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之轮04·暗影渐起》 各界赞誉 甫一出版即登上纽约时报畅销排行榜冠军。《时光之轮》系列不仅在销售成绩上获得肯定,作者罗伯特·乔丹恢弘的笔触更让全球四千万读者为之疯狂。 “气势恢弘,波澜壮阔的《时光之轮》重新定义了奇幻文学,开启了无数通向不可思议的幻想世界的大门。” ——马丁(《冰与火之歌》作者) “《时光之轮》……在英语世界,极少有其他的奇幻传说能与它相提并论,能超越它的就更是微乎其微了。” “宏大的、令人敬畏的、丰富多彩的故事情节,让人不由得想起托尔金的作品。” “罗伯特·乔丹开始统治由托尔金一手开创的世界。” “《时光之轮》系列是惟一一部我致以崇高敬意的作品,与之相比,几乎每一部我读过的其他奇幻作品都黯然失色……这个系列有可能会成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奇幻著作,时间将会说明一切。” “罗伯特·乔丹写下了关于光明和黑暗的鲜明形象,有时又有孩子气的惊奇,这里面虽然有着淡淡的托尔金风味,但他也创造了鲜明的自我写作风格。” “《时光之轮》兼具文字的优美和情节的丰富,其中包含着格林兄弟的天真与魅力;贺胥黎的《勇敢新世界》的社会道德精神。这一切,再加上有血有肉的人物、隐秘晦涩的譬喻、趣味性的调剂、生动优美的自然风景,还有那种关于永恒的迷人感觉。作者借助一种语言创造了一个文学世界和这个世界可能具有的一切真实性。” ——布鲁斯特·米尔顿·罗伯森,默特尔海滩太阳报 “全方位感觉的史实。” “一场幻梦般的景象。” ——SFX(英国著名大型幻想综合网站) “那些读奇幻的人可以欣喜若狂了,这是真正的艺术!” 主要人物表 兰德·亚瑟:来自两河流域伊蒙村的牧羊少年,现在被宣称是转生真龙。 麦特·考索恩:来自两河流域伊蒙村,兰德的好友,具有难以置信的幸运。 佩林·艾巴亚:来自两河流域伊蒙村,兰德的好友,具有与狼沟通的能力。 艾雯·艾威尔:来自两河流域伊蒙村的少女,目前是白塔的一名见习生。 奈妮薇·爱米拉:来自两河流域伊蒙村的女子,目前是白塔的一名见习生。 伊兰:安多女王摩格丝的女儿,目前是白塔的一名见习生。 明:全名是伊尔明黛达,一名拥有判读人类周遭灵光能力的少女。 萨琳·巴歇尔:一名号角狩猎者,又名菲儿,后来嫁给佩林。 罗亚尔:一名来自商台聚落的巨森灵,喜欢读书,酷爱树林。 汤姆·梅里林:一名走唱人。 泽凌·散达:提尔人,一名捕贼人。 玉座:两仪师的领袖,本名为史汪·桑辰,原属蓝宗两仪师。 沐瑞:一名蓝宗两仪师。凯瑞安达欧崔家族,雷芒国王的侄女。 岚:约缚于沐瑞的护法战士。 维林:一名褐宗两仪师。 莉亚熏:一名红宗两仪师,后来被证实是潜伏在白塔、效忠暗帝的黑宗两仪师。 爱莉达:一名红宗两仪师,曾是安多女王摩格丝的顾问。 盖温:摩格丝女王的儿子,伊兰的哥哥,目前在白塔学习护法的战斗技艺。 鲁拉克:艾伊尔人,塔戴得艾伊尔部族的首领。 艾玲达:一位塔戴得艾伊尔苦漠氏族的枪姬众,被智者选中的女子。 高尔:岩狗众的首领。 贝恩:一位拉得艾伊尔黑岩氏族的枪姬众。 齐亚得:一位高辛艾伊尔石河氏族的枪姬众。 戴恩·伯恩哈:圣光之子战斗指挥官杰夫拉·伯恩哈之子,现为圣光之子将军。 贝尔·多蒙:一名出生在伊利安的船长,喜欢收集古老的物品,并且有债必还。 艾格宁:一名身负任务的霄辰女战士。 兰飞儿:在十三名弃光魔使中,能力仅次于伊煞梅尔,又名“夜之女”。 杰辛·奈塔:一名在艾伊尔荒漠旅行的走唱人。 大事记 时间之初 创世主创世: 同一瞬间,暗帝撒丹被封印在煞妖谷,他是所有邪恶的源泉。他许诺谁若帮助他获得自由,他将给予曾服侍他的人难以想象的力量和财富,以及永生。 此时,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极少数能够操控至上力的人,他们可以利用至上力施行常人仅能够想象的巨大能力和奇迹,这些人被称作两仪师。他们成立了自己的组织,分为男性两仪师和女性两仪师。 两仪师中有些人因为追求永生和力量,成为暗帝撒丹的崇拜者,试图将暗帝从牢狱中拯救出来,他们和暗帝的其他追随者被称为暗黑之友。 传说纪元时期(起始时间不详,结束于世界崩毁之后) 大约三千年甚至更久以前,暗影战争爆发: 这是暗黑之友为拯救暗帝撒丹而发动的,又称作至上力之战。暗黑之友中最强大的十三个叫做背弃者。 同时,暗帝创造出兽魔人——一种人类跟野兽混血的扭曲种族,它们和暗黑之友一起进攻人类。 就在暗黑之友几乎快要成功时,男性两仪师路斯·瑟林·特拉蒙带领一百位男性两仪师(百盟团,传说纪元中力量最强大的战士),到煞妖谷重新封印了暗帝和那些背弃者,并制造了七片心灵之石,放置在暗帝囚禁之处的七处焦点上,一旦毁坏了这些心灵之石,暗帝就能被重新释放。 暗影战争结束之后,疯狂之年代开始: 在暗影战争中,当暗帝被路斯·瑟林·特拉蒙等男性两仪师封印时,他也发出了还击,用邪恶污染了真源男性的那一半,使得所有从真源获取力量的男性引导者都变得疯狂。 被称为“真龙”的两仪师路斯·瑟林就找出了他所有的亲属,一个不留地全部杀死了,因此他得到了“弑亲者”的称呼。他最后毁灭了自己,但根据真龙预言,真龙将会在人类最危急的时刻转生,以拯救人类,不过转生真龙将会再度造成世界的崩毁。这段时间就被称为疯狂之年代,其确实长度无人知晓,但据信几乎延续了将近一百年,直至最后一名男性两仪师死亡。 疯狂之年代结束时,世界崩毁: 在疯狂之年代中,男性两仪师因为陷入疯狂而开始了毁灭世界的举动,这个世界的许多疆域因此而不宜人居,幸存者如同风中的沙砾一般四散飘零。这段大毁灭的经过被以“世界崩毁”之名记载于故事、历史和传说中。 世界崩毁之后,传说纪元结束。 灭后纪元时期(元年不详,大约是世界崩毁之后数百年,结束于兽魔人战争之后) 灭纪300年左右,十国联盟形成: 这是在世界崩毁、国家再度形成后所组成的联盟,他们的目的是摧毁暗帝。 灭纪335—336年,出现伪龙罗林·灭暗者。 灭纪1000——1300年左右,兽魔人战争期间: 这是持续了超过300年的一连串战争,在这段时间里,兽魔人的军队在全世界到处肆虐,他们的领袖是魔达奥,也是暗帝创造的生物。最后,大多数兽魔人都被消灭或者赶回妖境中。 在这漫长的战争中,有许多国家被彻底破坏,甚至还有些国家的疆域完全变得不宜人居。十国联盟也在兽魔人战争中被破坏,曼埃瑟兰就是在这场战争中灭亡的。 这段时间的历史都毁于战火,剩下的只有断简残篇。 灭纪1300—1308年,出现伪龙尤瑞安·石弓。 自由纪元时期(始自兽魔人大战之后,至百年战争结束) 自由纪351年,出现伪龙达维安。 自由纪939—943年,第二次龙之战争: 这是一场对抗伪龙桂尔·亚玛拉桑的战争。在这场战争中,一位名叫亚图的年轻国王有着非常突出的表现,即后来的亚图·鹰翼。 自由纪943——994年,亚图·鹰翼统治时期: 这名传奇君王的帝国包括了世界之脊西方的全部疆域,甚至远达艾伊尔荒漠以外的一些区域。他还于自由纪992年派出大军横渡爱瑞斯洋,期冀完成世界与民族的统一。但在他过世之后,这些远征军的联系就全都断绝了,而因为他的过世造成的权力虚悬,则直接引起了随后的百年战争。 自由纪994—1117年,百年战争: 这一连串战争的起源都是由于亚图·鹰翼的去世所造成的权力结构转移和变动所致。它们造成了巨大的破坏,爱瑞斯洋和艾伊尔荒漠之间的土地大都荒废,从暴风海到妖境之间的人群几乎全都被牵扯进去,历史纪录几乎全部被毁灭。亚图·鹰翼的帝国也在战争中分崩离析,之后,近代各国才陆续建立。 百年战争期间,圣光之子组织建立: 其目的是对抗日益猖獗的暗黑之友,它在随后的战争期间演化成一个完全的军事组织,痛恨两仪师,并且将所有支持或是与两仪师友好的人们视作暗黑之友。 新纪元时期(百年战争后直至目前) 新纪976—978年,艾伊尔战争: 新纪972年,安多王女提格兰的兄弟路克消失于妖境之后,提格兰随即也跟着失踪,这一意外引发了安多的继承之争,从而间接导致了艾伊尔战争。凯瑞安的国王雷芒死于这场战争中。 新纪997年,出现伪龙洛根。 新纪998年,出现伪龙马瑞姆·泰姆。 新纪998年,真龙现世: 在两河流域的小乡村伊蒙村,三名年轻人——兰德、麦特和佩林——遭到黑骑士和兽魔人的追杀,开始了对抗暗帝、拯救世界的旅程。转生真龙原来就是牧羊人兰德,他和他的朋友们,又会遭遇怎样的传奇历险呢? 前情提要 第三部《转生真龙》中关于真龙转生的预言日渐明朗,现实与梦境的牵绊愈来愈深,兰德等人追逐因缘的轨迹兵分四路,最后殊途同归在提尔之岩。 夏纳战士目睹了兰德与暗帝战斗的景象,相信兰德是转生真龙,从而聚集在他的真龙旗下。而麦特为了斩断红宝石匕首的诅咒,随褐宗两仪师维林前往塔瓦隆,同行的还有奈妮薇、艾雯、伊兰,以及“嗅罪者”修林。尽管真龙转生的消息已经传开,可猜忌与混乱也随之而来,狩猎者依然在全力搜寻瓦力尔号角,兰德本人则与两仪师沐瑞分歧日深。 佩林在梦中得到警告:“三条线编织在一起,分担着另一个毁灭的命运。一条被切断,三条全断。”并首次见到禁忌之剑凯兰铎。原来在真龙预言中,真龙舞起凯兰铎,提尔之岩将会陷落,这是真龙转生最重大的迹象之一。在一次兽魔人的袭击后,兰德不想再有人因他而死,所以不辞而别,离开队伍独自前往提尔,沐瑞、佩林等人前去追寻。离开时,明对佩林说在他肩上看见一只猎鹰和一只鹰,警告他要小心美丽的女人。 奈妮薇、艾雯等人回到塔瓦隆,却因擅自离开而被玉座处罚去厨房帮工。其实玉座另有计划,原来之前莉亚熏与十二个黑宗两仪师离开塔瓦隆,并抢走若干特法器,玉座授意奈妮薇与艾雯乘被惩罚之机调查此事,奈妮薇拉伊兰共同参与。 麦特得到救治。艾雯由于被认为具有梦卜的能力,而得到了珂芮宁·尼达的梦戒特法器,借此可以进入梦的世界——特·雅兰·瑞奥德。在成为见习生的仪式中,艾雯发现黑宗两仪师与十三名魔达奥融合,将产生更可怕的后果——惊怖领主。在一个神秘口信的引导下,奈妮薇、艾雯、伊兰发现了黑宗留下的物品,并察觉其中很多迹象都指向提尔。在玉座的首肯下,她们决定动身前往提尔,临行前她们协助麦特离开塔瓦隆,让麦特捎信给伊兰的母亲——安多女王摩格丝。 麦特凭借自己卓越的运气,通过赌博为自己赚足路费,却受到灰人伏击,又在客栈遇到走唱人汤姆·梅里林。麦特劝说汤姆同行,在送信过程中,却无意中发现女王的新顾问加贝瑞将对伊兰不利,便与汤姆搭船赶往提尔去保护奈妮薇、艾雯和伊兰。 沐瑞、岚、佩林与罗亚尔一路急追兰德,途中由于佩林救了一名被俘的艾伊尔人而被迫改走水路。船离岸时一名叫做萨琳·巴歇尔的女子要求加入,她自称狩猎者,并要求佩林称她为菲儿,意思是“猎鹰”。这使得佩林再次想起明临别时的预言。 奈妮薇、艾雯和伊兰在救了一名艾伊尔枪姬众后,又被这批艾伊尔人所救。经过长途跋涉,奈妮薇三人在提尔登陆,通过当地智妇桂娜大妈的帮助,请捕贼人泽凌·散达帮忙寻找逃亡的黑宗两仪师。 佩林等人也抵达了提尔,他们在一家旅店住下后,佩林帮助隔壁铁匠打铁,借此思考自我,得到铁匠赠予的一柄铁锤,这期间菲儿一直注视着他。随后沐瑞调查回来,召集大家说萨门大君就是弃光魔使之中的拜拉奥,并推测拜拉奥因为无法拿到凯兰铎,而设计让兰德拿到剑后进而抢夺。 由于黑宗两仪师的施法逼迫,泽凌泄露了奈妮薇三人的秘密,三人被莉亚熏等黑宗擒获。恰巧麦特为给汤姆治病找到桂娜大妈,得知她们被抓的消息,便立即赶往提尔之岩城堡。在城堡中麦特遇到泽凌,当听说麦特准备潜入石堡救出女孩,内疚不已的泽凌也加入了麦特的援救行动。 菲儿误中了本来是为沐瑞设下的陷阱,被摄入梦境中。沐瑞决定乘机攻击潜伏在提尔之岩城堡的弃光魔使拜拉奥。佩林则选择进入梦境救助菲儿,来到了梦里的提尔之岩。 艾雯在地牢中醒来,发现梦戒还在,便借此进入特·雅兰·瑞奥德里导引,与守卫的黑宗两仪师展开争斗。 此刻兰德也来到了提尔之岩,一路杀向凯兰铎所在的地方。因缘的线索在提尔之岩编织交汇,暗帝与真龙的战斗再次展开……真龙挥舞凯兰铎,提尔之岩终于陷落,龙之人众聚集在兰德身旁。在提尔之岩城堡上空,真龙旗高高飘扬,街道上的人们都在高声颂扬转生真龙的名字。 第一章 暗影的种子 暗影将覆盖世界,让每一片大陆陷入黑暗。即使在最渺小的角落里,也找不到光明与安全。根据预言中的记载,自黎明而来之人,孕育自枪姬之人,他将伸出双手,抓住暗影,整个世界将在救赎的痛苦中号叫。全部荣光都归属于造物主,归属于光明,归属于那个将再次转生之人。愿光明从他手中拯救我们。 ——摘自《卡里雅松轮回》之注释 贾拉麦德至高女王珂梅勒的建言姐妹 时光之轮旋转不息,岁月来去如风,世代更替只留下回忆;时间流淌,残留的回忆变为传说,传说又慢慢成为神话,而当同一纪元轮回再临时,连神话也早已烟消云散。在某个被称为第三纪元的时代,新的纪元尚未到来,而旧的纪元早已逝去。一阵风在末日山脉刮起。这阵风并非开始,时光之轮的旋转既无开始,也无结束。但这确实也是一个开始…… 向北又向西,风在清晨的阳光下吹拂,掠过看不见尽头的滚滚草原和零星可见的灌木丛,跨过流淌不息的鲁安河,穿过犬牙交错的龙山顶峰。这座记载于传说中的险峰挺立在广袤的大平原上,轻盈的白云也只能在它的腰间盘绕,碰不到它不断冒出烟气的峰尖。龙山,真龙丧命、传说纪元结束的地方,也是真龙将要或者已经转生之地。向北又向西,将裘德、代伦和亚林代尔等村庄甩在身后。在那里,有雕石花边的拱桥一直通向闪亮之墙。那一片宏大的围墙后面,是许多人心目中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塔瓦隆。每个傍晚,龙山顶峰的阴影刚好能碰触到它。 在这片城墙后面,两千年前由巨森灵建造的建筑物,看上去如同从大地中生长出来,而不是用一砖一瓦搭建而成;将它们塑造成今天这个样子的,似乎是千年来的风雨蚀刻,而不是巨森灵匠人巧夺天工的双手。这些建筑中,有些会让人联想到飞翔的鸟雀,或者是深海里巨大的贝壳。高耸的楼塔,有的呈细长的柱状、螺旋形,还有的在顶端向外扩展成喇叭口形。悬在百步以上的空中桥梁将它们彼此连接,而这些桥常常是没有栏杆的。刚刚来到塔瓦隆的人,都会因这番奇景而惊讶不已。 白塔是这些高塔中最巨大的一座,也是这座城市的主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如同经过抛光的玉石。时光之轮围绕塔瓦隆旋转,塔瓦隆则围绕白塔旋转,这座城里的人们都这么说。来到塔瓦隆的旅行者在看到城外的桥梁前,在他们的船长看到这座巨岛前,就能看见白塔反射着阳光,如同耀目的火炬。围绕在白塔围墙之外的方形大广场和白塔相比,也显得窄小了许多,广场中的人更小得和虫子差不了多少。但即使白塔是塔瓦隆城中最小的一座建筑,作为两仪师力量的核心,它仍然会是这座岛城的君主。 尽管广场上人数众多,但巨大的广场仍旧显得空旷。在广场边缘,熙熙攘攘的人群挤成了一团,人们都在忙着自己的日常事务;但愈是靠近白塔,人就愈少,在高大的白色围墙周围五十步的地方,石板地面上见不到一个人影。当然,在塔瓦隆,两仪师得到的并非只是尊敬,玉座统治着这座城市,就像她统治着两仪师,没有谁会想在不必要的时候靠近两仪师的力量。人们喜欢在客厅里安放豪华的壁炉,并不代表人们喜欢走进壁炉中的火堆里去。 不过真的也有人会来到这里,走上塔前宽阔的阶梯,走向可以让十二个人并肩进入、雕花繁复的大门。两扇大门敞开着,欢迎任何的来访者。总是有人需要帮助,总会有人为某个疑问而来寻求答案,他们认为有些疑难只有两仪师能解决。这样的人有些住在塔瓦隆附近,还有许多来自很远的地方,如艾拉非和海丹、沙戴亚和伊利安。很多人在这里得到了帮助和指点,不过通常不是他们所预料和希望的。 明一直戴着宽大的斗篷兜帽,将她的脸深深地藏在阴影里。天气很热,不过这件斗篷的布料很轻薄,所以人们不会觉得她的穿着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只会以为她是个过于害羞的女子。而且,有许多人在走进白塔时都会害羞的。总之,她只是个不引人注目的普通女孩。她的黑头发和离开白塔时相比更长了一些,不过还是没碰到肩膀。衣裙是朴素的蓝色,只在领子和袖口的地方有一圈窄窄的白色杰瑞可丝镶边。她的衣着就像是一个富裕农夫的女儿穿上她最好的节日衣装,前来白塔拜谒,和其他踏上这道宽阔阶梯的女子一样。至少,明希望她看上去和她们是一样的。她强迫自己不再去看那些女子,不再怀疑自己和她们有什么不同。我能做到。她对自己说。 她一路跋涉来此,绝不能在紧要关头退缩。这样的外表是很好的伪装,白塔里知道她的人都只记得她是个短发、总是穿着男孩的上衣和裤子的女孩,而不是一个穿裙子的少女。它一定要是个有效的伪装,实际上,明对于自己的行动并没有太多的选择。 在接近白塔时,明的胃一阵抽搐。她抓紧胸前包袱的系带,那里装着日常衣物和靴子。实际上,除了寄放在离广场不远处一家客栈的马儿外,她所有的东西都在这个包袱里了。如果运气好,她会在几个小时之后重新骑上那匹阉马,经由欧森特兰桥向南方奔驰而去。 明并不是很想这么快就再回到马背上去,特别是在马鞍上一刻不停地连续颠簸了几个星期之后。但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个地方。她从不认为白塔会是个热情好客的地方,而在这个时候,它几乎就像暗帝在煞妖谷的监狱一样可怕。哆嗦了一下,她希望自己没想到过暗帝。我只想知道,沐瑞会不会以为我到这里来,只是因为她要我这么做?光明助我,我的行为和一个傻女孩简直没什么两样,为了一个愚蠢的男人而做傻事! 她不安地踏上了阶梯,每一级宽大的台阶都需要走两步之后,才能到达下一级台阶。和其他人不同的是,她没有停留片刻,用敬畏的眼神凝望高耸入云的白塔。她只想快点走完这段路。 在大门里面,环绕圆形入口大厅的墙上几乎全部是拱门,求告者们都簇拥在这座扁球形穹顶大厅正中间。几个世纪以来,无数求告者的足迹将这里的白石地面打磨得光滑而凹损。从那些足迹里,至今似乎都能看出它们主人紧张焦急的心情。在这里的每个人,心里都只是想着他们身处的这个地方,还有他们来到这里的原因。一名农夫和他的妻子穿着粗糙的羊毛衣服,互相紧握对方长满老茧的手;和他们并肩而立的是一名穿着天鹅绒缀边丝衣的女商人;一名女仆站在她身后,手里捧着一只雕银小匣子,毫无疑问,那里面装着她的女主人敬献给白塔的礼物。要是在别的地方,这名商人会向如此贴近她的乡下人抛去一个轻蔑的目光,且这对农人夫妇很可能会抱歉地低下头,向后退去。但现在不行,在这里不行。 在求告者中几乎没有男人。明并不因此而感到惊讶。大多数男人在两仪师身边都会感到紧张。所有人都知道,世上曾经有过男性两仪师,而导致世界崩毁的,正是那些男性两仪师。三千年的时间并没有让人们淡忘这段惨剧,尽管时间已经改变回忆中的很多细节,但关于能够导引至上力的男人的故事,仍然是吓唬孩子们最好的工具。因为暗帝对阳极力的污染,让那些男人注定无法逃脱疯狂与毁灭的命运。在这些故事里,最为可怕的人是路斯·瑟林·特拉蒙——龙——路斯·瑟林·弑亲者——开始崩毁世界之人。就算是成年人也会因这些故事而颤栗不已。预言中说,龙会在人们最需要他时转生于世,在末日战争,也就是最后战争中与暗帝对决。但这并不能改变大多数人对于与至上力相关联的男人的看法。现在,任何两仪师都会捕猎有导引能力的男人。在两仪师的七个宗派里,红宗两仪师更是专职于此事。 当然,这和向两仪师求助并不相关,但还是很少有男人会在与两仪师和至上力发生关系时感到轻松的。这样的男人很少,只有护法例外,但每个护法都和两仪师有着约缚关系,所以很难被当成一般的男人看待。俗话说:“男人的手上如果有刺,他宁可切断手臂,也不会请求两仪师帮助。”女人总是用这句话来说明男人的顽固和愚蠢。明却听到不止一个男人说过,丢掉一只手也许会是更好的选择。 她很想知道,如果这些人知道她所知道的事情,他们会有什么样的行动。在尖叫声中四处奔逃,很可能会是这样。如果他们知道她来这里的原因,她也许没办法活着被白塔的卫兵捉住,并被关进监狱。她在白塔里有朋友,但那些朋友既无权势,也没有影响力。如果她的意图被发现,不仅她的朋友们没办法帮助她,很可能还会被她一同拖进绞刑架的绳圈,或者是刽子手的刀下。当然,这是指她还能活到接受审判的情况下,实际上,她很有可能根本来不及受审就被永远地封住嘴巴。 明告诉自己不要再想这种事情。我会活着进去,我也会活着出来。光明烧了兰德·亚瑟吧,是他让我落到了今天这步田地! 有三到四名见习生正在这座圆形大厅里来回巡视,温和地和求告者们说着话。她们的年纪和明差不多,也许还要更年长一些。她们的白色衣裙上没有装饰,只是在衣襟边缘有七道彩色镶边,它们代表着两仪师的七个宗派。不时会有一名全身素白的初阶生从里面走出来,引领某个求告者走进白塔深处。她们比见习生更年轻一些,有些还只是女孩。跟在她们身后的求告者脸上往往充满了热切的希望,但脚步却拖曳着,不愿前行。 当一名见习生出现在明面前时,她紧紧地抓住包裹。“光明照耀你,”卷发女子敷衍塞责地说,“我的名字是芙芮恩,白塔能提供你何种帮助?” 芙芮恩黝黑的圆脸上带着那种忍耐无聊工作的表情。根据明对见习生的了解,她现在也许更想去进行她的研究,学习如何成为两仪师。不过,最重要的是,她没有认出明。她们俩以前在白塔里见过,不过只是一面之交。 明也装作不认识她,低下头,显出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这让她看起来和其他求告者没什么不同,有许多乡下人并不明白见习生和真正的两仪师之间有多么大的差别。她用斗篷遮住自己的脸,朝芙芮恩身边望去。 “我有个问题,一定要向玉座猊下寻求答案——”明开口道。就在这时,三位两仪师出现在入口大厅里。明不由得停住了话头。她们分别从两座拱门走进大厅。 见习生和初阶生只有在两仪师靠近时才会向她们行屈膝礼,除此之外,她们的工作并没有受到影响,也许只是工作的步调加快了些。但求告者们就不是这样,他们看上去全都屏住了呼吸。在白塔和塔瓦隆以外的地方,他们也许会以为这三位两仪师只是三位看不出年龄的女子,三位正值盛年、只是比她们外表的年龄更加成熟的女人。而在白塔里,她们的身份是不言自明的。一名长期与至上力发生关系的女人并不像其他女人一样,会遭受岁月的侵蚀。在白塔里,人们不需要用巨蛇戒来确认两仪师的身份。 一片由屈膝礼形成的波纹在人群中扩散开来。不多的几个男人都痉挛似的弯下腰,甚至还有两三个人跪在地上。那名女富商看起来很害怕,而她身边的那对农人夫妇就像是看到传奇变成了真实。对大多数人来说,和两仪师打交道的经验只是来自道听途说的谣言。在这众多求告者中,除了那些本来就住在塔瓦隆的人之外,真正见过两仪师的人很少。即便是塔瓦隆人大概也很少有机会如此靠近两仪师。 但真正让明僵住舌头的并不是这些两仪师。明有时候能看见人们身边出现不寻常的影像,那是一些转瞬即逝的虚像和光晕。偶尔,她知道其中一些影像的意思。她能看见影像的时候很少,知道其中含意的时候就更少。但只要她能知道,她所解读出来的信息总是正确的。 与一般人不同,两仪师和她们的护法身边总是围绕着各种虚像和光晕。有时候,她们身边的影像舞动变化得过于繁乱,甚至会让明感到晕眩。虽然影像数量众多,但对于解读并没有帮助。明对两仪师的影像所知道的并不比对其他人的更多。但这次,她知道了她不想知道的事情,这让她颤抖不已。 三位两仪师中,她只认识一位,那是一名身材苗条的女子,黑色的长发一直垂到她的腰际。她的名字是安耐达,属于黄宗,她的四周有一圈惨淡的褐色光环,光环上出现了一道道腐烂的裂缝,整个光环随着这些裂缝的腐烂而萎缩、碎裂。安耐达身边的小个子金发两仪师属于绿宗,她的肩上披着绿色流苏的披肩,披肩上的塔瓦隆之焰在她转身时忽隐忽现。在她披肩上的葡萄藤和苹果花刺绣之间,如同生在那里一样,有一个人类的骷髅,一个小的女人骷髅,它经过了清洁,并被阳光晒成了白色。第三位两仪师从大厅另一边的拱门进来,是一名身材丰满的漂亮女人,她没有戴披肩,大多数两仪师在典礼以外的时间里是不会戴披肩的。她扬起的下巴和耸起的双肩说明了她的力量和骄傲,冷冷的蓝眼睛似乎正从一片破烂的血色帘子后方望着大厅里的求告者,深红色的血丝不停地从她的脸上贯流而下。 鲜血、骷髅和光环在她们三个人周围闪烁、消退,再次出现、消退。求告者们敬畏地望着她们,只看见了三位能够碰触真源、导引至上力的女子。只有明看见了更多,只有她知道,这三名女子将要死亡,而且是在同一天。 “玉座不见任何人。”芙芮恩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耐烦,“往后的十天之内,她都没有接见公众的安排。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会安排你拜见能为你提供最好帮助的两仪师。” 明的目光落到臂弯里的包裹上,就停在了那里,有一部分原因是她不想再看到刚才所看到的东西。她们三个人!光明啊!会出什么事,让三位两仪师在同一天死亡?但她知道,她就是知道。 “我有权和玉座猊下谈话,私人谈话。”这是个很少被提出的权利。有谁敢提出?但它确实存在,“任何女人都有这个权利,而我现在就提出这样的要求。” “你以为玉座会亲自和每一个来到白塔的人见面?别的两仪师也能帮助你的。”芙芮恩用加重的口气说出每一个名衔,仿佛是想吓住明,“现在,告诉我你的请求,还有你的名字。这样,初阶生就能知道该带你去找谁。” “我的名字是……伊尔明黛达。”明在说出这个名字时,不禁哆嗦了一下。她一直都很讨厌这个名字,但根据她的记忆,玉座应该是少数听过这个名字的人之一,但愿她还记得。“我有权和玉座猊下交谈,我的请求只能单独对她诉说,我有这个权利。” 见习生扬起一边的眉毛,“伊尔明黛达?”她的嘴唇扭曲成一个调侃的微笑,“你这么坚持你的权利。好吧,我会告诉撰史者,你想和玉座进行私人会面,伊尔明黛达。” 明听着她故意用加重的音调说出“伊尔明黛达”,很想甩她耳光,但还是努力地嘟囔出一声:“谢谢。” “先不必急着谢我,毫无疑问,在撰史者有时间做出答复之前,你得要等上几个小时,而且她一定会告诉你,你可以在玉座下次会见公众时提出你的请求。耐心等待吧,伊尔明黛达。”她给了明一个虚假的微笑,便转身离去了。 明咬牙切齿地抱着她的包裹靠在两座拱门间的墙上,并试着想躲进白色的岩石浮雕里。不要信任任何人,在见到玉座前都要尽量避免别人的注意。这是沐瑞对她的叮嘱。沐瑞是她信任的两仪师之一,至少在大多数时间里是可以信任的。不管怎样,这是个不错的建议。她所要做的就是见到玉座,然后她的任务就完成了。她又能穿上她自己的衣服,探望她的朋友,并离开这里。她不再需要躲躲藏藏的了。 看到那三位两仪师离开大厅,明不禁松了口气。三名两仪师在同一天死亡,这是不可能的——一般人一定会这样说。但它一定会发生。无论她说什么,或是做什么,都无法改变。当她知道一个影像的含意时,它就会实现。但她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玉座,这件事或许和她为沐瑞带来的讯息同样重要,虽然她仍然无法相信这件事。 另一名见习生走出来,接替先前的同伴继续工作。在明的眼里,横栏飘浮在见习生的苹果脸前面,仿佛是一个笼子。初阶生师尊雪瑞安正朝大厅里望过来,瞥了明一眼。明急忙低头盯着脚下的石板地面。雪瑞安相当熟识她,而且,这位红发两仪师的脸看上去满是瘀伤和裂痕。当然,那只是个影像,但明还是咬紧了嘴唇,才没有让自己脱口惊呼出声。雪瑞安,伴随着她的冷静、威严和镇定,给人的感觉如同白塔一般不可动摇。没有东西能伤害雪瑞安,但这样的事情确实将要发生。 门边还有一位明不认识的两仪师,她戴着褐宗两仪师的披肩,走在她身边的是一名身穿红色羊毛衣服的矮胖妇人,衣服的做工相当精致。矮胖妇人走起路来像女孩一样轻快,容光焕发,还差点因为克制不住的快乐而大笑起来。褐宗两仪师也在微笑,但她的光晕正在衰退,如同一根烧尽的蜡烛。 死亡——损伤、囚禁和死亡,对于明来说,这一切就像是印在纸上那样清晰。 明盯着自己的脚尖,她不想再看到这些影像了。但愿她能记得,她心想。在她从迷雾山脉到这里的漫长旅途中,她一直都不曾感到绝望,甚至在先后两次有人试图偷窃她的马匹时,她也没有。但她现在感到绝望了。光明啊,但愿她能记得那个该死的名字…… “伊尔明黛达?” 明吓了一跳,站在自己面前的黑发初阶生看起来才刚到能够离开家的年纪,也许是十五岁或者十六岁,不过她正努力让自己显得庄重一些。“嗯?我是……那是我的名字。” “我是赛拉,如果你想跟我来……”赛拉尖细的声音显得有些惊讶,“……玉座猊下要在她的书房会见你,就是现在。” 明终于松了一口气,急忙跟在她身后。 明的面孔仍然藏在斗篷的深兜帽里,但这并不能阻止她对四周的观察。她看到的愈多,就愈急着想见到玉座。宽阔的走廊地面上铺着颜色亮丽的瓷砖,墙壁上装饰着织锦挂毯,黄金灯架排列在走廊两侧,但走廊里却见不到几个人影——白塔本来是为了比现在更多的人众而建的。当明在白塔里拾级而上时,她看见的每一个人几乎都带着表明暴力与危险的虚像和光晕。 不止一个护法从她们身边匆匆而过,却没有人看她们一眼。这些男人就像是正在狩猎的狼,他们的剑和他们本身的致命感相比,都显得黯然失色。但明在他们身上看到鲜血四溢的脸,遍布全身的伤口,刀剑和长矛在他们的头顶舞动,正朝他们步步进逼。他们的光晕都在疯狂地闪烁,闪耀着匕首锋刃死亡的光芒。她看见死人在行走,知道他们会与那些大厅里的两仪师在同一天死亡,顶多多活一天。一些胸前佩戴塔瓦隆之焰徽章的仆人在为他们的工作而奔忙,其中有男也有女,他们身上也都带着暴力的痕迹。明从眼角瞥见侧廊中的一位两仪师,锁链环绕在她周围的空气中;另一位两仪师从明和她的领路人面前横穿而过,一副银色的项圈套在两仪师的脖子上。明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止了,她一心只想尖叫。 “从没来过这里的人往往会被这个地方所震撼,”赛拉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更加低沉自然一些,仿佛白塔就像是她的家乡一样,但显然不太成功。“不过你在这里是安全的,玉座自会安排好一切。”说到玉座的时候,她的声音又变得尖细了。 “光明啊,但愿她能安排好。”明低声嘟囔着。初阶生给了她一个安慰的微笑。 当她们走到玉座书房外的走廊时,明的肠胃几乎纠成了一团,她差点就踩在赛拉的脚跟上。她早就想超过赛拉,跑进玉座的房间了,只是因为要假装成一个第一次来到白塔的人,她才不得不亦步亦趋地跟在赛拉身后。 玉座房间的一扇门打开了,一名金红色头发的年轻男子从里面走出来,几乎一头撞进了明和陪她而来的领路者中间。他的个子很高,腰杆挺直,身体强壮,蓝色的外套在袖子和领子上装饰着繁复厚重的金线刺绣。他是传坎家族的盖温,安多女王摩格丝的儿子,他身上的每一寸地方都在告诉别人,他是一位正在生气的高傲年轻爵士。明没来得及低下头,盖温直接望进她的兜帽,看到了她的脸。 盖温的眼睛因为惊讶而睁得老大,又立刻眯成两道细缝,只露出一点冰的蓝色:“你回来了,你知道我妹妹和艾雯到哪里去了?” “她们不在这里?”突然而至的惶恐让明忘记了一切。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抓住了盖温的袖子,急切地盯着他,逼得盖温不得不后退一步。“盖温,她们在几个月前就应该回白塔了!伊兰、艾雯和奈妮薇,和她们在一起的还有两仪师维林和……盖温,我……我……” “镇静一点。”盖温说着,将她抓住自己袖子的手轻轻挪开,“光明啊!我不是想把你吓成这样的。她们平安回来了,但却对她们去了哪里和为什么要离开一个字也不说,至少对我是一个字也不说。我想,你会告诉我一些事情?”明觉得自己把表情维持得很自然,但盖温看了她一眼,又继续说下去:“我想你不会,这个地方的秘密还要多过……她们又消失了,奈妮薇也消失了。”盖温说到奈妮薇的时候,就好像她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附属品。奈妮薇是明的朋友,但对盖温来说却没什么意义。他的声音又变得粗蛮起来,语气每一秒都变得更加紧张:“又一次,不留一个字就离开了,一个字都没留下!她们好像是正在某个农场,为了她们上次的逃跑而忏悔苦修,但我不知道那个农场在哪里。玉座从不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 明哆嗦了一下,片刻之间,干涸的血痕让盖温的脸仿佛罩上一张残酷的面具。这让明受到了双重打击,她的朋友们离开了——这一路上,她心里只要想到回白塔能遇到这些朋友,总是让她感到安慰——还有盖温将在两仪师死亡的那一天受伤。 尽管自从走进白塔以来,她看见了那么多凶兆,尽管她很害怕,但刚才那些景象并没有对她造成真正的触动。打击白塔的灾难会扩散到塔瓦隆以外很远的地方,但她不属于白塔,她永远也不会属于这里。不过盖温是她认识的人,是她喜欢的人,他现在却要受到伤害,且他受到的伤将远不止于流出那些血,远不止于肉体的伤害。巨大的灾祸裹挟住白塔,让明受到打击的是,遭受伤害的将不仅仅是与她有着深深隔阂的两仪师,还有她的朋友,她们是属于白塔的。 从某种角度来看,明很高兴艾雯她们不在这里,很高兴自己不必看到她们,她害怕在她们身上看到死亡的痕迹。但明又希望能看到她们,她想确认她的朋友们身上没有异常,或者有着能够活下来的痕迹。光明在上,她们到底在哪里?为什么要离开?明了解这三个人,她觉得如果盖温不知道她们在哪里,很有可能是她们不想让他知道,很有可能是这样。 突然间,她记起自己身处何地,以及来到这里的原因。这里并非只有她和盖温两个人。赛拉似乎也忘记了她正要带领明去拜见玉座,她似乎已经忘记除了这名年轻爵士以外的一切事情,而这名年轻的爵士却对瞪大双眼的初阶生视而不见。不过,继续装成初来白塔的普通人已经没有意义了,明正站在玉座房间的门口,没有任何人能阻挡她了。 “盖温,我不知道她们在哪里,但如果她们正在农场进行苦修,也许此刻她们全身都是汗水,泥巴一直沾到她们的腰际,而她们肯定最不想让你看见她们这副样子。”实际上,她们三个人的失踪让明几乎和盖温一样不安。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有太多的事情正在发生,有太多的事情和她们,和她有着关联。但她们被送出去接受惩罚并不是不可能的事。“你触怒玉座对她们并没有帮助。” “我不知道她们是不是在农场,我甚至不知道她们是否还活着。如果她们真的只是在拔野草,为什么又会有这么多的隐瞒与回避。如果我妹妹出了什么事……或者是艾雯……”他紧盯着自己的靴尖,皱起了眉,“我是被派来照看伊兰的,如果我不知道她身在何方,我怎么保护她?” 明叹了一口气:“你以为她需要照顾?她们需要保护?”但如果是玉座派她们去了某个地方,也许她们真的需要保护。玉座会把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派到熊窝里去,只给她一根鞭子当武器,如果这样符合她的目标。她还会预期那个女人回来时,手里能拿着一张熊皮,或者是牵着一头被锁链绑住的熊,一切如玉座所令。但如果明把这些想法告诉盖温,只会加强他的怒火和担忧。“盖温,她们已经向白塔立下誓言,如果你胡乱搅局,她们会不高兴的。” “我知道伊兰不是孩子,”盖温显出一副强自忍耐的样子,“虽然她总是在像孩子般逃跑和当两仪师玩之间摇摆不定。但她是我妹妹,而且,她还是安多的王女。继母亲之后,她将成为女王,安多需要她安然无恙地坐上王座,而不是另一场继承战争。” 当两仪师玩?很显然的,盖温不清楚他妹妹的天赋。自从有安多这个国家以来,安多的王女全都会被送到白塔接受训练,但伊兰是第一个有足够天赋可以晋升为两仪师的王女,而且是一位强大的两仪师。很有可能,盖温也不知道艾雯和伊兰同样强大。 “那么,无论她是否愿意,你都会保护她?”明的语气相当冰冷。她想让盖温知道,他犯了一个错误,但盖温没注意到这个警告,只是同意地点了点头。 “自从她出生的那一天起,这就是我的责任,我的血永远都要护卫在她前面,我的生命要在她之前献出。当我刚刚能在她的摇篮外看着她的时候,我就立下了这个誓言。加雷斯·布伦向我解释了这个誓言的含意,我不能在此刻打破它。安多需要她,更甚于需要我。” 盖温神态平静而毫不动摇地说着,仿佛正在接受一件自然而正确的事,这让明感到一阵颤栗。她一直以为盖温还是个孩子,只知道欢笑和恶作剧。但现在的他和以前明眼中的盖温完全不同。她觉得造物主在制造男人的时候一定是累了,有时候,这些男人看起来真不像是正常人。“那么艾雯呢?你对她立下了什么誓言?” 盖温的表情没有改变,但他微微地挪动了一下双脚:“我关心艾雯,当然,还有奈妮薇。伊兰的伙伴如果出了事,她肯定也不会安全。我想,她们应该还在一起,当她们还在白塔的时候,我很少看见她们分开。” “我母亲总是告诉我,男人都是满口谎言,所以嫁一个不太会说谎的男人就可以了,你就有这样的特质。只是我想,有人已经捷足先登了。” “有些事情会发生,”盖温平静地说,“而有些永远也不会。因为艾雯的离去,加拉德非常苦恼。”加拉德是盖温同父异母的哥哥,他们两个被送到白塔接受护法的训练,这是安多的另一项传统。在明看来,加拉艾崔德·达欧崔是一个不顾效果好坏,只是一味坚持正义的呆子。但盖温看不到他的错误。对于被加拉德放在心上的女人,盖温更不会说出自己心中的感受。 明想摇醒盖温,想在他的脑子里塞进一些理智,但她现在没这个时间。玉座在等待她,她有紧急的事情要告诉玉座。更何况,赛拉就站在她身边,无论这位初阶生的眼睛已经瞪得多么大。“盖温,我是被玉座叫来的,等我和她说完事情之后,我能在哪里找到你?” “我会在训练场,只有在我和夏马练剑的时候,才能停止对她们的担忧。”夏马是一位剑技大师,也是教授剑术的护法。“大多数日子里,我几乎都会待在那里,直到日落。” “很好,那么,我会尽快赶过去。小心你的言行,如果你让玉座对你发怒,伊兰和艾雯可能也会承担这股怒火。” “我没办法承诺这一点。”盖温坚定地说,“现在时局很不稳定,比如凯瑞安的内战;塔拉朋和阿拉多曼之间的战争更糟;还有伪龙。到处都是谣言和灾祸。我不是指白塔是这些问题的幕后主使,但即使在这里,事情也很不正常,或者是显得不正常。伊兰和艾雯的消失并不是这一切的全部,但她们是我所关心的。我会找出她们在哪里,如果她们已经受到了伤害……如果她们死了……” 盖温怒容满面,刹那间,他的脸上又出现了那副血红的面具,而且还有其他的:一把剑飘浮在他的头顶,一面旗帜飘扬在剑后。那把剑的握柄很长,就像大多数护法的佩剑那样,在稍稍弯曲的剑刃上,雕刻着一只苍鹭,这是剑技大师的徽记。明无法确定这把剑是属于盖温,还是要伤害他。那面旗帜上绣着盖温的徽章——冲锋的白色野猪,但旗子的底色是绿色,而不是安多的红色。剑和旗帜都随着血迹很快就消退了。 “小心,盖温。”明的这句话有两个含意:要盖温小心他所说的话,还要小心一些就连明自己也无法解释的事情,“你一定要非常小心。” 盖温的眼睛仔细端详着明,仿佛听到了明心底的声音。“我……会试试的。”盖温最后说道。他做出一个笑容,几乎就像明记忆中的笑容一样,但刻意的感觉太明显了。“我想,如果我不想落后加拉德,我最好回训练场去。今天早晨,我在对夏马的演练中五场胜了两场,而加拉德上次胜了三场。”突然间,盖温好像第一次真正地看到明,他的笑容也变得真实了,“你应该多穿裙子的,你穿裙子的样子很好看。记住,我会在那里,直到日落。” 他转身走开了,迈着与护法一样危险而优雅的步伐。明发觉自己正在抚平腰间裙子上的皱褶,急忙停止双手的动作。光明烧了所有的男人! 赛拉吁了一口气,就好像她刚才一直都没有呼吸,“他真是好看,不是吗?”她的样子好像是在说梦话,“当然,不像加拉德爵士那么好看。而且你真的认识他。”最后这句话带有一点疑问的成分,但仅仅是一点。 初阶生的赞叹引起了明的注意。这个女孩会在初阶生庭院和她的朋友谈论这件事。女王的儿子肯定会是一个经常被提起的话题,特别是当他相貌英俊,又有着走唱人故事中的那种英雄气概时。一名陌生女子只会让这个话题更加有趣,引发更多的遐想。不过,明对此也无能为力,不管怎么说,现在它还不会导致什么伤害。 “玉座一定觉得很奇怪,我们为什么还没有到。”明说。 赛拉睁大眼睛,大声抽了一口气。她一只手抓住明的袖子,向前跳着打开玉座的房门,拖着明走进房里。她们刚走过房门,初阶生立刻匆忙地行了个屈膝礼,有些慌张地说:“我带她来了,两仪师莉安,这就是伊尔明黛达小姐,玉座猊下是要见她吗?” 房间前厅的这位高个子、古铜色皮肤的女士披着一掌宽的撰史者圣巾,蓝色的圣巾代表她来自蓝宗。她双手叉腰,等到赛拉站定身体,就丢给她一句:“占用了你很长的时间,孩子,回去做杂务吧,现在。”赛拉又行了个屈膝礼,就像她刚才进来时一样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明只是紧盯着地面,她的兜帽仍然罩在她的头上,遮住了她的脸。刚才在赛拉面前的鲁莽已经很糟糕了,不过至少那名初阶生不知道她的名字,而莉安则是白塔中除了玉座之外,最为熟悉她的人。明虽然深信现在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但在走廊里发生过那些事情之后,她决定直到和玉座单独会面前,都要谨守沐瑞的指示隐瞒身份。 这一次,她的防范并没有起作用。莉安向前走了两步,将她的兜帽向后掀去。撰史者立刻就哼了一声,仿佛有人戳了一下她的肚子。明抬起头,挑战似的直视着撰史者,竭力装作自己并不想从她面前蒙混过关的样子。平直的黑发垂在撰史者的面孔周围,只比明的长一点。这位两仪师的表情里有着惊讶和因为惊讶而产生的不悦。 “那么,你就是伊尔明黛达了,对不对?”莉安飞快地说。她说话的速度向来都很快。“我必须承认,这身衣服确实比你以往一般的……穿着更适合你。” “如果可以的话,两仪师莉安,请称呼我明就好。”明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平淡如常,但想要掩饰目光中的怒意实在是很难。撰史者的声音里有着太多调侃她的意味。如果她母亲一定要用故事中的人物帮她取名字,为什么一定要用那个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为男人叹气的女人的名字?而在这个女人不叹气的时间里,她也总是在鼓励男人们为她的眼睛和微笑编写歌曲。 “很好,明,我不会问你去过哪里,以及为什么你会穿成这样回来。看样子,你有问题要问玉座。我不会向你问这些事,至少现在不会。”但撰史者的表情也在告诉明,她会在日后查问明这些事情,并取得答案。“我想,玉座知道伊尔明黛达是谁?当然,在她命令将你直接带进来,并要与你单独会面的时候,我就应该知道了。只有光明才知道,为什么她会同意你的要求。”撰史者忽然因为关切而皱起了眉头,“出什么事了,孩子?你病了吗?” 明小心地让面容恢复平静,“没有,我没事。”就在刚才那一瞬间,撰史者的脸上出现了一副透明的面具,那是一张正在尖叫的面孔。“我可以进去了吗,两仪师莉安?” 莉安又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向房间的内室一转头,“你可以进去了。”明顺从地快步朝内室走去,那种姿态就连最苛刻的女工头看了也会满意。 在数十个世纪以来,玉座的书房曾经属于许多显赫而强大的女子,她们留下的痕迹充满了这个房间:高大的壁炉中现在没有火焰,它完全由来自坎多的金色大理石砌就。覆盖墙壁的嵌板是一种带有奇特斑纹的白色木材,它比铁还要硬,上面却雕满了奇禽异兽,鸟兽的毛羽细致入微,栩栩如生。这些壁板来自艾伊尔荒漠以外,已经有超过一千年的历史,而那个壁炉的历史更超过它的两倍。抛光的红石地板来自迷雾山脉。高大的拱窗外是一个阳台。彩虹色的石雕窗框闪烁着珍珠的光泽,它来自于一座城市,这座城市在世界崩毁时沉入了风暴海。从那之后,再没有人见过第二件这样的作品。 这个房间现在的所有者是史汪·桑辰。她是提尔一户渔家的女儿,由她带进这个房间的家具都很简单,只是做工和打磨非常精细而已。她坐在大桌子后面一张坚固的椅子里,这套桌椅在普通的农舍中经常能看见。房里的另一把椅子也同样朴素,现在摆放在大桌子另一边的一张小提尔地毯上面。地毯上只有简单的蓝色、棕色和金色图案。分散在各处的阅读架上摊开放着六本书。这就是房里全部的摆设了。一幅画挂在壁炉上方:小渔舟正在龙指海湾的芦苇丛中撒网捕鱼。史汪的父亲使用的就是这样的渔舟。 史汪·桑辰有着两仪师无瑕的面容,但第一眼看上去,她的相貌就像她的家具那样简单。她的身体很结实,面容与其说是美丽,不如说是英俊。她衣着上惟一的饰物只有宽阔的玉座圣巾,代表七宗派的纹彩依次排列在圣巾上。像其他两仪师一样,她的年纪无法确定,漆黑的头发上看不见一丝灰色,锐利的蓝眼睛里没有半点浑浊,坚毅的下巴说明着这位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玉座的果敢。超过十年的时间里,史汪·桑辰有权召来不同的统治者,无论他们是多么强大,无论他们多么憎恨白塔、害怕两仪师,他们都不得不来。 当玉座绕过桌子时,明放下身上的包裹,笨拙地行了个屈膝礼,一边却在烦躁地低声嘟囔着。她不想失礼——还没有人在史汪·桑辰面前失礼过——但她平时只会鞠躬,对于屈膝礼只是一知半解,而现在穿上这套衣裙,显然无法鞠个躬就了事。 半屈下身,裙摆已经展开,明却僵在那里,仿佛一只蜷伏在地上的青蛙。史汪·桑辰以君王的威严屹立在她面前,但片刻之间,史汪又躺在地上,赤身裸体。除了浑身一丝不挂之外,这个影像还有一些奇怪的地方。但这个影像在明还没能看仔细之前就消失了。对于明来说,这是一个非常强烈的影像,而她却完全不知道它有什么含意。 “又看见东西了?”玉座问,“嗯,我肯定能让你的能力发挥作用。如果不是你离开,我早就能这么做,但我们不会再谈这件事了。发生过的就是发生过了,时光之轮按照它的意愿进行编织。”她给了明一个绷紧的微笑,“但如果你再这么做,我会用你的皮去做手套。起身,孩子,莉安已经让我受够了礼仪。她一个月中向我行的礼,是任何一个有理智的女人在一年的时间里都无法消受的。我没有时间浪费在这些礼仪上,至少这些日子里没有。现在,告诉我你刚刚看到了什么?” 明缓缓地站起身,回到一个了解她的能力的人身边,让她感觉很轻松,即使那个人是玉座。她不必对玉座隐瞒她所看见的事情,完全不必:“你……你什么都没穿,我……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吾母。” 史汪发出一个短暂、沉闷的笑声:“毫无疑问,我即将要有一个情人了,但我同样没时间处理这种事。当你急着从船里舀水出去的时候,是没时间向男人抛媚眼的。” “也许,”明缓缓地说,那个影像可能是这种意思,但她对此存疑,“我确实不知道,但,吾母,自从我走进白塔以来,我看见了许多东西。有一些可怕的事情会发生,非常可怕的事情。” 她从入口大厅处的那三位两仪师开始说起,将她看见的每一样东西都告诉了玉座,还有她对这些影像可以确定的解读。不过,她没有告诉玉座盖温所说的话,至少她隐瞒了其中的大部分。她曾经叮嘱盖温不要惹怒玉座,她自己当然不会用盖温的话来惹怒面前的这位君主。其余的事情,她都毫不保留地向玉座一一描述。当她回想那些影像的时候,恐惧感也随之回到她的心头,仿佛她重新看到了它们。没等话说完,她的声音已经在颤抖了。 玉座的表情一直没有改变:“也就是说,你和年轻的盖温交谈过。嗯,我想我能说服他保持安静。如果我记得没错,赛拉可以去乡下劳作一段时间,她在锄菜畦的时候是不会传闲话的。” “我不懂,”明说,“为什么要盖温保持安静?他不能说出什么?我什么也没告诉他,而赛拉……吾母,也许我没说清楚,两仪师和护法将要死亡,这一定意味着一场战争。除非你将许多两仪师和护法派去某个地方……还有那些仆人,我在那些仆人身上也看见了受伤与死亡,除非你打算这么做,否则,那场战争将要发生的地方就是这里!在塔瓦隆!” “你看见它了?”玉座问道,“一场战争?借助你的……你的能力,你知道它,或者只是你的猜测?” “还会是什么?至少有四位两仪师会死。吾母,从回来到现在,我只看到九位两仪师,其中就有四位会死!还有护法……如果不是战争,还会是什么?” “是更多我不愿意去想的事情。”史汪的语音冰冷,“什么时候?还有多久,这些……事情……会发生?” 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看见的大多数事情会在同一天内发生……也许是两天。那一天也许就是明天,也许要等到明年,或者下一个十年。” “让我们祈祷是下个十年吧!如果它在明天到来,我将没有任何办法阻止它。” 明的脸因痛苦而扭曲。除了史汪·桑辰知道她的能力之外,只有另外两位两仪师知道这件事:沐瑞和维林·玛瑟雯,而维林一直想对她的能力进行研究。她们对这种能力的运作原理并不比她自己知道得更多,她们只知道,这种能力与至上力无关。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只有沐瑞看起来能接受她的预见必然会成真。 “也许是白袍众,吾母,当我在亚林代尔过桥的时候,到处可见他们的踪迹。”明不相信圣光之子和将要发生的这些事有什么关联,但她不愿意说出她真正相信的事。她只是相信,而不是知道,而情况已经够糟糕的了。 但玉座在她的话还没说完之前就已经开始摇头了:“他们绝不会放弃任何机会,我确信这一点,他们想要打击白塔。但如果没有最高领袖指挥官的命令,艾阿蒙·瓦达不会公开行动,而除非培卓·南奥相信我们受了伤,否则他也不会发出这样的命令。他非常清楚我们的力量,不会有头脑发昏的举动,一千年以来,白袍众一直都是这样。银梭子鱼还藏在苇丛里,等待水中出现两仪师鲜血的味道。但我们过去没有让他们等到它,将来也不会,如果我能阻止那一天的到来。” “但如果艾阿蒙真的一意孤行……” 史汪打断了明的话:“他在塔瓦隆附近只有不到五百人,孩子,他在数周之前把其他人派去别的地方制造麻烦了。闪亮之墙曾经挡住艾伊尔人的脚步,还有亚图·鹰翼的。艾阿蒙永远也无法攻入塔瓦隆,除非这座城市已经从内部四分五裂。”她的声音并没有因为说出这样的话而改变,“你很想让我相信这场变乱会来自白袍众,为什么?”玉座的眼里没有一丝暖意。 “因为我想相信。”明喃喃地说。她舔舔嘴唇,说出她不想说的话:“我在一位两仪师的脖子上看见了银色的项圈,吾母,那看起来……那看起来就像是……霄辰人……控制有导引能力的女人所用的项圈。”随着史汪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她的声音也愈来愈小。 “污秽的东西!”玉座吼了一声,“而大多数人在听到关于霄辰人的传闻之后,连其中的四分之一都不会相信。不过,霄辰人的机会比白袍众还要小。如果霄辰人再次登陆,无论他们出现在什么地方,我都能在几天的时间里通过信鸽得知此事。从海边到塔瓦隆需要经过很长的路程,如果他们真的出现了,我会有充足的时间得到警报。不,恐怕你所看见的远比霄辰人还要糟糕,我害怕那会是黑宗两仪师,我不喜欢当这消息散播出去时公众的反应。虽然屈指可数,但她们确实是白塔最大最直接的威胁。” 明发觉自己正用力拧紧裙子,力道大得连自己的手都痛了,嘴里好像塞满了沙子。白塔一直冷淡地否认着一个隐秘的宗派——为暗帝效忠的宗派。最有把握可以激怒两仪师的办法就是稍稍提一下这件事,但玉座本人竟然会以如此随意的口气承认黑宗的存在,这让明觉得脊梁都要冻结成冰了。 玉座却好像只是在和明闲聊似的:“不过你来这里应该不是为了看看我们身上的异像。沐瑞让你带来什么讯息?我知道,从阿拉多曼到塔拉朋的每一寸地方都已陷入混乱,这点就不必由你来说了。”实际上,这一点根本不用明来报告,支持转生真龙的人正在与那些反对他的人作战,将两个国家全部拖入内战,而这两个国家之间还在为控制阿摩斯平原而争战不休。史汪的一句话将所有这些都抛到了一边,仿佛那些只是微不足道的琐事。“但我已经几个月没有兰德·亚瑟的消息,他是一切事件的核心。他在哪里?沐瑞让他做了什么?坐下,孩子,坐下。”她指了指大桌前面的那把椅子。 明摇摇晃晃地走到椅子旁边,跌倒似的坐在上面。黑宗!哦,光明啊!两仪师应该是站在光明那一边的,即使明并不真正信任她们,但这一直是世人的共识。两仪师,还有两仪师所控制的所有力量,都是为光明而存在,为了与暗影作战而存在的。而这一点已经不再真实了。明几乎没听到自己在说:“他正在前往提尔的路上。” “提尔!那么,就是凯兰铎了,沐瑞想让他从提尔之岩中拿出禁忌之剑。我发誓,我会把她挂在太阳底下,直到被晒干为止!我会让她希望她还只是个初阶生!他不可能做好准备了啊!” “不是……”明停顿了一下,清了清喉咙,“不是沐瑞做的。兰德在某天深夜离开了,只有他一个人,沐瑞立刻带人追了上去,而派我来告诉你。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到提尔了,就我所知,兰德应该已经拿到凯兰铎了。” “烧了他!”史汪吼道,“他现在也许已经死了!我真希望他从没听过真龙预言。如果我能阻止他知道预言的内容,我一定会去做。” “但他不是必须实现预言吗?我不明白。” 玉座疲倦地靠在桌子上:“好像每个人都懂得那个预言!但预言并不能让他成为转生真龙,它的作用只是让他承认自己的身份;如果他要拿到凯兰铎,他就一定要对自己的身份有所认同。预言是要告诉全世界他是谁,同时让他为即将到来的事情做好准备,让世界为此做好准备。如果沐瑞能够控制住他,她将会指引他明白预言中我们可以确定的部分,但是这得等到他准备好面对它们的时候!至于其他的,我们就只能信任他了,至少我们只能这么希望。就我所知,他对预言的实现已经超出我们的理解。光明保佑,我已经受够了。” “那就是说,你确实是要控制他了?他说过,你们会想利用他,而这一次,我终于听到你承认了这一点。”明感觉到内心的冰冷,她怒不可遏地说道,“你们还没能做到这一点,你和沐瑞。” 史汪的疲倦似乎从她的肩头瞬间滑开了。她站直身体,俯视着明:“你最好希望我们能做到,你以为我们会这样就让他逃开?任性而顽固,没有经过训练,没有做好准备,也许正陷入疯狂。你以为我们会把一切都扔给因缘,扔给他的命运?即使这样,他也不会死亡,一切像故事般美好?现实不是故事,他也不是故事中无敌的英雄,如果他的丝线自因缘中脱落,时光之轮不会注意到他的行踪,造物主不会创造奇迹拯救我们:如果沐瑞不能收起他的帆篷,他很可能会让自己丢了性命。那时,我们将往何处去?世界将往何处去?暗帝的牢笼终将被打破,他将会再次碰触这个世界,这只是时间的问题。如果兰德·亚瑟不在最后战争中去面对他,如果这个任性的年轻傻瓜在那之前丢掉性命,留给这个世界的将只有末日。至上力之战将再次笼罩世界,没有了路斯·瑟林和他的百盟团,一切终将陷入火焰与暗影,直到永远。”她突然闭上嘴,紧盯着明的眼睛,“那么,这就是风的安排,对不对?你和兰德之间。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明用力地摇着头,感觉到自己的脸颊一阵发热:“当然不是!我……是最后战争,还有暗帝……光明啊,只要想到暗帝的脱逃,就足以冻僵护法的骨髓了,还有黑宗……” “不要再掩饰了,”玉座厉声说道,“你以为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一个女人为她所爱的男人的性命担忧吗?你最好承认。” 明在椅子里蠕动着,史汪的目光捉住了她,那里面有了解,却没有耐心。“好吧!”她最后嗫嚅着说,“我会告诉你所有这些事,这对我们都好。我第一次看见兰德的时候,就看见了三张女人的脸,其中一个是我。在那之前和之后,我都没见到过任何关于我自己的影像。而且,我知道那个意思。我会爱上他,我们三个都会。” “三个,还有两个是谁?” 明朝玉座苦涩地一笑:“那些脸很模糊,我不知道她们是谁。” “没有迹象表明他会回报你的爱?” “没有!他从没看我超过两眼,我想,他只是当我……当我是一个姐妹。所以,你不要以为能靠我束缚住他,因为这不会有用的!” “但你确实爱他。” “我没有选择,”明竭力不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太过沉郁,“我想把这件事当作是个玩笑,但我笑不出来。你也许不相信,但当我知道一个影像的意思时,它就会发生。” 玉座用一根手指敲着嘴唇,若有所思地看着明。 玉座的这种眼神让明感到担忧。她本来不想表现出这种情绪,也不想说出那么多事情。她没有把一切都说出来,但她知道,从现在开始,她应该学会别把刀柄交给两仪师,即使两仪师还不知道该如何使用这把刀。两仪师总是擅于找到利用条件的方法。 “吾母,我已经转达了沐瑞的讯息,我也将我看到的事情全都告诉了你。现在,我没理由不能穿回我的衣服,离开这里了。” “去哪里?” “提尔。”在和盖温谈过,又确定他没有做出傻事之后,明希望自己有胆量询问艾雯和另外两个女孩去了哪里,但如果玉座没有告诉伊兰的兄长,那她应该也不会告诉明。而且,史汪·桑辰看着她的目光里,还有着那种考量的意思。“或者是任何兰德会去的地方。我也许是个傻瓜,但我不是第一个为了男人而变成傻瓜的女人。” “却是第一个为了转生真龙而变成傻瓜的女人。在这个时候接近兰德·亚瑟,而整个世界都有可能会发现他是谁,他是什么。你的选择很危险。如果他现在已经掌握了凯兰铎,这个世界很快就会得知这个消息。不管怎样,都会有一半的人想要杀死他,仿佛只要将他杀死,他们就能阻止最后战争发生,阻止暗帝重获自由。他的身边会有许多人死去。也许你留在这里会更好一些。” 玉座的声音里带着同情,但明不相信她,她不相信史汪·桑辰会有同情心。“我会去冒这个险,借助我所看见的东西,也许我能帮助他。即使在白塔里,也不见得有多么安全,只要有红宗两仪师在这里,就没有安全可言。她们的眼里只有能够导引的男人,为了这个,她们会忘记最后战争和真龙预言。” “其他许多人也会如此。”史汪平静地说,“习惯的思想难以改变,对两仪师是这样,对任何人都是这样。” 明疑惑地看了玉座一眼。她现在看起来仿佛是站在明这一边的。“我是艾雯和奈妮薇的朋友,这不是秘密;她们和兰德来自同一个村庄,这也不是秘密。对于红宗两仪师,这样的联系已经足够了。当白塔发觉他是谁的时候,我也许会在不超过一天的时间内被捕。艾雯和奈妮薇也会,如果那时你没有把她们藏起来。” “那么,你就绝不能被认出来。渔网只有在鱼儿看不见时才会有用。我建议你先把你的外衣和裤子忘记一段时间。”玉座微笑着,仿佛是只正在对着老鼠微笑的猫。 “你想利用我抓到什么样的鱼?”明用虚弱的声音问。她觉得自己知道,并带着绝望的心情希望这个想法是错的。 “黑宗。她们有十三个逃走了,但我害怕还有人留下来,我不确定有谁可以信任。有一段时间,我害怕相信任何人。我知道,你不是暗黑之友,而且你的能力应该会有用处。至少,你还是我另一双可以信赖的眼睛。” “从我走进来开始,你就开始谋划这一切了,对不对?所以你想让盖温和赛拉保持安静。”愤怒在明的体内膨胀,仿佛即将冲出热水壶的蒸汽。这个女人以为她一说青蛙,人们就会依言蹦跳,而人们经常会有的反应只能更加证明她的成功。明不是青蛙,也不是跳舞的木偶。“这就是你让艾雯、伊兰和奈妮薇去做的事?派她们去追踪黑宗两仪师?我不会饶过你的!” “你照顾好你自己的网就可以了,孩子,让那些女孩去照顾她们的吧!对于你来说,她们正在一个农场劳作和苦修。我说得够明白吗?” 不可动摇的目光让明在椅子里哆嗦了一下,违抗玉座并不困难,—直到被她锐利、冰冷的蓝眼睛盯上为止。“是的,吾母。”回答中的柔顺让明感到恼火,但瞥向玉座的一眼让她确信,这样的回答是正确的。她用力扯了一下质料上乘的羊毛裙子,“我想,穿这样的衣服久一点不会要了我的命。”突然间,史汪看起来似乎笑了一下,这让明颈后的头发都竖了起来。 “恐怕这还不够,对于走近你的人来说,穿着裙子的明还是明,你不能总是用斗篷的兜帽罩住脸。不,你一定要改变能改变的一切。首先,你要继续使用伊尔明黛达这个名字,毕竟,它是你的名字。”明在椅子里缩了一下身子。“你的头发已经和莉安的差不多一样长了,可以将它们弄卷。至于其他的……我从没使用过口红、香粉和胭脂,但莉安记得该如何使用它们。” 从玉座提到卷发开始,明的眼睛就瞪得老大。“哦,不!”她喘着大气说。 “只要莉安打扮好美丽的伊尔明黛达,就没有人会再把你当成是穿着长裤的明了。” “哦,不!” “至于为什么你会留在白塔,这我们可要为风姿绰约、从里到外都与明完全不同的年轻姑娘找个合适的理由。”玉座皱起眉头,开始思考,又完全不顾想要插话的明,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是的,我会让人们相信,伊尔明黛达小姐同时受到了两位求婚者的追求,不得不先在白塔中躲一躲,直到她能决定接受他们之中的哪一个为止。每年都会有女子要求在白塔中避难,有时候她们的理由也会像这个一样傻。”她的脸重新变得坚毅,眼神恢复了锋利,“如果你还在想提尔,就想想你在那里对兰德会更有帮助,还是在这里。如果黑宗摧毁了白塔,或者出现更可怕的状况——她们掌控了全局,兰德就连我能够提供的一点帮助也会失去。那么,你愿意做一个成熟的女人,还是一个害了相思病的女孩?” 陷阱。明能清楚地看见它,仿佛它就是锁在自己腿上的铁链。“你总是利用别人来实现你的目的吗,吾母?” 玉座的微笑更加冰冷了:“经常,孩子,经常。” 理了理身上的红色流苏披肩,爱莉达沉思着望向通往玉座书房的房门。两名年轻女子刚刚消失在里面,那个初阶生几乎是立刻就又走出来。她看了爱莉达一眼,像吓坏的绵羊轻轻叫了一声。爱莉达觉得自己认识她,只是想不起她的名字。有许多重要的事情等着爱莉达去做,她没时间教导这些蠢孩子。 “你的名字?” “赛拉,两仪师爱莉达。”女孩的回答像喘不过气的尖叫。爱莉达也许对初阶生没兴趣,但这名初阶生认识她,还有她的名声。 现在她想起这个女孩了,她是个能力一般,只知道做白日梦的家伙,像这种人永远也没办法掌握真正的力量。很难认为她会知道爱莉达没有了解到的事情,她大概只记得盖温的微笑,一个蠢货而已。爱莉达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女孩深深地行了个屈膝礼,头几乎要碰到了地面,然后就拼命地跑开了。 爱莉达没有再看她,红宗两仪师在转身时就已经忘记了那个初阶生。当她在走廊中穿行时,脸上看不到一根破坏平滑面容的线条,但她的脑子里正在激烈地沸腾着,她甚至没注意到身边的仆人、初阶生和见习生。这些人全都匆忙地让开路,向飞步而过的她行屈膝礼。她还差点撞到一名正把鼻子埋在一堆文件里的褐宗两仪师。圆胖的褐宗两仪师向后跳去,发出一声惊慌的喊叫,而爱莉达对此却充耳不闻。 无论是不是穿着裙子,爱莉达知道那个觐见玉座的年轻女子是明。她在第一次拜访白塔时就和玉座共处了许多时间,没人知道其中的原因。明是伊兰、艾雯和奈妮薇的密友,这三个人现在不知被玉座藏到什么地方,爱莉达确信她们不是去了农场。声称她们正在农场进行苦修的报告全都来自史汪·桑辰发出的三手和四手资料。经过这么多次的转折,任何能引起怀疑的言辞和可以判断其为谎言的漏洞都会被干净地抹掉,更别说爱莉达寻找这个农场的努力,最后全都落得没有结果。 “光明烧了她!”此时,怒火覆盖了她的面孔,爱莉达无法确定自己是在对史汪·桑辰生气,还是对王女生气,她们两个都很让她恼火。一名身材苗条的见习生听到她的话,偷看了她的脸一眼,急忙朝反方向跑开了,惶恐的脸色如同她身上的衣服一样白。爱莉达仍旧继续向前迈步,一眼也没有看她。 而在所有的事情里,真正激怒她的是她至今都没办法找到伊兰。爱莉达有时拥有预言的能力,这能力可以让她预见到未来会发生的事情。这种能力很少出现,效果也很不明显,但在二十年前,吉塔拉·摩罗索死后,还没有任何两仪师能在这方面超过她。当她还是见习生时,爱莉达就第一次对未来有了预见。那时她已经有了足够的经验,知道要把这个秘密藏在心里:安多的王室血脉将成为在最后战争中战胜暗帝的钥匙。所以,当摩格丝继承安多王位的大局一定,她立刻就成为摩格丝的朝臣。经过一年又一年的耐心经营,她在摩格丝那里建立了她的影响力。而现在,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牺牲(如果不是她将全部精力都倾注在安多,她自己本来有可能成为玉座),也许都会随着伊兰的失踪而化为乌有。 经过一番努力,爱莉达强迫自己将思绪转移到当前重要的事情上。艾雯、奈妮薇和那个奇怪的年轻男子来自同一个村庄,他的名字叫兰德·亚瑟。明也认识他,虽然她竭力在掩藏这个事实。兰德·亚瑟是所有这些事情的核心。 爱莉达只见过他一次,那时他的身份是两河流域的一名牧羊人。以此推断,他应该是安多人,但他的样子却非常像艾伊尔人。当她看见兰德时,预言的能力立刻就出现了:他是一个时轴,是那种极为少见的个体。和其他被时光之轮编织入因缘的人不同,他迫使因缘围绕他成形,至少在一段时间内影响因缘。爱莉达在他周围看见混乱的漩涡、安多的分裂和斗争,也许还有更多遍布于这个世界的分裂与斗争。但安多必须保持完整,无论发生什么事,她一生中的第一个预言让她坚信这点。 爱莉达还知道更多的线索,足以让史汪落入由她自己设下的罗网。如果谣传是可信的,出现的时轴一共有三个,而不是只有一个。他们三个全都来自同一个地方——一个叫伊蒙村的小村子,而且三个人的年纪非常相近。这些奇怪的巧合足以在白塔引起热烈的议论。一年前,在史汪前往夏纳的路上,史汪见过他们三个,甚至和他们进行过交谈。兰德·亚瑟、佩林·艾巴亚、麦特·考索恩,据说这一切都只是偶然。只是偶然,这就是白塔中的舆论。然而这样认为的人们并不知道爱莉达所掌握的讯息。 当爱莉达看见那个叫兰德的年轻人时,是沐瑞将他拐走了。在夏纳,伴随他与另外两个时轴的人,也是沐瑞。沐瑞·达欧崔,她和史汪·桑辰在同为初阶生时曾经是最亲密的朋友。如果让爱莉达拿某件事情打赌,她会打赌白塔中没有其他人还记得这段友情。在艾伊尔战争结束的那一天,这两个人同日晋升为两仪师。从那一天开始,史汪和沐瑞就不相往来,之后更几乎是形同陌路。但爱莉达曾经是管理这两名初阶生的见习生之一,曾经教授她们课程,为了她们在杂役工作中的松懈而惩罚她们。她记得那时候。她很难相信这两个人的谋划可以追溯到那么遥远的从前,兰德在那时顶多是刚刚出生。不过,这最后一条线索将她们全都绑在了一起,对爱莉达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无论史汪有什么打算,她一定要受到阻止。骚动与混乱交织在所有方面。暗帝一定会重获自由——这个想法让爱莉达颤抖着,裹紧了背后的披肩——白塔必须避开世俗的争战,集中全力应对这个危机。所以,白塔必须能够自如地拉动那些让诸国共处的丝线,这就需要排除兰德·亚瑟带来的麻烦,至少,必须阻止他摧毁安多。 爱莉达没有将自己对兰德的认知告诉过任何人,如果可能的话,她想平静地处理掉他。白塔评议会中已经响起了要注意这些时轴,甚至是指引他们的呼声,评议会不会同意处置这些时轴,特别是处置兰德,然而非如此不可。这是为了白塔的利益,为了整个世界的利益。 爱莉达从喉咙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很像是一声吼叫。史汪总是那么刚愎自用,即使还是初阶生的时候,以一个贫穷渔夫的女儿而言,她也总是自视甚高。但她怎么能愚蠢到这种地步,在不告知评议会的情况下,就把白塔和这些事搅和在一起?她和其他人一样,知道即将到来的结果会是什么。现在更糟糕的事情只可能是…… 突然间,爱莉达停住脚步,死盯着空旷的前方。这个兰德会有导引的能力吗?或者,是他们之中的另一个?兰德的可能最大。不,一定不会,即使是史汪也不会和这样的人为伍。她不能。“谁知道那个女人能做什么?”爱莉达喃喃地说道,“她从来也不配坐上玉座。” “在自言自语吗,爱莉达?我知道你们红宗从不会有你们宗派以外的朋友,但你在宗内总还是能找到朋友聊一聊的。” 爱莉达转回头,看见奥瓦琳正站在她身后。这位有着天鹅般脖颈的两仪师,正在用那种令人难以忍受的冰冷眼神望着她,这种眼神是白宗两仪师特有的标志。红宗和白宗之间没有关爱可言,千年以来,她们在白塔评议会中一直是相对的两边。白宗支持蓝宗,史汪就出身于蓝宗,然而,白宗两仪师们也总是以她们不带感情的冰冷逻辑而自豪。 “跟我一起走走。”爱莉达说。奥瓦琳犹豫了一下,才走到她身边。 一开始,这个白宗姐妹听到爱莉达所说的关于史汪的事情,只是轻蔑地扬起了一边的眉毛,但等到爱莉达快说完的时候,她已经专注地皱起了眉。“你没有证据证明任何……问题。”当爱莉达最终闭上嘴的时候,她说道。 “现在还没有。”爱莉达坚定地说。看到奥瓦琳在点头,爱莉达给了她一个绷紧的微笑。这只是开始。不管怎样,要在史汪能够摧毁白塔之前阻止她。 妥善地躲藏在塔伦河北岸一株高大的羽叶木后面,戴恩·伯恩哈将白斗篷甩到身后,露出胸前闪耀的金色太阳,他将一根硬皮筒的望远镜举到眼前。一团吸血虫子组成的烟雾一直围绕在他的脸旁边,但戴恩并没有受到影响。在河对岸,塔伦渡口的村子里,高大的石头房屋被建在高石基上,这样做是为了抵挡每年春天都会有的山洪泛滥。村民们纷纷从窗子里探出头来,或者是站在路边,用敬畏的眼光看着那三十名穿白色斗篷和光亮铠甲的骑士。一个由村中男女组成的代表团正在和这些骑在马上的人交涉。戴恩能看到,他们正在听贾瑞特·拜亚说话,这算是最好的状况了。 戴恩几乎能听到父亲的声音。如果让他们以为能有机会,就会有傻瓜想要抓住这种机会。然后,就有人被杀,其他傻瓜会替被杀的人复仇,接下来就得杀更多的人。将圣光的恐惧从一开始就植入他们的心中,让他们知道,如果他们依照接到的命令行事,就不会有人受到伤害。那时,你就没有麻烦了。 因为想到已死的父亲,戴恩的下巴绷起一道道坚硬的棱线。他就要做一些这种事,很快就要。戴恩相信,只有贾瑞特知道他为什么会急不可耐地接受这个命令,跑到安多的这个角落——这个几乎被世人遗忘的穷乡僻壤来。而贾瑞特绝不会将此事告诉别人。贾瑞特曾经像一头猎犬般对戴恩的父亲忠心耿耿,现在,他已经将这份忠心完全转移到戴恩身上。当艾阿蒙·瓦达将指挥权授予戴恩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任命贾瑞特为他的副将。 贾瑞特调转马头,回到渡口,渡口上的船工立刻开始卖力地拖拉缆绳,将渡船从飞速流淌的水面上向岸边拉过来。贾瑞特看了一眼拉绳子的人们,他们也紧张地看着他,一边抓着缆绳退到一个船身以外的距离,再跑回来,抓住下一段绳子。一切看起来都很不错。 “大人。” 戴恩放下望远镜,转过头。出现在他身边的人面色刚硬,如同一根长枪般站立着,两道目光从圆锥形的钢盔下面直射向前方。即使是经过了从塔瓦隆到这里的艰辛旅程,在戴恩严厉的催逼下全速赶到这里,他的盔甲依然闪烁耀眼,雪白的斗篷上,金色的太阳图案没有丝毫的尘埃。 “什么事?光之子伊隆。” “大人,百夫长法兰派我过来报告,那是匠民。奥代斯和他们之中的三个进行过交谈,大人,而现在,他们三个都找不到了。” “血与灰啊!”戴恩转过身,走进树林,伊隆紧跟在他身后。 在树林深处,从河面上看不到的地方,白袍众骑兵塞满了羽叶木和松树间的空地,长矛不经意地挂在马鞍边,弓箭放在鞍前。马匹不耐烦地用蹄子蹬踹地面,抽甩尾巴;相比之下,马背上的骑兵要镇静得多。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在陌生地区渡过河流,而这一次,没有人会试图阻止他们。 在这些骑兵面前的一大片空地上,有一队旅族——图亚桑,人们也管他们叫匠民。这支旅族的队伍几乎有一百辆马拉的大篷车,这种车就像是一幢安装在轮子上的箱形小房间,上面涂绘着鲜艳夺目的混合色彩——红色、绿色、黄色和各种能够被想象出来的颜色调和在一起,形成一种只有匠民的眼睛才会喜欢的图案。而这些旅族们身上穿的衣服让他们的马车也显得阴暗了。他们挤坐在地面上,在一种奇怪而令人不安的寂静中看着那些骑兵。细小的幼儿哭闹声很快就会在母亲的安抚下恢复平静。在人群附近,许多死去的獒被堆成了一个肉堆,已经招来大批的苍蝇。匠民甚至不会为了保卫自己而举起一只手,这些狗只是起一个警示的作用,但戴恩不愿冒这个风险。 六名士兵,这是戴恩认为看守这些匠民所需的人数。即使保持着冷酷的表情,他们的脸上还是能看到窘迫不安。他们全都让目光避开马车旁边骑在马上的第七个人,一个瘦骨嶙峋、有着大鼻子的小个子。他披着一件暗灰色的斗篷,尽管斗篷的做工很精细,但穿在他身上却显得大了些。法兰以同样恼怒的目光瞪着这第七个人。他是个留着胡须的大块头,但以这种身高体重而言,他的脚步却算得上轻巧。这名百夫长将戴着铁手套的手放在心脏的位置,向戴恩行了个礼,却将说话的工作全都留给了戴恩。 “和你说句话,奥代斯先生。”戴恩平静地说。瘦骨嶙峋的男人昂起头,斜睨了戴恩很长一段时间,才滑下马背。法兰低吼了一声,但戴恩并没有将声音提高:“三个匠民找不到了,奥代斯先生,也许你将你的建议付诸实行了?”奥代斯看见这些匠民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杀了他们,他们没有用处”。戴恩杀过人,但他从没像这小个子一样,将杀人当成是一件如此随意的事。 奥代斯用一根手指揉了揉大鼻子的一侧:“现在,我为什么要杀他们?我只是提了个建议,你就差点剥掉我的皮。”他的卢加德口音今天非常重,这种口音在他的言语中时有时无,而他自己似乎浑然不觉,这是让戴恩感到困扰的另一件事。 “那么,你让他们给逃走了,对不对?” “嗯,说到这件事,我确实将他们之中的几个,带到一处我可以审问他们知道些什么的地方。我不想被打扰,你明白的。” “他们知道些什么?圣光在上,匠民能知道什么对我们有用的讯息?” “你要问过才知道,不是吗?”奥代斯说,“我并没有严重地伤害他们,审问之后我就让他们回到篷车那里去了。有谁会想到,有这么多你的人看守,他们竟然还有胆逃跑?” 戴恩发觉自己正狠狠地咬着牙。他接到的命令是尽早与这个古怪的家伙会合,这个家伙带着更多要传达给他的命令。戴恩不喜欢这样,虽然他先后两次接到的命令都已被蜡封,蜡漆上面还盖着培卓·南奥——圣光之子领袖指挥官的印章。 但有太多的事情还没有澄清,包括奥代斯确切的身份。这名小个子来到此地为戴恩提供建议,而戴恩要与奥代斯合作。奥代斯是否处于他的指挥下,还是一件含混不清的事。戴恩很不喜欢那种他必须虚心留意这个家伙建议的强烈暗示。就连派这么多圣光之子进入这片荒蛮地带的命令也很模糊。当然,为的是肃清暗黑之友,并拓展圣光普照的范围,这是毋庸置疑的。但将近半个军团的士兵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进入安多领土,这是一个非常冒险的命令,如果讯息传到凯姆林的安多女王那儿,他们将处于非常不利的地位。对于这些问题,戴恩得到的答案却少得可怜,让他根本无法弄清楚当前的局势。 所有这一切疑惑又都指回到奥代斯身上。戴恩不明白,领袖指挥官为什么会信任这样一个人。他奸猾的笑容、阴沉的面色和傲慢的眼神,让别人永远也无法确定面前这家伙是个什么样的人,更别提他经常会在说话说到一半时改变口音的奇怪举动。跟随奥代斯的五十名圣光之子全都面色阴沉、郁郁不乐,戴恩从没见过这种情形。他认为这些人一定都是奥代斯亲自挑选的,只因他们都是如此阴郁凶狠,他会这样选择自己的随从,这本身就是一个重要的信息。而他的名字——奥代斯,在古语中是“苦恼”的意思。不过,戴恩会来到这里,也有他自己的原因,他必须和这个人合作,虽然他根本不喜欢这样。 “奥代斯先生,”他用小心平静的语气说,“这个渡口是我们进出两河流域的惟一信道。”这么说并不完全符合事实,根据地图显示,穿越塔伦河的只有这个渡口,且与此地南缘交界的曼埃瑟兰河上游并没有可以涉水而过的浅滩,东方全都是湿地沼泽。即使是这样,也一定有条路可以通向西方,穿越迷雾山脉。只是这张地图在山脉的边缘就停止了。但不管怎样,这一定是一条充满艰险的道路,他的许多部下将无法在这条路上活下来。他不打算让奥代斯知道这个看起来非常渺茫的机会。“当我们要离开的时候,如果我发现安多士兵守住了这边的河岸,你就要第一个过河,亲身体验一下在这么宽的河面上搏杀而过的感觉。你会发现这很有趣,对不对?” “这是你的第一个命令,是吗?”奥代斯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嘲笑,“这里在地图上可能属于安多的一部分,但许多世代以来,凯姆林从没有到西边这么远的地方来。即使那三个匠民将消息走漏出去,谁又会相信三个匠民的话?如果你认为这个危险过于巨大,记住给你的命令上盖着谁的印章。” 法兰看了戴恩一眼,伸手摸向他的剑柄,戴恩轻轻摇了摇头,法兰垂下右手。“我要过河去,奥代斯先生,我要渡过这条河,即使我听到的下一句话是加雷斯·布伦和安多女王卫队会在日落之前抵达这里。” “当然,”奥代斯的声音突然变得圆润悦耳,“在这里,你会得到和在塔瓦隆同样多的荣耀,我向你保证。”他深邃的黑眸闪动了一下,似乎正盯着远方的什么东西,“在塔瓦隆,也有我想要的东西。” 戴恩摇了摇头。我必须与他合作。 贾瑞特在法兰旁边勒住了缰绳,跳下马。他和这名百夫长一样高,一张长脸上,黑色的眼睛深陷在眼窝中,看上去,他身上的每一块肥肉似乎都已经蒸发干净了。“这个村子已经清查过了,大人,卢瑟林确认没有人逃脱。当我提到暗黑之友的时候,他们几乎要瘫成了一团泥巴。他们说,这个村子里没有暗黑之友,但住在南边的人都是暗黑之友。” “南边,是吗?”戴恩精神一振,“我们要去看看。贾瑞特,让三百人过河,法兰做先锋。剩下的人跟在匠民之后过河,确认他们没有人会逃跑。” “我们要血洗两河,”奥代斯插话进来。他的窄脸扭曲成一团,唾液的泡沫出现在他的嘴角。“我们要鞭打他们,剥他们的皮,烤焦他们的灵魂!这是我对他的承诺!他应该现在就来找我!他应该这样!” 戴恩向贾瑞特和法兰点点头,示意他们去执行自己的命令。一个疯子,他心想,领袖指挥官把我和一个疯子绑在一起但至少,我会想办法找到这些两河人中的佩林。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为我的父亲报仇! 在一座小山顶的柱廊阳台上,苏罗丝女大君望向坎特伦海港,这个宽阔的海港就像一只向大海倾斜的巨碗。女大君被修剃过的头顶只在正中央留下了一道宽阔的头发,一直垂到她的背后。她的手轻轻地放在平滑的石栏杆上,栏杆的颜色像她的百褶长袍一样洁白。空气中回响着一种轻微的节奏,那是因为她正无意识地用一寸长的指甲敲击着栏杆,两只手上的拇指指甲都被漆成了蓝色。 一阵微风从爱瑞斯洋吹来,在它的清冷中挟带着一股咸味。两名年轻女子跪在女大君身后的墙边,手持着白色羽扇,时刻准备代替可能消失的海风。另外两名女子和四名年轻男子也跪在她身后,等待着她的召唤。这八个人全都赤裸着双足和双臂,只穿着一件袍子,保持着优雅的身姿,因为女大君喜欢看到这种样子。在这个时候,苏罗丝并没有真正看到这些仆人,就像没有人会注意家具一样。 她眼中能看见的是站在柱廊两端的六名视死卫士,他们手中持握着黑穗长枪和黑漆盾,身体如同冷硬的雕像。他们代表着她的胜利、她的危险。视死卫士只听命于女皇和她所宠爱的人,有必要的话,他们会以同样的热情杀死别人或是杀死自己。他们的铭言是:“在高山上,铺路的是一把把匕首。” 她的指甲敲击在石栏杆上。她自己又走在多么窄的剃刀刃上? 亚桑米亚尔——海民的船只占满了防波堤后的内港,即使是那些船中最宽大的,和它们的长度相比,也显得过于狭窄了一些。因为缆索都被割断,它们的船桅和船桁全部以各种奇怪的角度歪斜着。船只的甲板上空无一人,水手们都已经上岸,处于监管之中。这些岛上所有拥有航海技能的人,也都已经受到监管。二十几艘巨大的宽首霄辰船停泊在外港,封死了出港的路线。一艘霄辰船的多桁方形帆鼓满了海风,它正在押送一群小渔舟回到这座岛的港口。如果这些小船分散行驶,它们之中会有一些逃出去,但这艘霄辰船上有一名罪奴,她已经向渔夫们展示过她的力量,所以他们没人会有逃走的念头。烧焦、破碎的海民船壳还躺在港口附近的一片泥滩上。 还要多久时间,她才能控制住别处的海民,还有那些可憎的陆民。只是依靠在这些岛上搜集到的情报,苏罗丝对此并没有答案。会是很长一段时间,她对自己说,一定是很长的一段时间。 在图拉克大君招致溃败之后,她努力集结重整了大部分霄辰帝国的先遣军,这几乎是一个奇迹。从法美镇逃出的船只没有被她收编的,屈指可数;没有人质疑她指挥海力奈——先行者的权力。如果她的奇迹还在,这片大陆上应该没有人会怀疑她在这里,正在等待时机,取得这片女皇命令她们夺回的土地,等待着实现可伦奈——回归之日。她的探子已经在为她搜寻道路。她不需要回到九月大殿,为一个并非出于她的错误而向女皇请罪。 不得不向女皇请罪的想法让她的全身一阵寒颤。这样的请罪一定会充满了羞辱,而且经常是痛苦的。但让她颤抖的是,她将无法在痛苦之下寻得一死。她将被迫活下去,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而每一个人,无论是平民还是王之血脉,都知道她遭到了贬黜。一名俊俏的年轻男仆在她的身边站起来,撑开一件淡绿色、光彩耀人的鸟羽长袍。苏罗丝伸出手臂,等待男仆将长袍套在她身上,而这名男仆并不比苏罗丝天鹅绒软鞋旁的灰尘更引起她的注意。 为了避免这种羞辱的情况发生,她必须取回他们在一千年前失去的东西。为了做到这一点,她必须去对付一个男人,她放在大陆上的探子告诉她,那个男人被别人称为转生真龙。如果我不能找到办法对付他,我所要担忧的将远不止是女皇的不快。 如轻风一般转过身,她走进了阳台后面的长形房间,这个房间的外墙上全都是门和可以让轻风吹入的高窗户。白色的木墙像绸缎一般平滑闪亮,这让苏罗丝感到很是愉快。她移走了这间屋子里原来的主人——坎特伦岛的亚桑米亚尔管理者——的家具,换上了几扇高大的屏风。这些屏风上大多绘制着鸟雀和花朵,只有两扇与众不同。其中一扇画着一只巨大的森特结斑点猫,它几乎像一匹马一样大;另外一扇上画着一只黑色的山岭鹰,鹰头顶的羽毛向上直立,仿佛一顶白色的王冠,翼尖呈雪白色的双翼完全展开,足有七尺长。这样的屏风被认为是粗俗的,但苏罗丝喜欢动物。没办法带着她的动物园渡过爱瑞斯洋,她就在屏风上画出她最喜爱的两只宠物,她从没有让别的事情妨碍过她对它们的宠爱。 三名女子一直在房间里等待她,其中两个跪着,一个直接趴伏在由亮色和暗色的抛光木板交错镶拼而成的地板上。跪倒的女子穿着深蓝色的罪奴主衣裙,胸口和裙摆侧面的大红底色上绣着银色的闪电。其中一个罪奴主名叫亚纹,她有着一副严厉的面容,一双蓝眸里从没缺少过怒意。她左侧头顶的头发完全被剃光了,剩下的头发被编成了一根一直垂到肩膀的浅棕色辫子。 苏罗丝的嘴唇在看到亚纹的那一刻绷紧了。以前还没有罪奴主被提升为侍圣者——王之血脉的世袭上位仆人,更不要说是王之血脉的代言者了。但亚纹的晋升有特殊的原因,亚纹知道太多事情。 不过,真正吸引苏罗丝注意的还是那个匍匐在地上的灰衣女子。一个宽阔的银色金属项圈环绕在这名女子的脖颈上,由一根闪烁不定的银索连接在第二名罪奴主手腕处的一个镯子上,制成手镯的材料是与项圈一样的银色金属。这名罪奴主的名字叫苔萨。透过这副锁和项圈,罪奴主苔萨能够控制这名灰袍女子。她必须受到控制,她是罪奴,一个有导引能力的女人,让她拥有自由是一件非常危险的行为。在暗夜大军被毁灭的一千年之后,关于他们的记忆还清晰地留在霄辰人的脑子里。 苏罗丝不安地向两名罪奴主眨眨眼。她已经不再信任任何罪奴主了,但她只能信任她们,除此之外别无选择。普通人无法控制罪奴,而没有了罪奴……这种事情是无法想象的。霄辰人的力量,水晶王座的力量,都建立在对罪奴的控制上。有太多事情不是苏罗丝能够选择的,比如亚纹,她现在看上去好像是打从出生开始就是侍圣者,不,仿佛她自己就是王之血脉。她现在跪在这里,只是因为她选择跪在这里。 “普拉。”这名罪奴还是令人痛恨的两仪师时,有另外一个名字,但她现在落入了霄辰人的手里,而苏罗丝既不知道她原来的名字,对此也毫不关心。灰衣女子紧张地颤动着身体,但她没有抬头,她受到的训练特别严格。“我再问一遍,普拉,白塔是如何控制那个自称为转生真龙的男人?” 罪奴微微挪了一下头,用恐惧的目光看了苔萨一眼。如果她的回答无法取悦苏罗丝,这名罪奴主不必抬起一根手指,就能用罪铐让她痛不欲生。“白塔不会试图控制一名伪龙,女大君。”普拉气喘吁吁地说,“她们会捉住他,并驯御他。” 苔萨带着愤慨的神情望向女大君。罪奴这样的回答避开了苏罗丝的问题,甚至也许是在暗示面前的王之血脉说谎。苏罗丝轻轻摇了摇头,那只是一个几乎微不可见的动作,但它表明了女大君不想等待罪奴从惩罚中恢复过来之后再问话。苔萨顺从地低下头。 “我再问一遍,普拉,你对两仪师的了解……”女大君的嘴在提到这个污秽的名字时扭曲了一下;亚纹厌恶地哼了一声。“……两仪师是否在帮助这个人?我警告你,在法美镇,我们的士兵曾经与白塔的女人作战。那些女人能够导引至上力,你不要企图否认这一点。” “普拉……普拉不知道,女大君。”罪奴的声音里有一种急迫感,和一种半信半疑的情绪,她又用瞪大的眼睛瞥了苔萨一眼。显然,她正在拼命想相信女大君的话。“也许……也许是玉座,或者是白塔评议会……不,她们不会的,普拉不知道,女大君。” “那个男人能够导引。”苏罗丝只是说了这么一句,地板上的女人以前就听苏罗丝这样说过,但她还是不禁呻吟了一声。而说出这样的话,也让苏罗丝感觉自己的肠胃仿佛是打了个结,但她没有让这种情绪影响到她的表情。法美镇的事故与那些女人的导引并没有很大的关系。罪奴能感觉到她们的导引,而戴着手镯的罪奴主总是知道她的罪奴感觉到了什么,这就意味着那些灾难一定是那个男人带来的,这也意味着那个男人一定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这样的力量让苏罗丝不止一次地怀疑,他是否真的就是转生真龙。而她的不安更是与日俱增。这不可能。她坚定地告诉自己。不过,不管实际情况如何,她的计划都不会有所改变。“没有人会相信白塔竟然会放过这样的一个男人,她们是如何控制他的?” 罪奴无声地趴在那里,面朝地板,不停颤抖的肩膀说明她正在啜泣。 “回答女大君的问题!”苔萨厉声说道。苔萨没有丝毫动作,普拉却开始大口地吸气,仿佛是腰部受到了打击,让她呼吸不顺畅。一阵寒颤涌过了这个罪奴的全身。 “普……普拉不知……知道。”罪奴犹豫地伸出一只手,仿佛是想碰触苏罗丝的脚,“求求您,普拉已经学会了遵从,普拉只说真话,请不要惩罚普拉。” 苏罗丝灵巧地向后退了一步,没有表现出她的恼怒。为了一个罪奴而被迫挪动脚步,确实是件令人生气的事。想到刚才差点被一个能够导引的人碰触到,苏罗丝觉得有必要洗个澡,至少她在感觉上已经被这个污秽的东西碰到了。 苔萨的黑眼睛因为罪奴厚颜无耻的行径而愤怒地突出在眼眶之外,面颊因为羞惭而变得通红,毕竟这是在她戴着罪铐手镯时发生的事。现在她陷入完全的慌乱之中,不知道是应该匍匐在罪奴旁乞求原谅,还是立刻就开始惩罚这个女人。亚纹轻蔑地撇了撇嘴,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在大声地说着,如果是她戴上手镯,绝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苏罗丝微微抬起一根手指,这是每一个侍圣者从孩提时代就知道的小手势,一个简单的遣退之意。 亚纹在领会它之前犹豫了一下,为了掩饰自己的过失,她用力地转过头瞪着苔萨:“让这个……东西从女大君的眼前消失。等到你惩罚她之后,去苏芮拉那里,告诉她你的这个失误,笨拙得好像以前没戴过手镯似的。告诉她,你将……” 苏罗丝没有再理会亚纹说了些什么,除了那个遣退的手势之外,她并没有别的命令,她也不在意罪奴主之间的争吵。她只想知道,普拉是否隐瞒了什么。她的探子告诉过她,白塔的女人不能说谎,连强迫普拉说出一个简单谎言都是不可能的事,在她的口中,白色的围巾永远也无法变成黑的,但这并不能让苏罗丝完全放心。有些人也许会因为罪奴落泪而心软,这是罪奴对于罪奴主惟一的抗议手段,而这种心软对于回归之日的到来并没有意义。普拉也许还保留着一点意志力,也许她很聪明,知道如何充分利用别人对于她不会说谎的看法。这块大陆上戴着罪铐的女人全都不懂得完全服从,不值得信赖,与从霄辰带来的罪奴并不一样。她们并没有像霄辰罪奴那样,真正接受她们的本质。有谁能知道,一个曾经自称为两仪师的家伙,会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苏罗丝希望她能拥有另一个在托门首被擒获的两仪师。有两个可以审讯的对象,找出谎言和托词的机会就能大大增加。但这是个无用的希望,另外一个两仪师可能已经掉在海里被淹死,或者正被陈列在九月大殿。有一些船没有被苏罗丝召集在麾下,它们一定已经掉头向海的另一边驶去,那个女人可能就在其中一艘船上。 苏罗丝自己也派了一艘船回霄辰,好向女皇呈上经过她谨慎修饰的报告。船是在半年前离开的,那时她刚刚稳住对先行者们的控制。船长和水手们都来同一个家族,自从卢赛尔·潘恩崔自封为皇帝时就服侍她家,其传承几乎有一千年了。派出船是一场赌博,女皇也许会派人过来代替苏罗丝的位置。不过,不派出船将是一场更危险的赌博,在那种情况下,只有绝对和压倒性的胜利才能够拯救她,甚至即使是那样,也许她仍难逃罪责。现在,女皇应该知道了法美镇,知道了图拉克的灾难,以及苏罗丝继续下去的决心。但她会如何看待这些讯息,她会如何处理当前的局势?这些问题比罪奴的招供更让苏罗丝担心,无论那个受审的罪奴在戴上罪铐前是什么身份。 不过女皇不会知道所有的事情,最糟糕的讯息不能由任何信使传递,不论那位信使有多忠诚,它只能从苏罗丝嘴里直接传进女皇耳中。隐瞒这个秘密已经让苏罗丝感到痛苦。还活着的人里,只有四个知道这个秘密,其中两个绝对没办法根据自己的意志将它告诉别人。只有三个死人才会将这个秘密守得比除了苏罗丝之外的那三个人更牢。 苏罗丝并没有意识到,她大声地嘟囔出自己最后的想法。而这时亚纹对苔萨说:“女大君需要她们三个全部活着。”这个女人保持了谦恭的姿态,低垂的双眼中却闪烁着狡诈的光芒,苏罗丝的一举一动都没能逃过她的眼睛。这时,她又用谦卑的声音说道:“女大君,有谁能知道,女皇——愿她得到永生!——如果知道有人向她隐瞒了这个讯息,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没有回答,苏罗丝只是重复了一下那个微小的手势。又一次,亚纹犹豫了,这次她是因为不愿意离开,这个女人对自己的评价还要高过她的身份!但最后,她还是深深鞠了个躬,面朝女大君,退出房间。 经过一番努力,苏罗丝恢复了平静。这名罪奴主和另外两名是她现在还无法解决的问题,但耐心是王之血脉必须具备的素质之一。那些缺乏耐心的人往往只能在乌鸦塔找到他们的归宿。 当她再次出现在阳台上的时候,跪在地上的仆人们身体稍稍前倾,做好了接受命令的准备。卫士们仍然维持着石雕般的身姿,时刻准备毁灭所有敢于侵扰女大君的东西。苏罗丝在栏杆后立定脚步,举目眺望大海,她的视线一直延伸到东方数百里之外的大陆。 成功的先行者统帅,回归之日的开启者,赢得无数荣耀之人,甚至也许会受到王室的收养,尽管这种荣誉也会伴随着新的麻烦。她还将是捉住龙的人,无论那是真龙还是伪龙,只要控制住那个人不可思议的力量…… 如果……当我捉住他的时候,我是否应该把他交给女皇?这是个问题。 她的长指甲又开始敲击宽阔的石栏杆。 第二章 因缘中的漩涡 闷热的晚风不停地从南方向内陆吹去,涌过南边被称为龙指的巨大三角洲。或宽或窄的水路错综复杂,其中有一些被长满苔草的楔形沙洲所阻塞。低矮的岛屿上生长着大片的芦苇丛和根系如同蜘蛛腿一般四处伸展的林木,这种景观在别的地方完全看不到。三角洲中无数的径流向上溯源,全部来自艾瑞尼大河。许多点亮油灯的渔舟零星分布在宽阔的河面上,船影和灯光都在狂野地摇曳、闪动,突兀得令人心悸。一些老人嘟囔着邪恶的东西正乘着夜色而来;年轻人笑话那些老人,却用更大的力气拖起渔网,想早点脱离这片黑暗,回到家中。故事里说,邪恶无法跨过你家的门槛,除非你邀请它进来。故事里都是这样说的,但如果是在外面的黑暗中…… 当海风到达提尔大城的时候,风中最后的咸味也消失了。在河岸附近,以瓦片铺顶的客栈和商店,与在月色中依然闪烁光泽的高大尖顶宫殿比邻而立,但没有一座宫殿能有那座山一般的城堡一半高。巨大的岩壁从城市中心一直延伸到河边——提尔之岩,传说中的要塞,现存人类建筑中最古老的堡垒,从世界崩毁后的日子一直屹立到今天。诸国变乱起伏,王朝更替,只有提尔之岩不会陷落。三千年的时间里,无数军队在这里折戟沉沙,黯然消散。提尔之岩不会被入侵者攻陷,直到现在。 在这个闷热的夜晚,城市的街道、酒馆和客栈全都空无一人,人们小心地留在自己的家里。提尔之岩由提尔城和提尔国的领主们拥有,这是历来的规矩,也是人们一直接受的事实。白天他们为新领主发出热烈的欢呼,正如同对那些旧领主所做的那样;夜晚他们挤在一起,在热气中颤抖,炎热的风在屋顶咆哮,如同一千个连续不断的哭嚎。诡怪的新希望在他们的脑海中跳舞,那是他们在一百个世代以来都不敢奢想的希望,夹杂着如同世界崩毁一样古老的恐惧的希望。 城堡顶端,强风卷起反射着月光的白色旗帜,仿佛是想将它撕去。长长的旗面上绣着一个蜿蜒曲折的形体,如同一条有腿的大蛇,金色狮鬃、猩红与黄金的鳞甲,看起来就像是正在御风而行。这是预言中的旗帜,它代表着希望与恐惧——真龙旗——转生真龙的标志,世界救赎的预兆,再一次崩毁来临的通报者。强风猛力撞击在城堡坚硬的墙壁上,仿佛是因为这个灾星而感到愤怒。真龙旗高高飘扬,对周围的黑夜毫不理会。它在等待着更大的风暴。 在提尔之岩南面上层的一个房间里,佩林坐在高篷床脚前的一个柜子上,看着黑发的年轻女孩在房里来回踱步,金色的眼睛里闪动着一丝谨慎的神色。菲儿经常会对他这种深思熟虑的为人方式开些善意的玩笑。而今晚,自从走过佩林的房门,她说的话还没超过十个字。佩林能闻到清洗之后折进女孩衣服的玫瑰花瓣,还有她本身的体香。微微的汗味让佩林感觉到了她的紧张。菲儿几乎从没表现出紧张的神情,所以现在的样子让他感到有些奇怪。随着这种夹杂着担忧心情的好奇,佩林觉得自己的背脊上一阵麻痒,这种感觉并不是这个闷热的夜晚造成的。菲儿开叉的窄裙随着她的步伐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佩林烦躁地挠了挠已经蓄了两个星期的胡子,它们甚至比头发卷曲得还要厉害,而且更让他感到燥热。他已经不止一百次想把它们剃掉了。 “你的样子适合留胡子。”菲儿突然停住脚步,向他说道。 佩林不自在地耸了耸肩。他因为长期在熔炉旁工作,双肩十分厚实。菲儿有时候不用说话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很痒的。”佩林嘀咕着,他很希望能把这句话说得更有力一些。这是他的胡子,他想在什么时候剃掉,就可以在什么时候剃掉。 菲儿将头侧向一边,端详着他。她高挺的鼻子和俏脸上的线条,为她增添了几分严厉的神色,与她轻柔的声音形成对比,“你这样看起来很不错。” 佩林叹了口气,再次耸耸肩。她没有要求他留胡子,她也不会这样说。但他知道,这次他还是不会刮胡子。他很想知道好友麦特是如何应付这种情况的。也许一个轻捏,一个吻,或是几句笑话,就能让她接受他的想法。但佩林知道,自己没有麦特对付女孩的手段,麦特从不会让自己因为胡子而流汗,只因一个女孩认为他应该在脸上留些毛。但如果麦特面对的是菲儿,佩林不知道情况是否会有所不同。菲儿说她的父亲是沙戴亚最大的皮草商人,佩林还没见过她在讨价还价中失利过。他很怀疑,菲儿的父亲会不会对她的离家出走感到非常遗憾,不仅仅因为她是他的女儿。 “有事情让你感到困扰,菲儿,不是我的胡子。什么事?” 她的表情变得警戒起来,她看遍房里除了佩林之外的每一处,在身边的家具上留下了轻蔑的一瞥。 高大的衣柜,如同佩林小腿般粗的床柱,没有生起火的大理石壁炉,以及炉前的软垫椅子。所有这些地方都雕刻着豹和狮、蹲伏的鹰和狩猎的场景,有些动物雕像上还镶嵌着石榴石的眼睛。 佩林曾经试图向城堡总管说明,他只想要一个简单的房间,但总管似乎并不明白他的意思。这绝不是因为她的领悟力或者执行能力不好,这位总管统率的仆役大军比提尔之岩的守卫者还要人多势众。无论谁是这座城堡的主人,真正在城堡里发号施令、让其中的人们每天能够过正常生活的都是她。她对佩林这样的安排,只能说她是以提尔人的角度理解佩林的要求。尽管佩林衣着朴素,但他肯定不止是个普通的乡下人,在提尔之岩里,除了守卫者和仆人之外,只有贵族大人们。更何况他是和兰德一起的,无论朋友还是随从,他都是转生真龙身边的人。对城堡总管来说,佩林即使没有大君那么高贵,也一定和地方领主差不了多少。即便是把佩林安排在这样的房间里,她也已经相当不高兴了,这房间连客厅都没有。不过佩林相信,如果他坚持要一个更加简朴的房间,她也许会晕倒在他面前。除了仆人或守卫者的房间,整个提尔之岩大概也找不出更俭朴的居所,至少除了烛台之外,这里再没有镀金的地方。 不过,菲儿的看法和他并不一样:“你应该有一个比这里好得多的房间,那样才适合你。你可以用你最后的一枚铜板打赌,麦特的房间就比你的好。” “麦特喜欢华而不实的东西。”佩林只是说了这样一句。 “你不会为自己考虑。” 佩林没有回话,菲儿闻起来的不安气味与他的房间无关,正如同与他的胡子无关一样。 过了一会儿,她说:“真龙大人似乎已经对你失去兴趣了,现在他把时间都花在那些大君身上。” 脊背上的麻痒更加厉害,他知道她烦恼的原因了。佩林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更轻松一些:“真龙大人?你说话就像个提尔人一样,他的名字是兰德。” “他是你的朋友,佩林·艾巴亚,而不是我的。如果那样的男人会有朋友的话。”她深吸了一口气,让声音缓和一些,“我已经开始考虑离开这座城堡,离开提尔,我不认为沐瑞会阻拦我。两周以前,关于……兰德的讯息就从这座城市传出去了,她没办法再隐瞒他的秘密。” 佩林几乎又叹了一口气:“我也认为她不会阻止你了,我觉得她应该把你看作是个麻烦。她也许会给你钱,让你离开这里。” 菲儿双手叉腰,走到佩林面前,盯住他:“这就是你要说的?” “不然你希望我说什么?说我希望你留下来?”声音里的恼火让自己震惊。 他是在对自己恼火,而不是对她。他没有料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现在的情况,所以他对自己恼火。他喜欢将所有的事情一一考虑清楚,匆忙行事很容易在无意间伤害别人。他现在就伤害了菲儿,女孩因为吃惊而瞪大了黑色的眼睛。 他急忙让自己的声音缓和下来:“我真的希望你留下来,菲儿,但也许你应该离开。我知道你不是胆小的人,只是转生真龙……还有弃光魔使……”没有任何地方有真正的安全——现在不会有,将来也不会再有——但总有某个地方会比在提尔之岩安全。无论如何,暂时会是这样的,他还没有愚蠢到会让她陷在这样的险境里。 但菲儿似乎并没有在意他说了些什么,“留下?愿光明指引我!任何事都比像石头一样坐在这里好,但……”她轻巧地跪在他面前,将双手放在他的膝上,“佩林,我不喜欢一直在担心什么时候会有一个弃光魔使走过街角,站在我面前,我也不喜欢去想什么时候转生真龙会杀死我们所有的人。毕竟,他在上次世界崩毁时就是这么做的,他杀了他身边所有的人。” “兰德不是路斯·瑟林·弑亲者,”佩林表示反对,“我的意思是说,他是转生真龙,但他不是……他不会……”佩林的声音低了下去,他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兰德是路斯·瑟林·特拉蒙转生,是转生真龙,但这就意味着兰德一定会重复路斯·瑟林的命运吗?不仅仅是陷入疯狂——所有能导引的男人都无法逃脱此一厄运,以及随之而来的腐烂至死——而且还会杀死每一个爱他的人? “我已经与贝恩和齐亚得谈过了,佩林。” 这并不奇怪,菲儿和那些艾伊尔女子一起度过了相当长的时间,她们之间的友谊为她带来了一些麻烦,不过她看起来很喜欢那些艾伊尔女孩,而提尔之岩的提尔女贵族们却只能得到她的一个白眼。不过佩林不知道她们的谈话和现在他们俩说的事情有什么关系,他的脸上出现了怀疑的神情。 “她们说,沐瑞有时候会问起你和麦特在哪里。你不明白吗?如果她能用至上力监视你,她就不会这样做了。” “用至上力监视我?”佩林虚弱地说。他从没想过这件事。 “她不能,跟我一起走吧,佩林,在她发觉之前,我们已经能走到河对岸二十里了。” “我不能。”佩林忧郁地说。他想用一个吻让她高兴,但菲儿从他的面前跳开来,害佩林差点就跌趴在地上。这个吻是不可能实现了,女孩已经将双臂交叠在胸前,做出一副抗拒的姿势。 “不要告诉我你怕她。我知道她是个两仪师,她一直在牵动线绳,让你们像木偶一样跳舞。也许她掌握了那个……兰德……让他没办法脱离她的指尖。只有光明知道艾雯和伊兰,甚至还有奈妮薇是不是想摆脱她。但你能挣脱她的控制,只要你愿意。” “这与沐瑞无关,这是我必须做的,我……” 女孩打断了他的话:“你不要跟我说什么男人必须完成责任之类的话,这只是你们这些长胸毛的家伙的胡说八道而已。我对责任的理解并不比你差,你在这里没有责任。也许你是一个时轴,虽然我还没看出来,但转生真龙是他,不是你。” “你听我说!”佩林瞪着她,大声喊道。菲儿吓了一跳,佩林以前从不曾这样向她叫喊过。女孩扬起下巴,挺直腰身,不过她并没有说话,佩林继续说了下去:“我认为,从某种角度来说,我是兰德命运的一部分,麦特也是。我想,除非我们完成我们的部分,否则他将无法做到他必须去做的,这就是责任。如果我的行动有可能让兰德失败,我怎能就这样走开?” “有可能?”菲儿的声音里出现了一点征询的意味,只是一点而已。佩林想知道,他是否能让自己更经常地这样向她叫喊。“这是沐瑞告诉你的吗,佩林?到如今,你应该知道,听两仪师的话一定要小心。” “这是我自己的看法,我觉得时轴应该是彼此牵引的,或者也许是兰德在牵引我和麦特。他应该是继亚图·鹰翼之后最强大的时轴,也许是世界崩毁以来最强大的。麦特甚至不会承认他是一个时轴,但无论他如何努力逃开,他总是会被兰德牵引回来。罗亚尔说他从没听说过三个时轴会有相同的年龄,并来自同一个地方。” 菲儿重重地哼了一声:“罗亚尔不会知道所有的事情,对一位巨森灵而言,他的年纪还不算大。” “他已经超过九十岁了,”佩林辩驳说,菲儿只是给了他一个绷紧的微笑。对一位巨森灵来说,九十岁的年龄并不比佩林在人类中的年纪大多少,甚至可能还更年轻,佩林对于巨森灵知道的并不多。不管怎样,罗亚尔读过的书比佩林见过和听说过的都还要多,有时候,佩林觉得罗亚尔一定已经把所有的书都读过了一遍。“他知道的比你和我都要多,他相信,我应该是有这样的责任。沐瑞也相信。我确实还没问过她,但如果不是这样,她为什么要注意我?你以为她希望我为她打制一把菜刀?” 菲儿沉默了片刻,当她开口时,声音里充满了同情:“可怜的佩林!我离开沙戴亚,寻求冒险,现在我正处于一个冒险的核心,一个世界崩毁以来最伟大的冒险。而我只想离开,去别的地方。你只是想做一名铁匠,现在你却要终结在这个故事里了,无论你是否愿意。” 佩林将目光转向一边,但女孩的气息仍然充盈在他的脑海中。他不认为将来会出现什么关于他的故事,除非本来只有少数人知道关于他的秘密被广为传播。菲儿以为她知道他的每一件事,她错了。 一把斧头和一柄铁锤靠在他对面的墙上,它们的样式简朴实用,手柄都和佩林的前臂一样长。半月形的斧刃工艺高超,斧刃的背面是一根粗大的长钉,整个斧头充满了暴力的气息。使用铁锤,佩林能打造出物品,而且他已经用这件工具在熔炉边造出了不少东西。铁锤的重量超过斧头的两倍,但佩林每次都觉得,斧头要比铁锤沉重得多。用这把斧头,他曾经……佩林怒容满面,他不想回忆起那些事。她是对的,他只是想当一名铁匠,回到家乡,再见到他的家人,再去铁匠铺工作。但这是不可能的,他心里很清楚。 佩林站起身,捡起那把铁锤,然后又坐了回去,握住它让佩林感到某种安慰。“卢汉师傅总是说,你不能从必须完成的职责前离开。”他发觉这有些太近似于菲儿所说的长胸毛家伙的胡说八道,就急忙继续说了下去,“他是我家乡的铁匠,我在他的铺子里当过学徒,我告诉过你的。” 令他惊讶的是,菲儿没有借这个机会揶揄他说长胸毛家伙的胡说,实际上,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定定地看着他,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片刻之后,佩林又开口了。 “那么,你要离开了?”他问。 她站起身,掸了掸裙子。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仍然保持着沉默,仿佛是在决定该如何回答。“我不知道,”她最后说,“是你把我带进这团混乱的。” “我?我做了什么?” “嗯,如果你不知道,我也肯定不会告诉你。” 再次抓了抓胡子,佩林盯着手中的铁锤。麦特也许能知道她的意思,或者是老汤姆·梅里林也会知道。这个白发的走唱人一直说没有人能懂女人,但每次他走出他在城堡里的房间时,都会有好几个年轻到足以当他孙女的女孩为他叹息,倾听他演奏竖琴,讲述壮丽的冒险和爱情故事。菲儿是佩林惟一想要的女孩,但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对她就像是一条鱼竭力想理解鸟儿的想法。 他知道,她希望他问她,他很清楚地知道,她不一定会回答,但他应该问。可是他倔强地紧闭双唇。这一次,他要等她开口。 在外面的黑暗中,一只公鸡在啼叫。 菲儿哆嗦着,将自己抱紧:“我的保姆常常说,这意味着一次死亡的来临,当然,我不相信她的话。” 佩林张开了嘴,想赞同她的看法,宣称保姆这么说是愚蠢的,虽然他也在发抖。但他的头突然转向一旁,那里发出一阵磨擦声和硬物的撞击声,那把斧头落在地板上。他刚刚皱起眉头,心中思忖着是什么让它滑落的,斧头已经再次立起,径直朝他飞射而来。 佩林下意识地挥动铁锤,金属的撞击声伴随着菲儿的尖叫。斧头飞过房间,撞在对面的墙壁上,却又返折回来,斧刃朝前劈向佩林。佩林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一根毛发都已经竖直起来了。 当斧头飞过菲儿身边时,菲儿跳上去双手抓住了斧柄。斧柄在她的双手中扭动,斧刃狠狠地向女孩大睁双眼的面孔砍去。佩林赶忙扔下铁锤,扑过去抓住斧柄,将半月形的斧刃从她的面前拉开来。他觉得,如果这把斧头——他的斧头——伤害了她,他自己一定也活不下去了。他拉开斧头的力量太大,斧背上的长钉差点刺进他的胸膛。如果这样能够阻止斧头伤害她,他也愿意,但伴随着一种绝望的感觉,佩林认为将斧头钉刺进自己的身体并不能让它就此停止。 这件武器仿佛变成了一件活物,一个满心邪恶的生物。它想要佩林,佩林知道这一点,就好像它正在将这个欲望大声地向他喊出来,而且它的战术很狡猾。当佩林将它从菲儿面前拉开时,它就借助他的力量转而攻击他;当佩林迫使它远离自己的时候,它又向菲儿逼去,仿佛它知道这样可以让佩林停止向外推它。不管佩林如何用力握紧斧柄,它都竭力在他的手中扭转,用长钉和斧刃威胁相对的两个人。佩林的双手已经握得开始发疼,手臂上粗壮的肌肉也扭伤了,汗水从他的脸上滑落。他无法确定,他还能控制这把斧头多久,一切都已变得疯狂,彻底的疯狂,他没有时间仔细考虑。 “走!”他从紧咬的牙缝间挤出这句话,“离开房间,菲儿!” 她的脸苍白得毫无血色,但她拼命摇着头,双手也在和这把斧头努力抗争:“不!我不会离开你!” “它会杀死我们两个!” 她还是摇着头。 从喉咙深处发出咆哮,佩林从斧柄上放开一只手。他的另一条胳膊颤抖着,转动的斧柄摩擦他的手掌,发出的高热灼伤了掌心的皮肉。他用空出的一只手推开菲儿,女孩叫喊着被推向门口。无视于她的嚷叫和她打在自己身上的拳头,佩林用肩膀将她挤在墙上,伸手拉开房门,把她推进了走廊。 猛地摔上门,佩林用后背将门板顶住,重新用双手握住斧柄,同时用腰将门闩推进插槽里。斧刃沉重而锋利,闪烁着寒光,在他面前不到几寸远的地方颤动着。佩林勉强将它推到一臂以外的距离。菲儿低微的喊声不停地从厚重的门板另一边传来,佩林能感觉到女孩拼命捶打着门板,但他没有精力去考虑她的事情。他的黄眼睛闪着光,仿佛它们反射出房里的每一片光芒! “现在,只有你和我,”他朝斧头咆哮道,“血和灰啊,我是多么恨你!”在他体内,他的一部分发出歇斯底里的笑声。会疯掉的人应该是兰德,而在这里,我却和一把斧头说话!兰德!烧了他吧! 他将斧头推到距离门口一步以外的地方,牙齿因为用力过度而龇出唇外。这件武器震颤着,持续不断地冲向他的身体,他几乎能感觉到它对鲜血的渴求。怒吼一声,他猛地将斧头的弯刃转向自己,同时向后退去。如果这把斧头真的是活的,当它劈向佩林的头颅时,佩林确信自己会听到一声胜利的嚎叫。在最后一瞬间,佩林将身体转向一旁,让斧头从他面前冲过。随着重重的一击,斧刃埋进了门板里。 佩林感觉到那种生命——他没办法想象那还能被称为什么——从斧头里消逝。缓缓地,他将手移开。斧头停在了它所在的地方,只剩下了钢铁和硬木。看起来,这扇门现在是一个放置它的好地方。佩林用一只颤抖的手抹去脸上的汗水。疯狂,疯狂行经兰德所在之处。 突然间,他意识到菲儿不再喊叫和敲打了。拔开门闩,他匆忙地拉开房门。一道弧形钢刃穿出厚木门,在饰锦走廊的灯光下闪烁着森森寒光。 菲儿站在那里,高举的双手还保持着要敲击门板的姿势,睁大的双眼里露出惊讶的神色。慢慢地,她伸手碰了碰自己的鼻尖。“再一寸,”她虚弱地说,“就……” 忽然哆嗦了一下,她扑倒在佩林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热烈的吻像雨点般落在佩林的脖子和胡子上。女孩一边吻着,一边语无伦次地嘟囔着,但几乎就在转眼间,她又将佩林推开,双手焦急地在他的胸口和胳膊上来回抚摸。“你受伤了吗?你是不是受伤了?它有没有……” “我没事,”佩林抓住她,“你呢?我不是想吓你。” 她凝望着他:“真的?你没有受伤?” “完全没有,我……”女孩一巴掌狠狠地抽在他脸上,让他觉得自己听见铁锤敲在铁砧上的声音。 “你这个满身是毛的傻瓜!我以为你死了!我害怕它会杀了你!我以为……”她的话停在了半截,她抽向佩林面颊的手也被佩林抓在半空中。 “请不要再这样做了。”他平静地说。女孩凌厉的一击让佩林的面颊火烧一般疼痛,他觉得自己的下巴会疼一整晚。 他温柔地搂住她的腰,仿佛她是自己怀里的一只小鸟;她想要挣开他的怀抱,他的手却没有挪动分毫。与整日在熔炉边挥动铁锤相比,即使在刚刚与那把斧头全力搏斗之后,搂住她对佩林来说也是一件很轻松的事。突然间,她似乎决定不去在意他的手臂,而只是盯着他的眼睛,黑色的眼睛和金色的眼睛都是一眨也不眨。“我本来可以帮助你的,你没有权利……” “我有这个权利。”佩林坚定地说,“你没办法帮助我,如果你留下来,我们两个都会死。我不能既按照必须的方式去战斗,又要同时保护你的安全。”她张开嘴,但他提高了音量,继续说道:“我知道你痛恨这种说法,我会尽量不把你当作一件瓷器,但如果你要我看着你去死,我会把你捆得像一只要送到商场去的羔羊,把你送到卢汉夫人那里,她不会容忍你这样胡说的。” 佩林用舌尖舔了舔刚才被菲儿打到的牙齿,看看它是不是松脱了。他几乎想看看菲儿如果想欺负卢汉夫人,会是什么样子。这位铁匠的妻子管理丈夫跟管理房屋一样毫不费劲,就连奈妮薇在卢汉夫人身边也要小心管好自己的火爆脾气。最后他确定,那颗牙齿还牢牢地长在牙床上。 菲儿突然笑了,那是一种低缓的、发自喉咙深处的笑声:“你会这样做的,对不对?不过,如果你真的这么做的话,别以为你不会去和暗帝跳舞。” 佩林惊讶地放开了手,他看不出这次他说的话和以前所说的有什么不同,但以前菲儿总是会因为这些话而生气,但这次她却很……亲切。不过,佩林并不认为她威胁要杀死他完全是个笑话,菲儿总是随身藏着许多小刀,她知道该如何使用它们。 她夸张地揉着腰背,一边低声嘀咕着什么,但佩林听到了“多毛的公牛”。他决定剃掉每一根愚蠢的胡子,他会这样做的。 她提高了声音:“那把斧头,是他,对不对?那个转生真龙想杀死我们。” “那一定是兰德,”佩林故意加重念出这个名字。他不喜欢用这种方式看待兰德,他喜欢回忆那个在伊蒙村和他一起长大的兰德。“但他没有想杀死我们,他不会的。” 她给了他一个苦笑:“如果他不会,我希望他永远也不会。” “我不知道他做了些什么,但我要告诉他停下来,我现在就去。”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意一个那么担心他自己安全的男人。”她嘟囔着。 佩林困惑地向她皱起眉头,他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她只是将手臂伸进他的臂弯里。当他们在提尔之岩里穿行的时候,他还是满心疑惑。那把斧头仍然嵌在门板里,现在它不会伤害任何人了。 用牙咬住长柄烟斗,麦特又将他的外衣敞开了一点,同时尽量将全部精力集中在面前的纸牌和堆在桌子中间的硬币上。他定制的亮红色外衣是安多样式,由最好的羊毛缝制而成,在袖口和高领子上布满了金丝刺绣,但日复一日,他开始明白了提尔是在安多以南多么遥远的地方。汗水从他的脸上流淌而下,他的衬衫紧紧地贴在背上。 围在桌边的其他人似乎根本没注意到炎热的天气,尽管他们的外衣看起来都比他的厚重,肥胖的灯笼袖上面还用丝绸、织锦和缎子绣出一根根带子。两名穿着金红色侍从服装的男人不停地向这些赌徒身边的银杯里斟酒,端上一只只盛满了橄榄、奶酪和坚果的闪亮银盘。高温似乎也没有影响到这些仆人,只不过他们会不时趁着自以为没人看见时用手遮住嘴,打个哈欠。夜已经很深了。 麦特不止一次拿起牌查看一番。它们是不会改变的,三张元首,五张套牌里已经有了三张最高阶的牌,这样的牌已经足以赢得大多数牌局了。 他更中意于玩骰子。在他经常对赌的地方,很少能看见一桌牌局;而那些地方往往会有五十种不同的骰局,可以让银币迅速过手。但这些年轻的提尔领主们宁愿穿麻布片,也不玩骰子,只有贱农才会玩骰子,不过他们说这种话时都很小心地不让麦特听到。他们不是害怕麦特,而是害怕他的朋友。他们钟情于这种叫做“猛切”的玩牌方法,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一夜接一夜。他们使用一种手绘的纸牌,于是城里那个画牌的人,因为这些贵族少爷们而得已过上相当富裕的生活。只有女人和骏马能暂时引开他们的注意力,但都不会持续太久。 麦特很快就熟悉了这个游戏,他的运气可能没有在掷骰子时那么好,不过也足够了。一个硕大的钱包就放在他的牌旁边,另一个更大的被塞进他腰间的口袋里。如果是在伊蒙村的时候,他会认为这是一笔财富,足以让他度过奢侈的一生。但自从离开两河之后,他对于奢侈的看法就改变了,比如眼前这些年轻的领主,他们的金银币被毫不在意地堆在桌子上。不过,有一些老习惯麦特还是不想改变,比如在酒馆和客栈里,有时候早些起身离开还是必要的,特别是当他的好运伴随在他身边的时候。 等他拿到足够多的钱之后,他同样会尽早离开这座城堡,而且要赶在沐瑞知道他的想法之前。如果依照他的意愿,几天之前他就会走了,只是因为这里有金子可拿,才让他暂缓了脚步。在这里一晚上挣来的钱,要比他在酒馆里玩一个星期的骰子还要多,只要他的运气还在,就什么都好说。 他稍稍皱了皱眉,担忧地吐了一口烟,他无法确定自己的牌是否好到能赢这一局。还有两个年轻领主也叼着烟斗,不过他们的烟斗上装饰着白银,还装着琥珀烟嘴。在闷热、凝滞的空气中,他们的烟草气味闻起来就像是在一位贵妇的更衣室里点了一把火。麦特不记得自己走进过哪位贵妇的更衣室,以前的一次疾病几乎让他丧命,并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了丝网窟窿般的空洞。但他确信,自己记得那种情形。就连暗帝也没办法让我忘记那时候的样子。 “今天有海民的船只靠岸,”雷门叼着烟嘴嘟囔着。这名身材魁梧的年轻领主将胡子抹上油,梳成一个平整的尖形,这是年轻领主中最近流行的样式。雷门追逐流行风尚就像他追逐女人那样努力,只比赌博稍稍懈怠一点。他又向桌子中间扔出一枚银币,要求下一张牌,“是一艘风剪子,他们说那是一种最快的船,比风还快。我要去看看它,烧了我的灵魂吧,我要去看看。”他没有去看自己拿到了什么牌,在拿满五张之前,他从不看自己的牌色。 在雷门和麦特之间是一名有着粉红色面颊的胖男人,他调侃地笑了一声:“你想去看那艘船,雷门?你是想看看那些女孩吧,对不对?那些女人,那些异国风情的海民美人,看看她们戴着铃铛和其他小东西,扭扭摆摆的样子,对吧?”他说着丢出一枚银币,拿起一张牌,看着面前的牌露出了张苦瓜脸。这种表情出现在他脸上并没有意义,艾德隆的牌总是花色差,搭配也不好,但他赢的钱却总是比输的多。“嗯,也许我的运气在对付海民女孩时会好一些。” 庄家坐在麦特对面,是一个高且瘦的人,修尖的胡子看上去比雷门的还要浓密黝黑。他将一根手指放在鼻子上:“你以为跟她们在一起就能有好运气,艾德隆?依照她们那么保守的风格,你能闻到她们的一丝香水味就不错了。”他做了个飘荡的手势,又深深地一吸,然后叹了口气,其他的贵族少爷们都哈哈大笑起来,就连艾德隆也笑了。 艾斯丁是一个长相平庸的年轻人,所有人里他的笑声最大。他一边笑着,一边还不停地用手拨开落在前额上的平直头发。如果他身上穿的不是做工精细的黄色外衣,而是土褐色的羊毛上衣,他看起来就像个一般的农夫,但实际上,他是提尔最富有的大君的儿子,也是现在这张牌桌里最富有的人。他喝的酒也比其他人多得多。 艾斯丁摇摇晃晃地走过身边那个人(那个人叫巴兰,是个满身浮华味道的家伙,他看上去总是用鼻孔看着人似的),然后用一根同样摇晃的手指捅了捅庄家。巴兰向后靠去,咬住烟斗的嘴撇向一边,仿佛是害怕艾斯丁会吐在他身上。 “很好,卡罗明,”艾斯丁咯咯地笑着说,“你也这么想,对不对,巴兰?艾德隆连闻也闻不到。如果他想试试他的运气……赌一把……他应该去追追那些艾伊尔娘儿们,就像麦特一样。瞧瞧那些枪和刀。烧了我的灵魂吧!那就像邀请一只狮子跳舞。”一阵死寂落在桌子周围,屋中只剩下艾斯丁的笑声。他眨眨眼,又用手指拨了一下头发:“怎么了?我说了什么?哦!哦,是的,她们。” 麦特很难掩饰脸上的怒容。这个傻瓜提到了艾伊尔人,只有关于两仪师的话题比这个更糟糕。他们宁愿让艾伊尔人在这些走廊中穿行,瞪视每一个挡住他们去路的提尔人,也不愿意见到一位两仪师,而这些男人认为他们至少有四位两仪师。麦特从口袋里拿出一枚安多银币,把它放在桌上,推进赌注堆里。卡罗明缓缓地发出了一张牌。 麦特用拇指指甲小心地将那张牌掀起,眼睛眨也没眨一下。圣杯统治者,牌面是一张提尔大君。一副牌里的元首牌在不同的地方会有不同的图案,而圣杯统治者一定会是那个国家自己的统治者,它是最高阶的牌。这些牌的年代相当久远了,麦特已经见过用兰德的头像或者类似的图案当圣杯统治者的牌,那种牌的背景就是飘扬的真龙旗。兰德——提尔的统治者,即使是现在,麦特听到这种说法时也得竭力克制自己大笑的冲动。兰德是名牧羊人,一个不错的家伙,一个好玩伴,只要他不那么严肃,没有那么多责任。现在,他变成了转生真龙,麦特知道,这只是意味着兰德成为一个石雕的傻瓜,沐瑞可以随时把手放在他身上,等着观看兰德下一步会做什么。也许汤姆会跟他一起走,或者是佩林。只是,汤姆自从住进提尔之岩后,似乎就不想再离开了;而除非菲儿勾勾手指,否则佩林哪儿也不会去。至少,麦特已经准备好了单独上路,如果有必要的话。 不过现在麦特更关心的是桌子正中央的那堆银币,还有那些贵族少爷们面前的金币。如果他拿到第五张元首,就没有人能赢他了,不过他也许并不真的需要那张牌。恍惚之间,他能感觉到好运在轻敲他的神经。当然,不是玩骰子时那种麻痒的感觉,但他已经能确定,没有人能赢过他的四张元首。这些提尔人彻夜豪赌,足以买下十座农场的钱在牌桌上眨眼间就转手了。 但卡罗明只是盯着手里的牌,并没有继续下注。巴兰猛吸着他的烟斗,将面前的钱币一一叠放好,仿佛是准备将它们塞进口袋。雷门在胡子后面堆起了怒容。艾德隆皱起眉,看着他的指甲。只有艾斯丁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漫不经心地朝桌边的众人嘻嘻地笑,也许已经忘记他说过些什么。平时提到艾伊尔人的时候,他们还会努力装出些和善的神色,但现在已经很晚了,而且他们都喝了不少的酒。 麦特飞快地在脑子里搜寻着方法,好阻止他们的金子从他的牌上溜走。只是瞥了他们的表情一眼,麦特就可以确定,光改变一下话题并不能解除他们的忧虑。不过办法倒是有一个,如果他让他们因为艾伊尔人而发笑……让他们笑话我也值得吗?咬着烟嘴,他决定再想一个方法。 巴兰用两只手各拿起一叠金币,将它们塞进口袋。 “我也许应该去试试那些海民女人。”麦特急忙说道,他将烟斗从嘴里拿下来,比了个手势,“你在追艾伊尔女孩的时候,总会发生古怪的事情,非常古怪的事情,比如那个被她们称作枪姬吻的游戏。”这些话立刻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但巴兰并没有放下手中的硬币,卡罗明也依旧没下注。 艾斯丁发出一阵酒醉后的狂笑:“我猜应该是用钢铁吻你的肋骨吧!你知道,枪姬众只有钢铁,她们会把矛尖刺进你的肋骨缝里,烧了我的灵魂吧!”没有人笑,但他们都在听。 “不完全对。”麦特装出笑容。烧了我吧,我已经说了这么多,把剩下的说出来也没什么。“鲁拉克说,如果我想和枪姬众在一起,就应该问问她们如何玩枪姬吻,他说这是了解她们最好的办法。”那时,麦特觉得这就像是在家乡的接吻游戏,比如吻雏菊,他从没想过艾伊尔的部族首领会是一个爱恶作剧的人。不过,下次他会机警些了。他又让自己的笑容灿烂一些,“于是,我去找贝恩和……”雷门不耐烦地皱起眉头,这些人只知道一个艾伊尔人的名字——鲁拉克,他们也不想知道更多。麦特略过名字,继续说道:“……那时我就像是个不会说话的傻瓜,我要她们展示一下什么是枪姬吻。”他当时应该从她们开心的笑容里猜到些什么的,那种样子就像是一群被邀请和老鼠跳舞的猫。“还没等我知道出了什么事,已经有一堆枪尖像领子般把我的脖子团团围住,如果我打个喷嚏,我的脖子一定会马上被刺破许多洞。” 桌子周围的人们爆出一阵哄笑,还有雷门喘息不止的笑声和艾斯丁的酒后狂嚎。 麦特没有再说话,他几乎又感觉到了那些矛尖,仿佛如果他动一下手指,它们就会刺进他的喉咙。贝恩一直在笑,她告诉麦特,她从没听过会有男人主动要求玩枪姬吻的。 卡罗明捋着自己的胡子,对还在犹豫的麦特说:“你不能话只说一半,继续说啊!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我打赌是两天前的晚上,那天你没来,没人知道你去哪里。” “我那晚正在和汤姆下棋,”麦特急忙说,“那是好几天前的事情了。”他很高兴自己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段谎话,“她们每个人都吻了我,就是这样,如果吻我的人认为那是一个美好的吻,她们就把矛拿开一点;如果不是,她们就把矛向前推一点。也许你会说,这算是对我的激励,就是这样了。最后,我受了伤,不过可没有我在刮胡子时受的伤厉害。” 他将烟斗插回嘴里用牙齿咬着。如果他们想知道更多,他们可以自己去要求玩这个游戏,麦特几乎希望他们之中会有人蠢到这种地步。该死的艾伊尔女人和她们该死的矛枪,那天他直到黎明时分才爬上自己的床。 “我可受不了这个。”卡罗明毫不在意地说,“如果我想试试,就让光明烧了我的灵魂吧!”他将一枚银币扔进桌子中央的钱堆里,给自己发了一张牌。“枪姬吻。”他笑得直打哆嗦,另一轮大笑开始在桌子周围掀起。 巴兰为自己的第五张牌下注,艾斯丁从散堆在他面前的金银币中摸出一枚硬币,瞥了一眼它的颜色。他们现在是不会停止了。 “野蛮人,”巴兰咬着烟斗嘟囔着,“没教养的野蛮人,他们就是这样。烧了我的灵魂吧!住在荒漠的山洞里,山洞里!除了野蛮人,没有人能在荒漠里生存。” 雷门点点头:“至少他们效忠于真龙大人,如果不是这样,我会召集一百名守卫者,将他们统统扫出提尔之岩。”巴兰和卡罗明都大声吼叫着表示赞同。 在这样的叫嚣面前维持表情自然对麦特来说并不困难,他已经听过太多这种话,只要不真正去做,随口胡诌是很轻松的事。一百名守卫者?即使兰德不管,城堡里的几百名艾伊尔人也足以对抗提尔所能组建的任何规模的军队。只不过这些艾伊尔人似乎并不真的想得到提尔之岩,麦特怀疑他们在这里惟一的原因就是兰德在这里。他不认为这些贵族少爷们也会这么想——他们都尽可能对这些艾伊尔人视而不见——但他怀疑这样是否能让他们感觉好一些。 “麦特。”艾斯丁在手里展开他的牌,不停地将它们排来排去,仿佛是无法决定应该采取什么样的组合,“麦特,你会对真龙大人说的,对不对?” “说什么?”麦特小心地问,有太多提尔人都知道他和兰德是一起长大的朋友,这让麦特觉得很不自在。而且他们似乎以为,只要不在他们的视线里,他就会和兰德手牵手地在一起。如果他们的兄弟有导引能力,他们也不会去靠近,麦特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以为他会比他们更傻。 “我没说过?”这个相貌平庸的男人斜眼瞧着他的牌,抓了抓脑袋,立刻又变得兴致勃勃,“喔,是的,他的敕令,麦特,真龙大人的敕令。就是上次,他说平民有权在地方官员面前传唤贵族,有谁听说过贵族被地方官传唤?而且还是为了乡下鬼!” 麦特的手紧握住他的钱袋,直到里面的硬币互相挤压得咯咯作响。“这会是非常羞耻的事,”他平静地说,“如果你受到审问和判决,只因你不顾一个渔夫女儿的意愿,强占了她,或者是当你因为某个农夫将泥巴溅在你的斗篷上就痛打他一顿。” 感觉到麦特的情绪,其他人都不安地向后靠去,但艾斯丁只是点了点头,他的头无力地晃荡着,看上去倒像是垂落在胸前。“没错,然而情况当然不会变成这样,一位贵族在地方官面前接受审问?当然不会,不会是真的。”他看着手里的牌,醉醺醺地笑着,“不会是渔夫的女儿,你知道,她们浑身都是鱼腥味,你怎么洗也没办法把她们洗干净,一个农家胖女孩还比较好些。” 麦特告诉自己,他是来这里赌钱的,他告诉自己不要在乎这傻瓜的胡说,并提醒自己能从艾斯丁的口袋里掏出多少金子,但他的舌头并不听话:“有谁知道会发生什么?绞刑?也许。” 艾德隆斜睨了他一眼,眼里充满了警觉和不安:“我们一定要谈论……平民吗,艾斯丁?老亚斯特瑞的女儿们怎么样?你还没决定要和哪一个结婚吗?” “什么?哦,哦,我想,我还得扔个子儿。”艾斯丁看着自己的牌皱了皱眉,换了一张,又皱了皱眉,“麦道尔有两三个漂亮的侍女,也许我会娶麦道尔。” 麦特从银酒杯里狠狠喝了一口酒,压抑住自己想一拳打在这张农夫脸上的欲望。他的第一杯还没喝完,那两名仆人已经放弃了为他添酒的尝试。如果他打艾斯丁,在座没有人会抬起一只手阻拦他,连艾斯丁自己也不会,因为麦特是真龙大人的朋友。但麦特只希望自己是在城中的某个酒馆里,在那里,会有一些水手质疑他的运气,只有手脚和舌头够快,他才能离开时不至于体无完肤。而现在,这只是一个愚蠢的想法。 艾德隆又瞥了麦特一眼,揣测了一下麦特的心情:“今天,我听说一个传闻,我听说真龙大人会带我们去和伊利安打仗。” 麦特被酒呛了一下。“打仗?”他仓促地问了一声。 “打仗。”雷门咬着烟斗,欢快地表示赞同。 “你确定?”卡罗明说。 巴兰也说道:“我没听说过这种讯息。” “我今天才听说的,而且已经有三四个人都这么说。”艾德隆的眼睛似乎完全盯住手里的牌,“有谁能确定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一定是真的!”雷门说,“有真龙大人率领我们,有他手里的凯兰铎,我们甚至不需要战斗,他会让对方的军队四散奔逃,我们只要直接向伊利安城进军就行了。不过,这样也太糟了,烧了我的灵魂吧!我真喜欢和伊利安人比比剑。” “你没机会接受真龙大人的统率,”巴兰说,“他们一看见真龙旗,就会双膝跪倒。” “如果他们不这么做,”卡罗明笑了一声,“真龙大人会用闪电炸碎他们。” “首先是伊利安,”雷门说,“然后……然后我们就为真龙大人征服世界。你告诉他,我是这么说的,麦特,整个世界。” 麦特摇着头。一个月前,他们一想到能够导引的男人都会惊骇不已,那种男人必然会陷入疯狂,并恐怖地死去,而现在他们已经准备好跟随兰德投身战场,并坚信兰德的力量能为他们带来胜利。他们相信的是至上力,虽然他们可能并不这么想,麦特觉得他们是必须找到某种精神的支柱。不可能被征服的提尔之岩,现在落入了艾伊尔人的手里,转生真龙就在他们头顶三百尺的房间里,手里握着凯兰铎,三千年的提尔信念和历史都化成了一堆泡影,这个世界彻底被打翻了。麦特想知道,自己的境况是否更好一些,他自己的世界也在一年多一点的时间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让一枚提尔金币在手指间滚过。无论他做得多么好,他也回不去了。 “我们什么时候进军,麦特?”巴兰问。 “我不知道。”麦特缓缓地说,“我不认为兰德会发起一场战争。”除非他疯了。想到这一点总是让麦特感到心烦意乱。 其他人看上去仿佛是麦特刚刚向他们保证,太阳不会在明天升起。 “我们都是真龙大人忠诚的追随者。”艾德隆皱起眉看着自己的牌,“不过,在外面……我听说有少数几个大君,他们密谋组建军队,欲夺回提尔之岩。”突然间,没有人再看麦特了。不过艾斯丁似乎仍然在努力想组出一套好牌。“当然,只要真龙大人率领我们作战,这一切就会消散于无形了。不管怎样,在提尔之岩里的我们是忠诚的。我敢肯定,那些大君也是忠诚的,只有几个在地方上的怀有异心。” 他们维持忠诚的时间不会比他们害怕转生真龙的时间更长久。片刻之间,麦特觉得自己似乎正打算将兰德遗弃在一坑毒蛇之中,随后,他想起了兰德是什么,那种感觉立刻变成了把一只黄鼠狼留在鸡窝里。兰德曾经是他的朋友,但,他是转生真龙……谁能是转生真龙的朋友?我不是在抛弃任何人,如果他想要的话,他也许能让这座城堡砸在他们的头上,当然,也会砸在我的头上。他再次告诉自己,是离开的时候了。 “不是渔夫的女儿。”艾斯丁还在嘟囔,“你会和真龙大人说吗?” “该你了,麦特。”卡罗明焦虑地说。他看起来有些害怕,至于他到底是害怕艾斯丁会再次惹恼麦特,还是害怕他们会重新提到忠诚的问题,麦特无法判断。“你要下注第五张牌吗?或者弃牌?” 麦特发现自己并没有注意牌局,除了他和卡罗明之外,局中的每个人都已经有五张牌了,只有雷门将他的牌整齐地扣叠在钱堆旁边,表明他已经弃牌。麦特犹豫着,假装自己在思考,然后叹了一口气,将一枚硬币扔向钱堆。 当那枚银币碰到钱堆时,他突然感觉好运从几股细流变成了汹涌的洪涛。银币和桌面的每一次碰撞都清晰地回响在他的脑海中,他能够说出银币每次弹起是正面朝上还是背面朝上,知道它会以什么样的状态落下,就像他已经知道他的下一张牌是什么,而不必等到卡罗明把它放到他面前。 将牌在桌面上整理好,又放在一只手里展开,圣焰统治者和其他四位元首一同望着他,这张牌的图案是玉座手捧一簇火焰,不过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史汪·桑辰。无论提尔人对两仪师有什么样的看法,他们承认塔瓦隆的力量,即使圣焰统治者被他们安排成元首牌里最小的一张。 拿到所有五张元首的机会有多大?他的运气在完全随机的事情中是最好的,比如骰子,但也许现在在牌上也多了一些好运。“如果不是这样,就让光明把我的骨头烧成灰吧!”麦特喃喃地说,或者他的话是这样的意思。 “你看,”艾斯丁差点喊了起来,“这次你无法否认了,你说了古语,是关于什么烧,什么骨头的。”他笑着趴在桌上,“我的老师应该为我感到骄傲,我应该送给他一件礼物,如果我能找到他去了哪里。” 贵族在理论上都应该会说古语,而实际上没有几个贵族对古语知道得比艾斯丁更多。这些年轻的领主开始争论麦特到底说了些什么,他们似乎认为麦特是在说天气太热了。 麦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拼命回想刚才到底脱口说出了些什么。那是一连串模糊的字眼,但他似乎应该明白其中的意思。烧了沐瑞吧!如果她没有带我离开家乡,我就不会在记忆里留下大到能通过马车队的窟窿,我也不会胡乱说出……那该死的什么东西!但那样的话,他现在只能给父亲的乳牛挤奶,而不是带着满口袋的黄金周游世界,但他努力不去想到这一点。 “你们来这里到底是为了赌博,”麦特生气地说,“还是为了像做编织的老太太一样唠叨个不停!” “为了赌博。”巴兰匆匆说道,“三枚,金的!”他将硬币扔在赌注上。 “再加三枚。”艾斯丁打了个嗝,将六枚金币放进钱堆里。 克制住大笑的冲动,麦特忘记了古语的事。他不愿意去想那种事,这很容易,而且,如果他们现在赌得够狠,他也许能在这一把就赢够钱,这样他明早就能离开了。如果他已经疯狂到要发动战争,我就是走路也要离开。 在外面的黑暗中,一只公鸡在啼叫。 麦特不安地动了一下身体,告诉自己不要犯傻。没有人会死。 他望着手里的牌,眨了眨眼。玉座手中的圣焰变成了一把匕首。当他告诉自己,他累了,视线已经模糊的时候,玉座将那把细小的利刃刺进了他的手背。 随着一声沙哑的呼喊,麦特扔掉手里的牌,向后倒去。他撞翻了椅子,在跌倒时,双脚踢在桌子上。空气黏稠得如同蜂蜜,所有事物的移动都变得缓慢无比,仿佛时间本身变慢了,但所有事情似乎又在同一刻发生。其他人在他耳边喊叫,空洞的喊声如同巨洞里的回音。他和椅子向后向下飘落而去,桌子则向上飘去。 圣焰统治者悬吊在空中,愈来愈大,她盯着麦特,嘴边挂着一丝残酷的微笑。当她大到接近活人的大小时,她从牌中走了出来。她的形体仍然只是一片绘图,没有厚度,但她手中的利刃再次伸向了麦特,那上面沾满了他的鲜血,仿佛是刚刚刺进了他的心脏。在她旁边,圣杯统治者也在长大,提尔大君正抽出他的剑。 麦特飘在空中,但他还是伸手握住了左袖里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将它抛了出去,匕首笔直地射向玉座的心脏,如果这东西有心脏的话。第二把匕首顺畅地进入了他的左手,更加顺畅地飞了出去。两把尖刀如同蓟花毛一般飘过空气。麦特想要尖叫,带着震惊和愤怒的喊声却堵在了喉咙里。令牌统治者在前两张牌旁边渐渐变大,安多女王抓住令牌,如同抓住一根大头棒,她的金红色头发如疯妇一般散乱。 他仍然在坠落,仍然在努力吐出那声喊叫。玉座已经彻底离开了牌面,大君正握着剑向外迈步,那些扁平的形体几乎像他一样缓慢。几乎。事实已经证明,他们手里的钢刃能够伤害他,毫无疑问,那根令牌也能够打碎颅骨,他的颅骨。 麦特扔出的匕首只能缓缓向前飘飞,仿佛是陷在果冻里。他现在确信,那只公鸡是在为他而叫的,无论他父亲是怎么说的,这个预兆已经实现了。但他不能就此放弃,不明不白地死掉,他又从外衣里抽出两把匕首,一手一把。挣扎着在半空中调整身体的位置,让自己回复到头上脚下的状态,他将一把匕首掷向挥舞大头棒的金发女人。另一把匕首被他握在手里。他转动身体,准备落到地面上,面对…… 整个世界在瞬间转回到正常的状态,麦特笨拙地侧身跌在地上,强大的撞击力将他肺里的空气完全挤了出去。他拼命想站起来,从外衣里再抽出一把匕首。你不能携带太多的匕首,汤姆曾经这样对他说,而且也不需要。 片刻之间,麦特觉得那些牌和图像都消失了。也许那些都是他的想象,也许他也疯了,然后,他看见了那些牌,它们回复到正常的大小,被他的匕首射穿在一块乌木壁板上,匕首还在震颤不止。麦特哆嗦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桌子侧翻在地,硬币还在地板上旋转,贵族和仆人们都蜷伏在散乱的纸牌中间。他们张大了嘴,盯着麦特和他的匕首,两把握在麦特手里和钉在墙上的三把匕首都令他们害怕得圆睁双眼。艾斯丁抓住了一只大银壶,它奇迹似的没在混乱中被打翻,艾斯丁将其中的酒往自己的喉咙里猛灌,溢出的酒水在他的下巴和胸膛上到处都是。 “就算你没牌可赢,”艾德隆沙哑地说,“也不必……”他哆嗦了一下,嘴里的话停在了半截。 “你也看见了。”麦特将匕首收回鞘里,一股涓细的血流从他手背上的小伤口汩汩而出,“不要假装你是瞎的!” “我什么都没看见,”雷门不带表情地说,“什么都没有!”他开始在地板上来回爬动,将金币和银币收集在一起,他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些硬币上,仿佛它们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其他人也开始做相同的事,只有艾斯丁除外,他也在来回爬动,只是为了寻找还有残酒的壶子。两名仆人之中的一个将脸埋在双手之间,另一个紧闭着眼睛,显然是在一边气喘吁吁地祈祷,一边小声地抽泣。 低声咒骂了一句,麦特走到被匕首钉在壁板上的三张牌前。它们又变成了游戏纸牌,只是硬纸和上面的漆皮都碎裂了,但玉座的绘像手里仍然是一把匕首,而不是圣焰。麦特的舌头感觉到了血的味道,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吮吸手背上的伤口。 他匆忙地从壁板上拔下匕首,不等将匕首收起,他就将钉在上面的牌撕成两半。过了一会儿,他又在地板上散乱的纸牌中找到了钱币统治者和劲风统治者,也把它们拦腰撕断。他觉得自己有一点愚蠢——一切都结束了,现在这些牌只是纸牌而已——但他没办法克制自己的冲动。 那些在地板上手脚并用爬来爬去的年轻领主们,没有一个试图阻止麦特,他们都竭力躲开他,甚至不敢看他一眼。今晚不会再有什么赌局了,也许未来的几个晚上也不会有了,至少,不会有人和麦特赌了。无论发生什么事,问题的焦点显然是在麦特身上,更加显而易见的是,这一定和至上力有关,他们不想被卷进来。 “烧了你,兰德!”麦特低声嘟囔着,“如果你一定要发疯,也不要把我扯进去吧!”他的烟斗已经摔断成两截。他恼怒地从地板上抓起钱袋,走出房间。 在黑暗的卧室里,兰德不停地在可以睡五个人的大床上翻来覆去,他正在做梦。 在一座遍布阴影的森林里,沐瑞用一根尖利的手杖抽打他,将他赶至玉座面前。玉座坐在一个树桩上,手里拿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是要拴在他的脖子上。模糊的形体在树丛中闪动,隐约可见,他们穿行在树林里,正在猎捕他,一把匕首在暗弱下去的光线中闪烁着寒芒,他瞥见了准备进行绑缚的绳子。沐瑞的身材苗条可人,头顶还不到他的肩膀,她的脸上有一种他以前从不曾在她身上见过的情绪——恐惧。她汗流满面,更用力地抽打他,让他尽快走向玉座为他准备的缰绳。阴影中是暗黑之友和弃光魔使,白塔的缰绳在前方,后面是沐瑞。避开沐瑞的手杖,他逃走了。 “太迟了!”她在他身后高喊。他必须回家去,回去。 兰德发出昏乱的呓语,在床上来回翻滚,随后又静止不动,呼吸也暂时顺畅了许多。 他回到了家乡的水林,阳光从树缝间洒下,在他面前的池塘里绽放出点点金星。在池塘这一端,岩石上生满绿色的苔藓。三十步之外的另一端有一片扇形分布的野花,这是他孩提时学习游泳的地方。 “你现在应该游泳了。” 他飞快地转过身,明站在他面前,正朝着他微笑,依然穿着男孩的外衣和长裤。在她身边,金红色卷发的伊兰穿着宫廷里应该穿的绿丝长袍。 刚才说话的是明,这时伊兰又说道:“这里的水看起来很动人,兰德,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 “我不知道。”兰德缓缓地说。明不等他说完,就用双手搂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吻了他。 她用轻柔的呢喃重复着伊兰的话:“没有人会来这里打扰我们。”她向后退去,脱下身上的外衣,又开始松解衬衫的系带。 兰德瞪视着面前的景象,当他发觉伊兰的长袍已经散落在青苔地面上时,目光中就出现了更多的惊愕。王女正弯下腰,双臂交叉,双手抓住了内衣的下沿。 “你们在做什么?”兰德窒息般地说。 “准备和你一起游泳。”明回答。 伊兰向他一笑,将内衣掀过头顶。 兰德急忙转身背对着她们,心中却有些许的不情愿。他发现自己正看着艾雯,她黑色的大眼睛也在悲伤地看着他。没说一个字,她转过身,消失在树林里。 “等一等!”兰德在她背后喊道,“我可以解释。” 他开始奔跑,他一定要找到她。但当他跑到树林边上的时候,明的声音让他停住了脚步。 “不要走,兰德。” 她和伊兰已经走进了水里,当她们慵懒地在池塘中游动时,只有头还露在水面上。 “回来,”伊兰呼唤着,举起一只纤细的胳膊向他招手,“难道你不应该改变一下吗?这不也是你想要的吗?” 兰德抬起腿,想要移动,却不知道该朝哪里迈步。他想要的,这句话听起来很奇怪。他想要什么?他抬手抚过面颊,想擦去感觉上像是汗的东西。溃烂的皮肉几乎让他手掌上的苍鹭疤痕消失殆尽,白色的骨头从红色边缘的伤口里显露出来。 猛地一阵抽搐,他惊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黑暗与闷热中。汗水湿透了他的紧身短裤,和他身下的亚麻布床单,他的肋下传来火烧一般的疼痛,这处旧伤一直都没有真正痊愈过。他伸手摸了摸那粗糙的伤疤,那是一个几乎有一寸直径的圆斑,里面的皮肉至今也没有长好。就连沐瑞的医疗能力也无法让这个伤口完全愈合。但我还不会腐烂,我也不会发疯,还不会,还不会。他所清楚的也只有这些。他想大笑,又想知道这是否意味着他已经有一点疯了。 关于明和伊兰的梦,梦到她们……至少,这不算是疯狂,但这肯定是愚蠢。在他清醒的时候,她们从不曾用那种眼光看过他。他只有艾雯,他们从小就是彼此相属的,只是除了最终的誓言,他们还没有在妇议团面前立下婚约,但伊蒙村里和周围的人们都知道他们总有一天会结婚的。 当然,那一天永远也不会到来了,这是一个能够导引的男人的宿命。艾雯一定也明白这件事,她必须明白,而且,她是那么热衷于成为一位两仪师。不过,无论她们是否有导引的能力,女人总是很奇怪,也许她认为成为两仪师之后还可以和他结婚。他该如何告诉她,他不再想和她结婚了,他爱她,就如同爱一位姐妹。但他相信,他不需要跟她说这种事了,他可以用他的身份隐藏自己。她必须明白现在的状况。如果一个男人很快就会陷入疯狂,腐烂至死,就算运气好也撑不过几年时间,他又怎么能要求一个女人和他结婚?虽然空气依旧闷热不堪,他还是止不住身体的颤栗。 我需要睡眠。大君们到了早上就会回来,用尽办法讨他欢心——转生真龙的欢心。这一次,也许我不会做梦。兰德翻了个身,想在床单上寻找一块干燥的地方,却蓦然僵住了身体。他听见黑暗中传来微弱的沙沙声,房里不止他一个人。 非剑之剑被放在房间对面、大君们献给他的一个王座般的架子上,和他有很长一段距离,他们显然不希望经常看到他手持凯兰铎的样子。有人想偷走凯兰铎。第二个想法跃入他的脑海。或者是杀死转生真龙。不需要汤姆的低声警告,兰德清楚大君嘴里的永久忠诚只会停留在他们的嘴里。 他开始摒弃自己的思想和情感,在体内建立虚空,现在他已经可以毫不费力这样做了。飘浮在体内冰冷的虚空中,思想和情感都已经被排除在外,他碰触到真源。这一次,他很容易就碰到了它,并非每次都是这样的。 阳极力充满了兰德的身体,如同白热的光之洪流,里面奔涌着让他激昂强悍的生命力,也夹杂着让他虚弱痛苦的暗帝秽恶,如同纯美的甘泉上漂浮着一层腐败的污水。这股急流要将他冲走,将他烧光,将他彻底吞没。 与急流抗争着,兰德用意志力控制住它,翻身从床上坐起,保持着导引至上力的状态,他双脚落地,摆出风苹花的剑式。从声音判断,敌人不会很多,这个有着美丽名字的剑式是为了对付一个以上的敌人而准备的。 他的脚刚刚碰到地毯,手中已经出现了一把剑。剑的握柄很长,稍稍弯曲的剑身只有一边开刃,它看上去像是用火焰雕刻出来的,却感觉不到一点热度,一只黑色的苍鹭站在赤黄色的剑刃上。在同一瞬间,所有的蜡烛和镀金油灯都爆亮起来,后面的小镜子让它们的光亮成倍增强,墙上的大镜子和两面立镜让房间变得十分耀眼通明,直到兰德能轻易地将这个大房间一览无遗。 凯兰铎纹丝不动地立在原位,那把剑就像是完全用玻璃铸成的,承载它的架子高、宽都与一个男性相仿。镀金的木架上布满了纹彩绚丽的雕刻和各种宝石。这个房间里其他的家具——床、高背椅、长椅、衣柜、小柜和盥洗台——也都是镀金嵌宝。水壶和碗碟是海民带来的错金瓷器,如同树叶一样轻薄。宽大的塔拉朋地毯上绣着红色、金色和蓝色的图案,其价值足够让整整一村子的人连续几个月衣食无忧。阁架上摆满了更为精美的海民瓷器、工艺杯碗、嵌银金饰和雕金银饰。高大的大理石壁炉台上,两头有红宝石眼睛的银狼正在努力拖倒一只黄金牡鹿,整座雕像足有一米高。高窄的窗户前悬垂着红丝窗帘,上面用金线绣出巨鹰的图案,鹰翼卷起一股股风云。房里摆满了书籍,皮封的、木封的,有些刚刚被从提尔之岩图书馆最深的角落里拿出来,已经破烂不堪,上面还落满了灰尘。 在兰德以为会看到刺客或者盗贼的地方,一名美丽的年轻女子站在地毯中央,脸上显出犹豫和惊讶的神情,乌黑的长发在肩头洒下一片闪烁的涟漪。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薄丝袍,柔美的女性胴体在丝袍下面更加诱人。贝丽兰——城市邦国梅茵的统治者。兰德绝对没想到会是她。 她很快就垂下睁大的双眼,以优雅的姿态行了个深深的屈膝礼,也让身上的衣服更加绷紧了一些。“我没有携带武器,真龙大人,如果您怀疑我,您大可搜我的身。”她的微笑突然让兰德感到很不安,他现在除了一条紧身短裤之外,什么也没穿。 如果我会因为她而慌乱地到处找衣服蔽体,就把我烧了吧!这个想法在虚空后浮出脑中。我没有要她过来,让她这么偷偷摸摸地进来!恼怒和困窘飘过虚空的边界,但他的脸还是红了,他隐约知道这一点,这让他的脸更加地红。在虚空之内,是如此的冰冷、平静;而在外面……他能感觉到每一滴流过他胸膛和后背的汗水。兰德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稳住心神,站在她的面前,正视她的眼睛。搜她的身?光明助我! 他解开剑式身姿,消去火焰剑,但仍然和阳极力保持着细微的联系。那种感觉就像从一道堤防的漏洞中啜饮江水,而整座堤防都拼命地想要崩塌。那水流如蜜酒般甜润,又像穿过粪堆的溪流般恶心。 兰德对这名女子了解得并不多,他只知道,她总是随意在提尔之岩里穿行,就好像这里是她在梅茵的宫殿。汤姆告诉他,这位梅茵之主一直在问问题,对每个人都问——关于兰德的问题。联想到他的身份,这种询问应该算是正常的事情,但这只会让兰德的心情更加沉重。而她没有返回梅茵,这就是不正常的了。连续几个月以来,她被囚禁在这里,只是名义上没有被称作俘虏而已,她的宝座和她拥有的小国的统治权已经与她分隔多时。兰德到来之后,她才恢复了自由,一般人都会在第一时间逃离有导引能力的男人。 “你在这里做什么?”兰德知道自己的声音很刺耳,不过他并不在乎,“在我睡觉的时候,会有艾伊尔人守卫房门,你是怎么通过他们的?” 贝丽兰的嘴角又向上翘了一点,兰德觉得房里忽然变得更热了。“他们立刻就让我进来了,我说是真龙大人召唤我来的。” “召唤?我没有叫任何人来。”别这样,他告诉自己,她是一位女王,或者是仅次于女王的统治者。你不理解女王的想法,就像你不会飞。他竭力想让自己显得更有礼貌一些,但他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梅茵之主,“女士……”这样称呼应该没错,“……为什么我会在这样的深夜里召唤您?” 她从喉间发出一个低沉、富有深意的笑声,虽然兰德仍然处在没有情感的虚空中,他还是觉得肌肤一阵发痒,臂腿上的寒毛抖动不止。突然间,他注意到她的紧身薄衣,仿佛是刚刚才看见。他觉得自己的脸又红了。她不可能是要……她会吗?光明啊,我和她说的话甚至不超过两句。 “也许我想和您聊聊,我的真龙大人。”她任由丝袍落在地上,露出里面更加薄紧的白色丝衣,兰德只能将那丝衣看成是睡衣,她整片滑润的香肩和大半可观的前胸都裸露在外面。兰德发觉自己有点想知道是什么将这件衣服固定在她身上的。想要不看眼前这位美女实在是件很困难的事。“和我一样,您走了很长的路才来到这里,您在夜晚的时候一定也会感觉很孤独吧!” “明天白天,我会很高兴和你交谈。” “但等到白天,人们就会包围您,会有各种人向您提出各种请求,大君、艾伊尔人。”她哆嗦了一下。兰德告诫自己,应该立刻将目光移开,但现在要他这样做,可能比让他停止呼吸还要困难一些。以前,当他进入虚空状态时,还没有对自己的反应有如此清晰的感觉。“艾伊尔人让我很害怕,我也不喜欢提尔的那些贵族。” 对于提尔人,兰德相信她说的是实话,但他不认为有什么东西能让这个女人害怕。烧了我吧,她在午夜走进一个陌生男人的房间,半裸着身体,而我却像一只在冲过来的恶狗前来回蹦跳的猫,不管有没有进入虚空都一样。是时候将这一切结束了,否则他们之间很难说不会发生无法挽回的事情。 “你还是应该先回到你的房间去,女士。”他想让她穿上一件斗篷,一件厚实点的斗篷,他确实有这样的想法。“时间……时间真的已经很晚了,明天吧,等到天亮的时候。” 她侧过头,带着探询的笑意斜睨了兰德一眼:“您难道是吸收了提尔人古板拘泥的作风吗,真龙大人?或者这种自制的习惯是您在两河时就养成的?在梅茵,我们不是这么……正式的。” “女士……”兰德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正式一些,如果她不喜欢礼仪,那他就更要显得正式一些,“我已经向艾雯·艾威尔许下诺言了,女士。” “您说的是那个两仪师,真龙大人?如果她已经成为两仪师的话。说实话,对于巨蛇戒和披肩而言,她实在是有些年轻,太年轻了。”在贝丽兰口中,艾雯就像是个孩子,虽然这名女子本身的年纪也不会超过兰德一岁,而兰德顶多也就比艾雯大两岁多一点。 “真龙大人,我并不想介入你们之间,如果她是绿宗,娶了她也无妨,我从没想过要和转生真龙结婚。如果我有言行过当的地方,请原谅我的冒犯,但我告诉过您,我们在梅茵不是那么……正式的,我能称呼您兰德吗?” 兰德吃惊地发现自己有些懊悔地叹了一口气。当这名女子提到和转生真龙结婚时,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表情也在瞬间有所改变,不过这些都立刻就消失了。如果她在以前没有想过这件事,至少她现在想到了。转生真龙,不是兰德·亚瑟;预言中的男人,不是两河的牧羊人。兰德并不因她的态度感到惊讶,在家乡的时候,立春节和阳之日的竞技场上最快速和最强壮的男人周围,总会围绕着一些女孩,女人们也总是将目光定在拥有最肥沃土地和最大羊群的男人身上。如果他以为她想要的是兰德·亚瑟,他可能还觉得舒服些。“现在你应该离开了,女士。”他平静地说。 她又走近了一步,“我能感觉到您投在我身上的目光,兰德。”她的声音宛如灼热的氤氲,“我不是被母亲的围裙捆住的乡下女孩,我知道您想……” “你以为我是石头雕成的吗,女人?”她被他的吼声吓了一跳,但下个瞬间,她跑过了地毯,向他扑去,她的眼睛变成两潭幽深的池水,能将一个男人一直拖入池底。 “您的手臂就像岩石一样强壮,如果您觉得您对我一定要如此蛮横,那就蛮横吧!只要您抱紧我。”她的手碰到他的面颊,火花似乎正从她的指尖蹦出。 没有任何思考,兰德开始导引仍在保持连接的能流。转瞬间,她蹒跚着向后退去,惊诧地瞪大了眼睛。仿佛有一堵空气形成的墙壁将她推离了兰德。兰德知道,那确实是空气。他在做这种事情的时候,没有经过意识的,总是比经过意识的要多。不过,至少在做过一次之后,他通常都知道该如何重复。 看不见的墙持续移动,扫起地毯,带起贝丽兰脱下的丝袍,一只他脱衣服时甩落的靴子,一张红皮脚凳,以及上面摊开的一本埃班·万得思的《提尔之岩的历史》。气墙将所有这些东西和她一起推到房间的墙壁边上。她陷在这些杂物之中,和兰德拉开了一段安全的距离。他固定住能流,然后让它和自己分开,对于这个过程,他只能如此描述。现在他不需要亲自维持这道气墙了,随后的一会儿工夫,他研究了一下自己是如何做到这件事的,并确信自己可以再重复操作。这个办法看起来很有用,特别是那个固定脱离气墙的法子。 黑色的眼睛仍然大睁着,贝丽兰用颤抖的双手摸索着这道看不见的牢狱边缘,她的脸几乎像她短小的丝绸内衣一样苍白。脚凳、靴子和书散放在她的脚边,和那条丝袍纠结在一起。 “非常抱歉,”兰德对她说,“但我们不要再交谈了,除了公众场合,女士。”他真的为此感到抱歉,无论她的动机是什么,她很美丽。烧了我吧,我是个傻瓜。他不确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是因为自己觉得她美丽,还是因为要让她离开?“实际上,你最好尽快安排返回梅茵的行程,我保证提尔不会再找梅茵的麻烦,这是我对你的承诺。”这个承诺应该只能维系到他死的时候,也许只能维系到他离开提尔之岩的时候,但他必须给她一点什么,这是一条包裹自尊创伤的绷带,一件让她免于恐惧的礼物。 但至少从外表来看,她的恐惧已经受到了控制。她的面容满是诚实和坦率之情,所有引诱兰德的努力都消失了。“请原谅,我做得很差,我无意冒犯您。在我的国家,一个女人可以自由地对一个男人表达她的心意,男人也一样。兰德,您一定知道,您是个英俊的男人,高大而魁梧。如果我看不到这一点,不知道欣赏您,我就一定是石头做的。请不要让我离开您,我会乞求您的怜爱,如果您愿意的话。”她轻柔地跪倒在地,动作如同舞蹈一样。她的表情仍然是坦诚的,在为刚才所做的一切而忏悔,但在跪下时,她又拉松了已经不牢固的丝衣,现在只需要微微一动,它就会从她身上剥落下来。“拜托,兰德?” 即使有虚空的掩护,兰德还是紧盯着她,不自觉地张开了嘴。她的美丽和几近赤裸产生了让人无法抵抗的诱惑,不仅如此,如果提尔之岩的守卫者有这个女人一半的决心,有她一半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势,一万个艾伊尔人也不可能攻下提尔之岩。 “你的夸赞让我非常高兴,女士。”兰德郑重其事地说,“相信我,我真的很高兴。但这对你不公平,我不能把你想要的给你。”随她怎么去想吧! 在外面的黑暗中,一只公鸡在啼叫。 兰德惊讶地发现,贝丽兰突然朝他身后望去,眼睛瞪得仿佛两只茶杯。她张大了嘴,细嫩的喉咙被一声无法发出的尖叫堵住。兰德转过身,赤黄的焰剑又出现在他的掌中。 房间对面,一面立镜中反射出兰德的身影,一个红发灰眼的高个子年轻男子只穿着一件白色的亚麻紧身短裤,手里握着一把火焰剑。这个倒影走出镜子,站到地板上,举起了手中的剑。 我一定是疯了。纷乱的念头在虚空的边界上窜动。不!她看得见,这是真的! 他的眼角瞥见左侧光影的闪动,随手向那边挥出浮月无澜波。剑刃切穿了身影——他的身影——那是从墙上的一面镜子里爬出来的。那个形体晃动了一下,破碎成一团微尘,飘散在空气中,消失了。兰德的影像又出现在那面镜子里,当它出现的时候,他的双手已经抓住了镜框。兰德察觉到房间里所有镜子中的影像都在移动。 他拼命将剑戳进那面镜子,银色的镜子破碎了,那个影像似乎在镜子碎裂之前就崩毁了。兰德觉得自己听见在脑海里遥远之处传来一声嚎叫,叫声很快就消失了,那是他自己的声音。没等到镜子的碎片落在地上,他已经向四周挥出了至上力。房里的每一面镜子都无声地爆炸了,玻璃喷洒在地毯上。死亡的厉嚎一次又一次在他的脑海中回响,让他不停地颤栗。那是他的声音,他几乎无法相信那不是他自己在喊叫。 兰德转过身去面对那个已经走出来的形体,刚好迎上它的攻击,铺扇式封住了坠崖无限岩。那个形体向后跳去,兰德这时才发现,它并非只有一个,在他打碎所有的镜子时,还有两个镜像已经离开了镜子。现在,它们都站在他面前,三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形体,甚至连腰间的伤疤都分毫不差,全都紧盯着他,扭曲的面孔充满了憎恨和轻蔑,还有一种奇怪的饥渴。然而它们的眼睛却像是三双空穴,里面没有一丝生命。没等兰德再吸一口气,它们已经向他冲了过来。 兰德向一旁退去,破碎的镜片划伤了他的脚,他不停地移动脚步,变换身姿,转移目标,尽力一次只面对一个敌人。沐瑞的护法岚在日常训练中教给他的一切剑技都被淋漓尽致地使了出来。 如果这三个敌人齐心协力,如果它们彼此支持,兰德撑不了一分钟就会丧命,但它们只是各自为战,仿佛另外两个是根本不存在的。即使是这样,兰德也无法完全挡下他们的剑刃。不过几分钟时间,鲜血已经从他的脸上、胸前和胳膊上流淌了下来。那个旧伤口也裂开了,他的短裤被染成了红色。它们拥有与兰德同样的外表,同样的剑技,而且毕竟它们是三个,他是一个。房里的桌椅都已经被掀翻在地,无价的海民瓷器变成了地毯上的一堆堆碎片。 兰德感觉自己的力量正在流失,除了那个旧伤口之外,他身上的其他伤口都很浅,但所有这些伤痛集中在一起……他没想过向门外的艾伊尔人呼救,就连垂死的呼嚎也无法穿过这里厚实的墙壁。无论出现什么情况,他只能一个人面对。他用冰冷无情的虚空包围自己,但恐惧一直在刮擦虚空的边缘,就像深夜里被强风吹动的树枝,不停地刮擦小屋的窗户。 兰德的剑刃划过敌手的剑身,向对方眼睛下方的面孔切过去,看到那是他自己的面孔,他还是禁不住瑟缩了一下。那张脸的拥有者向后滑步,刚好避开要害。鲜血从那张脸上喷涌而出,将嘴和下巴全都染成了深红色,但那张被毁容的脸上依旧是原先那副表情,那双空洞的眼睛眨也不眨。它想要兰德的命,就像饿汉想要食物。 有什么能杀死它们?三个敌人都被他砍伤,血不停地从它们身上流泻下来,但流血似乎对它们的动作毫无影响,但伤口已经对兰德产生了影响。它们也在躲避他的剑,却对受的伤毫无反应。它们有没有受伤?兰德几近疯狂地想,光明啊,如果它们流血了,它们一定受伤了!一定是的! 兰德需要一个缓冲,一个可以让他呼吸的空隙,一段让他可以重整状态的时间。突然,他从它们面前跃开,跳到床上,从床的另一边滚了下去。他没有看见,却感觉到剑刃劈在床单上,距离他的皮肉只有一线之差。他挣扎着站在地上,扶住一张小桌子,稳住身体。桌子上闪亮的错金银碗开始来回摇晃。他的一个复制品已经爬上被砍破的床,踢开床上的鹅毛被,小心翼翼地前进,手中的剑时刻准备挥出。另外两个从床两边缓缓地绕了过来。它们依旧无视彼此的存在,只是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兰德身上,眼睛像玻璃一样闪闪发光。 兰德扶在桌上的手掌传来一阵剧痛,让他全身颤栗不已。他的另一个影像—一个只有六寸高的影像,正从他的手掌上抽出一把小剑。兰德凭直觉一把抓住这个小人,没让它刺出第二剑,它在他的手中扭动不已,又张嘴咬住了他的手指。兰德发现整个房间里都充满了细小的移动身影,那些是从几十件抛光银器上走下来的他的倒影。他的手开始变得麻木、冰冷,仿佛手里的那个东西正从他的血肉里吸收热量。阳极力的热在他的体内膨胀,一股能流充满了他的脑海,这股能流随后涌入他那只冰冷的手。 刹那之间,那个小人像泡沫一样迸碎了。兰德感觉到有什么从那团爆裂中流入了他的身体——一点他所失去的力量。因为那一点活力的撞击,他的身体抽搐了一下。 他抬起头,心中寻思着自己为什么还没有丧命。那个只被他瞥了一眼的小人已经消失了,三个常人大小的形体也在摇晃,仿佛在他获得力量的时候,它们就失去了力量。但在他的注视下,它们很快稳住脚步,向他走来,只是更加慎重了。 兰德向后退去,拼命思考着对策,一边用剑依次逼退攻来的敌人。如果他继续这样与敌人战斗,它们迟早会杀了他。他很清楚这一点,就像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血液正从伤口中流出,但这些影像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吸收那个小人(这个模糊的概念让他感到不安,但他无法抹去这种想法)的时候,不仅其他的小人也消失了,那三个大的影像在很短的时间里也受到了波及。如果他能对这三个之中的一个做同样的事,这三个也许能同时被摧毁。 只是想到要吸收它们,就让兰德产生一阵呕吐的欲望,但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了。我不知道我刚才是怎么做的?光明啊,我刚才做了什么?他必须抓住它们之中的一个,至少要碰到它,这是他惟一可以确定的。但如果他试图靠近它们,他会在心跳三下的时间里被三把剑刃刺穿。影子,它们到底还算不算是影子? 兰德希望自己不是傻瓜,如果他是傻瓜,也许早就没命了。他消去手中的剑,并做好在片刻之后重新燃起焰剑的准备。三名敌人手中的焰剑也在同一时刻消失了,片刻之间,困惑出现在三张与兰德相同的脸上,其中一张已经被一道横贯伤完全毁了。没等兰德上前抓住其中一个,它们已经冲向了他,四个兰德的身体搅在一起,倒在地上,滚过满是碎玻璃的地板。 冰冷浸透了兰德的身体,麻木沿着他的肢体缓缓蔓延,一直渗入他的骨骼,直到他几乎感觉不到镜子和瓷器的碎片刺入他的肌肤。有些近似于恐慌的东西在包裹他的虚空周围闪过。他也许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它们比那个刚刚被他吸收的影子要大得多,它们从他身上吸取的热量也多得多,而且吸取的不仅仅是热量。当他逐渐变冷的时候,那些玻璃一样的灰眼睛盯着他的眼睛,将他的生命力一点点抽离。他心寒地意识到,即使他死了,这场战斗也不会结束。它们三个会彼此攻击,直到只有一个留下,那一个就会拥有他的生命、他的记忆,变成他。 他仍然顽强地战斗着,身体愈虚弱,抗争就愈努力。他扑向阳极力,拼命用它的热填满自己,就连那种恶心的污染也是他所欢迎的,至少这种感觉在告诉他,阳极力正在充实他的身体。如果他会想吐,他就还活着,如果他活着,他就能战斗。但该怎么战斗?如何战斗?我刚才是怎么做的?阳极力的洪流势不可挡,他觉得即使自己活过了影子的攻击,他也会被至上力所吞噬。我是怎么做的?他所能做的只有扑向阳极力,试着去……碰触……拼尽全力…… 三个影子中的一个消失了,兰德感觉到它滑进了他的身体,仿佛他从高处坠下,平摔在岩石地面上。随后,另外两个也消失了。突然的冲击让他只能平躺在地上,盯着遍布镀金浮雕的天花板,沉溺在仍然能呼吸的喜悦中。 至上力继续在他身体中的每一个缝隙里扩张,他想吐出一生中吃过的所有东西。而他又感到如此充满生机,没有浸润在阳极力中的生命只是一片灰影。他能闻到蜡烛中蜂蜡的气味,灯中油的气味;他能感觉到背下地毯里的每一根纤维,皮肉上的每一道砍伤、割痕、划破的口子,以及每一处瘀青。他无法放开阳极力。 曾经有一个弃光魔使想杀死他,那些弃光魔使全都在努力杀死他。一定是这样,除非暗帝已经获得自由,否则除了弃光魔使之外,不会有人能够以这种方式攻击他。而暗帝绝不会这么简单就放过他。他依旧维持着和真源的联系。难道是我自己做的,我会不会已经对自己痛恨到想杀死自己而自己却不知道?光明啊,我必须学会控制它,必须! 带着遍布身心的痛苦,他勉强从地上站起,一瘸一拐地走到凯兰铎前面,在地毯上留下一串血污的脚印,从他身上数百个伤口流出的鲜血覆盖了他的身体。他举起那把剑,凯兰铎玻璃般的剑身随着流入的至上力熠熠生辉。非剑之剑,这把看上去像是玻璃的长剑,能够像最好的钢剑一样切开坚韧的物体;但凯兰铎实际上并不是一把剑。它是传说纪元遗留下来的一件宝物,一件超法器。经过暗影之战和世界崩毁之后,已知幸存下来的法器已经非常稀少,借助它们,导引者能够导引一般状况下足以将自己烧成灰烬的至上力。而现存于世的超法器更是屈指可数,它们可以帮助导引者导引远多于借助法器时所能导引的能流。凯兰铎——曾经被制造出来的最强的超法器之一,它只能被一个男人使用,那就是预言中经历过三千年等待之后的转生真龙。将凯兰铎握在手中,兰德吹一口气就能让一座城市的城墙拔地而起;将凯兰铎握在手里,他无惧于任何弃光魔使。那一定是他们,一定是。 这时,他忽然意识到一直没有听见贝丽兰的声音。他转过身,望向她所在的地方,害怕会看见一具尸体。 贝丽兰仍然跪在那里,将身体蜷缩成一团。她已经重新穿上长袍,并努力用它遮挡住身体,仿佛那是一件钢甲或石墙。她的脸像雪一样白,舌尖不停地舔着嘴唇。“您是哪一……”哽了一下,她再次说道,“您是……”她还是没能把这句话说完整。 “我只有一个,”兰德轻声说,“就是被你当成已经订婚的情人的那一个。”他想让她的情绪平缓下来,也许这句话还能让她笑一笑。一个像她这么强势的女人,即使在面对一个满身血污的男人时,也会笑的。但她只是匍匐在地上,向前躬下身子,将脸贴在地板上。 “我谦卑地向您道歉,请您原谅我对您恶劣的冒犯,真龙大人。”她带着气喘的说话声确实充满了谦卑,还有恐惧,完全不像是她的样子。“我请求您忘记我的无礼,原谅我,我不会再打扰您了,我发誓,真龙大人,以我母亲的名字和光明发誓。” 兰德松开了封锁她的能流,阻挡她的气墙变成了一阵吹起她袍服的微风。“你不需要我的原谅。”他疲惫地说,他感觉非常的疲惫,“你走吧!” 贝丽兰犹豫地站直身体,伸出一只手,确定面前什么都没有之后,她终于放松地吐了一口气。她拢起长袍的裙摆,小心地走过满是碎玻璃的地毯,刺耳的磨擦声不断在她的天鹅绒拖鞋下面响起。在距离门口不远的地方,她停下脚步,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回过头面对着兰德,但她还是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我会叫门口的艾伊尔人进来,如果您想的话,我还可以去叫一位两仪师来照料您的伤口。” 她现在宁愿和魔达奥共处一室,或是和暗帝本尊在一起。但她并不是个懦弱的人。“谢谢你,”兰德平静地说,“不用了,如果你不告诉别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我会感激你的,至少现在还不要。我会处理的。”一定是弃光魔使干的。 “就依真龙大人所令。”她紧张地行了个屈膝礼,就匆匆跑了出去,也许她害怕兰德会改变主意要她留下来。 “宁愿和暗帝本尊在一起。”兰德望着在她身后被关紧的门,喃喃地说道。 跛着脚,兰德走到床边,坐在床头柜上,将凯兰铎放在膝头,用血迹斑斑的双手握住剑身。有凯兰铎在手中,即使是弃光魔使也会怕他。再过一会儿,他会去找沐瑞治疗他的伤口;再过一会儿,他会召唤门外的艾伊尔人,再次成为转生真龙。但现在他只想坐下,回忆一个名叫兰德·亚瑟的牧羊人。 第三章 映像 尽管时间已经很晚了,仍然有许多人在提尔之岩宽阔的走廊里匆忙地奔跑着,他们是身穿金黑两色衣服的城堡仆人、大君的侍从或是其他人。不时会有一两名守卫者出现,只是他们都没有穿戴盔甲,有些人连外衣都没有系好。仆人们在佩林和菲儿面前都会鞠躬或者行屈膝礼,然后不停步地继续赶路。大多数士兵在看见他们时都会对他们行注目礼,有些人会将手掌放在胸口上,僵硬地鞠个躬。但所有人在见到他们之后都会加快脚步,仿佛是想赶快离开他们。 走廊两旁的油灯,每三到四盏里才有一盏是点燃的。高大的灯架之间是一段段幽暗的空间,阴影在悬挂的织锦上晃动,模糊了靠墙而立的柜子。只有佩林的眼睛能够将它们一一看清,在昏暗的走廊中,他的眼睛就像是燃烧的黄金一样熠熠放光。他飞快地从一盏灯走到下一盏灯,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地面,只有在明亮的灯光下才会偶尔抬起。提尔之岩里大多数人都从不同渠道得知他有双古怪的黄眼睛,当然,没有人会提起这件事,就连菲儿似乎也认为这种颜色代表着他与两仪师的某种关系,这种事只能接受,绝不能议论。即使如此,当佩林看见不认识的人在黑暗中注视自己闪亮的双眼时,仍然会有如芒在背的感觉。他们什么也不会说,但这种沉默只能凸显他的孤独。 “真希望他们不会这样看着我。”当一个头发斑白,年纪足有佩林两倍大的守卫者一看到他就急忙跑开时,佩林喃喃地说,“仿佛他们很害怕我,他们以前不是这样的。为什么这些人不去睡觉?”一个拿着拖把和水桶的女人慌张地向他行了个屈膝礼,便低着头跑开了。 菲儿挽着佩林的臂弯,看了他一眼:“别担心,那些卫兵如果不是执行任务,确实不该出现在城堡的这个区域,不过也许他们来这里是想抱个女仆,一起坐在大人们的椅子上装装样子,因为那些大人们都在睡觉。他们也许害怕你会向他们打小报告,而晚上正是仆人工作的时间,有谁想让仆人在白天碍事,在他们眼皮底下擦洗打扫?” 佩林怀疑地点点头,他相信菲儿在她父亲的家里也会见到这种状况。一位成功的商人自然会有仆人,也会有保镖护卫他的货车。至少,这些人不是因为遇到了与他相同的袭击,才会在半夜里爬起来的。如果出了这种事,他们肯定已经集体逃离提尔之岩,现在正在路上狂奔了。但为什么他觉得自己似乎成了众人注意的焦点?他不想去找兰德的麻烦,但他必须知道。为了跟上他,菲儿不得不加大了步幅。 尽管充满了黄金、精美的雕刻和镶嵌,被装饰得精美无比,提尔之岩的内部实际上和它的外部一样,是为了战争而设计的。走廊交叉处的天花板上都设置着暗藏的箭孔,从未使用过的箭缝被开在能够控制整段走廊的地方。佩林和菲儿爬过一段又一段狭窄而迂回的楼梯,所有这些楼梯都被封闭在低矮的空间里,并向下方的走廊开着更多的箭缝。实际上,所有这些设置都没有对艾伊尔人造成阻碍,他们是史上第一批攻进城堡外墙的敌人。 当他们跑上一道螺旋阶梯时(佩林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在跑,如果不是菲儿拉着他的胳膊,他还想走得更快些),他闻到了一股陈旧的汗味,和一丝令人作呕的甜香味,但他并没有注意这些。他现在一心只想着该如何对兰德说,为什么你要杀我?你疯了吗?向兰德问这种问题并不容易,他也没想过可以很容易就得到答案。 走进一条靠近城堡顶端的阴暗走廊,佩林发现自己面前是一名大君和两名贵族亲卫的背影。在提尔之岩里,只有守卫者被允许穿戴武具,但这三个人的腰间都挂着佩剑,这种情况很不寻常。他们出现在这片阴影里,全神贯注地看着走廊远程明亮的灯光,所有这些都更加地不寻常。灯光来自兰德房间的前厅,那些房间与其说是兰德要的,不如说是沐瑞硬塞给兰德的。 佩林和菲儿在爬楼梯时没有刻意放轻脚步,但那三个人只是一心一意地看着前方,根本没有注意到背后有别人来了,直到那名穿蓝色外套的卫兵在活动酸麻的脖子时回了一下头。看见佩林和菲儿,他的嘴一下子张得老大。那个家伙骂了一句什么,转过身面对着佩林,将腰间的剑抽出了一手多长。另一名卫兵的动作只比他稍稍慢了一拍。两名卫兵全都绷紧了身体,做好战斗的准备,但他们的眼睛却不安地转向一边,不敢和佩林对视。他们身上散发出恐惧的酸气,那个大君也是一样,虽然他极力控制住恐惧的情绪,没有让它表露出来。 这个大君名叫特伦,他的黑色山羊胡里已经出现了点点雪白。他漫不经心地挪动着脚步,就好像身处一场舞会上。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块散发着甜腻气味的手帕,擦了擦他满是疙瘩的鼻子,鼻子不算小,但和耳朵比起来,就根本算不上大了。华美的丝绸外衣和红缎子袖口只是将他的面孔反衬得更加难看。他看看只穿着衬衫的佩林,又擦了一下鼻子,才微微点了一下头。“光明照耀你。”他礼貌地说。他的目光碰到佩林的黄眼睛,立刻挪向一边,不过他的表情并没有改变。“我相信你还好吧?”他的语气有些过于礼貌了。 引起佩林注意的并不是这个男人的语气,而是他上下打量菲儿的那种含有某种轻佻意味的眼光,这让他不由得握紧了拳头,不过佩林还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中不现丝毫波澜:“光明照耀你,特伦大君,很高兴看到你帮助守护真龙大人。你们这里的一些人对于他出现在这里一定是心怀怨恨的。” 特伦稀疏的眉毛抖动了一下:“预言已经成真,提尔也实现了它在预言中的位置。也许转生真龙会领导提尔迎接一个更加伟大的命运,有谁会对此感到怨恨?不过时间已经很晚了,晚安。”他又看了菲儿一眼,同时舔了舔嘴唇,就朝佩林和菲儿背后的方向走去,只是他的脚步显得太快了一些。他的保镖们紧跟着他,如同两只训练有素的狗。 “不需要你这么多事。”当确定大君听不到他们说话之后,菲儿用紧绷的声音说:“你说话的时候,舌头就像是用冷钢铸的,如果你真的想留在这里,你最好学会该如何和这些贵族打交道。” “我并不是要像个父亲一样多疑,但他看你的眼神就好像他想把你抱在怀里恣意调戏。” 菲儿不屑地哼了一声:“他不是第一个这样看着我的男人了,如果他有胆一试,我用一个眼神就能让他缩回去,我不需要你为我说话,佩林·艾巴亚。”不过,她的声音并不是那种真正不高兴的样子。 挠了挠胡子,佩林望向离去的大君和卫兵,直到他们消失在走廊的转角处。他很想知道,这些提尔贵族怎么有办法避免汗流浃背。“你注意到了吗,菲儿?他的跟班直到离开我们十步之后,才把剑收起来。” 菲儿皱起眉看了他一眼,然后又看了看背后的走廊,缓缓地点了点头:“你是对的。但我不明白,他们对你并不像对他那样又是鞠躬又是让路,但每一个走过你和麦特身边的人,就像是走过两仪师身边一样警戒万分。” “也许作为转生真龙的朋友,不再像以前那样会受到保护了。” 菲儿没有再提议离开,至少她没说出这样的话,但她的眼里写满了这个意思。佩林成功地忽略了她没说出口的建议,比他以前对付她说出口的建议时要成功。 在他们走到走廊末端之前,贝丽兰从前厅的灯光中飞快地走了过来。她用双臂紧紧抱住身上的一件白色薄长袍。 为了向菲儿表明他能够像她希望的一样彬彬有礼,佩林向梅茵之主深深鞠了个躬。他敢打赌,就连麦特都没办法做得比他更好。相反的,菲儿的屈膝礼仅仅是略一点头和稍稍弯一下膝盖而已,不过佩林并没有注意到这些。贝丽兰跑过他们身边,没有看他们一眼,但她的身体散发出一种恐惧的气氛,如同溃烂的伤口一样恶臭且令人心寒,让佩林的鼻孔一阵抽搐。与之相比,特伦的恐惧就不算什么了,那种感觉就像是令人疯狂的惶恐被一根破烂的绳子绑在她身上。佩林缓缓直起身,望向她的后背。 “看够了吗?”菲儿轻声问。 佩林仍旧只是想着贝丽兰,他纳闷着是什么让她有这种仿佛被逼到悬崖边上的感觉。他没多想,随口说道:“她闻起来……” 在走廊的远程,特伦突然从一条侧廊里走出来,抓住了贝丽兰的胳膊。他一连说了许多话,但佩林只听清楚几个零散的词,内容大概是说贝丽兰过于高傲,已经逾矩了;还有特伦似乎愿意向她提供保护。贝丽兰的回答简短而尖刻,更加不容易听清楚。她说话的时候,一直高昂着下巴。很快的,梅茵之主就用力挣脱了特伦的掌握,继续向前走去,这时她对自己的控制看起来已经恢复了许多。在跟上去之前,特伦看见佩林正在看他,又用手帕擦了擦鼻子,便从那个岔路口消失了。 “我可不在乎她是不是有黎明香精的味道。”菲儿恨恨地说,“那女人可没心思去猎一头熊,无论那张熊皮挂在墙上会有多悦目,她要猎捕的是太阳。” 佩林将目光转向菲儿,皱起眉:“太阳?熊?你在说什么?” “你干自己的事去吧!我想上床睡觉去了。” “你想去睡觉了!”佩林缓缓地说,“但我以为你像我一样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这么想,我不会假装很想见到那个……兰德……我一直都在躲着他,而现在,我更不想见他。毫无疑问,没有我在场,你们两个会有一次很好的谈话,特别是如果那里有些酒的话。” “你说这些话毫无意义。”佩林喃喃地说着,用手拨了一下头发,“如果你想去睡觉,那么也好,但我希望你能说一些让我明白的话。” 好一段时间里,菲儿只是端详着佩林的脸,然后,她突然咬了一下嘴唇。佩林觉得她是在努力压抑笑的冲动。“哦,佩林,有时候我相信,我最喜欢的就是你这副无知的样子。”笑意让她的声音显得格外清亮,“你去……去找你的朋友吧!明天早晨告诉我你们都谈了些什么,只要你想对我说。”她压低他的头,在他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就回身跑走了。 佩林摇了摇头,看着菲儿,直到她转过刚才特伦消失的那个转角。有时候,她简直就像是在说另一种语言。然后他转头向那片灯光走去。 亮灯的前厅是一个直径有五十步或者更大的圆形房间,一百盏镀金的吊灯用黄金链子悬挂在高高的天花板上,抛光的红石圆柱在房间内侧围成了一个圆。房间的地面是一整块巨大的黑色大理石板,上面镶嵌着黄金条纹。在提尔还有国王的日子里,这里是国王房间的前厅,那时候,亚图·鹰翼还没有将世界之脊和爱瑞斯洋之间的一切都纳入一位帝王的统治。亚图·鹰翼的帝国崩溃之后,提尔再也没有出现过国王。在一千年的时间里,这些房间中惟一的居民只有溜过灰尘的老鼠,任何大君都没有足够的权能,敢将这些房间据为己有。 房间中央,五十名守卫者笔直地站成了一个环形,胸甲和宽边头盔反射着灯光,长矛全部倾斜成同样的角度。他们的队形让他们可以监视所有的方向,他们的职责是为提尔之岩现今的主人击退一切入侵者。他们的指挥官在头盔上戴了两只白色的短羽,作为和普通士兵的区别。他一手握住剑柄,一手叉腰,姿势差不多和那些士兵们同样僵硬,他所肩负的任务让他觉得自己非常重要。他们的身上全都散发出恐惧和不安的气息,如同居住在一片正在崩塌的悬崖下却还努力让自己相信头顶的巨石永远不会塌落的一群人。或者,那片巨岩不会在今晚塌落,至少不会是下一个小时。 佩林从他们身边走过,靴跟发出一阵回音。军官望向佩林,看到他没有停下来接受盘问的意思,禁不住开始犹豫。当然,他知道佩林是什么人,至少他知道其他提尔人所知道的一切:两仪师的旅伴,真龙大人的朋友,一位不该被他这种小小的岩之守卫者军官打扰的人。他的任务是守卫真龙大人休息,不过这名军官一定也知道,摆出英勇的样子和擦亮铠甲也就是他们全部的任务了,虽然他也许不会承认这一点。真正的卫兵是佩林在走过红石柱、来到兰德房门前时遇到的那些人。 她们一动不动地坐在石柱后面,似乎已经与石柱融为一体。她们灰褐色的衣服在荒漠中能为她们提供很好的掩护,但在这里,当她们移动的时候却很是显眼。六名枪姬众——选择了武士生涯,而不是家庭生活的艾伊尔女子,踩着齐膝的花边软皮靴,无声地挡在佩林和房门之间。她们比一般的女人要高,最高的只矮佩林一个手掌。阳光晒黑的皮肤和红黄两色的短发是她们的特征。其中两名手持弯曲的角弓,弓上扣着箭,只是弓弦没有拉开。其他人各自拿着一面小皮盾和三四根短矛——矛杆很短,不过矛锋足以在刺穿一个男人的身体之后还剩下数寸。 “我不认为我能让你进去。”一个拥有火色头发的女人对佩林说。为了缓和气氛,她轻轻地笑了笑。艾伊尔人不像其他民族那样爱笑,他们很少有情绪的表露。“我想,他今晚不会想见任何人。” “我要进去,贝恩。”不顾对方的矛刃,佩林抓住她的上臂。这时他无法对她的矛枪视而不见了,因为矛尖已经顶在他的喉咙侧面。另一位枪姬众名叫齐亚得,头发较贝恩略显金色,突然将她的矛尖顶在另一侧。两柄矛的位置完全对称,仿佛她们想让两支矛尖在佩林的脖子里碰在一起。其他女子只是在一旁看着,确信她们能够控制局势。不过,佩林并没有就此屈服:“我没时间和你们争执,就我所知,你们也不会听别人说些什么,我要进去。”尽量轻柔地,他将贝恩从自己的面前拉开。 齐亚得的矛锋只需要再向前探出一点,就能让佩林流血了,但贝恩只是惊讶地睁大了深蓝色的眼睛,就把矛尖移开了。她笑着对佩林说:“你是不是想知道一个叫做枪姬吻的游戏,佩林?我想,你也许会玩得很好,至少你可以学到一些东西。”另一名枪姬众也大声笑了起来。齐亚得在这时移开了矛尖。 佩林深吸一口气,他希望这些人不会注意到这是他被矛尖抵住后的第一次呼吸。她们并没有遮住她们的面孔,她们的束发巾还像黑披巾一样围在她们的脖子上,但佩林并不知道,艾伊尔人在杀人之前是不是一定要把脸遮住。 “也许,下次吧!”他客气地说,她们全都在笑,仿佛贝恩刚刚说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而佩林的懵懂无知也属于这件趣事的一部分。汤姆是对的,他说过,一个男人会因为企图去理解女人而疯掉,在任何国家,在生命中的任何阶段,都是如此。 佩林将手伸向门把(它被塑成一只跃起的黄金狮子),贝恩这时又说道:“提醒你一下,他刚刚赶出来一个人,大多数男人都会认为,那个人是比你好得多的共处同伴。” 当然,佩林想着,拉开了那扇门。贝丽兰,她刚才就是从这个地方出来的。今晚,所有的事情都围绕着…… 当他向门里望去的时候,梅茵之主立刻就从他的意识里消失了。破碎的镜子悬挂在墙上,地上全是粉碎的玻璃和陶瓷,还有从劈开的床垫里飞出的羽毛。打开的书籍散堆在翻倒的椅子中间。兰德正坐在床边,斜靠床柱,闭着眼睛,双手搭在膝头的凯兰铎上,他看上去仿佛刚刚用鲜血洗了一个澡。 “叫沐瑞来!”佩林向门外的艾伊尔女子喊道。兰德还活着吗?如果还活着,他就急需两仪师的治疗,才能继续活下去。“快一点!”他听见身后传来粗重的喘气声,软靴底已经在飞快地敲击地板了。 兰德抬起头,他的脸上罩了一层凝结的血块:“关上门。” “沐瑞很快就会来了,兰德,放轻松,她很快……” “关上门,佩林。” 艾伊尔女子都紧皱着眉头,低声嘟囔着什么,但还是退出了门外。佩林关上房门,将白羽军官的惊问挡在门外。 佩林踏过地毯,向兰德走去,玻璃在靴子下不停地迸碎,发出令人齿酸的碎裂声。他从已经被砍成碎片的床单上撕下一条布,裹在兰德肋下的伤口上。兰德的手在佩林勒紧绷带时用力握住水晶剑,然后又缓缓松开。鲜血几乎是立刻就湿透了绷带,伤口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头顶,其中许多还闪烁着碎玻璃的光泽。佩林无能为力地抱住肩膀。除了等待沐瑞之外,他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光明在上,你刚才做了些什么,兰德?你看上去就像是想剥掉你自己的皮,而你也几乎杀了我。”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觉得兰德并不打算回答。 “不是我,”等到最后,兰德用几乎是耳语的声音说道,“是弃光魔使。” 佩林竭力让自己的肌肉放松,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什么时候紧张起来的。 他的努力没有完全成功。佩林曾经和菲儿提到过弃光魔使,不完全在无意中说到,但大体上,他一直拒绝去考虑,当弃光魔使找到兰德的时候,他们会有什么样的行动。如果某个弃光魔使杀死了转生真龙、暗帝获得自由的时候,他或她的地位将远高于其他同伙。到时候,重获自由的暗帝将在同一时刻得到胜利的果实,善良的一方将在最后战争开始之前就彻底输掉。 “你确定?”佩林用平静的语调说。 “一定是的,佩林,一定是的。” “如果有一个弃光魔使在追杀你的时候也在追杀我……兰德,麦特在哪里?如果他活着,而且经历过我刚刚经历的状况,他也会和我有同样的想法。他会以为是你干的,那样的话,他应该已经到这里来向你大喊大叫了。” “或者骑在一匹马背上,正朝城门狂奔。”兰德挣扎着坐直身体。干血痂从他身上片片崩落,新的血液从他的胸口和肩膀涔涔渗出。“如果他死了,佩林,你最好尽量远离我。我想,你和罗亚尔在这一点上是对的。”他停了一下,紧盯着佩林,“你和麦特一定希望我从没有出生过,或者至少从没见过我吧!” 现在去检查麦特是否平安已经没必要了,如果他出了什么事,一定也结束了。佩林有一种感觉,他凑合绑在兰德肋下的绷带,也许正是能让兰德活到沐瑞赶来的关键因素。“你似乎并不关心他是否已经离开了,烧了我吧,他也是很重要的。如果他离开了,你会怎么做?如果他死了呢?光明保佑,但愿不会这样!” “他们最想不到的,”兰德的眼睛看上去就像是晨雾笼罩下的黎明,蓝灰的底色中渗透着一种高热的灼光,他的声音如同锋利的刀刃,“那就是我无论如何都要做的——所有人都不会想到的。” 佩林缓缓地吸进一口气。兰德的紧张是理所当然的,这不是疯狂的征兆,他必须停止去观察什么疯狂的征兆,这样的征兆迟早会来,观察它不会有任何好处,只会让他的胃肠感到一阵阵纠结。“你要做什么?”他平静地问。 兰德闭上眼睛:“我只知道,我一定要出其不意地捉住他们,出其不意地捉住他们每一个。”他用力地喃喃自语。 一扇门被打开,走进来一名高个子艾伊尔男人,深红色头发里已经出现了片片灰斑。在他身后,提尔军官头上的白羽剧烈地颤动着,和枪姬众发生了激烈的争论。当贝恩将门关上时,他的怒骂声仍然继续传进房里。 鲁拉克用锐利的蓝眼睛检查了房间一遍,仿佛他怀疑有敌人隐藏在窗帘后,或者是倾倒的椅子下。这位塔戴得艾伊尔的部族首领除了腰间的宽刃匕首之外,看上去没有携带任何的武器,但他的威严和自信让他如同一把收在鞘中、引刃待发的利剑。他的束发巾挂在肩头,任何对艾伊尔人稍稍有一点了解的人,都不会对覆面的艾伊尔人掉以轻心。 “外面的那个提尔傻瓜向他的指挥官报告说,这里发生了事故。”鲁拉克说,“谣言已经像深洞中的苔藓一样开始滋生了。从白塔企图杀死你,到最后战争已经在这个房间里爆发,什么样的说法都有。”佩林张开嘴,鲁拉克抬手制止了他,“我恰好遇到了贝丽兰,样子就像是刚刚被告知她会在哪一天死去,她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我。虽然我还在怀疑她,但她说的的确像是实话。” “我派人去叫沐瑞了。”佩林说。鲁拉克点点头,当然,枪姬众会把她们知道的一切都告诉鲁拉克。 兰德苦涩地笑了一声:“我告诉她要保持沉默,看来,转生真龙没有统治梅茵。”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挖苦和嘲讽。 “我的女儿里不止一个年纪比她大。”鲁拉克说,“我不相信她会告诉别人,我想,她应该很想忘掉今晚发生的一切。” “而我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沐瑞说着,走进了房间。她的身材苗条、纤细,鲁拉克在她面前如同一座高塔,就像站在她背后的护法岚一样,但此时统治这个房间的是这位两仪师。她这么快到达这里,一定是跑过来的,但现在就像冻结的湖水一样一丝不乱,想破坏沐瑞的从容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她的蓝丝长袍镶着一圈缎带高领,袖子上装饰着暗色的天鹅绒,炎热潮湿的天气似乎对她毫无影响。一条精致的黄金细链从她黑色的头发里垂坠到她的前额,细链末端缀着一块蓝色的小宝石,宝石在灯光中闪烁不定,也让别人能看出,她的额头上没有任何一丝细微的汗珠。 就像以前的每一次会面一样,岚和鲁拉克的两双冰蓝色眼睛之间几乎可以碰撞出火花。一根编织皮绳束住了岚的黑发,点点灰星在鬓角清晰可见,面孔像是从岩石中雕刻出来的,上面全都是坚硬的线条和棱角,悬在腰间的佩剑就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佩林不知道这两个男人谁更致命,不过他觉得,这种差别小到就像连能让老鼠吃饱一顿的食物都放不下的空隙。 护法的目光转向兰德:“我以为你已经够大了,不需要别人指导你该怎样刮胡子。” 鲁拉克笑了笑,笑容很浅,不过这是佩林第一次看见他在岚的面前笑:“他还年轻,他会学会的。” 岚转头看了一眼那个艾伊尔男人,也朝他一笑,笑容也同样浅。 沐瑞责备地瞪了两个男人一眼。在走过地毯时,她似乎并没有注意脚下的碎玻璃,但她的脚步很轻,被提起的裙摆下面,没有一片玻璃被她的软鞋踩碎。她扫视整个房间,佩林相信,她没有错过任何一个细节。她对佩林端详了一会儿,佩林避开了她的注视;她对他了解得太多,这让他感觉很不舒服。随后,她的目光落在兰德身上,仿佛一场平滑无声的雪崩,冰冷而无情。 佩林放下手,从她和兰德身边移开。临时的绷带仍然紧贴在兰德的肋侧,凝固的血液将它黏在那里,从头到脚,血液已经凝结成黑色的污垢。在他的皮肤里,玻璃的碎屑在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沐瑞用指尖碰了碰因为浸透干血而变硬的绷带,然后又缩回手,仿佛是改变了想要揭开绷带、看看伤口状况的主意。佩林想知道,这名两仪师怎么能看到兰德的伤势却无动于衷,平滑的面容没有丝毫改变,她的身上只有一股淡淡的玫瑰肥皂的香气。 “至少你还活着,”她的声音如同悦耳的音乐,只是此时,这段音乐里充满了冰冷的怒意,“别的事都可以等一下,现在,试着碰触真源。” “为什么?”兰德警惕地问,“我不能医治自己,即使我知道如何医治。我知道,没有人能做到。” 在一次呼吸的时间里,沐瑞似乎到达了爆发的临界点,这在平时是相当奇怪的现象。但就在下一次呼吸的时间里,她又回到了平静冰潭的深处,没有任何情感能够触及的地方:“医疗所需的力量只有一部分是来自医疗者,汲取自受疗者的力量可以由至上力取代。没有它,你会一直躺到明天,甚至是后天。现在,如果你能做到,吸取至上力,但不要用它做任何事,只是维持住它。如果有必要,就使用这个。”她微微弯腰,将手掌覆在凯兰铎上。 兰德从她的手掌下拿开凯兰铎,“你说,只是维持住它。”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像是在放声大笑,“很好。” 佩林看不出发生了什么,他也不期望自己能看出什么。兰德看着沐瑞,就像是一场惨败中的幸存者,而沐瑞的眼睛眨也不眨。有两次,她的手微微握了一下,她自己似乎并不知道。 过了一段时间,兰德叹息道:“我甚至无法进入虚空,我好像没办法集中思绪。”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容撕裂了他脸上的血痂。“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一道浓厚的血流经过他的左眼,蜿蜒而下。 “那么,我就要按照一般的情况处理了。”沐瑞说着,用双手捧住兰德的头,对流过手指的鲜血毫不在意。 兰德发出一声咆哮般的喘息,身体颓然倒在双腿之上,仿佛肺里所有的气体都被压了出去。他的身体又拼命向后弯去,让沐瑞差点就没办法握住他的头。他的一只胳膊向外甩去,手指不停地伸展紧握,动作异常激烈,让人觉得它们一定会因此而断掉。另一只手紧紧握住凯兰铎的剑柄,手臂上的肌肉明显因为抽筋而纠结在一起。他的身体抖动得如同暴风中的破布。黑色的血块纷纷掉落,玻璃碎片洒落在柜子和地板上,发出一阵阵细碎的叮当声。伤口在将它们挤出之后,开始飞快地封闭、愈合。 佩林颤抖着,仿佛这场风暴正在他周围旋转。他以前见过两仪师治疗伤患,有这种样子的,也有其他样子的,有的效果更好,有的效果更差,但他总是不能习惯于看到至上力的使用,甚至即使只是知道至上力在使用,也会让他感到不安,现在也不例外。远在遇到沐瑞的多年之前,游商的保镖和车夫们早已将各种关于两仪师的故事深埋在他的心底。鲁拉克的身上散发出尖锐的不安气息。还能够安之若素的人只有岚,岚和沐瑞。 治疗几乎刚刚开始就结束了。沐瑞放开双手,兰德向后倒去。他伸手抓住床柱,才勉强站稳脚跟,很难说得清,他抓住床柱的手更用力,还是他抓住凯兰铎的手更用力。当沐瑞试图将水晶剑从他手中拿走,放到墙边装饰华丽的架子上时,他顽固地,甚至是有些粗暴地把剑从她的手里抢了回来。 沐瑞的双唇绷紧了一下,但很快又从容地用伸出的手摘下兰德肋下的绷带,并用它擦去那里的一些血痂。那个旧伤口重新变成了脆弱的伤疤。其他的伤口已经消失了,兰德身上仍残留有凝固的血迹,不过那应该不是他自己的血。 沐瑞皱起眉,“那里仍然没有反应,”她像是在喃喃自语,“它没办法完全治愈。” “它会杀死我,对不对?”兰德轻声地问她,然后又以引经据典的口气说,“他的血溅落在煞妖谷的岩石上,洗刷掉暗影,为世人的救赎而牺牲。” “你读得太多,”沐瑞厉声说道,“却理解得太少。” “你理解得更多吗?如果是,那就告诉我。” “他只是想找到他的路。”岚突然说道,“没有人喜欢闭着眼向前狂奔,当他知道悬崖就在前方某处时。” 佩林惊讶地打了个哆嗦。岚几乎从不会反对沐瑞,至少不会在有旁人在场的时候。不过,岚和兰德在一起度过了许多时光,兰德的剑法就是由他传授的。 沐瑞的黑眸闪动了一下,但她只是说:“他需要睡眠,你是否可以去找些盥洗用的清水来,然后再准备一间新的卧室?这里需要彻底清理,以及换一张新床垫。”岚点点头,转步探身到前厅里,低声说了些什么。 “我就睡在这里,沐瑞。”松手放开床柱,兰德站直身体,将凯兰铎的剑锋立在一片狼藉的地毯上,双手扶住剑柄。他的身体甚至看不出是倚靠在那把剑上,“我不会再为什么追杀而逃亡了,我就在这张床上。” “台沙·曼埃瑟兰。”岚低声说。 这一次,甚至连鲁拉克也露出惊讶的神色。但沐瑞听到自己的护法赞扬兰德的时候,却没有丝毫表示。她紧盯着兰德,面容平静,眼里却跃动着闪电。兰德的脸上带着嘲弄的微笑,仿佛是想知道她下一步会怎么做。 佩林向门口缓步走去,如果兰德和两仪师打算比一比意志力,他最好还是赶快离开此地。岚似乎并没有注意他,但光看岚的姿势,佩林无法确认这一点。岚的脊背挺得笔直,神态却是那样的懒散,他可能是无聊到站着打瞌睡了,也可能是准备好拔剑作战。从外表判断,不是前者就是后者,或者两者皆是。鲁拉克的样子和岚很像,只是他的眼睛跟佩林一样,也在望着房门。 “停在那里!”沐瑞的目光没有离开兰德,手却指向了佩林和鲁拉克中间的地方。佩林在她说话的同时停住了脚步。鲁拉克耸耸肩,将手臂交叠在胸前。 “顽固。”沐瑞喃喃地说。这一次,她是对兰德说的:“很好,如果你想就这样站着,直到你摔倒,你至少可以在趴下之前告诉我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我不能教导你,但如果你告诉我,也许我能看得出来你做错了什么,可能性不大,但也许我能。”她的声音变得尖锐,“你一定要学会控制它,我不是因为发生了这种事才会这样对你说,如果你没有学会控制至上力,它就会杀死你。你知道这一点,我也经常会这样告诉你。你一定要自己教导自己,你一定要自己找到办法。” “除了求生,我什么都没做。”兰德漠然地说道。沐瑞张开嘴,兰德却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以为我只是能导引,却不知道这一点?这不是我在睡觉时做的,是在我清醒时发生的。”他摇晃了一下,靠凯兰铎支撑住身体。 “在睡眠的时候,即使是你,也只能导引魂之力,”沐瑞的声音冰冷,“而魂之力永远也做不到这样的事。我要问的是,到底出了什么事。” 当兰德说出刚才的情况时,佩林不禁感到脊背一阵发冷。那把斧头已经很可怕了,但至少斧头还是个实实在在的东西,而自己的映像从镜子里跳出来,追杀自己……不经意之间,他抬起脚,躲开了原本在脚下的镜子碎片。 开始讲述后不久,兰德瞥了一眼身后的柜子。他的动作很快,仿佛是不想让别人看见。过了一会儿,玻璃的碎屑纷纷滑下柜顶,落在地毯上,如同被一把看不见的扫帚扫了下去。兰德和沐瑞交换了一个眼神,缓缓地坐了下去,继续讲述。佩林不知道是谁清理了柜顶,兰德还是沐瑞?兰德在讲述中没有提到贝丽兰。 “一定是弃光魔使,”兰德最后说道,“也许是沙马奥,你说过,他在伊利安,除非他们之中有一个就在提尔城,沙马奥能不能从伊利安碰触到这座城堡?” “即使他握住凯兰铎也做不了这件事。”沐瑞对他说,“限制是存在的,沙马奥只是一个人,不是暗帝。” 只是一个人?不算是很好的描述,佩林心想。一个能够导引的男人,却没有疯狂,至少,现在还没有,虽然没人能肯定,一个也许像兰德一样强大的人。但是当兰德还在尝试学习的时候,沙马奥已经掌握了关于他的能力的每一点技巧。一个在暗帝的监狱中被封锢三千年的人,一个自己选择了暗影的人。不,“只是一个人”完全不足以描述沙马奥,或者任何弃光魔使,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 “那么,他们之中有一个就在这里,在这座城市。”兰德将额头放在手腕上,又猛地直起身,目光炯炯地望着房里的众人。“我不要再被追杀了,首先,我要成为猎犬,我要找到他……或者是她……那时,我就……” “与弃光魔使无关,”沐瑞打断他,“我认为不是他们,这件事太简单,又太复杂。” 兰德平静地说:“不要再出谜语了,沐瑞,如果不是弃光魔使,又会是谁?又会是什么?” 两仪师的面孔可能是铁砧做的,但她还是以她的方式显出了犹豫。没有人知道,她是不确定该不该回答,还是该回答多少。 “因为暗帝牢狱的封印被削弱。”过了一段时间,她说道,“也许是不可避免的……他的污染……会在他仍然被囚禁时逸散出来,就像池塘底部在腐烂过程中散发出来的沼气,在水面形成气泡。但这些气泡只会在因缘中漂流,直到它们黏在一根线上,然后爆炸。” “光明啊!”佩林喊出声后,才意识到把嘴闭住。沐瑞转头望着他,他只得继续说道:“你的意思是……发生在兰德身上的事,也会发生在每一个人身上?” “不会是对每一个人,至少现在还不会,只是刚刚开始,我相信滑过缝隙的泡沫只有很少的几个。但以后会怎样,又有谁能知道?就像时轴会吸引因缘中其他的丝线,我想,也许时轴也会比其他人对那些泡沫有更强的吸引力。”她的眼睛在告诉佩林,她知道,刚刚在清醒中经历过噩梦的,不止是兰德一个人。一个短暂的微笑,几乎在佩林看见之前就从沐瑞的脸上消失了。那个笑容告诉他,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将那件事当作秘密藏起来,但她知道。“不过,在随后的几个月……几年里,如果运气好,也许还能延迟几年,恐怕有许多人会遭遇到能让他们一夜白头的事,如果他们能活过那一夜的话。” “麦特,”兰德说,“你知不知道他……他会不会……” “我很快就能知道了。”沐瑞冷静地回答,“做过的事不能消去,但我们可以希望。”无论她的语气如何,她的气味中却显出不安,直到鲁拉克开口说话: “麦特很好,至少刚才很好,我过来的时候看见他了。” “他往什么地方走?”沐瑞的声音立刻提高了许多。 “他看起来是往仆人区走去。”艾伊尔男人对她说。他知道这三个人是时轴,当然,他肯定以为自己还知道不少其他事。不过,他确实清楚麦特的为人,所以他又说道:“他没有去马厩,两仪师,他走的是另一条路,向河边去的,在城堡的码头上并没有船只。”说出“船只”和“码头”时,他的话语毫无滞涩,这两个词对大多数艾伊尔人都是生疏难懂的,在荒原中,这样的东西只会出现在故事里。 沐瑞点点头,仿佛也料到会是这样的状况。佩林则摇了摇头,她总是在隐藏她真实的想法,这对于她似乎已经成为习惯了。 突然间,一扇门被打开,贝恩和齐亚得闪了进来,手里的矛都不见了。贝恩拿着一只巨大的白碗和一个大水壶,蒸气正从壶口不断地冒出,齐亚得的手臂上挂着整齐叠好的毛巾。 “为什么是你们拿这些东西进来?”沐瑞问。 齐亚得耸耸肩:“她不进来。” 兰德笑了一声:“就连仆人都知道不要靠近我,随便把它们放在哪里吧!” “你的时间不多了,兰德。”沐瑞说,“提尔人正在熟悉你,以某种方式在熟悉,人们对于熟悉的东西不会像对陌生的东西那样害怕。再过几个星期或者几天,就会有人企图用箭射穿你的后背,或者是在你的食物里下毒。也许再过一段时间,就会有弃光魔使发动进攻,或者是有新的泡沫进入因缘。” “不要逼我,沐瑞。”兰德浑身血污,半裸着身体,把大部分的体重靠在凯兰铎上,才能勉强坐稳,但他还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充满了平静的威严,“我还是不会为你而奔命。” “快点选择你的道路。”沐瑞说,“这一次,告诉我你要怎么做,如果你拒绝我的帮助,我的知识就对你毫无意义。” “你的帮助?”兰德疲倦地说,“我会接受你的帮助,但做决定的是我,不是你。”他望向佩林,仿佛想用无声的语言告诉他一些什么,一些他不想让别人听到的事情。佩林对于他想告诉自己什么,丝毫没有头绪。过了一会儿,兰德叹了口气,他的头又向下低垂了一些:“我想睡觉了,你们所有人都走吧!拜托,我们明天再谈。”他的目光又向佩林闪烁了一下,向他发出无声的讯息。 沐瑞走向贝恩和齐亚得,两名艾伊尔女子靠上去,仔细倾听两仪师对她们的耳语。佩林只能听到一阵模糊的嗡嗡声,他怀疑是不是沐瑞用至上力阻挡了声音的扩散,她知道佩林的听觉敏锐异常。佩林确定贝恩也说了些什么,但他同样无法听见。不过,两仪师并没有干扰他的嗅觉。两名艾伊尔女子在倾听时眼睛看着兰德,身上散发出机警的气味。不是恐惧,但对她们来说,兰德仿佛是一只巨大的野兽,如果她们走错一步,他就会变得非常危险。 两仪师回身看着兰德:“我们明天再谈,你不能像一只等待被网罩住的鹌鹑一样就这么呆坐着。”没等兰德回答,她已经向门口走去。岚看着兰德,仿佛是想说些什么,但他只是一言不发地跟上了沐瑞的脚步。 “兰德?”佩林说。 “我们要做我们必须去做的事。”兰德的目光一直低垂在双手间的水晶剑柄上,“我们要做我们必须去做的事。”他的气息中包含着恐惧。 佩林点点头,跟随鲁拉克走出了房间,沐瑞和岚已经不见了。那名提尔军官正在十步之外盯着这扇门,同时装作保持这段距离完全是出于他自己的选择,与正在监视他的四名艾伊尔女子毫无关系。佩林这才意识到,另外两名枪姬众还在兰德的卧室里,他听到有声音从身后的房间里传出来。 “离开,”兰德疲倦地说,“把那些放下,然后离开就好了。” “只要你站得起来,”齐亚得语调爽朗,“我们就走,站起来就行了。” 有水被倒入大碗中的声音,“我们以前照料过受伤的人,”贝恩用柔和的声音说,“我的弟弟们小时候也都是由我给他们擦洗的。” 鲁拉克关上门,切断了后面的声音。 “你们对待他的态度和那些提尔人不一样。”佩林低声说,“没有鞠躬和逢迎,我从没听你们称呼他真龙大人。” “转生真龙是湿地人的预言,”鲁拉克说,“我们传说的是随黎明而来之人。” “我想,两者是一样的,否则为什么你们会到提尔之岩来?烧了我吧,鲁拉克,就像预言中说的那样,你们艾伊尔人是龙之人众,你们也承认了这一点,虽然你们没有大声把它说出来。” 鲁拉克没有理睬佩林的最后一段话,“在你们的真龙预言里,提尔之岩的陷落和凯兰铎的被取下,预示着真龙已经转生。我们的预言里只是说,提尔之岩会在随黎明而来之人出现,并带领我们寻回我们的本属。它们也许是指同一个人,但我怀疑,就连智者们也没办法确定这一点。如果兰德就是那个人,他还需要做一些事来证明。” “什么事?”佩林问。 “如果他是那个人,他自己会知道,也会去做。如果他不是,那么我们的追寻还得继续。” 艾伊尔人的声音里有一些难以理解的东西,刺激了佩林的耳朵,“如果他不是你们追寻的那个人,那又会是谁,鲁拉克?” “平平安安地睡一觉,佩林。”鲁拉克走开时,脚下的软靴在黑色大理石地面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那名提尔军官仍然在盯着枪姬众身后的房门,身上散发着恐惧的气味,同时又无法掩饰脸上愤怒和恼恨的表情。 如果那些艾伊尔人认为兰德不是随黎明而来之人……佩林打量着提尔军官的面孔,想象这些枪姬众和其他艾伊尔人离开提尔之岩以后的情景,不禁哆嗦了一下。他必须确保菲儿会决定离开,现在要做的就是这件事,她一定要决定离开,而且不是和他一起。 第四章 丝线 汤姆·梅里林将细沙洒在他刚刚写好的字上,吸干上面的墨水,然后小心地将细沙倒回罐子里,盖上盖子。他从散乱堆放在桌子上的纸片中来回搜寻着,六枝点着的牛油蜡烛让这些纸随时都有被点燃的危险,但汤姆需要这样的照明。他找到一张沾了墨水、已经破损的纸,小心地将那上面的文字和自己刚写完的字相比对,然后满意地用拇指捻起一丝白色的长胡子,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卡利恩大君也会以为这是他自己写的。 小心,你的丈夫在怀疑。 只是短短的一句话,没有签名。现在,只要他能安排泰德山大君在他的妻子亚黛玛女士那里找到它,并以为那是无意中掉落的…… 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汤姆打了个寒颤。在晚上的这个时间里,不应该有人会来拜访他。 “等一下,”他喊了一声,将钢笔、墨水瓶和手中的纸张一起塞进一只破旧的文具箱,“等我穿件衣服。” 锁上箱子,汤姆把它推到桌子底下,不刻意去看就不会被发现的地方,又扫视了一遍这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看看他是否把什么不该被别人看到的东西留在了外面。在他未加整理的窄床上,堆放着杂耍用的环和球;一个简单的架子上放着他刮胡子的器具、吞火杖和其他变戏法用的小东西。他那件缝着百色补丁的走唱人斗篷挂在一枚墙钉上,旁边挂着他其余的衣服和装竖琴与长笛的硬皮匣子。一条精致的女用半透明红丝巾绑在竖琴匣的带子上,那可能是任何一个女人的。 汤姆不记得那是谁绑在上面的,在这里,他尽量不让自己放在某一个女人身上的注意力比放在其他女人身上的更多。只要给她们一些开心和笑话就够了,让她们笑,或者让她们叹叹气也好,但不要被她们纠缠住,这就是他现在的座右铭。他没时间浪费在这上面,他一直对自己这么说。 “来了!”汤姆气恼地跛行向门口。曾经,这个骨瘦如柴的白胡子老头像男孩一样柔韧而迅捷,在人们面前做出过一个个后空翻、手倒立和前空翻,引得观众们发出一阵阵难以置信的“哦!”、“啊!”赞叹声。而一条瘸腿却把这一切都给结束了。他恨它,当他疲惫的时候,这条腿就痛得更厉害。他猛地拉开门,不禁惊讶地眨了眨眼:“哦,进来,麦特,我以为你正在为减轻那些公子哥儿们荷包的分量而努力奋斗呢!” “今晚他们不想再赌了。”麦特没好气地说着,一屁股坐在三条腿的凳子上。他的外衣敞开,头发凌乱不堪,棕色的眼睛不停地向四下张望。这个小伙子的两只眼睛平时总是闪闪发光,那是因为他总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乐趣,而今晚,那种光芒完全消失了。 汤姆皱起眉望着他,心中暗自思忖。麦特以前每次走进这个简陋杂乱的房间,都会随口嘲讽一番。汤姆曾经向麦特解释过,他之所以会选择睡在这个紧靠仆人区的地方,是为了让别人忘记两仪师在他身上投下的阴影。麦特接受了汤姆的解释,只是他很少会放过开玩笑的机会。如果麦特意识到这样的房间能让人们不会想到汤姆会与转生真龙有什么关系,他也会认为这是一个理由充分的想法。汤姆趁没人注意时,用两句话就让兰德看清了这一点。每个人都会倾听走唱人的说唱,每个人都会观赏他的表演,但没有人会认真观察他,或者记得他和谁说过话;前提是他只能是个普通的走唱人,一个用俗气的节目为乡下人和仆人们取乐的人,也许女士们还会因为他而发出一阵笑声。这就是提尔人应该见到的一切,毕竟他不是一位吟游诗人。 是什么让这男孩在此刻来到这里?也许是个年轻女孩,或者是个年纪大一些,更懂得些风情的女人,大概是麦特恶作剧的笑容掳获了她们的芳心。不过,他还是要装作这只是麦特对他的寻常拜访,直到这小伙子说出不寻常的话。 “我想把棋盘摆出来,虽然时候不早了,不过我们还有时间玩上一盘。”汤姆不禁又加了一句,“你愿不愿意赌一盘?”如果是和麦特玩骰子,他一个铜板都不会赌,但下棋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下棋需要了解太多的技巧和布局,麦特的好运气在这里起不了什么作用。 “什么?哦,不,时候不早了。汤姆,有……这里有没有……什么事发生?” 将棋盘靠在一条桌腿上,汤姆从桌子上的杂物堆中找出他的长柄烟斗和烟草袋。“什么样的事?”他一边问,一边在烟斗里填满了烟草,又从容地把一个纸捻在烛火中点燃,点着烟斗,吐出一个烟圈,直到这时,麦特才答道: “比如兰德正在发疯,就是这样的事。不,既然你会问,表示你没碰上。” 一阵寒意让汤姆耸了一下肩膀,但他只是吐出一团蓝灰色的烟雾,竭力保持着平静,坐在椅子上,将那条瘸腿伸到身前:“出了什么事?” 麦特深吸一口气,然后毫不停顿地说出所有的事情:“我手里的牌想杀死我,它们有玉座、大君,还有……我不是在做梦,汤姆,这就是为什么那些灯笼袖的老鸹们不愿意再赌下去的原因,他们害怕这样的事情会再发生一次。汤姆,我想离开提尔。” 强烈的刺痛感让汤姆觉得背上好像铺满了黑蜂荨麻。为什么这么长的时间以来,他自己都没想过要离开提尔?这是现在最明智的行动。在不远处的旷野中,分布着几百个村庄,那里有众多的村民等待着走唱人去为他们提供娱乐和欢笑。每个村庄里都有一两家酒馆,里面装满了可以消愁解忧的醇酒。但如果他这样做了,那么能够阻止大君们将兰德引到角落里然后一刀切断他喉咙的人就只剩下沐瑞了。当然,她能阻止这种事发生,但她使用的手段和他完全不同。他相信沐瑞能做到,她是凯瑞安人,这意味着她也许还在吃奶时就已经开始参与贵族游戏了。她这样做的时候,肯定会为白塔在兰德身上系下另一根丝线。两仪师的罗网将紧紧裹住兰德,让他再无法逃脱。但如果那个孩子已经开始疯狂了…… 傻瓜,汤姆告诉自己。只因十五年前的旧事,就让自己深陷在泥沼里难以自拔,真是个彻底的傻瓜。只是留在这里不会改变任何事,发生的已经发生了,他必须和兰德面对面地谈一次,无论他以前是如何叮嘱兰德要与他保持距离的。如果一个走唱人要求在真龙大人面前献上一曲,也许不会有人感到奇怪,不过这会是一首经过特别编排的歌。他知道一种用词空泛的坎多曲调,它以堂皇的板式歌颂没有具体名字的王侯,唱演他们的功绩和勇气,加入其中的事迹和地点都是可以灵活安排的。一些根本没有实际功勋可言的领主们经常喜欢点这种歌,现在它正好可以派上用场,除非是沐瑞觉得他的举动异常,这和引起大君的注意一样糟糕。我是个傻瓜!我应该今晚就离开这里! 汤姆的心里乱成了一团,他觉得胃里漾满了酸水,但他在披上走唱人斗篷之前的许多年里,就已经学会如何让自己的面容平静如水。他吐出三个烟圈,让它们一个套着一个,然后才开口说道:“自从你走进提尔之岩那一天开始,你就一直想着要离开。” 麦特在凳子上挺起身,向汤姆投去一个恼怒的眼神:“我要做的,我就会做,为什么不跟我一起走,汤姆?有许多城镇的人们还不认为转生真龙已经开始呼吸了。那里没有人会在意什么该死的真龙预言,暗帝对他们来说只是老祖母的故事,兽魔人是旅行者四处唬人的谣言,把暗影当坐骑的魔达奥只能被用来吓唬淘气的孩子。你可以在那里演奏竖琴,说你的故事;我可以赌赌骰子,我们能过上贵族一般的生活,随便去我们想去的地方,留在我们想留的地方,没有人会一直想着要杀死我们。” 这个提议和汤姆的想法太接近,反而让汤姆感到不舒服。就算他是个傻瓜,他也要尽量把这些想清楚。“如果你真的要走,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沐瑞监视着我,”麦特苦恼地说,“她不在的时候,她会让别人继续监视我。” “我知道,两仪师不喜欢让已经落在手里的人逃脱。”汤姆相信,沐瑞要从麦特那里得到的不会只是这样,也绝不止是公众所知道的那些,但麦特对此始终只是否认。而了解状况的人也全都对此闭口不言,如果除了沐瑞自己之外,真的有谁会了解状况的话。不过这没关系,他喜欢麦特——从某种角度来说,他还亏欠麦特,但是麦特和他的麻烦与兰德的相比,只是街角的小打闹而已。“不过我不相信,她真的会派人随时监视你。” “她从没放过我。她总是询问别人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这些我都知道。你是否认识什么人,不会将两仪师想知道的事情告诉她?我可不认识。所以,我一直在被她……监视。” “如果你够用心,你就能避开那些眼睛,我从没见过有谁像你一样善于躲藏。我是在夸奖你。” “总是有事情绊住我。”麦特嘟囔道,“这里有这么多金子,厨房里有个大眼睛的女孩,她很喜欢一个吻,喜欢别人逗逗她。有个侍女的头发像丝绸一样,一直垂到她的腰间,她还有最圆的……”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说的这些有多么愚蠢,就闭上了嘴。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这是因为——” “如果你是说时轴,汤姆,那我现在就走。” 汤姆立刻改口道:“也许是因为兰德是你的朋友,而你不想抛弃他?” “抛弃他!”男孩跳起身,不小心踢翻了凳子,“汤姆,他是该死的转生真龙!至少,他和沐瑞都这样说,也许他真的是。他能导引,他有那把看上去像是玻璃做成的该死的剑,还有预言!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除非变得像那些提尔人一样疯狂,否则我才不想留下。”他停了一下,“你不认为……你不认为现在是沐瑞用手段把我留在这里的吧,对不对?用至上力?” “我不相信她能这么做。”汤姆缓缓地说。他对两仪师有相当多的了解,足以让他大致清楚自己还有哪些不知道的,他认为自己在这一点的判断上是对的。 麦特用手指抚过头发:“汤姆,我一直都想离开,但……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几乎就像某些事注定要发生,某些……很重要的事,就是这样。就像是我知道在阳之日,一定会有烟火可看,只是我不知道这次会发生什么事。每当我非常想离开的时候,这种感觉就会出现。于是,我突然就找到了再留一天的理由,一直都是再多留该死的一天。这难道不像是两仪师的手段?” 汤姆咽下了“时轴”之类的字眼,从齿缝间拿下烟斗,望着里头正在闷烧的烟草。他对时轴知道得不多,除了两仪师,还没有人明白时轴是什么,也许巨森灵会知道一些。“我一直都不擅长帮别人解决问题。”而且更不擅长帮自己解决问题,他心想,“如果这时候有两仪师在身边,我会建议人们去寻求她的帮助。”一个我自己不会接受的建议。 “向沐瑞寻求帮助!” “我猜你不可能接受,但是在伊蒙村时,奈妮薇是你的乡贤,村子里的乡贤经常会回答问题,并帮助解决问题。” 麦特沙哑地冷笑了一声:“然后就忍受她教训你要戒酒,戒赌?汤姆,她总是拿我当十岁的小孩看待。有时我觉得,她一定相信我会娶个老实的女孩,在我父亲的农场安定下来。” “很多男人都不会认为这会是令人反感的生活。”汤姆平静地说。 “不管怎样,我会反感,我在今后的人生中想要的不止是乳牛、绵羊和烟草,我想……”麦特摇了摇头,“有时候我想,如果我能把所有那些记忆中的空洞填回去,我就能知道……烧了我吧,我不知道我就能知道些什么,但我知道,我想知道那些。这真是个蹩脚的谜语,对吧?” “我不确定两仪师能不能帮助你,但走唱人肯定是不能。” “我说过不要两仪师!” 汤姆叹了一声:“冷静一点,孩子,我也不是建议你这样做。” “我要离开,收拾好东西,找到一匹马之后就离开,一分钟也不耽搁。” “在半夜的这个时候?早上再说吧!”汤姆加重的语气透露出了别的含意,如果你真的会离开。“坐下,放轻松,我们玩一局棋。我这里还有一瓶酒,等我找找。” 麦特犹豫着,向门口瞥了一眼,最后,他拉直了外衣。“那就早上再说吧!”他的声音里没有什么坚定的情绪,他拾起翻倒的凳子,把它放在桌边,“不过我不要酒,”坐下的时候,他说道,“我还清醒的时候,怪事就已经够多的了,我不想再被酒精把自己彻底搞胡涂。” 把棋盘和装棋子的袋子放到桌面上的时候,汤姆还在思考。这个小伙子的态度很容易就转变了,他被一个名叫兰德的比他更强的时轴拖动着,这就是汤姆看到的情况。他在思量,自己是否也同样被拖动着。当他第一次遇到兰德的时候,他的生命之路肯定不是指向提尔之岩的这个房间的,但从那时开始,他就像被拴上了一根系住风筝的丝线。如果兰德真的正陷入疯狂,如果他决定离开,他是否能找到理由彻底摆脱这根丝线? “这是什么?汤姆。”麦特的靴子碰到了桌子底下的那个文具箱,“我能不能把它移开?” “当然,挪开它吧!”当麦特随意地用脚将它踢到一边的时候,汤姆的心里不禁哆嗦了一下,他希望自己已经把所有的墨水瓶都塞紧了。“选个子吧!”他说着,伸出两只拳头。 麦特碰了一下汤姆左边的拳头,汤姆张开左手,露出一个扁平圆滑的黑色棋子。男孩因为得到了先行权而笑了一声,将那枚棋子放在棋盘的十字交叉点上。看见他眼里渴望一战的兴奋感,没有人会想到就在片刻之前,他还在以两倍的渴望想要离开这里。一种他拒绝承认的伟大就粘在他的背上,而一个两仪师想把他捉住,当作她的宠物之一。这个小伙子真的已经被牢牢捉住了。 如果他也被捉住了……汤姆决定要帮助一个男人,至少,不让他落入两仪师的手中。这么做是值得的,值得去偿还一笔十五年的旧债。 伴随着突如其来的奇怪满足感,汤姆落下一颗白棋,“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他叼着烟斗说道,“有一次我和一位阿拉多曼女人打赌的事?她有一双能够吸光男人灵魂的眼睛,还有一只样子古怪的红鸟,她说那是她从一艘海民船上买下来的,还说那只鸟能预知未来。那只鸟有一个几乎和它的身体一样宽的黄色鸟嘴,它……” 第五章 审问者 “他们应该回来了。”艾雯用力地扇动着彩绘丝扇,稍感欣慰地想到,这里的夜晚总算是比白天凉爽一点。提尔女人总是随身带着这种扇子,至少贵族和富家女子都这样。不过艾雯觉得扇子在日落之前毫无用处,就是天黑以后也扇不出什么凉风,就连那些巨大的黄金灯盏、墙上的镜子和白银壁饰的反光似乎都在增加屋子里的热量。“有什么事拖住了他们?”一个小时,沐瑞自多日以来第一次向她们许下了这样的承诺,而仅仅在五分钟之后,她就不做任何解释地离开了。“艾玲达,她有没有稍微提到过她为什么要离开?是谁找她?为了什么事?” 盘腿坐在门边的地板上,有着茶褐色皮肤的艾伊尔女子吃惊地将一双翡翠一般的大眼睛睁大了一些。她穿着男式的外衣、长裤和软靴,舒发巾松垂在脖子周围,一双空手中没有武器。她耸耸肩:“凯琳和两仪师沐瑞悄悄说了些什么,偷听她们的交谈是不应该的,很抱歉,两仪师。” 艾雯带着一点负罪感将右手上的大蛇戒转了转,金色的大蛇咬住它自己的尾巴,作为一名见习生,她应该把大蛇戒戴在左手上,她现在这样做是为了让高领主们相信,城堡里有四名正式的两仪师,这样可以让他们以最好的态度对待她们——那是提尔贵族之间共处的态度。当然,沐瑞没有说谎,她从没有说过她们不是见习生,但她也从没有说过她们是见习生。她只是让其他人以为他们所以为的,相信他们自认为已经看清的。沐瑞不能说谎,但她能让事实在她的身边跳出精细的快步舞。 离开白塔以来,艾雯和她的同伴们已经不止一次伪装成正式的两仪师。但欺骗艾玲达让她的不舒服感与日俱增,她喜欢这个艾伊尔女孩,她觉得,如果她们不知道彼此的身份,一定能成为很好的朋友,但看来只要艾玲达还把艾雯当作两仪师,这种愿望就不可能实现。这名艾伊尔女子留在这里是奉沐瑞之命,这样做大概也有她自己的目的,只是她没有明说。艾雯怀疑沐瑞是为她们配备了一名艾伊尔保镖,仿佛她们并没有学过该如何保卫自己。不过,即使她和艾玲达真的成为了朋友,她也不能将所有事实都告诉她。保守秘密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它,除非那个人绝对需要知道,这是沐瑞教给她的另一件事。有时候,艾雯发现自己宁愿两仪师的话是错的,哪怕有一点错也好,当然,这些错误不会导致一场灾难。每想到这些,艾雯都会感到烦躁不安。 “坦其克,”奈妮薇嘀咕了一声。她现在正从一个狭窄的窗户里向外眺望,黑色的长发编成手腕粗的辫子,一直垂到腰际。为了能有一丝凉风吹进来,屋子里所有的窗户都敞开。下方宽阔的艾瑞尼河面上,几艘还没有靠岸的渔舟上闪着零星的灯光。不过艾雯觉得奈妮薇根本没有在看窗外的景物。“看起来,除了去坦其克,其他的根本没有用。”奈妮薇不经意地猛拽了一下身上的绿色长裙,大半截肩膀立刻从裙子的开领处暴露出来,她经常会这样做。她一直否认这样穿是为了岚——沐瑞的护法,实际上,艾雯也不敢如此询问。只是岚似乎很喜欢看见女子穿上绿色、蓝色和白色的衣服,而奈妮薇的衣柜里根本见不到绿色、蓝色和白色以外的颜色。“根本没有用。”她的声音听起来并不高兴。 艾雯抑制住自己向上扯一下衣服的冲动,这些衣服给人的感觉很奇怪,仿佛它们只是一些松垂在肩膀上的布片。不过,艾雯不相信自己还能忍受住更多的衣服。虽然已经相当轻薄了,但这件浅红色的亚麻裙子就像是羊毛做成的。她希望能说服自己穿上贝丽兰那样的透明薄衫,不是因为更适合大众的眼光,而是那样显然会更凉爽一些。 不要再为这种小事发牢骚了,她严厉地告诫自己,还是仔细想想眼前的状况吧。“也许,”她大声说道,“不过我自己就不太确信。” 屋子中间放了一张长而窄的桌子,经过细致抛光的桌面像镜子一样光亮。靠近艾雯的一端摆着一把高背椅,上面雕刻着稀疏的花纹,有几处还镀了金。这种椅子在提尔之岩里显得很朴素。长桌两侧的椅背逐渐变矮,到了另一端,两边椅子的靠背矮到几乎要消失了。艾雯不知道提尔人如此布置这个房间是为了什么,她和她的同伴一直在这个房间里审问提尔之岩陷落时捉住的两个俘虏。 她没办法走进那座地牢,虽然鲁拉克已经下令将守卫室里的刑具全部熔炼或者烧掉,而且,奈妮薇和伊兰也没有重游故地的打算。这个灯火辉煌的房间有着一尘不染的绿色瓷砖地面,墙砖上都雕刻着提尔的三新月,与阴森的灰石牢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里只有幽暗、潮湿和肮脏。三个女孩需要一个敞亮的地方,才能缓解看到那两个身穿粗陋狱服的女人时心中的恶感。 仅那身土褐色的衣服就能让大多数人知道,背向众人站在桌前的吉尔雅·拜尔是一个囚犯。她曾经属于灰宗,尽管后来倒向了黑宗,但并没有失去灰宗特有的沉静。她身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在告诉屋中的其她人,她落在墙壁上的僵硬目光完全出于她自己的选择,没有其他原因。只有能够导引的女人可以看到,拇指粗细的风之力能流将她的手臂束缚在体侧,把她的脚踝绑在一起。一个用风之力编织的笼子让她只能望着正前方,就连耳朵也被封闭了,除非是风之力编织者想让她听到的声音,否则她什么也听不到。 艾雯再次检查了阻挡吉尔雅碰触真源的魂之力屏蔽,正如她确信的那样,屏蔽牢固地存在着。吉尔雅身周所有的能流都是她编织的,她同时还成功地让它们脱离她而独立存在。但和有导引能力的暗黑之友共处一室,至今仍然让她感到不安,即使那个暗黑之友已经被严密封锢。实际上,吉尔雅比暗黑之友更可怕,她是黑宗两仪师,谋杀是她无可逃脱的罪名,此外还有背弃誓言、戕害生灵和毁灭灵魂。 吉尔雅的囚犯同伴,也是她的黑宗姐妹——亚米柯·纳古英——却不具备她的力量。她站在桌子的另一端,双肩和头都无力地向下耷拉着,在艾雯的凝视下,她似乎完全缩进了自己的身体里面。现在已经不需要屏蔽她了,亚米柯在被捕的时候就已经遭到了静断。她还能感觉到真源,但再也碰不到它,再也不能导引。对至上力的渴望和需求仍然存留在体内,伴随着如同无法呼吸一般剧烈的痛苦。只要她还活着,就无法摆脱这种失落,以及可望而不可及的阴极力。艾雯希望能在自己心里找到哪怕是一星半点对她的怜悯,但这种希望并不很强烈。 亚米柯望着桌面,嘴里正嘟囔着什么。 “什么?”奈妮薇问,“大声说出来。” 亚米柯谦恭地抬起头,挺直柔美的脖颈。她仍然是一个美丽的女郎,黑色的大眼睛楚楚动人,但她发生了某种改变,某种艾雯摸不清的改变。不是让她紧攥住粗陋狱服的恐惧,而是别的一些东西。 亚米柯哽了哽喉咙,说道:“你们应该去坦其克。” “你已经说过不止二十遍了,”奈妮薇烦躁地说,“有五十遍了,告诉我们一些新的资讯,说些我们还不知道的名字,白塔里还有谁是黑宗两仪师?” “我不知道,你们一定要相信我。”亚米柯的声音里充满了疲倦和彻底的颓败,与那个曾经监禁艾雯她们三个的亚米柯·纳古英简直判若两人。“在离开白塔之前,我只知道莉亚薰、加丝玛和蕾娜是黑宗的。我想,除了莉亚薰之外,每个黑宗两仪师大概只知道两到三个同伴。我已经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了。” “那么,你显然只是一个无知的女人,一心妄想着在暗帝重获自由的时候能够统治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艾雯不置可否地说着,将扇子在掌心一敲,合上了扇面。竟然如此轻松地说出这样的话,这让她自己都吃惊不已。她仍然会感到肠胃的一阵阵抽搐,冰冷的触感还在脊背爬行,但她不再想尖叫,不再想哭泣了,任何事情都是可以习以为常的。 “我有一次听莉亚薰对提麦勒说……”亚米柯疲倦地开始了重复一个讲过许多遍的故事,从她被囚禁的第一天开始,她就在竭力把这个故事讲得更好一些,但说得越详细,她的思维就被她自己的谎言搅得越乱。现在,她几乎总是以相同的内容重复着这个故事,连一字一词都不会有差别:“如果你见过莉亚薰望着我的眼神……如果她怀疑我偷听了她的谈话,她会当场杀了我。提麦勒喜欢伤害别人,她却将这种事当成享乐。她们看见我之前,我只听到了一点,莉亚薰说坦其克有……有对他危险的东西。”她所说的“他”指的是兰德,她不能说出他的名字,只是提到转生真龙已经足以让她泪流满面了。“莉亚薰还说,那样东西对于任何想使用它的人都是危险的,几乎像对……他一样危险,所以她没有立刻去找那东西。她说,导引的能力并不能在那东西面前保护他。她的原话是:‘等我们找到它,他丑恶的能力就会让他成为我们的牲畜。’”汗水从亚米柯的脸上流下,但她还是在不可抑止地颤抖着。 一个字都没有改变。 艾雯张开嘴,但奈妮薇抢先说道:“我已经听够了,让我们看看另一个能说出什么新东西吧。” 艾雯瞪了她一眼,奈妮薇转头回瞪着她,眼睛眨也不眨。有时候,她以为她还是乡贤,艾雯忿忿地想,而我还是学习草药用法的小女孩。她最好能够明白,现在情况已经不同了。奈妮薇操纵至上力的能力很强,比艾雯要强,但这只是在她真正能导引的时候。除非处在发怒的状态,否则奈妮薇完全不能导引。 伊兰经常会在她们俩矛盾过于激烈的时候缓和一下气氛。每次等到艾雯想要和缓气氛的时候,她往往已经是昂起脖子,对奈妮薇怒目而视了。结果总是她不得不收回自己的话,两个人的冲突才会停止。每次都是她应该收回所说的话,艾雯相信奈妮薇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她不记得奈妮薇曾经做出过让步,那么,为什么她要退让?这一次,伊兰不在,枪姬众来找沐瑞时,沐瑞向王女说了一声,打了一个手势,就带着她随枪姬众一起走了。没有了伊兰,艾雯和奈妮薇之间的紧张情绪就无法得到缓解,现在互相瞪视的两个见习生都在等着对方先眨眼睛。艾玲达几乎停止了呼吸,尽量离这两个人远一些。毫无疑问,她认为避开两个人的冲突才是明智的行为。 出人意料的是,打破僵局的人是亚米柯。实际上,她只是想表明她的合作态度。她转过身,面冲着墙壁,耐心地等待着被至上力绑缚。 这个愚蠢的行径刺激了艾雯,她现在是房间里惟一能够导引的人,除非奈妮薇发怒,或者是吉尔雅的屏蔽消退,这种情况才会改变(想到这里,她又在不经意间测试了一下魂之力屏蔽的编织)。当亚米柯等待接受绑缚的时候,她还在和奈妮薇比拼着瞪眼的耐力。如果是在别的时候,她也许会大声地笑话自己,而现在,她却是一边瞪着奈妮薇,一边向阴极力敞开了自己,无法看见、只能感觉的生机勃勃的暖流似乎一直就在身边。至上力充满了身体,生命的欢愉得到加倍地体现,她在亚米柯身周编织好了能流。 奈妮薇哼了一声,艾雯不知道她是不是恼怒到足以看见自己在做什么。没有怒火的支撑,奈妮薇就掌握不了至上力。不过,她一定能看到亚米柯被风之力碰触时的僵硬,以及随后的瘫软,她将身体的一半重量都靠在绑缚她的能流上,仿佛是想表明自己毫无反抗之心。 艾玲达浑身打着哆嗦,每次她知道至上力正在她身边被导引的时候,她都是这副样子。 艾雯最后封闭了亚米柯的耳朵,如果让两名囚犯听见对方说了些什么,那么分别审问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她转向吉尔雅,同时把扇子在两只手里倒换了一下,想要将手心在衣服上擦干一些,却又面带嫌恶地停住了。她汗津津的手掌与周围的闷热并没有关系。 “她的脸,”艾玲达突然说道,让艾雯感到有些惊讶。除非沐瑞或艾雯她们和她交谈,艾玲达几乎从不说话。“亚米柯的脸,她的样子和原来不一样了,似乎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度过了许多年,这会是因为……因为她被静断了?”她几乎是不喘气地吐出了最后几句话,仿佛不如此就无法宣之于口。和艾雯她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她已经沾染了她们的一些习惯,比如说出“静断”这个词,就会全身发抖。 艾雯沿桌子走过去,站到能看见亚米柯的侧脸又不进入吉尔雅视野的地方。吉尔雅的眼睛总是让艾雯感到胃好像是变成了一块冰。 艾玲达是正确的,艾雯也注意到了亚米柯与往日不同,但她并不太理解这种变化。亚米柯看起来很年轻,也许比她还要年轻,但那并不是两仪师因常年浸淫于至上力中而拥有的不受岁月侵蚀的面容。“你的眼睛很锐利,艾玲达,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和静断有关系。不过,我想这种关系一定是存在的,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因素能导致这种情况出现了。” 艾雯忽然意识到,她现在的样子并不太像两仪师,正式的两仪师说话时都是无所不知的样子。即使她们承认不知道,也会用一大堆知识掩盖住她们的无知。当艾雯还在拼命从脑子里翻找适当的托辞时,奈妮薇替她解了围。 “遭遇烧毁的两仪师极为稀少,艾玲达,而被静断的就更少了。” “烧毁”是指因为意外事故而导致导引能力丧失,而静断是经过审问和宣判后的刑罚。实际上,艾雯体会不出二者的区别,这就好像是说两种从楼梯上摔下来的方式,是自己绊倒,还是被别人推下来的。大多数两仪师认为它们是一样的,除非是向初阶生和见习生授课的时候。实际上,对此还有第三个的称谓——用在男人身上的“驯御”,这是阻止他们因为阳极力而疯狂的惟一办法。只有兰德例外,白塔没有胆量驯御他。 毫无疑问,奈妮薇说话时一本正经的样子正是模仿两仪师的腔调。艾雯知道,她是在学雪瑞安讲课时的样子,双手叉腰,面带微笑,仿佛一切都这样简单,只要你认真听讲就能明白。 “要知道,静断不是一门能够随意研究的学问,”奈妮薇继续说道,“一般认为它是不可能挽回的。女人的导引能力被移除之后,将无法恢复,这就像一只被砍断的手不可能利用至上力的治疗让它重长出来。”至少,历史上还没有过被静断后得到治愈的记录,虽然确实有人进行过这样的尝试。奈妮薇所说的基本上是正确的,但一直有褐宗两仪师在对此进行研究,如果有机会,她们会研究一切事物。也有黄宗两仪师在研究静断的治疗问题,她们是最好的治疗者,治愈一切伤病是她们的永恒目标,但至今为止,所有的努力都没有取得任何成效。“我们对于静断的后果知之甚少,只除了一个严酷的事实——接受静断的女人很少有活过一两年的,她们好像丧失了生存的欲望,她们放弃了一切。正如我说的那样,这是一个令人感到异常不快的课题。” 艾玲达不安地耸动了一下身体,“我只是觉得她的样子变了。”她小声地说。 艾雯觉得自己的见识并不比艾玲达多。她决定去问问沐瑞,如果艾玲达不在,沐瑞会不会还是将她视作两仪师。艾雯觉得她们三个女孩子谎称自己是两仪师也许会有些帮助,但也会给她们带来许多困扰。 “让我们先看看吉尔雅会不会也重复同样的故事吧。”艾雯必须努力强迫自己,才能解开这个暗之友身上的风之力束缚。 一定是因为用一个姿势站了这么久,吉尔雅身体已经僵硬了,但她还是动作平缓地将脸转向了她们,从额头渗出的汗水并不能削弱她外表的尊严,粗劣的褐色狱服也无法掩去她自信的神情。她是一个英俊的女人,没有岁月痕迹的面容带着长者的气度,让人有一种可以安心依靠的感觉,但嵌在脸上的那双黑眼睛却像鹰眼一样锐利。她在向她们微笑,笑容却绝对没有进入那双眼睛:“光明照耀你们,愿造物主之手庇护你们。” “我不应该从你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奈妮薇的声音和缓而平静,辫子却甩过肩头,辫梢攥在手里。她只有在恼怒和不安的时候才会这样做,艾雯不觉得她正处在不安中,吉尔雅看样子不能让奈妮薇像艾雯一样起鸡皮疙瘩。 “我为我的罪行而忏悔,”吉尔雅的声音流畅动听,“真龙已经转生,他掌握了凯兰铎。预言得到实现,暗帝必将毁败。现在,我已经能够了解这些了。我的忏悔是真实的,没有人能在暗影之中走出这么远,仍然不回到光明之中的。” 奈妮薇的脸随着这番话而变得阴沉,艾雯相信,现在她的怒火已经足以让她有能力导引了,而她导引之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很可能是掐死吉尔雅。艾雯当然不相信吉尔雅的忏悔之心会比奈妮薇更多,不过这个女人提供的资讯有可能是真的。吉尔雅善于用一颗冰冷的心判断局势,随时倒向她认为会胜利的一方,或者,她这样做只是为了争取时间,希望能被同伙救走。 谎言是不可能从一位两仪师的嘴里说出的,即使是一个已经配不上这个名号的人也不可能直接说谎。当一个人手握誓言之杖立下三誓的时候,这种约束就形成了,但黑宗两仪师向暗帝立下的誓言似乎切断了三誓的约束。 不管怎样,玉座猊下派遣她们追捕黑宗两仪师,追捕莉亚薰和其她十二个在白塔犯下谋杀罪行又逃出白塔的暗黑之友,而她们三个现在能找到的行动资讯只有这两个囚犯能说出的、或者是愿意说出的一切。 “再把你的故事讲一遍,”艾雯命令吉尔雅,“这次要换一种说法,我不喜欢总是听到重复的东西。”如果吉尔雅在说谎,当用不同的言辞表达时,她也许会说出前后矛盾的话。“我们要好好听一听。”艾雯的口气似乎很合奈妮薇的脾胃,她重重地哼了一声,点了一下头。 吉尔雅耸耸肩:“如你所愿,让我想想,换一种说法。那个在沙戴亚被捉住的伪龙——马瑞姆·泰姆拥有难以想像的导引力量。如果报告可信,他的力量可能和兰德·亚瑟一样,或者相差不远。在他被带到塔瓦隆接受驯御之前,莉亚薰想还他自由,他将被宣布为转生真龙,他的名字将像兰德·亚瑟一样广为传播,到那时,我们就可以让他对这个世界造成巨大的破坏,自从百年战争以来还从未有过的破坏。” “这不可能,”奈妮薇打断了她,“因缘不会接受一个伪龙,即使兰德没有公开他的身份,伪龙也不会有容身之地。” 艾雯叹了一口气。她们以前就谈论过兰德的身份,奈妮薇一直对此争辩不休,艾雯不确定奈妮薇是否真的相信兰德是转生真龙,无论她现在说了什么,无论预言是否已经实现,凯兰铎和提尔之岩是否已经屈从在兰德脚下。兰德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奈妮薇就在照看他,就像她照看艾雯一样。兰德是伊蒙村的一员,而奈妮薇心中首要的任务永远是保护伊蒙村人。 “沐瑞是这样告诉你的?”吉尔雅语带轻蔑地问,“自从晋升为两仪师之后,沐瑞就没有在白塔住过几天,姐妹们也很少见过她。我想,她大概很熟悉乡村生活,也许对国家之间的手段也有所了解,但她所宣称的必然,必须经过细致的研究并与熟谙此道的人进行彻底的讨论。不过,也许她是对的,马瑞姆·泰姆也许不愿意更改自己的名字,但如果是别人将一个名字放在他头上呢?这又会有什么不同?” 艾雯希望沐瑞能回来,如果沐瑞在这里,这个女人就不会如此嚣张了。吉尔雅很清楚,她和奈妮薇只是见习生,她不会以对待两仪师的态度对待她们。 “继续,”艾雯的声音变得几乎像奈妮薇一样严厉,“并记住,不能重复以前的话。” “当然,”吉尔雅回答,仿佛是在接受一个亲切的邀请,眼睛却像碎裂的黑玻璃一样闪烁不定,“结局显而易见,兰德·亚瑟将成为罪人,因为会有一个叫兰德·亚瑟的人进行肆无忌惮的破坏,即使有证据表明他们不是同一个男人,也不会有人在意。毕竟有谁能知道转生真龙会耍出什么花样?也许他能够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呢?即使是那些热衷于将自己的生命倚靠在伪龙身上的人,也会在兰德·亚瑟造成的无休止的屠杀和更可怕的灾难前面望而却步。那些没有因为血腥而退缩的人会发现,兰德·亚瑟已经沉迷在这片血海之中,诸国会联合起来反对他,就像它们在艾伊尔战争中那样……”她给了艾玲达一个抱歉的微笑,而那双冷酷的眼睛与这个笑容极不协调,“……而且这一次,它们联合的速度要快得多,即便是转生真龙也不能与这种联合相抗,永远也不能。他会在末日战争开始之前就被碾碎,而碾碎他的正是他要挽救的那些人。暗帝将重获自由,末日战争终将来临,暗影覆盖大地,因缘被彻底重造。这就是莉亚薰的计划。”她的声音中没有一丝满足,也没有丁点恐惧。 这是一个似是而非的故事,听起来比亚米柯那个据说是偷听来的故事似乎更可信一些,但艾雯更加相信亚米柯,而不是吉尔雅,也许这只是因为艾雯想要这样。和一个要让全世界都反对兰德的计划相比,坦其克一个模糊的威胁还是更容易面对一些。不,艾雯想,吉尔雅在说谎。我确定她是的。对于这两份口供都不能轻视,但她们不能同时追寻两条线索,这会使她们毫无成功的希望。 屋门被猛力推开,沐瑞走了进来,伊兰跟在她身后。王女紧皱眉头,盯着脚尖前的地板,脑子里肯定满是阴沉的念头。而沐瑞……两仪师第一次失去了冷静,狂暴的神情充满了她的面孔。 第六章 门 “兰德·亚瑟,”沐瑞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用低沉绷紧的声音说,“是个骡子脑袋、石头心的蠢……蠢……男人!” 伊兰生气地抬起下巴。她的保姆莉妮经常说,想要让男人变变样,比从猪鬃里抽丝还难,但这并不能当成替兰德辩解的理由。 “在两河,我们就是这样养育他们的。”奈妮薇突然带着有些克制不住的微笑和满意的神情说道。她很少会掩饰对这位两仪师的反感,即使有时她想这么做,往往也做不到。“两河女人对付他们不会有任何麻烦。”从艾雯投向奈妮薇的惊讶眼光判断,这是一个足以让奈妮薇被罚以清洗嘴巴的大谎话。 沐瑞紧锁眉头,似乎是要以更激烈的言辞来响应奈妮薇。伊兰不安地看了看两个人,但她也找不出什么话能阻止她们争吵的。兰德一直在她的脑海里跳舞。他无权这样!但她又有什么权利? 艾雯说话了:“他做了什么,沐瑞?” 两仪师的目光转向艾雯,严厉的目光让女孩连退几步,打开了扇子,紧张地在脸旁扇动着。但沐瑞的凝视很快就落到了吉尔雅和亚米柯身上,她们一个警觉地望着她,另一个还处在绑缚之中,除了墙壁什么都看不见。 伊兰看到吉尔雅没有被绑缚住,不由得微微哆嗦了一下,她急忙检查一下阻挡这个女人碰触真源的魂之力屏障。她希望没有人看到她的惊慌,吉尔雅差点把她吓死,而艾雯和奈妮薇似乎并不比沐瑞更害怕这个黑宗两仪师。有时候,伊兰觉得自己很难表现出安多王女应该具备的勇气,她经常发现自己希望能像她的两名同伴一样。 “那些卫兵,”沐瑞仿佛是在喃喃自语,“我看见他们在走廊里直直地站着,却没想到……”她整理了一下衣裙,很明显的,也整理了一下她自己的思绪。伊兰不相信自己曾见过沐瑞像今晚这般失态,但这一次,两仪师这副模样是有原因的。她受的刺激没有我大,但那对我的刺激很大吗?伊兰发现自己正竭力躲避艾雯的目光。 如果是艾雯、奈妮薇,或者是伊兰情绪失控,吉尔雅一定会狡猾地说出一些模棱两可的话,让这些女孩更加心烦意乱,不过,这是在只有那些女孩在场的时候,如果有沐瑞在,她就只是不安地望着沐瑞,一言不发。 沐瑞沿着桌子走过去,她已经恢复了冷静的面容。吉尔雅几乎比她要高出一个头,但即使她也和沐瑞一样穿上丝衣,仍然没有人会怀疑将由谁主导局势。吉尔雅没有后退,但她的双手在短短的一瞬间有些失控地紧抓住了她的裙子。 “我已经做好了安排,”沐瑞平静地说,“四天之内,你会被押上一艘前往上游的船送往塔瓦隆白塔,她们不会像我们这么和善。如果你至今还没有找到事实,那就在抵达南港之前快些找到它,否则你必将在叛逆者之庭接受绞刑。除非你确定有什么新的信息要告诉我,否则我不会再和你说话,我也不会再听你说一个字——哪怕只是一个字——除非那个字我不曾听过。相信我,你的坦白会让你在塔瓦隆免受苦难。艾玲达,告诉队长,请他带两名手下进来,好吗?”当艾伊尔女子跳起身,消失在门口的时候,伊兰眨了眨眼。有时候艾玲达会沉静得如一块岩石,让伊兰忘记了她的存在。 吉尔雅的表情似乎表明她想说些什么,但望着沐瑞瞪视她的双眼,这名暗黑之友最后还是将眼睛转向了一边。像大乌鸦的眼睛一样寒光闪烁,那双眼睛里面充满了黑色的杀戮,但她还是克制住了说话的冲动。 在伊兰的眼中,一团金白色的光晕突然环绕在沐瑞四周,这是女性拥抱阴极力的表现,只有那些接受过导引训练的女性能够看见它。绑缚亚米柯的能流迅速消失了,伊兰还做不到这么快,她比沐瑞更强,至少从潜力来看是这样的。在白塔,为伊兰上过课的两仪师几乎都不相信她会有这么强的潜质,她们也同样不敢相信艾雯和奈妮薇的潜质。奈妮薇是她们之中最强的一个,当然,必须是她能够导引的时候。但沐瑞的经验远比她们丰富,她们还在努力学习的技巧,沐瑞可以在半睡半醒时使出来。不过,还是有一些事情是伊兰和她的两名同伴能做到,而这位两仪师却做不到的。看到沐瑞轻易就吓倒了吉尔雅,让伊兰感到一点小小的满足。 得到释放,又能够听到声音的亚米柯转过身,才第一次看见沐瑞也出现在房间里。她尖叫了一声,像个初阶生一样行了个深深的屈膝礼。吉尔雅只是盯着门口,避开了所有人的目光。奈妮薇将双臂环抱在胸前,拉紧辫子的手指节已经泛白,她正在瞪着沐瑞,眼光几乎像刚才吉尔雅的一样凶狠。艾雯拧着自己的裙子,对吉尔雅怒目而视。伊兰还是皱着眉,心里希望自己能像艾雯一样勇敢,希望自己没有那种背叛朋友的感觉。这时,门外的队长带着两名身穿金黑色服装的守卫者走了进来。艾玲达没有和他们在一起,看来,她是趁这个机会避开了两仪师。 这名军官已经头发花白,在他的头盔边缘插着两根白羽毛。看到吉尔雅的时候,他吃惊得后退了一步,尽管黑宗两仪师似乎根本没有看见他。他的目光不确定地从一个女人飘向另一个女人,房里的气氛很可怕,一个明智的男人绝不会在这些女人中间找任何麻烦的。两名士兵紧紧抓住立在身旁的长矛,仿佛害怕自己也许需要拿起它们来保卫自己,也许他们确实害怕这点。 “带这两个人回她们的牢房。”沐瑞不耐烦地说,“复述你接到的指示,我不想听到错误。” “是的,两——”军官的喉咙仿佛卡住了一般,他咽下一口空气,然后说,“是的,女士。”说完,他焦虑地望向沐瑞,想知道自己是不是说对了。看到沐瑞只是看着他,等着他说话,他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房里的人都能听得见他吁气的声音。“除了我之外,这两名囚犯不能与任何人说话,她们两个之间也不行。在任何时刻,守卫室里都要有二十个人,关押她们的两间牢房门外各要有两个人,如果有一间牢房的门打开,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要有四个人看守。我本人要监管她们食物的准备,并亲自将食物送给她们。一切依照您的命令,女士。”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疑问。关于这两名囚犯,有上百条谣言在提尔之岩里到处传播。为什么两个女人需要如此严密的看管?关于这位两仪师也有许多暗中流传的故事,一个比一个更黑暗。 “很好,”沐瑞说,“把她们带走。” 很难说得清是谁更渴望离开这个房间,是囚犯还是那些卫兵。就连吉尔雅也是脚步匆忙,仿佛她已经无法在沐瑞身边继续保持多一刻的沉默了。 伊兰相信自己从走进房间以来,表情一直是很平静的,但艾雯却走到她身边,用一只手臂搂住她的肩膀:“出了什么事,伊兰?你看起来都要哭了。” 关怀的话语让伊兰感觉真的很想痛哭一场。光明啊!她心想,我不会这么傻,我不会的!“掉眼泪的女人是没底的桶。”莉妮能说出很多这样的谚语。 “三次……”奈妮薇转头向沐瑞高喊,“只有三次!——你同意帮助我们审讯她们。而这次你却在开始之前就消失了,而现在,你又毫不在意地宣布要把她们送去塔瓦隆!如果你不帮忙,至少不要干扰我们!” “不要过分地擅自动用玉座的权威。”沐瑞冰冷地说,“她也许是派遣你们追捕莉亚熏,也许给了你们那份文件,但你们仍旧只是见习生,而且无知得可怜。或者你们打算在做出一个决定之前,永远地审问她们?你们两河人好像总是在逃避必须做出的决定。”奈妮薇瞪起双眼,两片嘴唇张开又合上,仿佛是不知道应该先反驳沐瑞的哪一项指控,但沐瑞只是转向艾雯和伊兰。“镇静一点,伊兰,如果你以为每个地方的风俗都要适应你,你又怎么能执行玉座的命令?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困扰,不要让你的感觉伤害了别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艾雯问,“什么风俗?你在说什么?” “贝丽兰在兰德的房间里。”伊兰小声地说出这一句,立刻又闭上了嘴。她用带着愧疚的眼神望向艾雯,她肯定一直在隐藏自己的感觉。 沐瑞责备地望了她一眼,叹息道:“艾雯,如果可以的话,我不该让你知道这些的,伊兰也不该让她对贝丽兰的厌恶压倒她的理智,梅茵的习俗也与你所习惯的不同。艾雯,我知道你对兰德的心情,但你现在必须知道,这是没有结果的。他属于因缘,属于历史。” 艾雯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两仪师的话,她只是注视着伊兰的眼睛。伊兰想望向别的地方,却做不到。突然间,艾雯俯身到伊兰耳边,用手捂着悄声对她说:“我爱他,就像爱一个兄弟,你就像我的妹妹,我希望你们两个都好。” 伊兰的眼睛睁大了许多,一丝微笑慢慢在她的脸上绽开。她用力回抱了一下艾雯,低声呢喃道:“谢谢你,我也爱你,姐姐,哦,谢谢你。” “她有一点误会。”艾雯的这句话有一半是对自己说的,欣喜的笑容在她的脸上跳跃,“你曾经恋爱吗,沐瑞?” 多么令人惊讶的问题,伊兰无法想象这位两仪师竟然还会恋爱。沐瑞属于蓝宗,人们都说,蓝宗两仪师把她们的一切热情都投入在解决俗世争端上。 身材娇小的蓝衣女子并没有回答艾雯的问题。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只是不带表情地看着彼此搂在一起的两个女孩,最后她说:“我可以打赌,比起你们两个对未来丈夫的了解,我更清楚将与我成婚之人的面容。” 艾雯惊讶地张大了嘴。 “是谁?”伊兰也倒吸了一口气。 两仪师显得对刚说出的话有些后悔:“也许我只是想说,我们对此都一无所知,不要在几个字上过于计较。”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奈妮薇,“如果我会选一个男人,我是说,如果我会,那也不会是岚,我只能说这么多。” 这算是对奈妮薇的一种安抚,但奈妮薇看起来似乎并不喜欢听到这种话。奈妮薇的问题就像莉妮说的那样,是“一块锄不动的田”,她爱的不止是一名护法,还是个拼命否认自己也在爱她的男人。一个愚蠢的男人,总是在说什么他不会停止与暗影的斗争,却不可能赢得这场斗争,说什么不要让奈妮薇在结婚的喜宴中穿上寡妇的丧服。伊兰不知道奈妮薇怎么能忍受这种愚蠢的想法,她可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女人。 “如果你们结束了对男人的闲聊,”奈妮薇刻薄地说,她的语气好像是在强调她们谈论的话题实在是很无聊,“也许我们能回到重要的问题上?”她在说话的时候紧抓住辫子,用愈来愈大的速度和力量继续说话,就像是个松开齿轮的水车。“如果你把她们送走,我们该如何确定说谎的到底是吉尔雅,还是亚米柯?或者她们两个都在说谎?或者她们说的都是实话?沐瑞,无论你怎么想,我不是在优柔寡断,我已经走进过太多的陷阱,不想再走进另一个了,我不想去追踪什么虚无飘渺的东西。