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之轮02·大猎捕》 各界赞誉 甫一出版即登上纽约时报畅销排行榜冠军。《时光之轮》系列不仅在销售成绩上获得肯定,作者罗伯特·乔丹恢弘的笔触更让全球四千万读者为之疯狂。 《时光之轮》被誉为“正统奇幻”及“剑与魔法”的最佳典范,该系列每一部都是一段独特的冒险,又相互交织成宏大的故事情节,作者通过巧妙的构思,将带你进入一个完全不同的史诗世界。 “《时光之轮》……在英语世界,极少有其他的奇幻传说能与它相提并论,能超越它的就更是微乎其微了。” “宏大的、令人敬畏的、丰富多彩的故事情节,让人不由得想起托尔金的作品。” “罗伯特·乔丹开始统治由托尔金一手开创的世界。” “《时光之轮》系列是惟一一部我致以崇高敬意的作品,与之相比,几乎每一部我读过的其他奇幻作品都黯然失色……这个系列有可能会成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奇幻著作,时间将会说明一切。” “罗伯特·乔丹写下了关于光明和黑暗的鲜明形象,有时又有孩子气的惊奇,这里面虽然有着淡淡的托尔金风味,但他也创造了鲜明的自我写作风格。” “《时光之轮》兼具文字的优美和情节的丰富,其中包含着格林兄弟的天真与魅力;赫胥黎的《勇敢新世界》的社会道德精神。这一切,再加上有血有肉的人物、隐秘晦涩的譬喻、趣味性的调剂、生动优美的自然风景,还有那种关于永恒的迷人感觉。作者借助一种语言创造了一个文学世界和这个世界可能具有的一切真实性。” ——布鲁斯特·米尔顿·罗伯森,默特尔海滩太阳报 “全方位感觉的史实。” “一场幻梦般的景象。” ——SFX(英国著名大型幻想综合网站) “那些读奇幻的人可以欣喜若狂了,这是真正的艺术!” 第一章 塔瓦隆之焰 人类的成就将成为齑粉,暗影覆盖世代因缘的时候,暗帝将再次掌控人的世界。女人陷入悲泣,男人沉沦于恐惧。尘世的国家如破布一般碎裂。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存留…… 但人们生来就要面对暗影。生于过去,生于现在,生于未来,没有任何差别,一切如时间般永恒。龙将重生,并带来哀嚎与憎恨。在悲苦中,他的威势将笼罩人类;他的到来将打碎世界,摧毁这个世界的所有支撑。他会像晨曦之光一般让我们的双眼失明,灼烧我们的肌肤。转生真龙将在最后战争中与暗影直面相对,他的血把光带给我们。泼洒你们的眼泪吧,尘世之人,你们要为自己的救赎而哭泣。 ——摘自《卡里雅松轮回》之“真龙预言” 阿塔费尔王廷首席记录者,伊雷恩·马里斯·艾丁·亚辛翻译 第三纪元,新纪元,格雷斯231年 时光之轮旋转不息,岁月来去如风,世代更替只留下回忆;时间流淌,残留的回忆变为传说,传说又慢慢成为神话,而当同一纪元轮回再临时,连神话也早已烟消云散。在某个被称为第三纪元的时代,新的纪元尚未到来,而旧的纪元早已逝去。一阵风在末日山脉刮起。这阵风并非开始,时光之轮的旋转既无开始,也无结束。但它确实也是一个开始…… 这股风生于黑暗之中,锋刀峰上充斥着死亡和比死亡更加可怕的危险。这股风向南吹过妖境的混乱丛林,这是一片因暗帝的污染而扭曲的森林。当这股风越过被人们称为夏纳边界的无形界线时,它在丛林中沾染的令人作呕的腐败甜味也逐渐淡去了。迎接它的,是开满春花的草木。现在本该是夏天了,但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的晚,直到此刻才在这片大地上释放出最旺盛的生命力。淡绿的颜色覆盖了每一株灌木,乔木的枝头也泛起点点红星。这股风在农田上泛起层层涟漪,田地中的庄稼正迅速地生长,每天似乎都会变个样子。 在这股风到达山城法达拉的石墙前,它所携带的死亡气息早已消失殆尽了。它围绕这座城堡正中央的一座高塔盘旋而上,在这座高塔顶端,似乎有两个人正跳着舞。法达拉墙厚城高,既是一座城堡,也是一座要塞,而且是一座从未被攻陷、也从未被出卖的要塞。这股风在木板屋顶上方呼啸而过,掠过一座座高耸的石烟囱和更高的石塔,哀怨的呼啸声仿佛是一首绵延不绝的挽歌。 赤裸上身的兰德因为这股气流的亲吻而哆嗦了一下。他活动活动紧握着训练剑的手指。温热的阳光洒满了他的胸口,暗红色卷发因汗水而黏在前额上。这股气流带来一股令人眩晕的气味,让他的鼻子抽搐了一下。同时,他的脑海中闪现出一个刚刚打开的古老墓穴,但他并没有将两者联想在一起;实际上,这股气味和这个影像,他几乎都没有注意到。他正努力让自己的思绪保持一片空白,只是高塔顶端的另一个人正持续不断地打扰他的努力。塔顶只有十步见方,被一圈齐胸的城垛所环绕。如果不是和一个护法一起,这里本该是一处相当宽敞的地方。 虽然年纪还不算大,但兰德已经比大多数人长得高。岚和他的个头相差无几,但身躯却要健壮许多,肩膀也更加宽阔。一条细窄的编织皮带将护法的长发束在脑后。这位护法毫无表情的棱角面孔,看似用岩石雕刻出来的;而不见一丝皱纹的脸颊和灰白的鬓角却显得对比分明。尽管太阳已经逐渐释放出炽热的光芒,且他们刚刚又进行过剧烈的剑术训练,但他只有胸前和双臂上渗出薄薄的一层汗水。兰德审视着岚冰蓝色的双眼,寻找他下一步的企图。护法的眼睛似乎不曾眨过一下,他现在正以稳定而流畅的动作,移动着手中的训练剑和脚下的步伐。 因为训练剑只是将一块铁片松散地绑在一根木棍上,所以无论它敲击在什么地方,都会发出巨大的嘎啦声;而如果是敲在皮肤上,就会留下一道痕迹。兰德对此知道得很清楚,因为他的肋骨上已经留下了三道细长的红印子,肩膀上那一道印子则更深一些。他现在用尽全部精力,只为了不再挨上一下。而岚的身体却没有任何痕迹。 兰德努力按照自己所学的去做,在脑海中想象一束火焰,并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上面,然后将所有的思绪和激情注入其中,让脑海里保持一片虚空,甚至连思想也排斥在外。没多久,这样的虚空就充满了他的脑海。然而,就像最近常常出现的情况那样,兰德的脑海中并不是完全的虚空,那束火焰仍然没有消失,或者那只是一些对光的感觉仍然凝滞的假象所产生的涟漪。但这样差不多就够了。脑海中变为虚空之后,随之而来的冰冷和平静慢慢地渗透他的全身,他和训练剑、脚下的平滑石块,甚至和岚都融为一体。他开始以一种奇妙的节律运动,护法的脚步和招式再不是他无法跟上的了。 气流再次卷起,带来城中的一阵阵钟声。有人还在庆祝迟来的春天。这个毫无来由的想法突然出现在光感涟漪的虚空之中,打破了兰德脑海中的平静。护法仿佛能看穿兰德的心思,手中的训练剑突然急速移动起来。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剑身和剑柄间的嘎啦声在塔顶响成一片。兰德没有试图出击,抵挡护法的攻击已经够让他吃不消了。即使如此,他也只能步步后退,勉强在最后一刻挡开岚的剑身。岚的表情依旧没有丝毫变化,他的手臂仿佛赋予训练剑生命一般,突然间,护法的一个劈砍瞬间转为突刺。兰德措手不及,急忙后退,他知道,自己根本挡不住这次攻击。 风吹过高塔……包围了他。他感到周围的空气在一瞬间凝成固体,将他裹紧,然后将他向前推去。时间和动作都变得极为缓慢。他惊恐地看着岚的训练剑径直撞上自己的胸膛。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减缓这次撞击的力道。他的肋骨发出吱吱的声音,仿佛被一把大锤击中。他呻吟着,但包裹他的风容不得他有半分闪避,仍然全力将他向前推去。岚的剑身开始弯曲,虽然缓慢,却毫不停止,最后,剑身崩裂,锋利的断齿直指他的心脏。当铁片上的缺齿刺破他的皮肤时,兰德感到疼痛贯穿了全身,他的皮肤似乎全都被撕裂了。阳光带来阵阵灼痛,让他感觉自己就好像火堆上的一块烤肉似的。 兰德惨叫一声,重重地摔在石墙上,他用颤抖的手指触摸胸口上的伤口,当他抬起指尖,看见上头淋漓的鲜血时,灰眸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你在干什么蠢事,牧羊人?”岚沉声说道,“你的脑子现在是不是清楚一点了?还是说,你把我教给你的东西全都给忘了?你到底是……”他突然停住了话语,映入他双眼的,是兰德惊吓的目光。 “风。”兰德干裂的嘴唇缓慢地说着,“它……是它在推我!它……就像一堵墙!” 护法一言不发地望着他,随后朝他伸出手。兰德握住岚的手站了起来。 “在接近妖境的地方,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岚最后说道,虽然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如初,但还是无法掩饰其中的烦乱和困扰。这本身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为两仪师效力的护法是半传奇性的战士,他们极少会有感情的表露,而岚更是护法中的喜怒不形于色的佼佼者。他扔掉手中的断剑,靠在放着他们真正佩剑的墙角边。训练结束了。 “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兰德有些着急地说。他走到岚的身边,背靠石墙蹲了下去,这使得城垛的高度超过了他的头顶,为他挡住了那种风可能的再次侵袭。如果那真的是风的话。但他实在不知道,风会不会真的如此……坚实。“我以和平之名起誓,这种事情可能在妖境都很少遇到!” “也许对于你这种人……”岚耸了耸肩,似乎这句话就解释了一切。“你还要多久才会离开,牧羊人?你在一个月之前就已经说要离开了,我以为你在三周之前就会走了。” 兰德惊讶地看着他。他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皱着眉头,放下手中的训练剑,将自己的佩剑靠在膝盖上,用手指抚摸着用皮革包裹的长剑柄,那上面镶嵌了一只青铜苍鹭,在剑鞘和剑身上也同样有一只这样的苍鹭。他至今都还不习惯身上配戴长剑的感觉,更何况,这还是一把带有剑技大师徽记的剑。他只是一名来自两河流域的农夫,而现在,家乡却已经离他如此遥远。也许他永远都只能在远处遥念家乡了。他很早就继承父亲的事业,成为一个牧羊人,但他的父亲却给了他这把有着苍鹭徽记的长剑。我原来是一名牧羊人,那么我现在是什么?谭姆是我的父亲,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都是我的父亲。而他同时也希望这话听起来不只是为了说服自己而这么说。 岚又一次发现了他的心思。“牧羊人,在边境国如果一个男人抚养一个孩子长大,那个孩子就是他的,没人能说什么。” 闷闷不乐的兰德根本没有把护法的话听进去,这是他自己的问题。“我想学习如何使用它,我需要这种技艺。”这把有苍鹭徽记的长剑给他带来了许多麻烦。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这把剑的意义,甚至没有多少人会注意到它。不过,这把长剑有着苍鹭徽记,持有它的竟又是一名黄毛小子,更容易吸引到不该吸引到的目光。“当我无法逃开的时候,我虚张声势过几次,但这只是运气好。如果我下次无法逃开,又不能虚张声势,且连我的好运气也用光了的时候,我该怎么办?” “你可以把它卖掉。”岚认真地说,“这把剑是苍鹭剑中的珍品,值不少钱。” “不!”这个主意在他的脑海里出现过不只一次,但每次他都用相同的理由将它踢出自己的脑海,特别是当别人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他更是觉得反感。只要我还拿着它,我就可以说自己是谭姆的儿子。是他给我这把剑,所以这把剑就给了我成为他儿子的权利。“所有苍鹭徽记的剑都是珍品。” 岚横了他一眼。“谭姆没告诉过你吗?他一定知道有许多苍鹭徽剑并非如此珍贵。不过,或许他不相信这件事。”他拿起自己的剑,他的剑几乎和兰德的剑一模一样,只是上面没有苍鹭徽记。护法拔剑出鞘,这把剑的剑身微微弯曲,只有一侧开刃,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银光。 这曾经是马吉尔诸代国王的佩剑。岚总是尽量避免提及这件事,他甚至不喜欢别人提到这一点,但是,亚岚·人龙依然是七塔之王、千湖之主、马吉尔的无冕王。七塔现已破败,千湖也成污物的巢穴,马吉尔更是被妖境所吞没。所有的马吉尔诸王中,只有他还活着。 有人说,岚成为护法,将自己和两仪师约缚在一起,是为了在妖境中求得一死,以便加入亲人的行列。兰德确实看过岚在险境中勇往直前,毫不顾忌自己的安全,但他实际上把与他约缚在一起的两仪师沐瑞的安全置于自己的安危之上。兰德并不认为岚会在沐瑞还活着的时候去寻死。 岚一边在阳光中转动剑身,一边说道,“在暗影之战时,至上力本身被当成一种武器来使用,作战时使用的武器上也都附有至上力。有一些武器甚至能操控至上力,只消一击就能毁灭一座城市,但它们后来都失散在辽阔的大地上。幸好它们在世界崩毁时都被毁掉了,幸好再没有人记得它们曾经被制造过。但还有一些较为简易的武器被留了下来,那些足以杀死魔达奥,并能够和惊怖领主所制造出的更为邪恶的东西刀刃相见。” “借助至上力,两仪师从地底提取铁和其他金属,对它们进行炼制、重组和塑造。剑,以及其他武器,所有的锋刃都灌注了至上力。有许多这样的武器逃过了世界崩毁的浩劫,却被害怕和憎恨两仪师的人毁掉了,纵使剩下来的也逐渐消失在漫长的岁月中。可以说,没有几件留下来,更没有人知道它们是什么。关于这些武器的故事四处流传,被过分渲染的宝剑传说似乎有它们自己的力量。你一定从走唱人那里听到过这些故事——不会碎裂的剑身,不会磨钝的锋刃,它们在相当程度上是真实的。我见过有人假装磨利它们,只因为那些人不相信一把剑会永不需要磨利;而他们所做的其实只是浪费他们的磨刀石而已。” “在两仪师打造的武器之后,就再没有这样的武器了。那时,战争、纪元,一切都结束了。世界四分五裂,未埋葬的死人多过了活人。所有的活人都在逃亡,拼命寻找一个能称得上是安全的地方。每分每秒都有女人落泪,因为她们再也看不到丈夫和儿子了。当这一切都过去后,仍然活着的两仪师发誓再也不制造这样的武器,让男人们自相残杀了。每位两仪师都立下了这样的誓言,这些女子从那时起也严格遵守这个誓言。即便是红宗的两仪师也是如此,虽然她们对男性的下场毫不关心。” “在这些剑中,即使是普通的士兵长剑,”护法还剑入鞘,脸上露出一副古怪的表情,如果护法会显露七情六欲,那这几乎可以被形容为悲伤,“也会让众人争抢。而那些为王者和将军们打造的剑,剑身虽已坚硬到没有铁匠能再次加工它们,但剑上已经被镶嵌上一只苍鹭。这些利刃就成为人们梦寐以求的武器。” 兰德的手一下子抽离了膝上的长剑,长剑向下倒落,年轻人又本能地抓住它。“你的意思是说,这把剑是两仪师打造的?你说的是你自己的剑吧!” “并非所有苍鹭徽记武器都是两仪师的作品。当一个人得到剑技大师的称号时,他就可以获得一把苍鹭徽剑。这样的人尽管已经极为稀少,但残存下来屈指可数的几把两仪师作品,也不够给他们一人一把。大多数苍鹭徽剑都来自铁匠大师,那些也是人类能打造出来的最好的武器了。但你这把剑,牧羊人……你的这把剑能告诉我们三千年以前的故事。” “看起来我是没办法摆脱这些传说了,对不对?”兰德说。他把剑直立在面前,它看起来和刚才并没有什么两样。“两仪师的作品。”但这是谭姆给我的剑啊!我的父亲把它给了我。他努力不去想一个两河流域的牧羊人,怎么会有一把苍鹭徽剑。他只是觉得,这样的想法里藏着某种危险,某种深渊般的危险,而他又不想去探索。 “你真的要离开吗,牧羊人?我再问一次,为什么你不走呢?因为这把剑?只需五年,我就可以让你配得上它,让你成为一名剑技大师。你有敏捷的身手、良好的平衡感,而且你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但我拿不出五年的时间来教导你,你也没有五年时间来进行训练;你连一年的时间都没有,这你是知道的。实际上,我知道你不会把剑戳进你的脚上。你拿剑的样子,仿佛它就是属于你的,牧羊人,连大多数乡村的混混也都可以感觉得到。既然从你拿到剑的那天开始就是这样,为什么你还要留在这里呢?” “麦特和佩林还在这里,”兰德喃喃地说,“我不想比他们先离开,因为也许我下次看到他们要好几年之后了。”他向后一仰头,将后脑靠在墙上。“血和灰烬啊!至少他们会认为我一定是疯了才不和他们一起回家。会有一半的时间,奈妮薇看待我就像看待一个磨破了膝盖的六岁小孩,而她则要教导我,让我长大;另外一半的时间,她会觉得她正在看着一个陌生人,一个如果她过于注意就会被她打扰的人。她是一位乡贤,而且,我不认为她曾经害怕过什么,但她……”他摇了摇头。“而艾雯,该死!她知道我为什么得走,但每次我一提起这件事,她看着我,我就说不出口……”他闭上眼,将剑柄紧紧地压在额头上,仿佛这样能把困扰他的东西挤出来。“我想……我想……” “你想让自己身边没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对不对,牧羊人?还是说,你想让那个女孩和你在一起,而不是去塔瓦隆?你希望她为了和你流浪一生,就放弃成为两仪师的机会?如果你以正确的方法把这些想法告诉她,也许她会答应的。爱情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岚的声音突然变得十分疲倦。“它就是那么奇怪。” “不,即使她提出要求,我也不会让她来这里和我在一起的。”他不能让她这么做。但光明在上啊!如果她真的向我说出这句话,那该是多么美好的时刻啊!哪怕仅仅是一瞬间也好!“如果她认为我是在教导她该如何去做,她就会变得像母牛一样顽固而不听话。但我还是能让她避免和我在一起。”他希望她能回到家乡伊蒙村去,但这样的希望在沐瑞来到两河流域的时候,就注定要化成泡影。“即使这么做意味着她终将成为一名两仪师!”他的眼角瞥到了岚扬起的眉梢,两片红晕立时出现在他的脸颊上。 “这就是所有的原因吗?你想在你的家乡故友离开前,尽可能和他们在一起,所以你才会一再拖延离开的时间?你知道背后有什么人在追杀你吗?” 兰德恼怒地站起身,“好吧,就是因为沐瑞!如果不是她,我也不会跑到这个地方来,她甚至不会纡尊降贵和我讲话。” “如果不是她,你早就死了,牧羊人。”岚平静地说道,但兰德仍是一副愤慨的样子。 “她告诉我……告诉我跟我有关的那些恐怖的事情,”他握住剑柄的手指关节泛白。我将陷入疯狂,还有死亡!“然后又突然连一句话都不对我说,好像我仍然和她刚刚找到我的那天一模一样。这可真是奇怪!” “你希望她把你当成真龙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该死!我总是不知道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而当我弄明白之后,又令我感到害怕,我不想这样。现在,不知她去了哪里,她消失了……” “我告诉过你,她有时需要一个人行动。你,或者其他任何人,都没有权利质疑她的行为。” “不告诉任何人她要去哪里,什么时候会回来,甚至是否还会回来。岚,她必须告诉我一些对我有帮助的东西。如果她回来的话,她就必须告诉我。” “她回来了,牧羊人,就在昨晚。但我认为她已经把她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不要再发牢骚了,你已经从她那里学到了你能学到的东西。”岚摇摇头,语气变得轻松了一些。“你根本没有学会这里的任何东西。该是你学习一些平衡技巧的时候了。来练练分丝式吧!从急流苍鹭形开始。记住,苍鹭形只是为了让你练习平衡用的,绝不是什么实战动作,因为它会让你门户大开。如果你等另一个人先移动,你就可以借助这个动作实行有效的攻击,但你绝对无法避开他的武器。” “她一定能告诉我一些东西,岚。那阵风,那并不是自然的风,这和距离妖境有多么接近无关。” “注意急流苍鹭形,牧羊人,先关心一下你的手腕吧!” 从南方传来一阵微弱的号角声,伴随着阵阵节奏一致的鼓声,号角声逐渐变大。片刻间,兰德和岚对看了一眼,随后,两人便迅速地趴在城垛上,往南方眺望。 这座城市坐落在高山上,往城墙外一里范围内的任何方向看去,都一览无余。城市的要塞建立在最高的一座山头上。从塔顶望去,兰德的目光轻易地就可以越过烟囱和屋顶,直接望向远处的森林。大约有十几名鼓手最先出现在树林间,鼓槌在他们手中旋转,鼓声和一致的步伐配合得十分完美。随后出现的是号手,光彩熠熠的长号角发出嘹亮的声音。但因为距离太过遥远,兰德无法辨认出那面在风中飘扬的巨大方形旗帜上绘制的纹章。不过岚却哼了一声,这个护法的眼睛像雪鹰一样锐利。 兰德看了他一眼,但护法什么话都没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支走出森林的队伍。盔甲鲜亮的骑手从树林间纵马而出,其中也不乏女性。这时,队伍中出现了一顶由两匹马驮负的轿子,轿帘紧闭,丝毫看不出里面有什么东西。轿子后面是更多的骑手,成列的步兵肩上扛着的长矛组成了一片荆棘丛,弓箭手的长弓全都斜挂在胸前。所有人都按照鼓点移动脚步。号角再次响起,队伍仿佛一条巨蟒,一刻不停地向法达拉前进。 现在,兰德能看清那面被风卷起的旗帜了,它的旗面比一个人还要高,上面涂染了各种颜色。兰德不明白这些颜色的意义,只是在旗帜中心,兰德大致能看见一块纯白色泪珠状的图案。他的呼吸冻结在喉头,那是塔瓦隆之焰。 “印塔和他们在一起。”岚的语气显得心不在焉,“他总算是打猎回来了。离开这么久的时间,我倒想知道他的运气如何?” “两仪师。”当兰德终于能够说话的时候,他喃喃说着这个词。所有那些女子都是……沐瑞也是两仪师,但他曾和她一起旅行。即使不能完全信任她,他也了解她,或者他以为自己了解她。至少,她只是一个人。但这么多两仪师集中在一起,像这样朝他而来,这又是另一回事了。他清了清喉咙,但当他说话的时候,声音还是有些沙哑。“岚,为什么有这么多两仪师?这是怎么回事?他们这样吹号擂鼓、旗帜招摇的,是为了什么?” 两仪师在夏纳是受到尊敬的,至少对大多数人来说是如此,其他的人也会因为畏惧而对她们礼敬有加。但兰德生长在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他的家乡对两仪师只有恐惧,这种恐惧还经常夹杂着憎恨。在他童年的回忆里,不止一个人在说到暗帝的时候也会提起“塔瓦隆的女巫”。兰德努力想数清楚队伍中有多少名女子,但两仪师是队伍中惟一一群没有任何秩序的人。她们或者结伴而行,或者走在轿子旁边。兰德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曾经和沐瑞一同旅行,也遇到过另一名两仪师,他已经学会了用比较宽广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几乎没有人曾经离开过两河流域,但他做到了,他见过两河流域的其他居民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做过只有在做梦时才会想到的事(如果他们能梦到的话)。他见到过一位女王,也遇到过安多的王女;他曾和魔达奥正面交锋,也曾走进巨森灵的道。而这所有的一切,都无法让现在的他镇静下来。 “为什么有这么多?”他又一次喃喃低语。 “是玉座猊下亲自驾临。”岚看着他,表情如同岩石般冷漠且无法解读。“你的课程结束了,牧羊人。”他停了一下,兰德几乎以为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同情,但这当然不可能。“你真应该在一周前就离开的。”说完这句话,护法便拾起他的衬衫,消失在进入高塔的阶梯里。 兰德张开嘴,试图说些什么。他望着城外逐渐接近的队伍,在他眼中,这条巨蟒仿佛正朝他露出毒牙。鼓声和号声,震耳欲聋。玉座猊下,两仪师的统治者。她是为我而来的。他想不出有别的理由。 兰德确信,她们知道各种各样的事情,拥有能够帮助他的知识,但他不敢向她们提出任何问题。他害怕她们是来驯御他的。但我也害怕她们会扔下我不管。他不情愿地承认。光明啊,我不知道哪一种情况会让我更害怕。 “我不会导引至上力的。”他轻声说道,“那只是个意外!光明啊,我不想和它发生任何关系。我发誓,我永远也不会再去碰它了!我发誓!” 他哆嗦了一下,从自己的沉思中醒转过来,才发现两仪师的队伍正要通过城门。风更加猛烈地旋舞,将他的汗水吹得冷若寒冰,也让下方传来的号声仿佛是狡诈的冷笑。兰德认为自己能闻到一股坟墓被打开的味道。那一定是我的坟墓,如果我还站在这里的话,一定是这样。 他抓起衬衫,连滚带爬地下了高塔,开始逃跑。 第二章 欢迎式 法达拉厅堂平滑的石壁上,稀疏地装饰着精美而简朴的织锦及彩绘屏风。因为玉座的突然驾临,让这里充满了熙来攘往的人群。穿着金黑两色礼服的仆人们匆忙地完成他们的任务,奔跑着准备房间,或者把菜单带给厨房;同时还抱怨着他们不可能在没有事先接到通知的情况下,为这样一位贵人准备好一切。只用一根皮绳系住头顶一束头发的黑眼睛光头战士,还没有急到要奔来跑去的地步,但他们的脚步也从不停歇,脸上闪耀着只有在战场上才会出现的兴奋神情。兰德在奔跑中不断听见有人喊道,“嗨,兰德,愿和平眷顾你的剑。你急着去换衣服吗?你一定是想在玉座猊下面前展现你最好的一面吧!她一定非常想见到你和你的那两位朋友,还有那些女孩子,肯定没错。” 他跑向那段足以让二十个男人并肩行走的宽阔阶梯,沿着它一直往男宿区跑去。 “玉座猊下没有事先告知,就亲自驾临,一定是因为两仪师沐瑞和你们这些南方人,对不对?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原因呢?” 男宿区的铁皮大门敞开着,里面挤满因玉座的到来而忙碌的人们。 “哦,南方人!玉座猊下来啦!她一定是为了你和你的朋友们而来的吧?和平在上,这是多么的光荣!她很少离开塔瓦隆,在我的记忆里,她更是从没有来过边境国。” 兰德匆忙地应了几声。现在不是聊天的时候,他必须动作快一点,首先要找到一件干净的衬衫。人们自以为清楚兰德要干什么,所以自动让出一条路。他们只知道,兰德和他的朋友们在一位两仪师的带领下结伴而行,他的两个朋友是女子,即将要去塔瓦隆接受成为两仪师的训练。人们仿佛无所不知似的议论不断,深深刺伤着兰德。她是为我而来的。 他冲进男宿区,一直跑到他和麦特、佩林共同居住的房间。一进房间,他立刻惊愕地张大了嘴,愣在原地。房里站满了穿着金黑两色衣服的女人,她们正专心致志地工作着。这不是一个大房间,从它的窗户便能看见居住区内部的一个院子;因为窗户的形状高而细长,所以反而使房间更显局促。黑白相间的瓷砖台上放着三张床,每张床在床脚都配有一个柜子。床前是三把样式简单的椅子,还有一个脸盆架放在门边,屋子里还挤着一个有点太过高大的衣柜。这使得房里的八名女子看起来就像是堆在一个篮子里的鱼。 女人们只是看了他一眼,便继续埋头进行她们手边的工作——收拾他、麦特和佩林的衣服。她们把那些旧衣服从衣柜里一件件拿出来,然后把新衣服放进去。所有从口袋里找到的东西都被放在柜子上,掏光东西的旧衣服像抹布一样被毫不在意地扔成一堆。 “你们在干什么?”兰德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了些之后,连忙向她们喊道,“这些是我的衣服!”一名女子哼了一声,指了指手中所拿的外套袖子上的破洞——那是兰德惟一的外套——然后就把那件外套扔进地板上的旧衣堆里。 这时,另一位腰间带了一大串钥匙的女子看着兰德,她的名字叫艾兰苏,是这座城堡的纱塔扬。兰德认为这个尖脸的女子是一名管家,只不过她所管的包括一整座城堡和几十名仆人。“两仪师沐瑞说你们的衣服全都很破旧了,所以爱玛莉萨女士给你们准备了新衣服。好啦,不要妨碍我做事。”她用命令的口吻说,“我们很快就能弄好了。”在这里几乎没有任何男人是这名纱塔扬不敢呵斥的,甚至连爱格马领主也无法幸免,所以她当然不会让一个年纪足以当她儿子的年轻男子给她带来什么麻烦。 兰德努力把即将冲口而出的话给咽了下去。现在没时间争论了,玉座猊下随时都有可能会召唤他。“感谢爱玛莉萨女士的关心,”他尽量以夏纳式的口气说话,“也感谢您,艾兰苏纱塔扬。请您替我带话给爱玛莉萨女士,我将奉献我的心与灵魂。”这一定能让两名严守夏纳礼仪的女子满意了。“但现在,还请您暂离,我想换一下衣服。” “很好,”艾兰苏高兴地说,“两仪师沐瑞指示我们把你们所有的旧衣服换新,即使是紧身短裤也一样。”有几名女子侧目望着他,但没有一个人往门口走去。 兰德紧咬牙关,以防自己发出不好的声音。在夏纳,有很多东西和他家乡完全不一样,而有些差异是他永远也无法适应的。他不得不在午夜后跑去洗澡,那时大浴池里才会空无一人。在这之前,他光着身子待在浴池里时,往往会有女子毫不在意地到浴池来与他共浴。她们有可能是干粗活儿的佣人,也有可能是爱格马领主的妹妹——爱玛莉萨女士本人,她还曾经要求兰德帮她搓背,并且也主动要替兰德搓背;她居然还问兰德为什么脸红,是不是因为太阳晒多了。后来兰德才知道,在夏纳,大浴池是男女都可以来的地方之一。城堡中的女人们很快也明白了他脸红的原因。而她们似乎都对这三名小伙子相当着迷。 也许再过一个小时我就要死了,甚至还更糟,而她们却等着看我脸红!兰德清了清喉咙,“你们能不能在外面等一下,我会把换下来的衣服递给你们。我以我的荣誉发誓。” 一名女子轻声笑了出来,连艾兰苏的嘴角也抽动了一下。不过纱塔扬还是点了点头,命令女仆们抱起地上的旧衣堆,走出门外。艾兰苏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当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回过头补了几句,“还有你的靴子,两仪师沐瑞说了,所有的东西都要换掉。” 兰德张开嘴,但还是什么都没说。他的靴子是伊蒙村的皮匠奥维·亚凡为他制作的,至今都没什么破损,而且穿起来也非常合脚。但如果交出这双靴子能让纱塔扬离开他,让他有机会可以逃跑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把它们和所有纱塔扬想要的东西交出去。没时间了。“当然,当然,我以我的荣誉发誓。”兰德一边把艾兰苏推出门去,一边关上门。 当房里只剩下兰德一个人的时候,他坐在床上,将靴子从脚上脱下来。它们虽然有一点磨损,皮革表面也有了一些裂纹,但整体看来还算结实,穿起来也很舒服。兰德看着掉在地板上的靴子,轻叹了口气,便赶紧起身跑到脸盆边,开始飞快地清洗身体。盆里的水很凉,男人区的水总是凉的。 衣柜有三扇雕刻简单的夏纳风格纹饰(一系列的瀑布和岩石水池)的宽柜门。兰德打开中间那扇门,看了一下自己那几件可怜的衣服被换成了什么。他看见十二件高领外衣,每件都是用上好的羊毛缝制的;精巧的剪裁,只有富商或贵族的衣服可以与之媲美;衣服上绣满了只有节日盛装上才有的花纹。整整一打啊!每件外衣还配有三件亚麻或丝绸质料的灯笼袖衬衫。还有两件披风换掉了原来那件他一生中惟一的斗篷。两件披风中,一件是深绿色旅行用披风,用结实的羊毛织成;另一件是深蓝色的,有着绣有金色苍鹭的硬领……而在左胸上那个刺绣领主徽章的地方…… 兰德用手抚摸那个图案,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他的手指触到了一条几乎卷曲成环的巨蛇,只是这条巨蛇有着四条腿以及狮子般的金色鬃毛,且浑身覆盖着深红色和金色的鳞片,每条腿末端还有五只金色的爪子。兰德的手仿佛被烫到一样抽了回来。光明救我!是爱玛莉萨教人这么干的,还是沐瑞干的?有多少人看见了这个图案?有多少人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即便只有一个人知道也太多了。该死,她想要我的命。那个混账沐瑞甚至连话都不肯跟我说,而现在她却要我因这件新衣服送命! 一声轻轻的叩门声把兰德吓了一大跳。 “换好了吗?”艾兰苏的声音传了进来。“每一件旧衣服都要换下来!也许我应该……”紧接着传来一阵吱嘎声告诉兰德,艾兰苏正试着扭动门把。 兰德这时才发现,自己身上仍是一丝不挂。“快好了!”他喊道,“看在和平的分上!别进来!”他急忙抱起自己换下来的衣服和靴子。“我把衣服递给你!”兰德躲在门后,把门打开一些,将衣服放在纱塔扬伸进来的手里。“就是这些了。” 纱塔扬竭力从打开的门缝中向里窥视。“你确定吗?两仪师沐瑞说要你换掉身上所有的东西。也许我最好看一下……” “就是这些了,”兰德吼道,“以我的荣誉发誓!”他赶紧用肩膀把门顶了回去,同时听见门外传来阵阵笑声。 兰德低声嘀咕了两句,匆忙穿上衣服。他不会让她们找到任何理由来对他发号施令。灰色的马裤比他原本穿的都要暖和,而且更加舒适;袖子上带有波浪饰边的衬衫,白到可以让伊蒙村里任何一位苛刻的妻子满意。及膝的长靴非常合脚,仿佛他一年前就穿着这双靴子似的。不过兰德希望这只是因为一个好皮匠的手艺,而不要再是什么两仪师的作品了。 这些新衣服多到堆起来足以把兰德淹没。他已经逐渐适应干净衣服带来的舒适感,不会日复一日地穿着同一条马裤,直到汗水和尘土将裤子弄得和靴子一样硬邦邦时才考虑换下来。他从自己的箱子里拿出鞍袋,把能装的东西都塞进去,然后不情愿地将那件华丽的披风铺在床上,在上面放了几件衬衫和马裤。接着他把披风卷起来,并刻意地把那个危险的徽记卷在里头,再用绳子将它扎成可以挂在肩膀上的包裹。现在,这件华服看起来跟其他年轻旅人在路上背的包裹没什么两样了。 震耳的号角声从窗口传来,一边是城外问候的号角声,一边是高塔上回应的号角声。 “等我有机会的时候,我一定要把这个图案给弄下来。”他见过女人们在刺绣出现错误,或者中途改变主意的时候,会将已经绣上去的花纹从底布上拆下来,那看起来并不是很困难。 剩下的衣服(实际上是大部分的衣服),都被兰德又塞回了衣柜里。他可不想让第一个探头进来的人立刻就发现他已经逃走了。 兰德紧皱眉头跪在床边。安放床铺的瓷砖台实际上是一个火炉;在夏纳最寒冷的冬夜,台子下方整晚都会有炉火燃烧着,使床榻保持暖和。现在晚上的温度虽然还是有些低,令兰德感到不太习惯,但一条毯子还是足够保暖的。兰德拉开炉门,从里面拿出一捆他无法丢弃的东西。他很高兴艾兰苏没有想到会有人在这里保存衣物。 兰德将这堆衣服放在床上,将它们一件件拆解开来。先是一件内衬朝外的走唱人斗篷,把它翻过来,就能看见斗篷表面被几百个补丁所覆盖,所有能想象得到的形状和颜色,在这里几乎都能找得到。这些补丁,正是一位走唱人的徽章,或者说,曾经是一位走唱人的徽章。 斗篷里面包着两个硬皮匣子,大匣子里装着一把竖琴,兰德从来没有碰过它。这把竖琴不是一个农夫笨拙的手指应该碰触的,孩子。另一个细长匣子里装着一根金银雕镂的长笛。在他离开家乡之后,这根长笛不止一次为他挣得了晚餐和睡觉的地方。在汤姆死前,这位走唱人曾经教过他吹奏长笛的技艺。每当兰德抚摸着这根笛子,就会想起汤姆那目光锐利的蓝眼睛及白色的长胡子,也会想起汤姆把这个包裹塞进他手里,高声向他呼喊,命令他快逃的样子。而就在一瞬间后,汤姆的手中已经魔术般地出现了一把匕首,整个人也已经转过身去,朝着要杀死他们的魔达奥冲去,一切都像他在表演时那样神奇且不可思议。 兰德打了个冷颤,重新拢了拢包裹。