。罗曼妲不安地动了动身子。 “但你肯定做了什么会激怒她的事情。”玛格拉说,“否则她怎么会如此对你?” “我……”不知为什么,夏茉琳一直瞥着史汪。 愚蠢的女人。罗曼妲几乎要赞同爱莉达的判决了。夏茉琳根本就不该得到披肩。当然,这也绝不能成为爱莉达贬黜她为见习生的理由,玉座没有这样的权力。 是的,帆布下面的确有东西,那团小东西还在一下一下地向帐篷中心蹿动着。 “我在她面前很软弱。”夏茉琳最终说道,“当时我们在谈论……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事件。我说的话不合她胃口,我没有表现出两仪师应有的镇定与平静。” “就这样?”蕾兰问,“你没有密谋反对她?你没有任何反抗?” 夏茉琳摇摇头,“我是忠诚的。” “这真令人难以置信。”蕾兰说。 “我相信她。”史汪不动声色地说道,“夏茉琳早就显示出她已经是爱莉达的囊中之物了。” “这是个危险的先例。”玛格拉做出评价,“光明啊,这太危险了。” “是的,”罗曼妲表示赞同。她看到那个被帆布盖住的小东西已经到了她面前一寸左右的地方。“我怀疑她是要把可怜的夏茉琳当做一个范例,向全白塔宣示她的权力,让所有人知道,任何与她为敌的人都会落得同样的下场。” 罗曼妲的话点明了一个事实,如果爱莉达统一了全部两仪师,那么曾经支持艾雯的宗派守护者很可能也都会被褫夺两仪师的身份。 “那是一只老鼠吗?”史汪问道。 “老鼠没那么小。”罗曼妲说,“那不重要。” “小?”蕾兰说着,俯下身。 罗曼妲皱起眉,又瞥了那个小东西一眼。它的确仿佛是变大了一点。实际上…… 那东西突然开始跳动,向前冲了一下。帆布裂开了,一只足有无花果那么大的蟑螂爬出来。罗曼妲厌恶地向后退了一下。 那只蟑螂在帆布上飞速地爬行着,两根触须左右摆动。史汪脱下鞋,想要打死它,地上的帆布裂口却被进一步撕开了。第二只蟑螂爬出来,然后是第三只,然后是数不清的蟑螂从裂口中涌出来,如同一个人吐出灌进嘴里过热的黑色茶水。成千上万黑褐色的虫子彼此叠压、拥挤、推搡着,争先恐后地要从那道裂口中爬出来。 女人们厌恶地尖叫着,跳起来,踢开椅子。护法们冲进帐篷。肩膀宽阔的洛里克是玛格拉的护法;如同古铜色山岩的则是蕾兰的护法布尔·沙尔伦。他们在女人的尖叫声中抽出佩剑,却也在看到这些蟑螂时呆住了,只是愣愣地盯着从地上涌出的那些肮脏的虫子。 雪瑞安跳上自己的椅子。史汪开始导引,压死那些靠近她的虫子。罗曼妲痛恨使用至上力制造死亡,即使杀死的是如此令人厌恶的生物,但她也发现自己正在导引风之力,不停地压死一片片的蟑螂。但这些怪物涌出来的速度太快了,没多久,地面上就堆满了它们。两仪师们不得不跌跌撞撞地跑出帐篷,进入黑暗的夜幕之中。洛里克拉上帐篷的门帘,但这并不能阻止那些虫子从里面涌出来。 一到帐篷外,罗曼妲立刻下意识地用手指抚过头发,确认没有蟑螂钻进她的头发里。她想象着那些怪物在自己的皮肤上爬行,不由得浑身打颤。 “你的帐篷里有什么很贵重的东西吗?”蕾兰一边问,一边回头看着那顶帐篷。借助透出来的灯光,她们能看见无数蟑螂的影子正爬上帐篷壁。 罗曼妲想到她的日记。但她很清楚,自己再也没办法去碰触那些纸张了。“没有什么我还想留下的了。”她一边说,一边开始编织火之力,“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可取代的。” 其他人也开始同样的编织,帐篷马上就陷入火海。洛里克急忙跳到一旁。罗曼妲觉得自己能听到帐篷里面虫子被焚烧时的爆裂声和滋滋冒油的声音。两仪师们都在高热的逼迫下步步后退。片刻间,整个帐篷变成一个巨大的火堆。附近帐篷里的人们纷纷跑出来,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不该是自然现象。”玛格拉低声说,“这些都是四脊蟑螂,只有航行到沙塔的海船上才会有这种蟑螂。” “这肯定不是暗帝给我们的最可怕的东西。”史汪抱着手臂,“记住我的话,我们还会见到更可怕的。”她看了夏茉琳一眼。“来吧,我要你画出那张地图。” 她们两个和其他人很快都离开着火的帐篷。暗帝的力量在今晚触及了营地,这个警报很快就会被传播出去。罗曼妲看着熊熊燃烧的帐篷,没多久,它就变成一堆冒着烟的黑炭。 光明啊,她想,艾雯是对的。它来了,而且速度如飞。那个女孩已经身陷囹圄。她刚刚在昨晚梦的世界的评议会中将那顿悲惨的晚餐、她谴责那名伪玉座,以及随后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宗派守护者们,而且她仍然拒绝她们展开救援行动。 火把纷纷亮了起来。护法们都已经起身,以提防邪恶再次入侵。她闻到烟火的气味,这是她全部的个人物品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痕迹了。 白塔需要重归一体,无论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她愿意向爱莉达低头,以实现这个目标吗?她是否愿意重新穿上见习生长袍,如果这样能让白塔团结全部的力量,迎接最后战争? 她无法做出决定。这种两难的局面几乎像那些四处爬动的蟑螂一样,让她心慌意乱。 第二十七章 醉骟马 麦特离开营地时当然没办法甩掉那些两仪师。该死的女人。他沿着那条古代石路策马前行,身后并没有红手队跟随。不过,现在他已经习惯了有那三名两仪师、两名护法、五名士兵、塔曼尼、一匹驮马和汤姆陪在身边。至少亚柳妲、爱麦瑟拉和艾格宁没有坚持要跟过来。这支队伍的规模已经不小了。 道路两旁依然排列着三针叶松,风中不时传来山雀的叫声。他在近午时就命令红手队扎下营盘,所以现在距离日落还有几个小时。他让果仁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在两仪师和护法前面。在他拒绝了向裘丽恩提供马匹钱粮后,她们绝不打算让他再赢一轮。所以他不得不带着她们前往那座村庄,在那里,她们至少能在柔软的床垫上睡一晚,还能洗个热水澡。 麦特并没有很认真地反对两仪师提出的要求,他不希望有太多人在那些村民面前提起他的红手队。女人们都很喜欢胡言乱语,就算是两仪师也不例外。但一支这种规模的队伍想要悄无声息地经过一个村子是不可能的,只要有霄辰人的巡逻队出现在这段蜿蜒曲折的山道上……不管怎样,麦特只能让他的红手队稳步向北方前进,无论前面会有什么危险,都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而且,现在他的感觉又好了起来。果仁步履轻松,清冷的春风迎面吹来。他又穿上一件他旧日的外衣,大红色的衣服装饰着褐色镶边。外衣敞开着,露出底下一件茶色旧衬衫。 一切都回到过去。旅行到一个陌生的村子,在酒馆里玩两把骰子,捏一下女侍的屁股。他不会去想图昂。该死的霄辰人。她会没事的,不是吗? 不,他的手指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碰骰子了。坐在酒馆的角落里,和酒客们掷上几把骰子,这似乎都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些酒客也许脸色不会很好看,说出来的话也不怎么文雅,但他们都是好人,比那些贵族大爷们好得多。 塔曼尼走在麦特前面,也许他心中期待的酒馆要比麦特的更有品位些,让他能在那里玩上一局牌,而不只是扔扔骰子。不过也许他们不会有很多选择。那个村子确实有一定的规模,甚至可以被称为一座小镇,但那里顶多只有三四家客栈。总之,他们只能随遇而安了。 好歹是个大村子。麦特想着,摘下帽子,挠着头皮,脸上露出笑容。有着三四家客栈的辛德泰普顶多不过是一个“小镇”。麦特还记得他以为巴尔伦就是一座大城市时,巴尔伦的规模其实也不比这个辛德泰普大多少! 一匹马追到他身旁。汤姆又在看那封该死的信了。这个身材修长的走唱人脸上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雪白的头发不停地被微风拨动。他盯着那张纸上的每一个字,仿佛第一次看到这封信,而不是已经将它读了一千遍。 “为什么你不把它收起来?”麦特问。汤姆抬起头。麦特费了些唇舌才说服老走唱人一同前往那个村子,汤姆需要走一走,需要有些事情让他分分神。 “我是认真的,汤姆。”麦特说,“我知道你很急着想救出沐瑞,但我们还需要几个星期的时间才能走出这里。盯着这张纸除了让你更急更忧虑以外,不会有任何用处。” 汤姆点点头,仔细把信纸叠好。“你是对的,麦特,但我带着这封信已经有几个月了。现在,我已经把事情告诉了你,我觉得……嗯,我只想再看看它。” “我知道。”麦特一边说,一边望向远方的地平线。沐瑞。根结之塔。麦特几乎觉得那座高不可攀的诡异建筑,就耸立在远处他依稀能够看到的地方。那里是他的目的地。凯姆林只是这段路上的一个中间站。如果沐瑞还活着……光明啊,那代表着什么?兰德会有什么反应? 一想到即将到来的援救行动,麦特就觉得自己更要好好玩上一整夜的骰子。 为什么他会答应跟汤姆钻进那座塔里去?那些该死的“蛇和狐狸”,他可不想再见到那些怪物了。 但……他也不能让汤姆一个人去,更没办法拦住汤姆。有时候,麦特觉得自己似乎早就知道,他必须回去再次面对那些怪物。现在那些怪物已经耍了他两次。那个易斐英肯定在把别人的记忆塞进他的脑袋里的同时,也在他的脑子里系了无数的丝线。唯一确定无疑的是,他有一笔债要跟他们好好算一算。 麦特对沐瑞没什么好感,但无论她是不是两仪师,他不会把她丢给怪物。该死的,如果是一名弃光魔使被困在那里,说不定他也会一马当先去救他出来。 不过……也许真的有一名弃光魔使在那里。兰飞尔当时也和沐瑞一同跌入了那个门形的特法器里。让光明烧了他吧,如果他在那里找到兰飞尔又该怎么办?他真的也要救兰飞尔出来? 你是个傻瓜,麦特·考索恩,不是什么英雄,只是个傻瓜。 “我们要去找沐瑞,汤姆。”麦特开了口,“光明烧了我吧,我已经答应你了。我们会找到她,但我们必须先把红手队带到安全的地方。而且我们还需要情报。贝尔·多蒙说他知道那座塔在哪里,但我还是要先找一座大城市,找到一些关于那座塔的传闻和故事。一定有人知道些关于那座塔的事。而且,我们还需要补给品。这种小山村不可能为我们提供足够的物资。如果可能,我们需要到凯姆林去,不过我们也许能先去四王镇。” 汤姆点点头。麦特完全能看出他焦躁的心情,沐瑞还被困在危险之中,可能正受着折磨,或有着其他诡异而凄惨的遭遇。汤姆漂亮的蓝眼睛仿佛正在遥望着这些可怕的景象。为什么他这么在乎那个两仪师?难道不正是两仪师让他的侄子死于非命吗?对他来说,沐瑞到底是什么人? “该死的,”麦特说,“我们不能老想着这种事,汤姆!我们要好好玩上一夜的骰子,快快乐乐地过上一晚,我们也许还能唱上一两首歌呢。” 汤姆点点头,面容轻松了点。他把竖琴匣系在他的马背上,麦特很希望能看到他再打开那只匣子。“你打算再用杂耍换一顿晚餐吗,徒弟?”问这句话时,老走唱人的眼里也焕发出光彩。 “总比吹那支该死的笛子要好。”麦特咕哝了一句,“我总是吹不好那东西。还是兰德吹得好听,对不对?” 色彩开始在麦特的脑海里盘旋,凝聚成兰德的影像。他一个人坐在房间里,身上穿着一件满是刺绣的衬衫。一件黑红两色的外衣被揉成一团,扔在原木墙壁的角落里。他的一只手紧按住额头,仿佛想要把痛苦从脑中推走。他的另一只…… 他的左臂已经没了手掌。几个星期前,当麦特第一次看到这景象时,曾经吓了一跳。兰德怎么少了一只手?现在,他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仿佛连生命都没了。但他的嘴唇却不住地歙动着,仿佛在嘟囔些什么。光明啊!麦特想,让光明烧了你吧,你对自己做了什么? 至少,麦特不在他身边。这是你的运气,麦特对自己说。这段时间,他们的日子都不好过。他本该和兰德在一起。兰德是他的朋友,但麦特并不打算陪着兰德,直到他发了疯,杀死身边的每一个人。友谊值得珍重,但不值得为此犯傻。当然,他们还要在最后战争中一同奋战,但这也不是他必须跟着兰德的理由。麦特只希望在战场上,他能够站在那些使用阳极力的疯子们的另一边。 “啊,兰德。”汤姆说,“那个男孩完全能成为一名走唱人,如果他从小时候就开始学习的话,甚至还能是一位吟游诗人。” 麦特摇摇头,驱散了脑海中的影像。该死的,兰德,别来烦我。 “那是一段美好的日子,不是吗,麦特?”汤姆露出微笑,“我们三个,沿着亚林河一路而行。” “魔达奥为了我们全然不知的原因追杀我们,”麦特严肃地说。那些日子也同样不轻松。“暗黑之友随时都想要在我们的背上捅一刀。” “总比古蓝怪和弃光魔使要好。” “这就像是在说,和肚皮上被插一把剑相比,你更喜欢被绞索套住脖子。” “至少你还有机会从绞索里逃出来,麦特。”汤姆用指节抚着自己白色的长胡子说,“而一旦剑刃刺进你的肚里,你差不多就无能为力了。” 麦特犹豫着,然后发现自己在笑。他揉搓了一下脖子上的丝巾。“我想你是对的,汤姆,你是对的。不过,我们今天为什么不能忘记所有这些事?我们至少能在今晚享受一下过去曾有的好日子!” “我不知道这有没有可能,小子。” “肯定可以。”麦特顽固地说。 “哦?”汤姆饶富兴致地问,“你还会相信,老汤姆·梅里林是最有智慧、去过世界上最多地方的人吗?你还会再露出那种腼腆憨厚的笑容吗?我记得,那时只要我们走进一个有超过一家客栈的村子,你还会揪着我的衣角。现在你还会这样吗?” “好了,我没那么糟吧。” “恕我无法认同,麦特。”汤姆一边说,一边还咯咯地笑着。 “我记不太清楚了。”麦特又在挠着头,“但我确实记得兰德和我在与你分开后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至少,我们平安到了凯姆林,还把你的竖琴毫发无伤地送回你手上,对不对?” “我发现琴框上有几道刮痕……” “让光明烧了你吧,根本就没有!”麦特嚷道,“兰德睡觉时都会抱着它。就算我们在饿得想要啃靴子时,也从没想过把它卖掉换一顿饭吃。”那些日子在麦特的回忆中都已经很模糊了。他的记忆曾经充满了窟窿,就好像一口被锈烂的铁桶,直到有人用别的记忆将这些窟窿填满。 汤姆还在笑着。“我们回不去了,麦特。时光之轮一直在转动,无论未来是好是坏。即使光明熄灭,森林死寂,风暴呼啸,天空破碎,它还是会继续转动。它不是希望,没有喜怒,它很简单。但只要它还转动,人们就有希望,就会有悲欢。当光明熄灭时,总会有新的光亮起来。每一场风暴都会止息。只要时光之轮转动……” 麦特引领果仁绕过路上的一条深沟。在前面,塔曼尼正和他的几名卫兵交谈着。“这好像是一首歌,汤姆。” “没错。”汤姆几乎是叹着气说道,“一首老歌,很多人都把它忘了。我发现这段歌词三种不同曲调的唱法,我猜,是这个地方让我想到了它。据说这首诗是朵蕾勒写的。” “这个地方?”麦特惊讶地朝那些三针叶松瞥了一眼。 汤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条路很古老了,麦特,也许在世界崩毁前它就有了。像这样的地方很可能会出现在歌谣或传说中。我想,这个地方曾经被称作‘碎裂丘’。如果我猜得没错,那么我们应该正在古国科尔曼达境内,就在飞鹰之城附近。我打赌,如果我们登上那些更高的山丘,我们就会发现古城堡。” “那和朵蕾勒有什么关系?”麦特有些不安地问。朵蕾勒是爱瑞荷女王。 “她访问过这里,”汤姆说,“并在飞鹰之城写下她最好的几首诗。” 光明烧了我吧,麦特想,我记得。他记得自己站在高高的城墙上,感受着山顶冷冽的空气。下方漫长蜿蜒的道路已经崩坏破碎,一支军队正在箭雨中冲上山坡,士兵们身上都佩着紫色的三角旗。碎裂丘。一位女士站在城堡的阳台上,正是女王本人。 他打了个哆嗦,赶走那段记忆。在曼埃瑟兰崛起之前,爱瑞荷已经是个相当有历史的古国了。而爱瑞荷的首都后来有了另一个名字,煞达罗苟斯。 麦特已经有很长时间不曾感觉那把红宝石匕首了,他几乎已经忘记和那把匕首连在一起的感觉。但那种感觉是不可能真正被遗忘的。有时候,他会在不经意间想起那枚红宝石,红得就如同他的血。还有那种古老的欲望和饥渴,仿佛要再一次浸透他的心…… 麦特摇摇头,强迫自己压下那些记忆。该死的,他今天要好好乐一下! “我们共同经历过不少事。”汤姆懒洋洋地说,“这些日子里,我觉得自己老了,麦特。就像一块褪色的地毯,挂在风里晾干,上面只剩下往日绚丽色彩的痕迹。有时候,我很怀疑自己对你还有什么用。看样子,你已经不再需要我了。” “什么?我当然需要你,汤姆!” 那位年迈的走唱人看着他。“麦特,你的问题就在于,你真的很善于撒谎。你在这件事上和那两个孩子完全不同。” “我是认真的!让光明烧了我吧,我真的是认真的。你当然可以再云游四方,去给人们讲故事,就像你以前那样。但这样的话,我们就会有许多麻烦没办法解决。我肯定会想念你的智慧。让光明烧了我吧,我一定会想念你。一个人需要他能信任的朋友,而我可以随时把性命交在你手上。” “麦特,”汤姆抬起头,目光中满是欣慰,“你要让一个沮丧的家伙打起精神来吗?要说服他留下来干些大事,而不是再去冒险?听起来,你的话很有道理。不过,你又有什么心事了?” 麦特的脸色沉了下来。“我猜,大概是婚姻。光明烧了我吧,我可不打算结了婚就不再喝酒和赌钱!”前方的塔曼尼转过身瞥了麦特一眼,转了转眼珠。 汤姆看了看塔曼尼,笑了起来。“那么,小子,我不打算打击你,只是随便谈谈。我还有一些东西能让这个世界瞧瞧。如果我真的能救出沐瑞……嗯,我们走着瞧吧。不管怎样,总得有人见证这里发生的一切,并有朝一日把它们写进诗歌里。现在我积累的素材已经能写下不止一首叙事诗了。”他转过身,在鞍囊里摸索着,然后高呼一声,取出他的走唱人百衲斗篷,以华丽的动作甩开它。 “那么,”麦特说,“等你给我们写故事时,如果你能够给塔曼尼好好写上一段,也许你还能得到几枚金马克。他有很多值得一写的地方,比如总喜欢一只眼盯着奇怪的地方,比如身上总带着一股羊圈味。” “我听到了!”塔曼尼在前面喊道。 “我就是要让你听见!”麦特也高喊起来。 汤姆只是笑着,披上他的斗篷,以最好的角度展示它的缤纷色彩,“我不能承诺任何事。”他又发出一阵笑声,“但如果你不介意,麦特,我想到达那个村子后先和你们分开。走唱人的耳朵也许能听到一些士兵听不到的话。” “我们需要情报。”麦特揉搓着下巴。前方的道路开始向上。万宁说过,那个村子就在前面道路拐弯的地方。“我觉得几个月以来,我都一直走在隧道里,没有一点外面世界的声音。该死的,要是能知道兰德在哪里就好了。真希望能知道哪里不能去。”那些色彩又在盘旋,让他看到兰德的样子。那家伙正站在一个看不到室外风景的房间里,让麦特完全看不出他在什么地方。 “恐怕,在大多数时候,生命就是一条隧道。”汤姆说,“人们期待一名走唱人会带来新鲜的讯息,所以我们把听说的一切当做表演的素材。其实我们所讲述的许多‘讯息’往往只是另一个故事的残片,甚至并不比千年前的歌谣更真实。” 麦特点了点头。 “而且,”汤姆点点头,“我还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关于如何进入那里的情报。” 根结之塔。麦特耸耸肩。“在四王镇和凯姆林找到这种情报的可能性还大一些。” “是的,我知道。但奥佛尔已经要我答应他,一定要好好找一下那座塔的故事。如果你没有让诺奥看着那个孩子,我估计只要我打开鞍囊,就会发现他正躲在里面。他真的很想跟过来。” “跳舞和赌博的夜晚不适合小孩子。”麦特嘟囔着,“我只希望营地里的那些家伙不会把他教得比待在酒馆里更坏。” “不管怎样,只要诺奥拿出棋盘,他就会安静下来了。”奥佛尔相信,只要他玩“蛇与狐狸”够多,他就能发现战胜埃斐英和易斐英的秘密。“那个小子依旧认为他会和我们一起进入那座塔。”汤姆压低声音说,“他知道他不可能是三个人中的一个,但他计划在外面等我们。也许在我们回不来时进去救我们。我可不想在他发现真相时待在他旁边。” “到时候我也应该躲一躲。”麦特说。前方的树林中露出一座小山谷,两侧的山丘上都是绿草地,一座有着数百栋房屋的小镇就坐落在山谷里,一道溪水从山谷正中流过。这里的房子都用深灰色的石块砌成,屋顶上的烟囱大多冒着炊烟。尖脊形状的屋顶应该是为了应付冬季的大雪,不过现在视野中的白色只局限在远处高山的顶峰。工人们正忙着修缮几个在冬季里损坏的屋顶。山羊和绵羊被放牧的男孩们看护着,正在两旁的山丘上吃草。 现在距离天黑还有一两个小时。街上的店铺还未打烊,仍有一些人在街上溜达,或是在修理篱笆。所有人都显得从容不迫。整体看来,这座小镇散发着一种兼具勤恳和悠闲的生活气氛。 麦特来到塔曼尼和士兵旁边。“看起来不错。”塔曼尼说道,“我还以为这个世界的所有城镇要不成了废墟,要不挤满难民,要不在侵略者的指缝里挣扎求生。至少这个城镇看起来不会马上从我们眼前消失……” “光明啊,但愿你说的没错。”想到阿特拉的那个鬼镇,麦特打了个哆嗦,“不管怎样,希望他们不会拒绝招待外地人。”他看了那些士兵们一眼。五名士兵全是红臂队,并且是他们之中的精英。“你们之中的三个跟着两仪师,我估计她们不打算和我同住一家客栈。我们在清早时会合。” 士兵们向麦特敬礼。裘丽恩哼了一声,故意不去看麦特。三名两仪师很快就攀上了通往小镇的斜坡。麦特的三名士兵跟在她们身后。 “那里看起来像是家客栈。”汤姆朝镇东一座大房子指了指,“你可以在那里找到我。”然后他就挥挥手,一踢坐骑,向镇里小跑过去,走唱人的斗篷在他背后随风飘摆。作为第一个进入小镇的外来者,他能够以戏剧性的效果给镇民们留下深刻印象。 麦特朝塔曼尼瞥了一眼,后者耸耸肩。他们两个在剩下两名士兵的护卫下朝坡道走去。因为道路拐了个弯,他们是从西南方接近那个小镇。在小镇东北方,古代大道继续向前延伸。看到这种规模的一条大道上的这么一个偏僻小镇,给人的感觉难免有些怪异。罗伊戴尔师傅说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就能到达安多。只是这条年久失修的道路已经无法成为主要商道,它所经过的地方也没有成规模的城市了。总之,它是一条被遗忘的大路。麦特很庆幸能够找到这条路。进入莫兰迪的主要道路上现在已经挤满了霄辰人。 根据罗伊戴尔的地图,辛德泰普的主要特产是山羊奶酪和羊肉,在这个地区的各个村镇里都很畅销。这个小镇应该很习惯招待外地人才对。果然,当披着走唱人斗篷的汤姆出现在小镇附近时,立刻有几个男孩从田里跑过来。汤姆会在镇民中引发一阵骚动。但人们毕竟熟悉走唱人,而那些两仪师才会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去他的吧,麦特一边和塔曼尼走在长出杂草的路面上,心里想着。这次他要保持住自己的好心情,绝不会让两仪师们毁掉它。 麦特和塔曼尼到达镇上时,汤姆已经在身边聚集起一小群观众了。他在马鞍上站直身子,一边用右手来回抛着三颗彩球,一边绘声绘影地讲述着他在南方的旅行经历。这里的人们身上都穿着马甲,披着绿色的斗篷。这些衣服全都用厚实但柔软的布料做成。看起来,他们穿得都很暖和。但仔细观察之后,麦特发现他们的许多斗篷、马甲和长裤上都有破损,并经过仔细的缝补。 另外一群人聚集在两仪师身边,她们主要是一些女人。这样很好,麦特本以为两仪师会吓到这里的居民。在围观走唱人的人群里,独有一个人在打量着麦特和塔曼尼。他是个身材健壮的家伙,虽然还是空气冷冽的早春,他已经卷了亚麻衬衫的袖子,露出粗大的手臂,那上面满是黑色的卷曲汗毛,与他的胡须和头发正相匹配。 “看来,你是一位领主。”那个人说着朝麦特走了过来。 “他是群鸦……”刚刚开口的塔曼尼被麦特用力挡住了。 “差不多吧。”麦特一边说,一边还在盯着塔曼尼。 “我是巴奥登,这里的镇长。”那个人说着,抱起手臂。“欢迎你来做生意。不过要知道,我们这里可供出售的东西并不多。” “你们至少会有一些干酪。”塔曼尼说,“这不是你们这里的特产吗?” “没有发霉变质的干酪只够我们自己吃了。”巴奥登说,“这些日子里一直都是这样。”他犹豫了一下,“但如果你们有衣服或布匹,我们也许能分一天口粮给你们。” 一天的口粮?麦特想,给我们13个人?他至少需要带回整整一马车的食物。而且他还答应他的人,会带啤酒回去。 “我们这里还实行宵禁令。你们可以在炉火旁做买卖,让自己暖和一下。但等到天黑时,所有外地人都要离开。” 麦特抬头看了一眼乌云密布的天空。“但现在离天黑最多只剩三个小时了!” “这是我们的规矩。”巴奥登说。 “这太荒谬了。”裘丽恩从那些村妇面前转过来,催马走到麦特和塔曼尼旁边。她的护法们一如既往,如影随形地跟在她身后。“巴奥登镇长,我们不能同意这种愚蠢的规矩。我明白,这段日子里出现了许多危险。但你应该清楚,这种规矩对我们来说是不适用的。” 那名壮汉依旧抱着手臂,什么话都没说。 裘丽恩咬住嘴唇,改变了一下握住缰绳的手势,让手指上的巨蛇戒更加容易被看到。“白塔竟然也会如此被忽视吗?” “我们尊敬白塔。”巴奥登看着麦特。他很聪明。与两仪师对峙经常会让人放弃自己的决心。“但我们的规矩很严,女士。我很抱歉。” 裘丽恩哼了一声。“我怀疑你们的客栈老板对这个规矩会很不满意。如果他们不把房间租给旅客,要怎么养活自己?” “客栈会得到补偿。”镇长用粗重的声音说道,“三个小时,做好你们的事,然后离开。我会友善对待所有的过路人,但我们不能破坏规矩。”说完这句话,他就转身离开了。一小群壮汉跟在他身后,其中有几个人还拿着斧头。他们没有露出任何威胁的神情,自然得就好像是正要去劈柴,恰好遇到这件事,就来看看热闹,然后恰好又和镇长顺道同行。 “这里欢迎外地人的方式还真是特别。”塔曼尼嘟囔了一句。 麦特点点头。就在这时候,骰子又在他脑袋中转开了。该死的!他决定不去理会它们。这些该死的骰子从未真正帮助过他。“我们去找一家酒馆。”他踢了一下果仁,向前走去。 “仍然决定在这里过夜吗?”塔曼尼微笑着追了上来。 “走着瞧,”麦特听着在脑袋里转动的骰子,“我们走着瞧。” 麦特刚进镇上,麦特就看见三家旅店,其中一家就在主要道路的尽头。虽然还是白天,那家旅店的门前已经点起两盏明亮的油灯。雪白的墙壁和一尘不染的玻璃会像灯光吸引飞蛾一样吸引那些两仪师,它是为旅行商人和不幸身陷于这片穷乡僻壤的达官显贵们准备的。 但现在,外人不能在这里过夜。这个禁令已经施行多久了?这些旅店又是怎么维持下来的?它们还可以为客人提供沐浴和用餐服务,但不能出租客房…… 麦特并不认为那个镇长所谓的“补偿”是真的。如果这些旅店对这个小镇没有任何用处,为什么还要付钱给它们?这显然不合情理。 不过,麦特并没有去那家档次高一点的旅店,也没有去汤姆选中的那一家。汤姆的目标不在主要道路上,而是在东北方一条宽阔的街道旁。这家旅店的顾客应该是不想过分浪费金钱的普通旅客。这幢房子被打理得很不错,应该会有洁净的床铺,令人满意的饭菜。本地人偶尔也会来喝上一杯,当他们觉得老婆把他们盯得太紧的时候。 最后一家旅店是最难被发现的,不过已经习惯旅行的麦特知道该怎么找到它。它距离镇中心有三条街,在镇西的角落里。它没有悬挂招牌,只是在一扇窗户上贴着一块大木板,上面画了一匹喝醉的马。这里的窗户上没有一块玻璃。 灯光和笑声不断从旅店中传出来。这种没有招牌和街灯的旅店会让大多数外地人望而却步。麦特怀疑,在它后面的房间里顶多只有几张一个铜板就能睡上一夜的床铺。这里是让本地工人放松的地方,当夜晚到来时,许多工人都会聚在这里聊天、休息,和朋友们一起抽一口烟,当然也会玩几局骰子。 麦特微笑着下了马,然后把果仁拴在旅店外的立柱上。 塔曼尼叹了口气。“要知道,他们也许会在酒里加水。” “那我们就点双份。”麦特从鞍囊里拿出几袋硬币,装进外衣的内袋里,然后向两名士兵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留在外面看守马匹。那匹驮马背着一只钱箱,里面装的是麦特的个人财产。他不能冒险用红手队的军饷来赌博。 “那好吧。”塔曼尼说,“但我要告诉你,等我们到四王镇,你和我一定要去一个正经的酒馆,我要好好教育你,麦特。你现在是王子了,你需要……” 麦特抬起一只手,打断塔曼尼的话,然后朝那根立柱指了指。塔曼尼又叹了口气,跳下马鞍,系好自己的马。麦特走到旅店门前,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旅店的桌旁已经聚了不少酒客,他们都将斗篷搭在椅子上或墙钉上,敞开着带有缝补痕迹的马甲,高高卷起衬衫袖子。为什么这里的人都穿着这种曾经质量上乘,现在却已有了补丁的旧衣服?他们有许多羊,至少绝不会缺少羊毛。 不过麦特现在并不关心这种怪事。他看到人们在油腻腻的桌子上喝着大杯的啤酒、玩骰子,还不忘了拍一下女侍的屁股。他们显得非常疲惫,许多人甚至有些睁不开眼。当然,工作一整天的人都会这样。虽然所有人都满脸倦容,却没有人会因此而闭上嘴巴。大厅里弥漫着杂乱而低沉的聊天声。有几个人在麦特进来时抬起了头,有人朝他的好衣服皱了皱眉,但大多数人都理都没理他一眼。 塔曼尼不情愿地跟在麦特身后。他并不是那种会介意与“下等人”接触的贵族,虽然抱怨麦特的选择,但有时候他也会跑到那种闹哄哄的酒馆里去。很快,他就和麦特一起坐在一张已经围了几个人的桌子旁。麦特带着快活的微笑,亮出一枚金币,把它扔给走过的女侍,要她端酒过来。这同时引起桌边的酒客和塔曼尼的注意。 “你在干什么?”塔曼尼靠近麦特,悄声说道,“你想让我们在离开这里之后被捅穿肚皮吗?” 麦特只是微笑着。旁边一张桌上正有骰子在滚动着,看起来像是猫爪子,或者至少麦特学会这种玩法的那一晚,人们是这样称呼它的。他们还称这种骰局是“艾博达的第三颗宝石”,麦特还听过人们称它是“飘在凯瑞安的羽毛”。这正是他想要的游戏。游戏中只有一个人掷骰,围观的人都可以和掷骰者对赌,或者赌他会赢。 麦特深吸一口气,然后把椅子拉到那张桌子旁,将一枚金克朗按在桌上一个酒杯底留下的圆环形酒渍的正中心。刚刚拿起那只酒杯的是一个头上只剩下几缕灰色细毛的矮小家伙,他的脖子上已经洒满了酒。看到那枚金币,他几乎被啤酒呛了一口。 “我能扔一把吗?”麦特对着围在桌旁的人们问道。 “我……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拿出这么多。”一个留着黑色短须的人说道,然后,他又补了一句:“大人。” “我用金币,你们用银币。”麦特轻快地说,“我大概有几千年没有好好玩上一把了。” 塔曼尼也饶富兴致地拉过椅子。麦特以前这么干过,用金币赢来银币。麦特有着无与伦比的运气,在赌博上从没让他失望过。有时候,他甚至会用金币和铜币对赌。当然,他那样赢不了多少钱。这种赌局几乎会持续到其他赌徒输光了钱,或者对赌博失去兴趣时。麦特总是最后一个离开桌子,兜里揣着满把银币或铜币。 但今天这么做没什么用。他们的军队有足够的金币,他们需要的是食物。也许今天该赌一些别的东西。有几个人放下银币。麦特在手中摇着骰子,扔在桌上。一只骰子一点朝天,另一只骰子露出了两点。这是必输的点数。 塔曼尼眨眨眼,围在桌旁的人们都觑着麦特。不少人露出懊恼的神情,仿佛觉得不该赢一个领主的钱,因为这么做很可能会惹来麻烦。 “我们看看。”麦特说,“看来是你们赢了,它是你们的了。”他将那枚金克朗滚到桌子中间,和他对赌的几个人马上就把那枚金币分了。 “再来一局如何?”麦特又丢下两枚金克朗。这次下注的人更多了。他扔出骰子,又输了。塔曼尼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住。麦特以前确实也输过,但他怎么会连输两场? 他将两枚金币滚了出去,又拿出四枚。塔曼尼伸手按住他的手臂,压低声音说:“不是要冒犯你,麦特。但也许你应该停下了。每个人都有不顺手的时候,我们就喝杯酒,然后趁天黑前去买些补给品吧。” 麦特只是微笑着,看着赌注在他的四枚金币对面堆起来。因为对家的赌注实在太多了,他不得不又在庄家的赌注上加了一枚金币。他没理会塔曼尼,又扔出骰子。塔曼尼呻吟一声,然后伸手从女侍手中接过一杯啤酒。她终于把麦特要的酒送过来了。 “别那么严肃。”麦特轻声说着,掂了掂装金币的口袋,伸手拿过自己的酒杯。“我就想这样。” 塔曼尼挑起一侧眉弓,放下酒杯。 麦特继续说道:“我想输的时候就会输。” “那现在输这么多又有什么用?”塔曼尼一边问,一边看着那些在争论该如何平分金币的人。 “等等。”麦特喝了一大口啤酒。就像塔曼尼担心的那样,这里的酒里掺了不少的水。麦特转回身到桌前,又丢出几枚金币。 随着时间流逝,围在赌桌上的人愈来愈多。麦特也会赢上一两把,就好像以前每次他大肆赢钱时,也会偶尔输几把,只是为了不引起对方的怀疑。一点一点地,他口袋里的金币都落入镇民们的手中。没多久,整个酒馆都陷入了沉默。人们簇拥在麦特周围,排队等着和麦特对赌。人们纷纷跑出去,找来自己的父亲和亲友,把他们拉到这家名叫“醉骟马”的旅店里来。 趁麦特等待女侍送啤酒来的空档,塔曼尼把他拉到一旁。“我不喜欢这样,麦特。”这个身材瘦削的人俯下身,压低声音,汗水早已在他敷粉的额头上划出一道道痕迹。他一把抹去额头上的敷粉和汗水,只留下一个光光的额头。 “我告诉过你,”麦特喝了一大口掺水的啤酒,“我知道我在干什么。”这时旁边的人们发出一阵欢呼声。一个人连干了三大杯啤酒。空气中充满汗水和污浊的啤酒气味,不少啤酒都洒到木地板上,上面还有许多泥脚印。 “我说的不是这个。”塔曼尼朝欢呼的人们瞥了一眼,“只要你愿意,大可浪费你的金钱,最后能剩下几个子儿给我买酒喝就行。现在我担心的并不是这件事。” 麦特皱起眉。“那是什么?” “这些人有点不对劲,麦特。”塔曼尼把声音压得更低,又回头瞥了一眼。“你扔钱的时候,我和他们聊了聊。他们根本不在乎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无论转生真龙还是霄辰人,对他们来说都不重要。他们根本不在乎。” “那又怎样?”麦特说,“他们只是简单的乡下人。” “简单的人只会有更多忧虑。”塔曼尼说,“他们的南方和北方都有大军正在聚集。但当我提到这些事的时候,那些人只是在喝酒,就好像他们……他们只懂得纵酒狂欢,仿佛这对他们才是唯一重要的事。” “那他们就是一群好人。”麦特说。 “很快天就要黑了。”塔曼尼向窗外看了一眼,“我们已经在这里耗了一个小时,也许更久。我们应该……” 就在这个时候,旅店大门被猛然推开,那名魁梧的镇长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那几个拿斧头的壮汉,不过他们现在手里已经没有斧头了。看到半个镇的人都在和麦特赌钱,他们显然很不高兴。 “麦特。”塔曼尼又开了口。 麦特抬手挡住了他。“我就等着这个呢。” “你在等他?”塔曼尼问。 麦特转回赌桌前,脸上露出微笑。他已经用光钱袋里大部分的钱,大概只能再玩上几把了。他拾起骰子,又丢出几枚金克朗。围观的人们立刻扔下他们自己的钱币。现在有许多人扔下的已经是从麦特那里赢来的金币了。 这一把他又输了,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看巴奥登的表情,他一定很想把麦特扔出去,太阳再过不久就要完全落下了,但当他看到麦特又掏出一满把金币时,又犹豫了起来。贪欲已经占据了每一个人的心,只要有足够的诱惑,再严格的“规矩”也要让步。 麦特又输了一把,更多人发出欢呼。镇长将双臂抱在胸前。 麦特把手伸进口袋,什么也没摸到,周围的人立刻露出沮丧的神情。有个人在招呼请大家喝酒,要“帮这位可怜的年轻领主忘掉他的霉运”。 你们可是想错了,麦特掩住微笑。他站起身,揉搓着双手,对着整个大厅的人说道:“我知道,时候已经不早了。” “太晚了。”巴奥登插口道,他挤开几个满身臭气,披着毛皮领斗篷的牧羊人,走了过来。“你应该走了,外地人。不过,不要以为我会让这些人把你不该输掉的钱还给你。” “我做梦也不会想这种事。”麦特故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有些含混,“哈南、戴朗!”他吼道,“抬箱子进来!” 外面的两名士兵快步走了进来,抬着那只本来放在驮马背上的小木箱。当这只木箱被放到赌桌上时,旅店里立刻变得寂静无声。麦特拿出钥匙,微微摇晃着打开了箱盖,露出里面的东西。 黄金,满满一箱黄金。这是他现在全部的财产。“已经没时间再多玩几把了。”麦特对目瞪口呆的人们喊道,“有人来玩这最后一把吗?” 人们都在扔钱,钱堆里几乎囊括了麦特刚刚输掉的全部金币,但这些还远不足以和箱子里的金币相比。麦特看着桌上的钱堆,一根指头敲着下巴。“这可不够,朋友们。我对输赢不是很在乎,但如果我现在只能再玩一把,那么我还是希望能有机会赢些东西。” “我们只有这些了!”一个人喊道。又有几个声音在催促着麦特赶快扔出骰子。 麦特叹了口气,合上箱盖。“不!”就连巴奥登的眼里也闪烁起光芒。“除非……我到这里来本是想要买些补给品。我猜,我们可以做个交换。你们尽可拿走刚才赌赢的钱。我用这只箱子和你们赌我要的补给——食物、几桶啤酒,还有一辆装载它们的马车。” “你没这么多时间。”巴奥登朝正在变暗的窗户瞥了一眼。 “我有。”麦特说着,向前倾过身子,“我扔了这一把就走。我说话算话。” “我们不会改变这里的规矩。”镇长说,“这代价太高了。” 麦特以为自己会听到那些赌徒们的吼声,他们会斥责镇长的死板,恳求他允许一次例外,但他没听到任何声音。麦特突然感到一阵针刺般的恐惧。在输掉这么多之后,如果他们就这样把他踢出去…… 他在绝望中再次掀开箱盖,露出里面的黄金。 “我会把啤酒给你。”旅店老板突然说道,“马迪,你有一辆马车和拉车的马,它和这里只隔了一条街。” “没错。”马迪说,“我赌。”他是个留着黑色短发的方脸男人。 人们开始叫喊,都说他们愿意提供食物,谷仓里的粮食、地窖里的马铃薯,应有尽有。麦特看着镇长。“现在离日落还有半个小时吧?为什么我们不看看,他们能弄些什么过来?如果我输了,这个镇子的金库肯定也能分一杯羹。我打赌,在这样一个寒冬之后,你肯定能好好利用这些钱。” 巴奥登犹豫着,终于点了点头。他的眼睛一直没离开那只盛满金币的箱子。 人们立刻跑了出去,去找马车,滚来啤酒桶。许多人都大步跑向自家和镇上的仓库。麦特看着他们跑开,在转眼间人去楼空的大厅里等待着。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镇长说道。大厅里只有他和他的手下没有跑出去寻找赌注。 麦特带着询问的神情转向他。 “我不会让你在最后用一场‘奇迹’般的胜利来唬弄我们。”巴奥登抱起手臂。“你要用我的骰子,而且你在扔骰子时动作必须缓慢、清楚。已经有人告诉我,你在这里输了很多,但我怀疑,如果仔细给你搜搜身,我们会发现一副暗藏的骰子。” “你大可以搜我的身。”麦特说着,抬起手臂。 巴奥登又犹豫起来。“你当然可能已经把它们处理掉了。这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骗局,装扮得像个领主,用灌铅的骰子故意让自己输,而不是让自己赢。不过我从没听说过有人会胆大到在骗局中这样扔金币。” “如果你这么确定我是个骗子,”麦特说,“那么为什么不好好搜查一番?” “因为我知道该如何阻止你。”镇长答道,“就像我说过的,你要用我的骰子扔这一把。”他停了一下,脸上露出微笑,从桌上拿起麦特刚刚用过的一对骰子。扔到桌上,一个一点,一个亮点。他又扔了一次,还是同样的结果。 “或者我们用一种更好的方式。”镇长的笑容变得更加欢快,“你要用这副骰子。实际上……要由我来代替你扔这一把。”巴奥登的面孔在阴暗的灯光中变得特别险恶。 麦特感觉一阵恐慌。 塔曼尼捉住他的手臂。“好了,麦特,我想我们应该走了。” 麦特抬起一只手。如果由别人来掷骰,他的运气还会起作用吗?有时候,他的运气的确能让他在战场上免于被长矛刺穿。他确信这一点,但,真的吗? “那就这样吧。”他对巴奥登说。 镇长看起来大吃一惊。 “你来掷骰子。”麦特说,“结果就和我掷骰一样,赢了,我带走一切;输了,我戴上帽子,骑上马离开,你们拿走这只该死的箱子。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麦特伸出手,想和镇长握手,但巴奥登只是转过身,手里紧紧握着骰子。“不,别想有机会换掉骰子,外地人。我们去门外等吧。你别靠近我。” 他们依镇长的话,走出那个充满酒臭气味的闷热旅店,来到门外清新的空气中。麦特的士兵依然抬着那只箱子。巴奥登要求把箱盖一直敞开着,以免麦特偷梁换柱。他的一个打手把手探进箱里翻弄了一遍,又咬了咬几枚金币,确保钱箱里只有金币,而且是真正的金子。麦特靠在旅店门框上。没多久,一辆马车驶了过来。人们从旅店里滚出啤酒大桶,把它们搬到车上。 太阳只剩下地平线的一抹亮光,还被遮没在那些该死的乌云后面。麦特看到巴奥登变得愈来愈焦急。该死的,这家伙有必要这么拘泥于他所谓的规矩吗?好吧,麦特会让他们都看看…… 让他们看什么?他是不可战胜的?这又能证明什么?马车上已经堆了愈来愈多的食物。他开始有一种奇怪的罪恶感。 我可不打算做什么坏事。他想。我只是要养活我的人,不是吗?我和这些人是公平对赌,没有灌铅的骰子,没有欺骗。 除了他的运气。他的运气是他本来就拥有的,就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运气。有些人天生就有音乐天赋,能成为吟游诗人和走唱人。谁会嫉恨他们用创世主赐予的天赋来挣钱?麦特有运气,他有权利使用它,这不是什么坏事。 但就在这些人再次走进旅店时,麦特发现塔曼尼注意到的东西。这些人全都是那么焦躁不安。他们是急于在赌局中取胜吗?在他们眼里闪动的到底是什么?那真的是疲惫吗?他们那么拼命地喝酒是为了庆祝今天的意外横财,还是为了赶走他们眼神中那阴郁的影子? “也许你是对的。”麦特对塔曼尼说。后者正看着迅速消失的太阳,几乎像那名镇长一样焦急。最后一抹日光洒落在那些尖顶房屋上,将灰褐色的屋瓦染为橙红。太阳正在云层后面迅速消失。 “那我们可以走了?”塔曼尼问。 “不,”麦特说,“我们继续等。” 他脑海中的骰子停止了转动,寂静来得那样出乎意料。麦特突然感到全身僵硬,他有点怀疑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光明烧了我吧,我们留下。”他重复了一遍,“我从不曾在打赌时反悔过,今天我也没这种打算。” 一群人牵着马回来了,马背上都驮着粮食。一点金子能产生的作用真是令人吃惊。就在人们聚拢过来时,一个男孩一路小跑而来。“镇长,”他拉住巴奥登的紫色马甲喊道。镇长的马甲前襟上也有一个缝补好的十字形破口。“妈妈说,那些外来的女人还没洗完澡,她已经试着催过她们了,但……” 镇长的神情立刻紧张起来,他愤怒地朝麦特瞥了一眼。 麦特哼了一声。“别以为我能让那帮人快一点。如果我去催她们,她们很可能会像骡子一样蹲在浴盆里,再用上两倍时间才出来。让其他人去对付她们吧。” 塔曼尼一直在瞅着街道上长长的影子。“该死的,”他喃喃地说道,“如果那些鬼魂再出现,麦特……” “这里不一样。”麦特看着不断把粮食袋扔进车里的镇民,“感觉完全不一样。” 马车上已经堆满了食物。能够从这种规模的小镇买到这么多食物,已经算是相当大的收获了。这正是红手队亟需的物资,应该足以支持红手队到达下一个城镇。当然,和箱子里的黄金相比,这些食物算不上什么,但也值得他在旅店里输掉的那些钱,而且还要加上这辆马车和马匹,它们都是膘肥体壮的好牲口,从它们光亮的毛皮和蹄子来看,它们都得到很好的照顾。 麦特想要说“够了”,却又犹豫了一下,没有开口。他看见那名镇长正压低声音和一群男人说着话。他们一共有六个人,身上穿着破烂的土褐色马甲,黑色的头发十分蓬乱。一个人不住地朝麦特指指点点,手中似乎还拿着一张纸。巴奥登摇摇头,但拿着那张纸的人却更加坚持地指着麦特。 “那边,”麦特轻声说,“他们在干什么?” “麦特,太阳……”塔曼尼说道。 镇长用力一挥手,那些衣着破烂的人退到两旁。现在带来食物的人都挤在昏暗的街道中,许多人的视线都落在远方的地平线。 “镇长。”麦特喊道,“够了,扔骰子吧!” 巴奥登的脸上露出狐疑的神情,盯了麦特一会儿,然后才看见手中的骰子,仿佛已经把它们完全忘记了。围拢在他们身边的人全都焦急地点着头。于是他握住骰子,晃动起来,盯着麦特的眼睛,将骰子扔到他们中间的路面上。骰子撞击的声音如同一场小规模的雷暴,仿佛骨头在相互碾压、崩碎。 麦特屏住呼吸。他已经有很长时间不曾这么认真地盯过骰子了。他俯下身,看着两枚白色的小方块在尘土中旋转。他的运气对别人的手到底会起什么作用? 骰子停住了。一对四,直接取胜。麦特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感觉到一滴汗从额角流过。 “麦特……”塔曼尼的耳语声让他抬起了头。围观的镇民们脸色都不太好看。有几个人发出兴奋的欢呼,但他们的朋友马上就告诉他们,镇长这把骰子是替这位年轻领主掷的。这次是他们输光了那一马车食物。人群的情绪突然变得非常紧张。麦特直视着巴奥登的眼睛。 “走吧。”那个魁梧的汉子厌恶地朝麦特挥挥手,便转身走开了。“带上你的东西,离开这里。再也别回来。” “好吧。”麦特暗暗松了一口气,“谢谢。那么,我们……” “快走!”镇长吼道。他看着地平线最后一点亮光,骂了一句,开始将镇民们赶进醉骟马。有些人还在磨蹭着,用惊讶或充满敌意的眼神瞥着麦特。但镇长很快就把他们都赶进房沿低矮的旅店里。最后,他用力关上旅店大门,只留下麦特、塔曼尼和两名士兵站在街上。 街道上顿时陷入一种怪诞的寂静,所有镇民都不见踪影,就连旅店里也没有半点声音。没有碰杯声,也听不到有人抱怨输掉那么多食物。 “那么,”麦特的声音在房屋之间回响着,“我猜,一切都结束了。”他走到正不安地踏着步子的果仁身边,安抚了一下它的情绪。“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塔曼尼,这里没什么事值得担心。” 这时,他们耳边响起凄厉的尖叫声。 第二十八章 辛德泰普的夜晚 “让光明烧了你,麦特!”塔曼尼一边吼着,一边从一个不住抽搐的镇民肚皮里拔出自己的剑。麦特几乎没听过这名凯瑞安贵族骂过人。“让光明把你烧死两遍,然后再烧一遍!” “我?”麦特也是一边吼着,一边用艾杉玳锐割断两名穿亮绿色马甲的壮汉的跟腱。他们栽倒在夯土路面上,挣扎咆哮着,大睁着的眼里只有暴怒与疯狂。“我?要杀你的可不是我。去骂他们吧!” 塔曼尼努力把自己拉上马鞍。“他们早就要我们离开了!” “没错。”麦特捉住果仁的笼头,努力把它从醉骟马门前拉开,“现在他们要杀死我们了,我可不知道他们这么不喜欢外来的客人!”此时镇上各处都传来嚎叫声和呼吼声。有些声音充满了愤怒,有些充满了恐惧,其他声音中则只有痛苦。 愈来愈多人从旅店里涌了出来,每个人都发出含混不清的吼声,每个人都拼命地想要杀死身边的人。有些人朝麦特、塔曼尼和两名红臂队扑来,但更多的人只是在相互残杀,徒手撕裂对方的皮肤,指甲抓烂眼前的面孔。他们显然不懂得任何战斗技巧,只有几个人想到要使用石块、酒杯和木棒做为武器。 这绝不是一场简单的斗殴,这些人的目的是夺取别人的生命。街上已经躺下几具尸体和奄奄一息的人。根据麦特的观察,旅店里的战斗和外面的街上一样激烈。 麦特竭力想要靠近那辆装满食物的马车。果仁在他身边不停地蹬着马蹄。他的那箱金子还被扔在路上,疯狂厮杀的人们对食物和黄金根本不予理睬,他们的眼里只有别人的血肉性命。 塔曼尼、哈南和戴朗聚在麦特身边,紧紧拉着各自的坐骑,和麦特一同步步后退。一群发了疯的镇民很快就淹没了刚刚被麦特砍倒在地上的那两个人。他们捉住那两个人的头,一次又一次狠狠地撞击地面,直到两个人动也不动。然后,他们抬起头看着麦特和他的部下,眼里全都是嗜血的欲望。这种眼神出现在这些衣着整洁、发鬓平整的人们身上,显得极不协调。 “该死的,”麦特抬腿跨上马鞍,“全体上马!” 哈南和戴朗不需要更多的命令,他们全都咒骂着收起剑,一跃上了马背。镇民们向他们扑来,但麦特和塔曼尼截住了这群人。麦特本来只打算砍伤这些人,让他们失去行动能力,但这些平民突然变得非常强壮迅捷。麦特很快就发现,他竭尽全力也只能阻止暴民把自己拉下马。他咒骂着,不情愿地开始杀死这些疯子,迅速砍断两个人的脖子。果仁的蹄子狠狠地踢在另一个人的头上,让他一头栽倒在地。片刻间,哈南和戴朗也加入了战斗。 剩下的五个镇民丝毫没有后退的意思,继续狂热地战斗着,直到全都倒在麦特的马前。麦特的士兵大瞪着的眼里流露出恐惧的神色。麦特并不责怪他们。看到普通人突然变成这种样子,任何人都会被吓得魂不守舍。他们仿佛都已经没了半点人性,只是像野兽一样嘶鸣、狂叫,发疯似地追寻着鲜血的味道。现在,那些没有攻击麦特一行人的镇民们都逐渐聚集成一个个群体,大的群体开始杀戮小群体的成员。他们的武器仍然只有牙齿、拳头和石头木棒。这太让人胆战心惊了。 就在麦特眼前,一具躯体冲破旅店的窗户,飞了出来,在地面上连打了几个滚,脖子软绵绵地歪着,明显是被折断了。那个窗口后面,巴奥登瞪着一双非人的大眼,向黑夜里发出一连串嗥吼。这时,他看见了麦特。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是认出了麦特。然后,那一点理智也消失了。这名镇长吼叫着跳出窗,开始攻击两个背对着他的镇民。 “快走!”麦特高喊着,努力控制住扬起前蹄的果仁。这时另外一群镇民已经注意到他。 “那箱金子!”塔曼尼喊道。 “该死的金子!”麦特说,“我们能赢回更多的金子。那些吃的也不值得我们丢掉性命。快走!” 塔曼尼和士兵们调转马头,沿街道向前疾驰而去。麦特用力一踢果仁的肋下,追上他们,把黄金和食物全都丢在身后。那些东西不值得他们死在这里。如果有可能,他明天会率领军队来夺回它们,但现在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活下来。 他们跑了不长的一段时间,麦特在一个街角放慢速度,并抬手示意其他人也停下来。他回头瞥了一眼,那些镇民正在追赶他们,只是暂时落后了一段距离。 “这都是你的错。”塔曼尼说。 “我以为你喜欢战斗。”麦特答道。 “有些战斗我喜欢。”塔曼尼说,“在战场上,或者是在灯火明亮的酒馆里。而这……这纯粹是发疯的行为。”后面那群镇民都扑倒在地,手足并用地以一种诡异的步伐急奔而来。塔曼尼打了个哆嗦。 太阳已经完全隐没在地平线下,群山和乌云遮住了最后一点余晖。这里的街道上倒是有不少路灯,但估计不会有人去点亮它们了,所以麦特根本看不清那些疯子的具体模样。 “麦特,他们就要追上来了。”塔曼尼已经重新拿起了剑。 “他们大概不是只为了向我们追讨赌资。”麦特一边说,一边倾听着四处传来的叫嚷声音。路旁一幢楼房的上层窗口中掉出两个还在争斗的人,她们都是女人,摔下来时还在拼命撕咬着对方,直到落在地上,发出令人想要呕吐的骨肉碎裂声。 “来吧。”麦特一边说,一边调转果仁的方向,“我们要去找到汤姆和那些女人。”他们策马跑进一条通往镇上主要道路的街巷。一群群正打得不可开交的镇民从他们身边一掠而过。一个身材肥胖、满脸是血的男人倒在街道中央。麦特不情愿地催赶果仁从他身上一跃而过。现在街道两旁有太多发疯的镇民,他不敢冒险领着他的人绕过这个可怜的傻瓜。他甚至在互殴的人群中看到许多小孩,他们都在啃咬着大人的腿,或者狠狠地掐着同龄人的脖子。 “这个该死的镇已经彻底疯了。”麦特铁青着脸,低声嘟囔着。这时他们四个人已经冲上主要道路,朝那家高档旅店疾驰而去。他们打算先找到两仪师,然后再去东边的那家旅店找汤姆。走唱人所在的旅店离他们最远。 不幸的是,现在主要道路上的情况比麦特刚刚离开的那家旅店更糟糕。天几乎已经全暗了下来,实际上,麦特觉得黑暗笼罩这里的速度特别快,快得极不正常。大路上到处都是晃动的影子,阴影中不断传来斗殴与惨叫声。疯狂厮杀的人们仿佛凝聚成一个个巨型怪物,有着数十根挥舞的肢体和上百张在黑暗中发出一阵阵嚎叫的嘴。 麦特拼命催赶果仁向前冲去。除了沿道路中央以最快的速度冲刺,他别无选择。 “光明啊,”塔曼尼一边向旅店疾奔,一边高喊着,“光明啊!” 麦特趴在果仁背上,一只手将长矛按在身侧,咬紧牙关,奔驰在这个梦魇之中。吼叫声摇撼着黑暗的世界,尸体不断地在路面翻滚。麦特全身打着哆嗦,低声地诅咒着。黑夜仿佛要吞没他们,让他们窒息,并不断产生出只知杀戮的黑色怪物。 果仁和另外三个人的坐骑都受过良好的训练,始终沿着大路中线全速飞奔。不断有人影从黑暗中冲出来,要捉住麦特的腿,把他拉下马。他们发出阵阵嘶吼,如同一群即将淹死的人,拼命想要把麦特也拉进深不见底的神秘海洋。 在麦特身边,戴朗的马突然顿住。一个高大的黑色人影跳到那匹马的前方。那匹骟马慌乱地扬起前蹄,把戴朗甩离了马鞍。 麦特拉住果仁的缰绳,朝戴朗落马的方向跑去。戴朗的惊呼声比他周围的那些声音更加清楚,更像是人的喊声。 “麦特!”塔曼尼吼叫着,“继续向前冲!我们不能停下来!” 不,麦特努力压下心中的慌乱,不,我绝不会把任何人丢在这个地方。他深吸一口气,没理会塔曼尼,继续猛踢果仁的肋骨,朝戴朗落马的那片黑暗冲去。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滚落,被强风吹得冰寒刺骨。周围所有的哀嚎声、尖叫声和喘息声仿佛都在压迫着他,向他紧逼而来。 麦特怒吼着从果仁背上一跃而下。他不能让自己的坐骑过于靠近那里,否则很可能会让戴朗被马蹄踏到。他不喜欢在黑暗中战斗,他痛恨这个该死的战场。他开始攻击那些黑影。除了偶尔有微光映出一排牙齿或一个疯狂的眼神,他根本看不见眼前这些人的面容。这让麦特想起以前的一个黑夜里,他与暗影生物的战斗,只是今天与他作战的这些黑影并没有魔达奥的技巧,甚至连兽魔人都要比他们更加敏捷灵活。 片刻间,麦特仿佛就像是在和微弱光线中跃动的幢幢黑影作战。这些胡乱挥打、无法预测的黑影让他感到无能为力。不止一次,他在最后一刻才躲过不知从何处袭来的攻击,让自己的脑袋没有被砸得粉碎。如果是在白天,这种攻击只能被评价为“可笑”。但在这个黑色的人群中,没有人在乎会打中什么,会伤害到谁,不合逻辑的进攻足以借助数量的优势压倒一切反抗者。麦特发现自己现在只能为了活下来而全力奋战。他大幅度地挥舞着艾杉玳锐,不为杀敌,只求能把黑影挡开。只要黑暗中有任何动静,麦特的矛锋就会劈砍过去。光明在上,他该怎么找到戴朗啊! 一个影子在不远处动了一下,麦特立刻认出那个影子拿着一把剑。是仓鼠啮谷?普通人不可能使用这种招数。好小子! 麦特朝那个影子跑去,随手砍倒两个黑影,痛苦的哼声随之响起。戴朗的影子这时倒在另外几个影子前面。麦特呼吼着跳过一具尸体,长矛用力斩出,矛刃挥过的地方喷出灼热的液体。在黑暗中,鲜血也同样是黑色的。麦特用矛柄击退了另一个镇民,又转过矛刃,再次砍倒另一个黑影。他听到一声沉闷的咒骂。正是戴朗。 “过来。”麦特一边说,一边把戴朗朝果仁拉过去。他的坐骑坚定地站在黑暗中,正响亮地喷着鼻息。忙着残杀同类的镇民们似乎对动物都视而不见,这点实在是值得庆幸。麦特把戴朗一把推到那匹马身边,然后便转回身,迎上那一群追赶而来的镇民。又一次,他在黑暗中舞起长矛,连续发动攻击,想要逼退这群疯子,让他能有时间爬上马鞍。他冒险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戴朗已经骑在果仁的背上了,或者不如说他是软绵绵地趴在马背上。他到底受了多重的伤?该死的,他已经没办法坐直身子了! 麦特回头继续朝杀过来的镇民挥出长矛,逼迫他们后退。但这些人根本不在乎身上的伤口,更不在乎麦特舞动如飞的长矛。他们还在不断地拥过来,将麦特团团包围。该死的!麦特总算是及时回过身,察觉到一个黑影正从背后向他扑过来。 有什么东西在黑夜中闪动了一下,仿佛是远方的一抹微光。 麦特身后的黑影倒在地上。又是一丝闪动,麦特前面的一个人也倒下了。突然间,一个骑白马的人冲了过来。又一把匕首划破黑暗,射倒了第三个人。 “汤姆!”麦特喊道,他认出了走唱人的斗篷。 “上马!”汤姆回应了他,“我快没有匕首了。” 麦特继续用长矛砍倒两个镇民,然后冲过去跳上马鞍。他相信汤姆会为他守住后路。果然,他又听到两声痛苦的嚎叫从身后传来。片刻之后,路面上传来的一阵轰鸣告诉麦特,有马匹疾驰而来。麦特上了马,两名骑士冲出黑暗的沼泽,赶散了蜂拥而至的镇民。 “麦特,你这个傻瓜!”塔曼尼在马背上高喊着。麦特几乎看不清他的身影。 麦特朝塔曼尼露出感激的微笑。他调转过果仁,一只手抱住戴朗。这名红臂队员还活着,还在虚弱地挣扎着,但在他肋侧有个不断淌血的伤口。麦特只能用手抱住他,单用膝盖操控果仁。他自己并不知道这种战场上的控马技巧,但那些该死的记忆知道。所以,他已经就此训练过了果仁。 汤姆策马跑来,麦特催赶果仁紧追在走唱人身后,一只手抱着戴朗,另一只手擎着长矛。塔曼尼和哈南护卫在他两侧,冲开镇民,一直向旅店跑去。 “打起精神来,小子。”麦特悄声对戴朗耳语着。“坚持住,两仪师就在前面,她们会治好你的。” 戴朗也用低微的声音说了些什么。 麦特向前俯过身。“你说什么?” “……扔起骰子,直上半空,”戴朗低声说着,“与千杀的暗影跳舞……” “好样的。”麦特喃喃地说道。前方能看到一点亮光,也许这个该死的镇上还有人的脑子没坏掉。 不,不是这样。那种亮光麦特很熟悉。是火球,正从旅店上层的窗户中飞射出来。 “那么,”塔曼尼在他左侧说,“看样子,那些两仪师还活着,总算我们没有白跑。” 人影聚集在旅店门前,在黑暗中相互杀戮着。他们的身形不断地被射出的火球照亮。 “转到后面去。”汤姆提出建议。 “走。”麦特对他们喊了一声,就冲过那些打斗的疯子。塔曼尼、汤姆和哈南紧随在他身后。麦特非常庆幸他们的马在旅店背后的软土地上没有踏上土坑或者车辙,那样就会有至少一匹马摔断腿,并把他们全都撞到地上。 旅店背后果然很安静。麦特勒住缰绳。不久之前还在抱怨自己老迈的汤姆从马背跳下来,敏捷的动作证明他的抱怨是多么荒谬。他转身监视着旅店侧面,以确保没有人追赶他们。 “哈南!”麦特用长矛朝马厩里指了一下,“把那些女人的马牵出来备好。如果可以,就给它们上好鞍。实在找不到鞍子也没办法。光明在上,我们可能不必跑太远,只要到村子一里外,也许就能躲开这些疯子了。” 哈南在黑暗中敬了个军礼,然后就跳下马,朝马厩跑去。麦特确认过黑暗的马厩中没有人袭击哈南后,就问身前的戴朗:“你还醒着吗?” 戴朗虚弱地点点头。“是,麦特,但我的肚皮上有个伤口,我……” “我们去找两仪师。”麦特说,“你待在这里,坐在马鞍上,可以吗?” 戴朗再次点头。麦特还在犹豫,但戴朗已经握住果仁的缰绳,看起来相当坚决。麦特滑下马鞍,手里拿着艾杉玳锐。 “麦特。”戴朗在马鞍上说道。 麦特转回身。 “谢谢你回来找我。” “我不会把任何人丢在这种地方。”麦特说着,又打了个哆嗦,“死在战场上是一回事,但死在这种黑暗的地方……不管怎样,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塔曼尼!看看能不能弄些光亮出来。” “来了。”凯瑞安人在旅店后门旁喊道。他已经在那里找到一盏挂灯,然后又找到火石和钢片。很快,旅店后院里就出现一小片昏暗的光亮。塔曼尼立刻就合上灯罩,将大部分灯光都遮了起来。 汤姆跑回他们面前。“没有人跟过来,麦特。” 麦特点点头。借助灯光,他终于能看清戴朗的情况了。他不止是肚子上有一个伤口,脸上也满是刮伤,军装被撕碎,一只眼睛也肿了起来。 麦特抽出手绢,压在戴朗肚子的那道伤口上,在果仁旁边扶住他。“把这个按紧。这个伤口是怎么弄的?他们没有武器啊。” “有一个人夺走了我手里的剑。”戴朗一边说,一边低声喘息着,“而且他知道怎样用剑。” 塔曼尼打开旅店后门,然后对麦特点点头。门里没有人杀出来。 “我们很快就回来。”麦特对戴朗说完这句话,就提起艾杉玳锐,走到旅店后门前,朝塔曼尼和汤姆各点了一下头。三个人一闪身便进了旅店。 旅店后门直通厨房。麦特朝黑暗的房间里扫视了一眼。塔曼尼戳戳他,向他指了指地板上的几具躯体。灯光照出两个在厨房中跑腿的男孩,他们顶多只有十岁,都是被扭断了脖子。麦特壮了壮胆子,小步走进厨房。光明啊!死在这里的只有孩子。 汤姆摇摇头,脸色阴沉。他们三个继续向前摸过去,在厨房另一头的走廊里发现了厨师。那名厨师一边哼着,一边还在敲打旅店老板的脑袋。麦特和塔曼尼一走进走廊,胖厨师的注意力立刻转向他们,他的眼里闪动着凶野的怒火。麦特不情愿地发动了攻击,在厨师发出吼声、叫来更多人之前结束了他。 “楼梯上有人在打斗。”塔曼尼向前方点点头。 “我打赌,这里有一条专供侍者上下的楼梯。”汤姆说,“这种地方肯定有。” 确实,在穿过两条走廊后,他们发现一条摇摇晃晃的窄楼梯,一直通往上方的黑暗之中。麦特深吸一口气,握住艾杉玳锐,登上那段楼梯。这家旅店只有两层楼高,在第二层靠近前门处一直有光芒亮起。 他们进入第二层,推开一道门,立刻闻到一股刺鼻的烧灼皮肉气味。这里的走廊是木制的,不过木板的纹理都被厚厚的白漆遮盖住,且地板上铺着深栗色的地毯。麦特向塔曼尼和汤姆点点头。三个人做好战斗准备,冲进那道门,进入走廊里。 一颗火球带着响亮的嘶嘶声,朝他们飞来。麦特骂了一句,向后一跳,撞在塔曼尼身上,刚好避开那颗火球。汤姆以走唱人特有的敏捷俯身从那颗火球下面钻了过去。麦特和塔曼尼则差点沿着楼梯滚下去。 “该死的!”麦特在走廊里叫嚷着,“你们在干什么?” 走廊里先是一片寂静,然后才传来裘丽恩的声音。“考索恩?” “你们以为会是谁!”他喊道。 “我不知道!你们就这样冲进来,还举着武器。你们不想活了吗?” “我们是来救你们的!” “我们会需要你的救援吗?” “那你们为何不离开这里?” 随后又是一阵沉默。 “哦,光明啊。”裘丽恩终于开了口,“你不过来吗?” “你不会再朝我扔火球了吧?”麦特嘟囔着,迈步进了走廊。汤姆这时也爬了起来。塔曼尼跟在他们身后。麦特发现三名两仪师正站在走廊另一端,一段宽阔、华丽的阶梯前。苔丝琳和爱德西娜继续朝下面的黑暗中扔着火球,她们的头发都是湿漉漉的,衣服也显得很凌乱,似乎是在匆忙中穿上的。裘丽恩只穿着一件长袍,娟秀的面孔镇定如常,水湿的黑色长发从右肩上垂挂下来。她身上的长袍衣襟稍稍分开,让人依稀能看见其中的秀色。塔曼尼轻轻吹了一声口哨。 “她不是女人,塔曼尼。”麦特悄声警告自己的将军,“她是两仪师。别当她是女人。” “我会注意的,麦特。”塔曼尼说,“但这实在不太容易。”他顿了顿,又说道:“让光明烧了我吧。” “小心点,否则她就会烧了你。”麦特稍稍拉低了帽檐,“你忘了她刚才在干什么?” 塔曼尼叹了口气,跟着麦特和汤姆朝那些女人走去。裘丽恩的两名护法手持佩剑,正站在浴室里。差不多十来个仆人都被绑在角落里:两个可能在天黑前侍奉两仪师洗澡的年轻女孩和一些穿着马甲、长裤的男人。显然,裘丽恩的长裙被撕成长条,成为捆绑他们的绳索。丝绸比羊毛毛巾要结实得多。就在两仪师身旁的那段宽楼梯上,麦特勉强能看见一堆尸体,他们都死于剑伤,而不是火烧。 裘丽恩看着走过来的麦特,那种眼神说明所有的这一切都是麦特的错。她抱起手臂,让胸前的衣襟缝隙闭合起来。不过麦特怀疑她的这个动作和塔曼尼的视线并没有什么关系。 “我们要离开这里,”麦特对她说,“这个镇已经完全疯了。” “我们不能走。”裘丽恩表示反对,“不能把那些仆人丢给暴徒。而且,我们还要找到陶布拉德师傅,确认他的安全。” “陶布拉德师傅是这里的老板?”麦特问。一颗火球带着嘶嘶的声音,飞下了楼梯。 “是的。”裘丽恩说。 “来不及了,他的脑浆已经洒在楼下的墙壁上了。我告诉你了,这个镇的人全都疯了。那些仆人都想杀死你,对不对?” 裘丽恩犹豫了一下。“是的。” “别管他们了,”麦特说,“我们救不了他们。” “但如果我们等到天亮……”裘丽恩犹疑地说。 “那又怎样?”麦特问,“把每一个想要爬上来的人都烧成灰烬?你们在这里太惹人注目了,会有愈来愈多的人被吸引到这里来。想要阻止他们,就只能杀死他们。” 裘丽恩朝另外两名两仪师瞥了一眼。 “给我听着,”麦特说,“楼下有一个受了重伤的红臂队员,我要活着把他带走。你们救不了这里的人。倒在楼梯口的这些人是不是都是你的护法杀死的?那时你们还没感觉到足够的威胁,无法说服自己使用至上力?现在你们肯定已经知道他们想要干什么。” “好吧,”裘丽恩说,“我跟你走。但我们要带上那两个女孩,布利瑞克和芬能背着她们。” 麦特叹了口气,他本来希望两名护法能够成为供他调用的有效战力。但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转身朝塔曼尼和汤姆点点头,然后焦急地等待着两名护法将被紧紧捆住的年轻女仆扛到肩头。然后,这支队伍就迅速向侍者楼梯跑去。塔曼尼领头,麦特断后。他能听到镇民们半是愤怒、半是兴奋的嚎叫声。那些聚在宽楼梯下面的镇民一定已经察觉到头顶上再没有火球落下来了。到处都是撞击声和叫喊声,以及屋门被撞开的声音。麦特想到那些被捆住的仆人落入其他镇民手中的情形,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他们冲到旅店的后院里,却看到戴朗躺倒在果仁身边的地上。哈南跪在他身边,一脸焦急地望向跑过来的麦特。“麦特!他从马鞍上掉下来了。我……” 爱德西娜抢先跑了过去,跪倒在戴朗身边,闭上眼睛。麦特感觉到胸前的徽章传来一阵寒意,想到至上力正从这个女人的手中流入戴朗体内,麦特不由得又打了个哆嗦。这几乎就像死一样糟糕!麦特捉住衬衫里面的徽章。 戴朗哼了一声,大口喘着气,猛地睁开双眼。 “好了。”爱德西娜说着站起身,“他会因为治疗而感到虚弱。幸好我及时赶到。” 哈南已经为他们的坐骑都备好鞍。光明祝福这个家伙。两仪师们都上了马,又回头朝旅店瞥了几眼。 “感觉就好像他们的神智完全陷入了黑暗。”汤姆对正在把戴朗扶上马鞍的麦特说道,“就好像光明已经抛弃了他们,把他们丢进了暗影……” “我们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麦特自己也上了马,坐到戴朗身后。经过治疗后,戴朗更没力气驾驭马匹了。麦特又看了一眼被护法们放到马背上的两个女孩,她们还在拼命挣扎着,眼里充满了仇恨。然后,他转过身,对塔曼尼点了点头。后者已经将油灯挂在马鞍的灯杆上,并打开油灯的护罩,照亮了旅店的后院。有一条路一直通向北方黑暗的丘陵地带,走这条路会让他们更加远离红手队,但它是离开这个镇的快捷方式。这对麦特来说已经足够了。 “走。”他用力踢了一下果仁。这支小队伍跟随着他跑了起来。 “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该在这里久留。”塔曼尼在麦特的左边,一边说,一边回头观望。“但你就是要赌那一把。” 麦特一直没回头。“不是我的错,塔曼尼。我怎么会知道,只是多待了那么一会儿,他们就被气得开始撕扯别人的喉咙了?” “很奇怪吗?”塔曼尼看了他一眼,“每次你要在什么地方过夜时,那里的人们不是都会有这种反应吗?” 麦特翻翻眼珠,并不感觉这有多么好笑。 几个小时后,麦特坐在黑夜中山坡的一块石头上,俯视着辛德泰普。那个镇依旧是漆黑一片,根本看不出其中正在发生什么事。但麦特依旧只是盯着那里。经历过刚刚发生的那场变故,他根本没有半点睡意。 不过那些军人睡得倒是很香。两仪师的治疗已经让戴朗耗尽了体力。偶尔,麦特似乎还能感觉到接受治疗时那一阵阵寒意。他绝不打算再有这样的经历了。塔曼尼和哈南没有接受治疗,但他们是军人,军人都知道在可以睡觉时要尽量熟睡。这一晚的经历似乎对他们没什么影响,无论刚才他们是多么提心吊胆,现在辛德泰普对他们来说不过只是一场已经结束的战斗,又一场没能让他们失掉生命的战斗。这足以让哈南在躺下前饶富兴致地开了几个玩笑。 但麦特不行。整件事都透着古怪,让他无法把它抛到脑后。那个镇长的宵禁令是为了阻止这场灾祸的发生吗?这么多人的横死是不是都因为他坚持要在那里逗留到日落?该死的,难道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个正常的地方了吗? “麦特。”汤姆像往常一样,一瘸一拐地走到他身旁。他的一条手臂骨折了,但他一直没提起这件事。后来是爱德西娜发现,并坚持给他进行治疗。“你应该睡一下。”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只是被遮在乌云后面。不过,麦特还是能借助月光看到汤姆脸上的关切。 他们在山间小路旁找到一个山洞,从这里能够俯瞰那座小镇。更重要的是,这座山洞位于一片陡峭的山坡上,能方便地监视他们逃出来的道路,并且只有一条小路通往洞口。只要有一个人站岗,就能够确保没有任何人能偷袭他们。 两仪师都在山洞深处睡下了,但麦特不相信她们真的会沉睡。裘丽恩的护法甚至还带了被褥。护法们就是这样。麦特的部下则只是裹着斗篷。这当然不影响他们睡觉。在早春清寒的夜风中,塔曼尼甚至发出轻微的鼾声。麦特禁止点火。天气已经不算很冷了,没必要冒着被别人发现的危险生起篝火。 “我没事,汤姆。”麦特在石头上挪了挪身子,为走唱人让出位置。“该睡一下的是你。” 汤姆摇摇头。“我发现,变老的好处就是你的身体会渐渐不再需要那么多睡眠了。我猜,大概是死亡不像生长那样需要很多能量。” “别再说这种话了,汤姆。”麦特说,“难道还要让我告诉你,你在那里是如何救了我的一条小命吗?你在担心什么,担心我不再需要你?如果今天不是你,如果不是你来找我,我就已经死在那个镇里了。戴朗也逃不出来。” 汤姆露出笑容,一双眼睛闪动着月光。“好吧,我答应你,不会再担心了。” 麦特点点头。他们两个在石头上坐了一会儿,看着山谷中的那座小镇。“他们永远不会放过我,汤姆。” “什么?” “他们。”麦特疲惫地说,“该死的暗帝和他的奴才们。从两河那个晚上开始,他们就一直在追我。什么都阻止不了他们。” “你觉得这是他干的?” “还会有什么可能?”麦特问,“与世无争的镇民突然变成嗜血的疯子?这一定是暗帝干的。你知道的。” 汤姆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后,他说道:“是的,我想应该是这样。” “他们还会来找我。”麦特愤怒地说,“那个该死的古蓝还不知道在哪里。魔达奥和暗黑之友,怪物和幽灵,他们都是一伙儿的。我就是他们的猎物。我逃出了一场又一场灾难,每次都是九死一生。我告诉你,这还只是开始呢。我只想找个能躲一躲的窟窿,玩玩骰子,喝一口酒。但他们就是不肯善罢甘休。” “你是时轴,小子。”汤姆说。 “我又不想这样。光明烧了我吧,他们要是全都去找兰德就好了,那是他喜欢的。”他摇摇头,压下了在脑海中凝聚的形象。兰德正睡在床上,明蜷伏在他身边。 “你真的这样想?”汤姆问。 麦特犹豫了一下。“我希望我能这么想,这样能让事情简单一些。” “谎言从不会让事情变简单,除非你是在完全正确的时间,对完全正确的人撒谎,而那通常都是女人。如果你对自己说谎,那么你只会给自己带来更多麻烦。” “我给那些人带来麻烦,那个镇里的人。”他朝身后的山洞里瞥了一眼。两名护法还醒着,正在看守那两个绑缚中的女孩。她们还在不停地挣扎。光明啊!她们到底是哪里来的这么多力气?换成是一般人,早就累坏了。 “我可不认为那是你干的,麦特。”汤姆若有所思地说,“哦,我也不同意麻烦一直在追赶你,虽然你的确是暗帝的目标。但辛德泰普……嗯,我在那里的大厅中唱歌时,感觉到一些不寻常的东西。他们似乎什么都不喜欢。仔细想来,我倒觉得他们似乎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或者是至少有过类似的经历。虽然这么说让我自己都觉得吃惊。” “怎么可能?”麦特说,“如果这种事以前发生过,他们早就死了。” “不知道。”汤姆一边说,一边思忖着。突然,他仿佛想到什么,开始在自己的斗篷中摸索起来。“哦,我都忘了,也许你和那里的事情的确有些联系。我从一个喝得烂醉的人那里拿到这个。”老走唱人拿出一张叠起来的纸,递给麦特。 麦特拿过纸,皱着眉把它打开,在昏暗的月光下眯起眼睛,把那张纸凑到眼前。看清上面的内容后,他不由得喘了一口大气。那上面没写字,只是画了一张与麦特极为相似的面孔,而且那个头像还戴着麦特的帽子,脖子上还有狐狸头徽章。该死的。 他掩饰住自己的气恼。“真是个英俊的家伙,鼻梁很挺,牙齿又白,还有一顶漂亮的帽子。” 汤姆哼了一声。 “我看见有人把一张纸递到镇长面前。”麦特叠起那张纸,“我没看见那上面有什么,但我敢打赌,它上面画的也是这个。这张纸原来的那个主人有没有对你说些什么?” “一个住在北边某个村子里的外地女人正在散发这样的画像,并承诺会奖赏任何见到你的人。那个人是从一个朋友手里得到这幅画像的,所以他也不知道那个女人长什么模样,具体住在哪个村镇里。他的朋友也没告诉他。或许是因为那个朋友想自己得到奖赏,或者是他喝得太多,全都忘了。” 麦特把画像收进外衣口袋里。微微的晨光已经在东方亮起,他在这里坐了一整夜,却并不觉得累,只是……有一种被耗尽的感觉。“我要回去。” “什么?”汤姆惊讶地问道,“回辛德泰普?” 麦特点点头,站起身。“只要天一亮,我就要……” 一阵低沉的咒骂声打断了他,他立刻伸手去拿艾杉玳锐。眨眼间,汤姆的手上已经多了两把匕首。出声的是裘丽恩的沙戴亚护法芬,他已经站了起来,正手按剑柄,朝周围扫视着。布利瑞克站在他的两仪师身边,已经拔出佩剑,眼中射出犀利的光芒。 “怎么了?”麦特问。 “我们的囚犯。”芬说。 麦特愣了一下,才发现本来倒伏在护法面前的两个女孩都不见了。他也咒骂着冲了过去。塔曼尼的鼾声消失了,他已经坐了起来。用裘丽恩的裙子做成的绳索散放在地上,绳子捆绑的人却没了踪影。 “出了什么事?”麦特抬起头问。 “我……”那名黑发护法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她们一下子就不见了!” “你是在打瞌睡吗?”麦特问。 “芬不会这么做。”裘丽恩从褥子上坐起来,身上依旧只是穿着那件轻薄的睡袍,脸色镇定如常。 “小子,”汤姆说,“我们一分钟前还看见那两个女孩被绑在那里呢。” 塔曼尼也骂了一句,叫醒另外两名红臂队。戴朗看起来好多了,至上力治疗造成的虚弱已经不再能阻止他一跃而起了。护法要求对周围进行搜查,但麦特只是将目光转向山下的小镇。“答案就在那里。汤姆,你跟着我。塔曼尼,看着那些女人。” “我们不需要被‘看着’,麦特。”裘丽恩没好气地说。 “好了,”麦特高喝一声,“汤姆,你跟着我。裘丽恩,你看着那些士兵。不管怎么样,你们全都留在这里。现在我没办法为这么多人操心。” 他没有给两仪师争论的机会。只过了几分钟,他和汤姆已经上了马,沿山道朝辛德泰普走去。 “小子,”汤姆说,“你想在那里找到些什么?” “我不知道。”麦特回答,“如果我知道,就不会那么想去看看了。” “那么,好吧。”汤姆低声说。 麦特突然发现一些奇怪的地方。在西边的草场上有一群山羊。在黎明的微弱光线中,他看不太清楚,但似乎有人正在放牧那些羊。镇里是有灯光在闪动吗?那里可是一整晚都没有半点光亮!他催赶果仁加快步伐。汤姆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用了将近一个小时回到辛德泰普。麦特在逃出这座小镇后,不敢在离它太近的地方宿营,也不愿在黑夜中的山岭间寻路绕过小镇,返回军营。现在天终于亮了。当他们回到旅店的马厩时,几个身穿褐色外衣的人正在旅店后门附近工作。这道后门的铰链在麦特他们离开后,显然又遭到了损坏。他们看着麦特和汤姆骑马进了院子,一个人拉下帽子,露出忧虑的神情。但他们都不像是有什么危险的样子。 麦特拉住果仁。那些人之中有一个对同伴耳语了几句话,然后就跑进旅店。片刻之后,一个穿着白围裙的秃顶男人跑了出来。麦特觉得自己的脸都白了。 “旅店老板。光明烧了我,我亲眼看见你死了!” “马上去找镇长,小子。”那名旅店老板对一个工人说道。他又瞥了麦特一眼。“快点。” “以鹰翼该死的左手起誓,这里到底怎么了?”麦特问道,“我们看到的全都是幻觉吗?你们……” 一个脑袋从旅店后门探出来,从旅店老板身后望向麦特。上次麦特见到这个有一头金色卷发的胖厨师时,不得不割开他的肚子,又切断他的喉咙。 “你!”麦特指着他说,“我把你杀死了!” “镇定,孩子。”旅店老板说,“镇定,我们给你煮些茶,然后……” “我绝不跟你去任何地方,幽灵。汤姆,你也看到了!” 老走唱人揉搓着下巴。“也许应该听听这个人要说些什么,麦特。” “他们都是幽灵。”麦特嘟囔着,转过了果仁。“走吧。”他催赶果仁绕过旅店前门。汤姆跟在他身后。在这里,他看到不少工人正提着一桶桶白灰浆,修补着很可能是被两仪师烧损的门廊。 汤姆赶到麦特身边。“我从没见过这种事,麦特。为什么灵魂还要刷墙和修理门扇?” 麦特摇摇头。他已经看到昨晚为了救戴朗而与镇民们作战的地方,他猛地拉住果仁。汤姆嘟囔了一句,拉住走过去的坐骑,绕了回来。 “怎么了?”走唱人问。 麦特指给他看。路旁的几块石头上还留有一片血污。“那是他们戳破戴朗肚子的地方。” “没错。”汤姆应道。在他们身边,镇民们来来往往,却全都远远地躲开麦特和汤姆,就连视线也一直在躲避着他们。 该死的,麦特想,我们又落回陷阱里了。如果他们现在杀过来该怎么办?该死的傻瓜! “所以那里会有血。”汤姆说,“这有什么奇怪的?” “那其他的血呢,汤姆?”麦特皱紧眉头,“我在这里杀死了十几个人,亲眼看见他们鲜血四溅。你也用刀子干掉了三个。他们的血呢?” “消失了。”一个声音传来。 麦特转过身,发现那名身材粗壮、满手臂汗毛的镇长正站在不远处的大道上。他一定是早就来到这附近了。去找他的那名工人速度不可能这么快。不过,又有谁能知道这个镇上会发生什么怪事?巴奥登披着一件斗篷,衬衫上又多了几道裂口。 “血全都消失了。”他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我们都看不到那些血迹。我们醒来时,它们就都消失了。” 麦特犹豫着,又扫视了周围一圈。女人们都从窗户中探出头,窥视着他。不少女人的手里还抱着孩子。男人们正要去田里工作,肩头扛着草叉和锄头。除了麦特和汤姆感觉到的忐忑气氛之外,这个镇没有任何异常的地方。 “我们不会伤害你们,”镇长在麦特面前转过身,“所以你们也不必这么担心。至少你们在日落前不会有事。我会解释给你们听,如果你们想听的话。跟我来,还是现在离开,全凭你们。我不在乎你们有什么打算,只要不再来打扰这个镇。我们还有事要做。今天的工作要比以前多出不少,这也全都要感谢你们。” 麦特朝汤姆瞥了一眼。后者耸耸肩,对他说:“听听没什么害处。” “我不知道。”麦特看着巴奥登,“也许我们又会被只知道杀人的疯子重重包围。” “那我们离开吗?” 麦特缓缓摇头,“不,光明烧了我吧,他们抢走我的黄金。来吧,让我们看看他要说些什么。” “这件事发生在几个月前。”站在窗边的镇长说道。他们正在镇长家中整洁却摆设简单的起居室里。这里的窗帘和地毯都是柔和的浅绿色,很像是牛眼叶的颜色。护墙板是浅茶色的。镇长的妻子送来干甜梅茶。麦特一口都没喝,而且一直靠在街门旁的墙上,长矛就放在身边。 巴奥登的妻子是一名身材矮胖、褐色头发的女子,面容和蔼可亲。她又从厨房里拿出一碗用来调味的蜂蜜。看到麦特只是靠在墙边,她犹豫了一下,又看到麦特的长矛,她把碗放到桌上,就退出去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麦特一边问,一边又瞥了汤姆一眼。老走唱人也没有坐下,只是抱着手臂,站在通往厨房的门旁。他向麦特点点头。镇长的妻子没有偷听。无论汤姆听到什么声音,他肯定会向麦特示意。 “我们不知道这是谁的阴谋,还是暗帝的残酷诅咒。”镇长说道,“那只是今年年初普通的一天,就在亚朗姆节之前。实际上,我已经记不起发生过什么事了。那时天气已经变坏,不过还没有下雪。我们之中许多人在第二天醒来后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要知道,最初反常的事并不多。一扇门破掉了、有人的衣服被撕破,他们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撕的。但我们做了噩梦,关于死亡和杀戮,每个人都一样。有些女人开始议论这件事,然后察觉到她们并不记得昨晚上床睡觉时的情形。她们能记得自己醒来时安全舒适地躺在床上,但只有极少几个习惯早睡,在天黑前就上床的人,记得自己真正躺到了床上。对大多数人来说,夜晚只是一团模糊。” 他陷入了沉默。麦特瞥了汤姆一眼。走唱人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麦特能从他的那双蓝眼睛里看出来,走唱人正努力记忆昨晚那场战斗的每一个细节。如果他一定要把我写进故事里,那最好不要胡乱加工些什么,麦特想着,抱起手臂。他最好写写我的帽子,那可是一顶好帽子。 “那天晚上,我正在牧场上,”镇长继续说着,“帮老加根修理破损的篱笆。然后……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片模糊。我在第二天早晨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妻子就在我身边。我们觉得很累,似乎并没有睡好。”他停了一下,然后压低声音说:“我做了那个噩梦。它们很模糊,而且很快就消失不见了。但我能记得一个清晰的景象,老加根死在我脚下,似乎是被一头狂暴的猛兽杀死的。” 巴奥登站在麦特对面,东墙的一扇窗前,看着窗外。“但我去看加根时,他的样子好得很,我们还一起修好那道篱笆。等我再回到镇上时,就听到大家都在议论,关于昨晚做的噩梦,及日落后莫名消失的时间。我们聚在一起,仔细讨论这件事。然后,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太阳落下,当它再次升起时,我又从床上醒来,筋疲力尽,脑子里满是梦魇。” 他打了个哆嗦。然后走到桌边,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我们不知道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镇长一边说,一边往茶杯中倒了一满勺蜂蜜。 “你不知道?”麦特问,“该死的,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你们这里晚上都发生了什么,你们……” “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镇长猛地抬起头,打断了他,“也不想知道。” “但……” “我们不需要知道,外地人。”镇长厉声喝道,“我们只想努力过好自己的生活。现在我们有许多人睡得很早,在日落前就上了床。这样,我们的记忆中就不再会有空洞。我们上床睡觉,再从同一张床上醒过来。没错,我们会做噩梦,房间也会有一些损坏,但那些都是可以修补的。也有一些人喜欢去旅店喝酒喝到天黑。我想,这也是一件好事。不管你醉成什么样子,完全不必担心该如何回家,因为天一亮,你总会发现自己平安地躺在床上。” “你们不能对此完全视而不见,”汤姆轻声说,“你们不可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 “是不可能。”巴奥登喝了一口茶,“所以我们定了规矩,而你们却对我们的规矩完全不予理睬。在日落后不能点火,因为如果晚上发生火灾,我们根本没办法扑救。我们也禁止外来的人在天黑后还待在镇里。最初一批日落后被困在这里的外来人是桶匠萨姆瑞的亲戚,他们到这里之后的第二天早晨,我们在他家的墙壁上发现了血迹,但他妹妹一家人都平安地睡在床上。”镇长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现在他们也像我们一样开始做噩梦了。” “那你们就离开,”麦特说,“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到别的地方去!” “我们已经累了,”镇长说,“无论走多远,我们总是会在这里醒来。有些人试着结束自己的生命,我们也埋葬了他们,但他却还是会在第二天早晨,从床上醒来。” 房里陷入沉默。 “该死的。”麦特悄声道。他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你们在昨晚活了下来。”镇长继续搅拌着自己的茶,“看到那摊血迹后,我以为你们也和我们一样了。我们很好奇你们会从何处醒来。旅店里的大部分房间都已经被旅客永久地占据了。无论好坏,他们已经成为这个镇的一部分。我们无法选择谁会从什么地方醒来。事情一直都是这样,一张床有了一个新的主人,他在随后的每个早晨,都会从这张床上醒过来。” “不管怎样,当我听到你们对昨晚的议论,我就知道,你们一定是逃出去了。你们清楚地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而所有……和我们一起的人只记得自己做了噩梦。你真是个走运的家伙。我建议你离开这里,忘掉辛德泰普。” “我们的旅伴中有两仪师,”汤姆说,“她们也许能帮你们。我们可以把这里的事情告诉白塔,请她们派……” “不!”巴奥登厉声说道,“我们的生活并没有多糟糕,我们也已经知道该如何应付了。我不希望两仪师注意到我们。”他转过身。“我们昨天差点就把你们踢出镇外了。以前我们这么对付过不守规矩的旅客,但你们有两仪师,任何事情都逃不过她们的眼睛。我们担心,如果把你们赶走,她们就会产生怀疑,强行查看我们的状况。” “强迫她们在日落前离开只会让她们更加怀疑。”麦特表示赞同,“让侍奉她们洗澡的女孩杀掉她们只会是更糟糕的保密方法。” 镇长的脸色有些苍白。“有些人希望……希望你们被困在这里。他们认为,如果两仪师也被困住,肯定会想办法把我们全都救出去。对此我们并不完全赞成。不管怎样,这是我们的问题。请……离开吧。” “很好。”麦特站直身子,拿起长矛,“但首先,告诉我们这些是从哪里来的。”他拿出口袋里的那张画像。 巴奥登朝那张纸瞥了一眼。“你会在附近的村镇中找到不少这样的东西。有人在找你。不过我昨晚就和莱德隆说过,我不打算出卖我们的客人,更不会为了一点赏金就绑架你们,冒险让你们在这里过夜。” “是谁在找我?”麦特继续问道。 “在东北方大约60里,有个叫图斯塔尔的小镇。有传闻说,无论是谁想要弄点钱花,只要他知道这张画像,或者另一张画像上所画的那个人的任何讯息,都可以去图斯塔尔的‘挥拳’旅店,想找你的人就在那里。” “另一张画像?”麦特皱起眉头。 “是的,一个留着胡子的壮汉。画像下面还有注释说明,他有一双金色的眼睛。” 麦特朝汤姆瞥了一眼。后者挑了挑浓密的眉毛。 “该死的。”麦特嘟囔着,拉下帽檐。是谁在找他和佩林。找他们想干什么?“我们会走的。”他斜睨着巴奥登,可怜的家伙。原来倒霉的是整个镇。但麦特又能做些什么?有一些战斗必须取胜,而另一些战斗,你只能留给别人。 “你的金子就在外面的马车上,”镇长说道,“我们没有动你赢得的赌注。全部食物也都在那里。”他盯着麦特的眼睛。“在这里,我们说话算话。其他的事情,我们就管不了了,特别是对于那些不守规矩的人。但我们不会抢劫外地人。” “你真是宽宏大量。”麦特不带情绪地说着,拉开屋门。“那么,祝你有美好的一天。当夜晚降临时,尽量不要杀任何人。汤姆,你跟我走吗?” 走唱人微跛着脚,走到他身边。麦特又回头看了巴奥登一眼。镇长正站在房中,袖子高高卷起,头低垂着,双眼盯着手中的茶杯。看起来,他似乎是希望杯里盛的是一些更“有劲”的饮料。 “可怜的家伙。”麦特说完,便走进屋外的晨光中。汤姆在他身后关上了门。 “我想,我们应该去找那个散发你的画像的人?”汤姆问。 “光明在上,没错。”麦特将艾杉玳锐系在果仁的鞍上。“而且那个方向正通往四王镇。如果你能赶车,我会牵着你的马。” 汤姆点点头,他正审视着镇长的房子。 “怎么了?”麦特问。 “没什么,小子。”走唱人答道,“只是……嗯,这是个哀伤的故事。这个世界出了错,因缘在此打了一个结。这个村子的因缘到晚上就会散开,而等到白天,世界又会将它重新结好,让一切恢复正常。” “那么他们就该对我们更坦诚一些。”麦特说。在他们和镇长说话时,镇民们已经把装满食物的马车赶了过来,车前系了两匹蹄子宽大的茶色驮马。 “更坦诚?”汤姆问,“怎么坦诚?镇长是对的,他们的确尝试过警告我们。” 麦特哼了一声,走到车旁打开箱子,查看里面的金币。就像镇长说的,它们都在箱子里。“我不知道,他们本可以放置一个警告牌或者别的什么,‘你好,欢迎来到辛德泰普。如果你在这里过夜,我们会在晚上杀死你,吸光你该死的脑浆。尝尝我们的馅饼吧,贝利大叔每天都会让它们新鲜出炉。’” 汤姆没有笑。“这样不好,小子。这个镇里的悲剧太多了,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有意思。”麦特从箱里数出足以买下所有这些食物和车马的金币,停了一下,他又加上十枚银克朗,把所有这些钱堆在镇长家门口,然后合上箱盖。“悲剧愈多,我却愈是想笑。” “我们真的要带走这辆马车?” “我们需要这些食物。”麦特把箱子拴到马车上。在车里,除了啤酒桶之外,还有几个完整的圆轮奶酪、六条羊腿。食物的香气让麦特的肠胃开始蠕动。“这是我赢来的。”他朝街上的人们瞥了一眼。昨天他刚刚看到这些人时,以为他们慢吞吞的步伐只是缘于山民的慵懒,现在他却觉得触目惊心。 他将注意力转回到自己的工作上,开始查看马匹的挽具。“我也不觉得带走这辆马车有什么错,这里的人现在大概不会再有什么机会出远门了……” 第二十九章 进入班达艾班 沐瑞·达欧崔,因我的软弱而死。兰德放慢泰戴沙的步伐。他正经过班达艾班的高大城门,身后跟着他的一众随从。艾伊尔人的队列在前面做引导。据说这座城门上雕刻着这座城市的徽章,不过现在它们敞开着,让兰德看不到上面的雕花。 我在莫兰迪丘陵中斩首的无名暗黑之友。我已经忘了她的同伴都是什么样子,但我从没忘记过她的那张脸。 那张名单一直在他的脑海中反复被念诵,几乎成为他每天都要进行的仪式。名单上记载了所有被他杀死,或者因他而死的女人。这座城市的街道都是夯土路,上面布满了交错的车轮痕迹。这里的尘土比他刚来的地方要更加轻细。 克拉瓦尔·赛甘,因我将她贬黜为庶民而死。 他走过一群群阿拉多曼人,这里的女人穿着半透明的薄纱长裙;男人留着细胡须,穿着色彩鲜艳的外衣。大路两旁有木板铺成的宽阔人行步道,拥挤在上面的行人都在看着兰德和他的人马。兰德能听到旗帜在风中飘摆的声响。这座城市里似乎有不少旗子。 这张名单每一次出现,上面的第一个名字都是沐瑞。这个名字最让他感到心痛。他本可以救她,他应该去救她,他痛恨自己竟然会允许她因自己而牺牲。 一个孩子跑下步道,又被他的父亲捉住手,把他拉回步道上的人群里。有些人干咳着,不住地窃窃私语,但大多数人都保持着沉默。与之相比,兰德的部队行进的声音几乎像雷鸣般响亮。 兰飞儿重生了吗?如果伊煞梅尔能够回来,那她呢?如果这样,那么沐瑞的死就毫无意义,而他的懦弱则更加令人作呕。绝不会再发生这种事。这张名单不会消失,但他绝不会因为过于软弱而没能去做他必须做的事。 步道上的人们没有因为他的到来而欢呼雀跃,当然,他来到这里也不是为了解救谁。他只是在这里有事情必须要做而已。也许他能在这里找到古兰黛。亚斯莫丁说过,那名使徒一直潜伏在这个国家,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管怎样,如果能在这里找到一名弃光魔使,也许他也会少一些因为发动这场侵略战争而产生的良心谴责。 他还会有这样的自责吗?他不知道。 查林部族,柯赛达氏族的莉艾。我亲手杀死了她,并告诉自己,这样是为了她好。奇怪的是,路斯·瑟林也开始和他一起念诵,读出这些名字,让他的脑海中出现一种怪异的回声。 前方是城市广场,广场上有一座紫铜喷泉,形状是一片翻腾的波浪上跃起数匹骏马。一大群艾伊尔人正在这里等着他。喷泉前面还有一个骑在马背上的人,他的周围簇拥着一队侍卫。那是个身材健硕、满脸皱纹、面孔方正的灰发男人。他剃光了前额的头发,并且敷了粉。这是凯瑞安军人的装束风格。多布兰是个值得信赖的人,至少做为凯瑞安人是如此。 