我……我们……才是玉座派来追捕莉亚熏和她的同党的,纵使你认为值得她们分出你的一些时间来帮助我们,至少你不必用一把扫帚绊住我们的脚吧!” 奈妮薇的样子很像是想把那根辫子从头上扯下来,用它把面前的两仪师勒死。沐瑞的脸上则是水晶一般的冰冷,通常她有这种表情的时候,都是很危险的。现在她甚至有可能像过去教导吉尔雅一样,准备教导奈妮薇该如何管住舌头。伊兰决定,现在又是她出来解决争端的时机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变成这些女人之间的调和者的,有时候,她真想拉起她们的后领,拼命地摇晃一阵,但她的母亲总是说,愤怒中做不出好决定。“你想知道的事情的清单里,应该再加上一条,”伊兰说,“为什么我们会被叫去看兰德?凯琳把我们带到他那里。当然,他现在已经没事了,沐瑞对他进行了治疗。”想到在兰德房里匆匆一瞥看见的一切,伊兰仍然止不住打了个寒颤。不过,她转移话题的努力奏效了。 “治疗!”奈妮薇吸了一口气,“他出了什么事?” “他差点死了。”两仪师说,平静的语气仿佛是在说他刚刚沏了一壶茶。 听到沐瑞将当时的情况一一道来,伊兰感觉到艾雯的身体在颤抖,但也许有一部分颤抖是她自己的。飘过因缘的邪恶泡沫,跳出镜子的影像。兰德身上数不清的血块和伤口。沐瑞推测,她确信佩林和麦特也会有类似的经历,只是他们没有在险境中受到伤害。这个女人血管中流动的一定不是热血,而是冰块,不,她刚刚被兰德的顽固激得满身火气。在说到结婚的时候,她也不是冰冷的,无论当时她如何掩饰,但现在,她的样子就像是在讨论一条缎子的颜色是否适合做裙子。 “那这样……这样的事情还会再发生吗?”沐瑞说完之后,艾雯问,“你不能想办法阻止它吗?或者,兰德有没有办法?” 从沐瑞发髻上垂坠下来的蓝色小宝石,随着她的摇头而微微摆动:“在他学会控制自己的力量之前,都没有办法,也许到那时候也不会有。我甚至不知道他将来是否能有足够的力量,将这种毒气从他的身边推开,不过,那时他至少能更好地保护自己。” “你不能做些什么帮助他吗?”奈妮薇问道,“在我们之中,只有你无所不知,或者是装作无所不知的样子。你不能教教他吗?哪怕教他一部分也好,不要再引用什么鸟不能教鱼飞翔的话了。” “如果你进行了应有的学习,你会知道得更清楚。”沐瑞回答,“你想知道如何使用至上力,奈妮薇,但你又不屑去学习关于至上力的知识。阳极力不是阴极力,这两种能量的性质不同,编织的方法也不同,要鸟教鱼如何飞翔还容易些。” 这一次,缓解两个人僵局的是艾雯,“那么,兰德现在又在为什么事而顽固不化?”奈妮薇张开嘴,艾雯没容她说话,又继续说道:“有时候,他像石头一样顽固。”奈妮薇闭上了嘴,她们全都知道这句话有多么真实。 沐瑞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们。不止一次,伊兰不能确定这位两仪师对她们到底有多信任,或者是否会信任任何人。“他必须离开,”两仪师最后说道,“但他却只是坐在那里,而提尔人已经开始对他失去畏惧之心了,他仍然在无所事事,而他无所事事的时间愈长,弃光魔使就愈会将他的消极看成是虚弱的迹象。因缘的流动移转从不停歇,只有死亡才是静止的,他一定要有所行动,否则他就会死亡。弩箭会射穿他的后背,毒药会进入他的食物,弃光魔使会争先恐后地夺取他的灵魂。他一定要行动,否则就是死亡。”沐瑞每说出一种兰德可能遭受的危险,伊兰都会哆嗦一下。两仪师并非虚言恫吓,这让伊兰更加害怕。 “而你知道他必须要做些什么,对不对?”奈妮薇紧张地说,“你已经拟好计划了。” 沐瑞点点头:“你宁愿他再一次像野兔一样溜走吗?我不敢再冒这种风险了。这一次,在我找到他之前,他也许会死,也许会更糟。” 沐瑞的话没有错,兰德几乎不知道他自己在做什么。而伊兰确信,在兰德允许沐瑞插手的狭隘范围内,她并不愿放弃任何一点指导兰德的渺茫机会。 “能不能把对于他的计划告诉我们?”艾雯问,这句话显然无助于缓解房里紧张的气氛。 “没错,告诉我们。”伊兰说,冰冷的语调像是艾雯的回音,让她自己也吃了一惊。正面提出要求是她一直尽量避免的方式,母亲总是说,引导人们总好过用铁锤把他们敲进队伍里。 即使女孩们的态度惹恼了沐瑞,她也没有表现出来,“只要你们明白,你们绝不能把它说出去,被泄露的计划必然会是失败的计划。是的,我想你们确实明白。” 伊兰当然明白,这个计划是相当危险的,沐瑞也无法确定它是否能有效。 “沙马奥就在伊利安。”两仪师继续说道,“提尔人已经习惯了和伊利安人的战争,把它当成是家常便饭一样。一千年以来,他们一直在彼此杀戮,他们谈论下一次战争是否会爆发,就像其他人谈论下一个节日。我怀疑,即使他们知道沙马奥在伊利安,这种情况也不会有所改变,至少不会在拥有转生真龙领导的情况下改变。提尔会迫不及待地追随兰德,如果兰德击败沙马奥,他……” “光明啊!”奈妮薇喊道,“你不仅想让他发动一场战争,你还想让他和弃光魔使作对!怪不得他不听你的,他可不是傻瓜,至少以男人的标准来说不是。” “他最终的敌人是暗帝。”沐瑞平静地说,“难道你真的以为他现在能避开弃光魔使?至于说战争,即使没有他,战争也不会短少,但那都是一些糟糕而没有意义的战争。” “所有战争都是没有意义的。”伊兰说,然而,对沐瑞这番话的理解突然让她没办法再说出一个字,悲伤和憾恨出现在她的脸上,但更多的还是理解。伊兰的母亲经常教导她,该如何引领一个国家,这一点就像该如何支配一个国家一样重要。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手段,但两种手段都是必须的。有的事情,即使非常不愿意,也一定要去做,如果不去做,要付出的代价就会更加惨重。 沐瑞用同情的目光望着伊兰:“不可能事事如意,对吗?我想,你母亲在你刚刚懂事的时候,就已经这样教导你了,她要教会你一切统治的手腕,毕竟,你在她过世之后将是掌控一切的人。”沐瑞是在凯瑞安的宫廷中长大的,虽然她没有被指定为王位继承人,但既然身处在王族之中,她肯定会接触到这种权力教育。“有的时候,无知似乎更好一些,做一个只知道自己农庄里的事情的农妇,就不会有那么多烦恼了。” “又是什么谜语?”奈妮薇轻蔑地说,“战争对我来说,曾经只是卖货郎口中的传闻,是一些距离我很遥远的、我所不明白的事情。现在,我知道那是什么了。男人杀戮男人,堕落成野兽,只知道像野兽一样做事。村庄、农田和原野被烧成灰烬;饥饿、疾病和死亡;无辜者与罪人同样受苦。有什么能让你的战争更好?沐瑞,有什么能让它更干净?” “伊兰?”沐瑞平静地说。 伊兰摇摇头,她不想解释这些,但在沐瑞强势的目光下,即使是坐在狮子王座上的她的母亲,大概也无法保持沉默。“不管兰德是否决定发动战争,战争都会到来。”她不情愿地说。艾雯后退了一步,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盯着伊兰,而奈妮薇脸上的这种表情就更加强烈了。随着伊兰继续说下去,她的两名同伴才渐渐退去了怀疑的表情。“弃光魔使不会冷眼旁观,沙马奥不可能是惟一控制了国家政权的弃光魔使,只是我们只知道他一个而已。他们最终都会将矛头指向兰德,也许他们会亲自上阵,但一定也会带来他们能够控制的军队。而那些没有弃光魔使的国家又会如何?有多少人会向真龙旗欢呼,追随他冲向末日战争?有多少人会告诉自己,提尔之岩的陷落只是一个谎言,兰德只是另一个必须消灭的伪龙,一个非常强大的伪龙,如果他们不先采取行动,就一定会受到他的威胁。无论怎样,战争都会到来。”伊兰用力闭紧双唇,随之而来的后果并不止这些,但她不能,也不愿意告诉她们。 沐瑞打破沉默,“很好,”她点点头说,“但还不完整。”她望向伊兰的目光在告诉女孩,她知道伊兰故意不说出她知道的所有信息。沐瑞平静地将双手交叠在腹前,转向奈妮薇和伊兰:“没有什么能让这场战争更好、更干净,只是这场战争能让提尔人无法脱离他,并让伊利安人最终也会像提尔人一样追随他。当真龙旗飘扬在伊利安城上的时候,他们又能有什么选择?仅仅是他取得胜利的消息,就能让塔拉朋和阿拉多曼之间的战争按照他的喜好发展。战争会因为你们而结束。” “只需要一次出击,他就能让自己强大许多。到那时,只有从这里到妖境的所有尚未从属于他的人们联合起来,才有可能战胜他。而通过这次出击,他还会让弃光魔使们知道,他不是一只等着被网住的肥鹌鹑。这会让弃光魔使们更加谨慎,也能为他争取到发挥力量的时间。他必须先动手,要做铁锤,而不是钉子。”两仪师的脸稍稍有些扭曲,先前的愤怒又有一丝出现在她平静的表情中。“兰德一定要先动手,但他都在做些什么?他在阅读,任阅读把他在危局中愈陷愈深。” 奈妮薇显得异常震惊,仿佛她能看见所有那些战争与死亡。艾雯睁大了她的黑眼睛,里面充满了对恐怖前景的理解。她们的表情让伊兰止不住地发抖。奈妮薇和艾雯,一个是看着兰德长大的,另一个则是和他一起长大的。而现在,她们都要看着他发动战争。不是转生真龙,而是她们的兰德·亚瑟。 艾雯内心的挣扎显而易见,她紧紧抓住沐瑞话中显得最不合逻辑的地方,虽然那听起来只是沐瑞话中最不重要的一部分。“阅读怎么能让他陷入危局?” “他决定亲自找出预言中对于真龙的说法。”沐瑞的面孔仍旧冷静平顺,但突然间,伊兰能明显地感觉到她声音中带着疲惫: “关于预言的文本在提尔是禁止刊印的,但在城堡的图书馆有一个柜子,里面锁着九种不同的预言版本。兰德现在把它们全都拿出来了。我指出说明了现在这种情况的那段预言诗文,他立刻就向我引用了那段预言的一个古老的安多版本。” 转生之人,留下印记,流出鲜血, 用锁链绑缚暗影效忠者屈从于他的意志, 从那座城市,被遗失和被抛弃的城市, 再一次,他引领枪矛投入战争, 他打碎那些枪矛,让他们看到, 沐瑞的脸抽搐了一下:“这段预言符合现在的情况,也符合其他任何一种情况。沙马奥统治下的伊利安,肯定是一座被抛弃的城市。率领提尔人的枪矛投身战场,用锁链绑缚沙马奥,他就能实现这段预言,古老的关于转生真龙的梦。但他就是看不清这一点,他甚至还在看一部古语版本的预言,仿佛他懂得那些词汇。他在捕风捉影,而沙马奥,或者是雷威辛,或者是兰飞儿会在我让他明白自己的错误之前就切开他的喉咙。” “他正在竭尽全力,”伊兰相信,奈妮薇温和的嗓音不是对沐瑞,而是对兰德,“竭尽全力寻找他自己的道路。” “我也在竭尽全力。”沐瑞坚定地说,“我早已将我的一生奉献于追寻他,只要我能做到,我就不会让他失败,我几乎已经绝望到足以……”她突然停止了说话,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随便吧,我会做到我一定要做的事情。” “但这还不够,”艾雯高声说,“你要做的是什么?” “你们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关心,”两仪师说,“黑宗……” “不!”伊兰的声音像刀刃一般锐利,同时又充满了压迫感。她的双手紧紧地抓住裙子上柔软的蓝色布料,指节全都泛白了。“你隐藏了那么多秘密,但这件事你一定得告诉我们,你要对他做什么?”一个疯狂的想法闪现在她的脑海里,如果有必要,她会抓住沐瑞,把实话从沐瑞的身体里抖出来。 “对他?我什么都不会做。哦,好吧!你们没理由不该知道这些,你们是不是已经看到了那些提尔人口中的大收藏?” 对于畏惧至上力的人来说,这确实是一件奇怪的事。提尔人在提尔之岩里收集了许多与至上力有关的对象,其数量仅次于白塔。伊兰一直认为这是因为他们被迫要看守凯兰铎这么长的时间,如果将这把非剑之剑埋没在它的许多同类之中,这件异常强大的超法器就不会显得那么引人注目了。但提尔人从来也不敢将这些收集品公开展示,大收藏一直被封藏在一些阴森狭窄的房间里,那些房间都在比地牢还要幽深的地底。当伊兰第一次看到那些房间时,房门上的锁在很早以前就锈死了,房门也已经腐烂得摇摇欲坠。 “我们在那里花上了一整天的时间,”奈妮薇说,“为的是想查清楚莉亚熏和她的同伙们有没有拿走什么。我不觉得她们拿走了那里的东西,厚厚的一层灰和霉菌并没有被碰触过的迹象。要动用十艘内河船,才能把所有那些收藏运至白塔,也许白塔那些人能把这些对象理出个头绪,我肯定是不行。”想要刺激沐瑞的念头对奈妮薇来说一定太诱人,以至于她根本无法抗拒,所以她又说道:“如果你曾经把你的时间多给我们一点,你一定能知道得更多。” 沐瑞没有注意奈妮薇的挑衅,两仪师似乎正在内省,正在理清自己的思绪。随后,她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大收藏中有一件很特别的特法器,看起来像是红石门框,呈现一种精细的扭曲形状。如果我不能让他做出某种决定,我也许应该从那里走过去。”悬在她额头上的小蓝宝石颤动了一下,闪烁出点点星光。很显然的,她其实并不想从那里走过去。 沐瑞提到那件特法器的时候,艾雯下意识地碰了碰自己的胸衣。她在那里缝了一个小口袋,将一枚石戒指装在那里面。那枚戒指是一件特法器,虽然很小,却有某种很强的功用。除了艾雯之外,只有三名女子知道她拥有这件特法器,伊兰是其中的一个,但沐瑞不在这三个人之中。 特法器是很奇怪的东西,它们和法器、超法器都是传说纪元的遗物,特法器的数量比法器和超法器还要多一些。但与法器、超法器不同的是,特法器的作用是使用至上力,而不是加强导引至上力的能力。每件特法器被制造出来,都是为了一个确定的功用,而且它只有这一个功用。只是现在仍在使用的特法器中,有一些的使用目的也许和它们原先的使用目的不一样了。比如女子在晋升为两仪师、立下三誓时握在手中的誓言之杖就是一件特法器,它能让三誓成为立誓者骨血的一部分。初阶生成为见习生时,要走进另一件特法器,那件特法器会搜寻一名初阶生心底最恐惧的事情,并让它们看起来成为现实,或者是将那名初阶生带到一个真正会发生这些事的地方。围绕着特法器,总是有古怪的事情发生。两仪师在研究、使用它们的时候,有时会失去导引的能力,失去性命,甚至是彻底消逝无踪。 “我看见了那个门,”伊兰说,“它在走廊末端最后一个房间里。我手里的油灯在那时熄灭了,而当我摸黑走到那个门之前,我摔倒了三次。”一丝困窘的红晕闪过她的双颊。“我害怕在那个地方导引,我甚至不敢重新点亮油灯,那里大部分的东西看起来和垃圾没什么两样……我想,无论是哪件东西被随便哪个人说与至上力有关,提尔人都会把它扔进那里。但我也觉得,如果我在那里导引,也许我会唤醒某个不是垃圾的东西,谁又知道会有什么结果发生。” “但如果你在黑暗中绊倒,跌进那道扭曲的门里去呢?”沐瑞挖苦地说,“那不需要导引,只需要走过去。” “那会怎样?”奈妮薇问。 “得到答案。三个答案,每一个都是真的,关于过去、现在,或者是未来。” 伊兰的第一个想法是孩提时的故事,“比力在山丘下”,不过这只是因为那个故事里也有三个答案。随之而来的第二个想法并不止出现在她一个人的脑海中,只是她抢在奈妮薇和艾雯之前说道:“沐瑞,这会解决我们的问题,我们能探询吉尔雅和亚米柯说的是不是实话,我们能知道莉亚熏和那些同党在哪里,还有仍然留在白塔里的黑宗两仪师的名字——” “我们能知道是什么对兰德构成危险。”艾雯插嘴说。奈妮薇也说道:“为什么你以前不告诉我们有这样的解决方法?为什么你让我们日复一日地去听同一个故事?” 两仪师后退了一步,摊开双手:“在岚和其他一百个护法都要谨慎迈出每一步的时候,你们三个却瞎了眼睛往前闯。你们以为我为什么还不走过去?如果可以,在许多天之前,我就会向它询问兰德必须做些什么才能生存下来,并取得胜利;他该如何战胜弃光魔使和暗帝;还有他该如何学会控制至上力,并延迟发疯的时间,让他可以做完他必须去做的事。”她双手叉腰,等待着,直到她的声音在房间里沉寂下来。三个女孩都没有说话。“这种询问是有规则的,”沐瑞继续说道,“也是有危险的,没有人能够穿过那里两次,只能有一次。你们可以问三个问题,一定要问出三个问题,并在倾听完答案之后才能离开。很有可能,轻佻而无意义的提问会遭到惩罚。然而,对于某个人来说很严肃的问题,从另外的角度来看却可能是轻佻的。最重要的是,触及暗影的问题会引发可怕的因果反应。” “如果你们问到黑宗,你们也许没办法活着出来,或者在走出来时已经变成了语无伦次的疯子,如果你们能走出来的话。至于兰德……我不确定能否问出一个关于转生真龙的问题,却又不会触及暗影。你们明白吗?有时候,谨慎是必要的。”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奈妮薇问。她也将双拳叉在腰间,正面瞪着两仪师,“大君们肯定没有让两仪师研究过大收藏。看那里积的尘埃,那些东西至少有一百年没见过阳光了。” “依我的想法,比一百年还要久。”沐瑞平静地对她说,“他们在将近三百年前就终止了他们的收集动作。这件特法器是他们获得的最后一件收藏,那时,它是梅茵之主的财产,当时的梅茵之主借助它的答案使梅茵免于受到提尔的控制。而每一届梅茵之主都允许两仪师对它进行研究,当然,所有这些研究都是秘密进行的,梅茵从不敢过于公开地激怒提尔。” “如果它对梅茵那么重要,”奈妮薇怀疑地说,“为什么它会在这个地方,会在提尔之岩里?” “因为梅茵之主们在保持梅茵独立于提尔的过程中,既做出了好的决定,也做出了坏的决定。在三百年前,提尔大君们计划组建一支舰队,跟踪梅茵船只,找到脂鲤群的位置。那时的梅茵之主名叫哈尔瓦,他将梅茵灯油的价格提到远高于提尔橄榄油的程度,为了进一步向大君们表明梅茵不会与提尔争利,他将那件特法器当成礼物送给了提尔。毕竟,他已经使用过它,它对他来说已经没有用处了。而他那时几乎像现在的贝丽兰一样年轻,他肯定会统治梅茵很长一段时间,并需要提尔人长久的善意。” “他是个傻瓜,”伊兰低声说,“我母亲绝不会犯下这样的错误。” “也许不会,”沐瑞说,“但话说回来,安多并不是一个偏处一隅、强敌压境的小国。结果显示,哈尔瓦确实是个傻瓜,大君们在第二年就把他暗杀了,但他的愚蠢却给了我们一个机会,如果我需要这样的机会的话。一个危险的机会也比没有机会要好。” 奈妮薇在小声嘟囔着什么,也许是在为面前的两仪师没有在那道门前绊倒而失望。 “那么我们又回到了原点,”艾雯叹了口气,“不知道是哪一个在说谎话,或者是她们都在说谎。” “继续审问她们,如果你们想这样做,”沐瑞说,“在她们被押上船之前,你们都可以这么做。只是我非常怀疑,现在她们有没有可能改变她们的故事。我的建议是将注意力集中到坦其克。如果吉尔雅说的是实话,那就需要派遣两仪师和护法严格监视马瑞姆·泰姆,这将不是你们三个能做得到的。我第一次听到吉尔雅的供词时,就已经用鸽子给玉座送去了警告。事实上,我总共放出了三只鸽子,就是为了确定这个警信能被送到白塔。” “你对我们真不错,居然肯将这些事告诉我们。”伊兰冷冰冰地嘟囔着。这个女人总是独断专行。她们确实只是假装成两仪师,但沐瑞不该因此就把她们蒙在鼓里,她们才是玉座派来追捕黑宗两仪师的。 沐瑞微微颔首,仿佛是将伊兰的话当成了真正的感谢:“别客气,只要记住,你们是玉座派出来追踪黑宗两仪师的猎犬。”在伊兰瞪视她的目光中,沐瑞露出浅浅的微笑,仿佛是在告诉伊兰,她知道伊兰在想些什么。“追猎的方向必须由你们来决定,你也是这么想的,不是吗?”她又漫不经心地说道:“我相信,你们做的决定一定比我的更易于执行,而且我相信你们在天亮之前能睡得很好,晚安。” “这个女人……”当房门在两仪师背后关上的时候,伊兰低声嘟囔着,“有时候,我真想掐死她。”她跌坐在桌边的一张椅子里,盯着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皱紧了眉头。 奈妮薇重重地哼了一声,算是对伊兰的话表示赞同。她走到靠墙放置的一张窄桌旁边。那张桌子上放着两只大壶,大壶旁还有银制的酒杯和香料瓶。一只大壶里装满了葡萄酒,被放在一个盛满了冰块的大碗里,碗中的冰块现在大部分都已经化成了清水。这些冰都是从世界之脊的高峰上铲下来,封进塞满锯末的箱子,才能被运到这里来的。伊兰很难想象,这么艰巨的工作竟然只是为了让大君们喝到清凉的饮料。 “睡前的一杯冷饮会让我们舒服许多。”奈妮薇说着,开始用酒、水和香料调制饮品。 艾雯坐到伊兰身旁,伊兰抬起头望着她:“你说的是真的,艾雯,那些关于兰德的话?”艾雯点点头。伊兰叹了一口气:“你还记得明曾经说过的吗?就是她说的那些关于分享他的笑话。有时候,我怀疑那会不会是一个她看到了、却没有告诉我们的幻影。我想,明的意思是我和她都爱他,而她知道这一点。但他是属于你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一直都不知道。艾雯,他爱你。” “那他就要把这个问题想清楚了。”艾雯坚定地说,“如果我结婚,只能是因为我想结婚,而不是因为一个男人想让我爱他。我会对他很好,伊兰,但在我真正爱上他之前,他应该知道,他是自由的,无论他是否想得到这个自由。我母亲说,男人和我们不一样,她说我们想拥有爱情,但我们只会爱我们想爱的人。一个男人也需要爱情,但他会爱上第一个将丝线系在他心上的女人。” “这句话很对,”伊兰生气地说,“但贝丽兰在他的房间里。” 艾雯哼了一声:“不管贝丽兰有什么打算,她不可能把她的心思放在一个男人身上那么久,好让那个男人爱上她的。两天前,她还在向鲁拉克抛媚眼。再过两天,她肯定又会向其他人微笑了。她就像爱丝·格林维,你还记得那个女孩吗?那个整天只知道待在训练场旁对护法扇动睫毛的初阶生。” “贝丽兰不止是扇动睫毛,她在他的房间里,穿得比平时还要少,而我原来还以为一个人不能穿得更少了!” “那么,你就要把他送给她了?” “不!”伊兰冲动地喊道,这个喊声代表了她真实的心意。但只是转瞬之间,她的声音里又充满了绝望,“哦,艾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爱他,我想和他结婚。光明啊!母亲会怎么说?如果能躲开母亲的说教,我宁愿代替吉尔雅在牢房里待上一晚。”安多贵族,即使是安多王族中也常会有与平民联姻的事,至少在安多,这不会成为值得特别关注的事情。但由某些角度来看,兰德并不算是真正的平民。如果伊兰的母亲知道这件事,她完全有可能派莉妮过来,揪着伊兰的耳朵,把伊兰拖回家…… “如果麦特的讯息是可靠的,摩格丝很可能不会说些什么。”艾雯安慰她,“甚至他的讯息只要有一半是真的就行。你母亲正在迷恋的那个加贝瑞大人,肯定不会让一个女人用她自己的大脑思考。” “我相信麦特一定是言过其实了。”伊兰一本正经地回答。以她母亲的精明,不可能受到一个男人的愚弄。如果加贝瑞大人——在麦特提到他之前,伊兰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如果这个家伙梦想能借由摩格丝获取权力,摩格丝一定会用严厉的手段让他清醒过来。 奈妮薇在桌子上放下三杯香料酒,从空气中凝结的小水珠沿着银色的杯壁一颗颗滑落下来,杯底垫着绿色和金色稻草编成的小垫子,以免杯子的湿气磨蚀桌面的抛光。“那么,”奈妮薇说着,坐进一张椅子里,“伊兰,你已经发现你正爱着兰德,而艾雯也发现了自己不爱兰德。” 两个年轻女孩望着奈妮薇,张大了嘴。她们一个是黑发,另一个是金发,但她们惊讶的样子却像是从一面镜子里照出来的。 “我有眼睛,”奈妮薇满意地说,“也有耳朵,而你们却不知道说话时小声一点。”她拿起一杯酒,啜了一口,当她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声音也变得冰冷许多:“你们打算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如果贝丽兰那丫头已经把她的爪子伸向了他,想把它们撬开可不是那么容易。你确定你想为此而努力吗?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你知道他的面前是什么,即使把预言放在一边。疯狂、死亡,他还能有多少时间?一年?两年?或者在这个夏天结束之前就会开始?他是一个能够导引的男人。”奈妮薇用铁一样的声音吐出每一个字,“记住你学过的事情,记住他是谁。” 伊兰昂起头,与奈妮薇四目相对:“这些都没关系,也许最终的结果会是这样,但没有关系。也许我很傻,我不在乎,奈妮薇,我就是不能按照那些话改变我的心。” 突然间,奈妮薇笑了,“我一定要确定,”她的言语中充盈着暖意,“你也一定要确定,爱一个男人并不容易,而爱上像兰德那样的男人将更为艰难。” 她的微笑随着她后面的话语而渐渐消失:“你还没回答我第一个问题,你要怎么处理这件事?贝丽兰看起来也许软弱,但我并不这么认为,她只是想让男人们这样看她罢了!如果她想得到什么却没得到,她绝不会善罢甘休。如果有谁和她争一样东西,即使她对这样东西并不是很感兴趣,也一定会争夺到底,她就是这种人。” “我会把她塞进一个桶里,”艾雯一边说,一边紧紧抓住她的杯子,仿佛那是梅茵之主的喉咙,“再把那个桶塞进一条船的舱底,一直运回梅茵去。” 奈妮薇的辫子随着她摇头的动作来回摆动:“说得不错,不过还是说些有用的建议才好。如果你没什么好建议,就保持安静,让她自己决定该怎么做。”艾雯向奈妮薇瞪去,奈妮薇又说道:“现在,兰德是伊兰要对付的人,而不是你,记住,你已经退到一边了。” 这句话本来应该能让伊兰笑一笑的,但它并没有产生这样的效果。“事情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她叹了一口气,“我本来以为会遇到一个男人,用几个月,或是几年的时间学会了解他,慢慢地,我会意识到我爱他。我一直以为事情会是这样的,我对兰德几乎还没有一点了解。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年,我和他说话的次数却不过五六次,但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只过了五分钟,我就知道我爱他。”这当然是愚蠢的,但这也是真实的,伊兰毫不在乎这件事的愚蠢。即使是在面对母亲、面对莉妮的时候,她也会说出同样的话。嗯,也许不会对着莉妮说吧!莉妮对付蠢事总有许多厉害的手段,她似乎总是意识不到伊兰已经不是十岁的孩子了。“不过,事情明摆着,我甚至无权对他和贝丽兰发火。”但伊兰确实在发火。我真想猛甩他耳光,让他耳鸣一整年!我要用鞭子一直把她抽上船,把她赶回梅茵去!只是,她没有这样的权利,而如果她真的这么做,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糕。在愤怒的情绪中,她的声音又出现了一丝悲哀的语调:“我能做什么?他从来没有回头看过我。” “在两河,”艾雯缓缓地说,“如果女人想让男人知道她对他感兴趣,她会在立春节或者是阳之日将一束花插在他的头发上,或者她平时会为他做一件节日穿的绣花衬衫,或者刻意要求他跟你跳舞,只要求他一个人。”伊兰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她赶紧补充道:“我不是在建议你缝一件衬衫,但其实有许多办法可以让他知道你的心意。” “梅茵人认为直接说出来是最好的。”伊兰的声音仿佛是一片易碎的水晶,“也许这是最好的办法,直接告诉他。至少,他会知道我的感受;至少,我能有些权利去……” 她抓住香料酒杯,仰头一口气喝干了杯中的酒。说出来?就像某位梅茵荡妇一样!将空杯子放回到小垫上,伊兰深吸了一口气,喃喃地说道:“母亲会怎么说?” “更重要的是,”奈妮薇温柔地说,“当我们必须离开这里的时候,你要怎么做。无论我们要去的是坦其克、白塔,还是其他什么地方,我们最后一定要走的。如果你告诉他,你爱她,而你又必须将他丢在身后,你又该怎么办?如果他要你留在他身边呢?如果你想留在他身边呢?” “我会走的。”伊兰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却带着一点粗暴。对面的女子不该问这样的问题。“如果我一定要接受他转生真龙的身份,他也就一定要接受我的身份,还有我的责任。我想成为两仪师,奈妮薇,这不是游手好闲的娱乐,也不是我们三个必须完成的任务。你真的以为我会抛弃你和艾雯吗?” 艾雯急忙向她保证,这种想法从不曾在她的脑子里出现过。奈妮薇也做了同样的事,但她的动作比艾雯要慢,慢到显示出她在说谎。 伊兰望着她们两个:“实际上,我害怕你们会告诉我,我是傻瓜,在需要担心黑宗的时候,却还在为这种事烦恼。” 艾雯眼光中一阵轻微的闪烁,说明她确实有过这样的想法,但奈妮薇这时又说道:“兰德不是惟一可能在明年或者下个月就丧命的人,我们可能也是这种人。世局动荡,我们的命运也在飞速变化。如果你只是空坐在这里,幻想着你想要的东西,你在走进坟墓之前是不会看到它的。” 奈妮薇的话让伊兰感到一阵寒意,又有几分宽慰,她不由得点了点头,伊兰并不是真正的傻瓜。但愿黑宗也这么容易解决。她将空空的银杯压在额前,让它吸走自己体内的热量。她们该怎么办? 第七章 玩火 第二天早晨,太阳刚刚从地平线升起,艾雯已经出现在兰德房间的门口,伊兰则慢吞吞地跟在她身后。王女穿着一件淡蓝色提尔风格的长袖丝衣。经过一番女孩间的小争吵,衣衫的领口被拉低了许多,一串天青色的蓝宝石项链装饰着少女的脖颈,另一串被编在她金红色的发卷里,两串宝石更映衬出一双天蓝色眼眸的美丽。尽管天气潮湿闷热,艾雯仍然在肩头披了一条样式朴素的深红色围巾,那条围巾很宽,几乎和披肩一样宽。这条围巾和蓝宝石项链都是艾玲达提供的,很令人惊讶,这位艾伊尔女子有不少这种配件。 虽然知道这里有艾伊尔人守卫,当艾伊尔卫兵们悄无声息地突然出现在面前时,艾雯还是吃了一惊。伊兰则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呼,但她很快就恢复了帝王的仪态。不过,女孩们神态的变化看起来丝毫没有让这些被阳光晒成古铜色皮肤的男人们产生什么反应。这六个人属于山马塔——岩狗众,他们显示出艾伊尔人的从容不迫,监视着每一个角落,时刻准备向任何一个方向移动。 艾雯效仿伊兰的样子,表现出典雅庄重的风范——她非常希望自己能做得像王女那样好。随后,她才说道:“我……我们……想看看真龙大人的伤势如何了。” 如果这些艾伊尔人知道至上力的医疗作用,艾雯的这段话就显得很愚蠢。不过这种可能性很小,因为很少人了解至上力,而艾伊尔人也许比普通人知道得还要少。艾雯本来不打算向这里的卫兵说什么理由,只要他们认为她是两仪师就够了。但是,当这些艾伊尔人像影子一样从黑色的大理石地板中钻出来时,艾雯觉得还是说些理由比较好。当然,他们不会阻止她们。但这些男人个子这么高,面孔像石头一样,手持短矛和角弓,他们使用这些武器一定像呼吸一样自然、轻松。在这些人浅色眼睛的注视下,艾雯不由得回想起那些黑面罩艾伊尔人的故事,不含半点仁慈和怜悯。在艾伊尔战争中,就是这样的男人摧毁了抵抗他们的每一支军队,直到诸国联合在一起,在塔瓦隆城下与他们殊死拼杀。经过三天三夜的流血奋战,他们终于转头返回了荒漠。想到这些,艾雯几乎拥抱了阴极力。 高尔是这些岩狗众的首领,他低下头带着敬意望向伊兰和艾雯。他是个英俊的男人,有张粗犷的脸,年纪稍长于奈妮薇,一双绿眼睛仿佛宝石那样清澈明亮,长长的黑睫毛似乎给眼睛增添了一圈黑色的边框。“他们也许正在打扰他,今天早晨,他的心情很不好。”高尔笑了,洁白的牙齿在他的唇间闪动了一下,眼里流露出对伤者的理解,“他已经赶走了一群大君,有名大君还被他亲手扔了出来。他的名字是?” “特伦。”另一个更高一点的男人回答,被他拎在手里的短弯弓上还扣着一枝箭。他的灰眼睛只是瞥了一下两个女孩,便重新去巡视前厅圆柱间的空隙了。 “特伦,”高尔重复了一遍,“我猜他会一直滑到那些漂亮的雕像那里……”他用手里的矛尖指了指远处站得笔直的岩之守卫者们,“……不过还差三步,结果我输给芒金一副上好的提尔幔帐,那上面用金线绣了许多鹰。”个子更高的男人微微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艾雯想象着兰德抓住一个大君,把他沿着地板一直扔出去的样子,不由得眨了眨眼。兰德以前不是这么暴力的人,从来就不是,他到底改变了多少?艾雯一直在忙着对付吉尔雅和亚米柯,而兰德一直在忙着对付沐瑞、岚,还有那些大君。他们碰面的时候,总是匆匆说上几句话就又分开,所聊无非是一些家乡旧事——今年的立春节会怎样度过,阳之日会是什么样。转眼之间,已经过了这么久,他改变了多少? “我们必须见他。”伊兰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 高尔鞠了个躬,手中的短矛点在黑色大理石地面上:“当然,两仪师。” 当艾雯走进兰德的房间时,身体也不禁开始微微颤抖。伊兰的表情说明她迈出这几步用了多么大的力气。 除了镜子全部消失,昨晚的恐怖景象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墙壁上的浅色板块显示出那些镜子原来悬挂的位置。不过房里并不算整洁,书籍到处都是,覆盖了各种各样的东西。一些书被摊开摆放着,仿佛读到一半就被扔开,床铺也没有整理。深红色的窗帘全都拉开,窗外朝西的是堪称提尔心脉的大河。凯兰铎被放在一个巨大而华丽绝伦的镀金架子上,如同清亮的水晶一般熠熠生辉。艾雯却觉得那个架子是她见过最丑陋的室内装饰,直到瞥见了壁炉架上猎杀黄金牡鹿的银铸狼,她才改变了这个想法。些许的微风从河面上吹拂过来,让这房间和城堡中其余的地方相比,出人意料地凉爽。 兰德四肢摊开坐在一张椅子里,一条腿跷在椅子的扶手上,那条腿的膝盖上还放着一本皮革封面的书。听到艾雯和伊兰的脚步声,他猛地合上书,将书本扔在螺旋花纹地毯上的书堆里,跳起身,做好了战斗的准备。直到他看清走进来的人是谁,脸上的怒容才渐渐退去。 进入提尔之岩以来,艾雯第一次在兰德身上搜寻他的变化,她很快就找到了。 距离她真正看见他已经有多少个月了?他的面孔变得更加坚硬,原来洋溢在他脸上的开朗荡然无存。动作也和原来不一样了,有一点像岚,像艾伊尔人。高个子,红发,蓝灰色的眼睛,眼睛里闪烁的光泽,让他看起来太像艾伊尔人,太让人感觉不舒服了。但他的内心有没有改变? “我以为你们是……别人。”兰德一边低声嘟囔,一边用困窘的眼神望着她们两个。这还是艾雯认识的那个兰德,就连他看着她和伊兰的时候,脸上浮现的红晕也还是和原来一样。“有些……人,想向我要我给不出的东西,我不会给他们那些东西的。”怀疑突然以令人震惊的速度出现在他的脸上,声音也变得冷酷许多。“你们想要什么?是沐瑞让你们来的吗?你们是不是要劝我按她所想的去做?” “别傻了,”艾雯没多想就高声喊道,“我不会要你去发动一场战争!” 伊兰用请求的语调说:“我们是来……来帮助你的,如果我们可以。”这是她们的理由之一,也是最容易说出口的理由,她们在吃早餐时通过讨论定下了这个办法。 “你们知道她的计划……”兰德的声音还带着些许粗暴,不过语调很快就变了,“帮助我?怎么帮?沐瑞就是这样对你们说的?” 艾雯狠狠地将双臂交叠在胸前,红围巾紧绷在她的肩头。奈妮薇在批评村议会的那帮老头子有多么顽固时,摆出的就是这种姿势。现在想要收回伊兰的话已经太迟了,惟一能做的事只有继续。“兰德·亚瑟,我告诉过你,不要当一个傻瓜,也许提尔人已经向你的靴子弯下了腰,但我还记得,你和麦特偷苹果酒时,奈妮薇是怎么抽打你的屁股。”伊兰认真地让自己的面容保持严肃,但她有些太认真了,艾雯能清楚地看出她想大笑的冲动。 当然,兰德没注意到这些,男人从来不会注意这种事情。他朝艾雯笑了笑,那样子很像是在笑他自己。“我们刚满十三岁的时候,她发现我们睡在你父亲的马厩里,我们那时头痛得好厉害,都感觉不到她的鞭子了。”在艾雯的回忆中,事情可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另一次就不同了,还记得你把那个碗扔到她的头上吗?那时你整整一个星期都无精打采,她给你煎狗草茶喝,你只尝了一口,就把她最好的碗扔到她头上。光明啊,你那时的尖叫声真可怕!那是什么时候了?我和麦特那件事的两年以前……” “我们到这里不是闲聊旧日时光的。”艾雯说着,有些焦躁地理了理围巾。这条羊毛围巾很薄,不过还是让艾雯感到阵阵燥热。没错,兰德总会想起不合时宜的旧事,他就是有这种习惯。 兰德的脸上带着笑容,仿佛他知道艾雯在想些什么,他以更加轻快的语气说道:“你们说是来帮助我的,怎么帮?我不认为你们知道该如何让大君在我没注意时别暗箭伤人,或者别再痴人说梦,不过我确实需要……”兰德看了伊兰一眼,又将目光转回艾雯身上,声音又一次有了明显的变化,“古语,你们在白塔有没有学习过关于这方面的知识?”没等女孩们回答,他已经开始在地毯上的书堆里来回翻找,椅子上和凌乱的被褥里还堆放着更多的书籍。“我有一本……等等……” “兰德。”艾雯提高了她的声音,“兰德,我不能阅读古语。”她看了伊兰一眼,警告她不要承认掌握这种知识,她们不是来为他翻译真龙预言的。王女发丝中的蓝宝石随着她表示同意的点头而微微摆动。“我们还有许多知识需要学习。” 兰德从书堆中站起身,叹了一口气:“本来就不该奢望。”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片刻之后,他只是盯着自己的靴子。艾雯很想知道,没有她和伊兰的支持时,他曾经怎样对付那些傲慢的大君。 “我们是来帮助你导引的,”她对兰德说,“导引至上力。”沐瑞说的应该没错,女人不能教男人导引,就像她不能教男人该如何生小孩。不过艾雯对这一点并不确定,她曾经有一次感觉到了来自阳极力的编织。或者,她没有确实的感觉,但她的能流受到了某种阻挡,就像流水遇到了河中的岩石。她在白塔外学到的知识,并不比她在白塔内学到的少,她肯定可以教他一些什么,为他提供一些指引。 “如果我们可以。”伊兰又说道。 怀疑再一次闪过兰德的脸,他的情绪变化如此之快,显然是件很反常的事。“我能读懂古语的机会也要大过你们教……你们确定沐瑞与此无关?是不是她派你们来的?以为她用迂回的方式就能说服我,对吧?这是不是一个等到我陷进去才会发觉的两仪师圈套?”他尖刻地哼了一声,从椅子后面的地板上拎起一件墨绿色的外衣,一收肩,将它套在身上。“我同意今天早晨多会见几位大君,如果我不盯着他们,他们总会找到办法敷衍我的要求。他们早晚都要明白,现在是我统治提尔,是我,转生真龙,我会让他们明白的。抱歉,我没时间给你们。” 艾雯真想用力摇醒他。他统治提尔?好吧,也许他确实在统治提尔,如果他是这么想的话。但艾雯仍然记得一个男孩,怀里抱着一只正在甜甜入睡的羔羊,他骄傲得像一只小公鸡,因为他刚刚赶走了一匹想要偷走这只小羊的饿狼。他是个牧羊人,不是国王,即使他已经宣称了自己的身份,这种样子也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艾雯刚想把这些话说出来,伊兰却已经激动地喊道:“没有人派我们来,没有。我们来是因为……因为我们关心你,也许没有用,但你可以试一试。如果我……如果我们这么努力地要试一试,你也应该试试看的。这件事对你就这么不重要,让你没办法分出一个小时来给我们吗?你就这么不重视你的生命?” 兰德停住了系钮扣的动作,只是专注地盯着王女。他的神态是那样忘我,以至于艾雯觉得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存在。过了一会儿,兰德哆嗦了一下,才将视线转到一边。他看了艾雯一眼,挪动了一下脚步,便低头紧盯着地板。“我会试试,”他喃喃地说,“这没有用,但我会……你们希望我怎么做?” 艾雯深吸了一口气,她没想到说服兰德会是这么容易,当他打定主意要做一件事的时候,他会像埋在淤泥里的大石块一样,根本无法撼动分毫。 “看着我!”艾雯说着,开始拥抱阴极力。像每次一样,她让至上力在体内充盈,甚至比往日更甚,她尽量接受她能把握住的每一滴力量,那就像是她身体的每一点都在闪光,光明本身充满了她体内的每一道缝隙,生命力像烟火一样在她的体内爆炸,她从没有导引过这么多的至上力。意识到即使在这种状态,她的身体也没有丝毫颤抖,艾雯不由得吃了一惊。她显然无法承受如此极致的甜美,她想纵情陶醉在这种欢娱之中,想全心全意歌舞一番,想躺在地上,让这种感觉从她的体内滚滚而过,将她彻底埋没。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开口说道:“你看见了什么?你感觉到了什么?看着我,兰德!” 兰德缓缓抬起头,双眉仍然紧锁在一起,“我看见了你,我应该看见什么?你碰触了真源?艾雯,沐瑞已经在我身边导引了不下百次,我什么都没看见,都是她告诉我的。这没有用,就连我都知道这一点。” “我比沐瑞要强,”她坚定地说,“如果她试图控制我现在控制的至上力,结果只会是她瘫软在地上,呜咽哀号,或者是不省人事。”这是真的,虽然艾雯以前从没有如此清晰地界定过沐瑞的能力。 至上力在艾雯体内呼喊奔涌,寻求着释放的出口,它的脉动强过了艾雯的心跳。藉由这样的力量,艾雯能做到沐瑞做梦也想象不到的事情。兰德肋下的伤口,沐瑞一直没有能完全治愈。艾雯不知道用至上力治疗的方法,这种方法比她至今为止做过的所有事都要复杂,但她见过奈妮薇进行治疗,也许,拥有了这么多至上力,她能尝试着进行治疗。当然,不是一定要成功,只是试一试。 艾雯小心地分出一根发丝一样细的能流,这股能流里包含着风之力、水之力和魂之力,它们是医疗所需要的至上力。她用这股能流去感受兰德的旧伤,只是稍稍碰了一下,她便控制不住地向后退去,颤抖着收回了她的编织。她的胃开始疯狂地搅动,仿佛要把所有她吃过的东西都翻倒出来。艾雯觉得,全世界的黑暗都凝聚在兰德肋下的那个伤口里,全世界的邪恶都在那里溃烂化脓,上面只覆盖了一层薄如蝉翼的痂肉。这个伤口会完全吸净治疗的力量,如同干燥的沙子吸干一滴水。他怎么能承受如此的痛苦?他为什么不曾为此痛哭流涕? 从第一个想法出现到将其付诸行动,只是过了短短的一瞬。艾雯颤抖着,同时又拼命掩饰这种颤抖,她毫不停顿地继续说道:“你和我一样强,我知道,你一定是的。感觉看看,兰德,你感觉到了什么?”光明啊,有什么能治好这个伤?有可能治好吗? “我什么都没感觉到,”兰德喃喃地说着,挪动着双脚,“只有鸡皮疙瘩。这不奇怪,不是我不信任你,艾雯,但只要有女人在我身边导引,我总是无法让自己不紧张,抱歉。” 艾雯没打算向兰德解释导引和仅仅拥抱真源的区别,即使和她这个所知甚少的人相比,他也有太多的东西不知道。他是个盲目的男人,却要借助触摸操作织布机,对于丝线的颜色、织布机的构造,他一点也不了解。 经过一番挣扎,艾雯放开了阴极力,这么做确实是需要挣扎的。她身体的一部分哭喊着失落的痛苦。“我现在没有碰触真源,兰德。”她走到兰德面前,看着他的眼睛,“你身上还有鸡皮疙瘩吗?” “没有了,但只是因为你告诉了我。”兰德突然耸了一下肩膀,“你看到了?我一想到至上力,我就又开始起鸡皮疙瘩了。” 艾雯的脸上出现了一个胜利的微笑。她不需要转头去看伊兰,就能用感觉确认伊兰的行动,这是她们在早些时候拟定的计划。“你能感觉到女性拥抱真源,兰德,伊兰刚刚正在做这件事。”她侧头看了王女一眼,“无论你是否明白,都没有关系,你能感觉到它,我们已经取得了成果。让我们看看还能找到些什么。兰德,拥抱真源,拥抱阳极力。”艾雯的声音有些沙哑。她和伊兰也曾讨论过这个问题,并达成共识。他是兰德,不是传说中的怪物,她们都同意这一点,但是让一个男人……她能完整地把这句话说出来,才是令人感到奇怪的。“你有没有看到什么?”她问伊兰,“或者感觉到什么?” 兰德的眼睛仍然盯着地面,只是不时会偷偷瞥一眼两个女孩,有时候,他的脸上还会泛起一片潮红。他怎么会如此失态?王女仔细端详着他,摇了摇头,“我只能看出,他站在这里,你确定他已经有行动了?” “他有时很顽固,但他并不傻,至少,他在大多数时候都不傻。” “嗯,顽固、愚蠢,或是其他什么,我什么都没感觉到。” 艾雯看着兰德,皱起眉:“你说,你会按照我们的要求去做,兰德,你做了吗?如果你感觉到了什么,我也应该能感觉到,但我却没有……”她突然窒息般地喊了一声,有什么东西捏了她的屁股一下。兰德咬住嘴唇,显然是在压抑着笑意。“这样并不好。”艾雯用清脆的语调对他说。 兰德竭力让自己显出一副无辜的样子,但笑容还是溜出了他的嘴角。“你说过,你想感觉到一些什么,而我以为……”他突然惨呼一声,吓了艾雯一跳。兰德摸着自己左侧的屁股,痛得弯下了腰,“血和灰啊!艾雯!不需要这样吧……”他跌倒在地,发出一阵含混的嘟囔,艾雯很庆幸自己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些什么。 她用围巾扇了扇风,微笑着和伊兰对望了一眼。王女四周的光晕退去了。她们偷偷地揉揉身体,差点笑出声来。这是给兰德的一个教训,一赔一百,艾雯暗自想道。 艾雯绷紧面孔,转头看着兰德:“这种事应该是麦特干的,我以为至少你是长大了。我们是来帮你的,尽量合作一点吧!做些和至上力有关的事,一些不算幼稚的事,也许我们能感觉到你的导引。” 兰德仍旧弯着腰,生气地看着她们。“做些事,”他嘟囔着,“你们都没有说句话,我就瘸了,你们还要我做些事?” 突然间,艾雯被举到了半空,随后伊兰也飞了上去。她们瞪大眼睛,彼此望着,悬浮在地毯以上三尺的地方。没有任何东西支撑着她们,艾雯感觉不到,也看不见任何能流,什么都没有。她紧咬住嘴唇。他无权这么做,一点也没有,现在是时候让他知道这一点了。切断吉尔雅和真源之间联系的魂之力屏障应该也能阻止他。两仪师在找到能够导引的男人时,就是这么做的。 她向阴极力敞开自己,心却一沉。阴极力就在面前,她能感觉到它的温暖和明亮,但在她和真源之间却隔着什么东西,或者说,有一道虚无、一道缺失的空间,像石墙一样挡在她和真源之间。她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空虚,直到恐慌喷涌而出,充满了她的身体。一个男人在导引,而她成了这个男人的俘虏。当然,他是兰德,但像一只篮子般无能为力地吊在这里,她能想到的只有能够导引的男人,阳极力的污染。她想向他喊叫,却只能发出一阵嘶哑的咯咯声。 “你们希望我做些事?”兰德吼道。一对小桌子开始笨拙地弯曲它们的桌腿,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然后就踩着僵硬的步伐,跳起舞来,镀金从上面一片片碎裂、剥落。“你们喜欢这个?”火焰在壁炉中跃起,在壁炉里来回流淌,在光滑的石头和灰烬上燃烧。“还是这个?”壁炉架上,高大的牡鹿和狼瘫软消融,金银液体从塌碎的金属块中涌出,形成耀眼的细流,又冷却成为一条条蜿蜒曲折的金属薄带。一片闪亮的金属布匹从半空中悬垂而下,后端还连在熔化的雕像上。“做些事,”兰德说,“做些事!你知道碰触阳极力是什么感觉?抱住它是什么感觉?你知道吗?我能感觉到,疯狂正在等着我,正在渗入我的身体!” 突然间,正在舞蹈的桌子像火把一样喷出一股火焰,而桌腿还在继续跳动。书籍翻卷着跃入空中,书页飞速地翻动。床垫碎裂爆发,白羽像雪一样在整个房间里纷纷洒落,羽毛掉落在燃烧的桌子上,让房间里充满了刺鼻的焦臭味。 片刻之间,兰德只是狂野地盯着那两张燃烧的桌子。束缚艾雯和伊兰的力量和那道屏障消失了,在她们的脚跟落到地毯上的同时,桌子的火焰也在瞬间消失,仿佛刚刚还在被它们吞噬的木头将它们全部吸了进去。壁炉上刺目的金属光亮也黯淡下来,掉落在地板上的书本显得更加杂乱。金银色的布匹落在地上,旁边还缀着一些金属丝线,它们已经凝固,不再有任何热度。壁炉架上只剩下一金两银以及三个完全冷却的金属块,原来的样子根本分辨不出来了。 艾雯刚一落地,就蹒跚地倒进伊兰怀里,她们紧抓住彼此,寻求支持。艾雯能感觉到自己的同伴做了和她同样的事,她们都迫不及待地拥抱阴极力。在一段时间里,艾雯甚至准备好了一个魂之力屏障,一旦兰德有导引的迹象,她就会用这个屏障包裹住他。但兰德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盯着焦黑的桌子,白色的羽毛仍然在他周围片片飘落,不停地粘在他的外衣上。 现在,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危险,但这个房间确实已经被毁了。艾雯编织出一丝细微的风之力,将满屋飘落的羽毛聚拢在一起。随后,她才又想到把兰德衣服上的羽毛也扫进羽毛堆里。剩下的那些垃圾,他可以让城堡总管去清理,或者他自己来。 在纷乱飘飞的羽毛中,兰德瑟缩了一下。艾雯没办法消除羽毛和木材燃烧的臭气,不过现在房里至少干净了一些,从打开的窗户里吹进来的微风,也让房里的空气逐渐变得清新。 “总管也许不想再给我一张床垫了,”兰德生硬地笑了两声,“一天一张床垫,也许会超出她的承受能力……”他的目光避开艾雯和伊兰,“抱歉,我不是想……有时候,它会失去控制。有时候,我去碰触它,却什么也找不到,有时候它会做出我想不到的……抱歉。也许你们最好离开,这句话我已经说过许多遍了。”他又脸红了,清了清喉咙:“我现在没有接触真源了,但也许你们还是离开比较好。” “还没有结束。”艾雯轻柔地说,比她想象的要轻柔许多。实际上,她很想抽他的耳光。他居然把她吊起来,将她屏障,他对伊兰也这么做。不过,兰德现在的状况很不稳定,对此,她并不了解,也不想进行深入的探索,不是现在,不是这里。有那么多声音曾经因她们的力量发出惊叹,每个人都说,她和伊兰将会跻身千年以来最强的两仪师之列,或者她们就是最强的。她以为她们会像他一样强大,至少不会比他差很多,刚才她却在一个粗暴的过程中醒悟了自己的错误。也许只有奈妮薇能够在他面前有所作为,如果她够生气的话。艾雯知道,她自己绝对无法像兰德刚才那样,将至上力分成那么多股,同时做那么多事。同时操纵两股能流的难度要远远超过控制一股的两倍,而控制三股的难度又要远超过控制两股。兰德刚才至少编织了十几股能流,而这一切对他来说就像是挥挥手那样自然,他体内的至上力能量更像是无穷无尽。艾雯怀疑,她和伊兰在他面前就像是两只小猫,如果他陷入疯狂,随手就能将她们两个杀死。 但她不会就此走开,她不能这么做,这和临阵脱逃没什么两样,她不是这样的人。她要完成来到这里的目的,而且一定要达成,如果做不到,他赶也赶不走她们,任何困难都不能让她们离开。 伊兰的蓝眼睛里充满了决心,等艾雯说完话,她又说道:“我们要做到我们该做的之后再走。你说过,你会试一试,你必须试试。” “我确实这样说过,对不对?”过了一段时间,兰德才喃喃地说道,“至少,我们可以坐下来。” 没有再看那些黑色的桌子,还有已经散落在地毯上的金帛布匹,兰德带着两个女孩,迈着仍然有些跛的步伐走向窗边的几把高背椅。为了能坐下来,他们还必须先把红丝椅垫上的书本挪开。艾雯的椅子上放着一本《提尔之岩的财宝》第十二卷,一本布满尘土、木制封面的《走进艾伊尔荒漠——兼及蛮人观察种种》,还有一本又厚又破、皮封面的《梅茵地区贸易——新纪500至750年》。伊兰要挪动的书堆更大,不过兰德已经匆忙地将她椅子上的书和他自己的书一同堆在了地上,结果那个书堆很快就倒塌了。艾雯把她拿下来的书整齐地叠在倒塌的书堆旁边。 “现在你们希望我做什么?”他坐在他的椅子上,双手放在膝头,“我保证,这次我只照你们说的去做。” 艾雯本想对他说,这个保证来得实在是晚了点,但她还是忍住了没开口。也许她自己提出要求时确实没说清楚,但这并不能作为他暴行的借口。不过,这件事可以留到以后再去处理。艾雯发现,兰德在她的脑海里又回到了过去,现在他的样子就像是把泥巴甩到她最好的裙子上、一心只怕她不信这只是个意外的样子。不过,艾雯没有碰触阴极力,伊兰也没这样做。做蠢事是不对的。“这一次,”她说,“我们只是想和你谈谈。你是如何拥抱真源的?用言语告诉我们就好,慢一点,一步一步说清楚。” “与其说是拥抱,不如说是角力。”兰德哼了一声,“一步一步?嗯,首先,我想象一团火焰,然后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推进去,恨、恐惧、紧张,一切的一切。当它们全被吞没的时候,脑子里就只剩下了虚空,空无一物。我在那片虚空的正中心,我是我所凝聚的一部分。” “这听起来很熟悉。”艾雯说,“我听过你父亲谈论过集中精神的技巧,他用这种技巧在射箭比赛中胜出,他称之为火焰与虚空。” 兰德点点头,他的样子显得有些悲伤。艾雯觉得,他一定是在想念家乡和他的父亲。“这些是谭姆最先教我的,岚也是使用这样的技巧,他把它用在剑上。赛琳,那是我曾经见过的一个人,她称它为独一。看样子,有许多人都知道它,只是对它的称呼不一样。但我发现,当我处在虚空之中时,我能感觉到阳极力,就像是在空旷的黑暗里,一盏灯在我的眼角亮起。除了我和这盏灯之外,一切都不复存在,情绪、思想,都被排除在外。以前,我会一点点进入这种状态,而现在我进入它只是一眨眼的事,至少在大多数时候是这样。” “空无一物,”伊兰说话的时候哆嗦了一下,“没有任何情绪。听起来和我们所做的并不太一样。” “没有太大差别,”艾雯急切地坚持道,“兰德,我们所做的只是稍有不同。我会将自己想象成一朵花,一朵玫瑰花蕾,想象我真的变成了玫瑰花蕾,这就像是你的虚空。花蕾向阴极力之光绽放,我让它将我充满,随之而来的是光明、温暖、生命和惊喜。我将自己交给它,顺从它,也就拥有了它。这是最困难的部分,该如何因为顺从而掌握阴极力,确实需要学习,不过现在它已经变得非常自然,我甚至不用思考就能做到了,这是掌握至上力的关键,兰德。我确信这一点,你一定要学会顺从……”兰德却只是猛力地摇着头。 “这和我做的并不一样。”他表示反对,“让它充满我?我必须伸展出去,控制住阳极力。有时候,我这样做,却什么也碰不到,那种时候,就算我永远都处在那种状态,也什么都不会发生。一旦我控制住它,它确实会充满我,但顺从它?”他用手指抚过头发,“艾雯,如果我顺从,即使只是一分钟,阳极力也会把我吞没,它就像一条熔钢的河流,一片火焰的海洋,太阳所有的光芒都聚集在一点。我一定要拼尽全力,才能让它去做我想做的事,我要为了不让它吃掉我而不停地战斗。” 他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们所说的被生命力充满是什么意思,即使因为污染而反胃,那种感觉仍旧是存在的。颜色更加鲜艳,气味更加清晰,每样东西都更加真实。一旦拥有它,我就不想让它离开,即使它时刻都想要吞噬我,但其他的……面对现实吧,艾雯。白塔在这件事上是对的,接受这个事实吧,因为没有别的可能。” 艾雯摇了摇头:“只有证明过它是事实,我才会相信。”她的声音不像她想要的那样坚定,不像她刚才那样坚定。兰德所说的依稀像是和她所做的互成镜像,但这是扭曲的镜像,相似点只是更加映衬出不同点的差异。但相似点毕竟是存在的,她不会放弃。“你能不能说说看,是如何将能流分开的?风、水、地、火、魂?” “有时候可以,”兰德缓缓地说,“但并不是一直都行,我只是取得我需要的,去做我想做的。大多数时候,我都是摸索着去做。这很奇怪,有时候我需要做一件事,我就做了,但事后,我才知道我做了些什么,是怎么做的。那就像是回忆一些已经忘却的事情。但我仍然能想起它们,大多数时间是这样。” “但你确实记得该怎么做。”艾雯坚持道,“你是怎么让这些桌子着火的?”她本想问他如何能让它们跳舞,她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办法,要借助风之力和水之力,但她想,还是先从简单一点的开始会比较好。点亮一根蜡烛,再让它熄灭,这是一个初阶生都能做的事。 兰德脸上出现了一种痛苦的表情。“我不知道。”他的声音显得相当窘迫,“我想要火,想点灯、点炉子的时候,我就能做到,但我不知道是怎么做的。实际上,我并不需要去想关于火的事情。” 这几乎是显而易见的事。在五行之力中,火之力和地之力是传说纪元的男性最强的力量,而风之力和水之力则是属于女性的。魂之力在两种性别之间平分秋色。艾雯在使用风之力和水之力的时候,也几乎不会想到它们,但这种想法无助于她们完成任务。 这一次,向他施加压力的变成了伊兰:“你是否知道,该如何熄灭它们?在它们熄灭之前,你似乎有过思考。” “那个我确实记得,因为我不相信自己以前曾经做过这样的事。我吸收桌子上的热量,将它转移到壁炉的岩石里去,那点热量对那些石块产生不了什么影响。” 伊兰倒抽了一口气,不自觉地抱住了左臂,艾雯感同身受地哆嗦了一下。她还记得那条胳膊上曾经如何布满了水泡,只因王女做了兰德刚刚所说的事,而那次的对象只是她房间里的一盏小油灯。雪瑞安曾经威胁说,要让那些水泡自己痊愈,当然,她最后还是没那么做,但她确实曾这么威胁过她们。对于初阶生的一个警告就是绝不要吸引热量。用风之力和水之力都可以熄灭火焰,但借助火之力吸引任何一点火焰的能量,都会导致灾难性的结果。雪瑞安说过,这不是力量强弱的问题,热量一旦被吸入,就无法排出,即使是白塔中出现过的最强大的女人也不行,女人会因为这种行为而被烧成一团火焰,以前曾经有过这样的实例。女人被烧成一团火焰。艾雯倒吸了一口气,发出沙哑的喘息声。 “怎么了?”兰德问。 “我想,你刚刚证明了我们是不同的。”艾雯叹息道。 “哦,这就是说,你们打算放弃了?” “不!”艾雯竭力让自己的声音轻柔一些。实际上,她并没有对他生气,她只是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也许我的老师是对的,但一定有什么办法,只是我现在还想不到。” “你累了。”兰德没有什么反应,“谢谢你们,没有效果不是你们的错。” “一定有办法。”艾雯喃喃地说。伊兰也喃喃地说道:“我们会找到它,我们会的。” “你们当然会,”兰德勉强作出快活的神色,“不过不是今天。”他犹豫了一下,“我想,你们该走了。”他的声音半是遗憾,半是高兴。“今天早晨,我真的需要对那些大君说几件关于税务的事情。他们看样子是认为可以在歉年向农夫征收与丰年相同的税款,却不会让农夫一贫如洗。我建议你们应该回去继续审问那些暗黑之友。”说完这些,他皱起了眉头。 他并没有表示什么意见,但艾雯相信,他希望能让她们尽量远离黑宗两仪师。兰德没有尝试说服她们回白塔去,这让艾雯有点惊讶。也许他知道,如果他敢这样做,她和奈妮薇一定会在他的耳朵上放一只马跳蚤。 “我们会离开,”艾雯坚定地说,“但不是现在。兰德……”现在是说出她们来的第二个目的的时候了,但这比她所预想的还要困难。 这会伤害他,那双悲伤、警觉的眼睛让她相信,她的判断是正确的,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她理了理围巾,让它从肩膀一直围到腰际:“兰德,我不能和你结婚。” “我知道。”兰德说。 艾雯眨了眨眼,兰德的反应并没有如她预料中那般激烈。她告诉自己,这样很好。“我不是想伤害你,真的,我不想,但我也不想和你结婚。” “我明白,艾雯,我知道我是什么人,没有女人能……” “你这个羊毛脑袋的白痴!”艾雯吼了一声,“这和你能够导引无关。我不爱你!至少,不是那种可以和你厮守一生的爱。” 兰德的下巴垂了下来:“你不……爱我?”他的声音就和他的表情同样惊讶,也同样带着伤害。 “试着去理解一下,”艾雯的声音变得柔和许多,“人会改变,兰德,感觉会改变。当人们分开的时候,有时他们会走上不同的道路。我爱你就像爱一个兄弟,也许比兄弟更甚,但那不是婚恋之爱,你能明白吗?” 兰德努力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我真是个傻瓜,以前,我不相信你也会改变的。艾雯,我现在也不想和你结婚了。我以前没有想过改变,也没有这样试过,但改变还是发生了。真不知你能否想象得出,你刚才说的对我有多么重要,不必再掩饰了,不必再害怕会伤害你。我绝不想伤害你,艾雯,绝对不想。” 艾雯的样子有点像是在微笑,他的表情是这么勇敢,几乎让人相信他的话完全是真的。“很高兴你能接受我的话。”她轻声对他说,“我也不想伤害你,现在,我真的要走了。”从椅子里站起来,她用唇缘在他的脸颊上扫了一下。“你会找到你的爱人的。” “当然。”兰德也站起身,他的声音因为说谎而提高了。 “你会的。” 她带着满足的感觉离开两个人,跑过前厅,当她从肩头摘下围巾的时候,同时也放开了阴极力。这围巾真是恼人地闷热。 依照她们商量过的,现在的他就是伊兰怀中迷路的小狗了。艾雯相信,伊兰会将他照顾得很好,现在会,以后也会,只要她们还有时间。对于他控制至上力的问题,她们必须有所作为。艾雯很想承认,她被告知的事情是正确的——女人没办法教导他,就像鱼没办法教导鸟,但这不等于放弃。有些事一定要做,办法一定要找到。那个恐怖的伤口和可怕的疯狂可以过些时候再解决,但它们最终是要被解决的。所有人都说,两河男人很顽固,但他们还是没办法和两河女人相比。 第八章 硬脑袋 伊兰并不确定兰德是否意识到她还在房里,现在他仍望着艾雯离去的方向,脸上显出有些不知所措的神情。他不时会摇摇头,仿佛在和自己争论,或者是想理清自己的思绪。实际上,伊兰也想等他慢慢恢复过来,她甚至希望这段时间能更长一些。她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沉着冷静,不自觉地,她挺直了背,高昂起头,双手交叠在膝上,一张平静的面孔完全可以和沐瑞媲美,但她的心里却好像有许多大蝴蝶在来回扑闹。伊兰不是怕他的导引能力,当艾雯站起身要走的时候,她就已经放开了阴极力。她希望自己能信任他,她一定要做到这一点。真正让她内心颤栗不止的,是她接下来要做的事。她要拼命克制自己,才不会让自己的手指去拨弄项链和蓝宝石发饰。自己的香水是不是洒得太多了?不,艾雯说过,他喜欢玫瑰花的气味。这身裙装,她想把它整理一下,但…… 兰德转过身,仍然有些微跛的步伐让伊兰若有所思地抿紧了嘴唇。他看着坐在椅子里的女孩,愣了一下,睁大的眼睛里出现了一种近似于慌乱的情绪。看到兰德这个样子,伊兰不禁有些高兴。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女孩不得不花费原先十倍的力气才能维持住平静的面容。现在,那双眼睛是蓝色的了,就像是清晨空中的薄雾。 他几乎是立刻就恢复了过来,并鞠了个很不必要的躬,同时紧张地在外衣上擦了一下双手。“我没发现你还在……”他突然停了下来,面色变得通红。忘记伊兰就在身边,确实是一种很失礼的行为,“我是说……我没有……那是,我……”他深吸了一口气,才又开始说道:“我并不像我说话时这样傻,女士,不是每天都有人告诉你她不爱你的,女士。” 伊兰装出一副有些嘲笑意味的严肃口吻:“如果你再这样称呼我,我就要叫你真龙大人了,我还得向你行屈膝礼。也许即使是安多女王也要向你行屈膝礼的,而我只是王女。” “光明啊!别这么做。”兰德的这句话没有一点压迫感,反倒更加显现出他的不安。 “我不会的,兰德。”伊兰用更加认真的口吻说,“只要你叫我的名字,伊兰,就是这样。” “伊兰。”兰德说话的样子仍然有些笨拙,不过已经比方才轻快了许多,仿佛他也很喜欢这个名字。 “很好。”他显得这么高兴,让伊兰觉得实在是有些荒谬。毕竟,他刚刚所做的只是叫了她的名字。不过,在继续接下来要做的事之前,她必须先了解一些事情。“这有没有对你伤害很大?”说完,她才发觉这句话可以有两种解释,又急忙补充道,“我是说,刚才艾雯对你说的那些话。” “不,是的,有一些,我不知道。毕竟,我们两个的感情是公平的。”他浅浅的笑容多少缓和了声音里的谨慎。“我说话又像是个傻瓜了,不是吗?” “不,我觉得不是。” “我告诉她的纯粹是实话,但我不觉得她相信我的这些话。我想,我也不会愿意相信她的话,至少不是真的相信,如果这还不是犯傻,我就不知道还有什么算是了。” “如果你再和我说一遍你是傻瓜,我也许真的会相信。”他不会坚持和艾雯的感情,我也不必为此而困扰了。伊兰的声音很平静,也很轻快,足以让兰德明白,那句话只是一个玩笑。“我有一次看到一名凯瑞安贵族的小丑,一个穿着一件好笑的条纹外衣的男人,那件衣服对他来说有些太大了,上面还缝着铃铛。如果你身上挂着铃铛,看起来会非常可笑的。” “我想你说的没错,”兰德可怜兮兮地说,“我以后会记得的。”他的笑容更加开朗了,让整张脸都显得很温暖。 蝴蝶翅膀在心里拍打着她,逼她动作快一些,但她只是伸手抚了抚裙子。她必须放慢速度。如果我急着逼他,他会认为我只是个傻女孩,而他的这种想法也不错,但心里的蝴蝶还在一直不停拍打她。 “你喜欢花吗?”兰德突然这么问。伊兰困惑地眨了眨眼。 “花?” “是的。”兰德走到床边,从破碎的床垫上用双手捧起一把羽毛,又转向伊兰。“昨晚,我为城堡的总管做了一个,你一定以为我把这座城堡都送给她了。但是,我给你做的这朵花会更漂亮。”他又匆忙地加了一句,“漂亮得多,我保证。” “兰德,我……” “我会小心的,这只是至上力的一个小技巧,只用一股力,我会非常小心的。” 信任,她只能信任他。发现自己真能做到这点时,她确实感到有些吃惊,“我会喜欢它的,兰德。” 很长一段时间里,兰德只是盯着手里蓬松的羽毛,慢慢地,他的双眉愈锁愈紧。突然间,他将羽毛扔在地上,拼命拍打两只手掌。“花,”他说,“这不是适合你的礼物。”伊兰的心差点跳出来。显然,兰德刚才要拥抱阳极力,结果失败了。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望,他匆忙地跛行到那片金帛布匹旁边,伸开胳膊将它聚拢在一起。“这才是值得送给安多王女的礼物。你可以让裁缝为你做一件……”但是,看着这片十二尺长,却只有两尺宽的金银色布料,兰德看样子也想不出裁缝能把它做成什么样的衣服。 “裁缝肯定有很多办法。”伊兰想缓解一下兰德的尴尬。她从袖子里抽出一块淡蓝色的丝绸手帕,跪在地上,将兰德刚才抛下的羽毛收集在其中。 “女仆们会收拾这些的。”兰德对伊兰说,而女孩现在正细心地将手绢打成一个小包,把它放进腰间的口袋。 “嗯,这样就好了。”他如何能理解,她这么做只是因为他曾经想把它们变成一朵花?兰德站起身,手捧着那卷光彩熠熠的金布,脸上的样子却好像是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总管手下一定有裁缝,”伊兰对他说,“我会把它交给她们。”兰德的眼睛变亮了,嘴角露出了微笑。伊兰觉得没必要告诉他,她其实是打算将那匹布当成礼物送给裁缝。那些在她心里的蝴蝶发出一阵阵强大的冲击,让她无法再犹豫迟疑,“兰德,你……喜欢我吗?” “喜欢你?”兰德皱起了眉,“当然,我喜欢你,我很喜欢你。” 他这种不明白的样子会不会是装出来的?“我在意你,兰德。”伊兰惊讶地发觉,自己竟然能如此镇静地说出这句话,她的胃似乎要翻出喉咙,手脚早已冰凉,“不止是在意而已。”这就够了,她不想让自己成为傻瓜,必须是他先说出比“喜欢”更进一步的话。她几乎要歇斯底里地笑出声来。我要控制住我自己,我不会让他觉得我是个眼大无神的蠢女孩,我不会。 “我也在意你。”他缓缓地说。 “我平时不是这样的。”不,这样会让他想到贝丽兰。他的双颊出现了红晕,烧了他吧!他一定是在想贝丽兰!她的声音却像丝绸一样平滑。“很快,我就要走了,兰德,我们要离开提尔,也许往后的几个月我们都不会见面了。”或者是永远。一个微小的声音在她的脑子里高喊,但她拒绝去听,“我不能就这样离开,却不让你知道我的感受,我……非常在意你。” “伊兰,我真的在意你,我觉得……我想……”他脸颊上的红晕愈来愈明显,“伊兰,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如何……” 转眼之间,伊兰的脸也变得通红。他一定会以为,她正在努力逼他说出更多的话。你不就是在这样做吗?那个微小的声音向她发出嘲笑,让她的双颊更是滚烫如火。“兰德,我不是要……”光明啊!该怎么说?“我只想你能知道我的感受,就是这样。”贝丽兰才不会把事情搞成这样,她到这个时候一定已经跌进他的怀里了。伊兰叮嘱自己,她不会让那个半裸的荡妇胜过她。伊兰走到他身边,从他的臂弯里拿起那匹闪耀的布料,将它扔在地毯上,因为某些原因,他看起来比以前还要更高一些。“兰德……兰德,你可以吻我吗?”终于,她说出口了。 “吻你?”兰德的口气仿佛是他从没有听过“吻”这个字,“伊兰,我不想许下太重的承诺……我是说,我们不能像是已经订婚那样,我当然不是建议我们应该订婚。只是……我真的在意你,伊兰,不止是在意而已,我只是不想让你以为我……” 看着他困惑而又真诚的眼神,伊兰不禁笑了出来。“我不知道两河的情形是怎么样的,但在凯姆林,你不必等到订婚后才能吻一个女孩,这也不代表你必须和她订婚,但也许你不知道该如何……”兰德的手臂几乎有些粗鲁地环抱住她的身体,他的唇压在她的唇上。她昂起头,脚趾在软鞋中紧紧蜷曲。过了一段时间,她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发现自己正靠在他的胸口上,膝盖颤抖着,嘴里大口地吸着气。 “原谅我打断你的话,我只是个两河的驽钝牧羊人。”兰德说。听到他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丝窒息的感觉,伊兰不由得有些高兴。 “你真是粗野,”她在他的怀里轻声呢喃,“你今早都没有刮胡子,但我不会说你驽钝。” “伊兰,我……” 她用手捂住他的嘴,“如果不是你的真心话,我就不想听,”她坚定地说,“现在不,永远也不。” 他点点头,却并不像是理解了她为什么要这样说。不过,他至少应该是理解了她的意思。伊兰理了理头发,蓝宝石发链已经乱得不成样子,没有镜子是整理不好了。然后,有些不情愿地,她从他的怀抱里退出来,留在那里比离开要容易得太多了,而她已经做到了自己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说出了这些话,还求得了一个吻。求得的!她不是贝丽兰。 贝丽兰。伊兰想起了明看到过的那个幻像。明所看见的,就一定会发生,但她不能和贝丽兰分享他。也许她需要说得更明白一些,至少是比刚才更明白一点。“等我走之后,你不会缺少伴侣吧!只要记得,有些女人会把男人放在心里,而另外一些只会当男人是一件装饰品,就像一条项链,或者是一只手镯。记得我会回来,我是一个重视心灵的女人。”兰德显得很困扰,很快的,他显出一种警醒的样子。她说得太多、太快了,她必须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你知道你没有对我说什么?你没有吓唬我,说你有多么危险,现在不要这样做了,已经太晚了。” “我没有这样想过。”但是,另一个想法又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的眼睛因为怀疑而眯了起来,“这是你和艾雯安排好的吗?” 伊兰努力睁大眼睛,在自己无辜的表情中加上一些温和的气愤:“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难道你以为我们会把你当包裹一样递来递去?你只是在为自己想,你太傲慢了。”现在,兰德的样子变得非常困惑。这才让伊兰稍感满意。“你会为你对我们的所作所为感到抱歉吗?兰德。” “我不是想吓你们。”兰德有些犹豫地说,“艾雯总是让我生气,她总是毫不费力就能做到这一点。我知道,我不能把这个当作借口,我对你们说抱歉,是真心的。看看我都做了什么,烧了桌子,又毁了一张床垫。” “那么……捏我们的那一下呢?” 他的脸又红了,但他的表情却很是坚定:“不,我不会为这个道歉的。你们两个就在我身边高谈阔论,好像我是一块没有耳朵的木头。这是你们应得的,我不会道歉。” 片刻之间,她只是仔细端详着他。当她拥抱阴极力的时候,他立刻将手伸到袖子里,揉搓着双臂。伊兰并不知道该如何医疗,但她对这种异能多少有一些接触和了解。在导引中,她抚平了那一捏让他产生的痛楚。他的眼睛在惊讶中睁得老大,随后,他抬了抬脚,仿佛是不相信腿上疼痛的消失。“因为你的诚实。”她对他说。 一阵敲门声传来,高尔从门口探头进来。一开始,艾伊尔男人飞快地把头低了下去,在稍稍瞥过两个人的样子之后,他才抬起头。伊兰意识到高尔可能是在怀疑他刚刚打扰了一对情人,脸上立刻泛起了一片红霞。她差点就再次拥抱阴极力,好好地教训这个艾伊尔人一下。 “那些提尔人来了,”高尔说,“是你要见的大君。” “那么,我要走了。”她对兰德说,“你必须去和他们谈……税金的事,对不对?记住我说过的话。”她没有说“记住我”,但她相信效果是一样的。 兰德伸出手,仿佛是想拦住她,但她躲开了,她不想让高尔看到什么。那个男人是艾伊尔人,但在这样一个早晨,她撒着香水,戴着蓝宝石饰品,还能让他有什么别的想法?她刚刚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没有让自己把衣服的领口拉得更高一些。 当伊兰走到门口的时候,大君们正走进来,他们是一群留着尖尖山羊胡的灰发男人,穿着纹彩华丽的灯笼袖上衣。这群人为王女让出道路,不太情愿地鞠躬致敬。他们温和的面容和礼貌的低声问候,并不能隐藏看到她离开时他们的宽慰。 伊兰走过门口的时候,又回头望了一眼。一名肩膀宽阔的高大青年,穿着一件朴素的绿色外衣,站在满身锦绣的大君中间,兰德看上去就像一只站在孔雀群中的高脚鹳。但他的身上有着某种特质,让旁观者一眼就能看清,他是这些孔雀的领袖。这些提尔人承认这一点,虽然他们弯下僵硬的脖子时并不情愿。兰德一定觉得,他们会鞠躬,只是因为他是转生真龙。也许这些大君确实是这么想的,但伊兰见识过许多男人,比如她母亲的卫队大将加雷斯·布伦,那种男人即使只披着一块破布,即使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头衔,他们的名字,他们身边的人也会对他们俯首帖耳。兰德也许不知道这些,但他就是这样的男人。当她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还不是这样,但他现在是了。伊兰用力关上了门。 门口周围的艾伊尔人都在偷望着她,前厅的岩之守卫者队长也不安地向她瞥来一道目光。但伊兰并没有注意这些人,该做的已经做了,或者至少已经有了一个开始。距离吉尔雅和亚米柯被押上船还有四天时间,她要在这四天时间里将自己牢牢地锁进兰德的心灵之中,让贝丽兰不管如何努力,也无法在那里争取到一点位置。即使她做不到,她也要在兰德心中占有一席稳固的地位,直到她有机会做更多的事。伊兰从没想过她会做出这样的事,靠近一个男人,就像一名猎人靠近一只野猪。蝴蝶仍然在她的心里折腾。至少,她没有让他看出来她有多么紧张。这时她才想到,这一次她一点也没有去想母亲会说些什么。随着这个想法,心中的蝴蝶消失了。她不在乎母亲会说些什么,摩格丝必须承认,她的女儿也是个女人,这是摩格丝在这件事上惟一能保持的立场。 当伊兰走开的时候,艾伊尔人向她鞠躬致敬,她优雅的点头回礼完全可以让摩格丝感到骄傲。就连那名提尔人队长看样子也发觉了她重新恢复的宁和,她不觉得自己会继续被蝴蝶困扰。也许黑宗两仪师还会让她感到麻烦,但兰德不会了。 没有在意围在身边、满脸焦虑的大君们,兰德只是盯着在伊兰身后关上的房门,眼里充满了惊讶。梦境变成了真实,光是这一点,就让他深感不安。在水林中的一次游泳是一回事,但他从没相信过,她在梦里这样向他走来,在现实中也会这样走过来。她是那样冷静、镇定,他的舌头却都已经打了结。而艾雯呢,以她的想法原封不动地响应他,只是担心她也许会伤害到他。为什么女人会因为一星半点的小事而完全崩溃,或者暴跳如雷,却从不对让你呆若木鸡的事动一下睫毛? “真龙大人?”桑那蒙的嘀咕声比平时更显踌躇。今早前来谒见的第一批大君们,几乎是跑着离开了这个房间,这件事一定已经在提尔之岩里传开了。有兰德在的地方,那个特伦是不是还会露面,还会不会提出他肮脏的建议,这都是令人怀疑的事情。 桑那蒙企图做出一个逢迎的笑容,当兰德望向他的时候,他却僵住了,只能无奈地搓着双手。其他人都装作没看见那两张烧焦的桌子、粉碎的床垫和零散堆放的书籍,还有壁炉架上熔塌的金鹿和银狼。大君善于只看见他们想看的东西。卡利恩和泰德山没办法隐藏起自己肥大的身躯,同时,他们肯定没发觉自己目不转睛的样子是多么可疑。但如果兰德刚才没有在被送回来的外衣口袋里找到一张汤姆的字条,也许他永远都不会注意这些人。 “真龙大人想见我们?”桑那蒙问。 刚才那一幕会不会是艾雯和伊兰事先商量好的?当然不会。这种事男人不会做,女人同样也不会做,不是吗?这一定是偶然的。伊兰听到他自由了,就决定将心中的想法说出来,就是这样。“税制!”兰德高喊了一声。大君们立刻露出一副想要逃跑的表情。兰德真是痛恨和这帮人打交道,他只想一头栽回到书堆里去。 “降低税率,这是个很不好的先例,真龙大人。”一个削瘦的灰发男人油腔滑调地说。说话的人名字叫麦朗,只比兰德矮一个手掌,在提尔人中算高个子,他的身体就像岩之守卫者一样强壮。在兰德面前,他弯下了腰,暗色的眼睛告诉兰德,他恨这种姿态,但他同样憎恨兰德告诉他们不必如此卑躬屈膝。实际上,没有人因为兰德的话而挺起了腰,只是麦朗特别显出不喜欢被提醒自己的姿态。“一直以来,贱农们纳税都很轻松,如果我们降低税率,等到将税率恢复到现在的水平时,那些傻瓜就会不停地抱怨,仿佛我们将税率升到了现在的两倍。到那时候,也许会发生暴乱,真龙大人。” 兰德走过房间,站在凯兰铎前,水晶剑闪闪发光,让它周围的镏金和宝石也变得光彩夺目。这是在提醒他们,他是谁,他拥有什么样的力量。艾雯。因为她说不爱自己就感到受伤,真是件愚蠢的事情。为什么当自己已经对她没有感觉的时候,却以为她还会对自己留有情愫?但他还是感到心痛,也许会有一些宽心,但绝没有愉悦。“如果将他们逼出农场,你们现在就会有暴乱了。”有三本书就堆在麦朗的脚边,《提尔之岩的财宝》《走进艾伊尔荒漠》和《梅茵地区贸易》。钥匙就藏在其中,以及各种版本的《卡里雅松轮回》里面。他要做的,就是找到这些钥匙,并将它们插进正确的锁眼中。兰德将思绪拉回到面前的大君身上:“难道你们以为他们会看着家人饿死,却什么也不做?” “岩之守卫者以前镇压过暴乱,真龙大人。”桑那蒙说话的样子好像是在给自己安心,“我们的私人卫兵可以守卫周围乡下的平静,那些贱农不会打扰您的,我向您保证。” “农民太多了,”卡利恩在兰德的瞪视中退缩了一下,“凯瑞安正在爆发内战,真龙大人。”他急忙解释道,“凯瑞安人不能再购买稻谷,谷仓都要被撑破了。如果这样继续下去,今年的收成就要被浪费掉,而明年的……烧了我的灵魂吧,真龙大人,我们需要的是让一些贱农停止他们没有节制的耕种。”他看起来是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但他显然不明白自己多说了什么。兰德很想知道,他是否真的知道食物是如何被端上他的餐桌,除了黄金和权力之外,他还能不能看见其他的一些东西? “等到凯瑞安再次开始购买稻谷的时候,你又该怎么办?”兰德冰冷地说,“而且,凯瑞安是惟一需要稻谷的地方吗?”为什么伊兰会说那些话?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她说“在意”,女人可以像两仪师一样玩弄字眼。她说的真的是指爱情吗?不,这显然是愚蠢的,会这样以为的人只能说明他自大得厉害。 “真龙大人,”麦朗的口气半是奉承,半像是在给小孩子做解释,“即使凯瑞安的内战在今天结束,凯瑞安人在两年,甚至是三年内顶多只能买走几船稻谷,而我们过去一直是把稻谷卖给凯瑞安的。” 实际上,这个“一直”只包括了艾伊尔战争以来的二十年时间,他们的头脑被过去的习惯局限,即使是极为简单的事情,跟他们也说不清楚,或者,有些事他们根本就不想弄清楚。当甘蓝菜像寡妇的黑纱一样覆盖伊蒙村时,戴文骑和望山几乎一定是遭受了暴雨或者白虱的袭击。当望山的芜菁过剩时,伊蒙村或者戴文骑很可能是出现了灾荒。 “把那些稻谷提供给伊利安,”他对他们说。伊兰会怎么想?“或者是阿特拉。”他确实喜欢她,但他也同样喜欢明,或者他是这么认为的。想要区分对于她们的感觉,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你们的海船和内河船一样多,如果你们的船不够,就从梅茵雇船过来。”两个女孩他都喜欢,但除此之外……他的一生几乎都在围绕着艾雯打转,他不打算再过这样的生活了,除非他能搞定……搞定某些事情。如果《梅茵地区贸易》这本书是可信的……停下来,他对自己说,把注意力放在这些黄鼠狼身上,否则他们就会找到缝隙,钻进来咬你了。“雇船的费用可以用稻谷代替,只要价钱合理,梅茵之主会答应的,也许要签一个协议,一个条约……”这是个好词,他们习惯于用这个词,“……保证不再侵犯梅茵,作为向梅茵雇船的回报。”这算是他为了昨晚的事情对她的补偿。 “我们和伊利安之间的贸易很少,真龙大人,他们都是些贪婪的秃鹰和低劣的渣滓。”泰德山的声音里充满了反感。麦朗也用同样的语调说:“我们对付梅茵的方法只有强力,真龙大人,我们不会向他们屈膝的。” 兰德深吸了一口气,大君们的神情立刻绷紧了。情况一直都是这样,兰德竭力用道理说服他们,却总是失败。汤姆说过,大君的脑袋像这座城堡一样硬,他是对的。我对她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她是我的梦想吗?她真的很可爱。兰德不知道自己想的是伊兰还是明。停下来!一个吻只不过是一个吻。停下来!他努力将女孩从自己的脑海里推出去,开始吩咐这些死脑筋的蠢货该去做什么。“首先,你们要将农人的税额去掉四分之三,其他人的去掉一半。不要争辩!按我说的去做!第二,你们去贝丽兰那里,询问——只准询问!——她雇船的出价……” 大君们脸上虽然仍挂着虚伪的笑容,但暗暗咬紧了牙,不过还是听了下去。 当麦特出现在身边的时候,艾雯还在考虑吉尔雅和亚米柯的事。他们这时正在走廊里,麦特似乎只是恰巧和她同路的样子。他紧皱着眉头,头发乱糟糟的,仿佛他刚刚用手指在那里乱挠了一气。有那么一两次,他的目光悄悄地溜到了艾雯这一边,但他始终都没有说话。经过的仆人都向他们鞠躬或是行屈膝礼,偶尔经过的男女贵族也会向他们行礼,只是动作明显缺乏热情。如果不是艾雯在,麦特向他们翘起的嘴角一定会惹来麻烦,哪怕他是真龙大人的朋友。 这种沉默不像是麦特,她记忆中的那个男孩,只是他身上那套精致的红色外套还带着他原来的样子——那件衣服皱得就像他曾经穿着它睡觉。不过,他们两个现在肯定都变了。艾雯能感觉到,他的沉默中带着深深的不安。最后,她开口问道:“昨晚你是不是有过麻烦?” 他踉跄了一下:“你知道了?嗯,你会知道的,不是吗?不要打扰我,不要再说这件事了,毕竟它已经过去了,已经结束了。” 她装作相信他的样子。“奈妮薇和我很少见到你。”这真是个很蹩脚的掩饰。 “我一直很忙。”麦特嘟囔着,不耐烦地耸耸肩,向四处张望着,有意让目光避开艾雯。 “玩骰子?”艾雯不以为然地问。 “牌。”一个肥胖的女仆捧着一堆毛巾,向他们行了个屈膝礼。她偷偷瞧了艾雯一眼,显然以为艾雯没看她,然后向麦特眨眨眼。麦特向她笑了笑。“我一直在忙着玩牌。” 艾雯的眉毛顿时竖了起来。那女人足足要比奈妮薇大上十岁。“我知道,玩牌一定很耗时间,所以你没什么工夫来看看老朋友。” “上次我去看你们的时候,你和奈妮薇用至上力把我绑得像市场上的一头猪,然后就把我的房间整个翻过来。朋友不会偷朋友的东西。”他苦着脸说道,“还有,你们总是和那个把鼻子翘上天的伊兰在一起,还有沐瑞,我不喜欢……”他清了清喉咙,向艾雯瞥了一眼,“我不喜欢占用你们的时间。我听说,你们一直在忙着审问暗黑之友。我可以想象,你们在做很多重要的事情。你知道,那些提尔人认为你们是两仪师,对不对?” 艾雯悲伤地摇了摇头。麦特不喜欢两仪师,即使他对这个世界有了更多的了解,也不会改变这一点。“收回借出的东西,并不算是偷窃。”她对他说。 “我不记得你说过什么关于借贷的话,啊,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我有一封玉座签发的信?就是那封信让我惹上了麻烦。不过,你们还是应该先问过我。” 艾雯想说,她们已经问过了,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她不想要一场争辩,也不希望不欢而散。麦特当然是不会承认的,这一次,她不想和他争辩。“嗯,很高兴你还愿意和我说话,或者,这是因为今天有什么特殊原因?” 麦特抓了抓头发,低声嘀咕几句。他需要让他母亲揪住他的耳朵,好好和他长谈一番。艾雯告诫自己要耐心。如果她愿意,她就会很有耐心,在他说话前,她不会说一个字,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 走廊的一侧从墙壁变成了白色大理石的廊柱,透过石柱可以俯瞰提尔之岩中不多的几座花园之一。大片的白花覆满了几株细小的蜡叶树,散发出比红玫瑰和黄玫瑰还要芬芳的气息。吹过一阵迟缓的微风,连悬挂在内墙上的旗子都无法吹动,但它确实减弱了随着白日逐渐在增长的湿热。麦特坐在宽阔的栏杆上,背靠着一根廊柱,一只脚踩住面前的栏杆,向下面的花园望去。过了许久,他才说道:“我……需要一些建议。” 他想得到她的建议?艾雯目不转睛地瞪着他,低声说:“我会尽我所能。”麦特转过头望着她,艾雯竭力做出和两仪师一般平静的表情:“你想要什么样的建议?” “我不知道。” 从栏杆到下面的花园有三十尺的距离,玫瑰园中有几个人正在清除杂草。如果她把他推下去,他也许会落在一名园丁身上。“那我该怎么给你建议?”她用轻细的声音问。 “我正……想做出决定,该如何去做。”麦特看起来有些困窘。她觉得这时候的他应该是这种样子。 “我希望你没有在想着要离开,你知道你有多么重要,你不能在这个时候逃走,麦特。” “你以为我不知道?即使沐瑞对我说,我可以离开,我想我也不会。相信我,艾雯,我哪里也不会去。我只是想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他用力晃了晃脑袋,声音变得更加紧张,“下一步会怎样?有什么在我记忆中的那些窟窿里?我生命中的许多部分都消失了,仿佛它们从未发生过!为什么我会发现自己总是在不停地胡言乱语?人们说那是古语,但我只是觉得不寒而栗。我想知道,艾雯,在我变得像兰德一样疯狂之前,我必须知道。” “兰德没有疯狂,”她不假思索地说道。麦特没有试图逃走,这确实是个惊喜,他一直不像是能委以重任的样子,但他的声音中却存在着苦恼和担忧。麦特从没有担忧过,至少是从没有让别人看到过他在担忧。“我不知道答案,麦特。”她温和地说,“也许沐瑞……” “不!”他一跃站在地上,“不要两仪师!我是说……你不同,我认识你,你不是……她们在白塔里有没有教过你这方面的知识,一些办法,或是其他什么能派上用场的东西?” “哦,麦特,抱歉,真的很抱歉。” 他的笑声让艾雯想起他们小时候。那时,当他最大的期盼陷入困境的时候,他就会这样笑。“啊,嗯,没关系,如果你不知道,我猜也许办法还在白塔,我不是说你什么都没学到。”这个麦特,曾经因为手指上的一个伤口而呻吟不止,也曾经在腿摔断之后若无其事,他就是这个样子。 “也许有个办法,”艾雯缓缓地说,“如果沐瑞允许的话,她真的会允许也说不定。” “沐瑞!你没有听我说的话吗?我最不想要的就是沐瑞插手我的事,什么办法?” 麦特总是那么鲁莽,不过,艾雯也和他一样急于想知道所有这些事的答案,只是他应该有一点理智和警觉。一个经过的提尔贵妇将黑发编成的辫子盘在头顶,肩膀裸露在黄色的亚麻连身裙子上。她向他们微微屈膝一下,看着他们的时候,脸上毫无表情,随后,她挺直后背,飞快地走开了。艾雯看着她,直到确定她已经无法听到他们说话,柱廊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视线所及,除了麦特之外,她只能看见下方三十尺处正在劳作的园丁,而麦特正满怀期待地盯着她。 最后,她告诉他关于那件特法器的事,那道扭曲的门,答案就在门的另一边。她刻意强调它的危险,愚蠢的问题将会导致的后果,在那里触及暗影所产生的危险,连两仪师也难以预料。他会来请教她,她确实感到深受恭维,但他必须理智一点。“你一定要记得这些,麦特,如果你真的使用它,轻佻的问题会杀死你,你一定要严肃对待它可能给你带来的转变。而且你一定不能问出关于暗影的问题。” 麦特听着艾雯的话,脸上的疑云愈来愈重。当艾雯说完时,他喊道:“三个问题?我想,你大概就像比力一样,在那里过上一夜,出来时已经是十年后,身上还带着一个永远都装满了金子的钱袋……” “一生里只能进去一次,麦特·考索恩,”艾雯厉声打断他的话,“不要像傻瓜一样说话,你很清楚,特法器不是童话。你必须小心其中的危险,也许你要寻找的答案就在里头,但你一定要得到沐瑞的允许才可以进行这种尝试。答应我,否则我就把你像吊在钓丝上的鲑鱼一样提到沐瑞面前去,你知道,我做得到。”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无论沐瑞会说些什么,如果我真的去试,那我就是个傻瓜。走进一个该死的特法器!我不想和该死的至上力发生关系,你把这件事从你的脑子里丢出去好了。” “这是我惟一知道的一个机会,麦特。” “与我无关。”麦特坚定地说,“毫无希望也比这个好。” 尽管男孩的声音里充满了抗拒,但艾雯还是想用一只胳膊搂住他的肩膀,却又想起他笑话她、吓唬她的样子。从一出生,他就已经是这样无可救药了,但他正在向她寻求帮助。“抱歉,麦特,你要怎么做?” “哦,我想,应该是玩牌,如果还有人愿意跟我玩的话。和汤姆下下棋,在酒馆里玩玩骰子。至少,我还能到城里去。”他的目光飘向一名经过的女仆,那是一个身材苗条的黑眼睛女孩,和麦特的年纪差不多。“我会找些事情打发时间的。” 艾雯差点就甩了他一耳光,不过,她还是压抑下火气,谨慎地说:“麦特,你真的没想过要离开,对吗?” “如果我想过,你会告诉沐瑞吗?”麦特伸出手,挡住想要说话的艾雯,“没事的,你不需要说什么。我告诉过你,我不会走。我不会假装不希望离开,但我不会,这样够了吗?”他的面孔因沉思而出现了皱纹。“艾雯,你有没有想过要回家?会不会希望这一切都不曾发生?” 这个问题从麦特口中蹦出来,真的很令人吃惊,但艾雯知道自己的答案:“不。即使发生过这么多事,也不会这么想,你呢?” “那么,我就是个傻瓜了,对不对?”他笑了,“我喜欢那些大城,也喜欢现在这座城,我会喜欢它的。艾雯,你不会把这些告诉沐瑞,对不对?关于我向你寻求建议和所有这些事?” “为什么不能告诉她?”艾雯狐疑地问。毕竟,他是麦特。 他局促不安地耸耸肩:“我现在与她更疏远了……不管怎么说,我要留在安全的地方,特别是当她想给我洗脑的时候。她也许以为我正变得软弱,所以我更要保持警觉。你不会告诉她,对吧?” “我不会的,”艾雯说,“如果你答应我,你不会在没有她的允许之下走近那个特法器,我真不该把那东西告诉你。” “我答应你。”麦特笑了笑,“除非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我不会走近那东西。我发誓。”他搞笑地假装一本正经的样子。 艾雯摇了摇头。不管有多少事已经改变,麦特永远也不会变。 第九章 决定 又过了三天,潮湿和闷热似乎将提尔人的精力都吸走了,城市变成了在昏睡中缓步的老者,而提尔之岩则只剩下了爬行的力气。仆人们走路的时候都像是在睡觉,城堡总管整齐盘卷的发辫也变得松乱,她甚至已经没有力气敲敲仆人的脑袋,或者是用有力的手指弹他们的耳朵了。岩之守卫者们虽然还站在岗位上,身子却已经瘫软得好像半熔的蜡烛,军官们将巡逻的兴趣都转移到了冰镇葡萄酒上面。大君们大部分时间里都待在他们的住所中,用睡觉打发一天中最为炎热的时刻。还有几个大君索性离开城堡,到东边世界之脊山麓上的别墅度假去了,那里比提尔要凉爽一些。奇怪的是,那些应该最无法忍受这种高热的外地人,反倒还像以往一样不遗余力地忙碌着,甚至可以说比以往更加忙碌。对他们来说,匆匆流逝的时光远比难耐的酷热更具压力。 麦特很快就发现,他对那些年轻贵族在看到牌中的绘像要杀死他之后,会有什么反应预料得分毫不差。他们不仅对他避之惟恐不及,更将那晚发生的事情以各种各样的版本在朋友之间广为传播。现在,提尔之岩里只要是手里还有两个银币的人,在麦特面前无不是一边说着“抱歉”,一边逃跑似的离开。谣言的播散范围早已超出了贵族圈。不止一个原来很高兴和他抱抱的女仆现在也在他面前退缩了。还有两个女孩不安地说,她们听说和他单独相处就是一件危险的事。佩林完全陷在他自己的忧虑里。汤姆则像变戏法一样消失了,麦特不知道这个走唱人出了什么事,但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他都很少露面。反倒是沐瑞,这个麦特只希望能被她忽略的女人,似乎每当他转过一个拐角,都会出现在他面前。她或者是从他身边经过,或者只是在远处穿过走廊,但每一次,她的目光都会在最后一瞬间落在他身上,看起来就好像她知道他正在想些什么,他要做什么,知道她该如何去做,才能让他按照她的意愿行事。所有这些都无法让麦特有个好心情,不过,他还是在找理由延迟自己离开的日子。在麦特看来,他没有向艾雯承诺会留在这里,但他毕竟还是留下来了。 曾经有一次,他带着一盏灯走进了城堡的腹地,去了那个被称为大收藏的地方,但他走到那条狭窄走廊末端朽败的木门前,就再也没有踏进一步。他用了几分钟的时间窥看了一下阴影幢幢的收藏室,那里隐约能见到覆盖各种物品的帆布上积满了灰尘。木箱和木桶被胡乱堆放在一起,它们上面摆放着成堆的小雕像、雕刻品,甚至还有一些看上去很贵重的水晶、玻璃和金属制品。麦特只看了几分钟,就慌张地跑走了,一边跑,他的嘴里还在嘟囔着:“我一定是这个该死的世界上最该死的大傻瓜!” 不过,他去城里的路还是畅通无阻。麦特确信自己不会在港口区贸勒的码头酒馆,或是在货舱集中的查姆区客栈遇到沐瑞。那里只有昏暗的灯光,拥挤的人群,肮脏的环境,廉价的葡萄酒和浑浊的麦酒,以及时常发生的斗殴,当然,还有从不停止的骰局。和麦特在城堡中已经开始习惯的赌局相比,这里的赌注要小得多,但麦特知道,他并不是因为这个才会每过几个小时就要回一趟提尔之岩的。他竭力不去想到底是什么一直在将他拉回去,拉回到兰德身边。 佩林有时候会在码头区的酒馆里碰到麦特。那时麦特往往是喝了太多的廉价葡萄酒,不问输赢地玩着骰子。有一次,一名魁梧的水手逼问他怎么会赢这么多,麦特便猛地掏出了刀子。他以前不会这么暴躁的,但佩林不想去找出到底是什么让麦特如此困扰。佩林到这里来不是为了葡萄酒和骰子,那些想找他麻烦的人在看见他宽厚的肩膀和眼睛的颜色之后,都改变了主意。不过,他会请穿着宽皮裤的船员、在外衣前襟上装饰细银链的小商人,以及所有看上去像是从远方来的人喝麦酒。他在搜寻各种传闻,希望能得到某个讯息,能够说服菲儿离开提尔,离开他。 佩林相信,如果他能为她找到一场冒险,找到一个能够让她把名字写入传奇的机会,她就会离开。她只是装作明白他为什么会留下来,但偶尔她还是暗示她会离开,并希望佩林和她一起走。正确的诱饵足以吸引她一个人离开,佩林坚信这一点。 就像他一样,她能打听到的大多数传闻都是过时而又靠不住的。在爱瑞斯洋沿岸燃起的战火据说都是一群被称作“萨秦”的人挑起来的,那群奇怪的人是经过了一千年的时间,从外洋返回的亚图·鹰翼的部队,这样的故事,还有这种无人知晓的名字佩林听了很多。一个带着红色圆顶帽,留着牛角一样大胡子的塔拉朋人严肃地告诉佩林,那些人是由亚图·鹰翼本人率领的,传说中的圣剑裁决者就握在亚图的手中。许多人都说,预言中召唤死去的英雄参加最后战争的瓦力尔号角已经被找到了,海丹的暴乱已经遍及全国,伊利安人全都陷入了疯狂。凯瑞安的饥荒减缓了那里人类互相屠杀的速度,在边境国兽魔人发动的袭击愈来愈频繁。佩林不能让菲儿去那些地方,那些讯息也不会让她离开提尔。 关于沙戴亚的状况也许能吸引她,那是她的家乡。佩林听说伪龙马瑞姆·泰姆已经落入两仪师的手中,但那里还是出现了某些可怕的事情,具体情况如何,却又没有人说得清楚。这让佩林很难自圆其说,每次他找到一点线索,菲儿都会用她的问题将之击破。而且,根据他听到的讯息,沙戴亚的情况并不比其他地方更好,所以他也不放心让菲儿到那里去。 佩林也没办法告诉菲儿,他的时间都是在什么地方度过的,让她知道这些只会增添她不必要的猜疑。她知道他不像麦特那样,会在酒馆中享受人生,佩林从来都不擅长说谎话,他只能尽量对她敷衍搪塞,而她已经开始从眼角对他瞥出意味深长的目光了。他所能做的只有加倍努力地寻找一个能够吸引她离开的故事,在他害死她之前,他必须让她离开他,他只能这样。 艾雯和奈妮薇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吉尔雅和亚米柯身上,却仍然没有取得任何效果,她们的供词没有任何改变。艾雯甚至不顾奈妮薇的反对,试着把她们的供词告诉对方,看看她们是否会有一些动摇。亚米柯只是盯着她们,哭诉说她从没听过这样的计划,不过她又补充说,也许真的有这个计划,也许有。她努力地想取悦艾雯,连额头都渗出了汗珠。吉尔雅只是冰冷地对她们说,如果她们愿意,可以去坦其克看看。“我听说,那里已经不再是一个令人感到舒适的城市了。”她的语音仍旧流畅,乌鸦色的眼睛闪烁不定,“在那里,国王的权势只限于都城的城墙内,我明白帕那克已经放弃维持那个国家的秩序了,坦其克是由强大的军队和锋利的匕首所统治的。但如果这样能让你们高兴,你们就去看看好了。” 塔瓦隆一直都没有传来消息,艾雯她们不知道玉座是否针对马瑞姆·泰姆可能重获自由的威胁采取了行动。自从沐瑞送出信鸽以来,应该有足够的时间派快船或是快马送来回复的讯息,当然,收到回信的前提是,沐瑞真的送出了信鸽。艾雯和奈妮薇曾经为这件事争吵过,奈妮薇承认两仪师不能说谎,但她竭力在沐瑞的言辞中寻找可能的歧义。沐瑞似乎丝毫不为玉座的渺无音讯而烦恼,不过,从她水晶般冰冷的面容中,很难看出她到底在想什么。 与沐瑞相反,艾雯一直在为这件事烦恼。坦其克的线索是真是假,是不是个陷阱,她对此毫无头绪。提尔之岩的图书馆里收藏着许多关于塔拉朋和坦其克的书,但尽管她看得眼睛都痛了,也找不到任何可能危害到兰德的线索。闷热和忧虑让她的脾气更加恶化,有时候,她变得像奈妮薇一样暴躁。 不过,还是有一些事情让人感到欣慰,麦特留在了提尔之岩,显然,他确实长大了,知道什么是责任。艾雯对自己无法替他解决烦恼而感到抱歉,但她并不确定,白塔中是否还会有别的女子能帮麦特更多的忙。她了解麦特对答案的渴望,因为她也有着同样的渴望,只是她想得到的答案与麦特不同,那是她只能在白塔学到的知识,她的先师们从未掌握过的技能,已经在这个世上被遗失很久的智能。 艾玲达开始时常来拜访艾雯,显然这种拜访是出自她自己的意愿。以前,这名女子一直对艾雯保持着戒心,毕竟,她是艾伊尔人,而她一直把艾雯当成是真正的两仪师。有时候,艾雯觉得自己能从她的眼里看见没有问出的问题,但和她在一起还是很令人愉快的。不管艾玲达是否在心中藏着什么秘密,她很快就在艾雯面前表现出敏捷的思维和一种与艾雯发自内心的默契。有时候,她们会像两个小女孩一样咯咯地笑起来。艾伊尔人的一些习惯对艾雯来说是完全陌生的,比如艾玲达坐在椅子里会很不舒服,当艾玲达发现艾雯坐在城堡总管为她准备的银澡盆里时,艾伊尔女孩着实大吃了一惊。她吃惊的并不是撞见艾雯赤身裸体,实际上,当她看见没穿衣服的艾雯表情显得不自然时,她也脱下了自己的衣服,坐在地板上和艾雯聊天。但一看见艾雯让清水没过了自己的胸口,她就被吓了一跳。那么多水,艾伊尔女孩的眼睛瞪得都快突出眼眶。另一方面,艾玲达拒绝理解,既然艾雯和伊兰不想让贝丽兰和她们竞争,为什么她们不对贝丽兰采取一些激烈的行动。武士不能杀死没有与矛枪结合的女子,但既然伊兰和贝丽兰都不是枪姬众,艾玲达觉得伊兰用刀子或是拳头向梅茵之主挑战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根据艾玲达的看法,用刀子解决是最好的,因为贝丽兰看上去是那种即使被打倒几次也不会放弃的女人。最好是挑战一次,一干二净地杀了她。艾雯也能为伊兰代劳,因为她是伊兰亲近的姐妹。 即使如此,能有个同伴谈心和说笑,总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伊兰在大多数时间里都和她们在一起。奈妮薇看起来也像艾雯一样敏锐地感觉到了时间的流逝,在空闲的时间里,她总是和岚在月光下的城垛边散步,或是亲手为护法准备他喜欢的食物,有时还会一边咒骂着,一边跑去厨房请教厨师,因为奈妮薇对于做菜知道得并不多。如果不是艾玲达,艾雯真不知道在审问暗黑之友以外的时间里,该如何度过这些炎热难耐的时光。汗流浃背,希望渺茫,忧心忡忡,她很可能会做出一些想想就能让她做噩梦的事。 三个女孩早就商量好,伊兰不会出席在审问中,多一副耳朵听供词不会让结果有什么不同。实际上,兰德只要一有空闲,哪怕只是他刚刚结束和几个大君的商谈,走在去会见另外几个大君的路上,或是对岩之守卫者的岗位进行临检的时候,王女都会偶然地出现在他身边,和他聊聊天,或者只是挽着他的手走上一段。伊兰变得非常善于寻找隐蔽的角落,让他们两个可以单独相处一会儿。当然,艾伊尔人仍然是一直跟随着他,但她很快就不在乎那些艾伊尔人会怎么想了,就像她不在乎母亲会说些什么。她甚至和枪姬众达成了默契,那些女孩似乎知道提尔之岩中每一个藏身之处,每当兰德独自一人的时候,她们都会传信给她。艾伊尔女孩看起来是把这件事当成了一个很重大的游戏。 令人惊讶的是,他向她询问关于统治国家的问题,并且会认真倾听她的回答。她真希望她母亲能看到此刻的情景。不止一次,摩格丝半是笑话、半是失望地告诉她要学会用用脑子,要知道什么是该运用手腕予以维护的,什么是不用去注意的,以及为什么不用注意。也许看起来只是些枯燥无味的决定,但它们却像该如何照料病患一样重要。指导一个顽固的贵族或商人去做他不想做的事,并让他以为这是他自己的主意,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也许让饥民吃饱饭的感觉很温暖,但如果真的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计划好该动用多少雇员、车夫和货车。这些事可以让其他人去办,但如果这样,决策者往往会到事情已经无法收拾的地步才能察觉下属犯下的错误。兰德会倾听她的意见,并且还经常会采纳这些意见。伊兰觉得光这两件事,就足够让她去爱他了。贝丽兰在这段时间里从没有走出过她的房间,而兰德也开始在看见她的时候立刻就露出笑容。除非时光就此停住,否则世界上再没有比这个更美好的事情了。 短短的三天时间,像流水一样滑过她的指尖。吉尔雅和亚米柯会被送往北方,没理由继续停留在提尔了。她、艾雯和奈妮薇也要离开此地。时候一到,她就会离开,除此之外她没有过别的想法。只有这样,她才能自豪地成为一个女人,而不是不懂事的女孩,但这还是让她觉得想哭泣。 兰德呢?他不停地在房间里会见大君,发布命令。他向他们公开了三四个汤姆搜寻出来的秘密,让大君们大惊失色,这让他的命令有了更强的威慑力。大君们微笑着向他鞠躬,额头渗着冷汗,心里寻思着他到底知道多少。必须替这些大君的精力找到宣泄之处,不能让其中有人在确定他无法被摆布的时候试图杀掉他,但无论要用什么办法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他绝不会发动战争。如果必须面对沙马奥,他不会逃避,但他不会发动战争。 与大君打交道之外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在制定行动计划,其余的零碎时间用来阅读大批从图书馆拿出来的书籍以及和伊兰交谈。她的建议在对付大君的时候非常有用,相较于这位安多的王女,提尔大君对很多知识只是一知半解。所以,当他用这些知识对付大君们的时候,往往会让他们措手不及,不得不重新估量他,而当他想要将权柄转到她手里的时候,王女阻止了他。 “一个明智的统治者会接受建议,”她笑着对他说,“但绝不应该被看见他在听从别人。要让他们以为你知道得更多,这样既不会伤害他们,也能对你有所帮助。”不过,他的这个想法看起来很让她感到快慰。 兰德并不能完全确定他没有因为她而延迟一些决定。三天时间的计划,为的是确认在什么地方还有疏漏,总是有一些不对的地方。没办法把问题归因于弃光魔使,他只能归因于他自己。三天时间,到了第四天,她就要走了。他只是害怕,一旦他开始行动,即使连这一点短暂的时光也会一去不返。现在,他只希望她会回塔瓦隆去。三天里,一次次偷偷的亲吻,在那时候,他会忘记一切,只记得自己是一个用双臂抱住一个女人的男人。他知道,如果自己是为了这个而刻意拖延,那就是他自己的愚蠢。惟一让他安心的是,伊兰似乎只是满足于陪在他身边。只是,有她的陪伴,他就会忘记那些决断,忘记等待着转生真龙的命运。不止一次,他考虑过要她留下来,但现在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还想从她那里要些什么,就这样让她有所期待,对一个女孩来说是非常不公平的。不过,他甚至还不知道她是否真的会期待什么。如果只是把他们想象成一起在节日夜晚散散步的男女,也许会更好些。这会让他轻松许多。有时候他确实会忘记她是王女,而他只是个牧羊人,但不管怎样,他还是希望她不要走。三天时间,他必须有所决断,他必须有所行动,虽然没有人知道前方会是什么样的道路。 第三天的太阳正缓缓降下地平线,兰德房间半垂的窗帘将金红色的耀眼阳光挡住了许多,凯兰铎在华丽的剑架上闪耀着光芒,如同一块纯净的水晶。 兰德盯着麦朗和桑那蒙,然后将粗粗的一卷大牛皮纸文件扔向他们。那是一份条约,以工整的字迹誊写而成,只缺少了最后的签名和盖章。那份文件打在麦朗的胸口上,被他下意识地抓住。他鞠了个躬,表示他的尊敬与顺从,但僵硬的微笑并没有能掩饰住紧咬的牙关。 桑那蒙挪动了一下脚步,搓着双手说:“都依照您的吩咐,真龙大人。”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安,“用于装运谷物的船只……” “还有两千名提尔募集兵,”兰德打断了他,“任务是为了确保谷物的配送和保护提尔的利益。”兰德的声音如冰块一般森冷,胃里却像是沸腾的锅。他几乎想要用拳头捣烂这些蠢货。“两千人,都由特伦指挥?” “特伦大君有志于处理我们与梅茵之间的事务,真龙大人。”麦朗柔声说。 “他有志于迫使一名对他不屑一顾的女子屈从于他的意愿!”兰德喊道,“我说过,要的是运稻谷的船,不是士兵!更不是该死的特伦!你们和贝丽兰有没有商谈过?” 他们眨着眼看着兰德,仿佛并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这些话对于他们来说太过分了。兰德抓住了阳极力。麦朗捧着的文件瞬间爆成一团火焰。他惊呼了一声,将燃烧的牛皮纸卷丢进空壁炉里,惊惶地拍打着手臂上的火星,他的红色丝袍上已经留下了不少烧焦的痕迹。桑那蒙死盯着在燃烧中卷曲变黑的文件,惊讶地张大了嘴。 “你们要去找贝丽兰,”兰德对面前的两个人说,他镇静的语气连他自己也吃了一惊,“在明天中午以前,将我提出的条件告诉她。否则,到明天日落的时候,我就把你们给绞死。如果我一定要每天都绞死两个大君,我也不会犹豫。如果你们不遵从我,我会把你们每一个人都送到绞架上去,现在,从我面前消失。” 平静的命令似乎比高声喊叫对他们更有震慑力,向后退去的时候,就连麦朗看上去都显得很不安。两名大君每退一步就鞠一个躬,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一些关于永恒的忠诚和永远的服从之类的话,让兰德感到非常恶心。 “出去!”他吼了一声,大君们放弃了尊严,几乎是争先恐后地拉开房门跑出去。 他们跑出门口之后,门外的一名艾伊尔守卫探头进来,看了看兰德有没有事,然后就关上了房门。 兰德任由自己的身体颤栗不已。他们厌恶他,几乎就像他厌恶自己一样。用绞刑威胁别人,只是因为他们没有按照他说的去做,更可怕的是,他的威胁是认真的。他还记得自己原先是没有这种坏脾气的,或者,那时的他极少会这样发作,即使很愤怒,也能及时控制住自己。 他穿过房间,走到凯兰铎旁边,从窗帘缝隙间流入的光线洒在圣剑上,幻化成七彩流光。透明的剑刃就像是最上等的玻璃,毫无瑕疵,手指摸上去,能体会到一种钢铁的质感,剑锋如同剃刀一般锋利。他差点就拿起它,用它来处置麦朗和桑那蒙。如果他那么做,他是会将它当成是一把杀人的利剑,还是使用它真正的功能,他不知道。这两种可能性都让他胆寒。我还没有疯,只是愤怒,光明啊,我是那么愤怒! 明天,那两名暗黑之友就会被押上一艘船。明天,伊兰就会离开,当然,还有艾雯和奈妮薇。他祈祷她们会回去塔瓦隆。无论是否有黑宗两仪师,白塔肯定不会比这里更危险。明天,他就不再有理由推迟自己必须的行动,这一切都将在明天有个了结。 他翻过自己的手掌,看着一双掌心上的苍鹭疤痕,他已经将这两个疤痕仔仔细细地看过了那么多次,以至于能在自己的脑海里丝毫不差地描绘出它们的每一根线条。这是两个出现在预言中的图案: 双与双将被铭记,双活,双死。 一为苍鹭,定他的道路。 双为苍鹭,出他的真名。 一为龙,为他失却的记忆。 双为龙,为他必付的代价。 但如果是这两只苍鹭“出他的真名”,那他还要龙做什么?而且,到底什么是龙?他惟一听说过的真龙只有路斯·瑟林·特拉蒙。路斯·瑟林·弑亲者曾经是龙,杀死所有亲人的龙。而现在,他是另外一个龙,但他自己不能给自己加上这个名号。也许旗帜上的那个图案是一条龙,但这一点似乎就连两仪师都无法肯定。 “自从我们上次分开以后,你改变了许多,变得更强,更有力量了。” 兰德转过身,吃惊地看着站在门边的女子。她有着雪白的皮肤,黑色的头发和眼睛,纯粹的白色与银色衣裙衬托出她高挑的身材。她望向壁炉上那半熔的金银块,扬起一边的眉毛。兰德故意把它们留在房里,以提醒自己在失去控制、放弃思考时会做出什么事,这对他很有用。 “赛琳,”兰德有些气喘地说,“你从哪里来?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以为你还在凯瑞安,或者……”低头看着她,兰德并不想说他害怕她也许会死去,或者成为一个挣扎在死亡线上的难民。 一条编织银带在她的纤腰上闪烁不定,白银的发梳上雕刻着星星和新月的图案,乌黑的头发如同黑夜的瀑布一直垂到她的肩头,她依旧是他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伊兰和艾雯在她身边就像是两个漂亮的娃娃。不过,不知为什么,她并不像以前那样让他神魂颠倒,也许是因为分开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那时候,凯瑞安还没有受到内战的折磨。 “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她朝他皱起眉,“你已经接受了铭印,不过这没关系。你过去是我的,现在也是我的,任何其他人都只不过是临时的看管者,时间一过,她们自然会退出。现在,我公开要求取回属于我的东西。” 他紧盯着她,铭印?她指的是不是他的双手?自己是她的?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赛琳,”他柔声说,“我们有过欢乐的时光,也曾共同度过艰辛的日子,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勇气,还有你的帮助,但我们之间只有朋友的关系,我们曾经共同旅行,但那已经结束了。你可以住在提尔之岩,我会让你住最好的房间。当凯瑞安恢复和平的时候,我会派人去收回你的财产,并把它们如数还给你,如果我可以的话。” “你已经接受了铭印。”她讽刺地笑了笑,“凯瑞安的财产?也许我在那些地方曾经有过财产,但只是曾经而已。那片土地变化得那么厉害,旧时的东西早已荡然无存,赛琳也只是一个我曾经用过的名字。路斯·瑟林,我给自己取的名字是兰飞儿。” 兰德从舌尖迸出一个短短的笑声:“真是个糟糕的笑话,赛琳,与其开弃光魔使的玩笑,我还宁愿笑话暗帝,不过我的名字是兰德。” “我们称自己为使徒,”她平静地说,“被选中对这个世界进行永久统治的人,我们将会永远地活下去,你也可以。” 兰德担忧地对她皱起眉。她真的以为她是……她赶到提尔来的一路辛劳,一定让她的精神有些错乱了,但她看起来又很清醒的样子。她的神态平静,冰冷,镇定自若。没有再多想,兰德发现自己已经朝阳极力伸展而去,但此刻,却碰到了一堵墙,他看不见,也感觉不到,但那堵墙就挡在他和真源之间。“你不可能是。”她在向他微笑。他却感到呼吸困难,“光明啊,你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缓缓地,兰德向后退去。如果他握住凯兰铎,至少他能有一件武器,也许它不能发挥超法器的作用,但它至少是一把利剑。他能用剑去攻击一个女人吗?他能攻击赛琳吗?不,他是在攻击兰飞儿——弃光魔使之一。 他的后背靠在了什么东西上,他转过头,想看看那到底是什么。背后一无所有,一堵不存在的墙,而他的后背就靠在那堵墙上,凯兰铎就在距离他不到三步的地方闪耀着光泽。兰德颓丧地一拳打在那堵墙上,它却像岩石一样毫不动摇。 “我不能完全信任你,路斯·瑟林,现在还不能。”她又走近了一些。现在,他开始考虑用双手制服她。他比她要魁梧、强壮许多,但他的导引能力已经被封住。她可以用至上力随意戏弄他,就像戏弄一只被缠在毛线球里的小猫。“当然,更不能信任拿着它的你。”她对着凯兰铎蹙起双眉。“男人能使用的超法器只有两件比它更强大,就我所知,至少其中一件仍然存世。不,路斯·瑟林,我现在还不能放心让你拿着它。” “不要这样叫我。”他咆哮道,“我的名字是兰德,兰德·亚瑟。” “你是路斯·瑟林·特拉蒙,哦,从外表面来看,除了你的身高,一切都改变了,但我知道这双眼睛后面是一个什么样的灵魂,即使在摇篮里看到你,我也知道。”她突然笑了,“如果我那时找到你,一切将变得多么简单,如果我能够自由地……”笑容突然变成燃烧在眼中的怒火,“你想看到我真实的面貌吗?你也记不得了,对吧?” 他拼命想说“不”,但他的舌头没法儿动弹,他曾经同时面对过两名弃光魔使——阿极罗和巴萨摩,那两个最早逃出封印的弃光魔使,封印暗帝的监牢也将他们封锁了三千年之久。他们两个之中的一个比一切毁败的事物都更加枯槁,但他还活着;另一个将他的脸藏在一张面具之后,不曾暴露过一丝皮肉,仿佛他忍受不了看到自己的样子,或是让自己的样子被别人看到。 空气在兰飞儿四周掀起一圈圈波纹,她的外表改变了。她……比他要年长,这是无庸置疑的,但年长并不足以形容她。她变得更成熟,更雍容,更加美丽,如果这个世界上还能有比以前的她更加美丽的女子,那就只能是兰德眼前的这个人,这种变化就好像一个花苞绽放成艳丽的花朵。即使知道她的身份,兰德仍然觉得口干舌燥,喉头发紧。 她的黑眸仔细地端详着他的脸,眼神中充满了信心,也带着一丝疑问,似乎她想知道他正在看着什么。但无论她察觉到了什么,那一定让她感到很满意。她再次展露出微笑:“我被深深地埋葬,沉入一场没有梦的睡眠,在那里,时间不再流淌,转动的时光之轮将我撇下。现在,你看到的就是我,而我也将你握入掌中。”她用一根指甲在他的下颚上深深划了一道血痕,让他全身一阵颤栗。“游戏和敷衍的时间已经过去,路斯·瑟林,过去很久了。” 他的胃止不住地痉挛:“你是要杀死我吗?光明烧了你,我……” “杀死你?”她轻蔑地呸了一声,“杀死你!我要你,永远。在那个浅色头发的贱货把你偷走之前,你一直都是我的,在她看见你之前。你爱的是我!” “而你爱的是力量!”片刻之间,他感觉到头昏眼花。这句话听起来是真实的——他知道它是真实的——但这想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赛琳——兰飞儿——看起来和他一样惊讶,但她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你已经学会了很多——你也做了很多,有许多事,我甚至不相信你竟然能独力做到,但你仍然是在黑暗的迷宫中摸索前进,你的无知还是会杀了你。有些人畏惧你,畏惧让他们迫不及待要采取行动。沙马奥、雷威辛、魔格丁,也许还有别人,但这三个一定已经逃出来了,他们会来追捕你。他们不会试着改变你的心意,他们会在暗中偷偷靠近你,在你睡觉的时候将你摧毁,这都是因为他们对你的恐惧。但也有人能够教导你,你可以从他们那里学到你曾经知道的事情,到那时,就没有人敢对抗你了。” “教导我?你要我向弃光魔使学习?”弃光魔使,男性的弃光魔使,曾经在传说纪元身为两仪师的人,他们知道导引的办法,知道如何避开其中的缺陷,知道……这些事,以前曾有人许诺要教给他。“不!即使他们要教导我,我也会拒绝,而且他们为什么要教我?我反抗他们——还有你!我痛恨你做的每一件事,你所支持的每一件事。”傻瓜!他想道,我陷进了罗网,却还在这里胡乱挑衅,就像故事里那些不知死活地激怒胜利者的俘虏一样。但他没办法将那些话收回来,相反的,他顽固地说出了只会让他的处境更加险恶的话:“如果我可以,我一定要摧毁你,你、暗帝,还有每一个弃光魔使!” 一丝危险的光芒出现在她的眼中,又在瞬间消失无踪:“你是否知道,为什么我们之中有人会害怕你?你真的明白吗?是因为他们害怕至尊暗主会让你凌驾于他们之上。” 兰德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露出了笑容:“至尊暗主?你也不能说出他的真名吗?你肯定不会像凡人那样,害怕引起他的注意吧?或者,你也害怕?” “这是一种亵渎,”她答道,“沙马奥那些人有理由害怕,暗主想要你,他想将你置于万众之上,这是他告诉我的。” “荒谬!暗帝仍然被封印在煞妖谷,若非如此,我现在就要陷入末日战争了。如果他知道我的存在,他肯定只会想要我死,我是他的死敌。” “哦,他知道,暗主所知道的远超过你的想象。我能够和他交谈,就在煞妖谷,末日深渊,你能……听到他,你能……沐浴在他的存在之中。”一种奇特的光芒闪烁在她的脸上,她沉迷于其中,双唇微微张开,齿缝间发出粗重的喘息,就在那一段时间里,她好像正盯着远处某个瑰丽的奇景。“那甚至不能用言语去形容,你一定要亲身体验过才会知道,你一定要。”她再一次望向他的脸,黑色的眼睛大睁着,眨也不眨,“拜伏在暗主的脚下,他会将你置于万众之上,他会让你为所欲为地统治尘世,只要你向他跪拜一次,承认他。这就是他所要的报偿,不需要更多,这就是他告诉我的。亚斯莫丁会教导你如何安全地使用至上力,如何用它去做你想做的事,让我帮助你,我们可以摧毁他们,暗主不会在意的。我们可以摧毁他们所有的人,也包括亚斯莫丁,他的价值只是让你学会你需要掌握的一切。你和我将在暗主座下一同统治这个世界,直到永远。”她的声音慢慢减弱,变成一阵耳语,其中包含着同等的饥渴与恐惧,“就在那个末日之前,有两个强大的超法器被制造出来,你能使用其中的一个,我能使用另一个,它们比那把剑还要强大许多,它们的力量超乎想象。利用它们,我们甚至能挑战……暗主本尊,甚至是造物主!” “你疯了,”兰德声音沙哑,“谎言之父承诺他会给我自由?和他作战是我的宿命,所以我才会出现在这里,逐一完成预言的记述。我会对抗他,还有你们所有人,直到最后战争!直到我最后一息!” “你不必如此,预言不过是人类的一厢情愿,依照预言的记述去做,你将逃不过末日战争和你的死亡。魔格丁和沙马奥能够摧毁你的身体,至尊暗主能够摧毁你的灵魂,彻底而完全的终结。无论时光之轮再转动多久,你将永远无法得到重生!” “不!”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只是仔细端详着他,他几乎能从她的眼中看到称量他的天平。“我本应该将你带在我身边,”她最后说道,“无论你想要什么,或是相信什么,我本来早就可以让你转向暗主这一边,方法不止一个。” 她停了一下,也许是想要确认自己的说辞是否产生了作用。汗水从他的背脊颗颗滚下,但他仍然保持着冷静的表情,他应该有所行动,无论他是否真的有机会。他再一次试着去碰触阳极力,那道不可见的屏障又一次将他的努力撞得粉碎。他让自己的目光四处游移,装成正在思考的样子。凯兰铎就在他身后,却又好像远在爱瑞斯洋的另一边,他的匕首还留在床边的一张桌子上,和一只被他雕刻到一半的狐狸放在一起。壁炉架上,失去原状的金属块仿佛正在向他发出嘲笑,一个灰色的人影从门口溜进房间,一把匕首握在那个人的手中,地板上铺满了各种书籍。兰德转头望着兰飞儿,绷紧了全身的肌肉。 “你总是很顽固,”她喃喃地说道,“这一次,我不会带你走,我希望你能自愿到我身边来,我会成功的。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要皱眉?” 一个持刀的男人从门口溜进房中,兰德的目光几乎视而不见地从那个人身上滑了过去。凭着直觉,兰德一把推开兰飞儿,同时向真源伸展过去,封锁他的屏障在被他碰到的瞬间崩得粉碎,金红色的焰剑出现在他手中。那个男人向他冲过来,匕首倾斜向上,猛地朝他刺来,完全是一副要取他性命的架势。即使是在这个时候,兰德也很难让自己的目光定在这个人身上。但他还是流畅地转动着身体,一招掠壁风,将持着匕首的手臂斩断,焰剑直到刺穿了这名刺客的心脏,才停了下来。兰德望着面前这一双灰暗的眼睛——即使在那颗被刺穿的心脏仍然跳动的时候,这双眼睛里也找不到丝毫的生机。过了一会儿,他才将火焰剑从尸体里抽出来。 “一名灰人。”兰德觉得自己仿佛是过了一小时才呼出第一口气。他脚边的这具尸体显得肮脏不堪,血液汩汩地流进有卷曲花纹的地毯。不过现在,兰德能够真切地看到他了,这就是暗影刺客,当他们被注意到的时候,往往伤害已经造成,再也无法补救。“这么做毫无意义,你可以轻易地杀死我,为什么要用一个鬼鬼祟祟的灰人转移我的注意力?” 兰飞儿警觉地盯着兰德:“我没有使用无魂者,我告诉过你……使徒之中存在分歧。看起来,我比预想的要迟了一天,但你还有时间跟随我,学习,生活。那把剑,”她哼了一声,“你的能力只发挥了不到十分之一,跟我来,学习如何变得强大,或者你现在就要杀死我?我是为了让你能够自卫才放开了对你的屏障。” 她的声音,她的姿态,都在告诉兰德,她已经准备好了承受攻击。她会做出反击的。不过这并不是阻止兰德行动的原因,兰德也不认为她放开对他的束缚就代表着和平。她是弃光魔使,她侍奉邪恶如此长久,即使是黑宗两仪师,和她相比也如同初生的婴儿。但站在他面前的毕竟是一个女人。兰德骂自己是个大傻瓜,但他就是不能任凭自己使用暴力。也许,如果她要杀死他的话,他会放手一搏,但她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等待着。毫无疑问,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他试图制服她,她随时都能用至上力做出他无法想象的事。兰德曾经屏障了伊兰和艾雯,可是他并不清楚自己是怎样做到的,那个方法至今还埋在他的头脑深处。他只记得他曾经做过,却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但至少,他已经紧紧握住了阳极力,她没办法再让他陷入惊慌了。那种令人恶心的污染不算什么,阳极力就是生命,甚至胜过生命本身。 一个突兀的想法如同热泉一样喷出在他的脑海——艾伊尔人,即使是灰人,也无法溜过由六名艾伊尔人看守的门。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兰德一边咬紧了牙关,一边背朝门口向后退去,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兰飞儿。如果兰飞儿使用至上力,也许他能看到某些警讯,“你对门外的艾伊尔人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兰飞儿语音冰冷,“不要出去,也许这只是个测试,为的是看看你有多么容易受到伤害,但即使是一个测试也会杀死一个傻瓜。” 兰德撞开左侧的门,看到一片疯狂的景象。 第十章 岩之屹立 死亡的艾伊尔人倒卧在兰德脚边,他们身边还趴伏着三个穿着极为普通的衣裤的极为普通的人。与触目惊心的六名艾伊尔死者相比,他们仍然是那样容易让人忽略。被杀死的艾伊尔卫兵,显然在死去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每个普通到毫无特点的死人身上,至少都插着两根艾伊尔矛枪。 这远远不是当前危局的全部,兰德在推开门的同时,一声战吼正撞在他的耳膜上:喊叫、呼嚎、钢铁在红石柱间相互砸击。镀金油灯的光线中,前厅的岩之守卫者们正在为他们的生命而战。攻打他们的是一些穿着黑色盔甲的巨大形体,那些形体的肩膀要比守卫者们的头顶还高,它们像是一些巨大的男人,头脸上却生出丑恶的尖角和羽毛,突出的兽口和鸟喙盖住了应该是嘴鼻所在的地方。它们的双足末端有的套着靴子,也有的只长着一双爪子或硬蹄——兽魔人。它们挥舞着形状诡异的长钉战斧、钩形长枪和镰刀形的弯剑劈砍人们的身躯。在它们中间还有一名魔达奥,也披着黑色的甲胄,皮肤却像蛆一样惨白,就像用无血的尸肉做成的亡灵,在地面上来回游移滑动。 在城堡的某个地方,警报骤然响起,又如猝死一般沉寂。随之又有其他不止一处的警报响起,鸣响警报的是黄铜做的大钟。 岩之守卫者们仍在作战,他们的数量要多于兽魔人,但地上的尸体中,人类的数量更要远超过兽魔人。就在兰德看到战局的时候,魔达奥刚刚用一只手撕去一名提尔队长的半张脸,用握在另一只手中的黑死刃刺穿了一名守卫者的喉咙,同时,它的身体像蛇一样扭曲成诡异的角度,躲开了守卫者刺来的长矛。守卫者们一直以为这些东西只是用来吓唬小孩子的旅人传说,现在它们活生生地出现在面前,他们的神经已经濒临崩溃。有人丢了宽边头盔,扔掉长矛,想要逃跑,却被一个兽魔人用重斧将头颅砸个碎烂。另一个人盯住魔达奥,突然尖叫着转身奔逃。魔达奥迈出蛇一般的步子,挡在他的面前。再过不了多久,战场上的所有人类都会逃走的。 “隐妖!”兰德喊道,“到我这里来,隐妖!”魔达奥立定脚步,仿佛它从未曾移动过。它苍白、无眼的面孔转向兰德,恐惧跟随着它的凝视,如同空气中的涟漪,漫过兰德四周,却被兰德因为阳极力而获得的冰冷镇静挡在了他的体外。边境国有一句俗话:“无眼者的凝视就是恐惧。”兰德曾经相信隐妖会像骑马一样骑乘阴影,侧过身的时候就会消失,这些古老的迷信其实没有很大的错误。 魔达奥向他移来,兰德跳过门口的死尸,在他落地时,他的靴子在积了一层鲜血的黑色大理石地面上滑了一下。“岩之力量!”他在跳跃中就已经高声呼喊,“岩之屹立!”这些战号还是他在提尔之岩不再屹立的那一晚听到的。 他觉得背后的房间里传来一个焦急的喊声:“傻瓜!”但他没时间去注意兰飞儿,或是关心她会做些什么。落地时脚步的踉跄差点要了他的命,他手中的金红色焰剑在他挣扎着保持平衡的同时刚好挡开魔达奥的黑刃。“岩之力量!岩之屹立!”他必须将守卫者召集起来,否则,他就只能单独面对魔达奥和二十名兽魔人。“岩之屹立!” “岩之屹立!”他听到有人在响应他,随后又是一个喊声,“岩之屹立!” 隐妖如同毒蛇一般游移向前,交叠在它胸前的甲叶如同一层蛇的鳞片,它的进攻甚至比闪电更加迅猛。最初的一段时间里,兰德只能勉强挡住魔达奥的一次次斩击。这种黑色的金属在煞妖谷山麓之下的萨坎鞑铸就,如果碰到他没有护甲的皮肉,会造成不停溃烂的伤口,几乎像他肋下的伤口一样难以医治。每一次黑色的毒剑与金红色的至上力之刃相撞,都会在房里激起一片灼目的蓝白色光华。“这次你死定了,”魔达奥的话语锉磨着兰德的耳膜,如同枯死的树叶被揉碎的声音,“我会将你的血肉丢给兽魔人,再亲自带走你的女人。” 兰德以最大的冷静和努力战斗着。这名隐妖知道该如何使用一把剑,但他终于抓住一个机会,一剑垂直斩在黑剑的剑身上。随着一阵如同冰块落进熔铁的嘶嘶声,金红色的焰剑切过了黑色的钢刃。兰德的下一击让无眼者的头颅飞离了它的肩膀,砍断骨骼的震动摇晃着他的胳膊,漆黑的血液从它断开的脖子里喷涌而出。但这怪物并没有摔倒,仍然在用手中的断剑盲目地戳刺着,无头的躯体踉跄前行,漫无目的地打击着空气。 随着隐妖的头颅滚落在地板上,仍然在战斗的兽魔人相继栽倒。它们尖叫,踢蹬,用生满长毛的双手撕扯着脑袋。这是魔达奥和兽魔人的弱点,魔达奥并不信任兽魔人,它经常用一种兰德并不明白的方法与兽魔人建立连结,这种连结显然保证了兽魔人的忠诚,但也让它们无法在魔达奥主人丧命之后继续生存下去。 仍然站立的守卫者们已经不超过两打,他们没有丝毫迟疑,立刻三三两两地用长矛不停地猛刺面前的兽魔人,直到它们再也做不出任何动作。有些人击倒了无头的魔达奥,但无论他们如何攻击这只妖怪,它一直在疯狂地向四周挥砍着黑剑。随着兽魔人陷入彻底的死寂,人们才能听到不多几个受伤的人类发出阵阵呻吟和抽泣。倒在地板上的人类比暗影生物要多许多,血液覆盖了地面,人们几乎无法看到铺地的黑色大理石。 “别管它,”兰德对那些仍然在攻击魔达奥的守卫者们说,“它已经死了,隐妖总是不想承认它们的死亡。”岚曾经和他说过这件事,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来到提尔之岩以前,他也见过不停垂死挣扎的隐妖。“去照顾那些伤者吧!” 人们盯着这具表面已经布满了伤口、却还在不停挥剑的无头躯体,颤抖着向后退去,嘴里叨念着“潜伏者”——这是提尔人对隐妖的称呼,而他们以前只是用这个称呼吓唬吓唬小孩子。一些人开始在地上的尸堆中寻找还活着的人,将不能站立的幸存者拖到一边,帮助受伤较轻的人站起来。被留在原地的人类躯体占了倒下的人的绝大多数。从伤者自己染血的衬衫上撕下布条作绷带匆忙地包扎,就是现在惟一的救治手段。 这些提尔人不再像他们先前看上去那样漂亮了。他们的胸甲不再放光,甲冑上满是凹口和磨痕,鲜血浸染的伤口污损了曾经华丽的金黑色外衣和马裤。有些人丢了头盔,不止一个人靠在长矛上,仿佛那是惟一支撑他们不会倒下的东西,也许那真的是。他们喘着粗气,脸上显出狂野的表情,那是一种战场上的男人特有的痛苦,混杂了赤裸裸的恐怖和盲目的麻痹。他们目光游移地望着兰德,眼神中包含着畏惧和逃亡的欲望,仿佛这些怪物都是兰德从妖境中召唤出来的。 “擦干净这些矛锋,”兰德对他们说,“隐妖的血如果在金属上存留太长时间,就会像酸一样将金属烧坏。”大多数人都慢吞吞地遵从了他的指示,他们为寻找揩血的材料而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才纷纷撕下死去同胞的外衣。 又是一阵打斗声从走廊远处传来,喊声和金属的碰撞声都很模糊。这些守卫者已经服从了他的两个命令,现在是确认他们是否会有更多行动的时候了。兰德转身背对着他们,目光穿过前厅,向战斗声传来的方向望去。“跟着我,”他命令身后的人们,并举起手中的火焰剑,提醒他们他是什么人,同时心中希望这样的提醒不会让一根长矛刺入自己的后背。他要冒这个险。“岩之屹立!为了提尔之岩!” 片刻之间,他自己空洞的脚步成为圆柱厅堂间惟一的声音,随后,他的身后传来嘈杂的脚步声。“为了提尔之岩!”一个男人的声音喊道。紧接着又是另一个声音:“为了提尔之岩和真龙大人!”更多的声音重复着这个口号:“为了提尔之岩和真龙大人!”兰德加快脚步,小跑着率领由23名血迹斑斑的战士组成的军队,冲向了提尔之岩的深处。 兰飞儿在哪里,她在这场冲突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兰德没时间去思考这些。死人散布在城堡的走廊里,躺倒在血泊中,有守卫者、仆人,还有艾伊尔人,也有女人。穿着亚麻轻衣的贵族和羊毛外套的仆人以相似的姿势扑倒在地面上,显然是在逃跑时被杀死的。兽魔人并不在乎它们杀死的是谁,杀戮是它们的乐趣。魔达奥更加可怕,半人总是将死亡与痛苦当成它们的荣誉。 再往前走,提尔之岩彻底陷入了沸腾。一群群兽魔人狂暴地冲过走廊,有时候有魔达奥统率着它们,有时候只是兽魔人。它们与艾伊尔人和守卫者作战,砍倒没有武装的人,然后又开始追猎其他人。兰德带领着他的小部队,冲向每一只他们看到的暗影生物。他的焰剑轻易就切穿皮肉和黑色的铠甲。在隐妖面前,不会退缩的只有艾伊尔人,兰德总是越过兽魔人,直接冲向隐妖。有时候,一名死掉的魔达奥也会让十几、二十几只兽魔人一同丧命,有时候魔达奥也会单独地死去。 追随兰德的守卫者中有一些倒下了,再没有起来,但不断有艾伊尔人加入他们,他们的人数很快就增加了将近一倍。一群群在激烈的战斗中被冲散的人们喊叫着四下奔逃,有些人甚至发出了疯痴的笑声。跟在兰德身后的人也不断地被战团冲散,又会有新的人加进来,直到开始跟随他的23个人一个都不剩。有时候,兰德只是孤身作战,或者是跑进一段除了他之外只有死尸的走廊,向远处传来战斗声音的地方冲去。 他跑进一段柱廊中,身后跟着两名守卫者。在他前方,是一段两边有许多门户的长廊。他在那里看见了沐瑞和岚,他们的身边围满了兽魔人。两仪师高昂着头,如同传说中战争的女王,怪兽的躯体在她四周爆成一团团火焰,露出的空隙却立刻被更多的怪兽填满。它们六到八只为一群,不停地从两边的门户里冲出来。岚的剑如疾风般劈向那些躲过了沐瑞的火焰的兽魔人。护法的两颊都浸染了鲜血,但还是冷静地使出一个个招式,仿佛是在一面镜子前操演武艺。这时,一只狼嘴兽魔人拿着一根提尔长矛向沐瑞的后背刺去,岚仿佛脑后生了眼睛,一旋身,斩断了那只兽魔人的膝盖。兽魔人跌倒在地,嚎叫着,却还是将矛尖刺入了岚的身体;而另一只兽魔人同时笨拙地用斧背砸在护法身上,让他弯下了双腿。 兰德什么也做不了,已经有五只兽魔人冲到他和他的两名追随者面前,它们全都长着猪嘴、獠牙和公羊角。它们要用纯粹的体重将其他人类撞出这段柱廊。五只兽魔人可以毫无困难地杀死三个人类,除非这三个人之中有一个是兰德。它们的铠甲在兰德的焰剑下与普通的布衣并没有区别。一名守卫者死了,另一名为了追击受伤的兽魔人而离开了兰德,那是五只兽魔人中惟一还活着的。当兰德赶回柱廊时,前面的走廊里只剩下浓重的焦肉气味和大堆烧焦的尸体,沐瑞和岚都不见了。 这是一场争夺提尔之岩的竞赛,或者是争夺兰德生命的竞赛。战斗在各处爆发,并迅速向外扩散,当一方势力被消灭的时候,才会停止。人类不仅要与兽魔人和魔达奥作战,人类还要和人类作战,暗影生物的身边还跟着暗黑之友。那是些衣着粗陋的家伙,看上去就像是逃兵和酒馆里的混混,他们像害怕提尔人一样害怕着兽魔人,同时又在不分彼此地攻杀着。还有两次,兰德看见兽魔人在与兽魔人作战,他只能假设这是因为魔达奥已经失去了对它们的控制,现在这些兽魔人已经完全变成了嗜血的猛兽。对于这些互相残杀的怪物,兰德总是匆匆将它们抛在身后。 又变成孤身一人的兰德跑过一个转角,冲进三名兽魔人中间,每个兽魔人都有他的两倍宽、一倍半高。其中一个在人脸上突起着钩状鹰喙的兽魔人,正从一具提尔女贵族的尸体上砍下一只胳膊,另外两个兽魔人在一旁急切地看着,舔着它们的兽嘴。只要是肉,就是兽魔人的食物。兰德不知道这场突然的遭遇让哪一方更吃惊,是他还是兽魔人,但先恢复过来的是他。 鹰喙兽魔人第一个倒下,它的盔甲和肚子同样被划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一招万棘蜥蛇本该解决掉另外两个,但刚刚倒下的那只兽魔人仍然在拼命挣扎着,一脚蹬在兰德腿上,让他踉跄了一下,手中的焰剑只削去了一片兽魔人的铁甲,随后刺入另一只兽魔人体内。那只兽魔人狠命空咬了一下它的狼吻,扑倒在兰德身上,巨大的身躯将兰德压在石板地上,同时也压住了兰德的右臂,让他无法挥出焰剑。仍然站立的兽魔人举起它的长钉战斧,带着笑容靠近兰德,仿佛迫不及待地要让它的野猪嘴和獠牙尝到兰德的血肉。而兰德还在挣扎着移动身体,想要吸进一点空气。 一把镰刀形的弯剑将那野猪嘴一劈两半,切口一直贯穿到脖子。 那把剑被从野猪的头颅中拉出来,第四只兽魔人向兰德高声嚎叫,露出两排山羊齿,两只耳朵在羊角边不住地抽搐。然后,它转身就跑,坚硬的蹄子敲在石板地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兰德有些晕眩地从兽魔人的尸体下面爬出来。一只兽魔人救了我,兽魔人?兽魔人黏稠乌黑的鲜血流满了他的脸颊。在走廊远端,与羊角兽魔人逃跑方向相反的地方,一片蓝白色的闪光中,两只魔达奥出现在兰德眼前。它们彼此争斗着,用仿佛没有骨骼的柔软身躯发出一连串闪电般的攻击。其中一只魔达奥将另一只逼到一个十字路口时,那片闪光就消失了。我一定是疯了,一定是这样。我疯了,这一切都只是疯狂的梦。 “你不顾一切危险,盲目地奔跑,狂乱地挥舞着那把……那把剑。” 兰德转过身,看见了兰飞儿。她已经让自己的面容又恢复成女孩的样子,看上去并不比他年纪大,也许还更加年轻。她提起自己的白色裙子,走过那具提尔女贵族残破的身体,那样子就像是跨过一根倒在地上的圆木。 “你搭建了一个小茅屋,”她继续说道,“而你弹指就能拥有许多大理石宫殿。你本可以毫不费力地拥有那些兽魔人的生命和灵魂,而你却几乎被它们杀死。你一定要学习,加入我吧!” “这是你干的?”兰德问,“那只兽魔人,救了我的那只?那些魔达奥?都是你干的?” 她盯着兰德,过了许久,才带着遗憾的神情微微摇了摇头:“如果你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如果你还以为会有这样的好运,那你就死定了。除了你我之外,没有人知道我的立场,我喜欢这种方式,你不要以为我会公开帮助你。” “你的帮助?”兰德吼道,“你想让我转向暗影,只凭这样的花言巧语,你没办法让我忘记你是谁。”他开始导引。兰飞儿撞在一堵墙上,沉重的压力让她发出一阵呻吟。兰德维持着这股压力,让她四肢摊开地悬在一副狩猎织锦上,雪白色的长裙也完全平贴在墙上。他是如何屏障艾雯和伊兰的?他必须想起来。 突然,兰德飞过走廊,撞进了兰飞儿对面的一堵墙里,像一只虫子般被死死地压在那里,几乎无法呼吸。 兰飞儿并没有呼吸困难的样子:“无论你能做什么,路斯·瑟林,我都能做得比你更好。”虽然仍旧紧贴在墙上,她却显得泰然自若。不远处传来战斗的喧嚣,又随着战场的移走而渐渐消失。“你生疏地使用着你能力里最小的一块残片,一步步远离可以让你碾碎所有敌人的地位。凯兰铎在哪里,路斯·瑟林?依旧像一件没用的装饰品,被摆放在你的卧室里吗?你真的以为只有你的双手能持有它?现在你已经解除了它的封印,如果沙马奥在这里,他就会拿起它,用它来攻击你。即使是魔格丁也会拿走它,让你无法使用它,她能用它从任何一位男性使徒那里换取无数的好处。” 兰德努力对抗压住他的力量,但除了能左右摆摆头之外,他什么动作也做不了。凯兰铎落进男性弃光魔使之手,这个想法所带来的恐惧和颓丧几乎将他逼疯。他不停地导引,想探察压住他的是什么样的力量,但伸展出去的至上力却察觉不到任何东西。如同出现时一样突然,那股力量在瞬间消失,他从墙上跌落在地,仍然奋力挣扎了几下,才发觉自己已经自由了,而这一切似乎与他的努力毫无关系。 他望向兰飞儿。兰飞儿依然悬在那里,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仿佛正在河边散步。她正在哄骗他,要将他引入她的怀抱。兰德犹豫着是否要放开她,如果他将能流固定在那里,就这样离开,她也许会为了获得自由而撕碎半个提尔之岩,也可能会有一只经过的兽魔人将她当成是提尔之岩里的普通人而杀死她。一名弃光魔使的死并不会让兰德难过,但想到就这样留下一个女子,或者是其他任何人,让她无助地等待着被兽魔人虐杀,兰德无法让自己下这样的决心。瞥了一眼她平静如水的表情,兰德排除了自己的犹豫。只要她还能导引,提尔之岩中就没有任何人与物可以伤害她,如果他能找到沐瑞屏障她…… 再一次,兰飞儿夺走了他做决定的机会,剧烈的能流冲击几乎将兰德推倒,她轻巧地跳落在地上。兰德愣愣地盯着她从那堵墙壁上出现的缺口离开,一边还不疾不徐地掸扫着她的裙子。“这不可能,你做不到。”兰德愚蠢地喘着大气,而她只是向他轻轻一笑。 “如果要拆散一股能流,我不必看到它。我只要知道它是什么、在哪里就可以了。你看,你有许多需要学习,希望你能喜欢这样。你总是这么顽固又自大,让人感到不舒服。当你对自己的状况不是那么有信心的时候,就感觉好一些。那么,你忘记凯兰铎了?” 他仍然在犹豫。弃光魔使之一就在他面前。他却完全无能为力。转过身,他奔向凯兰铎。她的笑声似乎一直跟在他身后。 这一次,兰德没有去攻击兽魔人和魔达奥,除非它们挡了他的路,否则,他只是不顾一切地在城堡的台阶上全力奔跑,他的火焰剑为他劈开了一条血路。他看见了佩林和菲儿。佩林抡动战斧,菲儿擎着匕首护卫他的后背。兽魔人像是害怕他的战斧一样害怕他黄色眼睛的瞪视。兰德将他们甩在身后,没有再看第二眼。如果有弃光魔使得到凯兰铎,他们都无法活着看到明天的日出了。 他气喘吁吁地跑进圆柱前厅,跳过仍然躺在那里的守卫者和兽魔人,向凯兰铎冲去。他撞开双扇房门,非剑之剑正躺在它的金玉座架上,反射着落日的余晖,光华璀璨,等待着他。 现在,它就在他的眼前,安然无恙,他却不愿意去碰它。他曾经使用过一次凯兰铎,真正意义上的使用,但只有一次。他知道拿起它会发生什么事,它从真源中牵引的力量要远远超过任何人类在没有帮助的情况下能掌握的。他不情愿地消去手中的金红色焰剑,当剑刃消失时,他几乎再次将它召唤回来。 拖着脚步,他绕过那具灰人的尸体,缓缓地将双手放在凯兰铎的剑柄上。它很冷,如同长夜中的水晶,但它并不像水晶那样光滑到会从掌中滑脱。 一阵寒意让他抬起头。一只隐妖站在门口,犹豫着,它惨白色的面孔,无眼的凝视,正对准了凯兰铎。 兰德经由凯兰铎将自己拉进了阳极力,非剑之剑在他的手中绚烂夺目,仿佛他正握着正午的晴天。至上力将他盈满,如同固形的雷电劈入他的身体,污染也如同黑色的洪流,要将他淹没。白热的熔岩在他的血管中脉动,在他体内的冰冷可以冻结太阳。他必须承受这一切,否则他就会像一枚烂熟的瓜一样爆开。 魔达奥转身逃走,却在眨眼间变成了瘫在地上的一堆黑色的布块和甲片,一股油腻的微尘飘起在空中。 直到导引结束,兰德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虽然他刚刚的举动可能救了他一命,但他并不清楚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只有一点可以确定,当他握住凯兰铎的时候,没有任何事情能威胁到他的生命,在他体内脉动的至上力如同这个世界的心跳。有凯兰铎在手中,他无所不能。至上力在撞击他,那是撞碎山脉的重锤。一条导引的细线将魔达奥化成浮尘的残体,和它的衣服甲胄一同扫进了前厅,另外一滴至上力将它们烧成了灰烬。他走出房间,去猎杀那股前来猎杀他的力量。 又有一些怪物来到了前厅。另一只隐妖和一群瑟缩的兽魔人站在厅柱的另一边,死死地盯着飘在空气中的飞灰,那是一只魔达奥最后的残渣。看到兰德和他手中闪耀的凯兰铎,兽魔人纷纷发出兽类的嚎叫,隐妖仿佛已经因为惊骇而陷入了麻痹。兰德没有给它们逃走的机会,他以稳定的步伐迈向它们,一股股导引着至上力,火焰从暗影生物脚下的黑色大理石中咆哮而出,猛烈的高温让兰德自己也不得不抬起一只手挡在眼前。当他走到它们刚才所在的地方时,火焰已经消失,除了大理石上一个灰暗的圆痕,什么都没剩下。 他走回提尔之岩内部,每一只被他看见的兽魔人和魔达奥都在盘旋的火焰中化成了灰烬。它们在与艾伊尔人和守卫者们作战时被他烧死,在杀戮拼命用捡来的矛剑保护自己的仆人时被他烧死,在寻找更多猎物时被他烧死,在逃跑时被他烧死。他开始加快脚步,小跑变成飞奔。他跑过无助地躺在地上的受伤者,跑过已经僵硬的死者。这还不够,他的速度还不够快,虽然他已经杀死了几十个兽魔人,但它们仍然在这里不停地杀人。 他突然停下脚步,这是一条宽阔的走廊,他的身边躺满了尸体。他必须再做些什么他还没有想到的事。至上力在他的骨骼间游走,那是纯粹的火的精髓。他没想到的……至上力冻住了他的骨髓。一个能杀死所有这些妖物的办法,在同一时刻杀死所有这些妖物的方法。阳极力上的污染在他体内滚动,山一般的秽烂时刻要将他的灵魂淹没。举起凯兰铎,他开始从真源吸取力量,直到他忍受不住,要在迸射的火焰中大声嘶吼。他必须把它们全都杀死。 就在天花板下方,他的头顶上,空气开始缓缓地形成漩涡,愈转愈快,形成一道道红色、黑色和银色的螺旋形条纹。旋涡猛烈地搅动着,不停地向内部塌陷,更加剧烈地沸腾,随着转动,愈来愈小。 汗水从兰德的脸上滚落。他仰头望向那个漩涡,却不知道那是什么,也数不清他和这一团乱流之间连接着多少道能量的丝线。乱流在向内塌陷的同时,却变得愈来愈重。凯兰铎的光芒也变得愈加强烈,让人无法直视。兰德闭上眼睛,光芒似乎穿过他的眼睑,仍旧在灼烧着他的瞳仁。至上力在他身体中奔涌而过,狂怒的洪流要将他的一切都冲入那个漩涡。他必须放开那个漩涡,没有别的选择。他强迫自己睁开眼睛,那种感觉就像是看着全世界的雷暴被压缩成兽魔人头颅大小的一团。他必须……必须……必须…… 就是现在。这个想法如同一阵轻快的微笑,飘过他知觉的边缘。他切断了不停从体内冲出的能流,只留下那个仍在旋转的东西。它的旋转却像是一个钻头,正在钻穿他的骨骼。就是现在。 闪电随之出现,如同银色的溪流,向天花板左右两侧延展开去。一只魔达奥从一条侧廊中走出来,没有容它走出第二步,六条闪电猛地击中它,将它炸成了碎片。其他的电流继续向外飞窜,伸进了每一条走廊,每一秒钟,那团漩涡里还会爆出更多的闪电。兰德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是怎么做的。他只能站在原地,因为充盈在体内的至上力而颤抖,这股至上力仍然在通过螺旋向他头顶提供着能量,也时刻要将他彻底摧毁。他能感觉到兽魔人和魔达奥的死亡,感觉到闪电击中它们,烧尽它们的生命。他能杀死任何地方的这些妖物,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他知道。有凯兰铎在,他无所不能。而他也知道,这样的尝试一定也会杀死他自己。 闪电随着最后一只暗影生物的死亡而消失,漩涡向内爆成一股强风,但凯兰铎依旧闪耀如同烈日,兰德依旧在至上力中颤栗。 沐瑞出现在他面前,距离他有十几步远,双目直视着他。她的衣衫洁净如新,蓝色丝绸上的每一道皱褶都恰到好处,不过她的几束头发终究还是显出了一些凌乱。她看起来很疲倦,也非常惊骇:“你怎么……你做了什么?我没办法相信。”岚出现在她背后,快步向他们走来。他的手中还拿着剑,脸上染着血渍,外衣破损得相当严重。沐瑞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兰德,但她伸出一只手,挡住了正要走过来的岚,仿佛兰德是一个巨大的危险,连岚也不能靠近。“你……还好吗,兰德?” 兰德将目光从她身上挪开,望向一具黑发女孩的躯体。她几乎还是个小孩子,四肢摊开躺在地上,睁大的眼睛正对着天花板,凝结的血块让她胸口上的衣服变成了黑色。他伤心地弯下腰,拨开覆在女孩脸上的发丝。光明啊,她还只是个孩子。我太迟了,为什么我不早点这样做?一个孩子啊! “我会找人照顾她的,兰德,”沐瑞柔声说道,“现在你没办法帮她了。” 他的手掌在凯兰铎的剑柄上剧烈地抖动,让他几乎无法握住非剑之剑。“有了它,我能做任何事。”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沙哑低沉,“任何事!” “兰德!”沐瑞急迫地呼喊。 他不会听的。至上力就在他的体内,凯兰铎喷发着火焰,他就是至上力。他开始导引,将能流灌入孩子的身体,寻觅着,尝试着,摸索着。女孩蹒跚地站立起来,四肢的动作显出不自然的僵硬和紧张。 “兰德,你不能这么做,不可以!” 呼吸,她必须呼吸。女孩的胸口开始一起一伏。心脏,必须跳动。已经变得黏稠黑暗的血液从她前胸的伤口处缓缓渗出。活过来,活过来,烧了你!我不是有意迟误的。她的眼睛凝望着他,上面仿佛盖上了一层薄膜,那是死亡的阴翳。泪水悄悄滚落他的面颊:“她必须活过来!治好她,沐瑞,我不知道怎么做,治好她!” “死亡不能被医治,兰德,你不是造物主。” 紧盯着这双死去的眼睛,兰德缓缓地撤去了至上力。站立的躯体僵硬地栽倒,这已经是一具尸体了。他猛地向后甩头,发出悲怒的嚎叫,狂野如同战场上的兽魔人。道道火舌带着他的挫败与痛苦抽击着四周的墙壁和天花板。 颓然的,他松开了阳极力,将它推走,那就像推开一座巨大的山岩,推开他自己的生命。力量随着至上力流出他的身体,但污染仍然存在,无边的黑暗要将他压倒在地。他必须用凯兰铎撑住身体,才能勉强站立起来。 “其他人呢?”说出这句话让他感到异常艰难,他的喉咙撕裂一般的疼痛,“伊兰、佩林,还有其他人呢?我是不是也耽误了他们?” “不算太迟。”沐瑞平静地说。但她依然没有靠近兰德。岚做好了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她和兰德之间的准备。“你不能……” “他们还活着?”兰德喊道。 “还活着。”沐瑞向他保证。 兰德松弛而疲倦地点了点头,他竭力不去看那个女孩的身体。三天的等待,他只是为了享受几个偷来的香吻。如果他在三天以前就有所行动……但他必须在这三天里学习知识,一些归纳在一起就会对他有很大用处的知识,如果他能的话。至少,他所做的对他的朋友们来说还不算太迟。 “这些兽魔人是怎么进来的?我不认为它们能像艾伊尔人那样爬过城堡的高墙,至少不会在太阳仍然高悬的时候。太阳还在吗?”他摇摇头,赶走了脑子里的迷雾。“不管发生了什么事,这些兽魔人到底是怎么潜进来的?” 回答他的是岚:“今天下午的时候,八艘装粮食的大驳船停在提尔之岩的码头上,很显然,没有人曾经怀疑为什么运粮船会从上游下来……”他加重了这段话的语气,其中显出轻蔑的味道,“……以及它们为什么会停在城堡的码头上,为什么船上的人都将舱口紧紧封闭,直到黄昏。大约两个小时之前,来了一队三十辆的马车,它们被认为是某个领主或其他什么人从乡下返回城堡的队伍。当马车和船上的帆布被掀开时,跳出来的全部是半人和兽魔人。我不知道除此之外,它们还有没有其他的潜入路径。” 兰德再次点点头,这个动作让他差点跪摔在地上。突然间,岚闪到兰德面前,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拉起来。沐瑞用手扶住他的脸,一阵寒意涌过他的身体,不是那种全力医疗时彻骨的寒冷,但这股寒意迅速将他的疲倦带出了体外,至少是大部分疲倦。他的体内仍然留下了一个种子,仿佛他已经在田里锄了一整天的地。他从凯兰铎上抬起身体,岚小心翼翼地望着他,确定他是否真的能够独自站立,或者这名护法也许只是不能确定他有多么危险,心智是否依旧健全。 “我故意留下了一些倦意,”沐瑞对他说,“今晚,你需要休息。” 睡眠,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没时间睡眠,但他还是点了点头。他不想让沐瑞干涉他的行动,不过,他还是说出:“兰飞儿在这里,这不是她干的,她是这么说的,我相信她。你看起来并不觉得惊讶,沐瑞。”兰飞儿对他的帮助会让沐瑞惊讶吗?有什么事能让她惊讶?“兰飞儿在这里,我和她交谈过,她不想杀死我,我也不想杀死她,而你丝毫不觉惊讶。” “我怀疑你是否有能力杀死她,至少现在还怀疑。”她瞥了凯兰铎一眼,黑色的眼睛微微一闪,“除非你有了助力。我也怀疑她是否会尝试杀死你,至少现在我还不知道。我们对于弃光魔使所知甚少,而关于兰飞儿的信息,我们掌握的最少,但我们确实知道,她爱路斯·瑟林·特拉蒙。不过,如果凭这个就说她对于你是安全的,肯定过于武断。除了杀死你,她可以对你造成很多伤害。我只是认为,只要她觉得有可能赢回路斯·瑟林,她就不会杀死你。” 兰飞儿想要他,那个被母亲们用来吓唬孩子,却没有几个母亲会当真相信的夜之女。她真的吓坏了他,但现在他却有些想笑。他曾经因为看一眼艾雯以外的女人而有罪恶感,而艾雯并不想要他。但至少,安多的王女想要吻他,一个弃光魔使声称爱着他,这几乎能让人发笑了,但还不够完全。兰飞儿似乎是在嫉妒伊兰。那个浅色头发的贱货,她是这么称呼伊兰的。疯狂,太疯狂了。 “明天。”他转身从他们面前走开。 “明天?”沐瑞说。 “明天,我会告诉你我要做什么。”他会告诉沐瑞一些事。想象着如果将自己的一切告诉沐瑞,她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兰德又想笑了。但他真的清楚自己的一切吗?兰飞儿差不多给了他最后一块拼图,但她自己并不知道。今晚,他又前进了一步。握住凯兰铎的手在微微颤抖,有了它,他能做任何事。我还没有疯,没有疯到会为所欲为。“明天。今晚我们都需要好好睡一觉,光明会做出安排。”明天,他会开始释放另一种闪电,也许能救他,也许会杀死他的闪电。他还没有疯。 第十一章 危机四伏 套上罩衫,艾雯深吸了一口气,将那枚石戒指放在床头柜上一本打开的书旁边。这枚戒指上布满了棕色、红色和蓝色的斑点与条纹。对于一根手指来说,它的内径有些大,而且形状也不合适,扁平的戒指呈现扭曲的形状,用指尖沿着戒指的一边滑动,在从内外两面滑过戒指的上下沿之后,指尖会回到出发的那一点。虽然看起来似乎是不可能,但这枚戒指确实只有一个边。没有这枚戒指,她也许会失败,她将它放在一边,并不是为了要让自己失败。她早晚要尝试脱离这枚戒指,否则她就永远都在梦想游泳的时候却只是浸湿一点脚趾。也许,现在就是应该尝试的时候,这就是原因。 厚重的皮封书书名是《塔拉朋之旅》,由坎多人爱瑞安·罗马尼在五十三年前写成,这是根据作者在书里的第一行写上的日期判断的。这么短的时间,坦其克不该发生什么巨大的变化。而且,这是她找到的惟一一本上面的图画还有些用处的书,大多数书本里只有一些国王的肖像,或者是凭空想象出来的一些战役场面。 黑暗布满了两扇窗户,不过灯光非常明亮,床头柜的镀金烛台上立着一根点燃的蜂蜡长蜡烛。这是她自己去取来的,这样的夜晚,不该再为了一根蜡烛而支使女仆了。大多数仆人都在照料伤患,或是为他们的爱人哭泣,或是在接受别人的照料,她们有限的医疗能力只能用在那些有生命危险的人身上。 燕子浮雕床柱的大床旁边,有两把高背椅,上面坐着伊兰和奈妮薇。她们都在竭力掩饰自己的焦虑,掩饰的方法却不一样。伊兰努力装出一副严肃而平静的样子,只有在她觉得艾雯没看她的时候,会担心地皱一下眉,咬咬下唇。奈妮薇完全是一副轻松而充满信心的样子,那是一种在被她抱上病床时也能够感到宽慰的表情。但艾雯认得她的那双眼睛,它们告诉艾雯,奈妮薇也在害怕。 艾玲达双腿交叠坐在门边,灰褐色衣服与深蓝色地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一次,艾伊尔女子将她的长刃匕首插在腰带的一侧,另一侧则挂上了她的箭囊,四根短矛横放在她的膝头。她的皮革小圆盾就放在手边,盾上放着她的角弓,被插在能用皮带绑在她背上的鞣革弓匣里。今晚之后,艾雯再不会因为她的全副武装而挑剔她了,艾雯自己也很想握着一道时刻能投掷出去的闪电。 光明啊,兰德做了什么?烧了他吧,他几乎像隐妖一样吓坏了我,也许比隐妖更糟糕。这不公平,为什么他能做到那样,而我却连其中的能流都看不到? 她爬上床,将那本皮封面的书放在膝盖上,皱起眉看着一幅坦其克的雕版地图。实际上,上面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十二座堡垒围绕着海港,守卫着三座满是丘陵的半岛上的城市。沃兰那是东方的半岛,中间的是马赛塔,卡派尼半岛最靠近爱瑞斯洋。没有用。有几个大广场,一些开阔地应该是公园,几座远古的统治者纪念碑。全都没有用。几座宫殿看起来倒有些奇怪,比如卡派尼半岛上的大圆环。在地图上,它只是个圆环,但作者描述它是一座巨大的集会地,可以让数千人在里面观看赛马和照明者的烟火表演。在马赛塔半岛还有一座王者圆环,它比大圆环更大。沃兰那半岛上有一座帕那克圆环,只比王者圆环小一点,照明者行会的礼堂也被标在地图上。这些全都没有用,书中的文字肯定也不会有用。 “你确定你想不用戒指进行尝试?”奈妮薇平静地问。 “确定。”艾雯也尽量平静地回答,她的胃像她今晚看到第一个兽魔人时那样剧烈地抽搐着。那只兽魔人抓着那个可怜女子的头发,像杀兔子一样切开她的喉咙,女子的尖叫声也像濒死的兔子一样。杀死那只兽魔人并没有让艾雯好受一些。那名女子已经死了,就像那只兽魔人一样,只有她的尖叫声萦绕在艾雯的脑海,久久挥之不去。 “如果这没有用,我可以戴着那枚戒指继续尝试。”她斜过身,用拇指的指甲在蜡烛上划了一道,“烧到这里时叫醒我。光明啊,真希望我们能有一个时钟。” 伊兰朝她笑了笑,笑声微微有些颤抖,听起来几乎不像是装出来的。“卧室里的时钟?我母亲有十几个时钟,但我从没听说过在卧室里放时钟的。” “嗯,我父亲有个时钟,”艾雯嘟囔着,“那是全村惟一的时钟,我真希望它能在这里。你觉得那根蜡烛在一小时之内能烧到那里吗?我不想睡太久。一烧到那里,你们一定要立刻叫醒我,立刻!” “我们会的,”伊兰安慰她,“我保证。” “那枚石戒指,”艾玲达突然说,“既然你不用它,艾雯,就不能有人——我们之中的某个人——借助它和你在一起吗?” “不能。”艾雯低声说。光明啊,真希望她们都能和我在一起。“不过,还是要谢谢你这么想。” “只有你能使用它,艾雯?”艾伊尔女孩继续问道。 “我们都能使用,”奈妮薇回答,“即使是你也可以,艾玲达。使用它的女人不需要有导引能力,只要在睡着时让它接触自己的皮肤就可以了。就我们所知,男人或许也能使用它。但我们并不像艾雯那样清楚特·雅兰·瑞奥德,以及那个世界的规则。” 艾玲达点点头:“我明白。一个女人在不了解情况的时候会犯下错误,而她的错误能杀死她自己,也能杀死其他人。” “没错,”奈妮薇说,“梦的世界是一个危险的地方,这就是我们了解的。” “但艾雯会小心的。”伊兰对艾玲达说着,却明显是想让艾雯听到,“她保证过,她只是去看看,小心地看一看!不会再多做什么。” 艾雯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那幅地图上。小心。如果她没有那么满怀妒忌之心看守着她的扭形戒指(她认为那是她的,白塔评议会也许不会同意她的看法,但她们并不知道她拥有它),如果她让伊兰和奈妮薇多用几次那枚戒指,现在她们很可能就知道该如何与她同行了。但她并不是因为后悔这个才会躲避两位同伴的目光,她只是不想让她们看到她眼中的恐惧。 特·雅兰·瑞奥德,看不见的世界,梦的世界。它不是普通人的梦境,虽然普通人也会偶尔掠过特·雅兰·瑞奥德,那时他们总是做着如生活一般真实的梦。特·雅兰·瑞奥德就是真实,在这看不见的世界中,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只是发生的方式不同寻常。在那里发生的一些事,并不会影响现实世界——一扇门在梦的世界中被打开,在现实世界中仍然会是关闭的;一株在那里被砍倒的树,在这里仍然会屹立如初;但一名女子会在那里被杀死,或者被静断。“不同寻常”只是对那里的一种粗浅描述,在这看不见的世界中,与现实世界对应的所有地方都是开放的,也许那里还对应着其他的世界。任何地方都可以到达,或者至少可以到达这个地方在梦的世界的镜像。因缘的编织在那里可以得到解读——过去、现在和未来——只要解读的人了解方法。能进行这种解读的人就是梦卜者。自从珂芮宁·尼达死去之后,白塔就再也没有过梦卜者了,而那已经是将近五百年前的事情。 确切地说,是四百七十三年,艾雯心想,或者到现在是四百七十四年了?珂芮宁是什么时候死的?如果艾雯能在白塔完成初阶生的训练,在那里进行见习生的学习,也许她就能知道了。有太多她要知道的,她却没有时间去了解。 一张特法器的清单就放在艾雯的口袋里,其中大多数都小到可以装进衣袋里,这些特法器在黑宗两仪师逃离白塔时全被偷走了。她们三个各有一份这样的清单,这些被盗的特法器中,有十三件的旁边写着“用途不明”和“最后研究者为珂芮宁·尼达”。但如果两仪师珂芮宁真的没发现它们的用途,艾雯倒是清楚其中一项功用:它们可以提供特·雅兰·瑞奥德的入口,也许不像那枚石戒指那样容易,也许使用它们需要导引,但它们确实能做到这一点。 有两件特法器已经从吉尔雅和亚米柯身上追回:一只直径三寸、两边都雕刻着紧密的螺旋花纹的铁盘;一块长度不超过艾雯手掌的薄片,显然是由纯净的琥珀所制,却硬得能在钢铁上刻出痕迹,薄片中央雕刻着一个入睡的女人。亚米柯对于这两件东西的功用供认不讳,吉尔雅亦然。在沐瑞对吉尔雅进行了一次单独审讯后,这名暗黑之友的面容异常苍白,对待女孩们也多了一份以前没有的礼貌。将一股魂之力导引进入这两件特法器中的一件,它们就会带你进入睡眠,以及特·雅兰·瑞奥德。伊兰曾经简单地对它们进行过测试,确实起作用,虽然她只看见了提尔之岩内部和摩格丝在凯姆林的王宫。 无论尝试的时间有多么短暂,艾雯并不想让伊兰进行这种尝试。当然,她的不愿意并不是出于嫉妒,而且她的抗议也不算非常强烈,因为她害怕伊兰和奈妮薇会听出她声音里有着什么。 追回了两件特法器,意味着还有十一件仍在黑宗手里,这就是艾雯所害怕的。十一件能够带领女子进入特·雅兰·瑞奥德的特法器,全部由黑宗两仪师掌握着。当伊兰在看不见的世界进行短暂旅行时,她很可能会遇到在那里等待她的黑宗两仪师,或者她会在没有发觉的时候就与她们不期而遇。这个想法让艾雯的胃止不住地抽搐。现在,她们等的是她了。但是不太可能,至少不太可能蓄意为之——她们怎么会知道她正在进来——然而在她进去时,她们还是有可能就在那里。她能对付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除非她遭到突袭,但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可是如果她们真的要突袭她呢?如果她们是两三个在一起呢?如果莉亚熏、蕾娜、加丝玛·埃米、洁安·凯德和所有其他黑宗两仪师都在一起呢? 皱眉看着地图,她让自己松开已经握得关节泛白的手。今晚的灾祸让每一件事都变得急迫,如果暗影生物能够进攻提尔之岩,如果一名弃光魔使能突然出现在他们中间,她就不该再因为恐惧而畏缩不前。她们必须知道要做什么,她们必须在亚米柯含混的故事之外寻找其他的线索,其他有用的线索。她希望能知道马瑞姆·泰姆的囚笼是否正在被运往塔瓦隆的途中,希望她能进入玉座的梦境,将知道的一切告诉玉座。也许对于一位梦卜者来说,这一切都是有可能的,但她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做得到。于是,坦其克就变成她惟一能进行探察的目标。 “我一定要一个人进去,艾玲达,只能这样。”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平静而稳定,但伊兰还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艾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仔细查看这份地图,她已经将它印在脑海里,包括所有相关的与无关的。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也会存在于梦的世界,当然,梦的世界的内容会比这个世界更多。她已经确定了自己的目的地。她翻开书中的另一页,这是书里惟一一处用雕版画描绘的一座建筑物,对应着地图上标出的名称是——帕那克宫。如果她出现在一个房间里,却不知道它在城中的位置,那将是毫无意义的,但也许这一切的努力都毫无意义。她将这个想法推出了自己的脑海,她必须相信她们有机会找到线索。 这幅雕版图里有一座穹顶很高的大房间,一根绳子拴在房柱齐腰高处,目的是阻止人们过于靠近墙边的一些架子和敞开的壁橱,那里面展示着一些物品。大多数展示品都模糊不清,除了立在房间远端的那一个。制作这幅绘图的艺术家努力地突显出那里的一副巨大骨架,使得这幅画剩余的一切都成了它的陪衬。这副骨架有四根粗重的腿骨,艾雯能认出来的只有这个,它的高度至少有十二尺,超过了艾雯身高的两倍。圆形的头颅像牛头一样长在贴近双肩的地方,看起来完全能让一个小孩爬进去。从这幅图来看,它似乎有四个眼窝。这副骨架让这个房间与其他房间有了明显的区别,艾雯绝不可能将它误认为其他东西,虽然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即使作者知道,他也没有在这本书中写出它的名字。 “但帕那克究竟是什么?”她一边问,一边将书放在身旁。她已经将这幅图研究了十几遍,“所有的作者似乎都以为看书的人知道这个。” “坦其克的帕那克在权威上与国王相当。”伊兰像是背诵书本一般地回答,“她负责地方税务、进口关税和国民税捐,而国王的职责是将这些款项使用在正确的地方。帕那克控制国家侦骑和法庭,但最高法庭是国王的管辖范围,当然,军队属于国王,除了帕那克军团,她……” “我并不真的想知道。”艾雯叹了一声。她只是想说些话,迟一些去做她必须要做的事。蜡烛愈烧愈短,她正在浪费宝贵的时间。她知道该如何走出梦境,如何唤醒自己,但梦的世界的时间和真实世界并不一样,在那里很容易迷失轨迹。“烧到那道痕迹就叫醒我。”她说着。伊兰和奈妮薇低声抚慰着她。 躺回到她的羽毛枕头里,一开始,她只是凝望着天花板,在脑海里描绘着蓝天、白云和飞翔的燕子。她并没有看见它们。 这些日子里,她的梦一直都很可怕。兰德出现在那些梦里,如同山岳一般高峻。他走过一座座城市,碾碎脚下的建筑,尖叫着的人群如同蚂蚁般从他面前逃开。尖叫的人变成了兰德,他被重重铁链锁紧。兰德筑起了一堵墙,他在墙的一边,而她和伊兰,还有其他陌生人在另一边。“一定要这样,”他一边堆砌石块,一边说,“我不会让你们在这个时候阻止我。” 这些还不是噩梦的全部。她梦见了艾伊尔人在互相攻打,彼此杀戮,甚至扔掉武器,如同疯子一般四处乱跑。麦特在和一名霄辰女子摔跤,女子和他之间连着一根看不见的绳索。一匹狼——她确定那是佩林——正在和一个男人战斗,那个男人的面孔不停地发生变化。加拉德将全身裹在白色中,仿佛正披着他的裹尸布,而盖温的眼里充满了痛苦和憎恨。她的母亲在痛哭流涕。 这些梦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知道它们有着特殊的含意。它们丑恶而可怕,她却不清楚它们到底代表着什么。她怎么敢奢望能在特·雅兰·瑞奥德之中找到任何讯息或线索?但她没有别的选择,除非选择无知。然而,她不可能做出这种选择。 尽管忧心忡忡,想要入睡却不是很大的问题,艾雯早就精疲力竭了。闭上眼睛,呼吸变得沉重而有规律,她将自己的意识固定在帕那克宫殿的那个房间和里面的巨型骨架上。沉重而有规律的呼吸。她还记得使用石戒指的感觉,走进特·雅兰·瑞奥德的过程。沉重——规律——呼吸。 艾雯后退半步,倒吸一口气,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喉咙上。近看之下,这具骨架甚至比她预想的还要巨大,经过漂白的骨骼变得晦暗而干燥。她站在它前面,拦人的绳子在她背后。那是一条白色的绳子,有她的手腕那么粗,显然是用丝编成的。她毫不怀疑,这里就是特·雅兰·瑞奥德。一切的细节都那么真实而细腻,即使是她从眼角瞥到的那些东西也是如此。在确定身处何方的时候,她能够察觉到这里和一个普通的梦有什么样的区别。而且,它感觉起来……是正确的。 她向阴极力敞开了自己。在梦的世界,即使是手指上留下的一道伤痕,醒来时也仍然会存在。如果在这里被至上力杀死,或者是被剑、棍棒杀死,在真实世界都将无法再醒来。她不想在这里有任何一个虚弱的瞬间。 她身上穿的不再是入睡时的罩袍,而是一套与艾玲达的衣服很像的艾伊尔服装,只是衣料是红色的锦缎,就连脚上齐膝的软靴也是红色皮革制成的,也许这种软皮做手套更合适,衣服则全部用金线缝制,上面还装饰着缎带。她向自己微微笑了笑,在特·雅兰·瑞奥德那里,身上的衣服是根据穿戴者的意愿决定的。显然,她思想中的一部分做好了迅速行动的准备,而另一部分却想要去参加舞会。这样可不行。红色渐渐褪成灰色与褐色,外衣、裤子和靴子完全变成了枪姬众的模样。不过,这样在一座都市中并不会比较好。突然间,她的身上换成了菲儿一直穿着的暗色窄裙,高领的贴胸上衣,长袖子,在裙子的侧面有一道长而窄的开叉。现在竟然会担心这种事情,真是愚蠢。没有人会在他们的梦里看见我,普通的梦无法到达这里,我就算全身赤裸也没有关系。 这个想法出现的时候,她真的全身一丝不挂,她的脸立刻羞得通红。当然,就像她洗澡时一样,没有人会过来看她的裸体,但她还是匆忙地穿回了那身暗色的裙装,一边警告自己要记得脑海中的一闪念,在这里会如何对现实状况产生影响。这种情况在拥抱至上力时尤其明显。伊兰和奈妮薇以为她知道很多,她确实知道一点看不见的世界的规则,但这里还有成百上千条规则是她不知道的。她必须学习它们,如果她真的是继珂芮宁之后,白塔第一个梦卜者。 她仔细地观察那巨大的颅骨。她在乡下长大,知道动物的骨骼应该是什么样子,但她还是没见过有四个眼窝的颅骨。现在仔细看上去,下面的两个应该是生长牙齿的地方,它们中间应该是原来鼻子所在的位置。也许这是一只极为巨大的野猪,但这个颅骨和她见过的猪颅骨并不一样,它的身上承载着久远的历史,非常久远的历史。 因为体内的至上力,她能感觉到这样的事情。这里和现实世界一样,在导引的时候自身的知觉会变得异常灵敏。她能感觉到五十尺高的天花板上,镀金的石膏浮雕里细小的裂缝,抛光的白石地面上看不见的坑洼,这些看不见的缝隙遍布在地板的所有地方。 房间非常巨大,差不多有六百尺长,宽度有长度的一半。细长的白色圆柱成行排列,白色的丝绳围绕房间,挡住了所有的墙壁,只有在顶着双尖的拱门旁边才有中断。在厅中的地面上还立着许多抛光的木架和橱格,里面同样放着许多物品,周围也用白绳围住。在天花板下面,一扇精致的小雕窗穿透了墙壁,透射进充足的阳光。很显然的,她梦见自己要在白天进入坦其克。 “一个关于古老纪元的宏大展览,展品可以追溯到传说纪元和传说纪元之前。展览对所有人开放,即使是平民也可以进来。每个月会有三天时间开放展览,节日期间也会开放。”爱瑞安·罗马尼在书中就是这样记述的。他用华丽的词句描述了作为展品的无价之宝昆达雅石雕像,全套一共六件,放在一个玻璃匣中,陈列于大厅的正中央。在展览开放的日子里,一定会有四名帕那克的私人卫士看守这件宝物。他还用两页的篇幅描述了一些传奇兽类的骨架,“从没有活着被人看见过”。艾雯确实能看到一些这样的骨架。在大厅的一边,有一具看起来有点像熊的骨架,但一头熊不该有两颗艾雯的前臂那么长的门齿。与之相对的另一边是一具有些纤细的四足兽骨架,它的脖子长到令人咋舌,使它的颅骨伸到了大厅一半的高度。沿着大厅墙壁还摆放着更多的奇异骨骼,与它们外表显示的悠久历史相比,提尔之岩仿佛刚刚才建成一样。从围绳下面钻出来,她缓步朝大厅门口走过去,并不时四下打量着。 一个表面满是风雨蚀痕的女人石像,看上去身上没穿一丝一缕,但她的长发裹住了全身,一直垂到她的脚踝。从外形看,它与同一只匣子里的其他雕像并没有区别——每个雕像都不比艾雯的手大多少——但它让艾雯有一种似曾相识、柔软而温暖的感觉。艾雯相信,它是一件法器。她很奇怪白塔为什么没有设法从帕那克宫拿走它。一只精细扣结的项圈和两只手镯由黯沉的金属打制而成,这套东西被放在一个单独的架子上,艾雯看到它们的时候,心中止不住一阵颤栗。她感觉到黑暗与痛苦伴随着它们,古老到难以追溯的痛苦,却又鲜明得如同入肉的利刃。一样银色的东西被放在另一边的橱格里,形状是一个三角的星星嵌在一个圆环里。艾雯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材料,它比金属还要柔软,上面满是刮痕和凿痕,但它的感觉比那些远古的骨骼还要古老。从十步以外,艾雯就能从它上面感到一种傲慢与空虚。 有一样东西,真的看起来很眼熟,虽然艾雯说不出为什么。它被塞在墙角的一个橱格里,仿佛摆放它的人不知道它是否值得被展示出来,那是一座破碎雕像的上半段,用一种闪亮的白石雕成——一名女子单手高举,掌中擎着一枚水晶球,她的面容平静庄重,充满了智能的威严。如果雕像还是完整的,应该有三尺高。但为什么它让艾雯感到如此熟悉?那名女子仿佛正在呼唤艾雯,要艾雯把她拾起来。 直到艾雯的手指在那具破损的雕像周围合拢,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跨过了围绳。愚蠢,我甚至还不知道它是什么,她心想。但一切已经太迟了。 当她的手抓住雕像的时候,至上力立刻在她的体内汹涌澎湃,急不可待地冲入那座雕像,又冲击回来,如此反复不停。水晶球闪烁不定,不停地爆发出耀眼的光芒,每一次光芒的爆发,艾雯都觉得有无数根利针刺入她的脑髓。她痛苦地抽泣了一声,松开握住雕像的双手,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头颅。 雕像落在地板上,裂成几块,水晶球则彻底碎成齑粉。针刺的感觉消失了,只剩下关于疼痛和恶心的灰暗回忆,让她的膝盖不住颤抖。艾雯用力闭紧眼睛,让自己不会看见房间在自己的眼中晃动。那座雕像一定是一件特法器,但为什么她只是碰碰它,就会被伤成这样?也许是因为它是残破的,也许,因为残破,它无法再实现以前的功能。艾雯甚至不想去思考它原先的功能是什么。测试特法器是一种危险的行为,至少在造成危害之前就被打碎了,至少在这里是被打碎了。为什么它好像是在召唤我? 恶心的感觉逐渐消退,艾雯睁开了眼睛。那座雕像又回到了橱格里,恢复成她第一次看见它时的完整模样。特·雅兰·瑞奥德中总是会发生奇怪的事情,但这件事的诡异远远超过了她能承受的限度。这不是她到这里来的目的,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找到离开帕那克宫的路径。重新跨过围绳,她匆匆向门外走去,同时竭力让自己不要奔跑起来。 宫殿中没有半个生命,至少是没有人类的生命。艾雯的面前是一个大院子,院子中央的巨大喷泉池里,五颜六色的鱼儿欢快地来回游动。工艺精美的圆柱走廊环绕在院子周围,点缀在走廊上方的阳台都装饰着缎带般的石雕花边。喷泉池水的表面漂浮着一层莲叶,白色的花朵足有宴会中使用的盘子那么大。在梦的世界里,一个地方的样子会和被称为现实世界的那个地方完全相同,只是除了人以外。精心打制的黄金灯架沿着走廊排列,上面的烛芯都没有燃烧过的痕迹,但艾雯能从那些蜡烛上面闻到一股芳香的脂气。脚踏在颜色鲜亮的地毯上,没有扬起半点尘灰,但这片地毯肯定从没有人打扫过,至少在这里没有过。 恍惚间,她看见有一个走动的背影出现在她前方,那是一个男人,身上穿着镀金的精致铠甲,一顶装饰着白色鹭羽的尖顶金盔被他夹在腋下。“爱尔达?”他微笑着喊道,“爱尔达,过来看我啊!我被任命为帕那克军团的首席将军了,爱尔达?”他向前迈出一步,仍然在高声呼喊着,突然间,人影消失了。那不是梦卜者,甚至不是一个像她使用石戒指,像亚米柯使用铁盘那样使用特法器的人。只是一个在梦境中无意间擦过特·雅兰·瑞奥德的人,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也不知道这里有着什么样的危险。人们有时会在做梦时进入特·雅兰·瑞奥德,死在那里,也在现实世界中猝死在床上。现在那个人显然已经离开这里,回到了一个普通的梦中。 提尔之岩里,床边的那根蜡烛正在燃烧,她在特·雅兰·瑞奥德中的时间也正在被一段段烧掉。 艾雯加快了脚步,走向通往外界的那座高大的雕刻门,门外是一道宽阔的白色阶梯,阶梯连接着一座巨大而空旷的广场。坦其克跨过陡峭的小山,向每一个方向延展,白色的建筑物重重相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是几百座纤细的尖塔和差不多同样数量的尖顶圆塔,其中有一些镀上了金帛。帕那克圆环是一堵由白石砌成的环形墙壁,位于宫殿之外不到半里的地方,它比帕那克宫稍微矮一点。帕那克宫矗立在艾雯视线所及之内最高的一座山丘上。现在她站在这段漫长阶梯的顶端,足以看到西方波光粼粼的海面,许多小山余脉伸入海面,形成一道道港湾,城市其余的部分就座落在那里。坦其克比提尔更大,也许比凯姆林还要大。 有那么多地方需要去搜寻,艾雯甚至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开始。她要寻找黑宗两仪师出现的迹象,又要寻找可能会针对兰德的危险,但前提是这两者真的存在于此。如果她真的是一位梦卜者,并且经过了运用这种异能的训练,她肯定会知道应该寻找些什么,要如何解释她在这里看到的情景,但现存于世的人里没有人能教导她。艾伊尔的智者们应该会知道如何阐解梦境,艾玲达却极不愿提起那些智者们,所以艾雯也没有问过其他的艾伊尔人。如果她能找到一位智者的话,也许智者能教导她。 她向广场迈出一步,突然间,她来到了另一个地方。 巨大的岩石尖锥在她周围耸立,炙热的环境吸干了她呼吸中的湿气,阳光似乎穿透了她的衣服,正直接烧灼她的肌肤,吹到她脸上的气流仿佛刚刚从火炉中喷涌出来。向远方望去,几乎是完全裸露的大地上只有零星几株低矮的枯树、很少的几片硬草,以及她不认识的一些多刺植物。不过,她还是认出了面前的野兽是一只狮子,即使她以前从没见过活的狮子。它趴在不到二十步远的一条岩石裂缝里,慵懒地甩动着带有一团黑毛的尾巴。狮子并没有看艾雯,而是看着另一个方向百步以外的地方,那里有一只浑身硬毛的大野猪,一边低声哼着,一边在一片荆棘树丛的根部刨挖着,根本没注意到蜷伏在树上的艾伊尔女子,正准备掷出手中的利矛。这名女子的衣着就像提尔之岩中那些艾伊尔人一样,她用束发巾围住头部,只是没盖住自己的脸。 是艾伊尔荒漠,艾雯难以置信地想,我跳到了艾伊尔荒漠!我什么时候才能学会控制自己的思绪? 艾伊尔女子全身纹丝不动,现在她的目光从野猪那里转移到艾雯身上。但如果说那是一头野猪,它的样子又不完全符合艾雯的认知。 艾雯确信那名女子不是一位智者,根据她以前了解到的信息,智者并不会穿上枪姬众的服装,想成为智者的枪姬众必须“放手弃枪”。这一定是一名在梦中进入特·雅兰·瑞奥德的艾伊尔女子,就如同宫殿里的那个男人。如果当时那个男人转过身,他也会看见艾雯。艾雯闭上眼睛,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脑海中一个清晰的坦其克影像上——大厅中那副巨大的骨架。 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那副骨架再次出现在她面前。这一次,她注意到所有这些骨块全是被丝线串在一起的,串连的手艺非常精巧,以至于旁人很难看出加工的痕迹。那个举着水晶球的半段雕像仍然被放在橱格里它的位置上。艾雯没有走近它,也没有走近让她感到无比痛苦和酸楚的黑色项圈和手镯。那件外形为女子石雕的法器向她发出丝丝诱惑。你想拿它做什么?光明啊,你到这里是来观看、搜寻的!仅此而已,继续进行你的任务,女人! 这一次,她很快就找到道路,回到了那座广场。时间的流逝在这里与在现实世界并不相同,伊兰和奈妮薇时刻都有可能叫醒她,而她现在甚至什么都还没有做。没有更多的时间可以浪费了,她从现在开始,必须小心注意自己的心思。不能再去想什么智者了,但即使是这样的警告也会让她跑到别的地方。把精神集中在要做的事上,她用力地对自己说。 她快步穿过这座空旷的城市,有时还会小跑一段。石板路的街面不停地上下起伏,盘旋回转,所有的拐弯都是弧形的。一路上,除了绿背的鸽子和淡灰色的海鸥,艾雯没有见到一个人。每当她靠近这些鸟群的时候,它们就会全部振翅高飞,发出一片震耳欲聋的拍翅声。为什么有这么多的鸟,却没有一个人?飞虫从艾雯的头边嗡嗡飞过,她能看见蟑螂和甲虫在阴影中匆匆爬过。一群骨瘦如柴、色彩斑驳的狗,从艾雯前面很远的地方缓步跑过街道。为什么会有狗? 她努力让自己回想起为什么会来到这里。黑宗两仪师会留下什么样的痕迹?这里是否会存在针对兰德的危险?大多数建筑物都涂了一层白色的石膏,而那些石膏有许多已经破碎崩裂了,经常会露出下面陈腐的木材和浅褐色的砖块。只有那些高塔和大型建筑物(艾雯认为那些都是宫殿)是用白色的石头砌成的,不过,即使是这些巨石上也已经出现了裂缝。只不过这些裂缝太小,不容易被眼睛看到,只有艾雯能够透过体内的至上力感觉到它们。这些裂缝如同蛛网一般密布在高塔和圆顶上,也许这其中有着某些意义,也许这意味着坦其克的居民并没有对这座城市善加看护。这完全有可能。 一个男人突然尖叫着出现在空中,朝艾雯面前的地面直坠下来,吓了艾雯一跳。而且她才刚刚看清那个男人身上松垂的白色裤子和被透明面纱盖住的浓密胡须,他就消失了,那时他和石板路面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三尺。如果他撞在特·雅兰·瑞奥德的地面上,他就会被别人发现死在床上。 他和那些蟑螂一样毫不重要。艾雯这么对自己说。 也许那些建筑物里面隐藏着什么。这是个疯狂的希望,能够实现它的机会相当渺茫,但几乎陷入绝望的艾雯会尝试任何一种方法,几乎是任何一种方法。时间,她还剩下多少时间?她开始从一个房间的门口跑向另一个门口,不停地将头探进商店、客栈和民居之中。 客栈的大厅里,桌子和长凳等待着客人的光顾,和排列在架子上、反射着昏暗光线的锡镴杯盘一样,都摆放得整整齐齐。这间店铺整洁得如同老板在清晨时刚刚打开店门一样。一家裁缝店的柜台上排放着一捆捆布匹;一家刀剪铺的货架上陈列着打好的刀剪;肉铺的架子和挂钩上仍然空空如也。无论用手指拂过什么地方,都看不到一点灰尘,一切都洁净得可以让艾雯的母亲满意。 在比较狭窄的街道两旁,是一幢幢民居。样式简单的平顶建筑,外面刷着一层白色的石膏,沿街的方向并没有窗户。屋子里,冰冷的壁炉边上和有雕花腿的桌子周围,摆好了供一家人围坐的长椅,桌子上放着家庭主妇们用来装点房间的最好的花碗和浅盘。衣服挂在墙钉上,锅子吊在从天花板垂下来的钩子上,日常家居的小工具被放在长凳上,都在等待着主人来使用。 艾雯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便转身往回走去。又往回走了十几个门口,她朝某间与现实世界对应的一个女子住屋内又多看了一眼。那里几乎与她第一次看见时一样,几乎一样,只是原来放在桌上的红色条纹碗变成了细长的蓝色花瓶;原先放在壁炉旁的一张长椅上放着一件破损的马具,还有用于修补它的工具,而现在它们已经被挪到了门边,上面的东西变成了一个缝纫篮子和一件小孩穿的裙子。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改变!艾雯寻思着。但是话说回来,难道这里的一切就应该丝毫不变吗?光明啊,我什么都不知道! 街道对面有一座马厩,白色石膏斑驳脱落,露出大片的砖块。艾雯跑过去,拉开马厩的一扇大门。干草覆盖着泥土的地面,就像艾雯见过的其他马厩一样,但畜栏中没有一头牲口。没有马,这是为什么?干草中传来一阵沙沙声,让艾雯知道,畜栏里并非空无一物,这里有老鼠。它们差不多有十几只,全都肆无忌惮地盯着艾雯,鼻子一抽一抽地嗅着她的气味。没有一只老鼠逃跑,甚至连躲闪一下也没有,就好像这里是它们的地盘,而艾雯只是一个无礼的闯入者。尽管比它们大上许多,艾雯还是后退了一步。鸽子、海鸥和狗,飞虫和老鼠,也许只有智者才能知道这些都是为什么。 转瞬之间,她又回到了艾伊尔荒漠。 尖叫一声,她仰面朝天摔在地上,那只满身粗毛、野猪般的生物正朝她直冲过来,看上去足有一匹马驹那么大。它不是猪,艾雯终于看清了这只野兽的样子。现在它正敏捷地从她身上一跃而过,长嘴里长满了锋利的牙齿,每只脚上有四只蹄子。艾雯的思想很平静,但看着它晃动着巨大的身躯跑过满地的碎石,还是不禁全身发抖。如果被它踩上一脚,她一定会骨折,或者更糟,那些利齿可以像狼牙一样撕裂她的身体。她会在醒来时也带着这些伤口,如果她还能醒来的话。 焦热的砾石烙着艾雯的后背,如同烧热的煤渣。艾雯爬起身,对自己生着气。如果她不能将精神集中在自己要做的事上,她将一事无成。坦其克才是她要注意的,她必须全力注意那个地方,不能分心。 艾雯停止了掸裙子的动作,她看见那名艾伊尔女子正在十步以外的地方,用锐利的蓝眼睛看着她。这女子的年龄和艾玲达差不多,并不比艾雯大,但从她的束发巾中散出的头发几乎是纯白的颜色。她手中的短矛已经做出了投掷的姿势,在这个距离,她是不会失手的。 在传说中,艾伊尔人对于未经许可就进入荒漠的异乡客会毫不留情。艾雯知道,她能用风之力捆住一名女子和她的矛,让那名女子停滞在原地,但风之力的能流是否可以维持到艾雯抽身的时刻?这样做会不会反而激怒她,一旦获得自由就发动攻击,而那时艾雯是否已经离开了这里?如果行事不慎,她很可能带着一根贯穿身体的艾伊尔利矛回到坦其克。如果她将能流固定住,那名女子就会留在特·雅兰·瑞奥德,直到有别人来将能流解开,如果再遇到那头狮子或那只野猪般的生物,她将毫无自卫能力。 不,她只需要这女子放下手中的矛,让她能感到安全地闭上眼睛,回到坦其克,回到她要做的事情上去。她不能再因为这些飘忽不定的念头而耽误时间了。她并不确定只是在睡梦中进入特·雅兰·瑞奥德的人,是否会像这个世界中其他的威胁一样危险,足以伤害她,但她现在绝不打算冒险试一试这根艾伊尔矛有多锋利。艾伊尔女子应该在片刻之后就会消失,但如果没有行动,她可能等不到那个时候。 改变自己的穿着是一件很轻松的事。这个想法刚一出现,艾雯已经穿上了和女子一样的灰褐色服装。“我不会伤害你。”她让自己的外表显得很平静。 女子并没有放下手中的武器,相反的,她紧皱起眉头说道:“你没有权利穿凯丁瑟,女孩。”艾雯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地站立着,头顶的阳光灼烧着她的肌肤,大地炙烤着她赤裸的双脚。 片刻之间,艾雯不敢置信地张大了嘴,随后又因为地面的炽热而从一只脚跳到另一只脚。她没有想过改变别人也是有可能的。有那么多的可能,有那么多规则,而她对此仍旧知之甚少。她迅速让自己穿上了一双结实的鞋子,还有在腿侧开叉的裙装,同时还让艾伊尔女子的衣服消失。为了做到这一点,她必须导引阴极力。这女子刚才一定是将精神完全集中于让艾雯赤身裸体。艾雯同时准备好了一股至上力,打算在这女子要掷矛时将短矛捆住。 这回吃惊的是艾伊尔女子,她一松手,短矛掉落在地上。艾雯抓住机会,闭紧双眼,回到了坦其克,出现在那只大野猪的骨架前面,不管它到底是不是野猪。这次,她根本没看那东西一眼,她已经厌倦了这些像野猪或是不像野猪的家伙。她是怎么做到的?不!如果再去想那些怎么样或者是为什么,我又会被拉走。这一次,我要钉死在这边。 不过,她确实犹豫了。就在刚才她闭上眼睛的时候,她似乎在艾伊尔女子背后看见了另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正在看着她们两个,那是个金发的女人,手里拿着一把银弓。你正在让无稽的幻想占据你的头脑。你以前听过太多汤姆·梅里林的故事了。柏姬泰早就死了,除非有瓦力尔号角的召唤,否则她不会从坟墓中回来。死去的女人,即使是传说中的英雄,也肯定不会做梦进入特·雅兰·瑞奥德。 平静了片刻,除去脑子里所有的胡思乱想,她跑回到了广场上。还剩下多少时间?整座城市都要搜查,时间在片刻不停地流逝,而她却还像一开始一样毫无所获。如果她能知道该找些什么,该去什么地方找就好了。在梦的世界里,奔跑似乎并不会让她感到疲倦,但即使她跑得再快,她也没办法在伊兰和奈妮薇叫醒她之前跑遍整座城市。她不想双手空空地回去。 一个女人突然出现在广场上的鸽子群中,她穿着一身淡绿色的睡袍,那种轻薄的布料和贴身的样式一定会让贝丽兰满意。她的黑头发被梳成了几十根细长的辫子,脸部直到眼睛的地方被一片透明的薄纱盖住,纱料的样子很像是刚才那个坠落的男人盖住胡子的面纱。鸽子纷纷飞起,那个女人也随鸽子们一起滑过离她最近的屋顶,然后又突然消失了。 艾雯笑了笑,她一直都梦到自己像鸟儿一样飞翔,毕竟,这只是一个梦。她跳起在空中,一直向上,一直冲向了那些屋顶。当她想到这种情形有多么荒谬——飞行?人类不会飞!——的时候,她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她立刻努力让自己相信飞翔这件事,身体很快就恢复了平稳。她做到了。这是一个梦,她在飞行,风吹过她的脸,她想放声大笑。 她飞过帕那克圆环,在那里,成排的石砌座椅从最高的墙顶一直排列到地面中央一片宽阔的泥土广场边缘。想象着那么多人聚集在这里,观看由照明者行会亲自举行的烟火表演,在艾雯的家乡,烟火是一种非常稀有的享受。在她的记忆里,伊蒙村放烟火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放烟火,大人们都像小孩子一样高兴。 她如同一只猎鹰般飞过屋顶,掠过宫殿和豪宅,民居、店铺、仓库和马厩都在她遥远的下方。她滑过有黄金尖杆和青铜风向标的圆顶,被花边一样的石阳台围绕的高塔,车场里停放着推车和运货马车。城市半岛顶端的大港和半岛之间水道的码头上,排列着成串的船只,马车和船看上去都缺乏修理。但艾雯依然没有发现她能认出来的与黑宗两仪师有关的迹象。 她想过在脑海里显示出莉亚熏的模样——她很清楚那个娃娃脸两仪师的相貌,浓密的金色发辫,自鸣得意的棕色眼睛,还有那两片总带着一丝冷笑的蔷薇色嘴唇。想象莉亚熏的样子也许能让她出现在那个黑宗两仪师身边。但如果这个方法奏效了,她也许会发现莉亚熏也在特·雅兰·瑞奥德里,也许还会有别的黑宗两仪师,她并未对此做好准备。 艾雯突然想到,如果现在有黑宗两仪师在坦其克,在这个特·雅兰·瑞奥德中的坦其克,那她无疑就是她们眼中最明显的目标。任何人朝天上看一眼,都能注意到一个正在飞行的人,这个人没有在片刻之后就消失,反倒是一直留在这个世界里。想到这里,艾雯流畅的飞行轨迹立刻变得歪歪扭扭,她迅速落到屋檐以下的地方,沿着街道以更缓慢的速度漂浮,但她的速度还是疾如奔马。也许她会闯进一群黑宗两仪师中间,但她没办法让自己停下脚步,等着她们过来。 愚蠢!她恼怒地责骂着自己,愚蠢!她们现在也许知道我在这里了,她们可能已经在设置陷阱了。她开始考虑是否离开这个梦,回到提尔的床上去,但她至今仍然一无所获,虽然她不确定是否能在这里有所收获。 一个高个子女人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街道上,她身材苗条,却穿着宽大的褐色裙子和白罩衫,在肩头披着一条褐色围巾,一块折叠的白手绢绑在她的前额,束起了一直垂到腰际的白色头发。尽管衣着朴素,她却戴着许多黄金和象牙的项链与手镯,她将双拳叉在腰际,盯着艾雯,眉头紧锁。 另一个愚蠢的女人出现在她不该出现的地方,又不相信她所看见的。艾雯心想。她知道所有莉亚熏同党的面貌,这个女人绝对不是她们其中的一员。但这个女人并没有立刻就消失,她一直站在那里,看着迅速接近的艾雯。她为什么不离开?为什么?哦,光明啊!她真的是……艾雯紧抓住能流,开始编织闪电,开始编织束缚那个女人的风之力罗网,却被震惊与匆忙打乱了步调。 “把你的脚放在地上,女孩。”那个女人喊了一声,“想找到你已经够麻烦了,更别提你还像鸟一样乱飞。” 艾雯突兀地停止了飞行,她的脚重重地落在街道上,让她踉跄了一下。是那个艾伊尔女子的声音,但这是一位比那个女子苍老许多的妇人。仔细打量,她并不像艾雯想象的那么老,实际上,她看起来比那头白发给人的印象要年轻许多。这个声音,再加上那双锐利的蓝眼睛,艾雯确定她就是那个女子。“你……不一样了。”她说。 “在这里,你可以改变自己的样貌。”那个女人的声音有一点困窘,但只有一点,“有时候,我喜欢回忆……这不重要。你是从白塔来的?她们已经很久没有过梦行者了,很久很久。我是艾密斯,属于塔戴得艾伊尔的九谷氏族。” “你是智者?你是!你知道梦,你知道特·雅兰·瑞奥德!你能……我的名字是艾雯,艾雯·艾威尔,我……”她深吸了一口气,艾密斯不是那种可以轻易欺骗的女人,“我是两仪师,属于绿宗。” 实际上,艾密斯的表情并没有改变,只是眼角微蹙,这也许代表了她内心的怀疑。艾雯的年纪看上去并不足以成为正式的两仪师。但是,艾密斯只是说道:“我本来想让你光着身子站在那里,直到你请求穿上一些合宜的服装。那样穿着凯丁瑟,仿佛你是……你让我吃了一惊,那么自由地使用力量,将我的矛锋转向我自己。但无论你有多么强大,你并没有接受过完整的训练,否则你就不会以那种样子从我的猎场上冒出来,那显然不是你想做的事,还有刚才的飞行。你来特·雅兰·瑞奥德——特·雅兰·瑞奥德!——游览这座城市吗?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坦其克。”艾雯虚弱地说。她竟然不知道这里是坦其克,那艾密斯是如何跟踪她,找到她的?这名艾伊尔女子对于梦的世界的了解显然比自己要详尽得多。“你能帮助我吗?我正在寻找黑宗两仪师,她们是暗黑之友。我想,她们应该在这里,如果她们在这里,我必须找到她们。” “那么,它是真的存在。”艾密斯几乎是在耳语,“白塔中存在一个暗影跑者的宗派。”她摇了摇头:“你就像一个刚刚和枪矛结合的女孩,以为自己可以摔倒男人,跃过山脉。那样的女孩在跌出几块瘀青之后,会学到关于谦卑的重要一课。而你,则很可能只会得到死亡。”艾密斯看了一眼周围的白色建筑,面露苦色:“坦其克?在……塔拉朋?这座城市正在死亡,在自我吞噬,这里潜伏着黑暗与邪恶。这不是男人能造成的,女人也不行。”她若有所指地看了艾雯一眼,“你看不见它,也感觉不到,对不对?而你想在特·雅兰·瑞奥德中猎捕暗影跑者。” “邪恶?”艾雯立刻接口道,“那可能就是她们。你确定?如果我告诉你她们的长相,你能否确定是不是她们?我可以把她们的样子描述出来,详细到连最细的一根辫子也不放过。” “孩子,”艾密斯喃喃地说,“一个向父亲讨一只银手镯的孩子,而她并不知道手镯是如何买来的,如何做出来的。你还有许多要学,远比我现在能教给你的要多,来三绝之地吧!我会向所有氏族传话下去,有一位名叫艾雯·艾威尔的两仪师要来冷岩堡见我。告诉他们你的名字,给他们看你的巨蛇戒,你在荒漠中将畅行无阻。现在我并不在那里,但我会在你到来之前自鲁迪恩返回。” “求求你,你现在一定要帮助我,我需要知道她们是不是在这里,我必须知道。” “但我不能告诉你,我不认识她们,也不认识这里,这个坦其克。你一定要来找我,你现在所做的事充满了危险,比你所料想的更要危险许多。你一定要……你要去哪里?等一等!” 有什么抓住了艾雯,将她拖进黑暗。 艾密斯的声音跟随着她,空洞而微弱:“你一定要来找我学习,你一定……” 第十二章 坦琪克还是白塔 伊兰大大地松了口气,艾雯终于动弹两下,睁开了眼睛。在床脚,懊恼和焦急正从艾玲达的脸上消失,她很快就向艾雯抛来一个微笑。艾雯同样对她报以一笑。蜡烛看样子在几分钟前就烧过了那道痕迹,前后的时间差不多经历了一个小时。 “你好像不会再醒过来一样。”伊兰有些颤抖地说,“我拼命摇你,但你总是不醒。”她轻笑了一声,“哦,艾雯,你甚至吓到艾玲达了。” 艾雯伸出一只手,放在伊兰的胳膊上,用力握了握:“现在,我回来了。”她的声音很疲倦,汗水浸透了身上的罩衫。“我想,我有理由比预期停留得更久一些。下次我会更小心的,我保证。” 奈妮薇用力将大水壶放回到盥洗架上,一些清水从里面泼溅出来,如果艾雯再不醒来,她就要将整壶的冷水泼到艾雯的脸上去了。奈妮薇的表情很镇静,但那个水壶撞得洗脸盆摇晃了几下,溅出来的水一直流到了地毯上。“你有没有找到什么?或者那里……艾雯,如果梦的世界会阻止你回来,也许那里对现在的你还过于危险,你需要学习更多的知识。也许你去得愈频繁,回来时就愈困难。也许……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们不能冒失去你的危险。”她将双臂交叉在胸前,准备进行一场争吵。 “我知道。”艾雯几乎算是柔顺地说。伊兰的眼睛立刻睁得老大,艾雯从没有对奈妮薇这么柔顺过,从来没有。 艾雯拒绝了伊兰的帮助,自己挣扎着下了床,走到盥洗架前,用冷水冲洗脸和胳膊,然后脱掉已经被汗水浸透的罩衫。伊兰为她递上一件从衣橱里找到的新罩衫。 “我遇到了一位智者,一位名叫艾密斯的女人。”艾雯因为头还在罩衫里,所以声音有点模糊,她最后把头从领口伸出来,“她说我应该去找她,去学习关于特·雅兰·瑞奥德的知识,她会在荒漠中一个叫做冷岩堡的地方等我。” 艾雯说出智者的名字时,伊兰看见艾玲达的眼中掠过一丝闪烁,就向她问道:“你知道她吗?那位叫艾密斯的女子?” 艾伊尔女孩点头的姿势只能被形容为不情愿:“她是一位智者,一位梦行者。艾密斯原来是法达瑞斯麦的一员,她在前往鲁迪恩时放弃了枪矛。” “枪姬众?”艾雯喊了一声,“所以她会……没关系,她说她现在是在鲁迪恩。艾玲达,你知道冷岩堡在哪里吗?” “当然,冷岩是鲁拉克的守地,鲁拉克是艾密斯的丈夫。有时候,我会去那里看看,过去我经常会去那里,我的姐妹母亲,莲,是艾密斯的姐妹妻子。” 伊兰、艾雯和奈妮薇三人交换了个困惑的眼神。伊兰曾经以为自己从凯姆林的教师那里学到了许多关于艾伊尔的知识,但自从遇到艾玲达之后,她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孤陋寡闻。艾伊尔人的习俗和亲戚关系对她来说完全是一团乱麻。首姐妹的意思是有同一位母亲的姐妹;两个在智者面前发过誓的女孩也可以成为首姐妹。次姐妹的意思是说两个人的母亲是亲姐妹。如果两个人的父亲是亲兄弟,两个人就是父姐妹,这种关系比次姐妹更疏远一些。除此之外,剩下的就完全搞不清楚了。 “‘姐妹妻子’是什么意思?”艾雯有些犹豫地问。 “就是说,你们拥有同一位丈夫。”看到艾雯和奈妮薇在听到自己的这句话后眼睛瞪到不能再大,艾玲达不禁皱了皱眉。伊兰差不多预料到了这个答案,但她也不自然地抚了抚毫无皱褶的裙子。“你们的习俗不是这样的?”艾伊尔女子问。 “不,”艾雯虚弱地说,“不,不是的。” “但你和伊兰就像首姐妹一样关心彼此,如果你们之中没有人愿意离开兰德·亚瑟,你们又该怎么办?为他而决斗?让一个男人破坏你们之间的感情?如果是那样的话,你们都嫁给他不是更好吗?” 伊兰看了艾雯一眼。这个想法……她能做这样的事吗?即使那个人是艾雯?伊兰知道自己的双颊一定已经是一片绯红,艾雯却只是一副很惊讶的表情。 “但我想退出啊!”艾雯说。 伊兰知道艾雯这句话既是对艾玲达说的,也是对她说的,但沉重的念头仍然挥之不去。明真的看到兰德身边有三个女人?如果真是这样,那伊兰自己又该怎么办?如果那个女人是贝丽兰,我一定会掐死她,还有兰德!如果一定要有别人,为什么不能是艾雯?光明啊,我在想什么?她知道,自己正变得激动不堪,狼狈不堪,为了掩饰这一点,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轻快:“艾玲达,听你的说法,男人在这件事上好像毫无选择的余地。” “他可以拒绝。”艾玲达的语气仿佛是说,这是一个不言而明的问题,“但当女性有这样的要求时,如果他想要娶其中的一个,他就要同时娶她们两个。请不要感到不高兴,但我知道你们这里,一个男人能要求一个女人嫁给他的时候,真的感到很吃惊。一个男人应该表露他对某位女子的心意,然后等待那名女子提出要求的。当然,有些女人会设法令男人倾心,但提出要求的权利在女人手中。其实我对这些事了解得不多,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想成为法达瑞斯麦,我一生想要的只是长枪和我的枪之姐妹。”她最后这几句话说得非常用力。 “没有人要让你结婚。”艾雯安慰地说。艾玲达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奈妮薇大声清了清喉咙,伊兰怀疑她想到了岚,她的双颊确实出现了明显的红晕。“艾雯,我想,”奈妮薇的语气有一点过于积极热切,“你没有找到你正在寻找的,否则你现在就该说些什么了。” “我什么都没找到,”艾雯抱歉地回答,“但艾密斯说……艾玲达,艾密斯是什么样的女人?” 艾伊尔女孩的双眼愣愣地盯着地毯:“艾密斯像山岭一样坚硬,像太阳一样无情。”她在说话的时候也没有抬头,“她是一位梦行者,她可以教导你,一旦你落入她手中,她就会拉着你的头发将你拖向她想要你去的地方。鲁拉克是惟一能在她面前挺直腰杆的人。艾密斯说话的时候,即使是其他智者也会蹑步而行,但她能教导你。” 艾雯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说,如果她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她会感到不安、紧张吗?比如,在一座城市里?她是否会紧张到看见其实不存在的东西?” 艾玲达的笑声短促而尖锐:“紧张?就算艾密斯醒来时发现她的床上有一头狮子也不会紧张。艾雯,她曾是一名枪姬众,她也没有因岁月流逝而变得软弱,你可以确信这一点。” “这个女人看到了什么?”奈妮薇问。 “严格来说,她并没有看到什么。”艾雯缓缓地说,“我认为,那不是看见,她说坦其克存在着邪恶,不是人类能够制造的邪恶,那可能是黑宗。不要和我争论,奈妮薇,”她又激动地加了一句,“梦境一定有它们的解释,那很可能是黑宗两仪师。” 当艾雯提到坦其克存在邪恶的时候,奈妮薇就皱起了眉头;听到艾雯不让她争辩,紧皱的眉头间立刻喷出了怒火。有时候,伊兰真想把这两个同伴抓起来猛摇一阵,抢在奈妮薇爆发之前,她插嘴说:“很可能是这样,艾雯,你确实找到了一些有价值的线索。奈妮薇和我都没想到你能有这样的收获,不是吗?奈妮薇,你不也是这样想的吗?” “可能吧!”奈妮薇勉强地说。 “可能吧!”艾雯的声音并不高兴,她深吸了一口气,“奈妮薇是对的,我必须学习现在我所做的事,如果我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我就不必让别人告诉我有邪恶存在了。如果我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我也许连莉亚熏所在的房间都找得到,不论她藏在何处。艾密斯能够教会我,这就是……这就是我要去找她的原因。” “去找她?”奈妮薇显得很是惊讶,“进入荒漠?” “艾玲达能带我去冷岩堡。”艾雯的目光在伊兰和奈妮薇之间逡巡,其中半是挑衅,半是焦虑,“如果我已经确定她们在坦其克,我不会让你们自己去那里,即使你们决定要去。但有艾密斯的帮助,也许我能找出她们所在之处,也许我能……只能是这样,我甚至不知道在去过那里之后,我能够做些什么,但那时我可以做的事情一定会比现在更多。我不会抛下你们的,你们可以把那枚戒指带在身边,你们对提尔之岩非常了解,完全可以在特·雅兰·瑞奥德中回到这里。我会去坦其克找你们,无论我从艾密斯那里学到了什么,我都会传授给你们。请告诉我,你们明白我的意思,我可以从艾密斯那里学到很多,到那时,我就能够运用新的能力帮助你们,那就像我们三个人都接受过她的训练一样。一位梦行者,一位了解梦之奥秘的女人!莉亚熏她们与她相比只是一群小孩子,到那时,她们所知道的将不会超过我们知道的四分之一。”她若有所思地咬了咬嘴唇,“你们不相信我会抛下你们,对吧?如果你们觉得我会不管你们,我就不去荒漠了。” “你当然要去,”伊兰对她说,“我会惦记你,没有人说过我们在任务结束之前一定要聚在一起。” “但你们两个……没有我……我应该和你们一起去,如果她们真的在坦其克,我应该和你们在一起的。” “胡说!”奈妮薇故作轻快地说,“你需要训练,这远比你和我们一起去坦其克更有意义,它的意义甚至不止是能让我们知道坦其克有没有黑宗两仪师。如果她们在那里,伊兰和我会好好处理她们的。也许我们到那里,发现那里所谓的邪恶不过是战争的影响。光明在上,战争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非常邪恶的,我们也许会在你之前回到白塔。你在荒漠里一定要小心。”随后,她用认真的语气说:“那是个危险的地方,艾玲达,你会好好照看她吗?” 没等艾伊尔女子说话,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紧接着,沐瑞的身影就闪进了门口。两仪师将她们扫视了一遍,对她们和她们刚才的行为做出评判,脸上却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平静,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吉尔雅和亚米柯死了。”她向女孩们说道。 “那么,这就是它们发动袭击的原因?”奈妮薇问,“只为了杀死她们?或者,如果不能解救她们,就杀死她们。我一直认为,吉尔雅之所以会这么有信心,就是因为她知道会有人来救她,她说的那些一定都是在撒谎,我从不相信她能有所悔改。” “也许,这不是主要原因。”沐瑞回答,“在遇袭的时候,监牢守卫的队长很明智地命令他的部下坚守各自的岗位,他们没有看见任何兽魔人或魔达奥。但在袭击结束之后,他们发现那两名黑宗两仪师死了,喉咙上各有一个可怕的切口,舌头被钉在了牢房的门上。”沐瑞的语气就像是在谈论一件衣服该如何缝补。 伊兰的胃随着沐瑞平淡的描述而沉重地搅动着,“我从没想过会这样对待她们,至少不是用这种手段,愿光明照耀她们的灵魂。” “她们在很久前就把灵魂出卖给暗影了。”艾雯粗声说,但她也用双手紧紧按住胃部,“是怎么……怎么做的?灰人?” “我怀疑甚至连灰人也做不了这些。”沐瑞漠然地说,“看来,暗影所拥有的力量已经超出我们的认知。” “是的。”艾雯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衫,还有她的嗓音,“如果没有救援,那就说明她们讲的全是事实,她们因为自己的招供而被杀了。” “或者是阻止她们招供,”奈妮薇的声音里充满愤怒,“我们也许可以希望暗影势力不知道她们向我们说了些什么。也许吉尔雅真的有悔改,但我不相信。” 伊兰哽了哽喉咙,想象着自己正在一间牢房里,面孔被压在门板上,舌头被拉出来,然后……她哆嗦了一下,但还是说道:“她们也许只是因为被捕而受到惩罚。”她没有说出自己的另一个想法:这次谋杀也许是要让审讯者们相信,吉尔雅和亚米柯说的都是实话,毕竟,她们的招供里有太多的疑点。“现在我们总结出三种可能性,只有一种确认了其余的黑宗两仪师知道她们供出有用的讯息。因为这三种可能性的可信度是相等的,所以那些黑宗两仪师很可能不知道她们招供了。” 艾雯和奈妮薇看上去很是震惊,“惩罚她们?”奈妮薇怀疑地说。 她们两个在许多方面都比伊兰要坚强——伊兰因此相当钦佩她们,但她们没有见识过凯姆林宫廷中的尔虞我诈,也没有听过凯瑞安人和提尔人在贵族游戏中的残忍狠毒。 “我想,黑宗两仪师失败后的下场也许比任何人都更可怕。”伊兰继续对她们说,“我能想象莉亚熏会下达这样的命令,如果换成吉尔雅,一定也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沐瑞迅速地看了她一眼,目光中带有重新评价她的意味。 “莉亚熏,”艾雯的声音透出明显的无力,“是的,我也可以想象莉亚熏或吉尔雅下达这样的命令。” “不管怎样,你们也没有更多时间审问她们了。”沐瑞说,“她们原定要在明天中午被押上船。”她的语气中隐约能感觉到一点怒意。伊兰意识到沐瑞一定是认为这两名黑宗两仪师的死亡让她们逃脱了公正的审判。“我希望你们快些做出决定,坦其克还是白塔。” 伊兰看着奈妮薇的眼睛,点了点头。 奈妮薇更加用力地向伊兰点点头,然后转头面对两仪师:“伊兰和我一找到船就会去坦其克,我希望能找到一艘快船。艾雯和艾玲达会去冷岩堡,那是艾伊尔荒漠里的一个地方。”她没有说明理由。沐瑞的眉毛扬了起来。 “琼玲能带她去,”艾玲达的声音突然在一时陷入沉寂的房里响起,她没有去看艾雯,“或者是赛菲拉,或者是贝恩和齐亚得。我……我想跟着伊兰和奈妮薇走,如果在坦其克有战争,她们需要有姐妹守护她们的背后。” “如果你想这样,艾玲达。”艾雯缓缓地说。 艾雯显露出惊讶和受伤的样子,但伊兰的惊讶程度并不亚于艾雯。伊兰一直以为艾玲达和艾雯才是亲密的朋友,她对艾玲达说:“很高兴你想要帮助我们,艾玲达,但你应该是带领艾雯前往冷岩堡的人。” “艾玲达既不会去坦其克,也不会去冷岩堡。”沐瑞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在众人面前打开。“一个小时之前,这封信被送到我手中。将这封信带来的艾伊尔小伙子告诉我,他在一个月之前接下这封信,那时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还没有到提尔。这封信是指名要给我的,送信的地址是提尔之岩。”她看了一眼信纸的底边,“艾玲达,你是否认识艾密斯——属于塔戴得艾伊尔的九谷氏族、柏尔——属于沙拉得艾伊尔的亥多氏族、麦兰——属于属于高辛艾伊尔的杰海德氏族,还有辛那——属于纳凯艾伊尔的黑崖氏族?她们在这封信上留下了签名。” “她们全都是智者,两仪师,全都是梦行者。”艾玲达的样子变得小心谨慎,虽然她自己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看上去就像是做好了战斗或逃跑的准备。 “梦行者,”沐瑞陷入了沉思,“也许这是个解释,我听说过梦行者。”她翻到信的第二页,“她们在这里说到了你,也许在你决定来提尔之前,她们就写下了这些话:‘在提尔之岩的枪姬众之中,有一个叫艾玲达的任性女孩,她属于塔戴得艾伊尔的九谷氏族。她现在一定要来找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推迟她的行期,我们会在鲁迪恩之上、昌戴尔的山麓上等待她。’关于你,她们还说了一些其他的话,但主要是告诉我必须确保你毫不延迟地赶往她们那里。这些智者像玉座猊下一样对你们发出了命令。”沐瑞声音中恼怒的语气,让伊兰怀疑那些智者们是不是也像玉座一样对沐瑞发出了命令。这种可能性不大,而且这样的命令也无法让沐瑞遵从,不过,信中一定有什么内容让两仪师很不高兴。 “我是法达瑞斯麦,”艾玲达生气地说,“我不是个听到别人叫我名字就会跑过去的小孩。如果我愿意,我会去坦其克。” 伊兰若有所思地咬住了嘴唇,这名艾伊尔女子以前从没有过这种神情,她见过艾玲达生气,但从没有严重到这种程度。但真正引起伊兰注意的是艾玲达闷闷不乐的声音,除了赌气之外,她找不到别的词来形容现在的艾玲达,这简直像岚会赌气一样不可置信,但伊兰确信自己没看错。 艾雯也察觉到了艾玲达的心情,她拍了拍艾玲达的胳膊:“没关系,如果你想去坦其克,我会因为伊兰和奈妮薇有你的保护而高兴的。”艾玲达只是可怜兮兮地看了她一眼。 沐瑞摇了摇头,动作很轻,却绝非无意。“我把这封信给鲁拉克看过了。”艾玲达张开嘴,面容表现出明显的恼怒,但两仪师提高了声音,继续毫不停顿地说下去:“这封信是写给我的,关于你的内容只是其中的一部分,鲁拉克看起来是很坚定地认为你应该按照信中吩咐的内容去做。我想,艾玲达,你最明智的选择就是遵从鲁拉克和智者们的意愿,你是否同意?” 艾玲达的目光在房间里粗野地来回扫动着,仿佛正在看着一个包围住自己的陷阱。“我是法达瑞斯麦。”她嘀咕了一声,便一言不发地向门口走去。 艾雯迈出一步,抬起手想拦住她,却随着关门的撞击声又无力地将手垂下。“他们想要艾玲达做什么?”她问沐瑞,“你知道的总比你说出来的要多,这次,你又隐瞒了什么?” “无论智者们有什么样的原因,”沐瑞冰冷地说,“这只是艾玲达和她们之间的事情,如果艾玲达想让你们知道,她会告诉你的。” “你总是要试图操纵别人,”奈妮薇恨恨地说,“现在,你又要操纵艾玲达了,是不是?” “不是我,是智者,还有鲁拉克。”沐瑞将那封信折起来放回到腰间的荷包里,态度中带有一丝刻薄,“她是可以拒绝鲁拉克的,根据我对艾伊尔的认识,部族首领和国王并不一样。” “她可以吗?”伊兰问。鲁拉克总是让王女想起加雷斯·布伦,身为她母亲的王室卫队大将,加雷斯很少会做出什么决定,但如果他下定决心,即使是摩格丝也只能用王室命令才能让他回头,实际上,伊兰不记得摩格丝曾经下达王令阻止加雷斯去做他认为是正确的事。而这一次,同样不会有来自王室的命令,而伊兰认为艾玲达会去鲁迪恩之上的昌戴尔山麓。“至少她能和你一路同行,艾雯,如果艾密斯计划在鲁迪恩等待艾玲达,她就没办法在冷岩堡见你,你可以和艾玲达一起去找艾密斯。” “但我不想让她去,”艾雯伤心地说,“如果她自己不想去的话。” “无论什么人有什么样的想法,”奈妮薇说,“我们现在都有要紧的事情得做。艾雯,你进入荒漠需要很多装备,岚会告诉我们你需要些什么。伊兰和我必须准备好乘船前往坦其克,我想,我们明天就能找到一艘船,这就意味着我们要在今晚收拾好行囊。” “在贸勒区的码头上停着一艘亚桑米亚尔的船,”沐瑞对她们说,“那是一艘斜桅的风剪子,再没有比它更快的船了,你们肯定会想要一艘快船的。”奈妮薇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沐瑞,”伊兰说,“现在兰德要做什么?在这场攻击之后……他是否会发起你想要的那场战争?” “我不想要战争,”沐瑞回答,“我只想让他活下来,参与末日战争。他说明天会告诉我们他打算做些什么。”细微的蹙眉破坏了她前额的光润,“明天,我们都会比今晚知道更多的东西。”随后,她突然就转身离去了。 明天,伊兰心想,等我告诉他我们的计划,他会怎样做,他会说什么?他必须了解。定了定心神,伊兰加入另外两个女孩对准备行李的讨论中。 第十三章 谣传 酒馆里如同贸勒区中任何一家酒馆一样热闹,夜色中,喧闹的人声和陶制杯碗碰撞的声音搅成了一团。纷乱不清的说话声中,依稀能分辨出乐师们击打三面鼓和两架洋琴传出的断断续续的乐声,还有一只球琴正在发出呜呜的颤音。侍女穿着领子顶到下巴、裙摆垂到脚踝的黑色衣裙和白色短围裙,在酒客围坐的桌子间来回穿行。为了挤过狭窄的信道,她们不得不一只手握住几只陶杯,将它们高举过头。打着赤足、身穿皮背心的码头工人之中,夹杂着一些将外衣系在腰间的家伙,以及袒露胸膛、用彩色宽腰带扎住灯笼裤的男人。在如此接近港口的地方,外乡人的服饰在人群中随处可见。北方的高领,西方的长领,外衣上的银链和背心上的铃铛,齐膝高的靴子和到大腿高的靴子,男人戴的项链和耳环,外衣或衬衫上的缎带。一个宽肩大腹的男人留着一副分叉状的黄色胡须,另一个男人在胡须上涂了一些什么,让他的胡子在灯火下熠熠发光,胡子的两端从他窄脸两侧卷翘而起。骰子在大厅的三个角落里和几张桌子上翻滚个不停,银币伴随着喊声和笑声在不同的手掌间飞速地流动着。 麦特背靠墙壁坐着,让自己能看到所有的出入口,不过他在大部分时间里,只是盯着手中杯子里尚未饮过一口的暗色葡萄酒。他没有靠近那些骰局,也没有去看一眼那些侍女的脚踝。酒馆里相当拥挤,偶尔有酒客们会想与他共享一桌,但只要仔细看看麦特的脸,他们就会立刻闪到一旁,宁可挤到别的凳子上去。 麦特用一根手指沾了一下杯中的酒,在桌面上漫无目的地涂抹着。这些傻瓜根本不知道今晚在提尔之岩发生了什么事。他听到有几个提尔人提到一些麻烦的谣言,他们的言谈很快就变成了一阵紧张的笑声。他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麦特几乎希望他不认识自己,不,他希望自己能够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同的影像一直在他的脑海闪过,闪过他记忆中的空洞,没有留下任何真实的感觉。 一阵阵战斗的喧嚣从走廊深处传来,因为墙壁的阻隔而变得沉闷虚幻。他用颤抖的手从灰人的尸体上拔下匕首,一个灰人,正在猎杀他。灰人的目标一定是他,他们不会随意走动,无目的地杀戮,他们就像射出的箭一样,总是直奔目标而去。他开始奔跑。一只魔达奥向他走来,如同一条长腿的黑蛇,它平滑苍白的面孔,无眼的凝视将颤栗刺入了他的骨髓。从三十步以外,他掷出匕首,目标是那张脸上应当长有眼睛的地方。通常在这个距离,他五次掷打比眼睛还小的节孔,会有四次命中。 隐妖的黑剑闪动了一下,几乎是毫不在意地将那把匕首弹开,脚下的步伐没有丝毫停顿。“死亡的时候到了,吹号人。”说话声如同红色毒蛇干裂的嘶鸣,警告着死亡的讯息。 麦特向后退去,他的双手各有一把匕首,虽然他不记得自己曾经抽出过它们。这样的匕首对付一把剑并不占优势,但逃走就意味着这把黑剑会插进他的后背,这和五个六赢过四个三那样肯定。他希望自己能有一根铁头棒,或者是一把弓,他倒是想看看,这只怪物能不能挡开两河长弓射出的箭。他希望自己在别的地方,在这里,他迟早会死掉。 突然间,十几只兽魔人嚎叫着从一条侧廊里冲出来,对隐妖疯狂地用斧砍,用剑刺,麦特困惑而又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半人奋力反击,如同一团披着黑甲的旋风。超过一半的兽魔人死亡或重伤之后,隐妖才抽搐着倒在地上,一条手臂如同濒死的蛇,猛然扫到三步以外的地方,那把黑剑仍然握在手中。 一只羊角兽魔人看了麦特一眼,抬起鼻子嗅了嗅空气。它向麦特咆哮了一声,便开始舔吮多毛的前臂上一道破甲裂肉的长伤口。其他兽魔人将伤重同伴的喉咙一一切开,一只兽魔人吼叫着喊了几个粗哑模糊的字眼。做完这一切之后,它们就转身跑开了,没有再看麦特一眼,蹄子和靴子在岩石地面上发出空洞的敲击声。 就这样从他面前跑开,麦特哆嗦了一下,兽魔人救了他。兰德到底把他带入了一个怎样的漩涡?他看见自己用酒画出的图案——一扇打开的门,立刻恼怒地将它抹去。他必须离开这里,必须。他依然能感觉到脑海深处这个急迫的呼喊,但现在是回提尔之岩的时间了。他恼怒地将那个喊声推走,那个喊声却一刻不停地在他的耳边嗡嗡作响。 麦特听到右侧的桌边传来一阵说话声,是那个留着翘胡子的窄脸男人,他的声音里带着很重的卢加德口音: “现在,你们的那个龙无疑是一个很强的人了,我不否认这一点,但他根本无法与洛根相比。为什么?洛根让整个海丹、半个阿玛迪西亚和阿特拉都陷入了战争,他让大地沉陷,吞掉了整座对抗他的城市,房屋、男女老幼,一个不留。还有一个在沙戴亚的,叫马希姆吧?他们说,他在对抗巴歇尔的军队时,将太阳一直定在空中,直到他大获全胜。他们说,这件事千真万确。” 麦特摇了摇头。提尔之岩已经陷落,凯兰铎正在兰德的手中,这个傻瓜却还以为他是另一个伪龙。这时,他又画出了那道门。他一把将图案抹去,抓起酒杯,却在将杯沿送到唇边之前停下了动作。在杂乱的声音中,他的耳朵辨识出一个熟悉的名字。他挪开背后的椅子,一只手拿着酒杯,向提起那个名字的那张桌子走去。 围坐在那张桌子旁边的人们,是一种只有在贸勒区的酒馆才会有的奇怪组合。两名赤脚的水手敞胸穿着一件油腻的外衣,其中一个在脖子上绕着一根粗大的黄金链子。一个看上去曾经很肥胖的人,现在却只剩下了松垂的下巴,他穿着一件凯瑞安外衣,横过胸口的红色、金色和绿色条纹是贵族的象征,但那件衣服的一只袖子已经齐肩被撕掉了。最近许多凯瑞安难民离乡背景,四处流窜。一名灰发妇人身穿柔软的深蓝色衣服,有一副坚毅的面孔和一双锐利的眼睛,手指上带着几枚沉重的金戒指。说话的人是那个有分叉状黄胡子的家伙,他的耳朵上带着一颗有鸽蛋大小的红宝石,绷紧在他胸前的黑红色外衣和系在上面的三条银链显示出他是一名坎多的大商人。在坎多有一个商会。 当麦特停在那张桌边的时候,谈话停止了,所有的眼睛都转而望着他,“我听你们谈到两河。” 分叉状胡子的男人迅速瞟了麦特一眼,注意到他蓬乱的头发、紧绷的表情和紧握着酒杯的手,还有他光亮的黑色靴子,有金线蔓叶图案的绿色外衣敞开到腰部,露出一件雪白的亚麻布衬衫,但外衣和衬衫都已经褶皱不堪。他立刻就将麦特看成了一位在平民堆中鬼混的年轻贵族。“我是说到了两河,大人,”他热情地说,“我刚才在说,今年那里不会有烟叶出产了,我可以打赌。不过,我有二十桶最好的两河烟叶,不会有更好的了,我要把它留到今年晚些时候,好好赚上一笔。如果大人想要一桶……”他捻了一下黄色的胡尖,将一只手指放在鼻侧揉了揉,“……我想我可以弄……” “你可以打赌?”麦特轻声说着,打断了他的话,“为什么两河不会出产烟叶了?” “为什么?因为白袍众,大人,圣光之子。” “关白袍众什么事?” 商人向四周瞭望,像是在寻求帮助,在麦特的声音里有一种危险的气氛。两名水手的样子就像是马上要离开这里,如果他们有这个胆量的话。凯瑞安人瞪着麦特,腰杆不自然地挺直,两只手整理着他的破衣服,身子却又不由自主地开始摇摆,放在他面前的空酒杯显然不是他喝的第一杯酒了。灰发妇人将酒杯靠到唇边,锐利的眼睛在杯沿上方审视着麦特。 坐着的大商人向麦特躬了躬身,用奉承的语调说道:“有谣传说,白袍众已经进入了两河流域,据说是要猎捕转生真龙。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因为真龙大人正在提尔。”他看了麦特一眼,想确定这个年轻贵族是否接受这套说辞。麦特的表情没有改变。“谣传会传得很远,大人,也许它只是空穴来风。还有谣传说,白袍众在追捕一个有黄色眼睛的暗黑之友。你听说过有黄色眼睛的家伙吗,大人?对于我而言,这只不过是空穴来风。” 麦特将杯子放在桌上,靠近那个男人。 “根据那个谣传,他们还在猎捕别的什么人?除了转生真龙,除了黄色眼睛的人,还有什么人?” 汗珠出现在那名商人的脸上:“没有了,大人,我没听说还有别人,只是谣传,大人。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传闻罢了,很快就会烟消云散的。我是否能荣幸地向大人献上一桶两河烟草?只是为了表达……我的荣幸……和感激……” 麦特将一枚安多金币扔在桌子上,“等到这个谣传消失的时候,给你自己买杯酒喝。” 他转回身的时候,听到了那张桌子边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我以为他要切开我的喉咙,你们知道,这些公子哥儿酒后会有多胡作非为。”那是黄胡子男人说话的声音。 “一个古怪的年轻人,”那个妇人说道,“非常危险,少跟这种人来往,派崔姆。” “我根本不认为他是个贵族。”另一个无礼男人的声音响起,麦特觉得是那个凯瑞安人。他翘了翘嘴唇。贵族?就是请他去当贵族,他也不会当。白袍众在两河,光明啊!光明助我! 麦特挤过人群,走到门口,他从墙边的木屐堆中拖出一双。他不知道这双是不是他穿来的,它们看起来全都一样,但他不在乎,合他的脚就可以了。 门外开始下雨,让夜色变得更加深沉。麦特翻起领子,踩着泥水走上街道,在贸勒区泥泞的街面上笨拙地向前奔跑,经过一家家传出乐声的酒馆、灯火通明的客栈和暗着窗户的房屋。当泥土路面变成石板地的时候,内城的城墙也进入了麦特的视野。他踢掉木屐,向内城飞奔而去。在离提尔之岩最近的城门,站岗的守卫者们一言不发地让他跑了进去,他们知道他是谁。麦特一直跑到佩林的房间,一把推开房门,根本没注意到门板上飞溅出的木片。佩林的鞍袋被放在床上,他正往里面塞衬衫和袜子。房里只亮着一支蜡烛,但佩林似乎并不在乎这样的昏暗。 “那就是说,你也听说了。”麦特说。 佩林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家乡的事情?是的,我一直在为了菲儿搜寻谣传。出了今晚的事情,我更要让她……”从他喉咙深处发出的吼叫,让麦特颈后的毛发不由得竖直起来,那听上去就像一匹狼的怒嚎。“没关系,我听到了这个讯息,也许这也能起作用。” 起什么作用?麦特感到一丝狐疑:“你相信吗?” 佩林直起身,沉默了片刻,他的眼睛凝聚着蜡烛的光线,闪烁出明亮的金黄色。“对我来说,这个讯息值得怀疑的地方不多,它很可能是事实。” 麦特不安地动了一下身体。“兰德知道吗?”佩林只是点了点头,又开始收拾行囊。“那么,他说了些什么?” 佩林停了一下,盯着手中折叠的斗篷。“他只是不停地嘟囔着,‘他说过他会这样做,他说过他会的,我应该相信他的话的。’就是这样,我不明白这些话是什么意思。然后,他抓住我的领子,说他必须做‘他们想不到的事情’。他想要我明白,但我不确定他自己是否明白。他似乎并不在意我是离开还是留在他身边。不,我收回这句话,我想,当他看到我离开的时候,确实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不用理会这些了,他什么都不会做。”麦特说,“光明啊,借助凯兰铎,他能炸碎一千名白袍众!你看见过他对那些该死的兽魔人做了些什么。你要走了,对不对?回两河去?一个人?” “除非你也来。”佩林将那件斗篷装进鞍袋里,“你会吗?” 麦特没有回答,只是后退一步,又向前一步,他的脸上随之出现了半光半影的变化。他的父母亲都在伊蒙村,还有他的姐妹,白袍众没有理由伤害他们。他有一种感觉,如果他回到家乡,他就永远都不会离开了,母亲会在他坐稳屁股之前就把他的亲事定下。但如果他不去,如果白袍众伤害了他们……据麦特所知,白袍众能掌握的线索也不过是谣言而已。怎么会有人把他的家人扯入谣言呢?即使是科普林家的人——别人眼中的说谎者和麻烦制造者,也喜欢亚贝·考索恩,人人都喜欢亚贝·考索恩。 “你没必要回去,”佩林平静地说,“我没听到关于你的谣言,只有兰德和我的。” “烧了我吧,我要离……”麦特说不出来,想想要离开是很简单的事,但他真能轻松地说出口吗?他的喉咙紧紧绷死,挡住了后面的话。“这对你很容易吗,佩林?我是说离开?你难道没有……感觉到什么?难道没有某种力量在牵绊着你?用各种理由劝告你不该离开?” “它给了我上百种的理由,麦特,但我知道那是因为兰德,还有时轴。你不会承认这一点,对不对?一百种留下来的理由,但只要一个理由就压倒了它们。白袍众在两河,他们为了寻找我而伤害那里的人们,如果我去了,我就能阻止这一切。” “为什么白袍众会这么想要你,以至于不惜伤害任何人?光明啊,如果他们要找一个有黄眼睛的男人,伊蒙村里根本没有人会知道他们说的是谁!你就是去了又能阻止些什么?即使多一双手也于事无补,哈!如果白袍众以为能赶得两河人团团转,那他们就是一口咬在硬皮上了。” “他们知道我的名字。”佩林低声说,他的目光转到自己的斧头上,系住斧柄的带子将它挂在了墙上。或者,他看着的是他的铁锤,它就靠在斧头正下方的墙边。麦特不能确定他的目光固定在哪里。“他们会找到我的家人,为什么会这么做,他们有自己的理由,麦特,就像我做事也有我的理由,谁又能说谁的理由是正确的?” “烧了我吧,佩林,烧了我吧!我想离……离……看见了吗?现在我甚至连说也说不出来,就像我的脑子知道,如果我说出来,我就会这样做,我甚至连心中存有这种念头都不行!” “不同的道路,我们在很久以前就被推上了不同的道路。” “不同的该死透顶的道路。”麦特哼了一声,“生活里只剩下了兰德和两仪师,他们把我推到他们该死的道路上。我想去一个能有所改变的地方,去做我想做的事!”他转向门口,但佩林的声音拉住了他。 “我希望你走的是一条快乐的路,麦特,光明会给你漂亮的女孩和想要赌博的傻瓜。” “哦,烧了我吧,佩林,光明也会把你想要的给你的。” “我希望它会。”佩林听起来对前景并不乐观。 “你能不能告诉我父亲,我很好?还有我母亲,她总是瞎担心。还有,照看我的妹妹们,她们总是刺探我的秘密,然后跟母亲打小报告,但我不想她们出任何事。” “我保证,麦特。” 关上佩林的房门,麦特漫无目的地在走廊里游荡着。他的妹妹,爱汀和珀黛总是准备着跑到妈妈面前,大声喊:“妈妈,麦特又惹麻烦了,麦特又做他不该做的事情了,妈妈。”特别是珀黛,她们现在应该十六岁和十七岁,也许很快就会开始思考结婚的问题,也许已经开始在那些无趣的农夫中间挑选对象了,虽然那些被挑选的人自己很可能还不知道。他真的离开那么久了?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刚刚离开伊蒙村,也许只是离开了一两个星期。有时候,他又觉得自己已经与家乡拉开了许多年的距离,脑子里只剩下模糊的回忆。他能记得爱汀和珀黛在他被打屁股时发出的笑声,但她们的面容已经不再那么鲜明了。那是他的亲妹妹啊!记忆中这些该死的窟窿,如同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了永远的空洞。 麦特看见贝丽兰朝自己走来,虽然不太情愿,他还是对她笑了笑。虽然贝丽兰显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但她毕竟是个身材姣好的女性,紧贴在她身上的白色丝绸薄得应该只能做一块手帕,更别提领口低得露出一大片可观的雪白美丽的胸脯。 麦特给了她一个完美的鞠躬,端庄而郑重:“晚安,女士。”贝丽兰径直走了过去,没有瞥麦特一眼,麦特气恼地直起腰:“你是又聋又瞎吗,女人?我不是一块可以随意踏过的地毯,而我显然听到自己说话了。如果我捏了你的屁股,你可以甩我耳光,但在我这么做之前,我想用文雅的问候换一句文雅的响应!” 梅茵之主僵立在原地,用女人特有的眼光看着麦特,靠着这种眼光,她能为他缝出一件合身的衬衫,说出他的体重,判断他最后一次洗澡是在什么时候。然后,她转过身,喃喃自语了些什么,麦特能听到的只有一句:“太像我了。” 麦特惊愕地盯着贝丽兰的后背。一个字都不对他说!这张脸,这种走路的姿势,还有她抬到半空中的鼻子,她的脚还能碰到地面,简直就是个奇迹。和贝丽兰还有伊兰这样的人说话,他得到的就是这样的结果。除非你拥有一座宫殿和可以追溯到亚图·鹰翼的血统,否则贵族就总以为你是尘土。好吧,他知道一个身材丰腴的厨师助手——丰腴得刚刚好——她不会以为他是尘土。达拉轻咬他耳朵的感觉…… 他的思绪僵在半截,他想要去看看达拉是不是已经醒过来,可以给他一个拥抱,他甚至想过和贝丽兰打情骂俏。贝丽兰!他又想到了对佩林说的最后一句话:照看我的妹妹们。仿佛已经做出了决定,已经知道该做什么了,只是他还没有去做。他不会,不会那么轻易地迈出腿去,但也许,确实有办法。 麦特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金币,将它扔向空中,再用另一只手的手背接住。那是一枚塔瓦隆金币,他第一次看见这样的金币,而他现在正盯着金币上的塔瓦隆之焰,那是一簇泪滴形状的火焰。“烧了所有的两仪师吧!”他大声喊道,“还有,烧了把我卷进这一切的兰德·亚瑟吧!” 一名身穿金黑色制服的仆人在他身前顿住脚步,担忧地望着他。那个仆人手中的银盘子里放着堆得很高的绷带卷和药膏瓶罐。发现麦特看见了他,他不禁哆嗦了一下。 麦特将那枚金币扔进仆人的盘子里:“这是世界上最大的傻瓜给你的,好好花掉它,把它用在女人和酒上。” “谢……谢谢您,大人。”那个男人似乎是因为吃惊而变得有点结巴。 麦特没有再理会那名仆人,只是自顾自地向前走去。世界上最大的傻瓜。不就是我嘛! 第十四章 梅茵的风俗 当房门在麦特身后关上的时候,佩林摇了摇头。麦特的样子好像是如果要他回到两河去,他宁可用铁锤敲破自己的脑袋,他不愿意回去的。其实,佩林也希望能有什么办法让他不必回家乡去,但没有办法,他面对的是铁一般的事实,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他和麦特的差别就是他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即使心里并不愿意。 尽量小心地脱下衬衫,他还是忍不住哼了一声。一片巨大的瘀伤已经变成了棕黄色,覆盖了他的整个左肩。在战斗的时候,一个兽魔人躲过了他挥出的战斧,是菲儿快速的匕首阻止了它对佩林造成更深的伤害,这片伤痕让佩林在冲洗时疼痛不堪,不过在提尔至少不必担心水会很冷。 佩林整理好行李,做好了准备,鞍袋外面只剩下明天早晨要穿的衣服。等到太阳升起的时候,他就会去找罗亚尔。今晚去打扰巨森灵没有什么意义,罗亚尔也许已经上床睡了,而这也是佩林打算做的事。菲儿是佩林惟一没有想好该如何处理的问题,对她来说,即使是留在提尔之岩,也比和他一起走要好。 房门被打开,让他吃了一惊,香水的气味随着开门声飘进他的鼻子。这让他想到在炎热的夏夜绽放的花朵,那是一种带着挑逗意味的香气,不太浓,显然是针对他的。但菲儿不会洒这种香水。当看清楚走进房间的是贝丽兰,佩林只是觉得更加惊讶。 贝丽兰扶住门框,眨动着眼睛,让佩林意识到房里的光线对她来说有多么昏暗。“你要去别的地方?”她迟疑地说,走廊里的灯光从她背后照进来,佩林必须凝神观望才能看清她的面容。 “是的,女士。”他鞠了个躬,动作不算流畅,不过他已经尽力做好了。菲儿大可对贝丽兰嗤之以鼻,但佩林不觉得有理由丢掉礼貌,“早晨就走。” “我也是。”贝丽兰关上门,将双臂交叉在胸前。佩林将目光移向别处,只用眼角看着她,这样她就不会看到他瞪大的眼珠了。贝丽兰没有注意佩林的反应,只是自顾自地说着,房里惟一点亮的蜡烛在她的黑眼睛上映出两个光点。“今晚之后……明天我会搭前往哥登的马车离开,然后再从那里乘船去梅茵。我几天以前就应该走了,只是我以为一定有什么办法实现我的目的,当然,终究是没有办法,我早该明白这一点的,今晚让我下了决心。他那种……所有那些闪电,沿着墙壁流下来……我明天就离开。” “女士,”佩林困惑地说,“为什么你要告诉我?” 贝丽兰歪头的样子,让佩林想起他在伊蒙村曾经上过蹄铁的一匹母马,那匹母马总是想咬人。“当然是因为你可以把这个消息告诉真龙大人。” 这个解释并没有消除佩林的困惑,“你可以自己告诉他,”他很有些气恼地说,“我在离开之前没有时间带信给他。” “我……不认为他想见我。” 她的样子非常美丽,任何男人都会想要见她的。这两件事,贝丽兰都很清楚。佩林觉得她本来是要说一些别的事情。她是被那一晚兰德房里出现的灾难吓怕了?还是这场攻击和兰德做的事吓坏了她?也许是,但她不是一个可以被轻易吓倒的女性,从她冷静的眼神中,佩林就能看到这一点。“找个仆人给你传信吧!我怀疑我不会再见到兰德了,在我离开前不会了,任何仆人都能带信给他的。” “最好能是你告诉他,一位真龙大人的朋友……” “派仆人去,或者是艾伊尔人。” “你不答应我?”贝丽兰难以置信地问。 “不,你没有听我说的话吗?” 贝丽兰再次侧过头,但这一次和刚才不同了,虽然佩林说不出有什么不同,她若有所思地端详着佩林,半是自言自语地说道:“真是引人注目的眼睛。” “什么?”突然间,佩林意识到自己的上半身完全赤裸,贝丽兰专注的目光似乎突然变成像是在打量一匹等待被卖出的马儿,也许她紧接着要做的事就是揣捏他的脚踝,检查他的牙齿了。佩林从床上抓起原本打算早晨穿的衬衫,将它从头顶套在身上。“把你要传的信告诉一个仆人,我现在想睡觉了,我要早起,在日出之前就起床。” “明天你要去哪里?” “家乡,两河流域,很晚了,如果你也要明天离开,我猜你会想先睡一觉,我知道我已经累了。”他夸张地打了个哈欠。 贝丽兰仍然没有开门离开的意思:“你是个铁匠?我在梅茵需要一位铁匠,制造观赏用的铁器,在回两河之前,先去我那里待一段时间好不好?你会发现梅茵……非常好玩。” “我要回家,”佩林坚定地对她说,“而你要回你自己的房间。” 贝丽兰耸了耸肩,让佩林匆忙地再次把目光移开,“也许再过些日子,我到最后总是能得到我想要的,现在我觉得我想……”她停了一下,将佩林上下打量了一番,“……弄一些观赏用的铁器,我可以用它们装饰我的卧室窗户。”她的微笑是如此纯真,让佩林的脑子里敲响了警钟。 房门又被打开,菲儿走了进来:“佩林,我去城里找你,我听说了一个传闻……”她的动作突然僵住,一双眼睛直盯着贝丽兰。 梅茵之主没有在意菲儿,而是几步走近佩林,伸出一只手拂过他的胳膊,然后是肩膀。片刻之间,佩林以为她会按下他的头颈,给他一个热吻。她真的抬起了脸,仿佛是要接吻的样子,但她只是用手掠过佩林的颈侧,飞快的爱抚之后,就向后退去,让佩林没能来得及阻止她的动作。“记住,”贝丽兰轻声说道,仿佛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我总是能得到我想要的。”随后,她就走过菲儿身边,出了房间。 佩林等待着菲儿的爆发,但女孩只是看了一眼床上他鼓胀的鞍袋,说道,“看来你已经听到了那个传闻,佩林,那只是个谣言。” “但是,黄色的眼睛让它显得不止是一个谣言。”她应该像一捆扔进火里的细干枝一样猛烈地爆发。为什么她会这么冷静?“很好,但是,沐瑞是另一个问题,她会不会阻止你离开?” “如果她不知道就不会,就算是她要阻拦,我也会走的,我有我的家人和朋友,菲儿,我不会把他们扔给白袍众的。但我希望离开这座城之前可以避免沐瑞找我的麻烦。”菲儿的眼睛依然平静如初,仿佛森林中黑色的深潭,这让佩林的寒毛简直要竖起来。 “但这样的传闻到达提尔需要几个星期的时间,而你骑马赶往两河也需要几个星期的时间,到那时,白袍众也许已经走了。嗯,我是希望你能离开这里,我不应该抱怨什么,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实际情形是什么样的。” “从道里过去不必用几周的时间,”佩林对她说,“两天,也许三天。”两天,他认为没有办法再快了。 “你就像兰德·亚瑟一样疯狂。”菲儿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说。她坐到他的床脚前,盘起双腿,用教训孩子的语气对佩林说道:“走进道中,等你出来的时候,你就会变成毫无希望的疯子,而最大的可能是你根本出不来。道已经被污染了,佩林,它们已经沉沦于黑暗有……三百年了吧?还是四百年了?问问罗亚尔,他能告诉你,是巨森灵建立了道,或者是培育了道,或者是用什么办法让道出现。甚至连他们也不再使用道了,原因在于,即使你真的能平安地穿过它们,只有光明才知道你出来时身在何方。” “我曾经在那里走过,菲儿。”而那确实是一次可怕的旅行,“罗亚尔可以为我们带路,他能解读那里面的路标,我们以前就那样走过。等到他知道这次旅行有多么重要,他就会再次为我指路了。”罗亚尔也渴望离开提尔,他似乎很害怕他妈妈知道他在哪里,佩林确信他会帮忙的。 “嗯,”菲儿用力搓了搓双手,“好吧,我想要冒险,而这确实是一次冒险。离开提尔之岩和转生真龙,从道中穿越,去与白袍众作战。我想看看能不能说服汤姆和我们一起去,如果我们没办法带上一个吟游诗人,一个走唱人也不错。我们可以编写故事,而你和我就是故事的核心,没有转生真龙或两仪师占尽风头,我们什么时候离开?明早?” 佩林深吸了一口气,以稳定自己的声音:“我会一个人走,菲儿,只有罗亚尔和我。” “我们需要一匹驮马,”菲儿的样子好像根本没听到佩林在说什么,“两匹,我想,道中十分黑暗,我们需要提灯,还有足够的灯油。你们两河人,都是农夫?他们会与白袍众作战吗?” “菲儿,我说……” “我听到你说的话了。”女孩喊道,阴影笼罩住她的凤眼和细俏的颧骨,让她的表情显得很危险,“我听到了,你是在胡说,如果那些农夫束手待毙该怎么办?如果他们不知道如何作战该怎么办?谁能去教导他们?你?一个人?” “我会去做必须做的事,”佩林耐心地说,“没有你也行。” 菲儿一跃而起,让佩林以为她要咬断他的喉咙,“你以为贝丽兰会跟着你?她会守护你的后背?还是你喜欢让她坐在你的大腿上,捏着嗓子哄你高兴?先把你的衬衫塞进裤腰里去,你这个满身长毛的白痴!这里一定要这么暗吗?贝丽兰喜欢昏暗的灯光,对不对?她会在你对抗圣光之子的时候帮上好多忙呢!” 佩林张开嘴想要反驳,却在中途改了口:“贝丽兰看起来很适合抱一抱,有什么男人不想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女孩脸上受伤的样子,让他觉得仿佛有铁条箍住了胸口,但他还是让自己继续说道:“等我了结家乡的事情之后,我也许会去梅茵,她邀请我去的,也许我会去。” 菲儿没说一句话,她盯着佩林,面孔像岩石一样冰冷,然后,女孩转身跑出了房间,房门被重重地甩在门框上。 佩林不由自主地迈步追了过去,却又停在门前,他的手紧紧抓住门框,直到手指痛不可堪。盯着门板上被他的斧头砍出的缺口,他发现自己正在对它说出在她面前说不出的话:“我杀死过白袍众,如果我不这么做,他们就会杀死我,但他们仍旧称那为谋杀。我回家乡是要去受死,菲儿,这是惟一能阻止他们伤害我的亲人的办法,让他们吊死我。我不能让你看见那种事,我不能,你也许会阻挡他们,而他们会……” 他的头撞在了门板上,现在,她不会再因为他的死亡而伤心了,这是最重要的。她会在其他什么地方找到她的冒险,远离白袍众、时轴,还有因缘中邪恶的泡沫。这是最重要的。现在他只希望自己不会伤心得嚎叫起来。 菲儿在走廊中大步前行,几乎就要跑起来了。走廊里的人被她一个个掠过,忙不迭地为她让路,但她视而不见。佩林,贝丽兰。佩林,贝丽兰。他只想要个半裸的奶油脸荡妇,对吧?他不知道他想要什么。满身是毛的笨蛋!木头脑袋的小丑!铁匠!还有那只卑鄙的母猪,贝丽兰,那个只知道扭屁股的母山羊! 她走了许久,突然发现贝丽兰就在前面,仍穿着不给别人留下任何想象空间的丝衣,腰枝摇曳的姿态仿佛她天生就是如此,而不是故意要引诱男人的。没等明白自己在做什么,菲儿已经冲到贝丽兰面前走廊的一个十字路口上,转身面对着这个女人。 “佩林·艾巴亚是属于我的。”她高喊道,“把你的手和你的笑容从他那里拿开!”听到自己说的话,菲儿的脸立刻红到了发际。她曾经立志永远不会这样做,永远不会为了争一个男人而变得像滚倒在泥土里的乡下女孩。 贝丽兰冷冷地扬起眉:“属于你?奇怪,我没有看见他戴着项圈啊!你们这些女佣——或者你是个农夫的女儿?你们的想法总是很奇特。” “女佣?女佣!我是……”菲儿咬住自己的舌头,才没有让下面的话随着怒火一同喷发出来。是的,她是梅茵之主,但沙戴亚的领土要远远大于梅茵,贝丽兰在沙戴亚的宫廷中,就连一个星期都不可能待下去。她能在控鹰狩猎中吟诵诗歌吗?她能整日骑马狩猎,然后在晚上弹奏着七弦琴,畅谈如何击退兽魔人的袭击吗?她以为她了解男人,真的吗?她是否知道扇语?她有没有办法只用手腕的一下扭动,持织扇的一种姿势,就让男人知道是该来、该走,还是该停在原地?光明照耀我,我在想些什么?我发过誓,永远不会再拿起一把扇子了!但沙戴亚的习俗并不止这些。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中出现了一把匕首,根据她以往受到的教育,除非有确实的用途,否则是不能抽出匕首的。“就算是沙戴亚的乡下女孩也有办法对付偷人家男人的女人,如果你不发誓忘记佩林·艾巴亚,我就会把你的脑袋剃得像鸡蛋一样光。到那时,也许那些养鸡的男孩会喜欢你的!” 她不清楚贝丽兰是如何抓住她的手腕的,只是突然间,她从半空中飞过,她的背重重地撞在地上,将肺里的空气全部挤了出去。 贝丽兰微笑着站在她面前,将她的匕首在手掌中轻轻敲打:“这是梅茵的风俗,提尔人很喜欢派遣刺客,而卫兵不可能总是守在身边。我可不愿意受到攻击,乡下女孩,所以这是我要做的。我会把那个铁匠从你身边带走,将他变成一个供我取乐的宠物,直到我厌倦为止。我以巨森灵的誓言起誓,乡下女孩,他很让人销魂,真的,那副肩膀,那对手臂,更不要说他的那双眼睛了。如果他欠缺一点风雅,我也能补救过来,我的臣子们能教他如何穿戴,替他剃掉那可怕的胡子。无论他去哪里,我都能找到他,让他变成我的。等我玩腻之后,你就能拥有他了,当然,如果他还想要你的话。” 菲儿终于努力吸进了一口气,她挣扎着站起身,抽出第二把匕首:“我会把你拖到他面前,等我割掉你挂在身上的这些布条以后,我会让你告诉他,你只是一只母猪!”光明助我,我真的像乡下女孩一样了,做事像,说话也像!最糟糕的是,她这些行为全都是认真的。 贝丽兰谨慎地摆了一个姿势,很明显的,她要使用自己的双手,而不是那把刀子吗,她握住它的手势就像是握住一把扇子。看到她的样子,菲儿也将身体的重心移到了脚尖上。 鲁拉克突然出现在她们之中,高大的身躯完全将她们阻隔开来,没等两个女人搞清楚状况,她们的匕首已经被夺走了。“今晚你们还没有看够流血吗?”鲁拉克冰冷地说,“在所有我认为可能会破坏和平的人之中,你们两个应该是最不可能的。” 菲儿张大了嘴望着他,没有任何警告,女孩旋转身体,将拳头朝鲁拉克最短的一根肋骨捣去,即使是最粗壮的男人也不会对这样的攻击无动于衷。 鲁拉克似乎根本没看她一眼,只是一伸手抄住了女孩的拳头,将她的胳膊扭到她的身侧。女孩突然被迫站得笔直,只希望这个艾伊尔人不会将她的手臂向上推出她的肩膀。 鲁拉克则仿佛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转身对贝丽兰说:“你现在回你的房间去,直到太阳悬在地平线上以前,不许出来。我会传话下去,不给你送早餐,饥饿可以提醒你慎选争斗的时机和地点。” 贝丽兰恼怒地扬起头:“我是梅茵之主,我不会听命于像你这样的……” “现在回房间去。”鲁拉克不带任何感情地说。菲儿很想试试自己能不能踢到他,她一定是不自觉地绷紧了身体,因为当她这么想的时候,鲁拉克突然加重了手劲,女孩一下子踮起了脚尖。“如果你反对,”鲁拉克继续对贝丽兰说,“我们就一起重复我们的第一次谈话,你和我,就在这里。” 贝丽兰的面孔变得一阵白一阵红。“很好,”她僵硬地说,“如果你坚持的话,也许我……” “我并不打算讨论,如果等我数到三的时候还看得到你的话……一!” 吐出一口气,贝丽兰拉起裙摆,开始奔跑,甚至在这个时候,腰肢还是在来回摇曳。 菲儿愕然地望着她的后背,能看到这场好戏,就算手臂差点脱臼也不算什么了。鲁拉克看着贝丽兰向远处跑去,嘴唇上出现了一丝欣赏的微笑。 “你是想整晚都这么抓着我吗?”女孩问道。鲁拉克将她放开,又将她的匕首插进自己的腰带里。“那是我的匕首!” “没收了。”艾伊尔人说,“贝丽兰打架的惩罚,是让你看着她像任性小孩一样被赶回到床上去。而对你的惩罚,则是被没收这两把心爱的匕首。我知道你还有其他的匕首,如果你反对,我就把那些也没收,我不会让这里的和平被破坏。” 菲儿瞪着他,但她觉得他是认真的。为她打制这些匕首的人,至少还算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它们的平衡相当不错。“什么是你和她的‘第一次谈话’?为什么她就那样跑了?” “这是她和我之间的事,你不会再靠近她了,菲儿。我不相信这场争斗是她挑起的,那个女人的武器不是匕首。如果你们再找麻烦,我会让你们两个去运垃圾。一些提尔人以为在我宣布这里的和平之后仍然能继续他们的决斗,那些垃圾车的味道很快就让他们明白了自己的错误,你最好别坚持用同样的方式才能学到教训。” 菲儿一直等到鲁拉克离开之后,才开始揉搓自己的肩膀。这个艾伊尔人让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不是因为她父亲曾经这样扭过她的手臂,而是因为他像鲁拉克一样,对于惹麻烦的人很没有耐心,不论那些人的地位有多高。他也像鲁拉克一样,从没有被别人成功地偷袭过。女孩开始考虑能否将贝丽兰引入一个圈套,好让她能看看梅茵之主是如何在垃圾车中间汗流浃背的。但鲁拉克对她们两个说了同样的话,她父亲说的话从来都是认真的。贝丽兰。贝丽兰说过的一些话在她的脑海里闪了一下。巨森灵的誓言,就是那个,一位巨森灵从不会背弃誓言,说“巨森灵背誓者”,就像是说“勇敢的懦夫”或者“睿智的傻瓜”一样矛盾可笑。 菲儿不禁大声笑了起来:“你要把他从我身边带走?你这只愚蠢的孔雀,等到你看见他的时候再说吧!即使有那样的时候,他也还会是我的。”又咯咯地笑了几声,揉了揉肩膀,女孩带着轻松的心情向前走去。 第十五章 踏进门内 高高举起玻璃罩的油灯,麦特向狭窄的走廊深处望去,那里一直深入到提尔之岩的腹地。