“就是这些了。”他想起塔顶的那阵风,“在接近妖境的地方,总是会发生奇怪的事情。”他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相信这句话,至少他对这句话有着和岚不一样的理解。不管怎样,即使玉座猊下没有来,他也早就应该离开法达拉了。 他穿上新外衣的时候,衣服深绿的颜色让他想起了故乡的森林、抚养他长大的谭姆的西林农场,以及他学会游泳的水林。回忆的同时,他以最快的速度将苍鹭剑扣在腰间,在腰际的另一侧挂上箭袋。他那把没有上弦的弓和麦特、佩林的弓一起靠在墙角。他在来到法达拉的路上做了这张弓,它的弓背比兰德的身体还要高出两掌。除了他以外,只有岚和佩林能将它拉开。兰德将铺盖卷、新披风和包裹系在一起,挂在左肩上,然后背起鞍袋,伸出左手拿起那张弓。应该把持剑的右手空出来,他想,也许会有人阻拦我,所以最好让他们认为我是危险的。 兰德将房门打开一条缝,发现走廊里已经变得空空荡荡的。一名穿着礼服的仆人跑过去,但似乎连瞥一眼兰德房间的工夫都没有。等仆人匆忙的脚步声消失后,兰德便悄悄溜到走廊上。 他竭力让自己显得自然一些。但他也知道,肩上扛的鞍袋和背后背着的包袱,让他根本无法隐瞒什么,任谁都看得出,这是一个即将展开长途旅行的男人,而且看样子根本就不打算再回来。号角声再次响起,只是在城堡中听起来,显得低弱许多。 兰德有一匹马,那是一匹高大的枣红色雄马,拴在北边的马厩里。那个马厩的位置接近阔叶柳门,被称为领主马厩。爱格马领主总是从这道门骑马出城。不过,无论是领主,还是领主的家人,都不可能在今天骑马出城,所以马厩里可能只有几位马童。从兰德的房间到领主马厩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要绕过整座城堡,经由爱格马领主私人花园的后方,穿过蹄铁匠的冶炼场,才能到达马厩。现在这条路上很可能没有人,但如果城堡里的人发现他失踪了,那么他们可是有足够的时间发布命令、进行搜查,然后在他到达马厩之前就把他抓住。另一条路要短得多,但首先要穿过外面的广场,而玉座猊下和十几名、甚至更多的两仪师现在也许正在那里。 兰德因这个想法感到不寒而栗,他受够了两仪师,光一个就够了。所有的故事都提到过她们,而他更知道真正的两仪师是什么样子。但当他的双脚将他带向外面的广场时,他并不感到惊讶。他永远也不会去欣赏那传说中的塔瓦隆,他不能承担这种好奇心所带来的风险。但他也许能在离开之前看玉座猊下一眼,她毕竟是女王般尊贵的人物。只是从远处看一眼不会有危险的。我会快速通过,她不会发现的。 他推开通往外面广场的沉重铁皮大门,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城墙上早已挤满了城里的百姓、头顶束发的士兵和穿礼服的仆人,还有到处闲逛的干粗活儿的佣人。所有人都肩并肩地挤在一起。小孩子们骑在大人的肩膀上,更大一点的孩子则从人们的腰间、腿间挤出一条缝隙,向外窥看。每个射手台都挤得像装满苹果的木桶,连城墙上狭窄的采光缝中也能看见一张张兴奋的面孔。无数的人在广场周围堆成了另一堵墙。但这些人都一言不发,静静地观望着。 兰德沿着城墙缓缓向前挪动,一直走到铁匠作坊和造箭作坊前面。尽管法达拉是一座阴森且壮丽的大城,但它仍然是一座要塞,而不是一座宫殿。城中所有的建筑都是为战斗而建的。兰德不断地悄声向被他打扰的人们道歉,有些人会皱起眉,转头看他一眼;也有几个人会注意一下他的鞍袋和包裹,但没有人开口说一句话,绝大多数的人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兰德可以轻易地越过大多数人的头顶,清楚看见广场中发生的一切。就在主城门那里,一队男人站在他们的坐骑旁边,共有十六个人,但没有一个人穿着相同的铠甲,或者戴着相同的佩剑。没有一个人和岚有着任何相像的地方,但兰德确信他们都是护法。在他们之中,无论是圆脸、方脸、长脸,还是窄脸,他们都有着同样的神情,仿佛他们能看到别人所看不到的,听见别人所听不见的。虽然他们只是随意地站着,但看起来仍像一群狼那般危险。在这些人身上只有一样东西是相同的:他们全都穿着变色披风。兰德在岚身上第一次见到了这样的衣服,这种披风看上去似乎会融入背景中一样。看到这么多人同时穿着这样的披风,实在让人很难再平心静气。 在这些护法面前十几步的地方,一排女士站在她们的坐骑前方,披风的兜帽全都垂在后背上。现在兰德能数清她们的人数了,一共是十四个人,这无疑是十四名两仪师。她们有高有矮,有胖有瘦,肤色有黑有白,头发有长有短,或者披散在背后,或者结成了发辫。和护法一样,她们的衣服在剪裁和颜色上各不相同。不过她们也有一个相同的地方,而且只有当这么多两仪师站在一起的时候,这个特点才会明白地突显出来。身为女人,她们的年龄无从分辨。从兰德现在的位置望去,她们可以被认为是年轻的女孩子,但兰德知道,她们就像沐瑞一样,看起来年轻,其实并不是。光滑如丝的皮肤,却有着一张沧桑的脸,一对饱含太多知识的双眼。 再靠近一些吗?傻瓜!我已经太靠近了!该死,我应该走另外那条远路的。兰德继续往广场远程另一扇铁皮大门前进,但他还是忍不住转头向广场望去。 两仪师们显得神安气定,对围观的人群视若无睹,她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广场中央那顶轿子上。驮着轿子的两匹马动也不动,仿佛有马夫牵着它们似的,但实际上,轿子旁边只有一名高个儿女子。那名女子也有一张两仪师的面孔,而她的双眼始终不曾向那两匹马瞥过一眼。她双手前伸,握着一根与她等高的手杖,杖头上是一簇金色的火焰。 爱格马领主正面朝向那顶轿子,笔直地站在广场另一头,兰德无法看清他的面孔。领主蓝黑色外衣的高领上,绣着代表夏纳的站立的黑鹰,以及贾盖德家族的徽记——三只奔跑的红狐。站在他身边的是洛南,他的年纪很大,但腰杆还是直挺挺的。他的手里拄着顶端有三只红狐的沙巴扬手杖。理论上来说,洛南沙巴扬和艾兰苏纱塔扬在城中应有相同的地位才对,但艾兰苏并没有给洛南太多其他的工作。这个沙巴扬差不多只是爱格马领主在典礼上的陪侍和秘书而已。这两个男人的头顶束发都已苍白了。 所有这些人,护法、两仪师、法达拉的领主以及沙巴扬,全都像石雕一样动也不动,而围观的人群也都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兰德逐渐放慢脚步。 突然间,洛南以手杖在岩石地面上敲击了三下,叫喊声回荡在安静的广场上。“来者为谁?来者为谁?来者为谁?” 轿子旁边的女子也三次击杖回应,“封印的监守者。塔瓦隆之焰。玉座猊下。” “我们为什么要监守。”洛南问道。 “为了人类的希望。”高个儿女子回答。 “我们监守的是谁?” “夜之暗影。” “我们要监守到何时?” “从日出到日出,时光之轮永不停息,我们的监守永不休止。” 爱格马深深一鞠躬,苍白的束发在风中飘动。“法达拉向您献上面包与盐,那是我们真挚的祝福。欢迎来到法达拉,玉座猊下。这里是监守之地,这里是盟誓之地,欢迎您。” 高个儿女子掀起轿帘,玉座从中步出。她的发色乌黑,和所有两仪师一样,看不出年纪。她在起身时,眼光已经扫视过广场上所有的人。当她的目光掠过兰德的时候,年轻人打了个冷颤,内心仿佛受到某种触动。但她很快就移开目光,双眼注视着爱格马领主。一名城堡侍从跪倒在她脚边,双手高捧的银盘子里,放着一块仍然冒着热气的手巾。她拿起手巾,用它的一角轻轻碰了碰脸颊,又擦拭了双手。“感谢你的欢迎,吾儿,愿光明普照贾盖德家族。愿光明普照法达拉和她的子民。” 爱格马再次鞠躬。“您将荣光带给了我们,吾母。贾盖德家族属于您,法达拉属于您。”如果只是比较玉座猊下柔滑的肌肤和爱格马苍峻的面容,与其说她是他的母辈,倒不如说爱格马是玉座猊下的父亲或者祖父,但没有人会因他们对彼此的称呼感到奇怪。玉座猊下给人一种必须仰视的感觉,没有任何人能僭越她,这其中当然也包括爱格马领主在内。 广场四周响起阵阵欢呼,热烈的声音撞击在城墙上,响起了更大的回音。 兰德如受惊吓的兔子,飞快地朝对面的大门逃窜,丝毫不在乎一路上撞到了些什么人。不要胡思乱想了吧!她根本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人。至少现在还不知道。血与灰啊,如果她知道……兰德不敢去想如果她发现了他,会发生什么事情。她最终会在他身上找到什么?兰德甚至开始怀疑,塔顶上的那阵风是不是她动的手脚,两仪师完全有能力做出这种事。当兰德挤过那扇门,将门板重重地在身后关上的时候,听着已经微弱许多的欢呼声,他不禁松了口气。 这里的厅堂像其他地方一样,已经空无一人,兰德拔腿就跑。在他面前是一片小广场,广场中央有座喷泉,这里有一条走廊可以直接通到石板砌筑的马厩区。高大的领主马厩是和城堡修建成一体的两层建筑物,它的墙上嵌有宽敞的通风窗。广场边的冶炼场悄无声息,蹄铁匠和他的助手们都去观看欢迎式了。 兰德在马厩大门外遇到了黑脸马夫提马,他向兰德深深一鞠躬,以手掌分别按了一下自己的前额和胸口。“全心全灵为您服务,大人。提马能为您做些什么?”提马并不像夏纳的战士那样只在头顶上留一绺束发,他的头发好像一只灰碗倒扣在他的头顶上。 兰德叹了口气。“我已经跟你说过一百次了,提马,我不是什么大人。” “如您所愿,大人。”马夫的头又向下低了些。 这个问题全是因他的名字而起。兰德的全名是兰德·亚瑟,和岚的全名——亚岚·人龙同样有一个“亚”字,而根据马吉尔王国的习俗,“亚”是王者的意思。岚从不使用自己的全名;但对兰德来说,“亚”仅仅是他名字中的一部分而已。他只是曾经模糊地听说过,在很久以前,当两河流域还没有被称为两河的时候,“亚”的意思是“某人的儿子”。在法达拉城里,有不少仆人因为这个字而认为他也是一位国王,或者至少是一名王子。就算经过他无数次的辩白,他的称呼也只是被降级为“大人”而已。至少,他心里是这么想的;但他仍然要不厌其烦地接受鞠躬和敬礼,其频率甚至还要高过爱格马领主。 “我要你马上为大红备鞍,提马。”兰德知道提马绝不会允许自己把手弄脏,所以他最好不要自告奋勇。“我大概要花几天时间观察一下这座城市周围的情况。”一旦他骑到那匹雄马背上,不用几天,他就能赶到艾瑞尼河,或者跨越边境进入艾拉非。到那时,他们就再也找不到我了。 马夫弯身九十度鞠躬,始终没有抬起头来。“请您原谅,大人。”他用嘶哑的嗓子轻声说道,“请您原谅,提马无法遵从您的命令。” 困窘的红潮涌上兰德的脸颊,他不安地向周围扫视了一圈,这里没有其他人在。兰德一把抓住提马,把他拽起来。他也许不能阻止提马对他弯腰鞠躬,但他至少要尽力不让其他人目睹这场景。“提马,为什么不行?看着我,提马,请看着我,为什么不行?” “这是命令,大人。”提马的声音依旧轻柔,他的双眼始终看着地面,但他并不是害怕,他是因无法执行兰德的命令而感到羞愧。夏纳人的羞耻心非常强,或许在别的地方被抓住的盗贼,也不会像提马现在这样感到难堪。“在命令改变之前,所有马匹都不得离开马厩,大人。” 兰德本想告诉提马不要理会这个命令,但他只是舔了舔嘴唇。“所有马匹都不行吗?” “是的,大人,这个命令刚刚才发出的,就在前一刻。”提马的声音变得有力了些。“所有的城门也都关闭了,大人,未经允许,没有人能够进出城门,即使是城市巡逻队也不行。这就是提马得到的命令。” 兰德咽了咽口水,但这并没有减缓他那如鲠在喉的痛苦。“提马,这个命令,是爱格马领主下达的吗?” “当然,大人,还有谁有这种权力?当然也不是爱格马领主亲自对提马说的,即使是告诉提马这个命令的人也无法见到领主。但在法达拉,除了爱格马领主之外,又有谁能下达这样的命令呢?” 又有谁呢?城里最大的钟突然隆隆作响,吓了兰德一跳,而其他钟很快也加入了奏鸣的行列。 “容提马大胆说一句,”提马的声音再次传来,“大人一定很高兴吧!” 兰德只得收回心神。“高兴?为什么?” “欢迎式结束了,大人。”提马指向钟塔,“玉座猊下是为了您和您的朋友们而来的,现在她马上就要召见你们了。” 兰德一听拔腿就跑,还来不及看见提马露出惊讶的表情,他便已经一溜烟地消失了。兰德不在乎提马会怎么想。现在她马上就要召见我了。 第三章 朋友和敌人 兰德没跑多远,还没有到阔叶柳门,他就放慢了脚步,尽量表现出一副随意的样子。 这扇只能容纳两人并肩骑马通过的拱形城门紧紧关闭着,但就像夏纳所有的城门一样,它被宽厚的黑铁门围住,门上横着粗大的门闩,两名身穿钢制盔甲、背着长剑的卫兵守在门前。他们金色外套的胸口处绣着一只黑鹰。兰德和其中一名卫兵有过一面之缘,他的名字叫拉冈,在他的钢面罩下的黝黑皮肤上,有一块兽魔人箭镞造成的白色三角形伤疤。当他看见兰德的时候,脸上马上绽放出笑容。 “愿和平眷顾你,兰德。”拉冈洪亮的喊声盖过了震耳的钟鸣。“你想去猎兔子吗?你还是认为这根棍子是一把弓?”另一名卫兵则更加挺直了身躯。 “和平眷顾你,拉冈。”兰德在他们面前停住,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些。“你知道,这是一把弓。你看见过我用它来射箭的。” “但在马背上根本无法用它来射箭。”另一名卫兵不以为然地说。兰德也认出他了,他的一双黑眼睛深陷在眼窝里,从来不曾见过它们眨动一下,从头盔面罩里看过去,两颗泛着黑气的眼眸仿佛各缩在一个洞穴后方的另两个洞穴里。兰德本以为他可能会遇到比马希玛守门更加糟糕的事情,但他实在不知道事情还能糟到什么地步,也许只有红宗两仪师来守门才会比现在的情况更糟。“这根棍子太长了,”马希玛接着说道,“我可以在你撑开这个怪东西的同时,用一张骑弓射出三枝箭。” 兰德强迫自己装出笑容,仿佛这是一个笑话。他从来没听过马希玛说笑话,也从来不曾见他为哪个笑话而发笑。大部分法达拉人都接受了兰德。他跟从岚学习战技,爱格马领主也让他坐在自己身边;最重要的是,他是和两仪师沐瑞一同来到法达拉的。不过有些人看起来仍然无法忘记他是一个外地人,除非必要,他们很少会和他说话。马希玛就是这些人之中,对兰德态度最糟糕的一个。 “它对我来说很称手。”兰德说,“至于说到兔子,拉冈,让我出去逛逛如何?城里这些噪音吵得我心烦意乱。出去猎两只兔子倒是不错,虽然我在这里还没见到过有什么兔子。” 拉冈回头看了看他的同伴。兰德心底开始抱着一丝希望。拉冈是个好说话的人,他的脾气和他的刀疤脸完全是两回事;而且他很喜欢兰德,但马希玛一直摇头。拉冈叹了口气。“不行,兰德,”他看了马希玛一眼,仿佛在告诉兰德他的难处。如果这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话……“没有书面许可,任何人都不能离开。你要是早一点来就好了,队长刚刚才来把门封住。” “爱格马领主怎么会限制我呢?我是他的客人啊!”兰德尽量不去注意马希玛狐疑的眼神,他正不停地打量着兰德的包裹和鞍袋。“请相信我,我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随时都可以离开,那为什么领主非要在这个时候拦住我呢?领主的这个命令不会是针对我的,不是吗?”马希玛似乎忘了兰德的包裹。 拉冈笑了,“这是乌诺带来的命令,但还有谁能下达这样的命令呢?” 马希玛直盯着兰德,眼睛眨也不眨。“我只是想出去逛逛,”兰德说,“那我去看看那些花园好了,那里也许没有兔子,但至少不会有那些拥挤的人群。愿光明与你们同在,和平眷顾你们。” 他没等卫兵们回话,就自顾自地走开了,同时他暗下决心,永远也不要接近那些花园。该死,只要仪式一结束,那些花园里就会到处都是两仪师了。兰德感觉有一道目光正盯着他的后背,他确信那是马希玛的目光,所以他仍然强迫自己按正常的步伐前进。 钟声突然间沉寂下来。兰德踉跄了一下,他已经浪费太多时间了,现在爱格马领主应该是在引领玉座猊下去观看她的住处,然后她就会召见自己。当她发现自己已经消失的时候,城中就会开始进行搜查。兰德一走出卫兵的视线,便立刻大步狂奔。 马车夫进出的门紧邻着这座军营的厨房,城堡里所有的食物供给都是由这道门运进来的,此时它也被紧紧关闭着,且同样有一对卫兵守在门前。兰德匆匆跑过这里,穿过军队厨房,仿佛他从没想过在这里停下脚步。 城堡后方的猎犬门刚好够一个人进出,但这里也安排了卫兵守着,兰德在卫兵看见他之前就已经转身跑开了。虽然这座城堡规模相当大,但城门却不多,如果连猎犬门都被看住了,那肯定所有的城门都会有卫兵看守。 也许他能找到一段长绳子……兰德沿着一道阶梯走上城堡的外墙。靠在厚实的城垛上,兰德感觉很难受,这里对他来说太高了,同时他也担心会再次被那股怪风给裹住。从这里他能看见城中高耸的烟囱和陡峭的屋顶,直到中心城堡的城墙。即使过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他仍旧无法适应这样的建筑物。这些建筑上头木制的屋檐几乎垂到地面,这是为了让厚重的积雪能滑下去,烟囱上也放置了成直角的罩子。一片宽阔的方形空地环绕着中心城堡,只有在离城堡几百步以外的地方,才是行人的街道。穿着围裙的商店老板站在店门前的雨棚下,忙着和穿着粗布衣服的农民们做买卖。小贩、商人和市民拥挤在一起,毫无疑问,他们都在谈论着玉座猊下突然到来这件事。兰德能看见马车和行人在中心城堡的一处城门那儿进进出出,显然那里的卫兵没有接到封锁城门的命令。 他抬头望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座守卫塔,一名士兵正举起戴着铁手套的手向他致敬。兰德只好带着一丝苦笑,挥手回礼,城墙上每一寸地方都在这些卫兵的监视之下。兰德从一个城垛处探出身来看了看,城墙顶端有为搭建守望台而预留的沟槽,再向下,一直到护城壕,都是平滑如镜的岩石城墙。护城壕有二十步宽、十步深,整条壕沟里都铺着打磨光滑的石块。为了防止有人不慎掉入壕沟内,一堵倾斜的矮墙围绕着护城壕,因为矮墙是倾斜的,所以也不会为攻城者提供任何掩护。护城壕底下密密麻麻地树立着锋锐的尖刺,即使兰德可以借助绳子滑下城墙,而又不会被卫兵发现,他也无法越过这道壕沟。所有这些阻挡兽魔人进入的措施,也同样能阻挡他出去。 兰德心里突然有一种无力感,全身的精力仿佛都被抽干了。玉座猊下就在这里,而他却没办法出去。他出不去,而玉座猊下却就在这里。如果她知道他在这里,如果是她发出那股裹挟他的怪风,那就表示,她已经在猎捕他了,用两仪师的力量猎捕他,就算面对他的长弓,兔子也比此刻的他拥有更多逃生的机会。但他还是拒绝放弃,人们都说,两河人能令石头说话,让骡子行礼,就算失去了一切,两河人还有他们倔强到底的脾气。 兰德离开城墙,走过城堡。他并不在意自己正朝什么地方走去,只要没人料想到他会去哪里就行。他不会去男宿区,不会去马厩,不会去那些城门,免得马希玛向上级报告他要离开,他也不会去那些花园。他所能想到的就是尽量远离任何一名两仪师。即使那名两仪师是沐瑞。她了解他。虽然至今她并没有害过他。至今,也只是至今而已。如果她改变主意呢?谁知道玉座猊下会派她来干什么? 走了一会儿,他感到茫然不知所措,便靠在走廊边的墙上,坚硬的石头让他的肩膀很难受。他那无神的双眼盯着远方,似乎看见了他最不想看见的东西。驯御,真的那么可怕吗?真的会让一切都结束?真正的结束?兰德闭上眼睛,但他还是能看见自己像一只无处可逃的兔子一样瑟缩着,而两仪师则像大乌鸦般慢慢包围他。他们几乎都是在驯御之后不久就死去了,他们不再有求生的欲望。他还记得汤姆对他说过的话。兰德猛地哆嗦了一下,便沿着走廊拼命地跑去。他不想待在同一个地方,任由他们找到他。你还能逃多久?你就像是羊圈里的一只羊。你还有多长的时间?他摸索着腰间的剑柄。不,你不是一只羊,无论是面对两仪师,还是任何人,你都不是一只羊。他觉得自己有一点愚蠢,但还是下定了决心。 人们都已经回到各自的岗位上。一连串喧哗和盆碗碰撞的声音充斥着城堡大厅旁的厨房,玉座和随从们将在这里举行盛大的晚宴,厨师、仆人和侍从们全都忙得不可开交。烤肉师匆忙地转动着一排排肉叉,将肉烤熟。兰德飞快地在喧闹的人群和热腾腾的蒸汽间穿行,调料和美食的香气也无法让他有片刻停留的欲望。没有人在意他的存在,他们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大厅后面,通往仆人区的厅堂仿佛被踢倒的蚁巢,不大的空间里挤满了一边奔跑、一边急匆匆地穿上宴会礼服的侍者。孩子们都被赶到角落里玩耍,男孩挥舞着木剑,女孩摆弄着她们的洋娃娃,有些女孩子称自己的洋娃娃为玉座猊下。大多数的门都敞开着,挡在门口的只有一些串珠门帘。一般的情况下,这代表居住在屋中的人不会拒绝任何拜访者,但今天这个情况只是因为屋里的人们实在是太忙了。一路上,即使还有人记得向兰德鞠躬,也只是匆忙应付了事。 他们之中是否有人知道玉座猊下正在寻找他?是否有人会告诉两仪师,他就在这里?兰德感觉四周的人们似乎都在偷偷地注视他,自己的背后仿佛集中了所有人的目光,即使是那些孩子也不例外。他知道这只是他的想象,他可以确定这一点。这只能是想象。但是当他把仆人区甩在身后的时候,他还是觉得自己刚逃离了一个时刻都会弹起的捕兽夹。 城堡里的另一些地方则显得异常空旷,在那里工作的人们正享受这个突然到来的假期。军械制造场里所有的熔炉都不再喷吐火舌,铁砧棚如同清晨的树林般静谧。安静,冰冷,毫无生气,但这里并非空无一物。兰德忽然感到皮肤一阵刺痛,他猛转过身,却没有看见任何人,映入他眼帘的,只有方形的大工具柜和装满石油的淬火桶,但兰德仍然觉得颈后传来一阵阵凉意。他又向四周扫视了一遍,大锤和铁钳都井井有条地挂在墙上,兰德有些恼怒地打量着这个巨大的房间。这里什么人都没有,一切都只是你自己胡思乱想罢了。那阵怪风,还有玉座,这些东西把你的心思都给搅糊涂了。 走进军械制造场的院子,兰德又觉得有股气流围绕着他。他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以为那股风要来抓他。刹那间,兰德又闻到了那种微弱的腐败气味,似乎有人在他背后,正发出邪恶的笑声。这种感觉只维持了一会儿工夫,他在颤栗之中慢慢转过头,小心地向后窥去。这个石板地面的院子里确实只有他一个人而已。这只是你该死的幻想!他漫无目的地向前奔去,而那邪恶的笑声仍然紧跟着他,不过那阵古怪的风却没有再出现。 不知不觉间,兰德跑进了堆木场。同样的感觉再次出现。兰德觉得有人就藏在他身边,窥探他的目光正从高耸的木柴堆间射出来,那种目光似乎是有形的,且正抓着他的神经。兰德不再向四周扫视,不再去想那道目光怎么会移动得如此迅速,竟然在眨眼间就从木柴堆间消失,然后马上又出现在院子对面的木匠工棚里。他确信,那是一双眼睛。那是想象,要不然就是我已经疯了。他无法克制身体的颤抖。不,还没有,光明啊,请不要这样。兰德努力挪动僵硬的双腿,走过堆木场,隐形的窥探者一直跟在他身后。 兰德走进一条幽暗的走廊,那儿只有几根忽明忽灭的火把映照着。他发现一间仓库,这里堆满了大袋干豆、满架子的甘蓝菜和甜菜根、一桶桶烈酒、小桶的淡啤酒和一缸缸的腌牛肉。那双眼睛又出现在这里,它时而跟着他,时而又在他要去的地方等着他。除了自己的脚步声,自己的开门声外,兰德什么也听不见,但那双眼睛就在那里。光明啊,我要疯了。 这时,他打开另一间储藏室的门。常人的说话声和笑声从里头传出,让他的神经顿时松弛了下来。这里不会有看不见的眼睛了。他走了进去。 这间储藏室里有一半的面积都堆满了高至天花板的谷物,另一半的空间里,有几个人在墙角处围成了一个半圆形。他们全都穿着皮制的短上衣,留着仆人的扣碗发式。这里没有束发的战士,也没有穿礼服的侍者,没有人会抓捕他。他们在干什么?低沉的嘟囔声里伴随着一连串的掷骰声,偶尔还会传来一阵沙哑的笑声。 罗亚尔一边看着这些人玩掷骰游戏,一边用他那比普通大汉的大拇指还要粗的食指摩擦着自己的下巴。他的头顶几乎碰到了十二尺高的屋梁。其他的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骰子上,没有人回头看他一眼。罗亚尔是一位巨森灵,他并不属于边境国,也不是来自任何人类聚居区,但这里的人们了解巨森灵,也能够接受他们。罗亚尔已经在法达拉住了很久,人们对他的最后一点好奇心也早已消失无踪了。这位巨森灵的高领束腰外衣将他的脖子都裹在里头,外衣下摆从腰际向下扩散开来,长度至膝盖处。他的一个口袋被撑得鼓鼓胀胀的,垂在身边。以兰德对他的了解,那里面一定装着书。即使是在观看人类赌博的时候,罗亚尔也会把书带在身边。 虽然刚才还吓得半死,兰德却发现自己正在微笑,罗亚尔往往会对他产生这样的影响。有些东西巨森灵知道得很多,有些东西他却一无所知,可是罗亚尔总是想把一切东西都搞清楚。兰德还记得自己第一次遇见罗亚尔的时候,巨森灵长满茸毛的双耳和长胡子般的眉毛一样低垂下来,大鼻子几乎像他的脸一样宽,兰德那时还以为自己遇到了一名兽魔人。现在回想起这件事,兰德还是觉得有些尴尬。在他离开伊蒙村之前,兰德以为像巨森灵、兽魔人、魔达奥,以及所有晚安故事里的生物,都只是无稽的传说而已。但自从他离开家乡之后,他已经遇见过太多故事里的东西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两仪师和隐身的护法,还有那阵抓住他心灵的风。想到这里,他的笑容又逐渐退去了。 “这些故事都是真的。”他轻声说道。 罗亚尔的耳朵抽动了一下,他转头望向兰德。等他看清进来的人是谁之后,巨森灵咧嘴大笑了起来。他大步走向兰德。“你来了。”他的嗓音像一大群蜜蜂的嗡嗡声,只是显得更加低沉。“我没有在欢迎式上看到你。我看到了两样我以前从未见过的事物:夏纳的欢迎式和玉座猊下。她看起来有些疲倦,是不是?身为一位玉座并不容易。我想,大概比当一名长老更难。”他停了一下,眼里闪动着若有所思的神情,但只停顿了很短的时间。“告诉我,兰德,你是不是也玩骰子?他们正在玩一种简单的游戏,只需要三颗骰子。我们在聚落里都是用四颗骰子玩的,你知道吗?他们不让我玩。他们只是说:‘荣耀归于筑城者。’他们拒绝跟我赌一把。我觉得这样不公平,你说呢?他们用的骰子可真小啊!”他皱起眉头,看着自己的一只手,那只手完全可以握住一个人类的头颅。“但我还是觉得……” 兰德抓住罗亚尔的胳膊,阻止他继续说下去。筑城者!“罗亚尔,是巨森灵建造了法达拉,对不对?你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不用通过城门就能走到城外的吗?有没有什么地洞?排水沟?只要能让一个人爬出去就行。最好是不会有风刮进去的地方。” 罗亚尔的表情痛苦地扭曲了一下,长眉梢几乎扫到了他的脸颊。“兰德,巨森灵建造了马法·达达兰,但那座城市在兽魔人战争中被摧毁了。现在的……”他用粗大的手指轻轻碰了碰石墙,“……这座城市是人类建造的。我可以绘制一张马法·达达兰的结构图,我曾经在商台聚落看见过那些构造图。但对于法达拉,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这座城建得很好,不是吗?虽然有点光秃秃的,但结构很不错。” 兰德颓然地靠在墙上,紧紧地闭上双眼。“我需要一个出口。”他喃喃地说道,“城门都被封锁了,他们不让任何人通过,但我需要一个出口。” “为什么你要出城去?兰德。”罗亚尔慢吞吞地说道,“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你。你还好吧,兰德?”他的声音突然提高了许多。“麦特!佩林!兰德好像病了。” 兰德睁开眼睛,看见他的朋友们从玩骰子的人群当中站了起来。麦特,一个有着鹳鸟般修长四肢的小伙子,他的脸上总是带着笑容,仿佛总有别人看不见的好笑事情出现在他眼前。一头卷发的佩林曾经是一名铁匠学徒,所以他的肩膀和双臂远比一般人要粗壮。他们身上都还是从两河穿来的朴素且结实的衣服,长途跋涉在衣服上留下的破损依然清晰可见。 麦特将骰子扔给别人,走出圈子。有个人向他喊道,“嘿,南方佬,你可不能赢了我们的钱,就想一走了之。” “总比我输钱的时候才离开要好。”麦特笑着说,他无意地碰了碰自己的腰带。兰德哆嗦了一下。在麦特的外衣里有一把镶着红宝石的匕首,这把匕首,麦特从不离身,他也无法离开它。这是一把蕴含邪恶的匕首,它来自暗影之城,污染它的邪恶几乎不亚于暗帝。那种邪恶在两千年前毁了被称为煞达罗苟斯的暗影之城,至今仍然潜伏在那座被遗弃的废墟里。如果麦特还带着那把匕首,它迟早会要了他的命;但如果他扔掉它,他会死得更快。“你还有机会翻身的。”忿恨的喘气声从蹲在地上的人群里传来,表明了他们并不认同麦特的想法。 在走向兰德的时候,佩林的眼睛一直盯着地面,这些天以来,他的眼睛始终都盯着地面。他的肩膀低垂着,仿佛正背负着什么很重的东西。 “兰德,出了什么事?”麦特问,“你的脸色像你的衬衫一样苍白。嘿!你从哪儿找来这些衣服的?你变成夏纳人啦?也许我也应该买一套这样的衣服来穿穿,瞧,这件衬衫可真不错。”他摇晃着外衣口袋,里面不停地发出硬币碰撞的叮当声。“这些骰子给我带来了好运。它们一到我手里,掷的点数一次比一次好。” “你什么都不用买。”兰德疲倦地说,“沐瑞把我们的衣服全都给换成新的了。据我所知,除了你们现在穿的衣服之外,我们的旧衣服全都给烧掉了。艾兰苏也许正在找你们收旧衣服呢!如果我是你们,我会赶快回去把这身衣服换掉,否则她可能会直接把你们剥光。”佩林依旧没有抬头,但他早已满脸通红;麦特脸上的笑纹更深了,虽然那看起来很像是装出来的。他们也都在洗澡时遇到了同样尴尬的情况,只有麦特会对此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我没有生病,我只是需要离开这里,玉座猊下在这里。岚说……他说,我应该在一个星期之前就走的,我不该拖到玉座猊下出现。我要离开,但所有的城门都被封锁了。” “他这么说的?”麦特皱了皱眉。“我不明白,他以前从没说过两仪师的坏话,他现在怎么会这样说?有些事你要想清楚,兰德,我跟你一样不喜欢两仪师,但她们不会对我们做什么。”他放低了嗓音,又回头看了看那些赌博的人有没有在听他们说话。在边境国,可能有些人会害怕两仪师,但这里绝不会有人厌恶她们,所以,如果在这里对两仪师有不敬的言语,很可能会导致一场斗殴,甚至更糟糕的事情发生。“看看沐瑞,她就是一名两仪师,但她并不是那么坏。你的想法跟老森布那些夸张的故事一样荒谬,我的意思是说,她并没有伤害过我们,她们也不会。她们没理由要害我们吧?” 佩林抬起头,他黄色的眼睛在微弱的火把映照下,像打磨过的黄金一样闪烁着光芒。沐瑞没有伤害过我们?兰德暗自思忖。当他们离开两河的时候,佩林还有着一双像麦特那样的深棕色眼睛,兰德不知道他的眼睛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佩林从没提起,他也不喜欢谈论这以后发生的任何事情,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他的双肩垮了下来,即使和朋友在一起,也显得那样孤独,似乎和所有人都隔着遥远的距离。佩林的眼睛和麦特的匕首。如果他们没有离开伊蒙村,这样的事情就不会发生。是沐瑞带他们离开了家乡。他知道这么想并不公平。如果不是她来到他们的村子,他们也许早就死在兽魔人的手里。也许伊蒙村有更多地方都会与他们一同陪葬。但佩林终究还是失去了以往的笑容,麦特也只能接受那把被诅咒的匕首。那么我呢?如果我待在家里,而且仍然活着,我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吗?至少我不必为了两仪师会对我做些什么而担心。 麦特仍然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佩林也抬起头用双眼凝视着他,罗亚尔平静地等待着。兰德无法告诉他们为什么自己要避开玉座猊下。他们不知道他是什么。岚知道,沐瑞也知道,还有艾雯和奈妮薇她们都知道。他多么希望他们全都不知道。最重要的,他希望艾雯不知道这件事。至少,麦特、佩林和罗亚尔还相信他跟他们是一样的。兰德宁可自己死去,也不愿意他们知道这件事,他绝不愿意艾雯和奈妮薇眼中那种彷徨和忧虑,再次出现在他们眼中。虽然她们极力掩饰,但那眼神仍然无法逃过兰德的眼睛。 “有东西……在盯着我,”兰德终于说道,“跟着我,只是……只是,那不是人。” 佩林的头猛地抬起,麦特舔了舔嘴唇,低声说道:“隐妖?” “当然不是,”罗亚尔喘了口气,“魔达奥怎么可能进入法达拉?根据这里的法律,没有人能在城墙内隐藏他的面孔。这里的街道夜晚都有专人点亮街灯,不会让魔达奥有可以遁形的阴影,所以不可能是魔达奥。” “城墙挡不住一名隐妖。”麦特喃喃地说道,“只要它想进来,城墙就挡不住,我怀疑法律和街灯是否可以更有效地挡住它们。”就在半年前,麦特提到隐妖时,还只当它们是走唱人的故事,但现在他的语气已经完全改变了。他见识过太多的东西。 “还有那阵风。”兰德又说道。他用颤抖的声音把他在塔顶的遭遇告诉他的朋友们。佩林紧握拳头,指节间发出“咯咯”的声音。“我只想离开这里。”兰德最后说道,“我想到南方去,无论去什么地方,只要不待在这儿就行。” “但如果城门被封锁了,”麦特说,“我们要怎么出去?” 兰德望着他。“我们?”兰德知道自己必须一个人走,任何靠近自己的人都会有危险,他将变成祸患之源,即使是沐瑞也无法确定他还剩下多少时间。“麦特,你知道你必须跟沐瑞去塔瓦隆,她说过,你只有在那里才能活着摆脱这把可怕的匕首。你也知道,如果你一直带着它,你会变成什么样子。” 麦特隔着外衣摸了摸那把匕首,看起来他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在做什么。“两仪师的礼物只会是钓鱼的饵料,”他说,“或许是我不愿意把鱼饵放进我的嘴里,或许她在塔瓦隆会让我变得更糟糕,也或许她根本就是在撒谎,俗话说:‘两仪师口中的真实,永远不是你所想象的真实。’” “你怎么会为了什么俗话而送掉你的性命?”兰德问,“‘南风带来客人,北风徒留空屋’?‘镀了金的猪还是猪’?‘开嘴的剪子剪不了羊毛’?还是‘傻瓜的话是垃圾’?” “别那么激动,兰德,”佩林轻声说,“你不该这么粗鲁的。” “不该?也许我是不想要你们两个总是跟着我,给我找麻烦,还得指望我帮你们脱困。你想过这些吗?该死,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已经对一转身就能看见你们的生活感到厌倦了?我不想再这样了。”佩林脸上受伤的表情仿佛一把刀子刺在兰德的心上,但他还是强作冷酷地继续说下去。“这里有人认为我是一位王者,一位王者啊!也许我真的喜欢这种感觉。看看你们,和苦役们一起玩骰子。我就是要走,也会一个人走,你们两个可以去塔瓦隆,或者像傻瓜一样待在这里。我要一个人离开。” 麦特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他隔着衣服紧握住匕首,右手的指节都泛白了。“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他冷冰冰地说,“我想我们……不管怎样,这是你想要的,兰德·亚瑟。我现在也想离开这里,你最好不要挡我的路。” “谁也不会离开,”佩林说,“只要城门还是封锁着。”他的目光又垂到地板上。墙角赌博的人群中传出笑声,又有人输了。 “走还是留,”罗亚尔说,“合还是分,都没有关系。你们是三个时轴,这点就连我都看得出来,虽然我根本没有这方面的天赋,但只要看看你们身边发生的事情,谁都能明白这一点。