塔戴得部族,铁山氏族的森黛拉;米雅各布马部族,烟水氏族的蕾梅勒;高辛部族,红盐氏族的安蒂林。 伊琳娜·瑟林·摩尔勒,路斯·瑟林将这个名词插在另外两个名字之间。至少那个疯子没有再哭嚎起来。 “真龙大人。”多布兰向来到面前的兰德鞠了个躬。“我将班达艾班献于您的面前。如您所命,这里的秩序已经得到了恢复。” “我需要你恢复这个国家的秩序,多布兰。”兰德轻声说,“而不止是一座城市。” 那名贵族显得有些颤栗。 “你已经替我找到了一名商人集议会成员?”兰德又问。 “是的,”多布兰答道,“米莉萨·查德玛,最后一个因为这座城市的混乱而逃离的议员。”他的眼里闪动着期待的目光。他一直都是忠实可靠的。但这只是他的一种策略吗? 兰德最近对所有人都很难信任。表面上最可信赖的人却往往是你必须最用心监视的。多布兰是凯瑞安人,兰德不知道自己是否敢信任最擅长权力游戏的凯瑞安人。 沐瑞是凯瑞安人,我信任她,超越其他任何人。 也许多布兰希望兰德能够任命他为阿拉多曼国王。他已经是兰德在凯瑞安的全权总管,但他知道,兰德心中太阳王座的拥有者是伊兰,这点所有人都知道。 兰德的确有可能把这个王国交给多布兰掌管,他比许多人都更适合担当此任。兰德向他点点头,示意他引路。多布兰立刻与艾伊尔人一起走进一条宽阔的街道。名单依旧在兰德的脑海中逐一浮现。 这里都是高大的方形房屋,如同一个个箱子相互堆叠在一起。许多房屋的阳台上也都拥挤着人群,就像下面的步道一样。 兰德名单上的每一个名字都让他感到痛苦,但现在这种痛苦已经变得遥远且陌生。自从杀死色墨海格的那一天开始,他的感觉就……发生了变化。色墨海格教会他如何掩埋自己的愧疚和伤痛。她本想让他成为奴隶,却反而给予了他力量。 他将色墨海格和爱萨的名字也放进名单里。她们本来无权进入这张名单。色墨海格与其说是一个女人,不如说是个怪物。爱萨背叛了他。原来这名两仪师一直都是暗影的爪牙。但兰德还是记住了这两个名字。她们像其他人一样,是因他而死的。或者说,对于她们,他要承担的责任更重。兰德曾经不愿为了拯救沐瑞而杀死兰飞尔,但他亲手用烈火彻底消除了色墨海格的存在,只为了不让自己再成为俘虏。 他用手指摩挲着口袋里的那件东西,那是一个光滑的小雕像。兰德没有告诉凯苏安,他的仆人已经从凯苏安的房里找到这个雕像。现在,他已经流放了凯苏安。但他知道自己无法真正做到这一点。他知道凯苏安一直待在他的随从之中,因为兰德只说过,不要再看见她的脸。但她已经服从了命令,所以兰德不打算再继续逼她。他不会跟她说话,她也不会和他说上话。 凯苏安是一件工具,这件工具被证明并没有效果。他丝毫不后悔将无用的工具弃置一旁。 简迪琳,米雅各布马部族,寒峰氏族的枪姬众。路斯·瑟林和他一同念诵着。这个名单太长了。而在他死之前,它还会继续增长。 死亡不再让他感到担忧。最终,他理解了路斯·瑟林要求结束这一切的嘶吼。兰德必须去死。是否能有一种足够强大的死亡,让人再也无法转生?终于,他念完了这份名单。他曾经会一再重复念诵这份名单,以免自己忘记那些名字。现在,哪怕是他想要忘记,他也不可能忘了。重复这些名字,他以此来提醒自己是什么人。 但路斯·瑟林又在名单上加了一个名字,伊尔明黛达·法萨维,他悄声说道。 兰德猛地拉紧泰戴沙的缰绳,让跟随他的艾伊尔人、沙戴亚骑兵和一众随员停在街道中央。多布兰带着疑问的神情转过自己的白色牡马。 我没有杀死她!兰德想,路斯·瑟林,她还活着。我们没有杀死她!不管怎样,真正要杀明的是色墨海格。 寂静。他依旧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指按在明的肌肤上的感觉,软弱无力,却又极其凶狠。即使色墨海格是这一切的主导,兰德却依旧软弱无能,无法让明离开,更无法保护她。 他依旧没有让明离开,不是因为他太软弱,而是因为他已经不在乎了。并非不在乎明,他热爱着她,永远不会改变。但他知道,死亡、痛苦和毁灭将永远伴随着他,就如同系在他身后的斗篷。明可能会死在他身边。但即使他让明离开,她也同样难以远离危险。他的敌人还是会认为他在爱着她。 这个世界没有安全之地。如果明死了,他也会将她加入名单之中,并为此而痛苦不堪。 没等随从们提出疑问,他已经催马继续向前走去。泰戴沙的蹄子敲击在夯土路面上,不过,吸饱水汽而变得柔软的路面并未发出什么声音。这里的降雨十分频繁。班达艾班虽然没有南方那些巨型都市的规模,却也是西北部的主要港口城市。一排排木制方形房屋多为两到三层建筑,最上面是尖脊形的屋顶。从远处看过去,它们就好像小孩子玩的方形积木。这座城市里全都是这种房子,它们以一个平缓的坡度,一直延伸到巨大的港口旁。 港口是这座城市最为宽阔的地方,就好像一个人对着海洋张大了嘴,正痛饮海水。现在这座巨型港口却显得相当空旷,停泊在其中的只有一些属于海民的三桅风剪子和一些拖网渔船。辽阔的港口水面上显得格外荒凉。 这是兰德在班达艾班所见到的第一个不好的迹象。 除了空闲的海港之外,这座城市最惹眼的地方莫过于它的旗帜。它们飘飞或者悬挂在每一幢房子上面,无论那些房屋从外表上看起来是多么寒酸。这些旗帜中有许多是为了表明它所在的房屋具备何种功能,就如同凯姆林的木板招牌。只是这些旗子要比招牌更加炫目、色彩鲜艳,飞扬在建筑物顶端的样子也张扬得多。大部分房屋墙面上还有壁挂一样的旗帜,上面用色彩明亮的字母写明了这些店铺、作坊和商行的主人、匠作师傅或贸易商的名字。就连民宅的墙壁上也会挂起旗帜,写明居住在其中的人名。 古铜色皮肤和黑色头发的阿拉多曼人喜爱鲜艳的色彩。阿拉多曼女子更以她们的穿着而闻名。换作别的地方,这样的衣裙会让任何女性感到羞耻。据说,阿拉多曼女人在非常年轻时就已经开始训练操纵男人的手腕,以备她们年长时能够驾轻就熟地运用。 这样的女人成群结队地站在路边盯着自己,这几乎足以让兰德无法再沉思下去。如果是一年前,兰德大概会惊讶得不知所措,但现在,他几乎没有瞥她们一眼。实际上,他发觉这么多阿拉多曼人聚在一起时,给人造成的印象远不如单独一个阿拉多曼人那样有冲击力。一片绿草中的一朵花多少都会吸引人们的目光,但如果每天都从繁茂的花园中经过,你肯定不会注意到其中的任何一朵花。 透过外表的浮华,兰德依然能清楚看到饥饿的痕迹。孩子们的脸上覆盖着灰暗的阴影,成年人的面孔也都带着憔悴。这座城市在几个星期前还是一片混乱,直到多布兰和艾伊尔人恢复了这里的法制。一些房屋上还有破损的窗户和壁板没有完全修缮。一些旗子显然是最近被撕碎过,然后只经过粗糙的修补。这里的秩序已经得到恢复,但暴乱的影子还未远去。 兰德的队伍来到城市中心,这里的一面大旗上写明此地为艾兰迪广场。多布兰带领队伍转而向东行进。许多和这个凯瑞安人一起来迎接兰德的艾伊尔人都系着红色头带,以此标志他们是斯威峨门——龙之枪矛。鲁拉克麾下有大约两万艾伊尔驻扎在这座城市周围和附近的城镇中,到现在,大部分阿拉多曼人都已经知道,这些艾伊尔人是转生真龙的部下。 兰德很高兴看到那些海民的风剪子终于从南方运来谷物。对这个国家来说,这就像多布兰和艾伊尔人恢复秩序的工作一样重要。 兰德的队伍进入这座城市的富人区。实际上,不需要看到逐渐华丽起来的建筑物,甚至不需要地图,兰德也能推断出这座城中的富人会住在尽可能远离港口,同时也要和城墙有一段适当距离的地方。于是这座城市的地形就决定了富人区的位置。 一匹马快步跑到兰德身边。一开始,兰德以为那是明。不,明还和后面的智者在一起。现在明看他的目光有什么变化吗,或者这只是他的想象?每次她看到他的脸时,是否还记得被他的手指掐住喉咙的感觉? 来到他身边的是梅瑞丝,这名两仪师骑着一匹性情温驯的茶色母马。兰德流放凯苏安的决定显然让她怒不可遏。这并不奇怪,虽然两仪师总是会摆出一副从容镇定、遇变不惊的样子,但梅瑞丝和她的同伴们对凯苏安的逢迎讨好就像是乡下的客栈老板在伺候一位莅临的国王。 今天,这个塔拉朋女人选择戴上披肩,表明她绿宗两仪师的身份,或者是为了强化她的权威。兰德暗自叹了口气,他已经预料到会有一场抗辩,但他也希望能把这件事拖到大家的怒火平息以后。在某种程度上,他敬重凯苏安,但从未信任过她。无论是谁失败,都必须承担相应的后果。不管怎样,在赶走她以后,兰德的确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现在凯苏安的丝线已经无法再牵扯他的一举一动了。 或者,至少不会像以前那样束缚住他。 “你的决定是愚蠢的,兰德·亚瑟。”梅瑞丝不以为然地说道。她是打算激怒他,还是要吓唬他?在与凯苏安经历过数个月的明争暗斗之后,这个两仪师对凯苏安的同情几乎让兰德感到可笑。 “你应该恳求她的原谅。”梅瑞丝继续说着,“她以谦逊和无私的精神继续与我们同行,而你愚蠢的命令让她不得不在气温上升时继续用兜帽遮住自己的面孔。你应该感到惭愧。” 又是凯苏安,他真不该让那个两仪师有曲解自己命令的余地。 “你打算怎么办?”梅瑞丝问。 兰德转过马头,看着梅瑞丝的眼睛。在过去几个小时里,他有了一个让自己感到震惊的发现。在他压制心中狂暴的怒火时,在他成为昆达雅石的时候,他理解了一件一直以来都让他深感困惑的事情。 愤怒不会让人害怕,言辞不会打动人心。沉默和质疑,它们对精神的压迫才更加强大。做为一名训练有素的两仪师,梅瑞丝在他的注视下畏缩了。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他的怒火和激动都被深埋在心底。他所表现出来的只有冰冷和麻木。是色墨海格教会他将自身变为寒冰。这有些像是进入虚空,但更加危险。 也许梅瑞丝能感觉到他心中的冷酷,或许她能感觉到另一件事。他能够使用……另一种力量。在遥远的地方,路斯·瑟林开始哭嚎。每当兰德想起自己挣脱色墨海格枷锁的情形,那个疯子都会有这种反应。 “你正在干蠢事,”梅瑞丝继续说道,“你应该……” “那么,你认为我是个傻瓜?”兰德轻声问。 用沉默响应要求,用质疑响应挑战,这种手段产生了惊人的效果。梅瑞丝闭上了嘴,甚至让兰德看到她的颤抖。她垂下眼帘,视线移向兰德马鞍的口袋,那里面装着一尊高举水晶球的男性雕像。兰德轻松地拉着缰绳,一只手的手指抚弄着那尊雕像。 他并没有故意炫耀这件特法器,只是将它带在身边。但梅瑞丝和其他许多人都非常清楚,他能够透过这件特法器操纵几乎无限的能量。这是一件人类已知最强大的武器,远比其他所有武器都强大得多。兰德用它甚至能抹平这个世界的一切。现在它只是静静地躺在兰德的马鞍口袋里,但对于许多人来说,仅是这样就能产生强大的震慑作用。 “我……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从未有过这种意思。” “你认为失败不必受到惩罚?”兰德的声音依旧很轻。为什么他没有发脾气?这种小事不值得他动怒,不值得他表露情绪。如果有人给他太多打扰,他只需要除掉那个人,就如同捏熄一根蜡烛。 这是个危险的念头。这真是他的想法吗?还是路斯·瑟林的?或者……是来自……其他地方的想法? “你太严苛了。”梅瑞丝说。 “太严苛?你有没有意识到她的错误,梅瑞丝?你有没有想过这会造成怎样的后果?会有什么事发生?” “我……” “一切的毁灭,梅瑞丝。”他悄声说道,“暗帝控制转生真龙。我们两人站到了同一条阵在线。” 梅瑞丝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是的。但你同样也会犯错,也可能造成同样的灾难。” “我为我的错误付出了代价。”他说着,转过了身,“每一天,我都为它们付出代价。每一个小时,每一次呼吸。” “我……” “够了。”兰德说出这个词时没有叫喊。他的语气坚定,但声音低沉。他让梅瑞丝感受到自己的不悦,以及因此而产生的压迫。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梅瑞丝的双眼。突然间,两仪师的身子缩进了马鞍。她睁大眼睛,看着兰德。 一旁传来巨大的断裂声,然后是一连串崩塌声。尖叫声划破了空气。兰德猛转过头,一座站满围观者的阳台塌落在路面上,如同一只木桶被巨石撞得粉碎。人们痛苦地呻吟,周围的人都在呼喊救援。街道另一边传来同样嘈杂的喧嚣声。兰德皱起眉,转过身,看到街对面同样有一座阳台砸到路面上。 梅瑞丝脸色苍白地转过马头,急忙赶去救治伤员。其他两仪师也已经跑到事故现场。 兰德用膝盖一顶泰戴沙,继续前行。这不是至上力造成的,而是缘于时轴对自然的改变。无论他去哪里,总会有出乎预料的特别事件发生。大量的出生、死亡、婚姻和事故。他已经学会对此视而不见。 但迄今为止,他身边还没发生过如此……暴力的事情。这真的和他获得的那种无形却又充满诱惑与喜悦的新力量无关吗?路斯·瑟林认为这原本是不该发生的事。 人类钻穿暗帝牢狱的最初原因就是力量。一种全新的能量之源,就像至上力一样,却又有所不同。对人类而言,它是未知且奇异的,并有着巨大的潜能。随后人类才明白,这种力量之源就是暗帝本尊。 路斯·瑟林在呜咽。 兰德随身携带那件男性雕像特法器是有原因的,它能够将兰德和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超法器连结在一起。借助它的力量和奈妮薇的帮助,兰德净化了阳极力。透过这件特法器,兰德能够汲取无法想象的巨大力量,那是如同海洋般的狂暴洪流,也是他曾有过的最伟大的体验。 直到当他第一次使用那种无名能量的时候。 那股力量一直对他呼唤、歌唱,散发出诱人的魅力。如此强大的力量,如此神圣而令人惊叹。但它同样让兰德感到恐惧,让他不敢再碰触它。 所以,他带着这枚超法器的钥匙。他不知道这两种力量哪一个更危险,但只要它们两者都在召唤他,他就能同时抵抗它们,让自己的精神在它们的牵扯中找到平衡。至少暂时是这样。 而且,他绝不会让自己再被戴上枷锁。这枚钥匙无法帮助他对抗色墨海格,无论多么强大的至上力都救不出被戴上罪铐的人。但以后,这种情况可能会有所改变。他曾经不敢携带这件特法器,因为害怕它其中蕴含的力量。现在他已经不能再容忍自己如此软弱了。 他们的目的地很容易找到。大约500名凯瑞安士兵就驻扎在一座构造宏伟的建筑前,这片空地上也有艾伊尔人的帐篷。他们也占据附近的一些房屋。对艾伊尔人而言,在一个地方宿营就相当于在这里安排了宿卫。一个休息中的艾伊尔人要比正在巡逻的普通士兵警戒两倍。兰德让自己带来的大部队等在城外。多布兰自然会为他们安排好宿处。 兰德拉住泰戴沙,审视着自己的新家。 我们没有家,路斯·瑟林悄声说道,我们已经把它摧毁,把它烧成灰烬,融化成残渣了,就好像把细沙抛进烈火。 这座府邸在周围的木制房屋中显得格外突出。宽阔庭院被铁门与外界隔离,庭院中的花床是空的,在这个春天,花朵迟迟未能开放。但这里的草坪比他所见到的大多数草地都更加翠绿,虽然实际上它也只有几处零星的绿草,大部分依旧是黄褐色的。这里的园丁一定非常努力工作。在草坪边上的爱瑞斯紫衫也都被他们修剪成为各种奇禽异兽的样子。 这座屋宇本身几乎就是一座宫殿。当然,这座城市里也有属于国王的宫殿,不过那里早已成为商人集议会的居所了。它的顶部飘扬着灿烂的金黑色旗帜,标明这是查德玛家族的府邸。也许那个米莉萨将其他议员的逃离视为一个机会,但她真正造成的却是被兰德捉住的机会。 通往府邸前广场的大门敞开着,随他而来的艾伊尔人已经跑了进去,加入他们各自的战士团和部族之中。他们从不会等待兰德的命令,这点总让兰德感到气恼。但艾伊尔人就是艾伊尔人,如果兰德建议他们应该等自己下令再行动,只会招来他们一阵笑声,就好像他刚刚开了一个玩笑。让他们像湿地人那样做事简直比驯服狂风更难。 兰德想到了艾玲达。她怎么突然消失了?她去了哪里?他能透过约缚感觉到她,但很微弱。她一定在非常遥远的地方。在东边。她回荒漠去了? 兰德摇摇头。女人总是让人难以理解,想要理解女艾伊尔又更难上十倍。他本来希望能和她共度一段日子,但她总是有意避开他。也许这是因为明一直在他身边的关系。也许他能够在死亡到来前阻止自己不去追赶她。艾玲达最好能够逃走。他的敌人还不知道她的存在。 他催赶泰戴沙走过大门,一直走到府邸门前,下了马,从鞍袋中拿出雕像,放进自己宽大的外衣口袋里。这只口袋是专门为了放置这个雕像而缝制的。一名马夫跑过来牵走泰戴沙。从他的绿色外衣和亮白色衬衫,以及波纹型衣领和袖口判断,他应该是原先就在这里服务的仆人。这些仆人一定已经得到通知,兰德会来此地。现在,这里的旧主人已经处于他的……保护之下。 多布兰在他踏上台阶时跟了上来。这些台阶也都被刷洗得洁白如新。走过门前的木雕柱廊,进到府邸之中,虽然已经在数座宫殿里居住过,兰德仍然为这种奢华的建筑感到惊讶,并深深觉得厌恶。这种房子所包藏的富贵荣华永远和充满整座城市的饥民没有任何关系。一队神情紧张的仆人站立在府邸门厅的后墙前。兰德能感觉到他们的畏惧,没有多少房子能够得到接待转生真龙的机会。 兰德用左臂夹住右手,拉下骑马手套,然后把手套塞进腰带间。“她在哪里?”他朝身边的贝拉娜和瑞亚玲问道,这两名枪姬众正盯着那些仆人。 “二楼。”一名枪姬众说道,“她喝茶的时候,手抖得几乎连茶杯都握不住。” “我们一直在告诉她,她并不是我们的囚犯,”另一名枪姬众说道,“只是暂时还不能离开。” 她们两人显然都觉得这件事很有趣。鲁拉克这时也走进门厅。这名火焰色头发的高大部族首领审视着这个房间,目光扫过闪耀的枝形吊灯和光彩夺目的花瓶。兰德知道他在想什么。“你可以拿走你的五分之一,但只能从这个富人区里拿。” 艾伊尔人的规矩是能够从被攻占的地方拿走每一个人的五分之一财产,但鲁拉克并没有争辩。艾伊尔人占领班达艾班的行动算不上是一场征服,不过他们的确与盗贼团和各种暴徒进行了一连串战斗。也许这些并不足以让兰德能够将阿拉多曼人的财产分给他们,但让拥有这些财富的人为艾伊尔人提供一些酬劳,也是应该的。 枪姬众点点头,仿佛早已预料到这点,然后就跑进府邸,也许是要开始拣选战利品了。多布兰惊愕地看着她们。不过凯瑞安人确实已经在几个地方见识过艾伊尔人劫掠五分之一财产的规矩。 “我从来都无法理解,为什么你会让他们像闯空门的盗贼般四处抢掠。”珂丽勒带着一抹微笑缓步走进门厅。看到这些华美的家具,她挑起一侧的眉弓。“还在这么漂亮的地方抢劫,就好像任由士兵们践踏春天的苗圃,不是吗?” 她是在梅瑞丝铩羽而退之后,继续来对付他的吗?珂丽勒以她独有的愉悦面容应对着兰德的目光。但兰德没有丝毫响应,直到她感受到挫折,移开目光。他还记得,自己以前这么做的时候,从来不曾对两仪师产生过作用。 兰德转向多布兰这位凯瑞安领主说:“你做得很好,尽管你还没有如同我希望的那样,为这个国家带来普遍的秩序。召集你的部队。那瑞玛已经受命用神行术送你回提尔。” “大人,提尔?”多布兰惊讶地问。 “是的。”兰德说,“告诉达林,别再派信使来烦我了。他要聚集起他的部队。等我确定时间之后,就会送他来阿拉多曼。”那应该是在他与九月之女见面后,那场会面将会决定很多事情。 多布兰稍显沮丧。兰德怀疑这只是自己的想象,也无法判断多布兰是否真的对这个国家有所觊觎。这名凯瑞安人的脸上从来都没什么表情。他到底是不是在密谋反抗兰德?“是,大人。我想,我应该马上就要离开?” 多布兰从不曾让我们有理由怀疑他,他甚至曾经为了帮助伊兰登上太阳王座而奔忙! 兰德离开他的时间太久了,这让他无法信任这名凯瑞安人。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离开这里。他在阿拉多曼逗留的时间肯定不足以让他巩固在这里的势力。在政治上,兰德不信任任何凯瑞安人。 “是的,你将在一个小时之内离开。”兰德一边说,一边走上形式优雅的白色楼梯。 多布兰敬了个礼,面容依旧没有任何变化。然后他就走出府邸。他干脆地接受了命令,没有一句抱怨。他是个诚实的人,兰德知道他是。 光明啊,我到底怎么了?兰德想。我需要信任别人,是吗? 信任……路斯·瑟林悄声说。是的,也许我们可以信任他。他不能导引。光明啊,我们最不能信任的是我们自己…… 兰德咬紧了牙。如果亚撒拉姆一直都无法找到,他应该用这个国家奖励多布兰。但伊图拉德肯定不喜欢这样。 白色阶梯一直向上,然后在中途分为两支,呈弧形连接到分为左右两边的第二层。“我需要一个接见室,”兰德对下面的仆人说,“以及一个王座。要快。” 不到十分钟,兰德已经坐在二楼一个装饰豪华的起居室内,等待商人米莉萨·查德玛被带到他面前。他的座位是一只遍布雕纹的白色木椅。这算不上一个王座,不过也只能凑合点用了。也许这正是米莉萨自己惯用的接见室。这个房间很像王座厅。他的椅子下面还有一个低矮的台基,台基和地板上铺着绘有绚丽花纹的绿色和红色地毯,色泽与放在角落里高台上的海民瓷器正相匹配。在他背后有四扇宽大的窗户,每一扇大窗都足以让一个人走过。阳光透过窗户,从兰德背后洒进房间。他坐在椅子里,向前俯身,一只手臂撑在膝盖上。那个雕像就放在他面前的地上。 没多久,米莉萨·查德玛就经过艾伊尔卫士身边,走进这个房间。她的身上也穿着著名的阿拉多曼长裙,从脖颈到脚趾没有一点暴露的地方,却每一分一寸都依稀可见,每道曲线都被勾勒出来。一般的阿拉多曼长裙也许还做不到如此诱人的程度。在这条深绿色长裙的领口处,她系了一串珍珠。一头黑发盘成一个个紧密的发卷一直垂到肩后,脸侧的头发上则缀着几件小首饰。他没想到这名商人竟如此年轻,顶多只有30岁。 处决她绝对是个耻辱。 只是一天的时间,他在心中想,我竟然已经开始思考要处决一个不愿跟从我的女人。我曾经不愿处决罪应当死的人。但他必须做该做的事。 米莉萨向他行了一个深深的屈膝礼,这似乎表示她接受了兰德的权威,或者只是为了让兰德能更清楚地看见她衣内的景色。这就是阿拉多曼女人的风格。对这名女子来说,不走运的是,现在关于女人的问题已经够让他头痛了。 “真龙大人。”米莉萨直起身,“请问有何旨意?” “你最后从亚撒拉姆王那里得到讯息是什么时候?”兰德问。他故意没有允许她坐下。 “国王?”她惊讶地问,“那已经是几个星期以前的事了。” “我需要和那个最后来见你的信使谈一谈。”兰德说。 “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他,”米莉萨的声音有些慌乱,“我并没有追踪城里每一个信使的往来踪迹,大人。” 兰德向前俯过身,轻声问:“你在对我说谎吗?” 这个阿拉多曼女人张了张嘴,也许是被兰德的唐突吓到了。阿拉多曼人不同于凯瑞安人,天生就有敏感的政治神经。但他们也是一个手腕灵活的民族,尤其是女性。 兰德既不敏感,也不灵活。在成为一名征服者之前,他只是个牧羊人。他的血管里流淌着艾伊尔人的血,却有一颗两河人的心。这名商人所习惯的政治权谋对他起不了作用,他没耐心玩游戏。 “我……”米莉萨依旧盯着他,“真龙大人……” 她想隐瞒什么?“你怎么处置他?”兰德试着问,“那个信使?” “他根本不知道国王在哪里。”米莉萨立刻说道,言语仿佛迫不及待地要从她的嘴里迸发出来。“我的刑讯手审问得非常仔细。” “他死了吗?” “我……不,大人。” “那么,带他来见我。” 她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眼睛向旁边转了一下,仿佛是下意识地想寻找逃脱的路。“真龙大人,”她犹豫着,视线回到兰德身上,“请容我禀告。既然您已经到了这里,也许国王会继续躲藏,也许我们已经不需要再找他出来了。” 她也认为亚撒拉姆已经死了,兰德想,所以她才会冒险留下来。 “我们需要找到亚撒拉姆,”兰德说,“或者至少要知道他出了什么事,这样你们才能选出一位新国王。你们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对不对?” “我相信您很快就会得到阿拉多曼的王冠,真龙大人。”她立刻接话。 “我不会成为这里的国王。”兰德说,“带那名信使来见我,米莉萨。那样也许你能活着见到一位新王加冕。你可以退下了。”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又行了一个屈膝礼,便向后退去。兰德看到明正在门外,和艾伊尔人在一起。看着那名商人离去,明的眼神显得非常困扰。她是不是在米莉萨身上看到什么幻象?就在兰德想叫她的时候,明却快步走开了。在兰德身旁,艾丽维娅带着好奇的神情看着明走掉。最近这名前罪奴变得更加孤僻,仿佛在专心等待着完成自己的命运,帮助兰德走向死亡的那一刻。 兰德发现自己已经站了起来。明的眼神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在生他的气吗?她是不是还没忘记他的手捏住她的喉咙,他的膝盖将她顶在墙上那件事? 他坐回椅子里。明的事情可以先等一等。“好吧。”他对艾伊尔人说道,“让我的书记员和管事过来,还有鲁拉克、贝奥和这座城里所有没逃走和没有在暴乱中丧命的有力人士。我们需要梳理一下谷物发放的计划。” 艾伊尔人信使立刻跑了出去。兰德坐回椅子里。他要让这个国家的人吃顿饭,恢复这里的秩序,并重新召集商人集议会,让他们选出一位新国王。 他还要找到亚撒拉姆。直觉告诉他,亚撒拉姆的所在正是最有可能找到古兰黛的地方。 一旦找到古兰黛,他会用烈火将那名弃光魔使烧死,就像色墨海格一样。要做的事,他必须去做。 第三十章 旧日的忠告 盖温对自己的父亲几乎没什么印象。至少那个男人对他从未尽过父亲的责任。但他很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在凯姆林的王宫花园里,当时盖温正站在一个小池塘边,朝里面扔着鹅卵石。塔林盖尔正沿着玫瑰道走来,年轻的加拉德跟在他身边。 那时的情景在盖温的脑海中非常清晰。盛开的玫瑰散发出浓烈的香气。水池中泛起银色的泡沫,石子落在水中,把小鱼吓得四散逃走。他记得父亲的每一点细节。父亲的个子很高,相貌英俊,头发有些波浪形的卷曲。在那个时候,加拉德已经是个腰杆笔直、不苟言笑的青年了。片刻之后,加拉德就会从那个小水池里把溺水的盖温救出来。 盖温还能听到父亲说出的那段话。无论其他人对塔林盖尔·达欧崔有什么看法,那段忠告却是真切无疑的。“有两种人,你绝对不能信任,”那时他和加拉德正从盖温身边经过,他在对加拉德说话,“第一种是好看的女人;第二种是两仪师。如果你恰巧遇到一个好看的两仪师,那么,就只能期盼光明护佑你了,儿子。”光明护佑你,儿子。 “我无法违背玉座的意旨。”蕾兰面无表情地说着,一边搅着桌上墨水瓶里的墨水。男人从不信任容貌美艳的女人,尽管他们会为这样的女人而迷醉。但很少有男人能够明白塔林盖尔话中的意思。一个仅仅是“好看”的女孩,就像一块在空气中稍稍冷却,看起来已经不再燃烧的灼热煤块,反而要比美丽的女人危险得多。 蕾兰算不上是美人,不过也算是个有魅力的女人,尤其当她展露微笑时。她身材苗条,仪态优雅,黑发中没有一点灰色,杏仁形状的脸上有一双丰满的嘴唇。她抬起头看着盖温。如此狡诈的人不该有这样一双美丽的眼睛。蕾兰似乎对自己的容貌很了解,知道自己有吸引力,但还不足以引起男人的注意和警戒。 她是那种最危险的女人,一个会让男人们以为她对自己很有好感的女人。在盖温眼里,她的美丽和艾雯的完全不同。盖温想永远留在艾雯身边,但看到这个女人的微笑,盖温只想数清楚自己身上带的刀子,以免其中一把被插在自己的背上。 他们正在蕾兰的平顶蓝色帐篷里。盖温站在这名蓝宗守护者的书桌旁。蕾兰没有邀请他坐下,他也没有要求这种待遇。和两仪师对话,尤其是一名拥有重要身份的两仪师,智慧和冷静是必须的。所以他更喜欢站着。也许这能让他更加警戒。 “艾雯在竭力保护你们。”盖温控制着自己的挫败感,“所以她命令你们放弃援救。她不希望你们冒险,但她的这种自我牺牲是错误的。”如果她多想一想,他在心里说着,她就绝不会受你们的操纵去冒充玉座。 “她似乎对自己的安全很有信心。”蕾兰将钢笔探进墨水瓶里,然后开始在一张羊皮纸上写字,看起来像是给某个人的便笺。出于礼貌,盖温没去看那张纸上都写了什么,但他明白蕾兰这种举动的意思——他只是个不重要的小角色,根本不值得蕾兰注意或提防。盖温决定不理会这种侮辱,没有人能轻易控制他的情绪,尤其是一个这样的女人。 “她在努力减少你们的忧虑,两仪师蕾兰。”盖温又说道。 “我能够做出理智的判断,传坎小子。我相信她并不觉得自己有危险。”她摇了摇头。她身上的香水很像是苹果花。 “我并不怀疑您的判断。”盖温答道,“但如果我知道你们如何与她取得联系,也许我能做出更好的判断。如果我能……” “我警告过你,不要问这件事,孩子。”蕾兰用她温润动听的嗓音说,“两仪师的事情就让两仪师来处理吧。” 关于联系艾雯的办法,无论他问哪一个两仪师,得到的都是这个答案,从不会有丝毫差别。盖温沮丧地摩挲自己的下巴。他还能期待什么样的答案?这肯定和至上力有关。虽然已经在白塔待了一段时间,他却还是不清楚至上力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不管怎样,”蕾兰继续说道,“玉座认为她很安全。而夏茉琳的供述进一步证明艾雯的话完全可信。爱莉达已经为谋夺权力而发了疯,根本不认为我们真正的玉座会对她产生威胁。” 这个两仪师隐瞒了些什么,盖温确信这一点。从这些两仪师嘴里,他始终无法探知艾雯现在的状况。他已经知道艾雯被囚禁起来,无法再像初阶生一样自由行动。但想要从两仪师口中得到一点讯息,简直比把石头融化在奶油里还要难! 盖温吸了一口气。他不能让自己的情绪失控,更不能让蕾兰察觉到自己情绪的波动。他需要这个女人的合作。没有两仪师的首肯,布伦不会采取任何行动。经过盖温的观察,这群两仪师中的掌权者就是他面前的蕾兰和黄宗的罗曼妲。 幸运的是,盖温也发现她们两人之间的矛盾,这是他可以利用的一个优势。只要他去过罗曼妲那里,就必然会得到蕾兰的邀请。当然,她们急于见到他的原因并不是艾雯,但他们之间的对话总是很快就会转移到这个方向上。 “也许您是对的,两仪师蕾兰。”他试着从另一个方向逼近,“也许艾雯确实相信她是安全的。但难道她不会犯错吗?您不可能真心相信爱莉达会让一个曾经自称为玉座的人在白塔中任意行动吧?这只不过是她在处决艾雯之前向众人炫耀这名重要战俘的手段而已。” “也许。”蕾兰一边说,一边还在写字,笔迹华丽而流畅,“但我能够反对玉座吗?只因怀疑她犯了错?” 盖温没有答话。她当然可以不服从玉座。盖温对两仪师的政治斗争有着充分的认识,但挑明这种事不会有任何好处。 “不过,”蕾兰漫不经心地说,“也许我能在评议会中提出动议。我们也许能再向玉座发出恳求,说服她。我们可以看看能不能在评议会中对此进行讨论。” “我们可以看看”、“也许我们能”,还有“我会考虑一下”。永远也不会有一个实际的答案。任何承诺都留着无穷的余地,可以被解释成各种意思。光明啊,他真是厌倦了两仪师的回答! 蕾兰抬头看了他一眼,给了他一个微笑。“那么,既然我已经同意为你做些事情,也许你也会愿意帮我。伟大的事业总需要众多盟友的协助,这你知道。” 盖温叹了口气。“说说您需要什么吧,两仪师。” “根据各种报告,你的妹妹在安多有着非常令人赞赏的表现。”实际上,蕾兰在前三次与盖温见面时,都说到过这件事,而她现在的口气却好像是第一次提及此事。“她毕竟已经在登上王座的道路上前进了一点。你认为她对塔梅恩家族的果园会采取怎样的措施?在你母亲当政时,对塔梅恩实行了非常优渥的土地税率。伊兰会取消这种特殊待遇吗?还是她会继续使用这种手段来安抚那些反抗她的人?” 盖温压下叹息的冲动。他们之间的对话总会转回伊兰身上。他相信,蕾兰和罗曼妲对于援救艾雯都没有真正的兴趣,她们正享受艾雯缺席时自己迅速增长的权势。她们愿意见盖温,只是因为狮子王座上的那位新女王。 盖温不知道一位蓝宗两仪师为什么会在乎苹果园的税率。蕾兰不会真的关心金钱问题,两仪师通常对此都不很在意。但她可能会关心与安多贵族的良好关系。盖温一直没回答她。为什么要帮她?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不过……这名两仪师肯定不会在拯救艾雯时发挥作用吗?如果蕾兰终于觉得与他见面没有任何意义,她会不会彻底将他赶出门外?他是否会因此而失去能从这里得到援助的机会,无论这个机会是多么渺茫? “嗯,”盖温开了口,“我认为我妹妹要比我的母亲更为严厉。她一直都相信对于那些种植园主的安抚政策是不公正的。” 他能看到蕾兰将他说的话悄悄记录在信纸的底边上。这才是这个两仪师拿出纸笔的真正目的吗? 他别无选择,只能尽力如实回答蕾兰的问题,同时又必须小心不要泄露太多讯息。他与伊兰的关系是他手中唯一的筹码,所以他必须尽量延长这份筹码的效用。但这也让他感到愤懑。伊兰不是筹码,她是他的妹妹! 但他只有这些了。 “我明白了。”蕾兰说道,“那么北边的樱桃园呢?它们近来一直都没什么产出。还有……” 盖温一边摇着头,一边走出帐篷。蕾兰用了大半个小时的时间和他谈论安多的税率。而盖温这一次同样怀疑自己是否真正得到了什么。以这样的速度,他永远也没办法把艾雯救出来! 像以前一样,一名穿着白袍的初阶生正等在帐篷外面。这一次,等在外面的初阶生是个身材矮胖的女人,看起来已经远不是一个初阶生该有的年岁了。 盖温在她的引领下走过两仪师的营地,竭力装作她只是一名向导,而不是一名看守。布伦是对的,这里的女人很不喜欢闲杂人等,尤其是士兵,在她们效仿白塔建成的整洁的小村庄里乱晃。步道上挤满身穿白袍的女人,她们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里,都带着最友善的人们看着外来者时流露出的那种极轻微的厌恶。而那些两仪师们,无论是身着丝绸,还是只穿着羊毛长裙,表情中普遍只有自信与从容。这个营地里还有一些女性劳工,她们同样比军营中的那些随军人员要干净得多,甚至多少都有一点两仪师的气度。仿佛能够进入这座营地,她们就已经获得某种程度上的权威。 所有这些人都汇聚在一片开阔的草地广场上,这里就是营地的公共活动区。在这座营地里,一件愈来愈让盖温感到困惑的事情还是在于艾雯本身。他逐渐发现,这里的人们的确将艾雯视为她们真正的玉座。艾雯不是一个为了吸引白塔的愤怒,或为了故意激怒爱莉达而被摆上前台的傀儡。艾雯正是他们的玉座。 很显然,她最初被选为玉座是因为叛逆两仪师想扶植一个容易控制的人,但她们显然没有只把她当做一个披着圣巾的木偶。无论蕾兰还是罗曼妲,在提及她时语气中都带有敬意。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她们希望充分利用艾雯缺席时产生的权力空间,所以才会把艾雯视作权威的象征。但盖温总觉得这座营地里,似乎只有他还记得艾雯在几个月前仍然只是一名初阶生。 艾雯已经在这座营地中赢得相当的威信,她的迅速崛起倒是很像多年前,盖温的母亲在安多掌握大权时的情形。 但为什么她拒绝救援?这帮两仪师已经掌握了神行术。根据盖温听到的传闻,这种异能正是被艾雯重新发现的!他需要和艾雯认真谈一谈,然后才能判断艾雯不愿离开白塔,是因为担心会让救援她的人遭遇不测,还是有其他原因。 他从两仪师营地边缘的立柱上解下挑战的缰绳,对他的初阶生看守点头道别,然后就上了马。确认过太阳的位置后,他调头向东,沿着军队营帐间的小路让挑战小跑起来。他在向蕾兰辞行时说他还要见另一个人。他没有说谎,他的确已经和布伦约了见面。当然,布伦这么做是因为知道他需要一个理由离开蕾兰的帐篷。对此,布伦早就教过他:及时撤退并非是向敌人显示畏惧,这只是一种有效的策略。 在骑马跑了一个小时后,盖温看到自己的老导师正在他们计划中见面的地方等着他。这里是营地外的一个岗哨,布伦正在进行巡查。这让盖温想起自己在逃离青年军时,也是用巡查岗哨当借口。那位将军正骑着他的大鼻子枣红骟马。盖温催马向前,马蹄踏过稀疏的春草。这个岗哨位于一片平缓山坡上的一个洞里,向北有着广阔的视野。这里的士兵们都对他们的将军投以尊敬的目光,并竭力掩饰对盖温的敌意。现在营地中的士兵大多已经知道他就是那支神出鬼没、扰得他们不得安宁的奇袭队的统帅。像布伦这样的军事家会敬重盖温的能力,无论他是不是在自己的对立阵营。但普通士兵只会记得盖温的部队杀死他们许多的同袍。 布伦将自己的坐骑转向一旁,朝盖温点点头。“你迟到了,孩子。” “但你预料我会来得更晚?”盖温让挑战停在布伦面前。 “是的。”那名健壮的军人微笑着说道,“你去见的是两仪师。” 盖温笑了一下。他们两个调转坐骑,开始跨过山丘,向北方走去。布伦计划查看塔瓦隆西侧的全部岗哨,这个工作需要长时间骑马赶路。盖温提议和他一同进行巡视,他实在没别的事可做。没有士兵愿意和他打拳,那些曾经试图和他玩玩的人都因为玩得太过火而遭遇“意外”。他也不可能过分地去刺激两仪师。最近,他对下棋也失去兴趣。他心里只有艾雯。而眼前举步维艰的困境只能让他更加焦躁。当然,他的棋艺本来就没办法和他母亲相比,尽管当初布伦还曾以此做为训练他掌握军事方略的手段。 这里的山坡上只有零星的黄草和一些生着暗绿色小叶片、枝干曲折多瘤的云雀木。在每年这个时节都应该开遍山野的野花一朵也看不到。这片土地仿佛生了病,到处都是枯黄一片,中间只夹杂着一点青黑色。经过前一场严酷的冬天之后,大地显然还未恢复生机。 “你打算告诉我你们的会面有何成效吗?”布伦一边策马向前,一边问。一个班的士兵跟随在他们身后。 “我打赌,你已经猜到了。” “哦,我不知道。”布伦说,“现在这个时期,一切都很不寻常。奇怪的事情层出不穷。也许蕾兰会突然决定洗心革面,诚实做人,认真倾听你的恳求。” 盖温脸色一沉。“我想,诚实做人的两仪师大概比能导引的兽魔人还要少。” “相信你已经得到警告了。”布伦说。 盖温没办法和他争辩,所以他们只是在沉默中并辔而行。大河在他们右边远处静静流过。在河对岸,就是高耸的白塔和塔瓦隆鳞次栉比的房舍。一座牢狱。 “我们迟早要谈谈被你丢下的那支部队。”布伦突然说道。他的眉头已经紧皱在一起。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需要谈的。”盖温说。这不是实话。他一直猜测布伦会提出这个问题,但他并不期待这场谈话。 布伦摇摇头。“我需要讯息,小子。他们的位置、规模、装备。我知道你们就藏在东边一个村子里。是哪个村子?你们一共有多少人?爱莉达的两仪师为你们提供了怎样的支持?” 盖温也皱起了眉。“我是来救艾雯的,不是要背叛那些信任我的人。” “你已经背叛了他们。” “不,”盖温坚定地说,“我抛弃他们,但我没有背叛他们。我没有这种打算。” “你以为我会白白放过取得优势的机会?”布伦转头看着他,“藏在你脑子里的那些东西能够拯救许多生命。” “而我们却会失去生命。”盖温说,“你应该从另一个角度看待这件事。” “不要让我为难,盖温。” “那又怎样?”盖温问,“你要审问我吗?” “你会为他们受苦吗?” “他们是我的人。”盖温只说了这么一句。或者,他们至少曾经是。不管怎样,他不再打算让自己的人生被环境和战争所左右了。他的忠诚不属于白塔,也不属于这些叛逆。艾雯和伊兰才拥有他的心和他的荣誉,如果不能向她们效忠,他就必须向安多,或是这个世界效忠,那就是找到兰德·亚瑟,并杀死他。 兰德·亚瑟。盖温不相信布伦为这个人进行的辩护。当然,他相信布伦所说的都是真心话。但布伦本身就错了,人们都会犯这种错误,为亚瑟这种怪物的魅力所折服。亚瑟甚至也愚弄了伊兰。要帮助他们的唯一办法就是揭露真龙的罪行,并彻底除掉他。 他看着布伦。那名老将军已经转头望向前方,很可能还在想着青年军的事。布伦应该不会对盖温用刑。盖温了解他,也知道他作为军人的荣誉感。他不会用酷刑折磨人,但他也许会决定囚禁盖温。向他提供一些东西可能才是明智之举。 “他们都是些年轻人,布伦。”盖温说。 布伦皱起了眉。 “年轻人。”盖温重复了一遍,“只是勉强可以说完成了训练。他们本应属于训练场,而不是战场。他们很有热情,剑法也都不错,但没有我的指挥,他们对你已经造成不了什么威胁。只有我了解你的战术。没有了我,他们将很难发动有效的袭击。我怀疑,如果他们继续攻击你,用不了多久,他们都难逃一死。我没必要加速他们死期的到来。” “好吧。”布伦说,“先让我看看。但如果他们的袭击仍然有效果,那么你就会再次听到这个问题。” 盖温点点头。如果是为了青年军,他最应该做的就是弥合叛逆两仪师阵营和白塔阵营的裂痕,但这已经远远超过他的能力。也许在救出艾雯后,他才能想办法帮助青年军。光明啊!他们不可能真的打算进攻塔瓦隆吧?史汪·桑辰倒台之后在这里发生的一连串小冲突已经很糟糕了,如果塔瓦隆城外发生真正的战争,又会有怎样的结局?两仪师对抗两仪师,护法杀戮护法?这绝对是一场灾难。 “不能这样。”他发现自己在说话。 布伦看着盖温。 “你不能发动进攻,布伦。”盖温说,“围城是一回事,但如果她们命令你发动进攻,你要怎么做?” “我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布伦说,“服从命令。” “但……” “我已经做出承诺,盖温。” “一个承诺能值多少生命?进攻白塔绝对是一场灾难。无论这些叛逆对此有什么荒谬的看法,如果情况发展到拔剑相向的地步,就完全无法挽回了。” “这不是我们要做决定的事。”布伦看了盖温一眼,他的脸上现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为什么?”盖温问。 “我很好奇,为什么你会关心这种事。我还以为你在这里只是为了救出艾雯。” “我……”盖温的话没有说下去。 “你是谁,盖温·传坎?”布伦继续问道,“你到底效忠谁?” “你比其他人都更了解我,加雷斯。” “我了解过去的你。”布伦说,“剑之第一王子,接受护法的训练,但并没有被女人约缚。” “难道我不是这样吗?”盖温试探地问。 “放轻松,孩子。”布伦说,“我不是要冒犯你,只是想要知道。我知道,你从来都不像你哥哥那样心思单纯,你会有这种想法也不奇怪。” 盖温再次转向那位将军。这个人在说什么? 布伦叹了口气,“很少会有军人要面对这种情况,盖温。当兵的就算是会想到这种事,也不会让这种事折磨自己。一般来说,只有地位够高的人才需要关心这种问题。” “什么问题?”盖温有些茫然地问。 “选择站在哪一边。”布伦说,“选好以后,还要确定你做的决定是否正确。士兵当然不需要做这种选择,但我们这些带兵的人……没错,我知道你的疑虑。你的剑法绝非凡俗。那么,你要为谁使用它?” “为了伊兰。”盖温立刻说道。 “就像你现在这样?”布伦问。 “等我救出艾雯之后。” “如果艾雯不离开白塔呢?”布伦问,“我知道你那种眼神是什么意思,小子。对于艾雯·艾威尔,我也有一点了解。在胜负确定之前,她是不会离开战场的。” “我会带她离开这里,”盖温说,“回安多去。” “你会强迫她离开吗?”布伦问,“就像你用蛮力闯进我的营地?你就是这么一个暴虐的家伙?只知道用武力惩罚那些不愿服从你的人?” 盖温没有回答。 “到底该为谁效力?”布伦若有所思地说,“有时候,我们自己的能力反而会让我们害怕。如果杀人的能力不能得到使用,又该如何处置它?能够将它白白浪费吗?还是会成为一名屠夫?真正想要保护什么,其实很难。所以你总想找到另一个人,把这种能力交给他,相信他能更睿智地使用它。做出决定是困难的,你会因此而心神不宁,忐忑不安,即使在下定决心之后也是一样。这样的困惑,我在年轻人的身上看到更多。我们这些老狗只希望能蜷缩在壁炉旁。如果有人要我们去战斗,我们也不想多问些什么。但年轻人……他们会想得更多。” “你曾经也有过这种疑问吗?”盖温问。 “是的。”布伦答道,“不止一次。在艾伊尔战争中,我还不是元帅,不过那时我已经在统领兵马了。那时候,我经常会对自己有所怀疑。” “你怎么能在艾伊尔战争中质疑我们这一方?”盖温皱起眉头,“那些艾伊尔人根本就是来杀人的。” “他们越过龙墙不是要来杀我们,”布伦说,“他们只想惩罚凯瑞安人。当然,一开始我们很难看清这一点。但说实话,我们的确有不少人对此有所怀疑。雷芒死不足惜,为什么我们要为他卖命?也许当时提出这个问题的人还是太少。” “那么,你最终得到什么答案?”盖温继续问,“你信任谁?我该为谁卖命?” “我不知道。”布伦坦率地说。 “那为什么要问?”盖温一声断喝,猛地拉住马缰。 布伦也停住坐骑,回头说道:“我不知道答案,因为答案不是唯一的。至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我年轻时,为了荣誉而战。最后,我才知道杀戮之中并没有荣誉可言。我发现我错了。然后,我为了你母亲战斗。我信任她。当她辜负我的时候,我又开始怀疑,这些年我都在做些什么?我以她的名义杀的那些人又是为了什么?这有什么意义?” 他转回头,一抖缰绳,继续前进。盖温催赶挑战跟了上去。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而不是在安多?”布伦问,“这是因为我还没办法置身事外。因为这个世界正在改变,而我还是它的一部分。因为我已经在安多失去一切,我需要为一个新的目标效忠。是因缘带给我这个机会。” “你这样选择只是因为这件事落到了眼前?” “不,”布伦说,“我这样选择是因为我是个傻瓜。”他看着盖温的眼睛:“但我留在这里是因为这么做是对的。破碎的必须得到恢复。我见到过一个糟糕的领袖会让一个王国变成什么样子,我不能允许爱莉达把这个世界拖进深渊。” 盖温瞪大眼睛。 “是的。”布伦说,“我已经真心在信任这帮愚蠢的女人了。但光明在上,盖温,她们是正确的。我正在做的是正确的。她是正确的。” “谁?” 布伦摇摇头,嘟囔着:“该死的女人。” 艾雯?盖温不由得心生疑虑。 “我的动机是什么,对你来说并不重要,孩子。”布伦说,“你不是我的士兵。但你需要做出决定。总有一天,你要明白为什么会选择自己所在的阵营。这就是我能对你说的。” 他催促坐骑加快速度。盖温已经能依稀看到下一个岗哨了。当布伦带着他的部下向那里跑去时,他却勒住了缰绳。 选择自己的阵营。如果艾雯不跟他走,他该怎么办? 布伦是对的。这个世界正在变化,而且就要有大事发生。盖温能从空气中闻到,能在努力想透过云层的孱弱阳光中感觉到。就在遥远的北方,黑色的地平线外,他所看不见的力量正在聚集,蓄势待发。 战争、冲突、杀戮、变化。盖温觉得自己仿佛根本不知道这敌对的双方有什么区别。更别说该选择哪一方了。 第三十一章 对路斯·瑟林的承诺 虽然不得不刻意忽略闷热的感觉,凯苏安还是用斗篷裹着身体。她不敢掀起兜帽,松开斗篷。亚瑟的话很明白,如果看到她的脸,就会将她处死。她不会用自己的生命冒险,只为换来几个小时的舒适,哪怕她相信兰德还在他的新居所中。那个男孩经常会很不恰当地出现在预料之外的地方。 她当然也不打算真的让那个男孩流放自己。一个男人掌握的权力愈大,他就愈白痴。给男人一头牛,他会无微不至地照料它,用它的奶水养活自己的家人;给男人十头牛,他就会以为自己是个富翁,让所有的牛都缺乏看护,甚至饿肚子。 她走在木板路上,经过一幢幢挂着旗帜、方盒子般的房屋。回到班达艾班并未让她感到多高兴。她对阿拉多曼人并不反感,只是更喜欢不那么拥挤的城市。现在,因为乡间难民的流入,这个地方又比平时更拥挤了。虽然亚瑟到来的讯息早已传播出去,但难民还是不断地流入这座城市。她左手边的一条巷子里就聚集了一群难民,看起来像是一个家庭。那些人的脸上满是污泥。 亚瑟承诺要为阿拉多曼人提供食物,这让愈来愈多饥饿的人向他聚集过来。而即使在得到食物后,这些人也不愿返回自己的农场。乡下还是太过混乱,人们也不知道他们得到的粮食会不会马上就腐坏掉。这种事情最近经常发生。于是,他们只能继续挤在这座正变得愈来愈拥挤的城市中。 凯苏安摇摇头,继续迈着步子。她脚上这双蹩脚的木鞋在木板路面上发出咯咯的响声。这座城市因为它无所不在的木板路而著称,这让徒步行走的人们不至于在土路上弄脏自己的双脚。石子路面当然要比木板更牢固耐用,但阿拉多曼人经常会为了自己的与众不同而骄傲,例如难以入口的辛辣食物和糟糕的餐具、插在每幢房子上的无聊旗帜、无比巨大的港口、女人不堪入目的穿着和男人的细长胡须,还有几乎像海民一样对耳环的喜爱。 几百面旗帜正在凯苏安的身边飘扬。她咬住牙,克制着掀起兜帽让清风吹拂在脸上的冲动。光明诅咒的海风。班达艾班的天气通常都是清冷多雨的,她很少会在这里感觉到这种闷热。这股潮气真可怕。有理性的人都应该生活在内陆! 她走过几条街道,穿过泥泞的十字路口。在她看来,这是木板路无法弥补的缺陷。本地人知道每一条街上的泥泞深浅,而凯苏安只能自己用脚去试探了。所以她才找出这双提尔风格的木鞋。而让她惊讶的是,这里竟然没有一家店铺出售这种鞋。阿拉多曼人对这种鞋显然没什么兴趣,她见到的人要不就是光着脚在泥地上走,要不就是知道能够在什么地方找到过街的木板路,而不会弄脏他们的鞋子。 在前往码头的半路上,凯苏安终于找到她的目标。飘扬在那家旅店前面的旗帜上绣着旅店的名字“风之眷恋”,旗角不停地扫在木门框上。凯苏安走进旅店,脱下木制套鞋,放在门口,然后才走了进去。在这里,她终于摘下了兜帽。如果亚瑟恰巧在这时走进这家旅店,那就让他把她吊死吧。 这家旅店大厅的装潢像是一位国王的起居室,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涂着光面漆的地板被擦洗得熠熠生辉。墙壁上挂着显然出自名家手笔的静物画——吧台后的墙上是一只水果碗;对面的墙壁上是一只插花瓶。吧台后面的酒架上排列的几乎都是葡萄酒,只有很少几瓶白兰地和其他酒类。 身材修长的旅店老板齐林·塔希尔是安多人,他有张鹅蛋形的脸,稍有些秃头,两侧鬓角是黑色短发,剪短的胡须几乎全变成灰色。他的浅紫色马甲做工精致,马甲里露出白色丝绸衬衫的褶袖。不过他也还是围了一件旅店老板的围裙。他有着广泛的讯息管道,而且还会为凯苏安从来往旅客的口中套取情报。总而言之,他是个非常有用的人。 他对走进来的凯苏安露出微笑,用毛巾擦了擦手,然后引领她坐到一张桌子旁,又回到吧台里,去为凯苏安取葡萄酒。凯苏安刚刚坐定,大厅另一边的两个人突然开始大声地争吵起来。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大厅里还有两名女客坐在桌旁,两名男客坐在吧台旁。他们都没理会那两个吵架的人。在阿拉多曼,就算是外来人也很快会明白,不必为这里人们的火气而大惊小怪。阿拉多曼男人的脾气就像火山一样,而且人们都同意,这些火气的来源正是阿拉多曼女人。不过,和艾博达人不同,这两个人的争吵并没有变成一场决斗。他们叫嚷没多久,就开始赞同对方的意见,并坚持要请对方喝酒。打斗在这里也是常见的,却很少会有流血事件发生。伤害生意伙伴绝不是什么好事。 齐林端着一杯葡萄酒走了过来,这一定是他的藏酒中最好的。凯苏安从未向他要求过这个,但齐林从不会让她失望。 “苏勒女士,”他殷切地说道,“真希望能早一些知道您已经回来了!我是看到您的信以后才知道的。” 凯苏安接过酒杯。“我还不习惯把我的所在向每一位朋友报告,塔希尔师傅。” “您当然没必要这样。”他似乎完全不觉得凯苏安尖刻的回答对他有任何冒犯之处。凯苏安从没看过这名旅店老板生气的样子,这一直让她感到很好奇。 “你的旅店看起来还不错。”她礼貌地说道。旅店老板听到她这样说,不由得转过头,朝他几名客人看过去。他们似乎很不习惯这里光可鉴人的地板和一尘不染的桌布。凯苏安不知道是不是这种让人神经紧张的洁净,才让人们不敢走近风之眷恋。还是因为齐林拒绝雇用走唱人和乐师,让人们对这里失去兴趣。这名旅店老板总是说那种人会破坏这里的气氛。就在凯苏安观察这里的环境时,齐林显然注意到一个新的客人,还有他脚上的泥巴。凯苏安能看到旅店老板的手指颤动着,似乎是急于要去擦净那名客人踏过的地板。 “你好,”齐林对那个人说道,“请先把鞋底刮干净,好吗?” 那个人停住脚步,皱起眉头,不过还是照齐林的话退了回去。齐林叹了口气,坐到凯苏安的桌旁。“说实话,苏勒女士,最近我实在觉得有些太忙了。有时候我甚至来不及照顾所有客人!有些人等不及,没喝一杯酒就走掉了。” “你可以雇些人,”凯苏安说,“比如,一两名女侍。” “什么?让那种人享受这里的一切?”他严肃地问。 凯苏安吮了一口酒,的确是上等的好酒。无论是多么高档的旅店也许都不该把这样的美酒放在吧台后面。她叹了口气。齐林的阿拉多曼妻子是这座城市中最成功的丝绸商人之一,许多海民船只会找她做生意。齐林在退休前为她记了二十几年的账,说他们是豪富之家也不为过。 他如何使用这些财富?开一家旅店。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凯苏安在很久以前就学会了,不要去询问人们的古怪嗜好。 “城里有什么新闻,齐林?”她一边问,一边将一小袋钱币从桌上推到他面前。 “女士,您这是在侮辱我。”他竖起一只手,“我不能拿您的钱!” 凯苏安挑起一侧眉弓。“我今天没心情玩游戏,塔希尔师傅。如果你不想要它,就把它送给穷人。光明在上,这些日子里班达艾班可是有不少穷人。” 他叹了口气,勉强收起那只钱袋。也许这就是他的旅店门可罗雀的原因,一个不在乎金钱的旅店老板肯定是个怪物。许多人都会觉得齐林就像这里的地板和装潢一样令人紧张。 不管怎样,齐林依旧是很好的情报来源,他的妻子也会把听到的各种传闻告诉他。他们很清楚两仪师面容的特点。他们的长女娜敏就在白塔,并且成为在图书馆安家的一名褐宗姐妹。来自阿拉多曼的图书管理员在白塔并不罕见。班达艾班的特汉那图书馆是世界上最大的图书馆之一。娜敏相当聪明,却对周遭的事物总是心不在焉,这让凯苏安对她的父母也产生了一定的好奇心。有女儿在白塔的人总是对其他两仪师也具有好感,这是凯苏安和齐林建立联系的基础。凯苏安并不完全信任这个人,不过还是很喜欢他。 “城里有什么新闻?”齐林重复了两仪师的问题。凯苏安从没见过第二个在围裙里面会穿丝绸刺绣马甲的旅店老板,怪不得人们会觉得这是一家奇怪的旅店。“我应该从哪里开始呢?最近实在是有太多事情发生了!” “从亚撒拉姆开始吧。”凯苏安又吮了一口酒,“最后一次有人看到他是在什么时候?” “是可靠的讯息?还是坊间传闻?” “两者都告诉我。” “就在一个星期前,还有一些商人和讯息灵通的人士说他们收到国王的个人来信,不过我对这些说法都抱持怀疑。在国王……消失后没多久,就出现许多以他的名义发出的伪造信件。我就曾经亲眼看到过一些国王手令。凭我的眼睛,根本无法分辨它们的真假,至少我觉得那上面的印章都是真的。至于说国王本人,我只能说,至少已经有半年时间没有人能保证自己的确见到过他了。” “那么,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吗?” 旅店老板耸耸肩,脸上流露出一点歉意。“有一段时间,我们都相信他的失踪是商人集议会的决定。那些女人很少会让国王离开她们的视线。既然南方出了那么大的事,我们全都以为是商人们把国王藏在安全的地方。” “然后呢?” “然后,我的讯息来源,”他说的肯定是他的妻子,“开始怀疑这种推测。商人集议会近来也分崩离析了,每一名商人都竭力维护自己在阿拉多曼的地盘。如果国王在她们的手里,她们早就不可能再隐匿他的行踪了。” 凯苏安有些气恼地用指甲敲着杯沿。小亚瑟相信亚撒拉姆被一名弃光魔使控制了,这难道是真的?“还有什么?” “这座城里有艾伊尔人,女士。”齐林一边说,一边掸扫着桌上看不见的灰尘。 她冷冷地看了齐林一眼。“这我倒是没注意到。” 旅店老板咯咯地笑了。“是的,是的,我想这的确算不上什么新闻。不过,这个地区艾伊尔人确切的数量是两万四千人。有人说,转生真龙把他们派到这里是为了展示他的实力和权威,毕竟,有谁听说过艾伊尔人给平民发放食物?城里的半数穷人都因为害怕艾伊尔人会在谷物里下毒,而不敢去领取他们分发的粮食。” “艾伊尔人下毒?”凯苏安的确从没听说过这种谣言。 齐林点点头。“有人说,这正是导致食物腐烂的原因,女士。” “但在艾伊尔人到来之前,这个国家的食物早就开始迅速腐烂了,不是吗?” “是,当然是。”齐林说,“但在这么多粮食都无故腐烂时,要人们保持理性大概并不很容易。自从真龙大人到来之后,食品腐烂的情况变得严重多了。” 凯苏安吮着酒,以掩饰皱起的眉头。亚瑟到来之后,情况便进一步恶化了?这只是个谣言吗,还是确有其事?她放下酒杯。“城里还有其他怪事发生吗?”她小心地问道。 “您也听说了?”齐林一边说着,一边俯下了身。“大家当然不喜欢谈论这种事,但我这里还是听到了一些:孕妇产下死胎;有人摔一下就死掉了;屋顶落下石块,砸死做生意的女人。这真是个危险的时代,女士。我不喜欢空穴来风,但我的确亲眼看到了!” 这些事情并未出乎凯苏安的预料。“当然,也会发生另一些事与之平衡。” “与之平衡?” “结婚的人在增多。”两仪师摆了摆手,“孩子们遇到野兽,却安然无恙地逃脱了。意外的财富从贫寒之家的地板下被发掘出来。一定也有些这样的事情。” “这当然是好事。”齐林又咯咯笑了两声,“我们衷心希望会有这样的事,女士。” “你没听说过这样的事?”凯苏安惊讶地问。 “没听说过,女士。如果您愿意,我可以问一问。” “去问问看。”亚瑟是时轴,而因缘是平衡的。兰德在一座城市中导致的每一场意外死亡,总是会造就另一场奇迹的生还。 如果这种平衡被打破了,又将意味着什么? 她继续问了齐林一些问题。首先就是商人集议会其他成员的下落。她知道,小亚瑟很想把她们全都握进手里,如果她能在亚瑟之前知道那些议员的所在,那么她就占有某种先机。她还请齐林查一查阿拉多曼其他主要城市的经济状况,以及叛乱部队和塔拉朋人在边境上发动袭击的情况。 当她最终不情愿地戴起兜帽,穿上满是污泥的木套鞋,走出风之眷恋时,她发现齐林的话带给她的问题比答案还要多。 看天气,似乎就要下雨了。最近这里的天空总是这种样子,云层密布,凄冷灰暗,低沉的阴霾仿佛永远不会消散。昨晚的确下了一场雨,这倒是让这种天空变得让人稍微能够忍受了,至少她能装作这不是暗帝对世界的影响,而真的只是因为水汽的凝结。实际上,暗帝曾经给整个世界带来干旱,又想用一场突来的严冬冻结这个世界。现在,他似乎决定要永远遮住太阳,以此来摧毁世人了。 凯苏安摇摇头,用力踩了踩木鞋,把它们穿牢,然后踏上满是泥泞的木板步道,朝码头区走去。她要亲眼看看那些关于食物腐败的传闻有多少真实性。围绕亚瑟发生的意外事件是不是真的变得更具毁灭性了,或者她只是想为自己心中的恐惧寻找别的理由? 亚瑟。她必须面对这个事实:她操纵那个男孩的努力已经失败了。当然,无论亚瑟怎么说,她对那副男性罪铐的处理并无失当之处。偷走那副罪铐的人肯定拥有超乎寻常的力量和技巧,任何有这种能耐的人都可以轻易地从霄辰人那里弄到另一副男性罪铐。那些霄辰人似乎有不少这种东西。 那个人之所以要拿走她房里的罪铐,无非是为了散播怀疑与敌意的种子。也许这次盗窃还为了掩饰另一些东西。亚瑟为什么重新拿起那只雕像?他的性格怎么会变得如此阴郁?现在凯苏安也不知道他到底会导致怎样的毁坏了。 那个可怜的傻男孩,实在是不该让他被弃光魔使戴上罪铐,这只会让他想起被两仪师囚禁和鞭打的那段日子,也让凯苏安的任务变得极为困难,甚至根本不可能再完成了。 这就是她现在要面对的问题。那个叫亚瑟的男孩还能被拯救吗?现在想要改变他是不是真的太迟了?如果是这样,她还能做些什么?转生真龙必须在煞妖谷面对暗帝,若非如此,一切都将化为乌有。但只是把他丢到暗帝面前,结果可能同样是灾难。 不,她拒绝相信他们的战斗已经失败了。 一定有办法改变亚瑟的方向。但究竟该怎么做? 骤然获得强权,亚瑟的反应毕竟和普通人不太一样。他没有变得自私,胸怀也绝不狭隘,没有囤聚财富,更没有像无知的孩子般对曾经轻慢过他的人加以报复。确实,他的很多决定都相当睿智。不过他也有很多鲁莽而轻率的决定,让他不断遭遇危险。 凯苏安继续沿着木板路向前走去,一群群阿拉多曼难民穿着刺眼的艳色衣服从她身边经过。偶尔,她不得不绕过围坐在步道上的难民,或者是巷口和废屋门口的难民营。没有难民为她让路,毕竟她已经严实地遮住自己的两仪师面孔,而且这座城市也太拥挤了。 凯苏安在一排三角旗前放慢脚步,那些旗子上绣着码头登记员的名字。码头就在前面,现在停泊在此的海民船是从前的两倍,其中有许多都是风剪子,那种规模最大的海民船只。在霄辰人突袭艾博达时,许多海民船都成为霄辰人的战利品。不过在大逃亡中,海民们又抢回了不少。 现在码头上挤满等待分发粮食的人群,看他们争先恐后、大叫大嚷的样子,似乎根本就不担心齐林所说的“艾伊尔毒药”。当然,饥饿能压倒许多恐惧。码头工人一直努力控制着人群的秩序,在他们之中能看到穿褐色凯丁瑟的艾伊尔人,他们手持短矛,以艾伊尔人独有的眼神盯着这些纷乱的人群。这里的商人也不少,也许他们是希望能弄到一些在这里发放的物资,以备囤积居奇。 亚瑟到这里之后的每一天,码头上都是这样的情景。但凯苏安突然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就好像…… 她转过身,发现一队人马正沿着泥泞的街道走来。亚瑟高傲地骑在他的黑色牡马背上,身上同样是一袭纯黑的颜色,只装饰着一点红色绣花。像往常一样,他身后跟着数十名士兵、臣属和愈来愈多阿谀献媚的阿拉多曼人。 凯苏安觉得在街上和这个男孩的偶遇似乎太频繁了。她强迫自己站在原地,而不是躲进身边的巷子里。不过她还是将兜帽又拉低了一点,好将自己的脸完全遮住。亚瑟从她面前策马而过,似乎没认出她。看来,他仿佛正被心中的念头困扰着,最近他总是这样。凯苏安很想对他大喊,要他加快行动的速度,取得阿拉多曼的王冠,然后离开这里。但她没开口。她不会让自己近三百岁的生命被转生真龙宣判终结! 亚瑟的队伍过去了。像近来的每一次相遇一样,当凯苏安从他面前转过身时,觉得自己眼角的余光似乎看到……他的周身包裹着一重黑影,就好像头顶的乌云格外沉重地压在他头上。这种感觉转眼间就消失了。实际上,如果她想要仔细去看,肯定什么都看不到,只有当她的目光在不期然间扫过他时,才会察觉到这点异样。 她没有在任何书籍中看过对这种现象的描述,也没听说过任何与此有关的传闻。看到转生真龙发生这种变化,她感到毛骨悚然。与此相比,她的自尊、她的输赢,都已无足轻重。实际上,就算是她自己也变得毫无价值。引领亚瑟和引领一匹飞奔的马并不一样,而是更像在引领一片浩瀚狂暴的大海! 她从来都没办法改变他的脚步。他不信任两仪师。当然,他会变成这样有很充分的理由。其实他几乎不相信任何人,也许只有明除外。但明一直在抗拒凯苏安试图对她造成的每一点影响。那个女孩几乎就像亚瑟一样坏。 来到码头并没有用,与她的眼线交谈也没用。如果她不能尽快做些什么,他们将只有灭亡一途。但她该做什么?凯苏安靠在一幢房子的墙上,三角形的旗子不住地在她面前抖动,旗角直指北方,指向妖境和亚瑟最终的宿命。 一个念头突然击中她的神经。她紧紧捉住这个念头,就如同溺水的人在巨浪中捉住漂过面前的一块木板。她不知道这是否会引发某些意料之外的后果,但这是她唯一的希望了。 她转过身,朝来时的路上快步跑去。一路上,她一直低垂着头,不敢去想她的计划。这太容易失败了。如果亚瑟真的像她所担心的那样,被愤怒所控制,那么就算是这样也帮不了他了。 但如果他真的已经走到那一步,那么就没有任何人能帮他了。这将意味着她也没有什么可以输掉,除了这个世界。 挤过一个个人群,有时甚至得走到泥土路面上好绕过他们,凯苏安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亚瑟的居所。一些艾伊尔人已经占据多布兰的部队曾经驻扎过的地方。他们占领这里的所有地方,府邸周围的空地、府邸侧翼,还有附近的房屋,到处都是艾伊尔人。 凯苏安向艾伊尔人驻扎的府邸侧翼走去。没有人阻拦她。在艾伊尔人之中,她享有其他姐妹得不到的特权。她在这里的一间藏书室中找到索瑞林和其他智者。当然,她们都坐在地上。索瑞林向走进来的凯苏安点点头,这名年长的智者全身似乎只有筋骨和皱纹堆积的皮肤,但没有人会觉得她老迈衰弱,尤其是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在一张饱经日晒风蚀的脸上,这双眼睛却显得格外年轻。她怎么可能活了这么久,却又不具备两仪师光洁无瑕的面容?凯苏安完全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她掀起兜帽,走到智者们面前,也坐到地板上,不过并未使用那些软垫。她看着索瑞林的眼睛,说道:“我失败了。” 那名智者点点头,仿佛和她有着同样的想法。凯苏安强迫自己不显露出自己的气恼。 “这样的失败并不耻辱。”柏尔说,“这其中另有原因。” 艾密斯点点头。“卡亚肯的顽固远超过所有男人。两仪师凯苏安,你对我们并不负有义。” “无论是耻辱还是义,”凯苏安说,“很快这一切就都不重要了。但我有一个计划,你们会帮我吗?” 智者们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 “什么计划?”索瑞林问。 凯苏安微笑着,开始详细解释她的盘算。 兰德微微回过头,看着凯苏安快步跑开。那名两仪师也许以为他没注意到躲在街旁的她。斗篷遮住了她的脸,但那种镇定自若的神态绝不可能属于第二个人,就算是笨重肮脏的套鞋也丝毫无法影响她的仪容。就算是她奔跑时,也还是那样威势迫人,路上的行人纷纷为她让开了道路。 竟然这样在城中跟踪他,她实在是在他的禁令边缘玩火。不过,她并没有露出她的面孔,所以他也无法深究。也许,将她放逐并不是一个好决定,但现在这已经无法挽回了。以后他必须控制住自己的脾气,要将火气包裹在冰里,将它禁锢在胸膛中,哪怕它像另一颗心脏一样不住地跳动。 他转回头,望向码头。也许他没必要亲自来查看食物发放的情况,不过他已经发现,如果人们知道有人在盯着他们,那么食物就会有大得多的可能被发放到需要它们的人手中。这里的人已经过了太久没有国王的日子,应该让他们看到有人在控制这里的局势。 靠近码头的时候,他调转泰戴沙,沿着码头的边界,以从容不迫的步伐前进着。他瞥了一眼策马跟在身边的耐伊夫,这名殉道使有张刚硬的方脸和战士一样的强健身材。他曾经是安多的一名女王卫兵。后来因为厌恶“加贝瑞大人”的专横跋扈而辞去军职。后来他在黑塔找到自己的位置。现在,他已经同时戴上剑徽和龙徽。 兰德迟早要面对选择:允许耐伊夫回到他的两仪师身边;或是让她来这里与他相会。他是第一批接受两仪师约缚的殉道使。兰德不愿意再让一名两仪师留在身边,尽管属于绿宗的耐莱薇·德玛希林在两仪师之中还算是讨人喜欢的。 “继续吧。”兰德对耐伊夫说。这名殉道使一直在负责传递讯息,跟随巴歇尔与霄辰人进行接洽的工作。 “大人,”耐伊夫说,“这只是出于我的直觉,但我的确认为他们不会接受卡达作为会面地点。只要巴歇尔领主和我提到那个地方,谈判就无法继续下去。他们总是会说,要向九月之女寻求进一步的指示,而且他们会用语气暗示,九月之女的‘指示’肯定不会接受卡达。” 兰德低声说:“卡达是中立地点,既不在阿拉多曼,也不深入霄辰的势力范围。” “我知道,大人。我们努力过了,我们的确努力过了。” “那么好吧,”兰德说,“如果他们继续对此保持强硬态度,我就再找一个地方。回去告诉他们,我们在法美见面。” 身后的弗林吹了一声口哨。 “大人。”耐伊夫说,“但那里已经完全是霄辰人的地盘了。” “我知道。”兰德瞥了弗林一眼,“但那里……具有特殊的历史意义。我们不会有事的。霄辰人严守着他们的荣誉,如果我们打起停战旗帜前往那里,他们不会攻击我们。” “您确定?”耐伊夫低声问,“我不喜欢他们看我的眼神,大人。他们每个人的眼里满是轻蔑,还有怜悯,就好像我是一头丧家犬,正在酒馆后面的垃圾堆里翻找残羹剩饭。该死的,这真让我觉得恶心。” “他们的手里有那种项圈,大人。”弗林说,“不管有没有停战旗帜,他们都很想给我们戴上。” 兰德闭上眼睛,将怒火压在心中,感受带盐味的海风吹过脸庞。他睁开眼睛,望向被乌云绑缚的天空。 他不会去想项圈扣在脖子上,手指掐住明的感觉。那已经过去了。 他比钢更硬,他是不可能折断的。 “我们必须与霄辰人达成协议,”他说,“哪怕和他们还有分歧。” “分歧?”弗林说,“我可不觉得这只是分歧,大人。他们想要奴役我们每一个人,甚至要杀死我们。他们认为这样是做好事!” 兰德和他对视着。弗林不会反叛他,这个老人属于对他最忠诚的殉道使。但兰德的逼视还是让他缩起身子,低下了头。他不能容忍异议和纷争,正是纷争与谎言让他戴上了罪铐,绝不能再发生这样的事。 “很抱歉,大人。”弗林最后说道,“如果法美不是一个好选择,就让光明烧了我吧!您会让他们畏惧地仰望天空,您一定会的。” “就这样告诉他们,耐伊夫。”兰德说,“我希望这个问题尽快解决。” 耐伊夫点点头,调转马匹离开了队伍,一小队艾伊尔卫兵跟在他身后。如果要使用神行术中的穿行一法,他必须以一个自己熟悉的地方做为起点。所以他没办法在这座码头上打开通道。兰德继续策马向前,为路斯·瑟林的沉默感到困扰。那个疯子最近似乎异常疏远他。这本来应该让兰德感到高兴,他却反而有些心烦意乱。这一定与兰德接触过的那种不知名的力量有关。他仍然能经常听见那个疯子在呜咽,低声自言自语,声音中充满恐惧。 “兰德?” 他转过身,才发现自己竟然没察觉到奈妮薇的马已经来到身后。她穿着一件相当暴露的绿色长裙,如果以阿拉多曼的标准判断,还算是一件正常的衣服;但已经远不是她在两河时的那种风格了。她有权利做出改变,兰德想,和流放、处死了那么多人的我相比,穿一件暴露的衣服又算什么? “你决定怎么做?”奈妮薇问道。 “我们会在法美见面。”他回答道。 奈妮薇低声嘟囔了一句。 “怎么了?”他问。 “哦,我只是说,你是个羊毛脑袋的傻瓜。”她以挑战的目光盯着他。 “他们会同意在法美见面。”兰德说。 “是的,”她说道,“这能让他们从容不迫地把你握进手心。” “我没时间再等下去,奈妮薇。”他说,“我们必须冒这个险。不过我相信,他们不会在那里和我作战。” “上次你不也这么相信?”她问,“然后你的手到哪里去了?” 兰德朝自己的断臂瞥了一眼。“这次他们应该没有弃光魔使了。” “你确定?” 他看着奈妮薇的眼睛。奈妮薇丝毫不闪躲,现在几乎已经没有人能这么做了。终于,他摇了摇头。“我不确定。” 奈妮薇哼了一声,宣示她赢得了这场争论。“那么,我们就必须格外小心。也许你上次在法美做的事情会让他们很不痛快。” “希望如此。”他说。 奈妮薇又低声嘟囔了一句。兰德还是没有听清楚。奈妮薇永远都无法成为一名标准的两仪师,她太过放纵自己的情绪,更管不住她的脾气。兰德并不认为这是错的,至少他总是知道奈妮薇是怎么想的。奈妮薇玩弄谋略的手腕非常糟糕,这反而让她很有价值。他信任奈妮薇。现在这样的人对他来说已经极为难得了。 我们信任她,是不是?路斯·瑟林问。我们可以信任她吗? 兰德没回答。他完成了对码头的视察。奈妮薇一直跟随在他身边,她的情绪似乎很糟糕,兰德却不知道是为什么。在凯苏安遭到驱逐后,奈妮薇可以填补顾问的角色,这难道不让她高兴吗? 也许她在为岚担忧。兰德转过马,向城市中心走去,又朝她问道:“有他的消息吗?” 奈妮薇看看他,眯起眼睛。“谁?” “你知道。”兰德一边说着,一边走过一排房顶悬挂亮色旗帜的建筑。每一面旗帜上都绣着一个家庭全部成员的名字。 “他去干什么,与你无关。”奈妮薇说。 “全世界都是我要关心的,奈妮薇。”他转头看着她,“你不同意吗?” 她张了张口,肯定是想要对他喊叫。但在看到他的眼睛时,她又退却了。光明啊,看着奈妮薇的表情,兰德想,现在我对奈妮薇也是这样了。他们到底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她的眼神几乎让兰德也要害怕自己了。 “岚不会有事的。”奈妮薇将目光转向一边。 “他已经去马吉尔了,是不是?” 奈妮薇脸色一红。 “多久了?”兰德问,“他还没去妖境吧?是吗?”孤身杀进马吉尔的故地,这一直被岚视为自己的责任和宿命。他的王国在数十年前被妖境所吞没,那时,他还只是个婴儿。 “再过两三个月,”她说,“也许再久一点。他会先去夏纳和塔文隘口。即使真的只有一个人,他也一定会去的。” “他要的是复仇,”兰德低声说,“为他无法守卫的东西复仇。” “他在履行自己的责任。”奈妮薇说,“但……我担心他会犯傻。他坚持要我送他去边境国,所以,我为他这么做了。但我把他送到了沙戴亚,我想让他尽可能远离那座隘口。他必须走过很长一段路,经过不同的地区,才能到达目的地。” 想到岚一个人冲向塔文隘口,兰德不由得感到一阵寒意。这么做的结局只能是死亡。但现在,兰德对此已经无能为力了。“很抱歉,奈妮薇。”他口中这样说着,却并非真正有任何悲戚的感觉。最近他发现要让自己产生任何情绪都很困难。 “你以为我会让他一个人去?”奈妮薇怒气冲冲地说道,“你们两个都是羊毛脑袋!我要确保他的身后跟着一支军队,无论他自己想怎样。” 这种独断专行的确是奈妮薇的风格。也许她已经以岚的名义向马吉尔的遗民发出号召。岚是一个奇怪的混合体,他拒绝重新举起马吉尔的旗帜,以国王的身份夺回自己的土地。因为他害怕会让自己最后的国民也送掉性命,但他自己却愿意为了马吉尔的荣誉而送掉自己的性命。 我也在干这种事吗?兰德想,为了所谓的荣誉而去送死?不,这不一样。岚有选择。没有预言注定岚必须一死,无论那家伙对自己的命运有怎样的设想。 “不管怎样,他需要援助。”奈妮薇的语气显得很不痛快。请求别人的帮助总会让她不高兴。“他的军队可能规模会很小,我怀疑他们在兽魔人的攻势面前不会坚持多久。” “他马上就会进攻吗?”兰德问。 奈妮薇犹豫了一下。“他没说,但他会的。他认为你在这里是在浪费时间,兰德。等他在那里聚集起一支军队,发现兽魔人已经在塔文隘口集结……是的,我想他很快就会进攻的。” “如果他不想和我们一同战斗,那他一定也会接受这么做的后果。”兰德说。 奈妮薇对他怒目而视。“你怎能这样说?” “我只能这样。”兰德低声回答,“最后战争迫在眉睫。也许我会和岚同时进攻妖境,也许不会。”他若有所思地顿了一下。如果岚和他的军队朝塔文隘口进军……也许这样能吸引敌人的注意。摆脱暗影的纠缠,当他们的目光集中在岚身上时,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发动攻击。 “是的,”兰德思忖着,“他的死亡将对我非常有用。” 奈妮薇愤怒地瞪大眼睛。但兰德没理会她,在他的内心深处,一个非常安静的地方,充满了他为朋友的忧虑。但他必须忽略这种忧虑,将它屏障在自己的意识之外。但那个声音一直在对他耳语。 他是你的朋友。不要抛弃他…… 奈妮薇控制着自己的怒火,这让兰德感到有些诧异。她对兰德说道:“我们会再谈这件事。也许等你有机会仔细考虑过,抛弃岚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想要把奈妮薇看作那个仍然会动不动就对他怒斥威吓的两河乡贤。奈妮薇总是在努力强调自己的权威,仿佛是担心其他人会因为她的年龄而看低她。但现在,她已经成长了许多。 他们很快就回到兰德暂住的府邸,50名巴歇尔的士兵正守卫在这里的大门前。当兰德走过时,他们整齐划一地行了军礼。他又走过府邸外的艾伊尔营地,在马厩旁下了马,将马鞍旁的特法器放进自己外衣的大口袋里。虽然这只特制口袋的底部已经延长到了外衣的底襟,但雕像顶端擎着水晶球的手还是伸在口袋外。 他向王座厅走去。现在阿拉多曼的王座已经被放置在这个房间里,除了这样称呼它以外,兰德想不出它还能有什么更合适的名字了。这个过分宽大的椅子全部镀了金,扶手和靠背头顶上方的部位都镶嵌着宝石,仿佛一颗颗凸起的眼珠。兰德不喜欢这种过分华丽的装饰。它不是从王宫中被拿过来的。一名本地商人为了避免它被暴徒损坏,将它“保护”了起来。 兰德坐到王座上,挪了一下身子,以免口袋里的特法器顶到肋侧。现在这座城里的有力人物都不知道该如何看待他的地位,他却很喜欢这种状态。虽然自己的部下已经实际控制了这座都城,他却没有自封为阿拉多曼国王。他已经宣布要恢复亚撒拉姆的国王身份,但他却理所当然地坐到这个王位上,同时又没有入住王宫。就让他们费尽心机去思索吧。 实际上,兰德并未做出最终的决定。他的决定很大程度上将取决于今天得到的报告。他对走进王座厅的鲁拉克点点头,那名强健的艾伊尔人点头向他还礼。然后,兰德走下铺着绿色地毯的王座台,和鲁拉克一同坐在带螺旋形彩色花纹的圆地毯上。他们第一次这么做时,曾经引起那些日渐增多的阿拉多曼随从与廷臣一阵无声的骚动。 “我们已经控制了她们之中的另一个人,兰德·亚瑟。”鲁拉克说,“奥拉敏达·柯特伦一直躲藏在北部边境附近她亲戚的地盘上,我们在她的领地所得到的讯息将我们直接引到了那里。” 现在他手中已经有了四名商人集议会成员。“麦莎恩·杜巴里斯呢?你说有可能也找到她的。” “死了。”鲁拉克说,“一个星期前,死在一群暴徒手里。” “你确定?这可能是迷惑你的谎言。” “我没亲眼见到她的尸体,但我相信带给我这个讯息的人。他们对她的描述符合我已经掌握的信息。我有理由相信,这个讯息是真的。” 捉住了四个,两个死了。现在只要再找到四个,他就有足够的商人集议会成员,能够重新选举国王了。这算不上是阿拉多曼历史上最合规矩的选举议会,但这又有什么关系?他可以借此任命一个国王,或者正式宣布自己拥有王位。为什么他要在乎阿拉多曼人对于正统法规的看法? 鲁拉克看着他,眼里流露出思索的神情。他很可能也有着同样的想法。 “继续搜索,”兰德说,“我不想亲自掌管阿拉多曼。我们要找到合法的国王,否则就聚齐集议会,让她们再选一个新的出来。我不在乎那是谁,只要他不是暗黑之友就行。” “如你所命,卡亚肯。”鲁拉克说着,站起了身。 “重要的是秩序,鲁拉克。”兰德说,“我没时间亲自控制这个王国。最后战争就要来了。”他瞥了奈妮薇一眼,她已经到这个小厅堂后面的几名枪姬众那里去了。“到这个月底,我还需要另外四名商人集议会成员。” “你提出了一个相当困难的任务,兰德·亚瑟。”鲁拉克说。 兰德站起身。“给我找到那些人。这里的人需要首领。” “那么,那个国王呢?” 兰德对站在一旁的米莉萨·查德玛瞥了一眼。后者正小心地看着那些艾伊尔卫兵。看起来,她显得有些……憔悴。她曾经光可鉴人的黑色长发现在被束成一个圆髻,很显然,这种发型的好处是更容易打理。她身上的长裙依旧华美,却已经能看到皱纹,仿佛她已经将这件衣服穿了太长时间。她的眼里满是血丝。她的面容依旧秀美,却更像是一张美丽的绘画被揉成一团之后,又被铺开在桌面上。 “愿你找到清水和树荫,鲁拉克。”兰德向他告别。 “愿你找到清水和树荫,兰德·亚瑟。”那名高大的艾伊尔人走出房间,他的一些枪矛跟随他一同走了出去。兰德深吸一口气,然后走回那个辉煌炫目的王座前,坐了下去。鲁拉克对他抱持着应有的尊敬,而其他人……他们也应该得到应得的尊重。 他向前倾过身,示意米莉萨上前来。一名枪姬众推了一下那名商人的背,强迫她向前走去。在这件事上,这名商人倒是比她上一次出现在兰德面前时聪明了不少。 “如何?”兰德问她。 “真龙大人……”她开口说道,同时向两旁又瞥了一眼,仿佛在向那些阿拉多曼官吏臣仆们寻求支持。他们都没看她。就连那个自命不凡的兰姆沙朗领主也将目光转到别的地方。 “说吧。”兰德发出命令。 “您要见的那名信使,”米莉萨开了口,“他已经死了。” 兰德深吸一口气。“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我安排了人看管他,”米莉萨飞快地答道,“但我没想到他们对待他的方式那么糟糕!他们连续几天没给他喝水,然后他得了热病……” “换言之,”兰德说,“你没能从他口中榨出你想要的讯息,所以你把他丢在地牢里,任其腐烂。只不过在我要见他时,你还记得他在哪里。” “卡亚肯。”一个名叫嘉兰妮的年轻枪姬众向前迈出一步,“我们发现这个人正在收拾行李,似乎是想逃走。” 米莉萨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真龙大人,我只是一时失误、一时软弱!我……” 兰德挥挥手,让她闭嘴。“现在我该如何处置你?” “应该将她处死,大人!”兰姆沙朗迫不及待地从臣属行列中迈步走出来。 兰德一抬眼,皱起眉头。他没有要求别人的谏言。兰姆沙朗身材高瘦,留着阿拉多曼风格的细长黑胡须。他的鼻子很高,显示出一些沙戴亚血统。他穿着一件光彩炫目的蓝色、橙色和黄色衣装,外衣袖口里露出白色的衬衫褶袖。很显然,这种穿着正是阿拉多曼上流社会当下的流行风格。他的耳环上带有他的家族徽记,他的胸前也绣着那只美丽的黑色飞鸟。 兰德知道许多像他这样的人。这些卑躬屈膝者没什么脑子,却有着太多的家族关系。贵族生活养育出大批这样的家伙,就好像两河的水土养育出一群群绵羊。兰姆沙朗尤其让兰德厌恶,因为他浓重的鼻音和为了向兰德献媚,随时都会出卖同伴的性格。 但像这样的人也有用处。“你怎么想,米莉萨?”兰德沉思着说,“我应该以叛逆罪处死你吗,就像这个人所说的那样?” 她没有哭泣,但她显然非常害怕。虽然极力克制,她的双手依旧不停地颤抖着,睁大的双眼眨也不眨。 “不,”兰德最终说道,“我需要你帮我选出一位新国王。如果我处决被我找到的商人集议会成员,那我又该如何找出其他成员?” 米莉萨长吁了一口气,绷紧的肩膀也松开了。 “把她锁在她囚禁国王信使的那间地牢里,”兰德对枪姬众们说,“确保她不会像那名信使一样,至少要等她不再有利用价值时。” 米莉萨发出绝望的嚎叫。枪姬众们把她从王座厅里拖了出去。走廊中还传来她的尖叫声,兰德却已经把她从脑海里扫了出去。兰姆沙朗心满意足地看着她被拖出去。米莉萨曾多次在公开场合羞辱过他,这是米莉萨很喜欢做的一件事。 “其他商人集议会的成员。”兰德问下面的廷臣们,“她们和国王还有联系吗?” “她们最后得到国王的讯息也都是四五个月前的事情了,大人。”一名身材粗壮,大肚子的阿拉多曼人答道。他的名字叫诺拉蒂姆。“不过我们对于奥拉敏达那里的情况还不清楚,她最近才刚……被找到。” 也许她能有些讯息,但无论如何也不会比亚撒拉姆本人派出的信使更有用。该死的女人,竟然让那个信使就这么死了! 如果那个信使是古兰黛派出来的呢,路斯·瑟林突然说道,那样我就绝无可能让他招供。古兰黛极为擅长心灵压制,她在这方面做得太好了。 兰德犹豫了一下。没错,如果那名信使受到过古兰黛的心灵压制,那么几乎就没人能让他供出那名弃光魔使的所在了。除非强行移除心灵压制之网,但兰德并不具备这样强大的医疗技能。古兰黛总是能很好地掩盖自己的踪迹。 虽然还不确定古兰黛就在这个国家,但哪怕只是找到一个受过心灵压制的信使,也会是一条重要的线索。“我需要与所有自称得到过国王讯息的人谈谈,”他说道,“任何可能与他有过联系的人。” “那些人很快就会来见您,真龙大人。”兰姆沙朗说道。 兰德不经意地点点头。如果耐伊夫如他所愿的那样与霄辰人约定好会面的时间地点,那么他就可以在处理好阿拉多曼的事务之后马上离开了。他希望在这里留下一个国王,也希望能找到并杀死古兰黛。但如果能恢复这里的和平,为这里的人提供食物,那他也就能安心离开了。他没办法解决所有人的问题,只能满足于将问题暂时压制下去,直到他死在煞妖谷。 当然,那样的话,也许他一离开,世界又将重新分崩离析。他紧紧地咬住牙。为了担心那些他无能为力的事情,他已经浪费太多时间。 所以我才不愿直接任命一个新的阿拉多曼国王吗?他想,当我死了以后,那个人就会失掉他的权威,阿拉多曼又会重新陷入混乱。如果我不留下一个能得到商人支持的国王,那么只要我一死,就相当于将这个国家双手奉送给霄辰人了。 有这么多势力需要平衡,这么多问题需要解决,他不可能将它们全部修正。他没办法。 “对此我并不赞成,兰德。”奈妮薇站在门边,双臂抱在胸前,“而且我们还没谈完岚的事。” 兰德带着拒绝的意味挥了挥手。 “他是你的朋友,兰德。”奈妮薇说,“光明啊!还有佩林和麦特呢?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吗?他们都遇到了什么事?” 色彩在兰德眼前盘旋,变成佩林的形象。他正和加拉德一同站在一顶帐篷旁。佩林为什么会和加拉德在一起?伊兰这名同父异母的哥哥什么时候成为白袍众了?色彩的凝聚改变为麦特,他正骑马走在一座熟悉的城市中。凯姆林?汤姆也在他身边。 兰德皱起眉。他能感觉到佩林和麦特对他的牵扯。他们都在很遥远的地方,是他们时轴的自然特性将他们牵扯在一起。在最后战争中,他们两人必须在他身边。 “兰德?”奈妮薇问,“你不打算说话吗?” “关于佩林和麦特?”兰德问,“他们还活着。”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他叹了口气,摇摇头,“他们最好还活着。在一切结束之前,我需要他们。” “兰德!”奈妮薇喊道,“他们是你的朋友!” “他们都是因缘的线索,奈妮薇。”他说着,站起了身,“我几乎已经不了解他们了。我想,他们对我的看法应该也一样。” “你不关心他们吗?” “关心?”兰德走下王座台,“我关心的是最后战争。我关心的是和光明诅咒的霄辰人建立和平,这样我就能停止人类的内讧,为真正的战争做好准备。与这些相比,两个和我在同一个村子里长大的男孩太无足轻重了。” 他看着奈妮薇,眼里露出挑战的光芒。兰姆沙朗等众廷臣都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他们不想待在他和奈妮薇之间。 奈妮薇一言不发,但她的面容中显露出深深的悲哀。“哦,兰德,你不能这样下去,你心中的冷酷会将你压垮的。” “我要做我必须做的事。”他说道。怒火潜入他的意识里。难道别人永远都要指责他做出的选择吗? “这不是你必须做的,兰德。”她说道,“你是在毁掉你自己,你会……” 兰德的愤怒迅速膨胀着。他转过身,指着她。“你要像凯苏安那样被流放吗,奈妮薇?”他吼道,“我不会被别人玩弄!我已经受够了。当我需要建议时,给我建议,其余的时候,不要来找我!” 奈妮薇向后退去。兰德咬紧牙,强行压住怒意。他垂下自己的手,却发现那只手是要去握住口袋里的特法器。奈妮薇睁大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他缓慢地强迫自己的手离开那只雕像。 这一阵情绪的爆发让他感到惊讶,他本以为自己能够控制内心的情绪了。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却惊讶地发现这么做变得很难。他转过身,大步走出王座厅,任由房门敞开着。他的枪姬众紧随在他身后。“今天我不再见任何人了。”他对想要跟随他的臣属们说,“去做我要你们做的事!我需要集议会的其他成员。快去!” 众臣四散奔逃。只有艾伊尔人留了下来,随他一同前往他的寓所。 只要很短的一段时间。他只需要将现在的平衡再维持很短一段时间,一切就可以结束了。他发现自己正在期待终结的到来,就像路斯·瑟林一样。 你答应过,我们会去死,路斯·瑟林在遥远的地方,在抽泣的间歇中说着。 是的,兰德说,我们会的。 第三十二章 暗影的河流 奈妮薇站在环绕班达艾班的宽阔城墙上,俯视着这座黑暗中的城市。班达艾班矗立在一片坡状地形上,所以奈妮薇的视线能够一直越过整座城市,直到远方的大海。夜雾在水面上翻滚,悬浮在黑色镜面般的海洋上。看起来,大海就如同天空中黑暗云层的倒影。那些乌云上闪烁着一层虚幻的、珍珠色的光泽。它来自奈妮薇看不见的,黑云中的月亮。 浓雾并没有覆盖城市,它们很少会碰触海岸,大多只是浮在海面上,不住地翻滚,就好像一片山林大火的幻影,被某种看不见的围栏所挡住。 奈妮薇依然能感觉到北方的风暴,它让奈妮薇迫切地想要骑马在街道上奔驰,向人们喊出警报——逃进地窖!储存食物,准备迎接灾难的降临!不幸的是,无论是地洞还是城墙,都没办法阻挡这场风暴。它绝非自然的力量。 海雾经常预示着强风的来袭,这个晚上也不例外。奈妮薇拉紧披肩,闻着带有咸味的海风,还有一座过于拥挤的城市中必然会产生的气味——垃圾、汗臭、油烟和炉火的烟气。她非常想念两河,那里冬天的风很冷,但空气永远都是清新的。班达艾班的风却总有一股油腻的味道。 她知道,自己在两河的位置已经永远消失了,这让她感到心痛。现在,她是一名两仪师。她在这里的位置要比一名乡贤更加重要。利用至上力,她能够以奇迹般的手段治愈伤员。拥有白塔的权威,她属于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力的人群,能够与她分庭抗礼的只有其他姐妹和为数不多的君王。 而她的丈夫,也是一位国王。也许岚没有自己的王国,但这丝毫无损于他的身份,至少对她而言是这样。两河的生活不适合他。实际上,也已经不再适合她了。那种简单的生活曾是她能够想象到的全部人生,现在却让她觉得单调空虚。 但,那种生活无法不让人怀念,尤其是当她看到那片夜雾时。 “看那边。”梅瑞丝的声音从身边传来,那声音里流露出紧张的情绪。她正与凯苏安和珂丽勒一起望着另一个方向。不是越过城市,朝向海洋的西南方,而是东方。奈妮薇很不愿意加入这些人之中。凯苏安肯定认为她之所以会被流放,奈妮薇也要负一部分责任。但无论如何,她更想看到那个会让梅瑞丝如此紧张的东西。 奈妮薇转过身,朝那些人走去。珂丽勒看了她一眼。梅瑞丝和凯苏安却对她完全视而不见。奈妮薇宁可这样。更让她苦恼的还是黄宗的珂丽勒在接受她做为姐妹的这件事上仍然抱着极为谨慎的态度。珂丽勒很讨人喜欢,善于安慰别人,却依旧顽固地不愿承认奈妮薇也是黄宗的一员。现在只能等艾雯夺下白塔,那时她将不得不承认,惯例已经改变了。 奈妮薇透过城墙的垛口,向城外的黑色原野望过去。她依稀能够分辨出簇拥在城墙下的那些简陋棚屋,而现在,那些房舍已经变成一片废墟。那些关于城外各种危险的或真或假的传说,让难民们都挤进了城墙内。处置这些难民,消弭他们带来的疾病和灾荒,依然需要耗费兰德许多时间。 在那些被废弃的贫民窟外,只有一些灌木矮树和一点残垣断木。城外的农田都荒芜了。它们都经过了耕耘、播种,却依旧寸草不生。光明啊!为什么庄稼不再生长了?今年冬天,人们能去哪里寻找食物? 不过这并不是现在她要看的。梅瑞丝到底看见了什么?在哪里…… 然后,奈妮薇看见了。就像一缕海雾,一小片闪耀的光芒正飘过地面。它不断膨胀,又仿佛是一小团风暴云。虽然闪动着珍珠般的光芒,却又不像天空中的云层。终于,它变成一个行走的男人形状。然后,那团发光的雾变化出更多的形体。片刻间,那团光芒又幻化出更多形体。没多久,黑色的大地上就出现了一支发光的队伍,在极度悲哀的气氛中行进着。 奈妮薇打了个哆嗦,然后又暗中斥责自己。无论那些是怎样的魂灵,在相距如此遥远的地方,它们肯定不会有什么危害。但无论她如何努力,还是无法阻止自己的手臂上冒出鸡皮疙瘩。 在相距如此遥远的地方,奈妮薇看不清太多细节,只能看出队伍中男女都有,身上穿着发光的衣服,如同这座城市中的旗帜一样飘动。这片光影中没有色彩,只有苍白。这点和近来出现的其他幽灵都不一样。 这些幽灵都沉浸在一种怪异的、非现世的光芒中。它们已经增加到了两百余个,其中几个幽灵扛着一件很大的物体。那是轿子吗?或者……不,那是一口棺材。那么,这是许久以前的一支送葬队伍?这些人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他们又被拉回到这个活人的世界之中? 在这座城市中有谣言说,这支队伍的首次出现是在兰德到达班达艾班时。这座城墙上的卫兵带着极度不安的语气向奈妮薇证实了这个谣言,他们是奈妮薇能找到的最可靠的讯息来源了。 “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如此大惊小怪。”梅瑞丝抱着手臂,带着塔拉朋口音说道。“我们现在都已经习惯了这些幽灵,不是吗?至少它们没有让人们融化,或者变成火球。” 关于这座城市的报告表明,“意外事件”在这里正变得愈来愈频繁。就在最近几天,奈妮薇已经调查过三份可信的报告,上面说大量昆虫从人体内涌出,将人杀死。还有人在清早时被发现在床上完全变成焦炭,而他身下的床单却没有一点烧焦的痕迹。奈妮薇也亲自检查过那具焦尸。 这些意外事件都和幽灵无关,但人们已经将这两者联系在一起。奈妮薇也知道,这总比把一切都归罪于兰德要好。 “只能待在这座城市里无事可做,这真让人气闷。”梅瑞丝又说道。 “我们在这里的确没有任何收获。”珂丽勒表示同意,“我们应该离开这里。而且他也宣称,最后战争很快就要开始了。” 奈妮薇感到一阵切入骨肉的担忧。她在为岚担心,随后又变成对兰德的愤怒。他仍然认为,如果能在岚进攻塔文隘口的同时从别处进军妖境,就能对敌人造成迷惑。岚的攻击很可能会成为最后战争的开始。那么,为什么兰德不能派遣其他军队去援助岚? “是的,”凯苏安一边说,一边还在思索,“他也许是对的。”为什么她要一直用兜帽遮住面孔?兰德显然不在这里。 “那么我们就更应该离开这里。”梅瑞丝顽固地说,“兰德·亚瑟是个傻瓜!阿拉多曼和大局无关。