除非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这是我答应过的。好吧,如果不是就烧了我吧! 不等疑虑再次阻止他,他就向前飞奔而去,穿过干裂倾斜的门板,穿过挂在门框生锈铰链上的残破木片。这里的地面最近被扫过,但空气中仍然存留着陈旧的灰尘和霉菌的气味。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窜过,等麦特抽出刀子,才发现那只不过是一只老鼠。显然它是被麦特吓到,正在逃向某个只有它才知道的孔洞。 “告诉我出路,”他望着逃窜的老鼠,低声说道,“我会跟着你。”为什么我要压低声音?这里没有人在听我说什么。似乎这里是个不应该说话的地方,他能够感觉到整座提尔之岩的重量压在他的头顶,并且一直在向下压迫着他。 艾雯说是在最后一扇门,一扇倾斜的门。麦特将它踢开,它便摔落在地上。麦特隐约能看见房间里狼藉的样子,箱子、大桶和各种其他东西靠墙堆得老高,让地面变得凹凸不平,厚厚的灰尘覆盖了每样东西。这就是大收藏!它看起来就像是一处废弃农舍的地下室,或者是更糟糕的地方。让麦特感到惊讶的是,艾雯和奈妮薇在来到这里的时候,竟然没有做任何整理和清扫。女人总是会清洁和整理各种东西,即使那并不需要。地板上可以看到清晰的脚印,其中有一些是靴子踩出来的,毫无疑问,她们曾经指派男人为她们抬起沉重的物品。奈妮薇总喜欢找借口让男人工作,也总是故意打扰能自得其乐的男人们。 他要找的东西就立在杂乱的物品当中,一座高大的红石门框,在灯影中显得古怪异常。即使在他举起灯、靠近细看的时候,那门框仍旧显得非常古怪,它呈现出某种扭曲的状态,交角处也显得很不正常,打消了麦特沿着它的边缘细看下去的欲望。这座高大的长方形空洞,看起来像是一口气就可以吹倒的样子。麦特试着推了一下,却发现它立得很牢固,他用更大的力量推了一下,心里并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想把它推倒。他推动的门框一侧刮起了地面上的一些灰尘,鸡皮疙瘩立刻爬满了他的胳膊。应该有一根线系在这扇门的顶端,将它悬吊在天花板上。麦特举起灯,向上望去,没有看到任何丝线。至少它在我进去的时候不会倒下来,光明啊,我真的要走进去吗? 在他身边有一个倒放的大桶,桶底上放着一只腐烂的布袋,能看出里面装的是一堆小雕像和小物件。麦特将那堆东西推到一边,把油灯放在桶上,开始仔细研究那座门框。这是一件特法器,至少艾雯是这么说的,如果她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她很可能真的知道,毫无疑问,她在白塔里已经学习过各种奇怪的事情,无论她怎样否认。她会否认的,不,现在她不会的。学习成为两仪师,她没有否认过这一点,现在她会吗?不管他怎样细看,这只是一座石雕门框,阴暗的抛光石面和上面更加阴暗的灰尘。只是一座普通的门框,也许,并不算完全普通,三根深入石面的雕刻线从门框两侧一直蜿蜒而下,连通了上下两边。麦特在农场上也见过满脑子幻想的人,也许他走过这道门,只会发现他还是站在积满灰尘的房间里。 除非试一试,否则我什么也不会知道,对吧?祝我好运!深吸一口气——又因吸进灰尘而咳嗽了几下——他抬腿迈进了那道门。 他似乎是走过了一片灿烂的白光,那里面包容着无限的亮度,无限的厚度。在那宛如永恒的瞬间中,他完全看不见东西。一阵咆哮充盈在他的耳膜,仿佛世界上所有的声音在同一刻凝聚为一。他迈出了无限长的一步。 跌跌撞撞地迈出了另一步,他惊讶地打量着四周。 特法器仍然在那里,但肯定不是在他刚才迈步穿过的地方。扭曲的石雕门框矗立在一座圆形大厅的中央,大厅的穹顶消失在高处的阴影中,看不见一丝痕迹,盘曲成奇异形状的黄色蛇柱环绕在大厅周围,向上一直蜿蜒到阴暗的混沌里,它们的样子就像是抽去了曾经位于中心的立柱,只剩下盘绕在周围的巨大藤蔓。一些由某种白色金属铸就的架子分布在大厅中,架子顶端有闪耀的球体放射出柔和的光芒,那种金属不是白银,它发出的光芒比白银黯淡。麦特也看不出它是靠什么发光的,看起来不像是火焰,只是一个个单纯的光球。地板上的瓷砖以特法器为中心,形成了白色和黄色的螺旋纹路。空气中有一股沉重的气味,刺鼻、干燥,并不让人喜欢。看到这一切,麦特几乎要转回身,从那道门中走出去。 “漫长的时间。” 麦特吓了一跳,藏在身边的匕首跃入他的手中,他开始在圆柱间搜寻那个声音的源头。那是一个带着喘息的声音,模糊却又刺耳。 “漫长的时间,但寻觅者又来寻找答案,提问者再次到来。”一个形体移动了一下,又消失在柱群之中。一个男人,麦特心想。“很好,你的手中没有灯盏,没有火炬,正如同过去、现在和未来所约定的那样。你没有铁?没有乐器?” 那个身影步出柱群,他高大,赤足,手臂、双腿和躯干上缠绕着一层层黄色的布匹。麦特突然没办法确定他是否是一个男人,或者是否是一个人类。乍看之下,他像是人类,尽管姿态有些过于优雅,但与身高相比,他的身体太瘦削,而脸则显得更加瘦长。他的皮肤,甚至是他黑色的直发,在黯淡的光线中都让麦特想到了蛇的鳞片,而那双眼睛,那对黑色的瞳孔,竟然是两条垂直的细缝。不,不是人类。 “铁,乐器,你没有?” 麦特想知道他认为自己手中的匕首是什么,他看上去确实没有注意到它。是吧,这把刀是精钢铸的,而不是铁,“不,没有铁,没有乐器……为什么……”麦特用力止住话头。三个问题,艾雯说过的,麦特不打算把一个问题浪费在“铁”和“乐器”上。即使我在口袋里藏了一打乐师,在背上背了一个铁匠铺,他又何必在意?“我来是寻求真实的答案,如果你不是那个能给我答案的人,就带我去找可以回答的人。” 那名男性(麦特认为,他至少是个男的)微微笑了一下,却没有露出一点牙齿。“根据约定,来吧!”他用一只有着纤长手指的手挥了一下,“跟我来。” 麦特让匕首消失在袖子里。“带路,我会跟你走。”只要我能清楚地看见你在我前面,这个地方让我直起鸡皮疙瘩。 随着那个怪人走去的一路上,除了地板本身之外,麦特看不见任何平直的地方,甚至连天花板都是拱顶的,连接着弓状外弯的墙壁。面前的走廊呈现出连续不断的弧线,通过的门口都是圆弧状的,窗户是标准的正圆,装饰瓷砖形成了螺旋和波浪状的线条。隔间的天花板上,似乎是青铜铸就的装饰品全都呈现出繁复的涡形。这里没有任何图画,没有壁挂或绘图,只有图腾,全都由曲线组成。 除了面前悄无声息的向导之外,麦特看不见任何人,他几乎要相信,这个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他依稀记得,自己曾经到过一个地方,那里的路面有几百年没有出现过人类的足迹了,而这里也让他有同样的感觉。但有时候,他的眼角会捕捉到某种瞬息而逝的闪动,只是无论他转头的速度多么快,他永远也看不清那是什么。他装作揉搓前臂,检查着藏在袖子里的小刀是否安放稳妥。 他从圆形的窗户中看到的景象让他感到不寒而栗。高而细长的树木从最顶端无力地垂下一片伞状的树冠,或者是长出巨型扇子般的齿边叶片,而所有这些都被笼罩在一片昏暗、阴郁的光线中,但麦特并没有看到天空中有任何云彩。走廊中的窗户连续不断,但总是开在弯曲走廊的其中一边,只是有时候会改变为开在对侧,如果不做这种改变,麦特就肯定能从窗户里看到院子或房间,而不是这片没有边际的丛林。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一座宫殿,从这些窗户里,他一直也没有见到过这座建筑的其他部分,或者是任何其他建筑物,除了…… 从一个圆形窗户里,他看见三座高峻的白银尖顶。它们弯曲着彼此相对,使三个尖顶指向了同一个点,从三步以外的另一个窗口中,麦特就看不见它们了,但几分钟后,等到他和他的向导拐过够多的弯,使得麦特只能看到另一个方向的时候,他再次看见了它们。他想要说服自己这是另外三座不同的尖顶,但在尖顶和他之间是一株生着扇形叶,垂下一根断枝的树,那棵树他在上一次的时候见过。等到它第三次看到这些尖顶和那棵奇怪的断枝树时,已经离走道另一侧的窗户只有十步远了。现在,他开始阻止自己再望向窗外。 道路似乎永无尽头。 “什么时候……可以……”麦特咬紧牙关。三个问题,而如果不问问题,他很难知道任何讯息。“我希望你正带我去找能给予我答案的人,烧了我的骨头吧!我就是这样想的。这是为我好,也是为了你好,光明知道我是认真的。” “到了。”这个包裹在黄色布中的诡异家伙说道,他用细瘦的手指向一道圆形的门口,那道门比麦特在这里见到的任何门都要大上一倍。他用那双奇怪的眼睛专注地望着麦特,张开嘴,幽长而缓慢地吸入了一口气。麦特皱着眉望着他。这个怪人猛地扭动了一下肩膀:“这里也许有你要找的答案,进去吧!进去并提问。” 麦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苦着脸揉了揉鼻子,这股刺鼻而凝重的气味已经变成了让人讨厌的恶臭。他向那道高大的拱门试探性地迈出了一步,又看了一眼他的向导,向导已经消失了。光明啊!我不知道现在这个地方还有什么能让我吃惊了,好吧,如果我现在回头,就把我烧死好了。他竭力不去想仅凭自己是否能再找到那件特法器,便一头闯了进去。 这又是一间圆形的房间,一座穹顶之下是铺着红色和白色螺旋纹瓷砖的地板。这里没有柱子,也没有任何家具,只是在地板螺旋图案中心的周围有三个厚重、卷曲的台座。麦特自认除了攀爬那些卷曲的纹路之外,没办法够到达它们的顶端。但是每个台座的顶端,都有一个模样与刚才那个向导相差无几的生灵盘腿而坐,只是他们裹身用的布匹是红色的。细看之下,麦特认为他们并非都是男性,有两个长脸怪眼的生灵有着女性的婀娜身姿。他们盯着他,目光锐利而清晰,呼吸显得很沉重,几乎就像是在喘气,麦特怀疑自己是否让他们感到紧张。没有这种该死的可能,他们一定已经看到我的衣服里去了。 “过了很长的时间。”坐在右侧的女性说。 “极为漫长。”左侧的女性说道。 男性点了点头:“但他们又来了。” 眼前这三位生灵的话声中都带有与那位向导一样的喘息声,实际上,麦特几乎无法分辨那嘶哑的声音与刚才那名向导有何不同。他们的语调完全一致,那些话语也许是从同一张嘴里发出来的。“进来,并询问,这是古老的约定。” 如果麦特以为自己的皮肤上起过鸡皮疙瘩,那他的表皮现在一定已经如同波浪在翻涌了。他又向他们走近了一些,小心地——小心不要说出任何像是询问的话,他将自己遭遇到的状况向他们一一说明。白袍众在他的家乡,在猎捕他的朋友,也许也在猎捕他,他的一位朋友将要去面对白袍众,而另一个不会。他的家人应该不会有危险,但有那些该死的圣光之子在……一个时轴拖住了他,让他几乎无法行动。麦特不认为自己有理由要说出名字,或者提到兰德是转生真龙。他的三个问题是他在来大收藏之前就已经想好的。这时他问出了第一个:“我是否应该回家乡去帮助我的乡亲?” 三对狭长的瞳孔从他身上移开——那样子似乎很不情愿——他们凝神望着他头顶的空气,最后,左侧的女性说道:“你必须去鲁迪恩。” 当她说话的时候,他们的目光再度落回麦特身上,身体向前倾斜,呼吸又变得沉重。在这时候,一只钟响了,震耳的黄铜敲击声传遍了整个房间。他们摇晃着直起身,彼此观望,随后又开始盯住麦特头顶的空气。 “他是另一个,”左侧的女性低声说,“张力,张力。” “气味,”男性说道,“已经很长久了。” “还有时间,”另一名女性对他们说。他们的声音都很平静,但当她转向麦特的时候,她的声音里总有着一种锐利的感觉:“问吧,问吧!” 麦特气恼地瞪着他们。鲁迪恩?光明啊!那是在荒漠里,只有光明和艾伊尔人知道它在什么地方。这就是麦特对那里惟一的了解。在荒漠里!愤怒冲走了他原本想问的,关于如何摆脱两仪师和恢复自己失落记忆的问题。“鲁迪恩!”他吼道,“如果我非得去鲁迪恩,就让光明把我的骨头烧成灰吧!如果我真的去了,就让我的血洒在地上吧!为什么我要去那里?你们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们应该给我答案,而不是扔给我一堆谜语!” “如果你不去鲁迪恩,”右侧的女性回答,“你就会死。” 钟声再次响起,这次更加洪亮,麦特感觉到音波的震动从他脚下泛起。三个生灵彼此相望的目光显示出明显的担忧。他张开嘴,但他们只是互相看着,并没有在意他。 “张力,”一名女性慌张地说,“太过巨大了。” “他的气味,”另一名女性站起了身子,“已经过了这么久。” 没等她恢复过来,那名男性已经说道:“张力太过巨大,太巨大了,问吧,问啊!” “烧了你这个懦夫的灵魂吧!”麦特咆哮着,“我会问的!为什么我不去鲁迪恩就会死?如果我去的话,才会丧命呢!这没有任何意义……” 男性匆忙打断了他的话:“你会避过命运的丝线,让你的命运在时光之风中飘流,你会被那些不想让命运实现的人杀死。现在,走吧,你必须走了!快!” 黄布裹身的向导突然出现在麦特身边,用瘦长的手抓住他的袖子。 麦特甩脱了他:“不!我不会走的!你们诱导我偏离了我想提出的问题,却又没有给我有价值的答案,你们不能就此罢手,你们谈论的命运是什么?至少,我要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钟声第三次响起,却像是一阵阵悲鸣,整座房间都在颤抖。 “走!”男性喊道,“你已经得到了答案,你必须在来得及的时候离开!” 麦特周围突然凭空出现了十二名黄布裹身的男性,他们用力将麦特向门口拖去,麦特用拳头、臂肘和膝盖抗争着:“什么命运?烧了你们的心吧!什么命运?”房间本身开始隆隆作响,墙壁和地板抖动不止,几乎让麦特和他周围的生灵无法站稳脚步。“什么命运?” 台座上的三个生灵都已经站起了身,麦特分不清什么是尖叫,什么是回答。 “与九月之女结婚!” “死亡并重生,再次经历过去的一部分!” “放弃世界之光的一半,以拯救世界!” 他们的尖叫声合在一起,如同在压力下喷出的蒸汽,“去鲁迪恩,战争之子!去鲁迪恩,骗子!去啊,赌徒!去啊!” 麦特周围的生灵抓住他的腿和手,将他举起在空中,向门外跑去。“放开我,你们这些没胆的山羊崽子!”他高声嚎叫着,抗争着,“烧了你们的眼睛!暗影带走你们的灵魂,放开我!我要把你们的肠子做成马肚带!”虽然他不停地反抗和咒骂,但那些修长的手指仍旧像铁一样紧抓着他。 钟声又响了两次,或者是整座宫殿的在震响,每样东西都像在地震中一样摇晃。墙壁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响,每一次轰鸣都比上一次更加巨大。抓住麦特的生灵开始变得脚步踉跄,每迈出一步似乎都会跌倒,但他们一直没有停止混乱的步伐。麦特甚至看不清他们要将他带向哪里,直到他们突然停住脚步,将他高举在空中。他看见了那道扭曲的门口——那件特法器。随后,他向那里飞去。 白色的光芒让他看不见任何东西,咆哮声充满了他的脑海,驱走了他的一切思维。 麦特沉重地摔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睁开眼,依稀能看见昏暗的灯光。他翻身站起,后背撞在一只大桶上。桶上放着他带来的油灯,这里是大收藏。大桶摇晃了一下,一堆包裹和雕像掉落在地面,发出一阵石头、象牙和瓷器的碎裂声。麦特跃起身子,回身向那道石雕门框冲去。“烧了你们,你们不能把我丢……” 他跳了过去——撞在门框另一侧的箱子和桶上。他毫不停顿地转身又跳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这一次,他撞到了放灯的大桶上,让油灯也差点像先前那些小物件一样摔碎在地上。他及时抓住油灯,却烫到了手指,但他总算是勉强将油灯放稳了。 如果我让这里变得一片黑暗,就烧了我吧!他吸吮着烫痛的手指心想。光明啊,我真是好运气,它也许会引起一场大火,那时我就真的会被烧死了! 他怒气冲冲地瞪了一眼那件特法器。它为什么不起作用了?也许是门另一边的那帮家伙把门关起来了。他明白,实际上,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钟声,恐慌的生灵,你搞不好会以为他们是害怕那里的屋顶会塌在他们的头顶上。如果仔细去回想,那还真有可能,还有鲁迪恩,以及所有那些话。荒漠就够糟糕的了,他们还说他命中注定要和一个叫九月之女的人结婚。结婚!而且是跟一个听起来像是个贵族的女人结婚。和贵族相比,他宁愿去和一头猪结婚。还有那些生生死死的事情。最后那段话可真是不错!如果有哪个戴黑面罩的艾伊尔人在他前往荒漠的路上把他杀死,他就能知道这些话有几分真实了。全都是胡说,他一个字也不相信。只是……那道该死的门确实让他到了别的某个地方,他们只愿回答三个问题,一切都和艾雯说的一样。 “我不会和任何该死的贵族女人结婚!”他朝那件特法器喊道,“我要等老到什么趣味都没有了的时候才会结婚,就是这样!鲁迪恩,我该死的……!” 一只靴子出现在扭曲的石雕门框前,随后是兰德的全身,他的手中拿着一把喷火的长剑。当他完全出现在麦特面前的时候,那把长剑就消失了。兰德放松地呼出一口气,即使在昏暗的灯光中,麦特还是能看见他面容中深深的困扰。当他看见麦特的时候,他愣了一下:“只是来这里看看,麦特?或者你也走过去了?” 麦特警觉地看了他一会儿,至少,那把剑已经没了。他看上去并没有导引,但又有谁能确定?不过他看上去并不特别像个疯子。实际上,他和麦特记忆中的样子没有什么差别。麦特必须提醒自己,他们早已不是家乡的那些孩子,兰德也不是他记忆中的兰德了。“哦,我走过去了,一切正常,只是一堆该死的骗子,如果你问我的话,我就会这样说!他们是什么东西?让我想到了蛇。” “我想,不是骗子。”兰德说话的语气仿佛他倒希望他们是在说谎,“不,不是那样,他们害怕我,从一开始就害怕。当那钟声响起的时候……剑将他们逼退,他们甚至不敢看它,只是遮蔽着眼睛,不停向后退缩。你得到你的答案了吗?” “没什么有意义的东西。”麦特喃喃地说,“你呢?” 突然间,沐瑞从那件特法器里走了出来,步伐依旧优雅而流畅,仿佛她是从稀薄的空气中飘逸而出。如果不是两仪师,她肯定会是一位优秀的舞伴。看到他们的时候,她的双唇立刻紧紧抿在一起。 “你们!你们全都在这里,这就是为什么……!”她恼怒地倒抽了一口气,“你们有一个在这里就已经很可怕了,而同时有两个时轴……你们有可能完全撕裂与真实世界的联系,被陷在那里。你们真是可恶的男孩,在不了解的危险中肆意嬉闹。佩林!佩林也在这里吗?他是不是和你们一起在这里……探险?” “我最后看见佩林的时候,”麦特说,“他正准备上床睡觉。”也许佩林在骗他,也许他立刻就会从这东西里走出来。不过,如果佩林真的能像他说的那样去做,他也许能转移这位两仪师的怒火,而且佩林自己也不需要来面对这位发怒的两仪师。至少,如果他能在沐瑞发现以前离开提尔,他就有摆脱她的可能了。该死的女人!我打赌她是个天生的贵族。 沐瑞的怒火是毫无疑问的,她的双颊已经毫无血色,双眼如同两颗黑色的钻头,一直要戳进兰德的身体里去。“至少你们活着出来了,是谁告诉你们这个的?她们之中的哪一个?我要让那个人希望我剥掉她的皮做手套。” “一本书里写的。”兰德平静地说,他坐到一个箱子的边上,双臂交叉在胸前,那只箱子在他的体重下吱嘎作响。他的样子显得很酷,让麦特有一种想要效仿的冲动。“实际上,是两本书——《提尔之岩的财宝》和《梅茵地区贸易》,如果你阅读的时间够长,从书中挖掘出的知识会让你自己都吃惊,对吧?” “那么你呢?”沐瑞将锥子一样的目光转到麦特身上,“你也是从书上读到的?你会读书?” “我有时候确实会读书。”麦特冷冷地说。自从艾雯和奈妮薇逼他招出玉座那封授权信的藏匿之处后,他就很不介意剥掉一点她们的皮。每次想到被她们用至上力绑成那样,麦特就感到非常恼火,更何况她们干的好事的还不止这些呢!但这还比不上扭扭沐瑞的鼻子来得有趣。“宝藏,贸易,书上有好多东西呢!”他的运气很好,沐瑞没有坚持让他背一遍那些书名,他并没有注意听兰德说的是什么书。 沐瑞这时又转回到兰德那里:“那么你得到了什么答案?” “那是我的答案,”兰德皱起眉,“然而,并不容易了解,他们让一个……女人……替我翻译,但她说话的样子就像是一本古书,其中有些词语我很难理解,我从没想过他们可能会使用另一种语言。” “古语,”沐瑞对他说,“他们对别人使用的是古语—一种古老的粗糙方言。那么你呢?麦特?你听得懂翻译者说的话吗?” 麦特很努力地抿了抿嘴:“古语?他们说的是那个?他们根本没有给了我答案。实际上,我还没问什么问题,那口钟已经开始摇晃墙壁了,他们就把我赶了出来,好像我把牛粪涂在了地毯上。”沐瑞仍旧在盯着他,眼睛仿佛在挖掘他的脑子。她知道,麦特经常会随口说出一些古语。“我……偶尔能明白一两个字,但我还是听不懂,你和兰德得到了答案。他们是怎么知道那些答案的?那些长着两条腿的蛇。不会当我们走上楼梯的时候,发现外面已经过去了十年吧?会吗?就像故事里的比力一样?” “感觉,”沐瑞的面容抽搐了一下,“感觉,情绪,体验,他们在其中搜寻翻检。你能感觉到他们那样做,你的皮肤会止不住地颤栗、波动,也许他们就是以那些为食的。当这件特法器还在梅茵的时候,研究它的两仪师在出来之后,记录下她事后强烈的沐浴欲望,而我确实也有这种欲望。” “但他们的答案是真的?”当沐瑞准备转身离去时,兰德却开口了,“你确定?虽然那本书里是这样暗示的,但他们真的能给出真正关于未来的答案吗?” “答案是真实的,”沐瑞缓缓地说,“只要它们与你自己的未来相关,就是真的,这是确然无疑的。”她看着兰德,估量着自己这段话的效果,兰德显然也在做同样的事。“至于说他们是如何做到的,只有一些猜测,这个世界……是以某种奇怪的方式……折叠的,我对此并不了解。也许他们可以解读一个人的命运之线,解读它被编织入因缘的各种可能,或者也许它是这个种族的特殊能力。不管怎样,这些答案经常是晦涩难懂的,如果你们需要帮助来分析你们的答案,我会提供服务的。”她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游移,麦特几乎骂出了脏话,沐瑞不相信他没有得到答案,不过,也许这只是两仪师很一般的猜疑。 兰德对沐瑞报以缓缓一笑:“那么你能否告诉我你问了些什么?还有他们是如何回答的?” 沐瑞将眼神恢复为平时的冷静、洞察,作为对兰德的回答,接着转身向门口走去。一个像油灯一样明亮的小光球突然飘浮在她的头顶,为她照亮了前方的路。 麦特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别再惹事生非,他最好让沐瑞安然离去,并希望她会忘记他曾经到过这里,但一团愤怒的情绪仍然在他的体内燃烧。他们说的所有这些荒谬的事情,嗯,也许他们说的是实话,就连沐瑞都是这样说的,但他还是想抓住这些人的领子,或者是他们裹住脖子的布条,要他们解释几件事情。 “为什么不能走进那里两次,沐瑞?”他在沐瑞的身后说,“为什么不行?”他很想问问他们为什么会在意铁和乐器,但在这个问题出口之前,他咬住了自己的舌头。除非他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否则他不可能听到什么“铁”和“乐器”之类的话。 沐瑞在通向走廊的门口停了一下,麦特看不出她是在看特法器或是兰德,“如果我什么都知道,麦特,我就不必问问题了。”她又向房里凝视了片刻(她正在望着兰德),然后就离开了,没有再说一句话。 随后的一段时间里,麦特和兰德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彼此。 “你已经找到你想要的吗?”兰德最后问道。 “你呢?” 一团耀眼的火光出现在兰德的掌心。不是两仪师那种圆润的光球,而是一团明亮如炬的猛烈火焰。当兰德起身离开的时候,麦特又加了一个问题:“你真的要让白袍众在家乡为所欲为?你知道他们正赶往伊蒙村,现在他们很可能已经在那里了。黄色的眼睛,该死的转生真龙,这不可能是谣言。” “佩林会做……他为了拯救伊蒙村而必须去做的事情,”兰德用一种痛苦的声音回答道,“而我必须做我要做的事情,否则灾难将不仅仅是伊蒙村的毁灭,比白袍众更糟。” 麦特看着那团火焰的光芒在走廊远处消失,又过了许久,才突然想起自己是在什么地方。然后,他抓起油灯,匆匆跑了出去。鲁迪恩!光明啊,我该怎么做? 第十六章 离别 躺在被汗水浸透的床单上,盯着天花板,佩林发现眼前的黑暗逐渐变成了灰色。很快太阳就会跃出地平线了,早晨,一个代表着新希望的时刻,一个起身开始一天生活的时候。新的希望。他几乎笑出了声。他这样醒着过了多久?这一次,肯定超过了一个小时。挠了挠卷曲的胡须,他哆嗦了一下。受伤的肩膀变得很僵硬,他缓缓坐起身,汗水随着他手臂的动作而渗出面颊,但他还是规律地活动着手臂,压抑着呻吟和咒骂的冲动,直到那条手臂重新变得灵活自如,虽然还是难免有些滞涩。 他努力想要睡着,但总是不断惊醒。醒来的时候,他仿佛看到了菲儿的脸,她的黑眼睛正在责备他,对她造成的伤害让他一直在自己的内心哭泣。睡着的时候,他会梦到被推上绞架,菲儿在看着他,或者更糟,她在努力阻止他们,拼命和白袍众手中的长矛和刀剑作战。当绳圈套上脖子时,他发出凄惨的尖叫,因为这时他们杀死了菲儿。有时候,她看着他们将他吊死,脸上露出一种愤怒而满足的微笑。也难怪这样的梦总会让他惊醒。有一次,他梦到了狼群跑出森林,打算拯救菲儿和他,而却被白袍众用箭和矛一一杀死。这实在是一个烦扰不堪的夜晚。洗漱之后,佩林匆匆穿上衣服,急速离开了这个房间,仿佛是要将那些梦甩在身后。 在屋外,昨夜的袭击已经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偶尔能看到一片被剑砍破的壁毯,一个被斧头砸碎边角的箱子,或是石板地面上一块浅色的痕迹,那是浸血的地毯被移走后留下的痕迹。城堡总管指挥仆人清理现场,虽然其中还有很多系着绷带,但他们早已开始一刻不停地打扫、擦洗、清洁和移去各种战争留下来的痕迹。总管是一位粗壮的女子,现在她正跛着一条腿,拄着一根拐杖来回巡视着,不断用坚定的声音发出号令。因为额头有伤,她将满头灰发向上束起,好像一顶圆帽的模样。提尔之岩中第二场暴力冲突留下的痕迹,在她明确的指挥下正在被逐一清理干净。她看见了佩林,给了他一个浅浅的屈膝礼,就算是她没带伤,即使是大君也不可能从她这里得到更多的礼遇了。尽管已经做了大量的清洗,在涂蜡、打磨和冲洗后,佩林仍然能闻到淡淡的血腥气:人血刺鼻的金属味、兽魔人血液的恶臭、魔达奥血液的辛辣及燃烧鼻孔的臭气。他很高兴自己能离开这里。 罗亚尔房间的门有六尺宽,超过十二尺高。在与佩林头顶等高的地方,有一个藤蔓形状的巨大门把。提尔之岩里有一些极少被使用的巨森灵客房。这座城堡的建成还在巨森灵石匠被广泛邀请的年代之前,但那时使用巨森灵石匠已经是一种威望的表现了。佩林敲了敲门,听到一个如同缓慢的雪崩一样的声音说:“进来。”才推门走了进去。 这个房间每一处的尺寸都和那扇巨大的房门相称。罗亚尔叼着长烟斗站在树叶图案的地毯正中央,有他作参照,房间仿佛又回到了正常的尺寸。巨森灵穿着他的宽头靴子,靴腰一直到大腿。他的个头比兽魔人还要高,身躯却没有那么粗壮,深绿色的外衣扣到腰际,外衣的下摆一直垂到靴腰处,仿佛是罩在松腿裤子上的一条短裙。佩林已经不再为这位友人的样子感到奇怪了,但他仍然一眼就可以断定,这不是一个普通房间中的普通人。巨森灵的鼻子与脸相比,显得异常宽大,眉毛从茶杯一样大的眼睛两侧垂下来,仿佛是两撇长胡子,几乎披到肩膀的蓬松黑发中,探出了两只生着许多毛的尖耳朵。看见佩林进来,他咬着烟管露出一个微笑,咧开的大嘴几乎将他脸分成了两半。 “早安,佩林。”他拿下烟斗,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你睡得好吗?经过这样一个夜晚之后,想睡着真是不容易。我在半夜里又醒了,就把所发生的一切都写了下来。”他的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枝钢笔,腊肠般粗大的手指上还留着墨水的污渍。 在为巨森灵量身定做的椅子、巨型床铺和有佩林胸口那么高的桌子上,书本摊得到处都是。这并不令人惊讶,让他有些吃惊的是那些花朵:各种、各色的,装在花瓶、花篮里,用缎带或是细绳绑住,形成了一排排花的堤岸,如同花园中一道道的花墙。佩林从没有在屋子里见过这样的景象,馥郁的花香充满在空气中。但真正引起佩林注意的还是罗亚尔额头上肿起的大包,那个包足有一个男人的拳头大,还有罗亚尔行走时僵硬的双腿。如果罗亚尔伤得太厉害,没办法远行……佩林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巨森灵是他的朋友,而不是可以利用的人,但他必须这样做。 “罗亚尔,你受伤了?沐瑞能治好你,我相信她会的。” “哦,我走路还没问题,而真正需要她帮助的人还有很多,我不想打扰她。而且我的工作也没有受到影响啊!”罗亚尔看了桌子一眼,那上面放着一瓶没有封盖的墨水和一本摊开的巨大布面书——对佩林来说很大,但它很合适放进巨森灵的口袋里,“我希望能准确地记录下这一切。昨晚的事情,直到结束之前,我看到的都不很多。” “罗亚尔,”菲儿说着,从一道花堤后面站了起来,手里还拿着一本书,“是一位英雄。” 佩林吓了一跳,花香完全遮盖住了女孩的体香。罗亚尔连嘘了几声,两只大手向女孩猛挥了几下,耳朵因为窘迫而扇动个不停。但菲儿毫不间断地说了下去,声音很平静,眼睛却烧热了佩林的面颊。 “他尽力找到了许多孩子,还有一些孩子的母亲,他把他们集中到一个大房间里,独自挡在门口,对抗想攻进去的兽魔人和魔达奥。这些花都是提尔之岩中的妇女送来的,是对他坚定的勇气与忠诚的赞扬。”女孩说出“坚定”和“忠诚”这两个词的时候,就好像是甩在佩林身上的两记鞭子。 佩林努力不向后退缩,但也只是勉强能维持立在原地。他自信所做的没有错,但他不能期望她能明白,即使知道其中的原委,她也不会认同他的做法。我做的是对的,是对的。他做得没错,他只希望能让自己的感觉更好一些。自己明明是正确的,却感觉像做错了什么一样,真是不公平。 “这不算什么,”罗亚尔的耳朵抖动得更厉害了,“那些孩子没办法保护自己,就是这样。不是英雄,不是的。” “胡说!”菲儿用一根手指垫在书中刚刚读到的地方,走到巨森灵身边。她的头顶还不及罗亚尔的胸口。“现在提尔之岩里没有一个女人不愿意嫁给你,如果你是个人类的话,有些女孩甚至连这一点也不在乎。罗亚尔现在是家喻户晓了,就冲着这一份忠诚,任何女人都会爱上他的。” 巨森灵的耳朵因为吃惊而绷得紧紧的。佩林笑了,菲儿一定是灌了罗亚尔一早上的甜言蜜语,想让巨森灵不顾佩林的反对带她一起走,但女孩却不知道,为了刺激佩林,她刚刚给罗亚尔塞了一块大石头。“你收到过你母亲的信吗,罗亚尔?”佩林问。 “没有。”罗亚尔的声音带着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却同样夹杂着忧虑的情绪,“但我昨天在城里看见拉法了,他和我一样吃惊,毕竟,我们在提尔都是非常特殊的。他从商台聚落来,是为了商讨修理一座宫殿中的巨森灵石雕的事。毫无疑问,等他回到聚落之后,说的第一句话一定是‘罗亚尔在提尔’。” “这很值得担忧。”佩林说。罗亚尔沮丧地点了点头。 “拉法说,长老们已宣布我为逃跑者,我母亲保证一找到我就会让我结婚安家。她连对象都挑好了,拉法不知道那个对象是谁,至少他说不知道,他觉得这种事很好笑。母亲一个月内就会赶来这里。” 菲儿现在是一脸糊涂的表情。佩林看着她,差点又笑了出来。她以为对于世界的了解比他要多很多,嗯,她确实知道得比他多,但她至少不了解罗亚尔。商台聚落是罗亚尔的故乡,位置在世界之脊附近,罗亚尔刚过九十岁,还没有到可以独自离开聚落的年龄。巨森灵的寿命极长,根据他们的标准,罗亚尔并不比佩林大,也许还要年轻一些。但罗亚尔为了看看这个世界而私自溜出来了,他最害怕的事就是他母亲会找到他,把他拖回聚落去结婚,永远不让他再离开聚落。 尽管菲儿很想搞清楚罗亚尔的状况,佩林却没有再说这些事情:“我需要回两河去,罗亚尔,你母亲不会发现你在那里的。” “是的,这话不错,”巨森灵不安地耸了耸肩,“但我的书,兰德的传记,还有你的,麦特的,我已经写了那么多,但……”他走到桌后,望着那本打开的大书,书页上写满了他整齐的笔迹,“我要成为那个写下转生真龙真实传记的人,佩林,这将是他身边的人写下的惟一一本书,里面的纪录全都是不折不扣的见证。《转生真龙》,作者:商台聚落的罗亚尔,阿伦特之子,海兰之孙。”他皱起眉,朝那本书俯下身去,将钢笔在墨水瓶里蘸了蘸,“这不是很对,还得再加……” 佩林将手掌覆在罗亚尔要写字的地方:“如果你母亲找到你,你就什么书都没办法写了,至少,写不了兰德的书。而且我需要你,罗亚尔。” “需要?佩林,我不明白。” “在两河有白袍众,他们正在追捕我。” “追捕你?为什么?”罗亚尔困惑的样子和菲儿刚听到这消息时几乎一模一样。而菲儿这时却是一副洋洋得意的骄矜模样,这让佩林感到一阵不安,但佩林还是说了下去。 “原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真的在那里。他们为了搜捕我,也许会伤害我的乡亲,我的家人。你了解白袍众,这就是他们的作风。我能阻止这一切,如果我能快点赶到那里,一定要快,只有光明知道他们已经干下了什么好事。我需要你把我带到那里,罗亚尔,从道中过去。你告诉过我,这里曾经有一座道门。我知道,在曼埃瑟兰也有一座,那座道门一定还在那里,就在伊蒙村旁边的山上。道门无法被摧毁,这是你说的。我需要你,罗亚尔。” “好吧,当然,我会帮忙的。”罗亚尔说,“道!”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耳朵抖动了两下,“我想记录冒险,却不想亲身经历冒险,但我想,再走一次应该不会有什么害处,光明保佑。”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情绪已经很激动了。 菲儿稍稍清了清嗓子:“你有没有忘记什么,罗亚尔?你答应过的,不论何时,只要我要求,你都会带我进道里去,而且是在你带任何人进去之前。” “我确实答应过你去看看道门,”罗亚尔说,“还有它里面是什么样子。等我和佩林出发的时候,你就能去看了。我想,你可以和我们一起走,但在道中旅行并不是轻松的事,菲儿。如果不是佩林需要,我是不会进去的。” “菲儿不会去,”佩林坚定地说,“只有你和我,罗亚尔。” 菲儿没有理佩林,她只是微笑着望向罗亚尔,仿佛罗亚尔正在和她开玩笑:“你答应的事不止是看一看,罗亚尔,只要我想,不论何时,你都会带我进去,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而且是在带任何人去之前,你发过誓的。” “是的,”罗亚尔表示反对,“但只是因为你拒绝相信我会让你看到道。你说,除非我发誓,否则你不会相信我会这样做。我会做我答应过的事情,但你肯定不会想在佩林有需要的时候做这种事。” “你发过誓的,”菲儿镇静地说,“是以你母亲,你母亲的母亲,和你的母亲的母亲的母亲发誓的。” “是的,我是发过誓,菲儿,但佩林……” “你发过誓的,罗亚尔,你想打破誓言吗?” 巨森灵的表情像是在痛苦上堆着痛苦,他的肩膀消沉下去,耳朵垂到肩膀两边,大嘴的嘴角向下弯曲,长眉毛的眉梢一直垂到了双颊上。 “她把你耍了,罗亚尔。”佩林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能听见他咬紧牙齿的声音,“她是故意耍你的。” 红晕飞上了菲儿的面颊,但她还是大着胆子说道:“只是因为我必须这样,罗亚尔,只是因为有一个蠢男人以为他能以他自己的思维控制我的人生,否则,我是不会这样做的。你必须相信我。” “但她还是耍了你啊!这有什么差别吗?”佩林大声问道。罗亚尔只是悲伤地摇了摇他的大脑袋。 “巨森灵说话一定算话。”菲儿说,“罗亚尔要带我去两河,或者,至少是去曼埃瑟兰的那座道门,我想去看看两河。” 罗亚尔站直身体,声音里带着一丝怒意:“这就意味着我还是能帮佩林,菲儿,为什么你一定要去道里?即使是拉法也不认为这是件有趣的事情。”让巨森灵生气实在是件很不容易的事。 “如果他有这样的要求,”菲儿毫不动摇地说道,“这也是誓言的一部分,罗亚尔,除了我,你不能带别人进入道,除非他向我提出要求,他必须请求我。” “不,”佩林抢在罗亚尔之前说道,“不,我不会提要求的。我会骑马去伊蒙村,我会走着去!所以你最好放弃这个愚蠢的念头。你竟然耍了罗亚尔,强迫你自己去……去你不想去的地方。” 女孩的镇静被愤怒所驱走:“等你到了那里的时候,罗亚尔和我已经把白袍众处理掉了,一切事情都会被搞定。求我吧,你这个砧子脑袋的铁匠,只要提出要求,你就能和我们一起走。” 佩林控制住自己冲动的情绪,说服她听从自己的想法是完全徒劳的,但他不会求她。她是对的——他需要几周才能骑马赶到两河,而他们从道里也许只需两天就能走到那里。但他不会求她。不会在她耍了罗亚尔,又威吓过我之后求她的!“那么,我就一个人从道里去曼埃瑟兰,我会跟着你们两个,只要我离你们两个够远,不和你们在一起就行了,我不会打破罗亚尔的誓言,你不能阻止我跟着你们。” “这很危险,佩林。”罗亚尔担忧地说,“道里非常黑暗,如果你错过了一个转弯,或者不慎走错了桥,你就会永远迷失在那里,霾辛·蜃会抓住你。求她吧,佩林,她说了,只要向她提出要求,你就能和我们一起走,求她吧!” 巨森灵深沉的声音在说到霾辛·蜃的时候发出一阵颤抖,同样的颤抖也掠过了佩林的后背。霾辛·蜃——黑风,连两仪师也不知道,它究竟是暗影的产物,还是腐败的道中繁衍出来的东西。霾辛·蜃使道中的旅行变成了死亡冒险,这是两仪师所言。黑风吞噬灵魂,这是佩林知道的事实。但他还是让自己的声音和表情保持着稳定与平静,如果我让她以为我逐渐在软化,那就烧了我吧!“我不能,罗亚尔,或者不管怎样,我不会的。” 罗亚尔满脸苦涩:“菲儿,这对他来说太危险了,请宽容一些,让他……”女孩厉声打断了他。 “不,如果他那么倔强,连个要求都不提,我为什么要让步?为什么我要在意他是否会迷路?”她转向佩林,“你可以靠近我们,可以尽你的需要靠近,只要表明你是在跟着我们就行了。在你提出要求之前,你都只是一只跟着我的小狗,为什么你就不能提出要求?” “顽固的人类,”巨森灵喃喃地说,“顽固又轻率,就算是掉进黄蜂巢里,也改不掉这个毛病。” “今天我就要走,罗亚尔。”佩林说话的时候,没有看菲儿一眼。 “最好快一点,”罗亚尔嘴里表示着同意,眼睛却还是遗憾地看着桌上的书,“我想,我可以在路上整理我的笔记,光明知道离开兰德会让我错过什么。” “你听到我在说话吗,佩林?”菲儿问。 “我会去牵我的马,再拿些补给品,罗亚尔,我们可以在上午出发。” “烧了你,佩林·艾巴亚,回答我!” 罗亚尔担忧地看看她:“佩林,你确定你不……” “不,”佩林温和地打断了巨森灵,“她是个骡子脑袋,又喜欢玩弄诡计,我不会为了让她笑而跳舞的。”他装作没听到菲儿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吼声,就像是一只猫盯着一条陌生的狗准备发动攻击前的叫声。“我一准备好就会让你知道。”他向门口走去。菲儿狂怒地在身后喊着他: “什么时候走由我决定,佩林·艾巴亚,这是我和罗亚尔的事,你听见了吗?你最好在两个小时内做好准备,否则我们就把你丢下。你可以在龙墙门马厩找到我们,如果你来的话。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佩林察觉到女孩的动作,回手关上了背后的房门,门板另一面响起沉重的撞击声。他认为那是一本书,罗亚尔会因为这个而给她一拳的。罗亚尔宁愿自己的脑袋挨上一下,也不愿意他的书受到伤害。 有那么一段时间,佩林绝望地靠在门板上。他所做的一切,所经历的一切,只是让她更加恨他,最后,她还是要去那里目睹他的死亡。他能想到的最好的事,就是现在她也许会为此而感到高兴了。顽固的、骡子脑袋的女人! 当他转身要离开的时候,一名艾伊尔人向他走来,是一个高个子男人,红发绿眼,就像是兰德的一位表哥,或者是年轻的叔叔。佩林认识他,也很喜欢他,只是因为高尔从没有对佩林的黄眼睛表现过丝毫的注意。“愿你在今早找到阴凉,佩林,城堡总管告诉我,你到这里来了,不过我想她大概很渴望将一根扫帚放在我的手里。那个女人就像智者一样严厉。” “愿你在今早找到阴凉,高尔。要我说,女人总是很强硬。” “也许是吧,如果你不知道如何与她们打交道的话。我听说你要去两河。” “光明啊!”佩林在艾伊尔人来得及继续说话之前咆哮了一声,“难道整座提尔之岩都知道了?”如果沐瑞已经知道了…… 高尔摇了摇头:“兰德把我拉到一边,单独跟我说的,他要我不告诉别人。我想,他也告诉了其他一些人,但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想要和你一起走。我们已经在龙墙这边待了很长的时间,有许多人都在思念三绝之地了。” “和我一起走?”佩林吃了一惊。如果能有艾伊尔人同行……他的脑海中出现了之前不敢去想的可能。“兰德要你跟我走?去两河?” 高尔又摇了摇头:“他只是说你要去那里,而那里也许会有人想杀死你,是我自己要陪你去的,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愿意?”佩林几乎笑出了声,“我愿意,我们再过几个小时就进入道。” “道?”高尔的表情没有变化,但他确实是眨了眨眼。 “有什么问题吗?” “死亡会光临每一个人,佩林。”这可不是一个让人感到舒服的回答。 “我不相信兰德会这么残酷。”这是艾雯的声音。 奈妮薇接着说道:“至少他没有试图阻止你。”坐在奈妮薇的床上,她们正在分配沐瑞给她们的金币。四个大荷包放在伊兰和奈妮薇裙子里的口袋,另外两个分别放在腰间的袋子里。这两个要小一些,不会引起太多不必要的注意。艾雯拿的钱要少一些,在荒漠里,黄金基本上没什么用处。 伊兰看着门边上两套捆扎整齐的行李和皮口袋,皱了皱眉。她们将所有的衣服和杂物都带上了:盒装的用餐刀叉、发刷和梳子、针、别针、线、针箍、剪刀,一只火绒盒、比腰间刀子小一些的备用小刀、肥皂和痱子粉,还有……已经没必要再次确认这张清单了。艾雯的石戒指被放在伊兰的口袋里,她准备走了,没有任何事情能让她回头。 “不,他没有。”伊兰很为自己说话时的平静和镇定感到自豪。他看起来就像是松了一口气!松了一口气!而我只能把那封信给他,像个盲目到极点的傻瓜一样敞开我的心扉。至少,他不会在我走之前拆信的。奈妮薇的手放在她的肩头,把她吓了一跳。 “你希望他能要你留下来?但你知道你会怎样回答,你知道的,不是吗?” 伊兰抿了抿嘴唇:“当然,我知道,但他也不必摆出一副为此而高兴的样子吧!”她并不想这样说。 奈妮薇理解地看了她一眼:“不论再好的男人都是很难相处的。” “我还是不相信他会那么……那么……”艾雯生气地嘟囔着。伊兰不知道她要说些什么,因为这时候,房门被猛地推开,狠狠地撞到了墙上。 伊兰还没有打完寒颤,就已经拥抱了阴极力,当从墙壁上弹回来的门板被那人伸手握住的时候,她不禁感到有些不好意思。那个人是岚。但片刻之后,她决定还是再将至上力维持一段时间。护法宽阔的肩膀完全堵住了门口,面孔如同一团雷暴云,如果那两只蓝眼睛里真的能射出闪电的话,奈妮薇一定会被劈碎。阴极力的光晕也包围着艾雯,而且没有退去。 岚的眼中似乎只存在奈妮薇一个人:“你让我相信你是要回塔瓦隆。”他的声音粗哑刺耳。 “也许你相信是这样,”奈妮薇平静地说,“但我从没这样说过。” “没有说过?没有说过!你说过要在今天离开,还总是把你的行程和那些要被送到塔瓦隆去的暗黑之友联系在一起。一直都是!你想让我怎样想?” “但我从没说过……” “光明啊,女人!”他咆哮道,“不要和我玩弄字眼!” 伊兰和艾雯交换了个担忧的眼神。这男人有着铁一样的自制力,现在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怒气。奈妮薇经常会无法控制脾气,现在却冷静地望着他,她高昂起头,目光平和,双手还放在绿色的丝裙上。 岚显然在很努力地自控,表情又恢复成原来石头般的样子,仿佛已经找回了清醒的自己。但伊兰相信,这一切只不过是表象。“如果不是听说你叫了一辆马车,我根本不会知道你要去哪里,你们要去前往坦其克的船上。首先,我不知道玉座猊下为什么会允许你们离开白塔,还有为什么沐瑞会让你们审问黑宗两仪师。你们三个只是见习生,见习生,而不是两仪师。现在,只有由护法保护的两仪师能够去坦其克,我不会让你卷进这种事!” “那么,”奈妮薇轻松地说,“你这是在质疑沐瑞、还有玉座猊下的决定了,也许我完全误解了护法的含意,我以为你首先要发誓接受并遵从。岚,我明白你的关心,而我很感激——不止是感激而已——但我们都有任务要去执行。我们要走了,你一定要看清事实。” “为什么?以光明之爱,至少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要去坦其克!” “如果沐瑞没有告诉你,”奈妮薇温和地说,“也许她有她的理由,我们一定要完成我们的任务,就像你一定要完成你的。” 岚颤抖着——他真的是在颤抖!他愤怒地紧咬住牙关。当他说话的时候,却又奇怪地显露出犹豫:“在坦其克,你们需要帮助,要有人防止塔拉朋的街贼为了钱包而把刀子插入你们的后背。坦其克在战争开始前就是这样的城市,现在我听到的每条讯息都在表明,情况变得更加可怕了。我能……我能保护你,奈妮薇。” 伊兰的眼睛瞪得老大。他不可能是在说……不可能的。 奈妮薇的声音并没有任何变化,仿佛不曾听到他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你的岗位是在沐瑞身边。” “沐瑞,”护法坚毅的面颊上渗出汗水,他努力想说些什么,“我能……我必须……奈妮薇,我……我……” “你将会留在沐瑞身边,”奈妮薇突然提高了声音,“直到她从约缚中释放你,你要按我说的去做。”她从口袋里抽出一张谨慎折起的纸片,将它放在他的手中。他皱了皱眉,展开纸片,看了一遍,立刻眨眨眼,又看了一遍。 伊兰知道那张纸上写着什么。 此物持有者之行为均出自我的命令,遵从我的权威,服从我的指挥,不得异言。 另一张相同的纸片在艾雯的口袋里。虽然没有人确定在她要去的地方,这张纸会有什么用。 “它可以让你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岚吃惊地说道,“你可以凭玉座猊下之名行事。为什么她会把这样的东西给一个见习生?” “不要问我无法回答的问题,”奈妮薇说,然后她又笑了笑,“算你走运,我没有叫你为我跳舞。” 伊兰压克制住想笑的冲动,艾雯为了咽下自己的笑声而噎了一下,当玉座将这些文件交给她们的时候,奈妮薇就是这么说的。用这个,我能让护法跳舞。那时她们就清楚,她所指的护法是谁。 “你没有?你巧妙地对我做出了安排。我的约缚,还有我的誓言,这份文件。”岚的眼里闪过一丝危险的光芒。奈妮薇似乎没注意到护法的表情,她接过那份文件,将它重新放进腰间的口袋里。 “你太自私了,亚岚·人龙,我们要去做我们必须做的事,就像你要去做的一样。” “自私?奈妮薇·爱米拉,我自私?”岚飞步移到奈妮薇面前,他的速度是那么快,差点刺激得伊兰用风之力将他拖住。奈妮薇站在那里,只来得及惊讶地望着冲上来的高大男人。转瞬之间,她的双脚已经到了离地面一尺的地方,双唇紧紧地吻在那个男人的唇上。一开始,她不停地踢蹬着他的小腿,用拳头打他,发出一阵阵狂乱的呜咽、愤怒的抗拒,但她的挣扎慢慢迟缓了下来,最后完全消失了,她抱住了他的肩膀,不再拒绝他的一切。 艾雯羞赧地低下了头,伊兰却饶富兴致地看着这两个人。艾雯也是这样子看兰德和……不!我不要想到他。伊兰开始考虑,还有没有时间再给兰德写一封信,收回她之前说的话,让他知道,她不是他能随意玩弄的女子。但自己真的想这样吗? 又过了一会儿,岚将奈妮薇放回地上,奈妮薇狂乱地梳理着衣服和头发,却掩饰不住身体轻微的颤抖。“你没有权利……”她勉强说出几个字,又停下来咽了口口水,“我不会有这般粗鲁的行为,还让整个世界都看见,我不会的!” “不是整个世界,”岚回答,“但如果他们能看到,他们也就能听到,你已经在我心里占据了一席之地,我本以为那地方永远都容不下任何东西的,你让花朵在我堆砌的灰烬和岩石上生长。记住,在这次你执意要踏上的旅程中,如果你死了,我将不会在没有你的世界里长久苟活。”他给了奈妮薇一个对他来说极为罕见的微笑,如果这个微笑没能让他的脸变得柔软,至少它不会再像以前那么坚硬。“同样记住,我并非总是那样容易驱使的,即使是使用玉座的令旨。”他优雅地鞠了个躬,片刻之间,伊兰以为他真的会跪下来,亲吻奈妮薇的巨蛇戒。“听从你的命令,”他喃喃地说道,“我将服从。”没人能分得清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当房门在岚的身后关闭的时候,奈妮薇颓倒在床边上,仿佛终于失去了一双膝盖。她盯着房门,若有所思地皱起眉。 “‘戳得太多,’”伊兰说,“‘即使是最温顺的狗也会咬人。’而且岚也不是很温顺。”奈妮薇狠狠瞪了她一眼,响亮地哼了一声。 “他让人难以忍受,”艾雯说,“至少是有的时候是如此。奈妮薇,为什么你会这样做?他已经准备和你走了,我知道,你最想做的事就是让他离开沐瑞,不要试图否认这一点。” 奈妮薇没有试图否认,她只是摩挲着自己的裙子,又一下下抚平着床上的被单。“不能是这样,”她最后说道,“我要让他成为我的,我要他的全部,我不会让他因为打破对沐瑞的誓言而耿耿于怀,我不会让这样的事成为我们两个之间的藩篱。这是为了他,也是为了我。” “但即使你带着他去要求沐瑞从约缚中释放他,又会有什么不同?”艾雯问,“岚就是这种人,他看不出这其中的差别。剩下惟一的办法,就是让沐瑞自愿释放他,你怎么可能办得到这种事?” “我不知道,”奈妮薇坚定了她的声音,“但这是我一定要做的,也是我能做的。总会有办法的,也总能够有机会。还有任务等着我们去完成,我们却在这里为男人而空寻烦恼。艾雯,你确定已经为进入荒漠做好准备了?” “艾玲达已经准备好了一切,”艾雯说,“她还是显得很不高兴。但她说,如果运气好的话,我们只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就能到达鲁迪恩。到那时,你们也到坦其克了。” “也许更快,”伊兰对她说,“如果他们说的海民风剪子是真的。艾雯,会小心保护自己吗?即使有艾玲达作向导,荒漠也绝不是安全的地方。” “我会的,你们两个也要小心,坦其克现在并不比荒漠更加安全。” 突然间,三个女孩拥抱在一起。她们不停地彼此叮嘱着要小心谨慎,要牢记在特·雅兰·瑞奥德的提尔之岩中相聚的时间。 伊兰从面颊上抹去泪水。“还好,岚已经走了。”她颤抖着笑了笑,“否则他会认为我们都是大傻瓜。” “不,他不会的,”奈妮薇说着,撩起裙子,将一荷包金币放进裙内的口袋里,“他是个男人,但他还不是一个彻底的呆瓜。” 伊兰心想,在马车到来之前,一定还有时间拿起纸和笔,她会找到时间的。奈妮薇在这点上是正确的,与男人周旋,必须运用坚定的手腕。兰德将发现,要摆脱她并非那么容易。而他同样会发现,想要回到她的宠爱之中,也不是很容易的事。 第十七章 诡计 撑着自己僵硬的右腿,汤姆扬起身上的走唱人斗篷,鞠了个躬,让五颜六色的补丁在他周围飞舞。他感到双眼疲倦酸涩,但还是以轻快的声音说:“早安。”他站直身子,夸张地用指节抚着自己长长的白胡子。 身穿金黑色制服的仆人们露出惊讶的样子,两名身体健壮的小伙子从他们正在搬动的金钉红漆箱子上直起腰,箱子的盖已经破碎了。还有三名女仆拄着手中的拖把,看着汤姆。这条走廊里除了他们之外,就再没有别人,任何能让他们暂时歇一会儿的理由都是很受欢迎的,特别是在这个时候。他们都双肩下沉,眼圈发黑,看上去就像汤姆一样疲惫。 “早安,走唱人。”女仆中年纪最大的一个说道。她身材略显丰满,面容看上去很平凡,虽然已经十分疲倦,微笑仍然很可爱:“我们能为你效劳吗?” 汤姆从外衣的宽袖子里掏出四颗彩球,开始玩起杂耍。“我只是想给大家提提神,一个走唱人必须尽他的义务。”他能耍起来的球不止四个,但他已经很累了,即使只是这几个球,也必须集中起精神才能耍得流畅。他以前能连续耍五个球多长时间?两小时?他忍住一个哈欠,让它变成一个宽心的微笑,“一个可怕的夜晚,我们需要把精神振作起来。” “转生真龙救了我们。”一名年轻一点的女仆说。她身材苗条,脸蛋漂亮,但挂着阴影的黑眸里却闪烁着一种掠食兽的光泽,警告着汤姆要注意调整自己的微笑。当然,如果除了贪婪之外还具有诚实的美德,她也许还是有用的。这代表着只要他有所付出,就能持续地从她那里有所收获。能找到另一双手去放字条,会有另一条舌头告诉他身边的传闻、替他传播谣言,总是一件好事。老傻瓜!你已经有了足够的手和耳朵,不要再去贪馋隆起的胸脯了,记住她眼里闪动着什么光芒!让汤姆感到有趣的是,那名女仆说话的口气似乎她真的是这种意思。另外一名男仆赞同地点了点头。 “是的,”汤姆说,“我想知道,昨天是哪位大君看管港口?”内心对自己的恼怒几乎让他失手丢了彩球。他竟然会采用这种拙劣的询问方式,这表示他已经太累了,他现在应该躺在床上,几个小时之前他就应该去睡了。 “港口是守卫者们的责任,”年纪最大的女仆对他说,“当然,你不知道,大君不会关心那里的。” 汤姆对此知道得很清楚。“是这样?嗯,当然,我不是提尔人。”他将手中的彩球从一个单环变成一对双环,这显然比刚才更难了。那个目光凶狠的女孩拍起了手。现在,他已经陷进了这个漩涡,只能继续往前走了。在这样一个夜晚之后,一个夜晚?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啊!“不过,就让那些藏着兽魔人的驳船停在了码头上,连问一句的人都没有,真是羞耻。所有的舱口都封着,想来肯定是鬼鬼祟祟的样子。当然,我这么说并不是指这里有谁已经知道兽魔人会来袭击我们。”彩球双环摇晃了一下,又立刻被汤姆改回成单环。光明啊,他真的是太累了。“或者是你们提尔人都以为已经有一位大君过问了那些船只?” 两名年轻的男仆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彼此对望着。汤姆暗自笑了笑,另一颗种子已经种下了,就是这么容易,虽然也很笨拙。另一个谣言开始了,无论他们对管理码头的人有什么样的了解,谣言将迅速传播开去——这样的一个谣言是不会止于城墙之中的——另一个怀疑的小楔子已经被打进到平民和贵族之间。这些平民将转向谁?不就是那个他们都知道的,被贵族所恨的人吗?那个从暗影生物手中拯救了提尔之岩的人——兰德·亚瑟,真龙大人。 是时候离开他撒下的种子了,如果根须已经抓住了泥土,现在他说的一切都不能再让它们松开了。今晚他还要去别的地方撒种,但不能让任何人发现。“昨晚,他们勇敢地作战,那些大君们也是,我看见……”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女仆们拿起手中的拖把,开始来回奔忙,男仆们慌张地抓起了箱子,向远处跑去。 “我也能给走唱人找到工作,”城堡总管的声音在汤姆背后响起,“游手好闲就是游手好闲。” 汤姆在伤腿允许的范围内尽量优雅地转过身,向总管深深地鞠了个躬。总管的头顶还不到他的肩膀高,但体重也许是他的一倍半。她有一张铁砧般的脸,一个突出的下巴,一双黑燧石般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即使是围在她额头上的绷带,也无法减弱那张脸上坚毅的神色。“早安,亲切的女士,我只是在为新一天的到来做一点小小的庆祝。” 他的一只手玩出一个花式,凭空变出一朵有着太阳般金黄颜色的鲜花。那朵花很漂亮,只是因为被他藏在袖子里,所以稍稍显得有一点萎软了。他将那朵花插在总管绷带上沿的灰发里,当然,总管一把将花拔了下来,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而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他在总管犹豫的时候向前跛行了三步,当总管在他身后喊叫的时候,他既没有去听,也没有放慢脚步。 可怕的女人,汤姆心想,如果让她在兽魔人面前自由发挥,她一定会让它们全部去清洗地板的。 他用手掌捂住嘴,打了个哈欠,张大的颔骨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早已经不是做这种事的年纪了,他累了,膝盖处疼得仿佛打了个结。无眠之夜,战争,计谋。他太老了,他应该找一处农场,享受一下安静的生活。应该养几只小鸡,农场里总是有小鸡的,还有绵羊,它们照顾起来一定不困难。牧羊人总是懒洋洋地躺在草地上,玩弄着他们的牧笛。当然,他要弹竖琴,而不止是玩那种简单的牧笛,或者是吹吹长笛,竖琴不适合放在露天地里,那样会对它有损伤。附近会有一座小镇,他能在镇上的酒馆里让酒客们大吃一惊。汤姆一路想着,又走过了两名仆人,顺便向他们耍了一下斗篷。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穿上这件斗篷惟一的目的就是让别人知道他是一名走唱人。仆人们看见他的时候,都会抬起头,希望他能停下来,演个小节目。这是最让汤姆满意的地方。是的,一座农场有它的好处,那会是个安静的地方,没有人来打扰他,只要农场附近会有一座小镇。 推开自己的房门,汤姆定住了脚步。沐瑞不慌不忙地直起腰,仿佛她完全有权利检查散放在汤姆桌上的各种纸片。她平静地理了理裙子,坐到桌边的凳子上。现在,自己的房间里有一个美丽的女人,她有着每一个风雅男人都会欣赏的优点,包括被他的双关语逗笑时的模样。傻瓜!老傻瓜!她是个两仪师,而你太老了,连这个都想不清楚了。 “早安,两仪师沐瑞。”汤姆说着,将斗篷挂在一枚墙钉上。他让目光避开了自己的文具箱,箱子仍然在桌子底下,似乎没有人动过它。没有必要让沐瑞察觉它的重要性,所以,也就没有必要在她走后检查它。她可能用至上力打开过它,也可能在那把锁上动过什么手脚。对此,汤姆没办法确定,而且,他疲倦得甚至记不起自己是否在那个箱子里留下了什么不该让别人看到的东西,或者这个房间里其他什么地方有没有这种东西。现在他能看见的每件东西都还留在他离开时所在的地方,他不觉得自己已经蠢到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的地步,仆人区的房门本身就没有锁或是门闩。“我应该给你端上一些清爽的饮料,但恐怕我这儿除了清水什么都没有。” “我不渴。”沐瑞用愉悦而柔美的嗓音说道。她向前倾过身子,狭小的房间让她一伸手就按住了汤姆的右膝,一阵寒意涌过走唱人全身。“真希望在这处伤出现的时候,有一位优秀的医疗者在你身边,恐怕现在已经有些晚了,我很遗憾。” “就算是一打医疗者也不够,”汤姆对她说,“这是一个半人干的。” “我知道。” 她还知道什么?汤姆暗想。他转身从桌子后面拖过自己的长椅子,一边在嘴里悄声咒骂了一句。他觉得自己仿佛刚刚经过了一夜好眠,膝盖的疼痛也消失了。右腿仍旧是瘸的,但关节确实感觉得到自受伤以来前所未有的灵活。这个女人甚至没问过我是否想要这种帮助,烧了我吧,她在找什么?汤姆拒绝弯起右腿。如果她没有问过他,那他就不必表现出接受了她的馈赠的样子。 “昨天真是有趣的一天。”当汤姆坐下时,沐瑞这样说着。 “我不认为兽魔人和半人有趣。”汤姆漠然地说。 “我不是在说它们。更早一些,卡利恩大君死于一桩狩猎事故,他的好朋友泰德山大君显然是把他错当成一头野猪,或者是一只鹿了。” “我还不知道这件事。”汤姆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即使沐瑞已经找到了那张字条,她也不可能根据那张字条就把线索追踪到他的头上,就算是卡利恩本人也会把那张字条看成是他自己写的。汤姆不认为沐瑞会有这种本事,但他还是提醒自己,沐瑞是两仪师。其实他根本不需要这样的提醒,面前这张光润无瑕的脸,这双静若秋水的黑眸似乎都在告诉汤姆,他根本就守不住任何秘密。“仆人区里总是充满着各种各样的闲话,但我很少去听它们。” “你没有?”她的声音低沉而柔和,“那么你也就不会知道,泰德山回到城堡后不过一个小时就病倒了。那之前,他只是喝了一杯由他的妻子捧给他的洗尘葡萄酒。据说,当他知道他的妻子要亲自照料他,亲手喂他吃饭的时候,他流下了眼泪,毫无疑问,这是因为感激妻子的爱而落的泪。我听说他的妻子发誓在他能够重新站起来之前都不会离开他,或者是一直陪到他死。” 沐瑞知道。汤姆不清楚她是如何得知的,但她就是知道。然而为什么她会到自己面前来说这一番话?“一场悲剧,”汤姆用和沐瑞同样冷漠的语调响应道,“我想,兰德会需要所有他能找到的大君的忠诚。” “卡利恩和泰德山很难说是忠诚的,看起来,即使是他们两个之间也谈不上什么忠诚。他们领导着一个小集团,这个集团里的人想要杀死兰德,并忘记他曾经存在过。” “有这种事?我对这样的事不太关心,权贵们的事情和一个单纯的走唱人没什么关系。” 沐瑞的笑容很是灿烂,但她说话的语调却像是在朗读一份文件:“汤姆卓尔·梅里林,曾被认识他和知道他的人称为灰狐,是安多都城——凯姆林王宫中的宫廷诗人<u>http://ww</u>。在塔林盖尔死后,曾一度成为摩格丝的情人,塔林盖尔的死无疑是摩格丝的幸运。我不是说摩格丝曾经了解到塔林盖尔想要她的命,好让自己成为安多第一位男性国王。我们现在谈论的是汤姆·梅里林,一个据说是能在睡梦中操控贵族游戏的男人,这样一个男人称自己为单纯的走唱人真是羞耻,但依然沿用自己的原名却是一种傲慢的表现。” 汤姆用了一些力量才保持住自己面容的平静。她知道多少?就算是她已经说出了所知道的全部,也已经太多了,但多知多闻的并非只有她一个。“说到名字,”汤姆用平直的口气说道,“一个名字里能找出来的信息确实不少。沐瑞·达欧崔,凯瑞安之达欧崔家族的沐瑞女士,塔林盖尔最年轻的同父异母的妹妹,雷芒国王的侄女,同时不能忘记的是,她还是一位两仪师。一位辅佐转生真龙的两仪师,而这种辅佐在她有办法得知转生真龙并不仅仅只是一个有导引能力的可怜傻瓜之前就已经开始了。我应该能判断出,这位两仪师和白塔高层有着直接的联系,否则她不会冒险做出这样的事情。线索的另一端会是谁?白塔评议会的成员?我能确定,绝对不止一人,这样的讯息会震撼整个世界。但为什么要找这样的麻烦呢?也许最好就让一个老走唱人缩在他仆人区的窝里,只是一个弹着竖琴讲故事的老走唱人而已,讲故事不会伤害谁的。” 如果汤姆的这番话是想让沐瑞有一点慌乱,至少她丝毫没有表现出来。“没有事实依据的臆测永远都是危险的,”她平静地说,“我没有使用我的族名,这是我的选择。在雷芒砍倒爱凡德拉狄拉,并因此而丢掉了王座和他的性命之前,达欧崔家族的声誉就已经相当令人不快了。艾伊尔战争之后,这种情况就变得更加恶劣,当然,达欧崔家族是罪有应得。” 没有任何事情能动摇这个女人吗?“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汤姆有些焦躁地问。 沐瑞连眼都没有眨:“伊兰和奈妮薇今天要坐船去坦其克,那是一座危险的城市,你的知识和技艺也许能帮助她们活下来。” 原来是这样,她想让他离开兰德,只剩下这个男孩孤身面对她的控制。“就像你说的,坦其克现在是一座危险的城市,但它一直都是危险的。我祝福那些女孩子平安无事,但我并不愿意把脑袋插进一个毒蛇窝里去。我太老了,做不来这种事情,我刚才还在想找个农场住住,过一段平静的生活,平静而安全。” “我想,平静的生活会要了你的命。”沐瑞的声音里明显带着调侃的意味,她用一双纤细的小手拨弄着裙子上的皱褶,汤姆觉得她正在掩饰一丝微笑,“但我保证,坦其克不会。根据三誓的第一条,你清楚这是真的。” 尽管汤姆想让表情保持自然,但他还是不禁微微皱了皱眉。她这样说,而且她不能说谎,但她怎么可能知道?汤姆确定她无法预言,他肯定听过沐瑞否认自己有这种异能,但她刚刚确实是说了这样的话。烧了这个女人吧!“为什么我应该去坦其克?”至少,汤姆要从她那里得到一个明确的理由。 “保护伊兰,她是摩格丝的女儿。” “我已经有十五年没见过摩格丝了,当我离开凯姆林的时候,伊兰还只是个婴儿。” 沐瑞犹豫了一下,但当她开口的时候,声音坚定而无情:“那么你离开安多的原因是什么?我相信,是因为你的一个叫欧文的侄子,他也是一个你所说的有导引能力的可怜傻瓜。红宗两仪师本应该把他带去塔瓦隆,这是对待他们的正确办法,但她们在公众的眼前将他驯御,又把他遗弃在邻人的……‘慈悲’之中。” 汤姆猛地从椅子里站起身,却又不得不扶住了桌子,因为膝盖在颤抖。欧文在被驯御之后没能活多久,他原先的那些朋友将他赶出了家门,他们甚至无法容忍一个不再有导引能力的人活在他们之中。汤姆竭尽全力也无法挽回欧文对于生命的渴望,他甚至没办法阻拦欧文年轻的妻子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跟随丈夫进入坟墓。 “为什么……”他用力清了清喉咙,尽力不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那么沙哑,“为什么你要对我说这些?” 沐瑞的脸上显示出同情,或者是懊悔?肯定不是。两仪师不会有这种感情,这种同情一定也是假的。“如果你刚才能直接答应去帮助伊兰和奈妮薇,我根本就不会提起这件事的。” “为什么,烧了你!为什么?” “如果你去保护伊兰和奈妮薇,下次我见到你的时候,我就会告诉你那些红宗两仪师的名字,还有那个向她们发出命令的人的名字,那些两仪师不是自己决定这样做的。我将会再见到你的,你在塔拉朋不会丧命。” 汤姆颤抖着吸进一口气。“她们的名字对我有什么好处?”他用刻板的声音问道,“两仪师的名字,那代表着白塔的力量。” “一个有技巧和危险的贵族游戏玩家,也许能找到它们的用处,”沐瑞平静地回答,“她们原本不该那样做的,她们没有可以为自己辩护的借口。”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不好?” “我要告诉你,并非所有两仪师都像那些红宗一样,汤姆,你一定要明白这一点。” “好不好?” 汤姆靠在桌子边上,直到沐瑞离开房间。他不愿意让沐瑞看见他笨拙地跪在地上,泪水滑过他满是风霜的面庞。哦,光明啊,欧文。他已经把这件事尽可能地埋藏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我没办法及时赶到那里,我太忙了,忙着进行那个该死的贵族游戏。他恼怒地擦去脸上的泪水。沐瑞玩这个游戏真是厉害,她牵扯出每一根他以为已经妥善隐藏的丝线,逼得他无路可走。欧文。伊兰,摩格丝的女儿。他对摩格丝的感情早已消退至仅余关怀了,或许不止如此吧!但一个人还是很难抛下曾在自己膝头蹦跳的孩子不闻不问。那个女孩去坦其克?即使没有战争,那座城市也会活吞了她。而现在,那里一定已经成为了饿狼的巢穴。沐瑞还会把那些名字告诉我。他所要做的就是把兰德丢在两仪师的手里,就像他曾丢下欧文一样。沐瑞对付他就像是对付一条被叉子叉住的蛇,无论他如何翻腾都是无济于事。烧了那个女人吧! 将刺绣篮子的提把挎在手臂上,明挺直腰杆,用另一只手提起裙子,快步走出早饭之后的餐厅。现在她能在头顶上放一只装满葡萄酒的高脚杯,不让里面的酒溅出一滴来,一部分原因是明身上的这套衣服让她没办法真正迈开步子。厚实的紧身胸衣,长袖子和宽大的裙子全都由淡蓝色的丝线织成,长幅的绣花裙摆一直拖到了地面上,让她必须用一只手把它揪起来。另外一个原因是,她确信蕾拉丝的眼睛正在盯着她。 向背后飞快的一瞥证明她的感觉是对的。胖得如同一个长了腿的酒桶般的厨房主子正站在餐厅的门口,用赞许的眼光看着她。谁能想到,这个女人在年轻时也曾是个美人?谁又能想到,她至今仍然对漂亮、轻佻的女子有着格外的好感?“有朝气。”她总是这样夸她们。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她竟会决定将“伊尔明黛达”保护在她结实的羽翼下,明很难把这个位置想象成一个舒服的地方。蕾拉丝总是用保护的眼光看着明,她的那双眼睛似乎在白塔的任何地方都能找到明。明向她微笑了一下,拍了拍头发。现在,她的头发被盘成了一个黑色的圆形发髻。烧了那个女人吧!难道她没有菜可煮,没有洗碗工可以号令了吗? 蕾拉丝向明挥了挥手,明也向她挥挥手。她不能冒犯如此密切注意她的人,她甚至不清楚自己已经犯下了多少错误。蕾拉丝知道“有朝气”的女孩的每一条诡计,同时还迫不及待地要教给明所有她还不知道的诡计。 一个真正的错误——明坐在一扇高窗外的大理石长椅上,突然想到——就是这块刺绣。这不是蕾拉丝字典中的错误,但是明认为这的确是错误。她将一块刺绣从篮子里拿出来,沮丧地检查着自己昨天的作品,那上面绣着几朵歪向一边的黄色牛眼菊,还有一样她认为应该是一朵淡黄色蔷薇花蕾的东西,但如果她不说的话,没有人会知道它是什么。叹了口气,她将绣线拿出来。她想,莉安是对的,一个女人可以拿着一块刺绣坐上几个小时,观察周围的每一个人和每一件事,却没有人会认为这是奇怪的事。当然,这对她是有好处的,但如果她能再有些刺绣技巧就更好了。 至少,这是一个进行户外活动的绝佳清晨。金色的太阳刚刚在地平线上露出完整的形状,几朵蓬松的白云映衬得它更加明亮。一阵轻风迎面吹来,风里带着玫瑰花和栲麻花的香味,栲麻是一种波浪状的高大灌木丛,上面会开出大朵的红花与白花。很快的,这些树旁边的沙砾小路上就会出现许多为了各种差事而奔忙的人,他们之中既会有两仪师,也会有普通的马夫。一个绝佳的清晨,一个绝佳的地方,可以观察通常不被注意的人与事,也许今天她能看到有用的影像。 “伊尔明黛达?” 明吓了一跳,还刺破了手指,她将被刺破的手指放进嘴里吸吮,在长椅上转过身。她打算教训一下这个说话冒失的盖温,但本要脱口而出的话却冻在她的喉咙里。加拉德和盖温在一起,他比盖温要高,有一双修长的腿,他的脚步如同舞蹈一样优雅,蕴涵着一股内敛的力量。他的手也是同样的修长,灵巧而强壮。而他的脸……他毫无疑问正是她所见过的最美丽的男子。 “别咬你的手指了,”盖温笑着说,“我们知道你是个漂亮的女孩,你不需要故作姿态向我们证明这一点。” 明立刻满面通红,急忙将手指从嘴边拿开,同时勉强压制住心中的怒火,没有去瞪盖温。横眉竖目这种表情是不该出现在伊尔明黛达脸上的。要盖温保守她的秘密,不需要玉座猊下的威胁或命令,只要明自己开口就行了,但盖温总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取笑明的机会。 “笑话别人是不对的,盖温。”加拉德说,“他没有恶意,伊尔明黛达小姐,请您原谅,但我们以前是否见过面?刚才您向盖温愤怒地皱起眉头的时候,我几乎以为我认识您。” 明端庄地垂下眼睛:“哦,我一见到你,就没办法忘记你的样子,加拉德爵士,”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一个无知的傻女孩,这种发痴的语调和对自己失态的气恼,让她的发根变得火热,反而使她的伪装变得更逼真了。 现在明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像自己的,奇怪的衣服和发型还只是一部分。莉安从城里买来了面霜、香粉,还有数量多到让人难以置信的、带着各种神秘香气的东西。她反复训练明,直到明即使在睡梦中也能正确使用它们为止。现在,她的脸蛋光润了许多,嘴唇也显得明艳异常。她用黑色的乳霜描了眼线,又用一点细粉敷在睫毛上,这样,她的眼睛看起来就更大了一些,根本不像她了。一些初阶生曾经羡慕地对她说,她真的是很美丽,就连几位两仪师都称她为“漂亮的孩子”。她痛恨她们这样说。她承认,这身衣服很漂亮,但她痛恨剩下的东西。但如果不装扮成这样,她的伪装很容易就会被看穿了。 “我相信你会记得的,”盖温冷淡地说,“我不是要打断你刺绣……这是些燕子,对不对?黄色的燕子?”明将那块刺绣塞回篮子里。“不过我想让你评价一下这个。”他将一本小书放在明的手上。那是一本皮革封面的书,已经很陈旧,而且很破烂了。这时,盖温的声音忽然变得非常严肃:“告诉我哥哥,这里面全都是胡说,也许他会听你的。” 明看了一眼那本书——《光明之路》,作者的名字是罗赛尔·曼提拉。打开书,她随意读了几句,“因此放弃所有乐趣,因为善良是一种纯粹、抽象、完美、水晶般清澈的理想,凡俗的欲望会让它黯淡无光。不要纵容肉体,肉体是软弱的,灵魂才是强大的。在灵魂强大的地方,肉体毫无用处。正确的思想会溺死在混乱的感觉中,正确的行为将被盲目的激情所干扰。抛弃身边的所有乐趣,仅存正义。”明觉得这是一段枯燥无味的胡话。 她故意甜甜地向盖温笑了笑:“这么多字啊!我对书知道得很少呢,盖温爵士。我总是想读些书,真的。”她叹息一声,“但时间太少了,光是梳理好我的头发就要几个小时的时间,你觉得这样漂亮吗?”盖温脸上气愤的表情几乎让明大笑起来,但她只是淑女地微微一笑。能报复一下盖温是件很让人感到愉悦的事,有机会的话,还要多揶揄他几次。这样的伪装确实会让她遇到一些不曾经历过的事情,白塔中的这段生活令人又厌倦又气恼,她渴望有某种娱乐性节目。 “罗赛尔·曼提拉,”盖温僵硬地说道,“是他建立了白袍众,白袍众!” “他是个伟大的人,”加拉德坚定地说,“一位有着高贵理想的哲学家,即使是自他以降,圣光之子偶尔会有……过激的行为,也无损于他的伟大。” “哦,天哪!白袍众。”明娇喘几声,又小小地颤栗了几下,“我听说,他们是那么粗暴,我不能想象白袍众会跳舞。你认为这里会有跳舞的机会吗?两仪师似乎也不关心跳舞的事,而我真的很喜欢跳舞。”盖温那种被打败的眼神真的让人很想笑。 “我不这么想,”加拉德说着,从明的手里拿走了那本书,“两仪师都忙于……她们自己的事情。如果我知道城里举办合适的舞会,我会陪同您前往的,如果您愿意的话。您不必害怕会被那两个蠢人打扰。”他向她报以微笑,这对他来说,也许根本就是下意识的动作,而明却突然觉得自己真的喘不过气来了。男人不该被允许这样向女孩微笑的。 明过了一会儿才想到加拉德所说的那两个蠢人是谁。那两个男人在理论上是伊尔明黛达选择白塔作为避难所的原因,他们全都向她求婚,因为她没办法决定该答应哪一个,他们几乎打了起来。是这件衣服的原因,她这样对自己说,如果我穿上正常的衣服,就能正常思考了。 “我注意到玉座猊下每天都会和你说话,”盖温突然说,“她有没有谈到我们的妹妹伊兰?或者是艾雯·艾威尔?她有说过她们现在哪里吗?” 明希望自己能一拳打黑他的眼圈,当然,盖温不知道为什么她要装扮成别人,但他已经同意帮助她掩护伊尔明黛达的身份,现在他却将她和那两个女孩联系在一起,而白塔里有太多人知道她们是明的朋友。“哦,玉座猊下真是个奇妙的女人,”她用甜润的嗓音说着,从牙缝里龇出一个笑容,“她总问我是如何打发时间的,又夸奖我会穿衣服。我想,她是希望我能尽快在达万和乔马之间做出选择,但我真的是没办法。”她睁大了眼睛,希望这能让她显得无助又困惑。“他们全都是那么甜蜜。你刚才在说谁?盖温爵士,你们的妹妹?王女?我不认为我曾经听玉座猊下谈到过她。另外一个人是谁?”她能听到盖温咬牙的声音。 “我们不该用这个打扰伊尔明黛达小姐,”加拉德说,“这是我们的问题,盖温,是我们要寻找真相,并想办法处理我们的问题。” 明几乎没有听到加拉德说话,因为她突然看见了一个大个子男人,消沉的双肩上披散着黑色的卷发,他正漫无目的地徘徊在树林间的砂石路上,有一名见习生在旁边监视着他。明以前见过洛根,那张悲伤的面孔上仍能看出他曾经是一个精神旺盛的男人。他的身边永远都有一名见习生在监视,既防止他逃跑,也防止他自杀。尽管他身材高大,但从他身上真的看不出一点想逃跑的迹象。但明以前从没见过在他头顶有一个发光的晕轮,发出金色和蓝色的光,晕轮只出现了片刻,但这已经足够了。 洛根曾经自称为转生真龙,后来被两仪师捉获并驯御。无论他作为伪龙时取得过什么样的功业,现在他早已一无所有,留给他的只有被驯御后的绝望,如同一个人被剥夺了视觉、听觉和嗅觉。这样的男人只会一心求死,而死亡往往在几年之内就会找上他们。他瞥了明一眼,也许根本就没有看见她,他的眼里看不到一点希望。为什么这样的男人会顶着一个代表了光荣与权力的光环?她必须将这件事告诉玉座。 “可怜的家伙,”盖温喃喃地说,“我总是忍不住要可怜他。光明啊,让他结束这样的人生才是一种慈悲,为什么她们还要让他活着?” “他不该得到怜悯,”加拉德断然说道,“难道你忘了他曾是什么,他曾做过什么?在他被捕获之前,有多少性命丧生在他的手上?有多少城镇被烧成焦土?让他活着是对其他人的一种警告。” 盖温点点头,但他的样子显得很不情愿:“但人们追随他,有些城市是因为宣称臣属于他才被毁灭的。” “我必须走了。”明说着,站起了身,加拉德立刻带着关怀的神情转向她。 “请原谅我们,伊尔明黛达小姐,我们不是有意要吓唬您。洛根不能伤害您的,我向您保证。” “我……是啊!他让我感到晕眩。原谅我的冒昧,但我真的要去休息一下了。” 盖温看上去很是怀疑,他抢在明前面拿起了那只篮子。“至少让我送你一程吧!”他的声音里掺了虚假的关心,“这个篮子对你肯定是太重了,你的身体这么娇弱,我可不希望你晕倒。” 明想夺回那个篮子,用它敲盖温的脑袋,但这不是伊尔明黛达应有的反应。“哦,谢谢你,盖温爵士,你真是个好人,实在是太好了。不,不,加拉德爵士,不要让我麻烦你们两个人吧!坐在这里读你的书就好,请答应我,要不然,我会受不了的。”她甚至眨了两下睫毛。 不知为什么,明只想让加拉德坐在这张大理石长椅上,自己赶快离开,而盖温陪在身边倒是不会令她很在意。她的裙子让她感到很不舒服,她想把裙摆拉到膝盖上面,大步跑开,但伊尔明黛达绝不会奔跑的,也不会在跳舞之外的时候把腿露出那么多,蕾拉丝曾经就此严厉地告诫过她。哪怕只奔跑了那么一次,就会前功尽弃,彻底破坏伊尔明黛达的形象。还有盖温…… “把那个篮子给我吧,你这个脑子里长肌肉的白痴!”一离开加拉德的视线,她就对盖温吼道。不等盖温说话,她一把就抢过了那只篮子:“你在他面前问我伊兰和艾雯的事是什么意思?伊尔明黛达从没有遇到过她们,她也不会在意她们,伊尔明黛达不想和她们相提并论!你不明白吗?” “我不明白,”盖温说,“你也没有解释过,但我很抱歉。”他声音里的悔意并不能让明满意,“我只是很担心,她们在什么地方?下游有讯息传来,提尔又出现了一名伪龙,这更让我放不下心来。她们应该就在那里的某个地方,只有光明知道她们在哪里。我一直在问我自己,如果她们陷在了洛根在海丹燃起的战火中,该怎么办?” “如果他不是伪龙,那又该怎么办呢?”明小心地问。 “你说的是街上传说的他夺取提尔之岩的故事?谣言总是能将事实夸大,只有让我亲眼看见,我才会相信,不管怎样,光是这些讯息没办法让我信服,即使提尔之岩真的陷落了也还不够。光明啊,我不是真的相信伊兰和艾雯会在提尔,但对情况的无知如同酸液腐蚀着我的胃,如果她受了伤……” 明不知道盖温所说的“她”是指谁,她怀疑其实连盖温自己也不知道。尽管饱受他的戏弄,但她还是对他的忧虑和挂念感同身受,只是她对此同样是无能为力。“只要你能像我说的那样去做,还有……” “我知道,信任玉座猊下,信任!”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你知道吗?加拉德已经在酒馆里和那些白袍众一起喝酒了。只要保持和平,任何人都能从那些桥上通过,即使是该死的圣光之子。” “加拉德?”明怀疑地说,“在酒馆里?喝酒?” “我相信,不过是一两杯而已,他也就允许自己放纵到那种程度,即使是他的命名日也一样。”盖温皱起眉,仿佛不确定这是否算是对加拉德的批评,“关键是,他和白袍众说话了,现在又是那本书。根据上面的题字,那本书是艾阿蒙·瓦达亲自给他的——‘希望你能寻找到道路。’是艾阿蒙,明,那个在桥另一端指挥白袍众的家伙。无知也在腐蚀加拉德,他试图从白袍众那里打听讯息。如果我们的妹妹出了什么事,或者是艾雯……”他摇了摇头,“你知道她们在哪里吗?明?如果你知道的话,你会告诉我吗?为什么你要隐瞒身份?” “因为我的美貌逼得两个人发了疯,我却没办法做出决定。”她使坏地对他说。 盖温伤心地苦笑了一下,立刻又用正常的笑容掩饰住了自己的心情。“好吧,至少这是个我能相信的理由。”他咯咯地笑着,用一根手指挑起明的下巴,“你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伊尔明黛达,一个漂亮又聪明的小女孩。” 明握起拳头,想给他的眼睛来上一拳,但盖温及时跳开了。她绊到了自己的裙摆,险些滑倒。“你这头该死的公牛,空脑壳的男人!”她向盖温咆哮道。 “如此优雅的举止,伊尔明黛达,”盖温笑着说,“这么美妙的声音,如同夜莺和傍晚时鸣叫的鸽子,有哪个男人能不睁大了眼看着伊尔明黛达呢?”欢笑从他的脸上滑走,他用严肃的目光看着明,“如果你听到了什么讯息,请告诉我,可以吗?我会跪下来求你的,明。” “我会告诉你的。”明对他说。如果我能的话,如果这样对她们是安全的话。光明啊,我恨这个地方,为什么我不能回到兰德的身边? 她在那里离开了盖温,一个人走进白塔,一边还在小心提防着是否会有两仪师或见习生质问她为什么会出现在白塔底层,刚才去了什么地方。关于洛根的信息太重要了,明等不及玉座装作偶然碰到的样子来找她,这种情况一般都会拖到下午很晚的时候。至少,她不能再等了,急躁的情绪似乎随时都会冲破她的身体。 幸好明只看见了不多几位两仪师,她们都是在离她还很远的时候就拐进了旁边的走廊里,或者是进了房间,没有人是去找玉座的。从她身边经过的几个仆人都在忙着他们自己的工作,当然也不会查问她。实际上,她们只是匆匆地向她行个屈膝礼,连眼皮都不抬就走开了。 推开玉座书房的门,明准备好了一个可笑而愚蠢的故事,准备万一除了莉安之外还有别人的话就说出来当成来这里的借口,但觐见室里空无一人。她跑向通往内室的门,一头冲了进去,玉座和撰史者正坐在桌子两边,桌上堆满了纸张文件。她们猛地转向她,四道目光如同四枚锋利的钉子。 “你在这里干什么?”玉座严厉地说,“你应该只是个要求避难的傻女孩,而不是我的童年老友,除了散步时碰巧的相遇之外,我们之间不应该有任何联系。如果有必要,我会让蕾拉丝照看你,就像保姆照看一个孩子。我想,她很愿意做这件事,但我怀疑你是否喜欢。” 明因这个想法打了个哆嗦,突然间,洛根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反正他也不大可能在随后的几天里就获得什么荣耀。他并不是明真正来到这里的原因,只是一个借口而已,而现在,她已经不能转身离开了。关上身后的房门,她结结巴巴地说出自己看见了什么,还有这个影像的含意。在莉安面前解读影像仍旧会让她感到不舒服。 史汪疲倦地摇了摇头:“又是一件需要担心的事。凯瑞安的饥荒,一位姐妹在塔拉朋失踪,兽魔人向边境国发动的袭击又变得频繁。那个自称为先知的傻瓜在海丹激起了暴乱,他显然是在宣扬,真龙已经以一位夏纳贵族的身份转生了。”她带着深深的疑虑继续说道:“就连小事情也在恶化,阿拉多曼的战争让来自沙戴亚的贸易陷入停顿,经济的萎缩让马兰登出现动荡,泰诺比甚至可能会因此而被逼下王位。我听到的惟一一个好消息是妖境因为某种原因而收缩了,边境国的界碑以外出现了两里或更多的绿地,所有的污染和瘟疫都已经从那些地方消失,从沙戴亚到夏纳,莫不如此,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出现这种状况。但好消息总应该能够和坏消息相互平衡才好。当一条船上出现一处漏洞的时候,就一定会有其他的漏洞存在,我只希望它能够维持平衡。莉安,加强对洛根的监视,现在我看不出他会惹什么麻烦,但我不想最后发现他真的会惹麻烦。”她将一对犀利的蓝眼睛转向明,“为什么你会像一只被吓坏的海鸥一样扑到这里来?洛根并非是紧急的问题,那个男人在日落之前不太可能获得力量与荣光。” 同样的问题也在明的脑海里翻腾,她不安地耸了耸肩,“我知道。”她说。莉安警告式地扬起了眉毛,她急忙又加了一句:“吾母。”撰史者满意地点点头。 “这仍旧没有告诉我是为什么,孩子,”史汪说。 明定了定神:“吾母,自从我来的第一天开始,我就没看到什么重要的影像,我肯定没有看见过任何与黑宗有关的信息。”这个名字仍旧让她感到一阵寒意。“我已经告诉了你关于你们两仪师将遇到灾难的每一个细节,而其余的根本就毫无用处。”在玉座明察秋毫的目光之下,她必须停下来,咽一口口水,才能继续说下去:“吾母,我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里了,而我有应当离开的理由,也许我的能力可以对兰德产生真正的帮助,如果他占领了提尔之岩……吾母,他也许需要我。”至少我需要他,烧了我这个傻瓜吧! 当明提到兰德的名字时,撰史者毫不掩饰地哆嗦了一下,而史汪则重重地哼了一声:“你看到的信息非常有用,知道洛根的情况是很重要的事。你发现了那个盗窃成性的马夫,没有让别人受到冤枉。还有那名火红色头发的初阶生,她竟然要生孩子!雪瑞安及时阻止了她——那个女孩在结束训练之前不会再想男人了——但如果没有你的话,等到我们发现的时候也许就太晚了。不,你不能走,迟早你的能力会让我有一份黑宗两仪师的名单。在那以前,你的能力还会发挥更多的作用。” 明叹了口气,不仅是因为玉座要控制她。她最后一次看到那个红发初阶生时,她正溜进白塔院子里一处树木繁茂的地方,去和一名身体强健的卫兵约会。白塔从不让一名初阶生随意离开,除非白塔已经做好了准备,否则即使是在训练中毫无进步的初阶生也休想离开白塔。但明看到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就知道了,他们会结婚,也许就在夏末的时候。他们未来会拥有一座农场,还有一群孩子,但告诉玉座这件事真的毫无意义。 “至少你可以让盖温和加拉德知道,艾雯和他们的妹妹安然无恙吧,吾母?”她苦恼地问,就像是一个孩子没有得到蛋糕之后,又乞求一块甜饼作为代替,“至少除了告诉他们艾雯和伊兰在农场苦修这些可笑说词之外,再说些别的讯息吧!” “我已经告诉过你,这与你无关,不要让我再重复一遍。” “他们和我一样不相信这个谎言。”没等玉座干涩的笑容起到阻止的作用,明的话已经脱口而出。玉座的笑容里没有半点愉悦。 “那么,你的建议就是我要改换一下她们所在的地方,在让所有人都以为她们正在农场之后?你觉得这是否会让一些人惊讶地扬起眉?所有人都接受了这个说法,只是除了那两个男孩,还有你。嗯,只有麻烦柯林盖丁再加强对他们的训练,酸痛的肌肉和足够的汗水会去掉大多数男人的杂念,让他们不至于去惹麻烦。女人也是一样,你要是再有更多问题,我就会让你去刷几天锅子,少让你发挥两三天的作用,也比让你把鼻子不停地探进不属于你的地方要好。” “你甚至不知道她们是否有危险,对不对?你也不知道沐瑞的状况。”她所指的并非沐瑞。 “孩子。”莉安又发出警告,但明这次没有服从。 “为什么我们一直没有得到讯息?传闻在两天前就到这里了。两天以前!为什么没有一条来自沐瑞的讯息落到你的桌子上?她没有鸽子吗?我以为你们两仪师在每个地方都安置了养信鸽的人。即使在提尔没有这样的人,这里也不会没有半点讯息的,一个骑马的男人早就可以赶到塔瓦隆了,为什么……?” 史汪的手掌拍在桌面上,震耳的声音打断了明的话。“你一直都很好地听从着命令,”她语带挖苦地说,“孩子,除非我们听到了相反的讯息,否则你完全可以认为那个年轻人平安无事,为他祷告吧!”莉安又打了个哆嗦。“在贸勒有一句俗话,孩子,”玉座继续说道,“‘不要惹麻烦,除非麻烦惹上你。’记清楚,孩子。” 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敲门声。 玉座和撰史者交换了一下眼神,又把目光全都转向明。她的存在是一个问题,但房里又没有地方可以把她藏起来,就连阳台也可以从房门一览无余。 “一个你会在这里的理由,”史汪喃喃地说,“好让你看起来只不过是一个蠢女孩而已。莉安,站到门边准备好。”她和撰史者同时站起了身,在莉安向门边走去的时候绕过桌子。“坐到莉安的座位上去,孩子,快动起来,孩子,快动起来。现在,要显出赌气的样子,不是愤怒,是赌气!嘟起你的嘴,盯着地板,我也许应该让你在头发上系上缎带,扎成一大朵红色蝴蝶结。行了,莉安。”玉座双手叉腰,提高了声音,“如果你再这样未经通报就来找我,孩子,我就……” 莉安将房门拉开,门口站着一个皮肤黝黑的初阶生。史汪激烈而冗长的训斥吓得她缩了一下身子,然后才行了一个深深的屈膝礼,“给玉座猊下的信,两仪师,”那名女孩细声说,“有两只鸽子停在了阁楼上。”她曾经对明说过,明的样子很漂亮。现在,她睁大了眼睛,想绕过撰史者看看房里的情形。 “这与你无关,孩子。”莉安飞快地说着,将两枚骨制的小管从那女孩的手里拿过来。“回到阁楼去吧!”没等初阶生完全站起身,莉安已经关上了房门,然后叹息一声靠在了门板上。“现在所有突然的声音都会吓到我,自从你告诉我……”站直身体,她回到了桌边,“又是两封信,吾母,我是否……?” “是的,打开它们,”玉座说,“毫无疑问,是摩格丝终于决定入侵凯瑞安了,或者兽魔人横行于边境国,或其他什么糟糕的讯息。”明还是坐在椅子里,史汪刚才的训斥并不完全像是装出来的,她有些被吓得不敢轻举妄动。 莉安检查了一下一支小骨管的红色蜡封,那个管子并不比她的指节更大。确认它没有被动过手脚之后,她用拇指的指甲将它打开,用一根象牙签挑出了里面的纸卷。“几乎像兽魔人一样糟糕,吾母,”她看到纸卷的第一眼就说道,“马瑞姆·泰姆逃跑了。” “光明啊!”史汪喊道,“怎么跑的?” “上面只是说,他在夜里被偷偷劫走,吾母,有两位姐妹死了。” “愿光明眷顾她们的灵魂,但我们没时间哀悼死者。马瑞姆还活着,而且没有被驯御。莉安,他现在哪里?” “丹胡尔,吾母,黑丘东边的一个村子,在马兰登大道上,安塔奥河和鲁安河的源头以北。” “那一定是他的追随者们干的,这些蠢货,他们已经被打败,为什么仍然不醒悟?选出十二名可靠的姐妹,莉安……”玉座的面容扭曲了一下。“要可靠的。”她喃喃地说,“如果我知道谁比银梭子鱼更可靠,问题就会少很多。尽量去做吧,莉安。十二名姐妹,五百名卫兵,不,一千吧!” “吾母,”撰史者担忧地说,“那些白袍众……” “即使我完全不去管他们,他们也不会杀过桥来,他们会害怕这是个陷阱。而那里说不定会出什么事,莉安,我希望无论是谁被派去,都要对各种意外做好准备。还有,莉安……马瑞姆·泰姆一旦被抓住,就要立刻进行驯御。” 莉安震惊地瞪大眼睛:“这是违背法律的。” “我像你一样清楚那些法律,但我不能再冒险让他在没有被驯御的情况下逃走了。现在已经出了那么多事情,我不能冒再出一个桂尔·亚玛拉桑的风险。” “是的,吾母。”莉安虚弱地说。 玉座拿起第二枚骨管,一下子将它折为两段,揪出了纸卷,“好消息总是要等到最后,”她重重地喘了口气,一缕微笑出现在她的脸上,“好消息,‘投石索已被使用,牧羊人握住了剑。’” “兰德?”明问。史汪点了点头。 “当然,女孩,提尔之岩陷落了。兰德·亚瑟,那个牧羊人拥有了凯兰铎,现在,我可以采取行动了。莉安,我想在今天下午召集白塔评议会,不,就上午吧!” “我不明白,”明说,“你知道那些关于兰德的传闻,为什么要现在召集评议会?现在有什么事是你以前做不了的?” 史汪笑得像个女孩:“现在我能做的就是告诉她们,我已经收到了来自一名两仪师的情报,提尔之岩陷落,一个男人拿到了凯兰铎,预言实现了。至少,这份情报足以让我实现我的目的,真龙已经转生。她们会畏惧,会争辩,但不会有人反对我的主张,白塔必须指引这个男人。我终于可以公开和他打交道了,至少可以公开大部分。” “我们所做的正确吗?吾母?”莉安突然说道,“我知道……如果他有了凯兰铎,他一定就是转生真龙,但他能够导引,吾母。一个能够导引的男人,我只看见过他一次,但就是那一次我也察觉到他的与众不同,甚至是与一般时轴的不同。吾母,如果任由他发展,他真的会与马瑞姆不一样吗?” “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是转生真龙,女儿,”玉座平静地说,“马瑞姆是一头狼,也许还患有狂犬病,兰德·亚瑟是我们将用以击败暗影的猎狼犬。先不要说出他的名字,莉安,最好不要过早透露太多信息。” “听从您的吩咐,吾母。”撰史者说道。她的声音依旧显得非常不安。 “现在,你该去安排了,我希望评议会能在一个小时之内开始。”史汪若有所思地望着这个比她高的女子离开。“将要面对的阻力也许会比我希望的更大。”当房门关上的时候,她这样说道。 明猛地转头望向她:“你该不会是说……” “哦,没什么严重的,孩子,只要她们不知道我已经和那个叫亚瑟的小子纠缠了多久就没关系。”她又看了一眼那张纸片,然后把它丢在桌上,“我只希望沐瑞能告诉我更多一些。” “为什么她不多说一些?为什么我们一直都没有得到她的讯息?” “你又有问题了,但这一个问题你只能问沐瑞,她总是自行其事。去问沐瑞吧,孩子。” 赛拉·卡文瑞漫不经心地锄着地,皱眉望着从一排排甘蓝和甜菜中间冒出的线叶草和鸡脚草的幼芽。她的愁容并不是因为爱瓦德大妈是个严厉的监工——她并不比赛拉的母亲更严厉,肯定也比雪瑞安要和善得多。但赛拉来白塔并不是为了让自己最终只是太阳一升起就要在农田里锄菜,她的白色初阶生衣服已经被收了起来,现在穿的是一身类似她母亲会缝的褐色羊毛衣服,为了不让泥土溅在上面,裙摆被系在了膝盖的地方。这太不公平了,她实在是什么都没有做。 她在翻开的泥土中动了动赤裸的脚趾,恼怒地瞪着一棵顽固的鸡脚草,不觉导引起了至上力,她要把它烧光。闪耀的火花包围了茁壮的幼苗,绿叶立刻萎蔫干枯了。她匆忙地把残叶从地里和她的脑子里铲了出去。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公平可言,加拉德爵士就应该在狩猎的时候来到这个农场。 靠在锄头上,赛拉开始做起白日梦,加拉德从马背上摔下来,受了伤,她就给他治疗伤口。当然,那不是因为他的错,他是一流的骑士。他抱起她,把她放在身前的马鞍上,对她说要做她的护法。当然,她要成为绿宗两仪师,然后…… “赛拉·卡文瑞?” 赛拉被凶狠的喝问声吓了一跳,但这不是爱瓦德大妈发出来的。虽然裙子还绑在腿上,但她竭力做出了一个完美的屈膝礼。“向您问候,两仪师,您是带我回白塔的吗?” 那位两仪师走到她面前,毫不在意裙子沾上了菜畦里的泥土。夏日的早晨,热气已经让人有些无法耐受,但她还是披着一件斗篷,拉下的兜帽遮住了她的面孔,“离开白塔之前,你带领过一名女子到玉座猊下那里,一名自称为伊尔明黛达的女子。” “是的,两仪师。”赛拉说,声音中带着一丝疑问。她不喜欢这位两仪师说到这件事时的样子,仿佛她是为了什么好处才离开的白塔。 “告诉我你听见或看见的所有事情,女孩,从你遇到那名女子开始,每一件事情。” “但我什么都没有听到,两仪师,撰史者很快就把我支走了……”疼痛在挤榨着她的身体,让她将脚趾抠进泥土之中,弓起了后背。痉挛只持续了片刻就消失了,但留下的痛苦却仿佛是永恒的。挣扎着想要吸进一口气,她发现自己的面颊压在了地面上,仍在颤抖的手指挖进了泥土之中,而她并不记得自己摔倒了。赛拉能看见爱瓦德大妈的洗衣篮子就放在石头农舍旁边,里面潮湿的亚麻布堆得冒了尖。在晕眩中,她觉得有些奇怪,莫芮雅·爱瓦德从不会就那样把洗过的衣服扔下不管。 “每一件事,女孩。”那位两仪师冰冷地说,站在赛拉头旁边俯望着她,却没有任何要帮她站起来的意思。她刚刚伤害了她,两仪师不该这样的。“与这个伊尔明黛达说过话的每一个人,她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动作和每一点表情。” “她和盖温爵士说过话,两仪师。”赛拉在泥土中抽泣着,“我就知道这些,两仪师,只有这些。”她开始一心一意地哭了起来,因为这些显然没办法让这个女人满意。她是对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的尖叫声都没有停止。当两仪师离开的时候,农舍周围除了鸡叫声之外,再没有任何声音,连呼吸声也没有了。 第十八章 进入道中 扣紧外衣的时候,佩林停了一下。他看着那把战斧,自从他将它从门板上拔出来之后,它就被挂在墙边,再没有被碰过。他觉得再次拿起武器不是什么好主意,但还是从墙钉上取下腰带,围在自己的腰间,那把铁锤被绑在早已塞满的鞍袋外面。将鞍袋和行李背到肩头,他从屋角拎起了装满的箭囊和没有上弦的长弓。 升起的太阳将热力和光明穿过狭窄的窗户透射进来,凌乱的床铺成了曾有人住在这里的惟一证明。这个房间已经失去了他的感觉,甚至连气味似乎也变成了一片空旷,只是在床单上还留有他稀薄的体味。他从没有在任何地方停留过足够长的时间,让那里和他产生什么牵连,从没有长到扎下根,从没有让什么地方有过家的感觉。嗯,现在我就要回家了。 转过身,背对着空荡荡的房间,他走了出去。 高尔正蹲在一幅骑士猎狮的织锦下面,看到佩林走出房间,他便轻盈地站起身。他带着素有的武器,还有两只皮水囊、一个铺盖卷和一只小煮食锅,全都与皮制弓匣一起背在背上。他只有一个人。 “其他人呢?”佩林问,高尔摇了摇头。 “离开三绝之地太久了,我跟你说过的,佩林,你们的这些地方太潮湿,呼吸空气仿佛是在呼吸水。这里有太多的人,居住得太密集,他们已经不想再去陌生的地方了。” “我明白。”佩林说。他明白,不会再有援军了,没办法借助艾伊尔人的力量将白袍众赶出两河。他没有表露出心中的失望,逃离自己命运的想法鲜明清晰,但他不能告诉自己,他还没有为这个选择做好准备。铁被打裂的时候,哭喊是没有用的,只能将它重新铸炼。“我要你去做的事有麻烦吗?” “没有,我让一个提尔人将你要的所有东西都送去了龙墙门马厩,并叮嘱他不要告诉别人。他们会在那里遇见,但会以为那些东西是我的,而他们会保持安静。龙墙门,听到这个名字,你会以为世界之脊就在地平线的那边,而不是在四百里以外的地方。”艾伊尔人犹豫了一下,“那个女孩和巨森灵没有对这次旅行保守秘密,佩林,她一直想找到那位走唱人,还把要在道中旅行的事告诉了每一个人。” 揉搓了一下胡子,佩林重重地喘了口气,那声音和咆哮声差不多:“如果她让沐瑞知道了我的打算,我发誓她会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坐不下去。” “她能把那些小刀耍得很好。”高尔用平淡的语气说。 “还不够好,如果她泄漏了我的计划,再好也没用。”佩林犹豫了一下,如果没有其他艾伊尔人的加入,绞刑架还是在等着他。“高尔,如果我出了什么事,如果我给了你信号,就带着菲儿走。她也许不会愿意走,但一定要带走她,带她安全地离开两河,你会答应我吗?” “我会尽力而为,佩林,为了我欠你的血债,我会的。”高尔的声音里有些犹疑,但佩林不认为菲儿的小刀足以阻止他。 他们尽可能挑小路和不引人注目的仆人阶梯走,佩林不禁开始责怪提尔人为什么不为他们的仆人们也准备专用的走廊。不过,他们在有着镀金灯架和华丽壁挂的宽阔走廊里也没有见到什么人,而贵族的影子更是连一个也看不到。 佩林注意到这种反常的空旷,高尔说:“兰德·亚瑟召集他们到石之心大厅去了。” 佩林只是哼了一声,但他还是满心希望沐瑞也会在被召集之列。他怀疑兰德是否在用自己的方法帮助他躲开沐瑞,无论原因是什么,他很高兴能从其中受益。 他们走出最后一道狭窄的阶梯,来到提尔之岩的第一层。在这里,巨洞般的走廊像通往外面城门的大路一样宽敞。这里没有装饰的壁挂,黑铁灯盏插在墙壁高处的铁制灯架上,照亮了没有窗户的走廊,铺砌成地板的巨大石块上留下了无数被马蹄磨蚀的痕迹。佩林一路向前小跑,马厩就在这条巨大隧道的尽头,已经可以用肉眼看到了。高大的龙墙门敞开着,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名守卫者在那里站岗。沐瑞现在拦不住他们了,除非她有暗帝的运气。 足有十五步宽的马厩大门也被打开了,佩林向里头走了一步,停在原地。 空气中充满了干草的气息,里面还夹杂着谷物、燕麦、皮革和马粪的味道。墙边和中间空地里的畜栏中站满了提尔好马,这在全世界任何地方都是一笔值得夸耀的巨大财富。几十名马夫在忙着各自的活儿——梳理马毛、铲走马粪、修补马具,只不过偶尔会有人看一眼站在马厩里的菲儿和罗亚尔,他们都穿着靴子,做好了长途跋涉的准备。除了他们之外,贝恩和齐亚得也在这里,她们像高尔一样,背着武器、毯子、水囊和煮食锅。 “你只肯答应会尽力而为,就是因为有她们吗?”佩林低声问高尔。 高尔耸耸肩:“我会尽力而为,但是她们会站在她那边的,齐亚得是高辛部族的。” “她属于什么部族有什么不同吗?” “她的部族和我的部族有世代的血仇,佩林,而我又不是她的枪之姐妹。但也许清水誓言会约束她,除非她主动,否则我不会与她共舞枪矛的。” 佩林摇了摇头。一个奇怪的民族,什么是清水誓言?不过他说出口的是:“为什么她们会跟着她?” “贝恩说她们想看看更多的你们的地方,但我想,是你和菲儿的争吵让她们着迷了。她们喜欢她,当听说这次旅行的时候,她们就决定和她在一起,而不是你。” “嗯,只要她们不让她遇到麻烦就好。”高尔仰起头大声笑了起来,让佩林吃了一惊,他忧心地挠了挠自己的胡子。 罗亚尔走向他们,低垂在脸颊两侧的长眉显示出他的忧虑。就像在以前的旅程中一样,他的外衣口袋鼓鼓的,被各种书籍塞得棱角分明,不过,他走起路来显得比刚才灵活多了。“菲儿已经不耐烦了,佩林,我想,她随时都有可能宣布启程。请快一点,没有我,你连道门都找不到。当然,我不是说你应该试着自己寻找,你们人类都快让我连自己的脑子都找不到了,请快一点吧!” “我不会丢下他的,”菲儿喊道,“即使他是那么顽固和愚蠢,连一声‘请’都不会说。即使是这样,他还是要像迷路的小狗一样跟着我。我答应过,要挠挠他的耳朵,照顾好他。”两名艾伊尔女子全都笑出了声。 高尔突然跃起在半空,一抬脚踢到了六尺以上的地方,同时随手抽出一根短矛,耍了个花式。“我们会像山猫一样跟踪,”他喊道,“如同猎狼一般追击。”他轻盈地落在地上。罗亚尔惊愕地盯着他。 贝恩慵懒地用手指理了理火红色的短发,“在家里,我有一张漂亮的狼皮床褥,”她带着无聊的神情对齐亚得说,“狼总是很容易就被抓到。” 佩林的喉咙里响起一阵嚎叫,将两名女子的目光全部吸引到他的身上。片刻之间,贝恩似乎是要再说些什么,但她皱起眉盯着佩林黄色的眼睛,恢复了平静,不是害怕,但肯定是异于寻常的机警。 “这只小狗没有经过很好的管教。”菲儿向艾伊尔女子承认。 佩林没有去看她,他走到拴着深褐色牡马的畜栏旁边。这匹马名叫快步,它像那些提尔马一样高,但在肩膀和腰部更加壮硕。他挥手遣开马夫,将快步牵出了畜栏。当然,马夫们每天都会遛遛它,但它肯定也受到了限制,不能像佩林给它取的名字那样快步奔腾。他给许多马上过蹄铁,他知道该如何让快步感觉到安慰和信心。他轻松地在马背上安好了高尾马鞍,又将鞍袋和行李绑在马鞍后面。 高尔毫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除非是迫不得已,他不会骑在马上;除非是绝对需要,否则他也不会多迈出一步。艾伊尔人都是这样,佩林不明白这是为什么。骄傲,也许,毕竟他们有能力奔跑很长的距离,但这似乎又不是艾伊尔人这么做的真正原因,只是佩林不认为他们会向他解释这件事。 当然,驮马也必须准备妥当,不过这件事很快就做好了,高尔要的每一样东西都已经被拿到了马厩,整齐地堆成了一堆。主要是食物和水囊,喂马的燕麦和谷子,这些在道中都找不到。此外还有几样其他东西,比如马的脚绊,一些应急的马药,备用火绒匣,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驮马背上的柳条筐里,大部分空间都放着和艾伊尔人的水囊差不多的皮囊,只不过更大一些,里面都装满了灯油,只要再绑上装在长杆顶端的油灯,就一切都就绪了。 将没有上弦的长弓挂在马肚带上,佩林牵住驮马的缰绳,抬腿跨到快步的马鞍上。他已经有些等不急了,但还要等其他人也做好出发的准备才行。 罗亚尔也上了马。他的坐骑是一匹毛发蓬松的大马,比马厩里所有其他马匹都要高上好几手,但巨森灵的两条长腿一骑上去,它就变得像一匹矮种马一样了。曾经有一段时间,巨森灵几乎像艾伊尔人一样不愿意骑马,不过他现在已经是一名很熟练的骑手了。拖延时间的是菲儿,她还在检查她的坐骑,仿佛从没见过这匹毛色光滑的黑牝马。而实际上,佩林知道她刚到提尔之岩不久就买了这匹马,在买之前还骑着它跑过。这匹马的名字叫燕子,是一匹优秀的提尔马,有着细长的脚踝和弯曲的脖子,是一匹看上去就知道兼具速度与耐力的良驹。只不过依照佩林的品味,蹄铁太轻薄了,很快就会损坏。菲儿的这种拖延反而让佩林更加急于出发,无论她对此是怎么想的。 菲儿终于骑上了马,她动了动马缰,燕子向佩林靠了过来。她骑术很好,虽然身上还穿着那种开叉的窄裙,但人和马浑然一体。“为什么你就不能要求一下,佩林?”她低声说,“你一直阻止我去该去的地方,现在,你一定要求我,难道这么简单的事情会很困难吗?” 山一般的提尔之岩突然如同巨钟被敲响,马厩的地面猛地往上一跳,屋顶也随之颤抖不止,几乎垮了下来。快步踢蹬了几下,连声嘶鸣,将头来回乱摆,佩林用尽全力才没有从马鞍上跌下来。跌倒在地的马夫们纷纷从地上爬起来,拼命安抚受惊的马匹。厩里的马匹全都尖声鸣叫着,挣扎着想要冲出马栏。罗亚尔双手抱住大马的脖子。燕子也像其他马匹一样在跳跃嘶叫,菲儿却稳稳地坐在它的背上。 兰德。佩林知道是他干的。时轴的力量在牵引他,两个漩涡形成了一股彼此拉动的乱流。在不停掉落的灰尘中咳嗽着,他用力摇着头,拼命不让自己跳下马,向提尔之岩跑去。“我们出发!”城堡还在颤抖的时候,他已经在高声呼喊,“我们现在出发,罗亚尔!现在!” 菲儿看起来也不想再耽搁了,她用脚跟踢了一下坐骑的肋侧,和罗亚尔的大马一起跑出了马厩,两匹驮马跟在他们身后。还没有到龙墙门,四匹马已经开始全速驰骋了。守卫者们只看了一眼,就向两旁跑去,不过有些守卫者还趴在地上没站起来。他们的职责是阻止人们进入提尔之岩,而不是阻止他们出去,即使他们得到了这样的命令,当提尔之岩还在他们头顶吼叫,大地还在他们脚下颤抖的时候,他们也不会有心思去执行这样的命令。 佩林紧跟着他自己的驮马,希望罗亚尔的坐骑能跑得更快一些,希望他能丢下罗亚尔笨重的坐骑,甩掉那股一直在拉他回去的力量,那股时轴拖动时轴的力量。他们在提尔的街道上朝着正在升起的太阳飞快奔驰,即使是在躲避推车和马车的时候也几乎没有减缓速度。穿着紧身外衣的男人和穿着多层围裙的女人仍然深陷在突发剧变所带来的震撼中,有些发呆地望着这支如离弦之箭的队伍,往往是在最后一瞬间才慌忙向路边跳去。 在内城的城墙处,土路代替了石砌路面,赤脚袒胸、只穿一条用宽腰带系住的松腿裤子的人代替了穿鞋子和外衣的人。不过这里的人们同样殷勤地给这一队人让路,使佩林可以催赶快步马不停蹄地跑出外城的城墙,跑过拥挤在城外的矮小石头房屋和店铺,跑进一片零星散布着农场和灌木林的乡野。直到这里,他才脱离了时轴的引力。直到这时,他才拉紧了快步的缰绳,让它从奔跑改为行走。他和快步都已经是气喘吁吁了。 罗亚尔的耳朵因为震惊而变得僵硬。菲儿舔着嘴唇,看看巨森灵,又看看佩林,面色变得苍白。“出了什么事?那是……他吗?” “我不知道。”佩林骗她说。我必须离开,兰德,你知道的。我这样告诉你的时候,你看着我的脸,对我说,我必须去做我觉得一定要做的事。 “贝恩和齐亚得在哪里?”菲儿说,“现在她们要用一个小时的时间才能赶上我们了,真希望她们也能骑马。我要给她们买两匹马,她们却显得很生气。嗯,不管怎么说,我们也需要让马慢走两步,降降体温了。” 佩林本想告诉菲儿,她并不像她自己以为的那样对艾伊尔人非常了解,但他把这句话咽了回去。他能看到身后的城墙,提尔之岩如一座高山屹立在城墙之后,他甚至能看清城堡上旗帜飘扬的蜿蜒形状,还有盘旋在上面的飞鸟,别的人都不会有他这么好的眼力。他轻易就看见了远处有三个人正向他们跑来,大地在他们脚下飞快地后退,他们流畅安闲的身姿与如飞的步伐完全不符。佩林从不认为自己有可能跑得这么快,至少在长跑中不行,但这些艾伊尔人从提尔之岩到这里一直保持着这个速度。 “我们不必等很长的时间。”他说。 菲儿皱起眉,朝城市的方向望去,“那是他们?你确定?”突然间,皱起双眉的凤目转向了佩林,仿佛是要激他给出回答。当然,向他提出问题几乎就像接受他是队伍的一员一样。“他对自己的视力很骄傲,”菲儿对罗亚尔说,“但他的记忆力不是那么好,有时候,如果不是我提醒,他会在晚上忘记点亮蜡烛。我想,他看见的应该是某个可怜的家庭因地震而逃亡,你说对不对?” 罗亚尔在马鞍上为难地动了动身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嘴里嘀咕着人类什么的,佩林不认为他是在称赞。当然,菲儿没有注意到他说了些什么。 没几分钟,三名艾伊尔人已经接近到菲儿也能看清的距离了。女孩转头盯着佩林,嘴里却什么也没说,以她现在的情绪,她不会承认他所说的任何话,即使他说天是蓝的也不行。当三名艾伊尔人停在马前时,他们的呼吸甚至都没有变化。 “不能跑得更长一点实在太可惜了。”贝恩和齐亚得笑着对望一眼,又同时偷偷地瞥了高尔一眼。 “否则我们就能让那个岩狗众趴在地上了。”齐亚得接着女伴的口气说,“岩狗众就是因为这个才会发誓绝不退却的,岩石骨头和岩石脑袋让他们重得都跑不动了。” 高尔没有反驳,不过佩林注意到他站立的位置让他能观察到齐亚得的一举一动。“你知道为什么枪姬众经常会成为斥候吗,佩林?因为她们能够跑得很远。这是因为她们害怕会有男人要和她们结婚!一名枪姬众为了躲避这种事会跑上一百里。” “她们很明智。”菲儿尖刻地说。她转头问两名艾伊尔女子:“你们需要休息吗?”听到否定的回答,她显得很吃惊。她又对罗亚尔说:“你准备好出发了吗?很好,帮我找到那座道门,罗亚尔,我们在这里停留太久了。如果你让一只迷路的小狗靠近你,它就会以为你会照顾它了,这可不行。” “菲儿,”罗亚尔反对说,“你到这里还要这么坚持吗?” “只要有必要,我就会坚持下去,罗亚尔,道门在哪里?” 低垂下耳朵,罗亚尔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再次将马头转向东方。佩林让巨森灵和菲儿先走了十几步,然后才和高尔跟在后面。他必须遵守她的规则,但他至少不会比她遵守得更差。 每座农场中都有几间简陋的石头房子,佩林相信这么小的房子里是没办法养牲口的。愈向东走,农场和灌木林就愈来愈稀少,不久之后,这些就都看不见了,眼前只有一片连绵起伏的丘陵草地。 点缀在这片草原上的是一群群骏马,每一群从十几匹到百多匹不等,这就是著名的提尔马群。无论是大还是小,每群马都由一两名骑在无鞍马背上的赤脚男孩看着。那些男孩的手里都拿着一根长柄鞭子,他们用鞭子聚拢马群,驱赶它们移动。对于离群的马匹,他们只要熟练地挥一记响鞭而不必抽到那匹牲口的身体,就能将它赶回马群。当这支队伍经过他们身边时,马童们都会尽量让马群避开他们,有必要的话,就把马群赶向远方。但年轻人的胆大与好奇让所有马童都禁不住要多看几眼这支古怪的队伍——两名人类和一名巨森灵骑在马上,三名在传说中占领了提尔之岩的凶猛艾伊尔人在地上奔跑。 佩林很喜欢这种感觉。他喜欢马,一部分原因是他在卢汉师傅手下当学徒的时候,有很多机会在工作中与马打交道,伊蒙村没有这么多、这么好的马。 罗亚尔却没有什么高兴的样子。巨森灵一路上都在嘟囔着什么,在丘陵草原中走得愈远,他的声音就愈大,直到最后变得如同一件低音乐器的嗡鸣:“消失了!全都消失了,这是为什么?全是草地,这里曾经是巨森灵的树林。我们在这里没有进行什么伟大的工作,没法和曼埃瑟兰相比,也没法和被你们称为凯姆林的那座城市相比,但这里确实是一座树林。有来自各个地方、各种各样的树木,就连巨树也有,高达一百幅的枝干直冲蓝天。它们全都受到精心的照料,让我们的族人能时刻想起为了替人类工作而离开的聚落。人类以为石雕是我们的骄傲,但那其实微不足道,只是我们在世界崩毁之后在长久的放逐中学会的手艺。我们真正爱的是树。人类以为曼埃瑟兰是我们最伟大的成就,但我们铭记的只是那里的树林。现在,全都消失了,就像这里,消失了,而且不会再回来了。” 罗亚尔凝望着那些山丘,面色沉重,那里除了青草和马匹之外什么都没有。他的耳朵紧贴在头顶,气味里带着……狂怒。在大多数故事里,巨森灵都是和平的种族,几乎像旅族一样和平,但在极少数的几个故事里,他们被称为绝不妥协的敌人。佩林只见过一次罗亚尔发怒,也许在昨晚,为了保护那些孩子,他也发怒了。看着罗亚尔的脸,一句老话在他脑海中响起:“激怒巨森灵,把高山拖倒在自己的头顶。”所有人都把这句话的意思当成是形容某件不可能的事。佩林觉得也许是长久的岁月改变了它的原意,也许一开始,它是说,“激怒巨森灵,就等于把高山拖倒在自己的头顶”。很难做到,但做到了就是死路一条。他可不想让温和、笨拙、总把鼻子埋在书本里的罗亚尔对他发怒。 在罗亚尔带领下,他们终于到达了消失的巨森灵树林所在之处,路线稍稍向南偏了一些。这片草原上没有路标,但罗亚尔确信他们行进的方向,他能确定坐骑每一步迈出的方向。巨森灵能感觉到道门,像一只蜜蜂找到蜂巢一样找到它们。当罗亚尔终于跳下马的时候,草丛已经稍稍盖过了他的膝盖,这里只能看见大丛的灌木,比他们一路上看见的灌木都要高,繁茂的枝叶可以碰到巨森灵的头顶。罗亚尔几乎是带着抱歉的心情将它们拔起,堆在一旁,“也许那些放马的男孩能把它们晒干后当作柴烧。” 道门就在他们面前。 屹立在山丘的一侧,它看上去不像是门,反倒像一堵灰色的墙壁,一道宫殿的墙壁。繁复的叶片和藤蔓雕刻栩栩如生,看起来就和周围那些灌木丛一样真实。它站立在这里至少有三千年了,但表面却看不到丝毫风霜的痕迹,那些雕刻的叶片仿佛一阵微风就能将它们掀动。 刹时间,众人都一言不发地盯着它,直到罗亚尔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放在一片与众不同的叶子上,那是爱凡德梭拉——传说中生命之树的三瓣叶。直到巨森灵的大手碰上它,它依旧像其他浮雕一样,仿佛是道门的一部分,但巨森灵很容易就把它移开了。 菲儿大声地喘着气,就连艾伊尔人也在喃喃自语。空气中充满了不安的气味,说不清是谁身上散发出来的,也许每个人都有。 现在,这些岩石叶片真的像在微风中颤动了,散发出一种绿色的韵致,生命的气息。缓缓地,一条缝隙出现在道门中央,分成两扇,打开了。开启的缺口中看不到门后的山丘,只有一片泛着微光的幽黯,上面能映照出他们模糊的影子。 “据说,在以前,”罗亚尔喃喃地说道,“道门像镜子一样闪亮,走进道门里的人会看见阳光和蓝天。现在,都消失了,就像这片树林一样。” 佩林匆忙地从驮马背上拿起一只已经注满油的长杆提灯,将它点亮。“这里太热了,”他说,“一点阴影会好一些。”他催动快步向道门走去,觉得自己又听到了菲儿的喘气声。 深褐色的坐骑在自己黯沉的镜像面前停下脚步,佩林催赶马儿向前。慢慢地,他回忆着,应该慢慢前进。马鼻子犹豫着碰到了它的镜像,然后与它缓缓地融合在一起,仿佛是走进了一面镜子。佩林也靠近他自己的影子,碰到了……冰冷的感觉滑过他的皮肤,包裹住他的每一根发丝,时间在向前延展。 冰冷消失了,如同一个被刺破的气泡,他走进了无尽的黑暗中。长杆提灯顶端的灯光仿佛被压缩在他的四周。快步和驮马都在紧张地颤抖着。 高尔镇静地走进道门,开始准备另一盏灯,身后的道门看起来有如一层雾面玻璃。透过那片玻璃,佩林依稀能看到还在外面的人,罗亚尔正骑回到马上,菲儿在整理手中的缰绳。他们的动作全都非常缓慢,几乎看不出在移动。道中的时间和外面是不一样的。 “菲儿被你搅得心烦意乱。”高尔点亮灯盏之后,这样对佩林说。这盏灯没有增加多少光明,黑暗渗进了灯光之中,在不停地吞噬光线。“看来她认为你打破了某种约定。贝恩和齐亚得……不要让她们和你单独在一起,她们打算给你一点教训,为了菲儿。如果她们的计划实现了,你就没办法在马背上坐得这么安稳了。” “我没有什么约定,高尔,我只是在做她利用诡计强迫我去做的事。我们马上就会依照她想的那样跟随罗亚尔,但只要我可以,我就要率先前进。”他指着快步蹄下一条宽阔的白线。白线已经有了许多缺损,剩下的地方也是坑迹斑斑,它一直向前方延伸,但只在几尺以外的地方就消失在黑暗里。“这条线通向第一个路标,我们要在那里等待罗亚尔解读那个路标,并决定该走哪一座桥,在那以前,菲儿都要跟着我们。” “桥,”高尔若有所思地喃喃道,“我知道这个词,在这里有水吗?” “没有,这不是那种桥,它们看起来是一样的,也有其他相同的地方,但……也许罗亚尔能解释。” 艾伊尔人挠了挠脑袋:“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佩林?” “不知道,”佩林承认,“但菲儿不需要了解我知道些什么。” 高尔笑了起来:“年轻真是有趣,不是吗,佩林?” 佩林皱起眉头,他不知道这个人是否在笑话他,于是他只好用脚跟踢了一下快步,同时拉着身后的驮马向前走去。灯光到了二三十步远的地方就完全看不见了。他想在菲儿进来前完全脱离她的视野。让她以为他决定不跟随她前进吧!如果她在路标处找到他之前会担心几分钟,那也完全是她罪有应得。 第十九章 浪舞者号 金黄色的太阳刚刚升起在地平线上,光鲜闪亮的黑漆马车停在了码头上,拉车的是四匹非常相似的灰色骏马。穿着金黑两色条纹外衣的瘦高黑发车夫跳下马车,打开了车门。当然,在马车的门板上没有徽章,提尔贵族只有在被迫的情况下才会帮助两仪师,无论脸上的笑多么殷勤,没有人想把他们的名字和家世与白塔牵扯在一起。 伊兰没有等奈妮薇,径自走下了马车。无论是她的步伐,还是整理蓝色亚麻夏装旅行斗篷的姿态,都显得那么优雅。贸勒区的街道上布满了推车和运货马车的车轮痕迹,而这辆马车的皮革座垫也不是很舒服。经过提尔之岩里的闷热后,在吹过艾瑞尼河的微风中确实能感到一丝凉爽。伊兰尽力不想表现出一路颠簸的辛苦,但在站直身体时,还是禁不住用拳头轻轻敲了敲后背。不过,至少昨晚的夜雨减低了漫天灰尘,她心想。她怀疑这辆没有窗帘的马车,是被有意安排给她们的。 在她的南边和北边,更多的码头如同岩石的手指伸进了河面,空气中有一种焦油、麻绳、生鱼、香料和橄榄油的气味。在她背后的石砌货舱前面,堆放着奇怪的长形黄绿色水果,它们全都一大捆一大捆地生长在一起。在这些水果和码头之间的死水潭中,散发出一股无法形容的腐烂气味。尽管时间还很早,穿着皮背心、垂着肩膀的男人们已经开始在码头四处劳碌了,他们或者在背上扛着大包,或者推着装满了箱桶的手推车。工人们经过她身边时,往往只是用阴沉的目光瞥她一下,黑眼睛很快低垂下去,前额的头发紧贴在渍汗的额头上,大多数人甚至连头也不抬。伊兰看到这番情景,不由得感到一阵伤心。 那些提尔贵族们并没有善待他们的人民,被虐待者逐渐变成了这副模样。在安多,伊兰总是能遇到愉快的微笑和尊敬的问候,人们都是挺直了腰杆,明白自己的价值和她是一样的。现在她几乎有些后悔离开这里了。她从小就被当作一名领袖进行培养,她的职责就是总有一天要领导一个骄傲的民族,她迫切地想让这些人知道个人的尊严。但这是兰德的工作,不是她的。如果他没有做好,我会告诉他我的主意,我的主意总会多些的。至少他已经采纳了她的建议。她必须承认,他知道该如何对待他的人民。想到回来时能看到他都做了些什么,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如果还有机会回来的话。 从她站立的地方,能清楚地看到十几艘船,远处的船只就更多了,但吸引她注意的只有一艘船。那艘船停在她面前码头的末端,尖利的船头直指艾瑞尼河上游。这艘海民的风剪子足有三百多尺长,比伊兰眼中其他的船大上了一半,船身中央挺立着三根巨大的主桅,船尾高起的甲板上还有一根短一些的。伊兰以前坐过船,但从没有坐过这么大的,也没有坐过要驶入大洋的船。但这艘船主人的称号就代表着遥远的地方和陌生的港口——亚桑米亚尔,海民,他们和艾伊尔人都是异乡故事里的主角。 奈妮薇跟在伊兰后面爬出了马车,身上系着一条绿色的旅行斗篷。下车时,她不停地嘟囔着,既是对自己,也是对那个马车夫:“颠簸得好像一只暴风里的母鸡!好像是在拍打灰尘的地毯!好车夫,你是怎么找到从城堡到这里的所有坑洞啊?这真的需要一点技巧。但是你赶马却缺乏同样的技巧,真是可惜了。”车夫阴着脸色,伸手要将奈妮薇扶下马车,但被她拒绝了。 伊兰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双份的银币:“谢谢你把我们平安又快速地带到这里。”她把银币放在车夫的手掌里,同时给了一个微笑,“我们告诉你要走快些,而你也做到了,街道的崎岖不是你的错,你在恶劣的条件下优秀地完成了工作。” 没有看手中的银币,车夫向伊兰深深地鞠了个躬,带着感激的神情低声说道:“谢谢您,女士。”伊兰相信,言语和那些钱币有着同等的分量。她以前就发现,一句善意的话和一点赞扬经常会收到与银币同样的效果,甚至会更好,当然,银币极少会没有吸引力的。 “愿光明保佑您一路平安,女士。”他又说道。向奈妮薇仅有的一瞥,说明这个祝愿是给伊兰一个人的。奈妮薇必须先学会宽容和体谅,她确实缺少这些。 车夫从马车里拿出她们的行李,调转马头,向城里奔驰而去。奈妮薇不情愿地说:“我想,我不该那样责怪他的,一只鸟也很难在这种街道上轻松前进,更不要说一辆马车了,但颠簸了这一路,我觉得好像在马背上坐了一个星期。” “毕竟不是因为他的错,你才会有这么痛的……后背。”伊兰一边拿起自己的东西,一边对奈妮薇说着,她的微笑似乎能带走所有的酸痛。 奈妮薇苦着脸笑了一下:“说都说了,不是吗?我希望你不要以为我会追着他去道歉。你给他的那些银币应该可以补偿除了死亡以外的任何伤害了。你真的必须学会更小心地对待钱财,伊兰,我们没有安多王国的国库供我们随便支取,往往是为你工作的人已经得到了他们的报酬,而你却还要赏给他们足够一个家庭舒适地生活一个月的钱。”伊兰无言但生气地望了奈妮薇一眼——奈妮薇似乎总是觉得她们应该活得比仆人还不如,除非有什么特别的原因让她们必须以别的方式生活——但年长的女孩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个总是让皇家卫兵颤抖到脚趾的表情。实际上,奈妮薇已经提起她的铺盖卷和结实的布口袋,向码头走去。“至少这艘船会平稳得多,我真希望能有些安稳的感觉。我们现在能上船了吗?” 当她们走下码头的时候,在工人和装满货物的桶子与推车之间,伊兰说:“奈妮薇,海民如果不了解你的话,他们可能会很敏感易怒,我接受的教育里是这么说的。你认为你是否应该试着……” “试着什么?” “处事圆滑一点,奈妮薇。”伊兰滑开一步,躲开了吐在她面前的一口痰。不知道这是谁干的,当她向四周望去的时候,所有人都低着头,忙着手里的活儿。如果她找到那个吐痰的人,不管他是否被大君们粗暴地对待过,她都会小声向他说一些厉害的话,让他不会那么快就忘掉。“这次你也许应该试着让自己圆滑一点。” “当然,”奈妮薇抬头望着那艘风剪子旁带有缆绳扶手的跳板,“只要他们不刺激我。” 伊兰登上甲板的第一个想法是这艘风剪子与它的长度相比,显得非常窄。实际上,她对船了解得并不多,但对她来说,这艘船就像是一根巨大的尖刺。哦,光明啊,无论这艘船有多么大,它一定会比那辆马车更颠簸。第二个让她注意到的是船上的水手。她听说过许多关于亚桑米亚尔的故事,但她以前从没见过他们,其实就是那些故事里对他们的描述也并不多。这是一个保守着许多秘密的种族,几乎像艾伊尔人一样神秘,而荒漠东方的那片土地比荒漠更加令人感到陌生,人们只知道是这些海民从那片土地上带来了象牙和丝绸。 这些亚桑米亚尔男人皮肤黝黑,赤着双脚和胸膛,他们全都剃掉了胡须,头发又黑又直,手上刺着花纹。看上去,他们是一些对自己的工作熟悉到只需要用一半的心思去做,却将全副心思都投入其中的人。他们的动作中有一种连绵起伏的优雅,仿佛在船只不动的时候,他们仍然能感觉到海洋的波动。大多数海民在他们的脖子上带着金银的项链,在耳朵上戴着金银的耳环,有些耳朵上挂着两三个环,一些耳环上还串着圆润的石子。 这些人中也有女人,而且和男人一样多。她们和男人一起拖拉绳索,盘卷缆绳,手上也同样有着刺青。所有的人都穿着同样的松腿裤子,由某种暗色的油布制成,用五颜六色的窄腰带系在腰间,在脚踝处松开。只是女人们还穿着宽松轻薄的上衣,衣服的颜色是鲜艳的红色、蓝色和绿色,她们也和男人们一样戴着许多项链和耳环。伊兰惊讶地发现,有几名女子还在鼻翼上戴着鼻环。 这些女子的优雅举止甚至让海民男人都相形见绌,这让伊兰想起她在孩提时听过的一些大人们原本不让她听的故事。在那些故事里,亚桑米亚尔女子是一些可以迷惑世人的尤物,是所有男人追求的对象。这艘船上的女人们实际上并不比其他女人更漂亮,但看着她们婀娜灵动的脚步,伊兰完全可以相信那些故事。 船尾高起的甲板上,两名海民女子明显不是普通的水手。她们也打着赤脚,穿着和别人相同式样的衣服,但其中一个人的衣服完全是蓝色锦缎做的,另一个则是绿色锦缎。穿绿锦衣服的女子较为年长,每只耳朵都戴着四枚小金环,左侧鼻翼上还有一枚,精致的雕工让这些小金环在清晨的阳光中闪耀着明亮的光芒。一根细链系在鼻翼上的金环和耳朵上的一枚金环之间,上面吊着一排晃来晃去的小金徽。绕在她脖子上的项链中有一根悬着一个打孔的黄金匣子,那匣子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华丽的金色织网,她经常会拿起那个匣子嗅一嗅。另一名女子比她要高一些,耳朵上只有六枚金环,鼻链上的徽章也要少一些,但她嗅的那只打孔的金匣子也是同样精美。真是奇特,伊兰想到鼻子上的那个环,禁不住哆嗦了一下。还有那根细链! 同时,伊兰感觉到船尾有一些奇怪的地方,但她一下子还说不出是哪里奇怪。过了一会儿她才看清楚,这艘船没有舵柄。两名女子的背后只有一个轮子般的东西,因为被铁链锁住,所以它无法转动,但没有舵柄,他们怎么掌舵?就算是她见过的最小的内河船也有一根舵柄,靠在港口上的所有其他船也都有舵柄。这些海民,真是愈看愈神秘。 “记住沐瑞对你说的。”当她们向船尾走去的时候,伊兰还在小声地叮嘱着奈妮薇。沐瑞并没有和她们说太多的话,即使是两仪师也对亚桑米亚尔知之甚少。不过,沐瑞毕竟告诉了她们一些有用的信息,一些只能是出自于好意的指点。“还要记住处事圆滑。”她又用力地悄声说道。 “我会记住的,”奈妮薇不耐烦地回答,“我会圆滑的。”伊兰真的希望她会。 两名海民女子在一道台阶——舷梯的顶端等待着她们,伊兰记起了这个称呼,虽然这里实际上是台阶。她不明白为什么船只会给普通的东西取另外一套名字。地板就是地板,在谷仓、客栈或是宫殿里都是,为什么在船上就不是?香气缭绕在两名女子四周,仔细去闻,有一丝轻微的麝香味道,是从她们项链上织网样的金匣子里飘出来的。她们手上的刺青图案是星星和海鸥,被代表波浪的卷曲图案所包围。 奈妮薇低下头:“我是奈妮薇·爱米拉,绿宗两仪师,我寻找这艘船的领航长,希望搭乘这艘船,愿如此能得到光明的喜悦。这是我的同伴和朋友,伊兰·传坎,也是绿宗两仪师。愿光明照耀你和你的船,愿劲风予你超群的速度。”这番话几乎全都是沐瑞教她们的,只有绿宗两仪师的事情除外——沐瑞似乎对这项逾矩行为尤为放任,甚至觉得她们的宗派选择很有趣——但其余的话一字不差。 年长的那位女子,黑发间已经有些灰白,褐色的大眼睛在眼角处也出现了鱼尾纹。她以同样庄重的表情低下头,不过似乎已经将两个女孩从头到脚看了个仔细,特别是她们戴在右手上的巨蛇戒。“我是克恩·丁·朱拜·野风,浪舞者号的领航长;她是乔翎·丁·朱拜·白翼,我的血缘姐妹,浪舞者号的寻风手。如果光明喜悦的话,也许可以载你们一程。愿光明照耀你,护佑你们一路平安,直到旅程结束。” 这两个人是姐妹,这让伊兰吃了一惊。伊兰能看出她们的相似之处,但乔翎看上去要年轻得多,她本希望和她打交道的会是寻风手。两名女子都有着同样的矜持,但寻风手身上的某种特质让她想起了艾玲达。当然,这很荒谬,这些女子并不比她高,她们的肤色与艾伊尔女子也同样有很大的差异,而她们惟一的武器只有插在腰带上的短匕首。那两柄匕首都有金丝镶嵌握柄,刀身上装饰着工艺精湛的雕刻,但伊兰总是禁不住感觉到乔翎和艾玲达有某种相似的地方。 “那让我们谈谈吧,领航长,如果这能让你喜悦的话。”奈妮薇依照沐瑞教的说道,“关于航线和经过港口,还有为了这次航行而送给你们的礼物。”根据沐瑞提供的信息,海民不会向乘客收取报酬,她们提供的将是礼物,只是恰巧与这次航行价值相等的礼物。 克恩向身旁扫了一眼,浪舞者号的船尾指向提尔之岩,白色的旗帜正在城堡顶端飘扬。“我们可以在我的舱房里交谈,两仪师,如果这能让你喜悦的话。”她回头朝那个奇怪轮子后面的舱口点了点头,“我的船欢迎你,光之怜悯将伴随你左右,直到你离开这片甲板。” 另一道狭窄的舷梯——也是台阶——一直通向一个整洁的房间,比伊兰在那些小船上见到的舱房要高大。船尾的方向开着窗户,墙壁的平衡架上装着灯盏。除了几只大小不一的漆皮箱子之外,几乎所有东西都是与这个房间一体成形。床铺又大又低,就在船尾的窗户下面,房间正中是一张被扶手椅环绕的长桌。 房间里混乱的地方极少,桌上放着卷起的海图,几件象牙雕刻的奇怪动物放在有围栏的架子上,墙上的钩子挂着六柄无鞘的剑,每把剑的形状都不一样,有些伊兰从不曾见过。就在船尾的窗户前,一面奇怪的方形黄铜锣挂在床上方的横梁上,仿佛是为了表彰某种荣誉。一顶头盔放在一个没有五官、专供置物的木雕头颅上,头盔的样子就像是某种巨大的昆虫,盔上涂着红色和绿色的漆,两边各插着一根细长的白色羽毛,其中有一根已经断了。 伊兰认得这顶头盔,“霄辰。”她倒抽了一口气。奈妮薇生气地看了她一眼,这次确实是伊兰不对。她们事先商量好的,让年长的奈妮薇主导商谈,这样会显得更加真实,可能也会取得更好的效果。 克恩和乔翎交换了一个晦涩不明的眼神,“你知道他们?”领航长说,“当然,两仪师应该知道这些事情,关于那一片遥远东方的事情。我们虽然听过几十个故事,但即使是其中最真实的也多半是无稽之谈。” 伊兰知道,自己不应该再讨论这个话题了,但好奇心还是刺激着她的舌头:“能不能问一下,你们是如何得到这顶头盔的?” “浪舞者号去年遇到了一艘霄辰船,”克恩回答,“他们想俘虏他,但我不想投降。”她微微耸耸肩,“我留下这顶头盔让自己警醒,大海接纳了霄辰人,光明会怜悯所有航海者,而我绝不会再靠近一艘用肋骨般的横梁支撑帆篷的船了。” “你们很走运,”奈妮薇唐突地说道,“霄辰人捉住所有能够导引的女人,将她们当作释放至上力的武器。如果他们那艘船上有这样一名女子,你们就会后悔看见他们。” 伊兰对她挤眉弄眼,但已经太迟了。她不知道奈妮薇的话是不是激怒了海民女子,对面的两个人仍然保持着平静的表情,但伊兰已经知道,她们不会表露出太多的感情,至少对陌生人是这样。 “让我们谈谈航程的问题吧!”克恩说,“如果这能让光明喜悦,我们可以前往你们要去的地方。只要在光明中,一切都是可能的,我们先坐下吧!” 桌子周围的椅子不能移动,它们和桌子都是固定在地板——船板上的。椅子的扶手可以像活门一样打开,等人坐进去之后,再恢复原位,用插销固定住。这种安排似乎证明了伊兰那个令人不安的预见,这艘船可能会颠簸得很厉害。当然,她自己对颠簸并没有什么反应,但奈妮薇上次就在一条内河船上吐翻了胃。而海上的风浪肯定比河里更加猛烈,奈妮薇的胃肯定也会更加难受,她的脾气就会更坏。奈妮薇一呕吐就会发怒,在伊兰的经验里,没什么事会比这个更可怕的。 她和奈妮薇坐到了桌子的一边,领航长和寻风手坐到了桌子两端。一开始,这种坐法显得很奇怪,但伊兰很快就意识到,当她和奈妮薇一起去看说话的海民女子时,另一个就能在她们无法察觉的情况下仔细观察她们。她们总是这样对付乘客的吗?或者这只因为我们是两仪师?好吧,就算是因为她们以为我们是两仪师吧!她们需要小心,和这些人打交道也许并不像她们原先想象得那么简单。伊兰希望奈妮薇也会注意到这一点。 伊兰没有看到海民女子发出任何命令,另一名身材苗条的女子已经出现在她们面前,每只耳朵上只有一枚耳环。她端着一个大盘子,盘子里是一个方形的黄铜把手白茶壶,还有几只没有把手的大茶杯。茶杯并非是伊兰所想的海民瓷器,而是厚壁的陶杯,看起来即使是遇到暴风雨也不会让它们破掉,伊兰闷闷不乐地做出这个判断。不过,真正吸引她注意的是这名年轻女子,伊兰几乎因为她而抽了一口气,那名女子在腰部以上一丝不挂,就像甲板上的那些男人一样。伊兰巧妙地藏起了自己的惊讶,她认为自己隐藏得很好,但奈妮薇却重重地哼了一声。 直到年轻女子为众人一一倒好浓黑的茶水,领航长才开口说道:“多芮勒,难道我们在没有我监管的时候启航了吗?我们的视野中没有陆地了吗?” 年轻女子的脸色变得通红:“有陆地,领航长。”她显出非常害怕的样子。 克恩点了点头:“直到陆地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中之前,以及那以后的一整天时间里,你都要在舱底进行清洁。在那里,衣服会成为工作的累赘。你可以离开了。” “是的,领航长。”年轻女子的声音变得更加可怜。她转过身,沮丧地走出舱房门,并开始解下身上红色的腰带。 “尝尝这茶,希望这能让你们喜悦。”领航长说,“这样我们就能心平气和地谈谈了。”她从自己的茶杯里啜了一口,继续对正在品尝茶水的伊兰和奈妮薇说:“我请求你们原谅任何冒犯,两仪师,这是多芮勒第一次乘船远航,以前她只不过在岛屿之间有过往来而已,这个女孩经常忘记陆地生活的规矩。如果你们感到被冒犯,我会更为严厉地惩罚她。” “不需要这样,”伊兰急忙说道,同时借机放下茶杯,杯子里黑色茶汁的味道比看上去还要浓,茶水很烫,没有加糖,尝起来相当的苦。“我们没有被冒犯,只不过不同的民族对某些事会有不同的看法而已。”愿光明保佑,别再有更多这么夸张的不同了!光明啊,如果他们是出海之后全都不穿衣服该怎么办?光明啊!“只有傻瓜才会因为不同的风俗而生气。” 奈妮薇平静地看了她一眼,像极了两仪师那种冷漠的眼光。随后,她喝了一大口茶,说了一句:“请不必为此多虑。”伊兰不知道奈妮薇这句话的对象是她还是那两个海民女人。 “那么,我们还是说航程的事吧!希望这能让你喜悦。”克恩说,“你们想去哪座港口?” “坦其克。”奈妮薇说,声音比应有的状态更激动一些,“你们也许不打算去那里,但我们需要尽快到达那个地方,只有风剪子能满足我们的要求。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中途不要停船,为了补偿我们所造成的麻烦,我向你们送上这份小礼物。”她从腰间的荷包里拿出一份文件,将它打开,放在领航长面前的桌子上。 这是沐瑞给她们的。这样的文件她们一共有两份。这是授权书,每一份授权书允许持有者从各地城市中的银行家和放债者手里提取三千枚金币,而提供金币的这些人,甚至有可能并不知道他们的钱是白塔的。伊兰曾对着文件上标明的金额瞪大了眼睛——奈妮薇更是张大了嘴——但沐瑞说过,如果想让领航长放弃她计划中预备停泊的那些港口,也许就要花这么多钱。 克恩用一只手指按住授权书,阅读着上面的内容。“一份价值连城的航行礼物,”她喃喃道,“甚至可以让我改变航行计划。现在我比刚才更加吃惊了,你知道,我们很少会让两仪师搭乘我们的船,非常少。在所有要求乘船的人之中,只有两仪师是有可能被拒绝的,而且几乎总是被拒绝,从我们第一次启航的第一天开始就是这样。两仪师知道这一点,所以也几乎从不向我们提出要求。”她的眼睛正望着她的茶杯,而不是奈妮薇和伊兰,但伊兰瞥向桌子的另一端,发现寻风手正在端详她们放在桌子上的手,不,是她们的戒指。 沐瑞从来没有提起这件事,她只是告诉她们,风剪子是最快的航船,并鼓励她们使用它。然后,她又给了她们这些授权书,上面的钱足以买下由这种船组成的一支船队,至少是几艘这样的船。因为她知道,只有这么多钱才可能让她们动心载我们去坦其克?但为什么她要对这件事保密?这个问题很愚蠢,沐瑞总是隐瞒着各种秘密,但为什么要这样浪费她们的时间? “你真的要拒绝我们的要求?”奈妮薇已经放弃圆滑,恢复了直硬的态度,“如果不搭载两仪师,为什么你们要带我们来这里?为什么不在上面就拒绝我们,结束这件事?” 领航长打开椅子上一侧的扶手,站起身,走到船尾的窗前,向远方的提尔之岩眺望,耳环和悬在左颊上的徽章在初升的太阳照耀下闪闪发光。“他能使用至上力,我已经听说了,他拿起了禁忌之剑。艾伊尔人听从他的召唤,跨过龙墙,我已经在街道上看见了他们。据说,城堡里现在全都是艾伊尔人。提尔之岩已经陷落,战火在大地上蔓延,昔日的统治者回归,第一次遭到了驱逐。预言正在实现。” 对这个突然被提到的话题,奈妮薇看起来和伊兰一样感到困惑:“真龙预言?” 过了一会儿,伊兰才说道:“是的,它们正在被实现,他是转生真龙,领航长。”他只是个顽固的男人,把自己的感觉藏得那么深,让我总也找不到它们,这就是他! 克恩转回身:“不是真龙预言,两仪师,而是真玳预言,关于克拉莫的预言。不是你们所等待和畏惧的那个人,而是我们所寻找的那个人,那个新纪元的宣告者。在世界崩毁的时候,我们的祖先逃离如同怒涛般起伏崩裂的大陆,逃向海洋中寻求庇护。据传说,他们对他们用来逃亡的船只一无所知,但光明伴随着他们,他们活了下来。在大陆重归平静之前,他们都没有再回头看过陆地,但到了那时,很多都改变了,这个世界上的每一样东西都被洪水和飓风带走。在那些年中,真玳预言第一次被听到。我们必须在浪涛间徘徊,直到克拉莫回来,我们要侍奉回归的克拉莫。” “我们被束缚在海洋上,盐水已经注入了我们的血液,我们之中的大多数人将双足踏在陆地上只是为了等待另一艘船,另一次航行。强壮的男人也会因为滞留在岸上而哭泣;女人必须在船上生下她们的孩子,即使找不到大船,也要将孩子生在小艇中。我们必须生于水上,正如同我们必须死于水上,再将身体沉入水底。” “预言得到了实现,他就是克拉莫。两仪师在侍奉他,你们就是证明。你们在这里,在这座城市之中,这也同样写明在预言上。‘白塔会因为他的名字而倾颓,两仪师会跪下来清洗他的双足,并用她们的头发将其擦干。’” “如果你想看我为男人洗脚,那你可有得等了。”奈妮薇讥讽地说,“这和我们的航程又有什么关系?你们会载我们去吗?还是不会?” 伊兰缩了缩身子,领航长已经走了回来:“为什么你们想去坦其克?现在那里并不是一个好地方。去年冬天,我曾在那里停泊,想要离开的陆民几乎挤满了我的船,他们愿意去任何地方,只要能离开坦其克就行。我不相信现在那里的情况会有所改善。” “你总是这样质问你的乘客吗?”奈妮薇说,“我已经给了你足以买下一个村庄的钱,不,是两个村庄!如果你还想要,就开个价吧!” “不是价钱,”伊兰低声在她的耳边说,“是礼物!” 不管克恩是否真的被激怒了,或者是否听到了奈妮薇的话,她都没有表露出任何迹象,她只是问了一句:“为什么?” 奈妮薇用力拉了一下自己的辫子,但伊兰将手放在了她的胳膊上。她们确实有计划要保守一些秘密,但坐下之后,她们显然已经了解到足够的信息,使她们必须对计划进行修正,有时候需要保密,也有时候需要说实话。“我们在追捕黑宗两仪师,领航长,我们相信有一些黑宗两仪师正在坦其克。”她平静地看了一眼恼怒的奈妮薇,“我们必须找到她们,否则她们就会伤害……转生真龙——你们的克拉莫。” “光明会保佑我们平安入港,”寻风手喘息着说,这是她第一次说话,伊兰惊讶地回头望向她。乔翎紧皱着眉头,没有看任何人,但她对领航长说道:“我们可以载她们去,姐姐,我们必须。”克恩点点头。 伊兰和奈妮薇交换了一个眼神,看到自己脑海中的问题也在同伴的眼睛里闪现。为什么做出决定的是寻风手?为什么不是领航长?无论头衔是什么,领航长才是船长。不过,至少她们争取到了这次航行。到底要多少钱?伊兰暗自寻思,要多大一份“礼物”?她希望奈妮薇没有表露出她们的授权书不止一份。她还批评我胡乱扔钱呢! 舱门在这时被推开,一个肩膀壮实的灰发男人走了进来。他穿着一条绿绸松腿裤子,系着同样颜色的腰带,手里揉搓着一卷纸张。他的每只耳朵上戴着四枚金耳环,脖子上挂着三根粗大的金项链,其中一根链子上悬着散发出香气的匣子。一道粗伤疤纵贯他的面颊,两把弯曲的刀子插在他的腰间,让他的身上散发出某种危险的气息。耳朵上固定着一副特别的金属丝框架,里面镶嵌着两块清澈透明的镜片,挡在他的双眼前面。海民能造出世界上最好的目镜和引火镜头,制造这些镜片的工厂藏在他们居住的岛上,但伊兰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仪器。那个男人只是透过镜片看着手中的纸张,没有抬头地说着话: “克恩,这个傻瓜愿意用五百张坎多的雪狐皮交换我从艾博达弄到的三小桶两河烟草!五百张!他中午就能把货运到。”男人抬起眼睛,愣了一下,“原谅我,老婆,我不知道你有客人,愿光明与你们同在。” “到中午的时候,老公,”克恩说,“我已经顺流而下了,日落的时候,我就要在海面上了。” 男人僵住了身躯:“我还是管货员吗?老婆,还是说,我的位置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已经被别人顶替了?” “你是管货员,老公,但现在一切交易都已停止,我们要准备上路了,我们要去坦其克。” “坦其克!”那些纸在拳头里被拧成一团,他很努力才克制住爆发的冲动,“老婆……不!领航长,你告诉过我,我们的下一个停泊站是梅茵,然后是向东去沙塔。我要在那里进行贸易,是沙塔,领航长,不是塔拉朋,我掌握的物资在坦其克没办法获得多少利润。也许什么都换不到!我能不能问一下,为什么要毁掉我的生意,让浪舞者号一贫如洗?” 克恩犹豫了一下,但当她开口的时候,声音依旧稳定如初:“我是领航长,老公,浪舞者号什么时候出发,要去哪里,由我说了算。目前为止,你只要知道这些就足够了。” “就依你说的,领航长。”男人忿恨地说着,“就这样。”他用手碰了一下心口——伊兰觉得克恩哆嗦了一下——随后,他将腰杆挺得如同一根船桅,大步走了出去。 “我必须和他好好谈谈,”克恩盯着舱门,低声说道,“当然,能求得他的谅解是很令人高兴的事,刚才他向我敬礼的样子就好像他是一个甲板学徒,妹妹。” “很抱歉,领航长,我们为你带来了麻烦,”伊兰小心地说,“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让我们内心不安,如果我们让谁感到难堪,请接受我们的道歉。” “难堪?”克恩仿佛觉得很惊讶,“两仪师,我是领航长,我不认为你们的出现会让托朗姆感到难堪,即使真是如此,我也不会为此向他道歉的。贸易由他负责,但我是领航长,我必须求得他的谅解,是因为他并没有错。这很不容易,因为我现在必须将原因保密,我还不能给他一个与其他人不同的理由。他脸上的那道疤是他在驱逐浪舞者号甲板上的霄辰人时留下的,为了保卫我的船,他身上还有许多旧伤。为了补偿他,我一定要让自己的手里握满因为他的贸易而获取的黄金。我对他有所隐瞒,这才是我必须求得他谅解的真正原因,他应该有权知道一切的。” “我不明白,”奈妮薇说,“我们会要求你保守黑宗两仪师的秘密……”她狠狠地瞪了伊兰一眼。这一眼告诉伊兰,等到没有别人的时候,她会好好骂上她两句,不过伊兰也想和她谈谈关于处事圆滑的真正涵义,“……但三千枚金币肯定足以成为搭载我们前往坦其克的理由了。” “我必须保住你们的秘密,两仪师,包括你们的身份,你们此行的目的。我们之中有许多人认为两仪师代表着厄运,如果他们知道他们的船上不仅有两仪师,而且目的地还会有侍奉风暴之父的黑宗两仪师……愿光明垂怜我们,让上面没有人听到我对你们的称呼。如果我请求你们尽量留在船舱里,并且在甲板上不戴戒指,这是否对你们有所冒犯?” 奈妮薇脱下手上的巨蛇戒,将它放进荷包里作为答案。伊兰也做了同样的事,只不过显得有些很不情愿,她喜欢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这枚戒指。为了不让奈妮薇再说出什么失礼的话,伊兰抢先说道:“领航长,我们已经为这次航行送上了一份礼物,希望这能让你喜悦,如果你们不满意这份礼物,我能问问你们想要什么吗?” 克恩回到桌边,又看了一眼那份授权书,然后将它推回给奈妮薇:“我为克拉莫做这件事。我会将你们安全地送到你们想要上岸的地方,希望这能让光明喜悦,这样就足够了。”她用右手的手指碰了一下嘴唇:“光明在上,协议已经达成。” 乔翎如同窒息一般地说:“姐姐,管货员不会发动叛变,推翻领航长吗?” 克恩不带表情地望了她一眼:“我会从我的箱子里出这份礼物。如果托朗姆听到这件事,我的妹妹,我会让你和多芮勒一起到底舱去,也许是让你去搬压舱的沙袋。” 寻风手大声笑着说:“那么你的下一个停泊站就会是查辛了,姐姐,或者是凯姆林,因为没有我,你找不到正确的水路。”这段话里已经不再有任何外交辞令的意味了。 领航长抱歉地看着伊兰和奈妮薇:“两仪师们,因为你们侍奉克拉莫,我本应该像招待另一艘船上的领航长和寻风手那样礼遇你们。我们应该一同沐浴,共饮蜂蜜酒,彼此讲述故事,分享欢笑和泪水,但我必须准备启航了,还有……” 浪舞者号如同它的名字一样猛然跃起,跳动着撞到了码头上。伊兰在椅子里被狠狠地甩向前方,又撞回到椅背上。在强烈的震荡中,伊兰觉得这一点也不比直接被扔上甲板要好受。 终于,震动停止了,颠簸逐渐变得迟缓、平稳。克恩从船板上爬起身,跑向舷梯。乔翎还站在船舱里,却已经喊出了命令,要船员们去检查船身的损伤。 第二十章 风起 伊兰慌乱地打开椅子的扶手,跟在两名海民女子身后跑了出去,却又差一点在舷梯上把奈妮薇撞倒。船仍然在摇晃不停,只不过不像刚才那么猛烈了。伊兰不知道她会不会沉没,只能用力推着前面的奈妮薇,催促她爬得更快一些。 船员们都在甲板上来回奔忙,整理索具,从船边探出头去检查船壳,嘴里高喊着关于地震的话,同样的喊声也在码头上的工人间响起。在剧烈晃动的码头和船只上,伊兰比一般人更清楚现在的状况。 她抬头望向提尔之岩,那座巨大的城堡仍然稳如山岳,大群受惊的飞鸟仍然在它上方盘绕,那面白色的旗帜几乎是有些慵懒地在孤独的风中飘扬,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座巨城受到了影响。但那一定是兰德,伊兰坚信这一点。 她转回身,发现奈妮薇正看着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们只是这样对望着。“如果他弄坏了这条船,那可真是一出好戏,”伊兰最后说道,“如果他要把所有的船都扔上天,我们又怎么到坦其克去?”光明啊,他一定要平安无事,如果他出了事,我也无能为力。他不会有事的,一定。 奈妮薇碰了碰伊兰的胳膊,仿佛是想确认她还是正常的。“毫无疑问,你的第二封信触动了他的神经,男人在不控制情绪时总是冲动得要命,想不让他们出轨就得付出代价。也许他是转生真龙,但他一定要学会,男人对于女人,是要……他们在这里做什么?” “他们”是甲板上站在熙熙攘攘的海民中间的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是汤姆·梅里林,他穿着走唱人斗篷,背上是放在皮匣中的竖琴和长笛,脚边放着一捆行李和一只锁住的破旧木盒子。他身旁是一个瘦削却英俊的中年提尔男人,肤色黝黑,面容刚毅,戴着一顶有圆锥尖的草帽,穿着一件提尔平民穿的外衣,只不过衣服的下摆紧束在腰间,又向下展开一截,仿佛是一条短裙,一把锯齿短剑悬在束住外衣的腰带上。他的手里拄着一根白色的有节手杖,手杖的长度和身高正好相当,却并不比拇指更粗,一个方形的包袱挂在他的肩头。伊兰认识他,他的名字是泽凌·散达。 很明显的,虽然这两个人并肩站在一起,但彼此并不认识,所以都保持着沉默。不过,他们的注意力却被同样的事物吸引着,其中之一是领航长走向船尾甲板的脚步,另外就是一直在被他们偷偷观察着的伊兰和奈妮薇。他们显然都有些犹疑,却又都装出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汤姆面带笑容,抚着白色的长胡子,每次看她们两个的时候都会点点头;泽凌只是严肃地向她们鞠了个躬。 “船没有损伤,”克恩说着,爬上了舷梯,“我在一个小时之内就能启航,希望这能让你们喜悦。如果能找到一名提尔的引航员,就没问题了,如果找不到,我也能把船驶出去,只不过这就意味着不能再回到提尔了。”她沿着两个女孩的目光望向那两名男人,“他们也要求搭乘,那个走唱人要去坦其克,那名捕贼人要去你们去的任何地方。我不能拒绝他们,不过……”她的黑眼睛回望着伊兰和奈妮薇,“如果你们希望的话,我会拒绝他们。”在领航长的声音里,传统习俗正在对抗着……帮助两个女孩的愿望?还是侍奉克拉莫的心情?“那位捕贼人是个好人,即使他是岸上的人,光明在上,我这么说不是要冒犯你们。我不认识那位走唱人,不过走唱人总能使航行变得充满活力,让令人疲倦的时光变得轻松。” “你认识泽凌泽先生?”奈妮薇问。 “他曾经两次找到偷窃我们东西的人,且两次破案的速度都很快,换成是别的陆民,可能会故意拖延破案时间,好借机哄抬价钱。显然你们也认识他。你们想要我拒绝他们吗?”她声音中仍有些不情愿的意味。 “先让我们看看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奈妮薇不动声色地说。这对那两个男人而言可不是好兆头。 “也许应该由我开口,”伊兰的声音柔和却坚定,“你可以仔细观察他们是否隐瞒了什么。”她并没有说奈妮薇的脾气会误事,但女伴的苦笑已经告诉她,有些话是不言自明的。 “好吧,伊兰,我会观察他们,也许你可以研究一下我是如何保持平静的。你知道,当你反应过度激烈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伊兰也只能苦笑。 两个男人面对走过来的女子站直了身体。在他们周围,船员们仍然在忙碌着,他们在各种索具间劳作,拉起绳子,展开其中一些,收紧另外一些。领航长有条不紊地向他们发出一道道命令,他们在这四位陆民身边来回忙碌着,却从没看这四个人一眼。 伊兰对汤姆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她确信自己在这位走唱人出现在提尔之岩以前,从没见过他,但这人身上某些熟悉的东西还是让她深深地感到震撼。但是这种情形不太合理,一般来说,走唱人只是乡下的表演者,她母亲肯定不会让这种人出现在凯姆林的宫廷中。伊兰只记得在母亲的郊外行宫附近的村子里见过走唱人,而她在那里从没见过这个如同白毛老鹰一样的男人。 她决定先和捕贼人说上两句,她还记得这个男人的职业在别的地方都被称为捉贼人,但在提尔则称作捕贼人,但他总是坚持自己的提尔称谓。这两种称呼之间的区别对他似乎非常重要。 “泽凌先生,”伊兰严肃地说,“也许你不记得我们了,我是伊兰·传坎,这是我的朋友奈妮薇·爱米拉。我知道你要和我们去同样的地方。我能否问一下是为什么?上次我们见面的时候,你并没有完成我们交付的任务。” 当伊兰说到他可能不记得她们的时候,泽凌的神色并没有变化。他的目光扫过两个女孩的手指,注意到她们没戴戒指,这双黑眼睛会注意到每一个细节,并将它们牢牢地印在脑子里。“我记得你们,伊兰小姐,而且记得很清楚。但,如果你们原谅,上次我为你们服务是和麦特一起,我们俩在银梭子鱼就要咬到你们的时候把你们拖出了水面。” 奈妮薇哼了一声,不过声音不大。实际上,那是一座牢房,而不是海水;是黑宗两仪师,而不是银梭子鱼。奈妮薇尤其不喜欢被人提到那一次急需别人帮助的经历。当然,如果不是因为泽凌的失误,她们根本不会落入监牢。不,这么说并不公平,她的看法没错,但不完全公平。 “你说得没错,”伊兰立刻就说道,“但你还是没说为什么你会想去坦其克。” 泽凌深吸了一口气,小心地看了奈妮薇一眼,捕贼人更加留意她的女伴而不是她,伊兰不确定自己是否会为这件事而高兴。“我在不到半个小时之前被叫出我的房子。”他谨慎地说道,“我想,你们认识那个叫住我的人,他自称为岚,是个石头脸的高个子。”奈妮薇的眉毛微微抖动了一下。“他代表你们认识的另一个男人前来找我,一个……牧羊人,他是这样告诉我的。他给了我一大笔金子,要我陪伴你们,你们两个。我被告知,如果你们没有从这次旅程中平安返回……我们可不可以说,那样的话我把自己淹死会比回来更好?岚说话的样子很坚定,而从他代传的口信中听来,那个……牧羊人绝不会比他软弱。领航长告诉我,除非得到你们的同意,否则我就不能乘船,我的本领对你们会很有用的。”他用双手旋动手杖,杖端发出尖锐的呼哨,杖身仿佛变成了一片凝滞的圆形。他的手指又按在腰间的锯齿短剑上,那把短剑没有开刃,它特殊的凹槽可以锁住敌人的兵刃。 “男人总能在你对他们提出的要求中钻漏洞。”奈妮薇喃喃地说着,不过她的声音里并没有什么不高兴的意思。 伊兰只是有些烦恼地皱起了眉头。是兰德派他来的?他在这么做之前一定还没有看过她的第二封信。烧了他吧!为什么他要这样轻举妄动?已经没有时间再送一封信去了。即使我写了信,也只能让他更加困惑,让我看起来像一个更蠢的傻瓜,烧了他吧! “还有你,汤姆先生?”奈妮薇说,“那个牧羊人又派了一个走唱人跟着我们吗?或者还有别的人?也许,他是想要你用戏法和吞火逗我们开心。” 当伊兰和泽凌交谈的时候,汤姆一直在仔细观察捕贼人。奈妮薇问话的时候,他很自然地把目光转回到女孩身上,优雅地鞠了个躬,只是他用百衲斗篷舞出的一个过于卖弄的花式,与这种优雅很有些不相称。“不是那个牧羊人,奈妮薇小姐,是我们都熟悉的一位女士向我提出的要求,她要求我陪伴你们,正是那位女士在伊蒙村找到了你和那名牧羊人。” “为什么?”奈妮薇怀疑地问。 “我,同样,掌握有用的技能。”汤姆说话的时候瞥了捕贼人一眼,“当然,我不是说变戏法,而且我去过几次坦其克,对那座城市相当了解,我可以告诉你们该去哪里找一家好客栈,哪个街区在白天也像夜晚一样危险,必须贿赂什么人,国家侦骑才不会监视你们,或者对你们所做的事情感兴趣,他们总是不会放过外来客。我对你们会有很大的帮助。” 那种熟悉感又开始拨弄伊兰的心弦,没等到她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女孩已经伸出手,拉住汤姆的一缕白胡子。走唱人惊跳了一下,女孩已经用双手捂住嘴巴,面颊早已变得通红。“请原谅,我……我似乎记得以前做过这样的事,我是说……我真的很抱歉。”光明啊,为什么我会这样做?他一定以为我是个大呆瓜。 “我……也会记得一些事。”汤姆说着,声音非常僵硬。 伊兰希望他不会觉得受到冒犯,但从他的表情中,伊兰很难看出他在想什么。男人总是在应该莞尔的时候却被激怒,应该被激怒的时候却莞尔一笑。如果他们要一起旅行……伊兰第一次发现,自己已经决定了他们要一起走。“奈妮薇?”她说。 她的女伴当然明白她没有问出口的问题。奈妮薇若有所思地审视着这两个男人,然后点了点头:“他们可以上船,只要他们同意听我们的话。如果任由羊毛脑袋的男人按自己的想法行事,他们就会对我们造成危险,我可不能任由这种事发生。” “如你所愿,奈妮薇小姐,”泽凌立刻就说,同时又鞠了个躬。但汤姆说道:“走唱人的灵魂是自由的,奈妮薇,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会让你有危险,我会让你远离危险。” “听命行事,”奈妮薇对汤姆严厉地说,“你要答应这个条件,否则你就得站在码头上,看着这艘船启航。” “亚桑米亚尔不会拒绝任何人搭船,奈妮薇。” “你以为他们不会?难道那个捉贼人……”泽凌退缩了一下,“……是惟一一个承认需要我们的允许才能搭船的人?听命行事,汤姆先生。” 汤姆像发怒的马一样昂起满是白发的脑袋,粗重地喘着气,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我答应你,奈妮薇小姐。” “那么,很好,”奈妮薇满意地说,“就这样了,你们两个现在去找领航长,告诉她,我要她尽量为你们两个找一间舱房,但不要和我们的舱房在一起。现在,赶快离开吧!” 泽凌再次鞠躬,转身离开,汤姆在跟上他时,腰杆直挺挺的,却能明显地看出他在打哆嗦。 “你对他们是不是太严厉了?”等到确定他们听不见自己说话的声音后,伊兰对奈妮薇说。这时他们走得还不算太远,不过甲板上充满了各种喧哗声。“毕竟,我们是要同舟共济啊!‘好话才会有好伙伴’。” “有些话最好在一开始的时候就说清楚,伊兰,汤姆很清楚我们不是正式的两仪师。”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放低了声音,又向周围扫了一圈。除了领航长之外,根本没有任何船员看她们一眼,而领航长正在船尾,听高个子的走唱人和捕贼人讲话。“男人们总是无话不谈——他们总是这样——所以泽凌很快也会知道这件事。他们不会惹两仪师的麻烦,但两个见习生……如果给他们半点机会,他们会不顾我们的意见,只是按照他们自以为最好的方式去做事,我连半点机会也不会给他们。” “也许你是对的,你觉得他们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去坦其克吗?” 奈妮薇哼了一声:“我想他们不知道,否则他们就不会这么乐观了,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告诉他们的。”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伊兰一眼。不必说,她认为如果事情是由她全权处理的话,就连领航长也休想打听到这个秘密,“也有一句谚语可以告诉你,‘自找麻烦,十倍偿还’。” “你仿佛不信任他们,奈妮薇。”如果是其他女子,伊兰会说她很像沐瑞,不过奈妮薇不会喜欢这种比较的。 “我们可以信任他们吗?泽凌曾经背叛过我们。是的,是的,我知道,男人没办法对抗黑宗两仪师,但这次不是一样吗?而且莉亚熏和其他黑宗两仪师已经认识他了,我们必须让他穿上不同的衣服,也许还要让他把头发蓄长一些,再留上胡子,就像走唱人那样,也许这样会好些。” “那么汤姆呢?”伊兰问,“我想,我们能信任他,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就是这么想的。” “他承认是沐瑞派他来的,”奈妮薇不耐烦地说,“但他有什么没承认?沐瑞对他说了些什么,他却没有告诉我们?他是要帮助我们,还是有其他的图谋?沐瑞总是在玩弄别人,我相信她在这方面比莉亚熏还要厉害。”她一边说一边搓了搓手指,“她会利用我们——你和我——彻底利用我们,以此来帮助兰德,或者说,帮助她对兰德安排的计划。如果她可以,她会把兰德像小狗一样用皮带拴起来。” “沐瑞知道要做些什么,奈妮薇。”实际上,伊兰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沐瑞所知道的必须去做的事情,也许只能将兰德更快地推向末日战争,那可能代表着他的死亡。兰德和这个世界被放在了天平的两端,而她却衡量不出它们的轻重,这真是一个愚蠢至极,又充满了孩子气的想法。但她不敢让这座天平在她的脑海中摇摆,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沐瑞比兰德更清楚该怎样做,”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坚定,“也比我们更清楚。” “也许,”奈妮薇叹了口气,“但我不喜欢这样。” 固定船只的缆绳被从船头松开,三角帆猛然张开,浪舞者号掉头离开河岸。巨大的白色方帆和三角帆一一张开,船尾的缆绳也解开了,浪舞者号划出一个巨大的弧形,穿过港口中其他等待起锚的船只,船头向南进入河道,朝艾瑞尼河下游驶去。海民控制着他们的船,如同高超的骑师控制着胯下的骏马,那个奇怪的辐轮的作用就像舵柄一样,一名赤裸胸膛的船员不停旋转着它。伊兰放心地看见,那是个男人。领航长和寻风手站在那个轮子的一边,克恩偶尔会发出一些命令,有时候会与她的妹妹低声商谈几句。托朗姆在甲板上看了一段时间,他的表情就像是用船板雕出来的一样,过不久,他就走下了船舱。 船尾有一个提尔人,那是个面色沮丧的圆胖男人,穿着一件有灰色灯笼袖的暗黄色外套,不时会紧张地揉搓一下双手。他是在步桥就要从岸边抽离时急匆匆地跑上船的。他是提尔的引航员,职责是指引浪舞者号驶离提尔。根据提尔的法律,没有引航员在船上,任何船只都不能通过龙指海湾。他的沮丧必定是因为无事可做,因为即使他给出任何指引,海民也不会做出什么反应。 奈妮薇嘟囔着要去看看她们的船舱是什么样子,向楼下——甲板下走去,但伊兰很享受吹过甲板的微风,还有这种起锚出航的感觉。旅行到各地,去看看她从没有见过的地方,这本身就是一种快乐,她以前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机会。安多的王女只能访问国内的几个行省,等她继承王位之后,她去的地方可以多一些,但所有的行程都必须被限制在典礼和皇家规范的范围之内。而现在的生活是完全不同的,她正跟随着赤足的海民和奇特的船只向海洋飞奔而去。 当太阳冉冉升起时,河岸也飞快地向后退去,偶尔能看到几间石砌农舍和谷仓,在空旷的河岸上显得荒凉而孤寂,又很快被浪舞者号甩在了后面。不过,伊兰一直没看见有规模的村庄,提尔不允许哪怕是最小的村庄出现在艾瑞尼河、海洋和都城之间的地方,因为即使是最小的村庄也终有一日会对都城产生竞争。大君们用建筑税控制着全国村庄与城镇的规模,建筑物愈多,税就愈重。伊兰相信,若非大君们认为有必要设置重镇以威慑梅茵,他们根本就不会让雷玛拉海湾的哥登繁荣起来。从某种角度来说,将这些愚蠢的人甩在身后,让伊兰产生一种解脱的感觉,只是她却依然舍不得那里的一个愚蠢的男人。 河中有许多比浪舞者号小很多的渔船,成群的海鸥和鱼鹰不停地在这些小船上方盘旋。愈往南,渔船的数量愈多,浪舞者号一驶进龙指海湾里迷宫般的水道,渔船的数量就更多了。海风吹过,一片片芦苇和刀草丛泛起的涟漪中,全都是飞翔的鸥鸟和支撑鱼网的长杆,点缀在其中的低矮小岛上生长着奇怪的扭曲盘绕的树木,蜘蛛腿一样的乱根从它们的身上伸出,暴露在空气中。有许多小艇也在芦苇间工作,虽然它们上面并没有挂网。有时伊兰会在靠近清水的地方看见这种船,船上的人们会把带着钩子的细绳放入水生植物的根部,再拖出一条条不停蠕动扭曲的条带一样的黑鱼,每条鱼都差不多有男人的手臂那样长。 等到船驶入三角洲水域时,太阳也升到了头顶正上方。提尔引航员开始焦躁地来回踱步,海民给他送来一碗加了许多香料的炖鱼和面包当午饭,他看也不看就拒绝了。伊兰狼吞虎咽地吃完自己的一份,还用最后一块面包擦净了陶碗里的汤汁,不过她的心中也有着和引航员同样的不安。水道变得时宽时窄,不断向四周伸展出分支,有些地方,水道看上去突然就中断了,但那不过是一堵芦苇墙。伊兰总是看不出,下一个转弯处水道会不会真的消失。克恩并没有让浪舞者号减速,在选择路径时也看不出会更慎重或有所犹豫。很明显的,她知道该怎么走,或者是寻风手知道,但引航员仍然不快地嘟囔着,仿佛是认为这艘船随时都有可能搁浅。 当河流的入海口突然出现在前方时,时间已是下午了,前方就是一望无垠的风暴海。海民们调整了一下风帆,浪舞者号在震颤中缓缓停了下来。直到此时,伊兰才注意到,一条大划艇像一只多足水虫一样,正从水面上向浪舞者号跑来。它出发的地方是一座小岛,岛上有几座孤零零的石头房子,围绕着一座细瘦的高塔,塔顶上依稀能看见几个人影和一面提尔的旗帜——金与红的底色上有三个白色的新月。引航员一言不发地从克恩手里拿过钱袋,顺着一条绳梯爬到了那条划艇上。他一离开绳梯,白帆就再次扬起,浪舞者号挺胸冲向河口外第一波海浪,被浪涛轻轻推起,又轻快地滑进了风暴海。海民在复杂的索具中不停地奔跑,打开更多的帆篷,浪舞者号急速向西南驶去,将陆地远远抛在后面。 当陆地最后的残影沉入到海平线以下的时候,海民女子都脱下了她们的上衣,就连领航长和寻风手也是如此。伊兰不知道该看向哪里。所有这些女人都只穿着半截衣服在船上走来走去,完全不在意她们周围的男人。泽凌看起来像她一样手足无措,刚刚还瞪大眼睛看着这些女人,又立刻低头盯住了自己的双脚,最后慌慌张张地跑下了船舱。伊兰可不想象他这么没风度,她没有挪动脚步,只是转头望向远方的大海。 只是不同的习俗而已,她提醒自己,只要他们不让我也这么做就行。这个想法几乎让她歇斯底里地笑起来,在某种程度上,黑宗两仪师可能比这种事情还要容易面对一些。不同的习俗,光明啊! 天空变成了紫红色,暗金色的太阳已经沉到了海平线上,几十条海豚追逐着浪舞者号一同前进,不时还会跳出水面,跃出一道美丽的弧形。在更远的地方,某种耀眼的银蓝色海鱼成群跃起在半空中,展开胸鳍,向前滑行五十步或更远,才再次冲入灰绿色的荡漾海水。伊兰惊奇地看着它们飞跃了十几次,直到它们消失在水中。 但那些体形圆润的海豚已经是蔚为奇观了,它们就像是一支欢迎浪舞者号回家的仪仗队。伊兰记得在书中见过它们,据说它们会找到溺水者,并将他推回到岸上。伊兰不知道自己是否相信这种说法,但这真的是一个美丽的故事。她看着它们一直向前游,窜进船头的浪花中,在那里徘徊嬉戏。它们一边紧跟着快船,一边侧过身,打量着船上的伊兰。 当汤姆出现在伊兰面前时,伊兰发现自己几乎已经走到了船头的顶端。走唱人正微笑着低头观看海豚,脸上却又透露出一点悲伤的神色。他的斗篷像桅杆上的白帆一样鼓满了风,除此之外,他已经卸下了所有走唱人的行头,他看起来真的很眼熟,真的。“你不高兴,汤姆先生?” 他侧目看了女孩一眼:“你好,叫我汤姆就好,女士。” “那么,汤姆,也不要称呼我女士,我在这里只是伊兰小姐。” “就依你说的,伊兰小姐。”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笑意。 “这些海豚怎么会让你不高兴呢,汤姆?” “它们是自由的。”他喃喃地说道。伊兰听不出他的这句话是不是对她的回答。“它们不需要做什么决定,不需要付什么代价,除了捕鱼充饥之外,不需要有什么忧虑。不过,可能还有鲨鱼和狮鱼,可能还有上百种我不知道的危险,也许它们的生活并不像看上去那么令人羡慕。” “你羡慕它们?”他没有回答,毕竟这个问题也不是个恰当的问题。伊兰想让他微笑,不,是要开怀大笑。不知为什么,她确定如果她能让他笑,她就会记起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她选择了另一个话题,一个应该更贴他心思的话题:“你要把兰德的事迹写成史诗,对吧,汤姆?”史诗是宫廷诗人口中的故事,而不是走唱人的,但稍稍过分的赞扬不会有什么害处。“转生真龙的史诗,你知道,罗亚尔要为他写一本书。” “也许我会,伊兰小姐,也许,但我的诗歌和巨森灵的书最后都不会有什么结果,我们的故事不会流传下去的,当下一个纪元到来的时候……”他苦笑了一下,拉住自己的一绺胡子,“想想吧,也许那只是一两年之后的事情,一个纪元的末世是什么样的?不会总是像世界崩毁那样的大灾变。但是话说回来,如果预言是可信的,至少本纪元的末世会是一场大灾变。这就是预言麻烦的地方,它的原形来自古语,也许还有至高圣歌,如果我们不懂得这些语言,我们也就没办法对预言进行清晰的解读,它到底是我们认为的意思,还是有着完全不同的解释。” “你正在谈论你的史诗。”伊兰竭力想把话题引回去,但他只是摇了摇满是白发的脑袋。 “我在谈论改变。我的史诗,如果我将它写出来——还有罗亚尔的书——如果我们两个都够幸运的话,我们的作品也只不过是一颗种子。那些知道事实的人都会死去,他们的子子孙孙只能保存一些零星而错误的记忆,而再后来的子子孙孙又会塑造更远离事实的故事。二十代之后,也许你将成为传说中的英雄,而不是兰德。” “我?”伊兰先笑出了声。 “或者也许是麦特,或者岚,或者甚至是我自己。”他向她笑了笑,让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有了一丝暖意,“汤姆·梅里林,不是一个走唱人,是什么?谁又能知道?不是吞火,而是在呼吸中喷出火焰,像两仪师一样随意操纵火焰。”他舞了舞背后的斗篷,“汤姆·梅里林,神秘的英雄,颠覆高山,封赠君王。”微笑变成了捧腹大笑,“如果下一个纪元的人能正确地记得兰德·亚瑟这个名字,他就算是很有运气了。” 伊兰是对的,这种熟悉不仅仅是一种感觉,这张脸,这种欢快的笑容,她确实记得这些。但是从哪里?她必须再让他说些话。“事情一定会变成这样吗?我不这么想,比如说,亚图·鹰翼征服了全世界,或者几乎是全部的世界,就没有人会怀疑这件事。” “鹰翼?年轻的小姐,他创建了一个帝国,这没错,但你认为他是否做了书上、故事里和史诗中所有的那些事?他是按照人们所说的那样去做的吗?杀死了敌军之中最强大的一百名勇士,一个接一个?两支军队都在袖手旁观,看着一位将军——一位国王,与一百名敌人逐一决斗?” “书上说他是那样做的。” “从日出到日落的时间不够一个人进行一百次决斗的,小女孩。”伊兰几乎打断了他的话——小女孩?她是安多的王女,不是小女孩——但他没有给伊兰这个机会:“而那只是一千年以前的事情。再往回追溯,回到我知道的最古老的传说中,那是传说纪元之前的时候了。莫索科和墨克真的曾用火焰的长矛彼此攻杀,他们真的是巨人吗?艾丝白特真的是全世界的女王吗,安莱真的是她的姐妹吗?安莱真的是那个睿智顾问,还是其他什么人?这就像是在问象牙到底是从什么样的动物身上取得的,丝绸是从什么样的植物上生出来的?还是它也是长在动物身上的?这些问题都不会有答案。” “我不知道前面那些问题,”伊兰的声音有一点僵硬,她仍然在为被称作小女孩而感到气恼,“但你可以问问海民关于象牙和丝绸的问题。” 汤姆又笑了——这才是伊兰所希望的,虽然她还是没有记起更多的细节——不过他至少没有再说她蠢了,虽然她已经做好了他会再次讥讽她的准备。汤姆继续说道:“还是你母亲说的对,做人要实际一点,知道该关心些什么,要脚踏实地,不要终日天马行空。” 伊兰稍稍抬起了一点下巴,让自己显得严肃了一些,她也许可以姑且安于伊兰小姐的平民身份,但这是原则问题。他是一位和蔼的老人,她很想解开他身上的疑团,但他毕竟只是一个走唱人,他不该用如此随便的语气谈论一位女王。令伊兰感到既奇怪又气愤的是,汤姆显得很莞尔,莞尔! “亚桑米亚尔也不知道,”他说,“对于艾伊尔荒漠以东的土地,他们能够看见的也只不过是屈指可数的几座港口周围几里的土地而已,他们只被允许在那里靠岸。那些地方周围都筑有高墙,墙上还有卫兵,他们甚至不能爬到墙上,去看看墙的另一边有些什么。只有海民能前往那片海域,其他船只去了就回不来。即使是海民,如果他们的船在港口以外的地方登陆,他们就会连人带船一同消失。在查问过许多年之后,我也只能告诉你这些信息,我可不太想回忆起当初为了打听这些事而费了多少时间。亚桑米亚尔藏着他们的秘密,但我不相信他们对那个地方真有多少了解。从我了解到的信息来看,凯瑞安人也曾经进行过同样的贸易,那时他们仍然有权在荒漠中的丝绸之路上行走。凯瑞安商人也只是见过一座被高墙环绕的城镇,那些走出城继续向东的凯瑞安人全部消失了。” 伊兰发现自己正紧盯着汤姆,就像她刚才去看那些海豚一样。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迄今为止,有两次他应该笑话她的——他当时确实感到莞尔,虽然她很痛恨承认这一点——但他却是认认真真地和她说话,就像……嗯,就像父亲对女儿一样。“你也许能在这艘船上找到一点答案,汤姆,在我们说服领航长载我们前往坦其克之前,这艘船本来是要前往东方进行贸易的。管货员说,他们本来要去沙塔,那还在梅茵的东方,那就一定已经是在荒漠以东了。” 汤姆看了她许久,才说道:“你说是沙塔?我以前从没有听过这个名字,沙塔是一座城还是一个国家,或者两者都是?也许我能了解更多一些。” 我说了什么!伊兰感到有些惊诧。我刚才说的话让他思考了那么久。光明啊!我告诉他我们说服克恩改变了原有的计划。虽然话已经说出去了,伊兰还是在心中严厉地斥责了自己。对这位老好人不小心地说错一句话也许没什么,但同样的错误会让她死在坦其克,还有奈妮薇,现在更牵扯上了捕贼人和汤姆。而他真是一个老好人吗?“汤姆,为什么你要和我们一起走?只因沐瑞要求你?” 汤姆的肩膀哆嗦了一下,她发现他正在暗自偷笑,“至于这一点,又有谁能说清楚?两仪师的要求总是很难拒绝。也许有美人同行,一路观赏大海的美景也是很诱人的事情。或者也许我认为兰德已经够大,不需要我再照看他了。” 他大声地笑了起来,伊兰只好和他一起笑。想到这位白发老人照看兰德的样子,看着他的眼睛,那种能够信任他的感觉又回到她的心中,而且比刚才更强烈了。不是因为他能够这样自我解嘲,或者,不仅仅是因为如此。伊兰没办法给出一个具体的原因,只是老人这双蓝色的眼睛让她没办法相信他会做出任何伤害她的事。 她的心中忽然又涌起了拉一拉他的胡须的念头,但她这次克制住了自己的双手。她毕竟不是小孩子了,小孩子。伊兰张大了嘴——突然之间,所有的事情都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请原谅,汤姆,”她匆忙地说,“我一定……请原谅。”她迅速地奔向船尾,没有等汤姆的回答,他也许是以为这艘船的晃动让她的胃感到不舒服。浪舞者号的颠簸愈来愈剧烈了,海浪和劲风都在推着她以愈来愈快的速度摆动。 两个男人站在船尾的舵轮前,他们的身上都是操作舵轮所必须的壮硕肌肉。甲板上看不见领航长,不过寻风手还在,她站在掌舵水手前面的围栏处,像男人一样赤裸着上身。她的双眼紧盯着天空,空中的云层正不停地翻腾着,比海浪还要汹涌。这一次,让伊兰吃惊的不是乔翎的衣着,一团因为女子拥抱阴极力而产生的光晕正包围着乔翎,尽管是很弱的光晕,但依然清晰可见,这正是刚才牵动她感觉的事情——一名女子正在导引。 伊兰跑到船尾附近,想看清楚乔翎正在做什么。寻风手导引出风之力和水之力的能流,它们只不过像线绳那么细,但她的编织是相当复杂的,几乎可以算是精巧了。目力所及的地方,纵贯天海,至上力的编织形成了一张巨网。强风向空中升去,舵手全力控制舵轮,浪舞者号在海面上疾速向前。编织停止了,阴极力的闪光也消失不见,乔翎瘫软地靠在围栏上,用双手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伊兰悄无声息地爬上舷梯,但是当她靠近乔翎的时候,海民女子没有转头,低声向她说道:“在我工作的时候,我觉得你在看着我,那时我不能停止,刚才有可能发生一场就连浪舞者号也无法幸存的风暴。风暴海的确是名符其实,没有我,它会将恶风砸在浪舞者号头上。在你面前,我本来不想这样做,但克恩说我们必须加快速度,为了你们,为了克拉莫。”她抬起眼睛,望着天空,“如果光明喜悦的话,这股风会一直持续到早晨。” “所以海民不让两仪师上船?”伊兰站到乔翎身边,“这样白塔就不会知道寻风手有导引的能力,所以是你决定可以载我们,而不是你的姐姐。乔翎,白塔不会阻止你的,白塔没有法律阻止任何女性导引,即使她不是两仪师。” “白塔会插手我们的生活,它会把势力延伸到我们的船上,而我们与陆地和陆民是没有任何关系的。它会把我们束缚在它周围,强迫我们离开海洋。”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过去的浪头喊不回。” 伊兰希望她能告诉乔翎事情不是这样,但白塔确实在四处搜寻能够学习导引的女人和女孩,一方面是为了补充已经大大缩减的两仪师数量,另一方面是因为在没有指导的情况下独自导引是非常危险的。实际上,能够被教会碰触真源的女性最终总是归属于白塔,无论她本人的意愿如何,至少,在她被训练到不会在无意中杀死自己和别人的程度之前,是绝对无法逃脱白塔掌控的。 片刻之后,乔翎又说道:“并非每个人都能导引,有这种能力的只是一些而已。我们会派遣一些女孩去塔瓦隆,这样两仪师就不会来我们中搜寻了。寻风手能够操纵风的船都不会搭载两仪师。当你们第一次自我介绍的时候,我以为你们一定是知道了我,但你们没有说。然后你们又要求乘船,我希望虽然你们戴着戒指,但也许你们不是两仪师,真是愚蠢的希望。我能感觉到你们两个的力量,而现在,白塔什么都知道了。” “我不能承诺会保住你们的秘密,但我会尽我所能。”这名女子应该得到更多。“乔翎,我以安多传坎家族的名誉发誓,我会竭尽全力,不让可能伤害你和你族人的人知道你们的秘密,如果我必须把它告诉某个人,我会竭尽全力保护你们不受他人的干涉。即使是在白塔,传坎也绝非一个没有影响力的家族。”如果有需要,我会让母亲动用这种影响力的,不论采用什么方法。 “希望这能让光明喜悦,”乔翎听天由命地说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都会好的,都会好的,所有的事情都会好,如果这能让光明喜悦。” “那艘霄辰船上有一个罪奴,对不对?”寻风手带着探询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就是那种被俘虏的有导引能力的女人。” “你这么年轻,看问题就这么深刻,一开始我以为你也许不是两仪师,就是因为你还这么年轻。我想,我的女儿都比你年纪大了。我不知道她是俘虏,如果是这样,我们就会努力把她救出来。一开始,他轻易就超过了霄辰船,我们早就听说了有着横梁帆篷的霄辰船,也知道霄辰人总是让别人立下奇怪的誓言,如果对方不服从,他们就会施以惩罚。但那时——她叫做罪奴?——那名罪奴折断了他的两根船桅,然后他们持剑登上他。我想办法在霄辰船上点了火,我所能操纵的火之力至多只能点亮一盏油灯,不过光明喜悦,这已经足够了。托朗姆率领船员将霄辰人赶回到他们自己的船上,我们砍断了他们抛过来的绳钩。他们的船漂开了,并且燃起了大火,他们急于拯救自己的船,无暇顾及带着创伤离开的我们。然后,我们看见他带着烈焰沉入了海底。我有些难过,他是一艘好船,能经得住猛烈的风浪。现在,让我难过的是我们没有救出那个女人,那名罪奴,即使那艘船可能是她毁掉的,但如果她能得到自由,结果也许会有所不同。愿光明照耀她的灵魂,大海会给予她一份平安。” 这个故事让伊兰感到悲伤,她觉得应该换一个话题:“乔翎,为什么亚桑米亚尔称呼船为‘他’?我见过的其他人都称呼他们的船为‘她’啊!当然,我觉得这没什么差别,但这是为什么呢?” “男人会给你一个不同的答案。”寻风手朝伊兰笑了笑,“他们会说到力量、雄壮这类的优点,不过这也是实话,一条船就是一个生命,他就像一个男人,并且有着一颗真正男人的心。”她温柔地抚摸着船栏,仿佛是在抚摸活生生的肌肤,仿佛这艘船能感受到她的爱抚。“用心待他,正确地照顾他,他就会为你抵抗最恶劣的海洋,即使海洋早已给了他致命的一击,他也会为你的生命而奋斗不息。但如果忽视他,不理会他对于危险给出的微弱警告,他就会在晴朗的天气中把你拖入镜子一般平滑的海面。” 伊兰希望兰德不会像乔翎所说的船一样喜怒无常。那他又是在为什么而暴跳如雷?为什么刚刚还在高兴地看着我走开,立刻又派泽凌跟着我?她强迫自己不要去想他,他已经离她非常遥远,现在再怎么想都已经无济于事了。 她转过头,向船头望去,汤姆不见了。她相信自己已经找到解开他的谜团的钥匙,就在她感觉到寻风手进行导引前,这与他的笑容有关。虽然现在线暂时断了,但她相信,在他们到达坦其克之前,她就会重新找到线索。即使她要为了这个骑在他身上,她也在所不惜,现在伊兰只希望他到了明天早晨还会出现在船头。“乔翎,我们还需要多久才能到坦其克?我听说风剪子是世上最快的船,但到底有多快?” “到坦其克?为了侍奉克拉莫,我们沿途不会在任何港口停泊。如果我能将风操纵得够好,也许需要十天,这需要光明保佑我找到合适的风流。如果光明眷顾,也许我们用七八天就能到坦其克。” “十天?”伊兰惊呼一声,“这不可能。”毕竟,她是看过地图的。 乔翎半是骄傲,半是满意地露出笑容:“正如同你刚才说的,他是世界上最快的船,速度比仅次于他的船快一半,比大多数快船快过两倍。陆民的船只到晚上的时候就要用陆地或重锚支撑自己……”她轻蔑地哼了一声,“……这让他们的速度只有他的十分之一。” “乔翎,你能不能教我做你刚才所做的事?” 寻风手愣了一下,一双睁大的黑眼睛在落日的余晖中闪闪发光:“教你?但你是两仪师啊!” “乔翎,我编织的能流厚度从来都不到你的一半,还有你的能流的广阔!我真是吃惊,乔翎。” 寻风手又盯着伊兰看了一会儿,这回她的眼里不再有惊愕,只是仿佛想把伊兰的面容牢牢印在她的脑海里。最后,她亲吻了自己右手的手指,又将它们按在伊兰的嘴唇上:“希望光明喜悦,我们都应该学习。” 第二十一章 直入心中 提尔的贵族们挤满了由抛光红石巨柱撑起的拱顶大厅,这些红石柱的直径足有十尺,柱顶一直伸入到模糊的阴影中,阴影下面有一盏盏挂在黄金链上的黄金吊灯。男女大君们在大厅正中心穹顶的正下方围成一个巨大的圆环,位阶较低的贵族依序排在他们身后,一排排队列一直延伸到了圆柱群中。所有人都穿着他们最好的天鹅绒、丝绸和锦缎衣服,宽大的袖子、羽毛饰领和尖顶帽子比比皆是。所有人都在不安地窃窃私语,让高大的厅堂中回响着一种令人紧张的窸窣声。这个地方的名字叫石之心大厅,在这之前,只有大君们可以走进这个地方,而他们一年也只能进来四次,这是提尔的法律和习俗共同定下的规矩。现在,所有身在提尔城的贵族都聚集在这里,召唤他们的是他们的新王,法律的制订者和习俗的破坏者。 人群匆忙地让出了一个缺口,因为他们看见了沐瑞。两仪师和艾雯从缺口处走进了人圈中心的空地。岚的失踪让沐瑞很生气,这个男人从不会在她需要他的时候失踪的,他总是时刻看顾着她,仿佛她根本无法照料自己。不过,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们之间约缚的联系,所以可以确定,他离提尔之岩并不远,如果不是这样,她也许早就开始担心了。 岚一直在与奈妮薇绑在他身上的丝线作战,其激烈程度不亚于他和妖境兽魔人的战斗,但他一直在否认这一点。那个年轻女人在他身上留下的羁绊,和她与他的束缚一样强大,只不过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他想扯断这种羁绊,就如同要用双手撕裂钢铁。实际上,沐瑞并不嫉妒奈妮薇,只是在这么多年的岁月里,岚一直是她的剑,她的盾,她的伙伴,把他交托给别人绝不是件轻松的事。我已经做了我必须做的。如果我死了,她就会拥有他,但在这以前不行。那个男人在哪里?他在干什么? 一个穿着红色羽边长袍的马脸女人有些过于勤快地收紧了自己的长裙,沐瑞知道,她是一个地方领主,名叫蕾萨。她看了这个女领主一眼,只不过是匆匆地一瞥,甚至连脚步都没有丝毫放缓,但这个女人已经打着哆嗦,垂下她的眼睛。沐瑞暗自点了点头,她能接受这些人痛恨两仪师,但她不会容忍任何一点细微的公开挑衅。看见蕾萨低下头,其他贵族又惊惶地后退了一步。 “你确定他说过为什么要召集这些人?”沐瑞低声问。在这种嘈杂的环境里,三步以外就听不清一个人的说话声了,现在那些提尔人都在这个距离之外,沐瑞不想让他们听到自己在说话。 “没有。”艾雯同样悄声说道,沐瑞觉得她像自己一样正在生气。 “有谣言在传播。” “谣言?什么样的谣言?” 这个女孩还不擅于控制她的表情和声音,很显然,她没有听说两河流域发生的事情。但她相信,兰德应该是已经听说了,毕竟,她不能把一匹烈马关在一个十尺的围栏里。“你应该和他多说说话,他需要一只倾听的耳朵,让他和信任的人谈谈他的困扰,这会对他有帮助。”艾雯瞥了她一眼,她已经久经世故,却淡忘了这些朴实的办法。不过,沐瑞所说的确是事实,那个男孩需要别人的倾听,通过倾诉减轻他的压力,也许这会有效。 “他不会向任何人倾诉,沐瑞,他总是隐藏他的痛苦,希望能在别人注意到之前自己处理掉它们。”愤怒闪过艾雯的面颊,“那个羊毛脑袋的骡子!” 沐瑞的心中产生了一点同情。这个女孩绝不会接受兰德与伊兰手挽着手一同散步的情景,他们还偷偷在角落里接吻,以为没有人看到他们。而艾雯还不知道这些事情。同情并没有持续多久,有太多的事情需要这个女孩处理,她没有必要为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担心。 伊兰和奈妮薇现在应该已经登上了风剪子,她们的航程最终也许能让她了解她对寻风手的怀疑是否正确,但这并不重要。最少,她们也有足够的金子雇一艘船和一队人——这也许是在坦其克混乱的现状下所必须的,剩下的足够她们贿赂塔拉朋的官员了。汤姆·梅里林的房间已经空了,她的眼线向她报告说,走唱人在离开提尔之岩时还在嘟囔着关于坦其克的话。汤姆能帮助她们雇到好的人手,找到正确的行贿对象。计划中关于黑宗阴谋的两条线索,其中牵涉到马瑞姆·泰姆的那条真实性极高,她已经通报玉座处理了。另一条是关于潜藏在坦其克的神秘危机,这条讯息较不可靠,让那两个女孩子去处理就行了。无论如何,至少她们现在无法再找她麻烦了,更重要的是,她们远离了兰德。她只是有些遗憾艾雯拒绝了与她们同行,塔瓦隆是这三个女孩的最佳去处,不过坦其克也行。 “说到羊毛脑袋,你还想继续那个前往荒漠的计划?” “是的。”女孩坚定地回答,她需要回到白塔去,训练她的力量。史汪到底在想什么?等我有办法问她时,她大概又会用些关于船和鱼的谚语来搪塞我。 至少艾雯也可以离开了,而那名艾伊尔女孩会照顾她,也许那些智者真的能教导她一些关于梦卜的知识,这大概是来自艾伊尔人的最惊人的讯息,而现在各种重要的讯息已经多到让她应接不暇的地步。不过,艾雯的这次荒漠之旅也许在将来会有很大的作用。 最里面的一圈提尔人让开了路,透过人群间狭窄的缺口,她和艾雯看到了穹顶下面留出的一块空地。这些贵族故作镇定的丑态在这里变得更加明显,许多人像赌气的小孩一样盯着自己的脚尖,另外一些人则只是两眼无神地盯着随便什么东西,仿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在被兰德收取之前,凯兰铎就悬在这里,在这片穹顶之下,三千年中没有任何一只手碰过凯兰铎,只有转生真龙的手才能握住它。提尔人不喜欢承认石之心大厅的存在。 “可怜的女人。”艾雯喃喃道。 沐瑞跟随着女孩的目光望去,亚黛玛女大君身上的长袍、羽领和帽子都是微微闪着银光的白色,这是提尔寡妇的打扮,虽然她的丈夫还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气。在所有这些贵族中,她也许是最平静的一个。这是一名苗条、可爱的女子,带着一丝忧郁的微笑更让她显得楚楚可怜,她有一双褐色的大眼睛,黑色的长发一直垂到她的后背。个子高挑——虽然沐瑞得承认,她倾向于以自己的身高为标准来判断这种事——同时又有一对过于丰满的乳房。凯瑞安人并非高个子种族,沐瑞在凯瑞安人中算是矮小的。 “是的,一个可怜的女人。”沐瑞说,但她的声音里并没有同情。看到艾雯并没有真的变得那么久经世故,还不能看穿一切表象,沐瑞却有一种欣慰的感觉。这个女孩的可塑性远小于她这个年纪所应有的程度,她需要在被锻造坚硬之前先被塑造成正确的形态。 汤姆错看了亚黛玛,或许他根本就不想看清她,他似乎倾向于不与女人对抗,这一点很奇怪。这位女大君比她的丈夫和情人更加危险,她一直都在随心所欲地操纵着这两个人,却不让他们知道对方与她的关系,也许她比提尔的任何其他人都更危险,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她很快就能找到新的利用对象。亚黛玛的风格就是藏在幕后,用一根根傀儡线控制全局。对这个女人必须采取一些措施。 沐瑞沿着男女大君的队伍缓缓移动目光,直到自己看见了爱丝坦达。她穿着黄色锦缎的长袍,戴着宽大的象牙色镶边圆领和一顶相称的小帽,严厉的神色损坏了她美丽的面容,偶尔瞥向亚黛玛的目光总是像生铁一样冷硬。她们两个之间给人的感觉绝不仅仅是竞争的关系,如果她们两个是男人,也许在几年以前,其中的一个就会在决斗中让另一个鲜血横流了。如果这样的对抗再激烈一些,亚黛玛不会有精力对兰德造成麻烦。 片刻之间,沐瑞有些懊悔派走了汤姆,她不喜欢在这种琐碎的事情上浪费自己的时间。但汤姆对兰德实在有太大的影响,现在这个男孩必须听从她的建议,她的,只有她一个人的建议。只有光明知道,即使没有别人插手,他也够难应付了。汤姆只是一心想帮助那个男孩统治提尔,却不知道他现在应该去做更大的事情,不过这个问题至少暂时已经解决了,汤姆可以以后再去对付。现在真正棘手的是兰德,他到底要宣布什么? “他在哪里?看起来,他已经学会了王者的第一门艺术,让他的臣民等待。” 直到看见艾雯惊讶的目光,沐瑞才意识到自己说话的声音太大了,她立刻从脸上抹去了恼怒的情绪。兰德最后总会出现,她会知道他有什么盘算的。与所有其他人一起知道,这个念头让她几乎咬紧了牙关。这个瞎眼的蠢男孩,只知道低着脑袋在黑夜里乱撞,却不在乎悬崖就在眼前,更从没有想过这个世界也会与他一起毁灭。现在,她只希望自己能阻止他跑回去拯救他的村子。他肯定想这么做,但他现在承担不起这么做的代价。她希望也许他还不知道这件事。 麦特站在他们对面,双手插在绿色高领外衣的口袋里,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连头都没有梳,和往常一样,他上衣的扣子只扣了一半,靴子上满是擦痕,和周围那些衣装华丽典雅的人形成了鲜明对比。麦特看见沐瑞正望着他,神经质地哆嗦了一下,给了沐瑞一个他所特有的、有些粗野的、带着一点挑衅的笑容。至少他在这里,在她的监视下,麦特也是一个必须让人费尽力气才能将他约束在轨道上的人。他轻易就能躲开她的眼线。麦特从来都没显示出发现密探的迹象,但是据她的眼线报告,只要他们一接近,麦特似乎就会在瞬间溜走。 “我想,他大概睡觉的时候也穿着这身衣服,”艾雯带着责难的口气说道,“他是故意穿成这样的。另外,我想知道佩林在哪里。”她踮起脚尖,在一片人头中来回搜寻着,“我没看见他。” 沐瑞皱起眉头,望着密集的人群,但光是第一排就几乎完全挡住了她的视线。岚本来应该来到石柱之间了,但沐瑞不会为了看清楚一些就伸长脖子,或者像心急的小孩一样踮起脚来。等她找到岚后,她应该给他一次难忘的申斥,现在不单是奈妮薇以某种方式羁绊着他,那些时轴——至少是兰德——也在对他产生另一种拉力。有时候,沐瑞怀疑她和岚之间的约缚是否还能维持下去。不过,至少他对兰德是有影响的,这让沐瑞有了另一根牵住这个年轻人的丝线。 “也许他正和菲儿在一起,”艾雯说,“他不会逃跑的,沐瑞,佩林的责任心很强。” 几乎像一名护法一样强,沐瑞知道,所以她没有像对待麦特那样监视佩林。“菲儿一直想劝说他离开,女孩。”他很有可能是和她在一起,他们通常是在一起的,“不要那么惊讶,他们经常交谈——也会争吵——每个人都能听见他们说话。” “你知道,我不是惊讶,”艾雯冷淡地说,“只是再这样下去,菲儿终究会说服他不去做一些事,而他知道,那些事是他必须去做的。” “也许她不像他那么相信这些事。” 一开始,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沐瑞自己也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三个时轴,全部是一样的年纪,来自于同一个乡村。如果她看不出这三个人之间的联系,她就一定是瞎了。对于这件事的认知让其他每一件事都变得更加复杂,就好像要戴着眼罩单手耍起汤姆的三颗彩球。她见过汤姆这么做,但她并不想亲自尝试。没有线索表明他们之间的关联是什么样子,或者这样的关联会起什么作用,预言从没有提到过关于同伴的事情。 “我喜欢菲儿,”艾雯说,“她对佩林有好处,佩林需要她,她也非常在意佩林。” “我想她是的。”如果菲儿会导致太大的麻烦,沐瑞就要找这个女孩谈一谈,让她明白,她没有让佩林知道的那些秘密,并非所有人都不知道。或者让她的眼线之一去做这件事。这会让她安分一些。 “你虽然这样说,却好像并不相信,他们彼此相爱,沐瑞,你就看不见吗?难道你看不出一个人的感情吗?” 沐瑞郑重地望了艾雯一眼,这一眼让艾雯重新用双脚站回到地上,恢复成让两仪师满意的姿态。这个女孩知道得这么少,却自以为她知道那么多。沐瑞刚要用会让她感到害怕的方式和她谈谈这一点,突然间,一阵震惊的,甚至是畏惧的呼声在提尔人中响起。 人群迅速地、迫不及待地向两侧分开,那些靠近分开缺口的人毫不留情地向后推挤着身旁的人们。环形人群立刻撕开了一个宽阔的口子,兰德从缺口对面的走廊里大步向穹顶下的空地走来。他目视前方,神态傲慢专横,身穿着一件红色外衣,在袖子上装饰着金丝卷纹图案,凯兰铎被他捧在右臂的臂弯里,如同一根令牌。不过,让提尔人如此仓皇失措的并非只是兰德一个人,在兰德身后,跟着大约一百名艾伊尔人,他们手中都拿着矛枪或上了弦的弓箭,用束发巾裹住了头脸,将脸上除了眼睛之外的所有部分都藏在黑面罩之后。沐瑞觉得紧跟在兰德身后的那一个是鲁拉克,但这只是根据步态进行的判断,他们已经隐藏姓名,变成了真正的杀手。很显然的,无论兰德要说什么,他已经做好了镇压一切反抗的准备,他不会容许反抗他的力量有合流的机会。 艾伊尔人停住了脚步,但兰德还是继续向前走,直到他站在穹顶正中心的下方。他向周围扫视了一圈,看到艾雯时,显得有些惊讶,甚至还带着一点不安;但他只给了沐瑞一个令人愤怒的微笑;面对麦特的时候,他们交换眼神的样子就如同他们还是在一起淘气的两个孩子。提尔人个个都是面色惨白,不知道是应该看兰德和凯兰铎,还是那些戴面罩的艾伊尔人。这两者都能在眨眼间取下他们的性命。 “桑那蒙大君,”兰德突然开口,声音很大,让那个被他点名的胖子吓了一跳,“他向我保证会与梅茵达成协约,一切条件都严格按照我的指示制定,他用他的生命向我保证这一点。”说到这里,他笑了笑,仿佛刚刚讲了一个笑话,贵族们也都陪着他笑了起来。只有桑那蒙脸上没有半丝笑容,反而明显地露出非常不自然的神态。“如果他失败了,”兰德高声道,“他已经答应将会被吊死,而他会信守承诺。”笑声停止,桑那蒙的脸已经变绿了。艾雯不安地看了沐瑞一眼,双手紧紧拧着自己的裙子。沐瑞只是在等待,兰德不会只是为了宣布一个条约和对一个胖傻瓜的威胁,就把方圆十里之内的贵族都集中在一起。沐瑞尽力克制自己用双手去抓住裙子的冲动。 兰德转了一圈,审视着他四周的面孔:“因为这项条约,很快就会有船只载运着提尔的稻谷驶向西方,去寻找新的市场。”人群中出现了几声赞赏的低语,但很快就消失了。“但下一步的行动还不止这些,提尔的军队很快就要开拔了。” 一阵欢呼声响起,嘈杂的喊声在穹顶处引起巨大的回音,包括那些大君在内的所有男人们都在欢呼雀跃,在他们的头顶挥舞拳头,将天鹅绒的尖顶帽扔上半空。女人们像那些男人一样兴高采烈地微笑着,将一个个热吻贴在将奔赴战场的男人们的脸颊上,同时又以优雅的动作嗅着提尔女贵族必备的嗅盐瓷瓶,装作为这个讯息吃惊到晕眩的地步。“攻陷伊利安!”有人喊,上百个声音如同雷鸣一般随之而起:“攻陷伊利安!攻陷伊利安!攻陷伊利安!” 沐瑞看见艾雯的嘴唇在翕动着,但她的声音被欢呼声完全淹没了,只有沐瑞能从她的唇形读出她的话:“不,兰德,请不要,请不要这样。”在兰德的另一边,麦特紧皱眉头,以沉默表达自己的反对。除了一直在冷眼旁观的艾伊尔人和兰德之外,这两个年轻人和沐瑞是惟一没有表示祝贺的三个人。兰德的嘴角流露出轻蔑的微笑,眼神始终冰冷,脸上出现了新的汗水。沐瑞没有避开兰德对她讥讽的凝视,她等待着。她怀疑,他将要说出的内容会给她更多意外的惊喜。 兰德抬起左手,站在前排的人们急忙发出嘘声,让后面的人安静下来,喧闹逐渐消失。兰德一直等到大厅里恢复了绝对的安静。“军队将向北移动,进入凯瑞安,麦朗大君负责指挥,桂亚姆、亚拉康、荷恩、马拉孔和西曼大君将听从他的调遣。军队将由特伦大君予以资助,他是你们之中最富有的,他会随军行动,监督他的金钱得到明智的使用。” 这段声明得到的响应是死一般的沉寂,大厅里没有任何动静,只有特伦面色苍白,看上去就连站立都很困难。 沐瑞觉得自己应该为了兰德的谋略而向他鞠个躬,派遣这七个人离开提尔,相当于干净利落地挖掉了七个对他最具威胁性的敌人,而这七个人之间又缺乏足够的信任,使他们之中的任何两个都不可能共同筹划什么计谋。汤姆给了兰德很好的建议,很显然,她的间谍错过了一些被汤姆丢进兰德口袋的字条。但这项策略的其余部分呢?这简直是疯狂,这不可能是他从那件特法器的另一边得到的答案,这绝对不可能。 在这一点上,麦朗显然与沐瑞有相同的看法,虽然产生这种看法的原因与沐瑞并不一样。他是一个面容坚毅的瘦子,但不停转动的眼珠却流露出明显的惶恐,他犹豫地向前迈出一步,“真龙大人……”他闭上嘴,咽了一口口水,又用稍大一点的声音说道,“真龙大人,干涉一场内战就像是踏入一片沼泽。现在有十几股势力在争夺太阳王座,它们组成不停变化的联盟,每一天都在彼此背叛。而且,现在凯瑞安盗匪横行,如同野猪身上的虱子,那里的土地已经一无所有,只能看见沿途饿倒的贱农。我收到了可靠的讯息,那里的人能吃到的只有树皮和树叶,真龙大人,‘沼泽’这个词只能形容那里……” 兰德打断了他的话:“麦朗,你不想将提尔的疆域一直拓展到弑亲者之匕山脉吗?你们不会遇到困难,我知道该让谁坐上太阳王座。你们去那里不是为了征服,麦朗,而是要恢复那里的秩序与和平,并为那里的饥民带去食物。现在提尔的谷仓里堆满了卖不出去的粮食,如果你们服从我,今年农民还会收割更多的稻谷。马车队可以跟随在军队后面一同北上,那些贱农……那些贱农将不会再吃树皮了,麦朗大君。”这个高个子的大君又张开嘴。兰德挥起凯兰铎,将水晶剑立在麦朗面前。“麦朗,你有问题吗?”麦朗摇了摇头,退回人群里,仿佛是想将自己藏起来。 “我知道他不会挑起一场战争,”艾雯坚定地说,“我知道。” “你以为这样就能减少杀戮?”沐瑞低声问。这个男孩到底要做什么?不过,他至少没有跑回去救他的村子,而把世界其他的地方全部丢给弃光魔使。“尸体会堆积得一样高,女孩,你看不出这与一场战争的区别。” 攻击伊利安和沙马奥,即使最终陷入僵局,也能为兰德争取时间,他需要时间学习掌握自己的力量。为此,他也许应该先打垮一名最强悍的敌人,对其他敌人才有威吓作用。而他现在这么做又能得到什么?为了沐瑞出生地的和平,为了拯救凯瑞安的饥民,如果是在另一个时间,沐瑞会为此鼓掌喝采,但现在,这种值得赞赏的仁慈却全然是一种缺乏理智的行为。为何选择无意义的流血,而不去面对未来可能摧毁他的敌人?这一切让情况更晦暗不明。这里会有兰飞儿的作用吗?兰飞儿都对他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这个想法让沐瑞感到一阵心寒,现在只能对兰德进行更加密切的监视了。她不能允许他转向暗影。 “嗯,对了,”兰德说话的样子仿佛他刚刚想起了什么,“士兵们并不擅长于赈济饥民,不是吗?既然如此,我认为这支队伍需要一颗善良的女性之心。亚黛玛女士,很抱歉在你正陷入悲恸中的时候打扰你,但你是否可以负责监督食物发放的工作?你的工作可是要喂饱一个国家。” 以及获得巨大的权力,沐瑞心想。如果不算上将攻击目标从伊利安转向凯瑞安,这就是他的第一个失策。当亚黛玛回到提尔的时候,她就会获得与麦朗和桂亚姆同等的地位,并有能力施展更多的阴谋诡计。在那之前,她有可能派人刺杀兰德,如果他不谨慎的话,也许应该在凯瑞安安排一桩意外事故。 亚黛玛动作优雅地行了个屈膝礼,轻柔地展开自己白色的裙幅,脸上只流露出很轻微的惊讶:“既然真龙大人发出了命令,我听从就是,效忠真龙大人是我莫大的荣幸。” “我相信这一点,”兰德揶揄地说,“身为爱恋丈夫的妻子,你肯定不会想要他和你一起去凯瑞安。对于一个重病中的人,那里的环境过于艰苦,我允许将他移至爱丝坦达女大君的寓所,爱丝坦达会在你离开的时候负责照料他,并在他身体康复之后送他去凯瑞安与你相会。”爱丝坦达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一种胜利者得意而凶狠的微笑。亚黛玛翻起白眼,颓然倒在地上。 沐瑞微微摇了摇头,兰德真的比以前厉害了许多,也危险了许多。艾雯向那个栽倒在地的女人望去,但沐瑞伸手按在了她的胳膊上,“我想她只是激动过度,你知道,我看得出来,其他女贵族会照料她的。”这时已经有几名女贵族围在亚黛玛的周围,轻拍她的手腕,将嗅盐放在她的鼻子下。亚黛玛咳嗽着睁开了眼睛,当她看见爱丝坦达就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看起来又要晕过去了。 “兰德做了件非常聪明的事,我想。”艾雯不带任何表情地说,“也非常残酷,他应该有惭愧的表情。” 兰德确实像艾雯说的那样,面容扭曲地看着脚下的石板,也许他并不像他要努力成为的那么狠厉。 “但不管怎样,她应该有这样的下场。”沐瑞做出评论,艾雯表现出赞同的样子。这个女孩正在开始熟悉她所不理解的事情,但她仍需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学会看待必行之事像看待自己的期望一样自然。“让我们相信他今天能将这种聪明保持到最后吧!” 大厅中并没有几个人了解到实际上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只是害怕亚黛玛的晕倒会打扰真龙大人。在人群后方有几个人喊道:“攻陷凯瑞安!”但这些喊声并不很稳定。 “有您的领导,真龙大人,我们会征服全世界!”一个疙瘩面孔的年轻人用一只手扶着特伦大君,同时高声喊道。他是艾斯丁,特伦最年长的儿子,他们两个的疙瘩脸非常相似,而他的父亲这时还在和他低声嘀咕着什么。 兰德猛地抬起头,显出吃惊,或者是恼怒的神情。“我不会和你们一起,我要……离开一段时间。”这句话立刻又引起一阵沉默,大厅里的每一只眼睛都在看着他,但他的全副注意力都落在凯兰铎上。当他将水晶剑举到面前的时候,人群不约而同地向后退去,比刚才更多的汗水凝聚在一起,沿着他的面颊淌下。“在我到来之前,提尔之岩保存着凯兰铎,提尔之岩将会继续保存它,直到我回来。” 突然之间,透明的剑刃在他的手中放射出耀眼的光芒,兰德让剑锋垂直向下,用力将它插进脚下的岩石中。弧形的蓝光如同闪电般狂野地劈向穹顶,岩石发出巨大的轰鸣,提尔之岩颤抖着,跳跃着,将不停尖叫的人们掀倒在地。 当震颤还残留在大厅中时,沐瑞已经把艾雯从自己身边推开了。他刚才做了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离开?这是沐瑞的噩梦中最可怕的一个。 艾伊尔人已经恢复到原先的姿势,其他人或者晕眩地躺着,或者蜷缩在地板上,用双手和膝盖支撑着身体。只有兰德除外,他单膝跪在地上,双手握住凯兰铎的剑柄,水晶剑刃已经有一半插入了岩石之中。这把剑不再发光,重新变成了清澈透明的水晶。汗水在他的脸上闪烁,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将双手从剑柄上移开,最后,他的两只手掌虽然没有接触到剑柄,却仍然环绕在剑柄的周围。片刻之间,沐瑞觉得他会再次握住它,但他强迫自己站直了身体,他一定是强迫自己这样做的,沐瑞能确定这一点。 “在我离开的时候看着它。”他的声音变轻了,更像是沐瑞在伊蒙村第一次找到他时的样子,但其中的信心与坚定却像刚才一样,“看着它,记住我,记住我会为它回来。如果有人想取代我的位置,他就要把它拔出来。”他向提尔人们摇晃着一根手指,几乎是有些淘气地笑了笑,“但不要忘了失败的代价。” 转过头,他向大厅外走去,艾伊尔人跟随在他身后。提尔人们盯着那把插在石之心大厅正中央的利剑,缓缓地站起了身,他们之中大部分都是一副想要拔腿逃开的样子,只不过过于震撼的惊吓让他们失去了这么做的力气。 “男人!”艾雯一边喃喃地说着,一边掸掉绿色亚麻裙子上的灰土。“他疯了吗?”她立刻用手捂住嘴,“哦,沐瑞,他没有疯,对不对?对不对?还没有疯。” “愿光明保佑他没有。”沐瑞喃喃地说道,像那些提尔人一样,她也没办法将目光从那把剑上移开。是光明选中了那个男孩,为什么他不能还是那个她在伊蒙村找到的听话的年轻人?她朝兰德离开的方向迈步而去,“但我要确认这一点。” 艾雯跟着沐瑞,半走半跑地在一条挂满织锦的宽阔走廊里追上了兰德的队伍。现在那些艾伊尔人都已经摘下了面罩,但随时都能将那些面罩再戴回去。他们迈着飞快的步伐,即使在为两人让路时也没丝毫慢下速度,只是稍稍瞥了一眼沐瑞和艾雯,坚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睛里都有着艾伊尔人对于两仪师的谨慎。 他们怎么能如此平静地跟随着兰德,却又对她如此警戒,沐瑞一直都不明白。她对这些人只有零星的了解。他们会回答她的问题,但只限于她不感兴趣的那些,她从明处和暗处搜集到的信息都没有什么有用的内容。她的间谍网也曾经试图收集这些信息,但自从一个女人全身被捆,嘴被塞住,从足踝被倒吊在城堡的垛口上,只能瞪大眼睛盯着四百步以下的地面,以及一个男人彻底消失之后,他们就再不做这种尝试了。后来再没有人找到那个男人,那个女人从那时起再也不到比地面更高的地方去了,直到沐瑞把她送到乡下去之前,她一直都是周围人谈论的话题。 看见沐瑞和艾雯分别走到他两旁的时候,兰德和那些艾伊尔人一样,并没有放慢脚步。他的目光也同样警戒,只不过是属于另一种警戒,还夹杂着一丝恼怒。“我以为你已经走了,”他对艾雯说,“我以为你会与伊兰和奈妮薇在一起,你应该和她们一起走的,甚至坦其克也比……为什么你会留下来?” “我不会逗留很久了,”艾雯说,“我要和艾玲达一起去荒漠,去鲁迪恩,去向智者们学习。” 当女孩提到荒漠的时候,兰德踉跄了一下,他不确定地看了艾雯一眼,又大步向前走去。他显得很安静,太安静了,就像是火炉上一个盛满沸水的壶,盖子和壶嘴却都已经被封死了。“你还记得在水林中游泳吗?”他平静地说,“我经常浮仰在池塘的水面上,想象自己能遇到的最困难的事应该是犁松一片田地,或者是剪光一只羊身上的毛。剪羊毛,从日出一直到日落,除非是将羊毛剪光了,否则甚至不会停下来吃一口饭。” “纺纱,”艾雯说,“我比擦地板还要恨那种活儿,抽捻丝线会让你的手指痛得钻心。”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沐瑞在他们继续儿时的回忆之前开口问道。 兰德瞥了一眼沐瑞,用麦特式的笑容朝她笑了笑:“我真的能吊死她吗?原因是她要杀死一个阴谋杀死我的男人?这样做难道会比我刚刚所做的事更加公正吗?”笑容从他的脸上退去。“我所做的事情里,有什么正义可言?桑那蒙如果没有达成协约就会被吊死,因为我是这样说的。他应该被吊死,因为他横征暴敛,不顾他的人民正在饿死,但他不会因为这些罪恶而被送上绞架。他被吊死是因为我说要吊死他,因为是我说的。” 艾雯将一只手放在他的手臂上,但沐瑞不会允许他规避真正的质问。“你知道,我说的不是那件事。” 兰德点点头,这一次,他咧开嘴,笑容变得有些骇人:“凯兰铎,有它在我的手里,我能做任何事,任何一件事,我知道我无所不能,但现在,它变成了我肩头的重担。你不明白,对不对?”沐瑞确实不明白,而让她生气的是,兰德看出了这一点。她没有说话,兰德则继续说了下去:“也许这会能让你更明白,如果你知道我的行事依据是这段预言: “ “ “ “什么样的手能握住那把恐怖的刃? “你看到了?这些是直接来自预言的。” “你忘记了一件事,”她严厉地对他说,“你抽出凯兰铎,实现了预言,它三千多年来为了等待你的出现而存在的守卫力量已经消失了,它现在已经不是禁忌之剑了,我自己就可以导引至上力抽出它。更糟糕的是,任何弃光魔使都能这么做。如果兰飞儿回来了该怎么办?凯兰铎对她如同对我一样无用,但她可以将凯兰铎拿走。”听到兰飞儿的名字,兰德没有任何反应。是因为他不怕她,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如果他不怕兰飞儿,那他就是一个傻瓜。“如果沙马奥、雷威辛,或是其他男性弃光魔使拿到凯兰铎,他就会像你一样使用它。想想你将面对一种怎样被你轻易放弃的力量,想想那股力量落进暗影的手中会是什么样子。” “我几乎希望他们会这么做。”一种深具威胁性的闪电出现在兰德的眼中,那双眼睛看上去就像一对灰色的雷暴云,“每一个想将那把剑导引出提尔之岩的人都会得到一个惊喜,沐瑞。别想把它带去白塔安置,我不能让那个陷阱选择目标,至上力是触发和重新设置那个陷阱的惟一因素。我不会永远放弃凯兰铎,只要等我……”他深吸一口气,“凯兰铎会被放在那里,直到我回来拿起它。它在那里,可以提醒他们我是谁,我是什么,它可以保证我不必率领一支军队回来。可以说,这里由此变成了我某种形式的避风港,由亚黛玛和桑那蒙那种人欢迎我回家。当然,首先亚黛玛要活过她的丈夫和爱丝坦达将给予她的裁决;而桑那蒙则要活过我给他的裁决。光明啊,这是怎样一个可悲的混乱。” 他是没办法让凯兰铎对目标有所选择,还是不愿意让它有所选择?沐瑞决定不低估他潜在的能力。凯兰铎应该被放在白塔,如果他不能按照他应该的那样去使用凯兰铎,它就要被放在白塔,直到他会使用它。刚才他要说“直到”什么?他本来想说的不是“直到我回来”。他到底要说什么? “那么你要去哪里?或者你对此也要保密?”沐瑞在心中发誓,绝不让他再溜走了,如果他要逃到两河去,她一定要牵着他的鼻子,把他拉回来,但兰德的话让她吃了一惊。 “不是秘密,沐瑞,至少对你和艾雯不是。”他看着艾雯,只说了一个词,“鲁迪恩。” 女孩瞪大了双眼,惊讶的样子仿佛她以前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沐瑞的感觉绝不比艾雯轻松多少。艾伊尔人中响起一阵低语,但当沐瑞转回头的时候,他们只是毫无表情地迈着步子。沐瑞希望能让这些人暂时离开,但他们不会听从她的指挥,她也不会要求兰德遣散他们,向他提出要求不会改善他们的关系,特别是在他很可能会拒绝的时候。 “你不是艾伊尔的部族首领,兰德,”沐瑞坚定地说,“你也不需要成为这样的人,你的战斗在龙墙这边。除非……这就是你从那件特法器中得到的答案?凯瑞安,凯兰铎,还有鲁迪恩?我告诉过你,这些答案是非常隐晦的,你可能误解了它们,你的行动最终可能导致致命的灾难,不止是由你一人承受的灾难。” “你一定要信任我,沐瑞,就像我以前经常必须信任你一样。”在沐瑞眼里,他的脸也许就是一名艾伊尔人的脸。 “现在,我会信任你,只是不要在一切都来不及的时候才来寻求我的指引。”我不会让你走进暗影的,我已经努力了这么长的时间,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无论我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第二十二章 离开提尔之岩 白色的云朵遮住了正午的太阳,又吹起一阵阵横掠全城的清风。一支奇怪的队伍在兰德的率领下离开提尔之岩,向东前进。根据他的命令,这支队伍的出发并没有公开宣告,但各种传闻还是开始逐渐在四处播散,提尔的居民们都停下手边的事情,跑到能够看到这支队伍的地方。这些艾伊尔人走过街道,向城外走去,因为他们是在深夜攻陷提尔之岩的,所以当时提尔城里的人并没有见到他们。对于他们是否在提尔之岩里,提尔城人都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这些人现在都聚集到艾伊尔人行进的街道两边,窗口里挤满了面孔,甚至还有许多人爬上石板屋顶,骑到尖耸的屋脊和翘起的屋檐角上。他们数着艾伊尔人的人数,交换着各种流言。攻陷提尔之岩的,肯定不止这几百名艾伊尔人。真龙旗还飘扬在提尔之岩的顶端,那里面一定还有几千名艾伊尔人,还有真龙大人。 兰德只穿着衬衫,轻松地骑在马上,他相信路边这些围观的人不会把他看成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他只是名外地人,有足够的钱买一匹马——一匹漂亮的斑点牡马,有着最好的提尔马血统——一个随行在有史以来最奇怪的队伍中的有钱人,但显然也只是这支队伍中普通的一员而已。他不会被当成这支队伍的领导者,这个身份会被这些人放在岚或沐瑞的头上——尽管他们的位置是在兰德身后,艾伊尔人前面一点的地方。街边充满敬畏的低语声是对那些艾伊尔人说的,而不是对他说的,这些提尔人甚至有可能认为他只是一名马夫,正骑着他主人的马。嗯,不,大概不会那么夸张,毕竟,他是走在队伍的最前端。不管怎样,今天的天气不坏,不算很热,只是有些暖洋洋。没有人会以为他是判定正义的人,或是统治国家的人。他喜欢这种默默无闻的身份,喜欢这种少有的微风。有一段时间,他真的忘记了握住缰绳的手掌中的苍鹭形伤疤。让这样的时光再长一点吧,他心想,再长一点就好。 “兰德,”艾雯说,“你真的认为让艾伊尔人带走那些东西是正确的?”兰德向旁边望去,看见艾雯催着她灰色的牝马薄雾走到他身边。她穿着一身暗绿色的连身开叉窄裙,用一根绿色的天鹅绒发带将头发拢在脑后。 沐瑞和岚仍然在他们背后十几尺的地方,沐瑞坐在她的白色牝马上,穿着装饰绿色条纹的蓝绸宽裙骑马服,黑色的头发被束在黄金发网中。岚骑着他高大的黑色战马,披着护法的变色斗篷,这件不停变幻颜色的斗篷,像艾伊尔人一样得到了围观者们无数的惊叹。当微风将斗篷吹起时,绿色、褐色和灰色的阴影如同涟漪般从它上面一重重掠过;当它静止时,它就变成与周围环境相同的颜色,岚和坐骑身体的一部分似乎变成了透明。这是一种让观看者很不舒服的景象。 麦特也在队伍中,他颓然坐在马鞍里,看上去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一路上,他都尽量与护法和两仪师保持距离。他选了一匹没有任何特点的褐色阉马,他管这匹马叫果仁,但有眼光的人会发现,深厚的胸膛、强壮的肩背和粗大的鼻子,显示出果仁拥有不亚于兰德和岚的坐骑的速度与耐力。麦特跟随兰德的决定让众人都很吃惊,而兰德至今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友谊?也许是,也许不是。麦特做事总是很令人费解。 “你的朋友艾玲达有没有向你解释过什么是‘五分之一’?”兰德问艾雯。 “她提到过一些,但……兰德,你不会认为她也……带走……东西了吧?” 麦特走在沐瑞和岚身后,在他后方则是由鲁拉克领头的艾伊尔人队伍。在分为两列的艾伊尔人队伍中间还夹着一支并排成四列的骡子长队。在荒漠里,当艾伊尔人攻陷了一座敌方部族的堡垒时,他们会带走堡垒中除了食物之外五分之一的财富,这是艾伊尔的风俗,或者是法律,兰德对此并不清楚。所以艾伊尔人们认为处置提尔之岩的方式不该有所不同。这些骡子驮着的财宝远远不及提尔之岩收藏的五分之一。鲁拉克说,贪婪比钢铁杀死了更多的人。在骡子的背上,柳枝编成的大篮子里放了成卷的地毯和壁挂,所有骡子的驮货都不算很重,他们要走过翻越世界之脊的艰苦路程,以及更加艰苦的荒漠。 我什么时候告诉他们?兰德心想,很快,就是现在,一定要快。毫无疑问,沐瑞会认为这是一次大胆,甚至鲁莽的行动,但她也许会同意,也许。她以为她知道他所有的计划,而她没有提出反对,肯定是想让它尽快结束。但艾伊尔人……如果他们拒绝该怎么办?嗯,如果他们拒绝,就随他们去拒绝好了,我必须去做。至于那个五分之一……兰德不认为自己有可能阻止艾伊尔人拿走它,而他不想这样做,也没有这样做。他们应当得到他们的报偿,他不打算帮助提尔的贵族保住从一代代提尔平民那里剥削来的财富。 “我看见她给鲁拉克看了一只银碗,”兰德大声说,“她把那只银碗放回袋子里的时候,那里面叮当作响,那里头肯定有更多的银器,也许还有金器。你不赞成她这么做?” “我没有不赞成,”艾雯说这句话时速度很慢,还带着一丝犹豫,但她的声音很快就变得坚定了,“我只是没想过她……如果是那些提尔人成为占领军,他们抢掠的绝不止五分之一,他们会把除了石块以外的东西都抢走,再偷走所有的车子,用来装他们的战利品。一个民族的方法与众不同并不代表他们是错的,兰德,你应该知道这一点。” 兰德微微笑了笑。一切似乎又像旧日时光一样,他正准备解释她为什么错了时,她却已经占据了他的位置,将他没说出口的解释扔回给他。他的坐骑似乎也感染了他的情绪,轻快地跑了几步,他拍了拍花斑马弯曲的脖子,真是美好的一天。 “是匹好马,”艾雯说,“你叫它什么?” “杰丁。”他谨慎地说着,失去了一些好兴致,选择这个名字让他感到有些羞愧。他一直很喜欢《简·法斯崔德游记》这本书,杰丁是这位伟大的旅行家为自己的坐骑取的名字,在古语里,它是“真正的搜寻者”之意,因为它总是能找到回家的路。想到杰丁也许会在某一天带他回家,是一种很好的感觉,很好,但不大可能。兰德不想让别人怀疑到这个名字的由来,现在,在他的生活中已经容不下孩子气的幻想了。除了他所必须做的,任何其他事情都容不下了。 “一个好名字。”艾雯有些敷衍地说。他知道艾雯看过那本书,他甚至有些希望她能想起这个名字曾出现在那本书里,但她只是若有所思地咬着下唇,看起来已经被别的事情占据了思绪,兰德认为眼前的平静让他很满足。城市最后的残影已经让位给原野和零星而破败的农庄,即使是因为懒惰而闻名两河的康加家和科普林家,也不会住在这种摇摇欲坠的粗石房子里。倾斜的外墙似乎随时都会倾倒在正在泥土中觅食的小鸡身上,松松垮垮的谷仓靠在月桂树或者是山胡椒旁边,勉强站立着,破裂的石板屋顶看上去仿佛已经千疮百孔。山羊在石砌围栏里不停地哀鸣,那些围栏就像是今天上午才匆匆堆在一起似的。赤脚的男人和女人们弯着腰在没有篱笆的田里锄地,没有一个人抬头看这支庞大的队伍一眼。红嘴雀和画眉在小灌木丛里婉转鸣叫,却丝毫无助于缓解周围压抑的阴郁气氛。 我必须为这里做些什么,我……不,不是现在,有些事情一定要先解决,我在这几个星期里已经尽力,现在没办法多做些什么了。兰德尽量不去看那些颓败的农庄。南方的橄榄林也一样糟糕吗?这些在这里工作的人甚至不拥有这片土地,它完全属于那些大君。不,这阵清风很好,它吹走了燥热。我可以再享受一会儿。我必须告诉他们,但还可以再等一会儿。 “兰德,”艾雯突然说道,“我想和你谈谈。”她的表情中带着一种严肃的气氛,黑色的大眼睛直盯着兰德,这让兰德想起了奈妮薇要教训他时的神情。“我想说说伊兰的事。” “她怎么了?”兰德小心地问,他碰了碰自己的口袋,那里放着两封信和一个坚硬的小物件。如果不是这两封信都有着同样娟秀而流畅的字迹,他绝不相信它们出自同一位女子,那个与他分享了无数热吻和依偎的女孩。那些大君比女人容易理解多了。 “为什么你会让她就这样走了?” 兰德困惑地盯着艾雯,“她想走,如果要阻止她,我就必须把她捆起来。而且,如果沐瑞所说的时轴会吸引邪恶泡沫的事情是真的,她在坦其克会比在我身边,或是在麦特身边安全。其实你也应该和她们在一起。” “这根本不是我的意思,当然,她想走,而你没有权利阻止她。但你为什么不告诉她,你希望她留下来?” “她想走。”兰德重复着。看见艾雯翻起白眼,仿佛他正在胡言乱语,他就更困惑了。如果他没有权利阻止伊兰,而她又想走,那他为什么要劝阻她?而且是在只有她离开才会更安全的时候。 沐瑞在他背后说话了:“你是否准备好告诉我下一个秘密了?很显然的,你正对我隐瞒着什么。至少我也许能告诉你,你是否正在带领我们走向一道悬崖。” 兰德叹了口气,他没有听见沐瑞和岚靠近他的声音。麦特也跟了上来,虽然仍旧与他和两仪师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在麦特的脸上,好奇、怀疑、不愿和下定决心的表情一一浮现出来,特别是当他看向沐瑞的时候,他从没有直接看过沐瑞,只是偶尔会从眼角瞥一下两仪师。 “你确定想来,麦特?”兰德问。麦特耸耸肩,咧嘴笑了一下,一个并不算很有信心的笑容,“有谁会错过一个看看该死的鲁迪恩的机会?”艾雯向他挑起眉弓。“哦,请原谅,两仪师,我听你说过更粗俗的话,而且说得比我更没道理,我可以和你打赌。”艾雯愤怒地望着他,女孩脸上的两片红晕说明麦特的这一击正中靶心。 “很高兴麦特正和我们在一起。”沐瑞对兰德说,声音冷冷的,并没有什么高兴的情绪。“你让佩林逃离,又向我隐瞒他的行踪,这是一个严重错误。这个世界已经落在你的肩上,但他们一定要共同支持你,否则你就会和这个世界一起倒下。”麦特哆嗦了一下,兰德以为他会立刻调转马头往回跑去。 “我知道我的责任。”兰德对沐瑞说。我也知道我的命运,他心想,但他没有说出来,他不需要同情。“我们之中的一个人必须回去,沐瑞,而佩林也想去。你愿意动用一切力量拯救这世界,但我……我在做我必须做的事。”护法一个字也没说,但他点了点头。岚不会在其他人面前与沐瑞发生争执。 “那么另一个秘密呢?”沐瑞坚持质问。在挖出那件事之前,她不会罢休,而兰德也没理由再隐瞒它了,至少不必再隐瞒这个部分。“传送石,”兰德说,“如果我们走运的话。” “哦,光明!”麦特呻吟了一声,“该死的火烧的光明!不要这样瞪着我,艾雯!运气?一次还不够吗,兰德?记得吗?你差点把我们都杀死了。不,比杀死还糟。我宁可跑到那种农庄去,找一份养猪的工作,至少还能平安度过一生。” “如果你想,你就可以去,麦特。”兰德对他说。沐瑞平静的面容只是一张掩住了怒火的面具,但兰德没有在意那道想冻住他舌头的冰寒目光。即使是岚也露出了反对的神情,只是他坚硬的面容始终都没有太大的改变,护法将自己的责任放在一切事情之前。兰德也会履行他的责任,但他的朋友……他不喜欢指使别人做事,他不会这样对他的朋友,他一定要避免这种情况。“你没有理由去荒漠。” “哦,我有理由,至少……哦,烧了我吧!我有一条命可送,不是吗?这种方式有啥不好?”麦特发出神经质的,又有一点狂野的笑声,“该死的传送石!光明啊!”兰德皱起眉,他才是所有人口中那个将会疯掉的人,但现在却是麦特看上去几乎要陷入疯狂了。 艾雯担忧地向麦特眨眨眼,却将身子靠向兰德:“兰德,两仪师维林告诉过我一点关于传送石的事情,她和我说了你们的那次……旅行,你真的要那样做?” “这是我必须做的,艾雯。”他必须迅速行动,没有比传送石更快的途径了。传送石出现在比传说纪元更古老的纪元里,即使是传说纪元的两仪师似乎也没有完全弄清楚它们,但如果它能像兰德希望的那样运作,它就是最快的路径。 沐瑞耐心地听着他们的交谈,特别是麦特那一部分,虽然兰德不知道沐瑞为什么会那么关心那些胡乱说的话。现在,她开口了:“维林也告诉了我你用传送石进行的旅行。那时你们只有不多的一些人马,而不是数以百计。即使你没有像麦特说的那样杀了每一个人,那听起来也不是一次有人会希望重复的经验,而且旅行最终的结果也不符合你的预期。维林说,那种旅行需要大量的至上力,至少是几乎足以杀死你的至上力。即使你留下大部分的艾伊尔人,你也敢进行这种尝试吗?” “我必须去试。”兰德说,他感觉到自己腰间口袋里的两封信后面的坚硬小物件。 但沐瑞继续质问,仿佛他什么也没说:“甚至你能确定在荒漠里有一块传送石?维林对这方面的了解确实超过我,但我从没听说过那里有传送石。如果那里有,传送石的位置会比我们现在更靠近鲁迪恩吗?” “大约六百年前,”兰德对她说,“有一个卖货郎想去看看鲁迪恩。”如果是在别的时候,兰德应该会感受到从受训者转换成训人者的快乐,但不是今天,他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那个家伙显然没有看见鲁迪恩,他声称他看见了云中有一座黄金城,就飘浮在高山的峰顶上。” “荒漠里没有城市,”岚说,“无论是在云中还是在地面上。我曾经与艾伊尔人作战,他们没有城市。” 艾雯点点头:“艾玲达告诉我,在离开荒漠之前,她从不曾看见过一座城市。” “也许是这样,”兰德说,“但那个卖货郎还看见一样东西立在那些高山上,一座传送石。他精确地描述了它。传送石的外观与所有东西都不同,当我向提尔之岩里的一位图书馆管理员形容它的时候……”兰德并没有对那名管理员说出他真正的意图,但他在此略过不提,“……他认出了它,即使他并不知道它是什么,但他已经为我在一张提尔的古地图上找出了四座……” “四座?”沐瑞的声音相当震惊,“全都在提尔?传送石并不是那么常见的。” “四座,”兰德明确地说。那位瘦骨嶙峋的图书管理员也同样确定,他甚至从旧纸堆里为兰德挖出一份破烂泛黄的手稿,上面记述着如何将那些“未知的古老纪元遗留的文物”移入大收藏的努力,但每一次尝试都失败了,于是提尔人最终放弃了这种努力。兰德确信,这是传送石拒绝被挪动。“其中有一座从这里骑马不用一个小时就能赶到。”他继续说道,“艾伊尔人允许那名卖货郎离开,因为他是一名卖货郎,但他只能带走他的一头骡子,以及尽他的力量所能携带的清水。他一直走回到世界之脊中的一个巨森灵聚落,并在那里遇到了一个名叫索兰·米勒的人,那个人正在写一本名为《黑面纱杀手》的书。在我寻找关于艾伊尔人的书籍时,那位图书管理员给了我这本书,他给我的那本已经很破烂了。索兰·米勒显然是根据去聚落进行贸易的艾伊尔人提供的资料写成了那本书。根据鲁拉克的判断,他说的每件事几乎都是错的,但传送石只能是传送石。”兰德检查过十几份别的地图和手稿,别人以为他是在研究提尔与其历史,了解这个国家。直到几分钟前,没有人知道他研究这些老文件要做什么。 沐瑞哼了一声,她的白色母马阿蒂卜感受到主人的恼怒,急走了两步。“一个传说中自称看见过云中黄金城的卖货郎讲的一个传说中的故事。鲁拉克见过那座传送石吗?他可是真正去过鲁迪恩的。即使那名卖货郎走进过荒漠,也确实见过传送石,它也完全有可能在远离鲁迪恩的地方。一个讲故事的人总会尽力夸大真正发生的事实,一座城市会飘浮在云端吗?” “你怎知不会?”兰德问。鲁拉克几乎是逐一嘲笑了索兰·米勒书中的错误,但他惟独略过了鲁迪恩的部分,实际上,这位艾伊尔人拒绝对这本书关于鲁迪恩的章节做出任何评论。鲁迪恩,一个属于杰恩艾伊尔势力范围内的地方,却不属于那个部族,这几乎就是鲁拉克对那里的所有描述了。鲁迪恩是不可以被评论的。 两仪师对于兰德没有礼貌的回嘴不太高兴,但兰德同样没有在意。她对他隐瞒了太多的秘密,在太多的时间里只是让他盲目地依从她。现在,该她被蒙住眼睛了。沐瑞必须明白,他不是一尊木偶。如果我觉得她的意见是正确的,我就会听,但我不会再随着塔瓦隆的丝线跳舞了。他决定就算是死也要死在自己手里。 艾雯催动她的灰马靠近兰德,几乎和他膝盖贴着膝盖地并马而行,“兰德,你真的要用我们的生命冒险去争取这样一个……一个机会?鲁拉克没有告诉你任何信息,对不对?当我向艾玲达询问鲁迪恩的时候,她就像一颗山胡桃般紧紧地闭住了嘴。” 麦特听到艾雯这么说,变得好像生病了一样。兰德依旧保持着面容的平静,没有让自己的羞愧之情显露出来,他本来不想吓到他的朋友们的,“这里有传送石。”他坚持说,摸了摸口袋里的那个硬块。它必须起作用。那位图书管理员给他的地图非常古老,但还是给了他很大帮助,他们现在走过的这片草原在那张地图绘成的时候还是一片森林,但现在举目望去,视线里已经找不到几棵树了。远处散布着几丛白橡树、松树和铁线蕨的杂木林,还有一两株兰德认不出的高大孤树,树干呈纺锤形,上面长满了粗糙的节瘤。虽然现在山丘已经覆满了长草,但兰德很容易就能辨认出这里的地形。 在地图上有两座走势弯曲的山脊,其中一座紧接在另一座的后面,山脉弯曲形成的弧角直指一片簇拥在一起的圆丘,传送石就在那里。如果地图上标的位置没错,如果那位图书管理员没有信口开河,如果那个绿色的菱形标志真的代表着他要找的远古遗迹——那里就是他的目标。他为什么要说谎?我的疑心太重了,不,我只能抱着这样的怀疑。信任就像是一条冰冷而致命的毒蛇。但他不喜欢这样。 向北望去,他能清楚看到没有任何树木的山丘,上面分布着正在移动的斑块,那一定是一群群马匹,大君们的牲口正在啃食巨森灵树林的遗址。他希望佩林和罗亚尔已经安全离开了。帮助乡亲们,佩林,他心想,尽力去帮助他们,因为我不能。 巨森灵的树林意味着那两座交叠的山脊一定已经离他们很近了,没多久,他就在南边一点的地方看见了它们,外形就像两个箭头,其中一个被另一个套住。沿山脉中脊生长的几棵树像一条条指向天空的绿色细线。在远处,低矮的圆丘像被绿草覆盖的水泡,拥挤在一起。这里的圆丘比那张古地图上标出的更多,太多了,所有这些丘陵覆盖了将近一里的地方。如果它们与地图不符,传送石又应该在哪一座圆丘旁? “艾伊尔人数众多,”岚平静地说,“目光锐利。”兰德向他点点头表示感谢,勒住杰丁的缰绳,来到鲁拉克面前,请他帮忙解决这个问题。他只是描述了传送石的外观,并没有告诉鲁拉克那是什么,等找到传送石,他有足够的时间可以解释,现在他已经很擅长隐藏秘密了。不管怎样,鲁拉克也许对什么是传送石毫无概念,毕竟,除了两仪师之外,没什么人会知道这种东西,他也是在不久之前才从别人的口中了解到它的。 鲁拉克走在兰德的花斑马旁,微微皱起眉头——这种表情已经相当于普通人忧心忡忡的表情了——然后,他点点头:“我们能找到那东西。”他提高了声音:“艾散多!法阿达扎丁!多阿马狄应!法达瑞斯麦!赛亚东!沙麦得康德!”随着他的喊声,被提到名字的战士团成员都跑到了鲁拉克和兰德周围,人数大概是全部艾伊尔人的四分之一。这些战士团的名字的意思是:红盾众、鹰血众、寻水众、枪姬众、黑眼众和雷行众。 兰德在他们之中看到了艾雯的朋友艾玲达——一名漂亮的高个子女孩,有一双傲慢、严肃的眼睛。枪姬众一直在为兰德看守房门,但他记不起自己在离开提尔之岩前曾经见过她。艾玲达迎着兰德的目光对望过来,如同一只绿眼苍鹰一般高傲。随后,她甩过头,将注意力放在部族首领的身上。 嗯,我又想变成普通人了,兰德有些悲哀地想。艾伊尔人对他从来都是这样,他们即使是对部族首领也只能做到认真倾听,以平等的身份执行首领交付的任务,绝不会有贵族们那种经过精心修饰的顺从,兰德也不可能期望得到更多。 鲁拉克用几句话交代了情况,艾伊尔战士立刻分散进入了丘陵地带。他们脚步轻快地向前跑去,有些人戴上了黑色面纱以备不虞,没有接受任务的艾伊尔人在骡子队旁边或站或蹲,都在等待着。这些战士团中的战士几乎来自所有的艾伊尔部族,包括那些有世代血仇,或者是其他经常互相攻杀的部族。但这里惟独没有杰恩艾伊尔,从艾伊尔人提到这个部族的只言片语里,兰德甚至没办法确定它是否存在。他对艾伊尔人已经有了许多了解,兰德不止一次感到奇怪,是什么样的力量将这些人联合在一起,只因为他们的那个关于攻陷提尔之岩,寻找随黎明而来之人的预言吗? “不止是这样,”鲁拉克说。兰德这才发现,他已经把自己的想法大声说了出来,“预言指引我们跨过龙墙,未说出之名引领我们进入提尔之岩。”鲁拉克所说的“未说出之名”指的是“龙之人众”,一个对艾伊尔人的秘密称谓,只有部族首领和智者能够知道并使用它。很显然,他们很少使用,即使真的使用,也只是在彼此之间。 “但如果说到联合我们的因素,当然,没有人会伤害同一个战士团中的同伴,只要在同一个战士团里,即使是沙拉得与高辛,塔戴得、纳凯与沙度之间也不会相互攻杀……即使是我,本来也可能会与沙度艾伊尔舞起枪矛,但智者们要求每个翻越龙墙的人都立下清水誓言,在山脉的这一边,我们对待每一名艾伊尔都要像同一个团里的伙伴,即使是卑鄙的沙度……”他微微耸了耸肩,“你明白吗?这并不容易,即使对我来说。” “沙度艾伊尔是你的敌人?”兰德在脑海里搜索这个名字。在提尔之岩里,艾伊尔总是以战士团行动,而非部族。 “我们避免了结下血仇,”鲁拉克说,“但塔戴得和沙度从不曾友好过,有时候,氏族间会彼此袭击,偷窃对方的牛羊。智者们让我们立下的誓言压制了三桩血仇和十几宗部族或氏族之间的宿怨。这样的誓言会帮助我们前往鲁迪恩,即使有些人会先离开我们。前往或者来自鲁迪恩的人都不会受到伤害。”这个艾伊尔人抬起头看着兰德,脸上全无表情,“我们彼此攻杀的时刻不会太快到来。”兰德不知道他说这句话时是高兴还是不悦。 一阵呜呜的长鸣从远处一名枪姬众那里传来,她站在一座山丘上,双手在头顶来回挥舞。“看来,他们已经找到了你说的石柱。”鲁拉克说。众人拉起缰绳,沐瑞不带表情地看了兰德一眼,而兰德只是迫不及待地踢着杰丁的腹侧,催它快跑。 艾雯拉住她的母马,来到麦特身边,探过身子,用一只手扶住麦特坐骑的高前鞍,向麦特低声说了些话。她似乎是在努力劝说麦特告诉她一些什么,或者承认些什么。从麦特激动的手势上能看出来,他可能像婴儿那样清白,也可能是在满口胡言。 从马鞍上跳下来,兰德飞快地跑上那道缓坡,去查看那名枪姬众到底找到了什么。发现目标的是艾玲达。那根石柱被半埋在土里,上半截又完全被长草遮住了,这是一根满是风霜蚀痕的灰色石柱,至少有三幅高,三尺粗,古怪的徽记盖满了它暴露出的部分,每个徽记周围都环绕着窄窄的一行符号。兰德认为那是一些文字,即使他认识这种文字,长期的风雨侵蚀也让它们无法辨别了。他对这些徽记有更清晰的认识,至少,他认识其中一部分,上头许多徽记也许不过是风雨蚀痕。 拨开石柱前的草叶,兰德探身朝石柱望去,这时,他瞥了艾玲达一眼。艾伊尔女孩已经放下了她的束发巾,露出红色的短发,正冷着脸,用不带感情的目光看着他。“你不喜欢我,”兰德说,“为什么?”他必须从柱子上找到一个徽记,他只认识那个徽记。 “喜欢你?”艾玲达说,“你也许是随黎明而来之人,一个被命运选中的人,谁能喜欢或不喜欢这样的人?而且,你本来没必要去荒漠,虽然你长得像我们,但你是一个湿地人。尽管如此,你还是为了光荣而前往鲁迪恩,然而我却……” “然而你却什么?”看见女孩闭住了嘴,兰德便问道。同时,他一边从柱子底端慢慢向上搜寻。那个徽记在哪里?两根平行的波浪线被一根古怪的弯曲线纹斜穿而过。光明啊,如果它被埋起来了,那我们就要用几个小时才能把它挖出来。突然,他笑了,不需要几个小时,他能借助至上力将这根石柱提起来,沐瑞或者艾雯也能这么做。传送石也许会抗拒被移动,但他们至少能将它挪动一丁点距离,但导引不会帮助他找到那些波浪线。他开始用手指抚摸石柱表面,希望这样能有所帮助。 艾伊尔女孩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轻盈地蹲下身子,将短矛横放在膝头,“你对伊兰很坏,我本来不应该在乎,但伊兰是艾雯的亲近姊妹,艾雯是我的朋友。然而艾雯还是喜欢你的,即使是为了她,我也会试着去喜欢你。” 仍然在查看石柱的兰德摇了摇头。又是伊兰。有时候,他觉得女人都是属于同一个行会的,就像城里那些工匠一样,和一个女人之间只要走错一步,你再遇到的十个女人就都知道这件事,而且都会为此责备你。兰德停下手指,转回到他刚刚检查过的一处,那里被风化得很严重,几乎完全辨识不出来了,但他能确定,波浪线就在那里。 这两条波浪线代表了位于托门首的一块传送石,而不是在荒漠的,但它们指明了这根石柱上下两部分的范围。在传送石上半部分的徽记表现了不同的平行世界,下半部分的徽记代表着别的传送石。利用一个上半部分的徽记和一个下半部分的徽记,兰德能到达一个指定世界里的一块指定的传送石。只利用一个下半部分的徽记,兰德知道他能到达这个世界里的一块传送石,比如鲁迪恩附近的那一块,但他首先要知道是哪一个徽记才对。现在,他需要的是运气,需要时轴牵引出对他有利的机会。 一只手按在他的肩头。鲁拉克带着一种不情愿的语调说道:“这两个图案在古代是鲁迪恩的意思,那是很久以前,甚至‘鲁迪恩’这个名字还没出现的时候。”他所指的是两个三角形,每个三角形似乎都被枝状的闪电所包围,一个指向左侧,一个指向右侧。 “你知道这是什么?”兰德问。 艾伊尔男人将目光转向一旁。“烧了我吧,鲁拉克,我必须知道,我明白你不想谈论它,但你必须告诉我。告诉我,鲁拉克,你是否曾经见过这个图案?” 鲁拉克深吸了一口气,才说道:“我见过它。”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当一个人前往鲁迪恩的时候,智者和部族同胞将等待在昌戴尔的山坡上,那里有一块与它相同的石头。” 艾玲达站起身,僵硬地向远处走去,鲁拉克瞥了一眼女孩的后背,皱起眉头:“我只知道这些,兰德·亚瑟,如果我说谎,就让我永远也不知道阴凉的存在。” 兰德仔细端详着三角形周围无法解读的铭文。是哪一个三角?只有两个三角形中的一个能将他带到他想去的地方,另一个也许会把他扔到世界的另一边,扔进深深的海底。其余的艾伊尔人已经赶着骡子聚拢在山丘脚下,沐瑞一行人都下了马,牵着坐骑走上这道缓坡。麦特牵着杰丁和他的褐色阉马,让它们和岚的曼塔保持相当的距离,背上没有骑手的杰丁和曼塔一直用凶猛的眼光彼此瞪视着。 “你真的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对不对?”艾雯仍然在反对兰德的行动,“沐瑞,阻止他吧!我们可以骑马去鲁迪恩。为什么你会让他这么做?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说?” “你说我应该怎么做?”两仪师漠然说道,“我也不能真的去伸手揪他的耳朵,把他拖走,我们也许应该看看梦卜会不会真有什么作用。” “梦卜?”艾雯喊了一声,“梦卜和这个有什么关系?” “你们两个能不能安静一点?”兰德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有一点耐心。 “我正在做出决定。”艾雯生气地瞪着他,沐瑞则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但她一直专注地看着兰德的一举一动。 “我们必须这么做吗?”麦特问,“你为何那么反对骑马?”兰德只是看了看他,麦特不自在地耸耸肩:“哦,烧了我吧!如果你要决定……”他用一只手抓住两匹马的马缰,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一枚塔瓦隆金币——又叹了一口气,“总是拿到同样的硬币,对不对?”他将那枚硬币滚过自己的手背,“我……有时候很走运,兰德,让我选吧!人头的一面代表指向你右手的那个,火焰的一面代表另一个,你说呢?” “这真是荒谬。”艾雯说道,但沐瑞按住女孩的手臂,制止她继续说下去。 兰德点点头:“为什么不?”艾雯又嘟囔了些什么,兰德只听到“男人”和“男孩”两个词,但他知道,艾雯的话绝不是赞扬。 麦特用拇指一弹,那枚硬币旋转着飞向空中,在阳光下发出黯淡的光彩。当硬币飞到最高点时,麦特抓住它,将它平扣在另一只手的手背上,却犹豫着没有将上面的手掌拿开,“相信扔硬币可不是什么该死的好办法,兰德。” 兰德看也不看地将手掌放在一个三角上,“这个,你选的是这个。”麦特从指缝里看了一下那枚硬币,眨眨眼睛:“你怎么知道?” “总是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兰德看得出来,两个人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这无所谓了。他将按在石柱上的手掌抬起,去看麦特和他所选的那个三角,那个三角形指向左侧。这时,太阳已经滑过了天顶,他的决定必须是正确的,如果出错,他们将失去时间,而不是争取到时间。这是最坏的结果,是他们所能承受的最坏的结果。 站直身体,兰德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坚硬的小东西,那是一枚闪亮的暗绿色石雕,可以被兰德轻松地握在掌心。石雕的外形像是一个圆脸圆身的男性,盘腿坐着,膝头横放着一把剑。兰德用拇指摩挲着雕像的秃头顶:“让所有人靠近这里,所有的人,鲁拉克,让他们将牲口也都集中过来,所有人都要尽量靠近我。” “为什么?”这名艾伊尔人问道,“我们要去鲁迪恩。”兰德在手掌上掂了掂那枚石雕,弯腰拍拍传送石:“去鲁迪恩,就是现在。” 鲁拉克不带表情地看着他,过了许久,才站起身,向山下的艾伊尔人发出号令。 沐瑞向兰德靠近了一步,“那是什么?”她探询地问。 “一件法器,”兰德回答,他将那个物品在手里转了转,“一件为男性所用的法器。我在查看那扇门的时候,从大收藏里找到了它,是那把剑让我找到它,并认出了它。如果你们怀疑我怎么能导引足够的至上力,带走所有的艾伊尔人、这些骡子、每一个人和每一样东西,那就是因为这个。” “兰德,”艾雯担忧地说,“我相信你认为现在的做法是最好的,但你确定吗?你真的确定这件法器足够强大?我甚至不能确定这是不是法器。你这样说,我相信你,但不同的法器有很大的差异,兰德。至少,那些能够被女性使用的法器是如此,它们的强弱有异,但外观的大小或形状却并非判断标准。” “我当然确定。”兰德说了谎,他不知道该怎样测试法器,除非他拿着它全力进行导引,但这样会让半个提尔的人都陷入惊恐,这会破坏他的计划。但他相信它能够帮他完成任务,虽然也许只是刚好够用,而且,没有人会知道大收藏里少了这么小的一个东西,除非他们决定详细清点大收藏,这种可能性并不大。 “你留下凯兰铎,带上了这个,”沐瑞喃喃地说道,“看来,你对如何使用传送石有相当的认识,比我以为的更多。” “维林告诉了我许多。”兰德说。维林确实教了他许多,但第一个向他解释传送石的是兰飞儿,那时,他还以为她只是个名叫赛琳的女孩。但他并不想向沐瑞解释太多,就像他不打算告诉她兰飞儿愿意提供的协助一样。这位两仪师在听到兰飞儿出现时显得过于平静,即使是沐瑞,也不该这么平静。而且她总是用那种估量货物的眼光看他,仿佛他在她心里只不过是天平上的一样物品。 “小心,兰德·亚瑟,”沐瑞用她那种冰冷而充满节律的声音说道,“任何时轴都会对因缘有不同程度的改变,而像你这样的时轴有可能将纪元流永远撕裂。” 兰德希望自己能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有着什么样的计划。 艾伊尔人纷纷牵着骡子爬上山坡,他们聚集在兰德和传送石周围,覆盖了一大片山坡。除了沐瑞和艾雯之外,所有其他人都肩并肩地挤在一起,艾伊尔人们为这两位女子让出了一小块空地。鲁拉克向兰德点点头,仿佛是在说,一切就绪,全看你的了。 兰德举起那块闪亮的法器,他想过让艾伊尔人丢下那些牲口,但他不知道他们是否会听从。而且,他想将所有这些人都带过去,并且让他们都认为他是成功的,在荒漠中,他也许会迫切需要别人的善意。艾伊尔人全都面色沉静地看着他,有些人戴上了面纱。麦特紧张地在指间一圈圈滚动那枚塔瓦隆金币,艾雯的脸上渗出了汗珠,他们两人是所有人之中惟一表现出焦虑的。 没有理由继续等下去了,他必须以让世界上所有人出乎预料的速度展开行动。兰德让自己进入虚空,向真源伸展出去,那种令人恶心的、明晦不定的光亮就在那里,压覆在他的肩头。至上力充满了他,为他带来生命的气息,拔除橡树的飓风,夏日里甜美的花香,来自粪尿堆中的恶臭。飘浮在虚空中,兰德凝视着面前迸射出光芒的三角形,透过那件法器深深地呼吸着狂暴的阳极力之流。他必须带走所有人,一定要成功。抓着那道徽记,他持续拉动至上力,将其拉进身体,直到他确信自己将要爆炸,但他还是在拉着至上力,没有丝毫停歇。世界开始闪烁,消失。 第二十三章 石之外 艾雯踉跄着,伸手抱住薄雾的脖颈,努力在倾斜的地面上站稳脚跟。在她身边,艾伊尔人都在努力聚拢不停嘶叫滑坠的骡子。艾雯这才发现,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片陡峭且寸草不生的岩石山坡。曾经在特·雅兰·瑞奥德中出现过的热气轰击着她的身体,空气在她的眼前扭曲,地面透过鞋底燃烧着双足。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皮肤如同针刺般疼痛,很快汗水就从每一个毛孔中涌流而出,衣服刚被沾湿一些,汗水似乎就蒸发到空气里去了。 挣扎的骡子和高大的艾伊尔人几乎挡住了她周围的一切,但她透过身影间的空隙,还是零星地看见了周围的一些环境。在距离她不到三步的地方,一根粗大的灰色石柱突出在地面之上,劲风携带的沙砾已经将它刷磨平滑,让艾雯看不出它是否和提尔的那根传送石一模一样。如同粗糙石板一般的山脉,仿佛是一个疯狂的巨人抡动大斧劈砍出的作品。万里无云的晴空中,太阳发出刺目的光芒,灼烤着荒芜的大地。在他们脚下遥远的地方,漫长而死寂的山谷中心,悬浮着一团厚重的雾气,正像云朵一样翻滚着。滚烫的太阳应该在片刻之间就能烘干这样的一片云雾,但这团雾似乎丝毫不受阳光的影响。在这团不停滚动的灰雾之上,伸出了许多高塔,其中一些有尖顶,另一些却只有半截塔身,仿佛工匠们还没有将它完成。 “他是对的,”艾雯喃喃自语,“一座位于云端的城市。” 麦特抓着自己坐骑的马缰,瞪大了眼睛四处张望,“我们成功了!”他对艾雯笑着,“我们做到了,艾雯,而且没有任何……烧了我吧,我们做到了!”他拉开脖颈处的衬衫系带,“光明啊!这里太热了,真的要烧死我了!” 艾雯突然发现兰德正双膝跪倒,低垂着头,一只手撑在地上。艾雯拉住她的母马,挤过混乱不堪的艾伊尔人群,走到兰德身边。这时,岚刚好扶着他站起来,沐瑞也来到他身边,正在仔细审视着他。两仪师的面容平静如水,微微闭紧的嘴角显示出她很想甩兰德一耳光。 “我做到了。”兰德喘着气向周围望去,护法的扶持是让他站起来的惟一支撑。他的脸上满是汗水,没有一丝血色,就像是个垂死的人。 “你差点失败。”沐瑞冰冷地说,非常冰冷,“那件法器并不足以完成这个任务,你绝不能再这么做了,如果你非冒险不可,也一定要经过合理思考,并且是为了重要目标才行,一定得如此。” “我没有冒险,沐瑞,麦特才是个总爱冒险的家伙。”兰德强迫自己张开右手,那件法器——那个肥胖的小人——已经将它的剑尖刺入了兰德的皮肉,就在那个苍鹭伤疤之中。“也许你是对的,也许我还需要更强大一点的法器,再强大一点的,也许……”他发出一阵带着怒意的笑声,“它起作用了,沐瑞,这才是重要的,我把他们全都甩在了后面,它起作用了。” “这是关键。”岚说着,点了点头。艾雯生气地啧了一声。男人!一个男人几乎杀死了自己,然后又把这事当成笑话;而另一个男人却说他做得没错。他们从来也不会长大吗? “导引产生的疲惫和其他劳累并不一样,”沐瑞说,“尤其你刚才导引的力量又高达你的能力极限,我不能替你完全消除它,但我会尽力而为,也许留在你体内的不适感会提醒你将来要谨慎一些。”她正在生气,但声音里明显地流露出满意的情绪。 两仪师伸手捧住了兰德的头颅,阴极力的光晕包围了她的身体。兰德喷出一阵颤抖的喘息,不由自主地哆嗦。他猛地向后扭动身体,挣脱沐瑞的双手,也离开了岚的扶持。“下次请先问过我,沐瑞。”兰德冰冷地说着,将那件法器塞进腰间的口袋,“要对我做什么之前,请先得到我的同意,我不是你的宠物狗,可以让你为所欲为。”他合起双手,抹去了掌上微小的血迹。 艾雯又发出那种气恼的声音。幼稚,而且完全不知感激。现在,他能自己站直了,虽然他的眼里还流露出疲倦的神色。艾雯不必看他的手掌,就能确定那个小伤口已经消失了,就如同它从来没出现过一样。真是不知感激。令人惊讶的是,岚没有因为他的表现而斥责他,要他向沐瑞道歉。 这时,艾雯突然意识到那些艾伊尔人已经完全安静下来,那些骡子已经全被他们聚集在一起。他们警觉地盯着外面,却没有人看一眼山谷中那座被雾气包围的城市,那里显然就是鲁迪恩。艾伊尔人的目光集中在两座营地上,它们分别在距离他们两侧大约半里的地方,每座营地都有几十座侧面敞开的低矮帐篷,其中一座营地是另一座的两倍大。它们攀附在山坡上,如果不仔细看,很可能会忽略它们的存在,但营地中那些灰褐色的艾伊尔人却清晰可见。他们拿着短矛和扣上箭的角弓,其中一些人已经用面纱遮住了面孔,剩下的则正在把面纱戴上,他们看起来已经摆好了攻击的姿势。 “鲁迪恩的和平!”一个女性的声音从上方的山坡传来,艾雯能感觉到紧张的气氛从她周围的艾伊尔人身上消失了。那些在营地里的艾伊尔人也开始解下面纱,虽然他们仍然十分谨慎地审视着情势。 艾雯这时才看到,上方更远处的山坡上有第三座小得多的营地,那里的一块平地上只立着几座矮帐篷。四名女性正从那座营地向他们走来,穿着暗色的大裙子和白色的宽松外衫,姿态沉静而威严。尽管天气炎热得已经让艾雯觉得有些头晕脑胀,她们却仍然在肩头披着褐色或灰色的披肩,脖颈和手腕上装饰着许多象牙和黄金的项链和手镯。其中两名女子已经是满头白发,另外一位的头发呈现太阳一般的金色,她们的头发都一直垂到腰际,一块折起的方巾勒在前额,让发丝不会落在脸上。 艾雯认出了其中的一位白发女子:艾密斯——她在特·雅兰·瑞奥德中遇到的智者。又一次,她因艾密斯古铜色的肌肤和雪白头发之间强烈的反差而感到震撼,这位智者看上去并不像她的白发所表现的那样年迈。