而这也是两仪师沐瑞说的。” 麦特举起双手,“不要再说了,罗亚尔,我不想再听这些东西了。” 罗亚尔摇摇头,“不管你听还是不听,事实终究还是事实。时光之轮编织时代因缘,那一条条丝线就是我们的生命。你们三个是时轴,是命运之网的中心。” “不要再说了,罗亚尔。” “到了一定的时候,时光之轮就会让因缘环绕你们。无论你们那时做了什么,你们所做的,与其说是你们的决定,不如说是时光之轮为你们做出的选择。历史会跟在时轴身后,因时轴的牵动而前进。因缘通过时轴,在生者上身塑形,时光之轮会以更紧的丝线编织时轴。无论你们去哪里,无论你们做什么,都会归结到时光之轮的选择,否则,你们将……” “不要再说了!”麦特喊道,玩骰子的人们纷纷抬头望向这里。麦特对他们怒目而视,直到他们重新把头低下,继续他们的游戏。 “我很抱歉,麦特,”罗亚尔喃喃地说,“我知道我说得太多了,但我不是故意……” “我不要留在这里,”麦特抬头说道,“这里只有大嘴的巨森灵和一个脑袋大到戴不下帽子的笨蛋。佩林,一起来吗?”佩林叹了口气,看了兰德一眼,点点头。 兰德觉得好像有一根棍子直戳进他的心里。我只能一个人走,光明助我,我只能这样。 罗亚尔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眼眉因担忧而垂了下来。“兰德,我真的不是有意……” 兰德故意让自己的声音装得非常严厉:“你还在等什么?还不跟他们一起走!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如果你不知道该怎么出去,那你对我一点用处都没有。走吧!去找你的那些树,还有你那些宝贵的树林,如果它们没有被砍光的话。我倒希望它们全被砍光。” 罗亚尔的眼睛张得像酒杯一样大,他惊讶而难过地望着兰德,随后,巨森灵的面孔慢慢绷紧,露出愤怒的神情。这有些出乎兰德的预料。一些古老的故事都说巨森灵是非常粗暴的生物,虽然那些故事里并没有提到巨森灵究竟是如何粗暴,而且兰德确实也从没有遇到过像罗亚尔这样温文尔雅的巨森灵。 “你真的这么想?兰德·亚瑟。”罗亚尔严肃地说,他僵硬地向兰德鞠了个躬,便跟在麦特和佩林身后离开了。 兰德靠在谷物堆上,就这样吗?一个嘲讽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回响,这些都是你干的,不是吗?我必须这么做,他反驳道。我将变成灾祸之源。血和灰啊,我会变成疯子,然后……不!不,我不会!我不会去使用至上力,所以我不会疯的,所以……但我不能冒这个险。我不能,你不明白吗?但那个声音只是在嘲笑他。 兰德忽然发现玩骰子的人们都在看着他,他们还蹲在墙边,但目光都已经集中到他身上。无论属于哪个阶层,夏纳人都是礼貌而注重举止的,即使对该死的敌人也是如此,而巨森灵绝不是夏纳的敌人。看见兰德如此对待朋友,惊诧的神情充满了他们的眼睛。他们的脸上毫无表情,但双眼却告诉兰德,他做的实在是太过分了。在某种程度上,兰德不认为自己有错,但他这种态度更让这些人反感。兰德转身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仿佛他们正在背后追赶他一般。 兰德麻木地走过一间间储藏室,希望能找个地方躲起来,直到城门重新打开。那时,他也许可以躲在一辆马车底下离开这里,如果他们不会在城门口仔细搜查马车,如果他们不会在这个时候搜查仓库,搜查整个城堡。兰德故意不去想这些,只是倔强地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以便找到一处安全的藏身之地。他找到了许多地方,像是谷物堆中的空隙、酒桶堆之间的窄缝、装满空箱子的废弃仓库,但这些地方都能轻易地被搜寻者找到。他可以想象那个看不见的监视者,无论那是什么东西,它一定能找到他。所以,他只能一直不停地继续搜寻。渐渐地,兰德觉得口干舌燥,他的全身沾满了灰尘,头发上也满布着蜘蛛网。 这时,他走进一条火把光线十分微弱的走廊,看见艾雯正在走廊上缓缓前行,不断向经过的储藏室里窥看。她的黑发一直垂到腰际,上面扎了一条红缎带,她穿着一身夏纳风格的鹅灰色衣服,上面有红色镶边。兰德一看到她,哀伤和失落的感觉立刻充满了他的心,他觉得此刻比赶走麦特、佩林和罗亚尔的时候还要难过。从小到大,他都以为自己总有一天会和艾雯结婚。他们两个都是这么想的。但现在…… 兰德突然出现在艾雯身前,把她吓了一跳。她大大地松了口气说,“我总算找到你了。麦特和佩林把你干了什么好事都告诉我了,罗亚尔也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兰德,你这么做真是傻透了。”她双臂交叉在胸前,大大的黑眸紧盯着他。每次她摆出这种动作,都让兰德觉得艾雯好似从高处俯视着他。他很奇怪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她的头顶不过到他的胸口而已,更别说她还小他两岁。 “没错!”他说,艾雯的头发突然让他很恼火。在两河,他从没见过哪个成年女子不扎辫子,而只是像她这样将头发披散开来的。在那儿,每个女孩都在焦急地等待着村里的妇议团告诉她们,她们已经成年,可以扎辫子了。艾雯早已到了扎辫子的年纪,但她在这里却仅仅用一根发带拢住松散的头发而已。我想回家,却回不去,而她却巴不得可以忘掉伊蒙村。“离开我,你不会想再度和一个牧羊人结伴同行了。这里有许多两仪师,你去绕着她们转吧!不要告诉她们,你见过我。她们正在找我,我不想你帮她们来抓我。” 艾雯的双颊涨红。“你以为我会……” 兰德转身离开,艾雯高喊一声,急忙扑过去抱住他的双腿,然后两个人全都跌在石地板上。兰德的鞍袋和包裹飞了出去,腰间的剑柄撞在他的胯骨上,疼得他哼了一声。艾雯爬起来,一屁股坐在兰德背上,仿佛他是把椅子似的。“我妈妈总是告诉我,”她坚定地说,“对付男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他当成一头骡子来看。她说,在大多数的情况下,男人和骡子的脑子是一样的,有些时候骡子甚至还更聪明一些。” 兰德转头看着她,“走开,艾雯,下去!艾雯,如果你不下去……”他的嗓音变得低沉而凶狠,“我可要对你不客气了,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他狠狠地瞪着坐在他身上的女子,以加强自己的气势。 艾雯哼了一声。“就算你做得到,你也不会去做的,因为你不会去伤害任何人,而且你做不到。我知道你不能随心所欲地导引至上力,它只是偶尔会为你所用,但你却无法控制它,所以你没办法对我做什么,也不会对其他人做什么。我已经从沐瑞那里接受了训练,所以,如果你不理智一点,兰德,我也许会在你的裤子上点把火。我现在要做这样的事是很容易的。你可以继续你这种态度,看看我能不能做得到。”突然间,墙上离他们最近的火把爆燃起熊熊的火焰。艾雯惊叫了一声,愣愣地望着那根火把。 兰德转过身,抓住她的胳膊,把她从自己的背上拖下来,将她按坐在墙边。兰德坐直身子,粗暴地抓着艾雯的胳膊。“你真的做得到,是不是?”他恼怒地说,“你被你所不了解的事情给愚弄了,你会把我们两个都烧成木炭的!” “男人!只要你们无法在争论中取胜,你们就会逃跑,不然就是诉诸暴力。” “住嘴!是谁向谁施暴?是谁骑在谁身上?是你威胁……想……”兰德举起双手。“不,你还不止于此,只要你觉得我们之间的争论没有按照你预期中的结果发展,你就会这样对待我,然后我们就会突然开始讨论起另一件事。不止这次了。” “我并没有跟你争论,”艾雯平静地说,“我也没有改变话题。除了逃走之外,你还能做什么?你为了躲避现实而逃走吗?那么对麦特、佩林和罗亚尔的伤害呢?还有对我的伤害呢?你害怕伤害你身边的人,但只要你不做那些不该做的事,你就不必担心会伤害到谁。事情总是不断地在发生,你甚至不会知道原因。为什么玉座猊下和除了沐瑞之外的两仪师要知道你的存在?” 兰德凝视着艾雯好一会儿。她和沐瑞、奈妮薇在一起的时间愈长,她的气质就愈像她们,至少她刻意去模仿她们的气质。有时,她们实在是太像了。两仪师和乡贤,掌握着智慧,又令人敬而远之,而艾雯身上也出现了这种让人感到不安的特质。最后,他把岚对他说的话告诉了艾雯,“你说,他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艾雯的手指在她的胳膊上慢慢握紧,紧皱的眉头间露出关切的神情。“沐瑞知道你的情况,但她之前并没有对你做什么,何况是现在?但如果岚……”艾雯望着兰德的双眼。“如果他们真的进行搜查,仓库会是他们第一个开始搜查的地方,在我们确定他们是否会进行搜查之前,你必须待在一个他们永远也不会起疑心的地方,那个地方就是地牢。” 兰德站起身来:“地牢!” “不是要把你关起来,傻瓜,有时我会去那里看看帕登,奈妮薇有时也会去。如果我今天早一点去那里,没有人会觉得奇怪的。实际上,每个人都围绕着玉座猊下打转,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我们。” “但沐瑞……” “她不会去地牢审问帕登,她总是请人把他带到她那儿去。而且她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这么做了,相信我,你在那里会很安全的。” 但兰德还是感到一丝犹豫。毕竟,帕登在那里。“你为什么要去找那个卖货郎?他是一名暗黑之友啊!一个城府很深的家伙,一个坏蛋。该死,艾雯,就是他把兽魔人带到伊蒙村去的!他自称是暗帝的猎犬。从冬日告别夜开始,他就在追踪我。” “但他现在被关在地牢里,兰德。”艾雯的口气显得有些软弱,她用恳求的目光望着兰德。“兰德,他每年春天都会赶着他的货车到两河流域来,我们出生之前,他就已经这么做了。他认识所有我认识的人,所有我曾经去过的地方。这说起来很奇怪,但他被囚禁的时间愈长,他就愈容易接近,看起来他好像就快摆脱暗帝的束缚了。他又开始笑了,还讲了好笑的故事给我听,其中有一些是关于伊蒙村人的,有一些则发生在我从没有听说过的地方。有时,他几乎就像原来的他一样。我只是想和来自家乡的人聊聊天罢了。” 因为我一直避开你,兰德心想,因为佩林一直在避开所有的人,而麦特则将他全部的时间都用来赌博和寻欢作乐。“我不该这么自私,”他叹了口气,“好吧!如果沐瑞认为你们去那里是安全的,那我应该相信那里对我来说也是安全的。但你实在没有必要搅和进来。” 艾雯也站起身来,理了理揉皱的衣服,同时也躲避着兰德的眼睛。 “沐瑞说过那里很安全的,对不对?艾雯?” “两仪师沐瑞从没有叫我不要去看帕登。”艾雯小心地说。 兰德凝视着她,突然大声喊道:“你从来没有问过她?她根本不知道这件事。艾雯,这太愚蠢了。帕登是名暗黑之友,他和所有的暗黑之友一样坏。” “他被锁在一个铁笼子里,”艾雯生硬地说:“我不必事事都要得到沐瑞的允许。你现在才开始注意一位两仪师的看法,是不是有点太迟了?现在,你要不要跟我走?” “我知道地牢在什么地方,他们正在找你。如果他们发现你跟我在一起,对你不会有好处的。” “没有我,你会把自己绊倒在玉座猊下的腿上,然后就在你还没搞清楚状况之前把一切都说出来。”艾雯的语气里满是不屑。 “血和灰啊,你应该在我们的村子里主持妇议团。如果男人都像你想的那么无能、愚蠢,我们永远也无法……” “你想永远站在这里演讲,直到他们找到你吗?捡起你的东西,兰德,跟我走。”不等兰德回答,艾雯便径自转过身,往走廊深处走去。兰德不情愿地嘀咕了两句后,也跟了上去。 一路上他们只遇到了少数几个仆人,但兰德觉得所有人似乎都在注意他。他们会注意他,不是因为他奇怪的旅行穿着,而是因为他本人——兰德·亚瑟。他知道,这只是自己的想象,至少他希望如此,但他还是无法放松紧绷的神经。走了一段很长的路程后,他们来到一个深埋在城堡下方的路口。他们面前是一座高耸的大门,像外城墙的城门一样,这扇门的门板上也开了一扇用铁栅栏围住的小窗,四周镶着极为厚实的铁制窗框,小窗下面则挂着一个铃锤。 从窗口望去,兰德能看见光秃秃的墙壁,还有两个未戴头盔的束发士兵坐在一张桌子旁边,桌上放着一盏灯,其中一名士兵正在石头上缓缓地磨着一把匕首。艾雯敲击铃锤,一阵尖锐的钢铁击鸣声响起,但那个士兵磨刀的动作并没有丝毫变化,另一名士兵扁平的面孔上露出一副闷闷不乐的神情。他冲着门口打量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走了过来。他的身材粗矮结实,双眼的高度刚好能看到窗口。 “你们想干什么?哦,又是你,女孩,你又来看那个暗黑之友吗?那个人是谁?”他没有开门。 “他是我的朋友。长格,他也是来看帕登的。” 那名士兵打量了一下兰德,他撅起上唇,露出雪白的牙齿,兰德看不出那是微笑。“好吧!”长格最后说,“好吧,高个子,你穿成这样子还真是有些古怪,有人把你从东方军里给带到这里来了?看样子还把你训得服服帖帖的,是吧?”他拉开门闩,打开大门。“好吧,进来吧,如果你们想进来的话。”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嘲讽。“小心不要撞到头,大人。” 实际上,这里并不会有撞到头的危险,这座门的高度足以让罗亚尔昂着头走进去。兰德皱着眉跟随艾雯走进其中,一边还在担心长格是否真的要找麻烦。兰德在夏纳还没有遇到过如此无礼的人,即使是马希玛也只不过会说几句冷言冷语,而不是真的有多粗野。但这个人在兰德和艾雯身后一脚踢上牢门,猛地把门闩放下锁住牢门,然后才走到墙角处的一排架子前,从上面拿下一盏提灯。而另一个人直到现在都没有停下磨刀的动作,甚至没有朝他们看过一眼。这个房间里只有兰德在门外看见的桌椅,以及墙角处的一排架子和满地的蒿草。在屋子另一边,还有一扇铁皮大门。 “你们需要点光明吧,是不是?”长格说,“这里可是个只有黑暗和暗黑之友的地方啊,朋友。”他的笑声粗糙且硬冷,提灯在他手中来回摇晃。“他正等着你们呢!”他将提灯塞到艾雯手里,几乎是有些急切地打开另一扇门。“他就在里面,和黑暗一起等着你们。” 兰德不安地望着眼前的黑暗,长格仍然在后面冷笑着,但艾雯已经拉住他的袖子,将他向里面拖去。铁门在他们身后轰隆关上,差点夹住兰德的脚踝,随后传来的是门闩归位的声音。现在,只剩下艾雯手里的提灯在两人身边洒下一圈微弱的光晕。 “你确定他会让我们出去吗?”兰德问。那名士兵甚至没有看一眼他的剑和弓,也没有问一句他的包裹里有些什么。“他们不是很好的卫兵,我们可以在他们的眼前将帕登救走。” “他们知道我们是什么人。”艾雯说,但声音听起来没什么信心。她接着说道,“我每次来,他们的样子看起来都更糟糕一些,这里所有的卫兵都是这样。他们变得愈来愈粗鲁,而且总是满脸怒容。长格在我第一次来的时候还会讲笑话给我听,而尼多一直都没有跟我说过什么话。当然,待在这种地方,不可能会有什么好心情的。也许一切都是我的错觉,反正,我对这个地方没有任何好感。”尽管嘴里这样说着,她还是拉着兰德的手,不停地将他拖向黑暗深处。兰德的另一只手始终没有离开过腰间的剑。 昏黄的灯火映出一个宽广的大厅,左右两侧的石壁上,镶嵌着两排粗大的铁栅,铁栅后方就是一间间的牢房。只有两间牢房里关着犯人。他们坐在窄小的帆布床上,用手掌遮挡着被灯光刺痛的眼睛。但兰德还是确信,那两个人正从指缝中紧盯着他瞧。灯光照在他们的眼眶里,反射出点点光芒。 “那个人喜欢喝酒、打架,”艾雯望着一个身材魁梧、关节粗大的男人低声说道,“这次他毁掉了城里的一家酒吧,还将一个人打成重伤。”另一名囚犯穿着一身滚着金边的宽袖衣服,以及闪亮的靴子。“他没有付清旅馆的账单,就想离开这里。”艾雯冲着他哼了一声,她父亲是伊蒙村的旅店老板兼村长。“还有十几个商店老板和商人也追着他讨债。” 那人冲着他们吼了两声,用兰德从商队保镖那里听到过的最下流的话咒骂他们。 “他们也是一天比一天糟。”艾雯用有些紧张的声音说,脚下的步伐也不自觉地加快了。 当他们走到关着帕登的牢门前时,艾雯已经离兰德有一段距离了,兰德完全脱离了灯光的范围。他停在艾雯身后的阴影中。 帕登坐在一张帆布床上,他的身体前倾,仿佛像长格说的那样,正热切地期待艾雯的到来。帕登是一个瘦骨嶙峋、目光锐利的人,有着一双长胳膊和一个很大的鼻子,在兰德眼里,他比原先落魄在街头时更加憔悴了。这不该是这座监狱的问题,犯人的伙食和城堡中的仆人是一样的,即使是最凶恶的犯人也能吃得饱。他的憔悴是因为他在来到法达拉之前的所作所为。 看到他,兰德的脑海中开始浮现那些他极力想忘掉的回忆——帕登在冬日告别夜那天赶着货车经过马车桥,来到伊蒙村。在冬日告别夜,兽魔人突袭伊蒙村,带来了死亡与毁灭。沐瑞说,它们的目的是要猎捕三名年轻男子。它们是来猎捕我的,而它们利用帕登当成它们的猎犬。 当艾雯走近牢门的时候,帕登站起身,面对艾雯手中的提灯;他并没有遮住双眼,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他给艾雯一个浅浅的微笑,随后,他的目光越过艾雯的头顶望向兰德。他躲在光线外的黑暗中,用食指指着兰德。“我能感觉到你,不要躲了,兰德·亚瑟,”他的声音仿佛低声的吟唱,“你无处可躲,我能找到你,他们也能。你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对不对?这场战争还没有结束。兰德·亚瑟,他们会来找我,他们也会来找你,战争将继续下去。无论你是生是死,对你来说,永远都不会有尽头,永远。”突然间,他开始吟唱一些古怪的话语: 他放下手臂,双眼凝视着黑暗中的一角。他的面孔被笑容扭曲,喉咙深处响起呵呵的笑声,仿佛他所见到的一切都是那么可笑。“魔德斯比你们所有人知道得更多,魔德斯知道。” 艾雯从牢门口连连后退,直到她撞进兰德的怀里,现在光线所及之处,只能隐约看见帕登牢房的铁栅。黑暗完全笼罩了那名卖货郎,但他们还是能听到阵阵的笑声。即使看不见帕登,兰德还是能确定,帕登的双眼正直直地望向虚空。 兰德哆嗦了一下,手指握紧剑柄。“光明在上啊!”他声音嘶哑地说道,“这就是你刚才所说的,他和‘原来一样’?” “他的状况时好时坏。”艾雯的语气很不确定,“他现在的状况很差,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差。” “我想知道他看见了什么,他疯了,他一直盯着黑暗中屋顶的一块石头。”如果他的目光穿过那块石头,他就会看见女宿区。那里是沐瑞和玉座猊下的居所。兰德又打了个哆嗦。“他疯了。” “这么想并不好,兰德。”艾雯转头看了看那间牢房,就把兰德拖走了。帕登的笑声一直跟随在他们身后。艾雯压低嗓音,仿佛帕登依然能听得见。“即使他们不搜查这里,我也不能跟这样的帕登待在一起,你也是。他今天……”她虚弱地吸了口气。“有一个地方,比这里更安全,以前我从没有提到过那里,因为带你来这里更容易些。但他们永远也不会搜查女宿区。” “女宿……!艾雯,帕登也许是疯了,但他绝对没你疯狂。你不能在黄蜂巢里躲黄蜂啊!” “还有什么更好的地方?除了那里,还有哪里是连爱格马领主在内的所有男性,都不能向里头看上一眼的地方?有什么人会想到要去那里寻找一个男人?” “在城堡里,还有什么地方比那里有更多的两仪师?这太疯狂了,艾雯。” 艾雯扯着他的包裹,用坚定的语气说,“你必须把你的剑和弓裹在袍子里,你可以装成是替我背东西的样子。帮你找一身合适的短袖衣和粗布衬衫并不难,但你必须把腰弯下来。” “我告诉过你,我不会这么做的。” “因为你像骡子一样顽固,所以你也应该做做骡子的工作,替我背东西。除非你真的愿意和他一起留在这里。” 帕登的笑声在黑暗中颤动。“这场战争永无止尽,兰德·亚瑟。魔德斯知道。” “翻墙逃跑成功的机会大概还多些。”兰德低声嘀咕着,但他还是打开包裹,依艾雯的指示,将剑、弓和箭囊裹了进去。 一片黑暗之中,只剩下帕登的笑声,“这场战争永无尽头,兰德·亚瑟,永远。” 第四章 被召唤者 在女宿区,沐瑞的房间里,这名两仪师正在调整绣着卷曲的常春藤和葡萄藤的披肩。她专注地打量着自己镜中的身影。当她释放怒气的时候,黑色的大眼睛就像鹰隼一样锐利,现在,银镜似乎也被这道目光所刺穿。她是在很偶然的情况下,将这条披肩放在鞍袋里,一直带到法达拉来。在披肩背面中心的地方,绣着白色的塔瓦隆之焰;披肩边上缀着代表她所属的宗派颜色——天蓝色。这样的披肩很少会在塔瓦隆以外的地方出现,即使在塔瓦隆城内,也往往只有在白塔才看得到。除非是两仪师的最高评议会——“白塔评议会”举行正式会议时,否则塔瓦隆城中也绝少会见到它们。在闪亮之墙以外,出现这样的火焰徽记会导致极大的恐慌,人们会忙不迭地躲藏起来,甚至去向圣光之子通风报信。一枝由白袍众射出的箭对两仪师来说,同样是致命的,而“暗杀”正是白袍众的专长。沐瑞并没有想到会在法达拉披上它,但这是晋见玉座猊下应有的礼节。 她的身材苗条,个子并不很高,圆润的脸颊和两仪师不受岁月侵蚀的皮肤,使她的样子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沐瑞有种特殊的优雅和镇静的气质,她在人群之中总是显得鹤立鸡群,这是凯瑞安的皇家生活为她培养出来的。在她成为两仪师之后,这种气质更为增强。她知道,今天自己也许非常需要这种气质,但她就是很难保持内心的平静。一定出了什么问题,否则她不会亲自前来。这个念头已经在她的脑海里盘旋了十几遍,而更有上千个问题充塞在她的思想中。出了什么事?她选择谁陪伴她?为什么到这里来?为什么是现在?现在不能出任何错误。 她的黑色卷发呈波浪状,一直垂到肩膀。她用右手轻抚系在头发上的精致金链,右手的巨蛇戒辉映出暗淡的光芒。在她额头正中央的金链上,缀着一块颜色清澈的蓝宝石。许多在白塔的人都知道,她能借助这块石头集中自己的思维。它只是一块无瑕的蓝色水晶,只是一个年轻女孩最初在无人指导的情况下自学的工具。这个女孩早就听说过法器和更强的超法器的传说,那些是从传说纪元遗留下来的神奇物品,它们可以帮助两仪师导引更多的至上力。她在那时以为导引更多至上力的关键,就是集中自己的思想。她在白塔的姐妹们都知道她的一些小花招,并且怀疑她还有更多的花招,其中有一些根本不存在,有一些在她学习运用它们的时候却吃了不少苦。她能用这块石头做的事其实很简单,全是小孩子都能想象的东西,但有时却非常管用。如果陪伴玉座猊下的女子不知道真相,因为那些传闻,这块水晶也许会打破现有的平衡。 快速而持续不断的敲门声从门口传来。没有一名夏纳人会这样敲门,也许他们在其他的地方会如此,但绝不会是在这里。沐瑞仍然凝视着镜中的自己,直到所有感情都被藏至黑色的眼眸深处。她检查了一下挂在腰带上的软皮囊。无论是什么麻烦让她离开了塔瓦隆,我带给她的麻烦都会远远大于她的想象。一阵更加响亮的敲门声传来。沐瑞走过房间,打开门,向门外的两名女子露出平和的微笑。 沐瑞认识这两名女子,黑发的爱耐雅披着蓝色的流苏披肩,金发的莉亚熏披着红色的流苏披肩。莉亚熏的容貌不仅年轻,而且非常美丽,她有着一张洋娃娃的脸蛋,精巧的小嘴充满了个性。而她现在正举着拳头,打算继续敲门。她黑色的睫毛和更加漆黑的双眼,与在披肩上的金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这样的形象经常可以在塔拉朋见到。这两名女子都比沐瑞长得高,虽然莉亚熏只比她高一点点。 看见沐瑞开门走出来,爱耐雅有些生硬的脸上浮现笑容,她的脸上也终于在微笑中露出几道美丽的纹路,不过这就够了,几乎每个人都会因为看到她现在的面容而感到舒心、安全、过目难忘。“光明照耀你,沐瑞,真高兴又见到你。你还好吗?你离开塔瓦隆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我的心因你的出现而感到轻松,爱耐雅。”这是沐瑞的真心话,她很高兴能在来到法达拉的两仪师之中看见自己的朋友。“光明指引你。” 莉亚熏的双唇一直紧绷着,她将披肩收紧了一些。“玉座猊下正在等待你,姐妹。”她的声音冰冷而毫无感情,沐瑞不喜欢她,至少不喜欢她的声音。莉亚熏的声音总是带着一种对周围事物都不满意的感觉。莉亚熏皱着眉,极力想越过沐瑞的肩头,看到屋内的情形。“这个房间被设下结界了,是不让我们进去吗?为什么你要防备你的姐妹?” “防备一切。”沐瑞平静地回答,“有许多女仆对两仪师充满了好奇心,我不想让她们在我离开的时候进入我的房间。你们刚刚才到,但在这以前,我要防备这里所有的人。”她将房门在身后关上,就这样,她们三人就全都站在走廊里。“我们可以走了吗?不该让玉座猊下等待的。” 她和爱耐雅一边聊天,一边沿着走廊走了下去,莉亚熏仍然站在原地,她的眼睛依旧盯着那扇门,仿佛心里一直怀疑沐瑞在里头藏了什么。好一会儿之后,她才赶上前去。莉亚熏走在沐瑞身边,如同一个满心警戒的卫兵。爱耐雅则显得自然得多,沐瑞只是她的同伴,她和沐瑞落在厚地毯上的脚步轻柔而和谐。 身穿礼服的侍女们纷纷向她们行屈膝礼,即便是对法达拉的领主,她们也不会如此恭敬。同时遇到三名两仪师,且玉座猊下就在城堡里,这对城堡中的每一名女子来说,是一生也难以得到的光荣。在走廊里还有一些贵族女子,她们也向三位两仪师行屈膝礼,这是爱格马领主都无法享受到的尊崇。沐瑞和爱耐雅向每位行礼的人微笑并点头致意;从仆人到贵族,无一例外。莉亚熏则对这些人视而不见。 当然,这里只有女子,没有男人。没有任何一位超过十岁的夏纳男性,可以在未经允许或邀请的情况下,进入女士的房间,所以只有一些年纪很小的小男孩,在这里跑来跑去地玩耍。当他们的姐妹向两仪师行屈膝礼的时候,小男孩们则有些笨拙地跪在地上。爱耐雅总是对他们露出微笑,并不时抚摸一下孩子的头顶。 “这一次,沐瑞,”爱耐雅说,“你离开塔瓦隆实在太久了,塔瓦隆想念你,你的姐妹们想念你,白塔需要你。” “我们之中必须有人行于世上。”沐瑞柔声回答,“我会把在白塔评议会的责任留给你,爱耐雅。在塔瓦隆,你应该比我了解更多的信息。经常是我刚刚离开一个地方,那里就会发生一些事情。有什么新闻可以告诉我的吗?” “又是三名伪龙。”莉亚熏插口说道,“在沙戴亚、莫兰迪和提尔,伪龙们正在蹂躏大地,而你们蓝宗两仪师却只是毫无意义地微笑、交谈,深陷在过去的时光里,无法自拔。”爱耐雅的眉头扬了起来,莉亚熏便知趣地闭上了嘴。 “三名。”沐瑞轻声说道,刹那间,她的眼里闪烁着一丝光芒,但她很快就将此掩饰了过去。“过去的两年里,出现了三名伪龙,而现在,竟有三名伪龙同时出现。” “如同以往一样,他们最终难逃被消灭的命运,只有男性贱民组成的乌合之众会跟随他们的旗帜。” 沐瑞差点就要因为莉亚熏语气中的自信而感到放心了,但也只是差一点而已,她对现实了解得太过透彻,也知道太多的可能性。“姐妹,难道仅仅过了两个月,你就忘了上一名伪龙率领的军队,把海丹摧毁得支离破碎?不管那是不是乌合之众,他们确实被击败了。我想,洛根现在应该被带到塔瓦隆驯御了,成为一个无害的人,但我们的一些姐妹们却在那场战斗中丧生。即使是一位姐妹的死,也是我们无法承受的,而海丹的损失更是无法弥补。在洛根之前的两名伪龙并没有导引至上力的能力,即使如此,坎多和阿拉多曼的人们也无法忘记他们的暴虐。村庄毁于战火,男人死在战场上,而现在,这个世界怎么能同时承受三名伪龙的伤害?会有多少人涌向他们的旗帜?转生真龙从来不会缺少追随者。这场战争还会发展到什么程度?” “情况并非如此严重,”爱耐雅说,“据我们所知,只有沙戴亚的伪龙有导引至上力的能力,他还没有时间召集够多的追随者,姐妹们就已经在那里对付他了。提尔的人们正将他们的伪龙赶过哈登莫克。而莫兰迪的伪龙则已经被锁在镣铐之中了。”爱耐雅发出一个短促而带点惊讶的笑声。“想不到那些莫兰迪人会这么快就把事情给解决了。我们向他们问话的时候,他们甚至不称自己为莫兰迪人,而称自己为卢加德人,或者伊尼斯尼人,或者某位领主的人。因为害怕他们的邻居会有借口入侵莫兰迪,莫兰迪人几乎是在那名伪龙一开口称自己是伪龙时,就把他抓了起来。” “尽管如此,”沐瑞说,“同时出现三名伪龙仍然是不可轻忽的事情。有没有哪个姐妹做出过预言?”但沐瑞也知道,出现预言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两仪师的预知能力早已丧失殆尽了,几个纪元以来,甚至连最微不足道的预言也没有出现过。所以当她看见爱耐雅摇头时,一点也不感到奇怪。这并不令人惊讶,反而让人有一点儿放心。 她们走到一处走廊的交叉点,遇到爱玛莉萨女士。爱玛莉萨同样行了一个屈膝礼,深深地低下头,展开自己浅绿色的裙子。“荣耀归于塔瓦隆。”她低声说道,“荣耀归于两仪师。” 法达拉领主的妹妹得到了比一般人更多的礼遇,沐瑞扶着爱玛莉萨的手。“你让我们得到了荣耀,爱玛莉萨,请起身,姐妹。” 爱玛莉萨优雅地站起身来,双颊布满了红晕。她从来没去过塔瓦隆,也绝对想不到可以被一位两仪师称作姐妹。已届中年的爱玛莉萨,个子娇小,皮肤微黑,有一种成熟美,而现在她双颊的红晕让这种成熟感荡然无存。 “您给了我太多荣宠,两仪师沐瑞。” 沐瑞向她微笑。“我们认识多久了,爱玛莉萨?难道我现在必须称呼你爱玛莉萨女士,就好像我们从来不曾坐在一起喝过茶?” “当然不是。”爱玛莉萨微笑响应,她的脸上有着和她哥哥一样显而易见的力量,并未因圆润的脸颊和下巴而有稍减。人们都说,爱玛莉萨是和爱格马一样强大且著名的斗士,甚至有人认为爱玛莉萨甚至比爱格马还强。“但玉座猊下在这里……艾沙王访问法达拉时,我私底下称他马加米,是小叔叔的意思。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总是骑在他的肩膀上,但在公开场合又是另一回事了。” 爱耐雅善意地摇摇头,“有时,正式的礼仪是必须的,但人们经常会太过追求这些繁文缛节,请称呼我为爱耐雅。如果可以的话,我能称呼你爱玛莉萨吗?” 沐瑞瞥见艾雯在走廊远处闪了一下,便消失了,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穿短袖皮衣的男人,弯腰扛着一袋包裹。沐瑞笑了一下,但马上又恢复平静的神色。如果这个女孩在塔瓦隆也能这么有主见,她有些嘲讽地想,总有一天她会坐上玉座的位子。当然,她必须先学会控制这种我行我素的态度,而且到时候还得有空出来的玉座让她坐。 等她将注意力转回面前的谈话时,莉亚熏正说道,“……我很希望能多了解你们这个地方。”她的脸上带着微笑和女孩般天真开朗的神情,声音也非常友善。 爱玛莉萨向三位两仪师提出一同前往她的私人花园游玩的邀请。沐瑞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莉亚熏则热情地接受了邀请。莉亚熏没有什么朋友,而她所有的朋友几乎都是红宗两仪师,她从来没有离开过两仪师的圈子,否则,她甚至可能和一名男人,或是兽魔人交上朋友。沐瑞并不能确定在莉亚熏眼里,男人和兽魔人会有什么很大的区别。实际上,对于红宗,她什么也无法确定。 爱耐雅向爱玛莉萨解释说,她们现在必须去晋见玉座猊下。“当然,”爱玛莉萨说,“光明与她同在,她是造物主的恩宠。那么,等你们有空的时候再聊。”她站直身体,向离开的三位两仪师点头致意。 一路上,沐瑞偷偷审视着莉亚熏。这位金发两仪师一直望着前方,玫瑰花蕾一般的嘴唇若有所思地微微翘着。看来,她似乎已经忘了身边的沐瑞和爱耐雅。她怎么了? 爱耐雅看起来并没有任何反常,不过一直以来,无论身边的人做了些什么,她都能坦然接受。沐瑞一直感到奇怪,尽管在白塔,她和爱耐雅表现得同样出色,但那些性格乖僻的人却总是能和爱耐雅进行坦诚的交流,而她也能够接受所有的人,他们总是会接受她的意见和看法。爱耐雅还有一种发现事物核心的能力,也能坦然接受所遭遇到的事实。现在,她又开始用轻松的语气向沐瑞谈起最近的消息。 “来自安多的消息有好有坏,凯姆林城的骚动因为春天到来的关系,已经消失无踪,但那里的流言蜚语还是很多。有不少人依然在责备女王和塔瓦隆,他们说,是我们导致了如此漫长的冬天。摩格丝的王位比去年更加不稳了,但她毕竟还是女王,只要加雷斯·布伦还是她的首席大将,就没有人能威胁到她。至于王女伊兰,和她的哥哥盖温爵士已经平安抵达塔瓦隆,开始他们的训练。在白塔,有人害怕这个惯例会被打破。” “只要摩格丝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沐瑞说。 莉亚熏打了个冷颤,仿佛刚刚从梦中醒来。“那就要祈祷她还能继续留着这口气。王女的队伍一直被圣光之子跟踪到艾瑞尼河,通向塔瓦隆的桥头。有更多的圣光之子在凯姆林城外扎营,伺机作乱。而凯姆林城内也不见得安全。” “也许现在是摩格丝应该接受一些警告的时候了,”爱耐雅叹了口气。“这个世界每天都变得更加危险,即使是一位女王也无法逃避。也许对一位女王来说,情况会更加严重。她过于刚愎自用了。我还记得,当摩格丝还是一名女孩时,她来到塔瓦隆,发现自己无法成为我们的姐妹,这让她怒气冲天。有时,我觉得她不顾女儿的选择,一味逼着女儿按她的计划发展,很可能是因为这件事。” 沐瑞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伊兰是她所生,体内也有着和她相同的火种,这不存在什么选择的问题。几乎所有阿玛迪西亚的白袍众都已经在凯姆林城外扎营,摩格丝不会没看到这一点,她也不会容忍自己的女儿因为缺乏训练而死于非命。她会指挥加雷斯和她的卫队,在那些白袍众中杀出一条直通塔瓦隆的路,如果有必要,就算只剩下加雷斯一个人,也会这么做的。”但摩格丝还是必须保守这个女孩的秘密。如果安多人知道伊兰在塔瓦隆接受训练,不只是为了让她成为一位女王,而是要让她成为一名两仪师,那他们会心甘情愿地让她继承摩格丝的狮王座吗?在所有可查的历史中,能同时身兼两仪师的女王屈指可数,而那些透露自己两仪师身份的女王无不为此抱憾终生。沐瑞感到一阵难过。但眼前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她没有余暇去帮助一位女王,甚至连为她担心的时间都没有。“还有什么消息,爱耐雅?” “你一定已经知道了,对圣号角的大狩猎召集令已经从伊利安发出,这是四百年来的第一次。伊利安人都说,最后战争已经迫在眉睫了。”爱耐雅微微哆嗦了一下,随后又继续说道,“一定要在对抗暗影的最后战争开始之前找到瓦力尔号角。来自各地的男人正向伊利安聚集,他们全都渴望找到瓦力尔号角,成为传奇的一部分。莫兰迪和阿特拉也到处都是这些人,他们热情得可怕,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会那么急着要抓住伪龙的原因。不管怎样,走唱人会有许多新的故事可以吟唱了。愿光明照耀那些新故事。” “也许并不是他们所期待的新故事。”沐瑞说。莉亚熏紧盯着她,但沐瑞仍然面无表情。 “我也认为不是,”爱耐雅平稳地说,“他们所期待的故事是他们能进入传奇的轮回之中。除此之外,我还听到一些不太可靠的传闻,海民出现了异常的躁动,他们的船只毫不停歇地从一个港口驶向另一个港口。从那些岛屿回来的姐妹们说,克拉莫——他们的被选中者就要来了,但她们也无法获知更详细的情报。你知道,关于克拉莫的事,亚桑米亚尔对外人向来都是三缄其口,而我们的姐妹似乎也不太想公开太多的东西。艾伊尔人同样开始四处活动,但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目的,没有人能和艾伊尔人进行交流。