这里有没有国王,有什么重要?” “问题在于霄辰人。”奈妮薇哼了一声,“难道要让我们在进军妖境时,背后却遭到别人的入侵吗?” 梅瑞丝没有答话。珂丽勒微笑着耸耸肩,然后将目光转向达莫·弗林。那名殉道使正靠在她们身后的墙壁上,双臂抱在胸前,在他皱纹堆积的老脸上是一副轻松自若的神情。大概他完全不认为这群幽灵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对于眼下的这个世界,也许他的态度才是正确的。 奈妮薇回过头,继续看着那支幽灵队伍。它们正从城墙边绕过去。其他两仪师又开始谈话。梅瑞丝和珂丽勒还在宣泄她们对兰德的不满,只是一个口气严厉,一个口气随和。 奈妮薇很想为兰德辩护。虽然兰德最近的确变得非常不近人情,难以捉摸,但他在阿拉多曼还有重要的工作。和霄辰人在法美的会谈就要开始了。而且为阿拉多曼王位的担心也是有道理的。如果古兰黛真的躲藏在这里呢?其他人都觉得他对弃光魔使的推测是错误的,但兰德的确在许多国家中都发现了弃光魔使,为什么阿拉多曼就会是例外?国王失踪,整个国家陷入混乱、饥荒和战争,这很像是弃光魔使的所作所为。 看到其他人谈兴正浓,奈妮薇打算离开了。就在此时,她发现凯苏安正在看她。奈妮薇犹豫了一下,又转向那个披着斗篷的两仪师。借助火把的光亮,她勉强能看到凯苏安的脸。不过奈妮薇还是能看出这名年长的两仪师脸色不善,仿佛她也很不喜欢梅瑞丝和珂丽勒的抱怨。奈妮薇和凯苏安对视片刻,然后凯苏安略一点头,转身走掉了。此时梅瑞丝对兰德的长篇痛斥正到了最激烈的时候。 其他两仪师急忙跟了过去。这是怎样一番情景啊,凯苏安对待其他两仪师的态度总好像她们并不比一头骡子更值得尊重。在她眼里,她们仿佛只是一群孩子。 不过,考虑到最近许多两仪师的表现…… 奈妮薇紧皱着眉头,朝反方向走去,一边向城墙上的卫兵点头致意。刚才凯苏安的点头不可能是对她表达敬意。凯苏安永远都是目中无人、傲岸威严的。 那么,又该怎样处理兰德?他不想要奈妮薇的帮助,也不想要任何人的帮助。不过一直以来,他都是这个样子,就像他在两河当牧羊人时一样倔强,就像他父亲一样。但他们从没难倒过乡贤奈妮薇,所以也别想难倒两仪师奈妮薇。就算是科普林家的人和康加家的人也难不倒她。虚张声势的兰德·亚瑟一样别想难倒她。她现在很想大踏步走进他的新“宫殿”,好好教训他一顿。 只是……兰德·亚瑟不是科普林和康加家的人。无论多么顽固的两河人都没有兰德身上的那种险恶气息。 她以前对付过危险人物。她的岚也像密林中的狼一样危险,一样凶狠易怒。在别人面前的平静只不过是他的伪装。但无论岚有多么可怕,他宁可砍掉自己的手,也不会伤害她。 兰德不一样。奈妮薇沿着城墙上的阶梯走进城内,一边挥手拒绝了想要护送她的卫兵。现在夜色渐深,城里又挤了许多难民。不过她并不是没有自保能力的人。她从一名卫兵手中接过油灯,使用至上力照明会让她身边的路人感到不安。 兰德。奈妮薇曾经以为他会像岚一样温顺。他曾经是一个立誓要保护女性的男人,那种决心几乎让奈妮薇感到可笑。现在那个兰德已经不见了。奈妮薇亲眼见证了他放逐凯苏安的那一刻。她相信,如果兰德再看到凯苏安的脸,就真的会杀死她。现在回想起那个时刻,奈妮薇依旧会不寒而栗。当时,整个房间似乎都变得黑暗,仿佛一片乌云遮住了太阳。当然,这肯定是她的想象。 兰德·亚瑟已经变得无法预料了。就在几天前,他又向奈妮薇发了一次脾气。当然,兰德不会放逐她,或者威胁要处死她,无论他嘴上是怎么说的。他没有那么残酷,是不是? 奈妮薇下了石头台阶,走到沾满泥痕的木板步道上。她拉紧披肩。人群都拥挤在街道的另一侧,在那里,商店门口和街巷口多少能为露宿室外的人们挡一下风。 她听到远处的人群中传来孩子的咳嗽声,不由得停住脚步,然后又听到咳嗽的声音。这不是普通的咳嗽。她嘟囔了一句,穿过街道,勉强走进难民群里,高举起油灯,照亮一个又一个席地而卧的人群。其中许多人都有阿拉多曼人的古铜色皮肤,也有相当数量的塔拉朋人。还有……那些是沙戴亚人吗?这实在出乎奈妮薇的预料。 大多数难民都躺在破烂的毯子上,旁边放着他们所剩无几的家当:一只罐子,或者几块破布。一个小女孩抱着一只可能曾经很漂亮的布娃娃,但现在它已经少了一只手臂。兰德征服国家的效率很高,但他的王国所需要的绝不仅仅是施舍的粮食。人们需要稳定,需要某种他们可以相信的东西,或者他们能信任的人。兰德在这两件事上做得愈来愈糟糕了。 那个咳嗽的人在哪里?几乎没有难民和她搭话。就算是回答她的问题,也都有些支支吾吾。但她终于找到那个男孩的时候,不由得感到一阵气恼。那个男孩的父母将他们的床铺安设在两家木板店铺中间。奈妮薇向他们走近时,那一家的父亲站起身来,挡住了她。他是个肮脏的阿拉多曼人,曾经被修剪成阿拉多曼风格的黑胡须现在已经凌乱不堪了。他没有外衣,一件衬衫也已经快碎成布条了。 奈妮薇睨视着那个男人。在她成为两仪师之前,就已经学会这种眼神了。男人都这么愚蠢吗!他的儿子就要死了,他却在阻拦这座城市里少数几个能救那个男孩的人之一。那位妻子倒是聪明得多。当然,女人通常都比男人聪明。她伸手拦住丈夫的腿。那个男人低下头,终于低声嘟囔了一句,让到一旁。 这名妇人满脸污垢,让奈妮薇很难看清她的面容,只能看到她的脸颊上有许多泪痕。显然,她这几天都过得很糟糕。 奈妮薇没有再理会那个站在一旁瞪着她的男人,跪下去掀开妇人怀中盖在那个男孩脸上的毯子。男孩的面容憔悴苍白,眼皮不断翕动着。显然,他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 “他咳嗽多久了?”奈妮薇从腰间口袋里拿出几包草药。现在她已经没有多少草药了,但这不是节省药料的时候。 “一个星期了,女士。”那名妇人答道。 奈妮薇气恼地一啧舌,向旁边的杯子指了指,对那个父亲喊道:“倒些水来,这个男孩能活到今天已经很走运了,再没有治疗,他很可能熬不过今晚。” 刚刚还对奈妮薇充满敌意的男人立刻就服从了命令,从旁边的水桶里舀了一杯水。在这个雨水频繁的时节,至少这里的人没有饮水之虞。 奈妮薇接过杯子,在里面撒入艾穑和消热草,然后编织出一股火之力,将水加热。当杯子里冒出一缕白气时,那名父亲又嘟囔了些什么。奈妮薇摇摇头。她早就听说过,阿拉多曼人在利用至上力上是相当实际的。现在这座城市里的各种异象一定已经把他们吓坏了。 “喝下去。”她对那个男孩说,同时凭直觉用全部五种力编织出一股非常复杂的治疗能量。她的能力为她赢了一些姐妹的敬意,却也让另一些人对她颇有敌意。不管怎样,她的努力立刻就产生了效果,尽管连她自己也无法解释自己是怎么做到的。这是作为一个野人的好处,也或许是坏处:她能凭直觉做到其他姐妹费尽心力去学习的东西,但又很难摒除一些她早已养成的坏习惯。 那个男孩虽然是昏昏沉沉的,却还知道把嘴唇贴在杯沿上。治疗的能量在他喝药时也进入了他的身体。他全身僵直,剧烈地喘息着。或许没有草药也行,但它们能帮助男孩承受强烈的治疗能量。现在奈妮薇已经不再有治疗时必须使用草药的习惯了,但她仍然相信,草药对病人是有好处的。 那名父亲警戒地跪到他们身边,但奈妮薇用指尖点住他的胸膛,将他向后推去。“给孩子一些呼吸的空间。” 男孩眨眨眼,眸里又恢复了光彩。他虚弱地哆嗦了一下。奈妮薇探察他的身体,确认了治疗的效果。“发热已经停止了。”她点了一下头,站起身,放开至上力。“这几天他需要吃好一些。我会把你们的样子告诉码头上的官员,你们可以在那里得到额外配给。不要把食物卖掉。我会知道的,而且会生气,明白吗?” 那名妇人羞愧地低下头,“我们绝不会……” “我不会以为一切都能好起来。”奈妮薇说,“不过,如果你们照我说的去做,他会活下来。今晚让他喝光这杯草药,哪怕他一次只能喝一小口。如果他再发烧,就把他带到真龙的宫殿去找我。” “是,女士。”那名妇人说道。她的丈夫已经跪到她身边,微笑着接过了男孩。 奈妮薇捡起油灯,站起身。 “女士。”那名妇人说,“谢谢你。” 奈妮薇转过身。“你们几天前就应该带他去找我了。我不在乎人们在传播什么愚蠢的谣言。两仪师不是你们的敌人。如果你们知道有谁生病了,就让那些人来找我们。” 那名妇人点点头,她的丈夫却显得有些畏惧。奈妮薇大步走出巷子,回到黑暗的街上,经过一群群对她又敬又怕的人。愚蠢的人们!难道他们宁可让自己的孩子病死,也不愿接受治疗? 在街道上,奈妮薇让自己平静下来。刚刚的治疗并没有耗费她多少时间,至少在今晚,她还有足够的时间。在兰德身上,她并没有多少运气。唯一让她感到安慰的是,凯苏安做得比她还差。 像转生真龙这样的怪物到底要怎样对付?奈妮薇知道,原来的兰德还在,就在他心中的某个地方。那个“兰德”只是因为被踢打了太多次,才躲藏起来,让一个更冷酷的家伙控制了一切。虽然很不愿承认,但现在继续对他威逼恐吓已经没用了。但她又该怎样让他去做他应该做的事?普通的刺激已经无法再让他的木头脑袋做出反应了。 奈妮薇突然停住脚步,她手中的油灯照亮面前一段空旷的街道。确实曾有一个人能够留在兰德身边,教导他、训练他。那不是凯苏安,也不是任何想要控制他、欺骗他或威吓他的两仪师。 那是沐瑞。 奈妮薇继续向前走去。在那名蓝宗两仪师生命中的最后几个月里,她几乎已经在对兰德摇尾乞怜了。为了让兰德接受她的谏言,她甚至答应会服从他的命令,并只在兰德想得到建议时才提供建议。但这样的建议又有多少用处?人们最需要谏言时往往是他们最不想听别人说话的时候! 但沐瑞的确成功了。通过她,兰德已经开始克服对两仪师的反感。如果不是接受了沐瑞,凯苏安是否能够成为兰德的顾问,将是一个非常值得怀疑的问题。 但奈妮薇并不打算按照沐瑞的方式去做。无论兰德现在拥有多少漂亮的头衔,他仍然只是兰德·亚瑟。不过她的确应该向沐瑞学习一些东西。也许兰德会听沐瑞的话,是因为她的谦卑态度让他感到满意,或者也许只是因为他厌倦那些一心只想操纵他的人。那些人让兰德感到愤怒,也让奈妮薇的工作困难许多。而兰德现在确实需要听听她的话。 兰德是不是只把她当成另一个令人气恼的操纵者了?这她是绝对不会容忍的。 她需要让兰德明白,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她不想指点他改变些什么,只想让他不要再犯傻了。除此之外,她只希望他平安无事。她还希望他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领袖,而不是让人恐惧的独裁者。但他似乎根本看不到,他走上的正是一条暴君之路。 做一名国王和在两河当作一名村长是不一样的。村长只需要让人们尊敬和喜爱就可以了,困难的事情,比如惩罚那些犯错的人,都可以交给乡贤和妇议团。村长只需要被人们喜爱,就足以领导一个和睦安宁的村镇了。 但该如何教导兰德?她不能强迫他,只能让他以别的形式听她的话。一个计划开始在她的脑海中成形。当她走到那座“宫殿”时,她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通往这座宅邸庭院的大门由沙戴亚人守卫着。艾伊尔人更喜欢守在兰德身边,监管宅邸内部的房间和走廊。现在这里当值的军官是哈斯特尔·纳玛特,他向走过来的奈妮薇鞠了个躬。总算还有人知道该如何对待两仪师。大门后的庭院经过精心的修饰妆点,奈妮薇手中的油灯在草坪上投下怪异的影子,被灯光照亮的地方,能看见树木被修剪成各种奇禽异兽的形状,那些影子随着她的油灯移动、拉长,又被更加黑暗的夜色吞没,仿佛一条条暗影的河流。 一支规模更大的沙戴亚部队守卫在宅邸门前。守卫一道门户远远不需要这么多人,不过卫兵的朋友们经常会聚在他们周围,说些无聊的话题。奈妮薇大踏步向他们走去,一些慵懒地靠在廊柱上的人立刻站直身子。 “你们有谁不在当值?”奈妮薇问。 九名士兵中有三个人举起手,同时羞怯地将目光移向一旁。 “太好了。”奈妮薇说着,把油灯交给他们,“你们三个跟我来。”然后她就大步走进宅邸,那三名士兵急忙跟随在他身后。 现在已经很晚了。那支幽灵队伍只在午夜出现。整座宅邸已陷入沉睡,门厅里错综复杂的枝状吊灯也都熄灭了,走廊中同样是漆黑一片。奈妮薇凭着记忆朝一个方向走去。这座宅邸中的墙壁全都被粉刷得雪白一片,不过上面没有任何装饰。她的直觉是正确的,没多久,她就走进一间小配膳室。仆人们会在这里将食物盛盘,再送到餐厅去。她选择的走廊一直通向宅邸的数间起居室,房间里面的另一条走廊通向厨房。这间配膳室里有一张牢固的大木桌和一些高脚凳。现在这些凳子上坐着几个正在玩骰子的男人,他们穿着白绿色的亚麻衬衫和厚实的工作长裤,这是米莉萨家族的制服。 他们都惊讶地抬起头,看着走进来的奈妮薇。一个人还跳下了凳子,凳子被他踢翻在地上。他摘下帽子。就算是麦特也不会想戴上这种歪斜的褐色帽子。看起来,他就像是一个被发现正将手指戳进馅饼里的孩子。 奈妮薇不在乎他们在做什么,她现在只需要找到这幢房子里的几名仆人。“我要见督娘,”她所说的是首席女管家的本地称谓,“叫她来见我。” 三名士兵这时也进了房间,他们全都是沙戴亚人。也许他们算不上相貌堂堂,但他们昂首阔步的走路姿势能够让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他们是精通战阵搏杀的职业军人。奈妮薇相信,一位两仪师足以让这些头脑简单的仆人心惊胆战。不过这些士兵稍后还会有用处。 “督娘?”那名手抓着帽子的仆人终于想起该怎样说话,“您确定不是要见总管或……” “督娘,”奈妮薇说,“马上让她来见我。她有时间披上一件袍子,然后就要马上过来。”她朝身后的一名士兵指了指。“你跟着他,确保他不会和别人乱说话,或者让那个女人有机会逃走。” “逃走?”那名仆人惊呼一声,“为什么劳拉要这么做?她做了什么,女士?” “我希望没什么,快去!” 仆人和士兵很快就消失了。另外三名仆人局促不安地继续坐在桌边。奈妮薇将手臂抱在胸前,思考着自己的计划。兰德认为对阿拉多曼国王的搜索因为那名信使的死亡而陷入僵局,奈妮薇却不这么想。这件事还有其他人参与,而几个恰当的问题很可能会引出新的线索。 那名督娘可能并没有做错什么,但奈妮薇不想让那个仆人向他可能遇到的人泄露太多东西,所以她要让那个仆人有一种危机感,同时利用士兵确保他会紧闭住嘴,并迫使他尽快完成任务。 她的策略被证明非常有效。几分钟之内,那名仆人已经跑了回来,还拖着一个身穿蓝色睡袍、头发蓬乱的年长妇人。虽然她在头上匆匆裹了一条红巾,但还是有不少灰发披散了下来。在她略显苍老的阿拉多曼面孔上,只能看见苍白的忧虑。奈妮薇不由得感到一阵愧疚。在深夜里被一个惊慌失措的仆人叫醒,又被告知一位两仪师立刻要见她,她现在该有怎样的心情? 那名沙戴亚士兵随后走进房间,立刻守在门口。他有一双O型腿,身材短粗,脸上留着沙戴亚人的长胡须。另外两名士兵守在奈妮薇走进房间的那道门旁。他们从容不迫的样子让房里的气氛更显紧张。看样子,他们已经领会了奈妮薇的意思。 “不必紧张,管家。”奈妮薇一边说,一边朝桌边点点头。“你可以坐下。你们到主门厅去,待在那里,不要与任何人说话。” 这四名仆人已经不需要任何刺激了。奈妮薇命令一名士兵跟着他们,确认他们照她的话去做。现在这个时间对她很有利,绝大部分的仆人和兰德的廷臣都已经睡了,她的调查应该不会惊扰到那些可能真正有罪的人。 仆人的离开肯定让督娘更加紧张了。奈妮薇坐到桌边的一只凳子上。那些仆人在匆忙中丢下了他们的骰子,不过并没有丢下一枚钱币。房里唯一的光源就是窗台上的一盏小灯,监视那些仆人的沙戴亚人提走了奈妮薇给他的油灯。 “你的名字是劳拉,对不对?”奈妮薇问。 督娘小心地点点头。 “你知道,两仪师是不会说谎的?” 这名女管家又点了点头。两仪师几乎都不能说谎。但从技术上来说,奈妮薇是可以的,因为她还未接触过誓言之杖,这让她在其他姐妹眼中总是略逊一筹。这当然是她们的错误。誓言之杖只是一个仪式,两河人从来都不需要特法器来保证自己的诚实。“那么,如果我告诉你,我并不怀疑你个人曾经做错过任何事,你就应该相信,我只是需要你的说明。” 劳拉似乎放松了一点。“您需要什么说明,两仪师奈妮薇?” “根据我的经验,首席女管家对自己家族的了解,绝不会只限于手下职员们的工作和主人的财产状况。你在这里的工作时间很长吗?” “我已经侍奉过查德玛家族的三代主人了。”这位年长的女子自豪地说道,“我还有希望侍奉它的新一代主人,如果主人……”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兰德已经将她的主人囚禁在她自己的地牢里。如果这名督娘真的能侍奉新一代的查德玛家主,那也并非什么好事。 “那么,”奈妮薇在令人不安的沉默中接过话,“你的主人的不幸遭遇也和我今晚的任务有着很大的关系。” “两仪师奈妮薇,”劳拉的声音中流露出期待的意味,“您认为,您能让她获得自由?让她重新得到真龙大人的眷顾?” “也许。”奈妮薇心里清楚,这点很值得怀疑,但凡事皆有可能。“我今晚所做的事可能会对她有所帮助。你见过那名信使吗?就是那个被你的主人囚禁的人。” “国王派来的那个人?”劳拉问,“我从未和他说过话,两仪师。但我的确见过他。他的个子很高,相貌英俊,虽然是阿拉多曼人,却剃光了胡子。我曾经在走廊里和他擦肩而过,他是我见过最漂亮的男人。” “那时他在做什么?”奈妮薇问。 “嗯,他在和查德玛女士说话,然后……”劳拉的声音又低了下去,“两仪师奈妮薇,我不想给我的主人惹来麻烦,而且……” “他就被送去接受审问了。”奈妮薇简短地说,“我没时间让你犯傻,劳拉。我现在不是要寻找给你的主人判罪的证据,我也不在乎你有怎样的忠诚心。现在我要解决更大的问题。回答我的问题。” “是,女士。”劳拉的脸色变得更白了。“当然,我们全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样对国王的属下进行审讯的确不对,尤其是对那样一个人。毁掉那么漂亮的一张脸,真是一件很糟糕的事。” “你知道地牢和行刑者的所在位置吗?” 劳拉犹豫了一下,然后不情愿地点点头。很好。她不敢隐瞒任何事。 “那我们走吧。”奈妮薇说着,站起了身。 “女士?” “去地牢。”奈妮薇说,“我想,如果米莉萨·查德玛像我认为的那么谨慎,她的地牢肯定不会在这里。” “它和这里有一段距离,在海鸥餐桌。”劳拉说,“您今晚就想去吗?” “是的,”奈妮薇说完又犹豫了一下,“或者我可能会先去行刑者的住所。” “他就住在那里,女士。” “太好了,走吧。” 劳拉没有多少选择。奈妮薇允许她在士兵的看守下回房间换衣服。 片刻之后,奈妮薇和她的士兵带着劳拉和那四名仆人走出宅邸,这样她就能确保没有人会向任何人发出警报,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五个查德玛家族的人显然都很不愿意离开房屋的庇护,他们也许相信那些关于黑夜中充满危险的谣传。只有奈妮薇知道,也许现在的黑夜的确不安全,但白天也好不到哪里去。实际上,白天很可能会更危险。如果身边的人少一些,那么虫群从某个人体内喷涌而出,火焰突然包裹住某个人,或者发生其他恐怖死亡事件的可能性也就会小一点。 他们很快就离开宅邸庭院。奈妮薇迈着坚定的脚步,希望这样能让其他人的情绪稳定一些。她向大门前的士兵点点头,就依劳拉的指引向前走去。木板步道上传来他们的脚步声。遍布乌云的夜空只透出非常微弱的一丝月光。 奈妮薇没有容许自己再对这个计划有任何质疑,她已经决定好每一个步骤,所以这个计划一定能够顺利进行。确实,兰德也许会因为她调遣士兵和造成的麻烦而发怒。但有时候,如果要看清一个雨水桶的桶底有什么东西,你就必须把水搅起来,让桶底的东西浮上来。这实在太巧了,米莉萨·查德玛已经将那名信使囚禁了几个月,他却在兰德想见他时死掉了,而他是这座城里唯一可能知道国王下落的人。 有时,巧合的确会发生。两名农夫结下仇怨,而其中一个人的牛在晚上突然死掉,这可能只是意外。但有时候,多进行一点调查,就会发现另外的答案。 劳拉带着这一队人向海鸥餐桌走去。那里也被称为海鸥区,班达艾班的渔夫们都会把他们的垃圾倒在这附近。像大多数有理智的人一样,奈妮薇平时都会尽量远离城市的这个地区。鱼肚也许能成为很好的肥料,但从几个街区外她就能闻到堆肥的浓烈气味。就算是难民也不会靠近这里。 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富人区当然会尽量远离像海鸥餐桌这样的地方。奈妮薇只是大步走着,对身边的黑色街巷和房屋完全不予理睬。但那些查德玛家族的人们都和她愈贴愈近。沙戴亚士兵们手按剑柄,监视着所有的方向。 奈妮薇希望自己能得到白塔的讯息。艾雯和她率领的姐妹们已经多久没给她传递过讯息了?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瞎子。这是她的错,是她坚持要跟着兰德。必须有人照看他,但这就意味着她没办法再顾及其他人。白塔还在分裂之中吗?艾雯还是玉座吗?街上的流言没有任何用处。像以往一样,她听到的每一条流言都会有两个完全与之相反的传闻。白塔正在自相残杀。不,白塔在和殉道使作战。不,两仪师已经被霄辰人摧毁了。或者摧毁她们的是转生真龙。不,所有这些谣言全都是白塔散播出的诱饵,为的是引诱敌人向它发动攻击。 虽然的确有关于两位玉座的传闻,但那里面甚至不会有爱莉达和艾雯的名字。这种传闻非常可疑,因为任何一个两仪师阵营都不会传播同时有两位玉座存在的讯息,一切关于两仪师内讧的传闻都不会对她们有任何好处。 劳拉终于停住脚步。那四名仆人也停在她身后,脸上全都是忧虑的表情。奈妮薇瞥了劳拉一眼。“怎么了?” “就在那里,女士。”督娘伸出细瘦的手指,指着街对面的一幢房子。 “那家蜡烛店铺?”奈妮薇问。 劳拉点点头。 奈妮薇叫来一名沙戴亚士兵。“你看着这五个人,确保他们不会惹麻烦。另外两个跟我来。” 她走下街道,却没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她皱起眉,转过身,看到那三名士兵站在一起,都在看着唯一的那盏油灯。也许他们都在骂自己没有再多拿一盏灯来。 “哦,光明啊。”奈妮薇气冲冲地骂了一句,抬起手拥抱了真源,在指尖上编织出一颗光球,在她身周洒下一片清冷、均匀的光亮。“油灯就留在这里。” 两名士兵立刻走到她身边。她停在蜡烛店门前,编织出一个隔音结界,将自己、两名士兵和店门包裹在其中。 然后她看着一名士兵。“你叫什么名字?” “提本,女士。”他回答道。他的面孔有些像鹰,胡子经过认真的修剪,在额头上有一道伤疤。“他是罗特斯。”他指着另外一名士兵说道。那是个身材像墙一样宽大的男人。奈妮薇很惊讶于他竟然是一名骑兵。 “那么,提本,”奈妮薇说,“把这扇门踹开。” 提本完全没有质疑她的命令,只是抬起一只穿靴子的脚,用力踹了过去。门框发出碎裂的声音,屋门被猛然踹开。如果她的结界放置正确,就不会有人听到破门的声音。她向门里探进头,闻到一股蜡和香水的气味。木地板上有许多斑点,那是蜡油滴落在上面,又被清理掉以后留下的痕迹。 “快!”她放开结界,不过并没有熄灭指尖的光球,“罗特斯,到铺子后面去,守住那里的巷子,确保没有人会逃走。提本,跟着我。” 大块头的罗特斯以令人惊讶的速度跑到店铺后面。奈妮薇的光球照亮了一桶桶蜡油和一堆堆烧过的蜡烛头。它们被低价收购回来,等待着重新被融成蜡烛。楼梯在门厅右侧,门厅正面就是这家店的店面,那里的壁龛中排列着各种尺寸和形式的蜡烛,从标准的白蜡、装饰砖蜡到香水蜡,一应俱全。如果劳拉给她指错了地方…… 不过,任何良好的秘密场所都会有一个一丝不苟的掩饰外表。奈妮薇快步走上阶梯,木板在她脚下发出一连串的吱嘎声。这座建筑物相当狭小。在二楼上,她找到两个房间,其中一扇门虚掩着,所以奈妮薇熄灭了光球,又编织出一个隔音结界,包裹住那个房间。然后,她冲了进去,鹰脸的提本紧跟在她身后,钢剑出鞘的声音猛然在他腰间响起。 房里只有一个人,一个身材过于肥胖的男人正睡在地面的一张床垫上,毯子在他脚边堆成了一团。奈妮薇编织出几根风之力的绳索,利落地将他紧紧捆住。他猛地睁开眼睛,又张嘴想要尖叫,但奈妮薇已经用风之力顶住他的上下颚。 奈妮薇又转身向提本点点头,并将编织固定住。他们丢下这个被捆好的人,又来到第二个房间门口。奈妮薇同样用隔音结界包裹住这个房间,然后冲进去。她做得很正确,这个房里有两个更年轻的男人,他们醒来的速度要比那个胖子快得多。一个人已经飞快地坐起身,大喊一声。提本冲过去,一拳捣在他的肚子上,把他肺里的空气全都顶了出去。 奈妮薇用风之力的绳索绑住他,然后再绑住另一个刚懒洋洋地从床上爬起来的年轻男人。她把这两个人拉到面前,吊在离地面几寸的地方,又点亮了光球。他们全都是阿拉多曼人,头发乌黑,面孔粗糙,上唇留着细长的胡须。两个人的身上都只有内衣。从年龄上判断,他们都不可能是学徒工了。 “我想,我们找对地方了,两仪师奈妮薇。”提本站到奈妮薇身边。 奈妮薇向他挑起一侧眉弓。 “他们不是蜡烛铺的学徒。”提本把佩剑收回鞘内,“在他们的手掌上有老茧,却没有烧伤的痕迹。而且他们手臂上的肌肉太发达,年龄又太大。左边的这个家伙至少被打断过一次鼻梁。” 奈妮薇将他们仔细查看了一番。提本是对的。我应该注意到这些的。不过她确实注意到他们的年龄。“你觉得我应该先让哪个人说话?”她以轻松的口气问道,“又该杀掉哪一个?” 两个被捆住的人都瞪大了眼睛,开始拼命蠕动身子。他们应该知道,两仪师不可能做这种事。也许奈妮薇甚至不该说这样的话,但这种滥施私刑的狱卒总是会激起她的怒火。 “左边那个似乎很想说话,女士。”提本说,“也许他的招供能让您满意。” 奈妮薇点点头,松开那个人的口塞,他立刻就飞快地说道:“您让我干什么都行!求求您,不要在我肚子里塞满虫子!我没做过坏事。我向您保证,我……” 她重新塞住那个人的嘴。 “废话太多了,也许另外那个懂得该说话时再说话。”她松开了另外那个人的口塞。 那个人依旧被吊在半空中,显然是被吓坏了。不过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最残忍的杀手也会害怕至上力。 “我该怎样走进地牢?”她问那个人。 那个人的脸色变得很糟糕,不过他也许已经猜到奈妮薇的目标正是地牢。一位两仪师不会因为买到一根坏蜡烛而在半夜里跑来发这么大的脾气。 “有暗门。”他答道,“就在前面铺子里的地毯下面。” “很好。”奈妮薇说道。她固定住捆绑两个人双手的风之力,然后又给答话的那个人戴上口塞。把他们放到地上,命令他们走在自己前面。她可不想拖着他们。 她又让提本将另一个房间里的胖子带出来,就赶着这三个人走下楼梯。在楼下,他们遇到看守后门的罗特斯,在这名大汉面前的地板上还坐着一个年轻人。奈妮薇的光球照亮了他的脸,是一个被吓坏的阿拉多曼人,有着浅色头发和被烧出许多斑点的双手。 “这是个蜡烛匠学徒。”提本一边说,一边揉搓着前额的伤疤,“他们也许是让他打理这间店铺。” “他就睡在这些毯子下面。”罗特斯朝角落里的阴影点点头,“你们上楼后,他就想从前门爬出去。” “带着他。”奈妮薇说道。这时提本已经将地毯掀了起来,把剑刃插进地板缝隙里。很快,他的剑刃碰到了什么东西。是铰链。小心地撬了几下,他打开了那扇活门。门洞里,一道梯子一直通往下方的黑暗之中。 奈妮薇走上前,但提本抬手挡住了她。“如果我让您先下去,巴歇尔元帅一定会用我的马镫绳把我绞死,女士。我们还不知道下面的情况。”说完,他就跃入那个黑洞,一只手扶住梯子,另一只手握剑,一直滑落到下方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奈妮薇翻了翻眼珠,男人!她向罗特斯打了个手势,示意他看好那些狱卒,然后放开对他们的绑缚,让他们能够爬下去。对每一名狱卒都狠狠地瞪过一眼之后,她就一步一步地爬下梯子,留下罗特斯在最后监视狱卒。 她举起光球,对这个地窖进行一番查看。这里的墙壁是石砌的,显得相当牢固,也让她觉得从头顶上方的建筑物传来的压迫感没那么强了。这里的地面是夯土的。在她对面的墙壁上有一道门户,提本正趴在那里,倾听里面的动静。 她点点头,提本一下子把门拉开,迫不及待地冲了进去。这些沙戴亚人似乎已经有了一些艾伊尔人的习惯。奈妮薇跟在后面,准备好了风之力编织。在她身后,那些脸色灰暗的狱卒开始爬下梯子。最后爬下来的是罗特斯。 他们冲进来的这个房间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一张桌子和几把凳子,两道厚木门,门后应该就是牢房。这里还有一个巨大的木箱。奈妮薇将光球送到角落里,鹰脸的提本已经在查看那个箱子了。一掀起箱盖,他就挑起一侧眉毛,从箱子里拿出几件光芒闪烁的匕首。这应该是审问用的刑具。奈妮薇打了个哆嗦,用冰冷的目光扫过身后的狱卒。 她取下刚才答话的那名狱卒的口塞。“钥匙在哪里?” “就在箱子最底下。”那名恶棍答道。那个肥胖的狱卒气恼地瞪了他一眼。这个住单间的胖子肯定是他们的首领。奈妮薇立刻把他吊到半空中。“别惹我生气。”她怒喝道,“这个时候,可没有什么人还会醒着。” 她向提本点点头。提本从箱子里掏出钥匙,打开牢房门。第一间牢房是空的。第二间里面关着一个头发散乱的女人,她穿着一件做工上乘的阿拉多曼长裙,但那条裙子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查德玛女士就这样满身污泥、昏昏沉沉地蜷缩在墙边,甚至没注意到牢门被打开了。奈妮薇闻到一股臭气,甚至连屋外的鱼腥味也被它掩盖过去。这是汗臭和屎尿混合的气味。也许正因如此,这座秘密牢狱才会被安置在海鸥餐桌。 看到这个女人的遭遇,奈妮薇还是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兰德怎么能允许这种事发生?这个女人曾经如此处置过别人,但兰德不能因此就让她遭受这种罪。 奈妮薇向提本挥挥手,示意他把牢门关上。然后,她坐到审讯室的一只凳子上,看着那三名狱卒。在她身后,罗特斯守着出入的楼梯,同时还盯着那名可怜的学徒。肥胖的狱卒首领仍然悬挂在半空中。 她需要情报。她可以等到早晨,要求兰德许可她来这座监狱。但这么做就有可能会让那些她要找的人有所提防。现在她需要用出其不意和恐吓威逼来挖出她所需要的情报。 “那么,”她对那三个人说,“我要问一些问题,你们要回答我。我还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你们,所以,你们最好诚实一点。” 站在地上的两名狱卒看着吊在空中的那一个。三个人都在点头。 “之前被带到这里的那个人,就是那个国王的信使,他是什么时候到这里的?” “两个月以前。”那个有大下巴、断了鼻梁的恶棍说道,“他被装在麻袋里,和许多蜡烛头一起从查德玛家族府邸被运过来。所有囚犯都是这样被运过来的。” “那时你们得到的命令是如何处置他?” “关押他,”另一个恶棍说,“让他活着。我们知道的不多,呃,两仪师。进行审问的是乔金。” 奈妮薇抬起头,看着那个胖子。“你是乔金?” 胖子不情愿地点点头。 “你得到的命令是什么?” 乔金没回答。 奈妮薇叹了口气。“你知道,我是两仪师,受到我的誓言约束。如果你告诉我想知道的,我会确保没有人怀疑你与国王信使的死有关。转生真龙并不在乎你们这三个小卒,否则你就不会还留在这里掌管这个……小中转站了。” “如果我们说了,我们就能自由地离开这里?”那个胖子看着她,“您答应吗?” 奈妮薇不满地朝那个小牢房瞥了一眼。他们就这样把查德玛女士丢在黑暗里,还把门缝用布条塞住,好让她的尖叫声传不出牢房。在这里作恶的人甚至都不配活下去,更别说还能得到自由了。 但现在她还有更大的罪行要对付。“好的。”奈妮薇说出这两个字时,嘴里感到一阵苦涩,“你很清楚,你不配有这样的待遇。” 乔金犹豫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请放我下来,两仪师。我会回答你的问题。” 奈妮薇照他的话做了。他也许并不知道,其实奈妮薇对他几乎没有什么手段。她不会使用他们的手段,而且她的行动也没得到兰德的许可。如果真龙发现她这么做,也许会很不高兴,除非她能够为他提供一些令他感兴趣的东西。 乔金对那个断了鼻梁的家伙说:“莫德,给我拿一只凳子来。”莫德看了奈妮薇一眼,似乎是在寻求许可。奈妮薇略点了一下头。当乔金肥胖的身躯落在凳子上的时候,他向前倾过身子,双掌合拢在一起。看起来,他就像一只把身子一侧撑在地上的大甲虫。“我这里大概没什么您需要的东西。”他说道,“看样子,您已经都知道了。您知道我在干什么,也知道这里关过什么人。您还需要知道什么?” 他在干什么?这倒是值得一问的。“想知道什么是我的事情。”奈妮薇看了他一眼。她希望自己的眼神能表示出两仪师的事情不容别人置喙。“告诉我,那名信使是怎么死的?” “死得悲惨又屈辱。”乔金答道,“根据我的经验,就像所有人一样。” “给我说详细些,否则就把你再吊起来。” “几天前,我打开牢门给他送饭,他已经死了。” “那么,距离你上次给他送饭有多久?” 乔金哼了一声。“我不会让我的客人挨饿,两仪师。我只是……会鼓励他们把所知道的都说出来。” “你给了那名信使多少鼓励?” “不足以杀死他。”狱卒头子似乎是在为自己辩护。 “给我说实话。”奈妮薇说,“那个人在你的手里活了几个月,应该一直都是健康的。然后,当他要被带到转生真龙面前时,他就突然死了?我已经承诺赦免你。告诉我,是谁贿赂了你,要了他的命。我会保护你。” 狱卒头子摇摇头。“不是这样。就像我告诉过您的,他已经死了。这种事时有发生。” “我已经厌倦了你的谎言。” “这不是谎言,该死的!”乔金吼道,“你以为像我这样的人如果接受贿赂,杀死自己的客人,还能继续活下去吗?那样的话,无论是谁都不会再信任我,我就会变成说谎的艾伊尔人!” 奈妮薇没理会他最后的这句话。但不管怎样,像这样的一个人绝不可能“被信任”。 “要知道,”乔金继续说着,“没有人会选择杀死这样的囚犯。每一个人都想知道国王在哪里,有谁会杀死唯一掌握这个情报的人?那个人可值很多钱。” “所以他没死。”奈妮薇惊讶地问,“你把他卖给了谁?” “哦,他死了。”狱卒头子咯咯地笑了起来,“如果我卖了他,我也活不了多久。这种事很快就会被传出去。” 奈妮薇转头看着另外两名恶棍。“他在说谎吗?你们任何一个只要能向我证明他在说谎,就能得到一百枚金马克。” 莫德瞥了他的首领一眼,脸上露出苦涩的表情。“女士,为了一百枚金马克,我会把我妈妈卖给您。烧了我吧,我会的。但乔金说的是实话,那个人已经死透了。真龙的部下在把查德玛女士带过来时,已经检查过了他的尸体。” 就是说,兰德已经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但奈妮薇还无法证实这些人说的是实话。如果他们隐瞒了什么,一定会把它埋得非常深。奈妮薇决定试试另一条路。 “那么,你们有什么发现。”她问,“有没有获知国王的所在?” 乔金叹了口气。“这我已经和真龙大人的人说过了,也在查德玛女士没有被关进来时告诉过她。那个人的确知道些什么,但他就是不说。” “给我说实话。”奈妮薇看了一眼那只大箱子。她不得不尽快把目光移开,以免因为那只箱子而感到气愤。“一个有你……这种能耐的人,就不能让他把知道的事情说出来?” “如果我撒谎,就让暗帝带走我!”狱卒头子的面孔变得通红,仿佛这涉及他的个人尊严。“我从没见过这样铁齿的人!那种长得像朵花一样的人本来应该不需要什么鼓励就会把一切都说出来,但他却没有。他没有说出半个我们想要的字!”乔金向前倾过身子。“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女士。烧了我吧,我真的不知道!那就像是……就像有某种力量锁住他的舌头,就好像他根本没办法说出来。就算是他想说也不行!” 另外两个恶棍低声嘟囔了些什么,露出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看样子,奈妮薇的问题正切中要害。 “所以你们对他的惩罚过于严厉了。”奈妮薇猜测着。“于是他死了。” “随你怎么说!”狱卒头子吼道,“该死的!我没有杀他!有时候,人们就那么死了。” 很不幸,奈妮薇已经开始相信他了。像乔金这种家伙应该在乡贤的监督下干上十年的劳役。但他并没有说谎。 她要为她的大计划干太多事了。她叹了口气,站起身,才发现自己有多么累。光明啊!这个计划最终会让兰德愿意听取她的建议吗?还是只会让他大发脾气?她需要回到那个“宫殿”里去睡一会儿。也许等到明天,她就能想出一个更好的办法让兰德明白,她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奈妮薇挥手示意卫兵把那个狱卒头子和他的手下带回上面去。然后,她用风之力关上米莉萨·查德玛的牢门。她决定改善那个女人的居住条件,不管米莉萨还有几分人性,她不该被如此对待。她要向兰德说明这一点,而兰德必须明白。米莉萨看起来是那么苍白虚弱,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奈妮薇心不在焉地走到牢房门前,从门上的观察孔向里面望去,用魂之力编织出分析能流,确认那个女人是不是生病了。 随着能流的形成,奈妮薇的身子僵住了。她本以为米莉萨的身体会处于极度耗竭的状态,以为自己能找到疾病,也许还有饥饿。 但她没想到会发现毒素。 奈妮薇咒骂着,神经高度警觉。她撞开牢门,冲了进去。没错,通过分析,她清楚知道那是塔托叶。奈妮薇曾经亲手把它喂给一头猎犬。这是一种很常见的植物,它的味道非常苦,也算不上什么很好的毒药,因为它的味道太容易觉察了,而且必须把它吃下去才会有效。 是的。这不是一种好毒药,除非被下毒的人已经被完全控制,只能吃下被安排好的食物。奈妮薇开始进行治疗,编织出五种力来压制毒性,强化米莉萨的身体。进行这种治疗不算困难。塔托叶并非特别强猛的毒剂,必须一次性使用很大剂量,就像奈妮薇对那条猎犬一样;或者连续使用几次。但它的好处在于,连续使用小剂量的塔托叶毒死一个人,那个人看起来就会很像是自然死亡。 一等到米莉萨恢复正常,奈妮薇就从牢房里冲了出来。“停下!”她对上面那些人喊道:“乔金!” 走在最后面的罗特斯惊讶地转过身。他捉住乔金的手臂,把他拉了回来。 “囚犯的食物是谁准备的?”奈妮薇一边问,一边大步走向他。 “食物?”乔金问,他看起来有些困惑。“这是柯布的工作。怎么了?” “柯布?” “那个小子没什么重要的。”乔金说,“是我们几个月前在难民中找到的一个学徒,找到他算是我们的运气。我们最后的学徒已经跑掉了。这家伙已经被训练得可以……” 奈妮薇抬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忽然之间,她变得非常焦急。“那个男孩!他在哪里?” “他就在这里……”罗特斯向上瞥了一眼,“就跟在……” 上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奈妮薇骂了一声,急忙喊提本捉住那个男孩,她也以最快的速度爬上梯子。当她带着光球冲出活门时,只看见两名狱卒站在房间正中央,满脸困惑。那名沙戴亚士兵抽出了剑,正看着他们,并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她。 “那个男孩!”奈妮薇又喊道。 提本朝店门看了一眼。门敞开着。奈妮薇准备好风之力编织,冲到了街上。 她看见那个男孩,她从查德玛府邸中带来的四个玩骰子的仆人刚刚捉住了他。就在奈妮薇跑下步道,来到街上时,他们正把那个拼命挣扎的男孩按在泥地上。最后一个沙戴亚士兵站在门口,一手拿着剑,似乎是要冲进蜡烛店,看看奈妮薇是否遭遇不测。 “他从这道门里冲了出来,两仪师。”一名仆人说道,“就好像暗帝正在追他。您的士兵正要进去,看您是不是出事了。不过我们觉得还是应该先捉住这个小子,别让他跑了。您可能会需要他。” 奈妮薇呼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你们做得很好。”那个男孩还在挣扎,只是力气已经小了许多。“你们的确做得很好。” 第三十三章 与真龙的对话 “你的事,”兰德说道,“最好足够重要。”奈妮薇转过身,发现转生真龙正站在起居室门口。他穿着一件黑红色的长袍,袖子上绣着黑色的龙,左侧的袖子遮住了他的断臂。虽然他的头发因为刚刚离开枕头而显得很凌乱,但他的目光异常机警。 他大步走进起居室,虽然已是深夜,而且他刚刚醒来,但他的脚步还是稳定有力,如同一位君王。已经有仆人送来一壶热茶。他为自己倒了一杯。此时,明也走了进来,身上穿着阿拉多曼风格的睡袍,黄色的丝质衣料要远比兰德的睡袍轻薄得多。艾伊尔枪姬众们守住了门口,以艾伊尔人特有的方式同时显示着悠闲与危险。 兰德喝了一大口茶。在他身上,奈妮薇已经愈来愈难看到她所熟悉的那个两河男孩了。他的嘴角上一直都有那两道刚硬的纹路吗?他的脚步是何时变得如此坚定的?他的身姿一直是这么威势十足吗?这个人几乎只是……过去那个兰德的一座石像,只是经过了夸张的改造,增加了许多英雄色彩。 “嗯?”兰德问,“这是谁?” 那个名叫柯布的年轻学徒被风之力紧紧地捆住,坐在一只软垫凳子上。奈妮薇朝他瞥了一眼,然后拥抱了真源,编织出隔音结界。兰德用锐利的目光看着她。“你在导引?”他问道。如果奈妮薇在导引时不进行隐蔽,就能被他感觉到。根据艾雯和伊兰的调查,这时他的皮肤上会冒起鸡皮疙瘩。 “我设置了结界。”奈妮薇不允许自己退缩,“我跟你说明过,我进行导引不需要你的许可。兰德·亚瑟,你现在已经高高在上,无比强大,但别忘记,你还不到两尺高的时候,我就在打你的屁股了。” 这样的话曾经多少都会引起他的一些反应,哪怕只是一阵气恼。而现在,他只是看着奈妮薇,那双眼睛似乎是他身上变化最大的一部分。 他叹了口气。“为什么你要叫醒我,奈妮薇?这个被吓坏的干瘦小子是什么人?如果是别人在这时候把我叫醒,我早就会把他送到巴歇尔那里挨鞭子了。” 奈妮薇朝柯布点点头。“我想,这个‘被吓坏的瘦小子’知道国王在哪里。” 这立刻引起兰德和明的注意。明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将身子靠在墙边。为什么他们不结婚? “国王?”兰德问道,“那么,他也就会知道古兰黛在哪里。你怎么能确定,奈妮薇?你在哪里找到这个人的?” “就在你关押米莉萨的地牢里。”奈妮薇直视着他说道,“你干的事情很可怕,兰德·亚瑟。你无权如此对待一个人。” 他没有响应奈妮薇的这个批评,只是走到柯布面前。“他在审讯中听到过什么?” “不,”奈妮薇说,“但我认为是他杀死了那名信使。我已经确认了,他试图毒死米莉萨。如果我没有治疗她,她活不过这个星期。” 兰德朝奈妮薇瞥了一眼。奈妮薇几乎能感觉到,兰德正根据她的话拼凑出她在这个晚上干了什么。“你们这些两仪师,”他最后说道,“我早就发现,你们总是这样鬼鬼祟祟,总是会出现在你们不该出现的地方。” 奈妮薇哼了一声。“如果我对此置之不理,米莉萨就会死掉,而柯布仍然将逍遥法外。” “我猜,你已经问过他,谁是杀死信使的幕后主使了。” “还没。”奈妮薇说,“我不过找到了他使用的毒药,并确认米莉萨和信使的食物都是他准备的。”在继续说下去之前,她又犹豫了一下。“兰德,我不确定他能不能回答我们的问题。我对他进行过分析,虽然他的肉体没有任何问题,但……他的意识里有些怪异的地方。”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兰德轻声问。 “某种阻塞。”奈妮薇说,“国王的信使曾经成功地抗拒过那些狱卒的‘审问’,这让米莉萨的狱卒感到非常沮丧,甚至是惊讶。我相信,那个人的意识里一定也有同样的阻塞,某种阻止他透露特定讯息的手段。” “心灵压制。”兰德一边说,一边将茶杯举到唇边。 心灵压制是极度邪恶的编织,奈妮薇也曾遭受过这种手段。当她想到魔格丁在她身上的所作所为,仍然不禁颤栗不已。而那还只是一点微末伎俩,只除去了她的一些记忆。 “古兰黛使用心灵压制的技巧无人能及。”兰德思忖着,“也许这更证实了我的猜想。是的……这的确是一个大发现,奈妮薇。我可以不再追究你发现它的过程。” 兰德俯下身,盯着那个男孩的眼睛。 “放开他。”兰德对她说。 奈妮薇服从了命令。 “告诉我,”兰德对柯布说,“是谁让你毒死那些人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个男孩尖叫着,“我只是……” “住口。”兰德轻声说,“你相信我能杀死你吗?” 那个男孩闭住了嘴,一双蓝眼睛睁得更大了。奈妮薇从没见过能睁得那么大的眼睛。 “你是否相信,只要我说出一个字,”兰德继续用那种怪诞而恐怖的声音说道,“你的心脏就会停止跳动?我是转生真龙,你相信我只要想一下,就能拿走你的生命,甚至是你的灵魂?” 奈妮薇又看见了那东西,一种似有若无的黑暗包裹在兰德周围,但她又无法确实地看到。她将茶杯举到唇边,发现茶水突然变得苦涩且陈腐,仿佛已经放了很久。 柯布缩起身子,开始哭泣。 “说话。”兰德命令道。 那个年轻人张开嘴,却只发出一阵呻吟。他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兰德,甚至连汗珠滚落进眼眶时都没有眨一下眼。或者他根本就做不到了。 “是的,”兰德若有所思地说,“这是心灵压制,奈妮薇。她就在这里!我是对的。”他看着奈妮薇。“你必须除掉心灵压制之网,从他的意识里彻底抹去这个编织,这样他才能告诉我们他到底知道些什么。” “什么?”奈妮薇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控制不好这种编织。”兰德挥挥手,“我想,大概只有你能做到。它与编织很相似。导引心灵压制的编织,同样也能除去它。” 她皱起眉。治疗这个可怜的孩子听起来是个好主意,毕竟任何伤病都是可以被治疗的。但她以前从没这么做过,而且她更不想在兰德面前做这种事。如果她犯了错,伤害了这个男孩该怎么办? 兰德坐到男孩对面的软垫凳子上。明走到他身边,紧皱眉头看着手中的茶杯。很显然,她的茶也像奈妮薇的一样,突然就变了味道。 兰德看着奈妮薇,等待着。 “兰德,我……” “试一试。”兰德说,“我不能告诉你该怎么做,我不知道女性是如何导引的。但你很聪明,我相信你能做到。” 他在无意间摆出的高傲姿态让奈妮薇感到一阵怒意。她现在已经很累了,兰德对此却根本不在意。她咬紧牙,向柯布转过身,编织出全部五种力。男孩的眼睛来回转动,但他看不见奈妮薇的编织。 奈妮薇将极轻微的治疗能流放到他身上,让男孩全身一僵。她又编织出一根魂之力丝线,对男孩的脑进行极尽精细的分析,逐一查辨他意识中纷乱的编织。是的,现在她能看到了,一个复杂的网络,由魂之力、风之力和水之力的丝线编成。在奈妮薇的意识之眼中,那些丝线以恐怖的模式缠结住男孩的整个大脑。到处都是细小的编织,如同小钩子般深埋在里面。 兰德要她除去这个编织,这绝对不容易。她必须逐层剥离心灵压制的网络,只要犯一个错误,就会杀掉那个男孩。奈妮薇不止一次想要退却。 但除了她以外,还有谁能做到这件事?心灵压制是被禁止的编织,兰德身边的其他两仪师对此也不会有任何经验。如果她放弃,兰德就只能让她们来完成这件事。她们会服从他,并暗中讥笑奈妮薇是个自以为是两仪师的见习生。 是她发现新的治疗方法!她帮助兰德净化了至上力!是她治疗了静断和驯御! 这也难不倒她。 她的动作很快。她编织出第一层心灵压制的镜像,每一根至上力丝线都和男孩脑里所对应的丝线恰恰相反。奈妮薇小心地安放好编织,心存犹豫地等待着结果。但就像兰德说的一样,两重编织同时消失了。 他怎么知道的?奈妮薇颤抖着,回想色墨海格说的那些关于兰德的话。兰德使用的是来自往世的记忆,是他不该拥有的记忆。创世主允许他们忘记往世是有原因的。任何人都不应该记得路斯·瑟林·特拉蒙的失败。 她继续着,一层接一层地剥去心灵压制的编织,如同医生剥去伤腿上的绷带。这真是令人精疲力竭却又让人觉得充实的工作。每个编织都修复一个病灶,让这个男孩得到一点治疗,让这个世界恢复一点正常。 整个治疗持续了半个多小时。奈妮薇从未有过如此精疲力竭的治疗经验,但她完成了。随着最后一层心灵压制消失,她疲惫地叹了口气,放开至上力。现在她已经连一丝能流都导引不出来了。她摇摇晃晃地走到一把椅子前,一屁股坐了下去。她注意到明蜷缩在兰德身边的凳子上,已经睡着了。 但兰德没有睡。转生真龙仿佛能看清奈妮薇所做的一切。他站起身,走到柯布面前。头晕目眩的奈妮薇一直没有去看那个蜡烛匠学徒的面孔。现在那张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仿佛因为猛烈的撞击而晕了过去。 兰德单膝跪下去,手捧住男孩的下巴,盯着他的眼睛。“在哪里?”他轻声问道,“她在哪里?” 男孩张开嘴,一股口水从他的嘴角滴落下来。 “她在哪里?”兰德又问了一遍。 柯布呻吟了一声,眼里依旧没有任何神采,舌头从微微张开的双唇间伸了出来。 “兰德!”奈妮薇说,“别这样!你在对他做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兰德平静地说着,眼睛并没有看她。“这是你做的,奈妮薇。你除去全部编织以后,他就是这个样子。古兰黛的心灵压制非常强大,也很残忍。她用心灵压制充满了一个人的意识,抹去他全部的个性和心智,只留下一个傀儡,完成她直接下达的命令。” “但他刚才还像普通人一样!” 兰德摇摇头。“如果你问问看守地牢的那些人,他们就会告诉你,这个人的脑子很慢,也极少和别人说话。在他的脑里已经没了思维,只剩下一层层心灵压制的编织。精细安排的命令抹去这个可怜人的一切个性,让他变成一件唯古兰黛所命是从的工具。这种情形,我已经见过几十次了。” 几十次?奈妮薇又打了个哆嗦。是你见到过?还是路斯·瑟林见到过?现在待在你脑子里的到底是谁? 她看着柯布,感到一阵恶心。他茫然的眼睛并非因为晕眩,而是彻底的空无。当奈妮薇刚刚成为一位乡贤时,曾经有一个从马车上掉下来的妇人被送到她面前。那名妇人连续睡了几天。当她最终醒过来时,眼睛就像这个男孩一样,不认识任何人,也没有任何灵魂的影子存留其中。 她在一个星期之后就死了。 兰德又对柯布说道:“我需要一个地点。无论你还知道什么,任何一点东西,告诉我。我们要和她作战。我答应你,会为你报仇。告诉我一个地方。她在哪里?” 口水不停地从那个男孩的嘴里流出来,那双嘴唇仿佛在颤抖。兰德站起来,俯视着他,依旧紧盯男孩的眼睛。柯布颤抖着,悄声说出了几个字。 “拿汀山。” 兰德轻轻吁了一口气,然后带着几乎可以说是尊敬的神态放开了柯布。那个男孩滑下凳子,摔落在地上,口水不住地灌进地毯。奈妮薇骂了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来,然后又在旋转的房间里微微晃了晃身子。光明啊,她真是累坏了!她稳住脚步,闭上眼睛,深吸几口气,然后才跪到男孩身边。 “不必费力气了。”兰德说,“他死了。” 奈妮薇确认了他的死亡,然后猛地抬起头,看着兰德。他似乎也像她一样耗尽了体力。他有什么权利这样?他几乎什么都没做!“你做了……” “我什么都没做,奈妮薇。我怀疑,一旦你除掉心灵压制,唯一能让他活下去的就只有他深埋在心中对古兰黛的愤怒。无论他心里还保留多么微弱的自我,他一定知道,他能做的只有说出那个地方,然后,他便不再有牵挂。我们也没办法再为他做任何事了。” “我不接受。”奈妮薇沮丧地说道,“他可以被治好!”她应该能救他的!成功消除古兰黛的心灵压制,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好了。但最终的结局不该是这样! 她全身颤栗,内心只感觉到龌龊。她被利用了。她比那些使用恐怖手段榨取口供的狱卒又好多少?她瞪了兰德一眼。他应该告诉她,除去心灵压制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不要这样看我,奈妮薇。”他走到门口,对那里的枪姬众打个手势,示意她们收拾柯布的尸体。在枪姬众把尸体抬出起居室时,他又轻声命令再拿一壶茶来。 他回身坐到睡着的明身边。明已经把一只软垫枕到了头下面。起居室里的两盏灯散发出昏暗的光亮,让她的面孔半遮在阴影里。“这是唯一的结果。时光之轮只按照它的意愿进行编织。你是两仪师,难道这不正是你们的信条吗?”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奈妮薇喊道,“但这不能成为你所作所为的理由。” “什么所作所为?”兰德说道,“是你给我带来了这个人,是古兰黛对他使用了心灵压制。现在我要为此而杀死她。对这件事,我只能如此应对。别再找我的麻烦了,我要去睡觉了。” “你就没有一点自责吗?”奈妮薇问。 他们对视着,奈妮薇感到愤懑而无助,兰德……谁能猜到兰德现在的心情到底是怎样的! “我该为此而承受责罚吗,奈妮薇?”他低声问着,站起了身,面孔隐没在黑影里。“如果你愿意,就把这条性命算在我身上吧。我身上已经有不少血债了。一个人身上背多少块石头,就不会再觉得沉重了?一块肉被炙烤多久,就不会在乎更多的火焰?如果我让自己为这个男孩感到愧疚,那么我同样要为其他人的死感到愧疚。所有这些罪恶感会立刻将我压垮。” 奈妮薇在微弱的灯光中看着他。(没错,一位君王。一名士兵,虽然他并未真正见过几场战争。)她强行压下怒火。这些能向他证明,她是值得信任的吗? “哦,兰德,”她说着,转过了身,“你竟成了这样的人,没有感情,只有怒火。这会毁掉你的。” “没错。”他轻声说。 奈妮薇回头看着他,感到一阵惊骇。 “我还在奇怪,”他一边说着,一边低头看着明,“为什么你们全以为我会那么迟钝,看不到如此显而易见的事。没错,奈妮薇。没错,这种刚硬会毁掉我。我知道。” “那又为什么?”她问,“为什么你不让我们帮助你?” 他抬起头,并没有看奈妮薇,而是看着远处的虚无。一名穿着白色和深绿色制服的仆人低声敲了敲门,走进来,放下一只新茶壶,拿起旧壶,退了出去。 “当我还很年轻的时候,”兰德低声说道,“谭姆对我说过一个他在世上闯荡时听到的故事。他提到过龙山。那时我还不知道他真的亲眼见过那座山,更不知道他是在那里找到我。我只是一个放羊的男孩,而龙山、塔瓦隆和凯姆林对我来说都只是神话。” “但他告诉我,那座山是那么高,家乡的双子峰和它相比,只不过是个小矮人。在谭姆的故事里,没有人能爬上龙山顶峰。并不是没有人能做得到,而是因为爬到它的峰顶,就会耗尽一个人的最后一点力量。那座山是那么高,想要战胜它,一个人就必须将自己完全燃烧殆尽。” 他陷入了沉默。 “然后呢?”奈妮薇终于问道。 他看着她。“你不明白吗?这个故事的意思是,没有人能爬上那座山,是因为爬上山的人都不会再有力气回来。登山者能够战胜它,将它踩在脚下,看到其他人无法企及的壮丽风光。但他会死在那里。最强壮和最有智慧的探险者都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们从不曾攀登过它。他们想征服它,但他们并不着急,而是把这趟旅程放到日后。因为他们知道,这将是他们最后的征程。” “但这只是一个故事,”奈妮薇说,“一个传说。” “这就是我,”兰德说,“一个故事,一个传说,在无数个日夜中被悄声讲给小孩子听。”他摇摇头。“有时候,你无法回头,只能前进。有时候,你知道这就是你最后一次攀登。” “你们全都说,我变得太强硬,如果继续下去,我难免让自己粉身碎骨。而你们又都认为,这个世界还需要我留下来,能继续下去。当我攀上顶峰,还要再回来。” “这才是关键,奈妮薇。现在我已经明白了,我不可能活下来,所以我不需要担心在最后战争以后,我身上还会发生些什么。我不需要有所保留,不需要费心思去拯救我这个饱受打击的灵魂。我知道,我必须死。那些希望我能变得柔软,希望我能弯曲的人,都只是无法接受我的结局。”他再次俯视明。以前,奈妮薇曾经多次看到兰德在看着明的时候,眼里充满爱恋。但这一次,那双眼里什么都没有,正如同他看不到任何表情的面孔。 “我们能找到办法,兰德。”奈妮薇说,“肯定有办法让我们取得胜利,又让你活下来。” “不,”他用低沉的声音说,“不要引诱我再妄想能有那样的路了,那只会造成痛苦,奈妮薇。我……我已经习惯去思考该如何留下一些东西,帮助这个世界在我死后依然能生存下去。那又将是一场为了生存而进行的战争。我不能放纵自己。我会爬上那座该死的山峰,去面对太阳。你们则需要应对随后发生的一切。这是唯一的道路。” 奈妮薇张开嘴,想要争辩,但他只是用犀利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只能如此,奈妮薇。” 奈妮薇闭住了嘴。 “今晚你做得很好,”兰德说,“你为我们省去许多麻烦。” “我这么做是因为我想让你信任我。”奈妮薇说完这句话,立刻骂了自己一句。为什么她要这样说?她真的有这么累了,竟然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兰德只是点点头。“我信任你,奈妮薇,我也信任其他人。对你,我非常信任。你自以为知道怎么做对我才是最好,哪怕违抗我的意愿,但我可以接受。你和凯苏安不同的地方在于你真正关心我,她则只在乎我在她计划中的位置。她想让我成为最后战争的一部分,而你想让我活下来。为此,我要感谢你。你的梦想应该在于我所关心的一切,在于我无法去做的那些事。” 他俯下身,抱起明。虽然少了一只手,却不妨碍他将断臂探到明身下,抱起她来。明动了动,又朝兰德怀里缩了缩身子。她已经醒了,喃喃地抱怨说她可以自己走。兰德并没有将她放下来。也许是因为明的声音里明显的疲惫。奈妮薇知道,明常常会熬夜看那些书,几乎就像兰德一样不知道休息。 他就这样抱着明,朝门口走去。“我们要先处理霄辰人,为会面做好准备,然后我就会去处置古兰黛。” 接着,他就走出房间。摇曳不定的油灯熄灭了一盏,只剩下桌上的一盏灯。 兰德又让奈妮薇吃了一惊。他还是个羊毛脑袋的傻瓜,但他怎么又会如此清醒?而一个知道这么多事情的男人,为何还会如此无知? 为什么她不能和他争辩,对他说明白,他是错的?为什么她不能大声指责他的错误?希望一定存在。他已经放弃最重要的感情,也许这样能让他变得强大,但这更可能让他忘记,为什么要进行这场战争,赢得这场战争的意义何在。 不知为何,奈妮薇想不出用什么言辞和他争吵。 第三十四章 故事 “好吧。”麦特一边说,一边打开罗伊戴尔绘制的最好的一幅地图。塔曼尼、汤姆、诺奥、泽凌和曼德文都围坐在他的桌旁。除了这个地区的地图外,麦特还打开了一幅中型城市的草图。他们费了不少力气才找到一名商人愿意为他们画出图斯塔尔的草图。但在辛德泰普之后,麦特已经不愿意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再进入任何村镇了。 麦特的帐篷就立在松林的树荫中。现在的天气还很凉,偶尔有一阵风吹过,树上就会落下一些干枯的松针,掉在帐篷顶上。在帐篷外,分发午饭的士兵们正高一声低一声地呼喊着,相互传递各种盆罐碗碟。 麦特审视着这张城市地图。现在可不是犯傻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已经联合起来要和他作对了,就连山间的偏僻小镇都成了死亡陷阱。他知道,下一次路边的雏菊就会从土里蹦出来,向他张开花蕊,要把他分食干净了。 这个想法让他愣了一下。他记起那个沉没在实奥塔的幻影中,尸骨无存的可怜小贩。那个幽灵之地消失之后,那里只剩下一片满是野花和蝴蝶的草地,其中有不少雏菊。光明烧了我吧,他想道。 麦特·考索恩绝对不打算死在谁也不知道的乡下地方。这一次,他要做好计划,准备万全。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满意地点了点头。 “就是这里,”麦特指着市镇地图说,“挥拳旅店。分别有两个互不认识的旅者都说那是一家不错的旅店,认为是在那个镇子的三家旅店中最好的一家。那个正在找我的人丝毫没有隐匿踪迹的意思,这就意味着她认为自己受到很好的保护,所以我们在那里很可能会遇到她的卫兵。” 麦特又拿出一张罗伊戴尔的地图,它更加详细地描绘了图斯塔尔周边的地理环境。这个镇位于一座小山谷中,周围是相对平缓的丘陵和一座山泉形成的小湖。据报告,这座湖里出产鲜美的鳟鱼,盐渍鳟鱼正是这个镇的主要特产。 “在这里布置三个班的轻骑兵,”麦特指着一片山坡说,“他们要藏在树林里,但要能清楚地看到天空。如果看到一颗红色的夜花升到空中,他们就要沿这里的大路直接杀进镇上,进行救援。让一百名弩手在镇的两侧布阵,作为对骑兵的后援。如果夜花是绿色的,骑兵就以最快的速度守住出入此镇的路口,在这里、这里和这里。” 然后他抬起头,指了一下汤姆。“汤姆,你带着哈南、费尔金和曼德文,他们是你的‘学徒’,让诺奥做你的男仆。” “男仆?”诺奥问了一句。他是个饱经风霜的老人,牙齿残缺,有个鹰钩鼻。但他又像一把世代相传,经历过无数战阵的利剑般坚不可摧。“为什么走唱人会需要一名男仆?” “这倒是。”麦特说,“那么你可以是他的兄弟,在他身边干些男仆的活儿。泽凌,你……” “等等,麦特。”曼德文一边说,一边挠了挠眼罩旁的脸颊,“我是个走唱人的学徒?我可不知道我的嗓子还能唱歌,你也知道我的声音是什么样子。而且我既然只剩下一只眼睛,可能我也玩不好杂耍。” “你是一名新学徒。”麦特说,“汤姆知道你没什么天赋,但他可怜你。你的父母很早就死在一场牛群惊跑的灾难中,抚养你长大的姑姑又因车轴草疱疹而发了疯。她把你当做家里的小狗,只给你吃残羹剩饭。于是,名叫马克斯的你在刚满七岁时就从家里逃了出来。” 曼德文抓着脑袋。他的头发上已经有了不少灰丝。“但是,我当学徒是不是有点老了?” “谁说的。”麦特说,“你的内心还很年轻,而且你也没结过婚。你唯一爱过的姑娘跟着皮匠的儿子跑了。汤姆的出现让你有了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但我不想离开我的姑姑。”曼德文表示反对,“我还是个孩子时,她就在照顾我!只是因为她的脑子有点混乱就抛弃这位老人,这不是正直的男人该做的事。” “没有什么姑姑。”麦特气恼地说,“这只是个传说,一个为你的假名编造出来的故事。” “我就不能有个更光彩一点的故事吗?”曼德文问。 “太迟了,”麦特说着,在桌上的纸堆里拨弄了几下,找出五张满是潦草字迹的纸片,“现在已经不能改了。我用了半个晚上的时间才把你的故事写好,而且你的故事是所有人故事里最好的。给你,认真记住。”他把那几张纸递给曼德文,然后又拿出一堆纸,开始审视上面的内容。 “你确定我们这样不算是有一点夸张,小子?”汤姆问。 “我可不打算再出什么状况了,汤姆。”麦特说,“该死的,绝不能再发生那种事了。我踏进的陷阱太多,我决定掌握自己的命运,绝不刚从一个麻烦里出来,就再撞进另一个麻烦里。由我来控制一切的时刻到了。” “所以你就……”泽凌说。 “给每一个假名加上真实可信的故事。”麦特又分别给了汤姆和诺奥几张纸,“我做得很不错。” “我的呢?”塔曼尼问。他的眼里又开始放光了,不过他的语气显得非常认真。“让我猜猜,麦特。我是一个旅行商人,曾经接受过艾伊尔人的训练。我来到这个镇是因为听说这里的湖中有一条鳟鱼侮辱了我的父亲。” “胡说。”麦特把他的那一份稿件交给他。“你是一名护法。” “这种身份很可疑。”塔曼尼说道。 “你就是要引起人们的怀疑。”麦特说,“想要在牌局上轻松击败某人,就要让他想些别的事情。所以,你就是我的‘别的事情’。一名身负神秘使命的护法并不是会引起万众瞩目的大事件,但对那些目光锐利的家伙,这绝对是一个扰乱视线的好目标。你可以披上芬的斗篷,他已经答应把斗篷借给我了。那些逃走的女仆让他多少有一些罪恶感。” “当然,你没告诉她那些女孩是凭空消失的。”汤姆说,“根本没办法阻止这种事发生。” “我可看不出告诉他这些有什么好处。”麦特说,“太计较过去的事情没什么好处。” “一名护法?”塔曼尼翻弄着那些纸张,“那么我必须练习一下凶狠的表情。” 麦特冷冷地看着他。“你的态度很不端正。” “你想怎样?对这种事,真有人能‘态度端正’吗?”那双该死的眼睛又在闪光了。麦特还以为这个人真的不苟言笑呢!他只是善于把狂笑藏在肚里罢了,这才是最气人的。 “光明啊,塔曼尼。”麦特说,“这个镇里有个人正在找佩林和我。她很清楚我们的模样,给我们画的像甚至比我妈妈画得还要好。这让我全身都起鸡皮疙瘩,就好像暗帝本尊就站在我的肩上一样。我自己没办法进那个该死的镇,因为那里每一个该死的男人、女人和小孩都有一张我的画像,还知道能用我去换不少金子!” “的确,也许我准备得有点过分了。但我要尽快找到这个人,不能到她找来一群暗黑之友,或者趁黑夜时划开我的喉咙。懂了吗?” 麦特逐一看着那五个人,点点头,目光转向帐篷口,又停在塔曼尼的椅子旁。他清清喉咙,有些含混地说:“你心中一直隐藏着对绘画的热爱,并希望逃避注定难逃一死的护法生涯。你在逃往南方的路上经过图斯塔尔。之所以会绕路到这里,是因为你喜爱这里的山峦风光。你很想得到关于你弟弟的讯息。自从他在安多南部的一场狩猎中失踪后,你已经有多年没见过他了。你过往的人生中充满了艰辛与磨难,见第四页。” 麦特飞快地说完,就快步走出帐篷,来到晦暗的正午天空下。但他还是看到了塔曼尼眼里的那一点闪光。该死的家伙!他的故事写得很精彩的! 透过松枝,他能看到布满天空的阴云。这种阴沉的天气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麦特摇摇头,走过营地,不住地向行军礼、高呼“麦特大人”的士兵们点头致意。红手队驻扎在一片幽静的山林坡地上,从这里到那座城镇有半天的行军路程。所有人都在为攻击那座小镇做准备。这里的三针松都长得很高,粗大的枝干远远地向外张开,浓密的树荫让树下的灌木都难以生长。松林中尽是一片片疏密有序的帐篷。空气清冷阴沉,带着一股松脂和泥土的气息。 他在营地各处巡查,确认一切都井然有序。那些易斐英塞给他的古老记忆已经和他自己的记忆毫无间隙地融合在一起,让他几乎无从分辨了。 能够回到红手队中的感觉真好。他从没想到过,自己竟然会如此想念他们。等到和艾斯丁与代瑞德的部队会合时,感觉一定更棒。真希望他们现在能比他过得更好。 他首先来到的是骑兵营地。他们总是与其他人分开来,独自扎营。骑士从来都认为他们的地位比步兵高。今天,他们还是在为马匹的饲料不足而担心。对于一名优秀的骑士,他的战马总是最重要的。从辛德泰普到这里,他们的旅程相当艰难,沿途能够供马匹啃食的牧草愈来愈少。这个春天几乎没有长出多少青草,去冬的枯草也出奇的少。马匹不肯吃那些枯草,就仿佛它们都已经腐坏了一样。他们的粮食也很少,因为他们一直希望尽快离开这个地区,所以都在快速行军,无法携带太多装载粮食的大车。 他必须想想办法。麦特已经向他的骑兵们承诺,他会解决这个问题。他们都相信他的话。麦特大人从未让他们失望过。当然,被他辜负的人都已经在坟墓中腐烂了。他拒绝了部下扬起旗帜的要求。也许等到袭击图斯塔尔之后再说吧。 现在他身边没有真正的步兵。没有配属马匹的部队都在艾斯丁和代瑞德的率领之下。塔曼尼明智地判断出他们的这次行动需要高度机动性,所以带来三队骑兵和几乎四千骑马弩手。麦特已经开始检查这些弩手了。他停下脚步,看着数个班的弩手在营地背后进行射击操练。 麦特正站在一棵高大的松树下,那棵树最低的一根松枝也要比他的头顶高上两尺。他靠在树干上。弩手们不需要花费多少时间进行瞄准练习,在大多数战场上,想要精确瞄准都是不实际的。这就是弩手的优势。他们上阵前所需的训练时间只是长弓手的十分之一。当然,长弓能够射得更快、更远,但如果一名士兵没办法从小就开始不断地练习长弓,那十字弩对他来说还是更实用一些。 而且,十字弩的填装程序让士兵们更容易在队伍中进行齐射。弩手班的班长站在队伍的一侧,每隔两秒钟用一根棒子敲击树干一下,掌握着部下的射击节奏。每次敲击都是一个命令。第一次是将十字弩抬至肩头;第二次是发射;第三次是放低弩弓;第四次是拉开弩弦、上箭;然后依这个顺序重新再开始一次。这些人做得很好。连续的协同发射所制造的箭幕能造成更加有效的杀伤。现在队长每敲击四下,他们就能射出一道箭幕。 我们需要更多这样的人,麦特想着,同时注意到在训练中裂开、折断的箭矢数量。训练中消耗的箭支要比战斗中更多。但现在消耗的每一支箭可能都抵得上战场上的两三支箭。这些人正在成为优秀的战士。如果他在血瀑战役中能够有几支这样的部队,也许纳西夫就能更早地得到教训了。 当然,如果他们的射击速度能够加快,他们就会更加有用。使用弩弓最浪费时间的是每次都要放下弩弓,才能拉开弩弦。这个过程需要四秒钟。塔曼尼从莫兰迪技师那里学到的新型弩机和框架,已经让拉开弩弦的速度大幅加快了。但那名技师正前往凯姆林出售他的技术,天知道又有谁会买走那个技术?用不了多久,也许每个人都能掌握这种新型武器,到那时,这点优势也就荡然无存了。 这些新型弩为麦特在阿特拉对抗霄辰人的战斗中赢得不少胜利。麦特不希望失去这种优势。能不能想办法让弩箭射得更快一些? 麦特思忖着,又查看过营地里的一些地方。他们招募进红手队的阿特拉人状态也很不错。除了马匹的饲料和弩箭外,其余的物资储备还算充足。感到满意之后,他打算去找亚柳妲。 亚柳妲的帐篷在靠近营地最里面的位置,岩石山坡的一道小裂缝里。虽然这里比两仪师和她们的随从居住的林间空地要狭小得多,但这里更加隐蔽。麦特一连掀开三条挂在树上的布帘,才走进亚柳妲的工作场所,但他不得不立刻停住脚步。贝尔·多蒙伸出一只手拦住了他,直到亚柳妲发出许可的命令,他才退到了一旁。 这名身材苗条的黑发照明者坐在小帐篷正中间的一个木桩上,身边是火药和成卷的纸张,还有一块做笔记的书写板,以及整齐排列在布块上的工具。她没有再结辫子,长发披散开来,遮住肩头。这让她在麦特眼中显得有些奇怪,不过依然很漂亮。 该死的,麦特,你已经结婚了,他对自己说。不过亚柳妲的确很漂亮。 艾格宁也在这里,双手撑住一颗夜花的外壳,等待亚柳妲进行下一步加工。有双丰润嘴唇的亚柳妲皱着双眉,专注地轻轻敲打着那颗夜花。艾格宁的黑发也变长了,让她愈来愈不像是一名霄辰贵族。麦特直到现在还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她想让别人叫她“莱伊纹”。有时候麦特甚至觉得这样会让她高兴。但只是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就改掉自己的名字,实在是一种愚蠢的行为。当然,麦特也不会因为她害怕会激怒图昂就责怪她,图昂绝不是那么好惹的。麦特发现自己的视线又转向了南方,便急忙控制住自己。该死的!她绝不会有事的。 不管怎样,图昂现在已经走了。所以,为什么艾格宁还要继续玩这种改名字的游戏?麦特在图昂离开后叫过一两次她的旧名,却被白白斥责了一番。这些女人!女人都是不讲理的,尤其是霄辰女人! 麦特朝贝尔·多蒙瞥了一眼。那名肌肉发达、留胡子的伊利安人一直守在亚柳妲的小营地入口,身子靠在一棵树上。在他两旁还各有一块随风微微飘摆的布单。他的一只手依旧向前伸着,仿佛在警告麦特,他根本不该到这里来! 麦特并不打算强行闯入,他不能冒犯亚柳妲。这个照明者即将完成她那些“龙”的设计,麦特很想得到这种武器。但光明在上,他从没想到过自己的营地里也会有他进不去的地方! 亚柳妲抬起头,将一绺散乱的头发系到耳后。她看了麦特一眼,又继续埋头去敲实填进夜花壳里的火药了。该死的!看到那东西,麦特才想起自己为什么总想跑到这里来看看。不让他进去也就算了,这女人怎么总喜欢用锤子来对付这么容易爆炸的东西?难道她一点理智都没有了吗?当然,所有照明者都是这样。就像麦特父亲说的,牛群里跑不出马驹子来。 “他可以进来。”亚柳妲说,“谢谢你,多蒙师傅。” “很高兴听到你这样说,亚柳妲。”贝尔说着,终于放下手,点头允许麦特走进去。麦特抚了抚外套,向前迈步,刚想问亚柳妲对十字弩有什么看法,却立刻被一样东西吸引住了。在亚柳妲背后的地上整齐摆放着许多纸,上面有着详细的绘图和一连串的注释以及数字。 “那些就是龙的设计?”麦特迫不及待地问道。他单膝跪到那些纸张前面,仔细端详着它们,但不敢用手去碰。亚柳妲很忌讳别人碰触她的东西。 “是的。”她还在用锤子敲打着,又看了麦特一眼,似乎显得有些不自在。麦特怀疑是因为图昂的关系。 “那么这些数字呢?”麦特竭力想要摆脱这种尴尬的气氛。 “所需物料的数量。”亚柳妲一边说着,放下锤子,来回审视着圆柱形的夜花,然后向莱伊纹点点头。 该死的,这些数字可真不小!这是山一样大量的木炭、硫磺和……蝙蝠粪?这份笔记上还特别注明,在迷雾山脉北端的一座城市专门出产这种物料。是什么样的城市竟然会以收集蝙蝠粪为主业?当然,笔记上也提到了铜和锡,不过不知为什么,这两种物资旁并没有标明数字,只有一颗星状符号,大概是为了表示强调。 麦特摇摇头。如果人们知道绚烂无比的夜花只是用纸、木炭和……蝙蝠粪做成的,又会怎么想?怪不得照明者对于他们的技艺要如此保密,这并不只是为了防止竞争者。如果大众对这项技艺了解太多,他们肯定就不会对夜花如此心驰神往了。 “这可是一大批物资。”麦特说。 “你要我制造一个奇迹,麦特·考索恩。”她将夜花递给莱伊纹,又拿起书写板,一边写一边说道:“为了写下这份清单,我已经快累垮了。这本身就是个奇迹,不是吗?既然有人把太阳放在手心里捧给你,你就不该抱怨太热。” “我似乎无法搞到这么多东西。”麦特自顾自地嘟囔着,“这里写到购买所有东西的花费吗了?” “我又不是会计。”亚柳妲说,“而且这些只是估计的数字,我已经尽可能给出精确数量了,剩下的只能由专业人员来确定。转生真龙肯定可以支付这笔钱。”莱伊纹带着一种好奇的神情端详着麦特。因为图昂,她也发生了变化,但并不是麦特能想到的变化。 一提到兰德,色彩又开始在麦特的视线中盘旋。他压下叹息的冲动,将那些色彩赶走。也许兰德能够支付这笔费用,麦特就肯定不行了。否则他就要和安多女王去玩玩骰子,才能筹到这么多钱! 但这是兰德的问题。该死的,他最好认真感谢一下麦特给他带去的一切。“这还不包括人力成本。”麦特又将这些文件浏览一遍,“你需要多少铸钟匠才能完成这些?” “你能找到的所有铸钟匠。”亚柳妲说,“难道你不是这样向我承诺的吗?从安多到提尔的每一名铸钟匠。” “我想是吧。”麦特说道。他没想到亚柳妲会这样一字不差地理解他的话。“那么铜和锡呢?你没有说明它们的数量。” “有多少要多少。” “有多少……什么意思,全都要?” “全都要。”亚柳妲重复了一遍,语气平静得就好像在要求给她的粥里加些黄梅果酱。“世界之脊这一边你能搜集到的每一块铜和锡。”她停了一下,“也许这算不上野心太大。” “该死的,这还叫野心不大。”麦特嘟囔着。 “是的。”亚柳妲说,“我们假设真龙已经控制了凯姆林、凯瑞安、伊利安和提尔。如果他能授权我使用这四座城市所控制的每一座矿井和金属仓库里的铜和锡,我想这样应该是够了。” “每一座金属仓库。”麦特不带表情地说。 “是的。” “这个世界上四座最大的城市里的?” “没错。” “你认为这‘应该是’够了。” “我相信,我说的很清楚,麦特·考索恩。” “很好。我看看我能做些什么。你想要该死的暗帝给你擦鞋子吗?也许我们能够把亚图·鹰翼挖出来,让他为你跳个舞。” 麦特提到亚图·鹰翼时,莱伊纹瞪了他一眼。又过了一会儿,亚柳妲完成了她的笔记,转过身来看着麦特。她的语气刻板,又夹杂着隐约的敌意:“我的龙,它们将在战争中发挥巨大的力量。如果你认为我对你的要求太高了,那么这也只是必须而已。我不会撒谎,但我没想到你会拒绝,麦特·考索恩。悲观,它是你的好朋友,是吗?” “当然不是。”麦特一边嘟囔着,一边仍不时瞥一眼那些文件。“我和它可不熟。而且我已经答应过你了。” 贝尔哼了一声。因为看不到贝尔的表情,麦特不知道他这个哼声到底是因为感到有趣,还是出于嘲讽。不过麦特并没有回头看。亚柳妲正盯着他。他们对视片刻,麦特意识到,自己对她可能显得更加唐突了。也许他在她身边还是会觉得不自在。至少有一点。他们曾经在图昂面前显得很亲近。藏在亚柳妲眼里的,是痛苦吗? “很抱歉,亚柳妲。”麦特说,“我不该这样说话。” 她耸耸肩。 麦特深吸一口气。“你知道,我知道……嗯,这很奇怪,图昂怎么会……” 她挥挥手,打断了麦特:“没什么。我有我的龙,你让我有机会创造出它们,其他事情都不重要了。我希望你快乐。” “好吧。”他一边说,一边揉搓着脸颊,又叹了口气。最好就到此为止。“无论如何,我希望能把它们做出来,虽然你要求的东西实在是不少。” “所有这些铸钟匠和材料,”她说,“都是我必须得到的。有这些就够了,但也绝不能少。在得到这些资源前,我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我还需要用几个星期进行测试。所以我们先要做出一条龙,这样你也可以有时间筹集这些资源。这需要很多时间。而且你还没告诉我,你什么时候需要这些龙。” “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怎么告诉你。”麦特向北瞥了一眼。他感觉到一种奇怪的牵扯,就好像有人将一只挂着钓丝的鱼钩放进他的肚子里,轻轻地,但持续不断地揪扯着它。兰德,是你吗?让光明烧了你吧。色彩又开始盘旋。“快了,亚柳妲。”他发现自己在说话,“时间已经不多了,事实上,是太少了。” 亚柳妲犹豫着,仿佛是感觉到他语气中的某些东西。“那么,”她说道,“如果是这样,我的要求就更加不过分了,对不对?如果战争即将在全世界爆发,那么全世界的铸炉都会被用来铸造箭头和马蹄铁。所以最好让它们先来铸造我的龙。我向你保证,我们打造出的每一条龙在战争中都抵得上一千把利剑。” 麦特叹了口气,站起身,向她拉了拉帽檐。“那么,好吧。”他说道,“你说得大概没错。如果我把这些告诉兰德时,他没有把我烧成灰,那么我就会看看到时候我能做些什么。” “你应该知道,要向亚柳妲女士表示应有的敬意,”莱伊纹看着麦特,用那种不疾不徐的霄辰语音说道,“而不是对她如此轻佻放肆。” “我的态度很真诚!”麦特说,“至少我的最后一句话绝没错。光明烧了我吧,女人。难道你看不出男人在什么时候是真诚的吗?” 莱伊纹看着麦特,仿佛是想要确定他的这番话到底是不是在反讽。麦特翻翻眼珠,女人! “亚柳妲女士才华横溢,”莱伊纹顽固地说,“你根本不明白她在这些方案中给了你怎样的一份礼物,而如果帝国拥有了这样的武器……” “那你可就千万不要泄露给他们,莱伊纹。”麦特说,“我可不想在早晨醒来时,发现你为了找回自己的头衔而带着这些计划逃走了!” 莱伊纹立刻露出一副受到侮辱的样子。这种推测显然是符合逻辑的。但霄辰人有一种奇怪的荣誉感。比如图昂,虽然她有过无数次逃跑的机会,却从未逃走过。 当然,图昂从一开始就怀疑自己会和麦特结婚。她有那种该死的预言。光明烧了他吧,他绝不会再向南看。绝对不会! “我的船正在被不同方向的风推动着,麦特·考索恩。”莱伊纹转过头瞥了贝尔一眼。 “但你不会帮助我们与霄辰人作战。”麦特说,“看样子,你会……” “你现在正游在深水中,小子。”贝尔轻声插话道,“嘿,深不见底,而且里面全是狮蓑。现在可不是大拍水花的时候。” 麦特闭住了嘴。“那么,好吧。”他们两人就不能对他稍微尊敬一点吗?难道他不是霄辰地位崇高的王子或者其他什么贵族吗?不过他也很清楚,“群鸦王子”这种头衔对莱伊纹和这个留胡子的水手没什么意义。 不管怎样,他的确是真诚的。亚柳妲的话有道理,虽然疯狂,但很实际。他们需要进行大量铸造工作。现在他更加着急要到达凯姆林了,在路上多耽误的每一天都让他无比焦躁。这些时间本可以用来铸造更多的龙!聪明人都知道,为了在旅途中耽搁的时间而急躁是没意义的。但麦特最近总是变得很不聪明。 “好吧,”他又说了一遍,回头看着亚柳妲,“我会拿走这些计划,确保它们的安全,为了完全不同的原因。” “完全不同的原因?”莱伊纹冷冷地问,仿佛感觉又受到了侮辱。 “是的,”麦特说,“我不想把它们留在这里,是担心亚柳妲在敲打夜花时,一锤子把自己敲到塔文隘口去!” 亚柳妲咯咯地笑了起来。但莱伊纹显然是感觉受到了冒犯。想要不冒犯一个霄辰人简直是太难了。还有那些该死的艾伊尔人也是一样。奇怪的是,他们虽然在很多地方截然不同,但在另一些地方却又是如此相似。 “你可以拿走这些计划,麦特。”亚柳妲说,“把它们放在你的金币箱子里,那是你在营地里最关心的东西。” “非常感谢。”麦特一边说,一边拾起那些文件,同时装作完全没听懂亚柳妲的讥讽。难道他们的关系还有什么问题吗?该死的女人。“顺便说一句,我差点忘了,你了解十字弩吗,亚柳妲?” “十字弩?”她问道。 “是的。”麦特说着,将纸页整理好,“我想要找到办法让它们能以更快的速度填装箭矢。就像那种新型弩机,也许再添加一些弹簧或什么东西,也许能让弩手不必放低弩弓,就能上箭。” “这可不是我熟悉的领域,麦特。”亚柳妲说。 “我知道,但你在这样的事情上总是很有才华,也许……” “你只能找别人了。”亚柳妲说着,转回身开始继续加工那个未完成的夜花。“我已经够忙了。” 麦特把手伸进帽子里,挠了挠头皮,“那么……” “麦特!”一个喊声在背后响起,“麦特,快跟我来!”麦特转过身,看到奥佛尔跑进亚柳妲的营地。贝尔伸手要拦住他。奥佛尔当然是从他的手臂下面钻了过去。 麦特直起身:“什么事?” “有人进营地了。”奥佛尔满脸兴奋之情。他的脸很有特点,一双大得过分的招风耳,扁扁的鼻子,还有一张大嘴。像他这种年纪的男孩,这种丑模样倒是挺可爱。不过等他长大,就不会再有这样的运气了。也许营地里那些人教他如何用剑是正确的,有这样一张脸,他最好懂得该如何保护自己。 “等等,别急。”麦特一边说着,一边将亚柳妲的设计图塞到腰间的口袋里,“有人来了?是谁?为什么要我过去?” “是塔曼尼派我来找你的,”奥佛尔说,“他认为来的人非常重要,还让我告诉你,她拿着你的画像。还有,她有一张‘非常独特的面孔’。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还有……” 奥佛尔还在说话,但麦特已经没有在听了。他对亚柳妲点点头,就快步跑过遮在她营地前的一重重布帘,回到林地里。奥佛尔跟在麦特身后,两个人一起向营地前面跑去。 麦特在那里看见一匹短腿白母马,马背上坐着一名身材丰满、看似慈祥老祖母的女人。她穿着一条褐色的长裙,满是灰丝的头发挽在脑后,被梳成一个发髻。她的周围环绕着一群士兵。塔曼尼和曼德文正站在她面前,如同挡在营地入口前的两根石柱。 那个女人有一张两仪师的面孔。一名年老的护法就站在她的马旁,虽然同样是满头灰发,这个矮壮的男人像所有护法一样,全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他将双臂抱在胸前,正用一双刚毅的眼睛审视着红手队的士兵。 两仪师看到麦特,便露出微笑,催马走到他面前。“太好了。”她露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和我们分别时相比,你已经成长了许多,麦特·考索恩。” “维林。”刚刚跑过来的麦特微微喘着气。他朝塔曼尼瞥了一眼,那名凯瑞安军人手里拿着一张纸,纸上正是麦特的画像。“你发现有人正在图斯塔尔分发我的画像?” 她笑了笑。“可以这样说。” 他盯着维林那双深褐色的两仪师眼睛,嘟囔着:“该死的,是你?是你在找我!” “已经找了一段时间了。”维林用轻松的语气说道,“我可不愿意这样。” 麦特闭上眼睛。他费了那么大力气设计了万无一失的袭击计划。该死的!那真是个很优秀的计划。“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他睁开眼睛问道。 “一个小时前,一位好心的商人找到了我,告诉我他刚刚见到过你。你给了他不少钱做为酬谢,因为他为你画了一幅图斯塔尔的草图。我想,我应该能让这个可怜的城镇免于受到你的……同伴的袭击,所以就来见你了。” “一个小时前?”麦特皱了皱眉,“但图斯塔尔距离这里有半天的路程!” “是的。”维林仍然微笑着。 “光明烧了我,”他说,“你会神行术,对不对?” 她的微笑变得更加灿烂。“我估计,你是要率领这支军队前往安多,考索恩先生。” “这还要看情况。”麦特说,“你能送我们去那里吗?” “用不了多久。”维林说,“我可以让你的人在日落时到达凯姆林。” 光明啊!他可以节省20天的行军时间?也许他很快就可以开始生产亚柳妲的龙了! 他强自压下心中的兴奋。要让两仪师做事,肯定得付出代价。 “你想要什么?”他问。 “坦白说,”维林微叹了一口气,“麦特·考索恩,我真想能够摆脱你的时轴之网!你知道你已经迫使我在这片山里等了多久?” “迫使?” “是的。”她说道,“来吧,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商量。”她一抖缰绳,让坐骑进了营地。塔曼尼和曼德文不情愿地退到一旁,放她走了进来。麦特来到他们两人中间,看着维林一直朝煮食的篝火走去。 “我猜,我们不必再去那个镇了。”塔曼尼说。他的声音里半点遗憾都没有。 曼德文用手指摸了摸他的眼罩。“也就是说,我能回去找我可怜的姑姑了?” “你没什么可怜的姑姑。”麦特愤懑地说,“来吧,让我们听听这个女人要说些什么。” “好吧。”曼德文说,“但下一次,我要当护法,麦特?” 麦特只是叹了口气,快步跟上维林。 第三十五章 黑色光环 当兰德催马走过通道时,清冷的海风迎面吹来。羽绒般的轻风中带着法美镇中千万个煮食炉火烹煮早餐的气味。 兰德勒住泰戴沙的缰绳。他还没准备好回忆这股气息。在第一次接触它的时候,兰德还不能确定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角色。那时候,麦特还在对他刚穿上不久的上等衣服开着玩笑。而那时的兰德也并不愿意穿上这样的衣服。当时让他感到羞耻的旗帜现在正在他身后飘扬,他曾经坚持要把它藏起来,仿佛这样他就能逃避自己的命运。 整支队伍都在等他,革带咯吱作响,马匹打着响鼻。兰德只来过法美一次,而且很快就离开了这里。从那时开始,他就再没能在一个地方很停留长时间。在随后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或者在追逐猎物,或者成为猎物受到追逐。是帕登·范把他引到了法美,那时他还带着瓦力尔号角和与麦特的命运紧紧缠绕在一起的红宝石匕首。一想到麦特,那些色彩又在闪烁,但兰德没理会它们。此时此刻不是去想麦特的时候。 法美是兰德命运的转折点之一。他的下一个转折点就在艾伊尔的戈壁之中,他在那里证明了自己是卡亚肯。在法美之后,他已经无可逃避,也不再对命运做无意义的抗拒。在这里,他第一次成为杀人者,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于身边的人是多么危险。他曾经竭尽全力想要把这些丢在身后,而它们却锲而不舍地追上了他。 在法美,那个牧羊男孩被烧光了。他的灰烬被海风吹走,飘散到看不见的地方。而在这些灰烬之中,转生真龙站了起来。 兰德用膝盖一磕泰戴沙,向前走去,队伍也随他开始移动。他命令开启的通道不要过于靠近这座城市。他不希望霄辰罪奴看到这种异能。当然,为他施展神行术的是殉道使,女性不可能看到他们的编织,但他还是不希望霄辰人知道有神行术的存在。这是他对于霄辰人的一大优势。 法美位于一小块凸出到爱瑞斯洋中的土地——托门首。高耸的悬崖隔开了向海岸扑来的波浪线,持续的浪头撞击声从远处传来。组成这座城市的黑石房屋覆盖了半岛的尖端,如同河床上的卵石。这些建筑物大多只有一层,却相当宽阔。似乎这里的居民都在准备着让海浪扑上悬崖,冲刷他们的房屋。这里的草地不像北方的原野那般凄凉,但新长出的春草看起来也是苍白低矮,仿佛草叶很不愿意从土壤中钻出来。 随着向海中深入,这座半岛的高度也逐渐降低,最终形成一个天然良港。数不清的霄辰船只停泊在这里,高高飘飞的霄辰旗帜宣示着这座城市是霄辰帝国的一部分。在这座城市最高处飘扬的一面蓝色大旗上绣着一只飞翔的金鹰,爪子里抓着三道闪电。 霄辰人从爱瑞斯洋的另一边带来的怪异猛兽在远处的街道上时隐时现,兰德还没办法看得很清楚。雷肯在天空中翱翔,霄辰人在这里显然豢养了大量的这种飞行怪兽。托门首就在阿拉多曼南边。毫无疑问,这里已经成为霄辰军队向北方进军的巨型前哨基地。 今天,霄辰的征服战争将结束。兰德必须与他们达成和平协议,说服九月之女召回她的军队。这个和平将是风暴到来前最后的平静。他不是要保护他的人民免于战争的劫难,只是让他们能暂时活下来,为他死在别的地方。这是他必须要做的。 奈妮薇来到他身边,和他并辔朝法美走去。她整洁的蓝白色长裙依然属于阿拉多曼样式,只是衣料要厚实许多,暴露的地方也减了不少。她似乎已经很适应全世界各种地方的衣服了。无论在哪一座城市待过一段时间,她都会换上那里的衣服,只是会加入一些她个人的风格。兰德曾经觉得这很有趣,而现在,他已经不可能再为任何事感到有趣了。他只能感觉到内心中的冰冷和平静,一切都被压在严冰般的怒意之下。 他会保持这种愤怒和平静的平衡。他必须如此。 “我们回来了。”奈妮薇说道。她形色纷乱的特法器首饰在某种程度上破坏了她线条简洁的衣装。 “是的。”兰德说。 “我还记得上次在这里的时候,”她缓缓地说道,“这里的混乱与疯狂。到最后,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有了那处伤口。” “是的。”兰德悄声说道。他在这里的天空中与伊煞梅尔作战,得到了他的第一个无法治愈的伤口。他想到那个伤口时,伤口开始发热。温热且疼痛。他已经开始把这种疼痛当做一位老友,它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 “我看到你在空中。”奈妮薇说,“当时我无法置信。我……想要治好那个伤口,但我那时还受到阻塞,又没办法让自己发怒以打开阻塞。明一直不离开你的身边。” 今天明没有随他来,她依旧在他身边,但他们之间有某种东西发生了变化,就像他一直害怕的那样。当明看他的时候,他知道明看到了他杀她。 就在几个星期前,无论他做什么,都不能拒绝她的陪伴。而现在,她留了下来,甚至没有一句反对的话。 冰冷。很快就会结束了,没有任何可以后悔或哀伤的余地。 艾伊尔人已经跑在前面,去查看是否有埋伏。他们之中许多人都系着红色的头带。兰德对于埋伏并不担心。霄辰人不会出尔反尔,除非他们中间还有一个弃光魔使。 兰德伸手碰到腰间的佩剑。这把剑的剑身微微弯曲,剑鞘为黑色,上面绘着蜿蜒的金红色游龙。果真有许多事情都会让他想到第一次在法美的经历。 “在这座城市里,我第一次用剑杀死一个人。”兰德轻声说,“我从没提过这件事。他是一名霄辰贵族,一位剑技大师。维林曾经叮嘱我,不要在这座城市中导引,所以我只用剑与他作战。我击败了他,杀死了他。” 奈妮薇挑起一道眼眉。“那么你的确有资格佩戴苍鹭徽剑。” 兰德摇摇头。“没有人见证这件事。麦特和修林正在别的地方战斗,他们找到我时,那场战斗已经结束了。他们没有见证我杀他的那一剑。” “为什么必须有人见证?”奈妮薇哼了一声,“你打败了一位剑技大师,所以你就是剑技大师了。是否有别人看见并不重要。” 他看着她。“如果不要被别人看见,为什么又要佩戴苍鹭徽记,奈妮薇?” 奈妮薇没有回答。他们已经来到城下,霄辰人在这里立起一顶黑白两色的条纹大亭帐。数百对罪奴主和罪奴环绕在这座亭帐周围,罪奴们都穿着与众不同的灰色长裙,罪奴主则穿着胸前带闪电纹路的红蓝两色长裙。兰德只带来数名导引者:奈妮薇、三位智者、珂丽勒、那瑞玛、弗林。这是在他不需要动用东方部队的前提下能够调集的力量。 今天最好的选择还是只带一队象征性的卫兵,表现出为和平而来的样子。如果这次会面以暴力冲突结束,兰德唯一的希望就是透过神行术迅速逃走,或者……或者由他以自己的手段结束战斗。 那个手举水晶球的雕像就挂在他的马鞍前面,有这件利器,他能和一百名,或者两百名罪奴对敌。他还记得在净化阳极力时他所导引的阳极力,那是能够在瞬间毁灭许多城市的力量,任何敢与这种力量对抗的人都只能遭到毁灭。 不,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他没办法承受这样的后果。霄辰人肯定也知道,攻击他只会造成灾难。兰德知道他们的阵营里曾经有个叛徒,想要俘虏或杀死他,但还是再次来与他们会面。他们必须以真正的诚意来见他。 