第二位白发女子有一张老祖母般布满皱纹的脸庞;另一位看起来几乎与她一样年迈,深色头发上泛着灰纹。艾雯确信她们四个全都是智者,很可能就是她们写了那封信给沐瑞。 在距离传送石周围人群十步的地方,四位艾伊尔女子立定身形。那位老祖母般的女子张开双臂,用苍老却有力的声音说道:“鲁迪恩的和平由你们决定,来到昌戴尔的人都能在和平中返回他们的家园,这片土地上不应该流下鲜血。”随着这句话,来自提尔的艾伊尔人开始散开队伍,快速地分配着牲口以及它们背上驮着的物品,现在他们不是以战士团区分了。艾雯看见枪姬众分散进入了几支队伍,其中一些队伍立刻绕过了山峰,尽管已经有维护鲁迪恩和平的命令,但他们仍旧避免与其他队伍和营地接触。其他队伍则分别向两座营地走去,那儿所有的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并非每一个人都对鲁迪恩的和平有充分的信心,岚放开了握住剑柄的手,而艾雯根本没看见他是什么时候将手放在剑柄上的。麦特匆忙地将一对匕首插回到袖子里。兰德的手还放在腰间的口袋里,但眼里已经流露出放松的神情。 艾雯在寻找艾玲达,她想在接触艾密斯之前先问艾玲达几个问题,她的艾伊尔朋友肯定对这些智者有更多的了解,毕竟她们生活在同一块土地上。她找到了那名枪姬众,艾玲达的手里抓着一个叮当作响的大黄麻口袋,肩上扛着两卷壁挂,正飞快地向一处大营地走去。 “你得留下,艾玲达。”头发泛灰的智者大声说道。艾玲达停住脚步,眼睛没有看任何人。 艾雯正要走向她,却听沐瑞低声说道:“最好不要打扰她们,我怀疑她是否想要你的同情,或其他。”艾雯虽然不愿意,却还是点点头。 艾玲达看起来确实像是想一个人待着。智者想要她做什么?难道她触犯了某个规定,或者某条法律?换成是艾雯自己绝不会介意有同伴陪在身边。实际上,现在少了环绕在身边的艾伊尔人,暴露在两座营地里许多目光的监视之下,艾雯产生了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提尔之岩里的那些艾伊尔人即使说不上对她十分友好,却也算得上很有礼貌,而这些人就不一样了。艾雯很想拥抱阴极力,但是看到沐瑞淌着汗水的脸上仍然像往常一样平和冷静,岚也如同他身边的岩石一样泰然自若,终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如果有危险,他们两个自然可以察觉,只要他们接受了这种状况,她就也可以接受。但艾雯还是很希望这些艾伊尔人不要这样死盯着她。 鲁拉克带着微笑向坡上走去:“我回来了,艾密斯,虽然我可以打赌,我肯定不是按照你预期的方式回来的。” “我知道你今天会到这里,我心里的阴凉。”艾密斯伸手去抚摸鲁拉克的面颊,让她褐色的披肩落在手臂上,“我的姐妹妻子请我把她的心带给你。” “这就是你所说的梦卜,”艾雯轻声对沐瑞说,岚是惟一能听见她们说话的人,“所以你愿意让兰德通过传送石把我们带到这里,她们知道传送石,并在信里告诉了你。不,不是这样,如果她们提到了传送石,你就不会试图阻止他了,但她们还是知道我们会出现在这里。” 沐瑞点点头,眼睛仍然望着那些智者:“她们在信里写下她们会在这里与我们相会,在昌戴尔,时间是今天,我以为……不太可能……直到兰德提到了传送石。当他确信——确信到我无法劝阻——这里也有一块传送石的时候……只能说,那时我突然觉得我们很有可能会在今天到达昌戴尔。” 艾雯深深吸了一口灼热的空气,也就是说,梦卜者能做到这种事,她迫不及待地想开始学习了。她想紧跟在鲁拉克身后,向艾密斯介绍自己,重新介绍自己,但鲁拉克和艾密斯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彼此,仿佛把周围的一切都忘掉了。 两座营地里各走出一个男人,其中一个高大魁梧,有着火红色的头发,看样子还不到中年;另外一个更加年长,肤色也更黑,不比前一个矮,却比他更瘦。他们停在鲁拉克和智者两边几步远的地方。年长而肌肤粗糙的那个男人除了腰带上的大匕首之外,没有携带任何武器;但另一个却拿着矛和圆皮盾,高昂起头,紧皱双眉,带着显而易见的傲慢盯住了鲁拉克。 鲁拉克没有看他,而是将头转向较年长的那名男人:“我看见了你,黑恩,有氏族首领认为我已经死了吗?有人试图取代我的位置吗?” “我看见了你,鲁拉克,塔戴得之中没有人进入鲁迪恩,也没人意图如此。艾密斯说她会在今天于此地见到你,其他智者也陪她一同前来。我带着这些金多氏族的人保护她们平安来到此地。”鲁拉克严肃地点点头。 艾雯觉得他们刚刚说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或者是暗示了一些这种事情。智者们、鲁拉克和黑恩,自始至终都没有看那个火红色头发的男人一眼,但从那个家伙通红的面颊来看,根本与他们全都瞪着他没两样。 艾雯瞥了沐瑞一眼,沐瑞向她微微摇了摇头,两仪师也同样不明白这些艾伊尔人正在做什么。岚向她们微微弯下身,低声说:“一名智者能够平安地行走在荒漠各地,进入任何部族的任何聚居地,我想,即使是血仇也不会涉及一位智者。这个黑恩是来保护鲁拉克的,因为对面营地里的人会攻击他,但这并不是什么光荣到值得说出口的事情。” 沐瑞稍稍扬起一侧的眉毛,岚又说道:“我对他们了解不多,但我在遇到你之前经常同他们作战,你只是从没有问过我这些事罢了。” “我会弄清楚这些事的。”两仪师平淡地说。艾雯将目光转回到智者和那三个男人身上,光是这个动作,就让她感到一阵头昏眼花。 岚将一只拔去塞子的皮水囊放进她的手里,艾雯仰起头,感激地喝进一口清水。皮囊中的水有些微温,带着一股皮革的味道,但在这种炎热的天气里,就如同春泉般甜美可口。她将空了一半的水囊递给沐瑞,沐瑞小小地饮了几口,又将水囊递回给艾雯。艾雯高兴地将囊中的水一饮而尽,闭上眼睛。突然有水流倾倒在她的头顶,艾雯急忙睁开眼睛,看见岚正将一整个水囊里的水倒在她头上,沐瑞的发丝间已经在不停地落下水滴了。 “如果不用这种方法,这里的高热会杀死你们。”护法一边解释着,一边从外衣里拿出两条白色的亚麻长巾,将它们打湿。依照他的指示,艾雯和沐瑞将这两条湿透的布片缠在额头上,兰德和麦特也做了同样的事。岚依然让自己的额头毫无保护地直对着阳光,似乎没有东西会压倒这个男人。 鲁拉克和那两个艾伊尔男人之间的寂静持续了很久,最后,塔戴得的部族首领转向那名火红色头发的男人:“沙度没有部族首领了吗,库莱丁?” “苏拉迪克死了,”那个男人回答,“莫拉丁进入了鲁迪恩,如果他失败了,我就会进去。” “你没有提出请求,库莱丁,”祖母一样的智者用纤细却有力的声音说道,“如果莫拉丁失败了,你就要提出请求。我们一共是四个,足以判定你可以或不可以。” “这是我的权利,柏尔。”库莱丁恼怒地说,他看起来是那种不习惯受到妨碍的男人。 “你的权利是提出请求,”柏尔回答,“我们的权利是给予回答。无论莫拉丁出了什么事,我不认为你会被允许进入鲁迪恩,你有缺陷,库莱丁。”她提起灰色的披肩,将它重新裹在瘦骨嶙峋的肩头,仿佛是在告诉对方,她已经说得太多了,超过了她认为必要的范围。 火红色头发男子的面色变成了紫红,“我的首兄弟会带着部族首领的印记回来,我们会领导沙度部族获得巨大的光荣!我们要……”他忽然闭上了嘴,同时身体几乎能看出明显的颤抖。 艾雯认为自己应该留意这个人,他让她想起了家乡的康加家和科普林家,那两家人总是在夸夸其谈,制造麻烦,她从没见过哪个艾伊尔人会显露出这么恶劣的态度。 艾密斯似乎根本就没注意过那个库莱丁。“你带来了一个人,鲁拉克。”她说道。艾雯以为那位女子说的是她,但艾密斯的眼睛却望向了兰德。很显然的,沐瑞并不惊讶,艾雯现在很想知道这四位智者给沐瑞的信中,到底还有什么是这位两仪师所未曾透露的。 兰德露出想要退却的模样,犹豫了一阵子,最后还是走上山坡,站在鲁拉克身旁,与智者的目光相对。汗水湿透了他的白衬衫,在他的马裤上留下了深色的汗渍,一根布条缠在他的头顶上,他显然不像在石之心大厅时那样庄严肃穆了。他姿势古怪地鞠了个躬,左脚向前迈出一步,左手放在左膝上,右手手心朝上,向外伸出。“以血之权利,”他说,“我请求进入鲁迪恩的许可,为了我们先辈的光荣和过往的记忆。” 艾密斯显然是惊讶地眨了眨眼。柏尔喃喃地说:“一种古老的形式,但要求已经被提出,我的回答是可以。” “我也回答可以,柏尔。”艾密斯说,“辛那?” “他不是艾伊尔人,”库莱丁怒气冲冲地插嘴道,艾雯猜想他应该总是在生气,“他来到这片土地上就该是死路一条!为什么鲁拉克会带他来这里?为什么?” “你想要成为智者吗,库莱丁?”柏尔问,紧皱的眉头让她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更密,“那你可以穿上裙子来见我,我会确定你是否可以接受训练,但在那之前,不要打断智者说话!” “我的母亲是艾伊尔人。”兰德用紧张的语气说道,艾雯紧盯着他。当艾雯刚刚离开摇篮的时候,凯丽·亚瑟就已经去世了,但如果谭姆的妻子是艾伊尔人,艾雯也一定会听说的。她又瞥了沐瑞一眼,两仪师只是在注视着那几个人,脸上平静如水,毫无表情。兰德的外表确实和艾伊尔人相差无几,他的身高、灰蓝色的眼睛和红色的头发都和艾伊尔人一样,但这太荒谬了。 “不是你的母亲,”艾密斯缓缓地说,“而是你的父亲。”艾雯不停地摇着头。这太疯狂了。 兰德张开嘴,但艾密斯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辛那,你怎么说?” “可以。”头发泛灰的女子说,“麦兰?” 最后一位智者是个俊俏的女子,头发仍然是鲜艳的金红色,看起来只比艾雯年长十到十五岁。她犹豫了一下。“一定要进行,”最后她有些不情愿地说道,“我回答可以。” “你已经得到了回答,”艾密斯对兰德说,“你可以进入鲁迪恩,并……”她停住了话音。 这时麦特爬到了兰德身边,模仿他刚才的姿势,也笨拙地鞠了个躬,“我也要求进入鲁迪恩。”他有些颤抖地说。 四名智者不约而同地盯住了他,兰德也惊讶地转头看着他,艾雯觉得没有人会比她自己更惊讶了,但库莱丁证明她是错的。那名艾伊尔人吼叫着举起一根利矛,用它刺向麦特的胸口。 阴极力的光晕包围了艾密斯和麦兰,风之力卷起火红色头发的男人,将他甩到了坡下十几步外的地方。 艾雯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她们能够导引,至少,她们之中有两个可以。突然间,艾密斯在白发映衬下显得格外年轻光润的面容跃入艾雯的眼帘,这与两仪师看不出年龄的面容相似极了。沐瑞仍旧一动也不动,但艾雯几乎能听到她心中的想法,这个想法对两仪师和她造成了同样的震惊。 库莱丁爬起身,蹲在山坡上。“你们像接受我们一样接受这个异族人,”他嚎叫着,用那根曾经攻击麦特的矛指向兰德,“如果你们是这样说的,那就这样吧!他仍然只是个软弱的湿地人,鲁迪恩会杀死他。”矛尖又转向麦特,麦特这时正将一把匕首悄悄滑进袖子里。“但是他……他来到这里就应该死,而他提出要进入鲁迪恩,完全是一种亵渎,只有那些拥有血脉的人才能进去,其他人绝不可以!” “回你的帐篷去,库莱丁。”麦兰冷冷地说,“还有你,黑恩。你也一样,鲁拉克。这是智者的事情,所有的男人,除了那些提出请求的之外,全部离开!”鲁拉克和黑恩点点头,朝那个较小的营地走去,一路上还在低声交谈着。库莱丁瞪了兰德和麦特一眼,又瞪了智者一眼,才猛地转过身,朝大营地走去。 智者互相交换了眼神,艾雯相信,那是非常为难的眼神,虽然她们几乎像两仪师一样善于控制表情。“这是不被允许的,”艾密斯最后说道,“年轻人,你不知道你刚刚做了什么,回到其他人中间去吧!”她的目光扫过艾雯、沐瑞和岚。现在,只有他们三人和他们的坐骑还站在被风沙磨光的传送石旁边,艾雯觉得艾密斯好像根本没认出她来。 “我不能。”麦特的声音让人感到绝望,“我已经到了这里,但这算不了什么,不是吗?我必须去鲁迪恩。” “这是不被允许的。”麦兰厉声说道,金红色长发随着她摇头的动作来回摆动,“你没有流着艾伊尔的血液。” 兰德一直在审视麦特。“他和我一起走,”他突然说道,“你们已经允许了我,他可以和我一起走,无论你们说他可以还是不可以。”他注视着智者,眼里没有对抗,只有决定,义无反顾的决定。艾雯了解他,无论她们说什么,他都不会有所改变。 “这是不被允许的。”麦兰坚定地说,她望向她的姊妹们,同时将披肩拉起,盖住了头颅,“法律很清楚,没有女人能进入鲁迪恩超过两次,没有男人能进入鲁迪恩超过一次,除了拥有艾伊尔之血的人,没有人能进入。” 辛那也在摇头:“有许多都改变了,麦兰,旧时的办法……” “如果他是那个人,”柏尔说,“改变的时刻来到了我们面前。两仪师站立在昌戴尔,旁边是安奈伦穿着他的变色斗篷,我们还能坚持旧时的办法吗?在知道将要发生多少改变的情况下,依然坚持如此?” “我们不能坚持。”艾密斯说,“现在,一切都已站在改变的边缘,麦兰?” 金发女子眺望着她们周围的山脉,还有下方被浓雾包覆的城市,叹了一声,点点头。 “就是这样了。”艾密斯说着,转向兰德和麦特。“你们,”她停顿了一下,“叫什么名字?” “兰德·亚瑟。” “麦特,麦特·考索恩。” 艾密斯点点头:“你,兰德·亚瑟,必须进入鲁迪恩的核心,到正中心去。如果你愿意和他一起,麦特·考索恩,我们不会反对,但你要知道,大多数进入鲁迪恩核心的男人都没有再回来,而回来的人,却已经陷入疯狂。你们不能携带食物和水,这是为了纪念我们在世界崩毁后那一段痛苦的流浪。你们不能携带武器进入鲁迪恩,你们所能拥有的只有你们的双手和心,这是为了向杰恩致敬。如果你们的身上有武器,将它们放在我们身前的地面上,你们回来的时候,它们仍然会在原地,如果你们能回来的话。” 兰德解下腰间的匕首,将它放在艾密斯的足前,过了一会儿,他掏出那个绿色的石雕小像,也和匕首放在一起。“这是全部了。”他说。 麦特抽出腰带上的匕首,又从袖子里和外衣下面拿出一把把小刀,甚至从脖子后面也拿出一把。小刀在地上堆成了一堆,数量之多,让智者们印象深刻。随后,他停止了动作,看着面前的艾伊尔女人,然后又从靴腰里摸出两把小刀:“我把它们忘了。”他笑着耸了耸肩。智者不眨眼地望着他,他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 “他们已经向鲁迪恩立誓。”艾密斯严肃地说,她的目光越过了兰德和麦特,其他三位智者如同响应她一般地说道,“鲁迪恩属于死者。” “他们在回来之前都不能与生灵交谈,”艾密斯吟咏般说道。 又一次,三位智者响应道:“死者不与生灵交谈。” “我们不会看见他们,直到他们再一次站立在生灵之中。”艾密斯用披肩挡住自己的眼睛,其他三名智者也逐一做了同样的事情。 她们将面孔藏在披肩后面,一同说道:“从生灵之中离开,不要用失落之物的记忆纠缠我们,不要说出死者之所见。”山坡上陷入一片寂静,智者们站在那里,举着她们的披肩,等待着。 兰德和麦特彼此对望,艾雯想去他们身边,想和他们交谈——他们的面容是那么僵硬,男人在感到不安和恐惧,却又不想让别人知道的时候就是这样。但艾雯又害怕自己的轻举妄动会打断仪式的进行。 最后,麦特用一声干笑打破了寂静:“好吧!我相信,至少死人之间是可以彼此聊聊的。我真怀疑这是不是值得这么……没什么,你觉得我们是不是可以骑马?” “我不这么想,”兰德说,“我想我们必须走路进去。” “哦,烧了我痛苦的脚吧!不过我们最好继续下去,从这里走过去要花上半个下午的时间,如果我们运气好的话。” 当他们朝下方的山谷中走去时,兰德给了艾雯一个安慰的笑容,仿佛是要告诉她,那里不会有危险,不会有困难。麦特也咧开嘴朝她傻笑,就和他要做蠢事时一模一样,艾雯不由得想起了他小时候在屋顶上跳舞时的样子。 “你不会想要去做什么……疯狂……的事情吧,对不对?”麦特说,“我可想活着回来。” “我也想,”兰德回答,“我也想的。” 他们逐渐下到山谷之中,说话的声音和身形都愈来愈小,直到他们已经小到无法分辨的时候,智者们才放下手中的披肩。 艾雯抚平了裙子,心里希望自己没有出这么多汗。她牵着薄雾,爬上山坡:“艾密斯?我是艾雯·艾威尔,你说我应该——” 艾密斯抬起一只手,阻止艾雯继续说下去,她抬头望向站在沐瑞和阿蒂卜身后,牵着曼塔、果仁和杰丁的岚。“现在,这里只有女人的事情,安奈伦,你必须离开,去帐篷那里吧!鲁拉克会为你提供清水和阴凉。”岚一直等到沐瑞向他微微点头,才鞠了个躬,朝鲁拉克刚才离开的方向走去,身上的变色斗篷让他看起来仿佛只有一颗头和一根牵住三匹马的手臂悬浮在半空中。 “为什么你会那样叫他?”确定岚不会听到她们说话之后,沐瑞这样问道,“一个男人,你认识他吗?” “我们知道他,两仪师。”艾密斯以平等的语气说出这个称谓,“马吉尔的最后一人。虽然他的国家早已经被暗影摧毁,但这个男人却不会放弃与暗影的战争,他拥有许多光荣。我从梦里知道,如果你来,几乎可以肯定安奈伦也会来,但我不知道他会遵从你。” “他是我的护法。”沐瑞说。两仪师的声音很平静,但艾雯觉得她的情绪中带有困扰,而艾雯知道这是为什么。几乎可以肯定岚会和沐瑞一起来?岚总是跟随着沐瑞的,他会眼也不眨地跟着她走进末日深渊。同样让艾雯感兴趣的是“如果你来”这句话,智者们真的能确定他们是否会来吗?也许对梦卜的解释并不像她希望的那么简单。 正当她要开口询问的时候,柏尔说话了:“艾玲达?到这里来。”艾玲达一直闷闷地蹲在一边,双臂环绕膝头,盯着地面。她缓缓站起身,如果不是艾雯了解艾玲达的胆大,她一定会以为这个女孩是害怕了。艾玲达拖着脚步攀爬到智者站立的地方,将手中的麻袋和肩上的织锦放在脚下。 “是时候了。”柏尔的声音并不严厉,但她浅蓝色的眼睛里也没有丝毫的妥协,“你已经携带枪矛跑得足够长久,比你应当的更久。” 艾玲达挑战似的昂起头:“我是枪姬众,我不想成为智者,我不要!”智者的面孔变得严肃起来,艾雯想起家乡妇议团在面对一个做了傻事又执迷不悟的女孩时的样子。 “在我的时代,你不可能受到这么温和的对待。”艾密斯用岩石般的声音说道,“我在受到召唤的时候也曾拒绝过。我的枪之姐妹在我面前折断了我的枪矛,她们绑住我的手脚,把我赤身裸体地带到柏尔和柯戴琳那里。” “还在你的胳膊下夹了一个漂亮的小布娃娃,”柏尔淡然地说,“为的是提醒你,你是多么的孩子气。我记得,你在第一个月里就逃跑了九次。” 艾密斯冷冷地点点头:“那时我每次逃跑,被抓回来之后都哭得像孩子一样。在第二个月里,我只逃跑了五次,我认为我强壮与坚韧的程度已经到达一个女人的极限。然而,我却不够聪明,我用了半年的时间才明白,你比当年的我更加强壮和坚韧,柏尔。最后我明白了我的责任,我对族人的义务,你也必须如此,艾玲达,因为你我都有同样的义务。你不是孩子了,现在是时候抛掉布娃娃,还有枪矛,成为你应该成为的人了。” 突然间,艾雯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从一开始就觉得与艾玲达如此亲近,为什么艾密斯等人要求艾玲达成为智者。艾玲达能够导引,就像她自己一样,就像伊兰和奈妮薇一样,就像沐瑞一样。而且,艾玲达也与她们一样,属于那种极为稀有的类型,她不仅可以通过训练获得导引能力,而且天生就有导引的能力,所以无论她是否明白,她早晚会碰触到真源。 沐瑞的表情仍旧没有变化,但艾雯在两仪师的眼里看见了证实,两仪师肯定在第一次走近这名艾伊尔女孩时就知道这一点了。艾雯发觉她能从艾密斯和麦兰身上感觉到同样的亲切,但柏尔和辛那却没有给她这样的感觉。她相信,只有艾密斯和麦兰能够导引,而现在,她也从沐瑞身上找到了同样的感觉。这是她第一次有这种发现。这位两仪师是一个和所有人保持距离的女人。 智者显然从沐瑞的脸上看到了更多的信息。“你打算带她去你们的白塔,”柏尔说,“让她成为你们的一员,但她是艾伊尔人,两仪师。” “如果经过正确的训练,她会变得非常强大,”沐瑞回答,“像将来的艾雯那么强大。在白塔里,她可以有这样的成长。” “我们也可以教导她,两仪师,”麦兰的语调很平和,但她毫不动摇的绿色眼眸中已经染上了轻蔑的色彩,“而且效果更好。我曾经和两仪师交谈过,你们只是在你们的白塔里娇宠女人。三绝之地不是溺爱的地方,艾玲达在这里可以学会她能做些什么,而你们只会让她继续她的游戏。” 艾雯关切地看了艾玲达一眼。这名艾伊尔女孩正盯着自己的脚趾,刚才那副挑战的神情已经荡然无存了。如果她们认为在白塔中的训练只是溺爱……艾雯在白塔中当初阶生时,是她一生中最艰难和严苛的时光。她对这个艾伊尔女孩产生了一种感同身受的同情。 艾密斯伸出手,艾玲达不情愿地将她的矛和圆盾放在艾密斯的手中。智者将那些武器扔在地上,当啷的撞击声让艾玲达打了个哆嗦。艾玲达缓慢地取下了背上的弓匣,解下拴着箭囊和附鞘匕首的腰带。艾密斯一一接过这些武器,像垃圾一样将它们扔在一边。每一次,艾玲达都会微微抽搐一下,一滴泪水在她蓝绿色的眼角闪闪发光。 “你一定要这样对待她吗?”艾雯生气地问。艾密斯和其他智者将不带感情的目光转向她,但艾雯不打算接受她们的威胁。 “你对待她珍爱的东西如同废物一样。” “她一定要将它们看成是废物,”辛那说,“当她回来的时候——如果她能回来的话——她就要烧掉它们,并将灰烬撒掉。武器中的金属要交给铁匠,做成简单的物件,不能再是武器,甚至不能是一把餐刀,只能打制成给小孩子用的带扣、壶罐和玩具。打制完后,她要亲手将这些东西送给别人。” “三绝之地不是温柔的地方,两仪师。”柏尔说,“在这里,温柔就是死。” “你的凯丁瑟,艾玲达。”艾密斯指着那堆武器说,“你的新衣服在你回来的时候自然会交给你。” 艾玲达自动脱下身上的衣服,将外衣、裤子、软靴和其他所有的衣物都扔在那堆武器上。她赤身裸体地站在滚烫的山岩上,脚趾都没有扭动一下,而艾雯却觉得自己穿在鞋里的脚一定已经烫出水泡了。她还记得看着自己穿进白塔的衣服在那里是怎样被烧成一堆灰的,那代表着和以前的生活彻底断绝,但她所遭受的待遇和艾玲达的并不一样,绝没有这么苛刻。 当艾玲达要将那个麻袋和两卷壁挂也放进那一堆东西里去的时候,辛那将它们从她的手中拿走。“你可以拥有这些,如果你回来的话,如果你没有回来,它们会送到你家中作为纪念。” 艾玲达点点头,她看上去并不害怕,她的表情中有不情愿、愤怒,甚至赌气,就是没有恐惧。“在鲁迪恩,”艾密斯说,“你会找到三个环拱,它们是这个样子。”她在空中画出三条线,它们在中心处交会在一起。“走过任何一个,你都会看见你的未来,一次又一次,以不同的变化出现。它们不会给予你完全的指引,最好的情况下也只会消退到模糊不清,如同你在很久以前听过的老故事。不过你还是会记得一些事情,一些必将发生的事情,虽然往往会被忽略;一些绝不会发生的事情,虽然被热切地盼望。这是得到智能的开始。一些女人永远也不会从那些环形中走出来,也许是因为她们无法面对她们的未来。一些从环形中走出来的女人却活不过她们第二次进入鲁迪恩的旅程,下一次的目标是鲁迪恩的核心。你已经放弃了一种艰苦和危险的生活,但等待你的不是更加舒适的生活,而是另一种更加艰苦和危险的生活。” 一件特法器,艾密斯所描述的是一件特法器。这个鲁迪恩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艾雯发现自己很想亲自去看看,去查清自己的疑问。这很愚蠢,她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冒这种不必要的风险,去研究一件她一无所知的特法器。 麦兰捧起艾玲达的下巴,让女孩直视着自己。“你拥有这样的力量。”她用轻柔而确定的声音说道,“现在,坚强的意志和心灵是你的武器。你要紧握住它们,就像你曾经握住枪矛那样。记得它们,使用它们,它们会保护你度过一切危机。”艾雯很惊讶,在这四个人里,她一直以为这位太阳色头发的女子是最没有同情心的。 艾玲达点点头,甚至努力微笑了一下:“我会赢过那些前往鲁迪恩的男人,他们不能跑。” 每位智者依序轻吻了女孩两侧的脸颊,轻声对她说:“回到我们身边来。” 艾雯握住艾玲达的手,紧紧握了一下,也感到了艾玲达同样有力的响应。随后,艾伊尔女孩就跳跃着朝山下跑去,看样子,她很快就能赶上兰德和麦特了。 艾雯担忧地看着她的背影,一切都好像她成为见习生时的情景,但艾玲达还没有接受任何初阶生的训练,三次试炼之间也没有任何人会给她一点安慰。如果在她进入白塔的第一天就接受成为见习生的试炼,会有什么样的结果?艾雯觉得她一定会疯掉的。奈妮薇在进入白塔的第一天就通过了试炼,因为她拥有超凡绝伦的力量。艾雯觉得,奈妮薇对两仪师的嫌恶至少有一部分原因是来自她那时的经历。 回到我们身边来,她想道,坚定你的心志。当艾玲达离开众人的视线之后,艾雯叹了口气,回身望向智者们。她来到这里有她自己的原因,不完成她自己的目标,她就帮不了任何人。“艾密斯,在特·雅兰·瑞奥德里,你对我说,我应该到这里来向你学习,我来了。” “抓紧时间,”白发妇人说,“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因为艾玲达已经与她的‘义’对抗了那么久,因为我们害怕沙度即使在这里也会戴上面纱,我们必须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将兰德·亚瑟送往鲁迪恩。” “你相信他们要杀死他?”艾雯问,“他是你们调兵遣将翻越龙墙要寻找的那个人,随黎明而来之人啊!” 柏尔整理了一下披肩:“也许他是,但我们先要看看他能不能活着出来。” “他有着他母亲的眼睛,”艾密斯说,“他很像他的母亲,也有着他父亲的痕迹。但库莱丁只能看见他的衣服和他的马,其他沙度部族的人也会这么看,也许塔戴得部族的人也是一样。异族人不允许踏上这片土地,现在,荒漠中却有五个异族人,不,四个,兰德·亚瑟不是异族人,无论是谁抚养他长大,他都是艾伊尔人。但我们已经允许一名异族人进入鲁迪恩,这也是被禁止的,改变如同雪崩一般到来,无论我们是否能接受。” “该来的一定会来,”柏尔说,但她的声音里并没有愉悦,“因缘以它的意愿安排我们。” “你认识兰德的父母?”艾雯小心地问。无论她们刚才是怎么说的,她仍然认为谭姆和凯丽·亚瑟是兰德的父母。 “这是他的故事,”艾密斯说,“如果他想听的话。”看着她坚毅的面容,艾雯知道,她不会再对这个话题多说一个字了。 “来吧!”柏尔说,“现在,我们不需要继续紧张了,来吧!让我们将清水和阴凉给你们。” 听到“阴凉”这个词,艾雯差点要跪了下来。那块围在前额的湿方巾差不多已经干了,她感觉头顶像是被烘烤一样,全身其他地方也好受不到哪儿去。在跟随智者们朝山上那一小片矮帐篷走去的时候,沐瑞看起来和她一样很是高兴。 一名穿着凉鞋和附兜帽的白色长袍的高个儿男子接过了她们的马缰,他的艾伊尔面孔被软兜帽的阴影遮住,显得很奇怪,艾雯能看见他低垂的眼睛。 “给牲口饮水。”柏尔在俯身钻进没有侧围的矮帐篷前这样吩咐道。那名男人向她的后背鞠了个躬,用手碰了一下额头。艾雯在那名男子牵走薄雾时犹豫了一下。他看起来很有信心,但艾伊尔人对马匹有什么样的了解?不过,她不认为他会伤害它们,而且帐篷里看上去真的比外面要阴暗许多。事实的确如此,而且与外面相比,里面非常凉快。 锥形的帐篷顶在应该是尖顶的地方开了一个洞,但即使是在那里,人们也只不过刚好能站起身而已。仿佛是要补偿艾伊尔服装单调的色彩,帐篷里散布着许多缀着金穗子的红色软垫,地上铺了一层颜色鲜艳的厚地毯,艾雯踩在上面,完全感觉不出地毯下坚硬的山岩。艾雯和沐瑞效仿智者们的动作,倒卧在柔软的地毯里,将一只臂肘支在软垫上。帐篷中所有的女子以同样的姿势围成了一个环形,彼此接近得几乎会碰触到身旁的人。 柏尔对一只小铜锣敲了一下,两名身穿白色长袍的年轻女子捧着银盘,温顺地躬身走进了帐篷,和那名帮她们照顾马匹的男子一样,她们也戴着深深的兜帽,低垂着眼睛。两名女子跪到帐篷中心,其中一人为倒卧的女人们各倒了一小杯酒,另一人则各倒了一大杯水。她们一言不发地躬身退出帐篷,只留下闪亮的银盘和表面冷凝着水珠的大水壶。 “这里有清水和阴凉,”柏尔说着,举起她的水杯,“可以随意取用,让我们之间不要有任何拘束,这里欢迎你们,就像欢迎首姐妹一样。” “愿这里不要有拘束存在。”艾密斯和另外两名智者低声附和着柏尔的祝辞。 喝过一口水之后,艾伊尔女子们向沐瑞和艾雯正式介绍了自己。柏尔——属于沙拉得艾伊尔的亥多氏族,艾密斯——属于塔戴得艾伊尔的九谷氏族,麦兰——属于高辛艾伊尔的杰海德氏族,辛那——属于纳凯艾伊尔的黑崖氏族。艾雯和沐瑞在智者之后也做了自我介绍,只是当艾雯自称为绿宗两仪师时,沐瑞抿紧了嘴唇。 分享清水和彼此介绍的过程仿佛是打破了一堵墙,帐篷中的气氛发生了明显的改变。艾伊尔女子们露出微笑,那种肃穆的气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令人放松的感觉。 清凉的水比酒更让艾雯感到高兴,这里也许比帐篷外面更凉爽,但仍然仅仅是呼吸就会让她感到口干舌燥。 艾密斯友善地向她打了个手势,她急切地又倒了一杯水。那些穿白袍的人让艾雯感到有些惊讶。艾雯发现,自己一直以为艾伊尔人除了智者之外,全都是像鲁拉克和艾玲达那样的战士,这种想法确实很愚蠢。当然,艾伊尔人里肯定有铁匠、裁缝和其他工匠。所以,为什么不能有仆人?只是艾玲达对提尔之岩里的仆人非常轻蔑,只要有可能,她就不会让仆人为她做任何事。这些行事谦卑的人根本不像是艾伊尔,艾雯不记得在那两座大营地里看见过任何穿白袍的人。 “只有智者拥有仆人吗?”她问。麦兰被酒呛了一下。 “仆人?”智者喘着气说,“他们是奉义徒,不是仆人。”智者的语气仿佛是已经清楚地解释了一切。 沐瑞端着酒杯,微微皱起眉:“奉义徒?这是什么意思?‘在战场上发誓和平的人’?” “他们就是奉义徒,”艾密斯说。她似乎认识到她们并不明白,“原谅我,你们知道‘节义’吗?” “光荣和义务,”沐瑞回答得很迅速,“或者也许是光荣和责任的意思。” “是的,是这样翻译的,但不完全是它的意思,我们依循节义而活,两仪师。” “不要想将一切都告诉她们,艾密斯,”柏尔警告道,“我曾经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想向一个湿地人解释清楚什么是节义,最后,她的问题比开始的时候还要多。” 艾密斯点点头:“我会只说关键的内容,如果你想听解释的话,沐瑞。” 艾雯迫不及待地想要谈论梦卜的问题并接受相关的训练,但令她感到恼怒的是,两仪师反而说:“是的,如果你愿意的话。” 艾密斯向沐瑞点点头,开口道:“我先简单从奉义徒开始解释好了。在枪矛之舞中,最大的节——光荣,是碰触一名武装的敌人,却没有杀死他,或者是对他造成任何伤害。” “这是最大的光荣,因为这很难做到,”辛那说着,蓝灰色的眼睛带着挖苦的神情眯了起来,“很少有人能做到。” “杀戮带来的光荣最小,”艾密斯继续说道,“小孩和傻子也能杀人,在这两种行为之间是俘虏。你要明白,我这样说实际上是有所省略的,在这些行为之间分为许多等级。奉义徒是上述的那种俘虏。虽然有的时候,有些被敌人碰触的战士为了削减敌人的光荣和自己的损失,会自愿成为奉义徒。” “枪姬众和岩狗众尤其因为这种事而著称。”辛那插嘴说,被艾密斯瞪了一眼,“做解释的人是我还是你?继续说,当然,有些人不能成为奉义徒,智者、铁匠、孩子、怀孕或子女在十岁以下的女人都不行。奉义徒对俘虏他的人有义的关系,这种关系会持续一年又一天,奉义徒必须谦恭地遵从,不能接触武器,不能使用暴力。” 尽管心里还有别的事情,但艾雯确实对此有了一些兴趣。“他们不会试图逃跑吗?换成是我肯定会的。”我绝不让任何人再俘虏我! 智者看起来很是震惊,“这样的事发生过。”辛那生硬地说,“这样的事情毫无光荣可言。逃跑的奉义徒会被他的氏族送回来,重新开始一年又一天的服役,因为这种事情而损失的光荣是如此巨大,以至于他的首兄弟或首姐妹也要成为奉义徒,才能偿还他们氏族欠下的义。如果氏族觉得失去的节太多,成为奉义徒的人也就会更多。” 沐瑞看上去完全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她一边听,一边啜饮着杯中的饮料;但艾雯能做到的只是不让自己摇头。艾伊尔人实在太疯狂了,她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现在她的感觉似乎比刚才更糟了。 “现在一些奉义徒中出现了一种谦逊式的自大,”麦兰不以为然地说,“他们以为他们在通过奉义徒的经历赢得光荣,他们将服从和柔顺当成一种嘲笑,这种新发生的状况非常愚蠢。它与节义毫无关系。” 柏尔笑了,她的笑声与她纤细的嗓音相比之下,显得惊人地圆润。“傻瓜总会有。当我还是女孩的时候,沙拉得艾伊尔和汤曼勒艾伊尔每一晚都会彼此偷盗牛羊。晨塔是当时曼得割的顶主妇,她被一名年轻的亥多寻水众推了一把,于是她前往弯谷,要求那个男孩让她成为一名奉义徒。她不会允许那个男孩拥有因碰触她而赢得的光荣,因为,当他这么做的时候,她手里正拿着一把餐刀。一把餐刀!她声称那是一件武器,仿佛她是枪姬众。那个男孩别无选择,只能按她的要求去做,尽管这么做让他成了个大笑话。没有人能让顶主妇光着脚回到她自己的聚居地去。没有等到一年又一天的期限结束,亥多氏族和金达氏族交换了枪矛。那个男孩很快就发现,他要与晨塔的长女结婚了,这样,他的奉义徒就成了他的次母亲。他想把晨塔当成聘礼的一部分送给他的妻子,这导致了两个女人同时宣称他要剥夺她们的光荣,他差点就让自己的妻子也变成了奉义徒。为了完成那次的义,险些让亥多和金达再度互相展开袭击。”讲述这些的艾伊尔女子几乎笑倒在地上,艾密斯和麦兰也在擦着她们的眼睛。 艾雯没弄懂这个故事在讲什么,当然也不清楚它为什么好笑,但她还是礼貌地笑了笑。沐瑞将水杯放到小银酒杯旁边:“我从曾经与艾伊尔人作战的人那里了解到一些信息,但我从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情,很显然,艾伊尔人不会因为被碰触到了就投降。” “这不是投降,”艾密斯专注地说,“这是节义。” “没有人会要求成为一名湿地人的奉义徒,”麦兰说,“湿地人不知道节义。”艾伊尔女子交换着目光,显得很不自在。 为什么?艾雯暗自寻思,哦,对于艾伊尔,不知道节义一定就像不知道气节,或是不知道荣誉一样。“我们之中也有明白荣誉的男人和女人,”艾雯说,“我们大多数都是这样,我们知道何为对,何为错。” “你们当然知道。”柏尔不在意地说着,仿佛她们说的根本就不是同一件事。 “你们送了一封给我的信去提尔,”沐瑞说,“在我还没有到达提尔之前,那封信已经送出了。你们提到了许多事情,其中有一些已经被证明是真实的,包括我会——我必须——在今天、在这里遇到你们。你们很像是在命令我来到这里,但你们刚才却提到‘如果’我来,你们所写的那些事情里,到底有多少是你们知道会成真的?” 艾密斯叹了一口气,放下酒杯,这时,柏尔说话了:“有许多是不确定的,即使对梦行者来说,也是如此。艾密斯和麦兰是我们之中最优秀的,但即使是她们也看不到一切真相,或是一切可能。” “即使是在特·雅兰·瑞奥德里,现在也比未来更加清晰。”太阳色头发的智者说道,“正在发生和开始的事情,比将要发生和可能发生的事情更容易看到。我们根本没看见艾雯和麦特·考索恩,即使是那个自称为兰德·亚瑟的年轻人,也只是可能来到此地而已。如果他不来,他肯定会死亡,艾伊尔也是一样,但他毕竟是来了,如果他从鲁迪恩活着出来,至少会有一部分艾伊尔能幸存下来,这就是我们知道的。如果你现在还没有来,他可能已经死了,如果安奈伦没有来,你就可能已经死了。如果你没有走过那些环拱……”麦兰突然停住话音,仿佛她用力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艾雯关切地向前倾过身子。沐瑞必须进入鲁迪恩?但两仪师自己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智者所说的。 辛那这时赶紧接口,以掩饰麦兰的失言:“通往未来的道路并非固定惟一,因缘让我们最精细的编织也显得像麻布一样粗糙,像缠成一团的乱线。在特·雅兰·瑞奥德,很有可能看见一些关于未来的编织模式,仅此而已。” 沐瑞啜了一口酒:“对于古语的翻译经常会有所不同。”艾雯转头盯着两仪师。为什么会提到古语?那些环拱是什么?是那件特法器?但沐瑞只是轻快地说了下去:“特·雅兰·瑞奥德的意思是梦的世界,或许也可译为看不见的世界,这两种翻译都并非十全十美,它的意思比这两个词更加复杂。安奈伦,意思是一个男人,但也可以翻译成代表整个民族的男人,另外还有两、三种其他的译法。我们习惯了常见的称谓,却从没想过它们在古语中真正的含意。护法被称为‘盖丁’,意思是‘战斗的兄弟’;两仪师的意思是‘人众的奴仆’;还有艾伊尔,在古语里是‘献身’的意思,甚至其含意比这个更强,它代表着一个写进你们骨头里的誓言。我经常在想,艾伊尔要为了什么而献身。” 智者们的面容变得像铁一般坚硬,但沐瑞还是自顾自地说着:“还有‘杰恩艾伊尔’——‘真正的献身’,而且含意更强,也许应该是‘惟一真正的献身’,惟一真正的艾伊尔?”她带着询问的眼神望着智者们,仿佛根本没看见她们严厉的目光。 帐篷里,没有一个人说话。沐瑞在做什么?艾雯不想让两仪师毁掉她向智者学习的机会,“艾密斯,我们现在能谈谈梦卜吗?” “今晚再谈就可以了。”艾密斯说,“但……” “今晚,艾雯,你也许是两仪师,但你必须再次成为学生。你甚至在想睡的时候也不能睡,或者必须睡得很轻,好让自己能够在醒来时说出自己看见了什么。当太阳落下的时候,我会开始教导你。”艾雯低下头,从帐篷顶的下沿向外望去。从那道长长的影子判断,虽然外面的阳光仍然明亮灼热,但太阳已经开始靠近山顶了。 沐瑞突然跪坐起身,伸手到背后,开始解下自己的衣衫:“我想,我必须像艾玲达那样去一趟鲁迪恩。”她说话的语气并不像是在提问。 柏尔严厉地瞪了麦兰一眼,年轻一些的智者立刻低下了头。 辛那用一种听天由命的声音说道:“你不该知道这些的,现在,只能这样了,改变,已经有一个不具血统的人去了鲁迪恩,现在又是另外一个。” 沐瑞停了一下:“如果你们没有告诉我这些,会有什么差别吗?” “也许有巨大的差别,”柏尔不情愿的说,“也许没有。我们经常会指引别人,但我们不会明确地告知。当我们预见到你会走向环拱的时候,每一次都是你主动提出要去,虽然没有血脉,但你还是提出了这个要求。现在,是我们之中的一个人首先提到了这件事,我们所有的预见都已经发生了改变,有谁能说这些改变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 “如果我不去,你们预见会出什么事?”柏尔满是皱纹的面孔毫无表情,但她淡蓝色的眼睛里却流露出同情的神色,“我们已经说了太多,沐瑞,梦行者见到的只是可能,而不是确定。那些对于未来知晓太多的人总是难免遭遇灭顶之灾,无论是因为他们对于未来的自满,还是因为他们想改变未来的努力。” “环拱中记忆的消退是一种慈悲,”艾密斯说,“一个女人对于未来只能知道一些事情——很少的一些;对于其他事情,她必须在事到临头的时候才能有所察觉。生命的组成就是不确定和斗争,选择和变化。一个人试图了解自已的生命如何被编入因缘,就如同一头野兽试图了解一根丝线如何被织入毛毯,两者同样疯狂。人类就是为了不确定、斗争、选择和变化而被制造出来的。” 沐瑞倾听着智者的言谈,没有一点急躁的表现,但艾雯怀疑她并不像外表显露的那么有耐心。两仪师习惯于教训别人,而不是被别人教训。在艾雯帮助她褪下衣衫时,她没有说一个字。直到她全身赤裸,蹲伏在地毯边缘向山谷中雾气环绕的城市观望的时候,她才说道:“不要让岚跟随我,如果他看见我,他一定会这样做的。” “该发生的自然会发生。”柏尔回答,声音冰冷而决绝。片刻之后,沐瑞勉强点点头,走出了帐篷,走进耀眼的阳光中,她立刻就开始奔跑,赤脚踏在滚烫的岩坡上。艾雯脸上露出苦涩的表情。兰德和麦特,艾玲达,现在是沐瑞,所有人都去了鲁迪恩。 “她会……活下来吗?如果你们梦到这个,你们就一定知道。” “特·雅兰·瑞奥德中有些地方是无法进入的。”辛那说,“鲁迪恩、巨森灵聚落,还有别的几处地方,那里发生的事情都被挡在梦行者的视线之外。”这不是回答——她们能看见沐瑞是否从鲁迪恩中走出来——但这显然是艾雯所能得到的全部解释了。 “那么,我也应该去吗?”艾雯并不是想体验那些环拱,那一定就像再次经历见习生试炼一样,但如果其他所有人都去了…… “不要犯傻。”艾密斯大声说,“我们在那里并没有看见你。” 柏尔用温和一些的声音对艾雯说:“我们根本没看见你。” “如果你提出这样的要求,我不会答应。”艾密斯接着说道,“必须有四名智者允许,而我会说不行,你要在这里学习梦行。” “既然如此,”艾雯说着,坐回到垫子中间,“教导我吧!一定有什么事情是你能在夜晚之前教给我的。” 麦兰皱起眉看着她,但柏尔干笑了两声:“她就像你决心要学习时那样热切和缺乏耐心。” 艾密斯点点头:“我希望她能保持她的热情,丢掉她的急躁,这是为了她好。听我说,艾雯,虽然这会很困难,但如果你要学习,就必须忘记你是两仪师。你必须倾听,牢记,完成吩咐你去做的事。最重要的,你绝不能再次进入特·雅兰·瑞奥德,直到我们之中有人告诉你可以。你能接受这些吗?” 要忘记两仪师的身份并不难,艾雯本来就不是两仪师,而剩下的,那种感觉就像是将要再次成为初阶生那样可怕。“我能接受。”她希望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会显得太犹豫。 “很好。”柏尔说,“现在我要向你解说关于梦行和特·雅兰·瑞奥德,以非常通俗的方式。当我说完的时候,你要向我重复我所说过的。如果你没有记下所有要点,你今晚就要代替丐珊去刷锅子。如果你的记忆力差到即使在我说过第二遍之后仍然无法重复……嗯,到时候再说吧!注意了。” “几乎每个人都能碰触特·雅兰·瑞奥德,但没有几个人能真正进入其中。在所有智者之中,只有我们四个能实现梦行,而你们白塔在将近五百年的时间里没有产生出一个梦行者。这不是至上力的问题,虽然两仪师们总是这样认为。我不能导引,辛那也不能,但我们可以像艾密斯和麦兰一样梦行。有许多人在睡梦中与梦的世界擦肩而过,因为他们只是和梦的世界轻轻擦过,所以他们偶尔在醒来时会感觉到疼痛或难过,而他们本来会因为这样的伤害而骨折或死亡的。一名梦行者要完全进入这样的梦,因此,她受到的伤害当她醒来时就会在现实世界中完全体现。对于完全进入梦境的人,无论她是不是梦行者,在那里的死亡也就是在这里的死亡。但是,过于完全地进入梦中会导致与肉体失去联系,这样会找不到回来的路,肉体也会死亡。据说,曾经出现过可以用肉体进入梦的世界的人,他们最后都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了。这是一件邪恶的事,他们的行为是邪恶的,绝不要进行这种尝试,即使你相信这对你是可能的。因为每一次这样做,你都会失去一些让你身而为人的部分。你必须学会根据你所选择的时间和程度进入特·雅兰·瑞奥德。你必须学会找到你需要找到的,解读你所看见的;进入身边人的梦境,对他进行治疗;识别那些在梦中真实到可以伤害你的,以及……” 艾雯专心地听着,这个话题迷住了她,它里面包含着她从没有想过的可能,而且,她不想以刷锅子当成这次学习的收尾。从某种角度来看,这是很不公平的。无论兰德和麦特和其他人在鲁迪恩会遇到什么,他们都不会被派去刷锅子。而我竟然答应了!这肯定是不公平的。但话说回来,她已经相信,他们从鲁迪恩那里可能得到的,绝不会比这些女子能给她的更多。 第二十四章 鲁迪恩 麦特嘴里平滑的小卵石并不能搅起更多的湿气,这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他吐出石子,蹲到兰德身旁,盯着面前差不多有九十尺高、巨浪一般的灰色墙壁。那是浓雾。他希望至少那里会比外面更凉快一些,要是能有些水就更好了,嘴唇上已经裂了许多口子,他揪下绑在额头上的布块,擦了擦面颊,但脸上的汗水连沾湿几根布丝都不够,体内也没有多少汗水可以继续被榨出来了。他需要找一个地方坐下来,双脚在靴子里仿佛变成了两根烤香肠,其实,他觉得全身都已经被烤熟了。雾气向左右延伸到一里外的地方,如同一座高峻的悬崖耸立在面前,一座在寸草不生的山谷中由浓雾堆砌而成的悬崖,那里一定会有水。但它为什么没有蒸发掉?麦特不喜欢去思考这个问题。他因为受到至上力的愚弄才被带到这里,而现在,他似乎又要受到它的愚弄了。光明啊,我想离开至上力和两仪师,烧了我吧,我就是这么想的!他还在犹豫着是不是要走进去,也许是最后一点能犹豫的时间了。 “我看见艾雯的艾伊尔朋友在奔跑。”麦特用嘶哑的声音说道。奔跑!在这样的高热里。这种想法让他的双脚更感疼痛。 “艾玲达,那是她的名字。” “你说是就是吧!”兰德一边说,一边仍然在研究那团浓雾。他仿佛是含着一团尘土在说话,脸上的皮肤已经被阳光灼伤,虽然蹲着,身体仍然在不稳定地摇摆。“但她在这里做什么?而且没有穿衣服?” 麦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兰德没看见那个女孩,从下山开始,他几乎就没有让眼睛离开过那团滚动的雾气,而兰德也不相信麦特曾经真正看到过那个女孩。她像个疯女人一样狂奔,一直和他们保持着很远的距离,向那团奇怪的迷雾一头栽了过去,这就是麦特对她的印象。兰德显然并不比他更渴望走进去,麦特怀疑自己的样子和兰德一样可怕。他碰了碰自己的面颊,手指哆嗦了一下,自己想得没错。 “我们整晚都要这样留在外面吗?这个山谷很深,再过一、两个小时,这里就全黑了,那时也许会凉快一些,但我不觉得在晚上去那里探险是一件有意思的事。那里也许有狮子,我听说过,在荒漠里有狮子出没。” “你确定你想这么做,麦特?你听到那些智者的话了,你有可能死在里面,或者疯掉。现在你还可以回帐篷去,你把水囊留在果仁的鞍子上了。” 麦特希望兰德没有提醒他,现在最好不要想到水。“烧了我吧,不,我不想进去,但我一定要进去。你呢?成为该死的转生真龙还不够吗?难道你还想去做个火烧的艾伊尔部族首领?为什么你要来?” “我必须来,麦特,我必须来。”兰德那被阳光烤干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但还有些别的,一种潜藏的渴望。 这个人真的疯了,他想这么做。“兰德,也许他们对每个人都会给出这个答案,我是说,那些蛇一样的人。去鲁迪恩。也许我们根本不必来这里。”麦特不相信自己的猜测,但这团雾气仿佛直盯着他的脸…… 兰德转头看着他,没有说话,过了许久,他才说道:“他们从没有向我提起过鲁迪恩,麦特。” “哦,烧了我吧!”麦特喃喃说道,他打算找个办法再进入提尔的扭曲门框,不管用什么方法。不经意间,他从外衣口袋里掏出那枚塔瓦隆金币,将它在手背上翻转了几圈,又将它塞了回去。那些蛇人一定得再给他一些答案,不管他们愿不愿意,不管用什么方法。 没有再说一个字,兰德站起身,眼睛直瞪着前方,迈着不稳定的步伐向那团浓雾走去。麦特急忙追了上去。烧了我吧,烧了我吧,我不想这么做。 兰德走进了厚重的迷雾,但麦特犹豫了一下才跟了过去。一定是至上力维持了这团雾气,虽然它的边缘翻滚不停,但它从没有前进一寸,或是后退一寸。该死的至上力,该死的毫无选择。但他迈出的这一步确实为他带来了一阵愉悦的放松,冰冷而湿润。麦特张开嘴,让浓雾润湿他的舌头。又走了三步,他开始感到担心,在他的鼻尖前面只有一片漫无边际的灰色,他根本分辨不出任何可能代表着兰德的影子。 “兰德?”这个声音也不像是从他的嘴里发出来的,黑暗似乎在声音传到他耳朵里之前就已经将它吞没了。他甚至没办法确定自己面向何方,而他一直是很善于认路的。任何事物都有可能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或是他的脚下。他看不见自己的双脚,雾气彻底淹没了他腰以下的部分,他开始毫不在意地迈出步伐。突然间,他走进了一片没有任何影子的光亮中,兰德就在他身边。 雾气如同一座极为巨大的穹顶,阻绝了天空,它翻滚不停的内层表面释放出耀眼的蓝白色光芒。鲁迪恩并不像提尔和凯姆林那么巨大,但麦特从没见过如此宽阔而又空旷的街道,每条街道中心都有一条宽土带,似乎那里原先种植着一排排树木,街道上还点缀着大型雕像喷泉。高大的建筑物分布在街道两侧,边角平直的古怪宫殿由大理石、水晶和切割玻璃筑成,以阶梯或墙面的形式一直高耸到几百尺以上的空中。放眼望去,麦特找不到任何大小正常的建筑,没有客栈,没有酒馆,也没有马厩,只有硕大无朋的宫殿。一根根闪闪发亮的大圆柱足有五十尺粗,三百尺高,呈现出红、白、蓝等不同的颜色。细长的螺旋形巨塔,其中有一些已经穿出了空中发光的云层。 尽管庄严宏大得令人目眩,但这却是座尚未完工的城市,有许多巨型建筑物还露着残缺不全的口子就被荒弃了,五颜六色的玻璃在巨大的窗口拼成了各种图像:仪容安详庄严的男人和女人超过了三十尺高,背景是日出时的晴空或布满星星的夜空;也有些大窗户只是张着空洞的窗口,里面什么也看不见。不仅从未竣工,而且早已荒废,所有的喷泉都没有水喷出来,寂静像迷雾的圆顶般彻底覆盖了这座城市。空气比外面的更加凉爽,但感觉却同样干燥贫瘠,平滑的白色石板地面上,灰尘中留下了一个又一个的足迹。 但麦特还是小步跑向距离他最近的喷泉,想碰碰运气。他靠在齐腰高的白色石栏边上,向水池中望去。三个赤身裸体的女人,足有麦特的两倍高,各将一条形状奇异的张嘴鱼高举过头,向水池中探下身去,而满是灰尘的宽水池并不比麦特的口腔更湿润。 “当然,”兰德在他背后说道,“我之前应该想到这个的。” 麦特回头看着他:“想到什么?”兰德正盯着那座喷泉,带着无声的笑容,摇摇头。“不要摆出这种模样,兰德,你不会这时候突然疯掉吧?你应该想到什么?” 一阵带着回音的汩汩声将麦特的目光猛地拉回到水池里,一股和他的腿一样粗的水流突然从张开的鱼嘴里喷涌出来。麦特爬进水池,跑到水流正下方,仰起头,张开嘴。冰冷甜润的水流,冷得让他颤抖,甜得如同美酒,水流浸润了他的头发、衣服和裤子。麦特不停地喝着,直到觉得自己快淹死了,最后,他蹒跚地靠在女子雕像的腿上,大口喘着气。 兰德仍然站在原地,盯着喷泉,带着干红的面颊和龟裂的嘴唇,轻声笑着:“没有水,麦特,她们说,我们不能带水过来,但她们没有说这里已经有了什么。” “兰德,你不打算喝水吗?”兰德回过神来,然后才走进水面已经没过脚踝的水池,一直走到麦特原先站立的地方,闭上眼,仰起面孔,让水流向全身倾灌。麦特担忧地看着他。兰德没有疯,现在还没有,但如果他没有说话,兰德还会站在那里,在干渴将他的喉咙变成石头的时候傻笑多久? 麦特留下兰德继续喝水,自己爬出了喷泉,一些灌进他衣服的泉水又渗进了他的靴子里,他没有理会每走一步靴子里发出的挤水声。麦特不确定自己如果现在脱下靴子,是否还能再把靴子穿回去,而且,这种感觉很舒服。 向城市里望去,麦特想知道自己正在这里干什么。那些人说他不来这里就会死,但来到鲁迪恩就可以了吗?我是不是必须做些什么?要做什么呢? 空旷的街道和半完成的宫殿在蓝白色的光芒里没有留下任何影子。麦特的后背突然感到一阵刺痛,那些空窗户全都好像一只只空洞的眼睛正在望着他,那些残破的墙垣全都让他感到不寒而栗。任何东西都有可能藏在它们后面,在这种地方,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任何该死的事情。麦特希望自己至少还带着靴子里的那一对匕首,但那些女人,那些智者,她们那样瞪着他,仿佛知道他窝藏了些什么。而且,她们能够导引,或者是她们之中的一个,或者是她们所有人。冒犯能够导引的女人是不明智的,如果你能够避免的话。烧了我吧,如果我能与两仪师一刀两断,我就别无所求了。不管怎么说,我至少会满足很长一段时间的。光明啊,我想知道这里是不是藏了什么东西。 “核心一定是这边,麦特。”兰德爬出水池,浑身滴着水。 “核心?” “智者说过,我必须去核心,她们说的一定是这座城市的中心。”兰德回头看看喷泉,那股水流突然收缩成一股细流,然后就消失了。 “这下面有极丰富的淡水,它的位置很深,深到我几乎没有找到它。如果我能把它引上来……不过,不需要浪费它,等到要离开的时候,我们可以再痛饮一番。” 麦特不安地迈动着脚步。傻瓜!你以为那是从哪里来的?当然是因为他该死的导引,难道你会以为在干涸了那么久之后,它还会再冒出水来?“当然,是这座城市的中心,带路吧!” 他们一直走在宽阔街道的正中央,沿着土壤带的边缘前进。他们走过更多干枯的喷泉,有些喷泉只有水池和大理石基座,基座上却没有雕像,这座城市没有任何破损,有的只是……不完整。街道两边排列的宫殿如同一道道崖壁,那里面一定有些什么。也许是家具,如果它们没有腐烂的话。也许是黄金、匕首,匕首在这样干燥的环境里无论存留多久都不会锈蚀的。 这里可能有一只该死的魔达奥。光明啊,为什么我会想到这些?麦特希望自己在离开提尔之岩的时候能想到带上一根铁头棒,也许他能让智者们相信,那只是一根手杖,但现在才想到这些已经没用了。也许一棵树会有些用,如果他有办法砍下一根漂亮的树枝,并把它修理成形的话。又是一个如果。他开始寻思,建造这座城市的人有没有在这里种过树。他在父亲的农场里工作了那么久,土壤的好坏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些长条形的土壤带很贫瘠,除了一点野草之外长不出什么,而现在这里连一根野草也没有。 他们走了一里左右,街道突然在一座巨大的广场前结束了。这片广场的长和宽差不多相当于他们刚刚走过的路程,同样被大理石和水晶宫殿所环绕,令人震惊的是,一棵树屹立在巨型广场上。这棵树足有一百尺高,粗大、茂密的枝干向四周伸展,覆盖了超过一皮方圆的积尘石板地面。巨树的旁边,许多闪烁不定的透明玻璃圆柱环绕成一个个同心圆,与它们的高度相比,这些圆柱像针一样细,高度和那棵树是一样的。麦特本应该奇怪为什么一棵树能生长在这个没有阳光的地方,但广场其余地方的混乱状况早已让他惊骇不已了。 麦特能看见的每一条道路都连接着一条清晰的小路,所有小路都一直指向那些玻璃柱的圆环。在小路间的空隙里无规则地立着许多岩石、水晶和金属人像,差不多有真人的一半大,这些雕像都被直接安放在石板地面上,在所有这些雕像之间,是…… 一开始,麦特还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那些物件。一个扁平的银环,足有十尺宽,像刀刃一样锋利。一个三尺高、下宽上窄的水晶底座,上面也许曾经安放过一尊小雕像。一个光亮的黑色金属尖顶,长矛一样尖细,高度也大致相仿,还很稳定地立在地上,如同生了根一样。这里有几百件东西,也许是几千件,有着各种能够想象出来的形状和质料,布满了这座巨大的广场,每件东西之间的距离不会超过十来尺。 那根以不正常状态直立的黑铁矛,突然让麦特想到他面前的都是些什么——特法器,某种与至上力有关的器物,至少其中一部分是特法器。提尔之岩大收藏里那座扭曲的门框也是不会倾倒的。 麦特已经准备好在这里随便看看就回去了,但兰德一直不停地走着,连看都不看这些路旁的奇景。有一次,兰德停下脚步,目光落在两个小得与周围的事物不成比例的雕像上。这两个雕像大概只有一尺高,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两个人各用手高举着一颗水晶球。兰德半躬下身,仿佛是想碰碰它们,但立刻又直起腰,速度快得让麦特以为自己刚才看到的只是幻觉。 过了一会儿,麦特才急忙跟上兰德,距离那一圈圈闪耀着光芒的玻璃圆柱愈近,他就愈感到紧张。那些包围着他们的器物一定都与至上力有关,那些圆柱也是,麦特心里很清楚。这些高得超乎想象的细长圆柱在蓝色的底光中闪烁着光彩,让人眼花缭乱。他们只是说我必须到这里来。好吧,我来了,但他们并没有说到关于该死的至上力的事。 兰德突然停住脚步,麦特又朝那几圈圆柱走近了三步,才意识到兰德的动作。麦特发现兰德正紧盯着那棵树,不自觉地向它移动,仿佛那棵树对他有着巨大的吸引力。麦特从没见过哪棵树有这种三瓣形的树叶,他知道,只有一棵树会长出这样的树叶,那棵传说中的树。 “爱凡德梭拉,”兰德轻声说,“生命之树,它就在这里。” 在伸展的树冠下面,麦特跳起身,想抓住一片树叶,但他伸出的手指距离最低的树枝也还有超过三尺的距离。他很高兴自己能走进这片茂密葱茏的枝叶下,靠在粗壮的树干上,过了一会儿,他索性靠着树干坐了下来。那些古老的故事都是真的,他感觉到了……满足、平安和美妙,连双脚也不像刚才那么疼痛了。兰德盘腿坐在他身边。 “我能相信那些故事。高塔姆坐在爱凡德梭拉下面四十年,为的是获得智能。就是现在,我相信了。” 麦特将头枕在树干上:“但我不知道是否应该相信小鸟会给我带食物来,你有时总要站起来。”但在这里坐上一个小时也不算坏,其实,就算坐一整天也挺好。“不管怎样,这种事不太合理,小鸟会带什么样的食物来?又有什么样的小鸟会这样做?” “也许鲁迪恩并非一直都是这样,麦特,也许……我不知道,也许爱凡德梭拉那时在别的什么地方。” “别的地方。”麦特低声嘟囔着,“我不介意到别的地方去。”但……这里的感觉……真的很好。 “别的地方?”兰德转过头,看着那些细高的柱子,看它们在如此靠近他的地方发光。“责任重过高山。”他叹息了一声,这是他在边境国听到的一句谚语。 “‘死亡轻如绒羽,责任重过高山。’”麦特觉得这句话傻极了,但兰德很在意这句话,麦特只好不情愿地重复了一遍:“你觉得我们会在这里找到什么?” “我认为从这里就必须一个人走了。”兰德缓缓地说。 “你说什么?”麦特问,“我已经走了这么远,现在我可不想拍拍屁股走人。”但我不就是这么想的吗? “不是的,麦特,如果你走进那个地方,你出来的时候就会成为部族领袖,或是死亡、疯狂,我不相信你会有其他的选择。除非是那些智者走进去。” 麦特犹豫着。死亡并重生,他们就是这样说的。他不打算去当什么艾伊尔的部族首领,那些艾伊尔人也许会用利矛将他刺穿。“我们把这种事交给运气决定吧!”他说着,从口袋里拿出那枚塔瓦隆金币。 “当我的幸运币吧!火焰,我和你一起进去;人像,我留在外面。”没等兰德反对,他已经将那枚硬币弹上了半空。 麦特没有抓住那枚硬币,它从指缝里滑了下去,在石板地面上弹了两下……侧立在平整的地面上。 麦特责备似的瞪了兰德一眼:“你是故意要这么做吗?这是不是你控制的?” “不是。”硬币翻倒在地上,露出一张没有岁月痕迹的女性面孔,周围是一圈星星。“看来你应该留在外面,麦特。” “你刚才……”他希望兰德不会在他身边导引,“哦,烧了我吧!如果你想让我留在这里,我就留下。” 他抓起硬币,将它塞回口袋里:“听着,你进去,做完你必须去做的那些事,然后回来。我想离开这个地方,我可不想永远站在这里,转动拇指等着你。你也别以为我会跟着你进去,所以,你最好小心一点。” “我不认为你会那么做的,麦特。”兰德说。 麦特怀疑地瞪着他,他在笑什么?“只要你明白我不会那么做就好了,啊,去成为一个该死的艾伊尔领袖吧!你有这样的面孔。” “不要走进去,麦特,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那么做。”兰德等待着,直到麦特点头,才转过身。麦特站起来,看着兰德走进发光的柱阵中,在一片刺目的光芒亮过之后,他似乎立刻就消失了。一个障眼法而已,麦特这样告诉自己,就是这样,一个该死的障眼法。 他绕着那个环形阵走了一圈,一边注意着和它保持距离,一边想努力再看到兰德。“留神你正在做的该死的事!”他喊道,“如果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荒漠里,丢给沐瑞和那些该死的艾伊尔人,我会掐死你的,无论你是不是转生真龙!”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就算是你让自己遇到了麻烦,我也不会跟着你进去!你听见了吗?”没有回答。如果兰德过了一个小时都没出来……“他走进去就是在发疯。”他喃喃地说道:“好吧,我可不会当那个拯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人,他是个能导引的家伙,如果他一头撞进蜂巢里,他也可以用该死的至上力开条路逃出来。”我就给他一个小时。到那时,无论兰德有没有回来,他都要离开,转身就走,毫不犹豫。这就是他要做的,他会这样做的。 经过麦特仔细的观察,他发现这些细长的玻璃柱是在折射、反射周围蓝白色的光芒,但光芒实在太强烈了,稍微看久一点都会让他头痛不已。他转过身,向他来时的道路走去,同时不安地看着遍布特法器的广场——或者不管它们到底是什么。他在这里干什么?他为什么要来这里? 突然间,麦特死死地立在原地,眼睛盯住一个奇怪的东西。一座高大的抛光红石门框,形状呈现出某种扭曲,让他的目光没办法固定在上面的某一点,而是不由自主地随着它的曲线滑动。慢慢地,麦特向它走去。门框的一侧有几座与麦特一样高的闪光琢面尖顶,另一侧有几座内部镶满一片片玻璃的低矮黄金框架,但麦特丝毫也没有注意到它们。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门框,它和那座一模一样,同样的抛光红石,同样大小,同样扭曲目光的旋角,沿着门框两侧,各有两条三角形的联线,尖端全部向下。提尔之岩里的那一座也是这样吗?他记不起来了,上一次,他并没有用心去记忆它所有的细节。它们是相同的,一定是的。也许他没办法再次走进那座门框,但这一座……遇到那些蛇人的另一个机会,让他们再回答几个问题。 眯着眼,他回头凝视着那片发出刺眼光芒的玻璃柱。一个小时,这就是他给兰德的期限,一个小时,足够他在那里面走一圈了。也许它根本不会起作用,因为他已经用过了同样的一道门,它们根本就一样。但同样的,它也可能会起作用,只是这意味着麦特又要和至上力打一次交道。 “光明啊!”他喃喃地说道,“特法器,传送石,鲁迪恩,再一次又有什么差别?”他走进了那道门,穿过一堵亮得让人看不见一切的白光之墙,穿过一阵淹没了所有声音的咆哮。眨眨眼,麦特将他知道的最恶劣的咒骂咽回到肚子里,无论这是哪里,都绝不是那个他曾去过的地方。 扭曲的门框立在一个宽阔的星形大厅中心,在他和门的周围立着无数粗大的柱子,每根柱子上都有八道深槽和高高突起的边脊,锋利的脊缘上散发出柔和的黄光。除了发光的部分,柱子其他地方都呈现出有光泽的黑色,立在一片昏暗的白色地板上,上面一直探入到一团黑沉沉的阴霾之中,就连那种黄色的光也被完全吞没。圆柱和地板看起来很像是玻璃的,麦特弯下腰,用手摸了摸地板,却觉得它很像石头,积满灰尘的石头。他在外衣上擦净手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发霉的气味,他的足印是打破这片积尘的惟一痕迹,一定有很长时间没人到过这里了,他失望地转身走向特法器。 “很长时间了。”麦特猛地转过身,伸手去衣袖里抽匕首,才想到所有匕首都还在荒漠的山坡上。那个男人站在柱子中间,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蛇人,他让麦特很后悔把所有武器都交给了智者。这家伙很高,比艾伊尔人还高,也很强壮,只是双肩与细腰相比有些太宽阔了。皮肤像最好的纸一样白,嵌满银钉的淡色皮带在手臂和赤裸的胸膛上交叉成十字状,短裙垂到膝盖。眼睛极大,几乎没有颜色,并深深地陷进一张下巴细长的脸中。一头短发在苍白中略带红色,像刷子一样竖直在头顶,耳朵平贴在头颅上,在末端微微有一点尖。他向麦特倾过身体,张开嘴,深吸进一口气,同时露出尖利光洁的牙齿,就如同一只狐狸正要跳向被逼入死路的小鸡。 “很长时间了。”他说着,伸直了身体,声音很粗糙,几乎像是一阵咆哮。“你是否遵守了约定?你是否携带了铁,或是乐器,或是制造光的器具?” “我没有带这些。”麦特缓缓地回答。这不是同一个地方,但这个家伙问了同样的问题,而且动作也是一样,也带着同样的气味。该死的好好想一想,是那个家伙吗?没关系,随他去吧!也许他还会让我想起更多的东西。麦特怀疑自己是否又说了古语,这种感觉很不舒服,但麦特搞不清楚,也说不出。 “如果你能带我去可以得到一些答案的地方,那就带路吧!如果不是,我可要走了,抱歉打扰你了。” “不!”那双没有颜色的大眼睛激动地眨了一下,“你绝对不能走,来吧!我会带你去也许能找到你所需的地方,来吧!” 他转身开始行走,又用双手打着手势,“来吧!”又瞥了一眼那件特法器。 麦特跟了上去。他希望那个人刚才没有向他露出笑容。也许只是想表示善意,但那些牙齿……麦特决定再也不放弃自己所有的匕首了,无论是为了智者,还是为了玉座。 巨大的五角形门口看起来更像是隧道的入口,前面的隧道也是同样大小的五角形。黯淡的黄色光带沿着五条角槽一直向前延伸,消失在阴暗的远方,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只有在出现新的五角形岔路时,光带才会有所间断。直到两个人都走进了走廊,裙装的男人才开始在前面带路,即使在这时,他还是不停地回头张望,似乎是要确定麦特还在他背后。空气中不再有发霉的味道,却又隐约出现了一种令人不舒服的感觉。麦特觉得这种感觉有些熟悉,但太微弱,不足以勾起他清晰的回忆。 经过第一个岔道口的时候,麦特向岔道里看了一眼,叹了口气。在星形的黑色石柱中,一道扭曲的红石门立在昏暗的白玻璃地板上,一双靴子留下的足迹从那件特法器一直延伸到这条走廊,在那道足迹一半的地方又出现了一串细长的赤足脚印。麦特又回头望去,他以为自己会看见五十步以外的地方会有一个大厅,就像他刚刚在岔道里看见的一样,但他只看到走廊在他背后延伸到渺茫不见的地方,如同他面前的景象在镜子里的倒影。向导又朝他笑了笑,露出刀子一样的牙齿,这个家伙看起来显得很饥渴。 已经在提尔之岩里有过一次走进红石门框的经验,麦特知道自己不该为一些诡异的情景感到太奇怪。上一次,那些尖顶会从它们应该存在的地方,移动到它们逻辑上不可能出现的地方。如果尖顶可以移动,大厅为什么不行?我应该留在外面等兰德的,那才是我应该做的。我有许多应该去做的事啊!不过,如果前面所有的岔路都是一样,他至少可以很轻松地找到那件特法器。 到下一个岔路,他又向里面望去,他看见了黑色的石柱、红石特法器、灰尘中他和向导的足印。当下颚狭窄的男人再次回头时,麦特也给了他一个露齿的笑容:“绝不要以为你的陷阱里抓住了一个无知的小孩,如果你想欺骗我,我就剥下你的皮,做成鞍垫。” 那个人愣了一下,淡色的眼睛睁得老大,然后,他耸耸肩,调整了一下胸前的镶钉皮带,他微微的嘲笑很适合吸引别人注意他要做些什么。突然间,麦特发现自己正在思考他身上那些浅色的皮带是怎么做出来的。肯定不会……哦,光明啊,我觉得它就是。麦特努力不让自己紧张得直吞口水,他差点就失败了:“带路吧,你这个山羊崽子,你的皮还不值得镶上银钉子,带我到我想去的地方吧!” 对方吼叫了一声,挺直腰快步向前走去。麦特不在乎自己是否冒犯了这个家伙,他只希望手里能有一把匕首。如果我会让一个狐狸脸、山羊脑的家伙用我的皮做成皮带,就烧了我吧!麦特不知道他们走了多远,走廊从没有发生过什么改变,麦特只能看见弯折的墙壁和黄色的光带,每一条岔路都通向那座大厅、那件特法器和那两串足印。这种不停的重复抹煞了时间的感觉。麦特开始担心自己到底已经走了多长时间,肯定比一个小时要长了。他的衣服已经从在喷泉那里不停滴下水珠的状态变成仅仅有些潮湿,靴子里也不再发出挤水的声音。但他还在行走,盯着他的向导的后背,不停地行走。 突然间,走廊结束在一个五角形的出口前。麦特眨眨眼,他可以发誓,就在片刻之前,这条走廊还像他一直看见的那样无限地向前延伸,不过他真正的注意力其实一直放在前面那个长着尖牙的家伙身上。他向身后望去,几乎骂出了脏话。向后延伸的走廊也消失了,黄色的光带凝结成一个点,他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一个出口。 当麦特转回身的时候,他发现走廊里只剩下他一个人,面前就是那个五角形门口。烧了我吧,我不想让他们这么做。深吸一口气,他走了过去。 这是另一座白地板的星形房间,没有前一座有许多立柱的大厅那么宽阔,八角星形大厅的每一角上都有一个玻璃般的黑色基座,如同那些立柱一样,被截断到只有两幅的高度,在房间和基座的锐边上也同样有黄色光带。那种令人不安的气味在这里更强烈了,现在,麦特认出了这种气味。那是野兽巢穴的气味,但他差点就忽略了这股气味,因为这个房间里除了他之外空无一人。 缓缓地扫视着周围,麦特皱着眉望向那些基座。肯定应该有人坐在上面回答他的问题,无论那是什么人。他被骗了,如果他能到这里来,他就应该得到答案。 突然,他猛地转回身,他所注意的不再是那些基座,而是平滑的灰色墙壁。隧道的出入口消失了,没有任何通向外面的道路。 但在他转回身之前,已经有人站在每一个基座上。他们的模样和刚才那个向导相差无几,只是穿着有所不同,其中四个是男人,剩下的是女人,直硬的头发在头顶竖起一定的高度,才向后倒垂下。所有人都穿着白色长裙,遮住了他们的双脚。女人穿着下摆过臀的宽松白衫,有着蕾丝的高领子,手腕处还装饰着浅色褶皱花边。男人身上绑着比向导身上更多、更宽的皮带,上面镶嵌着金钉,男人胸口的皮带上还插着一对无鞘的匕首。从匕首的颜色来看,麦特确定是青铜的,但他很愿意用他所有的黄金交换那样一把匕首。 “说吧!”其中一个女人用那种咆哮一般的声音说道,“以古老的条约,我们在此达成协议,你需要什么?说吧!” 麦特犹豫了一下,这不是提尔之岩里那些蛇人所说的话,现在,这些人全都紧盯着他,仿佛一群狐狸盯着它们的晚餐。“谁是九月之女,为什么我必须和她结婚?”他希望这些人会把这句话当成一个问题。没有人回答,没有人说话,他们只是用那种苍白的大眼睛继续盯着他。 “你们应该回答我的问题。”麦特说完,大厅又回复了沉寂,“把你们的骨头烧成灰,回答我!谁是九月之女,为什么我必须和她结婚?我将如何死亡并重生?我要放弃世界之光的一半是什么意思?这些就是我的三个问题。说话啊!”死寂,麦特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听到血液在耳朵里脉动。 “我不打算结婚,我也不打算死掉,无论我是否会重生。我的记忆中充满了空洞,生命里充满了空洞,但你们却像白痴一样盯着我,如果我有办法,我希望那些空洞能被填满,但至少你们的答案在未来也许能填满一些空洞,你们必须回答——!” “成交!”一个男人吼道。 麦特眨了眨眼。成交?什么成交?他是什么意思?“烧了你们的眼睛吧!”麦特嘟囔着,“烧了你们的灵魂!你们跟两仪师一样坏。好吧,我想找到办法摆脱两仪师和至上力,我想离开你们,回到鲁迪恩去,如果你们不回答我,打开门,让我……” “成交。”另一个男人说。 女人中的一个也响应道:“成交。” 麦特搜索着墙壁,仍然没有找到出口,只好向这些人怒目而视,而他们已经在基座上站起来,一同俯视着他。“成交?什么成交?我没有看见门,你们这些撒谎的羊头——” “愚蠢!”一个女人用咆哮声悄然说道,其他人也在重复她的话。愚蠢,愚蠢,愚蠢。 “要求离开才是明智的,当你没有讲好代价和条件的时候。” “没有首先说好代价就是愚蠢的。” “我们要决定代价了。” 他们说话的速度非常快,麦特并不能确定谁说了哪句话。 “所求将得给予。” “代价将得偿付。” “烧了你们,”麦特喊道,“你们在说什么……”绝对的黑暗吞没了他。他感觉到喉咙被某样东西裹住了,他不能呼吸。空气。他不能…… 第二十五章 枪矛之路 兰德毫不犹豫地走进第一排圆柱中,现在已经不能回头了。光明啊,这里会发生什么事?它会如何对付我? 这些圆柱如同最优质的玻璃一样清澈洁净,差不多有一尺粗,柱子的间距大约九尺。它们形成了一座丛林,令人眼花缭乱的光晕重叠成一层层涟漪、一根根光柱,或是一道道模样古怪的彩虹。此处的空气比外面更凉,让他禁不住想多加一件外衣,但和外面一样,沙砾般的灰尘也覆盖了这里平滑的白石地。兰德感觉不到一丝微风,但某种东西让他身上的每一根毛发都在抖动,甚至他衬衫下面的也不例外。 在面前右侧的地方,兰德能看见另一个男人,穿着灰褐色的艾伊尔服装,在不断变幻的光线中如同一尊僵硬的雕像。那一定是莫拉丁,库莱丁的哥哥,他这种僵硬的状态很不自然,那里正在发生某种事情。因为明亮的光线,兰德能清楚地分辨出他的相貌。他睁大着眼睛,脸部紧绷,双唇扭曲地张开着,仿佛是想高声嚎叫。不管莫拉丁正看着什么,他一定不喜欢那些景象,但莫拉丁至少还活着。如果他能做到,兰德也就能做到。那个人最多只超前兰德六、七步而已,兰德心里奇怪为什么他和麦特没有看见莫拉丁走进来,一边又迈出了一步。 他在一双眼睛后面,他可以感觉到,但无法控制这副躯体。这双眼睛的主人轻松地蜷伏在一堆巨大的乱石中,身下是一片寸草不生的山坡,头顶的天空中,烈日正不停地喷出毒焰。他俯视着形状奇怪、半完工的岩石建筑——不!完成的部分还不到一半。这里是鲁迪恩,但没有一丝雾气,而且只不过刚刚开始建立——他轻蔑地俯视着。他是曼丁,今年四十岁,身为一位氏族首领算是很年轻的,与这副躯体的隔阂生疏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熟悉与接受,他是曼丁。 “你一定要答应。”西妲说,但这个时候,他不去理会她。杰恩已经建造了某种东西,引出清水,将它灌入许多巨大的岩石池塘里。他曾经为了很少量的水舍命战斗,而他的攻击对象也许是根本对水没有贪念的路人。一片奇怪的玻璃森林在那些人活动的中心升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在玻璃森林旁边,是他见过的最高的树,至少有十八尺高,似乎每一座岩石建筑在完工之后都可以容纳一个聚居地,一整个部族的人。疯狂,这个鲁迪恩不可能进行守卫。当然,不会有人攻击杰恩,大多数人都会避开杰恩,正如同避开那些被诅咒的迷失之人——那些不停地寻找某些歌曲的人。他们声称,只要找到那些歌,那些失去的美好时光就会回来。 一支队伍悄然离开鲁迪恩,一直朝山上走来,那是几十名杰恩和两顶轿子,每顶轿子由八个人抬着,制作一顶轿子的木材就足以做出十把首领的椅子。他听说,在杰恩部族里仍然有两仪师。 “不论他们要求什么,你都必须答应,丈夫。”西妲说。 他看了她一眼,忽然想伸手抚摸她金色的长发,他似乎看见这个女孩欢笑着将新娘花环放在他的脚边,请求他娶她时的情景。但她现在是认真的,神情专注而担忧。 “其他人会来吗?”他问。 “会有人来,大部分都会来的,我已经在梦中和姐妹们谈过了,我们全都做了同样的梦。那些不来的首领,那些不答应的……他们的氏族会灭亡,曼丁,在三代之内,他们就会化为尘土,他们的聚居地和牲畜将成为其他氏族的财产,他们的名字将被人忘记。” 他不喜欢她与其他氏族的智者交谈,即使只是在梦中,但智者总是会梦到真实。当她们知道的时候,那就是真的。“留在这里,”他对她说,“如果我没有回来,帮助我们的儿女,不要让氏族垮掉。” 她摸了摸他的面颊:“我会的,我生命的阴凉,但记住,你必须答应。”曼丁打了个手势,一百名戴面纱的人影跟着他向山坡下走去,他们像幽灵般从一块巨岩飘到另一块巨岩,手中握着弓和矛,凭借灰褐色的衣服隐藏在赤裸的大地上,即使是他也无法看得真切。他们全都是男人,他将氏族中所有持矛的女人和其余男人都留在了西妲身边。如果出现什么状况,让她为了救他而做出什么不明智的决定时,那些男人也许会追随她,但那些女人则会将她带回聚居地,无论她自己想干什么。她们会帮助他守护聚居地和氏族,他希望她们可以。有时候,那些女人比男人还要狂热好斗,也更加愚蠢。 当他到达下面的山坡时,从鲁迪恩出来的队伍已经停在干裂平坦的土地上。他示意他的人留在原地,自己则放下面纱,一个人走了过去。他察觉到自己的左边和右边都有人从山岩中走出来,从其他的方向走过焦干的土地。有多少?五十个?也许一百个?他预料中能看到的一些面孔并没有出现。西妲像往常一样是正确的,一些人没有听从智者的梦。他看见了一些以前从未见过的面孔,一些他一直想杀死的面孔,一些一直想杀死他的面孔。不过,这些人至少全都没有戴上面纱,在杰恩面前杀人几乎像杀死杰恩一样恶劣,他希望其他人也会记得这一点。只要这里有一个人戴上面纱,所有的人都会戴上面纱,而每一位首领带来的战士都会从山上冲下来,这片干结的土地立刻就会铺上一层血浆的泥泞。他已准备好随时迎接利矛贯胸的感觉。 当杰恩将一对工艺精湛的雕刻轿椅放在地上时,即使身边有上百个可能导致死亡的原因需要注意,他还是很难不去端详轿椅上的那两位两仪师,她们的头发已经白到几乎透明的地步,有着年龄莫辨的面容和看上去吹弹得破的柔嫩皮肤。他早就听说过,岁月的侵蚀无法影响两仪师。她们有多大年纪了?她们看到了什么?她们是否还能记得,他的大父康姆蓝第一次在龙墙中找到巨森灵聚落,并开始和他们贸易?或者,也许在康姆蓝的祖父罗狄克率领艾伊尔人杀死那些穿着铁衫、跨过龙墙的人时,她们就已经是两仪师了?两仪师用眼睛望向他,一双是锐利的蓝色,另一双是深深的棕黑色,这是他首次见到黑眼睛。它们似乎看穿了他的颅骨,一直看进他的思想里。他知道她们已经选定了他,却不知道是为什么。他努力让自己不去看那两道目光,它们让他觉得两仪师对他的了解比他对自己的了解还要多。 一名憔悴的白发男子走出了杰恩的队列,如果不是背驼了,他的个子一定很高。他的身侧还跟着两名灰发的妇人,看上去像是两姐妹,有着同样深陷的绿眼睛,看东西时有着同样将头侧向一边的习惯。其余的杰恩都不安地盯着地面,不愿去看其他的艾伊尔,但这三人与众不同。 “我是德蒙,”那个男人用有力而深沉的声音说道,洞察的蓝眼睛和其他所有艾伊尔一样镇定自若,“她们是莫丹和那瑞丝。”他指了指身边的妇人,“我们代表鲁迪恩和杰恩艾伊尔发言。”曼丁身边的人群中传出一阵低声的议论。大多数人都和他一样,不喜欢杰恩宣称自己为艾伊尔。 “你们为什么召集我们到这里?”他问道,虽然承认受召而来让他感觉舌头像被火烧了一样痛苦。 德蒙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为什么你们不带上一把剑?”这个问题引起一阵恼怒的低语声。 “这是被禁止的!”曼丁吼道,“即使是杰恩也应该明白这一点。”他举起手里的矛,碰了碰腰间的匕首,背后的弓,“这些武器对于一名战士来说足够了。”低声的议论变成了赞同与附和,其中一些声音还来自几个曾经发誓要杀死他的人。当然,如果有机会,他们绝不会手软,但他们同意他的话,而且,他们看起来很愿意让他代表他们说话。 “你们不知道为什么会被禁止。”莫丹说。那瑞丝接口道:“有太多的事情你们不知道,但你们一定要知道。” “你们想要什么?”曼丁问。 “你们,”德蒙的目光扫过这些艾伊尔,“领导你们的人必须来鲁迪恩,学习我们来自什么地方,为什么我们不能佩剑,无法学习的,就无法生存。” “你们的智者已经跟你们说过了,”莫丹说,“否则你们也不会到这里来,你们知道拒绝要付出的代价。” 查仑丁推开众人,走到最前面,用愤怒的目光轮流瞪着曼丁和那些杰恩。他脸上那道长且深的伤疤就是曼丁留给他的,他们有三次几乎将彼此杀死。 “来找你们?”查仑丁说,“我们中的人只要来找你们就能统率艾伊尔?” “不,”这个声音细弱得如同耳语,却又有力得穿透了每一个人的耳膜。它来自黑眼睛的两仪师。她坐在雕花椅子里,腿上横铺着一条毯子,仿佛在如此酷热的天气里还会感到寒冷。 “那个人会在以后到来。”她说,“永不陷落之岩将为了宣告他的到来而陷落。他来源于血脉,却非养育自血脉,他会在黎明时从鲁迪恩出来,用你们无法打破的束缚将你们绑在一起。他会带你们回归,他会毁灭你们。” 一些氏族首领仿佛是想要离开,但他们最多也只是走出了几步。他们每个人在来到此地之前都受到了氏族智者郑重的警告:答应,否则我们就会被彻底毁灭,如同从未出现过一样;答应,否则我们就会毁掉我们自己。 “这是个诡计!”查仑丁喊道,在两仪师的注视下,他放低了声音,却没有压抑住其中的怒气:“你是要控制我们这些氏族!艾伊尔绝不向任何男人或女人下跪。”他猛地昂起头,避开了两仪师的目光。“绝不向任何人。”他喃喃地说道。 “我们无意要控制你们。”那瑞丝对他们说。 “我们的日子已经不多,”莫丹说,“当杰恩不在的时候,会有那样一天到来,只有你们会得以存留,纪念艾伊尔。你们一定要存留下来,否则一切都将化为虚无,一切都将失去。”平缓的声音中蕴涵着强大的意志。 查仑丁闭上了嘴,但曼丁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如果你们知道你们的末日,为什么还要这样做?”他伸手指向远处正在升起的建筑物。 “这是我们的目标。”德蒙平静地回答,“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们寻找这个地方,现在,我们开始准备,虽然我们的目标可能已经改变。我们做我们必须去做的,并保持我们的信念。” 曼丁审视着这个男人的面孔,他在那里看不到恐惧。“你是艾伊尔,”他说道。当其他一些首领发出惊呼的时候,他提高了声音:“我会前往杰恩艾伊尔。” “你不能携带武器进入鲁迪恩。”德蒙说。曼丁因为这个男人的鲁莽而纵声大笑,他竟然要求艾伊尔放弃武器。他将武器扔在地上,向前走去。“带我去鲁迪恩,艾伊尔,我的勇气不会输给你。” 兰德在闪烁的光芒中眨了眨眼。他曾经是曼丁,他依然能感觉到那种对杰恩的轻蔑逐渐变为赞赏的过程。杰恩是艾伊尔?或者他们不是?他们看起来和其他艾伊尔人一样,高个子,浅色的眼睛,被阳光晒黑的面孔,灰褐色的衣服,只是他们没有面纱。而且,除了腰带上的小刀之外,他们不携带任何武器,那把刀显然只是一件工具。身为一名艾伊尔却没有武器,这显然是不正常的。在刚才那段时间里,他又向圆柱阵中移动了几步,莫拉丁和他之间的距离也被缩短了一些。那个艾伊尔人专注的凝视已经变成了蹙眉,模样十分可怕。随着他向前迈动步伐,沙砾在他的靴底摩擦。 他的名字是罗狄克,今年快二十岁了。太阳挂在天空中,如同一个黄金色的水泡。他戴着面纱,双眼警戒地向四下扫视,右手握着一根短矛,另外三根则扣在牛皮小圆盾上,做好了战斗的准备。杰丹在他下方的山丘南坡上,这片山坡上贴地生长了一层黄草,还有几棵矮小干枯的灌木。老人的头发已经全白,如同雪一样白,目光依然锋利如刀,即使一直在看着挖井人提出一袋袋清水,注意力也没有被全部占据。 北方和东方隆起了高峻的山脉,北方的山峰如同他手中的矛尖一样尖利,山顶上覆盖着一层白色,但与东方的大山相比就显得矮小多了。那些高山仿佛是大地用力伸出臂膀,想要碰触到天堂,也许它们真的和天堂连在了一起。也许北方山峰上那一片片白色就是雪?他无法去确定了。面对眼前的情况,杰恩一定会决定转向东方。他们已经沿着这道山脉组成的高墙向北走了好几个月,痛苦地拖着马车,同时竭力否认自己与那些尾随他们的艾伊尔有任何关系。不过,至少他们在不久之前渡过的一条河里还有些水,虽然河水也不算太多。已经连续好几年,罗狄克没见过一条他徒步涉不过的江河,大多数河流只剩下干裂的河床。他希望雨水还会再来,大地还会再次变绿,他还记得这个世界是绿色时的模样。 他听见一阵马嘶,三个男人骑马奔过棕色山丘,身上穿着缀满金属片的皮制长衫,其中两个拿着长矛。他认识领头的人,加拉姆,他们刚刚路过的城镇的镇长之子,一个并不比他年长多少的年轻人。城镇里的人都是瞎子,他们总是看不见尾随杰恩搅起一阵波澜后又立刻藏入荒芜大地的艾伊尔人。罗狄克放下面纱,这里不会有杀戮,除非马背上的这三个人向他们挑战。他虽然不为此感到遗憾——至少不是真正的遗憾——但他没办法让自己信任居住在房屋和城镇里的人。他们过去跟这种人已经有过太多的战斗,他听到的故事总是这样说的。 加拉姆握紧缰绳,抬起右手向他们致敬,和他的两个随从一样,眼睛微显黑色,三个人看起来全都是孔武有力的壮汉。“嗨,罗狄克,你的人还没有装满他们的水囊吗?” “我看见了你,加拉姆。”他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冷静而不带有情绪。看见有人骑在马上总会让他感到不安,甚至比看到他们佩剑更不安。艾伊尔人有托运物品的牲口,但人骑坐在一匹马的背上肯定是不自然的行为,双腿已经足够了。“我们快装好了,难道是你父亲收回允许我们从他的土地上取水的承诺了吗?”在这之前,还没有城镇允许他们这样做过。如果有人靠近,就必须为了争夺水而进行战斗,就像为了其他所有东西一样,而有水的地方肯定会有人,他一个人无法轻松收拾掉他们三个。他摆开步伐,做好了起舞的准备,以及死亡的准备。 “他没有。”加拉姆说,甚至没注意到罗狄克姿态的变化,“我们在镇里有一处很大的源泉,我父亲说,等你们走后,我们可以使用你们挖出的新井,直到我们自己离开。但你祖父似乎想知道其他人是否已经开始行动了,他们已经出发了。”他用臂肘撑在马鞍上,俯下身,“告诉我,罗狄克,他们真的和你们是同族人吗?” “他们是杰恩艾伊尔,我们是艾伊尔,是同族人,又不完全一样。我不能解释更多了,加拉姆。”其实他对自己的这番话也不算真正地理解。 “他们向哪里去了?”杰丹问。罗狄克平静地向他的大父鞠了个躬,他听到了脚步声,那是艾伊尔软靴的声音,而城镇人并没有注意到杰丹的靠近,他们惊讶地扯动缰绳。加拉姆扬起手,制止了两名随从端平长矛的动作,罗狄克和他的大父则静静地等待着。 “东方,”加拉姆在重新控制住马匹以后说道,“他们要跨越世界之脊。”他向那片直插苍穹的高山指了指。 罗狄克哆嗦了一下,但杰丹冷冷地说:“另外一边是什么?” “世界的尽头,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加拉姆回答,“我不确定那里能有路过去。”他犹豫了一下:“杰恩的队伍里有两仪师,我听说有几十个,你们如此靠近两仪师不会感到不安吗?我听说,这个世界曾经不是这样的,但那些两仪师毁了它。” 两仪师让罗狄克感到非常紧张,但他还能保持住表面上的平静。她们只有四个,而不是几十个,但这已经足够让他回忆起那些可怕的故事。在那些故事里,艾伊尔人莫名其妙地就败在两仪师的手里,真正的原因只有两仪师知道,她们自从来到的那一年开始,就极少离开杰恩的马车。当她们在马车外面时,总是用悲伤的眼光看着艾伊尔,罗狄克绝不是惟一一个努力要避开她们的人。 “我们守卫着杰恩,”杰丹说,“和两仪师同行的是他们。”加拉姆点点头,仿佛这确实有所不同,然后,他又向前俯过身子,同时放低了声音:“我父亲有一个两仪师顾问,只不过他一直都不让镇上的人知道。那个两仪师说,我们必须离开这片丘陵,向东移动。她说,干涸的河流会重新流淌,我们会在一条河边建立一座大城,她说了许多事情。我听说两仪师们计划建立一座城市,她们已经找到巨森灵为她们完成这项工程,巨森灵!”他摇了摇头,将自己从传说里拉回到现实,“你觉得她们会再次统治这个世界吗?那些两仪师?我觉得我们应该在她们再次毁掉我们之前杀光她们。” “你要按照你认为最好的去做。”杰丹的声音并没有表现出他是怎么想的,“我要准备好率领我的人跨过那些山。” 黑发的男人在马鞍上坐直身体,他显然是失望了,罗狄克怀疑他是想让艾伊尔人帮助他杀死两仪师。 “世界之脊,”加拉姆粗着声音说,“它有另一个名字,有些人称它为龙墙。” “一个很合适的名字。”杰丹回答。 罗狄克望着远方的高山。一个对艾伊尔来说很合适的名字。他们有一个秘密的名字,绝对不能让外人知晓——龙之人众,他不知道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只有在接受矛枪的时候,才能大声说出这个名字。龙墙的那一边有什么?至少,那里有人可以与之战斗。敌人永远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艾伊尔、杰恩和敌人。只有这些,艾伊尔、杰恩和敌人。 兰德深吸了一口气,吸气声刺耳得仿佛是他已经有数小时不曾呼吸。四周的圆柱上绽放出一个个光圈,刺痛了他的眼睛。那个声音仍然在他的脑海里回荡:艾伊尔、杰恩和敌人,这就是世界。他们肯定还没有进入荒漠,他看见了艾伊尔进入三绝之地以前的景象,他经历了那种生活。他又向莫拉丁靠近了一些。那个艾伊尔人的眼球不安地转动着,似乎正在挣扎着要迈出另一步。兰德向前走去。 轻松地蹲在被白雪覆盖的山丘顶上,杰丹看着那五个踏着沉重步伐向他走来的人,也毫不在意裹住他身体的严寒。五个人里有三个是披着斗篷的男人,其余两个是穿着厚重裙装的女人,积雪让他们举步维艰。根据老人的说法,冬天很早就应该结束了,但他们也会说些关于四季依规律变换的故事。他们还说大地曾经不停地震颤,山脉峡谷升降不定,如同夏日的池塘被扔进一颗石子,泛起重重波浪。杰丹不相信他们说的话,他已经十八岁了,他出生在帐篷里,这就是他知道的全部人生,雪、帐篷,还有守护的职责。 他放下面纱,缓慢地站起身,靠在他长矛上,这么做为的是不要吓到这些马车上的人。但他们还是突兀地停下了脚步,紧盯着他的长矛,还有他背上的弓和腰间的箭袋,他们看起来都并不比他年长。“你们对我们有需要,杰恩?”他喊道。 “你这样称呼我们是在嘲讽我们,”一个鹰勾鼻的高个子朝他喊,“但你说的没错,我们是惟一真正的艾伊尔,你们已经放弃了道。” “说谎!”杰丹厉声大吼,“我从没拿过一把剑!”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增加与杰恩之间的敌意。“如果你们迷路了,你们的马车在那个方向。”他将长矛指向南方。 一名女子将手放在鹰勾鼻男人的手臂上,低声说了些什么,其他人不停地点着头。最后,鹰勾鼻男人也点了点头,虽然脸上仍然带着不情愿的神色。她很漂亮,深色头巾边上能看见几绺黄头发。这时,她转过头望着杰丹,开口说道:“我们没有迷路。”她的目光忽然变得很专注,仿佛是第一次看见他,双手下意识地拉紧了头巾。 杰丹点点头,他也不认为他们迷路了。杰恩一般都会尽力避开任何帐篷里的人,即使在他们需要帮助的时候,只有在杰恩陷入绝望,从其他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帮助的时候,才会来找他们,而这样的状况屈指可数。 “跟我来。”从那些山丘到他父亲的帐篷有一里的路程,低矮的帐篷立在山坡上,有些地方还覆盖着最近一次的落雪。他们的人都谨慎地望着这些来访者,不过并没有人停下手边的事情,无论是烹饪、护理武器,还是与孩子们扔雪球。杰丹为他的氏族感到骄傲,他们有差不多两百个人,是分散在马车北边的十个营地中最大的。不过,杰恩似乎并没有很注意他们的营地,杰恩的人数要远远超过艾伊尔,这让他感到非常不悦。 鲁文从他的帐篷里走了出来,他的个子很高,头发已经变成了灰色,面色冷峻。人们都说,鲁文从不会笑,杰丹就从没见过他的笑容。也许在杰丹的妈妈死于热病之前,他曾有过微笑,但杰丹并不相信这种猜测。 黄发的女子名叫莫玲,她向他们述说的情况和杰丹预料的非常相似。杰恩和一个村庄进行贸易,那是一个有原木围墙的村庄,村子里的人在晚上又偷偷溜到杰恩的营地,带走了白天进行贸易的物品,而且带走的远不止于此。杰恩总是以为他们可以信任住在房子里的人,总是以为道会保护他们。死亡的名单上列出了几位父亲、首兄弟和一位母亲。被俘者的名单里有几位首姐妹,一位姐妹母亲,一名女儿。最后的这个被俘者让杰恩吃了一惊,莫玲痛苦地说出,那是她的一个五岁的女儿,从小就被带走,由别的女子抚养。杰丹更仔细地审视着这名女子,心里暗暗给她的年纪加上了几岁。 “我们会把他们带回来。”鲁文向她保证,他拿起一捆长矛,将它们插在地上。“如果你们愿意,可以留在我们身边,不过那样你们就要保卫你们自己和我们剩余的人。如果你们留下,你们就永远也不会被允许回到那些马车中间去了。”鹰勾鼻男子听到他这样说,立刻转过身从过来的路跑走了。 鲁文并没有住口,在这种状况下只有一个人离开,确实是很少见的。“愿意和我们去那个村子的人,就拿起一根矛。但要记住,如果你们拿起矛与人作战,你们就必须留在我们这里了。”他的声音和眼睛都像石头般坚硬。“对杰恩来说,你们将与死无异。” 剩下的人中有一个人犹豫了一下,但他们最终都拿起了一根长矛,莫玲也是一样。在她拿起长矛的时候,杰丹倒抽了一口气,就连鲁文也眨了眨眼。 “你如果想留下,不必拿起矛的,”鲁文对她说,“我们会为你带回你的人。拿起矛代表着战斗的意愿,而不仅仅是守卫你自己,你可以把它放下,不必为此感到羞愧。” “他们抢走了我的女儿。”莫玲说。 让杰丹感到震惊的是,鲁文几乎是立刻就点了点头:“万事总有第一次,万事都是如此,就是这样。” 他开始逐一拍击男人的肩膀,走过一座座帐篷,点出要去木墙村子的人。杰丹是第一个被拍到的,自从他到了能够持矛的年纪之后,他的父亲总是第一个选中他,这次也不例外。 莫玲并不会用矛,长长的矛柄总是和她的长裙搅在一起。“你不必去的,”杰丹对她说,“没有女人曾经这样做过,我们会把你的女儿带回来。” “我要亲自把珂玲从那里救出来,”她坚定地说,“你不能阻止我。”真是个顽固的女人。 “既然这样,你就必须改换成这样的穿着。”他指了指自己灰褐色的外衣和裤子,“你不能穿着裙子在晚上走过荒野。” 没等莫玲反应过来,他已经从她手里拿走了那根矛:“学习用矛的方法并不容易。”那两个和她一起来的男人就是证明,他们正在笨拙地接受指导,不止一次差点摔倒在地上。 杰丹找到一把斧头,将那根矛的矛柄砍去一截,只剩下四尺长的一段,其中差不多有一尺是钢制的矛尖。“用它戳刺,只是戳刺一个动作。矛柄也是用来格挡武器的,但我会另找一样东西作为盾牌,让你握在另一只手里。” 她以奇怪的眼神望着他:“你多大了?”她的问题比眼神更奇怪。他将自己的年纪告诉了她,她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杰丹说:“这些男人中有你的丈夫吗?”他们仍然不时会被手中的长矛绊到。 “我的丈夫已经为珂玲追悼过了,他对那些树的关心更胜于他对自己的女儿。” “树?” “生命之树。”看着杰丹依旧茫然的眼神,女子摇了摇头,“三棵种植在桶里的小树,他们照顾那些树几乎就像对自己那样关心。当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时,他们就要把那些树种下。他们说,到那时,旧日的时光还会回来。他们,我说的是他们。很好,我不再是杰恩了。”她掂了掂那根短矛,“现在,这就是我的丈夫。”她又仔细地看了杰丹一眼,向他问道:“如果有人偷了你的孩子,你会只是空谈些什么叶之道和痛苦试炼我们吗?”他摇了摇头,她继续说道:“我想你也不会,你会成为一位好父亲的。教我使用这根矛吧!” 一个奇怪的女人,但很漂亮。杰丹拿过短矛,开始向她演示。他使用的是平时惯用的招数,因为矛柄变短了,所有招数都变得更加快速、灵活。莫玲一直带着那种奇怪的微笑望着他,但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已经倾注到了那根矛上。 “我在梦里看见过你的脸。”她轻声说,但他并没有听到。有这样一根矛,他的速度会比用剑的人更快。在他的心中,他能看见艾伊尔击败了所有用剑的人,没有人能对抗他们,没有人。 光芒在玻璃柱中闪过,几乎让兰德的眼睛变得半盲。莫拉丁距离他只有一两步远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呲出牙齿,无声地咆哮着。这些光柱正在带领他们向回追溯,进入艾伊尔失落的历史之中。兰德的脚随着它们的节拍移动着,向前,回溯。 鲁文调整了一下脸上的防尘面纱,向下方的那个小营地望去。那里的一口煮食铁罐下面,闷烧着的煤块还在闪着昏暗的红光,吹入鼻孔的风带给他一阵半熟的炖肉气味。月光下,有几个裹着毯子的身影躺在那堆煤块周围。鲁文没有看见马匹。他希望自己能带着一些水,但除了孩子之外,其他人只有在吃饭时才能被分配到水。他模糊地记得那些有更多清水的日子,天气还不是这么热,没有这么多的灰尘和时刻不停的强风。夜晚并不能让人得到太多的喘息,沉闷、滚烫的红色太阳被刺骨的严寒所代替,他将身上的野山羊皮斗篷裹得更紧一些。 和他一样装束的同伴开始爬下山坡,向那些人靠近。他们一边走,一边止不住会踢到脚下的石头,又会因此低声嘟囔几句。鲁文相信,如果他们一直都这样,下面的人迟早会醒过来。他没有责怪他们,因为他也不比他们更习惯这种状况。防尘面纱遮住了他们的脸,但他还是能一一分辨出他们。卢卡,他的肩膀比其他人的要宽上一半,很喜欢恶作剧;结兰,像鹳一样细瘦,是马车中的人里最善跑的;查羚和亚力加,他们如同彼此的影子般相像,只是查羚在焦虑时总有将脑袋侧向一边的习惯,就像现在这样。他们的妹妹考丽恩正在下面的营地里,还有鲁文的妹妹麦格兰。 当女孩的行李袋被找到时,他们从这些被撕破后扔在地上的袋子上发现了明显的搏斗痕迹,其他所有人都已经做好了哀悼的准备,就像以前多次做过的那样,甚至连鲁文的大父也是如此。如果亚丹知道他们五个有什么样的计划,他一定会阻止他们的,而亚丹现在只是咕哝着他们应该保持对两仪师的忠诚,和努力让艾伊尔活下去之类的话。鲁文从没见过两仪师;艾伊尔似乎是一个种族,但鲁文除了“艾伊尔”这个词之外,对此一无所知,这些就连麦格兰也不知道。 “那些人一共有四个,”鲁文悄声说,“女孩在火的这一边,我会悄悄叫醒她们,我们趁那些男人睡着的时候带她们溜走。”朋友们看了看彼此,都点点头。他觉得刚才应该先拟好一个计划,但他们能想到的只是来救这些女孩,以及如何不被察觉地离开马车。鲁文之前并不确定他们是否能跟踪这些人,能否在他们回到村庄之前找到他们。那个被称为村庄的地方只是一片粗陋的小棚子,那里的人用石头和棍棒赶走了艾伊尔。如果劫掠者们到了那里,他们就无能为力了。 “如果他们醒了该怎么办?”结兰问。 “我不会离开考丽恩,”查羚用细微却决绝的声音说道,“我们要带她们回去,结兰。”亚力加也在无声地支持着他的兄弟。 “是的。”鲁文表示同意。 卢卡戳了一下结兰的肋骨,结兰点点头。潜行到山坡下的阴影中绝非容易的事情,干枯的细枝在脚下断裂,大大小小的石块从头顶的干土坡上滚落。鲁文愈是努力不弄出声音,好像就会引起愈多的响声。卢卡掉进一片荆棘中,发出了很大的声响,但他竭力让自己不要喊痛,只发出了沉重的呼吸声。查羚滑倒在山坡上,一直摔到距离坡底一半的地方。但下面一直也没有半点动静。 在距离营地很近的地方,鲁文停下了脚步,和朋友们交换着忧心的目光,然后,他们蹑手蹑脚地向那些人走去。鲁文觉得自己的呼吸声就像雷鸣般在他的耳边轰响,如同那四个大毯子堆中的一个发出的鼾声那么巨大。那堆毯子突然开始晃动,鲁文立刻僵在原地。毯子堆停住了,鼾声重新响起,鲁文这才恢复了呼吸。 他小心地趴伏到一个小一点的毯子堆旁边,将肮脏的粗羊毛毯子掀起一角,看见麦格兰的眼睛正盯着他,脸上满是瘀肿和擦伤,身上的衣服几乎全被撕成了碎片。他将一只手捂在她的嘴上,不让她喊出声,但她只是茫然地盯着他,连眼睛都不眨。 “我要把你像一只猪一样切开,男孩。”一个大毯子堆向一边滚开,一个穿着污秽衣服的粗野的长胡子男人站起了身,他手中的长匕首在月光下闪动着昏暗的光芒,就像那堆发出昏黄光线的煤一样。那名大汉对身边的两个毯子堆各踢了一下,让它们在一阵嘟囔声中掀动起来。 “就像一只猪一样,你要尖叫吗,男孩?还是想孬种地逃跑?” “跑!”鲁文说,但他妹妹只是迟钝地盯着他。他慌乱地抓住她的肩膀,想把她拖起来,让她向朋友们等待的地方跑去。“跑!”她僵硬地从毯子里被拉出来,如同死人一样。考丽恩已经醒了,他能听见她的呜咽声,但她似乎把她的脏毯子在身上裹得更紧,仿佛不想让他们看见她一样。麦格兰站在那里,漫无目的地盯着前方,似乎什么都没看到。 “看起来你连这个都做不到。”那个大汉咧开嘴笑着,从火堆那边绕过来,手中的匕首低垂在腰际。其他人正从毯子里坐起来,笑着,饶富兴致地看着他们。 鲁文不知道该做什么,他不能离开他妹妹,他所能做的只有死,也许这会给麦格兰一个逃跑的机会。“跑,麦格兰!快点跑啊!”她没有挪动脚步,看起来她甚至没听到他在说些什么。他们对她做了什么? 长胡子的男人更近了,他一边笑着,一边享受着眼前的景象,一点也不着急。 “不!”查羚从夜色中冲出来,张开手臂抱住那名大汉,和他一起摔倒在地上。别的大汉们从地上跳起来。其中一个被剃光的头反射着白色的月光,他举起一把剑,向查羚砍去。 鲁文并不确切地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抓住了煤火上那个沉重铁罐的把柄,将它抡起,砸到那个剃光的头壳上,响起一记沉重的碎裂声。那个男人瘫软在地上,仿佛身上的骨骼都已经融化了。鲁文也失去了平衡,他踉跄地想躲开火堆,最后摔倒在火堆旁,手中的铁罐也掉了下来。一个肤色黝黑、头发编成辫子的男人也举起了剑,准备戳死他。他像一只蜘蛛般向一旁爬去,眼睛还看着那把剑锋利的尖端。他的手狂乱地摸索着,想找到些什么把那个男人挡开。他的手掌落在一根圆棍上,他抓起它,将它戳向那个正在嚎叫的男人。那个男人睁大了暗色的眼睛,手中的剑落在地上,鲜血从他的嘴里涌流而出来,鲁文抓住的不是一根棍子,而是一根矛。 意识到手中握的是什么,鲁文立刻抛开那根矛柄。太晚了。他又一次爬到一边,躲开了那个栽倒的男人。他紧盯着那个男人的躯体,全身颤抖着。一个死人,他杀死了一个人。吹过身边的风好冷好冷。 过了一会儿,他开始奇怪为什么这个男人的同伴没有杀死他。他惊讶地看到朋友们这时都已经聚拢在煤堆旁边,结兰、卢卡和亚力加,他们都已经放下了防尘面纱,睁大了眼睛,急速喘息着。考丽恩仍然在毯子底下低声啜泣着,麦格兰还是站在那里,眼望着前方。查羚跪在地上,蜷缩着身体,双手抱着自己。而那四个人,那些村子里的人……鲁文的眼睛在四具满是鲜血的躯体上来回游移。 “我们……把他们杀死了。”卢卡的声音止不住地抖动,“我们……光明宽恕,现在只剩下我们了。” 鲁文爬到查羚身边,碰了碰他的肩头:“你受伤了吗?” 查羚摔倒在地。红色浸透了他的双手,那双手正紧紧地抓着刺进他肚子里的匕首。“好疼啊,鲁文。”他轻声说道。然后,他哆嗦了一下,光彩从他的眸子里消失了。 “我们该怎么做?”结兰问。 “查羚死了,而我们……光明啊,我们做了什么?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要带女孩回马车那里去。”鲁文没办法让自己不去看查羚呆滞的凝视,“这是我们要做的。” 他们收集了全部有用的东西,主要是煮食罐和那些匕首,金属物品总是很难找到的。“我们应该拿走这些。”亚力加粗声说,“这些一定是他们从别人那里偷来的,就像他们偷窃我们一样。” 当亚力加要去拿起一柄剑的时候,鲁文阻止了他:“不,亚力加,那是一件武器,它被制造出来就是为了杀人,它没有别的用处。”亚力加没有说话,只是瞥了一眼那四个死人,便开始专注地看着卢卡用毯子和长矛为查羚制作担架,鲁文则拒绝去看那些村里的人。“一根矛能为锅里带来食物,亚力加,但一把剑不行,这是道所禁止的。” 亚力加仍然保持着沉默,但鲁文觉得他在防尘面纱后面冷笑了一下。当他们最终离开那个营地,走进夜色的时候,那些剑被扔在冷却的煤堆和那些死人旁边。 穿过黑暗回到马车的路很长。他们轮流抬着查羚的临时担架,强风不时会卷起一团团令人窒息的灰尘。麦格兰一路都是脚步踉跄,愣愣地盯着前方,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或者身边的人是谁。考丽恩看上去还是充满了惊恐,甚至连自己的兄弟都会害怕,任何人碰她一下,都会吓她一跳。这不是鲁文想象中她们回来时的情景,他本以为女孩们会一路上充满欢笑,高高兴兴地回到马车中。他们都会嬉笑连连,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默默无言地抬着查羚的尸体,被刚刚的记忆深深困扰。 营火的光亮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之中,随后,他们看见了马车,马具都已备好,只等天一亮就可以出发。天黑以后,没有人会离开马车篷,所以鲁文看见三个人影飞快地向他们跑来的时候,感觉非常惊讶。亚丹的白头发在黑夜里非常明显,其他两个人是考丽恩的母亲奈琳和鲁文与麦格兰的母亲莎拉琳。鲁文带着不祥的预感放下了防尘面纱。 女人们扑向女儿,给了她们安慰的怀抱和低柔的呢喃。考丽恩瘫软在母亲的怀里,发出一声宽慰的叹息。麦格兰却好像根本没有感觉到莎拉琳,而莎拉琳看到女儿脸上的伤痕,泪水立刻就盈满了眼眶。 亚丹向男孩们皱起了眉头,脸上在忧虑时形成的皱纹显得更深了。“以光明之名,出了什么事?当我们发现你们也失踪时……”他看见担架上的查羚,说话声戛然而止,“出了什么事?”他又问了一次,却仿佛很害怕知道答案。 鲁文缓缓地张开嘴,但麦格兰抢在了他前面。“他们杀死了那些人。”她盯着远处的某个地方,声音单纯得如同一个小孩,“那些坏人伤害我们,他们……然后,鲁文来了,杀死了他们。” “你不能这么说,孩子。”莎拉琳安慰地对她说,“你……”她停住了话音,向女儿的眼睛里望去,然后,她转过头,不确定地看着鲁文:“这是……这是真的?” “我们只能这样做,”亚力加痛苦地说,“他们要杀死我们,他们已经杀死了查羚。” 亚丹后退了一步:“你们……杀了人?杀了人?你们难道忘记了誓约?我们不能伤害别人,任何人都不行!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让你们杀死另一个人,没有!” “他们抓走了麦格兰,大父。”鲁文说,“他们抓走了麦格兰和考丽恩,还伤害了她们,他们……” “没有理由!”亚丹吼道,身子因为愤怒而颤抖,“我们必须接受降临在我们身上的一切。痛苦是对于忠诚的试炼,我们要接受并忍耐!我们不能杀人!你们不止是从道上偏离了,你们是彻底背弃了它。你们不再是皈道徒了,你们已经堕落,我不会让艾伊尔被你们污染。离开我们,陌生人,杀手!你们在艾伊尔的马车中间不受欢迎。”他转身走去,仿佛他们已经不复存在,莎拉琳和奈琳望着他的后背,拉起了两名女孩。 “母亲?”鲁文喊道。母亲回头用冰冷的眼睛看着他,让他不由得向后退去。 “母亲,求求——” “你是谁?会这样称呼我?不要让我看见你的脸,陌生人。我曾经有一个儿子,他的脸和你很像,我不愿意看见那样的相貌出现在一名杀手身上。”她牵着麦格兰,跟在其他人身后走了。 “我仍然是艾伊尔!”鲁文高声吶喊,但他们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他觉得自己听见卢卡在哭泣。狂风骤起,扬起一团团尘土,他罩上了自己的脸:“我是艾伊尔!” 疯狂四射的光芒刺入兰德的眼睛。鲁文失落的痛苦仍然锥心蚀骨,他的心神在猛烈地摇撼。鲁文的手里还不曾有过武器,他还不知道该如何使用武器,杀戮让他感到恐惧。这不合理。兰德现在几乎和莫拉丁并肩而立了,但后者并没有察觉到他。莫拉丁仍旧像嚎叫般张着嘴,汗水在他的脸上渗出,他颤抖着,仿佛想拔腿逃开。兰德的双脚继续将他向前引领,向回追溯。 第二十六章 献身 向前,回溯。亚丹趴在沙洞里,紧紧抓着他正在呜咽的孙子们,用破烂的外衣挡住了他们的眼睛,这两个孩子的父亲刚刚死去了。泪水也不停地从他的双颊滚落,但他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麦格兰今年五岁,鲁文也只有六岁,他们有权哭泣,亚丹很惊讶自己竟然还能流泪。 他小心地向洞外望去,一些马车还在燃烧。死者躺在他们倒下的地方,无人收殓,马匹大多已经受惊逃跑了,只有不多的一些还拴在被清空车篷的马车上,车篷里的东西都被扔在地上。平生第一次,他没有去注意两仪师交给艾伊尔保管的箱子。那些箱子倾倒在泥土里,无人理睬。他不是第一次看见这种情景和死亡的艾伊尔了,但这次他却不能出去收拾残局。那些带着刀剑、长矛和弓箭的人,那些肆意杀戮的人,他们正在填满被清空的马车,用他们抢来的女人。他看见了瑞——他的女儿——和其他人一起被塞进了车篷里,像牲口般挤在一起,杀手们却在哈哈大笑。那是他最后一个孩子。伊尔温在十岁时死于饥饿;索瑞在二十岁时死于热病,她早在梦中预见了死亡;一年前,十九岁的贾仑在知道自己能够导引之后,跳下了悬崖;马林德死于今天上午。 他想尖叫,想冲出去,阻止他们带走他最后的孩子,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阻止他们。而他如果真的冲出去了呢?他们会杀死他,然后再带走瑞,他们或许也会杀死那些孩子。躺在血泊中的尸体有些还很小。 麦格兰也紧紧抓住了他,仿佛感觉到他也许会离开她。鲁文显得很僵硬,似乎是想抓住他,却又觉得自己已经够大了,不该像孩子一样。亚丹抚平了他们的头发,让两个孩子的头紧贴在自己的胸口上,但他并没有放松警戒,直到马车被狂呼乱喊的骑马人们拖走,直到那些马几乎消失在有冒烟山脉突起的地平线上。 直到此时,他才站起身,放开孩子们。“在这里等我,”他对他们说,“等着我回来。”两个小孩彼此紧拥着,用满是泪水的眼睛看着他,不确定地点了点头。 他向一具尸体走去,温柔地将它翻转过来。希德儿仿佛熟睡一般,她的面容就像是每天清晨他醒来时在枕畔见到的一样。每次看到她金红色的头发里竟然会有灰发,都会让他吃惊不已。她是他的爱人,他的生命,对他来说永远都是青春和新奇。他竭力不去看染透她身前衣襟的赤红和在胸口下那道深深的伤口。 “现在你要怎么做,亚丹?告诉我们!怎么做?”他抚去希德儿脸上的头发,希德儿一直都很爱整齐的。随后,他站起身,缓缓转向那群愤怒而恐惧的人们。 苏文是他们的领袖,是个眼窝深陷的高个子男人。他留长了头发,似乎是想掩盖身为艾伊尔的事实,很多男人都留了头发,但对于那些袭击者来说,这么做毫无意义。 “我要埋葬死者,然后上路,苏文。”他的目光回到了希德儿身上,“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 “上路?亚丹?我们怎么能继续走下去?没有了马,也几乎没有水和食物,我们现在所有的只剩下了满马车两仪师再也不会来取回的东西。那是些什么,亚丹?那是些什么东西,让我们必须抛弃生命,必须拖着它们横穿这个世界,却甚至害怕碰它们一下。我们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赶路了!” “我们能!”亚丹喊道,“我们会的!我们有两条腿,我们有背脊。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会拖着那些马车,我们会忠于我们的职责!”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正在挥舞着拳头,一只拳头。他颤抖着松开手,将它垂到身侧。 苏文后退了一步,退到他的同伴当中:“不,亚丹,我们应该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我们之中有些人打算这么做。我的大父经常跟我讲他在儿时听过的故事,在那些故事里,我们生活在和平之中,人们总是来听我们唱歌,我们要找一个能够得到和平的地方,再次歌唱。” “歌唱?”亚丹发出一声嘲笑,“我也听过这些老故事,什么艾伊尔的歌声曾是一件奇迹之类的,但你我都对这些歌曲一无所知。歌声消失了,旧日的时光也消失了,我们不会放弃对于两仪师的责任,去追逐那些永远消失的东西。” “我们之中有些人是会的,亚丹。”在苏文身后的人纷纷点头,“我们要去找到那个和平的地方,还有那些歌,我们会的!” 一阵碎裂声在亚丹的身边响起。苏文的亲信们正在清空一辆马车,一个扁平的大箱子被扔在地上,裂成两半,露出里面暗红色抛光的石雕门框。更多苏文的朋友把其他马车也清空了,亚丹看见至少四分之一的人正卖力地清空马车,只在里面留下食物和水。 “不要想阻止我们。”苏文警告他。亚丹再次松开了拳头。 “你不是艾伊尔,”他说,“你背叛了一切,无论你是什么人,你不再是艾伊尔了!” “我们像你一样遵从叶之道,亚丹。” “走!”亚丹喊道,“走!你们不是艾伊尔!你们迷失了!迷失了!我不想看到你们!走!”苏文和他的亲信脚步踉跄地从他的身边跑开了。 当亚丹开始检查车辆和倒卧在一片狼藉中的死者时,他的心再次沉了下来。死了那么多人,有那么多需要照料的伤者在呻吟着。苏文和他的迷失者在卸下那些箱子时还不算很粗暴,但那些持剑的人却砸破了许多箱子,直到他们了解到箱子里并没有黄金和食物,食物比黄金更加珍贵。亚丹审视着那座石雕门框、成堆翻倒的石像、奇特的水晶雕刻和苏文那班人觉得毫无用处的盆栽绰拉插枝。它们真的会有什么用处吗?这就是他们要忠于的东西?如果就是它们,那也好,至少其中一些可以挽救下来。他不知道两仪师认为哪些是更重要的,但总能挽救其中一些。 他看见麦格兰和鲁文正抓着他们母亲的裙子,他很高兴莎拉琳能活下来,照顾这两个孩子。他最后的一个儿子,她的丈夫,两个孩子的父亲,被今天早晨的第一枝箭射死了。其中一些会被挽救下来的,他会挽救艾伊尔,无论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他跪倒在地,将希德儿拥进自己的臂弯里。“我们仍然是忠诚的,两仪师。”他低声说道。“我们还要保持多久的忠诚?”他将脸埋进妻子的胸口,开始哭泣。 泪水刺激了兰德的眼睛,他无声地张开嘴:“希德儿。”叶之道?这不是艾伊尔的信仰。他没办法仔细思考,他几乎已经无法思考了,光芒愈转愈快。在他身边,莫拉丁无声地呼嚎,眼睛高高突起,仿佛是见证了一切的死亡。他们一同向前走去。 琼纳站在悬崖边缘,向西方望去,目光越过了在太阳下波光粼粼的水面。康米勒在这个方向四百里以外的地方,如果它还在的话,康米勒曾经紧靠着可以俯瞰大海的高山,四百里以外的西方,现在海洋已经占据了那里。如果亚诺拉还活着,也许这段路还好走一些。没有了她的梦卜,他几乎不知道该去哪里,该做什么。没有她,他甚至不再关心自己是否还活着。当他转身走向一里外的马车队时,他感觉到了头顶上的每一根灰发。现在,马车已经减少了,也变得愈来愈破旧。他们的人数也在减少,原本有几万人,现在只剩下了几千人,但他们和剩下的马车相比还是太多。除了还不能走路的孩子之外,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坐在马车上了。 他在第一辆车那里遇到了亚丹,那是个高个子的年轻男子,有一双过于机警的蓝眼睛。琼纳总是觉得自己随意向周围一瞥,就能看见威廉,但威廉在几年以前就被遣走了。那时,他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阻止自己导引。这个世界还是有太多的男人能够导引,他们仍然要不时遣走表露出迹象的男孩,他们只能这么做。但他希望他的孩子能回来。爱索是什么时候死的?那时她还那么小,被埋在一个匆匆挖就的土坑里,许多人因疾病而死亡,因为没有两仪师为他们治疗。 “这里有巨森灵,父亲。”亚丹兴奋地说。琼纳怀疑儿子一直都以为他说的巨森灵故事只是故事而已。 “他们是从北方来的。”亚丹带他去看的巨森灵是一支颓败不堪的队伍,人数不超过五十,每一个都是双颊下陷,眼露悲哀,长毛的耳朵低垂在头侧。琼纳已经习惯于看见身边的人脸上阴郁的面容和身上破旧的衣服,但看见巨森灵也像他们一样,他感到非常震惊。不过他还有族人要照料,有两仪师交付的职责要履行。距离他最后一次见到两仪师已经过去多久了?那时亚诺拉刚刚死去,两仪师来得太迟了。那位女子治好了仍然活着的病人,又拿走了几件超法器,就离开了。当他向她询问,哪里能有一个安全的地方时,她只是苦笑了一下。她的衣裙上已经有了补丁,裙边也磨损了,他不确定她的神智是否清醒。她说,有一名弃光魔使的封印并不完全,或者他也许根本没有被封印。她说,伊煞梅尔仍然在影响这个世界。她一定是像剩余的男性两仪师一样疯了。 他将思绪拉回到面前的巨森灵身上,望向这些神态不安的巨人,自从亚诺拉死后,他就经常会有神思恍惚的毛病。这些巨森灵的手里拿着面包和碗,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有点生气,只是因为有人分享了他们不多的食物。这五十个巨森灵要吃掉他们多少人份的食物?不,分享食物,好心的赠与是应该的。一百人份?两百人份? “你们有绰拉的插枝。”一名巨森灵说道,他的粗手指温柔地抚摸着放在一辆马车边上两个盆栽里的三瓣叶。 “有一些,”亚丹不在意地说,“它们死了,但先民在它们死前保留了嫩枝。”他没时间讨论树,他还有他的族人需要照看。 “北方的情况如何?” “很糟,”一名女性巨森灵回答,“妖境正在向南方扩展,魔达奥和兽魔人在那里肆意横行。” “我以为它们都死了。”那么,就不是北方了,他们不能向北方走。南方呢?洁仑海在南边,距离这里有十天的路程,但是它还在那里吗?他累了,非常累了。 “你们是从东边来的?”另一位巨森灵问道,他用剩余的一点面包擦过碗底,将它塞进嘴里,“东方怎么样?” “很糟,”琼纳回答,“不过,也许对你们来说还算好。十天……不,十二天以前,我们在逃离一群人的时候失去了三分之一的马,我们只能放弃一些马车。”这让他感到痛苦。马车和装在其中的物品都被抛在了身后,那是两仪师交给艾伊尔保管的,但还是被丢弃了,更糟的是,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几乎我们遇到的每一个人都会抢掠我们,无论他们想要的是什么,不过,也许他们不会这样对待巨森灵。” “也许吧!”一位巨森灵女子这样说着,但看起来并不相信,其实琼纳自己也不太相信。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安全的地方。 这时,那位巨森灵女子又问道:“你知道哪里还有聚落吗?” 琼纳看着她:“不,不,我不知道,但你们一定能找到聚落的。” “我们已经逃亡了那么远,那么久。”人群中的一位巨森灵说,另一位巨森灵也带着悲哀的嗡嗡声说道,“大地已经改变了那么多。” “我想,我们必须快一点找到聚落,否则我们就要死了。”第一个说话的巨森灵女子说道,“我感觉到……渴望……在我的骨髓里,我们一定要找到一个聚落,一定要。” “我不能帮你们。”琼纳伤心地说,他感觉到胸口一紧,这片大地的改变超出了他们的认知,现在他们穿行的平原,去年也许还是一座大山。妖境不停地扩张,魔达奥和兽魔人仍然存在。人们相互抢劫偷窃,虽然长着人的脸,却干着野兽的勾当,他们再也认不出皈道徒,再也不知道他们了。他几乎没办法呼吸。巨森灵迷失了,艾伊尔也迷失了,一切都迷失了。紧勒的感觉在痛苦中爆发了,他跪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紧抓住自己的胸口,他用一只拳头紧紧抵住自己的心脏,用力地按着。 亚丹担忧地跪在他身边:“父亲,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我能做些什么?”琼纳努力地抓住儿子破损的衣领,将他拉到自己面前,“带……大家……去南方。”他必须在要挖出他心脏的痉挛中,一个字一个字地将这些话挤出来。 “父亲,你才是……” “听着,听着!带他们……向南去,带领……艾伊尔……去安全的地方,遵守……誓约。守住……两仪师……给我们的……直到她们……来取回。叶……之道,你必须……”他尽力了。两仪师索琳达一定能明白,他尽力了。亚诺拉。 亚诺拉。这个名字渐渐消退了,兰德胸中的痛苦逐渐松弛下来。胡说,这全都是胡说,这怎么可能是艾伊尔人?玻璃柱脉动着令人目盲的强光,空气在悸动,漩流。在他身边,莫拉丁的嘴张得更大,仿佛要努力嘶叫出来。这个艾伊尔人抓着他的面纱,抓着他的脸,留下了深深的血痕。向前。 琼纳沿着空旷的街道全力奔跑,竭力不去看那些破碎的建筑物和枯死的绰拉树。全都死了,至少,最后一批久已被抛弃的约车已经被拖走了,余震仍然在摇撼着他脚下的地面。他穿着工作服——他的凯丁瑟,虽然他接受的工作并非他被训练要去做的。他今年六十三岁,正是人生中最精华的一段时光,还没有老到会感觉到头发中的灰丝,但他确实已经有了老人的疲倦。 当他进入使者殿堂时,没有人质问他,在巨柱撑起的入口处根本没有守卫,也没有人向他致以问候。有许多人在里面来回奔忙,他们双臂抱着箱子和文件,眼里流露出焦虑的神情,但一直都没有人看他一眼。人群中弥漫着一种慌乱的情绪,随着大地的每一次震撼,这种情绪都变得更严重。他怀着哀伤的心情奔过前厅,跑上宽阔的阶梯,泥泞沾污了银白色的石阶,没人有时间打扫,也许根本没有人会注意。 他不需要去敲那扇他寻找的门,那不是主走廊里那些镀金的大门之一,而是一扇外形朴素、不引人注意的门。他悄悄地推开门走进去,过程中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让他感到有些庆幸。六位两仪师围绕一张长桌子站立,正在激烈地争论着,她们显然没注意到建筑物的颤抖。屋中的两仪师全都是女性。 他的身体颤抖着,怀疑着男人是否还能再出现在这样的会议上。当他看见桌上的物品时,身体的颤抖变成了颤栗。那是一把水晶剑,也许是一件与至上力有关的物品,也许只是一件装饰物,他无法分辨。水晶剑底下压着路斯·瑟林·弑亲者的真龙旗,它平铺在桌面上,一直垂到了地面。他的心脏似乎被纠在一起。这是在做什么?为什么它还没被毁掉?它代表着对那个被诅咒的男人的记忆。 “你的预言有什么用?”奥赛勒几乎是在喊叫了,“如果你不能告诉我们发生的时刻?”她的黑色长发随着她愤怒地摇头来回摆动,“世界要倚靠它!还有未来!时光之轮本身!” 黑眼睛的蒂安德用平静的神情面对着她:“我不是造物主,我只能告诉你我预见到的。” “镇静,姐妹们。”索琳达是她们之中最冷静的,她的老式斯台瑟长袍如同一片淡蓝色的薄雾,一头金红色的长发一直垂到腰际,与他的发色几乎一样。他的大父还是个年轻人时就开始服侍她了,但她看起来比他还年轻,因为她是两仪师。“我们已经没时间继续争论了,佳瑞克和韩达明天就要到了。” “这意味着我们不能再犯任何错误,索琳达。” “我们必须知道……” “是否有机会……” 琼纳只是静静地倾听着,等准备好之后,她们自然会叫他。他并不是房间里除了两仪师之外惟一的人,桑姆斯塔就在门边靠墙坐着,庞大的身躯宛如由藤蔓和叶片交织而成,即使是坐着,还是比琼纳高出一点,一道枯棕色和焦黑色混杂的伤疤割裂了这个尼姆的面孔,一直深入到他草绿色的头发里。当他望向琼纳时,一双榛果眼睛里满是困扰。 琼纳向他点点头,他用指间摸了摸那道伤疤,皱起眉头。“我认识你吗?”他低声说。 “我是你的朋友。”琼纳忧伤地回答,他已经有许多年没见过桑姆斯塔了,但他听说过尼姆们的消息,大多数尼姆都死了。“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经骑在你的肩膀上,你全都忘了吗?” “歌唱,”桑姆斯塔说,“是否还有歌唱?那么多都消失了。两仪师说,有一些还会回来。你是龙的孩子,对不对?” 琼纳哆嗦了一下,不管是真是假,这个名字已经给他带来许多麻烦,但现在这座城里还有多少人相信皈道艾伊尔曾经只侍奉龙,而不是其他的两仪师? “琼纳?”听到索琳达的声音,他转回身,向走过来的两仪师单膝跪下。其他两仪师仍然在争论,不过声音已经低了许多。“琼纳,一切都准备好了吗?”她问。 “都准备好了,两仪师,两仪师索琳达……”他犹豫着,深吸了一口气,“两仪师索琳达,我们之中有一些人愿意留下来,我们仍然可以侍奉你们。” “你知道在滋奥拉的艾伊尔出了什么事吗?”他点点头。索琳达叹息一声,伸手抚过他的短发,仿佛他还是个孩子。“当然,你知道,你们皈道徒的勇气要超过……一万名艾伊尔挽着胳膊,同声歌唱,想要让一个疯子回忆起他们是谁,回忆起他自己是谁,他们想用歌声和躯体唤回他。佳瑞克·蒙德兰杀死了他们,他紧盯着他们,仿佛在注视一个谜题,不停地杀死他们,而他们依然维持着人墙,不停地歌唱。我被告知,最后一名艾伊尔在他面前歌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被他杀死。那时,滋奥拉燃烧起来,一团巨大的火焰吞噬了岩石、金属和肉体,曾经是这个世界第二大城市的地方,现在变成了一整块玻璃。” “许多人有时间逃出来,两仪师,皈道徒为他们赢得了逃亡的时间。我们并不害怕。” 两仪师的手痛苦地抓紧了他的头发:“帕兰迪森的市民都逃走了,琼纳。此外,皈道徒在未来仍有要扮演的角色,真希望蒂安德的预见能更清楚些,足以告诉我们是何种角色。不管怎样,我要挽救这里的一些东西,这将是你的任务。” “听从您的吩咐,”琼纳不情愿地说,“我们会保管好您给我们的东西,直到您拿回它们。” “当然,我们所给你的,”两仪师向他微笑着,松开了抓住他头发的手,在收手之前,再一次抚摸了他的头发,“你们要带着那些……东西……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琼纳,一直前进,不要停歇,直到你们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一个不会有人伤害你们的地方。” “听从您的吩咐,两仪师。” “柯明怎样了,琼纳?他平静下来了吗?” 琼纳别无选择,只能据实以告,虽然他宁可咬掉自己的舌头:“我的父亲正藏在这座城里的某个地方,他要劝我……对抗,他不会听的,两仪师。他不会听的,他找到了一根古老的震撼矛,还……”琼纳没办法再继续下去了。 他以为两仪师会发怒,但索琳达的眼里只是闪烁着泪光:“遵从誓约,琼纳,即使皈道徒失去了其他所有的一切,也要让他们守住叶之道,答应我。” “当然,两仪师。”他说着,内心却感到震惊。誓约就是艾伊尔,艾伊尔就是誓约;放弃道,就是放弃他们自身。柯明是个反常的例子,据说,他还是孩子时就很奇怪,几乎完全不像一名艾伊尔,但没人知道这是为什么。 “现在,走吧,琼纳,我希望你在明天就已经远离了帕兰迪森。记住,不停地前进,保护艾伊尔的安全。”他跪着鞠了个躬,但两仪师已经返回争论之中。 “我们能信任库丹姆和他的人吗,索琳达?” “我们必须信任,奥赛勒,他们年轻,没有经验,但他们几乎没有被污染接触过,而且……而且我们别无选择。” “那么我们将会去做我们所必须做的,这把剑必须等待。桑姆斯塔,我们还要交给最后的尼姆一个任务,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们对你们已经有过太多的要求,而现在,我们还有更多的要求。” 琼纳郑重地鞠了个躬,向外退去。这时尼姆站起身,他的头顶擦到了天花板。两仪师们则又陷入了她们的计划之中,没有再看他一眼,但琼纳很认真地行完了这最后一个礼,他不认为自己还能再见到她们了。 他跑步离开了使者殿堂,直接向城外队伍聚集的地方跑去。几千辆马车排成十列,形成了将近八里长的队伍,一些马车上装满了食物和水桶,另一些马车上装的是两仪师交给艾伊尔保管的对象——一箱箱的法器、超法器和特法器,绝不能让操控至上力的疯狂男人接近它们。他们曾经有别的办法运送这些物品——约车和滑撬、旋筝和巨大的梭翼,而现在,只有被马具紧勒住的痛苦马匹和马车可以使用了。在马车之间站立着许多人,人数足以充满一座城市,但也许这是这世界上仅存的全部艾伊尔了。 人群中有一百人向他走来,有男有女,他们代表全部艾伊尔来询问他两仪师是否同意让一些人留下来。 “不行,”他对他们说。一些人不情愿地皱起了眉。他继续说道:“我们必须遵从,我们是皈道艾伊尔,我们要遵从两仪师。” 他们缓缓地回到了各自的马车上。琼纳觉得听到有人提起了柯明的名字,但他不能让这些事困扰自己。他跑向自己的马车,那是处在中间一列马车里的第一辆。马匹们全都因为大地的颤抖躁动不安。 他的儿子们已经坐到了位置上——十五岁的威廉握着缰绳,十岁的亚丹坐在威廉旁边,两个孩子都兴奋和紧张地笑着。小爱索手里拿着一个布娃娃,躺在帆布上,帆布下面是他们的全部财产,还有更加重要的——两仪师交给他们的物品,只有孩子和很老的人能坐在马车上。十二株已经生根的绰拉插枝栽在陶罐里,放在马车后座上。当他们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时,他们就会把这些插枝栽培成大树。也许带着这些插枝是愚蠢的,但没有一辆马车上看不到这种插枝盆栽。它们是一段已经逝去岁月的纪念,也是美好未来的象征,人们需要希望,以及寄托着希望的象征。 亚诺拉等在队伍旁边,一头光润的黑发在她肩头翻起一个个浪卷,让琼纳想起她还是女孩时与他第一次相逢的情景,但沉重的忧虑现在已经在她眼眶周围刻下了一道道纹路。 他努力向她微笑了一下,将忧愁藏在自己心里:“没问题的,我的妻子。”她没有回答,他又说道:“你做梦了吗?” “快没时间了。”她喃喃地说,“没问题的,一切都会很好的。”她颤抖地微笑着,轻抚他的面颊,“我知道,有你在就会好的,我的丈夫。” 琼纳抬起手臂,挥了一下,这个信号在队伍中引起了一阵涟漪。缓缓地,马车开始移动了,艾伊尔离开了帕兰迪森。 兰德摇了摇头。太多了,记忆纠缠在一起,空气似乎已经被闪电充满,强风卷起沙砾,形成一个个舞动的漩涡。莫拉丁已经在自己的脸上挖出了深深的血沟,现在他正在挖自己的双眼。向前。 柯明跪在被犁过的土地边缘,身上穿着他的工作服——朴素的灰褐色外衣和裤子,以及嵌边软皮靴。与他一样的人和他一起环绕在这块田地的周围——十名皈道艾伊尔和一位巨森灵,每个人之间都隔着伸开手臂长度两倍的距离。他能看见另外一块田地,那里也围着像他们一样的人。在田地之间,拿着震撼矛的士兵坐在披甲的约车顶上,一架旋筝在他们的头顶盘旋,这种致命的黑色金属大黄蜂中坐着两个人。他今年十六岁,那些女人们终于确定他的声音已经浑厚到可以参加萌芽歌唱了。 人类和巨森灵在这些士兵面前全都魂不守舍,如同面对着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一样,他们惟一会做的事情就是杀戮。他父亲的大父查恩说过,这里曾经是没有士兵的,但柯明并不相信。如果没有士兵,有谁来阻止夜骑士和兽魔人,保护他们的生命?当然,查恩也说过,这里曾经也没有过魔达奥和兽魔人,没有弃光魔使,没有暗影生物。查恩有许多故事描述的是很久以前的岁月,那段岁月里没有士兵、夜骑士和兽魔人。他说那时坟墓之王还被囚禁在封印里,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或者是“战争”这个词。柯明无法想象会有那样一个世界,当他出生的时候,战争早已是一个古老的词了。 但他喜欢查恩说的故事,虽然他没办法让自己相信它们,不过这位老人的一些故事总会让人们朝他皱起眉头,甚至是扔给他一堆责骂。比如,他说他曾经服侍过弃光魔使,不是一般的弃光魔使,而是兰飞儿本人。他还说,他曾经服侍过伊煞梅尔。如果查恩一定要编故事,柯明希望他能说他服侍过路斯·瑟林——那位伟大的领袖。当然,每个人都会问他,为什么现在没有服侍龙,但现在的状况已经比以前好了。柯明不喜欢当查恩说兰飞儿原先并不邪恶的时候,众人看着他的眼神。 田地尽头传来的一阵骚动告诉柯明,尼姆之一已经到了。柯明很快就看到了他巨大的身躯,头颅、肩膀和比巨森灵还要高的胸膛,他正在播种的土地上大步行走。他不需要看就知道,尼姆留下的脚印里一定萌生出了许多幼芽。这位尼姆的名字是桑姆斯塔,他的周围环绕着蝴蝶组成的白色、黄色和蓝色云朵。镇里的人们,也就是这片田地的主人都在兴奋地低声交谈着,他们的目光纷纷聚拢在尼姆身上。现在,每片田地都会有专属的尼姆。 柯明想问问桑姆斯塔,查恩的那些故事是不是真的。他曾经和桑姆斯塔说过话,桑姆斯塔的寿命极长,他肯定经历过查恩描述的那段时光,尼姆比任何生灵都要年长。有人说,尼姆永远也不会死,只要还有植物生长,他们就能活下去,但他已经没时间考虑询问尼姆问题的事了。 依照已经安排好的步骤,巨森灵首先站起身,开始唱歌,厚重的嗡嗡声如同大地在歌唱。艾伊尔随后也站起身,人类的声音在他们的歌声中愈来愈高,即使是最低沉的人声也比巨森灵的声音要高亢。所有的声音编织在一起,桑姆斯塔理顺这些声线,将它们编织入他的舞蹈。他张开双臂,以迅捷的步伐滑过田地,蝴蝶在他的四周飞舞,不时会停在他伸开的指尖上。 柯明能听到其他田地周围也响起了萌芽歌的歌声,女人们鼓着掌,为男人们加油,也拍出了新生命心跳的节奏。但这些在柯明的脑海里只留下很模糊的印象,他的全副精神都已经被歌唱所吸引,他甚至觉得是他自己,而不是他的歌声被桑姆斯塔编入种子周围的土壤。不过那也不再是种子了,泽麦的幼芽覆盖了田地,每次被尼姆踩到,它们都会长得更高一点,病害与虫灾都不会触及这些植物。种子在唱歌,它们最后会长到普通人的两倍高,再装满镇子里的谷仓。这首歌和所有的萌芽歌,他就是为了它们才会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他并不后悔两仪师在他十岁时淘汰了他,他们说他缺乏灵感,去接受成为两仪师的训练一定很神奇,但绝对比不上现在这一刻。 歌声缓缓地减弱,艾伊尔引导了它的结尾。最后的声音消失时,桑姆斯塔又舞了几步,于是歌声似乎又随着他的舞步继续萦绕在空气中。然后,他停住脚步,一切都结束了。 柯明惊讶地发现镇里的人们都已经走了,但他没时间寻思他们去了哪里,又为什么要走。女人们正朝他们走来,欢笑着向男人表示庆贺。现在他是男人中的一员,不再是个男孩了,不过那些女人在亲吻他的嘴唇时,还是会拨弄几下他红色的短发。 这时,柯明看见了那名士兵,他距离他们只有几步远,正在看着他们。他并没有佩带震撼矛和幻光布作战斗篷,但他戴着头盔,这让他的头部仿佛一只巨大怪异的昆虫脑袋。黑色的头盔面甲被掀起,但他的脸仍然藏在昆虫下颚般的护甲后面。仿佛是意识到自己与众不同的装扮,这名士兵脱下了头盔,露出一名年轻人黝黑的脸,他看起来最多也就比柯明大四五岁而已。这名士兵坚定的棕色眼睛望向柯明,让柯明打了个哆嗦。这是一张年轻的面孔,但这双眼睛……这名士兵一定也是在十岁的时候就被选中接受训练了。柯明很庆幸艾伊尔被排除在这种选择之外。 “有什么讯息吗,战士?我觉得我们唱歌的时候,那些约车里也有兴奋的声音传出来。” 这名士兵犹豫了一下:“虽然讯息还没有得到确认,但我想,我可以告诉你。我们收到报告,今天黎明时分,路斯·瑟林率领百盟团对煞妖谷进行了攻击。我们的通信收到了干扰,但那份报告说,封印的破洞已经得以封闭,大多数弃光魔使,也许是所有弃光魔使都被锁在封印之中。” “那就是说,已经结束了。”托麦达重重地喷了一口气,“终于结束了,赞颂光明。” “是的。”士兵向周围看了一眼,突然露出一副若有所失的神情,“我……想是这样没错。我想……”他看着他的双手,然后又让它们垂回身侧。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疲倦:“本地人已经等不及要开始庆祝了,如果这个讯息是真的,庆祝活动也需要持续好多天。我想,是不是……不,他们不会想让士兵加入他们的,你们会允许吗?” “也许今晚我们可以一同庆祝,”托麦达说,“但我们还要访问三座小镇,才能完成任务。” “当然,你们还有工作要做,这是你们的责任。”那名士兵又向周围看了一眼,“这里还有兽魔人,即使弃光魔使已经没了,但兽魔人还在这里,还有夜骑士。”他自顾自地点点头,回头向约车走去。 当然,托麦达没有露出任何兴奋的神情,但柯明已经感受到了年轻士兵那一份震撼的心情。战争结束了?没有了战争,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一定要和查恩谈一谈。没等到他进入镇里,欢乐的笑声和歌声就飘入了他的耳中,镇上礼堂塔顶的大钟发出了洪亮的钟声。镇民们在街道上舞蹈,男人、女人和孩子全都走出了屋子。柯明在人群中来回穿梭、寻找。当其他艾伊尔在田边工作的时候,查恩留在他们住宿的客栈里,他也非常想和他们一起歌唱,但他疼痛的老膝盖就连两仪师也无能为力了。然而这消息一定会让他跑上街的。 突然间,柯明的嘴和膝窝各被打了一下,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双膝已经跪倒在地上。他用手擦去了嘴角的鲜血,向上望去。一个满面怒容的镇民正站在他面前,用一只手捂住了握拳的另一只手。“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柯明问。 那个镇民吐了他一口口水:“弃光魔使都死了,死了,你听见了吗?兰飞儿不会再保护你们了。我们要将你们这些服侍过弃光魔使的人连根拔除,就算你们假装站在我们这一边也没有用,我们要像对待那个疯老头一样对待你们。” 一个女人抓住了那个男人的胳膊:“走开,陶马,走开,管好你的蠢舌头!你想让巨森灵来找你吗?”男人的眼里突然显出警觉的神情,他任由女人将他拖进了人群中。 柯明挣扎着站起身,开始奔跑,嘴角的鲜血一直流到了下巴上,但他毫不在意。 客栈里空无一人,寂静无声,就连客栈老板、厨师和助手们也不在。柯明跑进客栈里,大声喊着:“查恩?查恩?查恩?” 也许查恩是到客栈后头去了,他喜欢坐在客栈后面的香苹果树林里,向柯明讲些关于他年轻时的故事。柯明跑出客栈的后门,绊了一跤,趴倒在地上。绊住他的是一只空靴子,那是查恩红色的正装靴,虽然他不再和他们一起歌唱了,但他仍旧穿着这双靴子。 上方的某样东西让柯明抬起了头。查恩满头白发的身体挂在从屋梁上垂下的一个绳圈里,因为踢掉了靴子,所以他赤着一只脚,一只手的手指扣在脖子上,似乎还在想把勒住他的绳子拉开。 “为什么?”柯明问,“我们是皈道徒,为什么会这样?”没有人回答他。将靴子紧抱在胸口,他跪倒在地上,抬头紧盯着查恩,任由狂欢的喧嚣彻底将他吞没。 兰德颤抖着。玻璃柱中发出的光芒形成一层蓝色的、如固体般的薄雾,它们就像爪子一样,要将神经从兰德的皮肤里抓出来。劲风咆哮,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要将一切吸入其中。莫拉丁不知什么时候戴上了面纱,但在黑色面纱上方,只露出两个滴血的窟窿,盲目地凝视。这名艾伊尔正在咀嚼,血沫掉落在他的胸口。向前。 绰拉树伸展的枝叶下,查恩沿着拥挤的大街前行。绰拉树的三瓣叶代表和平与满足,它们簇拥着一幢幢直指天际的银白色建筑物,一座没有绰拉的城市就像荒野般凄冷萧条。约车发出平静的嗡嗡声,在街道上行驶。一架巨大的梭翼冲过天空,它载送着前往康米勒、滋奥拉,或是其他城市的公民们。他很少搭乘梭翼,如果他要进行长途旅行,通常会有一位两仪师用神行术带他过去。但今晚,他要使用梭翼前往目金,今天是他第二十五个命名日。今晚,他要接受奈拉最近一次的求婚。他想知道奈拉会不会很惊讶,他已经拖延了一年,因为他还不想安居下来,这还意味着他要改为服侍两仪师绰莱勒——奈拉一直侍奉的两仪师,不过两仪师米尔琳已经给予了许可。 查恩转过一个街角,才刚看见一个黑脸的宽肩膀男人和他时髦的小胡子,就被那男人的肩膀撞倒在地上。查恩的后脑撞在人行道上,让他两眼直冒金星,好一段时间,他只能晕眩地躺在原地。 “小心看路。”留胡子的男人气恼地说着,理了理他的无袖红外套和手腕上的蕾丝。他的黑发被聚拢在背后,一直垂到肩头,这是最时髦的发型,就像有些没发誓约的人会模仿艾伊尔一样,都是最新流行。 和胡子男人在一起的浅发女子将一只手放在胡子男人的手臂上,她身上的亮白色斯台瑟随着突如其来的困窘而变得更加不透明了,“乔姆,看他的头发,他是艾伊尔,乔姆。” 查姆伸手去摸自己的后脑,想看看那里是否受了伤。他的手指抚过自己金红色的短发,拉了一下留在颈后的辫子,甩了甩头。只是有点擦伤,他心想,不会更严重了。 “是啊!”胡子男人的表情立刻从恼怒变成了惊恐,“原谅我,皈道徒,是我应该看路。让我扶你起来。”他这样说的时候,已经伸手扶查恩站了起来。 “你还好吧?我为你叫一辆滑撬代步吧!” “我没事,公民,”查恩温和地说,“真的,这是我的错。”确实,他走得很匆忙,本来被撞伤的很可能是这个男人,“你受伤了吗?请原谅我。” 那个男人张开嘴,想要说他没事——公民们总是这样,他们似乎认为艾伊尔都是丝玻璃做的——但在他出声之前,他们脚下的地面掀起了一阵波动,四周的空气也在波动,扩散出一层层涟漪。胡子男人不安地向周围张望,用身上时髦的幻光布斗篷裹住了自己和女伴,所以两人的头颅看起来就好像飘浮的虚体一般。 “那是什么,皈道徒?”其他看见查恩发色的人也聚集到他身边,焦急地询问着同样的问题,但查恩并没有理会他们,甚至没有去想这么做是否很无礼。他用力推开面前的人众,眼睛却紧紧盯着沙罗姆——那个白色球体的直径足有一千尺,它飘浮在珂蓝丹蓝色和银色的圆顶上方。 米尔琳说过,就是今天,她说她找到一个新的至上力源头。一个女性和男性两仪师都可以碰触的源头,而不是像以前那个各自只能碰触到一半,这种无差别的融合一定能比原来女人和男人合作导引至上力发挥出更大的力量。今天,她和贝多蒙会第一次打开这个源头,这也会是男人和女人最后一次使用不同的至上力工作,就是今天。 沙罗姆的一小片白色仿佛突然消失了,一束黑色的火焰从它上面喷出,黑火向下伸展,速度似乎很慢,让人无法察觉,接着上百团火苗突然溅射到白色巨球周围的每一个地方。沙罗姆像颗鸡蛋一样四分五裂,坍塌、坠落,它原先所在的地方变成了一团黑曜石地狱。黑暗在天空中延展,吞噬了太阳,形成诡异的黑夜,仿佛一切都已落进那些火焰的黑光中。人们在尖叫,每一个角落都传出尖叫的声音。 在第一团火焰出现的时候,查恩已经开始向珂蓝丹全速奔跑,但他知道,来不及了。他发誓要服侍两仪师,但他太迟了。在奔跑中,泪水不停地从他的颊边滚落。 兰德眨动着眼睛,驱散视线中纷乱的干扰,他的双手正紧压着自己的头颅。幻像仍然不停地流入他的脑海,巨大的球体,燃烧的黑暗,坠落、崩碎。我真的看见了那个钻进暗帝牢狱的孔洞?是真的吗?他站在玻璃圆柱的边缘,盯着爱凡德梭拉。一株绰拉树,没有绰拉的城市是荒芜的,而现在,全世界只剩下了一棵绰拉树。柱阵在浓雾上空发出的蓝光中熠熠生辉,但现在它们似乎又是只不过是在反射周围的光线了。兰德看不见莫拉丁,他不认为那个艾伊尔走出了这片玻璃丛林,或者永远也走不出去了。 突然间,有一样东西吸引了兰德的视线。在生命之树低处的树干上,一个形体正在缓缓晃动。那是一个男人,男人上方的两根树枝间架着一根横杆,杆上垂下一根绳子,绳子的末端拴住了那个男人的脖颈,他就挂在那根绳子上。 兰德狂吼一声,奔向那棵树。他紧抓住阳极力,火焰剑出现在他的手中,他飞身跃起,一剑斩断了那根绳子。 他和麦特双双倒落在满是灰尘的白色石板路上,那根横杆也从树枝上弹起,掉落在他们身边。那不是一根杆子,而是一根奇怪的黑色长柄矛,与普通的尖形矛锋不同,它的锋刃更像是一把短剑的剑刃,而且这根剑刃稍稍有些弯曲,只有一侧开了刃。兰德一开始并没有太在意这根矛,但他很快就惊讶地发现,制成这根矛的材料竟然是黄金和昆达雅石,上面还镶嵌着蓝宝石和火滴石。 兰德释放了火焰剑和至上力,他将绳子从麦特的脖子上解去,将一只耳朵压在朋友的胸膛上。没有声音。他惊惶地撕开麦特的外衣和衬衫,扯断麦特胸前挂着一枚银色徽章的皮绳。他将那枚银色徽章扔在一边,再次倾听麦特的胸口。还是没有声音,没有心跳,只有一片死寂。不!如果我没有让他跟着我到这里来,他根本不会有事的,我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 兰德用尽全力捶击麦特的胸口,又俯下身去倾听。没声音,他再次捶打,倾听。有了,一点虚弱的心跳声。是了,那么衰弱,那么缓慢,但麦特还活着,尽管他的脖子周围已经出现了一圈深紫色的勒痕。他也许还能活下来。 兰德吸满一口气,又用力将这口气吹进麦特的嘴里。一次,再一次。然后,他跨立在麦特身体两侧,抓住他的裤腰,将他的腰部提离地面,上下三次,接着他又向麦特嘴里吐气。他可以导引,他能用至上力做些事情,但想到提尔之岩里的那个女孩,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想让麦特活下来。真正地活着,而不是成为至上力的傀儡。在伊蒙村时,他曾经见过卢汉师傅救活了一个从酒泉河中捞起的男孩。他不停地给麦特送气,提起麦特,送气、提起,并全心全意地祈祷。 麦特突然开始全身痉挛,连连咳嗽。兰德跪在他身边,看着麦特用双手捂住喉咙,来回翻滚,在剧烈的咳嗽中痛苦地吸入空气。 麦特的手碰到了那根绳子,让他全身一阵哆嗦。“那些火烧的……山羊……崽子,”他沙哑地嘟囔着,“他们要……杀死我。” “谁干的?”兰德一边问,一边警觉地审视四周,广场周围半完工的宫殿和广场上各种光怪陆离的物品也在回望着他。很显然,鲁迪恩之中,除了他们两个再没有别人了,除非莫拉丁还活着,正在这座城市的某个地方。 “那座……扭曲门框……另外一边的……家伙。”麦特痛苦地咽下一口口水,坐起身,颤抖着深吸一口气,“这里也有一座门框,兰德。”他说话的时候,喉咙仍然是沙哑的。 “你能走进去?他们有没有回答问题?”那道门会很有用。兰德急切地需要更多的答案,他有成千上万个问题,却几乎没有任何答案。 “没有回答,”麦特哑着嗓子说道,“他们欺骗了我,而且他们还要杀死我。”他拾起那枚徽章,那是个差不多能塞满他手掌的银狐狸头。片刻之后,他做了个鬼脸将那个狐狸头塞进了口袋里,“至少,我从他们那里得到了一些东西。”他又将那根奇怪的矛拖到自己身边,用手指抚过矛柄。矛柄上有一行奇怪的花体铭文,铭文两端各镶嵌着一只鸟,铸成鸟身的黑色金属甚至比乌木的矛柄颜色还要深。兰德觉得它们是乌鸦,矛刃上同样雕刻着一对乌鸦。麦特发出一阵粗野而讽刺的笑声,从地上站起来,靠在那根长矛上,矛刃底端正好和他的头一样高。他的衬衫和外衣仍然敞开着,显得凌乱不堪,但他丝毫也没有将它们整理一下的意思。 “我也会留下这个,他们的玩笑,但我会留下它。” “一个玩笑?” 麦特点点头,“这行铭文说的是: “如是为吾等所书之约,如是协议已成。 “思想为时光之箭,记忆永无消退。 “所求已得给予。代价已得偿付。 “你看,不错的笑话。如果我有机会,我会用他们的伎俩将他们削成薄片,我会给他们‘思想和记忆’。” 麦特哆嗦了一下,用一只手抚过头发:“光明啊,但我的头真痛啊!那里在不停地旋转,就像一千个梦的残片,而每一个残片都是一根针。你觉得,如果我求求沐瑞,她会帮我治疗一下吗?” “我肯定她会的。”兰德缓缓地回答。麦特一定是被伤得太重了,让他不得不寻求两仪师的帮助。他再次望向那根黑色的矛柄,大部分铭文都被麦特的手挡住了,只露出很少一点。不过兰德根本看不懂这些铭文。麦特怎么看得懂?鲁迪恩空洞的窗户带着嘲笑的神情望着兰德。我们仍然隐藏着许多秘密,它们似乎正在这样对兰德说着,比你知道的更多,比你知道的更可怕。 “我们回去吧,麦特,我不在乎我们是不是必须在晚上穿过那片山谷。就像你说的,晚上那里会凉快一些,我不想再留在这里了。” “很高兴你这么说,”麦特一边说,一边还在咳嗽,“不过我们先要在那个喷泉里再好好喝一顿。” 兰德跟上了麦特,虽然麦特首先迈出了步子,但他的速度并不快。他蹒跚地前行着,把那根奇怪的矛当成拐杖。当兰德看到那一男一女两尊擎着水晶球的雕像时,他停了一下,但他很快就继续向前走去,把那两尊雕像留在了原地。还不行,还要过很长一段时间,如果他运气好的话。 他们离开广场,重新走进街道,未完成的宫殿耸立在街道两侧,无声地压迫着他们,那些建筑物凹凸不齐的顶端如同巨大堡垒的城垛。兰德拥抱了阳极力,虽然他并没有看到真正的威胁,但他能感觉到,仿佛致命的目光已经刺入了他的后背。鲁迪恩安静而又空旷,浓雾上空发出的蓝光抹去了一切阴影,街道上的灰尘不时被风掀起一层层波纹……风,这里并没有风。 “哦,烧了我吧!”麦特嘟囔着,“我想,我们遇到麻烦了,兰德,这就是我待在你身边所得到的,你总是让我遇到麻烦。”波纹翻动的速度变快了,灰尘滑在一起,聚成更厚的纹路,不停地颤抖。 “你能走得更快一些吗?”兰德问。 “走?血和灰啊,我能跑呢!”将那根长矛横在胸前,麦特踉跄地跑了起来。 兰德跟在麦特身边,让火焰剑回到手中,不过他并不确定自己能用剑对颤动的灰尘做些什么,不确定这时一把剑是否真的有用。那只是灰尘。不,它该死的不是,它是那种泡沫,漂流在因缘中的暗帝的邪恶,它在寻找时轴,我知道它是。 他们周围的灰尘全都聚集成一重重波纹,颤抖着,愈来愈厚,串联在一起,凝聚在一起。突然间,就在他们前方,一个形体从一座干涸的喷泉池子里跳出来,一个男人的身形,黑暗而没有容貌,十根手指如同锐利的爪子。它无声地跃向他们。 兰德凭着直觉挥出了浮月无澜波的招式,至上力的剑刃切穿了那个黑色的形体。一片闪光之后,怪物变成了一团厚重的灰尘,飘落在路面上。 但很快就有其他怪物代替了它的位置,没有面孔的黑色形体从四面八方扑来,外形各不相同,但都有着长刀一样的利爪。兰德在它们之间来回穿梭,火焰剑刃在空气中编织出繁复的罗网,在背后留下一团团浮尘。麦特将手中的长矛当成杆棒挥舞,划出一片片虚影,但矛刃总是能准确地劈中敌人,仿佛他早已熟悉了这件武器。怪物们不停地死亡——或者是回到了尘土的状态,但它们的数量太多了,冒出的速度也太快。鲜血从兰德的脸上流下,肋下的旧伤口产生一阵阵撕裂的剧痛,仿佛真的要裂开了。红色也沾染了麦特的脸庞,一直落到胸前。它们太多,太快了。 你所发挥的还不到你所掌握能力的十分之一。这是兰飞儿曾对他说的。兰德在舞动的招式中笑了,向弃光魔使学习。他能做到,虽然不是使用她想要的方式。是的,他能。他开始导引,编织出一股股至上力,向每一个黑色形体中心送进一股旋风。它们爆炸成尘埃的云团,引得他止不住地咳嗽,在他目光所及之处,灰尘充满了整个空间。 麦特咳嗽着、喘息着,靠在黑杆长矛上。“是你干的吗?”他喘着气,从眼睛上擦去流血,“顺便问一句,如果你知道怎么办,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就该死的这么做?” 兰德又笑了——因为我根本没想到,因为我只有等到已经出手了,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张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灰尘落在地上,重新开始掀起波纹。“跑!”他喊道,“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跑!” 两人肩并肩地向雾墙赶去,一路上还不停地劈开似乎正在聚集的沙线,踢散它们,打断它们的连接。兰德向四面八方送出狂野的旋风,尘粒一被吹散,甚至还没来得及飘落到地上,便又立刻开始凝聚。他们不停步地飞奔,跑进雾墙,从中穿过,一直冲进黯淡的、照出一片片黑影的日光中。 兰德忍着肋下的疼痛,转过身,准备好释放闪电、火焰,或是所有其他的能量。浓雾中并没有什么东西追出来,也许这片雾对于那些黑色的怪物是一堵无法穿越的墙,也许它将那些怪物关在了里面。也许……兰德不知道,他也不在乎,只要那些怪物没有追出来就行。 “烧了我吧!”麦特沙哑地嘟囔着,“我们待了整整一晚,太阳已经快升起来了,我以为没有那么久的。” 兰德盯着天空。太阳还没有升到山顶上,一片刺目的光晕映衬出锯齿状的山峰轮廓,长长的影子覆盖了谷底。他会在黎明时从鲁迪恩出来,用你们无法打破的束缚将你们绑在一起。他会带你们回归,他会毁灭你们。 “我们回山上去吧!”他平静地说,“他们一定在等着我们。” 等着我。 第二十七章 在道中 道中的黑暗压迫着佩林杆头的油灯,让灯光的范围只能局限在他和高尔周围,马鞍皮革摩擦的声音和马蹄敲击石面的轻响似乎也无法超越灯光的范围。空气中没有味道,什么都没有。艾伊尔人轻盈地走在快步身边,小心注意着从罗亚尔那队人那儿发出的黯淡灯光,佩林拒绝称他们为菲儿的队伍。道中的环境和那些险恶的传说似乎并没有让高尔感到困扰。佩林一直都在仔细倾听,在这个无光的地方前进的两天时间里,他相信,他的耳朵能第一时间捕捉到那个代表着他们的死亡、或者是更可怕结局的声音。那种在这个永不会刮风的地方响起的风声,那不是风,而是霾辛·蜃——吞噬灵魂的黑风。他总是禁不住会想,进入道中的行为真是有些缺乏智能,或者说白一点,简直就是愚蠢至极。 前方微弱的灯光停下了,佩林拉住缰绳,停在一座外形非常古老的石桥中间,下方就是绝对的黑暗。桥栏已经损毁,路基上满是斑痕和坑洼,它很可能已经在这里屹立了三千年,但现在很像是随时都会垮掉,也许它立刻就会垮了。 驮马靠到快步身后,两匹马彼此低鸣着,不安地转动着眼睛,望向周围的黑暗。佩林知道它们的感受,有同伴在一起,总能分担一些这种无尽黑夜的重量。不过,即使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也不会向前方的灯光再靠近一步,他不会再冒险重复在第一座岛屿那里发生的状况了,那时他们刚刚走进提尔的道门。佩林焦躁地挠了挠卷曲的胡子,不确定自己当时有什么样的预期,但不会是…… 系在杆头的油灯随着佩林下马的动作上下震动,他牵着快步和驮马向路标走去。路标是一块高大的白色石碑,上面嵌满了草体的银色铭文,依稀让人联想到藤蔓和树叶的花纹。碑面满是坑洼,仿佛曾经有人向它泼溅过强酸。佩林看不懂碑上的文字,当然,这是罗亚尔的工作,写在上面的是巨森灵文字。 过了一会儿,他走过石碑,向前面的岛屿望去。它和佩林见过的一样,周围有一圈齐胸高的白石墙壁,墙面呈现出简单的弯曲和圆形,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墙壁的缺口处有石桥伸出,一直伸进无尽的黑暗之中。没有栏杆的斜坡或上或下,却看不到任何支撑,到处都是裂缝、蚀痕和坑洞,仿佛这些岩石正在腐烂。当马蹄敲击在地面上的时候,蹄下会传来一种粉碎的声音。高尔望向无尽的黑暗之中,脸上却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不过,艾伊尔人并不知道有什么会从黑暗中冲出来,但佩林却很清楚。 当罗亚尔和其他人到达的时候,菲儿立刻从她的黑母马上跳下来,大步向佩林走去,一双凤目直瞪着他的脸。佩林已经在后悔让她为自己担忧,但她却没有显出一点忧虑的神情,佩林只能看出女孩的表情很僵硬,却不知道她是怎样想的。 “你是否决定和我说话,而不是对我视而不……”菲儿朝他的脸上全力挥出一巴掌,让佩林的双眼直冒金星。“你是什么意思?”她还真吐了口水,“像头野猪一样冲进这里?你没有任何责任心,没有!” 他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我以前求过你不要这样做。”女孩黑色的凤目睁得老大,仿佛他刚刚说的话激怒了她。他正在揉着面颊,却被另一边打来的巴掌差点打掉了下巴。艾伊尔人们饶富兴致地看着他们两个,罗亚尔的耳朵低垂了下来。 “我告诉过你,不要这么做。”他咆哮道。她拳头很小,但在肋骨上的猛力一击挤走了他肺里大部分空气,让他向一旁倒去。她再次挥出拳头。随着一声吼叫,他抓住她的后颈…… 嗯,这是她自己的错,是的,他已经和她说过,不要打他,是她自己的错。不过,他很惊讶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抽出她的匕首,她身上的匕首似乎和麦特的一样多。 当然,她也气极了,她朝罗亚尔发火,因为巨森灵想要阻止他们打架。非常感谢你,但她自己的事自己会管。她也朝贝恩和齐亚得发火,因为她们只是袖手旁观。艾伊尔女孩对她说,她们不认为她想要她们介入一场她挑起来的战斗,这让她感到很迷惑。当你选择战斗的时候,贝恩说,你就必须接受随之而来的结果,无论是胜利还是失败。但她似乎不再对他生气了,这让他感到很紧张。她只是瞪着他,黑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他的心里因此充满了罪恶感,又因为这个而开始生气。他为什么要有罪恶感?难道他必须站在原地,任由她一直打到满意为止?而她已经整好了燕子的马鞍,骑了上去,硬挺着后背,拒绝让坐姿显得小心翼翼,眼睛一直盯着他,目光里充满了让人看不懂的情绪。这让他非常紧张。他几乎希望她刚才能抽出一把匕首了,几乎。 “他们又开始移动了。”高尔说。佩林猛然从回忆中惊醒,远处的灯光正在移动,现在,它停住了。他们中有人注意到了他的灯光还没有跟上去,大概是罗亚尔,菲儿也许不会在意他是否跟丢了。而艾伊尔女子曾经两次想说服佩林与她们俩暂时单独离开一下,佩林不需要高尔微微摇头示意也知道该拒绝。他踢了一下快步,同时拉了拉驮马的缰绳。 路标上的伤痕比他见过的大多数路标都要多,但他只是瞥了那块石碑一眼,就走了过去。前面的灯光已经走下了一道向下的缓坡,他叹息一声,跟了上去。他讨厌斜坡。斜坡的旁边没有护栏,只有无尽的黑暗,这道斜坡开始弯曲,向下旋转。头顶摇晃的油灯只能照亮很小的一片地方。他觉得如果从斜坡上掉下去,随之而来的将是永无尽头的坠落。快步和驮马缓步行走在斜坡正中央,就连高尔也避免靠近斜坡边缘。更令人担心的是,当这道斜坡在另一座岛前结束的时候,他们踏上的这座岛肯定就在他们刚刚离开的那座岛的正下方。佩林很高兴看见高尔也在向上张望,很高兴他不是独自一人在寻思是什么力量支撑着这些岛屿,而这种力量是否依旧有效。 又一次,罗亚尔和菲儿的灯光停在路标前面,佩林也勒紧缰绳,这时他们刚刚离开了那道斜坡。不过,这一次,前面的人并没有移动。过了一会儿,菲儿的声音喊道:“佩林。” 佩林和高尔交换了一下眼神,艾伊尔人耸耸肩。她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和佩林说话了,自从他…… “佩林,过来。”口气不算很强硬,但也不是请求。贝恩和齐亚得轻松地蹲坐在路标旁边,罗亚尔和菲儿骑在马上,紧靠在一起,挂油灯的长杆握在手中。巨森灵的手里还抓着他们驮马的缰绳,眼睛在菲儿和佩林之间来回观望,耳朵不时会抽动几下。菲儿则像是正在全神贯注地调整她的骑乘手套,那是一双绿色的软皮手套,手背处各绣着一只金色的猎鹰。她已经换了衣服,但样式与先前的相同。她穿着一件高领的连身开叉窄裙,由深绿色的锦缎织成,似乎格外凸显女孩胸部的曲线,佩林以前从没见她穿过这件衣服。 “你想干什么?”他警觉地问。 女孩抬起眼睛,看见他走过来仿佛很惊讶。她若有所思地侧过头,接着又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露出微笑。“哦,对了,我想看看你能不能学会一听见我的叫声就跟过来。”她的笑容更灿烂了,那一定是因为听见了佩林咬牙的声音。佩林摸了摸鼻子,闻到一股微弱的腐臭气味。 高尔发出一阵轻微的笑声:“这就像要你去理解太阳一样,佩林,很简单,却又无法弄明白,你的生活中不能没有,但却要为此付出代价。女人也是一样。” 贝恩斜过身,和齐亚得耳语了一些什么,两个女孩都笑出声来。看到她们望向高尔和他的目光,佩林不觉得自己会因为她们的笑话而笑出来。 “根本不是这样。”罗亚尔用低沉的声音说道,耳朵有些焦躁地竖直,同时用责备的目光看了菲儿一眼。但女孩没有任何认错的意思,她甜甜地向巨森灵笑了笑,又开始摆弄她的手套,轮番端详她的每一根手指。 “抱歉,佩林,菲儿坚持一定要由她来叫你,叫你过来是因为我们到了。”巨森灵指向那座路标的基部,那里有一条宽阔的斑驳白线,白线的末端不是桥或斜坡,而是黑暗。“曼埃瑟兰的道门,佩林。” 佩林点点头,什么也没说,他不打算要求其他人跟他沿着这条线前进。让菲儿说这些话吧,如果她想成为领导者的话。他又下意识地揉了一下鼻子,那种几乎察觉不到的臭气很让人厌烦。即使可能是最明智的建议,他也不会说,如果她想领导的话,就让她说吧!但菲儿只是坐在马鞍上,玩弄着她的手套。她显然是在等着他下达命令,然后她再说些聪明的俏皮话。她喜欢俏皮话,而他偏好有话直说。他急躁地掉转快步的马头,决定不理她和罗亚尔,自己先过去。那条线直通道门,他能分辨出爱凡德梭拉的叶片,自己打开道门。 突然,他听见黑暗中传来一阵压碎地面的低沉蹄声,恶臭的气味敲击着他的神经。“兽魔人!”他喊道。 高尔迅捷地旋身一掷,将一根短矛戳入一个狼嘴兽魔人黑甲覆盖的胸口。这个兽魔人刚刚冲入灯光之中,手里还高举着镰刀剑。这位艾伊尔人以同样流畅的动作将矛尖从兽魔人的胸前拔出,侧步躲开了栽倒在地的巨大躯体。更多的兽魔人冲了过来,有着山羊的口鼻、野猪的獠牙、钩状的鸟喙和扭曲的兽角,手中握着弯剑和尖钉利斧、钩刃长矛。所有的马匹都在拼命地踢蹬、嘶鸣。 在黑暗中受到这些怪物的突袭,让佩林冒出一身冷汗。他举起挂油灯的长杆,另一只手随意抓住一件武器,砍在一张被长长的利齿所扭曲的脸上。他惊讶地发现,刚才他是把那柄铁锤从马鞍袋的皮带里拉了出来,虽然它没有斧头的利刃,但十磅精钢的重量被一名铁匠的臂膀挥出之后,那个被击中的兽魔人已经蹒跚着向后退去,一边尖叫,一边抓着它破烂的脸。 罗亚尔将手中的长杆打在一个长有山羊角的头上,油灯碎了,燃烧的火油泼溅出去,兽魔人嚎叫着跑进黑暗之中。巨森灵挥舞着长杆,虽然和他的大手相比,粗重的长杆看上去细得像一根鞭子,但它的每一击都会伴随着一声清脆的骨裂。菲儿的一把匕首在长牙兽嘴上方的一只人类眼睛里爆出一团血花。艾伊尔人持矛起舞,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经戴上了面纱。佩林挥击、挥击,再挥击。一阵死亡的旋风持续了……一分钟?五分钟?似乎足有一个小时。突然间,兽魔人已经全部躺在地上,没死的也只是因为死前的剧痛而无力地踢蹬着。 佩林用力将空气吸进肺中,觉得铁锤的重量似乎要将右臂拉下来,脸上有一种燃烧的感觉,肋下有一处被液体浸透了,腿上同样也有,都是受了兽魔人锋刃的打击。每个艾伊尔人灰褐色的衣服上至少都有一处暗色的湿渍。罗亚尔的大腿上有一道鲜血淋漓的深沟。佩林的目光滑过他们,他在寻找菲儿,如果她受了伤……菲儿坐在黑色母马背上,一把准备射出的匕首被她握在手中。她已经脱下了那双手套,将它们整齐地叠放在腰带后面的袋子里。佩林在她身上没看见伤口,在一片人类、巨森灵和兽魔人的血气中,他无法分辨出她是否在淌血,但他熟悉她的体香,他没有闻到她受伤的痛苦气味。明亮的光线刺伤了兽魔人的眼睛,它们无法迅速适应,这很可能是他们还活着而兽魔人却全部被杀死的原因。 这是他们仅有的时间,让他们能观察一下周围,喘一口气。随着一声如同将上百磅骨头扔进绞肉机的咆哮,一只隐妖跳入了灯光的范围,无眼的凝视中放射出死亡的气息,黑色的剑刃如同闪电一般击出。马拼命地嘶鸣,想要挣脱缰绳,逃离这里。 高尔勉强用小圆盾挡开了剑刃,小圆盾被劈开一道口子,仿佛被压紧在一起的层层鞣制牛皮只是一张薄纸。艾伊尔人刺出短矛,勉强躲开攻击,再次刺出矛锋。利箭射穿了魔达奥的胸膛,贝恩和齐亚得已经用长矛从背后的弓匣里挑出了角弓。更多的箭将半人的胸口扎得如同针垫一样。高尔掷出短矛,同样戳在半人胸前。菲儿的一把匕首突然出现在那张蛆虫般白色平滑的脸上。隐妖仍然没有倒下,仍在凶狠地释放着屠杀的欲望,只有竭尽全力的闪避才能躲开那把渴望血肉的毒刃。 佩林露出牙齿,不自觉地发出一声嗥叫,他痛恨兽魔人如同痛恨与他结下血仇的敌人,但永灭者……即使为了杀死永灭者而失去性命,也是值得的。用我的牙齿咬断它的喉咙!他不在意自己是否挡住了贝恩和齐亚得的箭,催动快步向永灭者的后背靠近,用缰绳与膝盖强迫自己褐色的坐骑前进。在最后一刻,那只暗影生物放弃了高尔,转回身。它似乎并不在意一枝矛尖从双肩之间穿入,又穿出它的喉咙下方,只是用无眼的凝视紧盯着佩林,要用恐惧吞噬他的灵魂。太迟了,佩林的铁锤落在它的头上,将怪物的头颅和恐怖的凝视击成一团碎酱。 即使已经没了头颅,跌倒在地上,魔达奥仍然在攻击,漫无目标地挥出它的萨坎鞑毒刃。快步跳跃着向后退去,神经质地打着哆嗦,突然间,佩林感觉到浑身仿佛都被冰水浸透了。那把黑剑能造成的伤口,就连两仪师也难以治愈,而他却毫不在意地冲了过去。用我的牙齿咬断……光明啊,我一定要控制住我自己,一定要! 他能听见远处黑暗中那座岛屿彼端传来低沉的声音,蹄子和靴子踏地的声音、粗重的呼吸声和模糊的兽吼声。还有更多的兽魔人,佩林不知道还有多少。可惜的是,它们和这只魔达奥并没有联系。不过,没有了魔达奥的驱赶,它们也许会犹豫是否发动攻击。兽魔人通常也是胆怯的,只有在占据强大的优势、能够轻松杀死对方时,它们才会放手一搏,但即使是没有魔达奥,它们最终也很有可能会冲上来。 “道门,”佩林说,“我们必须在它们决定没了它以后该如何行动之前出去。”他说着,用染血的铁锤指了一下仍然在挥动手臂的魔达奥。菲儿立刻催着燕子掉转马头,佩林很吃惊,他不假思索地问道:“你不打算争论?” “在你用脑子说话时不会。”女孩飞快地说,“罗亚尔?” 巨森灵正牵着他的长毛大马。佩林让快步跟在菲儿和罗亚尔身后,铁锤仍握在手中。艾伊尔人走在他身边,现在他们手中全都换上了弓箭。黑暗中,蹄子和靴子的声音不快不慢地跟在他们身后,其间还夹杂着人类舌头所无法发出的粗嘎语言,那些声音距离他们愈来愈近,兽魔人显然正在重新建立起勇气。 另一种声音飘进佩林耳中,就好像丝绸滑过丝绸,他顿时觉得自己的骨髓也在颤抖。那声音更大了,仿佛远处有个巨人正在呼吸,升起、落下、升起得更高。“快!”他拼命喊道,“赶快!” “我在快了!”罗亚尔喊道,“我……那个声音!那是——光明照耀我们的灵魂,创世主的双手庇护我们!门打开了,打开了!我必须最后出去。走!走!但不要太……不,菲儿!” 佩林回头望了一眼。两扇满是树叶的大门正在打开,露出如同隔着一层雾玻璃的山峦乡野。罗亚尔已经下了马,取下爱凡德梭拉的叶子,为大门开了锁。菲儿牵着驮马和罗亚尔的大马缰绳,匆匆地喊了一声:“跟上我!快!”随后便用力猛踢燕子的腹侧,提尔母马飞速冲向打开的门。 “跟上她,”佩林对艾伊尔人说,“快!你们不能和它战斗。”他们很明智地只犹豫了一次心跳的时间,就开始迅速地撤退,高尔的手里还抓着驮马的缰绳。佩林催动快步走到罗亚尔身边。 “你能锁上它吗?封死它?”远处兽魔人粗嘎的声音边缘响起了一阵狂乱的呼声,它们也认得这个声音。霾辛·蜃来了!活下来的惟一办法就是从道中出去。 “可以,”罗亚尔说,“可以的,走吧,快走!” 佩林提起快步的缰绳,迅速向道门走去,但在他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之前,他已经猛地昂起头,开始大声嗥叫,吼声里充满了轻蔑与挑战。傻瓜,傻瓜,傻瓜!但他还是强迫自己注视着那片暗色的镜面,催促快步走出了道门。一阵冰冷的感觉浸透他每一根发丝,时间被拉长,离开道门的震撼撞击着他的身体,仿佛在全速疾驰时突然定在了原地。 艾伊尔人在转身望向道门的过程中,都已经将箭扣在了弓弦上。佩林面前是一片倾斜的山坡,周围有许多低矮的灌木和矮小的树,在强风吹拂下改变了形状的松树、冷杉和羽叶木。菲儿正从地上站起身,她显然是在离开道门时从燕子的背上摔下来了,那匹黑母马正用鼻子抚弄着自己的主人。全速冲出道门就像冲进去一样糟糕,没有摔断脖子已经算很走运了,马没有受伤,同样也只能感谢好运。罗亚尔的大马和她的驮马都在打着哆嗦,仿佛在两眼之间被猛击了一下。佩林张开嘴,却被她瞪了一眼,仿佛准备挑战他的任何评论,甚至是更糟的——安慰,结果佩林讽刺地皱了皱脸,明智地闭上了嘴。 罗亚尔突然冲出道门,他从暗色的银镜中跃出,在镜面上留下了他自己的倒影,然后又滚过地面。几乎是紧随着巨森灵,两只兽魔人出现在道门中,一个羊角兽头,另一个鹰喙羽冠,但它们的身躯只出来了一半,闪光的镜面就变成了死黑色,冒出泡沫,向外突起,重新包住了它们。 吼声在佩林的脑海中响起,一千个疯狂的声音在颅骨内拼命地抓挠。苦涩的血,那么苦涩的血。饮下那血,咬碎那骨头;咬碎那骨头,吸光那骨髓。苦涩的骨髓,甜蜜的尖叫。歌唱般的尖叫,尖叫般的歌唱。渺小的灵魂,辛辣的灵魂,吞下它们。那样甜蜜的痛苦。一个接一个。尖叫着,咆哮着,那些兽魔人捶打着周围沸腾的黑暗,抓扯着想要挣脱出来,却被黑暗愈来愈深地吸了回去,直到只剩下一只长满毛发的爪子,仍然在疯狂地四处乱抓,然后就只剩下了黑暗,仍然在向外凸伸,寻找。缓缓地,两扇道门出现,向中间合拢,将黑暗挤压了回去。 佩林脑子里的声音也终于停止了。罗亚尔迅速地冲上去,将两片,而不是一片三瓣叶按在无数的叶片和藤蔓之中,道门又变成了石头——一道雕满了细腻花纹的石墙,孤独地立在树木稀疏的山坡上,在繁复的叶片和藤蔓花纹中,生着两片爱凡德梭拉叶。罗亚尔将门里的那片叶子移到了门外。 巨森灵沉重地长吁了一口气:“我所能做的只有这样了,现在,这道门只能从外面打开。”他看了佩林一眼,目光中同时包含着忧虑和坚定:“如果不放回叶片,我可以永远封锁它,但我不会毁掉道门,佩林,我们培育道,照料它们,也许它们终有一日还能再次得到洁净。我不能毁掉道门。” “这样就行了。”佩林对他说。兽魔人是不是有目的地要来这里?这是否只是一次偶然的遭遇?无论如何,这样就可以了。 “那是……”菲儿不安地问道,但只说了个开头就噎住了。就连艾伊尔人也在片刻间露出了动摇的神情。 “霾辛·蜃,”罗亚尔说,“黑风,到底它是暗影的造物,或者只是被污染的道自己生成的……没有人知道。我同情那些兽魔人,即使它们是暗影生物。” 佩林不确定他是否会同情它们,即使它们是这样死的。他见过兽魔人暴行之后的惨状,它们什么都吃,只要是肉,有时还喜欢保持肉食的鲜活。佩林不会容忍自己同情兽魔人。 他掉转马头,开始仔细观察所处的地方,快步转动身体,马蹄敲击着沙砾地面。 周围都是顶着云帽的高峰,高山的名字也来自于这些常年不散的云雾——迷雾山脉。在这样的高度,即使是夏天也非常凉爽,特别是和提尔相比。将近黄昏的太阳已经靠近了西方的峰顶。下方细长的山谷中,流动的河面上泛起重重粼光,那是曼埃瑟兰河,它流出这片大山,一直流到西南很远的地方。佩林就生长在这条河流过迷雾山脉南缘一段的河岸边,那一段被称为白河,他出生的地方被叫作两河,河水在那里奔涌向前,形成了不可跨越的急流。曼埃瑟兰河——高山之乡的大河。 下方山谷中和周围的山坡上裸露的岩石都如同玻璃般反射着日光,这里曾经有一座大城,覆盖了山谷和许多山峰。曼埃瑟兰,充满了高耸的尖顶和清澈喷泉的城市,同名大国的首都,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这些就是古老的巨森灵传说中对它的描述。现在,它彻底消失了,没有留下一丝痕迹,惟一存留的就是这座无法被破坏的道门,屹立在曾经是巨森灵树林的地方。在两千多年以前,这里就被烧成了一片瓦砾,那时候,兽魔人战争还处在白热化的阶段,大城随着它的最后一位国王——亚以蒙·亚凯·亚索林的死亡而被至上力彻底摧毁,那是他最后一次与暗影的血战。亚以蒙之乡,人们曾这样称呼这个地方,现在被称作伊蒙村的小村子坐落于此。 佩林打了个哆嗦。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一年多以前的冬日告别夜,兽魔人又一次来到这里,他、兰德和麦特被迫与沐瑞一起在黑夜中开始了逃亡。那似乎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道门既然已经锁了起来,就绝对不会再发生这种事。现在,我要担心的是白袍众,不是兽魔人。 一对白色羽翼的鹰盘旋在远方的山谷之中,佩林的眼睛勉强能看见那一支正在飞起的羽箭。一只鹰翻了个筋斗,摔跌下去。佩林皱起眉头。为什么会有人在山里射杀一只鹰?如果是在农场,农夫们会为了保护鸡和鹅而射鹰,但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有人会来到这种地方?两河人总是会尽量躲开这些大山。 第二只鹰拢起雪翼,向伴侣跌落的地方冲去,但突然又开始拼命地爬升。一片由乌鸦组成的黑云从树林间骤然涌出,包围了那只鹰,并开始疯狂地攻击它。当那些乌鸦回到树林里的时候,鹰已经消失了。佩林经过一番努力,才让自己重新开始了呼吸。他曾经见过乌鸦和其他雀鸟攻击鹰,那只是因为鹰距离它们的窝太近了,但他无法让自己相信这次的状况和以前相同。那些乌鸦飞起的地方正是箭射出的地方。乌鸦。有时候,暗影会利用动物作为间谍,通常都是老鼠或者其他吃腐肉的生物,尤其是乌鸦。佩林清楚地记得从前逃脱那些乌鸦时的状况,它们排成一列列长线,来回搜索大地,寻找他,仿佛像人类一样拥有智能。 “你在看什么?”菲儿问,女孩用一只手遮在眼睛上方,朝山谷中望去,“是那些鸟吗?” “只是鸟而已。”佩林说。也许真的只是普通的鸟,我不能在还没确定之前就把大家都吓坏,特别是在还没脱离霾辛·蜃的恐惧时。 他发现自己仍然握着沾满血迹的铁锤,黑色的魔达奥血液仍然反射着阳光。他用手指摸了摸脸上干结的血痂,干血将他的短须黏在一起。他爬下马背,感觉到肋下和腿上火烧般的疼痛。他在鞍袋里找到一件衬衫,用它擦净了铁锤上隐妖的血,以免它会腐蚀金属。再过一段时间,他就能找出在这些高山之中有什么值得恐惧了,如果这里有非人类的敌人存在,狼会知道的。 菲儿开始解他的衣扣。 “你要干什么?”佩林问。 “处理你的伤口。”女孩干脆地说,“我不会让你一直流血到死的,你就是这样,一心只想着死掉,却要我挖坑埋你,你根本不会为别人考虑。别动。” “谢谢。”佩林低声说。女孩看起来非常吃惊,她脱去他身上所有的衣服,只留下一条短裤。然后,她开始清洗他的伤口,从她的鞍袋中拿出药膏,为他敷伤。他看不见自己脸上的割伤,不过感觉上那道伤口应该不严重,只是有些太靠近眼睛,让他觉得不舒服。但左肋下紧贴着肋骨的伤口长度超过了一手,右侧大腿还被长矛刺了一个很深的伤口,菲儿不得不用缝纫包中的针线将那些伤口缝起来。治疗过程中,他没吭一声,反倒是女孩每缝一针都要哆嗦一下。治伤的时候,她一直生气地低声嘟囔着,特别是在帮他脸上的伤口涂敷黑色药膏时,就好像这些伤口都在她身上,而且全都是因为他的错才让她受伤似的,但她为肋下和大腿缠上纱布时动作却很轻柔。女孩温柔的双手和气恼的咕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佩林愈来愈感到糊涂。 当他换上干净的衬衫和裤子时,菲儿站在他身边,用手指抚摸着他外衣上被割开的口子。再向右两寸,他就有可能离不开那座岛了。佩林穿上靴子,伸手向女孩要回他的外衣。菲儿将外衣甩在他的手里。 “你不要以为我会帮你缝好它,该缝的我都已经缝了!听到了吗?佩林·艾巴亚!” “我没有要你——” “你不要以为我会缝!就是这样!” 她大步走到一旁去帮正在彼此疗伤的艾伊尔人和巨森灵。那真是一副奇怪的情景,巨森灵脱下他宽松的裤子。高尔和齐亚得像陌生的猫一样彼此对望着。菲儿继续使用着她的药膏和绷带,并且不时会带着责难的眼神瞪佩林一眼。现在他应该怎么做? 佩林摇了摇头,得出了结论:高尔是对的,就像想去理解太阳一样。 即使是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干什么,佩林仍然不想去做,特别是在道中发生了隐妖那样的事之后。他曾经见过一个忘记了自己身为人类的男人,同样的事也可能发生在他身上。傻瓜。你活不过几天了,只要遇到白袍众,一切就都结束了。而现在,他必须知道那些乌鸦代表了什么。 他送出自己的思想,去询问那些生活在山谷中的狼。没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狼,如果它们在附近,他就能和它们交谈。狼会避开人,尽可能不和人类打交道,但它们痛恨兽魔人这种不属于自然的生物,对魔达奥更是抱着不可遏制的痛恨。如果迷雾山脉中有暗影生物,狼一定会告诉他。 但他找不到狼,一只也没有,它们应该就在这里,在这片荒野之中。他能看见漫游过山谷的鹿,也许只是没有狼在他身边而已。它们可以间隔一段距离进行交谈,但一里的距离就已经太远了。也许受高山阻隔的关系,交谈的距离必须进一步缩短才行,应该就是这样。他的目光扫过覆盖着云帽的山峰,落在山谷远程,乌鸦刚才飞起的地方。也许他明天就能找到狼了,他不想去思考还会有什么可能。 第二十八章 向根结之塔 夜色已经临近,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在道门附近的山坡上宿营。他们建了两个营地,菲儿坚持要这样。 “已经结束了。”罗亚尔用不高兴的嗡嗡声对菲儿说,“我们已经离开了道,我遵守了我的誓言,这种情况应该结束了。” 菲儿摆出一副顽固的神情,昂起下巴,将双拳抵在腰上。“随她去吧,罗亚尔,”佩林说,“我要在那里安帐篷。”罗亚尔瞥了菲儿一眼。菲儿一听佩林竟然表示赞同,立刻就转头走到两个艾伊尔女孩中间去了。巨森灵摇摇头,仿佛是想加入佩林和高尔,但佩林示意他回到女孩们那里,他不想让那些女孩注意到自己的动作,所以只给罗亚尔打了一个很小的手势。 他宿营的地方距离女孩们的营地并不远,不超过二十步。道门也许已经被锁上了,但这里又出现了乌鸦,这并不是好兆头,他想尽量离女孩们近一些。如果菲儿抱怨,就随她去抱怨吧!但他还是会依他的想法扎营,而不去在意她说些什么。但菲儿实际上什么都没说,这反而让他感到很是苦恼。 不去理会肋下和腿上的刺痛,他卸下快步的马鞍和驮马背上的行李。绑好两匹马,在马颈上挂上饲料袋,饲料袋里放进燕麦和几把大麦。这个地方肯定不会有牧草,但,说到这里会有什么……他将长弓上好弦,把它和箭囊都放在营火旁边,又将斧头从马肚带上解了下来。 高尔和他一起生了营火,他们吃了一顿面包、奶酪和干肉的晚餐,两人一言不发地吞下所有食物,用清水把它们冲下肚。太阳已经滑到了群山背后,清晰地映衬出山峰的轮廓,将云层下面染成了血红的颜色,阴影覆盖了山谷,空气开始变得干冷。 拍掉手上的食物残渣,佩林从鞍袋里找出绿色羊毛斗篷,也许他比自己想象的更适应提尔的湿热。女孩们显然没有像他们一样安安静静地吃饭,他能清楚地听见她们在另一堆营火周围发出一阵阵笑声,只是偶尔听到的只言片语就已经让佩林耳根发热了。女人总是什么都说,不知道应该有所顾忌。罗亚尔坐到尽量远离她们的地方,但还是在火光里,他正竭力想把自己埋到书本里。那些女孩也许根本没意识到她们让巨森灵感到很难堪,也许以为她们说话的声音已经很低了,罗亚尔不会听到她们在说什么才对。不高兴地低声嘟囔了几句,佩林坐到营火旁,高尔的对面。艾伊尔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寒冷的天气。 “你知道什么有趣的故事吗?” “有趣的故事?我一下子还想不到。”高尔的眼睛半转向不停发出笑声的那堆营火,“如果我能讲,我就会讲的,那个太阳,还记得吗?” 佩林放声大笑,故意提高声音,好让另一堆营火边的人也能听见。“记得。女人嘛!”另一堆营火边的说笑声停顿了一会儿,但很快又重新响了起来。这应该就够了,让她们知道别人也是可以笑的。佩林郁闷地盯着面前的营火堆,他的伤口又开始痛了。 过了一会儿,高尔说:“这个地方看起来更像是三绝之地,而不是那些湿地,但水还是太多了,树木还是太大、太密,不过这里毕竟不像那些被称为森林的地方那么奇怪。” 因为曼埃瑟兰亡于火焰,所以土地很贫瘠,分散在荒野中的树木矮小而长满了孔洞,被风吹成了弯倒的怪异形状,没有一棵树超过三十尺高。佩林觉得这里是他见过最荒凉的地方。 “我希望有一天能见见你们的三绝之地,高尔。” “等我们结束了这里的事情之后,也许你会有机会。” “也许。”当然,这样的机会不大,实际上,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佩林应该把这件事告诉艾伊尔人,但他现在不想谈论这个话题,也不想去思考它。 “这就是曼埃瑟兰曾经屹立的地方?你是曼埃瑟兰的血脉?” “这里曾是曼埃瑟兰,”佩林回答,“我想,我拥有曼埃瑟兰的血脉。”很难相信,两河流域这样一个小村庄,这些静谧的农田中,保留着曼埃瑟兰最后的血脉。但沐瑞是这样说的,她说古老的血脉在两河人的血液中仍旧浓烈。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高尔,这里不是伟大的国家,我们是农夫和牧羊人,不是伟大的武士。” 高尔微微笑了笑:“尽管你这么说,但我见过你的枪矛之舞,还有兰德·亚瑟,和那个叫做麦特的。随便你怎样说吧!” 佩林不安地动了一下身体,自从离开家乡之后,他已经有了多大的改变?他、兰德,还有麦特?不是指他的眼睛,那些狼,或者是兰德的导引。他想到的不是这些。他们的内心还有多少没有改变?麦特是惟一一个看起来还像是他自己的人,尽管他也不像原来那么单纯了。“你知道曼埃瑟兰?” “我们对你们世界的了解得比你们想象的要多,但比我们相信的要少。在我越过龙墙之前很久,我就阅读过卖货郎带来的书籍,我知道‘船’、‘河’和‘森林’,或者我以为我知道。”高尔说出这些词的时候,语音显得很生硬,“这就是我想象中的‘森林’。”他指着那些零散的矮树说,“相信一件事并不能让它变成真的。夜跑者和枯叶者要干什么?你会相信它们出现在道门附近只是出于偶然吗?” “不,”佩林叹息了一声,“我看见了乌鸦,就在下方的山谷中。也许它们只是普通的乌鸦,但我不想心存侥幸,特别是在看到那些兽魔人之后。” 高尔点点头:“它们可能是暗影的眼睛。如果你做了最坏的打算,所有的出乎预料就都是值得高兴的事了。” “我能应付一个惊喜。”佩林再次伸展思绪去感觉狼,再次毫无收获。“今晚,我也许能找出一些线索,也许。如果这里发生什么事情,你可能要踢我才能叫醒我。”他意识到自己这么说会让别人感到奇怪,但高尔只是点了点头。“高尔,你从没提到过我的眼睛,甚至没有多看过它们一眼,任何艾伊尔人都没有这样做过。”佩林知道,在火光的照耀下,现在自己的这双眼睛已经变成了闪烁的金黄色。 “世界正在改变。”高尔平静地说,“鲁拉克,和我自己的部族首领哲朗,还有智者,他们在派遣我们越过龙墙寻找随黎明而来之人时显得很不安,虽然他们试图掩饰这一点。我想,也许这种改变和我们一直相信的并不一样,我不知道那会有什么不同,但一定是有所不同的。造物主将我们放在三绝之地,为了惩罚我们的罪行,也为了塑造我们,但塑造我们的目的又是什么?”他突然悲伤地摇了摇头,“热泉堡的智者珂琳达告诉我,以岩狗众的身份而言,我想得太多了,而沙拉得艾伊尔最年长的智者柏尔威胁我,要在哲朗死后派我去鲁迪恩,无论我是不是想去。佩林,出了这么多事情,一个人眼睛是什么颜色又有什么关系?” “我希望所有的人都会这样想。”另一堆营火边的嬉笑声终于停下了,一个艾伊尔女孩开始值第一班夜哨,佩林不知道是哪一个,因为她背对着火光。其他人都躺下睡觉了。这是令人疲倦的一天,入睡应该是很轻易的事,而他需要梦。他在火边伸展开肢体,用斗篷裹住身子。“记住。如果有需要的话,踢醒我。”高尔还在点头的时候,睡眠已经抱住了他,梦立刻就来了。 时间是白天,他一个人站在道门旁边,道门看起来就像一道刻满优美浮雕的墙壁,与荒芜的山壁格格不入。除此之外,这片山坡上再没有人类涉足的痕迹了。天空明亮而清净,从山谷中吹来一阵轻风,为他带来鹿、兔子的气味,鹌鹑和鸽子的气味,水、土地、树的气味,上千种独特的气味。这是狼梦。 片刻之间,成为一匹狼的感觉涌遍他的全身。他长出了爪子,然后……不!他用双手在身上拼命地摸索,直到确认身体并没有变化才松了一口气。他还穿着外衣和斗篷,腰上仍然围着那条宽腰带,只不过原来系住斧头的皮环里插进的是铁锤的锤柄。 他看着那个皮环,皱起双眉。让他感到惊讶的是,在一片闪烁中,斧头代替铁锤出现在那里,只是仍显得虚幻而模糊;突然间,它重新变成了铁锤。他舔了舔嘴唇,希望就停留在这种状态。斧头也许是一件更好的武器,但他宁愿选择铁锤。他不记得以前出过这种事,有什么改变了,但他对这个奇怪的地方所知甚少——如果这里能被称为一个地方的话。这是狼梦,会发生奇怪的事情,就像普通的梦一样奇怪。 仿佛想到奇怪的事情就会引发这样的事情发生,山峰上方的一片天空突然变黑了,仿佛成了一个通往其他某个地方的窗口。窗口中,兰德站在旋转的风暴中间,高举双臂,狂野地大笑,好像已经疯了。有小的形体驰骋于狂风之上,金色和红色的形体,如同真龙旗上那个奇怪的图案一样。隐藏的眼睛在窥望兰德,佩林无法确定兰德是否知道。奇怪的“窗口”闪动了一下,消失了。 但在更远的地方又出现了新的窗口,奈妮薇和伊兰小心地走在一片狂乱而扭曲的世界里,在阴影幢幢的建筑物之间,她们正在追捕某种危险的野兽。佩林不明白他自己怎么会知道那野兽是危险的,但他确实知道。窗口消失了,新的黑色斑块开始在天空中伸展。 麦特站在一处岔路口前面,他弹起一枚硬币,迈向了岔路中的一条,突然间,他戴上了一顶宽边帽,拄着一根顶端插有短剑的手杖,向前走去。另一个“窗口”中,艾雯和一位留着白色长发的女子正以惊讶的目光盯着他,在她们身后,白塔开始一块石头接着一块石头地塌落。然后,它们全都消失了。 佩林深吸了一口气。以前,他见过这样的情景,就是在狼梦中,他觉得这些景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真实的,或者蕴含着某种意义。无论这些景象代表什么,狼群从来也看不到它们。沐瑞曾经暗示,狼梦就是那个被称为特·雅兰·瑞奥德的世界,但除此之外,她什么也不肯多说。他曾经偶然听见艾雯和伊兰谈到梦,但艾雯已经知道了太多他和狼的事情,也许和沐瑞一样多。他没办法谈论这样的事情,即使是和她也不行。 有一个人,佩林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他。佩林希望自己能找到艾莱斯·马奇拉,那个将他介绍给狼的人,艾莱斯一定知道这些事情。当佩林想到这个人的时候,他似乎听到风中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呼唤自己的名字,但当他仔细倾听的时候,耳中回响的只有风声。那是一个孤独的声音,而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飞跳!”他在自己的心中喊道。飞跳!那匹狼已经死了,但在这里并没有死,狼在死后都会来到狼梦里等待重生。对于狼来说,这并不是狼梦的全部,它们似乎在清醒的时候也能以某种方式知觉到狼梦。对它们来说,这个世界也许像另外那个世界一样真实。 “飞跳!”飞跳!但飞跳没有来。没有用,他到这里来是有原因的,他也许应该继续完成他的任务。如果要走到乌鸦飞起的那个地方,至少需要几个小时。 他迈出一步,身边的景象突然开始晃动。他的脚落在一条狭窄的小溪旁,矮小的铁杉和山地柳掩映着溪水,浮云覆盖的山峰出现在高处很远的地方。片刻之间,他只是迷惑地盯着眼前的一切。他已经到了远离道门的谷底,实际上,他就在自己思想里想要到达的地点,那个乌鸦飞起的地方,那枝箭杀死飞鹰的地方,以前这种事情从没有发生过。是因为他对狼梦有了更多的了解——飞跳总是说他无知——还是因为这次的梦和以前不同了? 他更小心地迈出了第二步,但这次只是普通的一步。这里既没有弓箭手,也没有乌鸦,没有足迹,没有羽毛,没有气味。他不确定自己想找到些什么,除非那些事情也发生在梦里,否则他就什么都不会发现。但如果他在梦里找到了狼,它们一定能帮助他找到在清醒世界中的兄弟姐妹,那些狼能告诉他,这片山脉中是否有暗影生物。也许如果他在更高的地方,它们就能听见他的呼唤。将目光定在谷地边最高的山峰上,刚好在云层下方,他迈出步子。世界在晃动,他站在山坡上,在头顶不到五幅以上的地方,就是不停翻滚的白色巨浪。尽管有些害怕,他还是笑出了声,这真的很有趣,向下望去,谷地的全貌尽收眼底。 “飞跳!”没有回答。 他跳向山峰,高喊着,然后是下一座,再下一座,向东,一直朝向两河。飞跳没有回答。更让人烦恼的是,佩林一直没有感觉到任何狼。在狼梦里总会有狼的,总会有的。 从山峰到山峰,他在晃动的世界中高喊着,寻觅着。山脉空旷地在他的脚下延展,能找到的只有鹿和其他动物,偶尔会有人的痕迹,古代的痕迹。他有两次看见几乎占满整片山坡的巨大雕像,另一座山崖上雕刻着棱角分明的陌生字母,字母足有两幅高,位于非常陡峭的崖面上,人类根本不可能爬到那里。因为风雨的磨蚀,雕像的面容已经模糊了,如果没有佩林那样锐利的目光,也不可能将那些字母从自然风化的痕迹中分辨出来。高山和悬崖变成了沙砾丘,连绵起伏的巨大土墩上稀疏地覆盖着低矮的野草和粗壮的灌木,在世界崩毁之前,这里曾经是一片大海的海岸。突然,在一座沙丘顶端,佩林看见了另一个男人。 那个人距离佩林还很远,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见是高个子的黑发男人,肯定不是兽魔人或其他什么怪物。他穿着一件蓝色外衣,背着一张弓,他正在弯腰看着地面上被矮灌木挡住了的什么东西。佩林对他有种熟悉的感觉。 有风吹过来,佩林闻到了那个男人微弱的气息。一种冰冷的气息,这是惟一能形容它的方法。冰冷,并不是真的人类。突然间,长弓出现在佩林的手中,是他自己的长弓,上面还扣着一枝箭,一只装满的箭囊系在了皮带上。 那个男人抬起头,看见了佩林,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转过身,开始飞奔,将一座座山丘甩在身后。 佩林跳向他刚刚站立的地方,凝神去看刚才那个男人观察的东西。他只瞥了一眼,就不假思索地向那男子追了上去。那是一具被剥了半层皮的狼尸。狼梦里的一头死狼,这是无法想象的。有什么会在这里杀死狼?一定是邪恶的力量。 他的猎物一直在他面前几里以外的地方,也像佩林一样用跳跃的方式逃跑,但总是处在佩林的视野边缘。他们跑出了丘陵地带,跑过茂密的西林和周围零散的农场,大片农田,一片片围篱场和小灌木林,一直跑过望山。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在茅草顶村舍覆盖的山丘上,街道上却没有一个行人,所有的农舍似乎都被遗弃了。但佩林的大部分精力都集中在前面逃跑者身上,他已经习惯了这种追逐,不再为一次跳跃让他到了塔伦河的南岸、下一次跳跃又让他出现在没有草木的光秃山丘上而感到奇怪了。他向北和向东飞奔,越过溪流、道路、村庄和大河,一心只想追上前面的那个男人。地面变得平坦而多草,零星分散着大丛灌木,没有任何人类的迹象。这时,有什么东西在前方闪烁着,在太阳之中闪烁着,一座金属的高塔。他的猎物径直向那座塔跑去,消失在那里。佩林又跳跃了两次,也到了那里。 塔足有两百尺高,四十尺粗,像被抛光的钢铁一样闪烁着光泽,样子就像是一根金属的圆柱。佩林绕着它转了两圈,没有看见任何出入口,连一道缝隙、一个斑痕都没有,他看见的只有平滑的钢铁墙壁,但那种气息在这里非常强烈,冰冷的、非人的臭气。那个人(如果他是人的话)的痕迹在这里结束了,他用某种方式进入了塔内。佩林必须找出他进去的方法。 停下!一股痛楚的意识流进佩林的思想里。停下! 佩林转过身,看见一匹齐腰高的灰色大狼,身上的灰色皮毛里布满了伤痕。它正落在地上,仿佛刚刚从空中跳下来。它应该就是从空中来的,飞跳总是很羡慕飞翔的鹰,在狼梦中,它也能飞翔了。黄色的眼睛望向了黄色的眼睛。 “为什么我要停下来,飞跳?他杀死了一匹狼。” 人类杀过狼,而狼也杀过人。为什么这一次,愤怒像火焰般抓住了你的喉咙? “我不知道,”佩林缓缓地说,“也许是因为这样的事发生在这里。我不知道在这里狼也是会被杀死的,我以为狼在梦中是安全的。” 你在追踪杀戮者,犊牛。他待在这里,活生生地,他有杀戮的能力。 “活生生?你是说,不止是梦?他怎么可能以肉体待在这里?” 我不知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只留下模糊的记忆。和许多其他事情一样,它又回来了。现在,暗影的造物在梦中横行,它们由心牙制造出来,这里不再安全了。 “嗯,现在,他在那里面。”佩林继续研究这座毫无特点的高塔,“如果我能发现他是如何进去的,我就能把他了结掉。” 愚蠢的幼崽,你正在把鼻子探进黄蜂巢里。这是邪恶的地方,大家全都知道,你追踪邪恶进入邪恶之中,杀戮者会杀死你。 佩林停了下来,他注意到飞跳所说的“杀死”,“飞跳,死在梦里的狼会怎样?” 那匹狼沉默了一段时间。如果我们在这里死了,我们就永远死去了,犊牛。我不知道你是否也会这样,但我相信你会的。 “一个危险的地方,弓箭手,根结之塔对人类来说是一个可怕的所在。” 佩林急转过身,半抬起手中的长弓,这才看见几步以外的那名女子。她的金色头发被编成一根粗辫子,一直垂到腰际,辫子的风格几乎就像两河女子一样,只不过编得更加精巧细致。衣服样式很奇怪,一件白色的短外套,下面是一条宽松的浅黄色薄布裤子,裤脚在脚踝处收紧,脚上是一双短靴。她的暗色斗篷似乎遮挡住了在她体侧一个亮银色的物品,她挪动了一下身体,那种闪烁的金属色泽消失了。 “你有双锐利的眼睛,弓箭手,我想,我是第一次看见你。”她观察他有多久了?被她潜入到背后这么近的地方却毫无察觉,实在是件令人羞愧的事。至少飞跳应该警告他的。那匹狼正躺在齐膝的深草里,将鼻子放在前爪上,看着他。 佩林对这女子有一种模糊的熟悉感,虽然他相信,如果自己以前见过她,就一定能把她记起来。她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狼梦里?这里真的是沐瑞所说的特·雅兰·瑞奥德? “你是两仪师吗?” “不,弓箭手。”她笑了,“我只是不顾规定来警告你,在人类的世界里,一旦走进根结之塔,就很难再走出来,而在这里,想离开是完全不可能的。你有旗手的勇气,但有时候又难免会失于鲁莽。” 不可能离开?那个家伙——那个杀戮者——肯定是进去了。如果他不能离开的话,为什么他会这样做? “飞跳也说那里很危险,根结之塔?那到底是什么?”女子睁大了双眼,她向飞跳瞥去。那匹狼仍然躺在草地上,只是看着佩林,毫不在意那名女子。 “你能和狼交谈?那是一种早已遗失在传说中的能力了,看来这就是你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我早该知道的。那座塔?那是一条信道,弓箭手,从它可以进入埃斐英和易斐英。”她随口说出这两个名字,仿佛佩林应该知道它们。 看见佩林眼中茫然的神情,她又说道:“你曾经玩过蛇与狐狸的游戏吗?” “每个小孩都玩过,至少两河的孩子们都会玩这个,但只要长到足够大就不再玩这个游戏了,因为这个游戏根本不可能赢。” “除了打破规则之外,”她说,“‘勇气对力量,火焰对盲目,音乐对晕眩,钢铁对绑缚。’” “这是那个游戏中的一段话,我不明白它的意思,这和这座塔有什么关系?” “这是赢得蛇与狐狸的方法。游戏是为了纪念一些古老的事情,只要你远离埃斐英和易斐英,就不必在意这些。它们的邪恶并不属于暗影,但也许和暗影一样,都与人类存在着极大的差异。它们是不可信任的,弓箭手,不要进入根结之塔。如果可以,就避开梦的世界,这里到处都有黑暗的东西。” “黑暗的东西?就像我追踪的那个人一样吗?那个杀戮者?” “用这个名字称呼他很合适。这个杀戮者并不老,弓箭手,但他的邪恶来自于很久以前。”她似乎轻轻靠在了某种看不见的东西上,也许就是那个佩林一直没有看真切的银色东西。 “我似乎告诉了你许多事情,首先,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跟你说话。你是时轴吗?弓箭手。” “你是谁?”她似乎知道许多关于这座塔以及狼梦的信息。但知道我能够和飞跳交谈的时候,她还是非常吃惊。“我想,以前我在某个地方见过你。” “我已经打破了太多的规定,弓箭手。” “规定?什么规定?”一片阴影落在飞跳身后的地面上,佩林迅速转过身,因为再次没有注意到来者而感到气恼。那里没有人,但他确实看见了一个男人的影子,有两把剑的剑柄从他的肩头伸出,这个影子勾起了他的一丝回忆。 “他是对的,”女人在佩林背后说,“我不该和你说话。”当佩林转回身的时候,她已经消失了,他能看到的只有草地和稀疏的灌木,还有那座闪耀金属光泽的高塔。 他朝飞跳皱起眉,狼终于从它的爪子上抬起了头。“你没有遭到过花栗鼠的攻击可真是个奇迹。”佩林嘟囔着,“你怎么看她?” 她?一头母狼?飞跳站起身,环视四周。在哪里? “我刚才在和她说话,就在这里,就是刚才。” 你一直在风里自言自语,犊牛。这里没有什么母狼,只有你和我。 佩林焦躁地挠了挠胡子。她确实在这里,他刚才不是在自言自语。“这里总是会发生奇怪的事情,”他对自己说,“她和你的意见一样,飞跳,她告诉我不要走进这座塔。” 她很明智。传来的思绪中有一种狐疑的成分,飞跳仍然不相信这里有“母狼”出现过。 “我已经离开始的目标太远了。”佩林喃喃地说。他告诉飞跳自己为什么要在那片山里和两河流域找到狼,也告诉它乌鸦和道中的兽魔人的事。等他把一切都描述完毕,飞跳很长时间里都没有再说话,毛发浓密的尾巴僵硬地低垂在身下。最后……避开你的故乡,犊牛。佩林思想中被称为“故乡”的影像是一片由一群狼所标记的土地,现在那里没有狼了,那里没逃走的狼全都死了,杀戮者走进了那里的梦中。 “我必须回家,飞跳,我必须。” 小心,犊牛,最后的狩猎日正在临近,我们会在最后的狩猎中共同驰骋。 “我们会的。”佩林悲伤地说。如果他在死后能到这里来,那也很好,有时候,他似乎已经有一半是狼了。 “现在我必须走了,飞跳。” 愿你识得好的猎场,犊牛,愿你的幼崽繁多。 “再见,飞跳。” 佩林睁开眼睛,看见山坡上将熄的炭火正闪动着微弱的光芒。高尔蹲在火光的另一边,抬眼望着夜色。另一座营地那边,菲儿坐起了身,正在值夜。月亮悬在山峰上方,为云朵染上了珍珠色的影子。佩林觉得自己大约睡了两个小时。 “我来守一会儿夜。”他说着掀起了斗篷。高尔点点头,躺倒在地上。 “高尔?”艾伊尔抬起头,“两河的情况可能比我预想的更严重。” “事情经常是这样,”高尔低声回答,“这就是生活。”艾伊尔人平静地将头枕回地上,开始睡觉。 杀戮者。他是谁?他是什么?道门里的暗影生物,迷雾山脉中的乌鸦,还有那个被称为杀戮者的人出现在两河。这些事会同时发生不应该是偶然的,虽然他真的很希望它们之间没有任何关联。 第二十九章 回家 在狼梦里,他大概跳了六下就进入了西林,而在马背上走出这片山地、穿越沙砾丘却用了漫长的三天时间。步行的艾伊尔人没有显出丝毫疲惫的神色,但马匹在高低起伏的沙地丘陵上却不可能有太快的速度。佩林的伤口开始剧烈地发痒,这是伤口愈合的征兆,菲儿的药膏看来很有用。 这基本上是一段沉默的旅程,一路上,打破沉寂的往往是狐狸在狩猎时的吠叫,或者是鹰在空中的长鸣,而非人声。不过,他们至少没有再看见乌鸦。不止一次,佩林觉得菲儿要让她的坐骑靠近他,跟他说些什么,但每一次,她都克制住了自己。佩林为此而感到高兴,和她说话是他最想做的事,但如果他不知不觉跟她和解了,又该怎么办?他因为自己的这种渴望而暗暗责骂自己。她耍了罗亚尔,耍了他,她要把每一件事都搞砸,让他的计划难以实现。他希望能再吻到她的嘴唇,他希望她已经厌倦了他,转头离开。为什么她要如此固执? 她和另外两名艾伊尔女孩一直形影不离,贝恩和齐亚得如果没有到前面去探路,就会走在燕子身侧。有时候,她们三个会聚在一起,低声嘀咕许久,然后故意不看佩林,但那种明显的矫情仿佛是她们随时都会向他丢石头。罗亚尔依照佩林的要求和女孩们走在一起,但这种状况显然给他带来了许多困扰。巨森灵的耳朵总是不停地抖动着,仿佛宁愿从没有听到过人类说话。高尔似乎觉得这种情况非常有趣,无论佩林什么时候看他,他都是一副偷笑的模样。 但佩林却一直忧心忡忡,上弦的长弓就放在马鞍的鞍桥上。那个被称为杀戮者的人,真的是只在狼梦中来到了两河吗?还是他在醒来的世界中也到了这里?佩林怀疑第二种猜测才是真的。应该就是那个杀戮者射下了那只鹰,虽然他毫无理由如此。他和圣光之子同时出现在两河,让状况变得更加复杂,而他对此却无能为力。 他的家人住在距离伊蒙村半天多路程的一座农场里,非常靠近水林,那里有他的父母亲和妹妹们,还有他的小兄弟。派崔姆今年应该九岁了,肯定会更努力地反对别人叫他小孩子。圆胖的黛瑟拉十二岁,爱多拉十六岁,也许已经在准备结辫子了。那座农场里还住着父亲的弟弟艾德叔叔、麦葛婶婶和他们的孩子,这对夫妇矮壮的身体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尼恩婶婶一个人带着她和卡林叔叔的孩子,每天早晨她都要去卡林叔叔的墓地。爱辛姑婆一辈子都没有结婚,她有着尖利的鼻子和更加尖利的眼睛,几里地内每一个人要干什么她都能看见。成为卢汉师傅的学徒之后,他就只能在节日时才能见到他们了。那处农场距离伊蒙村太远,佩林回去一趟并不容易,而且总是有许多工作要做。如果白袍众要追捕叫艾巴亚的人,他们会很容易地找到他的家人。现在,白袍众才是他的责任,而不是杀戮者。他只能做这么多了,保护他的家人,还有菲儿,这是最重要的;然后才是村庄和那些狼;杀戮者要放在最后。一个人不可能做完所有的事情。 西林是一片生长在多石土地上的森林,其中有许多覆盖着荆棘的岩块,是一片难以穿行的茂密森林,其中几乎没有什么农场和道路。佩林在孩提时,曾经与兰德和麦特一起到这里来冒险,他们用弓和投石索打猎,设立陷阱捉兔子,或者只是到这里来闲逛。树枝上,尾巴蓬松的松鼠发出啾啾的叫声,满身斑点的画眉在枝叶间婉转地鸣唱,黑翅膀的模仿鸟在惟妙惟肖地模仿画眉的叫声,蓝背鹌鹑从马前的灌木丛里突然跳出来。所有这一切都在告诉佩林,他到家了。马蹄翻起的泥土气息让他不由得感到心情舒畅。 佩林本来可以直接朝伊蒙村前进,但他进入森林之后,将路线向北转了一些。最后,当太阳靠近树顶的时候,他们走上了一条被称为采石大道的粗糙小路。为什么被称为“采石大道”,两河没有人知道,而它看起来根本不像一条大道,只是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如果不是许多世代以来积累的货车和推车的车轮痕迹,一般人根本看不到这条林间小路。有时候,路面上还能看见古代铺路石板的碎片,也许这条路确实曾经通向曼埃瑟兰的一座采石场。 佩林要寻找的农场就在距离这条大道不远的地方,在一排排已经结果的苹果树和梨树后面。但他还没看到农场,就已经闻到了一股气味,那是烧焦的气味,而且已经陈旧了,即使是整整一年时间也无法让这股气味完全消散。 佩林在森林边上勒住缰绳,在马鞍上坐直身体,然后全速冲向那个曾经是亚瑟家农场的地方。驮马也被他牵着,紧跟在深褐色的快步后面。只有羊栏的石墙仍然站立着,羊栏的大门只靠着一根铰链挂在门框上。在被烧焦的农舍残迹上,被烟熏黑的烟囱投下了一道歪歪斜斜的影子,谷仓和晒烟棚子只剩下了一片灰烬。烟草田和菜田上杂草丛生,花园里也是一片狼藉,除了锯齿叶和羽尖草之外,几乎所有的植物都变得残断、枯黄。 佩林甚至没想过要扣上一枝箭。这场大火是在几个星期以前烧的,被烧焦的木头因为经过了几场雨,已经变成了光滑的暗灰色。窒息藤需要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能长到这么高,现在它们甚至已经把田边的犁和耙子都缠在了一起,苍白、狭窄的叶片之间露出腐黄色的锈迹。 但艾伊尔人已经开始对这片废墟进行仔细地搜检。他们握着短矛,眼神警戒,不停地用矛尖翻动地面,戳插灰烬。贝恩从房子的废墟中爬出来,向佩林摇了摇头,至少,谭姆·亚瑟没有死在这里。 他们知道,他们知道,兰德,你应该回来的。佩林很努力才抑制住自己全速朝家人的农场奔去的冲动。他想这么做,即使快步会在中途跑死也在所不惜。也许这是兽魔人干的,如果真的是兽魔人,也许他的家人还在农场工作,还是平安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但烧焦的气味掩盖了其他所有的气味。高尔停在他身边:“无论是谁干的,时间距离现在已经很久了。他们杀死了一些羊,吓跑了剩下的,之后有人过来聚拢了剩下的羊群,将它们赶到北边去了。我想,是两个男人,但足迹太陈旧了,我不能确定。” “有什么线索能看出是谁烧的房子吗?”高尔摇了摇头。很有可能是兽魔人干的。佩林发觉自己竟然会希望兽魔人出现在这里,真是奇怪而又愚蠢的念头。白袍众知道他的名字,很可能同样也知道兰德的。他们知道我的名字。他看着亚瑟家的废墟,快步不停地移动着脚步,因为握住它缰绳的手一直在颤抖。 罗亚尔已经下了马,走到水果树林的边上,脑袋一直伸进了果树的枝叶里。 菲儿催马走向佩林,仔细端详着他的面孔,燕子步态优雅地停在了佩林身边。“这里……你认识住在这里的人?” “兰德和他的父亲。” “哦,我以为这里是……”女孩的语气中同时包含着放松和同情的情绪,“你的家人也住在附近吗?” “不。”佩林只说了一个字,女孩向后退缩了一下,仿佛被打了一巴掌,但她仍然在看着他,等待着。他要怎么做才能将她赶走?也许他根本就做不到,就像以前他没做到一样。 影子变得更长了,太阳落在了树尖上,佩林粗暴地掉转马头,背对着她:“高尔,我们必须就近宿营了,我想在早晨的时候早点上路。”他偷偷向后瞥了一眼,菲儿已经转头向罗亚尔走去,她坐在马鞍上,后背挺得笔直。“到了伊蒙村,他们就会知道……”白袍众在哪里,他要把自己交给他们,好让他们不会伤害他的家人,如果他的家人仍然平安,如果他出生的农场还没有变成这样。不,他必须及时阻止这种事发生。“他们会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那么,就早一点出发。”高尔犹豫着,“你不能赶她走,那个女孩和法达瑞斯麦一样,如果一名枪姬众爱上了你,无论你怎样努力逃走,都无法摆脱她。” “让我一个人担心菲儿的事吧!”佩林放低了声音,但他并不想摆脱高尔,“一定要很早,在菲儿还没有醒过来的时候。” 两座营地都在苹果树下,这一夜过得非常平静。有几次,两个艾伊尔女子中会有一个人站起来,看一眼佩林和高尔的营火,但一只猫头鹰的叫声和马蹄蹬地的声音是他们惟一能听到的声音。佩林一直都睡不着,在距离第一缕阳光出现还有一个小时的时候,满月仍然挂在天上,他和高尔溜出了营地。艾伊尔人的软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马蹄声也弱不可闻。贝恩,或是齐亚得,看着他们离开,佩林不知道是哪一个,但她没有叫醒菲儿,佩林很感激她们。 等到他们离开西林,靠近村子的时候,太阳已经爬得老高。现在,他们正走在小路上,路两边常常能看到篱笆和粗糙的矮石墙,烟囱里冒出的炊烟形成灰色的羽状云朵,飘浮在农舍上方。从气味上判断,主妇们正在做早餐,烟叶和大麦田中能看到劳作的男人。男孩们将一群群黑脸的绵羊赶到了牧草场上。一些人注意到了他们两个,佩林尽量加快了快步的速度,希望没有人会认出他,或因为高尔的服饰和短矛而感到奇怪。 也会有人来往于伊蒙村,所以佩林绕向东方,远离了村子,远离了结实的土路和聚集在草原周围的茅草顶房屋。在那里,酒泉正从一片岩石中喷涌而出,喷水的力量足以击倒一个男人,而且形成了酒泉河。佩林还记得一年前的冬日告别夜时这里的灾变,现在,烧毁的房屋和焦黑的屋顶已经全都得到了重建和修缮。那以后,兽魔人也许就再也没来过这里了,他祈祷大家在有生之年都不会再经历这种事了。酒泉旅店就坐落在伊蒙村的最东侧,它的一边是结实的木制马车桥,横跨在奔涌的酒泉河上;另一边是一座巨大而又古老的石基,一棵大橡树就长在石基的正中央。天气晴朗的下午,人们经常会坐在这棵大橡树下的石台上,看别人玩九柱戏。而现在还是清晨,石台上空无一人,在村子的这个部分,只有很少的几幢房子。旅店的第一层是用从河里捞出的岩石建成的,用石灰刷得雪白的第二层空间更大,整整比楼下突出了一圈,十二只烟囱立在闪亮的红瓦屋顶上,这是方圆几里内惟一一个瓷瓦屋顶。 佩林将快步和驮马拴在旅店厨房侧门旁边的拴柱上,又瞥了茅草顶的马厩一眼。他能听见有人在那里面工作,也许是胡和泰德,他们一定正在把马粪从厩里铲出来。艾威尔先生在那座马厩里养着他的杜兰大马队,为的是租给附近的乡民干重活儿时使用。从旅店的另一侧也有声音传来,那是草原上的人说话的声音,鹅的叫声,一辆马车行驶的声音。佩林将行李全部留在马背上,他们在这里不会停留很久。他不等马夫出来,便示意高尔跟上,跑进了旅店,手里还拿着他的长弓。 厨房是空的,两座铁炉和几座壁炉之中,只有一座壁炉里点着火,但空气中仍然飘着烘烤的气味,是面包和蜂蜜蛋糕的味道。除了来这里购买羊毛和烟草的巴尔伦商人,和大雪没有封路时每月来这里一次的卖货郎之外,这家旅店很少会有客人来。而那些会在晚上来这里喝杯酒、吃一顿好饭的村民们,现在还都在他们的家里努力地工作。不过,也许旅店里确实有客人,所以佩林踮起了脚尖才走过通向大厅的短走廊,悄悄推开门,向大厅里望去。 他看这个方形的大厅已经不下一千次了,这里用河石砌成的壁炉沿着墙壁,伸展到半个大厅的长度,壁炉的托圈和人的肩膀一样高。艾威尔先生光亮的烟叶罐和贵重的座钟都放在壁炉架上。不过,屋子里的一切似乎比以前小了。壁炉前的高背椅是为村议会准备的,布朗德文·艾威尔的书籍排列在壁炉对面的一个书架上,佩林曾经以为这几十本大都已经破旧的书卷是世界上最多的书了。成桶的啤酒和葡萄酒被排列在另一面墙边,旅店的黄猫——爪爪正像往常一样,四肢摊开地睡在一只酒桶上。 布朗·艾威尔就在大厅里,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他的妻子玛琳,她穿着白色的长围裙,正在擦拭旅店里的银器和锡镴器,大厅现在也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已。艾威尔先生是一位圆胖的男人,头上只剩下几缕稀疏的灰发。艾威尔太太是一位身材苗条、面容和蔼的女性,灰色的粗辫子从她一侧的肩膀上垂下来,身上散发出烤面包的气息,还透出玫瑰的香气。佩林记得他们总是在微笑,但现在他们都在专注地沉思着。村长皱起双眉,显然他的表情和他手中的银杯并没有关系。 “艾威尔先生?”佩林推开门,走进了大厅,“艾威尔太太,我是佩林。”他们跳起身,撞翻了椅子,也惊醒了爪爪。艾威尔太太用双手捂住了嘴,而高尔同样让她和她丈夫大吃了一惊。佩林笨拙地将长弓从一只手挪到另一只手。布朗回过神之后,立刻就冲到一扇窗前,他这么胖的人竟然有如此迅捷的速度,实在是让佩林吃了一惊。布朗掀开夏季窗帘的一角,偷偷地向外窥探,仿佛屋外已经围了更多的艾伊尔人。 “佩林?”艾威尔太太难以置信地喃喃说,“真的是你,我几乎不认识你了,你留了胡子,脸颊上有了伤痕。你们……艾雯和你在一起吗?”佩林下意识地碰了碰脸上还没有彻底痊愈的割伤,他希望自己的样子能干净一些,或者至少把长弓和斧头留在厨房里,他没有想到过自己的外貌会吓坏他们。 “不,我和她不在一起,艾雯是安全的。”也许她正平安地走在回塔瓦隆的路上,那样会比留在提尔陪伴兰德更安全,不管怎样,她都不会有太大的危险。佩林觉得还应该对艾雯的母亲多说些什么,“艾威尔太太,艾雯正在为能够成为两仪师而努力学习,奈妮薇也是。” “我知道,”艾威尔太太低声说着,碰了碰围裙上的口袋,“我有她在塔瓦隆给我写的三封信。从信里看,她写了更多的信,奈妮薇至少也写了一封信,但我们只收到了艾雯的这三封。她说了一些关于学习的事,我要说,她的训练真是很刻苦。” “这是她想要的。”三封信?佩林羞愧地耸了耸肩,他没有给任何人写过信,惟一留给他的家人和卢汉师傅的,只有沐瑞带他离开的那一晚,他写给他们的纸条,没有信。 “情况就是这样了,虽然和我猜测的并不一样。毕竟,这种事情不是能跟许多人说的,对吧?不过,她说她有了新的朋友,听她说,她们都是好女孩。伊兰,还有明,你认识她们吗?” “我们见过面,我想,她们确实都是好女孩。”艾雯在信里说了多少?应该不会很多,就让艾威尔太太按照她自己以为的去想象吧!佩林不打算让艾威尔太太为她无能为力的事情去做无谓的担心。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艾雯是安全的。 佩林突然意识到高尔还站在他身边,他匆忙地为他们做了介绍。听到“艾伊尔”这个名字的时候,布朗眨了眨眼睛,皱起眉望向他手中的短矛和从束发巾垂到胸前的黑色面纱。但他的妻子只是说道:“欢迎到伊蒙村的酒泉旅店来,高尔先生。” “愿你总是能找到清水和阴凉,顶主妇,”高尔向她鞠了个躬,庄重地说道,“我请求留下来保卫你的屋顶和聚居地。” 艾威尔太太几乎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响应,仿佛她早已听惯了艾伊尔的问候,“谢谢你高尚的馈赠,但你必须允许我决定何时会需要这样的馈赠。” “如你所说,顶主妇,我因你而感到荣幸。”高尔从外衣下拿出一个黄金盐罐,一个以精美的狮子雕像作为底座的小碗,将它们递到艾威尔太太面前,“愿这些小礼物能装饰你的屋顶。” 玛琳·艾威尔如同接下一件普通礼物一样接下了它们,几乎没有显出任何特别的神情。佩林怀疑在整个两河流域都没办法找到如此精致的雕刻,更不要说是黄金雕成的了,两河本来就没有多少金币,黄金饰品更是绝无仅有。他希望艾威尔太太永远也不会发现它们是来自提尔之岩的战利品,他打赌,这肯定是它们的来源。 “我的孩子,”布朗说,“也许我应该说‘欢迎回家’,但你为什么会回来?” “我听说有白袍众来到这里,村长大人,”佩林回答。村长和他的妻子交换了一个阴郁的眼神。 布朗说道:“我还是要问,你为什么回来?你阻止不了任何事,我的孩子,也改变不了任何事,你最好还是离开。如果你没有马,我会给你一匹;如果你有,就爬回到你的鞍子上,向北快跑吧!我想,那些白袍众一定已经守住了塔伦渡口……你脸上的伤痕是他们弄的吗?” “不,它……” “那么就没关系了,如果你能躲过他们走进来,你也应该能躲过他们离开。他们的主营扎在望山上,但巡逻队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快走吧,我的孩子。” “不要再等了,佩林。”艾威尔太太平静但坚定地说,当她这样说的时候,人们通常最后都会听她的话,“一个小时也不要再留了,我会帮你准备一些东西,新鲜面包、奶酪、火腿和烤牛肉,还有泡菜。你必须走了,佩林。” “我不能,你们知道,他们在追捕我,否则你们也不会催我走了。”他们一直都没有提到过他的眼睛,甚至没有问他是不是生病了,艾威尔太太甚至没有为此而感到惊讶。他们知道了。 “如果我交出我自己,我总能阻止他们的一些行动,我就能保护我的家庭……”大厅的前门猛地被撞开,菲儿出现在门口,贝恩和齐亚得跟在她身后,佩林被她们吓了一跳。 艾威尔先生用手抹了抹他的秃顶。艾伊尔女孩的穿着让他很轻易地断定她们和高尔是一样的人,只是她们的女儿身让他有一些困惑,但三个闯入者还是让他很恼怒。爪爪坐起身,狐疑地瞪着这三名陌生人。佩林想知道这只猫是否也把他当成了陌生人。他也很奇怪,她们是如何找到他的,罗亚尔又去哪里了?但他不愿意去想现在该怎样对付菲儿。 菲儿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她冲到他面前,双手插在腰间,凭借女人特有的技巧,因为愤慨而浑身颤抖的她让自己显得更高了一些。“交出你自己?交出你自己!你从一开始就是这样计划的?你就是这样想的,对不对?你这个白痴!你的脑子都被冻住了,佩林·艾巴亚,那里面以前除了肌肉和头发之外什么都没有,但现在,那里就连这些东西都没了。如果白袍众在追捕你,他们就会在你投降之后把你吊死,为什么他们想要你?” “因为我杀死过白袍众。”佩林低头看着她,不顾艾威尔太太的惊呼,“我和你相逢的那天晚上,我杀死了许多白袍众,在那以前我也杀了两个。他们知道第一次是谁干的,菲儿,他们认为我是暗黑之友。”她早晚会知道的,既然都已经提起了,如果只有他们两个,他会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对她讲清楚,至少有两名白袍众——杰夫拉·伯恩哈和贾瑞特·拜亚对他与狼的关系产生了怀疑。他们知道的并不多,但在他们看来已经足够了,一个混迹在狼群中的人一定是暗黑之友,也许他们之中有一个,或者是两个人全都在这里的白袍众之中。“他们认为他们的猜想是事实。” “如果你是暗黑之友,那么我也是。”菲儿的声音不高,却用尽了力量,“那样的话,太阳也会是暗黑之友。” “没有用的,菲儿,我必须去做我要做的事。” “你这个烂脑子的笨蛋!你不必做这种傻事的!你这只呆头鹅!如果你想这么做,我自己就先把你吊死!” “佩林,”艾威尔太太平静地说,“你不向这位如此在意你的女孩介绍一下我吗?” 菲儿这时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没注意到艾威尔夫妇,脸立刻变得通红,她向艾威尔夫妇行了个优雅的屈膝礼,并奉上了华丽的致歉辞。 和高尔一样,贝恩和齐亚得要求保卫艾威尔太太的屋顶,并送给她一只雕刻着叶片图案的小金碗和一只工艺精湛的白银胡椒磨。磨比佩林的两只拳头大一点,上面立着一只半马半鱼的幻想中的生物。 布朗·艾威尔看着这一切,紧皱双眉,一边摸着头顶,一边喃喃地自言自语,佩林不止一次听到他用不信任的语气说出“艾伊尔”这个词。众人寒暄的时候,村长一直在向窗外观望,他不是在确认有没有更多的艾伊尔人,事实上,在知道高尔是艾伊尔人的时候,他显得很惊讶,或许他是在担心白袍众。 玛琳·艾威尔则与丈夫截然不同,她有条不紊地响应着众人的问候,对待菲儿、贝恩和齐亚得就像对待其他来到旅店的年轻女性旅客一样,对她们的旅途劳苦致以同情,夸赞了菲儿今天穿的深蓝色丝织骑马装,告诉艾伊尔女孩们她多么羡慕她们头发的颜色和光彩。佩林怀疑,至少贝恩和齐亚得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艾威尔太太。但艾威尔太太凭着一种母性的平和与坚定,只用了短短几句话,就让三个女孩坐在了一张桌边,用湿毛巾擦去手上和脸上沾染的风尘。她从一只红色花纹的大壶里倒出热茶给女孩们喝,佩林清楚地记得这个茶壶。 看见这些脾气火爆的女孩——当然包括菲儿——突然都开始努力让艾威尔太太相信她们已经很舒服了,确实是件有趣的事。她们都帮不上什么忙,艾威尔太太一个人做了所有的事,女孩们只能像小孩子一样睁大了眼睛,也像小孩子一样没什么机会拒绝她。佩林觉得,如果不必把他自己和高尔也包括进去,那一定真的会很有趣。艾威尔太太坚持要他们也坐到桌边,坚持让他们揩净手脸,然后才能得到一杯茶。高尔始终都带着一丝笑容,艾伊尔人总是有一种奇怪的幽默感。 让佩林感到惊讶的是,艾威尔太太从没有看他的长弓和斧头一眼,或者是艾伊尔人的那些武器。人们在两河很少会携带武器,即使只是一张弓。以前,她总是坚持要人们将武器放到一边,才允许他们坐到她的桌旁,一直都是这样,但她现在却忽略了他们的武器。 再一次让佩林感到惊讶的是,布朗将一只盛着苹果白兰地的银杯放在佩林的臂肘处,不是人们平时在旅店小酌的量,仅仅拇指高的酒,而是足足半杯。他离开以前,布朗只会给他喝苹果汁、牛奶,或者是掺了水的葡萄酒。佩林很高兴能被他当作是个成年人对待,但他并没有喝杯中的酒,现在佩林已经习惯了葡萄酒,不过他很少会喝更加烈性的酒。 “佩林,”村长拿了一把椅子,坐到妻子身边,对他说道,“没有人相信你是暗黑之友,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会这么想,你没有理由让自己被吊死。” 菲儿用力地点点头,但佩林没有理会她:“他们不会放过我的,艾威尔先生,白袍众想要我,如果他们得不到我,他们也许会将惩罚转移到他们下一个找到的艾巴亚家人身上。白袍众不需要仔细考虑就会对一个人定罪,他们不是讨人喜欢的人。” “我们知道。”艾威尔太太低声说,她的丈夫望着放在桌上的双手,“佩林,你的家人走了。” “走了?你是说,那座农场已经被烧毁了?”佩林紧紧握住了银杯,“我希望能及时赶回来,我想,我早该明白的。在我听到消息的时候,就已经经过太长时间了。也许我能帮助我父亲和艾德叔叔重建家园,他们现在住在谁家?我想先去看看他们。” 布朗面露苦涩,他的妻子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但奇怪的是,她的眼睛却直直地望着佩林,眼神中充满了悲伤和怜悯。 “他们死了,我的孩子。”布朗匆匆说道。 “死了?不,他们不能……”佩林皱起眉头,酒浆突然打湿了他的手,他紧盯着被捏扁的杯子,仿佛在奇怪它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很抱歉。我不是故意……”他拉扯着扁平的银片,想把它拉回原来的样子。但没有用,当然不会有用。他小心地将破烂的杯子放到桌子正中央。“我会再做一个,我能……”他在外衣上揩着手掌,突然发现自己是在抚摸腰间的钢斧。为什么每个人都用那么古怪的眼神看着他?“你确定吗?”他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爱多拉和黛瑟拉?派特?我母亲?” “他们全部,”布朗对他说,“你的叔叔婶婶,还有你的堂兄弟姐妹,农场上的每个人。我们埋葬了他们,我的孩子,就在那座小丘下面,长满了苹果树的那一座。” 佩林吸吮着大拇指。用自己的斧刃割伤自己的手指,真是愚蠢。“母亲喜欢苹果花。白袍众,为什么他们……烧了我吧,派特刚刚九岁,我妹妹……”他的声音呆板僵硬,他觉得自己说话的时候应该要有些情感,应该要有一些的。 “是兽魔人,”艾威尔太太急忙说,“它们回来了,佩林,和你们离开时的那次袭击不一样,它们没有攻击村庄,而是在乡野中四处烧杀。大多数孤立的农场都被放弃了,即使在村子附近,也不会有人在夜晚出门,从戴文骑到望山都是如此,也许一直到塔伦渡口都是这样。那些白袍众虽然也很坏,但确实成了我们惟一真正的保护,就我所知,他们已经拯救了两家人,击退了攻击他们农庄的兽魔人。” “我想……我希望……”佩林不太能记得自己想要什么。一些关于兽魔人的事,他不想去回忆。白袍众保护两河?这几乎足以让他笑出声了。“兰德的父亲,谭姆的农场,那也是兽魔人干的?” 艾威尔太太张开嘴,但布朗阻止了她:“他有权知道事实,玛琳,那是白袍众干的,佩林,那里,还有考索恩家。” “麦特的家人,兰德的,麦特的,还有我的。”很奇怪的,他仿佛只是在讨论明天是否会下雨,“他们也死了吗?” “没有,我的孩子,没有,亚贝和谭姆躲到西林里去了,麦特的母亲和妹妹们……她们也还活着。” “躲起来了?” “没有必要细问。”艾威尔太太这句话说得很快,“布朗,再给他拿一杯白兰地来,这次你要喝下去,佩林。”她的丈夫坐着没动。 她只是朝他皱了皱眉,又继续说下去:“我本来可以给你一张床的,但这里并不安全,有些人如果发现你在这里,很可能会跑到伯恩哈大人那里去报告。爱华德·康加和哈利·科普林总是像哈巴狗一样追在白袍众身后,森布也好不了多少,维特·康加也会四处传播谣言,除非黛斯能阻止他,现在黛斯是乡贤了。佩林,你最好离开,相信我。” 佩林缓缓摇了摇头,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太难以接受了。黛斯·康加成为乡贤?那个女人就像一头蠢牛。白袍众保护着伊蒙村。哈利、爱华德和维特在与他们合作。不能对康加和科普林家的人有什么期望,但森布是村议会的一员。伯恩哈大人,那就是说,杰夫拉·伯恩哈在这里。菲儿在看着他,女孩的大眼睛里闪动着泪光。为什么她会流泪? “该说的并不止这些,布朗德文·艾威尔,”高尔说,“你的脸是这样告诉我的。” “是的。”布朗表示同意,“不,玛琳,”看到妻子在微微摇头,他坚定地对她表示反对,“他有权知道事实,全部的事实。”玛琳叹了口气,合上双手,她几乎总是能说服布朗,除非布朗的脸上是现在这样的表情,他的双眉之间出现了一道深深的犁沟。 “什么事实?”佩林问。他的母亲喜欢苹果花。 “最要紧的,帕登·范现在和白袍众在一起,”布朗说,“他现在自称为奥代斯,而且别人用他的真名叫他时,他根本不会响应,但那就是他,怎么看都是他。” “他是暗黑之友,”佩林不在意地说。爱多拉和黛瑟拉总是将春天的苹果花插在头发上。“他自己已经承认了,是他带来了兽魔人,在冬日告别夜。”派特喜欢爬上苹果树,他会从树枝上偷偷向你扔苹果。 “如果是那样,”村长严肃地说,“那事情就有趣了。他在白袍众里有一定的权威,我们第一次听说他们到了这里,就是在他们烧掉了谭姆农场的时候,那是帕登的杰作,他指使白袍众这么做的。谭姆用箭射杀了四、五名白袍众,然后就潜入树林,跑到考索恩家的农场去了,刚好抢在他们之前救走了亚贝。但白袍众抓住了奈蒂和麦特的妹妹们,哈兰·卢汉和奥波特也被抓了,我想,帕登是想吊死他们。但伯恩哈大人没有让他这么做,不过也没有放走他们。根据我的观察,他们没有受到伤害,现在他们被关在望山的白袍众营地里。不知为什么,帕登非常恨你、兰德和麦特。他发出话,无论是谁,只要能提供关于你们三个人的线索,就可以得到一百金币,如果能告诉他谭姆和亚贝藏在哪里,可以得到两百金币。伯恩哈大人似乎对你格外有兴趣,当白袍众来这里巡逻的时候,他经常也会来,而且每次都会问起你。” “是的,”佩林说,“当然,他会的。”两河的佩林,混迹于狼群中的人,暗黑之友,帕登还会告诉他们更多。帕登和圣光之子在一起?这是一个陌生的概念,但总比想到兽魔人要好。他面容扭曲地望着双手,将它们平静地按在桌上,“他们保护你们免遭兽魔人的伤害。” 玛琳·艾威尔向他倾过身子,皱起眉:“佩林,我们需要白袍众,是的,他们烧了谭姆的农场,还有亚贝的,他们抓捕无辜的人,他们四处横行,仿佛被他们看见的一切都是属于他们的,但奥波特和奈蒂等人都没有受到伤害,只是被拘禁了,这种事总是能解决的。已经有几家的屋门上被画了龙牙,但只有康加家和科普林家的人会注意这种事,很可能就是他们画的。谭姆和亚贝可以躲起来,直到白袍众离开,他们迟早都是要走的,但只要这里还有兽魔人,我们就需要他们。请你理解。并不是我们在你和他们之间做什么比较,但我们确实需要他们,而且我们也不想他们把你吊死。” “你将这样的事情称为保护,顶主妇?”贝恩说,“如果你要狮子保护你免受狼群的侵害,你所能拥有的选择,只是最终会落入谁的胃囊里。” “你们就不能保护自己吗?”齐亚得也说道,“我见过佩林战斗,还有麦特·考索恩和兰德·亚瑟,他们和你们流着同样的血。” 布朗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们是农夫,普通人,路克大人谈到过组织男人与兽魔人作战,但这意味着当你追随他的时候,你的家人就没人保护了,没有人喜欢这样的主意。” 佩林感到非常混乱,谁是路克大人?他问出了声,艾威尔太太给了他回答:“他差不多是和白袍众同时来到这里的,他是号角狩猎者。你知道《寻猎号角史诗》吗?路克大人觉得瓦力尔号角就在两河旁边的迷雾山脉里,但他为了我们的问题而放弃了他的狩猎,路克大人是一位伟大的绅士,拥有最优雅的仪态。”玛琳抚弄了一下头发,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布朗侧目看了她一眼,不高兴地嘟囔了几声。 号角狩猎者,兽魔人,白袍众,两河根本不像是他当初离开的家乡。“菲儿也是号角狩猎者,你知道这个路克大人吗?菲儿。” “我听够了。”女孩说道。佩林皱起眉头,女孩却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他面前,张开双臂将他的头抱进怀里。“你的母亲死了,”她低声说,“你的父亲死了,你的妹妹死了,还有你的弟弟。你的家人都死了,但你无法改变它,不要让你自己也死去,那绝对于事无补。让自己悲恸吧!不要把它藏在心里,让它啃噬你。” 他抓住她的手臂,想将她推开,但不知为什么,他却反而紧抓着她的手臂,直到将全身的重量都倚在了女孩的手臂上。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哭泣,像婴儿般将泪水倾泻在她的衣服上。她会怎么看他?他张开嘴,想要告诉她,自己没事,想要为自己的失态而道歉,但他说出的却是:“我没办法更快地赶过来,我没办法……我……”他紧咬住牙,将下面的话吞了回去。 “我知道,”她喃喃地说着,轻柔而专注地抚着他的头发,仿佛他真的是个孩子,“我知道。” 他想要停下来,但她愈是安慰他,他哭得就愈厉害,仿佛她轻柔的手正在将泪水从他的心底掬出来。 第三十章 橡树之外 佩林不知道自己将脸埋在菲儿的怀里哭了多久,家人的面容不停地在他的脑海中闪过。父亲微笑着向他示范如何握住弓;母亲一边纺羊毛,一边唱歌;爱多拉和黛瑟拉在他第一次刮胡子时大声嘲笑他;派特在阳之日睁大了眼睛看着走唱人。坟墓的影像,冰冷、孤独的一排坟墓。他哭泣着,直到眼中再没有泪水。当他最终收起哭声的时候,大厅中只剩下了他们两个,和正在啤酒桶上梳理皮毛的爪爪。他很高兴其他人没有留下来看他,被菲儿看到这副丑态已经够糟糕的了。以某种角度来说,他很高兴她能留下来,他只是希望她没看见自己失声流涕的模样。 菲儿握住他的双手,坐在他身边的椅子里,她是这么美丽,柔美的面颊轻巧可爱,微微挑起的凤目楚楚动人。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补偿这几天对她的粗暴,不过,毫无疑问,她会找到办法让他付出代价的。“你不会再向白袍众投降了吧?”她问,语调仿佛刚才根本没看见他哭得像个小孩。 “看起来,这么做毫无用处,无论我做什么,他们都会追捕兰德和麦特的父亲,我的家人……”他飞快地放开了握住她的手,但她微笑着,没有让他的手抽回去,“我必须让卢汉师傅和他的妻子重回自由,如果我能做到,还有麦特的母亲和他的妹妹,我答应过他会照看她们,还有那些兽魔人。”也许那个路克大人会有些主意,至少,道门已经被封锁,不会再有人能从道里过来了,他最想做的还是消灭那些兽魔人。“如果我让他们吊死我,这些事我就都不能做了。” “很高兴你能明白。”她平静地对他说,“你还有什么愚蠢的理由要把我赶走吗?” “没有。”他准备好要承受女孩连串的责骂。 但她只是点了点头,仿佛早已料到,而听到他说出这个字就已经足够了。一件小事,不值得再说了,她将会让他付出更大的代价。 “我们有五个人,佩林,如果罗亚尔愿意的话,就是六个人。如果我们能找到谭姆·亚瑟和亚贝·考索恩……他们像你一样擅长使弓吗?” “他们使得更好,”他认真地说,“要好得多。”她怀疑地微微点点头:“这样就是八个人了,这是个开始,也许其他人还会加入我们。还有那个路克大人,他也许想领导我们,但只要他不是个傻子,这样也没什么关系。不过,毕竟不是每一个立下狩猎者誓言的人都是有理智的,我遇到过一些自以为无所不知的狩猎者,实际上,他们像骡子一样又倔又蠢。” “我知道。”佩林说,女孩瞪了他一眼,他急忙把笑容从脸上抹去,“我是说,我知道你遇过这样的人,我记得见过两个这样的家伙。” “哦,他们啊!嗯,我们应该能希望路克大人不是一个只知道吹嘘的骗子。”她的目光变得专注,更用力地握住了他的双手,仿佛要把她的力量加到佩林身上:“你会想去看看家人的农场,你的家,我会和你一起去,如果你愿意让我去的话。” “等到我能的时候,菲儿。”但不是现在,还不行,如果他现在看到了那些苹果树下的坟墓……这感觉很奇怪,他一直把自己的力量视为理所当然,而现在,他却好像不再强壮了。是的,他确实曾经哭得像个婴儿,但这样的事情已经过去了。“首先,我们要找到谭姆和亚贝。” 艾威尔先生将头探进大厅,看见厅中的两个人已经分开了,他才走了进来。“厨房里有一位巨森灵,”他带着困惑的眼神对佩林说,“一位巨森灵,他正在喝茶,就连最大的茶杯在他手里……”他捏起两根手指,仿佛是拈着一枚顶针。“也许玛琳能装作艾伊尔人来访是家常便饭,但她看见这个叫罗亚尔的,差点晕了过去。我给她倒了双份的白兰地,她像喝水一样一口就灌下了肚,然后几乎呛到咳死,她通常只喝葡萄酒的。我想,如果我再给她一杯白兰地,她还是会喝下去的。”他噘起嘴唇,垂下目光,紧盯着自己白色长围裙上一块不存在的污渍。“你没事了吗,我的孩子?” “没事了,村长大人。”佩林匆忙说,“我们不能留在这里太长时间,也许有人会向白袍众告发你庇护我们。” “哦,这里没什么人会这样做的,即使是科普林和康加家里也是有好人的。”但他并没有建议他们留下来,“你知道在什么地方能找到亚瑟先生和考索恩先生吗?” “他们一般都会在西林里,”布朗缓缓地说,“我也只知道这些,他们一直都在变换宿处。”他将十指交叉,放在自己的大肚子上,生着灰发的脑袋偏向了一边。“你们不会离开的,对不对?嗯,我跟玛琳说,你们不会走,但她不相信。她觉得你最好马上离开——这是为你好,而且像大多数女人一样,她相信只要她说得够多,你就会按照她的想法看问题了。” “不是的,艾威尔先生,”菲儿甜甜地说,“我就总是发现男人是理智的生物,只要看到最好的办法,他们就会选择它。” 村长给了女孩一个莞尔的笑容:“你会帮佩林找到好办法的,对吧?玛琳说得对,离开是最明智的决定,这样他才能躲开要命的绞索。惟一要留下来的理由是,有时候男人不能随便逃跑,你不同意?嗯,毫无疑问,你最懂事了。”他没有去看女孩生气的眼神。“来吧,我的孩子,让我们告诉玛琳这个好消息。咬住你的牙,坚持你的想法,她可是不会放弃说服你的。” 在厨房里,罗亚尔和艾伊尔人都盘腿坐在地板上,这家旅店里肯定不会有能让巨森灵坐上去的椅子。罗亚尔坐在地上,一只手还放在厨房的桌子上,眼睛仍然能和玛琳的眼睛相互平视。布朗刚才形容罗亚尔握住杯子的样子是有些夸张了,不过再看一眼,佩林就发觉,巨森灵手里拿的实际上是一只白瓷汤碗。 艾威尔太太仍然在竭力装作艾伊尔人和巨森灵只是普通的客人,她正忙着往盘子里盛面包、奶酪和泡菜,让每个人都能好好享受食物。但她每次看到罗亚尔的时候,眼睛都会睁大一圈,而巨森灵则一直在夸奖她的烘焙手艺,想让她轻松下来。每次被艾威尔太太的眼神瞥到,巨森灵毛茸茸的耳朵都会紧张地抖动一下,而每次他这样做,玛琳都会被吓一跳,然后再摇摇头,粗大的灰辫子也会在背后晃荡几下。如果再这样过几个小时,这两个人也许都会躺在床上抖个不停。 看到佩林走进来,罗亚尔才重重地吁了口气,将手中的茶杯——汤碗放在桌上,但他的大脸上立刻就流露出悲伤的神情。“听到你的事,我很难过,佩林,我能感到你的哀痛,艾威尔太太……”即使不去看她,他的耳朵仍然剧烈地抖动了两下,这也让玛琳又哆嗦了好一阵子,“……已经告诉我,你要离开了,现在,这里已经没有你需要挂怀的事情。如果你想走,我会在我们离开之前为那些苹果树唱一首歌。” 布朗和玛琳交换了一下惊讶的眼神,村长用一根手指挖了挖耳朵。 “谢谢你,罗亚尔,等我们去追悼的时候,我会感激你的,但我在离开之前还有事情要做。” 艾威尔太太将手中的盘子用力放在桌子上,双眼直瞪着佩林,但佩林并没有看她。他将想好的计划逐一告诉众人:找到谭姆和亚贝,援救被白袍众拘禁的人。他没有提到兽魔人,虽然它们也被模糊地列在他的计划之中,也许并不模糊。他不打算在离开时还让一个活着的兽魔人或魔达奥继续留在两河。他将拇指扣在腰带上,好让自己不去抚摸战斧。“要完成这些事情不会很容易。”最后,他说道,“我会感谢你的帮助,但如果你想走,我也会理解,这不是你的战斗,你在这一路上已经见到了许多麻烦。罗亚尔,这些也不值得写进你的书里。” “我想,不管在哪里,进行的都是同一场战斗。”罗亚尔说,“书可以缓一缓,也许我会有一章是专门写你的。” “我说过,我会和你在一起,”没有等到佩林问他,高尔就直接说道,“我不想因为任务变得困难就离开,我欠你血债。”贝恩和齐亚得带着询问的眼神望向菲儿,看到菲儿点头,她们也决定留下来。 “倔头倔脑的傻瓜,”艾威尔太太说,“你们这些人,你们最后很可能会落得被吊在同一个绞刑架上的,如果你们能活到那个时候的话。你们知道的,不是吗?”看到他们只是信心十足地看着她,她无奈地解开长围裙,从头顶将它褪去。“好吧,如果你们真的蠢到想留下来,我最好先给你们找个藏身的地方。” 看到玛琳这么轻易就投降了,她的丈夫显得很惊讶,但他很快就恢复了镇静:“我想,也许那间老病房会不错,玛琳,现在已经没有人去那里了,它的屋顶应该还算完整。”佩林还是小男孩的时候,得传染病的人会被送到现今仍号称为新病房的屋子去接受照料。它就在村子的东边,比赛恩先生的磨坊还要更靠东,而老病房是在西林里,更早之前就几乎被一次猛烈的暴风给彻底摧毁了。佩林还记得那间病房墙上爬满葡萄藤和石南,茅草顶里满是鸟窝,一只獾在它的台阶下面筑了巢,那确实是个不错的藏身之地。 艾威尔太太锐利地瞥了布朗一眼,仿佛很惊讶他竟然能想到那个地方:“我想,那里不错,至少度过今晚应该没问题,我会带他们去那里。” “不需要你带他们去,玛琳,我能带他们过去,如果佩林不记得该怎么走的话。” “有时候,你会忘记你是村长,布朗。你很显眼,人们会奇怪,你要去哪里,做些什么。为什么你不留在这里,如果偶尔有人过来,你应该保证他们会毫不疑心地离开,锅里的炖羊肉和扁豆汤还要热一下。现在,不要再跟任何人提起病房的事了,布朗,最好不会有人还记得它的存在。” “我不是傻瓜,玛琳。”布朗有些生气地说。 “我知道你不是,亲爱的。”她拍了拍丈夫的脸颊。当她转头望向其他人的时候,温柔的目光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你们真是会惹麻烦的家伙。”她在走出门时喃喃地说道。 他们被安排分成几次间隔着走出去,以免引起别人注意。艾威尔太太先一个人走过村子,在对面的林子里与他们会合。艾伊尔人们向她保证,他们能找到她所说的那棵被闪电劈开的橡树,随后他们三个就溜出了后门。佩林知道那棵树,那是一棵大树,距离村子边缘还有一里的路程,形状就像是被一把巨斧从中间一劈为二,裂口一直延伸到树干一半的地方。但它仍然活着,甚至可以说是枝繁叶茂。他确定自己可以毫无问题地直接走去病房,但艾威尔太太坚持每个人都要在橡树那里集合。 “你们自己闲逛过去吧,佩林,只有光明才知道你会被什么绊住。” 玛琳转头去看站起身的罗亚尔,巨森灵长满毛发的脑袋一直顶到了屋梁上。她叹了口气:“我真希望我们能有办法减减你的身高,罗亚尔先生。我知道天气很热,但你是否介意穿上你的斗篷,再把兜帽戴上?在这些日子里,大部分人都学会了让自己相信没见过任何不正常的情况,但如果他们看见了你的脸……不是说你不够英俊啦,我保证,但人们绝对不会把你看成是两河人的。” 罗亚尔的微笑让他鼻子下面的脸咧成了上下两半:“这种天气穿一件斗篷并不热,艾威尔太太。”艾威尔太太披上了一条轻薄的蓝色流苏针织披肩,陪着佩林、菲儿和罗亚尔走到拴马的院子里,送他们离开。 片刻之间,他们为了保密所做的一切努力似乎都付诸东流了。仿佛是一段多瘤老树根般的森布正瞪着他的水泡眼检查那些马匹,特别是罗亚尔那匹像布朗的杜兰大马一样高大的坐骑,他搔着脑袋,不停地瞅着马背上那只巨大的马鞍。 看见罗亚尔的时候,森布的下巴立刻拉得老长:“兽……兽……兽魔人!”他终于大声喊了出来。“不要当个老傻瓜,森布。”玛琳用力地说道,她向旁边走了一步,将老茅屋匠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佩林一直低着头,盯着他的弓,一动也没动。“难道我会和一只兽魔人一起站在我家后门的台阶上吗?”她轻蔑地哼了一声,“罗亚尔先生是一位巨森灵,如果你不是一只瞎了眼的笨鹅,你就应该能看出来。宁愿整天抱怨,也不去忙点正经事,我们要走了,没时间和你这种人胡诌。你最好干你的事去,不要打扰我的客人。你非常清楚,珂琳·艾玲因为你给她做的糟糕屋顶,已经找了你几个月了。” 森布嘀咕了一声“巨森灵”然后就不说话了,只是眼睛一直不停地眨动。片刻之间,他似乎是要反驳玛琳贬低他的手艺,但他这时看到了佩林,眼睛立刻眯了起来:“他!是他!他们正在找你,你这个小崽子,小流氓,跟着两仪师跑了,又成了暗黑之友,那还是我们被兽魔人祸害之前的事了。现在你回来了,兽魔人也回来了,你打算告诉我,这只是偶然吗?你的眼睛怎么了?你病了吗?你带着病回来,是要把我们全都害死吗?兽魔人还不够吗?圣光之子会逮捕你,你看着吧!” 佩林感觉到菲儿绷紧了身体,他看见她正抽出一把匕首,便急忙将一只手放在她的胳膊上。她要干什么?森布是个暴躁的老傻瓜,但不能因为这个就对他动刀子。女孩恼怒地一甩头,但她至少把匕首留在了鞘中。 “够了,森布,”玛琳厉声说道,“你把这些话留给你自己吧!或者你现在就要到白袍众那儿去报告?就像哈利和他的兄弟达奥一样?我一直在怀疑,为什么那些白袍众会跑来搜布朗的书。他们拿走了其中六本,并在布朗自己的屋檐下宣布他渎神。渎神!只因为他们不同意一本书里写的东西。我没有让你赔那些书,已经是你的运气了,他们像黄鼠狼一样掀翻了旅店里所有的东西。他们说,他们要找到更多渎神的书,仿佛有谁会有兴趣藏一本书似的,床上的被褥和我的亚麻衣服被扔了一地。我没抓住你的领子,叫你把这一切都整理好,已经是你的运气了。” 玛琳每说一句话,森布都会向后退缩一点,最后,他就像是要把脑袋缩进那副瘦骨嶙峋的肩膀里去。“我什么都没有告诉他们,玛琳,”他反驳说,“只是因为一个人提到……就是这样,我只是随口说了一句,随口……”他摇着头,躲避着玛琳的目光,却也在努力地恢复强硬的态度,“我要把这件事通知村议会,玛琳,我是指他。”他用满是皮瘤的指头指着佩林。“只要他在这里,我们就都有危险,如果圣光之子发现你在包庇他,他们也许会惩罚我们所有的人,到那时,就不止是把你的衣橱翻乱那么简单了。” “这是妇议团的事。”玛琳理了理肩膀上的披肩,走到茅屋匠的面前,直盯着他的双眼。他比她要高一点,但她庄重的气势占了压倒的优势,茅屋匠慌乱地想说些什么,但玛琳一连串的话语让他一个字也插不进来。“这是妇议团的事,森布,如果你以为我的话有错,如果你敢叫我骗子,那你就去拨弄你的舌头吧!如果你敢把妇议团的事对任何人说一个字,哪怕是对村议会……” “妇议团没有权力干涉村议会的事。”森布喊道。 “……那就看看你的老婆会不会让你睡到谷仓里去,让你去吃喂奶牛剩下的稻草,你以为村议会能凌驾于妇议团?我会让黛斯·康加去说服你的,如果你需要说服的话。”森布哆嗦了一下,仿佛黛斯真的来了一样。如果黛斯·康加是乡贤,她会在今后一年的时间里每天都把味道可怕的药汤灌进他的喉咙里,而像森布这么瘦弱的人根本阻止不了她。 在伊蒙村,奥波特·卢汉是惟一比黛斯更魁梧的女子,而黛斯的手段和脾气比起奥波特来说可是厉害许多,佩林没办法想象她当乡贤的样子。奈妮薇如果知道是谁接替了她的位置,也许会十分恼火,奈妮薇总是以为自己对待村民们是非常温柔的。 “不需要说得这么可怕,玛琳。”森布安抚地小声说,“你想要我保持安静,我会保持安静的,但不管妇议团会不会处理,你都在冒着让圣光之子惩罚我们所有人的危险。” 玛琳只是扬了一下眉毛,过了一会儿,他就缩着尾巴走了,只是还在自顾自地嘟囔着:“干得好!” 等到森布消失在旅店的拐角,菲儿对玛琳说:“我想,我需要从你这里学一课,我对付佩林还没有你对付艾威尔先生和这家伙的一半好。”她朝佩林笑了笑,表明自己是在开玩笑,至少,佩林希望她是这个意思。 “你必须知道什么时候拉紧他们的缰绳,”年长的女子漫不经心地回答,“还有什么时候让他们自己去思考。让他们在不重要的事情中随心所欲一些,等到有需要的时候,管束他们就会比较容易。”玛琳并没有将心思放在这些话上,而是望着森布离开的方向,皱起眉。“有些人应该被捆在畜栏里,绝不能放出来。”她说这话也许是认真的。 佩林吓了一跳,菲儿肯定不应该听取这样的建议,他急忙向玛琳问道:“你认为他会管住自己的舌头吗,艾威尔太太?”玛琳犹豫了一下,“我相信他会的,森布的舌头生来就让人讨厌,而他年纪愈大,就愈惹人厌,但他毕竟还不是哈利·科普林那样的人。”不过佩林也能听出她语气中的犹豫。 “我们最好现在就出发。”佩林说,没有人表示异议。 太阳比他预料的要升得更高,已经越过了天顶的最高点,这意味着大多数人都正在家里吃午饭。还留在外面的人已经不多了,主要都是一些照顾牛和羊的男孩,也都在专心地吃着带在身上的午饭。他们和道路之间的距离本来就很远,所以并不会很注意在路上走动的人。不过,将面孔藏在兜帽里的罗亚尔还是引来了几道惊异的目光,即使是骑在快步的背上,佩林的头顶却还不到巨森灵的胸口。从远处看上去,他们就像是一个成年人带着两个骑在矮种马上的儿童,还牵着两匹驮货的驴子。这肯定不会是经常能看到的景象,但佩林只希望看见他们的人会把他们想象成这样。谈话会引来更多的注意。他必须躲避别人的注意,直到把卢汉夫妇等人救出来,但愿森布真能闭上嘴。他自己也戴上了兜帽,这样可能也会招致别人的议论,但这总比让别人看到他的胡子,从而断定他不是孩子的好。至少,天气不是非常热。经过提尔的热度之后,佩林觉得这里就好像是春天,而不是夏天。 他很轻易就找到那棵裂开的橡树,被劈开的两半各向两侧伸展,仿佛一把巨大的叉子。露出的树芯表面如同生铁一样黝黑坚硬,向四周伸展的巨大树冠下则是一片平整的空地。穿过村子径直走过来要比绕路便捷得多,所以艾威尔太太已经在这里等着他们了。他们到的时候,她正不耐烦地玩弄着披肩上的流苏。艾伊尔人也到了,他们蹲在树阴里,一只啃橡实的松鼠下面,高尔没有和两个女孩子待在一起。枪姬众和高尔在监视着周围树丛的同时,也在彼此监视。佩林丝毫不怀疑他们走到这里的时候不会被别人看见,他只希望自己能有这样的能力。他能在树林里隐藏得很好,但艾伊尔人似乎并不在意需要藏身的地方是森林、农田还是城市,当他们不想被看见的时候,他们总是能找到办法不被看见。 艾威尔太太坚持要他们徒步走完剩下的路程,说剩下的路上草木过于茂密,已经不适合骑马了。佩林并不同意,但还是下了马,很显然,让艾威尔太太步行引领他们这些骑马的人,会让她感到很不舒服。不过,他的脑子早已被各种计划占满了,他需要在望山顶上看一眼白袍众的营地,才能决定如何援救卢汉夫妇等人。谭姆和亚贝又藏在了哪里?布朗和玛琳都没有告诉他,也许他们不知道。如果谭姆和亚贝都还没能救出那些被拘禁的人,可见这并不是个轻松的任务,但他必须完成它,然后,他就能把注意力转移到兽魔人身上了。 村民们已经有好几年没来过这里,原来的小路都消失了,但高大的树木遮挡了阳光,所以灌木和长草繁生得并不算很厉害。艾伊尔人和他们一起无声地在草丛间穿行,艾威尔太太坚持所有人都必须聚在一起,罗亚尔对着巨大的橡树、高耸的冷杉和羽叶木不停地发出赞许的喃喃声。偶尔会有一只模仿鸟或知更鸟在树枝间鸣叫,有一次,佩林闻到一只狐狸在看着他们走过。 突然间,他闻到了陌生人的气味,又听见了一阵微弱的沙沙声。艾伊尔人们绷紧了肌肉,俯下身,抽出短矛,佩林将手伸进了箭囊。“别紧张,”艾威尔太太急忙说,她伸手示意他们将武器放低。“请别紧张。”两个男人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左边的个子高瘦,皮肤黝黑;右边的身材矮壮,头发已经变成了灰色。两个人都握着上箭的弓,时刻准备抬起射击,两个人的腰带两侧都分别挂着箭囊和佩剑,全都穿着与周围植物融为一体的斗篷。 “护法!”佩林喊道,“为什么你没有告诉我们,这里有两仪师,艾威尔太太?艾威尔先生也从没有提到过,为什么?” “因为他不知道,”玛琳急忙说道,“我没有撒谎,我说过,这是妇议团的事。”她将目光转向护法。两名护法这时都没有丝毫放松。“托马斯、伊万,你们认识我,把弓放下,你们知道,我不会带心怀歹意的人来。” “一位巨森灵,”灰发男子说,“艾伊尔,和一名被白袍众追捕的黄眼睛男人,当然,还有一个拿匕首的好斗女孩。” 佩林看了菲儿一眼,她已经抽出一把匕首,准备要投掷了。这一次,他同意她的决断。他们也许是护法,但他们丝毫没有表露出会放下弓箭的意思,他们的面容就像是在铁砧上捶打出来的一样。艾伊尔人看上去等不及戴上面纱,就要开始枪矛之舞了。 “一支奇怪的队伍,艾威尔太太。”年老的护法继续说道,“我们会弄清楚的,伊万?”削瘦的男人点了点头,立时融入到草木之中,佩林几乎无法听到他行动的声音。护法可以在一片死寂中展开行动,只要他们想这么做。 “你是什么意思?妇议团的事?”佩林问,“我知道,白袍众如果发现这里有两仪师,一定会惹来很大的麻烦,所以你当然不会想告诉哈利·科普林,但为什么你不告诉村长和我们?” “因为这是我们一致的决定。”艾威尔太太急躁地说,这种急躁似乎同时在针对佩林和那名仍然在监视——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他们的行动——他们的护法,也许还有一点是对两仪师的。“当白袍众到来的时候,她们正好在望山,除了那里的妇议团之外,没有人知道她们的身份,那里的妇议团将她们送到我们这里藏起来。