不过,感谢光明,至少现在还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他们会再次越过世界之脊。”她叹了口气,摇摇头。“要是我们能有一位艾伊尔人姐妹就好了,哪怕只有一个也好啊!我们对他们了解得太少了。” 沐瑞笑着说,“有时,我还真会以为你属于褐宗的,爱耐雅。” “阿摩斯平原。”莉亚熏说,而她似乎也为自己突然说出口的话感到惊讶。 “现在,这可真的是一个谣传了,姐妹。”爱耐雅说,“当我们离开塔瓦隆的时候,曾听到消息说,在阿摩斯平原会爆发战争,也许还会波及托门首。我是说,也许会。这个消息并没有得到证实,而且我们也在得到更多情报之前就已经离开了塔瓦隆。” “那可能是塔拉朋和阿拉多曼。”沐瑞说着摇了摇头,“他们已经为了争夺阿摩斯平原而有了将近三百年的摩擦,但他们并没有爆发过公开的战争啊!”她看看莉亚熏,两仪师应该放弃她们对自己原先的国土和统治者的所有忠诚,但没有几个两仪师能如此决绝。对自己的故乡毫不关心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他们为什么要在这时……” “不要再闲聊了。”金发女子恼怒地打断了沐瑞的话。“沐瑞,玉座猊下正在等着你。”她向前快走三步,打开一扇高耸的拱门。“玉座猊下不会跟你说什么闲话的。” 沐瑞下意识地碰了碰腰间的小袋子,便走过莉亚熏身边,进入拱门,同时向莉亚熏点了点头,仿佛她是为自己服务才打开那扇门的。沐瑞并没有因莉亚熏愤怒的脸色而感到高兴。这个可怜的女孩到底怎么了? 颜色鲜亮的地毯覆盖了整个接待室的地面,房间里摆设着座椅、长软椅和小桌子,虽然它们的形式很朴素,但每件家具摆放的布局都让人感到舒心惬意。锦缎窗帘装饰着高窄的通风口,让它们看起来更像是窗户。壁炉中没有生火,天气已经很温暖了,要一直到子夜时分,寒冷的北风才会再次吹袭夏纳。 房间里陪侍在玉座身边的两仪师并不多。褐宗的维林·玛瑟雯和撒拉菲并没有将目光移向走进来的沐瑞。撒拉菲正专注地阅读一本皮革封面已经破损褪色的古书,小心地翻动着它残破的书页。身形丰满的维林则交叠着腿坐在窗口下,将一朵花举到投洒进来的阳光中,然后用另一只手在膝上的一本书里绘制着它的草图。她身旁的地板上放着一罐打开来的墨水瓶,还有一小堆花放在她的大腿上。褐宗的姐妹们除了探寻知识以外,几乎什么都不关心。沐瑞有时很想弄清楚,她们是否知道世界上正在发生什么事,或者她们身边正在发生什么事。 房间里的另外三位女士抬起头,但她们只是看着沐瑞,并没有走近她。其中一位身材苗条的女士属于黄宗,沐瑞并不认识她。沐瑞待在塔瓦隆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尽管两仪师的数量已经大大减少,但其中一些姐妹她还是不认识。不过另外两位她都认识。卡琳亚白皙的皮肤和冰冷的态度,与她披肩上的白色流苏非常相配;而绿宗的埃拉娜·摩斯凡妮,则有着和卡琳亚正好相反的深色皮肤与火爆脾气。现在两个人都站在原地注视着沐瑞,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露出任何表情。埃拉娜用力地整理了一下披肩,而卡琳亚则没有任何动作。身材苗条的黄宗姐妹带着一种遗憾的神情将脸别了过去。 “光明与你们同在,姐妹们。”沐瑞发出问候。没有人回答。沐瑞并不确定撒拉菲和维林是否听见了她的话。其他人在什么地方?没有必要让所有的两仪师都待在这里。大多数两仪师会在她们的房间里休息,以消除旅途的劳顿。但沐瑞知道,现在情况紧急,所有她不能提出的问题都在她的脑海里闪过,却没有表现在她脸上。 房间另一侧的一扇门打了开来,莉安出现在房间里,手里并没有拿着她的金焰杖。这位撰史者和大多数男子一样高,有着古铜色的皮肤和黑色的短发,行走时的身姿流畅而优雅,美丽依然不减当年。她披着一条一掌宽的蓝色长巾,而不是其他两仪师那样的披肩。她是白塔评议会的监守者,所以她的穿着不会表现出她的宗派。 “你来了。”撰史者的声音里透出充沛的精力,她指了指身后打开的门。“来吧,姐妹,玉座猊下正在等你。”她的话总是那么清晰、有力而快捷,从她的语气里,听不出她是气恼、快乐,还是兴奋。当沐瑞跟随莉安走进内室时,她仍然摸不清撰史者的情绪。莉安在她身后将门关上,门扇撞击的声音和牢门关闭时的声音,有几分相似。 玉座猊下坐在房间中央的一张大桌子后方,桌上放着一只金色的箱子,它的大小和一只旅行箱差不多,上面布满了华丽的镶银装饰。这张桌子的结构非常牢固,它的四条腿几乎就是粗大的原木。但桌上东西的重量对它造成的影响还是显而易见。 看到金色的箱子,沐瑞几乎无法再保持平静。她最后一次见到它的时候,它还被锁在爱格马领主的保险库里。当她得知玉座猊下驾临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要向玉座猊下禀报这件事。现在这个东西已经被摆到玉座猊下的面前,这只是一件小事,却是一件足以令人感到不安的小事,一件打破她的计划的小事。 沐瑞深深地行了一个屈膝礼,以庄重的语气说道,“您召唤我,吾母,我应您的召唤而来。”玉座伸出手,沐瑞亲吻了她手指上的巨蛇戒,那枚巨蛇戒和其他两仪师的戒指并没有什么不同。沐瑞站起身,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一些,但她还是保持着相当的恭敬。她知道,撰史者就站在她身后那扇门旁边。“旅途愉快,吾母。” 玉座并非出身贵族,而是出生在提尔一个穷苦的渔人家庭中,她的名字是史汪·桑辰,很少有人会用这样的名字,甚至没有人会想到还可以这样取名字。今年已经是白塔评议会将她选为玉座的第十年,她现在的名字就是玉座,披在她肩膀上的宽阔长巾绣着七种宗派的颜色。玉座属于所有的宗派,同时她也不属于任何宗派。她的身高适中,容貌与其说是美丽,不如说是俊俏。在她的脸上,能够看到一种力量,那不是玉座这个崇高的地位所给予她的,而是当她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在提尔的港口区冒险挣扎求生时锻炼出来的。她清澈的蓝眼睛散发出远胜于王者的威严,即使是圣光之子的指挥官也不敢直视她。现在,这双眼睛里却有一点沉重,双唇也同样地紧绷着。 “我们召唤疾风,让我们能够快速抵达艾瑞尼河,女儿,然后又得到水流的帮助。”玉座的声音显得深沉而悲伤,“我见到了我们造成的洪水对沿岸村庄的伤害。光明将记住我们的所作所为。我们不会因为村民的苦难和被淹没的庄稼而得到宠爱。所有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能尽快到达这里。”她将目光落在那只金色的箱子上,微微抬起一只手,仿佛要碰触它。但当她再次开口时,她只是说,“爱莉达正在塔瓦隆,女儿,她是随伊兰和盖温一起来的。” 沐瑞发觉站在旁边的莉安虽然如同以往安静,但她正仔细地观察和倾听着。“我很惊讶,吾母,”沐瑞小心地说,“摩格丝不该在这时离开两仪师的帮助。”摩格丝是少数几个公开承认有两仪师顾问的统治者。几乎所有的统治者都有两仪师顾问,但他们很少会承认这一点。 “是爱莉达坚持要来的,女儿,我怀疑摩格丝是否能左右爱莉达的意志。不管怎样,也许摩格丝这次并不同意爱莉达的选择。爱莉达有很大的潜力,超乎我以往所察觉的,她已经进步许多。红宗姐妹的数量就像拼命吸气的鲀鱼一样膨胀增加。我不认为伊兰会赞同她们的想法,但她还年轻,所有的事情都无法确定。即使她们没有刻意去改变她,她的发展仍然是未知的。伊兰很可能会成为千年来最强大的两仪师,而且因为是红宗发现了她,所以红宗的地位会因她而得到显著的提升。” “我将两名年轻女子带到法达拉来,吾母,”沐瑞说,“她们都来自两河流域,在那里,曼埃瑟兰人的血统仍旧浓稠。虽然她们可能早已忘记那里曾经有过一个叫做曼埃瑟兰的地方。古老的血统在高歌,吾母,响亮的歌声来自两河流域。艾雯虽然只是一名乡下姑娘,但她至少会像伊兰一样强大。我见过那位王女,我了解她。至于另一位姑娘,奈妮薇是她们村里的乡贤,虽然她还只是个大女孩,但村里的女子都一致推举她作为乡贤。一旦她能有意识地控制她现在所不了解的天赋,她将和塔瓦隆里的任何一位两仪师一样强大,经过训练之后,她将成为夜色中巨大的篝火,而伊兰和艾雯与她相比,也只是烛光而已。这两位姑娘不可能选择加入红宗,她们和男人在一起的时候非常愉快,也会被他们所激怒。她们确实喜欢男人。她们会削减红宗因为找到伊兰而在白塔中提升的地位。” 玉座点点头,仿佛这些根本无关紧要。沐瑞这次终于没有来得及掩饰自己的情绪,她的眼眉因惊讶而扬起。她现在所说的正涉及白塔评议会主要的问题,她们找到有能力导引至上力的女孩每年都在减少,而其中真正算得上力量强大的更是罕见。两仪师的数量在减少,力量在削弱,这比常人误解两仪师导致世界崩毁更加可怕,比圣光之子对两仪师的憎恨更加可怕,比暗黑之友的行动更加可怕。白塔厅堂中原本熙熙攘攘的场面已经日渐凋零,原先能轻易借助至上力做到的事情,现在则很难做得到,甚至根本就做不到了。 “爱莉达回到塔瓦隆还有另一个原因,女儿。她派了六只信鸽送来同一则讯息,为的就是要确保我能收到。也许她也派了信鸽给塔瓦隆城中的某些人,关于这点,我也只能猜测。随后,她就回来了,她告诉白塔评议会,你已经插手一名年轻人的命运,他是一个时轴,而且非常危险。她告诉我们,那名年轻人曾经在凯姆林逗留过,但当她找到那名年轻人居住的旅店时,你已经把他带走了。” “那家旅店的人对我们十分友善而忠诚,吾母,如果她伤害了他们……”沐瑞无法掩饰语气中的急迫,她听见莉安向前移动了一步。没有人能如此对玉座猊下说话,即使是一位坐在王位上的王者也不行。 “你应该知道,女儿,”玉座平静地说,“爱莉达只会伤害那些她认为有危险性的人,她针对的目标只有暗黑之友和那些企图导引至上力的可怜且愚蠢的男人,以及那些威胁到塔瓦隆的人。对她来说,除了这些人和两仪师之外,其他所有人都只是地面上的石子。那名旅店老板很走运,我记得他被称为吉尔师傅。他显然是支持两仪师的,所以毫无保留地回答了爱莉达的问题,实际上,爱莉达和他聊得十分投机。她还告诉我们很多关于你带走的那个年轻人的事。她说他是继亚图·鹰翼之后最危险的男人。你知道,有时,她具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她的这番言论在白塔评议会里引起很大的骚动。” 因为莉安的缘故,沐瑞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更加柔顺,虽然实际上她的声音还是非常生硬,但这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最大限度了。“有三名年轻男子与我同行,吾母,但他们之中并没有王者,我很怀疑他们是否曾在梦里想象过自己会统一世界。自从百年战争之后,就再没有人做过亚图·鹰翼的梦了。” “是的,女儿,他们只是年轻的乡下人,爱格马领主是这么告诉我的。但他们之中有一个是时轴。”玉座的眼睛再次望向那只箱子。“白塔评议会提议你应该隐退思过,这个提案由一位绿宗的监管者提出,另外两位绿宗的监管者也表示同意。” 莉安发出一声充满厌恶和挫败的叹息,她在玉座猊下说话的时候极少会这么明显地表示自己的存在。沐瑞能够理解她这次小小的反常。绿宗和蓝宗联盟已经超过了有千年之久,自从亚图·鹰翼的时代开始,她们就一直是站在同一阵线的。“我不想去荒僻的村庄锄地,吾母。”无论白塔评议会说什么,我都不会任人摆布。 “此外绿宗还提议,说你在隐退期间应该交由红宗监管。红宗监管者竭力表现出惊讶的样子,但她们看起来就像是知道猎物是已无自卫能力的鱼鹰一样。”玉座哼了一声。“红宗公开宣称她们不愿管理不属于她们宗派的人。但她们又说,她们会接受评议会的决定。” 尽管极力克制,但沐瑞还是打了个哆嗦,“这会……很不好的,吾母。”这比不好还要糟糕得多,红宗向来不以仁慈著称,不过沐瑞还是努力把这件事放在一边,过一会儿再处理吧!“吾母,我无法理解绿宗和红宗为什么会如此明显地结盟。她们的信条和她们对待男人的态度,以及她们对两仪师责任的看法都是大相径庭的,红宗两仪师和绿宗两仪师甚至都无法心平气和地交谈。” “事情改变了,女儿,我是第五个出自蓝宗的玉座。也许她们觉得来自蓝宗的玉座太多了,或者蓝宗的方法已经不适合这个满是伪龙的世界。在一千年之后,有许多事都改变了。”玉座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仿佛在喃喃自语。“古老的墙壁削弱了,古老的屏障倒塌了。”她摇摇头,但声音随即恢复了坚定。“她们还提出了一项议案,一个同样像是在防波堤上扔了一个星期的死鱼那样臭气冲天的议案。因为莉安属于蓝宗,而我也是来自蓝宗,评议会认为如果再让两位蓝宗姐妹随我一同前来的话,蓝宗就有四名代表了。她们当着我的面讨论这件事,而她们的态度仿佛好像在讨论修理塔瓦隆下水道的问题似的,于是两位白宗的姐妹站出来反对我,接着是两位绿宗的姐妹。黄宗在她们之间嘀嘀咕咕,迟迟没有表态。只要再有一个宗派表示反对的话,你的姐妹爱耐雅和梅格就无法出现在这里了。甚至有人还公开说,我根本不应该离开白塔。” 这个消息对沐瑞的震撼,甚至超过自己将落入红宗手里。无论来自哪个宗派,撰史者只服从玉座猊下的决定,而玉座猊下代表的是所有宗派。白塔的情况一直是这样的,甚至在兽魔人战争中最黑暗的那段日子里,或者在亚图·鹰翼的军队把所有的两仪师全都困在塔瓦隆城里的时候,也没有人对此有过异议。不管怎样,玉座猊下毕竟是玉座猊下,每个两仪师都要发誓效忠她,没有人能质疑她的决定和选择。这是三千年来都不曾被打破的规矩和法律。 “谁敢这么做,吾母?” 玉座露出苦笑,“几乎每个人,女儿。凯姆林开始骚动,大狩猎的召集令在我们没有得到任何线索的情况下就已经发出了。伪龙如雨后的毒菌般丛生,国家在倾颓,自从亚图·鹰翼大幅削减贵族领地之后,还没有过这么多的贵族参与贵族游戏。最糟糕的是,我们每个人都知道暗帝又开始骚动了。如果还能有姐妹相信白塔并没有失去对时局的控制,那她不是属于褐宗,就是已经逝去了。时间对我们来说是愈来愈紧迫,女儿。有时,我甚至都能感觉到那种紧迫感。” “如您所言,吾母,情况正在改变,但在闪亮之墙以外的危险,还是远远大于墙内的。” 有好一段时间,玉座只是望着沐瑞的眼睛,然后,她缓缓点了点头。“出去一下,莉安,我要和我的沐瑞女儿单独谈一谈。” 莉安犹豫了一下,说道,“如您所愿,吾母。”沐瑞能感觉到她的惊讶,玉座猊下从来不会在撰史者缺席的情况下会见任何人,特别是对一个她有理由进行惩罚的姐妹。 房门被打开,又在莉安背后关上,对于内室里发生了什么事,她不会在前厅多说一句,但玉座猊下单独会见沐瑞的消息会像草原上的野火一样,在来到法达拉的两仪师之间迅速传开。各种各样的猜测都会出现。 门一关上,玉座就站了起来,沐瑞感到全身一阵刺麻。这是另一位女子导引至上力时所造成的影响。一瞬间,玉座似乎被耀眼的光芒所环绕。 “我不知道还有谁能耍你的老把戏,”玉座说着,用一根手指轻轻碰了碰沐瑞额头上那块蓝宝石,“不过我们大多数人都有一些在孩提时代就已经学会的小把戏。不管怎样,没有人能听到我们的谈话了。” 突然,她张开手臂,紧紧抱住沐瑞,这是两位老朋友之间温暖的拥抱,沐瑞也给了玉座同样温暖的拥抱。 “你是惟一一个,沐瑞,惟一一个还能让我记得我是谁的人,即使是莉安也总是把我看成那条圣巾和那根手杖。即使当我们单独相处的时候,她也是这样,仿佛我们从来不曾有过初到塔瓦隆时那段充满欢笑的时光。有时,我真希望自己仍然只是一名两仪师初阶生,而你还是我的玩伴,仍然天真地以为我们走进了走唱人的故事中,仍然天真地以为我们会找到心爱的男人,而他们全都是些王子,还记得吗?英俊、强壮、温柔的王子……有谁能忍受和拥有两仪师力量的女人一同生活呢?我们还能不能天真地以为我们会像走唱人的故事所说的一样,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我们会像其他小妇人那样,只是得到比她们更多的东西?” “我们是两仪师,史汪,我们有我们的责任。即使你和我没有导引至上力的天赋,你会为一个家和一个丈夫而放弃你的人生吗?即使那个丈夫是一位王子?我不相信,这只是一位乡下好妻子的美梦,甚至连绿宗两仪师也不会这么做。” 玉座向后退去。“不,我不会放弃,在大多数时间里,不会。但我有时确实会羡慕那些乡下的好妻子。在那时,我几乎就要放弃了。沐瑞,如果有人发现了我们的计划,即使那个人是莉安,我们也会双双遭到静断。我敢说,她们不会有丝毫犹豫。” 第五章 夏纳的暗影 静断。这个词仍然在空气中颤动,仿佛正浮现在两人面前。为了阻止男人因为导引至上力而陷入疯狂,毁灭周遭的一切,所以必须切断他们与至上力的联系,这样的行为称为“驯御”;而这样的行为施行在女子身上时,就称为“静断”。被静断之后,女子将无法再导引至上力,她们虽然还能感受到真源中属于女性的阴极力,却无法接触到它。她们将带着失落的记忆,痛苦地活下去。自从世界崩毁以来,很少有两仪师遭到静断,每位两仪师初阶生都被要求记住所有遭到静断的两仪师的名字,以及她们所犯下的罪行。身为两仪师,没有人能在想到这件事的时候不会浑身发颤的。接受静断的女子绝不比接受驯御的男子好受多少。 沐瑞一开始就知道她将面临的风险,她知道这是必要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能坦然接受这件事。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只有从睫毛的缝隙里透出的闪光能显示出她的愤怒和忧虑。“莉安会追随你进入煞妖谷,甚至是末日深渊。史汪,你不该认为她会背叛你。” “不,到那个时候,她会认为这叫背叛吗?对一个叛徒来说,有何背叛可言?你从没想过这一点吗?” “没有,史汪,我们所做的正是我们必须做的,我们在二十年前就知道这一点了。时光之轮按照它的意愿编织命运,你和我都是时代因缘选中的人;我们是预言的一部分,而预言必定会实现,必定!” “预言必定会实现。我们接受的教诲里说,它会实现,而且一定会实现,但它的实现却伴随着推翻其他所有的教诲,而那些则是我们所代表的一切。”玉座揉搓着自己的胳膊,走到狭窄的窗缝前,向外面的花园望去。她抓住身边的窗帘,“在女宿区里,她们悬挂织锦,让房间变得更加柔和,她们也在花园里种植美丽的花朵,但这些都不属于这里,布置这些的目的不是为了战争、死亡,还有杀戮。”她若有所思地继续说道,“自从世界崩毁以来,只有两位玉座被剥夺了圣巾和手杖。” “泰特苏安,她因嫉妒爱莉珊德的力量而背叛了曼埃瑟兰;邦雯,企图操纵亚图·鹰翼,进而控制整个世界,结果险些导致了塔瓦隆的毁灭。” 玉座继续观察着下面的花园。“她们都出自红宗,后来也都被蓝宗的成员所代替。因此,自从邦雯之后,就再也没有红宗两仪师被选为玉座了,所以红宗一定会不遗余力地想扳倒一名出自蓝宗的玉座。所有的事情都纠缠在一起了,我不想成为第三个失去圣巾和手杖的玉座。沐瑞,对于你,结果当然是会遭到静断,并被赶出闪亮之墙。” “爱莉达永远也不会轻易放过我。”沐瑞专注地望着她的挚友。光明啊,她怎么了?她以前从没有过这样的表现。她的力量呢?她的火气呢?“不会发生这种事的,史汪。” 玉座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她说的话。“对于我,事情还会有所不同,即使遭到静断,一个垮台的玉座也无法得到自由,因为她会被当成一名殉道者,成为造反者们纠合的源头。泰特苏安和邦雯都被当成仆役,终生不得离开白塔,她们是洗碗妇,是人们指点议论、引以为戒的范本。没有人会聚在一个整日必须擦地洗碗的妇人身旁,人们也许会可怜她,但绝不会纠合在她身边。” 沐瑞盯着玉座,一拳砸在桌面上,“看着我,史汪,看着我!在这么多年之后,在我们做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你是不是想放弃?放弃我们的计划,也放弃这个世界?而这只是因为你害怕去把一堆盘子给刷干净!”她努力在自己的话里加进更多的嘲讽。看见她的朋友猛地把头转向她,沐瑞不禁松了口气。史汪的力量仍在,虽然已显疲态,但确实还在,那双碧蓝的眼睛里仍燃烧着一直不曾熄灭的火焰。 “我还记得我们两个人刚知道自己被选为两仪师初阶生的时候,那种兴奋得大声尖叫的情形。沐瑞,你在凯瑞安过着舒适的生活,你从没有过在一条渔船上讨生活的经历。”史汪突然在桌上猛力一击。“不,我不会放弃,我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所有的事情都脱离我的控制,而我却无所作为!我和评议会之间的大多数麻烦都是因你而起,就连绿宗都觉得奇怪,为什么我还没有把你召回白塔,让你懂得一些纪律。这次陪我前来的半数姐妹都认为我应该把你交给红宗。而如果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了,你会企求自己仍然只是一名两仪师初阶生,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糟糕的了。光明啊!她们是否还记得,我们在两仪师初阶生时曾经是多么要好的朋友。我会站在你这边的。” “我们有我们的计划,沐瑞!找到那个男孩,把他带到塔瓦隆,我们可以把他藏在那里,保证他的安全,同时也能指引他的道路。自从你离开白塔之后,我只从你那里得到两项讯息。只有两项!我觉得自己好像在暴风雨的夜晚正驾着船驶过龙指湾。第一项讯息说你到了两河流域,将要进入伊蒙村。那时我以为事情发展得很顺利,那个人已经被找到了,你很快就能将他掌握在手里。然后,来自凯姆林的讯息说,你要去夏纳,去法达拉,而不是塔瓦隆。法达拉,离妖境近在咫尺的地方,兽魔人和魔达奥就在城下横行。在将近二十年的计划和寻找之后,你将我们的一切都扔在暗帝面前,你疯了吗?” 沐瑞显然因史汪的话而受到了刺激,她恢复了表面上的平静,但语气更加坚决。“时代因缘不会留意凡人的计划,史汪,我们做了那么多计划,却忘记我们要对付的是什么。时轴。爱莉达错了,亚图·潘恩崔·塔瑞奥也不曾是这么强的时轴。无论我们有什么样的计划,时光之轮都会围绕这个年轻人编织时代因缘。” 玉座的表情由愤怒转为因震惊而显露出来的苍白。“听起来你倒好像是在说我们应该放弃。你的意思是我们应该袖手旁观,眼看这个世界毁于一旦?” “不,史汪,我们绝不能袖手旁观。”这个世界终究会毁灭,史汪,无论我们做什么,顶多也只是让毁灭的形式有所不同罢了。这你绝对看不到的。“但我们现在必须体悟到,我们的计划中有许多不确定的因素,我们对于局势的控制要比我们最初的设想来得弱。也许我们根本影响不了事态的发展,命运之风时刻不停,不断推动我们前进,史汪,我们必须努力驾驭它们。” 玉座哆嗦了一下,仿佛她感觉到那些冰冷刺骨的风一般。她将手伸向那只金色的箱子,灵活的手指精确地找到了设计复杂的开启点,轻轻地拨弄一下设计巧妙的箱盖,它便向后掀开,露出一只卷曲的黄金号角。箱子里的空间设置,让号角得以安稳地置于其间。她拿起号角,用手指抚摸着以银丝镶嵌在号嘴周围的古语铭文。 “‘坟墓无法阻挡我的召唤。’”玉座喃喃地念道,“瓦力尔号角,用来召唤坟墓中死去的英雄。预言中说,只有到最后战争时,它才会被找到。”她突然将号角放回箱子里,飞快地关上箱盖,仿佛她已经无法忍受这号角继续出现在她眼前。“欢迎式一结束,爱格马就将它推到我的手里。他告诉我,自从这号角被放进保险库之后,他就非常害怕进入那里。那种诱惑太过强烈了,没有一个战士不想亲自吹响这只号角,率领因召唤而复活的英雄们,杀过妖境,直捣煞妖谷,彻底消灭暗帝。对光荣的渴望灼烧着他的心,但他说,他自知吹响这只号角的人不是他,绝对不是他。他迫不及待地想摆脱这只号角,虽然他同样渴望保留它。” 沐瑞点点头,爱格马对这只号角的预言相当了解,可以说,他是与暗帝作战的人之中最了解这个预言的。“‘吹响我之人,必不是为了荣耀,他的心中只有救赎。’” “救赎。”玉座苦笑着说,“从爱格马眼里,我看得出他不知道自己是正在放弃救赎世人的机会,还是在拒绝灵魂的谴责。他只是能确认,他必须在自己的内心被彻底烧毁之前放弃它。他曾经试图秘密地保存它,但谣言很快就在城堡中传开来。我感觉不到他所受到的诱惑,但这只号角仍然让我浑身发麻。在我离开之前,他只能把这只号角放回保险库,因为即使把它放在隔壁的房间,我也无法安然入睡。”她揉了揉前额紧皱的眉头,叹了口气。“不到最后战争,它不会被发现,难道期限已经如此接近?我希望我们还有更多的时间。” “《卡里雅松轮回》。” “是的,沐瑞,你不必提醒我,我对真龙预言的了解并不比你少。”玉座摇摇头。“自从世界崩毁之后,一代人之中出现的伪龙从不超过一个,而现在,居然有三名伪龙同时在世上肆虐。过去的两年里,还曾经有过三名伪龙。时代因缘需要真龙的出现,因为它的编织已经指向末日战争。有时,我的心里充满疑惑,沐瑞。”她在沉思中喃喃低语,“如果洛根就是真龙呢?他能导引至上力,在红宗将他带到白塔之前,我们驯御了他。沙戴亚的马瑞姆·泰姆呢?他会是真龙吗?已经有姐妹去了沙戴亚,他现在也许已经被我们抓住了。但我们会不会一开始就错了?如果转生真龙在最后战争开始之前就被驯御,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如果被预言的人死亡或者遭到驯御,即使是预言也会失落。到那时,我们将毫无防备地面对暗帝带来的风暴。” “他们都不是真龙,史汪。因缘需要的不是龙,而是惟一的真龙。在真龙表明自己之前,因缘会继续扔出伪龙,但在真龙出现之后,伪龙将荡然无存。如果洛根或其他人是真龙,那就不会有其他伪龙出现了。” “‘他如破晓的阳光般到来,世界将因他的到来而再次崩毁,再次重生。’无论我们是要单独面对那场风暴,还是依附在同样会鞭挞我们的力量后面,光明都将帮助我们。”但玉座还是止不住微微颤抖,仿佛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说的这些话。她的脸颊仿佛正要准备承受打击一样紧绷。“沐瑞,你会对任何一个人隐藏你的想法,但你永远也不会对我这么做。你还有事情要告诉我,而且不是好事情。” 沐瑞从腰间解下皮囊,在桌上打开它,倒出里面的东西当成回答。那东西看起来就像是一堆闪烁着黑白光泽的陶瓷碎片。 玉座好奇地捡起一块碎片,她的呼吸一下子停滞了。“昆达雅石。” “心之石。”沐瑞点点头。昆达雅石的塑造方法已经因世界崩毁而失传,但已经制成的心之石却没有在那场大灾变中被毁掉,顶多只是陷入地壳中,或者沉入大海里。它们不可能被破坏。一旦昆达雅石被制成,就没有任何已知的力量能破坏它,即使用至上力直接轰击心之石,也只是让它更加坚固罢了。但现在,这块心之石的确被某种力量毁掉了。 玉座匆忙地将这些碎片拼凑起来,组成了一个男人手掌大小的碟子。碟子的一半漆黑如夜,另一半则苍白似雪,在两种颜色交会的地方,黑与白弥漫在一起,形成无数复杂的纹路,虽然经历了无数岁月,这些纹路依然清晰如旧。这是古代两仪师的象征,那是在世界崩毁之前,男人和女人共同运用至上力的时代。它的一半现在被称为塔瓦隆之焰,另一半被当成诅咒刻在受指控者的家门上,那就是龙牙。这样的心之石只制造了七块,每一件心之石作品在白塔都有纪录,而这七块心之石的纪录更重于所有其他作品。史汪凝视着这堆碎片,就好像正盯着枕边的一条毒蛇似的。 “暗帝的封印之一。”过了很久,她才极不情愿地承认。玉座正是这七道封印的监守者。有一个世人几乎都不知道、也无心去知道的秘密——自从兽魔人战争以后,就再也没有任何一位玉座知道这些封印的具体位置了。 “史汪,我们知道暗帝已经再次开始蠢动,我们知道封印不可能永远束缚住他。人类的作品永远也无法和造物主相比,而即使是造物主的力量,也无法永远禁锢暗帝。我们知道,他将再次染指这个世界。感谢光明,至少他现在还无法直接释放自己的力量。暗黑之友日益增多,我们在十年前称为邪恶的东西,现在已经是几乎每天都会发生的平常事情。” “如果封印已经被打破……我们也许根本没有任何时间了。” “确实只剩一点时间,但这一点也足够了。我们必须有所行动。” 玉座轻抚着破碎的封印,声音渐渐绷紧,仿佛她正在逼迫自己说话。“我看见了那个男孩,在欢迎式的时候,那个广场上。那是我的一种天赋,能够看见时轴。一种现在已经非常罕见的天赋,甚至比时轴还要罕见,不过,这种天赋确实没什么用处。那是一个高个子的男孩,相貌很是英俊,但也和任何城镇里能看到的年轻人没什么两样。”玉座深深吸了口气。“沐瑞,他就像太阳一样光芒四射。在我的一生中,我很少害怕什么,但是看到他的时候,我仿佛被一桶冰水从头顶浇到脚底。我想躲起来,想痛哭,但我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爱格马还以为我是在生他的气,但我始终都没有说什么。那个年轻人……他就是我们这二十年来苦苦搜寻的人。” 玉座的语气里还有一丝疑问。沐瑞回答道:“就是他。” “你确定吗?他能……导引至上力?” 玉座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显得有些吃力。沐瑞也感觉到她的紧张,她内心的矛盾,还有紧紧抓住她的那股寒意。但沐瑞还是竭力保持平静。“他能。”一个能够操纵至上力的男人。这是任何一个两仪师都会害怕的事情,也是整个世界都会害怕的事情。而我却要放纵这样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发生。“兰德·亚瑟会以转生真龙的形态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玉座打了个冷颤。“兰德·亚瑟,听起来并不像是一个能掀起大恐慌、将这个世界掷入火焰中的名字。”她又打了个冷颤,猛力揉搓自己的双臂,但片刻之后,她的眼里又开始闪烁专注的光芒。“如果他就是那个人,那么我们真的还有足够的时间。但他在这里安全吗?有两位红宗的姐妹与我同来,而且我也无法保证绿宗和黄宗会有什么行动。光明照耀我,我不知道她们会干什么。即使是维林和撒拉菲也会像对付幼童身边的毒蛇一样扑向他。” “现在他还是安全的。” 玉座等待沐瑞说出更多的情况。寂静的气氛在两人身边弥漫,直到玉座明白沐瑞不会再说些什么。最后,玉座说,“你说我们原本的计划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那么现在你的建议呢?” “我要故意让他以为我对他已经失去了兴趣。那么,他也许会带我去他自己想去的地方。”沐瑞抬起手,示意玉座猊下先不要打断她的话。“史汪,这很有必要,兰德在两河流域长大,曼埃瑟兰顽固的血液在他每一寸血管中流淌,而他自己的血统和曼埃瑟兰人相比,更是如岩石跟黏土相比一般。我们只能用温柔的方法对待他,否则他绝不会按照我们的计划前进。” “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像照料新生儿般照顾他?我们应该把他包在襁褓里,逗弄他的脚趾头?如果你以为这是我们需要做的,我们可以去做。但现在当务之急是什么?” “他的两个朋友,麦特和佩林,他们早就应该离开两河来到这个世上。他们已经不可能再退回到原先两河农夫的卑微地位。他们也是时轴,虽然他们的地位可能没有兰德重要。我会建议让他们将瓦力尔号角送往伊利安。”沐瑞犹豫了一下,她的眼眉紧皱在一起。“但麦特……出了些问题。他带着一把来自暗影之城的匕首。” “暗影之城!光明啊,你为什么会带他们去那里?光明助我,如果魔德斯碰过那个男孩……”玉座的声音给人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如果真的发生这样的事,这个世界的末日就快到了。” “那样的事并没有发生,史汪。我们只是在尽必需的责任,这是我们必须做的。我已经采取了行动,保证麦特身上的邪气不会传染给别人。但在我了解到情况的时候,那把匕首已经在他身边滞留了太长的时间,麦特和它的联系仍然存在。我原来以为必须把他带到塔瓦隆才能彻底治愈他,但既然有这么多姐妹在这里,我们现在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了。没有暗黑之友涉足的地方并不多,这里就是一处,借助我的法器,你、我,再加上两位姐妹,就足够了。” “莉安可以算一个,我还能再找一个。”玉座的嘴角再次因苦笑而扭曲。“沐瑞,评议会想收回那件法器。剩下的法器已经不多了,而你现在被认为是……不可靠的。” 沐瑞给了玉座猊下一个微笑,但她的眼里并没有笑意。“在我被除籍之前,她们会把我想象得更加恶劣。麦特会欣然接受这个任务,这样,他就能成为号角传奇中一个重要的角色。而佩林也不难说服,他需要做些事情,好让他暂时忘掉自己的麻烦。兰德知道自己的身份,至少他对此有所了解,实际上,他对自己真实的身份非常害怕。他想一个人离开这里,到一个他不会伤害任何人的地方去。他说他再也不会使用至上力了,但他也害怕自己无法停止对至上力的使用。” “但愿他能做到,也许要他停止喝水还更容易一些。” “确切地说,他想摆脱两仪师。”沐瑞有些忧郁地笑了笑。“如果能给兰德一个机会,让他把两仪师甩在身后,还能跟朋友们再相处一段时间,他会像麦特一样渴望这样的机会。” “但他怎么能把两仪师甩在身后?你一定要跟他在一起,我们现在不能失去他,沐瑞。” “我不能一路上跟着他。”从法达拉到伊利安是一段漫长的路程,但他已经走过相当长的路了。“他必须有一段摆脱束缚的时间。我不能帮他做什么,我已经把他们的旧衣服全都烧掉了,因为他们穿过的衣物有太多机会被敌人利用,不能让他们因此而受到追踪,而另一个威胁现在则被锁在这里的地牢中。”玉座频频点头,并用疑问的眼神望着沐瑞,但沐瑞并没有丝毫的停顿。“我将竭尽所能,保证他们一路平安,史汪。当兰德在伊利安需要我的时候,我会在那里,我会见证他将号角呈献在九人议会和集议团面前。我会见证伊利安发生的每一件事,史汪,无论是谁拥有瓦力尔号角,伊利安人和大部分参与大猎捕的人都会追随他,哪怕那个人是龙,哪怕他是暗帝巴尔阿煞蒙。那时,在诸国开始对抗真正的转生真龙之前,他将不再需要去聚集一批追随者,他将拥有一个国家和一支军队。” 玉座倒坐在椅子上,但很快又倾身向前。疲倦和希望都鲜明地在她的身上显现。“但他会承认自己的身份吗?如果他害怕……只有光明才会知道他将如何行事,沐瑞,但自称为龙的人都渴望得到权势。如果他不……” “无论他是否愿意,我都有办法让他成为真龙,即使我失败了,时代因缘也会让他成为真龙的。史汪,记住,他是一个时轴,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命运,正如灯芯无法控制自己的火焰。” 玉座叹了口气。“这太冒险了,沐瑞,太冒险了。但我父亲经常会说:‘孩子,如果你不去试试看,你将连一个铜板都赢不到。’我们要制定新的计划了。坐下吧,这个计划不是很快就能完成的,我会叫人送酒和奶酪来。” 沐瑞连连摇头,“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如果真的有人想偷听我们谈话,并察觉到了你布下的结界,他们早就起疑心了。我们不该这么冒险,明天,我们再想个办法碰面吧!”而且,我最亲爱的朋友,我不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我不能冒让你知道我对你有所隐瞒的风险。 “就算你是对的,但你明天早上一定要来找我,有太多的事情我必须知道。” “明天早上,”沐瑞点头同意。玉座站起身来,两人再次拥抱。“明天早上,我会告诉你我知道的每一件事。” 当沐瑞走出内室的时候,莉安用锐利的目光扫了她一眼,随后便冲进玉座的房间。沐瑞尽力让自己的脸上装出几分憔悴,仿佛她刚刚承受了玉座猊下最严厉的谴责。玉座猊下谴责之凶狠是很有名的,绝大多数的女子,无论她们的意志多么坚定,在被玉座猊下责骂过后,无不眼神呆滞、双膝发软,但这样的神情对沐瑞来说实在很陌生,所以她看起来倒更像是在生气。不过,这样的表情也起了相同的效果。沐瑞匆匆瞥了一眼接待室里的众人,她发觉在刚才那段时间里,有人离开了房间,也有别的人走了进来。但她并没有细看,时间已经很晚了,而在清晨到来之前,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有太多的事情要在她再次和玉座猊下碰面之前完成。 沐瑞加快了脚步,向城堡深处走去。 在上弦月泼洒的银光中,这支部队给人一种相当震撼的感觉。它穿行在塔拉朋的夜色里,盔甲和马具的摩擦发出刺耳的轰鸣。两千名全副武装的圣光之子,穿着打磨光亮的铠甲和白色外袍,在他们的行列间,是许多供给马车、马夫和替换用的马。在这片树林稀疏的地区,有不少村庄,但他们并没有沿大路行进,甚至连农夫的庄稼地都没有碰过。他们要去会见……某个人……在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小村子里,那个村子的位置靠近塔拉朋的北部边界,在阿摩斯平原边缘。 杰夫拉·伯恩哈骑马走在自己率领的队伍最前方,心里不住地思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还记得自己在阿玛多会见圣光之子的领袖指挥官——培卓·南奥时的情景,只是他并没有从那次会面中得到太多信息。 “我们是孤军作战,杰夫拉,”那个白发男人说,他的声音尖细而苍老,“我记得曾经向你许诺……嗯……那应该是三十六年前的事了。” 杰夫拉挺直腰杆:“指挥官大人,我是否能问一下,为什么如此紧急地将我从凯姆林召回?我们只要再推动一下,摩格丝就倒台了。在安多,已经有几位贵族见证了摩格丝和塔瓦隆的秘密交易,并且做好了夺取安多王位的准备。我留下艾阿蒙·瓦达掌管那里的事情,但他看起来更想去跟踪那个前往塔瓦隆的王女。如果我知道他绑架了那个女孩,甚至是攻击塔瓦隆,我都不会感到惊讶。”而杰夫拉的儿子戴恩在杰夫拉接到召集令前,已经赶到了艾阿蒙的身边。戴恩相当有热情,有时候实在是太过热情了,无论艾阿蒙说什么,他都会盲目地去执行。 “艾阿蒙行在圣光之中,杰夫拉,而你则是圣光之子中最优秀的战斗指挥官。你要组织一个军团,选择最优秀的战士,率领他们进军塔拉朋。你们要避开所有与能说话的舌头长在一起的眼睛,但如果有任何一双眼睛看见了你们,它们下面的舌头就必须保持永远的静默。” 杰夫拉犹豫了一下,五十名圣光之子,甚至是一百名圣光之子,同时进入任何地方都没有问题,至少没有公开的问题。但一整支部队……“领袖指挥官,那是战争吗?街道和荒野中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谣言,有许多人说亚图·鹰翼的军队又回来了。”老人听着他的言辞,不发一语。“塔拉朋的国王……” “不要命令圣光之子,杰夫拉指挥官。”领袖指挥官的声音里第一次显露出怒意。“发号施令的人是我。让那个国王坐在他的宫殿里,做他能做的事情吧!不要有太多顾虑。你会在一个叫做亚库那的村子找到和你接头的人,在那里会接到你的最终命令,我希望你的军队能在三天内到达那里。现在,你可以离开了,去完成你的工作吧!” 杰夫拉皱了皱眉:“请您原谅,指挥官大人,但我在那里会遇到谁?为什么我们要冒着与塔拉朋发生战争这样的危险?” “当你到达亚库那之后,你就会被告知你需要知道的事情。”领袖指挥官的样子突然苍老了许多。他心不在焉地揉搓着绣在白袍胸口处的金色阳光。“有你所不知道的力量在推动局势的发展,那是你无法理解的力量。快点选择你的战士吧!现在,不要再问问题了,马上离开。圣光与你同在。”…… 回忆至此,杰夫拉在马鞍上挺了挺腰,驱赶掉浑身的酸麻。老了,他心想。在马鞍上连续一日一夜,途中只有两次为了马匹饮水而稍稍停顿一下,他觉得自己的灰发都在这段时间里增多了。而就在一、两年前,他的头发还是乌黑的。至少我没有杀过任何无辜的人。他会和所有向圣光宣誓的人一样,用严酷的手段对待暗黑之友,为了阻止暗黑之友将整个世界拖入暗影之中,他必须要消灭他们。但他首先想确定那些人是不是暗黑之友。带领这么多人,想要避开塔拉朋所有的眼睛,实在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即使在如此偏僻的荒野也几乎无法做到,但他做到了,没有任何舌头需要用武力予以禁锢。 他看见自己派出的哨兵策马疾驰而回,哨兵身后还跟着一些举着火把的白袍众。刺眼的火光让队伍前面的人一下子看不清夜色中的景物,杰夫拉低声骂了一句,立刻传令部队停止前进。随后,他开始仔细打量赶来的人。 他们的袍子胸口上绣着和他一样的金色阳光,这是圣光之子的标志。他们的队长袍子上的金色肩饰代表他的等级和杰夫拉相同,但在他们袍子上的金色阳光下方绣有血色的牧羊人手杖,这代表他们是裁判团,他们用烈火、冰水和坚铁从暗黑之友那里获取供词和忏悔。但也有人说,他们在审讯开始前就会先认定被审问者是有罪的。杰夫拉就是认同这说法的人之一。 我被派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见裁判团? “我们一直在等你,杰夫拉指挥官。”队长用刺耳的声音说道。他是一个有着鹰钩鼻的高个子男人,他的眼里闪烁着裁判团成员特有的刚愎自用的光芒。“你应该更早到才对。我是埃尼诺·萨伦,塔拉朋圣光之手指挥官贾西姆·卡林丁的副手。”他们自称为圣光之手——挖掘真实之手,他们并不喜欢裁判团这个名字。“在村前有一座桥,让你的人从那座桥上过去,我们会在旅店中详谈,那里的舒适度十分令人惊讶。” “领袖指挥官告诉我要避开一切耳目。” “这个村子已经受到了……安抚。让你的人快点行动吧!现在一切由我指挥。如果你怀疑我的权威,这里有领袖指挥官的授权令。” 杰夫拉强压住胸中的怒气。他很想知道,村民的尸体到底是被埋在村外,还是被扔进河里。裁判团的冷酷足以让他们为了保密而杀死一整个村子的人。他们的愚蠢也会让他们把所有尸体都扔进河里,把他们的罪行从亚库那到坦其克一路昭告天下。 “裁判者,我所怀疑的是,为什么我要带着两千名圣光之子到塔拉朋来。” 埃尼诺的脸如铁板一般紧绷,他的声音仍旧刺耳且充满命令的意味。“这很简单,指挥官,在阿摩斯平原,有很多村庄和城镇各自独立,只有村长和城镇议会进行管理。圣光已经离开这里,取而代之的则是无数的暗黑之友。” 杰夫拉的坐骑连连跺了几下地面。“埃尼诺,你的意思是说,我率领一支军队偷偷越过塔拉朋,就是为了在这个穷乡僻壤里搜出几名暗黑之友来?” “你到这里来要按吩咐行事,杰夫拉,你要听从圣光的召唤!难道你要逃避圣光吗?”埃尼诺的面孔在微笑中扭曲。“如果你想要战争,会有机会的,在托门首聚集了大批异邦的部队。即使塔拉朋和阿拉多曼联合在一起,不再彼此争斗,军力也比不过他们,如果他们攻破了那两国,你就有不少仗可打了。塔拉朋人说他们是怪物、暗帝的妖孽,还有人说他们之中有两仪师。如果他们是暗黑之友,我们就必须对付他们。” 片刻之间,杰夫拉停止了呼吸。“那么,传闻是真的了,亚图·鹰翼的军队回来了。” “只是异邦人而已。”埃尼诺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听起来,仿佛他很后悔提到了他们。“异邦人,也许是暗黑之友,而且不知他们来自何方,这就是我们所知道的一切,你也只需要知道这么多。他们现在还与你无关。我们正在浪费时间,让你的人赶快过河,杰夫拉,我会在村子里将命令传达给你。”埃尼诺掉转马头,沿原路返回。他的随从们手持火炬,紧跟在他身后。 杰夫拉闭上眼睛,好让双眼重新适应没有光线的夜晚。我们就像棋子一样被人利用。“贾瑞特!”他睁开眼睛,呼唤他的副手过来。贾瑞特策马来到指挥官面前,从马鞍上立起身。这个满脸憔悴的人有着和裁判者一样的眼神,但他毕竟是一名优秀的士兵。“前面有一座桥,让部队从那里过河,并在对岸扎营。我会尽快与你会合。” 杰夫拉压抑住自己的怒意,向裁判团离开的方向疾驰而去。我们是棋子,那下棋的人又是谁?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下午的阴影被黄昏的幽暗取代了,莉亚熏在这时走过女宿区。走廊中的黑暗愈来愈浓,阴影包裹着逐渐微弱的灯光。近来,黄昏对莉亚熏来说一直是个可怕的时间,同样令她害怕的还有黎明。黎明时,白天重生,正如黄昏使夜晚重生。但在黎明时,夜晚死去,正如黄昏使白天死去。暗帝的力量根植于死亡,他能从死亡中获取能量,在这样的时刻里,莉亚熏觉得自己可以感觉到暗帝的力量在骚动。有时那种骚动的感觉很模糊,有时她努力去观察,就能看到那种骚动,有时她甚至会觉得如果自己伸手的速度够快,就能碰到那种骚动。 沿途遇到她的女仆不断向她行屈膝礼,但她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她的眼睛一直紧盯着前方。实际上,她根本没有看见她们。 走到她一直在寻找的门前,她停了一下,向走廊四周瞥了一眼。她能看见的只有女仆,当然,这里不会有男人。她没有敲门,便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 爱玛莉萨的房里灯火辉煌,壁炉中明亮的火焰驱走了夏纳夜晚的寒意。爱玛莉萨和她的女伴们,正分散坐在屋里的椅子及地毯的坐垫上,倾听惟一一位站立的女子大声朗读着什么。她朗读的是泰文·阿尔文撰写的《鹰与蜂鸟之舞》,据说这本书阐述了男人该如何管理女人,以及女人该如何管理男人。莉亚熏紧闭双唇,她没有读过这本书,但这本书的内容她早已听说过。爱玛莉萨和她的女伴们对这本书的每一部分都报以大笑,她们互相推来推去,来回甩动小腿,仿佛一群不谙世事的女孩子。 朗读者是第一个发觉莉亚熏出现的人。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其他人则转过身,顺着她的目光望过来,眨眼间,寂静取代了欢笑。除了爱玛莉萨以外,所有人都站起身,匆忙地整理头发和衣裙。 爱玛莉萨优雅地站起来,向莉亚熏微笑着说,“您的出现让我备感荣耀,莉亚熏,这真是一个惊喜。我没想到您今天就会来找我,我以为您会在长途旅行之后,先休息一下……” 莉亚熏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让屋子里的气氛更显紧张。“我要单独和爱玛莉萨女士谈话,你们全部离开,现在就走。” 房里的女子们因震惊而一语不发,过了一会儿,她们才纷纷向爱玛莉萨道别,并向莉亚熏行屈膝礼,只是莉亚熏根本没有在意她们的礼敬。她始终都盯着前方的虚空,但她还能看得见她们的影像,听得见她们的声音。女伴们低垂双眼,尽量压低呼吸的声音,有些笨拙地压着自己的裙子,轻缓地走过她的身边,从门口鱼贯而出。 等到房门被最后一位离开的女伴关上,爱玛莉萨说,“莉亚熏,我不明白……” “你是行走在光明之中吗,吾女?”此时称呼爱玛莉萨为姐妹并不为过,毕竟她比莉亚熏要大上几岁,但古老的规则还是要遵守的,无论它们被遗忘了多久,现在是记起它们的时候了。 但这个问题才说出口,莉亚熏就明白她犯了一个错误。这是一个必然会导致怀疑和忧虑的问题,特别是当它出自一位两仪师之口。爱玛莉萨的脸上立刻显露出刚毅的神色,她的响应没有丝毫的犹豫。 “这是一种侮辱,两仪师莉亚熏。我是一个夏纳人,我的体内同时流着贵族和战士的血液,我的祖先们在夏纳出现之前就已经开始了和暗影的战斗。三千年来,我们没有过一天的退缩和衰弱。” 莉亚熏感觉到对方语气中攻击的意味,但她并没有退缩。她大步走过房间,从壁炉架上拿起那本《鹰与蜂鸟之舞》。“光明必须被珍视,吾女,这在夏纳尤其重要,只有这样,暗影才会退缩。”说完,她随意地将那本书扔进了壁炉中。火焰立刻吞噬了它,仿佛那是一根涂满了油脂的原木,烈焰伴随着巨大的呼呼声,直冲炉顶。同一瞬间,房里的每一盏灯上的火焰都在爆鸣声中骤然变大,为房间带来了耀眼的光芒。“这里比任何地方都更需要光明。妖境就在眼前,腐烂与邪恶在那里伺机而动,在这里,即使自以为一直走在光明中的人,也会受到暗影的腐蚀。” 汗珠在爱玛莉萨的前额闪烁,她伸出去保护那本书的手慢慢落回到她的腰间。她的站姿依然稳固,但莉亚熏看见了她喉头的颤动,和她双脚的挪移。“我不明白,两仪师莉亚熏,那本书怎么了?那只不过是一个愚蠢的故事罢了。” 她的声音伴随着一种虚弱的颤抖。很好。玻璃灯罩纷纷碎裂,灯火愈发高涨且炽热,让整个房间如同正午时分酷热的野外。爱玛莉萨如同一根柱子般站在原地,她绷紧自己的脸颊,努力不让自己斜眼去看那些灯火。 “愚蠢的是你,吾女。我不是在意那本书。在这里,男人走进妖境,受到它的污染,在这个暗影嚣张的地方,你怎么会怀疑这种污染对他们的影响?无论他们的意愿如何,他们无法抗拒这种污染。你有没有想过,玉座猊下为什么会亲自驾临此地?” “没有。”回答伴随着连声气喘。 “身为红宗两仪师,吾女,”莉亚熏冷酷地说,“我要猎捕所有被污染的男人。” “我不明白。” “不仅是那些企图使用至上力的罪人,而是所有被污染的男人,无论身份地位,我都要猎捕他们。” “我没有……”爱玛莉萨不安地舔了舔嘴唇,极力鼓起一丝勇气。“我不明白,两仪师莉亚熏,请……” “高位者更要在低位者之前受到惩罚。” “不!”仿佛某种无形的支撑突然被击碎,爱玛莉萨双膝跪倒,她的头无力地垂在胸前。“求求您,两仪师莉亚熏,请告诉我,您所指的不是爱格马。不可能是他。” 在这个怀疑和混乱的时刻,莉亚熏开始打击面前的女子。她没有移动半步,只是煽动了至上力。爱玛莉萨浑身痉挛,气喘吁吁,仿佛正被钢针刺入身体一般。莉亚熏看着她,嘴角露出了凶狠的微笑。 这是她从孩提时代就已经掌握的能力,也是她学到的第一项能力。初阶生师尊一发现她的这项能力,立刻就严令禁止她使用,但这对莉亚熏来说,只不过意味着她要向她的嫉妒者们多隐瞒一件事。 莉亚熏走到爱玛莉萨身前,用手指抬起她的下巴。爱玛莉萨的身体依然僵硬,但她的骨骼似乎已经完全松散下来,泪珠从爱玛莉萨的眼角流下,在她的脸颊上闪闪发光。莉亚熏让灯火恢复到正常的状态,她让自己的言辞稍稍缓和,但她的声音仍然像钢铁一样不可动摇。 “吾女,没有人想看到你和爱格马被当成暗黑之友扔进人群之中,我会帮助你,但你也必须帮助我。” “帮……助你?”爱玛莉萨用手指按住太阳穴,表情看起来非常疑惑。“两仪师莉亚熏,请您……我不……明白,这一切都……这都……” 这不是一个完美的能力,莉亚熏无法强迫任何人去做她想做的事,虽然她曾经不择手段地试图达到这个效果,但却一直没有成功过。不过她能用这个方法让对方接受她的观点,使他们想相信她,不顾一切地想被她说服。 “遵从我,吾女,遵从并诚实回答我的问题。我保证,没有人会指认你和爱格马是暗黑之友,你不会被赤身裸体地拖过大街,在各个城市受到公开的鞭刑,被人民撕成碎片,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你明白吗?” “是的,两仪师莉亚熏,是的。我会按您的指示去做,并诚实回答您的问题。” 莉亚熏低头俯视爱玛莉萨。爱玛莉萨仍然跪在地上,她的面孔仿佛一个孩童,一个等待被长者安慰和帮助的孩童。莉亚熏认为这才是正确的。既然王者都可以接受男男女女的跪拜,为什么两仪师只能接受简单的鞠躬和屈膝礼呢?女王能有我的力量吗?她的嘴唇因为愤怒而扭曲。爱玛莉萨浑身颤抖不止。 “放松点,吾女,让我来帮助你。你不想受到惩罚,对不对?只有那些有罪的人才会受到惩罚,你只要对我说实话,说吧!” “我会的,两仪师莉亚熏,我会的。我以家族的荣誉发誓。” “沐瑞带着一名暗黑之友来到了法达拉。” 爱玛莉萨听到这句话,吓得甚至无法表达出自己的惊讶。“哦,不,两仪师莉亚熏,不,那个人是后来才出现的。他现在被囚禁在地牢里。” “你说是后来。但她经常和那个暗黑之友会面,对不对?她经常和他单独在一起,对不对?” “有……有时,两仪师莉亚熏,但这样的时候并不多,她只想问清楚他为什么会来这里。两仪师沐瑞是……”莉亚熏突然抬起手,爱玛莉萨将她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还有三名年轻男子和沐瑞在一起,我知道这件事,他们在什么地方?我曾经去他们的房间找过,但他们不在那里。” “我……我不知道,两仪师莉亚熏,他们看起来都是好男孩,您不会认为他们是暗黑之友吧?” “不,他们不是暗黑之友,他们比暗黑之友要可怕和危险得多,吾女。整个世界都会因为他们而陷入险境。我必须找到他们。你要命令你的仆人和女伴搜索这座城堡,你也要去搜寻他们,每一道缝隙都不能放过。你要亲自负责这件事,亲自!而且不要对别人提起。这几个人必须被带到塔瓦隆去,一切行动都要做到绝对保密。” “一切依照您的命令,两仪师莉亚熏,但我不明白为什么要保密,这里没有人会妨碍两仪师。” “你听说过黑宗吗?” 爱玛莉萨睁大了双眼,上半身向后倒去,她举起双手,仿佛要抵挡什么。“这是个可……可憎的谣言,两仪师莉亚熏,真的非常可……可憎。没有任……任何两仪师会效忠暗帝。我不相信这个谣言。您一定要相信我!我在光明下发……发誓,我不相信,以我家族的荣誉发誓……” 莉亚熏冷冷地望着她,看着最后一点力量从这个女人身上消失。所有的两仪师都会因为别人提到黑宗而发怒,而相信黑宗存在的人更是会招来两仪师雷霆般的怒气。爱玛莉萨的意志先被莉亚熏的打击所削弱,又经过莉亚熏的唬骗与恐吓。莉亚熏确信,只要再一击,她就会成为自己掌中的玩偶。 “黑宗的存在是真的,孩子,而且就在法达拉的城墙之内。”爱玛莉萨僵硬地跪在原地,张大了嘴。黑宗,两仪师之中也有暗黑之友,这就像暗帝已经进入法达拉城堡一样可怕。而莉亚熏还在继续向她施加压力。“你在走廊中遇到的任何一位两仪师都有可能属于黑宗,我发誓,我所言不假。我无法告诉你谁是暗黑之友,但我会保护你。当然,你必须行走在光明之中,并遵从我的命令。” “我会的,”爱玛莉萨的声音微弱而沙哑。“我会的。两仪师莉亚熏,请您确认您会保护我的哥哥,还有我的女伴……” “我会保护应该被保护的人,先注意你自己吧,吾女。现在你要想的只是该如何完成我的命令。世界的命运也会因此而改变,吾女。其他所有事情,你则必须忘记。” “是的,两仪师莉亚熏。是的。” 莉亚熏转身走过房间,头也不回地走到房门口。爱玛莉萨依然跪在地上,满心忧虑地望着她。“起身吧,爱玛莉萨女士。”莉亚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和善了些,但她仍然能感觉到自己声音里嘲讽的意味。姐妹?真的吗?她要是做了两仪师初阶生,一定连一天都坚持不了。她也没有那样的力量。“起身吧!”爱玛莉萨慢慢站起来,身上的肌肉仍然不自然地痉挛着,就好像她刚刚被绳索紧捆了几个小时。当她终于站起来的时候,莉亚熏的声音又恢复了方才的刚硬。“如果你辜负了这个世界,如果你辜负了我,你将会嫉妒地牢里那个可鄙的暗黑之友现在的生活。” 从爱玛莉萨脸上的表情看来,莉亚熏不认为自己的要求会因为她的失职而无法实现。 将房门在身后关上,莉亚熏突然感到浑身一阵刺痛,她奋力吸进一些空气,同时在昏暗的灯光中来回张望。走廊里空空荡荡,墙上的窄缝窗口也已经没有任何阳光透入。莉亚熏望着空旷的走廊,真实地感觉到正有一双眼睛盯着她,在灯火间摇曳的黑影正在向她发出阵阵嘲笑。莉亚熏不安地耸耸肩,随后便决然地向走廊深处走去。那只是我胡思乱想,那里什么都没有。 夜晚已经来临,而在黎明前还有很多事要做。她已经确定了这些事情的完成顺序。 地牢里永远是黑暗的,除非有人拿着一盏点亮的油灯走进来。帕登坐在帆布床上,凝视着面前的黑暗,一丝微笑挂在他脸上。他能听见另外两名囚犯在恶梦中的呓语。帕登正在等待着什么,他为此已经等待了很长的时间。那是一段太长的时间,但不会再长了。 通向外面卫兵室的门被打开,一片光亮倾泻而下,映衬出门口的一个黑色身影。 帕登站起身:“是你!但你不是我在等的人。”他下意识地伸展了一下身体,血液在他的血管中涌动。帕登觉得如果自己愿意,他可以一跃跳出这座城堡。“我让每个人都吃惊吗?算了吧!夜深了,我想睡觉了。” 一盏油灯被带入牢房。帕登抬起头,无形的微笑在他脸上荡漾。“还没有结束,”他喃喃地说道,“这场战争永无止尽。” 第六章 黑暗预言 农舍的屋门因外力的撞击而剧烈颤抖,沉重的门闩在闩槽里不住地蹦跳,在门旁的窗口处,可以看见兽魔人肌肉堆垒的身躯。屋子里到处都是窗户,而外头的黑影则比窗户数量多更多,虽然阴影的轮廓不够清晰,但兰德还是能看出它们。 他从门口向后退去,双手紧握长剑,挡在胸前。他的脑海里只有这个念头:即使门不被攻破,它们也会从窗口扑进来。为什么它们不这么做? 一道金属的撕裂声传来,门上的一根横轴被拉离了门框,只剩下一点连接在门框上。门闩再次跳动,即将断裂的门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我们必须阻止它们!”兰德喊道。只是我们不能。我们没办法阻止它们。他向四周张望,想找出一条可以逃跑的路,但这间屋子只有一扇门。这个房间像一个盒子,只有一扇门和许多窗户。“我们必须做些事情!” “太晚了,”麦特说,“你不明白吗?”他的笑容映着一张毫无血色的脸,显得非常古怪,一把匕首的握柄插在他的胸口,握柄上的红宝石发出火焰般的红光,这块红宝石比他的脸显得更有生命力。“现在已经太晚了,我们无法改变任何事情。” “我终于摆脱它们了。”佩林一边说,一边发出震耳的笑声,鲜血从他的脸上汩汩而下,血流的源头是两个空空的眼窝。他举起染红的双手,竭力想让兰德看清手中的东西。“我现在自由了,都结束了。” “永远也不会结束,兰德·亚瑟,”帕登嚎叫着,在屋内的地板上跳跃。“这场战争永无止尽。” 门板爆裂成碎片,兰德从飞散的木片中向一旁窜去。两名浑身红衣的两仪师走进屋里,朝门口一躬倒地。在她们身后走进来的,看样子是她们的主人,他戴着凝血的面具,但兰德知道,他是暗帝巴尔阿煞蒙,他能从面具的眼孔中看见刺目的火舌,他能听见烈焰在他的口中咆哮。 “我们之间的事情还没结束,兰德·亚瑟。”巴尔阿煞蒙说道,他和帕登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对于你,这场战争永无止尽。” 兰德感到一阵窒息,他猛力从地板上坐起,挣扎着从梦中醒来。他的耳际似乎还回荡着帕登的声音,那种撕裂耳膜的感觉,就如同那个卖货郎正站在他身边。永无止尽,这场战争永无止尽。 他用模糊的双眼扫视四周,让自己相信他还藏在艾雯的房间里,躺在角落的地铺上。一盏油灯的微光洒满了整个房间。让兰德感到惊讶的是,奈妮薇正坐在对角一张摇椅里编织着什么。外头天已经黑了,但床上的被子还是没有动过。 眼睛乌黑、身材苗条的奈妮薇用一根宽发带拢住她的头发,长发披在她一侧的肩膀上,一直垂到腰际。奈妮薇依然像在家乡时一样,她的表情平静,轻轻地晃动着摇椅,看起来似乎除了手中的织品以外,什么都不在意。织针偶尔的轻碰,成了房里惟一的声音,柔软的地毯让摇椅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兰德一直想在自己房间的石地板上铺一条地毯,但夏纳男人的房间是不会铺地毯的。这个房间的墙壁上还有两幅挂毯,其中一幅是从山巅倾泻而下的瀑布,另一幅绣花挂毯则被用来当成窗帘。床边的桌上摆着一束鲜花,是白色的晨星草,在墙边的壁架上,还点缀着更多的晨星草。一面高镜子立在房间的角落里,还有一面镜子挂在盥洗架旁边,和这面镜子摆在一起的,还有装饰着蓝色条纹的大水罐和小碗。兰德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艾雯需要两面镜子。所有这些都是在他房间里所没有的,不过他并不在乎。房间里只有一盏灯是亮的,其余还有四盏灯分散在房间四周,但并没有被点亮,而兰德、麦特和佩林的房间里却只有一盏灯。 奈妮薇没有抬头,只是淡然说道,“如果你已经睡了一个下午,那么晚上你就很难睡得着了。” 兰德皱了皱眉,不过奈妮薇没有看到他的表情,至少兰德以为她没有看到。她毕竟比兰德大不了多少,不过,乡贤的身份无形中给她增添了五十年的权威。“我需要找个地方躲起来,我累了。”兰德刚一说完,马上又补充道,“不是我要到这里来的,是艾雯把我带进女宿区的,我以我的荣誉发誓。” 奈妮薇放下织针,给了兰德一个愉快的微笑。她是一位长相甜美的女子,兰德在家乡时却没有注意过这一点,在那里,没有人会在意乡贤的容貌。“光明助我,兰德,你变得愈来愈像个夏纳人了。我知道你是被带进女宿区的。”她哼了一声。“现在,你开口就是你的荣誉,闭口就是愿和平眷顾你的剑。”兰德的脸上泛起两片红晕,他希望奈妮薇不会在昏暗的灯光下注意到这一点。奈妮薇看了一眼他的剑,细长的剑柄从地板上的包裹里突出来。兰德知道,奈妮薇并不赞同他带这把剑,她不赞成兰德随身携带任何一把剑,不过她从来没有对此表示过什么。“艾雯告诉我你需要躲起来的原因,不必担心,我们不会让玉座猊下和两仪师找到你,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一直躲下去。” 她看了一下兰德的眼睛,又飞快地将头转向一边,但兰德还是看见了她的不安和疑虑。没错,我能导引至上力,一个能使用至上力的男人!你应该帮助两仪师抓住我,将我驯御。 他闷闷不乐地理了理艾雯给他找来的短皮衣,然后起身靠坐在墙上。“只要一有机会,我就会躲在马车底下混出城去,你们用不着把我藏很久。”奈妮薇什么都没说,她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手里的织物上,当她缝错了一个针脚的时候,不禁生气地喊了一声。兰德望着她,继续问道:“艾雯在哪里?” 奈妮薇将织针扔在膝盖上。“不知道今天晚上是怎么了,这几针总是织不好。她去看帕登了,她认为让那个卖货郎看见熟悉的面孔会对他有所帮助。” “我可不这么想,艾雯不该那么靠近他。他很危险。” “她想帮助他。”奈妮薇平静地说,“记住,她曾经受训要成为我的助手。身为一位乡贤,并不只是能够预测天气,治疗也是我们的责任,艾雯想医治需要医治的人。如果帕登真的那么危险,沐瑞一定会阻止……” 兰德发出一阵无奈的笑声:“你并没有问过沐瑞,而你自己大概会允许艾雯去做任何事。”奈妮薇扬起的眉毛眨眼间便抹去了兰德脸上的笑容,不过兰德并不想道歉。他们早已远离家乡,兰德看不出如果奈妮薇要去塔瓦隆的话,她该怎么继续当一名伊蒙村的乡贤。“她们开始搜寻我了吗?艾雯并不确信她们会来抓我。但岚告诉我,玉座猊下就是因为我才到这里来的,我想我更应该相信岚的看法。” 片刻之间,奈妮薇没有任何响应,她只是忙着整理被她弄乱的织物。最后,她才说道:“我不确定,一名女仆不久前曾经来过,她说是来铺展被褥的,因为那时艾雯仿佛要就寝了。但今晚还有为玉座猊下准备的盛宴,所以我把她遣走了,她并没有看见你。” “在男宿区,没有人会为你铺展被褥。”听到兰德这样说,奈妮薇看了兰德一眼。一年前,这样的一眼会让兰德立刻变成一个结巴,而现在,兰德只是摇了摇头。“她们不会用女仆来寻找我的,奈妮薇。” “刚才我去厨房,想倒一杯牛奶,我觉得走廊里的女人实在太多了。这时大部分参加宴席的人都应该在自己的屋里准备礼服,其他人也应该在帮她们,或者……”奈妮薇有些忧心地皱起眉。“为玉座猊下服务的工作并不需要这么多人去做,而且反常的地方也不仅仅是女人居住区,我看见爱玛莉萨女士从那间厨房旁边的储藏室走出来,脸上全都是灰。” “这太荒谬了,她怎么会亲自进行搜查?这样的搜查甚至不应该让女人进行。她们可以派遣爱格马领主的士兵,还有那些护法,她们可以用那些两仪师的法力呀!她们一定是在为宴席做准备。该死,如果我知道一场夏纳宴席会有多大规模就好了。” “兰德,你的脑子有时真像是老树根,我看那些男人也不知道女人们在做什么。我听见有些男人在抱怨他们必须独力完成所有的工作。我知道她们不可能是在找你,看起来没有任何两仪师对这件事感兴趣,但爱玛莉萨确实在储藏室里把自己弄得全身满是灰尘,这不像是在为出席宴会做准备。她们正在找什么东西,一件很重要的东西,而且就算她从我看到她的那一刻起开始准备,她也没有足够的时间洗澡和更换礼服了。话说回来,如果艾雯不马上回来的话,她也别想准时出现在宴席上了。” 直到这时,兰德才发现奈妮薇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穿着两河流域的衣服。她穿着一件淡蓝色丝衣,衣服的袖子和领子上绣着雪莲花,每朵花的花蕊上都缀着一颗小珍珠。她的腰上系着一根银丝腰带,由一个镶嵌珍珠的银扣扣住。兰德从来没见过她穿成这样,即使她在家乡的节日里,也不曾穿着如此华贵。 “你要参加宴会?” “当然,即使沐瑞没有说过我应该参加,但我可不会让她以为我……”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充满挑战的光芒。兰德知道她的意思,奈妮薇永远也不会让别人认为她在害怕,即使她真的感到害怕,她也不会让沐瑞知道,更不会让岚知道。兰德希望奈妮薇不知道他已经察觉她对那位护法的感情。 片刻之后,她的目光重新变得柔和,然后落在她的衣袖上。“这件衣服是爱玛莉萨女士送给我的。”奈妮薇的声音非常低柔,兰德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在对他说话。奈妮薇用指尖抚摸着淡蓝色的丝绸,描出雪莲的轮廓,微笑着陷入了沉思。 “你穿上它很漂亮,奈妮薇,你今晚真的很漂亮。”兰德战战兢兢地说出这些话。任何一位乡贤在威严受到冒犯的时候都会生气,而奈妮薇的火气比大多数乡贤都来得大。因为她的年轻,也许也因为她的美貌,家乡的妇议团会更加小心不要冒犯她。而她与村长和村议会的冲突更成为乡民们经常提起的故事。 奈妮薇将手从刺绣上挪开,紧盯着兰德,眉头紧皱。 兰德急忙抢在她开口之前说道,“他们不能让城门永远关闭。一旦他们允许城门开启,我就会离开,那时,两仪师将永远也找不到我了。佩林说,在黑丘和卡拉兰草原的一些地方,你可以连续走上几天,也看不见一个人影。也许……也许我能弄清楚我该做什么……”兰德不安地耸耸肩。他本来不需要对她说这些的。“即使我做不了什么,这里也不会有人受伤。” 奈妮薇安静了一下,然后才缓缓地说,“我不确定,兰德,在我眼里,你只是一个普通的乡下男孩,但沐瑞坚持说你是时轴。我不认为她相信时光之轮会因为你而终结。看起来,暗帝……” “撒丹已经死了。”兰德厉声说道。房间突然变得阴冷黑暗。兰德抱住脑袋,来回摇摆,仿佛喝醉了酒。 “傻瓜!你这个瞎眼的白痴!称暗帝之名讳会让他注意到你!你的麻烦还不够多吗?” “他死了。”兰德揉着脑袋,喃喃地哽咽说道。过了很久,那种头昏的感觉才渐渐退去。“好吧,好吧!就依你的说法,他是巴尔阿煞蒙,但他已经死了。我亲眼看着他死去的,看着他烧成了一堆灰烬。” “你以为我刚才没有看见你被暗帝注意的样子?别告诉我你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小心说假话我会打你的耳光,我看见你刚才的样子了。” “他死了。”兰德坚持说。这时,那双无形中监视着他的眼睛又在他的脑海里浮现,还有塔顶上的那阵风。兰德颤抖不止。“在靠近妖境的地方,总是会发生各种奇怪的事情。” “你是个傻瓜,兰德。”奈妮薇向他挥舞着拳头。“如果你再胡思乱想,我一定会打你耳光的……” 突然,城堡里所有的钟铃同时响起,打断了奈妮薇的话。 兰德站起身。“这是警报,她们正在搜寻……”你称了暗帝之名讳,他的邪恶现在要降临在你的身上了。 奈妮薇更加缓慢地站起来,不安地摇着头。“不,我不这么想,如果他们在找你,钟声会向你发出警告。不,即使这是一个警报,它也不是针对你的。” “那是怎么回事?”兰德跑向离他最近的一个窗口,向外望去。 灯光像萤火虫一样,透过夜幕照进兰德的眼睛。到处都是来回飞蹿的油灯和火把,有些人奔向外围的城墙和高塔,但兰德看见大多数人都在下面的花园和他能瞥见一角的一座广场中乱窜。无论是什么导致了这次警报,它一定发生在城堡里。钟声不再响起,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男人的叫喊声。但兰德无法分辨他们正在喊些什么。 如果那不是针对我的……“艾雯!”兰德突然大声喊道。如果他还活着,如果这里有邪恶存在,那一定是冲着我来的。 奈妮薇从另一个窗口向外望去,“怎么了?” “艾雯,”兰德快步跑过房间,从包裹里抽出自己的佩剑。光明啊,就让我一个人受伤吧!不要连累到她。“她在地牢里,和帕登在一起。要是他逃了出来,该怎么办?” 奈妮薇在门口将他拦住,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她的头顶还不及兰德的肩膀,但兰德一被她抓住,却一点也动弹不得。“不要再像以前那样愚蠢了,兰德。即使那些女人在找的东西与你无关,但光明啊,男人,这里可是女宿区啊!你一走进走廊,就会遇到两仪师。艾雯不会出事的,她会找麦特和佩林陪她去地牢。即使她遇到麻烦,他们也会照顾她的。” “如果她找不到他们呢?艾雯从来不会因为这些而停止自己的脚步。她会一个人去地牢,她和你一样,你知道的。光明啊,我跟她说过,帕登是号危险人物!该死,我告诉过她的!”兰德猛地挣脱自己的手臂,撞开门就冲了出去。光明啊,如果真要伤害,就伤害我吧! 一名女子在兰德面前连声尖叫。兰德穿着工人般的粗布衬衫和短皮衣,手中还拿着一把剑,样子确实够吓人的。即使是被女子带进来的,男人也不能在女人居住区里携带武器,除非是城堡受到攻击。走廊里站满了女人,有穿着金黑两色制服的侍女,穿着丝绸锦缎的女士们,还有披着长流苏披肩的女子。所有人都在高声发问,想知道出了什么事。到处都是紧紧抓住身边的裙子、大哭大喊的小孩子。兰德从人群中间挤过去,尽量避开身边的女士,同时不停地向她们低声道歉,尽量不去注意她们惊诧的目光。 一位披着披肩的女子转身走进了她的房间。兰德看见她的披肩,看见披肩正中央那颗白色的泪滴。突然间,兰德认出了那些面孔,他在外面的院子里见过她们。她们是两仪师。现在,警报响起之后,她们都正盯着他瞧。 “你是谁?你在这里做什么?” “城堡是否受到攻击了?回答我,男人!” “他不是士兵。他是谁?出了什么事?” “他是那个年轻的南方人!” “叫他停下来!” 恐惧让兰德紧咬嘴唇,但他仍然不停地前进着,并竭力加快自己的速度。 这时,一名女子出现在他身前,面对面地望着他。兰德不得不停下脚步。他认出那张脸。兰德深信,只要自己活着的一天,就不会忘记这张面孔,那是玉座猊下。她睁大了双眼,紧盯着兰德,然后开始一步步后退。另一位在欢迎式中持杖的高个子两仪师,走过来站在兰德和玉座猊下中间,同时向兰德喊着什么。但嘈杂的噪音让兰德什么都听不清楚。 她知道我,光明助我,她知道我。沐瑞告诉她了。兰德喘着气,想从她们身边跑过去。光明啊,在她们抓住我之前,先让我确定艾雯是安全的……他听见身后有人喊着他,但他听不见到底在喊什么。 