如果他们真有异心……他伸手握住那件特法器,把它放进自己的外衣口袋里。只是以防万一。然后,他深吸一口气,稳定下心神,开始寻觅虚空。在那里,他捉住了至上力。 恶心与晕眩感让他随时都有可能一头栽倒在地上。他摇晃着,双腿紧紧夹住泰戴沙,一只手捉住口袋里的特法器,咬紧了牙。在他的意识深处,路斯·瑟林疯狂地争夺着至上力的控制权。这是一场殊死的战斗,最终,兰德取胜了。他发现自己颓倒在马鞍里。 而且他又在喃喃自语了。 “兰德?”奈妮薇问。 兰德挺直脊背。他是兰德,不是吗?有时候,每一场这样的战斗之后,他都会记不起自己是谁。最终他真的会将闯入这个命运的兰德彻底推入与世隔绝的深渊,成为路斯·瑟林吗?昨天,他在午夜突然惊醒,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哭泣着,悄声和自己说着伊琳娜。他能感觉到她金色的长发被自己握在手心里,能回忆起将她紧拥在怀中。他还记得亲眼看着她死在自己的脚下,夺走她生命的正是他导引的至上力。 他是谁? 这真的重要吗? “你还好吗?”奈妮薇再次问道。 “我们不会有事的。”兰德没意识到自己说出的是“我们”。他的视线已经恢复,只是还有一点模糊。自从被色墨海格夺去他一只手的那场战斗后,他眼前的一切就都变得有一点扭曲,只是现在他几乎已经注意不到了。 他直起身,又透过特法器多导引了一点力量,让阳极力充满自己。尽管会带来一阵阵恶心感,它仍然是那样甜美。兰德渴望着汲取更多力量,但他在努力克制这种欲望。即使没有外力相助,他能够握持的至上力已经超过任何其他男人。这已经足够了。 奈妮薇朝他衣袋里的雕像瞥了一眼,雕像手中的水晶球微微发出光亮。“兰德……” “我只是多导引了一点,以防出现意外。”一个人握持的至上力愈多,要屏障他就愈难。如果罪奴真的想要俘虏他,肯定会因为他强有力的反抗而大吃一惊。他甚至有可能抵抗最多13个女人连结后聚集起的力量。 “我不会再被俘虏了,”他悄声说道,“绝不会再这样。她们别想偷袭我。” “也许我们应该回去。”奈妮薇说,“兰德,我们不必完全按照他们的条件与他们见面。这……” “我们要进行这次会面。”兰德轻声说,“就是今天,在这里,我们要把他们解决掉。”在前面,他能看到一个人坐在大亭帐里的一个小台子上,面前摆着一张桌子。隔着这张桌子,那个人的对面摆放着第二把椅子,高度和那个人的座椅相同。这让兰德吃了一惊。根据他对霄辰人的了解,他已经准备好进行一场争辩,要让自己获得等同于一名王之血脉的地位。 那个人就是九月之女,那个孩子?兰德皱起眉。不过他很快就看清了,那并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名身材非常瘦小的女子。她穿着黑色的衣服,有着像海民般的黝黑皮肤。在她平静的圆脸上涂着灰白色的灰烬。仔细端详,她的年龄似乎并不比兰德小多少。 兰德深吸一口气,下了马。该是结束战争的时候了。 转生真龙是个年轻男人,图昂已经知道了这点。不过她还是吃了一惊。 为什么她会因为他的年轻而感到惊讶?征服世界的英雄通常都是年轻的。霄辰帝国伟大的祖先亚图·鹰翼也是一样。当他开始自己的征服战争时,同样是一个年轻的男人。 征服和统治世界的人很快就会把自己燃尽,如同灯芯过于松散的油灯。他下了自己高大的黑色牡马,正向亭帐走来。今天他穿着纯黑色的外衣,纽扣闪烁着明亮的光芒,只有袖口上绣着金红色的花纹,让那只无手的断臂显得格外刺眼。除此之外,他的衣服上就再没有任何装饰,似乎他认为不需要太过花哨的东西影响别人观察他的表情。 他有着深红色的头发,如同深色的太阳。从头到脚,他的身上都散发着帝王的气势,步伐坚定,充满自信,双眼直视前方。图昂也接受过这种步伐的训练,在前进时不能显露出任何迟疑和动摇。她很想知道是谁训练了这个人。很可能他拥有最优秀的帝王导师。但图昂得到的报告说,这个人是在一个偏僻乡村的农场中长大的,或者这是经过精心编造并广为流传的故事?好让他更容易获得平民的认同? 他已经大步走到亭帐前,在他左侧跟着一名马拉斯达曼尼。那个女人穿着一件晴空浮云色彩的长裙,将黑色的头发结成一根辫子,却又佩戴了许多颇有些华而不实的首饰。不知为什么,她似乎有些不高兴,双眉紧皱,嘴唇抿成一条细线。她的出现让图昂打了个哆嗦。也许有人会以为,在和麦特共度了那一段日子后,她已经可以习惯马拉斯达曼尼了。但实际上绝非如此。她们不是正常人,而是对这个世界的威胁。图昂宁可让一条青草牙缠住她的脚踝,用舌头舔她的皮肤,也不愿看到失去束缚的罪奴。 当然,那两个走在真龙右侧的男人只会比马拉斯达曼尼更让她感到不安。其中一个还只是个大男孩,也将头发结成辫子,上面还系着铃铛;另外一个则是有着满头白发和黄皮肤的老人。尽管年龄不同,两个人都迈着那种只有经历过沙场的人才会有的从容步伐,也都穿着黑色的外衣,在高衣领上别着闪耀的徽章。他们称自己为殉道使,能够导引的男人,必须尽快被剪除干净的可憎人物。在霄辰的历史中,无论多么渴望权力,也极少有人会训练这些图罗万冬——黑色灵魂的风暴。而那样的蠢货往往都会迅速垮台,被他们亲手造就的工具摧毁。 图昂让自己的心神平静下来。卡瑞德和她周围的视死卫士们明显变得紧张了,他们的拳头在身侧握紧,呼吸变得粗重、迟缓。图昂没有去看他们,但还是偷偷向赛露西娅动了动手指。 “保持镇定。”她的代言者对那些男人说道。 他们会服从命令,他们是视死卫士。图昂不喜欢这样告诫他们,这会让他们低垂下目光。但她更不想发生任何变故。与转生真龙的会面是危险的,但绝对无法避免。即使在亭帐两旁各侍立着20名罪奴和罪奴主,卡瑞德就站在她背后,赛露西娅在她的右边,如同立于山岩之上,随时准备扑杀猎物的苍鹰。穆森格队长也率领一队弓箭手监守在附近的屋顶上。即使有了所有这些,图昂依旧是孤立无援的。转生真龙犹如一团猛烈的野火,如果他出现在某个房间里,你不可能奢望还能挽救这个房间,只能希望阻止他烧光整幢房子。 他径直走到图昂对面的椅子旁,坐了下去,并没有怀疑自己为何能如此顺利地被安排在与图昂相等的位置上。图昂知道,其他人都觉得奇怪,她为什么还不除去脸上的哀悼灰烬,成为女皇。哀悼期已经结束了,但图昂并没有登上她的皇座。 一切都是因为这个男人,这场会面。女皇不能以平等的身份接见任何人,哪怕是转生真龙。而九月之女……是可以允许这个男人与自己平起平坐的。所以,她迟迟没有登上皇位。如果她执意要以居高临下的姿态进行这次会面,转生真龙应该不会有很好的反应。无论其他人认为这样有多么合乎礼法。 当他坐下时,远方的一道闪电在两片云团之间划过。不过,负责预测天气的麦莱一直都坚持说今天不会下雨。闪电在无雨的晴空中划过——脚步放轻,谨言慎行,如履薄冰,图昂知道这种预兆的含意。这种预兆给不了她多少帮助。如果她的脚步再轻一些,她就要飞到天上去了! “你就是九月之女。”转生真龙说道,他并不是在发问。 “你是转生真龙。”图昂答道。看着那双岩石般灰色的眼睛,她意识到自己对这个人的第一印象是错误的。他并不是一个年轻人。是的,也许他的躯体还很年轻,但这双眼睛……这是一双苍老的眼睛。 转生真龙稍向前俯过身,她的视死卫士们立刻紧张起来。她听到一阵轻微的皮革摩擦声。“我们会达成和平。”他说道,“今天,就在这里。” 赛露西娅发出轻微的吸气声。这个人的语气很像是命令。图昂将他放在与自己对等的位置上,就已经表达出巨大的敬意。任何人都不能向皇族发出命令。 亚瑟朝赛露西娅瞥了一眼,冷冷地说:“你可以让你的保镖放松一些,今天不会有战斗发生,我不会允许。” “她是我的代言者,”图昂谨慎地说,“以及我的真言者。我的保镖是我身后的那个人。” 亚瑟轻轻哼了一声。看来,他的观察力相当敏锐,或者就是有着不错的运气。很少有人能正确地猜到赛露西娅是最重要的角色。 “你希望和平。”图昂说,“那么你对于你的……好意又会要求些什么条件?” “这不是好意,而是必须。”亚瑟说道。他的声音很轻,也像这里的所有人一样,语速飞快。但他的话语中有着另外一种重量,他让图昂想起自己的母亲。“最后战争就要到了,你的人肯定也都知道那个预言。因为你们挑起的战争,我们全都被卷了进来。而我的军队,以及所有人的军队,都必须被使用在与暗影的战争中。” 最后战争将在帝国和暗帝之间进行,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预言清楚地显示出,女皇将要击败那些侍奉暗影的人,然后她将派遣转生真龙与噬光者进行对决。 他已经实现了预言中的哪些部分?他似乎还没瞎,那么这些事情就还没有发生。《埃桑尼柯经》中已经写明,他将站在自己的坟墓上哭泣。或者预言所指的只是那些出现在世间的死人?的确有一些灵魂正走过自己的坟墓。预言中的记载有一些部分非常模糊。 这片大陆上的人们已经忘记预言的很多部分,就像他们忘记要守望回归的誓言一样。但图昂并没有提出这一点。要谨言慎行…… “那么,你相信最后战争已经临近?”她问道。 “临近?”亚瑟反问道,“它正像刺客一样逼近我们背后。它邪恶的气息已经喷到你的脖子上,它的刀刃正在割开你的皮肤。它就如同午夜的最后一声钟响,而这一天的11次钟鸣都已经响过。临近?是的,它临近了,近得让人不寒而栗。” 他已经发疯了吗?如果是这样,问题就复杂多了。图昂审视着他,寻找着一切精神错乱的迹象。不过他似乎还能控制自己。 一阵海风穿过亭帐,将帆布吹得猎猎作响,并带来了一阵腐臭的鱼腥味。这些日子里,许多东西似乎都在腐烂。 那些怪物,她想,那些兽魔人。它们的出现又预示着什么?泰莉已经消灭了它们,巡逻兵也没再发现它们的同类。看着这个人专注的神情,她犹豫了。是的,也许就像他说的那样,最后战争已经迫在眉睫,而这只能让她统一这片土地的任务变得更加急迫。 “你一定明白,和平是多么重要。”转生真龙说,“为什么你还要和我们作战?” “我们是回归者。”图昂说,“预兆清楚地向我们显示,现在正是我们回归家园的时刻。我们要找到一个统一的帝国,它会支持我们,给予我们军队,以进行最后战争。但我们只找到一片四分五裂的土地,忘记了旧日的誓言,对于未来没有任何准备。你怎么能看不出我们必须为之战斗的原因?杀戮你们不会为我们带来任何乐趣。我们只是像父母一样管束走上邪路的孩子。” 亚瑟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我们是你们的孩子?” “这只是一种比喻。”图昂说。 他坐在椅子里,沉默了一会儿,用手揉搓着下巴。他会把丢掉的那只手怪到她的头上吗?法纶蒂已经向图昂报告了这件事。 “一个比喻,”他终于开了口,“也许是个恰当的比喻。是的,这片土地的确还没统一,但我正在将它铸造成一个整体。这里的士兵也许软弱,但他们足以坚持下去。如果没有我,你们的统一战争也许非常正确。而现在,你们干扰了我的工作。我们必须实现和平。我们的联盟只需要持续到我生命结束的时候。”他看着她的眼睛。“我可以向你保证,这段时间不会持续很久。” 图昂坐在宽大的桌子后面,双臂抱在胸前。亚瑟伸直手臂也不可能碰到她。这是一种有意的安排,但这种预防措施实在是太可笑了。如果亚瑟真的打算杀死她,也不需要使用那只手。最好不要去想这种事。 “如果你能够看到统一的价值,”她说道,“那么也许你就应该让这片土地在霄辰的旗帜下得到统一,让你的人立下誓言,并……”站在亚瑟身后的那个女人,那名马拉斯达曼尼随着图昂的话语,眼睛愈睁愈大。 “不。”亚瑟打断了图昂。 “但你肯定也很清楚,一名统治者,掌握……” “不,”他又轻声说了一遍,语气变得更加坚定,也更危险,“我不会再让你们肮脏的锁链多锁住一个人。” “肮脏?这是处置导引者的唯一方式!” “我们没有这种方式,也活了许多个世纪。” “而你们还……” “我不打算讨论这个问题。”亚瑟说。 图昂的卫士,包括赛露西娅在内,都咬紧了牙。视死卫士们将手按在剑柄上。他已经连续打断了图昂两次,他怎么敢在九月之女面前如此放肆? 他是转生真龙,这就是原因。但他的话的确很愚蠢。当图昂成为女皇后,他应该向她鞠躬。这是预言中载明的。这当然也意味着他的王国将要被合并在帝国的版图内。 现在的对话已经脱离了她的控制。马拉斯达曼尼在大洋的这一边是个非常敏感的话题。他们似乎明白要给这些女人戴上枷锁的道理,但他们又很难摒弃一贯以来的传统。所以在谈到这件事的时候,他们才会显得如此困扰。 她需要把谈话引向别的地方,一个会让转生真龙卸下武装的领域。她继续审视着他。“这就是我们要说的全部内容吗?我们对面而坐,只是要为我们的分歧而争吵?” “我们还要说些什么?”亚瑟说。 “也许一些我们有共识的问题。” “我怀疑这样的事情并不多。” “哦?”图昂说,“麦特·考索恩如何?” 是的,这明显让他吃了一惊。转生真龙眨眨眼,微张了张嘴。“麦特,你认识麦特?你是怎么……” “他绑架了我,”图昂答道,“然后带着我一直走过了阿特拉。” 转生真龙吸了一口冷气,嘴唇绷紧了一下,然后才轻声说道:“我想起来了。我看见过你,你和他在一起。我一时还没想到那张脸就是你。麦特……你们一起做了什么?” 你看见了我们?图昂有些狐疑地想着。那么他内心的疯狂已经渐渐成形了,这会让他更容易被控制,还是恰恰相反?很不幸,也许是恰恰相反。 “那么,”亚瑟终于又开了口,“我相信麦特自有他的理由,他总是有自己的理由。有时候,这些理由在他看来都很符合逻辑……” 看起来,麦特确实认识转生真龙,那么他将成为她的一个重要资源。也许这就是他为什么会被命运带到她身边,这样她就有了一个了解转生真龙的理想管道。但现在她首先要把他给找回来。 麦特不会喜欢这样,但他必须明白这么做的必要性。他是群鸦王子,他需要成为王之血脉,剃净头发,学习正当的生活方式。但图昂有些不愿意这么做。至于为什么,她也无法解释清楚。 她禁不住很想再多问他一些事情,部分原因是这个话题似乎让亚瑟的心神有些失衡,部分原因是因为她很好奇。“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是说麦特·考索恩?必须承认,我发现他有时候真是个不要脸的无赖,只知道找理由逃避他立下的誓言。” “别这样说他!”让图昂惊讶的是,这句话竟来自站在亚瑟身边的那名马拉斯达曼尼。 “奈妮薇……”亚瑟开口道。 “不要阻止我,兰德·亚瑟。”那个女人抱起了手臂,“他也是你的朋友。”然后她又回头盯着图昂的眼睛。马拉斯达曼尼竟敢直视九月之女的眼睛! 她继续说道:“麦特·考索恩是你能遇到的最好的一个人,君上。我不会容忍别人说他的坏话。该怎样,就是怎样。” “奈妮薇是对的,”亚瑟不情愿地说,“他是一个好人。麦特有时候会显得有点粗鲁,但他是任何人可能得到的最好的朋友。他只是有时喜欢抱怨一下他的良心让他去做的那些事。” “他救过我的命。”那名马拉斯达曼尼又说道,“在别人都已经放弃的时候,他仍然会冒着巨大的危险,不惜一切代价来救我。”她的眼里闪动着怒火。“是的,他总是喜欢喝酒和赌博,但别用一种对他了如指掌的口气说他,因为你根本就不了解他。不管他表面上是什么样子,他的心像金子一样。如果你伤害了他……” “伤害他?”图昂说,“是他绑架了我!” “如果他这么做,那一定是有原因的。”兰德·亚瑟说。 对他倒真是忠诚!图昂不得不再次被迫重新评价麦特·考索恩。 “但这与现在的话题并无关系。”亚瑟说着,突然站起身。一名视死卫士抽出佩剑。亚瑟瞪了一眼那名卫士,卡瑞德急忙示意他收起武器,他羞愧地低垂下目光。 亚瑟将手掌按在桌上,向前俯过身,盯着图昂的眼睛。有谁能摆脱这双钢铁一样的灰眸?“这不重要,麦特不是我们现在要关心的。我们的相同或者不同也全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需要什么。我需要你。” 他进一步俯低身子。突然间,图昂觉得他的身形似乎高大了一百倍。他仍然在用那种平静的、具有穿透性的声音说话,但现在他的声音中出现了一种刀锋般的威胁意味。 “你必须撤回你的部队,”他几乎是在用耳语对图昂说话,“你必须和我签订协议,没有任何附加要求。这是我的需要。” 图昂发现自己突然很想服从他、取悦他。签订协定,这简直太好了。这能让她有机会巩固帝国在大洋这一边已经取得的国土,能有时间制定并执行计划,恢复霄辰本土的秩序,能招募并训练更多兵员。许多可能性立刻展现在她面前,仿佛她的意识突然间决定要看到这个联盟的每一点好处,同时忽略它可能导致的全部问题。 她开始寻找那些问题,努力想要看清与这个人联合会引发怎样的灾难。但一切警报都从她的脑海中滑走了。她没办法捉住它们,用它们拼凑出任何可能的概念。亭帐中一片寂静,只有海风不断吹过。 她到底怎么了?图昂觉得自己难以呼吸,仿佛有什么重物压在胸口。她觉得自己别无选择,只能在这个男人面前俯首听命! 他的表情非常严厉。虽然下午的阳光依旧明亮,这顶亭帐下却仿佛只有他脸上的阴影最为浓重。他依旧盯着她的眼睛。图昂的呼吸变得短暂急促,从眼角的余光中,她觉得自己看到有什么东西包裹在这个男人的周围。黑色,一团纯黑色的光晕,正从他体内释放出来,如同火焰裹住他身边的空气。图昂的喉咙收缩着,把言辞挤压出来。是的,是的,我会按照你说的去做。我必须,必须如此。 “不。”图昂说道,这个字几乎就像一声最微弱的喘息。 他的脸变得更加黑暗。她看见他的手指紧扣在桌面上,正在微微颤动。他的下巴在绷紧,眼睛在瞪大。他散发出的压迫感是如此强大。 “我需要……”他开了口。 “不,”图昂重复了一遍,她的信心在增强,“你要向我低头,兰德·亚瑟。除此以外,不会有别的事情发生。”黑暗怎会如此浓烈!一个人的体内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他似乎向她投下了山岳般的黑影。 她不能和这样的怪物结盟,这种沸腾的恨意让她感到害怕。恐惧是一种她极不熟悉的情绪。不能让这个男人为所欲为,他必须受到约束。 在随后的一段时间内,他继续盯着她,最后说道:“很好。”他的声音像冰一样寒冷。 他转过身,大步走出亭帐,没有再回头。他的随从们跟在他身后,所有那些人,包括那名长辫子的马拉斯达曼尼在内,都是一副困扰的神情,仿佛他们也不知道跟随的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图昂看着他离开,不住地喘息着。她不能让其他人看出她有多么狼狈。绝不能让人们看到在最后那一刻,她畏惧了。她一直看着转生真龙的坐骑走过山坡,而她的手还在颤抖。此时她不敢让自己开口说话。 在她恢复平静时,没有任何人发出声音。也许他们也像她一样感受到巨大的压力,也许他们感觉到了她的忧虑。最终,在亚瑟消失许久后,图昂站起身,转过来看着聚集在亭帐外的王之血脉、将军、士兵和卫士们。“我是女皇了。”她轻声说道。他们不约而同地跪倒在她面前,就连高阶王之血脉也都匍匐在地。 她只需要这样的仪式。当然,回到艾博达后,还会有一场正式的加冕礼,会有大规模的仪仗队、阅兵式和观礼人众。她会接受每一名王之血脉向她立下的誓言。根据传统,她在那个时候也将有机会亲手处死他们之中的任何人,只要她觉得那个人有意反对她登上皇位。 这样的程序还有许多。但她在今天所宣布的这句话才是继位真正的关键。这一句九月之女在哀悼期后亲口说出的话。 当图昂命令面前的人起身时,庆祝就开始了。随后的一个星期都是节日,一场不可缺少的狂欢。这个世界需要她,需要一位女皇。从此时此刻起,一切都将改变。 当达科维站起身,开始同声为她诵唱赞美诗时,图昂走到加尔甘将军面前,轻声说:“把命令传达给育蓝队长,让他准备好针对塔瓦隆的进攻。我们必须再次打击转生真龙,而且速度要快,不能让这个人的力量进一步增强。” 第三十六章 图昂之死 “我的旅程从提尔开始。”维林一边说,一边坐到麦特最好的椅子里。这把椅子由黑色胡桃木制成,上面放了一只柔软的茶色靠垫。托马斯手按剑柄,站在她身后。“我的目标是前往塔瓦隆。” “那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麦特坐在软垫凳子上,心里仍然充满狐疑。他不喜欢屁股下面的这个东西,不管用什么姿势,坐在上面都不会觉得舒服,就算是加一只垫子也没用。不知为什么,加了垫子的凳子坐起来好像更不舒服了。这只该死的凳子一定是个发了疯的斜眼兽魔人设计的,还是用它该死的骨头做成的。只有这样才能解释麦特现在为什么会这么不舒服。 他在凳子上挪了挪身子,几乎要叫人再拿一只凳子来。但维林还在说话。曼德文和塔曼尼也在帐篷里,前者抱着手臂站在一旁,后者坐在地上。汤姆坐在另一边的地面上,一直在审视着维林。他们正在麦特的小会客帐篷里,当麦特打算与军官们进行短时间会议时才会使用它。麦特不想让维林走进自己真正的会议帐篷,那里还摊放着他突袭图斯塔尔的计划书。 “我也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考索恩先生。”维林微笑着说,“我怎么到了这里?这肯定不是出于我的意愿。不过我还是来了。” “你的意思是说,这是一场意外?”曼德文说,“但我们说的可是相距数百里的两个地方!” “而且,”麦特接着说道,“你能使用神行术,如果你打算去白塔,为什么不直接到那里去?” “好问题,”维林说,“确实是这样。我能喝杯茶吗?” 麦特叹了口气,又在令人头痛的凳子上动了动,挥手示意塔曼尼去叫茶来。塔曼尼站起身,跑了出去。片刻之后又跑回来,重新坐下。 “谢谢。”维林说道,“我觉得自己已经要干透了。”她身上从不缺少褐宗姐妹那种对现实漫不经心的态度。因为记忆中的空洞,麦特现在已经不太记得自己和她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了。实际上,麦特对于这名两仪师的记忆完全是一团模糊,但他的确还记得维林那种典型的学者气质。 而现在,麦特却觉得她的这种样子有些过分矫揉造作,仿佛她正有意利用别人对褐宗先入为主的看法。她在愚弄他们,就像街头艺人用三张牌的把戏愚弄从乡下来的男孩。 维林也在看着他。她嘴角上的那一丝微笑是什么意思?就好像是一个演技蹩脚,却又根本不在乎被别人看穿的骗子,仿佛在说,你已经看明白了?那么你也可以享受一下这场游戏的乐趣嘛,或者我们还能一起去骗骗别人? “你知道你是一个多么强大的时轴吗,年轻人?”维林问。 麦特耸耸肩。“兰德才配得上你这么说,我几乎无法和他相比。”该死的颜色又出来了! “哦,我并不是要贬低转生真龙的重要性。”维林咯咯地笑了起来,“但你也不能把自己的光芒藏在影子里,麦特·考索恩。至少只要不是瞎子,就都能看到这一点。如果换做别的时候,你毫无疑问将是世上最强大的时轴,也许已经有许多个世纪不曾出现你这样的时轴了。” 麦特继续在凳子上挪动着身子。该死的,他痛恨自己这种坐立难安的样子。也许他还是应该站起来。“你在说什么,维林?”他抱起双臂,竭力装出舒服的样子。 “我正在说的是,你怎么会把我从穿行大陆的旅途中突然拉到这里。”看到一名士兵端着一杯热腾腾的薄荷茶走进来,她的笑容立时变得更加灿烂。等她满脸谢意地接过茶杯后,那名士兵退了出去。 “把你拉到这里?”麦特说,“明明是你在找我。” “那是因为我确信因缘正以某种方式牵动我。”维林吹了吹茶杯上的热气。“那么这个人不是你就是佩林。这不可能是兰德的错,因为我能轻松地离开他。” “兰德?”麦特一边问,一边压下另一团涌起的色彩。“你一直跟着他?” 维林点点头。 “他……现在是什么样子?”麦特问,“他……你知道……” “是不是疯了?”维林问。 麦特点点头。 “恐怕还没有。”维林的嘴唇微微向下一抿,“我想,他应该还能控制自己。” “该死的至上力。”麦特一边说,一边伸手到衬衫里面,碰了碰那枚让他感到安心的狐狸头徽章。 维林抬头看了他一眼。“哦,我并不认为小亚瑟的全部问题都来自至上力,麦特。许多人都把他的坏脾气归罪于阳极力,但这样只会让我们忽略我们放在那个男孩肩头的日益沉重的担子。” 麦特挑起一侧眉弓,瞥了汤姆一眼。 “无论如何,”维林吮了一口茶,“我们不能把一切问题都归究到阳极力的污染上,那已经无法再影响他了。” “已经不会了?”麦特问,“他决定不再导引了?” 维林笑了。“鱼会停止游泳吗?不,污染不会再影响他,是因为污染已经不复存在了。亚瑟净化了阳极力。” “什么?”麦特猛地坐直身子,大声问道。 维林吮着茶。 “你是认真的?”麦特问。 “非常认真。”她答道。 麦特又瞥了汤姆一眼,然后拉了拉外衣,用手梳一梳头发。 “你在干什么?”维林饶富兴致地问。 “我不知道。”麦特感到一阵羞惭,“我猜,听到这种事,我是不是应该有些不一样的想法?毕竟这个世界上到处都在发生剧变,是不是?” “可以这么说。”维林说,“但我只能说,至上力的净化更像是一颗石子被扔进池塘,激起的涟漪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到达岸边。” “一颗石子?”麦特问,“一颗石子?” “嗯,也许是一块石头吧。” “如果要我说,那是一座该死的山脉。”麦特嘟囔着,又坐回那只糟糕的凳子上。 维林咯咯笑着。该死的两仪师,她们一定要这样吗?也许她们都立下了一个不会告诉外人的誓言,所以她们做事才这么鬼鬼祟祟的。麦特盯着她,终于问道:“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维林说,“我只是怀疑,你很快就会感觉到我这几天所做的事了。” “你做了什么?” “嗯,”她说道,“倒是应该谈谈这件事了,否则说不定我们又会岔到什么不相干的话题上去。” “确实,我们说了半天真源被净化的事。”麦特喃喃地说道。 “我遇到了一些最奇怪不过的事情。”维林继续说道,完全没理会麦特在说些什么。“你也许还不知道,为了从一个地点开始穿行,你需要花时间来了解这个地方。通常,在本地停留一个晚上也就足够了。所以,我在离开真龙后,就去了附近的一个村子,在那里的一家客栈里住了下来,了解那个房间,准备到早晨时开启通道。 “但是在午夜时分,客栈老板来了,他很是苦恼地告诉我,我需要搬到另外一个房间去,似乎是我的屋顶上有一个漏洞,而且雨水很快就会透进房间的天花板了。我想拒绝他的要求,但他坚持要这样。” “所以我搬到走廊对面的房间,重新开始了解那个房间。就在我觉得已经对它有充分的了解,可以开启通道时,我又被打扰了。这一次,客栈老板显得更加窘迫了。他向我解释说,他的妻子在早晨做清洁时把戒指丢到这个房间里。那个女人晚上突然醒了过来,然后那位客栈老板就再没有得到安宁。他看起来非常疲惫,只是一再道歉,请我再搬一次。” “然后呢?”麦特问,“只是巧合吧,维林。” 维林向麦特挑起一侧眉弓,看着他在凳子上来回挪动,又露出微笑。该死的,他不是坐立不安! “我拒绝再换房,麦特。我告诉客栈老板,他大可在我离开后搜遍这个房间,并答应他我不会带走任何在这里发现的戒指,然后我坚定地把他挡在门外。”她吮了一口茶。“几分钟后,客栈着了火。一块热煤从炉膛里滚出来,落在地板上,把木地板完全点燃了。幸运的是,所有人都逃了出来,但客栈没了。托马斯和我精疲力竭,睡眼惺忪,却只能去另一个村子,在那里再找地方歇宿。” “然后呢?”麦特说,“听起来仍然只是个巧合。” “这种情形持续了三天。”维林说,“甚至我在室外想要了解身边的环境时,也会受到打扰。总是有突然出现的路人请求分享一下我们的篝火,或者是一棵树倒下,砸在我们露宿的地方,或者是一群羊从我们身边晃过去,甚至还有一场小风暴。各种意外事件让我完全没办法了解所在地点的情况。” 塔曼尼轻轻吹了一声口哨。维林点点头。“每一次我试图观察一个地方时,总会出一些事情,让我不得不转移地点。不管怎样,只要我不想观察周遭的情况,不打算开启通道,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如果换做别人,也许就会放弃穿行的念头了,但这引起我的兴趣。我开始研究这种现象。这其中的规律非常明确。” 该死的。这是兰德对人们的影响,不是麦特。“根据你的描述,你应该还没走出提尔。” “是的。”维林说,“但我很快就感觉受到牵扯。有人在吸引我,就好像……” 麦特一边在凳子上挪动着,一边说:“就好像有人把一只鱼钩扔进你的肚子里?远远地揪着你,用的力气不大,但从没间断过?” “是的,”维林微笑着,“真是个聪明的描述。” 麦特没有回应。 “最终,我还是决定利用更平凡的手段进行这次旅程。那时我以为,无法使用神行术也许是因为距离亚瑟太近,或者也许是因为暗帝的影响使因缘正在逐渐解体。我在一支向北前往凯瑞安的商队中找了一个位置,他们恰好有一辆空马车,愿意以一个合理的价格出租。我已经厌倦了因为火灾和哭泣的婴儿而整夜无法入睡,厌倦了不断从客栈的一个房间换到另一个房间。加入商队之后,我似乎立刻就睡了很久,托马斯也不住地在打盹。” “当我们醒过来时,我们惊讶地发现这支商队已经转向西北,而不是朝凯瑞安前进了。我与商队的首领聊了聊,他告诉我,在最后一个岔路口他得到讯息,他的货物在莫兰迪会比在凯瑞安卖出更好的价钱。他也提到过,当他决定要改道而行时,确实应该跟我说一下,但那时他刚好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她又吮了一口茶。“那时我就知道,有某种力量在引领我。我怀疑大多数人都不会注意到这一点,但我对时轴的特性进行过深入研究。我没等到那支商队向莫兰迪走多远,只不过是一天,就已经确定那股力量的存在。于是,我和托马斯商量了一下,我们决定避免受到这样的牵引。如果我们使用浮行,自然不会像穿行那样方便,不过那不需要我对周围有详尽的了解。我开启了浮行通道,当我们离开通道时,本该进入塔瓦隆,而我却来到莫兰迪北部的一个乡间小镇!” “这本来是绝不可能的事情。无论如何,我们仔细回忆了浮行的整个过程,托马斯和我突然想到,就在我开启浮行通道时,他跟我提起了在这个名叫图斯塔尔的小镇进行的一次狩猎之旅,还说这里给他留下很好的印象。那时我一定是慌神了,才跑到这个地方。” “所以我们到了这里。”托马斯说着抱起了双臂,露出一副闷闷不乐的神情。 “确实。”维林说,“你说,是不是很奇怪,小麦特?我在无意间来到这里,和你狭路相逢,恰好在你非常需要有人为你的军队施展神行术的时候。” “仍然可能只是巧合。” “那么这种牵扯呢?” 麦特不知道该怎么说。 “时轴的作用正是以巧合的方式表现出来的。”维林说,“你在无意间找到一件被别人丢弃、却对你极为有用的物品;或者在正确的时机遇到了某个人。随机发生的事情总是能够为你所用,难道你没注意过这类事情?”她微笑着,“想要扔一把骰子试试吗?” “不。”他不情愿地说。 “不过,还是有一件事让我感到困扰。”维林说,“难道你遇到的就不能是别人吗?亚瑟已经派遣许多殉道使在各处搜寻能够导引的男人,我怀疑,像这种偏僻乡间反而是他们最为关注的地方,因为这里的导引者反而最不容易被世人发现。他们之中的一个人很有可能在无意中遇到你,为你开启通道。” “该死的,这不可能。”麦特打了个哆嗦。“我可不想把红手队交给这种人。” “哪怕在眨眼间就到达安多也不行?”维林问。 麦特犹豫了一下。嗯,也许可以。 “因为某种原因,我必须出现在这里。”她若有所思地说。 “我仍然认为是你想太多了。”麦特又在凳子上动了动。 “也许是,也许不是。首先,我们应该先商量一下,如果送你们去安多,需要让你答应什么条件。我想,你应该是想去凯姆林?” “你得到些什么?”麦特问,“你认为是因缘把你送到这里的!为什么你还要我答应什么条件?” “因为,”维林说着,竖起一根手指,“虽然我一直在等你,不过我的确不知道来的会是你还是小佩林。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有几件事能够证明来的会是你,而不是另外一位。”她在衣袋里找了找,翻出几页纸,其中一页是麦特的画像。“你现在都没问过我,我是从哪里得到它的。” “你是两仪师,”麦特耸耸肩,“我认为你……你知道,你可以使用阴极力。” “使用阴极力?”她疑惑地问。 麦特又耸耸肩。 “这张纸是从一个暗黑之友那里得到的。”她说道,“那个人以为我也是一名暗影的仆人,就告诉我,一名弃光魔使下令要杀死这些纸上所画的人。你和佩林都在极度的危险之中。” “我丝毫不觉得惊讶。”他藏起涌过全身的寒意,“维林,自从我离开两河开始,暗黑之友就一直想要杀掉我。”他停了一下。“该死的,我还在两河时他们就要杀我了。现在又有什么不同?” “这次可真的不一样。”维林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你们现在面对的危险……嗯,你应该明白,你现在的确正处在非常巨大的危险之中。我建议,你在随后的几个星期里一定要特别小心。” “我总是非常小心。”麦特说。 “一定要更加小心。赶快躲起来,不要心存侥幸。在这一切结束前,你是关键性的人物。” 他耸耸肩。躲起来?他可做不到。不过只要有汤姆的帮助,他可以乔装到让他的妹妹都认不出他来。“那好吧,这个该死的条件还算简单。你要用多长时间送我们去凯姆林?” “这不是我的条件,麦特。”她笑着说,“这只是建议。一个你虽有成见,却还是应该听取的建议。”她将一小张叠好的纸从画像下面拿出来。它被一滴血红色的火漆紧紧地封住。 麦特有些犹疑地接过它。“这是?” “命令。”维林说,“在我把你送到凯姆林之后,你将在第十天执行它。” 麦特挠了挠脖子,皱起眉,然后打算把火漆掰开。 “在那一天之前,你不能打开它。”维林说。 “什么?”麦特问,“但……” “这是我对你的要求。”维林说。 “该死的女人。”他一边说,继续盯着这张纸,“我可不能答应,除非我知道里面写了什么。” “我想,你大概会认为我的命令非常严苛,麦特。”她说道。 麦特皱起眉,又盯着这封信看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我不同意。” 维林咬起嘴唇。“你……” 麦特从一只垫子上抓起帽子。“我说了,我不做这个交易。不管怎么样,我再走20天就能到凯姆林了。”他推开帐帘,向外指了指。“我不会让你的绳子把我系住。” 维林没有动,却皱起眉头。“我忘了你是多么难以对付。” “这是我的荣幸。”麦特说。 “没有商量的余地?”维林问。 “除非你告诉我这张该死的纸里到底写了什么?” “不,”维林说,“因为我也许不会需要你去看里面的内容。我很希望能够及时赶回来,让你不必打开这封信。但如果我做不到……” “那又有什么好商量?”麦特问。 “你可以选择不打开这封信。”维林说,“该死的,但如果你真的这么做,你就要在凯姆林等50天,我可能会比预料中更晚一些回来。” 麦特犹豫了一下。50天可不是一段很短的时间,但待在凯姆林总要比赶路强…… 伊兰真的就在那里吗?麦特一直在为她担心,不知道她离开艾博达后是否平安。如果伊兰在凯姆林,那么他就能迅速开始生产亚柳妲的龙了。 但他真的要在那里等50天?要不就是打开这封信,按照信上说的去做?这两个选项他都不喜欢。“20天。”他说。 “30天,”维林站起身,伸出一根手指阻止想要讨价还价的麦特。“我只能妥协到这里,麦特。在两仪师之中,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是非常好说话的一个。”然后,她向麦特伸出了手。 30天,他可以等30天。麦特看着手里的信。他可以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不打开它。等待30天也不会让他损失任何时间,这比他骑马走到凯姆林的时间多不了几天。实际上,这笔该死的交易对他来说很划算!他需要几个星期才能打造出那些龙,而且他也想有多一点时间搜集根结之塔和那些“蛇与狐狸”的情报。汤姆不能抱怨什么,毕竟他们走到凯姆林最少也需要两个星期。 维林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一丝忧虑。他不能让这名两仪师知道,他心里有多么高兴。如果这种事让一个女人知道,她就一定会想办法让你为此付出代价。 “30天。”麦特不情愿地说着,握住她的手,“等30天一过,我就能走了。” “或者你可以在十天后打开那封信,”维林说,“按照上面说的去做。两者选其一,麦特,你向我保证吗?” “向你保证。”他说,“但我可不打算打开这封该死的信。我要等30天,然后就去做我的事。” “我们到时候再看吧。”她微笑着,放开他的手,又叠起麦特的画像,从衣袋里拿出一只小皮夹,把画像放了进去。就在她这么做的时候,麦特注意到那只皮夹里还有另外一张被叠起、用火漆封固的信纸,就像维林给他的那份一模一样。这些纸上到底写了些什么? 收好皮夹后,维林又拿出一块雕刻成百合花形状的半透明宝石,那应该是一枚胸针。“那么,准备拔营吧,麦特。我需要尽快为你开启通道,我自己也要尽早使用神行术了。” “好吧。”麦特又低头看了看手中被牢牢封住的信纸。为什么维林要故弄玄虚? 该死的!他想,我不会打开它。绝不会。“曼德文,”他说,“为两仪师维林准备一顶帐篷,让她在那里休息。再派两名士兵听从两仪师的吩咐。我们立刻拆除营地,做好行军准备。还要告诉其他两仪师,两仪师维林来了。她们也许会对这件事感兴趣,两仪师毕竟是两仪师。” 麦特把信纸塞进腰间的口袋里,准备离开。“让人把这个凳子烧了。真无法相信我们还有这种东西。” 图昂已经死了,没有了,被抛弃,被遗忘了。她曾经是九月之女,现在只是历史中的一段记载。 芙图娜是女皇。 芙图娜·亚瑟姆·戴威·潘恩崔轻轻吻了面前这名军人的额头。他跪倒下去,将头低俯到她脚前的矮草上。阿特拉闷热的天气让人觉得夏天仿佛已经到了,但这里的草在几个星期前还显得青葱茂盛,充满生机,现在却仍然没有长高多少,而且已经开始显出黄色。本应盛开在草上的野花又到哪里去了?这段时间里,种子也不再发芽了,谷物的成长都很糟糕,几乎还没真正生长出来就已经枯死了。 芙图娜面前一共有五名军人,他们身后还站立着两百名天空之拳,是她麾下最精英的攻击部队。他们装备黑色硬皮胸甲和昆虫形状的轻木裹皮头盔,上面都画着铁拳图案。50名罪奴主牵着罪奴,包括达莉和她的罪奴主玛拉哈瓦那。芙图娜亲自安排她们参与这次行动。因为这次任务的重要性,她认为自己也有必要做出一定的牺牲。 数百头巨雷肯兽在他们身后的围栏躁动着,豢养师正牵着它们来回走动,为即将开始的长途飞行做准备。一群雷肯兽正以优雅的身姿在天空中盘旋。 芙图娜低头看着她面前的军人,将手指放在他的前额上刚才她亲吻过的地方,轻声说出仪式中的颂辞:“愿你们的死亡为帝国带来胜利。愿你的孩子歌颂你的功绩,直到最后的黄昏。” 他将头俯得更低。和他的四名同袍一样,他也身披纯黑色皮甲,腰间挂着三把匕首,没有斗篷和头盔。他的身材瘦小。天空之拳的成员都是身材矮小健壮,其中超过半数是女性。在使用巨雷肯作战时,载运部队的体重是一个关键性的问题,两名训练有素的小个子肯定比一个身披重甲的壮汉更具战斗力。 时间刚到傍晚,太阳正要落下地平线。育蓝将军将亲自指挥这次攻击,他认为突袭最好等天黑时再开始,不要让艾博达的人看到他的部队从空中向北出发。这种谨慎曾经是没有必要的,就算是艾博达有人看见数百头巨雷肯飞上天空,又有什么害处?讯息的传播速度不可能超过雷肯的双翼。 但他们的敌人现在能以更快的速度在遥远地点之间穿行,无论这种手段是来自特法器、编织或其他某种力量,显然对帝国部队的行动造成威胁。保密措施绝对有必要。他们要用数天才能飞抵塔瓦隆。 芙图娜走到第二名军人面前。这个女人将黑发结成辫子。芙图娜亲吻了她的额头,对她说出同样的话。这五名军人是血匕首,他们的手上各戴着一枚纯黑色的石戒指。这是一种特法器,能够加强佩戴者的力量和速度,并让他们被包裹在黑暗之中,与阴影融为一体。 但这种令人难以想象的超能力,需要以沉重的代价作为交换。黑石戒指会从佩戴者的身上吸取生命力,一定天数后,他们将必死无疑。只要让佩戴者的一滴血落在这枚戒指上,它就会开始发挥效用。这时即使摘下戒指,也只能稍稍减缓这个过程,却无法再让它停止。 这五个人不可能再回来了,他们将负责断后,无论这次袭击会有怎样的成果,他们的任务就是尽可能杀死更多的马拉斯达曼尼。这是一种可怕的浪费,她们本该被铐住脖子,成为罪奴,但与其让她们落在转生真龙手里,还不如杀死她们。 芙图娜走到第三名血匕首面前,亲吻并祝福他。 自从她与转生真龙见面后,有太多事情发生了变化。她的新名字只是这一系列变化中的一个。现在,即使是高阶王之血脉也要在她面前匍匐在地了。她的侍圣者们,包括赛露西娅在内,曾经是完全剃光了头发。从现在开始,他们要剃光右侧的头发,让左侧的头发生长出来,结成辫子。而现在,他们暂时都要在头部左侧戴上帽子。 平民们现在都显得更加自信和自豪,他们又有了一位女皇。虽然这个世界已经陷入混乱,但这件事让他们重新得到倚仗和安稳的感觉。 芙图娜亲吻了最后一名血匕首,说完那段将他们引向死亡和荣誉的话。她向后退了一步,赛露西娅站到她身侧。育蓝将军走上前,跪拜下去。“女皇明鉴,永生不坠。我们绝不辜负她的期望。” “女皇已知你等赤诚肝胆。”赛露西娅说,“光明护佑你们。永生之陛下在今天的花园里看到一朵春天的玫瑰落下三片花瓣,预示你们必将赢得胜利。去夺取它,将军,你们将得到丰厚的奖励。” 育蓝站起身,将拳头按在胸前,行了一个军礼,发出金属撞击的声音。然后就率领他的士兵向巨雷肯围栏走去。五名血匕首走在最前面。片刻间,第一头巨兽已经出现在围栏后面长长的跑道上,开始在两列系着飘带的长杆中间奔跑,飞向空中。其他巨雷肯跟在后面,逐一起飞。芙图娜从不曾在天空中见过这么多巨雷肯。当最后一丝阳光消失时,这支飞行部队已经开始向北方出发了。 雷肯和巨雷肯很少会以这种方式被使用。在大多数袭击行动中,天空之拳的士兵都会在战场外的某一地点被放下。巨雷肯会等在那里,直到士兵们完成任务返回。但这一次的进攻太过重要了,育蓝为此制定了一个更加大胆的进攻计划。以前极少有人考虑过这种战斗方式,罪奴和罪奴主会骑在巨雷肯的背上,从空中发动攻击。这可能会开启一种全新的大胆战术,或者是一场灾难。 “我们已经改变了一切。”芙图娜轻声说,“加尔甘元帅错了,这不会让转生真龙在谈判中处于劣势,这只会让他攻打我们。” “难道他不是一直在攻打我们吗?”赛露西娅问。 “不。”芙图娜说,“我们一直在攻打他。” “这有什么差别吗?” “是的。”芙图娜看着天空中隐约可见的巨雷肯,“恐怕我们很快就能看到这其中的差别了。” 第三十七章 光的力量 明静静地坐着,看着兰德穿好衣服。他的动作紧张而又谨慎,就像马戏团中在高空绳索上行走的演员。他不疾不徐地整理好雪白衬衫的左臂袖口,至于右臂的袖口,仆人们已经为他整理好了。 现在应该是傍晚时分,不过百叶窗都紧闭着,所以看不到外面的天色。兰德拿起金黑两色的外衣,穿好两边的袖子,再一颗一颗地系好纽扣。现在他用一只手做这些事已经愈来愈熟练了。系好第一颗扣子,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第四颗…… 明有一种想要尖叫的感觉。 “你想要谈一谈吗?”明问道。 兰德没有从镜子前转过身。“谈什么?” “霄辰。” “不会有和平了。”他拉直外衣袖子,“我失败了。”他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严峻的意味。 “这的确很让人沮丧,兰德。” “沮丧没有任何意义,”兰德说,“愤怒同样没有意义。任何情绪都不可能改变事实。事实就是,我已经没时间继续浪费在霄辰人身上了,我们必须冒着背后可能遭受攻击的危险进入最后战争。阿拉多曼也没办法恢复稳定。这种情况并不理想,但我们只能如此。” 兰德头顶的空气开始闪烁,一座山峰出现在那里。兰德身边经常会出现各种幻象,明通常会强迫自己对它们视而不见,除非有新的幻象出现。不过她有时还是需要用不少时间来分辨它们,对它们进行分类。这次的幻象以前从未出现过,它立刻就吸引了明的注意。这座高耸山岳的一侧仿佛被炸碎了,在山坡上出现了一个犬牙交错的大洞。是龙山?它被覆盖在黑影中,仿佛天空中正布满乌云。这很奇怪,龙山的山峰总是会穿透云层,从不曾被云团覆盖过。 龙山处于阴影之中,这对兰德的未来非常重要。那是一束纤细的光芒从天空中落下,照射在山顶上吗? 幻象消失了。明能够看出一些幻象的含义,但这个幻象却让她感到困惑。她叹了口气,靠回到红色的软垫椅里。她的书本散落在周围的地板上。现在她已经把愈来愈多时间用在她的研究上,部分原因是她感觉到兰德的急迫,部分原因是她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可做。她曾经自信能照顾好自己,并很喜欢这种感觉,而且她将自己看成是兰德的最后一道防线了。 现在,明发现她这道“防线”几乎就像婴儿一样毫无用处!实际上,她甚至还妨碍了兰德,成为色墨海格用来加害兰德的工具。当兰德建议他和自己分开时,明曾经怒不可遏,甚至只因他说了这样一句话就把他痛骂一顿。竟然要她离开!为了保护她的安全?这太愚蠢了!她能照顾好自己。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他是对的。 这让明感到心痛,所以她只能努力进行研究,尽力不去打扰兰德。那一天让兰德发生了改变,仿佛他心中某个明亮的地方被关闭了。如同一盏耗尽油料而熄灭的灯盏,只剩下空空的灯匣。他正用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睛看着她。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双眼里没了爱恋,只剩下责任? 她打了个哆嗦,竭力想把这个念头从心中赶走。 兰德穿上靴子,系上靴扣。 他站起身,拿起靠在衣箱上的佩剑。这把剑的黑鞘上描绘着金红色的游龙,在灯光下熠熠生辉。这件奇怪的武器是那些学者从那尊倒塌的雕像下面找到的,应该是一把非常古老的剑。今天兰德会佩上它,是为了表达某种意义吗?也许是他走上战场的标志? “你打算去找她,对不对?”明发现自己在问,“去找古兰黛?” “我必须尽力把问题解决掉。”兰德一边说,一边将那把古剑从鞘中抽出来,检查了一下剑刃。这把剑上没有苍鹭徽记,但质量极佳的钢刃闪烁着明亮的冷光,上面能清晰地看到重叠锻打后留下的波浪形纹路。他说这是用至上力锻造的武器。对这把剑,他似乎知道些什么,但从未告诉过明。 兰德将剑刃收回黑鞘之内,看着她。“解决能够解决的问题,不要在无能为力的事情上纠结。谭姆曾经这样告诉过我。阿拉多曼只能独自对抗霄辰人了,我能为这里的人们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从他们的土地上除掉一名弃光魔使。” “她也许正在等着你,兰德。”明说,“你有没有想过,奈妮薇找到的那个男孩可能正是她计划中的一部分?她正是想让你发现这个线索,把你引入一个陷阱?” 兰德犹豫了一下,然后摇摇头。“他说的是实话,明。也许魔格丁会设计一个这样的诡计,但古兰黛不会。她一直都害怕别人找到她。我们必须迅速行动,不能等她得到讯息,做好准备。我必须现在就发动攻击。” 明站了起来。 “你也要来吗?”兰德看起来有些惊讶。 明的脸一红。如果色墨海格所造成的惨剧在古兰黛那里重演该怎么办?如果我又成为伤害他的工具呢? “是的,”她要证明自己还没有放弃,“我当然会来,别以为你能把我丢下!” “做梦也不敢。”他不带情绪地说,“来吧。” 明本以为又会和他吵上一架。 他从床头柜上拿起那只高举水晶球的雕像,把那件特法器在手中转动着,审视着它,然后又抬起眼睛看着明,仿佛是在向她挑战。明什么都没说。 他将那只雕像塞进外衣的大口袋里,然后大步走过房间,那把至上力铸造的古剑已经挂在他的腰间。 明急忙追在兰德身后。他向守在门口的两名枪姬众瞥了一眼,对她们说:“我要去作战,不要带超过20个人。” 两名枪姬众迅速用手语谈了谈,然后,其中一个疾速跑走了,另一个跟随在兰德身后。明急忙追到兰德身边。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靴子踏在地板上,发出响亮的声音。以前兰德也曾经这样昂首阔步地去与弃光魔使作战,但他在更多时候都是会先用更多时间制定计划。在攻击伊利安的沙马奥时,他曾经筹划了几个月之久。而准备和古兰黛的决战,他所用的时间连一天都不到! 明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匕首,确认它们都稳妥地收在袖子里。这只是一个她精神紧张时的习惯动作。兰德已经到了走廊的尽头,正踏上楼梯。他的面容依旧平静,脚步飞快,但并不匆忙。他仿佛是一团风暴云,包含着无可阻遏的毁灭力量,并正在将这种力量集中到一个目标上。明现在只希望他能在这里爆发出来,发泄心中的火气。以前他总是这样的!那时他总是会让她生气,却从未让她害怕过。现在的他却不同了。她再看不懂那双冰冷的眼睛,那种危险的气息。自从色墨海格死后,他总是说“要做必须做的”,无论那需要怎样的代价。明知道,他肯定还在因为无法说服霄辰人和他结盟而气愤,这种失败感和求死的决心混合在一起,会让他做出什么事来? 走下宽阔的楼梯,兰德对一名仆人说:“去找两仪师奈妮薇和兰姆沙朗领主,让他们去起居室。” 兰姆沙朗领主?那个曾经侍奉查德玛女士的油腻腻的家伙?“兰德,”明也走下台阶,低声对他说,“你有什么计划?”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大步穿过白色大理石门户,走进起居室。这个房间的装饰色调以深红色为主,和白色的地面形成鲜明的对比。他没有坐下,只是将双手背在身后,审视着他命令挂到墙上的阿拉多曼地图。这张古老的地图取代了一张精致的油画,看起来与整个房间的风格完全不相匹配。 那张地图上,东南方一片小湖的边上,用黑色墨水做了一个标记。兰德在柯布死后的那个早晨,就挂起这张地图。那里就是拿汀山。 “那里曾经有一座城堡。”兰德不经意地说。 “古兰黛就藏在那座城里?”明走到他身边。 他摇了摇头。“那不是一座城。我已经派人去查勘过,那里只有单独一座堡垒,在很久以前建成,目的是为了监视迷雾山脉,抵挡可能从曼埃瑟兰山口杀来的敌人。自从兽魔人战争后,它就再没有被使用过了。没有人担心两河人会向外侵略,他们甚至连曼埃瑟兰的名字都忘记了。” 明点点头。“但阿拉多曼的确遭到一个来自两河的牧羊人的入侵。” 这样的话曾经会让兰德露出微笑。明总是忘记,他已经不再会笑了。 “几个世纪以前,”兰德眯起眼睛,仿佛在思索什么,“阿拉多曼国王将拿汀山收回到王位之下。在那之前,它的主人是一个来自托门首的小贵族,那个家族曾经试图以那里为根基,建立一个新的王国。这种事情偶尔会在阿摩斯平原发生。那个阿拉多曼国王很喜欢这个地方,并把这座城堡改造成了一座宫殿。” “他在那里度过了许多时光,结果让他商界的几个敌人在班达艾班牟取了太多的权力。最终,那个国王垮了台,而他的后继者依然在使用那座城堡,让它成为著名的度假行宫。不过,最近这一百年来,国王去度假的时间愈来愈少了。最后,在50年前,它被送给国王的一名远亲,那里就成为那个家族的居住地。而在阿拉多曼的普通人心中,拿汀山已经逐渐被遗忘了。” “亚撒拉姆并没有忘记它?”明问。 兰德摇摇头。“不,我怀疑他根本就不知道那个地方。这些都是我从王室档案保管员那里得到的数据,他用了几个小时才找到居住在那里的贵族名号。他们通常会频繁地造访附近的城镇,但最近这几个月,却一直没人能联系到他们。据那个地区的几名农场主说,那座宫殿里似乎住进了另一些人,而且没有人知道它原来的主人去了哪里。更让他们惊讶的是,他们似乎从没意识到这件事是多么古怪。” 他看着她:“古兰黛最喜欢选择这种地方作为她的权力中心。这真是一颗宝石,一座被遗忘的美丽城堡,古老、高贵,是一个理想的权力中心。离班达艾班够近,方便她统治阿拉多曼;又有足够的距离,方便她隐匿和防御。我在搜寻她的时候犯了一个错误,我一直以为她会想要一座美丽的庄园,有许多花园和田野。我应该想到,她注重的不止是美丽,还有威望。一座国王的华丽城堡会像一座优雅华贵的庄园一样适合她。尤其这不仅是一座城堡,更是一座王室宫殿。” 从门口处传来的脚步声吸引明的注意力。几秒钟之后,一名仆人报告说奈妮薇和那个留着尖细胡须的、愚蠢的兰姆沙朗到了。今天,他在胡子末端系了一颗铃铛,还在脸颊上添了一颗黑色天鹅绒、同样是铃铛形状的修饰痣。他穿着一身蓝绿色的宽松丝衣,袖子低垂,下面能看到褶皱衬衫。明不在乎这家伙想要表现的是什么时髦风格,只是觉得他看起来荒谬到了极点,就好像一只翎毛散乱的孔雀。 “大人召唤我?”兰姆沙朗夸张地向兰德鞠了个躬。 兰德并没有从地图前转过身。“我有一个难题,想知道你对此会有些什么想法。” “您尽管说,大人!” “那么就告诉我:我知道一个敌人比我更聪明,那么我该如何料敌于先?” “大人。”兰姆沙朗又鞠了个躬,仿佛担心兰德没看到他已经鞠过躬了,“您一定是在和我开玩笑!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比您更聪明了。” “我很希望你说的是真话,”兰德轻声说,“但和我对敌的是一些有史以来最狡诈的人。我当前的敌人就能利用一种我无法企及的手段明了其他人的思想,那么,我该如何击败她?只要感觉到我的威胁,她会立刻消失,逃去她早就安排好的另外十几个巢穴。她不会和我正面作战,就算如果我发动突袭,摧毁她的城堡,她还是很有可能暗中溜走,我却完全不知道是不是真正消灭了她。” “这的确是一个问题,大人。”兰姆沙朗说道。他看起来显得非常困惑。 兰德仿佛自顾自地点点头。“我必须盯着她的眼睛,看进她的灵魂,知道我杀死的是她,而不是某个替死鬼。我绝不能将她吓走。该怎么办?我该如何杀死一个比我更聪明的敌人?一个几乎不可能遭到突袭,又绝不愿正面对抗我的人?” 兰姆沙朗仿佛被这些问题彻底吓傻了。“我……大人。如果您的敌人如此聪明,那也许您应该向更聪明的人寻求帮助?” 兰德向他转过身。“一个非常好的建议,兰姆沙朗。也许我已经在这么做了。” 兰姆沙朗咽了口口水。他以为这就是兰德叫他来的原因!明不得不转过头,用手掩住嘴,好藏住自己的笑容。 “如果您有一个这样的敌人,兰姆沙朗,你会怎么做?”兰德问,“我已经没有耐心了,给我一个答案。” “我会与她结盟,大人。”兰姆沙朗毫不迟疑地说,“请容我说,任何如此强大的人都应该成为朋友,而不是敌人。” 白痴,明想,如果你的敌人有那么聪明和残忍,那么和她联盟只会让刺客的匕首插进你的后背。 “又是一个极好的建议。”兰德轻声说,“不过我还是对你的第一个建议更感兴趣。你说,我需要与比我更聪明的人结盟。这么说没错。现在你可以出发了。” “大人?”兰姆沙朗问道。 “你将作为我的使者。”兰德一挥手。一个通道突然在房间的另一边裂开,将地上的上等地毯也一并割裂。“有太多阿拉多曼族裔躲藏起来,分散在王国各处。我想让他们成为我的盟友,但如果要我一一去找到他们,又会耗费太多时间。幸好有你能够帮我做到这件事。” 兰姆沙朗显得异常兴奋。透过通道,明能看见高耸的松树。通道对面的空气相当冷冽。明转过身,朝奈妮薇看了一眼,她又穿上蓝白色的长裙。那名两仪师看着通道,眼神犀利。明能从奈妮薇的表情中看到自己的心思。兰德到底在玩什么游戏? “走出这个通道,”兰德说,“你会找到一座古代宫殿。那是一个阿拉多曼小商人家族的聚居地。我要送你去很多地方,这是第一个。以我的名义到那里去,找出是谁在控制那里,看看他们是不是愿意支持我,是不是知道我。向他们允诺和我结盟将得到奖赏。既然你已经证明你是多么聪明,那么奖赏条件我就让你来决定,我对这种谈判并不是很了解。” “是,大人!”那个人说着,士气更旺盛了,但他的两只眼睛只是死死盯着那个通道。像大多数人一样,他不信任至上力,尤其是男人导引的至上力。如果能有选择,这个人肯定会向背弃查德玛女士一样背弃兰德。兰德在想什么,竟然会派这样一个纨绔子弟去见古兰黛? “去吧。”兰德说。 兰姆沙朗犹豫着向通道迈出几步。“呃,真龙大人,我能不能带上一些护卫?” “不需要让那里的人受到惊吓或产生戒备之心。”兰德继续看着那张地图。冷风仍然不断从通道中吹过来。“快去快回,兰姆沙朗。我会让这个通道敞开着,直到你回来。我的耐心不是没有底线的,有许多人都能去执行这个任务。” “我……”他似乎是在评估其中的风险,“当然,真龙大人。”他深吸一口气,走过通道。他的步伐显得很不安稳,就像被迫走进池塘的家猫。明发现自己竟然有些为那个人伤心。 兰姆沙朗的脚终于踏在通道对面的森林里,松针断裂的声音从他脚下传来。一阵风从树枝间吹过。站在舒适的宅邸中,却听到这些野外的声音,这种感觉的确有些奇特。兰德让通道敞开着,眼睛依旧盯着地图。 又过了几分钟,奈妮薇说道:“好了,兰德。”她将双臂抱在胸前,“这是什么戏法?” “你打算如何战胜她,奈妮薇?”兰德问,“她不会像雷威辛或沙马奥那样,因为受一点刺激就与我作战。她也不会轻易就走进陷阱。古兰黛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人性。她的精神也许是扭曲的,但她很聪明,不该被低估。我记得托斯·马金就犯了这个错误。你也知道他的命运。” 明皱起眉。“谁?”她向奈妮薇问。那位两仪师耸耸肩。 兰德瞥了她们一眼。“我想,他在史籍中的名字是破碎的托斯。” 明又摇了摇头。奈妮薇也和她一起摇头。确实,她们两人对历史的研究都不算很深,但兰德却似乎认为她们都应该知道这个名字。兰德绷起脸,脸色稍有一点红。他将目光从她们面前移开。“还是那个问题,”他的声音依然很轻,却明显变得严肃了,“你该怎样与她作战,奈妮薇?” “我不在乎你的游戏,兰德·亚瑟。”奈妮薇粗声粗气地答道,“你显然已经决定好了该怎么做,为什么还要问我?” “因为我要做的事情原本应该让我害怕,”他说,“但我却没有。” 明打了个哆嗦。兰德朝站在门口的枪姬众点点头,她们步履轻盈地走过房间,跳进通道,立刻在松林中散开,迅速从明的视野中消失了。全部20名枪姬众发出的声音也不及兰姆沙朗一个人。 明等待着。在通道另一边,远方的太阳已经无法看见,只有一点迟暮的光亮落在树林中的重重阴影上。片刻之后,白发的苏琳返回来,向兰德点了点头。没有敌人。 “来吧。”兰德说着,走进通道,明跟随在他身后。奈妮薇小跑着,赶在明前面进了通道。 他们踏在一片褐色的松针地毯上,松针上还留着去年冬日积雪退去后留下的残泥。头顶的松枝在风中来回摇曳,相互推挤。山中的空气比刚才更觉清冷。明希望自己能带一件斗篷过来,不过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兰德快步走过松林,奈妮薇小跑着跟在他身边,不住地和他低声说着什么。 奈妮薇不可能从兰德嘴里得到任何有用的东西,尤其是当他处在这种情绪之中时。她们只能尽量利用他愿意透露的一切讯息。明看到林地中闪过艾伊尔人的影子,这说明她们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她们对湿地环境适应得非常好。在荒漠中长大的人怎么能如此快就学会在森林中隐匿踪迹? 他们没走几步就来到森林边界。明急忙追到兰德和奈妮薇身边,和他们一起站在一道坡度平缓的山脊上。在这里,他们能俯视整片森林,树林一直蔓延到远方,如同绿色和褐色的海洋。松树在一片山地小湖的岸边分开,出现了一片三角形的空地。 在那里的一道山脊上,一座惹人瞩目的白色石砌建筑高耸在水面之上。整座城堡呈长方形布局,其中几座细高的塔楼并立在一起,高低不同,错落有致。整座宫殿显得精致、牢固且宏伟。“真漂亮。”明喘息着说。 “它们是在不同时间建立起来的,”兰德说,“当时人们仍然以为恢宏的建筑是力量的象征。” 这座宫殿距离他们还相当远,不过明依然能看见垛口间来回走动的士兵,他们扛在肩上的斧枪,映射着落日余晖的胸甲。一队迟归的猎人正骑马驰过城堡大门,他们的驮马上背着一头雄鹿。一队劳工正在劈砍一棵倒下的大树,也许是在准备柴禾。两名穿白衣的女仆扛着木杆,木杆两头系着水桶,正从湖旁向城堡走去。城堡的窗户里已经出现点点灯光。这是一座活生生的、正常运转的大型建筑。 “你认为兰姆沙朗找到路了吗?”奈妮薇抱着手臂问道。她显然尽量不表现得过于关心的样子。 “即使是像他那样的傻瓜也不可能走错。”兰德眯起眼睛。他的口袋里还放着那只雕像。明很希望他能把那东西放下,因为它让明觉得很不舒服,尤其是当兰德把手指放在那东西上面,爱抚它的时候。 “所以你是让兰姆沙朗去送死。”奈妮薇说,“这能有什么效果?” “她不会杀死他。”兰德说。 “你为何如此确定?” “那不是她的方式,”兰德说,“尤其是当她能够利用那个人来对付我的时候。” “你不会认为她能相信你告诉那个傻瓜的故事。”明说,“就是那个派他去测试阿拉多曼领主的忠诚心的故事,对不对?” 兰德缓缓地摇摇头。“我希望她多少能相信一点那个故事,不过我对此并没有期待。我对她的评价是认真的,明,她比我更狡猾。恐怕她对我的了解也会多于我对她的。她会对兰姆沙朗使用心灵压制,把我和他之间的对话一字不差地挖出来,然后她会想办法利用这段对话来对付我。” “怎么对付你?”明问。 “我不知道,我希望我能知道。她会想到一个聪明的办法,然后用极细致的心灵压制影响兰姆沙朗,用我无法预料的手段为我安排陷阱。我可以选择把他留在身边,看看他会做些什么,或者把他赶走。当然,她也会想到我对她的揣测,而我做的一切都有可能让她制定另外的计划。” “听起来,你似乎很有把握会赢。”奈妮薇皱起眉。她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天气的寒冷,兰德似乎也没注意到。明从来都不明白,他们那种忽略寒暑的“技巧”到底是如何做到的。他们都说这种技巧和至上力无关,但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只有兰德和两仪师能这么做?艾伊尔人也完全不在意这种寒冷,但他们根本不是正常人。他们对常人所关注的那些事似乎都不在意,但对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们却往往会大惊小怪。 “那么,你觉得我们赢不了?”兰德问,“难道我们要做的事情不就是赢得这场战争吗?” 奈妮薇挑起一侧眉弓。“你就不会回答任何问题吗?” 兰德转过身,看着奈妮薇。明站在他的另一边,看不见他的脸,但她能看见奈妮薇的脸色变得苍白。这是奈妮薇的错,难道她感觉不出兰德的心情吗?也许明感到的寒意并非来自天气。她靠近兰德,但兰德没有像过去那样伸出手臂环抱住她。当他终于从奈妮薇面前转过身时,那名两仪师显得有些畏缩,仿佛她刚刚被兰德的目光吊在了半空中。 兰德沉默了一段时间,他们便无声地等待在山脊上。远处的太阳正逐渐落进地平线,阴影愈拉愈长。在下面的城墙边上,一队马夫还在遛马。更多的灯光在城堡窗内亮起。古兰黛在这里聚集了多少人?即使没有上百,至少也有好几十。 灌木丛中突然传来一阵声音,吸引了明的注意。随后又是一阵咒骂。但这些声音突然又沉寂下去,把明吓了一跳。 一小队艾伊尔人在片刻之后出现了,她们身后还跟着衣服散乱的兰姆沙朗。他精致的衣服上挂满了松针,被树枝刮破了好几处。他掸扫着身上的尘土,向兰德迈出一步。 枪姬众们将他挡了回去。他看了她们一眼,一歪头。“真龙大人?” “他受到影响了吗?”兰德问奈妮薇。 “什么影响?”她问。 “古兰黛的碰触。” 奈妮薇走到兰姆沙朗面前,端详了他一会儿,然后吸了一口冷气,说道:“是的,兰德。他遭受强大的心灵压制。这里有许多编织,虽然不像那名蜡烛匠学徒那么严重,不过可能是因为编织更加细致的关系。” “真龙大人,”兰姆沙朗说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城堡里的那位女士非常友善,她是我们的盟友,大人。你根本不用害怕她!我不得不说,她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 “是这样?”兰德低声问。夜幕正在缓缓落下,笼罩了远处的山峰。在黄昏的余晖中,最亮的光源反倒是他们身后仍然敞开的通道中射出的灯光。只要后退几步,他们就能回到温暖而明亮的室内,远离这个充满暗影和寒冷的地方。 兰德的声音变得极为严厉,比明任何时候曾听到过的都更加可怕。 “兰德,”她说着,碰了碰他的手臂,“我们回去吧。” “我还有些事必须要做。”兰德没有看她。 “再考虑一下,”明说,“至少再听一下别人的建议。我们可以问问凯苏安,或者……” “凯苏安把我装进一个盒子里,明。”他用极轻的声音说道。他的面孔陷在阴影之中,但当他向明转过头时,眼里反射着通道中透过来的灯光。那种橙红色的光芒里散发着愤怒的意味,正像他的声音一样。我不应该提到凯苏安,但明又突然意识到,现在已经极少有什么事能引起兰德的情绪了,而那个人的名字正是极少这几件事中的一件。 “一个盒子,明。”兰德悄声说,“而且凯苏安的盒子有一堵看不见的墙,它就像曾经关押过我的所有盒子一样,牢牢地把我封住。她的舌头比任何曾抽在我身上的鞭子都更让我痛苦。这一点,我现在才明白。” 兰德躲开了明的手。 “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奈妮薇问,“你派这个人去承受心灵压制,明知道他会遭遇到什么?我不会再眼看着一个人因为这个而受苦、死亡!无论她逼迫这个人去干什么,我都不会再除去那个东西了!如果这只能让你得到一个无价值的死人,那也是你的错。” “大人?”兰姆沙朗问道。他声音里那愈来愈强烈的恐惧意味几乎让明感到窒息。 太阳落了下去,兰德现在只剩下一个轮廓。城堡变成一座点缀着荧荧火光的黑色山丘。兰德走到山脊最顶端,从口袋里拿出特法器,特法器的心脏位置发出微弱的红光。奈妮薇猛吸了一口气。 “你们没看到过凯兰铎让我失望的时刻。”他在黑夜中说道,“这种事发生过两次。一次,我想用它复活一个死人,但我只得到一个麻木的躯体;另一次,我用它摧毁霄辰人,却在我的军队中造成同样规模的死伤。” “凯苏安告诉我,凯兰铎的第二次失败来自它本身的一个瑕疵。它不能被一个单独的男人控制。只有当那个男人被困在盒子里的时候,它才会发挥作用。凯兰铎是一副被精心打造出来的枷锁,目的就是要让我自愿放弃自由。” 特法器焕发出更加灿烂的光芒,仿佛变成一块通透的水晶。现在光芒的颜色变成耀眼的猩红色,仿佛有人将一块灼热的煤块投进一池鲜血之中。 “我却为这个问题找到一个不同的答案。”兰德的声音仍然像是在耳语,“凯兰铎两次让我失望的时候,我都没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反而被情绪所控制。我不能在愤怒中杀人,明。我必须将怒意约束在心里,必须导引它,就像导引至上力。我每杀死一个人,都应该经过考虑,明白其目的何在。” 明没办法说话,无法说出自己的恐惧,也找不到言辞让他停下来。虽然面前的雕像正在发光,但他的眼睛仍然隐没在黑暗之中。现在,雕像中发出的光芒已经将他周身的暗影悉数驱走,仿佛从这一点引发了一阵无声的爆炸。明向奈妮薇转过身,那名两仪师已经睁大了眼睛,双唇微微张开。她也同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明转回身再次面对兰德。当兰德几乎要亲手杀死她的时候,她也不曾害怕过他,因为她知道那样做的不是兰德,而是色墨海格。 但这个兰德,他手上燃烧着炽焰,无比专注的双眼中却没有一丝情绪。他让明感到害怕。 “以前,我这么做过。”兰德悄声说道,“我曾经说过,我不杀女人,但那是个谎言。在我遇到色墨海格的很久以前,我就杀死过一个女人。她的名字是莉艾,我在煞达罗苟斯杀死了她。我称这个叫仁慈。” 他朝下方的城堡宫殿望过去。 “原谅我,”他说话的对象似乎并不是明,“也将此称为仁慈。” 某种不可能存在的极亮光芒出现在他面前。明惊呼一声,向后退去。空气本身仿佛也发生了扭曲,仿佛因畏惧兰德而向四方逃走。他周围地面上的尘土被卷起,形成一个圆环。松树发出阵阵呻吟,被灿烂的白光照亮。松针剧烈地颤抖着,如同千万只虫豸相互撕咬、争斗。明已经看不见兰德了,她眼前只有一团无法直视的强光。纯粹的能量凝聚成实体,让她手臂上的寒毛根根直立。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仿佛明白了至上力是什么。它就在这里,在她的面前,化身成为这个叫做兰德·亚瑟的人。 就在此时,随着仿佛是一阵叹息的声音,他释放出这股能量。一道纯白色的光芒从他面前射出,划过寂静的夜空,照亮下方波涛一般的松林。只是打一个响指的时间,光柱击中远处的城堡。石块被点亮了,仿佛强大的能量朝它们灌注了生命力。整座堡垒都在发亮,变成一个有生命的炫目光团,一座无比壮丽的光之宫殿。实在是太美了。 然后,它消失了,被从因缘中抹去,仿佛它从未存在过。数百尺高的石塔和所有曾经活在其中的人,都已不复存在。 有什么东西击中了明,某种震撼性的力量。这不是肉体上的感觉,没有对明的身体造成任何冲击,却让她的内心不住地震颤。他们周围的森林依旧被兰德手中的特法器所照亮,它们似乎也还在扭曲、颤抖,就好像世界本身也在发出痛苦的呻吟。 扭曲的空间终于恢复了正常,但明仍然能感觉到那种令人紧张的气氛。在刚才的那个瞬间,仿佛全世界都陷入崩溃的边缘。 “你做了什么?”奈妮薇悄声问。 兰德没有回答。明又能够看到他的脸了。巨大的烈火光柱已经消失,只剩下特法器中的光亮。兰德满脸都是喜悦和痴迷的神情,手捧着那只特法器,仿佛正在庆贺胜利,或者是对那件特法器表达敬意。 然后,他咬住牙,睁大眼睛,嘴唇稍稍分开,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特法器中的光又闪了一下,转瞬间便消失了。一切都陷入黑暗。明在突然降临的黑暗中眨眨眼,努力想要让眼睛适应环境的突变。兰德强大的影像仿佛被烙入她的视野。他所做的真的是她想象的那样吗?他真的只是用烈火抹去一片森林吗? 所有那些人,狩猎回来的猎人……挑水的女人……城墙上的士兵……遛马的马夫。 他们都没有了,被从因缘中烧尽,永远地死亡。这种恐怖让明向后踉跄了一步,靠在一棵树上,才不致跌倒。 那么多生命在一瞬间就结束了,被兰德彻底摧毁。 一片光亮从奈妮薇那里洒过来。明转过身,看到那名两仪师手上托着一团温暖、柔和的光球。她的眼里几乎要喷出火焰。她高声说道:“你没有控制住自己,兰德·亚瑟。” “我做了我必须做的。”他在黑影中说,声音显得非常疲惫,“测试他,奈妮薇。” “什么?” “那个傻瓜。”兰德说,“他的心灵压制还在吗?古兰黛对他的影响是否消失了?” “我痛恨你刚刚做的事,兰德。”奈妮薇吼道,“不,‘痛恨’根本不够。我憎恨你干的事。你到底怎么了?” “测试他!”兰德低沉的声音中蕴含着危险,“在责备我之前,让我们先确定我的罪行除了给我引来诅咒之外,还有什么收获。” 奈妮薇沉重地喘息着,看了兰姆沙朗一眼,那个刚刚遭受心灵压制的人仍然被几名艾伊尔枪姬众抓着。奈妮薇伸出手按住他的额头,脸上出现专注的神情。“它消失了,完全不见了。” “那么,她已经死了。”黑暗中的兰德说道。 光明啊!明刚刚意识到他做了什么。兰姆沙朗并不是他的使臣,也不是诱饵。他只是利用这个人来判断古兰黛的生死。烈火会把一个人在因缘中一段时间之内的轨迹彻底抹除,而那个人在这段时间内造成的一切影响也将归于虚无。兰姆沙朗可能会记得去见过古兰黛,但古兰黛的心灵压制肯定会彻底消失。从某种逻辑上说,她在向兰姆沙朗施加心灵压制前就已经死了。 明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兰德的手在她脖子上造成的瘀伤还没完全消退。 “我不明白。”兰姆沙朗的声音很像是尖叫。 “你要怎样与比你聪明的人作战?”兰德悄声说,“答案很简单。你要让她认为你已经坐在她面前,准备和她玩游戏。然后,你用最大的力量和最快的速度打在她的脸上。你做得很好,兰姆沙朗。我会原谅你向薇薇安和考斯维尔吹嘘你可以任意摆布我。” 兰姆沙朗惊骇地软倒下去。枪姬众们松开手,任由他跪倒在地。“大人!”他哀求说,“那晚我喝得太多了……” “闭嘴。”兰德说,“我说过了,你今天做得很好,我不会处死你。你向南方走两天,就能找到一个村子。” 说完这句话,兰德转过身,看着明的眼睛。现在他仿佛只是骚动树林中的一个影子。他走向通道,迈步走了进去。明急忙追上去,奈妮薇跟在她身后。她们身后是枪姬众。只有兰姆沙朗仍然神志不清地跪在森林里。最后一名枪姬众一跃进起居室,通道就关闭了,将兰姆沙朗的呜咽声隔绝在远方黑暗的森林里。 “你做的事只能让人憎恨,兰德·亚瑟。”通道一关闭,奈妮薇就说道,“那座宫殿里住着几十个,也许是几百个人!” “他们每一个人都受到古兰黛的心灵压制,”兰德答道,“能被她留在身边的肯定会先被她彻底摧毁心智。她派去查德玛监狱卧底的那个男孩大概也不知道她的宠物都会遭受怎样的折磨。那些人全都已经失去思考能力,只知道向她卑颜求欢,依照她说的每一个字去做。我只是帮他们摆脱这个噩梦。” “帮他们?”奈妮薇问,“兰德,你用的是烈火!他们已经彻底消失了!” “就像我说的,”兰德轻声答道,“帮助他们。有时候,我也希望能得到这样的祝福。晚安,奈妮薇。尽量睡个好觉,我们在阿拉多曼的时间就要结束了。” 明看着他离开,希望能追在他身后,却一步都没动。兰德走出房间之后,奈妮薇颓然坐倒在房中一把栗红色的椅子里,叹息一声,将头靠在手上。 明也想这么做。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精疲力竭。最近待在兰德身边总会让她感到疲惫,哪怕没有今晚这种恐怖的事情发生。 “真希望沐瑞在这里。”奈妮薇轻声嘟囔着,然后全身一僵,仿佛是惊讶于自己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们必须做些什么,奈妮薇。”明对那名两仪师说道。 奈妮薇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也许。” “你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他是对的呢?”奈妮薇问,“他虽然是个羊毛脑袋的傻瓜,但如果他要赢得胜利,就必须这么做呢?原先的兰德绝对不可能为了杀死一名弃光魔使,就彻底毁掉一座住满人的城堡。” “他那时当然不会这么做,”明说,“那时他还对杀戮非常介意!奈妮薇,那么多活生生的人……”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这样冷酷无情,那么将有多少人能活下来?”奈妮薇一边问,一边将目光移到一旁。“如果他那时就能像对待兰姆沙朗这样,不惜将自己的追随者送入险境呢?如果他在发动进攻时从不担心谁会死在他手中呢?不管怎样,如果他命令部队进攻古兰黛的城堡,古兰黛的奴仆一定会疯狂反抗。他们最终还是难逃一死,而古兰黛则会从容逃走。” “也许真的只能这样。最后战争即将吞没我们,明。最后战争!难道我们敢让一个连必要的牺牲都不敢做的人去和暗帝作战吗?” 明摇摇头。“我们敢让一个有他那种眼神的人去对抗暗帝吗?奈妮薇,他的心已经空了。除了击败暗帝之外,其他任何事对他都不重要了。” “那不正是我们希望他去做的吗?” “我……”明迟疑了一下,“如果兰德变成像弃光魔使那样可怕的人,我们就根本不可能赢得任何胜利……我们……” “我明白,”奈妮薇突然说,“让光明烧了我吧,我明白,你是对的。我只是不喜欢那些结论给我的答案。” “什么结论?” 奈妮薇叹了口气。“凯苏安是对的。”她的声音比呼吸声高不了多少。“但那家伙真让人受不了。”然后,她站起身,“来吧,我们去找她,看看她有什么计划。” 明马上走到奈妮薇面前。“你确认她有计划?兰德对她非常苛刻。也许她现在还留在这里,只是为了看着没有她的帮助的兰德会怎样手足无措,惨遭失败。” “她有计划。”奈妮薇说,“如果说这个人还会干什么,那就是筹划阴谋。我们只需要说服她,让我们参与其中就行了。” “如果她不接纳我们呢?”明问。 “她肯定会的。”奈妮薇看着被兰德的通道割开的地毯,“只要我们把今晚发生的事告诉她,她就会的。我不喜欢那家伙,而且我怀疑她也不喜欢我。但我们双方都不可能单独对付兰德。”她咬住嘴唇。“我有点担心,就算我们联合起来,也管不住他。我们走吧。” 明跟在她身后。“管住”兰德?这又是一个问题。奈妮薇和凯苏安都只把精力集中在控制兰德上面,却看不出,帮助他也许才是最好的办法。奈妮薇在乎兰德,但她也只把兰德看成一个亟待修正的问题,而不是一个人。 明和这名两仪师很快就走出查德玛府邸,进入黑暗的庭院里。奈妮薇做出一个光球。她们又快步绕过马厩,朝守门人的小屋走去。在路上,她们遇到了艾丽维娅。这名前罪奴的神情看起来很失望,很可能她又被两仪师们拒绝了。艾丽维娅用了很多时间试图说服那些两仪师传授她新的编织。 终于走到守门人的小屋。至少在兰德能够重新接纳凯苏安之前,她还可以住在这里。这是一幢单层、茅草顶、用涂漆的黄色木板搭成的小房子,灯光正从百叶窗的缝隙中透出来。 奈妮薇走到屋门前,敲了敲厚实的橡木门。答话的是梅瑞丝。“什么事,孩子?”这名绿宗仿佛是有意要激怒奈妮薇。 “我必须和凯苏安谈谈。”奈妮薇压抑着怒火说。 “两仪师凯苏安,她现在没空见你。”梅瑞丝一边说,一边走过来打算关紧屋门。“明天再来吧,也许那时她会见你。” “兰德·亚瑟刚刚用烈火烧掉一座住满人的城堡,”奈妮薇说。她的声音足以让屋里的人全都听到。“那时我正和他在一起。” 走在半途中的梅瑞丝僵住了。 “让她进来。”凯苏安的声音从屋里传来。梅瑞丝不情愿地拉开屋门。明看见凯苏安正坐在房里的软垫上,她的面前还坐着艾密斯、柏尔、麦兰和索瑞林。这间小屋的前厅铺着一块简单的褐色地毯,上面差不多坐满了人。房间里面,一座灰色的石砌壁炉中静静地燃烧着一团火焰。炉子里的木柴已经快烧光了,所以火头并不高。房间的角落里有一只凳子,凳子上放着茶壶。 奈妮薇几乎没有瞥那些智者一眼,便迈步进了小屋。明有些犹豫地跟在她身后。 “跟我们说说你的所见所闻。”索瑞林说,“我们感觉到世界发生了扭曲,却不知道造成这种扭曲的原因是什么。我们本以为这是暗帝干的。” “我会跟你们仔细解说,”奈妮薇深吸了一口气,“但我首先要加入你们的计划。” “这个我们会考虑。”凯苏安说,“仔细说说你刚刚经历的事吧。” 明坐到墙边的一只木凳上。奈妮薇开始向两仪师和智者们讲述拿汀山发生的事情。智者们嘴唇紧绷,认真地倾听着。凯苏安偶尔会点一下头。梅瑞丝的脸上满是惊恐,不断地拿起茶壶给自己倒茶,然后再把茶壶挂到炉火上面。从气味判断,那是索马金红茶。奈妮薇说完之后,只是继续站在房间中央。 哦,兰德,明想道,你一定也很难过吧。但她能够从约缚中感觉到兰德,他的情绪中只有冰冷。 “你来找我们,是很明智的选择,孩子。”索瑞林对奈妮薇说,“你可以退下了。” 奈妮薇愤怒地睁大眼睛,“但……” “索瑞林,”凯苏安平静的声音打断了奈妮薇,“这个孩子对我们的计划是有用的,她能够接近男孩亚瑟。亚瑟信任她,所以才会在今晚带上她。” 索瑞林朝其他两仪师瞥了一眼。年迈的柏尔和太阳色头发的麦兰全都点了点头。艾密斯似乎还在考虑,但并没有表示反对。 “也许。”索瑞林说,“但她会服从我们吗?” “那么,”凯苏安转头向奈妮薇问道,“你会吗?”她们似乎全都对明视而不见。 奈妮薇依旧愤怒地瞪大眼睛。光明啊,明想,奈妮薇?她会服从凯苏安和这些人?她大概马上就要发火了! 奈妮薇拉了一下辫子,指节都泛白了。“是的,两仪师凯苏安。”她从牙缝里说道,“我可以。” 听到她这样说,智者们似乎都很惊讶。凯苏安只是又点了点头,仿佛奈妮薇的反应并未出乎她的预料。难道真的有人想到奈妮薇能够这么……有理性? “坐下,孩子。”凯苏安挥了挥手,“让我们看看你是不是真的会服从命令。也许你是现在唯一能收割的庄稼了。”梅瑞丝听到这句话,脸上立刻泛起红云。 “不,凯苏安。”艾密斯说,“她不是唯一的。艾雯更拥有巨大的荣誉。” 另外两名智者点点头。 “计划是什么?”奈妮薇说。 “你要做的是……”凯苏安开口道。 “等等,”奈妮薇说,“我要做的?我要知道整个计划。” “你会知道的,不过得等我们准备好告诉你的时候。”凯苏安说,“不要让我后悔告诉你。” 奈妮薇强迫自己闭上嘴,眼里闪耀着火焰。但她并没有对她们发火。 “你要做的,”凯苏安继续说道,“就是找到佩林·艾巴亚。” “这有什么用?”奈妮薇问道。过了一会儿,她才又补了一句:“两仪师凯苏安。” “这是我们的事。”凯苏安说,“他最近去了南方,但我们还不知道他的确切位置。男孩亚瑟也许知道他在哪里。替我们把他找出来,也许我就会向你解释为什么。” 奈妮薇不情愿地点点头,其他人已经开始讨论烈火会对因缘造成怎样的破坏,以及在因缘恢复正常前,还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奈妮薇静静地听着,显然是想要再探听一些凯苏安的计划,但那些人显然没有透露多少线索。 明也在心不在焉地听着。无论那是怎样的计划,总有人需要照看兰德。无论他说什么,他在今天做的事一定也毁掉了他的心。他在最后战争中会做些什么,为这种事担心的大有人在。而她的任务是让他能够活着坚持到最后战争,并仍然能保有清醒的理智和完整的灵魂。 她必须做到。 第三十八章 特·雅兰·瑞奥德中的讯息 “艾雯,认真想一想。”史汪使用的特法器戒指让她在特·雅兰·瑞奥德中只能保持有些透明的形体。“你在这里能做些什么?在牢房中腐烂?既然你在爱莉达的晚餐上说了那样的话,她绝不会再让你有任何自由了。”史汪摇摇头。“吾母,有时候你只能面对现实。当一张破烂的网无法再修补时,你只能将它丢掉,再织一张新网。” 艾雯坐到房间角落里一只三条腿的凳子上。她们所在的地方是一个鞋匠铺的店面。她们有意离开白塔,随机选择了这个地方。弃光魔使知道艾雯和其他人会在梦的世界中活动。 有史汪在身边,艾雯会觉得更加轻松,能够表现出真正的自己。她们两人全都明白,艾雯现在是玉座,史汪是她的下属,而她们都有过成为阶下之囚的经历。奇怪的是,这种经历产生的同情感现在成为她们之间一种友谊的联系。 此时此刻,艾雯很想掐死她的这个朋友。“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件事了。”她坚定地说,“我不能逃走。每一天,我被困在牢狱里,却没有屈服,这是对爱莉达的另一种打击。如果我在她受到审判之前消失,我们所做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 “这次审判只会是一场虚应故事,吾母。”史汪说,“即使有惩罚,也不会有多严厉。就像你告诉我的那样,她在打你时没有打断一根骨头,甚至没有造成什么伤口。” 这倒是真的。艾雯身上的血都来自破碎玻璃的划伤,而不是爱莉达的鞭打。 “就算是评议会只对她进行正式谴责,也会对她造成打击。”艾雯说,“我的抗争,我的拒绝屈服,这都是有意义的。宗派守护者们也会来探视我!如果我逃走,任何人都会觉得我是向爱莉达屈服了。” “难道她没有宣布你是暗黑之友吗?”史汪问道。 艾雯犹豫了。是的,爱莉达的确这么做了,尽管她没证据证明这一点。 白塔的法律非常复杂,要确定适当的控罪和惩罚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三誓会阻止爱莉达将至上力当做武器使用,所以爱莉达在鞭打艾雯时不能认为自己在施行暴力,除非是她所做的超出她的意图,或是她认为艾雯是暗黑之友,她可以用这两种方式为自己辩护。后者几乎能让她彻底免罪,前者则更容易得到证明。 “她能够成功地给你定罪。”史汪显然和艾雯有着同样的想法,“你会被判处死刑。那该怎么办?” “她不会成功的,她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我是暗黑之友。评议会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如果你错了呢?” 艾雯犹豫了一下。“好吧,如果评议会决定将我处死,我会让你们把我弄出去。但在那以前,我们不必再讨论这件事,史汪,一切等判决出来再说。” 史汪哼了一声。“到那时,也许你就没时间了,吾母。爱莉达很可能会对她们施加压力,加快行动速度。那个女人总喜欢使用雷厉风行的手段,让对手无从防备。这点我非常确定。” “如果出了这种事,”艾雯波澜不惊地说,“我的死亡也将是胜利。没能守住原则的是爱莉达,而不是我。” 史汪摇摇头,嘟囔着。“真是像缆桩一样顽固。” “我们的讨论已经结束了。”艾雯毫不退让地说。 史汪叹了口气,但什么都没说。她觉得自己有些太过亢奋,甚至没办法坐到房间另一边的凳子上,只能站在艾雯右手边的橱窗前。 从橱窗向外看过去,这里应该是一个交通相当繁忙的场所。一道厚重的柜台将整个店面分为两半,后半部房间的墙壁上有几十个放鞋的小壁橱,壁橱里放满结实的皮鞋和帆布鞋,鞋面上挂着鞋带,有部分鞋扣在特·雅兰·瑞奥德中闪动着幽幽的微光。不过每次艾雯向那堵墙瞥过去,壁橱里的鞋都会发生变化。一些原有的鞋消失,换成另一些鞋子。它们在现实世界中被放在这里的时间肯定并不久,所以它们在梦的世界中只有一些模糊的影像。 店铺前半部摆放着供客人使用的凳子,旁边的墙上还放着各种不同款式的鞋样,以及用来确定尺寸的试穿鞋,方便来店的客人选择花样、确定鞋码。然后,这家店铺的主人或助手们就会依照客人的需求把鞋子做好。在店面前宽大的玻璃窗上用白色油漆写着鞋匠的名字,诺尔曼·玛辛塔。名字旁边还有一个小数字:“三”,代表这个诺尔曼已经是第三代玛辛塔鞋匠了。在这座城市里世代经营一家店铺的情形并不少见。实际上,深受两河传统熏陶的艾雯,至今都觉得离开父母的产业,另谋出路的人多少都有些奇怪。除非那个人是一家的第三或第四子。 “那么,除了这些事情之外,”艾雯说,“还有什么新讯息?” “嗯,”史汪靠在窗边,看着怪异而空旷的塔瓦隆街道,“你的一个老熟人最近到了营地。” “是吗?”艾雯漫不经心地问,“谁?” “盖温·传坎。” 艾雯愣了一下。这不可能!盖温在白塔分裂时已经投向爱莉达一方,他不会支持叛逆的。他被俘虏了?但听史汪的语气,情况应该不是这样。 片刻间,艾雯变成一个只知道发抖的女孩,心中只剩下他悄声说出的那个承诺。但她很快又恢复成为玉座,强迫自己的思绪回到当下,以从容不迫的语气应道:“盖温?真是奇怪,我从没想到他会出现在那里。” 史汪露出微笑。“你应对得还算不错。但你停顿的时间太长了,而且在提到他的时候,你的语气也太过冷漠,这会让别人很容易读出你的心思。” “光明烧瞎你。”艾雯说,“又是一次测试吗?他真的在这里?” “我还坚守着誓言,谢谢。”史汪显然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只有包括艾雯在内的很少几个人知道,遭受静断又被治愈的史汪已经摆脱三誓的束缚。但像艾雯一样,她仍然选择绝不说谎。 “不管怎样,”艾雯说,“我相信现在的我已经不需要再进行测试了。” “你面前的每一个人都在测试你,吾母。”史汪说,“你必须为各种意外事件做好准备。任何时候都可能会有人将你不可能想到的事情抛给你,观察你的反应。” “谢谢。”艾雯冷冷地说,“关于这一点,我不需要你的提醒。” “不需要?”史汪说,“听起来有一点像爱莉达说话的语气。” “一派胡言!” “证明给我看。”史汪有些得意地说。 艾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史汪是对的,她应该接受建议,而不是抱怨,尤其当这个建议确有道理时。“你当然是对的。”艾雯一边说,一边用手抚平膝盖上的裙摆,也抚平自己脸上的怒容。“跟我仔细说说盖温的事。” “我知道的并不多。”史汪说,“其实昨天如果不是我们的见面被打断,我应该已经告诉你这件事了。”自从艾雯被关入监狱后,她们现在每晚都会见面。但昨天没等史汪说完话,她就被唤醒了。今天她向艾雯报告,是营地中出现了一个邪恶泡沫,一些帐篷活了过来,想要把人们勒死。一共死了三个人,其中一个是两仪师。 “不过,就我听闻,盖温并没有透露多少情报。我相信他进入营地是因为得到你被俘虏的讯息。他来得非常匆忙,还多少惹了一点乱子。不过现在,他已经住到布伦的指挥部里,会规律性地前来拜访两仪师。他一直在游说罗曼妲和蕾兰,显然是在酝酿着什么计划。” “这很让人感到困扰。” “现在她们两个已经成为营地中的权力核心。”史汪继续说道,“只有雪瑞安等人还能勉强从她们手中分得一些权力。没有了你,情况正在持续恶化。营地需要领袖。我们需要你,就像一个饿死的渔夫急须捞上一网大鱼。我以为,两仪师是需要秩序的组织,我们……” 她停了下来。再说下去,她很可能又要鼓动艾雯接受救援了。向艾雯觑了一眼之后,她才继续说道:“嗯,你回来对我们当然是最好,吾母。你置身事外愈久,那些小集团就愈发肆无忌惮。现在我们几乎已经能看见营地中分裂的沟壑了。一边是罗曼妲,一边是蕾兰。保持中立,拒绝倒向她们之中的人已经愈来愈少了。” “我们无法再承受一次分裂,”艾雯说,“我们自己绝不能分裂。我们已经证明了,我们比爱莉达更强。” “至少我们不是按照宗派的划分进行分裂的。”史汪仿佛在为叛逆阵营进行辩护。 “结党营私,”艾雯说着,站起了身,“明争暗斗。我们不该如此,史汪。告诉评议会,我希望和她们见面。你可以用两天时间准备这件事。明天,你和我要再见一面。” 史汪犹豫地点点头。“好的。” 艾雯看了她一眼。“你认为这么做不妥?” “不,”史汪说,“我担心你把自己逼得太紧了。玉座需要学习如何安排自己的力量。有些人在你的位置上失败,并非因为她们缺乏能力,不够伟大,而是因为她们过分扩张自己的限度,在本应行走的时候却疾驰如飞。” 艾雯很想向史汪指出,当史汪还是玉座时,更是永远都在以可能跌断脖子的速度向前飞奔。但她没这么做。也许正因为这样,史汪才可以把她自己当做一个失败的例子来教训艾雯,这种有着切身之痛的教训是艾雯不可能反驳的。 “你的建议很好,吾女。”艾雯说,“不过你不必担心,我在这里基本上是无事可做,只是偶尔会挨一顿鞭子当做调剂。只有晚上的这些会议能帮助我保持一些生气。”她打了个哆嗦,目光从史汪身上移开,转向窗外空旷而肮脏的街道。 “忍受这种折磨是不是很难?”史汪轻声问。 “那间牢房,我能同时摸到它相对的两面墙。”艾雯说,“当我躺下时,就只能弯起膝盖。在那里面我站不起来,坐下时会感到疼痛,因为她们已经不会在鞭打之后治疗我了。那里的干草陈旧、腐臭、令人发痒。门板很厚,从门缝中透不进什么光亮。我以前还不知道白塔竟有这样的牢房。”她回头瞥了史汪一眼。“等我恢复玉座的权力之后,这间牢房和所有这样的房间都要被除去。它的牢门要被拆除,牢房要用砖石和灰浆砌死。” 史汪点点头。“我们要确保这一点。” 艾雯又转过身,惭愧地发现自己竟然让身上的睡袍变成艾伊尔枪姬众的凯丁瑟,背上还多了一副矛和弓。她让自己的衣服变回成黑色,才深吸一口气说道:“没有人应该被这样囚禁,即使是……” 艾雯的声音消失了,史汪皱起了眉:“即使是什么?” 艾雯摇了摇头。“没什么。兰德一定也被这样关押过。不,他受的苦只有更重。有传闻说,他被锁在一个比我的牢房还要小的箱子里。至少我还能在晚上和你聊聊,但他身边却一个人也没有。而且他没办法相信他所遭受的鞭打会有任何意义。”光明在上,她也不必像他那样忍受那么长时间的折磨。直到现在,她被囚禁的时间也还没几天。 史汪陷入了沉默。 “不管怎样,”艾雯说,“我至少还有特·雅兰·瑞奥德。在这些日子里,我的身体被囚禁着,但我的灵魂在晚上是自由的。而我坚持下来的每一天都在证明,爱莉达的意志绝非法律。她不能让我屈服。其他人对她的支持则日渐削弱。相信我。” 史汪点点头。“很好,你是玉座。” “我当然是。”艾雯有些不在意地答道。 “不,艾雯。”史汪说,“我指的是你的心。” 艾雯惊讶地转过身。“你不是一直都很信任我吗!” 史汪挑起一侧眉弓。 “至少,”艾雯说,“我成为玉座之后不久,你就不再怀疑我了吧。” “我一直都相信,你有巨大的潜力。”史汪说道,“而现在,你已经发挥出你的潜力,至少是一部分。这已经足够了。无论这场风暴会演变成什么样子,你已经证明了一件事,你完全有能力登上这个位置。光明啊,孩子,你有可能是亚图·鹰翼统治这个世界之后的历史中最优秀的玉座!”然后,她顿了一下。“要知道,让我承认这一点可不容易。” 艾雯握住史汪的手臂,微笑着。史汪的目光中似乎正闪动着自豪的泪水!“而我做的只是让我被锁进了一间牢房。” “你所做的正是一名玉座必须做的事,艾雯。”