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佩林,这是保守秘密最好的方法。光明保佑,我知道已经有两名女子和丈夫分床睡了,就因为害怕自己会在睡觉时把这件事说出来,我们一致同意要对所有人隐瞒这件事。” “为什么你们的决定改变了?”灰发护法用严厉的声音问。 “我有充分的理由,托马斯。”从她抚弄披肩的神态看来,佩林怀疑她希望妇议团和两仪师也会这样想。一直都有传闻说,妇议团对待团员会比对普通村民更加严厉。“有什么地方比两仪师身边能更好地隐藏你们?你和一位两仪师一起逃走过,所以肯定不会害怕她们,而且……你们很快就能明白了,只要相信我就好了。” “两仪师之间也是互有不同的。”佩林对她说。不过他最害怕的红宗两仪师是不会约缚护法的,红宗两仪师相当不喜欢男人。这个托马斯有一双毫不动摇的眼睛,他们可以冲向这名护法,或者不理他径自走过去,但这名护法肯定会在第一时间射穿所有轻举妄动的人。佩林打赌,其余的人也会被他随后射出的箭一一钉死。艾伊尔人似乎同意佩林的看法,他们仍旧保持着随时可以朝任一方向跳开的姿势,但他们又仿佛能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太阳下山。 佩林拍了拍菲儿的肩膀。“不会有事的。”他说。 “当然,不会的。”女孩向他露出微笑,她已经收回了匕首,“如果艾威尔太太这么说,我就信任她。” 佩林希望她是对的,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信任那么多人了。他不信任两仪师,他可能连艾威尔太太也不信任,但也许这些两仪师能帮助他对抗兽魔人,他会信任所有愿意这样做的人。但他到底对两仪师能相信多少?她们的行动总是有她们自己的目的。对于他,两河是家乡,但对于她们,这里也许只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菲儿和玛琳·艾威尔应该都是可以信任的,还有那些艾伊尔人正蓄势待发。在这个时刻,他似乎并没有什么选择。 第三十一章 保证 只过了几分钟,伊万就回来了。“你们可以继续向前走,艾威尔太太。”只说了这样一句,他和托马斯就双双消失在灌木丛里,而且当他们这样做时,所发出的声音并不比一片树叶落地更响。 “他们非常优秀。”高尔低声说道,同时狐疑地扫视着周围。 “连小孩也能藏在这里。”齐亚得对高尔说着,拍了一下一根红果枝,但她实际上也像高尔一样在审视着草木间的空隙。 艾伊尔人们都没有表现出想要前行的欲望,并非是勉强或者害怕,他们只是没有这种欲望。佩林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弄清楚艾伊尔人对两仪师的感觉到底是如何。等改天吧!今天他实在没有这样的热情。 “让我们去见见你的两仪师吧!”他粗声地对艾威尔太太说。 老病房比他记忆中更显得摇摇欲坠了,这片杂乱的单层建筑歪向了一边,有半数的房间能看见天空,其中一个房间里还长出了一株四十尺高的酸胶树。周围完全被密林环绕,厚厚的一层葡萄藤和石南覆满了墙壁,让剩下的茅草屋顶完全变成了绿色。佩林觉得,也许就是这些藤蔓在支撑着这座建筑物,让它不至于会倒下。不过病房的前门已经得到了清理,他闻到马匹的气味,还有一股微弱的豆子和火腿的香气,但很奇怪的,这里并没有柴火的气味。 将马匹系在低处的树枝上,他们跟随艾威尔太太走进了病房。被藤蔓包围的窗户只能透进少许阳光,屋子的前厅很大,没什么家具,从不多的几处蜘蛛网和只出现在角落的泥土来看,这里显然经过了简单的打扫。四卷毯子被铺在地板上,马鞍、鞍袋和捆扎整齐的行李靠在墙边,石头壁炉上的一只小壶里正飘出烹饪的香气,但佩林却没看见炉火。一只更小的壶看来是用来煮水沏茶的,里面的水几乎就要沸腾了。 两位两仪师正在等着他们,玛琳·艾威尔急忙上前行了个屈膝礼,随后就开始了一连串忧虑的介绍与解释。 佩林用长弓撑住了下巴,他认得这位两仪师。维林·玛瑟雯,有着一张方脸的圆胖两仪师,尽管她的两仪师面容不会受到岁月侵蚀,但棕色的头发里已经有了灰纹。她是一位褐宗两仪师,像所有褐宗两仪师一样,她总是因为探索知识而显得迷迷糊糊,无论那些知识是古老的,新生的,还是已经遗失的。但有时候,她的黑眼睛里却丝毫也看不到那种作白日梦一样的神情,比如现在。她的目光扫过玛琳,如同钉子一样钉在佩林身上,她是除了沐瑞之外另一位了解兰德的人,佩林一直怀疑她对他自己的了解也比她表现出来的更多。当玛琳开始解释的时候,她的眼睛又蒙上了一层那种茫然的影子,但只是在那一瞬间,她已经仔细打量过佩林,并将他编入了她的计划之中。在她身边,他一定要非常小心。 另一位两仪师是一名黑皮肤的苗条女子,她穿着一件深绿色的丝织骑马服,与维林在袖口还沾着墨水的朴素棕色衣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佩林只见过她一面,从没和她说过话,如果他记得没错,她是绿宗的艾拉娜·摩斯凡妮,一位留着黑色长发、有一双锐利黑眸的美丽女子。这对黑眸也在看着他,尽管她还在听玛琳说话。佩林想起艾雯对他说过的一些话,一些不应该了解兰德的两仪师对他有着太大的兴趣。爱莉达就是这样的人,艾拉娜·摩斯凡妮也是如此。她们两个我都不信任。在他有新的发现之前,也许听艾雯的话是最好的。 玛琳的一段话让他竖起了耳朵,她的声音里仍然带着担忧:“您曾经问过他的状况,两仪师维林吗,我是说佩林,三个孩子您都问过,佩林也在其中。我觉得能防止他杀死自己最容易的办法就是带他来见您,我没时间先征求您的意见了,希望您能理解——” “没关系,艾威尔太太,”维林用柔和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你做得很对,现在佩林到了他应该到的地方。而且,我很高兴能有机会更了解艾伊尔人,与巨森灵交谈也永远是件很愉快的事。我会借用你的头脑,罗亚尔,我在巨森灵书籍里发现了许多令人着迷的事情。”罗亚尔高兴地对她笑了笑,任何与书有关的话题似乎都能让他高兴,而高尔只是与贝恩和齐亚得交换了一个警戒的眼神。 “这样做没错,但你不能再这样做了。”艾拉娜坚定地说。 “除非……只有你一个吗?”她用立刻就要得到答案的语气问佩林,“另外两个是不是也回来了?” “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但佩林立刻就回问她。 “佩林!”艾威尔太太厉声喝道,“注意你的态度!也许你在外面的世界学会了一些粗暴的习惯,但现在你回家了,你要把这些全都丢掉。” “你不必介意,”维林对她说,“佩林和我是老朋友了,我了解他。”她望向佩林的黑眼睛闪烁了一下。 “我们会照顾他的。”艾拉娜冰冷的声音似乎已经下了逐客令。 维林微笑着拍了拍玛琳的肩膀:“你最好回村里去,我们不想让任何人怀疑你为什么要到树林里来。” 艾威尔太太点点头,她走到佩林身边,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胳膊上:“你知道,我很同情你。”她温柔地说,“记住,杀死你自己不会有任何意义,按照两仪师告诉你的去做。”佩林含混地答应了几句,但玛琳似乎已经满意了。 等到艾威尔太太走后,维林说:“我们也很同情你,佩林,那时,我们如果能做些什么,我们一定会做的。” 佩林现在不想去回忆他的家人,“你们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佩林!”菲儿将艾威尔太太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但佩林并没有理会她。 “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这实在是太巧了,白袍众和兽魔人,还有你们,恰巧在同一时间出现在这里。” “绝不是巧合。”维林回答,“啊,水已经烧好了。”刚刚还在沸腾的水立刻平静下来,维林将一把叶子撒进了壶里,又让菲儿在靠墙的一个包裹里找出金属杯子。艾拉娜双臂抱在胸前,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佩林,冰冷的表情和炽烈的双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年复一年,”维林继续说道,“我们找到的能学习导引的女孩愈来愈少,雪瑞安相信,三千年以来,我们努力驯御每一个有导引能力的男性,也许就是这种行为正在将导引的能力从人类身上剥离。她说,证据就是,我们现在已经极少能找到可以导引的男性了,因为根据以往的纪录,即使只在一百年以前,我们每年就能找到两、三人,而五百年以前……” 艾拉娜哼了一声:“我们还能做什么,维林?让他们发疯?实行白宗的疯狂计划?” “我不这么想。”维林平静地回答,“即使我们能找到愿意和被驯御的男人生孩子的女人,也不能保证这样的孩子就能导引,或者生下的会是女孩。我的建议是,如果她们想增加有导引能力的人数,两仪师就应该是生孩子的人。实际上,因为是白宗首先推动这个建议的,所以也应该由她们负责这项任务,奥瓦琳可一点都不觉得这很有意思。” “她当然不会。”艾拉娜笑了,生硬的眼神突然亮了起来,很令人惊讶,“真希望我能看看她那时的表情。” “她的表情……很有趣,”褐宗姐妹一边说,一边还在沉思,“冷静一些,佩林,我会把你要的答案给你的。来杯茶吗?” 佩林竭力想躲开艾拉娜的目光,不由得坐到了地上,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长弓已经放在了一边,手里还拿着一只盛满了浓茶的金属杯。大家在屋子正中坐成了一个环。 艾拉娜接口解释她们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也许是想制止另一位两仪师不着边际的闲扯。“两河流域,我怀疑已经有一千年两仪师不曾来过这里了。沐瑞在这里找到了两个女孩,她们不仅能够学习导引,而且是一出生就有这样的能力,她还听说另一个有导引能力的女人因为无法掌握这种能力而死去了。” “更不要说同时发现了三个时轴。”维林盯着手中的茶杯,喃喃地说。 “你对此有概念吗?”艾拉娜继续说道,“我们一般要走过多少城镇和乡村才能找到三个天生具有导引能力的女孩?这种奇事,就是我们远道而来寻找更多女孩的原因,在两河,古老的血脉非常浓烈。圣光之子出现以前,我们在望山只逗留了一个星期,我们很小心地隐瞒了身份,只有那边的妇议团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但即使是这样,我们已经找到了四个可以接受训练的女孩,其中一个我认为是天生就有导引能力的。” “这很难确定,”维林说,“她只有十二岁,这四个女孩的潜力都没办法与艾雯和奈妮薇相比,但这个数量已经很惊人了,望山附近很可能还有两到三个合适的女孩。我们还没有机会检测这里的女孩,或者是更往南方的。我必须说,塔伦渡口那里的情况很让我失望,我猜也许是因为那里的血脉与外界有太多杂合了。” 佩林必须承认,这是很充分的理由,但两仪师并没有回答他所有的问题,或者是解开他所有的疑惑。他挪动了一下身体,将两条腿伸直,大腿上的伤口让他感觉很疼痛。“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要藏在这里,白袍众在捉拿无辜的人,而你们却只是袖手旁观。兽魔人在两河横行,你们同样在袖手旁观。”罗亚尔低声嘟囔了几句,佩林在他的话里听见了“激怒两仪师”和“黄蜂巢”,但他还是不停地追问着她们:“为什么你们不做些什么?你们是两仪师!烧了我吧,为什么你们不采取行动?” “佩林!”菲儿轻轻喊了一声,然后又转过身,朝维林和艾拉娜送去一个抱歉的微笑,“请原谅他,两仪师沐瑞把他宠坏了。我想,她个性随和,而且凡事纵容他,请不要对他发火吧!他会有更好的表现的。”女孩回头瞪了佩林一眼,要让佩林明白,这段话实际上是说给他听的。佩林也生气地看着她,她没权利插手这件事。 “随和?”维林眨了眨眼睛,“沐瑞?我从没注意到。”艾拉娜向菲儿挥了挥手,示意她保持安静。 “你一定不明白,”两仪师严肃地对佩林说,“你不明白我们必须遵守的限制,三誓不仅仅是言辞,我带了两名护法来到这里。”绿宗两仪师是惟一可以约缚超过一名护法的宗派,佩林听说过,有的绿宗两仪师甚至有三或四名护法。 “圣光之子在一片开阔地里抓住了奥文,我能感觉到射在他身上的每一枝箭,直到他死去,我能感觉到他的死亡。如果我当时在那里,我就能保护他,以及我自己,在那样的时候我才能使用至上力。但我不能用它复仇,誓言不允许这样。圣光之子做尽了人类所能做到的一切坏事,只有暗黑之友比他们更甚,但他们不是暗黑之友,因此,我们只有在需要保卫自己的时候才能用至上力与他们作战。我们会在约束的限制下尽量多做些事情,但约束让我们只能如此。” “至于说兽魔人,”维林说道,“我们已经解决一些了,还杀了两只魔达奥,但我们能力毕竟有限。半人能以某种方式感觉到导引,如果我们引来一百只兽魔人,那除了逃跑之外,我们也做不了任何事了。” 佩林挠了挠胡子,他应该想到,应该知道的。他见过沐瑞与兽魔人作战的情形,他了解一些两仪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他发觉自己正在回想兰德是如何在提尔之岩消灭所有兽魔人的,但兰德比这两位两仪师要强大许多,大概也比她们两人加起来更加强大。好吧,无论她们是否会帮他,他都要杀死两河的每一个兽魔人,但那是他救出麦特的家人和卢汉夫妇以后的事情了,他必须先仔细筹画出一个办法来。他的大腿疼得很厉害。 “你受伤了。”艾拉娜将茶杯放在地上,走过去跪在佩林身边,将佩林的头捧在手中,一阵刺麻感涌遍佩林的全身。“是的,我知道了,看来你不是在刮胡子时把自己割伤的。” “是兽魔人,两仪师,”贝恩说,“那时我们正从山上的道里走出来。”齐亚得碰了一下同伴的手臂,贝恩闭上了嘴。 “我锁住了道门,”罗亚尔急忙说道,“除非有人从这一边将它打开,否则就没有人能使用它了。” “我想,这一定就是它们出现在这里的原因。”维林像是自言自语般喃喃地说着,“沐瑞确实说过,它们使用过道,迟早它会成为一个真实的问题摆在我们面前。”佩林想知道她是如何看待这个问题的。 “道,”艾拉娜说话的时候还捧着佩林的脑袋,“时轴!年轻的英雄们!”她的话音既像是赞许,又像是在责骂。 “我不是英雄。”佩林有些迟钝地对她说。 “道是通向这里最快的路径,就是这样。”绿宗两仪师仍然在自顾自地说着,仿佛佩林根本没有说过话,“我总是弄不明白,为什么玉座猊下会让你们三个如此任意妄为。爱莉达对你们三个非常不满,而她并不是惟一对你们有这种看法的人,只不过她的态度最激烈。封印在削弱,最后战争即将来临,我们绝不能失去三个时轴。如果是我,我会在你们每个人身上绑上一根绳子,甚至约缚你们。” 佩林想把头挣脱开来,却被艾拉娜用双手紧紧地抓住。她向佩林露出微笑:“我不会抛弃习俗,违抗一个男人的意愿约缚他,还不至于。”佩林不知道她还会把这个习俗坚持多久,他只能看见两仪师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笑意。 艾拉娜指着他脸上那个半愈合的伤口说:“这个伤口时间太久了,即使经过治疗也会留下疤痕。” “我不需要有多漂亮。”佩林喃喃地说——只要能做他必须去做的事就行了——菲儿笑出了声。 “谁告诉你这个的?”菲儿说。佩林惊讶地看见她和艾拉娜互相给了对方一个会心的微笑,佩林皱起眉,想知道这些女人是不是在开他的玩笑,但还没等他说出什么,医疗的能量已经裹挟住了他的身体,让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根冰柱。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艾拉娜很快就松开了他,但他却觉得仿佛经过了无穷的时间。 当他又开始呼吸的时候,绿宗两仪师已经捧住了贝恩那有着火色头发的头颅。维林正在看视高尔。齐亚得在活动自己的左臂,用力将它前后甩动,她的表情显得很满意。 菲儿在艾拉娜走开后来到佩林身边,用手指抚过他眼睛下面的那道疤痕。“漂亮的标记。”她微笑着说道。 “什么?” “哦,只是阿拉多曼女人的一种风俗,不过那实在是很无聊的习俗。” 尽管女孩在微笑,佩林还是疑惑地皱起了眉,也许就是因为她的微笑,才让他心生疑窦的。她肯定是在开他的玩笑,只是他不明白那是什么样的玩笑而已。 伊万无声地走进了房间,在艾拉娜的耳边小声说了几句,听过艾拉娜用同样低弱的声音给他的指示后,他又消失在门外,即使是在木制地板上,护法也几乎没发出任何脚步声。片刻之后,台阶上响起靴子的声音,有别的人来了。 佩林猛地跳起身,在门口出现的是谭姆·亚瑟和亚贝·考索恩,他们的手里都拿着长弓,衣服上满是褶皱,灰白的胡子已经很久没有刮过了,一看就知道,他们在这段时间里睡得很糟。他们刚才一定是在打猎,谭姆的腰带上挂着四只兔子,亚贝的腰带上挂了三只。很明显的,他们知道两仪师在这里,也知道有了新的来客,但他们还是诧异地盯着比他们高出半个身子的罗亚尔,不停地看着他的茸毛耳朵和宽阔的大鼻子。看到艾伊尔人,谭姆豪放的脸上闪过一丝凝重的神情。 谭姆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艾伊尔人,才将目光转到佩林身上,而佩林给他造成的惊讶并不比罗亚尔小。虽然头发几乎已经全部是灰色了,但他仍然是个强健、坚毅的男人,即使是一场能把他掀翻在地的地震也不会让他如此吃惊。 “佩林,小子!”他喊道,“兰德也和你在一起吗?” “麦特怎样了?”亚贝急切地问。他的样子就像是一个年老的、灰发的麦特,只是有一双更加严肃的眼睛,年岁的增长并没有给他加上多余的赘肉,他的步伐仍然矫捷过人。 “他们都还好,”佩林对他们说,“他们在提尔。”他从眼角看见维林瞥了他一眼,她很清楚提尔对于兰德意味着什么。艾拉娜似乎根本没有在意他的话。 “他们本来应该和我一起回来的,但我们没想到这里竟然出了这么大的灾祸。”他相信自己没有说谎,“麦特总是在玩骰子,他总是赢,他还经常会跑去亲吻女孩。兰德……嗯,我最后一次看见兰德时,他穿着一身漂亮的衣服,胳膊里还揽着一个漂亮的金发女孩。” “听起来很像是我的麦特。”亚贝咯咯地笑着,“也许他们最好还是不要回来。” 谭姆用更慢的速度说:“这里只有兽魔人和白袍众……”他耸了耸肩,“你知道兽魔人回来的事了?” 佩林点点头。 “那位两仪师说得没错吗?那位沐瑞,在那个冬日告别夜,它们是不是就是为了找你们三个小子才来的?你们有没有找出这件事的原因?” 褐宗两仪师警告地看了佩林一眼,艾拉娜似乎正在专心地翻检她的鞍袋,但佩林觉得她也在仔细地听着他们的谈话。但两仪师并不是他犹豫的原因,他只是没办法告诉谭姆,他的儿子能够导引,兰德是转生真龙,他怎么能告诉一个人这种事? 于是,他只好说道:“这个你只能去问沐瑞,除非她们别无选择,否则两仪师是不会多告诉你什么的。” “我已经注意到了。”谭姆冷冷地说。两位两仪师显然都注意到了谭姆的话,也全都没有掩饰她们的情绪,艾拉娜冰冷地向谭姆扬起一侧眉毛。亚贝不安地挪动着脚步,仿佛是在担心谭姆会冒犯两仪师,但谭姆丝毫没有不安的神色。 “我们能去外面走走吗?”佩林对两个男人说,“我想呼吸一些新鲜空气。”他想在没有两仪师的地方和他们谈一谈,但他没法说出口。谭姆和亚贝表示同意,也许他们像他一样迫不及待地要躲开维林和亚拉娜的监视,但他们要先处理掉刚刚猎来的兔子。 他们把腰间的猎物全递给了艾拉娜。“我们本来想给自己留两只的,”亚贝说,“但看起来你要填满更多的嘴了。” “不需要这样的。”绿宗两仪师仿佛以前将这句话说过许多遍。 “我们要报答你们给我们的,”谭姆的强调和艾拉娜的一样,“两仪师好心地为我们进行了治疗。”他告诉佩林,“我们要偿还馈赠,也许我们还会需要她们的治疗。” 佩林点点头,他能明白他们不想从两仪师那里白白受惠的心情。“两仪师的礼物中总是藏着钓钩。”老格言就是这么说的。佩林知道,这是实话,但给两仪师相等的报偿并不等于就不会吞下这些钓钩了,两仪师总是用各种手段让别人上钩。维林带着微笑看着佩林,仿佛她知道他正在想什么。 三个男人走出了屋子,手中还拿着他们的长弓,菲儿站起身想跟上去。佩林朝她摇了摇头,让他惊讶的是,女孩真的坐了回去,他有些担心她是不是生病了。走过快步和燕子身边的时候,谭姆和亚贝停住脚步,很欣赏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他们开始在树林间漫步。 太阳已经沉向了西方,在地面上留下了长长的影子。两位长辈对佩林的胡子开了一些玩笑,但他们对他的眼睛始终只字不提。奇怪的是,他们的忽略并没有让佩林感到困扰,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担心,别人是否会注意他的眼睛已经不那么值得在意了。 亚贝玩笑似的问他下巴底下的“这东西”是不是可以用来过滤菜汤,他只是温和地说了一句:“菲儿喜欢这样。” “哦——哦——”谭姆笑了起来,“就是那个女孩?她看起来很有精力,小子,她完全可以让你整夜不睡地去想办法对付她。” “对付这种女孩只有一个办法,”亚贝说着,点点头,“平时让着她一点,让她以为她在控制一切,等遇到了重要的事情,你又与她的意见不同的时候,不等她反应过来,你只要按你的想法去做就可以,到时候,她就算再想逼你改变也来不及了。”这番话很像是艾威尔太太教菲儿对付男人的办法。佩林怀疑这个办法是不是亚贝和玛琳一起想出来的,应该不是,也许这值得在菲儿身上试试,只不过,菲儿似乎对每件事有她自己的一套办法。 佩林回头看了一眼,歪斜的病房几乎完全被树林挡住了,现在两仪师应该听不到他们的谈话,但佩林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小心地倾听了一阵。一只啄木鸟在远处敲击着树干,头顶上茂密的枝叶里有松鼠在窜动,一只狐狸在不久前刚刚经过这里,嘴里还叼了一只兔子。除了他们之外,这里再没有人类的气味了,没有迹象显示护法藏在附近。也许他太小心,但不管得到的理由是否可信,他还是对这样的巧合无法释怀。两个两仪师都是他以前见过的,其中一个艾雯不信任,另一个他也不知道是否可以信任。 “你们一直待在这里?”他问,“和维林、艾拉娜在一起?” “不是。”亚贝回答,“男人怎么可能和两仪师睡在一个屋檐下?谁知道会出什么事?” “我们本来认为这会是一个不错的藏身之地,”谭姆说,“但她们在我们之前到了这里。我想,如果那时不是玛琳和妇议团其他一些成员恰好在这里,那些护法很可能会杀了我们两个。” 亚贝扮了个鬼脸:“我想,是两仪师发现了我们是谁,阻止了护法。我是说,她们认出我们是谁的父亲。她们对你们这些男孩好像非常有兴趣,我可不太自在。”他犹豫了一会儿,用手指抚摸着弓背,“那个艾拉娜不小心说出你们是时轴,你们三个都是,我听说过,两仪师不能说谎。” “我没有在我身上看见任何时轴的迹象,”佩林有些挖苦地说,“也没有在麦特身上见过。” 谭姆看了佩林一眼。佩林没有提到兰德——他真应该学学撒谎,这样才能隐藏好他和所有人的秘密——但谭姆只是说:“也许你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看,比如你是怎么带着一位巨森灵和三名艾伊尔人走到这里来的?” “我见过的最后一名卖货郎告诉我,在世界之脊的这一边出现了艾伊尔人。”亚贝插话说,“但我不相信他。他听说莫兰迪到处都有艾伊尔人,或者是阿特拉,他不是非常确定,但他肯定现在距离荒漠很远的地方也有了艾伊尔人。” “这些都与时轴无关。”佩林说,“罗亚尔是我的朋友,他是来帮助我的。我想,高尔也是我的朋友。贝恩和齐亚得是跟着菲儿来的,不是我。这里的事情很复杂,但它们还是发生了,这些都与时轴无关。” “嗯,无论是什么样的原因,”亚贝说,“两仪师毕竟是对你们这些小子很感兴趣。谭姆和我去年千里迢迢地去到塔瓦隆,去到白塔,想看看你们到底在哪里。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人,她承认知道你们的名字,但她们肯定是隐瞒了什么。撰史者让我们坐上了一条驶往下游的小船,我们的口袋里被塞满了金币,脑子里被塞满了模糊暧昧的保证,结果我们差点就把长弓拿出来了,一想到白塔也许正在利用麦特,我就不高兴。” 佩林希望自己能告诉麦特的父亲,情况和他想象的不一样,但他不能肯定自己在说出这种大谎话的时候,是否还能摆出一副诚实可信的面容。沐瑞盯着麦特,并不是因为她喜欢他的鬼笑,麦特像他一样,已经陷进了白塔盘根错节的罗网,也许陷得比他还深。他们三个都已经被紧紧地捆住,而白塔则在牵动捆绑他们的丝线。 三个人陷入了沉默,最后,谭姆低声说:“小子,关于你的家人,我有很悲伤的消息。” “我知道了。”佩林飞快地说道。 沉默重新笼罩了他们,每个人都盯着自己的靴子,这个时候,他们需要的只有沉默。三个人都需要时间从痛苦的思绪中脱身出来,并藏好脸上痛苦的表情。 翅膀鼓动的声音,佩林抬起头,看见一只大乌鸦落在五十尺以外的一棵橡树上,黑珠子般的眼睛直盯着他们三个。佩林的手立刻向箭袋伸去,但还在他扣上箭、拉开弓弦的时候,两枝箭已经射中了那只乌鸦。谭姆和亚贝又重新扣上了一枝箭,仔细在树枝和天空中搜寻别的黑鸟,不过他们并没有找到新的目标。谭姆的一箭射中了那只乌鸦的头,这并不令人惊讶,也绝非偶然。佩林告诉菲儿,谭姆和亚贝是比他更好的射手,他没有说谎。在两河,没有人能比得过谭姆的射艺。 “肮脏的东西。”亚贝喃喃地说道。他踩住那只乌鸦,将箭从它身上拔下来,在泥土中抹干净箭头,把箭插回到箭囊里。“这些日子里,到处都是它们的踪迹。” “两仪师对我们说过它们是什么。”谭姆说,“它们是隐妖的间谍,我们和妇议团也把它们的害处告诉了别人,但人们直到它们开始攻击绵羊的时候才开始注意它们。它们啄出绵羊的眼睛,杀死了一些绵羊,即使没有这些事发生,今年羊毛的收成肯定也非常糟糕。不过,我想这也没什么关系了,夹在白袍众和兽魔人中间,我怀疑今年会不会有商人来收购我们的羊毛。” “这些事已经把某个笨蛋搞疯了,”亚贝说,“也许还不止一个。我们在林中发现了各种死去的动物,兔子、鹿、狐狸,甚至是一头熊。它们被杀掉,然后就被扔在林中任其腐烂,其中大多数甚至连皮都没有剥。干这件事的是一个人,或者是一群人,但绝不是兽魔人。我发现了靴子印,是一个很高大的人踩出来的,但与兽魔人相比,他又小得多。这样的事既可耻,又浪费。” 杀戮者,杀戮者不止是在狼梦里,他就在这里。杀戮者和兽魔人,梦中的那个男人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佩林用靴子蹍着死乌鸦身边的泥土和落叶。有很多时间可以对付兽魔人,如果需要的话,可以是整整一辈子。 “考索恩先生,我答应过麦特,要照顾珀黛和爱汀,把他们全救出来有多难?” “很难。”亚贝叹了口气,头也垂了下来,突然间,他看上去真的很老了,“非常非常难。奈蒂被抓之后,我曾经偷偷去看过她,那时她正在关押的帐篷外面,在我和她之间驻扎着几百名白袍众。我有些大意,一名白袍众射中了我一箭。如果不是谭姆把我拖回到两仪师这里……” “那座营地很大,”谭姆说,“就在望山下面,有七八百人,日夜有人巡逻。他们最重视的就是望山和伊蒙村之间,如果他们更分散一些,我们下手就会比较容易,但除了在塔伦渡口驻扎了一百人以外,他们把两河其他的地方都放弃了,留给了兽魔人。我听说,戴文骑那里的情况非常可怕,几乎每晚都有一座农场被烧毁,望山和塔伦河之间的地方也是一样。救出奈蒂和其他人会很困难,而救出他们之后,我们还要希望两仪师会让他们留在这里。那两位两仪师并不喜欢别人知道她们的存在。” “肯定有人愿意藏起他们,”佩林反对他的说法,“你不能告诉我,所有人都背弃了你们,他们不会真的相信你们是暗黑之友吧?”虽然嘴里这么说着,但他还是想起了森布。 “不,不是的,”谭姆说,“除了几个傻瓜之外,有很多人愿意招待我们一餐饭,或是让我们在谷仓里睡一晚,有时候,他们甚至会为我们准备床铺。但你必须明白,他们要帮助被白袍众追捕的人并不容易,不能因此而责备他们。世道已经很艰难了,大多数男人都在努力照顾自己的家人,要求他们收留奈蒂和那些女孩,还有哈兰和奥波特……嗯,这样的要求也许太过分了。” “我本以为两河人应该比这个好的。”佩林喃喃地说。 亚贝无力地笑了笑:“大多数人都觉得自己被塞进了两块磨石的夹缝里,佩林,他们只希望不会在白袍众和兽魔人之间被压得粉碎。” “他们应该停止希望,真正去做些事。”说出这句话,佩林觉得有些羞愧。他没有生活在这样的状况里,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生活,但他仍然觉得自己是对的。只要这些人还藏在圣光之子的背后,他们就必须任由圣光之子为所欲为,无论是拿走书籍,还是逮捕女人和孩子。 “明天,我会去看看白袍众的营地,一定有办法解救他们,一旦他们自由了,我们就能把注意力转到兽魔人上面。曾经有一位护法告诉我,兽魔人称艾伊尔荒漠为‘丧命地’,我要让它们也这样称呼两河。” “佩林。”谭姆张开口,却停在了半截,脸上表情困惑。佩林知道,他的眼睛反射出了光芒,橡树下有阴影,他的脸变得像石雕一样僵硬。谭姆叹了口气:“首先,我们要救出奈蒂等人,然后,我们才能决定该怎样对付兽魔人。” “不要让它吃掉你的心,孩子,”亚贝轻声说,“仇恨会不停地增长,直到它将其他的一切挤出你的身体。” “没有什么在吃我,”佩林毫无表情地对他说,“我只是要做需要去做的。”他用拇指抹过斧刃。需要去做的。 戴恩·伯恩哈在马鞍上立直身体,率领着百人巡逻队向望山前进。现在已经不到一百人了,在十一匹马的马鞍上只有用斗篷裹住的尸体被捆在上面,另外还有二十三个人受了伤。兽魔人对他们进行了一次漂亮的伏击,如果不是像圣光之子这样训练有素,如果不是像圣光之子这样勇猛强悍,它们也许就成功了。让他担忧的是,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在巡逻中遭受大批敌人的主动进攻。不是遭遇战,不是发生在兽魔人放火杀人的时候,而是有计划的进攻。而且,只有他亲自率领的巡逻队会受到攻击,兽魔人在尽量躲避其他巡逻队。这些事实呈现出令人不安的问题,而他能想出的答案却无助于解决这些问题。 太阳正在落下地平线,从山丘顶端一直延展到丘底的茅草顶农舍中,已经出现几点灯光。惟一的瓦顶建筑是村子最高处的白野猪客栈。如果是别的傍晚,他也许会去那里喝一杯葡萄酒,尽管那些酒客一看见披着黄金太阳白斗篷的人走进大厅,就会紧张地闭上嘴巴。他很少喝酒,但他有时候喜欢和圣光之子以外的人打交道。只要多等一会儿,那些人多少就会忘记他的存在,重新开始嬉笑聊天。改天傍晚吧!今晚,他想一个人静静地想一想。 距离山丘不到半里的地方,百多辆色彩鲜艳的马车聚集在一起,马车中有许多人正来回地忙碌着。衣着颜色比马车更加绚丽的男女检查着马匹和马具,将已经卸下几个星期的宿营物品重新放回马车上。看样子,旅族要重新开始他们的旅行了,也许天一亮他们就会出发。 “法兰!”身材雄壮的百夫长催马跑到他身边,戴恩向图亚桑的车队点了点头,“告诉那个寻觅者,如果他想挪动他的人,他们必须向南方去。”地图表明塔伦河上只有塔伦渡口一个地方可以渡过,但渡过河之后他才发现到这些地图有多么陈旧。他会全力阻止人们离开两河流域,以免圣光之子的行踪遭到泄漏,让此地成为封死他们的陷阱。 “法兰,不需要用靴子或拳头,明白吗?说话就够了,那个叫林的有耳朵。” “听从您的命令,大人。”百夫长的声音有一点失望,他用带着铁手套的拳头碰了一下胸口,掉转马头向图亚桑的营地跑去。法兰不会喜欢这个命令,但他会遵守,他也许看不起旅族,但他是一名好士兵。 看到自己的营地时,戴恩感到一阵骄傲,一排排整齐划一的楔形顶白色帐篷,以及被拴在马栏里、列队严整的马匹。即使是在这个被圣光遗弃的世界角落里,圣光之子仍然保持着他们的光荣,绝不允许纪律有半点松散。这里已经被圣光遗弃了,兽魔人的存在就是证据。如果它们烧毁了农场,只能表明这里还有些人是纯洁的,一些人而已。其他的人也在向他鞠躬,口里说着“是的,大人”、“如您所愿,大人”,但只要他转过身,他们还是会顽固地自行其是。而且,他们还藏起了一个两仪师。在到达塔伦河南边的第二天,他们杀死了一名护法,那个男人的变色斗篷证明了他的身份。戴恩痛恨两仪师,她们操纵着至上力,仿佛让世界崩毁一次还不够,如果不阻止她们,她们还会再干一次。想到这里,他的好心情立刻像春雪一样消融得干干净净。 他的目光落在囚禁犯人的帐篷上。那些犯人每天只有一小段时间可以出来走走,而且一次只能出来一个,没有人试着逃跑,因为这就意味着把其他人都扔在了这里。而且即使逃跑,他们也跑不出十步以外——帐篷的每一边都站着一名卫兵,每一边在十步之外又有二十名圣光之子——他不想在这里出麻烦。麻烦总是导致更多的麻烦。如果不得不对这些囚犯使用暴力手段,村民们也许会对他们产生怨恨,并引发一些必须处理的事情。贾瑞特是个傻瓜,他,还有其他人,特别是法兰,想对这些囚犯进行审讯。戴恩不是裁判者,他不喜欢使用他们的手段。他也不想让法兰靠近那些女孩,即使按照奥代斯的说法,她们是暗黑之友。 无论他们是不是暗黑之友,他自己正愈来愈迫切地想抓住一名暗黑之友,更甚于兽魔人,更甚于两仪师,他想抓住佩林·艾巴亚。他并不很相信贾瑞特那个关于与狼为伍的男人的故事,但贾瑞特清楚地告诉他,佩林·艾巴亚引诱戴恩的父亲进入了暗黑之友的陷阱。他将杰夫拉·伯恩哈引到了托门首,让他死在霄辰暗黑之友和他们的两仪师盟军的夹攻中。 如果那对叫卢汉的夫妇再不招供,他也许会让贾瑞特随意地去对付那位铁匠。让他接受酷刑,而他的妻子在旁观看,其中总有一人会意志崩溃的,这样,他就能知道该如何找出佩林·艾巴亚。 他在自己的帐篷前下了马,贾瑞特正在那里等他,这名勇将的外貌仍旧僵硬憔悴得像一个稻草人。戴恩厌恶地瞥了一眼远离其他营帐的一小群帐篷,风正从那个方向吹来,让他能闻到那个帐篷的气味。他们没有清洁他们的马栏,也没有清洁他们自己。 “看来奥代斯回来了,对不对?” “是的,大人。”贾瑞特停住了。戴恩带着疑问的表情看着他。“他们报告说,在南方与兽魔人发生了小规模的冲突,两个人死了,六个受了伤。” “谁死了?”伯恩哈平静地问,“光之子结林和光之子古曼,大人。”贾瑞特深陷的双颊上,表情没有丝毫改变。戴恩缓缓地脱下钢制手套。那两个人是他派去陪同奥代斯的,他想看看那个家伙在南边到底干了些什么。 很小心地,他没有让自己的声量提高:“代我向奥代斯先生致以问候,贾瑞特,还有……不!不是问候,告诉他,我要他那副骷髅般的骨架立刻站在我面前。就这样对他说,贾瑞特,带他过来,即使要把他绑过来也可以,逮捕那些玷污了圣光之子的脏东西也不要紧,去吧!” 直到走进了帐篷,戴恩才爆发出他的满腔怒火。他甩下门帘,怒吼一声,用力打开桌上的地图和书写匣。奥代斯一定以为他是个傻瓜,他两次派人跟着那家伙,两次他派去的人都死在了“和兽魔人的小规模冲突”里,连一个伤者都没留下,让他无从知道真相,而且总是在南边。 那个家伙被伊蒙村迷住了,是的,他自己也许同样会选择在那里安营,如果不是因为……现在再想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他抓来了卢汉夫妇,他们迟早都会告诉他佩林·艾巴亚的行踪。在望山,他可以更加迅速地向塔伦渡口行军,军事的考虑永远要先于个人的。 他又在考虑,为什么领袖指挥官会派他到这里来,这已经是他第一千次想到这件事了。这里的人看起来和他在其他上百个地方看见的人众并没有差别,只是除了塔伦渡口之外,这里的人似乎对于拔除他们中间的暗黑之友并不热心。当某一个人家的屋门被画上龙牙的时候,其他人只是会露出一副愠怒的神情。一个村子总应该知道村中有谁是不受欢迎的,村民总是时刻准备着清理他们的群体,只需要一点鼓励,任何暗黑之友都会随着不受村民欢迎的人物被大众扫除干净,但这里却不一样,被画在门板上的黑色龙牙只会被用石灰水粉刷干净。还有兽魔人,培卓·南奥在写下这些命令的时候,是否知道兽魔人会到这里来?他是怎么知道的?但如果他不知道,他又为什么要派这么多圣光之子来平息一场小叛乱?圣光在上,为什么领袖指挥官会把一个杀人的疯子推到他头上? 帐篷的帘子被掀到一旁,奥代斯昂着头走了进来,他身上工艺精致的灰色外衣用银丝绣满了花式,却又显得肮脏不堪,细瘦的脖子也同样满是污泥,长长的脖子伸出衣领,让他的样子好像是一只海龟。“晚安,大人,一个令人愉快的夜晚,真是让人高兴。”今天,他的卢加德口音非常重。 “光之子结林和光之子古曼出了什么事,奥代斯?” “真是可怕,大人,我们遇到了兽魔人,光之子古曼英勇地……”戴恩将钢制手套猛地砸在他的脸上。 这个瘦骨嶙峋的男人踉跄了几步,用手捂住破裂的嘴唇,又看了看指间的红色,脸上的微笑里也不再有嘲讽的神色,现在他看上去就像是一条大毒蛇。“难道你忘了是谁签署我的任命?小少爷?如果我说一句话,培卓·南奥会用你母亲的肠子把你吊死,在那之前,他会先把你们两个活活剥皮。” “但你要能够活着说出这句话,不是吗?” 奥代斯吼叫了一声,发疯一样蜷缩起身体,嘴里向外流淌着唾沫。缓缓地,他摇了摇头,慢慢直起身。“我们必须协力工作。”卢加德口音消失了,换成了一种郑重的、更具统治力的音调,比起现在这种有些油腔滑调、难掩轻蔑的语气,戴恩还宁愿听到之前那种奚落人的卢加德口音。“暗影覆盖了我们周围的一切,不止是兽魔人和魔达奥,它们只是阴谋中最小的一部分。有三个种子已经在此生根,他们是打算撼动世界的暗黑之友,暗帝一千多年来的指引孕育了他们。兰德·亚瑟、麦特·考索恩、佩林·艾巴亚,你知道他们的名字,在这个地方,被释放的黑暗力量直指全世界。暗影生物在夜间横行,污染人类的心灵,腐败人们的梦境。鞭打这块土地吧!鞭打它,兰德·亚瑟、麦特·考索恩和佩林·艾巴亚就会回来。”对于最后那个名字,他几乎是用爱抚的口气说出来的。 戴恩颤抖着吸进一口气,他不知道奥代斯是如何发现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总有一天,这个家伙要把他知道的一切都吐出来。“我掩饰了你在艾巴亚家农场所做的一切……” “鞭打他们,”在他庄严的音调里隐含着一丝疯狂,汗水出现在奥代斯的眉间,“剥掉他们的皮,他们三个就会来了。” 戴恩提高了声音:“我掩饰你的行径,因为我不得不这样做。”他没有选择,如果真相被公开,他将得到的就不止是人们的愠怒了。他最不想见到的就是公开的叛乱,在兽魔人的麻烦之外雪上加霜。 “但我不会宽恕对圣光之子的谋杀,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你到底干了什么需要对圣光之子隐瞒的事?” “你是否怀疑,暗影会竭尽全力,不择手段地阻止我?” “什么?” “你是否怀疑这一点?”奥代斯专注地向前倾过身体,“你见识过那些灰人。” 戴恩犹豫了。那时,他就在望山,五十名圣光之子环绕着他,没有人注意到那两个拿着匕首的人。他也看见了他们,却同样没有在意,直到奥代斯杀死了他们两个,这个瘦子因此在圣光之子里赢得了很高的声誉。后来,戴恩深埋了那两把匕首。它们的刀刃看上去像是钢的,但只要摸一下,却如同碰到了热熔的金属,被覆在它们上面的第一锹土变成了一阵青烟。 “你相信他们是要杀你?” “哦,是的,大人,要杀我,暗影会利用一切手段阻止我。” “但这并不能让谋杀——” “我必须对我进行的工作保密。”奥代斯用耳语说道,声音几乎弱不可闻,“暗影能进入人的意识,把我找出来,它不停地渗进人类的思想和梦里。你想死在梦里吗?这种事发生过。” “你……疯了。” “给我自行其事的权力,我会把佩林·艾巴亚交给你,这也是培卓·南奥的命令上规定的。让我自行其事,我会把佩林·艾巴亚交到你的手中。” 戴恩沉默了很长时间。“我不想看到你,”他最后说道,“出去。”奥代斯离开之后,戴恩打了个哆嗦,领袖指挥官到底要这个人干什么?但如果他能交出艾巴亚……戴恩将钢手套扔在桌上,开始在自己的行李中来回翻找,他在那里放了一瓶白兰地。 这个自称为奥代斯的男人,甚至有的时候,他也会认为自己是奥代斯。现在他正踽行于圣光之子的营帐之间,用警戒的眼睛看着这些穿白袍的人。有用的工具,无知的工具,但不可以信任,特别是戴恩,那个人也许必须被除去,如果他变得过于麻烦的话。贾瑞特就要容易控制得多。但还不是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一些士兵看见他经过,尊敬地向他点点头。他向他们呲了一下牙齿,他们会把这种表情当成是友善的微笑。工具,傻瓜。 他的目光饥渴地掠过那个囚禁着犯人的帐篷。他们可以等着他,再过一段时间,不会太久了。不管怎样,他们只是一碟小菜而已,诱饵。他在艾巴亚家农场的时候本当克制一点,但坎·艾巴亚竟敢当面嗤笑他,当他宣布琼莉恩的儿子是暗黑之友的时候,她称呼他是满脑子脏东西的小蠢货。好吧,他们现在明白了,尖叫和大火是他们应有的教训。他暗暗地发出阴森的笑声。小菜一碟。 他能感觉到他所痛恨的其一就在南边的某个地方,在伊蒙村。哪一个?这没关系,兰德·亚瑟才是惟一真正重要的。如果那是兰德,他一定会知道的。谣传还没有引起兰德的注意,但他迟早能得到讯息。奥代斯因为强烈的欲望而颤抖。他一定会来的。 更多的传闻一定已经透过戴恩在塔伦渡口的士兵传播了出去,更多关于两河人遭到劫掠的讯息会流入兰德·亚瑟的耳朵,烧灼他的神经。先是兰德,然后是白塔,他们要偿还从他手中抢走的东西,拥有那一切是他的权利。一切事情原本都被安排在一起,如同精细的钟表,即使有戴恩在旁掣肘也不算什么,直到那名新来者伴随着他的灰人出现,才出了问题。奥代斯用枯瘦的手指抚过油腻的头发。为什么他的梦仍旧不属于他自己?他不再是个傀儡了,魔达奥和弃光魔使,即使是暗帝本尊也不再能控制他。现在,他是操控丝线的人,他们没办法阻止他,也不能杀死他。 “什么都不能杀死我,”他喃喃地说着,怒容满面,“杀不死我,我从兽魔人战争一直活到了现在。”至少他的一部分是这样。他发出刺耳的笑声,他听到了自己咯咯的笑声,他知道现在自己的样子很疯狂,但他不在乎。 一名年轻的白袍众军官朝他皱了皱眉,这一次,奥代斯呲出的牙齿里没有笑意。这个脸上刚刚长出茸毛的小伙子后退了一步。奥代斯鬼祟地快步走了过去。 无数苍蝇在他的帐篷里来回飞动,恼恨和怀疑的目光都会躲开这里。这里的白袍众是肮脏的,但他们的剑同样锋利,他们会毫不犹疑地服从他的命令。戴恩认为这些人仍旧是他的手下,培卓·南奥也这么想,相信奥代斯是他驯服的仆从。傻瓜。 猛地将帐篷的帘子甩向一旁,奥代斯走进帐篷,开始检查他的囚犯。囚犯的肢体被拉开,锁在两根足以拴住一队马车的粗木桩上,精钢的锁链在他检查时不停地颤动。不过奥代斯知道这些锁链要承受多大的力量,所以特意将它们加粗了一倍。他必须这样,只要有一个链环松动,这些钢链就会被崩断。叹息了一声,他坐到床边上。帐篷里的十几盏油灯已经被点亮,让帐篷中看不见一点影子,如同正午时分一样明亮。 “你是否考虑过我的建议?接受,你就得到自由;拒绝……我知道如何伤害你们,我能让你在尖叫中度过无尽的死亡。永远的死亡,永远的尖叫。”锁链在猛力地拉扯中发出一连串震响,被深深埋入地面的木桩也发出嘎吱的声音。 “很好。”魔达奥的声音如同干裂蛇皮的粉碎,“我接受,放了我。” 奥代斯笑了笑。它以为他是个傻瓜,它会明白的,他们都会明白。“首先,要讨论的事情……我们该称呼它‘协议’,对吧?”随着他的话,魔达奥的脸上开始滚下汗滴。 第三十二章 要问的问题 “我们应该尽快前往望山,”第二天早晨,维林这样对大家说的时候,太阳刚刚爬出地平线,“不能浪费时间。”佩林从凉麦片粥上抬起头,正好看见维林坚定的双眼,两仪师不想有争论。片刻之后,她又若有所思地说道:“不要以为这意味着我会帮助你做什么蠢事,你是个爱耍诡计的年轻人,不要把你的心眼用在我身上。” 谭姆和亚贝手中的汤匙都停在了嘴边,交换着惊讶的眼神,很显然,他们以前从未和两仪师合作过。过了一会儿,他们又重新开始往嘴里送东西,两个人都忧虑地皱起了眉毛,不过他们并没有说什么反对的话。护法托马斯已经将他的变色斗篷放在了鞍袋里,板起脸看着佩林他们,仿佛已经准备好等他们一开口表示反对就把他们一脚踹出去。护法会尽力去实现两仪师的一切想法。 她当然会插手他的事——两仪师一直都是这样——但把两仪师留在他能看见的地方肯定要比把两仪师留在背后好得多。当两仪师想要插手你的事情时,想完全避开她们是绝对不可能的,惟一的办法就是在她们利用你的时候也设法利用她们。当她们决定让你冲在最前面,把你当探兔子洞的白鼬时,一定要小心躲开。有时候,那个看起来像是兔子洞的地方其实是个獾窝,白鼬只要探头进去就会倒大霉。 “也欢迎你和我们一起去。”佩林对艾拉娜说,但艾拉娜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让他的话僵在了半截。艾拉娜不屑去吃麦片粥,她站在一扇被藤蔓包围的窗前,正从绿叶的缝隙间向外望去。 佩林不能确定艾拉娜对于他的计划是否有丝毫认同,从她脸上几乎找不到任何答案。两仪师应该时刻都保持着冰冷的平静,艾拉娜是这样,但她偶尔也会有火爆的脾气,或是在别人最想不到的时候表现出出乎意料的幽默感,如同耀眼的闪电,噼啪一声,立刻又消失了。有时候,她看着佩林的样子让佩林觉得如果她不是两仪师,那她一定是很喜欢他的。有时候,佩林又觉得她看着自己,仿佛看着一台有待拆解以分析其运作方式的复杂机器。即使是维林也比她给人的感觉要轻松,毕竟维林在大多数时间里只是纯粹地让人无法理解而已。有时候,维林也会让人身心俱疲,但佩林至少不会担心她是否想将他拆成碎片,再重新拼装起来。 佩林希望自己能让菲儿留在这里——这与以前要把她丢在提尔不一样,这次只是为了防止白袍众会伤害她——但她早已顽固地绷紧了下巴,用危险的目光盯着他:“我想多看看你的家乡,我爸爸也养绵羊。”她的语气很明确,她不打算留在这里,除非他把她捆起来。佩林考虑了一会儿,白袍众的危险毕竟还不是那么严重,今天,他只想看看他们的营地。 “我还以为他是一位商人。”他说。 “他也养羊。”女孩的脸上泛起两朵红云。也许她的父亲并不是商人,只是个普通的穷人而已。佩林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隐瞒这种事,但如果她不想说,他自然也不会逼她说。虽然显得有些窘迫,但她顽固的态度丝毫也没有缓和。 佩林记起了考索恩先生的办法,“我不知道你能看见些什么,我想,有些农场也许正在剪羊毛,大概跟你父亲做的也没什么差别。不管怎样,很高兴你愿意和我一起去。”看到女孩脸上因为自己没有和她争吵而惊讶不已的表情,佩林觉得即使是这一路要为她担多少心也值得了。也许亚贝真有两把刷子呢! 不让罗亚尔加入就是另一回事了。 “但我想去。”巨森灵听到他们说他不可以去的时候,急忙表示反对,“我想帮忙,佩林。” “你不该参加这次行动,罗亚尔先生。”亚贝说。谭姆也说道:“我们需要避免引起过多的注意。”罗亚尔的耳朵沮丧地垂了下去。 佩林把他拉到了屋子的一角,尽可能远离其他人,罗亚尔蓬松的头发一直蹭着屋梁,直到佩林示意他把脑袋低下来。佩林对他报以微笑,这只是为了让这位巨森灵高兴一些,佩林希望屋里的其他人也都相信他只有这么一个单纯的动机。“我想让你留下来看着艾拉娜。”他几乎是用耳语对罗亚尔说道。罗亚尔立刻睁大了眼睛。 他抓住巨森灵的袖子,仍然像傻瓜一样地笑着,“笑一笑,罗亚尔,我们只是在说笑话,对不对?”巨森灵努力露出一个不肯定的微笑,看起来还过得去。 “两仪师总是为了她们自己的目的而行事,罗亚尔。”她们的行动往往会完全出乎你的意料,或者根本与你事前相信的大相径庭。“谁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自从回到家乡以来,我已经有了太多的惊讶,我不希望她再让我吃惊。我不是要你阻止她,只要注意她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就是了。” “谢谢你这么说。”罗亚尔挖苦地低声说,耳朵用力地抖动了两下,“难道你不觉得最好让两仪师去做她们想做的事吗?” 他这么说倒是很容易,那是因为两仪师在巨森灵聚落里是不能导引的。佩林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巨森灵叹了口气:“你大概是不这么想的,哦,好吧,不能不说,在你的身边,事情一直都很……有趣。”巨森灵站直身体,用一根粗手指揉了揉鼻子,对其他人说:“我想我会吸引不必要的眼光,嗯,这会让我有机会整理我的笔记,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写我的书了。” 维林和艾拉娜漠然地对望了一眼,然后一起盯住了佩林。佩林完全看不出她们在想什么。 当然,驮行李的马匹一定要留下。驮马一定会引起议论,因为那代表了远行的旅人,两河人很少会作长途旅行。看着其他人备马的时候,艾拉娜的脸上浮出一丝满意的微笑。毫无疑问,她相信这些马匹和行李会让他们回到这座老病房,回到她和维林身边,到时候,她肯定会大吃一惊。自从离开家乡以后,佩林早已习惯凭借一副鞍袋里的东西过活。说到求生,即使是只靠腰间的荷包和外衣上的口袋,要撑下去也难不倒他。 他勒紧快步的肚带,站起身,突然愣了一下。维林正以愉快而清澈的目光望着他,其中没有半点含糊,仿佛她已经知道他的一切心思,并且深感有趣。菲儿如果有这样的目光,就已经是很糟糕的事了,而现在一位两仪师正这样看着他,佩林觉得状况一定更要糟糕一百倍。不过,那个与他的鞍袋和毯子捆在一起的铁锤似乎让她感到了一阵困惑,佩林很高兴他还有能让两仪师不明白的东西。但话说回来,他毕竟是引起了她的注意,一位两仪师为什么会对一把铁锤产生兴趣? 众人各自准备好了自己的马匹。护法托马斯的坐骑是一匹高大的灰马,皮毛像水一样光滑闪亮,眼里射出暴烈的凶光。维林骑的则是一匹外表平庸的棕色阉马,就像她的衣服一样朴素得毫无特点,但它宽厚的胸口和强壮的臀部表明这匹马在耐力上毫不逊色于托马斯的灰马。快步一直在向其他马匹喷鼻息,直到佩林拍了拍它的脖子。那匹灰马显得更加遵守纪律,仿佛时刻准备着冲入战场,如果托马斯允许的话。护法用缰绳和膝盖控制着他的坐骑,一人一马仿佛合成了一体。 亚贝饶富兴致地看着托马斯的马——战马在这个地方并不常见——但他在第一眼看见维林的坐骑时,就赞许地点了点头。他是两河流域最优秀的相马师,毫无疑问,他和谭姆的粗毛马都是他亲自挑选的,它们不像其他马那么高,但身材非常强健,在速度和耐力上都是上选。 当这支队伍开始向北方出发的时候,三名艾伊尔人大步走在众人前面,他们很快就消失在森林里。清晨的阳光下,草木的影子仍然显得细长而清晰,树丛间偶尔会有灰褐色的人影一闪而过。也许艾伊尔人是有意要让其他人知道他们就在身边。谭姆和亚贝走在队伍的前头,长弓横在马鞍鞍桥上,佩林和菲儿跟在他们身后,维林和托马斯位于队尾。 佩林不太愿意让维林跟在他身后,他能感觉到两仪师的目光就盯在他的背上。他怀疑她是不是了解关于狼的信息,据称褐宗两仪师知道其他宗派的两仪师不甚了解的古老知识,一想到此,佩林就感到浑身不舒服。也许她知道他该如何才能避免迷失自己的人性,彻底变成一匹狼,没有了艾莱斯·马奇拉,她也许是他最大的机会了。他要做的就是信任她。她一定会对她的知识善加利用,以此帮助白塔,可能也会帮助兰德。惟一的麻烦是,帮助兰德可能并不代表她现在会帮助他自己。没了两仪师,所有事情一定都会变得很简单的。 一路上大部分的时间里,众人都保持着沉默,佩林只能听见森林里的声音,松鼠、啄木鸟,还有鸟儿偶尔的歌声。有一次,菲儿回头瞥了一眼,“她不会伤害你的。”女孩对他说。她柔和的声音和她黑眼睛里火烈的目光很不协调。 佩林眨眨眼。她要保护他,不让两仪师伤害他。他从来也没有打算弄懂她,或者是搞清楚她下一步会做些什么,有时候,她就像两仪师一样让人感到困惑。 他们在伊蒙村以北四五里的地方离开了西林,这时太阳已经升到了树梢以上一些的地方。茂密的森林变成了零散的树丛,主要是羽叶木、松树和橡树,再远一些,就是一片片大麦、燕麦、烟草和饲草的围篱田地了。奇怪的是,田里没有一个人影,田边农舍的烟囱上也没有一丝炊烟。佩林认识住在这里的人,两幢大农舍里住着亚洛家的人,其他房子是巴斯特家的。他们都是努力工作的人,如果这些房子里有人,佩林应该很早就能看见他们在田间劳作了。高尔在一处树丛边缘挥了挥手,然后就消失在树丛里。 佩林踢了一下快步,走到谭姆和亚贝身边。“我们不该尽量走林中道路吗?六个骑马的人不可能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但两位长辈仍然稳稳地向前走着。 “没有什么人会注意我们了,小子,”谭姆说,“只要我们避开北方大道就行。树林附近的大多数农场都被放弃了,这些天里,路上也不再有旅人,人们都躲在家门后面。即使是十个人结队在路上走,也不会有人多看一眼。不过如果可能的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坐马车旅行。” “即使不从林子里绕道,我们也要把大部分白天的时间都用在路上,”亚贝说,“沿大路走速度还会快些,但从那里走有可能被白袍众看到,更有可能某些人会为了赏金而去向白袍众报告。” 谭姆点了点头:“我们在这条路上也有朋友,预计中午会到达贾克·亚兴的农场,在那里可以让马喘口气,我们也可以歇歇腿。这样到望山的时候,还会有足够的阳光能看清东西。” “光线总是够的。”佩林不在意地说。无论是在多么微弱的光线里,他都有清晰的视野。 他在马鞍上转过身去看那片农庄。被放弃了,却没有被烧毁,他也看不出被劫掠的痕迹。窗户里依然挂着窗帘,窗户也没有一面是破碎的。兽魔人喜欢打碎东西,一片空屋无疑是一种邀请。大麦和燕麦田里长满了杂草,但庄稼并没有遭到践踏。 “兽魔人有没有攻击过伊蒙村?” “不,它们还没有,”亚贝带着庆幸的语气说道,“这么做对它们可不是件轻松的事。人们在那个冬日告别夜之后已经学会了时刻保持警戒,每一扇门边都有一张弓、一根矛,或是其他武器。而且,白袍众的巡逻队每隔几天都会去一次伊蒙村,虽然我很痛恨这样承认,但他们确实压制了兽魔人。” 佩林摇了摇头:“你知道这里大概有多少兽魔人吗?” “就是一个也太多了。”亚贝嘟囔着。 “也许有两百,”谭姆说,“也许更多,大概更多。”亚贝听了他的话,显得很是惊讶。 “仔细想想,亚贝,我不知道白袍众杀死了多少,但那些护法说他们和两仪师杀死了将近五十,还有两个隐妖,但这样也没有降低农庄被烧毁的速度。我想,它们的数量只能更多,你说的只是你的一厢情愿。”他的同伴不高兴地点了点头。 “那么,为什么它们没有进攻伊蒙村?”佩林问,“如果有两三百个兽魔人在深夜发起攻击,它们完全可以烧毁整个村子,并在望山的白袍众有所察觉之前逃走。攻击戴文骑对它们来说就更容易了。你说过,白袍众不会去那么远的地方。” “运气,”亚贝喃喃地说,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困扰,“就是这样,我们的运气不错。还有什么可能?你想说什么,孩子?” “他想说的是,”菲儿催马走到他们旁边,“这种状况一定有它的原因。”燕子比两河马要高,所以女孩可以平视谭姆和亚贝的眼睛,她坚定地望着他们,“我见到过兽魔人劫掠沙戴亚的惨状,它们会抢走一切没有焚毁的东西,杀死或掳走没有保护的人类和牲畜。在糟糕的年份里,村子会一个一个地消失。它们寻找人类防卫最弱的地方,尽全力杀死最多的人类,我父亲……”她咬住嘴唇,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说道,“佩林想到了你们早就该想到的事情。”她给了佩林一个骄傲的微笑。“如果兽魔人没有攻击过你们的村子,一定有它们的原因。” “我也想过这件事,”谭姆低声说,“但我想不出来是为什么。除非我们知道真正的答案,否则运气就是一个不错的解释。” “也许,”维林说着,加入了他们,“这是一个陷阱。”托马斯仍然走在他们身后一点的地方,黑色的眼睛巡视着他们正在穿越的乡野,冰冷无情的目光和艾伊尔人非常相像。护法同时还监视着天空,难免会有乌鸦不时从他们头顶飞过。 维林看了佩林一眼,继续对两位长辈说道:“持续灾祸的讯息,兽魔人的讯息,这些都会吸引人们注意两河流域。安多肯定会派遣士兵过来,也许其他地方也会这么做,毕竟,兽魔人出现在如此遥远的南方是极为不寻常的。当然,发生这些事的前提是圣光之子会允许讯息散播出去。我猜,摩格丝女王的卫队发现他们要面对如此众多的白袍众时,不会比兽魔人更让他们高兴多少。” “战争,”亚贝喃喃地说道,“我们现在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但你还在谈论战争。” “也许会是这样,”维林就这样结束了她的谈话,“也许是。”她专注地皱起眉,从口袋里拿出一支钢笔和一个小布皮本,又打开腰带上一个装着墨水瓶和沙瓶的小皮匣,随意地在袖子上抹了抹钢笔尖,然后开始在那个本子上记录下什么。因为骑马的原因,姿势显得很笨拙,她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发言可能引起的不安,也许她是真没注意。 亚贝还在低声怀疑地嘟囔着“战争”之类的话。菲儿安慰地将一只手放在佩林的胳膊上,她的眼睛显得很悲伤。谭姆只是哼了两声。佩林听说,他曾经参加过战争,只是佩林不知道他参加的战争发生在什么地方,是怎样的战争,但那并不是发生在两河的战争。亚瑟先生在很年轻的时候就离开了两河,几年以后,他带着妻子和一个孩子回到了这里,那个孩子就是兰德。很少有两河人会离开家乡。佩林怀疑他们是否知道真正的战争是什么情况,他们所知道的只是卖货郎、商人、商队保镖和车夫嘴里的故事。但佩林知道战争。在托门首,他见过战争。亚贝是对的,他们现在的灾祸已经够多了,但这还远远不是战争。 佩林保持着沉默。也许维林是对的,也许她只是想阻止他们继续推测。如果兽魔人劫掠两河只是一个陷阱的诱饵,那一定是为兰德设下的陷阱。这位两仪师一定知道这点。这就是和两仪师相处的问题,她们不停地向你的脑子里塞进“如果”和“可能”,直到你确信她们已经明确地把某件事告诉了你,但实际上,她们只是给了你一些暗示。嗯,如果那些兽魔人——或者是派遣它们的那个家伙,也许是一名弃光魔使——想要为兰德设一个陷阱,但他们实际上引来了佩林,一个平凡的铁匠,而不是转生真龙。他不想走进任何陷阱。 他们在马背上平静地度过了整个上午。在这个地区,农场很分散,有时候两座农场之间的距离还超过一里。这些农场现在全被抛弃了,农田里满是野草,谷仓门在微风中开开合合。但只有一处农庄被烧毁了,那里只有几座被熏黑的烟囱还立在一片灰烬之中。这里原先住着艾玲一家人,他们是伊蒙村艾玲家的堂亲,现在他们的尸体被埋在了屋前的梨树林下面,但实际找到的尸体很少。 亚贝被佩林逼着说出了这些,谭姆一句话也没说,他们似乎是认为这会让佩林伤心。他知道兽魔人吃什么,它们会吃下一切的肉。佩林漫不经心地抚摸着他的斧头,直到菲儿握住了他的手。不知为什么,显得心神散乱的反而是她,佩林本以为她对兽魔人有很多了解的。 即使是在两丛灌木间穿行的时候,艾伊尔人仍然很好地隐藏住了身形。只有当他们想被看见的时候,他们才会出现。谭姆转向东方,高尔和两名枪姬众也跟随他们转了过去。就像亚贝预计的一样,亚兴家的农场在太阳爬上天顶的时候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放眼望去,附近再没有别的农场了,只有在北方和东方有几道稀疏的烟气从地平线上升起。像这样孤立的农场,为什么没有被放弃?如果兽魔人攻来,他们惟一的希望只有白袍众恰巧会在同一时间巡逻到这个地方了。 距离农舍还很远的时候,谭姆勒住缰绳,向艾伊尔人挥挥手,示意他们加入队伍里。然后,他建议三名艾伊尔人等在外面,直到他们离开农场。“他们不会对别人提到我和亚贝,”他对艾伊尔人们说,“但你们三个难免会招来他们好意的闲话。”谭姆的话说得很温和。这三个艾伊尔人服饰古怪,手持短矛,有两个还是女人,现在箭囊上又各挂了一只兔子,虽然佩林想不出他们是如何在超越马匹的同时还能找到时间打猎的,但他们看上去比六匹马还要轻松。 “很好,”高尔说,“我会找个地方吃饭,同时注意你们的行动。”他转过身,大步跑开了。贝恩和齐亚得对视了一眼。过了一会儿,齐亚得耸耸肩,她们也跑走了。 “他们不是一起的吗?”麦特的父亲搔了搔头,向佩林问。 “这个说起来话长。”佩林说。这样说总比告诉亚贝,齐亚得和高尔正因为一桩仇怨而决定杀死对方要好。他希望他们能够坚守清水誓言,以后有机会他一定要问问高尔,到底清水誓言是什么。 亚兴家农场的规模在两河首屈一指,有三座高大的谷仓和五座晒烟草的棚子。石墙羊栏里站满了黑脸的绵羊,面积足有小块的牧地那么大。用栏杆围住的院子里拴着几头黑白花的乳牛和黑色的肉牛。肥猪在泥坑里满足地打着呼噜,小鸡到处游走,在一座大池子里还浮着一群白鹅。 佩林注意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站在谷仓和屋子的茅草顶上的男孩们,一共有八九个,都带着弓和箭囊。看见佩林一行人,他们立刻向下面喊话。女人们急忙将小孩全都赶进了屋子,然后才遮起眼睛,定神观看是谁来了。男人集中到庭院里,有些人拿着弓,其他人则拿着干草叉和大镰刀。院子里聚集了很多人,即使是像这样规模的一座农场,人也实在太多了。佩林疑惑地看了亚瑟先生一眼。 “贾克把他的堂亲维提一家也接到这里来,”谭姆向他解释道,“因为维提的农场太靠近西林了,而佛仑·鲁文在他的农场遭到攻击之后,也带着全家来到这里。白袍众赶走了那些兽魔人,最后他的农场只有谷仓被烧毁,但佛仑决定应该离开那里了。贾克是个好人。” 当他们骑马走进农庄的院子时,谭姆和亚贝已经被人们认了出来。男人和女人围在他们身边,微笑着向正在下马的一行人表示欢迎。小孩们冲出了屋子,照顾他们的妇女跟在身后,一些女人刚刚从厨房里出来,双手还在围裙上抹擦着。围在他们身边的人什么样年纪的都有,白发的爱丝特·亚兴背已经驼了,她不停地用拐杖将挡路的人捅开,一名笑容灿烂的年轻妇人结实异常的胳膊里还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佩林的目光掠过那个微笑的健壮妇人,立刻又扫回到她身上。当他离开两河的时候,莱拉·迪安还是个苗条的女孩,在舞会上随便能让三个男孩累倒在地上,现在,只有她的微笑和眼睛还跟原来一样了。佩林打了个哆嗦,曾经有一段时间,他还梦想过与莱拉结婚,而她也对他很有好感,实际上,她对他的感情比他对她的更长久。很幸运的,她把心思都放在了怀里的孩子和身边比她更壮实的男人身上,并没有注意到佩林。佩林也认得她身边的男人——奈特雷·鲁文,现在,莱拉是鲁文家的人了。让佩林感到奇怪的是,奈特雷从来也不会跳舞。感谢光明,他幸好是逃走了。佩林环顾四周,想找到菲儿。 他发现菲儿漫不经心地甩弄着燕子的缰绳,那匹母马一直在用鼻子蹭着她的肩膀。实际上,她正忙着向维尔·亚兴投去欣赏的微笑,没时间注意自己的马。维尔来自戴文骑,是贾克的堂亲,他一直在夸奖菲儿的马,也在向菲儿回报以微笑。维尔是个长相漂亮的男孩,嗯,他虽然比佩林大一岁,但太漂亮了,所以看起来难免孩子气。当维尔去伊蒙村跳舞的时候,女孩们都会一边叹着气,一边紧盯着他,就像菲儿现在这样。她倒是没有叹气,但微笑里显然全都是赞叹的神情。 佩林走过去,伸手搂住了菲儿,将另一只手放在腰间的斧头上。“你还好吗,维尔?”他向对面的男孩展露出自己全部的笑容。不该让菲儿以为他在嫉妒,他没有。 “还好,佩林。”维尔的目光滑过佩林的眼睛,接着又停顿在斧头上,脸上泛起一片苍白。“还好。”转过头不再看菲儿,他跑进了维林周围的人群里。 菲儿抬起头看着佩林,撅起嘴唇,伸手揪住他的胡子,轻轻摇了摇他的脑袋。“佩林,佩林,佩林。”她小声地嘟囔着。 佩林不确定她想说什么,但他觉得自己还是不要问比较好。她看起来就好像连自己都不知道是生气还是——有可能是莞尔吗?最好不要逼她做决定。 当然,维尔不是惟一一个偷看佩林眼睛的人,似乎每一个人,无论年老还是年少,男人还是女人,都在第一眼看到佩林时愣了一下。亚兴老太太用拐杖捅了捅他,听到他开口咕哝,老太太惊讶地睁大了黑眼睛。也许她以为他不是真人,不过,始终都没有人对此说些什么。 很快,他们的马匹就被牵进了一座谷仓里,但托马斯自己牵着他的灰马,那匹马的态度不像是愿意让任何其他人碰它的缰绳。除了还站在屋顶的男孩之外,所有人都挤进了屋里,差不多要把房间塞满了。成年人在前屋站了两排,鲁文家和亚兴家的人不按任何顺序地挤在一起。孩子们或者被妈妈抱在怀里,或者缩在门厅里的大人中间,从大人的腿缝里向屋里张望。 客人们都被邀请坐在铺着灯心草垫的高背椅里,喝着浓茶,维林和菲儿的椅垫还是绣花的。维林、托马斯和菲儿引起了大家浓厚的兴趣,窃窃的低语声充满了整个房间,仿佛有一群鹅正在聒噪。每个人都在盯着他们三个,仿佛他们带着王冠,或者是随时准备变戏法。在两河,陌生人总是会引起人们很大的好奇心,托马斯的剑尤其得到了许多议论。虽然大家都是在耳语,但佩林却能轻松地听到他们交谈的内容。剑在这里是不寻常的物品,在白袍众来到这里之前,两河很少有人见过剑。有些人觉得托马斯是一名白袍众,其他人认为他是一位爵士,一个比大人的腰稍高一点的男孩提到了护法,但很快就被大人们笑着否定了。 将客人安顿好之后,贾克·亚兴站到了高大的石壁炉前面。他是个身材矮壮的宽肩男人,头发比艾威尔先生还少,也全都变成了灰色。在他背后的壁炉架上,有一口钟正不停地发出滴答声,钟两旁还有两只银制大高脚杯,那是他作为一名成功农场主人的证明。贾克抬起一只手,屋里的议论声消失了,他的堂兄维提和佛仑·鲁文都急忙示意自己的家人们不许再说话了。维提和贾克几乎就像一对双胞胎,只是维提的头发已经全都没了。佛仑·鲁文是一个皮肤粗糙的灰发瘦子。 “玛瑟雯夫人,菲儿女士,”贾克说着,有些笨拙地向两名女性各鞠了个躬,“欢迎你们,你们想待多久都可以。但我必须警告你们,你们知道我们这里乡间出现的灾祸。我建议你们最好直接前往伊蒙村、望山,然后留在那里,那两个地方很大,不会受到侵扰。如果照我的想法,你们最好离开两河。但我明白,圣光之子不会让任何人渡过塔伦河,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情况就是这样了。” “但在乡间真的有许多好故事啊!”维林温和地眨了眨眼,“如果我留在一个村子里,我就会错过它们了。”她没有说谎,但她要让大家认为她来两河是为了搜集古老的故事,就和沐瑞上次来时一样,但那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她的巨蛇戒被放进了腰带上的荷包里,不过佩林怀疑这里是否有人明白那枚戒指的含意。 爱莉莎·亚兴整理了一下身前的白围裙,向维林露出严肃的微笑。虽然她的头发不像丈夫那样已经完全变成了灰色,但她看起来比维林要年长,很可能她也是这样以为的。她满是皱纹的脸几乎可以让别人把她当成是维林的母亲了。“很荣幸能有一位真正的学者来到我的家中,但贾克是对的,”她坚定地说,“真的欢迎你留在这里,但如果你要离开,你一定要立刻前往一个村子,在这里旅行并不安全。你也是一样,女士。”她对菲儿说,“在兽魔人面前,屈指可数的几个男人没办法保护两位女性。” “我会注意的,”菲儿平静地说,“感谢你这样为我们考虑。”她啜了一口茶水,像维林一样心不在焉。 维林这时又开始在她的小本子里写着什么,察觉到爱莉莎把话说完了,她只是抬起头,微笑着说了一句:“在乡间真的有许多故事。” 菲儿从一名亚兴家的女孩手里接过一块奶油小甜饼,那个女孩向她行了个屈膝礼,脸色忽然变得通红。她一直都睁大了眼睛,带着羡慕的神情看着菲儿的一举一动。佩林暗自笑了笑。穿着绿丝骑马装的菲儿被他们当成贵族了,他必须承认,她应对非常得体,只要她愿意,她可以显露出非比寻常的高贵气质。但如果这女孩见识过菲儿发脾气的样子,也许她就不会如此敬慕她了,菲儿要是发起火来,她的舌头能剥掉马车夫的皮。 亚兴太太转脸望着她的丈夫,摇了摇头,看来是没办法说服菲儿和维林了。贾克看着托马斯。“你能说服她们吗?” “她要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托马斯回答。这位护法坐在椅子里,手里拿着一只茶杯,却仍然像随时都准备拔剑战斗的模样。 亚兴先生叹了口气,转移了注意力:“佩林,我们大多数人都在伊蒙村见过你,我们多少算是认识你。至少,在你去年离开之前,我们是认识你的。我们听说了一些可怕的事情,但我想,如果那些事情是真的,谭姆和亚贝就不会和你在一起了。” 佛仑的妻子爱甸是一个肥胖的女人,眼里闪动着自以为是的神情。她重重地哼了一声:“我也听到了一些关于谭姆和亚贝的事情,还有他们的男孩,他们都跟着两仪师跑了,跟着两仪师!足足有十几个两仪师!你们还记得伊蒙村是怎样被烧成一片灰烬的吧!只有光明知道她们会招来什么。我还听说,她们绑架了艾威尔家的女孩。” 佛仑认命地摇着头,抱歉地看了贾克一眼。“如果你连这个都信,”维提挖苦地说,“那你就什么都能信了。两个星期以前,我还和玛琳·艾威尔交谈过,她说她的女儿是自己跟着两仪师去的,而且那时也只有一位两仪师。” “你到底想说什么,爱甸?”爱莉莎·亚兴双拳叉腰,“尽管说吧!”她的语气更像是说:“我看你也不敢。” “我不是说我相信这些传闻,”爱甸顽固地反驳说,“只是我听说过而已,但总有一些要问的问题,圣光之子不会平白无故地想抓他们三个。” “如果你能认真地听一听,”爱莉莎坚定地说,“你也许能听到一两个答案。”爱甸揉搓着自己的裙子,不停地嘀咕着,但她终于没有再说什么。 “还有什么人要说话吗?”贾克已经流露出明显的不耐烦,看到没有人再说话了,他便继续说道:“佩林,这里没有人相信你是暗黑之友,我们也不相信谭姆和亚贝会是这样的人。”他狠狠地瞪了爱甸一眼,佛仑将一只手放在妻子的肩膀上。她没有说话,但嘴唇还在不停地动着,仿佛是有些话迫不及待地要脱口而出。 贾克低声地喃喃自语了几句,才又继续说道:“虽然是这样,佩林,我想我们有权听一听为什么白袍众会说这样的话。他们指控你、麦特·考索恩和兰德·亚瑟是暗黑之友,为什么?” 菲儿生气地张开嘴,但佩林挥手示意她保持安静,女孩顺从地闭上了嘴,让他吃了一惊。他在说话之前,又多看了她一会儿。也许她真的病了。“白袍众的指控不需要太多理由,亚兴先生,如果你不向他们鞠躬,不为他们让路,你就肯定是暗黑之友。如果你没有按照他们的想法说话,按照他们的想法去思考,你就肯定是暗黑之友。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认为兰德和麦特也是暗黑之友。”这是实话,如果白袍众知道兰德是转生真龙,这就足以让他们指控兰德了,但他们不可能知道这件事,而白袍众会指控麦特就更让佩林弄不懂了。他只是觉得这一定是因为帕登·范的关系。“至于我自己,我杀死过白袍众。”让他感到惊讶的是,想到这些事,或者是屋中众人发出的惊呼声都没有让他感到胆怯,“他们杀了我的一位朋友,还想杀死我,我看不出有什么道理任由他们这样做。事情就是这样了。” “我明白,他们这样当然不应该。”贾克缓缓地说。即使兽魔人就在身边,两河人仍然不习惯于杀戮。几年前,一个女人为了想与另一个人结婚而杀了她的丈夫,就佩林所知,那个男人是在兽魔人到来之前,两河最后一个死于暴力的人。 “圣光之子,”维林说,“很擅长于一件事,那就是让一辈子友善相处的好邻居相互猜忌。”村民们全都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些人点了点头。 “我听说,他们之中有一个人,”佩林说,“帕登·范,那个卖货郎。” “我也听说了。”贾克说,“我听说他现在已经改名字了。” 佩林点点头,“奥代斯,无论是帕登·范还是奥代斯,他是名暗黑之友。这是他自己承认的,他承认带领兽魔人在去年的冬日告别夜来到两河,而现在他又和白袍众混在一起。” “你当然会这么说,”爱甸尖着嗓子说,“你可以说任何人是暗黑之友。” “那么你相信谁?”托马斯说,“那些几个星期以前才到这里、抓走你的邻居、烧毁他们的农场的人?还是一个就在这里长大的人?” “我不是暗黑之友,亚兴先生。”佩林说,“但如果你想要我走,我会走的。” “不!”爱莉莎立刻就说道,她意味深长地瞪了她丈夫一眼,又狠狠地瞪了爱甸一眼,让她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不,欢迎你留在这里,想留多久都可以。” 贾克犹豫了一下,然后同意地点点头。爱莉莎走到佩林面前,低头望着他,又将双手放在他的肩头。“我们同情你。”她柔声说道,“你父亲是个好人,你母亲是我的朋友,是个好女子。我知道,她会想要你留在我们这里的,佩林。圣光之子很少到这里来,如果他们来了,屋顶上的孩子们会给我们足够的时间让你躲进阁楼里去,你在这里是安全的。”她说的是真心话,她确实是在说真心话。 当佩林望向亚兴先生的时候,他又点了点头。“谢谢你们,”佩林感到喉咙有些发紧,“但我还有……事情要去做,我必须去处理的事情。”爱莉莎叹息了一声,轻轻拍了拍佩林:“当然,只要你确定这些事情不会让你……受伤害,至少,我能让你吃一顿饱饭。” 屋子里没有足够的桌子可以让每个人坐下来吃一顿午饭,一些盛着炖羊羔肉的大碗和大块的硬壳面包被传递到人群之中,同时还夹带着不许把碗摔破的叮嘱。每个人都或坐或站地在原地开始吃饭。 没等他们吃饱,一个瘦长的男孩穿着袖子已经嫌短的外衣,拿着一张比他还要高的弓跳进了屋里。佩林觉得他应该是温·鲁文,但他不能肯定,男孩在这个年纪都长得很快。“是路克大人,”瘦瘦的男孩兴奋地喊道,“路克大人来了。” 第三十三章 因缘中的新编织 路克大人本人几乎是紧跟着那个男孩走进了屋里,他是个身高膀阔的中年男人,有一张棱角分明的坚毅脸庞,深红色的头发在鬓角处已经显出两抹白色,深蓝色的眼睛里带着一股傲慢的神情。他身上的每一寸都散发着贵族的气息,他穿着一件剪裁精巧的绿色外衣,沿着两只袖子绣着细致的金线花纹,一双手套上也同样绣着金线。他的剑鞘是镶金的,光亮的靴子上有两圈黄金饰带。不知为什么,他连跨进门槛的简单动作都显得堂皇庄重。从他一走进屋门开始,佩林就非常看不起他。 所有亚兴和鲁文家的人都跑过来向这位大人致以问候,男人、女人和孩子带着微笑簇拥在他的周围,不停地向他鞠躬和行屈膝礼,低声说着能见到他真是荣幸,能有一位号角狩猎者前来拜访更令他们备感尊荣。他们似乎对这个称号尤其感到激动,一位贵族大驾光临也许会让人很兴奋,何况是一位发誓要寻找到传奇的瓦力尔号角的人——这是只有传说中才会出现的事情。佩林不认为自己曾看过两河人对谁献媚,但现在的情形也差不多了。 这位路克大人显然把这些当成他应得的礼遇,也许还觉得这些不够,摆出一副为盛情所累的架势。而村民们似乎并没有发现他的用意,或者也许他们只是看不懂贵族这种在纡尊降贵的微笑中微露疲惫的表情,也许他们单纯觉得,大人们就应该是这样的。确实如此,许多贵族都是这副嘴脸,但佩林看到自己家乡的人也要忍受这个,就感到非常厌倦。 等到吵闹声消弱以后,贾克和爱莉莎向金德纳的路克大人介绍了他们的客人——谭姆和亚贝除外,路克已经见过他们了。他们说路克大人提供了不少抵御兽魔人的建议,他也鼓励他们对抗白袍众,保卫他们自己,赞同的低语声不停地在屋里响起。如果两河人要选一位国王,路克大人一定能得到亚兴和鲁文家的全体支持。他自己好像也知道这一点,不过他厌烦却满意的神情并没有持续多久。 路克第一眼瞥到维林润泽的面容时,身体变得稍有些僵硬,握在手中的皮手套差点掉在地上。随后他飞快地瞥了一眼维林的双手,速度快到大家都没有发现。维林身材圆胖,衣着朴素,看起来只不过是个乡下妇人,但路克显然了解两仪师不因岁月而衰老的面容。看到有一位两仪师在这里,他并不显得有多么高兴,听到亚兴太太介绍这位“玛瑟雯夫人”是从远方来的一位学者时,他左侧的眼角抽动了一下。 维林带着有些迷糊的神情向他微微笑了笑。“很高兴认识你,”她喃喃地说,“金德纳家族,那是哪里的贵族?听起来像是边境国的。” “没有那么高尚,”路克一边飞快回答,一边警觉地朝维林微微一鞠躬,“实际上,我来自莫兰迪,金德纳是个小家族,不过很古老。”当他将目光从维林转向其他人的时候,神情里显出了一丝不安。他几乎没怎么用正眼去看托马斯,他一定知道托马斯就是“玛瑟雯夫人”的护法。当大伙儿在自我介绍时,他对托马斯很不客气,就像是在对他喊话。这非常奇怪,无论路克多么精于剑术,没有人能够强大到如此轻视一位护法,只能说,他实在是太傲慢了。当他在菲儿面前时,他更向佩林证实了这一点。 路克向菲儿送去的微笑显然超过了自信的范畴,那里面包含了许多热情,实际上,有太多的热情和倾慕。他用双手握住菲儿的手,向她鞠躬,然后凝望着她的眼睛,仿佛是要一直看到脑后去。片刻之间,佩林以为她不会去看他,但她却响应了这位贵族的目光,红着脸表现出一副冷静的神情,微微向他点点头。“我也是一位号角狩猎者,大人。”她的声音仿佛有些喘不过气,“你觉得能在这里找到它吗?” 路克眨眨眼,松开了她的手:“也许,女士,有谁能知道圣号角到底在哪里呢?”看到他突然失去了兴趣,菲儿显得有些惊讶——也许是有些失望。 佩林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如果她想向维尔·亚兴微笑,想因愚蠢的大人而脸红,她自然可以去做,她完全可以随意让自己去犯傻,呆看着每一个走过她身边的男人。那么,路克很想知道瓦力尔号角在哪里?它就藏在白塔里面。他很想这样告诉那个人,这样他至少可以看看这位大人咬牙切齿的尊容。 如果说之前被介绍给路克的人还让他显出一些惊讶,他面对佩林时的反应肯定是最不显眼的。他看了一眼佩林的脸,眼睛里闪过一丝震惊,但立刻就消失了。贵族的傲慢遮盖了整张面孔,只是眼角仍然止不住地在狂野地抽动,但最大的问题是,佩林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这不是因为他的黄眼睛,佩林可以肯定这一点,这个家伙很可能认识他,并且因为他出现在这里而大吃了一惊。但佩林同样肯定,自己以前从没见过这个路克,而且,他打赌路克怕他,但这些都没办法让佩林找到真正的答案。 “就是路克大人建议我们派男孩们去屋顶上站岗,”贾克说,“那些小子会在兽魔人靠近之前就发出警报。” “有效吗?”佩林漠然地说。伟大的路克大人给的就是这种建议?“兽魔人在黑暗中就像猫一样目光敏锐,它们会突然出现在你面前,在男孩子发出喊声之前就闯进你的家门。” “我们尽力而为,”佛仑大声说,“不要再吓唬我们了,这里有孩子在听。路克大人至少给我们提了许多有帮助的建议。在兽魔人来袭的前一天,他正在我那里,他帮助我安顿好每一个人。血与灰啊!如果不是他,兽魔人就会把我们都杀死了。” 路克似乎并没有去听佛仑的赞扬,他正小心地看着佩林,一边将他的皮手套叠起来,塞进剑带的金狼头带扣后面。菲儿也在看着佩林,并微微皱起了眉头,佩林没有去看她。 “我以为是白袍众救了你们,鲁文先生,我以为一支白袍众的巡逻队恰巧在那时到达,赶走了兽魔人。”佩林说道。 “嗯,是的。”佛仑用一只手搔了搔他的灰发,“但路克大人……如果白袍众没来,我们可能就……至少他没有试着吓唬我们。”他喃喃地说。 “他没有吓唬你,”佩林说,“兽魔人吓唬了我,白袍众为你赶走了兽魔人,当他们做得到的时候。” “你想信任那些白袍众?”路克用冰冷的目光紧盯着佩林,仿佛他忽然找到了佩林的一个弱点,便立刻发动攻势,“你认为应该由谁为画在人家门上的龙牙负责?哦,他们的手上没有拿着炭笔,但他们是幕后的主使者。他们闯进那些好人的家里,提出质问,并强迫要得到回答,仿佛那是他们的房子。要我说,这里的人是自己的主人,而不是被白袍众使唤的狗。让他们去野地里巡逻吧!但在别人家门口,他们要通报姓名,举止得当,这就是我要求的。如果你想做白袍众的狗,那随便你,但不要嫉妒这些好人的自由。” 佩林回望着路克的眼睛:“我对白袍众没有好感,或许你还没有听说,他们想吊死我。” 高个子的贵族眨眨眼,仿佛他真的没听说,或者也许是在他梦想着春天的时候忘记了。“那你到底是想说些什么?” 佩林转身背对着他,站到了壁炉前面,他不想和路克争论,让所有人自己去理解好了。屋里的人们现在肯定都望着他,他必须说出他的想法了:“你们只能依靠白袍众,只能希望他们能挡住兽魔人,希望他们会在兽魔人进攻的时候及时到来。为什么?因为每一个男人都试着守在他的农场里,如果他做得到。就算他做不到,他也要留在尽量靠近农场的地方。你们分成了上百个小群体,就像是上百串等待采摘的葡萄。只要你们还是这个样子,只要你们还在乞求白袍众阻止兽魔人将你们踩成葡萄酒,你们就没有选择,只能让他们随意提出问题,随意要求你们回答。无辜的人还是会被抓走,而你们将束手无策。或者,真的有人相信哈兰·卢汉和奥波特·卢汉是暗黑之友?奈蒂·考索恩?珀黛和爱汀?” 亚贝瞪着屋里所有的人,想找出胆敢暗示“是”的人,但他并不需要这样做,就连爱甸·鲁文也在望着佩林。路克对佩林皱起眉头,同时又注意着屋里人们的反应。 “我知道他们根本不应该逮捕奈蒂和奥波特那些人,”维提说,“但这已经过去了。”他用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秃头,难堪地看了亚贝一眼。“当然,我是说要让他们回来,但我听说,他们在那之后就再没有逮捕过别的人。” “你认为这意味着一切都结束了?”佩林说,“你真的认为他们抓了考索恩和卢汉家的人,烧掉两个农场就满意了?你们之中的哪一家会是下一个?也许因为你说错了话,或者只是为了杀一儆百,就会是白袍众,而不是兽魔人将火把扔到这些房子上。或者,也许某天晚上会有人在你家的门上画上一颗龙牙,总有人相信这种事的。”几道目光盯在了爱甸身上,她不安地挪动着脚步,缩起了肩膀。 “即使这只意味着你们必须对每位出现的白袍众鞠躬哈腰,你们愿意这样活下去?也让你们的孩子过上这种生活?你们生活在兽魔人的慈悲下,生活在白袍众的慈悲下,生活在任何对你们心怀怨恨之人的慈悲下。只要你们有把柄在其中一个手上,三方人马都可以欺凌你们。你们躲在地下室里,希望一条疯狗会保护你们不被另一条疯狗咬到,希望那些老鼠不会在晚上溜出来咬你们。” 贾克担忧地与佛仑和维提对望了一眼,又看了看屋里其他的人,然后缓缓地说:“如果你觉得我们做错了,你又有什么建议?” 佩林并不期望会得到这个问题——他本来确信他们会被激怒——但他还是直接把他所想的说了出来:“集中你们的人,集中你们的羊和牛,你们的鸡,每一样东西,将它们集中在一起,带到应该是安全的地方去。去伊蒙村,或者望山,那里距离这里更近,但那样会让你们直接处在白袍众的监视之下。只要这里有二十个男人,那里有五十个,你们就能和兽魔人拼一拼,如果能集中超过一百人,你们就有机会,不必依靠向白袍众低头而活着。” 这番话带来了他预想中的骚动。 “彻底放弃我的农场!”佛仑的声音还压倒了维提的,“你疯了!” 一个人的声音压倒了另一个,从兄弟到堂亲,屋里所有的人都开始大声叫喊起来。 “去伊蒙村?就是现在,我已经因为路程太远而没办法每天去检查我的田地了!” “杂草会把所有庄稼都挤死的!” “我都不知道该怎样去种庄稼了!” “……如果大雨来了……” “……还要重建……” “……烟叶会烂掉!” “……没法剪羊毛了!” 佩林的拳头砸在壁炉的横梁上,打断了众人的叫骂。 “我还没见过一片田地遭到践踏或烧毁,房屋和谷仓全都完整无损,除非有人在那里。兽魔人的目标是人,而且,如果它们不顾一切开始烧空屋了呢?庄稼可以被重新种植,石头、石灰和木材都可以重新立起。但,你们可以重建那个吗?”他指着莱拉臂弯里的婴儿说。 莱拉紧紧把孩子抱到胸前,瞪着佩林,仿佛是佩林在威胁孩子的生命。然后,她又用受惊吓的眼神看着丈夫和佛仑。一阵不安的议论在屋里响起。 “离开,”贾克喃喃地说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佩林。” “这是你要选择的,亚兴先生,当你回来的时候,土地仍然会留在这里,兽魔人无法把它带走。想一想,土地是否可以跟你的家人相提并论。” 议论声变得更响了,有几个妇人正在和她们的丈夫争辩,她们大多带着孩子,男人们之中则没有态度很激烈的。 “一个有趣的计划,”路克一边说,一边审视着佩林。从他的脸上,佩林看不出他是否赞成这个计划。“我要看看这样做最终会有什么样的结果。而现在,亚兴先生,我必须要走了,我只是来看看你们的。” 贾克和爱莉莎将他送到了门口,其他人都还忙着争论他们自己的事情,没有去注意他。路克紧闭着双唇离开了,佩林有一种感觉,以前路克大人在离开时一定像他刚才进来那样堂皇隆重。 贾克送走了路克,就径直向佩林走来。“你提出了一个非常大胆的计划,我承认,我不想放弃我的农场,但你说的有道理。但我不知道圣光之子对我们的行动会有什么想法,要我说,他们似乎非常多疑,如果我们集中在一起,他们也许会认为我们正在策划对抗他们。” “让他们去想吧!”佩林说,“一个人手充足的村子才能接受路克的建议,让白袍众离开这里、少管闲事。或者你认为停留在这种无力保护自己的状态、依靠白袍众的好意活下去会更好?” “不,不,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已经说服我了。看起来,大家都已经被你说服了。” 贾克说得确实不错,纷乱的争论已经停止,看起来每个人都同意了这个计划。即使是爱甸也开始大声催促自己的女儿们立刻准备行囊,她甚至还勉强向佩林赞许地点了点头。 “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离开?”佩林问贾克。 “只要大家都准备好了就走,我们能在日落之前到达北方大道旁边的琼·盖林家,我会告诉琼你的计划,然后我们大家一起去伊蒙村,那里比望山要好。如果我们要像摆脱兽魔人一样摆脱白袍众,那就最好不要跑到他们的鼻子底下去。”贾克用一根手指搔了搔自己不多的几根头发。“佩林,我不认为圣光之子真的会伤害奈蒂·考索恩和她的女儿们,还有卢汉夫妇,但我还是会为他们担忧。如果白袍众真的以为我们在密谋什么,又有谁能知道他们会怎么做?” “我会尽快把他们救出来的,亚兴先生,还有所有被白袍众抓去的人。” “大胆的计划。”贾克重复了一遍,“好吧,如果我想在日落时到达琼那里,我最好快点让人们行动起来。光明与你同在,佩林。” “一个非常大胆的计划。”维林望着跑去招呼人们拉出马车、装载行李的亚兴先生,喃喃地说道。她将头侧向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佩林。两仪师的表情和菲儿并没有两样,女孩现在也站在佩林身边,惊讶地看着佩林,仿佛以前从没见过他一样。 “我不知道为什么每个人都会这样称呼它,”佩林说,“我是指计划这个词。那个路克只知道胡说八道,在屋子里谩骂白袍众,让男孩爬到屋顶上去监视兽魔人,这简直是为灾难敞开了大门。我只是说出事实而已,他们应该从一开始就这么做,那个男人……”他没有说出路克让他感到恼怒,菲儿还在这里,也许她会误解的。 “当然,”维林平稳地说,“在这之前,我一直都没机会看到它发挥作用。或者,也许我有,自己却不知道。” “你在说什么?看见什么发挥作用?” “佩林,当我们刚刚到达这里的时候,这些人还意志坚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守住这里。你给了他们优秀的建议和强烈的情感,但你认为如果是我说出这些话,他们也会被说服吗?或者让谭姆和亚贝说出这些?你应该非常清楚,两河人有多么顽固。你改变了这些两河人原有的生命进程,只用了几句话和……发了一点火?时轴确实会将其他人的生活引入他们自己的因缘,这真是令人着魔。我真的很希望我有机会能再次观察兰德。” “无论它是什么,”佩林喃喃地说,“它都是好的,愈多的人聚集在一个地方,他们就愈安全。” “当然,兰德已经拿到了那把剑,对不对?”佩林皱起眉头,但他没理由对维林隐瞒这些,她了解兰德,也知道提尔对于兰德代表着什么。 “他拿到了。” “小心艾拉娜,佩林。” “什么?”两仪师突然转移话题让佩林感到一阵困惑,特别是她现在把他心中已经想了许久的事情忽然说了出来,他本以为这种想法是永远也不能让两仪师知道的。“为什么?” 维林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她的黑眸突然变得明亮而锐利,“白塔中有许多……谋划,其中会导致恶性结果的很少,但有时候,有些事情除非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否则很难确定它的好坏,即使是最仁慈的谋划也会扯断编织中的几根丝线。要编成一只筐子,总会扔掉几根残破的芦苇。一个时轴在任何可能的计划里都会是一根有用的芦苇。” 突然间,她似乎被周围忙乱的人群弄得有些胡涂了,在书本或是自己的思维里,她总是比在真实世界中更加自在。“哦,天哪!亚兴先生真是没有浪费任何时间,不是吗?我希望他能找个人帮我们准备一下马匹。” 等到褐宗两仪师离开之后,菲儿打了个哆嗦。“有时候,两仪师会让我很……不安。”她低声说。 “不安?”佩林说,“大多数时间里,她们都会把我吓得半死。” 女孩轻声笑着,开始玩弄他外衣上的一枚钮扣,专心地看着它,“佩林,我……一直……都是个傻瓜。” “你在说什么?” 她抬头瞪了他一眼,差点拉掉他的钮扣。 他急忙又说道:“你是我认识的最不傻的一个人。”他本来还想说“在大部分时间里”,但最后他还是把这句话咽了回去,看见菲儿的微笑,他很高兴自己做对了。 “听到你这么说真的很高兴,不过我确实很傻。”她拍了拍那枚扣子,开始帮他整理外衣,弄平他的领子,虽然这些实际上都是不需要的。“你也是那么傻,”她又用很快的速度说,“只是因为那个年轻人看看我——真的,他太孩子气了,一点也不像你。我以为我会让你嫉妒的,至少有一点点。我是假装被那个路克大人吸引住,真的是假装的,我不该那么做的,你会原谅我吗?” 佩林尽力从她散乱的话语中搜寻着她的意思。她会觉得维尔孩子气,这真是件好事,即使维尔努力把胡子留起来,那也一定是乱成一团的样子,但她没有说为什么会那样回望维尔。如果她真的是假装被路克吸引了,为什么她会脸红? “我当然会原谅你。”他说。一道危险的光芒在女孩的眼里闪动了一下。“我是说,根本就没有需要原谅的事情。”那道光变得更耀眼了。她到底想要他怎么说? “你会原谅我吗?当我努力想赶走你的时候,我说了那些不该说的话,你会原谅我吗?” “你说了些话需要我原谅?”她甜甜地说,佩林知道自己有麻烦了,“我还没想到呢,但我会仔细考虑的。” 仔细考虑?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和贵族女子一模一样。也许她父亲曾经为某位领主工作过,所以她能把贵族女子说话的方式模仿得惟妙惟肖。佩林不清楚她到底有什么企图,一直都是这样,等他搞清楚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在混乱的马车队中爬上快步的马背时,佩林确实感到一阵放松。农场里的人们还在为该带什么,不该带什么而争吵,孩子们在四处追逐鸡和鹅,捆上它们的双脚,将它们放到马车里。大男孩们已经驱赶着牛向东走去,其他人正在将绵羊赶出羊圈。 菲儿没再提一句他们在屋里的谈话,她只是带着微笑望向佩林,谈论着这里和在沙戴亚赶羊方法的区别。一个小女孩送给她一束小朵的红心蔷薇,她想把花插进佩林的胡子里。当佩林阻止她这么做的时候,她就笑个不停,没多久,他就被她烦得不得了。这时,他想起自己还要再和考索恩先生谈一谈。 “愿光明与你们同在。”当他们准备催马离开的时候,亚兴先生再次对他们说:“照看好那些男孩。” 四名年轻人决定和他们一起走,他们都骑在粗毛马上,这些马比不上谭姆和亚贝的坐骑。佩林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是那个需要照看他们的人,他们的年纪都比他大,虽然大不了多少。维尔·亚兴也是这些年轻人中的一个,还有他的堂兄班,他是贾克的儿子之一,完全继承了亚兴家的大鼻子。另外是鲁文家的一对兄弟,特尔和丹尼,他们是佛仑的侄子,但看他们的长相会让人觉得他们更像是佛仑的儿子。佩林很想劝说他们和大家一起走,特别是当他们提出想要帮佩林从白袍众那里解救考索恩和卢汉家的人时,他们似乎以为他们会直接骑马冲进圣光之子的营地里,要求圣光之子释放所有的囚犯。 “抛下我们的挑战”,特尔这样称呼他想象中的行动,佩林的头发差点因为他们的豪言壮语而竖了起来。他们听了太多走唱人的故事,也听了太多像路克这种蠢蛋出的主意。佩林怀疑,维尔跟着他们还有别的原因,虽然他竭力装作菲儿并不存在的样子。不过,其他人已经让佩林应付不过来了。 队伍中除了佩林之外,其他人都没有反对这些年轻人的加入,谭姆和亚贝似乎只是关心这些男孩能不能使用他们手里的长弓,马术好不好。维林只看了看他们,并在自己的小本子里做了一点笔记。托马斯似乎觉得很有趣。菲儿正忙着把红心蔷薇编成花冠,又想把花冠戴在佩林头上。佩林叹了口气,将花冠套在自己的马鞍鞍桥上。 “我会尽全力照顾好他们的,亚兴先生。”他向亚兴先生做出保证。在距离亚兴家农场一里的地方时,佩林还以为他可能当场失去一两个男孩。当高尔、贝恩和齐亚得突然从灌木丛里闪出来,大步跑向他们的时候,佩林以为他们会栽在艾伊尔人的矛尖上。维尔和他的朋友们一看到艾伊尔人们,便急忙开始抽箭搭弓。艾伊尔人在奔跑中举起短矛准备投掷,同时戴上了面纱。大家用了几分钟时间才澄清了这场误会。高尔和两名枪姬众在明白事情的原委之后,似乎觉得这是个很有意思的笑话,都大声笑了起来。这种怪异的幽默感与他们的身份一样让小伙子们感到不安。鲁文和亚兴家的兄弟们在知道跑来的这三个人是艾伊尔人之后,显得非常不自在,而且,他们后来才发现,这三个人里竟然有两个是女人。维尔向贝恩和齐亚得投去一个微笑,她们彼此看了看,互相点了点头。佩林不知道事态会朝什么方向发展,但他决定不去插手这种事,除非维尔到了要被艾伊尔人们割断喉咙的程度。如果艾伊尔女孩真的抽出了匕首,他还来得及阻止她们,也许这能给维尔一个教训,让他学会不要乱献殷勤。 佩林希望这支队伍能尽快向望山出发,但在亚兴家农场以北大约一里的地方,他看见另一座农场的炊烟。谭姆一直让队伍远离这座农场,使得那处农庄周围的人在他们眼里只是一个个很小的影子,与别人不一样,佩林能清楚地看到农庄院子里的小孩。贾克·亚兴是这里最近的邻居,但这只是到今天为止。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转过快步的马头,向那座农场走去。可能起不了什么作用,但他要试一试。 “你要做什么?”谭姆向他皱起了眉头。 “劝说他们也离开这里,这不会耽误多少时间。” 谭姆点点头,其他人也跟上了佩林,维林若有所思地端详着佩林。艾伊尔人在农场附近就离开了队伍,去北方等待他们了,高尔仍然和两名枪姬众保持了一段距离。 佩林不认识托芬家的人,托芬家的人也不认识他,但令他感到惊讶的是,等到托马斯、维林和菲儿给他们带来的兴奋和好奇过去之后,他们就听从了佩林的建议。甚至没等佩林等人离去,他们已经开始将马匹套在两辆马车和两辆高轮推车上,准备前往伊蒙村。 随后,佩林又三次去路边的农场,其中有一次,他同时动员了五家人。几次的状况都是一样,人们一开始总是说他们不能离开农场,但每一次佩林一行人离开的时候,农场上的人都在匆匆忙忙地收拾行李,聚拢他们的牲口。 此外,还发生了一些别的事,佩林没办法阻止维尔、班和鲁文家的兄弟和农场上的年轻人交谈。最后跟随佩林的年轻人增加到了十三个。他们是托芬家、亚戴家、艾韩家和马文家的男孩,他们全都背着弓箭,只骑着参差不齐的矮种马或者拉犁马,却全都迫不及待地要去从白袍众手中救出那些无辜的人。 当然,一路上也出现了许多小波折。维尔和其他来自亚兴家农场的男孩觉得很不公平,因为佩林会警告新加入的人关于艾伊尔人的事情,这样,他们就没办法看到新来的人被艾伊尔吓住的有趣模样了。不过,照佩林看来,他们一惊一咋的样子已经太夸张了。而且不管佩林怎么说,他们还是对每一丛灌木都留神细看,显然,他们以为一定有更多的艾伊尔人藏在他们身边。最初的时候,维尔想作为托芬家和其他家的年轻人的指挥官,因为他是第一个追随佩林——至少,是第一批追随佩林的,当班和鲁文家兄弟瞪着他的时候,他承认了这一点——而他们是新来者。 最后佩林将他们分成人数相当的两组,分别由丹尼和班率领。开始的时候,这种划分法引起了一些不满意的声音。亚戴家的人认为应该依照年龄的长幼选择领导者——比力·亚戴是队伍中最年长的。其他人则推举出胡·马文是最好的追踪者,贾恩·托芬是最好的射手,肯莱·艾韩在白袍众到来之前经常去望山,熟悉那里的路径。他们似乎都把这件事当成了一场游戏,特尔关于抛出挑战的那段宣言被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佩林阴沉着脸转向他们,命令他们每一个人都停在两丛灌木之间的草地上:“这不是一场游戏,这也不是立春节的舞会,你们要严格按照命令行动,否则就回家去。我不知道你们能起什么作用,我也不想你们因为自以为是而丢掉性命。现在,排好队伍,闭上嘴,你们就像是妇议团正在衣橱里开会。” 他们依照佩林的话去做了,在班和丹尼的背后排成了两队。维尔和比力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头,但他们把埋怨的话都吞回肚子里。菲儿赞同地向佩林点了点头,托马斯也做了同样的动作。维林不带表情地看着这一切,显然她认为这是时轴的作用。佩林觉得不需要告诉她,实际上他是在努力模仿一个名叫乌诺的夏纳士兵,不过,乌诺在说话时一定会比他凶狠得多。 愈靠近望山,农场就愈多,最后,像伊蒙村一样,农场连绵成一片,狭窄的马车路和步行道两旁,隔着树篱或者石墙是一块块绿色的田地。这时候,太阳还没有下山,即使他们一路上在农场耽搁了四次,田里仍然有人在干活儿,大男孩们正从牧场里把牛和羊赶回家。在这些日子里,没有人会把牲口放在牧场里过夜。谭姆建议佩林停止警告村民,佩林不情愿地答应了,这里的人即使离开也会去望山,反而会让那里的白袍众得到警报。二十个奇怪的人组成的马队一定会引起注意的,不过大多数人看上去都在忙着他们的工作,没有心思多看这支队伍一眼。现在这种状况迟早都要改变,而且愈快愈好,只要人们还留在乡野,需要白袍众保护,白袍众就能在两河有个稳固的立足点,他们不会主动放弃这个立足点的。 佩林警觉地注意着白袍众巡逻队的蛛丝马迹,他只看见有一团灰尘正朝北方大道移动,至于南边则毫无动静。过了一会儿,谭姆建议众人下马,牵着马匹前进。徒步行走可以减少被发现的机会,树篱和矮石墙都会为他们提供一定的掩护。谭姆和亚贝知道一个观察白袍众营地的好地方,那是一片橡树、酸胶树和羽叶木的树林,面积大概有三到四皮。它位于望山西南一里多的地方,外面是一片平整的开阔地,一行人匆匆地从南边进入了那片树林。佩林希望没有人看见他们走进来,这样也就没有人会奇怪为什么他们进去了就不再出来,并为此而做过多的猜想了。 “留在这里。”等到所有人都将马匹拴到树枝上以后,佩林对维尔等年轻人说,“准备好你们的弓箭,如果听到我大喊的声音,就冲出去,但只要没有我的喊声,就绝不要有行动。如果有谁弄出声音来,我就要像敲铁砧一样狠狠敲他的脑袋。我们在这里是观察情况的,不是要像瞎眼的公牛一样到处乱撞,把白袍众全都吸引过来。” 男孩们紧张地用手指抚摸着长弓,全都向佩林点了点头。也许他们才刚刚开始理解自己正在干什么,如果让圣光之子看到一群两河人拿着武器聚在一起,那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你曾经是一名士兵吗?”菲儿挖苦地低声问佩林,“我父亲的一些……保镖就是这么说话的。” “我是一名铁匠,”佩林笑了笑,“我只是听过士兵们说话,不过,这看起来很有效。”就连维尔和比力现在也都不安地望着林外,几乎不敢挪动一下脚步。 他和菲儿跟着谭姆和亚贝,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一直潜行到树林的北缘,三名艾伊尔人已经蜷伏在那里了,维林和托马斯也到了那里。他们找到一片绿叶葱茏的灌木丛,不会影响他们观察,但完全可以藏住他们的身形。 白袍众的营地也和村子一样,铺展在望山脚下,那里有几百个人,其中一些手持着武器,在一排排白色帐篷之间来回巡逻。帐篷一共有五排,一直向东西伸展,每一排帐篷前面都拴着一排战马。马匹都已经被卸了鞍,又用马梳梳理过,说明这一天的外出巡逻已经结束了。然而还有十几列,人数约一百的骑马战士,行动迅速准确,马匹步伐轻快,持矛角度整齐划一,他们正朝着水林而去。在营地周围的空地上,穿白袍的卫兵来回走动,肩上扛着长矛。磨光的头盔在落日的余晖中映出金红色的光彩。 一阵隆隆声飘进了佩林的耳里,西边出现了二十个骑马的士兵,他们从伊蒙村的方向跑来,一直冲向白色的帐篷。依照佩林等人刚才的行进方向,如果他们再晚几分钟进入树林,一定会被白袍众看见。一支号角被吹响,营地里的人们开始向煮食的营火移动。 在主营地的一边,有一座小得多的营地。那里的帐篷显得杂乱无章,其中一些还因为没有绑好绳子而陷了进去。无论是谁住在那里,现在其中的大多数人应该不在营地。如果不是仍有几匹马被系在短桩上,正在甩动尾巴驱赶着苍蝇,也许他会以为里头根本没有人。那不是白袍众的营地,圣光之子对于营地的搭建要求非常严格。 在树林和两座营地之间,只有大片的青草和野花,很可能这里是被本地农夫当成牧场的地方,但现在肯定已经禁止放牧了。这块地上没有任何障碍物,白袍众的骑兵能在一分钟内冲过这里。 亚贝让佩林注意那座大营地。“你看见靠中间的那座帐篷了吗?就是每一边都有一个人站岗的那一座?你能看见吗?”佩林点点头,低垂的太阳在地面上留下了指向东方的修长黑影。但他能很清楚地看见营地中的情形。 “那里就是奈蒂和女孩们,还有卢汉夫妇被拘禁的地方。我看见过他们从里面出来,再走回去,一次只能出来一个人,而且总是有卫兵在旁边看守,即使是去厕所也不例外。” “有一天晚上,我们三次尝试潜入,”谭姆说,“但他们在营地周围看得很紧。最后一次,我们差点没能逃走。” 这就像你想把一只手伸进蚁穴,又不想被蚂蚁咬到,佩林坐到一株高大羽叶木的根部,将长弓横放在膝盖上。“我要思考一会儿,亚瑟先生,你能不能去安抚维尔他们?不要让他们有现在跑回家的念头。如果他们现在直奔北方大道而去,不用想,至少会有五十名白袍众过来搜索这里。如果他们有人想吃东西,你就找些东西给他们吃。如果我们不得不逃走,也许今晚剩下的时间我们都要在马鞍上度过了。” 突然,佩林意识到自己是在下达命令,但当他想要道歉的时候,谭姆笑着说道:“佩林,你在贾克那里就已经是首领了,这也不是我第一次追随一位年轻人了,关键是要统帅明白该做些什么。” “你做得很好,佩林。”亚贝说了这样一句,就和谭姆一起消失在树林里。佩林困惑地挠了挠胡子。他已经是首领了?现在他才想到这一点。自从离开亚兴家的农庄后,谭姆和亚贝就再没有真正做过一个决定,只是向他提供建议,并由他做出最后的决断。从那以后,他们也再没有叫过他“小子”。 “有趣。”维林说,她又拿出她的小本子。佩林希望自己能有机会看看她到底写了些什么。 “你又打算警告我不要再犯傻了?”他问两仪师。 维林没有回答,她只是一边沉思,一边说道:“看看你下一步会怎么做一定更有趣。不能说你正在像兰德·亚瑟一样要将世界彻底掀翻,但两河人肯定已经因为你而开始行动了。我想知道,你是否能想到自己正把他们引向何方。” “我要解救卢汉和考索恩家,”佩林生气地对她说,“就是这样!”还有那些兽魔人。佩林向后靠在羽叶木的树干上,闭起了眼睛。“我所做的只是我必须做的,两河依旧是原来的两河。” “当然。”维林说。他听见维林向远处走去,她和托马斯,软鞋和靴子轻踏在去年落叶上的声音。 他睁开眼,菲儿正望着那两个人的背影,显得很不高兴。“她不会离开你的。”女孩喃喃地说道。被佩林留在马鞍上的那个红心蔷薇花冠正在她的手上来回晃荡。 “两仪师永远也不会放过我的。”他对她说。 她转过身,用挑衅的眼光看着他:“我想,你是要今晚就带他们出来?” 一定要现在完成这件事,因为他已经在一路上发出警告,人们知道谁回来了。也许白袍众不会伤害他们的囚犯,也许。他不相信白袍众的慈悲,就像他不相信自己能扔起一匹马。他看了高尔一眼,艾伊尔人点了点头。 “谭姆·亚瑟和亚贝·考索恩在湿地人里已经算身手矫健了,但我想,这些白袍众太过僵硬,不会看得见黑暗中所有的移动。他们应该以为他们的敌人会成群结队地出现,那样他们就能看见了。” 齐亚得的灰眸带着调侃的神情望向艾伊尔男人:“那么你是要像风一样移动了,岩狗众?看见岩狗众试着轻声疾行一定是件令人愉悦的事。等到我的枪之姐妹和我把囚犯救出来后,也许我们会再回头去找你,如果你老得连路都找不到的话。”贝恩碰了碰她的胳膊,她惊讶地回头去看那个火色头发的女孩,过了一会儿,她褐色的脸颊微微闪过一片红色。两个女孩都抬眼去看菲儿,菲儿还在看着佩林,只是她正高昂着头,双臂交叠在胸前。 佩林长吸了一口气,如果他不让菲儿过去,贝恩和齐亚得肯定也不会过去。她们仍然坚持跟随的是她,而不是他。也许菲儿也还有这样的想法,也许他和高尔能独立完成这件事,但他不知道该如何阻止她过去。菲儿就是菲儿,她很可能会一直跟在他的背后。“你要一直紧靠着我,”他坚定地说,“我想解救囚犯,不是再添一个囚犯。” 菲儿笑了,她靠到他身边,将肩膀依偎在他的胳膊下面,“紧靠你听起来是个不错的主意。”她将那顶红花冠戴在他的头上,逗得贝恩咯咯直笑。 佩林抬眼向上看去,他只能看见花冠挂在他前额上的一点边。他的样子一定像个十足的傻瓜,但他还是把花冠留在了头上。 太阳如同一颗掉在蜂蜜里的珠子,缓缓地沉了下去。亚贝带来一些面包和奶酪——超过半数的小英雄没有带任何吃的——他们吃着东西,等待着。夜幕降临,月亮升上空中,却不时会被流动的云团挡住。佩林等待着。白袍众营地里和望山村子里的灯光几乎都消失了,只剩下黑暗的山丘上还有零星的窗口闪着点点微光。佩林示意谭姆、菲儿和艾伊尔人们聚集在他身边,在他的眼中,每一张脸都如同白天时一样清晰。维林站在能听到他说话的距离内。亚贝和托马斯正在其他两河人那里,确保他们不会出声。 佩林仍然觉得自己发号施令非常奇怪,所以他总是让命令尽量简单。谭姆要确保每个人都做好准备,等佩林带着囚犯一回来就骑马逃走。白袍众一旦发现出了状况,肯定会追赶他们,所以他们需要一个藏身的地方。谭姆知道一个,那是西林边缘一座废弃的农场。 “尽量不要杀人,如果你们能做到的话。”佩林警告艾伊尔人,“弄丢囚犯会让白袍众火冒三丈,如果他们再死了人,那就要大发雷霆了。”高尔和枪姬众们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却好像很想见识一下白袍众大发雷霆的样子,真是奇怪的人。他们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之中。 “一切小心,”当佩林将长弓背回身上时,维林轻声对他说,“时轴并不意味着永生。” “托马斯也许能帮上忙,你知道的。” “你觉得多一个人会有不同吗?”维林在沉思中说,“而且,我还要在别的地方用到他。” 佩林摇了摇头,从灌木丛中爬了出去,他手脚并用,几乎是平贴在地上。他一爬出灌木丛,菲儿立刻仿效他的姿势爬到了他身边,茂密的青草和野花完全挡住了他们的身体。佩林很高兴菲儿没法看清他的脸。现在他非常害怕,不是为他自己,而是如果她出了什么事…… 如同两团摇曳的月影,两人爬过了开阔地。佩林给了菲儿一个讯号,他们停在距离哨兵巡营路线十步左右的地方。哨兵身上的白色斗篷反射着点点月光,距离第一排营帐很近,几乎就在佩林面前,两名哨兵面对面地碰头,一顿足,停在了原地。 “夜晚平安,”一名哨兵说道,“圣光照耀我们,保护我们远离暗影。” “夜晚平安,”对面的哨兵回答,“圣光照耀我们,保护我们远离暗影。” 两个人转过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整个过程中绝没有向旁边看一眼。佩林等到他们各自走出十几步之后,碰了碰菲儿的肩膀,站起身。他屏住了呼吸,也听不见她的呼吸,几乎是垫着脚尖,他们跑进了营地。跑过第一排帐篷之后,他们又立刻俯下了身子。帐篷里传来男人的打鼾声和说梦话的声音,除此之外,营地里一片寂静,卫兵靴子踏地的声音可以听得清清楚楚。煮食营火的气味还飘浮在空气中,其他还有人、马和帆布的气味。 他无声地示意菲儿跟着他。在黑暗中,帐篷的系绳会成为粗心人的陷阱,但佩林能把它们看得清清楚楚。穿过条条系绳,他安排出一条迂回曲折的道路。他已经在脑海中确认了囚犯帐篷的位置,现在正朝目标小心前进。它几乎就在营地中心,从这里到目标要走很长一段路,回来的时候要走同样长的一段路。靴子踩地的声音和菲儿的轻呼让他及时转过身,避开了一名白袍大汉的斩击,那是一个像卢汉师傅一样魁梧的白袍众。当两人一起滚倒在地时,他戴铁手套的手指抠进了佩林的咽喉,佩林单手抓住对方的下巴,将他的头向后退去,想把他推开。挣扎着想脱出卡住喉咙的手,他一拳打在那个大汉的肋骨上,但除了听到一阵呼气的声音,他没有感觉到这一拳还起了什么作用。血液在耳膜里咆哮,视线逐渐变得狭窄,黑暗爬上了眼角,他开始摸索腰间的斧头,但他的手指已经麻木了。 突然间,他的敌人抽搐了一阵,瘫倒在他的身上。佩林将那具躯体推开,吸了满满一肺甜美的夜晚空气。 菲儿将一块木柴扔到一边,双手揉搓着她的头侧:“他不认为我值得注意,尤其是在被他击倒之后。”她悄声说。 “傻瓜,”佩林同样悄声响应,“但很强壮。”那些手指在脖子上留下的感觉可能几天都不会退去,“你还好吗?” “当然,我又不是瓷雕像。” 他也觉得她不是。 他们匆匆地将那个不省人事的男人拖到一座帐篷边上,佩林希望不会有人太快发现他。他剥下那个男人的白斗篷,用多余的弓弦捆住他的手脚。一块从那个男人口袋里找到的方巾被塞进了他的嘴里,那块方巾不是很干净,但这是他自己的错。佩林从身上取下长弓,将那件斗篷披在肩上。如果有其他人看见他们,也许会把佩林错看成他们自己人。在斗篷上闪耀的阳光下面,有一个代表职衔的金结,一名军官,甚至可能更高阶。 现在,佩林开始公开地在帐篷间快步行走,即使再隐藏身形,那个家伙也可能很快就会被发现,那时营地里将响起警报。菲儿贴在他身边,如同他的影子。他们警觉地注意着帐篷间是否有人影在移动,营帐间晃动的月影让佩林也感到周围的景物有些模糊。 靠近囚犯帐篷的时候,佩林放慢了脚步,他不想引起卫兵的注意。一个穿白袍的男人站在帐篷的这一边,越过帐篷顶,能看到另一边卫兵所持的长矛矛尖。突然间,那个矛尖消失了,没有任何声音,它只是掉了。 一次心跳过后,两团黑影突然变成了戴面纱的艾伊尔人,从个头来看,两人都不是高尔。没等到这边的卫兵有所行动,一名艾伊尔人跳起在半空,一脚踢在他的脸上,卫兵踉跄着跪倒在地。另一名枪姬众一旋身,又补了一脚,卫兵软倒在地上。枪姬众蹲伏下身体,扫视四周,她们已经拿出了短矛,准备对付任何可能发现她们的人。 看到披着白斗篷的佩林,她们差点就杀了过来,但她们立刻又看见了菲儿。一名枪姬众摇摇头,向同伴耳语了几句,她的同伴无声地笑了笑。佩林告诉自己,不该有不高兴的感觉,但菲儿先是从那个壮汉的爪子里救了他的喉咙,现在又从枪姬众的矛尖底下救了他的肝脏,对于一个应该是救援行动的指挥者来说,他至今为止的表现似乎都很不错。 将帐篷的帘子掀到一边,佩林探头进去,帐篷里比外面更黑。卢汉师傅横躺在帐篷的入口处,已经睡着了,女人们都挤在帐篷里面。佩林用一只手捂住了哈兰·卢汉的嘴,当哈兰的眼睛猛地睁开时,他又将食指竖在自己的嘴前。 “叫醒其他人,”佩林压低声音说,“不要出声。我们要带你们离开这里。”卢汉师傅的眼里闪动着认出他身份的神色,点点头。 回到帐篷外面,佩林将卫兵的斗篷也剥下来。那个男人还在呼吸,不过被打断的鼻子让他的呼吸声非常粗重,佩林将他翻来滚去也无法让他醒过来。他们现在必须加快速度了。高尔也到了帐篷边,手里拿着另一名卫兵的斗篷,三名艾伊尔人谨慎地监视着其他帐篷。菲儿已经显得很不耐烦了。 卢汉师傅带着他的妻子和其他女人走出了帐篷,他们全都紧张地向四处窥看着。佩林急忙将一件斗篷披在铁匠身上。斗篷很不合身——哈兰·卢汉就像是用一颗巨树的树干雕成的——但也没别的办法了。另一件斗篷披在奥波特·卢汉的身上,她不像她的丈夫那么粗壮,但也和大多数男人差不多了。她的圆脸一开始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但很快就点了点头,从一名卫兵的头上扯下了圆锥形的头盔,戴在自己的头上,并把粗大的辫子藏在头盔里。然后,他们将被打倒的两名卫兵用毯子绑起来,堵住嘴巴,塞进了帐篷里。 从他们的来路溜走是不可能的,佩林一开始就知道这一点,即使卢汉夫妇能悄无声息地混过去——佩林甚至连这一点都怀疑——珀黛和爱汀仍然因为难以置信的救援而满脸惊恐地互相搂着,只有母亲温柔的抚慰才让她们不至于大声放松地哭出来。不过,佩林已经为此拟好了计划。他们需要马匹,这样才能以最快的速度从营地脱身,并且让每个人接下来都能继续顺利逃亡。在营地的柱栏上拴着许多马。 艾伊尔人如同鬼魅般走在前面,佩林、菲儿和考索恩家的人走在中间,哈兰和奥波特殿后。如果不注意看,他们像是三名白袍众在护送四个女子。 拴在柱栏旁的马匹有人守卫,但卫兵都站在与帐篷相对的外侧,毕竟,没有必要防止帐篷里的士兵接近他们自己骑乘的马匹,这确实让佩林的工作简单了许多。他们只需要走到战马旁边,为每个人解下一匹马,除了艾伊尔人之外。最困难的部分是让卢汉太太骑上没有马具的光马背,佩林和卢汉师傅两个人合力才完成了这个任务。卢汉太太则不停地拉下裙子,想盖住她的膝盖。奈蒂和她的女儿们轻盈地爬上了马背,当然,还有菲儿。守马的卫兵们一直不停地来回规律走动着,面对面时就喊一遍那句“夜晚平安”的话。 “等我给信号。”佩林刚说完。营地里就传来了喊声,喊声愈来愈大,一支号角被吹响,士兵们叫喊着冲出帐篷。不管他们发现的是囚犯失踪,或者那位试图攻击他却反被打昏的士兵,都已经没有区别了。“跟紧我!”佩林高喊一声,双脚猛力一踢胯下的黑阉马,“跑!” 这是一场疯狂的冲锋,但佩林竭力照顾到每一个人。卢汉师傅的骑术几乎像他的妻子一样差,在马背上来回滑动,当马匹开始奔跑的时候,他们差点摔在了地上。珀黛和爱汀都没命地尖叫着,显得既害怕,又兴奋。很幸运的,卫兵们没想到混乱会从营地里爆发。一名正在向营地外张望的白袍众在飞跑的马匹就要撞到他之前闪到一边,发出不亚于考索恩家女孩的尖叫。更多的号角在他们背后吹响,发号施令的宏亮声音在震撼着夜幕,他们很快就跑到了掩护他们的树林,但那片树林现在也没办法提供掩护了。 依照佩林的请求——或命令,谭姆已经让所有人都上了马,佩林从阉马身上直接滑到快步背上。维林和托马斯是惟一没有在马鞍上坐立不安的人,他们的坐骑也不像其他马匹一样,随着主人紧张的情绪而来回踢蹬。亚贝想同时拥抱他的妻女,他们全都是又哭又笑。卢汉师傅正努力握住每一只伸向他的手。除了艾伊尔人、维林和她的护法之外,每个人都在彼相互祝贺,仿佛这个任务是大家一起完成的。 “什么,佩林,原来是你!”卢汉太太喊道,她的圆脸配上那顶头盔看上去很奇怪,因为辫子的关系,头盔始终歪戴在她的头上。“你的脸上都是些什么,年轻人?我很感谢你,但我可不许你这副样子坐在我的桌边……” “没有时间说这些了。”佩林对她说,同时毫不在意她脸上的震惊,奥波特·卢汉可不是一个在说话时能随便被别人打断的女人。但白袍众的号角现在已经不再吹响警报,而是改成了另一种号声,如同短促而不断重复的喊叫,尖利的声音持续不断。那应该是一种命令。 “谭姆、亚贝,带着卢汉师傅和女人到你们知道的那个藏身处去。高尔,你和他们一起去,还有菲儿。”这样,贝恩和齐亚得也就会跟去了,“还有胡和海姆。”这样他们的安全应该就没问题了。“行动的时候要安静,安静比速度更重要,至少暂时是如此。现在就走。”被他点名的人毫无异议地向西方跑去。只有卢汉太太双手紧抓着马的鬃毛,最后还回头瞪了他一眼。菲儿的顺从让他有些吃惊,以至于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直接叫了亚瑟先生和考索恩先生的名字。 维林和托马斯仍然留在他身后,他回头锐利地看了他们一眼:“能稍微帮帮忙吗?” “也许,但不是用你希望的方式。”两仪师镇静地回答,仿佛一里外根本没什么骚动的白袍众营地。“我今天的理由和昨天并没有差别,但我想,也许……哦……半个小时以后就会下雨了,也许更快,我估计是倾盆大雨。” 半个小时,佩林嗯了一声,转向留下的两河小伙子。他们都在打着哆嗦,渴望逃跑,但也紧紧握着长弓,一直到指节泛白。他希望至少他们都能记得带着备用的弓弦,因为就要下大雨了。 “我们,”他对他们说,“要拖住白袍众,这样考索恩太太、卢汉太太他们才能平安地离开。我们要沿着北方大道吸引他们一直向南,直到我们能在大雨中甩掉他们。如果有人想退出,最好现在就离开。”有几只握住马缰的手颤抖了起来,但他们全都坐稳在马鞍上,看着他。 “很好,像疯子一样喊叫,让他们听见我们。一直喊叫,直到我们到达大路。”怒吼一声,佩林掉转快步的马头,向北方大道奔去。一开始,他不确定他们都会跟上,但小伙子们狂野的呼喊和雷鸣般的蹄声很快就淹没了他的吼声。如果白袍众没听到,那他们一定都聋了。 当他们到达北方大道上时,有些人还是一个劲地高喊着。他们掉头向南,没命地向夜幕奔去,一些人发出响亮的笑声、激动的喘息。佩林将身上的白斗篷甩到地上。号角声还在响着,只是已经有一些模糊了。 “佩林,”维尔高喊着,向前探过身,“现在我们要干什么?下一步我们怎么做?” “我们去猎杀兽魔人!”佩林回头喊道。从他们加倍厉害的笑声里,佩林听得出,他们不相信他,但他能感觉到维林的目光就钉在他的后背上,她知道。夜空中,震耳的雷鸣响应着敲响大地的马蹄声。 第三十四章 随黎明而来之人 当兰德和麦特蹒跚地走过荒芜而仍旧阴暗的谷底时,黎明的影子正在逐渐缩短,变浅,浓雾笼罩的鲁迪恩被他们留在了身后。干燥的空气预示着酷热即将来临,但微风仍然能给没穿外衣的兰德送来阵阵凉意。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很久,完全升起的太阳很快就会开始灼烤大地。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前进,希望能逃过炙热的阳光,但兰德认为他们做不到,即使竭尽全力,他们的速度仍然不是很快。 麦特痛苦地小步跑着,一片暗色的污渍覆盖了他的半边脸。他敞开着外衣,里面的衬衫被更多的干血粘在胸口上。他不时会小心地碰一下喉咙周围那道宽阔的伤痕,现在那里差不多已经是黑色的了,他的呼吸声仍然显得很粗重。有时候,他会连续踉跄几步,用那根古怪的黑色长矛撑住身子,紧抓住自己的头。但他一直没有抱怨,这不是一个好现象。麦特如果遇到一些小小的不顺心,肯定会抱怨个不停,如果他像现在这样一言不发,那就是说,他真的是痛到骨髓里了。 兰德肋下的旧伤让他觉得仿佛有一根锥子正在钻穿自己的身体,脸上和头上的砍伤如同火烧般疼痛,但他也在笨拙地奔跑着,一边半躬起旧伤所在的一侧身体,实际上,现在他几乎顾不得这些伤口了,他的全副精神都集中在背后升起的太阳和等在前方山岩上的艾伊尔那里。那里有清水和阴凉,麦特到那里就能接受治疗了。太阳在背后,艾伊尔在前方,黎明和艾伊尔。 随黎明而来之人。在鲁迪恩之前,那位他见到的两仪师,或者他在梦中见到的两仪师——她在说话,如同她在预言。他会将你们绑在一起,他会带你们回归,他会毁灭你们。言辞如同预言般被说出来。毁灭他们。预言中说,他会再次崩毁世界,这个念头让他颤栗不已。也许他至少能逃脱预言的这一部分,但战争、死亡和毁灭已经随着他的足迹而涌起。提尔是他第一个离开时没有留下混乱、死亡和燃烧的村庄的地方,但时间距离那时似乎已经很遥远了。 他发现自己宁愿爬上杰丁的后背,让那匹马带着自己全速逃离这里。这不是第一次了。但我不能逃走,他心想。我必须去做,因为再没有别人能做了。我必须完成它,否则暗帝就会赢得一切。这是一项困难的交易,但也是惟一可行的。但为什么我要毁灭艾伊尔?要如何毁灭? 最后这个念头让他打了个哆嗦,他仿佛已经接受了他的命运、他的责任,真的要去毁灭艾伊尔了。他不想伤害艾伊尔。“光明啊!”他狠狠地说道,“我不想毁灭任何人。”他的嘴重新感觉到沾满了灰尘。 麦特无言地瞥了他一眼,目光中充满警觉。我还没有疯。兰德苦涩地想。 山坡上,三座艾伊尔营地全都显得骚动不安。兰德不得不冷酷地告诉自己,他需要他们,所以他才开始考虑这些问题。从他第一次发现转生真龙和随黎明而来之人可能是同一个人的时候,他已经在考虑了。他需要自己能信任的人,不是因为畏惧他,不是因为对权力的贪婪才会追随他的人,不会利用他的人。他已经做了别人需要他去做的,现在,他要利用他们,因为他只能如此。他还没有疯——他不认为自己疯了——但在他完成计划之前,肯定会有很多人以为他已经疯了。 在他们开始攀爬昌戴尔之前,升上半空的太阳已经将炽烈的怒火倾泄在他们身上,让他们觉得像是被大棒击中后脑一样眩晕。兰德在崎岖的山岩上全力向上攀爬,喉咙里已经没有一丝湿气,太阳不停地蒸发着刚刚渗出皮肤的汗水,让衬衫如同枯干的树叶。麦特也不需要他的催促。山上就有水了。柏尔站在智者的低矮帐篷前,手里拿着一只水囊,水囊外的水珠还在阳光下闪烁。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兰德确信那闪烁的水珠不是他的幻觉。 “他在那里?你们对他做了些什么?”咆哮声止住了兰德的脚步。火红发色男人库莱丁站在一块从山坡突起的花岗岩上,其他沙度部族的人都聚集在那块花岗岩的基部。他们看着兰德和麦特,其中一些人还戴上了面纱。 “你们在说谁?”兰德喊道,声音嘶哑不堪。库莱丁的眼睛因为愤怒而突出眼眶外:“莫拉丁,湿地人!他在你们之前两天就进去了,但你们却先出来了。不可能你们还活着,而他竟然失败了!你们一定谋杀了他!” 兰德觉得自己听见来自智者帐篷的一个喊声,但还没等他眨一下眼,库莱丁已经像蛇一样猛窜起来,将一根短矛向他掷来。紧随其后,花岗岩下的人群中也掷出了两根短矛。兰德直觉地抓住阳极力,挥出火焰雕刻的长剑。火刃在他的手中旋转,形成一团火旋风,将两杆矛吹成碎片。麦特转动黑矛,间不容发地挡开了第三根短矛。 “证据!”库莱丁吼道,“他们带着武器进入了鲁迪恩!这是被禁止的!看看这两个家伙身上的血!他们谋杀了莫拉丁!”就在说话的同时,他又掷出了一根矛,这次一共有十几个人跟着他掷出了手中的短矛。 兰德猛地跳向一旁,同时感觉到麦特也跳向了另一边。还没等他落在地上,那些短矛已经彼此撞击着戳在了他刚才站立的地方。兰德翻滚着从地上站起,发现那些短矛全都扎进了岩石地面,在他刚才立脚的地方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圆。片刻之间,就连库莱丁似乎都因为震惊而停止了动作。 “停下!”柏尔一边喊着,一边跑到惊愕的众人面前,长长的裙子和年纪都无碍于她矫健的步伐,满头白发的她像一个发火的女孩般跳下山坡。“鲁迪恩的和平!库莱丁!”她纤细的声音变得像铁棒一般坚硬。 “现在,你两次妄图打破这里的和平。再有一次,你将遭到放逐!我立言于此!这是对你和所有刚才动手的人说的!”她站在兰德面前,面对沙度艾伊尔,高举手中的水囊,仿佛那是一根可以将他们打倒的大棒。“若有人质疑我,就举起他的武器吧!根据鲁迪恩的协议,他将被剥夺阴凉、聚居地、居所和帐篷,他自己的氏族将像猎捕野兽一样猎捕他。”一些沙度艾伊尔急忙从脸上扯下了面纱,库莱丁没有阻止他们,但还有一些人继续戴着面纱。 “他们有武器,柏尔!他们带着武器进入了鲁迪恩!那是……” “安静!”柏尔向他晃了晃拳头,“你竟敢提到武器?你们有谁敢打破鲁迪恩的和平,有谁敢在杀戮时将面孔展露于这个世界?他们没有携带武器,我为此作证。”她谨慎地向兰德和麦特转过身,目光并不比她看着库莱丁的时候更温和。她皱起眉,看着麦特手中奇怪的剑刃长矛,喃喃地说道:“你是在鲁迪恩里找到它的,孩子?” “有人将它给了我,老妇人,”麦特嗓音沙哑地回答,“我为它付出了代价,我要保留它。” 柏尔哼了一声:“你们两个看起来就像是刚从匕首丛中爬出来,什么?不,你们不必现在告诉我。”看了兰德手中至上力的长剑一眼,她哆嗦了一下:“放开它,在那个愚蠢的库莱丁试图再次鼓动他的手下战斗之前,让他们看到印记。以他现在的情形,他会不眨眼地让整个部族遭到放逐,快!” 片刻之间,兰德只是惊愕地望着她。印记?然后,他回忆起鲁拉克曾经给他看过的,男人从鲁迪恩活着出来之后被留下的印记。消去手中的长剑,他解开左侧衬衫的袖扣,将袖子卷到臂肘的地方,在他的前臂上,出现了一个如同真龙旗上那只生物的瘢痕,蜿蜒的躯体上生着金色的鬃毛和金红色的鳞片。当然,兰德想到应该就是这个图案,但他还是吃了一惊。它看起来就像是他皮肤的一部分,仿佛这只虚幻的生物已经融入了他的肉体。他的手臂没有不同的感觉,但在日光下闪耀的鳞片如同被抛光的金属,仿佛如果他碰触手腕上的那些金色鬃毛,他就一定能感觉到一根根飘扬的毛发。 兰德一卷起袖口,立刻将手臂伸到空中,让库莱丁和他的手下都可以看到。议论声在沙度艾伊尔中响起,库莱丁无言地喊叫着。更多的沙度艾伊尔跑出帐篷,使得花岗岩下的人群如潮水般猛涨。鲁拉克和黑恩率领的金多氏族站在山坡上高一点的地方,警戒地看着沙度,又用期待的目光望向兰德,似乎兰德露出左臂仍不能满足他们。岚站在两支队伍中间,双手握住剑柄,面容如雷暴中的黑云。 就在兰德开始意识到艾伊尔想要的不止是这些时,艾雯和其他三位智者也走下山坡,来到他身边。艾伊尔女子都像柏尔刚才一样,脸上带着匆忙和气恼的神情。艾密斯直瞪着库莱丁,太阳色头发的麦兰用谴责的目光看着兰德。辛那紧咬着牙关,似乎要嚼碎石头。艾雯用一块头巾包住头发,并盖住了整个肩膀,她惊愕地盯着兰德和麦特,好像她刚刚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愚蠢的男人,”柏尔说道,“全部印记。”她将水囊扔给麦特,抓住兰德的右臂,将他的袖子卷了上去,露出与左臂同样的图案,两只胳膊上的龙形如同彼此的镜像,一丝不差。她停止了呼吸,然后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表情似乎既是放松,又是忧心。的确如此,她希望见到这第二个印记,但这个印记又让她感到恐惧。艾密斯和其他两位智者也有着和她几乎相同的表情。 看到艾伊尔人会感到恐惧,兰德觉得非常奇怪,他差点笑出了声,但不是因为他觉得有趣。“双与双将被铭记。”这是真龙预言中的记载,他的两只手掌上已经各有了一只苍鹭,现在又有了它们,那些为他“失却的记忆”的奇异生物之一——龙,预言中如此称呼它们。鲁迪恩中保存的一定就是失却的记忆——关于艾伊尔起源的历史。“一为龙,为他失却的记忆。双为龙,为他必付的代价。”那么,还有多快我就要付出代价了?他想道,还有多少人要和我一起付出代价?其他人也无法逃脱,即使他真的想单独付出。 无论是否担忧,柏尔已经将他的右臂高举起来,大声宣称:“仔细看看这从未出现的事吧!卡亚肯已经被选出,首领的首领,枪姬的儿子,他在黎明中从鲁迪恩出来。依照预言的记载,他将统一艾伊尔!预言已经开始实现!” 其他艾伊尔的反应和兰德想象的完全不同。库莱丁死死地盯着他,比刚才表露出更多的痛恨,如果这是可能的话。然后,他跳下那块巨石,走上山坡,消失在沙度艾伊尔的帐篷里。其余的沙度艾伊尔也纷纷四散走开,回到了他们的帐篷里,他们望向兰德的目光复杂而晦涩。黑恩和金多氏族的战士们几乎没有任何停留,也像沙度艾伊尔一样回身走向营地。没过多久,只有鲁拉克还留在原地,眼里充满了忧虑的神情。岚走向那位氏族首领,从他的表情看来,他宁愿刚刚没有见到兰德。兰德不知道这名护法想要看到什么,但他肯定没看到他所期待的。 “烧了我吧!”麦特嘟囔着。他似乎刚刚才发现自己的手里握着一只水囊,拔去水囊的塞子,他将那个皮口袋高高举起,让清水冲到脸上,灌进嘴里。当他终于将水囊放下的时候,他又看了看兰德手臂上的印记,摇摇头,重复了一句:“烧了我吧!”然后,他把还在滴水的袋子递给兰德。 兰德惊愕地盯着那些艾伊尔,但清水引起了他更大的兴趣,第一口水让喉咙感到一阵灼痛,实在是太干了。 “你们出了什么事?”艾雯急切地问,“莫拉丁攻击你们了?” “在鲁迪恩发生的事是不许说出口的。”柏尔严厉地说。 “不是莫拉丁。”兰德说,“沐瑞在哪里?我以为她会是第一个来迎接我们的。”他揉搓着双颊,黑色的血痂从指间纷纷落下,“这一次,我不会在意她在治疗前有没有先询问我是否愿意接受了。” “我也是。”麦特哑着嗓子说。他摇晃着,用长矛撑起身体,将手掌贴在前额上,“我的脑袋一直在转圈圈。” 艾雯苦着脸说:“我想,她还在鲁迪恩,但如果你们都出来了,也许她也能出来。她在你们离开之后不久就进去了,还有艾玲达。你们都走了那么久。” “沐瑞去了鲁迪恩?”兰德难以置信地说,“还有艾玲达?为什么……”忽然,他又注意到她刚才说的一句话,“你说‘那么久’是什么意思?” “这已经是第七天了。”艾雯说,“自从你们全都走进山谷之后,已经是第七天了。”兰德手中的水囊落在了地上。刚有一点水流在地上,辛那就抢过去把它抓在了手里,荒漠中的水极为宝贵,不容溅洒在岩坡上,兰德对此却毫不在意。 七天,七天时间里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他们有可能赶上我,推测出我的计划。我一定要行动。愈快愈好。我必须超过他们。已经走了这么远,绝不能失败。他们全都盯着他,就连鲁拉克和麦特也不例外,脸上都充满关切的神情,以及警觉。毫不奇怪,有谁能确定他会干什么,他到底已经有多疯狂了?只有岚,仍旧没有改变他岩石般的怒容。 “我告诉过你那是艾玲达,兰德,她像刚出生一样赤身裸体。”麦特的声音里总夹杂着一种痛苦的撕裂声,双腿看起来也不太稳定。 “沐瑞还有多久能回来?”兰德问。如果她是与他同时进入鲁迪恩的,那她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 “如果到了第十天还没回来,”柏尔回答,“她就不会回来了,没有人在十天后还能回来的。”还要等三天,也许。他已经失去了七天,现在还要再等三天。现在就让他们来吧!我不会失败的!他努力克制才没有让激动的情绪扭曲自己的面容。 “你们能够导引,至少你们之中的一个可以,我看见了库莱丁的矛落地时的样子。你们能治疗麦特吗?” 艾密斯和麦兰对望了一眼,兰德只能说,那种眼神代表着沮丧。“我们的路径通往另一个方向。”艾密斯遗憾地说,“有些智者能以某种方式按你的要求去做,但我们不属于其中。” “你是什么意思?”兰德愤怒地打断她们的话,“你们能像两仪师一样导引,为什么你们不能像她们一样医疗?你们一开始就不想让他去鲁迪恩,你们难道是觉得他因此而丧命也无所谓吗?” “我死不了的。”麦特说,目光已经因痛苦而显得呆滞了。 艾雯将一只手放在兰德的手臂上。“并非所有的两仪师都擅长医疗的。”她带着安慰的语气说,“最好的疗者全都是黄宗的。雪瑞安身为初阶生师尊,连很小的瘀伤和伤口都只能勉强治愈,没有任何两个女人会有完全相同的异能和技巧。” 她的声音让兰德感到恼怒,他已经不是需要安慰的小孩了。他向智者们皱起眉,无论是不能还是不愿意,麦特和他只能等待着沐瑞了。如果她没有被那些邪恶的泡沫、那些尘土的怪物杀死,现在它一定又消散了。提尔的那一次就是邪恶的泡沫自动完结的。它们不会阻止她的,她能够借助导引从它们中间冲出来。她知道她在做什么,而不必像我一样,一寸一寸地去摸索。但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她还没有回来?如果她也是那时候进去的,为什么他没看见她?愚蠢的问题,就算是有一百个人进入鲁迪恩,他也有可能一个都看不见。他有太多的问题,他怀疑,除非她能出来,否则他将得不到任何答案。也许到了那时也不能。 “我们有草药和药膏。”辛那说,“不要在太阳底下晒伤了,我们会看视你们的伤痛。” “离开太阳,”兰德喃喃地说道,“是的。”他的态度很粗鲁,但他不在乎。为什么沐瑞会进入鲁迪恩?他不相信沐瑞会停止按照她的想法推动他,这点就连暗帝也无法否认。如果她在鲁迪恩,她是否能影响他看到的景象?用某种方式将它们改变?如果她怀疑他的计划……他向金多氏族的帐篷走去,库莱丁的人不太可能给他一个休息的地方。 但艾密斯要他去更高处的智者帐篷,“他们现在与你共处可能还会觉得不自在。”她说。站在她身边的鲁拉克赞同地点了点头。 麦兰看了岚一眼:“这些事与你无关,安奈伦,你和鲁拉克带着麦特和……” “不,”兰德打断了她的话,“我想让他们和我在一起。”他这样说,一部分是因为他是想从部族首领那里得到一些答案,另一部分是出于纯粹的顽固。这些智者像沐瑞一样,也要用套索拴住他的脖子,他不打算忍受这一切。智者们彼此看了看,然后点点头,仿佛是接受了一个请求。如果她们以为只是因为给了他一点甜头吃,他就会变成一个好男孩,那她们就错了。 “我本来以为你会和沐瑞在一起。”他不去看向他点头的智者们,而是转身对岚说。一阵困窘的神色闪过护法的脸庞。 “智者们直到将近日落时才让我知道她已经离开了。”他僵硬地说,“然后,她们……让我相信,跟过去毫无意义。她们说,即使我真的去了,也绝对找不到她,除非等到她自己走出来,而她在那里也不需要我。现在,我不确定那时听了她们的话是否正确。” “听了我们的话!”麦兰重重地哼了一声。她用力地正了正披肩,手腕上黄金和象牙的手镯叮当乱响,“一个男人总能让自己显得很有道理,你如果去那里,几乎一定会死,而且很可能也会害她丧命。” “麦兰和我不得不用半个晚上的时间说服他,才让他听了我们的话。”艾密斯说,她的微笑像是调侃,又像是讽刺。岚的脸仍然像雷暴云一样冷硬。兰德有一点好奇,智者们是不是对他使用了至上力?而现在沐瑞又在做什么? “鲁拉克,”兰德说,“我该如何统一艾伊尔?他们甚至连看都不想看我。”他举起自己仍然赤裸的前臂,龙的瘢痕在耀眼的阳光下熠熠生辉。“这些说明了我是随黎明而来之人,但我给他们看这些,他们却都转头离开了。” “了解预言在未来终将实现是一回事,”部族首领缓缓地说,“但看着预言在你眼前开始实现又是另一回事。预言中说,你会让分裂的部族再次成为一体,就如同很久以前一样,但我们一直以来都在彼此争斗,正如同我们和这个世界争斗。而且对我们之中的某些人来说,后果还不止如此。” 他将你们绑在一起,他会毁灭你们。鲁拉克一定也听过这些话,还有其他的部族首领和智者们,如果他们也曾经走进过那一片闪光的玻璃柱,如果沐瑞没有为他特别安排一番景象的话。 “每个人在那片柱阵中都会看到同样的事情吗?鲁拉克。” “不!”麦兰喊道,眼睛如同绿色的钢铁,“安静,或者先让安奈伦和麦特离开这里,你也必须离开,艾雯。” “这是不被允许的。”艾密斯用比麦兰稍微柔和一些的口气说,“发生在鲁迪恩里的事情只能对曾经去过那里的人说。”也许只有柔和一点而已。“即使是这样,那里的事情也极少有人提起。” “我要改变那些被允许和不被允许的事情,”兰德冷冷地对她说,“这些只是一种习惯。”他听见艾雯在低声嘀咕着应该打他一耳光,便朝她笑了笑。“艾雯也能留下,因为她刚才小声向我请求了。”艾雯向他吐了一下舌头,立刻又因为自己的举动而满脸通红。 “改变,”鲁拉克说,“你们知道他会带来改变,艾密斯。令人疑惑的是有什么改变了,会怎样改变,这让我们如同被丢弃在黑暗中的小孩,既然这种事一定要发生,那就让它从现在开始吧!和我谈论过这些事的部族首领中,直到清水的分享和鲁迪恩协议得以建立的那场会议以前,没有任何两个人看见完全一样的事情,就算是通过同一双眼睛看到的也不相同。智者是否也是这样,我并不知道,但我怀疑她们也一样。我想,这是因为血脉的关系。我相信我是通过我的祖先们的眼睛看到了那些事,而你则是通过你的祖先。” 艾密斯和其他智者全都一言不发地对鲁拉克怒目而视。麦特和艾雯全都显得困惑不解。只有岚似乎根本没在听他们说什么,他目光内敛,无疑是在为沐瑞担心。想到自己是从祖先的眼睛里看到那一切的,兰德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以前就知道了,谭姆·亚瑟不是他真正的父亲,他是在艾伊尔战争最后一场大战中,谭姆在龙山的山坡上找到的新生儿。他的亲生母亲——一位枪姬众在那时就死了。七天前他为了得到进入鲁迪恩的允许而自称拥有艾伊尔的血统,但事实是,他刚刚回到了故乡,他的祖先是艾伊尔。 “那么你也看见鲁迪恩刚刚开始建立的情形了,”他说,“还有那两位两仪师,你……听到她们之中一位所说的。”他会毁灭你们。 “我听到了。”鲁拉克显出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就如同一个人听到他的腿已经被砍去了。 “我知道。”兰德改变了话题,“什么是‘清水的分享’?” 部族首领的眉毛惊讶地扬了起来:“你没有认出它?不过这并不奇怪,没有人跟你说过那些历史。根据最古老的故事,从世界崩毁的那一天开始,直到我们第一次进入三绝之地,只有一个族群没有攻击我们,一个族群允许我们自由取水,我们用了很长时间才查明他们是谁。而现在,这已经结束了,和平的誓言遭到破坏,毁树者将唾沫吐到我们的脸上。” “凯瑞安,”兰德说,“你们谈论的是凯瑞安,还有爱凡德拉狄拉,雷芒砍断了那棵树。” “雷芒接受了死亡的惩罚,”鲁拉克毫无表情地说,“背誓者已经得到他应有的下场。”他侧目望向兰德:“有些人将这件事当成我们不能信任非艾伊尔的证据,库莱丁就是这样的人,这也是他恨你的原因之一,但只是原因之一而已。他会将你的面容和血统当成谎言,或者他会如此宣称。” 兰德摇了摇头。沐瑞有时候会谈到纪元流的复杂,那是一个纪元的因缘,由时光之轮以人类生命的丝线编织。如果凯瑞安人的祖先在三千年前没有允许艾伊尔取水,凯瑞安就永远也不会得到使用穿越荒漠的丝绸之路的权利,并得到一根爱凡德梭拉的树枝作为保证这项权利的誓证。没有了誓证,雷芒王将没有树可砍,也就不会有艾伊尔战争,他将不会诞生在龙山上,又在两河被抚养长大。这里有多少命运的焦点,使得一个念头的改变就能影响到绵延几千年的因缘编织?千万个分支,千万种不同的可能,因缘会因为一个可能的变化而变得截然不同。他本人只是一个能够行走的命运分支焦点,也许麦特和佩林也是,他们的行为所产生的涟漪将波动到千年以外,一直穿越不同的纪元。 他看了看麦特。麦特正拄着黑矛,一步步向山上走去,他低垂着头,眼睛因痛苦而微微闭上。世界的未来就落在三个乡下男孩的肩上,即使是造物主也不会想到这一点。我不能丢下它,我必须扛起我的担子,无论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到了智者侧面敞开的矮帐篷,女人们一边嘟囔着清水和阴凉,一边跑了进去。麦特也被她们拖进去,因为头部和喉咙的伤痛,麦特不仅依从了她们,而且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兰德正要跟进去,岚按住了他的肩膀。“你在那里面看见她了吗?”护法问。 “没有,岚,我很抱歉,我没有看见她,但她会平安出来的,如果别人也可以的话。” 岚嗯了一声,松开他的肩膀:“小心库莱丁,兰德,我见过这种人,野心涨满了他的肚子,为了达到目的,就算牺牲整个世界他也在所不惜。” “安奈伦说的是实话。”鲁拉克说,“如果你在其他部族首领知道你之前死去了,你手臂上的龙纹将没有任何意义。我会确保黑恩金多氏族的人一直在你附近,直到我们到达冷岩。即使到那时候,库莱丁也许还会想制造麻烦,至少沙度部族会追随他,也许还会有其他的部族。鲁迪恩的预言中说你由那些不具有血脉的人抚养长大,但库莱丁也许不是惟一只把你看成是湿地人的人。” “我会小心的。”兰德冷冷地说。在走唱人的故事里,当预言实现的时候,每个人都会高喊“看哪!”或者是类似的话,除非实现的预言是对某个坏人的惩罚,但真实的生活看来并非总是如此。 当他们走进帐篷时,麦特已经坐在一个黄金穗的红软垫上,脱去了外衣和衬衫。一名穿着附头巾白色长袍的女子刚刚洗净了他脸上的血渍,正在清洗他的胸口。艾密斯用双膝夹住一个石臼,用小杵将一些药膏搅合在一起,柏尔和辛那都在看着一只正在煮草药的罐子。 麦兰冷着脸看了岚和鲁拉克一眼,然后用冰冷的绿眸盯住兰德。“脱下上衣,”她简单地说,“你头上的伤看起来并不很严重,现在我要看看你弯着腰的原因。”她在一面小铜锣上敲了一下,另一名穿白袍女子从帐篷后面跑进来,手里端着一只冒着热气的银盆,手臂上搭着几块布。 兰德坐到软垫上,尽力挺直身体。“没什么需要你担心的。”他向麦兰保证。白袍女人温和地跪在他身边,用热水浸湿了一块布,不顾他的躲闪,开始轻柔地为他擦洗脸部。兰德想知道她是什么人,她看起来像是艾伊尔,但艾伊尔肯定不会做这样的事,她的灰眼睛里有一种坚决的恭顺。 “那是一处旧伤了,”艾雯对太阳色头发的智者说,“沐瑞一直都没能完全治好它。”艾雯望向兰德的眼神在告诉他,依照一般礼仪,这些话原本应该是由他说的。看到智者们彼此对望的神情,兰德觉得艾雯已经说得太多了。一个两仪师也无法治愈的伤口,这让她们感到困惑。沐瑞似乎比兰德更加了解他自己,这让他在与沐瑞打交道时非常吃力,如果能让智者对他的了解少一些,也许他就能和她们相处得轻松一些。 当艾密斯开始将药膏敷在麦特胸前的伤口上时,他打了个哆嗦。兰德觉得,如果那种药膏的感觉和它的气味一样,那么麦特的反应就是理所当然了。 柏尔将一只银杯递给麦特:“喝下去,年轻人,提姆辛根和银叶能帮助你缓解头痛。”麦特毫不犹豫地将药汁一口吞下,然后又打了个哆嗦,五官都扭曲了。 “怎么好像我靴子里的味道。”但他还是坐着向柏尔鞠了个躬,如果他穿上衣服,行礼的姿态就和提尔人一模一样了。只是在最后,他脸上突然的笑容打破了礼节的完整:“谢谢你,智者,而且我不会质问你是否加了一些没有实际功效,只是让它味道更……难忘……的东西。”柏尔和辛那发出轻笑,不知是否被他说中了。麦特似乎又和往常一样,找到了讨好这些女人的办法,就连麦兰也给了他一个微笑。 “鲁拉克,”兰德说,“如果库莱丁想要有什么行动,我就要赶在他前面。我该如何才能见到其他部族首领?谈谈我,谈谈这些。”他举起两只带有龙纹的手臂。身边的白袍女子正在清洗他头发里被砍出的长伤口,她故意不去看他的手臂。 “没有什么固定的礼仪,”鲁拉克说,“一件只会发生一次的事情又怎么能有定制呢?如果部族首领之间需要会面,有一些地方是专门用来进行这种会面的,在那里也要遵守与鲁迪恩的和平一样的协议。距离冷岩和鲁迪恩最近的会面地是亚卡戴,你可以在那里向部族和氏族首领们展示你的证据。” “亚卡戴?”麦特的发音有了些微妙的变化,“金碗?” 鲁拉克点点头:“一座圆形的峡谷,不过那里并没有黄金,峡谷的一端有个突出的平台,站在那上面用一般的力气说话,整座峡谷里都能清楚地听到。” 兰德看着手臂上的龙纹,皱起眉头。他不是惟一被鲁迪恩以某种方式铭记的人,连麦特现在也已经不再是只能茫然地说出几个古语的词汇了。从鲁迪恩出来之后,他就通晓了古语,虽然他看来并未意识到这一点。艾雯正若有所思地看着麦特,她花了太多的时间与两仪师相处。 “鲁拉克,你能送信给那些部族首领吗?”兰德说,“要求他们全都去亚卡戴需要多少时间?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肯定会来?” “送信需要几个星期的时间,然后还需要几个星期的时间才能让所有人到齐。”鲁拉克指了指四位智者,“她们能用一夜的时间在梦里将这件事告诉所有部族和氏族首领,还有所有的智者,以确保首领们不会把它当成是一场普通的梦。” “我心里的阴凉,我真是很羡慕你对我们的信心,似乎你相信我们能把山脉举起来。”艾密斯一边挖苦地说着,一边手拿药膏坐到兰德身旁,“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你的提议我们要用几个晚上的时间才能完成,而且这几个晚上我们都不能休息。” 当她开始将气味刺鼻的药膏抹上兰德的脸颊时,他抓住她的手:“你们会去做吗?” “你就那么渴望毁掉我们?”她质问,接着愤怒地咬住了嘴唇。兰德另一边戴白色头巾的女子也停下了动作,死盯着兰德。 麦兰拍了两次手。“离开我们。”她厉声说道,穿白袍的两名女子端着水盆和布巾,躬身退出了帐篷。 “你的逼迫让我们如坐针毡,”艾密斯苦涩地对兰德说,“无论那些女人接到什么指示,她们现在都会将她们不该知道的事情播散出去了。”她挣脱兰德的手,开始更用力地在他身上涂抹药膏,药膏在伤口上产生的刺痛比味道更可怕。 “我不是要逼你们,”兰德说,“但真的已经没时间了,弃光魔使已经被释放,艾密斯,如果他们发现我在哪里,我有什么样的计划……”艾伊尔女人看起来毫不惊讶。她们已经知道了?兰德只得继续说下去:“他们还有九个活着,太多了,那些不想杀死我的只是因为他们想利用我。我没时间了。如果我知道有个方法能让所有部族首领集中在这里,让他们接受我,我立刻就会做的。” “你的计划是什么?”艾密斯的声音和面容都如石雕一样。 “你会要求……告诉……那些首领们去亚卡戴吗?”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最后,她点点头,但仍然非常不情愿。 不管智者们是否愿意,兰德心里的一些紧张感已经消失了。没有办法再争取回那失去的七天,但也许他能避免失去更多。沐瑞仍然和艾玲达在鲁迪恩,因此他只能留在这里,他不能就这样丢下她。 “你认识我的母亲?”兰德说。艾雯向前靠过来,热切不亚于兰德,麦特则摇了摇头。 艾密斯的手停在他的脸上:“我认识她。” “请跟我说说她的事。”她将目光转移到他耳朵上方的砍伤上,如果皱紧眉头能进行医疗,兰德肯定就不需要药膏了。 最后,她说道:“莎伊尔的故事,就我所知,开始于当我还是法达瑞斯麦的时候,就在我放下矛枪的一年以前。我们一些人一起漫游到了龙墙边缘,有一天,我们看见了一名女子,一名年轻的金发湿地人,她穿着丝衣,骑着一匹好马,还带着驮马。当然,如果是男人的话,我们就把他杀死了,但她除了腰带上的一把小刀外,没有任何武器。有些人想剥光她的衣服,把她赶回龙墙那边……” 艾雯眨眨眼,她似乎一直都在惊讶艾伊尔人有多么严酷。艾密斯毫不停顿地继续说下去:“……但她似乎正在全心全意地寻找着什么,我们好奇地跟着她,一天接一天,但我们没有让她看到我们。她的马都死了,食物和水也没了,但她没有回去。她仍然蹒跚地徒步前进,直到最后倒在地上,无法再爬起。我们决定给她清水,并询问她的故事,那时她已经濒临死亡,整整过了一天时间,她才能重新开始说话。” “她的名字是莎伊尔?”当她陷入犹豫的时候,兰德问她,“她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她会来这里?” “莎伊尔,”柏尔说,“是她对自己的称呼,在我认识她的时间里,她从没说过别的名字。在古语中,它的意思是‘献身的女人’”。麦特同意地点点头,而他似乎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岚捧着一只盛满清水的银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莎伊尔从一开始就代表着苦难。”柏尔说完这句话,就闭上了嘴。 跪坐回兰德身边,艾密斯点点头:“她谈到一个被丢弃的孩子,一个她所深爱的儿子,一个她不爱的丈夫。她没有说出自己来自何方。我不认为她能够原谅自己离开那个孩子。除非是迫不得已,否则她吐露得很少,她要寻找的是我们,是枪姬众。一位名叫吉塔拉·摩罗索的两仪师曾经向她预言,灾难将降临在她的土地和人众身上,也许会降临在整个世界上,除非她去生活在枪姬众之中,同时不能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她一定要成为一名枪姬,直到枪姬众前往塔瓦隆之前,她都不能回到故土。”她奇怪地摇了摇头,“你一定明白,当时我们有多困惑。枪姬众前往塔瓦隆?自从我们发现三绝之地开始,就从没有艾伊尔曾经跨越过龙墙。一直到四年之后,我们才因为雷芒的罪行而进入湿地。而且肯定不曾有过非艾伊尔成为枪姬众的。一些人认为她是被太阳晒疯了。但她的意志很顽强,最后,我们竟发现所有人都同意给她一次尝试的机会。” 吉塔拉·摩罗索,一位有预言能力的两仪师。兰德似乎听到过这个名字,但是在哪里听到的?原来他还有一个哥哥,同母异父的哥哥。在小时候,他一直都想知道,拥有兄弟姐妹是什么感觉。那他的哥哥是谁?在哪里? 艾密斯这时又继续说道:“几乎所有的女孩都会梦想成为枪姬众,她们为此而学习弓与矛的技艺,徒手格斗的技巧,即使这样,当最终与矛枪结合时,她们仍旧会发现,她们对战斗仍一无所知。这对莎伊尔来说就更难了。她对弓有许多了解,但她从不曾奔跑过一里以上的距离,或者完全靠自己的力量养活自己,一个十岁的女孩也能打倒她,她甚至不知道什么样的植物代表着水源。但她坚持了下来,在一年时间里,她就向枪矛立下了誓言,成为一名枪姬众,并加入塔戴得艾伊尔的楚玛氏族。”最后,她跟随枪姬众前往塔瓦隆,死在了龙山山麓中。他有了半个答案,又有了新的问题。如果他能看看她的脸就好了。 “你的五官有些地方和她一样。”辛那仿佛是看到了他的心思。她盘腿坐着,手里拿着一只白银小酒杯,“像姜钝的地方倒不多。” “姜钝?我的父亲?” “是的,”辛那说,“那时,他是塔戴得的部族首领,我记忆里最年轻的部族首领,但他是那么与众不同,有一种过人的力量。人们听从他,心甘情愿地追随他,就连那些不属于他部族的人也是一样。他结束了塔戴得部族和纳凯部族延续两百年的血仇,不仅让塔戴得与纳凯结盟,而且还与雷恩结了盟——雷恩原先与塔戴得的关系也与血仇相去不远了。他几乎还结束了沙拉得和高辛之间的血仇,如果不是因为雷芒将树砍倒,他本来很有可能成功的。那时他还很年轻,但正是他率领塔戴得、纳凯、雷恩和沙拉得去向雷芒讨还了血债。”也就是说,他现在同样已经死了。艾雯的脸上露出同情的神色,兰德没有去在意,他不想要同情。他怎么会因为他从来也不知道的人感到失落?虽然他真的有这种感觉。 “姜钝是怎么死的?” 智者们交换了一个犹豫的眼神,最后,艾密斯说:“在寻找雷芒的第三年刚开始时,莎伊尔发现她有了孩子,根据法律,她应该返回三绝之地。一名枪姬众是禁止在怀孕时也身怀枪矛的,但姜钝无法禁止她做任何事,即使她要把月亮串在项链上,他也会为她做到。所以她留了下来,在最后一场战斗中,在塔瓦隆前,她失踪了,那个孩子也失踪了。姜钝不能原谅自己放纵她违反了律法。” “他放弃了部族首领的地位。”柏尔说,“以前没人这么做过,他被告知不能这样做,但他还是走了。他和年轻人向北方出发,去猎杀妖境的兽魔人和魔达奥,这是野性十足的年轻男人和山羊一样没理智的枪姬众才会做的事。但回来的人说,他是被一个男人杀死的。他们说,姜钝认为那个男人长得很像莎伊尔,所以当那个男人发动进攻的时候,他没有举起自己的矛。” 那就是死了,两个都死了。他永远也不会失去对谭姆的爱,永远都会视他为自己的父亲,但他希望能见到姜钝和莎伊尔,哪怕只有一次。艾雯想要安慰他,女人总是这样,她们根本没有办法明白,他所失去的本来就是他从未拥有过的。对于父母的记忆,他拥有谭姆·亚瑟安静的微笑,也能模糊地记得凯丽·亚瑟温柔的双手,一个男人拥有这些也就足够了。他的反应让艾雯有些失落,甚至是为他而有些不安。智者们似乎也多少和艾雯有着相同的感受,柏尔公开地对他不赞同地皱起了眉,麦兰则哼了一声,做作地正了正披肩。女人们从来也不懂。鲁拉克、岚和麦特是明白的,他们没有理会他有什么样的反应,就像他希望的那样。 因为某种原因,当麦兰叫人送食物来的时候,兰德并不很想吃东西,所以他只是躺倒在帐篷的边缘,将一只软垫压在臂肘下。他从这个位置能向下俯瞰山坡,看到那座被浓雾笼罩的城市。太阳烤热了这片山谷和周围的群山,即使在阴影底下,他也能感觉到火焰般的热浪。兰德觉得自己仿佛正躺在敞开的炉门前。 过了一会儿,麦特来到兰德身边。他已经换上一件干净的衬衫,他一言不发地坐下来,盯着下方的山谷,那根奇怪的长矛则斜依在他的膝盖上,他不时会抚摸刻在黑柄上的那行铭文。 “你的头怎样了?”兰德问。 麦特打了个愣怔:“它……不再疼了。”他从那行铭文上抬起手指,将双手谨慎地放在膝盖上,“至少没有刚才那么疼了,她们涂的那些东西确实有用。”麦特又陷入了沉默,兰德也没有再开口。他们都不想说话。 兰德几乎能感觉到时间就在他身边流逝,如同沙漏中的沙粒一颗颗掉落下去,虽然缓慢,却从不停歇,而这一切似乎又都在不停地颤抖,那些沙粒随时能变成暴发的洪流。愚蠢。他只是被裸露的山岩上因高热而扭曲扰动的空气影响了。即使沐瑞现在就出现在他面前,那些部族首领们也不可能提前——哪怕只是一天——到达亚卡戴峡谷。不管怎么说,他们只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也许是最不重要的一部分。 又过了一会儿,他注意到岚正蹲在刚才库莱丁站立的那座花岗岩上,丝毫也不理会灼人的烈日。护法也在看着谷地。另一个不想说话的男人。 兰德同样拒绝了午餐,虽然艾雯和智者轮流劝他稍微吃一些。她们似乎平静地接受了他的拒绝,但当他提议回鲁迪恩去找一下沐瑞,还有艾玲达的时候,麦兰立刻暴发了:“你这个愚蠢的男人!没有任何男人能进入鲁迪恩两次,即使是你,也不能活着出来!哦,饿死你吧,如果你想这样的话!”她将半块大圆面包砸向兰德的头,麦特在半空中抓住它,开始一口口吃了起来。 “为什么你会想让我活下来?”兰德问她,“你知道那位两仪师在鲁迪恩前说过的那些话,我会毁灭你们,为什么你没有和库莱丁一起密谋杀了我?” 麦特被噎住了,艾雯将双拳叉在了腰上,准备向他训话了,但兰德只是注视着麦兰。麦兰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就离开了帐篷。 柏尔在这时说话了:“所有人都以为他们知道鲁迪恩的预言,但他们所知道的只是一代代智者和部族首领告诉他们的。不是谎言,但也不是全部的事实,因为事实可能击垮最强壮的男人。” “全部的事实是什么?”兰德坚持问道。 柏尔瞥了麦特一眼,然后说道:“全部的事实,在这之前只有智者和部族首领所知道的事实,是你将成为我们的末日。我们的末日,也是我们的救赎。没有你,我们之中不会有人在最后战争以后还能活下来,也许我们会等不到最后战争就彻底灭亡,这就是预言和事实。有你在……‘他将泼洒那些自称为艾伊尔人的鲜血,如同将水泼入沙粒。他将打碎他们,如同打碎干枯的细枝。但他将拯救遗孑的遗孑,他们由此而得生命。’一个冷酷的预言,但这里从来都不是温柔的地方。”她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着。一片冷酷的土地,一个冷酷的女人。 他翻过身,重新望向谷地,其他人都离开了,除了麦特。 到了下午过半的时候,兰德终于看见一个身影爬上山坡,她的动作显得疲惫不堪——艾玲达。麦特是对的,她身上一丝不挂,就好像刚出生一样。阳光已经在她的皮肤上留下了灼伤,不管她是不是艾伊尔人,她只有双手和面孔被阳光晒黑了,身上其余的地方变成了通红的颜色。兰德很高兴能看见她。她不喜欢兰德,但这只是因为她觉得兰德对伊兰非常不好,一个非常简单的原因,不是因为预言或者末日,不是因为他手臂上的龙纹或者他是转生真龙。这个充满了人性的简单理由,让兰德现在迫不及待地想去看看那双冰冷而满是敌意的眼睛。 当她看见兰德的时候,她的身体僵住了,蓝绿色的眼睛里也不再是什么冰冷的神色。她的瞪视让太阳也显得冰冷,兰德觉得自己仿佛被她的目光烧成了灰。 “唔……兰德?”麦特低声说,“如果我是你,我可不认为我会转过去背对着她。” 兰德疲倦地叹了口气。当然,如果她曾经走进那片玻璃圆柱,她就会知道。柏尔、麦兰,还有其他人,他们全都在许多年的岁月之后习惯了这一点,而这对艾玲达来说则是一个刚刚被割开的伤口。现在她会恨我丝毫也不奇怪。 智者们跑出去迎接艾玲达,匆匆地将她带进另一座帐篷。兰德再看见她的时候,她已经穿上了一件褐色大裙子和宽松的白上衣,一条披肩环绕在她的双臂上,她看起来并不喜欢这身衣服。看见兰德在看她,那种狂怒的神情又出现在她的脸上——那是一种纯粹野兽般的怒火,兰德立刻又转过了身。 阴影开始向远方的山脉延伸时,沐瑞出现了,她在爬上山坡时不时会跌倒在地,然后又蹒跚地重新爬起来,身上的皮肤也像艾玲达一样,完全被灼伤了。兰德惊讶地发现,她竟然也没有穿衣服,只能说,女人都疯了。岚从那块石台上跳下去,奔向她,用双臂将她抱起,又飞步跑上山坡,速度可能比他下去的时候还快。他一边呼唤着智者们,一边又在大声咒骂她们。沐瑞的头无力地垂靠在他的肩上,智者们跑出来接过她。当岚想跟着她们走进帐篷时,麦兰伸臂将他挡在了外面。岚只能在帐篷外来回走动,不时还会用拳头狠狠砸一下自己的手掌。 兰德仰面躺下,盯着矮帐篷的顶部。争取到了三天,沐瑞和艾玲达都平安回来了,他应该感到高兴,但他现在只是因为争取到了时间而松了一口气。时间就是一切,他必须能够为他自己做出决定,也许他还能这么做。 “现在你要做什么?”麦特问他。 “一些你应该会喜欢的事,我要打破那些规矩。” “我是说,你有没有想弄些食物来吃吃?我饿了。”尽管满心忧虑,兰德还是笑了。吃东西?兰德毫不在意自己以后是否还有机会吃东西。麦特盯着他,仿佛他已经疯了,这只是让他笑得更加厉害。没有疯,某人终于要领教他这个转生真龙到底意味着什么了。他要打破那些规矩,以所有人都不会想到的方式。 第三十五章 严厉的课堂 特·雅兰·瑞奥德里的石之心大厅和艾雯记忆中它在真实世界里的外观毫无差别,巨大的抛光红石圆柱一直伸向遥远的穹顶,在巨大的穹顶中心下方,凯兰铎被插进白色的岩石地面。只是这里看不见真实世界里的人。黄金油灯没有被点燃,但这里还是弥漫着一种光芒,既阴暗,又刺眼,似乎同时从所有地方射出,又似乎根本就没有光源。在特·雅兰·瑞奥德的室内,经常会出现这种情况。 艾雯没想到的是那个站在闪光的水晶剑前的女人,她正向圆柱中晦暗的阴影里窥看。她的穿着让艾雯吃了一惊——赤足,下身是条肥大的黄色锦缎裤子,用一条深黄色的腰带系住,除了脖子上的黄金项链外,上身什么也没穿。一个个小金环嵌在她的耳朵上,排成一段闪烁的耳廓。最让艾雯吃惊的是,她的鼻子上也穿着一个金环,一根细链挂在鼻环和左侧耳环之间,上面缀着一串徽章。 “伊兰?”艾雯失声喊道,用身上的披肩紧裹住身体,仿佛没穿衣服的是她自己。这次,艾雯穿着一套智者的衣服,这样穿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王女吓了一跳,当她转过身面对艾雯时,身上的衣服已经变成了样式端庄的淡绿色长袍,绣花高领围绕她的脖子,长袖的袖角一直垂到她的手掌,没有耳环,没有鼻环。 “刚才那是海民女子在海上的穿着。”她红着脸,急忙说道,“我想知道这么穿的感觉如何,这里似乎是最合适的地方。毕竟,我不能在船上这么穿。” “感觉如何?”艾雯好奇地问。 “说实话,很冷。”伊兰看着周围的圆柱,“而且让你觉得有人就在你身旁盯着你,即使这里根本没有人。”她忽然笑了,“可怜的汤姆和泽凌,他们总是不知道该把眼睛放在哪儿,船上有一半的水手是女人。” 艾雯也看了看那些圆柱,然后不自在地耸了耸肩。她也有这种感觉,正有人在看着她们,毫无疑问,这只是因为她们是提尔之岩里惟一的两个人。走进特·雅兰·瑞奥德的人不能期望在这里还会遇到别人。 “汤姆?汤姆·梅里林?还有泽凌·散达?他们和你们在一起?” “哦,艾雯,兰德派他们跟着我们的,兰德和岚。嗯,实际上,汤姆是被沐瑞派来的,但兰德派了泽凌来帮助我们。因为这个,岚让奈妮薇很感动,不过她当然不会说出来。” 艾雯压抑住笑出来的冲动。奈妮薇感动?伊兰的脸上显出欢愉的神情,衣服又有了变化,衣领变得非常低,但她显然没注意到。那件特法器——那枚扭曲的石戒指,帮助王女像艾雯一样轻松地进入了梦的世界,但这并不意味着伊兰能够完全控制自己在这个世界中的行动。那是需要学习的,游离的思绪仍然会对伊兰产生影响,比如兰德会不会觉得她很漂亮。 “他怎么样了?”伊兰努力让自己显得很随意,但仍然掩饰不住心中的关切。 “很好,”艾雯说,“我觉得他还好。” 她详细地把他们经历的事情告诉伊兰。传送石、鲁迪恩……她尽量把自己听到的所有讯息都告诉伊兰,而关于那种从祖先眼里看到情景的事情,她只能努力地进行推测。还有真龙旗上那种奇怪的生物出现在兰德的双臂上、柏尔说他是艾伊尔的末日,以及召唤部族首领前往亚卡戴等等。艾密斯和其他智者也许正在做这件事,艾雯希望她们真的会去做,她甚至还简单地对伊兰说了那个关于兰德父母的奇异故事。 “但我真的什么都不清楚,从那之后,他的行为比以往更加奇怪了,麦特也好不了多少。我不是说他疯了,但……他就像鲁拉克和岚一样严肃,至少某些方面是这样,也许比他们还厉害。他正在做着什么计划,我想,他还拼命想加速计划的实行,但不告诉任何人那是什么计划,这非常令人担忧。有时候我有种感觉,他不再把人当作人看了,大家在他眼里都变成了棋盘上的棋子。” 伊兰却一点也没有担忧的神色,至少,她与艾雯担忧的理由不同。“他就是他,艾雯,一位王者或一位将军不能总是将人看作人。当一名统治者必须去做有利于国家事情时,总会有人因为全体的利益而受到伤害。兰德是一位王者,艾雯,即使还没有属于他的国家,除非你把提尔算进去。如果他不会做任何伤害人的事,他最后就会伤害到每一个人。” 艾雯哼了一声,也许伊兰的这番话有道理,但她不喜欢这样,人就是人,他们应该被看作是人。“我们遇到的事还不止这些,一些智者能够导引,不知道这样的智者有多少,但我怀疑人数不会太少。根据艾密斯对我说的,她们能找到所有天生就有这种能力的女人。”没有任何艾伊尔女子是因为天生的导引能力未受训练而死的,艾伊尔中没有野人。被发现有导引能力的男人将面对更残酷的命运,他们前往北方,进入大妖境,甚至更深远的地方,直到废地和煞妖谷。“去杀死暗帝”,他们如此称呼这样的行为,没有人能活到要面对疯狂的时候。“原来艾玲达天生就有导引能力,我想,她会变得十分强大的,艾密斯也这么想。” “艾玲达!”伊兰惊讶地说,“当然。我早该知道的,我在第一眼看见乔翎的时候就有了和面对艾玲达时一样的亲切感,对你也有这种感觉。” “乔翎?” 伊兰的脸色立刻变得很难堪:“我答应过要为她保守秘密的,结果这么容易就说出来了。嗯,我不认为你会伤害她和她的姐妹。乔翎是浪舞者号的寻风手,艾雯,她能够导引,其他一些寻风手也有这样的能力。”她瞥了她们周围的圆柱一眼,敞开的低领口突然顶回到她的下巴处。她整了整刚刚出现在肩上的黑蕾丝披肩,那条披肩盖住了她的头发,在脸上留下了阴影。“艾雯,你绝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乔翎害怕白塔会强迫她们成为两仪师,或者是以某种形式控制她们。我答应过她,我会竭尽全力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不会说的。”艾雯缓缓地说。智者和寻风手,这两种女人中都有具备导引能力的人,而她们都没有立下三誓,没有受到誓言之杖的束缚。这些誓言的目的是要让世人信任两仪师,或者至少不会害怕她们的力量,但两仪师仍然必须像没有立下这些誓言般潜行匿踪。智者在她们的社会中有着尊崇的地位,她打赌寻风手也是如此,她们不需要为了保证安全而不得不接受束缚。这真是耐人寻味的事情。 “奈妮薇和我也比原定的计划超前了,艾雯,乔翎已经开始教我改变天气——你根本无法相信她能对风之力的能流进行多么大规模的编织!我们让浪舞者号以它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前进,那真是快极了。根据克恩的推测,再有三天,我们就能到达坦其克,也许再有两天就够了。她是领航长,就是船长,从提尔到坦其克,也许十天就能到达,她没有和我们遇到的任何一艘亚桑米亚尔船交谈。艾雯,海民认为兰德是他们的克拉莫。” “真的吗?” “克恩对提尔发生的事情有些误解,比如,她认为两仪师正在服侍兰德。奈妮薇和我都认为最好不要把这件事跟她解释清楚,只要她将这些事告诉了另一位领航长,他们一定会把这个讯息广为散播,并全部效忠于兰德,我相信他们会去做他所有的要求。” “我希望艾伊尔人也能如此。”艾雯叹了口气,“鲁拉克认为他们之中有些人也许会拒绝承认他,无论他是否已经被鲁迪恩印上了龙纹。有一个叫库莱丁的家伙,我肯定,如果有半点机会,他一定会立刻将兰德杀死。” 伊兰向前迈出一步:“你不会任由这种事情发生。”这不是一个提问或要求,她的蓝眼睛里射出一道锐利的光芒,手中出现了一把出鞘的匕首。 “我会尽力而为的,鲁拉克已经给他派了保镖。” 伊兰似乎刚刚才发现手里的那把匕首,这让她打了个哆嗦,匕首随后就消失了。“你一定要教会我艾密斯所教给你的,艾雯,这样各种东西总是时隐时现的情形真是让人很不安。我还发现身上的衣服一直都在变来变去,刚刚还出了这样的事。” “我会的,等我有时间的时候。”她已经在特·雅兰·瑞奥德滞留了太长的时间。“伊兰,如果下次我们应该碰面的时候我不在这里,不要担心,我会努力的,但我也许没办法过来。务必把这话告诉奈妮薇,如果我没来,就在那之后的每一天晚上都来看看,我肯定会在那以后的一两天之内过来,一定的。” “就依你吧!”伊兰犹疑地说,“我们肯定要用几个星期的时间,才能确认莉亚熏和她的同伙是不是在坦其克。汤姆似乎认为那座城市里会有许多麻烦。”她的眼睛转向凯兰铎,那把剑有一半陷入了地面。 “你觉得,为什么他会这么做?” “他说这样能保证提尔人会追随他,只要他们看见它在这里,他们就会知道,他是要回来的。也许他知道他自己在说什么,我希望如此。” “哦,我想……也许他……对某件事……很生气。”艾雯对伊兰皱起眉,现在的伊兰根本不像是原来的她。 “为什么生气?” “哦,没什么,只是我的一个想法。艾雯,我在离开提尔之前给他写了两封信,你知道他是怎么看它们的?” “不,我不知道,你是说,你在那里头写了什么可能会激怒他的话?” “当然不是。”伊兰愉快地笑了两声,但听起来就像是被逼出来的,她的衣服突然变成了深色的羊毛裙,厚实得足以抵御严冬的寒风,“我也不是傻瓜,怎么会在信里写让他生气的事?”她的头发四散伸展,仿佛一顶疯狂的头冠,但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些变化。“毕竟,我是努力地想让他爱上我。哦,为什么不能让男人简单一些?为什么他们一定要惹出这么多麻烦来?不过,至少他离开了贝丽兰。”羊毛裙重新变成了丝衣,领口开得甚至比刚才还低,头发在肩膀上闪烁着光彩,比身上的丝绸更加夺目。她犹豫着,咬了咬下唇:“艾雯?如果你找到机会,可否告诉他,我在信中说的是真心……艾雯?艾雯!”有什么东西抓住了艾雯。石之心大厅缩进了一团黑暗里,仿佛她被揪住脖子,拖离了那里。 猛地吸进一口气,艾雯惊醒过来,她盯着夜色中黑暗的帐篷顶,耳边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只有一点月光从帐篷侧面的开口处流泄进来。她躺在毯子下面,荒漠中夜晚的严寒和白天的酷热一样让人难以忍受。火盆中燃烧着干燥的畜粪,发出一股微甜的味道,却散发不出多少热气。她正躺在刚才入眠的地方。但又是什么将她拉回来的? 她突然察觉了艾密斯,智者正盘腿坐在她身边,浑身被阴影所笼罩,阴暗的面孔似乎像这片夜晚般无法看清,充满了未知。“是你做的,艾密斯?”她生气地说,“你没有权利拉我回来,我是绿宗两仪师……”这个谎言现在已经可以随意脱口而出了,“……你没有权利……” 艾密斯用严厉的声音打断她:“在龙墙的那一边,在白塔里,你是两仪师。在这里,你只是个无知的学生,一个正在爬过蛇窟的蠢孩子。” “我知道,我说过我不会在没有你陪伴的情况下进入特·雅兰·瑞奥德,”艾雯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理直气壮,“但……” 有什么东西抓住了她的脚踝,将她提起在空中。毯子从身上滑下,衬衣也挂到了双臂上,她被倒吊在双眼能与艾密斯平视的高度。怒不可遏的她向阴极力敞开自己,却发现自己被锁住了。 “你想一个人行动。”艾密斯压低声音对她说,“你已经受到了警告,但你不得不去,”她的眼睛似乎正在黑暗中闪光,愈来愈亮,“毫不在意其中潜藏的危机。但即使是最勇敢的心,也可能在梦中被击得粉碎。”那双瞪圆的眼睛如同两团蓝色的火焰,智者的面孔融化了,向外延展。鳞片从原先是皮肤的地方长出来,上下颚向前突伸,牙床上冒起了锋利的尖齿。“最勇敢的心也会被吃掉。”她咆哮道。艾雯尖叫着,徒劳地敲打着她与真源之间的屏障。她想去击打那张恐怖的脸,那不可能是艾密斯,但有一股力量铐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的身体紧紧绷直,让她在半空中颤抖,她所能做的只是发出凄厉的尖叫,任由那双长颚在她的脸上合拢。 连声尖叫着,艾雯坐起身,双手紧抓着自己的毯子。她急忙努力闭紧了双唇,仍然无法克制自己浑身的颤栗。她在帐篷里,她真的在吗?艾密斯就在旁边,在阴影中盘腿安坐,浑身闪烁着阴极力的光晕。真的是她吗?艾雯拼命地扑向真源,当她再次发现屏障的时候,她几乎嚎啕大哭。将毯子扔到一边,她手脚并用地爬过毛毯,将被整齐地堆在一起的衣服翻得乱七八糟。她有一把小刀的,它在哪里?哪里?有了! “坐下!”艾密斯尖刻地说,“不要让我给你吃镇静剂,你不会喜欢那种味道的。” 艾雯跪在地上,浑身发颤,她用双手握住那把小刀,但却颤抖着无法紧握刀柄。“这次真的是你吗?” “我就是我自己,现在和那时都是,严厉的课程是最好的课程。你是要刺我吗?”艾雯犹豫着收起了小刀。“你没有权利……” “我拥有一切权利!这是你答应我的,我不知道两仪师能够说谎。如果我要教你,我就必须确定你会按我说的去做。我不会看着我的学生割断她自己的喉咙!”艾密斯叹息了一声,四周的光晕消失了,艾雯和阴极力之间的屏障也随之退去。 “我不能再屏障你了,你比我强大得多,当然,只是在至上力方面,你几乎打破了我的屏障。但如果你无法遵守承诺,我就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想教导你了。” “我会言而有信的,艾密斯,我保证一定会的。但我必须去和我的朋友会面,在特·雅兰·瑞奥德中,我也答应过她们,她们也许会需要我的帮助,我的建议。”在黑暗中,艾密斯的表情很难看清楚,但艾雯不觉得她的脸色有丝毫和缓。“求求你,艾密斯,你已经教了我那么多。我想,现在无论她们在什么地方,我都能找到她们了。求求你,不要在我还有那么多需要学习的时候停下来,无论你想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做的。” “把你的头发编成辫子。”艾密斯不带感情地说。 “我的头发?”艾雯不确定地问。把头发编起来肯定不会有任何不便,但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现在都让头发散披在肩头,虽然在不久前她在家乡时,当妇议团宣布她已经年长到可以结起像奈妮薇现在仍留着的辫子时,她是那么的骄傲和激动。在两河,只有被认为是成年的女子才能结辫子。 “每只耳朵边各编一根。”艾密斯的声音仍旧像岩石般冰冷,“如果你没有足够的带子扎头发,我会给你一些。我们这里的小女孩——年幼得无法遵守诺言的女孩——发型就是如此。当你向我证明你能做到言而有信的时候,你就不必再结辫子了,但如果你再向我说谎,我会让你把裙子截短,就像小女孩的穿着一样,并找个布娃娃让你拿着。等到你决定表现得像一名成年女子时,你就会得到一名成年女子的待遇。你必须同意,否则我就不再教你了。” “我会同意的,只要你能和我一起去与她们会……” “答应,两仪师!我不和孩子,或是那些言而无信的人讨价还价。你要按我说的去做,接受我所选择给予你的,仅此无他。否则就离开这里,自己送命去吧!我——不——会——在乎!” 艾雯很高兴这种黑暗的环境,它能帮她遮掩住自己的怒容。她确实许下了诺言,但一切是这么不公平,没有人会用各种愚蠢的规矩限制兰德,是吧,也许他是不同的。无论如何,她不确定自己是愿意接受艾密斯的条件,还是库莱丁的一根利矛。麦特肯定无法忍受其他人给他定下什么规矩,然而,无论是不是时轴,麦特不需要学习什么知识,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做任何事,即使有机会学习,他也很有可能会拒绝,除非要学习的内容和赌博或找吃的有关。她想要学习,有时候那种学习的欲望就仿佛没有止境的饥渴,无论她吸收多少,她也没办法感到满足,但她仍然会感到不公平。也许生活就是这样的,她悲哀地想。 “我同意,”她说,“我会按照你说的去做,接受你所给予的,仅此无他。” “很好。”艾密斯停了很长一段时间,仿佛是想看看艾雯还要说些什么,不过艾雯明智地管住了自己的舌头。于是,艾密斯又说道:“我要严厉地对待你,艾雯,但并非漫无目的,你以为我已经教了你许多,但,这只能表明你是多么的无知。你对梦卜有着强大的潜质,很有可能,终有一天,你会远远地超越我们所有人,但如果你没有学会我所能教给你的——我们四个人所能教给你的——你将永远也无法完全发挥这份潜质,而最大的可能是,你根本活不到能将它彻底发挥的时候。” “我会努力的,艾密斯。”艾雯觉得自己的态度已经很温顺了。为什么这个女人没有说到她真正想听的话题?如果艾雯不能独自进入特·雅兰·瑞奥德,下一次去见伊兰的时候,艾密斯就要和她一起去了,或者,下次会是奈妮薇来与她碰面。 “很好,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了,艾密斯。”这次两个人之间的静默持续了更长的时间。艾雯尽量耐心地等待着,双手交叠在膝上。 “那么,这表示只要你有心,你可以将要求隐忍不言,”艾密斯最后说道,“即使这让你像长疥疮的山羊一样痒得要死。我有理解错吗?我能给你一点药膏。不需要?很好,我会陪着你,当你必须和你的朋友会面时。” “谢谢你。”艾雯拘谨地说。还真像长疥疮的山羊! “既然你没有在我第一次吩咐你时就听从,你未来的学习历程将既不轻松,也不短暂。你以为你已经努力了这么多天,但你要做好准备,真正的努力要从现在开始。” “艾密斯,我会尽量学习你教导的一切,也会尽力完成你所有的要求,但在兰德和那些暗黑之友间……将时间用在学习上也许会太过奢侈,我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 “我知道,”艾密斯疲倦地说,“他已经让我们很感困扰了。来吧!你已经因为孩子气而浪费了许多时间,有些女人的事情需要讨论。来吧,其他人在等着呢!”艾雯这才发觉,沐瑞的毯子下已经没人了。 她伸手去拿外衣,但艾密斯说:“没必要,我们走的路不长,肩上披一条毯子就可以了。我已经为兰德·亚瑟做了许多工作,当我们结束的时候,我还要做更多。” 带着犹疑的心情将一条毯子披在身上,艾雯跟着年长的女子走进了夜幕。空气很冷,让她身上布满了鸡皮疙瘩,她赤着脚,一步一跳地走过裸露的岩石,如同走在冰面上一样。白天的酷热过后,夜晚似乎像两河深冬的日子一样寒冷,呼出的气在嘴唇前变成了稀薄的白雾,又立刻被周围的空气吸收。无论是冷还是热,这里的空气都干燥得可怕。 智者营地后面立着一座小帐篷,艾雯以前没见过,它像其他帐篷一样低矮,但四周都被封得密不透风。让她感到惊讶的是,艾密斯正在脱下身上的衣服,并示意她照做。艾雯紧咬住发颤的牙齿,慢慢地照艾密斯的样子脱下衣服。艾伊尔女子很快就将衣服脱光了,她站在寒夜中,仿佛一点都不觉得冷。她深深地呼吸着,用手臂拍打着自己的身体,然后一头冲进了帐篷,艾雯也跟着她飞快地冲了进去。 潮湿的热气如同大棒一般打在她的脸上,汗水立刻渗出了她的每一个毛孔。沐瑞已经在里面了,还有其他智者和艾玲达,她们全都赤裸着身体,全身大汗淋漓。她们围坐在一只巨大的铁壶周围,壶里装满了乌黑的石头,铁壶和石头都正在向外面辐射热能。两仪师看起来已经大致恢复了,但在眼睛周围还是有着一圈以前不曾有的僵硬。 当艾雯小心地想找个地方坐下时——这里没有地毯,只有粗糙的岩石地面——艾玲达从身边的一只小壶里舀出一捧水,将它泼洒在那只大壶里。清水在一阵嘶嘶声中变成了蒸汽,在石头上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艾玲达脸上有一种愁闷的表情,艾雯知道她有着什么样的感受。在白塔中的初阶生也要做各种杂务,她一直都不知道自己最痛恨的是擦地板还是刷锅子,或者是其他的什么,现在艾玲达的这个任务看起来还不算很繁重。 “我们必须讨论一下该如何处理兰德·亚瑟。”等到艾密斯就坐以后,柏尔说道。 “处理他?”艾雯吃惊地说,“他已经有了印记,他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他是那个人,”麦兰冷冷地说着,将黏在额前的金红色头发拨到脑后,“我们必须努力,让尽可能多的族人在他到来之后还能继续活下去。” “同样重要的是,”辛那说,“我们必须保证他能活着完成剩下的预言。” 麦兰瞪了她一眼,辛那继续耐心地说着:“否则我们没有一个人能活下去。” “鲁拉克说,他会安排一些金多人给他当保镖。”艾雯缓缓地说,“他改变主意了?” 艾密斯摇了摇头,“他没有,兰德·亚瑟就睡在金多氏族的帐篷里,有一百人正醒着以保证他能平安地醒过来。但男人和我们看问题的角度常常并不相同。鲁拉克会跟随他,也许会反对一些他的决定,但鲁拉克不会试图指引他。” “你们觉得他需要指引吗?”艾雯问道。沐瑞向她扬起一边的眉毛,但艾雯并没有在意这一点。“他没有任何指引,就已经做了这么多。” “兰德·亚瑟不知道我们的方式。”艾密斯回答,“他有可能犯下一百个错误,每个错误都会让一名首领或是一个部族转而反抗他。他会让他们以为他只是个湿地人,而不是随黎明而来之人。我的丈夫是一位好人和优秀的部族首领,但他不是和平使者,他不知道该如何引导一群愤怒的男人放下他们手里的枪矛。我们一定要把某人安排在兰德身边,当他可能要迈错步子时用轻柔的耳语纠正他的错误。”她示意艾玲达将更多的清水泼到热石头上,年轻女子阴沉着脸照做了。 “我们必须监视他,”麦兰厉声插话道,“我们必须在他行动之前对他的行动有所了解。鲁迪恩预言的实现已经开始了——直到最终,它不可能有任何停止,无论是以什么方式——但我一定要让尽量多的族人活下来。要如何达成这个目标,有赖于兰德·亚瑟的所作所为。” 柏尔向艾雯倾过身子,她的身上似乎只有骨头和肌肉:“你从孩提时代就和他相识,他会信任你吗?” “我对此存疑,”艾雯对她说,“他不像从前那样信任我了。”她避开了沐瑞的目光。 “就算他真的信任她,难道她会告诉我们吗?”麦兰问,“我不是要引发争端,但艾雯和沐瑞是两仪师,她们的目标和我们的目标并不一致。” “我们曾经服侍过两仪师,”柏尔简单地说,“那时,我们让他们失望了,也许我们还要再次服侍她们。”麦兰因为困窘而变得满脸通红。 沐瑞没有对这些女人的言论提出自己的看法,虽然眼角还带着深深的紧张,但这无损于她冰霜般的镇静。“我会尽力帮忙,”她冷静地说,“但我对兰德产生不了什么影响,到现在为止,他都在依照他自己的设计编织因缘。” “那么,我们就必须严密地监视他,并心怀希望。”柏尔叹息道,“艾玲达,你要在兰德·亚瑟每天醒来时就陪在他身边,直到他在晚上躺回毯子里才能离开,你要像他头顶的发丝一样接近他。恐怕,你的训练只有在我们有机会时才能开始了,这是压在你身上的一副重担,这两件事都要进行,但这是无法避免的。如果你和他好好谈谈——特别注意要倾听他的话——你留在他身边应该不会有什么困难,没有男人会赶走一个能够倾听他们说话的漂亮女孩,也许他会将一些事情泄漏给你。” 柏尔的这一席话让艾玲达全身僵硬。柏尔一说完,艾玲达就啐道:“我不要!”帐篷里陷入一片死寂,每一双眼睛都在盯着她,但她只是挑战般地回瞪着其他人。 “不要?”柏尔轻声说,“不要。”她似乎正在咀嚼这两个字。 “艾玲达,”艾雯温和地说,“没有人要你背叛伊兰,只是和他说说话。”如果说这两句话对这位前枪姬众有什么影响,就是她看上去只是更加急切地想找一件武器。 “这就是现在枪姬众的纪律吗?”艾密斯严厉地说,“如果就是这样,你将发现,我们会更严格地教导你。如果你有什么理由不能留在兰德·亚瑟的身边,现在就说出来。” 艾玲达挑战的神情萎靡了下去,她现在只是在无声地嘟囔着什么。艾密斯的声音如同一把匕首的利刃:“我说了,说出来!” “我不喜欢他!”艾玲达大声喊道,“我恨他!恨他!”如果艾雯不了解艾玲达,她一定会以为这个女孩就要哭出来了,但这番话还是让她大吃一惊,艾玲达肯定不是这个意思。 “我们不是要你爱上他,或者带他上床,”辛那刻薄地说,“我们只是吩咐你听听这个男人的话,你要服从我们!” “孩子气!”艾密斯哼了一声,“现在这个世界上的女孩子都怎么了?你们全都没长大吗?” 柏尔和麦兰更加严厉,柏尔威胁要把艾玲达绑在兰德的马上,代替他的马鞍——听她说话的语气,她似乎是认真的。麦兰建议今晚艾玲达不要睡了,她应该去挖个地洞,然后自己钻进去好好想一想。艾雯意识到,这些威胁并没有让艾玲达屈服,智者们以为她早晚会服从她们,但这样的惩罚只会让艾玲达变得更加顽固。四位智者的目光似乎正在削弱这种顽固——艾玲达的身体变成了一种更利于防御的姿势,她跪了起来,但她终于还是坚持住了。 艾雯靠过去,将一只手放在艾玲达的肩头:“你曾经告诉过我,我们是亲近的姐妹,我想我们是的,你会为我这么做吗?就当成是你在为伊兰照顾他。我知道,你也喜欢她的,你可以告诉他,伊兰说她在信中写的是真心话,他会喜欢听到这些的。” 艾玲达的脸上掠过一阵痉挛。“我会的。”她瘫软下来,“我会为伊兰监视他,为了伊兰。” 艾密斯摇了摇头:“愚蠢,你会监视他是因为我们让你这么做,女孩,如果你认为你有别的理由,你会发现自己犯了一个痛苦的错误。再来些水,蒸汽不够多了。” 艾玲达将另一捧水抛到石头上,仿佛是抛去了一根短矛。艾雯很高兴能看到她的精力回来了,但艾雯还是觉得应该单独给她一些警告。有精力固然是好事,但和一些女人相处的时候——比如这四名智者,还有史汪·桑辰——一定要时刻注意克制自己的精力,这是常识。你可向妇议团叫喊一整天,但你最终还是要按照她们的想法去做,同时并为自己的口无遮拦而后悔不已。 “那么,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柏尔说,“让我们先在宁静中享受这一团蒸汽吧!趁着我们还可以的时候。今晚和随后的几晚里,我们之中还有人有许多事要做,我们要为兰德·亚瑟召集那么多人前往亚卡戴。” “男人总是能为女人找到工作,”艾密斯说,“兰德·亚瑟又能有什么不同?” 帐篷中陷入了一片沉默,能听到的只有艾玲达泼水时发出的嘶嘶声。智者们将双手放在膝盖上,悠长地呼吸着。浸润在潮湿的热气中,体会着汗水从皮肤上滑下来那种润泽而清爽的感觉,这确实是件令人快意而放松的活动,艾雯觉得即使因此而损失一点睡眠也很值得。沐瑞却没有任何放松的迹象,她盯着蒸汽氤氲的铁壶,仿佛是在看着另外一样东西,非常遥远的东西。 “不好吗?”艾雯悄声说道,她不想打扰那些智者们,“我是说,鲁迪恩?”艾玲达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却什么都没有说。 “消退的记忆,”沐瑞像艾雯一样悄声说道,心神仍然留在那个遥远的地方,声音中的寒意几乎能够抵消掉空气中的热力,“大多数已经失落了,其中有一些,我已经知道,其他的……时光之轮依照它的意愿编织,我们只是因缘中的丝线。我将我的生命投入到对转生真龙的找寻中,找到了兰德,帮助他对最后战争做好准备。我一定要看着他完成,无论那需要我付出什么代价,没有任何事、任何人比这个更重要。” 尽管满身热汗,艾雯还是打了个哆嗦。她闭起眼睛。两仪师不想接受安慰,她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块冰。艾雯重新让自己拾起那种愉快的感受。她怀疑在未来的日子里,这种享受会很少,而且要很久以后才会遇到。 第三十六章 误导 艾伊尔很早就开始收拾营帐,在还没有升起的太阳能清晰地映出远山的轮廓时,他们已经从鲁迪恩开拔了。他们分成三队绕过昌戴尔,行军在粗糙的岩石平原上,虽说是平原,但到处都有或尖或平的石峰突起于地面之上,大地呈现出从灰色到褐色之间的所有色调,其间还夹杂着一些红色与黄色的条纹、漩涡。他们一直在向西北方前进,偶尔会有一座巨大的天然石拱桥横亘在道路上,奇怪的巨大石板斜插在地面上,永远地停留在翻倒的边缘。 兰德举目望去,远方全都是狼牙般的山峰。所有世界崩毁后的惨状似乎都集中在了这个叫做艾伊尔荒漠的地方,只是这里的地面不是棕黄色的干裂土地,而是坚硬的岩石,上面同样布满了裂缝和空穴。零星的植被也显得稀疏而低矮,全都是一些干枯的荆棘和长满尖刺的无叶植物,有的极为罕见地开着几朵白色、红色或黄色的花,偶尔能看见一片被粗硬野草覆盖的地面,更少的时候,能看见一株同样长满荆刺的矮树。但与昌戴尔和鲁迪恩谷地相比,这里已经可以算是草木葱茏了。空气是如此洁净,大地是如此荒芜,让兰德能看到许多里以外的地方。 不过,这里的空气同样干燥,酷热同样无情,熔金般的太阳高悬在无云的空中。为了遮挡阳光,兰德在头上包了一块束发巾,坐在杰丁的马鞍上,不停地喝着水。出乎他预料的是,外衣似乎帮助他抵挡了这种酷热。他出的汗并没有减少,但衬衫在红色羊毛外衣里保持了潮湿,对身体起了降温的作用。麦特用一条布绳系住了头顶上的白色大方巾,看起来就仿佛是后颈挂了一顶奇怪的无边帽,而且他不时抬手遮挡眼前强烈的阳光。他手里拿着那根有乌鸦图案的剑矛,将矛杆的末端插在了马镫里。 金多氏族的队伍差不多有四百人,兰德和麦特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与鲁拉克和黑恩并肩而行。艾伊尔人当然还是坚持步行,他们的帐篷和一些从提尔抢来的战利品都用骡子和马匹拖着。一些金多氏族的枪姬众作为斥候游散在队伍前面,岩狗众负责队伍的殿后,主队中的成员也都警戒地监视着周围,短矛戒备,手里的弓全都搭着利箭。鲁迪恩的和平应该要持续到离开昌戴尔的人一直回到他们自己聚居地的时候,但正如鲁拉克向兰德解释的那样,回程的路上难免会遭遇误会,即使是道歉和血债,也无法让已经死去的人从坟墓中回来。鲁拉克似乎认为现在这个时候尤其容易产生这种误会,这肯定和那支沙度的队伍有关。 这片土地是沙度部族的地方,要走过这里,才能进入塔戴得金多的势力范围。沙度的队伍位于他们的斜后方四分之一里处,与他们平行前进。鲁拉克告诉兰德,库莱丁本来应该再逗留一天,等他的哥哥出来。对于那个将双眼抠出来的莫拉丁,十天同样是最后的限期,太早离开就是抛弃了进入鲁迪恩的人。但一看到金多开始往牲口背上装载货物,库莱丁就立刻命令沙度艾伊尔收拾帐篷了。现在沙度也在他们的斥候和殿后军之间行进着,仿佛根本没注意到金多的队伍,但两支队伍之间的距离从没有拉长到超过三百步。一般来说,替未来的部族首领见证试炼会包括六个大氏族,所以库莱丁的队伍比金多氏族的要超出了一倍以上。兰德觉得他们一直没有突然缩短距离或攻打过来的原因,在于行进在两支大队伍中间的那一小群人。 智者和其他艾伊尔一样徒步前进,身边跟随着那些被鲁拉克称为奉义徒的奇怪白袍男女,他们负责管理智者的驮马。确切地说,他们不是仆人,但兰德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明白鲁拉克那套关于荣誉、义务和俘虏的解释。黑恩说得更加令人费解,仿佛他觉得向兰德解释这些就像是解释水为什么是湿的一样。沐瑞、艾雯和岚也骑马和智者们走在一起,或者那两个女人是这样。护法一直让胯下的战马走在靠近沙度艾伊尔一侧落后一点的位置,严密监视着斜后方的队伍,正如同监视着那些犬牙交错的群山。有时候,沐瑞或艾雯,或者她们两个会同时下马走一段,与智者交谈一阵子,如果能听到她们在说些什么,兰德宁愿花掉自己身上最后一个铜子儿。她们经常会向他这边望过来,而且总是很可疑地瞥一下就把目光移走,无疑是不希望被他注意到。不知为什么,艾雯将头发用红缎带结成了两根辫子,好像是个新娘一样,兰德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做。在就要离开昌戴尔时,他向她提到了这两根辫子,只稍微提了一下,艾雯就差点揪掉了他的脑袋。 “伊兰是你的女人。” 他低头困惑地看着艾玲达。挑战的神情被收回到蓝眼睛里,但她望向他的目光中仍然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今天早晨,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她正等在他的帐篷外面,从那之后,她就没有离开他三步以外。很显然的,她是智者派到他身边的间谍,而他显然不被认为会发现她的身份。她很漂亮,而他被当成愚蠢到只能看见这一点。毫无疑问,她现在也是为这个原因才穿上裙子的,除了腰间的一把小匕首以外,她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女人似乎都以为男人的头脑很简单。仔细想想,其他艾伊尔都没有对她装束的改变说些什么,但就连鲁拉克也避免看她太长时间。也许他们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或者与智者的计划有一些关联,所以都不想去谈论这件事。 兰德也仍然不知道为什么艾玲达会去鲁迪恩,鲁拉克只是对他嘟囔了一句“女人的事情”,很显然的,他不愿意去谈论这件事,而关于她一直粘在兰德身边这件事,他当然也不会多说一句。现在,这位部族首领显然正在倾听他们的谈话,黑恩和所有金多氏族的人全都竖起了耳朵。有时候兰德很难看出艾伊尔的情绪,但他觉得他们的神情都很莞尔。麦特轻声吹着口哨,夸张地向四周胡乱张望,但就是不看他们两个。即使这样,这才是她一整天和他说的第一句话。 “你是什么意思?”他问艾玲达。宽大的裙子并没有阻碍她的脚步,她在杰丁旁边走着。不,不是走,而是大步前行,如果她是一只猫,她一定会用力甩起她的尾巴。 “伊兰是一名湿地人,和你是同一种人。”她傲慢地昂起头。艾伊尔战士习惯结的小辫子从她的颈后消失了,一块勒过她额角的头巾几乎完全包住了她的头发。“她才是你的女人。她不美丽吗?背那么直,四肢柔软而强壮,嘴唇如同红熟的苹果,头发仿佛金丝,眼睛就像是蓝宝石,皮肤比最好的丝绸还要嫩滑,胸部丰满可爱,臀部——” 兰德急忙打断她的话,他的脸早已热得烫手了:“我知道她很漂亮,但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在描述她。”艾玲达向他皱起眉头,“你见过她洗澡的样子吗?其实我根本不必跟你说这些的,如果你已经见——” “我没见过!”他现在只希望自己的声音不会显得那么窘困。鲁拉克和其他人都在听着,都板着脸,除了是在掩饰笑意之外找不到任何解释。麦特转着眼珠,像小流氓一样坏坏地笑着。 艾玲达只是耸耸肩,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披肩:“她应该安排你看看的,但我见过她,我会表现得像她的亲近姐妹一样。”艾玲达的语气仿佛是在说,他的“亲近姐妹”可能也会有同样的行为。艾伊尔的风俗都很奇怪,但这简直就是疯狂!“她的臀部——” “住嘴!” 她侧目瞪了兰德一眼:“她是你的女人。伊兰已经将她的心当成新娘的花环,放在你的脚前,你以为提尔之岩里还有谁不知道这件事?” “我不想谈论伊兰。”他用力地对她说。他肯定不会喜欢她这么说伊兰。想到这里,他的脸又红了,而这个女人却好像根本不在乎自己说了些什么,或者有谁在听! “你真该脸红,竟然在她把心掏给你的时候将她推到了一边。”艾玲达的声音又严厉,又轻蔑,“她给你写了两封信,向你说出了一切,就好像已经脱光了衣服,站在你母亲的屋檐下面。你将她引诱到角落里,吻了她,然后又拒绝了她。她在那些信里写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心的,兰德·亚瑟!艾雯都告诉我了,她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心的。你要怎么待她,湿地人?” 兰德用手搔了搔头发,又整了整自己的束发巾。伊兰的每个字都是真心的?在那两封信里?这肯定是不可能的,那两封信的内容完全是矛盾的!突然间,他愣了一下。艾雯已经告诉她了?关于伊兰的信?女人之间一直都在谈论这些事?她们会共同制定计划,好去迷惑一个男人?他发现自己在想念明,明从没让他显得像傻瓜一样,嗯,顶多只有一两次而已。而且她也从没有羞辱过他,嗯,她确实叫过他几次“牧羊人”。但不知为什么,他在她身边的时候,就是觉得很舒服,很温暖,她从没有像伊兰和艾玲达一样,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彻底的白痴。 兰德的沉默似乎让这名艾伊尔女子更恼怒了,如果她还有可能更恼怒的话,然而她只是低声嘟囔着,狠狠地迈着步子,仿佛要踩碎什么才会罢休似的,在整了六七次披肩以后,她不再嘟囔了,而是像秃鹰般直瞪着他。兰德真不知道她为什么不会绊倒,然后把脸摔到地上。 “为什么你会这样看着我?”兰德问。 “我正在倾听,兰德·亚瑟,既然你不希望我说话。”她咬着牙向他露出一个微笑,“难道你不喜欢我听你说话吗?” 他转头瞥了麦特一眼,麦特正在不停地摇头。女人真是无法理解。兰德转而努力去想以后的计划,但被一双女人的眼睛盯着,他实在是很难思考问题。那实在是一双漂亮的眼睛,只是如果那里没有塞进那么多恶意就好了。现在兰德只希望她能看着别的什么地方。 麦特用手掌遮住阳光向远方望去,故意让自己的目光避开兰德和走在他们两匹马中间的艾伊尔女孩。他不明白,兰德怎么能忍受她。艾玲达确实是够漂亮了——不是一般的漂亮,特别是现在,她穿上裙子的时候——但她真的是长了一条毒舌,那副臭脾气让奈妮薇都相形见绌。不过,他很高兴兰德被她缠住了,没有工夫来理他。 麦特从头上扯下那块方巾,用它擦去脸上的汗水,然后又将它系了回去,这种热度和头顶上这颗耀武扬威的太阳已经快让他受不了了。这片土地上真的就没有一点阴凉这种东西吗?汗水刺激着他的伤口。昨天晚上,当沐瑞将终于进入梦境的他叫醒时,他拒绝了两仪师的治疗。不值得为几道小伤付出被使用至上力的代价,智者给他的那种味道恶心的茶汁已经止住了他的头痛,嗯,无论如何,多少是止住了一点。让他烦恼的并不是那些,他不认为沐瑞能在他真正关心的方面对他有什么帮助。在彻底将它弄明白之前,他不想告诉沐瑞,也许到时候也不会。其实他根本就不想思考这件事。 沐瑞和智者们也在看着他,他觉得她们实际上是在看兰德,但这并不能让他感觉好受一些。令人惊讶的是,那个太阳色头发的智者——麦兰爬上了阿蒂卜,坐在两仪师身后,用笨拙的姿势抱住沐瑞的腰,和她交谈着。他根本不知道艾伊尔也会骑马。麦兰虽然有一双暴烈的绿眼睛,但确实是个漂亮的女人,可惜的是,她有导引的能力。一个男人如果想要和会导引的女人打交道,那他一定是个傻瓜。在果仁的背上挪动了一下身体,麦特提醒自己艾伊尔所做的一切都完全与他无关。 我已经去过鲁迪恩,我已经做了那些蛇人所说的我必须做的事。他这样做到底得到了什么?这根该死的长矛,一个银徽章,还有……我现在可以走了,如果我还有一点理智的话,我就应该拔腿离开。 他可以走,只要他能在渴死或被太阳晒死之前找到一条路离开这片荒漠;如果兰德不会再拖着他,牵制他。从这些麻烦里解脱出来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现在离开。看着周围荒凉的景色,他只能苦着脸摇了摇头。一阵风吹来——麦特觉得这阵风好像刚刚吹过红热的烤炉旁边——碎裂的大地上卷起一阵夹杂着黄色尘沙的旋风,在高热中晃动的空气让远处的高山变得模糊不清。也许最好还是再留下一段时间比较好。 一名在前方探路的枪姬众跑回鲁拉克身边,贴着他的耳边说了些什么,当她跑开的时候,她回头朝麦特抛来一个笑容。麦特急忙低头去摘粘在果仁马鬃上的茅刺。他清楚地记得她,一个名叫多灵达的红发女孩,和艾雯的年纪差不多,是那些曾经劝他试试枪姬吻的女孩子之一,而且她是第一个得到没收物的。他并不是不想,也绝对不是不能去看她的眼睛,但清理马鬃上的茅刺是很重要的事。 “卖货郎,”望着跑远的多灵达,鲁拉克说,“卖货郎的马车,正朝这个方向过来。”他的口气并不高兴,不过,麦特对此很有兴趣。一名卖货郎也许就是一个机会,如果他知道进来的路,一定也就知道出去的路。他想知道兰德是不是在怀疑他的心思,那个家伙像那些艾伊尔人一样,也总是板着一张脸。 艾伊尔人稍微加快了步伐——库莱丁的人一直在毫不犹豫地效仿金多和智者队伍的每一个行动,他们的斥候可能也把这个讯息传过去了,为了能跟上艾伊尔人,马匹都改换成了小跑的步伐。太阳没有对艾伊尔人产生任何影响,就连那些穿白袍的奉义徒也是一样,他们的队伍开始在破碎的大地上快速前进。 他们走不到两里,就看见了那支马车队。一共有十八辆马车,排成了一条单线,车上能清楚看出一路旅程的艰苦,备用车轮随处可见。尽管整支车队都被染上了一层黄尘,最前面的两辆车却像是架在轮子上的白箱子,配上车厢背面的木头台阶和车顶的金属烟囱,看起来就像是一座小房子。最后三辆车各由二十头骡子拉着,样子就像非常巨大的桶子,它们也是白色的,毫无疑问,里面装满了水。中间的那些马车和两河的卖货郎马车没什么差别,每一辆都配着坚固的高轮子,挂在半圆形帆布车篷下面的一只网兜里,装着各种壶罐和其他物件,随着马车的颠簸叮当作响。 马车夫们一看到艾伊尔的队伍,立刻拉紧了缰绳,等待着艾伊尔人向他们走去。一名身材魁梧的男人从领头的马车背后跳到地上,他穿着浅灰色的外衣和黑色的宽边帽子。他看着艾伊尔人向车队靠近,不时会摘下帽子,用一块白色的大手绢擦擦前额的汗水。看着一千五百名艾伊尔人一步步逼进,即使他紧张得要死,麦特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奇怪的是在麦特身边,那些艾伊尔人的表情——鲁拉克在麦特的马前小跑着,脸色非常严肃,黑恩的双眼几乎能将岩石瞪碎。 “我不明白,”麦特说,“你们看起来就像是要杀人一样。”这将会彻底打碎他心中的希望。 “我以为你们艾伊尔会让三种人进入荒漠:卖货郎、走唱人,还有旅族。” “卖货郎和走唱人是受欢迎的。”黑恩简短地回答。如果这就是欢迎的表情,麦特绝对不想见到艾伊尔不欢迎的模样。 “旅族呢?”他好奇地问。看到黑恩没说话,他又加了一句:“匠民?图亚桑?” 氏族首领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麦特急忙将目光转向了那些马车。艾玲达瞪了他一眼,仿佛他是个傻瓜。 兰德拉着杰丁靠近了果仁。“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对艾伊尔提到匠民。”他压低了声音说,“他们是……敏感话题。” “你说是就是吧!”为什么匠民会是敏感的话题?“我却觉得他们对这个卖货郎已经够敏感了,卖货郎!我还记得来到伊蒙村的商人,有的人马车比这还少。” “他进入荒漠,”兰德发出一阵笑声,杰丁甩了甩头,轻踏了几步,“我想知道,他是不是还会再离开这里?”兰德脸上露出扭曲的笑容,眼睛却没有丝毫的笑意。有时候,麦特几乎希望兰德能决定一下自己到底疯了还是没疯,这样大家就不用猜个没完没了。只是几乎而已。 在距离马车三百步的地方,鲁拉克站住脚,向身后打了个手势。他和黑恩单独向前走去。至少,他的意思是要其他人停下来,但兰德催了一下他的斑纹马,跟上了他们,一百名金多卫士立刻也跟了上去。当然,还有艾玲达,她一直紧跟着兰德,仿佛被捆在兰德的马上。麦特一直没有停步,如果鲁拉克要让那个家伙走路,他不打算放弃这个离开的机会。 库莱丁从沙度的队伍里跑了过来,只有他一个人,也许他是要做鲁拉克和黑恩想做的事。但麦特怀疑这个人是故意要显示出兰德需要一百个人保护,而他只有自己一个人。一开始,沐瑞似乎也要过来,但智者们和她说了几句话,于是,她们全都留在了原地,但她们的注意力还是集中在马车这边。两仪师下了马,手中把玩着一个闪闪发亮的小东西。艾雯和智者们环绕在她周围。 尽管脸上挂满了汗珠,这名灰衣大汉却没有对过来的人流露出什么不安,不过当枪姬众们突然从地面跳出来,包围了马车队时,他确实是吓了一跳。马车夫们都是一些面容刚强的男人,每个人的脸上都留着伤疤或者是破损的鼻子,但他们现在却都是一副随时准备爬到座位底下的孬种相。他们是凶狠的街边狗,而艾伊尔却是狼。领头的卖货郎很快就恢复了过来,他并不胖,壮硕身材完全由肌肉组成的。他好奇地瞥了一眼骑在马背上的兰德和麦特,但立刻就认出鲁拉克是这支队伍的首领。他的鹰勾鼻和黑色的吊梢眼给黝黑方脸增添了一种凶悍的模样,虽然脸上堆满了笑容,却丝毫也无法掩饰那副凶相。 艾伊尔人接近他的时候,他脱下帽子,鞠了个躬。“我是哈当·卡德,”他说,“我是卖货郎,我在寻找冷岩堡,好大爷们,但我会与所有人做交易,我有许多好——” 鲁拉克打断了他的话,部族首领的声音就如同一把寒冰匕首:“你们偏离了冷岩,也偏离了任何一个聚居地,你们怎么可能在没有向导的情况下如此深入龙墙的这一边?” “实际上,我并不清楚,好大爷。”哈当仍然保持着笑容,但嘴角已经有些绷紧了,“我一直在各处旅行,这是我第一次访问三绝之地如此靠南的地方。我想,也许不会有向导认识这里。” 库莱丁重重地哼了一声,懒洋洋地转动着他手里的短矛。哈当躬起肩膀,仿佛他觉得那根钢刃已经插入了他的身体。 “一直都有向导的,”鲁拉克冷冷地说,“你能不带向导走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实在是运气,你是因为好运才没有横死当地,或者是光着身子走回龙墙。”哈当不安地咧开嘴笑了笑,部族首领继续说道:“因为好运才遇到我们。如果你继续朝这个方向走一天到两天,你就要走到鲁迪恩了。” 卖货郎的脸变成了灰色。“我听说过……”他停住话头,咽了一口口水,“我不知道,好大爷们,你们一定要相信,我不是故意这么做的。这只是一起意外。”他急匆匆地说道,“光明在上,我的话都是真的,好大爷们,我不是故意的!” “没什么,”鲁拉克对他说,“惩罚是严厉的,你们可以和我一起去冷岩,这样就不会再迷路了。三绝之地对那些无知的人来说是危险的。” 库莱丁挑战一般昂起了头,“为什么不是和我?”他厉声说道,“沙度是这里人数最多的,鲁拉克,根据习俗,他应该跟我走。” “你什么时候变成部族首领了?”火红色头发的沙度艾伊尔面色变得通红,但鲁拉克并没有露出丝毫得意的神色,他仍然用那种平淡的语调说着,“这名卖货郎是在寻找冷岩,他会跟我走。在旅途中,你的沙度艾伊尔可以像我们一样和他进行贸易。塔戴得部族并没有那么渴求卖货郎,我们不会把他们私留给自己。” 库莱丁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但他还是压抑住了自己的声音,即使其中还是能听到怒火的爆裂声。“我会在冷岩附近扎营,鲁拉克,随黎明而来之人与全部的艾伊尔相关,不止是塔戴得一个部族,沙度也要争取应有的位置。沙度同样要依从随黎明而来之人。”麦特意识到,他并没有承认兰德就是随黎明而来之人。而兰德只是望着马车,似乎根本没在听他们说什么。 鲁拉克沉默了一会儿:“沙度将在塔戴得的土地上受到欢迎,如果他们是为了依从随黎明而来之人。”这句话也同样可以做两种解释。 哈当一直都在抹他的脸,就好像他正处在两族艾伊尔对战的战场中心。等鲁拉克的邀请得到确定之后,他重重地吁了一口气:“谢谢你们,好大爷们,谢谢你们。”也许是在感谢他们没有杀死他。“也许你们想看看我的车里都有些什么?也许里面有些特别的东西你们会喜欢?” “以后吧!”鲁拉克说,“我们今晚会停留在伊墨台过夜,你可以在那里给我们看你的货物。”库莱丁已经大步走开了,但他听见了鲁拉克说伊墨台,不管那到底是什么。 哈当将帽子戴回到头上。“一顶帽子。”麦特说着,让果仁走到卖货郎身边。如果他还要在荒漠里停留一段时间,至少他需要让这种该死的阳光晒不到他的眼睛。“我会出一个金币的价钱买一顶这种帽子。” “成交!”一名女子既悦耳又充满磁性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麦特抬头望去,接着愣了一下,在他的视线中,除了艾玲达和枪姬众以外,惟一的女人正从第二辆马车上走下来。但那个声音显然不是她的,那是麦特听到过的最可爱的声音。 兰德皱眉看着那个女人,摇了摇头,他这么做是有原因的。那个女人比哈当要矮一尺,但她一定像哈当一样重,也许更重。一条条肥肉几乎遮住了她的黑眼睛,让别人看不出她的眼角是否在向上翘,但她利斧般的鼻子比那个卖货郎的鼻子还要高。一身淡奶油色的连身丝裙紧绷在她肥大的身躯上,头上裹着一条白蕾丝头巾,粗糙的黑色长发中插了一把工艺精致的象牙梳子。而她移动的时候,身子却显出与她的体重完全不协调的轻盈,几乎就像是一名枪姬众。 “一个好价钱,”她用刚才那个音乐般的声音说道,“我是卖货郎凯勒·绍基。”她从哈当头上扯下那顶帽子,递到麦特面前,“很结实,好大爷,而且几乎是新的。想在三绝之地里活下来,你就需要它,在这里,一个男人能死得……”胖手指打了个响亮的响指,“……就像这样。”她突然发出的笑声就像她的说话声一样,充满磁性与诱惑。“或者女人也一样。一枚金币,你说的。”麦特犹豫了一下,女卖货郎被埋在肉里的眼睛立刻闪过一道乌鸦的黑色,“我很少会给客人两次出价机会的。” 奇特似乎还不足以形容这女人。哈当没有对她的行动表示半点反对,除了稍稍扮个鬼脸之外,如果这两个人是搭档,那谁说话算数就是很明显的事了。而且,如果这顶帽子能让自己的脑袋免于被阳光烤焦,在麦特看来,它就确实值这个价钱。她咬了一下麦特给她的提尔金币,然后才放开了那顶帽子。让人吃惊的是,帽子非常合适,虽然不能让他更凉快一些,却给他带来了舒适的阴影,原先用来罩头的那块大手巾被麦特放进了外衣兜里。 “你们还需要什么吗?”矮胖的女人扫视了一遍艾伊尔人,看到艾玲达的时候,她嘟囔了一句:“多么漂亮的孩子。”向艾玲达龇了龇牙,也许那就是她的微笑。看到兰德,她甜甜地说:“你呢,好大爷?”这样的一张脸说出这样的声音实在是太不协调了,特别是当这个声音故意要显得很甜蜜的时候,“我们有些东西能帮你在这个要命的地方过得舒服一些。”兰德转过杰丁,好让自己能清楚地看到那些马车夫。他朝女卖货郎摇摇头,将束发巾戴在脸上,他看起来完全像是一名艾伊尔。 “今晚,凯勒,”哈当说,“我们在晚上开始交易,现在我们要去一个叫伊墨台的地方。” “是喔!”她盯着沙度的队伍看了很久,又朝智者的队伍看了更久。突然间,她转向自己的马车,又转过头对另一名卖货郎说:“那你为什么还要拖着这些好大爷们站在这里?快点,哈当,要出发了。” 兰德望着她的后背,又摇了摇头。在凯勒的马车旁边有一名走唱人,麦特眨眨眼,以为是炎热的天气让他昏了头,但那个人并没有消失——一名穿着百衲斗篷的黑发中年男人。他忧心地看着眼前的众人,直到凯勒将他推上马车的台阶。哈当看着凯勒的白色马车,脸上的表情并不比任何艾伊尔丰富多少,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回到自己的马车。真是一群奇怪的人。 “你看见那个走唱人了吗?”麦特问兰德,兰德含糊地点点头,眼睛却只是盯着那一队马车,仿佛他以前从没见过马车。鲁拉克和黑恩已经向金多的队伍走去,围绕在兰德身边的一百人耐心地等待着,即使是一只老鼠也没法穿过他们的队列。马车夫们开始拉起他们的缰绳,但兰德并没有动。 麦特对他说:“这些卖货郎都是奇怪的人,你说对不对,兰德?但我想一个人必须先变得奇怪才会进入荒漠,瞧瞧我们自己。”这番话让艾玲达的脸上平添了几分怒意,但兰德似乎并没有听到。麦特希望他能说些什么,说什么都可以,这种沉默真让人丧气。 “你有没有想过,护送卖货郎居然是个这么光荣的任务,值得让鲁拉克和库莱丁吵个不停?你懂得他们的那个节义吗?” “你是个傻瓜,”艾玲达喃喃地说,“这与节义无关。库莱丁想要行使部族首领的职权,鲁拉克不能允许这一点,直到——除非他去过鲁迪恩。沙度会从狗嘴里偷走骨头,甚至会把骨头和狗一起偷走,但即使这样,他们也有权得到一位真正的首领。因为兰德·亚瑟的原因,我们必须允许一千个这种人把他们的帐篷安在我们的土地上。” “他的眼睛,”兰德的目光仍然没有离开那些马车,“一个危险的男人。” 麦特朝他皱起眉:“谁的眼睛?库莱丁的?” “哈当的眼睛,他不停地出汗,脸色发白,但眼睛却从没有过变化。和人打交道,就要看着他的眼睛,而不是其他表象。” “的确,兰德。”麦特在马鞍上动了一下身体,半举起缰绳,作出要转头回去的样子。也许沉默并不算坏。“必须看着眼睛。” 兰德转头望向附近的那些石峰和山丘,不停地转动着脖颈,“时间就是风险,”他喃喃地说道,“时间设下了陷阱,我必须避开他们的,同时安排我的。”麦特顺着兰德目光的方向望去,但除了偶尔可见的零散灌木和矮树以外,他什么都看不见。艾玲达向那些山岭皱起眉头,然后又看着兰德,整了整身上的披肩。 “陷阱?”麦特问。光明啊,让他给我一个不算疯狂的答案吧!“谁在设陷阱?” 片刻之间,兰德看着他,仿佛根本没有听懂他的问题。卖货郎的马车已经在枪姬众的围绕下继续前进了,他们跟在开始小跑前进的金多后面,沙度也和金多在同一时刻开始移动。更多的枪姬众仍然担负着斥候的任务。只有兰德周围的艾伊尔仍然凝立不动,智者们也只是在看着兰德,根据艾雯的手势,麦特认为她是想过来看看他们。 “你没办法看到它,或者是感觉到它。”兰德最后说道,将身子稍微向麦特倾过来,大声地对麦特耳语,仿佛是故意要装成这样。“我们正在和邪恶同行,麦特,小心照顾自己。”他看着那些马车隆隆驶过,脸上又出现了那种扭曲的笑容。 “你认为这个哈当是邪恶的?” “一个危险的人,麦特,眼睛总会告诉你一些信息,但你又能对谁做出定论?不过,既然有沐瑞和那些智者在照看着我,我又有什么需要担心的?还有,我们绝不能忘记的兰飞儿。有哪个男人会同时引起这么多女人的注意?”兰德突然在马鞍里坐直了身体,“已经开始了,”他平静地说,“希望我能有你的运气,麦特,已经开始了,现在回头是不可能的,无论刀刃将如何落下。”他对自己点了点头,催马向鲁拉克追去,艾玲达小跑着跟在他身边,一百名金多人紧随其后。 麦特也很高兴地追了过去,这总比被大部队抛下好。太阳燃烧着碧蓝的天空,在日落之前,还要赶很远的路。已经开始了?他说“已经开始了”是什么意思?是在鲁迪恩开始的,还是更早,在一年前伊蒙村的冬日告别夜?“与邪恶同行”和“回头是不可能的”?还有兰飞儿?毫无疑问,兰德正走在剃刀刃上。一定有办法离开荒漠的,在一切都太迟之前。麦特频繁地打量着卖货郎的马车。在一切都太迟之前,如果现在还不算太迟的话。 第三十七章 伊墨台 太阳还悬在西方锯齿般的地平线上,鲁拉克告诉兰德,再向前走一里就是伊墨台了,他要在那里过夜。 “为什么我们要停在这里?”兰德问,“还要再几个小时,夜晚才会到来。” 回答来自杰丁的另一侧,艾玲达开口说道:“在伊墨台有水源,在水源旁边扎营是最好的选择。”口气轻蔑,一如兰德所料。 “那些卖货郎的马车也不可能走很远,”鲁拉克补充道,“当阴影变长的时候,他们一定要停下来,否则车轮和骡子腿就有可能被碰伤。我不想把他们丢下,我没办法分派人手去看着他们,而库莱丁可以。” 兰德在马鞍上动了动身子。那支马车队正由金多的多阿马狄应——寻水众保护着侧翼,在金多主队旁边一两百步的位置上摇摇晃晃地行进着,车轮和马蹄搅起一团团黄色沙尘。地面上大多数裂缝都太深、太陡了,马车夫们只好一一绕过它们,让车队如同一条喝醉的蛇般来回扭摆。响亮的咒骂声不停地从车队中响起,大多数时候都是在责骂拉车的骡子。哈当和凯勒仍然待在他们白色的车厢里。 “不,”兰德说,“是你不想这么做。”他轻声笑着,脸上却没有多少笑意。麦特在宽边帽底下奇怪地看着他。他的笑容是想让别人安心,但麦特的表情却没有改变。他只能自己照顾自己,兰德心想,这次旅程中出现了太多的变化。 想到照顾,他察觉到艾玲达望着他的眼神,她用披肩包住了头,仿佛那是一条束发巾。他再次挺直了身体。沐瑞也许曾叮嘱她要将他照顾好,但他有一种感觉,这个女人正在等着看他从马上摔下来的惨状。毫无疑问,她会觉得那十分好笑,艾伊尔的幽默就是这样。他宁愿相信她的怨恨只是因为被塞进了一套裙装里,派来监视他,但闪烁在她眼中的光芒,说明这种怨恨的很大一部分应该出于她对他的私人看法。 一路上,沐瑞和智者只有很短的一段时间没有看他。那时沐瑞、艾雯和四位智者一同走在金多和沙度中间,所有六个女人都在看着两仪师手里的某样物品。它反射着落日的余晖,如同一颗宝石般熠熠发光,那些女人的样子就像是看到漂亮首饰的女孩一样兴致勃勃。岚骑马跟在后面的奉义徒和驮马队里,就像是已经被那些女人打发走了。这个场景让兰德感到非常不安,他已经习惯于成为那帮人注意的中心了。她们发现了什么比他更有趣的事情?那肯定不是能让他高兴的东西,他不会喜欢沐瑞感兴趣的东西,也不会喜欢艾密斯她们感兴趣的东西,她们全都在设计他。她们之中,他真正能信任的只有艾雯。光明啊,我希望我还能信任她。他惟一能真正信任的只有他自己了。当野猪从树丛后冲出来的时候,你拥有的只有你自己和你手里的矛。这一次,他的笑容中带了些许苦涩。 “你觉得三绝之地很有趣吗,兰德·亚瑟?”艾玲达的微笑只是向他呲了一下白牙,“尽情笑吧,湿地人,有你笑不出来的时候。这片土地会替伊兰好好惩罚你的。” 为什么这个女人如此纠缠不休?“你对转生真龙没有任何尊重的表现。”他生气地说道,“不过你至少应该对卡亚肯稍微有一点敬意。” 鲁拉克笑出了声:“一名部族首领不是一名湿地的国王,兰德,卡亚肯也不是。尊重是有的,虽然女人们一般都不愿意表示出来,但任何人都能和首领说话。”虽然是这样说的,但鲁拉克还是向兰德坐骑对面的女子瞪了一眼,“有些人的态度确实危及荣誉。” 艾玲达一定是知道了最后这句话是对她说的,脸色变得像石头般僵硬,她一言不发地继续大步走着,双手在身侧紧紧握成了拳头。在前方巡逻的两名枪姬众出现在队伍前面,两个人都在没命地往回急奔。她们显然并不是在一起的,其中一个向沙度跑去,另一个则跑向了金多。兰德认出了跑过来的这名枪姬众,她是一个名叫亚得凌的黄发女子,线条硬朗的面孔完全可以称得上是英俊,一条伤疤在她被阳光晒黑的面颊上划了一条白色的细线。她是从提尔之岩回来的艾伊尔之一,比这里大多数的枪姬众都要年长,也许比他大了十岁。在跑到鲁拉克身边之前,她飞快地瞥了艾玲达一眼,那一眼里既有好奇,也有同情,这让兰德非常生气。如果艾玲达同意当智者的间谍,她就肯定不值得同情。只是陪着他,不算什么艰难的任务吧!而对于他,亚得凌连一眼都没看。 “在伊墨台有麻烦,”她对鲁拉克说,她说话又快又干脆,“没人发现我们,我们一直隐藏在暗处,没有靠近。” “很好。”鲁拉克回答,“通知智者。”他下意识地握紧手中的短矛,回身朝金多主队走去。艾玲达低声说了些什么,拉住她的裙子,显然她是想和鲁拉克一起过去。 “我想,她们已经知道了。”当亚得凌向智者的队伍跑去时,麦特说道。从沐瑞身边女人们的变化来看,兰德认为麦特是对的,她们似乎同时开始说话了。艾雯用手遮住眼睛,望着亚得凌或者是他,另一只手则捂在嘴上。她们怎么会知道的?这问题只能留待以后问清楚了。 “那会是什么样的麻烦?”兰德问艾玲达。艾玲达仍旧自顾自地嘟囔着,没有回答他。 “艾玲达?会是什么样的麻烦?”还是没回音。 “烧了你吧,女人,你只要回答一个简单的问题就好!什么样的麻烦?” 艾玲达的脸红了,但她只是用平淡的声音说道:“很可能是一次突袭,目标是山羊或绵羊,它们都有可能被放到伊墨台进行牧养,但最有可能是山羊,因为这里的水。发动突袭的大概是查林部族的白山氏族,或者是加莱氏族,它们离这里很近。也许是来自高辛部族的氏族。我想,汤曼勒部族距离这里太远了。” “会有战斗吗?”兰德向阳极力伸展,甜蜜的至上力湍流冲过他的躯体,伴随着腐臭黏腻的污染,汗水冲出了他的每一个毛孔,“艾玲达?” “不,如果突袭者还在,亚得凌会说的。畜群和奉义徒现在一定已经在几里以外了,我们不能抢回那群牲口,因为我们必须陪着你。”兰德觉得很奇怪,她为什么没提到抢回那些俘虏——那些奉义徒,但他没有对这个问题想太久,为了不被阳极力冲走,他没有太多精力去想这些事情。 鲁拉克和金多队伍向前方跑去,他们都已经戴上了面纱,兰德以稍微慢一些的速度跟在后面。艾玲达盯着他,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但他只是让杰丁快步走着,他才不会急匆匆地冲向别人设下的陷阱。至少麦特比他还不着急,他犹豫着,看着卖货郎的马车,过了一会儿才让果仁慢跑起来。兰德一眼都没有去看那些马车。沙度部族落在了后面,直到智者们开始前进,他们才缓缓地迈开步子。当然,这里是塔戴得部族的地方了,库莱丁不会在乎这里是否有人发动了突袭。兰德希望部族首领们能尽快在亚卡戴集合,他该如何才能让这些彼此争斗不休的人团结为一体?不过,现在这并不是他要担心的事。 当伊墨台终于出现在视野中的时候,兰德因眼前的情景吃了一惊。零星散落的几群长毛白山羊正在啃食着粗硬的野草和荆棘树丛中的叶子,一开始,他并没有看见那座依傍着高耸孤峰基部,用天然石块砌成的建筑,虽然建筑材料非常粗糙,但堆砌得却十分巧妙、严整。覆盖在建筑物顶部的土壤中生长着几株荆棘灌木,这座建筑物不是很大,有着箭缝一样的窗口。兰德只能看见它有一道门。过了一会儿,他才看出另一座建筑物,它位于山峰上六十尺左右一处突出的岩台上,并不比第一幢建筑物大,一条深沟槽从地面上那幢建筑物后面的山壁伸出,一直通向那处岩台。除此之外,兰德就看不出还有什么其他明显的道路能到达那座岩台了。 鲁拉克站在距离孤峰四百步的地方,脸上没有带着面纱,他是兰德能看见的惟一一名金多。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其他人不在这里。兰德在他身边勒住缰绳,跳下马。部族首领却只是看着那些石头建筑。 “山羊。”艾玲达的声音里充满了困惑,“突袭的人不会丢下任何一只山羊,大多数山羊都没了,但看起来它们仿佛只是被驱散了。” “已经过去了几天,”鲁拉克表示同意,目光仍然没有离开那些建筑,“否则就会有更多留下来。为什么没有人出来?他们应该能看见我的脸,认出我是谁。” 他开始向前走去。兰德催马跟了过去,他没有表示反对。艾玲达一只手握住了腰带上的匕首,麦特跟在他们后面,抬起了那根黑矛,仿佛他认为很快就要用到它。粗糙的木门是用短而窄的厚木板拼在一起的,门边一些很结实的立柱都折断了,从痕迹看,是用斧头砍的。鲁拉克犹豫了一会儿,才将门推开,他几乎没有向门里看一眼,就立刻将视线转移到周围的旷野上。 兰德探头进去,屋里没有人,靠着箭缝透入的光柱,兰德能看清建筑物的内部只有一个房间,而且显然不是居室。只是一个牧人临时的庇护所,如果他们遭到攻击,这里可以为他们提供保护。屋子里没有任何家具,连桌椅也没有。屋顶上一个被熏黑的烟囱下面,有一座敞口的炉子。屋子背面,那条宽石槽里的灰色岩石上刻出了一级级台阶。这个地方确实遭到了抢掠,被褥、毯子、壶罐,所有的东西都散落在地上,其中夹杂着破碎的坐垫和枕头。某种液体溅得到处都是,甚至连天花板上也有,而且已经干涸变黑了。 兰德意识到那是什么,不由得猛地后退了一步,想也没想就让至上力的利剑出现在手中。血,这么多的血,这里一定发生过一场屠杀,一场野蛮到超乎他想象的屠杀,除了山羊之外,这里再没有活物了。 艾玲达像她进来时一样迅速地退了出去。“谁?”她难以置信地问,蓝绿色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怒火,“有谁会这么做?那些死者都去什么地方了?” “兽魔人,”麦特喃喃地说,“我看是兽魔人干的。” 艾玲达轻蔑地哼了一声:“兽魔人不会进入三绝之地,湿地人,至少,它们的足迹很少会出现在妖境以南几里的地方。我听说过,它们管三绝之地叫丧命地。我们猎杀兽魔人,湿地人,而不是它们猎杀我们。” 没有任何异动,兰德让手里的剑消失,推开了阳极力。这很困难,至上力的甜美几乎足以淹没污染所产生的恶感,那种纯粹的愉悦感让他可以把一切都忘掉。无论艾玲达怎么说,麦特是对的,但兽魔人已经走了。兽魔人在荒漠里,在一个他必须去的地方,他还没有蠢到会认为这完全出于巧合。但如果他们以为我确实是这么蠢,也许他们会掉以轻心。 鲁拉克向金多发出信号,让他们过来,艾伊尔们似乎立刻就从地里冒了出来。又过了一段时间,沙度、卖货郎的马车和智者们也到了。这里发生的事情立刻被传进所有人的耳中,艾伊尔的队伍里能明显感到紧张的情绪,他们的姿态仿佛是在戒备随时都有可能受到的攻击,而且攻击他们的可能就是旁边那支艾伊尔队伍。斥候被派往每一个方向。车夫们一面替骡子卸下货车,一面惊惶地窥看着四周,仿佛只要有人喊一声,他们都会钻到马车底下去。 随后的一段时间里,所有人都像蚁巢中的蚂蚁般忙碌着。鲁拉克确认了所有卖货郎都已经把马车停在金多营地的边缘,库莱丁对他怒目而视,因为这就意味着任何想要进行交易的沙度艾伊尔都要到金多营地那里去,但他并没有为这件事和鲁拉克争吵。也许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连他也知道这种争吵完全有可能导致枪矛之舞。沙度的帐篷就扎在距离金多营地不到四分之一里的地方,像行军时一样,智者的营地在两座营地中间。智者们检查了建筑物的内部,沐瑞和岚也和她们一起去看了,但她们即使做出了什么结论,也没有告诉其他人。 伊墨台的水源是那道岩壁裂缝深处的一个小泉眼,泉水充满了一个不到六尺宽、略呈圆形的幽深泉池,鲁拉克管它叫水槽。对于牧人来说,它已经足够了,它也足够让金多装满他们的部分水袋。沙度没有靠近这里,在塔戴得部族的地方,金多有优先取水的权利。山羊们似乎只是从荆棘丛肥厚的树叶里吸收水分。鲁拉克向兰德保证,在明晚的宿处会有远多于这里的清水。 当马车夫正忙着解下牲口,用小桶从水车上取水的时候,哈当又让众人吃了一惊。他走出马车时,身边还有一名年轻的黑发女子,那名女子穿着红色的丝绸长袍和红天鹅绒软鞋,这套衣服应该出现在华丽的宫殿里,而不是这片荒漠。一条轻薄的红色头巾像束发巾和面纱一样裹住了她的头脸,却无法挡住炽烈的阳光,也无法藏住一张白皙美丽的心形面孔。她挽着卖货郎粗大的手臂,袅袅婷婷地随他一起去看那个溅满鲜血的房间。那时候,沐瑞和智者们已经回到奉义徒为她们建立的营地去了。当这两人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那个年轻女子还在姿态优雅地打着哆嗦。兰德确定她是假装的,就像他确定是她主动要求去参观那处屠宰场一样。她脸上厌恶的神态只持续了两秒钟,然后她就开始饶有兴致地观看艾伊尔了。 看起来,兰德也是她有兴趣的目标之一。哈当似乎准备带她回马车了,但她反而领着他向兰德走来,在朦胧的面纱后面,她一直都在向外抛洒着迷人的微笑。“哈当和我谈起过你,”她用一种幽幽柔柔的声音说道。她的手臂还挽在卖货郎的胳膊上,一双黑眸却大胆地望着兰德。“你就是被艾伊尔传颂的那个人,随黎明而来之人。”凯勒和那名走唱人也走出了马车,站在远处看着他们。 “看来我是的。”兰德说。 “奇怪了,”她的微笑变得有些恶作剧的意味,“我以为你会非常英俊。” 拍了拍哈当的面颊,她叹息了一声:“这种死热的天气真让人疲惫不堪,但愿它不会持续太久。”直到这女人沿着台阶回到马车里,哈当一直都没有说一个字。一块白色的长围巾被他绑在头上,代替了那顶帽子,围巾的末端垂在他的脖子上。 “请你一定要原谅伊馨德,好大爷,有时候,她有些……过于直率了。”他的声音很随和,眼睛却像是捕猎的猛禽。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又说道:“我也听说了别的事情,我听说你在石之心大厅里拿到了凯兰铎。”那个男人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如果他知道凯兰铎,他一定也就知道,兰德是转生真龙,知道他能够使用至上力,而他的眼神一直都没有改变。一个危险的男人。 “我也听过有人这么说,”兰德对他说,“耳听为虚,你所见到的也不一定就是事实。” “很聪明的一句话,”过了一会儿,哈当才说道,“但如果想要有巨大的收获,一个人就必须相信一些事,通向伟大的道路需要由信仰和信息铺成。信息也许是一切之中最有价值的,我们全都在寻觅信息的钱币。请原谅,好大爷,伊馨德不是个有耐心的女人。也许我们以后能有机会好好谈一谈。” 没等那男人走出三步,艾玲达就用低沉却又严厉的声音说道:“你属于伊兰,兰德·亚瑟,你对每一个走到你面前的女人都这样看吗?或者只是对那些半裸着的?如果我脱掉身上的衣服,你也会这样看我?你属于伊兰!” 兰德已经忘记了她还在他身边,“我不属于任何人,艾玲达,伊兰?她似乎还没有打定主意呢!” “伊兰将她的心掏给了你,兰德·亚瑟,如果她没有在提尔之岩亲口向你告白,难道她的两封信没有告诉你她的感受吗?你是她的,不是其他人的。” 兰德挥了挥双手,从她身边走开,至少,他试着走开。她紧跟在他身后,如同阳光下一个对他充满厌恶的影子。 剑,艾伊尔人已经忘记了他们为什么不带剑,但他们一直保持着对它的藐视,剑也许能让她离开自己。兰德开始在智者营地里寻找岚,他要求护法教导他练剑。柏尔是四名智者中惟一出现在他面前的,脸上的皱纹显然是因为对他这种举动的反感而加深了。他没有看见艾雯。沐瑞的脸平静得如同戴上了一副面具,黑眼睛里只有冰冷,他不知道两仪师对他是赞成还是反对。 他不是要冒犯艾伊尔,所以他和岚选择在智者营地和金多营地之间进行练习。他使用岚从行李中拿出的一把训练剑,剑柄上只绑着一束零散的钢片,但训练剑的重量和平衡与普通剑是一样的。一个剑招紧接一个剑招,他能够在舞蹈一般的变幻中忘记自己。训练剑在他手中如同有了生命,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通常练习都是这样的。只是今天,太阳如同熔炉般高悬在天上,烤光了一切的汗水和力气。艾玲达蹲在一边,双臂抱住膝盖,紧盯着他。 最后,喘息着,他放下了手臂。 “你的精神不够集中。”岚对他说,“即使是肌肉都变成了水,你也要集中你的精神,做不到这一点,你的死期就到了,而杀死你的搞不好会是个第一次握剑的乡下男孩。” 他很意外地笑了笑,这种表情在他石雕般的脸上显得非常奇怪,“是的,嗯,我不再是乡下男孩了,对不对?” 他们的身边出现了观众,只是距离他们都很远。艾伊尔人在沙度和金多营地的边上站成了两排。凯勒仿佛被奶油包裹的肥大躯体站在金多艾伊尔中间,走唱人在她身边,身上还穿着五颜六色的百衲斗篷。他选择哪一个?他不想让他们发现他在看着他们。 “艾伊尔是如何战斗的,岚?” “很厉害,”护法不带表情地说,“他们从来不会让精神涣散,看这里。”他用剑在坚硬的干土上划了一个环和几个箭头,“艾伊尔会根据环境改变战术,不过这是他们喜欢的一个战术。他们成队行动,所有人分为四组。当他们遇到敌人的时候,第一组艾伊尔在正面牵制敌人,第二组和第三组从侧后包抄,最后一组作为预备队等在战场之外,只由这一组的首领观察战局。当敌人的战线出现缺口,预备队立刻从那里杀进去,结束!”他的剑从一个已经被箭头刺穿的地方伸入环中。 “那你们是如何击败这种战术的?”兰德问。 “很难,除非幸运,一般你在艾伊尔发动进攻前根本不会发现他们,当你开始接战的时候,你要立刻派出骑兵,击溃,或者至少是拖延向你的侧后迂回而来的艾伊尔。如果你能保留大部分力量,击败在正面牵制你的艾伊尔,你就能再依次击败其他艾伊尔。” “为什么你要学习如何与艾伊尔战斗?”艾玲达喊道,“难道你不是随黎明而来之人吗?你不是要将我们绑在一起,恢复我们旧日的光荣吗?而且,如果你想知道如何与艾伊尔作战,问艾伊尔就好了,不要问一个湿地人,他的办法不会有用的。” “边境人每次都把它运用得很好,”鲁拉克的软靴在坚硬的地面上几乎不会发出任何声音,胳膊下面夹了一个水袋,“对于刚遭受沮丧打击的人,他人总是会给予宽容,艾玲达,但赌气总要有个限度。你为了你对族人和血脉的义务而放弃了枪矛,毫无疑问,终有一天,你会让一名部族首领服从你的意志,但即使你只是塔戴得最小的氏族中最小的聚居地的智者,义务仍然存在,而它不能被你的怒气所干扰。” 一位智者。兰德觉得自己是个傻瓜,当然,这才是她会去鲁迪恩的原因。但他绝对想不到艾玲达会选择放弃枪矛,这肯定也解释了为什么她会被选择成为他身边的间谍。突然间,他发现自己很想知道她是不是能够导引,自从冬日告别夜之后,明似乎是他生活中惟一不能导引的女孩。 鲁拉克将那个发着溅水声音的水袋扔给兰德,微温的清水流进他的咽喉,如同清冽的美酒。他竭力不让一滴水洒在他的脸上,他不想浪费它,但这么做很困难。 “我觉得你也许想要学学怎么用矛。”当兰德最后放下半空的皮囊时,鲁拉克说道。兰德这时才发现,部族首领的手里拿着两根矛,还有一对小圆盾。那两根矛看起来绝不是为了训练而制造的,每根矛杆的末端都装着一尺长的锋利钢尖。 无论是钢还是木头,兰德的肌肉已经哭喊着想要休息了。他的腿总是想让他坐下来,头则想躺下来。凯勒和那个走唱人已经离开了,但两个营地的艾伊尔们都还在看着他。他们已经看着他练过了令人鄙视的剑,他们是他的人众,他不认识他们,但他们是他的,这种联系不仅仅是一种表面的概念。艾玲达也还在看着他,女孩眼里的怒火更旺了,仿佛是在责备兰德为什么让鲁拉克这样教训她。当然,他做什么样的决定,完全是和这个女孩无关的。金多和沙度都在看着他,就是这样。 “那座山有时候会重得可怕,”他叹息一声,从鲁拉克手里接过一根矛,一张盾,“你什么时候能找个机会把它放下一会儿?” “当你死的时候。”岚的回答很简单。 强迫自己迈开步伐,并竭力不去看艾玲达,兰德在鲁拉克面前摆好了架势。他还不想死,不,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想。 躲在卖货郎马车的阴影里,靠在一只高轮子上,麦特瞥了一眼观看兰德的金多氏族队伍。他只能看见他们的后背,那个家伙是个大傻瓜,竟然在这种热天里蹦蹦跳跳,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会在太阳下找个遮蔽处,找点喝的东西。他在阴影里转动了一下身体,苦着脸望向手中杯子里的啤酒,那是他刚从一名马车夫那里买来的。啤酒变得像菜汤一样热的时候尝起来真不是味道,不过,至少它是湿的。除了那顶帽子之外,他还买了一根装着雕银烟锅的短管烟斗,现在那个烟斗就在他的外衣口袋里,和他的烟袋在一起。做这些买卖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想要一条能够离开荒漠的路,但卖货郎们现在似乎并不提供这项商品。他们还要做他们的买卖,虽然并没有什么人买他们的啤酒。 艾伊尔人根本不在意酒的凉热,但他们似乎是认为这种酒太淡了。来买东西的大多是金多氏族人,不过也一直都有沙度部族人从另一个营地过来。库莱丁和哈当凑在一起说了很长时间的话,不过并没有达成什么协议,最后双手空空地回去了。哈当一定是不想丢掉眼前的生意,他用他那双鹰眼盯着库莱丁的后背,一名想和他说话的金多人叫了他三次,他才听到。艾伊尔们并没有太多的钱币,但卖货郎们很快就开始接受银碗、金雕像和精美的壁挂,这些都是来自提尔的战利品。艾伊尔又拿出一袋袋天然的金块和银块,这让麦特从地上坐起了身。不过艾伊尔人如果玩骰子输了,很可能会拿他们的短矛和他说话。他想知道这些金矿银矿都在什么地方,别人能找到金银的地方,他一定也能,不过,挖金子大概是件很累人的工作。大大地喝了一口温热的啤酒,他又靠回到了马车的轮子上。 买什么,卖什么,得了什么样的价钱,这些让麦特感到很有趣。艾伊尔不是会用一个金盐瓶去交换一捆布的傻瓜,他们知道每样物品的价值,并且卖力地和卖货郎们讨价还价,虽然每个人各有所需。书籍很快就卖光了,不是每一个人都想看书,但那些想要的人会搜光马车里的最后一本书。蕾丝和天鹅绒一拿出来就会被抢光,并能够换到数量惊人的白银和黄金。缎带的销路也很好,但即使是最好的丝绸也乏人问津。麦特听到一名沙度艾伊尔告诉哈当,从东方来的丝绸比他们的价钱要便宜得多。一个身材笨重、有着疙瘩鼻子的马车夫,努力劝说一名金多枪姬众买下一只象牙雕刻的手镯。那名枪姬众从荷包里拿出一只更宽、更厚、雕工更精细的象牙手镯,递到他面前,让他去和第一只手镯比一比,马车夫犹豫了一下才拒绝了,这使得麦特觉得他比看上去还要蠢。针和别针都是被竞相抢购的物品,但壶锅和小刀只是得到了艾伊尔们的一阵冷笑,艾伊尔铁匠能做出比它们好得多的产品。每一样东西都在不同的手里来回传递,从香水瓶、浴盐到小桶的白兰地,葡萄酒和白兰地都能卖上好价钱。他很惊讶地听到黑恩和卖货郎要两河烟草,但卖货郎手里没有这样货物。 一个马车夫一直在艾伊尔们前面夸耀一张沉重的雕金十字弩,却没有得到任何响应。那张十字弩吸引了麦特的目光,弩上镶嵌着几只黄金狮子,狮眼用红宝石做成。虽然很小,但绝对是红宝石。当然,一张优秀的两河长弓能在十字弩手绞回弩弦,放上第二枝箭的时间里射出六枝箭。不过,这种尺寸的十字弩射程更长,可以多射三百尺。每个十字弩手搭配两名专门代替弩手往空弩上装箭的人,健壮的长枪兵挡住骑兵冲锋…… 麦特哆嗦了一下,让自己的头重新靠在轮辐上。这种情形又发生了,他必须离开荒漠,离开沐瑞,离开所有两仪师。也许他应该回家过一段时日,也许他还能来得及帮助解决白袍众的麻烦。那样的机会不大,除非我使用那该死的道,或另一块该死的传送石。不管怎样,这无法解决他的问题。重要的是,在伊蒙村,他永远也无法知道为什么那些蛇人会说他要与那个九月之女结婚,还有他怎么能死去又活过来,他在鲁迪恩也没有找到这些事的答案。 他隔着外衣摩搓着那个银狐狸头的徽章,现在它又挂在他的脖子上了。狐狸的瞳孔是一个被一根蜿蜒的线从中间分为两半的小圆环,一半被打磨得很亮,另一半则仿佛被蒙上了一层阴影,那是世界崩毁以前古代两仪师的符号。那根黑杆剑刃的长矛上面印着两只乌鸦的图案。他拿起倚放在马车上的矛,将它横放在自己的膝头。更多两仪师的物品。鲁迪恩没有给他任何答案,只是给了他更多的问题,还有…… 在进入鲁迪恩之前,他的脑子里充满了空穴,现在,那些空穴里被填上了新的内容。他曾记得自己在早晨走进了一扇门,在晚上离开了那里,但那之间什么也没有。现在,那两个场景之间多了些东西,所有的空穴都被填满了。清醒时的梦幻,或者是很相近的一些东西。似乎他能回忆起舞会和战场,街道和都市,他并没有真正看见过它们,无法确信它们是否曾经存在过,就好像一百个不同的人的一百个不同的记忆碎片都被塞进他脑子。把这一切当成是梦会让他感觉更好——稍微好一点——但他仍旧能清晰地想起这些记忆,如同他能想起他自己的记忆。战争的场景是最多的,有时候,它们会偷偷渗入他的思维,就像他看见这张十字弩。他经常会发现自己正看着一片地方,计划如何在那里设置伏兵,或是搜查那里的伏兵,或是如何安排军队进行战斗。这实在是太疯狂了。 无须注视,他用手指抚过黑矛杆上波浪一般的铭文,现在他能像读书一样轻易地读懂它,他是在从昌戴尔开始的旅程中,渐渐认识到这一点的。兰德什么也没说过,但他怀疑,自己在鲁迪恩的时候已经把这件事泄露给了兰德。现在他认识古语,是在那些梦里认识的。光明啊,他们对我做了什么? “Sa souvraya niende misain ye,”他高声说道,“我迷失在自己的心灵之中了。” “一位学者,对于这个时候,这个纪元。”麦特抬起头,发现那个走唱人正在看着他。走唱人有一双深陷在眼眶里的黑眼睛,是一个比大多数人都要高的中年人,看上去对女人很有吸引力,但总是用一种令人不安的奇怪方式昂着头,好像是在用眼睛的余光看人。 “我只是曾经听过这句话。”麦特说。他一定要更小心一些,如果沐瑞决定抓他去白塔进行研究,她们就永远不会让他出来了。“你如果听见别人说话,总会记住一些,我也只是记住了一两句。”这样应该能掩饰他的愚蠢所犯下的过失了。 “我是杰辛·奈塔,一名走唱人。”杰辛没有像汤姆一样舞动他的斗篷,如果他是一名木匠或一名车匠,他也会这样介绍自己。“介意我坐到你身边吗?” 麦特向身边的地面点点头,那个走唱人蹲下身,将斗篷垫在地上,坐了下去。他似乎很沉迷于观看那些金多氏族和沙度部族的人在马车周围来回奔忙,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仍然拿着短矛和小盾。 “艾伊尔,”他喃喃地说道,“远远超出我的预期,真让我难以相信。” “我已经和他们共处了几个星期,”麦特说,“但我还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相信他们。奇怪的种族。如果有枪姬众邀请你进行枪姬吻,我的建议是拒绝,但要保持礼貌。” 杰辛带着疑问的表情向他皱起眉:“看来,你有一段迷人的经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麦特小心地问。 “你该不会以为这是个秘密吧?没有多少男人能跟随一位……两仪师旅行,就是那个叫沐瑞·达欧崔的女人,还有兰德·亚瑟——转生真龙,随黎明而来之人。谁知道,他应该要实现多少个预言?他肯定是个非同一般的旅伴。” 当然,艾伊尔也会谈论,任何人都会,但听到一个陌生人如此平静地谈论兰德的这些事,麦特终究还是有些不安。“迄今为止他都还算是好旅伴,如果他引起了你的兴趣,就和他聊聊吧!至于我,我宁愿忘记这件事。” “也许我会的,不过,也许等以后吧!先让我们谈谈你。我知道你走进了鲁迪恩,在三千年时间里,除了艾伊尔人外,没有人曾经走进过那里。你真的进去了?”他向麦特膝头的那根长矛伸出手,麦特将长矛向里收进一点,他便垂下了手。“那么,跟我说说你都看见了什么。” “为什么要跟你说?” “我是一名走唱人,麦特。”奈塔又将头歪成那种让人感到不自在的姿态,声音里隐含着一股怒意,仿佛必须做这种解释让他很不高兴。他举起斗篷的一角,似乎是要用那些五彩补丁作证明。“你看见了以前只有屈指可数的艾伊尔人才能见到的东西,我能用你所见到的情景编出什么样的故事?如果你愿意,我甚至可以让你成为一位英雄。” 麦特哼了一声:“我不想成为什么该死的英雄。” 但就这么保持沉默也没什么道理,艾密斯那帮人会吵嚷着不能说出鲁迪恩的秘密之类的话,但他不是艾伊尔。而且,这些卖货郎之中有人向他稍微表示好意,他也应该回报一下,等他有需要的时候,这个人也许能帮他说几句话。他讲述了从到达那堵雾墙开始直到从那里再次出来的整个过程,但有选择地省略了一些情节,他不想告诉别人关于那件形状像扭曲门框的特法器,也不愿意去想起那些尘土化成的杀人怪物。告诉这个走唱人那座奇怪城市里的巨大宫殿,还有爱凡德梭拉在那里就已经足够了。 杰辛很快就略过了生命之树的部分,但他让麦特将其余的部分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他则提出了愈来愈详细的问题,比如,走过那层浓雾时的感觉如何,走多长时间才能穿过雾墙,进入那片没有影子的光明,他还要麦特尽量描述出城市中心广场上的每样东西。麦特很不喜欢说这些,一不小心,他就会把那件特法器说出来,谁能知道这会导致什么后果?即使是这样,他还是一直说到喝干了最后一滴温热的啤酒,又把嗓子彻底说干了。他的整个故事听起来相当无聊,就好像他只是走进了鲁迪恩,然后等着兰德,然后又走出来一样。但奈塔似乎是要从他这里挖出鲁迪恩的每一块碎片。他确实让麦特想起了汤姆,有时候,汤姆也会这样全神贯注地逼问他,仿佛是要把他榨干。 “这就是你要做的?”麦特不由得跳了起来。凯勒甜美的声音现在却显得很严厉,这女人原本就让他感觉不安,现在看起来像是要把他和走唱人的心一起挖出来。杰辛也爬起了身。 “这个年轻人刚刚告诉我鲁迪恩里那些让人陶醉的事情,你绝对无法相信的。” “我们不是为了鲁迪恩而来这里的。”说话的语气与她斧刃般的鼻子一样锋利,不过,至少她现在只是瞪着杰辛一个人了,“我跟你说——” “你什么也不要对我说。” “不要打断我说话!” 两个人没有再理会麦特,而是向他们的马车走去,他们低声争吵着,激烈地打着手势。当他们消失在马车里的时候,凯勒似乎是被走唱人吓住了,她闭上了嘴,脸上露出非常可怕的神情。 麦特打了个哆嗦,他没办法想象和那个女人共居一室是怎样的情形,那一定就像是和一头牙痛的熊住在一起。伊馨德,现在……那张脸,那双嘴唇,那袅娜的腰肢,如果他能让她离开哈当,也许她会找到一位年轻的英雄——对她来说,那些尘灰怪物一定有十尺高,他能活灵活现地将记忆中和他创造出来的每一个细节都讲给她听——一位年轻英俊的英雄总比一个乏味的老卖货郎更能让她喜欢。这值得考虑一下。 太阳滑下了地平线,帐篷中间,燃烧荆棘枝形成的小堆营火放射出微弱的黄光,煮食的气味充满了营地,晚饭是撒上胡椒粉的烤山羊肉。寒气同样充满了营地,这是荒漠夜晚的严寒,仿佛太阳将所有的热力都带走了。麦特从没想过自己会希望在离开提尔时能带上一件厚斗篷,也许那些卖货郎能卖给他一件,也许杰辛会拿他的斗篷来赌骰子。 他和鲁拉克、黑恩、兰德在同一堆营火边吃饭,当然,艾玲达也和他们在一起。卖货郎也坐在营火边,杰辛靠在凯勒身边,伊馨德总是围着哈当打转。也许把伊馨德和那个鹰勾鼻男人分开比他预料中的更难——或者是更简单,不管是不是在那个卖货郎身边,她总是用那双迷蒙的眸子望着兰德一个人,就好像兰德的耳朵已经被她标上记号,是属于她的一只绵羊。兰德和哈当似乎都没注意到这件事,卖货郎也总是在看着兰德。艾玲达却注意到了,所以她一直都在瞪着兰德。这些人都让麦特觉得不寒而栗,不过,至少面前的营火还能散发出一点温暖。 山羊肉烤熟之后,就变成了某种带着斑点的黄色肉块,吃起来比想象中更加辛辣。吃完山羊肉以后,鲁拉克和黑恩装满了短管烟斗,部族首领要杰辛唱首歌听听。 走唱人眨了眨眼:“当然,当然。让我拿竖琴来。”他跑向凯勒的马车,斗篷在干燥、寒冷的风中不停地翻卷。 这家伙和汤姆·梅里林完全不一样,汤姆只要一起床就会带上他的竖琴或长笛,或把两样都带上。麦特在雕银烟斗里塞满了烟草,开始享受烟草的香气。这时候,杰辛回来了,他摆了一个国王般的架势,这点倒是和汤姆一样。拨了一下琴弦,走唱人开始演唱了: 轻柔的岁月,在笑颜中匆匆逝去, 却从没有预期,风暴将要来临, 这是“米丁浅滩”,一首很古老的曼埃瑟兰歌曲,它的历史还要追溯到兽魔人战争以前。杰辛唱得很不错,当然,与汤姆洪亮悠扬的歌声并不能相比,但还是有许多艾伊尔被歌声吸引过来,在火光边上密密地围成一圈。恶棍阿多蒙率领撒佛利人攻入毫无准备的曼埃瑟兰,烧杀抢掠,四处驱赶善良的人众,直到布尔英王团结了曼埃瑟兰的力量,发动反攻。曼埃瑟兰人在米丁浅滩与撒佛利人作战,虽然敌军的人数远远超过了他们,但曼埃瑟兰人依然半步不退。激烈的鏖战持续了三天三夜,河水变成红色,黑色的兀鹰铺满了天空。到了第三天,曼埃瑟兰人数量剧减,希望在消失,布尔英和战士们杀开一条血路,冲过浅滩,对敌阵进行决死的突击,他们一直杀入阿多蒙军阵的核心,希望能杀死阿多蒙,挽回战局。但敌人的势力太强大,他们被包围,被淹没,被压缩到一隅。战士们环绕着国王和红鹰旗,浴血厮杀,即使心知末日已至,仍然拒绝投降。 杰辛唱到了他们的勇气是如何触动了阿多蒙的心,到最后,阿多蒙如何允许残余的曼埃瑟兰人离开战场,并率领撒佛利人回到了撒佛利,以表示对曼埃瑟兰人的尊敬: 这是历经整个纪元也不会失色的光荣。 走唱人拨过最后一个和弦,艾伊尔纷纷吹起了口哨,用矛杆敲击他们的小皮盾,有些人还发出狼嚎般的喊声。 但麦特知道,事实不是这样的,他记得那一切——光明啊,我不想!但回忆如同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他记得自己劝说布尔英不要接受敌人提出的双方退兵的建议;但布尔英对他说,即使是最小的机会也比没有机会好。阿多蒙留着光亮的黑胡子,钢制的网孔护面覆盖在脸上,发出命令让手下的长矛兵撤退。等到他们退到接近浅滩的地方时,埋伏的弓箭手突然站起,向他们射出箭雨,骑兵开始向他们冲锋。至于阿多蒙返回了撒佛利……麦特不认为有过这样的事,他最后的记忆是自己站在齐腰深的河水里努力地保持着平衡,而身体已经被三枝箭射穿。但记忆并不止这些。在另一个残片里,他看见胡子已经变成灰色的阿多蒙在一片树林中陷入激战,阿多蒙的战马踢起后腿,让他从马背上翻倒在地,背上的长矛是一个没有甲胄、也没有胡须的男孩插上去的。这种感觉比他的记忆中充满空洞时还要糟糕。 “你不喜欢这首歌?”杰辛问。 麦特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走唱人说话的对象是兰德,而不是他。兰德凝视火焰,揉搓着双手,过了许久,他才答道:“我不能确定,依靠敌人的宽大能有多明智,你怎么想,哈当?” 卖货郎犹豫了一下,瞥了一眼正趴在他胳膊上的女人。“我没想过这些事。”他最后说道,“我想的只有利润,而不是战争。” 凯勒粗鲁地笑了起来,看见伊馨德在微微甜笑。凯勒高傲地看着这个只有她三分之一大小的女人,自己的笑声顿时停歇,黑眼睛在一团团肥肉后面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突然间,警告的喊声在营地外的黑暗中响起,艾伊尔立刻戴上了面纱。转瞬间,长着前突的脸和长角兽头的兽魔人从夜色中嚎叫着冲进了营地,它们高大的身躯远远超过了人类,爪子般的手里挥舞着巨大的镰剑、带钩的长枪、满是尖刺的三叉戟和尖钉战斧,魔达奥跟在它们身后,如同没有眼睛的毒蛇。只是一次心跳的时间里,艾伊尔人已经开始了有条不紊的战斗,仿佛他们在一个小时前就接到了警告,映着火光的矛尖挡住了兽魔人的冲锋。 麦特在混乱的人群中看见火焰长剑在兰德的手中爆起,但他自己很快也陷入了乱战的漩涡。他转动手中的长矛,同时施展出棍法和枪法,纵劈直戳,矛杆横旋,他第一次因为那些梦一般的记忆而感到高兴,这让他拥有了高强的武艺,他需要每一点战斗的技巧。周围只剩下了疯狂的混乱。兽魔人冲过来,被他的长矛刺死,被艾伊尔杀死,或者转头扑向了其他呼喊、嚎叫、金铁交鸣的战团。魔达奥出现在他面前,黑刃砍在他的乌鸦铭文钢刃上,爆发出闪电般的蓝色光华,随后,隐妖又消失在混乱的人群中。两枝短矛从他的头侧掠过,刺中了想从背后偷袭他的兽魔人。他将短剑形的矛刃刺入一个魔达奥的胸口,他确信它要死了,但隐妖并没有倒下,而是咬着没有血色的嘴唇,用无眼的凝视将恐惧刺进他的骨髓。它举起了手中的黑剑,只是眨眼间,半人抽搐着,身上插入了数枝艾伊尔利箭。麦特急忙向后跳去,躲开了向他扑倒的怪物,即使是这个时候,它仍然在刺出它的剑,刺向任何能刺到的东西。 不知道有多少次,他在最后一瞬间用铁一般坚硬的黑色矛杆挡开了兽魔人的攻击。这根矛是两仪师的作品,他为这一点感到庆幸。银狐狸头也在他的胸口发出寒冷的脉动,仿佛是在提醒他,它也带着两仪师的印记。这个时候,他什么也不在乎了,如果两仪师的作品能保住他的性命,他很愿意做一只小狗跟在沐瑞的屁股后头。 他不知道这场战斗持续了几分钟还是几个小时,只是仿佛转瞬之间,再没有魔达奥和兽魔人站立在战场了,只有黑暗中传来的惨呼和嚎叫还说明艾伊尔正在追击敌人。