兰德没命地往城堡深处的通道中奔去,发现这里的混乱程度更是严重。男人们手持刀剑,奔向广场,没有任何人会看他一眼。在警钟的轰鸣声之后,兰德听到了更多的噪音——吼声、尖叫声、金属撞击的声音。兰德这时才想到,这些都是在战场上才会有的声音。战斗?在法达拉城里?这时,三只兽魔人冲到了他面前。 这三只兽魔人除了有一张多毛的长嘴,并且獠牙冒出嘴唇之外,与人类面孔并无大异,其中一只兽魔人还长着一对羊角。它们向兰德挥舞着镰刀般的巨剑。 刚刚还川流不息的通道现在却空无一人,只剩下兰德及三只兽魔人。大惊失色的兰德笨拙地抽出长剑,竭力摆出蜂针玫瑰式中的蜂雀吻形。兽魔人就出现在法达拉城堡的中心区,一想到这里,兰德禁不住浑身颤抖。如果岚看见自己悉心教授的招式被兰德使用得如此难看,一定会呕吐不止。一只熊嘴兽魔人轻易地就躲开了他的攻击,但它也撞到了另外两只兽魔人,这暂时阻挡了它们的攻击。 突然间,十几名夏纳人冲到兰德身边,并朝兽魔人扑了过去。他们都是穿着宴会礼服的男人,只是他们手中都握着长剑。熊嘴兽魔人发出临死前的哀嚎。它的同伴们转身就逃。手执武器的人们紧追在后,吼叫声和呼号声充斥在整个通道里。 艾雯! 兰德转身向城堡更深处跑去,沿途经过的地方都悄无声息,只是偶尔能看见一具兽魔人或人类的尸体。 他来到一处交叉路口,左侧是一片战斗后的残迹。六名束发战士一动也不动地躺在血泊中,而第七名仍然活着的战士,也已经离死不远。一名魔达奥正将它的剑一边搅动,一边从那人的肚子里拖出来。那名士兵扔下手中的剑,哀嚎着倒在地上。隐妖在杀死他以后,像毒蛇一般扭动身躯,退到一旁。片片层叠的黑色鳞甲覆盖在它的胸口上。它抬起头,没有双眼的苍白面孔正对着兰德。它在审视兰德,一丝冰冷的微笑从它嘴角浮现。它并不急于攻击,魔达奥并不担心一个孤身男子能从它的手中逃掉。 兰德觉得自己好像被钉在原地,他的舌头紧紧顶住上颌。只要看见无眼者,就会导致无尽的恐惧。在边境国,人们都这么说。兰德握剑的手微微发抖。他甚至没想到要进入那种战斗的虚空。 光明啊,它刚刚杀了七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光明啊,我还能做些什么,光明啊! 突然间,魔达奥停止一切动作,连嘴角的微笑也消失了。 “它是我的,兰德。”兰德愣了一下。他看见印塔从他身边走过,黝黑健壮的身躯上还套着黄色的宴会盛装,有力的双手紧握着一把巨剑。印塔的黑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隐妖的面孔,不管这个夏纳人是否感觉恐惧,在他脸上丝毫都看不出来。“先试着去处理一两只兽魔人吧!”印塔轻声说,“这不是你现在能对付的。” “我来这里是为了看看艾雯是否安全。她应该是去地牢探望帕登,但……” “那就去找她吧!” 兰德的喉咙哽了一下:“印塔,我们一起对付它。” “这种事你做不来的。去找那个女孩吧!快去,你想让她单独碰上兽魔人吗?” 片刻之间,兰德僵在原地,心里拿不定主意。但无眼者已经举起剑,冲向印塔,印塔张开嘴,发出无声的咆哮。兰德知道印塔并不怕魔达奥,而艾雯可能正在地牢里,单独和帕登在一起,甚至有可能更糟糕。但当兰德奔向通往地牢的楼梯时,内心还是感到惭愧。他知道,无眼者的凝视会让所有人类感到恐惧,但印塔已经克服了这个弱点,而他自己却还在一阵阵地反胃。 城堡地下的走廊里一片死寂,只有微弱的灯火还在不停地抖动。兰德愈靠近地牢,脚步就愈加缓慢。他踮起脚尖,竭力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地牢的大门打开了约有一掌宽的缝隙。它本该是紧闭上闩的。 兰德盯着那扇门,他张开嘴,想喊一声,却又立刻把嘴闭上。如果艾雯在里面遇到了麻烦,叫喊只会提醒想伤害她的东西。兰德深深吸了口气,做好了行动的准备。 他突然把门撞开,冲进地牢,一个滚翻,前行了数步,随后才站起身,拼命地搜索四周寻找艾雯,以及是否有任何会攻击他的人。但地牢里空无一人。 他的眼睛落在桌子上,身体立刻变得僵硬,几乎无法呼吸,甚至连思想也停滞了。在仍然跳动着光亮的火把两边,对称地摆着两名卫兵被砍断的头颅,断头下面则是两摊尚未凝结的鲜血。他们的眼睛盯着兰德,眼里满是恐惧;他们的嘴巴大张,里面含着最后一声没有叫喊出来的尖嚎。兰德猛地弯下腰,将剧烈翻腾的肠胃里所有的东西都吐了出来。最后,兰德好不容易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擦嘴角。他仍然感到自己的喉咙像被爪子抓过一样又痛又痒。 又过了一会儿,兰德才看清地牢里其他地方的情况,匆忙间,他并没有发现敌人。但他看见满地的稻草上遍布着血滴碎肉。除了这两颗头颅之外,找不到任何一块还能确认为人体组织的东西,有些肉块上似乎还有咀嚼过的痕迹。这些就是他们的躯体吧!兰德很惊讶自己还能如此冷静地分析这件事情,似乎他已经自然而然地进入了那种虚空的状态。他想,这可能是因为他刚才受到震撼所造成的效果。 兰德不认识这两颗头颅的主人,这并不是他上次来地牢时见到的那两名卫兵,这让兰德感到些许的欣慰。只要想到认识的人死在自己面前,即使那人是长格,兰德也会觉得很难受。墙上同样布满了血迹,只不过那是被有意写上去的血字。零乱的字句分散在每一片墙上,其中有些字迹显得粗糙且丑恶,兰德根本看不出那些字是哪种语言。他能看出兽魔人的语言,但墙上写的并不是。而那些兰德能看得懂的语句,他也不敢再看第二遍。那种亵渎的言辞即使被最粗鲁的保镖看到,也会让他们脸色发白。 “艾雯!”兰德开始不顾一切地大吼。他将刀鞘插进腰带,空出一只手,看也没看那两颗人头一眼,便拿起桌上的油灯,“艾雯!你在哪里?” 兰德走向内侧的牢门。他刚迈出两步就停在原地,定定地望着门板,在灯光的映照下,墙上的血字闪着阴黑的光芒,清晰可见。 我们将在托门首重逢。 还没有结束,兰德·亚瑟。 兰德的剑从麻木的手指间滑落。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扇门,同时躬身拾起一把稻草紧握在手中。他扑向牢门,拼命想把门上的字迹擦掉,在重重的喘息声中,门板上的血字变成了一团污渍,但兰德还是无法停手。 “你在干什么?” 一个尖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兰德转过身来,俯身拾起苍鹭剑。 一名女子站在另一侧的门口,怒火似乎正从她高扬的额头上冒出来。她有着一头淡金色的秀发,被编成了十几根辫子,她的黑色眼睛里有着刀一般锐利的目光。她看起来并不比兰德年长多少,虽然漂亮,却显得有几分阴沉。兰德尤其不喜欢她紧绷的双唇。很快地,他就发现紧裹在她身上的披肩,还有上面长长的红色流苏。 两仪师,光明助我,红宗两仪师。“我……我只是……我要擦掉这些不洁的字句,它们太可怕了。” “在我们进行检查之前,所有的东西都必须保持原状,什么都不许碰。”她向前迈了一步,紧盯着兰德。兰德则向后退了一步。“是的,是的,正如我想的那样,你是沐瑞带来的。你在这里干什么?”她用手指了指桌上的两颗头颅和墙上的血迹。 片刻之间,兰德只是愣愣地看着她。“我?什么都没做!我到这里来是为了寻找……艾雯!” 兰德转身去开牢门。两仪师却喊道:“不!回答我!” 突然间,兰德只能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手里拿着油灯和他的剑。冰冷的感觉从四面八方向他挤压过来。他的头仿佛被一把冰冷的钳子给夹住了,他的胸腔再也吸不进任何一点空气。 “回答我,男孩,告诉我你的名字。” 兰德下意识地咕哝着,但他还是竭力克制自己说话的欲望。那种刺骨的寒冷似乎要将他的脸颊压进他的颅骨里,用他的肋骨勒碎他的心肺。兰德拼命地收紧下巴,不让喉咙发出一点声音来。他痛苦地转动眼珠,从模糊的泪水中瞪着那个女人。光明烧毁你,两仪师!我一个字都不会说,你是属于暗影的! “回答我,男孩!现在!” 冰针带着巨大的痛苦刺穿了兰德的脑子,扎进他的骨头,他体内又一次自动形成了虚空,但这并不能减轻他的痛苦。在一片模糊之中,兰德感觉到远方的光与热。它非常微弱,但兰德能真切地感觉到它,他不知道那光与热距离他有多远,但他觉得自己能够碰触到它。光明啊,我好冷。我必须去……什么?她要杀了我。我必须到光亮旁边,否则她会杀死我。兰德用尽最后一分力量,朝那光亮挪去。 “出了什么事?” 刹那间,寒冷、压力和针刺般的痛楚都消失了。兰德的双膝无力地下垂,但他坚持着要它们撑起来。他不会下跪,他不会让她太得意。那种空无的感觉也消失了,就像它出现时那么突然。她要杀死我。虽然喘息还是很困难,但兰德努力扬起了头,却看见沐瑞站在门口。 “我在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莉亚熏。”她说。 “我在这里找到了这个男孩。”红宗两仪师镇静地回答。“这里的卫兵被杀了,只有他一个人在场。他是你带来的,沐瑞,你来这里干什么?战争发生在上面,而不是这里。” “我也要问你同样的问题,莉亚熏。”沐瑞看了一眼四周的情况,地牢里恐怖的样子也让她不由得全身紧绷。“你为什么在这里?” 兰德从她们身边走开,笨拙地拉开内侧牢门的门闩,将门推开。“艾雯到这里来了。”他高举油灯,一边往里头走,一边说着。他的膝盖无力地一直想跪倒在地。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但他必须先找到艾雯。“艾雯!” 一阵空洞且模糊的人声从兰德右侧传来。他将油灯移向右方,只见那名衣着华丽的囚犯被悬挂在牢房的铁栅上,他的腰带同时圈住了一根铁条和他的脖子。当兰德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在做垂死的挣扎,只见他用脚尖踢了一下地板上的稻草,便一动也不动了。他的舌头和眼球凸出来,整个脸孔发黑。 兰德打着哆嗦望向下一间牢房。那名相貌凶狠的大汉蜷缩在牢房的角落里,双眼睁大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一看到兰德,便开始尖叫,将身体蜷得更紧,双手在石墙上狂乱地抓着。 “我不会伤害你。”兰德喊道。但那人仍然不停地尖叫挣扎。他手上满是鲜血,刺耳的尖叫声让漆黑的地牢更显阴森。兰德看得出来,他想从石墙上挖出一个洞,好逃离这里。 兰德转过身,庆幸自己早已吐光了胃里的东西。他顾不了这两名囚犯了。“艾雯!” 灯光终于照进最深处的牢房。关着帕登的牢房门被打开了,里面空空如也。但兰德并没有发现这件事,他踉踉跄跄地跑到牢门前,向倒在石地板上的两具躯体跪倒下去。 艾雯和麦特四肢摊开,软绵绵地躺在兰德面前,看起来像是失去了知觉……或者是死了。当兰德看见他们胸口微微地起伏时,紧绷的神经才终于松弛下来。他们还没有被打上死亡的烙印。 “艾雯?麦特?”兰德放下剑,轻柔地摇晃着艾雯。“艾雯?”她没有睁开眼睛。“沐瑞!艾雯受伤了!还有麦特!”麦特的呼吸声听起来非常吃力,他的脸已经变成了死灰色。兰德几乎快哭出来。本来受伤的应该是我,是我唤了暗帝之名讳。是我! “不要移动他们。”沐瑞的声音里没有慌乱,甚至没有一丝惊讶。 当两位两仪师进入牢房的时候,光明突然充满了牢房的每一个角落。她们的手里各有一颗悬浮着的冷光球。 莉亚熏直接向牢房深处走去,一只手还提着裙子,以免沾上铺地的稻草。沐瑞没有跟着她,反而仔细地审视着门口附近的两名囚犯。“其中一个已经没救了,另一个暂时不会有事。” 莉亚熏走到兰德身边,俯身观察艾雯。沐瑞急忙赶过来,伸手放在艾雯的额头上。莉亚熏一脸愤怒地站起来。 “她伤得并不重,”过了一会儿沐瑞开口,“她的这个部位受到了攻击。”她指着艾雯头侧一处地方说道。因为头发的遮盖,兰德几乎看不出那个地方有什么异常。“那是她惟一受伤的地方,她会没事的。” 兰德望着两位两仪师,“那麦特怎么样了?”莉亚熏朝他扬起眉毛,随后又转向沐瑞,脸上转换成一副阴沉的表情。 “安静。”沐瑞说。她继续将手指放在艾雯受伤的地方,然后闭上了眼睛。艾雯发出一阵低声的叹息,动了动身体,随后又瘫软了下去。 “她……” “她睡着了,兰德,她会没事的,但她现在必须睡一下。”沐瑞转向麦特,但她只是碰了他一下,就把手缩了回来。“他的情况比较严重。”她低声说。沐瑞在麦特的腰际搜寻了一下,然后把他的外衣解开,恼怒地喊了一声。“匕首不见了。” “什么匕首?”莉亚熏问。 此时外头突然传来嘈杂的声音,那是无数男人惊讶和愤怒的吼声。 “到这里来!”沐瑞喊道,“带两副担架过来。快!”牢房外立刻又传来了叫担架的声音。 “帕登跑了。”兰德说。 两位两仪师望着他,兰德从她们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想法,她们的眼睛只是反射着外来的光线。 “我知道。”沐瑞的声音毫无任何情绪。 “我告诉过她不要来这里,我跟她说过,帕登是个非常危险的人。” “当我进来的时候,”莉亚熏的声音更显冰冷,“他正在破坏牢门上的字迹。” 兰德不安地站起身。两仪师的眼睛看起来都是一样的,好像随时都在审视他,那种眼神冰冷而可怕。 “那……那是亵渎的话,”他说,“只是些亵渎的话。”她们仍旧看着他,一语不发。“你们不会认为我……沐瑞,你不该认为我……我和外面发生的事情有关。”光明啊,那是我造成的吗?我唤了暗帝之名讳。 沐瑞没有回答。虽然人们已经冲进地牢里,且到处都是火把和油灯,但兰德还是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沐瑞和莉亚熏熄灭了她们的光球,火把和油灯照明的亮度远不及光球,于是地牢里变暗了一些。阴影在囚室深处出现。抬着担架的人们冲向躺在地上的两个人,带领这群人的正是印塔,他头顶的束发因愤怒而颤抖不止,看起来,他正急着找些东西来磨利他的剑。 “那些暗黑之友也逃走了。”他咆哮道,“好吧,但愿今晚不要再发生别的事情了。” “但愿。”沐瑞的声音相当尖锐。她走向抬着艾雯和麦特的人。“把这个女孩抬到她的房间,她需要女子的照料,以防止她今晚突然醒来。她可能受到了惊吓,现在,她需要充分地休息。那个男孩……”她碰了碰担架上的麦特,又迅速将手抽回。“将他带到玉座猊下的房间,无论玉座猊下在什么地方,都要找到她。告诉她,麦特·考索恩在她房里。我准备好了之后,就会去找她。” “玉座猊下!”莉亚熏喊道,“你想让玉座猊下为你的宠物治病?你疯了,沐瑞。” “玉座猊下,”沐瑞平静地说,“并没有你们红宗的偏见,莉亚熏。她医治某个男人,并不一定是要利用他做些什么。就这样,快去吧!”她对抬担架的人说。 莉亚熏看着沐瑞带着一行人离开,便转身盯着兰德。兰德尽量不去注意她,只是全神贯注地将苍鹭剑收回剑鞘里,再掸去衣服和裤子上的稻草。但等他抬起头,发现莉亚熏还是紧盯着他瞧,她的脸如冰块一样冷硬。随后,她又一言不发地转过头,若有所思地端详着其他男人。除了两个正把吊死的囚犯从铁栅上解下来的人以外,印塔所率领的其他人都恭敬地站在一旁。莉亚熏将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开,最后看了兰德一眼,才昂起头,像女王般离开了地牢。 “难伺候的女人。”印塔嘀咕道,随后似乎又因为自己说的话而感到惊讶。“这里出了什么事,兰德?” 兰德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帕登逃走了,而艾雯和麦特受了伤。我跑到卫兵室的时候……”他哆嗦了一下。“在这里……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印塔,我相信那件事把这个人吓得宁可上吊自杀,另一个人则因为看见某些事情而发疯了。” “今晚我们都要发疯了。” “那个无眼者……你杀了它?” “没有!”印塔狠狠地将巨剑收回剑鞘,粗大的剑柄从他的右肩突了出来。他看起来既怒且羞。“它已经逃出城堡了,还有那些我们没有杀死的兽魔人。” “至少你还活着,印塔。那个无眼者杀了七个人啊!” “我还活着?这很重要吗?”怒气突然从印塔的脸上消失殆尽,只剩下疲倦和痛苦。“我们已经拿到手了,已经到手了啊!可是我们却又把它给弄丢了。兰德,弄丢了!”他仿佛还不相信自己所说的是真的。 “弄丢了什么?”兰德问。 “那只号角!瓦力尔号角。它连箱子一起被拿走了。” “它不是好端端地放在保险库里吗?” “保险库被打破了。”印塔疲倦地说,“他们只拿走了那只号角。我真希望他们把一切都拿走,只要留下那只号角就好。保险库的看管者洛南也死了。”印塔的声音开始变得低沉。“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洛南曾经率领二十个人死守杰罕塔,对抗一千名兽魔人。不过,他可不是那么容易就会被击倒的,那位老人的匕首上都是血,没有人比他更尽忠职守了。”印塔沉默了好一会儿。“他们是从猎犬门进来的,然后又循原路离开。我们杀死了五十多名兽魔人,但有更多的妖物都逃走了。兽魔人!我们以前从来没让兽魔人走进城堡过,从来没有!” “他们怎么进入猎犬门的?在那里一个人就能挡住一百名兽魔人的攻击。所有的城门都已经被严密封锁了啊!”兰德不安地动了动,他想起自己做的那件事。“卫兵们不会开门让任何人进来的。” “卫兵的喉咙都被割断了,”印塔说,“是两名好士兵,但他们还是像猪一样被宰掉了,是城堡里的人干的。有人杀了他们,然后才打开城门。那个人可以不被怀疑地接近他们,他们认识那个人。” 兰德望着关着帕登的空牢房,“这就意味着……” “是的,在法达拉城里有暗黑之友,我们很快就能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卡金正在检查有谁失踪了。和平啊!在法达拉竟然有叛徒!”他满脸怒容扫视着这座地牢,再看着身边的人们,他们都拿着刀剑,却穿着宴会礼服,只有少数几人戴着钢盔。“我们在这里什么也不能做。走吧!离开这里!”兰德加入了撤退的队伍。印塔拍了拍兰德的短上衣。“这是什么?你想变成工人?” “说来话长,”兰德说,“我现在说不清,也许等有时间再解释给你听吧!”如果我运气好,也许永远也不用说出来。也许我能趁乱逃走。不,我不能。我要确定艾雯安然无恙,还有麦特。如果没了匕首,他会怎样?“我想,爱格马领主大概会在所有城门都加倍派驻卫兵了。” “三倍。”印塔的语气里终于有些放心了,“无论从里或外,没有人能通过那些城门。爱格马领主一得到报告,就立刻命令严守所有城门,没有他亲自允许,任何人都不得通过。” 一得到报告?“印塔,那么这之前呢?先前那道禁止城中所有人离开的命令是怎么回事?” “先前的命令?什么先前的命令?兰德,这座城堡在警报响起之前一直都是开放的。有人误传给你什么消息了吧?” 兰德缓缓地摇着头。拉冈和提马都不会误传什么消息,但,即使是玉座猊下发出的命令,印塔也应该知道。到底是谁发出的命令?又是怎么发出来的?他偷偷望了印塔一眼,心里暗自寻思着这个夏纳人是不是在说谎。如果你连印塔都不能相信,那你就真的疯了。 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地牢的卫兵室。被切下的头颅和卫兵的碎尸都已经被移走了,但桌上和地上的血迹依然在告诉人们不久前发生的惨剧。又有两位两仪师来到这里,屋中可怕的情景对她们来说似乎没什么。她们的披肩上缀着褐色流苏。这两位两仪师开始仔细研究墙上的字句,毫不在意脏污的稻草会粘到她们的裙子上。她们的腰带上都挂着一个书写工具盒,里面有一瓶墨水。她们不停地将鹅毛笔在其中蘸一蘸,然后在手中的一个小本子里记录些什么,而那些鱼贯而出的男人在她们眼里似乎根本就不存在。 “看这里,维林,”其中一位两仪师说道,她指着一块写满了兽魔人文字的石头。“这个看起来很有趣。” 另一位两仪师跑过来,她的裙子上早已沾染了许多黑红色的污渍。“是的,我看到了,比这里其他地方都要漂亮得多的字迹,不是出自兽魔人。相当有趣。”她开始阅读这些有棱有角的字体,并在本子上做记录。 兰德赶紧跑出地牢。即使她们不是两仪师,兰德也绝不想跟认为用人血写成的兽魔人语言“有趣”的人待在一起。 印塔和他的手下们走在前头,一心想着他们的任务。兰德则在后面闲逛,寻思着现在能去什么地方。没有艾雯的帮助,回女宿区已经不可能了。光明啊,让她平安无事吧!沐瑞说过,她会好的。 岚在兰德刚刚走出地牢时找到了他。“你可以回你的房间去。如果你想的话,牧羊人。沐瑞已经请人将你的东西从艾雯的房间里拿出来,送去你的房间了。” “她怎么知道……” “沐瑞知道许多事情,牧羊人,你现在应该明白了。你最好注意自己的行为。女人们都在讨论你挥舞着长剑,跑过女宿区走廊的事情。她们说,你还居高临下地俯视玉座猊下。” “光明啊!我很抱歉会惹她们生气,岚,但我是被邀请进去的。当我听到警钟响的时候……该死,艾雯当时人在地牢里!” 岚的嘴唇因为思考而出现了几道纹路,这算是他脸上惟一的表情了。“嗯,确切地说,她们并没有生气,只是她们之中大多数人都希望你能在她们面前多停留一些时间。实际上,倒不如说她们正为你而着迷,就连玉座猊下也禁不住出言询问你是谁。她们有些人相信了仆人们的故事,认为你是一位掩饰身份的王子。牧羊人,这不算坏事,在边境国有一句俗话:‘让一个女子帮你,好过十个男人的帮助。’看她们那种品头论足的样子,她们似乎正在争论谁的女儿能抢到你。如果你不小心一点,牧羊人,你会在还没有搞清状况之前发现自己已经结了婚,成为夏纳贵族了。”突然间,他的嘴里爆出一连串的笑声,这副情景看起来很奇怪,好像一块石头正在发笑。“在午夜时分跑过女人居住区的走廊,穿着一身工人的衣服,手里还耍着一把剑,即使她们不想鞭打你一顿,这个话题也够她们谈上好几年。她们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奇特的男性。无论她们为你选择了一位什么样的妻子,她大概都会在十年之内让你成为她们家族的首领,而且还会让你以为这都是出于你自己的努力。你离开这里实在太可惜了。” 若在以前,兰德大概会朝这个护法打个哈欠,表示这话题太无聊了,但现在他咆哮道:“我试过了。那些城门被看住了,没有人能离开。我在白天就试过了,我甚至不能把大红牵出马厩。” “现在已经没关系了。沐瑞派我来告诉你,你可以在任何时候离开,就算你现在想离开也可以。沐瑞向爱格马要到了你的特许令。” “为什么我现在才能离开,原先为什么不行?是不是她封住了城门?印塔说,在今晚之前,他不知道任何关于封锁城门的命令。” 兰德认为这下子护法应该无话可说了,但岚只是说:“当有人给你一匹马的时候,牧羊人,不要抱怨它跑得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快。” “艾雯怎么了?麦特呢?他们有没有事?我要确定他们都没有危险后才会离开。” “那个女孩还好,她会在清晨时醒来,而她醒来时,甚至有可能记不得发生过什么事情。那种打击经常会让人失去记忆。” “那麦特呢?” “选择权在你,牧羊人。你可以现在离开,或者是明天,或者是下个星期。一切全取决于你的选择。”岚说完就走开了。只剩下兰德站在原地,在法达拉城堡深处。 第七章 血呼唤血 当担架抬着麦特离开玉座的房间时,沐瑞小心地将她的法器重新包裹起来。那是一尊象牙雕刻成的女子像,她穿着平滑如水的长袍,因为年代久远的关系,雕像的颜色有点暗淡。沐瑞将它放在一块丝绸中包裹好之后,再把它放进一个袋子里。即使在最好的状况下,加上法器相助,要与其他两仪师共同导引至上力完成一项任务,也是件让人疲劳的事,更不要说连续一整夜都没有睡了。她们要为这个男孩做的事情真的很不容易。 莉安用简洁的话语和手势指引担架离开。两名抬担架的人一直低着头,有这么多两仪师在身旁,其中一位甚至就是玉座猊下,而这些两仪师又运用了强大的至上力。所有这一切都让他们感到非常紧张。他们一直都蹲在走廊的墙角下,直到两仪师结束工作,才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女宿区。麦特躺在担架上,双眼紧闭,脸色苍白,但他的胸口正规律地起伏着,表示他已经进入了深沉的睡眠。 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子?沐瑞暗自思索着。号角已经消失,他也不是那么必要了,但…… 房门在莉安和抬担架的人身后关闭,玉座疲倦地吸了口气:“一件肮脏的事情,肮脏。”她的表情恢复了平静,但却不断地摩搓着双手,仿佛想洗净它们。 “但很有趣。”维林说,她是玉座选来参与解救麦特的第四位两仪师。“这太糟糕了,我们……我们……没有那把匕首,治疗就无法完成。即使我们今晚竭尽全力,他也没有多少时日可活了,顶多就是几个月吧!”玉座的房里只有这三位两仪师。拂晓的曙光正透过窗口的细缝射入屋中。 “但他毕竟还有几个月可活。”沐瑞的语气相当尖锐,“如果能将那把匕首找回来,我们还是有机会可以切断他们之间的联系。”如果它能被找回来,是的,当然可以。 “它还可以被打破。”维林点头表示同意。她是一位丰满的方脸女子,虽然两仪师不太容易受到岁月的侵蚀,但她棕色的头发里还是有了一些灰丝。这是她在年龄上惟一的标志,但对于两仪师而言,这说明她的年纪已经非常大了。不过她的声音依旧圆润,就如同她平滑的双颊一样。“他和匕首之间的联系持续了太长的时间,我们必须把这一点也计算在内。不管我们什么时候找到匕首,他们之间的联系都会持续更长的时间。那时,我们也许已经无法让他完全恢复了,而且能不能做到让他不去污染别人,也将是个问题。这样一个小东西,这把匕首,”维林低头沉思了半晌,“它虽然小,却能污染任何人,只要他携带它的时间够长,他也会污染他身边的人,且这样的污染会持续扩散。这就是毁掉暗影之城的憎恨和猜疑,每个男人和女人都彼此为敌。现在,这种污染重新出现在世界上。如果它能持续一年的时间,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身受其害,我也许能计算出大致的范围。” 沐瑞有点生气地望了一眼这位褐宗姐妹。这是我们面临的另一个巨大的危险,而她却把它当成了书本里的习题。光明啊,褐宗真的对这个世界毫不关心吗?“不管怎样,我们都必须先找出那把匕首。爱格马已经派人去追击那些抢走号角的人了,匕首一定也是他们抢走的。如果能找到这两样东西里的任何一样,那另一样也就好找了。” 维林点点头,但还是紧皱着双眉:“不过,即使找到了匕首,谁能安然无恙地能将它带回来?它会污染任何接触到它的人。也许放在箱子里,进行妥善的封存会好一些,但只要时间够长,它仍然会污染靠近它的人。没有研究过那把匕首,我们无法确定要对它加上多少道防护才算安全。沐瑞,你见过它,而且你还处理过它,你成功地让那个年轻人活着携带那把匕首,同时又不会去污染他人。你一定对它的污染能力有清楚的了解。” “有个人,”沐瑞说,“有个人可以不受伤害地带回那把匕首。我们可以为他多加一些防护,那就是麦特·考索恩。” 玉座点点头:“是的,当然,他可以做到这一点,如果他活得够长。只有光明知道在爱格马的人找到这把匕首的时候,它离这里会有多远。如果他们真的找到它了,但那时那个孩子已经死了……嗯,如果那把匕首弄丢了那么久,我们就有别的问题要担忧了。”她疲倦地揉了揉自己的双眉,“我认为我们还必须找到帕登。为什么这个暗黑之友如此重要?以至于他们甘冒巨大的风险,把他救走。如果他们只是抢走号角,那就容易多了。溜过这么一个城堡,就算只抢走号角,他们的风险也像在冬天的风暴海上航行一样大,而释放这名暗黑之友更是大大增加了这样的风险。如果潜伏者们认为他如此重要……”她停顿了一下,沐瑞知道,她正在思考这次敌袭的真正指挥者是不是魔达奥,“那我们就必须把他抓回来。” “我们一定要找到他,”沐瑞表示同意,同时尽量不表露出自己急迫的心情,“号角应该跟他在一起。” “正如你所言,女儿。”玉座以手指遮住嘴,打了个哈欠,“现在,维林,请原谅,我想和沐瑞单独说几句话,然后睡一会儿。我认为爱格马会坚持在今晚举行宴会,以补偿昨晚被破坏的一切。你对我的帮助是无法估算的,女儿。请记住,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个孩子受到的伤害。你的一些姐妹会把他看成暗黑之友,而忘记他也是一个人。” 玉座猊下不需要说出红宗。沐瑞心想,也许,红宗已经不是惟一需要提防的了。 “当然,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吾母。”维林鞠了个躬,但并没有向门口走去,“我想您也许想看看这个,吾母。”她从腰带里拿出一本用褐色软皮封装的小本子,“这里记下了写在地牢墙壁上的那些话。我们在翻译上没有遇到什么问题,这里大多数的内容都是些亵渎的言辞。兽魔人对于这些以外的东西大概知道的也不多。但有一部分言辞的笔迹相当正规,可能是一名受过教育的暗黑之友,或者是一名魔达奥所写的。也许这只是一些辱骂之词,但它是以诗歌的形式写出来的,且其中似乎蕴含着预言的成分。我们对暗影的预言知之甚少,吾母。” 玉座犹豫了一下,便点头应允。来自暗影的预言,黑暗预言,很不幸的是,它和来自光明的预言一样会实现。“念给我听。” 维林翻开书页,清了清喉咙,开始用平静、单一的声音诵念她所抄录的内容: 她正寻找新的爱人,供她驱使; 就算死了,也要继续供她驱使。 现在是血,过去是血,将来永远是血。 他送出他的朋友们,作为牺牲。 有两条路在他面前,一条通向死亡,一条通向永生。 现在是血,过去是血,将来永远是血。 狩猎开始,暗影的猎犬们全力追杀。 现在是血,过去是血,将来永远是血。 死亡将播种,夏日燃起烈焰,在暗主到来之前。 死亡将收割,躯体纷坠,在暗主到来之前。 种子再次屠戮远古的错误,在暗主到来之前。 现在是血,过去是血,将来永远是血。 维林念完之后,房里陷入长久的寂静。 最后,玉座说:“女儿,还有谁见过这段话?还有谁知道它?” “只有撒拉菲,吾母。我们一把它抄录下来,我就让人擦洗粉刷了那堵墙。他们没有任何疑问,只是一心想把那些血渍除去。” 玉座点点头,“很好。在边境国,有太多人懂得兽魔人语,没必要让他们担心,他们要面对的问题已经够多的了。” “你怎样看这段文字?”沐瑞小心地问维林。“你认为这是一段预言?” 维林斜着头,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的笔记。“有可能,它的形式和我知道的有限的几个黑暗预言一样。这段话里有的部分很清楚,不过它可能仍然只是一种亵渎之语。”她以手指在其中一行上点了点。“‘暗之女,重行于世’,这一定是说兰飞尔已经再次脱离了封印,或者有人想让我们这样以为。” “这也是让我们忧虑的,女儿,”玉座说,“这有可能是真的,但弃光魔使应该还在封印之中。”她看了沐瑞一眼,脸上似乎显露出一丝忧虑的神色,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即使那些封印被削弱了,弃光魔使也不会这么容易就被释放出来。” 兰飞尔,在古语中是“夜之女”的意思。她的真名已经失传,这个名字是她自己取的,而不像大多数弃光魔使那样,是由他们所背叛的人帮他们取的新名字。有人说她是弃光魔使中力量最强大的之一,仅次于伊煞梅尔,但她一直没有真正显露出自己的力量。关于这方面的数据几乎也没有流传下来多少,所以没有任何学者对她有具体的了解。 “既然出现了那么多伪龙,有人声称兰飞尔出现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沐瑞的声音像她的表情一样毫无波动,但在她的心里却掀起了一阵怒火。除了兰飞尔的名字以外,关于她只有一件事可以确定:在她投向暗影之前,在路斯·瑟林·特拉蒙遇到伊琳娜之前,兰飞尔曾经是他的爱人。又是一个我们不想要的复杂因素。 玉座皱起眉头,仿佛她也在想这件事,但维林只是点点头,好像那只是一行诗。“其他的名字我们也知道,吾母。路克阁下,他就是安多的王女——提格兰的兄弟,他在妖境失踪了。不过,伊沙姆是谁,他对路克做了什么,我还不知道。” “我们会查出需要知道的事情,”沐瑞平静地说,“至今还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这是一段预言。”她知道这个名字,伊沙姆是贝莉扬的儿子,而贝莉扬则是莱恩·人龙的妻子,她曾经企图为她的丈夫夺下马吉尔的王位,从而导致兽魔人攻进了马吉尔。贝莉扬和她的幼子在兽魔人攻占马吉尔时失踪了。伊沙姆曾经是岚的直系血亲。或者现在这个血亲还活着?我不能让岚知道这件事,至少在确定他会如何反应之前不能让他知道。而且,我们必须先远离妖境。如果他认为伊沙姆还活着…… “‘守望者等在托门首’,”维林继续解释道,“还有一些人坚守着那个古老的信念,他们相信被亚图·鹰翼派至爱瑞斯洋的军队,终有一天会回到这里。但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她轻蔑地哼了一声,“这些多米尔爱佛朗,亦即是波涛守望者,仍旧在托门首的法美镇维持着一个……勉强能称之为组织的东西。而亚图·鹰翼的其中一个古名正是光明之锤。” “女儿,你的意思是说,”玉座说,“亚图·鹰翼的军队,或者是他们的后代子孙,会在一千年之后返回这里?” “有传闻说,在阿摩斯平原和托门首爆发了战争,”沐瑞慢慢地说,“而亚图那次派出去的是他的两个儿子和大规模的军队。如果他们真的找到了新大陆,并生存下来,亚图就可能会有数量可怕的后代,否则就是一无所有。” 玉座给了沐瑞一个警告的眼神,她显然是想单独和沐瑞谈谈,以便弄清楚沐瑞要说什么。沐瑞做了一个安慰的手势,她的老朋友则回了一个苦笑。 维林仍然埋在她的笔记里,根本没有注意到另外两人在干什么。“我不知道,吾母,但我对此仍旧存疑。我们对亚图想要征服的那些海外之地一无所知。糟糕的是,海民拒绝跨过爱瑞斯洋,他们说大海的另一边只有死亡列岛。我希望我知道他们指的是什么,但那些该死的海民个个守口如瓶……”她叹了口气,仍然没有抬起头,“我们所有的数据只是‘暗影笼罩之地,远离太阳的地方,远离爱瑞斯洋的地方,暗夜大军统治的地方’,没有数据显示亚图派出的军队是否有能力击败暗夜大军,或者在亚图死后有没有人存活下来。一旦百年战争爆发,所有人都将全部精力集中在瓜分亚图的帝国上,没有人会关心那支被派遣渡过大海的军队了。在我看来,吾母,如果他们真的有后代子孙,如果那些后代想回来,他们不会等这么久的时间。” “那么你相信这不是预言了,女儿?” “现在,远古之树,”维林自顾自地说着,“一直有传闻说,当阿摩斯国还存在时,他们拥有一根爱凡德梭拉的树枝,也许还是一棵活着的树苗。当然,这只是传闻而已。而阿摩斯的旗帜是‘蓝色的天空,黑色的大地,伸展的生命之树将它们连接’。当然,塔拉朋人称他们自己为人之树,并自称为传说纪元贵族和统治者的子孙,而阿拉多曼人宣称他们拥有在传说纪元创造生命之树的那些人的血脉。当然,这段话也可能包含了其他内容。但您要注意,吾母,这段话里至少有三个要点涉及阿摩斯平原和托门首。” 玉座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柔和一些:“你确定吗,女儿?如果亚图的后代没有回来,那这就不是预言,这里所说的远古之树也就和一个烂鱼头一样毫无意义。” “我只能告诉您我所知道的,吾母,”维林从笔记里抬起头,“要由您来做决定。