史汪说,“我要回去了。我们之中有一些人没办法像你这样轻松地面对每一天的生活。我们需要真正的睡眠,否则我们大概会在浴盆里昏倒过去,就此淹死。”她脸色转为严肃,从艾雯的手中拉出了手臂。 “你可以告诉他……” “这可不关我的事。”史汪向艾雯摇了摇一根手指,仿佛她已经忘记刚才还在颂扬艾雯是一位真正的玉座。“我也有我的承诺。如果我打破它,还不如让我变成一条被拉出肠子的死鱼。” 艾雯眨眨眼。“我做梦也不敢逼你。”她注意到史汪的身影头发上突然多了一条亮红色的缎带,急忙压抑住心中的笑意。“你可以走了。” 史汪用力一点头,然后坐下去,闭上眼睛,模糊的身影从特·雅兰·瑞奥德中缓缓消退了。 艾雯犹豫了一下,看着史汪刚刚所在的地方。现在也许该是回到普通梦乡,让思想返回肉体的时候了。但返回正常的梦境也就意味着她会醒过来。每当她醒过来的时候,只能看见那间狭小的地牢和不见五指的黑暗。她很想在梦的世界中再停留一会儿。她想去伊兰的梦中,向伊兰发出见面的邀请……不,这要用太多时间,而且伊兰不一定能让自己的特法器生效。最近这段日子里,伊兰在导引时经常会出问题。 她发现自己正在离开塔瓦隆。那间鞋匠铺消失了。 她出现在叛逆两仪师营地中。也许来这里是一个愚蠢的选择,如果有暗黑之友或弃光魔使进入梦的世界,他们很可能会来刺探这座营地,搜索情报,就像艾雯在特·雅兰·瑞奥德中进入玉座书房,刺探爱莉达的计划一样。但艾雯需要到这里来一趟。她没有问自己为什么,只是觉得有这个必要。 营地中的街道相当泥泞,布满车辙。这里曾经只是普通的原野,现在却被两仪师所占用,变成了……某种东西。一部分是战争营地,布伦的士兵们在这周围安设了环形的军营;一部分是一座小镇,当然,没有任何小镇曾经居住过这么多两仪师、初阶生和见习生;还有一部分是白塔软弱无力的明证。 艾雯走过营地的主通道。这里的草地都被压成一片泥土路面,两旁铺成了木板路面,再向外是一片片帐篷。整座营地空空荡荡,只是偶尔会闪过一个在睡梦中误入特·雅兰·瑞奥德的人。一个穿着绿色精致长裙的女人,也许是一名做梦的两仪师,或者可能只是一名把自己想象成女王的女仆。一个穿白衣的女人,留着一头粗糙的金发,她已经远远不是初阶生应有的年纪了,不过现在这已经不再是问题了。初阶生名册早就该向所有人开启了,虚弱的白塔不能再拒绝任何可能的资源。 那两个人很快都消失了,就像她们出现时一样突兀。极少有做梦的人会在特·雅兰·瑞奥德中逗留很长的时间,只有像艾雯这样的梦行者或者能使用相应特法器的人才能长时间在这里逗留。此外,做梦的人还有可能被活生生的噩梦困在这里。感谢光明,现在并没有发生这种事。 营地中的荒凉却透着另一种怪异。艾雯早已习惯特·雅兰·瑞奥德中这种空无一人的诡异气氛,但这座营地的怪异之处并不寻常。看起来,它就像是一座军营,而营帐中的所有士兵都在战场上被杀死了。虽然已经被废弃,却依旧有一面旗帜飘扬在空中,宣示着它曾经的主人。艾雯觉得自己似乎能看到史汪所说的隔开营地的那条沟壑。一片片帐篷散布各处,如同一簇簇盛开的花朵。 扫视着这片营地,艾雯思考着刚才史汪说到的这件事。她谴责爱莉达在白塔中制造隔阂与敌意,但她自己的两仪师中也产生同样的问题。当然,只要三名两仪师在一起,其中两个肯定会结成联盟。女人生性喜欢制定计划,为未来做好准备。但当她们将异己者看成敌人,而不是竞争对手的时候,问题就严重了。 不幸的是,史汪是对的,艾雯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希望白塔恢复统一了。如果白塔最后无法推翻爱莉达呢?如果无论她怎样努力,宗派之间的裂隙也无法再愈合呢?那又该怎么办?等待战争到来吗? 她们还有第二个选择,一个从没有人敢提出的选择:彻底放弃统一的努力,建立第二座白塔。这就意味着承认两仪师的分裂。这种想法让艾雯感到全身发抖,毛发倒竖,从心底觉得反感。 但如果她没有别的选择呢?她必须考虑这种可能性,无论这其中包含着多么强烈的挫败感。如果两仪师已经自顾不暇,他们又该如何鼓励家人和智者们与两仪师联合,进而成为两仪师的一部分?两座白塔将成为两股相对的势力,两位玉座将为各自的目的操纵各国的君主,让这个世界更趋混乱。无论是盟友还是敌人,都会失去对两仪师的敬意。君王们甚至有可能自行募集能够导引的女性,建立隶属于他们的导引者部队。 艾雯打起精神,走在泥土路面上。路旁的帐篷一直在发生变化。帐篷帘敞开,又落下,一切都在梦的世界中变幻。艾雯感觉到玉座的圣巾出现在脖子周围,异常沉重,仿佛是用铅丝编成的。 她会让白塔两仪师聚集到自己麾下。爱莉达终将失败。如果不能这样……艾雯也要竭尽全力保存世人,让这个世界能够度过末日战争。 她离开营地。所有这些帐篷、车辙和空旷的街道都消失了。她再一次不知道自己的思绪会把自己带到什么地方。在梦的世界行走就是这种样子,任由自己的愿望指引。这可能是危险的,但也很可能会给人以启迪。在这里,她所寻找的不是某样东西,而是信息。她需要知道些什么?需要看到些什么? 她的周围先是一片模糊,然后又变得清晰。她正站在一片小营地的正中央,面前是一堆半明半暗的篝火,细小的火苗不疾不徐地跳动着。这很奇怪。火焰通常都无法在特·雅兰·瑞奥德中显示出来。虽然同样有烟气和照亮篝火周围光滑卵石的橙色光芒,但这并不是真正的火焰。艾雯向上瞥了一眼云团聚集的黑色天空,这种静默的风暴是梦的世界中另一个不正常的现象。不过最近艾雯已经对它司空见惯了。在这个地方,真的会有一成不变的规律存在吗? 她惊讶地注意到自己身周围绕着许多色彩缤纷的马车。绿色、红色、橙色和黄色。刚才它们就在这里吗?她所在的地方是一片白杨树林中的空地,到处都是细长茂密的野草。一条同样满是草丛的道路从她右边蜿蜒而过,成环形排列在篝火周围的马车,都是在车轮上架着一个方盒形状的车厢,如同小型房屋一样有屋顶和墙壁。拉车的牛不会出现在梦的世界里,但杯碟勺匙不住地在篝火周围和马车厢前的座位上时隐时现。 这是一个图亚桑——旅族的营地。为什么她会到这个地方来?艾雯漫无目的地在篝火旁来回走动,端详着这些马车。车厢上的彩绘涂漆都很新鲜,看不到任何裂纹和污渍。这支车队比她和佩林很久前曾遇到的那支车队规模要小很多,却能让她有同样的感觉。她几乎能听到长笛和手鼓演奏的乐音,几乎能够想象闪烁的火光中就有人们舞蹈的身影。在天空被乌云遮蔽,风中充满恐怖讯息的时候,图亚桑还会再跳舞吗?当整个世界都在为战争做准备的时候,他们又该到哪里去?兽魔人绝对不会知道什么是叶之道。这一队图亚桑也在努力想要躲过最后战争吗? 艾雯在一辆马车的台阶前停下脚步,面对明灭不定的篝火坐了下去。片刻间,她让自己身上的长裙变成样式朴素的绿色两河羊毛裙。她在第一次遇到旅族时就是这样的穿着。她望着虚幻的火焰,思索、回忆着。亚蓝、林和霭拉怎么样了?他们应该平安地生活在一个这样的营地里,等待末日战争的到来吧。艾雯微笑着,回想起她和亚蓝在篝火旁嬉笑舞蹈,佩林在一旁紧皱眉头,满脸不以为然的样子。那是一段简单的日子。匠民们总是能找到简单的生活方式。 是的,这些人还是会跳舞,他们会一直跳下去,直到因缘彻底消亡的那一天,无论他们是否会找到那首歌,无论兽魔人或转生真龙是否会毁灭这个世界。 她是否已经看不见那些最珍贵的事情了?为什么她要为夺取白塔而如此奋战?为了权力?为了荣誉?还是她觉得这样才真是对这个世界好? 她打算在这场战争中将自己耗尽吗?她在心中已经为自己选择了绿宗,而不是蓝宗。不仅是因为她喜欢绿宗的战斗风格,而且她认为蓝宗过于狭隘了。生活绝不止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生命是关乎于生存、梦想、欢笑和舞蹈的一切。 盖温在两仪师营地里。她表面上告诉自己,选择绿宗是因为自己已决意投身于战场。但在内心深处,更加诚实的她会承认,盖温也是她决心成为绿宗的原因之一。在绿宗里,与护法结婚是一个普遍现象。艾雯会让盖温成为她的护法,她的丈夫。 她爱盖温,她会约缚他。她心中这个愿望当然没有整个世界的命运来得重要,但它也绝不是可以轻忽的。 艾雯从台阶上站起身,身上的衣装也变回白色和银色的玉座长裙。她向前迈出一步,身边的世界也随之改变了。 她站在白塔前面,向上望去,目光扫过这座极尽精致与强大的白色高塔。虽然天空覆满黑云,但不知为何,白塔还是投下一道阴影,直接落在艾雯身上。这是某种预兆吗?白塔压迫着她,让她感受到无比的沉重,仿佛她正凭一己之力支撑着这座塔,维系着它的每一块砖石,才让它没有瓦解冰消。 艾雯在这里站了很长的时间。天空上依旧是浓云翻滚。白塔完美的尖顶将它的影子投在艾雯身上。艾雯盯着尖顶,竭力想要确定现在是不是该放手,让它就这样倒落。 不,她再次想道,不,现在还不行,再多坚持几天吧。 她闭上眼睛,然后向黑暗中张开它们。她的躯体中突然爆发出剧烈的痛苦,后背上遍布尚未愈合的鞭伤,四肢因长时间蜷缩而酸痛不已。她的鼻腔中充满霉腐的稻草气味。她知道,如果不是因为鼻子已经麻木了,她还会闻到自己的身体因为长时间不曾清洗而散发的臭气。她压抑住喉咙中传来的一阵呻吟。外面还有人看守着她,维持着对她的屏障。她不会让那些人听到她的怨言,哪怕只是一声哀叹。 她坐直身子。裹在身上的还是在爱莉达的晚餐时所穿的那条初阶生长袍,白袍的衣袖已经因血迹干结而变硬,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摩擦着她的皮肤。她口很渴,她们从不给她足够的水喝,但她同样没有为此抱怨。没有叫嚷,没有哭嚎,没有乞求。她强迫自己在疼痛中坐直身体,微笑着对待这种感觉。她盘起双腿,向后靠去,逐一伸展手臂上的肌肉。然后,她弯腰站起身,伸展开后背和肩膀。最终,她躺倒下去,向上伸展开双腿,压下一阵阵酸麻的感觉。她需要保持肢体的灵活。与白塔所处的危险相比,疼痛根本算不上什么。 她坐下去,再次盘起双腿,深吸一口气,向自己重复了一遍,被锁在这间牢房里是她自己的选择。如果她愿意,她大可逃走。但她决定留下来,以这种方式打击爱莉达。只要留在这里,她就能证明,总还有人不会俯首认命,对白塔的堕落无动于衷。这种囚禁是有意义的。 这些话语在她的脑海中重复着,帮助她坚持下去,能够以平静的心神在牢房中度过新的一天。没有了晚上的那些梦,她该如何保持自己的理智和清醒?她又想起可怜的兰德,被锁在那只箱子里。现在,她也有了和他一样的经验。这两个曾在两河青梅竹马的孩子又有了另一段非同一般的共同经历。他们都受到爱莉达的伤害,但这种伤害并没有让他们屈服。 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等待。大约到中午的时候,她们会打开牢门,将她拖出去毒打一番。现在负责这项刑罚的已经不是希维纳了。能够鞭打她被视作一种奖赏,只有整日在牢门外看守她的红宗姐妹能行使这项特权,以作为对她们勤谨侍奉爱莉达的奖励。 被鞭打之后,艾雯就会回到牢房里,得到一碗无味的麦片粥。每天都是一样。但她不会屈服,尤其是她还能够在特·雅兰·瑞奥德中度过每一个夜晚。实际上,那才是她每一天中真正有意义的白天,她可以在那里随心所欲地自由行动。而在牢房里,她所度过的才是无聊的黑夜。 上午过去的很慢。终于,铁钥匙插进陈旧的锁洞。牢门开启,两名身材瘦长的红宗姐妹正站在门外。在艾雯眼中,她们几乎只是两个黑影,脸上的五官完全无法看清楚。两名红宗粗暴地捉住她的手臂,她并未反抗。她们把她拖出牢房,扔在地上。她听到有人把皮鞭握在手中,轻轻敲打手心的声音,便打起精神,准备接受抽打。她们会听到她的笑声,就像之前的每一天一样。 “等等。”一个声音说道。 那双正在将艾雯按住的手臂僵住了。脸颊贴在冰冷地砖上的艾雯皱了皱眉。这个声音……是嘉德琳。 按住艾雯的姐妹们缓缓放开了手,又把她拖起来。她在刺目的灯光中眨眨眼,才看清嘉德琳正站在不远处的走廊中,双臂抱在胸前。“放开她。”那名红宗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怪异的、洋洋自得的味道。 “什么?”艾雯的一名看守者问道。她的眼睛在适应了一段时间之后,终于能看清说话的这个人是贝拉辛。 “玉座已经意识到,她的惩罚被施加到错误的人身上。”嘉德琳说,“这其中的过错并不完全在于这个……卑微的初阶生,而在于掌控她的那个人。” 艾雯看着嘉德琳,突然明白她的意思。“你所指的是希维纳。” “没错,”嘉德琳说道,“如果初阶生不懂得规矩,那不正是因为教导她们的人失职吗?” 这就是说,爱莉达已经意识到她无法证明艾雯是暗黑之友。将人们的注意力转移到希维纳身上是一个聪明的办法。如果爱莉达因为使用至上力责打艾雯而受到惩戒,那么希维纳就必须接受更严重的责罚,因为正是她任由艾雯如此肆无忌惮地破坏白塔的规矩。这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挽回玉座的颜面。 “我认为,玉座做出一个明智的决定。”嘉德琳说,“艾雯,从现在开始,你只需要……服从初阶生师尊的教训。” “但你刚刚说,希维纳犯有过失。”艾雯有些疑惑。 “我指的不是希维纳。”嘉德琳说,她显得更加得意了,“而是新任的初阶生师尊。” 艾雯紧盯着那个女人。“啊。你以为,在希维纳失败的地方,你会有机会成功吗?” “你看着吧。”嘉德琳转过身,朝远处走去,“带她去她的区。” 艾雯摇摇头。爱莉达比她想象的更聪明,她已经看出来,对艾雯这种囚禁对她不会有什么好处,于是便找了一个替死鬼。希维纳已经被踢下初阶生师尊的位置?这对白塔的士气又将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许多姐妹都认为希维纳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初阶生师尊。 两名红宗心有不甘地带着艾雯朝初阶生区走去,现在那个区转移到白塔的22层。没能鞭打她一顿似乎让她们感觉很懊恼。 艾雯没理睬她们。被囚禁这么久之后,能够走上一段路都会让人觉得妙不可言。在两名狱卒的看守下,她并没有获得真正的自由,但这种感觉的确很不错!光明啊!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在那个窟窿里坚持多久! 但她赢了。她才刚开始慢慢明白这一点。她赢了!她承受住爱莉达能够施加给她的最严酷的惩罚,并取得了胜利!玉座将受到评议会的惩戒,而艾雯又可以自由行动了。 在她眼中,每一条熟悉的走廊仿佛都焕发着喜庆的光彩,她迈出的每一步都像是率领千万人在战场上进行胜利行军。她赢了!这场战争并没有结束,但战局正朝对艾雯有利的方向发展。她们爬上几段台阶,进入白塔中人群更加稠密些的地方。很快,一队初阶生从她身边经过。看到艾雯,她们开始窃窃私语,并慌乱地走开了。 只过了几分钟,艾雯和她的两名看守又遇到愈来愈多的人,所有宗派的姐妹的脚步都很匆忙,但一看到艾雯,她们又全都放慢了速度。穿着六色镶边白袍的见习生则更加不知道掩饰,她们站在侧旁的走廊中,愣愣地看着艾雯从面前走过,眼里满是惊讶。为什么她被放出来了?她们都显得很紧张。艾雯开始怀疑,白塔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她还不知道的事情? “啊,艾雯。”当她们又经过一条走廊时,一个声音传来,“很好,你已经被释放出来了,我正想和你谈谈。” 艾雯转过身,惊讶地发现说话的人是赛尔琳,那名意志刚强的褐宗守护者。 这个女人脸上的伤疤总让她显得比其他两仪师更加……具有迫人的威势。她的白发表明了她的高龄,也更增添了她的气势。褐宗里极少有人能像她这样显得咄咄逼人。 “我们要带她去她的房间。”贝拉辛说。 “那么,我会在路上和她谈谈。”赛尔琳平静地说。 “她不应该……” “你要拒绝我,红宗?拒绝一位宗派守护者?”赛尔琳问。 贝拉辛的脸红了。“玉座如果得知这件事,肯定不会高兴的。” “那就快跑去告诉她,”赛尔琳说,“同时让我先和小艾威尔谈几件重要的事。”她看了那两名红宗一眼。“请给我们一些空间。” 两名红宗看到无法逼退她,只好自己退开。艾雯好奇地看着这一幕。看样子,玉座的权威,或者说是她的宗派的权威已经削弱了。赛尔琳向艾雯转过身,招了招手,她们两个便并肩沿走廊向前走去。两名红宗跟在她们身后。 “你这样和我说话是要冒险的。”艾雯说。 赛尔琳哼了一声。“现在只要离开自己的宗派区就是在冒险。让我烦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这种小事根本不必在乎。”她顿了顿,瞥了艾雯一眼。“而且,如果别人看到我和你在一起,那么我的收获可能会比冒的风险更大。我很想确定一些事。” “什么?”艾雯好奇地问。 “嗯,我很想知道,她们还会做出什么事来。大多数红宗成员都不喜欢你被放出来,她们将此视为爱莉达的一个重大失败。” “她早就该杀了我。”艾雯点点头,“绝不该耽搁这么多天。” “这也同样会被视作她的失败。” “就像被迫让希维纳去职的失败那样严重吗?”艾雯问,“在事件已经发生一个星期后,又突然决定自己的初阶生师尊要为此负责?” “她们是这样对你说的?”赛尔琳微笑着,目视前方,“那个爱莉达是‘突然’自行做出这个决定的?” 艾雯挑起一道眼眉。 “希维纳要求对你的处置必须经过全体评议会的评判。”赛尔琳向她解释说,“她站在我们面前,也站在爱莉达面前,坚称对你的处置是非法的。当然,她说得没错,哪怕你不是两仪师,也不该遭受如此可怕的对待。”赛尔琳向艾雯瞥了一眼。“希维纳要求立刻释放你。我要说,她似乎对你抱有很大的敬意。当她讲到你是如何接受惩罚时,她的声音中甚至带着自豪,就好像你是让她得意的一名学生。她更谴责爱莉达,还呼吁要废黜她的玉座之位。这……实在是非同寻常。” “光明在上……”艾雯喘了口气,“爱莉达是怎样处置她的?” “命令她穿上初阶生的白袍。”赛尔琳说,“这又引起评议会中的一阵喧哗。”说到这里,赛尔琳停了一下。“希维纳当然拒绝了。爱莉达宣布,她将被静断并处决。评议会不知道该怎么办。” 艾雯感觉到针刺般的恐慌。“光明啊!绝不能让她被这样处置!我们必须阻止这件事。” “阻止?”赛尔琳问,“孩子,红宗已经分崩离析了!它的成员开始相互攻击。狼群开始在自己的巢穴中相互撕咬。如果爱莉达真的杀死她自己宗派的成员,那么她就再不可能从她的宗派中得到任何支持。等到尘埃落定时,我将毫不惊讶地看到那个宗派失去全部力量,你到时就能轻松地解散她们了。” “我不想解散她们。”艾雯说,“赛尔琳,只有爱莉达才会这么想!最后战争就要开始了,白塔需要全部宗派,即使是红宗也不例外。我们绝不能为了让红宗崩坏而损失像希维纳这样的人。召集起你能召集到的一切力量,我们必须迅速行动,阻止这场闹剧。” 赛尔琳眨眨眼。“你真的认为你能控制这里,孩子?” 艾雯看着她的眼睛。“那么你想要控制当前的局势吗?” “光明啊,不!” “那么,就不要挡我的路,赶快去做事!爱莉达必须被废黜,但我们不能让整座白塔为了她而崩塌。快去联系评议会成员,看看你们能做些什么来阻止这种事发生!” 赛尔琳尊敬地点点头,从一条侧廊退开了。艾雯回头瞥了一眼身后的两名红宗随从。“你们都听到了吗?” 她们相互瞥了一眼。当然,她们一直认真倾听赛尔琳和她的对话。“你们肯定想去亲眼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艾雯说,“难道不是吗?” 那两个人懊恼地瞥了她一眼。“我们要维持对你的屏障。”贝拉辛说,“我们得到的命令是随时都要确保有两个人维持对你的屏障。” “至于说这件事……”艾雯深吸一口气,“如果我发誓,在得到另一名红宗姐妹的监管前,绝不拥抱至上力,这样可以吗?” 两名红宗带着怀疑的神情看着她。 “我想你们认为这还不够。”艾雯转过头,看见一群初阶生正站在一条侧廊里,假装在擦洗墙壁,同时偷偷看着艾雯。 “你,”艾雯指着一名初阶生说,“你叫玛茜奥?” “是的,吾母。”那个女孩尖声说道。 “去给我们找些叉根茶来,嘉德琳应该在初阶生师尊的书房里存有一些。那里并不远。告诉她,贝拉辛需要让我喝下它。把它送到我的宿舍去。” 那名初阶生踉踉跄跄地跑掉了。 “我会喝下叉根茶,这样你们之中至少有一个人现在就可以走了。”艾雯说,“你们的宗派正在解体,现在她们需要的是清醒的头脑。也许你们能说服你们的姐妹,让爱莉达处死希维纳绝对是不明智的。” 那两名红宗带着犹疑的神情相互瞥了一眼,然后,那名艾雯不知道名字的细瘦红宗轻声骂了一句,带着裙摆的窸窣声快步走开了。贝拉辛在后面喊了她一声,但她并没有回头。 贝拉辛向艾雯瞥了一眼,低声嘟囔了一句,但仍然留在原地。“我们去等叉根被送来。”她盯着艾雯的眼睛,“到初阶生宿舍去。” “好吧。”艾雯说,“记住,你耽误的每一分钟都可能会让你追悔莫及。” 她们上了台阶,来到新的初阶生区,这里紧邻着还留在原位上的褐宗区部分。她们站在艾雯的宿舍门边,等待那名初阶生送叉根来。在她们周围,渐渐聚集起愈来愈多的初阶生。在远处的走廊里,不断有姐妹们和她们的护法以急切的脚步跑过走廊。希望评议会能够做些事情来制止爱莉达,如果她真的只因意见不同就处死一名姐妹…… 那个大睁着眼睛的初阶生终于带着一只杯子和一小包草药回来了。贝拉辛检查了一下那包草药,显出一副放心的样子,然后她把草药放进杯子里,满脸期待地将杯子递到艾雯面前。艾雯叹了口气,接过杯子,喝光里面的茶水。这一剂叉根足以让她无法导引哪怕是涓滴的至上力,她只希望它还没强到会让自己失去知觉。 贝拉辛转过身,快步跑开,只剩下艾雯一个人站在走廊里。她终于能按照自己心意去做一些事了,这样的机会实在是非常难得。 她必须想清楚现在她能做些什么。不过首先,她需要换下这身满是血污、脏臭不堪的衣服,把自己洗干净。她推开宿舍的小门。 发现有人正坐在里面。 “你好,艾雯。”维林一边说,一边端起热气腾腾的茶杯,吮了一口,“天哪!我已经开始想,是不是要打破你的牢房,才能和你说上一句话。” 艾雯摇摇头,平复一下讶异的心情。维林?这个人是什么时候返回白塔的?上次见到她已经是多久前的事情了?“我现在没有时间,维林。”她急匆匆地打开放着换洗衣服的小橱柜。“我还有事要做。” “嗯,是啊。”维林又喝了一口茶,“我想你也应该是有急事。顺便说一句,你身上穿的衣服是绿色的。”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让艾雯皱了皱眉。她朝身上看了一眼,这当然不是绿色的。维林到底在说什么?难道这个人已经…… 她全身一僵,偷偷看了维林一眼。 这是一句谎言。维林能够说谎。 “看来,这样你就会注意我了。”维林微笑着说,“你应该坐下来,我们有很多事要谈,却几乎没有多少时间了。” 第三十九章 两仪师维林的拜访 “你从未碰过誓言之杖。”艾雯依旧站在橱柜旁,丝毫没有要坐下来的样子。维林也只是坐在床边,喝着茶。这个矮胖的女人穿着一件样式简单的褐色长裙,厚实的布料包裹着丰硕的胸部,一条宽皮带围在腰间。下摆的样式是为骑马设计的裙裤,带着泥斑的靴子从裙摆下面露出来。看样子,她刚刚返回白塔。 “别犯傻了。”维林撩起一缕从发髻上落下来的散发。她的褐色头发中已经能明显看到许多灰丝。“孩子,我在你的祖母出生前就已经手握誓言之杖,立下三誓了。” “那你就是又移除了三誓。”艾雯说。用誓言之杖是可以做到这件事的。尤缇芮、赛尔琳等人都用这种方法移除了她们的三誓,又重新立下誓言。 “是的。”维林用慈和的声音说道。 “我不相信你,”艾雯的话冲口而出,“我从来都不相信你。” “非常明智。”维林一边说,一边喝着茶。艾雯并不认识这种茶的香气。“毕竟,我是一名黑宗。” 艾雯感到一阵寒意涌遍全身,仿佛一根冰柱刺穿她的脊背,一直透进她的胸膛。黑宗。维林是黑宗,光明啊! 艾雯立刻向至上力伸展过去,但叉根让她的努力只是徒劳。艾雯真是痛恨自己竟然会想出这种办法来对付自己!光明啊,她难道已经失去理智了吗?她曾经对自己的胜利是那样信心满满,怎么就没想到,如果她落进一名黑宗手里,情况又会怎样?当然,没有人能想到自己真的会落入黑宗手里。在最不经意的时候看到一个人平静地坐在自己的床上,喝着茶,用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看着自己。一名不谙世事的褐宗,总是摆出一副心不在焉的学究模样,还有什么方式能比这样更容易被其他姐妹忽视,能够更好地隐藏自己? “天哪,这可真是好茶。”维林说,“下次你见到蕾拉丝的时候,请代我感谢她。当她跟我说,她那里还有些没腐坏的好茶时,我甚至没相信她。最近这些日子里,已经没有什么人能信任了,是不是?” “什么?蕾拉丝也是暗黑之友?”艾雯问。 “天哪,不是。”维林说,“她有许多身份,但并不是暗黑之友。就算是白袍众愿意娶两仪师当老婆,蕾拉丝也不会向暗帝发誓。她真是个非同寻常的人,而且非常善于评判茶叶的好坏。” “你打算怎样对付我?”艾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如果维林想要杀她,大概早就动手了。很显然,维林想要利用她,这样艾雯也就还有机会。逃跑的机会,逆转局面的机会。光明啊,局面还有可能变得更糟糕吗? “嗯,”维林说,“首先,我请你坐下来,我想请你喝些茶,但我确实怀疑你是否想喝。” 思考,艾雯!她告诫着自己,呼救是没有用的,在这里只有初阶生能听到。她的红宗看守们都已经跑掉了。她们竟然是在这个时候离开了她!艾雯从没想过,自己还会如此期盼那些狱卒能留在身边。 无论如何,只要她一喊,维林肯定会立刻用风之力绑住她,并塞住她的嘴。就算有初阶生听到,跑过来查看,也只会让她们同样落进维林的掌握。所以,艾雯拖来房里唯一的一只木凳坐了上去。她的屁股一贴到没有软垫的木凳上,立刻发出一阵强烈的抗议。 这个小房间已经有四天没有人进来,现在更加显得寂静和清冷。艾雯只是疯狂地想要找到一道能让她逃脱的孔隙。 “恭喜你在这里取得的成就,艾雯。”维林说,“我已经知道了一点关于那些两仪师结伙内讧的蠢事,不过我并不打算让自己卷进这些事里。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找到并盯住小亚瑟。必须说,他是个性格相当暴烈的人。我很为那个孩子担心。在我看来,他并不明白暗主做事的方式。并非所有邪恶都像……中选使徒们那样明显。当然,你们的说法是‘弃光魔使’。” “明显?”艾雯说,“弃光魔使?” “嗯,相对而言。”维林微笑着,用盛着热茶的杯子暖着双手。“使徒们就像是一群吵闹不休的孩子,每个人都用最大的声音尖叫着,想要得到父亲的注意。他们要的东西很简单:超过其他孩子的权力,确保他们是父亲最重视的人。我相信,能让一个人成为中选使徒的关键原因并不是聪慧、狡诈或其他的技巧。不过,当然,这些东西也都很重要。但我相信,暗主确定谁是他御下最强大的领袖,完全只出于自己的心意。” 艾雯皱皱眉。她们就是在这里聊弃光魔使吗?“那为什么他要选择这些争斗不休的人?” “他们更容易被预料。一件能够被掌握的工具要远比无法预料的工具更有价值。或者,也许正是因为他们之间的争斗,才会让真正的强者活下来。不过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测。中选使徒的行事方法可以预料,但暗主则不行。即使进行了许多年的研究,我还是无法确定他想要什么,为什么想要。我只知道,这场战争绝不会按照亚瑟想当然的方式进行。” “那这又和我有什么关系?”艾雯问。 “关系不大。”维林说着,咂了咂嘴。“我也害怕我实际上是走到岔路上,而且现在的时间已经很少了。我必须集中注意力。”她似乎仍然很喜欢那种褐宗姐妹所特有的,乐呵呵的学者气质。艾雯总以为黑宗会……有些不同。 “不管怎样,”维林还在说着,“我们要谈的是你在这里所做的事情。我一直担心你还和你的那些朋友们在外面晃荡。而当我发现你不仅渗透进爱莉达的阵营,还让半个评议会都变成她的敌人,你应该能想象我是多么吃惊。可以说,你的确是惹恼了我的一些伙伴,现在她们已经完全高兴不起来了。”维林摇摇头,又吮了一口茶。 “维林,我……”艾雯顿了一下,“你到底……” “恐怕的确是没时间了。”维林向前俯过身。突然间,她的身上仿佛有某些地方完全改变了。她仍然是那个上了年纪、相貌慈祥的女人,只是她的表情在霎那间变得更加坚决。她看着艾雯的眼睛,那道目光中的强大魄力让艾雯感到震撼。这还是那个女人吗? “感谢你耐心听完一个老女人的闲聊。”维林的声音变得更轻,“能够一边喝茶一边安静地聊天,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好了。如果能再有一次这样的机会就好了。不过,现在有一些事情你必须知道。多年前,我必须做出一个决定。我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微妙的位置上:要不就是向暗主立下誓言,要不就是明确表示我绝对不想,或者至少是从来没打算这么做,那样的话,我就会立刻被处死。 “也许别人能想办法避开这种艰难的局面,也许有很多人能够从容赴死。但我却把它视为一个机会。要知道,极少有人能有这样的机会,能够从一个怪物的内部对它进行研究,去亲眼看看它的血脉运转,搞清楚那些细小的血管和神经都有怎样的结构。这实在是一种非同寻常的体验。” “等等,”艾雯说,“你加入黑宗,只为了研究她们?” “我加入她们是为了保全性命。”维林微笑着,“我很庆幸能够如此。不过托马斯则为此而多了许多白发。不管怎样,在成为她们之中的一员后,能够研究她们还是让我有了许多收获。” “托马斯,他知道你所做的事情?” “他本身也是一名暗黑之友,孩子。”维林说,“他一直想摆脱这个身份,但这是没办法的。只要暗主的爪子落在你身上,你就再也逃不掉了。不过,我们还是有机会战斗,有机会补偿自己所做的一切。我把这个机会给了托马斯。我相信,他曾经为此而非常感激我。” 艾雯犹豫了一下,竭力想要搞清楚维林的意思。维林是一名暗黑之友……但又并不真的是。“你说,他‘曾经’非常感激你?” 维林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又吮了一口茶。“向暗主立下的誓言都很特别。”她终于继续说了下去,“当它们落在一个能够导引的人身上时,更具有特别的束缚力,是完全不可能被打破的。你可以欺骗其他暗黑之友;你可以谋害中选使徒,只要你能找到他们。你可以为自己的私利为所欲为。但你绝不能背叛他,你绝不能将你得到的命令告诉外人。这些誓言的确很特别,非常特别。”她抬起头,和艾雯对视着。“‘我发誓绝不背叛暗主,我必将保守我的秘密,直到我死亡之时。’这就是我立下的誓言,你明白吗?” 艾雯看着维林手中的那杯热茶。“毒药?” “这种特别焙制的茶让蛇腐草变得很甜美。”维林又吮了一口,“就像我说过的,请代我感谢蕾拉丝。” 艾雯闭上眼睛。奈妮薇曾对她提到过蛇腐草。只要一滴这种草的汁液,就足以杀死一个人。这是一种迅速、平静的死法,通常都会在饮下去的一个小时内取人的性命。 “这个誓言里也会有这样一个有趣的漏洞,”维林轻声说,“让我能在一生中的最后一个小时里交代一些东西。有时我不禁会想,暗主是不是也很清楚这一点,那他为什么不弥补这个漏洞?” “也许他并没有将此视为一个威胁。”艾雯说着,睁开眼睛,“毕竟,有哪个暗黑之友会选择死于非命,而放弃他巨大的奖励?他的追随者们不可能会有这样的想法。” “也许你是对的。”维林将茶杯放到一旁,“你可要小心把它处理掉,孩子。” “你就这样走了?”艾雯打了个寒颤,“托马斯该怎么办?” “我们已经道别过了,他最后一个小时打算在家人身边度过。” 面对这场悲剧,艾雯只能摇摇头。“所以你来向我忏悔,最后将自己杀死,以寻求救赎?” 维林笑了。“救赎?我可不认为这么容易就能得到它。光明知道,我已经做了足够多的事,足以得到一种非常特别的救赎了。我为此付出的代价也是值得的,非常值得。或者,也许我只是必须这样安慰自己。”她伸手从艾雯床脚叠起的毯子下抽出一只皮囊,小心翼翼地解开系在上面的带子,拿出两样东西。那是两本皮封的书册。一本大一些,像是某种典籍,但它的红色书封上并没有名字。另一本是一个蓝色的薄册子。两本书的封皮都有一点磨损了。 维林把它们交给艾雯。艾雯犹豫了一下,才接过它们。大本的书册在她的右手中显得很沉重;蓝色的小本在她的左手里则很轻。她的手指摩挲着光滑的封皮,双眉紧皱,眼睛只是看着维林。 “褐宗里的每一个人,”维林说,“都致力于能够留下一些长存于世的东西,一些具有重大意义的研究。其他人经常指责我们忽略了身边的世界,她们以为我们只会看到过去的事情。这当然是不对的。如果我们总是显得魂不守舍,那只是因为我们的目光已经投向了未来,我们正在关注那些将要到来的事情。我们努力搜集的所有信息和知识……我们都希望能让它们流传下去。其他宗派都在让今天变得更好。我们则是放眼未来。” 艾雯把蓝色的册子放到一旁,先翻开那本红色书卷的第一页。书页上的字迹细小、简洁且紧密,正是出自维林之手。但没有任何一句话表达出明确的意思。可以说,满篇都是胡言乱语。 “那本小册子是钥匙,艾雯。”维林解释说,“我是用密码写成这份卷宗。它是我的……作品。我的作品,我一生的作品。” “里面写的是什么?”艾雯轻声问道,不过她已经约略猜出了答案。 “姓名,地点,说明。”维林说,“我对于他们全部的了解。暗黑之友中的领袖、黑宗、他们所相信的预言、不同集团的目标和行动方针。后面还有一张名单,上面是我能确定的所有黑宗姐妹。” 艾雯愣了一下。“所有?” “我想,我应该没有把她们全部找出来,”维林微笑着说,“不过她们之中的很大一部分应该都在这里了。我可以向你承诺,艾雯,我的调查非常充分。” 艾雯满怀敬意地看着这本书。太不可思议了!光明啊,这要比任何一个国王的金库都更有价值。这份宝藏简直就像瓦力尔号角一样珍贵。她抬起头,满眼泪水。在她面前的这个人用一生的时间与黑暗势力周旋,藏身其中,观察、记录,为了整个世界奋战不息。 “哦,别这样。”维林的脸色正逐渐变得苍白,“她们在我们中间可是有很多密探,就像啃噬果核的虫子。我想,我们之中至少要有一个人混进她们中间去。这值得一条人命。大概没有几个人能搞出像你手里这样一件有用又漂亮的东西。艾雯,我们全都希望能改变未来。我想,我只是幸运地有个机会能这么做。” 维林深吸一口气,伸手按住额头。“天哪,这东西的效力可真快。我还有一件事必须告诉你,请打开那本红色的书。” 艾雯再次打开红皮书,发现里面有一条末端系着钢质吊坠的细皮带。看起来,它应该是一种书签,但又比普通的细带书签长得多。 “随便把它夹在一处书页里。”维林说,“再用它把两本书捆住。” 艾雯带着好奇心照她的话做了,将细带随便夹在一个书页里,又将蓝色的小册子放在红皮书上,用细带将它们捆成一体,把钢坠在细带上系好。 两本书消失不见了。 艾雯愣了一下。她依然能感觉到手中书本的分量,只是眼睛已经看不见它们了。 “恐怕这只对书本有效。”维林打了个哈欠,“看样子,在传说纪元中有人非常担心自己的笔记内容外泄。”她又微微一笑,但她的脸色已经极度灰白了。 “谢谢你,维林。”艾雯一边说,一边解开那根细带。那两本书又显露出来。“真希望能有别的办法……” “必须承认,这份毒药只是一个备案。”维林说,“我并不想死,我还有许多事要做。幸运的是,我已经对其中一些事做了安排……以防万一我无法回去。其实,我的第一个方案是找到誓言之杖,看看能不能用它除去暗主的誓言。但不幸的是,我并没有找到它。” 是赛尔琳她们,艾雯想,她们一定又把誓言之杖拿走了。“我非常难过,维林。” “不过它可能根本就起不了作用。”维林说着,躺倒在床上,将枕头在斑白的褐色头发下面放好。“向暗主立誓的步骤有些……特别。我很希望能多为你找到一些情报,孩子。一名使徒就在白塔内,我相信是麦煞那。我本希望能够把她在这里使用的伪装身份告诉你,但在我两次见到她时,她都紧紧包裹住自己,让我无法找到任何线索。我所看到的一切都记录在那本红皮书上了。 “每迈出一步都要小心,每进行一次攻击更要小心。要一举铲除她们,还是要分别将她们之中最重要的人物在暗中除掉,一切由你自己来决定。也许你会决定监视她们,利用她们的阴谋。而有效的审讯也可能从她们的嘴里挖出一些我无法得到的答案。你还很年轻,但现在就必须做出许多决定了。”她打了个哈欠,面容因剧烈的疼痛而微微有些扭曲。 艾雯站起身,走到维林身边。“谢谢你,维林。谢谢你选择我担起这个责任。” 维林露出虚弱的笑容。“对于我之前给你的一点小东西,你处理得非常好。当时的情况实在很有趣。玉座命令我向你提供讯息,捕猎逃出白塔的黑宗。我只能接受这个命令,哪怕黑宗的首脑们为此而愤恨得咬牙切齿。要知道,我并没有得到命令要把那件梦之特法器给你,但我一直都很看好你。” “我没资格得到这样的信任。”艾雯低头看着那本书。 “胡说,孩子。”维林又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你会成为玉座,对此我很有信心。玉座应该用知识和信息武装自己。所以,在全部宗派中,褐宗的使命是最为神圣的——用知识武装这个世界。我仍然是她们之中的一员,请让她们知道。虽然黑宗也许永远不会放过我的名字,但我的灵魂仍然是褐色的。告诉她们……” “我会的,维林。”艾雯向她做出承诺,“但你的灵魂并不是褐色的,我能清楚地看到它。” 维林睁开眼睛,看着艾雯,额头上因紧锁的眉头而堆起皱纹。 “你的灵魂是纯白色,维林。”艾雯轻声说,“就像光明本身一样。” 维林微笑着闭上眼睛。真正的死亡还要再过几分钟才会到来,但她已经迅速地陷入昏迷。艾雯坐下去,握住这位老人的手。就让爱莉达和评议会去自生自灭吧。艾雯已经精心播下了种子,现在到众人之前去发号施令只会过分扩张她的权威。 随着维林的脉搏渐渐消失,艾雯拿起那杯毒茶,将它搁到一边,又拿起茶杯托碟,放在维林的鼻子下面。托碟光亮的釉面上没有雾气。用这种手段检查这位姐妹是否真的死去,也许有些过于残忍。但的确有一些毒素能够让人进入假死状态,只留有非常细小的呼吸。如果维林用这种伎俩误导艾雯,那很可能会收到惊人的效果。艾雯为自己的残酷而感到恶心,但她是玉座,她必须考虑到所有可能性,并采取必要的行动,无论那有多么艰难。 无论是怎样的黑宗两仪师,也不会愿意用死亡来制造这样的骗局。艾雯的心是信任维林的,尽管她的理智需要明确的证据。她朝房里那张简单的小桌上看了一眼,维林留下的两本书就放在那张桌子上。就在这时,她的房门毫无预兆地被推开,一名还不具备无瑕面容的年轻两仪师探头进来。是红宗的图芮丝。看来,终于有人受命来看管她了,她的自由时间就此结束。当然,现在哭泣是没有用的,毕竟她们没有让维林人生中最后的一个小时白白耗去。艾雯希望维林能够早一个星期来见她,但发生的事情已经不可能改变了。 那名红宗姐妹看到维林,不由得皱起了眉。艾雯立刻将一根手指竖到唇边,狠狠地瞪了那名姐妹一眼。 只迈出两步,艾雯已经走到门前。“她刚刚进来,想和我谈谈她很久以前指派给我的一个任务。那还是在白塔分裂以前的事。有时候,这些褐宗姐妹的心思总是很简单。”她说的是实话,她们都会有这样的时候。 对于艾雯的这句评价,图芮丝感同身受地点点头。 “真希望她能躺到她自己的床上。”艾雯又说道,“我不知道现在该拿她怎么办。”这些全都是实话,艾雯现在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用双手握住誓言之杖了。在这种时候,想要不说谎实在是太难了。 “她一定是因为长途旅行而累坏了。”图芮丝的声音很轻,但显然不容艾雯有任何质疑。“她想做什么,你就让她做什么。她是两仪师,而你只是一名初阶生,不要打扰她。” 那名红宗说完这句话,就关上了门。艾雯满意地微微一笑,然后,她又朝维林看了一眼,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她迟早要让别人知道维林的死。她该怎么解释?关于这点,她必须仔细想清楚。要是有个万一,她也许还得说出事实。 但首先,她需要处理好维林的书,就算是有那件特法器保护,这两本书还是有可能会很快从她这里被拿走。也许她应该将密码本和红皮书分开收藏。也许应该记住并毁掉那份密码本。如果她知道现在评议会的状况,她就能有更明确的计划了!爱莉达被废黜了吗?希维纳会活下来吗?还是已经被处决了? 现在她不可能弄清楚这些事。门外正有人看守着她,她能做的只有等待,以及阅读。 维林的密码相当复杂,红皮书中的每一句话都需要从密码本中找寻大量信息才能解读。这是一件好事,也是个麻烦。这种密码是很难被破解的,让艾雯几乎无法完全凭记忆就对它进行解读。而且,她大概要到早晨才能对红皮书中的内容有大概的了解。到那时,她才可能知悉维林的真实状况。 她又向维林看了一眼。看起来,维林真的像是安祥地睡着了。艾雯打开毯子,将她的身子盖好,又为她脱下鞋,放到床边,让她更像是沉沉入睡的样子。随后,带着一点抱歉的心情,她翻过维林的身子,让她改成侧卧的睡姿。那名红宗姐妹又探进头来看了两次。让她看到维林改变姿势,应该能减少她的怀疑。 做完这些事以后,艾雯瞥了蜡烛一眼,确定一下已经过去多少时间。初阶生宿舍里没有窗户。她不得不压抑下拥抱至上力,导引出光球进行阅读的渴望。现在她只能满足于这一点烛光了。 首先要做的是查清楚红皮书后黑宗名单上的每一个名字,这比记住密码还要重要。她必须知道自己可以信任谁。 在随后几个小时里,她一生中还从未有过如此不安和难受的经历。有一些名字,她是第一次看到,或者感觉非常生疏。也有一些是她曾经与之共事,尊敬、甚至信任的人。刚开始梳理名单,她就看见嘉德琳的名字,不由得暗暗骂了一句。然后看到奥瓦琳的名字,她又吃惊得吸了一口冷气。她听说过爱萨·潘弗和盖琳娜·卡斯班,随后的几个名字,她又不认识了。 看到雪瑞安的名字,她不由得从心中感到一阵恶寒。艾雯确实曾经怀疑过这个人,但那还是在她当初阶生和见习生的时候。在她刚开始猎捕黑宗的那些日子里,莉亚熏出卖她的事,让她几乎对每一个人都抱有疑心。 在流亡沙力达的日子里,艾雯一直与雪瑞安密切合作,也渐渐喜欢上这个人。但她竟然是黑宗。艾雯自己的撰史者是黑宗。现在不是软弱的时候,艾雯,她一边告诫自己,一边继续查看这份名单。她的心中充满被背叛的苦涩与憾恨,但她不会让心情影响自己的工作。 所有宗派中都有黑宗两仪师,其中有宗派守护者,也有地位最低、最没有实权的两仪师。根据维林的统计,她们大约有两百多人。蓝宗21人,褐宗28人,灰宗30人,绿宗38人,白宗17人,黄宗21人,红宗则有令人震惊的48人。见习生和初阶生之中同样有暗黑之友。名单上还注明,有些人在加入白塔前可能就是暗黑之友了。不过黑宗只接纳两仪师。名单上也写明了,在前面的书页中还有关于黑宗更多的解释,但艾雯只是不断地逐一记下名单上的名字,她需要知道所有这些人的名字,一个都不能漏掉。 叛逆两仪师阵营和白塔之中都有黑宗,就连那些远离白塔,不加入任何阵营的两仪师之中也有这种人。除了雪瑞安,最让艾雯感到恼恨的就是在两个阵营中都有身为黑宗的宗派守护者。杜海拉·巴沙希、维琳娜·贝哈、赛多芮·戴基纳、塔琳妮·明莱,当然,还有黛兰娜·墨赛伦。梅丹妮已经在暗中告知艾雯,塔琳妮是赛尔琳等人发现的黑宗成员,但她已经逃出了白塔。 莫芮雅·爱瓦德,最后这个名字属于蓝宗,她戴上披肩已经超过一百年,以睿智和冷静的头脑著称。艾雯曾经不止一次向她咨询过问题,从她那里学习了很多经验,并认为作为蓝宗的她是自己最可靠的支持者之一。在选举艾雯成为玉座时,莫芮雅曾是表现最为积极的一个人,并且不止一次在关键时刻迅速向艾雯提供支持。 每一个名字都像一根棘刺扎进艾雯的身体。达达拉·芬奇,有一次艾雯绊倒,扭伤脚踝,是她为艾雯进行治疗。赞妮卡,她曾经非常乐于给艾雯上课。拉芮萨·林德。米雅丝,艾雯曾经为她剥过核桃。奈茜塔。纳瑟勒·凯亚玛。娜莱恩·佛瑞尔,像爱萨一样,她成为了兰德的阶下囚。玻尔伦·彭纳。梅瓦拉。查伊·卢甘…… 名单还在继续。罗曼妲和蕾兰都不在上面,这倒是让艾雯有些恼恨。如果能把她们之中至少一个人监禁起来,那肯定能省去艾雯不少麻烦。为什么是雪瑞安,而不是这两个人? 不要这样,艾雯,她想道,你不能如此意气用事。希望某位姐妹是黑宗可能会让你无意中伤害到她。 凯苏安不在名单上,艾雯最亲密的朋友也都不在这上面。她并不认为她们会是黑宗,但在这张名单上没看到她们的名字,艾雯还是松了一口气。在白塔中狩猎黑宗的队伍没有问题,她们的名字都不在名单上。这张名单上也没有沙力达派出的间谍的名字。 爱莉达的名字也不在名单上。在名单结尾处还有一段注释,特别说明维林曾经非常密切地监视爱莉达,寻找她属于黑宗的证据。但与黑宗姐妹的谈论让她明确相信,爱莉达本人不是黑宗,她只是一个极不安定的人。有时候,黑宗会像其他宗派一样,对她感到无比的愤恨和无奈。 而且,在看到盖琳娜和奥瓦琳的名字后,艾雯已经开始怀疑,自己不会在这张名单上看到爱莉达的名字了,尽管这点实在是有些不幸。选择一个能够操纵的傀儡成为玉座,并为她安排一名黑宗守护者,这才更像是黑宗的行事风格。 她们也许会透过盖琳娜来影响爱莉达。根据维林的观察,盖琳娜也许正是红宗的首脑。她们曾经对爱莉达威逼利诱,让爱莉达在无意间为黑宗做事。这样就能解释奥瓦琳莫名其妙的垮台。也许是因为那名黑宗做得太过分了?结果招致爱莉达的报复?这样是讲得通的。但除非爱莉达亲口说出实情,或者艾雯能够对奥瓦琳进行审讯,否则真正的事实还是一个谜。艾雯已经有些迫不及待要捉住奥瓦琳了。 她在深思之中合上厚实的红皮书。身边的蜡烛几乎已经燃尽,时间应该很晚了。也许现在她应该坚持要求得到一些关于白塔现状的讯息。 还没等到她决定该如何行动,突然听到一阵敲门声。艾雯抬起头,手上飞快地用细带特法器绕住两本书,让它们消失于无形。敲门声意味着有那名红宗以外的人来找她了。 “进来。”她喊道。 门被打开,妮可拉站在门口。她黑色的大眼睛和苗条的身材完全被笼罩在图芮丝的目光之中。那名红宗似乎很不高兴艾雯会有访客,但妮可拉手中托盘上冒着热气的碗说明她能够敲门的原因。 妮可拉向艾雯行了一个屈膝礼,白色的初阶生长袍不住地抖动着。图芮丝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但妮可拉却没注意到。“这是为两仪师维林准备的。”她轻声说着,朝床上点了点头。“厨房主子知道两仪师维林旅途劳顿,命我送这个来。” 艾雯点点头,朝桌子指了一下,同时掩藏住自己的兴奋。妮可拉快步走进屋内,将托盘放在桌上,悄声说道:“我要知道您是否信任她。”她朝那张床上又瞥了一眼。 “我信任她。”艾雯用凳子摩擦地板的声音掩饰住自己回答的声音。看来,她的盟友还不知道维林已经死了。这样很好,这个秘密暂时还是安全的。 妮可拉点点头,然后高声说道:“她最好趁热吃下这个,不过是否要叫醒她就由你来决定吧。我还得到命令,要警告你不能碰这个。” “我不会动它,除非她确实不需要这个了。”艾雯一边回答,一边转过身。片刻之后,房门在妮可拉身后被关上。艾雯焦急地等待了几分钟,直到图芮丝打开门,查看她的动静。不过她还是利用这段时间洗净了手脸,并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最终确定没有人会打扰她之后,她拿起汤匙,在汤里捞了一下,找出一只小玻璃瓶,里面放着一个纸卷。 聪明。她的盟友们显然在知道维林正在艾雯的房间后,就决定利用这个契机做为联系的手段。她打开纸卷,里面只有一个字:“等”。 她叹了口气,现在的确无事可做。但她不敢再拿出红皮书继续看下去了。没过多久,她就听到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似乎是一场争论。然后又是一阵敲门声。 “进来。”艾雯带着好奇心喊道。 门被打开,梅丹妮走进房间,她故意在图芮丝面前关上房门。“吾母。”她一边说,一边行了一个屈膝礼。这名身材窈窕的女子穿了一件紧身灰丝裙,让自己丰满的胸部显得格外突出。今晚她又要和爱莉达共进晚餐吗?“很抱歉让您等到现在。” 艾雯不在意地挥挥手。“你是怎么过图芮丝这一关的?” “所有人都知道,爱莉达……喜欢接受我的拜访。”她说道,“白塔律法也规定,任何囚犯都不能被禁绝访客。她不能阻止一位姐妹与一名初阶生见面,虽然她的确努力试图拦阻我。” 艾雯点点头。梅丹妮看了维林一眼,皱皱眉。然后,她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维林的面容已经变得灰暗僵硬,很显然,她的状况很不正常。幸好图芮丝从未仔细看过这个“睡着”的姐妹。 “两仪师维林已经死了。”艾雯一边说,一边瞥了门口一眼。 “吾母?”梅丹妮问,“出了什么事?你们遭到攻击了?” “两仪师维林在见我之前不久,被一名暗黑之友下了毒。她知道自己中毒了,于是在她生命中最后的时刻向我交代了一些重要的事情。”这段话的真实程度让她自己都感到吃惊。 “光明啊!”梅丹妮说,“白塔内部发生了谋杀?我们必须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召集卫兵,还要……” “这件事会得到处理。”艾雯坚定地说,“镇定下来,不要大喊大叫,我不想让外面的看守听到我们的话。” 梅丹妮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她看着艾雯,很可能是在惊讶艾雯怎会如此冷酷。这样很好,就让她看到一个泰然自若、意志坚定的玉座吧。现在不该让她看到的是悲伤、混乱和焦虑。 “是的,吾母。”梅丹妮行了一个屈膝礼,“我道歉。您当然是对的。” “我相信你带来了最新的讯息?” “是的,吾母。”梅丹妮很快就镇定了下来,“赛尔琳让我来找您,她说需要让您知道今天发生的事情。” “我确实需要知道。”艾雯竭力不露出不耐烦的情绪。光明啊,她大约能做一些猜测。难道赛尔琳遇到无法解决的麻烦?现在她们还要解决黑宗呢! “爱莉达还是玉座,”梅丹妮说,“但她也只剩下这个头衔了。白塔评议会正式对她进行谴责。她们告知爱莉达,玉座不是绝对的统治者。从今日起,她做出任何判决,发布任何命令,都必须先征询她们的意见。” 艾雯点点头。“这个结果也在意料之中。”历史上有不止一名玉座因为滥用权力而成为评议会的傀儡。爱莉达的行为只能造成这样的后果。如果她没有让白塔崩坏到今天这个地步,艾雯本来可以对这个结果感到满意了。“她要接受多久的苦修?” “三个月。”梅丹妮说,“一是因为她对你做的事;二是因为她的各种不当行为。” “很有趣。”艾雯若有所思地说。 “还有人要求对她进行更严厉的惩罚,吾母。看样子,再过一段时间,她就要被废黜了。” “你亲眼见证了这一切?”艾雯惊讶地问。 梅丹妮点点头。“爱莉达要求对她进行闭席审判,但她没有得到支持。我认为,这个结果正是她自己的宗派在幕后推动的,吾母。现在三位红宗守护者都离开了白塔。我还在寻思,杜海拉她们到哪里去了。” 杜海拉,一名黑宗。她想要干什么?另外两名红宗守护者呢?她们三个在一起吗?如果是这样,那另外两个人会不会也是黑宗? 但她现在没办法为这个问题分神。“爱莉达如何对待这个审判?” “她没说什么,吾母。”梅丹妮说,“在大多数时间里,她只是静观别人的言行。当然,她的脸色非常不好。我很惊讶她竟然没有当场大吼大叫。” “是因为那些红宗。”艾雯说,“如果她真的失去自己宗派的支持,她们肯定会事先警告她,不要无故掀起更多的波澜。” “赛尔琳也是这么想的,”梅丹妮回答,“她还强调您坚持不允许红宗解体。有一些初阶生听到您的那段话,已经把讯息传了出去。可能也正是您的这个坚持,才没让爱莉达遭到废黜。” “如果她被废黜,我是绝对不会介意的。”艾雯说,“我只是不想让那个宗派消失。不过,也许这样会更好。我们不能让整座白塔跟随爱莉达一同被毁掉。”不过,如果艾雯能够回到那个时刻,也许她不会过早说出那些话。她不想让任何人觉得艾雯在支持爱莉达。“对希维纳的判决是不是已经被撤销了?” “还没完全撤销,吾母。”梅丹妮说,“她还在拘押中,等待评议会的最终决定。她仍然公开宣称要废黜玉座。评议会中很多人提议要判处她接受苦修。” 艾雯皱起眉。这件事里透着一股妥协的味道。爱莉达也许已经暗中和红宗首脑进行过密谈(盖琳娜早已失踪,艾雯不知道现在红宗的首脑是谁),确定了这次决议的细节。希维纳仍然会受到惩罚,虽然不像爱莉达所希望的那么严厉。而爱莉达将以服从评议会的意志做为交换。这表明爱莉达的地位很不稳固,但仍然具有一定的权威。她在红宗内部得到的支持,并不像艾雯所希望的那样已经销蚀殆尽了。 不过,事态发展还是有好的一面。希维纳会活下来,看样子,艾雯也会被允许恢复“初阶生”的生活。宗派守护者们出于对爱莉达的厌恶而对她进行惩戒,假以时日,艾雯有信心能让这个女人垮台,让白塔重归于统一。但她还敢这样浪费时间吗? 她朝桌子上瞥了一眼,那两本珍贵的书就隐形在那里。如果她对黑宗展开大规模进攻,是否会引发一场战争?会不会造成白塔进一步的分裂?她有可能一次将她们铲除干净吗?她需要时间来思考这些问题。现在,她只能继续留在白塔,为推倒爱莉达而努力。这也意味着她还无暇去对付那些黑宗两仪师。 但她也不会完全对她们放手不管。“梅丹妮,”艾雯说,“我想让你去告诉其他人,她们必须尽快控制住奥瓦琳,用誓言之杖对她进行测试。哪怕要冒一些风险,也必须做到这件事。” “吾母,奥瓦琳?”梅丹妮问,“为什么是她?” “她是黑宗。”艾雯说到这里,感到一阵反胃。“而且她在黑宗组织里拥有接近领袖的地位,这是维林不惜一死带给我的情报。” 梅丹妮脸色一白。“你确定吗,吾母?” “我相信维林。”艾雯说,“但你们还是应该先除去奥瓦琳立下的一切誓言,然后让她重新立下三誓,再问她是不是黑宗。无论有多么明确的证据,每一个人都应该有机会证明自己。誓言之杖在你们那里吧?” “是的。”梅丹妮说,“我们需要证明妮可拉值得信赖的程度。其他人还想要再吸纳一些见习生和初阶生,她们可以做一些姐妹们不方便做的事情,比如传递讯息。” 考虑到宗派之间的分裂状况,这种决定显然是明智的。“为什么选中她?” “因为她经常会和别人谈论你,吾母。”梅丹妮说,“众所周知,她在初阶生中是你最热情的拥护者之一。” 听到别人这样说一个曾经背叛过自己的女人,这种感觉实在是很奇怪。当然,考虑到现实情况,这个女孩也不该如此受到责怪。 “她们当然没有让她立下三誓。”梅丹妮说,“她还不是两仪师,但她已经立下不可说谎的誓言,并证明她并非暗黑之友。然后,她们就从她身上除去了那个誓言。” “你呢,梅丹妮?”艾雯问,“她们有没有从你身上除去那第四个誓言?” 梅丹妮笑了一下。“是的,吾母。谢谢你。” 艾雯点点头。“那么,走吧。记住我的话,必须捉住奥瓦琳。”她看了一眼维林的尸身。“恐怕我也要请你把她也带走,否则,我就必须解释她为什么会死在我的房间里。” “但……” “使用神行术。”艾雯说,“如果你不熟悉一个地方,就用浮行。” 梅丹妮点点头,然后拥抱了真源。 艾雯又想了想,说:“先编织些别的东西。是什么无所谓,需要大量至上力就可以。比如成为两仪师时接受测试所进行的那一百种编织之一。” 梅丹妮皱了皱眉,但并没多问,只是编织出某种非常复杂且包含强大能量的能流。她开始编织没多久,图芮丝就满脸狐疑地探头进来。幸运的是,梅丹妮的编织让她无暇注意到正在“沉睡”的维林。她只是盯着那股能流,开口想要说话。 “她正在向我示范接受两仪师测试时需要进行的编织。”艾雯抢先说道,“这是被禁止的吗?” 图芮丝瞪了她一眼,但还是关上门,退了出去。 “这样可以防止她发现你在编织通道。”艾雯说,“快一点,带走维林。当图芮丝再打开门时,我会和她说实话,说你和维林借着神行术离开了。” 梅丹妮瞥了维林的尸体一眼。“但我们该怎样处置她的尸体?” “怎样都好,”艾雯已经有些急躁了,“这个问题你去解决,现在我没时间关心这种事了。把这只杯子也拿走。这杯茶里有毒,要小心处理它。” 艾雯向房里明灭不定的蜡烛瞥了一眼,它几乎已经要烧到桌面了。在她旁边,梅丹妮轻声叹了口气,然后打开一个通道。风之力能流托着维林进入通道,艾雯带着巨大的悲哀与歉意,看着她消失在通道之中。她本该有更好的结局。总有一天,世人会知道她都承受过些什么,又为这个世界做过什么。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梅丹妮带走那具尸体和那杯茶后,艾雯点亮了另一根蜡烛,躺倒在床上,竭力不去想这张床上曾经放着一具尸体。她放松自己,想着史汪。史汪应该很快就要入睡了。艾雯需要尽快警告她,告诉她雪瑞安等人的身份。 艾雯在特·雅兰·瑞奥德中睁开眼睛。她还在她的房间里,至少是她的房间在梦境中的幻象。这里的床铺平整如新,房门关闭着。她的衣服变成适合玉座身份的绿色庄重长裙。转眼间,她移动到白塔的春之花园。史汪还没到,也许现在还不到她们见面的时间。 至少这里看不到堆积在这座城市里的垃圾,以及宗派之间的种种龌龊。白塔的园丁们就如同一种自然力量,无论玉座如何更替,宗派中激起怎样的波澜,他们只是每日种植、耕耘和收割。春之花园比白塔中大多数花园都要小一些,是位于两道城墙间的一片三角形苑囿。换做其他城市,这片三角形空地也许会被用来做为仓库或城防工事的一部分。但在白塔,这种缺乏美感的设计是不会被采用的。 在这里,这片空地成为一座草木繁茂的小花园。绣球花从花盆中拥挤出来,爬满墙壁。一排排荷包牡丹伸展开精致的三尖叶片,叶子下面低垂着细小的粉红色花蕾。长鬃枝细长的叶片如同美人的手指。两行小树沿城墙排列,交汇在花园的顶点位置。 艾雯等待着,沿着墙边的行道树来回踱步,心里想着雪瑞安属于黑宗的事。那个人到底插手了多少事?在史汪还是玉座时,她就已经担任多年的初阶生师尊。她是否曾经利用自己的职位对其他姐妹施加影响?很久以前那一次灰人的袭击是否出于她的谋划? 雪瑞安曾经参与对麦特的治疗。当然,那时她身处于众多姐妹组成的连结中,不可能做什么坏事,但任何与这个人有关的事情都是值得怀疑的。与她有关的事实在太多了!艾雯在沙力达掌权之前,雪瑞安也曾在那里主持事务。雪瑞安在那时做过什么?实行了多少阴谋?又向暗影出卖了些什么? 她是否事前就知道爱莉达废黜史汪的计划?盖琳娜和奥瓦琳也是黑宗,她们两人应该是那场阴谋的主导,她们很可能会警告其他黑宗。难道半数姐妹逃离白塔,在沙力达的聚集,以及随后的等待和漫漫无期的讨论都是暗帝计划的一部分?那么艾雯的掌权呢?她在无意中受到过多少次暗影的操纵? 这种胡思乱想是无用的,她严厉地告诫自己,不要这样。即使没有维林的笔记,艾雯也在怀疑白塔的破裂是暗帝一手造成的。暗帝肯定更喜欢两仪师分裂成两个阵营,而不是统一在一名领袖的身后。 但现在,这个问题更加……关系到她个人。艾雯觉得肮脏,甚至恶心。片刻间,她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许多人眼中无知的乡下女孩。如果爱莉达曾是黑宗的棋子,那么她也没什么差别。光明啊!暗帝看到两名玉座争权夺势,指挥自己的爪牙们自相残杀的时候,会笑成什么样子? 我没办法确定他想要什么,为什么想要。维林说过,就算是经过多年的研究,她也没办法确定……有谁知道暗帝是不是会笑? 艾雯打了个哆嗦。无论暗帝有怎样的计划,她会和他战斗,抗击他。就算他赢了,也要对他的眼睛吐口水,就像艾伊尔人说的那样。 “哦,看起来很有精神。”史汪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 艾雯转过身,才察觉自己身上已经不再是玉座长裙,而是一名骑士的标准武装,手还中擎着两支艾伊尔短矛。 她消去盔甲和利矛,重新穿上长裙。“史汪,你应该给自己找把椅子,我有一些事要告诉你。” 史汪皱起眉。“什么事?” “首先,雪瑞安和莫芮雅是黑宗。” “什么?”史汪惊呼一声,“这是什么胡话?”她的身子僵了一下,才又补了一声:“吾母。” “这不是胡话,”艾雯说,“恐怕是事实。还有其他人也是黑宗,但我以后才能把她们的名字告诉你。我们还没办法控制住她们所有的人。我需要时间来思考和计划,也许要一个晚上。我们很快就会发动攻击,但在那之前,我希望雪瑞安和莫芮雅受到监视,并且不要单独待在她们身边。” 史汪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对此你有多少把握,艾雯?” “有足够的把握。”艾雯说,“盯着她们,史汪。好好想一想该做些什么,我想要听你的建议。我们需要悄无声息地逮捕她们,然后向评议会证明,我们是对的。” “这么做很危险。”史汪揉搓着下巴,“我希望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吾母。”她说出最后这个称谓时,相当用力。 “如果我错了,”艾雯说,“那么要承担责任的也是我。但我不认为我错了。就像我说的,许多事都改变了。” 史汪低下头。“你还是俘虏吗?” “严格来说,不算是了。爱莉达已经……”艾雯犹豫了一下,自顾自地皱皱眉。有些地方不对劲。 “艾雯?”史汪焦急地问道。 “我……”艾雯张开口,又打了个哆嗦。有某种力量在拖拉她的意识,让她感觉模糊。有什么…… 正在将她拉回去。特·雅兰·瑞奥德收缩,远去。艾雯张开眼睛,回到自己的房间,急不可耐的妮可拉正摇晃着她的手臂。“吾母,”她不停地说着,“吾母!” 那个女孩的脸颊上有一道正在流血的伤口。艾雯猛地坐起身。就在此时,白塔仿佛因剧烈的爆炸而震动起来。妮可拉抱住她的手臂,惊慌地尖叫了一声。 “出了什么事?”艾雯问。 “暗影生物!”妮可拉叫嚷道,“从空中杀过来了。蛇一样的大怪物投下火焰和至上力能流!它们在杀我们!哦,吾母,末日战争到了!” 艾雯感觉到一阵发自心底的、几乎无法控制的慌乱。末日战争,最后战争! 她听到远方传来一阵尖叫,随之还有士兵和护法们的喊声。不……不,她需要集中精神!天空中的大蛇,使用至上力……或者是骑在上面的人在使用至上力。艾雯掀开毯子,跳起身。 这不是末日战争,但情况可能同样糟糕。霄辰人终于攻进白塔了,就像艾雯梦到的那样。 她还没办法导引至上力点燃一根蜡烛,更别说反击了。 第四十章 白塔撼动 史汪猛然醒来。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出了非常严重的问题。她从床上爬起身。一个黑色的人影在帐篷另一边突然一动,发出金属撞击的声音。史汪定住脚步,反射性地拥抱了真源,导引出一颗光球。 加雷斯·布伦警戒地站在帐篷里,苍鹭徽剑已经被抽离剑鞘。他只穿着内裤。史汪不得不努力移开视线以避开他肌肉强健、远比他实际年龄更年轻的身体。“出什么事了?”他问道。 “光明啊!”史汪说,“你睡觉时也带着剑?” “一直如此。” “艾雯有危险。” “什么样的危险?” “我不知道。”史汪不得不承认,“我们刚刚见了面,但她突然就消失了。我认为……我认为爱莉达也许决定要处死她了,或者至少是把她从牢房里拖了出去……要对她做什么。” 布伦没有询问细节,只是让佩剑还匣,然后开始穿上裤子和衬衫。史汪还穿着她已经满是皱纹的蓝色内衫和衬裙。当她开始在布伦入睡后去和艾雯会面时起,就养成这种穿衣的习惯。 史汪心中涌起一种无法消减的焦躁感。为什么她会如此心神不宁?一个人在做梦时突然被外界的动静惊醒,这也不是什么非同寻常的事啊。 但艾雯不是普通人,她是梦的世界的大师。如果有什么意外的事情惊醒她,她也能妥善应对,然后回到梦的世界来消除史汪的担忧。但她没有回来,即使史汪等待了一段仿佛无限漫长的时间。 布伦走到她身边。现在他已经穿上笔挺的灰色长裤和左侧胸口上有三颗金星、肩章上有三枚金结的制服外衣,正在系上高衣领的扣子。 帐篷外传来一阵惊慌的呼喊声:“布伦将军!元帅!” 布伦看了史汪一眼,朝帐篷口转过身。“进来!” 一名留着整齐黑发的年轻士兵冲进帐篷,飞快地行了一个军礼。他没有为深夜打扰元帅而道歉。布伦的部下知道他们的将军信任他们,不会因为他们深夜禀报军情而气恼。“元帅,”那个人说道,“有巡逻兵报告,城中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台基思?”布伦问。 “巡逻兵也不能确定,元帅。”那个人脸色冷峻,“因为阴云遮住了月亮,夜晚太黑了,望远镜起不了什么作用。但白塔附近不断爆起亮光,就像照明者的演出。空中还能看到许多黑色的影子。” “暗影生物?”布伦一边问,一边走出帐篷。史汪带着光球和那名士兵一同跟了出去。今晚的月亮几乎只剩下一根银线,又被遮在阴云后面,让这个夜晚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军官们的帐篷仿佛只是他们周围的一团团黑影,唯一真正能看清的只有岗哨和营门附近的营火。 “可能是暗影生物,元帅。”那名士兵一边说,一边在布伦身后小跑着。“一直都有传闻,说那个方向有暗影怪物。不过巡逻兵们还无法确定他们看到了什么,只知道那里肯定有闪光。” 布伦点点头,向营火走去。“向今晚的轮值士兵发出警报,让他们装备好武器。派跑者去围城工事,让他们带更详细的讯息回来!” “是,元帅。”那名士兵敬了一个礼,快步跑掉了。 布伦瞥了史汪一眼,他的面孔被史汪手心上方的光球照亮了。“如果没有足够强大的地面部队,暗影生物不敢攻击白塔。但我很怀疑这个缺乏隐蔽的地方是不是能藏住十万兽魔人。那些闪光到底是什么?” “霄辰人。”史汪心中感到一片冰冷。“烂鱼肚子,加雷斯!那一定是他们,艾雯曾经预见到这件事。” 加雷斯点点头。“是的,有传闻说,他们会驾驭暗影生物。” “飞行怪兽,”史汪说,“但不是暗影生物。艾雯说过,它们被称作‘雷肯’。” 加雷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说道:“霄辰人怎么会做这种蠢事,没有地面部队辅助就发动攻击?” 史汪摇摇头。她一直都以为,霄辰人对白塔的进攻将意味着大规模入侵。艾雯也猜测这场进攻还要再过几个月才有可能发生。光明啊!看来艾雯可能是错了。 布伦朝营火看了一眼,它们在黑夜中烧得更加旺盛,将光亮投射在营墙外面。在环形木墙内,军官们正纷纷醒来,并向同袍发出呼唤。许多灯盏也纷纷被点亮。 “那么,”加雷斯说,“只要他们攻击塔瓦隆,就不是我们的问题。我们只需要……” “我要把她弄出来。”史汪突然说道,她的声音把自己吓了一跳。 布伦转头看着史汪。借着光球的照明,史汪能看到他晚上长出来的胡茬。“什么?” “艾雯。”史汪说,“我们需要找到她。现在那里一定已经乱成一团了,加雷斯!我们现在就进去,在有人做出反应前带她出来。” 他看着她。 “怎么了?” “你承诺过,不会救她出来,史汪。”光明啊,但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感觉真好! 镇定下来!她呵斥自己。“现在这不重要了。她有危险,需要救援。” “她不想要援救。”布伦严肃地说,“我们要确定我们是安全的。玉座有信心能照顾好自己。” “我也以为我能照顾好自己。”史汪说,“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她摇摇头,朝远方的塔瓦隆看了一眼。在那座高塔周围,她只能模糊地看到一团团闪光,不住地将它照亮。“艾雯在提到霄辰人时,总是会打哆嗦。她很少会为什么事情而感到困扰。无论弃光魔使,或是转生真龙,她都不害怕。加雷斯,你不知道霄辰人会怎样对待能够导引的女人。”她看着他的眼睛,“我们需要去找她。” “我不会参加。”他顽固地说。 “好。”史汪恨恨地说。愚蠢的男人!“去照顾你的人吧。我相信,我知道有人会帮我。”她大步朝木围墙里的一顶帐篷走去。 艾雯靠在墙上,稳住自己的身子。整座白塔都在震动,仿佛每一块石头都在颤抖。墙灰碎屑不停从天花板上落下来。一片瓷砖脱离墙壁,在地板上摔成十几块碎片。妮可拉又尖叫一声,捉住艾雯。 “暗帝!”她哭嚎着,“最后战争到了!” “妮可拉!”艾雯怒喝一声,直起身子,“控制住你自己。这不是最后战争,是霄辰人。” “霄辰人?”妮可拉说,“但我以为他们只是传说!” 蠢女孩。艾雯一边想,一边快步跑进侧面的一条走廊。妮可拉紧跟在她身后,手里抓着提灯。艾雯的记忆没错,下一条走廊就在白塔边缘,让她能凭窗向外眺望。她挥手示意妮可拉躲在一旁,然后冒险向窗外的黑暗中瞥了一眼。 没错,有着双翼的巨大黑影正在天空中翱翔。那么巨大的身影不可能属于雷肯。是巨雷肯。它们不断向下俯冲,一股股能流在它们身周旋转,在艾雯眼中闪耀、震颤,化成一道道喷涌而出的烈火,照亮骑在巨雷肯背上的一双人影。罪奴和罪奴主。 白塔的侧翼已经燃起火焰。让艾雯感到惊恐的是,白塔本身也出现了几个大洞。一些巨雷肯攀附在白塔侧面,如同趴在墙上的蝙蝠,上面的士兵和罪奴正从大洞中进入白塔。就在艾雯观望时,一头巨雷肯从高塔一侧跃起,张开双翼飞翔起来。这种巨兽的飞行动作并不像纤小的雷肯那般优雅,不过它的驾驭者熟练地让它在空中稳住身体,恰巧从艾雯所在的窗前滑翔而过。它的双翼鼓起的强风吹起艾雯的头发。艾雯能听到巨雷肯的尖啸声,那是令人颤栗的尖叫。 这不是一次大规模的攻击,而是一次奇袭。目的是捕捉马拉斯达曼尼!艾雯看到一片烈火向窗外射来,急忙闪到一旁。那股火焰击中窗口旁的墙壁。她能够听到砖石的碎裂声。白塔再一次发生剧烈的晃动,尘土和灰烟不断涌入走廊。 士兵们很快就会杀进来。他们之中还有罪奴主。想到她们手中的绳索,艾雯打了个哆嗦,双手抱住身子。那一圈没有缝隙的冰冷金属。那种厌恶、卑微、惶恐和绝望,还有……因为不能更好地侍奉主人而充满羞耻的罪恶感。她还记得一名两仪师屈服后那种憔悴的眼神。最重要的是,她还清晰记得自己的恐惧。 她害怕自己最终会像其他人一样,只是一名奴隶,渴望着为主人奉献一切。 白塔颤抖着,远处的走廊里闪动着火光,伴随着喊声和绝望的哭嚎。她能够闻到烟火的气味。哦,光明啊!这是真的吗?她绝不会回去,绝不会让她们再给她戴上项圈。她必须逃走!必须躲起来,跑掉,离开这里…… 不! 她站直身子。 不,她不会逃走。她是玉座。 妮可拉蜷缩在墙边呜咽着。“他们来杀我们了。哦,光明啊,他们来了!” “让他们来吧!”艾雯吼叫一声,向真源张开自己。幸运的是,现在叉根的效力已经退去了一点,让她能够捉住涓滴的至上力了。这也许是她导引过最小的一股至上力,她甚至无法编织出足够强的风之力能流来托起一张纸。但这足够了。这必须足够。“我们将要战斗!” 妮可拉只是抽噎着,向她哭喊着:“您还不能导引,吾母!我看得出来,我们没办法和他们战斗!” “我们能,而且现在就要这么做。”艾雯坚定地说,“站起来,妮可拉!你是白塔的学生,不是被吓坏的挤奶女孩。” 那个女孩抬起头。 “我会保护你,”艾雯说,“相信我。” 女孩也站起身,仿佛是从心中接受了她的话。艾雯朝远处的走廊里瞥了一眼爆炸发生的地方。那里已经漆黑一片,墙上的油灯都熄灭了,但她觉得眼前仿佛有一些影子。他们正在过来,并且会用罪铐锁住沿途遇到的每一名女子。 艾雯朝另一个方向转过身,她还能听到身后传来的几声模糊的尖叫,那尖叫声和她刚刚醒来时听到的很相似。她不知道自己门口的那名看守到哪里去了,也并不真的在乎。 “来吧。”她一边大步向前走去,一边紧握着那一点至上力,如同一个溺水的人捉住一根救命稻草。妮可拉跟在后面,依旧在抽噎着,但还是跟上了。片刻之后,艾雯发现自己想要找到的:走廊里挤满了女孩,一些人穿着白袍,另一些人只穿着睡衣。这些初阶生挤在一起,有几个人颤抖的手里举着蜡烛。她们中间有许多人随着白塔的每一次摇动而发出一阵阵尖叫。很可能她们希望自己还能留在下面,原来初阶生区所在的地方。 “玉座!”有几个人向走过来的艾雯喊道。她们的问题立刻如同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出了什么事?” “我们被攻击了?” “是暗帝吗?” 艾雯抬起双手,那些女孩立刻都闭上嘴。“白塔正受到霄辰人的攻击。”她用平静的声音说道,“敌人的目的是俘虏能够导引的女人。他们有手段强迫这些女人为他们做事。这不是最后战争,但我们正处在严峻的危险之中。我不打算让他们得到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你们都是我的。” 走廊里变得很安静。女孩们都在看着她,希望,紧张。这里有五十余人,也许还要更多。她们必须有所行动。 “妮可拉、嘉丝曼、耶特丽、英娜拉,”艾雯点出一些导引能力强大的初阶生。“到前面来。其他人也要仔细看着,我要教你们一些东西。” “什么,吾母?”一个女孩问。 这样最好有用,艾雯想。“我要教你们如何连结。” 众人发出一声惊呼。这种异能是初阶生不能学习的,但艾雯要确保罪奴主们不会在初阶生区讨得任何便宜。 传授这种异能需要不短的时间,而现在白塔里每时每刻都会传来更多的爆炸声和尖叫声,初阶生们都很害怕,这让她们之中有几个人甚至难以拥抱真源,更别说学习新的异能了。艾雯只需要试上几次就能掌握的技巧,让这些初阶生用了整整五分钟才开始上手。 妮可拉帮了艾雯很多,她在沙力达时已经学习过连结了。在示范中,艾雯让妮可拉加入到以她为主导的连结中。这名年轻的初阶生向真源打开自己,并停留在放弃控制权的临界点,让艾雯将能量从她们体内引走。感谢光明,她们成功了!艾雯感觉到强大的至上力带来的喜悦涌遍全身,她已经太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这太甜美了!她周围的整个世界都变得生机勃勃,声音更悦耳,色彩更鲜艳。 她战栗地微笑着。她能感觉到妮可拉,感觉到她的恐惧和躁动不安的情绪。艾雯曾多次成为连结的一部分,很清楚该如何将自己和妮可拉分开。她也记得自己在第一次加入连结时,那种被卷入一股远比自己更强大的力量的感觉。 将自己向一个连结张开需要特殊的技巧。学习这种技巧并不很难,但她们没有多少时间。幸运的是,一些女孩很快就学会了。身材娇小、一头金发、仍然只穿着睡衣的耶特丽是第一个。来自阿拉多曼,古铜色皮肤、身材修长的英娜拉紧随其后。艾雯迫不及待地将这两名初阶生纳入自己和妮可拉的连结。至上力如同洪流般涌入她的身体。 下一步,艾雯开始让其他人进行练习,透过她被拘禁在白塔期间与这些初阶生的交谈,她约略知道这些人之中谁的编织技巧最好,哪些人的头脑最冷静。这些人可能不是她们之中导引能力最强的,但有连结做后盾,力量强弱对她们来说已经不是问题了。艾雯迅速将这些人分组,详细向她们说明如何透过连结接受真源,并希望她们之中至少能有一些人可以迅速掌握这种技巧。 而最重要的是,艾雯现在重新掌握了至上力,其强度几乎与她在正常时候所习惯的程度相当。她带着充满信心的微笑,开始编织。这种编织的复杂程度让一些初阶生不由得发出惊呼。“你们现在看见的,”艾雯警告她们,“绝不能进行尝试,即使那些控制连结的人也不行。这对你们来说太困难,也太危险了。” 一条银线切开走廊尽头的空气,旋转着向外扩张。她希望这个通道能在正确的地方开启。她所依据的是史汪的讲述。尽管还是有些模糊。不过,伊兰也曾向她描述过那个地方。 “而且,”艾雯用严厉的声音对初阶生说,“没有我的明确允许,你们也不能向任何人示范这个编织,即使是其他两仪师也不行。”不过她也相信这些初阶生不可能做到这点,毕竟这个编织太过复杂了。 “吾母?”一个有着鹰钩鼻、名叫苔麦拉的女孩尖声说,“您要离开吗?”她的声音中夹杂着恐惧,以及不小的希望,仿佛期盼艾雯也会带她离开这里。 “不,”艾雯坚定地说,“我马上就会回来。等我回来的时候,我希望至少能看见五个完整的连结!” 借助妮可拉和另外两个人的力量,艾雯走过通道,进入一个黑暗的房间。她编织出一个光球,照亮一个沿墙壁摆满架子的储藏间。她终于松了一口气,地点没错。 除了布满四壁的层架外,储藏间中央还有另外两排架子,所有架子上都放满各种样式奇特的物品:水晶球、小雕像、反射着蓝光的玻璃耳环、在手腕部分镶满火滴石的金属大手套。艾雯走进房间,而那三名初阶生只是愣愣地盯着这里的一切。她们应该能感觉到艾雯的思绪,这些都是与至上力有关的物品,特法器、法器、超法器,全都是传说纪元的至宝。 艾雯扫视着架子。如果不知道某件与至上力有关的物品具体的功效,那么使用它就绝对是危险的。这些物品中的每一件都有可能杀死她,不过…… 她露出灿烂的微笑,走到一个架子前,从架子顶端拿起一根和她前臂一般长、有凹槽的白色法杖。她找到了!她将法杖握在手中,停了片刻,然后开始从其中导引至上力。一股无比强大,几乎能淹没一切的能量洪流冲进她的身体。 耶特丽感觉到那股能量,惊呼了一声。没有几个人曾经握有这样的能量。它在艾雯体内沸腾,让艾雯觉得自己仿佛在即将窒息时深深吸进了一口空气,让她想发出响彻天地的咆哮。她看着那三名初阶生,微笑着,“现在,我们准备好了。” 她正在使用两仪师所拥有的最强的超法器。就让那些罪奴主们试试来屏障她吧。只要她还是玉座,白塔就不会塌倒!它会一直屹立到最后战争。 史汪发现盖温的帐篷里还有灯光,盖温的影子正在帐篷壁上移动。这顶帐篷的位置距离指挥部的岗哨很近。布伦把盖温留在指挥部的围墙之内,也许正是为了能够让那些卫兵时刻监视住他。 顽固得像条鳐鱼的布伦并没有按照史汪的话去他的哨所,而是一直跟在史汪身后,咒骂着,让他的随从们跟着他,而不是去哨所等他。 史汪在盖温的帐篷前停下脚步。布伦站在她身边,手按剑柄,带着极为不满的神情看着她。她可不会让这个男人来评价她的对错!她要做什么,就做什么。 也许这会让艾雯对她非常生气。她最终还是会感谢我的,史汪想,“盖温!”她喊道。 那名英俊的年轻人从帐篷里冲出来,一边跳着,一边穿上左脚的靴子。他的手中拿着带鞘的剑,剑带半系在腰上。“什么事?”他一边问,一边扫视着营地,“我听到喊叫声,我们遭到攻击了吗?” “没有。”史汪瞥了布伦一眼,“不过塔瓦隆也许是。” “艾雯!”盖温高喊一声,迅速地系紧剑带。光明啊,这个男孩的思维还真是简单。 “孩子,”史汪抱起手臂,“我欠你一个人情,因为你把我带出了塔瓦隆。作为回报,你愿意接受我的帮助,返回塔瓦隆吗?” “很愿意!”盖温一边迫不及待地说着,一边挂上佩剑,“您给我的比我为您做的还要多!” 史汪点点头。“去给我们找两匹马来,这次也许只有我们两个人回塔瓦隆。” “终于要行动了!”盖温说。 “你们不能骑着我的马去做这种蠢事。”布伦倔强地说。 “他的马厩里有属于两仪师的马,盖温。”史汪没理睬布伦,“给我找一匹温顺的马。记住,要非常温顺的。” 盖温点点头,跑进夜色中。史汪以更加谨慎的步伐跟在后面,心中筹划着下一步的行动。如果能使用神行术,事情就会变得简单很多,但她没有足够的力量。在被静断前,她是有这种力量的,但希望和现实有时往往就像牙鱼和银梭子鱼一样不同,你只能满足于捕到什么,就卖些什么。 “史汪,”布伦走到她身边,轻声说道。难道他就不能放过她吗?“听我说,这太疯狂了!你要怎么进去?” 史汪瞥了他一眼,“夏茉琳刚刚从那里出来。” “那时还没有人进攻那里,史汪。”布伦的声音显得非常愤怒,“现在肯定没那么容易了。” 史汪摇摇头。“夏茉琳曾经受到严密监视。她是从一座水门中出来的。我打赌,现在那里一定没人看守。我虽然曾经是玉座,却也从未听说过那个地方。我还有一张标明那个地点的地图。” 布伦犹豫了一下,然后,他的表情严肃起来。“这不重要。你们两个人还是没有任何机会。” “那就跟我们一起来。”史汪说。 “我不会再帮你打破自己的誓言了。” “艾雯说过,如果她有生命危险,我们就可以采取行动。”史汪说,“她告诉过我,那时候我们就能救她出来!而今晚她在我们见面时突然消失了,我认为她正处在危险之中。” “让她有危险的不是爱莉达,而是霄辰人!” “我们并不能确定。” “无知不是借口。”布伦口吻强硬,靠近她身边,“你太喜欢背弃誓言了,史汪。我不想让它成为你的习惯。不管你是不是两仪师,是不是前玉座,做人必须有规矩和底限。更别说你这么做很可能会送掉自己的性命!” “那么你会阻止我?”她仍然握持着真源,“你以为你能做到?” 布伦咬紧了牙,什么都没说。史汪转过身,径直向被营火照亮的营地大门走去。 “该死的女人,”布伦在身后说道,“你会害死我的。” 史汪转过身,挑起一侧眼眉。 “我跟你去。”他手握剑柄,在夜色中变成一道令人难忘的剪影。他外衣上笔直的线条和面部的棱角非常相配。“但有两个条件。” “说吧。”史汪说。 “第一,你要约缚我成为你的护法。” 史汪愣了一下。他想要……光明啊!布伦想要成为她的护法?她的心中涌起一阵兴奋。 但自从奥瑞克死后,她就不曾考虑过约缚护法。失去奥瑞克的体验是恐怖的。她真想再冒一次险吗? 她又是否敢放弃约缚这个男人的机会?难道她不想感觉到他的情绪,把他留在身边?难道她不是一直这样梦想着、这样希望着的吗? 带着一种虔诚的感觉,她退回布伦身边,一只手按在他胸前,开始编织魂之力,将能流放在他身上。布伦急剧地喘息着,一种全新的感受在他们两人的体内爆发,形成一种新的联系。她能够感觉到他的情绪,他对自己的关心,那种关心强烈得让她感到惊讶。它远远超越他对艾雯、对于部下的担忧!哦,加雷斯,她一边想,一边感觉到自己因为爱的甜美而露出的微笑。 “我一直很好奇,这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布伦说着,举起手,在火把的光亮中握了几次拳。听起来,他显得非常惊讶。“我能够把这种感觉给予我军队中的每一个人吗?” 史汪哼了一声。“我非常怀疑他们的妻子和家人会同意你这么做。” “如果这样能让士兵活下来,他们就会同意。”布伦说,“我可以跑上三千里,却不会喘一口气。我能够一次与一百人作战,并对他们大笑。” 史汪翻翻眼睛。男人!她已经给了他无比深厚的心灵和情感的连结,这种联系就算是丈夫和妻子也不可能了解,而他想的却是他会变得更加孔武有力! “史汪!”一个声音喊道,“两仪师史汪。” 她转过身,盖温骑着一匹黑色骟马向她跑来,另一匹全身长毛的褐色母马跟在他身后。“贝拉!”史汪喊道。 “它合适吗?”盖温的声音微微带着喘息,“我记得,贝拉曾经是艾雯的马。马夫说它是这里最温顺的马了。” “它很合适。”史汪说完,回头看着布伦,“你说你有两个要求?” “以后我会告诉你第二个。”布伦的声音仍然显得有些兴奋。 “这太含糊了。”史汪抱起手臂,“我不喜欢被这样拖着。” “你只能接受。”布伦看着她的眼睛。 “好吧,但它最好不要太下流,加雷斯·布伦。” 布伦皱起眉头。 “怎么了?” “这很奇怪,”他微笑着说,“我现在能感觉到你的情绪。比如说,我知道……”他闭上了嘴。她能感觉到他有些淡淡的羞窘。 他知道我心里有些期待他向我提出下流的要求!史汪意识到这一点,不由得大惊失色。该死的!她感觉自己脸红了,这实在太让人难堪。“哦,光之祝福啊……我同意你的条件,你这个蠢货。快动起来!我们必须走了。” 他点点头。“让我先安排好将军们管领队伍,以免城中的战事波及城外。我会带上一支最优秀的百人队伍,这支部队应该能迅速通过一道水门。” “好吧,”史汪说,“快点!” 布伦向她行了一个军礼。他的面容严肃,但史汪能感觉到他心里在偷笑,而他也知道史汪察觉到了。真是让人无法忍受的男人!史汪转向盖温,后者正骑在马背上,困惑地看着这一幕。 “出了什么事?”盖温问。 “我们不会单独进去了。”史汪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爬上贝拉的马背。马是不能被信任的,就算是贝拉也不行。不过贝拉总算比其他马要好一些。“这意味着我们能有更大的机会活着找到艾雯。不过,如果我们完成这件事,她毫无疑问会想要亲手杀死我们。” 安罗娜·巴斯丁跑过白塔的走廊。平生第一次,她痛恨至上力对她的感官造成的强化。气味变得更加刺鼻,她能够闻到的只有火焰和血肉的味道。色彩更加鲜明,她能看到的只有被烈火炸碎的瓦砾。声音更加响亮,但她只能听到尖叫声、咒骂声和那些恐怖的怪兽在空中发出的刺耳啸声。 她脚步踉跄地走下一条黑暗的走廊,气喘吁吁地跑到一个岔路口,不由得停下来,一只手按住胸口。她必须找到还在抵抗的人。光明啊,她们不可能全都倒下了,会吗?曾经有一些绿宗和她共同抗敌。她看见琼赛恩死在一面被地之力摧毁的石墙下;玛瑟拉的脖子被一只金属项圈套住。安罗娜不知道自己的护法们去了哪里。她的一个护法受了伤;另一个还活着;而最后一个……她不愿去想到他。光明在上,她至少能尽快找到受伤的陶立克。 她站起身,从前额抹去被石片划伤后流下来的血滴。到处都是戴着怪异头盔、将女人当做武器使用的入侵者。她们竟然如此擅长使用杀人的编织!安罗娜感到一阵羞愧。这才是真正的战斗宗派。她的绿宗只坚持了几分钟,就一败涂地。 她沉重地喘息着,继续沿走廊跑下去。要尽量远离白塔的外缘,那里的入侵者最多。那些追赶她的人被她甩掉了吗?她在哪里?第22层?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跑过了几道阶梯。 她的身子在蓦然间僵住。从右侧传来导引的感觉,这可能意味着入侵者,也可能是姐妹。她犹豫了一下,最后用力咬住牙。她是绿宗的将军!她不能只是逃跑和躲藏。 火把的光芒在走廊中亮起,随之而来的是可怕的、披挂盔甲的男人身影。一队入侵者正绕过来,他们之中还有两个被绳索连在一起的女人。安罗娜不由自主地惊呼一声,以最快的速度朝反方向跑去。她感觉一道屏障向她紧逼而来,但她用力握持着阴极力。屏障在她绕过一个转角前没能落下。她继续飞奔着、喘息着,感到头晕目眩。 她绕过另一个转角,差点从白塔墙壁上的一道裂缝中冲了出去。她在断裂的地面边缘摇晃了几下,看着充满恐怖怪兽和一道道烈火的天空,尖叫一声,向后退去,离开那个巨大的窟窿。她的右侧有一堆砾石。她手脚并用地爬上去,走廊在这里又接上了!她必须…… 一道屏障割断她和真源的联系。这一次,屏障牢牢地裹住她,她惊呼一声,倒在地上。她不能被捉住!不能被捉住!不行! 她竭力向前爬去,但一股风之力能流紧紧缠住她的脚踝,把她向后拖回那片残破的地面上。不!她正被拖向那队士兵。现在他们里面有了两对用绳索连接的女人,每一对女人中,都是一个穿着灰裙,另一个穿着红蓝两色有闪电花纹的裙子。 另一个女人在向她走近,那个人也穿着红蓝色长裙,手中拿着一件银色的东西。安罗娜绝望地尖叫着,推挤着那道屏障。这第三个女人从容地跪下来,将一只银项圈扣在安罗娜的脖子上。 不是这样的,这种事不可能发生。 “啊,很好。”这第三个穿红蓝长裙的女人用慢悠悠的语调说,“我的名字是葛刚娜,你的名字是希薇。希薇会成为一个好罪奴。我知道。我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了,希薇。” “不。”安罗娜悄声说道。 “是的。”葛刚娜的笑意更浓了。 随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只项圈从安罗娜的脖子上松开,掉在地上。葛刚娜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随即被一团烈火吞噬了。 安罗娜睁大眼睛。烈焰的高热并没有波及她。一具穿着焦黑长裙的尸体蜷缩在她面前的地上,冒出黑烟和焦臭的气息。这时,安罗娜才意识到身后出现了一股极为强大的导引能量。 入侵者们尖叫着,穿灰裙的女人们编织出屏障,但这是她们最错误的选择。两个女人的项圈都被灵巧的风之力能流打开了,眨眼间,一个穿红蓝色长裙的女人消失在电光之中;另一个被火舌攫住,如同被猛然跃起的毒蛇叼住的小鸟。那个女人发出濒死的尖叫。一名士兵高喊一声,这一定是他们撤退的命令。士兵们全都逃走了,丢下两个被吓呆的灰衣女子。 安罗娜犹豫地转过身。一名身穿白衣的女子站在不远处的一堆瓦砾上,巨大的能量光晕环绕着她。她正向逃跑的士兵伸出手臂,眼里射出犀利的光芒。看起来,她就如同复仇的化身,阴极力如同风暴般随侍在她身边。她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在发光,从破裂的墙壁中吹进来的强风捧起了她的褐色头发。艾雯·艾威尔。 “快!”艾雯说道。一队初阶生爬过瓦砾堆,来到安罗娜身边,帮助她站起来。她站在原地,心中只感到震惊。她自由了!另外几名初阶生跑过去,捉住两名被打开项圈的灰衣女子。奇怪的是,她们只是跪倒在走廊里。她们能够导引,安罗娜能感觉到这一点。为什么她们不反击?却只是在那里哭泣? “把她们带到其他人那里。”艾雯走过瓦砾堆,向墙壁的裂隙外面看了一眼。“我想要……”她停住话头,举起双手。 转眼之间,更多编织从她身上迸发出来。光明啊!握在她手中的是沃拉的超法器吗?那枝白色的凹槽法杖,艾雯从哪里得到它的?一道道光流从艾雯张开的手掌中射出,穿过墙壁上的孔洞。外面传来一阵阵尖叫声。安罗娜向艾雯走去,拥抱了真源,并感觉到自己的被俘是多么愚蠢。艾雯再次发动攻击,又一头飞行怪兽掉落下去。 “如果它们背上有俘虏该怎么办?”安罗娜问道,一边看着一头怪兽被艾雯的火焰射落。 “那些俘虏生不如死。”艾雯转向她,“相信我,我很清楚这一点。”她又转向其他人。“所有人远离这个洞口,刚才的攻击会引来敌人的注意。” “莎娜尔和克拉拉,在远处盯着这个洞口,如果有巨雷肯在这里降落,就去告诉我。不要攻击它们。” 两个女孩点点头,在瓦砾堆上找好位置。其他初阶生都跑开了,也带走那两个奇怪的女入侵者。艾雯走在她们身后,如同战场上的一位将军。也许她的确是。安罗娜急忙跟到她身边。“看来,你把她们组织得很好,艾雯。但这种事最好由一位两仪师……” 艾雯停住脚步,那双眼睛镇定若素,仿佛控制着这里的一切。“在危险过去之前,我负责指挥。你可以称我‘吾母’。如果有必要,你以后可以判处我进行苦修,但现在,我的权威绝不容置疑。清楚了吗?” “是的,吾母。”安罗娜听到自己所说的话,吃了一惊。 “很好,你的护法在哪里?” “一个受伤了,”安罗娜说,“一个还算安全,和受伤的在一起。另一个死了。” “光明啊,而你还能站在这里?” 安罗娜挺直脊背。“我还有什么选择?” 艾雯点点头。为什么她敬重的眼神会让安罗娜感到一阵自豪? “那么,很高兴你能帮助我。”艾雯说着,继续向前走去,“我们只救出了另外六名两仪师,没有一名绿宗。而且我们很难阻止霄辰人冲进东边的楼梯井。我会让一名初阶生向你示范该如何解开那些项圈,但一定不要冒险。一般来说,杀死罪奴会更容易,也更安全。你对白塔的法器储藏室有多熟悉?” “非常熟悉。”安罗娜说。 “很好。”艾雯一边说,一边轻松地编织出一股安罗娜从未见过的复杂能流。一条光线切开空气,然后旋转着张开成一个通往一片黑暗的孔穴。“露凯恩,去告诉其他人坚持住,我很快就会带更多法器回来。” 一名皮肤微黑的初阶生用力一点头,跑开了。安罗娜还在盯着半空中的那个洞。“神行术。”她用苍白的声音说道,“你真的重新发现了它,我还以为那些报告只是谣传。” 艾雯看着她。“我不该向你示范这个,不过我已经得到报告,爱莉达将这个编织传授给其他一些人。关于神行术的知识已经被泄露了,这意味着霄辰人很可能也掌握了它,因为他们的俘虏中难免会有得到爱莉达传授的人。” “那可真是要命了!” “确实。”艾雯的眼睛像两块寒冰,“我们需要阻止她们,击落我们看到的每一头巨雷肯,不管上面有没有俘虏。如果有机会能阻止它们带掌握神行术的人返回艾博达,我们就必须竭尽全力。” 安罗娜点点头。 “来吧,”艾雯一边说着,已经走过通道,“我需要知道这个储藏室里还有哪些东西是法器。” 安罗娜还只是站在原地,因为刚刚发生的一切而震惊不已。“你本来可以逃走。”她说,“你随时都可以逃走。” 艾雯转回身,透过通道看着她。“逃走?如果我走掉,你将无法逃生,将被彻底遗弃。我是玉座,我的位置在这里。我相信,你也听说过我早已梦到这场攻击。” 安罗娜感到一阵寒意。她说得没错。 “进来,”艾雯重复了一遍,“我们必须加快速度。这只是一场袭击,他们的目的是要捕获尽可能多的导引者。我要让他们失去的罪奴比得到的两仪师更多。” 第四十一章 力量的泉源 “在我的脸上系一条手绢,叫我艾伊尔人。”布伦的一名士兵说道。他正和这位将军一起跪在小艇的船头。“这样我在战斗时肯定会更勇猛。” 盖温蹲在另一艘小艇的船头。黑色的水面泛起涟漪,朝船只两侧泛去。他们搜集了13艘小艇才把所有人装下,现在正安静且从容地驶过河道,逐渐接近塔瓦隆岛。史汪·桑辰事先对这些船都进行过检查,确认它们能够使用。 每艘船上都有一盏被遮住的油灯。盖温几乎看不见身边的其他船只。士兵们几乎是悄无声息地划着船,逐一停靠在塔瓦隆西南岸的石砌堤岸旁。天空中闪烁的光团让人心神不宁。盖温总是不由自主地向上观望。在白色的电光和赤红的火光中,巨蛇般的双翼怪兽时隐时现。 白塔本身仿佛也燃烧了起来,形成半空中一道充满威势的剪影,屹立在火光中的一根红白两色的巨柱。烟尘向午夜的云层中腾起,火光从白塔的许多窗内透出。