已死和将死的躯体散堆在地面上,艾伊尔和暗影生物堆积在一起,半人仍然在抽搐般挥动着它们的黑剑,痛苦的呻吟声充满了整片营地。麦特突然觉得自己的肌肉仿佛全都变成了清水,肺如同被火焰烧灼,他喘息着跪倒在地上,用长矛支撑着身体。三辆卖货郎的帆布马车变成了三个巨大的火堆,一名马车夫被兽魔人的长枪钉在了马车旁边。一些帐篷也被点燃了。喊声从沙度营地传来,那里同样闪耀着不可能是营火的明亮的火焰,他们也遭到攻击了。 兰德的手中仍然握着火焰剑,他走到跪在地上的麦特身边:“你还好吗?”艾玲达依旧像影子般跟着他,她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找到了一根短矛和一面圆盾,又用披肩裹住了自己的脸,即使还穿着裙子,她看起来仍然是那么致命。 “哦,我还好,”麦特喃喃地说着,挣扎着站起了身,“只是和兽魔人的一点睡前舞,对不对,艾玲达?”她放下遮住脸的披肩,给了他一个硬邦邦的微笑,这个女人大概真的很享受这场舞蹈。刚才的战斗让他的汗水流遍了全身,他觉得自己都要被冻僵了。 沐瑞、艾雯和两位智者——艾密斯和柏尔——一同出现在他们面前,她们在伤者中间来回巡视着,因为治疗而产生的悸动不停地出现在被两仪师看视的艾伊尔身上,但有的时候,她只是摇了摇头,就继续向前走去。 鲁拉克绷着脸大步走了过来。 “坏消息?”兰德平静地问。 部族首领嗯了一声:“除了不应该在八百里以内出现的兽魔人吗?也许,大约五十个兽魔人攻击了智者的营地。如果不是两仪师沐瑞和好运气,它们也许很快就会将那里踏平。攻击沙度的兽魔人似乎远比攻击我们的少,他们的营地最大,本该是攻击他们的力量最强才是,我几乎要认为兽魔人攻击他们只是为了阻止他们前来援助我们。不过我可不敢确定他们的人一定会援助我们,尤其是沙度那些人,但兽魔人和夜跑者也许不知道这一点。” “如果它们知道有一位两仪师和智者在一起,”兰德说,“这次攻击也许是为了除掉她。我一直都会引来敌人,鲁拉克,记住这一点,无论我在哪里,我的敌人都不会离我太远。” 伊馨德从领头的马车里探出头来,过了一会儿,哈当从她身边爬下了马车,她则退回到马车里,关上了白漆车门。哈当扫视了一遍战场,燃烧马车的火焰在他脸上晃出一道道缭乱的阴影。麦特周围的几个人吸引了他最大的注意力,而那些马车根本没让他多看一眼。杰辛也从凯勒的马车里走了出来,他站在马车的台阶上,和仍在马车里的凯勒大声说着话,眼睛同样盯住了麦特他们。 “傻瓜,”麦特半是自言自语地喃喃说道,“躲在那些马车里,好像这样就能挡住兽魔人一样,他们会被活活烤熟的。” “他们还活着,”兰德说,麦特发现兰德也在看着他们,“这永远都很重要,麦特,有谁活下来了,就像玩骰子一样。如果你不能玩,你就不能赢,如果你死了,你就不能玩了。谁知道这些卖货郎玩的是什么?”他无声地笑了笑,火焰剑从他的手里消失了。 “我要去睡觉了。”麦特转过了身,“如果见到兽魔人再把我叫醒,也许让它们把我杀死在毯子里会更好,我太累了,根本不想醒过来。”兰德愈来愈过分了。也许今晚会让凯勒和哈当下定决心,离开荒漠,如果他们这样做了,他一定要跟着他们。 兰德虽然没有受伤,但他还是任由沐瑞一边喃喃自语着,一边看遍了他的全身。有那么多的伤患,她不可能分出力量来用至上力帮他消除疲劳。 “这次攻击是针对你来的。”沐瑞在一片伤者的呻吟中对他说。 兽魔人的尸体都用驮马和卖货郎的骡子拖出了营地,艾伊尔人小心地躲开了魔达奥的尸体,任由它们躺在原地,直到它们最终停止动作,只有这样,它们才算是真正死了。荒原上吹起了强风,像冰一样寒冷,却没有任何潮湿的感觉。 “是吗?”兰德说。 两仪师的眼睛闪烁着营火的光,过了一会儿,她转身向伤者走去。 艾雯也来到他身边,但她只是压低了声音生气地说:“无论你做了什么让她难过的事,都不要再做了!”她的目光瞥过他,望向了艾玲达,清楚指明了她所说的是谁。没等兰德来得及说一句他什么也没做,她就转身去帮助柏尔和艾密斯了,两根系着缎带的辫子让人觉得很可笑。艾伊尔人似乎也是这么认为的,有些人在她转过身去时偷偷咧嘴笑了。 脚步蹒跚,浑身颤抖,他寻找着他的帐篷。以前他从没这么累过,刚才他差点无法催出火焰剑,他希望这只是因为疲惫。偶尔,当他向真源伸展的时候却感觉不到任何力量,有时至上力却又不会按照他所想的去做。但几乎是从第一次开始,火焰剑总是能依照他的念头闪现在他的手中,而这一次……一定是因为他累了。 艾玲达坚持跟着他走到帐篷外,当他在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她已经盘腿坐在了帐篷外边,只是手中没了短矛和圆盾。无论她是不是间谍,他很高兴能见到她,至少,他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她对他有着什么样的看法。 第三十八章 隐藏的面孔 银风花园根本不是一座花园,而是一家巨大的酒店。它实在是太大了,连称呼它为酒店也不合适,它坐落在卡派尼中心的一座山丘顶端。卡派尼是坦其克三座半岛中最西边的一座,也是大圆环的所在地,“银风花园”这个名字至少有一部分是来自从海面上吹来的阵阵微风。整座酒店除了顶层之外,下面几层有一面墙壁被抛光的绿纹大理石圆柱和栏杆所取代了,所以海风可以直接吹进酒店里。如果下雨,金漆丝绸的窗帘就会被放下来,将雨水挡在室外。栏杆这一边的山坡非常陡峭,在沿栏杆摆放的桌子边上能清楚地看见远处的景致,越过白色的圆顶和尖顶,巨大的港口尽收眼底,现在港口里拥挤着比任何时候都要多的船只。坦其克拼命地想要每一样东西,在这里能够赚到黄金——除非黄金和时间都被耗尽。 酒店里的天花板上悬着镀金的灯盏,黄铜雕刻的装饰经过抛光,映像出金子一样的光彩。这里的男女侍者们都经过严格的筛选,动作优雅,容貌标致,头脑聪明。银风花园是这座城里最贵的酒店,即使在动乱开始之前也是如此,现在这里的价格已经远远超出一般人的想象,但仍然坐满了拥有财富和权势的人,或者是自以为拥有这些的人。以某种角度而言,这两样东西在减少,但以别的角度来说,它们却在增加。 大厅里,金绿色瓷砖地板上的每张桌子周围都环绕着一圈矮墙,让一张张桌子成为一座座孤岛。每一堵墙上都布满了透雕花纹,这样就不可能有人在墙后偷听而不被看到了,矮墙的高度又足以挡住里面的人,让外面的人无法很轻易就看到他们。即使是这样,来这里的客人们也经常会带着面具,特别是最近,有些桌子边上还站着保镖。如果客人够谨慎,就连保镖也会戴上面具,以免被别人认出来。有谣传说,最谨慎的客人甚至会割去保镖的舌头,保镖们身上都看不到有武器。银风花园的主人是一位名叫斯琳汀的女子,没有人能从她柔滑的肌肤上看出她的年纪。她不允许任何武器进入酒店的大门,这个规矩一直都没有被打破,至少公开的情形是这样。 艾格宁坐在她惯常靠栏杆的桌子边,看着港口中的船只,特别是那些扬起帆篷的,它们又勾起了她回到甲板上发号施令的欲望。她从没有想到过职责会把她带到这里。 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遮住上半边脸的天鹅绒面具,她觉得戴上这个东西真是很可笑,但不让自己过于与众不同还是有必要的。这副蓝色的面具是为了搭配她的高领丝绸长袍,这件长袍和已经留到肩膀的黑色长发已经是她容忍的最大限度了。装作塔拉朋人是不必要的,坦其克城里已经挤满了外来的难民,其中有许多已经被卷进了这场动乱之中。其实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扮成塔拉朋人,这些人完全是一群野兽,没有任何纪律和规矩。 她带着遗憾的心情将目光从港口转向桌子对面的那个人,那是一个窄脸的男人,脸上有着一双贪婪的黄鼠狼眼睛。佛鲁蓝·盖博破旧的领子完全不属于银风花园,坐在这里,他还不停地在外衣上揩抹着双手。艾格宁总是在这里会见他们,强迫自己和这些恶心的小人打交道。让他们来这里是对他们的一种奖赏,也是让他们心神不安的一种手段。 “你找我做什么,盖博先生?” 又揩了一下手心,他将一只粗糙的黄麻袋放在桌子上,一边不安地看着她。她将那只袋子从桌子上拿到身边,将它打开,袋子里是一副银色的金属罪铐,一只项圈和一只手环由一根长索连结却看不到任何接缝的痕迹。她合上袋子,将它放到地板上。佛鲁蓝已经为她找回了三副罪铐,比其他任何人都多。 “很好,盖博先生。”一只小袋子沿着桌子滑到了另一边,佛鲁蓝立刻就让它消失在自己的外衣下面,仿佛那里面装满了帝国金币,而不是只有一把银币。 “还有什么事吗?” “那些女人,你让我寻找的那些女人。” 艾格宁已经习惯了这些人飞快的语速,但她希望他不要用这种方式去舔嘴唇,并不是因为他这么做会让说出的话不容易听清楚,只是因为这种姿势非常不好看。她几乎要告诉他,她不再感兴趣了,但那些女人毕竟是她来坦其克的原因之一,也许现在更是全部的原因了。 “她们怎么了?”居然想要逃避职责的念头让她的口气出乎意料地凶狠。 佛鲁蓝哆嗦了一下:“我……我想,我又找到了一个。” “你确定?以前曾有过……错误。” 说这是错误已经算是对他很客气了,她已经见过了十几个这种女人,每次她只要看一眼就知道那只是和她的描述稍有些相像罢了,这项工作让她觉得非常麻烦。尤其是那个女贵族,她因为庄园毁于战火而跑到了这里。佛鲁蓝从街上绑架了这个女人,他认为直接把目标交给艾格宁要比通风报信能得到更多的钱。佛鲁蓝狡辩说这个女人,莱伊纹女士,和艾格宁所寻找的女人之一非常像。但艾格宁告诉过佛鲁蓝,那些女人说话的腔调绝不是他曾经听过的,更不会是塔拉朋腔调。艾格宁不想杀死这个女人,但即使是在坦其克也会有人认识她。最后莱伊纹被紧紧地捆住,塞住了嘴,由一艘送信小艇在深夜里将她带走了。她既年轻又漂亮,会有人为她找到一个更好的用途,而不是割开她的喉咙。但艾格宁到坦其克来不是为王之血脉寻找女仆的。 “不会错的,伊利达小姐,”他急忙陪着笑说道,“这次不会错了,但……我需要一点金子,以确保,让我能足够接近目标,四五个金币如何?” “我看到结果才会给钱,”艾格宁断然说道,“在你……犯过这么多错误之后,我还会给你钱,你已经是很走运了。” 盖博紧张地舔了舔嘴唇:“你说过……从一开始,你就说,你会给那些做了特别的事情的人一些钱的。”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向四下左右张望着,仿佛有人正隔着透雕花饰的三面墙壁偷听他们谈话。然后,他将声音压低成粗哑的耳语:“可能引起麻烦,对吧?我听到一个关于贵族集议会和帕那克选举的传闻,那是布瑞爵士的一个贴身仆人告诉我的,我想他说的是真的。那个人当时喝醉了,当他意识到他都说了些什么的时候,他几乎要把自己掐死。即使这不是真的,它也会加剧坦其克的分裂。” “你真的相信有必要在这座城市里收买麻烦?”坦其克是一颗已经腐烂的果子,只要有一阵风吹来,它就会从枝头落下,这块肮脏的土地全都是如此。有那么一会儿工夫,她确实对收买他的“传闻”产生了一些兴趣。她应该买下所有可能有用的物品或者信息,她甚至还会卖出一些,但和佛鲁蓝打交道让她觉得恶心,她的犹疑也让她不愿意轻举妄动。“就是这样了,盖博先生,你知道该如何联系我,如果你又找到一个的话。”她碰了碰那个粗糙的麻袋。 佛鲁蓝并没有站起身,他只是专注地盯着她,努力想看到她面具后的脸孔:“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伊利达小姐?你的语调又慢又柔,请原谅,我没有冒犯的意思,我只是想不出你是从哪里来的。” “就是这样了,佛鲁蓝。”也许是因为惯于在甲板上发号施令的威严嗓音,也或许是这副面具没有能隐藏住的冰冷目光,佛鲁蓝急忙跳起身,向她深深一鞠躬,口里结结巴巴地说着道歉的话,同时又伸手去镂空的墙壁上摩搓门把手。 等到佛鲁蓝走了之后,她仍然坐在桌边,好让他有时间离开银风花园。会有人跟着他出去,确认他不会在暗处等待并跟踪她。这种偷偷摸摸的鬼祟行为让她感觉恶心,她真希望能有什么东西毁掉她的这副伪装,让她能进行一场面对面的、诚实的战斗。 一艘新船正在驶入下方的海港,那是一艘有着高耸的船桅和白云般船帆的海民风剪子。她曾经检查过一艘被俘虏的风剪子,在那以后,她几乎愿意用任何东西去换这样一艘船,但她认为只有海民水手才能发挥出这种船最快的速度。亚桑米亚尔都顽固地拒绝立誓,如果她买下一批水手,效果会比使用海民差得多。买下一整艘船的船员!通信小艇送来供她使用的黄金数量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抓住那只麻袋,她从桌边站起身,立刻又坐回椅子里。她看见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正从另一张桌子边离开,垂到肩头的黑色头发和下巴的一部分胡子围住了贝尔·多蒙的圆脸。当然,他没有戴面具,他现在掌控着十几艘近岸船只进出坦其克,显然是不怕别人认出他来。面具,她这才想起来,现在她戴着面具,他应该不会认出她来,但她还是一直等到他的身影消失才离开自己的桌子。这个男人也许需要注意,他有可能成为危险的因素。 斯琳汀带着圆滑的微笑收下了她的金币,低声说着希望艾格宁能常来惠顾的话。银风花园的女主人将头上的黑发结成了十几根细小的辫子,身穿一件紧身的白丝长袍,白色的丝绸几乎像女侍的衣服般轻薄,脸上也戴着那种透明的面纱。艾格宁总想问问这些塔拉朋人,她们能表演什么样的舞蹈,茜舞娘也带着几乎完全一样的面纱,只是样式比她们的面纱多一点。不过,艾格宁在走向街道时想到,这个女人一定有一副精明的心思,否则她肯定无法在坦其克的乱局中左右逢源,能够得到每一股势力的欢心,却没有树立任何敌人。 一个穿白色斗篷的高个儿男人引起艾格宁的注意,他两鬓的头发已经花白,面容和目光都像花岗岩般坚硬。他从艾格宁身边走过,斯琳汀向他问了声好。贾西姆·卡林丁的斗篷在胸口处有一个金色的阳光普照图案,下方绣着一根红色的牧羊人钩手杖,手杖的图案上还缀着四个金结。他是一名圣光之手的裁判者,圣光之子的高级军官。想到圣光之子,艾格宁心中就会产生一阵怒意,那是一支只效忠自身的军队,但贾西姆和他的几百名士兵在坦其克确实是一股力量。在这个时候,实力以外的任何权威都已经不存在了。国家侦骑不再巡行街道,仍然忠于国王的那些坦其克的军队都忙着守备这座城市周围的城堡。艾格宁注意到斯琳汀甚至没有瞥一眼挂在贾西姆屁股后面的佩剑,他确实是拥有实力的。 她一踏上街道的路面,轿夫就抬着轿椅跑了过来,保镖们拿着长矛围拢在她身边。这帮人实在是不怎么样,其中一些人带着钢盔,有三个穿着缝有钢片的皮衫。这些面貌粗横的男人可能只是些逃兵,但他们至少知道,如果还想吃饱饭,有银两花,就必须保证她的安全。即使是抬轿人也带着短匕首,在腰带上插着棍棒,看上去还算有点钱的人现在都不敢单独出门了,不管怎样,如果想冒这样的险,她肯定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保镖们毫无困难地从人群中分开一条路。盘绕在城市山丘上的狭窄街道里,虽然仍然熙来攘往,但他们与围绕着保镖的私人轿椅保持清楚的界线。街上很少能看见马车,马匹在这个地方已经成了奢侈品。 破败是对这个纷乱的地方最合适的形容,破败而疯狂,破败的面孔、破败的衣衫、太过明亮的疯狂眼睛,绝望、在没有希望的时候疯狂的希望。有许多人都彻底放弃了,他们倒伏在墙角下,蜷缩在门洞里,抓着妻子、丈夫、孩子,只剩下茫然的面孔和破烂的衣服。有时候,他们还能哭喊着向过路人乞讨一枚硬币、一块面包皮、或者无论是什么东西。 艾格宁始终只是望着前方,她需要相信这些保镖能为她排除一切危险。望向一个乞丐的眼睛,就会有二十个乞丐满怀希望地围住她的轿椅,扔出一枚硬币能引来一百个人向她哭喊个不停。她已经动用一部分通信小艇送来钱款建立了一个施舍处,就如同她是一位王之血脉一样。想到这种僭越的行为如果被发现会引来什么样的后果,她的身体止不住地一阵颤抖,这就如同她穿上锦缎长袍、剃去头发一样。 一旦坦其克陷落,这些问题都会得到解决,到那时每个人都会得到食物和应有的待遇。那时她就能扔掉这身裙装和所有她没尝试过也不想尝试的东西,回到她的船上去。至少是塔拉朋,也许还有阿拉多曼,它们现在一触即溃,如同被烧焦的丝绸。为什么苏罗丝女大君仍然不发动进攻?为什么? 贾西姆·卡林丁懒洋洋地躺在椅子里,将斗篷铺展在雕花扶手上,打量着这个私人隔间里其他椅子上的塔拉朋贵族。他们都僵硬地端坐着,身上穿着金线绣花的外衣,紧闭双唇,覆盖着上半边脸孔的面具模仿了鹰、狮子和豹子的头颅。他要担忧的事情远比他们严重,却还能保持悠然的风度。两个月前他得到消息,他的一个堂弟在自己的卧室里被活剥了皮。自从他最年轻的妹妹蒂达被一只魔达奥从婚宴上抢走开始,已经一共三个了。管家给他写来不可思议的信,灾难接连落在卡林丁家族的头上,让他的家人都快要发疯了。两个月,他希望蒂达能死得快些。据说,女人到了魔达奥手中,神智就不会再清醒多久。整整两个月,这段时间里,除了贾西姆之外的所有卡林丁家的人都会流干身上的鲜血。 每个人都拿着一只盛着葡萄酒的黄金高脚杯,但他们身边并没有侍者,斯琳汀亲自为他们端酒,在离开的时候又确保了他们不会受到任何打扰。这里是银风花园最高的一层,而这一层现在除了他们之外,已经没有任何人了。跟随这些贵族一起来的两个人站在下面的楼梯口,以确保这次会面的绝对隐密。如果贾西姆没猜错,他们是国王的生命卫士。贾西姆啜了一口杯中的葡萄酒,塔拉朋人却没有一个举杯的。 “那么,”他轻声说道,“安迪克国王希望圣光之子帮助恢复城市的秩序,我们并不经常插手于各国的国内事务。”不是公开的。“我绝对不记得曾接受过这种请求,我不知道最高领袖指挥官会怎么说。”培卓·南奥会对他说,依照需要行事,确保塔拉朋人知道他们对圣光之子有所亏欠,并确保他们会全部偿还。 “已经没时间让你可以求得来自阿玛多方面的指示了。”一个戴着黑斑点豹子面具的男人急迫地说。他们都没有报上姓名,不过也不需要。 “我们所要求的都是立刻必须的。”另一个人厉声插嘴,鹰面具下的浓密胡须让他看起来仿佛是一只古怪的猫头鹰。“你一定要明白,除非是万分紧急,我们绝不会提出这样的请求。我们必须团结一致,不能再分裂了,对不对?即使是在坦其克城里,也有许多分裂的势力,一定要将它们彻底镇压,这样的话,整个国家才会有恢复和平的希望。” “帕那克的死亡让事情变得非常困难。”第一个说话的人又说道。 贾西姆疑问地挑起一侧眉弓:“你们有没有发现是谁杀死了她?” 他个人认为这件事是安迪克亲自干的,因为安迪克国王相信帕那克正在支持一个和他争夺王位的反叛者。国王也许是对的,但他在召集了贵族集议会——或者说他有能力召集的那部分——之后才发现,他们不会接受他选择的帕那克。这些贵族中有许多人分属于遍及全国的各个反叛势力,即使爱麦瑟拉女士没有公开地和安迪克分享床笫,选举国王和帕那克是集议会也是惟一真正的权力,而他们似乎不想放弃。反对爱麦瑟拉女士的动议不该让普通人知道,就连集议会也明白,这样的讯息有可能会引发大规模的骚乱。 “肯定是一个效忠伪龙的疯子干的。”那个猫头鹰一样的人说着,用力拉了一下胡子,“真正的塔拉朋人不会伤害帕那克,不是吗?”他说话的样子就仿佛他真的是这样想的。 “当然。”贾西姆顺口答了一声,又喝了一口酒,“如果我要为爱麦瑟拉女士的即位守卫帕那克宫,我一定要得到国王本人的请求,否则,这样的行动会让人们以为圣光之子正在谋求塔拉朋的权力。但如你所说,我们寻求的只是结束分裂,让塔拉朋重归圣光之下的和平。” 另一个方下巴、棕黄色的头发里已经白发丛生的豹头用冰冷的声音说:“我听说,培卓·南奥正在寻求盟友,以共同对抗伪龙的奴仆,他要成为这个联盟的领袖,对不对?” “领袖指挥官并不希求权势。”贾西姆用同样冰冷的声音回答,“圣光之子效忠于圣光,为全体人类共同的善良意愿而奋斗。” “这不会有问题。”第一个说话的豹头说道,“塔拉朋将全面服从于阿玛多,没有问题!”愤怒的赞同声几乎从每一把椅子里响起。 “当然不会有问题。”贾西姆说话的样子仿佛是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如果你们想得到我的帮助,我会给你们——在我所说的前提之下。如果你们不答应,圣光之子总是有许多工作需要完成,对圣光的义务永远不会结束,因为暗影无所不在。” “你会得到有国王签名和印章的担保书。”一个戴狮面具的灰发男人说,这是他第一次说话。当然,他就是安迪克国王本人,不过贾西姆不被认为会知道这一点。国王不可能与圣光之手的裁判者会面却无人议论,他也不该出现在一家酒店里,哪怕这家酒店是银风花园。 贾西姆点点头:“等我拿到它们,我就会保卫帕那克宫,圣光之子会镇压任何……分裂行为……以及任何妄图干涉这一职权的人。圣光在上,此为我的誓言。”塔拉朋人显然不再像刚才那样紧张了,他们纷纷大口饮下杯中的葡萄酒,即使安迪克也是如此。 圣光之子将因不可避免的杀伤而遭塔拉朋民众所诟病,而国王和塔拉朋的军队则会避开这个麻烦。一旦爱麦瑟拉被授予圣树冠冕和手杖,就会有更多的集议会成员加入反叛者之中,如果剩下的贵族承认了他们没有支持爱麦瑟拉,这个消息势必会激起坦其克的民变。再加上逃亡者所传来的各种流言——叛军总会传播各种叛逆谎言的,塔拉朋国王和帕那克将被贾西姆系牢在丝线上,丝线的另一端是培卓·南奥的双手。到时候,领袖指挥官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操纵他们了。 现在这种收获不可能像以前一样丰厚了,目前塔拉朋国王还能控制住的范围只有坦其克周围一百多平方里,但它也许还会再丰厚起来的。有圣光之子的助力——至少需要一或两个军团,而不是贾西姆手里的这五百人——伪龙的奴仆将被肃清,各种反叛将被击溃,甚至与阿拉多曼的战争也会取得胜利,如果这两个国家还会认为这是两个国家之间的战争的话。贾西姆听说,阿拉多曼的状况比塔拉朋还要糟糕。 实际上,他根本不在意塔拉朋、坦其克,或者是诸如此类的东西是否会落入圣光之子的手中。这对他来说只是一般性的事务,而现在真正让他难以释怀的是他自己的喉咙什么时候会被割开,也许他到时候还会渴望自己的喉咙快些被割开。自从得到最后的讯息,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月。 他没有再留下来和塔拉朋人畅饮,而是立刻就与他们道别了。如果他们对他的失礼感到不满,他们也因为急于需要他而没有表现出来。斯琳汀送他走出了酒店,当他走到街道时,一名马童小跑着将他的坐骑牵到他面前。扔给那个男孩一枚铜币,他催动这匹黑色的阉马快步向前跑去。曲折狭窄的街道上,衣衫破烂的人不停地从他的马头前跑开,这样很好,他不知道如果自己的马撞倒了这些人,他会不会注意到,这对谁大概都不会算是损失。这座城里充满了乞丐,他几乎找不到没有那种陈旧、酸腐的汗垢气味的地方,塔姆林应该把他们全都轰出城去,让地方上的那些反叛势力招待他们。 他所关注的是地方上的那些地区,而不是那些叛乱,那叛乱很容易就可以扫平。只要散播消息出去,说那些反叛者是暗黑之友就可以了。只要他捉住其中的一两个,把他们送到圣光之手那里去,他们肯定会在人众面前承认自己敬拜暗帝、生吃婴儿,以及所有他们需要承认的罪行,在那以后,反叛就不会再持续很久。那些仍然妄图得到权势的人会发现他们被抛弃在荒野里,只剩下孤身一人,但那些伪龙的奴仆,那些真正宣称要效忠转生真龙的男女们,不是用暗黑之友的罪名就可以肃清的。他们发誓追随一个能够导引的男人,仅凭这一点,大多数民众就已经认为他们是暗黑之友了。 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们发誓追随的那个男人,那个他们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兰德·亚瑟。他在哪里?在这片土地上分布着上百群伪龙的奴仆,其中至少有两支已经强大到可以被称为军队了。他们在与部分仍然忠于国王的军队作战,在与叛乱军作战,而叛乱军在忙于攻打安迪克和伪龙奴仆的军队时,彼此之间还在不停地爆发着纷争。但贾西姆仍然不知道兰德·亚瑟隐藏在哪一群奴仆之中。兰德·亚瑟有可能在阿摩斯平原,也可能在情况同样混乱的阿拉多曼,如果他真是如此,贾西姆很可能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在沃兰那半岛,被他占据作为圣光之子指挥部的宫殿门前,他将缰绳扔给一个穿白色斗篷的卫兵,没有理会卫兵们的致敬,径直走进了宫门。这一片富丽堂皇的圆顶、花饰尖塔和绿荫花园的主人曾经参与争夺光明王座。没有人抱怨圣光之子的强征,包括那个宫殿的前主人,他的脑袋现在还被插在马赛塔叛逆者阶梯的一枚尖钉上。这一次,贾西姆对那些精美的塔拉朋地毯、黄金和象牙的家具和哗啦哗啦的喷泉没看一眼,排列着黄金灯盏的宽阔走廊和覆盖着精致的雕金饰纹的挑高天花板,没有引起他丝毫的兴趣。这座宫殿可以和阿玛迪西亚最好、也许最大的宫殿相媲美,但现在他脑子里排在第一位的是房间中他在思考时饮用的白兰地烈酒。 他正走在一块蓝色、猩红色和金色图案的无价地毯上,眼睛却盯着前方的一只雕刻橱柜,那里放有装在银瓶子里的双蒸白兰地。突然,他意识到房里不止他一个人,一个穿着淡红色紧身长袍的女人,正站在一扇可以俯瞰树阴花园的高窄窗户旁边。她蜂蜜色的头发被编成许多辫子,覆盖住肩头,一片薄雾般的面纱掩藏不住她的面容,她年轻又漂亮,有两片蔷薇花蕾般的嘴唇,和一双棕色的大眼睛。她不是仆人,仆人不会有她这样的穿着。 “你是谁?”贾西姆烦躁地问,“你是怎么进来的?立刻离开,否则我就把你扔到街上去。” “这算是威胁?博斯?你应该对你的客人表示一些欢迎,不是吗?”这个名字让贾西姆的双脚摇晃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拔出了剑,指向她的咽喉。 一股力量抓住了他,空气令人惊恐地变得黏滞了,他被迫跪在地上,从脖子以下的全身都无法再动弹一下。包围他的力量愈勒愈紧,直到骨骼开始咯咯作响,手指被掰开,长剑掉在了地上。至上力,她正在对他使用至上力,一个塔瓦隆女巫,而如果她知道那个名字…… “你是否还记得,”她开始向他走进,“巴尔阿煞蒙本尊现身的一次聚会,他在那次聚会上向我们展示了麦特·考索恩、佩林·艾巴亚和兰德·亚瑟的面孔。”她带着强烈的恨意吐出这些名字,特别是最后那一个,她的目光似乎能在钢铁上钻出窟窿。“你是否明白了?我知道你的名字,不是吗?你已经将你的灵魂献给了至尊暗主,博斯。” 她突然发出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汗水从他的脸上渗出,不止是一个可恶的塔瓦隆女巫,而且是黑宗。她是黑宗的。他本以为来找他的会是一只魔达奥,他本以为还会有时间,更多一点时间,现在还不能是他的死期。 “我努力地想要杀他,”他慌乱地说道,“兰德·亚瑟,我一直都在努力!但我找不到他,我找不到!我被告知,如果我失败了,我的家人就会被杀光,一个接一个。我被承诺过会是最后一个!我还有堂兄弟、侄子、侄女,我还有一个妹妹!你一定要再给我一些时间!” 她站在他面前,用那双锐利的棕色眼睛看着他,用那两片丰满的小嘴唇向他微笑,听他不住嘴地说着能在什么地方找到凡诺拉、她的卧室在什么位置、她是怎样喜欢在卡美拉外面的森林里单独骑马。也许如果他大声叫喊,会有一些卫兵跑进来,也许他们能杀了她。他希望自己的嘴能张大一些,但那种看不见的力量正在压迫他,扯开他的双颚,直到他的耳朵听到了咯咯的响声。他努力张开鼻孔,疯狂地吸进空气,他仍然能呼吸,但他没办法喊叫,被挤出来的只有一些低弱的呵呵声,仿佛是一个女人的哀嚎被封在几重墙内。他想要尖叫。 “你很有趣,”蜂蜜色头发的女人终于说道,“贾西姆,我想,这是个不错的狗名字。你喜欢成为我的狗吗,贾西姆?如果你是一条好狗,我也许会让你看到兰德·亚瑟丧命的那一天,如何?” 他用了相当一段时间才弄清楚她在说些什么,如果她会看到兰德·亚瑟死掉,那么她就……她就不会杀掉他,活剥他的皮,或者让剥皮显得像是解脱的其他恐怖刑罚。泪水从他的脸上滚下,虽然他的身体还处在被勒紧的状态,精神松弛后的哭泣还是让他浑身颤抖不已。束缚突然消失了,他瘫倒在地上,仍然哭个不停,他想克制自己也做不到。 那个女人跪到他身边,伸出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头发,然后又猛地将他的头揪起来。“现在你会听我的了,是吗?兰德·亚瑟的死亡还不是现在的事,而且只有你是一条好狗,你才能看得到,你将要派遣你的白袍众前往帕那克宫。” “你……怎么……知道的?”她用力将他的头向左右来回甩了两下,用的力气很大,“一只好狗不会质疑它的主人。我把棒子扔出去,你就把棒子叼回来,我说杀,你就杀,是吗?是的。”她让他看了一眼自己的白牙齿,算是给了他一个微笑。“占领那座宫殿会有困难吗?帕那克的军团就在那里,他们有一千人,睡在走廊、展览室和院子里,你的白袍众没那么多。” “他们……”他必须先咽下一口口水,才能继续说道,“他们不会成为麻烦的。他们会相信,爱麦瑟拉已经被集议会选为帕那克,是集议会……” “不要让我厌烦,贾西姆,我不在乎你为了占领帕那克宫,是否要杀死所有集议会的人。你什么时候行动?” “要……要再过三四天,等安迪克将保证书送来的时候。” “三四天,”她半是对自己喃喃道,“也好,再拖延久一点不会有什么坏处。”他想知道她所说的拖延是什么意思,但有了刚才的经验,他没敢问出声。 “你要控制住那座宫殿,并让帕那克的精兵们离开那里。” “这不可能!”他喊道。她猛地把他的头颅揪起,让他怀疑是自己的脖子会先断掉,还是头皮先被从头上剥下来。他不敢有任何抗拒,一千根看不见的针刺入他的脸,他的胸口,他的后背、手臂、腿,所有的地方。他看不见,但他确信那和真实的针没有任何差别。 “不可能,贾西姆?”她柔声说道,“不可能是一个我不喜欢听到的词。”针搅动着,刺得更深了。 他发出一阵阵哀嚎,但他必须做出解释,她想要的是不可能的。他一边喘着气,一边急匆匆地说道:“一旦爱麦瑟拉被授予帕那克的权位,她就会控制那支军团。如果我要占领那座宫殿,她会命令他们对抗我,安迪克也会帮助她。我不可能与帕那克的军团对抗,况且安迪克也会从环形堡垒中派出军队来攻击我。” 她审视了他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到他开始流汗,他不敢向后退缩,甚至不敢眨眼,那一千根造成细小却痛楚的伤口的针,不允许他这么做。 “那就要对付帕那克了。”她最后说道,针消失了,她站起了身。 贾西姆也站了起来,一边还在竭力稳住自己的身体。也许还是能和她谈谈条件的,这个女人现在看起来愿意接受一些理由了。他的腿仍然在颤抖着,但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稳定下来:“即使你能影响爱麦瑟拉……” 她打断了他的话:“我告诉过你不要质疑我,贾西姆,一条好狗会服从它的主人,对吧?我向你保证,如果你做不到,你就会乞求我找一只魔达奥来玩弄你,你明白我的话吗?” “我明白。”他沉重地说,但她还是在盯着他看,过了一会儿,他才真的明白了,“我会按你说的去做……主人。”她满意地微微一笑,他的脸上则绷起了一根根青筋。她向门口走去,毫不在意地将背对着他,仿佛他真的是一条狗,而且是条没有牙齿的狗。 “你的……你的名字是什么?” 这次她的笑容变得很甜,里面也充满了嘲讽:“是的,一条狗应该知道主人的名字,我被称为莉亚熏,但这个名字绝不能出现在一条狗的嘴里。如果出了这种事,我会对你感到非常不高兴。” 当房门在她身后被关上的时候,他蹒跚着走向一把象牙镶嵌的高背椅,颓然坐了下去。他没有再去想那瓶白兰地,现在他的胃非常难受,那会让他呕吐。那个女人对帕那克宫会有什么兴趣?也许这个问题后面还有一连串危险的问题,但即使他们真的是在侍奉同一位主上,他对于一个塔瓦隆女巫仍然只会感到满腔的痛恨。 她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知道那么多。有国王的保证书在手,他能以揭发他们的阴谋作为威胁,让塔姆林和军队远离他的咽喉,这种威胁也可以用在爱麦瑟拉身上。但他们仍然能鼓动暴民来攻击他,而且领袖指挥官也许会对他的行动产生反感,认为他正在谋求个人权力。贾西姆将头低垂到双手中,想象着培卓·南奥在签署他的死刑令,他自己的手下会逮捕他,吊死他。如果他能给那女巫安排一场死亡……但她答应过会保护他不受魔达奥伤害。他又想哭了,她甚至不在这里,但她已经牢牢地锁住了他,用钢钳夹住了他的双腿,将套索紧紧勒在他的脖子上。 一定能有一条出路,但他看到的每一条路都只是通向另一个套索。 莉亚熏如同幽灵般穿过走廊,轻松地避开了仆人和白袍众的视线。当她从一个矮小的后门离开宫殿,走进宫殿后方狭窄的街巷中时,站在这道门外的高个子年轻卫兵望向她的目光里夹杂着放松和不安。她控制别人心神的小伎俩(那只需要用鞭子甩出来一点至上力的滴流)对于贾西姆是没有用的,但它能轻松地让这个傻瓜相信,她应该被允许走进这扇门。她带着微笑示意他弯腰靠近她,这个瘦高的傻瓜咧嘴笑着,仿佛是想得到一个吻。当她的细剑刺入他的眼睛时,这个咧开嘴的笑容冻结在他的脸上。 她机敏地向后跳去,那名卫兵扑倒在地,如同一堆没有骨骼的肉块。现在,他绝对不可能会意外走漏关于见到过她的讯息了。一滴血粘在她的手上。她希望自己能拥有加丝玛用至上力杀人的技巧,或者是蕾娜那种稍微逊色些的异能也可以。奇怪的是,用至上力杀人的能力,无论是停止心跳,还是让血液沸腾,都和医疗异能有紧密的联系,她自己只能治疗一点擦伤或瘀伤,但她对杀人很感兴趣。 镶嵌象牙与黄金的红漆轿椅正在街巷的出口处等着她,还有她的保镖们——一共是十二名有着饿狼般面孔的大汉。一走到街上,他们立刻就在人群中轻松地为她开出了一条道路,走避不及的人都被他们用矛杆敲到了一边。当然,他们全都是向至尊暗主效忠的人,即使他们不知道她是谁,但他们也知道,服侍得不够好的人都已经消失了。 她和其他人居住的房子位于坦其克最东边的半岛——沃兰那内侧的一座山丘上,是一座两层高的石砌平顶房子,被石膏完全刷成了白色。这座建筑属于一个同样向暗主立下誓言的商人。莉亚熏本想要一座宫殿——也许有一天,她能拥有马赛塔半岛上的王宫。她小时候只能羡慕地望着领主大人的宫殿,但她为什么不能得到一座更好的?但不论个人喜好,暂时隐藏自己的面孔应该才是明智的选择,那些在塔瓦隆的傻瓜不可能会想到她们竟然在塔拉朋。但白塔肯定还在猎捕她们,史汪·桑辰的猎犬会把鼻子伸向每一个地方。 大门后面是一座小院子,第一层并没有窗户。撇下保镖和抬轿子的人,她匆匆地走进了房子。这个商人提供的仆人并不多,他向她保证,他们全都是向暗主发过誓的。但如果要侍候十一个极少外出的女人,这么点人手就有些不够了。当莉亚熏走进房子的时候,一个名叫吉丁的女仆正在擦洗门口大厅的红白瓷砖地板,这个女人留着黑色的辫子,相貌刚强而英俊。 “其他人在哪里?”莉亚熏问。 “在客厅里。”吉丁指着右边的双扇拱门,仿佛莉亚熏可能会不知道客厅在哪里。 莉亚熏咬了咬牙,这个女人没有行屈膝礼,也没有使用尊称。确实,她不知道莉亚熏的真正身份,但吉丁肯定知道她是发号施令的贵族,就连那个肥胖的商人也要对她不停地鞠躬,立刻把自己的家人赶进小屋子里,将华美的大屋让给她居住。 “你是应该擦地板的,不是吗?不该这样站着吧?快擦!这里到处都是灰尘,如果我到了晚上再找到一点污渍,你就糟了,我会好好收拾你的!” 莉亚熏用力闭上了嘴,她很早就学会了贵族和有钱人的仪态,有时候,她甚至会忘记她父亲是推着手推车卖水果的。但她偶尔会因为一时的恼怒而让平民的粗话滚出自己的舌头,她承受着太多的压力,太多的等待。 最后,她狠狠地说了一句:“干活儿!”然后就推开门走进了客厅,又将大门狠狠地在背后摔上。 并不是所有人都在这里,这让她更感到愤懑,不过就是这些人也够了。圆脸的爱蒂丝·琼达坐在一张青金石镶嵌的桌子旁,白色墙壁上的一幅壁挂下面,她正仔细地抄录一张破烂的手卷上的文句,有时候,她还会心不在焉地在她的黑羊毛衣袖上擦拭钢笔尖。玛芮琳·葛马芬坐在一扇窄窗旁边,朦胧的蓝眼睛望着窗外小院子里一座小喷泉,慵懒地搔弄着一只骨瘦如柴的黄猫的耳朵,显然没在意掉落在她绿丝裙子上的猫毛。她和爱蒂丝都是褐宗的,但如果玛芮琳发现她捡来的流浪猫不断消失全都是因为爱蒂丝,那就要有麻烦了。 她们曾经是褐宗,虽然有时候她们很难记得那已经不再是她们的宗派,同样的,她也不再属于红宗。虽然她们现在已经是公开的黑宗,但原先的宗派还是给她们留下了清晰的痕迹。比如这两个前绿宗的,古铜色皮肤、有着天鹅般柔曲脖颈的洁安·凯德总是穿着她能找到的最薄、最紧身的丝绸裙装,今天她穿的是白色。平时,她总是笑话在这个地方只能将就穿些长袍了,因为塔拉朋的服装根本没办法吸引男人们的眼光。洁安来自阿拉多曼,那里的女人以衣衫暴露著称。亚丝恩·泽兰穿着剪裁朴素的淡灰色高领裙装,配上眼角微微翘起的黑眼睛和高挺的鼻子,让她的外貌显得几乎算是端庄,但莉亚熏听过她不止一次后悔丢下了她的护法。至于蕾娜·安德兰,黑色的头发在左耳上方有一缕清晰的白发,映衬出一张冰冷、傲慢的面孔,一张肯定属于白宗两仪师的面孔。 “定下了,”莉亚熏高声说道,“贾西姆·卡林丁会派遣他的白袍众进入帕那克宫,为我们据守那里。他还不知道我们将要有客人……当然。”屋里的几张脸都露出不悦的神色。白袍众痛恨有导引能力的女子,改变宗派并不能改变她们对这种男人的看法。“出了一件有趣的事,他相信我去那里是为了杀他,而杀他的原因是他没有杀死兰德·亚瑟。” “这不合理。”亚丝恩说着,皱起了眉,“我们是要束缚他,控制他,而不是杀死他。”她突然笑了起来,笑声轻柔而低沉,然后,她靠在椅背上,“如果有办法控制他,我不会介意约缚他。虽然我只看过他几眼,但我知道他是个很好看的年轻人。”莉亚熏哼了一声,她对男人没有任何好感。 蕾娜担忧地摇了摇头:“这很合理,但可能会有麻烦,我们在白塔中得到的命令是清楚的,而贾西姆显然也得到了其他命令,我只能假设那是弃光魔使们之中起了争执。” “弃光魔使。”洁安喃喃地说着,抱紧了她的手臂,白色的丝绸在她的胸前翘起,露出更多的肌肤。“如果我们先在弃光魔使的交战中被碾成齑粉,即使得到了暗主回归后我们会统治这个世界的承诺又有什么用?谁认为我们可以对抗他们之中的任何人?” “烈火。”亚丝恩望着屋里的人们,黑色的斜眼里闪耀着挑战的火花,“烈火甚至可以摧毁弃光魔使,我们有办法制造它。” 她们从白塔里偷走的一件特法器——一根三尺长,形状类似长笛的黑杖就有这样的功能。她们之中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命令中要求她们带上它,即使是莉亚熏自己也不知道。有许多特法器是命令中要她们带上的,也都没有带走的原因,但既然是命令,就必须遵从,莉亚熏真希望她们可以拿走哪怕一件法器。 洁安响亮地哼了一声:“如果我们之中有人能控制它就好了,或者你们忘记我们做的那次测试差点把我杀了?在我能够停止它之前,它已经在船上烧出了一个对穿两侧的窟窿,幸好那艘船还能在沉没前把我们载到坦其克。” “我们要烈火做什么?”莉亚熏说,“如果我们能控制转生真龙,就让弃光魔使去考虑该怎么对付我们吧!” 突然间,她意识到屋子里多了一个人,是那个叫吉丁的女人,她正在擦拭角落里的一把雕花低背椅。“女人,你在这里干什么?” “打扫,”黑辫子的女子漠然地直起身,“你告诉我要打扫的。” 莉亚熏几乎要用至上力打向她,几乎,但吉丁确实不知道她们是两仪师。这个女人听到了多少?应该没有太重要的。 “你该去煮饭了,”她的话音里带着冰冷的怒意,“再告诉他,他应该用一条皮带抽你一顿,狠狠地抽!然后不给你任何吃的,直到所有的灰尘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这女人又让她用平民的口吻说话了。 玛芮琳站起身,用自己的鼻子蹭了蹭黄猫的鼻头,然后将那只猫递给吉丁。“做饭的时候给它准备一碟奶油,一些上好的羊羔肉,肉要切碎,它没有多少牙了,可怜的东西。”吉丁看着她,眼睛眨也不眨,玛芮琳又说道:“你有什么不明白的?” “我明白。”吉丁的嘴唇紧紧地绷着,也许她终于还是明白了,她是一名仆人,和她们不是平等的。 她将那只猫抱在臂弯里,走出门去。莉亚熏等了一会儿,突然拉开屋门,前厅里空无一人,吉丁没有在偷听她们。她不信任这个女人,但话说回来,她想不出自己真能信任谁。 “我们必须关注关系到我们的事情。”她严肃地说着,关上了屋门。“爱蒂丝,你有没有在那些纸片中找到什么新线索?爱蒂丝?” 丰满的女子愣了一下,然后抬头扫视了一圈屋中的人,眨眨眼,这是她第一次从那堆破烂发黄的手稿中抬起头。看到莉亚熏,她似乎显得有些惊讶:“什么?线索?哦,没有。想进入国王图书馆本身就已经够困难了,如果我对某一页内容过于注意,图书管理员立刻就会知道。但如果我要把它们全都看过,我就永远也找不到什么东西,这个地方简直是个迷宫。不,我是在国王宫殿附近的一个书商那里找到这些的,这是一篇有趣的论述,里面写了……” 莉亚熏拥抱了阴极力,将那堆纸片吹到了地板上,“除非它们写了该如何控制兰德·亚瑟的办法,否则就把它们烧了吧!关于我们正在寻找的,你有多少了解?” 爱蒂丝向地上的碎纸片眨了眨眼:“嗯,它在帕那克宫。” “你在两天前就知道了。” “那一定是件特法器,要控制有导引能力的人,就一定需要至上力,而它有着特殊的用途,所以那一定是件特法器。我们会在展览厅里找到它,或者也许它会在帕那克的收藏里。” “新的信息,爱蒂丝,”莉亚熏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那么尖利,“你有没有找到什么新的线索?任何线索都行。” 圆脸的女人不确定地眨了眨眼:“实际上……没有。” “没关系,”玛芮琳说,“再过几天,只要他们珍贵的帕那克即了位,我们就能开始搜查了,即使必须检视每一支烛台,我们也要找到它,我们正站在悬崖边上,莉亚熏。我们要用皮带拴住兰德,教他该如何坐起来,如何打滚。” “哦,是的,”爱蒂丝说着,露出了欢愉的微笑,“哦,一条皮带。” 莉亚熏希望结果会是这样,她已经厌倦了等待,厌倦了躲藏。要让这个世界知道她,要让全体人类向她弯下膝盖,正如同她第一次抛弃旧誓言、立下新誓言时所得到的承诺那样。 从厨房侧门里一走进她的小房子,艾格宁就知道她不是一个人,但她还是毫不在意地将面具和麻袋放在桌子上,走到砖砌壁炉旁边的水桶前面。她弯腰去拿铜水舀,右手却突然探进桶后一个因移开两个砖头所形成的空穴里,随即直腰转身,一张小十字弩出现在她手中。这张十字弩不足一尺长,力量和射程都不大,被安放在空穴时就处于待射状态,锋利的钢制箭尖呈现出染过毒后的黑色,表明着见血封喉的效能。随意靠在墙角的那个男人应该看到了十字弩,但没有任何不自然的表现。他有着淡色的头发和蓝色的眼睛,大约正值中年,相貌相当英俊,只是她觉得有些太瘦了。很显然,他刚才就从身边的铁格窗子看见她走过狭小的院子了。 “你以为我会威胁到你?”过了一会儿,他说道。 她认出这种熟悉的乡音,但并没有放下十字弩,“你是谁?” 他小心地将两根手指伸入腰间的口袋作为回答,看来他确实还是看到了十字弩,他从里面拿出一样片状的小东西。她示意他将那东西放在桌子上,再退回去,直到他退回墙角里,她才移动到桌子前,去细看他放下了什么,但始终没有让自己的视线和十字弩的准星离开他。她用左手将那样东西举到眼前,一个边缘包了一圈黄金的象牙小徽章,上面雕刻了一只乌鸦和一座高塔。乌鸦的眼睛是黑色的蓝宝石,乌鸦,是皇族的象征,乌鸦塔,皇权裁决的象征。 “通常这样就足够了,”她对他说,“但我们远离霄辰,身处于一个以诡异为平凡的地方,你还能给出什么证据?” 带着消遣的意味无声微笑着,他脱下了外衣,解开衬衫,在他的两侧肩头全都有乌鸦和高塔的纹身。 大多数觅真者都会带着乌鸦和高塔的纹身,即使是胆敢偷窃觅真者徽章的人,也不会在身上留下这样的图案,背负了乌鸦的印记,就意味着成为皇族的财产。有一个古老的故事,记述了三百年前一对愚蠢的年轻贵族夫妻喝醉以后在身上纹了这样的图案,女皇得知此事,就让那对夫妻前往九月大殿,干起了擦地板的工作,这个家伙有可能就是他们的子孙。乌鸦的印记是永远的。 “抱歉,觅真者,”她放下了十字弩,“为什么你会到这里来?”她没有问他的名字,即使他说了,也不一定是真名。他却先从容地穿上了衣服,任由她继续握着那枚徽章。 这是一个狡猾的暗示。她是一位船长,他是财产,但他仍然是一名觅真者。根据法律的规定,他能够以自己的职权来决定是否对她进行审讯。根据法律的规定,如果他打算对她就地进行审讯,他有权命令她出去买用来捆绑她的绳子,而她肯定会带着绳子回来的。从觅真者面前逃走是有罪的,拒绝与觅真者合作是有罪的,她从没想过自己的一生中会犯下什么罪行,就像她绝不会想到背叛水晶王座。但如果他问了错误的问题,要求得到错误的答案……十字弩仍然在她的手边,而坎特伦则在很远的地方。疯狂的想法,危险的想法。 “我为苏罗丝女大君和可伦奈服务,一切为了女皇,”他说,“我前来检查各个地方女大君使者的进展。”检查?有什么需要检查的,还要派一个觅真者来? “我从通信小艇那里没有得到消息。”他笑容变深了,她则红了脸,那些水手当然不会对她说关于觅真者的事。不过他在系上衬衫时还是回答道:“通信小艇不会冒险走我要走的路线,我一直在搭乘本地的走私船,船主是个名叫贝尔·多蒙的人,他的船会停靠在塔拉朋和阿拉多曼,以及它们之间的每一个地方。” “我听说过这个人,”她冷静地说,“状况还算顺利?” “至今为止还可以,让我高兴的是,至少你能正确地理解你的指令。在其他人之中,只有觅真者能做到这一点,很遗憾,海力奈里面没有更多的觅真者。”将外衣搭在肩上,他从她的手中抽走了觅真者徽章。“逃跑罪奴主的返回实在是件令人感到困窘的事,这样的逃跑一定要予以保密,简单地让她们消失掉会更好一些。” 她思考了一下,才保持住面容的平静。她曾经被告知,罪奴主被丢弃在法美镇的溃败中,有可能其中确实有一些是逃跑了。苏罗丝女大君亲自向她下达指令,送回所有找到的罪奴主,无论她们是不是想回来,如果做不到,就处理掉她们。最后这个手段应该只是最终的选择,至今为止。 “我很遗憾,这些地方都不知道卡芙,”他说着,坐到了桌边的一把椅子里,“即使是在坎特伦,也只有王之血脉仍然拥有卡芙,至少在我离开时还是这样的。也许来自霄辰的供给船这时已经到达了,就喝些茶吧!给我泡一杯茶。” 她几乎一脚把他踢下椅子,这个男人只是财产,兼觅真者。她泡了茶,又将茶杯端到他面前,并且拿着茶壶站在他身边,以保证他的茶杯总会是满的。他没有让她戴上面纱在这张桌子上跳舞已经让她感到很惊讶了。 在准备好钢笔、墨水和纸张以后,她被允许坐了下来,但他只是让她画出了坦其克的地图和它的防御结构,然后又画出了她所知道的每一座城市和乡镇,即使哪怕只知道一点也不能略过。她又被要求列出了地方上的各种势力,她所知的关于它们的强弱和归属,以及她推测它们的部署状况。 等她把这一切都做完之后,他将这些文件全都塞进了口袋里,又吩咐她把麻袋里的那样东西放到下一艘通信艇中送走,再给了她一个那种消遣的笑容之后,他就离开了。临走时对她说,几个星期后,他也许还会再来检查她的进展。 那个人走后,艾格宁坐在屋里愣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所画的每张地图,所列出的每一个名单,以前都曾经用通信小艇送出去过,难道说,她所做的这些只是因为她强迫他亮出纹身而受到的惩罚?视死卫士喜欢炫耀他们的乌鸦,觅真者极少这么做,也许确实是这个原因。至少,他没有在她回来之前下去看过地下室。或者他已经去了?难道他只是等待着她主动说出来? 就在厨房外的走廊里,那道门上粗大的铁锁似乎并没有被碰过,但有传说觅真者知道如何不用钥匙打开一把锁。从腰间的口袋里取出那把钥匙,她打开铁锁,走下了狭窄的楼梯。 架子上的一盏油灯照亮了这个积满灰尘的地下室,四堵砖墙中间看不到任何能有助于逃跑的东西,污水桶里泛出的微弱气味悬浮在空气中。在与油灯相对的一边,一个衣衫污秽的女人颓坐在一堆粗羊毛毯上,听到艾格宁的脚步声,她抬起了头,黑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乞求。她是艾格宁找到的第一个罪奴主,第一个,也是惟一的一个。艾格宁在找到伯萨敏之后,就几乎不愿再继续搜寻了,而且,虽然通信小艇已经来往了不止一次,但伯萨敏一直都被关在地下室里。 “有人到这里来吗?”艾格宁说。 “没有,我听到头顶有脚步声,但……没有。”伯萨敏伸出手,“求求你,艾格宁,这完全是个误会,你和我认识已经有十年,把这东西从我身上拿走吧!” 一个银色的项圈套在她的脖子上,下面接了一条粗银索,银索的另一端,一只用同样材料制作的手环挂在她头顶几尺高的钉钩上。给她戴上这个几乎可以说是很偶然的,那时艾格宁只是想将她束住一会儿,结果她立刻将艾格宁打倒在地,并且拼命地想逃走。 “如果你把那个拿给我,我就帮你解开。”艾格宁愤怒地说,很多事都让她感到生气,倒不是因为伯萨敏,“把那副罪铐递给我,我就解开它。” 伯萨敏打着哆嗦,垂下了双手。“这是个误会,”她耳语般地说,“一个可怕的误会。”但她丝毫没有去动那个手环的意思。她第一次尝试逃跑的结果只是让她在地板上来回翻滚,不停地呕吐,让当时在她身边的艾格宁大吃了一惊。 罪奴主通过罪铐控制罪奴——有导引能力的女人,有导引能力的是罪奴,不是罪奴主。但罪铐只能控制有导引能力的女人,而不是其他女人,也不会是男人。当然,有导引能力的年轻男人是一定要被处死的。能够导引的女人被戴上罪铐之后,只能在那只手环周围几步范围里移动,只有罪奴主戴上手镯,形成完整的连结,罪奴才能跟随罪奴主行动。 艾格宁在爬上台阶,重新锁上门的时候觉得很累,她想给自己倒一杯茶,但觅真者留下的一点残茶已经凉了,她又不想再泡一壶了。所以她只是坐回到椅子里,将那副罪铐从麻袋里拿出来。对她来说,这只是一副工艺精致的银制品,她不能使用它,它也不能对她造成伤害,除非有人用它敲她的脑袋。 戴上这只罪铐,确定它不能控制自己,即使只是这样想想,也会给她的脊背带来一阵寒意。能够导引的女人是比民众更加危险的动物,正是她们导致了世界崩毁,她们一定要受到控制,否则她们就会将所有人都变成她们的财产。这就是她一直接受的教导,霄辰人在一千年以来一直接受着这样的教导。很奇怪的是,这些教训在这里似乎无人知晓。不,这种愚蠢的念头是危险的。 将那副罪铐放回袋子里,她借助清洗茶具让自己的思想平静下来。她喜欢整洁,将这间厨房收拾干净能给她带来小小的满足感。在她意识到这一点之前,她已经在给自己煮一壶新茶了。她不想去考虑伯萨敏的事,那也是危险而愚蠢的。将后背靠在桌子上,她在一杯被她煮得其黑无比的茶里倒进蜂蜜,不是卡芙,但只能凑合一下了。 不管伯萨敏怎么否认,怎么哀求,她确实有导引的能力。其他罪奴主也是这样吗?所以苏罗丝女大君才要杀死所有被扔在法美镇的罪奴主?这实在是不可思议,不可能。在霄辰全境年复一年的测试找到了每一个拥有导引潜质的女孩:每一个都在户籍名单中被剔除,在家族纪录中被剔除,然后就被带走,成为负铐的罪奴。同一个测试里也会找到能学习戴上手环,成为罪奴主的女孩,没有任何女性能逃过每年的这种测试,直到她年长到如果拥有潜质,肯定会显露出导引能力的年龄。怎么可能一个本该是罪奴的人反而被当成了罪奴主?但伯萨敏就在地下室里,被一副罪铐像锚一般死死地束缚在那里。 有一件事可以肯定:这种可能性也许会是致命的,这其中包括了王之血脉和觅真者,甚至可能还波及到了水晶王座。苏罗丝女大君敢向女皇隐瞒这种信息吗?对于这些人,区区一名船长可能只是因为对他们错误地皱皱眉头就会落得尖叫着死去,或者只是因为他们一时兴起就成为了财产。如果她要避免自己被判以万年之死,她就必须知道得更多。首先,这意味着必须将更多的钱扔给佛鲁蓝和其他和他一样的流氓,找到更多的罪奴主,并确认罪铐是否会对她们起作用。除此之外……除此之外,她完全是航行在没有被海图标示出的暗礁群里,而她的船头没有领航员。 她的手碰到了那张十字弩,致命的弩箭仍然放在弩槽里。她意识到另外一件事也是确定的:她不会让觅真者杀死她,也许他只是为了帮助苏罗丝女大君保守秘密,也许根本不为任何原因。这个想法已经几近于叛逆,想到这里,她感到一阵颤栗,但她无法将这个想法抹去。 第三十九章 一杯葡萄酒 当伊兰带着捆扎整齐的包裹踏上甲板的时候,落日刚刚碰触到坦其克海湾以外的海面,粗大的缆绳正在将浪舞者号系到排列在码头边的船只中间。独行在海面上的快船成为这座城市西侧半岛边船群中的一员,一些船员正在收起最后一批帆篷。长码头的后面,这座城市隆起在众山丘上,闪耀着白色的光芒,圆顶和尖顶上被抛光的风向标都在闪闪发亮。大约在北方一里以外,她能看到高大的环形墙壁,如果她记得没错,那就是大圆环。 将手中的包袱甩到背着皮肩袋的肩头,她向已经等在步桥旁边的奈妮薇走去,克恩和乔翎也与奈妮薇在一起。看见她们两姐妹重新穿上了整齐的衣服,伊兰甚至感觉有一点奇怪。她们穿着颜色鲜亮的丝绸上衣,与之颜色相配的宽裤子。现在她已经开始习惯了她们的耳环,甚至鼻环,就连那根横过她们黝黑面颊的细金链,现在也不再令她打哆嗦了。 汤姆和泽凌带着他们的行李站在两边,表情看起来都有些赌气。奈妮薇是对的,她们在两天前把此行的真实目的告诉了他们——告诉了其中的一部分,从那以后,他们就开始尝试劝说两个女孩回头,这两个老头似乎都觉得她们无法胜任——胜任!——寻找黑宗两仪师的任务。奈妮薇威胁他们,要把他们送上另一艘航向不同的海民船,这才让他们的图谋胎死腹中。至少,当托朗姆真的集中了十几个船员,准备把他们塞进一艘小船送到对面的船上去时,他们立刻闭上了嘴。伊兰仔细地看了看他们,赌气意味着酝酿造反,这两个老头子肯定会给她们带来更多的麻烦。 “现在你们要去哪里,克恩?”伊兰走过来的时候,奈妮薇正这样问着。 “先去丹特拉,然后是艾贾法,”领航长回答,“然后去坎特伦和艾桑玛。我们要将克拉莫的讯息广为传播,希望如此能得到光明的喜悦,但我必须允许托朗姆在这里进行贸易,否则他一定会大为光火的。” 她的丈夫现在已经下到了码头上,现在脸上没戴那副奇怪的金属丝框的镜片,赤裸着胸膛,手上带着戒指,正认真地和几个人说着话。那些人穿着白色的松腿裤子,外衣在肩膀处绣着螺旋形的图案。每个坦其克人都戴着一顶深色的圆柱形帽子,脸上遮着一块透明的面纱,这种戴面纱的模样显得很可笑,特别是有的男人留着浓密的胡须,却也戴着面纱。 “光明保佑你们一帆风顺,”奈妮薇说着,将行李背到背上,“在你们出海以前,如果我们在这里找到任何可能威胁到你们的危险,我们会给你们送信的。” 克恩和她妹妹显得非常镇静。黑宗两仪师不会让她们过于挂怀,克拉莫——兰德才是真正重要的。 乔翎亲吻了自己的指尖,将它们按在伊兰的嘴唇上:“依光明的意愿,我们会再见的。” “依光明的意愿。”伊兰一边说,一边模仿寻风手做了同样的动作。这种感觉仍然很奇怪,但这是一种崇高的敬意,只有在最亲密的家人或者爱人之间才会使用。她会想念这位海民女子的,她从乔翎那里学到了很多,也教给她一点知识,乔翎现在编织火之力的能力肯定比原来强多了。 当她们走下步桥时,奈妮薇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在海上航行了两天之后,乔翎给了奈妮薇一瓶油剂,压住了她翻腾不已的胃,但她还是每天直着眼睛,紧咬着嘴唇,直到坦其克出现在她们眼前。 一上岸,两个男人就一言不发地将女孩们夹在了中间。泽凌背着行李走在前面,双手拿着他那根拇指粗的浅色手杖,黑眼睛警觉地扫视着周围。汤姆走在后面,虽然他有着长长的白胡子,瘸了一条腿,还披着走唱人斗篷,身上仍然散发着一股危险的气息。 奈妮薇撅了一阵子嘴唇,但什么也没说,伊兰认为她这种表现是明智的。她们才在长长的石码头上走不到五十步,她已经看见许多面露饥渴的男人眯起眼睛打量着他们,这些男人也同样在打量那些在码头上搬运板条箱、麻包和大袋的坦其克人和其他地方的人。她怀疑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很愿意割开她的喉咙,因为她身上的丝衣代表着她荷包里的金币。她并不害怕他们,她很肯定自己可以轻易制服两三个人,但她和奈妮薇的巨蛇戒现在都藏在口袋中,如果她被迫在这几百人面前导引,即使假装与白塔没关系也毫无意义了。最好泽凌和汤姆的那副凶相就能把他们吓住,现在就是再多十个这样的老头,她也不会介意的。 突然间,从港口一艘小一点的船里传来一个吼声:“你们!就是你们!”一个穿着绿色丝绸外衣的魁梧的圆脸男人跳上了码头,毫不在意举起手杖的泽凌,直盯着她和奈妮薇。只留在下颔上的胡子表明他是名伊利安人,口音也是伊利安的,他看上去很是面熟。 “多蒙船长?”过了一会儿,奈妮薇问道,她猛拉了一下自己的辫子,“贝尔·多蒙?” 他点点头:“是啊!我从没想过还能见到你们,我在法美镇……确实是尽可能多等了,我是直到我的船几乎要着火了才拔锚启航的。” 现在,伊兰也认出了他,他曾经同意带着她们离开法美镇,但那时城里一片混乱,她们没能赶到他的船上。现在他的这身衣服说明那以后他混得很不错。 “很高兴又能见到你,”奈妮薇冷冷地说,“但请你原谅,我们还要去城里寻找宿处。” “这很难,坦其克已经被挤得密不透风了,不过我知道有一个地方,我的话在那里也许能派上些用场。我不能留在法美镇太久,但我确实觉得对你们有些亏欠。”贝尔停了一下,突然有些不安地皱起了眉头:“你们到这里来,那么,这里也会发生法美镇那样的事?” “不,多蒙船长,”在奈妮薇犹豫的时候,伊兰说道,“当然不会,我们很高兴能得到你的帮助。” 她半预料到奈妮薇会对她的发言表示某种反对,但年长的女伴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为贝尔和同行的两个男人做了介绍。汤姆的斗篷让贝尔挑了一下眉毛,有那么一瞬间,伊兰几乎以为贝尔认识这位走唱人。泽凌的提尔装束让贝尔皱了皱眉,泽凌也以同样的表情回报他,两个男人都没有说话,也许他们在坦其克时还能隐藏住提尔人和伊利安人之间的憎恶。伊兰决定,如果他们不能做到这一点,她就要和他们好好谈谈。 贝尔陪着他们一直走下了码头,一路上,他不停地说着自从法美镇以后他的经历,他确实混得不赖。“有十几艘近岸船,帕那克的收税人是知道的,”他笑着说,“还有四艘深水船他们不知道。” 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聚集了这么多船,他肯定不是用诚实的手段获得的。听他在行人稠密的码头上如此公开地谈论这件事,这让伊兰感到非常震惊。 “是啊,我确实是在走私,并因此得到了我从前绝对无法相信的财富。只要把税金的十分之一塞进海关那些人的口袋里,他们立刻就会将目光转到一边,紧紧闭上他们的嘴。” 两名戴着面纱和圆帽的坦其克人双手握在背后,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们在脖子上都用一根粗链子拴着一把沉重的黄铜钥匙,这是官员的标志。他们点点头,似乎和贝尔很熟识。汤姆莞尔地看着这一切,泽凌却对贝尔和那两个坦其克人各瞪了一眼。身为一名捕贼人,他从来都不喜欢藐视法律的人。 “但我不相信这种状况还能持续很久,”等坦其克人走过去以后,贝尔接着说道,“阿拉多曼的情况比这里还糟,而这里也好不到哪里去。也许真龙大人还没有崩毁世界,但他确实已经崩毁了阿拉多曼和塔拉朋。” 伊兰想责备他几句,但他们这时已经走出了码头,于是她只能安静看着贝尔雇下轿子和十几个拿着粗棍子、相貌凶狠的壮汉。码头末端还站着许多持剑和长矛的卫兵,看起来,他们应该是受码头雇佣的保镖,而不是士兵。在连接码头的宽阔街道上,几百个面色灰白、双颊凹陷的人都在盯着那些卫兵,有时候,他们的眼睛会瞥向海港里的那些船只,但大部分的注意力还是放在阻止他们接近船只的卫兵上。伊兰记起了克恩曾经向她说过,这里的人们是如何疯狂地冲向她的船,只为了能搭船离开坦其克,无论去什么地方都好。想到这里,她不禁打了个哆嗦。当这些饥饿的眼睛望向这些船的时候,急迫的渴望正燃烧着这些人的内心。伊兰僵硬地坐在轿椅里,竭力不去看任何东西,只是任由轿椅在不断被棍棒赶开的人群中颠簸,她不想看到那些脸。他们的国王在哪里?为什么他不来照看他们? 贝尔领着他们到了大圆环下方,一家完全被粉刷成白色的旅店前面,看这家旅店的招牌,它的名字是“三李庭”,伊兰所能看见的“庭”就是旅店前被高墙围住、用石板铺地的一个院子了。旅店是一座三层楼高的方形建筑,在靠地面的一层没有窗户,上层的窗户上都装饰着铁铸的花纹栏杆。走进旅店,大厅中熙熙攘攘,大多数人都穿着坦其克服饰,喧闹的声音几乎淹没了一个响板琴师的演奏。 第一眼看到这位旅店老板,奈妮薇就大吃了一惊。那是个漂亮的女人,年纪并不比她自己大多少,她有着一双棕色的眼睛,浅蜂蜜色的头发被梳成了许多辫子,面纱并没有掩藏住两片蔷薇花蕾般丰满的嘴唇。伊兰也吓了一跳,不过那并不是莉亚熏,她的名字是芮达,显然和贝尔很熟。她对伊兰和奈妮薇报以欢迎的微笑,看见汤姆是个走唱人,笑容就更多了一些。她将最后两个房间给了他们,而且伊兰怀疑她要的房钱比现在的市价要低。伊兰确认她和奈妮薇得到了床比较大的那一间房,以前她和奈妮薇共睡过一张床,这女人的胳膊总是会来回乱顶。 芮达还给了他们一个私人的房间让他们享用晚餐,有两个带面纱的年轻男侍专门为他们服务。伊兰发现自己只是盯着盘子里的烤羊肉、香料苹果酱,还有与松仁一同烹调的某种微黄色的长豌豆,但她就是没法去碰它们,所有那些饥饿的面孔让她完全没有了食欲。贝尔尽情地吃喝着,就像他吞进那些走私货和黄金一样,汤姆和泽凌也没有任何谦让。 “芮达,”奈妮薇平静地说,“这里有人帮助那些穷人吗?如果能帮上忙的话,我可以出一些金币。” “你可以把那些金币捐给贝尔的厨房。”旅店老板一边说,一边给了贝尔一个微笑,“这个家伙逃掉了所有的赋税,但他还是在纳税。他每拿出一枚金币作贿金,就会拿出两枚金币为穷人提供面包和热汤,他甚至还劝说我也纳这样的税。” “这比真正的赋税要少,”贝尔一边喃喃地说着,一边防卫性地缩起了肩膀,“我得到了非常丰厚的利润,好运常在,我说的可是实话。” “你喜欢帮助人是很好的行为,多蒙船长。”奈妮薇说道。 这时,芮达和侍者们都离开了房间,汤姆和泽凌同时要去门口看看他们是否真的离开了。泽凌抢先了一步,汤姆就坐回到椅子里。捕贼人拉开门,外面的走廊里空无一人。 奈妮薇便继续说道:“我们也许又需要你的帮助了。” 伊利安人的刀叉停在了切到半截的羊肉上。“什么帮助?”他怀疑地问。 “我还不是很确切,多蒙船长,你有船,你一定也有人,我们也许需要耳朵和眼睛。一些黑宗两仪师很可能已经进入了坦其克,我们一定要找到她们,如果她们真的在这里的话。”奈妮薇一边说,一边将一叉子豌豆塞到嘴里,仿佛她只是在与贝尔聊着闲话。最近,她似乎逢人就说黑宗两仪师的事。 贝尔张大了嘴瞪着她,然后又用难以置信的神情望着坐回到椅子里的汤姆和泽凌,看到他们都在点头,他将自己的盘子推到了一边,用双手撑住了脑袋。从奈妮薇咬牙的怒容来看,她可能是非常想揍上贝尔一拳,伊兰并不觉得应该为此责备奈妮薇。为什么贝尔要向那两个老头子确认奈妮薇的话? 最后,贝尔挺起了身子:“真的又要出这种事了,法美镇已经完了,也许现在是打包离开这里的时候了。如果我带着这些船回到伊利安去,我在那里同样会是个富翁。” “我怀疑你是否会认为伊利安是个舒服的地方,”奈妮薇用坚定的声音对他说,“我知道,沙马奥现在正统治着那里,虽然他没有公开露面,你也许不会喜欢把自己的财富送往一个被弃光魔使统治的地方。”贝尔的眼珠几乎从眼眶里蹦了出来。但奈妮薇仍然继续说道:“再没有安全的地方了,你可以像兔子一样逃跑,但你没办法隐藏。难道像男人一样奋起反击不会更好吗?”奈妮薇有些过于严厉了,她总是用强势去压迫别人。 伊兰微笑着靠过去,将一只手放在贝尔的手臂上:“我们不是要吓唬你,多蒙船长,但我们真的有可能需要你的帮助。我知道你是个勇敢的人,否则你也不会在法美镇等我们那么长的时间了,我们会很感激你的。” “你们做得很好,”贝尔喃喃地说,“一个拿着赶牛杖,另一个拿着女王的蜂蜜。哦,好吧,我会尽力帮忙,但我可不会答应留在另一个法美镇了。” 汤姆和泽凌一边吃,一边开始详细地询问贝尔坦其克的现状。不过,泽凌总是用一种迂回的方式提问题,他会要汤姆去问哪个地区窃贼、扒手和夜盗出没频繁,他们经常会在哪家酒馆聚集,以及谁会收买他们的赃物,捕贼人认为这些人经常比政府更了解一座城市里发生的各种事情。他看样子是不想和这个伊利安人有直接的交谈,贝尔每次回答一个汤姆替提尔人问出的问题,都会重重地哼一声,也只有汤姆问出了口,他才会回答。 汤姆自己所问的问题完全不是一名走唱人会问出来的,他一直在询问关于贵族和他们之间的派系,谁与谁结盟,与谁为敌,谁有什么样的目标,他们为此采取了什么行动,以及行动的结果如何。虽然在浪舞者号上和汤姆聊过不少,但伊兰根本想不到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汤姆很喜欢和她说话——其实每次说话时伊兰都能看出他是很高兴的——但每次只要她觉得有可能发现一些关于他的过去,他就会收回话题,将她激得大步离去。比起回答泽凌的问题,贝尔回答汤姆的问题要爽快得多,但不管怎样,他看来对坦其克非常了解,无论是这座城市的贵族、官员,还是它的阴暗面,在他的口中,这两部分似乎根本没有差别。 等到两个老头子榨干了走私贩子所知道的一切之后,奈妮薇叫来芮达,和她要了钢笔、墨水和纸张,将对每一名黑宗两仪师的样貌描述详细地写了下来。贝尔皱起眉,用一只大手小心翼翼地拿着这些单子,有些不安地看着它们,仿佛它们就是那些黑宗本人一样,但他答应会让手下的人注意城里有没有这些女人出现。当奈妮薇提醒他一定要非常小心的时候,他只是不在意地笑了笑,仿佛奈妮薇是在提醒他不要用剑把自己的肚子刺破。泽凌在贝尔离开不久后也离开了,他玩弄着自己的白色手杖,说晚上是寻找盗贼和依靠盗贼生活的人最好的时间。 奈妮薇说她要去她的房间——她的房间——里躺一会儿,她看起来有些神情恍惚。伊兰忽然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奈妮薇已经习惯了浪舞者号上的颠簸,现在她到了不会晃动的地面上,反而不适应了,这个女人的胃真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旅伴。 伊兰自己则跟着汤姆走到了大厅里,汤姆答应芮达会在这里进行演出。出乎她意料的是,她发现一张空桌子边有一张没人坐的长椅,伊兰冰冷的眼神挡开了突然想坐到那里的男士。芮达给了伊兰一只盛着葡萄酒的银杯,她一边听汤姆演奏竖琴,一边轻啜了一口。汤姆先唱了两首爱情歌曲——“夏日的第一朵玫瑰”和“清风拂柳叶”,又唱了两首滑稽歌曲——“只有一只靴子”和“老灰鹅”。听众们都非常喜欢他的歌,不停地拍着桌子为他喝彩。过了不久,伊兰也开始拍桌子了,她喝了不到半杯酒,不过一名英俊的年轻侍者总是微笑着随时为她加满杯子。她觉得又新鲜,又兴奋。在伊兰过去的生活里,她只有几次机会走进旅店的大厅,而且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一边品尝着葡萄酒,一边享受一个平民的乐趣。 汤姆挥舞了一下斗篷,让上面的五彩碎布如同蝴蝶般上下翻飞。他开始讲故事了,先是“玛拉和三个傻国王”,然后是几个关于睿智顾问安莱的故事,最后,他背诵了很长的一段《寻猎号角史诗》。这时,似乎就在这个房间里,骏马腾跃驰骋,号角悠扬长鸣,男人和女人作战、相爱,然后死去。时间已经将近夜晚,他仍然在歌唱、朗诵,只有在需要喝一口葡萄酒润润喉咙时才会停下来,而这个时候,观众们就会迫不及待地喝彩着,要求再来一个。那名原先演奏响板琴的妇人只是坐在角落里,将自己的乐器放在膝头,脸上布满了酸溜溜的表情,人们不停地将硬币扔到汤姆面前——汤姆要一个小男孩帮他把它们收起来——看起来他们并不曾这样赞赏过她的音乐。 汤姆似乎很擅长于这种表演——那把竖琴,特别是他的朗诵,是的,他是一名走唱人,但看情形他应该不止于此。伊兰可以发誓,自己以前绝对听到过他背诵《寻猎号角史诗》,而且是以至高圣歌的韵律诵唱出来的,不是像现在这样用日常圣歌的调子念诵出来。这怎么可能?他只是一名单纯的老走唱人啊! 终于夜色已经很深了,汤姆最后鞠了个躬,将斗篷舞出一个花式,在震耳的拍桌声中向舞台的台阶走去。伊兰像其他所有人一样用力拍着桌子。 她站起身,想向汤姆走去,却又滑倒在椅子里。她皱着眉望向自己的银杯,那里盛满了葡萄酒。她肯定只是喝了一点而已,但她确实觉得有些头晕,是的,那个笑容甜美、一双棕色大眼睛能够融化女孩子的年轻男子一直在斟满她的杯子——有多少次?倒不是因为这有什么关系,她从没有喝过一杯以上的葡萄酒,从没有。一定是刚离开浪舞者号回到地面上的原因,她也有奈妮薇那样的反应,就是这样。 小心地站起身,同时拒绝了那个甜美男孩殷勤地伸出的手,伊兰费力地爬上了楼梯,尽管楼梯一直在摇摇晃晃。她没有在第二层停留,她和奈妮薇的房间在这一层,而是直接上了第三层,找到汤姆的房门,敲了起来。汤姆缓缓地将门打开,带着狐疑的神色从屋里望出来,他的手里似乎有一把匕首,但一转眼就消失了。奇怪的是,她一把就抓住了他的一绺长长的白胡子。 “我记起来了。”她的舌头似乎变得很笨拙,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很……模糊,“我坐在你的大腿上,我拉着你的胡子……”仿佛是要证明自己的话,她用力拉了一下他的胡子,他哆嗦了一下。“……而我母亲靠在你的肩膀上,朝着我笑。” “我想你最好回你的房间去。”他一边说,一边想把她的手拿开,“我想你需要睡了。” 她却拒绝离开,实际上,她似乎正在把他往房间里推,手里仍然紧抓着他的胡子,“我母亲也坐在你的大腿上,我看见过,我记得。” “应该睡了,伊兰,等到了早晨你就会觉得好些了。”他努力掰开她的手,把她引向门外,但伊兰只是绕着他来回摇晃。可惜这张床上没有床柱,如果她抓住一根床柱,也许这个房间就不会这样东倒西歪了。 “我想知道,为什么母亲会坐在你的大腿上。”他后退了一步,她发现自己又向他的胡子伸出手去了,“你是一个走唱人,我的母亲不会坐在一个走唱人的大腿上的。” “回床上去,孩子。” “我不是孩子!”她生气地跺着脚,几乎摔倒在地上,地板仿佛比看上去要低,“不是孩子,你要告诉我,现在!” 汤姆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最后,他僵硬地说:“我并非一直都是走唱人,。我曾经是一名吟游诗人,一名宫廷吟游诗人。碰巧在凯姆林,我为摩格丝女王服务过,那时你还是个孩子,有些事情你记错了,就是这样。” “你是她的爱人,对不对?”他眼神中的畏缩已经足够了,“你是!我一直都知道加雷斯·布伦的事,至少,这是我推测出来的。我一直都希望她能和他结婚,加雷斯·布伦,还有你,还有那个加贝瑞大人。麦特说现在她的眼里只有他,还有……还有多少?到底有多少?她和贝丽兰又有什么差别,把所有她看得上眼的男人都拉上床,她没有不同……” 她的视野在抖动,脑子在尖叫,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他刚刚抽了她一巴掌。抽了她!她稳住身体,希望他不会再摇晃。“你怎么敢?我是安多的王女,我不能——” “你是个喝了一肚子酒,又在这里乱发脾气的小女孩。”他厉声打断了她的话,“如果我再听到你这样说摩格丝,无论你是不是喝醉了,我都会把你放在膝盖上打屁股,不管你会怎么导引!摩格丝是一个好女人,她不比任何女人差!” “是吗?”她的声音颤抖着,她发现自己正在哭泣,“那么,为什么她……为什么……” 不知何时,她已经将脸埋在了他的外衣里,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因为身为一位女王,永远都是孤独的。”他轻声说,“因为大多数男人被女王吸引都是因为她的权力,而不是因为她是个女人。我看见了她是个女人,她知道这一点,我想加雷斯也是,还有那个加贝瑞。你必须明白,孩子,每个人都希望能在自己的一生中拥有某个人,某个在意他的人,一些他能够在意的人,即使是一位女王。” “为什么你会离开?”她在他的怀里咕哝着,“你给了我很多欢笑,我记得的,你也让她笑个不停,你还让我骑在你的肩上。” “那是一段很长的故事了。”他痛苦地叹息了一声,“等换个时间我再告诉你,如果你还想知道的话,如果运气好,你到了早晨就会忘记这一切。你应该回床上去了,伊兰。” 他领着她向门口走去,她又趁机拉了拉他的胡子。“就像这样,”她带着满意的神情说,“我以前经常这样拉着它。” “是的,你就是这样拉它的,你自己可以下楼吗?” “当然,我可以。”她用最傲慢的神情瞪了他一眼,但他看上去比听到她回答前更想跟着她走进走廊。为了证明这是不必要的,她一直走到——小心翼翼地——楼梯口。直到她开始走下楼梯,他仍然站在门口,紧皱着双眉,担忧地看着她。 很幸运的,一直到走出他的视线,她都没有摔跤,但她确实是走过了她的房门,结果不得不折返回来。一定是那些苹果酱搞的鬼,她知道,自己不该吃那么多苹果酱的,莉妮总是说……她记不起莉妮说过什么了,但一定是些关于吃太多甜食的话。 房里点着两盏油灯,其中一盏在床头的小圆桌上,另一盏在白色的砖砌壁炉台上。奈妮薇没脱衣服,四肢摊开地躺在床上,伊兰注意到,她的手肘已经顶出来了。 她随口就把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说了出来:“兰德一定会觉得我疯了,汤姆是一名吟游诗人,贝丽兰毕竟不是我母亲。”奈妮薇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伊兰还在说着:“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头晕,一个不错的男孩有一双甜甜的棕色眼睛,他要帮我上楼梯。” “我打赌他肯定会的,”奈妮薇用力说出每一个字眼,她站起身,伸出一只手臂搂住了伊兰的肩膀,“过来一下,这里有些东西,我想你应该看看。”在盥洗架旁边像是放着一桶水。“过来,我们都跪下来,这样你就能看到了。” 伊兰跪了下去,但桶里的水面上除了她自己的倒影之外,什么也没有,她只是有些奇怪,为什么自己会笑成这样。奈妮薇将手按在她的脖子上,她的脑袋一下子浸到了水里,她挥舞着双手,想要挣扎着站起来,但奈妮薇的手臂就像一根铁棒一样。在水里应该屏住呼吸,伊兰知道这一点,但她只是记不起来应该怎么做。她能做的只有拼命地挥动双手,大口地把水喝进肚里。奈妮薇把她拉起来,水从她的脸上流下来,她则是大口大口地开始喘气。 “你……怎么敢,”她喘着气说,“我是……王女……”她哀嚎一声,又扑通一声被按进了水里。她用双手压住桶沿努力推也没有用,在地板上拼命踢蹬双脚也没有用。她要淹死了,奈妮薇要把她淹死了。 仿佛过了一个纪元,她又被拉回到空气里,湿透的头发披散到了她的脸上。“我想,”她用自己能维持的最稳定的声音说,“我要吐了。” 奈妮薇及时地将盥洗架上的白釉大盆放到地上,然后托住伊兰的头,看着她几乎要把一辈子吃到肚里的东西都吐出来。又过了一年——嗯,也许是几个小时,至少有这么长——奈妮薇将她的脸和嘴唇擦洗干净,又洗了她的手和手腕,但她的声音却一直都是冷冷的:“你怎么能这么做?你是着了什么魔?我能想到一个蠢男人一直喝到变成一摊烂泥,但是你!而且还在这种时候。” “我只是喝了一杯。”伊兰喃喃地说,即使那个年轻男人不停地给她倒酒,她也绝没有喝超过两倍,肯定没有。 “水壶那么大的杯子吧!”奈妮薇哼了一声,帮她站起身,实际上,是把她拉起来的。 “你还能醒着吗?我要去找艾雯了,如果没有人叫我,我还没把握能自己从特·雅兰·瑞奥德中走出来。”伊兰对她眨眨眼。自从那次艾雯突然消失在石之心大厅以后,她们每天晚上都会去找艾雯,但一直没有找到她。 “醒着?奈妮薇,这次该我去了,最好是我去。你知道,除非生气,否则你无法导引,而且……” 她意识到对面的女子已经被阴极力的光晕包围了,她觉得,这团光晕好像不是刚刚出现的。她觉得脑子里好像塞满了羊毛,她想到的事情都被这些羊毛包住了,一定要把它们用力挖出来才行,她几乎没办法感觉到真源。“也许还是你去的好,我会醒着的。” 奈妮薇朝她皱起了眉,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伊兰伸手想去帮她脱衣服,但她的手指似乎怎么也解不开那些小扣子。奈妮薇一边低声抱怨着,一边自己把衣服脱了下来。她只穿着衬衣,将那枚扭曲的石戒指穿到挂在自己脖子上的皮绳里,皮绳上还挂着一枚沉重的男式金戒指。那是岚的戒指,奈妮薇总是将它挂在胸前。 当奈妮薇躺下的时候,伊兰将一只矮木凳拉到床边,她确实觉得非常想睡,但她坐在这种凳子上就不会睡着了。她现在的问题应该是怎样不让自己掉到地板上去。“我会估计时间,过一个小时叫醒你。” 奈妮薇点点头,然后闭上了眼睛,双手同时握住两枚戒指,过了一段时间,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沉重。 石之心大厅空无一人,向巨大圆柱的幽暗间隙一一望去,奈妮薇已经绕着在石板上熠熠生辉的凯兰铎走了一圈,然后才发现自己仍然只是穿着衬衣,两枚戒指穿在皮绳上,悬在她的胸口。她皱了皱眉,过了一会儿,她穿上了一套褐色的两河上好羊毛裙装,脚上出现了一双结实的鞋子。伊兰和艾雯似乎都能很轻易地做到这些,但这对她来说并不容易。在她刚刚涉足特·雅兰·瑞奥德的时候,曾经发生过一些非常令人困窘的事情,大多数是在她分心想到岚的时候。但她在把衣服改回来的时候,却必须集中全副精神,才刚回忆了一下那时的状况,她的衣裙就变成了丝绸的,而且像芮达的面纱一样透明,就连贝丽兰穿上这样的衣服也会觉得脸红。想到岚看着她穿这件丝衣的模样,奈妮薇也脸红了,她很努力地把衣服变回了褐色的羊毛衣裙。 更糟糕的是,她的怒气退去了——那个蠢女孩,难道她不知道喝醉了会出什么事吗?难道她以前没有一个人去过酒馆?好吧,也许她真的没有——不管怎么说,奈妮薇现在是无法碰触到真源了。也许这不会有什么关系,她带着不安的心情再次将目光投向巨型红石柱的丛林。什么事让艾雯那么突然地离开? 大厅里寂静无声,带有一种空洞虚无的气氛,她能听见血液在耳膜中流动的声音,但背后的皮肤仍然在不停地跳动,仿佛正有人在背后盯着她。“艾雯?”她的喊声回荡在死寂的石柱群中。 “艾雯?”没有响应,她想在裙子上搓搓手掌心,才发现手中已经多了一根在头上有一个大硬疙瘩的弯弯扭扭的木手杖。它根本就没什么用处,但奈妮薇还是将它紧紧握住。一把剑也许会更有用——那根手杖闪烁了一阵,有一半变成了剑——但她不知道该如何用剑。她悲惨自嘲地笑了笑,在这个地方,一根棍子和一把剑并没有什么区别,实际上全都没什么用处。导引是惟一真正的防御,剩下的就只有逃跑了,而现在,她就只剩下了一个选择。 现在她想逃跑,那种被监视的感觉总是挥之不去,但她不会这么快就放弃的。只是她要做些什么?艾雯不在这里,她在荒漠中的某个地方。鲁迪恩,伊兰说过这个地名,但那又是什么地方?刚刚迈出一步,她突然出现在一座高山上,太阳正从一座山谷另外一侧的锯齿状山峰间升起,放射出炽烈的阳光,烘烤着干燥的空气。荒漠,她正在荒漠里。一开始,那个太阳吓了她一跳,但是荒漠位置远在坦其克以东,坦其克深夜时,荒漠即将破晓也很合理。然而,这在特·雅兰·瑞奥德中没有什么差别,据她所知,这里白日与黑夜的时间似乎和真实世界并无关联。 长长的灰色影子仍然覆盖了几乎半个山谷,但奇怪的是,一团雾气正在谷地间翻滚,似乎不受烈日影响,雾中隐约可见重重高塔,部分看来尚未竣工。一座城市。荒漠中的城市? 她眯起眼睛,看见山谷里有一个人。一个男人,从这个距离,她还是能看出他穿着裤子和一件浅蓝色的外衣。肯定不是艾伊尔人。他正沿着雾气的边缘走动,不时会停下脚步,拨弄一下雾气。她不能确定,但她觉得他的手每次都是刚伸出去就停下了,也许那根本不是雾。 “你一定要离开这里。”一个女人的声音急迫地说,“如果让他看见你,你就死定了,也许还要更糟。” 奈妮薇吓了一跳,抓紧手中的棒子转过身,几乎失足滑下了山坡。那个女人站在她上面一点的地方,穿着一件白色的短外衣和宽大的淡黄色裤子,裤脚在短靴上收紧,她的斗篷在干燥的阵风中不停地翻滚,那一头被编成繁复辫子的金色长发和她手中的银弓,让一个不可思议的名字蹦出了奈妮薇的嘴唇。 “柏姬泰?”柏姬泰,出现在上百个传说中的英雄,她的银弓从没有失手过。柏姬泰,瓦力尔号角将从坟墓里召唤回人世,参加最后战争的英雄。“这不可能,你是谁?” “没有时间了,女人,你一定要在他看见你之前离开。”她以行云流水的动作从腰间的箭囊里抽出一枝银箭,扣在弓上,将弓弦拉到耳际,银色的箭尖直指向奈妮薇的心口,“走!” 奈妮薇逃走了,她不确定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但她正站在伊蒙村的草地上,看着酒泉旅店的烟囱和红瓦屋顶。茅草顶的屋子环绕在草地周围,酒泉正从一座石潭里喷涌而出,虽然两河在荒漠西边很远的地方,但太阳已经高挂在天上,尽管空中没有一丝云彩,但一片幽暗的阴影覆盖了整座村子。 奈妮薇刚刚还在想,没有她在,不知村民们过得如何。一片移动的闪光吸引了她的眼睛,银光中,一个女人冲进了酒泉旁边,爱丽思·坎德文家整洁的屋舍后面。是柏姬泰。 奈妮薇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就跑向一座横跨溪流的小桥。她的鞋踏在木桥板上,砰砰直响。“过来,”她喊道,“你过来回答我!那是谁?你过来,否则我就要让你真当上英雄了!我会好好捶你一顿,让你认为你经历了一场冒险!” 转过爱丽思家的屋角,她实际上并没有认为自己真的能看见柏姬泰,而她真正完全没有想到的是,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正在距离她不到一百步的街道上向她跑来。她的呼吸停住了,岚。不,但他有着和岚一样的脸形,一样的眼睛。他停住脚步,抬起弓射出一箭,目标是她。她尖叫着向一旁跳去,同时拼命地想要醒过来。 伊兰跳了起来,将凳子撞翻在地,看着奈妮薇尖叫着坐起来,大睁着双眼。 “出了什么事,奈妮薇?出了什么事?”奈妮薇浑身打着哆嗦。 “他看起来就和岚一样,就和岚一样,而他想要杀死我。”她将一只颤抖的手放在自己的左臂上,在她左侧肩膀以下几寸的地方,有一道浅浅的血痕,“如果我没有跳那一下,那枝箭就刺穿我的心脏了。” 伊兰坐到床沿上,仔细检查她的伤口:“还不算太糟,我给你清洗包扎一下。”伊兰希望自己知道该如何医疗,但盲目地尝试可能会导致很糟的结果,更不要说她的脑子里似乎仍然充满了果冻,而且还是颤个不停的果冻。幸好伤口真的非常浅。“那不是岚,不要担心,无论那是谁,那都不是岚。” “我知道。”奈妮薇尖刻地说,她还是带着那种恼怒的口气复述了一遍整个的经过。那个在伊蒙村射她的男人,还有那个荒漠中的男人,她不能确定他们是不是同一个人。柏姬泰已经让她感到非常难以置信了。 “你确定?”伊兰问,“柏姬泰?” 奈妮薇叹息了一声:“我惟一能确定的一件事就是我没找到艾雯,还有今晚我可不打算回去了。”她一拳砸在大腿上,“她在哪里?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如果她遇到那个拿弓的家伙……哦,光明啊!” 伊兰过了许久才将奈妮薇的话理清楚,她是那么想睡觉,神思一直都模糊。“她说过,我们下次应该见面的时候,她也许不会在那里,也许这同样是她要匆匆离开的原因。无论她是因为什么才不能……我是说……”她的话听起来似乎不太合理,但她现在也没办法理清思绪。 “我希望是这样。”奈妮薇疲倦地说。看着伊兰,她又加了一句:“我们最好还是睡吧!看起来你随时都有可能摔到地板上。” 伊兰很感激奈妮薇能帮她把衣服脱下来,同时她也没忘记包扎奈妮薇的手臂。但这张床看上去太可爱了,让她几乎再没办法去想其他事情,到了早晨,也许这个房间就能不再缓慢地绕床旋转了。她的脑袋一碰到枕头,睡眠就俘虏了她。 到了早晨,她希望自己已经死了。 阳光刚刚出现在天际的时候,大厅里只有伊兰一个人,她用双手捧着头,盯着一只奈妮薇放在桌上的杯子,现在奈妮薇已经找旅店老板去了。她每呼吸一次都能闻到杯中的气味,这让她的鼻子总是想缩成一团,她觉得自己的头……那种感觉根本无法形容。如果有什么人能把这只杯子拿走,她倒有可能谢谢他。 “你还好吗?”汤姆的声音让她猛地转过头,立刻又几乎哭出了声。 “我没事,谢谢你。”说话让她头顶的血管不停地抽动,汤姆则不确定地捋了捋胡子。 “昨晚你的故事真是棒极了,汤姆,不论我还记得多少。”她努力地露出一个笑容,一个很有些尴尬的笑容,“恐怕我除了记得坐在那里听你说故事以外,其他记住的不多了,我好像是吃了一些很糟糕的苹果酱。”她不打算承认喝了那么多酒,实际上,她仍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喝了多少。她也不打算承认自己在汤姆的房间里做的那些蠢事,这个绝不能承认,看汤姆那种放心地坐进一把椅子里的姿态,他似乎相信了她的话。 奈妮薇出现了,她坐下的时候,递给伊兰一块湿布,然后又将那只散发着可怕气味的杯子向伊兰推近了些。伊兰感激地将那块布按在前额上。 “你们两个今天早晨有没有看见泽凌?”奈妮薇问。 “他没有睡在我们的房间里,”汤姆回答,“想想那张床的尺寸,我对此很是感激。” 仿佛是受到这句话的召唤一样,泽凌从前门走了进来,脸上充满了疲倦,贴身合适的外衣上也满是褶皱,左眼下面有一块瘀伤,平时平铺在头顶的黑色短发被他的手指梳到了后面。但在坐到他们身边的时候,他脸上却带着笑容。 “这座城市里的盗贼就像芦苇塘里的鲦鱼一样多,只要你肯给他们买杯酒喝,他们就能和你聊聊。有两个人告诉我,他们见过一个在左耳上方有一绺白色头发的女人,我想,他们之中有一个说的是真话。” “那么,她们确实在这里了。”伊兰说,但奈妮薇摇了摇头,“也许不止一个女人的头发上有一绺白发。” “他说不出她有多大年纪。”泽凌一边说,一边伸手捂在嘴上,打了个哈欠,“他说,那个女人根本看不出有多大年纪,他开玩笑说她也许是一位两仪师。” “你太急躁了。”奈妮薇严厉地对泽凌说,“如果你让她们注意到我们,将不会对我们有任何帮助。”泽凌的脸立刻变成了紫红色:“我很小心的,我可不希望再落入莉亚熏手中了。我没有问问题,只是闲聊,有时候,我会和他们聊起我见过的女人。有两个男人说到了那一绺白发,他们都会以为那只是伴随着便宜啤酒的闲谈中的一段小插曲。今晚,也许会有另外一条鱼游进我的网里,只是这一次,也许那会是一个来自凯瑞安的娇弱女人,有着一双大大的蓝眼睛。”泽凌说的是提麦勒·金德罗。“我会一点一点收窄她们被看见的范围,直到我搞清楚她们的具体位置,我会为你们找到那些人的。” “或者是我。”汤姆说话的语气仿佛是他的可能性高得多,“难道她们所热衷于打交道的会是蟊贼,而不是贵族和政治阴谋?这座城市里总会有某个贵族做出他平时做不出的事,然后他就能带着我们找到那些人了。” 两个男人彼此对望了一眼,如果是在别的时候,伊兰觉得他们之中肯定会有一个提出要和对方来一场摔跤。男人!先是泽凌和贝尔,现在又是泽凌和汤姆,很可能汤姆和贝尔也会来一场拳击,这就更完美了。男人!这是伊兰对这种现象惟一能给出的解释。 “也许没有你们,伊兰和我也能成功地完成任务,”奈妮薇冷冷地说,“今天,我们会自己去寻找。”她几乎没有看伊兰一眼:“至少,我会,伊兰也许需要再休息一下,好从……航行的颠簸中恢复过来。” 小心地放下了额上的湿布,伊兰用双手捧起面前的杯子。灰绿色的浓稠液汁尝起来比闻起来还要可怕,打着哆嗦,她强迫自己不停地吞咽。当药液流进胃里的一剎那,她觉得自己就像是在强风中被吹起的斗篷。 “两双眼睛能比一双看得更清楚。”她对奈妮薇说着,将空杯子放回到桌子上,发出当的一声响。 “一百双能看得更清楚,”泽凌急忙说道,“而且,如果那条伊利安鳗鱼真的派出了他的人,再加上那些盗贼和扒手,我们现在至少已经有这么多人了。” “我——我们——会为你们找出那些女人,如果她们能够被找到的话,”汤姆说,“你们不需要走出这家旅店,即使莉亚熏不在这里,这座城市也有一种危险的感觉。” “而且,”泽凌又说道,“如果她们在这里,她们知道你们两个,她们认识你们的脸。你们还是留在旅店里要好得多,这样就不会有人看见你们了。” 伊兰惊讶地盯着他们,就在片刻之前,他们还在努力压倒对方,而现在,他们已经肩并肩地联合了起来。奈妮薇说他们会制造麻烦是对的,不管怎样,安多的王女不会藏在泽凌·散达先生和汤姆·梅里林先生的背后。 她张开嘴,想把这话告诉他们,但奈妮薇先开口说话了。“你们是对的。”她平静地说。伊兰难以置信地瞪着她,汤姆和泽凌看起来也很惊讶,同时也让人讨厌地显得非常满意。“她们确实认识我们,”奈妮薇继续说道,“我想,今天上午我会处理好这个问题的。啊,芮达带我们的早餐来了。” 汤姆和泽凌彼此看了一眼,不安地皱起了眉,但在旅店老板透过面纱抛来的微笑前,他们什么话也没法说。“我向你要的东西如何了?”当芮达将一碗蜂蜜麦片粥放在奈妮薇面前的时候,奈妮薇对她说道。 “嗯,可以的,找到合适你们两个的衣服并不困难,至于说头发——你有这样一头可爱的头发,这么长——没时间弄成这样了。”她用手指着自己暗金色的发辫说。 汤姆和泽凌的表情让伊兰笑了起来,他们也许对于争论已有十足准备,但他们对忽略可束手无策。现在她的头确实感觉好了一些,奈妮薇那副可怕的药剂看起来是起作用了。奈妮薇正在和芮达讨论衣服的价格、剪裁和质料——芮达想让她们也穿上她今天这种紧身浅绿色连身丝裙,奈妮薇表示反对,但决心似乎正在动摇。伊兰将一勺麦片粥塞进嘴里,想要洗去嘴里的那股味道,这让她想到,现在她已经很饿了。 有一个问题,她们都没有说出来,而汤姆和泽凌都不知道,如果黑宗两仪师出现在坦其克,就会对兰德产生危险。有一样东西可以借助至上力束缚住兰德,找到莉亚熏和其他黑宗还不够,她们必须也找到那样东西。突然间,她刚刚找到的食欲彻底消失了。 第四十章 兽魔人猎手 清早落下的雨水仍然在不停地从苹果树的树叶上滴下,一只紫色的金丝雀在一根树枝上来回跳动。枝头的果实正在一点点成熟,今年却不会有人来采摘了。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但藏在了厚重的灰云后面。盘腿坐在地上,佩林不自觉地测试着自己的弓弦,被勒紧的涂蜡弓弦在潮湿的季节会逐渐变松。那一夜,维林招来隐藏他们的暴风雨,猛烈程度让维林自己也吃了一惊。从那时到现在的六天时间里,倾盆大雨又下了三次,佩林相信应该是六天了,从那一夜开始,他就没有真正地考虑过时间。他所注意的只是不断出现的事情,该如何对出现的状况做出反应。斧刃刺进了他的肋下,但他根本没有注意到。 绿草如茵的低矮土丘标记着历代艾巴亚家人都被埋葬在这里,最古老的木刻墓碑已经破裂到几乎无法辨读了。刻在那上面的日期几乎要回溯到三百年以前,而它所代表的坟墓已经回复成为平地,让他心痛难忍的是那些被雨水冲刷平滑却还没有覆盖上绿草的坟丘。历代艾巴亚家人都被埋葬于此,但以前一定从没有过十四人同时下葬。尼恩婶婶的墓在卡林叔叔的老墓旁边,他们的两个孩子被埋在了她旁边。爱辛姑婆的墓和艾德叔叔、麦葛婶婶,还有他们的三个孩子排在一起。同样在那一排里还有佩林的父亲母亲,爱多拉、黛瑟拉和小派特。一长排没有青草的、潮湿的坟丘。佩林用手指点数着箭囊里剩下的箭,十七枝,有太多箭被损毁了,只能回收它们的钢箭头。他没有时间自己制箭,必须尽快去找伊蒙村的造箭人,布垩·多提能造出好箭,他的手艺比谭姆还精。 背后响起一阵微弱的沙沙声,他嗅了嗅空气。“情况如何,丹尼?”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转回头。 背后的呼吸声停了一下,然后,丹尼·鲁文才说道:“那位女士已经到了,佩林。” 他们都还不适应佩林不用眼睛或是在夜里也能看见他们的情形,但佩林已经不在乎他们会为什么而感到奇怪了,他皱起眉,转头望去。丹尼看起来比原先更瘦了,农人们能够提供的食物并不多,每餐饭要视狩猎的状况而定。有时会是盛宴,有时则像是度饥荒,大部分时间是在度饥荒。 “女士?” “菲儿女士,还有路克大人,他们从伊蒙村来了。” 佩林平静地站起身,大步走去,丹尼急忙跟上了他。 佩林努力不去看那些房子,那间伴随他长大的房子现在只剩下了被烧焦的木梁和被熏黑的烟囱,但是他确实仔细审视着充当岗哨的树木,尤其是离农场最近的几株。因为靠近水林的关系,这个地方生长了许多高橡树和铁杉,还有许多高大的梣树和月桂树。茂密的树叶很好地藏起了那些年轻人,土褐色的农服也成为了很好的伪装,甚至佩林也难以辨认出他们。佩林应该好好和他们谈一谈,无论是谁靠近,他们都应该发出警报,即使是菲儿和路克。 营地被立在一片巨大的灌木丛里,他以前曾经在这里游戏,假装待在一片遥远的荒地中。营地的安设非常粗陋,毯子被撑开在矮树中间,做成了棚子,更多的毯子则分散在小营火堆之间的地面上,这里的树枝也在滴着水。营地里有将近五十人,跟随佩林的大部分人都在这里了。他们全都是年轻人,没有一个人刮胡子,他们有的是在仿效佩林,有的只是因为觉得在冷水里刮胡子很不舒服。他们都是好猎手——佩林把不擅长狩猎的人都送回家去了。但即使是他们,以前也往往只是在外面露宿一两天而已,对于佩林所要求的事,他们同样很不适应。 就在这时,他们正站在菲儿和路克周围,瞪大了双眼,只有四五个人的手里拿着长弓。其余的人长弓和箭囊都还放在被褥旁边,他们经常如此。路克正无聊地玩弄着一匹高大黑公马的缰绳,懒惰的外表上又涂抹了一层傲慢的颜色,一双冰冷的蓝眼睛根本没有看周围的人。这个人的气味也是与众不同——冰冷而孤立,仿佛他和周围的人没有任何共同之处,就连人性也不一样。 菲儿带着微笑向佩林迎来,灰丝开叉窄裙随着她的步伐发出窸窣的声音。她本身的体香里混杂着一股草药肥皂的淡淡甜香。“卢汉师傅说我们可以在这里找到你。” 他想问她来这里干什么,但他发现自己已经用双臂搂住了她,将脸埋在她的头发里,轻声说:“见到你真好,我一直在想念你。” 她将他推开,仔细端详他:“你看起来很疲惫。” 他没有响应她这句话,他没有时间感到疲惫,“你把所有人都平安送到伊蒙村了吗?” “他们都在酒泉旅店里,”她突然笑了起来,“艾威尔先生找到一根老戟,他说如果白袍众想要他们,就一定要先过他这一关。佩林,现在大家都在村子里了,维林和艾拉娜,还有那些护法们也到了那里,当然,他们是伪装成了其他身份。还有罗亚尔,他真是太引人注目了,甚至比贝恩和齐亚得还厉害。”笑容变成了紧皱的双眉。“罗亚尔要我告诉你,艾拉娜一言不发地消失了两次,其中一次只有她一个人。罗亚尔说,伊万在发现他的两仪师独自离开的时候,显得非常惊讶,他叮嘱我不要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她望着他的脸,“这是为什么,佩林?” “也许没什么,我只是无法确定是不是可以信任她。维林警告我要小心她,但我能信任维林吗?你说,贝恩和齐亚得也在伊蒙村?我想,这意味着他已经知道她们了。” 他猛地抬头望向路克,几个人正在向他问着不同的问题,他带着纡尊俯就的微笑对他们一一作答。“她们也跟着我们来了,”她缓缓地说,“现在她们正在你的营地周围巡查,我想,她们不会对你的哨兵有太高的评价。佩林,为什么你不想让路克知道艾伊尔人的事?” “我已经和不少农场被烧毁的人谈过,”路克距离他们很远,不可能听到他们说话,但佩林还是压低了声音,“算上佛仑·鲁文的农场,路克曾经在五座农场被烧的当天,或者是前一天去过那里。” “佩林,某方面而言,那个男人确实是一个傲慢的傻瓜——我听过他暗示边境国有一个王座应该是他的,尽管他对我们说他来自莫兰迪——但你不能真的相信他是一个暗黑之友,他向伊蒙村提供了一些很好的建议。当我说大家都在那里的时候,我的意思确实是指所有人都到了那里,”她有些惊讶地摇了摇头,“一批又一批几十几百的人群从北方和南方,从四面八方向那里集中,带着他们的牲口和家当,所有人都说是金眼佩林对他们提出了警告,你的小村子已经做好了保卫自己的准备。而这几天里,路克也是到处都去。” “金眼佩林?”佩林倒抽了一口气,然后,他立刻改变了话题,“从南方?但这里就是我到过最南边的地方了,我没有和任何在酒泉以南一里之外的农夫说过话。” 菲儿笑着拉住了他的胡子:“讯息总是会四处传播的,我的好将军,我想,他们之中有一半人都在期待着你将他们组织成一支军队,将兽魔人一直赶回到大妖境去。在随后的几千年里,你的故事将在两河广为传颂,金眼佩林,兽魔人猎手。” “光明啊!”他嘟囔了一声。兽魔人猎手。迄今为止,他只是做了很少的一点事情。 救出了卢汉夫妇等人的两天以后,维林和托马斯离开了他们,他们遇到了一处还在冒着烟的农舍废墟,那时跟着他的是十五个两河小伙子。在埋葬了从灰烬中找到的死者之后,依靠高尔的追踪能力和他的鼻子,他们很容易就找到了兽魔人的痕迹。对他来说,那股刺鼻的兽魔人恶臭还没有散去,知道他真的要去狩猎兽魔人,一些小伙子开始犹豫了。如果他们那时必须走得很远,佩林怀疑大多数人都会偷偷溜走,但他们只走了不到三里远,就在一片灌木丛里找到了那些兽魔人。兽魔人连岗哨都没有设——没有魔达奥的监督,兽魔人永远是懒惰的——而无声的潜行正是两河人所擅长的。 一共死了三十二个兽魔人,有许多都是死在它们肮脏的毯子里,往往是还没有等它们叫出一声,就被羽箭射穿了身体,更别提举起剑斧了。丹尼、班和其他人本想为这次巨大的胜利举行一场欢庆会,但当他们发现兽魔人架在营火上的大铁锅里有些什么的时候,大多数人都跑到远处不停地呕吐,不止一个人当着大家的面哭了起来。佩林自己挖掘了墓穴,他只挖了一个:已经分不清锅子里的肢体曾经属于谁了。感受着内心的冰冷,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一个人面对这副景象。 第二天,当他又发现一股兽魔人的恶臭时,没有人再有片刻犹豫。只是有几个人还在奇怪,佩林到底要将他们带向何方,直到高尔找到了比正常人的足迹巨大许多的靴印和蹄印。在另一片靠近水林灌木林里,那里有四十一个兽魔人和一个隐妖,而且它们设立了岗哨,不过大多数兽魔人哨兵都在自己的岗位上打鼾,然而,即使它们全都醒着也没什么差别。高尔如同影子一般穿过树林,杀死了那些没睡着的放哨兽魔人。这时佩林手下的两河人已经有将近三十个了,有许多人听说了那只铁锅的事,也纷纷前来加入他的队伍。他们呼吼着射出羽箭,并且很满意自己的吼声丝毫不弱于兽魔人的嚎叫。全身黑衣的魔达奥是最后一个死掉的,身上插满了箭,就如同一只豪猪一样,没有人想从它身上把箭拔出来,即使在它终于一动也不动之后。 那一夜,下了第二场雨,连续几个小时的滂沱大雨,伴随着满天乌云和刺枪一样的闪电。佩林从那以后就没有闻到过兽魔人的气味了,地面上的足迹也被大雨冲刷干净。他们的大多数时间都被用来躲避白袍众的巡逻队,所有人都说,那些巡逻队比以前出动得更频繁了。与佩林交谈的农夫都说,巡逻队对于寻找他们的囚犯和那些救走他们的人,似乎比猎捕兽魔人更感兴趣。现在,路克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他的个子很高,一头金红色的头发在其他人黑色的头发之上,显得很突出,他似乎正在宣讲什么,其他人一边听,一边不住地点头。 “让我们看看他在说些什么。”佩林冷着脸说。 两河人很快就为菲儿和他让出了一条路,但还是都把精神集中在那个说话滔滔不绝的红衣大人身上。 “……于是,村子现在就非常安全了,大量的人集中在一起保卫着它。我必须说,只要可以,我很喜欢睡在屋檐下面。艾威尔太太在旅店里为我们提供了美味的饭菜,她的面包是我吃到过的面包里最好的,新烤的面包、新鲜的奶油,再将你的脚搁在凳子上,好好地喝一杯葡萄酒或是艾威尔先生的棕色啤酒,消磨一下午,那真是无与伦比的享受。” “路克大人正在劝说我们去伊蒙村,佩林。”肯莱·艾韩说,他用肮脏的手背擦了擦他的红鼻子,他不是惟一一个不能按他喜欢的那样经常清洁的人,也不是惟一一个伤风的人。 路克向佩林微笑着,就好像他向一只就要开始杂耍的狗微笑:“村子里现在非常安全,但那里总是会需要更多的汉子。” “我们在猎杀兽魔人。”佩林冷冷地说,“并非每个人都离开了他们的农场,我们每消灭一群兽魔人,都意味着农场将不会被烧毁,人们会有更大的安全机会。” 维尔·亚兴干笑了一声,配上红肿的鼻头和长了六天的胡子,他已经不那么漂亮了。“我们这几天一直都没有闻到兽魔人的气味,这一定是有原因的,佩林,也许我们已经把兽魔人都杀光了。”人群中响起了一阵赞成的议论声。 “我不是要引起纷争,”路克坦然地摊开手,“毫无疑问,除了我们已经听说的之外,你一定又获得了许多伟大的胜利。我想,一定有几百个兽魔人被杀死了,你很有可能已经将它们全部赶走了。我可以告诉你,伊蒙村已经准备好给你们全体一个英雄式的欢迎,就连你去望山,一定也会受到这样的欢迎,戴文骑也会吧?”维尔点点头,路克带着虚假的友谊笑容拍了拍佩林的肩头:“英雄式的欢迎,毫无疑问。” “想要回家的,就可以回去。”佩林不带表情地说,菲儿带着警告的意味朝他皱起眉。这不是将军的办法,但佩林不想让任何人违心地跟着他,如果当将军意味着必须强迫别人,他便不想当一名将军。“至于说我自己,我不认为任务已经完成了,但你们应该有自己的选择。”没有人说话,虽然维尔有些跃跃欲试,而且还有二十人双眼盯着地面,在经年落叶里蹭着靴子。 “嗯,”路克不在意地说,“如果你们没有兽魔人可以追杀了,也许你们应该将注意力转向白袍众,他们不喜欢你们两河人自己保卫自己的决定。我想,他们会特别希望吊死你们这些人,因为你们违犯了法律,偷走了他们的囚犯。”许多两河小伙子因为担忧而皱起了双眉。 这时,高尔穿过人群走了过来,贝恩和齐亚得跟在他身后。当然,艾伊尔人不需要去推开别人,其他人很快就自动为他们让出了一条道路。路克若有所思地对高尔皱起了眉,也许是对艾伊尔人很不以为然,高尔则以石刻般的目光回瞪着他。维尔、丹尼和其他人看见艾伊尔人,眼睛都是一亮,他们之中大多数仍然相信有数百名艾伊尔人正藏在森林里和灌木丛中的某个地方。他们从没问过为什么那些艾伊尔人一定要藏起来,佩林当然也不会提到这个话题,如果几百名艾伊尔援军会鼓舞他们的士气,那也不错。 “你们找到了什么?”佩林问。高尔前天就离开了,他能像骑马的人一样快速移动,在树林里的移动速度就更快,而且他能搜索到更多的线索。 “兽魔人,”高尔的回答仿佛是在报告羊群的状况,“正穿过那片名副其实的水林向南移动,数量不超过三十,我相信它们今晚要在那座森林的边缘扎营,并发动攻击。南边仍然有人留在自己的农场里。”他突然露出一个狼一般的笑容:“它们没有看见我,不会有人警告它们。” 齐亚得靠到贝恩身边,“他移动得很好,对于一名岩狗众而言,”她的耳语声很大,就连二十尺以外都能听到,“声音只比一头瘸腿的公牛大一点。” “嗯,维尔?”佩林说,“你想去伊蒙村?你在那里能刮胡子,也许还能找个女孩接个吻,在那些兽魔人吃晚饭的时候。” 维尔的脸变成了紫红色,“今晚我会紧跟在你身边,艾巴亚。”他坚定地说道。 “只要兽魔人还在,就没有人会回家,佩林。”肯莱说。 佩林向人群扫视了一圈,看到的只有用力地点头,“你呢,路克?我们很高兴有一位号角狩猎者大人和我们在一起,你可以让我们看看号角狩猎者有怎样的风采。” 路克微微笑了笑,如同岩石裂缝般的笑纹并没有触及那双冰冷的蓝眼睛。“很抱歉,伊蒙村的防卫还需要我,我必须去保护你的乡民了。说不定会有超过三十个的大群兽魔人袭击那里,或者圣光之子也可能杀过去,菲儿女士?” 他伸出手想扶菲儿上马,但她摇了摇头:“我会留在佩林身边的,路克大人。” “可惜,”他喃喃地说着,耸了耸肩,仿佛是说这里根本不是女人应该待的地方。戴上绣着狼头的皮手套,他跨上了黑公马的马背。“祝你好运,金眼先生,我确实希望你们都能有好运。”向菲儿欠了欠身,他卖弄地转过高大的马头,用马刺踢了一下马腹,向外跑去。骤然加速的黑马将一些围观的人逼退到一旁。菲儿望向佩林时仍然紧皱着眉头,这预示着当他们两个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又要好好说说他的无礼了。 他一直等到路克的马蹄声彻底消失,才转身对高尔说:“我们能超到兽魔人前面去吗?在半路上伏击它们?” “从距离上是可以的,如果我们现在出发,”高尔说,“它们排成直线前进,速度并不快,队伍里有一个夜跑者。不过,与清醒的兽魔人作战不会像狙击毯子里的兽魔人那么容易。”他这句话指的是两河人,在他的气味中没有任何恐惧的成分。 而其他人虽然没有提出夜袭比与兽魔人和魔达奥正面作战要好,但其中一些人身上确实散发着恐惧的气息。他们立刻依照佩林的命令撤掉营地,熄灭营火,拨散火灰,收集起不多的几口锅子和他们杂驳不一的马和矮种马。加上回来的哨兵——佩林提醒自己要记得跟他们好好谈一谈——他们一共有将近七十人,袭击三十个兽魔人的队伍肯定是足够了。班·亚兴和丹尼仍然各率领一半的人马——看来这是平息纷争最好的办法——比力·亚戴、肯莱和其他几个人成为各带领十个人的小队长。维尔也是小队长之一,如果不去想女孩,他还是个不错的小伙子。 队伍开始向南出发,艾伊尔在最前面探路,菲儿骑着燕子走在快步身边。“你确实是一点也不信任他,”她说,“你认为他是暗黑之友。” “我信任你、我的弓和我的斧头。”他对她说。她看上去又忧伤又幸福,但他说的是实话。 高尔引领他们向南走了两个小时,进入了水林。那是一片高大的橡树、松树和羽叶木混杂的森林,到处都是茂密的月桂树、锥形的红油松、圆形树冠的高大梣树、甜莓和黑柳。粗大的藤蔓在树木下方四处缠绕,一千只松鼠在林间四处奔窜嬉闹,画眉、金丝雀和红翼鸫啁啾不绝。佩林同样闻到了鹿、兔子和狐狸的气味。林中到处都是溪流和池塘,池塘从不到十步宽的到少数几乎有五十步宽的不等,大多数完全被树阴遮住了,不过还是有一些能见到阳光。连场大雨之后,地面吸饱了水分,每次马蹄踏下去都会挤出一些水来。 进入林地大约有两里的路程,在一座被柳树环绕的大池塘和一条三尺宽的小溪之间,高尔停住了脚步。按照兽魔人的行进路线,它们将到达这里。三名艾伊尔消失在树林中,去确认兽魔人的行踪,并在它们将要到达的时候回来报告。 佩林留下菲儿和十二个人看管马匹,然后让其他人排成一个杯形的狭窄弧线,开口正对着兽魔人行进的方向。在确认过每个人都已经妥善地藏起来,并了解自己的任务之后,佩林自己走到了杯底的位置,藏在了一棵直径超过他身高的粗大橡树底下。 松开了腰带上系住斧头的扣环,将一枝箭扣在弓弦上,等待着。一阵轻风吹过他的面颊,又转瞬而逝。他应该能在兽魔人进入视野的很长时间以前就闻到它们的气味,而它们应该是直接向这里过来的。又摸了摸斧头,他等待着。几分钟过去了。一个小时,更久的时间。还有多久那些暗影生物才会出现?在这么潮湿的环境里,如果等得太久,就需要更换弓弦了。 鸟雀突然都消失了,随后,松鼠也变得悄然无声。佩林深吸了一口气,皱起眉头,什么也没有,在这种风向下,只要动物能感觉到,他肯定也能闻到兽魔人的气味。 一阵风带给他那股恶臭的气息,如同几个世纪以前的汗垢与腐肉。他猛地转过身,大喊道:“它们在我们身后!重新整队!两河人向我靠拢!”背后,马群,“菲儿!” 喊叫声、尖叫声,凄厉的长嚎和野蛮的呼吼在所有的方向响起,一只羊头兽魔人跳到距离佩林二十步的空地里,举起一张弯曲的长弓。佩林立刻将弓弦拉到耳边,羽箭激射而出,右手立刻又伸向箭囊里的另一枝箭,阔头箭正戳在兽魔人两眼之间的地方,兽魔人嚎叫着倒在地上。 而兽魔人短枪般的箭也射中了佩林的肋下,佩林觉得自己的身子仿佛是被重锤砸了一记。 颤抖着,喘息着,他躬起身子,手中的弓箭掉落了,痛苦从那根黑色的箭杆向身体其他地方蔓延。他呼吸的时候,箭杆就随之颤动,而每一次颤动都会带来更大的痛苦。 又有两个兽魔人跳过它们死去的同伴,一个长着狼吻,一个有着山羊双角,穿着黑色甲胄的身体比佩林高出一半,宽出一倍。吠叫着,它们向他冲来,手里高高举起了镰剑。 佩林强迫自己站直身体,咬紧牙关,将拇指粗的箭杆折断,伸手拉出斧头,向它们冲去。嗥叫着,他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嗥叫着,怒火烧红了他的眼睛。它们的身形对他有压倒的优势,甲胄在臂肘和肩头都立着尖钉,但他狂暴地挥动着手中的斧头,仿佛每劈出一击都要斩倒一棵大树。为了爱多拉,为了黛瑟拉。 “我的母亲!”他吼叫着,“烧了你们!我的母亲!” 突然间,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劈砍地上一具满是血污的身体。咆哮了一声,他强迫自己停止了动作,接着又晃动了几下,既是因为难以停手,也是因为肋侧的痛苦。现在喊叫声变得稀疏了,除了他之外,还有人活下来吗? “向我靠拢!两河人靠向我!” 一丛潮湿的灌木里发出高亢的喊声:“两河人!” 另一个地方也传来同样的呼喊:“两河人!” 两个,只有两个。“菲儿!”他呼嚎道,“哦,光明啊,菲儿!” 一道黑流闪过树丛,告诉佩林魔达奥来了。过了片刻,他才看清这只隐妖。蛇鳞般的黑色甲胄铺展在胸前,墨黑色的斗篷挂在背后,在它奔跑的时候没有丝毫飘摆。直到它接近佩林时,下身才出现了蜿蜒游动的切实的步伐。它知道佩林受了伤,知道他已经是唾手可得的猎物,从它苍白的脸上,无眼者的凝视带着恐惧刺向佩林。 “菲儿?”它带着嘲笑的意味说道。隐妖的声音让这个名字听起来像是烧焦的皮革被撕裂的声音,“你的菲儿——很可口。” 佩林咆哮着冲向隐妖,一把黑剑挡开了他的第一次进攻,然后又是他的第二次,第三次。怪物黏滑的白脸开始变得专注,但动作如同一条毒蛇,一道闪电。一段时间里,佩林还能逼迫它采取防御,但只是一段时间。鲜血不停地从他肋下的伤口中淌出,身体仿佛正在被炉火灼烧,他没办法坚持下去了,当他的力量减弱的时候,这把剑就会刺入他的心脏。 他的脚在靴子底下搅烂的泥地中滑了一下,隐妖的毒刃落下了——一把剑化成一片寒光,切入了那颗无眼者的头颅,怪物的头喷出黑色的血液从它一侧的肩膀翻摔下去。魔达奥盲目地戳刺,一步步蹒跚向前,在拒绝彻底的死亡同时,仍然在凭着本能努力地施行杀戮。 佩林爬着躲开了隐妖,但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正冷静地用一把树叶擦拭手中长剑的人身上,伊万的变色斗篷披在他的背后。“艾拉娜派我来找你,但你们一直在移动,我几乎和你们错过了,不过七十匹马确实会留下很深的足迹。” 这个身材细瘦的黑发护法镇定得像是正在壁炉旁点燃他的烟斗。“那些兽魔人没有连结在那个身上……”他用剑指了指魔达奥,隐妖已经摔倒在地,但仍旧挥舞着它的剑,“……确实很可惜,不过如果你能将你的人聚集在一起,没有了无脸者监督的兽魔人也许不会愿意和你们战斗。一开始,我估计应该有一百个兽魔人,现在可能会少一点。你们把它们杀了几个。” 他开始镇静地审视树下的阴影,只有他手中出鞘的长剑能表明这是非常状态。片刻之间,佩林只是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艾拉娜想见他?她派来了伊万?而且刚好及时救了他的性命。 摇晃着站起身,他提高声音喊道:“两河人向我聚拢!为了光明之爱,向我聚拢!这里!过来!这里!” 这一次,他不停地喊着,直到充满了惊骇神情的熟悉面孔逐渐靠了过来。大家都踉踉跄跄地跑过树丛,脸上不时会流出鲜血。一些人扶着另一些人,有些人的长弓已经掉了,艾伊尔也在他们中间,除了高尔微微有些跛以外,他们身上看不到有伤口。 “它们没有像我们预料的那样过来。”高尔只说了这样一句话。今晚比我们预料的冷,这里的雨比我们预料的多,他总是这样说话。 菲儿看样子保住了马群,她带回半数的马匹,包括快步和燕子,佩林留给她的十二个人里也有九个和她一起过来了。她的脸颊上有一道擦伤,但她还活着,佩林想拥抱她,却被她推开了手臂。她一边生气地嘟囔着,一边轻柔地解开佩林的衣服,开始检查那半截粗大的黑箭插在他身上的哪个部位。佩林开始查看他周围的人,现在已经没有人再过来了,但他仍然没有看见一些面孔,肯莱·艾韩、比力·亚戴、泰文·马文。他强迫自己回忆起所有不在场的人,一一数着,二十七个,有二十七个人不在这里。 “你们把所有伤者都带来了?”他沉着声音问,“有没有漏了什么人?”菲儿的手在他的肋下打着颤,她皱起眉看着他的伤口,脸上又是恨怒,又是担忧。她有权利发怒,他不该让她陷入这种危险的境地。 “只有死者被留下了。”班·亚兴的声音像他的表情一样沉重。 维尔皱紧眉头,似乎正在看着远处的某个地方。“我看见肯莱了,”他说,“他的头挂在一根橡树枝上,但身体却倒在树下,我看见了他。现在,伤风不会再让他难受了。”他打了个喷嚏,显出一副吃惊的样子。 佩林重重地叹了口气,却立刻为这个动作而感到后悔,痛楚从他的肋下暴发,直贯牙齿。菲儿将一条金绿色的丝巾握在手中,正在从他的马裤里拉出他的衬衫。不顾女孩的怒容,他推开了她的手,现在没时间处理伤口。“将伤者放到马背上,”忍过一阵疼痛以后,他说道,“伊万,它们会攻击我们吗?”森林里悄然无声,“伊万?” 护法出现在他面前,手里牵着一匹有双火烈眼睛的暗灰色阉马,佩林将问题重复了一遍。“也许会,也许不会,这要由它们来决定了。兽魔人喜欢容易得手的猎物,没有了隐妖,它们也许更愿意找一座农场,而不是一群会向它们射箭的人。确保每一个还能站住的人都拿着上箭的弓,不管他们是否还能拉开弓弦,它们也许会认为攻击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不够好玩。” 佩林打了个哆嗦,如果兽魔人真的发动攻击,它们一定会发现这里就像阳之日的舞会一样好玩。伊万和艾伊尔是惟一真正能予以回击的人了,至于菲儿,她的黑眸里闪耀着怒火,但他必须保证她的安全。 护法没有将自己的马让给伤者,这不是因为他自私,这匹马不太可能会让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骑在它的背上。而且,如果兽魔人攻来,一匹训练有素的战马在它的主人操控下,会成为一件强大的武器。 佩林想让菲儿骑上燕子,但她拒绝了。“你说过,马让伤者骑,”她轻声对他说,“你忘了吗?” 让佩林不高兴的是,菲儿坚持要他骑上快步,他希望其他人会表示反对,是他让他们大祸临头的,但没有人满足他的愿望。剩下的马匹刚好够无法行走和无法走远路的人骑乘——佩林不情愿地承认自己属于后者——所以,他最后终于坐进了马鞍里。有半数的骑马者必须趴伏在马背上,佩林坐直了身体,咬牙坚持着。 在地上行走的人,不管脚步是否还平稳,都抓着他们的弓箭,一些骑马的人也是如此,就好像弓箭代表了救赎。佩林同样拿着弓,就连菲儿也一样,只是佩林怀疑她有没有足够的力量拉开两河长弓。不过,现在只能靠伪装来保证他们的安全了。伊万时刻警戒地注意着周围,如同一根收紧的鞭子。三名艾伊尔人仍然一如既往地潜行在队伍前方,短矛插在固定背后弓匣的皮索里,上箭的角弓被他们握在手中。队伍里的其他人,包括佩林自己,都已经和一只破布袋没什么差别。先前由他率领来到这里,充满了自信与骄傲的那支队伍已经不复存在了。不过伪装似乎发挥了很大的效果,他们穿过丛林的最初一里路程,风不时把兽魔人的臭气带入他的鼻孔,那些兽魔人正在暗处尾随着他们。然后,恶臭渐渐退去,最终消失了,兽魔人被他们的伪装所迷惑,留在了后面。 菲儿一直走在快步旁边,一只手握着佩林的腿,仿佛是在支撑着他。她不时会抬起头看他一眼,给他一个鼓励的微笑,但忧虑还是在她的额头上留下了皱纹。他也竭力向她回以微笑,让她相信他平安无事。二十七个,他不能阻止那些名字一一穿过他的脑海,柯力·盖伦和贾德·艾戴尔,戴尔·亚塔隆和肯·昌丁。他的愚蠢杀死了二十七个两河人,二十七个。 他们以最近的路线走出了水林,在下午的某个时刻来到平原。天空仍然铺着一层灰云,每样东西上都覆盖着浅浅的影子,所以从天色很难判断现在是什么时候。零星有几棵树木的高草牧场在他们面前向远方延伸,偶尔还能看见几只散落的绵羊,远方隐约能看见几间农舍,但烟囱里没有冒出一缕烟气。如果那些房子里有人的话,他们应该能看见炊烟的,最近的一股炊烟望过去至少在五里以外的地方。 “我们应该找一座农庄过夜,”伊万说,“需要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有取暖的火,还有食物。”他看着两河人,又加了一句,“清水和绷带。” 佩林只是点了点头,护法比他更知道该做些什么,大概就连在脑袋里装满了啤酒的老比力·康加也比他强。他只是让快步跟随着伊万的灰马。 他们刚走出一里多,一丝微弱的音乐声吸引了佩林的耳朵,是小提琴和长笛在演奏欢快的乐曲。一开始,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但很快其他人也听见了,他们交换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眼神,又都露出了放心的笑容。音乐意味着人家,而且听声音,是一群高兴的人,那些人正在进行庆祝。无论是谁,在庆祝着什么,这声音已经足以催促他们迈开步子了。 第四十一章 在图亚桑中 一群马车出现在队伍南方,仿佛是几间装有车轮的小房子,或者是高木箱,上面用红、蓝、绿、黄等颜色绘满了艳丽的图案。所有马车都在两棵枝叶茂密的大橡树下围成了一个大圈,音乐就是从那里来的。佩林听说,现在有匠民,也就是旅族,来到了两河,但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他们。在那些马车周围,一群马儿正在吃着身边的长草。 “我会睡在别的地方。”高尔看见佩林想到马车那儿去,只抛下这么一句,就大步跑开了。 贝恩和齐亚得仍在急促地低声和菲儿说着什么,佩林知道,她们肯定是在劝说菲儿跟她们去找一处暖和的灌木丛过一夜,而不要和“迷失之人”混在一起。她们似乎认为光是和匠民说话就是件令人胆寒的事情,更别提要和他们同吃同睡了。菲儿在拒绝她们的时候,一只手紧紧抓着佩林的腿,说话的声音平静而坚定。两名枪姬众皱起眉头对望了一眼,蓝色的眼睛和灰色的眼睛里都流露出深深的关切,但随着队伍逐渐向旅族的马车靠近,她们也跟在高尔身后跑走了。不过,她们似乎也重新振作了精神,佩林听见齐亚得向贝恩建议,她们应该邀请高尔一起玩一个叫做“枪姬吻”的游戏。佩林最后听到的是两个艾伊尔女孩一连串的笑声。 匠民们都在营地中劳作——缝纫、修理马具、煮食、洗涤衣服和帮孩子们洗澡,还有些人正在抬起一辆马车,为它更换一只轮子。一些孩子在奔跑着游戏,或者随着一支六人乐队用小提琴和长笛演奏出的旋律舞蹈。从最年长的到最年轻的,匠民身上衣服的色彩比他们的马车更加丰富而鲜艳,这些让人眼花缭乱的颜色似乎完全是闭着眼睛瞎画上去的。神智健全的男人绝不会穿这样的衣服,女人会这么穿的也绝对不会很多。 当这支破烂的队伍走到马车旁边的时候,营地中的声音消失了,人们停下手里的工作,带着担忧的神情望向他们。女人紧抱着婴儿,孩子们奔向大人身后,或是用女人的裙子挡住自己的脸,但还是有一些小孩从大人的腿边探出头,偷偷看着这支队伍。 一个身材细瘦结实、留着一头灰发的矮小男人走到队伍前面,双手按在胸前,郑重地鞠了个躬。他穿着一件浅蓝色的高领外衣,一条绿得发亮的松腿裤子,裤腿收进了齐膝的高统靴中。“欢迎你们与我们分享营火,你们知道那首歌吗?” 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为了不碰到插在肋下的半截箭,佩林只能直直地盯着他。他认识这个男人——这队旅族的玛笛,或者是寻觅者,怎么会这么巧?他暗自寻思。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匠民,怎么恰巧我就会认识这一群?这样的巧合让他感到不安。当因缘产生巧合的时候,就意味着时光之轮在推动事件的发生。我开始像该死的两仪师那样说话了。他没办法弯下腰去,但还记得那套礼节。“你们的欢迎温暖了我的灵魂,林,如同你们的营火温暖了我的身体,但我不知道那首歌。”菲儿和伊万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但两河人的反应更加明显。从班和特尔等人的低声议论中,佩林发觉自己又给了这些小伙子一些谈论的话题了。 “那么,我们还需要寻觅。”瘦削男人的声音如同吟咏,“如其曾经,愿其将来,而我们则需记忆、寻觅,并终将觅得。”他带着难过的神情端详着这些血污的面孔,目光不住地从他们的武器上逃开,旅族们不能碰触任何被他们当作武器的东西。“欢迎你们到我们的营火旁来,这里有热水、绷带和药膏,你知道我的名字。”他又仔细地审视佩林,“当然,你的眼睛。” 林的妻子在他说话时已经来到他身边,她是一位体态丰满的灰发妇人,平滑的面颊上没有一丝皱纹,她的个子比她丈夫要高出一个头,红色宽松外衣、亮黄色的裙子和绿色流苏的披肩晃得佩林感到有些眼花,但面容如同老母亲一样慈祥。“佩林·艾巴亚!”她说道,“我想我记得你的脸,艾莱斯和你在一起吗?” 佩林摇了摇头:“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见过他了,霭拉。” “他的人生充满着暴力,”林悲伤地说,“正如你一样,暴力的一生难免污秽,即使漫长也难以洗清。” “不要现在引领他走上叶之道吧,林,”霭拉语调飞快,但并不严厉,“他受伤了,他们全都有伤在身。” “啊!我在想什么?”林喃喃地说了一句,然后提高声音说道,“大家来啊,来帮帮忙,他们受了伤,快来帮忙啊!” 男人和女人们飞快地跑了过来,一边同情地叨念着,一边帮助受伤的人从马上下来,带他们朝马车走去,伤重的就由匠民们背过去。维尔等人似乎对他们被分开有所顾忌,但佩林完全没有这种想法。暴力是距离图亚桑最遥远的事情,即使是为了保卫他们自己的生命,他们也不会举起手做出任何争斗的行为。 佩林发现自己必须由伊万帮助才下得了马,下马的动作让肋下传来一阵阵撕裂的剧痛。“林,”他有些窒息地说道,“你们不该留在这里,我们刚刚在不到五里外的地方和兽魔人打了一仗,带着你的人去伊蒙村吧!那里是安全的。” 林犹豫着,他似乎对佩林的话感到有些惊讶,然后,他摇了摇头:“即使我愿意去,这些人也不想,佩林,我们尽量不靠近人群,哪怕是最小的村庄也一样。不止是因为村民们会诬指我们偷了他们弄丢的东西,或者是责备我们劝他们的孩子皈依道,只要是人类盖起超过十座房子的地方,都会有潜在的暴力,自从世界崩毁以来,图亚桑就知道这一点了。平安存在于我们马车之中,存在于不停地跋涉之中,我们要寻觅那首歌。”悲哀的神情出现在他的脸上。“我们在所有的地方都听到了关于暴力的讯息,佩林,不仅仅是你们的两河。世界正在改变,正在走向灭亡,我们必须尽快找到那首歌,否则它可能真的就不复存在了。” “你们会找到那首歌的。”佩林平静地说。也许他们太憎恶暴力,即使是一个时轴也无法影响他们,也许甚至是一个时轴也无法与叶之道对抗,而且,叶之道确实曾经吸引过他。“我真的希望你们能找到。” “会发生的总会发生,”林说,“一切事物都有它的终结,也许即使那首歌也是如此。” 霭拉将一只温暖的手臂放在丈夫的肩头,虽然眼里和她的丈夫一样充满了困扰。“来吧!”她一边说,一边还在试着掩饰自己不安的心情,“我们必须送你到马车里面去,男人们总是在衣服着火的时候还在聊个不停。”她又对菲儿说:“你真漂亮,孩子,也许你应该多注意佩林一点,我总是见他身边陪着漂亮女孩。”菲儿不动声色,却又若有所指地看了佩林一眼,然后又很快把那种眼神抹掉了。 佩林自己走到了林的马车前。那辆马车位于营地中央一堆煮食营火的旁边,车厢漆成红黄相间的条纹,高车轮的边缘漆成了红色,轮辐则漆成了黄色。但他才踏上车厢背后的第一级木台阶,膝盖就软倒了。伊万和林把他架到车厢里面,菲儿和霭拉则急匆匆地跟在后面。两个男人将他放在马车前半部的床上,床的另一侧就是通往驭手座位的侧拉门。这里真的像是间小屋子,就连车厢两侧车窗上粉红色的小帘子,也很像是居家的窗帘。佩林平躺在床上,双眼望着车顶。车厢顶被漆成了蓝天的颜色,高橱柜是绿色和黄色的,在这些地方,匠民们也显示着他们对色彩的爱好。菲儿解开他的腰带,取下他的斧头和箭囊,霭拉在橱柜的一个抽屉里不停地翻找,佩林对她们所做的一切似乎提不起任何兴趣。 “任何人都会失策的,”伊万说,“要从中吸取教训,但不要太放在心上,即使是亚图·鹰翼也不会赢得每一场战斗。” “亚图·鹰翼,”佩林竭力想笑一下,但他嘴里发出的声音却变成一阵呻吟,“是的,”他努力地说道,“我确实不是亚图·鹰翼,对不对?” 霭拉对护法皱起了眉,或者更像是在朝他的剑皱眉,看样子,她对那东西比对佩林的斧头还要反感。然后,她拿着一卷绷带回到床边,她把佩林的衬衫从断箭上拨开的时候,身体哆嗦了一下:“我可能没办法把它拔出来,它扎得太深了。” “而且有倒刺。”伊万用平常的语气说,“兽魔人不常用弓,但它们的箭上都有倒刺。” “出去,”丰满的女子坚定地说着,转头看了一眼护法,“还有你,林,照顾病患不是男人的事,为什么你不去看看摩沙有没有将那只车轮装好?” “好主意。”林说,“我们也许明天就会上路,今年的道路一定很难走。”他对佩林说:“我们要去凯瑞安,然后回到海丹,再北上去安多,我想,我们明天就会上路。” 当红色的车厢门在林和伊万身后关上时,霭拉担忧地望着菲儿:“如果箭头真的有倒刺,我想我根本没办法把它拔出来,我会尽量试一试,但如果这里还有谁对这种事知道得更多——” “伊蒙村有这样的人,”菲儿对她说,“但让箭头在他身体里留到明天安全吗?” “也许比现在拔出来要安全,我能为他调一些止痛的药剂,再给他涂一些防止感染的药膏。” 望着两个女人,佩林说:“嘿?你们还记得我人就在这里吗?不要这样在我的头上说来说去的。” 她们看了他一会儿。 “不要让他移动,”霭拉对菲儿说,“让他说说话没关系,但不要让他移动,他有可能会让伤口更加恶化。” “我会注意的。”菲儿回答。 佩林咬着牙,尽力帮菲儿和霭拉脱下自己的外衣和衬衫,但大部分工作都还是两个女人做的。他觉得自己就像炼废的熟铁一样,随便一点力量就能把他压成各种形状。四寸长、拇指粗的箭杆就戳在他最后一根肋骨下面,箭杆周围的伤口已经被干血凝结了。她们把他的头按在枕头上,因为不想让他看见这个伤口。菲儿开始清洗他的伤口,霭拉则用一套药杵和药钵为他制作药膏。这套表面平滑的灰色石器,是佩林在匠民营地中看见的第一件没有鲜艳色泽的东西。她们将药膏敷在箭伤周围,又用绷带将伤口包扎妥当。 “林和我今晚睡在马车下面。”图亚桑妇人一边说,一边擦拭着双手。她皱起眉看着那根露出在绷带外面的箭杆,摇了摇头:“我曾经以为他最终还是能寻找到叶之道,我想,他是个温柔的男孩。” “叶之道并不适用于每一个人。”菲儿轻声说。但霭拉又摇了摇头:“它就是为每一个人而存在的。”她同样轻声回答着,声音里带着一丝悲伤,“人们只需要懂得它,就会明白。”霭拉说完后就离开了。 菲儿坐在床边,用一块叠起的布巾擦拭着佩林的脸,不知为什么,他似乎不停地在出汗。 “我真是蠢蛋,”过了一会儿,他说道,“不,这样说太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你不蠢,”她坚定地说,“你做了当时最应该做的事,你做得没错,我没法想象它们是怎么绕到我们背后的,高尔不是那种会错看敌人位置的人。伊万是对的,佩林,任何人都有可能发现周围的状况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改变了。你将所有人聚拢在一起,你带着我们脱离了险境。” 佩林用力摇了摇头,让肋下的伤口更疼了。“是伊万带我们出来的,我所做的只是让二十七个人失去性命,”他一边苦涩地说着,一边想坐起来看着她,“他们之中有我的朋友,菲儿,而我却杀了他们。” 菲儿用力抓住他的肩膀,把他压回床上,他现在很虚弱,所以女孩轻易就按住了他。“明天有足够的时间让你坐着,”她坚定地说着,凝视着他的眼睛,“我们还要把你弄到马背上去呢!伊万没有带我们出来,我不认为除了你和他自己之外,他会特别想带谁出来。如果不是你,那些人也许会向四处逃散,那样的话,我们就都会被杀死。伊万只是个陌生人,他们不会聚集在他身边,至于你的朋友……”她叹了口气,重新坐直身体:“佩林,我父亲说,一名将军可以照看生者,也可以为死者哭泣,但他不能把这两件事放在一起做。” “我不是将军,菲儿,我是个愚蠢的铁匠,以为能利用其他人来实现自己的正义,或者只是为了替自己报仇。虽然我还是想这么做,但我不想再利用其他人了。” “你以为兽魔人会因为你觉得自己的动机不够纯洁而离去?”菲儿声音中的怒火让佩林想坐起身,但她又把他按回枕头上,动作可以算得上是粗鲁,“它们有比较不邪恶吗?除了与它们的本质作战之外,你还需要更纯洁的理由吗?再告诉你一句我父亲说过的话:一名将军所能犯下最重的罪,比愚蠢还严重,比失败还严重,比所有事都严重的,就是抛弃了倚赖他的人。” 车厢门处传来一阵敲门声,一个穿着红绿色条纹外套、身材修长、相貌英俊的年轻匠民探头进来。他朝菲儿投去一个笑容,微微露出的洁白牙齿看起来很有魅力。然后,他才看向佩林:“外祖父说你来了,我想,这里就是艾雯的家乡吧!”他突然不以为然地皱起眉,“你的眼睛。看来你还是追随艾莱斯,和狼混在一起了,我早就肯定你绝对找不到叶之道的。” 佩林认识他,亚蓝,林和霭拉的外孙。他不喜欢亚蓝,这个匠民的微笑就和维尔一样。“走开,亚蓝,我很累。” “艾雯和你在一起吗?” “艾雯现在是两仪师了,亚蓝,”他粗声说道,“如果你邀她跳舞,她会用至上力把你的心脏扯出来,走开!” 亚蓝眨眨眼,急忙退出去,关上了车厢门。佩林让头落回枕头上。 “他太喜欢微笑了,”他喃喃地说道,“我无法忍受一个太喜欢微笑的男人。”菲儿发出一阵窒息的声音,他狐疑地望向她,看见她正紧咬着下唇。 “我的喉咙里好像有些东西。”她急匆匆地站起身,仍然带着那股喘不过气的腔调说道。她朝床脚下的宽架子俯下身,霭拉刚才将药膏放在那里。然后,她站起身,背对着佩林,将一个红绿两色水壶里的水倒进一只蓝黄两色的杯子。“你想喝点东西吗?霭拉留下这个药粉,是用来止痛的,它可以帮你好好睡一觉。” “我不想要任何药粉,”佩林说,“菲儿,你父亲是谁?” 菲儿的后背顿时僵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身,双手捧着那只杯子,一双凤目里含着让佩林看不清的意蕴。又过了一分钟,她才说道:“我父亲是巴歇尔家族的达弗朗,巴歇尔、泰尔和辛多纳领主,妖境边界卫士,心地守卫者,沙戴亚女王泰诺比的元帅,也是她的舅舅。” “光明啊!那么他怎么会是个木材商人,或是皮草商?我似乎记得他还曾经做过冰胡椒的买卖。” “那不是说谎,”女孩大声喊道,然后又放低了声音,“只是……并非全部的事实,我父亲的领地确实出产上好的木材、冰胡椒、皮草,还有其他一些物产。他的管家们为他出售那些物资,所以他确实做那些生意,只是方式有些特别。” “为什么你不一开始就告诉我?隐瞒事实,说谎,你是个贵族!”佩林责难地对她皱起眉。他根本没想到事实会是这样,她父亲应该只是一名小商人,也许是个退伍士兵,但不该是这样。“光明啊,你去当号角狩猎者干什么?不要告诉我,那个巴歇尔领主兼什么之类的派你去只是为了冒险。” 仍然捧着那只杯子,她坐回他身边,不知为什么,她只是定定地望着他的脸:“我的两个哥哥都死了,佩林,一个死于和兽魔人的战斗,另一个在狩猎时坠马跌死了,所以我就成了家里最年长的孩子,这意味着我必须学习账目清算和贸易,而我的弟弟们却在学习成为战士。在他们准备进行冒险的时候,我只能学习如何管理领地!这是最年长孩子的责任。责任!这种事又沉闷又无聊,我被纸张和职员彻底埋住了。” “当父亲带着比我小两岁的麦丁去妖境边界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了。在沙戴亚,女孩不会学习用剑和战略,但父亲从亲卫队里挑了一名老兵做我的仆人。埃郎很喜欢教我使用匕首和徒手作战,我想这让他觉得很好玩。不管怎样,父亲带着麦丁出发之后,号角狩猎的召集令传来,所以我就……离开了。我给母亲写了一封解释的信,然后我就……离开了,我及时地赶到伊利安,立下狩猎者誓言……” 她又拿起布巾,擦了擦他脸上的汗水:“你真的应该睡一下了,如果你办得到的话。” “我想你应该是巴歇尔女士之类的贵族了?”他说,“你怎么会喜欢上一个普通的铁匠?” “那叫‘爱’,佩林·艾巴亚,”她声音中的坚定和按在佩林脸上轻柔的手完全不协调,“而我想,你也不是一个普通的铁匠。”布巾停了一下:“佩林,那个家伙说的和狼混在一起是什么意思?林也提到了那个艾莱斯。” 片刻之间,他停住了呼吸,但他才刚刚指责过她对他有所隐瞒,还为此而生气。急躁和愤怒的后果。把铁锤抡得太急,就会砸到自己的大拇指。他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把一切都告诉了她,他是怎样遇到艾莱斯·马奇拉,得知他能和狼交谈。他的眼睛是怎样改变了颜色,变得更加锐利,他的听觉和嗅觉也变得和狼一样灵敏。还有,关于狼梦,关于如果他失去了对人性的坚持,他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那真的很容易,有时候,特别是在梦里,我忘记我是一个人,而不是狼。只要有一次我没有及时想起来,只要我失去了坚持,我就会成为一头狼。至少,在我的思想里会是这样,一种半错位的狼的形象,而我将不复存在。”他闭上嘴,等待着她畏缩,离开。 “如果你的耳朵真的那么灵敏,”她平静地说,“那我以后在你身边说话时就要小心了。” 他抓住女孩正在帮他擦汗的手:“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你父母会怎么想,菲儿?一个半狼的铁匠,而你是个贵族!光明啊!” “每一个字我都听清楚了,父亲会同意的,他总是说,我们家族的血脉变得愈来愈软弱了。我知道,他认为我尤其严重。”她给了他一个野性十足的微笑,足以和任何猛狼媲美。“当然,母亲总是希望我能嫁给一位能一剑把兽魔人劈成两半的国王。我想,你的斧头足够了,但你能告诉她,你是狼群的国王吗?我不认为会有谁和你争那个王座。事实上,能劈开兽魔人也许就能让母亲满意了,但我确实觉得另外那一点她也会喜欢的。” “光明啊!”他哑着嗓子说道,她的话听起来几乎是认真的,不,她确实是认真的。即使她只有一半是认真的,他也没法确定对付兽魔人会不会比见她的父母更难。 “给你,”她将那杯水端到他的唇边,“听你说话,就知道你的嗓子已经完全干了。” 吞咽着杯里的水,那股苦味让他想吐出来。她在里面放了霭拉的药粉!他不想喝,但她一直往他的嘴里灌,所以他只能不停地吞咽,否则就会被呛着。等到他终于能推开杯子的时候,她已经把半杯水灌进他的肚子。为什么药的味道总是那么可怕?他怀疑女人们这么配药是故意的,他打赌,她们自己喝的药绝不是这个味道。 “我告诉过你,我不想吃药,呕!” “你说过?我一定没听到,但不管你是不是说过,你肯定是需要睡觉的,”她抚了抚他卷曲的头发,“睡吧,我的佩林。”他想告诉她,自己确实对她说过,而她肯定是听到了。但这些话刚到舌边,他的眼皮就拼命地想要合上,实际上,它们已经合上了,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她温柔的呢喃:“睡吧,我的狼国王,睡吧!” 第四十二章 缺少的一片叶 明亮的太阳下,佩林站在图亚桑人的马车旁边,只有他一个人,身上也没有断箭,没有痛苦。马车中间有一堆已经摆好、等待点燃的柴火,柴火堆上用三脚架挂着一口铁制煮食锅,晾衣绳上挂着洗净的衣服,但就是没有一个人、一匹马。他没有穿外衣和衬衫,而是赤裸着双臂,穿着铁匠的皮制长背心。也许,这只是个普通的梦,但佩林明白狼梦的感觉。这一切都太真实了,长草在他的靴边摇摆,从西边吹来的轻风抚动着他的卷发,四散在周围的梣树和铁杉充满了质感。然而,匠民色彩鲜艳的马车看起来并不真实,它们似乎只是一些虚体,在摇曳着,随时都有可能消失。匠民从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他们不属于任何一片土地。 心中思忖着这片土地对自己有多少束缚,他将一只手放在斧头上,却又突然感到一阵吃惊。挂在腰带上的是沉重的铁锤,而不是斧头。他皱起眉,他曾经有可能选择这条道路,并且还认为自己确实做了选择,但这些都过去了。斧头,他选择了那把斧头,斧头突然变成半月形的钢刃和刃背面粗大的尖钉,又在闪烁中变回短粗圆柱的冷钢头。这两种形象不停地交替,最后,变化停止了,是他的斧头。他缓缓地呼出一口气,以前从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在这里,他能轻易地依照他自己的想法改变事物,至少,可以改变属于他自己的事物。 “我想要斧头,”他坚定地说,“斧头。” 向四周看了一圈,他只能看到南方有一座农舍,外面围着一圈粗糙的石墙,几只鹿正在大麦田里吃着麦穗。这里没有狼的感觉,他没有呼唤飞跳。无论飞跳会不会来,或者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杀戮者可能就在这里的某个地方。一只装满箭矢的箭囊突然挂在他的腰带上,悬在斧头的另一侧,他的手中则出现了一张硬长弓,弓弦上扣着一枝阔头箭,一只长皮护腕裹住他的左前臂。除了那些鹿以外,没有任何东西移动。 “我不太可能很快就醒来。”他喃喃地自言自语,无论菲儿给他喂的到底是什么药,他马上就到了这里,他还清楚地记得那时她的举动。“她那样喂我,好像我是个婴儿一样。”他低声发着牢骚。女人! 他迈出那种跳跃的步伐,周围的情景变得模糊,然后他走进了一座农场庭院。这里有两三只鸡,看它们飞跑的模样,它们可能已经恢复野性了。石砌羊圈是空的,两间茅草屋顶的谷仓也被用木条拴住了大门,尽管窗户上挂着窗帘,但这座两层的农舍看起来已经空了。如果这是对真实世界的映像——狼梦经常是这样,一种奇异方式的映像——这里的人一定已经离开了几天。菲儿是对的,他的警告已经传到他没有去过的地方。 “菲儿。”他惊讶地喃喃自语。领主的女儿,不,不止是一个普通的领主,是三个地方的领主,一位将军,还是女王的舅舅。“光明啊,这样她就是女王的表妹了!”她竟然会爱上一个普通的铁匠,女人真是令人感到惊讶的生物。 他想看看自己的话到底传播了多远,于是就以“之”字形的路线向戴文骑移动过去,他的每一步都能移动出一里或者更远。走到距离戴文骑一半多一些的地方,他又改成垂直于原来的路线前进。他见到的大多数农庄都空了,每五座农庄中大概找不到一座还有人家居住的痕迹,只见门窗敞开着,洗净的衣物挂在晾衣绳上,孩子们玩的布娃娃、铁圈或木马放在门口周围,那些玩具总是会让他的胃肠纠得紧紧的。即使他们不相信他的警告,这里也已经有许多农场被烧毁,向他们展示出同样的事实了,因为他在许多地方都看见烧焦的木堆,以及宛如死者僵硬手指的熏黑烟囱。 弯下腰,拾起一个布娃娃,那个布娃娃有张微笑的玻璃面孔,和一身刺绣着花卉图案的衣裙。一定是某个女人因为对女儿的深爱,才绣出如此精致细腻的花纹。他眨眨眼,那只布娃娃仍然坐在他拾起它的那级石阶上,他伸出手,手中的那一个渐渐消退,然后完全消失。 天空中的闪烁黑光打断了他的惊疑,乌鸦,以二十到三十只为一群,正朝西林飞去。它们一直飞向迷雾山脉;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杀戮者的地方。他冷冷地看着乌鸦群逐渐缩成一块黑斑,慢慢消失,然后,他跟了上去。巨大的步伐让他一步可以迈出五里,只有在两步之间的短暂停歇中,周围的环境才不会颤抖、模糊。他走进树木茂密、遍布岩石的西林,越过被灌木覆盖的沙砾丘,进入覆盖着云帽的群山,山坡和谷地中长满了冷杉、松树和羽叶木丛林。他一直走到第一次看见那个男人踪迹的地方,那个被飞跳称为杀戮者的男人,到了他从提尔过来的那座山坡上。 道门里在那里,关闭着,无数繁茂杂乱的叶片和藤蔓雕刻中,隐藏着爱凡德梭拉的叶片。曼埃瑟兰被焚毁殆尽之后闪耀着玻璃光泽的岩石地面上,偶尔能见到几块小面积的土壤,上面生长着稀疏的矮树,憔悴而饱经风霜。阳光在下方山谷中的曼埃瑟兰河上照耀出片片粼光,一阵从谷地里飘来的微风带来鹿、兔子和狐狸的气味,但他没看见任何会动的东西。 刚要离开的时候,他停住了脚步。爱凡德梭拉的叶片,只有一片,罗亚尔明明已经将两片叶子都放在外面,锁住了这座道门。他转过身,颈后的毛发竖直起来。道门被打开了,两扇门上,草木正在微风中活生生地来回摇曳,后方露出那个暗银色的表面,他的倒影就映在那上头。怎么回事?他感到万分惊诧,罗亚尔已经锁住了这该死的东西啊! 不知不觉间,他突然跨越了距离,站在道门前面。在两扇门内侧的纷乱藤叶中没有三瓣叶。就在这一刻,在醒来的世界里,有某个人,或者是非人,正穿过他所站的地方,想到这件事的感觉真奇怪。他伸手碰触这片阴暗的表面,不禁哼了一声,那就像是摸到一面镜子的感觉,他的手滑过那暗银色的表面,如同滑过最光滑的玻璃。 从眼角的余光中,他忽然看见那片爱凡德梭拉叶出现在门内侧的地方,道门也在这时开始向里合拢,佩林及时跳开来,有人,或是非人,从道门里出来,或者是走了进去。出来,一定是出来,他希望不会是更多的兽魔人和隐妖进入两河。道门合拢在一起,重新成为一块巨大的石碑。 他突然有种被监视的感觉,纵身跳开,隐约一道黑影穿过了他胸口刚刚所在的地方,是一枝箭。他周围的世界变得模糊,眨眼间,他站在远处一座山坡上,下一个跳跃,他离开曼埃瑟兰河谷,出现在一片高耸的冷杉林中,然后又是一跃。跳跃的过程中,他的心思飞速地转动着,脑子里描绘出那座山谷,还有那枝飞箭。箭是从那个方向射来的,那个角度,它一定是来自…… 最后的一跳让他回到曼埃瑟兰遗迹的一座山坡上,他蜷缩在一株被风吹歪的低矮松树后面,拉开了手中的弓弦。在他下面的矮树和石块中,刚才那枝箭射出的地方。杀戮者一定就在那里,他一定…… 没有多想,佩林向远处跳去,山脉从灰色、棕色,变成了绿色。 “就差一点!”他吼道,差一点他就重复了水林中的错误。他又一次以为敌人会按照他的想法移动,会等在他想象中的地方。 这一次,他竭尽全力撒腿狂奔,只三次跳跃,他就来到沙砾丘的边缘,他希望自己没有被看到。他绕了一个很大的圈,回到那座山坡上更高的地方,空气在这里已经变得稀薄且冰冷了。这里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棵枝干短粗的灌木,每棵树之间的距离都要超过五十步,如果刚才那名射箭者在等待猎物潜回他刚才的发箭之处自投罗网,他可能就等在下方。 佩林的猎物正在那里,在一百步以下的地方,一个黑发、黑衣的高个子男人正蹲伏在一块桌子大小的花岗岩边,手里拿着一张半拉开的弓,一动也不动,耐心地俯瞰着更下方的山坡。这是佩林第一次能仔细地观察他,对佩林的眼睛来说,一百步只是很短的距离。这个杀戮者的高领外衣是边境国的风格,脸看起来非常像岚,简直就像是护法的兄弟。只是岚没有兄弟,就佩林所知,他已经没有活着的亲人了,即使他有兄弟,他们也不会在这里。但这名杀戮者确实是边境国人,也许是夏纳人,但他的头发很长,并没有被剃成夏纳人那种顶心束发,而像岚一样用一根编织皮绳束在一起。他不可能是马吉尔人,岚是最后一个活着的马吉尔人。 无论他来自哪里,佩林都毫不迟疑地拉开弓弦,阔头箭直指杀戮者的后背。那个男人正埋伏等着射杀佩林,他很难想到会有箭从背后飞来。 也许佩林耽搁了太长的时间,也或许是杀戮者感觉到了佩林冰冷的目光,突然间,黑衣男子变得模糊,向东方窜去。 佩林咒骂了一声,急追过去,三步便来到沙砾丘,又一步进入了西林。在橡树、羽叶木和灌木丛之间,杀戮者似乎消失了。 佩林停住脚步,侧耳细听,周围一片宁静,松鼠和鸟雀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深吸一口气,不久前,一小群鹿刚刚经过这里,还有一种稀薄的人类气息,但过于冰冷,感觉不出任何情绪,不应该是属于一个人。这股气息让佩林有种熟悉的感觉,杀戮者就在附近,这里的空气就像这片森林一样死寂、凝滞,没有一丝风能告诉他这股气息来自何方。 “漂亮的一招,金眼,竟然锁住了道门。” 佩林紧绷身体,仔细聆听,却分辨不出这声音是从密林里的哪个地方传来的,就如同分辨不出一片落叶发出的簌簌声。 “如果你知道有多少暗影的造物死在那座道门里,你的心脏一定会多跳两下,霾辛·蜃在那座门前饱餐了一顿,金眼。但这招还不够好,你看见了,那扇门现在被打开了。” 在右边,佩林无声地潜过树林,正如同他以前在这里狩猎一样。 “那几百个只是个开始,金眼,它们只是为了打击那些愚蠢的白袍众,确定那个背叛者的死亡,”杀戮者的声音中出现了怒意,“让暗影吞掉我吧!那个人的运气简直比白塔还好。”突然间,他又发出一阵笑声:“但你,金眼,你的出现是个惊喜,这里有许多人想把你的脑袋插在枪矛上。你宝贵的两河人现在会犁遍所有的地面把你翻出来,你怎么看这件事,金眼?” 佩林僵在一棵多瘤的大橡树旁边。为什么他要说这么多?为什么他要说这些?他要引我过去。将后背靠在橡树粗大的树干上,他开始仔细审视这座森林。没有任何骚动,杀戮者想让佩林再靠近一些,他肯定已经设好了埋伏。佩林也想找到他,切开他的喉咙,但死的很可能会是佩林自己。如果事情真的变成这样,就没有人会知道道门重新被打开,又有几百个,甚至是几千个兽魔人进入两河。他不会和杀戮者玩这个游戏了。带着一丝沉郁的微笑,他走出了狼梦,他告诉自己要醒来,然后……菲儿双手环抱住他的脖子,小小的白牙咬住了他的胡子,匠民的小提琴仍然在营火边演奏着热情的曲调。霭拉的药粉。我醒不过来!感觉到这是一个正在退去的梦境。佩林笑了,他抱起菲儿,将她放在树阴里,那里的草更柔软。 醒来是一个漫长而充满痛苦的过程,肋侧的伤口传来一阵阵刺痛。阳光从窗户照进车厢里,是明亮的光,已经是早晨了,他想坐起来,却呻吟一声倒了回去。 菲儿从一张矮凳子上跳起身,黑眼圈说明她几乎没有睡。“好好躺下,”她说,“你在睡觉的时候总是翻来覆去的,我整晚防止你翻身,免得你把箭杆戳进身子里去,可不是为了看着你在清醒时自己完成这件壮举。” 伊万靠在门边站着,像一把黑色的剑。“帮我起来,”佩林说。说话和呼吸都会引起疼痛,但他必须说话:“我必须去山里,去道门。” 她将一只手放在他的额头上,皱起了眉。“没有发烧。”她喃喃地说。然后,她又提高了声音说道:“你要去伊蒙村,那里会有两仪师为你治疗,着一枝箭骑马去山里会要了你的命。你有听我说话吗?如果我再听到你说什么道门啊,山啊,我就再向霭拉要些能让你睡觉的药。我们可以把你放在担架上抬到伊蒙村去。其实我觉得你现在也只应该躺着过去。” “兽魔人,菲儿!道门又被打开了!我必须去阻止它们!”女孩毫不犹豫地用力摇着头,“你现在的状况什么都不能做,你只能去伊蒙村。” “但……”“没有但是,佩林·艾巴亚,不要再说这个了。”他咬紧了牙,最可恶的是,她说的对,如果他不能自己从床上站起来,他又如何能在马鞍上坚持到曼埃瑟兰那么远的地方? “伊蒙村。”他带着讲和的语气说道。但女孩只是哼了一声,叨念一句“猪脑袋”。她还想要什么?我该死的都已经在讲和了,烧了她的倔脾气吧! “那就是说,这里会有更多的兽魔人。”伊万沉思着说。他没有问佩林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然后,他摇了摇头,仿佛是要甩去那些兽魔人。“我会告诉其他人你已经醒了。”他转身走了出去,车厢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难道我是惟一一个能看见危险的人?”佩林喃喃地说。 “我看见你身上有一支箭。”菲儿坚定地说,这个提醒让他感到一阵剧痛,他勉强忍住不呻吟出来,而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她竟然感到满意!他想立刻就去伊蒙村。愈早接受治疗,他就愈早能去锁上道门,这一次,他要永远地将它锁住。 菲儿坚持要喂他吃早餐——一盘浓浓的蔬菜肉汤,所有的蔬菜都被切得细碎,很适合没牙齿的婴儿食用。菲儿每喂他一勺,就会停下来擦擦他的下巴。她不让他自己吃,无论他怎么反对,或者要求她喂得快一点,她总是不疾不徐地将一勺汤塞进他的嘴里。她甚至不让他自己洗脸,当她开始为他梳理头发和胡子时,他决定还是保持严肃的沉默比较好。 “你赌气的时候很好看。”她说着,还捏了一下他的鼻子! 霭拉今天穿着绿色的上衣和蓝色的裙子,她拿着他的外衣和衬衫爬上马车。两件衣服都被洗干净,也缝补过了。让佩林尤感恼怒的是,他只能让两个女人帮他穿好衣服,他甚至得让她们帮他坐起身好穿衣服。外衣没有系上,衬衫也没扎进去,而是被松松地捆在那枝箭的周围。 “谢谢你,霭拉,”他摸着细密整齐的缝补针脚说,“缝得真好。” “没错,”霭拉表示同意,“菲儿的手巧极了。” 菲儿红了脸,他咧嘴笑了,他想起她曾经是多么凶狠地告诉他,她绝不会为他织补衣服。女孩眼里的一点闪光让他闭上了嘴,有时候,沉默是最明智的选择。 “谢谢你,菲儿。”他很认真地说道,他坚持这一点。她的脸更红了。 她们扶他站起身之后,他就能比较轻松地走到门口,但他还是只能让两名女子半架着他爬下了木制阶梯。所有的马都已经上好鞍,两河人聚集在一起,背上都挂着他们的长弓,他们的脸和衣服都焕然一新,只有寥寥几人能明显地看到身上的绷带。 在图亚桑营地中度过的一夜,看起来也让他们的精神恢复了大半,就连那些原本以为走不出一百步的重伤者也是如此,昨天他们眼中的憔悴现在只剩下了一点影子。当然,维尔的两只胳膊各搂着一个漂亮的大眼睛匠民女孩。班·亚兴虽然天生大鼻子,而且他头上的绷带让他的黑头发像灌木丛一样竖直起来,但他还是握着一个正在羞涩微笑的女孩的手。其他人大多捧着一碗蔬菜炖肉,大口大口地吃着。 “味道真是不错,佩林。”丹尼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空碗递给一位匠民妇人。那位妇人打手势问这个瘦高的小伙子要不要再来一些,丹尼摇了摇头,但他转头对佩林说:“真是吃不够啊,你呢?” “我已经吃过了。”佩林酸酸地对他说。碎蔬菜肉汤。“匠民女孩昨晚一直在跳舞,”丹尼的堂兄特尔大睁着眼睛说,“所有没结婚的女孩,还有一些结了婚的!你真该看一看的,佩林。” “我以前见过匠民女孩跳舞,特尔。”很显然的,他没有说清楚看她们跳舞有什么感觉,所以菲儿冷冷地说道:“你已经见过提甘萨了,对吧?以后等你伤好了,也许我会给你跳一曲撒莎拉,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舞蹈。” 霭拉听到这个词,吃惊地张大了嘴,菲儿的脸比在马车里的时候更红了。佩林咬住自己的嘴唇。提甘萨就是那些图亚桑女孩的舞蹈吗?如果撒莎拉会比匠民女孩摇曳的腰肢更令人怦然心动,他肯定会想看看菲儿跳这种舞的。这么想的时候,他小心地不去看她的脸。 林走过来,他也穿着亮绿色的外衣,但他的裤子比佩林见过的任何红色都要红,这种颜色搭配让佩林看了觉得很头痛。“你已经两次拜访我们的营火,佩林,又一次,你没有接受我们的告别宴会就要离开。你一定要尽早回来,让我们能为你举办一场宴会。” 佩林推开菲儿和霭拉——至少他还能自己站着——他将一只手放在削瘦老人的肩膀上:“跟我们一起去吧,林,在伊蒙村,没有人会伤害你们,至少那里也比兽魔人横行的荒野强。” 林犹豫着,然后摇了摇头,喃喃地说道:“我不知道你是如何让我竟然会认真考虑这件事。”他转过身,大声说道:“大家听我说,佩林邀请我们和他一起去他的村子,我们在那里可以避开兽魔人的侵袭,有谁愿意去?” 震惊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一些女人将她们的孩子拉到身边,将孩子们藏到自己的裙子里,仿佛这个想法让她们很害怕。“你看到了,佩林?”林说,“对于我们来说,安全存在于路途上,而不是村子里。我向你保证,我们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连续度过两晚,而且我们会在白天一直赶路。” “这并不够,林。” 这名玛笛耸了耸肩:“你的关心让我感到温暖,但如果光明愿意,我们会安全的。” “叶之道并不止是拒绝暴力,”霭拉温和地说,“而是要接受发生的一切,树叶会在它应该坠落的时间坠落,无怨无悔,光明会在我们的有生之年里保护我们的安全。” 佩林想和他们争论,但在这些温和且富有同情心的面孔后面,有着岩石般的坚持。他觉得,想要这些人让步,会比让贝恩和齐亚得——甚至是高尔!——穿起裙子,放下短矛更难。林和佩林握了握手,匠民女子纷纷拥抱了两河小伙子,也拥抱了伊万。匠民男性则一一和他们握手,所有人都笑着对他们说再会,并祝福他们一路平安,希望他们会再来。几乎所有人都是这样,只有亚蓝站在一旁,两只手插在口袋里,紧皱着双眉。佩林最后一次看他的时候,发现他脸上有了一丝愁苦的皱纹,这对一名匠民来说是很奇怪的。 匠民男人不仅和菲儿握手,还给了她一个热情的拥抱,佩林对于一些显得过于热情的年轻男性都保持着和善的笑容,只是暗中微微切齿。没有比霭拉年轻很多的女人拥抱他。即使菲儿被一些衣裳眼花缭乱的匠民男孩抱得喘不过气来,但她还是紧盯着佩林,仿佛一只看着自己骨头的獒犬,头上没有灰丝的女人一看到她的脸色,就都选择去拥抱别人了。维尔似乎吻了营地里的每一个女人,班——还有他的大鼻子——也是如此,就连伊万也显得很高兴。如果有某个小伙子因为菲儿而挤碎了一根肋骨,也不会显得很奇怪。 最后,匠民都退了回去,在两河人周围腾出一片空地,只留下林和霭拉。削瘦的灰发老者将手放在胸前,庄重地鞠了个躬:“你们带着和平而来,现在带着和平而去,我们的营火会永远欢迎你们。叶之道即为和平。” “和平属于你们,”佩林回答,“属于所有人。”光明啊,但愿如此。 “我会找到那首歌,或者会有别人找到那首歌,那首歌终将被唱起,无论是今年还是来年。”他怀疑是不是真的曾有过这样的一首歌,或者图亚桑在他们无尽的旅途中,是否已经开始寻找别的东西。艾莱斯曾经告诉他,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歌,但一旦他们找到,他们就会知道。至少,让他们找到平安吧!至少能这样。 “如其曾经,愿其将来,世界没有尽头。” “世界没有尽头,”图亚桑用庄严的语音回答道,“世界和时光都没有尽头。” 当伊万和菲儿帮助佩林骑上快步的时候,人们还在给予彼此最后几个拥抱和握手。维尔又亲了最后几下,班也是,班!还有班的大鼻子!重伤者都被扶到马背上,匠民们向他们挥手道别,仿佛是送别将要远行的老邻居。林最后握了握佩林的手。 “你不再考虑一下吗?”佩林问,“我记得曾听你说过,邪恶的力量已经被释放到这个世界上,现在它更厉害了,林,而且就在这里。” “和平属于你,佩林。”林微笑着回答。 “也属于你。”佩林悲伤地说道。 一直到他们离开匠民营地以北一里的地方,艾伊尔人才重新出现。贝恩和齐亚得先跑到菲儿面前,才回到她们平时的位置上,佩林不确定她们认为她在图亚桑人之中会发生什么事情。 高尔移动到快步旁边,轻松地迈着大步,现在他们的队伍移动速度不是很快,因为有将近一半的人是用步行的。和往常一样,他先打量了伊万一眼,然后才转向佩林:“你的伤还好吗?” 佩林的伤就像炉火般灼烤着他,坐骑跨出的每一步都会让那只箭头晃动一下。“我觉得还好,”他松开紧咬的牙说道,“也许我们今晚能在伊蒙村跳个舞。你呢?你是否在枪姬吻中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 高尔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在地上。“怎么了?”佩林问。 “你听谁说过这个游戏?”艾伊尔人直视着前方,低声问道。 “齐亚得,怎么了?” “齐亚得,”高尔喃喃地说,“那个女人是高辛的,高辛的!我应该把她当成奉义徒带回热泉去的。”他的言词听起来很愤怒,但语调却不是如此,“齐亚得。” “能不能跟我说说出了什么事?” “魔达奥也没有女人那么狡猾。”高尔低沉着嗓子说,“兽魔人也会比她们更有荣誉感。”过了一会儿,他又压着怒意低声加了一句:“一只山羊也比她们更理智。”他加快步伐,朝前方两名枪姬众跑去,佩林没有听到他和她们说话,只是看见他走在她们身边。 “你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吗?”佩林问伊万,护法摇了摇头。 菲儿哼了一声:“如果他想给她们制造麻烦,她们会把他头下脚上地倒吊在一根树枝上,让他清醒清醒。” “你明白吗?”佩林问她。她走在他身边,既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佩林觉得她大概是不明白。“我想,我也许得再去林的营地,我已经很久没看过提甘萨了,那……很有趣。” 女孩低声嘟囔了几句,但他还是听到了:“你敢这么做,就把你自己从脚踝倒吊起来!” 他低头向她微笑:“但我不必去那里,你答应跳撒莎拉给我看的。”她顿时满脸通红。“那和提甘萨有什么相似的吗?我是说,一定是这样,否则你就不会这么提议了。” “你这个肌肉脑子的傻瓜!”她喊了一声,抬头瞪着他,“男人总是会把他们的心和命运抛到撒莎拉舞者的脚下,如果母亲怀疑我知道它……”她猛地咬紧了牙,仿佛是说得太多了。然后,她甩头望着前方,从发际到领口的皮肤却都变成了绯红色。 “那么,你就没理由跳这种舞了,”他低声说,“我的心和我的命运都已经在你的脚下了。” 菲儿踏空了一步,然后,她轻声笑着将脸颊靠在他穿靴子的小腿上。“你真是太机灵了,”她喃喃地说,“总有一天,我会为你跳那支舞,那会让你的血液全都沸腾起来。” “你已经在这么做了。”他说。她又笑了,伸手到马镫后面,抱住了他的小腿。 过了一会儿,即使是想象着菲儿的舞蹈(他从匠民的舞蹈推想,菲儿的舞蹈一定会比那还要大胆)也没办法缓解肋下的痛楚,快步踏出的每一步都让他感到阵阵剧痛。他努力挺起身,这样似乎能让伤口的疼痛轻微一点,此外,他不想破坏图亚桑为每个人带来的好心情。其他人也都坐直在马背上,就连昨天那些只能趴在马背上的也是一样,班、丹尼和其他走路的人都高昂着头,他不能是第一个垂下头去的。 维尔开始吹起了“从塔文隘口回家”的口哨,又有三四个人跟着他吹了起来。过了一会儿,班开始用浑厚清亮的嗓音唱道: 她的眼睛充满欢笑,她的微笑动人香甜, 她的脚踝如此纤细,她的拥抱那么温暖, 炽烈如火的香吻,让人倾心地等待。 即使再大的宝藏,我也不去理睬。 更多的人开始唱起这首歌的第二段,直到每个人都开始歌唱,就连伊万也不例外。菲儿也加入了,当然,佩林没有唱。他听过够多人说他唱歌就像被踩了一脚的青蛙。有些人甚至开始按照歌曲的节拍踏步。 但迷人的好姑娘啊,她在等我回来, 我们舞蹈、亲吻,盛开的苹果花如云朵般洁白…… 佩林摇了摇头,就在昨天,他们还一心只是想着逃跑,躲藏;今天,他们却在歌唱。除了这首歌之外,那场很久以前爆发的战争在两河人心中没有留下任何记忆。也许他们正在成为士兵,他们一定要这样,除非他能真正关闭那座道门。 路的两侧出现了更多、更密集的农场,最后,他们踏上了两侧立着树篱和矮石墙的实土路面,路旁的农场都被放弃了,这片土地再没有人居住。 他们走到旧日大道上,这条路从白河一直向北,白河是曼埃瑟兰河从戴文骑到伊蒙村那一段的称呼。终于,他们在牧场上看见了绵羊,羊群的规模非常大,仿佛是十几户人家的羊集中在一起,每一个羊群会有十名牧羊人看守,其中半数是成年人。带长弓的牧羊人看着他们大声歌唱从身边经过,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佩林不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在伊蒙村出现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应,他能感觉到其他两河人也和他有着同样的担心,歌声渐渐变得低沉,最后消失了。 靠近村子的树木和篱笆都消失了,人们将它们全部清理、拆除掉。伊蒙村最西边的房子曾经是和水林边缘的树木混杂在一起的,在房屋之间的橡树和羽叶木被保留了下来,但现在森林的边缘已经退到了五百步以外的地方——这是长弓的射程。树林里还传来砍树的声音,人们正将平地的范围进一步拓展。一排又一排齐腰高的树桩顶部被削尖,以同样的角度埋在村子周围,形成一道有锋利边缘的栅栏,只有进村的路还敞开着。一些男人像站岗般站在栅栏后面的空地上,他们有的穿着几片古老的铠甲,或是缝着生锈钢片的皮背心,有的带着有凹痕的老钢帽。他们的武器是猎野猪用的长枪、从阁楼里翻出来的旧戟,或者是装在长杆上的镰刀。其他男人和男孩都拿着弓站在茅草屋顶上,看见佩林一行人走过来,屋顶上的人纷纷向下面大声喊话。 在路边,栅栏后面,立着一座粗木搭成的装置,上面系着扭缠在一起的绳索,那个装置旁边还放着一堆比人头还大的石块。伊万注意到佩林对那个装置皱起了眉头。“投石器,”护法说,“已经做了六个,你们的木匠在我和谭姆示范给他们看过之后就知道该怎么做了。这些木桩会挡住兽魔人或白袍众的冲击,两种都有可能。”他的语调平淡得像是在预测明天的天气。 “我告诉过你,你的村民们正在准备保卫他们自己。”菲儿的声音显得非常自豪,仿佛这是她自己的村子,“这么弱小的一个地方,却有着一群强悍的人,他们几乎能成为沙戴亚人了。沐瑞总是说,在这里,曼埃瑟兰的血液仍然浓厚。” 佩林只能摇摇头。 村中的实土街道几乎像城市里一样拥挤,房屋之间的空隙里挤满了拖车和马车,从打开的屋门和窗户里,佩林能看见更多的人。人群在伊万和艾伊尔面前分开,低声的议论传遍了整条街道。 “是金眼佩林。” “金眼佩林。” “金眼佩林。” 佩林希望他们不要这样,这些人认识他,至少他们之中的一部分认识他。他们认为他们正在做什么?人群里有长着一张马脸的妮赛·艾玲,她在佩林十岁的时候就打过他的屁股,那时,麦特唆使佩林去偷她的醋栗馅饼。粉红色面颊、大眼睛的西丽亚·库勒,那是他吻过的第一个女孩,现在她还是那种可爱的丰腴身材。秃头的佩尔·艾戴尔叼着他的烟斗,他曾经教过佩林用手抓鳟鱼。还有黛斯·康加,一个高大的女人,就算奥波特·卢汉和她相比也会显得温柔。黛斯身边是她的丈夫维特,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总是会被他的老婆挡住。他们都在看他,并和身边的人交头接耳,将他介绍给那些还不认识他的人。当老森布将一个小男孩举到肩上,一边向男孩指出佩林,一边滔滔不绝地对他大说特说的时候,佩林呻吟了一声,他们全都疯了。 人们一直跟在佩林一行人的身后和周围,发出愈来愈大的声音。小鸡在他们脚下来回乱跑,屋后围栏里牛的哞哞声和猪的尖叫声与人声交织成一片,绵羊拥挤在绿地上,黑白花的乳牛在草地上嚼食,旁边是一群群灰色和白色的鹅。绿地的中心立起了一根高杆,杆顶挂着一面红框白底的旗帜,在微风中阵阵地摆动着,旗子上绘着一只红色的狼头。佩林看着菲儿,但菲儿摇了摇头,显得和他一样惊讶。 “一个象征。” 佩林没有听见维林的脚步声,但现在,他听见了一阵窃窃私语,“两仪师。”伊万没有丝毫惊讶,人们望向维林的目光中充满了敬畏。 “人们需要象征,”维林说着,将一只手放在快步的肩头,“当艾拉娜告诉几个村民,兽魔人是多么害怕狼的时候,每个人似乎都认为这面旗是个非常好的主意。你不这样想吗,佩林?”她的声音是不是别有意味?她的黑眼睛正看着他,像鸟一样的黑眼睛,一只鸟在看着一条虫子? “我不知道摩格丝女王会对此有何看法,”菲儿说,“这里是安多的一部分,女王不会喜欢奇怪的旗子在她们的领土上升起。” “那只是地图上的一条线。”佩林对她说。果然,坐骑停下脚步之后,从箭头上传来的阵痛减缓了。“在走进凯姆林之前,我甚至不知道我们被当成是安多的一部分,我怀疑这里的许多人也不知道。” “统治者们总是喜欢相信地图,佩林,”菲儿的声音无疑是别有含意的,“当我还是个小孩时,沙戴亚有些地方已经有五代人没见过税吏了,而当我父亲能够将他的注意力从妖境移开一会儿的时候,泰诺比立刻就让那些人知道了谁是他们的女王。” “这里是两河,”他向她咧嘴笑了笑,“不是沙戴亚。”沙戴亚人听起来确实很厉害。 当他转向维林的时候,笑容变成了皱起的双眉:“我以为你会……隐藏……你的身份。”他说不出什么更令他困扰,是两仪师秘密地待在这里,还是两仪师公开地待在这里。 两仪师的手在断箭旁边一寸的地方摸了摸,佩林觉得伤口周围涌过一阵刺麻的感觉。“哦,这可不妙。”她喃喃地说道,“咬住了肋骨,虽然敷了药,但还是有些感染。我想,这需要艾拉娜来处理。”她眨眨眼,将手收了回去,那种刺麻感消失了。“什么?隐藏?哦,现在这里已经是天翻地覆的,我们很难再藏起来了。我想我们本来可以……离开的,你不会希望如此,对吧?”又是那一双锐利的、鸟一般的眼睛。 佩林犹豫着,最后叹了口气:“我想我不会希望的。” “哦,这听起来很不错。”维林微笑着说道。 “为什么你们到这里来了,维林?” 她似乎根本没听见他的话,或者是不想去听。“现在,我们需要处理一下你身上的这个东西,其他小伙子也需要照顾,艾拉娜和我会照料伤势最严重的,但……” 跟随佩林的人都跟他一样被这里的情景吓呆了。班一边搔着脑袋,一边仰头看着那面旗帜,有几个人愕然地望着周围的人群,不过,大多数人都睁大了不安的双眼看着维林。他们肯定听到人群里有人说出“两仪师”这个词。佩林发现,自己也没能完全逃过这些注视,有人注意到他和两仪师谈话的态度,就像和一位普通村妇闲聊一样。 维林打量了他们好一会儿,然后,她突然伸手到背后,看也没看就从围观的人群里抓出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女孩黑色的长发被一条蓝丝带束住,吓得浑身直打哆嗦。 “你认识黛斯·康加吧,孩子?”维林说,“那好,你去找她,告诉她这里有伤者需要乡贤的草药,告诉她要快。你再告诉她,我没耐心等她,明白了吗?去吧!” 佩林没有认出那个小女孩,但她显然是认识黛斯的,因为听到维林要她这样对黛斯说,她又打了个哆嗦。但维林毕竟是两仪师,在犹豫片刻之后(黛斯·康加和一位两仪师比起来,谁来得可怕),女孩跑着钻进了人群中。 “艾拉娜会照看你的。”维林仰头望着他说,佩林希望她不是话中有话。 第四十三章 照看生者 抓着快步的马缰,维林亲自领他向酒泉旅店走去,人群自动分开,为她让出一条路,然后又在他们身后合拢。丹尼、班等人或者骑马,或者徒步,尾随在后面,已经和人群混在一起了。虽然仍旧对伊蒙村的改变感到震惊,这些小伙子们还是保持着他们的骄傲,大步向前迈进,即使他们的腿可能还是瘸的,坐在马鞍上的也全都挺直了腰杆。他们面对过兽魔人,现在回家了。女人们纷纷伸手抚摸着她们的儿子、侄子和孙子,却总是强行忍住就要流出的眼泪,让低微的呜咽声汇成了一阵轻柔、痛楚的呢喃。睁大了眼睛的男人们竭力想用骄傲的微笑藏起担忧的心情,他们拍着小伙子们的肩膀,为他们刚长出的胡子大声呼喊,但他们的拥抱经常变成一副用来倚靠的肩膀。爱人们带着热吻和痛哭冲进了队伍,又是高兴,又是心疼。弟弟妹妹们有的痛哭流涕,有的则睁大了好奇的眼睛,想看看被大家视为英雄的哥哥。但人群中同样传出了佩林不想听到的声音。 “肯莱在哪里?”艾韩太太是一位相貌俊俏的女性,在她几乎是纯黑色的辫子里已经夹杂了白丝,她带着恐惧的眼神端详着一张张从她面前经过的脸,一双双在她面前退缩的眼睛。“我的肯莱在哪里?” “比力!”老胡·亚戴不确定地喊着,“有人看见比力·亚戴了吗?” “……豪!” “……贾德!” “……提姆!” “……柯力!” 在旅店前面,佩林下了马,他急切地想从这一声声呼唤前逃开,这让他甚至没有去看是谁的手将他扶下马鞍。 “让我进去!”他咬着牙说,“进去!” “……泰文!” “……哈兰!” “……海德!” 店门将撕心裂肺的哀呼关在外面,戴尔·亚塔隆的母亲在听说儿子身在何处的讯息之后,凄惨的哭声仍从门缝中传进来。在兽魔人的煮食锅里,佩林被放进大厅的一张椅子里时这么想到,在某个兽魔人的胃里。是我把他放进去的,亚塔隆太太,是我放进去的。菲儿的手捧着他的脸,担忧地望着他的眼睛。照看生者,他心想。我会为死者哭泣的,但不是现在。 “我没事,”他对她说,“只是下马让我有一点头晕,我从来就不是个好骑手。”她似乎并不相信他的话。 “你不能做些什么吗?”她问维林。两仪师平静地摇了摇头:“我想最好不要,孩子,可惜的是,我们都不是黄宗的,但艾拉娜确实是一位比我好得多的医疗者,我的异能主要在其他方面。伊万会带她过来,耐心等一下,孩子。” 大厅已经变成了一座兵器库,除了壁炉前以外,墙壁上面排满了各种样式的长枪,里面偶尔还会混杂着一枝戟或一把钩刀,还有几枝有着奇怪锋刃的长杆武器,许多武器上都留着陈锈被磨去后的痕迹。更让人惊奇的是,楼梯下面的一只桶里插着各种各样的剑,大多数是无鞘的,而且没有任何两把剑相同。几代前的积尘古物,一定是从方圆五里之内的每一座阁楼里翻出来的。但在白袍众和兽魔人到来之前,佩林从没想过整个两河会有超过五把剑。 高尔站在通向旅店客房和艾威尔一家居室的楼梯旁边,眼睛直盯着佩林,但他显然很清楚维林的一举一动。在房间的另一边,两名枪姬众将她们的短矛抱在臂弯里,看着菲儿,站姿看似很随意,却又好像是在用脚尖支撑着全身的重量。三个抬佩林进来的年轻人站在门口,双脚轮流支撑着身体。他们睁大的眼睛同时盯着佩林、两仪师和艾伊尔。大厅里只有这些人。 “其他人,”佩林说,“他们需要……” “他们会得到良好的照料,”维林轻轻地打断他的话,转身坐到另一张桌边,“他们会希望和家人在一起,留在心爱的人身边会比较好。”佩林感到一阵剧痛——苹果树下的坟墓闪入他的脑海——但他把这些又推了出去。照看生者,他严厉地提醒自己。两仪师拿出钢笔和墨水,开始用一只稳定的手在她的小本册子中进行记录。佩林想知道,只要自己还活着,她是否会在意有多少两河人死了,因为只有他对白塔为兰德制定的计划有利用价值。 菲儿握住他的手,转头对两仪师说:“我们不该把他抬到床上去吗?” “还不用。”佩林烦扰地对菲儿说。维林抬起头,张开嘴,而他用更加坚定的声音重复一遍,“还不用。”两仪师耸耸肩,继续进行她的记录。 佩林忽然说道:“有人知道罗亚尔在哪里吗?” “那位巨森灵?”门口处三个男孩之中的一个说,他的名字是戴维·艾玲,身材比麦特来得矮壮,但黑眸里闪烁着和麦特一样的光彩,他的外表也和麦特一样不修边幅。以前,许多不是麦特做的恶作剧都是他干的,虽然谋划的经常还是麦特。“他和那些清理西林的人在一起,你可能会以为,我们每次砍倒一棵树都是砍倒了他的兄弟,但别人每砍倒一棵树的时候,他已经用卢汉师傅给他做的巨大斧头砍倒了三棵树。如果你想见他,我会请杰姆·赛恩去告诉他们你来了。我打赌,他们都会回来看你的。”他偷偷看了那根断箭一眼,哆嗦了一下,感同身受地揉了揉自己的肋下。“那很疼吗?” “够疼的了。”佩林看他一眼,随便应付了一句。回来看他。我是什么?走唱人? “路克怎么样了?我不想见他,但他在这里吗?” “恐怕不在。”另一个揉着长鼻子的男孩回答,他的名字是伊莱姆·多提,现在他的腰上挂着一把剑,跟他身上的农夫羊毛外衣和蓬乱的头发一点也不协调。剑柄能看出是用生牛皮新裹上的,剑鞘上的漆皮都已经剥落了。“我想,路克大人是去寻找瓦力尔号角,或者是猎杀兽魔人去了。”戴维和伊莱姆都是佩林的朋友,或者曾经是,他们曾经一同打猎,一起钓鱼,他们的年纪也都差不多,但现在他们有些颤抖的笑容让他们显得很年轻。麦特和兰德现在看起来至少都比他们大了五岁以上,也许他自己也是。 “我希望他能快点回来,”伊莱姆继续说道,“他教给我如何用剑,你知道他是个号角狩猎者吗?按照他的权利,他应该是一位国王,我听说,是安多的国王。” “安多是女王执政,”佩林不在意地嘟囔着,望向菲儿,“那里没有国王。” “他不在这里。”菲儿说。高尔微微动了动身体,蓝眼睛里射出冷冽的光芒,他看起来已经准备去猎杀路克了。如果贝恩和齐亚得当场戴上了面纱,佩林一点也不会感到奇怪。 “不,”维林含混地说,和说话比起来,她明显更注意手中的记录,“不能说他对这里没有任何帮助,但他在这里确实会造成一些麻烦。昨天,在人们知道以前,他已经带领了一个代表团去和一支白袍众的巡逻队会面,告诉他们伊蒙村目前不对他们开放,他告诉他们不要走到靠近这里十里的地方。我无法赞同白袍众,但我也不认为这样做会很好,制造这种不必要的磨擦是很不明智的。”皱起眉看着自己写下的东西,维林揉了揉鼻子,似乎并没有察觉在鼻子上留下了一道墨痕。 佩林并不太在意白袍众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昨天,”他吐了一口气,如果路克昨天已经回到村子,那他应该和兽魔人的突袭没什么关系。佩林对那次伏击想得愈多,他就愈认为兽魔人一定是知道他们的行动,而他就对路克有了更多的怀疑。“只是空想并不能让石头变成奶酪,”他喃喃地说道,“但他闻起来还是很像一块奶酪。” 戴维和其他两个人狐疑地彼此看着,佩林认为自己的举止一定让他们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代表团里主要都是科普林家的人,”第三个男孩的声音浑厚得令人吃惊,“达奥、哈利、达格和埃沃,还有维特·康加,黛斯后来为了这个给了他一拳。” “我听说,他们全都是喜欢白袍众的人。”佩林觉得这个嗓音浑厚的男孩很眼熟,他比伊莱姆和戴维要年轻两三岁,却比他们高一寸,他的脸很瘦,肩膀却很宽。“他们是喜欢过白袍众,”男孩说着就笑了,“你知道他们,他们天生就是要给别人制造麻烦的。听了路克大人说的话之后,他们就跟着路克大人去望山,要去叫白袍众滚出两河。不管怎样,他们是为了别人而去的,我想,他们一群人一起去是觉得这样可以为自己壮壮胆。” 如果这张脸再胖一点,个子再矮上半尺多……“伊文·芬佳!”佩林喊道。这不可能,伊文是个矮胖又叽叽喳喳的小讨厌,总是往大人堆里挤,不过,看样子他未来可能会跟佩林一样高大,甚至更高大。“是你吗?” 伊文笑着点了点头。“我们都听说你的事了,佩林,”他还是用那种铜号般的声音说道,“他们说,你和兽魔人作战,在全世界有着各种各样的冒险,我还能叫你佩林吧,可以吗?” “光明啊,当然可以!”佩林喊道,他早已厌倦那个“金眼”的外号了。 “真希望去年我能跟你们一起走,”戴维热切地搓着手掌,“然后和两仪师一起回家,还有护法,还有巨森灵。”他的语气仿佛这些都是佩林的战利品。“而我在这里却只是牧牛挤奶、牧牛挤奶,然后再去锄地、砍木头,你的运气真是棒。” “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伊莱姆兴奋地喘着气,“两仪师艾拉娜说,你去过大妖境。我还听说,你见到了凯姆林,还有提尔,都市是什么样子?它们真的有伊蒙村的十倍大?你见过宫殿了吧?那些城里真的有暗黑之友吗?妖境真的全都是兽魔人、隐妖和护法?” “你的那道疤是兽魔人弄的吗?”不管声音是不是像一头公牛,伊文还是那副喜欢叽叽喳喳的样子,“我真想也有一道疤,你见到女王了吗?或者是国王?我想,我宁愿见到女王,但国王会显得很庄严。白塔是什么样子?它像一座宫殿那么巨大吗?” 菲儿揶揄地朝佩林笑了笑。这一连串的问题让佩林眨了眨眼,他们难道忘记了冬日告别夜的兽魔人,忘记此时仍然在野外横行的兽魔人?伊莱姆握住剑柄,仿佛他立刻就想出发去妖境;戴维踮起脚尖,眼睛里闪着光;伊文似乎正准备握住佩林的领子。冒险?他们真是白痴,但佩林担心一段艰难的时光就要到来了,比两河人所能预见的还要艰难得多。让他们晚一点知道事实也好。 佩林的肋下仍然疼痛难忍,但他还是尽力回答所有的问题。他们听到佩林既没见过白塔,也没见过国王或女王,似乎显得很失望。佩林觉得贝丽兰应该算是一位女王,但有菲儿在旁边,他最好不要提到她。他隐瞒了一些事——法美镇、世界之眼、弃光魔使和凯兰铎,危险的话题,这些事情不可避免地会牵涉到转生真龙。不过,他还是能跟他们说一些关于凯姆林、提尔、边境国和妖境的事。看到他们接受了什么,没接受什么,是一件蛮奇怪的事。腐坏的妖境,触目所及全是糜烂崩溃的景象;束发的夏纳士兵,两仪师无法使用至上力,隐妖不愿进入的巨森灵聚落,这些他们全都深信不疑。但提尔之岩的巨大,或是那些人口稠密的巨型都市…… 关于自己的冒险,他只是说:“我在大部分的时间里只是竭力不让自己的脑袋开花,在夜里找个地方睡觉,找些能吃的东西,这就是冒险。冒险的途中你常常会挨饿,又总是得睡在湿冷的地方,或者一天之内同时碰到这两件事。” 他们不是很喜欢这些,也不相信他的话,就像他们不相信提尔之岩会有小山峰那般高大一样。佩林提醒自己,他在离开两河之前,也跟他们一样对这个世界毫无了解,但这并没有让他的感觉好多少。他从来也不曾为了什么事把眼睛瞪得这么大,他有过吗?大厅似乎变热了,他想把外衣脱掉,但动动身体需要太多的力气。 “兰德和麦特呢?”伊文问,“如果路上只有饥饿和阴雨,他们为什么不回家?” 谭姆和亚贝走进了大厅,谭姆也在腰带上佩着一把剑,两个人的手里都拿着弓。让佩林觉得奇怪的是,那把剑佩在同样穿着乡下便服的谭姆身上,就显得很合适,但佩林还是先回答了伊文的问题。麦特一直在酒馆里寻欢作乐,赌钱,追逐女孩子。兰德穿着漂亮的衣服,手臂里揽着一个漂亮的金发女孩。他将伊兰说成是一位女贵族,因为他认为他们绝不相信伊兰会是安多的王女。看到三个男孩疑惑的表情,他更确信了这一点。不过,他们还是显得很满意,因为这些故事都是他们想听的。当伊莱姆指出佩林身边的菲儿也是一位贵族的时候,另外两个人的疑惑也多少消退了一点,而且他们还忙着向佩林漂亮火爆的女伴致意,这让佩林咧嘴笑了笑。他怀疑如果告诉他们菲儿是一位女王的表妹,他们会说些什么。 不知为什么,菲儿的脸上已经没有了那种揶揄的表情,她瞪了他们一眼,那神色和伊兰冷着脸、挺着背时的傲慢态度几乎一模一样。“你们已经问得够多了,他的身上还有伤,现在,离开吧!” 令人惊讶的是,他们全都笨拙地鞠了个躬(戴维的腿摆得很难看,完全像是个傻瓜),嘴里慌张地说着抱歉的话——是对菲儿说的,而不是对他!——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他们转身的时候,差点撞到正走进门来的罗亚尔。巨森灵弯着腰走进门口,毛发蓬松的脑袋还碰到了门框。他们盯着巨森灵,就像是第一次看到他,最后,他们瞥了菲儿一眼,就跑出门去了。菲儿那种冰冷的贵族眼神确实起了作用。 罗亚尔站直身体后,他的头顶只比天花板矮了一点,宽大的外衣口袋里像往常一样被书本塞得鼓鼓的,但他的手里现在多了一把巨大的斧头,斧柄像他一样高,劈柴斧形状的斧头至少有佩林的战斧那么大。“你受伤了。”目光一落到佩林身上,他就用那种隆隆的声音说道,“他们告诉我,你回来了,但他们没有说你受伤了,否则我会回来得更快一些的。” 巨森灵手中的那把斧头让佩林吃了一惊,在巨森灵的谚语中,“给你的斧头装上长柄”意味着行事匆忙,或者是愤怒,不知为什么,巨森灵似乎将这两件事看成是一样的。现在看起来,罗亚尔确实是愤怒了,毛茸茸的耳朵向后收紧,紧皱的眉头让垂下的眉梢贴在他的双颊上。毫无疑问,这是因为他不得不将树木砍倒。佩林想和他单独谈谈,问问他对艾拉娜和维林所做的事情是否有什么了解。他搓了搓自己的双颊,惊讶地发觉脸很干,他以为自己会出许多汗的。 “他还是那么顽固,”菲儿用那种她刚刚用在戴维、伊莱姆、伊文身上的命令式眼神望着佩林,“你应该躺到床上去,维林,艾拉娜在哪里?如果她要来治疗他,那她现在在哪里?” “她会来的。”两仪师没有抬头,只是若有所思地皱着眉,笔尖泰然自若地划动着。她又把精力全都集中在那个小本子里了。 “他应该躺到床上去!” “等会儿我会去的。”佩林坚持地说。他向她报以微笑,想平息她的火气,但这只是让她面带烦忧地嘟囔着“顽固”。 他不能在维林面前问罗亚尔关于两仪师的事,但他还有同样重要的事情需要关心。“罗亚尔,道门被打开了,兽魔人又从那里进入了两河,这怎么可能?” 巨森灵的眉毛皱得更紧了,耳朵也垂了下来。“这是我的错,佩林。”他悲哀地低声说,“我将两片爱凡德梭拉的叶子都放在外面,这样道门就从里面死锁了,但从外面,任何人都能将它打开。道在许多个世代前就已经黑暗了,但它毕竟是我们培育的,我不能允许自己摧毁那座道门。很抱歉,佩林,那全都是我的错。” “我不相信道门可以被摧毁。”菲儿说。 “确切地说,我不是要摧毁它。”罗亚尔靠在他的长柄斧上说,“根据索菲拉之孙,亚莱之女丹莫勒的记载,在世界崩毁不到五百年之后,有一座道门曾经被摧毁,因为那座道门在一座已经沦为妖境的聚落旁边,像它一样落入妖境的道门还有两三座。丹莫勒记述了摧毁道门的过程,但那非常艰难,需要十三位两仪师借助一个超法器共同发动力量。她记载的另一次摧毁道门的尝试,发生在兽魔人战争时期,那次只有九位两仪师参与了行动,她们用同样的方法摧毁道门,自己也被拖进……”他闭上了嘴,耳朵困窘地抖动了两下,又用指节顶了顶自己的大鼻子,每个人都在盯着他,就连维林和艾伊尔也不例外。“有时候,我真是容易偏离话题。那座道门,是的,我不能摧毁它,但如果我完全移走两片爱凡德梭拉叶,它们就死了。”这个想法让他的脸上充满苦涩。“能再次打开那扇门的惟一办法,就只有长老们带来生长护符,不过我想,一位两仪师可以在道门上砍开一个洞口。”这次,他浑身都在打颤,破坏一座道门在他看来一定和撕碎一本书一样。过了一会儿,他的脸上再度浮现出苦涩的神情。“现在,我会去的。” “不!”佩林用力地说道,箭伤处传来一阵阵悸动,但他已经不再真的感到疼痛了。他说得太多,喉咙已经觉得干涩。“在那里有兽魔人,罗亚尔,它们能将一位巨森灵像人类一样塞进它们的煮食锅里。” “但,佩林,我……” “不,罗亚尔,如果你让自己死掉,又怎能写完你的书呢?”罗亚尔的耳朵不住地颤动着,“这是我的责任,佩林。” “是我的责任,”佩林轻声说,“你告诉了我该如何处置道门,我想,我去做不会有什么不同。而且,你还有一位每次一提起都能让你吓一跳的母亲,我可不想让她来找我。我会去的,只要艾拉娜将这支箭从我的身上拔出来。”他擦了一下前额,望着手指皱了皱眉,仍然没有汗水。“我能喝点水吗?” 菲儿冰凉的手指贴在他的额上:“他正在发烧!维林,我们不能等艾拉娜了,你必须……!” “我来了,”肤色黝黑的两仪师出现在大厅后门的门口,玛琳·艾威尔和奥波特·卢汉跟在她身后,随后跟着的是伊万。没等艾拉娜的手取代了菲儿的位置,佩林已经感觉到至上力的刺激,两仪师用冰冷平静的声音说:“带他去厨房。那里的桌子够大,可以让他躺平,快!时间不多了。” 佩林转过头,突然发现罗亚尔已经将斧头靠在门边,正将他抱起来。“道门是我的,罗亚尔。”光明啊,我好渴。“我的责任。” 箭头似乎真的不像原来那么痛了,但他全身都在痛。罗亚尔正在带他去什么地方,穿过了一道道门口,卢汉太太在他身边,咬着嘴唇,眼皮颤动着,仿佛是要哭泣。他不知道那是为什么,她从来都不会哭的,艾威尔太太看起来也是忧心忡忡。 “卢汉太太,”他喃喃地说道,“母亲说我能当卢汉师傅的学徒了。” 不,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是……什么?他似乎记不得了。他躺在一个坚硬的东西上,听到艾拉娜在说:“……倒刺不止勾住了肌肉,还咬住了骨头,箭头已经扭曲了。我必须重新排列伤口中的倒刺,才能将它拔出来,如果由此产生的痛楚没有杀死他,我就能治疗由我造成的伤害和其他伤害了。没有别的办法,现在他已经到了濒死状态。”他不明白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菲儿向他露出颤抖的微笑,她的脸颠倒了过来。他真的一度觉得她的嘴有些太大了,但它现在看起来恰到好处。他想伸手去碰触她的脸颊,但不知为什么,艾威尔太太和卢汉太太抓住了他的手腕,并将她们全部的体重压在上面。还有人躺在他的腿上,罗亚尔的大手盖在他的肩膀上,让它们紧紧贴住桌面。桌子,是的,厨房的桌子。 “咬住,亲爱的,”菲儿从远方说,“会很疼的。” 他想问她什么会痛,但她将一根裹着皮革的棒子塞在他嘴里。他闻到了皮革、山胡椒木和她的气息。她会和他一起去打猎吗?跑过无尽的草原,追赶数不清的鹿群?冰冷的颤栗流过他的身体,他模糊地意识到至上力的感觉。然后,是痛苦,他听见牙齿间木棒断裂的声音,黑暗随即覆盖了一切。 第四十四章 强烈暴风 佩林缓缓地睁开眼睛,望着白石灰的天花板,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一张有着羽绒床垫、鹅毛枕头以及四根床柱的床上,身上还盖着一条毯子。许多气味飘进他的鼻子——羽毛和羊毛毯的气味、烤鹅的气味、烘烤面包和蜂蜜蛋糕的气味。这是酒泉旅店里的一间客房,明亮的清晨阳光正照在挂着白色窗帘的窗户上。早晨。他摸了一下肋下,手指感觉到了完整的皮肤,但他觉得自己比箭头被拔除前还要虚弱,虽然如此,这点代价是完全值得的。喉咙又开始感到干渴了。 他想向床边小桌子上的白水壶伸出手去,但一有动作,菲儿立刻从小石壁炉旁的椅子里跳起来。她将红色的毯子扔在一边,跑到佩林身旁,她换了一件颜色更深的骑马连身窄裙,灰色绸衣上的褶皱显示她一直都睡在椅子里。“艾拉娜说你需要睡眠。”她急忙倒了一杯水,递到他面前,“你需要再躺个两三天,直到你恢复力气。” 她的声音很平静,只是其中有一点不寻常的地方,佩林差点就忽略了。而这时佩林也发现她眼角的一丝僵硬:“出了什么事?” 她小心地将杯子放在桌上,抚平身上的裙子。“没什么事,”但声音里的那种紧张更明显了。“菲儿,不要对我说谎。” “我没说谎!”她喊道,“我去帮你拿点早餐,有我侍候你,你真是好运气呢,叫我……” “菲儿。”他尽量严肃地喊出她的名字。她犹豫了,傲慢的、高昂起下巴的瞪视变成了前额忧心的皱纹,但立刻又变了回去。他一动也不动地望着她的眼睛,她那一点贵族女子的傲慢伎俩是没办法敷衍他的。 最后,她叹了一口气:“我想,你有权知道,但你还是要留在床上,直到艾拉娜和我认为你能起来。罗亚尔和高尔不见了。” “不见了?”他困惑地眨眨眼,“‘不见了’是什么意思?他们离开了?” “也可以这么说,今天第一缕曙光出现的时候,站哨的人看见他们离开,朝西林跑去了。站哨人没多想,而肯定也没有人会试图阻拦一位巨森灵和一名艾伊尔人。我是在不到一个小时前听到这个消息的,人们说他们在谈论树的事,佩林,关于那位巨森灵怎样对树唱歌。” “树?”佩林喊了一声,“那是该死的道门!烧了我吧,我跟他说过,不要……他们会在到达道门之前就丧命的!” 掀开毯子,他将双腿移到床下,摇晃着站起身来。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什么都没穿,身上甚至连内裤也没有,但如果她们想把他困在床上,她们就大错特错了。他看见所有的衣服都整齐地叠放在门边的一把高背椅里,靴子放在椅子旁,系着斧头的腰带挂在一枚墙钉上。他蹒跚地走到椅子前面,开始用自己能做到的最快速度穿衣服。 “你要做什么?”菲儿问,“回床上去!”她一只手叉腰,另一只手命令般地指着床,仿佛她的手指能把他送回到床上去似的。 “他们不可能走太远,”他对她说,“他们是徒步过去的。高尔不会骑马,罗亚尔总是说他信任自己的双腿超过任何一匹马。我骑着快步,最迟在中午时就能追上他们。”将衬衫罩在头上,任由它松松地落在长裤外,他坐到椅子里——不如说是跌下去的——开始穿靴子。 “你疯了,佩林·艾巴亚!你怎么可能在森林里找到他们?” “我的追踪技巧还不算太差,我能找到他们。”他给了她一个微笑,但她没有任何响应。 “你会送掉性命的,你这个多毛的傻瓜!看看你,你连站都站不稳,你骑马走上不到一里,就会从马背上掉下来的!” 佩林努力装出轻松的样子,站起身,将靴子踏好。快步会帮他的,他只要牢牢地骑在上面就行了。“胡说,我像一匹马一样强壮,不要吓唬我。”他穿上外衣,抓起斧头和腰带。当他开门的时候,菲儿抓住了他的手臂,徒劳地想把他拉回来。 “你有时像马一样笨,”她喘着气说,“不,比马更笨!佩林,你一定要听我的,你一定……” 从房间出来,只要沿狭窄的走廊走几步就到了楼梯口,楼梯直达宽敞的大厅。但楼梯背叛了他,他踏下第一级台阶的时候,膝盖就沉了下去。他一个倒栽葱滚下楼梯,虽然拼命挥动着双手想扶住栏杆,却什么也没抓到,反而把高声叫嚷的菲儿也一起拖了下去。不知打了多少个滚,他们最后撞在台阶下那个插剑的桶上。菲儿四肢摊开地趴在佩林身上。被撞倒的剑桶,一直滚到对面的墙角,里头的剑散落一地。 佩林过了一会儿才凝聚起足够的力气问道,“你还好吗?”他感到很害怕。只见菲儿软软地躺在他的胸口上,他轻轻摇晃着她:“菲儿,你……?” 缓缓地,她抬起头,将几缕黑色的短发从脸上拨开,随后,她立刻专注地望着他:“你还好吗?如果你不是现在这样,我很可能会对你动粗的。” 佩林闷哼一声,她大概没有他摔得厉害。他小心地摸了摸肋下箭伤的地方,并没什么异常的感觉,但他身体其余的地方从头到脚都痛得要命。“从我身上起来,菲儿,我要去牵快步。” 菲儿只是用双手抓住他的领子,把他揪到面前,直到两个人的鼻尖几乎碰在一起。“听着,佩林,”她狠狠地说,“你——不——能——做——每——件——事,如果罗亚尔和高尔要去锁住道门,你就要让他们去,这里才是你的岗位。你现在一定要休息!你听见我的话了吗?你还不够强壮!但即使你恢复了,你也绝对不能去追他们,你不能做每件事!” “出什么事了?你们两个在干什么?”是玛琳·艾威尔的声音,她在白色的长围裙上擦着双手,从大厅的后门走进来,扬起的眉毛几乎要挑到头发里去了。“我还以为是兽魔人打来了,没想到会是这样。”她的话半像是责备,半像是戏谑。 佩林忽然意识到他们现在的姿势很不雅,菲儿趴在他身上,他们的头紧靠在一起,就像正在热吻,而且是在大厅的地板上。 菲儿的双颊变得通红,她飞快地爬起来,拍着身上的衣服。“他就像兽魔人一样顽固,艾威尔太太,我告诉他,他太虚弱了,不能下床来,他一定要立刻回床上去。他必须知道,他一个人是没办法把所有事都做好的,特别是在他连楼梯都下不了的时候。” “哦,亲爱的,”艾威尔太太说着,摇了摇头,“你这样做就不对了。”靠近年轻女孩的耳边,她低声对菲儿耳语,但佩林听到她说的每一个字。“只要你处理得当的话,大多数时间里,他都是个容易对付的小男孩,但当你想要推动他的时候,他就会像所有两河男人一样,变得跟一头母牛一样倔。男人除了个子会长高,其他方面都不会有太大的变化。如果你告诉他一定要做什么,一定不能做什么,他肯定会捂住耳朵,低着头往前猛冲。让我来教你。” 玛琳转头对他露出微笑,丝毫也不在意他生气的眼神:“佩林,难道你不认为我的上好羽毛床垫会比这里的地板好一些吗?你先躺回床上去,我给你拿一些好吃的腰子馅饼来。你一定很饿了,昨天晚上你就没吃晚饭,来吧,让我来帮你。” 佩林推开她们的手,自己站了起来,至少,他可以扶着墙站起来。他觉得身上有一半的肌肉都扭伤了。母牛?他这辈子从来都不是一头母牛。“艾威尔太太,你能让胡或泰德为快步备鞍吗?” “等你再好些的时候,”她一边说,一边想让佩林转向楼梯,“你不认为你应该稍微休息一下吗?”菲儿搂住了他的另一只胳膊。 “兽魔人!”喊声穿过墙壁,传进屋里,立刻又有十几道喊声响起:“兽魔人!兽魔人!” “今天的事情与你无关,”艾威尔太太的声音坚定而平稳,但佩林只觉得愤怒。“两仪师会妥善处理的,再过一两天,我们就能让你重新站起来,不用担心。” “我的马。”他竭力想挣脱她们的手,但她们紧紧抓住他的袖子,他的这些动作只是让她们前后摇晃而已。“为了光明之爱,你们难道不能放开我,让我去快步那里?放开我。” 看着他的脸,菲儿叹了口气,放开他的手臂。“艾威尔太太,你能给他的马上鞍,然后牵过来吗?” “但亲爱的,他真的需要——” “求求你,艾威尔太太,”菲儿坚定地说,“还有我的马。”两个女人彼此望着,仿佛佩林根本就不存在,最后,艾威尔太太点了点头。 当艾威尔太太跑过大厅,消失在厨房门口,走向马厩的时候,佩林朝她的后背皱起了眉。菲儿说的这些话跟他说的又有什么差别?他转过头,对菲儿说:“为什么你会改变主意?” 她为他穿好衬衫,喃喃地悄声自言自语着,毫无疑问,她以为佩林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我绝不能说必须,不是吗?当他太顽固、看不到眼前的路时,我一定要用蜂蜜和微笑为他领路,不是吗?”她猛地抬起头望着他,眼里绝没有半点蜂蜜可言,但她的脸上立刻又绽放出一个甜得过分的笑容,把他吓得倒退了一步。“亲爱的,”她柔声说着,帮他整平了外衣,“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事,我都希望你能留在你的马鞍上,尽量远离兽魔人。你现在不是要去和兽魔人打架,对不对?也许明天吧!请记住,你是一位将军,一位领袖,你是你的人众的精神象征,就像立在外头的那面旗帜一样。只要你站在人们都能看见你的地方,所有人的精神都会被鼓舞,如果你不亲自冲上去厮杀,观察什么地方需要有什么行动,并及时传达命令就要容易得多。”她从地板上拾起他的腰带,将它围在他的腰间,并小心地把斧头插在上面。她望着他,眨着眼睛:“请告诉我,你会这样做的,好吗?” 她是对的,如果和兽魔人作战,他连两分钟都坚持不了,而面对隐妖他只能活上两秒钟。虽然他非常痛恨承认这点,但他即使是追赶罗亚尔和高尔也没法跑出两里地。愚蠢的巨森灵,你是个作家,不是个英雄。“好吧!”他说,一种恶作剧的心情突然占据他的思绪。艾威尔太太和她对他视而不见,自顾自地谈话,还有她向他眨眼睛的那种方式,仿佛他是个傻瓜。“你笑得那么甜,让我没办法拒绝你任何要求。” “我很高兴,”她仍然微笑着,用手掸了掸他的外衣,挑掉他看不见的线丝。“因为如果你不答应的话,为了让你活下去,我就要对你做你在道里的第一天对我做的事了,我不认为你现在能阻止我。”微笑的光辉照着他的脸,温柔又甜蜜,“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尽管心里百般不愿意,但他还是笑出了声:“听起来,我最好让它们杀掉我。”她似乎并不认为这句话很好笑。胡和泰德这两个瘦高的马夫牵着快步和燕子来到门外。看起来,所有人都已经聚集在村子边上,他们背后就是聚集着牛、羊和鹅群的绿地,红框白底的狼头旗在晨间的轻风中飘扬。当他和菲儿骑上马背的时候,两名马夫也一言不发地向人群跑去。 无论出了什么事,很显然那不是攻击。佩林能看到女人和孩子也挤在人群里,喊叫着“兽魔人!”的声音已经变成一阵和鹅叫声混杂在一起的窃窃低语。因为不想在马鞍上摇摇晃晃,佩林只是让快步缓缓地走了过去,菲儿让燕子走在他身边,双眼一直看着他。如果她能毫无原因地改变自己的的想法,她就还有可能再改变一次,他不想和她争论自己是否应该出现在这里。 议论纷纷的人群看起来包含了伊蒙村里的每一个人,无论是村民还是农场的人,大家肩并肩地挤在一起。看到他和菲儿过来,人们很快就为他们让出一条路。他的名字也出现在议论的声音中,而且后面经常接着“金眼”的称号。佩林还听见有人在说“兽魔人”,但说话的口气比较像是惊讶,而不是害怕,从快步的背上,他能清楚看到前方的状况。 人群一直延伸到村边上最靠近栅栏的房子那里,再往前,是一片宽达六百步且只余树木残桩的平地,再远处就是森林边缘了。森林里已经没有砍树的人,现在,这些满身汗水、赤裸着胸膛的男人正拿着他们斧头,一言不发地在艾拉娜、维林和两个男人周围绕成一圈。两个男人中的一个是磨坊主琼·赛恩,他正擦抹着肋下的一块血迹,同时将下巴抵在胸口上,好让自己能看见擦血迹的手。艾拉娜正从另一个男人身边站起来,那是一个佩林不认识的灰发男人,他正在来回跳动着,仿佛并不十分相信他能那样做。他和磨坊主都用敬畏的目光看着两仪师。两仪师周围的人太拥挤,让他们没办法为快步和燕子挪出一条路来,但在伊万、托马斯和他们的战马周围却有着一圈不小的空档,人们不想太靠近那两匹暴烈的牲口。从它们的眼神看来,它们似乎一心只想着要找个目标咬几口,再狠狠踩一顿。 佩林没费多大力气就来到托马斯旁边,“出了什么事?” “一个兽魔人,只有一个。”灰发护法口里说着,眼睛却没有望向佩林与菲儿,而是一直盯着维林和树林边缘,“它们落单的时候一般都不很聪明,它们狡猾,但不聪明。那只兽魔人只是弄伤了两个人,就被伐木队赶走了。” 两名艾伊尔女子从树林里跑出来,脸上都蒙着面纱,让佩林认不出是谁。她们飞一般地蛇行绕过尖锐的木桩,又敏捷地穿过人群,人们都竭力为她们让出了一点空隙。当两个人跑到菲儿面前时,她们已经摘下了面纱。菲儿从马上倾下身子,听她们说话。 “也许有五百个兽魔人,”贝恩对她说,“大概在我们身后不到一两里了。”她的语调非常平淡,但她深蓝色的眼睛里却闪烁着急切的渴望,齐亚得的灰眼睛里也是一样。 “正如我所预料的,”托马斯平静地说,“那家伙很可能只是从大部队里溜出来,想找一块肉吃,我想,它们很快就会来了。”枪姬众点点头。 佩林惊惶地指了指人群:“那他们就不应该还在这里,为什么你们不先让他们回去?” 回答他的是伊万,护法的灰眸正望着周围的人群:“你的人似乎不想听外来人的话,特别是在他们看见两仪师的时候,我建议你最好看看自己能做些什么。” 佩林相信,如果维林和艾拉娜真的下达命令,这些人是会听从的。那他们为什么一定要等着把这重担丢给我,如果他们已经预料到兽魔人会来?这个任务如果让时轴去完成也许会比较轻松——轻松,但非常愚蠢,伊万和托马斯不会让兽魔人杀死他们的,维林和艾拉娜也不会,虽然他们都在等着一名时轴来告诉这些人该怎么做。两仪师总是以各种方式在算计他,无论这是否会让别人陷入险境,甚至她们自己是否会陷入险境。但这样的算计又会导致什么结果?他看了看菲儿的眼睛,菲儿轻轻点点头,仿佛她知道他在想什么。 现在没时间再去思考这些事了,他扫视了一遍人群,看到布朗·艾威尔,伊蒙村的村长正在和谭姆·亚瑟、亚贝·考索恩聚在一起说着什么。布朗的肩上扛着一根长矛,头顶戴着一只满是凹痕的圆钢帽,庞大的上身套着一件缝满钢片的皮背心。 佩林催动快步穿过人群,走到他们面前。“贝恩说兽魔人正朝这里过来,护法认为我们可能很快就要受到攻击了。”因为人群的议论声一直没停止,他只能大声将这些话喊出来。在他身边的一些人听到他的话,立刻就闭上了嘴巴。“兽魔人”和“攻击”两个词立刻就传遍了整个人群,大家很快地都陷入了沉默。 布朗眨了眨眼:“是的,这种事一定会来的,不是吗?是的,嗯,我们知道该怎么做。”他胖胖的身子几乎要把那件皮背心给撑裂,点头的时候,钢帽在他头顶上一前一后地摇摆着,这原本应该会让他的模样显得滑稽,但佩林从他身上只看到了坚定的决心。 布朗提高声音向众人喊道:“佩林说,兽魔人很快就会到这里了,你们全都知道你们的岗位,快,各就各位,快。”人群在一阵波动中四散跑开,女人们把小孩子都赶回了屋里,男人们则在原地打转着。惶惑似乎是更多了,而不是更少了。 “我要去把牧羊人们都叫回来。”亚贝对佩林说完,就冲进了人群。森布挤过人群,用一根戟驱赶着满脸怪相的哈利·科普林和哈利的兄弟达奥,还有老比力·康加。而比力·康加一直在踉踉跄跄地来回晃荡,仿佛早晨时已经往肚子里灌满了啤酒,也许他真的这样做了。而在这三个人里,只有比力拿了一根长矛,并且摆出一副真的要使用它的架势。森布跑到佩林的马前,用手碰了一下额头,仿佛是在向他敬礼,有许多人也这么做了,这让佩林觉得很不舒服。丹尼那些小伙子这样做还没什么,但这些人的年纪都比他大了不止一倍半。 “你做得很好。”菲儿说。 “我希望我知道维林和艾拉娜在盘算些什么。”佩林喃喃地说道,“不是指她们现在在动什么手脚。” 两架由护法制造的投石器立在村子的尽头,它们是一种比一个人还高的、有点像方形的东西,全部用沉重的木梁和粗大、纽结的绳索组成。伊万和托马斯骑在马上,指示众人将绳索绞紧。两位两仪师则对那些大石头更感兴趣,它们每一块都有十五到二十磅重,人们将两块大石分别固定在投石器伸出的长臂末端。 “她们打算让你成为领袖。”菲儿平静地说,“我想,你生来就是为了这个。” 佩林哼了一声,他生来就应该是个铁匠。“如果我知道她们为什么会这样想,我会舒服得多。” 两仪师们正在看着他,维林将头侧向一边,动作和鸟一模一样。艾拉娜毫不掩饰地盯着他,唇边带着一丝微笑。她们是否有同样的目的,是否出于同样的原因?这就是对付两仪师的麻烦之一,她们给你的问题总比答案来得多。 命令以惊人的速度被执行了。在村子的最西端,一百个男人跪到了尖头栅栏的后面,不安地摩搓着手里的长矛、戟,或者是其他用钩刀或长柄镰刀做成的武器。不过,并非所有的人都戴着头盔,或者穿着护甲,在他们背后,两倍于第一排的人排列成两行队伍,手里都拿着优质的两河长弓,每个人的腰带上都挂着两个箭囊。年轻的男孩从屋子里跑出来,怀里抱着成捆的箭,男人们纷纷将那些箭头朝下插在自己脚前的地面上。谭姆似乎正带领着他们,他在队列中来回巡视,和每个人都说了几句话。布朗也一直跟谭姆走在一起,鼓励着他们身边的每一个人,佩林根本看不出他们对他有什么需要。 让他感到惊讶的是,丹尼、班和所有曾经追随他的小伙子们都跑出村子,围绕在他和菲儿周围,他们也全都拿着长弓,实际上,这种景象看起来很奇怪。两仪师已经治好了最严重的伤患,而轻伤者则留给黛斯和她的草药,所以昨天还几乎没办法在马背上坐稳的人,今天都迈着轻快的步伐。而丹尼、特尔和一些轻伤者还都裹着绷带,走路也不太利落。如果他会因为见到他们而感到吃惊,那他们带来的东西却让他感到一阵厌恶。绷带在利奥夫·托芬那双深陷的眼睛上裹成一个白色的帽子,他将长弓背在背上,手里举着一面小一点的红边狼头旗。 “我想,这是一位两仪师做的。”当佩林问这是从哪里来的时候,利奥夫说,“蜜丽·艾玲把它给了维尔的爹,但维尔不愿意带着它。”维尔·亚兴缩了一下肩膀。 “我也不愿意带着它。”佩林冷冰冰说。 他们全都笑了,仿佛佩林刚刚说了一个笑话,过了一会儿,就连维尔也笑了。 栅栏看起来非常结实,但它对兽魔人来说不会有什么用处,即使它能挡住兽魔人,佩林也不愿意看见菲儿留在这里。但当他望向她的时候,她的眼神仿佛依然在告诉他,她知道他在想什么,而且她不喜欢他的想法。如果他要她回去,她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坚决反对,以他现在这么虚弱的身体,她甚至可能有更大的机会反守为攻,把他带回旅店的床上去。她是那样用力地坐在马背上,仿佛她已经做好了如果兽魔人闯进来的话要保护他的准备,他只能竭力留意她的行动,现在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了。 突然,她笑了笑。他搔了搔胡子,她对他真的是无所不知吗? 时间不停地流逝,太阳一点点升高,天气开始变得炎热。不时会有女人在屋子里喊着问状况如何了,偶尔也会有几个男人坐在地上,但谭姆和布朗会在他们将腿盘上之前就叫他们起来,命令他们回到队伍中去。贝恩说过,兽魔人距离这里只有一两里了,现在她和齐亚得正坐在树桩附近,玩着一种往她们之间一尺宽的地面戳飞刀的游戏。如果兽魔人会来,它们现在就应该到了。佩林开始感觉在马鞍上坐直身体有些困难,看到菲儿关注的眼神,他又挺直了自己的背。 一阵号角声响起,宏亮而凄厉。 “兽魔人!”几道喊声同时响起。被黑甲覆盖的野兽身躯从西林中窜出,兽魔人嚎叫着冲过满是树桩的地面,手里挥舞着弯曲的镰剑、长钉战斧、长枪和三叉戟。三个魔达奥骑着黑色的马跟在它们身后,来回驰骋着,驱赶兽魔人向村庄发起冲锋,无论黑马如何急冲旋转,它们死黑色的斗篷绝不会摆动一下。号角持续不断地发出尖利、紧迫的声音。 第一只兽魔人出现的时候,就有二十枝箭离开了弓弦,最远的一枝箭落到那个兽魔人面前一百尺的地方。 “停下来,你们这些绵羊脑袋的呆子!”谭姆喊道。布朗吓了一跳,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谭姆的朋友和邻居也都用同样的表情看着谭姆。有些人嘟囔着不管有没有兽魔人,站了半天可不是为了接受这种羞辱的话。谭姆用喊声压倒了所有抗议的声音:“所有人都不许射箭,直到我给出讯号!像我之前教的那样!”然后,仿佛那上百个尖叫着扑过来的兽魔人根本不存在一样,谭姆镇静地转身望向佩林:“三百步?” 佩林飞快地点了点头。这个人正在问他?三百步。一个兽魔人跑过三百步要多长时间?佩林松开了斧柄的扣环。号角声一阵紧接着一阵,长矛手在栅栏后躬下身子,仿佛是这样才不会让自己后退,艾伊尔人则已经戴上了面纱。嚎叫的黑潮奔涌而来,那里面充满了长角的头颅、兽嘴和鹰喙,高度超过常人一半的身躯,所有的兽口中全都爆发出嗜血的尖叫。五百步,四百步,一些兽魔人突出在队列前方,速度像奔马一样快。艾伊尔的侦察有没有错?这里只有五百个兽魔人吗?看起来它们足有上千个。 “准备!”谭姆喊道,两百张长弓被举起。佩林周围的年轻人急忙效仿他们的长辈,在佩林的马前排成数组,那面愚蠢的旗帜就被立在队伍的正中央。 三百步。佩林已经能清晰地看见那些畸形的面孔,凶狠和狂暴让它们变得更加扭曲,清晰得就像它们已经伸手可及。 “放箭!”谭姆大喊一声,弓弦弹起的声音汇聚成震耳的抽鞭声音。随着两个巨大的木梁皮革撞击声,投石器也射出了巨石。阔头箭形成的雨阵落进兽魔人的阵列,巨大的身躯纷纷跌倒,但又有许多跌倒的兽魔人蹒跚着爬了起来,被隐妖驱赶着继续向前奔跑。号角声和疯狂的吼叫混杂在一起,形成杀戮的轰鸣。投石器射出的巨石落在兽魔人中间,爆裂成巨大的火球,碎片四散崩飞,在黑色的潮水中炸出了两个窟窿。佩林绝不是惟一被吓到的人,原来这就是两仪师在投石器上做的手脚。现在佩林非常想知道,当那些大石块被装进长臂末端的凹槽里时,如果填装的人失手将它们掉落在地上会发生什么事。 另一阵箭雨落向兽魔人,随后是一波接一波新的箭雨,更多的石块被发射出去,只是速度比射箭要慢很多。剧烈的爆炸撕碎了许多兽魔人的身体,阔头箭将它们一一刺倒,但兽魔人仍然没有停下脚步。它们尖叫着,咆哮着,倒在地上,陷入死亡,但只要还活着,它们就会拼命地向前冲锋,现在它们已经很接近了,弓箭手全部拉开阵势,不再进行抛射,而是各自选择目标,直线射击。人类也开始发出一阵阵怒吼,一边射箭,一边在死神面前大声呼喊。 没多久,再没有站立的兽魔人了,只剩下一名隐妖浑身插满了羽箭,却仍然在盲目地来回摇晃,一匹魔达奥的坐骑发出凄厉的嘶鸣,在垂死兽魔人的呻吟声中显得格外刺耳。号角声最后终于停止了。布满树桩的平地上,一只兽魔人站起身体,随即又栽倒在地。在所有这些可怕的声音中,佩林能听到人们的喘息声,仿佛他们刚刚跑过十里山路,他自己的心脏也差点要蹦出了胸膛。 突然间,有人发出一声响亮的呼喊,随着这喊声,男人们开始高高跳起,将长弓和其他武器在头顶来回挥舞,把帽子扔向天空,发出热烈的呼喊。女人和孩子从房子里冲了出来,笑着,欢呼着。大家跳起了庆祝的舞蹈。有些人跑过来抓住佩林的手,拼命地来回摇晃。 “你率领我们赢得了巨大的胜利,孩子,”布朗大笑着望向佩林,他已经将钢帽推到脑袋后面,“我想,我现在不该再叫你孩子了,真是一场伟大的胜利,佩林。” “我什么也没做,”佩林表示反对,“我只是坐在马背上,这全都是你们的功劳。” 布朗和其他人一样,根本没听他说些什么,佩林困窘地在马背上坐直,假装检查战场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人们逐渐离开了他。谭姆并没有加入庆贺的人群中,他站在栅栏附近,逐一检视兽魔人的尸体。护法也没有一丝笑容。黑甲包裹的尸体散布在残树战场上,看起来差不多有五百个兽魔人,也许要少一些,有几个兽魔人可能逃回树林中去了,跑得最远的兽魔人到了第一排栅栏前五十步的地方。佩林找到了另外两名隐妖,它们还在地上来回翻滚,三名隐妖最终都得承认自己是会死亡的。 两河人为他发出一阵阵欢呼:“金眼佩林!噢!噢!噢!” “它们一定知道,”他喃喃地说道,菲儿疑惑地看着他,“那些半人一定知道,这么做不会有用,看看这里。现在就连我也能看出这一点。它们一定从一开始就清楚。如果这就是它们全部的行动,为什么它们会这么做?如果还有更多的兽魔人,为什么它们不一起杀过来?如果兽魔人的数量是现在的两倍,我们就必须在栅栏中间和它们交战,如果再增加两倍,它们也许就能冲进村子里了。” “你的眼光很好,”托马斯说,他已经催着马走到佩林身边,“这是一个测试,要看看你们是否会被这种程度的攻击打垮,也许是要看看你们的反应有多快,你们是如何组织防御的,或者是一些我没想到的事情。但这是一个测试,现在,它们全都看到了。” 他伸手指向天空,一只乌鸦正在战场上盘旋,换成是一只普通的乌鸦早就冲下来啄食死尸了,但那只鸟最后飞了一圈,便朝树林的方向飞去。 “下一次攻击不会马上发生,我看见两三个兽魔人跑进了树林,这里发生的事会传开,半人们现在要让兽魔人记起它们害怕魔达奥更甚于死亡。但攻击一定会再来,而且要比这次强大,有多么强大,要看无脸者从道中带过来多少兽魔人。” 佩林的脸上掠过一丝愁苦的表情:“光明啊!如果有一万个兽魔人怎么办?” “应该不会,”维林说着拍了拍托马斯坐骑的脖子,那匹战马任由她的抚触,仿佛是一匹温顺的马驹,“至少,现在还不会,我想,即使是弃光魔使也无法让一个军团在道中平安地穿行。一个人也许能冒着死亡或疯狂的危险穿过两座最靠近的道门,但……比如说……一千个人,或者是一千个兽魔人,就很有可能在几分钟之内吸引霾辛·蜃过来,就像一碗蜂蜜引来一窝黄蜂。最有可能的是,它们以十到二十个为一队,最多不会超过五十个,两支队伍中要隔着相当的距离。当然,现在的问题就是有多少支小队通过了道,以及它们已经如此移动了多长的时间。它们肯定会有所损失,暗影生物有可能不像人类那么容易吸引霾辛·蜃,但……嗯,迷人的概念,我怀疑……”像是拍抚马脖子一样拍了拍托马斯的小腿,她转身离开,看起来她的心思已经完全陷入在对这个问题的研究之中了。护法用脚跟踢了一下坐骑,尾随她而去。 “如果你敢向西林迈出一步,”菲儿平静地说,“我就揪着你的耳朵把你拉回旅店里,亲手把你塞到床上。” “我没这样想。”佩林说了谎,他掉转快步的马头,背对着树林。一个人和一名巨森灵也许能避开敌人的注意,平安到达那片山坡,他们应该可以。道门必须被永久地封锁,伊蒙村才会有生存下来的机会。“你已经说服我不要去追他们了,你不记得了吗?” 如果知道他们大概的位置,也许就能找到他们,三双眼睛比两双更好用,特别是如果其中的一双是他的,而他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就算只是拿他的衣服塞满稻草,放在快步背上,在这里也能产生同样的效果。 突然间,在周围的欢呼和欢笑声中,他听见一道尖利的喊声,从南方传来的一声呼叫,就在靠近旧日大道的地方。 “他说它们不会很快回来的!”他咆哮一声,猛踢了一下快步的腹侧。 第四十五章 匠民的剑 和紧随在身后的菲儿一同跑过村子,佩林发现村南边的那些人聚在一起,一边向空旷的田地窥看,一边低声议论着,有些人还拿着半拉开的长弓。两辆马车封锁了旧日大道的路口,旧日大道两侧也全都埋上了尖利的木桩。一直到距离村子五百步远的地方,才保留着一道围着烟草田的矮石墙,其间没有任何比大麦残杆更高的东西,没有大麦的地方插满了野草般的箭矢。远方能看见十几股粗浓的黑烟,有些粗浓得就好像是田地整个烧了起来。 森布在这里,还有哈利·科普林和达奥·科普林,比力·康加的一只手臂搭在黛斯瘦骨嶙峋的丈夫,也就是他的堂亲维特的肩膀上,而维特似乎一直在躲避着比力朝他呼气。没有恐惧的气息,只有兴奋的,还有比力的啤酒味,至少同时有十个人争着要告诉佩林这里出了什么事,争吵的声音此起彼伏。 “兽魔人想从这里袭击我们,”哈利·科普林喊道,“但我们让它们尝到了苦头,对不对?”人群中传来赞同的议论声,但同样多的人,甚至是更多的人只是怀疑地彼此对望着,不安地挪动着脚步。 “我们在这里也成就了一些英雄。”达奥用响亮、粗重的声音说,“你们在树林那边有了许多英雄,但那边不是惟一的胜利。”他比他的哥哥来得高大,也有着科普林家那种黄鼠狼般的窄脸,那种像咬了一口青柿子般的瘪嘴。他觉得佩林并没有看他,就怨恨地瞪了他一眼,这并不意味着他真的后悔自己没有参加西林前的战斗,无论状况如何,达奥、哈利和他们大多数的亲戚总是能找到办法让自己觉得受到不公平的待遇。 “应该为这个好好喝一顿!”老比力喊道,听到没人响应,他的脸又因失望而缩在一起。 远处的石墙后面探出一颗脑袋,又立刻缩了回去,但佩林还是看见了那个人身上亮黄色的外衣。“不是兽魔人,”他厌恶地吼了一声,“是匠民!你们向图亚桑射箭,把那些马车从路上移开。” 他站在马镫上,将双手环绕在口边。“你们可以出来了!”他喊道,“不要害怕!没有人会伤害你们!我说了,把那些马车挪开!”他朝着在他身边、正瞪着他的那些人厉声喝道,这些人竟然把匠民当成兽魔人!“去捡回你们的箭矢,它们迟早会真正派上用场。”缓缓地,一些人开始遵从他的命令。 他又向远处高喊:“没有人会伤害你们!不会有事的!出来吧!”马车被移向道路两旁,很久没有上油的车轴发出吱嘎的响声。几名身穿亮色服装的图亚桑爬过石墙,然后又是几个,他们犹豫着向村子走来,然后又仿佛是走痛了脚般跛着向前奔跑,看起来,他们害怕前方几乎像害怕后方一样。村里的人这时已经开始跑出防线外,从地上把箭拔起来,并用好奇的眼光看着这些匠民。看见村民的动作,匠民们立刻簇拥在一起,又犹豫了一会儿,但他们最后还是蹒跚着跑了过来。 佩林的心冻成了一块冰,大约二十个男人和女人,其中一些还带着小孩子,还有几个大一点的孩子跟在他们身边。他们色彩鲜艳的衣服都已经破烂、肮脏,更靠近后,他还看见有些人身上有血迹。只有这些人了,原来那支车队一共有多少人?至少,林还在人群中,他由霭拉搀扶着,拖着脚步,似乎是有些晕眩。霭拉的半边脸变成了青紫色,因为瘀血而肿大起来,至少,他们还活着。 图亚桑们在路口前停住了脚步,不确定地望着削尖的木桩和那群带着武器的人,一些孩子们躲在大人身后,掩起了脸,他们的气味里充满了惧怕,那是因为恐怖的打击而产生的惧怕。菲儿跳下马,朝他们跑去,虽然霭拉拥抱了她,但却没有向前迈出一步,这位年长的女子似乎正在从这个女孩身上寻求安慰。 “我们不会伤害你们的。”佩林说。我应该让他们和我一起来的。光明烧了我吧,我应该让他们来的!“欢迎你们与我们分享营火。” “匠民。”哈利轻蔑地撇了撇嘴,“我们要一帮偷东西的匠民做什么?他们会偷走每一样没有被钉起来的东西。” 达奥张开嘴,肯定是想要附和哈利的话,但还没等他说出话来,人群中已经有人喊道,“你也是,哈利!你会连钉子一起拿走!”哄笑的声音让达奥张着嘴愣在那里,但发出笑声的人并不多,而且仔细看看狼狈的图亚桑后,那些发出笑声的人也不安地垂下目光。 “哈利是对的!”黛斯·康加粗壮的吼声从人群中传来,她推开众人,挤到前面,“匠民偷窃,不止是东西!他们还偷窃儿童!”她走到森布面前,在茅屋匠的鼻子底下摇晃着一根比他的拇指还要粗的手指,森布竭力向背后的人群中退了一步。黛斯比他要高上一个头,体重更比他多出一半。“你是村议会的成员,但如果你不想听乡贤的话,我就会让妇议团管管这件事,我们会处理好它的。”一些男人嘟囔着点了点头。 森布搔了搔自己稀疏的头发,侧眼看着乡贤。“啊……嗯……佩林,”他用那种含混不清的嗓音缓缓说道,“匠民确实名声不好,你知道,而且……”他慌张地向后跳了一下,躲开了掉转马头、面对着两河人的佩林,有许多人闪躲着快步向后退去,但佩林并不在意。 “我们不会赶走任何人。”他紧绷着嗓子大声说道,“任何人都不行!难道你们要把孩子们赶到兽魔人那里去吗?”一个图亚桑小孩放声大哭。佩林立刻后悔自己说了那样的话,森布的脸红得像甜菜根一般,就连黛斯也露出了窘迫不安的神色。 “当然,我们会让他们进来。”茅屋匠粗声说,他转向黛斯,样子就像是一只要和獒犬争斗的老公鸡,“如果你想让妇议团插手,村议会就会好好教训你们一顿!你们要不要试试看!” “你永远都是个老傻瓜,森布,”黛斯哼了一声,“你以为我们会任由你将孩子赶到兽魔人那里去?” 森布的下巴剧烈地抖动着,但没等他说出一个字,黛斯已经伸手把他推到一边,带着满脸的笑意走到图亚桑面前,用温暖的胳膊搂住霭拉。“跟我来吧,我会让你们都洗个热水澡,好好休息一下,所有的屋子里都住了人了,但我们会为每个人都找到地方的,来吧!”玛琳·艾威尔急匆匆地穿过人群跑了过来,还有奥波特·卢汉、奈蒂·考索恩和妮赛·艾玲,以及更多其他的女子。她们抱起孩子,搂着图亚桑妇人,簇拥着匠民走进村子,一边又大声喝斥着要两河男人们让出路来。现在人们都开始动了起来,只是一会儿工夫,人群中就分开了一条道路。 菲儿赞赏地看了佩林一眼,但他只是摇摇头。这不是时轴的作用,两河人有时候确实需要有人为他们指出正确的方向,但只要有人带头,两河人都能明理的。即使是哈利·科普林现在看着匠民的表情,也没有刚才那么可恶了,嗯,至少不像刚才那样。期盼奇迹出现是不实际的。 林蹒跚地走过佩林身边,有些迟钝地抬头望着他:“叶之道是正确的道路,万事万物都会在它们命定的时刻死去,而且……”他的声音消失了,仿佛他忘记自己要说些什么。 “它们是昨晚出现的,”霭拉说话的声音因为肿胀的脸而显得很不清楚,眼睛就像她丈夫的一样,毫无光彩,“那些狗本来应该能帮助我们逃走,但圣光之子杀死了所有的狗,而且……我们什么也不能做。”在她身后,穿着黄色条纹外衣的亚蓝哆嗦着,盯着手拿武器的两河人,现在,大多数匠民孩子们都在哭泣。 佩林皱起眉,看着浓烟升起的南方,他在马鞍上转过头,在北方和东方看到了更多的浓烟。现在只能庆幸那些被烧毁的房子中,大多数已经被放弃了,兽魔人一定度过了一个繁忙的夜晚。一共有多少兽魔人?能在一个晚上烧掉这么多农场。即使它们可能只是来回奔跑,向空房子或是无人看守的农田里扔火把,也许和它们今天在这里被杀死的数量一样多,有谁知道已经有多少兽魔人进入了两河?烧毁了那么多农庄,又袭击了旅族的车队,一队兽魔人做不了这么多事情。 佩林的目光落在那些正走进村中的图亚桑身上,感到一阵锥心的惭愧。他们昨晚才目睹自己的亲人被杀死,而他却在这里冷酷地考虑着数字。他能听到一些两河人正在低声议论,指点着哪堆浓烟下会是谁的村庄,对这些人来说,那些火焰代表着真实的损失。现在要做的是好好活下来,重建自己的家园,而不是去估量什么数字。他在这里毫无用处,现在,菲儿正忙着照料匠民们,脱不开身,这是他离开去找罗亚尔和高尔的机会。穿着铁匠背心和长皮围裙的卢汉师傅抓住了快步的辔头。 “佩林,你必须帮帮我,护法想要我制造更多的投石器零件,但已经有二十个人吵着要我为他们修理他们的祖父的蠢祖父从一些蠢商人保镖那里买来的护甲了。” “我很想帮你,”佩林说,“但我还有别的事要做,而且,我的技术肯定已经生疏了,这一年里我根本没有在熔炉旁边做过些什么。” “光明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要你去抡铁锤,”铁匠显得非常吃惊,“只是每次我轰走一个被蜜蜂飞进耳朵的蠢家伙后,他们又会在十分钟后吵吵嚷嚷地跑回来。我什么也做不了,但他们会听你的话。” 佩林怀疑,如果他们连卢汉师傅的话都不听,又怎么会听他的。除了卢汉师傅是村议会的成员之外,强壮的哈兰·卢汉足以提起任何一个两河人,把他们扔出门外,如果有必要的话,但他还是去了卢汉师傅临时搭成的铁匠铺。 那是一座靠近绿地的棚子,有六个人正聚在从白袍众烧毁的废墟中抢救出来的铁砧旁边,还有一个人正懒洋洋地拉动着大皮风箱。铁匠急忙大喊一声,将那个家伙从风箱的长手柄前赶跑了。让佩林感到惊讶的是,当他要求他们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张扬时轴意愿这类长篇大论,只是说了一句卢汉师傅很忙,所有人就立刻走开了。卢汉师傅自己肯定也能做得到,但这名铁匠还是紧握着佩林的手,连声说了好几句“谢谢”,然后才开始继续工作。 佩林从马鞍上俯下身,抓住了一个男人的肩膀,这个秃头的农夫名字叫盖特·爱丁,佩林要求他留在这里,挡开那些想打扰卢汉师傅的人。盖特看起来年纪足有佩林的三倍大,但这个满脸皱纹的男人只是点了点头,就站到正在挥舞大锤的卢汉师傅身边。现在他可以离开了,在菲儿发现之前。 还没等他转过快步的马头,布朗又出现在他面前,长矛还被他扛在肩头,钢帽被他夹在一只粗胳膊下面。“佩林,一定要有一个更快的办法让牧羊人们在我们受到袭击时赶回来,即使是派出村里跑得最快的人,亚贝在兽魔人冲出树林时也只叫回不到一半的牧羊人。” 这个问题很好解决,佩林还记得在森布家里的墙上挂着一支老军号,那只军号已经快变成黑色的了,用它吹出三个长音作为受袭的信号,就连最远的牧羊人也能听得到。当然,它还能发出别的信号,比如命令所有人进入自己的岗位,准备抵抗敌人的攻击。随后的问题是要如何知道敌人的动向。贝恩、齐亚得和护法责无旁贷地接受了巡逻的任务,但四个人是不够的,还要集中优秀的寻林人和追踪者,并给他们配备好马,让他们能赶在兽魔人之前返回伊蒙村。 在那以后,布垩·多提又让佩林遇到了新的问题,这位白发苍苍的老造箭人的鼻子就像阔箭头一样尖。他很清楚大多数农场上的人都会自己造箭,但他顽固地反对村里的任何人帮助他工作,仿佛他能凭自己的双手装满每一只箭囊。佩林不确定自己是怎么安抚布鄂那股倔脾气的,但当他离开的时候,这位老人家已经乐呵呵地开始教一群男孩们如何将鹅毛用胶水和细绳固定在箭杆上。 粗壮的制桶匠爱华德·坎德文有个很棘手的问题,有那么多人需要水,他现在要箍的大桶小桶几个星期也做不完。佩林很快就帮他找到至少可以为他加工木料的帮手。 但更多的人带着各种各样的问题来找佩林,他们似乎认为只有佩林能给他们一个答案。从要在哪里烧掉兽魔人的尸体,到现在回农场去挽救那里的东西是否安全。可否回去农场看看,这是最多人询问的问题,男男女女都紧皱着眉头,望向远处烟尘升起的地方。佩林坚决地否定了这个念头,而对于其他问题,他在大多数时间里会先询问提问题的人自己认为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然后就让他们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他很少会真的给出一个答案,人们知道该怎么做,他们只是抱定了一个愚蠢的想法——他们必须来问他该怎么办。 丹尼、班一群人找到他,并坚持要跟在他身后,而且还要带着那面旗帜,仿佛绿地上那面大旗还不够似的。最后,佩林将他们派去守卫在西林边伐木的人们,才摆脱这群吵吵闹闹的家伙。谭姆好像跟他们讲了一些关于伊利安同袍军的故事,同袍军是伊利安军队中紧随在将军身后的士兵,战场上什么地方厮杀最激烈,他们就会出现在什么地方。谭姆,还有所有这些人!不管怎样,那些小伙子还是带着那面旗子。佩林觉得,如果让那面旗跟在他后头,他就是个十足的傻瓜。 到了接近中午的时候,路克骑马进了村子,他微微朝几个向他发出欢呼的人点点头,金发脑袋上的傲慢也随之溢出了一点,只是为什么会有人向他欢呼实在是件令人费解的事。他摘下套在矛尖上的皮口袋,露出一件战利品,然后将那根长矛插在绿地边缘,让所有人都能看到——一颗魔达奥无眼的头颅。这家伙够谦虚了,一种纡尊降贵的谦虚,他只是无意中说出了他冲进一队兽魔人中,杀了这名隐妖。一些人带着钦敬的表情陪他观看了刚刚那场战争(他们是这么称呼它的)爆发的地方,现在马匹正在那里将兽魔人的尸体拖进一个大火堆中,火堆上向天空升腾着一股股油腻的黑烟。路克也得体地表达了他由衷的赞扬,同时也指出佩林在指挥中所犯下的一两个小错误。人们告诉他,是佩林将所有人整合成战列,并下达了一个又一个命令,不管佩林是不是真的做过那些事。 对于佩林,路克给了他一个居高临下的赞许的笑容:“你做的非常好,孩子,当然,你很幸运,然而这可不是新手的运气就能办到的事。”等他回到酒泉旅店他的房间之后,佩林让人拿下那颗魔达奥的头颅,把它埋了,那不是一个应该让人们看到的东西,特别是小孩子。 在随后的时间里,问题仍然持续不断,直到佩林突然发现太阳已经升到了天顶。他从醒来到现在,还没吃过任何东西,胃已经不止一次向他提出抗议了。“亚卡太太,”他疲倦地对抓住他马镫的长脸女人说,“我想,孩子们可以在任何地方玩,只要有人看着他们,不让他们跑出村子就行了。光明啊,女人,你知道的,你肯定比我更了解小孩子!要不然,你是怎么把你四个孩子养大的?”亚卡太太最年轻的孩子也比佩林大上六岁! 妮拉·亚卡皱起眉,将头一甩,灰发斑驳的辫子垂到了一边,片刻之间,佩林以为她要狠狠地骂他一顿,他竟然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话。他几乎希望亚卡太太会这么做,这样的话,也许人们就不会事事都找他拿主意了。“当然,我了解小孩子,”她说,“我只是想确认一下这符合你的想法,那么,我们就这么做吧!” 佩林叹了一口气,等亚卡太太转身离开,才掉转快步的马头朝酒泉旅店走去。还有两三个声音在叫他,但他拒绝去听。符合我的想法。这些人出了什么问题?两河人不是这样的,至少伊蒙村人肯定不是,他们对每件事都有自己的看法,他们会在村议会前争论,会在村议会之中争论,他们会在达成结论之前拳脚相向。而如果妇议团在处理自家事务时,真像她们以为的那么慎重,男人们就不会看到那么多紧咬着牙,把辫子甩得如同愤怒的猫尾巴的女人了。 我的想法?他恼怒地想,我只想要些吃的,还有一个没人吵嚷的清净地方。在旅店门前下了马,他蹒跚着向旅店走去,心里想着可以在刚刚那个短短的清单上再加上一张床。只要一个中午就好,让快步去完成那些工作吧!他连骨头都要酥软了。也许菲儿是对的,也许去追罗亚尔和高尔真的不是个好主意。 当他走进大厅的时候,艾威尔太太只是看了他一眼,就带着母亲般的笑容将他推坐在一把椅子里。“你可以过一会儿再去发号施令。”她不容置疑地对他说,“在你用餐的时候,伊蒙村还是能再活过一两个小时的。”艾威尔太太说完这句话就匆匆地离开了,不等佩林告诉她,其实即使没有他,伊蒙村也能好好地活下去。 大厅里几乎是空的,奈蒂·考索恩坐在一张桌边,卷着绷带,将它们一一放在面前的绷带堆里,但她一直留意着她坐在大厅对面的女儿。她们现在都已经到了结辫子的年纪,但考索恩太太盯着她们的原因很明显,珀黛和爱汀坐在亚蓝两侧,正在劝哄这位匠民用餐,实际上,她们正在喂他,而且还不时会擦擦他的下巴。看见她们面带笑容望着那家伙的方式,佩林很惊讶为什么奈蒂没有坐到他们那张桌子旁边去,不管女儿有没有结辫子。那个家伙很好看,也许比维尔·亚兴更加英俊,珀黛和爱汀肯定也是这么想的。至于亚蓝,他不时会给她们一个微笑,她们都是丰满漂亮的女孩,如果亚蓝看不出这点,他肯定是瞎了,而佩林不认为亚蓝会在漂亮女孩面前眼瞎。但他几乎每咽下一口食物,就会瞪大眼睛看一下靠在墙上的那些长矛和长杆武器,对于图亚桑来说,那真是一种可怕的景象。 “艾威尔太太说你终于爬下马鞍了。”菲儿说,她是从厨房门里蹦出来的。让佩林吃惊的是,她像玛琳一样穿着一条白色的长围裙,袖子被卷到手臂以上,双手沾满了面粉。菲儿仿佛也是刚刚意识到这一点,连忙解掉围裙,又匆匆擦净双手,然后将围裙披在椅背上。“我以前从没做过烘烤,”她一边说,一边将袖子放下来,走到佩林身旁,“揉面团尤其有趣,也许将来我还会想再试一试。” “如果你不烤面包,”佩林说,“那我们要去哪里去找面包吃?我可不想旅行一辈子,吃花钱买来的食物,或者用陷阱、弓箭和投石索去打猎。” 她只是微笑着,仿佛他刚刚说了一件非常让人欢喜的事,但他一辈子也别想弄清楚自己的话有多么可笑。“当然,厨师会烤面包,我想,确切地说,应该是厨师的助手负责烤面包,不过厨师会监督他的。” “厨师,”他喃喃地说着,摇了摇头,“或者厨师的助手,当然。我为什么没想到?” “怎么了,佩林?你看起来很担忧,没有堡垒的城墙,我不觉得这里的防御可以组织得更好了。” “不是这个,菲儿,那个‘金眼佩林’的问题有些太严重了。我不知道他们认为我是什么人,但他们总是在问我该怎么做,问我这样或那样是不是对的。他们根本已经知道要怎么做,或者其实只要想个几分钟,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只是端详着他的脸,那双黑色的凤眼中闪烁着若有所思的神情。然后,她说:“自从安多女王无法实际统治这里以来,已经过了多少年?” “安多女王?我不清楚,也许一百年吧!或者是两百年,这跟我烦心的事有什么关系?” “这些人不记得该如何对待一位女王,或是国王了,他们正努力适应这种情况。你必须对他们有耐心。” “国王?”他无力地说着,让自己的脑袋落在胳膊上,“哦,光明啊!”菲儿轻轻地笑着,抚弄着他的头发:“嗯,也许不是这样,我非常怀疑摩格丝是否会答应。不过,你至少是一位领袖,她极有可能会支持一个将一块安多女王在一百年,或更多时间里都无法掌握的土地重新纳入她统治之下的人。她肯定会封这个人为领主,艾巴亚家族的佩林,两河领主,这听起来很不错。” “我们两河人不需要任何领主,”他趴在橡木桌上发着牢骚,“或者国王、女王,我们是自由人!” “自由人也需要有追随的对象。”她温和地说,“大多数人都希望相信某个比他们强大的东西,某个比他们的土地更宽广的东西,所以才会有国家存在,佩林,还有国家的人民。即使是林和霭拉也会将自己视为某些超越他们马车队存在的一部分,他们失去了他们的马车、大部分的家人和朋友,但其他图亚桑仍然在寻找那首歌,他们也会继续寻找的,因为他们存在的意义不止是几辆马车。” “这些是谁的?”亚蓝突然问道。佩林抬起头,那名年轻的匠民已经站起身,不安地盯着排列在墙边的那些长矛。“谁都可以去拿,亚蓝,没有人会用它们伤害你,相信我。”看着亚蓝将双手插在口袋里,缓缓地绕着大厅徘徊,佩林不确定亚蓝会不会相信他。匠民少年只是不停地用眼角的余光瞥着那些武器。 玛琳送来一盘切片的烤鹅肉,佩林立刻满心欢喜地埋头大口猛吃起来,随后,玛琳又端给他芜菁、豌豆和一块香气扑鼻的硬壳烤面包。至少,如果不是菲儿将一块绣花餐巾围在他的脖子上,又抢走了他手里的刀叉,他本来会埋头猛吃的。她似乎觉得像珀黛和爱汀喂亚蓝用餐那样喂他,是很有趣的事。考索恩家的女孩都朝他咯咯地笑着,奈蒂和玛琳脸上也带着笑容,佩林看不出这件事会多有趣,但他愿意纵容菲儿这么做,即使他自己吃的话会更方便一些。他要一直伸长脖子,叼走菲儿叉给他的食物。 亚蓝在大厅里缓步绕了三圈,才停到楼梯旁边,直盯着那只插满刀剑的桶子,然后,他伸手从桶里抽出一把剑,笨拙地将它举起,裹皮的剑柄长度刚好够让他两手握住。“我能用这个吗?”他问。 佩林差点噎到了。 艾拉娜出现在楼梯顶端,霭拉站在她身边。图亚桑女子看起来很疲倦,但她脸上的瘀肿已经消失了。“……最好是睡一觉,”两仪师在说话,“他受到的最大伤害是精神上所受的打击,我对此无法进行治疗。” 霭拉的目光落在她的外孙身上,她看见他正握着什么,立刻尖叫了一声,仿佛那把剑刺进了她的身体。“不,亚蓝!不!”她跑下楼梯的时候,差点被台阶绊倒,但她还是用最快的速度冲到亚蓝面前,要把他的手从那把剑上拉开。“不,亚蓝,”她费力地喘息着,“绝不能这样,把它放下。叶之道啊!你不能这样!叶之道啊!求求你,亚蓝!求求你!” 亚蓝跳向一边,笨拙地躲避着她,不想让她碰到那把剑。“为什么不能?”他愤怒地高喊,“它们杀了母亲!我看见了!如果我有一把剑,我就能救她的,我应该能救她的!” 这些话语一一撞击着佩林的胸口。一位匠民拿着一把剑看起来是一件很不正常的事,几乎让佩林的头发都竖直起来,但那些话语……他的母亲。“不要管他吧!”佩林说,他说出的语调比他预料的要粗鲁许多,“任何男人都有权利保卫他自己,保卫他的……他有这个权利。” 亚蓝把剑推到佩林面前:“你会教我如何用剑吗?” “我不知道该如何用剑,”佩林对他说,“但你可以在这里找到能教你用剑的人。” 泪珠从霭拉痛苦的脸上落下。“兽魔人带走了我的女儿,”她啜泣着说道,全身都在颤抖,“还有我其他所有的孙子,只留下这一个,现在,你把他带走了。他迷失了,因为你,佩林·艾巴亚,你在心中已经变成了一头狼,现在,你要让他也成为一头狼了。”她转过身,蹒跚着走上阶梯,一路上仍然在不停地啜泣。 “我应该能救她的!”亚蓝在她背后喊道,“外婆!我应该能救她的!”霭拉没有再回头,当她消失在楼梯转角时,亚蓝倒在楼梯栏杆上,哭泣着,“我应该能救她的,外婆,我应该可以……” 佩林发现珀黛也在哭,她将脸埋在自己的双手之中,其他女人都紧皱眉头看着自己,仿佛他刚刚做了一件错事。不,不是所有的女人,艾拉娜在楼梯上审视着他,脸上带着那种无法揣测的两仪师的平静,菲儿的脸上则是一片空白。 擦了擦嘴,佩林将餐巾扔在桌上,站了起来,现在还有机会让亚蓝把剑放回去,然后去求得霭拉原谅,还有机会告诉他……什么呢?也许下一次他不会站在那里看着他所爱的人被杀?也许他可以事后再回去找寻他们的坟墓? 他将一只手放在亚蓝的肩头,那个男人畏缩着,紧紧抱住那把剑,仿佛害怕佩林会将它拿走。匠民的气味里带着一股情绪——恐惧、恨、刻骨的悲伤。迷失,霭拉是这么称呼他的,他的眼睛看起来是迷失了。“去洗洗脸,亚蓝,然后去找谭姆·亚瑟,说我要他教你用剑。” 亚蓝缓缓地抬起头,“谢谢你,”他有些结巴地说着,一边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泪水,“谢谢你,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永远,我发誓。”突然,他举起剑,亲吻了一下笔直的剑刃,这把剑的剑柄末端是一颗黄铜的狼头。“我发誓,是这样做的吗?” “我想是的。”佩林悲伤地说,他的心里却在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感到悲伤。叶之道是一个美好的信仰,就像一场关于和平的梦,但就像梦一样,它不可能存在于充满暴力的地方。佩林不知道有什么地方没有暴力,那只是一个关于另一段岁月,另一些人的梦,也许那已经不是这个纪元的事了。“去吧,亚蓝,你还有很多要学,而时间也许不会很多。” 仍然在喃喃地说着“谢谢”,匠民没等擦干眼泪,就跑出了旅店。他在奔跑的时候,仍然用双手握住剑柄,把剑立在面前。 意识到爱汀的怒容、玛琳叉在腰间的双拳、奈蒂紧皱的眉头和珀黛的啜泣,佩林坐回自己的椅子里。艾拉娜已经从楼梯上消失了,菲儿看着他拿起刀叉。“你不同意?”他平静地说,“一个男人有权利保卫他自己,菲儿,即使是亚蓝,如果他自己不愿意,没有人能逼他追随叶之道。” “我不喜欢看见你痛苦。”她用非常轻柔的声音说。 他的刀子停在切到一半的鹅肉上。痛苦?那个梦又不是他做的。“我只是很累。”他对她说,然后又对她笑了笑,他不认为她会相信他。 在他吃进第二口食物之前,布朗从大厅前门探头进来。他又戴上那顶圆钢帽。“有人骑马从北边来,佩林,好多骑马的人,我想那一定是白袍众。” 当佩林站起身的时候,菲儿已经冲了出去。当他骑上快步,一旁的村长仍在自言自语他自己打算如何跟白袍众说话的时候,她骑着她的黑母马跑到他身边。人们纷纷放下手里的工作,向北方跑去。佩林并不特别着急,那些白袍众也许是来逮捕他的,很可能是。他不打算走进铁链里,但他也不想让人们为了他而与白袍众开战。他跟在布朗身后,加入到男人、女人和小孩组成的人群之中,随他们一起跨过酒泉河上的马车桥。快步和燕子的蹄子将桥板敲得咚咚直响,几株高大的柳树沿河岸生长。这座桥是北方大道的起点,北方大道从这里出发,到达望山,再延伸到更远的地方。远方的一些烟柱已经变得细小、稀薄,那里的火应该是熄了。 在北方大道出村的地方,佩林看见两辆马车封锁了路口,男人们聚集在斜栽在地上的尖树桩后面,手里拿着弓和长矛,佩林能从他们身上闻到兴奋的气息。他们彼此低声议论着,眼睛都望着路口的另一边:一长队穿白斗篷的骑马人排成两列,正朝这里跑来,将一团团尘土扬起在半空,圆锥形的头盔和磨光的铠甲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钢尖的长枪全都排成同一个角度。领头者是一名年轻人,后背挺直得如同手中的长枪,脸上的线条显得非常严峻,佩林对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随着村长的出现,人群安静下来,或者这是因为佩林也来了。 在距离栅栏两百步远的地方,严峻脸的男人举起一只手,队伍在传令官严厉的命令声中停止前进。那个男人只带着六名白袍众向这里走来,眼睛在马车、尖桩和手持武器的人群之间来回巡视,即使斗篷上阳光普照的图案下面没有军阶金结,他的举止也显示出他是一个重要的人物。路克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骑着那匹耀武扬威的黑公马,穿着华丽的绣金红羊毛衣服,也许是白袍众的军官已经习惯了把路克当成是两河的发言人,不过年轻男子的黑眼睛仍然在不停地搜寻着。 “我是戴恩·伯恩哈,”他一边喊着,一边又催马靠近了一些,“圣光之子的将军,这是你们为了阻挡我们而做的?我听说伊蒙村已经不对圣光之子开放了?如果你们阻挡圣光之子,那这里实际上就是一个堕入暗影的村子。” 戴恩·伯恩哈,不是杰夫拉,也许是杰夫拉的儿子,不过这并不会有什么不同。这个伯恩哈会像另外那个一样立刻就逮捕他,他的想法没错。戴恩的目光从他的身上扫过,立刻又急转回来,这个男人一时间似乎变得异常疯狂,一只带着铁手套的手飞快地伸向剑柄,张开嘴,似乎要发出一阵吼叫。片刻之间,佩林相信这个人就要纵马冲杀过来,跃过栅栏,直扑向他。这个男人似乎对他有着出于私人的痛恨,仔细看过去,那张严峻的面孔似乎显得有点呆滞,那双眼睛里有一种佩林经常会在比力·康加的眼里看到的闪光。佩林觉得自己似乎能闻到白兰地的气味。 在戴恩旁边那个双颊凹陷的男人不止是让佩林感到眼熟而已,佩林从来不会忘记那双凹陷的眼睛,仿佛是两颗燃烧的黑煤,身材高峻削瘦,坚硬得好像一块铁砧——贾瑞特·拜亚带着深深的恨意紧盯住他。不管戴恩是不是一个狂热者,贾瑞特肯定是。 路克似乎还不至于狂妄到想抢夺布朗的位置,实际上,他正专注地审视着尘埃落定之后的白袍众队伍,许多原先被尘土遮掩的白袍众这时也显露了出来。令佩林感到厌恶的是,布朗正看着他,等待着这名铁匠学徒同意他向对方回话。他是村长!戴恩和贾瑞特显然是注意到了这边的沉默。 “严格来说,伊蒙村并不有意向你们关闭,”布朗说着,将长矛拄在身边,挺直了身躯,“我们只是决定要保卫我们自己,而且今天上午已经将这个决定付诸行动了。如果你想看看我们的战绩,就看看那里吧!”他向兽魔人的火葬堆方向指去,那里还冒着黑烟,向空气中散发出一股燃烧皮肉的恶心的甜味,但在所有人之中,似乎只有佩林闻到了这股气味。 “你们杀了几个兽魔人?”戴恩轻蔑地说,“你们的运气和能力真是令我吃惊。” “不止是几个!”两河人的队伍中有人喊道,“是几百个!” “我们刚刚进行了一场战争!”另一个声音喊道,更多气愤的喊声从人群中爆发出来。 “我们与它们作战,取得了胜利!” “当时你们在哪里?” “我们可以保卫我们自己,不需要白袍众!” “两河人!” “两河人和金眼佩林!” “金眼!” “金眼!” 利奥夫本该是在守卫砍树人的,现在却跑来这里挥舞着那面红狼头的旗帜。戴恩燃烧着怒火的眼睛死盯着这一切,贾瑞特大吼一声,催动胯下枣红色的阉马冲到前面。“你们这些农夫自以为知道什么是战争吗?”他咆哮道,“昨天晚上,你们的一个村子被兽魔人几乎彻底摧毁了!等着它们来杀你们吧!到时候,你们会希望你们的母亲从没吻过你们的父亲!”戴恩厌倦地比了一个手势,要他住口,就好像一头经过严格训练的猛犬听从主人一样,但贾瑞特的话已经让两河人陷入了沉默。 “哪个村子?”布朗的声音里既有威严,又有困扰,“我们都认识望山,或者是戴文骑的人。” “望山没有受到侵袭,”戴恩回答,“戴文骑的状况也还不清楚,今天早晨,一名骑兵向我报告,塔伦渡口已不复存在了。如果你们在那里有朋友的话,有许多人确实逃过了河,过了河。”他的脸在这时突然绷紧了,“我自己也损失了将近五十名优秀的士兵。” 这个讯息造成了一些不安的议论声,没有人喜欢听到这种事,不过,这里的人并不认识塔伦渡口的人,他们很少会去那么远的地方。路克催马向前走去,黑公马伸头去咬快步。佩林拉紧坐骑的缰绳,不让两匹马打架,但路克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些。 “塔伦渡口?”他不动声色地说,“兽魔人昨晚攻击了塔伦渡口?” 戴恩耸耸肩:“我已经说过了,不是吗?看来兽魔人终于决定攻击村庄了,你们接到警告,建立了这些防御,这真是你们的运气。”他的目光越过尖木栅栏和人群,落在佩林身上。 “昨晚那个叫奥代斯的人在塔伦渡口吗?”路克问。 佩林转头盯着他,他不知道路克竟然会认识帕登·范,或者是现在的这个奥代斯。但人们总是会传播各种讯息,特别是当他们知道一个卖货郎成为白袍众的贵人回到这里的时候。 戴恩的反应就像这个问题一样奇怪,他的眼睛里闪动着和他望向佩林时一样的恨意,脸色却变得苍白。他用手背擦了一下张开的双唇,仿佛忘记了戴在手上的铁手套。“你认识奥代斯?”他在马鞍上向路克倾过身子。 路克却只是随意地耸了耸肩:“我到两河之后,就经常看见他出现在各个地方,一个看起来很不正派的家伙,那些跟着他的人也好不了多少。他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如果碰上兽魔人的袭击,肯定只能打败仗。他在那里吗?如果是,那他很可能会丢掉他那条蠢命,如果不是,你最好把他带在身边,好好看紧他。”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戴恩厉声喊道,“我也不在乎!我到这里来不是要谈论奥代斯的!”他猛地伸出手指向佩林,吓得他的马踢跳了一下,“我要逮捕你这个暗黑之友,你会被押往阿玛多,在真理圆顶下接受审判。” 贾瑞特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的统帅。栅栏后面的人群中响起愤怒的议论声,人们纷纷举起长矛和钩刀,在长弓上扣住羽箭。远处的白袍众随着一阵阵命令排成一条闪光的直线,那个穿甲的传令官身形和卢汉师傅一般高大。他们放平长矛,解下了骑兵用的短角弓,在这个距离,两河长弓射出的箭可以覆盖戴恩和他的士兵,以及他们的一段退路。但戴恩显然忘了所有危险,他把除了佩林之外的事情全都忘了。 “你们不能逮捕任何人,”布朗厉声说道,“我们已经做出了决定,没有证据,不能逮捕任何人,而且必须是能让我们相信的证据。你们没有任何证据能让我们相信佩林是一名暗黑之友,所以你最好把手放下。” “佩林背叛了我的父亲,害他死在法美镇。”戴恩喊道,怒恨让他全身颤抖,“他把我的父亲出卖给暗黑之友和塔瓦隆女巫,让她们用至上力杀死了一千名圣光之子!”贾瑞特疯狂地点着头。 一些两河人开始有所动摇,关于维林和艾拉娜在今天早晨所做的事已经传遍了全村,而且愈传愈偏离事实。无论他们是怎样看佩林的,但关于两仪师的几百个错误的传说,让他们很容易就相信两仪师可以杀死一千名白袍众。如果他们相信了这件事,他们也就有可能会相信别的。 “我没有出卖任何人。”佩林用所有人都能听得见的宏亮声音说,“如果你的父亲死在法美镇,那么杀死他的就是那些霄辰人。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暗黑之友,但我确实知道,他们会在战争中使用至上力。” “说谎!”戴恩啐了口口水,“霄辰人只是白塔为了隐藏她们的恶行所编造的谎言!你是暗黑之友!” 布朗惊讶地摇了摇头,将钢帽推到一边,搔了搔头顶的灰发:“我不知道什么……霄辰……霄辰人,但我知道佩林不是暗黑之友,你们不能逮捕任何人。” 佩林意识到局势每一分钟都变得更紧张,贾瑞特看出了这一点,他拉了拉戴恩的手臂,向他耳语了几句,但白袍众将军看见佩林之后,就绝不后退一步了。看样子,他好像根本不能后退,布朗和两河人也站稳了脚跟。可能即使佩林承认了白袍众所指控的一切,他们也不会让白袍众带走佩林,除非有人赶快向这里泼些水,否则一切都要燃烧起来了,就像将一把干草扔进炉火一样。 佩林不喜欢这种得尽快想办法解决的紧张状况。罗亚尔是对的,匆忙的想法总是会导致有人受伤,但他认为自己想出了一个办法。“你们愿意延迟逮捕我的行动吗,戴恩?直到这里的兽魔人完全被消灭?在那之前,我不会去任何其他地方。” “为什么我要延迟?”那个人已经因恨意而彻底盲目了,如果他继续下去,有许多人会死在这里,很可能包括他自己,但他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向他指出当前的状况也没有任何用处。 “你没注意到今天早晨那些农场的大火吗?”佩林伸手朝那些缩小的烟柱指去,“看看你的周围,你自己也说了,兽魔人不再满足于每晚袭击一两座农场了,它们要剿灭村庄。如果你想回望山,你也许根本到不了那里,你能走得这么远已经是好运气了,但如果你们留在这里,在伊蒙村……”布朗转过头望着他,其他人也开始大声反对。菲儿靠在他身边,抓住了他的手臂,但他并没有在意这一切,“……你们就会知道我在哪里,而我们也欢迎你们的士兵帮我们抵御兽魔人。” “你确定吗,佩林?”布朗一边说,一边抓住快步的马镫。在另一边,菲儿焦急地说道:“不,佩林!这么做风险太大了,你绝不能……我是说……请不要这样。哦,光明把我烧成该死的灰烬吧!你绝不能这么做!” “如果我能阻止,我就不会让人们为我而争斗,”他坚定地对他们说,“我们不该像对付兽魔人一样对待他们。”菲儿用力甩开他的手臂,狠狠地瞪着戴恩。她从荷包里拿出一块磨刀石,又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把小刀,开始一下一下地打磨刀刃,发出丝绸摩擦时的清柔窸窣声。 “现在哈利·科普林不知道会怎么想了。”布朗挖苦地说。他戴正圆钢帽,将长矛戳在地上,转头对白袍众说:“你们已经听到他的话了,现在听听我的。如果你们进了伊蒙村,你们逮捕人需要经过村议会同意,但村议会不会同意你们的,所以你们实际上谁也不能逮捕。你们不能进入任何人的房屋,除非你们得到邀请。你们不能制造麻烦,而且你们要依照我们的要求参与村子的防御,并由我们决定你们该如何行动。而且我不想看到龙牙!你们同意吗?如果不同意,你们从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吧!” 贾瑞特盯着这个圆胖的男人,仿佛是看着一只用后腿站起,想和他摔跤的绵羊。戴恩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佩林。“成交!”他最后说道,“直到兽魔人的威胁消失,成交!”掉转马头,他朝白袍众的阵线跑去,雪白的斗篷飘扬在他背后。 当村长命令将马车拖开的时候,佩林发觉路克正看着他。那位贵族轻松地坐在马背上,一只手懒洋洋地搭住剑柄,蓝眸里带着嘲弄的神色。 “我以为你会反对,”佩林说,“我听说你一直在鼓动人们反对白袍众。” 路克自然地摊开双手:“如果这些人想让白袍众留在他们之中,那就让白袍众进来吧!但你可要小心了,年轻的金眼,我知道有所谓引狼入室的说法。敌人够得靠近的时候,他出剑也就够快。”他笑了一声,催动坐骑穿过人群,向村子里走去。 “他是对的,”菲儿说,女孩仍然在打磨她的小刀,“也许这个叫戴恩的会遵守诺言,不逮捕你,但该怎么阻止他的手下在你的背后捅一刀?你不该这样做的。” “我只能这样做,”他对她说,“我们不是兽魔人。” 白袍众开始策马进村,戴恩和贾瑞特位于队伍最前方。他们望向佩林的时候,眼里的憎恨丝毫不减,其他人开始一对一对地走了进来……一张张严峻而冰冷的脸从佩林面前经过。他们对他没有恨意,但他们看他的时候,就好像看到暗黑之友。他们不必和他打交道,至少,贾瑞特会负责处理这一切的问题。 佩林必须这样做,但他现在觉得让丹尼、班等人跟在他周围也许不是个坏主意。没有人守在门口,他可能没办法好好睡一觉。