我相信亚图的海外军队早已片甲不留,但我相信的事情未必是真的。改变之时,自然指的是一个纪元的结束。而这里的暗主……” 玉座猛力一拍桌面,“我知道谁是暗主,女儿,我认为你现在最好离开。”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强自压抑住即将引爆的怒火,“先离开吧,维林,我不想对你发脾气。我不想忘记当我还是一个初阶生的时候,是谁特意让厨师把甜糕留给我。” “吾母,”沐瑞说,“这些并不能说明这段话是预言。任何有一点小聪明,又懂得一些历史的人都能将这些东西凑在一起。而没有人知道魔达奥会耍什么花招。” “当然,”维林平静地说,“那个能够导引的男人,指的一定是跟你在一起的三名年轻人之一。” 沐瑞惊讶地望了她一眼。褐宗真的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吗?我真是个笨蛋。还没等她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沐瑞已经将意识集中到了那种脉动的能量源头,真源之上。至上力在她的血管中涌流,让她的体内充满了能量,而玉座猊下的身体也同时透出能量的光晕。沐瑞以前甚至没想过要用至上力去对付另外一位两仪师。我们生活在一个危险的时代,世界在平衡点上摇摇欲坠。我们要做我们必须做的事。我必须去做。哦,维林,你为什么要插手不属于你的事情? 维林合上她的本子,将它放回到腰带里,然后才看了看面前的两位女士。她看见至上力产生的光晕出现在两人的四周。只有接受过导引至上力训练的人才能看见这样的光晕,而两仪师绝不会错看这件事。维林看见了光晕,却不明白她们要做什么。 满意的神情出现在维林脸上,但没有迹象表明她意识到沐瑞刚刚发出的一道闪电。维林似乎只是找到了拼图中的另一块碎片。“是的,我想一定是这样,沐瑞没办法单独完成这件事。有谁能比还是孩子时就和她一起偷甜糕吃的朋友更有能力帮助她呢?”她眨眨眼,“请原谅,吾母,我不该这样说的。” “维林,维林,”玉座有些惊讶地摇摇头,“你在控告你的姐妹……还有我吗?对于……我不会这样说的。你害怕你对玉座的言谈太过随意了?你在渔船上钻了个洞,却担心下雨?想想你在说什么吧,女儿。” 太晚了,史汪。沐瑞想。如果我们没有惊惶失措,急于接触真源,也许……但她现在已经确定了。“维林,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件事?”沐瑞大声说道,“如果你相信你所说的,你应该把这件事告诉其他姐妹。特别是告诉红宗。” 维林惊讶地睁大眼睛:“是的,是的,我认为我应该这样做,我没有想到这一点。但,如果我这么做,你会遭到静断,沐瑞,还有您,吾母,而那个男人则会受到驯御。自从疯狂之年代以来,再没有人曾经记录过男人对至上力使用的状况。到底他是怎样使用至上力的?这种能力在他体内发展的速度有多快?他的肉体腐烂的状况如何?他身体的功能是否还健全?还能坚持多久?除非他受到驯御,否则我就能从那个年轻人身上得到答案了。如果他受到监视和指引,我们应该可以在足够安全的情况下获得一些数据。而且,还有《卡里雅松轮回》的问题。”维林平静地回应她们惊讶的目光,“吾母,我是否能假定,他就是转生真龙?我不相信您会对一名能导引至上力的男人放任不管,除非他就是真龙。” 她只是以学识的角度来看待这一切,沐瑞有些好奇地想。全世界都知道,这是那个可怕预言的核心,也许还是这个世界的末日。而她只关心与此相关的学识。但即便如此,她也是危险的。 “还有谁知道这件事?”玉座的声音非常虚弱,但依旧清晰,“我想撒拉菲应该也知道。除此以外,还有谁知道,维林?” “没有了,吾母。撒拉菲不会关心书本以外的东西,愈古老的知识才愈合她的胃口。她只希望能找到十倍于塔瓦隆收藏的古书、手稿和史籍残片供她研究,她想做的只是寻找古老的知识……” “够了,姐妹。”沐瑞说道,她放开了与真源的联系。同时,她也感觉到玉座猊下做了相同的事情。至上力从体内消失的感觉,永远会让人感到难受和虚弱,就像鲜血和生命力从伤口中大量流出一般。沐瑞很想将至上力保持在体内,但和她的一些姐妹不一样的是,她总是很严格地控制自己对至上力的依赖性。“请坐,维林,告诉我们你所知道的东西,还有你是如何收集到这些信息的。请不要对我们有所隐瞒。” 维林拿了一把椅子,同时望向玉座,请求在她驾前就座。沐瑞看着这一切,感觉有些心酸。 “这个,”维林开始述说,“如果没有仔细研究过古老的史籍纪录,任何人大概都不会对你们的行为感到奇怪。请原谅我,吾母。这差不多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在塔瓦隆被围攻时,我发现了第一条线索,然后只有……” 光明助我,维林,我是多么爱你和那些甜糕,还有那可以依偎哭泣的胸膛。但我要做我必须做的,我会做的,我必须做。 佩林躲在墙角里,偷看着两仪师离去的背影,她身上有一股熏衣草肥皂的味道,只是其他人即使在她身边大概也不会闻到。两仪师一离开他的视线,佩林就急匆匆地赶向医务室的门口。他曾经试图去探望麦特,但那个两仪师(他听见有人称她为莉安)也不问他是谁,就差点把他的脑袋给揪下来。有两仪师在身边,佩林总是感到忐忑不安,特别是在她们看着他的眼睛时。 佩林在门口停了一会儿,直到他没听见走廊里有脚步声,也没听见房门另一边有什么声音,他才推门走了进去,又轻轻地将房门关上。 医务室是一间被粉刷成雪白的长方形房间,房间两端与拱形阳台相连的出入口射进了大量的阳光,麦特正躺在靠墙的一张病床上。昨晚之后,佩林以为这里的病床上会躺满了负伤的人。愣了片刻,他才想到,现在这里来了许多两仪师,而两仪师惟一无法医治的伤员大概只有死去的人。但对于佩林来说,这间屋子的气味还是让他觉得想吐。 佩林感到难受和恶心的时候,麦特仍然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双手露在毯子外面。他看起来非常虚弱,不是那种生病的虚弱,而像是连续在田地里工作了三天三夜,现在才躺下休息一会儿的样子。他闻起来……味道不对。佩林不知道什么地方不对,但他知道,麦特有问题。 佩林小心地坐在麦特床边。他做什么事都是小心翼翼的,因为他比大多数人都要健壮魁梧许多,所以他做事必须更加小心,以免误伤别人,或者打破东西。现在,这几乎已经成为他的第二本能了。他也喜欢把事情仔细地想清楚,有时更希望能有人和他讨论一下。兰德认为自己是一位爵士,我没办法跟他说。而麦特现在这个样子也不像是能多说话的样子。 那天晚上之前,他一直待在花园里,仔细地想着各种事情。想到这里,他仍然感到有些后悔,如果他没有离开,他就会和艾雯、麦特一同待在地牢里,也许他能让两个朋友免于受伤。不过,他也知道,如果那样的话,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是,他现在也和麦特一样躺在病床上,甚至已经没命了,但这并不能让他感觉好受一些。不管怎样,他去了花园,他对抵抗兽魔人的入侵没有做出任何帮助。 这时,侍女们发现了正坐在黑暗病房中沉思的佩林,这些女子中的一位是爱玛莉萨女士的侍女提摩拉。她们一看见佩林,提摩拉就让一名侍女快跑出病房。佩林听见她说,“快去找两仪师莉亚熏!快!” 她们站在那里,紧盯着他,仿佛他随时都会像走唱人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在此时,警钟突然敲响,每个人都开始胡乱地狂奔起来。 “莉亚熏,”佩林喃喃地说道,“红宗两仪师,她们的任务就是猎捕能导引至上力的男人。你不认为她会相信我能导引至上力吧?是不是,麦特?”麦特没有回答。佩林有些伤心地摸了摸他的鼻子。“现在,我只是在自言自语,我大概也不需要其他什么了。” 麦特的眼睛动了一下。“是谁……佩林?出了什么事?”他的眼睛并没有睁开,声音听起来好像在说梦话。 “你不记得了,麦特?” “记得什么?”麦特迟缓地抬起一只手,想摸摸佩林的脸颊。但随着一声叹息,他的手又放回床上。他微微睁开双眼,“我还记得艾雯。她要我……下去……去看帕登。”他笑了笑,虚弱的笑容转成一个疲倦的哈欠。“告诉我……我不记得那之后的事情了……”他又张了张嘴,便重新陷入沉睡之中。 一阵脚步声传进佩林耳中,他猛地跳了起来,但他现在已经无处可逃了。当房门打开,莉安走进来的时候,他仍然站在麦特的床边。莉安停住脚步,用手捂着嘴,缓缓地上下打量着他。这位两仪师几乎跟他一样高。 “你,”她的声音十分平静,“你的样子很不错,几乎让我想当一位绿宗两仪师了。但如果你打扰我的病人……嗯,在我进入白塔之前,我曾经一个人打倒跟你一样强壮的两兄弟,所以你不要以为你的肌肉会对你有什么帮助。” 佩林清了清嗓子。很多时候,他都不明白女人在对他说些什么。不像兰德,他总是知道该向女孩子说些什么。他发现自己为此有些闷闷不乐,便急忙把这些想法从心里抹去。他不想去回忆兰德会怎么做,但他也不想冒犯一位两仪师,特别是一位已经不耐烦地用脚尖点着地的两仪师。“啊……我不是要打扰他。他还在睡觉啊!” “是的,这对你来说算是个好消息。那你在这里干什么?我记得曾经把你轰出去过,你不要以为我忘了。” “我只是想知道他的情况怎么样了。” 莉安犹豫了一下,“他现在好好地在睡觉,这就是他的情况。再过一两个小时,他就能下床了。你会觉得他没有任何问题的。” 两仪师犹豫的态度,让佩林心生不安。她在说谎。虽然两仪师从不说谎,但她们也不会告诉你真正的事实。佩林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莉亚熏在抓他,莉安在骗他。不过,他至少知道自己现在应该离开这位两仪师了。他在这里并不能为麦特做任何事。 “谢谢您,”佩林说,“我最好让他继续睡觉。那么,请原谅。” 他想绕过莉安,从门口出去,但两仪师突然伸出手,用食指挑起佩林的下巴,将他的脸转向自己,直瞪着他的眼睛。似乎有什么东西贯穿了佩林的躯体似的,一种温暖的波动从他的头顶一直奔流至脚底,然后又倒返回来。佩林使劲地将两仪师的指尖拨开。 “你像年轻的猛兽一般健壮,”她说着,嘟起她的嘴唇,“但如果你这双眼睛是天生的,那我就是一个白袍众了。” “它们是我惟一的眼睛。”佩林大声咆哮着。用这样的口气对两仪师说话,让他感到有点不安。但当他发现自己正轻柔地抱起莉安,将她放到一边去的时候,他和她同样感到惊讶。他们彼此对望,佩林怀疑自己的眼睛睁得比对面这个女人还要大。“请原谅。”佩林又说了一遍,然后就没命地跑了出去。 我的眼睛,我该死的眼睛!当清晨的日光射入佩林双眼的时候,它们像被打磨过的黄金一样闪闪发光。 兰德在床上辗转反侧,努力想在硬床垫上找一个舒服点的姿势。阳光从窗口的窄缝中透入,在岩壁上留下一道道光影。从夜里躺下到现在,他一直都没有睡着,尽管他一直努力地想闭上眼睛,但他现在终于确定,他不可能睡得着了。那件短皮衣被他扔在床和墙壁间的地上,除了它以外,兰德一件衣服都没有脱。就连他的新靴子也还套在脚上。他把剑靠在床边,将弓、箭袋和包裹一起堆在角落里。 沐瑞为他提供的出城机会一直都在他的脑海里徘徊不去,兰德真的想立刻就离开,这个想法使得他整夜心神不宁。他三次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出发。有两次,他已经打开了房门。走廊里除了少数几名仆人还在打扫外,已经空无一人。出去的路就在他面前,但他就是不放心艾雯和麦特。 佩林垂着头,打着哈欠走进房里。兰德从床上坐起来,“艾雯怎么样了?麦特呢?” “她们告诉我,艾雯睡着了,她们不让我进女宿区去看她。而麦特……”佩林突然怒容满面地盯着地板。“如果你这么感兴趣,为什么不自己去看看他们?我以为你已经对我们没有任何兴趣了。你说过,你没有兴趣了。”他打开衣柜,想找一件干净的衬衫。 “我去了医务室,佩林。那里有一名两仪师,就是那个总是跟着玉座猊下的高个子女士。她说麦特睡着了,要我离开,过些时候再去探望麦特。她的口气就像是在磨坊里指挥伙计的赛恩师傅。你知道赛恩师傅发号施令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只要他说的话,你就得立刻去做,没有商量的余地。” 佩林没有回答。他只是脱下外衣,将身上的衬衫从头顶拉下来。 兰德盯着朋友的后背,看了半晌,突然笑了起来。“你想不想听听她对我说了什么?我说的是那个医务室里的两仪师。你看见她个子有多高了。她和大多数男人一样高,要是她再高一掌,她就能平视我的眼睛了。那时,她从上到下打量了我半天,然后嘀咕着说:‘个子够高啊!我十六岁的时候,你在什么地方?我三十岁的时候呢?’然后她就不住地发笑,仿佛她刚刚说了个笑话。你想她是什么意思?” 佩林拿出一件干净的衬衫,瞥了兰德一眼。兰德看着他魁梧的身躯和浓密的卷发,觉得站在面前的好像是一只受伤的熊,一只被他伤害的熊,而他却不知道伤害是怎样造成的。 “佩林,我……” “如果你想拿两仪师开玩笑,”佩林打断他,“那是你的事,大人。”他开始将衬衣的下摆塞进裤腰里。“我没有花很多时间去学会……幽默,是这个词吗?我只是一名笨拙的铁匠,也许我挡了什么人的路了,大人。”他从地板上拾起外衣,向门口走去。 “该死,佩林,我向你道歉。我很害怕,我想我陷入了麻烦,那麻烦也许过去了,也许还在缠着我。我不知道,我不想连累你和麦特。光明啊,昨晚,所有的女人都在找我,我想那是我麻烦的一部分。还有莉亚熏……她……”兰德挥了挥手,“佩林,相信我,你不会想惹上这些麻烦的。” 佩林停下脚步。他仍然朝门口站着,只是稍稍转过身,让兰德能看见他一只金色的眼睛。“找你?也许她们找的是我们三个人。” “不,她们只是在找我。我希望她们的目标不是我,但我知道事实和我希望的完全不一样。” 佩林摇了摇头,“不管怎样,莉亚熏想抓我。我知道,那是我亲耳听见的。” 兰德皱起眉头,“她为什么……?但这并不要紧。看着我,佩林,我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佩林,我不是你说的那样。现在,能不能告诉我关于麦特的事?” “他睡着了。莉安……那个两仪师说他再过一两个小时就能下床了。”他不安地耸耸肩,“我认为她在说谎。我知道两仪师从不说谎,你永远也抓不到她们的把柄,但她就是在说谎,或者至少是隐瞒了一些东西。”他停顿了一下,侧目看着兰德,“你说的那些话,并不是你的本意?我们会一起离开?你、我,还有麦特?” “我不能,佩林,我也不能告诉你为什么。我必须一个人离开……佩林,等等!” 房门在他朋友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 兰德倒在床上。“我不能告诉你,”他喃喃地说,一拳击在床板上,“我不能。”但你现在可以离开了,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回荡。艾雯会没事的,而麦特也很快就能站起来。你现在可以离开了,不要等沐瑞改变了主意。 兰德慢慢坐起来。突然传来的一阵敲门声吓得他一下子跳到地上。如果是佩林回来了,他不会敲门的。敲门声这时再次响起。 “是谁?” 岚走进房里,用脚将门关上。和往常一样,他腰佩长剑,穿着一件朴素的绿色外衣,这件外衣让他在森林里几乎可以达到隐身的效果。不过这一次,他的左上臂绑了一条宽边金带,带子末端一直垂到了他的手肘。在带子打结的地方,别着一只飞翔的金鹤,那是马吉尔的标志。 “玉座猊下想见你,牧羊人,你可不能穿成这个样子去见她。换掉这件烂衬衫,把你的稻草头整理一下,你看起来就像是个干草堆。”他拉开衣柜的门,开始在兰德打算放弃的衣服当中来回搜寻。 兰德僵硬地站在床边。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刚刚被大锤砸过般,他一直都相信在玉座猊下找他之前,他早已逃之夭夭了。她知道我的打算。光明啊,肯定是这样。“你是什么意思,她找我?我要离开了,岚。你是对的,我现在就去马厩把我的马牵出来,然后我就离开。” “你应该在昨晚做这件事的。”护法将一件白衬衫扔在床上,“没有人会拒绝玉座猊下的召见,牧羊人,就连白袍众的大头目也不行,那个培卓·南奥会趁这样的机会实行暗杀她的计划。当然,这一定是要在他先想好稳当的逃跑计划之后,但他一定会来的。”他又拿起一件高领外衣,转过身,将它递给兰德,“这件不错。”这是一件红色的外套,以厚实的金丝织成的长刺石南藤互相纠缠,从肩膀一直延伸到袖口,在立起的衣领上绣着金色的苍鹭,衣领的边缘包着金边。“颜色也合适。”岚的样子看起来很愉快,或者是满意,“来吧,牧羊人,换掉你的衬衫。快点!” 兰德不情愿地从头顶脱下工人穿的粗羊毛衬衫。“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他嘀咕道,“一件丝绸衬衫!我这辈子从来没穿过丝绸衬衫。我也没穿过这么华丽的外衣,即使是节日也没穿过。”光明啊,如果佩林看见我穿上这样的衣服……该死,那个傻瓜总是说我变成了一位大人。如果他看见我穿成这样,他永远也不会听我解释的。 “你不能在玉座猊下面前穿的像一个换了新衣服的马夫,牧羊人。让我看看你的靴子,嗯,还不错。好了,就这样吧!你不能让玉座猊下等你。佩上你的剑。” “我的剑!”刚刚罩住兰德脑袋的丝绸衬衫也捂住了他的声音,他急忙将衬衫拉下。“在女人区?岚,我是去见玉座猊下哪!如果我佩着一把剑,她会……” “她什么也不会做。”岚毫不在意地打断他的话,“如果玉座猊下害怕你,也不会是因为一把剑。如果你够聪明的话,你应该知道,她并不怕你,我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能令那个女人害怕。现在,记住,你在她面前要下跪,单膝下跪,记住。”他突然厉声说道,“你不是正在作奸犯科时被抓住的商人。也许你应该先好好练习一下礼仪。” “我想我知道该怎样做,我见过摩格丝女王的卫兵如何向摩格丝女王下跪。” 护法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是的,你就像他们那样做吧!那些两仪师会因为你的行为而思考不少东西的。” 兰德皱起眉,“岚,为什么你要对我说这些?你是一位护法,但你却好像站在我这边。” “我是站在你这边,牧羊人,只有一点而已,不过却足以帮助你。”这个护法的脸像石头般毫无表情,同情的话语从他的口中说出来,总是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训练过你很多东西,我不会让你表现得像不知体统的家伙。时光之轮按照它的意愿将我们编织在时代因缘里,而你在时代因缘中比大多数人更缺少自由。光明护佑,你终究还能自己面对你的命运。牧羊人,你记得玉座猊下是谁,你要向她表示应有的尊敬,看着她的眼睛,同时记住我告诉你的事。好了,不要站在这里浪费时间了,把你的衬衫弄整齐一些。” 兰德闭上嘴,开始整理衬衫。记得她是谁?该死,我宁可忘了她! 当兰德穿上那件红色外衣、佩好苍鹭剑的时候,岚又向他说明了一些需要注意的东西。对谁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甚至还有该如何走路。兰德没信心自己能记住这一切。其中大部分内容听起来都很奇怪,也很容易忘掉。不过他能确信,他忘记的任何事情都会招来两仪师的怒火。她们是不是都已经知道了我的事情?沐瑞会把我的事告诉玉座猊下?她还会告诉谁? “岚,为什么我不能像原先计划的那样离开?等她知道我没有去晋见她时,我已经逃到了距离城墙四里的地方,而且还会骑在马上继续没命地狂奔。” “她在你逃出六里前就会派出追踪者去抓你。玉座猊下想要什么,她就能得到什么。”他调整了一下兰德的佩剑,让剑的重心垂在兰德的腰带上。“我所做的都是我能为你做到最好的,相信我。” “但这些都是为了什么?它们有什么意义?为什么如果玉座猊下站起来,我就要把我的手掌放在心脏的位置?为什么除了水以外,什么都要拒绝,同时还要滴一些在地板上,口里说:‘大地在干渴?’我这样问的意思当然不是想跟她吃饭。为什么在她问我多大年纪的时候,我要告诉她我拿到这把剑有多长时间?你说的东西有很多我都不能理解。” “三滴,牧羊人,不要将水倒出杯子,你只能滴出三滴水。现在你只需要记住就行了,以后你会明白的,你可以把这个当成一种风俗。玉座猊下会对你做她必须做的事。如果你相信你能避开她,那你就像林恩一样相信自己能飞上月亮。你躲不掉的,但也许你还能保持一段时间的自主权,至少你应该还能拥有你的骄傲。该死,我正在浪费时间,已经没什么可以告诉你的了。现在,不要动。”护法从口袋里掏出一条金边宽带子,将它系在兰德的左臂上。他用带子打了一个非常复杂的结,又在结上别了一枚红色珐琅别针,别针的形状是一只伸展双翼的雄鹰。“我为你做了这个,现在正是使用它的时候,这会给她们带来很多遐想的。”现在一切都已经就绪,护法向兰德报以微笑。 兰德担忧地看着那枚别针。考达扎,曼埃瑟兰的红鹰。“扎穿暗帝脚底的尖刺,”他喃喃地说,“划破他手掌的荆棘。”他望着护法,“岚,曼埃瑟兰早已逝去,且被人遗忘了,现在,那只是书中的一个名字,那个地方现在被称为两河。我只是一名牧羊人和农夫,就是这样。” “嗯,那把不可折断之剑最后还是崩碎了,牧羊人,它和暗影战斗到最后一刻。身为一个男人,有件事无论如何都要坚持——无论发生什么事,挺起胸膛去面对。现在,准备好了吗?玉座猊下正在等着你。” 兰德忍受着肠胃的痉挛,跟着护法离开了房间。 第八章 真龙转生 兰德走在护法身旁,感到双腿僵硬而紧张。自己挺起胸膛去面对。对岚来说,这很容易吧!玉座猊下召见的不是他,他也不必为了自己是否会被驯御,或者受到更糟糕的待遇而忧心。兰德觉得自己的喉咙里仿佛哽着什么东西,纵使拼命想咽下去,却怎么也没办法,反而让自己的感觉更加糟糕。 走廊里到处都是匆忙来往的人。仆人们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工作,佩剑的战士也比往常来得多。几个小男孩拿着练习剑,跟在大人们身边,模仿他们走路的样子。没有什么战斗后的痕迹,但就连孩子身上都多了一丝警觉的气氛,成年男子机警的样子则更像是一只等待鼠群的猫。 印塔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兰德和岚,那几乎可以说是一种不安的眼神。他张开嘴,似乎想对他们说些什么,但直到两人从他身边走过,他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高瘦、气色差的卡金,看到岚和兰德走过来,便高举拳头大喊,“台沙马吉尔!台沙曼埃瑟兰!”那是“马吉尔之血、曼埃瑟兰之血”的意思。 兰德被他吓了一跳。光明啊,他为什么要这样说?不要做傻事。他告诫自己。这里的人都知道曼埃瑟兰。他们知道每一个与战争有关的老故事。该死,我必须注意自己的仪态。 岚举拳应答:“台沙夏纳!” 如果他现在逃走,能不能藉助拥挤的人群掩护自己,抢到他的坐骑?如果她派追踪者来抓我……每多走一步,兰德都觉得更加紧张。 当他们接近女宿区的时候,岚突然说道:“猫舞于庭!” 兰德吃了一惊,急忙按照岚之前的训练做出这个行走姿态——挺直背脊,放松每一块肌肉,仿佛头顶正有一根线吊着他。这是一种样子有些闲散,甚至是有些傲慢的走路姿势。兰德知道自己的样子看起来很放松,但他的身体绝对不是这种感觉。他没有时间去思考自己正在做什么。两个步调一致的男人很快就走过了最后一道走廊。 女宿区入口处的女子们平静地看着两人靠近。她们之中有一些坐在桌子后面,正在检查一些账目,偶尔还会做一下记录;另一些人则忙着刺绣和针线活儿。她们之中,有身穿绸衣的女士,也有穿着制服的侍女。入口处的拱门大开着,除了这些女子以外,再没有其他的守卫。这里不需要守卫,没有任何夏纳男人会在未经邀请的情况下走进这道门,但所有夏纳男人随时都准备着在需要时保卫这里。 兰德的胃仍旧翻搅不停。她们看到我们带着剑,一定会把我们给轰走。这正是我想要的,不是吗?如果她们把我们轰走,也许我就有机会逃跑了。不过,她们可不要叫卫兵来啊!他仍旧保持着岚教他的行走姿势,仿佛那是一根在洪水中被他抱住的树枝,紧紧抓住它成了惟一支持着他、让他不至于转头就逃的力量。 一个爱玛莉萨女士的随从——圆脸的妮苏拉放下手中的刺绣活儿,走到两人面前。她看了看两人的佩剑,绷紧了嘴唇,但她并没有说什么。所有女子都停下手中的活儿,安静且专注地望着他们。 “荣耀归于两位。”妮苏拉微微点了点头。她瞥了兰德一眼,但兰德并不确定,因为她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妮苏拉的这种举动让兰德想起了佩林的话。“玉座猊下正在等你们。”她说话的时候,另外两位女士走过来(这两位女士在起身时也受到周围女子的礼敬,可见她们并非仆人),陪在兰德和岚的身边。两位女士向兰德和岚鞠了个躬,并指引他们走过拱门。她们也瞥了兰德一眼,然后就不再看他了。 她们是在找我们三个,还是只有我一个?为什么是我们三个? 走进拱门,一切都如兰德所预想的那样。两个男人视线所及之处,全都是女子,而他们的佩剑更引来许多侧目。没有一位女子对他们说话。两个男人一路上不断地听到低声的窃窃私语,只是那些声音太低沉了,兰德根本无从分辨。岚则始终昂首阔步前进,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跟在两位女士后面的兰德则一直希望自己能听清楚她们在谈论什么。 他们很快就到达玉座猊下的房间。门外的走廊上有三位两仪师,其中一位是高个子两仪师莉安,她的手里拿着那根金焰杖。兰德不认识另外两位两仪师,但从她们披肩上的流苏颜色看来,一个属于白宗,另一个则属于黄宗。兰德还记得她们的脸孔,上次他跑过走廊的时候,她们都曾紧紧盯着他看。两仪师们在看见兰德后,都扬起眉毛,嘟起嘴唇,带他们过来的两位女士向两仪师行过屈膝礼,随后就退下去了。 莉安微笑着上下打量兰德,尽管面带笑容,但她的声音依旧刚硬。“你今天为玉座猊下带来了什么,岚·盖丁?一只年轻的狮子?你最好不要让绿宗看到他,否则她们会在他喘第二口气之前就约缚他。绿宗向来喜欢约缚这样的年轻人。” 兰德不知道汗水是否真的能在皮肤里倾流,但他现在正有这样的感觉。他想向岚求助,但幸好他还记得护法教他说的话。“我是兰德·亚瑟,谭姆·亚瑟的儿子,我来自两河,也就是原先的曼埃瑟兰。我受玉座猊下的召唤而来。两仪师莉安,我已身至此地,做好了准备。”他很惊讶自己的声音竟然没有丝毫的颤抖。 莉安眨眨眼,她脸上的微笑消退,变成了一种若有所思的表情。“岚·盖丁,这就是那个牧羊人?他今早还没那么自信满满。” “他是一个男人,两仪师莉安,”岚镇定地说,“就是这样。我们只是我们自己。” 两仪师摇摇头,“世界每天都变得更加奇怪。我认为那名铁匠会戴上王冠,用失传的古语说话。在这里等着。”她走进屋里向玉座猊下告知他们的到来。 莉安只去了一会儿工夫,兰德已经被其他两位两仪师看得心神不宁。他努力想恢复岚教给他的姿势,但那两位两仪师却开始交头接耳,低声说个不停。她们在说什么?她们知道什么?光明啊,她们是不是要驯御我?这就是岚所说的我要面对的命运吗? 莉安回到两人面前,示意兰德跟她进去。岚也想跟上去,但却被莉安以金焰手杖挡在门外。“不是你,岚·盖丁,两仪师沐瑞有任务要你完成。你的幼狮不会有事的。” 房门在兰德身后关上,不过兰德还是来得及听到岚说的最后一句话。他的声音坚定有力,但低沉的声音只有兰德一个人能听到,“台沙曼埃瑟兰!” 沐瑞坐在房间的一侧,另一位兰德在地牢里见过的褐宗两仪师则坐在另一侧,而真正吸引住兰德全部注意力的则是坐在大桌子后方的女子。房里的窗帘都已放下,但从她身后透入的阳光还是让兰德看不清她的面容。不管怎样,兰德都能认出她,她就是玉座猊下。 兰德立刻单膝跪下,并将左手按在剑柄上,以右拳撑住地板,低垂下头。“我应您的召唤而来,吾母,我已做好准备。”一说完,他就抬起头,直视玉座猊下的双眼。 “真的吗,孩子?”她的声音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愉快的,但其中还是有一些兰德弄不清的东西,因为兰德确实感觉不到房里存在愉快的气氛。“起身吧,孩子,让我看看你。” 兰德站起来,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放松,但他的双拳就是无法松开。三名两仪师。驯御一个男人需要多少两仪师?为了制服洛根,她们派出了十几名两仪师。沐瑞会对我这么做吗?他望着玉座猊下的眼睛。她的眼睛一直都没有眨一下。 “坐吧,孩子。”她指着桌前一把有靠背的椅子说道,“恐怕我们交谈的时间不会很短。” “感谢您,吾母。”心中默背着岚的叮嘱,他低下头,看着那把椅子,然后用手握住剑柄,“吾母,请您容许我不能坐卧,对暗影的监守尚未结束。” 玉座生气地哼了一声,转头看着沐瑞。“女儿,你让岚教他这些?他用不着去学护法那一套。我们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 “岚对所有男孩都是这样教导的,吾母。”沐瑞平静地回答,“他只不过是在他身上稍微多花了一点时间而已,因为他带着一把剑。” 褐宗两仪师从椅子上站起身,“吾母,岚倔强而骄傲,但他很有能力。我离不开托马斯,正如您不能失去奥瑞克。我甚至听一些红宗的姐妹提到过她们想要一个护法;而绿宗,当然……” 房里的三位两仪师都忽略了兰德的存在。“这把剑,”玉座说,“看起来是一把有苍鹭徽记的武器。沐瑞,他是怎么得到它的?” “谭姆·亚瑟在孩提时就离开了两河流域,吾母,他加入伊利安的军队,参加了白袍战争和随后两场针对提尔的战争。那时,他成为剑技大师和伊利安军队的第二将军。在艾伊尔战争之后,谭姆·亚瑟带着一位来自凯姆林的妻子和一个初生婴儿回到了两河。如果我早知道,会省下许多工夫,但我现在都查清楚了。” 兰德紧盯着沐瑞。他知道谭姆曾离开两河,并带着一位妻子和这把剑回到家乡,但其他的故事……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不会是在伊蒙村知道的,除非奈妮薇把瞒着我的事情告诉了你。一个初生婴儿。她没有说是他的儿子。但我是他的儿子啊! “针对提尔的战争。”玉座微微皱起眉,“这些战争的双方都应该受到谴责,愚蠢的男人宁可作战也不愿交谈。维林,你能确定这把剑是真的苍鹭剑吗?” “有一些专门的测试,吾母。” “那就对它进行测试,女儿。” 三位女子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兰德一眼。兰德后退几步,紧紧握住剑柄。“我父亲将这把剑交给我,”他愤怒地说,“没人能从我这里拿走它。”这时,他才注意到维林根本没有离开她的椅子。兰德疑惑地望着她们,同时尽量压制自己激动的心情。 “嗯,”玉座说,“无论岚怎样教你,你还是保有了一些火气。很好,你会需要它的。” “我就是我,吾母,”兰德终于让声音恢复了平静,“我会自己面对我的命运。” 玉座苦笑了一下,“岚对你的影响确实不小。听我说,孩子,印塔很快就会出发去寻找那只丢掉的号角,你的朋友麦特会与他同行。我相信你的另一位朋友,叫佩林,对吗?他也会去。你愿意和他们一起吗?” “麦特和佩林会去?为什么?”当他记起要用恭敬的口气说话时,这句话已经脱口而出,他赶忙补上一句,“吾母。” “你知道你朋友携带的那把匕首?”玉座嘴角的一点抽动显示出她对这把匕首的看法。“那把匕首也被带走了,除非很快找到它,否则麦特和它的联系就完全切断,如此麦特就会死亡。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和他们一起去,你也可以留在这里,爱格马领主会视你为客人般殷勤招待。你想留在这里多久都行。我也会在今天离开。两仪师沐瑞将留在我身边,艾雯和奈妮薇也会和我们一起走。所以,如果你留下,就只剩你一个人了。一切的选择都在于你。” 兰德盯着她。沐瑞说我可以随时离开,这就是她把我带到法达拉的目的?麦特快死了!他看了沐瑞一眼。那位两仪师只是无动于衷地坐在椅子里,双手交叠在膝头。看起来,他要去哪里,这个问题对她来说并不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件事更重要。两仪师,你要把我推向何处?该死,我会走的。但如果麦特……我不能扔下他。光明啊,我们该如何才能找到那把匕首? “你不必现在选择,”玉座的脸上也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你必须在印塔离开前做出决定。” “我会和印塔同行,吾母。” 玉座不在意地点点头,“那就这样吧!我们来说些重要的事,我知道你有引导的能力,孩子,你对此知道多少?” 兰德的头无力地垂下。在这之前,他还在为麦特担忧,但玉座猊下随意的几句话却像一根棍子,在他的头顶猛击了一下。岚的指示和叮嘱瞬间就被轰得无影无踪。兰德死盯着玉座猊下,嘴唇止不住地打颤。尽管他一直在设想玉座猊下会怎样处理这个问题,但听她亲口说出来,兰德还是无法接受。汗水终于从他的额头涔涔而下。 玉座将身体前倾,等待他的回答,但兰德有一种感觉,她其实是想向后靠去,尽量躲开他。他想起了岚对他说的话,如果她害怕你……兰德突然想放声大笑,如果她害怕他。 “不,我不能。我的意思是……我并没有故意使用这种能力,它就这么发生了。我不想……不想导引至上力,我不会再那么做了,我发誓。” “你不想,”玉座说,“这是你聪明的地方,也是你愚蠢的地方。有些人在经过训练之后,可以掌握导引的能力;有些人则不行。但有极少数的人天生体内就种着至上力的种子,迟早他们都会使用至上力,这和他们的意愿无关,这就像鱼卵中必然会生出小鱼一样确定。你还会继续引导至上力,孩子,你对此无能为力。你最好学习导引的技法,学会控制至上力,否则你甚至活不到陷入疯狂的时候。至上力会杀死那些无法控制它的人。” “我该怎样去学?”兰德问道。沐瑞和维林仍旧一动也不动地望着他。就像等待我走进陷阱的蜘蛛。“我该怎么做?沐瑞说她不能教我,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学习,要学些什么。不管怎样,我不想和至上力染上关系。我想停下来。你明白吗?我想停下来!” “我告诉你事实吧,兰德。”沐瑞的口气异常轻松,仿佛她们正在进行愉快地闲谈,“那些能教你的人,那些男性两仪师,早在三千年前就已经死光了。现在,活着的两仪师都无法教导你接触阳极力,而你也不可能去接触阴极力。鸟不能教鱼飞翔,鱼也不能教鸟游泳。” “我一直觉得这种说法有问题。”维林突然说道,“确实有鸟雀能俯冲入水,来回潜游;在风暴海,也有能够飞翔的鱼。它们伸展出有手臂那么长的胸鳍,它们的尖嘴像长剑一样,可以刺穿……”她突然止住了话,显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沐瑞和玉座猊下全都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兰德趁这个机会平静了一下心神。他按照谭姆在很久以前教他的,在脑海里想象一束火焰,将自己的恐惧放在其中烧尽,同时寻找一种空无的感觉,一种凝滞的虚空。那股火焰愈来愈大,最后它包容了一切东西,一直膨胀到兰德的思想无法容纳,无法继续去想象。