从地面上透出的红光说明白塔的周边建筑和花园也都着火了。 士兵们已经收起船桨。盖温的小艇轻轻滑到布伦的船旁。在他们的头顶,古代石雕堤岸一直延伸到水面以上,遮住盖温的视线,让他无法看到城中的战况,但他还是能听到岸上传来各种杂乱的战斗声响。不时会有破碎的石块落到岸上,听起来就像是远处在下着暴雨。 盖温提起油灯,冒险将灯盖偷偷掀开一点缝隙。借着灯光,他能更清楚地看到布伦的士兵所报告的景象。塔瓦隆岛的边缘环绕着巨森灵建造的石雕壁垒,一些壁垒还保留着这座城市最初的样貌,它们让这座岛屿能够免于受到河水的侵蚀。像大多数巨森灵石工一样,这些壁垒以其超凡的典雅优美著称于世。在盖温面前,精致的拱形石雕延伸到河岸以外,高悬在水面以上五六尺之处,如同河水撞击堤岸,扬起大片白色浪花。在油灯微弱的光芒中,细腻精致的浪花栩栩如生地与河水交融在一起,让盖温甚至找不到它们之间的界限。 一片岩石浪花中隐藏着一道裂隙,即使是近在咫尺,也几乎无法被发现。布伦的士兵正将他的船驶入这道近似于一座石洞的裂隙。史汪的船跟在后面。盖温挥手示意自己的船跟上去。这个石洞非常狭小,盖温将灯罩又打开了一些。布伦和史汪就在前面。两旁覆满了苔藓的石块上还能看到黑色的水印。在许多年里,这个通道是完全淹没在水面以下的。 “也许这是为建造这里的工人所设计,方便他们维护他们的作品。”布伦在前方说道。他低微的声音在隧道中回荡着。就连船桨轻轻入水的声音、远处的水滴声和波浪拍击声,在这里也清晰可辨。 “我不在乎他们为什么建造这种东西,”史汪说,“我只是很高兴有它的存在。我早就该知道这里有这么一个洞了。塔瓦隆的力量之一就是奔流在她两侧的大河保证了她的安全,透过桥梁进出这座城市的人都会受到很好的监视。” 布伦轻轻哼了一声,这声音同样回荡在隧道里。“对于这样一座都市,你不可能完全掌控每一件事,史汪。那些桥梁只会给你一种控制全局的假象。当然,对于一支入侵的军队,这座城市是难以攻克的。但就算是一块砖头,也有能够让跳蚤进出的小洞。” 史汪陷入了沉默。盖温稳住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至少他终于能做一些帮助艾雯的事了。他已经等待太久。光明在上,但愿他这次的速度够快! 隧道因为远处的一次爆炸而微微颤抖。盖温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十艘小艇,那上面坐满忧心忡忡的士兵,他们正在进入一个强者对敌的战场。双方都在使用至上力,而且都不可能喜欢他们。大概没什么正常人会以为他们能大获全胜。 “就是这里。”布伦说道。在灯光中,他只是一道黑影。他举起一只手,示意船队停下。隧道的右侧出现一片石岸和一道阶梯,而隧道本身还在向前延伸。 布伦弯腰站起身,迈步上岸,将他的小艇系在岸边的一根桩子上。小艇上的士兵都随他一同上了岸,每个人都背着一只褐色的小包袱。那是什么?盖温并没有注意到他们曾把这些包袱放在船上。在最后一名士兵登岸时,他将船向前推去,并把船上的两条绳子交给史汪小艇上的士兵。他们就这样逐一将后面的小艇和前面的小艇绑在一起。最后一艘小艇上的人会把船尾的绳子也系在码头的柱子上,这样就能将全部的小艇都固定住。 盖温走上石岸后,立刻沿阶梯向上跑去。阶梯尽头是一条小巷子,除了几个乞丐可能会将这里当做栖身之所外,这个入口可能早已被世人遗忘了。几名士兵正在将巷里的一些乞丐绑起来。盖温脸色凝重,但并没多说什么。乞丐经常会把秘密出售给有兴趣的人,而一百名士兵潜入这座城市的讯息,会让他们从白塔卫队那里得到一笔不小的赏金。 布伦和史汪一同站在巷口,检查着外面的街道。盖温来到他们身边,手按在剑柄上。这里的街巷空无一人。毫无疑问,有理智的人都已经躲进家中的地窖里,很可能还在祈祷这场战争尽快过去。 士兵们已经都聚在巷子里。布伦低声命令十名士兵守住小艇,其他人则打开被盖温注意到的那些褐色包袱,从里面拿出一件件折叠整齐的白色战袍。他们迅速穿上袍子,将它们在腰间系好。盖温这才看见那些袍子上的塔瓦隆之焰图案。 盖温轻轻吹了一声口哨。史汪则双手叉腰,一脸愤慨。“你从哪里弄到这些的?” “我让外面营地里的那些女人们做的。”布伦说,“准备几件敌人的制服永远都不会有错。” “这样是不对的。”史汪抱起手臂,“白塔卫队是个神圣的职位,他们……” “他们是你的敌人,史汪。”布伦严肃地说,“至少现在还是。你已经不是玉座了。” 史汪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布伦则看着那些士兵,赞许地点点头:“这瞒不住细心的家伙。但从远处看,效果还可以。排好队列,向白塔前进,就好像你们是要去保卫白塔的样子。史汪,导引一两颗光球,这能帮助我们看清路面。如果我们的队伍里还有一位两仪师,就更能证明我们的身份了。” 史汪哼了一声,但还是按照布伦的话做了。她导引出两颗光球,让它们飘浮在自己的头侧。布伦下达命令,整支队伍排成队列,离开巷子。盖温、史汪和布伦在最前列。盖温和将军走在史汪前面,仿佛他们两人是护法。整支队伍以急行军的步伐沿街道走去。 布伦的武装非常有效,一眼看去,盖温自己大概也看不出这支队伍的真假。当白塔遭受攻击时,一位两仪师和她的护法率领一支队伍前往救援。还有什么比这更自然的事情?这比妄图率领一百人鬼鬼祟祟地从小巷里溜过去要好多了。 在靠近白塔时,他们也进入了一场噩梦。浓烟夹杂着猩红色的火光,将整座白塔包裹其中。曾经兼具宏伟与秀美的人间奇迹上,到处都是破碎的裂隙,一些孔穴中还能看到跳动的火光。雷肯在空中飞翔,围绕白塔盘旋、俯冲,如同海鸥环绕着一头死亡的巨鲸。空中不断传来尖叫声和呼喊声,刺激性的浓烟让盖温感到喉咙里一阵阵发痒。 布伦的士兵放慢脚步。这里的战斗集中在两个区域:白塔的地面与两翼。这里能看到一阵阵电光,地上躺满死亡和受伤的人。还有靠近白塔中间的地方,几道裂口中不断射出火球和闪电,击中空中的入侵者。白塔剩余的部分都已经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但内部走廊里肯定还有人在作战。 这支队伍在白塔的铁门外停住脚步。这道大门敞开着,看不见任何守卫,这不是什么好兆头。“现在怎么办?”盖温悄声问道。 “我们去找艾雯。”史汪回答,“从底部开始,然后是地下各层。她今天早一些时候还被锁在那里。” 随着白塔在爆炸中震动,一片石屑如同雨点般落在桌子上。赛尔琳低声骂了一句,扫去桌上的石屑,摊开一份文件,用破碎的瓷砖压住它的两端。 在她周围,房里已经是一团混乱。她们所在的地方是白塔的地面一层,前集会厅里。这个房型的大房间就在白塔东翼和白塔交汇的地方。白塔卫队们已经搬走了这里的桌子,为部队的行动让出道路。两仪师们小心翼翼地窥望着窗外的天空,护法们来回踱步,如同笼中困兽。他们又该如何与飞行怪兽对抗?他们最好的位置就是在这里,守在中央区域内。赛尔琳刚刚赶到这里。 一名身穿绿衣的姐妹从她身边走过。四肢修长、黑皮肤的莫莱蒂是梅茵人,跟随在她身后的两名相貌英俊的护法同样是梅茵人。有传闻说,他们都是她的兄弟,来到白塔只是为了保护他们的姐妹。但莫莱蒂从未提起过这件事。 赛尔琳问:“有多少?” “地面一层至少有47名姐妹,”莫莱蒂说,“各个宗派的都有。我已经尽力召集她们。在此之前,她们只是结成小队,各自为战。我告诉她们,我们已经在这里建立了指挥中心。大多数人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但也有不少人已经太过疲惫或惊慌,除了点头之外,几乎做不出什么反应了。” “在地图上标出她们的位置。”赛尔琳说,“找到爱莉达了吗?” 莫莱蒂摇摇头。 “该死。”赛尔琳在白塔的再一次晃动中咒骂着,“绿宗守护者们呢?” “一个都没找到。”莫莱蒂回头看了一眼,显然正渴望着回到战场上。 “真可惜。”赛尔琳说,“她们总说自己是战斗宗派,现在却要由我来应付这场战争。” 莫莱蒂耸耸肩。“现在只能这样。”她又回头瞥了一眼。 赛尔琳看了那名绿宗一眼,然后敲敲地图。“标记好她们的位置,莫莱蒂。你很快就可以回去战斗了,但你提供的信息才是更加重要的。” 那名绿宗姐妹叹了口气,不过很快就开始在地图上做出标记。就在她工作时,赛尔琳看到库班将军走了进来,不由得感到一阵欣慰。这个已经度过四十余个冬季的男人看起来还很年轻,黑发上没有一点灰色。有不少人会因为他过于俊美的面容而轻视他的能力。赛尔琳听说过不少意图冒犯他的人,却惨败在他剑下的故事。 “太好了,”她说道,“终于有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将军,请到这里来。” 库班的左腿显得有些不便,盔甲外的白色战袍已经被烧焦,脸上也有烟灰。“两仪师赛尔琳。”他一边鞠躬,一边说道。 “你受伤了。” “在这场光荣的战斗中,小伤不足挂齿,两仪师。” “快接受治疗。”赛尔琳命令道,“让我们的卫队将军因为一个‘不足挂齿’的小伤而丧命,这将是一件极为荒谬的事。不管怎样,它会让你在战斗中跌倒在地。” 那个人又靠近一步,压低声音说:“两仪师赛尔琳,白塔卫队在这场战斗中毫无用武之地。霄辰人的武器是那些……怪物一样的女人。我们还来不及靠近,就已经被炸成碎片和灰烬了。” “你需要改变一下战术,将军。”赛尔琳坚定地说。光明啊,局势怎么会恶化到这种程度!“给士兵们装备弓箭。不要冒险靠近敌人的导引者,从远处射击他们。一支箭就能改变战局,我们的士兵数量要远远超过敌人。” “是,两仪师。” “也许一名白宗会说,这是很简单的逻辑。”她说,“将军,我们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建立指挥中心。现在两仪师和士兵们散落在白塔各处,如同被狼群捕猎的老鼠。我们需要集中力量。” 她没说出口的是现在的情况让她感到多么困窘。许多个世纪以来,两仪师们一直在指导各国的君王,在每一场战争中出谋划策。而现在,当她们的大本营遭到攻击,她们却拿不出像样的手段来保卫自己。艾雯是对的,她想,她不仅预见了这场攻击,而且对我们的分裂进行的指责也是对的。赛尔琳不需要莫莱蒂或士兵的报告,就知道现在宗派们都只能独力参与这场战争。 “将军,”她说,“两仪师莫莱蒂已经在这张地图上标出发生战斗的区域,你可以向她具体询问在每个地区进行战斗的宗派。她有着极佳的记忆力,一定能把全部细节向您一一说明清楚。以我的名义派遣跑者,去找到所有黄宗和褐宗姐妹,让她们来这里报到,就是这个房间。” “下一步,派遣跑者到其他宗派去,告诉她们,我们会派遣一名褐宗或黄宗姐妹去她们那里,担负医疗任务。这里也会有一队姐妹专门治疗伤员,任何受伤的人都要尽快送到这里。” 他行了一个军礼。 “哦,”赛尔琳又说道,“再派一些人到外头去,观察上面的主要破损区域。我们需要知道入侵者的力量集中在什么地方。” “两仪师……”他说,“外面非常危险,那些空中怪兽会向他们看见的任何人开火。” “那就派善于隐蔽的人去。”她怒喝道。 “是,两仪师。我们……” “这是一场灾难!”一个愤怒的声音响起。 赛尔琳转过头,看见四名红宗姐妹走进房间。诺塔莎穿着一袭白裙,身体左侧是一片血迹。那血是她自己的。她已经得到了治疗。嘉德琳浓密的黑色长发一团散乱,还挂着许多石屑。另外两个人也都衣衫破烂,脸上全是灰尘。 “他们怎么敢攻击这里!”嘉德琳一边走过房间,一边继续说道。士兵们纷纷为她让开道路。几名地位较低,依照赛尔琳的命令聚集于此的姐妹突然在房间角落里找到要做的事情。远处还有爆炸声不断响起,如同照明者的演出。 “很显然,他们敢这样,是因为他们拥有手段和决心。”赛尔琳回答着,压下心中的气恼,维持着平静,但这么做多少都有些困难。“迄今为止,他们的攻击都非常有效。” “那么,我来负责指挥。”嘉德琳咆哮着,“我们要搜索白塔的每一个角落,消灭他们每一个人!” “你无权进行指挥。”赛尔琳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真是让人无法忍受的家伙!镇定,必须镇定。“我们也不能发动反攻。” “你敢阻止我?”嘉德琳吼道。阴极力的光晕出现在她身上。“一个褐宗?” 赛尔琳挑起一侧眉弓。“什么时候初阶生师尊竟敢冒犯宗派守护者了,嘉德琳?” “艾雯·艾威尔已经预见到此事。”赛尔琳的脸色变得越发冷峻,“因此,我们可以认为,她跟我们说过的其他关于霄辰人的事情也是真的。霄辰人会俘虏能够导引的女人,利用她们做为武器。他们没有带来地面部队。沿地面穿过如此辽远的敌国疆域几乎是不可能的。这只能是一场袭击,目的是俘获尽可能多的姐妹。” “这场战斗的时间和规模已经远不是一场袭击了。也许是因为我们的防御是如此糟糕,所以他们能够从容地进行彻底清剿。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把抵抗力量组织起来,坚守住现有的阵地。当他们感觉到战斗难度变大时,就会撤退。我们根本没有力量‘搜索白塔的每一个角落’,也不可能将他们击退。” 嘉德琳犹豫着,开始思考赛尔琳的话。又一阵爆炸声从远处传来。 “他们到底在干什么?”赛尔琳气恼地问,“他们在白塔上炸出的窟窿还不够吗?” “爆炸不是发生在白塔上的,两仪师赛尔琳!”门口处的一名士兵喊道。他正站在外面的花园里。 赛尔琳意识到,那名士兵说得没错。这次白塔没有晃动。之前的那一次爆炸,白塔也没有晃动。“他们在轰炸哪里?下面的居民?” “不,两仪师!”那名士兵继续喊道,“我觉得是有人从塔内向外发动攻击,在上面。有人在杀那些飞行的怪物。” “好啊,至少还有人在战斗。”赛尔琳说,“她们在哪里?” “我看不清楚。”士兵一边抬头看着,一边回答,“光明啊,又是一次,还有!”红色和黄色的光芒从上方的烟雾中透过来,洒在外面的花园里,又照进这个房间门窗。雷肯发出痛苦的尖叫。 “两仪师赛尔琳!”库班将军离开一队伤兵,向她走来。赛尔琳没看见他们走进来,她的注意力一直都被嘉德琳占据了。“这些人是从白塔上层下来的。看样子,那里还有一些人在进行防御。她们干得非常好。霄辰人已经撤去对下层的攻击,开始朝那里集中兵力了。” “在哪里?”赛尔琳迫不及待地问,“说详细些。” “22层,两仪师,东北区域。” “什么?”嘉德琳问,“褐宗区?” 不,那里曾经是褐宗区。现在,因为白塔结构的神秘改变,那里已经变成了……“初阶生区?”赛尔琳问。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怎么可能……”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眼睛却瞪得大了一些。“艾雯。” 在艾雯眼中,被她击倒的每一个陌生的霄辰人似乎都是李娜。她正站在白塔外缘,一个敞开的墙洞后面。风吹起她的长袍,揪扯着她的头发。咆哮着,仿佛在应和她的怒火。 她的怒火并未失控,而是给她带来极度的冷静和坚毅。白塔在燃烧,她曾经在梦中预见到今日的情景,却没想到现实会比她的担心更加残酷。如果爱莉达对此役有所准备,白塔的损失将会小得多。但现在为过去感到后悔是无意义的。 她心中的愤怒变成她的力量,这是玉座的怒火。她将一头又一头巨雷肯击落。和雷肯相比,它们更加笨重,难以躲避她的攻击。现在被她击落的巨雷肯应该已经有十几头了。她的行动引起外面那些霄辰人的注意。下方的攻击明显减弱了,敌人的力量正向艾雯这里集中。初阶生们在台阶上和小规模的霄辰部队作战,一次次将他们击退。巨雷肯不断向白塔俯冲,骑在上面的罪奴试图屏障艾雯,或者用火焰烧毁她。雷肯飞快地在空中穿梭,上面的十字弩手不断向艾雯射出箭矢。 但她是力量的源泉。她手中的法杖,藏在她背后的初阶生和见习生们,都成为她得心应手的导引工具。艾雯就是白塔中的烈火,天空因她而变得血红,空气因她而卷起狼烟。她仿佛已不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股纯粹的能量,对那些敢于挑战白塔的人施以判决。闪电风暴从空中落下,厚重的云层在天上翻滚,烈火不断从她的掌心喷射而出。 也许她应该担心自己会违背三誓。不,她并不担心。这是一场必须进行的战斗。她不打算死在这里,而是要向那些罪奴主倾泻自己的怒火。那些士兵和罪奴只是不幸的陪葬品。 白塔,两仪师的圣地正在遭受攻击,她们全都身处于危险之中,比死亡更加可怕的危险。艾雯在保卫自己和白塔中的每一个女人。 她会击退那些霄辰人。 一道又一道屏障妄图切断她和真源的联系,但它们就如同孩童伸出双手,想要截断百丈高崖上的瀑布一样。只有一个满员的连结才有可能切断她的导引能流。但霄辰人不能形成连结,罪铐让罪奴们无法这么做。 攻击者们也在不断编织出杀伤性的能流,想要将她彻底摧毁。但艾雯每次都抢先一步,或者用风之力挡开火球,或者将承载着罪奴的巨雷肯直接打落。 不少巨兽已经飞向远方,它们的背上载运着俘虏。艾雯打落了一些这样的巨雷肯,但这次来袭的巨雷肯太多了,总有一些会带着姐妹们逃走。 她的两手各编织出一个火球,从空中打落了一头过于靠近的巨兽。是的,会有一些敌人逃走,但他们也会付出足够沉重的代价。这是艾雯的另一个目标。她必须确保霄辰人再不敢攻击白塔。 要让他们在这次袭击中承受无法弥补的损失。 “布伦!上面!” 加雷斯躲向一旁,在卵石地面上翻滚着,胸甲戳进肋侧和肚子,让他不由得痛哼了一声。一团巨大的东西从空中扫过他的头顶,随后是一阵沉重的撞击声。他单膝跪起,看到一头燃烧的雷肯径直从他刚才站立的地方滚过。它背上的骑手如同破布娃娃般被甩落在一旁,看起来,他在空中就已经被火球烧死了。雷肯的尸体滚到白塔的墙基旁,还在燃烧着。那名骑手的头盔和一只靴子不知飞到何处去了。 布伦站起身,抽出腰间的匕首。他的剑刚刚在翻滚时弄掉了。他转了一圈,搜索着周围的危险。这里的确有许多危险。大小不一的雷肯四处扑击,不过它们的目标都在白塔上方。白塔内部的绿地布满碎石瓦砾和各种扭曲的尸体。他的部下正在和一队霄辰士兵作战,那些身穿昆虫般甲胄的入侵者差不多有三十几个,不久前刚从白塔中跑出来。这些霄辰人是在逃跑,还是只为了和他们作战? 不管怎样,他们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遭遇布伦的士兵。光明护佑,他们之中没有导引者。 布伦的士兵数量是他们的两倍之多,应该能轻松歼灭他们。但他们的头顶还有那种大型雷肯不断朝他们丢下石头和火球,而且这些霄辰人非常善于战斗。 布伦一边高声鼓励自己的部下奋勇作战,一边向四周扫视,寻找自己的剑。他的剑就在盖温脚边。刚刚向他发出警告的正是盖温,现在这个年轻人正同时对敌两名霄辰人。这孩子难道没有脑子吗?也许他的力量更胜一筹,但他还是应该找一名同伴与他配合。他…… 盖温以一记流畅的挥斩同时击中两个霄辰人。那是掉瓣莲花吗?布伦从没见过有人能以这招式如此有效地杀死两个人。盖温以传统的收剑花式甩去剑刃上的鲜血,将佩剑还入鞘内。然后用脚尖挑起布伦的佩剑,伸手捉住它的握柄,摆出防御姿态,警戒地观察着周围。布伦的人已经组成战线,并牢牢地守住了它,抵挡着来自前方和上方的攻击。盖温向布伦一点头,向前一挥剑。 金属撞击的声音在院中各处响起。当空中有光芒闪过的时候,伤痕累累的草地上到处都是跃动的人影。布伦接过佩剑。盖温抽出自己的剑,向上一指,“看那里。” 布伦眯起眼睛。白塔高处墙壁上的一个大洞周围激战正酣。他拿出望远镜,对准那个地方。如果他的身边有危险,盖温一定会警告他的。 “光明在上……”布伦盯着那道裂隙,悄声说道。一个身穿白袍的身影正站在裂隙边缘。他手中的望远镜无法让他看清那个人的面孔,不过无论她是谁,霄辰人肯定已经因为她而吃尽了苦头。她的双臂高举,火光不住地在她的指间闪动,在她周围的墙壁上映出一片片漆黑的影子。每一次烈火射出,就有一头雷肯从空中坠落。 布伦将望远镜举得更高,搜索整座白塔,希望能找到其他还在进行抵抗的人。在白塔的顶端也有人活动,但那里太远了,布伦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似乎那里竖起了一些高杆,有雷肯降落,然后……似乎?每次雷肯飞起的时候,都会拖走些什么。 是俘虏。布伦心中泛起一阵寒意。他们将被俘的两仪师带到塔顶,用绳子将她们捆好,然后雷肯会捉住绳子,拉着这些人飞向空中。光明啊!他隐约看到一名被这样带走的俘虏,那个人的脑袋好像被袋子套住了。 “我们必须到塔里去,”盖温说,“在这里作战没有任何意义。” “同意。”布伦放下望远镜。他向旁边瞥了一眼。史汪说过,她会等在那里,直到士兵们结束战斗,现在该是叫上她…… 她不见了。布伦的心仿佛被针刺了一下,随后又是一阵恐惧。她到哪里去了?如果那个女人送掉自己的性命…… 没有。布伦能感觉到她就在白塔里面,并没有受伤。约缚真是个好东西,只是他还不太习惯。他应该注意到那个女人自己溜掉了!他察看了一下自己的士兵。这些霄辰人是最精锐的士兵,但他们显然已经被打败了。他们的阵线已经散乱,每个霄辰人都在朝远处逃窜。布伦大声喝令自己的部下,不许他们再去追击。 “一队二队,立刻搜寻伤员,把他们带到院子边上去。能走的直接回到小艇上,”他面容严肃地说道,“不能走的在这里等待两仪师的治疗。”士兵们点着头。如果在这次行动中身受重伤,就只能期待敌人的怜悯。这些士兵在参与行动前都得到了这样的警告。但救援玉座对他们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一些人有可能在这样的等待中丧命。布伦对此无能为力,只希望白塔两仪师能够救治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即使得到治疗,他们也有可能要被投入牢狱。但他们别无选择。他们必须迅速行动,没有余裕携带伤员。 “三队和四队……”布伦话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一个他所熟悉的蓝衣身影正大步走出白塔,身后还拖着一个穿白衣的女孩。现在史汪看起来并不比那个女孩年长多少。有时候,布伦甚至很难将她和多年前自己遇到的那个不怒自威的女人联想在一起。 布伦长吁了一口气,急忙向史汪走了过去。“她是谁?你到哪里去了?” 史汪一咂舌,回头吩咐那名初阶生在原地等待,然后将布伦拖到一旁,压低声音说:“你的士兵们忙于战斗的时候,我决定去搜集一下情报。也许我们应该讨论一下你的态度,加雷斯·布伦。这不是护法对他的两仪师说话的方式。” “等你的脑子里有一点理智的时候,我会考虑这件事,女人。如果你遇到霄辰人该怎么办?” “这里也并不安全。”史汪一边说,一边将双手抵在腰间,“这也不是我第一次身处险境了。我不能冒险让其他两仪师看到你和你的士兵,这种简陋的伪装不可能愚弄任何姐妹。” “如果你被认出来呢?”他问道,“史汪,她们肯定想要杀死你!” 史汪哼了一声。“我现在的这张脸,就算是沐瑞也认不出来。白塔中的女人只会看到一个依稀有些熟悉的两仪师。而且,我并没有遇到她们,只是找到了这个孩子。” 她朝那名初阶生瞥了一眼。那个女孩留着男孩一样的黑色短发,显得相当惶恐,眼睛不停地瞟着天空中的战斗。“哈莎拉,过来。”史汪喊道。 那名初阶生急忙跑了过来。 “把你跟我说过的话对这个人再讲一遍。”史汪命令道。 “是,两仪师。”那名初阶生急忙又行了一个屈膝礼。布伦的士兵围绕在史汪周围,盖温走到布伦旁边。这个年轻人的眼睛一直盯着头顶恐怖的天空。 “玉座,就是艾雯·艾威尔,”初阶生用颤抖的声音说,“她今天刚刚从牢房中被释放出来,回到初阶生区。攻击开始的时候,我正在下层厨房里,所以我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她应该是在21或22层的某个地方,现在的初阶生区那里去了。”她的脸色变得惨白。“这些日子里,白塔里面已经是一团乱,没有一件事是正常的。” 史汪看着布伦的眼睛。“艾雯被迫喝下大剂量的叉根,她现在应该还很难导引。” “我们要找到她!”盖温说。 “当然,”布伦揉搓着下巴,“我们就是为了这个才会来到这里。我猜我们现在要上去,而不是下去。” “你们来是要救她吗?”那名初阶生热切地问。 布伦看了那个女孩一眼。孩子,真希望你没这么聪明。他很不喜欢把一名初阶生捆住,丢在这个战场上,但他们不能让她跑去警告白塔两仪师。 “我想跟你们一起走。”那名初阶生急切地说,“我是忠于玉座的。我说的是真正的玉座,我们都是她的追随者。” 布伦挑起一侧眉弓,瞥了史汪一眼。 “让她跟着我们吧。”那名两仪师说道,“毕竟这样也算是最好的选择。”她又把那个女孩拉到一旁,问了她几个问题。 布伦转头看到他的一名队长,他的名字叫维塔斯。“元帅,”维塔斯急迫地说,他的声音如同低沉的耳语,“受伤的人都已经找到了。我们损失了12个人。另外15名伤员能够自己行动,已经到小艇那里去了。有六个人伤势太重,没办法跟他们一起走。”维斯塔犹豫了一下。“其中有三个人撑不过一个小时了,元帅。” 布伦咬着牙说:“我们继续前进。” “我感觉到了痛苦,布伦。”史汪转过身看着他,“出了什么事?” “我们没时间了,玉座……” “不急着这一会儿。出了什么事?” “三个人,”他说,“我要留下三个人等死。” “如果我治疗他们,他们就不会死。”史汪说,“带我去看。” 布伦没有反对,而是看了天空一眼。几头雷肯已经在白塔上另外的地方着陆了,它们模糊的黑色身形被橙红色的火光照亮。霄辰人正在聚集,为逃跑做准备。 那些是突击步兵,他想,他们真的要撤退了。袭击结束了。 这意味着他们就要没时间了。霄辰人一离开,白塔就会开始恢复秩序。他们需要找到艾雯!光明在上,但愿她没有被捉住。 但如果史汪想要治疗那些士兵,那也是她的决定。他只希望这三个人的命不会以玉座的生命做为交换。 维斯塔已经将这三名士兵排列在绿地边上的一棵大树下面。布伦让盖温负责组织部队,自己带领一队士兵跟随史汪来到伤员面前。史汪跪倒在第一个人的身边。她的治疗技巧算不上是最好的,之前她就警告过布伦这一点。但也许她能让这三个人坚持到被白塔发现的时候。 她的动作很快。布伦发现她对自己的评价并不正确,她的治疗手段显然发挥了不少的效果。不过,她还是用去不少时间。布伦扫视着整个庭院,心中越发焦急。白塔上层的至上力战斗还在继续,底层却已经全无声息了。附近只有这些伤员的呻吟声和火焰燃烧的声音。 光明啊,他一边想,一边扫视着狼藉不堪的庭院,目光又扫过白塔的底层。东翼的屋顶和墙壁都已经残缺不全,火焰不住地从建筑物里冒出来,到处都是瓦砾砖石,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浓烟。巨森灵们愿意回来重建这座辉煌的奇迹吗?它还能恢复旧日的优美吗,还是这座历经千年而完美无缺的奇景将在今日凋零?他作为这一幕的见证人,是应该感到骄傲,还是哀伤? 一个影子在旁边黑暗的树林中移动。 布伦凭直觉做出了反应。三样东西一同驱动着他:在剑术上的多年浸淫、一辈子的沙场生涯所铸炼出的临敌经验,以及刚刚得到的约缚对他的知觉进行的强化。一切都凝聚在一个动作上。他的剑离开剑鞘,黑矛突刺,他的剑直刺入一个黑色人影的脖子。 一切归于寂静。史汪惊骇抬起头。布伦的剑越过她的肩膀,穿透一名全身黑甲的霄辰人的脖子。那个人的手中落下一把带倒刺的短剑,剑刃上还依稀能看到某种黏稠的液体。他扭动着,朝布伦伸出手,捉住布伦的手臂,仿佛是想要把剑它从脖子里拉出来。 然后,这个人从布伦的剑刃上滑脱下来,倒在地上。他抽搐了一阵,虽然喉咙里不断喷出血沫,他还是清晰地说出了一个词:“马拉斯……达曼尼……” “光明烧了我吧!”史汪喘息着,伸手捂在胸前。“这是什么?” “他的穿着和其他人不一样。”布伦说着,摇了摇头。“从装备看,他应该是某种刺客。” “光明啊,”史汪说,“我根本就没看见他!他就像是黑夜的一部分!” 刺客。无论是怎样的文明,都有这样的人。布伦还剑入鞘。这是他第一次在战斗中使用黑矛突刺。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剑式,只要求一个条件:速度。以最流畅的动作拔剑刺入敌人的脖子。如果这一招没奏效,结果往往是自己的死亡。 “你救了我的命,”史汪看着布伦,她的面容几乎完全被遮没在阴影中。“在漆黑的午夜里。那个该死的女孩是对的。” “谁?”布伦一边问,一边警戒地向黑暗中扫视,提防再有刺客。然后他一挥手,他的部下们急忙将油灯的灯罩又打开了一些。刺客的攻击发生得太快了,他们甚至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如果布伦没有护法约缚的强化…… “明,”史汪的语气显得有些疲惫,她应该是在治疗中消耗了很大的体力。“她说我必须留在你身边。如果你今晚没有来,我可能就死了。” “是吗,”布伦说,“我是你的护法。我想,我应该不会只救你这一次。”为什么他的话忽然变得如此温暖? “是的,”史汪说着,站起了身,“但这并不寻常。明说过,我会死掉,而且……不,等等。明并不是这样说的。她说,如果我不留在你身边,我们两个都会死。”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布伦向她转过身。 “嘘!”史汪伸出双手捧住他的头,布伦感觉到一阵怪异的刺麻。她在对他使用至上力吗?出了什么事?他认得这种如同冰粒进入血管的战栗感!她在治疗他!但为什么,他又没有受伤。 史汪的双手终于离开他的脸颊,然后忽然踉跄一下,显得更精疲力竭。布伦捉住她,帮她稳住身体。她摇摇头,直起身子。“在这里。”她捉住布伦握剑的手臂,将它拧转过来。在布伦的手腕处有一枚黑色的小针。她把那根针拔出来。布伦感觉到一阵与治疗无关的寒意。 “有毒?”他瞥了那个死掉的刺客一眼,“他捉住我的时候,并不止是在痉挛。” “也许这上面还有一点麻醉剂。”史汪气恼地嘟囔着,让布伦扶着她坐下来,并随手将那根针扔到一旁。黑色的细针上迸发出一团火焰,毒液变成一团蒸汽。 布伦一只手抚过头发。眉毛上渗出一点汗水。“你……治好了它?” 史汪点点头。“让我吃惊的是,这很容易。你身体里的毒并不多,但它还是会杀死你。下次你见到明的时候,应该感谢她,布伦。她救了我们两个的命。” “但如果我没来,也就不会中毒!” “不要对预言进行逻辑判断。”史汪脸色一沉。“你还活着,我也还活着。我认为这已经足以让我们感到庆幸了。你还可以行动吗?” “这重要吗?”布伦说,“我可不会让你离开我。” “那我们走吧。”史汪说着,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她并没有休息多久,但布伦没有表示反对。“你的这三个人会活过今晚。我已经尽力对他们进行治疗了。” 艾雯面对着白塔墙壁上的破洞,坐在一堆瓦砾上,看着下方燃烧的火焰,感到疲惫不堪。那些火焰中还有人在活动。渐渐的,火头一个接一个地熄灭了。在下方进行抵抗的人反应速度很快,知道这些火苗可能会变得像霄辰人一样危险。不过只要有几名姐妹编织风之力和水之力,就能扑灭这场火灾,保存白塔,至少是白塔剩余的部分。 艾雯闭上眼睛,身子向后一仰,靠在一段残墙上,感觉清新的风吹拂着自己。霄辰人已经走了,最后一头巨雷肯消失在夜幕之中。看到它逃走时,艾雯才意识到她把自己和那些可怜的初阶生压榨得多么厉害。她放开她们,命令她们直接回去睡觉。被她聚集起来的其他人分别被安排去治疗受伤者和扑灭白塔上层的火焰。 艾雯想要帮助她们,她真的有这样的想法。但光明啊,她实在是太累了!她已经没办法再导引一滴至上力了,就算是手中有超法器也不行。她已经将自己推到了极限,现在就算她再怎么用力,也无法拥抱真源了。 她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战斗,施加毁灭,赢得荣耀,实践了绿宗的信条,向敌人显示了玉座的愤怒和判决。但白塔依旧在燃烧。而且最终还是有更多的巨雷肯逃走,而不是被击落。只有聚集在她身边的这支队伍的战果还值得欣慰。只有三名初阶生和一名两仪师牺牲,同时她们又留下了十名罪奴,并杀死了数十名士兵。白塔其余的部分呢?白塔在这场战斗中并没有取得上风。 白塔被击破了,在现实和精神两方面都被击破了。两仪师组织的重建与力量的恢复,需要一名强有力的领袖。随后的几天时间将是关键。想到自己要做的工作,她只觉得更加精疲力竭。 她保护了许多人,她进行了有力的战斗。但这一天仍然是有史以来两仪师损失最为惨重的一天。 不能这样想,她告诫自己,现在必须仔细思考该如何采取恢复措施…… 她很快就会再站起来。她会率领初阶生和两仪师对白塔上层进行清理,评估损失。她强大,而且有能力。当其他人陷入绝望时,她仍然斗志十足,只为了她们。 但她还可以再休息几分钟,只需要再休息一会儿…… 她几乎没注意到有人将她抱起。她在无限的倦怠中睁开眼睛,虽然意识已渐渐模糊,但她还是惊讶地发现,抱起自己的是盖温·传坎。盖温的额头上还留着黑红色干掉的血迹,但他的面容坚定而令人安心。“我找到你了,艾雯。”他对她说,“我会保护你。” 哦,她一边想,一边又闭上眼睛。真好,这个梦太美了。她露出了微笑。 等等,不,这不正常。她不该离开白塔。她想要出言制止,但她几乎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鱼肚子啊。”她听到史汪·桑辰在说话,“她们对她做了什么?” “她受伤了吗?”另一个声音响起。那是加雷斯·布伦。 不,艾雯吃力地想着,不,你们必须把我放下,我不能离开,现在不行…… “她们只是把她丢在这里,史汪。”盖温说。他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可爱。“她被无助地丢在走廊里!任何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伤害她。如果霄辰人发现了她该怎么办?” 我打败了他们。她微笑着想。思绪正从脑海里滑走。我是驾驭烈火的战士,是圣号角召唤来的英雄。他们在我面前逃走了。她几乎要昏睡过去,但盖温脚步的起伏让她还能保持清醒,几乎还能。 “哦!”她听到远方传来史汪的声音,“这个?光明啊,艾雯!你从哪里得到这个的?这是白塔最强大的宝物!” “那是什么,史汪?”布伦在问。 “我们离开这里。”史汪在远处说着话。艾雯能够感觉到什么。导引,强大的导引。“现在你还打算从白塔中溜出去吗?不必了,有了这个,我完全能施展神行术。让我们去小艇那里,找到伤兵,直接返回营地。” 不!艾雯一边想着,一边挣脱开沉沉的睡意,强迫自己睁开眼睛。我赢得了胜利,难道你们没看见吗?如果我现在率领这些人完成清理工作,她们就会视我为玉座!我必须留下!必须…… 盖温带着她走过通道,将空荡荡的白塔走廊留在身后。 赛尔琳终于让自己坐了下来。被她当做指挥中心的集会大厅现在变成处理善后事宜、治疗伤员的场所。黄宗和褐宗姐妹在一排排士兵、仆人和姐妹中来回穿梭,尽量先治疗重伤员。这次战斗中牺牲者的人数高得令人胆寒,迄今为止,她们已经找到超过20位两仪师的尸体。但霄辰人完全撤走了,这点赛尔琳已经得到确定无疑的报告。感谢光明。 赛尔琳本人坐在大厅的西北角落里,一副描绘着春日美景的提尔绘画下方的矮凳子上,正在接受来自各方的报告。大厅里充满伤员的呻吟声、血腥气息、给轻伤员敷用的药膏气味以及残余的硝烟。想要让这股战争的味道在今晚消退是不可能了。愈来愈多的士兵向她报告白塔各处的损失与伤亡状况。赛尔琳真不想再看下去,但她只要闭上眼睛,就会听到连续不断的呻吟声。光明在上,爱莉达到哪里去了? 在战斗中,没有人见到过玉座。不过白塔上层和下层的联系,在战斗一开始时就中断了。现在只能希望玉座和评议会能够尽快以强有力的手腕统率白塔,度过这场危机。 赛尔琳又接到一份报告,这份报告的内容让她不由得挑起一侧眉弓。艾雯所统率的超过60名初阶生中,只有三名死者?而被她聚集起来的大约40名姐妹里只死了一个?还俘获十名霄辰导引者,共有超过30头雷肯被击落?光明啊!赛尔琳的一切努力与这份战绩相比,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这就是爱莉达口中一直坚称的那个不懂事的初阶生? “两仪师赛尔琳?”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向她发问。 “嗯?”她心不在焉地问道。 “您应该听听这名见习生的报告。” 赛尔琳抬起头,看到了库班将军,他的一只手正按在一名年轻的艾拉非见习生肩头。这名见习生有一双蓝眼睛和一张圆胖的脸蛋。她叫什么名字?麦伊儿?这可怜的孩子看起来非常糟糕,她的脸上有不止一道割伤,还有一些擦伤和瘀伤,她的见习生长裙袖子和肩头也都被扯烂了。 “什么事,孩子?”赛尔琳一边问,一边瞥了一眼库班满是忧虑的面孔。到底出什么事了? “两仪师赛尔琳,”那个女孩低声说道。她行了一个屈膝礼,却又因为这个动作而咧了一下嘴。“我……” “有话快说,孩子。”赛尔琳命令道,“现在不是磨蹭的时候。” 麦伊儿低下头。“是玉座,两仪师赛尔琳。我指的是两仪师爱莉达,今晚我正好侍奉她,等待为她传递讯息。然后……” “然后呢?”赛尔琳感觉一阵寒意悄悄袭来。 那个女孩哭了起来。“整面墙都被炸开了,两仪师赛尔琳。碎石把我盖住。他们一定是以为我死了。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很抱歉!” 光明护佑我们!赛尔琳想,她要说的该不是我所想的吧? 爱莉达在一阵怪异的感觉中醒来。为什么她的床在移动?似乎是不停地上下起伏,而且很有节律。为什么还有风?难道卡莱娅没关上窗户?真该把那个女仆责打一顿,至少要警告她,她实在是…… 这不是她的床。爱莉达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俯视着数百尺的一道深渊。不,是一片黑暗的地面。她被绑在某种怪物的背上,一动也不能动。为什么她不能动?她向真源伸展过去,却感觉到一阵突来且剧烈的痛苦,仿佛她全身每一寸肌肤都被抽了上千鞭。 她在眩晕中抬起头,感觉自己的喉咙上扣了一只项圈。在她旁边的鞍子上坐着一个黑色身影,那是一个女人,面容隐没在夜色中,但爱莉达能够透过某种方式感觉到她。爱莉达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悬在空中,还被绳子系住,处在这种人事不知的状态。她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到底出了什么事? 一个声音在黑夜中对她耳语:“我会原谅你犯下的这个小错。你作为马拉斯达曼尼的时间太久,自然会有一些坏习惯。但没得到允许,你不可以再向真源伸展。明白吗?” “放开我!”爱莉达吼道。 刚才的痛苦以十倍的强度再次袭来,让爱莉达只想呕吐。终于,她胃里的食物混合着胆汁,从怪兽身上一直向下方的地面落去。 “好了,好了,”那个声音耐心地劝慰着她,就像一个女人在哄自己的孩子。“你必须学乖一点。你的名字是苏菲,苏菲会是个好罪奴。是的,她会是个非常、非常好的罪奴。” 爱莉达再次发出尖叫。这一次,袭来的痛苦也没能阻止她,她只是不停地朝凄冷的黑夜尖叫着。 第四十二章 提尔之岩前 古兰黛宫殿里的那些女人,我们不知道她们的名字!路斯·瑟林说,我们没办法把她们加在名单里。兰德竭力想要忽视那个疯子,但这是不可能的。 路斯·瑟林还在说话。 如果我们不知道那些名字,我们又该如何将这个名单继续下去?在战场上,我们找出死去的枪姬众,我们找到了每一个人!现在这张名单不完整了!我没办法继续下去了! 那不是你的名单!兰德咆哮着。那是我的,路斯·瑟林。我的! 不!那个疯子语无伦次地说着,你是谁?那是我的!我造出了它。现在,她们死了,我却没办法继续下去。哦,光明啊!烈火?为什么我们要使用烈火!我说过,我再也不会这么做了…… 兰德用力闭上眼睛,紧握住泰戴沙的缰绳。战马自己沿街道前行,蹄子一下一下地落在夯土路面上。 我们到底变成了什么?路斯·瑟林悄声说道,我们还会这么做,对不对?把她们全都杀死。我们所有心爱的人。一次,一次,又一次…… “一次又一次。”兰德悄声说道,“这不重要。只要这个世界能生存下去。他们曾经诅咒我,以龙山和我的名字立下毒誓。但他们活了下来。我们来到这里,准备作战,一次又一次。” “兰德?”明问道。 他张开眼睛。明骑着她的枣红马,正走在泰戴沙旁边。他不能让明或其他任何人看出他精神的散乱。绝不能让他们知道,他距离崩溃只有一线之隔。 我们有那么多名字都不知道。路斯·瑟林悄声说道。有那么多人死在我们的手上。 这只是开始。 “我没事,明。”他说,“我正在思考。” “关于这些人?”明继续问。班达艾班的木板步道上挤满了行人。兰德已经不再关注那些人身上服饰的颜色了,他关心的是那些衣服是完好还是破烂。他看见华丽衣料上的破损,凌乱的补丁、磨损和脏污。实际上,班达艾班的每一个人都是这一类或那一类的难民,他们都在用幽灵般的眼睛盯着他。 在这之前,他每次征服一个王国,在离开时都会让那里变得更好一些。他推翻了弃光魔使的残暴统治,终止战争,打破对城市的围困。他击溃沙度入侵者,向饥民发放食物,让社会回复稳定。被他打垮的每一个国家,实质上都得到了拯救。 阿拉多曼却不一样。他带来食物,但这些食物却引来更多的难民,让他运送来的物资日趋吃紧。他不仅没有为这个国家缔结与霄辰人的合约,还将他们唯一的部队送到边境国去监视妖境。现在这里的海疆也仍然未得安全。那个娇小的霄辰女皇并不信任他,她会继续发动攻击,也许会派遣两倍的兵力。 阿拉多曼将被铁蹄践踏,被战火焚烧,在来自北方的兽魔人和来自南方的霄辰人之间被碾得粉碎。兰德却要丢下他们。 这里的人们似乎都已经明白了这一点,这让兰德更加难以直视他们。他们充满饥饿的眼睛在指责他:为什么带来希望,又让它破灭,就像在干旱中挖出一口迅速干涸的新井?为什么强迫我们接受你做为我们的统治者,却又抛弃我们? 弗林和耐伊夫骑马走在他前面,走在这支正朝城市广场而去的队列里。他们一直警戒地扫视着周围的情况。兰德能看到他们的徽章在黑色外衣的高领子上闪闪发光。广场上的喷泉仍然喷涌着清亮的水流,黄铜铸就的奔马和波浪在日光下明亮如金。这些沉默不语的阿拉多曼人已经失去他们的国王和半数议员,为什么还要不断擦拭这座喷泉? 兰德的艾伊尔人还没能找到足以推选出国王的商人集议会成员,他怀疑古兰黛已经杀死或俘获了足够多的议员,让这个国家无法再选出新的国王。任何一名商人集议会成员,只要足够漂亮,都会成为她的宠物。这意味着兰德已经杀死了她们。 啊,路斯·瑟林说,我可以把那些名字加在名单里。是的…… 巴歇尔催马来到兰德身边,用指节抚着胡须,显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你的命令已经执行了。”他说道。 “查德玛女士?”兰德问。 “已经回到她的府邸。”巴歇尔说,“我们也同样处置了被艾伊尔人拘押在这座城附近的另外四名商人集议会成员。” “她们是否明白要做些什么?” “是的,”巴歇尔叹了口气,“但我不认为她们会这么做。如果问我,我相信等我们一走,她们就会窜出这座城,就像小偷在守卫离开后会立刻逃出监狱。” 兰德没答话。他已经命令这些商人集议会成员推选新的议员,然后再选举出国王。但巴歇尔也许是对的。兰德已经得到沿海其他城市的报告,在此之前,他就命令他的艾伊尔人从那些城市撤退了。而艾伊尔人一走,那些城市中的统治者们就全部逃之夭夭,所有人都害怕霄辰人的进攻。 阿拉多曼这个国家,已经不复存在了。就像一张压了太多东西的桌子,很快就会塌倒。这不是我的问题,兰德想,他没有再去看那些人。我已经尽力了。 这不是真的。的确,他想要解救阿拉多曼人,但他来到这里的真正原因是为了应付霄辰人,确认这里的国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并且找到古兰黛。他还为据守边境国带走了这个国家的军队。 “伊图拉德有什么讯息?”兰德问。 “恐怕没什么好讯息。”巴歇尔面容严峻地说,“他与兽魔人进行了一些小规模战斗,这些你已经知道了。暗影生物总是一遇到他就迅速撤退,但他确信,敌人正在聚集力量。他的斥候发现了足以一举将他吞没的大部队。如果兽魔人在那里聚集,那么它们可能也在其他地方集结力量,尤其是塔文隘口。” 该死的边境国人!兰德想,我必须对他们采取措施。一定要快。他们已经进入广场。他勒住泰戴沙,朝弗林和耐伊夫点点头。 一看到兰德的讯号,他们在城市广场中各自打开一个大型通道。兰德本想直接从查德玛女士的府邸离开,但那样让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逃走的蟊贼。他希望至少让这里的人们看到他离开,知道现在这个国家只剩下他们自己。 阿拉多曼人在宽阔的步道上拥挤在一起,就像兰德第一次进入这座城市时一样。如果说有什么差别,就是他们比兰德来的时候更加沉默。穿着轻薄长裙的女人和彩色外衣、褶皱长裤的男人,他们之中还有很多人的肤色并非阿拉多曼人的古铜色。兰德对食物的承诺将太多的人吸引到这座城市来。 该是离开的时候了。他向一个通道走去。但一个声音向他喊道:“真龙大人!” 那个声音非常清晰,因为人群太过平静了。兰德在马鞍上转过身,朝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喊他的是一个身材细瘦的男人,他穿着红色阿拉多曼外衣,只在腰间系着纽扣,大开领呈倒三角形在胸前敞开,露出里面的褶皱衬衫。当他用手肘推开身边的人,朝兰德走过来的时候,耳朵上的黄金耳环在阳光下不住地闪动。艾伊尔人拦住了他,但兰德认出他是一名码头总管。兰德向艾伊尔人点点头,示意他们放那个叫伊莱林的人过来。 伊莱林快步跑到泰戴沙前。他将胡须刮得干干净净,这在阿拉多曼人之中很不寻常。他的双眼因为缺乏睡眠而蒙上了两片阴翳。 “真龙大人。”那个人站在兰德马旁,低声说道,“那些食物!它们全都烂掉了。” “什么食物?”兰德问。 “所有食物。”他的声音显得非常紧张,“每一桶、每一袋,我们仓库里和海民船上的每一点食物。大人!它们上面不止是爬满了象鼻虫,而是完全变成黑色,苦臭难闻。任何人吃下它们都会呕吐!” “全部?”兰德惊讶地重复了一遍。 “全部。”伊莱林更压低了声音,“成千上百桶食物。就是一眨眼的时间,全都烂掉了。刚刚还好好的食物,转眼就……大人,这么多人来到这个城市,是因为他们听说我们有食物!现在我们什么都没了,我们该怎么办?” 兰德闭起眼睛。 “大人?”伊莱林问。 兰德睁开眼睛,一踢泰戴沙,把那名大张着嘴的码头总管丢在身后,走过了通道。他在这里已经做不了任何事,也不会再为他们做任何事了。 他把那场即将到来的饥荒抛到脑后。这么做竟如此简单,简单得让他吃惊。 班达艾班消失了,那些沉默不语的人群消失了。当他穿过通道时,欢呼声从等待他的人群口中爆发而出。 这种对比是如此令人吃惊,兰德不由得拉住泰戴沙的缰绳,呆在当场。 提尔出现在他眼前。这是一座巨型都市,占地极为广阔。通道的另一端就在欢庆跑场上,这是提尔的主要城市广场之一。一小队殉道使将拳头举在胸前,向他致敬。兰德派遣他们在今天早晨就提前来到这里,清理出这座广场,为开启通道、迎接他的到来做好准备。 人群的欢呼没有止息。成千上万的人聚集在这里,光明之旗在人群中的数十根旗杆顶端飘扬。这场欢迎仪式在兰德看来仿佛是一阵阵谴责。他不该得到这样的赞美,尤其是他在阿拉多曼做过那些事之后。 必须前进,他想着,再次踢动泰戴沙。马蹄落在石板上,而不再是吸饱雨水的泥土。班达艾班是一座大城,但提尔则完全是另一番风景。这里的街道如长蛇般蜿蜒伸展,排列在街道两旁的房屋在乡下人眼中肯定会感觉拥挤得令人窒息,但这对提尔人来说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了。许多房屋尖削的石板或瓦片屋顶边缘都坐着年长或年少的男人,希望能更清楚地看到真龙大人。这里砌成房屋的石块要比班达艾班的颜色更浅,而且这里的石砌房屋也比班达艾班更多。也许是因为那座俯瞰整座提尔城的巨型堡垒,提尔之岩。一座来自古老岁月的奇迹,至今仍令世人仰视。 兰德催马一路小跑向前,明和巴歇尔跟在他旁边。人群中传来一阵阵雷鸣般的欢呼声。距离他不远的地方,两面飞舞的旗帜突然被一阵怪风吹动,纠缠在一起。站在人群前排,高举它们的两名旗手将它们放低,竭力想将它们解开,但它们打成的结太紧了。兰德径直跑了过去,对这奇异的景象完全没在意。他已经不再对自己身边发生的怪事感到惊诧了。 不过,当兰德在人群中看见许多外国人时,还是不由得感到一阵惊讶。提尔城中从来都不缺乏来自世界各地的人。这座城市欢迎来自东方的香料和丝绸,来自海民的瓷器,来自北方的谷物和烟草,还有来自任何地方的传奇故事。但这些提尔的外国人,无论他们来自何处,对兰德的到访都从不很在意。哪怕他们来自被兰德征服的其他国家。当他在凯瑞安时,凯瑞安人会竭尽全力向他献媚。但如果他在伊利安,那里的凯瑞安人只会悄悄躲开他。也许他们不喜欢看到他们的君主和敌人的君主是同一个人。 不管怎样,现在这些人群中的外国人可说是一目了然:皮肤黝黑,穿着亮色宽松衣服的海民;穿着长外衣,胡须涂蜡的莫兰迪人;衣领上翻的伊利安人;肤色白皙,衣服上有彩色横纹的凯瑞安人;还有身穿样式简单的安多羊毛外衣的人。欢呼的外国人比提尔人要少,但他们也都聚在这里,专注地看着他。 巴歇尔扫视着人群。 “这些人显得很惊讶。”兰德发现自己在说话。 “你离开这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巴歇尔用指节抚着胡须,“毫无疑问,讯息传播得比羽箭还快。许多旅店老板为了让客人多喝一杯酒,都会讲一段关于你丧命或失踪的故事。” “光明啊!我觉得自己已经花了半辈子的时间来扑灭各种流言蜚语。它们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巴歇尔笑了。“等不再有谣言的时候,我就不骑马,改骑山羊!哈!或者干脆去当个海民好了。” 兰德陷入了沉默。他的随从们正从通道中鱼贯而出。沙戴亚人进入提尔时,整齐划一地高举着他们的长矛,就连他们的坐骑也迈着统一的步伐。两仪师们永远都摆出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但她们的精神的确变得好了一些。她们看着身边的人群,显示不出年龄的面孔上蒙着一层高深莫测的面纱。艾伊尔人轻巧的步伐少了一点警戒,表情也稍稍放松了。仿佛提尔人的欢呼还是比阿拉多曼人眼里无声的指责,更让他们感到舒服。 巴歇尔和兰德移动到广场一侧。明静静地跟在他们后面,她看起来有些心烦意乱。当兰德宣布要离开班达艾班时,奈妮薇和凯苏安都不在查德玛府邸里。她们干什么去了?兰德怀疑她们不会在一起,那些女人几乎没办法待在同一个房间里。不过,她们应该能知道他去了哪里,会来找他。从这一点来讲,兰德应该待在容易找到的地方,不再继续藏在乡下木屋里,不再单独使用神行术,也不会与岚和他的马吉尔人冲向塔文隘口。现在没时间这么做了。 巴歇尔看着敞开的通道。艾伊尔人正迈着风一般的脚步从其中通过,他们已经很熟悉这种远程行军的方式了。 “你打算告诉伊图拉德吗?”巴歇尔终于问道,“关于你离开阿拉多曼的事?” “他会知道的。”兰德说,“他的信使会将他的报告送往班达艾班。他们很快就会发现我不在那里了。” “如果他离开边境国,重新投入与霄辰人的战争呢?” “那么他就能减缓霄辰人的脚步,”兰德说,“让那些霄辰人不会一直咬着我的后脚跟。这对我来说也有好处。” 巴歇尔看着他。 “你还以为我会怎么做,巴歇尔?”兰德平静地问。那道目光中流露出挑战的意味,但兰德不会因此而气恼,他已经将怒火冻结在心中。 巴歇尔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他说,“现在这些事已经变成一团乱麻,我根本理不出一丝头绪。当霄辰人在我们背后虎视眈眈时投入与妖境的战争,这是我能想到最可怕的一种状况。” “我知道。”兰德看着这座城市,“再过不久,提尔就会是他们的,也许还有伊利安。光明烧了我吧,如果他们不追着我们的脚跟一直杀到安多,就是我们的运气了。” “但……” “我们必须假设,一旦伊图拉德知道我不再能控制他,就会立刻放弃他的岗位。这意味着我们下一步的行动目标将是边境国军队。无论你的亲人对我有什么抱怨,他们都必须马上冷静下来。我对于放弃自己职责的人没什么耐心。” 我们自己呢?路斯·瑟林问,我们是不是抛弃了什么人? 安静!兰德咆哮着,回到你的眼泪里去吧,疯子,别来惹我! 巴歇尔若有所思地靠回到马鞍里。如果他所想的是兰德抛弃了阿拉多曼人,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最后,他摇摇头。“我不知道泰诺比想要干什么,也许她只是恨我离开她而追随你;也许她是和所有边境国君主联合起来,希望对你施加压力,让你向他们妥协。但我还是无法想象,会有什么事能让她和所有那些国王在这个时候远离妖境。” “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兰德说,“我想让你带着两名殉道使,找出边境国君主的所在地。也许我们会发现,他们已经放弃这场愚蠢的行军,返回他们的国土了。” “如果是那样就好。”巴歇尔说,“我把部下安顿好后就出发。” 兰德点了一下头,然后调转马头,开始沿街道小步向前跑去。人们都聚在街道两旁。上次他来到提尔时,虽然对这座城市做了一些好事,却要竭尽全力伪装自己。当然,现在就算他想要伪装,也已经有许多人知道永远会伴随在他身边的那些非正常事件——旗帜纠缠在一起;人们从房屋上落下,却毫发无伤……这些都只是开始。他的时轴效果似乎变得愈来愈强,引发的怪事也愈来愈诡异,并且益发危险。 他上一次来提尔时,这里正遭到叛军的围攻。不过这座城市并未因此遭受灾祸。极度繁荣、商路通向整个世界的提尔城,并不会因为一场围攻就停下自己的生意。这里大多数人都过着与平日没什么差别的生活,几乎不知道此地正处在战争状态。贵族们大可以玩他们自己的游戏,只要他们不打扰老实的居民。 而且,所有人都知道提尔之岩是牢不可破的。它在过往的岁月中从未被攻破过。现在也许它无法挡住神行术,但对于不能使用至上力的入侵者,提尔之岩依然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目标。实际上,单独一座提尔之岩的规模就超过许多城市。无数高耸的城墙、塔楼和大型要塞被组合在一起,陡立的石壁上看不到一条岩石接缝。它的内部囊括了铸造工厂、仓库、成千上万的士兵和一个独立的要塞码头。 但对于拥有罪奴和雷肯的霄辰人,这些设施都没什么用处。 人群一直簇拥到提尔之岩外场,一片在三个方向上环绕提尔之岩的大空地。这是杀戮之地,路斯·瑟林说。 在这里,人群再次向兰德发出欢呼。提尔之岩的大门已经敞开,一支欢迎队伍正等待着他。达林,曾经是一名提尔大君,现在是提尔的国王,他正骑坐在一匹毛色油亮的白色牡马上。他至少比兰德矮了一掌,留着黑色的短胡须和短发,高得过分的鼻子让他从任何角度看来都不算英俊。但兰德发现他非常看重才智和荣誉感,而且达林一开始站在反对他的一方,而不是像许多人一样,迫不及待地向他献上忠心。难以得到的忠诚往往才是可以信赖的忠诚。 达林向兰德鞠了个躬。在提尔国王身边,肤色白皙的多布兰穿着蓝色外衣和白色长裤,骑在一匹花毛骟马上。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兰德怀疑他依旧在为自己那么快地遣离阿拉多曼而失望。 岩之守卫者们在提尔之岩的高墙前列队,将佩剑握在身前,胸甲和高脊头盔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胸甲下面是嵌金黑色条纹的灯笼袖军装。他们的头顶上飘扬着提尔的旗帜,半红半金的底色上绘着三枚银色新月。兰德透过城门能看到城墙内的广场上也站满士兵,许多士兵穿着岩之守卫者的军装,也有许多士兵没穿制服,只是在手臂上系了一条金红色的飘带。他们都是兰德命令达林招募的新兵。 这是在炫耀军力,或许也是为了彰显某个人的傲慢。兰德在达林面前勒住泰戴沙。不幸的是,那个狂妄的维蓝芒就在他的国王身后。维蓝芒是如此缺乏智慧,以至于兰德几乎不敢让他去单独管理一片田地,或是一小队人马。确实,这个矮个子很勇敢,但这可能只是因为他的思维太迟钝,根本看不见眼前的危险。像以往一样,当维蓝芒拼命想要证明自己不是一个小丑时,就只会显得更加愚蠢。他的胡子涂了光亮的油蜡,头发经过精心梳理,遮掩住大片秃顶。他身上华丽的衣装被剪裁成战袍的样式。没有人会穿着如此花哨的衣服上战场,除了维蓝芒以外。 我喜欢他,路斯·瑟林想。 兰德愣了一下,你不喜欢任何人! 他很诚实,路斯·瑟林回答,然后他又笑了起来。比我更诚实。肯定是这样!一个人不会选择自己是聪明还是愚蠢,却会选择自己是忠诚还是背叛。让这个人成为我们的部下吧,我们还会干出更糟糕的事呢。 兰德咬住自己的舌头,和这个疯子争论没有任何意义。路斯·瑟林所做的决定都没什么理由。但至少他不会再盯着一个漂亮的女人乱哼哼了,那才真让人心烦。 达林和多布兰向兰德一鞠躬,维蓝芒也效仿他们行了礼。提尔国王身后当然还有其他人。比如卡莱琳女士。这名身材苗条的凯瑞安人仍然像兰德记忆中一样美丽。一颗白色的猫眼垂吊在她的额头上,连在猫眼上的金链编结着她的褐色头发。兰德不得不强迫自己将目光转向一旁。她太像她的堂亲沐瑞了。没错,路斯·瑟林开始背诵那个名单,第一个名字就是沐瑞。 兰德硬起心肠,听着那个死人在脑子里的念诵,一边继续打量迎接队伍里其余的人。提尔的男女大君都在这里了。安奈伊莱骑在她的枣红马上,傻笑着立在维蓝芒身边。还有……她的那条丝巾是为了配合维蓝芒的衣服颜色吗?兰德本以为她能更有眼光些的。特伦那张粗笨的脸上也带着笑容。一些比他优秀得多的大君都死于非命,他反倒还活着,这实在是太可惜了。西曼、爱丝坦达、泰德山、荷恩,这四个人都曾反对兰德,并率领军队围攻提尔之岩。现在,他们也都在向他鞠躬。 埃拉娜也在这里。兰德没有看她。透过约缚,兰德能感觉到她悲戚的心情。这是她自找的。 “真龙大人。”达林在马鞍上直起身,“感谢您派遣多布兰来传达您的旨意。”他的声音表达了他的不悦。他曾经按照兰德的紧急命令,匆匆召集起一队兵马,然后兰德却又连续几个星期禁止他采取任何行动。不管怎样,这些人很快就会为他们还能再得到数个星期的训练而感到高兴了。 “军队已经准备就绪,”达林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我们准备好向阿拉多曼进军了。” 兰德点点头。他本来打算派遣达林前往阿拉多曼,这样他就能将艾伊尔人和殉道使从那个地方撤出来,派往其他地方。他转过身,回头瞥了那些人群一眼,忽然明白为什么在人群中有这么多外国人。他们的同胞有许多被征募到了站在提尔之岩中的这支军队里。 也许广场上和街道旁的那些人群并非都是来欢迎兰德的。也许他们是为了欢送他们的军队,预祝亲人取得胜利。 “你做得很好,达林王。”兰德说,“现在提尔总该有人懂得服从命令了。我知道你的部下正急于采取行动,但他们还要再等上不长的一段时间。为我在提尔之岩找些房间,再安置好巴歇尔的士兵和艾伊尔人。” 达林困惑的表情变得更加明显了。“好的。那么,我们不需要去阿拉多曼了吗?” “阿拉多曼人需要的,没有人能够给他们。”兰德说,“你的部队要跟着我。” “当然,大人。那么……我们将向哪里进军?” “煞妖谷。” 第四十三章 秘密评议会 艾雯坐在帐篷里,双手放在膝头,一言不发。她在控制着自己的震惊、怒火和难以置信的心情。丰满漂亮的琪纱静静地坐在帐篷角落里的一只软垫上,在艾雯的一条长裙下摆绣着花,一脸心满意足的神情。她的主人已经回来了。帐篷里一切都井井有条,就在两仪师营地最里面。今天早晨,除琪纱外,艾雯没有见任何人,她甚至拒绝了史汪的求见。史汪肯定是来道歉的。艾雯需要时间来思考,进行准备,想办法弥补她的失败。 这的确是一个失败。没错,这是别人强加给她的,但这些人都是她的追随者和朋友。他们当然会知道她的愤怒。但首先,她需要进行一番自省,判断该怎么做才是最好。 她坐在自己有着旋纹雕花扶手的高背木椅里。这顶帐篷和她离开时一模一样,桌上的东西排列有序,毯子折叠整齐,枕头放在床铺的一角。琪纱显然经常掸扫这张床,就像是精心维护一个在旧日里让孩子们学习到很多知识的博物馆。 艾雯在特·雅兰·瑞奥德中与史汪见面时,一直尽可能保持强势的样子。但她有时也会不由自主地思忖,她是否太过于向别人隐瞒自己。这是危险的,而且正是史汪垮台的原因之一。当史汪还在掌管蓝宗的眼线时,学会了严守自己掌握的情报,绝不轻易把它们与别人分享。但如果其他人了解史汪的工作有多么重要,也许她们就不会决定推翻她了。 艾雯伸手抚摸着系在腰带上那只平滑致密的羊毛袋。这只袋子里收着一个细长的物件,这是她在今早秘密从白塔中取出来的。 她是否和史汪掉入了同样的陷阱?这的确是一种危险。毕竟,训练她的就是史汪。如果艾雯早些向史汪详细说明她在白塔所做的事情,他们是不是会懂得不要胡乱插手? 这是一条困难的道路。玉座必须守住许多秘密,开诚布公只会让她失去权威。但对于史汪,艾雯本该更坦诚一些。史汪太喜欢独断专行了。比如她明知评议会不会答应,仍然暗中私藏梦之特法器。而艾雯赞同了她这样的做法,也在无意间鼓励了史汪对权威的轻视。 是的,艾雯已经犯了错误。她不能把一切都怪罪到史汪、布伦和盖温身上。她还可能犯下别的错误。以后,她要更谨慎地看待自己的行为。 而现在,她将注意力转移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上。损失已经造成了,她在胜利的边缘被从白塔里拖了出来。现在该怎么办?她没有在帐篷里来回踱步,那样只会显示出紧张和沮丧的情绪。她必须学会随时都保持平静从容,以免自己会在不知不觉间形成不良的习惯。所以,她只是坐在椅子里,臂肘稳稳地搭在扶手上,身穿着一件胸前绣着黄色花纹的精致绿丝长裙。 穿着这样的衣服,感觉很奇怪,甚至很不正常。她的白色长袍虽然是被强加在她身上的,却已经成为一种挑战姿态的表达。而现在这种改变意味着战斗的结束。她累了,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上,昨晚的战斗让她耗尽了自己。但她不能因此而放松。她以后会做出更多重要的决定,解决更多难题,度过更多无眠的夜晚。 她发现自己正用手指敲打椅子的扶手,便强迫自己停下来。 她现在不能以初阶生的身份返回白塔。之前她的战斗能够发挥效果,只是因为她是被俘的玉座。如果她现在自愿回去,只会让姐妹们认为她在有意献媚或是在显示自己的傲慢。而且,爱莉达这一次肯定会立刻处死她。 所以,她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就像她第一次被虏进白塔时一样。她紧咬着牙。她曾经错误地以为玉座不会因为因缘的随机变化而如此心烦意乱。她应该牢牢控制住自己的心神。每个人都在竭尽全力应对因缘为他们做出的安排,但玉座必须主动做出决断! 而她已经愈来愈明确地意识到,玉座和普通人并没有差别。生命是一场风暴,对于挤奶女工或玉座,都是如此。真正的女王只不过是更善于在这场风暴中控制自己。如果艾雯真的能让别人以为她是风暴中一尊岿然不动的山岳,那只是因为她懂得如何顺应风向、转动身躯。掌控一切只是一种假象。 不,这不仅仅是一种假象。玉座确实有更强的控制力,至少她应该能让自身受到风暴最少的影响。在有必要时,她也会随风摇曳,但她的决断和行动都必须经过切实的考虑。她必须像白宗一样遵循逻辑,像褐宗一样勤于思考,像蓝宗一样当仁不让,像绿宗一样果敢勇毅,像黄宗一样宽仁体贴,像灰宗一样手腕圆滑,当然,在有必要的时候,也要像红宗一样不容宽恕。 她不能以初阶生的身份返回白塔,也等不及再进行谈判。霄辰人还有足够的力量再次袭击。兰德现在完全无人看管,世界正陷入混乱,暗影在为最后战争聚集力量。她必须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她有一支五万人的部队。白塔刚刚受到一次极为沉重的打击,两仪师们精疲力竭,白塔卫队死伤惨重。 再过几天,伤员都将得到治疗,两仪师会恢复体力。艾雯不知道爱莉达是否在这场战斗中活了下来,所以只能假设现在白塔还在她的控制之中。所以艾雯的这个行动时机将转瞬即逝。 她知道唯一正确的决定是什么。现在没时间等白塔中的姐妹做出正确决定,她必须强迫她们接受她。 她希望历史最终能够原谅她。 艾雯站起身,掀开帐帘,却猛然止住脚步。一个男人正坐在她面前。 盖温起身时,身上的每一分一毫看起来都是那么帅气,就像她记忆中一样。他不是像他同父异母哥哥那样的美男子,他的身材更坚实,更让人有安全感。艾雯突然觉得,他比加拉德看起来更诱人。加拉德仿佛是远在天边的彩虹,只存在于传说和故事里,像一尊只能放在桌上观赏的玻璃雕像,却从来都不能碰一下。 盖温不一样,他英俊又可爱,有着灿烂的金红色头发和一双温柔的眼睛。加拉德从不会为任何事担心,但盖温那种关注一切的表情却显示着他坦荡的胸怀。不幸的是,他也正因为这样,才会犯下错误。 “艾雯。”他一边说,一边调整佩剑的位置,掸去裤子上的尘土。光明啊!他就睡在她的帐篷前面吗?太阳已经升到了半空,他必须去休息一下! 艾雯压下自己对他的担忧和关心,现在没时间当一个得了相思病的女孩。她是玉座。“盖温。”她抬起手,挡住想要走上前来的盖温,“我还没想好该拿你怎么办,现在我要关心的是其他事情。评议会是否像我要求的那样,已经聚在一起了?” “我想是的。”他朝营地中心处瞥了一眼。举行评议会的大亭帐和他们还隔着一道树林,让艾雯看不清那里的状况。 “那么我必须过去了。”艾雯深吸一口气,朝大亭帐走去。 “不,”盖温拦在她面前,“艾雯,我们需要谈谈。” “以后再说。” “不,不能是以后,该死的!我已经等了几个月。我需要知道,我们该如何相处下去。我需要知道,你……” “住嘴!”她说道。 盖温定住了。艾雯不要让自己被这双眼睛夺走心神。让光明烧了他吧!现在不行。“我说了,我还没考虑清楚我的感觉。”她冷冷地说,“这就是我的意思。” 盖温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我不相信什么两仪师的镇定,艾雯。你的眼睛已经说了实话。我牺牲了……” “你牺牲了?”艾雯打断他,流露出一点怒意,“那么我为了重建白塔而牺牲的一切又算什么?你的牺牲就是在暗中给我捣乱吗?难道史汪没告诉过你,我禁止你们救我出来?” “她说了,”盖温僵硬地说,“但我们很担心你!” “这样的担心就是我要你们做出的牺牲,盖温。”艾雯恼恨地说道,“难道你看不出来,你是多么不信任我?如果你只为了自己舒心就违抗我,我又该如何信任你?” 盖温并未表现出羞愧,只是显得有些不安。这是一个好迹象。身为玉座,艾雯需要一个人明白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在私下里是这样。但在公开场合,她只需要得到人们的支持。难道盖温不明白这一点? “你爱我,艾雯,”盖温顽固地说,“我知道。” “名叫艾雯的女人是在爱着你。”她说,“但名叫艾雯的玉座对你非常生气,盖温。如果你要和我在一起,就必须懂得如何同时与这个女人和这名玉座相处。我希望你,一个接受过剑之第一王子训练的男人,能够懂得她们两者的区别。” 盖温移开了视线。 “你不相信,是吗?”艾雯问。 “什么?” “我是玉座。”她说道,“你不接受我的身份。” “我正在努力。”盖温又转回头看着她,“但该死的,艾雯,我们上次分开时,你还只是一名见习生。那只是不久前的事情。现在她们已经让你当了玉座?我不知道该怎么想。” “难道你看不出,正是你的不确定在摧毁我们在一起的全部可能性?” “我可以改变,但你必须帮我。” “这正是我想要以后再谈这件事的原因。你可以让我过去了吗?” 盖温带着明显的不情愿退到一旁。“我们还没有谈完。”他警告艾雯,“我最终会做出决定,但我首先会认真考虑清楚。” “好,”艾雯说着,从他身边走过,“我现在没办法考虑这件事。我现在不得不去命令一些我所关心的人去屠杀另一些我关心的人。” “你真的会这么做?”盖温在她身后问道,“现在营地中出现了各种猜测。虽然我一直待在这里,也还是听到了一些。有人认为你会命令布伦进攻塔瓦隆。” 艾雯犹豫了。 “如果发生这种事情,那将是巨大的羞耻。”盖温说道,“我不在乎塔瓦隆,但我想我知道,如果你进攻那里,你将得到些什么。” 艾雯向他转回身。“我要做我必须做的事,盖温。”她看着他的眼睛,“为了两仪师和白塔,即使这将充满痛苦,即使这会将我的心撕裂。如果需要这么做,我不会犹豫。永远如此。” 盖温缓缓地点着头。艾雯已经向营地中心的亭帐走去。 “这是你的错,结苏。”安罗娜说道,她的眼里仍然布满了血丝。昨天晚上,她失去了一名护法。有许多人和她一样,但不同的是,她依旧像斗牛犬般强悍,而且她决定不流露自己的痛苦。 结苏·比拉尔用盛着醋栗茶的杯子暖着双手,拒绝被这名绿宗吓倒。安罗娜的责问无可避免。也许结苏的确应该受到责备,当然,她们全都应为此负责。也许除了苏塔玛以外——她最近刚刚成为红宗的首脑——也正因如此,她没有受邀参加特别会议。况且现在白塔里也没有人会对红宗有好感了。 这个狭窄的小房间刚好能容下五把椅子和那个正闪动着温暖火光的阔腹小壁炉,再没有空间放下一张桌子,只能用壁炉台将就一下。现在这里聚集着这个世界上权力最大的五个女人。看样子,也是最愚蠢的五个女人。 今天早晨,她们是一群凄惨的姐妹,刚刚经历白塔有史以来最大的灾难。结苏瞥了一眼身边的菲兰恩·奈荷朗,白宗的首席推理师。她是一个矮小圆胖的女人,她会成为白宗应该说是一件怪事,因为在大多数时间里,她似乎都更愿意听从自己的脾气,而不是逻辑。今天也是如此。她只是阴沉着脸坐在椅子里,双臂抱在胸前,甚至连递给她的茶杯都不接。 她的旁边是苏安娜·达甘,黄宗的首席编织者。她身材瘦长,仿佛全身只有骨头和皮肤,但她的一举一动都显得刚健有力。指责结苏的安罗娜坐在苏安娜旁边。现在有谁会责怪绿宗将军的毒舌呢?她曾经被爱莉达抽过鞭子,昨晚又差点死在霄辰人的手里。这名身材苗条的绿宗姐妹现在仍然没有完全从昨晚的纷乱中走出来。她的头发在背后被简单地挽成一个发髻,白色的长裙上满是皱褶。 这个房间里最后一个人是瑟兰嘉·科尔文,灰宗主管。她的头发是浅褐色,五官有些紧缩在一起,仿佛刚刚吃了什么非常酸苦的东西。而她这个特点在今天显得更加突出了。 “结苏的确有责任,”菲兰恩说道。她慢条斯理的逻辑口吻和她愤懑的表情形成鲜明的对比。“是你提出的行动方案。” “‘提出行动方案’是一种很严重的说法。”结苏喝了一口茶,“我只是提到过,在一些……更隐秘的白塔史籍中,记载了由宗派首脑代替玉座管理白塔的时期。”宗派首脑们都知道第十三藏书室,但她们不能去那里,除非她们同时还是宗派守护者。当然,这不会阻止他们派遣宗派守护者去那里搜集信息。“这个信息也许是我提供的,但这一直都是褐宗的责任。而你们全毫不犹豫地采取了行动。” 一些人将视线移开,另一些人开始研究手中的茶杯。是的,她们全都脱不了关系,而且她们也都明白这一点。结苏不会单独为这场灾难负责。 “讨论谁该负责没有任何意义。”苏安娜尝试安慰大家,但她的声音中透出了苦涩。 “我可不是这么容易就能被说服的。”安罗娜沉着脸说道。她的语气中有失去护法的悲哀,同样也有愤怒,但这无疑是安罗娜说话的方式。“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白塔在燃烧,玉座被入侵者俘虏,转生真龙仍然妄自尊大,肆意横行。用不了多久,整个世界都会知道我们的耻辱!” “那现在相互指责又有什么用?”苏安娜问,“我们难道还要这么幼稚,要浪费时间来讨论谁应该被绞死,还妄想逃避我们的责任吗?” 结苏在心中感谢着这位骨瘦如柴的黄宗姐妹。当然,苏安娜第一个同意结苏的计划,所以她也应该是第二个被绞死的人。 “她说得对。”瑟兰嘉喝了一口茶,“我们必须先在我们之间达成和平。白塔需要领袖,我们需要从评议会那里取得领导权。” “这也是我们错误的一部分。”菲兰恩看起来好像是病了。 这本来是一个相当不错的计划。白塔分裂,众多叛逆者的离去,一个新玉座凭空产生。这些不是她们的错。而且她们还有几个机会。第一个是最容易实行的:派遣宗派守护者去叛逆者之中,引导她们,加快白塔统一的速度。一些最年轻的宗派守护者被选举出来代替那些被派出白塔的人,不过她们的位置只是暂时的。宗派首脑们确信,这场叛乱所掀起的波澜能够被轻易平复。 她们对此并没有足够重视。这是她们的第一个错误,第二个错误则更加致命。白塔历史中的确曾有一些时期是由宗派首脑们掌控大局,而非玉座或白塔评议会。当然,首脑们的工作都是暗中进行的,而且都取得了成功。如果不是宗派首脑及时介入,赛梅勒·索林森尼的统治将变成一场彻底的灾难。 现在的情况也有与之类似的地方。只是最后战争已经临近,这让现在更变成了一个非常时期,需要予以特别的关注,需要富有经验和智慧的人来管控,需要一些能够充分交流、精诚合作的人来决定白塔的命运,而不是让白塔陷入评议会无休止的争执。 “你们认为,我们到底哪里错了?”瑟兰嘉低声问。 大家都陷入了沉默,没人想要承认她们的计划会导致如此可怕的后果。安罗娜缩进椅子里,抱着手臂,闷闷不乐,但也没有再指责谁。 “是爱莉达。”菲兰恩说,“她从没有……从没有遵从过逻辑。” “她就是个该死的灾难。”安罗娜嘟囔着。 “不仅如此。”结苏表示赞同,“直接选出我们能够控制的宗派守护者,代替那些被派往叛逆阵营的人。这是个好主意,但也许这样的意图有些太过明显了。我们宗派中已经有人对此产生怀疑。我听说一些褐宗姐妹的议论。我们褐宗并非像其他人想象的那样不问世事。” 瑟兰嘉点点头。“这其中的阴谋气息太重了,人们因此变得更加疑神疑鬼。而那些叛逆也比我们所预料的更难控制。” 所有人都在点头。她们都像结苏一样,以为只要进行正确的指引,那些叛逆就会返回白塔,乞求宽恕。这场分裂最终也不会对白塔造成多少伤害。 但她们没想到那些叛逆竟然会如此灵活,或者说,讲求实效。一支军队竟然会在大雪时节出现在塔瓦隆周围,他们的统帅竟然是这个纪元最伟大的军事家之一?一位新玉座以特别的手段困住了白塔?有谁能想到这些?她们派出去的一些宗派守护者已经开始逐渐倒向叛逆一方了! 我们绝不该放任爱莉达摧毁蓝宗,结苏想。如果不是这样,也许蓝宗姐妹还会愿意回来。但她们不可能容忍这样的耻辱。只有光明知道,这是一个多么危险的决定。许多史书上都连篇累牍地记载着蓝宗会以怎样的决心坚守她们的信念,尤其是当她们被逼上绝路的时候。 “我想,现在该承认我们的计划已经无可救药了。”苏安娜说,“大家同意吗?” “同意。”安罗娜说。 一个接一个,姐妹们点下了头。结苏也不例外。即使在这个隐秘的房间里,承认失败依然是如此困难。但现在的确是告别错误,开始重建的时候了。 “我们现在必须面对许多问题。”瑟兰嘉的声音变得更平静了一些。其他人也变得更笃定了。她们彼此之间并不信任,但比起评议会,她们更有可能达成一致。 “问题必须解决,”菲兰恩说,“裂痕必须得到弥合。” “叛逆者反对的是爱莉达。”安罗娜说,“如果她不再是玉座,那么叛逆者还会有什么目标?” “所以,我们要抛弃她了?”结苏问。 “这是她应得的下场。”安罗娜说,“她一次又一次地强调,霄辰人不是威胁。现在她第一个要为她的愚蠢付出代价了。” “爱莉达已经无法援救了,”菲兰恩补充说,“评议会就此讨论过,玉座和大量霄辰俘虏一同被带走了。我们没有力量,也没有情报,根本无法进行援救。” 更别说我们之中根本没人想这么做。结苏在心里说。许多在评议会中反对实行救援的宗派守护者,都曾经被爱莉达判处苦修。结苏并不是她们之中的一员,但她也同意,这是爱莉达自作自受。只为了她让宗派之间内斗不休,她就已经是罪有应得了。 “那我们需要一个继任者。”瑟兰嘉说,“但应该是谁呢?” “她必须非常强大,”苏安娜说,“而且还应该行事谨慎,不能像爱莉达一样,必须是对姐妹们有号召力的人。” “赛尔琳·埃斯诺巴如何?”结苏问,“最近她表现出了不可思议的智慧,而且她很有人缘。” “你当然会选择褐宗。”安罗娜说。 “为什么不?”结苏开始反击,“我想,你们全都已经知道她昨晚是如何指挥白塔抵抗敌人的?” “希安妮·荷瑞蒙也指挥另一支部队进行了有效的抵抗。”菲兰恩说,“我想,现在该是有冷静头脑,能够理性思考的人来控制局面了。” “胡说,”苏安娜说,“白宗太过缺乏情感了。我们不是要姐妹们彼此疏离,而是要让她们团结在一起。治疗她们!只有黄宗……” “你们都忘了一件事。”瑟兰嘉打断了她,“现在我们需要什么?姐妹间的和解。灰宗在许多个世纪以来一直在实践着调解与谈判的艺术,还有谁能比我们更好地弥合白塔的裂痕,并与转生真龙谈和?” 安罗娜捉住椅子扶手,挺直脊背。其他人也像她一样变得愈来愈紧张。当安罗娜张嘴想要说话时,结苏打断了她。 “够了!当白塔蒙尘未洗的时候,我们却要在这里争吵一个上午吗?难道我们只是这样推出自己宗派的人选,再让其他人来反驳吗?” 房里再次陷入了沉默。她的话没错,评议会已经这样吵了几个小时,刚刚暂时休会。没有一个宗派能够为它的候选人争取到足够的支持。宗派守护者们绝不支持本宗派以外的人当选玉座。各宗派之间的怨恨已经太深了。光明啊,这么糟糕的局面到底该如何收拾? “理想情况是,从我们五个人之中选出,”菲兰恩说,“这样应该是可以的。” 五个人交换着眼神。结苏能从她们的眼里读到答案。她们是宗派首脑,世界上最有权力的女人。现在,她们的权力处在平衡状态。虽然她们之间的信任要超过其他大多数姐妹,但她们也不可能允许另一个宗派的首脑因为登上玉座之位而攫取更多的权力。在她们的方案失败以后,信任已经变得非常薄弱了。 “如果我们不马上做出决定,”苏安娜提醒众人,“评议会也许就会替我们做决定了。” “呸,”安罗娜挥挥手,“她们早就四分五裂,根本不可能决定出天空是什么颜色。宗派守护者们甚至不知道她们在干什么。” “至少我们中间有人不曾推选出太过年轻,根本不适宜进入评议会的宗派守护者。”菲兰恩说。 “哦?”安罗娜问道,“那么你又如何呢,菲兰恩?你自己当宗派守护者就是一个好选择吗?” 菲兰恩气恼地睁大眼睛。刺激这个人的脾气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我们全犯了错误,”结苏立刻说道,“我们选择的许多姐妹都不合适。我们只想要对我们惟命是从的人,却扶植了一群只知争吵和自我膨胀的小娃娃。现在这些不成熟的家伙甚至连中肯的建议都听不进去了。” 安罗娜和菲兰恩努力不去看对方。 “现在我们首要的问题还是没解决。”苏安娜说,“我们需要一位玉座。无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我们都要迅速治愈白塔。” 瑟兰嘉摇摇头。“我想不出有谁能够得到足够多的宗派守护者支持。” “我能想到。”安罗娜轻声说,“今天她的名字已经被评议会提到过几次。你们知道我说的是谁。她很年轻,她的状况很不寻常,但在这个时刻,所有事情都和过去不同了。” “我不知道。”苏安娜说着,皱了皱眉,“她的名字的确有人提起,但对于那些人提出她的动机,我无法感到放心。” “赛尔琳似乎很倾心于她。”结苏承认。 “她太年轻了。”瑟兰嘉说,“难道缺乏经验的宗派守护者还没让我们吃够苦头吗?” “她的确年轻,”菲兰恩应道,“但你也必须承认,她有一种……特别的天资。我想不出白塔里还有谁能像她那样有效地反抗爱莉达,也没有人比她那时的处境更加恶劣!” “你们也知道她在抵抗霄辰人进攻时的表现,”安罗娜说,“我相信那些报告,因为那时我就在她身边。” 结苏愣住了,她没想到安罗娜会在那场战斗中跑到22层去。“其中肯定有夸张的成分。” 安罗娜严肃地摇摇头:“不,那里没有半点夸张。虽然听上去难以想象……但那时……是的,那些全是真的,千真万确。” “初阶生们全都崇拜她。”菲兰恩说,“如果宗派守护者们不愿意支持其他宗派的姐妹,那么换一个从没有加入过任何宗派的人呢?而且这个人对于掌控我们所讨论的这个职位已经有了一些经验,尽管取得这些经验的手段的确有些不合法。” 结苏发现自己在点头。但这个年轻的叛逆到底怎样赢了菲兰恩和安罗娜的尊敬? “我相信,”苏安娜说,“这将又是一个仓促的决定。” “你刚刚不是还在说,要治疗白塔,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吗?”安罗娜问,“难道你不认为这是一个接纳叛逆回归的好办法吗?”她转向瑟兰嘉,“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能够安抚一群心存怨念的人?难道我们不该给她们提供一个位置,让她们明白自己并没有错?” “她说得对。”苏安娜表示赞同。她神情一凛,一口喝光杯中的残茶。“光明啊,不管怎样,她是对的,瑟兰嘉。我们必须这么做。” 灰宗首脑依次审视着房里的人。“你们没有愚蠢到以为能够操纵这个人吧,是吗?如果我们只是想再扶植一个傀儡,我是不会赞同的。这个方案已经失败了,耻辱地失败了。” “我想,我们不可能再有这样的奢望了。”菲兰恩微微一笑,“这个家伙……可不是那种会受人摆布的人。看看她是怎样对付爱莉达的吧。” “是的,”结苏又为自己的话吃了一惊,“姐妹们,如果我们赞同这个选择,我们在幕后统治白塔的梦想将就此终结。无论是好是坏,我们必须推举一位强大的玉座。” “对我来说,”安罗娜说,“这是一个极好的主意,我们早就该想到这一点了。” 一个接一个,她们都表示了同意。 史汪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棵小橡树下。这棵树位于营地之中,它的树荫成为见习生和初阶生吃午饭的首选之地。现在这里还看不到半个穿白袍的身影。这次姐妹们做出正确的判断,给所有初阶生和见习生都安排了各种工作,让她们不会聚集到评议会周围来。 所以,史汪只是一个人站在这里,守住被封住的大亭帐门帘。现在艾雯已经回来了,她可以参与评议会,但她只能感觉到隔音结界被编织出来。秘密评议会要防止一切被偷听的可能。 一只手落在史汪的肩上。她并没有被吓到,她已经感觉到布伦的靠近。即使在不需要提防的地方,这位将军依然是迈着悄无声息的步伐。他一定能成为一名优秀的护法。 布伦站在她身边,手臂依旧搂着她的肩膀。史汪只允许自己再向他靠近一小步。靠在他健壮的身旁,感觉真好,就好像虽然狂风呼啸、海浪滔天,但你知道你的船已经牢牢钉紧,缝隙中都填好了麻絮,你的帆也是用最强韧的帆布缝就的。 “你觉得她会对她们说些什么?”布伦的声音非常柔和。 “我不知道。我想,她应该会判处我接受静断。” “我怀疑她不会这么做,”布伦说,“她不是那种喜欢报复的人。而且,她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 史汪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没有人喜欢下属违背自己的命令,玉座更是如此。我要为昨晚的行动付出代价,布伦。你是对的,也许惩罚不会被公开宣布,但我很担心,我已经失去那个女孩的信任。” “付出这样的代价,值得吗?” “值得。”史汪说,“她没意识到这些人离她已经有多远了。我们不可能知道她在白塔遭受攻击时是否安全。如果说我在白塔学到了什么,就是除了进行筹划和准备以外,你必须采取行动,不能等到一切都确定无疑的时候。” 她能透过约缚感觉到布伦的笑意。光明啊,拥有护法的感觉太好了。她一直没意识到,她是多么思念内心深处那种让她感到安慰和安稳的思绪啊。男人和女人的想法是不一样的,对于一些她觉得复杂难解的事情,在布伦眼中则简单直白。做出决定,采取行动,这是一种清晰有效的思考方式。但他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只是不喜欢为他已经做出的决定而后悔。 “那么,你付出的其他代价呢?”布伦又问。 史汪能感觉到他的犹疑和忐忑。她向他转过身,露出愉悦的微笑。“你是个傻瓜,加雷斯·布伦。” 他皱起了眉。 “约缚你不是我付出的代价。”她说,“无论昨晚发生了怎样的灾祸,昨晚发生的那件事对我来说只是收获。” 他咯咯地笑了:“那么,我必须再强调一下,我的第二个要求会更加无理。” 鱼肚子啊,史汪想,她几乎忘记还有这件事。但这么磨磨蹭蹭并不是布伦的风格。“那么,到底你会在什么时候向我提出这个无理的要求?”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低头看着她,揉搓着下巴。“要知道,我想我现在真的懂你了,史汪·桑辰。你是个坚守荣誉的人,没有人能像你那样严苛地对待你自己。你自愿加在身上的债务,我怀疑任何凡人都不可能还得清。” “听你这么说,我好像是一个只以自己为中心的人。” “至少我没有再拿野猪去跟你比较。” “所以你的确认为我只以自我为中心!”她说道。光明烧了这个男人吧!他也许能感觉到,她会争吵,是因为真的在意他对自己的评价。光明再烧他一遍! “你是个有使命感的人,史汪·桑辰。”他又说道,“你要拯救这个世界,正因如此,你才能那么轻易就违背一个誓言和一个命令。” 史汪深吸一口气。“你的话变得愈来愈不着边际了,加雷斯·布伦,也愈来愈让我感到厌烦。你是打算告诉我你的要求,还是打算让我继续等下去?” 他若有所思地端详着她的石头面孔。“嗯,说实话,我打算要求你嫁给我。” 史汪惊讶地眨眨眼。光明啊!约缚在告诉她,他是真诚的。 “但必须在你觉得这个世界能照顾好自己以后。在那之前,我不会同意这种事。你已经把你的生命献给另一样东西。我会照顾你,让你度过这个时期。我希望等你的任务结束后,你会愿意把生命交给一个人。” 史汪控制着自己震惊的情绪。她不会因为一个男人而语无伦次。“那么,”她强迫自己说道,“我毕竟还是在你身上看到了一点理智。就让我们看看,我是否会同意你的这个‘要求’吧。我会考虑的。” 布伦发出笑声。而史汪已经转过身,面对着亭帐,等待艾雯出来。他能感觉到这个女人心中的真实,就像这个女人也能感觉到他的。光明啊!现在她知道为什么绿宗会有那么多人嫁给她们的护法。对方和自己的爱意在她心中交织在一起,让她仿佛陶醉在美梦之中。 他当然是个愚蠢的男人。而她也不是什么聪明的女人。她沮丧地摇摇头,却还是任由自己轻轻靠在他身上。他重新伸手搂住她的肩膀,动作温柔,没有半点强迫的意味。他愿意等待。他的确懂得她。 艾雯站在一群人面前。这些人的脸上虽然没有一丝皱纹,却多少都带着一些难以掩饰的焦虑。根据传统,她让珂娃米纱编织出防止偷听的结界,因为这名尖鼻子的灰宗姐妹是帐篷里最年轻的宗派守护者。现在这顶帐篷中显得相当空旷。宗派守护者的位置上一共只坐着12个人,每个宗派两人。因为每个宗派都已经派出一名宗派守护者组成前往黑塔的使团。灰宗已经任命娜奥莉萨·坎布拉代替黛兰娜成为宗派守护者。 12名宗派守护者,再加上艾雯和另一个人。艾雯没有去看雪瑞安。后者正坐在她旁边。雪瑞安走进亭帐时,显得很困扰。她知道艾雯已经探查到她的底细了?她不可能知道,否则她就绝不会来参加这个会议。 不过,她还是让艾雯感到紧张。在霄辰人进攻所造成的混乱中,史汪没能盯住雪瑞安。为什么这名撰史者的左手上系着绷带?她说这是她骑马时意外将小指插进缰绳,被缰绳绞断了。艾雯当然不会相信。为什么她拒绝接受治疗?该死的史汪!她不牢牢盯住雪瑞安,却跑进白塔去把她劫持出来! 评议会保持着沉默,人们都在等着看艾雯对于自己的“自由”有何反应。罗曼妲将满是灰斑的头发卷成发髻,穿着一条黄色长裙,一动也不动地坐在椅子里。但艾雯能感觉到她的心满意足。坐在她对面的蕾兰虽然想表现出一副为艾雯的回归感到欣喜的样子,却依旧难掩心情的低落。在艾雯经历过白塔中的一切之后,这种争斗就更显得荒谬和微不足道了。 艾雯深吸一口气,拥抱了真源。这种感觉太棒了!没有苦涩的叉根将能流挤压到只余涓滴,不需要向其他人借力量,更不需要超法器的支持。凹槽法杖的能量虽然甜美且强大,但属于她自己的力量才更让她感到满足。 几个人对她这个动作皱起眉头。不止一个人也拥抱了真源,仿佛是下意识地在提防可能出现的危险。 “不需要这样,”艾雯对她们说,“现在还不需要。请放开真源。” 有人在犹豫,但至少在表面上,她们接受她做为玉座的权威,一个接一个,她们体内的能量消失了。艾雯自己也松开了手。 “我很高兴看到您平安归来,吾母。”蕾兰说道。透过加上“平安”两个字,她回避了三誓,没有说谎。 “谢谢你。”艾雯平静地说。 “您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瓦瑞琳问,“这与霄辰人的攻击有关吗?” 艾雯将手伸到裙摆旁的口袋里,拿出里面的东西。一根光滑的白色短杖,在其根部雕刻着传说纪元的数字“三”。帐篷中响起不止一个惊呼声。 艾雯将魂之力能流编织在短杖上,用清晰的嗓音说:“我发誓,我绝不说不实之言。”她感觉到誓言如同有形之物落在自己身上。她的皮肤绷紧,传来一阵刺麻的感觉。经历过白塔的囚徒生活后,这点疼痛可以轻松被忽略掉。“我发誓,我不会为了让人们相互杀戮而制造武器。我发誓,我绝不将至上力当做武器使用,除非是在与暗黑之友和暗影生物作战时,或者是为了在最后关头保护我的生命、我的护法的生命或其他姐妹的生命。” 评议会保持着沉默,艾雯松开编织。皮肤上传来的感觉真是奇怪,仿佛有人捏住她颈后直到整副脊椎后面的皮肤,用力向后拉,并把它们固定在那里。 “这样就不会有人还以为我可以逃避三誓了,”艾雯朗声说道,“也不会再有人以为我不是真正的两仪师。”没有人提起她还没接受过获取披肩的试炼,这件事可以放到以后再说。“现在,你们都见证了我使用誓言之杖,知道我无法说谎。我要告诉你们一些事情。在我进入白塔的这段时间里,一位姐妹找到我,告诉我,她属于黑宗。” 人们的眼睛全都瞪大起来,有几个人倒吸了一口气。 “你们没听错。”艾雯说,“我知道我们不喜欢提及她们,但我们之中能否有人坦率地承认,黑宗并不存在?你们能不能在坚守三誓的同时也宣称,你们从没考虑过这种可能,从不认为我们之中会有暗黑之友?” 没有人说话。虽然时间刚过早晨,但帐篷里却显得格外闷热。当然,没有人出汗,她们都很熟悉隔离寒暑的技巧。 “是的,”艾雯说,“这很羞耻,但这也是事实。我们,身为人类的指导者,必须承认这一点。也许不必公开宣扬,但在我们中间,这个问题是不容回避的。我已经亲眼见证了不信任和幕后密谋能对人们造成怎样的影响,我不会允许同样的瘟疫在这里传播。我们属于不同的宗派,但有着同一个目标。我们需要知道,我们可以相互信任,因为这个世界上可以信任的人或事已经太少了。” 艾雯低头看着誓言之杖,这是她今早从赛尔琳那里得到的。她用拇指摩挲着它。真希望你能够找到它,维林。也许它无法拯救你,但我还是希望能试一试。我需要你的力量。 然后,她抬起头,向众人高声说道:“我不是暗黑之友,你们知道这不可能是谎言。” 宗派守护者们显得有些困惑。没关系,她们很快就会明白了。 “现在该是我们证明我们自己的时候了。”艾雯说,“白塔中的一些聪明人想出了这个主意,我打算也在这里使用它。我们将依次使用誓言之杖脱离三誓,然后重新立下这些誓言。到那时,我们就能证明自己不是暗帝的仆人……” 雪瑞安拥抱了真源。艾雯早已料到这一点。一道屏障干净地切断了雪瑞安和真源的联系,让她发出一声惊呼。贝拉娜惊骇地喊了一声,有几个人拥抱了真源,却只是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艾雯转过身,盯着雪瑞安的眼睛。那个女人的面孔几乎像她的头发一样红。她飞快地喘息着,就像一只被逮住的兔子,腿被套索勒住,大睁的眼中充满恐惧。她紧紧地握着自己缠着绷带的手。 哦,雪瑞安,艾雯想,我真希望是维林弄错了。 “艾雯?”雪瑞安不安地问道,“我只是……” 艾雯向她迈出一步。“你属于黑宗吗,雪瑞安?” “什么?当然不!” “你与弃光魔使有联系吗?” “没有!”雪瑞安一边说,一边瞥着两旁。 “你侍奉暗帝?” “不!” “你已经抛弃了三誓?” “没有!” “你有一头红发?” “当然没有,我绝对……”她僵住了。 感谢你教我的这一招,维林,艾雯悄悄叹了一口气。 帐篷里变得非常、非常寂静。 “我说错了,这是口误。”