卫兵,就像那些愚蠢的领主一样,至少菲儿会高兴的,只要他能让他们找个地方把那面旗丢掉就行。 第四十六章 面纱 卡派尼半岛,靠近大圆环的地方。狭窄曲折的街道里挤满了人群,数不清的烹调炊烟从白色的高墙后升起,刺鼻的油烟气和酸腐的汗味凝聚在清晨潮湿的空气中。孩子的哭声和人群中低沉的呻吟声汇聚在一起,甚至盖过了在头顶上飞舞的海鸥发出的尖利嘎嘎声。这片地区的商店早就为了安全而关门上锁了。 艾格宁带着厌恶的心情在这些徒步的人群中穿行,这些已经陷入赤贫的难民就露宿在圆环周围的石长椅之间,形成一副很可怕的混乱景象。更可怕的是,他们的统治者就这样任由他们饿死。但她应该为此感到高兴,这些颓败的乌合之众绝对无法抵抗可伦奈,到那时,秩序就会重建。但她就是痛恨这种景象。 大多数衣衫褴褛的人们似乎已经没精力去注意突然出现在他们之中,穿着蓝丝绸骑马装的女子了。人群中偶尔能见到一些男女,他们身上的衣衫曾经光鲜华美,现在也已经肮脏褶皱。而她的衣服虽然整洁合身,但手工也只是一般,在普通人眼里,她可能还没有那些落魄贵族的地位来得高。有几个想知道她荷包中有多少钱币的人,也因她手握粗棍的熟稔架式而打消了念头,那根棍子与她的身高相当。今天,她不能带着保镖和轿椅,因为带着那支队伍肯定没办法跟踪佛鲁蓝·盖博,至少,这身有着开叉的裙装给了她一点活动的自由。 即使在拥挤的人群中,还要躲避牛车和偶尔经过的马车,盯着那个黄鼠狼般的小个子也不困难。拖着那些车的大多已不再是牛马,而是满身汗水、赤裸上身的男人,佛鲁蓝和另外七、八个人混在一起,那些人全都是身材魁梧、面貌粗横的大汉。他们挤着穿过人群,一路上留下了一串串谩骂。那些家伙让她感到很愤怒,佛鲁蓝现在又在筹谋绑架的事了,自从她依照他的要求给了他金币之后,他又给她找了三个女人,都只是和她名单上的女人相像而已。而且每次她告诉佛鲁蓝错了,他都会苦苦哀求一番。他第一次从街上给她绑来一个女人的时候,她就不该给他钱的,贪婪和得到金币的甜头显然让他忘了她在把钱包给他时,同时附赠的狠狠的责骂。 从背后传来的喊声让她转过头,握紧了手杖,人群中出现了一片空地,那通常是发生了麻烦的征兆。一个男人穿着曾经华丽精致的破烂黄色外衣,跪在地上,正大声嚎叫着。他用左手握住右边的胳膊,而那只胳膊扭曲成了一种奇怪的样子。一名女子穿着同样破烂的绿色丝袍,保护似的跪伏在他身边,一边啜泣,一边向一个戴面纱的人哭喊。“他只是想要一个硬币!他只是在求你!”那个人毫不理会地向人群走去,人群在他身边分开,转眼间又合拢。 艾格宁撇了撇嘴,转回身去,立刻大声咒骂了一句,引得周围几个人纷纷看了她一眼。佛鲁蓝和他身边的人已经消失了。 她挤到一座石雕小喷泉前面,喷泉池中一股清水正从一条青铜鱼的嘴里喷涌而出,在喷泉旁边有一座平顶屋的酒馆。她用力推开两个正在用罐子从喷泉上接水的妇人,不顾她们恼怒的漫骂,一步跳到酒馆屋顶上。越过众人头顶,在她的视野中,狭窄的街道朝四面八方延伸,沿小山盘旋而上。曲折的巷道和用白石灰粉刷的建筑挡住了她的视线,让她只能看到一百步以内的地方,但佛鲁蓝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里走出这个范围。 忽然间,她找到了佛鲁蓝,他躲在三十步外一个向内深陷的门口,正踮起脚尖,向街道上窥望着。她很快也找到了其他人,他们靠在街两边的建筑物上,竭力不引人注意。他们不是惟一一群靠在墙边的人,但其他人都只是颓废地蜷缩在墙根旁,而他们满是伤疤、鼻梁断裂的脸上则带着明显的恶意。看来这里就是他们要进行绑架的场所了,显然,这里没有人会来干涉他们,就像没有人会管那个胳膊被打断的男人一样。但他们到底要绑架谁?如果佛鲁蓝真的找到一个在名单上的人,她现在就可以离开,等着他把那个女人带来卖给她。那时她就有机会确认是否罪铐也能锁住伯萨敏以外的其他罪奴主。然而不管怎样,她不想再为是否应该割开某个倒霉女人的喉咙还是应该把她卖掉而伤脑筋了。 街上有许多女人正朝佛鲁蓝所在的方向走去,大多数都戴着那种透明的面纱,头发编成辫子。艾格宁只瞥了一眼,就排除了两个乘坐轿椅、有保镖环绕的女人。佛鲁蓝找来的混混不会和另一群壮汉作对,特别是当那群人手里还拿着剑,而他们自己只有拳头的时候。无论他们的目标是谁,那个女人身边的男人肯定不会超过二或三个,而且不会携带武器,那样的话,她所看到的所有其余女性似乎都符合这个条件。无论她们是穿着破烂的乡下衣服,还是塔拉朋女人所喜好的紧身服饰。 突然,两个一边走一边交谈的女子从远处一个街角走过来,她们立刻吸引住艾格宁的目光。她们的头发被编成了许多细小的辫子,也都戴着透明的面纱,看起来,她们是塔拉朋人,但她们在人群中显得非常引人注目。两个人身上的衣服一为绿色,一为蓝色,那两套轻薄暴露、伤风败俗的裙装质料不是亚麻或细羊毛,而是纯粹的丝绸。穿着这种衣服的女人全都是坐轿椅出行的,不会自己走路,特别不会是在这里,而且她们只是把手里的棒子靠在肩上,也不像会使用它们的样子。 没去注意那个金红色头发的,她只是专注地端详着另外一个。那个女人的黑色辫子异常地长,几乎到了她的腰际,在这个距离上看起来,她很像是一个名叫苏菱的罪奴主,但她不是苏菱,这个女人的头顶不会超过苏菱的下巴。 无声地嘟囔了几句,艾格宁跳下屋顶,开始从她和佛鲁蓝之间的人群中用力挤过去。如果运气好,她还能及时把佛鲁蓝喊住。那个傻瓜。那个贪婪的、黄鼠狼脑子的傻瓜! “我们应该雇轿子的,奈妮薇。”伊兰又说了一遍,同时在心里第一百次奇怪着塔拉朋女人是如何在说话时避免将面纱吸进嘴里的。她将面纱吐出去,又说道:“我们迟早得使用那东西。” 一个满脸是毛的家伙穿过人群,朝她们走来,奈妮薇威胁地举起手中的棒子。“对付他们,该使用这种东西才对。”她的目光也许已经让那个男人失去了兴趣,她摸索着肩头的黑辫子,随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头发都已经被编成小辫子,披在背后,便生气地哼了一声。伊兰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够习惯这种没辫子可拉的情形。 “生着一双脚就是为了走路的,我们如果坐在轿子里,像待售的猪仔一样被抬来抬去,要怎么搜索街道、询问路人?坐在那种轿椅里,我会觉得自己是个白痴,不管怎样,我宁可信任我自己的智能,而不是我所不了解的男人。” 伊兰确信贝尔·多蒙应该算是一个值得信任的男人,而那些海民则肯定值得信任。她希望浪舞者号还没有启航,但领航长和她妹妹迫不及待地要将克拉莫已经到来的讯息传到丹特拉和坎特伦,而且她也觉得身边还是围着二十名保镖会比较好些。 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拂过她腰间的荷包,她用一只手抓住荷包,转过身,举起另一只手里的棒子。她身边的人流一如既往,人们不停地用手臂挤开别人,根本没看她一眼。没有任何扒窃的迹象,至少,她仍然能感觉到荷包里的钱币:第一次差点丢掉荷包之后,她就学奈妮薇把巨蛇戒和扭曲的石戒指穿进一根绳子里,挂在脖子上。在她们到达坦其克的五天时间里,她已经丢了三个荷包。还是有二十名保镖会更合适,再加上一辆马车,车窗再用窗帘封住。 追上奈妮薇,和她一起在街道上缓缓前行,伊兰说道:“那么我们就不该穿这种衣服,我还记得你曾经为了伪装而把我塞进一套乡下女孩的衣服里。” “这些衣服是很好的伪装,”奈妮薇简单地回答,“我们已经混入了人群。” 伊兰轻轻哼了一声,仿佛朴素的衣服不会给她们更好的伪装似的。奈妮薇不会承认她已经开始喜欢丝绸和漂亮的衣服,现在伊兰却希望奈妮薇不会有这种爱好。没错,街上的每个人都把她们当成是塔拉朋人,至少是在她们开口说话以前,但即使有一圈高及下巴的蕾丝花边衣领,她还是感觉这件像窗纱般的绿丝裙装比她以前穿过的任何衣服都更加暴露,更别说是在公开场合。奈妮薇却泰然自若地走在大街上,仿佛根本没有人在看她们。嗯,也许真的没有人在看她们,至少不是因为她们的衣着而看她们,但伊兰就是觉得有人在盯着她们看。 这简直跟只穿着衬衣没有差别,想到这个,伊兰立刻觉得双颊发热,她竭力不去想那些丝衣是怎样紧贴在她的身上。不要想了,这是正派衣服,就是这样! “艾密斯没有跟你说一些对我们有帮助的事吗?” “我把她说的都告诉你了。”伊兰叹了口气。昨晚她从特·雅兰·瑞奥德回来之后,奈妮薇就一直在追问她关于和艾雯一起出现的艾伊尔智者的事,一直到了后半夜。然后她们早上一起床,还没用早餐,她又开始不停地问。不知为什么,艾雯将头发梳成了两根辫子,而且每次她看着智者时都显得闷闷不乐。除了兰德还好,艾玲达正在照顾他之外,艾雯几乎什么都没说。白发的艾密斯却一直在严厉地教训伊兰说,梦的世界是一个危险的地方,那种样子让伊兰差点以为自己还只是十岁的小女孩,而她的老保姆莉妮刚刚逮到她从床上溜下来偷糖果吃。然后,那位智者又谆谆叮嘱伊兰,如果一定要进入特·雅兰·瑞奥德,就必须集中精神,注意控制自己的思绪,但一个人又怎么能控制住自己的思绪? “我确实以为佩林和兰德、麦特在一起。”除了艾密斯的出现,这是最令她们惊讶的事。艾雯还以为佩林和她们一起在坦其克。 “他和那个女孩大概去了一个他能平安地当一名铁匠的地方。”奈妮薇说,但伊兰摇了摇头:“我不这样想。”伊兰对菲儿有着强烈的怀疑,而如果她的猜测有一半是真的,菲儿很可能不会安心当一名铁匠的妻子。她又一次将面纱从嘴里吐出去,愚蠢的东西。 “嗯,无论他在哪里,”奈妮薇一边说,一边又去摸索辫子,“我希望他能平安无事,但他不在这里,他也不能帮我们。你有没有问过艾密斯,她是否知道有什么办法能用特·雅兰·瑞奥德——” 一个穿着破旧褐色外衣的高大秃头男人从人群中冲出来,伸出两只粗大的胳膊要抱住奈妮薇。奈妮薇将木棒从肩头甩出,正砸在那个男人的宽脸上,让他蹒跚地向后退去,同时伸手捂住了至少已经是第二次断掉的鼻子。 伊兰刚想发出一声尖叫,第二个同样魁梧、但留着浓密小胡子的男人已经将她推到一边,朝奈妮薇扑去。伊兰忘记了要害怕,而是紧紧咬住牙关,当那个男人的手碰到奈妮薇的时候,她已经举起手中的棒子,用尽全身力气砸在那个男人的头顶上。那个家伙腿一软,以一种令人再满意不过的方式趴倒在地上。 人群开始纷纷向后退去,没有人想卷入别人的麻烦,所以肯定也没有人会帮她们两个。伊兰意识到,她们现在需要的正是这种帮助。被奈妮薇殴打的男人仍然站着,他绷起满脸横肉,怒吼一声,伸手擦去鼻子上的血,又伸出一双大手,仿佛是想掐住奈妮薇的喉咙。更糟糕的是,他并不是只有一个人,又有七个男人从周围聚拢过来,挡住她们所有的去路。除了一个之外,他们全都是粗壮的大汉,脸上和手上全都是伤疤,就好像他们以前一直都是开山凿石的。一名骨瘦如柴的窄脸男人像一只疯狂的狐狸般发出一阵阵奸笑,大声喊着:“不要让她跑了,她是金子,我告诉你们,金子!” 他们知道她是谁,这不是一场普通的抢劫,他们想要处理掉奈妮薇,并绑架安多的王女。伊兰感觉到奈妮薇拥抱了阴极力——奈妮薇现在肯定已经怒不可遏了——伊兰立刻也向至上力敞开了自己。至上力涌进她的身体,甜蜜的流动从她的脚趾涌到每一根发丝,几股风之力就能完全对付这帮流氓了。 但她没有导引,奈妮薇也没有,她们轻易就能将这些家伙打倒在地,就像母亲教训年幼的顽童,但她们不敢,除非她们别无选择。 如果有一名黑宗两仪师正在附近,她们身上阴极力的光芒就已经将她们出卖了。再导引出足够对付他们的风之力,她们完全有可能让一百步外另一条街上的黑宗两仪师知道她们的存在,或者更远,这取决于对方的力量与敏锐度,而这正是她们五天来一直在做的事情,走遍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尽力去感觉是否有女性在导引。她们希望这种感觉能为她们揪出莉亚熏等黑宗两仪师。 人群本身也是一个值得顾虑的问题,有几个人仍然紧贴着墙壁从两侧走过,剩下的人都转过头,开始寻找别的信道。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知道这两个女孩正处于危险之中,他们也可耻地将目光转向了别处。但如果他们看见几名大汉被无形的力量扔上半空,那又会怎样?两仪师和至上力在这时的坦其克都没什么好名声,法美镇的事情仍然在人群中传播,新的传闻又说白塔正在支持地方上的那些伪龙奴仆。那些人如果看见有人使用至上力,一定会四散奔逃的,或者他们会集中力量攻击她们。即使她和奈妮薇能够不被一群暴民撕成碎片——这点可不能完全保证——她们也没办法继续隐瞒自己的身份。日落之前,黑宗就会知道有两仪师在坦其克。 伊兰抓紧了手中的木棒,和奈妮薇背靠背站在一起,她觉得自己很想歇斯底里地大笑一场。如果奈妮薇再说什么独自步行外出的话,她就要看看是谁的头会被塞进水桶里去了。不过,那个被伊兰击中脑袋、仍然趴在石板路上的流氓似乎是减缓了他的同伙们的行动。“上啊!”窄脸男人一边喊,一边向前挥着手,“上啊!那只是两个女人!”但他自己并没有移动脚步。“我说了,上啊!我们只需要一个,我告诉你们,她是金子。” 突然间响起一记沉重的击打声,一个流氓蹒跚着跪在了地上,双手颤抖地捂住了头皮上一道裂开的伤口。一个黑色头发、面容刚硬、穿着蓝色骑马装的女人从跪倒的流氓身边跑过,又立刻弯下腰,反手一拳打在另一个人的嘴上。她的长棒则敲在那个人的腿上,让他栽倒在地,在他倒下的时候,她又在他的头上踢了一脚。 突然出现的助力让伊兰吃了一惊,奈妮薇则大吼一声,离开了伊兰的后背,伊兰此时也无暇仔细思索那女子的身份,她一边冲向离她最近的大汉,一边高喊着:“白狮冲锋!”同时用尽全力挥出手中的棍棒,大汉伸手挡在自己面前,露出一副惊骇得快昏倒的样子。“白狮冲锋!”她再次喊道。这是安多的战号,大汉掉头逃走了。 尽管还没脱离危险,伊兰却发出一阵笑声,转头开始寻找另一个对手。现在没有倒下或逃走的人只剩下了两个,第一个被打断鼻子的流氓转身要逃,奈妮薇在他的背上狠狠砸了一棒。严峻面孔的女子用她的手杖将另一个人的手臂和肩膀绞在背后,然后用力提起手杖,让他只能用脚尖站在地上。那个流氓要比她高出一个头,体重是她的两倍,但她不慌不忙地用另一只手掌在流氓的下巴上疾速砸了三次,流氓的眼睛立时向上翻起。当他跌倒的时候,伊兰看见那个窄脸男人正从地上爬起来,鼻子流着血,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任何神采,但他还是从腰带中抽出一把匕首,向那个女人的背上刺去。 伊兰想也没想,就导引了至上力,风之力的拳头打中那个男人,将他和匕首一同砸飞出去。严峻面孔的女人转过身,正看见他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钻进人丛中。人们确实有停下来观看这场古怪的战斗,然而自始至终,除了这名黑发女子之外,没有任何人插手帮过她们,而黑发女子此时正用不确定的眼神盯着伊兰和奈妮薇。伊兰怀疑她已经注意到了那个瘦子是被看不见的力量打倒在地的。 “谢谢你。”奈妮薇带着些许喘息走向那个女人,一边伸手抚平脸上的面纱,“我想我们应该离开这里了,我知道,国家侦骑不常到这里来巡视,但如果他们恰巧经过的话,我也不喜欢向他们解释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我们的旅店离这里不远,你愿意和我们一起来吗?我们至少可以请在这个被光明遗弃的城市里仍然能见义勇为的人喝一杯茶,我的名字是奈妮薇·爱米拉,她是伊兰·传坎。” 那个女人显然在犹豫着,她注意到了。“我……我会……很乐意的,是的。我会的。”她的话音缓慢而又模糊,不容易听清楚,但又让伊兰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实际上,她是个漂亮的女人,快碰到肩膀的黑发让她显得更加白皙,但脸上的线条有些太过严峻,所以不容易让人觉得她很美丽。蓝眼睛显得犀利而强硬,仿佛她是个惯于发号施令的人,看她的衣着,她也许是一名商人。 “我的名字是艾格宁。”当艾格宁跟着她们走到旁边的街道上时,脸上已经不再流露出犹豫之色,人群已经重新在那些摔倒的人周围聚拢了。伊兰觉得那些家伙在醒来的时候,会发现自己身上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被剥光了,包括衣服和靴子。她希望自己能知道他们是怎么发现她的身份,但她不能带走俘虏进行审讯,从现在开始,她们绝对要雇保镖了,无论奈妮薇会说些什么。 艾格宁也许不再犹豫,但她确实表现出了不安。当她们穿过人群的时候,伊兰能从她的眼里看出这一点。“你看见了,对不对?”她问。那个女人踉跄了一下,这个动作已经证实了伊兰的想法。她急忙说道:“我们不会伤害你的,你刚刚救了我们。”又一次,她不得不吐出嘴里的面纱,奈妮薇似乎一直都没有这个问题。“你不需要这样朝我皱眉,奈妮薇,她看见了我做的事。” “我知道,”奈妮薇淡淡地说,“那样做是对的,但我们并没有躲在你母亲宫殿中的隔音密室里,”她指了指周围的人群,有了艾格宁的手杖和她们的棒子,大多数人都对她们三人敬而远之。她又对艾格宁说:“你所听到的大部分谣传都是假的,几乎没有任何真实可言,你不需要害怕我们,但你要理解,有些事情我们不敢在这里说。” “害怕你们?”艾格宁看起来很吃惊,“我没想过我会害怕你们,我会保持沉默,直到你们想要说话的时候。”她果然依照她所说的去做,她们一言不发地走过喧嚣的人群,一直回到三李庭,走了这么多路,伊兰觉得脚已经痛得不行了。 尽管时间还很早,大厅里仍旧坐着几个男女,啜饮着他们的葡萄酒和啤酒。那个演奏响板琴的女人身边多了一个吹长笛的削瘦男人,长笛吹得就跟他这个人一样细弱无力。泽凌坐在靠门的一张桌子旁边,一口一口地抽着他的短烟斗,昨夜他去进行夜间调查,她们出去的时候,他还没有回来,伊兰很高兴第一次看到他身上没有新的瘀伤或割痕。被他称为坦其克底层的那个社会比坦其克向这个世界表露出来的一面要更加严苛,他对坦其克的一个让步是他将头上的平顶草帽换成那种圆锥形的暗色毡帽,现在那顶帽子已经被他推到了脑后。 “我找到她们了。”他一边说,一边抓着帽子从凳子上站起来,这时,他才发现她们又带了另外一个人。他谨慎地看了艾格宁一眼,微微向她鞠了个躬,艾格宁向他点头回礼,望向他的目光里同样充满了戒备。 “你找到她们了?”奈妮薇喊道,“你确定?快说啊,男人,你把舌头吃掉了吗?”而她刚刚还警告伊兰不要在外人面前胡乱说话。 “应该说,我找到了她们的住所。”泽凌没有再看艾格宁,但他一直小心选择自己的用辞,“那个在头发上有一绺白发的女人领着我到一座房子前面,她和其他几个女人住在那里,不过她们之中很少有人会出来,当地人认为她们是从乡下跑来避难的富人。现在那里除了食品室中的一点食物残渣以外,已经一无所有了,就连那些仆人都走了。从一些迹象来看,我相信她们是在昨天傍晚时离开的,我怀疑她们是否会害怕坦其克的黑夜。” 奈妮薇紧紧抓住一把肩头的细辫子,连指节都握得泛白了。“你进去了?”她用一种异常刻板的声音说道,伊兰觉得她立刻就要举起悬在腰间的棍棒了。 泽凌似乎也有着和伊兰同样的看法,他盯着那根棒子,缓缓说道:“你非常清楚我不会对她们采取冒险的行动,但一座空房子自然能给人一种感觉,不论它有多大。学不会像盗贼一样观察事物,就没办法追踪盗贼。” “如果你是引发了一个陷阱呢?”奈妮薇几乎是咬着牙说话了,“你那些伟大的能力中有能感觉到陷阱的吗?”泽凌黝黑的面孔有点泛灰,他舔了舔嘴唇,仿佛是想解释,或是想为自己辩护。但奈妮薇没有让他说话,“我们以后再说这些,泽凌先生。”她的目光微微转向艾格宁,现在她终于记起这里还有别人的耳朵在听他们说话。 “告诉芮达,我们要在落花屋喝茶。” “落花间。”伊兰轻声纠正,奈妮薇瞪了她一眼,泽凌的讯息显然让奈妮薇心情恶劣。 泽凌摊开双手,深深地鞠了个躬:“听从你的吩咐,奈妮薇小姐,我衷心地遵从你。”他带着挖苦的语调说,然后,他将暗色帽子戴回头上,离开了大厅。虽然只是看着他的背影,但伊兰还是明显地感觉到了他的愤怒。被昔日想打情骂俏的对象呼来喝去,这种感觉一定让人很不愉快。 “愚蠢的男人!”奈妮薇吼道,“我们应该把他们两个都丢在提尔的码头上。” “他是你们的仆人?”艾格宁缓缓地问。 “是的。”奈妮薇厉声说道,但伊兰却同时回答:“不是。” 她们彼此对看了一眼,奈妮薇仍旧皱着眉头,“从某个角度来说,也许他是。” 伊兰叹了口气,而奈妮薇恰好又嘟囔着:“我想他不是。” “我……明白了。”艾格宁说。 芮达穿过桌子之间的空隙走了过来,一双蔷薇花蕾般的嘴唇在面纱下露出微笑,伊兰真希望她看起来不要和莉亚熏那么相像。“啊!今早的你们可真漂亮,你们的衣服实在是好看极了。”这位蜂蜜色头发女子的语调仿佛她和这两件衣服根本没有半点关系似的,芮达对她们衣衫质料剪裁的选择,意见绝对不比她们自己少。她自己身上穿的衣服几乎像匠民衣着一样红艳,根本不适合出现在公众场合。“但你们又做出傻事了,是吗?所以好泽凌的脸色才会那么难看,你们不该给他那么多困扰。”在她棕色大眼睛里的光芒说明泽凌已经找到打情骂俏的新对象了。“来吧!你们可以安安静静、不受打扰地喝杯茶,如果你们必须再出去,你们就要同意我为你们提供轿夫和保镖,可以吗?如果你们有了保镖,漂亮的伊兰就不会丢掉那么多钱包了,但我们现在不要谈论这些事。你们的茶已经快准备好了,来吧!”这一定是个需要学习的技巧,伊兰看不出还有其他可能。一定要经过学习,才能不在说话时吞进面纱。 落花间和大厅由一道短走廊相连接,那里是一个狭小的、没有窗户的房间,房间里有一张矮桌子和几把放着红色坐垫的雕花椅子。奈妮薇和伊兰会在这里和泽凌或汤姆,或是和他们两个一起用餐,如果奈妮薇没有支使他们的话。用石灰粉刷的砖墙上绘着栩栩如生的李树林落花雨,壁板厚得让房里人说话的声音绝对不会被外面的人听到。伊兰在坐下之前,将那块面纱从脸上揪下,用力扔在桌子上,即使是塔拉朋女人也不会在吃喝的时候戴上那种东西,奈妮薇只是把她的面纱挪到了头发的另一边。 芮达在她们等茶的时候一直喋喋不休地说着话,她的话题从一个新裁缝能用想象得出来最薄的丝绸为她们制作最新款的衣裙(她建议艾格宁试试这位裁缝,却被对方冷冷地瞪了一眼,但芮达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开始,中间说到她们应该听泽凌的话,因为这座城市现在即使是白天对一个单独外出的女子仍然太危险,最后说到一种香皂能让她们的头发显得光彩熠熠。伊兰有时候觉得很奇怪,这个一心只想着头发和衣服的女人是如何把旅店经营得这么成功的,她一切都如此得心应手,让伊兰大惑不解。当然,她穿的衣服确实是很漂亮,只是不完全得体。侍者端来茶壶、青花瓷杯和装在一只碟子里的小蛋糕,上茶的侍者正是在那个异常尴尬的夜晚曾为伊兰斟酒的深色眼睛年轻男子。后来,他又不止一次为伊兰斟过酒,但伊兰已经私下发过誓,绝不再喝超过一杯的酒了。他是个英俊的男子,但伊兰用最冰冷的眼神瞪了他一眼,他立刻就退出房间。 艾格宁保持着沉默,直到芮达也离开房间。“你们和我想的不一样。”她这时才说道,以一种奇怪的手势拿着杯子,“这个旅店老板净说一些无聊的事情,仿佛你们是她的姐妹,和她一样愚蠢,而你们就那么任由她说下去。那个黑脸男人——我想他是你们的某种仆人——在讥笑你们,那个侍者盯着你们的时候丝毫也不掩饰他的欲望,而你们竟然容忍了这一切。你们是……两仪师,对不对?”没有等待答案,她用那双犀利的蓝眼睛望着伊兰,“而你是……贵族出身。奈妮薇提到过你母亲的宫殿。” “那些东西在白塔不算什么。”伊兰可怜兮兮地对她说,同时急匆匆地抹掉下巴上的蛋糕屑,这是一种有点辛辣味的蛋糕,伊兰有些无法接受。“如果一位女王进入白塔进行学习,她会像任何初阶生一样清洁地板,并在被叫到名字时立刻跳起身来。” 艾格宁缓缓地点点头:“那么,这就是你们统治的办法了,通过统治者,会有……许多……女王去接受训练吗?” “我还不知道有过这样的女王。”伊兰笑了,“不过我们安多的传统是王女都要去白塔受训,实际上,有许多贵族也会去白塔,但他们一般都不想让别人知道这种事。大多数人都因为无法感受到真源而离开了,我刚才所说的只是打个比方。” “你也是……一位贵族?”艾格宁又问道。 奈妮薇哼了一声:“我母亲是个乡下妇人,我父亲养羊和种植烟草,而我所经过的地方里,没有哪个地方不需要羊毛和烟叶的。你父母是什么人,艾格宁?” “我父亲是一名士兵,我的母亲……是一艘船上的官员。”一段时间里,她只是喝着自己没有加糖的茶,看着她们。“你们在找什么人,”她最后说道,“就是那个黑脸人说的那些女人。我除了贩售一般商品之外,也会出售一些小信息,我有我的讯息管道,也许我能帮上忙。我不会跟你们要钱的,只要你们多告诉我一些关于两仪师的信息就行。” “你已经帮了我们很大的忙,”伊兰急忙说道,她还记得奈妮薇把所有事情都告诉贝尔·多蒙时的情形,“我很感激,但我们不能再接受你的好处了。”绝不能让这个女人知道关于黑宗的事,也不能让她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卷进来。 “我们确实不能接受你的好处了。”已经将嘴张开一半的奈妮薇瞪了伊兰一眼,“我也是这么觉得。”声音很冷硬,她稍稍让自己的语调开朗一些,继续说道:“我们很感激你,也会回答你的问题,艾格宁,只要是我们能回答的。”奈妮薇的意思是有许多问题即使是她们两个,也不会知道答案。 但艾格宁误会了她的意思:“当然,我不会窥探你们白塔的秘密。” “你似乎对两仪师很感兴趣。”伊兰说,“我在你的身体里感受不到潜质,但也许你能学习导引。” 艾格宁手中的瓷杯差点掉了:“这……是可以学习的?我不……不……不,我不想……学习这个。” 艾格宁的震骇让伊兰很伤心,即使是在不害怕两仪师的人群中,也仍然有许多人害怕与至上力有关的任何事。 “你想知道什么,艾格宁?” 还没等那个女人说话,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然后汤姆就走了进来,身上还披着那件他在离开时披上的华丽的褐色斗篷。这件斗篷显然不会像那件走唱人的百衲斗篷一样吸引那么多目光,实际上,这件斗篷再配上他的一头白发,让他显得非常威严,不过他确实应该将头发梳得更整齐一些。想象着汤姆年轻时的模样,伊兰能理解母亲为什么会被他吸引,但不能因为这样就原谅他离开了母亲。不等汤姆看见自己在皱眉,伊兰已经恢复了平常的神色。 “我被告知你们有客人,”汤姆一边说,一边警觉地看了艾格宁一眼,那目光几乎和泽凌毫无差别,男人们总是无端地怀疑他们不认识的任何一个人,“但我想,你们也许会对这个消息感兴趣——圣光之子在今天早晨已经包围了帕那克宫,街上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看来,爱麦瑟拉女士明天就会被封为帕那克了。” “汤姆,”奈妮薇疲倦地说,“除非爱麦瑟拉的真实身份是莉亚熏,否则我不在乎她是否会成为帕那克、国王,还是整个两河流域的乡贤。” “有趣的是,”汤姆跛着腿走到桌边,“有谣传说集议会拒绝选择爱麦瑟拉。拒绝,那么她为什么又会受封?奇怪的事情不会没有价值,奈妮薇。” 他刚要坐到一张椅子里,奈妮薇却冷冷地说道:“我们正在进行私人谈话,汤姆,我相信你会在大厅里找到一个更舒服的位子。”她喝了一口茶,悬在茶杯上方的眼睛里明显地写着逐客令。 汤姆的脸立刻红了,没碰到椅子就站了起来,但并没有立刻离开:“无论集议会是否改变了他们的意思,这样的事都很有可能导致暴乱,街上的人仍然相信爱麦瑟拉遭拒了。如果你们一定要坚持出去,你们至少不能单独外出。” 他正看着奈妮薇,但伊兰感觉他已经把一只手放在了自己的肩上:“贝尔·多蒙现在陷身于码头附近他的小房子里,正在为逃跑作准备,但他已经同意提供五十个人,都是善用刀剑的能手。” 奈妮薇张开嘴,但伊兰又打断了她:“我们很感谢你和贝尔船长,请告诉他,我们接受他的好意和慷慨的赠与。”望着奈妮薇严肃的眼神,她又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我不想在白天的大街上就被绑架。” “不会的,”汤姆说,“我们不想这样。”伊兰觉得自己在汤姆的话尾中听到了一个“孩子”,这一次,他确实碰了碰她的肩膀——只是用指尖轻轻地拂了一下。“实际上,”他继续说道,“那些人已经等在外面的街上了,我正在寻找一辆马车,那些轿椅太容易受到攻击了。”他似乎知道自己有些太过分,未经同意就带来贝尔的人,更不要说在丝毫没有征求意见的情况下就提出要找马车,但他只是像一头奋力反抗的老狼一样看着她们,浓密的眉毛低垂在眼上。“如果你们出了什么事,我个人会……非常抱歉,我会尽快把马车送到这里的,如果能找到的话。” 睁大了双眼,奈妮薇显然正在犹豫着要不要给他一顿让他永远无法忘记的责骂,而伊兰也不介意温和地警告他一下,只是温和一点而已。他竟然叫她孩子!他趁着她们还在犹豫的机会,以在任何宫廷中都会显得优雅脱俗的姿态鞠了个躬,随后就退出去了。 艾格宁早已放下了杯子,一直惊讶地看着他们,伊兰觉得自己和奈妮薇并没有表现出两仪师应有的仪容,反而被汤姆轻易给耍了。 “我必须走了。”艾格宁说着站起来,回身从墙边拿起她的手杖。 “但你还没有问过问题,”伊兰表示反对,“至少我们还欠你答案。” “下次吧!”艾格宁沉思片刻后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下次还会来的,我需要了解你们。你们和我想象的并不一样。”她们向她保证,只要她们在,她随时都可以来,然后又尽力想说服她吃完茶点再走,但她坚持立刻就要离开。 等艾格宁走出房间之后,奈妮薇用力地将双手叉在腰上:“绑架你?难道你忘了,伊兰,那些男人想抓的是我!” “他们是要把你拉到一旁,然后再抓住我。”伊兰说,“不要忘了,我是安多的王女,我母亲会为了赎我而给他们许多钱。” “也许,”奈妮薇疑惑地喃喃说道,“嗯,至少他们和莉亚熏没有关系,那些人不会派一帮流氓来把我们塞进麻袋里。为什么男人们总是不经别人同意就独断专行?难道他们胸口的毛把他们的脑子都吸干了吗?” 这种突然的话题转变并没有让伊兰感到困惑:“无论如何,我们不需要担心找保镖的事,不管汤姆是不是做得有些过分,你已经同意这样做是必须的,不是吗?” “我想是的。”承认自己的错误总是让奈妮薇显得非常不高兴,例如,认为那些恶棍想绑架的不是她。“伊兰,你有没有意识到,我们除了一座空房子之外仍然什么都没找到?如果泽凌,或者汤姆不小心被她们发现……我们一定要在不惊动那些黑宗两仪师的情况下找到她们,否则我们就永远也没办法发现她们要用来危害兰德的那样东西。” “我知道,”伊兰耐心地说,“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件事了。” 年长的女子自顾自地皱了皱眉头:“我们仍然不知道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放在哪里。” “我知道。” “即使我们抓住了莉亚熏她们,我们也不能放过那样东西,再让别人有机会拿到它。” “我知道,奈妮薇。”伊兰暗自提醒着要耐心,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柔和一些。 “我们会找到她们的,在汤姆的谣传、泽凌的盗贼和贝尔.多蒙的水手之间,她们一定会露出马脚。我们会得到讯息的。” 奈妮薇紧皱的眉间出现了若有所思的神情:“你有没有注意到,当汤姆提到贝尔·多蒙的时候,艾格宁的眼神?” “没有,你觉得她认识他?为什么她没说?” “我不知道,”奈妮薇急躁地说,“她的表情没有变化,但她的眼睛……她很吃惊,她认识他,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有人轻轻敲了敲门,“坦其克所有的人都要来找我们吗?”奈妮薇吼了一声,猛地将门拉开。 芮达吃惊地望着奈妮薇,但微笑立刻又回到她的脸上:“请原谅我打扰你们,但下面有个女人要找你们,她没说出你们的名字,但她所形容的应该就是你们。她说,她相信她认识你们,她是……”蔷薇花蕾般的嘴唇微微撅了撅,“我忘记问她的名字了,今早的我真是一头无知的山羊。她穿得很漂亮,年纪还不到中年,她不是塔拉朋人。”她微微地哆嗦了一下,“我想,她真是个强硬的女人,她第一眼看到我的神情,就像小时候我姐姐想把我的辫子绑到树枝上时一样。” “难道是她们先找到我们了?”奈妮薇低声说,伊兰没多想就拥抱了真源,随后才松了一口气——她没有在不知不觉间被屏障。如果楼下的女人是黑宗两仪师……但如果她是的话,为什么她会暴露自己?但伊兰仍然希望能看到阴极力的光晕也会包围奈妮薇,只是奈妮薇在不生气时无法导引。 “让她进来。”奈妮薇说,伊兰发现奈妮薇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缺陷,并为此感到害怕。当芮达转身离开时,伊兰开始编织风之力的能流,让它成为捆绑的绳索;编织魂之力的能流,让它足以隔断其他人与真源的联系。如果这女人真的是她们名单上的一员,如果她妄图导引一个火星…… 走进落花间的女子穿着一件微微发亮的黑丝长袍,无论是衣着的样式,还是这女人的面容,伊兰都不曾见过,而且肯定不是她们名单上的人。她的一头黑发披散在肩头,一张刚毅英挺的脸上,有一双黑色的大眼睛和平滑的面颊,但不是两仪师那种显不出年纪的嫩滑肌肤。 她微笑着关上房门:“请原谅,但我以为你们是……”阴极力的光晕包围了她,而她……伊兰松开了真源。在淡白色的至上力光晕后面,那双黑眸里似乎正向她发出不可抗拒的命令,她是伊兰见过最具有帝王气质的女人。伊兰发现自己正匆匆地行了个屈膝礼,这时她已满脸通红,她曾经还以为……她曾经以为什么?怎么想不起来了。 那个女人端详了她们一会儿,然后满意地点点头,走到桌边,坐进一把雕花椅子里。“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们。”她用不容抗拒的声音说道,“过来,对,就是这样。” 伊兰发现自己已经站到了桌边,正低头看着那浑身闪烁着至上力光晕的黑眼睛女子,她现在只希望自己没有做错。在桌子的另一边,奈妮薇用力拉住了一把细辫子,但她只是用有些痴呆的专注眼神望着来访者。伊兰看到她的样子,非常想笑。 “你们和我所预期的,”那名女子说道,“年纪稍微比女孩儿大了一点,显然训练程度连一半还不到,但非常强大,强大到足以制造很多麻烦,特别是你。”她看着奈妮薇,“也许有一天你会有所成就,但你已经封锁了你自己,不是吗?我们早就应该把你剥开来,不管你会为此而嚎啕痛哭。”奈妮薇仍然紧紧地拉着辫子,她刚刚还像一个被夸奖的小女孩般露出高兴的笑容,现在却已经羞愧地咬紧了嘴唇。 “很抱歉,我把自己封锁了,”她几乎是在呜咽了,“我害怕它……那种力量……至上力……我要如何才能……” “安静,除非我问问题。”女子坚定地说道,“不要哭,你看到我就会非常高兴,你已经被我迷住了。你想做的只是让我高兴,并如实回答我的问题。” 奈妮薇用力点着头,比刚才还要兴高采烈地笑着,伊兰意识到自己也是这样。她相信自己一定会抢着回答问题,只要那样做能让这个女人高兴。 “现在,你们是独自出来的吗?有没有两仪师和你们在一起?” “不是,”伊兰急忙回答了第一个问题,又紧接着回答了第二个,“没有两仪师和我们在一起。”也许她应该告诉她,她们也不是真正的两仪师,但她没有被问到这个问题。奈妮薇瞪了她一眼,拉紧辫子的指节都泛白了,她在为被对方抢先回答而生气。 “你们为什么会来这座城市。”女子问。 “我们正在猎捕黑宗两仪师。”奈妮薇抢着答道,同时又带着胜利的神色看了伊兰一眼。 英挺的女子笑了:“所以我直到今天才感觉到你们的导引,二对十一,所以你们很明智地保持了低调。我自己总是采取这样的策略,让傻瓜们先跳出来,只要藏在缝隙里的一只蜘蛛就可以把她们叮死,一只她们在无法挽回之前绝对看不见的蜘蛛。告诉我你们对那些黑宗两仪师有些什么发现,还有你们对她们知道的一切。” 伊兰说出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只是不时会被奈妮薇打断,但她们能说的并不很多。她们说到那些黑宗的外貌、她们偷走的特法器、在白塔发生的谋杀,以及对白塔中可能还藏有更多黑宗的顾虑,还有她们在提尔之岩陷落前曾经在提尔辅佐过一名弃光魔使、她们跑到这里来是为了找到一件会对兰德造成威胁的东西。 “她们前一段时间曾经同住在一间屋子里,”最后伊兰气喘吁吁地说道,“但她们昨晚离开了。” “看来你们已经非常接近了,”女子缓缓地说,“很近了,特法器,把你们荷包里和口袋里的东西都放到桌上。”她们照她的话做了,她的手指飞快地扫过硬币、针线和手绢之类的东西。 “你们的房间里有什么特法器吗?或是法器和超法器?”伊兰想到了挂在胸前的那枚扭曲石戒指,但她问的是她们的房间里。 “没有。”她说,她们的房间里没有特法器。 将桌上的东西推到一旁,那名女子向后靠去,一边喃喃地自言自语:“兰德·亚瑟,现在他的名字是这个了。”她的脸在一瞬间扭曲了一下,“一个傲慢的男人,散发着虔诚和善良的恶臭,他还是那样吗?不,你们不必回答这个,这是个无聊的问题。那就是说,拜拉奥已经死了,另一个听起来应该是伊煞梅尔。他没有被完全封印,就这么骄傲,但他又为此付出了什么呢?我再见到他的时候,他身上残留的人性比我们任何一个都要少了。我想,他大概以为他就是至尊暗主——经过三千年的苦心经营,最后却被一个未经训练的男孩打倒了。还是我的办法好,轻轻巧巧,躲藏在阴影里,一样东西,能够控制有导引能力的男人。是的,一定是它。”她的目光突然变得犀利,来回打量着伊兰和奈妮薇,“现在,就是应该怎样处理你们的问题了。” 伊兰耐心地等待着,奈妮薇仍然带着一脸的傻笑,她满怀期待地张开嘴唇,这让她抓住辫子的姿势显得特别愚蠢。 “你们太强大,不该被浪费掉,总有一天,你们可以被派上用场。我真想看看雷威辛遇见打破封锁后的你时,眼睛会瞪得多大。”她对奈妮薇说,“如果我可以,我会让你们取消这次猎捕,很可惜,对你们的压制是很有限的。不过,你们知道的本来就不多,她们早已将你们甩到后面去了。我想,我要再等一段时间才能回来收拾你们,并对你们进行……重新的训练。” 她站起身,突然间,伊兰全身涌过一阵刺麻的感觉,她的脑子似乎正在抖动,除了那个女人的声音,她什么都感觉不到,那个声音正从遥不可及的地方向她发出一阵阵咆哮。 “你们要收起桌上的那些东西,当你们将它们放回原来的地方时,你们就会忘记刚刚发生的一切。我只是以为你们是我在乡下认识的朋友,所以才会来拜访你们,但我认错了人,我喝了一杯茶,就离开了。” 伊兰眨眨眼,心里奇怪自己为什么要把荷包绑回腰带上,奈妮薇正皱着眉望着自己的双手,它们现在正在调整她的口袋。 “一个很好的女人。”伊兰一边说,一边揉了揉额头,她觉得有些头痛。 “她有没有说她的名字?我不记得了。” “很好?”奈妮薇用力拉了一下自己的辫子,双眼凝视着前方,仿佛她已经失去了对那双眼睛的控制。 “我……不认为她说过名字。” “她进来的时候,我们在说什么?”艾格宁刚刚离开,然后出了什么事? “我记得我那时正在说的是,”奈妮薇的声音开始变得坚定,“我们一定要在不惊动那些黑宗两仪师的情况下找到她们,否则我们就永远也没办法发现她们要用来危害兰德的那样东西。” “我知道。”伊兰耐心地说,她是不是已经说过这句话了?当然没有。“我们已经讨论过……” 在从旅店的小院子里通往街上的拱门旁边,艾格宁停住了脚步,仔细审视那些脸面凶横的男人。他们都打着赤脚,大多还敞裸着胸膛,在这条窄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里显得尤其特别,看起来,他们似乎很擅长使用挂在腰间和背后皮带上的宽弯刀。艾格宁没有认出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如果其中有人曾经在贝尔·多蒙的船上成为过她的俘虏,被她带往法美镇,那她也不记得了。如果真有这样的人,她就只能希望他们不会将眼前这个穿着骑马装的女子和那个穿戴盔甲、将他们连船带人一同俘虏的女人联想在一起。 突然间,她意识到自己的掌心已经满是汗水。两仪师,能够使用至上力的女人,而且没有被罪铐好好地拴住。她和她们坐在同一张桌边,和她们交谈,她们和她所想象的完全不同,她现在已经无法将这个念头从自己的脑子里推开了。她们能够导引,因此她们对于正常的秩序是一种威胁,因此她们必须安全地被拴住,但……这和她所知道的完全不同。导引是可以学习的,可以学习的!只要她能避开贝尔·多蒙——他肯定能认出她来——她就可以再回来。她必须了解得更多,比以往更多,这是她必须做的。 她紧紧握住手杖,朝街上走去,心里希望自己能穿上一件带兜帽的斗篷。很快的,她就融入了拥挤的行人中,那些水手都没有多看她一眼。她确信这一点。她没看见街对面一家被粉刷成白色的酒馆前蜷缩着一个穿着坦其克衣服、满身污秽的浅发男子,在一块肮脏的面纱上面,露出一双蓝色的眼睛,上唇浓密的髭髯被胶水粘成固定的形状。在艾格宁进入三李庭之前,他一直在跟踪她,现在,他站起身,走过街道,毫不在意那些带着厌恶的神情躲避他的行人。当他一不小心随手打断那个蠢货的手臂时,艾格宁差点就看到他了,王之血脉的一员,或者说是这片土地上类似身份的人,却落到要乞讨维生的地步,连自杀的荣誉心都没有,这很令人厌恶。她到这家旅店来做什么?也许他对此能知道得更多,只要他们发现他兜里的钱币和他的衣服并不相称。 第四十七章 幻想的真实散落 在史汪·桑辰桌上的纸张引不起她的任何兴趣,但她还是坚持一页页地浏览它们。当然,白塔每天的例行事务会由其他人打理,让玉座能够把精力放在真正重要的事情上,但她已经习惯于每天随机检查一两件事,现在她也不会打破这个习惯。她不会让担忧的心情干扰自己,况且,每一件事都按照计划进行着。抚平圣巾上的皱纹,她小心地将钢笔在墨水里蘸了蘸,在另一个已经核对的数据上打了个勾。 今天,她检查的是厨房物资的购买清单,以及图书馆扩建的工程报告。有这么多人零星地侵吞公款,以为能躲过监察,这总是让她感到吃惊,过这也说明确实有许多人逃过了监察者的眼睛。比如说,蕾拉丝只是因为自己的称呼从大厨正式改成厨房主人,就以为这些账目不该劳烦她亲自管理。而年轻的褐宗两仪师黛妮勒本来是应该负责监督泥瓦匠卓瓦林师傅的,但她的心神大概已经完全被这家伙源源不绝替她搜罗来的书籍所占据了,惟有这个原因,才能解释她为什么从来不曾质疑卓瓦林宣称必须雇用的工人数量。那些工人现在已经随着第一船石料从坎多到达北港了,用这么多人,卓瓦林完全能再盖一座新的图书馆了。黛妮勒过于喜好空想,就连其他的褐宗两仪师也没办法和她相比,也许在农场劳作中忏悔一段时间能让她有所醒悟。蕾拉丝则更加难以处理,她不是两仪师,所以她对于一般厨师、洗碗工和仆役的权威很容易就会丧失殆尽,但也许可以让她去乡下“修养”一段时间,这样就能…… 厌烦地哼了一声,史汪扔下手中的钢笔,又生气地盯着笔尖在一套整洁的卷宗上留下的污渍。“决定是否要蕾拉丝去除草实在是浪费时间,”她喃喃地说道,“那个女人太胖了,根本弯不下腰!” 让她发脾气的不是蕾拉丝的体重,她自己也清楚这一点。那个女人并不比以前更重,至少看起来没有,而且这无碍于她在厨房里灵活伸展。一直都没有讯息,这才是她像猎物被偷走的鱼鹰般暴跳如雷的原因。从沐瑞那里来的一份报告说那个叫兰德的男孩已经拿到了凯兰铎,从那之后到现在已经过了几个星期的时间,现在就连街谈巷议的谣传里也出现了那个男孩正确的名字,但她仍然没有得到任何新的讯息。 打开一只花纹繁复的镂雕乌木匣,那里装着她最秘密的文件,她开始翻检里面的纸张。匣子周围包覆着一个小结界,除了她之外,任何人都无法安全地打开它。她抽出的第一张纸,是那个看见明进入白塔的初阶生从她被派去的农场失踪了,拥有那座农场的女子也同时消失了。初阶生逃走的事情并非前所未闻,但农场主人也一同消失就很令人困扰了。一定要找到赛拉,她还没有接受足够的训练,让她能够不受至上力的伤害,但将这份报告藏在这个匣子里确实没什么道理,这里既没有提到明的名字,也没有记录那个女孩被送去锄甘蓝菜的原因。但史汪还是将它放回匣子里,以前不值得注意的琐碎小事,现在也要特别小心了。 一份文件里记述了在海丹兴起的一个群体,他们全部听从一个自称为真龙先知的人——马希玛,那似乎是这个先知的名字。很奇怪,这是个夏纳名字,他在一座山坡上布道,宣扬真龙的回归,有将近一万人前去聆听,士兵试图驱散他们,结果导致了一场战斗。除了士兵遭遇了最坏的结果,文件中另一件有趣的事是马希玛知道兰德·亚瑟的名字,这份文件毫无疑问地被放进了匣子里。 一份报告是关于马瑞姆·泰姆的事尚未得到任何消息,没理由把它放进匣子里。另一份里说的是阿拉多曼和塔拉朋正在恶化的局势。船只在爱瑞斯洋沿岸不断地消失。关于提尔人要进攻凯瑞安的谣传。她正在养成将一切文件都放进这个匣子的习惯,包括不需要保密的那一部分。有两个姐妹在伊利安失踪了,另一个在凯姆林的也是。她打了个哆嗦,心里寻思着弃光魔使都出现在什么地方。太多的她派往各地的人都失去了讯息,到处都是狮鱼,而她却在黑暗中游泳。是这个了——丝一般薄的纸片在一阵窸窣声中被她打开: 投石索已被使用,牧羊人握住了剑。 白塔评议会的选举结果正如她所预料,不需要她的威权施压,所有人一致同意。如果一个男人拿起了凯兰铎,他就一定是转生真龙,白塔必须对这个男人进行指引。不需要她的提议,三位不同宗派的守护者就提案,所有的计划必须对评议会之外的成员保密。让她感到惊讶的是,这三个人之中竟然有一个是爱莉达,但话说回来,红宗显然会希望对一个能够导引的男人进行最牢固的束缚。惟一的问题就是要阻止评议会派遣一个代表团前往提尔,将那个兰德抓在手中。但这也并不困难,当她告诉她们,已经有一位两仪师留在了他身边,而这个讯息就是那名两仪师传来的时候,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但现在牧羊人又在干什么?为什么沐瑞没有再传讯息回来?烦躁的情绪在评议会中一刻不停地累积,让她几乎觉得这里的空气就要爆出火星了,她只能严格克制住自己的怒火。烧了那个女人吧!为什么她还没送信来? 房门突然被撞开,她猛地直起身,看见十几个女子走进了她的书房,领头的正是爱莉达。她们全都披着各自宗派的披肩,其中大多数是红色流苏,但面色冰冷的奥瓦琳就站在爱莉达身边,她是白宗两仪师。苗条的绿宗两仪师裘丽恩·马札和丰满的黄宗两仪师夏茉琳紧随在黛妮勒身后,黛妮勒蓝色的大眼睛里看不到一丝幻想。实际上,除了蓝宗以外,其他宗派中的成员在这里至少出现了一名。其中有些人看起来很紧张,但大多数面孔都显得严肃而且下定了决心,而爱莉达深色的眼睛里则闪耀着坚定的自信,甚至是胜利的喜悦。 “这是做什么?”史汪厉声说道。她抬手拍在乌木匣子上,匣子合起,发出巨大的响声。随后,她跳起身,大步绕过桌子。先是沐瑞,现在又是这个!“如果是要讨论提尔的事情,爱莉达,你该知道最好不要让外人参与,而你更清楚你不能就这样走进这里,仿佛这里是你母亲的厨房!向我道歉,然后离开,不要等我让你希望自己再成为一名无知的初阶生!” 她寒冰般的怒气本该吓得她们转身逃走的,但除了有几个人不安地耸动了一下身体之外,没有人朝门口迈出一步,年轻的黛妮勒更是抛给她一个得意的微笑。爱莉达平静地伸出手,扯下了史汪肩上的七色圣巾。“你不再需要这个了,”她说,“你从来也没有与它相配过,史汪。” 震撼的感觉让史汪的舌头变成了岩石,这太疯狂了,这不可能,她愤怒地伸向阴极力,却又遭到了第二次震撼。她和真源之间出现了一道屏障,如同一道玻璃的厚墙。她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瞪着爱莉达。 仿佛是要嘲笑她,阴极力的光晕包覆了爱莉达。史汪只能无助地站着,任由红宗两仪师用风之力从她的肩膀一直捆绑到她的腰际,将她的双手固定在体侧,她甚至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了。 “你一定是疯了!”她高喊道,“你们全都疯了!我要剥掉你们的皮!放开我!”没有人回答,她们似乎已经完全忘了她的存在。 奥瓦琳开始逐一检查桌上的纸张,速度很快却从容不迫。裘丽恩、黛妮勒等人开始翻检阅读架上的书籍,将它们拎起来用力摇晃,想看看书页中会不会掉出什么东西。白宗姐妹在桌上一无所获,恼怒地吐了一口气,然后,她突然打开了乌木匣,匣子立刻爆成一团火球。 奥瓦琳惊呼一声向后跳去,拼命甩动着被烫出水泡的手。“结界。”她喃喃地说道,对一名白宗成员而言,这已经是勃然大怒的表现了,“那个结界太小了,等我发现时已经太迟了。”匣子和它里面的东西变成了一堆灰烬和桌面上一块方形的焦黑痕迹,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任何残余。 爱莉达的脸上并没有失望的表情:“我向你保证,史汪,你将会告诉我被那团火烧掉的每一个字,以及那些字是谁写的,为了什么目的。” “你一定是被龙给附身了!”史汪喊道,“我会为这个剥了你的皮,爱莉达,你们所有人的皮!如果白塔评议会没有决议对你们所有人进行静断,就是你们的运气!” 爱莉达微微的冷笑和她冰冷的眼睛完全不相称:“评议会刚在不到一个小时之前召开,参与的宗派守护者符合法律规定的人数,而我们也如法律所要求,全体通过你不再是玉座了。决议已经生效,我们是来执行它的。” 史汪的心中感到一阵冰冷,一个微小的声音在脑海中发出一阵阵尖叫。她们知道了什么?光明啊,她们知道多少?你愚蠢!你瞎了眼!你真是个愚蠢的女人!但她仍旧保持着面容的平静,这不是她第一次身处险境了,一个十五岁的女孩,手里只有一把小饵刀,被四个肚子里灌满劣酒的流氓拖进巷子里。那时的情况比现在要更加危急,她这么告诉自己。 “人数符合法律要求?”她冷笑着说,“只不过是最低底限,其中还包括了你的朋友、你能影响或威吓的人。”爱莉达竟然能说服一些守护者,即使只是相对少数的一部分,也足以让她的喉咙一阵发干了,但她不会让这种思绪表现出来。“如果全体评议会,所有守护者集中开会,你就会知道你的错误了。太晚了!白塔中从不曾有过叛乱,从现在开始的一千年里,白塔会用你的命运教导初阶生,叛乱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犹疑的表情爬上了一些人的面孔,看起来,爱莉达对于同谋的控制并不像她所以为的那样牢固。“别再往船壳上凿洞了,该是往外舀水的时候了,即使是你也还能减轻自身的罪责,爱莉达。” 爱莉达只是保持着寒冰般的平静,直到史汪说完。然后,她举起手猛地甩了史汪一个耳光,史汪蹒跚地向后退去,只觉得满眼金星。“你完了,”爱莉达说,“难道你以为我——我们——会允许你毁掉白塔吗?带她过来!” 史汪踉跄着被两名红宗两仪师推着向前,差点就栽倒在地上,她瞪了她们一眼,但还是顺从地向前走去。她应该把讯息送到谁那里?无论她们对她有什么样的指控,只要有时间,她都能予以反击,即使是关于兰德的指控,她们能用来攻击她的只有一些谣言,而她在权力游戏中已经浸淫了太长的时间,绝不可能被谣言击倒。除非她们掌握了明,明的存在可以让谣言成为事实。她狠狠地咬了咬牙。烧了我的灵魂吧!我要把这些人做成鱼饵! 在书房外面的前厅里,她又踉跄了一下,但这次不是因为有人推她。原本她还存着一丝希望,希望莉安能及时离开,但撰史者现在也一样被风之力捆住,手臂僵硬地贴在身侧。她张着嘴,拼命用力,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一团风之力塞住了她的嘴巴。她一定已经感觉到了莉安被捆缚,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在白塔,一直都有女子在导引。 但真正让她步伐不稳的并不是莉安,而是俯卧在地板上的高瘦灰发男子,一把匕首正插在他的背上。奥瑞克是她的护法,已经追随了她将近二十年,因为她是玉座,所以他要陪伴她经年累月地留在白塔中,有时又要前往距离她几百里的地方,但他从没有过任何抱怨,尤其是后一件事,那是被所有盖丁痛恨的。 她清了清喉咙,但声音依旧显得沙哑浑浊:“我会剥掉你的皮,用盐抹遍你的身体,再把你丢到太阳下面去晒,爱莉达,我发誓!” “考虑一下你自己的皮吧,史汪。”爱莉达说着,转过身紧盯着她的眼睛,“没有被揭露出来的还有很多,我知道,而你要将一丝一毫都告诉我,一丝——一毫。”爱莉达紧闭住嘴,突然而来的沉寂,比她凶狠的凝视更让人害怕。“我向你保证,史汪,带她下去!” 拿着一匹蓝色丝绸,明在接近中午时走过了北大门,脸上的傻笑完全是为那些胸口上有塔瓦隆之焰徽记的卫兵们准备的。还有,要像女孩一样把这条伊尔明黛达穿的绿丝裙甩来甩去,但她走到大门口的时候,才发现门边上并没有卫兵。星形警卫室沉重的铁框门敞开着,从外面看去,屋里好像没有人,这是不可能的,通往白塔庭院的信道全都有卫兵看守。在通向骨白色巨塔的半路上,一股粗浓的烟柱正在树木之间升腾,烟柱的位置看起来距离在白塔接受护法训练的男宿区非常近。也许是那里着了火,卫兵都跑去救火了。 但明还是觉得有些不安,她沿着庭院里的林间小径朝那里走去,手里还抓着那匹丝绸。她并不是真的想再有什么新衣服,但蕾拉丝硬把一袋子银币塞进她的手里,要她去买下那匹绸子,那位粗胖女子说它的颜色正好配得上“伊尔明黛达”的肤色。不管她是不是觉得配得上自己的肤色很重要,拒绝蕾拉丝的好意总是不妥。 一阵刀剑的敲击声穿过树林,进入她的耳朵,护法们对学生的训练一定比平常更严格了。所有事都那么让人生气。蕾拉丝传授的美女绝招,盖温的玩笑,加拉德毫不在意地向她致以恭维,却从来也不知道他的面孔和微笑会让一个女人心跳加速。兰德会喜欢她这种样子吗?如果她穿上裙子,像个没脑子的小孩般对他傻笑,他就能真的把她看进眼里吗? 他没权利指望这个,她拼命地想,这全都是他的错。如果不是为了他,她现在就不会在这里,穿上愚蠢的裙子,笑得像个白痴。我应该穿外衣和裤子的,就是这样!也许我偶尔会穿一下裙子,只是也许!但不是为了让哪个男人来看我!我打赌,他现在正死盯着那些酥胸半露的提尔女人呢!我也能穿上那样的衣服。不知道如果他看见我穿着这匹蓝绢裁成的裙装,会有什么想法?我会把领口一直敞开到……她在想什么?那个男人夺走了她的智能!玉座把她留在这里没有任何用处,兰德·亚瑟把她的脑子完全弄坏了!烧了他吧!为他对我所做的一切,烧了他吧! 刀剑的敲击声又从远处传来,她停住脚步,看见一群年轻人从她面前的树林里冲了出来,手中全都拿着长矛和出鞘的剑。盖温跑在他们前面,她也认出了其他的学生,喊声从他们身后的某个地方传来,那是男人愤怒的吼叫。 “盖温!出了什么事?” 他听到明的声音,回身跑到她面前,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焦虑和恐惧,脸上则流露出绝不向这些情绪屈服的决心。“明,你在干什么?离开庭院,明,这里很危险。” 有几个年轻人还在跑,但大多数学生都不耐烦地等着他,看起来,所有护法的学生都在这里了。“告诉我出了什么事,盖温!” “玉座今晨被废黜了,快走,明!” 蓝色的丝布掉在地上:“废黜?不可能!怎么被废黜的?为什么?以光明之名,为什么?” “盖温!”一名年轻人喊道,其他人也挥动着手中的武器,一同喊着:“盖温!白野猪!盖温!” “我没时间了,”他急迫地对她说,“这里到处都有战斗,他们说,夏马要救出史汪·桑辰,我必须去白塔了,明,离开!求求你!” 他转过身,奔向白塔,其他人也高举武器跟在他身后,其中有些人还在喊着:“盖温!白野猪!盖温!青年军冲锋!” 明盯着他们的背影。“你没有说你是哪一边的,盖温。”她低声说道。 战斗的声音更大了,她这时才注意到,呼喊的声音和兵刃交击的声音正从四面八方传来,混乱的声音让她觉得全身紧绷,双膝不停地打颤。这不可能发生,不可能是这里。盖温是对的,立刻离开白塔的庭院才是最安全、最聪明的选择。只是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回来,还能不能回来,而在外面,她觉得自己起不了任何作用。 “我在这里又能做什么?”她生气地问自己。 但她并没有转向庭院的门口,也没有去捡地上的丝绸,她跑进了树林,寻找藏身之处。她不觉得会有人像吃一只鹅般吃掉“伊尔明黛达”(这个想法让她打了个哆嗦),但冒这种风险是愚蠢的。战斗迟早会结束,等到那时,她就要决定下一步该做些什么了。 在牢房的沉郁黑暗中,史汪睁开眼睛,翻转身体,浑身颤抖,最后归于寂静。还是上午吗?审讯花了很长的时间。她竭力想忘却身上的痛楚,只要还能呼吸,就是件很值得庆幸的事了。身体下的粗糙石地板磨痛了她背上的伤处,汗水刺激着全身的伤口,让她在冰冷的空气中打颤,她觉得膝盖到肩膀之间所有的地方都被疼痛啮咬着。她们至少应该把衬衣留给我。空气很干燥,其中弥漫着一股陈旧霉腐的灰土气,一座地牢。自从亚图·鹰翼的时代以来,就没有人到过这里了,最后一个被关在这里的人是邦雯。 她在黑暗中露出痛苦的神色,没有什么事可以遗忘,咬紧牙关。她在岩石地板上坐起身,找到一面墙壁,靠了上去,砌成墙壁的石块将一阵阵寒意传入她的后背。小事情,她对自己说,想想小事情。冷。热。我想知道,她们什么时候会给我送水来,如果她们会的话。 她不禁又去感觉她的巨蛇戒,它已经不在她的手指上了。她并不觉得它还会在那里,她仍然记得她们将它拔走时的情景,但过了一段时间,事情就开始变得朦胧。那是让人感谢的恩赐朦胧,但她仍然记得自己最后还是告诉了她们每一件事,几乎每一件事。她成功地隐瞒了一点,一点而已。在嚎叫的间隙中,她渴望着能回答她们,只要她们能停下来,即使只是停下一会儿,只要……她伸手抱住自己,不让自己发抖,但作用并不大。我会保持冷静的,我没有死,这是我首先要记住的,我没有死。 “吾母?”莉安不稳定的声音从黑暗中传出,“您醒了吗?吾母?” “我醒了。”史汪叹了口气,她曾经希望她们能放过莉安,把她轰出城去,但现在知道在这牢狱中还有另外一位女性陪着她,这让她感到一些安慰,但这种感觉又立刻给她带来一种深深的愧疚感。“很抱歉连累了你,女……”不,现在她没有权利这么称呼莉安了,“我很抱歉,莉安。” 很长一段时间里,牢房中只是一片沉寂。 “您……还好吗,吾母?” “史汪,莉安,叫我史汪就好。”尽管心里明白,她还是试图要拥抱阴极力。什么也没有,她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无尽的空虚。再也没有了,一生的目标,现在她失去了船舵,漂流在一片远比这间牢房更加黑暗的海洋中。她擦去脸颊上的泪水,并为这些泪水而感到生气。“我不再是玉座了,莉安。”一丝怒意渗进她的声音,“我想,爱莉达将会取代我的位置,也许她现在已经取代了。我发誓,总有一天,我会拿那个女人去喂银梭子鱼!” 莉安的回答只是一阵深长、绝望的叹气。 一阵钥匙转动的声音在生锈的铁锁中响起,让史汪抬起了头。在把莉安和她扔进来之前,没有人会想到要在这把锁里点些油,保持它的功用,而锁中锈蚀的部分现在仍然难以转动。带着满身的痛楚,她强迫自己站起身。“起来,莉安,站起来。”过了一会儿,她听到莉安顺从地站了起来,并且在低声的呻吟之间喃喃地说着什么。 莉安用大一点的声音说道:“这有什么用?” “至少她们不会看到我们蜷缩在地板上哭泣。”她竭力想让自己的声音更坚定一些,“我们还能战斗,莉安,只要我们还活着,我们就能战斗。” 噢,光明啊,她们静断了我!她们静断了我!强迫自己平静下心神,她握紧了拳头,又尽力用脚趾抠住粗糙的岩石地面,她希望自己喉咙里的声音不要那么像一阵呜咽。 明将自己的行李扔在地板上,将斗篷甩到身后,用双手全力转动钥匙。这把钥匙有她手掌的两倍长,像门上的锁一样锈迹斑斑,这个大铁环上其他的钥匙也一样。空气寒冷而潮湿,仿佛夏日的气息根本无法触及到如此幽深的地方。 “快呀,孩子。”蕾拉丝为明举着油灯,喃喃地说道,一边还不停地向幽黯的石砌走廊两端窥望着。很难相信这个有着好几层下巴的女人曾经是个美人,但明认为,她现在真的很美丽。和这把钥匙搏斗着,她摇了摇头。她是在溜回自己的房间时遇到蕾拉丝的,回房间去是为了现在身上这件朴素的灰骑装,还有其他几样东西。实际上,胖女人正在找她,看到她平安无事,蕾拉丝立刻狂喜地大声叫嚷着“伊尔明黛达”,而且差点要把明锁在房间里,直到一切危险都过去。明至今仍不清楚蕾拉丝是如何让她把藏在心里的意图说出来的,而这位胖女人竟然不情愿地提出会帮忙,那种震惊的心情至今仍然没有从明的心中完全退去。真像是个依照自己的心情而冒险的小姑娘。嗯,我希望她能……她是怎么说的?帮我离开这个泡菜坛。这把该死的钥匙一直转不动,她用尽全身的力量,拼命地扭动它。 实际上,她要感谢蕾拉丝的原因很多,如果只有她一个人,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准备好每一样东西,甚至可能根本找不到它们,至少不会只用了这么一点时间,而且……而且,当她撞上蕾拉丝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告诉自己,她竟然想这么做,她真是个傻瓜,她应该立刻就趁着还有机会的时候找匹马跑去提尔,不要等到有人决定把她的脑袋也挂在白塔前作为装饰。她怀疑,其实自己一直就想逃离这里,从来不曾真正忘怀过这个计划,所以甚至当蕾拉丝将几件漂亮衣裙放进她的行李中时,感激之余,她也没有任何异议。反正口红和香粉总是可以在路上意外“遗失”的。为什么这把该死的钥匙就是转不动?也许蕾拉丝能…… 钥匙突然转动了,门锁里随之发出一阵巨大的响声。明立刻开始担心会不会有什么东西断在了锁里头,但当她推动那扇粗重的木门时,门开了。抓起地上的包裹,她走进岩石牢房……又困惑地停住了。 灯光中,牢房里有两个女人,浑身上下除了青黑色的瘀伤和红色的鞭痕之外,没有任何蔽体之物。突然出现的光明让她们用手遮住了眼睛,片刻之间,明还不能确定她们就是她要救的人。她们之中一个身材相当高,有一身古铜色的皮肤,另一个矮一些,显得更加强健,皮肤也更白皙。她们的脸看起来应该就是——应该没错,就是她们。尽管遭受酷刑,但她们脸并没有受伤,所以明应该可以确定。然而,那种两仪师不受岁月侵蚀的特点,已经从她们的脸上退去。明可以毫不犹豫地认定,眼前这两名女子顶多也就比自己大六七岁而已,而且她们肯定不是两仪师了。明为自己的这个想法而感到困窘,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热。在她们四周,她看不到任何幻像和光晕,两仪师身边总是有各种幻像和光晕的。不要去想了,她对自己说。 “哪里?”两名女子中的一人问道,停了一下,她清了清喉咙,“你们怎么拿到钥匙的?”是史汪·桑辰的声音。 “是她,”蕾拉丝的声音里充满了惊喜,用一根粗指头戳了戳明,“快点,孩子!我已经太老、太迟钝,不适合参加冒险了。”明惊讶地望着她,蕾拉丝是坚持要跟来的,她说过她不会置身事外。明想问史汪,为什么她们两个会看起来突然年轻了那么多,但现在没时间问这些琐碎的问题了。该死的,我太习惯当伊尔明黛达了! 将手中的一个包裹塞给赤裸着身体的女子,她飞快地说:“衣服。尽快穿上,我不知道我们还有多少时间。我让那名卫兵以为我要给他几个吻,让我可以进来报复你,因为你对我一直都很坏。就在他心猿意马的时候,蕾拉丝用面棍敲了一下他的后脑,我不知道他会睡多久。”她退到门外,担忧地望着卫兵室的方向,“我们必须快一些。” 史汪已经解开了包裹,开始将里面的衣服套在身上。除了一件亚麻衬衣之外,那里头全都是朴素的褐色羊毛衣服,属于那些来白塔寻找两仪师解决问题的乡下妇人的穿着,只是为了骑马方便而在裙侧留出的开叉显得有一点不寻常。那些开叉都是蕾拉丝做的,明拿起针线只会刺伤自己。莉安也拿起了一件衣服,但她似乎对悬在腰带上的短匕首比对衣服本身更感兴趣。 至少,三个衣着朴素的女人有机会在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下离开白塔,有许多前来寻求帮助的人因为这场战斗而被困在了白塔里,再多三个从藏身之处爬出来的人,最糟糕的结果也只是被赶到大街上,只要没人认出她们就行。她们的面容也许会有很大的帮助,没有人会将两名年轻女子——至少看起来很年轻——当成是玉座猊下和撰史者。前玉座和前撰史者,明提醒自己。 “只有一名卫兵?”史汪一边问,一边打着哆嗦穿上厚长袜,“奇怪,就是看管小偷也会比这个更严格。” 她将脚探进坚固的步鞋里,眼睛看着蕾拉丝:“真高兴能见到有人不相信对我的指控,不管那些指控是什么。” 胖女人皱起眉,垂下下颔,让她出现了第四层下巴。“我忠于白塔。”她坚定地说,“这些事与我无关,我只是个厨子,这个蠢女孩让我想起太多当我还是个蠢女孩时的事情。看见你,我想我现在应该记起来,我不再是个有柳腰的女孩了。”她将那盏灯塞进明的手里,然后转身要走。 明抓住她的粗胳膊:“蕾拉丝,你不会告发我们吧?毕竟你也做了这么多的事。”胖女人的宽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半是回忆,半是悔伤。“哦,伊尔明黛达,你确实让我想起了我在你这个年纪时的样子,愚蠢的行径,我好几次差点因此被吊死。我不会出卖你的,孩子,但我必须生活在这里。第二次钟声响起的时候,我会派个女孩给那名卫兵送去一些葡萄酒,如果他那时还没有醒过来,也没有被别人发现,你们就会有超过一个小时的时间。” 她转过身面对另外两名女子,脸上突然现出了支使厨房助手时的严厉表情:“听着!你们要好好利用这一个小时!我知道,她们是要让你们去洗刷盘碗,这样她们就能把你们当成教训别人的例子。我不在乎你们之间有什么过节,那是两仪师的事,不是厨子的,无论谁当玉座,对我而言都不会有什么差别。但如果你们让这个女孩被抓住了,我会从日出到日落不停地用鞭子抽你们,无论你们是在洗油锅还是在刷痰盂!你们会希望她们没有把你们交到我手里,而是砍了你们的脑袋,而且不要以为她们会相信我曾帮助你们逃走。每个人都知道,我只管我的厨房,你们听清楚了!动作快!” 微笑又回到她的脸上,她捏了一下明的面颊:“快点带她们走吧,孩子。哦,我会想念帮你打扮时的情景的,真是个漂亮的孩子。”最后又用力捏了一下,她转过身,有些蹒跚地小跑步离开了牢房。明生气地揉着自己的脸颊,她讨厌蕾拉丝这么做,那个女人就像一匹马一样强壮。差点被吊死?蕾拉丝曾经是怎样一个“有精力”的女孩啊? 小心地将连身裙套过头顶,莉安重重地哼了一声。“吾母,她竟然那样对您说话!”她的头从衣服的领口伸出来,脸上满是怒容。 “我真惊讶她竟然会帮我们,如果她是那样想的话。” “但她确实帮了我们,”明对她说,“要记住的是这一点,而且我想,她会遵守诺言,不会出卖我们的,我确信。”莉安又哼了一声。 史汪将斗篷披在肩上:“现在已经不同了,莉安,我不再拥有那个头衔了,而明天,你我很可能会成为她手下的两个洗碗女工。”莉安扭紧双手,好让它们不再颤抖,眼睛也不敢去看史汪,而史汪只是继续用干涩的嗓音平静地说着,“我想,蕾拉丝同样会遵守……其他那些诺言……所以即使你不在乎爱莉达是否会把我们两个像网到的鲨鱼般吊起来让全世界观看,我还是建议你动作快一点,莉安。至于我自己,当我还是女孩时就痛恨刷那些油腻的锅子,我毫不怀疑,现在的我依然痛恨。”莉安沉着脸开始系起乡下衣服上的衣带。 史汪转向明:“也许你不会那么渴望救出我们,如果我告诉你,我们都已经被……静断了。”她的声音没有动摇,但说出那个词的时候,她的声音确实显得有些僵硬,眼里流露出痛苦和失落。意识到史汪的平静只是外表的掩饰,这让明极为吃惊。“任何见习生都能绑住我们,明,大多数初阶生也可以。” “我知道。”明小心地不让自己的声音显露出哪怕是最细微的同情,现在同情有可能打碎她们两个仅存的自制力,而她需要她们能够克制自己的情绪,“这件事已经在城市中所有的广场公布了,相同的告示被挂在所有她们能钉上任何一张纸的地方,但你们还活着。”莉安苦涩地笑了笑,明假装没看见。“我们最好立刻离开,那名卫兵随时都有可能醒过来,也可能有人会发现他。” “带路,明,”史汪说,“现在全靠你了。”过了一会儿,莉安微微点了一下头,匆匆披上斗篷。 在黑暗走廊末端的卫兵室,那名孤独的卫兵仍然瘫软地趴在地上,面孔就贴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那顶本来可以保护他免于被敲痛头的头盔被放在粗木桌上,一盏点亮的油灯旁边,他的呼吸似乎很平稳。明没有多看他一眼,不过她希望这卫兵伤得不会太重,毕竟他没有因为她说出那样的话就想轻薄她。 她带着史汪和莉安穿过监牢的木铁大门,跑上狭窄的石头阶梯。她们必须尽快行动,如果有人看见她们从监狱出来,再想装成求告者就绝不可能了。 虽然她们没看见其他卫兵,也没有任何其他人,但直到她们爬出白塔底层,来到通往白塔主体的小门前时,明都一直屏住呼吸。明将小门推开一点缝隙,探头往走廊两端观望。 镀金的灯盏靠在装饰着带状花纹的白色大理石墙边,明的右侧有两个女人正向远处迅速走去,她们并没有回头看明。明没有看见她们的面孔,但从那种充满自信的脚步来看,肯定是两仪师。在白塔,即使是一位女王也会显得战战兢兢。在另一个方向上,六个男人也在向远处走去,同样明显的,从他们猛狼般优雅的步伐和背上与周围环境颜色相融合的斗篷看来,他们都是护法。 明一直等到护法们也离开了这条走廊,才闪出门口。“没有人了,来吧!戴上你们的兜帽,低下头,显出有点害怕的样子来。”对于明自己来说,这点是不需要伪装的,从身后两名女子寂静无声的随行动作来看,明认为她们也不需要伪装。 白塔的走廊里本来就行人稀少,现在更是空旷无人了,只是偶尔她们面前会出现几个人影。但无论是两仪师、护法还是仆人,所有人都脚步匆匆,专注于她们自己的事情,根本无暇多看一眼,白塔里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 她们走过走廊的一处交岔路口,这里浅绿色的瓷砖地板上有许多血污的斑点,其中有两片血迹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似乎是有尸体从这里被拖走了。史汪停下脚步,凝神看着血迹。“出了什么事?”她问,“告诉我,明!”莉安紧紧握住腰间的短匕首,警戒地望着周围,仿佛是随时准备抵抗可能发生的攻击。 “战斗。”明不情愿地说。她本来希望能在这两名女子离开白塔庭院,甚至是离开城市之后再告诉她们这件事。她催促她们绕过黑色的血迹,并不停地阻止她们回头看。“从昨天就开始了,就在你们被抓住之后,也许直到两个小时前才结束,而且还不算是彻底结束。” “你是说盖丁?”莉安惊呼道,“护法们彼此残杀?” “护法,卫兵,所有人,就在逮捕你们的行动被公开宣布之后,两三百个自称是泥瓦匠的人突然占领白塔,接着所有人就厮杀了起来。”史汪的脸上显出怒容,“黛妮勒!我早就该知道,她的心不在焉是装出来的。”她的面容变得愈发扭曲,直到明以为她也许要哭了。“亚图·鹰翼也不能做到的事,我们自己却做出来了。”虽然眼角闪烁着泪光,但她的声音里却充满着火气:“光明拯救我们吧,我们已经毁了白塔。”她长长的叹息似乎将她胸中的空气连同她的怒火都带走了。“我想,”过了一会儿,她悲伤地说,“白塔中还有人在支持我,我应该高兴,但我几乎宁愿他们没有任何行动。”明竭力压抑着自己的表情,但那双锐利的蓝眼睛似乎能看穿她每一次睫毛的闪动。“或者,他们真是在支持我吗?明?” “有些人是的。”明不打算告诉史汪,支持她的人数量有多么稀少,至少不是现在,但她必须打消史汪认为白塔里仍然有支持自己的势力的念头。“爱莉达没耐心观察蓝宗是否会支持你,现在白塔里已经没有蓝宗两仪师了,至少没有活着的,我知道这一点。” “雪瑞安?”莉安焦急地问,“爱耐雅?” “我不知道,绿宗也没有剩下多少,至少不在白塔里了。总之,其他宗派都分裂了,但大多数红宗仍然留了下来,就我所知,反对爱莉达的人不是逃走,就是死了。史汪……”称呼她的名字仍然让明感到很奇怪,莉安愤怒地低声嘀咕着,但现在称呼她“吾母”只会是一种讽刺。“史汪,指控你的罪名之一,就是宣称你和莉安安排了马瑞姆·泰姆的逃亡,洛根也在战斗中逃走了,她们将这个罪责同样加在你的头上。她们并没有公开宣布你是暗黑之友,我想,她们是害怕让别人联想到黑宗,但对你的指控和这种宣告已经差不多了,我想,每个人都会明白言外之意的。” “她们甚至不会承认事实,”史汪低声说,“她们将扳倒我的理由,与她们的未来计划根本毫无二致。” “暗黑之友?”莉安困惑地喃喃道,“她们宣称我们……” “为什么她们不会?”史汪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她们已经做了这么多,又有什么不敢做的?” 两名女子用斗篷紧紧裹住自己的肩膀,任由明引领她们向前走去,明现在只希望她们的表情不要如此绝望。当她们靠近一扇通往外面的门时,明的呼吸轻松了许多。她将马匹藏在庭院中的一片树林里,就在距离西侧大门不远的地方。骑马从大门出去会不会很困难仍然是个问题,但只要能找到那些马匹,她们就离自由更近一步。守卫肯定不会阻止三名女子离开的,她一直这样对自己说。 明要寻找的门口就在前方,一扇装饰朴素的小门,门外的路也很偏僻,正好处在这条走廊与环绕白塔的大走廊交接点相反的位置。这时,爱莉达出现在明眼前,她正从外侧的走廊里朝她们走来。明立刻双膝跪倒在瓷砖地板上,她蜷起身子,低下头,将脸藏在兜帽里,觉得自己的心脏几乎要从肋骨中跳出来了。一名求告者,这就是我的身份,只是个单纯的女人,和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毫无关系,噢,光明啊,救救我们!她微微抬起头,让自己能从兜帽下缘向外窥看,她几乎预期自己会看见得意洋洋、俯视着她的爱莉达。 但爱莉达没有看明一眼,径直走了过去,宽阔的七色玉座圣巾披在肩上。奥瓦琳跟在她身后,肩上披着撰史者的圣巾,白色圣巾标示着她的宗派。十几名两仪师在奥瓦琳之后走了过去,其中大多数是红宗的,不过明还是看见了两个黄色流苏披肩,一个绿色的和一个褐色的。六名护法走在队伍两侧,每个人都手握剑柄,警戒地巡视着周围。那些护法也只是稍稍看了一下跪倒的女子,就走了过去。明这时才发现,跪倒的女子一共有三个。她几乎也以为史汪和莉安会向爱莉达的喉咙扑去,但她们也只是像她一样微微抬起头,看着那支队伍消失在走廊远方。 “很少有女性被静断。”史汪仿佛是在对自己说话,“被静断的女子也全都活不了多久。但据说,活下来的办法就是找到一件像导引一样让你想去做的事。”那种失落的感觉已经从她的眼里消失了。“一开始我以为我会想扯出爱莉达的肠子,把她挂在阳光下晒干,现在,我知道了,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想!只想能有一天,告诉这条水蛭,她要一直活下去,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看到,诬陷我是暗黑之友的人会有什么下场!” “还有奥瓦琳,”莉安用绷紧的声音说,“奥瓦琳!” “我一直害怕她们会感觉到我,”史汪继续说着,“但现在我已经没什么可以让她们感觉了,看来,这是被……静断的好处。”莉安愤怒地昂起头,史汪对她说:“我们一定要尽量利用能找到的一切优势,并且因这些优势而感到高兴。”最后那句话仿佛是她为了劝慰自己而说的。 等到最后那名护法消失在走廊的转角处之后,明咽下了蓄积在喉咙中的唾液。“我们以后再说优势的问题,”她哑着声音说了一句,又咽下一口唾液,“先让我们去马匹那里吧!最艰难的时刻一定已经过去了。” 没错,当她们跑出白塔,进入正午的阳光中时,最艰难的时候似乎真的已经过去了。这次灾变惟一留下的痕迹,只是白塔庭院东侧一根升上无云天空的烟柱。一队队人在远处移动,但没有人朝这三名正从岩石波浪般高耸的图书馆前匆匆跑过的女子瞥一眼。她们沿着一条小路一直跑到庭院西侧,穿进一座任何城市中都罕见的橡树和常绿乔木树林中,找到一片被羽叶木和白皮松所环绕的小空地。明看见那三匹上好鞍的马仍然绑在她和蕾拉丝安排好的地方,脚步顿时轻松了许多。 史汪立刻走向一匹毛发蓬松的矮壮母马,它比其他两匹马都要矮上两手。“这匹马很适合我现在的状况,而且它看起来比其他两匹更温顺,我从来就不是一名好骑手。”她摸了摸那匹母马的鼻子,那匹马也用鼻子蹭着她的掌心。“她叫什么名字,明?你知道吗?” “贝拉,它属于……” “是她的马。”盖温从一株粗大的白皮松后面走出来,一只手放在佩剑的长剑柄上,他的脸上还留着一道道血痕,正像明在返回塔瓦隆的第一天在他脸上所看见的幻像一样。“我看见她的马时就知道,你一定在盘算些什么,明。”他的金红色头发被血液粘在一起,眼睛有些失神,但他走向她们的时候,脚步依然很稳定——一个高个子男人却有着猫般的优雅,一只正在走向老鼠的猫。 “盖温,”明开口说道,“我们——”他的剑已经离鞘,挑起了史汪的兜帽,锋利的剑刃就靠在她的喉咙上。这时,明还没来得及说出下一个字,史汪的呼吸声清晰可辨,但她只是平静地望着盖温,仿佛她的身上还披着圣巾。 “不要,盖温!”明喊道,“你不能这样!”她向盖温迈出一步,但盖温对她看也不看,抬起另一只手,示意她不要再向前了。她停在了原地,盖温像一根被紧紧卷起的钢条,随时准备朝任何一个方向爆发。明注意到莉安用斗篷遮盖住一只手,只能在心里祈祷那个女人不会愚蠢到抽出腰间的匕首。 盖温审视着史汪的脸,缓缓地点着头:“是你。我不太确定,但这种……伪装不能……”他没有移动,但史汪突然睁大的眼睛表明他正在剑刃上施加压力,“我的妹妹和艾雯在哪里?你对她们做了什么?”更让明害怕的是,虽然盖温满脸血污,眼中不再有神采,全身紧张得几乎要开始颤抖,抬起的另一只手似乎也被完全忘记,但他的音调没有任何起伏,声音里也没有任何情绪。明只能从他的说话声中听到疲倦,比她一生中听到的任何声音都更显疲倦。 史汪的声音几乎像往常一样平静:“我最后听到她们的讯息时,她们都很安全,现在我无法得知她们在哪里。难道你宁愿让她们在这里,在这场暴乱的中心?” “不要和我玩两仪师的文字游戏,”他低声说,“告诉我她们在哪里,直接说出来,让我知道你说的是实话。” “伊利安,”史汪毫不犹豫地说道,“就在伊利安城里,她们正在一位名叫玛莱·托曼斯的两仪师教导下学习,她们现在应该还在那里。” “不在提尔。”他喃喃地说。片刻之间,他似乎在仔细考虑这个问题,突然,他说道:“她们说你是暗黑之友,黑宗两仪师,你是吗?” “如果你真的相信这种话,”史汪平静地说,“那就砍掉我的脑袋吧!” 看着他握住剑柄的指节渐渐泛白,明几乎要发出一阵尖叫。她小心地伸出手,将手指放在盖温伸出那只手的手腕上,同时小心地不让他觉得自己除了要碰到他之外还有别的目的。那种感觉就像是将手指放在石头上。 “盖温,你认识我,你不能以为我会帮助黑宗啊!”他的眼睛没有从史汪的脸上移开,也没有丝毫眨动,“盖温,伊兰支持她和她所做的一切事,你自己的妹妹,盖温。”他的肌肉仍然绷紧得如同石头。“艾雯也相信她,盖温。”他的手腕在她的指尖中颤抖了一下,“我发誓,盖温,艾雯相信她。” 他的目光飞快地扫向明,又立刻回到史汪身上:“为什么我不该抓住你的脖子,把你拖回白塔去?给我一个理由。” 史汪的眼神比明想象中要平静许多:“你可以这么做,我想,我的挣扎不会为你制造多少麻烦,不会比一只小猫更难对付。昨天,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女人之一,也许我就是最强大的,国王和女王们会应我的召唤而来,即使他们痛恨白塔和白塔所支持的一切。今天,我会为今晚是否有食物果腹而担忧,我将不得不睡在灌木丛里。在一天的时间里,我就从世界上最强大的女人,变成了一个只想能找到一座农场了此残生的逃亡者。无论你认为我做过什么,这不算是个合适的惩罚吗?” “也许。”过了一会儿,他说道。看到盖温以流畅的动作将剑收回到鞘内,明放松地深吸了一口气,“但这不是我会让你走的原因,爱莉达也许会要你的脑袋,而我不能同意她这么做。我必须留下你的性命和你所知道的信息,当我需要时可以加以利用。” “盖温,”明说,“和我们一起走吧!”一名接受护法训练的剑士在将来的日子里也许会很有用。“这样的话,你就可以随时让她回答你的问题了。”史汪的目光向明闪动了一下,她的目光没有真正离开盖温的脸,也没有明显表现出愤怒的情绪,至少,她把怒意克制住了。“盖温,艾雯和伊兰相信史汪,你难道不能相信吗?” “不要对我要求太多,不要超出我能给予的范围,”他低声说,“我会带你们去最近的大门,没有我,你们永远也出不去,这就是我能做的一切了,明,而且这已经超出我应该做的。逮捕你的命令已经发出了,你还不知道吗?”他的目光转回史汪身上,“如果艾雯和我妹妹出了什么事,”他还是用那种不带感情的声音说道,“我会找到你,无论你藏身何处,我会确认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你的身上。”他突然走到十几步外的地方,双臂交叠在胸前,低下了头,仿佛他已经无法容忍自己再去看她们了。 史汪轻轻摸了摸自己的颈侧,一条红色的细痕出现在白皙的皮肤上。“我已经伴随至上力生活了太长的时间,”她的声音显得有些不稳定,“我已经忘记面对一个可以轻易举起你、把你像根细线般捻断的人是什么感觉。”她转头看着莉安,仿佛是第一次看见这个长久陪伴自己的女人,然后,她碰了碰自己的脸,就好像不确定它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从我阅读过的纪录来看,这应该是要稍久一点才会出现的征状,但也许爱莉达的粗暴虐待对它产生了影响。伪装,他是这么称呼它的,也许它确实会产生这种作用。”她笨拙地爬上贝拉的背,紧紧握住缰绳,仿佛这匹毛茸茸的母马是一匹性情暴烈的战马。“另一个优势就是,看来,被……我必须学会用不颤抖的声音说这件事,我已经被静断了。”她故意用平缓的语气说出这句话,然后点点头:“言归正传,如果以莉安为参照,我外表应该年轻了整整十五岁,也许还更多。我知道,有些女人为了这个会付出任何代价。”她瞥了盖温一眼,男孩仍然背对着她们,但她还是放低了声音。“第三个优势,我们的舌头肯定已经自由了,可以这么说吧?我已经有几年时间没想过玛莱了,一个我儿时的朋友。” “你们现在会像我们一样变老吗?”明一边问,一边爬上了马鞍。说这个总比评论那则谎言要好,总比记得她现在已经能够说谎要好。莉安用娴熟的技巧骑上了第三匹母马,催着它溜了一圈,试了试它的步伐,她以前一定骑过马。 史汪摇了摇头:“我真的不知道,还不曾有被静断的女子长寿到能解开这个谜题。我打算自己发现。” “你们到底是要走,”盖温严厉地问,“还是要坐在这里闲聊?”没有等待回答,他已经向树林里走去,她们催赶着坐骑跟在他后面,史汪仍然用兜帽遮住自己的脸。无论是否有伪装,她显然是不打算冒险,莉安也同样将自己紧紧地裹住。过了一会儿,明效仿她们戴上了兜帽。爱莉达要逮捕她?这就意味着她知道“伊尔明黛达”就是明,那个女人已经知道了多久?当她一边四处闲逛,一边以为自己安全隐藏时,她已经监视她、讥笑她多久?这真是个令人胆寒的想法。 她们在一条沙砾小路上赶上盖温,有二十个或更多的年轻男子正朝她们大步走来,有一些比盖温还要大几岁,其他的只是刚刚成年而已。明怀疑其中最小的几个男孩还没有刮过胡子,至少不是像成年男子般得定期刮胡子,但所有人的腰间或背上都佩着剑,其中有三四个人还佩着胸甲。不止一个人的身上能看到染血的绷带,大多数人的衣服上也都有血迹,每个人都有着和盖温相同的凝定眼神。看到盖温,他们全都停下脚步,用右拳拍了一下胸膛。盖温点头向他们致意,脚步却丝毫没有减缓,那些年轻人自动地跟在了三匹马的后头。 “那些学生?”史汪喃喃地说,“他们也参加战斗了?” 明尽量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他们称自己为青年军。” “合适的名字。”史汪叹了口气。 “他们有的还只是个孩子。”莉安喃喃地说道。 明不打算告诉她们,蓝宗和绿宗的护法曾经计划抢在她们被静断之前救出她们,如果不是盖温鼓动了那些学生——包括那些“孩子”——率领他们冲进白塔去阻止,他们也许就成功了。那是一场拼死的战斗,学生对抗老师,没有慈悲,没有宽恕。 高大的、镶满青铜门钉的亚林德门敞开着,但是门边驻守着许多守卫。一些是胸口上佩着塔瓦隆之焰纹章的卫兵,另一些则穿着工人的服装,身上却不搭调地佩戴着胸甲和头盔,那一定就是那些伪装成泥瓦匠的家伙了。两种人看起来都很善于使用武器,而且都很认真地坚守着自己的岗位,但他们泾渭分明地站在大门两侧,望向对方的目光中都充满了猜疑。一名头发灰白的军官站在白塔卫兵室外面,双臂交叠在胸前,看着盖温带着三名女子走到门前。 “路证!”盖温喊道,“快!” “嗯,你们一定就是我听说的那些青年军吧!”头发花白的男人说道,“一群该死的小斗鸡。我接到命令,任何人都不得离开白塔庭院,那可是由玉座猊下本人签发的命令。你以为你是谁,竟敢违抗命令?” 盖温缓缓抬起头。“我是安多的盖温·传坎,”他低声说,“我要看着这些女人离开,或者看着你掉脑袋。”其他青年军也走上来,在盖温身后散开来,将手放在剑柄上,不眨眼地瞪着这些卫兵,丝毫不在意卫兵的人数比他们还要多。 老军官不安地耸了耸肩膀,另一名卫兵小声说:“他就是那个据说杀了夏马和柯林的人。”片刻之后,那名军官朝卫兵室一甩头,一名卫兵跑了进去,很快又跑了回来,这时他的双手捧着一块附有白纸的写字板,板子的一角放置着一只黄铜小碗,碗里的红色蜡漆还在沸腾着。盖温让卫兵抓紧写字板,他自己在一张纸上用力写下了几行草字。 “这可以让你们通过守桥的卫兵。”他说着,把红色蜡漆滴在自己的签名下面,将手指上的玺戒狠狠地按了下去。 “你杀了柯林?”史汪用足以配得上她先前地位的冰冷声音说道,“还有夏马?” 明的心沉了下去。安静,史汪!记住你现在是谁,安静! 盖温转身面对着三名女子,眼睛如同蓝色的火焰。“是的!”他咬着牙说,“他们是我的朋友,我尊敬他们,但他们站在……站在史汪·桑辰那一边,我只能……”他猛地将那张被他盖下印章的纸塞进明的手里,“走!走,不要等我改变主意!”他拍了一下明的坐骑,然后又狠狠地拍了贝拉和另一匹马,让三匹马向敞开的大门跑去。“走!” 明任由自己的马快步小跑过环绕白塔庭院的大广场,史汪和莉安紧跟在她身后。广场上空无一人,广场外的街道也是一样,马蹄敲击着石板地面,发出空洞的回音,没有逃出塔瓦隆的人肯定全都躲起来了。明在马背上仔细端详盖温给她的那张纸,那枚红蜡漆的印章图案是一只冲锋的野猪。“它上面只说我们拥有离开的许可,所以我们可以凭这个过桥,也可以用它去搭一条船。”利用一条没有人知道的路径离开应该是聪明的选择,即使是盖温也应该能隐瞒过去,明并不真的认为他会改变主意,但他太脆弱了,一个错误的打击就能将他粉碎。 “这也许是个好主意。”莉安说,“我总觉得加拉德才是他们两个之中更危险的,但我不再确定了,夏马,还有柯林……”她颤抖了一下,“比起马来,一艘船可以更快地把我们带到更远的地方。” 史汪摇了摇头:“大多数逃亡的两仪师肯定都会选择桥,这是在有人追击你时逃离城市最好的办法,要比等待水手收锚扬帆才能启航的船只更快。如果我要重新聚集她们,我就一定要留在塔瓦隆附近。” “她们不会再跟随你了,”莉安用平静却意味深长的语气说,“你已经不再有披上圣巾的权利,甚至也不能戴上披肩和巨蛇戒了。” “我也许不能再戴上圣巾,”史汪用同样平静的声音回答,“但我仍然知道如何为了应对风暴而组织一群水手,而且,既然我不能披上圣巾了,我就一定要确保她们找出正确的人选来接替我的位置。我不会任由爱莉达如此僭妄地自称玉座,接替我的人一定要拥有强大的至上力,一定要能看到正确的道路。” “那么你就是要辅佐……真龙了!”莉安厉声说道。 “我还能做什么?蜷缩起来等死?” 莉安打了个哆嗦,仿佛脸上刚刚被人击了一拳,三个人又一言不发地赶了一段路。街道上一直都没有看见行人,她们身边包围着各种形状奇特的巨大建筑,如同风雕的悬崖、翻涌的波浪和飞翔的群鸟,但在渺无人烟的环境里,它们只是散发出一阵阵让人心悸的压迫感。突然有一个人从前面的街角里冲了出来,跑过一道又一道的门,就像是在为她们侦察沿路的状况,那个人并没有减轻空旷的感觉,反而让这种感觉显得更沉重了。 “我们还能做什么?”莉安最后说道,她颓丧地坐在马鞍上,和一袋谷子没什么两样。“我感觉那么……空虚,空虚。” “找东西填满它,”史汪坚定地对她说,“任何东西,烹调食物,照料病患,找一个丈夫结婚,养一群孩子。至于我,我要看着爱莉达得到她应有的下场,如果她真的相信我会危害白塔,我也许就能饶恕她,也许。但从我压倒她成为玉座的那一天开始,她心中就满怀嫉妒,她会干出这种事,嫉妒不亚于其他任何动机,为此,我打算扳倒她。这个心愿已经将我填满了,莉安。当然,还有兰德·亚瑟一定不能落进她的手里。” “也许这就足够了。”古铜色皮肤女人的声音仍显怀疑,但她已经挺直了腰,和史汪摇摇晃晃地骑在矮马背上的样子相比,现在莉安娴熟的骑术反而让她像是一位领导者。“但我们该怎么开始?我们有三匹马,还有我们身上的衣服,以及明包裹里的一切,这不足以挑战白塔。” “我很高兴你没有决定找一个丈夫和一个家,我们会找到其他……”史汪的脸皱了一下,“我们会找到逃亡的两仪师,找到我们所需要的,我们所拥有的也许比你想象的还要多,莉安。明,盖温给我们的纸条上是怎么写的?那里面有没有写上三名女子?到底都写了什么?快点,孩子。” 明瞪了史汪一眼,史汪一直在盯着跑在前面的那个男人,那是个高大的黑发男子,身上的深褐色衣服质料很好,只是样式非常朴素。这女人说话的语气仿佛她仍然是玉座猊下。嗯,我不是希望她能找回自信吗?史汪转头用那双锐利的蓝眼睛盯着明,不知为什么,它们的压迫力丝毫不弱于往日。“‘以我的名义宣告,携带此信者准予离开塔瓦隆’,”明急忙念道,“‘阻拦之人即与我作对。’签名……” “我知道他的名字,”史汪打断了她的话,“跟着我。”她踢了一下贝拉的腹侧,蓬毛母马用不是很快的速度跑了出去,史汪却差点从马上摔了下去。她一边笨拙地稳住身体,一边还在踢着贝拉的腹侧,要它跑得再快一些。 明和莉安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两个人全都跟着史汪催马跑了起来。那个男人听到马蹄声,回头看了一眼,也加快了奔跑的速度,但史汪催赶贝拉挡在他前面。男人在贝拉面前停住脚步,重重地嘿了一声。明跑到他们身边时,刚好听史汪说道:“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洛根。” 明倒抽了一口气,是他,没有错,正是那双绝望的眼睛,曾经英俊的面孔和披在宽阔肩膀的卷曲黑发。正是她们要找的人,一个像史汪一样,白塔迫切地要抓回去的男人。 洛根颓然跪倒在地,仿佛疲惫的双腿已经再无法承担他的重量。“现在我不能伤害任何人了。”他盯着贝拉蹄下的石板路面,恹恹地说,“我只是想离开,平安地死在某个地方,但愿你能知道那是什么感觉,那种失落……”随后跟上来的莉安恼怒地扯着手中的缰绳,但洛根并没有注意到她的表情,只是自顾自地说着:“桥头都是卫兵,他们不会让任何人过桥的,他们不认识我,但他们也不会让我过去,每座桥我都试过了。”突然,他笑了,笑容很疲倦,但确实让人觉得他看到了什么很有趣的事情。“我全都试过了。” “我想,”明小心地说,“我们应该走了,他大概是想躲过那些在搜寻他的人。”史汪瞪了明一眼,冰冷的目光、刚硬的表情,让明差点拉起马缰后退了一步。现在明觉得,如果这个女人能保留一点先前流露出来的颓丧心情,也许并不会很糟糕。 洛根抬起头,逐一看着她们,缓缓皱起了眉:“你们不是两仪师,你们是谁?你们想拿我怎样?” “我是能将你带出塔瓦隆的人,”史汪对他说,“也许还是能让你有机会报复红宗的人,你会想要一个机会向那些抓住你的人讨回公道的,对不对?” 洛根的身躯掠过一阵颤栗。“我该怎么做?”他缓缓地说。 “跟随我,”史汪回答,“跟随我。记住,我是全世界惟一能让你有机会复仇的人。” 洛根仍然跪在地上,歪过头审视着她们,仔细看过每一张脸。然后,他站起身,目光定在史汪身上。“我是你的人了。”他的回答很简单。 从莉安的表情来看,明觉得她心中和自己一样充满了惊疑。光明在上,史汪怎么可能会觉得一个心智不全又曾伪称自己是转生真龙的男人有任何用处?很有可能,他会偷走她们的一匹马,转头就跑!看着面前这个高大壮硕的男人,明觉得她们最好先把腰间的匕首准备好。突然间,那种夺目的金色和蓝色光晕又出现在洛根的头顶,就像明第一次看见时完全一样,那代表着荣耀的到来。明为她眼中出现的幻像颤抖着。 明转过头,看了白塔一眼,宏伟的白色巨柱直达天际,统治着这座城市,但明却看到了一片废墟。片刻之间,她让自己回想起刚才看到的幻像,就在刚才,它们在盖温的头侧闪烁——盖温跪在艾雯脚下,低垂着头。盖温折断了艾雯的脖子。先是一个,然后又是另一个,仿佛两个都有可能是注定的未来。 她极少能看到如它们两个一样清晰的幻像,更不曾见过两个幻像会彼此交替,仿佛就连幻像本身也无法确定什么是真实的未来。更糟糕的是,她有一种非常确定的感觉,正是她今天所做的一切将盖温引向了这两种可能。 尽管阳光明亮耀眼,但明还是打着哆嗦。已经做过的事,是无法挽回的,她瞥了那两位两仪师一眼——前两仪师,现在她们都在看着洛根,仿佛他是一条经过训练的猎犬,凶猛,有可能非常危险,但也会非常有用。史汪和莉安掉转马头向河边走去,洛根走在她们中间。明缓缓地跟在最后。光明啊,我希望这么做是值得的。 第四十八章 被拒绝的提议 “你就喜欢这样的女人?”艾玲达轻蔑地说。 兰德低头看着她。她正在杰丁身边大步前进,身上还是穿着那身厚重的裙子,褐色的披肩裹在头上,蓝绿色的大眼睛直瞪着他,仿佛希望手里还能握着在兽魔人来袭时捡到的短矛。当然,那些武器已经被智者们拿走了,而且她还为此被智者们骂了一顿。 她在走路,而他却在骑马,有时候,这让兰德觉得很不舒服。但兰德确实试过和她一同走路,所以现在他会因为有马匹代劳而感激不已。偶尔——非常少——他会说服她坐在自己身后,理由是一直低头和她说话会让自己的脖子感觉很累。实际上,骑乘并不算是种亵渎习俗的行为,但不能用自己的双腿撑起自己的身体是会遭到鄙视的。只要艾伊尔的人群中传来一个笑声,特别是如果发出笑声的是枪姬众,即使只是有人看他们一眼,她就会立刻从杰丁的背上跳下来,所以在绝大部分的时间里,她都是走在地上的。 “她很软弱,兰德·亚瑟,软弱得很。” 兰德回头瞥了那辆箱子般的白马车一眼,它正引领着卖货郎的马车队在满是尘灰的破碎平原上蜿蜒前行。今天又是金多的枪姬众负责看守马车,伊馨德正与哈当和马车夫坐在一起,伊馨德坐在这个最重的卖货郎的大腿上,下巴靠在他肩上。哈当则撑着一把蓝丝小阳伞,为伊馨德和他自己抵挡灼人的阳光,他虽然穿着一件白色外衣,还是不停地用一块大手绢擦着他的黑脸,看起来,他比伊馨德更怕热。伊馨德则穿着一件和那把阳伞同样质料的丝绸缝制的紧身裙装,因为距离太远的关系,兰德看不清楚,但他觉得在那块薄雾般的面纱上面,伊馨德的黑眼睛正在望着自己。她似乎总是在看着自己,哈当丝毫没有显出介意的神色。 “我不觉得伊馨德很软弱。”兰德平静地说,一边调整头上的束发巾。它确实替他挡住了恼人的阳光,但他一直都拒绝穿上更多的艾伊尔服装,无论它们在这样的环境里比他那身红羊毛外套要优越多少。不管他有着什么样的血脉,不管他的胳膊上有着什么样的印记,他不是艾伊尔,也不打算装成艾伊尔。无论他必须做什么,他总要保留住这最后一点尊严。“不,不能说她软弱。” 在第二辆马车的驭手座位上,肥胖的凯勒和走唱人杰辛又开始争吵了。杰辛抓着缰绳,但他并不像马车夫一样能够熟练地使用它,有时候,他们也会看兰德一眼,只飞快地瞥上一眼,就又回到了他们的争吵之中。话说回来,实际上每个人都在看他,包括在他身边的金多队伍,和他有一段距离的智者队伍和那支队伍里的沐瑞、艾雯和岚。还有最远处,规模最大的沙度队伍。这一直都没有让他感到惊讶,他是随黎明而来之人,每个人都想知道他要做什么,他们很快就会知道的。 “软弱就是软弱,”艾玲达重重地哼了一声,“伊兰就不软弱,你是属于伊兰的,你不该总是用眼睛去瞟那个奶油皮肤的婊子。”她猛烈地摇着头,半是自言自语地嘟囔着:“我们的方式已经把她吓坏了,她不能接受他们。为什么我会在意她能不能?我不想被卷进来!这不行!如果我可以,我会让你变成我的奉义徒,然后把你交到伊兰手里!” “为什么伊馨德要接受艾伊尔的方式?” 她大睁着眼睛望向他,那种吃惊的神情差点让他笑出声来,她立刻露出一副怒容,仿佛他刚刚做了什么激怒她的事。艾伊尔女人肯定不比其他任何女人更容易理解。“你肯定不软弱,艾玲达。”她应该会把这个当成一种赞扬,有时候,这女人像一块磨石般粗糙。“再跟我解释一下关于顶主妇的事吧!如果鲁拉克是塔戴得部族和冷岩堡的首领,那个聚居地又怎么会属于他的妻子,而不是他?” 艾玲达又瞪了他好一会儿,嘴唇不停地开合,仿佛是在嘟囔着什么,然后,她才答道:“因为她是顶主妇,你这个石头脑袋的湿地人。一个男人不可能拥有屋顶,就像他不可能拥有土地!有时候,你们湿地人就像一些未开化的野蛮人。” “但如果因为莲是鲁拉克的妻子,所以她才是冷岩堡的顶主妇……” “这是不同的!难道你永远都不懂吗?小孩子都能明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调整一下脸旁边的披肩。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只是她看着他的目光总像是在说,他对她犯下了罪行,而那会是什么罪行,他根本就不知道。鹤发鸡皮的柏尔一直都不愿意跟他提起鲁迪恩的事,但柏尔最后还是不情愿地告诉他,艾玲达并没有去过那片玻璃圆柱,在做好成为一名智者的准备之前,她还不能去那里。那么,为什么她会恨他?对于这个谜团,他很想知道答案。 “我从另一个方面说吧!”她发牢骚似地向他说道,“当一个女人要结婚的时候,如果她还没有自己的屋顶,她的家庭就要为她建一个。在结婚的那一天,她的新婚丈夫会用肩膀将她从她的家中扛走,而丈夫的兄弟则要挡住那些要把她抢回去的姐妹,但到了新家的门口时,丈夫要把她放下来,求得她的允许之后,才能进去,那座房顶是她的,她能……” 这些话是自从兽魔人袭击以来的十一个日夜里最让人感到高兴的话,她终于愿意主动和他谈谈别的话题了。这以前,她不是言辞激烈地批评他亏待了伊兰,就是让人窘迫不安地向他形容伊兰有多么美好。他甚至曾经和艾雯说过,如果艾玲达不愿意和他说些什么,那至少她不要总是那么瞪着他。 结果一个小时内,就有一名白袍奉义徒男子来找艾玲达。无论智者跟她说了什么,她从智者那里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气得浑身发抖,并强迫(是强迫的!)他学习关于艾伊尔的各种行为方式和风俗。毫无疑问,她希望能从他提出的问题中了解他的计划,在经历过提尔那种毒蛇窟般阴险的环境之后,智者这种开诚布公的刺探真是让人有种耳目一新的感觉。不过,尽量多学习一些信息总是明智的,而和艾玲达说话确实也是让人高兴的事,特别是在她偶尔忘记要因某种理由而对他加以蔑视的时候。当然,只要她一发现他们之间谈话的方式像两个正常人,而不是像奴隶主和奴隶那样,她就很有可能会将一桶灼热的愤怒扔在他头上,仿佛他将她引进了一处陷阱。 但即使有着这些纷纷扰扰,他们的谈话还是很愉快的,特别是和这次旅行的其他部分相较之下,更会给人这种感觉。他甚至开始觉得她发怒时也是很有趣的,不过他很聪明地没让她知道这一点。即使她真的恨他,至少她不会把他当成随黎明而来之人,或是转生真龙,在她眼里,他只是兰德·亚瑟。不管怎样,她知道自己对他有什么样的感觉,而不像伊兰,在一封信里让他的耳朵发热,在同一天写的另一封信里,却又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长出了兽魔人般的长牙和利角。 明是他遇到的惟一一名没有让他陷入混乱的女子,但她还在白塔里,至少,她在那里是安全的,虽然那里也是他在尽量躲避的地方。有时候,他觉得如果能把所有女人都忘掉,生活一定会变得很简单,现在,艾玲达已经悄悄溜进他的梦里,仿佛明和伊兰两个还不够似的。女人把他的感情系成了许多死结,而现在,他必须保持头脑的清醒——冰冷的清醒。 他发现自己又在看着伊馨德了,她正在哈当的耳边向他扭动纤细的手指,他确信那双丰满的嘴唇是在微笑。哦,是的,危险,我必须像钢一样冷硬,锐利的钢。 现在他们行军即将进入第十二天,除了兽魔人的袭击之外,再没有发生过什么重要的事。每日每夜,从他眼中经过的只有古怪的岩石阵,平顶石峰,从破裂、崎岖的地面上突起的孤岭,以及犬牙交错、随意伸展的山脉。白天是火烈的阳光和阵阵扑面的热浪,晚上是刺骨的严寒,生长在这里的只有满是荆刺的矮灌木,或是一触手便麻痒灼烫的植物。艾玲达说,其中一些是有毒的,不过有毒植物的名单似乎比可以食用的还要长。只有从隐藏的泉眼和水槽里才能汲到水,但她告诉他一些代表水源的植物,如果深掘可以发现有水缓缓渗出,足以让一两个人活下来。除此之外,还有一种酸涩的果肉可以咀嚼出汁液。 一天夜里,狮子杀死了沙度的两匹驮马,它们吼叫着被从它们的猎物旁边赶开,消失在山沟里。在第四天晚上扎营的时候,一名马车夫惊扰了一条褐色的小蛇。后来艾玲达告诉他,那种蛇的名字叫“两步”,它也证明了这个名字。被咬的马车夫尖叫着向马车跑去,虽然沐瑞已经朝他急速驰去,但他在迈出第二步的时候就倒在地上,没等到两仪师跳下坐骑,他已经死了。艾玲达为他列出了有毒的蛇、蜘蛛和蜥蜴,竟然还有毒蜥蜴!有一次,她为他找到这样一条蜥蜴,它有两尺长,一条条黄色条纹纵贯在在青铜色的鳞片上。她若无其事地用软靴踩住那条蜥蜴,用小刀撬开它的宽头,然后把它举到能让兰德看清楚的地方。兰德能看见油状液体从它山脊般的牙床上渗出。她告诉他,这种蜥蜴的名字叫岬辣,它能咬穿靴子,杀死一头牛。其他的毒虫更加可怕,岬辣并不算危险,它的速度很慢,除非一个人愚蠢地踩在它身上,才有可能遭到攻击。当艾玲达将那条巨大蜥蜴甩到旁边的时候,蜥蜴背上黄绿色的鳞片变成了和干裂的土地同样的颜色。哦,是的,只要不蠢到踩在它身上就行。 沐瑞将时间平均分配在智者和兰德身上,她经常会用两仪师的办法吓唬他,要他说出自己的计划。“时光之轮按照它的意愿进行编织。”她在早晨还这么对他说,声音冰冷,看不出年纪的面孔毫无表情,而那一双越过艾玲达头顶望向他的黑眸里却闪动着炽烈的火焰,“但愚蠢的人会在因缘中活活将自己勒死,小心不要在脖子上编织出一圈套索。”她披着一件浅色的斗篷,几乎像奉义徒的衣服一样白,在烈日之下熠熠发光。在宽兜帽下面,她用一条潮湿的雪白色围巾包住了前额。 “我没有在脖子上勒套索。”他笑了。她猛地掉转阿蒂卜的马头,急转的白马差点蹬倒了艾玲达,然后她飞快地跑回到智者队伍中去了,闪亮的斗篷飘扬在她身后。 “激怒两仪师是愚蠢的行为,”艾玲达一边嘟囔,一边揉搓着自己的肩膀,“我不觉得你是个蠢人。” “那就看看我是不是真的愚蠢吧!”他对她说。他不再觉得好笑了,愚蠢?有时候冒险是必须的。“我们很快就能看到了。” 艾雯很少会离开智者们,她和她们一同行走的时间不亚于她骑在薄雾背上的时间,有时候,也会有一位智者和她一同骑在那匹灰母马的背上。兰德终于明白,她又一次被别人当成正式的两仪师了,艾密斯、柏尔、辛那和麦兰似乎就像那些提尔人一样欣然接受了这个看法。只是她们对这位“两仪师”的反应和那些提尔人完全不同,不时总会有一位智者和她大声吵嚷,让一百步以外的兰德都能听见她在说些什么。这和智者们对待艾玲达的态度几乎如出一辙,但她们对艾玲达更像是威吓,而不是争吵,不过,有时候她们也会和沐瑞进行相当激烈的讨论,特别是那位太阳色头发的麦兰。 第十个早晨的时候,艾雯终于不再把头发梳成两根辫子了,那种样子真是奇怪。智者和她单独谈了很长的时间,那时,奉义徒正在收起她们的帐篷,而兰德已经骑到了杰丁的背上。如果不是他对艾雯相当了解,那种低下头的姿态一定会让他以为她是个很驯良的女孩子,当然,如果是和奈妮薇相比,大概她还算是驯良的,也许和沐瑞比也是这样。艾雯突然开始用力地拍手,笑着拥抱了每一位智者,然后就急匆匆地解开那两根辫子。 他问艾玲达出了什么事(每天早晨他一醒过来,就能看见艾玲达坐在他的帐篷外面),艾玲达只是不高兴地嘟囔着:“她们认为她已经成熟到……”突然停了下来,艾玲达瞥了他一眼,双臂抱在胸前,用冷冷的声音继续说道,“那是智者们的事,兰德·亚瑟,如果你想知道,就去问她们好了,但你要做好准备听到她们告诉你,此事与你无关。” 艾雯成熟到怎样?这和她的头发有什么关系?兰德只觉得更加糊涂。艾玲达没有对这件事再多说一个字,相反,她从一块岩石上刮下一点灰苔,开始向兰德解释该如何用它来敷涂伤口。这女孩这么快就学会了智者的办法,让兰德感到很不适应。智者自己并没有对他表现出明显的兴趣,当然,她们不需要,只要有艾玲达栖息在他肩头就行了。 其他的艾伊尔人,至少是金多人每天对他的冷淡都会稍减一点,也许是他们对于随黎明而来之人的不安正在减轻,但仍然只有艾玲达会随心所欲地和他说话。每个傍晚,岚都会来帮助他练剑,鲁拉克则会教他使用枪矛以及艾伊尔奇怪的徒手格斗。护法对此也有一些了解,并且会参与他的训练,其他大多数人仍然会避开兰德,特别是那些马车夫。他们已经知道他是转生真龙,一个能够导引的男人。兰德曾经见过,那些相貌粗横的男人之中,曾经有人用惊恐万分的眼神看着他,就像正在盯着暗帝本尊。不过,哈当和走唱人并不属于这些人。 几乎每天早晨,当他们准备出发的时候,哈当都会骑着一头从被兽魔人烧毁的马车上解下的骡子,到金多的队伍中来看看。他在头上围了一条白色的长头巾,头巾一端一直垂到脖子上,将脸衬得更黑了,他对兰德一直都非常客气,但那种从未改变过的冰冷眼神让他的鹰钩鼻完全像是一只鹰喙。 “真龙大人,”受到攻击之后的那天早晨,他这么对兰德说,然后他那块时刻都会出现在他手中的大手绢擦去脸上的汗水,又不自在地在骡背上的老鞍子里挪动了一下身体,“我能这样称呼您吗?”被烧焦的三辆马车残骸都被留在原地,同样留下的还有两名哈当手下和更多艾伊尔的坟墓。兽魔人都被拖出营地,丢给秃鹫和那些吠叫着的食腐兽,兰德不知道这些大耳朵的生物应该是大狐狸还是小狗,它们看起来两种都像。有一些红翼尖的秃鹫一直在空中盘旋,仿佛是害怕落在地上就会和它们的同类发生激烈的争斗。 “随便叫我什么都行。”兰德对他说。 “真龙大人,我一直在思考你昨天说的话。”哈当向周围扫视了一圈,仿佛害怕有人听到他们的谈话,不过艾玲达这时正在智者那里,而他自己的马车队还在五十步以外的地方。然后,他将声音减弱到像耳语一般,一边还在紧张地擦着脸,但眼神仍然没有变化:“您说过知识拥有巨大的价值,是通向伟大的道路,您说的没错。” 兰德看了他很长一段时间,眼睛没眨一下,脸上毫无表情:“是你说的,不是我。” 他最后说道:“嗯,也许是我说的,但那是真的,不是吗,真龙大人?”兰德点点头,卖货郎继续一边用眼角向四下窥看,一边对兰德耳语:“但知识之中也会有危险,知识授与者可能遭遇的危险更超过接受者,一个出卖知识的人所要求的绝不仅仅是它的价钱,而且还有安全的保障,对于可能出现的……后果的担保。您是否同意?” “你有知识想要……出售,哈当?”体重过人的男人皱起眉望着他的车队,虽然天气正迅速变热,凯勒还是走下马车,在车队旁边散步。她肥大的身躯上套着一件白裙装和一条白蕾丝头巾,粗糙的黑发里插着象牙梳子,她的目光偶尔会瞥一下两个正坐在马鞍上说话的男人。在这么远的距离,兰德看不清她的表情,不过看见那么肥大的人竟然能那么轻快地移动,兰德总是感到很奇怪。伊馨德已经坐到第一辆马车的驭手位上,她显然是觉得那个位置比马车厢里有更加开阔的视野,她的身子随着马车的颠簸而在座位边缘摇摆。 “那个女人真是会要了我的命。”哈当嘟囔着,“也许我们能以后再谈,真龙大人,希望我们的谈话能让您高兴。”重重地踢了一下骡子,他跑到领头的马车前,以惊人的敏捷动作一步迈上了驭手位,回身将骡子的缰绳绑在车厢角上的一个铁环里,随后就和伊馨德消失在车厢里。那天,他们直到队伍在夜里停下时才再次出现。 第二天和往后的每一天里,只要那个卖货郎看见兰德是一个人的时候,都会凑过来,而且每次都会说些他有价钱合理的知识可以出售,但必须有安全保障之类的话。有一次,他甚至说只要为了能得到知识,即使是谋杀、背叛,或是无论什么样的罪行都可以被饶恕。看到兰德没有表示同意,他立刻变得更加紧张。无论他想出售什么知识,看来他非常希望兰德能为他提供保护,不管他可能有过什么恶行。 “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知识想买,”兰德不止一次这样对他说,“所有的问题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不是吗?而有些代价我并不愿意偿付。” 杰辛在第一天晚上就将兰德拉到一旁,那时营火刚刚点起,煮食的香气在矮帐篷周围飘荡,走唱人看起来几乎像哈当一样紧张。“关于你,我已经考虑了很久,”他将头歪到一边,斜着眼盯着兰德,“应该有个伟大的史诗来讲述你的传奇,转生真龙,随黎明而来之人,在这个纪元和其他无数纪元的预言中都有所记载的男人。”他用斗篷裹住身体,各种颜色的补丁在风中翩翩飞舞。在荒漠中,黄昏非常短暂,夜晚和严寒总是踏着飞快的脚步携手而来。“你在预言中被注定的命运给了你什么样的感觉?如果我要完成这部史诗,我就一定要知道。” “感觉?”兰德看了看周围的营地,以及在帐篷之间来回穿行的金多人,在他的计划实现之前,他们之中有多少将要死去?“疲惫,我感觉疲惫。” “这不是一个英雄的心境,”杰辛喃喃地说,“但可以想象得到,担负如此沉重的宿命,当然会觉得疲惫。整个世界都压在你的肩头,如果有机会,大部分人都会杀死你,而剩下的傻瓜们则想利用你,骑着你去赢取他们的权势和荣耀。” “你是哪种人,杰辛?” “我?我只是个单纯的走唱人,”那个男人举起百衲斗篷的一角,似乎是要证明这一点,“我可完全不羡慕你的位置,还有与之相伴的命运,那只有死亡和疯狂。‘他的血在煞妖谷的岩石上……’这是《卡里雅松轮回》——真龙预言里的一段。不是吗?为了拯救那群傻瓜,你必须去死,而换来的却是他们因为你的死亡而放松地长吁一口气。不,即使有你这样的权能,我也不会接受这些的。” “兰德,”艾雯穿着浅色斗篷从深暗的夜幕中走来,斗篷的兜帽被她戴在了头上,“我们来看看你接受治疗以后在这么热的天气里恢复得如何。”沐瑞和她在一起,两仪师的脸被包覆在白色斗篷的深兜帽里,她们身后是柏尔、艾密斯、麦兰和辛那。她们将头裹在深色的披肩里,四双眼睛全都注视着他,目光如同夜色般平静而寒冷,就连艾雯也是一样。她还没有两仪师那种看不出年纪的面容,但已经有了两仪师的眼神。 兰德一开始没注意到艾玲达,因为她跟在这群人之后。片刻之间,他觉得自己在她脸上看到了同情,但即使真的有过那样的神色,当她发现他的目光时,也立刻将它抹去了。那一定是他的想象,因为他实在太累了。 “下次吧!”杰辛对兰德说,目光却随着他那种少有的侧头动作转向了走过来的女人们,“我们下次再谈。”他微微一鞠躬,离开了兰德。 “未来让你很恼火吗,兰德?”等走唱人离开之后,沐瑞对他说,“预言里充满了各种隐喻,它们所真实表达的和字面上的意思有时并不一样。” “时光之轮按照它的意愿编织,”他对沐瑞说,“而我则会做我必须去做的。记住,沐瑞,我会做我必须去做的。”沐瑞似乎对这些话感到满意,但身为两仪师,兰德很难确定她真实的心情,等她知道所有事情之后,她就不会那么满意了。 杰辛第二个晚上又过来了,然后是随后的每一个晚上。他总是在谈论那部他要完成的史诗,并显示出一种几乎是病态的热情,一直追问兰德如何看待即将到来的疯狂和死亡,看起来,他的故事一定是以悲剧收场。兰德绝不想将自己的恐惧展示给他人,它们应该永远被埋在他的心中。最后,走唱人似乎厌倦了听他说“我会做我必须去做的”,便不再来找他了。看起来,他大概只是想在他的史诗中塞满各种痛苦的哀嚎。当那个男人最后一次从兰德身边离开的时候,他的表情显得非常颓丧,荒漠中的大风吹得他的斗篷扬得老高。 这个家伙很奇怪,但汤姆·梅里林和其他所有走唱人大概也都是如此。杰辛的身上明显能看出一名走唱人的特点,比如,他总是自信十足。兰德不在乎这个人称呼他的时候有没有带着什么称号,但他在与鲁拉克和沐瑞交谈时仿佛也自认为是与他们平等的人,汤姆同样是如此。他已经不再为金多表演了,现在他每晚都会跑到沙度的营地里去,这里的沙度艾伊尔更多,他这么对鲁拉克解释,仿佛这是世界上最显而易见的事情——一个更大的观众群体。金多对此都很不高兴,但即使是鲁拉克对此也无能为力。在三绝之地,除了谋杀以外,走唱人能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 艾玲达一直在智者那里过夜,有时在白天她也会和她们共同走上一个多小时。那时,她们全都会聚在她身边,就连沐瑞和艾雯也是一样。一开始,兰德以为她们一定是在建议她如何对付自己,如何将她们想知道的信息从自己的脑子里拖出来。但有一天,当太阳还高挂在头顶的时候,一个像马一样巨大的火球突然爆涌在智者队伍的前面,然后又旋转着翻跌出去,在干枯的地面上留下一道深沟,又在眨眼间就灭掉了。 一些马车夫勒紧了他们的缰绳,让惊慌嘶鸣的马匹停了下来,他们用混杂着恐惧、疑惑和粗鄙脏话的声音互相询问着。议论声也不停地从金多的队伍里发出来,像沙度艾伊尔一样,他们都在望着火球发出的地方,但这两支队伍中没有一个人停下脚步。真正爆发出明显兴奋情绪的是智者的队伍,四位智者簇拥在艾玲达周围,挥舞着双手,抢着和她说话。沐瑞和艾雯拉着缰绳让坐骑贴在她们身边,也想插句话。即使听不清楚她们在说什么,兰德也能看见艾密斯正警告般地对她们两人摇着一根手指——不准靠近。 又看了那个贯穿有半里距离的笔直焦黑圆沟一眼,兰德坐回马鞍上。当然,她们在教导艾玲达进行导引。他用手背抹去额头的汗水,那不是被太阳晒出来的,当那个火球爆出的时候,他凭着直觉碰触了真源。他伸手去抓阳极力,却觉得自己只是在空气中抓了一把,就像是用破筛子去舀水。总有一天,这种情况会在他迫切需要至上力时发生,他必须学习,但他却没有老师。他必须学习,不仅仅是因为至上力有可能在他要为发疯而担忧之前就杀死他,更是因为他必须能使用它。学习使用它,在使用中学习。他大声笑了起来,引来一些金多人不安的目光。 在这十一个日夜里,麦特在他身边的时候,他都会很高兴,但麦特每次总是在他身边待一两分钟就离开。他用那顶宽边平顶帽遮住眼睛,将黑矛放在果仁马鞍的鞍桥上,矛端就是那根有着古怪乌鸦铭文、由至上力打制的矛尖,形状就如同一把弯曲的短剑。“如果你的脸再被太阳晒黑一点,你就会变成一个艾伊尔人了。” 他也许会对兰德这么说,或者是笑着说:“你想要在这里度过你的余生吗?整个世界都在龙墙的那一边,酒,女人,你还记得这些吗?” 但麦特脸上带着明显的不安,他甚至比那些智者更加不愿意提到鲁迪恩,以及他们在那里遭遇的一切。说到那座被浓雾笼罩的城市时,他的手就会紧紧握住乌黑的矛杆,而且他总是说自己不记得在那件特法器里发生的任何事了,但他又会自相矛盾地说:“不要靠近那东西,兰德,它和提尔之岩里的那个完全不同,他们只有欺骗和谎言。烧了我吧,希望我从没见过它!” 有一次,兰德提到了古语,他立刻喊道:“烧了我吧,我不知道什么该死的古语!”接着他就催马跑回卖货郎的马车里。 那里是麦特逗留时间最长的地方,他和那些马车夫玩骰子,直到他们发现他赢的钱经常要远远超过他输的——无论他用的是谁的骰子。一有机会,他就会与哈当和杰辛聊上很长的时间,还会不时讨好一下伊馨德。在兽魔人发动袭击之后的那个早晨,当他第一次扶正了帽子,向伊馨德露出微笑的时候,他的心思就已经昭然若揭了。几乎每天晚上,他都会和伊馨德聊很久,为了给她从一株长满荆刺的灌木上摘下的一朵白花,他的手被刺得连续两天都难以抓住缰绳,但他拒绝让沐瑞为他治疗。伊馨德没有鼓励他去冒险,但很难说她放荡的笑容对他的鲁莽有多少刺激。许多人都对麦特的行径议论纷纷。哈当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却一个字也没说,只是有时候,他会用秃鹰般的眼睛盯着麦特的后背。 一天黄昏的时候,马车上的骡子都已经被解开,帐篷也纷纷被竖立起来,兰德正在解下杰丁的马鞍,麦特则与伊馨德站在一辆帆布顶马车的阴影里,靠得非常近。兰德这时已经开始为自己的花斑马梳理皮毛了,他看了那两个人一眼,摇了摇头。太阳落在地平线上,仍然发出炙热的光芒,远处的尖峰伸出细长的阴影,一直横跨过营地。 伊馨德无聊地玩弄着她的透明面纱,也许是打算拿下它,然后不时会发出一两个笑声,丰满的嘴唇半撅着,似乎是在等待一个吻。麦特仿佛是受到了鼓励,带着自信的笑容又向她靠近了一些。她放下手,缓缓地摇了摇头,但那种动人的笑容却丝毫未减。他们都没听见凯勒正朝他们走来,因为这个大胖子的脚步实在是太轻盈了。 “她就是你想要的,好大爷?”凑在一起的两个人听到胖女人甜蜜的声音,立刻向两旁跳开,凯勒发出一阵音乐般的笑声,实在很难和她的面容联想在一起。“和你做笔交易吧,麦特,一枚塔瓦隆金币,她就是你的了,像这样一个毛头姑娘值不到两枚金币,所以这笔交易谁也不吃亏。” 麦特的面容扭曲了一下,看起来仿佛希望自己只要不在这里,无论去什么地方都可以。伊馨德缓缓地转向凯勒,如同一只山猫面对着一头熊。“你太过分了,老女人,”她低声说道,面纱上方的眼里露出苛烈的光,“我不会一直容忍你的舌头,小心点,否则也许你会宁愿自己能留在荒漠这个地方。” 凯勒咧开大嘴笑了笑,用肥脸后面那双毫无笑意黑曜石般的眼睛盯着伊馨德:“你会吗?”伊馨德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一枚塔瓦隆金币,”她的声音像铁一样硬,“我会在我们离开你的时候确保你得到一枚塔瓦隆金币,我只希望能看着你把它喝下去。”转过身,她向领头的马车走去,最后消失在马车里,一路上,她的腰肢再没有任何诱惑的摆动。 凯勒看着离去的女人,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白色的马车门关上,她才突然转向正要离去的麦特:“还没有男人曾经拒绝过我提出的交易,更别说是两度拒绝了。你应该小心点,希望我不会因为这个而做出什么事来。”她带着笑容伸出手,用粗手指捏了一下麦特的脸颊,巨大的力量让麦特哆嗦了一下。这时,她又向兰德喊道:“和他说说吧,真龙大人,我觉得你会明白轻视女人是多么危险。那个跟着你的艾伊尔女孩一直瞪着你,我听说你属于另一个女人,也许她因为这个而觉得被你轻视了。” “我对此存疑,夫人,”兰德漠然地说,“如果艾玲达相信我是这样看她的,她会将一把匕首刺进我的肋骨里。” 胖女人大声笑了起来,麦特躲避着她又一次伸过来的手,但她只是拍了拍他刚才被她捏到的地方。“你看见了吗,好大爷?轻视一个女人的提议,也许她会觉得这没什么,但也许……”她做了一个刺的动作,“……会是一把匕首,这是任何一个男人都应该学会的一课。嗯?真龙大人?”一边带着透不过气的笑声,她跑去检查那些照料骡子的人了。 搓了搓脸颊,麦特喃喃地说道:“她们全都疯了。”随后他也离开了那里,但在那以后,他并没有放弃追求伊馨德。 一切都在随时间流逝。十一天过去了,现在是第十二天,他们在不毛、焦热的土地上行进着。有两次,他们看见了别的台地,那种粗糙的岩石屋和伊墨台毫无差别,都建在孤峰的崖壁上,以此来抵挡可能发生的袭击。其中一座台地有三百头以上的绵羊,而兰德带给那些牧羊人的惊讶丝毫不亚于进入三绝之地的兽魔人。另一块台地没有人烟,不是因为遭到了袭击,只是没有被使用。有几次,兰德看见了远方的山羊、绵羊和白色的长角牛,艾玲达说那些牧群属于附近的氏族聚居地,但兰德并没看见半个人,而且肯定也没有可以被视为聚居地的建筑。 第十二天,金多和沙度的大队夹着智者的队伍继续前行,智者队伍后面是卖货郎蜿蜒的马车队,那里一直都会传来凯勒和杰辛的争论声,还有坐在哈当膝上看着兰德的伊馨德。 “……就是这样,”艾玲达说着,自顾自地点点头,“现在,你一定对顶主妇有所了解了。” “不算太了解,”兰德承认。他这时才意识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只是在听着艾玲达的声音,却没有去听她说些什么,“不过我确实学到了很多。”她瞪了他一眼。“等你结婚的时候,”她用一种很僵硬的声音说,“既然你手臂上的龙纹已经证明了你的身份,那么你是要追随你的血统,还是要像一些未开化的湿地人那样,要求拥有一切,除了你妻子身上的衣服以外,什么都不留给她?” “根本不是这样的,”兰德表示反对,“在我来的地方,只要有男人敢这么想,女人就会打破他的脑袋。不管怎样,你不觉得这只是我和我决定要与之结婚的女子之间的事吗?”听到这番话,艾玲达的脸色显得更加阴沉了。 鲁拉克这时从金多队伍的前面跑了过来,让兰德终于松了一口气。“我们到了,”艾伊尔的部族首领带着微笑喊道,“冷岩堡。” 第四十九章 冷岩堡 兰德紧皱着双眉向四周望去,在前面一里外的地方屹立着一丛紧靠在一起的陡峭山峰,又像是一座特别巨大的山丘被劈成了许多片。在他左侧,地面上铺展着成片的硬草和没有叶子、只有尖刺的植物,其间还零星长着荆棘灌木和矮树。他们身边是贫瘠的丘陵和锯齿状的沟谷,再远处有一些粗大的岩石立柱,更远的地方就是一排排尖峰兀立的山脉了。右侧的景象和左侧差不多,只是干裂的黄土层上并没有丘陵,山脉和他们的距离也更近一些。自从离开昌戴尔之后他眼中的荒漠景观永远都是这样。 “在哪里?”他问。鲁拉克瞥了艾玲达一眼,而后者正盯着兰德,仿佛是在盯着一个傻子。“来吧,还是你自己来看看冷岩堡吧!”将束发巾放到肩头,部族首领转过身,向满是裂缝的岩墙跑去。 沙度艾伊尔已经停住了脚步,开始搭建他们的帐篷。黑恩和金多人们则牵着牲口紧跟在鲁拉克身后,他们全都露出面孔,大声呼喊,护送卖货郎车队的枪姬众向马车夫大声吆喝着,催促他们跟上金多的队伍。一位智者将裙子拉到膝盖处,跑到了鲁拉克身边——从她的白发,兰德判断那是艾密斯,柏尔肯定不会有那么敏捷的动作,而剩下的智者们还保持着她们原有的步伐。片刻之间,沐瑞看起来仿佛是想赶到兰德身边,但她犹豫了一下,又和一名头发依然隐藏在披肩中的智者讨论了一会儿。最后,两仪师勒住了白母马的缰绳,回到艾雯的灰马和岚的黑色战马旁边,继续走在牵着牲口的白袍奉义徒前面。不过她们也一直跟着鲁拉克他们。 兰德俯下身,向艾玲达伸出一只手,看见艾玲达朝他摇了摇头,他说道:“如果他们继续这么吵嚷下去,我就没办法听到你在下面说话了,如果因为我听不到你说话而犯下什么羊毛脑袋的错误怎么办?” 低声嘟囔了几句,艾玲达瞥了环绕着卖货郎马车的枪姬众一眼,叹息一声,抓住兰德的胳膊。不顾她的气恼的抗议,兰德将她拉起,回手把她甩到马鞍后面,每次她想自己上马的时候,都会差点把他从马鞍上拉下来。他给了她一点时间,让她整理好长裙,但裙摆还是被拉到了她齐膝软靴以上很高的地方。兰德踢了一下花斑马,让它慢跑起来,这是艾玲达第一次坐在奔跑的马背上,她立刻伸手紧紧地抱住了兰德的腰。“你会让我在我的姐妹面前显得像傻瓜一样,湿地人!”她趴在兰德背上,警告地叫喊着。 “为什么她们会觉得你像个傻瓜?我也见过柏尔、艾密斯和其他智者骑在沐瑞或艾雯背后,跟她们说话呀!” 过了一会儿,她说:“你比我更容易接受改变,兰德·亚瑟。”兰德不知道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在鲁拉克、黑恩和艾密斯身边放慢杰丁的步伐,金多人站在他们身后,仍然在高声呼喊着。兰德惊讶地发现火红色头发的库莱丁也快步跑了过来,同样露出了面孔。艾玲达将兰德的束发巾收到肩膀上。“进入聚居地的时候,脸孔一定要被别人看到,我跟你说过这个的,而且还要制造出很大的声音。我们早就被发现了,他们知道我们是谁,但这是习俗,表示你不会突然袭击聚居地。” 兰德点点头,但还是紧闭着双唇,鲁拉克和他身边的另外三个人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艾玲达同样没有,金多的吼声则在几里外就可以听见了。库莱丁转头看着兰德。被太阳晒黑的面孔上,除了轻蔑,还有讥笑。痛恨和轻蔑都是兰德能预料到的,但为什么会有讥笑?有什么是让库莱丁觉得好笑的? “愚蠢的沙度。”艾玲达在他背后嘟囔着。也许她是对的,也许库莱丁正在讥笑她骑在马上的样子,但兰德不这么认为。 麦特在一阵黄尘之中催马跑了过来,他将帽子压得很低,那根矛被他立在马镫上。“兰德,这是什么地方?”为了不让说话声被金多的喊声淹没,他只能大喊着说道,“那些女人全都在喊:‘快,快’。”兰德把情况告诉他,他便朝着那道高耸的岩墙皱起眉,“我想,只要补给充足,这里可以坚守好几年,但这又不像是提尔之岩或图拉哈德。” “图拉什么?”兰德问。 麦特在回答之前先转过了肩膀:“只是我听说过的一个地方。”他在马镫上站起身,回头望向卖货郎的马车队,“至少,他们仍然和我们在一起,我想知道他们再过多久才会结束贸易,离开这里。” “他们不会在去亚卡戴之前离开,鲁拉克说,部族首领聚会的时候会是很好的交易机会,即使只是两三个部族首领的聚会,而这次十二名部族首领都会前来,我不认为哈当和凯勒会错过这次机会。”麦特看起来并不喜欢这个讯息。 鲁拉克引领队伍向峭壁石墙上最宽的一条缝隙走去,缝隙最宽处差不多有十到十二步宽。往里头走进一段,四周的景物就完全被山壁投下的阴影所覆盖了,抬头只能看见一线的天空,所以显得非常凉爽,反而让人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艾伊尔的喊叫在灰褐色的山壁上发出阵阵回声,变得更加巨大了。当他们同时闭上嘴的时候,山壁间突然陷入了寂静,只能听见骡马的蹄声和身后很远处马车轮转动的声音。 又转过一个拐角,狭窄的缝隙突然敞开成一片宽阔的峡谷,长长的谷地几乎完全垂直。从两侧的山坡上,尖锐的喊叫声从几百个女人的嘴里发出,那里聚集了许多人。女人们穿着宽大的裙子,用头巾包住脑袋,男人们穿着灰褐色的外衣和裤子——那是凯丁瑟,女子中只有枪姬众会穿这样的衣服。所有人都在摇晃着手臂向他们表示欢迎,并且不停地敲打着壶罐,或是其他所有能发出声音的东西。 兰德倒抽了一口气,不止是因为眼前喧闹的场面。这座山谷是绿色的,两侧山坡上分布着狭窄的梯田,一直爬升到半山腰处。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那并非是真正的梯田,而是用灰色的岩石和黄色的泥土搭建而成的平顶小房子,它们几乎是一层顶着一层地簇拥在一起,周围盘绕着一条条道路。每个屋顶都是一个种植豌豆、番瓜、胡椒、甜瓜和各种兰德认不出的植物的园圃,在屋前乱跑的鸡比兰德在其他地方见到的更红一些,此外还有一种比鸡更大,有着灰色斑点的奇异家禽。孩子们的衣着大多和他们的长辈一样。穿白袍的奉义徒正扛着大陶壶在屋顶上来回行走,显然是在给植物浇水。他总是听别人说,艾伊尔没有城市,但这里至少是一座颇具规模的城镇,只不过他从没见过如此奇怪的城镇。吵闹声过于巨大,让他没办法问出塞在脑子里的问题,比如那些结在浅色叶片的矮灌木上的圆形水果是什么,它们的色泽太红亮,不可能是苹果;或者那些有着宽大叶片、直立的茎、上面有许多长着黄穗的球芽是什么植物?他当过很久的农夫,难免会为这些奇怪的庄稼而感到惊讶。 鲁拉克和黑恩将短矛插进背上固定弓匣的皮索里,放慢了脚步,库莱丁也是一样,不过他们还是保持着很快的行走速度。艾密斯跑在最前面,笑得像个女孩,其他人则继续以稳定的步伐在谷底的人群中穿行。女人们的喊叫声让空气不停地颤抖,几乎彻底盖过了敲击壶罐的声音。兰德依照艾玲达的指点跟在后面,麦特则是一副随时都有可能掉转马头逃出这里的样子。 在山谷的最远端,山岩重新向里收拢,形成一个深邃、黑暗的洞穴。艾玲达告诉兰德,阳光永远照不到这座洞穴的深处,所以那里的岩石永远都是冷的,这也就是这座聚居地名字的由来。在洞穴前面,艾密斯和另一名女子站在一块灰色的大石头上,那里平滑得就像一座舞台。 艾密斯身边的女子身材很苗条,身穿宽裙,用头巾绑起来的黄发一直垂到腰际以下,而两鬓已经出现了点点灰白,一双灰眸的眼角处也出现了小细纹。她看起来显然比艾密斯要年长,但也比艾密斯更漂亮。她穿着和艾密斯同样的服饰,一条褐色的朴素披肩围住她的肩头,黄金和象牙雕刻的项链手镯并不特别精致或华美。她一定就是莲,冷岩堡的顶主妇。 当鲁拉克停在那块巨大的岩石前面时,高亢的女声停息下来。黑恩和库莱丁紧随在鲁拉克身后。“我请求进入你的聚居地,顶主妇。”他用宏亮、庄重的声音说道。 “你获得了我的允许,部族首领。”黄发女子也用同样宏亮、庄重的声音回答。她微笑着,然后又用温暖许多的嗓音说:“我心中的阴凉啊!你永远都会得到我的允许的。” “谢谢,我心中的顶主妇。”这句话的语气也没那么庄重了。 黑恩向前迈出一步:“顶主妇,我请求走进你的屋顶下。” “你获得了我的允许,黑恩。”莲对这个粗壮的男人说,“在我的屋顶下,已经为你们准备好了清水和阴凉,金多氏族在这里总是会受到欢迎的。” “谢谢你,顶主妇。”黑恩拍了一下鲁拉克的肩膀,回身朝他的人众走去。看起来,艾伊尔的仪式都是很简短隆重的。 库莱丁扬着脑袋走到鲁拉克身边:“我请求进入你的聚居地,顶主妇。” 莲眨眨眼,皱起眉望着他,兰德身后响起一阵嘈杂的议论声,那是从几百个喉咙里发出的惊讶声。一种危险的感觉突然出现在空气中,麦特肯定也感觉到了,他用手指摩搓着矛杆,半转过身去看那些艾伊尔有着什么行动。 “出了什么事?”兰德回头低声问,“为什么她一言不发?” “他用部族首领的方式询问。”艾玲达用难以置信的语气对他耳语,“那男人是个傻瓜,他一定是疯了!如果她拒绝他,那就意味着与沙度结下了仇怨,但面对这样的侮辱,她还是有可能会拒绝的。这不算血仇,他毕竟不是部族首领,无论他的脑袋涨到多么大,但这会是仇怨。” 女孩喘了一口气,声音突然变得严厉起来:“你没有在听,对不对?你根本就没听进去!她甚至可以拒绝鲁拉克,而鲁拉克就只能离开,虽然这样会让部族分裂,但这是她的权力。她甚至可以拒绝随黎明而来之人,兰德·亚瑟,在我们这里,女人不是没有权力的,不像你们湿地人那样,女人除非成为女王或贵族,否则就要在男人用餐时为他们跳舞!” 兰德微微摇了摇头,每一次他打算责备自己对艾伊尔了解太少的时候,艾玲达都会提醒他,但她对所有的非艾伊尔又是那么无知。“总有一天,我会介绍你认识伊蒙村的妇议团,如果能听到你向她们解释她们是多么缺少权力,那一定会是……很有趣的事。”他感觉女孩在他背后动了动,似乎是要看到他的脸,于是他小心地保持着自然的表情,“也许她们也会向你解释一些事。” “你获得了我的允许,”莲说道,库莱丁露出微笑,头扬得更高了,“走进我的屋顶下,你自己会找到清水和阴凉的。”几百个惊呼声汇成了一个相当大的声音,火色头发的男子浑身颤抖,仿佛刚刚受了一记重击,脸因愤怒而变成了赤红色。一时间,他似乎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挑战般地向前迈出一步,直盯着莲和艾密斯,左手紧抓住右前臂,仿佛是要阻止自己伸手去拿短矛。然后,他猛转过身,向人群走来,喷火的眼睛朝每一个要说话的人瞪去。最后,他停在距离金多队伍不远的地方,狠狠地瞪着兰德,即使是燃烧的煤块也不会比现在他的蓝眼睛更热。 “莲把他当成一个没有朋友且孤独的人,”艾玲达悄声对兰德说,“她像欢迎一名乞丐般欢迎他,这是对他最严重的侮辱,但这样的侮辱并不是针对沙度的。”突然间,她狠狠地在兰德的肋骨上敲了一拳,痛得兰德重重地哼了一声,“快动啊,湿地人,我把我的荣誉全都放在你的手上了,所有人都知道是我在指导你!快动啊!” 兰德跨腿跳下杰丁,走到鲁拉克身边。我不是艾伊尔,他想,我不懂得他们,我也不能让自己太像他们,我不能。 没有人这么做过,但他向莲鞠了个躬,然后说道:“顶主妇,我请求走进你的屋顶下。” 他听见艾玲达的呼吸停住了,他应该按照鲁拉克的方式去说的。部族首领看着他的妻子,眼睛担忧地瞇起来,库莱丁涨红的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人群里又传来一阵嘈杂的议论声。 顶主妇望着兰德,眼神甚至比她盯着库莱丁的时候更严厉了。她将兰德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打量了一遍——束发巾垂在一件艾伊尔绝对不会穿的红色外衣上,她面带疑虑地望向艾密斯,艾密斯向她点了点头。 “如此谦逊,”莲缓缓地说,“竟然出现在一个男人身上,男人很少会知道去哪里寻找这种美德。”展开身上暗色的裙子,她行了个生硬的屈膝礼——这不是艾伊尔女子会做的事,但那毕竟是一个屈膝礼——当成是对他鞠躬的回礼。“卡亚肯可以进入我的聚居地,为了首领的首领,冷岩堡永远都有清水和阴凉。” 另一阵巨大的叫喊声从人群中的女人们嘴里发出来,但兰德不知道这是为了他还是为了这场仪式。库莱丁带着更深的憎恨盯着他,然后迈步向外走去。他用力挤向艾玲达,逼得女孩慌张地跳下斑纹马,随后,他就消失在散落的人群中。 麦特缓缓地爬下马背,一边还在回头盯着那个人。“小心不要让那家伙走到你的背后去,兰德,”他冷冷地说,“我是说认真的。” “每个人都这么对我说。”兰德说。 卖货郎这时已经在谷地中间摆开摊子卖起东西来了。在山谷的入口,刚刚出现的沐瑞和其余的智者引发了一阵喊叫和敲击壶罐的声音,但不像迎接鲁拉克时的声音那么巨大。“但他还不是我需要担心的人。”他的危险不在艾伊尔身上。沐瑞站在一边,而兰飞儿站在另一边。还有什么比这样更危险的?这个想法却差点让他笑出了声。 艾密斯和莲已经爬下了那块巨岩,让兰德吃惊的是,鲁拉克张开两只手臂搂住了她们两个。就像大多数艾伊尔女性一样,她们的个子都很高,不过头顶都还没超过部族首领的肩膀。“你已经见过我的妻子艾密斯了,”鲁拉克对兰德说,“现在你一定要见见我的妻子莲。” 兰德意识到自己正大张着嘴,便急忙收紧了下颔。当艾玲达告诉他,冷岩堡的顶主妇名字叫莲,是鲁拉克的妻子之后,他还以为自己误会了在昌戴尔时鲁拉克和艾密斯之间那些“我心中的阴凉”的意思。无论如何,他以为那些话是另有所指,但眼前这番情景…… “她们两个?”麦特惊呼一声,“光明啊!两个!哦,烧了我吧!他一定是这世界上最幸运的人,或者是自造物以来最大的傻瓜!” “我还以为,”鲁拉克皱起眉,“艾玲达已经告诉了你们我们的习俗,看来,她漏掉了许多。” 转头看了她的丈夫——她们的丈夫——一眼,莲朝艾密斯扬起一侧眉弓,艾密斯则平淡地说:“她似乎是个告诉他须知事项的理想人选,同时这也是个防止她每逢我们转过身时便跑回枪姬众身边去的方法。现在,看起来我必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和她好好谈一谈了。毫无疑问,她过去都在教他枪姬众的手语,或者是如何给一条岬辣挤奶。” 艾玲达的脸上微微泛起了一片红云,她烦躁地将头甩向一边,她深红色的头发已经长过了耳边,可以随着她甩头的动作而摆动了。“还有比婚姻习俗更重要的事必须告诉他,但不管怎么说,这个男人什么都不听。” “她是个好教师,”兰德急忙说道,“我已经向她学习了你们许多的习俗,还有许多三绝之地的事情。”手语?“我的犯的错误都是因为我自己,而不是她。”要怎么给一条两尺长的毒蜥蜴挤奶?为什么?“她一直都是个好教师,如果可以的话,我很喜欢继续这样和她在一起。”光明在上啊,我怎么会这么说?这个女人有时会让人非常愉快,至少当她暂时松懈时可以,但在其他时间里,她就像是一只被塞进他衣服里的蜜蜂。不过,只要她在身边,至少他能知道智者们派来监视他的人是谁。 艾密斯仔细端详着他,那双清澈的蓝眼睛如同两仪师的眼睛一样锐利。话说回来,她也是能够导引的,她的面容只是比她实际的年纪要显得年轻,而非年岁莫辨。不过,也许她在其他方面和两仪师没有任何差别。“在我听来,这是个不错的安排。”她说。艾玲达张开嘴,脸上浮现出义愤填膺的情绪,但是当智者抬眼向她望去时,女孩只是一言不发地又把嘴闭上了,不过脸色还是阴沉得可怕。也许艾玲达还以为自己陪伴他的时间结束了,因为现在他们已经到了冷岩堡。 “走了这么长的路,你们一定累了,”莲对兰德说,灰眸里洋溢着母亲般的慈祥,“也饿了,来吧!”她将温暖的微笑也同样送给麦特,后者正回头望着卖货郎的马车,犹豫着。“到我的屋顶下来吧!” 从马背上取下鞍袋,兰德将杰丁交给一名奉义徒女子,那名女子也同样牵走了果仁。麦特最后看了那些马车一眼,将鞍袋甩在肩上,跟上了众人。莲的屋顶——她的房子位于西边山坡最高的一层,再上面就是高达三百余尺的岩石峭壁了。虽然是部族首领和顶主妇的居所,但从外表看,只是一幢用大块黄泥砖砌成的长方形房子,没有玻璃的窄窗户上盖着朴素的白窗帘。在它的平屋顶上有一块菜地,另一块菜地位于灰石窄路另一侧的梯田上,从外面看,大概有两个房间的面积。除了挂在门口的那面方形青铜锣之外,它和周围的其他房屋没什么差别,不过从这个地方可以清楚地看到整个山谷。一幢简单的小房子,但一进里面,就别有洞天了。 被砖墙围住的那一部分房子被辟成为一个大房间,地板上铺着红褐色的瓷砖,但这只是房子的一部分。房屋在岩石中凿出的部分比砖墙围住的面积更大,这里的天花板很高,而且令人惊奇地清凉。宽大的拱形门户连接着不同的房间,白银灯盏中散发出一种青草的芬芳。兰德只看见了一把椅子,那是一把漆成红色和金色的高背椅,看起来并不常使用,艾玲达叫它首领的椅子。这里也看不到多少木头,只有几口抛光或者涂漆的匣子与箱子,还有放着打开书籍的矮阅读架,阅读者需要趴在地板上才能使用它。地板上铺着各种图案的地毯,还有颜色鲜亮的多层小毯子,兰德从那些地毯上认出了提尔、凯瑞安、安多,甚至是伊利安和塔拉朋风格的图案,而有些图案他也不认识——以不同颜色排列的锯齿状宽条纹,或者是连接在一起的灰色、褐色和黑色方框。这里到处都是鲜艳的色彩,与这片山谷之外的单调环境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墙壁上装饰着肯定是来自于世界之脊另一边的壁挂,也许它们的取得方式与提尔之岩那些壁挂相同。还有呈现出各种尺度、风格和色调的坐垫,这些金红色的丝绸坐垫大多坠饰着穗子或流苏,有时两者兼具。在石墙上凿出的小壁龛里,陈列着细瘦的瓷瓶、银碗或象牙雕刻的怪异生物。这里应该就是提尔人所说的“洞居”了。这里有着提尔和匠民那样的绚丽风格,但这种风格在这里却给人一种尊贵的感觉,让人同时体会到了庄重与不拘一格。 兰德一边向艾玲达投去一个笑容,以表明自己认真听了她的话,一边从鞍袋里取出一件为莲准备的礼物——一只工艺精湛的黄金狮子。这曾经是一件来自提尔的战利品,是兰德从一名金多寻水众那里买来的,但如果他是提尔的统治者,这就好像他在从自己的口袋里偷东西。犹豫了一会儿,麦特也拿出一件礼物——一条装饰着银花的提尔项链。毫无疑问,这和那只金狮子的来源一样;而且同样毫无疑问的是,这本来是要送给伊馨德的。 “真精美,”莲微笑着捧起那只狮子,“我一直都很喜欢提尔工艺品,鲁拉克在许多年前曾经带给我两件。”就像一位家庭主妇在回忆以前吃过的美味糖果,她对自己的丈夫说:“还记得吗?那是在雷芒被斩首之前不久,你从一个大君的帐篷里拿到它们的。真可惜,你没有去过安多,我总是想能有一件安多银器。这条项链也很美,麦特·考索恩。” 听到顶主妇对两件礼物的赞扬,兰德不得不刻意掩饰自己的惊讶。虽然她穿着裙子,有一双慈祥的眼睛,但她毕竟是一名像所有枪姬众一样的艾伊尔。 莲刚说完话,沐瑞和其他智者连同岚和艾雯也进了屋子。护法的剑引来了顶主妇不悦地一瞥,但从柏尔那里知道他是安奈伦之后,她还是热情地欢迎了他,然而对于艾雯和沐瑞,她的反应很难说是欢迎。“你们为我的屋顶增添了荣耀,两仪师。”顶主妇以谨慎的语气说道,她很像是要向她们鞠躬,“据说我们曾经在世界崩毁之前侍奉过两仪师,却辜负了她们,因为这个罪责,我们来到三绝之地,你们的出现也许代表着我们的罪责并非不可饶恕。”当然,她没有去过鲁迪恩,不能向没去过鲁迪恩的人说起鲁迪恩的禁令显然也在丈夫与妻子之间得到了执行,无论艾密斯和莲是姐妹妻子或是其他什么关系,艾密斯也从没和她提到过。 沐瑞也要送给莲一件礼物——来自阿拉多曼的银嵌水晶香水瓶,但莲没有接受:“你们的到来就是超越任何价值的礼物了,两仪师,再有接受就会减损我和我屋顶的荣耀了,这是我不能承受的耻辱。”她的语气非常严肃,同时又露出了担心沐瑞会把香水瓶硬塞给她的表情,这大概体现出了卡亚肯和两仪师在艾伊尔心中重要性的区别。 “如你所愿,”沐瑞说着,将银瓶放回腰间口袋里,两仪师穿着蓝色的连身丝裙和浅色斗篷,仍然保持着那种冰霜般的宁静。“在三绝之地一定还会出现更多的两仪师,毕竟我们以前从没有理由来到这里。” 艾密斯并没有露出很高兴的神色,太阳色头发的麦兰盯着沐瑞,就像一只绿眼睛的猫在暗自寻思如何对付一头在她的窝前徘徊的大狗。柏尔和辛那交换了一个困扰的眼神,但她们的表情和能够导引的两位智者并不一样。 一队穿着带兜帽白袍的奉义徒取走了沐瑞和艾雯的斗篷,为众人奉上擦拭手脸的湿毛巾,以及象征礼仪形式盛着清水的小银杯。无论是男人或女人,这些奉义徒都温顺地低垂着眼,这种表情出现在艾伊尔的面孔上,总是让人觉得很奇怪。在正式喝过小银杯里的水后,奉义徒们送上了正餐。盛放食物的器皿是可以用于宫廷宴会的银碗和银托盘,但每个人手里的食器还是有蓝色条纹釉彩的陶碗。大家全都趴伏在地板上进餐,一圈嵌进岩石地面的白色瓷砖标明了桌子的范围。大家将小垫子垫在胸前,把头凑在一起,仿佛是一只轮子的轮辐。奉义徒不停地在他们中间穿行,换上新的菜色。 麦特不停挪动着身体,或左或右地更换着垫子的位置。岚的姿态则很悠闲,仿佛他一直都是这么用餐的,沐瑞和艾雯看起来也几乎一样舒服。毫无疑问,她们已经在智者的帐篷里熟悉了这种用餐的方式。兰德发现自己的动作很笨拙,不过食物本身已经足以吸引他的注意力了。 一种颜色很深的、撒着碎胡椒的香料炖羊肉让兰德觉得味道很陌生,但还称不上怪异。这里的豌豆和番瓜跟其他地方的没什么两样,那种的表面粗糙的易碎黄面包却是兰德第一次见到,同样让他感到陌生的还有混杂着绿色斑纹的亮红色长豇豆。艾玲达称一盘亮黄色谷物和一种柔软多汁的红色果肉叫泽麦和椭杩,一种有着绿色硬皮的球状甜果实,她说那是那种没有叶子、叫做卡朵的有刺植物上结出来的。不过,这些食物全都很好吃。 如果没有艾玲达在耳边喋喋不休,兰德也许会更加享受这顿饭。艾玲达几乎要把每样东西都向他解说一遍,除了姐妹妻子这件事她留给艾密斯和莲去处理,而她们现在正趴在鲁拉克的两侧,在向丈夫微笑的同时,她们彼此之间也交换着同样的微笑。如果她们都嫁给了他,以便不破坏她们之间的友情,那很显然她们全都爱他。兰德看不出伊兰和明会赞同这种方式,他立刻又开始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种事,太阳一定把他的脑子烤坏了。 虽然艾玲达对某个议题有所保留,但她对其他每件事则不厌其烦地向他详细讲解,也许她认为他根本是个不可能理解姐妹妻子意义的白痴。她转向右侧,面对着他,带着几乎可以算是甜蜜的微笑告诉他,勺子可以用来吃炖肉、泽麦和椭杩。但她眼睛里闪动的光芒也告诉他,如果不是智者们也在这里,她很有可能会抓起一只碗,扣在他的脑袋上。 “我可不知道我对你都做了什么。”他低声说。趴在他另一边的麦兰让他觉得很不舒服,她看起来正全神贯注地和辛那低声说着什么,柏尔也不时会插进来说一两句,但他觉得麦兰也同样专注地在听他说些什么。 “如果你这么痛恨当我的老师,你其实不必勉强的,我刚才那句话只是脱口而出。我相信,即使没有你,鲁拉克和智者也会再找其他人来陪我。”那些智者肯定会的,如果他甩掉了这个间谍的话。 “你对我什么也没做过……”她向他露了一下牙齿,如果这个表情算微笑的话,兰德觉得它的时间实在是有点短,“……你永远也不可能对我做什么,你可以随意躺成你觉得最舒服的姿势,并且和你周围随便哪个人说话。当然,除了像我们这些为了教导别人而不能好好用餐的人之外,和两旁的人都聊一聊是礼貌的表现。” 麦特在艾玲达的另一边看着兰德,翻了翻眼睛,显然是在为自己的轻松而感到庆幸。“你又没有被迫只能面对着一个人,还要教他怎么用餐。用你的右手吃东西吧,除非你一定要用那个手肘撑着身子,还有……”这真是种刑罚,而她似乎很喜欢这样,艾伊尔似乎很喜欢接受礼物,也许如果他送她一件礼物…… “……用餐的时候,所有人都会悠闲地聊天,除非是必须教某人,还有……” 一份贿赂,对于刺探他的人还要给贿赂,这真是不公平。但如果她的话能减少一半,能换来一点和平,这么做也是值得的。 等到所有餐具都被奉义徒撤走之后,盛满暗色葡萄酒的银杯被端了上来。柏尔隔着白瓷砖框,严厉地瞪着艾玲达,艾玲达则沉闷地趴回地上。艾雯跪起来,伸手越过麦特拍了拍她,但这似乎并没有帮助,不过,至少艾玲达把嘴闭上了。艾雯瞪了兰德一眼,兰德不知道她是知道了自己在想什么,还是认为艾玲达被指责完全是他的错。 鲁拉克掏出他的短烟斗和烟叶袋,将烟锅塞满之后,他把烟叶袋递给麦特,麦特也拿出了自己的银锅烟斗。“有些人已经接到了你的讯息,兰德·亚瑟,而且速度似乎很快。莲告诉我,沙拉得艾伊尔的部族首领哲朗和高辛艾伊尔的部族首领贝奥都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并去了亚卡戴。查林的部族首领鄂瑞也正在路上。” 一名身材苗条的年轻奉义徒女子为他点燃了烟斗,这名女子的身姿有着一种不同于其他艾伊尔男女的优雅,兰德怀疑她在不久前还是一名枪姬众。他怀疑她是否能将这种温顺、谦恭的态度维持一年又一天。 这名女子跪下点烟时,麦特朝她咧嘴笑了笑,女子绿色的眼睛从兜帽里望着他,眼神里毫无温顺可言。麦特立刻闭上了嘴巴,他有些烦躁地趴回垫子上,一道淡蓝色的烟柱从他的烟斗里冉冉升起。可惜他没看见,其实一丝惬意的笑容正从绿眼睛女子嘴角浮起。不过艾密斯瞪了她一眼,让她像深受羞辱般急忙红着脸逃走了。还有艾玲达,她一直都在为放弃枪矛而忿恨不已,她也仍然将任何部族的枪姬众视为自己的枪之姊妹……她紧皱眉头望着那名离去的奉义徒,仿佛艾威尔太太瞪着一个在地板上吐痰的人,真是奇怪的人群。艾雯是兰德惟一看见眼里还显露出一些同情心的人。 “高辛和沙拉得。”兰德一边啜着杯中的酒,一边喃喃说道。鲁拉克告诉过他,每个部族首领在前往金碗的时候,都会为了体现身份而率领一些战士,氏族首领也是如此,加在一起,大约一个部族就会去一千人。十二个部族,一万二千个有着奇怪荣誉感的男人和枪姬众聚在一起,只要有只猫打个喷嚏,就会引起一场枪矛之舞,而因为这次特殊的情况,也许去的人还会更多。 兰德抬起头:“他们并不和,对不对?”鲁拉克和岚同时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也说过,某种被称为鲁迪恩的和平约束在亚卡戴一样会产生作用,鲁拉克,但我看到了库莱丁和沙度艾伊尔是如何看待这种和平的。也许我最好现在就去,如果高辛和沙拉得之间发生了争斗……这样的事情会向周围蔓延。我想让所有艾伊尔都跟随我,鲁拉克。” “高辛不是沙度。”麦兰厉声说,一边还猛力摇头,金红色的头发如同一只狮子的鬃毛。 “沙拉得也不是,”柏尔苍老的声音比年轻智者的要细弱,但其中决然的情绪绝不亚于前者,“哲朗和贝奥也许在他们返回聚居地之前就会杀死对方,但他们不会在亚卡戴闹事。” “还没有人回答兰德·亚瑟的问题,”鲁拉克说,“如果你在所有首领聚齐之前到达亚卡戴,那些还没赶到的人就会失去荣誉,这不是宣示你成为卡亚肯的好办法,因你而失去荣誉的人不会愿意追随你。纳凯距离亚卡戴最远,从那里过来要一个月的路程,到那时,所有艾伊尔就会在金碗聚齐了。” “不会用那么久的时间,”辛那飞快地摇了摇头,“我两次进入了奥森莱的梦,她说布鲁安会从夏枝堡全程跑过来,不会用到一个月。” “你还是等上一个月再去会比较保险,”鲁拉克对兰德说,“从这里到亚卡戴需要三天,也许是四天,那时所有人都会到那里了。” 一个月,兰德搓了搓自己的下巴。太长了,太久了,但没有选择。在故事里,所有事情都会依照英雄的计划进行,只要英雄想要它们发生就可以了;而在真实的生活里,他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形,即使他是一个时轴,还有着应该为他所用的预言。但在真实的生活里,只有差强人意的结果和空洞的希望,如果在需要整条面包时找到了半条,就已经是很好的运气了。不过,他的一部分计划还是按照他所希望的方向进行——最危险的那一部分。 沐瑞俯卧在岚和艾密斯之间,慵懒地啜着杯中的酒,眼皮一掀一合,露出一副昏昏欲睡的表情。不过兰德不相信她真的有那么困,她看得清所有人,听得见所有话,但现在他说的话没有需要向她隐瞒的。 “有多少人会不接受我?鲁拉克,或者是反对我?你暗示过这种状况,但你从没确切地说过。” “我也不能确认,”部族首领叼着烟斗答道,“当你向他们展示龙纹的时候,他们就会知道你,想要仿制鲁迪恩之龙是绝不可能的。”沐瑞的眼睛是不是眨了一下?“你是预言中注定的人,我会支持你,布鲁安肯定也会,还有雷恩艾伊尔的戴雷克,其他人……因为沙度艾伊尔还没有部族首领,所以苏拉迪克的妻子瑟瓦娜将率领沙度,她还太年轻,没有成为聚居地的顶主妇,毫无疑问,如果有人被选出来取代苏拉迪克的位置,而她却只有一个屋顶,不是一整个聚居地,这会让她非常不高兴。瑟瓦娜像任何一名沙度艾伊尔般诡计多端,不值得信任,但即使她不制造麻烦,你知道,库莱丁也不会善罢甘休的。他现在已经将自己当成部族首领,一些沙度也许会不顾他没有进入过鲁迪恩的事实而追随他,沙度人就是这么愚蠢。汤曼勒的汉也许会靠向任何方向,他是个很冲动的人,很难沟通,也很难对付,还有……” 莲这时轻声嘟囔了一句:“能不能说些有用的话?”鲁拉克停顿了一下,但兰德认为,莲其实原本不打算让部族首领听见的。艾密斯伸手掩住了一个笑容,她的姐妹妻子已经把无辜的脸埋在了酒杯里。 “就像我说过的,”鲁拉克皱起眉,认命地向两位妻子各望了一眼,“这不是我能确定的事情,大多数人都会追随你,也许是全体艾伊尔,甚至连沙度也可能如此。对于身上有双龙纹的人,我们已经等待了三千年。当你抬起手臂的时候,不会有人怀疑你就是那个将统一我们的人。”统一,并毁掉他们,但鲁拉克没有提到这一点。“问题是,他们将对这个事实有着什么样的反应,”他用烟嘴磕了磕牙齿,“你还是不会改变主意,穿上凯丁瑟吗?” “要他们看到什么,鲁拉克?一个伪装的艾伊尔?那么麦特也要穿上艾伊尔服装吗?”麦特被烟呛了一口。兰德只是继续说道:“我不会伪装的,我就是我,他们一定要把我看成是我自己。”兰德举起自己的拳头,外衣袖子从他的双臂落下,露出手腕上金色鬃毛的头颅,“这些就是我的证明,如果它们还不够,那就没办法了。” “‘再一次,他引领枪矛投入战争’,你的目标将是哪里?”沐瑞突然问道。麦特又呛了一口,他从嘴里拿出烟斗,紧盯着沐瑞,沐瑞的黑眼睛里已经没有一丝困倦了。 兰德拳头痉挛般地紧握着,直到指节发出咯咯的响声。和沐瑞耍心机是危险的,兰德早就应该知道这一点。她记得听到过的每一个字,并会将它们收进心里,不断地查验,直到她知道它们确实的意思。 兰德缓缓站起身,所有人都在看着他,艾雯皱起眉,神色甚至比麦特还要担忧。艾伊尔的神色反而自然得多,谈论战争并不会让他们感到担心,鲁拉克看起来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沐瑞的脸平静得仿佛一块坚冰。 “请原谅,”他说,“我要出去走一走。” 艾玲达跪坐起身,艾雯则站了起来,但没有人跟着他。 第五十章 陷阱 在屋外,黄泥砖房屋和蔬菜梯田之间的石板路面上,兰德站直身体,俯视着下方的山谷,逐渐被下午的阴影覆盖的山谷中能见度不高。如果他能相信沐瑞不会用皮带拴住他的脖子把他交给白塔就好了,但兰德毫不怀疑,只要他稍有让步,她一定就会这么做,而且不必使用至上力。这个女人可以让一头公牛钻过老鼠洞,却不让公牛知道,不过,他现在也会利用她了。光明啊,我就像她一样坏,利用艾伊尔,利用沐瑞。如果我能信任她就好了。 他随意地向谷口走去,所有的路都很狭窄,路面用小石块铺成,一些陡峭的岩石被雕刻成台阶,几个铁匠铺里发出隐约的锤击声,民居并不是这里惟一的建筑。穿过一扇敞开的门,他看见几名女子正在纺织;另一扇门后,银匠正在挥舞她的小锤子和圆凿;第三扇门里是正在制陶轮旁工作的一个男人,满手黏土,背后有一座正在燃烧着烈火的砖窑。除了最小的孩子之外,男人和男孩全都穿着凯丁瑟——那种灰褐色的外衣和裤子。但工匠和战士的衣着之间会有细微的差别,工匠腰间的匕首会更小一些,或者没有匕首,束发巾上也不会有黑面纱。不过,兰德看到一名铁匠拿着刚刚被他装上一尺长矛尖的短矛,便毫不怀疑他会像制作它那样娴熟地使用它。 道路并不显得拥挤,不过往来的行人也不算少,孩子们欢笑着,一边奔跑一边游戏,就连小女孩也像拿着布娃娃一样拿着玩具矛。奉义徒头顶着装满水的高大陶罐,或者是清除园圃里的杂草,监督他们的经常是十来岁的小孩。男人和女人们为各自的生计忙碌着,无论是在家门前扫地的人,还是正在修补房屋墙壁的人,都和伊蒙村的人们没什么真正的区别。虽然他穿着与众不同的红色外衣和厚底靴,但孩子们都不会多看他一眼,而谦恭的奉义徒们有没有注意他,兰德也不知道。只是成年人——工匠或战士,男人或女人——都若有所思地望着他,那是一种对于无法预料的后果的关注。 年轻的男孩子都赤着脚,穿着很像是奉义徒衣着的袍子,但袍子的颜色都是像凯丁瑟一样的灰褐色,而不是白色的。小女孩也赤着脚四处奔跑,穿着短裙,有些短裙甚至无法遮住膝盖。她们身上有一样东西吸引了兰德的视线,一直到大约十来岁的小女孩们都会将头发在耳边梳成两条辫子,并用颜色鲜亮的缎带系住,就像艾雯前几天梳的辫子一样。这一定是巧合,肯定是后来有艾伊尔女人告诉艾雯,只有小孩才这样梳辫子,所以她又把头发松开了。不过想这些事真是愚蠢,现在他已经被一个女人弄得焦头烂额了——艾玲达。 在谷底,卖货郎正和围在帆布篷马车周围的艾伊尔进行火热的交易。凯勒今天在象牙梳上披了一条蓝色蕾丝披巾,正大声地和主顾们讨价还价,哈当坐在他的白马车阴影里一只翻过来的桶上,穿着一件奶油色的外套,不停地抹着脸上的汗,却没有出售任何商品。他看见了兰德,似乎想从桶上站起来,但立刻又坐了回去。兰德没看见伊馨德,但让他惊讶的是,杰辛也在人群中,他的多彩斗篷吸引了一大群小孩子,还有一些成年人。很显然的,更大的观众群把他从沙度那儿吸引了过来,或者只是凯勒不想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虽然在交易中忙得不可开交,但胖女人还是会找出时间来皱着眉瞥一眼那名走唱人。 兰德将目光从马车上移开,他询问了一下身边的艾伊尔人,问金多人都去了什么地方。他们分别住进了冷岩堡中自己战士团的屋顶下。枪姬众的屋顶位于仍然被太阳照亮的东侧山坡半山腰上,那是一个顶着菜园的灰色长方形石屋,里面的面积无疑比从外面看起来要大许多,但他没能看见里面的情形。两名手持矛盾的枪姬众蹲在那幢房子的门边,挡住了兰德,这名要进入枪姬众居所的男人让她们觉得既好笑,又生气,不过一名枪姬答应进去传达他的要求。 几分钟之后,曾经去过提尔之岩的金多和九谷氏族枪姬众从里面走出来,所有其他待在冷岩堡的九谷枪姬众也一同跟了出来。她们簇拥在道路两侧,有的甚至爬上了屋顶的菜园,每个人都愉快地笑着,仿佛在等待什么有趣的事。男女奉义徒为她们奉上小杯的黑色浓茶,看来,阻止男性进入枪姬众屋顶的规矩肯定是不包括奉义徒的。兰德看了看她们拿出来的战利品。在脸颊上有一道细疤的黄发金多女子亚得凌有一只象牙雕刻的宽手镯,上面雕刻着花纹细致繁复的玫瑰花,花朵中间的荆刺雕刻得栩栩如生,他觉得这只手镯会适合艾玲达。在艾伊尔女子之中亚得凌的个子算是高的,而她也只比兰德矮一手,当她得知他要买下这只手镯的原因时(兰德没有完全和她说实话,他只是说这是为了感谢艾玲达对他的教导而送给她的礼物,没有说是为了让那女人的脾气好一些,好让自己在她身边能舒服一点的小贿赂),亚得凌扫视了一圈周围其他的枪姬众。她们脸上的笑容全都消失了,而且变得相当严肃。 “我不会向你要钱的,兰德·亚瑟。”她一边说,一边将手镯放进他手里。 “有什么问题吗?”兰德问。艾伊尔是如何看待这种事的? “我不想让艾玲达失去荣誉。” “这不会让她失去荣誉的。”亚得凌向一名用银托盘捧着陶茶杯和茶壶的奉义徒女子招招手,她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递给兰德。“铭记荣誉。”她说着,从他的杯子里啜了一口茶。 艾玲达从没跟他提过这种事,他不确定地喝了一口苦茶,重复道:“铭记荣誉。”这似乎是这个时候能说出的最稳妥的一句话,让他惊讶的是,亚得凌分别轻吻了他的双颊。 一名年老一些的枪姬众走到他面前,虽然她的头发全都变成了灰色,但面容依旧坚毅。“铭记荣誉。”她同样啜了一口茶。他不得不和在场的每一名枪姬众重复了这个礼节,后来,他也不得不每次只用嘴唇碰一下茶杯。艾伊尔的仪式可能是很简单隆重,但当他要和七十多名女子重复同一个仪式,即使只是啜一口茶也让他觉得快撑死了。等到他能逃走的时候,阴影已经爬上了山谷东侧的山坡。 他在莲的房子附近找到了艾玲达,她正在用力地拍打着一块挂在绳子上的蓝色条纹地毯,更多色彩斑斓的地毯堆在她的身边,被汗水浸透的发丝贴在她的前额上。兰德将那只手镯递到她面前,告诉她这是为了感谢她的教导而送的礼物,她面无表情地瞪着他。 “我曾经赠送手镯和项链给没有拿起枪矛的朋友,兰德·亚瑟,但我自己从不戴这些东西。”她的声音和表情一样没有任何情绪变化,“这样的饰品总是会发出响声,在你必须寂静无声的时候暴露你的行踪,在你必须疾速行动的时候拖延你的速度。” “但你现在可以戴上它,你即将成为一位智者了。” “是的。”她用两只手转动着那只象牙手环,仿佛不确定是否要戴上它,然后,她突然将它套在手腕上,又抬起手腕来仔细看着它,表情就像是正看着一副镣铐。 “如果你不喜欢……艾玲达,亚得凌说这不会让你失去荣誉的,她看起来甚至好像是很想让你戴上它。”他告诉她那一连串的喝茶仪式后,她猛地闭紧眼睛,浑身打起哆嗦。 兰德狐疑地问:“怎么了?” “她们以为你要博取我的好感,”他从来没想过她的声音会这么僵硬,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她们已经允许了你,就好像我还拿着枪矛一样。” “光明啊!不过要澄清误会很容易的,我可以……” 女孩喷火般的眼睛让他的话僵在了半截:“不!你接受了她们的允许,现在,你还能反悔吗?这样会让我失去荣誉的!你以为你是第一个想要吸引我的男人?现在她们的想法一定不会改变了,你这么做毫无意义。”她苦着脸,双手紧紧抓住拍打毯子的工具。 “你走吧!”瞥了那只手镯一眼,她又说道,“你确实不知道,是吗?你什么都不知道,这不是你的错。”她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似乎是在重复着别人对她的教训,又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很抱歉打扰了你用餐的兴致,兰德·亚瑟。请走吧!艾密斯说我必须将这些地毯掸干净,无论要用多长时间。如果你还站在这里说话,我就要整晚干活儿了。”转过身背对着他,她更加拼命地拍打着面前的地毯,那只象牙手镯一直在她的手腕上来回甩动。 他不知道她的道歉是因为这件礼物,还是艾密斯的命令(他怀疑是后者),但听起来似乎是真诚的。看着她全力挥动胳膊的姿态,还有那种故意用力喘气的声音,他知道她一定是不高兴了,但她并不像是在恨他。她的表情里有烦扰,有害怕,甚至还有气恼,但就是没有恨意。这算是惟一能让他高兴一点的事情了,也许她终于不像原来那么粗野了。 当他走进莲家里铺着褐色瓷砖的前厅时,智者们正聚在一起聊天,四位智者的披肩全都松垂到了臂肘的地方。看到兰德进来,她们全都闭上了嘴。“我带你去看你的卧室,”艾密斯说,“其他人都已经看过他们的卧室了。” “谢谢。”他回头瞥了门口一眼,微微皱起眉,“艾密斯,是你要艾玲达为了用餐的事向我道歉的吗?” “不是,她道歉了?”她的蓝眼睛里出现了思索的神情,兰德觉得柏尔几乎要微笑了,“我不会命令她这么做的,兰德·亚瑟,被迫的道歉不是道歉。” “那女孩只是被要求去清洁地毯,直到汗水将她的脾气从她身体里带走,”柏尔说,“不要让她太喜好生事。” “你不要希望能让她免除劳役,”辛那说,“她一定要学会控制自己,一名智者一定要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而非让情绪控制自己。”她微微一笑,用眼角瞥了麦兰一眼。太阳色头发的女子闭紧嘴唇,哼了一声。 她们想要说服他,让他相信艾玲达从现在开始会是个让人愉快的好伙伴,她们真的以为他瞎了?“你们要知道,我心里明白她是你们派来刺探我的。” “你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明白。”艾密斯说。这种遮遮掩掩、不愿让他了解事实的态度,根本和两仪师没什么不同。 麦兰整了整披肩,然后将兰德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他对两仪师所知不多,不过他知道,如果她是两仪师,她一定会是绿宗的。“我承认,”麦兰说,“一开始,我们认为你会喜欢看到身边有个漂亮女孩,不至于有所疑虑,而你也很英俊,她陪着你应该比陪着我们会更觉得有趣。我们并没有要她向我们做什么报告,也没有让她做过别的事。” “那你们为什么那么希望她留在我身边?”他声音里的火气比他预期得更重,“我不想让你们知道的,我也绝不会对她说,你们很明白这一点。” “为什么你又会任由她留在你身边呢?”艾密斯平静地问,“如果你拒绝接受她,我们又怎么能把她硬塞在你身边?” “这样的话,我至少知道是谁在刺探我。”让艾玲达留在自己视线里总比整天寻思是哪个艾伊尔在盯着他要好,如果没有她,他大概会怀疑鲁拉克随意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在试探自己。当然,并不是说有了艾玲达就不会有这种可能,毕竟鲁拉克和这些女人中的一个是夫妻。突然间,他很高兴自己没有对这位部族首领给予太多的信任,但旋即又因自己有了这个念头而感到一阵悲伤。为什么他曾经相信艾伊尔会比提尔大君更简单?“所以我很满意让她留在我身边。” “那我们就全都满意这种安排了。”柏尔说。 他带着猜疑的神情看了这位满脸皱纹的女子一眼,她的话听起来别有含意,仿佛她知道一些他所不知道的事情。“她不会发现你们想要的。” “我们想要什么?”麦兰厉声说道,她的长发随着她甩头的动作甩向一旁,“预言中说,‘他将拯救遗孑的遗孑’。兰德·亚瑟,卡亚肯,我们想要的只是尽量拯救我们的人众。无论你有着什么样的血脉,有着什么样的面孔,你对我们并没有感情。我要让你知道,我们的血脉也是属于你的,即使我必须放……” “我想,”艾密斯轻柔地打断了她的话,“现在他应该去看看他的房间了,他看起来很疲倦。”她响亮地拍了一下手,一名身材苗条的奉义徒女子出现在众人面前,“带他去为他准备好的房间,把他所需要的一切给他。” 任由他继续站在原地,智者们向门口走去。柏尔和辛那用严厉的目光望着麦兰,就像是妇议团的成员们看着某个她们立刻就要严厉指责的人。麦兰并没有理会她们,当房门在她们身后关上时,她正在嘟囔着一句好像是“要让那个蠢女孩明白道理”的话。 哪个女孩?艾玲达?她已经在做她们希望她做的事了。也许是艾雯?兰德知道艾雯正在向智者们学习某种知识,为了让他“知道她们的血脉也是属于他的”,麦兰不惜“放”什么?她要怎么通过放某种东西而让他认为自己是名艾伊尔?放置一个陷阱?傻瓜!如果她要放置陷阱,她绝不会直接说出来的。而你又会放什么?母鸡放蛋,他轻笑了起来。他累了,现在他太累了,没办法回答这样的问题。在十二天干燥灼热的马背颠簸之后,他不想去思考如果自己是走过来的,现在会有什么样的感觉。艾玲达一定有两条钢铸的腿。现在他只想要一张床。 那名奉义徒很漂亮,尽管就在她一只淡蓝色眼睛上方有一道细微的疤痕,一直延伸进她的发际中,那道疤非常浅,颜色几乎是银白的。她一定也是一名枪姬众,只不过暂时不是。“请跟我来。”她低垂着眼,喃喃地说。 当然,卧室里面并没有床,所谓的“床”只是一条铺在许多层亮色地毯上的厚地铺,他对此不觉得意外。当兰德向她要洗澡用的清水时,这名奉义徒(她的名字叫琪恩)显得很吃惊,但兰德已经厌倦了汗浴。他敢打赌沐瑞和艾雯根本不必坐在一顶充满了蒸气的帐篷里清洁自己的身体,但琪恩还是用那种浇地的褐色大水壶盛了满满一壶热水来,还有一个当成脸盆用的白色大碗。他将想帮他洗澡的琪恩赶了出去,奇怪的人,他们全都是! 这个房间没有窗户,嵌在墙壁里的支架上挂着点燃的银色灯盏,照亮了整个房间。不过兰德知道,即使等到他洗完澡,外面也不会完全暗下来,但他已经不在乎该在什么时候睡觉了。地铺上只有两条毯子,而且也不是很厚,毫无疑问,这很适合艾伊尔人强韧的身体。回忆起帐篷里冰冷的夜晚,他在吹熄油灯之前又穿上了所有的衣服,除了外衣和靴子之外。然后,他才熄了灯,在黑暗中爬进毯子里。 虽然已经很累了,但他仍然禁不住会辗转反侧,不住地思考着白天的事情。麦兰到底是要“放”什么?为什么智者不会在意他知道艾玲达是她们的间谍?艾玲达,一个漂亮的女孩,只是她实在是比一头能踢碎石头的骡子更倔。他的呼吸开始平缓,意识变得模糊。一个月。太长了,没有选择。荣誉。伊馨德的微笑。哈当的眼睛。陷阱。放置一个陷阱。谁的陷阱?哪种陷阱?陷阱。如果他能信任沐瑞就好了。佩林。家。佩林也许正游在…… 闭着眼睛,兰德从水中走过。稍有些冰冷,又是那么潮湿,似乎他以前从没意识到潮湿是多么美好。抬起头,他看着这座柳阴掩映下的池塘,池塘另一边是高大的橡树林,茂密的枝叶在水面上投下厚重的阴影。是水林,在家的感觉真好。他有一种感觉,他曾经离开这里,他不清楚自己去了什么地方,但那并不重要。应该是望山,是的,他从没去过比那里更远的地方。冰凉,潮湿,孤身一人。 突然,两个身体从半空中跃过,膝盖紧紧靠在胸前,池塘里溅起巨大的水花,遮蔽了他的眼睛。抹去眼中的水,他发现伊兰和明正在他身体两侧,对他微笑,她们只有头部露出在淡绿色的水面上。他只要走两步,就能碰到她们之中的一个,同时远离另一个。他不能同时爱她们两个。爱?为什么这个念头会跳进他的脑海? “你不知道你爱谁。” 他转过身,在水面上搅起一片漩涡。艾玲达站在岸上,身上穿着凯丁瑟,而不是裙子和宽松的上衣,她的眼神并不激烈,只是淡淡地望着他。“到水里来,”他说,“我会教你如何游泳。” 音乐般地笑声吸引他转头朝另一侧岸上望去,站在那里的那个女人,白玉般的裸体是他见过最美的画面,黑色的大眼睛让他感到一阵晕眩,他觉得自己认识她。“我应该允许你对我不忠吗?即使只是在你的梦里?”她说。不知为什么,虽然没有转头去看,但他知道,伊兰、明和艾玲达都已经不在了,他开始感到非常奇怪。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只是仔细端详着他,完全不在意自己赤裸的身体。缓缓地,她翘起脚尖,向后举起双臂,纵身跃入了池塘。当她的头重新探出水面的时候,闪亮的黑发上看不见一点水珠,片刻之间,他觉得非常惊讶。接着,她已经来到他面前,但他并没有看见她游泳!她用四肢环抱住他的身体,水很冷,她的身体很热。 “你逃不掉的,”她喃喃地说道,黑眸似乎远比这座池塘更加深邃,“我会让你永远忘不了此刻,无论是睡着还是醒着。”睡着还是……周围的一切都在晃动,模糊。她更加用力地搂住他,模糊消失了,一切如旧,灯心草长满了池塘的一侧,羽叶木和松树几乎一直生长到池塘另一侧的岸边上。 “我认识你。”他缓缓地说,他觉得自己一定认识她,否则为什么会任由她这么做?“但我不……这不对。”他想推开她的身体,但只要他拨开她的一只手臂,那只手臂就会立刻抱回来。 “我应该给你留下标记。”她的声音里有种激动的感觉,“先是那个奶油心的伊琳娜,现在又是……你到底要在心里装多少个女人?”突然,她细小的白牙咬进了他的脖子,叫喊着,他将她拉开,伸手捂在脖子上。她咬破了他的皮肤,他正在流血。 “你就是这样享受的吗?当我纳闷你去了哪里时?”一个充满轻蔑意味的男性声音,“为什么我要如此约束自己,当你在让我们的计划冒这种风险的时候?” 那女人突然出现在岸上,穿了一身白色的衣服,纤细的腰肢被一条银丝编成的宽腰带拢住,在她子夜般的发丝中,装饰着银星和银新月。在她身后微微隆起的地面,是一座长满梣树的小丘。他不记得刚才看到了梣树。而她正面对着——一片模糊,一团厚重的,灰色的,具有男人形体的朦胧影子。这……完全不对。 “风险,”她冷笑一声,“你就像魔格丁一样害怕风险,不是吗?你只会像大蜘蛛一样在暗影中爬行。如果不是我将你从你的洞穴中拉出来,你现在还会躲在那里,只能等着几粒残渣落到嘴边。” “如果你不能控制你的……欲望,”那团影子用那个男人的声音说道,“为什么我要与你联合?如果我一定要冒险,我所要的回报就不止是拖动一个傀儡身上的丝线。”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变得危险。影子晃动了一下,不知为什么,兰德知道,它是在犹豫,是在怀疑自己是否说得太多。接着,那团影子突然消失了。女人看着他的身体浸没在池塘里,只有头露在外面,嘴恼怒地紧闭着。然后,她消失了。 他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平躺在床上,双眼注视着无尽的黑暗。一个梦,但只是一个普通的梦,还是有特殊的意义?从毯子下面抬起手摸索着自己的颈侧,那里有牙印和细细的血痕。无论那是什么样的梦,她曾经出现在那里。兰飞儿,他并非偶然梦到她。还有另外那一个,一个男人,一个冰冷的笑容爬上他的面孔。到处都是陷阱,为大意的脚步设下的陷阱。现在,必须小心该往哪里迈步了。那么多的陷阱,每个人都在放置陷阱。 微微发出一阵笑声,他翻了个身,继续睡去——身子却突然僵住,呼吸也被他屏在肺里。这个房间里不止有他一个人。兰飞儿。 他疯狂地冲向真源,就在这一瞬间,他害怕恐惧本身就会将他击倒。随后,他飘进冰冷而平静的虚空中,被惊涛骇浪般的至上力所充盈。他跳起身,猛然甩出至上力,油灯再次点燃。 艾玲达盘腿坐在门边,大张着嘴,一双绿眸几乎要突出到眼眶之外,目光在点燃的油灯和自己身体之间飞快地来回移动。她已经被看不见的力量完全封锁住了,即使连转一下头也不行。兰德本来是预想有人站在那里,但至上力仍然以超快的速度捕捉到了艾玲达。看到眼前的景象,他立刻就放开了风之力。 她急忙爬起身,匆忙之间差点把披肩掉在地上。“我……我不相信我竟然会适应……”她拼命地指着那些油灯,“来自一个男人。” “以前你见过我使用至上力,”愤怒从包围他的虚空表面溢出,她竟然在黑暗中爬进他的房间,把他吓得半死,他没有伤到她,没有失手将她杀死,已经是她非常大的运气了。“你最好适应这个,无论你是否愿意承认,我是随黎明而来之人。” “这两者根本无关……”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冷冷地问。 “智者们轮流在外面看守着你,她们要一直这样看守着,从……”她的声音消失了,一团红晕出现在她的脸上。 “从哪里?” 她只是抬头望着他,脸颊却变得愈来愈红。“艾玲达,从哪……”梦行者,他为什么从来没想到这个?“从我的梦中,”他用沙哑的声音说,“她们窥伺我的思想多久了?” 她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我不该让你知道的,如果柏尔发现……辛那说,今晚特别危险。我不明白,没有她们帮我,我没办法进入梦境,我只知道,今晚会有危险的事情发生。所以她们会轮流守在这个屋顶下的门外,她们全都很担心。”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她喃喃地说道,“如果你需要保护……”她瞥了一眼自己腰间的短匕首,伸手握住它的握柄,那只象牙手镯似乎让她觉得很碍事,她将它一直推到了腋窝下面。“用这么小的刀子,我没办法好好保护你。柏尔说,如果我在没有人真正攻击我的时候再次拿起枪矛,她就会剥掉我的皮,做成一只水囊。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不睡觉地保护你,因为你,不到一个小时以前,我还在拍打地毯,那时月亮都升起来了!” “问题不是这个,到底有多长时间……”他突然闭住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感觉,一种异常的……邪恶。这可能只是想象,只是那个梦的残余,可能。 艾玲达看见火焰剑出现在他手中,不禁倒抽了一口气,微微弯曲的刀刃上镌刻着苍鹭的铭纹。兰飞儿曾经警告过他,他只能使用自己力量的十分之一,而这十分之一的大部分也只是来自猜测和摸索,他甚至不知道用这十分之一,他能做些什么,但他知道这把剑。“跟在我身后。”他察觉到她抽出了腰带上的匕首,而他此时已经走出了房间,只穿着长袜的脚踏在地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让他觉得有些奇怪的是,屋里的空气并不比刚才更冷,也许是这些岩石储存了白天的热量。他走得愈远,寒意就愈重。 现在,即使是奉义徒们肯定也都上床睡了。走廊和庭室里空无一人,寂静无声,大多数地方都被仍然亮着的零星油灯投下昏暗的光线。在这个地方,即使是正午时分,如果没有灯光照明的话,也会是一片漆黑,所以有些灯盏永远都是亮的。那种感觉仍旧模糊不清,但它没有离开——那种邪恶。 他突然停下脚步,现在他正站在通往褐色瓷砖前厅的宽阔拱门里。前厅的两端各有一盏银灯,在房里洒下清幽的光芒。房间正中央,一个高个男子低头站立着,裹着黑斗篷的手臂中抱着一名白衣女子,她的头仰垂向后,白色的兜帽从她的头上落下,而他正在亲吻她的喉咙。琪恩的眼睛几乎已经闭上,脸上充满了迷醉的微笑,困窘的思绪流过虚空表面,然后,那个男人抬起了头。 黑色的眼睛注视着兰德,与苍白、凹陷的面颊相比,那是一双太大的眼睛。起皱的鲜红嘴唇微微张开,仿佛是在拙劣地模仿着一个微笑,唇缝之间露出一根根尖利的牙齿。裹着黑色斗篷的手臂垂下,琪恩软倒在地板上,斗篷伸展成为宽大的蝙蝠翅膀。人蝠迈过琪恩的身体,苍白的双手伸向兰德,细长的手指上伸出了锋利的爪子。但爪子和牙齿都不算是真正的危险,真正致命的是人蝠的吻,比死亡还可怕的吻。 轻柔的、具有催眠效力的歌声紧紧黏附在虚空的表面,那双黑色的皮翼包裹住向前迈进的兰德。一丝惊讶的神色从巨大的黑眼中闪过,至上力的剑刃劈开人蝠的头颅,直到鼻梁的部分。 一把钢刃也能产生同样的效果,但火之力的锋刃更容易劈开妖怪的身体,人蝠栽倒在地上。片刻之间,在虚空的核心深处,兰德检查着脚下的物体。那首歌,如果他不是用虚空遮蔽住自己的情绪,保持了冷静和与外界的疏离,那首歌肯定会迷惑住他。人蝠一定认为他是因为受到引诱才会走过来的。 艾玲达跑过兰德,单膝跪在琪恩的身边,伸手去触摸她的喉咙。“死了,”她一边说,一边合上了琪恩的眼,“也许这样会更好,人蝠在吞噬生命之前先会吃掉灵魂。人蝠!竟然出现在这里。”她转过头瞪着兰德。“兽魔人出现在伊墨台,现在又是人蝠,你为三绝之地带来了不祥——”惊叫一声,她随着甩动的火焰剑趴伏在琪恩身上。 一道火焰从火焰剑上射出,越过她的头顶,打在刚刚出现在门口的人蝠胸口上。暗影生物的全身爆燃成一团火球,尖叫着蹒跚而退,在石子路上踉跄着,不停地用翅膀拍打着身上的火焰。 “把所有人都叫起来。”兰德镇静地说。琪恩是否有过战斗?她的荣誉感让她坚持了多久?这没有差别。人蝠比魔达奥更容易杀死,但会以它们的方式制造更大的危险。“如果你知道该怎样发出警报,现在就去做。” “门口的那面锣……” “我去敲响它,叫醒他们,敌人也许不止两个。”艾玲达点点头,沿着他们出来的道路冲了回去。 “拿起枪矛!醒来!拿起枪矛!”兰德端稳火焰剑,小心翼翼地走出屋子,至上力充满了他的身体,给他带来一阵阵颤栗,一阵阵恶心,他想要大笑,想要呕吐。夜风凄冷如冰,但他感觉不到任何寒意。 燃烧的人蝠趴伏在梯田菜园里,发出燃烧皮肉的恶臭,同时它身上的火焰也让月光下的夜色微微变亮了些。在路面上稍远处,辛那躺倒在地上,灰色的长发铺成了一个扇形,一双睁大的眼睛带着惊讶的神情盯着天空,腰带上的匕首就在她身边,但她没机会对抗人蝠。 兰德还没从方形的铜锣旁拿起裹皮的锣棰,谷口处已经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喧哗,人类的呼喊、兽魔人的嚎叫、钢铁的撞击和垂死的尖叫声交织在一起。兰德用力敲响铜锣,响亮的锣声传遍了整座山谷。几乎就在同时,另一处锣声响起,然后又是更多的锣声。几十个声音同时喊道:“拿起枪矛!” 困惑的喊声从下方卖货郎的马车队中响起,长方形的灯光出现在谷底,两辆箱形马车的车门都被打开,在月光下闪烁着白色的光亮。有人在下面恼怒地叫喊——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但兰德听不清是谁的,兰德的头顶传来嘶叫声和翅膀拍击空气的声音。啸吼一声,他举起火焰剑,至上力在他体内燃烧,火焰咆哮着冲出剑刃。俯冲而下的人蝠爆成一团火雨,散落进下方的黑暗之中。 “在这里!”鲁拉克说道。部族首领衣装整齐,手里拿着短矛和圆盾,黑面纱之上,双眼冷厉。麦特站在他身后,没有穿外衣,也没有戴那顶帽子,衬衫有一半塞进了裤腰里。他正不确定地眨着眼,双手握着那根黑矛。 兰德从鲁拉克手里接过束发巾,又将它丢在地上,一个挥动着蝙蝠翅膀的影子在月亮周围盘旋,然后一头扑向对面的山坡,消失在黑影中。“它们是来猎杀我的,要让它们看到我的脸。”至上力从他的体内喷涌而出,火焰剑如同一轮红日将他照亮。“如果它们不知道我在哪里,它们就没办法找到我。”兰德发出一阵大笑,因为没人能懂得这个笑话的可笑之处。随后,他就朝山下喊杀声最激烈的地方冲去。 麦特从一个猪嘴兽魔人的胸口拔出长矛,然后蹲下身体,眼睛在靠近谷口处月光照不到的黑暗中搜寻下一个敌人。烧了兰德吧!他眼前的身影都比兽魔人要矮小许多,总是让我卷进这些该死的事里!不时响起的低声呻吟表明了伤者的所在。一个身影在一名艾伊尔伤者身边跪下,他觉得那是沐瑞,她扔出的那些火球几乎像兰德剑上喷出的火舌一样厉害。现在那把剑仍然在兰德手里放射出耀眼的光芒,在那个男人四周形成了一个光环。我应该留在毯子里的,这里真是冷死了,而且这跟我完全没有关系!更多的艾伊尔出现在战场上,穿着裙子的女人都来帮助伤者了,一些穿裙子的女人手里还拿着短矛。她们也许不能像战士那样作战,但只要战斗进入了聚居地,她们就不会袖手旁观。 一名枪姬众停在他身边,她的面纱已经被摘下,麦特看不清她藏在月影中的脸,“你的枪矛之舞非常优秀,赌徒。真是奇怪的日子,兽魔人竟然能冲进冷岩堡。”她瞥了那个被他认为是沐瑞的身影一眼,“如果没有两仪师,它们也许就冲进来了。” “它们的数量不够多,”他不假思索地说道,“目的是要吸引我们的注意力。”然后人蝠就可以从容地接近兰德了? “我想你是对的。”她缓缓地说,“你是湿地人中的战争领袖吗?”他希望自己能够管住自己的舌头。“我曾经看过一本书。”他喃喃地说着,转过了身。那些该死的人的该死记忆残片。出了这样的事之后,也许那些卖货郎很快就会离开了。 但是当他走到马车前面时,凯勒和哈当都不见了踪影。那些马车夫都聚在一起,互相来回传递着几只罐子,麦特闻到他们卖过的优质白兰地香气正从那些罐子里飘出来。热烈的议论声不断从那群人里传出,仿佛他们真的闻到了兽魔人的臭气。伊馨德站在哈当马车的阶梯顶端,紧皱着双眉,但并没有注视任何东西,即使是眉心出现了一道深深的皱褶,但在薄雾般的面纱后面,那张脸仍然是那么好看。麦特很高兴至少关于女人的记忆还是自己的。 “兽魔人都被干掉了。”他一边对她说,一边将长矛靠在车边,以确保她能看到。既然冒了脑袋被砍的风险做了那么多事,就一定要讨些好处回来,现在他的疲惫根本不需要任何伪装。“真是一场艰苦的战斗,但现在你安全了。” 伊馨德注视着他,脸上毫无表情。月光下,她的眸子闪烁着,如同两颗黑宝石。一言不发,她转身走进了车厢,关上车门,门板撞在车厢上,发出很大的声音。 麦特带着厌恶的心情长吁了一口气,转身从马车旁边走开。这个女人是有什么问题?现在他想要的只有一张床。还是回到毯子底下去吧!让兰德来处理那些兽魔人和该死的人蝠好了,那个男人刚才笑成那个样子,看来他很享受这些事。 兰德现在正朝山坡上走去,火焰剑的光芒如同夜幕中一盏耀眼的明灯。艾玲达出现在山坡上,向他跑来,裙子被她拉到了膝盖以上。跑到一半的时候,她又停下脚步,松手放下了裙子。她将衣服抚平,走到兰德身边,用披肩将头裹住。兰德似乎并没有看到她,而她的面容像石块一样僵硬。这两人真是绝配。 “兰德。”一个人影匆匆跑过来,是沐瑞的声音,几乎像凯勒的声音一样美妙,但却是寒冰般的音乐。兰德转过身,等待着,那个人影逐渐放慢脚步,在火焰剑的光芒中露出两仪师的面容——配得上任何一座宫殿的王家风范不见丝毫减损。“情况愈来愈危险了,兰德,伊墨台的攻击目标可能是艾伊尔——虽然看起来不像,但仍然有这种可能,但今晚那些人蝠肯定是以你为目标的。” “我知道。”兰德的表情和她一样平静,甚至更加冰冷。沐瑞抿起嘴唇,握住裙子的手没有一丝动作,她很不高兴。“当你要实现预言的时候,就是最危险的时候,难道你在提尔时还没有了解到这一点吗?因缘正在围绕你进行编织,但当你想编织它的时候,即使是你也无法掌控它。愈对因缘施压,这种压力就会不断积累,它会向四面八方疯狂地爆发。有谁知道,再过多久,这种爆发又会针对你而来,而在那之前,又会发生什么事?” “就像你大部分的解释一样清晰,”兰德漠然说道,“你想要什么,沐瑞?已经很晚了,我也累了。” “我想要你信任我,你以为自己已经学会了所有应该知道的?只是在离开你的村子后这一年多一点的时间里?” “不,我还没有学会每一件事。”现在他的声音里出现了讥讽的味道。有时候,麦特不确定他是否还像看起来那样精神健全。“你想让我信任你,沐瑞?很好,你的三誓让你不能说谎。那么,你就明白对我说,无论我告诉你什么,你都不能阻止我,不能以任何方式干扰我。对我说,你不会为了白塔而利用我,直截了当地说出这些话,让我知道你说的是实话。” “我不会做任何事干扰你完成你的责任,我已将我的一生都奉献于此,但是,我不会承诺当你将脑袋放在断头台上的时候我却视而不见。” “还不够,沐瑞,还不够,即使我能信任你,我还是不会在这里和你说什么,黑夜中充满了耳朵。”确实,夜色里有许多人在来回移动,但并没有人靠近到能听见他们说话的地方。“即使在梦里也会有别的耳朵。”艾玲达向前拉了拉头巾,遮住了面孔,显然,即使是艾伊尔也能感觉到寒冷。 鲁拉克走进火光中,黑色的面纱已经从他的脸上解下。“兽魔人只是为了帮助人蝠转移人们的注意力,兰德·亚瑟,它们的数量太少,不可能产生什么作用。我想,人蝠是冲着你来的,腐叶者不想让你活下去。” “危险正在增长。”沐瑞低声说。 部族首领看了她一眼,才继续说道:“两仪师沐瑞是对的,既然人蝠失败了,我们下次将要遭遇的恐怕是无魂者,就是你们所说的灰人,我要在你周围全天放置枪矛。不知为什么,枪姬众已经主动接下了这个任务。”冰冷的感觉在艾玲达身上表现得更加明显了,缩起双肩,她将双手交互夹在腋窝下。 “随她们的意思吧!”兰德说,在他冰冷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不安的心情。麦特不怪他,现在即使把海民船上所有的丝绸都给他,他也不会再让自己落入枪姬众的手中了。“她们是主动请缨的,所以会比其他人更胜任这个任务。”鲁拉克说,“但我还是不会把这个任务只交给她们,我会让每一个人都严密监视周围。我相信下次一定会是无魂者,但这并不意味着暗影不会使用其他手段。也许他会用一万个兽魔人,而不是区区几百个对这里发动攻击。” “沙度艾伊尔怎么样了?”麦特希望自己不会在受关注时牙齿却互相碰撞个不停。也许直到他说话前,他们都没意识到他已经走过来了。不过,该说的还是要说。“我知道你们不喜欢他们,但如果你们真的认为这里会遭到大规模的攻击,让他们进来是不是比把他们留在外面更好?” 鲁拉克哼了一声,对他来说,这已经相当于大多数男人的破口大骂了。“即使是灼草者本尊要来,我也不会让将近一千名沙度进入冷岩堡,而且现在也没办法这样做了。库莱丁和沙度在日落时收起了帐篷,他们走了,这应该算是件好事。我已经派人去确保他们在离开塔戴得的土地时,不会带走我们的牲口。” 火焰剑从兰德的手中消失,突然失去的强光让众人在片刻间什么也看不见。麦特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想让它们尽快适应过来,但当他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月光依旧显得相当幽暗。 “他们要去哪里?”兰德问。 “北方,”鲁拉克对他说,“库莱丁肯定是想要在瑟瓦娜前往亚卡戴的路上与她会合,并说服她对抗你,他也许会成功。当初瑟瓦娜之所以将新娘的花环放在苏拉迪克而不是库莱丁的脚边,只因她想嫁给一名部族首领。你要小心这个女人,瑟瓦娜很喜欢招惹麻烦,不过这不重要,即使沙度不会追随你,你的损失也不大。” “我要去亚卡戴,”兰德坚定地说,“现在就去,我会对任何因为比我晚到而感觉失去荣誉的领袖道歉,但只要能力所及,我不会任由库莱丁先于我赶到那里。他不会只满足于怂恿瑟瓦娜反对我的,鲁拉克,我不能把他扔在那里一个月不管。” 过了一会儿,鲁拉克说:“也许你是对的,你带来了改变,兰德·亚瑟。那么,等到日出吧!我会为我的荣誉选出十名红盾众,而枪姬众将为你的荣誉提供代表。” “第一缕阳光在天际出现时我就要离开,鲁拉克,要带上每一只能拿起矛枪、拉开弓弦的手。” “习俗……” “没有习俗能约束我,鲁拉克,”兰德的声音能击碎岩石,冻结酒浆,“我要制定新的习俗。”他发出粗哑的笑声。艾玲达显然深受震惊,就连鲁拉克也眨了眨眼,向后退了一步,只有沐瑞毫无变化,依旧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最好让那些卖货郎也知道,”兰德继续说道,“他们不会错过这次盛会的,但如果他们不让那些马夫把酒坛放下,他们就拿不起缰绳了。你呢,麦特?你会来吗?” 麦特肯定是不打算丢下那些卖货郎,只有他们知道离开荒漠的路。“哦,我会跟随你的,兰德。”最糟糕的是,他感觉这么说很对。该死的时轴拖住了我!佩林是怎么摆脱的?光明啊,我希望我现在能和他在一起。 “我猜我会的。”扛起他的长矛,麦特继续向山坡上走去。至少还能有时间再睡一会儿。在他身后,他能听见兰德正发出一阵笑声。 第五十一章 在坦其克的新发现 伊兰摆弄着这两根红漆细棍,竭力想将它们妥当地安放在手指中间。这是苏撒,她提醒自己,不是什么细棍,是苏撒。无论它们叫什么,这真是种愚蠢的进餐方法。 这里是落花间。在桌子的另一边,艾格宁正紧皱眉头盯着自己手中的苏撒。她的两只手各握着一根,仿佛它们真的是两根棍子。奈妮薇正确地按照芮达示范的方式拿着苏撒,但当她舀起一片肉和几粒胡椒,向嘴里送去的时候,眼里却充满了决绝的神情。桌上放满了白色的小碗,每个碗里都盛着小片或是小条的肉和蔬菜,有些上面还撒了深色或浅色的调味酱。伊兰觉得,也许吃这顿饭要用掉一整天的时间了。这时,芮达探过身来,纠正了她握着苏撒的姿势,她朝蜂蜜色头发的旅店老板感激地笑了笑。 “你们的国家正在和阿拉多曼开战,”听艾格宁的声音,她几乎像是在生气,“为什么你们还要用敌人的方式用餐?” 芮达耸耸肩,在面纱后面撅了撅嘴。她今天面纱的颜色是浅到不能再浅的红色,她的细辫子里也缀着同样颜色的珠子,当她转头的时候,那些珠子会互相敲击,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声音。“这是现在的时尚,四天前,银风花园开始有这样的餐式,而现在,几乎每位客人都要吃阿拉多曼菜。我想,这也许是因为如果我们不能征服阿拉多曼,至少我们可以征服他们的食物。也许在班达艾班,他们正吃着用蜂蜜酱和去皮苹果调制的羊肉,对吧?再过四天,也许就会有新的流行了。流行的东西总是变得很快,而且,如果有人策动暴民反对这个……”她又耸了耸肩。 “你认为还会有更多的暴动吗?”伊兰问,“民众会因为旅店提供的餐式而暴动?” “在街道上,那些人很难控制,”芮达一边说,一边听天由命地摊开双手,“有谁知道,他们中间会因为什么原因再冒出火花?前天的暴动只是因为有谣传说马拉克鲁已经向转生真龙效忠,或是那里被伪龙奴仆攻陷了,又或者是那里发生了叛乱——这些实际上没什么差别。但那些暴民的矛头是指向来自马拉克鲁的人吗?不,他们冲过大街,拖下马车上的人,然后又烧了集议会大礼堂。也许再过不久就会有谣言出现,说军队赢了一场战役,或是输了一场战役,那时暴民们就会攻击吃阿拉多曼菜的人了,或者他们会烧掉卡派尼港口的货舱。谁知道?” “毫无秩序。”艾格宁喃喃地说着,用夹在右手指缝里的苏撒用力插着碗里的食物。从她脸上的表情来看,她手里的东西应该是一把匕首,而不是两根木棍。一块夹在苏撒里的肉在奈妮薇的嘴唇前面掉了下来,她气愤地叫了一声,捡起掉在大腿上的肉片,用餐巾轻拭着奶油色丝衣上的油渍。 “哦,秩序,”芮达笑了,“我还记得秩序,也许有一天它还会回来的,是吗?有人认为新上任的爱麦瑟拉帕那克将会派国家侦骑回到大街上,执行他们的任务。但如果我是她,我也会把侦骑和圣光之子留在身边的,毕竟暴徒刚在我的加冕仪式上引起骚乱……圣光之子杀死了许多参加那次暴乱的人,也许这将意味着城里不会再有一场暴乱了,但也许这只是意味着下一次暴乱的规模会大上一倍,或者是十倍。不过,我不该再多说了,以免打扰你们用餐。”检查了一下桌子,她赞许地点点头,细辫子上的珠粒发出绵密的碰撞声。当她转身朝门口走去的时候,她又回过头来对她们微微一笑:“用苏撒吃阿拉多曼菜是现在的流行,当然,推崇一下流行是没错的,但……除了你们之外,这里没有别人了,对吧?也许你们会想用勺子和叉子,它们就在餐巾底下。”她指了指放在桌子末端的托盘,“好好享用吧!” 一直等到房门在旅店老板身后被关上,奈妮薇和艾格宁才互相微笑,并立刻将手伸向那只托盘,态度急迫,绝对不合乎礼仪。不过,还是伊兰第一个抢到勺子和叉子,因为另外两个人根本没尝试过初阶生要在各种杂役和课程中只用几分钟用餐的生活。 “这很好吃,”终于吃进第一口食物之后,艾格宁说道,“只要你能把食物放在舌头上。”奈妮薇和她一同笑了出来。 自从第一次遇到这位有着乌黑头发、锐利蓝眼睛、说话略微迟缓的女子,已经过去了七天的时间,她们都开始喜欢上她了。受够了芮达关于头发、衣服和肤色的喋喋不休,还有街上那些为一枚铜板就恨不得割开你喉咙的目光之后,艾格宁给她们带来了一种清新而适意的感觉。这是她第四次来拜访她们。每一次她来的时候,伊兰都很高兴,艾格宁那种直率而独立的态度很让她羡慕。这女人也许只是她们偶然遇到的一名小商人,但她直言无畏、不向他人屈服的风范,简直可以与加雷斯·布伦媲美。 不过,伊兰还是希望这样的拜访不要太过频繁,或者她和奈妮薇不要这么长时间待在三李庭,让艾格宁经常都找得到她们。自从爱麦瑟拉任职之后,连续不断的暴动使得即使有贝尔船长那些凶悍水手陪同也不可能在这座城市里行动,就连奈妮薇在逃过一次拳头大小的石块雨之后,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汤姆仍然答应会为她们找到一辆马车和一队人马,但伊兰并不确定他对这件事有多么热心。令人讨厌的是,他和泽凌似乎都很高兴看到她和奈妮薇被困在旅店里。他们每次回来身上都会有新的瘀青和伤口,却不想让我们被碰到一根脚趾。她挖苦地想,为什么男人总是以为让女人比他们更安全才是正确的?为什么他们会认为他们受伤会比女人受伤更不要紧? 品尝着肉的味道,伊兰怀疑如果汤姆去这里的厨房找找,也许能找到几匹马,正在吃马肉的想法让她的胃产生了一阵阵的痉挛。她选了一个只有蔬菜的碗,那里能看见小片黑色的蘑菇、红胡椒粉和某种羽毛形状的绿色菜叶,给这道菜调味的是一种味道强烈的淡色酱料。 “今天我们应该讨论些什么?”奈妮薇问艾格宁,“你几乎已经问过了我能想到的每一个问题。”至少,她问遍了所有她们能给予答案的问题。“如果你还想对两仪师了解得更多,你就得去白塔当一名初阶生了。” 艾格宁在无意之中哆嗦了一下,就像她听到任何一句与至上力有关的话时一样。有那么一会儿工夫,她只是搅动着一只小碗里的食物,皱起眉盯着它。“你们并没有真正想……”她缓缓地说,“对我隐瞒你们正在寻找什么人。是女人,如果这不会冒犯你们的隐私,我想问问……” 她闭上了嘴,门口处传来一阵敲门声。贝尔·多蒙没等房里的人允许就走进房间,圆脸显得严肃又不安,但仍然带有满意之色。“我已经找到她们了。”他说道,然后,他看见艾格宁,愣了一下:“你!” 艾格宁猛地跳起身,踢翻了身后的椅子,她用快到几乎看不见的速度朝贝尔肥厚的肚子上挥去一拳,但贝尔却用一只大手抓住她的手腕,并用力将它扭向一旁。在一段混乱的时间里,两个人都想用一只脚勾住对方的脚踝,绊倒对方。艾格宁想要打击对方的喉咙,但接下来,她却突然面朝下趴在了地上。贝尔用靴子踩住她的肩膀,膝盖死死地顶住她的手臂,尽管如此,她还是抽出了腰间的匕首。 伊兰直到用风之力捆住了那两个人,才意识到自己拥抱了阴极力,但她还是将两个人固定在那里。“这是怎么回事?”她用自己最冰冷的声音说道。 “你怎么敢这样,贝尔船长?”奈妮薇的声音和伊兰的一样冰冷,“放开她!”然后,她用温暖得多的、带着担忧的声音问:“艾格宁,为什么你要打他?我说了,放开她,贝尔!” “他不能,奈妮薇。”伊兰确实希望自己的同伴至少在不生气时还能看见至上力的光晕。是艾格宁先动手要打贝尔的。“艾格宁,为什么?”黑发女子趴在地上,眼睛和嘴都紧闭着,握住匕首的拳头指节已经泛白。 贝尔来回瞪着伊兰和奈妮薇,他那副奇怪的伊利安胡子几乎竖直了起来。伊兰只让他的头还可以动。“这女人是霄辰人!”他咆哮道。 伊兰和奈妮薇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艾格宁?霄辰人?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你确定?”奈妮薇缓缓地问,她的声音很低,听起来就像伊兰一样震惊。 “我永远都忘不了这张脸。”贝尔坚定地回答,“她是一艘船的船长,就是她把我抓去法美镇的。我和我的船,都被她当成了霄辰人的俘虏。”艾格宁没有否定贝尔的话,只是趴在那里,抓着她的匕首。霄辰人,但我喜欢她! 伊兰小心地将艾格宁手腕上的能流撤下。“把匕首放下,艾格宁。”她说着,跪到那名女子旁边。“请放下它。”过了一会儿,艾格宁的手松开了。伊兰捡起匕首,退了回去,同时彻底松开了能流。“让她起来,贝尔船长。” “她是霄辰人,小姐,”贝尔表示反对,“她像铁钉一样刚强。” “让她起来。”低声嘟囔了几句,贝尔放开艾格宁的手腕,飞快地退到一旁,仿佛他认为艾格宁立刻就会向他发动攻击。这个黑发女子——这个霄辰女子——却只是站起了身。她活动着被贝尔扭痛的肩膀,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贝尔,又瞥了门口一眼,然后冷冷地昂起头,外表全然平静地等待。伊兰觉得自己真是很难不继续佩服她。 “霄辰人!”奈妮薇吼了一声,她抓住自己的一把长辫子,然后奇怪地看了自己的手一眼,又将它松开,但她仍然紧皱着双眉,眼里射出严厉的光芒。“霄辰人!你正在用卑劣的手段窃取我们的友谊,我以为你们都已经回到你们的地方去了。为什么你会在这里,艾格宁?我们的相逢真的只是一场偶然吗?为什么你要寻找我们?你是打算引诱我们,再用你们肮脏的罪铐铐住我们的脖子吗?”艾格宁的蓝眼睛微微有些睁大。“哦,没错,”奈妮薇厉声对她说,“我们知道你们这些霄辰人和你们的罪奴与罪奴主,我们知道的比你想象的更多。你们用链条锁住能够导引的女人,但你们用来控制她们的同样是能够导引的女人,艾格宁。你们像牲口一样铐住一些能够导引的女人,又整天和十倍或二十倍能够导引的女人谈笑风生,却从来也认识不到这一点。” “我知道。”艾格宁的响应很简单,奈妮薇的嘴顿时张大了,伊兰觉得自己的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蹦了出去。 “你知道?”她深吸了一口气,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飞快地继续说道,“艾格宁,我认为你是在说谎。以前我遇到的霄辰人并不多,而且也没有和他们说过几句话,但我知道他们是怎样想的。霄辰人甚至不恨能够导引的女人,他们只是把这样的女人看成是牲畜。如果你知道,甚至相信罪奴主也能导引,你就不会轻易接受霄辰人的那种想法。” “能够戴上手环的女人就是能够学习导引的女人。”艾格宁说,“我不知道那是可以学习的,我所受到的教育是:女人或者能导引,或者不能。但是当你们告诉我,女孩如果不是天生具有导引的能力,就必须接受指导的时候,我就有了这样的推断。我能坐下吗?”她的样子可真酷。 伊兰点点头,贝尔扶起艾格宁的椅子,在她坐下的时候,他站到了她身后。黑发女子转头看了贝尔一眼,说道:“上次我们相遇的时候,你并不是这么……难以对付的……” “那时我的甲板上除了你之外,还有二十个全身甲胄的士兵,还有一个罪奴时刻准备用至上力轰爆我的船,我能站在船上钓起一条鲨鱼,不代表我会在水里和它摔跤。”让伊兰吃惊的是,他朝她笑了笑,同时还用手揉着自己的肋侧,那里一定是在伊兰没看见的时候被艾格宁打了一拳。 “即使没有剑和盔甲,你也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容易对付。” 这个女人的世界已经被自己的推论彻底颠覆了,但她却理所当然地接受这一切。伊兰没办法想象什么事情会让她自己的世界出现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然而如果有朝一日真的发生这种事,她希望自己在面对它时能有艾格宁的冷静。我不能再喜欢她了,她是霄辰人,如果他们有办法的话,他们会把我像宠物一样锁起来。光明啊,要怎样才能突然就不喜欢一个人呢? 奈妮薇看起来却没有伊兰那么左右为难,她将拳头重重击在桌上,猛地向艾格宁倾过身子,就连辫子落在菜碗里也不去理会。“你为什么要来坦其克?我以为你们在法美镇的事情之后就全都逃走了。还有,你为什么要像偷蛋吃的蛇一样潜伏过来窃取我们的信任?如果你以为你能给我们戴上罪铐,那你就再这么想一次试试!” “这从来就不是我在这里的目的。”艾格宁仰着头说,“我只是想从你们这里了解到关于两仪师的事,我……”她第一次显露出犹豫不安的神情,她抿住嘴唇,来回看了看奈妮薇和伊兰,摇摇头,“你们和我被教导的不一样,光明照耀我吧,我……喜欢你们。” “你喜欢我们,”奈妮薇的语气仿佛是在指控一项罪行,“这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艾格宁又犹豫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摆出一副任凭宰割的表情:“有许多罪奴主被留在法美镇,有一些在那场灾难之后流落到了其他地方,所以一些像我这样的人被派到这里带她们回去。我只找到了一个,但我发现罪铐也同样能铐住她。”看见奈妮薇握紧了拳头,她立刻又说道,“昨晚我放她走了,如果这件事被发现,我将付出惨重的代价,但在和你们交谈过之后,我不能再……”她面容扭曲地摇了摇头,“所以我才会在伊兰暴露身份之后和你们交往。我知道伯萨敏是一名罪奴主,她能被罪铐锁住,就代表着她能……我必须知道,必须明白,到底能够导引的女人是什么情形。”她深吸一口气,“你们要怎样处置我?”她的手交叠在桌面上,丝毫没有颤抖。 奈妮薇愤怒地张开嘴,又缓缓地闭上,伊兰知道她的难处。奈妮薇现在也许恨艾格宁,但她们能怎样处置她?她们不知道她在坦其克是否犯下了任何罪行,而国家侦骑似乎已经自身难保,无暇他顾了。她是霄辰人,她曾经使用过罪奴和罪奴主,但另一方面,她宣称她已经释放了那个叫伯萨敏的女人。她们能用什么罪名惩罚她?问了许多她们全都欣然回答的问题?让她们喜欢上了她? “我真应该剥掉你的皮,让你全身变得像夕阳一样血红!”奈妮薇吼道。她突然转头看着贝尔,“你找到她们了?你说你找到她们了?在哪里?”贝尔挪动了一下脚步,意味深长地看了艾格宁一眼,带着疑问的神情扬起眉。 “我不相信她是暗黑之友。”奈妮薇还在犹豫的时候,伊兰已经抢着说道。 “我肯定不是!”艾格宁火烈的眼里充满了抗议。 奈妮薇将手臂抱在胸前,仿佛是要阻止自己去拉辫子。她瞪着椅子里的女人,又生气地看了贝尔一眼,仿佛这完全都是他的错。“这里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另外拘禁她,”她最后说道,“而且芮达肯定也会追问我们原因。就在这里说吧,贝尔船长。”贝尔最后怀疑地看了艾格宁一眼。“在帕那克宫,我的人确实看见了你列出的名单中的两个女人,那个身边老是带着猫的,还有那个沙戴亚女人。” “你确定?”奈妮薇说,“在帕那克宫?真希望能是你亲眼见到的,喜欢猫的女人不是只有玛芮琳·葛马芬,而亚丝恩·泽兰也不会是坦其克里惟一的沙戴亚女人。” “一个窄脸、蓝眼睛、宽鼻子的女人,在一座人们会吃猫的城市里养着十二只猫?而她的同伴有着沙戴亚人的鼻子和那种眼角上翘的眼睛。这可不是普通的两个人,奈妮薇小姐。” “确实不是。”奈妮薇表示同意,“但她们怎么会在帕那克宫?贝尔船长,不要忘了,有五百名圣光之子守在那里,指挥他们的是圣光之手的裁判者!贾西姆·卡林丁和他的军官们至少能看得出两仪师吧!如果他们发现了帕那克在庇护两仪师,他们还会留在那里吗?”贝尔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 “贝尔船长,”伊兰说,“你的人去帕那克宫做什么?”他尴尬地捋了捋胡子,又用一根粗手指搓了搓没有胡子的上唇:“你们知道,爱麦瑟拉帕那克喜欢冰胡椒是众所周知的,尤其是那种白色的冰胡椒。无论她是否会对送她礼物的人有一些好感,那些海关的人总会知道有谁送了她礼物,并且会对他们客气一些。” “礼物?”伊兰带着责备的语气说,“你还是在码头上比较诚实一些,那时你称它们为贿赂。”让伊兰觉得惊讶的是,艾格宁这时也从椅子上转过身,谴责地看了贝尔一眼。 “好运常在。”他喃喃地说着,“你们也没要求我放弃我的生意,即使你们要求了,我也不会放弃。即使你们让我的老母亲来要求我,我也不会放弃,男人应该有权利做他的生意。”艾格宁哼了一声,又坐了回去。 “他的贿赂不是我们的问题,伊兰。”奈妮薇的声音里带着怒意,“我不在乎他是不是贿赂了全城的人,还是走私——”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她的话。谨慎地看了其他人一眼,她对艾格宁狠狠地说了一句,“你坐好别说话。”然后,她提高了声音:“进来。” 泽凌探头进来,脑袋上还戴着那顶愚蠢的圆筒形帽子,和往常一样,他皱着眉瞪了贝尔一眼。在他黝黑的面颊上有一道刀伤,血迹已经干结了,这也不算不寻常,现在街上的抢匪在白天比晚上更加凶横。 “我能单独和你说话吗?奈妮薇小姐?”他看见艾格宁坐在桌边,便这样说道。 “哦,进来。”奈妮薇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她已经听到不少了,就算再多听一些也没什么,你也在帕那克宫找到她们了?” 在关门的时候,泽凌紧闭着嘴巴,面无表情地瞥了贝尔一眼,而走私船长朝他笑笑,露出了两排大牙。片刻之间,他们似乎就要打起来了。 “那就是说,这个伊利安人赶在我前面提供讯息了。”泽凌难过地嘟囔了一句。没有再理会贝尔,他转头望向奈妮薇:“我告诉过你,那个有一绺白发的女人会带着我找到她们,毕竟那个特点太明显了,我又在那里看到了那个阿拉多曼女人,是从很远的地方看到的。我还没蠢到会冲进一群银梭子鱼里面去,我不相信全塔拉朋除了洁安·凯德之外还会有第二个阿拉多曼人。” “你是说她们在帕那克宫里?”奈妮薇喊道。泽凌的表情没有改变,但他的黑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眼光朝贝尔闪动了一下。“那就是说,他还没提出证据。”他用满意的口气嘟囔着。 “我有证据,”贝尔避开提尔人的目光,“如果你在这个渔夫到来之前还没有接受到我提供的讯息,奈妮薇小姐,那不是我的错。” 泽凌刚刚要争辩,伊兰已经抢在捕贼人前面说话了:“你们都找到她们了,你们也都带来了证据,只是你们两个的证据互相补充,才让这个情报变得可信。现在,因为你们两个,我们知道了她们的行踪。”伊兰说完这段话之后,他们两个只是显得比以前更加厌恶对方了,男人有时就是非常愚蠢。 “帕那克宫。”奈妮薇猛地拉了一把辫子,然后把它一下子甩到脑后,“她们要找的东西一定在那里,但如果她们拿到了那东西,为什么她们还留在坦其克?那座宫殿非常巨大,也许她们还没找到它,但如果我们只是留在外面,却让她们待在里面,这样一点用都没有!” 和往常一样,汤姆没敲门就走进房里,他向房中扫视一圈,将每个人都看在眼里。“艾格宁小姐。”他喃喃地说着,优雅地鞠了个躬,瘸腿丝毫没有稍减他的风度,“奈妮薇,我能单独和你谈谈吗?我有很重要的讯息。” 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出现了一块新的青紫,比他褐色斗篷上撕开的那道口子更让伊兰感到生气。这个男人已经太老了,老到根本不适合在坦其克的街道上英勇厮杀。说到这个,他其实根本就不该待在任何野蛮的大街上,她应该给他安排一份养老金,还有一个安全舒适的疗养地,不能再让他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去挨走唱人生活了,她会安排好这件事的。 奈妮薇不耐烦地看了汤姆一眼:“我现在没时间,黑宗两仪师就在帕那克宫,而且就我所知,爱麦瑟拉正在帮助她们搜查那座宫殿从地窖到阁楼的每一个地方。” “我在不到一个小时之前才发现这件事,”汤姆满脸不敢置信地说,“你是怎么……”他看了贝尔和泽凌一眼,那两个人正彼此瞪视着,仿佛是两个要把整块蛋糕抢在手里的小男孩。 很显然的,汤姆不认为奈妮薇的讯息提供者是这两个男人。伊兰很想笑,汤姆是那样为自己能揭开所有黑幕、查清所有隐密事件而骄傲。“白塔自有办法,汤姆,”她的口气冰冷而又神秘,“最好不要过于刺探两仪师的手段。”汤姆皱起了眉,长长的白眉毛带着不确定的神色覆盖住了眼睑,这种表情真是让人感到满意。但她也察觉到泽凌和贝尔向她皱起了眉头。突然间,她所能做的只有不让自己的脸红起来,如果贝尔和泽凌把真相告诉汤姆,她就会显得像是个傻瓜了。他们早晚都聚在一起瞎聊的,男人就是这样。现在只能先把话题引开,然后再希望他们会把这件事忘掉了。 “汤姆,你有没有听到过关于爱麦瑟拉是不是暗黑之友的线索?” “没有,”汤姆焦躁地拉了一下长胡子,“很显然的,自从戴上圣树冠之后,她就没见过安迪克国王了。也许是因为街上的暴乱让从王宫到帕那克宫之间的道路变得过于危险,也许只是因为她意识到她的权力已经和国王相当了,所以不再像以前那样对安迪克百依百顺,很难说她的效忠对象到底是谁。”瞥了一眼桌边的黑发女人,他又说道:“我很感谢艾格宁小姐帮你们打退了那些强盗,但到现在为止,我都认为她是一位偶然相逢的朋友。我是否能问一下,她是因为谁才被卷进这些事里?我似乎记得,你曾经威胁过,要在任何一条不知小心的舌头上打一个结,奈妮薇。” “她是霄辰人,”奈妮薇对他说,“闭上你的嘴,免得蛾飞进去,汤姆。坐下来,我们可以一边用餐一边讨论下一步该做些什么。” “在她面前?”汤姆说,“霄辰人?”他早已经从伊兰那里听到过一些——只是其中一些——关于法美镇的故事,而且他肯定也听到过流传在这里的谣言。他端详着艾格宁,仿佛是在奇怪她把头上的角藏在什么地方。如果泽凌突出的眼珠不是装的,那他一定是吃惊到要窒息了,流传在坦其克的各种谣言当然他也会听到。 “你们是认为我应该向芮达要一间储藏室,把她锁起来吗?”奈妮薇平静地问,“这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不是吗?如果她从口袋里突然掏出一支霄辰军队的话,我非常确定,三个身材高大、浑身长毛的男人一定能保护我和伊兰。坐下,汤姆,否则就站着吃也行,但不要这么盯着人家。你们全都是,坐下,再不吃菜就凉了。” 他们听了奈妮薇的话,但汤姆看起来和泽凌、贝尔一样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伊兰觉得,有时候奈妮薇凶蛮的态度确实会起作用。也许自己若是偶尔凶蛮些,兰德的响应会积极一点。 急忙将兰德赶出脑海,伊兰决定该说些有用的话:“我看不出黑宗两仪师怎么会在爱麦瑟拉不知情的情况下进入帕那克宫。”她一边说,一边将椅子拖到屁股底下,“在我看来,导致现在这种状况的有三种可能:一,爱麦瑟拉是暗黑之友;二,她认为她们是两仪师;还有三,她成了她们的囚犯。”不知为什么,汤姆赞许的点头让她内心感到一阵温暖。真傻,即使他确实知道贵族游戏,他也只是一名愚蠢的宫廷诗人,竟然抛弃自己的一切,变成了一个走唱人。“不管怎样,她会帮助她们寻找她们想要的东西,但在我看来,如果她误以为她们是两仪师,我们也许能通过让她知道真相而得到她的帮助。如果她现在是一名囚犯,我们可以救出她,这样也会得到她的帮助。如果帕那克下达命令,即使是莉亚熏和她的同伙也无法占据帕那克宫,到那时,我们就能自由地搜查那里了。” “那么问题就是查清她是黑宗两仪师的盟友、受骗者,还是俘虏。”汤姆一边说,一边用手中的一双苏撒指点着,他把那东西用得很好! 泽凌摇了摇头:“无论她的现状是怎样,真正的问题是如何接近她。贾西姆·卡林丁带着五百名白袍众环绕在那座宫殿外面,就好像蹲在码头上的那群鱼鹰。帕那克的军团人数更是他们的两倍,还有数量几乎与之相当的国家侦骑,几乎没有哪座环堡的驻军能及那里人数的一半。” “我们不是要去和她作战,”奈妮薇冷冷地说,“不要再用你的胸毛去思考问题了,解决这个问题需要的是智能,而不是肌肉,就我看来……” 讨论一直在饭桌上进行着,直到最后一只小碗被挖空,艾格宁像奈妮薇所希望的那样沉默了许久,既没有吃东西,也不像在听的样子,但她最后提了几个很有用的建议。她有一副敏锐的头脑,而汤姆真的接受了她的一些建议,虽然他顽固地否定了另一些,他对别人也都是这样的。就连贝尔也令人惊讶地支持了艾格宁,在奈妮薇要她保持安静时,“她说的确实有道理,奈妮薇小姐,只有傻瓜才会因人废言。” 不幸的是,知道了那些黑宗两仪师的所在,对于确认爱麦瑟拉是不是她们的同伙和她们所寻找的是什么并没有帮助。在讨论了几乎两个小时之后,他们只是得到了几个关于应该如何探查爱麦瑟拉现况的提议,而所有这些方法似乎都只能利用那些男人们在坦其克所拥有的蛛网般的关系脉络。 那些愚蠢的男人们都不想把她们单独留在这个霄辰人身边——直到奈妮薇勃然大怒,用风之力把一直在房门前磨蹭的三个男人全部裹住。“你们怎么就想不到,”被阴极力的光晕包围的奈妮薇冷冰冰地说,“只要她稍有异动,我们两个都可以这样对付她。”直到三个男人都点头了(在奈妮薇风之力的束缚中,他们只有脑袋还能动一动),她才将他们放开。 “你对你的手下很严格。”等房门关上后,艾格宁这么对奈妮薇说。 “安静,霄辰人!”奈妮薇紧紧地抱住胳膊,她似乎已经要放弃那种愤怒时拉辫子的习惯了,“坐下,不——要——出——声!” 伊兰感到很无聊,她只能等在这里,盯着那些画在没有窗户的墙上的李树和落花,在地板上来回踱步,或者是看着奈妮薇踱步,而汤姆、泽凌和贝尔则在外面做着实际的事情。而更糟糕的是,每个男人过一段时间都会回来,报告一次没有结果的跟踪,一条断掉的线索,再听一听其他人有什么发现,随后便又赶了出去。 汤姆第一次回来的时候(这次他的另一侧脸颊也有了一块瘀伤),伊兰说,“你留在这里不会更好吗?汤姆,你可以听听泽凌和贝尔船长有什么发现,你的推断一定会比奈妮薇和我优秀。”他摇了摇那颗长满白毛的蠢脑袋,换来奈妮薇重重地哼了一声,连走廊里都听得见。“我在沃兰那半岛找到了一间房子,爱麦瑟拉在成为帕那克之前,有时候会在晚上偷偷溜去那里。”没有等伊兰再说一个字,他又跑了出去。 当他下次回来的时候(这次他瘸得更厉害了),他报告说那房子是爱麦瑟拉的老保姆的家。伊兰用她最坚定的声音说:“汤姆,我希望你坐下来,你要留在这里,我不要让你受伤。” “受伤?”他说,“孩子,我这辈子从没感觉过身体像现在这么好。告诉泽凌和贝尔,这座城市里应该有个名叫瑟琳达的女人,她自称知道一切与爱麦瑟拉有关的黑暗秘密。”然后他又瘸着走出去了,斗篷在他的背后摇摆,那上面又多了一道口子。顽固,顽固的蠢老头。 有一次,一阵吵嚷声穿透厚实的墙壁传进落花间,那是在街上响起的粗野的嚷叫。就在伊兰决定下去亲眼看看出了什么事的时候,芮达跑进了房间:“外面有点小麻烦,不必担心,贝尔·多蒙的人会确保这里不受干扰,我不想让你们担心。” “发生暴乱了?”奈妮薇惊问道,这家旅店的周围是这座城市里少有的几片平静街区之一。 “不用担心,”芮达安慰地说,“也许他们是想要食物,我会把贝尔·多蒙的施舍处告诉他们,他们就会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下面的声音真的消失了,芮达送上来一些葡萄酒。那名侍者要离开的时候,脸上露出一副赌气的表情,伊兰这才认出他就是那个有着漂亮棕色眼睛的年轻男子。一直以来,她都是对他冷面相向,但这个男人的反应却好像她是在朝他微笑。难道这个傻瓜以为她现在有时间注意他了?等待,踱步,踱步,等待。瑟琳达被证明只是一个因为偷窃而被辞退的梳妆侍女,而且一点也不因为没有遭到拘禁而感谢爱麦瑟拉,像她这样的人可以对爱麦瑟拉提出任何指控。一个家伙自称可以提供证据证明爱麦瑟拉是两仪师,而且属于黑宗的人,他声称他提供的那份文件还能证明安迪克国王就是转生真龙。爱麦瑟拉经常秘密会见的那些女人,是她受到安迪克轻视的几个朋友,关于她资助过几艘走私船的震惊发现也没有得到任何结果。实际上,除了国王之外,几乎所有贵族都会染指走私买卖。每条线索都只能引出一堆毫无价值的信息,汤姆发现的最严重的事实只是爱麦瑟拉曾经分别让两名年轻英俊的贵族相信,他们才是她一生中的真爱,而安迪克只是她为了达到目的而利用的工具。另一方面,她已经开始在帕那克宫接受贵族们的谒见,有的时候是她一个人,有的时候还会由几个女人陪同,她们正是莉亚熏和其他被标示在黑宗两仪师名单上的人。据报告说,爱麦瑟拉在做决定之前会询问并听取她们的意见。同伙?还是被她们欺骗? 当泽凌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日落后三个多小时。他一边捻动手中那根拇指粗的分节木杖,一边嘟囔着有个浅色头发的家伙想要抢劫他。汤姆和贝尔这时已经意志消沉地坐在了艾格宁身边。 “这里又要成为法美镇了。”贝尔对着空气吼了一声,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拿来的粗木棒现在就摆在他面前,腰带上还佩了一把短剑。“两仪师,还是黑宗的,她们和帕那克搅在了一起。如果我们明天还是一无所获,我就要离开坦其克了,即使我的亲妹妹要我留下来,我至多也只能留到后天!” “明天,”汤姆疲倦地说着,将胳膊肘放在桌上,用拳头撑住下巴,“我太累了,什么事情都想不清楚了。我发现自己在听一个帕那克宫的洗衣工说,他曾经听见爱麦瑟拉唱花柳小调,就是你们在码头上最粗陋的酒馆里听到的那种歌,我竟然还真的一直听他把话说完。” “至于我,”泽凌一边说,一边转过椅子,跨骑在上面,“我今晚还要出去看看。我找到一个小贼,他说和他厮混的女人曾经也是爱麦瑟拉的梳妆侍女,据他说,爱麦瑟拉在她成为帕那克的那个傍晚辞掉了她所有的梳妆侍女,而且她们事先没有得到任何警告。他答应等他偷完一个商人的房子后,就带我去和那个女人聊聊。” 奈妮薇走到桌子的一端,双手叉腰:“你今晚哪里也不能去,泽凌,你们三个要轮流为我们守门。”当然,三个男人立刻搬出各种理由来反对奈妮薇。 “我确实还有生意要照顾,而且如果我一定要整个白天帮你们问问题的话……” “奈妮薇小姐,这女人是我找到的第一个在爱麦瑟拉成为帕那克时还见过她的……” “奈妮薇,如果我今晚不能睡一下,明天我肯定没力气去找什么谣言,更别说去追踪线索……” 奈妮薇任由他们说下去,直到所有的声音全都停下来,他们显然是认为她已经被说服了。这时,她说道:“既然我们没有地方关押这名霄辰女人,她就只能和我们睡在一起了。伊兰,你去让芮达再准备一个床铺好吗?铺在地板上就可以了。”艾格宁瞥了她一眼,但什么都没说。 男人们像是被打了一记耳光,全都断然拒绝奈妮薇的指令,而且公开打破了自己会服从奈妮薇吩咐的承诺。他们不停地争辩,那样子却像是一阵阵地发着牢骚。他们对奈妮薇怒目而视,吵嚷个不停……最后却还是勉强接受了奈妮薇的要求。 芮达听到她们只要求一个地铺,显得非常惊讶,但她很容易就接受了艾格宁害怕在晚上从那些街道中穿行的解释。当汤姆坐在她们门边的走廊上时,她看起来有点愠怒:“那些人,无论他们怎么努力,最后还是进不来。我告诉过你,施舍处会让他们离开这里,不是吗?三李庭的客人们不需要保镖守在他们的房门外。” “我肯定是不需要的,”伊兰一边对她说,一边温柔地想把她推到门外,“只是汤姆他们有些担心,你知道男人是什么德性。”汤姆透过粗浓的白眉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芮达却哼了一声,表示自己完全同意伊兰的观点,然后,她就让伊兰关上了门。 奈妮薇立刻转身看着艾格宁。后者正在房间离床最远的一角打开地铺。“脱下你的衣服,霄辰人,我要确认你没有藏着另一把匕首。” 艾格宁平静地站起身,脱下衣服,直到身上只剩下一件亚麻衬衣。 奈妮薇仔细地检查了她的衣服,然后又检查了艾格宁的身子,检查的动作完全算不上温柔,最后她什么也没找到,但这似乎并不能让她高兴一些。“把手背到身后,霄辰人,伊兰,捆住她。” “奈妮薇,我不认为她——” “用至上力捆住她,伊兰。”奈妮薇的语气非常强硬,“或者我撕开她的衣服,捆住她的手脚,你还记得她在街上是怎么对付那些家伙的吧!那很可能是她雇来的人。她大可在我们睡觉的时候空手杀死我们。” “奈妮薇,有汤姆在外面——” “她是霄辰人!霄辰人,伊兰!”奈妮薇说话的样子仿佛她和这名黑发女子有着血海仇怨,这完全没道理。曾经被霄辰人俘虏的是艾雯,而不是奈妮薇,但奈妮薇刚硬的下巴说明她一定会坚持自己的主意,无论是用至上力还是用她找到的绳子。 艾格宁已经将双手放在身后,没有任何反抗,但也没有表现出丝毫驯顺。伊兰将一缕风之力绕在那两只手腕上,将它们捆紧,至少这样会比用从她自己衣服上撕下的布条捆起来更舒服一些。艾格宁弯曲了一下手臂,试了试她受到的束缚,然后全身哆嗦了一下,风之力的束缚就像钢炼般坚固。她耸了耸肩,笨拙地躺倒在地铺上,转身背对着她们。 奈妮薇开始脱衣服。“把那枚戒指拿出来吧,伊兰。” “你确定,奈妮薇?”伊兰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了艾格宁一眼,那女人似乎根本没在意她们做些什么。 “今晚她不会对我们有危险了。”将裙装从头顶脱下来,奈妮薇穿着塔拉朋薄丝衫坐到床沿上,又脱下她的长袜。“今晚是约好的,艾雯会在那里等我们,这回该我去了,如果我们都没有出现的话,她会担心的。” 伊兰从脖子上拿下那根皮绳,那枚石戒指上布满了蓝色、棕色和红色的斑点和条纹,就靠在啮咬着自己尾巴的金色巨蛇戒旁边。她解下石戒指,将它交给奈妮薇,又把绳子挂了回去。奈妮薇把它穿在自己脖子上的皮绳里,那根皮绳还穿着奈妮薇的巨蛇戒和岚的沉重金戒指。 “等你确认我睡着以后,给我一小时的时间,”她说着,在蓝色的床单上躺直身体,“我应该不会需要更久的,同时你还要小心看着她。” “奈妮薇,她已经被捆住了,还能做什么?”伊兰犹豫了一下,又说道,“我觉得,即使没有被绑住,她也不会伤害我们的。” “谅她也不敢!”奈妮薇抬起头,瞪了艾格宁的后背一眼,然后又躺回床上,“一个小时,伊兰。”她闭上眼睛,翻动了一下身体,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一些。“应该就够了。”她喃喃地说。 用手捂住嘴,打了个哈欠,伊兰坐到床脚边的矮凳子上,她在那里同时能看到奈妮薇和艾格宁。不过她觉得这样实在是没必要,那个女人蜷缩在她的地铺上,膝盖弓起,双手被安全地缚住。这真是奇怪而疲倦的一天,虽然她们在这一天里一步都没有离开旅店。奈妮薇已经在低声地说着梦话了,她的胳膊肘又向外撑了出去。 艾格宁转过头看着伊兰:“我想,她恨我。” “睡觉吧!”伊兰又用手捂住了一个哈欠。 “而你不是。” “不要太自以为是,”她严肃地说,“你对这一切都显得这么镇静,你是怎么做到的?” “镇静?”对面的女人下意识地动了动双手,却被风之力的束缚挡住了,“我好害怕,都哭不出来了。”她的口气一点也不像那么一回事,不过也不像是在说谎。 “我们不会伤害你的,艾格宁。”无论奈妮薇有什么打算,伊兰都会确保这一点,“去睡吧!”过了一会儿,艾格宁垂下了头。 一个小时,伊兰知道自己不必无谓地担心艾雯,但她希望这个小时能解决她们的一些问题,而不仅仅是无意义地在特·雅兰·瑞奥德中闲逛。如果她们无法确定爱麦瑟拉是囚犯,还是受到了黑宗的欺骗……不要去想了,我在这里也解不开这个谜题的。即使她们查明了爱麦瑟拉的身份,她们又该如何进入被士兵和国家侦骑严密看守的宫殿,去对抗莉亚熏等黑宗两仪师?奈妮薇开始发出了微弱的鼾声,她一直都否认自己有打鼾的习惯,比起否认她的胳膊肘会乱挥的态度更加坚决。艾格宁的呼吸也开始变得悠长、缓慢。又打了个哈欠,伊兰在硬木凳上挪了一下身体,开始考虑如何潜入帕那克宫。 第五十二章 需要 奈妮薇站在石之心大厅里,却对周围的景物视而不见,也根本没想到这里是特·雅兰·瑞奥德。艾格宁是霄辰人,她属于那些铐住了艾雯的脖子,也同样要铐住她们的恶棍,这件事仍然让她的心中感到一片迷茫。一个霄辰人想要窃取奈妮薇的友情。自从离开伊蒙村以来,真正的朋友是那么的少,又相隔如此遥远,现在她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却又以这种方式失去了…… “这是我最恨她的!”她喊了一声,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胳膊,“她让我喜欢上她,我又不能阻止我自己,所以我恨她!”大声地说出这些话,让她觉得自己像是在无理取闹。“我就是要无理取闹。”她无声地笑了笑,又有些悔恨地摇了摇头,“我是要成为两仪师的。”她不该像个羊毛脑袋的蠢女孩那样胡思乱想。 凯兰铎闪烁着光芒,水晶剑直立在穹顶正下方的岩石地板上,巨大的红石柱排列在那种从所有地方发出来的古怪微光中,圆柱之间阴影幢幢。心中很自然地又有了那种正在被人窥看的感觉,她从来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否只是自己的想象,任何东西都有可能藏在这些圆柱后面。她朝柱群中望去,一根粗木棒出现在她手中。艾雯在哪里?她觉得在这一片幽暗之中,不止是艾雯,什么都有可能会突然蹦出来…… “这身衣服可真奇怪,奈妮薇。” 奈妮薇的心脏差一点跳到喉咙里,她压抑住叫嚷的冲动,在一连串沉重的金属碰撞声中转过身。艾雯站在凯兰铎的另一边,身后还跟着两个女人,她们穿着宽大的裙子,暗色披肩覆盖在宽松的白衣上,雪白的头发被丝巾束起,一直垂到腰际。奈妮薇倒吸了一口气,连忙又努力让自己的呼吸恢复正常,同时希望她们不会注意到。她们竟然这样溜到她的背后! 这两个女人里有一个是伊兰向她描述过的艾伊尔女子:艾密斯的面容与她的白发相比,显得有些过分的年轻,似乎她还是孩子时就已经满头银丝了。另一名女子显得瘦骨嶙峋,皱纹堆积的脸上有一双淡蓝色的眼睛,那一定是柏尔。奈妮薇觉得,柏尔应该是她们两个之中比较厉害的一个,但这也不表示艾密斯看起来很…… 衣服奇怪?我身上怎么会有响声?低头看着自己,她又倒吸了一口气。她身上的衣裙有点像是两河的服装,只是两河女人不该穿着钢制的铠甲,那些甲片就像她在夏纳见过的战士甲胄一样。男人们穿着这种东西怎么能飞快地奔跑,还能跳到马鞍上去?这些东西压在她的肩头,仿佛有一百磅重,手里的那根棒子也变成一根铁棒,而且棒头上还长出好多尖刺,仿佛是一根闪耀的钉头锤,而她不用摸也知道,自己的脑袋上已经扣了一顶头盔。她急忙红着脸集中精神,将身上的衣服改成上好的两河羊毛衣裙和行路杖,头发又变回成一根大辫子垂挂在肩头,这让她感觉很好。 “当你在梦行时,失控的思绪可是会带来麻烦的。”柏尔用一种微弱却仍然有力的声音说,“如果你要继续留在这个世界,你就一定要学会控制自己。” “我很能控制我的思绪,谢谢。”奈妮薇用响亮的声音说,“我……” 柏尔不止是声音显得微弱,这两位智者显得很……迷蒙,还有艾雯,穿着一身淡蓝色骑装的艾雯几乎要变成透明了。“你们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你们看起来会是这样?” “我进入特·雅兰·瑞奥德的时候骑在马背上,只能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艾雯淡淡地说,似乎一直在闪烁不定,“现在是三绝之地的早晨,我们正走在路上,我说服了艾密斯让我进来,因为我害怕你们会担心。” “当你希望是清醒的时候却还要浅浅地入睡,”艾密斯说,“就算不骑在马上也已经够困难了,艾雯还没完全学会这样做。” “我会学会的。”艾雯带着一种恼怒的决心说道,她总是这么急躁而顽固地下定决心去学习某种知识,如果不是智者们揪住了她的后颈,她很可能会毫不犹豫地跳进各种麻烦里。奈妮薇很快就不再为艾雯可能惹上麻烦而担心了,因为艾雯接着对她讲述了兽魔人和人蝠对冷岩堡的攻击,在这次战斗的死者中也包括了辛那——一位梦行者。兰德现在正率领塔戴得艾伊尔赶往亚卡戴,同时又派人去召集更多的氏族,这个行动违反了所有习俗。这男孩没有把他的想法告诉任何人,让艾伊尔很紧张,沐瑞更是急得几乎能咬断钉子头了。如果不是看到艾雯因为担忧而紧皱的眉头,奈妮薇几乎要因为沐瑞的挫败而感到高兴,她一直都希望兰德能排除掉那个两仪师的影响。 “我不知道这些行动是出于疯狂,还是理智的谋划,”艾雯最后说,“只要我能知道,无论是这两种情况的哪一种,我几乎都能承受。奈妮薇,我承认现在我根本不会为了什么预言或是末日战争而担心。也许这很蠢,但我答应过伊兰要照顾他的,可是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做。” 奈妮薇绕过水晶剑,伸手搂住艾雯的肩头,至少她在感觉上是实在的,即使她看起来像是一块雾面镜子中的倒影。兰德的心智。她对这些事无能为力,甚至无法安慰艾雯。照看着兰德的人是艾雯,而不是她。 “你对伊兰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让兰德去认真阅读她写的信。伊兰有时会为这件事担心,她没有跟我提过她信的内容,但我觉得她在害怕自己对兰德说了太多的话。如果兰德能相信她的爱,那么他很可能也会产生同样的爱意,这样她应该就不会受到伤害了。不管怎样,我们在坦其克有了一些好消息,虽然只有一些。”她把坦其克发生的事告诉艾雯,那些事似乎还算不上“一些”。 “那么你们仍然不知道她们在找什么,”等奈妮薇说完之后,艾雯说道,“但即使你们知道了,她们仍然处在领先的位置,有可能会先找到它。” “还会有办法的。”奈妮薇用坚定的眼神望着两名智者。伊兰曾经告诉过她,艾密斯除了警告之外什么都不愿意说,那么与她们打交道就需要格外强硬的态度了。那两个人的样子就像是两团雾气,只要一阵强风就能把她们吹散。“伊兰认为你们知道各种有关于梦的技巧,我是否有办法进入爱麦瑟拉的梦,去看看她是不是一名暗黑之友?” “愚蠢的女孩,”柏尔的长发随着她摇头的动作来回飘摆,“即使是两仪师,也仍然是愚蠢的女孩,进入另一个人的梦是非常危险的事情,除非她知道你,并期待你的到来。那是她的梦,和这里不一样,在那里,爱麦瑟拉的意志控制着一切,甚至包括你。” 奈妮薇一直相信这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听到这个办法行不通,她觉得很气恼,而且这个智者还叫她“愚蠢的女孩”? “我不是女孩,”她喊道。她想去拉她的辫子,最后却将握紧的拳头顶在腰间,不知为什么,最近拉辫子的动作让她觉得很不舒服,“我以前是伊蒙村的乡贤,现在我……是两仪师……”不过这个谎言差点让她变成了结巴。“……我曾经教训过像你这种年纪的女人,告诉她们什么时候应该安静地坐着。如果你知道如何帮助我,那么就说出来,不要给我一堆愚蠢的关于危险的唠叨,我知道什么是危险。” 突然间,她意识到自己的粗辫子被分成了两根,每根都正好压在一只耳朵上,红色的缎带编在辫子上,并在辫子末端形成了两个红穗。她的裙子突然变得很短,一直露出膝盖,像智者们一样穿上了一件宽松的白上衣,而鞋袜都不见了。这是从哪里来的?奈妮薇确定自己从没想过要穿这样的衣服。艾雯急忙用手捂住了嘴,她是被吓到了吗?不会是在笑吧? “失控的思绪,”艾密斯说,“可能导致很大的麻烦,两仪师奈妮薇,你还需要学习。”尽管智者的声音冷冰冰的,但她的嘴唇已经明显为了克制笑意而扭曲起来。 奈妮薇努力让自己维持着自然的表情。这不可能是她们干的,她们不可能做到!她努力地想把衣服变回去,但这实在很困难,仿佛有什么在牵制着她。她的脸颊变得愈来愈热,就在她终于忍不住要寻求她们的建议,甚至是帮助的时候,她的衣服和头发突然又变回原来的样子。她的脚趾在一双结实的行路鞋里庆幸地来回扭动了两下,这一定只是因为某种古怪、游离的思绪而导致的后果。不管怎样,她不会把任何怀疑说出口,那些女人好像觉得这是很好笑的事,就连艾雯也是如此。我到这里来不是要进行什么愚蠢的争论,我只是不要讨好她们。 “如果我不能进入她的梦,那么我能把她带进梦的世界吗?我需要和她谈一谈。” “即使我们知道该怎么做,我们也不会教你,”艾密斯生气地拉了拉她的披肩,“你所要求的是一件邪恶的事,两仪师奈妮薇。” “她在这里会像你在她的梦里一样软弱无助,”柏尔细弱的声音硬得像一根铁棒,“这是从第一位梦行者出现开始便定下的规矩:绝不能将别人带入自己梦中。据说,在传说纪元最后的日子里,暗影利用这种方法作恶无数。” 奈妮薇在智者严厉的目光下挪动着脚步,意识到自己的一只手还搂在艾雯的肩头,但她没有改变动作。她不想让艾雯觉得智者们让她感到不安,她们根本就没有。没错,她是想到了自己在成为乡贤前被拉到妇议团面前的情景,但这和这些智者们毫无关系。强硬才是……她们还在盯着她,不管她们的身影是清晰还是模糊,她们的目光完全可以和史汪·桑辰的目光相对抗。特别是柏尔。她们没有胁迫她,但她却突然发现讲道理才是可行之道。 “伊兰和我需要帮助,黑宗两仪师的身边有一样东西会伤害兰德,如果她们抢在我们之前找到它,她们也许就能控制他,我们需要抢先找到它。你们有没有办法能帮帮我们,所有你们能告诉我的……无论什么都可以。” “两仪师,”艾密斯说,“你把帮助的请求变成命令了。” 奈妮薇咬紧了牙——命令?她简直是在乞求了,命令,竟敢这么说!——不过艾伊尔女子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她的反应,或者她们故意不去在意。“但如果是对于兰德·亚瑟的危险……我们不能允许暗影有这样的机会。办法是有的。” “很危险,”柏尔用力摇了摇头,“这个年轻女人比艾雯刚刚来找我们的时候知道的还要少,这对她来说太危险了。” “那么也许我能——”艾雯刚刚张开口,两位智者立刻异口同声地喝断了她,“你要完成你的训练,你太迫不及待地要踏入未知的领域了。”柏尔严厉地说道。 艾密斯也同时说着,声音绝对不比前者柔和:“你不在坦其克,你不了解那个地方,你也不能满足奈妮薇的需要,她才是猎人。” 在两双铁一样的眼睛注视下,艾雯赌气似的低下了头。两名智者彼此对看了一眼,最后,柏尔耸耸肩,掀起披肩,包住了自己的头脸,露出一副放手不管的态度。 “这很危险。”艾密斯说,她的口气就好像连在特·雅兰·瑞奥德里喘口气也是危险的。 “我……”奈妮薇看见艾密斯更加严厉的目光,立刻闭上了嘴,她没想到有人的目光可以如此严厉。她集中全副精神保持着身上衣服的状态,当然,刚才那件事绝不是她们做的,只是,确保自己衣服的状态显然是明智的行为。然后,她改口说道:“我会小心的。” “这是不可能的,”艾密斯不带情绪地对她说,“但我不知道别的方法。需要是解决问题的契机,当聚居地的人数过多时,氏族就必须分开,而那时需要的是足以供应新聚居地的水源。如果没有已知的水源地存在,我们之中的一个会接受召唤,去找到一个水源地,这时的契机就是需要距离第一座聚居地不远的、有水的峡谷,将思绪集中在需要上,我们就会接近目标,再将思绪集中在需要上,我们就会更靠近目标一步。每一步都会让我们距离目标更近,直到我们不仅走进了峡谷,而且站在水源边。但你的目标可能更加难以达到,因为你并不确切知道你在寻找什么,不过逐步专注于最直接的需要,总会让你向它靠近,而且你已经知道它大致的地方——那座宫殿。” “而你必须明白危险的所在,”智者专注地向她倾过身子,用和她目光一般严厉的声音说,“每一步都是盲目迈出的,当你睁开眼睛时,你无法知道你将置身何处。而如果你在一窝毒蛇中,找到水将不会有任何用处,山地王蛇的毒牙在梦中杀人的速度和在醒来的世界中一样快。我想,艾雯所说的那些女人会用比蛇更快的速度杀人。” “我用过这种方法!”艾雯惊呼道。奈妮薇觉得,当艾伊尔女子的目光转到艾雯身上的时候,艾雯被吓了一跳。“那是在我遇到你们之前的事了,”她急忙说道,“而且是在我们去提尔之前。” 需要。艾伊尔女子给她的实际建议让她对她们的看法改善了一些。“你们一定要注意盯着艾雯,”她一边对她们说,一边抱了一下艾雯,让这个女孩明白自己对她的关爱,“你是对的,柏尔,她总是想去做她还不知道的事,她总是这样。”不知为什么,柏尔朝奈妮薇扬起一侧雪白的眉毛。 “我没发现她会这样,”艾密斯淡然地说,“现在她是一名柔顺的学生,对不对,艾雯?”艾雯的嘴抿成一条顽固的曲线,如果这些智者以为两河女子真有可能自认柔顺,表示她们根本不了解她。不过艾雯什么都没说,这倒是始料未及,这些艾伊尔女人就像两仪师一样严厉。 一个小时的时间很快就会过去,她迫不及待地想现在就试试这个方法。如果伊兰叫醒她,那就需要差不多一个小时才能再次进入睡眠。“七天,”她说,“我,或者伊兰会在这里与你见面。” 艾雯点点头:“再过七天,兰德就要在部族首领面前表明他是随黎明而来之人了,所有艾伊尔都将追随在他身后。”智者们的眼睛微微扬起,艾密斯整理了一下她的披肩,不过艾雯并没有看见她的动作。“只有光明才知道那时他会做些什么。” “七天时间,”奈妮薇说,“伊兰和我会拿到莉亚熏等人寻找的东西。”如果她们没有拿到,那么它很可能就要落入黑宗两仪师手里了,而智者们显然也比艾雯更怀疑艾伊尔是不是真的会追随兰德,去努力完成他的计划。到处都是无法确定的未来,但也不必再增添艾雯心中的疑虑。“等到我或伊兰再与你相见的时候,我们一定已经捆住她们的手脚,把她们塞进麻袋里,用马车运去白塔接受审判了。” “一定要小心,奈妮薇,我知道你不明白该如何小心,但还是要试一试。也把我的话告诉伊兰,她虽然不像你那么……胆大,但也差不了多少。”艾密斯和柏尔在艾雯的双肩上各放了一只手,接着,她们就消失了。试着小心?愚蠢的女孩,她一直都很小心。艾雯除了说她大胆,本来还想说什么?奈妮薇紧紧抱住胳膊,阻止自己去拉辫子,也许她还是不要知道艾雯本来想说什么比较好。 她发现自己没有把艾格宁的事告诉艾雯,也许最好不要再挑起艾雯被俘的回忆了。奈妮薇还清楚地记得艾雯在重获自由后连续几个星期不停地做噩梦,那时她经常尖叫着“不要锁住我”之类的话,然后从睡梦中惊醒。还是别提这件事吧!艾雯应该不需要和那个霄辰女人见面。烧了那个女人!把艾格宁烧成一堆灰吧!烧了她! “不该再浪费时间了。”她大声说道,声音回荡在高大的圆柱间。随着她们的离开,这里比刚才显得更加不祥,更像是一个隐藏着看不见的窥伺者和随时会有东西跳到她面前的地方。应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但她还是先把发型变成了一把细长的小辫子,把衣服变成墨绿色的紧身皱褶丝衣,一块透明的面纱盖住了她的嘴和鼻子,随着呼吸前后飘动。做了个鬼脸,她又在细辫子里加上了一串串翡翠珠子。如果有黑宗两仪师利用她们窃取的特法器进入梦的世界,看见她在帕那克宫里,她们会认为她只是一名塔拉朋女子,在梦中偶尔走进了特·雅兰·瑞奥德。不过,有些黑宗两仪师是认识她的。捧起缀着翡翠串珠的辫子,她微微笑了笑。浅蜂蜜色,她一直都不知道这样也可以。真想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样子,她们还会认出我吗? 突然间,一面高立镜出现在凯兰铎旁边,在镜子里,她看见自己棕色的大眼睛惊讶地大睁着,一双蔷薇花瓣般的嘴唇也同样张得老大。她有一张芮达的脸!她的面容闪回到自己原来的模样,又闪成芮达的样子,眼睛和头发的颜色变深又变浅,她让自己固定成旅店老板的模样。现在没有人会认出她了,艾雯还认为她不知道该如何小心。 闭上眼睛,她将思绪集中在坦其克的帕那克宫,集中在她的需要上。某样对兰德——转生真龙有危险的东西,需要……在她周围,特·雅兰·瑞奥德开始晃动,她感觉到了它,一段蹒跚的滑行之后,她迫不及待地睁开眼睛,去看她找到了什么。 这是一间卧室,足有三李庭客房的六倍大,白石膏粉刷的墙壁上有着带状雕饰,黄金吊灯由镀金的链子挂在天花板上。高床柱上雕刻着繁茂的枝叶,撑起遮盖大床的天篷。一个年轻的女人僵直地站在床脚前,背靠着一根床柱。她的外貌非常可爱,那双肉感的嘴唇就像奈妮薇现在的嘴唇一样,在她黑色的发辫上,有一顶装饰着黄金三瓣叶的冠冕,那上面还镶嵌着红宝石、珍珠和一颗比鹅蛋还大的月长石。她的脖子上围着一条宽丝巾,丝巾末端一直垂到膝盖,整条丝巾上都绣着树木的图案。除了冠冕和丝巾之外,遮蔽她身上的只有在灯光下闪烁的汗珠。 她颤抖的眼睛正盯着一个轻松地侧卧在一张矮睡椅上的女人,那个女人背对着奈妮薇,影像就如同刚才的艾雯那样模糊。她的身材矮小单薄,黑色的头发松垂在肩头,宽裙式的淡黄色丝绸长袍肯定不是塔拉朋风格的衣服。奈妮薇不用看她的脸,就知道她会有张狐狸般的脸形和一双蓝色的大眼睛,而被风之力绑在床柱上的女人眼中看到的只能是提麦勒·金德罗。 “……你学会了这么多,这就是充分利用你的梦,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睡眠上的好处。”提麦勒正用她的凯瑞安腔调说话。这时她笑了:“你难道不觉得有趣吗?下一步我应该教你什么?我知道了,‘我已爱过了一千个水手’。”她警告似的摇动着一根手指,“一定要正确学会每一个字,爱麦瑟拉,你知道,我不想……你在对什么东西目瞪口呆?” 奈妮薇突然意识到,那个靠在床柱上的女人——爱麦瑟拉?帕那克?她正盯着自己。提麦勒懒洋洋地转动身体,似乎是要回头看看。 奈妮薇闭上眼睛。需要。 晃动。 靠在细圆柱上,奈妮薇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她刚刚跑了二十里,所以她甚至没注意到自己正在什么地方。她的心脏跳动得如同狂野的鼓击,她想起智者所说的毒蛇窟。提麦勒·金德罗,这个亚米柯曾经说到过的黑宗两仪师喜欢看到痛苦,喜欢到甚至会给其他黑宗两仪师留下深刻的印象,而奈妮薇现在连一个火星都导引不出来。她本来有可能落得被提麦勒绑到爱麦瑟拉旁边,当成另一根床柱的装饰品。光明啊!她颤抖着,仿佛看到了这种景象。镇静下来,女人!你已经不在那里了,即使提麦勒看见你,她也只是看见了一个转眼就消失无踪的蜂蜜色头发女人,只是一个在梦中偶然进入特·雅兰·瑞奥德的塔拉朋女人。而且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提麦勒肯定感觉不到她具有导引能力。即使她现在无法导引,另一个能导引的女人仍然可能感觉到她的能力。只是那么短的时间,如果运气好的话,应该不会感觉到的。 至少她现在知道了爱麦瑟拉的状况,那个女人肯定不是提麦勒的盟友,这种搜寻的方法已经发挥了作用。但这还不够,尽量控制住呼吸,她抬起头向四周望去。 成排的白色细圆柱立在一个近似正方形的巨大厅堂里,大厅地面铺着抛光的白色石板,高高的天花板上装饰着镀金的浮雕,一根白色的粗丝绳被绑在齐腰高的抛光乌木柱上,绕着大厅转了一圈,只有在通往外面的双尖顶拱门旁才有中断,架子和敞开的橱格陈列在墙边。大厅中间还立着许多奇异的动物骨骼和展示柜,也都用绳子围着。奈妮薇听过艾雯的形容,这里是帕那克宫的展览大厅,她要找寻的东西一定就在这座大厅里。她的下一步不会像第一步那样盲目了,这里肯定没有毒蛇,也没有提麦勒。 一个英俊的女子突然出现在大厅中间一座有四条雕花腿的玻璃柜旁边,从波浪般垂在她肩头的黑发判断,她不是塔拉朋人。但这并不是让奈妮薇吃惊的原因,这女人身上的衣服似乎是一片迷雾,有时候是银色不透明的,有时候又透明到可以清楚地看见她身体的灰纱。无论是从什么地方梦到了这里,她一定是有着很丰富的想象力,才能想象出如此鲜明的形象!即使是奈妮薇听说的那种饱受非议的阿拉多曼衣着,也无法和她身上的衣服相比。 那个女人带着微笑看了那只玻璃柜一眼,然后就开始漫步于大厅之中,又在大厅的另一侧停下来,开始仔细端详某样东西。奈妮薇看不清那是什么,只知道那是在一座白色石台上的暗色对象。奈妮薇皱皱眉,放开了紧握住蜂蜜色发辫的手。那个女人随时都会消失,几乎没有人能梦到进入特·雅兰·瑞奥德很长时间。当然,即使那个女人看到她也没关系,奈妮薇确信那女人不是黑宗两仪师名单上的人,但她看起来却有点……奈妮薇意识到自己又抓住了蜂蜜色的细辫子。那个女人……奈妮薇的手在向下拉——非常用力——奈妮薇惊愕地盯着自己的手,手上的指节都已经泛白,她的手在颤抖。那几乎就像是认为那个女人……手臂哆嗦着,她的手要把头发从头皮上拉下来。光明在上,到底出了什么事? 衣衫朦胧的女子仍然站在远处那座白色的基座前面,奈妮薇从手臂一直到肩膀都在颤抖。她以前肯定没见过那个女人,但……奈妮薇竭力要张开手指,但它们却更用力地握在一起。她肯定没见过,她从头到脚都在颤抖,她用另一只手抱住自己。肯定……她的牙齿想要相互撞击,那个女人看起来……她想要哭泣,那个女人…… 影像冲入她的脑海,剧烈地爆开,她颓然靠在身边的圆柱上,仿佛那些影像具有真实的冲击力。她的眼睛突出在眼眶外,她又看见她了。落花间,那个坚毅而英挺的女子被阴极力的光晕所包围,她和伊兰,像小孩般说着痴呆的话,争着回答她的问题,把脑子里的一切都告诉她。她们说了多少?她很难回想起细节,但她依稀记得隐瞒了一些。这不是因为她自己的意志,她会告诉这女人任何事,完成她的任何要求,她的脸因羞愧和愤怒而变得红热。如果她没说出什么细节,那只是因为她太——渴望!——回答那个女人的下一个问题,把前一个答案的细节给漏了。 这不可能,一个微小的声音在她的脑中响起。如果她是我不知道的黑宗两仪师,为什么她没有把我交给莉亚熏?她本来可以那么做的,我们在她面前就像是两只羔羊。寒冰般的怒意不容许她继续听下去,一个黑宗两仪师让她像木偶般跳舞,又让她将这些全部忘记。她命令她忘记,而她竟然服从了这个命令!很好,现在这个女人就能发现在她有心理准备的时候面对她会是什么情况了! 还没等她向真源伸展,柏姬泰突然出现在另一根圆柱旁边,仍然穿着白色的短外衣和收进靴筒里的松腿黄裤子。柏姬泰,或是某个在梦中自以为是柏姬泰的女人,她的金发编成了一根精巧细致的辫子,一根手指按在嘴唇上,向她送出了无声的警告。然后,她指了指奈妮薇,又朝她们背后的一扇双尖顶拱门指了指,亮蓝色眼睛中的意志不容反抗。接着这女子消失了。 奈妮薇摇了摇头,无论这女人是不是柏姬泰,她现在已经没时间了。向阴极力敞开自己,她的身体立刻被至上力和愤怒的火焰所充满。她转过身,但那个穿着朦胧衣服的女人已经消失了,消失了!就因为那个金头发的傻瓜干扰了她!也许那个金发傻瓜还在这里,正在门外等着她。维持着体内的至上力,奈妮薇走出金发女子刚才指给她的那扇门。 金发女子站在一道铺着地毯的明亮走廊中,没有点燃的金色吊灯散发出香灯油的气息,现在她手里出现了一张银弓,一袋银色的箭挂在她的腰带上。 “你是谁?”奈妮薇生气地问,她会给这个女人一个解释的机会,然后,她会给这个女人来一点不会很快被忘记的教训!“你就是那个在荒漠里射我一箭,自称是柏姬泰的傻瓜吗?我刚要让一个黑宗两仪师知道什么是礼貌,你就让她给跑了!” “我是柏姬泰,”那个女人一边说,一边靠在她的弓上,“至少,这是你知道的名字,而得到教训的可能会是你自己,无论是在这里,还是在三绝之地。我记得我活过的每一个人生,就如同它们是被我读过许多遍的书籍,久远一些的会比临近一些的模糊,但我清楚地记得在路斯·瑟林身边奋战的情景。我永远不会忘记魔格丁的脸,也同样不会忘记亚斯莫丁,他就是你在鲁迪恩几乎要打扰到的那个男人。” 亚斯莫丁?魔格丁?那个女人是一名弃光魔使?一名弃光魔使在坦其克,还有一个在鲁迪恩,在荒漠!艾雯如果知道的话,肯定会告诉她的。现在没办法警告她,要一直等到七天以后。愤怒和至上力一同在她的体内沸腾。 “你在这里做什么?我知道,你们在受到瓦力尔号角的召唤之后又全都消失了,但你已经……”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她觉得自己要说的话有些不妥,但对面的女子平静地替她说了:“已经死了?我们这些被绑缚在时光之轮上的人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死亡,时光之轮会不断地将我们编织进新的生命,在等待轮回的时候,有什么地方比梦的世界更适合我们居住?”柏姬泰忽然笑了,“我开始像个哲学家那样说话了,在我能记得的每一次生命中,我全都是个天生就会拿起弓的单纯女孩。我是一名弓箭手,仅此而已。” “你是一百个传说里的女英雄,”奈妮薇说,“而且我见过你在法美镇用弓箭所做的一切,霄辰人的导引根本伤不了你。柏姬泰,我们要对付十一名黑宗两仪师,看来,还有一名弃光魔使,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对面的女子露出窘迫和遗憾的神情:“我不能,奈妮薇,除非瓦力尔号角再次召唤我,否则我就无法碰触真实的世界。或者时光之轮重新将我编入生命,如果它在此时这样做了,你只能找到一个还在母亲胸前哭泣的婴儿。至于说法美镇,那时号角召唤了我们。我们不像你一样,以肉身处于真实的世界中,所以至上力才不会伤害到我们。但是在这里,一切都是梦的一部分,所以至上力可以像摧毁你一样轻易摧毁我,而且会更容易。我告诉过你,我只是一名弓箭手,有时是一名士兵,仅此而已。”她细密的金色发辫在她摇头的时候来回摆动。“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向你解释,我其实根本不该和你说话的。” “为什么不该?你以前就和我说过话了,而且艾雯觉得她见过你,那就是你,对不对?”奈妮薇皱起了眉,“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你什么都知道吗?” “我知道我所见过的和听过的,在凡是能找到你的地方,我观察你,倾听你。你和另外那两名女子,还有那个总是与狼在一起的年轻男人。根据规则,我们不能与任何自知身处于特·雅兰·瑞奥德的人说话,而且,邪恶存在于梦的世界,正如同它存在于真实的世界。你与它作战,我因此而被吸引过来,即使知道自己几乎做不了什么,但我还是发现自己很想帮你。只是我不能,这样会触犯规则,是规则让我随着时光之轮的转动经历过许多次轮回。从我最古老、最模糊的记忆中,我知道自己已经活过了成千上百次。跟你说话,我已经冒犯了如同律法一样严正的规则。” “是的。”一个苛烈的男性声音说道。 奈妮薇被吓了一跳,差点就挥出至上力。那个男人有着黝黑的皮肤和强健的肌肉,两把长剑柄从他的肩头伸出,只迈了几步,他就从出现的地方走到柏姬泰面前。根据从柏姬泰那里听到的解释,这两把剑就足以告诉奈妮薇,他是加达·森。金发柏姬泰就像传说中所描述的那样美丽,但加达·森却不是,实际上,他也许是奈妮薇见过最丑的男人。他的脸又宽又扁,鼻子却又大得过分,他的嘴完全是一张血盆大口,但柏姬泰还是对他露出了微笑,并爱怜地抚摸着他的脸颊。更让奈妮薇吃惊的是,他的个子比柏姬泰还要矮,粗壮的身躯上紧绷着肌肉,每一个动作都蕴含着随时会爆发的力量,所以他给人的印象比他的实际身高要高。 “我们几乎总是被联系在一起,”柏姬泰对奈妮薇说道,但她的眼睛仍然望着加达·森的双眸,“他总是会提早我许久转生,所以当我找不到他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时间也快到了。在真实的世界里,我看到他的第一眼总是会让我恨他,但我们最后几乎总是会彼此相爱,或者结为夫妻。一个简单的故事,但我想,我们一定已经把它改写过一千次了。” 加达·森没有理会奈妮薇,仿佛她根本就不存在,“规则的存在是有原因的,柏姬泰,打破它们只会导致冲突和灾祸。”奈妮薇意识到,他的声音确实很难听,根本不像故事里的那位大英雄。“也许我只是不能坐视与邪恶的对抗,”柏姬泰平静地说,“或者也许我只是又渴望回到真实世界去,自从我们上次转生以来,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暗影再次升起,加达,它就在这里。我们必须与它作战,这是我们被绑缚在时光之轮上的原因。” “当号角召唤我们的时候,我们就会战斗;当时光之轮编织我们的时候,我们就会战斗。但必须等到那个时刻!”他对她怒目而视,“难道你忘了我们在追随路斯·瑟林的时候,魔格丁对你的承诺?我看见她了,柏姬泰,她会知道你在这里的。” 柏姬泰转头望着奈妮薇:“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但不要有太多的期待,特·雅兰·瑞奥德是我全部的世界,而我在这里能做的也比你要少。” 奈妮薇眨眨眼。她并没有看见那个黝黑、粗壮的男人有动作,但那个男人突然站到两步以外的地方,开始用一块磨石打磨他的剑,发出清柔如丝绸摩擦的声音。很显然的,对他而言,柏姬泰正朝着空气说话。 “你对魔格丁有什么了解,柏姬泰?我必须知道,面对她的时候我能做些什么。” 柏姬泰靠在弓上,若有所思地皱起眉:“魔格丁是个难以对付的家伙,不仅仅因为她是弃光魔使。她总是隐藏自己,而且从不冒险,只有当她发现对方弱点的时候,她才会攻击;只有在阴影中,她才会移动。如果她觉得有可能失败,她就会逃走。她不会在一场战斗中坚持到最后,即使那样有可能取得胜利。可能性对魔格丁来说是不够的,但不要因此而轻视她,她是盘卷在草丛中的毒蛇,时刻等待着发出致命一击的机会,而她比毒蛇更没有同情心。特别是在梦的世界里,她更是不可轻忽。兰飞儿总是宣称特·雅兰·瑞奥德是她的领域,但魔格丁在这里能做出远比兰飞儿更可怕的事情,虽然魔格丁在真实世界里并不具备兰飞儿的力量。我想,她不会冒险与兰飞儿发生冲突的。” 奈妮薇哆嗦了一下,在她体内,恐惧正在与裹挟着至上力的愤怒作战。魔格丁。兰飞儿。面前这个女人如此轻松地讲述着弃光魔使的事。“柏姬泰,魔格丁对你承诺过什么?” “她知道我曾经是什么,即使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了,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得知的。”柏姬泰瞥了加达·森一眼,他似乎正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剑里,但柏姬泰还是放低了声音,“她承诺过要让我孤独地在时光之轮的转动中永恒哭泣,她这么说的时候,那种语调就如同这只是一件还没有发生的事实。” “但你还是愿意帮助我们。” “尽我所能,奈妮薇,记住我告诉过你,不要期望太多,”她又一次望向正在磨剑的男人,“我们会再见面的,奈妮薇,如果你够小心,能活下来的话。”她拿起银弓,走过去将一只臂膀放在加达·森的肩上,低声和他耳语了几句。不管她说了什么,加达·森露出笑容,他们两个随后就消失了。 奈妮薇摇了摇头,小心,每个人都告诉她要小心。一位传说中的女英雄承诺会帮助她,却又说做不了什么。有一名弃光魔使正在坦其克。想到魔格丁,还有她对她们做过的事,怒火在奈妮薇心中重新开始猛烈地燃烧,直到她体内的至上力变得如同太阳一般耀眼。突然间,她又回到刚才所处的大厅里,她甚至还希望那个女人会回来,但大厅里除了她以外,空无一人。怒火和至上力在她体内奔涌咆哮,直到她觉得自己的皮肤也要被烧焦崩碎。魔格丁,或者任何黑宗两仪师,都会很容易就发觉正充盈着至上力的她,但她还是保持着这股至上力。她甚至希望她们找到她,那样她就能打击她们。提麦勒很可能还在特·雅兰·瑞奥德里,如果她回到那间卧室里,她就能一劳永逸地解决提麦勒。但解决掉提麦勒会对其他黑宗两仪师发出警告。想到这里,她气得只想大声喊叫。 魔格丁刚才朝着什么发笑?奈妮薇大步走到那件展示品面前,那是一只宽大的玻璃盒子,放在一张雕花木桌上面。她向盒子里面望去,六个完全不相配的人像在盒子里站成了一个环形。一尊一尺高的裸体女子雕像用一只脚的脚尖站着,似乎正在跳舞,全身所有的线条都显得流畅而圆润。一个大小不到女舞者雕像一半的牧羊人将弯钩手杖扛在肩上,正在吹奏一只排箫,一只羊正依附在他的脚边,整个雕像雕刻得惟妙惟肖。不过她第一眼就确认了弃光魔使是在朝什么微笑。 在雕像形成的环形中间,一座红漆木台上,放着一只和男人手掌差不多大小的碟子,一条蜿蜒的曲线将它分成两半,一边亮白胜雪,另一边黑过沥青。她知道,那是昆达雅石做的,以前她见过这样的石碟。在历史上,这样的石碟一共有七个,它们是煞妖谷暗帝牢狱的封印,将暗帝阻挡在这个世界之外的封锁焦点,找到这个也许和发现是什么正在威胁兰德同样重要。一定不能让它落入黑宗两仪师的手里。 突然间,她注意到了自己的倒影。玻璃盒是用最好的玻璃做的,里面没有任何气泡,它像镜子一样映照出了奈妮薇的影像,虽然倒影多少黯淡一些。墨绿色的紧身皱褶丝衣凸现出她身上的每一条曲线——乳房、腰肢和大腿,蜂蜜色的长辫子上缀满了翡翠珠,映衬着脸上棕色的大眼睛和丰满的嘴唇,当然,阴极力的光晕在玻璃上是照不出来的。尽管已经伪装到连她自己也认不出的程度,但她身上仍然带着那种昭示着她是两仪师的痕迹。 “我会小心的。”她喃喃地说,还是把这种状态多维持了一会儿。充盈在她体内的至上力在肢体中泛起一股股生命的泡沫,所有她能想到的欢愉都在她的肌肤之间翻涌。最后,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傻,于是怒意逐渐退去,她放开了至上力。或者也许是因为体内的快感逐步削弱了怒意,让她无法再维持至上力了。 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都对她的搜寻没有帮助,她要找的东西一定就在这座大厅里的某个地方,在所有这些展示品之中。将自己的目光从一条三十尺长、长满了牙齿的蜥蜴骨骼上移开,她闭上了眼睛。需要。对转生真龙的危险,对兰德的危险。需要。 晃动。 她站在环绕大厅的白丝绳和墙壁之间的空隙里,一个白石基座的边缘碰到了她的裙子。基座上放着的东西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危险——一条项链和两只有接缝的黑色金属手镯,但她周围没有任何东西比这个更靠近她了。幸好没有坐在上面,她有些嘲讽地想。 她伸出手去摸它——痛苦、悲伤、折磨——她猛地抽回手,大口地喘着气。可怕的感觉仍然在她的脑海中盘旋不去,现在她的最后一点怀疑也消失了。这就是黑宗两仪师们要找的东西,如果它在特·雅兰·瑞奥德中仍然在这里,那么它在清醒的世界中也还没被拿走。她已经超前了她们。 白石基座。转过身,她盯着装有昆达雅石封印的玻璃盒,又看到她第一次看见魔格丁时站立的地方。那个女人当时看的就是这个基座,她在看这副项链和手镯。魔格丁一定知道了,但…… 她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闪动,消失。 “醒来,奈妮薇!”伊兰一边嘟囔着,一边摇晃着奈妮薇的肩膀,同时忍住一个哈欠。“已经一个小时了,我也想睡了,醒来吧!否则我就要看看你是不是喜欢把脑袋浸在水桶里。” 奈妮薇的眼睛猛地睁开,直盯着伊兰。“如果她知道了,为什么她没有把它交给她们?如果她们知道她是谁,为什么她只能去特·雅兰·瑞奥德里看它?她也在躲着她们吗?” “你在说什么?” 奈妮薇坐起身,靠在床头,细辫子随着她的动作来回乱晃。她猛地拉了一下身上的丝绸衬衣。“我慢慢跟你说。” 听奈妮薇把自从遇到艾雯开始所有的事情详述了一遍,伊兰吃惊地张大了嘴。带着需要去搜寻。魔格丁。柏姬泰和加达·森。黑色金属的项链和手镯。亚斯莫丁在荒漠。暗帝牢狱的封印之一在帕那克宫。伊兰虚弱地倒在奈妮薇身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过了一会儿,奈妮薇才又想起提麦勒和帕那克的事,还有将自己的面容改变成芮达的样子。如果不是奈妮薇脸上严肃的表情,伊兰真的会以为这是汤姆口中疯狂的故事了。 艾格宁已经盘腿坐了起来。她仍然只穿着她的亚麻衬衣,双手放在膝盖上,脸上写满了怀疑。伊兰希望奈妮薇不要发火,因为她已经松开了艾格宁的手腕。 魔格丁。这是最令人害怕的一部分,有一名弃光魔使在坦其克。一名弃光魔使曾经在她们两个周围编织至上力,让她们说出每一件事,伊兰对此一点也不记得了,但这个讯息足以让她将双手紧压在突然痉挛的胃上。 “我不知道魔格丁是不是……”光明啊,她真的只是走进来让我们……“……正在躲着莉亚熏她们,奈妮薇,不过这听起来很像是柏姬泰……”光明啊,柏姬泰在为我们提供建议!“对她的描述。” “无论魔格丁要做什么,”奈妮薇用绷紧的声音说,“我都要把她的骨头干干净净地扫出去。”她无力地靠回到雕花床头板上。“不管怎样,我们必须从她们手里拿走封印,还有那副项链和手镯。” 伊兰摇了摇头:“一副首饰怎么会对兰德产生危险?你确定吗?它们会不会是某种特法器?它们看起来是什么样子?” “它们看起来就是一组项链和手镯,”奈妮薇恼怒地喊道,“两只有接缝的手镯是用某种黑色金属制成的,一条宽项链,就像是一副黑色的项圈——”她的目光突然转向艾格宁,但还没有伊兰快。 黑发女子泰然自若地跪坐在她的脚跟上:“我从没听说过为男人制作的罪铐,或者任何像你所形容的东西,没有人会试图控制一个能够导引的男人。” “它就是做那个用的。”伊兰缓缓地说。哦,光明啊,我希望那根本就不存在。至少,奈妮薇抢先找到了它,至少她们有机会阻止它被用在兰德身上。奈妮薇眯起眼睛,她注意到艾格宁被放开的双手,但她什么都没说。 “魔格丁一定是惟一知道这些事的人,除此之外,其他的解释都不合理。如果我们能找到办法进入那座宫殿,就能拿到封印和……那个东西。如果我们能把爱麦瑟拉也带出来,莉亚熏和她的同伙们就会知道帕那克军团和国家侦骑的厉害了,也许还有那里的白袍众。她们不可能全都靠导引从里面冲出来!现在的问题是不被发现地走进去。” “我有个主意,”伊兰对她说,“但恐怕那些男人会给我们添麻烦。” “把他们交给我处理,”奈妮薇哼了一声,“我——”一阵巨大的撞击声从走廊里传来,然后是一个男人的喊声,像声音响起时一样快,一切又迅速地归于平寂。汤姆正守在门外。 伊兰冲过去拉开房门,当她跑出房间时,她已经拥抱了阴极力。奈妮薇从床上爬起来,紧跟在她身后,艾格宁也没有继续留在房里。 汤姆正在从地板上爬起来,一只手还捂在头上,泽凌拿着他的手杖,贝尔拿着他的棒子。在他们面前趴着一个淡黄色头发的男人,显然已经失去了知觉。 伊兰跑向汤姆,尽量轻柔地帮他站起来,汤姆给了她一个感谢的微笑,但仍然顽固地推开了她的手。“我没事,孩子。”没事?他的额角已经肿了一大块!“这家伙正在走廊里走动,突然就踢了我脑袋一脚。我想,他是看上了我的钱包。”就是这样,踢了他一脚,他还说没事。 “他本来就要得手了,”泽凌说,“幸亏我恰巧过来看看汤姆是不是要休息一下。” “是我先过来的。”贝尔嘟囔着。 不过他们两个似乎都无意和对方争吵,伊兰很快就明白了原因。奈妮薇和艾格宁站在走廊里,身上都只穿了一件衬衣。泽凌正带着赞赏的神色看着她们,如果芮达看见他的眼神,肯定会惹出麻烦的。不过他至少还是做了一些掩饰,而贝尔则更是明目张胆地瞪着艾格宁,将双臂抱在胸前,撅着嘴唇,用令人厌恶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她。 另外两个女人也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了这个状况,但她们的反应截然不同。穿着白丝薄衫的奈妮薇白了捕贼人一眼,姿势僵硬地走回房里,然后从门边探出一张稍有红晕的脸。艾格宁的亚麻衬衣不论是长度与厚度都胜过奈妮薇的衣衫,她在被俘时曾经镇静自若,搏击时曾经勇猛如护法,而她现在却睁大了眼睛,整张脸涨成了紫红色,带着极端惊恐的表情尖叫了一声,一步跳进门里,反而把伊兰吓了一大跳。 走廊两侧的房门纷纷被打开,人们从门里探出头来,一看到有个男人趴在地上,另外还有几个人站在他旁边,人们立刻缩回脑袋,用力把门甩上。沉重的拖拉家具声表明大家正将床或衣橱拖到门口,把门堵住。 又过了许久,艾格宁终于在门口与奈妮薇相对的另一侧也探出了头,脸仍然是一直红到了发际。伊兰完全不明白她的想法,这个女人刚才确实只穿着衬衣,但那件衬衣对她身体的遮掩其实已经和伊兰的塔拉朋正式服装差不多了。当然,泽凌和贝尔没有权利那样看她们,伊兰用严肃的眼神瞪着那两个人,希望他们立刻恢复正确的态度。 不幸的是,贝尔只是一边嘿嘿地笑着,一边捋着他的胡子,根本没注意到伊兰。至少泽凌看见了她的表情,但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就如同男人们在自以为深受委屈时摆出的那副德性。为了避开伊兰的眼睛,他弯下腰,把那个淡色头发的家伙翻了过来。那是个很英俊的男人,身材也很削瘦。 “我认识这个家伙,”泽凌喊道,“就是这个人曾经想抢劫我,当时我以为他只是想抢钱。”他又缓缓地说,“我不相信这是偶然。除非转生真龙也能‘偶然’出现在这座城市里。” 伊兰皱起眉和奈妮薇互望了一眼。这个陌生人肯定不是莉亚熏的手下,黑宗两仪师不会指使男人溜进旅店的走廊,就像她们不会……就像她们不会雇用街头流氓。伊兰怀疑地将目光转向艾格宁,奈妮薇眼中怀疑的神色就更强了。 “他是霄辰人。”过了一会儿,艾格宁说。 “想要救人?”奈妮薇冷冷地问,但艾格宁摇了摇头:“我不怀疑他要找的是我,但我想,他不是为了救我。如果他知道,甚至只是怀疑我放走了伯萨敏,他肯定会想……和我谈谈。”伊兰怀疑艾格宁本来要说的不止是谈谈,而艾格宁进一步证实道:“也许你们还是切开他的喉咙比较好,如果他认为你们是我的朋友,或者如果他发现你们是两仪师的话,他可能也会为你们制造麻烦。”魁梧的伊利安走私船长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泽凌的下巴几乎落到了胸口。汤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但表情同样令人不安。 “我们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割霄辰人的喉咙。”奈妮薇的口气仿佛是说以后也许就不一定了,“贝尔、泽凌,把他扔到旅店后面的巷子里,等到他醒过来的时候,如果他还能看见自己的内裤,那就是他的运气了。汤姆,去找芮达,告诉她在落花间为我们准备好浓茶,再问问她有没有柳树皮或者艾穑,我要处理一下你头上的肿块。”三个男人愣愣地盯着她。“好了,快动起来!”她喊道,“我们还需要拟定计划呢!” 伊兰刚走进房里,她就用力地关上房门,开始将裙装套在身上。艾格宁哆哆嗦嗦地穿上她的衣服,仿佛那些男人还在看着她一样。“最好的办法是根本不要在意他们,艾格宁。”伊兰说,她在向一名比奈妮薇还要年长的女子提供建议,这让自己感到很奇怪。但无论这个霄辰女人在其他方面有多么强的能力,她对男人显然毫无了解。“否则只会让他们更加嚣张,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不得不承认,“但他们就是这样,你刚才的穿着已经够体面了,真的。” 艾格宁将头从裙装的领口处伸出来:“体面?我又不是端盘子的女仆,我也不是茜舞娘!”她恼怒的表情中又出现了困惑的蹙眉,“但他真的很好看,我以前还不曾那样看过他。” 伊兰一边寻思着茜舞娘是什么样的人,一边帮她扣上了后背的扣子。“如果你任由泽凌那样轻薄你,芮达也会有话要对你说的。” 黑发女子转过头,惊讶地看了她一眼:“那个捕贼人?我说的是贝尔·多蒙,那真是个有型的男人,可惜他是个走私犯,”她遗憾地叹了口气,“一个违法者。”伊兰觉得不该对别人的品味有什么看法——奈妮薇就是爱岚,虽然他那张石头脸没有一点人情味——但贝尔·多蒙?那个男人的身宽足有身高的一半,胸廓足有巨森灵那么大! “你现在变得像芮达那样喜欢说闲话了,伊兰。”奈妮薇喊道,现在她正把双手伸到背后,和自己的扣子奋斗着,“等你们说完了关于男人的废话,是不是还要聊聊你们刚刚找到的新裁缝?我们一定要拟定好计划,如果等那些男人来了,他们肯定会把一切事情都揽到他们头上,我可不想浪费时间去安抚他们。你还没有帮她扣完扣子吗?我需要帮忙。” 飞快地扣上了艾格宁最后一只小扣子,伊兰不慌不忙地走到奈妮薇背后。她没有闲谈什么男人和衣服,她们说的和芮达根本不一样。奈妮薇将辫子甩到一旁,皱起眉看着伊兰用力拉着她背后的衣服,毕竟密排在奈妮薇背后的三列小扣子并不仅仅是装饰。奈妮薇会随心所欲地和芮达谈论最流行的紧身胸衣,现在却又胡说其他人在闲聊衣服上浪费时间,她肯定也在胡思乱想。 “我一直在想,该如何走进那座宫殿,又不被别人注意,奈妮薇,我们没办法让自己隐身。” 当伊兰这么说的时候,奈妮薇的眉头舒展开了。她已经想到了一个进入那座宫殿的办法。艾格宁提出了几个建议,奈妮薇又闭紧了嘴唇,但艾格宁的想法是有道理的,就连奈妮薇也不能随意置之不理。准备下楼去落花间时,她们已经达成了一致的共识,而且决意不让那些男人做任何一点改变。 魔格丁、黑宗两仪师,无论是谁在控制帕那克宫,等那些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她们已经失去所有的筹码了。 第五十三章 别离得报偿 酒泉旅店的大厅里只亮着三根蜡烛和两盏油灯,因为蜡烛和灯油都已经开始短缺了,靠在墙上的长矛和其他武器已经全部被拿走,曾经插满陈旧刀剑的剑桶也空了。油灯放在两张并在高石头壁炉前的桌子上,玛琳·艾威尔、黛斯·康加和妇议团的其他成员正围坐在那里,检查着伊蒙村剩余食物的清单。佩林竭力不去听她们的讨论。 在另一张桌边,菲儿的磨石发出一阵阵轻柔、稳定的磨刀声,一张弓放在她面前,一只箭囊挂在她腰间,她已经被磨炼成一名相当好的射手。佩林希望她不会发现那是一张男孩用的弓,她拉不开男人用的两河长弓,虽然她从来不承认这一点。将斧头挪到一边,好让它不会抵到自己的肋骨,佩林想把精神集中到正在讨论的事情上,但他们的精神似乎都不太集中。 “她们有灯,”森布嘟囔着,“而我们却只能用牛油照亮。”满脸粗皮的老男人生气地瞪着黄铜烛台上的两支蜡烛。 “不要唠叨了,森布,”谭姆疲倦地说着,从剑带后面掏出了烟斗和烟草,“别再唠叨了。” “如果我们也要阅读或者书写的话,”亚贝没什么耐心地说,“我们也会有油灯的。”一道绷带裹住了他额角的伤口。 仿佛是要提醒茅屋匠到底谁是村长,布朗调整了一下挂在胸前的银徽章,同时露了一下自己的两道伤疤。“还是关心一下正经事吧,森布,不要再浪费佩林的时间了。” “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有灯,”森布抱怨说,“让佩林说说,我是不是在浪费他的时间。” 佩林叹了口气,沉沉的夜色坠在眼皮上,他希望现在是别人在村议会发言,哈兰·卢汉、琼·赛恩,或山莫·克劳,任何人都可以,只要不是吹毛求疵的森布就行。话说回来,有时他真希望其中有人转过头来对他说:“这是村长和村议会的事情,小伙子,你回到铁匠炉那里去吧!我们会让你知道该做些什么的。”而他们只是在担心浪费了他的时间,耽误了他,时间。自从遭遇第一次攻击的七天以来,这里已经受到了多少次攻击?他记不清了。 亚贝额头上的绷带让佩林感到一阵气恼,两仪师只治疗最严重的伤患,对于一般伤者根本不闻不问。现在重伤患还不是很多,但就像维林挖苦地指出的那样,即使是两仪师也只有这么多力量。很显然,投石器的工作消耗了她们与治疗相当的力量。生平第一次,他不想听到两仪师的力量也会有限制,虽然现在还没有太多重伤者。 “箭的存量如何?”他问,这是他应该要关注的问题。 “还好。”谭姆说着,在一根蜡烛上点燃了自己的烟斗,“我们收回了大部分射出的箭,至少在白天是这样,它们在晚上会拖走许多死尸,我想,应该是被它们当成食物了,但那些箭就损失掉了。”其他男人也纷纷从口袋和荷包里掏出了烟斗。森布仍然在嘟囔着,似乎忘记把烟草袋放在哪里了,布朗低声骂了一句,把手中的烟草袋递给他。村长的秃头在烛光里闪闪发亮。 佩林揉搓了一下额头。他还应该问什么问题?那些栅栏,现在大多数的进攻都会在栅栏间发生肉搏战了,特别是在晚上。有多少次兽魔人差点攻进村里?三次?四次?“现在每个人都拿到长矛或其他长杆武器了吗?还有没有什么可以做成武器的?”没有人回答,他将手放回桌上,其他男人都看着他。 “昨天你问过这个问题了,”亚贝轻声说,“哈兰那时告诉过你,村子里所有的大镰刀和干草叉都被做成了武器,实际上,我们的武器比我们能拿起来的更多。” “是的,当然,我有些走神了。”一段谈话声从妇议团那里飘进了耳朵,“……绝不能让男人们知道。”玛琳正悄声说着,仿佛在重复别人刚刚说过的一个警告。 “当然不行,”黛斯哼了一声,但声音不是很大,“如果那些傻瓜发现女人们的配给只有他们的一半,他们一定会坚持让我们和他们吃得一样多,而我们不能……” 佩林闭上了眼睛,也竭力想闭住耳朵。当然。男人们在战斗,男人们必须保持他们的体力,这很简单。至少,女人们还不必参加战斗,除了两名艾伊尔女子,当然,还有菲儿。但菲儿至少够聪明,她会在男人们用长矛在栅栏间战斗时退到后面去,他也是为了这个才给她找来一张弓。她有一颗豹子般的心,勇气是任何一个男人的两倍。 “我想,你应该去床上躺一会儿,佩林,”布朗向他建议,“你不能总这样,总是随便找个地方睡一个小时。” 用力挠了挠胡子,佩林尽量想让自己显得有精神一些。“我等一会儿再睡。”等到这里的事情结束,“男人们的睡眠都充分吗?我看见有些人在他们应该睡觉的时候还坐在——” 房门猛地被撞开,削瘦的丹尼·鲁文从夜色中冲了进来,手里拿着弓,腰间佩着一把原来放在桶里的剑,全身散发出焦躁不安的气息。谭姆会抽空对年轻人进行训练,其他时间里,训练工作则由护法们负责。 还没等丹尼张开嘴,黛斯已经喊道:“你是在谷仓里被养大的吗,丹尼·鲁文?” “你应该对我的门温柔一点。”玛琳分别看了一眼削瘦的小伙子和黛斯,仿佛提醒黛斯那是她的门。 丹尼低下头,清了清喉咙。“请原谅,艾威尔太太。”他匆忙地说,“请原谅,乡贤,抱歉就这么冲进来,但我有讯息要向佩林报告。”他飞快地跑到男人桌前,似乎是害怕女人们会继续拖住他。“白袍众带来一个男人,他想和你说话,佩林,除了你之外,他不跟任何人交谈。他伤得很重,他们只把他带到村子边上,我觉得他走不到旅店这里了。” 佩林站起身:“我过去。”不管怎样,最好不是另一次攻击,夜晚的攻击总是非常难以对付。菲儿抓起面前的弓,跟上了佩林。从楼梯旁的影子上,佩林知道亚蓝也站了起来,但还在犹豫。有时候,佩林甚至会忘记总是一动也不动的他。他将那把剑背在背上,身上还穿着那件已经很脏的黄条纹匠民外衣,看起来给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的眼睛总是闪闪发亮,似乎从来也不曾眨动过,脸上一直都不曾有过表情。自从他拿起剑的那一天开始,林和霭拉就不曾和他说过话,他们也不再和佩林说话了。 “如果你要来,那就来吧!”佩林粗声说道,亚蓝立刻跟到他的身后,只要不是在缠着谭姆、伊万或托马斯学习剑法的时候,亚蓝就会像猎犬般紧跟着他。佩林似乎代替了他的家人和族人的位置,佩林很不想负担这样的责任,虽然他觉得自己无可逃避。 月光照在茅草屋顶上,几乎没有任何房子里会有超过一扇窗户透出亮光,寂静包围着这座村子。大约三十名同袍军手持长弓在旅店门外站岗,腰间还佩着尽其所能找来的剑。现在每个人都在使用这个称号了,佩林发现自己也在使用它,虽然对此深感厌恶。让佩林身边随时都会有守卫的原因就在村里的草原上,现在那里已经不再拥挤着绵羊和牛了。围绕在酒泉旁立着一堆堆营火,远离那些营火的地方,立着那根愚蠢的旗杆,那面同样愚蠢的狼头旗现在正低垂在旗杆顶端。火堆旁边的黑暗里,许多白色的斗篷在月光下显出一片片白晕。 没有人想让白袍众住到他们家里,而且现在屋子里已经挤满了人,戴恩更不想让他的士兵因为任何原因而被拆散,那家伙似乎认为这个村子随时都会对他和他的人发动攻击。当然,如果这些村民追随佩林,他们就一定是暗黑之友。即使佩林不能一一辨认出营火边的面孔,但他能够清楚地感觉到戴恩的目光,他在等待着,心中充满了憎恨。丹尼率领十名同袍军护送佩林,他们全都是应该和他一同寻欢作乐、畅快大笑的年轻人,现在却拿着长弓,时刻准备为他的安全而战斗。在黑暗的泥土街道上,亚蓝没有加入他们,他跟随的是佩林,而不是其他人。菲儿紧随在佩林身侧,黑色的眼睛在月光中不停地闪烁,女孩警戒地扫视着周围,仿佛她是他惟一的保护。 在旧日大道与伊蒙村相接的地方,封路的马车已经被拖到了一旁,路面上站着白袍众的巡逻队,二十名披着雪白斗篷的男人坐在马背上,手持骑枪,身穿光亮的铠甲,和胯下负重的战马显得同样烦躁不安。这些浑身雪白的人在夜色中几乎能被任何眼睛看到,有许多兽魔人的眼睛在黑暗中像佩林一样犀利,但白袍众仍然坚持着他们的巡逻。有时候,他们的巡逻会带回来进攻的警告,也许他们的出击也打乱了兽魔人的一些行动,但如果这些白袍众在行动之前能知会他一下就好了。 一些穿戴着旧甲胄和生锈头盔的村民和农夫聚拢在一个穿着农夫外衣、躺在路面上的男人周围,他们为菲儿和佩林让出一条路,佩林走过去,单膝跪在他面前。这男人身上散发出很浓的鲜血气味,汗水在脸上映出点点月光。一根拇指粗、如同标枪般的兽魔人箭矢射穿了他的胸膛。“金眼……佩林,”在粗重的喘息之间,他用沙哑的声音喃喃着,“一定要……告诉……金眼……佩林。” “去叫两仪师来。”佩林发出命令,同时尽量轻柔地抬起那个男人,让他的头枕在自己的臂弯里。他没去看有没有人执行了他的命令,因为他不认为这个男人还能坚持到两仪师过来。“我就是佩林。” “金眼?我……看不……清。”他睁大的眼睛正盯着佩林的脸,如果他还能看见的话,佩林眼中闪烁的金光绝对逃不出他的眼睛。 “我是金眼佩林。”佩林不情愿地说。 那个男人抓住佩林的领子,用令人惊讶的力量将佩林拖到他面前:“我们……来了,被派来……告诉你,我们来……”他的头垂了下去。 “愿光明与他的灵魂同在。”菲儿喃喃地说着,将手中的弓挂回到背上。过了一会儿,佩林拉开抓住他衣领的手指,“有人认识他吗?”两河人们一边彼此望着,一边摇着头。 佩林抬起头望向骑在马上的那些白袍众:“他被你们带过来的时候有没有说过什么?你们是在什么地方找到他的?” 贾瑞特·拜亚低头盯着佩林,那张眼窝深陷的憔悴面孔仿佛是一张死人脸。其他白袍众都会避开佩林的眼睛,但贾瑞特总是紧盯着佩林黄色的眸子,特别是在晚上,在它们熠熠放光的时候。贾瑞特低沉地吼了一声,佩林听到“暗影生物!”随后,贾瑞特踢了一下坐骑的腹侧,巡逻队跑进了村子,就像躲避兽魔人般躲避着佩林。亚蓝盯着他们的后背,脸上毫无表情,只是将一只手放在肩头,摩搓着背后的剑柄。 “他们刚才说,是在南边三四里的地方找到他的。”丹尼犹豫了一下,然后又说道,“还说兽魔人全都分散成了小群,佩林,也许它们终于放弃了。” 佩林将那个陌生人放回地上。我们来了。“注意观察,也许会有某些坚守自己农场的人们终于过来了。”他不相信伊蒙村以外还会有人存活下来,但这种可能不是绝对没有。“不要误射。” 他有些摇晃地站起身,菲儿伸手扶住了他的胳膊。“你应该到床上去了,佩林,你必须睡一下。”他转头看着她。应该把她留在提尔的,那时他应该坚持一下,如果他当时能多考虑一下这里的状况就好了。 一名传令兵——一名高及佩林胸口的卷发男孩钻过两河人的人群,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佩林不认识他,这里有许多从远处来的人家。“西林里有东西在移动,佩林大人,他们派我来告诉你。” “不要那样称呼我,”佩林严厉地说。如果他不阻止这个孩子,同袍军会立刻开始使用这个称号。“告诉他们,我立刻就过去。”那个男孩跑走了。 “你应该到床上去,”菲儿坚定地说,“托马斯可以处理任何袭击。” “那不是一场袭击,否则那个男孩就会告诉我了,同时也会有人吹响森布的喇叭。” 她抱住了他的胳膊,拼命想把他拖回旅店去,但他反而拖着她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徒劳地挣扎了几分钟之后,她放弃了,只好装作是扶着他的手臂,但一路上还是在不停地悄声嘟囔。看来她仍然认为只要说话的声音够小,他就听不到。她开始还只是说些“傻瓜”、“骡子脑袋”、“肌肉脑”之类的话,随后就骂得愈来愈厉害了。这真是一支奇怪的队伍。她拉着他,絮叨个不停;亚蓝跟在他身后;丹尼和同袍军环绕在他周围,仿佛是一支仪仗队。如果他不是这么疲惫,他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彻底的傻瓜。 在栅栏之间有小队的卫兵来回巡逻守夜,每一队都带着一个男孩作为传令兵。在村子最西边,负责守卫的男人们都聚在一起,望向开阔地的另一边,同时还用手指抚摸着长矛和长弓。即使月色明亮,那片树林在他们眼里还是一团漆黑。托马斯的斗篷似乎让他的一部分完全消失在夜色里,贝恩和齐亚得和他在一起。不知为什么,自从罗亚尔和高尔离开之后,这两名枪姬众每夜都会在伊蒙村的这一边过夜。 “我本来不必打扰你的,”护法对佩林说,“但那里看起来只有一个,我觉得你也许能……” 佩林点点头,每个人都知道他过人的目力,特别是夜视能力。两河人似乎认为这代表了他的与众不同,证明他是一位英雄——真是个愚蠢的英雄,而护法或两仪师是怎么看他的眼睛,他完全不知道。今晚他太累了,没有精力去思考这个。七天,还会有多少攻击? 西林的边缘位于五百步以外的地方,即使以他的视力看来,树木之间也充满了阴影。有什么东西在移动,足有兽魔人那么大的身影。一个巨大的身影扛着……被扛着的举起了一只胳膊。一个人,一个巨大的身影扛着一个人。 “不许射箭!”他喊道,他想要大笑,实际上,他发现自己正在大笑。“过来!过来,罗亚尔!”模糊的身影用比普通人快许多的速度跑了过来。巨森灵的身影逐渐清晰了,他正朝村子全速奔跑,肩上还扛着高尔。 两河人们发出鼓舞的欢呼,仿佛这是一场赛跑。“跑啊,巨森灵!跑啊!跑啊!”也许这真的是一次赛跑,兽魔人随时有可能从林子里发动袭击。就在靠近栅栏的地方,罗亚尔突然放慢了脚步,他的粗腿很难在尖木桩里找到合适的空间。一进村子,他就放下艾伊尔人,颓然坐在地上,后背靠着栅栏,气喘连连,毛茸茸的耳朵疲累地垂在头边。过了许久,高尔跛着一条腿爬起身,也坐在地上。贝恩和齐亚得跑了过来,立刻开始检查他的左侧大腿,裤子裂开了,干结着黑色的血痂。高尔只剩下了两根短矛,箭囊也空了,罗亚尔的斧头也不见踪影。 “蠢巨森灵,”佩林温和地笑着,“就那么走了,我应该让黛斯·康加为你的逃跑抽你一顿鞭子。不过,至少你还活着,至少你们回来了。”他的声音沉了下去,还活着,终于回到了伊蒙村。 “我们成功了,佩林,”罗亚尔喘着气,发出沉重的隆隆声,“四天前,我们关闭了道门,只有长老们或两仪师才能再把它打开。” “从山上回来的一路上,都是他扛着我,”高尔说,“最初三天,有一个夜跑者和差不多五十个兽魔人在追我们,但罗亚尔跑得比它们快。”他想推开两名枪姬众,结果完全没有成功。 “躺下不要动,沙拉得人,”齐亚得严厉地说道,“否则我就说我已经碰了全副武装的你,然后让你选择如何维护你的荣誉。”菲儿轻轻地笑了一声,佩林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但齐亚得的话让一直冷静如常的艾伊尔男人突然露出了慌乱的神色,立刻任由枪姬众照料他的伤腿了。 “你还好吗,罗亚尔?”佩林问,“有没有受伤?” 巨森灵勉强站起身,身体摇晃着,如同即将倒下的大树,耳朵仍然低垂着:“不,我没有受伤,佩林,只是很累,不必为我担心。我离开聚落很长时间了,只是偶尔的访问并不够。”他摇了摇头,仿佛自己刚刚走了神,他的大手覆盖住佩林的肩头。“我稍微睡一觉就会好的。”他压低了声音。对于巨森灵来说,那声音很低了,但仍然响亮得如同一群嗡嗡叫的大黄蜂。“外面真是糟透了,佩林,我们看到许多兽魔人。我们封锁了道门,但我想,两河一定已经有几千个兽魔人了,而且也许有五十个魔达奥。” “不是这样的。”路克大声说道,从北方大道的方向骑马跑了过来,他勒住缰绳,黑公马漂亮地扬起前蹄,立定在原地。“你无疑是名优秀的咏树者,巨森灵,但与兽魔人作战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我估计现在这里的兽魔人不会超过一千个,确实是一支令人生畏的力量,但绝对是这些坚固的防御和勇敢的人能够挡住的。送你的另一件战利品,金眼佩林大人。”他笑着朝佩林扔出一只鼓鼓的布袋,底下有一片黑色,在月光照射下微微发亮。佩林凌空抓住它,把它向栅栏外面扔去,毫无疑问,是四五个兽魔人的头,也许还有一个魔达奥。这个男人每晚都会带来他的战利品,似乎仍以为他们会把这些东西挂起来,让所有人瞻仰。他带着两颗隐妖头过来的那一夜,一群科普林家和康加家的人还给他举办了一场宴会。 “我也对战斗一无所知吗?”高尔问道,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我说了,这里有几千个兽魔人。” 路克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充作笑容:“你在妖境度过了多少时日,艾伊尔?我在那里过了许多日子。”也许那不是笑容,而是想要吠叫的表情,“许多日子,随你相信谁吧,金眼,无尽的岁月会带来它们要带来的,一如既往。”他拉起缰绳让黑公马人立起来,转过身去,朝房屋树木之间,曾经是西林边缘的地方驰骋而去。两河人不安地动了动身体,有的看着他的后背,有的望向了黑暗的森林。 “他错了,”罗亚尔说,“那是高尔和我确确实实看见的。”他闭上了宽大的嘴唇,疲惫地低下头去,两道长眉毛挂在双颊上。如果他背着高尔跑了三四天的路,现在会这样也毫不奇怪。 “你们做了很多,罗亚尔,”佩林说,“你和高尔,真是一项伟大的功绩。恐怕你的卧室现在已经住上了六七名匠民,不过艾威尔太太会给你准备好一张地铺的。现在是你好好睡一觉的时候了。” “也是你该睡觉的时候了,佩林·艾巴亚。”飞速掠走的浮云让月影滑过菲儿挺翘的鼻子和柔润的双颊,她真是美极了,声音却像马车轴一样坚硬。“如果你不现在去睡,我就让罗亚尔背你过去,你几乎都站不住了。” 高尔因为腿伤而很难行走,贝恩在他旁边撑着他,他想要阻止齐亚得撑起他的另一侧身子,但艾伊尔女孩用威胁的语气低声说了几句“奉义徒”之类的话,而贝恩则发出一阵笑声。艾伊尔男人只得任由她们把自己架了起来,同时无可奈何地发出一阵咆哮。无论枪姬众想要怎么做,高尔显然只能逆来顺受了。 托马斯拍了拍佩林的肩膀:“去吧!所有人都需要睡眠。”而他自己就已经三天没睡过觉了。佩林点了点头,任由菲儿领着,跟着罗亚尔和艾伊尔回到酒泉旅店,亚蓝,还有丹尼和另外十名同袍军仍然紧跟着他。他不清楚别人是在什么时候离开的,但在旅店二楼的房间里,只剩下了他和菲儿两个人。 “即使是安排一整个农家住下也不需要这么大的地方。”他嘟囔着。一支蜡烛在石砌的小壁炉上燃烧着,其他地方都没有点蜡烛,但天一黑玛琳就在这间房里点燃了一支,以免他不便。“我可以在外面和丹尼、班他们睡。” “不要犯傻,”菲儿的声音里充满了爱意,“如果艾拉娜和维林都有她们单独的卧室,你也应该有。”他意识到她已经脱下他的外衣,正在为他解开衬衫上的带子。“我还没累到不能自己脱衣服的地步。”他温柔地推开她的手。 “你要脱掉所有的衣服,”她命令他,“所有的,你听见了吗?穿着衣服你睡不好的,而且你一定是这么想的。” “我会的。”他向她保证。关上门之后,他在吹熄蜡烛前确实是脱下了靴子,然后才躺到床上,玛琳不会喜欢她的床单被靴子弄脏的。高尔和罗亚尔说有几千个,但他们一路躲藏着潜进山里,又毫不停歇地逃回来,一路上他们能够看见多少兽魔人?路克声称最多只有一千个,但佩林没办法信任他,不管他带回来多少战利品。白袍众说它们都逃散了,他们能靠近到什么程度?穿着那种在黑暗里像灯一样亮的铠甲和斗篷。 也许,他有办法自己去看看。自从上次进入狼梦之后,他就一直避免再回到那里,每次他想到去那里看看的时候,追猎杀戮者的渴望就会增加一些,只是他的责任在伊蒙村。但现在,也许……他还在思考的时候,睡意已经翻涌上来。 他站在绿地上,下午低垂的太阳把阳光铺洒在他身上。几片白云飘浮在空中,一阵微风吹拂着红狼头旗,旗杆周围完全看不到牛羊,只有一只蓝蝇正嗡嗡地从他耳边飞过。茅草屋里也没有人,半烧成灰烬的小堆干木头标志着白袍众的营火。他在狼梦里极少看见燃烧的物体,只有正准备点燃的和已经烧焦的。空中没有乌鸦。 当他仰头搜寻乌鸦的时候,天空开始变得黑暗,变成了通往另一处的窗口。艾雯正站在一群女人中间,眼中满布恐惧。缓缓地,女人们在她的周围跪下,奈妮薇也是其中一员,而且他相信自己同样看见了伊兰金红色的长发。窗口淡去,被别的窗口代替。麦特全身赤裸,被紧紧捆住,不停地咆哮着,一根奇异的黑色长矛从他背后、肩胛中间的地方刺了进去,一枚银色的狐狸头徽章挂在他的胸前。麦特消失了,变成了兰德。佩林觉得那是兰德,他身上披着残破的布片和粗陋的斗篷,一条绷带盖住了眼睛。第三个窗口消失了,天空回复成天空,除了云朵之外,什么也没有。 佩林打着哆嗦。狼梦中的景象似乎与他所知道的事实没有什么关联。也许在这里,任何事物都很容易发生改变,所以对友人的担忧变成了他能够看到的影像。无论那是什么,为它们而烦恼只是在白白浪费时间。 看见自己打着赤膊、穿着铁匠的长皮背心,他一点也不感到奇怪,但是将手探到腰带上时,他找到了那把铁锤而不是斧头。他皱起眉,将精神集中在那道半月长刃和那根粗尖钉上,现在他需要它,现在他就是它。铁锤缓缓地发生改变,仿佛是在抗拒他的意志,当斧头最终挂在腰带上的粗皮环里时,它仍然在危险地闪烁着。为什么它要如此对抗他?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一只满装的箭囊挂在他的另一侧腰间,一张长弓出现在他手中,一只皮护腕出现在他的左前臂上。 三次让周围变得模糊的跨步之后,他来到最近的一座兽魔人营地所在的地方,这里距离村子有三里。最后一步让他落在十来座高高的木头堆中间,木头下面是与被踩平的大麦混在一起的旧灰,木头堆里混杂着破碎的椅子和桌子,甚至还有一扇农庄的房门。巨大的黑铁锅正准备挂到堆好的柴火上,当然,锅里是空的,但他知道有什么会被切碎扔在里面,有什么会被插在一些架好的粗铁棍上。要有多少兽魔人才会需要这么多柴火?这里没有帐篷,地上的毯子也很少,每一条都是那么肮脏、恶臭,散发着兽魔人的汗酸气。不过这些都无法说明问题,有许多兽魔人像动物一样直接躺在地上睡觉,有的兽魔人甚至会在地上挖一个坑,然后躺到里面去。 他开始以每次不超过三百尺的小步伐在伊蒙村周围巡查,周围的景象在他迈步时只是变得模糊了一些。从一座农场到另一座农场,从牧场、大麦田到站立着成排的烟叶田。穿过零散的小树林,沿着马车道和人行小路,他以螺旋形的路径逐渐向外拓展,找到愈来愈多等待点燃的兽魔人营火。太多了,足有几百处营地,这意味着这里有几千个兽魔人——五千个,一万个,甚至是两万个——如果它们同时向伊蒙村发起进攻,这些数字将不会有什么区别。 更往南的地方,兽魔人的痕迹消失了,至少已经没有明显的痕迹。几乎未受到火焚的农舍和谷仓,一些田地里焦黑的茎梗显示着已经被付之一炬的大麦和烟叶,其他的田地也遭到了严重的践踏,一切都只是因为破坏的欲望,没有其他理由。大多数破坏造成的时候,居住在此地的人们早已离开了。有一次,他落在一大片灰烬中,烧焦的马车轮子仍然残留着一丝鲜亮的颜色。被毁的图亚桑车队比被烧焦的农庄更让他感到痛心,叶之道应该会有机会的,但那是在别的地方,而不是这里。他没有再看那些残骸,而是一步迈向了南边一里外的地方。 最后,他来到了戴文骑,成排的茅草房围绕着一片草原和一座泉水池,池子周围被一圈石砌的墙壁围住,池水不停地从石墙上凿出的一个缺口处流淌出来。比起石墙刚刚被建好的时候,那个缺口已经深了许多。草原尽头的旅店名字叫“鹅与烟斗”,也是茅草顶的,不过要比酒泉旅店稍大一点。不过戴文骑的来访者肯定要比伊蒙村的更少,村子也绝不比伊蒙村大。靠在房屋前的马车和拖车代表着携家带眷逃到这里来的农夫们,还有一些马车封锁了街道和村子最外缘的房屋间空隙。如果遇到伊蒙村七天以来的状况,这样的防御就连一次兽魔人的攻击都挡不住。 在戴文骑周围绕过三圈之后,佩林只找到六座兽魔人营地,这足以封锁进入村子的人众了,围住他们,直到伊蒙村被攻陷,然后,隐妖就会放手让兽魔人扑向戴文骑,也许他能找个办法通知这些村民。如果他们往南逃跑,也许他们能找到一条路涉过白河,即使冒险穿越白河下方没有路径的阴影森林也要比在这里等死好。 金色的太阳没有挪动一寸,在这里,时间是不一样的。 竭尽全力向北方奔去,就连伊蒙村也像虚影般一晃而过。位于那座圆形山丘上的望山像戴文骑一样用马车挡在周围。山丘顶端的白野猪客栈前面,一根高高的旗杆上缓缓地飘动着一面旗帜,蓝色的旗面上绘着一只飞翔的红鹰。红鹰是曼埃瑟兰的象征,也许艾拉娜或维林在望山的时候对人们说过那些古老的故事。 在这里,他同样只找到很少几座兽魔人营地,只是足够将村民们挡在村里,从这里逃走比渡过湍急的白河会更加容易。 他向北方赶去,直奔塔伦渡口。在塔伦河的岸边,高而狭窄的房子建在高高的岩石河岸上,这样是为了避开每年因迷雾山脉融雪而造成的河水泛滥。现在,下午的阳光中,几乎半数的房屋基座上都只剩下成堆的灰烬和烧焦的木梁。这里没有马车,没有任何防御的迹象,也找不到兽魔人营地,也许这里根本就没有活人了。 河边立着一座结实的木码头,一根粗大的绳子低垂在河面的急流上,一直通向对岸。一艘平底驳船靠在码头上,连在船身上的铁环被那根缆绳穿过。渡口还在,还可以使用。 他一跃跨过河面,这里能看见散乱的车轮痕迹,居家物品被扔得满地都是。椅子、立镜、箱子,甚至还有几张桌子和一只门上雕刻有鸟雀图案的抛光衣橱。这些东西全都是惊惶失措的人们努力想保存下来的,却终于为了逃得更快而将它们弃置在这里。那些人会把两河流域发生的事情传出去,现在,他们之中应该已经有人到达巴尔伦了,那是北方距离这里一百里或更远一些的城市。再过一个月,讯息可能就会传到凯姆林,摩格丝女王拥有女王卫队,而且她有权征集更多的军队。运气好的话,一个月后她会知道这里的讯息。就算她相信那些讯息,派军队过来,对伊蒙村来说也已经太迟了,也许对全部的两河流域来说都太迟了。 不过,他仍然很难相信兽魔人会让任何人类逃走,或者这是魔达奥的命令,兽魔人似乎很少会有过多的思考。他本以为毁坏渡口会是隐妖的第一个任务,它们怎么能确定巴尔伦没有足够的士兵来对付它们? 他弯下腰,捡起一个有一张彩绘木脸的小玩偶。一枝箭穿过了他的胸膛刚才所在的地方。 他立刻从河岸上跳起,瞬间的晃动之后,他飞进一百步外的一片树林里,蹲伏在一株高大的羽叶木下,灌木和覆盖着蔓草的倾倒树木遍布四周。 杀戮者。佩林扣上一枝箭,不由得疑惑箭是他从箭囊里抽出还是凭空想象而来。是杀戮者。 就在他要再次进行跳跃的时候,他停住了,杀戮者会知道他的大致方位。佩林曾经轻易地追踪到他的虚影,他立定时能清楚地看到那种飞跃留下的痕迹。现在他已经两次跳进了对方设下的局中,两次都差点失手,这次让杀戮者陷入他设的局吧!他等待着。 乌鸦突然飞落在树梢上,一边发出粗哑的叫声,一边四处搜寻,但他没有做出任何暴露自己的动作,连些微的颤抖也没有,只有眼睛在转动,审视着周围的树林。空气中传来一股冰冷的气味,是人类,但又不是,他露出一丝微笑。除了乌鸦的叫声之外,听不到任何声音,杀戮者潜行得很好,但他并不习惯当猎物。除了气味之外,杀戮者还会忘记什么?他肯定不会想到佩林会留在原地不动,动物总是会从猎人面前逃走,即使是狼也会逃。 一点移动的痕迹,转瞬间,一张脸出现在五十步外一棵倒下的松树上方,斜射入林间的阳光清楚地照亮了它。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一张满是坚硬棱角的脸,佩林立刻想起了岚的面容。但就在这短短的一瞥中,杀戮者已经舔了两次嘴唇,前额露出皱纹,目光迅速地来回晃动。岚即使是在单独面对一千个兽魔人的时候,也不会流露出任何担忧的神色。只是短短的一瞬间,那张脸又消失了。乌鸦不停地盘旋、俯冲,仿佛也感受到了杀戮者的焦虑,所以始终不敢飞到树梢以下的地方。 佩林等待着,观察着,没有任何动作。周围一片死寂,只有冰冷的气息在告诉他,头顶的乌鸦在地面上还有同伙。 杀戮者的脸再次出现,靠在一株粗橡树的右侧向外窥看。三十步。橡树杀死了周围的大多数草木,只有几朵蘑菇和一些杂草生长在浓密树叶覆盖下的阴影里。那个男人缓缓地走进开阔地,靴子下面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佩林拉弦放箭,动作一气呵成。乌鸦尖叫着发出警告,杀戮者转过身,阔头箭正射中他的胸口,但没有穿过心脏。那个男人嚎叫着,用两只手抓住了那枝箭,乌鸦们拼命地拍打着翅膀,黑色羽毛如雨一般坠落。杀戮者的影像渐渐退去,他和他的尖叫一同变得迷蒙、透明、消失殆尽。乌鸦的尖叫声也在同一刻消失,仿佛被一把刀子割断,射穿那个男人胸口的箭落在地上,乌鸦也不见了。 这时佩林扣上了第二枝箭,半拉开弓弦。他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松开了弓弦。这就是在这里死亡的样子?只是退去了?永远地消失了? “至少我了结他了。”他喃喃说道,然后没有再去想这件事。杀戮者不是他来到狼梦中的目的,但至少,这里的狼安全了——狼,也许还有其他的。 他走出了梦境…… ……睁开眼,视野中只见昏暗的房间,被汗水浸湿的衬衫紧贴在身上。月亮从窗口中投下些微的白光,村中的某处传来小提琴的声音,那是热烈的图亚桑曲调。他们不会作战,但他们找到了帮助村民的办法——用音乐声振奋人们的精神。 佩林缓缓地坐起身,在搀杂着黯淡光线的漆黑中穿上靴子。如何做到他必须去做的事?这很困难,他必须变得狡猾。只是,他不确定自己一生中是否曾经狡猾过。站起身,他将靴子在脚上踩稳。 突然间,外面传来一阵阵喊声和逐渐远去的马蹄声。佩林跑到离他最近的窗前,猛地打开窗户,同袍军在下面乱成了一团。“出了什么事?” 三十张脸一同向他仰起,班·亚兴喊道:“是路克大人,佩林大人,他几乎撞翻了维尔和特尔,我觉得他甚至都没有看见他们。他蜷伏在马鞍上,好像受了伤一样,但他还是用马刺拼命踢着他的坐骑,佩林大人。” 佩林猛拉了一下胡子。路克刚才肯定没有受伤,路克……和杀戮者?这不可能,黑发的杀戮者看起来就像岚的兄弟或堂亲。但如果谈到路克像谁,他的金红色头发只能说也许有点像兰德,这两人再无任何相似之处。然而……那种冰冷的气息,他们的气味不一样,但他们都有那种寒冰般、几乎不属于人类的气味。佩林听到旧日大道上马车被拉开的声音,还有催促的喊声,即使班那些同袍军现在追过去,也赶不上那个男人了,马蹄击地的声音一直向南方而去。 “班,”他喊道,“如果路克再露面,就立刻将他看管好,不要让他到处走动。”停了一会儿,他又说道:“不要叫我大人!”然后又猛地关上窗户。路克和杀戮者,杀戮者和路克,他们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这不可能。但话说回来,就在不到两年以前,他还不相信兽魔人和隐妖的存在。等那个男人真正落到他手里时再去关心他吧!现在,要关心的是望山、戴文骑和……应该能救一些人,两河人不会死绝的。 走去大厅的时候,他在楼梯口停下了脚步。亚蓝站在楼梯最下方的台阶上,看着他,等待着跟随他去任何地方。高尔平躺在靠近壁炉的一张地铺上,左侧大腿紧紧扎着绷带,显然已经睡着了。菲儿和两名枪姬众盘腿坐在靠近他的地板上,正轻声地交谈。一张宽大许多的地铺被摆在房间的另一端,罗亚尔却坐在一张长凳上,伸直的双腿被塞在一张桌子底下,几乎像虾子一样弓着身体,在一枝蜡烛的光亮里正用钢笔拼命地写着。毫无疑问,他正在记录前往道门一路上所发生的事情。依照佩林对罗亚尔的了解,巨森灵会把所有事都写成是高尔的功劳,无论那些到底是谁做的,罗亚尔似乎总是认为他自己做的事情都微不足道,不值得写进书里。除了他们之外,大厅里就再没有别人了,他仍然能听见小提琴的演奏。他认出了那个曲调,现在演奏的不再是匠民歌曲了,而是“我的爱人是一朵野玫瑰”。菲儿抬起头,看见佩林走下楼梯,急忙以轻巧的动作站起身,向他走去。看到佩林没有走向门口,亚蓝又坐回台阶上。 “你的衬衫湿了,”菲儿不高兴地对他说,“你是穿着它睡觉的,对不对?还有靴子,看来你也是没脱。从我离开你到现在,还不到一个小时呢!还是趁你累倒之前赶快再回去睡吧!” “你看见路克离开了吗?”他问。 她闭紧了嘴唇,但有时候只能不去在意她想些什么,如果与她争论的话,他经常会是失败的一方。“几分钟以前,他跑下楼,从厨房门冲了出去。”最后,她说道,语气说明她仍然没放弃要把他送回床上去的想法。 “他看起来有没有……受伤?” “是的,”她缓缓地说,“他的脚步蹒跚,双手一直抓着胸部外衣下面的什么东西,也许是绷带。康加太太当时在厨房里,但根据我听到的声音,他应该是直接跑走了,你怎么知道他受了伤?” “我梦到的。” 她的凤眼闪过一道危险的光芒。她一定没有在思考,她知道狼梦的,难道她想让他在贝恩和齐亚得,还有亚蓝和罗亚尔面前解释这些吗?嗯,也许罗亚尔不会听到,他正全神贯注地做着笔记,就算是有人在大厅里放羊他也不会注意。 “高尔怎么样了?”“康加太太给他吃了些药,让他睡过去了,还在他的腿上敷了药膏。等到两仪师在早晨醒过来之后,她们会治疗他的,如果她们认为他伤得够重的话。” “坐下来,菲儿,我想请你帮我做些事。”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任由他将自己带到椅子旁坐下。坐定之后,他从桌子另一边俯过身,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加郑重,但又不会显得急迫:“我想让你帮我送信去凯姆林,你在路上还可以告知望山的人,这里的状况到底如何。实际上,他们最好现在就渡过塔伦河。”他的声音不算很沉重,只是略显紧张,“我想让你去请求摩格丝女王派一些女王卫队过来,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来说很危险,但贝恩和齐亚得可以保护你到达塔伦渡口,那个渡口还可以使用。”齐亚得站起身,忧虑地望着他。为什么她会显得忧虑? “你不必离开他。”菲儿对她说。过了一会儿,艾伊尔女孩点点头,重新坐回高尔身边。齐亚得和高尔?他们是有血仇的敌人啊!今晚一切都乱了。 “前往凯姆林要走很长一段路,”菲儿平静地说,眼睛专注地看着他,表情却显得木讷呆滞,“要几周时间才能骑马赶到那里,现在还不知道要用多长时间才能说服摩格丝,然后,率领女王卫队回来又需要更多时间。” “我们可以轻松地坚守过这段时间。”他对她说。如果我不能把谎话说得像麦特那样好,就烧了我吧! “路克是对的,这里的兽魔人不会超过一千,那个梦?”她点点头,她终于明白了。“我们还能坚守很久,但在这段时间里,它们会烧毁庄稼,做出光明也无法想象的坏事,我们需要女王卫队帮助我们彻底清除它们。你是最合适的送信人选,你是女王的表妹,你知道该如何与女王交谈。菲儿,我知道这个要求很危险……”不会比留在这里更危险,“……但只要你到达渡口,以后的路就安全了。” 他没有听见罗亚尔走过来,直到巨森灵将手中的笔记本放到菲儿面前。“我无意中听到你们谈话了,菲儿,如果你要去凯姆林,可以带上这个吗?帮我好好保存它,直到我来取它。”几乎是温柔地合上了书,他又说道:“凯姆林人印出了许多精美的书籍,请原谅我打断你们,佩林。”但他茶杯般的大眼睛一直看着菲儿,而不是佩林,“菲儿这个名字很适合你,你应该自由地飞翔,像猎鹰一样。”拍拍佩林的肩头,用浑厚的声音喃喃地说:“她应该自由地飞翔。”然后,他走向自己的床铺,面朝墙壁躺了下去。 “他很累了。”佩林努力想让自己的话只像是一句一般的评论,愚蠢的巨森灵差点毁了一切!“如果你今晚离开,拂晓时你就能赶到望山了,你要一直向东走,那个方向的兽魔人会少一些,这对我来说很重要……我是说,对伊蒙村很重要,你会去做吗?” 她只是望着他,甚至让他开始怀疑她是不是会回答。她的眼睛里似乎有光亮在闪动,她站起身,坐到他的膝上,拨弄着他的胡子。“这需要修一修了,我喜欢你这种样子,但我不想让它一直长到胸口去。” 他有些吃惊,她经常会改变话题,但那总是发生在她争辩失败的时候。“菲儿,求求你,我需要你去凯姆林送信。” 她的手抓紧了他的胡子,头来回摇着,仿佛她正在和自己争辩。“我会去的,”最后她说道,“但我想要一份报偿,你总是让我用困难的方式做事。在沙戴亚,我才不会是提出要求的一方,我要的报偿是……一个婚礼,我想要和你结婚。”她用最快的速度说完最后这句话。 “我也想和你结婚,”他的脸上绽放出微笑,“今晚,我们可以在妇议团面前立下订婚誓言,但我害怕举行婚礼要到一年以后了,等你从凯姆林回来……” 她几乎把一把胡子从他的下巴上拉了下来。“今晚我就要你做我的丈夫,”她的声音很低,却非常坚定,“否则我绝不去!” “如果可以,我会的,”他表示反对,“如果我想违反习俗的话,黛斯·康加会敲破我的脑袋。为了对光明之爱,菲儿,去送信吧!我会在能与你结婚的第一天娶你的。”他会的,如果那天能够到来的话。 突然间,她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的胡子,不停地将它梳理平整,却不去看他的眼睛。她开口的时候,说话的速度很慢,但渐渐变得像奔马一样飞快:“我……只是恰巧提到……是顺口说的……我只是恰巧向艾威尔太太提到过我们一同旅行的事——我不知道是怎么谈到的——而她说——康加太太也同意了——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所有人!——她说我们大概——肯定——依照你们的习俗,可以被当成已经订婚了,一年的时间只是为了确认我们可以好好相处——我们相处得很好,每个人都看见了——我话已经说得像一个阿拉多曼或提尔的荡妇一样大胆了——如果你敢联想到贝丽兰——哦,光明啊,我在胡说什么,而你甚至不会……” 他凭着自己的认知,用一个尽量完美的吻打断了她。 “你会嫁给我吗?”他仍然带着窒息的感觉说,“今晚?”他的这个吻一定做得比想象来得好,以至于他不得不将它重复了六次,然后,她欢笑地靠在他的喉咙上,要求他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她刚才似乎并没有听懂。 这样,不到半个小时之后,他发现自己正跪在旅店大厅里,她的对面。他们周围是黛斯·康加、玛琳·艾威尔、奥波特·卢汉和妮赛·艾玲,还有妇议团的所有成员。罗亚尔也被叫醒,和亚蓝并肩站在佩林身后,站在菲儿身后的是贝恩和齐亚得。这里没有鲜花能放在他们两人的头发上,但贝恩在玛琳的指点下将一根修长的红色婚礼缎带围绕在他的脖子上,罗亚尔将另一根缠在菲儿的黑发里,巨森灵的粗手指令人惊讶地显得灵巧而温柔。佩林的手握住她的手时还在颤抖着。 “我,佩林·艾巴亚,向你宣誓我的爱,菲儿·巴歇尔,直至终身。”直到永远——即使我死去。“在这个世界里,我所拥有的,我全部交给你。”一匹马、一把斧头、一张弓、一把铁锤,不够当成送给新娘的礼物。我给你我的生命,我的爱,这是我拥有的全部。“我会陪伴并珍惜你,救助并照料你,保卫并庇护你,在我一生中全部的时间里。”我不能陪伴你了,我保护你的惟一办法只能是让你离开。“我是你的,永远如此。”当他说完话的时候,他的手已经明显在抖动了。 菲儿握住他的手:“我,萨琳·巴歇尔……”这有些让他吃惊,她痛恨这个名字,“……向你宣誓我的爱,佩林·艾巴亚……”她的手自始至终都没有颤抖。 第五十四章 进入宫殿 坐在高轮货车末端,在曲折的坦其克街道中来回蜿蜒,身边还坐着四个满身汗味的男人,伊兰满脸怒容地看着眼前这副一直遮到下巴的肮脏面纱,不安地踢着一双赤脚。在石板路面上的每一次颠簸,都会让头在车板上撞一下,她愈是用力地顶在粗木车板上,撞得就愈厉害。奈妮薇却不像伊兰那么困扰,她也像伊兰一样随着货车来回摇摆,但她只是微微皱着眉,眼睛似乎没有去看任何东西,对于周围糟糕的环境更是毫无察觉。还有艾格宁,她在货车对面和奈妮薇挤在一起,也戴着面纱,黑色的头发被编成细辫子,一直垂到肩膀,她抱着双臂,轻松地骑在座位上。最后,伊兰开始效仿霄辰女子的坐姿,她不能像奈妮薇那样对周围浑然不觉,但骑坐的姿势总算让她的牙齿不会狠狠地撞在一起了。 她很想能下车走一走,即使是赤着脚也行,但贝尔·多蒙说不能这样。人们会奇怪为什么当车里还有位置的时候,女人会选择步行,而她们现在要尽量避免的就是别人的注意。当然,贝尔·多蒙自己并没有像一麻袋芜菁般被颠来颠去,他走在货车前面,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二十名被他选出来当成保镖的水手中的十个。他说,如果人太多的话,也会引起别人的怀疑。伊兰觉得,如果不是为了她和另外这两个女人,他连这些人都不会带。 在他们头顶,无云的天空仍然是灰色的,不过他们出发时,第一缕阳光已经出现在天际。街上仍然显得很空旷,除了车轮的隆隆声和车轴的嘎吱声之外,听不到任何声音。当太阳完全升到地平线以上时,人们就会开始新一天的冒险了,但现在,伊兰只能看见寥寥无几的男人聚成了几堆,全都穿着松腿裤子,戴着圆筒状的暗色帽子,失去了黑暗的掩蔽,鬼祟而阴狠的表情在伊兰眼中显露无遗。陈旧的帆布被仔细地盖在货车的货物上,让它们看起来只像是三只大篮子,但即使这样,街上来回游荡的男人们也会像野狗般停下来盯着这辆货车。到处都有戴着面纱的脸转向他们,有贪婪的目光跟随着他们,但二十名手持宽刀棍棒的男人显然是一股不容易对付的力量,那些人最后全都放弃了。 车轮突然陷进一个坑里,这片铺路石在一场暴动中被撬走了。伊兰猛地坐了个空,当她重重地落在座位上时,差点咬掉了自己的舌头。真不该学艾格宁那副双手抱胸的悠闲姿势!伊兰抓住车板,朝霄辰女子皱起眉,然后她才发现艾格宁也已经咬紧嘴唇,努力用双手保持着平衡。 “和站在甲板上不太一样。”艾格宁耸了耸肩。 奈妮薇微微露出不悦之色,朝远离艾格宁的方向挪了挪,但她到底是如何避免撞到伊兰膝盖的,很难看得清楚。“我要去和贝尔谈谈。”她意味深长地嘟囔着,就好像搭乘这辆货车的主意不是她第一个提出来的一样。另一次颠簸又让她的上下牙猛撞了一下。 她们三个全都穿着土褐色的薄羊毛裙装,做工很粗糙,而且也不太干净。这些乡下贫妇的衣服和芮达的紧身丝衣相比,完全就像是些粗陋的麻袋。从乡下逃进来讨食的难民,这就是她们现在的身份。艾格宁第一眼看见这些粗布衣服时露出明显的放松心情,这几乎让伊兰觉得和她现在会出现在货车上一样奇怪,伊兰根本没想到过她会和她们一起行动。 那些男人们在落花间里提出许多反对的意见,但她和奈妮薇反驳了大部分愚蠢的反对意见,对于剩下的则干脆置之不理。她们两个必须进入帕那克宫,而且一定要尽快。贝尔总算比另外两个聪明一些,所以他提出了一个不同的意见。 “你们不能单独进入帕那克宫。”留着大胡子的走私船长嘟囔着,眼睛盯着他放在桌上的拳头,“你们说过,除非是迫不得已,你们绝不会导引,因为导引会引来黑宗两仪师的警觉。”桌边似乎没有人觉得有必要提到弃光魔使。“那么你们就一定需要能够挥舞棍棒的手臂,还有能够为你们戒备的眼睛。那些仆人都认识我,已故的帕那克还在位时,我就不止一次往里面送过礼物,我会和你们一起去。”他摇了摇头,抱怨道:“因为我在法美镇丢下了你们,所以你们现在就让我把脖子伸到了刽子手的刀子下。好运常在,你们根本就是在胡来!好了,就这样吧,你们不能反对这个!我要和你们一起进去!” “你是个傻瓜,伊利安人,”没等伊兰或者奈妮薇张开嘴,泽凌已经轻蔑地说道,“你以为塔拉朋人还会允许你随便在帕那克宫里走来走去?一个来自伊利安的肮脏走私犯?我知道仆人们的心思,也知道该如何低头,让一些空脑壳的贵族以为……”他匆忙地清了清嗓子,同时故意避开了奈妮薇——或是她!——的目光,“我应该和她们在一起。” 汤姆朝他们两个笑了笑:“你们以为你们能装成塔拉朋人吗?我可以,这对我来说实在是很简单的事。”他用指节捋了一下他的长胡子,“而且,你们也不能带着棒子或者手杖在帕那克宫里乱跑,保护她们需要更加……巧妙的……办法。”他伸出一只手,一把小刀突然出现在他手中,又在他的手指间转了几圈,瞬间又消失了。伊兰相信,那把小刀进了他的袖子。 “你们全都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奈妮薇厉声道,“但你们不能把我们像市场上的鹅一样关起来!”深吸了一口气,她用温和一些的语调说道:“如果你们之中的一个能陪在我们身边,我会非常高兴能多一双眼睛,但这不可能,我们必须单独行动,就是这样。” “我能和你们一起去,”艾格宁突然在房间角落里说道,奈妮薇一直让她站在那里。所有人都转过头看着她,她则皱起了眉,仿佛无法确定自己是怎么想的。“那些女人是暗黑之友,她们应该受到正义的审判。”伊兰只是愣愣地望着她,奈妮薇把嘴唇都咬白了,看起来很想打艾格宁一拳。 “你以为我们会信任你,霄辰人?”奈妮薇冷冷地说,“在我们离开之前,你会被妥善地锁进一间储藏室里,无论——” “我以更高名号的希望起誓,”艾格宁打断了奈妮薇的话,将双手交叠在一起,放在心脏所在的位置,“我不会以任何形式背叛你们,我会服从你们,保卫你们,直到你们平安离开帕那克宫。”然后,她郑重地向她们鞠了三次躬。伊兰不知道什么是“更高名号的希望”,但这个霄辰女人的起誓应该是认真的。 “可以让她去,”贝尔缓慢而又不情愿地说,他看了艾格宁一眼,摇了摇头,“好运常在,我可以拿真金白银为她打赌,我手下两三个水手一起上也对付不了她。”奈妮薇抓住自己的几根细辫子,朝她皱起眉,然后故意拉了那些辫子一下。 “奈妮薇,”伊兰坚定地说,“你自己说过,你会很高兴多一双眼睛,我也希望能这样。而且,如果我们不能导引,我就更希望身边能有个人处理掉那些多管闲事的卫兵。我的拳头打不倒男人,你也不行,你还记得她是怎么作战的吧!”奈妮薇瞪了艾格宁一眼,又带着紧皱的双眉望向伊兰。然后,她盯着那些男人们,仿佛这全都是他们背着她安排下的阴谋诡计,但最后,她还是点了点头。 “很好,”伊兰说,“贝尔船长,你现在就要准备三套衣服了,现在你们三个最好离开,我们在黎明时分就要出发。” 货车猛然停下,将伊兰从回忆中带回到现实世界。 牵着马的白袍众正在盘问贝尔,这条路一直通向帕那克宫后的一座广场,那里比宫前的广场要小得多。在远处,那座巍峨的宫殿矗立在许多白色大理石的细尖塔中央,环绕尖塔的装饰石雕犹如一圈圈蕾丝缎带,雪白圆顶中心的黄金帽上立着黄金的尖顶或是风向标。宫殿两侧的道路比坦其克城里大多数道路都更宽、更直。 宽阔的石板路上传来一阵马蹄声,表明另一位骑者正朝这里过来。那是一个带着光亮头盔的高个男子,身上的铠甲同样熠熠发光,罩在铠甲外面的白斗篷上绣着金色的阳光普照图案和一根血红色的牧羊人钩杖。伊兰低下头,那幅阳光图案下面的四个金结告诉她,这就是贾西姆·卡林丁。这个男人从没见过她,但如果他认为她在看着自己,也许会产生疑心。马蹄声沿着广场一直走了过去,没有任何停顿。 艾格宁也低着头,但奈妮薇毫不掩饰地皱眉望着裁判者的背影,“那个男人在担心什么,”她喃喃地说,“我希望他还没有听说……” “帕那克死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广场上传来,“他们杀了她!” 伊兰看不见是谁喊的这句话,但她能看见所有的道路都已经被骑马的白袍众封锁了。 伊兰回头望向货车刚刚爬上来的路面,心里希望那些卫兵能对贝尔盘问得快一些。群众已经聚集到道路的第一个转弯那里,一边交头接耳,一边向广场这里望来。看起来,汤姆和泽凌在昨晚已经妥当地把谣言的种子种好了,现在只要民众的情绪不在她们还停在这个地方时爆发就行。如果暴乱在这时开始……为了不让自己的双手颤抖,她只能紧紧抓住车板。光明啊,这里的暴民,再加上里面的黑宗两仪师,也许还有魔格丁……真希望现在能喝点水。奈妮薇和艾格宁也正不眨眼地看着道路上不断增多的人群,但她们几乎都没有发抖。我不是个胆小的人,我不会的! 货车隆隆地驶向前方,她宽慰地叹了口气,又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另外两名女子也做了和她一样的事情。 贝尔在宫殿大门前又被盘问了一次,然后大门才被打开到比货车稍宽一些的程度。盘问贝尔的是一些带着尖顶头盔的士兵,胸甲上浮雕着一棵涂金漆的树,他们是帕那克军团的士兵。这次的盘问时间比上次要短,伊兰觉得自己看见了一个小荷包从贝尔的手中递到了士兵手中,然后,他们就进了大门,隆隆声最后停在厨房门外的粗石板地院子里。除了贝尔之外,那些水手全都留在了士兵那里。 货车一停下,伊兰就从车上跳了下来。赤足撞在粗石板地面上,让她觉得很痛,不过她不相信那种软鞋的薄鞋底踩在这里会有什么差别。艾格宁站起身,开始把车厢里的篮子递出来。奈妮薇将第一个篮子背在背上,一只手从下面伸到背后去托住篮子,另一只手从肩头伸过去抓住篮子边缘。长长的白色胡椒原本在篮子里装得满满,但从沙戴亚一路颠簸运到这里,已经洒出不少了。伊兰扛起自己那一篮胡椒时,贝尔走到货车后面,假装检查冰胡椒的样子。 “看来,白袍众和帕那克军团之间很可能要发生冲突了。”他用手指沾着胡椒,低声地喃喃着,“那名副官说,如果不是大部分军团士兵都被派到环形堡垒去了,军团本身就可以保护帕那克。贾西姆·卡林丁可以接近帕那克,而军团元帅却不行,而且他们也不喜欢宫内的守卫全被换成了国家侦骑。如果带着些疑心来看,这样的安排不如说是让帕那克的守卫们彼此监视。” “这是个好讯息,”奈妮薇的眼睛看着别处,用同样低微的声音说,“我总是说,听听男人们的闲话就能知道许多有用的信息。” 贝尔不高兴地哼了一声:“我会带你们进去,然后,我就必须回到我的手下那里,以确认他们不会被暴乱缠住。”贝尔把港口中他的每一条船上的每一个水手都带进了城,现在他们全都分布在帕那克宫周围的街道里。 伊兰将篮子举到背上,和另外两名女子跟在贝尔背后。一路上,她一直低着头,每迈出一步都会痛得晃一下,直到他们走进铺着红棕色瓷砖的厨房。胡椒的辛辣气息、炖肉和调料酱的香气充满了这里的每一个角落。 “献给帕那克的冰胡椒,”贝尔说,“是贝尔·多蒙的一份礼物,他是这座城市里的一位诚实的船主。” “又是冰胡椒?”说话的是一名留黑辫子的粗壮女人,穿着一件白围裙,脸上戴着那副人人都有的面纱。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仍然没有离开一只白银大托盘,她正在托盘上的几只金色瓷碟中间细心摆放被叠成精巧形状的白餐巾,那些轻巧的薄胎瓷碟显然是海民瓷器。厨房里还有十几名穿着围裙的女人,另外还有两个男孩各在一座壁炉边上转动着不停滴下油脂的烤肉叉,房里另外还有四座没有点燃的壁炉。很显然的,说话的女人是这里的首席厨师。“嗯,帕那克似乎很喜欢这东西,放到那边的储藏室里去吧!”她随意地朝房间后面几扇门中的一扇指了指,“我现在没时间理你们。” 伊兰跟着奈妮薇和艾格宁走了过去,眼睛一直盯着地板,汗水从额头上渗出,但不是因为炉火散发出的热气。一个穿着非塔拉朋风格绿丝裙装的削瘦女人站在一张宽大的桌子旁,正轻搔着一只骨瘦如柴灰猫的耳朵,它正舔着一只瓷碟子里的奶油。猫、窄脸、宽鼻子,显示了这个女人的身份,玛芮琳·葛马芬,曾经属于褐宗,现在是黑宗两仪师。如果她的目光从那只猫身上挪开,如果她察觉到了她们,在这么短的距离里,不需要导引,她就能知道她们两个的能力。 汗水从伊兰的鼻尖上滴下,不过她现在已经用屁股顶上了储藏室的门。“你看到她了吗?”她一边压低嗓音问道,一边让篮子滑到地上。在这个房间里,天花板下方的石灰墙壁上雕刻着花纹,让厨房的光线透了一些过来。成排的高架子摆满了这个大房间,架子上堆满了装在麻袋和网袋里的蔬菜,还有巨大的香料罐。大大小小的木桶到处都是,十几只已经被宰杀的小羊和两倍数量的鹅被挂在钩子上。根据贝尔和汤姆画给她们的草图,这里是这座宫殿里最小的一个食物储藏间。“这真令人厌恶,”她说,“我知道芮达的厨房也是满的,但至少她只购买需要的食物,而这些人却这么挥霍无度,当——” “管不了的事情就不要瞎操心。”奈妮薇严厉地对她耳语着,她已经将背上的篮子倒翻在地上,并且脱下身上的粗布衣服。 “我看见她了,如果你想让她进来看看是谁在这里说话,那就继续说吧!”这时,艾格宁也将衣服脱到了只剩下衬衣的程度。 伊兰哼了一声,但没有继续和奈妮薇争辩。她刚才明明已经把声音压得很低了。脱下自己的衣服,她将胡椒从篮子里倒出来,在她的篮子底下,有一件佩着绿束带的精致白色羊毛裙装,在裙装左胸部位绣着一棵绿色的树,树冠伸展成一片三瓣叶的形状。她用一副干净的面纱换下了脸上肮脏的那一副,新的面纱是用丝一样细的亚麻编织的,有着厚鞋底的白色软鞋被她很高兴地穿在已经被擦伤的脚上。 霄辰女人第一个脱下旧衣服,却是最后一个穿上这套白色衣裙的,一边穿,她一边还嘟囔着“下流”、“女仆”之类的话。她这样说真没道理,这些是宫中女仆的衣服,只有仆人们能在宫殿里到处行走,又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至于说下流……伊兰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公开穿上那种塔拉朋风格服装时片刻的犹豫,但她很快就适应了这种衣服。而且,这种薄羊毛衫也不会像丝衣那样紧贴着身体,艾格宁似乎对于庄重的仪表有着很严格的要求,但霄辰女人终于还是系好了她最后一根衣带。那些村妇服装被她们塞进篮子底下,重新用冰胡椒盖住。 玛芮琳·葛马芬已经离开了厨房,但那只耳朵破烂的灰猫仍然在舔着留在桌上的奶油。伊兰和另外两名女子朝通向深宫中的那道门走去。 一名普通厨师双手叉在粗腰上,向那只猫皱起眉。“我真想掐死这只猫,”她喃喃地说着,浅棕色的辫子因恼怒的摇头而来回摆动,“它竟然要吃奶油,而我只是因为把一点奶油涂在早餐要吃的浆果上,之后的几顿饭就只能吃面包和清水了!” “你没有被赶到街上或是被挂在绞架上就已经是走运了,”首席厨师的声音里没有丝毫同情,“如果有哪位女士说你偷窃了,那么你就是偷窃了,即使那只是喂给她的猫吃的奶油,是吧?喂,你们!” 伊兰和她的同伴们被这个喊声定在了原地。 黑辫子的厨子向她们挥舞着一把长木勺:“你们走进我的厨房,就像走进花园里一样来回溜达,你们这些懒母猪。你们是来拿伊丝潘女士的早餐的,是吗?如果你们没有在她醒来之前把早餐放好,你们就要学学该如何蹦跳了,对不对?”她指了一下那只刚才她还专注于其上的银托盘,现在它已经被一块雪白的亚麻布盖住了。 她们不能说话,无论哪一个只要一张嘴,就会暴露出不是塔拉朋人。飞快地想了一下,伊兰行了个仆人的屈膝礼,捧起那只托盘。一名有任务在身的仆人不会被别人挡住,或是被吩咐去做什么事情。伊丝潘女士?这在塔拉朋不是个常见的名字,但在黑宗两仪师的名单里确实有一个伊丝潘。 “那么你们就是在嘲笑我了,是不是?你们这些小母牛。”粗壮的女人咆哮着,一边挥舞着她的粗木勺,一边绕过桌子朝她们走来。 除了立刻逃走之外,她们什么也做不了,继续留在这里只能挨打。伊兰拿着那只托盘冲出了厨房,奈妮薇和艾格宁紧跟在她身后。厨子的喊声一直在追着她们,不过幸好厨子本人没有追出来。伊兰在脑子里描绘着她们三个被一个肥大的女人追得在这座宫殿里四处奔逃的景象,差点就要大笑起来。嘲笑她?但她已经见过仆人在她面前行过几千次这样的屈膝礼了啊! 更多的储藏室排列在离开厨房的狭窄走廊两侧,还有许多高大的架子上放着扫帚、拖把、水桶、肥皂、亚麻擦桌布和各种其他的东西,奈妮薇找到一枝大羽毛掸,拿在手里。艾格宁从一个架子上抱起一堆整齐叠好的毛巾,又从一只小石臼里拿起一根石杵,并将那根杵藏在了毛巾底下。 “应该在手里准备一根棒子,”看到伊兰对她扬起一根眉弓,艾格宁说道,“特别是当没有人会想到有棒子的时候。”奈妮薇哼了一声,但什么话也没说。自从答应艾格宁加入以来,她几乎就没有对艾格宁表示过任何认同。 愈往宫殿深处走,走廊就变得愈发高大宽敞。白色的墙壁上装点着浮雕饰带,天花板上镶嵌着闪亮的黄金藤蔓,颜色鲜艳的长地毯沿着白瓷砖地板一直向前延伸,花纹富丽的黄金灯盏在镀金灯架上散发着光亮和芳香灯油的气息。有时候,走廊中间会出现一座圆形庭院,环绕庭院的走道边都立着一圈细长的凹槽圆柱。庭院周围的建筑物上突出着装饰错金银丝的石雕阳台,大喷泉在庭院中喷出一股股清水,泉池中,白色大莲花的叶片下面游动着红、白和金色的鱼。这里和外面的城市属于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她们偶尔会看见其他男女仆人穿着和她们一样的白色制服,为各自的任务而奔忙着,也有穿着灰外套和钢帽的国家侦骑拿着棍棒来回巡逻。没有人和她们说话,甚至多看她们一眼。她们只是三名正在工作的女仆。 最后,她们来到地图上标出的狭窄仆人楼梯前面。 “记住,”奈妮薇低声说,“如果有卫兵看着她的房门,离开。如果她不是一个人,离开。她绝不是我们来这里的主要原因。”奈妮薇深吸一口气,又转头看着艾格宁,“如果你让她出了事……” 一阵微弱的喇叭声在外面响起。过了一会儿,宫中响起一阵锣声,发布命令的喊声传遍了整条走廊。许多戴着钢帽的男人匆匆地从她们身边跑了过去。 “也许我们不必担心会有卫兵守在她的门口了。”伊兰说。街上的暴乱开始了,汤姆和泽凌散布出去的谣言将人们聚集起来,贝尔的水手煽起了他们的火气。伊兰为此感到抱歉,但只有这样才能让大部分守卫离开宫殿,如果运气好,也许所有的守卫都会跑出宫去。外面那些人并不知道真实的情况,但他们正在为了从黑宗两仪师手中拯救他们的城市、从暗影手中拯救全世界而进行战斗。“艾格宁应该跟你一起去,你的任务才是最重要的,如果我们两个之中有人需要保卫,那一定是你。” “我不需要霄辰人!”奈妮薇将那枝羽毛掸子扛在肩头,仿佛扛着一根标枪。随后,她便沿着走廊继续向前走去,身姿完全不像一名仆人,倒像是一名奔赴战场的战士。 “我们是不是要去完成我们的任务了?”艾格宁说,“暴乱不会吸引那些守卫的注意力太久。” 伊兰点点头,奈妮薇这时已经转过一个拐角,从她的视野里消失了。这道窄阶梯被藏在墙里,目的是为了让仆人们尽量不被看到,第二层的走廊和第一层完全一样。只是这里的双尖拱门有时不是通往房间,而是凌空的露台。她们向宫殿的西侧继续前行,一路上的仆人更少了,而且根本没有人会看她们一眼。让伊兰万分高兴的是,帕那克房间外面的走廊空无一人,在雕刻着大树图案的双尖拱形宽大房门前面并没有守卫。无论她对奈妮薇说过什么,即使这里有人看守,她也不打算撤退,但现在的情况确实让她的任务简单了许多。 但只过了很短的时间,她又不那么有信心了,她能感觉到这个房间里正有人在进行导引。不是很强的能流,但肯定是至上力编织,或者也许是一个正在维持状态的编织。只是没有几个女人知道该如何维持一个编织。 “出了什么事?”艾格宁问。 伊兰意识到自己已经停住了脚步:“里面有一个黑宗两仪师。”只有一个?还是有更多?但可以确认的是,只有一个人在导引。她向那道门靠过去。一个女人正在门里唱歌。她把耳朵贴在雕花木门上,听见了一阵沙哑的歌声,有些模糊,但仍然能够听得清楚。 “我的乳房圆又圆,我的屁股也是一样,我能撞倒整船的壮汉。” 她惊讶地后退了一步,托盘里的瓷碟在餐巾下滑了一下。难道她找错了房间?不,她清楚记得那张草图。而且,在这座宫殿里,只有帕那克房间的门上雕着大树。 “那么,我们必须离开她了。”艾格宁说,“你如果行动,就不可能瞒得过其他黑宗。” “也许我能,如果她们感觉到我的导引,她们会以为那是房里的那个人在导引。”她紧皱双眉,咬住了下唇。那里面到底有多少黑宗的人?她至少能用至上力同时做三四件事,有些事只有艾雯和奈妮薇能与她相比。她在心中默念历代勇敢的安多女王,乞求她们给她面对巨大危险的勇气,但她最后发现自己把所有安多女王的名字都念了一遍。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女王,我会像她们一样勇敢。 做好准备,她说道:“推开房门,艾格宁,然后伏下身,让我能看清房中的每样东西。”霄辰女人犹豫了一下。“推开房门。”伊兰的声音让她自己吃了一惊,她并没有刻意去修饰,但声音里充满了镇静与威严。 艾格宁点点头,几乎向她鞠了个躬,然后,霄辰女人猛地推开了两扇房门。“我的大腿壮如同锚链,我的热吻能爆……”黑辫子的歌者站在地上,被风之力一直裹到脖颈,身上穿着一件肮脏褶皱的塔拉朋红丝长袍。房门撞在墙壁上,发出巨大的响声,也让她的歌声戛然而止。 一个身形纤细的女人懒洋洋地躺在一张软垫长椅上,身上穿着一套淡蓝色的高领凯瑞安裙装。门被推开的时候,她还随着歌曲的节拍一下一下地点着头,但她立刻就从椅子里跳了起来,愤怒的表情取代了狐狸脸上原先的笑意。阴极力的光晕包覆着提麦勒,但她没有任何机会,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伊兰已经拥抱了真源,并狠狠地甩出风之力,将她从肩膀到脚踝全部紧紧缠住。她又编织出一面魂之力的盾牌,将它插在那个女人和真源之间。提麦勒身上的光晕消失了,仿佛遭到一匹正在疾驰的战马撞击,径直飞过那张长椅,落在十几尺外金绿色的地毯上,双眼一翻,失去了知觉。黑辫子女人哆嗦了一下,缠绕她的能流消失了。她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抚摸着自己的身体,看了提麦勒一眼,又抬头望向伊兰和艾格宁。 固定好绑住提麦勒的能流,伊兰匆匆跑进房间,双眼来回搜索其他黑宗两仪师。在她身后,艾格宁关上房门,房里看起来没有别人了。“只有她一个吗?”伊兰问穿红丝袍的女子。根据奈妮薇的形容,她就是帕那克,奈妮薇也提到过唱歌的事。 “你们不是……和她们一伙的?”爱麦瑟拉带着犹豫的神情说,黑眼睛看清了她们的衣着。“你们也是两仪师?”虽然看到了提麦勒现在的状况,但她宁愿怀疑自己的推论,“但你们和她们不是一伙的?” “是不是只有她一个?”伊兰断喝一声。 爱麦瑟拉微微一颤:“是的,一个,是的,她……”帕那克的脸上充满了苦涩,“其他人让我坐在我的位子上,只能说她们要我说的话。她们有时候让我做出公正的判决,有时候又让我说出可怕而不公正的话,做出可以导致世代争斗的事。她们似乎觉得这样非常有趣,而她——”那张有着丰满樱唇的小嘴几乎完全扭曲了,“她们派她看守我,只要是能让我哭泣的事情,她什么都做,没有任何理由。她让我吃下整整一托盘白色的冰胡椒,却又不给我一滴水喝,直到我跪在地上向她苦苦哀求,而她却放声大笑!在我的梦里,她抓住我的脚踝把我提到晨光之塔上,再把我扔下去。那是一个梦,但就像真的一样,每一次她都让我尖叫着落到更接近地面一点的地方,而她一直都在大笑!她逼我学习淫荡的舞蹈和下流的歌曲,然后又笑着告诉我,在她们离开之前,她会让我用这样的歌舞去招待……”她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像一只猫般跳过那张长椅,拼命地甩那个被捆住女人耳光,又用拳头狠狠地打她。 艾格宁抱住双臂站在门前,似乎决定袖手旁观,但伊兰编织出一道风之力能流,缠住了爱麦瑟拉的腰。让伊兰惊讶的是,她竟然能将爱麦瑟拉举离那个已经失去知觉的女人,又将她稳稳地放回到地面上。也许从乔翎那里学习如何驾驭沉重的编织,确实增加了她的力量。 爱麦瑟拉又向提麦勒踢去,却踢了个空。她转头恼怒地瞪着伊兰和艾格宁:“我是塔拉朋的帕那克,我要对这个女人施以正义的裁决!”蔷薇花蕾般的嘴唇因为生气而撅了起来。难道这个女人对自己的地位和应有的仪态没有一点概念?她是等同于国王的帕那克,是一名统治者! “而我是前来援救你的两仪师。”伊兰冷冷地说,意识到自己的手里还端着那只托盘,急忙将它放在地板上。对面这个女人显然已经受了过度的刺激,看不到除她这身仆人服装以外的事情了。提麦勒的脸非常红,醒来的时候,那里就会出现紫色的瘀血了,毫无疑问,这比她应得的还差得多。伊兰希望有办法能带着提麦勒和她们一起走,就算只能把一名黑宗带回白塔去进行审判也好。“我们冒了很大的风险来带你出去,那时,你就可以与帕那克军团的元帅取得联系,还有安迪克和他的军队。然后你就能把那些女人赶出去,如果运气好,也许我们能抓住她们之中的一些去受审,但首先,我们必须带你离开这里。” “我不需要安迪克。”爱麦瑟拉喃喃地说。伊兰可以发誓,帕那克本来要说的是“现在不需要”。“我的军团士兵就在宫殿周围,我知道,我被禁止和他们说话,但只要他们看见我,听到我的声音,他们就会按照我的命令行动,你们两仪师不能用至上力伤害……”她闭上嘴,带着怒容看了昏迷的提麦勒一眼,“至少,你不能把它当作武器,不是吗?我知道的。” 伊兰吃惊地发现自己竟然能在爱麦瑟拉的每一根辫子上都织入一根细小的风之力,那些辫子顿时直立起来。那个嘴唇丰满的傻瓜别无选择,只能随之踮起了脚尖,伊兰就让爱麦瑟拉以这个姿势走到她面前。帕那克睁大了黑色的眼睛,里面满是怒意。“你要听我的,塔拉朋的爱麦瑟拉帕那克。”她用冰冷的声音说道,“如果你想要跑到你的士兵那里,提麦勒的同伙很可能会把你再绑回她面前。更糟的是,她们会知道我的朋友们和我正在这里,而那是我绝不允许的。我们要偷偷溜出这里,如果你不同意,我就捆住你,再塞上你的嘴,把你扔到提麦勒身边,让她的同伙来发现你们。”一定能有办法把提麦勒也带走。“你明白我的话吗?” 虽然挺直着脖子,爱麦瑟拉仍然努力点了点头。艾格宁赞成地哼了一声。伊兰松开能流,那个女人的脚跟才落回地毯上。“现在让我们看看是不是能给你找一件可以让你混出去的衣服。”爱麦瑟拉又点了点头,但嘴撅得更厉害了,伊兰只希望奈妮薇现在能比她轻松一些。 奈妮薇走进那座有许多细圆柱的巨大展示厅,她一边走,一边掸扫着一件件展示品上的灰尘。这些收藏一定是经常需要掸扫的,不会有人对一个正在正常工作的仆人多看一眼。她环视周围,目光扫过一具用铁丝连在一起的骨骼。那副骨骼就像一匹腿很长的马,而它的脖子把脑袋带到了距离身体二十多尺的地方。大厅里看不到一个人影。 但随时都可能有人来到这里——真正被派来进行清洁工作的仆人,或是正在搜查宫殿的莉亚熏和她的同伙们。仍然装模作样地拿着那支掸子,她匆匆跑到放着那副暗黑色项圈和手环的白石基座前,她没发觉自己早已屏住了呼吸,直到看见那套东西还摆在那里,她才长吁出了一口气。放着昆达雅石封印的玻璃盒子在五十步以外的地方,但这个更重要。 爬过手腕粗的白丝绳围栏,她碰到了那只有接缝的宽项圈。痛苦、折磨、悲哀,它们滚过她的身体,让她只想哭泣。什么东西能够吸收如此多的苦难?缩回手,她带着恨怒望向这些黑色的金属。它们的用处是控制能够导引的男人,莉亚熏和她的黑宗同伙要用它来控制兰德,让他转向暗影,强迫他侍奉暗帝。他是她村子里的人,却被两仪师控制和利用!不单是黑宗两仪师,还有沐瑞和她的阴谋诡计!艾格宁,竟然让我喜欢上了一个肮脏的霄辰人! 最后这个突兀的想法让她感到有些奇怪,突然间,她意识到自己是故意要发怒,只有发怒,她才能导引。她拥抱了真源,至上力充盈在她体内。这时,一名在肩上绣着三瓣叶形树的女仆走进了圆柱大厅。 在导引的渴望中不停地颤栗,奈妮薇等待着,甚至还在用掸子缓缓掸扫着那副项圈和手环。那名女仆踏着白色的石板地面朝这边走来,她很快就会离开了,然后奈妮薇就可以……怎么做?将这些东西放进腰间的口袋里,带走它们,但……这个女仆会离开吗?为什么我认为她会离开,而不是留下来工作?她悄悄瞥了一眼那个正向她走来的女人,当然,她的手里没有扫帚和拖把,没有羽毛掸,甚至连块抹布都没有。无论她到这里来要做什么,都不可能逗留太长时…… 突然间,她清楚地看到了这个女人的脸,刚毅英挺,留着黑色的辫子,微笑几乎可以算是友善,但并没有真的在注意她。绝对不会让人感觉到威胁。和那张脸是有区别的,但她认识这张脸。她下意识地释放出至上力,编织出一股铁锤般坚硬的风之力,砸向这张脸。阴极力的光晕瞬间包围了这个女人,她的面容改变了——更具有帝王的气度,更骄傲,正是她记忆中魔格丁的脸。像她一样显出了惊讶的神情,魔格丁大概以为能丝毫不受怀疑地走到她身边。奈妮薇的能流如同撞上了剃刀刃般被干净地切断了,断流产生的反震力量让她连续踉跄了几步,如同被猛打了一拳。弃光魔使击出一道伴随着水之力和风之力的复杂魂之力编织,奈妮薇不知道弃光魔使要干什么,她急忙编织出一道锐利的魂之力锋刃,拼命想要切断对方的编织。在一次心跳的时间里,她感觉到对这个伟大女人的爱、献身、崇拜,她满心希望这个女人会允许她…… 复杂的能流被切为两段,魔格丁错失了一步,一种模糊的感觉还残留在奈妮薇的脑中,让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是那么想要服从,想要卑躬屈膝,想讨她的欢喜,就如同她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但这只是更加增添了她的怒火。艾雯用来静断亚米柯·纳古英的刀刃般的魂之力盾面被她抛向魔格丁,就要将弃光魔使与真源的联系永久切断时,却被敌人的魂之力能流挡住。弃光魔使的反击开始了,魂之力如同利斧般劈向奈妮薇,想要用同样的方法静断她。奈妮薇拼命挡住了这一击,突然间,她意识到在自己的怒火下出现了恐惧。现在她一攻一守做出的两个编织已经耗尽了她每一点力量,至上力在她的体内沸腾,让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爆炸了,膝盖颤抖着,努力维持着站立的姿势。愤怒与恐惧,两种情绪来回拉扯。现在她再想点燃一根蜡烛都不行了。魔格丁的魂之力大斧时而有刃,时而无刃,但奈妮薇知道,无论是被魔格丁切断与至上力的连结,彻底静断,还是只——只!——被她慈悲地屏障,结果都会是同样的悲惨。这种情绪就如同一把悬在被拉长的鸡脖子上的剁骨刀,不断地挤走从真源流向她的至上力。这种情景太令人胆寒了,她只希望自己从没想到过它。在她脑海深处,一个细小的声音拼命向她喊叫。哦,光明啊,不要让她这么做。不要让她这么做!光明啊,拜托,不要这样! 片刻之间,她想放弃静断魔格丁的尝试。她必须集中精神把至上力压成一道锋刃,编织本身是不会维持这种锐利的形状的。而且若收回这股力量,她可以加强防御,将魔格丁的攻击推到更远,也许还能切断它,但如果她这么做,对面这个女人就不需要防御了,她同样可以将力量加进攻击中。而她是一名弃光魔使,绝不是普通的黑宗两仪师,一位传说纪元的两仪师,那时的两仪师能做出现在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如果魔格丁将全部力量都投向她…… 如果这时有一个男人或不会导引的女人走进大厅,他们只能看见两个女人隔着一根白丝绳和不到十步的距离,面对面地站着,周围陈列着各种光怪陆离的物品。他们绝不会以为这是一场决斗,没有像男人决斗时会运用的腾跃和斩击,也没有伤损和破坏,只是两个站在那里的女人,但这是一场完完全全的决斗,因为其中一方是弃光魔使,所以它只是会更加致命。 “我所有谨慎的计划都被毁了,”魔格丁突然用一种绷紧的、充满怒意的声音说道,握紧裙子的双手在指节上泛起了青白的颜色,“至少,我必须再付出更多力量收拾现在的残局,想让一切再按照原计划发展也许是不可能了。哦,我会让你为此付出代价的,奈妮薇·爱米拉。这里本来是如此舒适的藏身之地,那些瞎眼的女人拥有一些非常有用的物品,即使她们不……”她摇了摇头,嘴唇因愤怒而扭曲,露出一排森森白牙,“我想,这次我能让你成为我的财产,我知道。我会让你变成一块活的上马石,你要用四肢跪伏在地上,让我踩着你的背上马,或者我应该把你交给雷威辛,他总是会回报馈赠。现在他正在一个漂亮的小女王那里找乐子,但漂亮的女人一直是雷威辛的弱点,他喜欢同时有两个、三个,或是四个漂亮的妞围着他团团转。你喜欢这样吗?一辈子都成为雷威辛的宠物。你会想这样的,只要他向你伸出手,他有他的小花招。是的,我相信我应该把你交给雷威辛。” 怒火重新在奈妮薇的胸中猛烈燃烧,汗水如同溪流般流下脸颊。双腿颤抖着,似乎是要放弃,但愤怒给了她新的力量。她在狂暴中将魂之力盾刃又向魔格丁与真源之间的连结推近了一点。魔格丁急忙增加了力量,才让它再次疾停下来。 “那么,你已经发现你背后的那副小首饰了。”魔格丁重新回复平衡之后,又说道。让奈妮薇感到惊讶的是,她的声音不再紧绷了,仿佛只是在和奈妮薇闲话家常。“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找到的,但你确实做到了,不过这没关系。你是来拿走它的吗?或者想要毁掉它?你没办法毁掉它,那不是金属,而是一种昆达雅石,即使是烈火也无法毁掉昆达雅石。而如果你想使用它,它还是有……缺陷的,这么说吧!将这个项圈套在能够导引的男人身上,一个女人只要戴上两只手环,就能命令他去做任何事情。这是事实,但这无法阻止他走向疯狂,而且它还会导致另一个结果,最终他也可以控制你,你们会陷入一场时刻无息的战争。而当他陷入疯狂时,这种情形就更加不妙了。当然,你可以把手环交给别人,这样可以减少有人被他控制的机会,但这也就意味着把他交给了别人。男人总是那么擅长使用暴力,他们制造的武器也总是令人惊喜。两只手环也可以由两个女人各戴一只,如果你足够信任某人的话。我了解,这样会大大地减缓他对你们的控制,但这也会削弱你们对他的控制,即使你们两人多么合作无间。最后,你们会为了争夺对他的控制权而彼此争斗,你们都需要他来解除你们的手环,正如同他需要你们来解除项圈。”魔格丁将头歪向一边,嘲弄地扬起眉弓,“我想,你要的就是这个?控制路斯·瑟林——他现在的名字是兰德·亚瑟了,这样能把那副小首饰的作用发挥到最大,但这样值得吗?所以你应该明白,为什么我一直把那副项圈和手环留在那个地方。” 颤抖着,维持着至上力,控制着自己的编织,奈妮薇皱起双眉。为什么这个女人会把这些全都告诉她?难道魔格丁认为说出这些并没有关系,因为她赢定了?为什么刚才还怒不可遏的弃光魔使现在却像聊天般闲谈?魔格丁的脸上也有汗水。相当多的汗水不停地从她宽阔的额头上渗出,一直流过她的脸颊。 突然间,奈妮薇的心念一动。魔格丁刚才紧绷的声音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紧张,魔格丁并不是要突然将全部力量倾泻在她身上,她已经发挥出全部的力量了,这女人跟她一样竭尽了全力。她正在对抗一名弃光魔使,但她并没有变成一只被拔光了羽毛的鹅,她还没有失去任何一根羽毛。她与一名弃光魔使势均力敌!魔格丁是要转移她的注意力,是要在力量耗尽之前在她身上找出破绽!她也可以这么做,在她自己的力量被耗尽之前。 “你是不是奇怪我怎么知道这些的?这副项圈和手环被制成之前,我已经……嗯,我们不要谈这个。我一获得自由,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搜集关于这些日子里的信息,确切地说,是这些年的。到处都有许多信息的残片,对于不了解状况的人,它们毫无意义。传说纪元,你们真是给我的时代起了个离奇的名字,但即使是你们最离奇的传说也不足以形容那时状况的一半。当孔穴被打开时,我已经活过了两百年,而对于两仪师来说,我依然是年轻人,你们的‘传奇’只是对我们成就的无知仿效,为什么……” 奈妮薇没有再听她说什么。一个能扰乱这个女人的方法,即使她能够想到该说些什么,魔格丁一定也会对她自己已经使用过的办法有所提防,但她已经无法分出任何力量来进行多余的编织了,连丝线般细弱的编织也办不到,她没办法……没办法比魔格丁做得更多吗?一个来自传说纪元的女人,一个长久浸淫在至上力中的女人,也许她在被封印之前几乎已经习惯万事仰赖至上力,在得到自由之后隐形匿踪的日子里,她的旧习惯还剩下多少? 奈妮薇任由自己的双腿软倒,同时松手丢掉了羽毛掸。她抓住白石基座,将身体靠在上面,做这些事,她几乎不需要伪装。 魔格丁微笑着向她靠近了一步:“……旅行到其他世界,甚至是天空中的世界,你是否知道,那些星星是……”那微笑里充满了信心,魔格丁肯定以为胜利在望了。 奈妮薇抓住那只项圈,不去在意涌入她身体的那些痛苦情绪,她甩手将它扔了出去,动作一气呵成。 弃光魔使才刚刚因为惊讶而张开嘴,那只黑色的宽环已经击在她的眉心上。奈妮薇扔出的力道不算重,肯定不会把她打晕,但这是出乎她预料的一击。魔格丁对编织的控制发生了滞涩,非常轻微,持续时间极短,但只是这一瞬间,她们之间的平衡已经被打破了。魂之力的盾刃从魔格丁和真源之间滑过,包围弃光魔使的光晕熄灭了。 魔格丁的眼睛几乎突出到眼眶以外,奈妮薇以为她会跳过来掐死自己,这是她应有的反应。但相反的,魔格丁把裙子拉到膝盖上,转身逃走了。因为不必要再保卫自己,奈妮薇只是稍稍编织出一点风之力,便缠住了那个逃跑的女人。弃光魔使一步只迈出一半,就定在了半空中。 奈妮薇匆匆地固定住这股编织,她成功了。我和一名弃光魔使作战,并且战胜了她。奈妮薇带着难以置信的心情想。看着这个从脖子下面全部被风之力裹住、如同石块一般的女子,看着她迈开一只脚、身子前倾的样子,奈妮薇仍然无法相信这一切已经发生了。进一步检查了那个女人的状况,奈妮薇发现胜利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彻底,盾面的锋刃在滑过之前已经开始消散,魔格丁只是被她屏障了,还没有被静断。 竭力稳住自己蹒跚的脚步,她走到那名女子面前。魔格丁仍然不失女王的威严,但她现在只是一名非常害怕的女王,她拼命舔着嘴唇,眼珠四处乱转:“如果……如果你放……放了我,我们可以达……达成某……某种协议,我可以教……教你许……许多……” 奈妮薇冷酷地打断了她的话,将一团风之力塞进这女人的嘴里,撑起她的下巴。“一块活着的上马石,这不是你说的吗?我想这是个很好的主意,我喜欢骑马。”她带着微笑望向那个女人,而后者的眼睛几乎要从脸上蹦出来了。 不会和上马石有什么区别的!魔格丁被送到白塔,接受审判和静断之后(静断是对于弃光魔使必然的判决),她肯定会被送到厨房、菜园或马厩里去劳作,和一般的仆役不会有任何差别。她还会被展示在群众面前,以表明即使是弃光魔使也无法逃脱公正的裁决,但现在就让她以为奈妮薇像她一样残酷吧!让她一直带着这样的想法,直到她真的被押到…… 奈妮薇咬住嘴唇,魔格丁还没办法受到审判,至少现在不行,除非她能找到办法带她离开帕那克宫。这个女人似乎已经完全相信了奈妮薇可怕的宣告,眼泪不住地从眼里流出,虽然嘴巴已经被塞住,但她仍然努力地想说出几个字来。 怀着厌恶的心情,奈妮薇摇摇摆摆地走回黑项圈前面,用最快的速度把它捡起来,塞进了腰间的荷包里,尽量不让那些苦难的情绪涌入自己体内。然后,她又收起两只手环,它们同样让人感到痛苦和悲伤。我正在用虚假的恫吓折磨那个女人!这当然是她应得的,但这不是我应该做的事,或者这是?我真的不比艾格宁更好吗? 她猛地抬起头,一边为自己的这个想法忿忿不已,一边走过魔格丁身边,朝那只玻璃盒走去。一定有办法让这个女人受到审判。 玻璃盒中有七样东西,七样,但没有封印。 片刻之间,她只能愣愣地盯着那只盒子,里面其中一样东西是一只形状奇怪而又粗糙的动物,它像是一只猪,但有一个大而圆的猪嘴,蹄子又像它的大腿一样粗。它恰好立在盒子正中央,原先封印所在的地方。她忽然眯起了眼睛,这东西不是真的,它是风之力和火之力的编织,与这些编织的细腻程度相比,蜘蛛网也像缆绳一样粗糙,即使集中精神,她也无法看清这些编织。她怀疑莉亚熏和她的同伙都没能力做出这样的编织。一阵细微的至上力抖动,那只肥胖的动物消失了,黑白各半的封印出现在那个红漆架子上。魔格丁,那个隐藏者将它完全遮蔽在别人的视线之外。火焰在玻璃上烧出一个洞,封印也被收进了她的荷包。现在,她的衣服被撑鼓了,腰带也向下坠去。 朝着那个仍然用一只软鞋尖站在地上的女人皱了皱眉,她开始思考能否有办法同时也把这个女人带走,但魔格丁没办法被她装在口袋里。即使她能背起这个女人,一路上肯定也会引起一些人的注意。她只好先向离她最近的拱门走去,一边走着,她仍然禁不住回头盯着魔格丁。如果有办法带这个女人出去就好了。最后停了一下,她带着憾恨的神情从门口看着她,终于决定离开了。 门外是一座庭院,庭院中间的喷泉里开满了莲花,在喷泉对面站着一个古铜色皮肤、身材苗条的女人,身上的淡奶油色塔拉朋裙装会让芮达也感到脸红。这时,她正举起一根三尺长的长笛形黑杖,奈妮薇认得她是洁安·凯德,而且,她认得那根黑杖。 她拼命地向旁边扑倒,身体滑过白石地面,猛地撞在一根细圆柱上。一根有人腿那么粗的白色光柱射过她刚刚站立的地方,周围的空气立刻变得如同熔融的金属。白光一直冲过展示厅,它碰到的地方,一切都消失了,无价的史前珍宝转眼间灰飞烟灭。奈妮薇一边狂乱地朝身后甩出火之力,希望能随便击打到庭院里的什么东西,一边手脚并用地向大厅里爬去。在稍高于腰的地方,白光向旁边扫去,在前后两堵墙上划出两道空槽。橱柜、展示架和动物骨骼随着划动的白光纷纷崩碎、倒塌,被切断的圆柱摇晃着,有些倾覆下来,凡是落在白光里的,都再没有机会碰到地面。在那个放着玻璃盒的桌子塌落之后,白光消失了,在奈妮薇的视线中留下了一条略带紫色的盲带。一些昆达雅石的物品掉落在地上,它们是白光过后惟一能够存留的东西。 当然,这些昆达雅石丝毫没有损伤,魔格丁是对的,即使是烈火也无法毁灭昆达雅石。那根黑杖是被窃的特法器之一,奈妮薇还记得它的说明后面那些被用力写下的警告:产生烈火,危险,几乎不可能控制。 魔格丁虽然被堵住了嘴,但仍显出一副想要大声尖叫的样子,拼命想挣开风之力的束缚,脑袋飞快地前后摆动着,但奈妮薇根本没有多看她一眼。 烈火消失之后,她稍稍抬起头,向庭院里望去。透过墙壁上被切开的横槽,她看见洁安·凯德还站在喷泉边,来回摇晃着,用一只手捂住了头,那根黑杖几乎要从她的另一只手里掉下来。但没等到奈妮薇有机会攻击她,她已经再次抓起黑杖,烈火从杖端疾射而出,摧毁了碰到的每一样东西。奈妮薇几乎完全趴倒在了地上,匍匐着用最快的速度向远处爬去,断裂的圆柱和碎石块不停地掉落在她身边。她气喘吁吁地把自己拖进了一条走廊,这里两侧的墙壁也被划开了。她不知道烈火到底能射多远,也许它一直射出了宫殿。在落满石屑的地毯上转过身,她小心地贴着门边向大厅里望去。 烈火又消失了。被摧毁的展示厅里一片寂静,只是偶尔能听见石块掉落在地上的声音。虽然远处的墙壁已经倒塌,庭院完全暴露在她的眼前,但她看不见洁安·凯德。她不打算冒险回去探察那件特法器是不是杀死了刚刚使用它的女人。她的呼吸声粗重沙哑,四肢不停地颤抖,所以很高兴能在地上趴一会儿。导引像其他所有工作一样会消耗人体的能量,做得愈多,消耗就愈大,身体的疲惫感就愈强,能够继续导引的能量也就愈弱。她已经没有信心再去对抗洁安·凯德了,即使对方的力量也已经受到削弱。 她真是个傻瓜,与魔格丁的战斗使得大量的至上力被导引,强大的能量足以让宫殿里所有的黑宗两仪师丧魂落魄。她竟然没想到这一点。那个阿拉多曼女人没有在她正与弃光魔使激战时拿着特法器抵达此处,已经是她的好运气了,她们两个很有可能在明白状况之前就送命。 她突然难以相信地盯着展示厅。魔格丁消失了!烈火并没有靠近距离弃光魔使十尺以内的地方,但魔格丁已经不在那里了。这不可能,她明明被屏障了。 “我怎么知道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奈妮薇嘟囔着,“我不可能战胜一名弃光魔使,但我做到了。” 仍然没有洁安·凯德的影子。 站起身,她跑向约定好的集合地点。不管怎样,只要伊兰没有遇到麻烦,她们也许还是能平安地离开这里。 第五十五章 进入深渊 奈妮薇一路奔跑,看见许多慌乱的仆人,他们都在张皇地呼喊着,询问着。这些人也许感觉不到导引,但一定能感觉到宫殿被撕裂了一半。奈妮薇快步穿过人群,在别人眼里,她只不过是一个同样被吓破胆的女仆而已。 阴极力从她身上消退,她奔过走廊和庭院。在她对伊兰愈来愈担心的时候,继续维持怒意显然是困难的。如果黑宗两仪师找到了她……谁知道她们除了能射出烈火的特法器之外还有些什么?她得到的那张被窃特法器清单里,有许多物品都没有说明用途。 她似乎曾看到莉亚熏的淡蜂蜜色头发,还有蕾娜那一绺白丝的黑发。两名黑宗两仪师正快步跑下一道宽阔的大理石台阶,她看不清她们四周是不是有至上力光晕,但从仆人们喊叫着从她们身边跳开的情况判断,她们一定在用至上力抽击那些仆人。她很庆幸自己没有继续连结真源,黑宗两仪师会第一眼看到在人群中她身上的光晕,除非经过休息,否则以她现在的状况,她将无法对抗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更别说是同时应付两个人了。现在她已经达成了此行的目的,就把她们留到以后去解决吧!在身边奔忙的仆人愈来愈少,当她跑到宫殿西侧的狭窄走廊里时,已经看不见半个人了。这里是她们预定的碰头地点。 她很快就找到了其他人,她们正等在一座布满青铜门钉的小门旁边,那道门被一把大铁锁锁住了。爱麦瑟拉也和她们在一起,帕那克站得笔直,身上披着一件浅色的亚麻斗篷,用兜帽罩住了头脸,斗篷下面白色的裙装很像是侍女的衣服,只有靠近细看才能发现是丝绸的。那副没有办法藏住她面孔的面纱也是仆人的亚麻面纱。门外传来一阵阵模糊的喊声,很显然的,暴乱仍然没有结束,现在就需要男人们完成接下来的部分了。 没有理会艾格宁,奈妮薇搂住伊兰,给了她一个拥抱:“我担心死了,你遇到麻烦了吗?” “没什么大麻烦。”伊兰答道。艾格宁微微耸了耸肩,伊兰给递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又说道:“爱麦瑟拉弄出一点小问题,但已经解决了。” 奈妮薇皱起眉:“问题?她为什么要制造麻烦?为什么你要制造麻烦?”最后这句话是说给帕那克听的。 爱麦瑟拉高昂着头,拒绝去看任何人,伊兰似乎也同样不愿意去看她。最后还是霄辰女子说了话:“虽然我们给了她警告,但她仍然想要偷偷溜走,召集她的士兵去攻打那些暗黑之友。”奈妮薇拒绝去看艾格宁。 “不必为这个生气,奈妮薇,”伊兰说,“我很快就追上了她。我们做了一点讨论,我想,她现在已经完全赞同我的意见了。” 帕那克鼓了鼓双颊,“我是赞同了,两仪师,”她急匆匆地说,“我会完全按照你说的去做,我会提供文件,即使是那些反叛者在看过我的文件之后也能让你不受妨碍地通过。我们不需要再……讨论了。” 伊兰点点头,作为对帕那克的回答,同时也是示意她安静下来。帕那克立刻顺从地闭上了嘴,嘴唇有些不高兴地撅着,但也许这就是她嘴唇自然的形状。她们之间显然发生了一些不寻常的事情,奈妮薇决定等以后再问清楚。狭窄的走廊里没有别人,但慌乱的喊声仍然回响在宫殿深处,而这道小门外则传来阵阵暴乱的呼吼。 “那你呢?”伊兰还是紧皱着眉头,“你在半个小时前就应该到这里了,这些混乱是你引起的吗?刚才我感觉到有两个女人导引了足以摧毁这座宫殿的至上力,又过了一会儿,这座宫殿果然被摧毁了。我想那一定是你,艾格宁当时想要去找你,但被我挡住了。” 艾格宁?奈妮薇犹豫了一下,然后强迫自己碰了一下霄辰女子的肩膀,“谢谢你。”艾格宁看起来仿佛并不太理解她刚才做了什么,但还是向她点了一下头。“魔格丁刚才找到了我,就在我考虑该如何把她带走、让她接受审判的时候,洁安·凯德几乎用烈火切掉了我的头。”伊兰发出一声轻轻的尖叫,她急忙安慰伊兰说:“不过烈火并没有真的靠近我。” “你捉住魔格丁了?你捉住了一名弃光魔使?” “是的,但她又跑了。”她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们,感觉到她们全都在望着她,她觉得有些不自在。她不喜欢被别人发现错误,尤其不喜欢这个错误是她原先就强调过的。深吸了一口气,奈妮薇用道歉的口气说道:“伊兰,我知道我说过要小心,但一捉到她,我满脑子都在想该如何让她受到审判。”但她还是讨厌道歉。那些蠢男人现在到底在哪里?“我弄砸了一切,因为我没有将精神集中在该做的事情上,但不要责骂我吧!” “不会的,”伊兰坚定地说,“只要你将来记得要小心就可以了。”艾格宁清了清喉咙,伊兰急忙又说道,“哦,我也会记得。”不过,现在仿佛是伊兰在等待受责骂了,有两团红晕出现在她的脸上。 “你找到那副项圈,还有封印了吗?” “找到了。”奈妮薇拍了拍腰间的荷包。外面的声音似乎更大了,回荡在走廊里的喊声也在变大,莉亚熏为了查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一定会把这座宫殿整个翻过来。“那些男人被什么挡住了?” “我的军团。”爱麦瑟拉开口道。伊兰看了她一眼,她立刻又闭上了嘴,无论伊兰刚才和她谈了什么,那次谈话一定很有效。帕那克撅着嘴,就像是一个害怕没有吃晚餐就被赶上床去的女孩。奈妮薇瞥了艾格宁一眼,霄辰女子正专注地看着那道门。艾格宁刚才要去找她。为什么她不让我恨她?我真的和她很不一样吗? 突然间,那道门被推开,泽凌从铁锁里抽出两根细小弯曲的铁棍,然后站直了身体,鲜血正从他的一侧脸颊上流下来。“快。我们必须赶在局势失控之前离开这里。” 奈妮薇瞪大了眼睛望向泽凌的背后,心里寻思着他说的局势失控是什么意思。贝尔·多蒙的水手们在这里聚集了至少有三百人,他们组成一个半圆形的双层阵线,围住了这道门。贝尔本人正挥舞着一根棒子,高喊着鼓舞士气的话,而他的喊声必须与挤满了宽阔街道的暴民们的吼声相对抗。男人们拥挤着,打斗着,喊叫着,如同一块沸腾的乌云,水手们只能很勉强地用手里的棍棒抵挡着他们,幸好他们真正的兴趣并不在于这些水手。在人群中零散分布着一群群白袍众,他们用手里的剑劈砍着手拿干草叉、木棍和赤手空拳的人们,雨点般的石头向他们落去,有时候石块撞在头盔上,会发出响亮的敲击声,但在这一片喧哗中也几乎听不见。一个孤身白袍众的坐骑忽然嘶叫着人立起来,将他掀翻在地上,没有了背上的负担,那匹马很快又回复了平衡,人群中这样没有了骑手的马并不止一匹。这就是她们为了掩饰自己而挑起的暴乱吗?奈妮薇努力提醒自己这一切的原因。她将手放在荷包上,感觉着昆达雅石封印、项圈和手环,但现在要做到坚定真是很难,外面一定已经死了很多人。 “你们这些女人到底走不走?”汤姆一边喊,一边挥手示意她们赶快出来。他的一侧浓眉上面有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也许是被石头打的,他的棕色披风现在连做麻袋都不行了。“如果帕那克军团溃散了,这里的局势还会更加混乱。” 爱麦瑟拉惊呼了一声,伊兰已经一把将她推了出去。奈妮薇和艾格宁跟在她们身后。四名女子一走出来,水手们立刻在她们周圆环绕成一个紧密的圆圈,向远离宫殿的方向挤去。奈妮薇只能尽力跟上他们的脚步,在竭力想保护她的男人们中间挤来挤去。有一次,艾格宁滑了一下,差点摔倒,奈妮薇抓住她的胳膊,帮她站稳了身体。艾格宁感激地朝她一笑。我们没有很大的不同,奈妮薇心想,不是一样的人,但也没有太多不同。她没有强迫自己,就已经向霄辰女子露出了鼓励的笑容。 暴动的人群一直延伸到距离宫殿几条街以外的地方,但等到他们冲进狭窄蜿蜒的街道中时,却发现这里几乎没有人了,那些没有卷进暴动中的人似乎全都明智地远离了这个地方。水手们向外松动了一些,给了中间的女人们更多的空间,但他们仍然用凶狠的目光盯着所有望向他们的零散行人。塔拉朋的街道毕竟还是塔拉朋的街道,一切都没有任何改变,但奈妮薇却有一种已经在帕那克宫里待了几个星期的感觉。 当暴动的声音在他们背后渐渐远去的时候,汤姆不顾跛足,以十分雅致的动作向爱麦瑟拉鞠了个躬。“深感荣幸,帕那克,”他说道,“如果需要我的服务,请尽管吩咐。” 爱麦瑟拉带着惊吓的表情瞥了伊兰一眼,然后才说道:“你认错人了,好大爷,我只是一名来自乡下的穷苦逃难者,得到了这些善人们的救援。” 汤姆与泽凌和贝尔交换了一个吃惊的眼神,但当他张开嘴的时候,伊兰已经说道:“我们能先去旅店吗?汤姆?这里不是适合说话的地方。” 等他们到了三李庭,伊兰向芮达介绍帕那克的时候说她名叫瑟拉,是一名没有钱的难民,只需要一张地铺,而且要依靠打工挣得三餐。奈妮薇听到她这么说,吃惊不亚于之前。旅店老板认命地耸了耸肩,但是当她领着“瑟拉”去厨房时,旅店老板已经开始告诉那个女人,她的头发是多么可爱,她是多么漂亮,如果穿上合适的衣裙,她将多么的光彩照人。 等所有人都进了落花间,关好房门之后,奈妮薇才高喊一声:“瑟拉?她还同意了!伊兰,芮达会让那个女人在大厅里端盘子的!” 伊兰显得毫不惊讶:“是的,很有可能。”叹息了一声,坐进椅子里,她踢掉脚上的软鞋,开始用力地按摩脚底。“说服爱麦瑟拉,让她相信应该先躲几天并不困难,毕竟,‘帕那克死了’和‘帕那克该死’相差并不远。我想,暴动的场面对她做出决定应该有所帮助。她不想依靠安迪克把她送回宝座上去,她想让她自己的士兵完成这个任务,这样她就要隐藏到与军团元帅建立联系的时候。我相信安迪克一定以为自己会让她大吃一惊的,而他没有让她大吃一惊实在是太可惜了,那是她应得的。”贝尔和泽凌对看了一眼,摇摇头,当然,他们的脑子没办法理解这些话。艾格宁则自顾自地点了点头,似乎是在说,至少她明白,而且赞同伊兰的看法。 “但为什么?”奈妮薇问,“你刚刚还在因为她偷偷溜走而感到生气,为什么现在又做出这种决定?不管怎样,她刚刚到底是怎么逃跑的?不是有你们两个在看着她吗?”艾格宁的眼神朝伊兰那里飘了一下,速度快得让奈妮薇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看到了。 伊兰仍然揉搓着一只脚的脚底,那里一定很痛,她的脸颊都红了:“奈妮薇,那个女人对于平民的生活状况根本没有一点概念。”就好像伊兰自己有似的!“她似乎真的在追求公正——我想她是的——但这丝毫不会影响她让宫里放着足够食用一年的食物。我向她提到了那些救济处,但她根本就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让她为自己的晚餐工作几天会对她有好处的。”在桌子底下伸直双腿,她扭动着她的光脚趾。“哦,这感觉真好,我想,她不会藏很多天的。很快她就要召集帕那克军团,将莉亚熏那帮人赶出帕那克宫了,很可惜,但情况就是如此。” “嗯,她必须这样。”奈妮薇确信地说。能安心坐在这里的感觉很不错,但她还是不明白这个女孩为什么那么关心自己的脚,她们今天并没有走多少路。“而且愈快愈好,我们需要的是帕那克,而不是芮达的厨娘。” 她不认为还需要为魔格丁的事担心,那个女人已经挣脱束缚逃走了,她如果要来的话,早该来了。不过这仍旧让她感到疑惑,一定是在固定屏障时没注意,所以没有将编织做好,但如果魔格丁明知当时奈妮薇已经接近耗竭,却仍然不愿意面对奈妮薇,那么这个女人应该也不会现在来找她们的麻烦。她们现在应该担心的是莉亚熏,如果莉亚熏能够将整件事情推敲出一半,那么黑宗两仪师现在就会来追猎她们了。 “王女的公正,”汤姆喃喃地说道,“也许要取代帕那克的公正。我们离开的时候,已经有人冲进了那道门,我想,也会有人从前门冲进去了。我看见有几扇窗户里冒出了浓烟,等到今晚,那里可能就会变成一片大火后的废墟了,不需要士兵赶走黑宗两仪师。所以‘瑟拉’可以用这几天时间从你那里学习你想教授她的知识,有一天,你会成为一位好女王的,安多的伊兰。” 伊兰看着他,脸上愉悦的笑容消失了。她站起身,赤脚绕过桌子,从汤姆的外衣口袋里翻出一块手绢,不顾他的反对,轻轻擦拭着他额上的血迹。“别动。”她对他说,那声音就像是一位母亲正在照料她不听话的孩子。 “至少我们能看看我们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抢出来的东西是什么吧?”没办法抵挡伊兰,汤姆就换了一个话题。 打开腰间的荷包,奈妮薇将里面的东西放到桌子上,先是封锁着暗帝牢狱的黑白各半的石碟。拿出项圈和手环的时候,一波波悲苦的情绪再次冲入她体内。所有人都聚在桌边,紧盯着这些东西。 贝尔指着封印说:“我曾经有过一个这样的东西。” 奈妮薇怀疑贝尔在瞎说。这样的石碟只制造出七个,虽然质料是昆达雅石,但现在已经有三个破碎了。另一个在沐瑞的手中,还有四个是完整的,但四个封印能不能锁住煞妖谷的牢狱?这个想法令人不寒而栗。 艾格宁碰了一下那只项圈,又将手环从项圈旁边推开。奈妮薇不知道她是否感觉到了它们放射出的可怕情绪,因为她没有任何特殊的反应,也许这种感觉只针对能导引的人。“这不是一副罪铐,”霄辰女人说,“罪铐是用一种银色金属制造的,而且只有一只手环。” 奈妮薇不希望她提到罪铐。但她从没有戴着手环奴役过别人,而且她还放走了那个可怜的女人,那个叫伯萨敏的可怜女人倒是用罪铐奴役过别人。艾格宁表现出了比奈妮薇更多的慈悲。“它和罪铐非常相像,就如同你和我非常相像一样,艾格宁。”那个女人看起来有些吃惊,但过了一会儿,她点点头。没有很大的差别,两个女人,都在努力让自己做到最好。 “你们还要继续追击莉亚熏吗?”泽凌双手交叠在桌上,眼睛盯着那些东西,“无论是否被赶出了坦其克,她毕竟仍然逍遥法外,还有她的同伙。但这些物件看来又非常重要,不能放下不管。我只是一名捕贼人,但我也知道,这些物件一定要送去白塔,安全地保护起来。” “不!”奈妮薇被自己的喊声吓了一跳。看到其他人盯着自己的眼睛,她知道他们也被吓到了,她缓缓地将封印放回荷包里。“这个要送到白塔去,但这些……”她不想去碰那些黑色的东西,如果那些东西在白塔里,两仪师也许会决定用它们去做黑宗两仪师本来想要做的事情——控制兰德。沐瑞会不会这么做?史汪·桑辰呢?她不能冒这样的险。“这些东西太危险了,绝不能让它们再落入暗黑之友的手里,伊兰,你能毁掉它们吗?熔掉它们。我不在乎这样做会不会烧穿桌面,毁掉它们!” “我明白你的意思。”伊兰的脸上露出苦涩。奈妮薇怀疑伊兰是不是会听她的话,伊兰是全心全意相信白塔的,但伊兰也相信兰德。 当然,奈妮薇没办法看见伊兰身上的阴极力光晕,但女孩专注地看着那些邪恶物品的眼神告诉奈妮薇,她正在导引。项圈和手环仍然躺在桌上,没有丝毫变化。伊兰皱起了眉,她的凝视变得更加专注了。突然间,她猛力地摇了摇头,她将双手合拢在一只手环上,犹豫了一会儿,将它拿起,接着又将它放下,用力吸进一口气。“它让人觉得……它充满了……”再次深深地吸气,她说道,“我按你说的去做了,奈妮薇,我编织的火之力能将一把铁锤烧成烂泥,但它甚至没有变热。” 那么魔格丁就没有说谎了。毫无疑问,她因为确信一定能胜利,所以认为根本没必要说谎。那个女人是怎么逃掉的?但现在又该怎么处理这些东西?她不打算让它们落入任何人的手里。 “贝尔船长,你知道海洋里有什么特别深的地方吗?” “我知道,奈妮薇小姐。”他缓缓地说。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去感觉那种情绪,奈妮薇将项圈和手环推到桌子对面的贝尔面前。“那么,就把这些扔到那里去,不要让任何人再能把它们捞出来。” 停顿了片刻,贝尔点点头:“我会的。”他飞快地将它们塞进自己外衣的口袋里,显然是不喜欢碰到与至上力相关的物品,“扔进我所知道的最深的海底,那是在艾桑玛附近。” 艾格宁望着地板,皱起双眉,她肯定是在想这个要离开的伊利安人。奈妮薇没忘记她曾经说他是个“有型的男人”,这让奈妮薇觉得很好笑。不管怎样,事情总算结束了,一旦贝尔乘船出海,这副令人痛恨的项圈和手环就会永远消失掉。她们现在可以出发去塔瓦隆,然后……然后就回提尔去,或者任何有亚岚·人龙在的地方。面对魔格丁,意识到自己曾经多么接近死亡,甚至是比死亡更可怕的状况。这一切只是让她更加急迫地想奔向他身边,她必须和她所痛恨的女人分享的一个男人。但如果艾格宁能够看上一个曾经被她俘虏的男人(而且贝尔肯定也对她有兴趣),伊兰能爱上一个注定要疯狂的男人,那么她也一定能找到办法去享受一个她所能拥有的岚。 “我们是不是应该到楼下去看看‘瑟拉’工作得怎么样了?”就快去塔瓦隆了,就快要去了。 第五十六章 金眼 酒泉旅店的大厅里只能听见佩林的钢笔在纸上划动的沙沙声,而佩林能看见的只有亚蓝。接近中午的阳光透进窗户,在地板上印出一个个小光池。厨房里没有烹调的气味,村子里没有任何火苗,就连煤灰都被浸了水。不能随便放置易燃的东西。那名匠民(有时候,他也在寻思,再把亚蓝想成匠民是不是合适,但一个男人以前是什么,现在也就是什么,无论手里是否有了剑)靠在前门旁边的墙上,正看着佩林。这个男人预期什么?他想要什么?将钢笔尖在石制小墨水瓶里蘸了蘸,佩林把第三页纸放在一旁,开始在第四页上书写。 班·亚兴推开房门,一只手拿着弓,另一只手的手指则不安地揉搓着他的大鼻子。“艾伊尔人回来了,”他低声说,双脚一直在来回挪动,仿佛没办法让它们停下来,“兽魔人来了,南边和北边都有,足有几千个,佩林大人。” “不要叫我大人。”佩林不经意地说着,朝那些纸张皱起眉头。他的词汇很贫乏,而且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按照女人喜欢的那种充满想象力的方式去说话。他所能做的只有写下自己的感受,蘸了一下墨水,他又写了几行: 我不会请求你原谅我所做的事,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原谅,但我不会请求。你对于我比生命更珍贵,绝不要以为我抛弃了你。当太阳照在你身上的时候,那就是我的微笑。当你听见微风吹过苹果花的时候,那就是我在悄悄对你说:“我爱你。”我的爱永远都属于你。 他看了一会儿自己写下的话,他还没有说够,但只能这样了。他没有合适的词句可用,正如同他已经没有了时间。小心地用沙子吸去多余的墨水,他将那些纸片折叠起来。他差点在叠好的纸页上写上“菲儿·巴歇尔”,愣了一下,他才写上了“菲儿·艾巴亚”。他意识到自己甚至不知道在沙戴亚,妻子会不会改用丈夫的姓,有些地方是没有这种习俗的。不过,她是在两河与他结婚的,她应该接受两河的习俗。 他将那封信放在壁炉架正中央,也许她最后还是能收到这封信,然后正了正领子下面红色的新婚宽缎带,让它能端正地从翻领口里露出来。他应该将它戴七天,让所有看到的人都知道他正值新婚。“我会努力的。”他对着那封信轻声说。菲儿曾经想把一根缎带系在他的胡子上,他希望自己那时任由她那么做了。 “请原谅,佩林大人?”班一边说,一边仍忧虑地挪动着他的双脚,“我没有听清楚。”亚蓝咬着嘴唇,眼里露出惊恐的神情。 “是时候去看看今天的工作了。”佩林说。也许这封信总还是能到她手里。他从桌边拿起长弓,将它挂在背上,斧头和箭囊都已经扣在腰带上了。“不要叫我大人!” 在旅店前面,同袍军已经骑马集合在一起,维尔·亚兴的手里擎着那面愚蠢的旗帜,长长的旗杆立在他的马镫上。维尔拒绝拿着这个东西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第一天加入他并活到现在的那些人现在都嫉妒地守在这面旗的右侧。维尔的背后挂着弓,腰间佩着一把剑,看起来就像一个骄傲的白痴。 当班爬上马背的时候,佩林听见他对别人说:“这个男人就像冬天的池塘那样冷静,宛如一块寒冰,也许今天不会很糟。”佩林并没有去在意他的话。这时,女人们都已经聚集在草地上。 她们围绕着那根高旗杆站了五、六圈,旗杆顶端,红狼头旗正在微风中飘扬。女人们肩并着肩,手里拿着大镰刀、干草叉、砍柴斧,甚至是结实的厨刀和切肉刀。佩林感到一阵喉咙发紧,他催动快步向她们走去。孩子们聚成了一小堆,被女人们围在中间,这是伊蒙村所有的孩子了。 骑马缓缓行过这些队列,他感到女人们的目光都在跟随着他,还有孩子们的。恐惧的气息,担忧的气息,只有孩子们将这些表情显露在他们过于苍白的脸上,但气息是从所有人身上发出来的。他停在玛琳·艾威尔、黛斯·康加和所有妇议团成员的面前。奥波特·卢汉在肩头扛着一把丈夫的打铁锤,她在那一晚的救援中得到的白袍众头盔被她顶在头上,因为她的粗辫子而显得有些歪了。妮赛·艾玲的手里稳稳地拿着一把切肉长刀,腰带上还插着两把。 “我们已经计划好了。”黛斯说。她抬头看着他,仿佛正在等待着一场争论,而且她绝不会放弃。她拄着一柄干草叉,光是叉杆就几乎比她高出三尺。“不管兽魔人从什么地方冲进来,你们男人顾不了的时候,我们就会把孩子们带出去。大孩子们都知道该怎么做,他们以前全都在林子里玩过捉迷藏。他们可以安全地待在那里,直到可以出来为止。” 大孩子是指那些十三四岁的男孩和女孩,他们的背上都绑着还不会走路的婴儿,手里拉着比他们更小的孩子。超过十四岁的女孩都站在女人的队列里,珀黛·考索恩用双手握着一把砍柴斧,她的妹妹爱汀拿着一根宽尖的猎野猪矛。超过十四岁的男孩早已经加入到男人之中,或是拿着长弓在屋顶上站岗,匠民都与孩子们站在一起。佩林瞥了一眼亚蓝,他正站在佩林的马镫旁边。匠民不参加战斗,但每个匠民成年人的背上都背着两个婴儿,怀里还抱着一个。林和霭拉各伸出一只手臂互相搂着,全都没有看亚蓝。安全地待在那里,直到可以出来的时候。 “我很抱歉。”佩林不得不停下来清了清喉咙。他不想有这样的结果,但无论他如何思考,也找不到能改变这一切的办法。即使把自己交给兽魔人,也无法阻止它们的烧杀,结果还会是一样。“这不公平,我让菲儿那样做,但我只能那样。请理解,我只能那样。” “别犯傻了,佩林,”奥波特的声音很强硬,但圆脸上洋溢着温暖的笑容,“我总是受不了你这种傻样子,你以为我们会要你有别的做法?”玛琳一只手里拿着一把沉重的切肉刀,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膝盖,“任何这样做的男人都值得给他做一顿饭。” “谢谢。”光明啊,他的嗓音是那么沙哑,再这样的话,他就要像小姑娘那样啜泣了。但他就是没办法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她们一定会以为他是个白痴。“谢谢,我不应该骗你们的,但如果她有所怀疑,她就不会走了。” “哦,佩林。”玛琳笑了,她真的笑了。虽然她很清楚他们将要面对的情况,身上也弥漫着恐惧的气息,但她还是笑了,他只希望自己能有她一半的勇气。“在你把她放到马背上之前,我们就知道你要做什么了,而且我想,她也不会是一无所知。女人总是会做一些她们不愿意做的事,只是为了让你们男人高兴。现在,你去做你必需要做的事情吧!这里是妇议团的责任了。”她坚定地说道。 他努力让自己也向她报以微笑。“是的,夫人,”他一边说,一边用指节碰了一下前额,“请原谅,我知道不应该把鼻子伸进来。”玛琳周围的女人们因为这句话发出了一阵笑声。佩林则掉转马头,往回走去。 班和特尔紧随在佩林身后,其余的同袍军成员在维尔和那面旗帜后面排成队列。佩林示意身后的两个人到他身边来:“如果今天情况恶化,就率领同袍军回来帮助女人们。” “但……” 他打断了特尔的反对:“依我说的去做!如果情况恶化,你们就要把女人和孩子带出去!听到了吗?”他们点点头,样子很不情愿,但还是点了头。 “你呢?”班低声问。佩林没有理他:“亚蓝,你要和同袍军在一起。” 站在快步和特尔的蓬毛马之间,那名匠民甚至没有抬头看他。“我去你要去的地方。”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但声音里没有丝毫可以争辩的余地。无论佩林说什么,他都要自行其是。佩林想知道,真正的大人会不会遇到这种问题。 在绿地的最西端,白袍众也全都上了马。他们排成了四列长队,所有人都披着金色阳光图案的斗篷,头盔、铠甲和长矛尖端都闪闪发亮,他们一定用去了半个晚上的时间磨亮他们的武具。戴恩·伯恩哈和贾瑞特·拜亚转过马头面对着佩林。戴恩在马鞍上坐直身体,身上散发出苹果白兰地的气味。贾瑞特瞪着佩林的时候,憔悴的脸上燃烧着比平时更加旺盛的怒火。 “我想,你们现在应该去你们的岗位了。”佩林说。 戴恩皱起眉看着他的马鬃,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贾瑞特喝道:“我们要离开这里,暗影生物。”一阵恼怒的议论声在同袍军中响起,但那个双眼深陷的男人并没有理会他们,也没有去看将手伸过肩头握住剑柄的亚蓝:“我们要穿过你朋友们的阵地,回到望山去,和其余的圣光之子会合。” 离开,超过四百名士兵,离开。虽然是白袍众,但仍旧是骁勇的骑兵,而不是普通农夫。这些士兵曾经答应过要帮助两河人作战,要投身到最激烈的战斗中去。戴恩就是这样答应的!如果伊蒙村还能有机会幸存下来,他就一定要留住这些人。快步仿佛了解到了主人的心思,用力甩着头,喷着气。“你仍然相信我是暗黑之友,戴恩?你已经见到过多少次攻击?那些兽魔人想要杀了我,就像它们想杀死这里所有的人。” 戴恩缓缓地抬起头,眼里充满了困惑和迷乱,铁手套不自觉地在缰绳上一松一紧地抓着。“难道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防御根本与你无关,你在这里什么也没做,不是吗?我不会让我的人待在这里,看着你把你的村民全都喂给兽魔人的。等这一切都结束之后,你是不是要在他们尸体堆成的山上跳舞,暗影生物?那些尸体里不会有我们!我要活到能看见你接受正义审判的时候!” 佩林拍了拍快步的脖子,让它安静下来。他必须留住这些人。“你想要我吗?好吧,等这一切都结束之后,等兽魔人被消灭,如果那时你要逮捕我,我不会反抗的。” “不!”班和特尔一同喊道,他们身后还传来了更多人的咆哮。亚蓝满脸震撼地抬头望着佩林。 “空口白话,”戴恩发出一阵冷笑,“你是要除了你之外的每一个人都死在这里!” “如果你逃走的话,你就永远也不知道了,对不对?”佩林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强横而轻蔑,“我会遵守诺言的,但如果你们逃了,也许你们就永远也找不到我了。逃吧,如果你们想的话!逃吧,忘掉这里发生的事!你们总是说,要保护人群,抵抗兽魔人。你们来了之后,有多少人死在兽魔人的手里?我的家人不是第一批,肯定也不是最后一批。逃吧!或者留下来,如果你们还记得你们是男人。如果你们需要勇气,就看看那些女人们,戴恩,她们任何一个都比你们所有的白袍众更勇敢!” 戴恩晃动着身体,仿佛佩林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在击打着他的身体。佩林觉得,这个男人就要从马鞍上掉下来了,但他最后还是挺直了身体,瞪着佩林。“我们会留下来。”他用沙哑的嗓子说。 “但,戴恩大人——”贾瑞特表示反对。 “清白!”戴恩向他咆哮着,“如果我们一定要死在这里,我们就要死得清清白白!”他转回头望着佩林,嘴唇泛着白沫,“我们会留下来,但我最终会看着你死掉,暗影生物!为了我的家族,为了我的父亲,我——会——看着——你——死掉!”猛地拉过马头,他慢跑回白袍众的队伍中。贾瑞特露出牙齿,向佩林发出一个无声的吼叫,然后才转身跟上戴恩。 “你不会遵守那个承诺吧?”亚蓝忧虑地说,“你不能那样。” “我还要确认其他事情,”佩林说,他没什么机会能活到要实践那个诺言的时候,“时间不多了。” 他踢了一下快步的腹侧,那匹马向前跃去,一直奔向村子的最西边。指向西林的尖头木栅栏后面,男人们蹲伏在地上,手里拿着长矛、戟,还有哈兰·卢汉用农具改装的长杆武器。卢汉师傅也在这里,身穿铁匠皮背心,手里拿着一根八尺长杆,杆头装着一柄大镰刀的刀刃。在他们身后,排列着手持长弓的男人们和四架投石器。亚贝·考索恩缓步走过队列,和每一个人说着话。 佩林在亚贝身边勒住马。“有讯息传回来,它们正从南边和北边攻过来,”他低声说,“但一定要警戒这里。” “我们会小心的,我准备在有需要的时候,把我一半的人作为派往别的方向的援军。它们会发现两河人不是好惹的。”亚贝的笑容又让佩林想起了麦特。 让佩林感到困窘的是,当他走过的时候,人们纷纷向他、向同袍军和他身后的旗帜发出欢呼:“金眼!金眼!”不时还会有人喊一声:“佩林大人!”他知道,自己应该一开始就更严格地禁止他们这么叫的。 管领南边的是谭姆,表情比亚贝的更加严肃,走路时握住剑柄的姿势几乎就像是一名护法。那种狼一样的致命优雅出现在这位壮实的灰发农人身上,看起来总让人觉得很奇怪,但他对佩林说的话却和亚贝没有什么差别。“我们两河远比别人想象的更坚强。”他平静地说,“不必担心今天会做出有损我们荣誉的事。” 艾拉娜站在六架投石器旁边,正向一块被装进投石器长臂的大石头施法。在她身边,伊万穿着护法的变色斗篷,骑在战马上,细瘦如同一把钢刃,警觉如同一只鹰。毫无疑问,艾拉娜身边就是他的战场,他的战斗就是要活着带她离开这里。他没有去看佩林,但两仪师停住了动作,手仍然悬在石头上,目光却跟随着经过的佩林,佩林几乎能感觉到她对他的估量、评判和裁断。同样的欢呼声也在这里因他而响起。 在酒泉旅店东侧不多的几幢房子前面,琼·赛恩和山莫·克劳管领着此处,佩林向他们说了他对亚贝说的话,并且又一次得到了同样的回答。琼穿着有几处已经锈出破洞的炼甲衫,他已经看见了自己的磨坊被烧毁时冒起的浓烟,而长着一张马脸和长鼻子的山莫肯定也看见了他的农场冒起的烟尘。他们不会认为今天将是轻松的一天,但脸上全都显示着岩石般的决心。 佩林决定在北边进行他自己的战斗。摩搓着领子下面的缎带,他一边在想自己为什么会选择北方,一边望着望山的方向,那是菲儿离去的地方。自由地飞翔,菲儿,自由地飞翔,我的心。他认为死在那里会是一个好的选择。 布朗负责管领这里,他戴着钢帽,穿着那件铺缀铁片的皮背心。佩林走到这里的时候,他正在逐一检查他的手下,看到佩林,他停住脚步,在他的啤酒肚和皮背心的允许范围内向佩林鞠了个躬。高尔和齐亚得也站在这里,戴着束发巾,黑色的面纱遮住了眼睛以下的面孔。佩林知道,无论这两个并肩站立的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那定然已经超越了部族血仇。罗亚尔的手里拿着一对伐木斧,大斧在他的手里显得小巧了许多,茸毛耳朵用力地向前挺着,巨森灵宽厚的面容在这时却显得严厉而凶悍。 你以为我会逃走吗?昨晚佩林建议他可以跟着菲儿一同溜走的时候,他这样说道,那时他的耳朵还因为疲倦和受伤而低垂着。我是和你一起来的,佩林,我会留在这里,直到你离开。然后,他忽然笑了,那是一种深沉、浑厚的笑声,几乎震起了厨柜里的碟子。也许有一天,人们甚至会说起一个关于我的故事。我们不赞成这样的事情,但我想,有一位巨森灵英雄也无妨。开玩笑,佩林,我只是在开玩笑。笑一笑吧!我们应该彼此开开玩笑,然后笑一笑,然后去想一下自由飞翔的菲儿。 “这不是笑话,罗亚尔,”佩林骑马走过阵线的时候,一边试着对欢呼听而不闻,一边嘴里喃喃地说着,“无论你喜不喜欢,你就是一位英雄。”巨森灵咧开大嘴,有些紧张地对他笑了笑,然后又将目光转回到木栅栏前方的开阔地上。 五百步范围的开阔地上,每隔一百步都用白纹棍钉出了一道标线。再往远处,就是一片片烟叶田和大麦田,它们全都在早先的攻击中被踏毁了。在田地之间还有一些树篱、低矮的石墙和一丛丛羽叶木、松树和橡树。 在组成阵线的男人中,佩林认识那么多面孔。矮壮的爱德华·坎德文和有着方下巴的培特亚卡都拿着长矛。白发的造箭人布垩·多提当然和弓箭手们站在一起。还有身材壮实的、灰发的贾克·亚兴和他的秃头堂亲维提。还有皮肤粗糙的佛仑·鲁文,他有着鲁文家男人特有的那种瘦高体形。杰姆·托芬和胡·马文曾经是第一批追随他的人,但成立同袍军让他们觉得很不舒服,所以他们没有加入。未能亲身经历水林中遭受的那场伏击,似乎让他们和其他人之间出现了一道鸿沟。伊莱姆·多提、戴维·艾玲和伊文·芬佳,哈利·科普林和他的兄弟达奥,还有老比力·康加,磨坊主的兄弟巴林·赛恩,胖子埃森·迪安。科沃姆·亚扎的孙子已经有儿子了。木匠特克·派德文,还有…… 佩林没有再去一一辨认他们,他向站在投石器旁边的维林走去。护法托马斯骑着他的灰马立在维林身边,正用警戒的眼睛望着四周。穿着一身褐色衣服的矮胖两仪师盯着亚蓝看了一会儿,才将鸟一般的眼睛转向佩林,同时又扬起一侧的眉弓,仿佛是在责问佩林为什么要打扰她。 “看到你和艾拉娜仍然留在这里,让我感到有些惊讶。”他对她说,“无论是来这里搜寻能学习导引的女孩,还是想保持对一个时轴的控制,如果因此而丢掉性命,就不值得了。” “我们到这里来是为了这些事?”维林双手叉腰,若有所思地偏过头。“不,”最后她说道,“我不觉得我们可以走了,你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研究对象,就像兰德一样,当然,还有年轻的麦特。只不过对你们的研究方向不一样,如果我能把自己分成三份,我会不分日夜地跟着你们三个,即使我必须嫁给你们。” “我已经有妻子了。”这么说的感觉真奇怪,奇怪,但是感觉很好。他有一位妻子,而且她现在是安全的。 但维林立刻就打碎了他的遐想:“是的,你结婚了,但你还不知道与萨琳·巴歇尔结婚意味着什么,对不对?”她伸手抓住他腰带环上的斧头,一边转动,一边打量它。“你什么时候会放弃这个,重拾起铁锤?”他盯着两仪师,将快步勒退了一步,从两仪师的手里拖出那把斧头,随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一切。和菲儿结婚意味着什么?放弃斧头?她是什么意思?她都知道些什么? “伊沙姆!” 粗重的吼叫声如同雷鸣般响起,兽魔人出现了,身形庞大的怪兽在弓箭射程以外的农田中停下脚步。它们如同一块由黑色甲胄组成的巨型山岩,压在村子前面。足有几千名兽魔人聚在一起,扭曲的兽头和鸟喙,长角和羽冠,肩头和臂肘上伸出的尖钉,弯曲的镰剑、长钉战斧、尖钩长矛和长满锐刺的三叉戟,摆在人们眼前的是一片丑恶凶器组成的海洋。在它们身后,魔达奥骑着午夜颜色的黑马来回奔驰,乌鸦羽一般的黑斗篷死寂地垂在它们背上,没有丝毫波动。 “伊沙姆!” “有趣。”维林喃喃地说。 佩林一开始还没想到这是一个词汇。这是兽魔人第一次喊叫出有意义的词汇,虽然佩林完全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抚平新婚缎带,他强迫自己平静地策马行进至两河人阵线的中央。同袍军在他背后展开队列,微风吹起旗帜,让红色的狼头高高飘扬。亚蓝已经抽出背后的长剑,用双手紧握住剑柄。 “准备!”佩林喊道,声音非常稳定,让他甚至不敢相信。 “伊沙姆!”黑色的潮水猛冲向前,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阵疯狂的兽吼。菲儿是安全的,此外的一切都不需要再挂怀,他不让自己去看两侧阵线中男人们的面孔。同样的吼声从南方传来,两侧同时发动攻击,以前它们从不曾这么做过。菲儿是安全的。 “四百步……”长弓被整齐地举起。吼声愈来愈响,粗壮的长腿飞快地吞噬着地面。更近了。“放!” 弓弦切过空气的声音完全被兽魔人的吼叫淹没,一道由鹅毛组成的白色条带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形,落入黑甲集群。从投石器上飞出的石块爆成巨大的火球,带着火焰的岩石碎片在成堆的怪物中四散崩飞。兽魔人不停地倒下,又被其他兽魔人的靴子和蹄子踩烂,甚至有一些魔达奥也被射倒了,但黑色的潮水仍然在飞速地向前推动,刚刚露出的缺口和漏洞马上就得到了弥补,仿佛从未出现过。 不需要再发出放箭的命令了,第二排箭紧跟着第一排被射出,其间的空隙是一个男人扣箭拉弓所能用的最短时间。前一排箭还没落地时,第二排阔头箭雨就已经升上了天空,第三排箭又紧随其后,然后是第四、第五排。投石器的投臂不停地挥出,火焰随之在兽魔人群中爆裂。维林抽打着坐骑从一架投石器奔向另一架,逐一向填装好的石块伸出手。巨大的吼声已经震耳欲聋,它们喊叫着佩林听不懂的语言,但佩林听得出它们对人类血肉的渴望。男人们蹲伏在木栅栏后面,举起了他们的武器。 佩林感觉到一阵心寒,他能看见兽魔人背后的地面上散乱倒伏着它们已死和将死的同类,但它们的数量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减少。快步紧张地腾跃而起,但他在一片吼声中却听不见坐骑的嘶鸣。斧头被他握在手中,半月形的长刃闪耀着日光,还没有到中午。我的心永远是你的,菲儿。这一次,他甚至不认为那些木桩能够…… 兽魔人的速度完全没有减缓,第一排兽魔人全部插在了木桩上,野兽的面孔在痛苦的尖叫中扭曲,更多巨大的身躯从它们背上爬过,让它们的身体被彻底刺穿。一些兽魔人失足落在木桩中间,又成为后来者的垫脚石。最后一排箭直接射向黑色的阵列,随之而起的就是长矛、戟和土制的长杆武器了,被磨利的武器锋刃纷纷刺进巨大的黑甲身躯。弓箭手们仍然将一枝枝利箭从战友的头顶上射向怪物,男孩子们也在屋顶上朝这里放箭。到处都是疯狂、死亡、凶猛的吼叫和凄惨的呼嚎。缓慢,却不可阻遏地,两河人的阵线在十几个地方开始向里凹陷,如果它在任何一个地方被攻破…… “后撤!”佩林喊道。一个已经在流血的野猪头兽魔人挤过了人类的阵线,尖叫着用它的巨型弯剑到处挥砍,佩林一斧将它的头颅劈为两半。快步想要人立起来,发出了一阵佩林听不见的嘶鸣。“后撤!”达奥·科普林向后退去,紧紧抓住被一根手腕粗的长矛刺穿的大腿。老比力·康加一边笨拙地挥舞着一根猎野猪长矛,一边伸手想把他拖回去。哈利·科普林挥舞着一根戟,掩护着他的兄弟。他大张着嘴,似乎在喊叫,但佩林听不见他在喊什么。佩林又提高了声音:“撤回房屋中间去!” 他无法确定是其他人听到了他的命令并传达给了身边的人,还是兽魔人正将他们逼退,但人们终于缓慢地向后退去,退得非常不情愿,一次只是迈出一步。罗亚尔像挥棒槌一样挥舞着两把满是血污的大斧,大嘴可怕地扭曲着。在巨森灵身边,布朗用力地戳刺着手中的长矛,他已经弄丢了钢帽,鲜血正从灰发中流淌下来。托马斯操控着战马,不离维林左右,头发完全散乱了。维林已经失去了她的马,正站在地上,不停地射出火球,被火球击中的兽魔人都像浸透了油脂一样猛烈地燃烧。还是守不住,两河人步步后退,拥挤在快步周围。高尔和齐亚得背靠着背在兽魔人群中作战,齐亚得只剩下了一根短矛,高尔正在用他的长匕首劈砍刺戳。他们还要后退,推到东西两侧防御村民的弓箭射程之内。现在还不够,还要后退。 一个巨大的羊角兽魔人突然要把佩林从马鞍上扯下来,它已经爬到了佩林的背后。快步被巨大的重量压倒,差点折断了佩林的一条腿。佩林努力地收回斧头,拼命想要挣开一双掐住他喉咙的、比巨森灵的手还要巨大的兽爪。背后的兽魔人惨嚎了一声,亚蓝的剑劈进了它的脖子。就在那个兽魔人喷溅着黑血倒在佩林身上时,那名匠民已经流畅地转过身,攻向另一个兽魔人了。 痛苦地喘息着,佩林踢开羊角兽魔人,又借由快步的帮助重新站起来,但他已经没有时间重新上马了。他一滚身,勉强躲开一双踏向他的黑色马蹄,苍白、无眼的面孔瞪视着他。当他爬起身的时候,隐妖已经从马鞍上向他挥出致命的黑剑。他急忙低下头,剑锋从他的头发上划过。他挥出斧头,一条马腿随手而断,黑马和骑手一同翻跌在地上。佩林抢上去,一斧劈在那张脸上应该是眼睛所在的地方。 佩林抽斧起身,刚好看见黛斯·康加的干草叉刺入一个羊头兽魔人的喉咙。那个兽魔人用一只手抓住叉子的长柄,用另一只手将一根满是倒刺的长枪向黛斯戳去,但玛琳·艾威尔冷静地用手中的切肉刀格开了那根长枪。羊头兽魔人跪倒在地上,玛琳用同样冷静的动作切断了它的颈椎。另一个兽魔人揪住珀黛·考索恩的辫子,将她提到半空。珀黛一面开口发出惊恐的嚎叫,一面将劈柴斧砍进它肩膀上的黑甲,她的妹妹爱汀则将猎野猪长矛刺进它的胸膛,而灰辫子的妮赛·艾玲也用一把厚重的切肉刀戳进了它的身体。 在阵线的所有地方,佩林都能看见女人们的身影,因为她们的加入,阵线才依旧维持着完整。他们这时几乎退到了房屋前面。女人和男人并肩作战,其中一些仍然还是女孩,而一些“男人”还从未刮过胡子,有一些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白袍众在哪里?那些孩子们!如果女人们都来到了这里,那就没有人能把孩子们带出去了。那些该死的白袍众在什么地方?如果他们现在过来,至少还能再争取几分钟,让孩子们逃出去的几分钟。 一个男孩跑到佩林面前,佩林记得他就是那一晚跑来找自己的黑发传令兵。他抓住了佩林的手臂,但佩林正要去寻找同袍军。同袍军一定要为孩子们冲出一条路来,他要向他们下达这样的命令,然后再去做自己能力所及的事。“佩林大人!”那个男孩在震耳欲聋的喧嚣声中向他喊道,“佩林大人!” 佩林努力想甩开他,失败之后,他便将那个男孩抓起来,夹到胳膊底下。男孩拼命地踢蹬挣扎着,但他现在应该和其他孩子在一起。同袍军分成几队聚在房屋之间的空隙里,班、特尔和其他同袍军正骑在马上,越过男人和女人的头顶向兽魔人射箭。维尔将旗杆插在地上,好让自己的双手能够拉弓。特尔已经拢住了快步,那匹褐色马的缰绳被系在特尔的马鞍上,可以把这个男孩放在快步的背上,让他逃走。 “佩林大人!请听我说!亚瑟先生说,有人正在攻击兽魔人!佩林大人!” 佩林正朝特尔走去,受伤的腿让他走一步就会跛一下。他将斧柄插回到腰带里,把那个男孩举到自己面前。“攻击它们?谁?” “我不知道,佩林大人,亚瑟先生要我告诉你,他听见有人在高喊‘戴文骑’。” 亚蓝抓住佩林的手臂,一言不发地用染血的剑指向远方。佩林转过头,看见一片箭雨落在兽魔人中间。是从北方来的。而另一片羽箭已经划着弧线飞上了半空。 “到其他孩子那里去。”佩林说着,放下了那个男孩,他必须找一个能够远望的地方。“去!你做得很好,男孩!”小家伙带着笑容跑进了村子。 佩林说完这句话,也笨拙地朝快步跑去,但每一步都让他感到一阵锥骨的疼痛,也许这条腿真的断了,但他没时间在意这个。抓住特尔抛给他的缰绳,他将自己拉上了马鞍,同时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疼痛而产生了幻觉。 在远处曾经是农田的地方,一面红鹰旗下,一排排身穿农人服装的男人正有条不紊地开弓放箭。旗帜旁边,菲儿坐在燕子的马鞍上,贝恩紧靠着她的马镫。带着黑色面纱的那个人一定是贝恩,而他更是能清楚看见菲儿的脸。她看起来既兴奋又害怕,迫不及待和恐惧的神情交织在她的脸上,她看起来真美。 魔达奥努力想调动一些兽魔人转头杀回去,想对望山的人们发动一次冲锋,但它们的努力毫无效果。即使有些兽魔人真的转过头,也跑不出五十步远。一只隐妖和它的坐骑倒在地上,不是因为人类的利箭,而是因为横冲乱撞的兽魔人,兽魔人开始往回移动,但它们的队伍立刻就混乱了。争取到空隙的伊蒙村人也拿起长弓,将羽箭倾泄到它们头上。愈来愈多的利箭让兽魔人开始四散奔逃,又纷纷倒下,魔达奥也一个个被射下坐骑。战场变成了屠场,但佩林什么都没看见,他的眼中只有菲儿。 又是那个男孩跑到佩林的马鞍旁。“佩林大人!”他高喊着。现在战场上仍然充满了震耳的呼吼声,但那已经是男人和女人庆祝的欢呼了。没过多久,最后一个没有逃走的兽魔人就被射倒在战场上。佩林相信,没多少兽魔人能逃得掉,但他现在已经想不清任何事情了。菲儿。那个男孩仍然拉着他的马裤:“佩林大人!亚瑟先生要我告诉你,兽魔人被击溃了!他们是在高喊着‘戴文骑’!我是说那些人,我听见了!” 佩林弯腰抚弄了一下男孩的卷发:“你叫什么名字,小伙子?” “杰姆·艾巴亚,佩林大人,我想,我应该是你的堂弟,应该是。”为了阻止眼泪流下来,佩林眯起了眼睛。当他重新睁开眼的时候,他的手仍然在这个小伙子的头顶颤抖。“好的,杰姆堂弟,你要把今天的事情告诉你的孩子们,要告诉你的孙子们,还有你的孙子的孩子们。” “我才不要有小孩,”杰姆坚决地说,“女孩们都很可怕,她们总是笑话你,她们从来不喜欢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而且你从来都听不懂她们在说些什么。” “我想,总有一天,你会发现她们一点都不可怕,有些事情是不会改变的,但这个会。”菲儿。 杰姆的脸上写满了怀疑,但他还是很高兴,灿烂的笑容让他的脸都变亮了,“我要告诉海德,佩林大人说我是他的堂弟!”他跑去找那个海德了,那个海德也会有他的孩子。总有一天,所有这些男孩都会有他们的孩子。 太阳高悬在天空。一个小时,也许,这一切都只是发生在一个小时之内,而那种感觉却像是过了一生。快步向前跑去,佩林意识到一定是自己催赶了它。欢呼的人们为这匹深褐色的骏马让开道路,他几乎听不到他们在高喊什么。尖头木栅栏已经被兽魔人冲出许多宽大的缺口。他纵马越过堵住其中一个缺口的兽魔人尸堆,却丝毫没有注意到刚才的动作。身带羽箭的兽魔人尸体铺满了开阔地,零星分布在其间的隐妖虽然身上都插满了箭杆,但仍然狂乱地挥击着手中的黑剑。这些都已经从佩林的视线中消失,他只能看见一个人,菲儿。 她从望山的人群中走出来,回身阻止了跟上来的贝恩,然后,催动燕子向他跑来。她的身姿是那么优雅,仿佛那匹黑母马是她身体的一部分——稍稍挺直纤腰,用膝头指点着燕子的方向,一只手随意地揽着马缰。红色的新婚缎带仍然盘绕在她的发间,末端垂挂在她的肩上,他一定要为她找些鲜花来。片刻之间,那双凤眼只是凝神盯着他,她的嘴唇……她不该有什么不安的情绪才对,但她嗅起来却是如此。 “我说过我会走的,”她最后说道,高昂着头。燕子向旁边侧舞了一步,低垂下头。菲儿毫不费心思地操控着她的坐骑,“但我没有说会走多远,你不能说我说谎。” 他什么也不能说,她是那么美。他只想看着她,看着她的美丽、活泼,看着她在自己身边,她的身上散发出清新的汗味和微微的草药香皂的气息。他不知道自己是想哭还是想笑,也许两者都有,他想将她身上所有的气息都吸进自己的胸腔中。 她皱起眉,继续说着:“他们早已做好了准备,佩林,真的,他们准备好了。我几乎什么话都没说,他们就过来了。兽魔人几乎没有打扰过他们,但他们看见了那些浓烟。贝恩和我走得很急,天还没亮的时候,我们就到了望山。太阳出来时,我们已经在回程的路上了。”她皱起的眉头变成了一个灿烂的微笑,其中充满了热情与骄傲。这么美丽的微笑,她的黑眼睛闪耀着火花。“他们在跟随我,佩林,他们在跟随我!就连泰诺比也从不曾率领过男人们进行战斗。我八岁的时候,她曾经想这么做,但父亲和她在她房间里单独谈了很久。当父亲领军冲向妖境的时候,她还是留在了后方。”带着一种可怜兮兮的笑容,她又说道:“我想你和父亲有时候会采取同样的方法,泰诺比放逐了他,但那时她刚满十六岁,领主议会在几个星期之后让她改变了主意。等我把这里的一切都告诉她的时候,她一定会嫉妒得脸色发青的。”她又停了下来,这一次,她深吸了一口气,将双手叉在腰上。“你什么话都不打算说吗?”她不耐烦地问,“你就打算像个稻草人一样坐在这里?我没说过我会离开两河,那是你说的,不是我。你没有权利因为我没去做我没承诺的事而生气!而且你想把我赶走,因为你以为你就要死了!我回来……” “我爱你。”这是他惟一能说的,但让他觉得奇怪的是,似乎这一句话就已经足够了。他刚说出这句话,她就拉着燕子的缰绳,让它贴到他身前,伸手紧紧抱住他,将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就像是拼命要把他挤成两半。他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黑发,感觉着它的柔软,感觉着她。 “我是那么害怕不能及时赶到,”她在他的怀里说,“望山人用他们最快的速度行军,但当我们到达的时候,我看见兽魔人已经冲到了房屋之间,那么多,仿佛整个村子都要被它们淹没了,我看不见你……”她颤抖着吸了一口气,又将它缓缓地吐出来。当她再次开口的时候,她的声音终于平静了一点:“戴文骑的人来了吗?” 他愣了一下,抚摸女孩头发的手也停下了,“是的,他们来了,你怎么知道?这也是你安排的?”她的身体在颤抖,他过了一会儿才明白她是在笑。 “不,亲爱的,如果我能的话,我一定会那样做的,但那不是我。当那个男人说,‘我们来了’的时候,我想——我希望——他就是那个意思。”从佩林的怀里抬起头,她认真地看着他,“我那时不能告诉你,佩林,我不能让你在我只能怀疑的时候抱有希望。这太残酷了,如果……不要生我的气,佩林。” 佩林笑着将她从燕子的鞍上抱起,放在自己的身前。她笑着推推他,坐稳之后,又将双手伸过鞍头,再次抱住他。“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我发——”她用手捂住了他的嘴。 “母亲说,父亲对她做过的最坏的事,就是发誓永远不会生她的气。她用了一年的时间才强迫父亲收回那个誓言,她说他如果那么压抑的话绝对活不了多久。你会对我生气的,佩林,我也会对你生气。如果你想再对我许下一个婚姻誓言,就发誓你不会在生气时瞒着我吧!我受不了你对我隐瞒,我的丈夫,我的丈夫啊!”她依偎在他胸前,享受地重复着这个称谓,“我真喜欢这么叫你。” 他注意到,她没有说她同样永远都会让他知道她什么时候在生气。依过去的经验,他在一半的时间里只能通过很激烈的方式知道这一点,而且,她也没承诺不会再向他隐瞒秘密了,但现在只要她和他在一起,这一切都不重要。“我生气的时候,我会让你知道的,我的妻子。”他向她许诺。她歪头看了他一眼,仿佛是不确定该如何接受这个诺言。你永远都不会懂她们,杰姆堂弟,但你不会在乎的。 他忽然意识到身边全都是兽魔人的死尸,就像是长满了一堆堆黑色杂草的田地,挥舞黑剑的魔达奥仍然拒绝最终的死亡。他缓缓地转过快步的马头。方圆四百步范围的土地已经变成了屠宰场和暗影生物的堆尸所,渡鸦在地上来回跳跃,秃鹫在一块巨大的云团下盘旋,但没有那种大乌鸦。根据杰姆的报告,南方应该也是一样,他能看见村子另一边同样有秃鹫在盘旋,但这没有办法补偿失去的黛瑟拉、爱多拉和小派特,还有……不够,永远都不够,没有任何东西能补偿他们。他抱紧了菲儿,力道大得几乎让她哼出了声,但当他想要松开的时候,她伸手抱住他的手臂,用力把它们拉在一起。有她就够了。 人们纷纷涌出了伊蒙村。布朗瘸着一条腿,用长矛当成手杖,玛琳微笑着用一只手臂扶着他。黛斯被丈夫维特抱在怀里。高尔和齐亚得手拉着手,面纱已经放下。罗亚尔的耳朵疲惫地垂在两侧。谭姆的脸上流着血。佛仑·鲁文必须在妻子爱甸的帮助下才能站立。几乎每个人的身上都带着血,也都匆匆裹上了绷带,但他们都还站立着,紧紧地靠在了一起。伊莱姆和戴维,伊文和亚蓝,爱华德·坎德文和布垩·多提,酒泉旅店的马夫胡和泰德,高举着旗帜的同袍军。这一次,他找到了同袍军中所有的面孔。维林和艾拉娜骑在马上,托马斯和伊万骑马跟在后面。老比力·康加摇晃着一只酒杯,里面肯定盛满了啤酒,甚至有可能是白兰地。森布满是皱纹的脸上又多了许多撞伤。贾克·亚兴用一只手搂着他的妻子,他们的儿女及其各自的妻子、丈夫一起围绕着他们。林和霭拉的背上仍然背着婴儿。此外还有更多。有许多张脸是他根本不认识的,那一定是来自戴文骑和那附近的农场的人们。男孩女孩们在人群之中来回奔跑着,发出清脆的笑声。 人们形成了一个大圈,将望山的男人围绕在中间,菲儿和佩林被围在正中央。所有人都小心地避开濒死的隐妖,但似乎根本没察觉到处都是暗影生物的尸体,所有的眼睛里都只有快步背上的那一对人儿。人群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专注地望着他们两个,直到佩林开始觉得紧张。为什么没有人说些话?为什么他们都这样盯着我们? 白袍众出现了,他们在马背上排成四列,缓缓地走出村子。戴恩·伯恩哈带着贾瑞特·拜亚走在他们最前面。每一件白斗篷都如同刚刚洗过一样闪耀着白光,每一根骑枪都以相同的角度倾斜着。气愤的议论声渐渐响起,但人们还是朝两边挪开,让他们走进了圆环。 戴恩举起一只戴铁手套的手,马队在一阵鞍鞯的轻响中停住。他抬头望着佩林:“一切都结束了,暗影生物。”贾瑞特的嘴似乎要咆哮般颤抖着,但戴恩的面孔并没有变化,他的声音也没有提高,“这里的兽魔人被消灭了,根据我们的协议,我现在要以暗黑之友和谋杀的罪名逮捕你。” “不!”菲儿转回身盯着佩林,眼里满是怒火,“他是什么意思?什么协议?”她的话几乎被巨大的吼声彻底淹没了。 “不!不!” “你们不能带走他!” “金眼!”。 佩林望着戴恩,举起一只手,人群渐渐安静下来。当所有人都不再出声之后,佩林说:“我说过,如果你们帮助我们,我就不会抵抗。”让人惊讶的是,蕴含着烈焰般怒意的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竟然这么平静,“你们是否帮助了我们,白袍众,你们刚才在那里?”对面的人没有回答。 黛斯·康加和维特一起从人群中走出来,维特紧紧地搂着她,似乎是永远也不要和她分离了,而黛斯粗壮的手臂也同样用力地搂着维特的瘦肩膀。他们走到人群前面,黛斯将另一只手里的干草叉重重地杵在地上,仿佛是要保护她怀里比她瘦小的丈夫。这真是怪异的景象。 “他们一直都躲在草原那里。”伊蒙村的乡贤大声说道,“他们整齐地坐在他们的马屁股旁边,就好像是在阳之日等着跳舞的漂亮小姑娘,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站起来过,即使在我们……”女人们纷纷气恼地表示赞同,“……看到你们就要被兽魔人压倒,冲上去支持的时候,他们也只是像一堆木桩那样坐在地上!” 戴恩并没有将目光从佩林身上移开,他甚至没有眨一下眼。“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他冷笑着说,“你的计划失败了,这只是因为那些人来了,不是吗?你大可宣称这与你无关。”菲儿动了一下身子,佩林看着戴恩,将一根手指压在她的嘴唇上,不让她开口。她咬了他一口——很用力——但她没有说话。戴恩的声音终于开始提高了:“我会看着你被吊死,暗影生物,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会看着你被吊死!即使这个世界被烧成灰烬,我也要你死!”最后那一句话变成一阵狂吼。贾瑞特从鞘中抽出一段剑刃,许多白袍众都效仿他的动作,那个佩林印象中叫法兰的家伙更是把剑彻底抽了出来,脸上露出一种愉悦的微笑,看起来比贾瑞特龇着牙的凶相还让人觉得古怪。 随着一阵箭杆碰撞箭囊的声音,白袍众的动作又都停在了半截。人群中有无数张长弓被拉开,无数枝阔头箭指向了白袍众。白袍众队伍中发出一连串鞍皮摩擦的吱嘎声,表明骑在马上的那些人正在不安地动着身体。戴恩没有表现出害怕的神色,身上也没有害怕的气味,他的气味中只有怨恨。他用高热病人般的目光扫过包围他们的两河人,又转过头,满脸憎恨地望着佩林。 佩林示意大家放下弓箭,人们不情愿地松开弓弦,放低长弓。“你根本没有帮助过我们,”佩林的声音像冰一样冷,像铁砧一样硬,“自从你们来到两河,你们的帮助全都是偶然。你们从没有真正在乎过人们是不是被烧毁了家园,是不是被杀死,你们只是忙着搜捕被你们称为暗黑之友的人。”戴恩打了个哆嗦,但他的眼里仍然向外喷着火焰。“现在你们应该离开了,不止是从伊蒙村,你们应该聚集所有的白袍众,彻底离开两河。现在,戴恩,你们该走了。” “总有一天,我会吊死你。”戴恩低声说,他挥了一下手,示意手下跟着他。然后他纵马向前冲来,仿佛是要将佩林踏在马蹄下。佩林将快步领到一旁,他希望这些人赶快离开,不要再有杀戮了。对于面前这个人最后的一次挑衅,他根本不在意。戴恩没有再转回头,但双颊下陷的贾瑞特一直沉默地望着他,满眼都是恨意。法兰看了佩林一眼,不知为什么,这名白袍众显得很遗憾。其他白袍众在经过他身边时,眼睛都平视着前方,人群无声地打开一道缺口,让他们向北跑去。 等到最后一名白袍众离开之后,十来个男人跑到佩林面前,有几个身上还挂着几片老旧的护甲,他们全都有些忧虑地咧嘴笑着。佩林不认识他们。其中一个宽鼻子、满脸皱纹的人似乎是他们的首领,他的白发已经快要掉光了,身上套着一件一直拖到膝盖的炼甲衫,但在领口处覆盖着一圈农夫外衣的领子。他扛着长弓,笨拙地鞠了个躬:“我是结林瓦·巴斯特,佩林大人,他们都叫我结瓦。”他匆忙地说道,仿佛是害怕有人一打断他的话,他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请原谅我的打扰,我们会让这些白袍众离开的,希望这能对您有帮助。我们之中有许多人要回家了,虽然我们可能在天黑之前也没办法到家。在望山还留着同样多的白袍众,但他们不愿意过来,他们说有命令让他们留守营地。要我说,那真是一群傻瓜,我们早就厌倦了那些家伙,他们总是扬着鼻子随便走进别人家里,逼我们指控我们的邻居。我们会让他们离开的,只要这对您有帮助。”他有些窘迫地看了菲儿一眼,低了低他的宽下巴,但说话的速度并没有减缓:“请原谅,菲儿女士,我们不是想打扰您和您的丈夫。我们只想让他知道,我们和他是同一边的。您真是有一位好妻子,大人,一个好妻子。不是要冒犯您,女士。嗯,我们得趁天还没黑时赶回去,不该谈这些剪羊毛的琐事了。打扰了您,佩林大人,请原谅。菲儿女士,请原谅。”他又鞠了个躬,他身后的人都学着他鞠了个躬,然后他们就被他催赶着离开了,他一边走,一边还嘟囔着:“没时间打扰大人和女士了,还有工作要做呢!” “他是谁?”佩林问,他现在还觉得有点头晕,就是黛斯和森布两个加在一块儿也说不了这么多话,“你认识他吗,菲儿?他是从望山来的?” “结林瓦是望山的村长,其他人都是村议会的成员。望山的妇议团等到确认过这里已经安全之后,就会由她们的乡贤率领一支代表团过来。她们说,她们要看看这个‘佩林大人’是不是配得上两河人,但她们都想让我教她们如何向你行屈膝礼。她们的乡贤艾戴勒·盖林还要带给你一些她做的苹果馅饼。” “哦,烧了我吧!”佩林觉得有些喘不过气。这个名号已经人尽皆知了,他应该一开始就严格禁止他们这么叫他的。“不要叫我大人!”他朝那群离开的男人们喊道,“我只是个铁匠!你们听到我说话吗?一个铁匠!”结瓦·巴斯特转身向他挥挥手,又点了一下头,然后赶忙追上其他人。 菲儿咯咯地笑着,揪住他的胡子:“你真是个甜蜜的傻瓜,我的铁匠大人,现在后悔已经太迟了。”她的微笑忽然变成了真正的坏笑,“我的丈夫啊,你能不能快一点找时间和你的妻子单独相处呢?结婚好像把我变成一个大胆的阿拉多曼女人了!我知道你一定累了,但……”她轻轻地尖叫了一声,紧抓住他的外衣。他已经催起快步朝酒泉旅店跑去。人们的欢呼第一次没有让他感到任何不悦。 “金眼!佩林大人!金眼!” 西林边缘,一株枝叶繁茂的橡树枝上,奥代斯盯着南方一里外的伊蒙村。这不可能,应该用鞭子抽他们,应该剥掉他们的皮。所有的事情都在计划之中,就连伊沙姆也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为什么那个傻瓜不再送兽魔人过来了?他应该让整个两河都充满了兽魔人的黑潮!唾液从他的唇边流下来,但他并没有在意,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正在腰带上摸索。要一直折磨他们,直到他们的心脏爆裂!让他们在地上翻滚,发出凄惨的尖叫!精心设置想引来兰德·亚瑟的陷阱,却只落得这样的结果!两河甚至连一点刮痕都没留下。烧掉几座农场,把几个农夫活生生塞进兽魔人的煮食锅根本不算什么。我要两河全都烧起来,烧起一把让人一千年都不会忘记的大火。 他端详着飘扬在村子上方的旗帜,还有他下方不远处的那面旗。一只红色的狼头绘在红框白底的旗子上,另一面上绘着一只红鹰。红色,两河人红色的鲜血一定要流到让兰德·亚瑟悲声呼嚎才行。曼埃瑟兰,那是曼埃瑟兰的旗帜。有人告诉他们曼埃瑟兰的事情,是不是?这些傻瓜知道什么曼埃瑟兰的荣光?曼埃瑟兰,是的,能够折磨他们的办法不止一个。他放声大笑起来,几乎从橡树上掉下来。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正用一只手紧抓住树枝,另一只手还握在腰带上应该插着一把匕首的地方。盯着握住腰带的那只手,他的笑声扭曲成一阵嚎叫。白塔里藏着他们从他身边偷走的那样东西,那是在兽魔人战争时就已经属于他的东西。 他纵身跳到地上,然后爬上马背,没有回头看他的手下一眼。那是他的狗,当然,披在这三十来个白袍众身上的,已经不再是白色的斗篷了。他们灰暗的盔甲上生满了锈斑,戴恩将永远不会认出这些阴沉、狐疑、满是污泥和胡渣的脸。这些人望向奥代斯的目光里充满了不信任和恐惧,没有人瞥一眼他们中间的那名魔达奥,它黏软苍白的无眼面孔就像周围这些人类的面孔一样黯然、呆板。这个半人害怕伊沙姆会找到它,伊沙姆非常不高兴有那么多人从受袭的塔伦渡口跑掉,将两河发生的事情传到了外面。想到伊沙姆震怒的表情,奥代斯不禁哈哈大笑起来。那个家伙以后再去对付好了,如果他到时候还能活着的话。 “我们要去塔瓦隆!”他尖声喊道,要鞭打马匹全速奔跑,赶在戴恩前面到达渡口。在这么多世纪之后,曼埃瑟兰的旗帜重新飘扬在两河的空中,在许久以前,红鹰曾经那么厉害地折磨过他。“但先去一趟凯姆林!”鞭打他们,剥他们的皮!先让两河人付出代价,然后是兰德·亚瑟,然后…… 大声笑着,他催马向北冲过树林。他没有回头去看那些人是否跟上了,他们会跟上的,他们别无选择。 第五十七章 三绝之地的分裂 熔融的午后阳光灼烤着荒漠,将前面北方高山的阴影甩在地上。一个个干燥的丘陵从杰丁的蹄下涌过,如同碎裂干土海洋上高矮不一的波涛。自从看到这座山以来,这些干土波涛已经过去了好几里,但兰德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它——没有雪帽,不像迷雾山脉那么高,更是没办法和世界之脊相比,但它锯齿状的尖利山峰、褐灰色的赤裸山岩、岩块上黄红色的条纹和一片片闪烁的亮斑,却有一种让人望而生畏的感觉,甚至会觉得即使跨越龙墙也比登上它要容易一些。叹了口气,他坐回马鞍里,调整了一下红色外衣上的束发巾。这些就是形成亚卡戴的山脉。很快就会有一个结果,或者是开始,也许两者都是。就快了,也许。 黄发的亚得凌轻松地走在他的斑纹牡马前面,她和另外九名被太阳晒得更黑的法达瑞斯麦在他周围排成了一个环形,手里全都拿着圆盾和短矛,背上背着弓匣,黑色的面纱就挂在胸前,随时准备拉起遮面。她们是兰德的荣誉卫兵,艾伊尔人不是这样称呼她们的,但枪姬众来亚卡戴还是为了兰德的荣誉。有这么多不同,以至于他甚至不知道对于发生在自己眼前的事情,他是不是能理解其中的一半。 比如,艾玲达对枪姬众的态度,还有她们对于她的。大多数时间里,就像现在,她都走在他的马边,双手交叠在披肩下,黑头巾下的一双绿眸专注地望着前面的山峰。她很少会与身边的枪姬众说超过一两个字的话,但这还不是奇怪的地方。她一直藏着两只手,这才是问题所在。枪姬众知道她戴着那只象牙手镯,却似乎都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她不会把手镯脱下来,但只要觉得有人在看,她就会把手腕藏起来。 你没有战士团从属。当他建议可以让枪姬众以外的其他战士护卫他的时候,亚得凌这么对他说。每一名首领,无论是部族首领还是氏族首领,都会由他们成为首领前所属的战士团众伴随。你没有战士团从属,但你的母亲是一名枪姬众。自从她们离开莲的家以来,黄发女子和其他九个人一直都没有正眼看过艾玲达,她们似乎是有意不去看她的。无数个岁月以来,不愿意放手弃枪的枪姬众都会将她们的孩子交给智者,再由智者转交给其他女人抚养,没有人知道那些孩子去了那里,甚至不知道他们是男孩还是女孩。现在,一个枪姬众的儿子回到了我们中间,而我们知道他的由来,我们会为了你的荣誉前去亚卡戴,莎伊尔的儿子,你的母亲是楚玛塔戴得的一名枪姬众。那时,她的表情变得非常严肃,她们所有人,包括艾玲达都是这样。那时,他觉得如果自己不答应,她们也许就会开始一场枪矛之舞了。 他接受之后,她们又让他进行了一场“铭记荣誉”的仪式。在仪式里,她们让他喝下一种用泽麦制成的、叫做澳丝楷的饮料,他要和她们每个人各喝尽一小银杯。十名枪姬众,十小杯。这种饮料看起来像是微有些棕色的水,尝起来也几乎像水,但却比经过两次蒸馏的白兰地更烈。喝完之后,他连路都走不稳了,她们将他扶到床上,一边不停地笑话他。无论他怎么反对,她们一直搔痒他,直到他笑得喘不过气。但艾玲达没有加入这些女人,也没有离开,只是站在一边,板起脸看着他们胡闹。当亚得凌终于将他裹进毯子里离开之后,艾玲达坐在门边,摊开她暗色的厚裙子,仍然是板起脸看着他,直到他睡着。当他醒来的时候,她还在那里,还在看着他,但她拒绝谈论任何关于枪姬众和澳丝楷的事,似乎认为那些事根本没发生。他不知道那些枪姬众是否也会对这些事保持沉默,毕竟他没办法当面去问十个女人她们为什么要灌醉他,又玩一个脱掉他衣服的游戏,然后把他扔上床? 有那么多不同,那么多他不明白的事,他不知道其中有哪件事会对他产生阻碍,甚至毁掉他的全部计划,但他没办法等待。他回头瞥了一眼,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有谁能知道将要来到的是什么? 在他身后,跟随着塔戴得部族的人,不止是九谷塔戴得和金多,还有米埃迪、四岩、楚玛、血水和更多的氏族,宽阔的队伍将卖货郎颠簸的马车和智者的队伍夹在中间,在摇曳的热气中向后一直延伸了两里,周圆环绕着许多巡逻兵和跑者。每一天,鲁拉克在出发的第一天派出的跑者都会带来更多的人众,一支支数百人的男人和枪姬众队伍加入到大队里,所有氏族在保留了防守聚居地的基本人力之后都将战士们全都派了出来。 在西南方向上,另一支队伍正跑步向他们靠近,一股股烟尘从脚下被扬起。也许他们属于正在赶往亚卡戴的其他部族,但他认为应该不是。现在只有三分之二的塔戴得氏族派出了他们的队伍,但他估计这支队伍里已经聚集了超过一万五千名塔戴得艾伊尔。一支正在行进的军队,而且规模还在不断增长,将近一整个部族前往会见其他部族的首领们,这已经打破了所有习俗。 杰丁走上一道山坡,山坡另一边是一道宽阔绵长的山谷,那里是聚会的市集所在地。在这片丘陵前面,驻扎着已经到达的部族和氏族首领的帐篷。 在两三百个侧面敞开的矮帐篷间的宽敞空地上,立着一些用同样的灰褐色材料撑起来、只有一个顶的大帐篷,高度可以让人站立在下面。大帐篷的阴影里铺着一些毯子,上面放着许多商品,有色泽鲜亮的上釉陶器、色彩更加鲜艳的小地毯,以及各种金银首饰。主要是艾伊尔的手工制品,但也有荒漠以外的东西,甚至还包括从东方来的丝绸和象牙。似乎没有人在进行交易,兰德能看见的寥寥数名男女都坐在那些大帐篷里,一座帐篷通常只有一个人。 在围绕市集的五座营地里,其中四座看起来也是一样空旷,为千人搭建的帐篷里中间只能看见几十人。第五座营地的面积是其他营地的两倍,在那里能看见几百人,而那里的帐篷中应该也有更多的人。 鲁拉克带着他的十名艾散多——红盾众跑上山丘,来到兰德背后。他们身后是黑恩带着十名谭沙雷——真血众,还有另外四十多名氏族首领带着他们各自的荣誉护卫。所有人都拿着短矛和圆盾,弓和箭囊,这是一支令人生畏的队伍,比攻陷提尔之岩的队伍更加强大。在营地和那些大帐篷里的一些艾伊尔纷纷向山丘顶上望过来。兰德怀疑,他们看的不是聚集在这里的艾伊尔,而是他这个骑在马上的男人,这在三绝之地是一件非常罕见的事情。但他很快就会让他们看到更多的事情。 鲁拉克的目光落在那座最大的营地上,那里有许多穿着凯丁瑟的艾伊尔正从帐篷里跑出来,全都在凝视着他们。“如果我没猜错,是沙度,”他平静地说,“库莱丁,你不是惟一打破习俗的人,兰德·亚瑟。” “也许。”兰德从头上脱下束发巾,将它塞到外衣口袋里,那件法器上面。他现在不用去想就能清楚地记得那件法器的样子——一个圆脸男人将一把剑横放在膝头。太阳立刻开始灼烤他的头顶,让他知道那块布的保护有多么重要。“如果我们依照习俗而来……” 沙度艾伊尔全都大步向山丘上跑来,身后的帐篷显然已经空了,这在其他营地和那座市集中引起了一阵骚动。艾伊尔不再去看那个骑马的男人,而是转头望着沙度艾伊尔。“你能在两倍甚至更多的艾伊尔面前杀出一条通往亚卡戴的路吗,鲁拉克?” “日落之前不行,”部族首领缓缓地回答,“即使对方是沙度盗狗贼也不行,这比破坏习俗还要恶劣!即使是沙度也应该有一点荣誉的!”山丘顶上的其他塔戴得愤怒地发出赞同的议论声,只有枪姬众除外,不知为什么,她们都聚在一旁,把艾玲达团团围住,正严肃地讨论着某个话题。鲁拉克和一名红盾众悄声说了几句,那个人有着一双绿色的眼睛,脸看起来似乎曾被用来砸篱笆桩。那个人立刻就转身下了山丘,飞快地朝正在靠近的塔戴得大队跑去。 “你已经预想到会有这种事情了?”那名红盾众一离开,鲁拉克就转头问兰德,“所以你召集了整个部族?” “没这么确切,鲁拉克。”沙度在进入山脉的一道狭窄裂隙处开始列阵,并且纷纷戴上了面纱,“但库莱丁为什么要在深夜离开?因为他要赶去能为我制造更大麻烦的地方,那不就是这里吗?其他部族也已经来到亚卡戴了?为什么?” “在首领聚会中要抓紧机会,兰德·亚瑟,他们会忙着讨论关于边界安排、牧场权属之类的许多事情,最关键的还是水。如果两名不同部族的艾伊尔碰面,他们会讨论水,三名不同部族的艾伊尔会讨论水和牧场。” “那么四个呢?”兰德问。他已经看到了五个部族,加上塔戴得就是六个了。 鲁拉克犹豫了一下,下意识地举起一根短矛:“四个就会进行枪矛之舞,但在这里应该不行。” 塔戴得大队分开,智者们从其中走了出来,她们都将披肩裹在头上,沐瑞、岚和艾雯骑马走在她们身后。艾雯和两仪师都将浸湿的白方巾仿效艾伊尔女子头巾的样子裹在额头上。麦特也骑马跟在后面,但他只是一个人走着,黑矛被他架在鞍头,他正审视着前方,但宽边帽将脸完全遮住了。 护法看到沙度的时候,点了点头。“可能是个麻烦,”他轻声说。他的黑马翻动眼珠看了看兰德的花斑马,只是看看而已,但岚一边专注地看着山谷缺口处的艾伊尔队列,一边轻轻拍了拍曼塔的脖子。“但我想,不是现在。” “不是现在。”鲁拉克表示同意。 “希望你能……允许我和你一起进去。”除了那一点稍微的停顿,沐瑞的声音如往常一样冷静,同样冷静的神情覆盖着她看不出年龄的面孔,但她的黑眼睛看着兰德,仿佛只是那道目光就能让兰德服从她。 艾密斯白色的长发从她的披肩下面垂挂出来,随着她用力地摇头来回扫动:“这不由他来决定,两仪师,这是首领们的事情,是男人的事情。如果我们现在让你进入亚卡戴,下一次智者聚会,或者是顶主妇聚会的时候,就会有部族首领想要将脑袋伸进来了。他们认为我们干扰他们的事务,而他们也常常想干扰我们的。”她给了鲁拉克一个微笑,以告诉他这些话里不包括他。她的丈夫不带表情的脸告诉兰德,他对此有着不同的理解。 麦兰抓住下巴底下的披肩,抬眼望着兰德。如果她不赞同沐瑞,那么她至少也不会信任他要做的事。自从离开冷岩堡之后,他就一直没睡好。如果她们窥看他的梦境,将只能看见无穷的噩梦。 “小心,兰德·亚瑟,”柏尔仿佛是读出了他的想法,“一个疲惫的男人会犯下错误,而你今天无法承受任何错误。”她拉下披肩,用它围住削瘦的肩头,纤细的声音里几乎带着一种愤怒的意味:“我们无法承受你犯下的错误,艾伊尔同样不能承受。” 更多骑马的人出现在山丘上,又将艾伊尔的目光吸引了过来。在大帐篷周围出现了几百名艾伊尔,他们是穿着凯丁瑟的男人,和留着长发、穿裙子、宽松上衣和披肩的女人。他们全都看着这里,但没多久,他们的注意力就被另一件事吸引了。哈当那辆用许多骡子拉着的白马车搅起一团团尘土,出现在山丘右侧。那个笨重的卖货郎穿着奶油色外套,正坐在驭手的位子上。伊馨德穿着全套的白丝衣裙,手里拿着一把同色的阳伞。凯勒的马车跟在后面,杰辛坐在她身边,手里拿着缰绳。帆布篷的马车队和最后三辆巨桶般的大水车也随之出现。当车队带着吱吱嘎嘎的车轴磨擦声绕过山丘时,他们全都在看着兰德。哈当和靠在身边的伊馨德,杰辛披着他的走唱人百衲斗篷,凯勒肥大的身躯包裹在雪白的衣裙里,一条白蕾丝头巾盖住了她的象牙梳子。兰德拍了拍杰丁弯曲的脖子。人们从市集中朝正在接近的马车跑去。沙度还在等待着。就快了。 艾雯催着她的灰马靠近杰丁,花斑马想用鼻子去蹭薄雾,却被薄雾反咬了一口。“自从离开冷岩堡之后,你就没和我说过话,兰德。”他什么也没说。现在她是两仪师了,不仅仅是因为她这样称呼自己,他同时还怀疑,她是不是也在刺探他的梦。她的表情看起来非常紧张,而黑眼睛里则流露着疲惫:“不要总是把一切都藏在心里,兰德,你不是在单独战斗,其他人也在为你而战。” 兰德皱起眉,竭力不去看她,听到她这么说,他的第一个想法是伊蒙村和佩林,但他觉得艾雯应该不知道佩林去了哪里。“你是什么意思?”他最后说道。 “我为你而战,”没等艾雯开口,沐瑞已经说道,“就像艾雯一样。”两名女子的目光接触了一下。“人们都在为你而战,即使他们可能还不知道,正如同你不知道他们。你不明白你在如何推动纪元流,不是吗?你的行动所产生的涟漪,你的存在所产生的涟漪,它们在因缘中传播,改变了无数生命丝线的编织,而你对此将永远一无所知。这场战争远不止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但你站在因缘之网的核心上,如果你失败了,跌下去,一切都将毁灭。既然我不能和你一起进入亚卡戴,就让岚陪你一起去吧!多一双眼睛守护你的后方总会更好一些。”护法在马鞍上稍微转过身,皱起眉看着沐瑞。在那些带着面纱的沙度杀手面前,他不愿意只留下她一个人。 兰德认为沐瑞和艾雯以为他没看见她们的眼神交会,她们一定有秘密瞒着他。艾雯确实有了一双两仪师的眼睛,黑色的眸子里蕴含着无法解读的神情。艾玲达和枪姬众这时已经回到他身边。“让岚和你在一起吧,沐瑞,法达瑞斯麦会维护我的荣誉的。”沐瑞的嘴角紧抿了一下,但对于枪姬众来说,这样的决定显然是正确的,亚得凌她们全都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在山丘下面,艾伊尔都聚拢在正从车上解下骡子的马车夫周围,但不是所有卖货郎都在和艾伊尔打交道。凯勒和伊馨德正在彼此相邻的两辆马车上瞪着对方,杰辛匆忙地和其中一个女人说着话,哈当则央告着另外一个,直到她们终于分开了两双仿佛正在决斗的眼神。那两个女人之间经常会出现这种情况,如果她们是男人,兰德相信这场决斗一定早就进行过了。 “你要保持警觉,艾雯,”兰德说,“你们所有人,都要保持警觉。” “即使是沙度也不会打扰两仪师,”艾密斯对他说,“他们也不会打扰柏尔、麦兰,或者是我。有些事,即使是沙度也不能肆意妄为。” “只要保持警觉就好了!”兰德原本不想让声音显得如此严厉,就连鲁拉克也在盯着他。他们不明白,而他也不敢告诉他们。现在还不行。谁将最先触到那些人的陷阱?他只能让他们冒险,就像他只能让自己冒险。 “我呢,兰德?”麦特突然说道。他让一枚金币在他的指缝间来回翻滚,却仿佛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你会反对我和你一起进去吗?” “你想去?我以为你宁愿和卖货郎们留在一起。” 麦特皱起眉望着下面的马车,又看了看挤在山口前的沙度艾伊尔,“我不觉得如果你让自己丧了命,我能很容易离开这里。烧了我吧,是你把我塞进了这只炼油罐里……Dovienya。”他低声嘟囔着,兰德以前听他说过这个词,岚告诉过他,那是古语里“好运”的意思。这时麦特将手里的那枚金币弹向半空。当他想反手抓住它的时候,它撞了一下他的指尖,掉落在地上。令人不可思议地,那枚硬币直立在地上,朝山下滚去,它一路上弹跳着越过一道道干土的缝隙,一闪一闪地反射着阳光,一直滚到马车前面,在那里倒了下去。 “烧了我吧,兰德,”他吼道,“我希望你不会这么做!”伊馨德捡起那枚硬币,用手指抚摸着它,朝山丘顶上望过来。哈当、凯勒和杰辛也望向了这里。 “你可以来。”兰德说,“鲁拉克,现在可以了吗?” 部族首领回头瞥了一眼,“是的,就是……”在他身后,几根笛子开始吹起缓慢的舞曲,“……现在。” 歌声随着笛音响起。艾伊尔男孩在成年之后就不再唱歌,除非在特定的场合,艾伊尔男人一旦拿起了枪矛,就只会唱战歌和哀悼死者的挽歌了。这段庄严的旋律,枪姬众肯定拥有一部分,但浑厚的男声完全淹没了她们的声音: 山丘左右各半里的范围内布满了塔戴得的身影,他们分成两队,随着歌声向前奔去,枪矛在手,面纱提起,看不到尽头的队伍朝山脉那边滚滚而去。 在部族营地和市集中,艾伊尔惊愕地盯着这一切,他们的样子告诉兰德,他们之中没有人在说话。一些马车夫站起身,仿佛是被吓呆了,其他马车夫则任由骡子四散奔逃,自己先钻到了马车底下。凯勒、伊馨德、哈当和杰辛都在看着兰德。 “我们是不是应该走了?”兰德没等鲁拉克点头,已经催着杰丁走下山丘,亚得凌和其他枪姬众围在他的四周。麦特犹豫了一会儿,才催赶果仁跟了上去。鲁拉克和其他氏族首领带着他们各自的十名护卫跟在兰德身后。在走到山丘与市集帐篷之间一半距离的时候,兰德回头看了丘顶一眼,沐瑞、艾雯和岚骑在他们的马上,艾玲达和三位智者站在一起,大家全都在看着他。现在他几乎已经忘记没有人看着他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了。 当他走到市集旁边的时候,一个代表团向他走来,她们是十来名穿着裙子和宽松上衣的女人,身上佩戴许多金银和象牙的首饰。还有和女人们数量相当的男人,穿着灰褐色的凯丁瑟,但除了腰带上的一把小刀之外,身上没有任何武器,他们的小刀也比鲁拉克佩在腰间的匕首要小很多。但他们的出现几乎立刻就让兰德和其他人停住了脚步,而他们显然完全没在意正从东方和西方向他们逼近且覆面的塔戴得。 “我没有想到会是你,鲁拉克。”代表团中身材最宽大的一名灰发男性说道,他并不胖,兰德至今也没见到过肥胖的艾伊尔,他的宽大完全是因为他的肌肉。“即使是对沙度来说,这么做也让人吃惊,更何况是你!” “时代改变了,曼惠恩。”部族首领回答,“沙度到这里有多久了?” “他们在日出时刚刚到,谁又知道,为什么他们会在晚上行路?”曼惠恩望着兰德,微微皱起眉,然后又侧过头看着麦特。“真是奇怪的时代,鲁拉克。” “除了沙度之外,还有谁来了?”鲁拉克问。 “我们高辛是第一批到的,然后是沙拉得。”魁梧的男人说出血敌的名字时,脸上显出一阵怒意,但他仍然没有停止观察那两个湿地人。“查林和汤曼勒是随后到的,最后是沙度,瑟瓦娜刚刚说服首领们进去。贝奥不觉得今天有集会的必要,其他一些首领也是这么认为的。” 一个中年的宽脸女人有着一头比亚得凌更黄的头发,她双手叉腰,引来一阵象牙和黄金手镯碰撞的声音,她身上的手镯和项链足有艾密斯和她的姐妹妻子加在一起那么多。“我们听说随黎明而来之人已经走出了鲁迪恩,鲁拉克。”她紧皱双眉看着兰德和麦特,代表团中其他的成员也都是如此,“我们听说卡亚肯将在今天当众表明身份,在所有部族齐聚之前。” “那么,就是有人对你说了一个预言了。”兰德说,轻踢了一下花斑马的腹侧。代表团为他让出道路。 “Dovienya,”麦特嘟囔着,“Mia dovienya nesodhin soende。”无论是什么意思,这句话里蕴含着强烈的愿望。 塔戴得的队伍从两侧逼进沙度,在一百步以外与他们对峙,仍然戴着面纱,仍然在高声歌唱,但他们没有做出任何可以被看成是威胁的行动,只是站着。十五或二十倍于沙度的人数,他们歌唱着,庄严的旋律如同雷鸣般在山谷间回荡: 兰德骑马向戴着黑色面纱的沙度走去,他看见鲁拉克覆起面纱。“不,鲁拉克,我们来这里不是与他们作战的。”他这么说,是因为他希望不会出现这样的结果,但艾伊尔人将他的话想成了别的意思。 “你是对的,兰德·亚瑟,与沙度作战毫无荣誉可言,”鲁拉克放下面纱,同时提高了声音,“与沙度作战没有荣誉!” 兰德没有转头去看,但他能感觉到背后的人们都放下了面纱。 “哦,血与灰啊!”麦特嘟囔着,“血与该死的灰啊!” 沙度的阵线不安地抖动着,无论库莱丁或瑟瓦娜说了什么,他们总能看出双方实力的差距。与鲁拉克和他手下的氏族首领们作战是一回事,即使那样会打破一切习俗,但要对抗规模足以吞没他们的塔戴得就是另一回事了。缓缓地,他们向后退去,为兰德让出了一条路。沙度阵列的缺口愈来愈大,直到山口处出现了一条宽阔的走道。 兰德宽慰地叹了口气,亚得凌和其他枪姬众走在他周围,双眼全都平视前方,仿佛沙度艾伊尔根本就不存在。 庄严的歌声变成背后一阵阵悄声的议论,他们这时已经走进宽阔、陡峭的山峡,这里极为幽深,完全被阴影笼罩,仿佛是山脉的一个裂口。在随后的几分钟里,兰德能听到最大的声音只有马蹄敲击岩石地面的声音,以及艾伊尔靴子和地面之间轻微的磨擦声。突然间,眼前豁然开朗,亚卡戴出现在他面前。 兰德终于明白这座峡谷为什么会被称作“金碗”了,虽然这里看不出和黄金有任何联系,这座峡谷呈现出几乎完美的半球形,只有在正对面的山壁上,有一段崖壁突然向内收缩,弧形的曲线在那里完全被打断了。在山坡上能看见一群群露着头脸的艾伊尔,看起来不以部族为聚集单位。跟随氏族首领走进来的塔戴得艾伊尔纷纷朝不同的群落跑去,根据鲁拉克的说法,以所属战士团分派艾伊尔,要比根据部落从属分派更容易保持和平。现在只有他的红盾众和枪姬众仍然站在兰德和塔戴得首领的周围。 其他部族的氏族首领们,全都依照所属部族盘腿坐在对面山壁上一座高大岩台前面。六小队艾伊尔站在氏族首领和岩台之间,其中有一队是枪姬众,这些应该就是维护部族首领荣誉的艾伊尔了。六队人,但这里只有五名部族首领。枪姬众是瑟瓦娜的护卫(虽然艾玲达以前在说明完这一点后,立刻指出,瑟瓦娜从来也没有成为过法达瑞斯麦),但多出的那一队……他们是十一个人,不是十个。 即使只看到那个火红色头发男人的后背,兰德也能确定,那是库莱丁。 在岩台上,站着一个金色头发的女人,她像那个市集上的女人一样,在身上戴了许多首饰,灰色的披肩垂在手臂上。当然,她就是瑟瓦娜。除了她之外,岩台上还站着另外四名部族首领,除了腰间的长匕首,都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其中最高的那个男人,比兰德所见过的任何男人都要高——高辛部族的贝奥。根据鲁拉克的形容,他至少比鲁拉克或是兰德高上一手。瑟瓦娜正在说话,碗形峡谷将她的声音清晰地传送了过来。 “……要让他发言!”声音显得既紧张又愤怒。她高昂着头,挺直腰杆,竭力想摆出一副君临全场的架势,“这是我的权利!在新的首领被选出之前,我代表苏拉迪克和沙度,我要求我的权利!” “你代表苏拉迪克,直到一名新的首领被选出来,顶主妇。”以暴躁的语气说话的白发男人是汉·汤曼勒部族的首领。他的脸色黝黑,满是皱纹,两河人中他算是高个子,但在艾伊尔中他就显得矮了,而身体又特别粗壮。“我不怀疑你清楚顶主妇的权利,但也许你对部族首领的权利并不了解,只有进入过鲁迪恩的人才能在这里发言,而代表苏拉迪克的人是你,”汉的声音显示出他对这一点感到不悦,但话说回来,他的语调听起来似乎他总是在不悦,“但梦行者已经告诉我们的智者,库莱丁进入鲁迪恩的要求被她们拒绝了。” 库莱丁在喊叫着什么,显得极为恼怒,但兰德听不清他的声音,这座峡谷显然不会传送在岩台以外发出的声音。一位满头是半白的亮红色头发的查林部族首领鄂瑞立刻厉声向库莱丁喝道:“你不尊敬习俗和法律吗,沙度?你没有荣誉吗?安静地站在那里。”山坡上的几双眼睛朝刚刚进入峡谷的人转过来。 艾伊尔彼此提醒着,将更多的目光投向这两个骑在马背上、走在氏族首领前面的外地人,其中一个骑马者身边还紧紧跟随着十名枪姬众。兰德暗自寻思,有多少艾伊尔在看着他?三千?四千?还是更多?但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 “我们聚集在这里,是为了接受一个伟大的宣告,”贝奥说,“那要等到所有部族齐聚之时。”他的深红色头发也正在变成灰色,在部族首领中看不到年轻人,他压倒众人的身高和粗重的声音将目光吸引到他身上。“当所有部族首领齐聚之时,才应该举行聚会,如果瑟瓦娜现在想说的只是让库莱丁发言,我就要回到我的帐篷里继续等待了。” 沙拉得的哲朗,也是高辛贝奥的血敌,是一个身材削瘦的男人,灰纹覆盖了他浅棕色的头发。他确实削瘦,然而削瘦如钢刃,他说话时并没有针对哪个人:“我们不必现在就回帐篷去,既然瑟瓦娜带我们进来了,就让我们先商量一些没宣告重要的事情吧!水,我希望谈一谈炼脊台的水。”贝奥一脸威胁地转头望着他。 “傻瓜!”瑟瓦娜喊道,“我已经等够了!我……” 这时,岩台上的人注意到了刚刚走进谷地的人,在绝对的寂静中看着他们朝岩台走来。部族首领们皱起了眉,瑟瓦娜更是满脸怒容。她是个漂亮的女人,还远远不到中年,站在这些老头子中间显得更加年轻,但部族首领们全都有着一种不可轻忽的威严,即使是嘴唇难看地向外撇着的汉也是如此,而她的表情却流露出明显的贪婪,一双淡绿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精打细算的光芒,白色的宽松外衣从低垂的领口露出了很长的一段茶色乳沟,上面又装饰着许多项链,和兰德所见过的任何艾伊尔女子都不一样。看到岩台上的那些男人,兰德立刻就能判断出他们是部族首领;但如果瑟瓦娜是顶主妇,她肯定和莲完全不一样。 鲁拉克将他的短矛、圆盾、弓和箭囊递给红盾众,径直走向岩台,爬了上去。兰德把缰绳交给麦特时,听到他低声嘟囔着:“好运与我们同在!”他看了周围的艾伊尔一眼,亚得凌鼓励地向他点点头,兰德便跳下马鞍,也向岩台走去。一阵惊讶的议论声立刻充满了整座峡谷。 “你在干什么,鲁拉克,”汉生气地问道,“为什么要带这个湿地人来这里?如果你不杀死他,至少不要让他伪装成一名首领站在这里。” “这个男人,兰德·亚瑟,是要来对所有部族首领说话的。梦行者难道没有告诉你,他会和我一起来吗?”鲁拉克的话在山谷里的艾伊尔中引起了一阵更大的议论声。 “麦兰告诉了我许多事,鲁拉克,”贝奥缓缓地说着,皱起眉望向兰德,“随黎明而来之人已经走出了鲁迪恩,你不是指这个男人……”他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闭上了嘴。 “如果这个湿地人能发言,”瑟瓦娜急忙说道,“那库莱丁也可以。”她举起一只手,库莱丁爬上了岩台,脸因为恼怒已经变成了赤红色。 汉挡在他面前:“下去,库莱丁!光是鲁拉克打破习俗已经够糟了!下去!” “是时候丢掉那些破烂的习俗了!”火红色头发的沙度人喊叫着,脱下了他灰褐色的外衣。其实他并不需要叫喊,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回荡在峡谷之中,但他丝毫没有放低自己的声音。“我是随黎明而来之人!”他将衬衫袖子拉到臂肘以上,将双拳举向空中。在他的两只前臂上,各有一条蜿蜒盘绕的生物,它们的身上铺满了金红色的鳞片,闪耀着金属光泽的四足各有五根金色的爪子,生出黄金鬃毛的头颅在他手腕的背面昂起。两条完美无瑕的龙。“我是卡亚肯!”吼声如同霹雷般响起。艾伊尔跳跃着,发出欢腾的呼声,氏族首领们也全部站起,除了塔戴得的首领们露出了忧虑的神情,其他首领也都在欢呼了。 部族首领们全都露出惊愕的神色,就连鲁拉克也不例外。亚得凌和她的九名枪姬众举起了短矛,仿佛已经准备好随时要使用它们。麦特看着身后的山口,拉低帽子,带着两匹马向岩台靠过来,同时悄悄朝兰德打着手势,要他赶快爬回到马背上。 瑟瓦娜的脸上露出自鸣得意的笑容,她整了整披肩,看着库莱丁高举双臂,走到岩台最前方。“我带来改变!”他喊道,“根据预言中所说的,我要带来新的时代!我们会再次跨过龙墙,夺回曾经属于我们的一切!湿地是软弱的,但也是富足的!你们还记得上次从湿地中带回来的财富吧!这一次,我们会占有那里的一切!这一次……” 兰德静静地听着他的长篇大论。在所有的可能性之中,他竟然从没预料到这一点。该怎么做?库莱丁的宣告一直滑过他的脑海,但他无法相信自己竟然会这么镇静。他缓缓脱下外衣,犹豫了片刻,又将衣袋里的法器拿出来,塞进束腰带里。然后,他放下外衣,走到岩台前缘,镇静地解开袖子,举起双臂,任由两只袖筒滑落下去。 狂喜的艾伊尔过了许久才注意到,缠绕在兰德手臂上的两条龙也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寂静立刻压在谷中的每个人头上。瑟瓦娜张大了嘴,她不知道这件事,库莱丁显然没想到兰德会这么快就跟上来,他没告诉瑟瓦娜有另一个人也带着这样的印记。该怎么做?那个男人之前一定相信他会有足够的时间,一旦他建立起人们对他的信任,兰德就只不过是一个下贱的骗子。光明啊,该怎么做?除了鲁拉克之外,无论是康马堡的顶主妇,还是四位部族首领全都已经吓呆了。有两个男人拥有预言中注定只为一人拥有的印记。 库莱丁挥舞着手臂,好让每一个人都看得到。他大声咆哮着:“……我们不会在背誓者的土地前止步!我们要占领所有的土地,直到爱瑞斯洋!湿地人没办法抵抗……”他突然意识到山谷中的欢腾已经被寂静所取代。他知道是什么导致了这个变化。没有转头去看兰德,他大喊道:“湿地人!看看他的衣服!一个湿地人!” “一个湿地人,”兰德表示同意。他没有拉高声音,但峡谷将他的声音传到所有人的耳中。沙度艾伊尔惊愕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都耀武扬威地大笑起来,直到兰德继续说道,“鲁迪恩的预言是怎么说的?‘生于血脉’,我的母亲是莎伊尔,楚玛塔戴得的一名枪姬众。”她真正的名字是什么?她是从哪里来的?“我的父亲是铁岭氏族的姜钝,塔戴得的部族首领。”我的父亲是谭姆·亚瑟,他找到了我,养育了我,将爱给予我。我希望我能认识你,姜钝,但谭姆是我的父亲。“‘来源于血脉,却非养育自血脉’,智者们派人去哪里寻找我?是去三绝之地的聚居地里吗?她们派人越过了龙墙,根据预言,那里才是我生长的地方。” 贝奥和其他三名部族首领缓慢而不情愿地地点了点头。不管怎样,库莱丁的身上毕竟带着龙纹,而他们无疑宁愿选择自己的族人。瑟瓦娜满脸坚定的神情,无论是谁拥有真正的印记,不必怀疑她要支持的人的谁。库莱丁的信心没有丝毫动摇,他带着冷笑望向兰德,这是这个沙度艾伊尔第一次看兰德。 “从鲁迪恩预言第一次被说出已经过去了多久?”他仍然觉得他必须大声喊叫,“有谁能说清楚,其中有多少言辞已经改变了?我的母亲在放手弃枪之前是法达瑞斯麦。剩下的有多少是改变过的?或者是被篡改过的!据说我们曾经侍奉过两仪师。我要说,她们是要再次控制我们!这个湿地人被选出来,是因为他的外表很像我们!他没有我们的血脉!是两仪师用绳子牵着他来的!而智者们正在殷勤招待那些两仪师,就好像她们是首姐妹一样!你们全都听说过,智者们能做出超乎想象的事情。那些梦行者们用至上力让我无法靠近这个湿地人!她们使用至上力,像传闻中的两仪师一样!那些两仪师带这个湿地人到这里来,是要用他的伪装奴役我们!而那些梦行者在帮她们!” “这简直是疯狂!”鲁拉克走到兰德身边,盯着谷中仍然一言不发的人们,“库莱丁从没走进过鲁迪恩,我听到智者们拒绝了他,而兰德·亚瑟进去了。我看着他离开昌戴尔,我又看着他回来,身上出现了你们看见的印记。” “那么她们为什么要拒绝我?”库莱丁吼道,“因为两仪师要她们那么做!鲁拉克没有告诉你们,有一个两仪师也和这个湿地人一起走下了昌戴尔!所以他回来的时候才能带着龙纹!那是两仪师的巫术!我的哥哥莫拉丁死在昌戴尔之下,他是被这个湿地人和叫沐瑞的两仪师谋杀的,还有那些智者。是她们允许两仪师任意作恶!我在晚上的时候去了鲁迪恩,我直到现在才展露出印记,是因为这里才是宣示卡亚肯的合适地点!我是卡亚肯!” 谎言,却搀杂着事实的残片。这个人满怀胜利的信心,他肯定自己对任何问题都能给出答案。 “你说你没有得到智者的允许就走进了鲁迪恩?”汉一边问,一边皱起眉头。高大的贝奥环抱起手臂,露出不赞成的表情,鄂瑞和哲朗的表情也是如此。至少,部族首领们仍然在动摇,瑟瓦娜抓住了腰间的匕首,瞪着汉,仿佛她要把匕首插进汉的背后。 但库莱丁还是有他的答案:“是的,没有允许!随黎明而来之人带来了改变!预言是这么说的!没有用的方法必须改变,我要改变它们!我不是在黎明时来到这里吗?” 部族首领们正站在平衡点上来回摇摆,所有看着他们的艾伊尔也全都是这样。数千人全都站了起来,静静地看着他们,等待着。如果兰德不能说服他们,他很可能就无法活着离开亚卡戴了。麦特又指了指杰丁的马鞍,兰德甚至懒得摇一摇头。 还有比生离此地更重要的事必须考虑,他需要这些人,需要他们的忠诚,他一定要拥有因为相信他而追随他的人,而不是要利用他,或者是为了得到他所能给予他们的。他一定要拥有相信他的人。 “鲁迪恩。”他说,这个词充满了整座峡谷,“你说你去了鲁迪恩,库莱丁,你在那里看到了什么?” “所有人都知道,鲁迪恩是不能谈论的。”库莱丁发起反击。 “我们可以离开这里,”鄂锐说,“私下里谈,那样你就能告诉我们——” 那个沙度艾伊尔打断了他的话,脸因恼怒而涨得通红:“我不会对任何人说它,鲁迪恩是神圣的地方,我所看见的都是神圣的,我是神圣的!”他再次举起盘绕龙纹的手臂,“这些让我成为神圣的!” “我走进了爱凡德梭拉旁的玻璃柱群中,”兰德平静地说,但他的声音传遍了每一个角落,“我通过我直系祖先的眼睛看见了艾伊尔的历史。你看到了什么,库莱丁?我不害怕说出来,你呢?” 那个沙度狂乱地哆嗦着,面孔几乎变成了像他的头发一样的颜色。贝奥、鄂瑞、哲朗和汉交换着不安的眼神。 “我们必须在私下里谈这个。”汉嘟囔着。 库莱丁似乎没有意识到他在这四个人心中已经失去了优势,但瑟瓦娜意识到了。“是鲁拉克把这些事告诉他的。”她啐道,“鲁拉克的一名妻子就是梦行者,她就是两仪师的帮凶!鲁拉克把一切都告诉他了!” “鲁拉克不会这样,”汉向她厉声断喝,“他是一位部族首领,一位有荣誉的男人。不要胡说你不知道的事情,瑟瓦娜!” “我不害怕!”库莱丁喊道,“没有人能说我害怕!我也用我祖先的眼睛看见了!我看见我们来到三绝之地!我看见我们的荣光!我会再次将这荣光带回给你们!” “我看见了传说纪元,”兰德郑重宣布,“以及艾伊尔前往三绝之地旅程的开始。”鲁拉克抓住他的手臂,但他甩开了部族首领。从艾伊尔第一次聚集在鲁迪恩开始,这就是命运注定的一刻,“我看见艾伊尔还被称为皈道艾伊尔的时代,那时,他们还在遵循叶之道。” “不!”喊声从峡谷中响起,立刻就演变成浪涛般的咆哮,“不!不!”几千个喉咙同声高喊,几千枝矛枪被高举过头顶,矛尖如同一片片跃动的波浪反射着阳光,就连一些塔戴得氏族首领也在高喊。亚得凌盯着兰德,如同被重锤击中额顶。 麦特向兰德喊着什么,在雷鸣般的吼声中,兰德听不见他的话,只能看见他急迫地挥动着手臂,要自己赶快跳到马鞍上去。 “谎言!”碗形的峡谷传播着库莱丁的吼叫,让它压过了人们的怒吼。库莱丁的声音里带着愤怒,却掩饰不住其中更多的得意。瑟瓦娜拼命地摇着头,伸手想去拉住他,至少,她现在肯定开始怀疑库莱丁是伪装的了,但如果她能让他安静下来,也许他们还能蒙混过去。像兰德希望的那样,库莱丁将她推到一边,这个男人知道兰德走进过鲁迪恩,他不会相信他自己杜撰的故事,但他却同样不相信兰德。“他用自己的嘴证明了他是一个骗子!我们一直都是战士!一直都是!从时间开端的时候就是!” 人们的吼叫声更大了,枪矛狂乱地摇摆着,然而贝奥、鄂瑞、哲朗和汉却像石头一样呆立在原地。他们已经知道了一切,库莱丁却看不见他们的表情,只是在那里向艾伊尔挥舞着有龙纹的手臂,欢喜地接受着人们的欢呼。 “为什么要说这些?”鲁拉克在兰德耳边低声说,“难道你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从不提起鲁迪恩的事?面对它,我们就要面对一个与我们现在信仰的一切截然不同的过去。被你称为图亚桑的那些人,也就是被我们蔑视的迷失之人,我们竟然和他们是同一种人。鲁迪恩杀死了那些无法面对它的人,每三个走进鲁迪恩的男人里,能活着出来的不会超过一个,而你现在却让所有人都听到了。这个讯息不可能只停留在这里,兰德·亚瑟,它会被传播出去,有多少人能强壮到坦然接受它?”他会带你们回归,他会毁灭你们。 “我带来改变。”兰德悲伤地说,“没有和平,只有混乱。”毁灭跟随着我的脚传播到各个地方,能有什么地方不被我撕碎吗?“该发生的,总会发生,鲁拉克,我不能改变它。” “该发生的,总会发生。”过了一会儿,这名艾伊尔人才喃喃说道。库莱丁仍然迈着大步来回走动,向艾伊尔们喊叫着荣光和征服,却不知道部族首领们全都在盯着他的后背。瑟瓦娜根本已经不看库莱丁了,她的淡绿色眼睛盯着部族首领们,牙齿紧咬住嘴唇,胸口随着粗重的呼吸上下起伏。她肯定知道他们的沉默凝视代表着什么。 “兰德·亚瑟,”贝奥高声说道。这个名字划过库莱丁的叫嚷,如同一把利刃切断了人群的吼声。贝奥停下来,清了清喉咙,用力摇摆着脑袋,仿佛正在努力找出一个方法,把话说出来。库莱丁转过身,自信满满地抱住双臂,毫无疑问,他是在等着部族首领宣判这名湿地人的死刑。 高个子部族首领深吸了一口气:“兰德·亚瑟是卡亚肯,兰德·亚瑟是随黎明而来之人。”库莱丁带着难以置信的狂怒瞪大了眼睛。 “兰德·亚瑟是随黎明而来之人。”满脸皱纹的汉说道,也像贝奥一样极不情愿。 “兰德·亚瑟是随黎明而来之人。”这个声音来自铁青着脸的哲朗。 然后是鄂瑞的声音:“兰德是随黎明而来之人。” “兰德·亚瑟,”鲁拉克说,“是随黎明而来之人。”他的声音很轻,差点无法被碗状的峡谷传播出去。他又说道:“愿光明怜悯我们。” 很长一段时间里,峡谷中没有人说话。库莱丁吼叫着跳下岩台,从他的赛亚东——黑眼众手里抢过一根短矛,朝兰德射去。但当他有所动作的时候,亚得凌已经跳上了岩台,库莱丁的矛尖戳穿了枪姬众的多层牛皮盾,她转身躲开了攻击。 巨大的喧哗声在谷地中爆发,人们喊叫着,推挤着,其他金多枪姬众跳到亚得凌身边,在兰德面前组成了一道屏障。瑟瓦娜已经爬下岩台,焦急地向库莱丁叫喊着,抱着他的手臂,挂在了他身上,而库莱丁正拼命指使他的沙度黑眼众冲击挡在兰德和他自己之间的枪姬众。黑恩和另外十几名塔戴得氏族首领也加入枪姬众的队伍里,手中握紧了短矛,但其他人仍然都大声地呼喊着。麦特爬上岩台,举起了他的乌鸦徽黑矛,大声地吼叫着一定是属于古语的咒骂。鲁拉克和其他部族首领提高了声音,徒劳地想要恢复秩序。整座峡谷变成一口沸腾的油锅,兰德看见一只只面纱被覆起。一根矛被射出,刺在人身上,又是另一根。他必须阻止这一切。 他向阳极力伸展,能量的洪流冲入他的身体,直到他觉得自己如果不爆炸,就必然会先燃烧起来。秽恶的污染蔓延到他的全身,仿佛凝结了他的骨骼。思想飘流到虚空以外,冰冷的思想。水,在这里,水是如此的缺乏,艾伊尔总是在谈论水,但即使是在干燥的空气中,也是有水存在的。他开始导引,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盲目地伸展了出去。 耀眼的光芒在亚卡戴上空划过,劲风从四面八方朝这里吹来,谷地边缘发出的风吼声淹没了艾伊尔的喊声。风带来了细小的水滴,愈来愈多,直到没有人曾经见过的事情发生。一阵细雨洒落下来,风在空中尖叫、盘旋,狂野的闪电在天空中伸展。雨势变得愈来愈大,一场倾盆大雨扫过岩台,湿透了他的头发和衬衫,将五十步之外的一切全部遮住了。 突然间,雨水不再击打到他身上,一个看不见的圆顶在他四周扩展,将麦特和塔戴得艾伊尔推向远方。在不断倾注的雨水中,他依稀能看见亚得凌正用力地撞击着那个圆顶,想要冲到他身边来。 “你这个彻底的傻瓜,在和其他这些傻瓜玩什么游戏!你把我的计划和努力全毁了!”水滴落在脸上,他转过头,看见了兰飞儿,她的银腰带和白色丝衣上没有一丝潮湿,佩着银星和银新月的黑发见不到星点的雨滴,一双黑色的大眼睛向他喷出一股股怒火,美丽的脸庞已经在恼怒中扭曲了。 “我没想到你还会现身。”他平静地说,至上力仍旧充满着他的身体,他驾驭着这股暴烈的洪流,竭尽全力维持着虚空。已经没必要主动去索求至上力了,不断涌入的能量似乎就要将骨骼烧成灰烬,他不知道她是否能在阳极力正在他体内猛烈地咆哮的情况下屏障他,但他还是保持着阳极力能流,以避免这种可能发生。 “我知道你不是一个人,他在哪里?”兰飞儿美丽的嘴唇紧闭着,“我就知道,他在跑进你的梦里时,已经暴露了自己,我本来可以控制住一切的,如果不是他乱……”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他说道,“我从离开提尔之岩的那一天开始就已经想到了这些。在这里,人们只是看见我专注于鲁迪恩和艾伊尔,难道你以为我不会想到你们之中有人在盯着我?但这个陷阱是我设的,兰飞儿,而不是你。他在哪里?”最后这句话已经变成了寒冰般的吼声,情绪不受控制地掠过虚空,冲击着充塞于其中的至上力。 “如果你知道了,”她用同样冷硬的声音说道,“为什么你要用些废话将他赶走?跟他说什么要实现你的宿命,要做你必须做的事?”轻蔑像石块般坠在这些话上,“我带亚斯莫丁来教导你,但他只要认为原本的计划窒碍难行,就会转向另一个计划。现在他觉得他已经在鲁迪恩找到了某件对他更有好处的东西,当你站在这里的时候,他已经去那里了。库莱丁、人蝠,这都只是为了转移你的注意力。因为你的顽固,我的计划全都成了一场空!你有没有想过,再次说服他需要耗费我多大力气?只能让他来教你,狄芒德、雷威辛或是沙马奥委会杀了你,而不是教你,除非他们已经把你像狗一样拴在脚跟旁!”鲁迪恩,是的。当然,鲁迪恩。要向南走几周才能到那里?但他曾经做过一件事,如果他能记得是怎么…… “你就那么放他走了?在你说过会帮助我之后?” “我已经说过我不能公开帮你,他能在鲁迪恩找到什么,值得我公开支持你?等到你同意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还有足够的时间处理此事。记住我告诉你的,路斯·瑟林。”她的声音里散发着一种诱人的韵致,丰满的嘴唇微微张开,那双黑色的眼睛如同要将他吞没的无底深潭。“两件强大的超法器,有了它们,我们就能一起挑战……”这一次,她自己闭上了嘴,而他是记得的。 他用至上力折叠空间,将其中的一小块掰开。一道门在他面前的圆顶下方打开了——眼前的情景只能这样形容。一道通向黑暗,通向另一个地方的门。 “看起来,你确实记得一些事情。”她看了一眼那扇门,突然又用怀疑的眼光盯着他,“为什么你要这么焦急?鲁迪恩有些什么?” “亚斯莫丁。”他的语气依旧冰冷。片刻之间,他犹豫了一下,除了模糊的雨幕之外,他什么也看不见。外面的情况如何了?还有兰飞儿。如果他能记得他是如何屏障艾雯和伊兰就好了。如果我能允许自己杀死一个只是向我皱眉的女人就好了。她是一名弃光魔使啊!但现在这样的可能性并不比他在提尔之岩的时候更大。 走过那道门,他关上门,将她丢在了岩台上。毫无疑问,她知道该如何做一道这样的门,但这个过程会延迟她的步伐。 第五十八章 鲁迪恩的陷阱 门一消失,黑暗立刻将他吞没,黑暗无边无际,但他能够看见。这里没有冷与热,没有潮湿和干燥,没有任何感觉,只有存在。灰色的岩石台阶在他面前升起,每一级台阶都是凌空悬吊,整道台阶延伸向远方,消失在视线外。他以前见过这样的情景,不知为什么,他知道它们会将他引向他想去的地方。他跑上这段不可能存在的台阶,随着脚离开每一级台阶,在上面留下一个潮湿的脚印,那级台阶就会消失。继续存在的只有等在前面的,只有他必须要去的地方,就像以前那样。 是我用至上力造出它的,还是它的存在有另外的原因? 这个想法一出现在脑海里,他脚下的灰色石阶立刻开始消退,所有前面的石阶也开始飞快地闪烁。他拼命将精神集中在这些石阶上,真实的灰色石头。真实的!闪烁停止了。现在它们不再只是岩石的台阶,而是经过了磨光,石阶边缘也出现了各种形状奇异的雕刻花边,他觉得那应该来自于以前他在某个地方的回忆。 他没有去想那是来自于什么地方,因为他不敢再多分心去想别的事情了。在无尽的黑暗中全力向前奔跑,一步就跨过三个台阶。它们会带他去他想去的地方,但他还要跑多久?亚斯莫丁领先了多少?弃光魔使是否知道更快的移动方法?这是他要面临的一个巨大的问题,弃光魔使拥有全部的知识,而他却只能铤而走险。 向前望去,他哆嗦了一下。这些台阶配合着他的步伐,自动加大了间距。台阶之间出现了一道道空隙,空隙中的黑暗幽深得如同……如同什么?从这里掉落下去,也许永远也到不了尽头。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裂隙,只是不停地大步向上迈去。肋下一直没有治好的旧伤又开始发出一阵阵怪异的悸动,虽然被包覆在阳极力的虚空中,但他还是能感觉到它,这表示那处伤口已经几近崩裂了。我忽视它。他让这个念头轻轻滑过虚空,现在他不敢放松脚步,也许一不小心,他就会丢掉性命。难道这些台阶永远也没有尽头吗?他已经走了多久? 突然间,他看见左边很远的前方有一个人影,看起来像一个男人,穿着红色的外衣和红色的靴子,正站在一座闪亮的银色平台上,随着平台一起在黑暗中滑动。兰德不需要靠近去看就能确定,那是亚斯莫丁,那名弃光魔使并没有像他一样气喘吁吁地奔跑着,他在驾驭他脚下的实体。 兰德停在一级台阶上,他不知道那座平台是什么,它看起来就像是一块抛光的金属,但……他前方的台阶消失了。在他脚下的石块开始向前滑行,愈来愈快。没有风吹过他的脸颊,告诉他自己在移动。在这片巨大的黑暗中,没有任何可以作为参考的标志,但他确实追上了亚斯莫丁。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用至上力做到了这件事,它只是就这样发生了。石块开始摇摆,让他立刻停止了怀疑。我知道的还不够。 前方的黑发男子悠闲地站立着,一只手叉腰,另一只手若有所思地搔着下颔。一角白蕾丝飘在他的脖子旁,更多的则掩在他的手外,他的高领红外衣看起来比丝绸更加光亮,但是样式非常奇怪,衣服的下摆几乎垂到了膝盖。细钢丝般的黑线从那男人身上向外散发,消失在周围的黑暗中,兰德以前肯定见过这种情景。 亚斯莫丁转过头。兰德吃了一惊,弃光魔使能够改变他们的面容,或者至少能让你看见不同的面容,兰德曾经看见兰飞儿这么做过,但现在出现在他眼前的是杰辛·奈塔,那名走唱人的脸。兰德本来确信自己会看到哈当的脸,还有那双从不会改变的、猛禽般的眼睛。 亚斯莫丁在同一时刻看见了他,也吃了一惊。弃光魔使脚下的银色平台向前疾冲,而一片高宽各达一里的火焰向兰德迎头扫来。 兰德拼命地向前挥出至上力,就在那片火焰要打中兰德的时候,它突然崩成了碎片,从他身边飞散开去,转瞬就消失了。但就在这片火帘消失时,另一片火帘又冲向了他。他将其打碎,看到了第三片,然后是第四片。兰德确信,亚斯莫丁正在逃跑,火帘让他完全看不见弃光魔使的所在。怒意滑过虚空的表面,他开始导引更多的至上力。 一道火焰的巨浪撞向赤红的帘幕,如同狂野的飓风般卷起所有的火帘,裹挟着它们向前轰去。至上力在他体内咆哮,让他颤栗不已,对于亚斯莫丁的愤怒紧紧地抓住了虚空的表面。喷涌的火焰中出现了一个空洞,不,说是空洞并不精确。亚斯莫丁和那座闪光的平台出现在空洞中心。随着涌过去的火焰,那个空洞又闭合了,弃光魔使在他身子周围建立了某种护盾。 兰德禁止自己去在意虚空外面的愤怒,只有冰冷的平静才能让他碰触到阳极力,怒意则会将虚空撕裂。他停止导引,怒涛般的火焰骤然终止。兰德必须捉住这个人,而不是杀死他。 脚下的石块在黑暗中以更快的速度滑行,亚斯莫丁距离他愈来愈近。 突然间,弃光魔使的平台停止了。一个明亮的空洞出现在他前面,他抬脚跳了过去,银色平台也消失了,那扇门开始闭合。 兰德全力射出至上力,他必须撑住那道门,一旦它关闭了,他就没办法知道亚斯莫丁逃去哪里。收缩停止,一片方形的刺眼阳光,仍然宽大得足以走过去。他一定要撑住洞口,追上亚斯莫丁,在那名弃光魔使走得更远之前…… 他刚刚想到停下,脚下的石块立刻死死地定住,但他还在向前猛冲,径直飞过了那道门。有什么东西拖住了他的靴子,他翻跌着在坚硬的地面上滚了很远的距离,最终才喘不过气地趴在地上。 挣扎着吸进更多的空气,他努力站起身,不敢让自己显出丝毫的软弱。至上力继续将生命力和秽恶的感觉源源不断地灌入他的体内,身上的撞伤、呼吸的困难,还有覆盖他全身湿衣的黄色尘土,似乎都只是一些遥远而琐碎的小事。但同时,他又能感受到灼热空气中的每一丝波动、每一粒尘埃,或者是坚硬地面上的每一条裂纹。太阳烤干了他身上的每一点水分,将它们从他的衬衫和裤子上彻底吸吮干净,他正站在荒漠中,昌戴尔下的那座山谷里。被迷雾环绕的鲁迪恩就在距离他不到五十步以外的地方。那道门消失了。 他向迷雾的墙壁迈出一步,又停下来,抬起了左脚。左脚靴子的靴跟被彻底切掉了。他刚才被拖住的那一下,一定是那道门闭合的结果。尽管燥热难耐,但他还是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他不知道会有这样的危险。弃光魔使拥有全部的知识。但亚斯莫丁还是逃不过他。 他面色阴冷地整了整身上的衣服,将腰间那个男性小雕像和他的剑塞紧,跑进了迷雾之中。灰色的迷雾包裹着他,充盈在身体中的至上力并不能让他看得更清楚。他在盲目地向前奔跑。 他突然俯身扑向地面,一个滚翻,滚离了浓雾,躺倒在铺满尘灰的石板地面上。他保持着平躺的姿势,眼睛向上望去。三根细丝,在鲁迪恩怪异的光线中闪烁着银蓝色的光泽,向左右一直伸展,飘浮在空气中。如果他是站立的,它们就正好处在他的腰、胸口和脖颈的高度。它们像刀刃般纤细,几乎完全无法看到,他能分辨出它们是如何被做出来,并悬浮在这里的,即使他对此还不甚理解。它们比钢更硬,比剃刀更锋利。如果他撞上这些细丝,它们一定会将他切穿。他弹出一股微小的至上力,银丝化成一点尘埃。虚空以外是寒冰般的愤怒,以内是寒冰般的目的,和汹涌的至上力。 迷雾的穹顶放射出的蓝色光晕照亮了这座城市中那些没有完成的建筑,表面平滑的大理石、水晶石和玻璃宫殿,刺穿雾层的柱形和螺旋形高塔。在他前方的宽阔街道上,亚斯莫丁正在奔跑。弃光魔使跑过干涸的喷泉,一直跑向城市中心的巨大广场。 兰德开始导引至上力,让他感到奇怪的是,在这里导引变得非常困难。他拉动阳极力,与它抗争了许久,才让它重新在体内喷涌。粗大的锯齿闪电,从浓雾穹顶落下,闪电没有击向亚斯莫丁,而是落在了弃光魔使的面前。经历了数百年岁月,五十尺粗、三百余尺高的红白色闪亮圆柱四散爆裂,倾倒在街道上,变成了一堆瓦砾和一团烟尘。两旁宫殿用五彩玻璃镶成的窗户上,庄严、宁静的男女绘像似乎都责难地看着兰德。 “我必须拦住他。”他对它们说,声音在耳中产生了一阵阵回声。亚斯莫丁停下脚步,在倒塌的石堆前回头望过来。向他飘去的尘土完全碰不到他光亮的红色外套,它们在他身边分开,留下了一片洁净的空气。 火焰在兰德四周腾起,仿佛取代空气裹住了他,但转眼就消失了,兰德甚至还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的衣服干燥滚烫,头发飘起一股烧焦的气味,他跑出的每一步都会掀起一团灼热的灰尘。亚斯莫丁正爬上那堆封锁街道的破碎石块。更多的闪电落下,将弃光魔使前方的铺路石炸上半空,撕裂水晶宫殿的墙壁,让石块像暴雨般在他面前落下。 弃光魔使并没有减慢速度,他的身影一消失,闪电就从发光的云团中劈向兰德,它们盲目地在兰德身边炸开,显然要将兰德杀死。兰德一边奔跑,一边在自己周围编织出一面护盾,将飞溅的石块挡在一旁。他避开蓝色的光箭,跳过路面上被炸开的大洞,空气中充满了火花,兰德手臂上的汗毛在激荡的能量中竖起,头发也一阵阵向上翻动。 在街道上的这堆瓦砾中存在着某种编织,兰德加强了四周的护盾。他刚要去攀爬瓦砾堆的时候,巨大的红色和白色石块发出一阵阵猛烈的爆炸,刺眼的光芒和碎裂的石屑四散飞溅。兰德在护盾中安然无恙,他跑过已经不复存在的瓦砾堆,模糊地听到了一阵建筑物塌倒的隆隆声。他必须拦住亚斯莫丁。他绷紧了浑身的肌肉,继续让闪电从空中落下,又让火球从地面上爆起,用尽一切方法去减缓那个红衣男人的速度。他就要追上了。当兰德进入广场的时候,距离弃光魔使只有十几步了,他一边努力加快速度,一边加倍努力地阻拦亚斯莫丁。亚斯莫丁一边逃,一边竭尽全力地要杀死他。艾伊尔以生命为代价带来这里的特法器和各种珍贵的物品被闪电炸上了天空,被狂暴的火龙卷吹起。白银和水晶的精致对象变成一堆堆碎片,用特殊金属铸造的器物摔碎在地上,或是裂开了一道道宽大的缝隙。 亚斯莫丁一边奔跑,一边狂乱地在一片狼藉中搜寻着,最后他冲向一件看起来并不显得很壮丽的物品。一尊大约有一尺高的白石雕像躺倒在地上,那是一个男人单臂高举着一只水晶球,亚斯莫丁发出一声胜利的欢呼,朝它伸出手去。 一次心跳之后,兰德也抓住了它。就在这一瞬间,他清楚地看到了弃光魔使的脸。亚斯莫丁的脸和他伪装成走唱人的时候并没有区别,只是黑色的眼睛里带着一种深深的绝望。一个英俊的中年男人,完全无法让人联想到他会是弃光魔使。就在这一瞬间,他们同时探入了这尊雕像,穿过这件特法器,伸向史上最强的两件超法器之一。 兰德模糊地感觉到远在凯瑞安那一座半埋于地下的巨型人像,它的手中擎着一只硕大的水晶球,正如同太阳般放射出耀眼的光芒,在至上力中一阵阵脉动。他体内的至上力汹涌激荡,如同这个世界中所有的海洋都已被暴风卷起。拥有这样的力量,他能做到任何事,他甚至可以治好那个死去的孩子。可怕的污染同样吞没了他,扭曲了他身体中的每一颗微粒,从每一道缝隙中渗进他的灵魂。他想要嚎叫,他想要爆裂,但他只掌握了那件超法器能够释放的一半至上力,另外一半被亚斯莫丁吸入了体内。 他们拼命地扭打,被绊倒在散乱破碎的特法器中,但却都不敢从那座雕像上松开一根指头,惟恐对方因此夺得优势。他们在广场上来回翻滚,撞在一座仍然站立着的红石门框上,又撞在一尊翻倒却没有破碎的水晶人像上,那尊人像是一名赤裸的女子,将一个孩子抱在胸前。 在他们为了抢夺这件特法器而争斗的时候,另一场战斗也在另一个层面上进行着。足以砸平山脉的至上力重锤击向兰德,随后是能刺穿大地的利刃,看不见的钳子想要将他的思想从他的肉体上剥走,撕出他的灵魂。兰德将能够导引的每一点至上力都用在挡开这些攻击上,他相信,任何一次攻击都有可能将他彻底摧毁,仿佛他从未存在过。他无法确定这些攻击被弹飞到了哪里。他们全身的肌肉都已死死地绷紧,他们底下的地面在震动、摇摆,让他们来回翻跌。他隐约听到一阵阵隆隆声,仿佛有一千个声音在共同哀鸣出一段奇怪的旋律。是那些玻璃圆柱,它们在颤抖、晃动。但他没有办法再去担心它们了。 所有那些无法入睡的夜晚和刚才没命的奔跑,在兰德身上一并爆发开来。他累了,如果他在虚空内部还能有所知觉的话,这表示他的体力已经所剩无几。在震颤的大地上被来回抛跌,他发觉自己已经不再用力将特法器从亚斯莫丁手里拖出来,只是还在抓着它而已,很快的,他的力量就会彻底耗光。到时候,即使他还能抓着这尊雕像,他也只能放开阳极力,否则就会被它吞没,不用亚斯莫丁出手,就会遭到毁灭。他无法再从这件特法器中多抽取一丝阳极力,他和亚斯莫丁正处在绝对的平衡状态,两人都拥有凯瑞安那件超法器里一半的至上力。亚斯莫丁大口地喘息着,汗水从弃光魔使的额前渗出,流过他的脸颊。这个男人也累了,但会像他一样累吗? 晃动的地面将兰德举起,又立刻让亚斯莫丁翻到上面。但就在这短暂的一瞬间,兰德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夹在他们中间。那个肥胖的带剑男人小雕像,它还被塞在他的裤腰里,与他们现在导引的至上力相比,那只不过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东西,如同一杯水和一条江河、一片海洋相比较。他甚至不知道在连接着那件强大的超法器时,自己是否还能使用它。如果他可以呢?亚斯莫丁露出牙齿,那不是凶狠的表情,而是一个疲累的微笑,弃光魔使认为他要赢了,也许他想的没错。兰德的手指颤抖着,逐渐失去了抓住特法器的力量。现在,即使还连结着那件巨型超法器,他所能做的也只有维持住体内的阳极力了。 自从离开了那个黑暗的空间以后,他就没有再见到亚斯莫丁四周那些黑钢丝般的东西,但他仍然能在虚空中感觉到它们,在意识中确定它们围绕弃光魔使所在的位置。谭姆曾经教导他用虚空提高箭术。与弓、与箭、与目标融为一体,他开始让自己与这些黑丝融为一体。很快的,他便隐约看见亚斯莫丁皱起了眉头。那个男人一定觉得奇怪,为什么他的表情如此平静。羽箭脱弦的一瞬间,射手的表情一定要是平静的。他探进腰间的小法器,一股新的至上力流入他的体内。他没有为此感到丝毫兴奋,与他体内已有的至上力相比,它是多么细微的一股能流,这是他的最后一击,它将耗尽他最后的力气。他将这股能量塑成一柄至上力之剑,一柄光明之剑,全力将它挥出。与剑融为一体,与那些黑丝融为一体。 亚斯莫丁瞪大了眼睛,发出一阵充满恐惧的尖叫,全身都开始剧烈地颤栗。刹时间,兰德眼前似乎出现了两个亚斯莫丁,它们震颤着彼此分离,又迅速合为一体。亚斯莫丁躺倒在地,双臂无力地落下,被肮脏、破烂的外衣包裹的胸膛急剧地起伏,双眼茫然地向空中望着,黑眸里充满空无萧索。 当弃光魔使软倒的时候,兰德自己也失去了对阳极力的控制,至上力最终离开了他。他勉强将那件特法器抱在胸前,滚离了亚斯莫丁。他努力用双膝跪起,却觉得那已经像攀爬高峰一样困难,他只能抱着那尊高举水晶球的男人雕像,蜷伏在自己的双膝上。 地面不再震动,玻璃圆柱仍旧站立着——兰德觉得很高兴,摧毁它们就是彻底湮没了艾伊尔的历史。但爱凡德梭拉,在传说与现实中活过了三千年的爱凡德梭拉,现在已如火炬般熊熊燃烧,至于鲁迪恩其余的部分…… 广场上所有的东西都像是被一个疯狂巨人举起,又狠狠地甩在地上,半数的巨型宫殿和高塔只剩下了一堆残破的碎石,其中一些还倒在广场上。巨大的圆柱砸毁了周围的建筑,在没有塌落的墙壁上,空洞的窟窿显示着巨大的彩绘玻璃窗曾经所在的位置。地面上,一道五十尺宽的裂缝切开了整座城市。破坏并不仅于此,笼罩鲁迪恩许多个世纪的浓雾穹顶消失了,照亮一切的不再是柔和的蓝光,酷烈的阳光直接射进了墙壁上的那些窟窿。远处昌戴尔的山峰看起来已经不同了,比原来低矮了许多,山谷另一边的山峰也有着同样的变化。在山谷北端,曾经耸立着一座高峰的地方,现在变成了一片扇形的石砾和尘土平地。 我把它们毁了。我总是在破坏!光明啊,这什么时候会有个结束? 亚斯莫丁翻身趴在地上,用双手和膝盖撑起身体。他的眼睛找到了兰德,还有那件特法器,仿佛是想要爬过来。兰德现在导引不出一个火花,但他在第一个因为导引而做的噩梦之前,就已经学会了该如何战斗,他抬起一只拳头:“别妄想了。” 弃光魔使停住了动作,疲惫地摇摆着,双颊向下松垂,却仍然绝望地想要争抢那件特法器。痛恨和恐惧在他的眼中闪闪发光。 “我是喜欢看男人打斗,但现在你们连站起来都很难。”兰飞儿走进兰德的视野,眼睛一直在扫视这片废墟,“打得很彻底,你们还能感觉到一些痕迹吗?这个地方曾经受到过某种保护,但我已经说不出原先的状况是什么样了。”那双黑色的眼睛突然闪过一道亮光,她跪在兰德面前,盯着他手里的东西,“那么……这就是他要寻找的,我以为它们已经全部被毁掉了。我只见过一个只剩下一半的,那对于没有警觉的两仪师真是个优秀的陷阱。” 她伸出一只手,兰德将它抓得更紧了。她露出微笑,眼神却依旧冰冷:“留住它吧!对我来说,这只不过是个雕像而已。”她站起身,毫无必要地掸了掸白色的裙子。当她意识到他正在看着她的时候,她便不再去扫视堆满瓦砾的广场,脸上的笑意也更浓了。“你刚刚使用的是我告诉过你的那两件超法器之一,你有没有感觉到那其中浩瀚无边的至上力?我一直想亲身体验那种感觉。”她似乎并没有察觉自己语气中的饥渴,“借由它们,我们可以一起取代至尊暗主,我们能的,路斯·瑟林!只要我们同心协力。” “帮帮我!”亚斯莫丁摇晃着向她爬去,一张高高仰起的面孔因恐惧而扭曲,“你不知道他刚才干了什么,你一定要帮我,如果不是为了你,我不会到这里来。” “他干了什么?”她哼了一声,“把你像一条狗一样打败了,这还不到你应得的一半。你永远也无法强大,亚斯莫丁,你只能附强者骥尾之后。” 兰德终于站了起来,一双手仍旧把那尊石头与水晶的雕像抱在胸前,他不允许自己就这样跪在她面前。“你们使徒……”他知道嘲弄她是危险的,但他没办法阻止自己这么做,“……将你们的灵魂献给了暗帝,你们任由他寄生在你们身上。”他曾经重复了多少次与巴尔阿煞蒙的战斗?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怀疑这些黑丝的意义?“我切断了他与暗帝的联系,兰飞儿,我将他从暗帝身上切下来了!” 她的眼睛惊骇地睁大,目光由兰德身上转向亚斯莫丁。那个男人开始一阵阵地啜泣。“我没想过这是可能的,为什么?你以为你将他带回到光明中了?你没有对他做出任何改变。” “他仍然是那个当初将自己出卖给暗影的人,”兰德表示同意,“你告诉过我,你们这些使徒彼此之间是多么缺乏信任。他能将这个秘密隐藏多久?你们之中会有多少人相信他不是自己这样做的?我很高兴你会以为这样做是不可能的,也许其他人也还这样以为。你让我想到了这个主意,兰飞儿,一个教导我如何控制至上力的男人,但我不会接受一个仍旧与暗帝相连结的男人的教导。现在,我不必为这种矛盾而苦恼了,他也许还是那个男人,但他已经没有了其他选择,对不对?他可以留下来,教导我。他只能希望我赢,他必须帮助我赢,否则他就只能希望其余的使徒不会以这件事为借口来攻击他。你觉得他将如何选择?” 亚斯莫丁蜷伏在地上,睁大了眼睛盯着兰德,然后又朝兰飞儿伸出哀求的手:“他们会相信你的!你能告诉他们!如果不是为了你,我不会到这里来!你一定要告诉他们!我对至尊暗主是忠诚的!” 兰飞儿也在盯着兰德,兰德第一次看见她的脸上出现了不确定的表情。“你到底记得多少,路斯·瑟林?有多少是你?有多少是那个牧羊人?这是从前的你才可能做出的计划,当我们……”深吸了一口气,她将头转向亚斯莫丁,“是的,他们会相信我,当我告诉他们,你已经投向路斯·瑟林的时候。每个人都知道,你随时都会倒向你认为赢面更大的一方,就是这样。”她满意地对自己点了点头,“另外,再给你一个小礼物,路斯·瑟林,这个屏障可以让点滴能流通过,足以让他对你进行教导。当然,屏障会随时间消散,但他将在几个月的时间里无法向你发起挑战。到那时候,他除了留在你身边,就没有任何选择了。他从来都不擅长于打破屏障,你宁愿承受痛苦也会这样做,他却从来也做不到。” “不!”亚斯莫丁向她爬过去,“你不能这样对我!求求你,米尔琳!求求你!” “我的名字是兰飞儿!”愤怒让她的面孔变得丑陋。那个男人被手脚伸开地提上半空,衣服紧贴在他身上,脸上的皮肉完全扭曲了,像是被压在石块下的奶油般向四周伸展。 兰德不能让她杀死这个男人,但他太累了,无法仅凭自己的力量碰触真源。他几乎无法感觉到真源,它就像视野外缘的朦胧光芒。片刻间,他的双手握紧了举着水晶球的男子石像,如果他通过它再次连结远在凯瑞安的那座巨型超法器,那样巨大的至上力也许会毁掉他。于是他探向了腰间的法器,法器只给他带来了与前者相比细如发丝的一道能流,但他过于疲劳,已经无法导引得更多了。他将那股至上力抛向两名弃光魔使之间,希望至少这样能对她产生干扰的作用。 一团被蓝色闪电包围的白热火焰在两名弃光魔使之间腾起,形成一道足有十尺高的火墙,又在地面上烧出一个三尺深的长沟,熔融的泥土和岩石在这个坑里形成了一个光滑的表面。火墙击中一座绿色条纹宫殿的墙壁,发生剧烈的爆炸,爆炸声立刻被淹没在大理石坍塌的隆隆声里。长沟的一边,亚斯莫丁掉落在石板地面上,不住地颤抖,鲜血从耳鼻里流淌出来。另一边,兰飞儿仿佛被打了一拳,不住地蹒跚后退,但很快就立定脚跟,转身望着兰德。因为刚做的事,他还在而前后摇晃,并且又一次失去了阳极力。 怒气涨满了兰飞儿的面孔,就如同她刚才看着亚斯莫丁的表情。兰德觉得自己已经站在了死亡的边缘,但怒意突然从她的脸上完全消失,埋在一片诱人的微笑之后:“不,我绝不能杀他,毕竟我们已经付出了这么多努力。”她走到他面前,伸手轻抚着他的颈侧,她在梦中留下的齿痕刚刚愈合。他没有让沐瑞知道这个伤痕。“你仍然带着我的印记,我是否应该让它永恒不退?” “你有没有伤害亚卡戴和营地中的任何人?” 她的脸上还带着微笑,但指尖突然停在他的脖子上,仿佛是要将他的喉咙撕开:“比如谁?我以为你已经意识到你不爱那个乡下小女孩,还是说,你在意那个艾伊尔荡妇?”一条毒蛇,一条致命的毒蛇在爱着他——光明助我!——他不知道该如何阻止她用毒牙去咬人,无论被咬的是他还是其他什么人。 “我不想让任何人受到伤害,我还需要他们,我能利用他们。”这样说让兰德感到一阵痛苦,他的痛苦是因为这些话中的真实,但只要能让兰飞儿的毒牙远离艾雯和沐瑞,远离艾玲达和他身边所有的人,一点痛苦完全是值得的。 兰飞儿仰起美丽的头颈,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我还记得,你曾经有一副多么软的心肠,不忍心利用任何人。你在战争中充满了狡诈,坚硬得如同岩石,傲慢得如同高山,却又像女孩般坦诚和心软!不,我没有伤害你心爱的两仪师,也没有伤害你心爱的艾伊尔。我不会进行没有理由的杀戮,路斯·瑟林,我甚至不会进行没有理由的伤害。” 他小心地不去看亚斯莫丁,那个男人面色惨白,喉咙里发出一阵阵沙哑的呼吸声,正用一只手撑着身体,用另一只手抹去嘴角和下巴上的鲜血。 缓缓地转动着身体,兰飞儿仔细审视这座巨大的广场。“你将这座城市毁了,即使是一支军队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她假装望着那些宫殿的废墟,但注意力明显不在那上面,她关心的是那些堆得一片狼藉的特法器。背对兰德时,她的嘴角已经紧紧地绷起,一双黑色的眼睛中闪耀着被压抑的怒火。“好好利用他的教导,路斯·瑟林,你的身边还有其他人,沙马奥的心里充满对你的嫉妒,狄芒德对你恨之入骨,雷威辛对权势有着无尽的渴望。他们只会更加渴望杀死你,如果,当他们发现你拿着它——” 她的目光滑过他手中一尺高的雕像,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她在考虑要拿走这尊雕像,不是为了让他免受觊觎者的伤害,而是因为害怕他会借助这尊雕像而变得过于强大,让她无法控制。但这个时候她即使只是徒手来抢,他也许同样没办法阻止她了。她在思考是否应该将这件特法器留在他的手中,也在估量他的疲累程度。无论她怎么说爱他,等到他恢复了力量,可以使用这件特法器的时候,她也会对他敬而远之。她又扫视了整座广场一眼,咬了咬嘴唇。突然间,一道门在她身边开启,不是一道通向黑暗的门,而是仿佛通向一座宫殿的房间,那里面全都是白色的雕刻大理石和白丝绸幔帐。 “你是哪一个?”当她向那道门走去的时候,他问道。她停下脚步,带着一种几乎是腼腆的微笑回头看着他:“你以为我能容忍自己变成肥胖、丑陋的凯勒?”她用双手抚过自己窈窕的曲线,“现在是伊馨德,纤细美丽的伊馨德,如果你怀疑的话,至少应该怀疑她。我的骄傲还足以容忍一点赘肉,在有必要的时候。”微笑变成了露齿的笑容,“伊馨德以为她只是在和普通的暗黑之友打交道,如果现在她正慌乱地向一些愤怒的艾伊尔女人解释为什么大量属于她们的金项链和金手镯都在她的箱子里,我一点也不会感到惊讶。不过那里面有一些确实是她自己偷的。” “我想你说过,你不会伤害任何人!” “你的软心肠又露出来了,如果我愿意,我会表现出一颗温柔的女人心。我想,你没办法让她免受一顿鞭打,就为了她看我的眼神,这也是她应得的。但如果你回去得够快,你可以阻止他们逼她拿着一袋水走出那片荒凉的土地,那些艾伊尔似乎对于盗窃有着非常严厉的惩罚。”她发出一阵莞尔的笑声,同时带着惊讶的神色摇了摇头。“他们跟以前真是完全不同了,你可以用力打一名皈道徒的耳光,而他只是会问你他做了什么。再打他一下,他会问是否冒犯了你。即使你打他一整天,他也不会做出别的事来。”她轻蔑地瞥了亚斯莫丁一眼,又说道:“认真而尽量快地学习吧,路斯·瑟林,我要我们一同统治这个世界,而不是看着沙马奥杀死你,或者是古兰黛将你加入她的青年俊男收藏。快好好学吧!”她走进了白色大理石和丝绸幔帐的房间,门口从两侧开始合拢,变窄,消失了。 自从她出现以来,兰德第一次畅快地吸了一口气。米尔琳,一个在玻璃圆柱中记起的名字,就是这个女人在传说纪元找到了暗帝的牢狱,并且钻穿了它。那时她是否已经知道那是什么?她如何避开他看见的那次恐怖毁灭?那时她就将自己出卖给暗帝了? 亚斯莫丁挣扎着站了起来,依旧脚步虚浮,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摔倒。他已经不再流血了,只是在耳朵到颈侧的地方仍然有两条细细的红痕,嘴角和下巴上也还带着血渍。他肮脏的红外衣已经破烂不堪,上面白色的蕾丝全都断裂剥落了。“是我与暗帝的连结才让我碰触阳极力却不会陷入疯狂,”他嗓音嘶哑地说,“你刚才所做的事让我变得像你一样脆弱了,你最好还是放了我,我不是一个很好的老师,她选择我只是因为……”他的嘴唇开合着,似乎正竭力想把刚才的话收回去。 “因为再没有其他人选了。”兰德替他把话说完,就转身向远处走去。 迈着蹒跚的步伐,兰德穿过大广场,在凌乱的特法器中间四处徘徊。他和亚斯莫丁刚才在打斗中已经绕到了玻璃圆柱和爱凡德梭拉的另一边。水晶基座旁边堆着塌落的男女雕像,一些变成了碎块,另一些却毫发无伤。一个用银色金属铸造的巨大扁平圆环翻倒在金属和岩石的基座上,形状奇怪的金属、水晶和玻璃碎片遍地都是。一根长矛般的黑色金属杆却仍然以不可思议的平衡直立着。整座广场残破凌乱。 在巨大的生命之树附近,兰德将一堆看起来像是螺旋玻璃管的残片踢开,里面露出一个红色的水晶台,水晶台旁倒着一尊一尺高的白石雕像——一名面容宁静的长袍女子,用一只手举着一颗洁净的水晶球。整个雕像没有任何损伤,它对他或其他任何男人都没有用,正如同与它相匹配的另外一件对于兰飞儿那样。他考虑将它打碎,只要一挥拳就能让这颗水晶球在石板地面上变成碎片,一定可以的。 “她就在找这个。”兰德没意识到亚斯莫丁已经走到他身后,那个男人摇晃着,又抹了一把带血的嘴角,“为了能得到它,她会扯下你的心脏。” “或者是你的心脏,因为你向她隐瞒了这个秘密,她是爱我的。”光明助我,这就像是被一头狂狼爱上了!过了一会儿,他将那尊女人的雕像和男人的雕像并排放在臂弯里。它也许会有用处,而且我也不想再破坏任何东西了。 他再次向周围望去,却看见了一些毁灭以外的事情。在这座城市废墟的上空,雾气已经几乎完全消散了,灼烈的阳光下,只有最后几丝湿云还在残存的建筑物上飘荡。现在山谷的地面在南端急剧下陷,清水从穿过城市的裂缝中涌流出来。这道裂缝贯通了藏在这座城市地下深处的淡水库,山谷下陷的一端已经被清水储满了。一个湖。这个湖最终也许一直能蔓延到这座城市,范围可以达到三里,而在这个地方,十尺宽的一个水池就可以形成一个聚居地,人们可以到这座山谷来生活。他几乎已经能看见周围的山上铺满葱绿的庄稼,他们会精心照料爱凡德梭拉,最后的绰拉树。也许他们甚至能重建鲁迪恩,荒漠中会出现一座城市,也许他甚至还能活着见到这座城市。 借助腰间的法器——那个带剑的圆胖小男人,他能够打开一扇通向黑暗的门,亚斯莫丁不情愿地跟随他走了进去。当一块仅能容下两个男人的雕刻石阶出现在他们脚下的时候,他轻蔑地哼了一声。他仍然是那个将自己出卖给暗帝的人。如果兰德还需要任何提醒,他那充满算计的冷漠的眼光已经足够了。 在石阶飞过黑暗的时候,他们只说过两次话。 第一次,兰德说:“我不能叫你亚斯莫丁。” 那个男人哆嗦了一下,最后他说道:“我的名字是乔尔·亚当姆·耐索辛。”他说话的语调仿佛是突然被剥光了衣服,或者是失落了什么。 “我也不能使用这个名字,谁能知道这个名字还在什么地方被保留了下来?要避免有人会因为你是个弃光魔使而杀死你。”也要避免有人会知道他有一名弃光魔使导师。“我想,你还要继续做杰辛·奈塔,转生真龙的走唱人,这个理由足以让你留在我身边了。”杰辛脸部的肌肉抽搐了一阵,但他什么也没说。 又过了一会儿,兰德说:“你要教我的第一件事是如何守卫我的梦。”那个男人只是阴沉着脸点了点头。他会制造麻烦的,但这些麻烦绝不会比兰德还不知道的那些麻烦更严重。 石阶减缓速度,停了下来。兰德再次折叠空间,通向亚卡戴岩台的门被打开了。 雨已经停了,但被黄昏笼罩的谷地仍然满是水湿,又被艾伊尔的脚印搅成了一个烂泥塘。谷中的艾伊尔比刚才少了许多,大概少了四分之一,不过兰德没有看见战斗的痕迹。所有人都在盯着岩台。除了部族首领们之外,沐瑞、艾雯、艾玲达和智者们也登上了岩台。岚正在和部族首领们交谈着。麦特蹲在和其他人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拖下宽边帽罩住脸,将黑矛靠在肩膀上。亚得凌和她的枪姬众正站在他周围。当兰德走出门口的时候,她们都吃惊地张大了嘴。看见穿着缀有白蕾丝的闪亮红色外衣却已经浑身破烂不堪的杰辛跟着兰德走了出来,她们显得更加吃惊了。麦特笑着跳起了身,艾玲达向他半抬起一只手。谷地中的艾伊尔都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没有等任何人开口,兰德说道:“亚得凌,你能不能派人到市集去,告诉他们不要打伊馨德了?她并没有像他们以为的那样偷了那么多东西。”黄发女人依旧惊愕不已,但她很快就和一名枪姬众说了几句,那名枪姬众纵身跃下了岩台。 “你怎么知道的?”艾雯惊呼道。 而在同一时刻,沐瑞也在问:“你去了哪里?怎么去的?”她瞪大的黑眼睛从他身上又转向杰辛,两仪师的冷静荡然无存。 而那些智者们?太阳色头发的麦兰看起来正准备用双手将答案从他的喉咙里拉出来。柏尔满面怒容,似乎是想用鞭子,而不是两只手。艾密斯从头上放下披肩,用手指抚着灰白的头发,似乎是不能确定应该担忧还是宽慰。 亚得凌将仍旧潮湿的外衣递给兰德,他将两尊石雕像裹在这件外衣里,沐瑞的目光正落在它们上面。他不知道沐瑞是否在怀疑它们的用途,但他要尽量把它们藏起来,如果他不能信任让自己运用凯兰铎的力量,他又怎么能信任比它更强的超法器?他还要进一步学习如何控制至上力,如何控制他自己。 “这里出了什么事?”他问。被忽视的两仪师闭紧了双唇,艾雯也显得很不高兴。 “沙度离开了,瑟瓦娜和库莱丁率领着他们。”鲁拉克说,“还留在这里的人全都承认了你是卡亚肯。” “沙度不是惟一离开的。”汉脸上的皱纹变得更加深重,“我的汤曼勒也走了一些,还有高辛、沙拉得和查林。” 哲朗和鄂瑞也像汉一样阴沉地点点头。“他们不是跟沙度走的,”高个子贝奥沉声说,“而是四散逃开,他们会将这里发生的事和你所说的话传播到远方,这很糟糕。我看见人们丢掉他们的枪矛,就那样落荒而逃了!” 他会将你们束缚在一起,他会毁灭你们。 “塔戴得没有人离开,”鲁拉克说道,他的声音中没有一丝骄傲,只是在陈述事实,“我们准备跟随你去任何地方。” 跟随他去任何地方,他还要对付沙度、库莱丁和瑟瓦娜。扫视着岩台周围的艾伊尔,他在这些选择留下来的人里仍然看见了动摇的面孔。那些逃跑的人会是什么样子?但这些艾伊尔最终也只是一件工具,他必须让自己记得这一点。我要比他们更加严酷。 杰丁和麦特的阉马一起等在岩台旁边。兰德示意杰辛跟在他身边,然后爬到杰丁背上。那个外衣做成的包裹被他夹在手臂下面。扭曲着嘴唇,那名昔日的弃光魔使站到他的右侧马镫旁,亚得凌和其余的枪姬众跳下岩台,在他们周围组成队列。让他惊讶的是,艾玲达也爬下岩台,站到了他右侧原先的位置上。麦特一纵身跳上了果仁的马鞍。 兰德回头望向岩台上的人们,他们全都在看着他,等待着。“回归的路依旧漫长,”贝奥将脸转向一边,“漫长,洒满了鲜血。”艾伊尔人的面容没有改变。 艾雯向他半伸出手,眼里充满了痛苦,但他没有去看她,“等到其余的部族首领到齐,就是开始的时候了。” “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了,”鲁拉克平静地说,“问题是道路将通向何处,如何终止。” 对于这个问题,兰德没有答案。他掉转斑纹马,缓缓地走过谷地,他奇特的随从护卫在他的左右。艾伊尔在他面前让出道路,凝望着他,等待着他。夜晚的寒冷已然袭来。 当热血喷洒在万物不生的大地上时,龙的孩子们由此崛起。龙之人众拿起武器,与死亡共舞。他从荒芜的土地上招来他们,他们将用战争震撼世界。 ——由太阳王廷首席史学家,苏拉门·索·柏加德摘自《时光之轮》 (《暗影渐起》完,敬请期待《时光之轮5:天空之火》) 名词解释 有关名词解释部分的历法需要在此说明: 在最后一名男性两仪师死后大约两个世纪里,托玛历(toman Calendar)(由托玛·德亚米德制定)一直被广泛采用,它所记录的时间范围被称为“灭后纪元”(After tiam of Gazar)制定了新的历法,这段历法持续的年代被称为“自由纪元”(Free Year, FY),简称为“自由纪”。这种加扎历在兽魔人战争后的二十年里普及到了人类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亚图·鹰翼曾经试图以他的帝国建立为纪年制定一套新的历法——帝国历(From the Founding, FF),但这件事现在只有历史学家还有可能知道。在百年战争所带来的死亡和破坏之后,海民学者乌仑·丁·朱拜·翔鸥制定了新的历法,并由塔拉朋的帕那克——法芮德予以发布。法芮德历记录了从百年战争的突然终结一直到当代,这段时间被称为“新纪元”(New Era, NE),简称为“新纪”。 罪铐(A'dam):一种工具,霄辰人用它来控制有导引能力的女子。其构造包含一只项圈与一只手镯,中以锁链相连,全为银色金属所铸。它对于没有导引能力的女人无法起作用。 艾伊尔荒漠(Aiel aste):这是在世界之脊东方的一大块残破、崎岖、极度缺水的疆域,艾伊尔人称这片土地为三绝之地,极少有外人胆敢进入这块区域。这不止是因为外人极难在该处找到饮水,更是因为艾伊尔人敌视所有的外族,也非常不欢迎陌生人,只有卖货郎、走唱人和图亚桑被艾伊尔人允许平安地进入这里。但艾伊尔人极力避免与图亚桑人发生接触,他们称图亚桑为“迷失之人”。迄今为止,人们还不知道有任何关于那片荒漠的地图存在。 宗派(Ajah):这是两仪师内部的组织,宗派的数量一共有七个,以颜色作区别: 蓝宗、红宗、白宗、绿宗、褐宗、黄宗和灰宗。除了玉座猊下之外,每位两仪师都会隶属于其中一个宗派,每个宗派对于至上力的使用和两仪师的责任都有截然不同的看法。红宗将所有的力量专注于寻找那些试图掌控至上力的男性,并且将他们“驯御”。褐宗的两仪师则是完全不介入俗世间的事务,转而全心全意地追求知识。白宗对于现实世界以及与现实世界有关的知识都没有兴趣,她们只是一心探索哲学和真理。绿宗时刻准备着投身到末日战争中(在兽魔人战争中,绿宗被称为战斗宗派)。黄宗全力钻研治疗异能。蓝宗以维护世间正义,解决各种纷争与灾祸为己任。灰宗是各种矛盾的调停者,努力寻求融洽与多数意见的实现。有谣传认为两仪师中还有一个黑宗是以服侍暗帝为任务的,但这是被官方严正否认、更绝不可以在两仪师面前提起的话题。 法器(Angreal):这是传说纪元留下的物品,可以让任何能够导引至上力的人,在无人帮助下安全掌控比平常更多的力量。有男性或女性专用之区别,虽然传闻中存在可同时供男女两性使用的法器,但从未获得证实。制造法器的方法早已失传,现今仍存于世的也十分稀少。 阿拉多曼(Arad Doman):爱瑞斯洋沿岸的国家,现在正在穷于应付与塔拉朋和国内转生真龙的效忠者的战争,国家的状况完全因为战火而毁坏。大多数的阿拉多曼商人都是女子,而根据谚语,“让一个男人与阿拉多曼人做生意”是表示极端愚蠢的行为。阿拉多曼女子以其美貌、媚惑与伤风败俗的衣着而声名远播(或是恶名昭著)。 爱凡德梭拉(Avendesora):古语中的“生命之树”,在许多传说和故事中都曾被提及。在那些传说故事中,它的生长范围遍布各地,但只有很少的一些人知道它所在的确切地方。 贝丽兰·苏·潘恩崔(Berelain sur Paendrag):梅茵之主,光所祝福,浪涛的守护者,潘恩崔家族的家主,一名拥有绝美容貌和强悍意志的年轻女子,同时也是一位很有手腕的统治者。她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无论将为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而且她向来都是言而有信的。 柏姬泰(Birgitte):传说中的金发女英雄,她的美貌几乎像她的勇气和超凡绝伦的箭术同样举世闻名,她用手中的银弓射出的银箭从未错失过目标。她是能够应瓦力尔号角的召唤而来的英雄之一,而她的身边总会伴随着英雄剑士——加达·森。 凯瑞安(Cairhien):紧靠世界之脊的国家,这也是它首都的名字。这座都城和许多其他城镇、村庄在艾伊尔战争期间都遭到了大肆劫掠并被焚毁(新纪976—978年)。那场战争之后,世界之脊附近的大量农场被凯瑞安人抛弃,导致凯瑞安现在需要进口大量谷物以满足国内的食品需要。凯瑞安的旗帜是一片天蓝色的背景上有一轮放射出许多道光芒的金色太阳。 罪奴(Damane):这是古语中“负铐者”的意思,霄辰人以此称呼能导引的女人。在霄辰人观念中,她们同时也是被罪铐得体地控制住的女人。在霄辰全境,年轻女子必须每年接受测试,直到超过天生导引能力会表露的年纪。如同在测试中发现有导引能力的男子(他们会被处死),罪奴将从家族与户籍名单中被剔除,因为她们从此以后不再被视为人类。能够导引但却尚未被罪铐禁锢的女人称为马拉斯达曼尼——“必须负铐者”。 梦行者(Dreamwalker):艾伊尔人对于能够进入特·雅兰·瑞奥德世界的女人们的称呼。 法达瑞斯麦(Far Dareis Mai):枪姬众,在古语中的意思是“属于枪的少女”之意。它是艾伊尔人的战士团之一,与其他战士团最大的差异在于它的成员只有女性。一名枪姬众若要结婚,就不可能继续留在这个团体里,而没有结婚的枪姬众如果怀孕的话也绝对不能参加战斗。任何由枪姬众所生的小孩都必须交给其他妇女抚养,并且一定不能让对方知道这名孩子的生母是谁。这些孩童被视若珍宝,因为在预言中一名由枪姬众所生的孩子将会统一所有部族,让艾伊尔人重新拥有传说纪元的光辉和荣耀。 加达·森(Gaidal Cain):传说中的英雄剑士,总是与柏姬泰如影随形,据说其英俊与柏姬泰的秀美不相上下。还有传说认为只要他站在祖国的土地上,他就是无敌的。他是能够应瓦力尔号角召唤而来的英雄之一。 瓦力尔号角(horn of Valere):在《寻猎号角史诗》中描述的神器,据说这只号角可以召唤回英雄的亡灵来和暗影作战。新的号角狩猎召集令已经发出,在伊利安的狩猎者们已经立下了誓言。 古语(Old tongue):在传说纪元使用的语言。人们一般认为贵族和受过教育的人要学习这种语言,但这些人往往只知道几个古语的单词。将古语翻译成现代语经常是一件困难的事,因为这种语言的词句有许多微妙的歧义。 鲁迪恩(Rhuidean):艾伊尔荒漠中的一个地方,想成为部族首领的艾伊尔男子和想成为智者的艾伊尔女子必须要去那里。男人只能进入那里一次,女人能进入那里两次。进入鲁迪恩的男人中,三个人里面只能活下来一个,而需要两次进入鲁迪恩的女人生还的几率则颇高于男性。它的具体位置是艾伊尔人严格保守的秘密。艾伊尔族以外的人进入鲁迪恩山谷都要被艾伊尔人判处死刑,即使是那些受到艾伊尔人欢迎的人(比如卖货郎和走唱人)如果触犯这条律法,也会被剥光衣服,被强迫只拿着水囊走出艾伊尔荒漠。 弃光魔使(thamel)、拜拉奥(Be'lal)、狄芒德(Demandred)、古兰黛(Graendal)、伊煞梅尔(Ishamael)、兰飞尔(Lanfear)、麦萨那(Mesaana)、魔格丁(Moghedien)、雷文(Rahvin)、沙马奥(Sammael)和瑟墨海格(Semirhage)。 撒莎拉(Sa'sara):一种充满情色的沙戴亚舞蹈。有不少沙戴亚女王都宣布其为非法,但这样做对它的流行丝毫没有影响。在沙戴亚的历史纪录中,因为女人们跳起撒莎拉引起了三场战争、两起叛乱,和数不清的贵族之间的联合、结仇和决斗。其中一场叛乱之所以能得到平息,据说是因为战场上被击败的女王在胜利的将军面前跳了一场撒莎拉。那名将军后来娶了那位女王,并且拥戴她继续坐在王位上。不过这个传说在所有沙戴亚官方历史上都无从查证,而且遭到历代沙戴亚女王的否认。 霄辰(Seanchan):1. 亚图·鹰翼多年前派遣大军横越爱瑞斯洋,霄辰人就是那支大军的后代,他们已经征服了爱瑞斯洋对面的土地。他们相信任何能够导引的女人必须被严格掌控,任何能够导引的男人都必须被处死,这样对其他人来说才是安全的。2. 霄辰人所来自的大陆名称。 觅真者(Seekers for truth):隶属于霄辰皇廷的一个警察/密探组织。虽然这个组织的大部分成员都是霄辰皇族的奴隶财产,但他们拥有广泛的权力。即使是一名王之血脉(霄辰贵族)也会因为未能回答觅真者的质问,或者是未能妥善配合觅真者的行动而遭到逮捕。至于这些逮捕的条件,完全由觅真者自己所决定,而这样的案件会直接由女皇做出最终判决。 静断(Stilling):这是由两仪师执行,封闭女性导引能力的行为。遭到静断的女性依旧可以感应到真源,却无法碰触到它。受到静断的两仪师非常罕见,初阶生们都会被要求记住她们的名字和罪行。在原则上,遭受静断的女人需要先接受审讯,并被判以罪行。如果有女性在导引时因为意外事故而失去了导引能力,这种情况被称为“毁断”。而人们一般也会称这种情况为静断。 罪奴主(Sul'dam):意为“持铐者”,霄辰人以此称呼能通过罪铐控制有导引能力女子的女人。年轻女子在接受罪奴测试时,同时也接受罪奴主测试,并在超过同样的年纪后才停止接受测试。罪奴主在霄辰社会中拥有荣耀的地位,她们的数量也多于罪奴。 苏撒(Sursa):一双细棍,是阿拉多曼用以取代叉子的餐具。有人说,正是使用苏撒的艰难造就了阿拉多曼商人著名的坚韧性格。更有人说,这也造就了阿拉多曼人同样著名的脾气。 塔拉朋(tarabon):爱瑞斯洋沿岸的国家,首都是坦其克(tanchico)。曾经是一个贸易极度繁荣的国家,以小地毯、染料和照明者行会制造的烟火而著称。现在这个国家正在穷于应付与阿拉多曼和国内转生真龙的效忠者的战争,国家的状况完全因为战火而毁坏。 智者(ise One):智者们在艾伊尔人之中寻找女子进行训练,让她们掌握医疗、草药和其他知识,从而成为新的智者,这一点与乡贤很像。一般情况下,每个部族和氏族的聚居地会有一位智者。据说一些智者拥有超凡绝伦的医疗能力,而且能做出一些可以被视作奇迹的事。她们拥有巨大的权威和责任,如同部族和氏族首领一样能对艾伊尔人产生极大影响,虽然那些当首领的男人们总是认为她们在多管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