雪瑞安的额头上渗出了汗水,“我不知道自己回答的是什么问题。我……我当然不可能说谎,我们都不能……” 艾雯向她递出誓言之杖。她闭住了嘴。“那就证明给我们看,雪瑞安。告诉我这一切的那个人对我说,你是黑宗的首脑之一。” 雪瑞安看着艾雯的眼睛,流露出悲哀的神情。她轻声说道:“是吗,那么,她是谁?是谁找上了你?” “维林·玛瑟雯。” “好吧,好吧。”雪瑞安坐回椅子里,“没有想到会是她。她是如何避开对暗主立下的誓言?” “她喝下了毒药。”艾雯的心正一下一下地抽搐着。 “非常聪明。”火色头发的女子点着头,“我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绝对不可能……” 艾雯编织出风之力,绑缚住雪瑞安,再将编织固定好。然后,她转头看着那些惊诧万分、脸色苍白的人,严肃地说:“整个世界都在冲向最后战争。你们以为我们的敌人会单单放过我们吗?” “还有谁?”蕾兰悄声问道,“还有谁被提及了?” “许多人,”艾雯说,“其中有宗派守护者。” 莫芮雅跳起身,向帐篷口跑去。还没等她跑出两步,12个人同时将这名前蓝宗姐妹屏障住,并用风之力紧紧捆住。几秒钟之内,她已经被悬吊起来,塞住嘴,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一样滚落到她橄榄形的脸颊上。 罗曼妲一咋舌,走到那名囚犯面前。“两个都来自蓝宗。这很不寻常,艾雯。” “你应该称我为‘吾母’,罗曼妲。”艾雯走下玉座的小台子,“这里会有更多混迹于蓝宗的暗黑之友并不奇怪,她们整个宗派都离开了白塔。”她举起誓言之杖。“我必须做这种宣示的原因很简单,如果我直接宣布她们属于黑宗,却又拿不出任何证据,你们会有什么反应?” 罗曼妲点点头。“你对这两个人的指控都是正确的,吾母。” “那么我想,你们不会介意成为第一批重新立下誓言的人吧?” 罗曼妲只犹豫了一眨眼的工夫,瞥了那两个被风之力捆住的人一眼。帐篷里的每一个人都握持着至上力,觑着身边的同伴,仿佛她们随时都有可能变成毒蛇。 罗曼妲接过誓言之杖,按照艾雯所说的办法消去自己立下的誓言。这个过程显然相当痛苦,但她努力控制着自己,只是稍稍吸了几口气。其他人仔细地看着这个过程。罗曼妲准确无误地重新立下了誓言。然后将手杖交还给艾雯。“我不是暗黑之友,”她说道,“我从来都不是。” 艾雯接过誓言之杖。“谢谢,罗曼妲。蕾兰,你希望是下一个吗?” “乐意之至。”她立刻说道。也许她觉得有必要向众人证明蓝宗的清白。一个接一个,宗派守护者们显然是忍着剧痛消去了以往的誓言,重新立誓,并宣布自己不是暗黑之友。每一个人证明了自己的清白,艾雯都会悄悄松一口气。维林说过,她并没有找到全部的黑宗两仪师。艾雯很担心宗派守护者里还有黑宗的成员。 当珂娃米纱最后一个将誓言之杖交给艾雯时,帐篷里的紧张情绪终于放松了下来。 “很好。”艾雯站回到玉座的位置上,“从现在开始,我们依旧是一个整体,不再吵闹不休,不再明争暗斗。我们齐心协力,为白塔和世界的存续与繁荣而奋斗。至少,我们12个人将彼此信任。” “净化的过程从来都是艰难且充满痛苦的。今天,我们洁净了我们自己,但我们最后要做的事情也许会更加痛苦。” “你……知道她们之中许多人的名字?”塔其玛问道,脸上平生第一次没有那种心不在焉的神情。 “是的,”艾雯说,“一共超过两百人,每个宗派里都有一些。我们的营地里差不多有70人。我知道她们的名字。”她返回白塔时也从自己的房里取走了维林的书。现在它们正隐去外形,安全地放在她的帐篷里。“我建议逮捕她们,但这很难。我们必须尽可能同时控制住她们。”除了在情报上占尽先机外,她们最大的优势在于黑宗内部相互的不信任。维林和其他一些情报来源都表明,极少有黑宗两仪师掌握大量同宗姐妹的名字。维林的书中有很大一部分记述了黑宗的组织架构,她们结成被称为“心组”的单位,以此在最大程度上减少相互联系,确保每一个黑宗成员的隐秘性。现在只能希望这种组织形态会让她们无法及时意识到身边发生了什么。 宗派守护者们多少都显露出一些颓唐的情绪。“首先,”艾雯说,“我们宣布有重要的讯息要传达给每一名姐妹,但不能让营地中的士兵们听闻。所以我们要求姐妹们按照宗派,分批进入评议会帐篷。这里足可容纳两百人。我会告诉你们全部黑宗两仪师的名字。当一个宗派进来之后,我会把刚刚对你们讲过的那些话再讲给她们听,并命令她们重新以誓言之杖立誓。我们要准备好捉拿试图逃跑的黑宗两仪师,然后把全部黑宗囚禁在会客帐篷里。”那是与评议会帐篷相连接的一顶小一点的帐篷,可以单独封闭起来。这样就不会有人看见关押在里面的囚犯。 “我们必须对护法也采取措施。”蕾兰阴沉着脸说,“我建议,让他们跟随他们的姐妹一同进来,并准备好捉拿他们。” “他们之中应该有暗黑之友,”艾雯说,“但并非全部。对于他们的真实身份,我并不清楚。”维林也记下了一些暗黑之友护法,但不幸的是,她在这方面的情报非常不完整。 “光明啊,简直太可怕了。”罗曼妲喃喃地说道。 “必须采取行动。”仪态高贵的贝拉娜摇了摇头。 “而且速度要快,”艾雯说,“这样黑宗才没有时间逃走。我会让布伦元帅指挥弓箭手和我们信任的姐妹,组成警戒线,挡住任何想要逃走的人。但这只对那些没有能力施展神行术的人有用。” “我们绝不能让事态发展到这种地步,”蕾兰说,“在营地内引发一场战争……” 艾雯点点头。 “那么白塔呢?”蕾兰问。 “一旦我们扫清了内部的敌人,”艾雯说,“我们就能采取必要措施,重新统一两仪师。” “你的意思是……” “是的,蕾兰。”艾雯说,“我要在今晚对塔瓦隆发动攻击。让布伦准备好他的部队。这个讯息应该能转移我们之中黑宗两仪师的注意力,让她们不容易注意到我们即将采取的行动。” 罗曼妲瞥了吊在帐篷一边的雪瑞安和莫芮雅,虽然被风之力塞住了嘴,她们显然都在哭泣。“只能如此。我向评议会提出议案,服从玉座,按照她的提议行动。” 帐篷里恢复了寂静。片刻之后,每一个人都站起身,表示赞同。这个议案得到了全体通过。 “光明保佑我们,”蕾兰悄声说,“宽恕我们即将要做的事。” 和我想的一样,艾雯在心中说道。 第四十四章 未知的气味 “塔文隘口才是最关键的地方!”奈妮薇大声说道。她和兰德正策马走在马瑞多草原中一条杂草丛生的大道上,一队艾伊尔人跟随在她们身边。奈妮薇是这里唯一的两仪师。那瑞玛和耐伊夫阴沉着脸,走在队伍最后。兰德没有带上他们的两仪师。最近,他似乎很在意要排除两仪师对他的影响。 奈妮薇正骑着一匹名叫月光的白色母马,这是她从兰德在提尔的马厩里挑出来的。这个牧羊的男孩会有自己的马厩,这仍然让奈妮薇感到怪异,而且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几乎每一座主要都市中都有自己的马厩。 “塔文隘口。”兰德摇摇头,“不,我对它考虑得愈多,我就愈清楚地认识到,我们并不想在那里战斗。岚帮了我一个忙。如果我能够与他发动协同攻势,我就能取得很大的优势。但我不想分兵去塔文隘口,这是对资源的浪费。” 对资源的浪费?岚正在冲向塔文隘口,如同一支被两河长弓射出的羽箭。他要去那里赴死!兰德却说援助他是浪费资源?羊毛脑袋的傻瓜! 奈妮薇紧咬着牙,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至少他还在和她争辩,而不是用他最近习惯的那种陌生的声音对她下达命令。 他仿佛没有一丝感情,但奈妮薇看到了那头被释放出来、正在向她咆哮的猛兽。那头猛兽就盘踞在他的心中。如果他再不释放自己的情绪,那些情绪就会从他的心中吞噬他。 但该如何让他明白这个道理?从来到提尔开始,奈妮薇就准备了一次又一次争论。每一场争论,她都有着充分而明确的理由和条理清晰的解释。兰德对于所有这些完全不予理睬。在过去两天之中只是不停地会见他的将军们,为最后战争制定战略计划。 每过一天,岚都更加靠近那个他不可能赢得胜利的战场。每一天都让奈妮薇变得更加焦躁。不止一次,她几乎要放弃兰德,自己一个人到北方去。如果岚决心一死,那么她就一定要陪在他身边。但她还是没离开。光明烧了兰德·亚瑟吧,她没离开。如果为了救岚,却让整个世界因为一个顽固的牧羊人堕入暗影……这个顽固的家伙。 她用力拉了一下自己的辫子,宝石手镯和戒指在暗淡的阳光中不住闪烁着。天空上一如既往地布满了阴云,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几个星期了。所有人都在竭力忽视这种极不自然的天象。而奈妮薇更能感觉到,风暴正在北方凝聚成形。 用不了多久,岚就会到达塔文隘口了!光明在上,现在只希望前去投奔他的马吉尔人能够拖慢他的脚步。想到他正冲向妖境,挡在他面前的是在他的故土上肆虐的暗影军团…… “我们必须攻击这里,”奈妮薇说,“伊图拉德说,妖境里挤满了兽魔人。暗帝正在聚集他的部队,大规模的暗影部队应该会在塔文隘口集结,那里有横扫安多和凯瑞安的最方便的路径!” “也正因为如此,我们不该进击塔文隘口,奈妮薇。”兰德的声音冰冷而平静,“我们不能让敌人掌握主动,控制战争的节奏。我们最不该做的事情就是在他们选好的战场上进行战斗,采取他们意料之中的行动。”他向北方转过视线。“是的,让他们在那里集结大军吧。他们在找我,我不是那么容易被找到的。为什么要在塔文隘口作战?最佳的选择是让我们的大部分军力直接进入煞妖谷。” “兰德,”奈妮薇竭力想要表现出讲理的样子。难道他看不出,道理在她这一边?“岚不可能召集起一支足够规模的军队,在那里挡住兽魔人的进攻。而现在边境国的军队却在这里晃荡。天知道他们想要干什么!暗影会轻易吞没岚,兽魔人将从那里扫荡整个世界!” 提及边境国军队,兰德的脸色变得更加冷峻。他们正要去见边境国人的一批信使。“兽魔人将扫荡整个世界。”他把奈妮薇的话重复了一遍。 “是的!” “很好,”兰德说,“那样它们将被拖住,无暇阻止我去做必须要做的事。” “那么岚呢?”奈妮薇问。 “他的进攻具有很大的意义。”兰德一点头,“他会将我的敌人拖在马吉尔和塔文隘口,让他们以为我也在那里。暗影生物无法穿过通道,所以它们不可能像我一样快速移动。在它们和岚作战时,我会越过它们,直接攻击暗帝的心脏。” “我并不打算放弃南方诸国,至少不会完全放弃。当兽魔人杀出隘口时,它们会分散成多股进行侵略,那时我的部队将打击他们。巴歇尔会率领那支部队,他们可以借助神行术,逐一从侧后攻击兽魔人部队。到那时,我们可以选择最有利的战场进行战斗。” “兰德,”奈妮薇的愤怒变成恐惧,“岚会死的!” “我是什么人,能有权阻止他那么做?”兰德说,“我们全都有寻求安息的权利。” 奈妮薇发现自己张大了嘴。他竟然真的相信这个!或者他至少是说服了自己要有这种信念。 “我的任务是杀死暗帝。”兰德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我杀死他,然后自己去死。就是这样。” “但……” “够了,奈妮薇。”兰德用那种危险的声音轻声说道。不能再逼他了。 奈妮薇坐回马鞍里,心中翻腾着,竭力想要确定该如何与他讨论这个话题。光明啊!他真的要让那些边境国人在兽魔人的入侵中受苦和死亡吗?就算暗帝被打败了,那些人也不会高兴,因为那时他们已经被塞进炖肉锅里了。岚和马吉尔人只能独力奋战,一支孤旅将要对抗妖境吐出的每一头怪物。 霄辰人将会在南方和西方发动战争,兽魔人会从北方和东方进攻。这两股势力最终会在战场上相遇。安多等诸王国将变成大规模的战场。那里的人们,比如两河人那样的好人将没有机会活过一连串灭绝性的战争。他们都会被碾成齑粉。 那么,她能做些什么来改变这一切?她必须采取新的策略来影响兰德。在她心里,一切努力都是为了保护岚。她必须得到兰德的帮助! 这支队伍走过零星分布着一些农场的开阔草原,这时他们的右边正有一座这样的农场,看起来,它和两河的众多农场并没有明显的不同。但在两河,奈妮薇从没见过一名农夫会以如此充满敌意的目光盯着陌生的旅行者。那个红胡子男人穿着满是泥土的长裤,袖子几乎挽到了肩膀,身子靠着一道半完成的篱笆,一把斧头随意地摆在他身边的原木上最显眼的地方。 今年他的收成肯定不会很好。虽然他的田地经过细致的耕耘,但沟垄里的庄稼却才刚长出一些细小的芽苗。更多的田地中则空无一物,仿佛种子根本不会在土壤中扎根。勉强长出的叶片上更已经开始泛黄。 一队年轻人正从旁边的田地里拉出一根树桩,但奈妮薇知道,他们实际上并没有做任何有意义的工作。他们没有用牛来做这件事,也没有挖松树桩周围的泥土。而且放在他们身边的那些木棒太粗,太平滑,不像是工具的握柄,是硬头棒。兰德身边可是带着两百名艾伊尔人,这些年轻农夫的防备似乎有些滑稽,不过这至少表明他们的态度。这些人认为他们有危险,而且为此做好准备。毫无疑问,他们也感觉到即将铺天盖地而来的风暴。 这个地区靠近商路,还在提尔的势力范围内,较少有盗匪袭击,而且也足够偏北,能够避开伊利安和提尔之间的争斗。这里的农夫们应该不需要硬木做成的棍棒,也不必用那种提防敌人的眼神盯着陌生人。 不过,当兽魔人杀来时,这种谨慎可能会救他们一命。或者也可能是霄辰人会先征服这里,把他们编入帝国军队。奈妮薇又拉了一下自己的辫子。 她的心思回到岚身上。她必须做些什么!但兰德根本就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现在她能抱以希望的只有凯苏安的那个神秘计划了。愚蠢的家伙,到现在还没有向她说明那到底是个什么计划。奈妮薇已经向她迈出第一步,要求与她结盟。而凯苏安是如何反应的?只有傲慢与专横。她怎么敢把奈妮薇看成是一个在树林中迷路的女孩,而把她自己看成带这个女孩返回队伍的领路人? 找到佩林和拯救岚又有什么关系?凯苏安为什么要指派给她这样一个任务?过去的一个星期里,奈妮薇一直在逼迫凯苏安向她透露更多讯息,却始终没能成功。凯苏安只是对她说:“好好执行这个任务,也许我们将来会让你担负起更多责任。你不止一次表现出过分的任性,我们不能允许这一点。” 奈妮薇叹了口气。找出佩林在哪里,她该怎样完成这个任务?两河人帮不了她。确实有许多两河人跟佩林一起走了,但他们从那以后也和佩林一起失踪了。他们应该是在南方,阿特拉或是海丹,但那仍然是很大的一片区域。 她应该知道,两河人没办法给她答案。凯苏安肯定已经试过寻找佩林,而且肯定是失败了,所以她才把这个任务交给奈妮薇。兰德是派佩林去执行某个秘密任务了吗? “兰德?”她问道。 他正粗暴地对自己嘟囔着什么。 奈妮薇打了个哆嗦。“兰德。”她又提高了声音。 兰德停止喃喃自语,向她瞥了一眼。奈妮薇觉得自己能看到隐藏在他眼眸深处的愤怒,以及一闪而过、因为被打扰而产生的气恼。然后,一切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令人胆寒的冰冷和镇定。“什么事?” “你……知道佩林在哪里吗?” “他有任务要执行。”兰德转回头,“为什么你要知道他在哪里?” 最好不要提到凯苏安。“我为他担心,还有麦特。” “啊,”兰德说,“你很不擅长说谎,奈妮薇。” 奈妮薇觉得自己的脸颊在发烫。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能这么清楚地看清一个人的心思了?“我为他担心,兰德·亚瑟。他是个平和谦逊的人,总是任由他的朋友们牵着他的鼻子走。” 最好让兰德认真反省一下。 “谦逊,”兰德喃喃地说道,“是的,我想他还是那种样子。但平和?佩林已经不再……有那么平和了。” 这就是说,他最近和佩林有过联系。光明啊!凯苏安是怎么知道的。而她怎么会完全不知道他们有联络?“兰德,如果你让佩林为你做事,为什么你要瞒着我?我应该……” “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过他了,奈妮薇。”兰德说,“冷静一下。我只是知道一些事。我们之间有着某种联系,佩林、我和麦特。” “什么联系?你在说什么……” “我只能告诉你这些,奈妮薇。”兰德用柔和的声音打断了她。 奈妮薇坐进马鞍里,再次咬紧了牙。其他两仪师总是在谈论控制情绪,她们显然没有对付过兰德·亚瑟这样的人。奈妮薇可以让自己平静下来,只要她不必应对一个天底下脑袋最硬的家伙。 他们在沉默中走了一段时间,阴沉的天空覆压在他们的头顶,如同一片遥远的泥炭灰苔原。和边境国人的会面地点在一个十字路口。他们本来可以透过神行术直接到达那里,但枪姬众说服兰德先穿行到和会面地点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然后走到这里,这样更加谨慎。神行术非常方便,但也可能很危险。如果敌人知道你的目的地,你将很可能会在走过通道后遭遇一排弓箭手的伏击。即使先派遣斥候走过通道,也不如让敌人无法掌握自己的行动路线来得更安全。 艾伊尔人学得很快,也适应得很快,这点让奈妮薇感到很惊讶。荒漠是一个单调得可怕的地方,那里的任何地方看起来都是一样的。当然,奈妮薇也听一些艾伊尔人对湿地有过类似的评价。 这个十字路口出于半废弃的状态已经有很多年了。如果维林或其他褐宗姐妹来到这里,她们也许能说明一下这里被荒废的原因。而奈妮薇对这个地区的了解,仅限于那个曾经在这片土地上建立起来的王国,它在很多年以前就衰落了,唯一遗留下来的就是那个被称为法麦丁的独立城市。时光之轮不停转动,无论多么强大的王国也会锈蚀、倒塌,最终变为田野,由某些农夫来决定是应该种上庄稼,还是任由其荒废下去。同样的事情在曼埃瑟兰发生,也在这里发生。开阔的大道上曾经有军团昂首阔步,现在却变成年久失修的乡间野路。 奈妮薇让月光落在兰德身后,逐渐靠近留着黑色长辫子的那瑞玛。铃铛在这个男孩的辫梢上不停发出悦耳的叮当声。他穿着殉道使的黑色制服,领口佩着闪闪发光的剑徽和龙徽。在被约缚成护法后的这几个月里,他发生了显著的改变。奈妮薇已经无法再将他看作一个男孩了,现在出现在奈妮薇眼前的是一个男人,拥有着军人的优雅和护法的警觉,一个曾经直视死亡,与弃光魔使战斗的男人。 “那瑞玛,你是边境国人。”奈妮薇问道,“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边境国人要离开他们的岗位?” 那瑞玛摇摇头,目光扫视着周围的原野。“我是一个鞋匠的儿子,两仪师奈妮薇。我不知道领主和国王们怎么想。”他犹豫了一下,“而且,我已经不再是边境国人了。”他的意思很清楚。他会保护兰德,无论他和这个世界上其他人还有怎样的关系。这正是护法的思维方式。 奈妮薇缓缓地点点头。“你知不知道我们正要去什么地方?” “他们会信守诺言,”那瑞玛说,“边境国人宁愿死也不会食言。他们承诺会派遣一个使团来见真龙大人,他们就会这么做。不过我还是希望可以带上我们的两仪师。” 根据已经掌握的情报,边境国军队中有13名两仪师。这是一个危险的数字:静断一名女子或驯御一个男人正需要13人。13个女人组成的连结能够屏障最强大的导引者。兰德坚持要求那个来见他的使团中的两仪师不能超过四名;他也承诺自己这一方的导引者也不会超过四个人:两名殉道使那瑞玛和耐伊夫,还有奈妮薇和兰德自己。 梅瑞丝等人终于舍弃了一点两仪师的傲慢,不过当兰德禁止她们跟来时,她们还是会撅起嘴唇,并且问出“你确定想要这样吗”之类的问题。 奈妮薇注意到那瑞玛紧张的姿态。“看样子,你并不信任他们。” “边境国人的岗位是看守边境。”那瑞玛说,“我是鞋匠的儿子,但我也需要接受使用刀剑、长矛、弓箭、战斧和投石索的训练。在加入殉道使之前,我已经能在决斗中打败四五个南方士兵了。我们生活的意义就在于守卫世界,而他们却跑掉了,并且是在这个时候,带着13位两仪师。”他那双黑色的大眼睛看了奈妮薇一眼。“我想要信任他们。我知道他们是好人,但好人也会做错事。尤其是还有能够导引的人参与其中的时候。” 奈妮薇没有说话。那瑞玛说得有道理,但边境国人有什么理由要伤害兰德?他们在许多个世纪以来,一直在奋力抵抗妖境和暗影生物的入侵。与暗帝战斗不息的信念已经烙印在他们的灵魂里。他们不会反对转生真龙。 边境国人有一种特别的荣誉感。确实,这让他们有时难免会对南方人摆出一副高傲的姿态,但这就是他们的风格。岚对于自己祖国的敬意正是奈妮薇爱他的原因之一,尤其是当许多马吉尔人都已经抛弃故国的时候。哦,岚,我会找到人去援助你,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冲向暗影的魔爪。 当他们靠近一座绿色的小山丘时,几名在前面探路的艾伊尔人回来了。兰德命令队伍停下,等待那些穿凯丁瑟的斥候跑到他面前。他们之中有人的额头上系着带有古代两仪师标志的红色头带。虽然他们刚刚一直跑到了会面地点,又跑了回来,但没有人显露出任何喘息的迹象。 兰德在马鞍上向前俯过身子。“他们是不是按照我的要求去做?是否一共不超过两百人?两仪师不超过四个?” “是的,兰德·亚瑟。”一名斥候说道,“他们完全遵照你的要求。他们的确是坚守荣誉的人。” 奈妮薇在这个回话人的语气中听出那种奇怪的艾伊尔幽默感。 “到底怎么回事?”兰德问。 “一个人,兰德·亚瑟。”艾伊尔斥候继续回答道,“这就是他们‘使团’的全部人员。他是个矮小的男人,但看起来很懂得枪矛之舞。那个十字路口就在这座山丘后面。” 奈妮薇向前面望过去。确实,现在她能看到另外一条道路从南方延伸过来,应该就在这座山后与他们脚下的这条大道相会。 “这是什么陷阱?”耐伊夫一边问,一边走到兰德身边。他瘦长的武士面孔露出关注的神情。“有埋伏?” 兰德抬手示意众人安静。他一踢胯下的骟马,向前走去。斥候们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旁。奈妮薇差点就被丢在后面。月光比她所希望的要温顺得多。等回到提尔,她要好好和那个马厩的头儿谈一谈。 他们转过山丘,发现一片硬土空地,上面散落着一些马车队在这里过夜留下的旧火坑。一条比他们脚下的大道窄一些的路朝南北两个方向延伸出去。空地中心处,也就是两条路交叉的地方只是孤零零地站着一个夏纳人,看着这支正逐渐向他靠近的队伍。他留着齐肩的灰色长发,双颊干瘦,身材细长,圆形的脸上看不到任何岁月的痕迹。他的眼睛很小,似乎正眯着眼睛。 是修林?奈妮薇惊讶地想。自从经过法美一战,他陪伴奈妮薇和其他一些人返回白塔后,奈妮薇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兰德勒住马缰,等待奈妮薇和殉道使们跟上来。艾伊尔人如同被风吹开的落叶,分散到空地周围,占据全部有利于观察的地点。奈妮薇相信,两名殉道使肯定都已经握住了真源,兰德应该也是一样。 修林不安地挪动着脚步。他还是奈妮薇记忆中的那副样子,还穿着一身样式简单的褐色衣服,腰间插着一把短剑和一把锯齿匕首,只是头发里又多了一点灰色。他的坐骑被系在附近一根倒伏的树干上。艾伊尔人都以怀疑的眼光看着他,就像是普通人在盯着一群猛犬。 “兰德大人!”修林的声音更显露出他的不安,“是你吗?天哪,您终于来了,真高兴……” 他的声音在中途停住了,因为此时他的身体已经离开地面,在风之力的束缚中,他惊叫了一声。奈妮薇压下颤栗的感觉。看到男人导引还会让她如此困扰吗? “那时是谁在追赶我们,修林。”兰德高声说道,“当我们被困在远方那片阴影之地的时候?我用长弓射倒了哪一个种族的人?” “人?”修林的嗓子仿佛已经哑了,“兰德大人,那个地方根本就没有人!至少我们没有遇到过任何人类,和我们在一起的只有赛琳女士。我只记得那些青蛙一样的怪物,据说霄辰人也有那种怪物!” 兰德用风之力转动着修林,用冰冷的眼睛看着他。然后他催赶自己的坐骑靠近一些,奈妮薇和殉道使们跟在他身后。 “兰德大人,您不相信我真的是修林?”仍然悬在空中的修林问。 “最近这些日子,我对于出现在眼前的一切都不太相信。”兰德说,“我想,边境国人会派你来,是因为我们早就熟悉了?” 修林点点头,额头上渗出了汗水。奈妮薇突然很可怜这个人,他对兰德是绝对忠诚的。他们曾经在一起共度了很长一段时间,追捕帕登·范,寻找瓦力尔号角。在返回塔瓦隆的路上,修林还一直不停念叨着兰德的各种丰功伟业,甚至让奈妮薇都感到厌倦。而被他的偶像如此对待,现在这位捉贼人一定会感到极度不安。 “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兰德平静地问。 修林叹了口气。“他们要告诉你……”他犹豫了一下,似乎突然注意到了什么,用力吸了几下鼻子。“这……这很奇怪,我以前从没闻到过这种气味。” “什么?”兰德问。 “我不知道,”修林说,“空气里……似乎有很多死亡,非常非常多的暴力,又不完全是。这更黑暗,更可怕。”他突然打起哆嗦。修林嗅到暴力的能力就连白塔都无法做出解释。那与至上力无关,但显然又不是自然法则能说得通的事情。 兰德似乎并不在乎修林嗅到了什么。“告诉我,为什么他们只派出你一个人,修林。” “我正要跟您讲这件事,兰德大人。我们要在这里谈谈条件。” “关于你们的军队返回属地的条件。”兰德说。 “不,兰德大人。”修林不安地说,“是关于进行正式会面的条件。我猜,他们在信里没有把这件事讲清楚。他们说您发现这里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也许会很生气。” “他们错了。”兰德的声音变得更轻。奈妮薇发现自己在听到他这样说话时,神经也紧绷起来,身子甚至向前倾了过去。 “我已经不再生气了,修林。”兰德说,“那对我没有任何用处。为什么我们的会面还需要‘条件’?我以为我所提出的双方只有少量人员随行的要求就是条件,而且他们已经接受了。” “嗯,兰德大人,”修林说,“您要知道,他们的确很想和您见面,所以我们才走了这么远的路,还要在该死的冬天行军。两仪师,请原谅我的粗口,但这个冬天实在是很该死!虽然来得很晚,但实在是很可怕。不管怎样,我们是为您而来的,兰德大人。所以您要知道,他们是很想见您的,非常非常想。” “但是呢?” “但是,嗯,上次您在法麦丁的时候,那里……” 兰德竖起一根手指,修林闭住了嘴,就连空地上的马匹仿佛也都屏住了呼吸。 “边境国人在法麦丁?”兰德问。 “是的,兰德大人。” “他们想在那里见我?” “是的,兰德大人,您必须进入那座城市的屏障,然后……” 兰德一挥手,打断了修林。一个通道立刻出现在他们身边,但那看起来并不是通向法麦丁的,只是通向兰德一行人刚刚走过来的地方,离这里并不远。 兰德放开修林,示意艾伊尔人让他骑上马,然后催动泰戴沙穿过通道。出了什么事?所有人都跟在他后面。走过信道后,兰德又打开一个通道,这次是通向一小片山谷中的树林。奈妮薇似乎认识那里,是她跟随凯苏安前往法麦丁之后宿营的地方。 那他们为什么要先透过神行术回到今天出发的地方?奈妮薇感到困惑。然后她才想到,进行短距离穿行时,施展神行术的人不需要对出发地有很详尽的了解,而施法者会对做为神行术终点的地方有深刻的感受,让他能立刻以此做为穿行的起点。 所以兰德要先穿行一小段距离,然后才能前往他想去的其他地点,这样就能省去了解出发地点的时间。这实在是一种很聪明的手段。奈妮薇从没想过这种办法,这让她觉得有些脸红。兰德知道这个窍门已经有多久了?它是来自过去的那些记忆吗……来自他脑海里的那些声音? 兰德催促泰戴沙进入那座山谷。那匹马的蹄子掀起落叶,在林下的草丛中走过。奈妮薇跟在他后面,尽力催促她老实得过头的坐骑跟上兰德。必须让那个马厩主管知道她想要什么,要让那家伙的耳朵着火才行! 修林也催开坐骑。艾伊尔人跑在他们旁边,警戒着周围。他们都戴上了面纱,手中擎着短矛或弓箭。穿过树林草丛后,兰德勒住泰戴沙,望着开阔草原上的古老城市法麦丁。 那座城市并不大,算不上一座都市。它也不怎么漂亮,无法与奈妮薇见识过的各处巨森灵奇迹相比。但它依旧是一座颇具规模的城市,里面有许多精致的建筑和古代遗迹。它坐落于一座湖心岛上,这点让奈妮薇依稀想起了塔瓦隆。三条宽阔的大桥跨过平静的湖面,是进出这座城市唯一的通道。 现在,一支规模超乎寻常的大军正驻扎在这片湖水的周围,军营的面积也许已经超过了法麦丁。奈妮薇稍微数了一下代表着几十个不同家族的旗帜,不由得感到一阵头晕。一排排马匹和帐篷如同夏日田地中茂密的庄稼,队列严整,组织精密,正等待有人来收割。这就是边境国几乎全部的军队。 “我听说过这个地方,”耐伊夫策马向前,黑褐色的短发在风中翻动。他眯起眼睛,棱角分明的脸上充满不悦。“这里就像巨森灵的聚落,只是没有聚落那么安全。” 法麦丁的巨型特法器,它的屏障,如同一个肉眼可见的超大水泡,将这座城市笼罩其中,把至上力阻挡在外。一些非常特殊的特法器能够将有限的至上力带进这道屏障。奈妮薇恰巧就佩戴者这样一件,但那一点至上力的效用十分有限。 屏障的外缘还在法麦丁城外一里左右的地方。边境国的军队也全部驻扎在屏障范围内,显然是为了阻止男人在营地中导引。 “他们将会知道我们来了。”兰德眯起眼睛,轻声说,“他们一直在等着我们,等我走进他们的箱子。” “箱子?”奈妮薇用犹疑的语气问。 “这座城市就是一个箱子,”兰德说,“整座城市和它周围的地方都是。他们想让我走进一个他们能够控制我的地方。但他们不明白,没有人能控制我。以前也许有,但现在不会了。我已经受够箱子和监牢、铁链和绳索,我绝不会再让自己任由别人摆布。” 他一边盯着那座城市,一边把手伸进马鞍的口袋里,拿出那座手捧水晶球的男人雕像。奈妮薇感到一阵强烈的寒意。他无论去什么地方都要带着这个吗? “也许他们需要得到一些教训,”兰德说,“这样他们才懂得要履行自己的职责,服从我。” “兰德……”奈妮薇在竭尽全力思考。她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再发生! 兰德手中的特法器开始微微闪光。“他们想要捉住我,”他轻声说道,“囚禁我,鞭打我。他们已经在法麦丁这么做过,他们……” “兰德!”奈妮薇吼道。 他停下来,看着奈妮薇,仿佛是第一次看见她一样。 “这些不是古兰黛的奴仆,他们的心智并没有被夺走。这是整整一座城市的无辜之人!” “我不会伤害这座城里的人。”兰德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情绪,“应该得到教训的是这支军队,而不是这座城市。也许,让火雨落在他们头顶,或者用闪电打击他们。” “他们除了要求和你见面之外,什么都没做过!”奈妮薇催马逼到他身边。他手中的那件特法器就好像是一条毒蛇。它曾经被用于净化真源。如果它那时能像这对特法器中女性的那座一样融化掉就好了! 奈妮薇不知道如果兰德用能流冲击法麦丁的屏障,会出现怎样的结果,不过她怀疑这么做不会有什么用处。屏障的作用并不是阻止编织形成能流。奈妮薇曾经在屏障内顺利地从她身上的“井”中汲取至上力,进行编织。 不管怎样,她知道自己必须阻止兰德将他的怒火或心中的其他什么东西倾泻在他的盟友头上。“兰德,”她轻声说,“如果你这么做,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对我来说,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奈妮薇。”他的眼里闪动着犀利的目光。那双眼睛的色彩一直在变化,有时似乎是灰色,有时又是蓝色。今天,它们呈现出铁灰的色泽。他的声音冷如山岩。“当谭姆发现我在那座山的脚下哭泣时,我脚下的路就已经注定了。” “今天你不必杀死任何人,求求你。” 他转过身,继续眺望那座城市。缓缓地,也是令人欣慰的,特法器的光芒黯淡下来。“修林!”他喊道。 他一定已经接近于崩溃了,奈妮薇想,他的愤怒正从他的声音中流露出来。 那名捉贼人策马跑到队伍前面。艾伊尔人并没有因为兰德的喊声而移动位置。“兰德大人?” “去那个箱子里见你的主人。”兰德的声音又恢复了控制,“把我的话带给他们。” “什么话,兰德大人?” 兰德犹豫了一下,然后将特法器放回袋子里。“告诉他们,再过不久,转生真龙就会前往煞妖谷的战场。如果他们打算立刻返回自己的岗位,我会提供迅速行军的方法,帮助这支军队回去看守妖境。否则,这些人大可留在这里,躲藏起来,仔细想想该如何向自己幸存下来的后代子孙解释,为什么在预言成为现实、暗帝喝光他们的鲜血时,他们的父兄却抛弃了自己的岗位,跑到几百里外的地方。” 修林的脸色如遭雷殛。“是,兰德大人。” 说完这句话,兰德调转马头,又朝那片林中空地走去。奈妮薇跟随在他身后。月光的速度实在是太慢了,它的确是马中的美人,但奈妮薇宁可拿这个美人去换一匹像贝拉那样驯良又可靠的两河马。 修林被留在后面,他并没有动,脸上依然是一副敬畏的表情。很明显,他和“兰德大人”的重聚与他预料的完全不同。奈妮薇咬紧了牙,看着那名捉贼人逐渐被树林遮没的身影。在那片林中空地里,兰德已经再次打开一个通道,一个直接返回提尔的通道。 他们的坐骑很快就进入提尔之岩马厩外专为施放神行术而准备的空地。虽然看不到阳光,提尔的空气依旧闷热潮湿,其中充满商贩的叫嚷和海鸥的啼鸣。兰德走到等在一旁的马夫面前,下了马,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 当奈妮薇从月光的背上爬下来,把缰绳交给一名脸色通红的马夫时,兰德从她身边走过。“去找一尊塑像。”他说。 “什么?”奈妮薇惊讶地问。 他回头瞥了她一眼,停下脚步。“你问我佩林在哪里,他正在一尊掉落地上的巨大雕像的影子里宿营。和他在一起的是一整支军队。那尊雕像就像是一把刺入地面的剑。我相信,这里的学者能够告诉你雕像的位置。它非常特别。” “你……你怎么知道的?” 兰德只是耸了耸肩。“我就是知道。” “为什么要告诉我?”奈妮薇一边问,一边和他一同走过夯土空地。她没想到兰德会告诉她这些。他现在已经养成隐瞒一切讯息的习惯,哪怕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因为,”兰德依旧迈着大步向城堡走去,他的声音已经变得微不可闻,“我……欠你的。是你做到了我没能做到的事情。如果找到佩林,告诉他,我很快就会需要他。” 说完,他就径自走开了。 奈妮薇站在马厩院子里,看着他的背影。空气中充满了湿气,有一种新雨的气味。她能感觉到,这里刚刚下过一场小雨。虽不足以洗净空气和地上的泥泞,但已经在角落里的石头上留下了一些水渍。在她右边,有人在阴沉的天空下训练马匹奔跑,在木桩间的沙土地上来回奔驰。提尔之岩是奈妮薇所知唯一一座有骑兵训练场的城堡。 隆隆的马蹄声正如同远方的风暴。奈妮薇发现自己正看着北方。风暴仿佛更加逼近了。她曾经以为风暴聚集的地方是在妖境,但现在她不那么确定了。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快步走向城堡。从她身边经过的岩之守卫者穿着一尘不染的制服,袖子的上臂部分膨起成球形,胸甲形成光滑的曲面。从她身边经过的马童也许都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穿上这样的军装,但现在,他们只能把马牵进马厩里,给它们喂干草,将它们刷洗干净。从她身边经过了数十名仆人,他们都穿着亚麻衣服,显然要比她身上的栗色羊毛长裙舒服得多。 提尔之岩本身就是一块山岳般的岩石,陡峭的墙壁上唯一的缺口就是窗户。不过奈妮薇还能看到那一片被麦特用照明者烟火炸毁的石壁。当时麦特正要去这里面救出她和另外几个人。愚蠢的男孩,他又在哪里?他们分开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那时艾博达刚刚落进霄辰人手中。奈妮薇觉得那就像是自己把那个男孩丢弃在那场灾祸里。尽管她从没这样承认过。不管怎样,为了替那个恶棍辩护,她已经在九月之女面前丢尽了脸!而现在她还不知道那样做到底产生怎样的结果。 麦特能照顾好自己,也许他正躲在哪家酒馆里痛饮美酒,把拯救世界的责任丢给其他人。对了,他在喝酒之余还会玩骰子。兰德又完全是另一种问题。当他还像其他男人一样的时候,曾经是那么容易对付,虽然顽固又天真,但所做的事情总不出她的预料。而现在这个情绪和声音都冷硬如冰的新兰德,却总是让她觉得胆寒。 提尔之岩中狭窄的走廊还是让奈妮薇感到不习惯,她经常会迷路,而且这些蜿蜒曲折的走廊又时常会发生改变。她曾经竭力不去理睬那些不足为凭的谣言,但就在昨天,她醒来时发现自己的房间的确突然发生神秘的移动。打开房门,她只看见一片提尔之岩特有的没有一丝缝隙的光滑墙壁,让她不得不透过神行术才能离开房间,并且惊讶地发现,她的房间窗户位置比前一晚还高了整整两层! 凯苏安说,这是因为暗帝对世界的碰触,导致因缘在解体。凯苏安说过许多事,其中没几件是奈妮薇想听的。 奈妮薇在走廊里迷了两次路,才终于找到凯苏安的房间。至少兰德没有禁止提尔官员为她提供房间。奈妮薇敲了敲门,然后才走了进去。她已经明白在走进这个房间时最好这么做。 跟随凯苏安的两仪师,梅瑞丝和珂丽勒正在这个房间里,一边品茶,一边做着女红,竭力装作并不是在等待这个女恶魔的各种奇思妙想。凯苏安本人在低声和明交谈。最近这几天,她就没差邀请这个女孩住进她的房间了。明似乎对此并不介意,也许是因为这些日子里与兰德共处一室实在很不容易。奈妮薇的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对这个女孩的同情。奈妮薇只需要把兰德当做朋友。而要与他分享内心的人肯定活得更加辛苦。 当奈妮薇关上房门时,所有眼睛都转向了她。“我想,我找到他了。” “找到谁了,孩子?”凯苏安一边问,一边翻弄着明的一本书。 “佩林。”奈妮薇说,“你是对的,兰德确实知道他在哪里。” “太好了!”凯苏安说,“你做得很好。看样子,你可以成为我们之中的一员。” 奈妮薇不知道什么更让她感到气恼,是这种带有贬抑的赞扬,还是她发现自己竟然真的因为听到这句话而感到自豪。她不是女孩了,不该为了这家伙的一句话就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 “那么,”凯苏安从书页间抬起头。其他人依旧保持着沉默,只有明给了奈妮薇一个祝贺的微笑。“他在哪里?” 奈妮薇张嘴刚要回答,却又忽然停住了。这个人到底有什么特别的,让自己想要听从她的话?这不是至上力或和至上力有关的能力,凯苏安只是像一位严肃而公正的老祖母,让她绝不想反抗,而是相信,如果为这位老祖母擦净地板,就能得到烤蛋糕作为奖励。 “首先,我想知道为什么佩林这么重要。”奈妮薇走进房间,坐在剩下的一个空座位,一张彩绘木凳子上。坐稳后,她发现自己比凯苏安要矮了几寸,就像是一名学生在面对着老师。她差点站了起来,却很清楚,这么做只会招来别人更多的注意。 “呸!”凯苏安说,“难道你要隐瞒这个讯息,即使那可能关系到你所珍视之人的生命?” “我想要知道我所参与的是怎样一件事。”奈妮薇顽固地说,“我想要确定这么做不会进一步伤害兰德。” 凯苏安哼了一声。“你认为我会伤害那个蠢男孩?” “我不打算做别的假设,”奈妮薇喝道,“直到你告诉我,你到底在干些什么。” 凯苏安合上手中的书(奈妮薇看到书封上的名字是《王朝的回音》),看起来,这位老两仪师有些焦虑。“你至少可以告诉我,与边境国人的会议情况如何吧?”她问道,“或者你也想用这个讯息交换些什么东西?” 凯苏安真的以为能这么容易就扰乱她的心神吗?“情况很糟糕,就像有人预料的那样,他们蜷缩在法麦丁周围,声称除非兰德进入屏障范围内,否则就不会与他见面。” “他有没有妥善处理这个问题?”珂丽勒在房间一侧的软垫凳上发问,脸上略带着一点笑容。看样子,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对兰德的变化感到有趣,而不是恐惧的人。实际上,她也是第一批约缚殉道使的女人之一,可以说她是在第一次得到机会时就这么做了。 “有没有妥善处理?”奈妮薇冷冷地把问题重复一遍,“这要视情况而定。拿出那个该死的特法器,打算让火焰落在那支军队的头上,这对你来说算是‘妥善处理’吗?” 明的脸色变得惨白。凯苏安挑起一侧眉弓。 “我阻止了他。”奈妮薇说,“但我差点失败了。我不知道……也许现在想要改变他已经太迟了。” “那个男孩又要笑了。”凯苏安低声说道,“我活这么久,不是为了在今天失败。” “这有什么关系?”珂丽勒说。 奈妮薇惊骇地转过头。 “是啊,”珂丽勒放下手中的针线,“这有什么关系?我们显然就要取得胜利了。” “光明啊!”奈妮薇说,“你怎么会这样想?” “我们刚刚用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研究这个女孩看到的幻象。”珂丽勒向明点点头。“它们总会化为现实。她曾经看到在最后战争前显然不会发生的事情。所以我们知道,兰德将击败暗帝。因缘已经注定了这一切,我们不必再担忧了。” “不,”明说,“你错了。” 珂丽勒皱起眉。“孩子,你的意思是说,对于你看到的东西,你说了谎?” “没有,”明说,“但如果兰德失败了,就不会有因缘存在了。” “这个女孩是对的。”凯苏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惊讶,“这个孩子所看见的都编织在遥远的因缘中。但如果暗帝得胜,他将彻底摧毁因缘。只有在那时,明的全部幻象将无法成真。同样的变化也会出现在其他所有的预言和预见中。我们的胜利并不是确定的。” 房里陷入了沉默。这些人的目标并不是控制一个村庄或一个国家,而是全部的造物。 光明啊,如果有机会帮助岚,我还会隐瞒这些讯息吗?一想到他,奈妮薇的心就开始隐隐作痛。她已经别无选择了。实际上,岚唯一的希望似乎只有兰德能够调动的军队,和他的部下能够开启的神行术通道。 兰德必须改变。为了岚,为了所有人。不幸的是,除了信任凯苏安以外,她不知道还能怎么做。奈妮薇咽下自己的高傲,开口说道:“你们是否知道一座雕像,它掉落在地上,看起来像是一把刺入地面的剑?” 珂丽勒和梅瑞丝困惑地对视了一眼。 “安玛鲁坎之手。”凯苏安挑起眼眉,目光也从明身上转过来,“根据学者的研究,那尊雕像并没有真正完成。它位于杰罕那大道附近。” “佩林正在它的阴影中宿营。” 凯苏安咬住嘴唇。“我相信,他在向东行进。”她犹豫了一下,又瞥了奈妮薇一眼。“现在我可以回答你刚才的问题,孩子。实际上,佩林对我们的计划并不重要。” “他不重要?”奈妮薇问,“但……” 凯苏安竖起一根手指。“他身边的人很重要,尤其是其中一个人。” 第四十五章 白塔长存 艾雯缓步走过叛逆者营地。她穿着一条猩红色长裙,裙摆分开,以便于骑马。这一身红衣让许多人都挑起了眼眉。一想到红宗的所作所为,这里的两仪师现在都很不喜欢这个颜色,甚至连营地中的其他妇女都注意到这一点,纷纷卖掉她们的红色和紫红色衣裙,或者把它们裁成袋子。 艾雯特意穿上这一身红色。在白塔,姐妹们已经养成衣裙的颜色永远与宗派一致的习惯,这也加深了宗派间的隔阂。虽然为自己的宗派感到自豪值得嘉许,但因此自我暗示衣服颜色有别的人都不值得信任,就更加危险。 艾雯属于全部宗派。今天,这一身红色代表许多含义:宣布包括红宗在内的重新团结;提醒众人需要纠正的分裂局面;预示将有鲜血泼洒在这片土地上,那是为了保卫白塔而战的好人们的鲜血。 以及死亡两仪师的鲜血。不到一个小时前,艾雯刚刚命令将她们斩首。 史汪找到了她的巨蛇戒。能够重新将这枚戒指戴在手指上的感觉真好。 天空是一片铁灰色,尘土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营地各处不断传来各种嘈杂的声音。女人们在急匆匆地浆洗衣服,仿佛已经来不及为她们的顾客准备好在庆典上穿着的盛装。初阶生来回奔忙,急着赶去上课。两仪师们抱着手臂,眼睛瞪着任何一个没能跟上节奏的人。 今天让所有人都感觉到紧张,艾雯想,她们忧心忡忡,却又无能为力。昨晚,霄辰人攻击了白塔,随后玉座便返回营地。然后是上午的两仪师大清洗。现在是下午,战鼓又隆隆响起。 艾雯怀疑布伦的营地不会是这样乱糟糟的一片。她的元帅已经让部队做好进攻准备,无论是哪一天,他都能让士兵们立刻向白塔发动突击。这场战争的结局最终还是要由这些士兵来决定。艾雯不会让她的两仪师上战场,冒着违背誓言的风险前去杀戮。她们要等在这里,只负责治疗的工作。 或者,如果白塔中的姐妹真正参与了战斗。光明在上,但愿爱莉达有头脑阻止这种事。如果两仪师用至上力相互攻杀,那将是一场惨无天日的战争。 这片天空真的还能变得更加灰暗吗?艾雯很想知道。营地中许多两仪师都向她投来充满敬意却又难免恐惧的目光。离开很久的玉座回来了,却带来毁灭与判决。 超过50名黑宗两仪师遭到静断,并被执行斩首。想到她们的死亡,艾雯感到一阵恶心。当雪瑞安俯身在断头台上时,似乎有些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但她很快又开始挣扎、哭泣和哀求。她又供出另外几桩令人发指的罪行,仿佛以为只要她不断供出新的情报,就能得到赦免一样。 最终,她的头也被留在断头台上,就像其他人一样。那一幕会一直清晰地留在艾雯的脑海里。她的前撰史者,将头枕在木桩上,蓝色的长裙和火红色的头发突然被一片温暖的金色光芒照亮,仿佛一片遮挡太阳的乌云消失了。然后,银色的斧刃落下来,切断她的脖子。当她下一次有机会成为因缘中的一根丝线时,也许因缘会对她仁慈一些,也许不会。死亡并不是逃脱暗帝的办法。雪瑞安临终前的恐惧表明,当斧头落下时,她也许同样想到了这一点。 现在,艾雯完全明白艾伊尔人为什么能为了遭受鞭打而欢笑。她宁可在鞭杖下度过一些日子,也绝不愿下令处决她曾经喜欢过、并与之共事的人! 一些宗派守护者要求对黑宗两仪师进行审判,而不是立即处决。但艾雯坚持要这么做。50个人实在是太多了,她没有足够的力量对她们全部进行屏障和看守。而且现在,她们都知道静断是可以被治愈的,所以只进行静断也已无法保证安全。不,历史早已证明黑宗的狡诈和危险,艾雯不打算为这些人而整日提心吊胆。在处置魔格丁时,她已经得到了教训。贪婪必将付出代价,哪怕只是贪婪于一些情报。那时,她和她的同伴们曾经太过于为自己的“发现”而骄傲,只是醉心于享受让这个世界摆脱一名弃光魔使的胜利。 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法律非常明确。评议会做出最终判决,而且是公开判决。维林用自己的死换来这些暗黑之友的伏法。艾雯不会让她白白牺牲。 你做得很好,维林,非常好。营地中的每一名两仪师都再次立下三誓。其中只有三个人是维林没发现的黑宗,她的研究的确进行得非常深入。 黑宗两仪师的护法都被拘禁了,对他们的审查将在以后进行。真正的暗黑之友和只是因为失去两仪师而精神失常的护法会被分开来。不过,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难免一死,哪怕是那些无辜的人。也许那些无辜者能够接受劝说,坚持活下去,直到最后战争。 虽然艾雯采取了预防措施,营地中还是有将近20个名单上的人逃走了。艾雯不确定她们是怎么知道的。布伦的卫兵捉住了一些力量弱小的逃亡者。为此,那些士兵也付出了伤亡,但还是有许多人逃走了。 现在为此懊悔是没有用的。50名黑宗死了,这是一场胜利,一场令人胆寒的胜利。但也是一场无可否认的胜利。 所以,艾雯走过营地,穿着骑马靴和红色的长裙。被疾风吹拂的褐色长发上系着一条猩红色的缎带,它代表着不到一个小时前泼洒在地上的鲜血。她并不责怪那些不敢直视她的姐妹。她们用面具遮盖着自己的恐惧,目光却总是闪到一旁。但她们对她无比尊敬。之前无论是否有人怀疑艾雯的玉座身份,这种怀疑现在也全部烟消云散了。她们接受她,畏惧她。她将永远不再是她们之中的一员。她是超凡绝伦的,永远都是。 一个身穿蓝色长裙的人走过帐篷群,来到艾雯面前。这名仪容威严的女子行了一个恰如其分的屈膝礼。但艾雯并没有停下脚步,让她亲吻自己的巨蛇戒。“吾母,”蕾兰说,“布伦报告说,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并称西侧的桥梁将是理想的攻击位置。不过他还建议利用神行术送一支部队到白塔阵线后面,发动辅助攻击。他问您是否可以如此。” 这不是将至上力当做武器使用,不过也已经非常接近了。这其中的差别非常细微,但两仪师最擅长的就是利用这种细微的差别。“告诉他,我会亲自打开通道。” “太好了,吾母。”蕾兰低垂下头。她已经成为一名忠实的追随者。她对艾雯的态度竟会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有如此巨大的改变,这实在是很令人惊叹。现在她一定是明白了,她唯一的选择就是放弃对权力的觊觎,全心全灵地追随艾雯。只有这样,她才不会成为众人眼中的骗子、诈欺者,并有希望透过艾雯获得自己的地位。她只能帮助艾雯成为一位强大的玉座。 她当然应该这样打算。 罗曼妲态度的转变对蕾兰来说一定也是一种打击。现在那名黄宗姐妹正在前方等待艾雯,她穿着一条本宗派颜色的长裙,头发挽成一个样式庄重的发髻。向艾雯行过屈膝礼后,她转身走在艾雯的右手边,对左侧的蕾兰完全不予理睬。“吾母,”她说道,“我已经按照您的要求进行查问,我们还没有与派往黑塔的姐妹取得联系,一丝音讯都没有。” “你是否觉得这很奇怪?”艾雯问道。 “是的,吾母。透过神行术,她们现在应该要回来了,至少也该送回一些讯息。目前这种沉默让人很不安。” 确实令人不安。更糟糕的是,这个使团的成员还包括妮索、麦瑞勒、芙芮恩和瑟德琳,她们都曾向艾雯宣誓效忠,这又是一个令人不安的巧合。芙芮恩和瑟德琳的离去尤其让人感到怀疑。她们加入使团的理由是这两个人都没有护法,但营地中的姐妹们一直不曾把她们看成是真正的两仪师。虽然没有人会当着艾雯的面这样说。 为什么在营地的数百名两仪师之中,这四个人会被选入使团?这只是巧合吗?如果不是巧合,那又是为什么?是否有人故意将这些忠于艾雯的人遣走?如果是,为什么又单单把史汪留下?这是雪瑞安的安排吗?那个暗黑之友在被处决前招供了一些罪行,但并没有提到这一点。 不管怎样,那些殉道使一定是干了些什么。黑塔必须得到处置。 “吾母,”蕾兰的话将她的注意力拉了回来,这名蓝宗没有向右边瞟过一眼,“我还有其他事情要报告。” 罗曼妲低低地哼了一声。 “说吧。”艾雯说道。 “雪瑞安没有说谎,”蕾兰说,“用于进入梦境的特法器都不见了,全都没了。” “怎么可能?”艾雯流露出一点怒意。 “雪瑞安是撰史者,吾母。”蕾兰急忙说道,“遵照白塔的传统,我们将特法器集中在一起,予以严密看管。但……那些卫兵的确没理由拒绝雪瑞安。” “你认为她原本打算如何向我们解释?”艾雯问,“这个窃案不可能被隐瞒很久。” “我不知道,吾母。”蕾兰摇了摇头,“卫兵说雪瑞安在拿走特法器时显得……非常惊慌。那是在昨晚刚刚发生的事。” 艾雯咬紧了牙,想着雪瑞安最后那些语无伦次的招供。盗窃特法器和她供出的其他罪行相比,根本算不上什么。但艾雯有理由为此而恼怒。那件原始的、也是最完美的梦之特法器也被偷走了。艾雯怀疑史汪收藏的那枚特法器无法作为进行复制的模型,它已经有了缺陷,它的复制品很可能难以发挥效用。 “吾母,”蕾兰进一步压低声音,“雪瑞安招供的……其他事情呢?” “弃光魔使藏身于白塔之中,假扮成一名两仪师?”艾雯说道。根据雪瑞安的供述,她正是将特法器交给这个……人。 蕾兰和罗曼妲一言不发地走在她身边,两个人的目光都直视前方,仿佛不敢去想这件事。 “是的,我想她说的不会有错。”艾雯说,“弃光魔使不仅渗透进我们的营地,还进入了安多、伊利安和提尔的贵族阶层。为什么白塔中就不会有他们的存在?”她没提及维林的笔记中也表明白塔内有弃光魔使。现在最好不要让太多人知道维林笔记的存在。 “对此,我并不很担心。”艾雯说,“当战斗结束,我们返回白塔时,无论那个弃光魔使是谁,都会明白,她最好是尽早溜走,再去找个容易一点的目标实现她的阴谋。” 她的话似乎并没有让蕾兰和罗曼妲感觉轻松一点。一行三人很快就到达两仪师营地的边缘。为她们准备的马匹已经等在那里,还有一支大规模的部队和除蓝宗和红宗外其余各宗派的一名宗派守护者。其中没有蓝宗,是因为现在蕾兰已经是营地里唯一的蓝宗守护者了。没有红宗的原因当然很明显,这也是艾雯会穿上红色衣装的原因之一。让所有人都看到,各个宗派都应该参与她们的行动。这是为了所有的人。 当艾雯上马时,她注意到盖温又出现在她身边,只是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他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从早晨到现在,他们还没说过话。她上马时,他也上了马。当她带着蕾兰、罗曼妲、其余各宗派守护者和士兵们驰出营地时,盖温也在后面远远地跟着。艾雯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军营几乎都已经空了,帐篷里看不见人影,地面也都被靴子和马蹄踏平。看样子,没有半个士兵留下来。刚离开两仪师营地不久,艾雯就拥抱了真源。她握持着阴极力,准备好编织,以应对在路上可能遭遇的攻击。她仍然怀疑爱莉达也会利用神行术来阻断布伦的进攻。也许那个伪玉座必须为霄辰人攻击后遗留下来的诸多问题而奔忙,无暇他顾。但正是这种自以为是的安全感,让艾雯成了她的俘虏。她是玉座,她绝不能让自己去冒无谓的风险。虽然这么想难免让人沮丧,但她知道,自己亲身冒险、当孤胆英雄的日子已经结束了。在几个星期以前的那个晚上,她很可能会被杀掉,而不是成为俘虏。如果是那样,沙力达叛逆阵营将乱成一团,而爱莉达仍然会稳稳地坐在玉座上。 所以,冲向代伦村的将是她的军队,而不是她。白塔依旧在缓慢地燃烧,大团烟尘不住地从塔瓦隆岛中央飘向空中。白塔仍然被包裹在黑烟里面,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霄辰人在那座恢宏的建筑上留下的伤疤,黑色的窟窿如同光亮苹果表面的虫洞。在艾雯眼中,白塔仿佛正在呻吟。它已经屹立了这么长的时间,经历过无数风雨,而现在,它遭受重创,伤口至今还在流血。 但它仍然屹立不倒。光明祝福两仪师,它依旧高耸入云,直指被遮蔽的太阳。伤口虽然严重,却无损于它的威严。它在向所有无论是内部还是外部,图谋推倒它的人发出挑战。 布伦和史汪正在大军队后等待着艾雯。他们真是差异迥然的两个人。一个是久经战阵的将军,额角已经显露出灰丝,一张脸如同坚不可摧的钢甲,强壮的身躯充满阳刚之气。在他身边的史汪却是个娇小可爱的女子,身穿浅蓝色长裙,看起来年轻得就像布伦的孙女。而实际上,他们的年龄应该是大致相仿。 史汪在马背上向艾雯躬身行礼。布伦则敬了一个军礼。尽管艾雯并未对他表示任何不满,他的眼神依旧显得有些困惑,似乎还在为昨晚的救援感到羞愧。他是一个重视荣誉的人,如果决意保护只会蛮干的史汪和盖温,那么他就一定会确保这两个人活下来。 艾雯来到他们面前,才注意到史汪和布伦贴得很近。史汪终于承认自己对这个男人的感情了?而且……现在布伦身上正焕发着某种让她感觉熟悉的优雅气息。艾雯惊诧于自己竟然现在才注意到这件事。而且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 “你终于又约缚了一名护法?”艾雯问史汪。 那个女人眯起眼睛。“是的。” 布伦显得有些惊讶,还有一点害羞。 “你最好不要让她惹上麻烦,将军。”艾雯一边说,一边还在盯着史汪的眼睛。“最近她做事总有点莽撞。其实我很想把她派到你身边去做一名步兵,我相信,军队的纪律会对她有好处,让她能够明白,有时候应该服从命令,而不是自作主张。” 史汪缩了缩身子,眼睛向旁边瞟去。 “我还没决定好该如何处置你,史汪。”艾雯低声说,“但我的确很生你的气。我对你的信任也落空了。如果你还想当我的属下,你就要熄灭我的怒火,再重新点燃我对你的希望。” 她转头去看自己的将军。后者显得很不自在,也许是因为不得不感受到史汪的羞愧。 “你竟敢让她约缚你,将军,这样的勇气值得赞许。我明白,要让她不惹上麻烦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但我相信你有这样的能力。” 那位将军明显放松下来。“我会尽力而为,吾母。”说完,他便调转马头,扫视着他的士兵队列。“有些东西应该让您看一下,可以吗?” 艾雯点点头,催马和他一同沿道路向前驰去。前面就是代伦村,村民都已经逃光了,村子主要入口处排列着成千上万布伦的士兵。史汪陪在艾雯和布伦身边,盖温跟在稍远的地方。蕾兰和罗曼妲本来也打算跟上,但艾雯朝她们一抬手,她们便和其他宗派守护者们一同留在后面。现在这两个人完全服从艾雯的每一个命令,而且她们还形成了竞争关系,两个人都希望能超过对方,赢得艾雯更多的肯定。很可能,她们是在争取成为艾雯的新撰史者。 布伦引领艾雯来到阵地前沿。艾雯准备好风之力编织,以免对方有冷箭射来。史汪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对她的预防措施给出任何评价。这种防备本来是没必要的,白塔守卫绝不会对两仪师放箭,哪怕是在这样的冲突之中。但艾雯不能保证敌方护法会有怎样的行动。而且万事总有意外,如果一支冷箭射穿沙力达玉座的喉咙,那对爱莉达而言将只有好处,没有任何害处。 这时他们已经进入代伦村,铺路的鹅卵石变成了石板。到亚林代尔桥头时,石板又变成了大理石。这座巨大的拱桥跨越河道,一直通向塔瓦隆。布伦想让她看的就是这个:在桥梁的另一端,石块和大型原木筑成的壁垒后面,聚集了一支白塔卫队。他们的战袍上绣着塔瓦隆之焰,整支部队的人数不超过一千。 布伦布置在这里的进攻部队则有一万人。 “现在我们还没发动攻击,不是因为这支部队。”布伦说,“我相信白塔卫队应该能在这里布置更多的人马,他们至少可以征召塔瓦隆城中的成年男子。这几个月里,他们不可能只是在火炉边雕雕小木马,讲讲过去的故事。就算库班只剩下一半的脑子,他也应该能训练出一支新军出来。” “那他们的部队会在哪里?”艾雯问。 “只有光明知道,吾母。”布伦说着,摇了摇头,“击溃这支部队会让我们有一些损失,但不会很多。这会是一场一边倒的战斗。” “霄辰人真的对白塔造成这么大的伤害?” “我不知道,吾母。”布伦说,“昨晚的情况的确很糟糕。许多地方着了火,死了许多人。但我认为,白塔卫队的损失应该在数百人左右,不至于到上千人。也许白塔卫队们正在白塔中清理损伤,扑灭火焰,但我还是认为,他们完全有能力在这里安排一支规模大得多的部队进行守卫。我用望远镜观察过对面的那些小子,有不少人都是昏昏沉沉,满眼血丝。” 艾雯思考着,并且很高兴顺流而来的风吹走烟火的气味。“你并没有质疑这次进攻是否明智,将军。” “我不习惯对自己的任务提出质疑,吾母。” “如果我问你,那么你会有怎样的回答?” “问我?”布伦说,“嗯,从战术上来讲,现在进攻是有道理的。我们已经失去神行术的优势,如果我们的敌人能够顺利得到补给,并派遣使者去她们想去的任何地方,那围攻还有什么意义?现在我们能做的或者是进攻,或者就是收拾行装,离开这里。” 艾雯点点头,但她还在犹豫。天空中不祥的烟尘、受伤的白塔、对面那些因为没有后援而心惊胆战的士兵,这些似乎全都在向她耳边发出警告。 “在必须开始进攻前,我们还能等多久,将军?”她问道。 布伦皱起眉,但并未对玉座的提问产生疑虑。他朝天空看了一眼。“天色正在变暗。也许一个小时?那以后,天就会太黑了。我们在数量上占绝对优势,所以我不打算冒夜战的风险。” “那我们就再等一个小时。”艾雯在马鞍上坐稳身子。其他人都显得有些困惑,但没人说话。玉座已经做出了决定。 她在等什么?她的直觉在告诉她什么?艾雯的思绪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逝去而运转。终于,她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停下来。战斗一旦开始,就无法再回头了。白塔在昨夜遭受沉重的打击,这是第一次有人用至上力攻击它。艾雯的攻击会造成另一个“第一次”:第一次两仪师在战场上兵戎相向。以前,白塔内部的确也发生过战斗,宗派之间有过火并,甚至造成流血事件,就像史汪被推翻后发生的事情。秘密史籍中也记载了类似的事件。 但这种争斗从未扩展到白塔之外,也从未有两仪师率领军队杀上塔瓦隆岛的记载。这种事情将成为玉座艾雯身上永远的污点。无论她还会取得怎样的成就,今天都将是她的传记上的一层阴影。 她希望白塔统一和重生,但她现在只会带给白塔战争与征服。如果一定要这样,她不会逃避,但她想等到可能挽回的最后一刻。如果这意味着要在这片灰霾的天空下站立一个小时,那也只得如此。马匹们仿佛感觉到骑手的紧张情绪,不住地打着响鼻。 布伦所说的一个小时过去了,艾雯又犹豫了几分钟,直到她再不敢耽搁。大桥另一端那些可怜的士兵还没得到援军,他们只是从那一道单薄的壁垒后方盯着布伦的大军,但绝没有后退的意思。 艾雯不情愿地转过身,准备下达命令。 “那么,”布伦在马鞍上向前俯过身,“现在如何?” 艾雯转回头,再次望向河对岸。她依稀能看到一支队伍正朝这里走来。 她是不是等太久了?白塔派出援军了?是不是因为她的顽固,她的部下将有更多伤亡? 不对。那群人并不是士兵,而是穿裙子的女人。是两仪师! 艾雯抬起手,阻止所有意图进攻的部下。那支队伍沿着大道,一直走进白塔卫队的壁垒。片刻之后,一名穿灰色长裙的女子走出壁垒,身后跟着一名护法。艾雯眯起眼睛,竭力想要看清那个人的面孔。布伦急忙把望远镜递过来。艾雯感激地接下望远镜,但这时她已经认出那个人。安黛娅·弗拉俄,白塔分裂后被新推举出来的宗派守护者。她属于灰宗,这说明白塔愿意谈判。 至上力的光晕出现在安黛娅身周。史汪吸了一口冷气,让她身边的几名士兵纷纷举起弓箭。艾雯再次抬起手。“布伦,”她严肃地说道,“除非我下令,否则绝不能由我们这一方射出第一支箭。” “放下弓箭!”布伦高声喝道,“如果谁敢把箭搭在弓弦上,我就剥了他的皮!”士兵们整齐地放下了弓箭。 远处那名灰宗姐妹做出一个艾雯不认识的编织,然后用被放大许多倍的声音说道:“我们要和艾雯·艾威尔说话。她在这里吗?” 艾雯也模仿出同样的编织。“我就在这里,安黛娅。让和你一起来的人都走出来,让我能看见她们。” 让艾雯感到惊讶的是,她们服从了她的命令,又有九个女人走了出来。艾雯审视着她们每一个人。“十名宗派守护者。”她将望远镜还给布伦,松开编织,这样她的话就不会被太多人听到。“除了蓝宗和红宗以外,每个宗派各两个人。” “她们绝不是随便到这里来的。”布伦揉搓着下巴。 “她们可能会要求我投降。”艾雯说,“好吧,”她又放大自己的声音,“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我们到这里来,”安黛娅话说到一半,又犹豫了一下,“我们到这里来,是要告诉你,白塔评议会已经选举你为玉座。” 史汪惊呼一声。布伦低声骂了一句。有一些士兵在嘀咕着,说这是一个陷阱。但艾雯只是闭上眼睛。她敢有这样的希望吗?她认为史汪对她的援救来得太早了,但如果她在被史汪和盖温带走之前,的确已经培育出足够茁壮的幼苗…… “那么爱莉达呢?”艾雯睁开眼睛,以洪亮的声音问道,“你们又废黜了一名玉座?” 河另一边陷入沉默。“她们在商议。”布伦一边说,一边从望远镜中观察着。 片刻之后,安黛娅说道:“爱莉达·德·艾佛林尼·亚洛伊汉,封印的守护者,塔瓦隆之焰,玉座……在昨晚的战斗中被俘了。现在她身在何处,我们尚不得而知。我们只能假设她已经死亡,或者没有能力履行自己的职责。” “光明在上!”布伦放下望远镜。 “这是她应得的。”史汪喃喃地说道。 “没有任何人应该得到这样的下场。”艾雯对史汪和布伦说。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抚过脖颈。“她最好是死了。” 布伦说。“这依旧可能是一个陷阱。” “我看不出这为什么会是陷阱。”史汪说,“安黛娅受三誓的约束。她不在你的黑宗名单上吧,艾雯?” 艾雯摇摇头。 “我建议谨慎应对,吾母。”布伦说。 艾雯恢复了扩音编织。“你们会让我的军队进入塔瓦隆吗?你们会接纳全部的两仪师返回白塔,并恢复蓝宗吗?” “我们知道你会提出这些要求,”安黛娅说,“这些我们全部接受。” 随后又是一片寂静,众人只能听到河水拍击堤岸的声音。 “那么,我接受。”艾雯向河对岸说道。 “吾母,”史汪小心地说,“现在就答应也许太过仓促,也许您应该先和……” “这并不仓促,”艾雯放开编织,她的心中涌起了希望,“这正是我们想要的。”她看着史汪。“而且,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行事仓促?”史汪垂下了目光。“将军,准备率领你的部队过桥,并让宗派守护者们过来。派跑者返回两仪师营地,公布这项讯息。确保你的人过桥后严守军纪,不得轻举妄动。” “是,吾母。”布伦调转马头,开始发布命令。 艾雯深吸一口气,一踢坐骑,踏上桥面。史汪嘟囔了一句渔夫的脏话,紧跟在她身后。艾雯能听到盖温的马也跟在后面,然后是接受了布伦的命令的一队士兵。 艾雯走过河面,系着红色缎带的长发被风吹起。片刻间,她有一种怪异的感觉,想到在最后一刻被避免的那种可怕场景,她的心头如压重石,但很快,这种沉重就被欣喜和满足代替了。 她的白色母马微微摆着头,丝绢般的马鬃扫过艾雯的手背。在大桥的另一端,宗派守护者们全都是一脸肃穆的神情,等待着她。白塔就在她面前,伤口还在流血。 但它仍然完好。光明啊,它依旧屹立着! 第四十六章 重新锻造 走过大桥,以胜利者的姿态进入塔瓦隆。这一路上艾雯恍如坠入梦中。她迅速进入白塔,史汪和盖温几乎没办法追上她。在白塔里,艾雯被一队仆人拦住,宗派守护者们则前往评议会大厅等待艾雯。 仆人们引领她走进一个没有装饰的木板房间,这里只有两只皮垫椅。艾雯以前从没来过这里。这似乎是评议会大厅附近的一间等待室。房里有一股皮革的气味,靠角落处放着一只装满炭火的小铜火盆。 很快,一名长得有些像蟾蜍的矮个子褐宗姐妹走了进来,她向艾雯自我介绍,说她的名字是莱兰。然后,她开始向艾雯讲解成为玉座的仪式过程。这个满头卷发的小个子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这一事件的重要性,艾雯也从未见过她。很有可能她是那些一生都在图书馆书架前度过的褐宗姐妹之一。一个世纪中也许只会露上一面,向新晋的玉座讲解各种礼仪条例。艾雯认真地听着。她曾经历过这样一场仪式,这个仪式的确相当复杂。 她还记得自己在数个月前那一天紧张的心情,那时她还身在沙力达,而且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竟然会成为玉座? 现在那种犹疑和困惑都已经荡然无存,她不再担心会在仪式中犯错出丑。这只是一个仪式,重要的决定已经做出了。当艾雯倾听莱兰讲解时,她听到史汪正在门外和一名姐妹争论,坚持说艾雯已经是玉座,这种仪式不需要再进行一遍。艾雯抬手让莱兰噤声,然后提高声音召唤史汪。 史汪推开门,探头进来。 “我先前的玉座之位是叛逆阵营授予的,史汪。”艾雯严肃地说,“应该让白塔中的这些姐妹有机会对我表示支持,否则,我将无法宣称得到她们的忠心。仪式必须再次举行。” 史汪一皱眉,但还是点了点头。“好吧。” 莱兰再次开口,想要继续开始讲解,但艾雯又打手势让她停下。这名褐宗姐妹不由得愤懑地吁了一口气。“史汪,你还有什么讯息?” “嗯,”史汪将门又推开了一些,“布伦将大部分部队都带过了桥,并命令白塔卫队离开壁垒,和他的人一同去扑灭城中各处的火灾。霄辰人在逃走时点燃了一些房屋,以掩护他们撤退。” 所以壁垒后面只有那么一点人守卫,而且评议会那时肯定正在争论是否要推举艾雯成为玉座,也没有人会认真安排白塔的防卫措施。她们根本不知道白塔距离战争只剩下一线之隔。 “你打算如何安排来自你营地中的姐妹?”史汪又问,“她们已经有些着急了。” “告诉她们,在日落大门前聚齐。”艾雯说,“让她们依照宗派列队,宗派守护者们在最前排站成一队。等我完成仪式后会去那里,接受她们对叛逆行为的正式道歉,并欢迎她们返回白塔。” “接受道歉?”史汪难以置信地问。 “她们曾经反抗白塔,史汪。”艾雯看着她,“无论她们所做的事情有多么必要,她们也还是需要道歉。” “但你一直和她们在一起!” “我已经不再只是代表她们了,史汪。”艾雯以不容辩驳的语气说道,“我代表白塔,全部白塔。白塔需要知道,叛逆者为了她们的分裂行为而感到后悔。她们不必说谎,说她们本打算留下。但我认为,对于这种分裂给白塔带来的灾难,她们有必要表达悔恨之情。我会接受她们的歉意,然后我们就可以开始让伤口愈合了。” “是的,吾母。”史汪谦恭地说道。艾雯看到苔珊正站在她身后,不住地点着头,让她头上的塔拉朋细辫子也随之来回摆动。 随后,艾雯继续听取莱兰的讲解,并在这名褐宗姐妹的监督下背诵她要说的誓词,以及要做的每一件事。等褐宗姐妹满意后,艾雯站起身,拉开房门,发现史汪已经去传达她的旨令了。苔珊站在外面的走廊里,抱着手臂,眼睛盯着盖温。盖温则靠在不远处的墙上,手按着鞘中的剑柄。 “您的护法?”苔珊问艾雯。 艾雯望向盖温,又不得不面对自己一团纷乱的情绪。愤怒、关爱、激情和懊悔。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复杂的感情?“不是。”她一边说,一边盯着盖温的眼睛,“我随后要做的事情你不能参与,盖温。等在这里。” 盖温开口想要反对,但最终,他只是僵硬地站直身子,鞠了个躬。艾雯觉得他的样子比开口争吵还要傲慢无礼。 艾雯轻轻哼了一声,但声音足以让他听见。然后,她让苔珊引领她前往评议会大厅。 艾雯站在这座大厅门口,看着两扇乌木大门上镶嵌的银色塔瓦隆之焰,感觉心脏不自主地剧烈跳动。史汪突然出现在她身边,手捧着一双软鞋,同时指了指艾雯脚上的骑马长靴。当然,评议会的地板上遍布精致的彩绘图画。艾雯换上软鞋,史汪拿走了长靴。现在不需要紧张!我以前到过这里,她忽然想到,不是在沙力达的那个临时大厅里,而是在我的测试中。我面对过这两扇大门,还有门里的那些人,在我的测试里…… 一记锣声突然响起,仿佛整座白塔都随着这声音而摇撼。这声音预示着一位新的玉座即将产生。锣声一次又一次响起。雕花大门缓缓开启。是的,这与她在沙力达那幢简陋木屋中的体验完全不同。从很多角度而言,她在沙力达所经历的仪式只不过是今天的一次排练。 当大门彻底敞开时,艾雯压下一阵惊呼的冲动。出现在她眼前的宏伟厅堂被炸开了一个大洞,一个巨大的空穴正对着大厅入口。从那里,能清楚看到龙山。这座大厅的毁伤程度算不上是最严重的,损伤差不多只限于外墙,而且面积不大。大厅两侧的高台和台子上的座椅都依然完好,一共是18把椅子,每三把一组,每把椅子的漆色和坐垫的颜色都代表着它们所属的宗派。 玉座之位就在艾雯的正对面,背对着墙壁上的大洞,外面就是起伏的丘陵和远处的龙山。如果霄辰人再向里轰炸一些,这个座位现在就已经变成碎片了。感谢光明,它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艾雯隐约能闻到油漆的气味。她们是不是匆忙地重新给这个座位漆上了七种颜色?如果是,她们的动作还算快。不过,她们还是没来得及安放好蓝宗守护者的座位。 艾雯注意到赛尔琳、多欣和尤缇芮坐在各自宗派的位置上。希安妮也在座位上,正用那双精于算计的蓝眼睛盯着艾雯。这四个人在这件事中发挥了多大作用?圆脸的苏安娜公开向艾雯露出满意的笑容。虽然这里的大多数面孔依旧覆盖着两仪师的平静和冷漠,艾雯还是从她们的仪态中看到了赞许,或者至少不再有那么多敌意。看来,做出这个决定的不仅仅是黑宗猎手们。 赛尔琳从褐宗区的椅子里站起身,以洪亮的声音问道:“是谁来到白塔评议会之前?” 艾雯犹豫着,眼睛依然审视着这些在高台上的宗派守护者。有太多椅子是空的。绿宗守护者只有两人,塔琳妮在几个星期前就逃走了。灰宗少了爱梵妮玲,她在今早失踪了。维琳娜和赛多芮也不见了。这不是好现象,她们两人都在维林的黑宗名单上。她们是否得到了警告?爱梵妮玲的失踪是否意味着维林漏掉了她? 这里也没有红宗姐妹。艾雯愣了一下,才想起杜海拉在数个星期前就离开了白塔。没有人知道是为什么,不过有人说她是去完成爱莉达分派的一个任务。也许她去做的事与黑宗有关。另外两名红宗守护者,佳纹达和佩维拉也都神秘地消失了。 现在大厅里只剩下11名宗派守护者。根据白塔旧日的律法,这么少的宗派守护者不足以推举新的玉座,但那些律法在爱莉达解散蓝宗时就被废弃了。宗派守护者的减少意味着所需有效票数的减少。现在,11名宗派守护者刚好可以推选新的玉座。艾雯只能满足现状。至少,当前白塔中的每一名宗派守护者都已知道她的晋升。这不是爱莉达那样的密谋篡位。而且艾雯有理由相信,这次不会再有黑宗守护者支持她了。 赛尔琳清清喉咙,以不确定的眼神看了艾雯一眼,再次朗声说道:“是谁来到白塔评议会之前?” 苔珊向前靠过来,仿佛是要提醒艾雯该如何回答。但艾雯抬手阻止了她。 艾雯想到一件事。这么做也许显得过于莽撞,但这是应当的。对此,她很清楚,也有深刻的体会。“红宗还在遭受责难吗?”她低声问苔珊。 那名白宗点点头,细小的辫子从她脸庞拂过。“您不必担心红宗的问题。”她用略带一点塔拉朋语调的声音说道:“在爱莉达失踪后,她们都退回到她们的区里。这里的宗派守护者担心红宗会迅速选出新的宗派守护者来阻挠我们。我相信只要……白塔评议会发出一些简单的旨令,就足以吓倒她们了。” “希维纳·布瑞洪呢,还被囚禁着吗?” “据我所知,是的,吾母。”虽然艾雯还未正式得到评议会的推举,但她已经提前使用了这个尊称。“不必担心,莉安已经被放出来了。我们派人护送她去外面与其他叛逆者会合了,她们都在等待您的原谅。” 艾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把希维纳带到这里来,带到评议会大厅来,马上。” 苔珊蹙了一下眉。“吾母,我不认为现在应该……” “照我说的去做。”艾雯悄声说道,然后才转向评议会,“一名应命而来,行于光明之人。”艾雯回答道。她看着每一名宗派守护者。她必须成为一只坚定有力的手,她们需要她的统率。 “是谁来到白塔评议会之前?”赛尔琳又问道。 “一名被评议会召唤,在光明中顺从而谦卑之人,只求接受评议会的意愿。” 仪式开始了,每一名宗派守护者都脱去上身的衣服,以证明自己是一名女子。艾雯也这么做了。她忽然想到盖温,脸色不由得红了一下。那家伙竟然以为她会带他来这里。 宗派守护者们穿好衣服后,赛尔琳继续问道:“谁支持这名女子?并对她担保,以心对心,以灵魂对灵魂,以生命对生命?”艾雯仍然赤裸着上身,从墙洞中吹来的强风让她的皮肤感到一阵阵寒冷。 尤缇芮、希安妮和苏安娜立刻站起身,三人异口同声地说道:“我做担保。” 艾雯第一次经历这个仪式时,曾经非常害怕,每一步都惟恐犯下错误。而那时更糟糕的是,她始终都担心那场仪式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错误,或者是一个阴谋。 现在,曾经的恐惧已经不复存在。关于担保人的问答结束后,艾雯向前迈出三步,跪倒在光滑的地板上。现在这片地板已经在爱莉达的命令下重新进行彩绘,以塔瓦隆之焰为中心,只有六种色彩盘旋而出。艾雯通过这场庄重的仪式,准确地感知到它的真实意义。这些人心中充满了恐惧。就像曾经在沙力达的那些人一样。玉座代表着稳定的力量,她们正渴望着这种力量。 为什么会选择她?这两次选择的答案很可能是一样的,因为她是唯一能被所有人接受的人选。这些人的脸上能看到微笑。但她们会微笑,是因为她们成功地阻止了竞争对手登上玉座,或者是因为看到自己所担心的人没能登上玉座而感到欣慰。也许还有人微笑是因为自己不必承担起玉座的责任。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玉座上包含太多危险和冲突,以及两场规模浩大的悲剧。 在沙力达时,艾雯曾经以为那些人都是白痴。现在,她更有经验,也希望自己能更有智慧。她终于能够看清,她们并不是傻瓜。她们是两仪师,懂得用过度的谨慎和冷漠来掩饰自己的恐惧。挑选一个她们不介意会垮台的人,冒一点无足轻重的风险,但绝不会让自己直接面对威胁。 这些人也是一样。她们用淡然的面容和冷静的行动来掩饰自己的恐惧。在询问宗派守护者们是否支持她时,不出艾雯所料,11个人全部都站了起来,没有人表示异议。这场仪式中,不会再有洗脚的步骤了。 对此,她当然不感到惊讶。她们没有别的选择。一支大军逼近门口,爱莉达生死不明。这些两仪师想要装作她们之中从未有过任何纷争,她们必须达成一致。 赛尔琳看到没有人继续留在座位上时,仿佛有些惊讶。或者这种表情仍然只是为了证明白塔一切如旧,并无异常。实际上,不止一名宗派守护者显得有些惊讶。艾雯怀疑她们是在后悔自己站得太快了。如果能成为留在座位上的唯一一个人,她就能得到某种程度的权力,至少可以强迫艾雯为她洗脚,请求能够侍奉她。当然,这样也可能会让那个人遭到孤立,并被新的玉座反感。 宗派守护者们缓缓坐回椅子里。艾雯不需要指引,也没有人为她提供指引。她站起身,走过大厅,穿着软鞋的脚无声地踏在绘着塔瓦隆之焰的石板上。一阵风吹过房间,掀起众人的披肩,吹过艾雯裸露的肌肤。这里承载着评议会的力量,所以,尽管墙壁上令人目眩的大洞还没补好,她们还是选择这里作为集会之地。 赛尔琳在玉座之前迎向艾雯。这名橄榄色皮肤的阿特拉人精心为艾雯系好纽扣,然后虔诚地捧起玉座上的圣巾。这条圣巾已经恢复到爱莉达之前的形式,上面有全部七种颜色。赛尔琳看了艾雯一会儿,双手举着圣巾,仿佛在做出判断。 “你确定想要担负这份重量吗,孩子?”赛尔琳用极低的声音问。这并非仪式的一部分。 “我已经戴上了它,赛尔琳。”艾雯也几乎是用耳语回答,“爱莉达想要随心所欲地切割、拆解它,于是它才被抛到一旁。从那时起,我已经将它拾起,戴在身上。我会戴着它,直到死亡的那一天。这是我的选择。” 赛尔琳点点头。“我想,这也是你有资格佩戴它的原因。我怀疑,白塔历史上是否有能够与这段时间相比的时期。我更怀疑,当以后的学者们回顾我们的时代,会不会认为这段岁月要比疯狂之年代和大崩毁时期更加艰难,更加考验我们的意志、身体和灵魂。” “那么,这个世界能得到我们,也是一件好事,不是吗?”艾雯问。 赛尔琳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我想应该是这样。”她举起圣巾,把它放在艾雯的肩头,高声宣布:“你已成为玉座!”其他宗派守护者的声音也一并加入进来:“在光明的荣耀中,白塔永远屹立。艾雯·艾威尔,封印的守护者,塔瓦隆之焰,玉座猊下。” 艾雯转身看着这些人,然后坐进椅子里。她觉得自己就像是经过一段漫长的跋涉后,终于回到了家。世界正屈服于暗帝的碰触之下,但当她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时,它终究又多了一点正确、一点安全。 大厅里的人们以年龄为序排列在她面前。赛尔琳站在最后一个。她们逐一向艾雯行一个深深的屈膝礼,请求能够侍奉她,然后亲吻她的巨蛇戒,再退到一旁。就在此时,艾雯注意到苔珊终于回来了。她先探头向大厅里看了一眼,确认所有人都穿好衣服,然后退出去,又率领四名穿着塔瓦隆之焰战袍的卫兵走了进来。艾雯压抑下一阵叹息。看样子,门外希维纳的身上肯定还挂着锁链。 在亲吻过玉座的戒指后,宗派守护者们回到自己的椅子里。仪式还没完全结束,但重要的部分已经过去了。艾雯是玉座,名正言顺。为了这一刻,她已经等待了太长时间。 现在该是给白塔带来一些惊喜的时候了。 “解开她的锁链。”艾雯说。 伴随着一阵迟缓的金属撞击声,门外的士兵们不情愿地服从了命令,宗派守护者们多少都流露出一些困惑的表情。 “希维纳·布瑞洪!”艾雯站起身,朗声说道,“到玉座前来。” 士兵们退到一旁,让希维纳走进大厅。她身上穿着一件曾经做工精致的红色长裙,但爱莉达显然严令不得善待她。她的黑色头发平时都是挽成整齐的发髻,现在只是结了一根松散的辫子。她的衣服布满皱褶,膝盖部位全是污泥,但她的方脸上依旧平静如常。 令人惊讶的是,她走到艾雯面前,跪倒下去。艾雯伸出手,让她吻了自己的巨蛇戒。 宗派守护者们看着这一幕,不知艾雯为何要以这种方式打断自己的晋升仪式。“吾母,”尤缇芮终于问道,“现在宣布判决,合适吗?” 艾雯从希维纳唇边收回手指,直视着尤缇芮,然后又逐一扫视等待她的宗派守护者。“你们全有着巨大的耻辱。” 面容僵硬的两仪师们全都挑起眼眉,睁大眼睛,似乎是感到愤怒。她们怎能有这样的权力!在这座大厅里,只有她有资格愤怒。 “看看这个,”艾雯指着那道破碎的墙壁,“你们都要为此负责。”她又看着仍然跪在地上的希维纳。“你们要为姐妹们彼此间的敌视而负责,你们要为白塔如此长时间的分裂而负责,你们之中的许多人要为这个分裂负首要责任!” “这是你们的耻辱。白塔,光明的骄傲,从传说纪元直到现在都是稳定这个世界、维护真与善的力量,现在却差点因为你们而毁于一旦。” 她们瞪起眼睛,不止一个人发出抽噎的呼声,一个人喊道:“爱莉达……” “爱莉达是个疯子,这你们都知道!”艾雯俯视众人,严肃地说道,“这几个月里,你们都亲眼见证了她是如何愚蠢而疯狂地摧毁我们。光明在上,你们之中的许多人也许在推举她时,就已经知道了!” “白塔的历史上确曾有过愚蠢的玉座,但没有一个人能够如此接近于完全毁灭白塔的地步!你们本该成为制衡玉座专权的力量,你们应该阻止她的种种行径!但你们竟然允许她解散一个宗派?你们在想什么?怎么会任由白塔堕落到这种程度?并且是在这个转生真龙横行于世、毫无制约的时候!” “当你们得知爱莉达为了囚禁兰德而引发的灾难时,你们就应该废黜她。当你们看到她的伎俩让宗派间争斗不休的时候,就应该废黜她。当她拒绝采取措施,让白塔恢复统一的时候,你们绝对有义务废黜她!” 艾雯逐次盯着这一排姐妹,盯着她们的眼睛,直到她们将目光移开。没有人敢和她对视太长时间。终于,她看到羞耻感透过她们的面具,流露出来。她们终于懂得些道理了! “你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敢反对她。”艾雯痛斥着她们,“你们竟敢自称为白塔评议会?难道你们只是一群乳牛吗?你们就这么害怕,连自己要做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只知道吵闹不休,玩弄阴谋诡计,却看不到什么才是必须去做的吗?” 艾雯低头看着希维纳。“这个房间里,只有一个人愿意为守护她所知的正义挺直脊梁,只有一个人敢于否认爱莉达,而且心甘情愿地为此付出代价。你们以为,我让这个人来到这里,是为了向她复仇?你们真的如此愚蠢,竟以为我会惩罚在过去几个月中,全白塔唯一敢坚守信念的人?” 她们全低下了头,就连赛尔琳也不敢看她的眼睛。 希维纳抬起头,看着她。 “你履行了你的职责,希维纳。”艾雯说,“你做得很好。站起来。” 希维纳站起身。她显得非常憔悴,双眼因缺乏睡眠而浮肿。艾雯怀疑,她在牢房里一直都没办法站起身。在最近这几天的混乱中,还会有人记得给她送食物和水吗? “希维纳,”艾雯说,“一位新的玉座刚刚被推举出来。不得不惭愧地说,这次推举和爱莉达实行的那场阴谋有些相似之处。七个宗派中,只有五个在场。我知道,如果蓝宗在这里,她们会支持我。但红宗甚至没机会对此表示反对或者赞同。” “这是有原因的,吾母。”希维纳说。 “也许是这样,”艾雯说,“但这仍表示我和红宗之间的紧张关系。她们会对我保持偏见,而我则会失去数以百计姐妹的支持。她们是我迫切需要的力量。” “我……不知道该如何解决这个难题,吾母。”希维纳如实答道。 “我知道怎么解决。”艾雯说,“希维纳·布瑞洪,你将成为我的撰史者。这样将不会有人认为我有意排斥红宗。” 希维纳惊讶地眨眨眼。宗派守护者中传来几声惊呼,不过艾雯没能听清楚呼声是谁发出来的。 她看着希维纳的眼睛。就在不久前,这个人还曾经把艾雯按在台子上,依照爱莉达的命令抽打她的屁股。但希维纳现在不需命令就向艾雯跪倒,完全接受评议会的抉择,承认艾雯是玉座。那么,她心中会认可艾雯本人吗? 艾雯的任命会让她踏上一条艰难而危险的道路。红宗也许会视她为叛徒。希维纳会做出怎样的回应?艾雯很庆幸自己知道如何不出汗的技巧,否则,她的额头上一定会挂满汗滴。 “这是我的荣幸,吾母。”希维纳再次跪倒,“真正的荣幸。” 艾雯长吁了一口气。让各宗派团结起来的任务将极为艰难,但如果红宗将她视为敌人,那这个任务就几乎不可能完成。现在,希维纳成为她的盟友,她得到一名红宗不会拒绝的代表。希望如此。 “随后的一段时间对红宗来说将极为艰难,吾女。”艾雯说,“她们的任务一直都是捕捉能够导引的男人。但有确实的报告指称,阳极力已经得到净化。” “但仍然会有导引者犯罪,吾母。”希维纳说,“男人是不可信赖的。” 总有一天,我们必须扫除这最后的隔阂,艾雯想。但现在,这个问题完全可以暂时放下。“我并不认为你们的目标失去意义,只是现在它改变了。我看到红宗伟大的未来,那是更加广阔的视野和全新的责任。很高兴你能帮助我指引她们。” 艾雯又望向那些宗派守护者,她们依旧在震惊中沉默着。“我本来打算将你们全部判处苦修,但我知道,你们之中至少有一些人曾在暗中努力维持并阻止白塔崩塌。虽然做得还不够,但你们毕竟做了些事情。而且,我认为过度频繁地使用在我们身上的苦修实在是非常荒谬,肉体上的痛苦对两仪师又有什么意义?” 艾雯深吸一口气。“我也不是绝对无罪的,我和你们有着同样的羞耻,因为这些灾难正是发生在我的任期之内。我在叛逆阵营中,任由自己接受她们的推选,因为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选择,但这个选择也同样让我背负了罪行。” “承受你们的羞耻吧,宗派守护者们,但你们更要立定决心,不要让这羞耻压垮你们。治疗白塔的时候到了,相互指责没有任何用处。你们失败了,但我们只拥有你们,而这个世界也只拥有我们。” 玉座阶下的人们开始抬起头。 “来吧。”艾雯一边说,一边大步走过房间。希维纳迅速跟在她身后。“让我们去迎接叛逆者。” 她们穿过白塔的走廊。这里直到现在还充满灰烟的气味,有些地方的瓦砾尚未被清理干净。艾雯竭力不去看墙壁和地面上的血污。宗派守护者们跟随在她身后,依照不同宗派聚成一个个小队。虽然艾雯刚刚谴责过她们,但治疗的工作显然还任重道远。 “吾母,”希维纳在她身边低声说道,“我相信,您在叛逆之中已经有撰史者了。您打算任命两位撰史者吗?”她紧张的语气表明她对这种有悖传统的安排抱持着怎样的看法。 “并非如此,”艾雯说,“我的前任撰史者被发现属于黑宗,现在已经被处决了。” 希维纳脸色一白。“我明白了。” “我们不能逃避这个问题,希维纳。”艾雯说,“就在我……得到救援前,一位非常重要的访客找到了我。她本身属于黑宗,但是她将许多黑宗成员的名字透露给我。我利用誓言之杖,已经确认过了叛逆阵营中的每一名黑宗两仪师。” “誓言之杖?”希维纳吃惊地问道。 “是的,”艾雯一边说,一边走下一段楼梯,“昨天夜里,我在白塔中的一位盟友将它给了我。这也让我想到,我们还要尽快把白塔特法器移出现在的存放库房,将它们秘密收藏好。新的储藏地点必须保密,而且一直要有结界防护。再过不久,所有力量足够强大的姐妹就都能掌握神行术了。但我不会允许太多姐妹,包括那些我信任的人‘借走’白塔法器。” “是,吾母。”希维纳忽然压低声音,“我想,我必须努力去适应很多变化。” “我想是的,”艾雯说,“这其中还包括选出一位新的初阶生师尊。她必须有能力管教数百名新初阶生,其中许多人都已经超过标准年龄。现在我们要接受全部有能力的女人,无论她的年纪长幼。我怀疑再过不久,白塔里就要挤满初阶生了。” “我会尽快推荐出替换人选,吾母。”希维纳说。 艾雯点头表示赞同。等罗曼妲和蕾兰知道艾雯刚刚选择了希维纳作为撰史者,她们的脸色一定会变得很难看吧。但艾雯对这个决定思考得愈多,她就愈感到满意。不止是因为希维纳属于红宗,更因为她有着很强的能力。赛尔琳也会是一个好选择,但许多人会将她视作艾雯的指导者,甚至也许是玉座背后真正掌权的人。选择一名蓝宗撰史者会让现在白塔的分裂局势更加严重。而且,无论她说什么,或做什么,都不会让人很快忘记这场叛乱,忘记艾雯·艾威尔出自叛逆阵营。所以让撰史者来自始终效忠白塔的姐妹中间就更有其必要。即使是这样,想要修复两个阵营间的裂痕依旧有很长的路要走。 很快,她们来到白塔东侧的大广场。依照艾雯的命令,现在这座广场上已经站满依照宗派列队的两仪师。艾雯选择这个地方,是因为从这个广场上还要走上很长的一段阶梯,再经过一片宽阔的高台,才能进入白塔。现在她就站在这个高台上,背对着巍峨的雕花拱门。这是一个对人群讲话的理想位置。 这里的两侧就是白塔的双翼,也是在昨晚的攻击中受损最严重的地方。东翼的穹顶已经完全塌陷,里面的火势直到现在还未被完全扑灭,一堵侧墙也彻底垮掉了。不过从这个角度看起来,白塔本身还是相对完好的,没有显露出任何被炸出的破洞。 艾雯能够看到挤在底层窗户后面的那些面孔。无论是两仪师或初阶生,都在看着她。看样子,这次艾雯的听众不止是叛逆两仪师。她将第一次有机会向几乎是全体白塔成员进行讲话。她用编织放大自己的声音。不需要让声音特别大,只要能让下方和背后的人听见就可以。 “姐妹们,”她说道,“吾女,我现在正式成为玉座。这次的冲突双方最终都选择了我,遵循法定程序,接受我成为玉座。现在该是你们双方重新归于一体的时候了。” “我不会装作我们的分裂从未发生过。代表白塔的我们有时只能希望忘记那些我们不愿直视的现实,但现实是无法隐瞒的,尤其是对于我们这些亲历其中的人。我们曾分裂成两个阵营,一场战争几乎就在我们之中爆发。这是我们巨大的耻辱。” “你们这些叛逆者曾经有过非常可怕的行为。你们分裂了白塔,推举出第二名玉座。历史上第一次,军队在两仪师的率领下去攻打两仪师。那支军队的最高领袖正是我,我很清楚这其中的耻辱。” “无论这么做是否有必要,这都是耻辱的。所以,我要求你们承认自己的罪行。你们必须为此负责,即使它是以为了实现更伟大的正义之名而进行的。” 艾雯俯视着下方的两仪师。她命令她们在这里列队,等待她,如果这么做还不能让他们明白她的态度,那她就要对她们讲清楚。 “你们到这里来不是为了享受荣耀,不是为了赢取胜利。白塔在今天没有胜利。姐妹相互攻击,护法死在护法的剑下,这件事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胜利可言。”她注意到史汪就站在队伍前列,正从远处看着她的眼睛。莉安也在队伍里,因为长期囚禁而凌乱不堪的仪容还未来得及整理,但她的腰背依旧挺得笔直。 “这场冲突中的双方都犯下了错误,我们必须竭尽全力来修复我们造成的伤害。一位铁匠曾经告诉过我,断裂的剑无法再被修补完整,只能被重新锻造。残破的剑刃将在锻炉中熔化,重新接受锻打、淬火。” “随后几个月就是我们重新锻造自己的时间。我们已经破碎,几乎被连根剪除。最后战争迫在眉睫,但在它到来之前,我要将我们重新打造成最完整的、充满力量的、再不会折断的利剑!我会对你们提出要求,这些都将是严苛的要求。你们将被压迫到极限。我会把你们亲手放进熔炉之中!” “你们将重新回归白塔生活。因此,白塔宗派守护者就超出法定数量,宗派首脑也多出五名。所以你们之中有些人的地位必然会降低,也许你们将不得不向那些你们不喜欢的人低头。” “这段时间将成为对你们的试炼!我会强迫你们与那些只是在数个小时之前还被你们视作敌人的人合作。你们必须与那些曾经蔑视你们、伤害你们、憎恨你们的人并肩奋战。” “但我们有足够的力量,足以克服我们的弱点。白塔依旧屹立,我们绝不会倒下!我们将再次成为一体!我们的伟大功绩将被后人传诵!在史籍中,我不会被书写成白塔弱小的象征。我们的分裂将被彻底淹没在我们胜利的光芒中。后代子孙不会将我们视为在白塔中自相残杀的暴徒,而是代表白塔,击退暗影的救世之人。我们的时代将成为传奇!” 欢呼声在人群中爆发,呼喊的大多是初阶生和士兵。两仪师的矜持不允许她们以这种方式表达情感。但渐渐地,还是有一些两仪师也发出自己的喊声。感谢光明,这欢呼声同时来自两个阵营。艾雯让欢呼声持续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双手,示意众人安静。 “让讯息传遍整个世界!让它被口耳相传!让世人全部知晓,并牢记白塔是完整而团结的。任何人,无论是男人、女人还是暗影之源,都不能再让我们分裂!” 人群再次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令人惊讶的是,更多两仪师加入欢呼者的行列。艾雯放下双手。 她希望在未来的数个月中,她们还能这样欢呼,而不是被繁重的工作压垮。 第四十七章 他所遗失的 兰德没有立刻返回自己的房间。和边境国失败的会谈让他感到极为烦躁。并不是因为边境国人想要把他诱入法麦丁的诡计,虽然这件事的确很令人气恼,但也没有完全出乎兰德的预料。人们总是想要控制他,边境国人也不会有什么差别。 不,让他不安的是另外一些事,一些他还无法确定的事情。他正大步走在提尔之岩中,两名枪姬众跟随在他身后。他的出现总是会让仆人和胆小的岩之守卫者们心惊胆战。 走廊扭曲回转,墙壁上没有装饰挂毯的地方看起来像是一片片潮湿的沙子,但实际上,它们要比兰德所知的任何岩石都更加坚硬。每一片光滑而奇异的墙壁都在提醒人们,这里并非是自然形成的地方。 兰德对自己也有同样的感觉。他具有人的形体,也有一个人的行事风格和过往经历,但他又是一样不能为人类理解的东西,甚至连他自己也理解不了。一个传奇,一个至上力的造物,一个像特法器或昆达雅石般非自然的个体。他们将他装扮成国王的样子,就如同他们用金红流苏地毯和富丽堂皇的壁挂来装点这些走廊。每一幅壁挂上都描绘着一位著名的提尔将军。这些壁挂放在这里是为了供人欣赏,但也是为了遮蔽一些人们不愿见到的东西。裸露的墙壁显示着这个地方是多么反常,地毯和壁挂则让它看起来更……正常一些。就像兰德头顶的王冠和身上的华服,能让人们更容易接受他。国王总有些异于常人的地方,但只要这些异常被藏在王冠下,就不必过于在意。不必在意他胸膛里的人心早已死去;不必在意他的肩膀要承担多么沉重的预言;不必在意他的灵魂已经被千百万人的需要、呼求和希望压成碎片。 两只手,一只毁灭,一只拯救,他丢失的是哪一只? 在提尔之岩中很容易迷路。在因缘开始解体前,这些盘曲逶迤的褐色岩石走廊就已经很难辨认了。最初设计它们的目的之一,就是让冲杀进来的敌人迷失在其中。到处都是出人意料的交叉路口,几乎没有任何能够拿来辨认路径的标志物。而且城堡内部的走廊都没有窗户。就连艾伊尔人都承认,攻占提尔之岩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给他们造成重重阻碍的并非是岩之守卫者,而是这座巨大且无比复杂的建筑物本身。 幸运的是,兰德并没有特别的目标。他只想走一走。 他已经接受他所必须接受的,但为什么这会让他如此心烦意乱?一个声音从深远的地方传来,不是来自他的脑海,而是来自他的内心。它在反对他所做的一切。那声音并不大,也不像路斯·瑟林的声音那样狂暴不羁,它只是不停地对他耳语,像是身上一处经常会被他忘记的痒处。你错了,你错了…… 不!他想,我必须强大,我已经成为我必须成为的人! 他停在走廊中,紧咬着牙。在他外衣的大口袋里,放着那件特法器。他用指尖抚摸着它,感觉它的冰冷和光滑。他不敢把它交给仆人保管,无论是多么值得信任的仆人。 修林,他终于明白了,这才是让我感到困扰的。我见到了修林。 他挺直背,再次迈开脚步。他必须强大,或者至少要显示出强大的样子,无论何时何地。 修林代表着他曾经拥有的生活。那时麦特仍然会拿他身上的漂亮外衣开玩笑。那时他还希望能娶艾雯为妻,两个人一起回两河过日子。那时他与修林和罗亚尔同行,决意要从帕登·范手中夺回麦特的匕首,拯救麦特,证明自己是他的朋友。那是一段多么简单的岁月。而那时的兰德却不明白,还以为这世上没有比朋友憎恨自己更麻烦、更令人头痛的事。 色彩在他的视野中变幻。佩林走过黑暗的营地,那把石雕巨剑在他头顶若隐若现。情景又变成麦特。他还在那座城市里。是凯姆林?为什么麦特能待在伊兰身边,而他却只能留在远方?他几乎无法通过约缚感知到伊兰的情绪。他是那么想念她。就是在这座城堡里,他们曾经那么多次躲在无人的地方,相互亲吻。 不,他想,我必须强大。不能有像思念这样的情绪,回想旧日的生活也没有任何意义。他竭力将这两种情绪驱逐出脑海,沿一道阶梯快步走下去,让身体运动,尽量让自己喘息起来。 我们是要逃避过去吗?路斯·瑟林轻声问,是的,这样很好。逃跑总比面对要好。 兰德和修林一同度过的时间结束在法美,那些时光在他的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了。当时他正前往提尔,和朋友们分离,看到伊煞梅尔出现在自己的梦中,几乎是处在一种疯狂的状态。也正是那时,他开始明白自己的道路上终将充满杀戮,他再也不可能回到旧日美好的生活中去。而在那个时候,他还无法接受这种改变。 直到现在,他又在梦中见到那个人。 兰德跑进城堡底层,沉重地喘息着。他的枪姬众紧跟着他,却依旧气定神闲。他沿着走廊进入一个巨大的厅堂,在这里,立着一排排一个人张开双臂也无法合抱的立柱。这里是石之心。大厅门口的几名岩之守卫者看到兰德,立刻立正行礼。 兰德一直走到石之心的正中央。凯兰铎就曾经悬挂在这里,闪动着异样的光彩。现在这把水晶剑正被凯苏安保管着,希望它没有像男性罪铐一样被她弄丢。不过兰德并不真的在乎它的下落。凯兰铎并不完美,要使用它,一个男人就必须让自己屈从于一个女人的意志。而且,它尽管很强大,却仍然无法和珂丹卡相提并论,兰德口袋中的这件特法器要好用得多。他轻轻抚摸着它,看着曾经悬挂凯兰铎的地方。 这总是让他感到困扰。凯兰铎是预言中提及的武器。《卡里雅松轮回》中写明,在转生真龙挥舞凯兰铎之前,提尔之岩不会陷落。对一些学者而言,这就意味着这把剑永远不会被人拿起。但预言存在的意义就是要最终被实现。 兰德曾仔细研究过《卡里雅松轮回》,不幸的是,想要搞清楚这部预言的含义,就如同要解开纠缠数百码的绳索。而且只能用一只手。 拿起禁忌之剑是他最早实现的主要预言之一。但他拿起禁忌之剑到底只是一个象征性的讯号,或是有它自身的实际意义?所有人都知道真龙预言,但几乎没有人会问出那些该问的问题。为什么?为什么兰德一定要拿起这把剑?它会在最后战争中被使用吗? 这把剑是一件不完美的超法器,兰德怀疑它的用处可能并不止在于一把剑。为什么预言中没有提到珂丹卡?他用那对超法器净化了阳极力的污染,从它上面得到远超过凯兰铎的力量,而且他在使用这种力量也没有任何限制。珂丹卡是自由的,凯兰铎却只是另一只箱子。但预言中就是没有一个字提到珂丹卡以及能够从中汲取力量的这两件特法器。 兰德感到一阵沮丧。从某种角度讲,真龙预言正是一个最大也最令人窒息的箱子,他已经被牢牢地锁在其中,早晚会闷死在这里。 我告诉过他们……路斯·瑟林悄声说道。 告诉他们什么?兰德问。 这个计划不会有效的,路斯·瑟林的声音非常轻。那种强横的力量不可能困住他。他们说我的计划太过草率,但他们制造的武器太危险,太让人害怕。没有人可以掌握这样的力量…… 兰德和这些思绪、声音及回忆进行抗争。他没办法回忆起路斯·瑟林封印暗帝牢狱的详细计划。珂丹卡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建造的吗?这就是答案?路斯·瑟林做出错误的选择?那么,为什么预言中完全没提到它们? 兰德转身离开这个空房间。“不必再守卫这个地方了。”他对岩之守卫者们说,“这里已经没有需要看守的价值。对于这点,我非常肯定。” 那些人看起来既惊讶,又痛心,就好像小孩子刚刚被自己敬爱的父亲赶走。但战争即将到来,他不会把士兵留在这里,只为了看守一个空房间。 兰德咬着牙,回到走廊里。凯兰铎。凯苏安把它藏到哪里去了?他知道,现在那名两仪师一定就住在提尔之岩里面,继续在试探着这场“流放”的底线。为此,他必须做些什么。也许应该把她赶出提尔之岩。他快步走上台阶,然后随便选了一层离开台阶,向里面走去。如果现在坐下,他一定会发疯。 他努力想让自己不被别人拴上丝线,但预言终究还是已经注定了他要去做的事。和所有两仪师相比,这些预言的控制力更强,也更加狡诈。 他的愤怒在心中沸腾、咆哮着,向他的压制发起一波波冲击。深处的那个声音为这种怒火而颤抖。兰德将左臂靠在墙上,扶着头,紧紧地咬住了牙。 “我要强大。”他悄声说道。但那种愤怒并未退去。为什么它要退去?边境国人藐视他,霄辰人藐视他。两仪师假装服从他,却同样在他背后和凯苏安一同藐视他,并在凯苏安的指挥下跳着她们的舞蹈。 凯苏安对他的藐视最为严重。她一直待在他身边,嘲笑他的命令,曲解他的意图。他拿出那件特法器,最后战争已经到来,他却要浪费所剩不多的一点时间,去见那些公然反抗他的人。暗帝每天都在将更多的因缘拆开。那些发誓要守卫人类边疆的人却躲在法麦丁。 他朝周围扫视了一圈,深吸一口气。这条走廊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他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它和提尔之岩中其他的走廊并没有什么不同。金红色的地毯。前方又是一个走廊的交叉口。 也许他不该让那些边境国人继续活下去,如此公然挑战他的权威。也许他应该回去,让他们懂得畏惧他。他并不需要他们,尽可让霄辰人去收拾他们。那些边境国人倒是能够帮他挡住从南方杀来的敌人。也许这样安排,霄辰人就不会在他与暗帝交战时袭击他的侧后。 但……也许还有办法阻止霄辰人,让他们能发挥些作用?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特法器。他曾经尝试用凯兰铎与那些异国的入侵者作战,但他那时并不明白,为什么这把剑会如此难以控制。直到他发动那场灾难性的攻击后,凯苏安才说出她对这件超法器的了解。兰德需要处于一个由两名女性组成的连结之中,才能安全地使用非剑之剑。 这是他做为军队统帅以来第一次严重的失败。 但他现在有了一件更好的工具,一件人类制造出的最强大的工具。只要拥有它,就绝不会有人能比它掌握更强的至上力。就算是在烧尽古兰黛和拿汀山时,他所使用的也只不过是这股力量的一小部分。 如果他以此来歼灭霄辰人,那么他就能更放心地进入最后战争,不必再担心背后还有敌人。他已经给了那些霄辰人机会,不止一次的机会。他已经警告过凯苏安,告诉那名两仪师,他会束缚住九月之女……无论用什么方法。 这不会浪费很长时间的。 那里,路斯·瑟林在说话,我们就站在那里。 兰德皱了皱眉。这个疯子在胡说些什么?他又向周围看了一眼,这条宽阔的走廊地面上铺着红黑两色的地砖,墙上挂着几幅挂毯。兰德惊讶地发现,一些挂毯上描绘的是他——占领提尔之岩,手握凯兰铎,歼灭兽魔人。 与霄辰人作战不是我们的第一场失败,路斯·瑟林悄声说,不,我们的第一场失败发生在这里,就在这条走廊里。 那时他精疲力竭,刚刚结束与兽魔人和魔达奥的战斗,肋侧传来一阵阵剧痛。提尔之岩中仍然回荡着伤者的哀嚎。他觉得自己能做到一切事情,一切。 他的脚下有一具女孩的尸体,那还只是一个小女孩。凯兰铎在他的手指间闪耀光芒。那具躯体突然抽搐起来。 沐瑞阻止了他。她说,让死者恢复生命不是他能够做到的。 真希望她还在这里,兰德想道。他也经常会对她感到气愤,但她似乎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他想要做些什么,而且会让他更加愿意去做他要做的事,哪怕他还是会对她感到气恼。 他转过身。沐瑞是对的,他不能让那些已死的人恢复生命,但他很擅长给生者带来死亡。“召集你们的枪之姐妹,”兰德对身后的艾伊尔卫兵说道,“我们要去战斗了。” “现在?”她们之中的一个人问,“在黑夜里!” 我已经走了这么长时间了?兰德惊讶地想,“是的,黑夜或白天都没关系,我能够制造出足够的光亮。”他用手指抚摸着特法器,同时感觉到颤栗与恐惧。他曾经迫使霄辰人退回大海,他还能再做一次,一个人。 是的,他会将他们杀退,或者让他们死在这片土地上。 “马上!”他朝枪姬众喊道。她们离开了他,飞步跑向远处。他对自己的控制到底是怎么了?最近他心中的冰层似乎愈来愈薄了。 他走回楼梯口,爬上几段台阶,朝他的房间走去。霄辰人将要领教他的愤怒。他们竟敢激怒转生真龙?他给了他们和平的机会,他们却只是嘲笑他? 他猛地推开房门,用力一挥手,示意那些看守在这里,显然想要在王者面前有所表现的岩之守卫者们马上离开。他现在没心情废话。 他大步走进房间,却气恼地发现卫兵们已经放了一个人进来。一个陌生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坐在阳台上。“你……” 那个人转过身。他并不是陌生人,完全不是。 那是谭姆,他的父亲。 兰德向后踉跄一步。这是幻影吗?还是某种暗帝的诡计?不,那的的确确是谭姆。那双温柔的眼睛,他不会认错。虽然比兰德要矮上一个头,但谭姆却显得比他周围的整个世界更加坚实可靠。他宽阔的胸膛和有力的双腿绝不会有任何动摇。不是因为他有多么强壮,兰德早已见识过许多彪悍勇武的人。力量并不可靠,谭姆却是真实、笃定和安稳的。只要看着他,就能让人感到安慰。 但安慰并不适合现在的兰德。过去的兰德如同一泓清水,未来的兰德必须是一块白热的山岩。现在他的世界就是这两种状态撞击在一起的样子,一边爆碎,另一边喷发成为蒸汽。 谭姆站起身,并没有立刻走进房间,而是犹豫了一下。房里已经被点亮的灯盏照亮了他的脸庞。兰德明白谭姆为什么会犹豫。他们并非血亲父子。兰德的生父是姜钝,塔戴得艾伊尔的部族首领。谭姆只是在龙山的山麓中找到兰德的那个人。 但正是这个人抚养他长大,教会他现在所知道的一切。兰德爱这个人,尊敬他,并将永远如此,无论他们身上的血缘有怎样的差异。 “兰德。”谭姆的声音显得有些笨拙。 “请,”兰德有些口吃地说,“请坐下。” 谭姆点点头,走进房间,关上阳台门,坐进一把椅子里。兰德也坐了下去。他们隔着房间,彼此对视。这个房间的墙壁上空无一物。兰德不喜欢那些挂毯和绘画。一整块红黄两色的地毯覆盖整个地面,一直抵到四壁。 这个房间的布置显得有些过于完美了。一只花瓶里插着新摘的黛拉百合和嘉丽花,放在最适合观赏的地方。椅子被整齐地放在正中央,没有一丝错乱。看起来,这里反而不像是有人居住的地方。和兰德居住过的许多地方一样,这里并不是家。自从离开两河后,他就再没有过一个家了。 谭姆和兰德各坐在一把椅子里。兰德察觉到自己的手里还拿着那件特法器,便把它放在身边太阳图案的地毯上。谭姆朝兰德的断臂瞥了一眼,但什么都没说。他的双手握在一起,也许是希望能做些什么事情。当谭姆要谈论某些令人不快的事情时,总是希望能在手里做些什么,不管是检查马具,还是剪羊毛,这样能让他感到更舒服一些。 光明啊,兰德的心中突然涌出一种想要拥抱谭姆的冲动。熟悉的记忆在他的脑海中一一闪过。谭姆为酒泉旅店送去立春节时使用的白兰地;谭姆叼住烟斗时的快乐神情;他的耐心和亲昵;还有他出人意料的苍鹭徽剑。我是那么熟悉他,但现在却很少会想到他了。 “怎么会……”兰德说,“谭姆,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你是怎样找到我的?” 谭姆发出一阵低沉浑厚的笑声。“最近这几天,你不停地派遣信使去每一座具有规模的城市,召集那里的军队,为大战做准备。我相信,大概只有又瞎又聋、还喝得烂醉的人才不知道你在哪里。” “但我的信使并没有到两河去!” “我也不在两河,”谭姆说,“我们的一些人正跟随佩林作战。” 当然,兰德想,奈妮薇一定已经联系上佩林了,她一直在为他和麦特担心。色彩开始在他的脑海中盘旋。谭姆当然可以跟着奈妮薇一起回来。 兰德仍然不太敢相信眼前这一幕是真的。他已经不再奢望能够返回两河,能再看到他的父亲了。这种感觉真好,虽然两个人之间难免还是有些尴尬。谭姆脸上的皱纹比以前更多了,头发上不多的几根黑丝终于也变成了银色。但他还是那个谭姆。 兰德身边的人都变了,不管是麦特、佩林、艾雯、奈妮薇。能够遇到一位来自旧日生活的故人,仅是这点就足以让兰德感到惊讶。是谭姆指导兰德该如何寻找虚空。在兰德的心目中,谭姆是一座比提尔之岩还要牢不可破的高山。 兰德的情绪有些低沉。“等等,佩林正在利用两河人作战?” 谭姆点点头。“他需要我们。那个男孩掌握平衡的技巧会让所有杂技演员相形见绌,无论是对霄辰人还是那个先知的信徒,更别说白袍众和女王……” “女王?”兰德问。 “是,”谭姆说,“只是她自己说她已经不是女王了。她是伊兰的母亲。” “这么说,她还活着?”兰德问。 “是的,这要感谢白袍众。”谭姆的脸上露出厌恶的情绪。 “她见到伊兰了吗?”兰德问,“你说,还有白袍众?佩林怎么会遇到白袍众?”谭姆正打算回答。兰德抬起一只手。“不,等等,如果想知道,自然可以从佩林那里得到报告。我不想和你在一起时还要说这种事。” 谭姆微微一笑。 “怎么了?”兰德问。 “啊,儿子,”他摇摇头,将一双满是老茧的大手握在一起,“他们真的做到了。他们让你成为一位国王。那个在立春节上大瞪着眼睛的干瘦男孩到哪里去了?我在那些年里养大的那个懵懵懂懂的小伙子到哪里去了?” “他已经死了。”兰德不假思索地答道。 谭姆缓缓地点着头。“我看得出来。你……一定已经知道了……” “你不是我的父亲?”兰德猜测着。 谭姆点着头,低垂下目光。 “我在离开伊蒙村那天就知道了。”兰德答道,“那时你的身子烫得吓人,一直在说梦话。有一段时间,我一直拒绝相信那些话。但我最终还是相信了。” “是的,”谭姆说,“我能看出来。我……”他紧紧地握住双手。“我从来都没想过要骗你,儿子。或者,嗯,我猜我不该这样叫你了,对吗?” 你可以叫我“儿子”,兰德想,无论别人怎么说,你就是我的父亲。但这些话他没办法说出口。 转生真龙不能有父亲。父亲将成为他的弱点,甚至比明那样的女人更甚。每个人都会有爱人,而转生真龙不能让人们清楚他的身世。他必须是神秘的,是一个像因缘般巨大的怪物,这样他才能让人们对他俯首听命。如果人们知道他的身边还有一个父亲,那又会造成怎样的影响?如果人们知道转生真龙在依赖一名牧羊人的力量呢? 他心中那个微弱的声音在尖叫。 “你做得很好,谭姆。”兰德发现自己在说话,“你一直隐瞒我的真实身世,仅凭这一点,你可能已经救了我的命。如果人们知道我是龙山脚下的弃婴——这样的事情难免不会流传出去。我很可能在还没成年时就被刺杀了。” “哦,”谭姆说,“那么,好吧,我很高兴能这样。” 兰德拿起那只特法器,这样东西也会让他感到安心,然后他站起身。谭姆也急忙站起来,现在他的样子愈来愈像是一名侍从或仆人了。 “你做得很好,谭姆·亚瑟。”兰德将刚才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你保护并养育了我,以此让新的纪元成为可能。你的善良挽救了整个世界。我会确保你能安稳地享受后半生。” “非常感谢,大人。”谭姆说,“但这并没有必要。我所需要的,我都已经有了。” 他是压下了一阵笑意吗?也许这番话有些太过傲慢了?房里的气氛让人感到窒息。兰德转过身,走到阳台前,再次将阳台门推开。太阳的确早已落下,夜幕覆盖了这座城市。他走到阳台上,双手扶住栏杆,迎面吹来一阵清冷的海风。 谭姆来到他身边。 “我把你的剑丢了。”兰德发现自己又说出这么一句话。真是愚蠢。 “没什么。”谭姆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资格用那东西了。” “你真的是剑技大师?” 谭姆点点头。“应该是。我杀死了一个有这个名号的人,并且有见证人在场。也许我需要那么做,但我绝不会为此原谅自己。” “必须去做的事情却总是我们最不愿意去做的事。” “无论在什么时候,这都是实话。”谭姆轻轻叹了口气,靠在阳台栏杆上。下面的黑暗中出现了一个个被灯光照亮的窗户。“这可真奇怪。我的孩子,转生真龙,当我在世界各地听说那些故事时,却从没想过我会是故事的一部分。” “想象一下,我会有什么感受。”兰德说。 谭姆咯咯地笑了。“没错,没错,我想你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不是吗?这真有趣,对不对?” “有趣?”兰德摇摇头,“不,这一点也不有趣。我的生命并不属于我,我只是任凭因缘和预言摆弄的一个傀儡。在我身上的丝线被砍断之前,我只能为了这个世界而跳舞。” 谭姆皱起眉。“这不是真的,儿子,呃,大人。” “我看不出还能有别的解释。” 谭姆交叉双臂,撑在平滑的石头栏杆上。“我猜,我能明白你的心情。我记得自己也有过类似的想法。那时我还是一名士兵。你知道我和提尔人打过仗吗?你也许会以为,这里会勾起我痛苦的回忆。但其实,敌人往往都是差不多的。我并不恨这里的人。” 兰德把特法器靠在栏杆上,但将它握得更紧了。他没有像谭姆那样俯下身,而是继续挺直脊背。 “一名士兵对于自己的命运同样没有多少选择。”谭姆用一根手指轻轻敲打着栏杆。“决定是由更重要的人做出的。我猜,应该就是像你这样的人。” “但我的选择是因缘早就为我做好的。”兰德说,“我的自由比士兵更少。你可以逃跑,或者至少能以合法的方式退役。” “你不能逃走?”谭姆问。 “我不认为因缘会放过我。”兰德说,“我所做的事情太重要了,它会强迫我回到我的位置上。它已经这么做过许多次了。” “你真的想要逃走吗?”谭姆问。 兰德没有回答。 “我本来可以从那些战场上逃掉,但我又不能那么做。那样只会让我背叛自己。我想,你也是一样。当你知道自己并不想逃走时,能或不能,又有什么重要?” “我要在这一切终结时死掉。”兰德说,“我别无选择。” 谭姆站直身子,皱起眉。在这一瞬间,兰德觉得他又老了十岁。“我可不会说这种话。即使你是转生真龙,我也不会听你这样说。你一直都有选择。也许有些路,你不得不走。但你还是有选择的。” “我能有什么选择?” 谭姆伸手按住兰德的肩头。“选择并不总是关于你做什么,儿子,而是为什么你要去做。当我是一名士兵时,我见过一些人战斗只是为了钱,还有一些人是因为对于同袍,对于王冠,或者对于其他什么东西的忠诚。为钱而战的士兵和为忠诚而战的士兵都会死去。但他们是不一样的。一种人的死亡是有意义的,另一种人则没有。” “我不知道为了拯救这个世界,你是不是真的要死。但我们全都知道,你不会临阵脱逃。虽然你变了很多,但我能看出来,你身上的一些东西并没有改变。所以我不会听你发这种牢骚。” “我没有发牢骚……”兰德说。 “我知道,”谭姆说道,“国王们不会发牢骚,他们会认真思考。”他似乎是在引用某句名言,但兰德不知道有谁说过这种话。奇怪的是,谭姆又笑了一声。“这没什么。”他继续说道,“兰德,我相信你能活下来。你为我们做了这么多,我无法想象因缘会对你如此吝啬,竟然不给你一点安慰。但你现在是一名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一名士兵要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你可能会死。你也许不能选择你被赋予的责任。但你可以选择为什么要履行它们。为什么你要战斗,兰德?” “因为我必须如此。” “这个理由不够充分。”谭姆说,“让乌鸦啄死那个女人吧!真希望她能早点去找我。如果我知道……” “什么女人?” “两仪师凯苏安。”谭姆答道,“是她带我到这里来的,她说我需要和你谈谈。以前我一直有意疏远你,因为我以为你最不需要的就是让一个父亲来对你指手画脚!” 谭姆还在说话,但兰德并没有听下去。 凯苏安。谭姆能来是因为凯苏安,而不是因为他见到奈妮薇,和她一起回来。不是因为他想看看自己的儿子,而是因为他受到别人的操纵。 那个女人能不能离他远一些! 看到谭姆时,他的情绪是如此强烈,甚至磨损了他心中的冰层。太多的爱意就如同太多的憎恨,都会让他失去对自己的控制。他不能冒这个险。 而现在,他正在冒这样的险。感情差点就淹没了他。他颤抖着,从谭姆面前转过身。这场谈话只是凯苏安的另一个谋划吗?谭姆在这其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兰德?”谭姆问道,“很抱歉,我不该提起那位两仪师。她说,如果我提到她,你一定会很生气。” “她还说了些什么?”兰德又转回身看着谭姆。这个身材健壮的男人犹豫着向后退了一步。夜风从他们身边吹过,下面已经亮起了千万盏灯火。 “嗯,”谭姆说,“她告诉我,要和你说说你小时候的事情,让你想起那些快乐的日子。她认为……” “她在操纵我!”兰德轻声说着,盯住谭姆的眼睛,“她也在操纵你。所有人都在我的身上系上他们的丝线!” 怒火在兰德的胸中咆哮。他竭力要将火焰压下去,但想做到这点实在很难。他的冰层在哪里?他的冷静呢?兰德拼命寻找着虚空,将全部情绪都注入到那根烛芯的火苗中,就像谭姆很久以前教他的那样。 阳极力正在等待他。没有再多想,兰德捉住了它,这么做的时候,那些他以为早已被丢弃的情感在瞬间就淹没了他。虚空化成碎片,但阳极力依然留存下来,反抗着,要脱出他的控制。恶心的感觉逼他发出一阵哀嚎。他挑战般地将全部怒火都向那种感觉倾泻过去。 “兰德,”谭姆皱起眉,“你不应该……” “安静!”兰德吼叫着,用风之力将谭姆抛到地板上。他一面对抗着他的怒火;另一面对抗着阳极力。这两者正要把他压在中间,碾成粉末。 所以他需要强大。难道他们都不明白吗?当一个人要对抗这样的力量时,他又怎么能笑得出来? “我是转生真龙!”兰德向阳极力,向谭姆,向凯苏安,向创世主吼叫。“我不会当你的棋子!”他用珂丹卡的钥匙指着谭姆。他的父亲躺在阳台的地上。“你从凯苏安那里来,假装来关怀我。但你做的只不过是将她的另一根丝线拉过来,勒住我的喉咙!难道我就没办法摆脱你们吗?” 他已经失控了,但他不在乎。他们想让他有感情,那么他就显示些感情出来!他们想让他笑吗?他会看着火焰中的他们大笑的! 他对着所有这一切嚎叫着,编织出风之力和火之力的能流。路斯·瑟林在他的脑海中发出一阵阵哀嚎,阳极力要摧毁他们两个。兰德心中那个微弱的声音消失了。 一束强光在兰德眼前亮起,它是从珂丹卡钥匙的正中心射出的。烈火的编织迅速成形,特法器随着他汲取能量的增强而迅速变得耀眼夺目。 在这一束光中,兰德看见父亲仰望他的脸。 那上面只有恐惧。 我在干什么? 兰德开始颤抖。烈火在最终凝聚起来之前消散了,没有被释放出去。他踉跄着,在恐惧中向后倒退。 我在干什么?兰德又一次想着。 不过是我以前干过的事情,路斯·瑟林悄声说道。 谭姆还在盯着他,面孔却已经被淹没在黑夜中。 哦,光明啊,兰德感到心胆俱裂,恐惧、惊骇和愤怒涤荡着他的神经。我又一次这么做,我是一头怪物。 控制住最后一点阳极力,兰德编织出一个指向艾博达的通道,跳了进去,从谭姆惊恐的目光中逃走了。 第四十八章 解读注释 明坐在凯苏安的小房间里,和其他人一起等待着兰德与他父亲的谈话结果。火炉中跳动着低矮的火苗。房间的四个角落各点着一盏灯,女人们在灯光中忙着不同的事情,刺绣、缝补和编织,以此来打发等待的时间。 明已经不再为与凯苏安结盟的决定而感到后悔了。在此之前,她的确后悔过。尤其是有那么几天,这名两仪师一直纠缠着她,向她询问看到过的关于兰德的每一个幻象。她简直就像是一名褐宗两仪师,认认真真地把明描述的每个幻象和明能想到的全部答案都记录下来。那种被审问的感觉就好像是又回到白塔一样! 明不知道为什么要等到奈妮薇屈从于凯苏安的时候,凯苏安才有权力审问明。但凯苏安就是这样告诉她的。而现在,因为最近在兰德身边感到的不自在,以及她也很想弄清楚凯苏安和智者们到底在谋划些什么,明几乎把全部时间都用在这个绿宗两仪师身边。 是的,她后悔过,但现在已经不后悔了。明的心里只有一种听天由命的感觉,以及一点点沮丧的心情。对于明想要在这些书本中查找的信息,凯苏安知道许多,但这家伙从来都极为吝啬分享这些知识。明的表现必须让她满意,才能从她那里得到一点奖励。而且她还一直在暗示,明会从她那里得到更多,这也让明无法从她面前逃走。 她必须找到答案。兰德需要这些答案。 心里揣着这个想法,明靠在软垫长凳上,重新打开手中的书本。这本书的作者是赛鸠斯。书名很简单,就叫《龙之注释》。这本书中的一句话引起明的兴趣,尽管就连为这句话写注释的人也没注意过它——“他应当将一柄光之刃握在手中,三者应合为一体”。 写这本注释的人认为这句话与其他段落相比,过于模糊。比较有意义的预言应该还是兰德占据提尔之岩,或者是兰德的鲜血泼溅在煞妖谷的岩石上等。 明竭力不去想最后这一句预言。现在最重要的是,许多预言,无论当初如何被人们忽视,最终被证明都是有具体意义的。即使是像兰德被龙和苍鹭标记这样的话,现在来看也有着明确的意义。 但这句话呢?光之刃几乎肯定是意味着凯兰铎,但“三者应合为一体”又是怎么回事?少数学者认为“三者”指的是三座巨型都市,提尔、伊利安和凯姆林。而凯瑞安学者则认为这三座都市是提尔、伊利安和凯瑞安。现在的问题是,受兰德统治的都市已经不止这三座了,他也征服了班达艾班,更别说他还会把边境国也纳入他的麾下。 但他的确是三个王国的统治者,或者几乎是这样。他放弃对安多的控制权。现在只有凯瑞安、伊利安和提尔处在他的直接统治之下,尽管他自己只戴着一顶王冠。也许那些学者的推测毕竟还是没有错。对此,明依旧是一片茫然。 她的研究会不会和她希望给兰德的保护一样毫无意义?明,她告诫自己,自怨自艾对你不会有任何益处。现在她能做的只有研究、思考和希望。 “这是错的。”她发现自己正在大声说话。 她听到柏黛恩在房间对面轻轻发出不屑的哼声,不由得皱起双眉,抬头看了她一眼。 那些立誓向兰德效忠的人,布莲安、耐苏恩、萨伦妮和柏黛恩都已经明白,兰德正变得愈来愈不信任两仪师,也不喜欢她们出现在他面前。现在唯一还能经常见到兰德的只剩下奈妮薇了。所以,这些人愈来愈频繁地出现在凯苏安的“营地”中。不过现在她们之中只有柏黛恩在这个房间里。 明自己和兰德的关系又变成什么样了?她仍然可以随意待在兰德身边,这点并没有改变。但他们之间也同样存在问题,失去了某种东西。明在他身边,能够明显感觉到他竖起来的高墙,不是要将她挡在外面,而是要把真实的他封锁在其中,仿佛他害怕真正的他会对他所爱的人做出什么事情…… 他又感受到痛苦了,明想着,从约缚中感觉着他那种无法遏制的怒火。到底出了什么事?她感觉到一阵恐惧,但只是将这种情绪压抑下去。她必须相信凯苏安的计划,这会是一个有效的计划。 珂丽勒和梅瑞丝正在火炉前的两把椅子里继续她们的刺绣。这些天以来,她们几乎一直都待在凯苏安身边。是凯苏安建议她们做些刺绣,好让她们在等待时不至于太无聊。看样子,这名年迈的两仪师无论做什么事,都要教别人一些东西。 凯苏安坐在明身边,正专心地看着一本书。奈妮薇来回踱着步,偶尔会拉一下自己的辫子。没有人会在这种紧张的气氛中开口说话。 兰德和谭姆谈得如何了?兰德的父亲能够让他回心转意吗? 现在这个房间里相当拥挤。三把椅子被放在火炉旁边地毯上,一只长凳靠着墙壁,奈妮薇只能像一条看门狗般在门前狭小的空间里来回打转。光滑的石壁让这个房间仿佛是一只箱子。夜幕遮住房里唯一的一扇窗户,凯苏安正坐在那扇窗前。壁炉中的火光和灯光照亮房间的各个角落。护法们正在旁边的房间里低声说着话。 是的,这里的确很拥挤,但考虑到已经被兰德判处流放,凯苏安能够在提尔之岩中有自己的房间实在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明叹了口气,继续看着《龙之注释》。那个段落又映入她的眼帘。“他应当将一柄光之刃握在手中。三者应合为一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凯苏安,”明举起那本书说道,“我觉得对这句话的注释有问题。” 柏黛恩又不屑地哼了一声,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柏黛恩,你有什么话要说?”凯苏安问道。她的头并没有从书本中抬起来。那是一本历史书,名字是《正确的力量驯服》。 “没什么可说的。”柏黛恩轻声答道。这名绿宗两仪师有张可以被称为漂亮的面孔,上面明确地显示着她的沙戴亚血统。她还很年轻,并没有那种光洁无瑕的面容。在很多时候,她似乎都努力地想要证明自己。 “你显然对明的话有想法,柏黛恩。”凯苏安一边说话,一边又翻过一页,“说说看。” 柏黛恩的脸颊微微有些泛红。只有长期与两仪师打交道的人才能看出这种变化。两仪师也有情绪反应,只是非常细微,难于察觉。当然,也许奈妮薇应该算是例外。虽然她的自控能力已经今非昔比,但她……依旧还是奈妮薇。 柏黛恩说:“我只是以为,这个孩子很喜欢对各种典籍品头论足,仿佛她也是一名学者。” 如果换做是别人,明会把这句话看成一种挑衅,但如果是柏黛恩这样说。她只是说出自己的想法,别无他意。 凯苏安又翻过一页。“我明白了。明,你想要和我说什么?” “没什么重要的,两仪师凯苏安。” “我并不是在问那是否重要,孩子。”凯苏安提高声音,“我是在要求你再说一遍。说吧。” 明叹了口气。没有人能比两仪师更懂得如何贬低别人了,她们这么做的时候甚至可以不带任何恶意。沐瑞曾经用很简单的话对明说过这个问题:两仪师们都很重视在平时建立起对局势和人们的控制,这样,无论发生任何危机,人们都知道该依靠谁。 这实在让人感到愤懑。 “我是说,”明不得不把话重复一遍,“这一段的注解是错误的。我正在看《卡里雅松轮回》的注释。赛鸠斯认为这句话中三者合为一体的说法,指的是三个王国在真龙的旗帜下合并为一。但我认为他错了。” “那么,”凯苏安说,“你认为你比受世人尊敬的预言学者还要懂得更多吗?” “因为,”明提高声音,“这种理论和现实情况并不一样。兰德真正戴上的王冠只有一顶。如果他没有把提尔的王冠交给达林,这个问题也许还有讨论的余地。但现在这个理论已经站不住脚了。我认为这段话与他使用凯兰铎有关。” “我明白了。”凯苏安说话的时候,又翻过了一页书,“这是一种非常有悖传统的解释。”柏黛恩微微一笑,又低头去做她的刺绣了。“当然,”凯苏安又说道,“你很正确。” 明抬起头。 “正是这句话让我开始研究凯兰铎。”凯苏安说,“经过大量研究后,我发现这把剑只有在三个人组成的连结中才能得到正确使用。也许这句话的真正意思就在于此。” “但这也意味着兰德必须在连结中使用凯兰铎。”明继续看着那段话。据明所知,兰德从未那样做过。 “正是如此。”凯苏安说。 明突然感觉到一阵颤栗,仿佛看到一点光明。也许,这件事兰德并不知道。这也许能帮助他!除非……凯苏安已经知道了。所以明并没有真正发现任何重要的信息。 “我相信,”凯苏安说,“有人应该承认自己的错误。毕竟,糟糕的态度是谁都无法容忍的。” 柏黛恩从女红上抬起头,脸色阴沉。然后,她忽然站起身,走出房间。她的护法,那个名叫凯尔玎的年轻殉道使士兵迅速从邻屋中走出来,穿过两仪师的房间,跟随柏黛恩而去。凯苏安哼了一声,继续埋头于她的书本中。 房门被关上时,奈妮薇看了明一眼,又开始来回踱步。明能从那个眼神中读到很多东西。奈妮薇正因为她们的从容闲适而生气,因为不能偷听兰德和谭姆的交谈而愤懑。更重要的,她还在为岚担心。明理解她的这种心情。对于兰德,明也有同样的感受。 那么……突然出现在奈妮薇头顶的那些幻象又代表什么?她正跪伏在一个人的尸体上,显得无比哀恸。那个幻象很快就消失了。 明摇摇头。她不懂得这个幻象的意思,所以只好任由它消散。她不能浪费自己的时间,徒劳地想要解读所有幻象。比如说,最近围绕柏黛恩头部旋转的黑色匕首就可能代表许多意思。 她将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书本上。那么……兰德要在一个连结中使用凯兰铎?三者合为一体?但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他又该和谁连结?如果他要和暗帝作战,那就不可能加入一个由别人控制的连结,难道不是吗? “凯苏安,”她又说道,“这样也还是不对,一定还有一些东西是我们没发现的。” “关于凯兰铎?”凯苏安问。 明点点头。 “我也有这样的怀疑。”凯苏安答道。听到她如此直白地说话,这种感觉真是奇怪!“但我还没想好所缺少的到底是什么。如果那个蠢男孩能够撤销我的流放就好了,我们就可以着手于更重要的事情……” 凯苏安的房门被猛然推开。梅瑞丝被吓了一跳。奈妮薇急忙从门边上跳开,门板还是差点撞到她。 愤怒已极的谭姆·亚瑟站在门口,瞪着凯苏安。“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凯苏安放下书本。“我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鼓励他对人要更礼貌些。看样子,他的家人也应该在这方面有所加强。” “小心你的舌头,两仪师。”谭姆喝道,“你没看到吗?他一走进房间,整个房间仿佛都变暗了。他的那张脸,就算是一具尸体的眼里,也有比他更多的感情!我的儿子到底怎么了?” “我明白了,”凯苏安说,“这场家人重聚没有得到我们希望的效果?” 谭姆深吸一口气,怒火仿佛突然从他体内流走了。他依然面容坚毅,眼神中充满不悦,但怒意的确是消失了。明曾经见过兰德以如此快的速度,在情况恶化前控制住自己,那时是在班达艾班。 “他想要杀我,”谭姆用冷冷的声音说,“我自己的儿子,他曾经是那么温柔而忠诚,任何父亲都会因为有这样的儿子而高兴。今晚,他却导引至上力,把我当做目标。” 明捂住自己的嘴,感觉一阵慌乱和恐惧。她回忆起兰德俯视着她,要杀死她的样子。 但那并不是他!那是色墨海格,难道不是吗?哦,兰德,她突然明白自己刚才从约缚中感觉到的痛苦。你都干了些什么? “有趣。”凯苏安的声音更加冰冷,“你对他说了那些我为你准备的话?” “我正要说的时候,却意识到那并不会起作用。他不会听我的,他也不该那样。一个人竟然对自己的儿子背诵两仪师教他的话!我不知道你对他做了什么,但我知道什么是恨。你要给我解释清楚……” 谭姆的话突然中断了,他被一只无形的手举到空中。“也许你还记得我对你说的礼貌,孩子?”凯苏安问道。 “凯苏安!”奈妮薇说,“你不需要……” “没关系,乡贤。”谭姆一边说话,眼睛依旧盯着凯苏安。明曾经看到凯苏安这样对待别人,包括兰德在内。在那种时候,兰德会显得很挫败,而其他人却更喜欢大吼大叫。 谭姆只是盯着凯苏安的安静。“我知道,有些人受到挑战时,总是会用拳头寻找答案。我从来都不喜欢两仪师,如果能回到自己的农场,彻底摆脱她们,我会非常高兴。不管怎样,恐吓就是恐吓,无论她用的是拳头,还是其他什么手段。” 凯苏安哼了一声,但谭姆的话还是刺激到她,她立刻就把谭姆放下了。 “那么,”奈妮薇开口了,仿佛这场冲突是由她所平息的,“也许我们可以重新回到重要的事情上来。谭姆·亚瑟,我本来还期待你能把这件事情处理得更好一些。难道我们没警告过你,现在兰德的状态很不稳定吗?” “不稳定?”谭姆反问道,“奈妮薇,那个孩子已经快要疯了。他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我知道战争能让一个人变成什么样子,但……” “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意义了。”凯苏安说,“孩子,你是否明白,这也许是我们拯救你儿子的最后一个机会?” “如果你告诉我他是如何看待你的,”谭姆说,“情况也许就不一样了。该死的!我早就应该知道,两仪师就是这种样子。” “这都是因为你的羊毛脑袋和对我们的告诫全不在意!”奈妮薇插口道。 “这是我们自作自受,”明说,“因为我们自以为能让他按照我们的想法去做。” 房里陷入了寂静。 突然间,明从约缚中发现兰德出现在遥远的西方,不由得悄声说道:“他走了。” “是的,”谭姆叹了口气,“他就在阳台上打开了一个通道。他放过了我,但我可以发誓,那时我能从他眼里看出来,他想杀我。我以前在人们的眼里看到过这种眼神。有这种眼神的人,不是杀人,就是被人杀死。” “那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奈妮薇问。 “他……似乎又突然被什么东西扰乱了心神,”谭姆说,“然后他就拿着那尊小雕像冲进了通道。” 凯苏安挑起一侧眼眉。“那么,你有没有看出那个通道的对面是哪里?” 西边,明想,西边很远的地方。 “我不知道,”谭姆说,“那里很黑,不过我觉得……” “什么?”奈妮薇进一步问道。 “艾博达,”明的话让房里的人都吃了一惊。,“他打算去摧毁霄辰人,就像他对枪姬众们所说的那样。” “我不知道他说过什么,”谭姆说,“但那里看起来的确像是艾博达。” “光明保佑我们。”珂丽勒悄声说道。 第四十九章 另一个人 兰德向前走着,断臂揣在外衣口袋里,珂丹卡钥匙被紧裹在白色亚麻布中,挂在体侧的腰带上。没有人注意到他。他只是艾博达街道上的一名普通过客。除了比大多数人更高一些,他说不上有任何特别之处。他的金红色头发表明他可能带有艾伊尔人血统,但最近有许多陌生人逃进这座城市,寻求霄辰人的保护,所以多这样一个人并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只要是没有导引能力的人,无论男女,都能在这里找到稳定和安全的生活。 这让兰德感到困扰。他们是他的敌人,是来自另一片大陆的征服者。兰德相信被他们统治的国家不该如此安宁平静。这里应该处在暴君的统治之下,民众只能得到充满恐怖与磨难的生活。但他眼前的景象却完全不同。 只是对能够导引的人,霄辰人的手段只能用恐怖来形容。在这片安定繁荣的表象下面,绝不是一切都是那么令人憧憬。但兰德在这里看到的景象更让他感到震惊不已。 大群匠民在城外扎营,他们的马车已经有几个星期不曾移动了。看样子,他们已经在这里结成村舍。当兰德从他们的营地中走过的时候,听到不止一个人在谈论安定下来的可能性。当然,也有不少人表示反对。他们是匠民,是漂泊的旅者。如果不继续寻找,他们又如何能找到那首歌?叶之道已经成为他们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昨天晚上,兰德一直在一堆篝火旁听他们说话。他们欢迎他加入,和他分享食物,却从不问他是谁。他一直遮掩着手上的龙纹,小心地把特法器收在外衣口袋里,眼睛只是看着跳动的篝火。 他从没来过艾博达,只是到过这座城市北方的丘陵地带,在那里使用凯兰铎攻击霄辰人,并惨遭败绩。现在,他回到阿特拉,又是为了什么? 等到早晨,城门打开时,他随着晚上赶到城门外的人们一同进了城。这些人几乎全都在匠民营地中歇宿。显然,霄辰人委派这些匠民负责接待晚上无法入城的旅客,并为此向他们提供食物。这只是匠民们在这里的许多工作之一。他们还可以为霄辰人修理家具、缝补制服,做各种杂活。而他们在漫长的历史中,也是第一次得到统治者的保护。 因为和艾伊尔人共处的时间太久,他多少对这些匠民抱有蔑视的态度。但他同时也明白,图亚桑在很多方面都奉行着更加真实、更传统的艾伊尔信念。兰德清楚地记得图亚桑的生活。在鲁迪恩的幻象中,他曾追随过叶之道,也见证了传说纪元。在很短的一段时间里,他经历了过去许多人的人生。 他走在这座潮湿的城市里,到处都是拥挤的人群。他的心中充满迷茫。昨天晚上,他用自己的黑色华服与一名匠民交换了一件底襟破烂、有许多缝补痕迹的褐色斗篷。这并不是匠民斗篷,而是匠民受一个人的委托对这件斗篷进行缝补,但那个人后来再没有回来取走它。这让他能更容易地混迹在人群之中。不过这件斗篷上没有方便的口袋能够装下珂丹卡钥匙,他只能将这件特法器挂在腰带上。匠民还给了他一根行路手杖,兰德拄着它,微微弯下腰背。他的身高也可能会被别人注意到。他需要完全隐没在芸芸众生之中。 他差点杀死了自己的父亲。这次没有色墨海格逼他,也没有路斯·瑟林的煽动。没有理由,没有争吵,他,兰德·亚瑟,要亲手杀死自己的父亲。他毫不犹豫地捉住至上力,编织能流,并差点将它们释放出去。 兰德的怒火早已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厌恶。他想让自己刚硬,他需要变得刚硬。但这就是刚硬的后果。路斯·瑟林可以说他的暴行是因为他的疯狂。兰德·亚瑟还没有疯,他无可推脱、无处遁形、无法逃避。 艾博达,这是一座忙碌而壅塞的大型都市,被流经城中的大河一分为二。兰德正在城市的西半部,穿过一座座点缀着美丽雕像的广场,和一条条排列着白色房屋的街道。许多建筑都有数层之高。一路上,他遇到不少用拳头和匕首互殴的人们,但没有人过来劝架。这里就连女人都会在脖子上挂着一把镶嵌宝石的匕首,插在鞘中的匕首刃就靠在她们低胸长裙的大领口上。不过这些女人衣着的奇特之处还在于她们会把裙摆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的彩色衬裙。 兰德对所有这些都毫不在意,他依旧在想着那些匠民。匠民们在这里是安全的,但兰德自己的父亲在他的帝国核心却得不到安全。他的朋友全都害怕他,这一点,他能从奈妮薇的眼里清楚地看到。 这里的人们并没有恐惧,人群中也能看到戴着昆虫头一样头盔的霄辰军官。人们都会为他们让路,但那只是出于尊敬。兰德听到平民们在称赞这种稳定的生活,他们的确在感谢霄辰人的征服! 兰德走过一道横跨河渠的小桥,下方的河道中有不少小舟穿梭,撑船的船夫们不住地相互问好。这座城市的布局仿佛全无半点秩序。兰德本以为会是民宅的地方,却都是商铺。这里的商铺也和其他城市不同,并非是沿街道鳞次栉比排列,而是随意地四散铺开。过了小桥,他走过一座高大的白色宅邸,紧邻这座大宅又是一家酒馆。 一名穿着彩色丝绸马甲的男人在街上撞了兰德一下,然后在兰德面前开始了一场冗长的、过分客气的道歉。兰德却急忙向前走去,唯恐这个人要求和他进行决斗。 这里没有遭受压迫的人民,没有图谋反抗的暗流。霄辰人对艾博达的管理要比兰德对班达艾班的统治好得多。这里的平民过得很满足,甚至可以说,这是一座繁荣的城市!当然,做为一个王国,阿特拉从不曾有过很强大的时候。兰德的学者们向他介绍过这个国家,他知道,阿特拉王冠的影响范围从不会超出这座城市很远。霄辰人统治的其他国家也都和这里大致相仿。塔拉朋、阿玛迪西亚、阿摩斯平原,有些地方更加稳定,有些社会状况稍差,但所有这些地方的民众都在欢迎霄辰人带来的安全与秩序。 兰德停下脚步,靠在另一幢白色建筑上。这里是一家兽医店。他举起自己的断臂,支住头部,竭力想要理清一下思绪。 他不想去面对自己在提尔之岩做过,以及差点做出来的事情:编织风之力,将谭姆推倒在地,胡言乱语地威胁他,差点杀死他。 兰德没办法集中精神去想这些事,他来到艾博达也不是为了像刚进城的乡下男孩一样,在这些高大的房舍前发呆。他此行的目的是要摧毁自己的敌人!他们竟敢违逆他,他们需要被歼灭。这是为了整个世界。 但如果他真的通过珂丹卡钥匙发动攻击,又会造成怎样的伤害?有多少生命会在他的手中终结?他会不会再次招来弃光魔使的注意,就像他净化阳极力时那样? 让他们来吧,他站直身子。他能击败他们。 该是发动攻击的时间了,现在就把霄辰人从这片土地上彻底烧光。他将手杖放到一旁,拿起挂在腰带上的特法器。但他没办法让自己打开包裹特法器的麻布。他盯着自己的手,过了一会儿,便又开始向前走去。那根行路手杖被他丢在身后。成为一名普通旅人的感觉真奇怪。转生真龙就走在这些人群之中,他们却不知道他是谁。对他们而言,兰德·亚瑟还在非常遥远的地方。他们所担心的是能否在市场上卖出他们养的鸡,他们儿子的咳嗽有没有好转,或者他们能不能买下那件期盼已久的新丝绸马甲。对他们而言,最后战争并不比这些事情更重要。 他们不会知道兰德就在这里,直到兰德把他们全部杀死之前。 这是对他们的仁慈,路斯·瑟林悄声说道。死亡永远都是一种仁慈。那个疯子一点也不像以前那样疯狂,他的声音已经变得和兰德自己的声音非常相似了。 兰德停在另一座桥上,眺望着这座城市中巨大的白色宫殿,那里就是霄辰皇室的所在地。它一共有四层,四座巨型穹顶的基部各有一圈金环,无数尖塔的顶端包着更多黄金。九月之女就在那里。他能够将这个地方净化到前所未有的程度,让所有那些房屋在化为虚无之前真正变得一尘不染。 他打开包裹珂丹卡钥匙的麻布。一名普通的旅人,站在泥泞的桥上。摧毁王宫以后,他必须加快速度,用烈火再摧毁港口中的船舰,然后向整座城市降下火雨,造成恐慌。混乱会耽搁敌人的反应。在那之后,他会利用神行术到达城市大门的守备部队附近,摧毁他们。他大约记得斥候们向他报告的城市北方辎重营地的所在位置,那里有大量霄辰士兵和食物储备。下一步他就要毁掉那里。 然后,他就要移动到阿玛多、坦其克和其他大型城市。神行术能够确保他迅速行动,不会在一个地方耽搁太久,让他被弃光魔使追上。弃光魔使们只能察觉一道道阳极力的强光在不同地点一闪即逝。这场战役中会有许多人死亡,但绝大多数都会是霄辰人,是那些侵略者。 他盯着手中的特法器,捉住阳极力。 恶心的感觉以前所未有的程度涌过全身,如同有形的力量,将他击倒在地。他惨呼一声,几乎没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撞击在石块上,只是不停呻吟着。他紧握住珂丹卡钥匙,蜷缩起身体,感觉内脏仿佛正在燃烧。他扬起头,用肩膀撑住身体,开始向桥面上呕吐。 但他依旧紧握着阳极力。他需要这股力量,这股美好的力量。有这股力量在体内,就连面前呕吐物的臭气都显得更加真实、更加甜美。 他睁开眼睛,人们正聚集在他周围,关注地看着他。一支霄辰巡逻队在向他靠近。现在正是时候,他必须发动攻击。 但他不能。这些人的眼神是如此关切,如此忧虑,他们很在意他。 兰德发出挫败的嚎叫。他打开一个神行术通道,周围的人们都惊骇地向后跳开。然后他踉踉跄跄地爬起身,扑进通道,趴倒在地上。霄辰士兵们正在通道另一端抽出佩剑,发出他所不熟悉的喊声。 兰德身下是一片巨大的黑白两色石盘,周围全部是虚空的黑暗。通道已经在他身后关闭,将艾博达锁在远方。圆盘开始移动,在虚空中飘浮,整个空间中散发着一种怪异的光亮。兰德在圆盘上蜷起身,抱住珂丹卡钥匙,深深地吸着气。 为什么我不够强大?他不知道这个想法是他的,还是路斯·瑟林的。现在这两个声音已经变得完全一样了。为什么我做不到我必须要做的事? 圆盘走了不长的一段时间,虚空中唯一的声音是他的喘息声。看起来,这个圆盘像是暗帝牢狱的封印之一,一条蜿蜒的曲线将黑白两种颜色分开。兰德翻过身,平躺在上面。世人管这黑色的半边叫做龙牙,认为它代表着邪恶,以及毁灭。 但兰德必须制造毁灭,否则,为什么因缘要如此无情地逼迫他?他曾经竭力避免杀戮,但他的努力几乎没有取得任何效果。然后,他要求自己尽量避免杀死女人。这也同样是不可能的。 他就是毁灭,他必须接受这一点。必须有人足够刚硬,能够去做必须要做的事情,不是吗? 一个通道打开,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紧紧地抓着珂丹卡钥匙,走下浮行平台,站在一片空旷的草地上。这里是他用凯兰铎与霄辰人作战,并且失败的地方。 他久久地盯着这个地方,喘息着,片刻之后,他又打开一个通道。这个通道的对面是一片雪地,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他走过去,双脚立刻陷在积雪中。通道在他身后关闭了。 在这里,世界铺展在他的眼前。 为什么我们要到这里来?兰德想。 因为,兰德答道,因为这是我们制造的,是我们死亡的地方。 他站在龙山峰顶。三千年前,路斯·瑟林在这里自杀,这座孤峰也在那时穿透地面,直刺天空。他能看到自己身旁深达数百尺的巨大裂隙,裂隙中是一个椭圆形的深坑,坑里是发出红色光芒的黏稠岩浆。从这个角度看这道深渊般的裂隙,要比在山下巨大得多,就好像是这座山峰的一部分被活生生地撕掉,只留下一个残缺的尖锋兀立在半空。 兰德盯着那一潭滚动的岩浆,深不见底的巨洞就如同怪兽的喉咙。炙热的强风裹挟着一团团灰烬,不断被吹上半空。 遮蔽天空的昏暗云层压在他的头顶。地面似乎也同样遥远,仿佛是有人将各色布片拼缝在一起,组成一幅巨大的图案。这里的一片绿色是森林,那里有一道缝线是河流。在东方,他看见河流中有一个斑点,如同急流中的一片落叶——塔瓦隆。 兰德坐下来,身下发出积雪被压碎的声音。他将珂丹卡钥匙放在面前的积雪上,编织出风之力和火之力,让自己暖和起来。 然后,他把手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撑头,盯着那尊高举水晶球的人形小雕像。 他开始努力地思考。 第五十章 黄金脉络 风吹过坐在世界之巅的兰德身上,他的风之力和火之力编织融化了四周的积雪,暴露出一片大约三步宽、崎岖不平的黑灰色岩台。龙山的顶峰就如同刺入天空的残破指甲,而兰德正坐在这片指甲的尖顶上。在他的视线范围内,这里是龙山最高的地方,可能也是整个世界的极顶。 他坐在自己融化出来的小岩台上,珂丹卡钥匙也已经落在面前的岩石地面上。这里的空气非常稀薄,直到他想到编织风之力,把周围的空气稍加压缩,他的呼吸才变得顺畅起来。就像他用来温暖身子的编织,他并不确定自己是如何做到的,他只依稀记得亚斯莫丁曾试图教过他一个类似的编织,而兰德一直没能正确地重复那个编织。现在,他非常自然地就做到了这一点。这是因为路斯·瑟林的影响?还是他自己已经逐渐熟悉至上力了? 龙山残破的深渊在他左边,向下直落数百尺,灰烬和硫黄的气味不断从中涌出,即使到了这么远的地方,仍然非常刺鼻。熔融的岩石、炽烈的火焰和浓重的烟尘,让那个大洞同时交织着黑色与赤红色。 他仍然握持着真源,不敢放手。最近这一次他握住真源产生的反应,是他记忆中最可怕的一次。他很害怕如果自己再试一次,这种恶心的感觉会彻底将他摧垮。 他已经在这里待了几个小时,却不感到疲累。他只是盯着那件特法器,思考着。 他到底是什么?转生真龙是什么?一个标志,一件牺牲品?一把剑,专用于毁灭,一只手,专为庇护? 一个傀儡,被一次又一次牵扯、操纵? 他很生气。对这个世界生气,对因缘生气,对丢下人类独自与暗帝战斗的创世主生气。它们有什么权利要求他献出自己的生命? 是,兰德已经把生命献给了它们。他费了很多周折才接受自己的死亡,但他毕竟已经可以坦然面对这一切了。这还不够吗?难道他必须要一直痛苦到最后吗? 他曾经以为,只要让自己足够刚硬,就能远离那些痛苦。如果没有感情,就不会被伤害。 他肋侧的伤口又在剧痛中脉动。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已经能忘记它们了。但他造成的那些死亡在咬啮他的灵魂。那张名单从沐瑞开始。在她死后,一切都偏离了正轨。在那之前,他还是有希望的。 在那之前,他从没被放进箱子里过。 他都需要什么,这点他是明白的;而他想要什么,这点却一直在改变。正是这些改变让他免于被现实压垮。为了保护他完全不认识的人而死?拯救人类?要强迫这个世界的诸王国统一在他的旗下,摧毁那些拒绝服从他的国家?让成千上万以他名义战斗的人去死,将他们的灵魂背负在自己的肩头,承担起这种无法摆脱的重量?什么人能够在做过这些事之后,依然保持理智的完整?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只有隔断自己的情绪,让自己成为昆达雅石。 但他失败了,他没能将自己的感情置之度外。他心中那个声音是如此细小,却刺痛着他,就如同钢针在他的心脏上刺出一个个最小的洞。无论那洞有多么小,他的心血还是从中渗流了出去。 这些洞会让他的血彻底流干。 现在,那个微弱的声音已经消失了。当他将谭姆推倒在地上,想要杀死他的时候,那声音就消失了。没有了那个声音,兰德还敢继续走下去吗?那是不是旧日兰德最后的一点残余?那个曾经相信自己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的兰德,是不是终于完全离开他了? 兰德拾起那只特法器,靴底摩擦着岩石。现在应该是中午了,但太阳依旧藏在云层后面。他能看见下方的丘陵和森林,湖泊和村庄。 “如果我不想让因缘再继续下去呢?”他吼叫着。他向前迈出步子,就站在石壁的边缘,将珂丹卡钥匙抱在胸前。 “我们过着同样的人生!”他向世界怒吼,“一遍,一遍,又一遍。我们犯下同样的错误。国家做着各种蠢事,统治者们一次又一次辜负自己的人民。人们永远延续着伤害、恨、死亡和杀戮!” 风抽打着他,扯起他的褐色斗篷和精致的长裤。他的声音在破碎的龙山顶峰回荡。空气寒彻骨髓,因为风之力和火之力能流,他才没被冻死,却无法停止身体的颤抖,如同他无法改变的命运。 “如果我觉得所有这些都毫无意义呢?”他用只属于君王的洪亮声音问道,“如果我不想让它继续下去呢?我们活着,身上却只是流动着另一些人的血!那些人早已被我们遗忘。而当我们所知、所为的一切也最终荡然无存,那我们又有什么意义?伟大的功业,或者巨大的悲剧。它们什么都不是!当它们变成传说,当传说被彻底遗忘,一切无非又是周而复始!” 珂丹卡钥匙开始在他的手中发光。他头顶的云层仿佛变得更加黑暗了。 兰德的愤怒在他的胸膛中有节奏地跳动着,努力要被释放出来。 “如果他是对的呢?”兰德吼道,“如果将这一切都结束会更好呢?如果光明一直只是个谎言,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惩罚呢?我们一遍又一遍地活着、衰老、死亡,被永远地困在命运里。我们只是在不断地受苦!” 能量涌进兰德身体,如同洪流注入一个新的海洋。他恢复了生机,全身闪耀着阳极力的光芒,丝毫不在乎在全世界能够导引的男人面前暴露自己。他觉得自己被至上力点亮了,就像是一颗太阳,在照耀下方的尘世。 他闭上眼睛,汲取愈来愈多的能量。这种感觉,他只经历过两次,一次是他净化了阳极力;另一次是他造就了这座山峰。 他还在汲取更多。 他知道,如此强大的能量会将他自己摧毁。对此,他已经全不在意。许多个月以来,在他体内积聚的怒火终于爆发了。他张开双臂,手握着珂丹卡钥匙。路斯·瑟林做得很对,他应该杀死自己,抬起龙山。只是他做得还远远不够。 兰德能够记得那一天。那一团团烟尘,凌乱的隆隆声,那种在受到治疗、恢复清醒时随之而来的剧烈痛楚。那时他正躺倒在一座残破的宫殿里,肉体上的疼痛与意识清醒后心中的痛楚相比,苍白如同无物。温暖的家园化成瓦砾,亲人的尸体堆积在其中,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伊琳娜就在不远的地方,美丽的金发散乱地铺开在她的周围。 他能感觉到这座宫殿正在大地的抽泣中颤抖。或者是龙山正因他所汲取的能量而颤栗? 他能够嗅到浓烈的血腥、烟尘、死亡和痛苦的气息。或者这气味来自他脚下这个濒死的世界? 风开始抽打他,巨大的云团在风中翻腾、旋转,如同远古怪兽在无底的黑色深渊上游动。 路斯·瑟林犯了一个错误。他已经死了,只让这个世界活了下来,伤痕累累,蹒跚前行。他让时光之轮转动、腐坏,将他一次又一次带回世间。他无法逃避这一切,除非他将这一切结束。 “为什么?”兰德向身边盘旋的风悄声问道。通过珂丹卡钥匙涌入他体内的至上力比他上一次净化阳极力时还要强大。也许任何人都不曾掌控过如此巨大的能量。这足以将因缘拆解,带来最终的平静。 “为什么我们必须再这么做一次?”他悄声问,“我已经失败了,她已经死在我的手里,为什么你还要让我再活一次?” 闪电从头顶扫过,沉雷阵阵作响。兰德闭上眼睛,想象着从这数千尺高的地方落下去的样子。在这场狂野的冰雪风暴中,透过眼睑,他能感觉到珂丹卡钥匙上灼目的强光。与他体内的能量相比,周围的闪电也形同虚无。他是太阳,他是火焰,他是生命和死亡。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必须一次又一次地这么做?这个世界却不给他一个答案。 兰德高举双臂,他是能量的结晶,是死亡和毁灭的化身。他会结束这场轮回,结束一切的磨难,让人类得以安息,再无痛苦。 让他们不必重复不休地活下去。为什么?为什么创世主要这样安排他们?为什么? 为什么我们还要活着?路斯·瑟林问道。突然间,他的声音变得清晰明确。 是的,兰德说,求你告诉我,为什么? 也许……路斯·瑟林的声音清楚得令人感到惊讶,其中没有半点疯狂的意味。他的声音很轻,很虔诚。为什么?也许……也许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有第二次机会。 兰德僵立在悬崖上。强风击打着他,却无法让他移动分毫。至上力空悬在他体内,如同刽子手举起的利斧,在死囚徒的脖颈上微微颤抖。你也许不能选择你被赋予的责任。谭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那只是在他心中即将失去的一点回忆,但你可以选择为什么要履行它们。 为什么,兰德?为什么你要战斗?这有什么意义? 为什么? 一切都归于寂静。在这暴雪中、强风中、雷霆的怒吼中,存留的只有宁静。 为什么?兰德苦苦地想着。因为我们活过的每一次,我们都会再爱一次。 这就是答案,从他心中的每一个角落喷薄而出,活着,犯下错误,用爱去改变一切。他心中的眼睛看见了整个世界,被他手中的光所照亮。他记得自己的人生,千百次的历程,无限扩展开来。他记得爱、平和、喜悦,还有希望。 此时此刻,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他心上,让他无比震惊。我又活在这世上,那么,她可能也是一样! 所以他会战斗,所以他重新踏上生命之路。谭姆的问题,他有了答案。我战斗,因为上一次,我失败了。我战斗,因为我想要改正我犯的错误。 这一次,我想要做对一件事。 他体内的至上力已经膨胀到极限。他开始推动它,让它流回珂丹卡钥匙内,再涌向远方。这件特法器连结着位于遥远南方的一个巨型超法器。传说纪元的人类建造它,是为了阻止暗帝。有人说,它太过强大,为了世界的安全,不能使用它。 兰德将自己的力量施加其上,碾压远方的那颗水晶球,仿佛在用一双巨人的手掌,要将那颗水晶球捏碎。 珂丹卡爆炸了。 至上力瞬间熄灭。 风暴结束了。 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兰德第一次睁开眼睛。不知道为什么,他明白,自己再也不会听到路斯·瑟林的声音了。他们并不是两个人,从来都不是。 他看着脚下的世界。头顶的浓云终于破开,尽管只是在他头顶的这一小片。阴霾消散,他能够看到一缕阳光从天顶洒下。 兰德抬头看着那一缕阳光,露出微笑。最终,他发出迸发自心底的笑声,真实且纯粹。 他已经太久没有这样了。 第五十一章 在光明中 艾雯在两盏青铜油灯的灯光下工作着。它们的形状是女子将双手高举过头,两双手掌并在一起的掌心里各有一束灯芯。稳定的黄色灯光映照在它们柔曲的手掌、双臂和脸庞上。它们是否代表着白塔和塔瓦隆之焰?还是在模拟两仪师编织火之力的形象?也许它们只是表现了前代玉座的艺术品味。 它们被放置在她的书桌两旁。终于,她有了一张标准的书桌,一把真正的椅子。她正坐在玉座书房中。爱莉达的全部古玩陈列都被清理出去。木制墙板变得空空荡荡,上面没有一幅壁挂和绘画,墙边的小桌上也不见任何艺术品。就连书架都被清空了,仿佛是惟恐任何爱莉达的物品被遗留下来,触怒艾雯。 当艾雯看到人们在清理这个房间时,就立刻下令将一切与爱莉达有关的物品都收集起来,严格进行封存,由艾雯所信任的人予以看管。这些物品中很可能留有关于爱莉达各种计划的线索。也许书页中会夹着密语便条,以供将来查看。爱莉达看过的书、放在书桌抽屉里的各种珍玩,这其中都有可能包含着情报。她们没能捉住爱莉达,对她进行审问,所以现在完全无法掌握爱莉达在以后的这段时间里有怎样的计划会影响到白塔。艾雯打算亲自检查这些物品,然后对留在白塔中的每一名两仪师进行询问,以确定她们是否掌握着一些线索。 但现在,她还有很多事要做。她摇了摇头,翻开希维纳的报告。希维纳的确是一名非常有效率的撰史者,工作技巧也超出雪瑞安许多。留在白塔中的姐妹们都很尊敬希维纳。红宗至少也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让自己宗派中的一名姐妹成为艾雯的撰史者,并以此与艾雯达成和解的安排。 当然,在她要批阅的文件最下面,还有两封棘手的信等待她回复。一封来自罗曼妲,另一封来自蕾兰。她们两个都迅速地收回对艾雯热情洋溢的支持。现在,她们正在为如何处置艾雯在霄辰人的袭击中所俘获的罪奴而吵闹不休。两个人都不喜欢艾雯将她们训练成两仪师的计划。看样子,罗曼妲和蕾兰在随后的数年中还会一直找她的麻烦。 她将那份报告放在一旁。现在下午已经过去了泰半,微弱的阳光从阳台上的百叶窗缝隙中渗透进来。她一直没打开那些百叶窗,这种昏暗中的孤独让她感到适意。 但她肯定不会介意在坐下时不必忍受屁股上传来的疼痛。 她微微一笑,浏览过希维纳报告剩余的部分,然后又皱起眉头。白塔中的大多数黑宗都逃走了。在报告中,希维纳用精细且流畅的笔迹写明,她们在艾雯成为玉座的随后几个小时中捉住了一些黑宗两仪师,但仅仅是她们之中力量最弱小的一些。大部分黑宗都逃走了,总数约有60名,其中包括一名宗派守护者。这个人的名字并不在维林的名单上。爱梵妮玲的失踪表明她很有可能属于黑宗。 艾雯拿起另一份报告,又皱了皱眉。这是一张白塔中全部两仪师的名单,名单长达数页,上面的名字按照宗派分别归类,且许多名字旁边都写有注释。 黑宗,已逃亡。黑宗,已逮捕。被霄辰人俘虏。 最后这群人最让人感到难堪。赛尔琳很有远见,她在攻击刚刚结束时就展开统计工作,以确定有哪些人成了俘虏。 被俘的人将近40个,其中二十多人是正式两仪师。霄辰人在夜幕的掩护下将她们掳走,感觉上就像是在晚上给孩子们讲的床头故事,警告他们,隐妖和半人会偷走淘气的孩子。这些女人将被鞭打、囚禁,最终成为没有自主思想的工具。 艾雯强迫自己放下朝脖子上摸过去的手。霄辰人的罪铐曾经就紧锁在那里。她现在不能去想那种事,该死的! 维林名单上的每一名黑宗成员都活着度过霄辰人的袭击,但她们之中大多数人在艾雯到达白塔,成为玉座前就逃走了。维琳娜、查伊和玻尔伦全都逃走了。还有奥瓦琳。黑宗猎手们没能及时捉住她。 是什么让她们得到了讯息?这很可能与艾雯在叛逆营地中逮捕黑宗的行为有关。这点实在是很不幸。她原先就曾经担心自己会打草惊蛇。但她还能怎么做?她只能逮捕营地中的每一名黑宗,同时希望这个讯息不会传播到白塔中去。 但讯息的确走漏了。她捉住了剩下的人,并对她们处以死刑。然后,她让白塔中剩余的全部姐妹以誓言之杖重新立下三誓。她们当然不喜欢这样,但在得知叛逆营地中的姐妹都已经这么做过之后,她们显然受到了影响。而艾雯下令处死自己的撰史者的讯息对她们的影响可能更大。当希维纳首先要求在全体评议会面前重新立誓,以证明自己不是黑宗时,艾雯着实松了一口气。随后,艾雯也在一众宗派守护者的见证下重新立下三誓,并郑重地向评议会宣布,她已经亲眼见证了营地中的每一名姐妹重新立誓,证明自己并非暗黑之友。她们又捉住了三个不在维林名单上的黑宗。只有三个。维林又一次证明了她的成就! 艾雯将报告放在一旁。那些逃跑的人依旧让她感到遗憾和恼怒。她清楚地知道这60个暗黑之友的名字,却让她们从自己的指缝间溜走。如果再加上从叛逆营地中逃走的黑宗,那么在逃的黑宗就有80人。 我会找到你的,奥瓦琳。艾雯一边想,一边用指尖敲击着那份报告。你们任何一个都逃不掉。你们是白塔的烂疮,最可怕的烂疮,我不会让你们的病毒继续扩散。 她把名单放到一旁,又拿起另一份名单。这张名单上的名字并不多,她们是白塔中没有被记录在维林的名单上、没有被霄辰人掳走,也没有在白塔遭到攻击后失踪的黑宗。 维林相信,弃光魔使麦煞那就躲在白塔里。雪瑞安的供词证实这一点。艾雯让白塔中所有的两仪师以誓言之杖重新立誓时,并没有在其中发现力量强大的暗黑之友。希望这个行动能够缓解宗派之间的紧张关系,让姐妹们不必再担心黑宗混迹于她们之间。当然,如果让世人知道白塔中确实有黑宗存在,这点本身就会对两仪师造成沉重的打击。 不管怎样,艾雯需要解决这个问题。她仔细审视着面前的名单。白塔中的每一个女人都已经证明自己并非暗黑之友。维林名单上的每一个人都有了确切的去向:被处死、被逮捕、在艾雯成为玉座的那一天逃出白塔;被霄辰人俘虏,或者在此之前就离开了白塔。对于最后这一批人,已经有姐妹受命予以查找并监视。 也许白塔很幸运,那名弃光魔使被霄辰人掳走了。但艾雯并不相信这种运气。弃光魔使绝不是这么容易就会被俘虏的,甚至她有可能早就知悉了这场袭击。 现在,艾雯面前的名单上只剩下三个名字:娜拉希娅·莫汉,属于褐宗;特朗米娜,绿宗;以及简米莉拉·诺希什,红宗。她们的导引能力都很弱小,而且都已经在白塔生活了许多年。很难相信麦煞那能够假扮成她们之中的一个人,在白塔中潜伏这么长时间,却没有露出半点马脚。 艾雯有一种感觉,一种预感,或者说,至少是一种担心,那个弃光魔使就在这三个名字之中。但她们三个人没有一个与弃光魔使相符,这让艾雯感到一丝寒意。麦煞那仍然藏在白塔中吗? 如果是这样,她就很可能知道压制誓言之杖的办法。 房门被轻轻敲响,片刻之后,又响了一声。“吾母?”说话的是希维纳。 艾雯抬起头,挑起眼眉。 “我以为,您也许会想要看看这个。”希维纳一边说,一边走进房间。她的黑发在脑后束成整齐的发髻,肩头披着红色撰史者圣巾。 “什么?” “您应该看一看。” 艾雯好奇地站起身。希维纳的声音并不显得紧张,所以这应该不是什么紧急的事情。她们两人离开书房,沿白塔外缘一直走到评议会大厅。在大厅门口,希维纳示意艾雯随她进去,艾雯不由得挑起一侧眉弓。 大厅中并没有召开评议会,所有的椅子都还是空的。大厅的角落里,白色的帆布上放着一些泥瓦匠的工具,一些穿着褐色厚布长裤和白色衬衫的工人将袖子高高挽起,正聚集在那一堵被霄辰人炸开的墙壁前工作。艾雯命令不要把这面墙封闭起来,而是装上一扇玫瑰大窗,以此提醒人们不要忘记白塔遭受过的攻击,不要再让同样的悲剧发生。现在,石匠们正忙着整修这个破洞的边缘,砌出边框,为窗户的安装做准备。 艾雯和希维纳缓步进入大厅,走下一小段坡道,踏上已经重新被绘上七个宗派颜色的大厅地面。石匠们看见她们,急忙尊敬地退到一旁。一个人从头顶抓下帽子,按在胸前。艾雯走到破碎的墙壁后面,终于看到希维纳带她来看的东西。 在那么长的时间里凝聚不散的阴云,今天终于破开了。龙山峰顶出现了一片圆形的蓝天,太阳从那里照射下来,照亮远方积雪的山顶。那座受诅咒的、犬牙交错的高峰正沐浴在光明之中。在艾雯的记忆里,这是许多个星期以来,她第一次看到阳光。 “一些初阶生首先注意到了那里,吾母。”希维纳来到她身边,“讯息很快就传播开来。有谁能想到,一小片阳光竟然会造成这样的轰动?这的确只是很简单的现象,只是我们以前没见过,但……” 那一片天空显得非常美丽。阳光形成一道光柱,明亮且纯净。虽然离她们非常遥远,却依旧如此动人心魄。就如同某件久已忘记,却依然无比熟悉的故旧之物,正从遥远的回忆中放出光亮,再一次给人心带来温暖。 “那代表着什么?”希维纳问。 “我不知道。”艾雯说,“但我很喜欢那道光。”她犹豫了一下。“那一片云层的开口太整齐了,不像是自然现象。把这一天标注在日历上,希维纳。一定发生了什么非同寻常的事情。也许,我们终有一日能够知道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吾母。”希维纳一边说,一边再次望向那处云层间的缺口。 艾雯依旧站在破碎的墙壁后面,并没有马上返回书房。远方的那道光芒让她感到安慰与崇高。它似乎是在说:“风暴就要来了。但现在,我在这里。” 最后的风暴将凝聚起它的怒风, 失明之人应站立于他的坟墓之上。 ——摘自真龙预言《埃桑尼柯经》, 霄辰帝国史籍家族,冒海维什家族官方译本, (《末日风暴》完,敬请期待《时光之轮13:午夜高塔》) 名词解释 有关名词解释部分的历法说明:在最后一名男性两仪师死后大约两个世纪里,托玛历(toman Calendar)(由托玛·德亚米德制定)一直被广泛采用。它所记录的时间范围被称为“灭后纪元”(After tiam of Gazar)制定了新的历法,这段历法持续的年代被称为“自由纪元”(Free Year,FY),简称为“自由纪”。这种加扎历在兽魔人战争后的二十年里普及到人类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亚图·鹰翼曾经试图以他的帝国建立为纪年制定一套新的历法——帝国历(From the Founding,FF),但这件事现在只有历史学家们还有可能知道了。在百年战争所带来的死亡和破坏之后,海民学者乌仑·丁·朱拜·翔鸥制定了新的历法,并由塔拉朋的帕那克法芮德予以发布。法芮德历记录了从百年战争的突然终结一直到现在的年代,这段时间被称为“新纪元”(New Era, NE),简称为“新纪”。 埃斐英(Aelfinn):一个种族,外形大体和人类相近,只是有许多蛇的特征。他们会回答提问者的三个问题,且无论是什么问题,他们的答案永远正确,只是这些答案通常都语焉不详。向他们提出关于暗影的问题是极为危险的。他们真实的所在地一直是个谜,不过任何人都能通过一件特法器拜访他们。这件特法器本来为梅茵人所拥有,不过近年来一直被放置在提尔之岩中,有报告宣称,通过根结之塔也能找到他们。他们说的是古语,会向来访者提到条约和协议,并询问来访者是否携带着铁、乐器和能够引火的东西。 阿拉多曼(Arad Doman):毗邻爱瑞斯洋的国家,首都是班达艾班。目前宣称效忠于转生真龙的人,在这个国家内部挑起的战争和其他内战,使得阿拉多曼饱受蹂躏。在阿拉多曼,建国时的贵族后代与在后世年代中崛起的贵族不同,他们被称为传承贵胄。阿拉多曼的统治者(男性或女性国王)由各商业公会的领袖们组成的议会(商人集议会)选出。这些领袖几乎全都是女人。国王候选人必须来自贵族,不能是商人,被选为国王后,即终身为王。在法律上,国王有着绝对的权威,但只要商人集议会中四分之三的成员达成一致,即可将其废黜。阿拉多曼当前的统治者是亚撒拉姆·萨义德·奥玛达,奥玛达领主,奥玛达家族家主。现在,几乎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 殉道使(Ashaman):(一)古语中“卫士”或“守护者”之意,且其中带有强烈的捍卫真理和正义的含意。(二)在安多,凯姆林附近的黑塔中学习导引的男人,将殉道使作为对自己的称谓和一种职衔。他们的训练大部分内容是如何将至上力当作武器使用。与白塔的训练方式完全不同,他们一旦能够掌握阳极力——至上力的男性一半,就被要求在一切日常杂务和劳作中使用它。刚刚进入黑塔的男人会被授衔为士兵,他们的制服是安多风格的高领黑色上衣。下一个衔级是献心士,他们有权在衣领上别一枚银色剑形徽章,被称为“利剑”。当献心士晋升为殉道使之后,他们可以在一侧衣领佩戴“利剑”,另一侧佩戴一枚涂金红色珐琅釉的龙形徽章。虽然有许多女人,其中也包括许多妻子在得知她们的男人开始导引之后都逃走了,但黑塔仍然有许多有妇之夫,他们就像护法被约缚于两仪师那样和他们的妻子建立了一种连结。同样是这种约缚,最近已经用于约缚被俘的两仪师,虽然这往往是强迫的行为。心士晋升为殉道使之后,他们可以在一侧衣领佩戴“利剑”,另一侧佩戴一枚涂金红色珐琅釉的龙形徽章。虽然有许多女人,其中也包括许多妻子在得知她们的男人开始导引之后都逃走了,但黑塔仍然有许多有妇之夫,他们就像护法被约缚于两仪师那样和他们的妻子建立了一种连结。同样是这种约缚,最近已经用于约缚被俘的两仪师,虽然这往往是强迫的行为。 褐宗理事会(Brown Ajah Council):褐宗的最高领导不仅仅是一位首脑,而是一个团体。目前白塔中这个理事会的领袖是结苏·比拉尔。白塔中其余褐宗理事会成员和反叛阵营的褐宗理事会成员是谁,还不清楚。 历法(Calendar):时光之轮的世界每星期有十天,一个月有二十八天,一年有十三个月。有几个节日并不是依照月份而规定的,它们包括阳之日(一年里最长的一天)、感恩节(每隔四年的春分日)和灵魂救赎日,也被称为救赎日(每隔十年的秋分)。有许多节日是诸国普遍要庆祝的,比如圣光节(结束旧一年、开始新一年的日子)。每个地方,甚至一些独立的城镇和乡村也有自己的节日。一般来说,边境国的节庆最少,伊利安和艾博达的则最为繁多。每个月都有各自的名字——泰沙姆月(taisammaz)、麦格达月(Maigdhal)、科伦月(Choren)、沙德姆月(Shaldme)、乃森月(Nesan)和达努月(Danu)。这些月份的名称很少会在官方文件以外的地方被使用,对大多数人而言,只用季节来分割一年已经足够了。 将军(Captain-General):(一) 安多女王卫兵的最高职衔。现在由柏姬泰·塔荷琳女士担任。(二)绿宗的首脑称号。但此称号只有绿宗成员才知道。现在白塔中的绿宗将军为安罗娜·巴斯丁;艾雯·艾威尔麾下的绿宗将军为麦瑞勒·伯伦甘。《龙之注释》(Commentary on the Dragon): 一本赛鸠斯写的书,具体情况不明。可伦奈(Corenne): 古语中“回归”之意思,现在是霄辰人对自己远征舰队的称呼。这支舰队由数千艘舰船组成,上面承载了数十万士兵、工匠和其他人员。他们追随先行者,要夺回被偷走的、属于亚图·鹰翼子孙的土地。 货币流通(currency): 经过许多个世纪的贸易之后,世界各地的货币标准都趋于同化: 克朗(Crown,最大尺寸的硬币)、马克(Mark,俗称“角子”)和便士(penny,俗称“子儿”)。克朗和马克以金或银铸造,便士则是银或铜制的。铜便士也经常被称为“铜子儿”。但在不同的地方,同一等级的硬币无论是尺寸还是重量都会有所差别。即使在同一个国家里,不同的统治者也会铸造出不同大小轻重的钱币。因为贸易往来之故,许多国家的钱币几乎都能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看到。因此,银行家、借贷人和商人们全都会用天平来判定钱币真正的价值,就算是很大量的钱币也会被仔细秤重。 最厚重的钱币来自安多和塔瓦隆。在这两个地方,钱币兑换比率为十枚铜便士=一枚银便士;一百枚银便士=一枚银马克;十枚银马克=一枚银克朗;十枚银克朗=一枚金马克;十枚金马克=一枚金克朗。与之相较,在阿特拉,因为更大的钱币所含的金银更少,所以兑换比率为十枚铜便士=一枚银便士;二十一枚银便士=一枚银马克;二十枚银马克=一枚银克朗;二十枚银克朗=一枚金马克;二十枚金马克=一枚金克朗。 唯一的纸币只有债券(letters-of-right)。债券由银行家发行并担保。每张债券代表一定数量的金银。因为城市之间的遥远距离,从一地到另一地需要很长的时间,以及长途旅行对经营造成的困难,一张债券也许能在靠近发行银行所在地的城市得到全额兑换,而在更远的城市却只能换到较少的金银。一般来说,进行长途旅行的人会携带一张或数张债券以便兑换钱币。一般只有银行家和贸易商会接受债券,想在商店里使用它来购买物品是不可能的。 达科维(dacovale):(一)古语中“为人所拥有的”或者“做为财产的人”的意思。(二)霄辰人经常用这个词称呼奴隶,如同说明所拥有的财产。奴隶在霄辰有着漫长而不同一般的历史,许多奴隶都有机会晋升高位,拥有巨大权力和公开威信,甚至能够役使自由人。 视死卫士(Deatch Guards):霄辰帝国的精英军事组织,其中有人类,也有巨森灵。视死卫士的人类成员全部是达科维,他们生来就是女皇的私人财产,要誓死效忠女皇。他们拥有狂热的忠诚心和强烈的自豪感,尤其喜欢展露肩头的乌鸦刺青,那是女皇的达科维才有的印记。他们之中的巨森灵被称为“园丁”。视死卫士不仅能够为女皇和皇室成员英勇赴死,而且他们相信,自己的生命完全是女皇的财产,可供女皇任意使用。他们的头盔和铠甲都被漆成深绿色和血红色,盾牌被漆成黑色,长枪和佩剑上则系着黑色的缨穗。 藏书室(Depository):白塔图书馆的一部分。白塔中有12个为公众所知的藏书室,每间藏书室都收藏着关于特定题目的书籍和纪录,只有少数两仪师知道第十三间藏书室的存在。那里收藏着只有玉座、撰史者和宗派守护者们才能阅读的秘密文件、纪录和史籍。当然,知道它的还有管理这间藏书室的屈指可数的图书管理员。 分析(Delving):(一)使用至上力诊断身体状况和疾病的能力。(二)用至上力找寻金属矿脉的能力。这第二种异能在两仪师之中失传已久,以至于这个名字也被改为称呼前一种异能了。 易斐英(Eelfinn):一个种族,外形大体和人类相似,只是有许多狐狸的特征。她们会实现来访者的三个愿望,但必须以一定的代价交换。如果提出愿望的人不能和她们协商出交换的代价,易斐英就会自行选择某种代价。在这种情况下,最常见的代价是死亡。但她们也会履行和来访者达成的约定,只是她们履行约定的方式往往和提出愿望者的想象不同。她们真正的所在无人知晓。但任何人都可以通过鲁迪恩的一件特法器找到她们。那件特法器被沐瑞·达欧崔带到了凯瑞安,并在那里被摧毁,还有报告宣称,进入根结之塔就能找到她们。她们会像埃斐英一样,提出关于火、铁和乐器的问题。 首席推理师(First Reasoner):白色宗派首脑的称号,现在拥有这一称号的是白塔中的菲兰恩·奈荷朗。两仪师菲兰恩是白塔中仅有的两名同时是白塔评议会成员的宗派首脑之一。 首席遴选者(First Selector):蓝宗首脑的称号。现在谁是首席遴选者依然成谜。不过有人猜测蕾兰·艾卡辛占据了这个位置。 首席编织者(First eaver):黄宗首脑的名号,现在白塔中的这个位置由苏安娜·达甘占据。两仪师苏安娜是白塔中仅有的两名同时是白塔评议会成员的宗派首脑之一。在叛逆两仪师中,罗曼妲·卡辛占据着这个位置。 迫进(forcing;forced):有导引能力的人在尽可能长的时间里握持尽量多的至上力,并且持续进行导引。这样能加快他们学习导引和强化力量的速度,两仪师称此为迫进。这种办法被禁止在初阶生和见习生身上使用,因为两仪师认为这会让她们冒死亡和毁断的危险。 海力奈(hailene):古语中“先行者”或者“那些曾经来过之人”的意思,霄辰人用这个词汇称呼他们的大规模远征军。这支军队跨越爱瑞斯洋,对亚图·鹰翼曾经统治的大陆展开侦察。现在先行者们的指挥官是苏罗丝女大君。海力奈在征服的国土上雇用新兵,所以现在他们的兵力已经远远超过最初任务所需的规模。实际上,他们已经归属为可伦奈的一部分。 帝国之手(hand):在霄辰,“手”指一种助手或帝国构架中的一个阶层。一名女皇之手属于第一阶层的臣属,位于低阶职位的人也会有力弱之手。一些帝国之手只在暗中行动,比如那些指挥觅真者和听者的人。其他的帝国之手都会在衣服上绣出相应数量的金色手掌,以表明自己的身份和地位。 主管(head Clerk):灰宗首脑的称号。现在白塔中的这个位置属于瑟兰嘉·科尔文。 心组():黑宗组织的基本单位,相当于一个独立的细胞。一颗心包括三名彼此认识的黑宗姐妹。每颗心的成员都知道其所在心以外的一名黑宗,和她属于同一颗心的另外两个人则不知道这名黑宗。 真龙军团(Legion of the Dragon):一个大规模的军事组织,全部由步兵组成,向转生真龙宣誓效忠,由达弗朗·巴歇尔训练。真龙军团的制度规格由巴歇尔和麦特·考索恩一同制定,与普通的雇用步兵完全不同,有许多人志愿加入这支部队。同时,真龙军团中也有大量成员来自投奔黑塔但被淘汰的人。黑塔首先会召集一个地区愿意追随转生真龙的人,借助通道将他们带到凯姆林附近,再挑选出能够学习导引的男人。其余绝大多数人都被送往了巴歇尔的训练营地。 窥听者(Listener):一个霄辰的间谍组织。几乎每一个霄辰贵族、商人和银行家的下属中都会有一名窥听者,有时达科维之中也会有窥听者存在,但极少有公开身份是侍圣者的窥听者。他们并不会采取任何主动行动,只会观察、倾听和报告。他们的报告会被呈交给管理他们和觅真者的力弱之手。这位力弱之手则会以此为参考,指挥属下的觅真者,以进行下一步行动。 马拉斯达曼尼(marathdamane):古语中“必须负铐者”之意思,霄辰人用这个称谓称呼所有能够导引,却没有戴上罪铐成为罪奴的女人。 控兽士(morat):古语中“管理者”的意思。在霄辰人中,这个词被用于称呼那些操控军用怪兽的人。比如操控骑乘雷肯的雷肯骑士,他们还有一个非正规的外号“飞人”。 先知(Prop):即自称为真龙先知(Prop of the Lord Dragon)的马希玛·达加。这名曾经的夏纳士兵在经历过一系列变故后,相信自己受到了启示,他的使命就是四处传播转生真龙的讯息。他坚信,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明白转生真龙是光明的化身,要为响应转生真龙的号召做好准备。他和他的追随者们会使用一切手段强迫其他人歌颂转生真龙的荣光。那些拒绝服从的人都只有死路一条。就算是那些没能立刻宣誓效忠的人,也往往会被烧掉住宅和店铺,甚至遭受鞭打。他抛弃了自己的名字,只以“先知”自称。他在海丹和阿玛迪西亚的许多地区造成了严重的混乱,现在那些地区有很大一部分处在他的控制之下。在他离开后,霄辰人在阿玛迪西亚重建秩序。海丹则处在至高王冠议会的管辖中。现在他加入佩林·艾巴亚的麾下,佩林将带他去见兰德。不知为何,他一直留在佩林身边,尽管这显然耽搁了他见转生真龙的时间。追随他的人都处在社会的最底层。其实这些人中有不少人曾经相当富有,或者具有一定地位。他们愿意沦落于此,或许是受到先知个人魅力的吸引,或许是受到某些强制性的压力。他的死因至今还是个谜。 女王卫兵(Queen's Guards):安多精英军事部队,在和平时代,女王卫兵负责维护女王的法律,维持和平。女王卫兵的制服包括一件红色上衣,光亮的锁链护甲和板甲,一件光彩耀眼的红锦斗篷和一顶带护面甲的圆锥形头盔。高级军官在肩膀上有金结肩章,还有可能佩黄金狮头马刺。女王卫兵中最新出现的一支部队是王女的私人卫队,这支部队全部由女性组成,唯一的例外就是队长督伊林·麦拉尔。 红臂队(Redarm):红手队中的一些士兵被挑选出来,暂时充当宪兵的角色,防止其他红手队士兵在城镇乡村中制造麻烦和灾祸。他们会得到这个名字,是因为当他们在执勤时,衣袖从袖口到手肘处会缝缀很宽的红色条块。红臂队一般都是最有经验、最可靠的士兵,因为红手队对平民造成的损害都必须由红臂队来赔偿,所以他们会竭尽全力确保整个红手队遵守纪律,没有扰民行为。一些前红臂队成员被挑选出来,陪同麦特·考索恩前往艾博达。 觅真者(Seekers for truth):隶属霄辰皇廷的一个警察/密探组织。虽然这个组织的大部分成员都是霄辰皇族的奴隶财产,但他们拥有广泛的权力,即使是一名王之血脉(霄辰贵族)也会因为未能回答觅真者的质问或是未能妥善配合觅真者的行动而遭到逮捕。至于这些逮捕的条件,完全由觅真者自己决定,而这样的案件会直接由女皇最终做出判决。身份是达科维的觅真者会在双肩各纹有一只乌鸦和一座高塔。与视死卫士不同,觅真者很少会向别人展示自己的乌鸦纹身,因为这样很容易让他们暴露身份。 沙塔(Shara):艾伊尔荒漠以东的一个神秘国度,丝绸、象牙以及其他诸多贸易商品都来自于此。这个国家由排斥外人的民族性格和漫长的城墙所保护。很少有人知道沙塔,那片土地上的居民一直严守着关于他们的文化的秘密。沙塔人否认兽魔人战争曾经影响过他们。不过艾伊尔人的报告恰恰相反。他们也否认亚图·鹰翼曾经试图入侵他们的国土。不过这也不符合海民所见证的历史。从那个国家里泄露出来的点滴讯息表明,沙塔人由一名独裁君主统治,如果这位君主是女性,即名为师宝安;男性名为师宝玳。每一位君主统治时限为七年,然后便死去,统治权由其伴侣继承,这位伴侣在统治七年后也一样要死去。从世界崩毁开始,沙塔一直延续着这种统治模式。沙塔人相信,这种死亡是“因缘的意志”。 沙塔同样有导引者,他们的称谓是阿亚德。从出生开始,他们的脸上就有了刺青。女性阿亚德严厉地操纵着阿亚德律法。如果阿亚德和非阿亚德之间发生性关系,非阿亚德将被处以死刑;而如果阿亚德被证明对非阿亚德有强迫行为,那么阿亚德也将被处决。如果有孩童在这种两性关系中诞生,他将被扔到野外,任凭其死在那里。男性阿亚德主要被用来繁衍后代。他们不会接受任何形式的教育,甚至不懂得该如何读写。当他们二十一岁,或者开始导引时,他们就会被杀死,尸体将被火化。原则上,阿亚德只能在师宝安或师宝玳的命令下才能导引至上力。沙塔的君主身边总是环绕着女性阿亚德。 实际上,就连那个国度的名字也还无法确定。人们对它的称谓除了沙塔之外,还有舍姆莱、库丹辛、托玛卡、奇盖利和施博亚。 蛇与狐狸(Snakes and Foxes):一个深受孩子们喜爱的游戏。但他们长大后就会明白,除非打破游戏规则,否则这个游戏根本不可能取得胜利。这种游戏要用到一副棋盘,棋盘上画着网状的纹路,纹路上标有指向箭头。十枚圆形棋子上画着三角形,代表狐狸;十枚圆形棋子上画着波浪线,代表蛇。在这个游戏开始时,要念诵:“勇气得加强,火焰得目盲,音乐得晕眩,铁得缚绑。”同时还要用一只手绘出一条波浪线穿过一个三角形的图案。游戏中透过掷骰子来决定玩家、蛇和狐狸的步数。如果一条蛇或狐狸落在代表玩家的棋子上,他就离开了游戏。只要按照规则进行游戏,这种情况肯定会发生。 继承期(Succession):一般来说,这表示一个家族从另一个家族手中继承王位的时期。在安多,这个词汇泛指摩黛伦死后诸家族争夺王位的时期。提格兰的失踪使得曼提尔家族失去了王太女,两年之后,传坎家族的摩格丝才登上王位。在安多以外,这场战争被称为第三次安多继承之战。 塔拉朋(tarabon):爱瑞斯洋沿岸的国家,首都是坦其克(tanchico)。曾经是一个贸易极度繁荣的国家,以小地毯、染料和照明者行会制造的烟火而著称。但这个国家一直在穷于应付与阿拉多曼和国内发誓效忠转生真龙的人们的战争,国家的状况已经完全因为战火而毁坏了。当霄辰人到来时,它成为一颗伸手便能摘取的熟透的果实。现在,它被霄辰人牢牢地控制着。照明者行会的礼堂已经被摧毁。照明者们变成了达科维。大多数塔拉朋人对霄辰人能够恢复社会秩序而心存感激,因为霄辰人允许他们继续以前的生活,并没有进行太多干扰,所以他们也没有心思发起反抗,将霄辰人赶走。但还是有一些领主和军人置身于霄辰统治的影响之外,竭尽全力试图夺回他们的国土。 王之血脉(the Blood):霄辰人对于贵族的称谓。王之血脉有四个等级,两级为高阶王之血脉,两级为低阶王之血脉。高阶王之血脉会将除拇指外的四根手指指甲留长到一寸,并剃光头顶两侧的头发,只留下中间一道发冠。男性的发冠比女性的更窄。发冠中的头发长度根据流行风格的不同而改变。低阶王之血脉也会留长指甲,但他们会剃光头侧和后脑的头发,只留下一个碗状发式,同时脑后有很宽一缕可以留长的头发。男性常把这缕头发留到齐肩长度,女性则留到腰际。最高位阶的王之血脉被称为女大君或大君,他们每只手的食指和中指指甲都图绘彩漆。之后各位阶的王之血脉都只被简单地称为“大人”。高阶王之血脉中较低一级只会在食指指甲上涂漆。高一级的低阶王之血脉会在无名指和小指指甲上涂漆。最低阶的王之血脉只会图绘小指的指甲。女皇和皇族的直系亲属会将头发完全剃光,且在除拇指以外四根手指指甲上全部涂漆。一个人有可能生来就是王之血脉,普通人也常会因非凡的功绩和为帝国做出的贡献而被晋升为王之血脉。 弃光魔使(the Forsake):这是史上13名最强的两仪师在舍弃光明、投身暗帝以换取永生不死后所获得的称号,他们对自己的称谓是“使徒”。根据传说和片段的史料显示,他们在暗帝再度被封印时也跟着一起遭到囚禁。至今他们的名号依旧会被拿来吓唬不乖的小孩。他们是:阿极罗、亚斯莫丁、巴萨摩、拜拉奥、狄芒德、古兰黛、伊煞梅尔、兰飞尔、麦煞那、魔格丁、雷威辛、沙马奥和色墨海格。虽然世人相信在暗影之战中只有他们背弃了光明。但实际上背弃光明的并不仅仅是他们,这13名弃光魔使只是所有光明的叛徒中位阶最高的。自从他们在封印中醒来以后,他们的数量已经缩减了。一些最近与弃光魔使打过交道的人相信,男性弃光魔使中只有狄芒德和沙马奥还活着,女性中则只有古兰黛、麦煞那、魔格丁和色墨海格还活着。但最近发生的一些诡异事件表明,或许暗帝已经遴选出新的弃光魔使,或者坟墓之王透过某种手段,唤回了已死的人物,而这两名重新被赋予肉体的弃光魔使被称为奥森加和亚兰加。最近,一个自称为莫瑞笛的男人出现了,他也许是另一个被暗帝从墓穴中唤醒的已死弃光魔使。还有一个自称为辛黛恩的女子可能也是这种人。但因为亚兰加本是一个男人,却作为一个女人被唤醒,所以莫瑞笛和辛黛恩这些名字可能只是一种身份的掩饰。这些还需要进一步的信息才能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