此时,火焰就会消失,只留下一片平静的空间。在这个空间的边缘,仍然有情绪在跳动。恐惧和愤怒好像黑色的斑块,但那种虚空已经控制了兰德的心神,所有的思想从那虚空上面掠去,仿佛滑过冰面的鹅卵石。两仪师的注意力只离开了兰德很短的时间,但当她们转回来的时候,他的表情已经平静了下来。 “吾母,您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说?”他问道,“您应该驯御我。” 玉座皱了皱眉头,转向沐瑞,“这是岚教他的吗?” “不,吾母,他是从谭姆·亚瑟那里学到这些的。” “为什么?”兰德再次问道。 玉座望着他的眼睛说道:“因为你是转生真龙。” 虚空在瞬间被打破,整个世界也一同被打破,每件事似乎都在他身边飞旋。兰德将精神集中在虚空之中,那种平静感重新形成,世界终于稳定了下来。“不,吾母,我虽然能导引至上力,但我不是罗林·灭暗者,不是桂尔·亚玛拉桑,也不是尤瑞安·石弓。您可以驯御我,或者杀了我,或者让我离开,但我不会成为被塔瓦隆当成牵线木偶的伪龙。” 他听见维林的喘息声,玉座猊下则双眼圆睁,强悍的目光仿佛从山巅飞滚而下的巨石,但这并没有影响到兰德,那道目光从兰德的虚空上滑了过去。 “你是在什么地方听到这些名字的?”玉座问道,“谁告诉你塔瓦隆曾经操纵过伪龙?” “一位朋友,吾母,”兰德说,“一位走唱人。他的名字是汤姆·梅里林,但他已经死了。”沐瑞轻呼一声。兰德转头看着她。她告诉兰德,汤姆没有死,但她从没有给过任何他还活着的证据。兰德不认为一个普通人能在与隐妖的肉搏中存活下来。这些想法进入兰德的脑海,很快又褪去了,他的思想里仍旧只是虚空和惟一。 “你不是伪龙,”玉座坚定地说,“你是转生的真龙。” “我是一个来自两河流域的牧羊人,吾母。” “女儿,告诉他那个故事,一个真实的故事。孩子,听好。” 沐瑞开始讲述。兰德一直看着玉座猊下的脸,但他没有放过沐瑞所说的每一个字。 “近二十年前,艾伊尔人跨过了世界之脊——那道龙墙,那是他们惟一一次这么做。他们从凯瑞安开始,挥军蹂躏四方,每一支敢抵抗他们的军队都被消灭,凯瑞安城陷入熊熊的火海。艾伊尔大军的目标,直指塔瓦隆。那时还是冬天,大雪覆盖了原野,但严寒或酷暑对艾伊尔人毫无意义。对艾伊尔人的最后一战就发生在闪亮之墙外面,龙山的山阴下。经过三日三夜的鏖战,艾伊尔人退却了,也许他们是主动退却的,因为他们已经实现了他们的目的,凯瑞安的国王雷芒被他们斩落马下,这是对他对生命之树犯下罪行的惩罚。我的故事,也是你的故事,就由此开始。” 他们如洪水般翻过龙墙,一直冲向闪亮之墙。 兰德等待着这个回忆褪去,但那是谭姆的声音,重伤时的谭姆在狂乱的梦呓中讲述着他的过去。那个声音在虚空之外盘旋,拼命想闯进其中。 “那时,我还是一名两仪师的见习生,”沐瑞继续说道,“我们的母亲,玉座猊下,那时也和我一样,我们很快就会被提升至两仪师的行列中。那一晚,我们待在当时的玉座猊下身边,和我们在一起的还有玉座猊下的撰史者,吉塔拉·摩罗索。塔瓦隆城内所有的两仪师都在城外竭尽全力医治伤者,连红宗也不例外。到了黎明时分,壁炉中的火焰已经无法抵挡严寒,大雪终于停了。在白塔里,玉座猊下的房间中,我们能闻到战场上飘来的硝烟和血腥味。” 杀戮永不停歇,热血融化大雪。我没命地逃避死亡发出的恶臭。谭姆昏乱的声音不断打击着兰德平静的心。虚无的空间颤抖、萎缩,偶尔会稳定一下,却又立刻开始震荡。玉座猊下的眼睛仿佛要刺穿他的灵魂。兰德的脸颊再次感到汗水流下。“那只是发烧时的昏梦,”他说,“他受了重伤。”兰德提高了声音,“我的名字是兰德·亚瑟。我是一个牧羊人,我的父亲是谭姆·亚瑟,我的母亲是……” 这时,沐瑞原本停住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兰德的话。两仪师的声音柔如春水,却寒若冰霜。“《卡里雅松轮回》的真龙预言中早已写明:真龙将在龙山的山麓重生,正如同他也在那里死于世界崩毁。两仪师吉塔拉有时拥有预知的能力,她已经很老了,她的头发白过外面的霜雪,但她做出的预言仍然准确无误。当清晨的阳光从窗口洒入屋内的时候,我为她沏了一杯茶。这时,玉座猊下问我战场上情况如何,两仪师吉塔拉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她的四肢紧绷如钢,却又颤抖不止,恐惧侵蚀着她的脸孔,仿佛她正凝视着煞妖谷的末日深渊。她高喊道:‘他转生了!我感觉到他了!真龙在龙山的山麓呼出他的第一口气!他来了!他来了!光明救助我们!光明救助世界!他躺在雪与血中,他的哭嚎如雷般鞭挞着世界!他正如太阳般燃烧!’随后,她就倒在我的臂弯里,死去了。” 在那山麓下,有婴儿在哭嚎,她在死前独自产下了他。那个孩子在寒风中浑身发紫。兰德拼命想赶走谭姆的声音。虚无的空间愈来愈小。“发烧时的昏梦,”他气喘连连。我不能就这样扔下一个孩子。“我出生在两河。”我知道,你总想要个孩子,凯丽。兰德在玉座的凝视中转过头。他要稳住那片虚空。他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但虚空转眼已在他的体内崩塌。是的,我的爱,兰德是一个好名字。“我……是……兰德……亚瑟!”兰德的双腿颤抖不止。 “于是,我们得知了真龙转生,”沐瑞仍未停止,“玉座猊下要我们两人发誓严守秘密。她知道,并非每位姐妹都会正视这一转生,她派我们去搜寻真龙。在那场战争之后,失去父亲的孤儿不可胜数。但我们还是听说了一个故事,有一个男人在山下找到了一个婴儿,这就够了。一个男人和一个男婴。于是我们开始全力搜寻。数年之后,我们根据那个预言一点一滴地寻找着线索。‘他生于古老的血,养于古老的血。’这便是其一。但从传说纪元以来,有古老血统传承的地方实在太多了。最后,我在两河流域的伊蒙村——曼埃瑟兰的血液仍旧奔淌不息的地方找到了三个男孩,他们的命名日都距离龙山之战不到数周的时间,而他们其中的一个还拥有导引的能力。你以为兽魔人追踪你,只因为你是时轴?你是转生真龙。” 兰德的膝盖终于垮了下来。他跪坐在地上,用双手撑住地面,才免于栽倒在地,脑海中的虚空早已无影无踪,平静化成了一堆碎片。他抬起头,发现她们都在看着他,三位两仪师的表情全都那么祥和,平滑如不见涟漪的水面。三双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兰德。“我的父亲是谭姆·亚瑟,我是……”她们凝视着他。她们在说谎,我不是……她们在说什么!她们永远都在说谎,用不同的方式、不同的言辞。她们只是想利用我。“我不会被你们利用的。” “一根锚没办法固定一艘船。”玉座说,“你一定是为了某个目的而存在,兰德·亚瑟。‘当末日战争的烈风横扫大地之时,他会与暗影面对,将光明再次带给这个世界。’预言一定要实现,否则暗帝就会重获自由,并按照他的意愿重塑世界。最后战争已经近了,你天生的使命就是统合整个人类,并领导他们抵抗暗帝。” “巴尔阿煞蒙死了。”兰德的声音沙哑。而玉座则像烈马一样喷出鼻息。 “如果你相信这件事,你就像阿拉多曼人一样愚蠢,那里有许多人都相信他已经死了,或者至少表面上相信。但我注意到,他们仍然不敢冒险直呼他的名字,暗帝还活着,而且他正试图打破他的封印。你终将面对暗帝,这是你的宿命。” 这是你的宿命,兰德以前听到过这句话,那是在一个也许不是梦的梦里。兰德很想知道,如果玉座猊下知道巴尔阿煞蒙在他的梦里也曾说过相同的话,她会怎么想。已经结束了,巴尔阿煞蒙死了,我亲眼看见他死掉的。 兰德忽然发现自己正蜷缩在地板上,在三位两仪师的注视下,好像一只垂死的青蛙。他想重新建立虚空,但各种声音紧紧缠住了他的神经,让他所有的努力都徒劳无功。这是你的宿命。雪与血中的婴儿。你是转生真龙。巴尔阿煞蒙死了。兰德是个好名字,凯丽。我不要被利用!借着他顽固的本性,兰德终于慢慢站了起来。要挺起胸膛去面对。至少你还能拥有你的骄傲。三位两仪师看着他,一句话也没说。 “你们……”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稳定下来,“你们要怎么对付我?” “我们什么也不会做。”玉座眨了眨眼,这不是兰德预料的答案,但却是他害怕的答案。“你说你想陪着你的朋友们和印塔一起出发寻找号角,你可以这样做,我不会指使你去做什么事。可能有一些姐妹会知道你是时轴,但她们不会知道更多的东西了,只有我们三个知道你真正的身份。和你一样,你的朋友佩林也会来见我,我会去医务室探望你的另一个朋友。你可以按照你的意愿行事,不用害怕我们会让红宗的姐妹对付你。” 我真正的身份。怒火在兰德体内燃烧,让他感到燥热而痛苦。他强自将怒火藏在心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预言必须实现。我们给你自由,让你知道你是谁,因为如果不这样,我们所知的这个世界就会死亡,暗帝将用火焰与死亡覆盖整个大地。记住我的话,并非所有的两仪师都和我的看法一样。就在法达拉,有些人如果知道关于你的事情的十分之一,她们一定会不遗余力地杀死你,她们收拾你不会比收拾一条鱼更有罪恶感。有些人,今天还会向你报以真诚的微笑,但如果他们知道了真相,明天就会杀死你。小心,兰德·亚瑟,转生真龙。” 兰德逐一看着三位两仪师。你们的预言与我无关。她们已经收回落在兰德身上的目光。三位女士的样子是如此平静,让人很难相信她们刚才还在劝说一个牧羊人相信自己是全世界最受人憎恨和害怕的男人。兰德看着她们,由恐惧引起的酷寒慢慢从心中退去,取而代之的却是熊熊怒火,让他体内充满着逼人的热力。她们能驯御他,或者将他烧成灰烬。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他记起岚的一些指点,于是把左手放在剑柄上,将佩剑推到身后,用右手抓住剑鞘,挺直手臂,深深一鞠躬。“请您容许,吾母,我可以告退了吗?” “我允许你离开,吾儿。” 兰德直起身,又多站了片刻。“我不会被你们利用。”他告诉她们,随后便转身向外走去。房里只剩下一片寂静。 兰德离开以后,房里的寂静仍旧持续着。过了许久,玉座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装成那个样子真是费力,这确实有必要,但……女儿,这样做有效吗?” 沐瑞摇摇头,但她的动作轻微到几乎感觉不出来。“我不知道,但这在过去是必要的,在目前也是必要的。” “是的。”维林表示同意。她摸了一下额头,又看了看留在指尖上的潮气。“他很强大,也像你说的那样顽固,沐瑞,比我预期的还要强大许多。我们也许真的应该驯御他,不要等到……”她的眼睛突然睁大。“但我们不行。那个预言。愿光明原谅我们把这样的人释放到世界上。” “那个预言。”沐瑞点点头,“但我们还是要做我们必须做的,就像我们现在做的这样。” “我们必须做的。”玉座说,“是的,但当他学习导引的时候,愿光明会帮助我们所有的人。” 房里重新归于寂静。 奈妮薇感觉风暴已经接近了。一场巨大的风暴,比她曾经见过的任何一场风暴都要可怕。她能解读风声的含义,听出天气的变化,所有的乡贤都自称有这样的能力,但实际上大多数的乡贤做不到这些。奈妮薇一直很高兴自己能拥有这种能力,直到她得知这只是至上力在她身上的体现。任何一个能解读风声的女子,实际上都能导引至上力,但其中大多数都像她原来一样,对此一无所知,只是偶尔使用一下至上力所创造的这些奇迹。 不过,奈妮薇觉得这次有些不寻常的地方。窗外,朝阳像一颗大金球,挂在碧蓝的天空中,鸟雀在花园中鸣唱。但这些都不能说明今天会是普通的一天。如果她不能预见天气的变化,风声在她耳里也不会有什么异常。而且,这一次确实有些不寻常的地方,一些她以前从没有过的感觉。那场风暴在感觉上离这里很远,可以说非常遥远,照理说,她根本不该感觉到的。她觉得头顶的天空会向大地撒下雨、雪及冰雹,而且会同时落下,强风将撼动这座城堡的石基。她也能感觉到美好的天气,会连续持续几天的好天气。但风暴最终一定会来临。 一只蓝雀从窗口的窄缝中飞入走廊,仿佛是在嘲笑她对天气的预感,但转眼间,那只鸟又消失在走廊尽头,只在奈妮薇眼前留下一道蓝白相间的残影。 奈妮薇凝视着蓝雀曾经停留的地方。会有一场风暴,却又不是一场风暴。它代表着某些东西。那是什么? 在走廊远处,有许多妇女和小孩,但她还是能清楚看见兰德离开的背影,还有小跑步跟在他身后陪着他的女子。奈妮薇坚定地点点头。如果会有一场不是风暴的风暴,兰德将会是这场风暴的中心。她提起裙子,向兰德跑去。 她在法达拉结交的女性朋友们纷纷向她打招呼,她们知道,兰德是和她一起来的。他们都是两河流域的人,所以很多女子都想从奈妮薇那里打听一下为什么玉座猊下会召见兰德。那是玉座猊下啊!奈妮薇感到胃里一阵发凉。她快步奔跑想追上兰德,但在拐了太多的转角、敷衍过太多的问候之后,她还没有离开女宿区,就已经失去了兰德的踪迹。 “他往哪条路走?”她问妮苏拉。奈妮薇不需要说出兰德的名字,因为这些女士正在热烈地讨论着他。 “我不知道,奈妮薇,他一离开玉座猊下的房间,就开始没命地向前走,好像创心者正跟在他的背后似的。不过,既然他能带着一把剑来到这里,他大概也不会害怕暗帝吧!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他竟然能在玉座猊下的房间里晋见玉座本尊。告诉我,奈妮薇,他真的是一位王子吗?”其他女子都不再说话,而是侧耳等着听奈妮薇回答。 奈妮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摆脱那群女子的。她紧握双拳,急匆匆地跑出女宿区,在每一个走廊的交叉路口左顾右盼,寻找着兰德。光明啊,她们对他做了什么?我要让他离开沐瑞。愿光明刺瞎她的双眼吧!我是兰德的乡贤! 你是乡贤?似乎有一道微弱的声音在嘲笑她。你已经放弃了伊蒙村的村民,让他们自生自灭,你还能称自己为他们的乡贤? 我没有放弃他们,奈妮薇用力地告诉自己。我请玛夫拉·马伦从戴文骑村过来,照看村里的事务,直到我回去。她能与村长和妇议团合作得很好。 玛夫拉必须回到她自己的村子里去。所有的村子都不可能让自己的乡贤离开太久。想到这里,奈妮薇的心里又哆嗦了一下。她离开伊蒙村已经有几个月之久了。 “我是伊蒙村的乡贤!”她大声喊道。 一名仆人正拿着一篮衣服走过来,望着大喊大叫的奈妮薇,不禁眨了眨眼睛,然后急忙一鞠躬,便跑掉了。他的脸上全是想逃开的神情。 红晕涌上奈妮薇的双颊,她看了看四周是否有人注意到她的失态?走廊里少数几个男人正全神贯注地进行着对谈;另外还有一些身穿金黑两色制服的侍女,也都匆忙地走着,但在经过奈妮薇身边的时候,她们还是会向她行屈膝礼。奈妮薇以前和自己争论过这个问题不下一百次,但她这次是第一次将这种争论大声喊出来。奈妮薇又悄声嘀咕了几句,但当她发现自己的举动时,便立刻把嘴巴紧紧闭上。 当奈妮薇遇到岚的时候,她终于明白自己的寻找是没有用的。岚背对着她,正透过窗口的窄缝向外头的广场望去,广场上传来一阵阵人马嘶喊的声音,岚的样子非常专注,以至于奈妮薇发现这是他第一次没有注意到她的脚步声。无论奈妮薇的脚步多么轻柔,她从来也没能悄悄接近岚而不被他发觉,为此,她很是气恼。在伊蒙村时,她的林间潜行技巧是数一数二的,虽然有许多妇女对此根本不感兴趣。 她停下脚步,将手按在胸口上,平息一下激动的情绪。我应该给自己开一帖兰脑和羊蕨根的合剂。她酸溜溜地想着。她经常把这帖合剂配给闷闷不乐、自称有病的人,或者是行为像一只呆头鹅的人服用。兰脑和羊蕨根可以让人感到些许振奋,且没什么副作用,只是它的味道非常可怕,而且那种味道会在嘴里持续一整天。这是治疗“傻子”的良药。 奈妮薇仍然躲在岚的视线之外,悄悄地望着他。岚正靠在墙上,用手撑住下巴,审视着下面发生的事情。他的个子真高,而且他也老得可以当我爸爸了。一个有这样一张脸的男人一定很冷酷吧!不,他不是的,他绝对不是。他是一位国王。他的国土在他还是婴儿的时候就已经毁于战火之中。他没有王冠,但他是一位国王。一位国王会稀罕一个村妇吗?他仍是一位和沐瑞约缚在一起的护法,他可以为沐瑞而死,他们的联系比任何情人都要密切。她拥有他,她有我要的每样东西。愿光明灼烧她! 岚从窗口转过身来。奈妮薇急忙转身要走。 “奈妮薇。”岚的声音仿佛一根套索,让奈妮薇寸步难行,“我想单独和你谈谈,但你总是待在女宿区里,要不然就是和别人在一起。” 奈妮薇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抬起头来望着他,但她相信自己的表情还算平静。“我正在找兰德。”她不想承认自己实际上正在躲着他,“我们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把要说的话说清楚了,你和我。你要我走开,我是自取其辱。我不想再发生那样的事了。” “我从没有说过……”岚深深地吸了口气,“我告诉你,我能给你的不是新娘的婚纱,而是寡妇的丧服,这不是任何男人忍心赐给女人的东西。任何自认是男人的家伙都做不到。” “我明白,”奈妮薇冷静地说,“不管怎样,一位国王不会将礼物送给一个村妇,而这个村妇也没资格收下它。你有没有见到兰德?我需要和他谈一谈,他刚刚被玉座猊下召见。你是否知道玉座猊下想从他那里得到些什么?” 岚的目光闪烁不定,仿佛阳光下的蓝色冰块。奈妮薇稳住双腿,克制着自己向后退却的欲望,同时直视着岚的双眼。 “叫兰德和玉座猊下去找暗帝吧,我管不了了!”岚咬牙说道。同时,他将一样东西塞进奈妮薇的手心里,“我要给你一样礼物。你要接受它,要不然,我就把它拴在你的脖子上。” 奈妮薇将目光从岚的身上移开。当岚生气的时候,他的目光就像蓝眼睛的鹰隼一样犀利。握在奈妮薇手中的是一枚戒指,沉重的黄金被久远的岁月磨损,戒指大到奈妮薇甚至可以把两根拇指同时放进去。在戒指上镶有一只仙鹤飞翔在长枪和王冠之上,雕工精细,栩栩如生。奈妮薇停止了呼吸。这是马吉尔诸王的戒指。她忘记该恶狠狠瞪着对方,抬起头直视着他:“我不能接受,岚。” 岚耸耸肩,“这没什么,它已经陈旧而无用了,不过还是有些人会认出它。只要出示这枚戒指,你就能从边境国里的任何一位领主那儿,得到你所需要的款待和帮助,出示给任何护法看,他就会帮忙或是捎口信给我。将它寄给我,或者将这上面的徽章印在寄给我的信上,我就会来到你的身边,不延迟,不爽约。这是我的誓言。” 岚的身影在奈妮薇的眼中变得模糊。如果我现在哭了,我就自杀。“我不能……我不想要你的礼物,亚岚·人龙。把它拿走。” 岚挡开了奈妮薇递还戒指的手。他的手掌将她的纤纤细指拢在一起,温柔而坚定。“为了我,拿着它。或者,如果你不喜欢,就扔掉它吧!它对我来说已经没有用了。”他用手指抚过她的脸颊,感受着她的瑟缩。“我必须走了,奈妮薇……马希亚拉。玉座猊下想在今天中午之前离开,因为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也许我们能在前往塔瓦隆的路上认真谈一次。”岚转过身,一步步向远处走去。 奈妮薇举起手摸着自己的脸颊,她还能感觉到他的碰触。马希亚拉——全心全灵的爱,也是永远无法成真的爱。夏日的果实还未结出,秋风就已吹落了春天的花朵。愚蠢的女人!不要像头发还没有扎辫子的小女孩那样。没有用的,用不着让他把你弄得…… 奈妮薇紧紧握住那枚戒指,慢慢转过身,却被吓得向后一跳——沐瑞正站在她面前。“你在这里多久了?”她问沐瑞。 “还没有久到听见我不该听见的东西。”两仪师平静地回答,“我们很快就会离开,这句话我是听见了,你必须去收拾行李了。” 离开,当岚向她提到这件事的时候,她还没有意会到其中的意思。“我必须向那些男孩告别。”奈妮薇喃喃地说道,“你们对兰德做了什么?他为什么被带到玉座猊下那里?你有没有告诉她关于……关于……”奈妮薇说不出那件事。兰德来自她的村子,在他很小的时候,她就照看过他,想到他将要变成什么样的人,奈妮薇的心就禁不住一阵阵抽痛。 “玉座猊下将接见他们三人,奈妮薇,时轴本来就非常罕见,何况是三个时轴集中在一起。玉座猊下不会放过见识这三人聚会的机会。在他们和印塔一起去追踪那些偷走瓦力尔号角的敌人之前,也许她会给他们一些鼓励。他们会和我们在差不多的时间一同离开,所以,如果你想道别,最好快一点。” 奈妮薇冲向最近的一个窗口,向下面的广场张望。广场上到处都是马匹,有些驮着货物,有些备上了马鞍。人们在马匹旁边来回忙碌,彼此呼喊。惟一不受干扰的地方是玉座的轿子周围,一对驮轿的骏马安静地站在原地,身边并没有马夫。还有一些护法也在院子里照顾他们的坐骑。院子的另一端是印塔和一群夏纳士兵。护法和印塔的士兵们不时会走向对方,说上一两句话。 “我应该带那些男孩离开你们。”奈妮薇说。还有艾雯,如果我能带走她而又不会杀了她。光明啊,为什么她会有那种被诅咒的能力?“我应该带他们回家。” “他们已经长大了,不再是绕着你的围裙打转的孩子了。”沐瑞不动声色地说,“你心里清楚,你绝不能这样做,至少对他们其中的一个,你不能这样做。另外,你这样做也就意味着要艾雯一个人去塔瓦隆。但你能不去塔瓦隆吗?如果你使用至上力的能力没有经过训练,你永远也不能用至上力来对付我。” 奈妮薇转身盯着这位两仪师。她的下巴低垂,张大着嘴,但她就是无法掩饰自己的丑态。“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孩子,你认为我不知道?好吧,如你所愿。我认为你会去塔瓦隆的,对吧?我想的果然没错。” 奈妮薇真想给她一拳,好敲掉这两仪师脸上自信的微笑。自从世界崩毁之后,两仪师就再也无法公开使用至上力,而至上力的力量也削弱了许多。但她们制定策略、施行阴谋,像木偶艺人一样操纵当权者,王位和国家都成了她们棋盘上的棋子。她想利用我。连国王都可以随意摆弄,乡贤又算得了什么?就像她利用兰德那样吗?我不是小孩,两仪师。 “你们想对兰德做什么?你们利用他还利用得不够吗?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们还没有将他驯御。现在,玉座猊下和许多两仪师都在这里,你们可以很轻松地驯御他。你们不做,一定有原因,这一定是你的阴谋。如果玉座猊下知道你要做什么,我打赌,她一定会……” 沐瑞打断她:“玉座猊下会对一个牧羊人有什么兴趣?当然,如果他以错误的方法得到她的注意,他也许会被驯御,甚至被杀死。不管怎样,他就是他。昨晚的事情让这里的很多人都深感恼火,大家都在寻找罪魁祸首。”两仪师恢复平静,很久没再说话。奈妮薇瞪着她,紧咬牙关。 “是的,”沐瑞最后说道,“让睡着的狮子继续睡下去是一个好得多的办法。现在你最好去收拾一下。”说完,她便朝岚离开的方向走去,轻柔的步伐如一阵春风掠过地面。 满脸怒容的奈妮薇一拳打在墙上。掌中那枚戒指更增添了她的痛楚。她张开手掌,望着它,感受着心中的怒与恨。我会学习的。你处处占我先机,是因为你知道我的心思。你能甩开我,但我会学得比你预料的还要好。我会彻底打垮你,因为你所做的一切,你对麦特、佩林、兰德所做的一切。愿光明帮助他们,造物主护佑他们,特别是兰德。她将那枚沉重的金环紧紧握在掌心。还有我。 艾雯看着侍女将她的衣服放进一个皮制的旅行箱里。即使在将近一个月的练习之后,虽然她做得并不比别人差,但她心中总是感到有些不舒服。这些都是很华美的衣服,就像她身上这件淡色丝绸骑装一样,它们全是爱玛莉萨女士送给她的礼物。艾雯特别选了这件只有几朵晨星花点缀在胸前、样式淡雅的骑装,其他许多衣服的做工都要比这件精致得多,它们之中的任何一件都能让艾雯在阳之日或立春节成为耀眼的明星。想到下一个阳之日,她只能在塔瓦隆度过,艾雯不禁叹了口气。关于初阶生的训练,沐瑞只对她透露了一点点,但从那寥寥数语来看,她不但要在塔瓦隆度过下一个立春节,甚至还有那之后的阳之日。 奈妮薇将头探进屋里。“你准备好了吗?”说完,她就走进房间,“我们必须马上就到下面的院子里去。”她也穿着一身骑装,那身骑装是由蓝色的丝绸制成,且在胸口处打着红色的爱人结。它也是爱玛莉萨的礼物。 “快好了,奈妮薇,我几乎都要舍不得离开这里了。咱们在塔瓦隆很可能没有什么机会穿上爱玛莉萨送我们的这些漂亮衣服了。”艾雯突然笑了一下。“不过,乡贤,我可不想继续在洗澡的时候还要小心提防。” “还是单独洗澡要好得多。”奈妮薇轻快地说。她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不过双颊上还是泛着些许的红晕。 艾雯笑了笑。她在想念岚。想到乡贤奈妮薇会倾心于一位男子,艾雯总是觉得有些奇怪。艾雯觉得自己不应该把奈妮薇想成这样的人,但最近这一段日子以来,这位乡贤的行为举止,愈来愈像一个把全副心思都放在一个男子身上的小女孩,而且还是一位没有接受她的心的男子。她爱他,我能看出来他也爱她。但他为什么不向她表白? “你不该继续称我为乡贤了。”奈妮薇突然说。 艾雯眨眨眼。奈妮薇实际上并不需要这么说,除非在她生气的时候,或者在正式的场合里,否则奈妮薇从来没有坚持过让别人称她为乡贤。但这次……“为什么不能继续称你为乡贤?” “现在,你是一个女人了。”奈妮薇看着艾雯松散的头发。艾雯一直都没有将它们扎成辫子,两仪师会按照她们自己的意愿去安排发型,艾雯认为松开头发是她开始一个新的人生的象征。“你是一个女人了。”奈妮薇顽固地重复道,“我们是两个女人,从伊蒙村长途跋涉,来到此地。看来,在我们回家之前,我们还要走更长的路。如果你只称我为奈妮薇,感觉上会更好一些。” “我们会回家的,奈妮薇,我们会的。” “不要试图安慰乡贤,女孩。”奈妮薇粗声说,但她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门口传来敲门声,还没等艾雯去开门,妮苏拉已经走了进来,她的脸上满是激动的神情。“艾雯,你的那个年轻男人正想闯进女宿区。”她非常反感地说,“他还带着一把剑,只因为玉座猊下让他这样进来……兰德大人应该懂得一些礼仪。他让整个女宿区都骚动起来了,艾雯,你应该和他谈谈。” “兰德大人,”奈妮薇哼了一声,“这年轻人太嚣张了。等我遇到他的时候,让我来封他个大人。” 艾雯将一只手放在奈妮薇的手臂上,“让我去和他谈谈,奈妮薇,让我一个人去。” “嗯,好吧!再好的男人也是家中的祸害。”奈妮薇停了一下,又自顾自地说道,“能得到最好的男人,即使他是家里的祸害,也好吧!” 艾雯在离开房间后,轻轻地摇了摇头。如果在半年前,奈妮薇绝不会说出最后那句话。但她和岚无法拥有一个家的。她的心思又回到兰德的身上。造成一场骚动?他?“和他有一个家?”艾雯喃喃自语。“如果他这次还没有学会礼貌,我就活剥了他的皮。” “有时事情就是这样。”妮苏拉一边飞快地迈着步子,一边说,“男人在结婚前永远也不知道礼貌是什么。”她瞥了艾雯一眼,“你会和兰德大人结婚吗?我不是想刺探你个人的隐私,但你要去白塔,而两仪师很少有人结婚。我听说,只有一些绿宗两仪师会过着婚姻生活,但即使有,人数也不多,而且……” 艾雯知道她会说些什么。她曾不只一次听见女宿区的女子们谈论过谁会是兰德合适的妻子,一开始,这样的谈论总是会引起艾雯的嫉妒和愤怒。兰德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向她发誓,心中只有她一人。但她现在要成为一个两仪师,而他还是他,一名有导引能力的男人。她可以和他结婚,然后看着他疯狂,看着他死亡。惟一一个拯救他的办法就是驯御他。我不能对他那样做。我不能!“我不知道。”她伤心地说。 妮苏拉点点头,“没有人会抢你的东西。但你要去白塔了,而他总要成为一个好丈夫。” 在女宿区的入口处,里里外外聚集了许多女子,她们都看着外面走廊里的三个男人。兰德的佩剑就挂在他的腰间,他的面前是爱格马和卡金,他们两人都没有佩剑。即使刚刚发生过敌袭,但这里终究是女宿区。艾雯在人群后面停下了脚步。 “你知道你为什么不能进去。”爱格马说,“我知道安多的情况和这里不一样,但你应该明白。” “我不是想进去。”从兰德的语气判断,他已经解释了不只一次,“我告诉妮苏拉女士,我想见艾雯,她说艾雯正在忙。所以我只能等在这里。我只是想在门外喊她出来,而不是想进去。她们看我的样子好像是我呼了暗帝之名一样。” “女人有她们的规矩。”卡金说。以夏纳人的标准来看,他的个子很高,几乎和兰德一样高,他头顶的束发像沥青一样乌黑。“她们为女宿区设立了规章,我们就必须遵守,哪怕那有多么愚蠢。”许多女子一听眉毛立刻扬了起来,卡金急忙清了清喉咙,“如果你想和一位女子交谈,就必须先送信进去。至于如何传信,要由女子来决定,你所能做的只是等待。这就是我们的风俗。” “我必须见她,”兰德顽固地说,“我们很快就要离开。我已经没有时间了,但我还是要看她一眼。我们要把瓦力尔号角和那把匕首夺回来,然后一切就结束了,肯定会结束的。但我想在出发之前看她一眼。”艾雯皱起眉头。兰德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 “不需要如此暴躁,”卡金说,“你和印塔会找到瓦力尔号角的。即使你们做不到,瓦力尔号角也终将回到我们手中。时光之轮自有安排,我们只是因缘中的丝线。” “不要让瓦力尔号角控制你,兰德。”爱格马说,“它能控制男人,我知道它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而被它控制的人将无法发挥任何力量。使用它的人必须承担责任,而不是索求荣耀。会发生的事总要发生,如果瓦力尔号角注定要为光明而鸣响,那它就一定会响彻天地。” “艾雯在那里。”卡金向兰德指出了她的所在。 爱格马向四周打量了一下,当他看见艾雯和妮苏拉在一起的时候,便点了点头。“我会把你交给她,兰德·亚瑟。记住,在这里,她的话就是法令,你的却不是。妮苏拉女士,不要太为难他,他只想见见他的小情人。他不知道我们的规矩。” 艾雯跟着妮苏拉穿过围观的女人们。妮苏拉向爱格马和卡金微微点头,但她并没有理会兰德,她的声音显得很生硬:“爱格马领主,卡金大人,已经过了这么久,他应该知道我们的规矩了。只是他已经长大了,我不好再打他的屁股。一切就交给艾雯好了。” 爱格马用力拍了一下兰德的肩膀,“你看,不用你的办法,你还是能和她说上话。来吧,卡金,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办,玉座猊下仍坚持……”他和他的伙伴大步向远处走去,声音也渐渐无法分辨了。只剩下兰德站在那里,看着艾雯。 艾雯发现,女人们仍然在四周观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和兰德,想看看她会做些什么。现在,要由我来对付他了,是不是?但她还是觉得自己的心又落在了对面这个男子身上。他的头发蓬乱如杂草,他的脸上满是愤怒、轻蔑和疲倦。“一起走走吧!”她对他说。当他们肩并肩朝远离女宿区的方向走去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低声的议论。在艾雯的眼里看来,兰德正在和他自己抗争,并且努力地想说出什么。 “我听说你的……功绩了。”艾雯最后说道,“带着一把剑在女宿区乱跑。带着一把剑去见玉座猊下。”兰德仍旧一语不发,只是皱着眉,紧盯着地面。“她没有……伤害你,对不对?”她想知道他是不是受到了驯御,但她就是问不出口。他不像被驯御了的样子,但她也不知道男人被驯御之后会是什么样子。 兰德颤抖了一下,“不,她没有……艾雯,玉座猊下……”他拼命地摇头,“她没有伤害我。” 她有一种感觉,他本来是要说出完全相反的话。平时,她总是能搞清楚他在想什么,但当他表现出他的倔强脾气时,她便觉得用指甲从砖墙上抠下一块砖头还来得容易些。现在,看见他下巴的棱线,她知道,他正处在倔脾气闹得最凶的时候。 “她想要你干什么,兰德?” “没什么,时轴而已。她想看看时轴。”他转过头,凝望着她,脸颊渐渐变得柔和。“你呢?艾雯,你还好吗?那时,沐瑞说你会好起来的,但你的身体是那么的僵硬。一开始,我还以为你死了。” “嗯,没有啦!”她笑了起来。她和麦特一起去地牢之后的事情,她一点也想不起来,仿佛转眼间,她就已经在清晨的阳光中从床上醒过来。后来听人说起昨晚发生的事情,她非常庆幸自己忘了一切。“沐瑞说她本该让我继续头痛下去,好让我能从这次愚蠢的行为中得到教训,但她最终狠不下心,总算是彻底治好了我的伤。” “我告诉过你,帕登很危险的。”他喃喃地说道,“我告诉过你,但你就是不听。” “如果你只是想说这些,”她大声应道,“我就把你交给妮苏拉好了,她不会像我这样跟你说话的。最后一个试图闯进女宿区的男人,被罚在妇女的洗衣店里工作,他手肘以下的部位在肥皂水里泡了整整一个月。而他只不过是想找自己的未婚妻,确定一下约会的时间,至少,他还知道不该带着一把剑。光明知道她们会怎样对付你。” “每个人都想对付我。”他吼道,“每个人都想要我去做什么事。好吧,我不是那么好使唤的。只要我找到了那只号角,还有麦特的匕首,我就永远也不必受人指使了。” 她恼怒地哼了一声,抓住他的肩膀,强迫他正视她的目光。“如果你再不理智一些,兰德·亚瑟,我发誓我会打你耳光。” “现在的你就像奈妮薇一样。”兰德笑了出来。当他俯视她的双眸时,他的笑容渐渐退去。“我想……我想,我永远也没办法再见到你了。我知道你必须去塔瓦隆。我知道,你会成为一位两仪师,我不会再和两仪师有任何牵扯了,艾雯。我不会再成为她们操纵的木偶了,无论那个操纵我的两仪师是沐瑞,还是其他人。” 他的样子是那么失落。看着他,她真想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但一想到他那倔强的脾气,她真的忍不住要打他耳光。“听我说,你这只公牛。我会成为一个两仪师,那时,我就能找到一个帮助你的办法,我会的。” “下一次当你看到我的时候,你就会想驯御我了。” 她飞快地向四周看了一眼,幸好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如果你不管住你的舌头,我也没办法帮你了。你想让每个人都知道你的事吗?” “已经有太多人知道了,”他说,“艾雯,我希望事情不是这个样子,但她们不会顾及我的想法。我想……照顾你。向我发誓,你不会选择加入红宗。” 泪水模糊了艾雯的双眼。她看不清对面的男子,便伸出双臂,紧紧地拥住他。“你要照顾你自己。”她把脸埋在他的胸前,大声说道,“如果你做不到,我就……我就……”她觉得自己听见了他的喃喃低语,“我爱你。”随后,他缓慢而坚定地撑开她的手臂,温柔地将她从自己身前移开。他转过身,大步向远方走去。 妮苏拉的碰触把艾雯吓了一跳,“看来,似乎你要让他完成一个他很不喜欢的任务,但你绝不能让他看见你在哭泣,这会让你的目标无法达成的。来吧,奈妮薇想见你。” 艾雯擦干了自己的双颊,跟着另一位女子走回去。照顾好你自己,你这个大傻瓜。光明啊,帮我照顾他吧! 第九章 离别 当兰德终于拿着他的鞍袋和包着竖琴、长笛的包裹,走到外头的广场上时,人们仍然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太阳已经高悬在天空中了,男人们围绕着马匹奔忙,将马具一一拴好,勒紧每匹马的鞍带。人马喧嚣的声音没有片刻的停歇,还有很多人正抓紧最后一点时间,往鞍袋里塞东西、为准备行装的工人们送来饮水,或者跑回去拿忘记带来的物品。看起来,每个人都知道他们需要做什么,要去什么地方。城墙上和弓箭手的瞭望台上再次挤满了人,明亮的阳光中充满了兴奋的窃窃私语。马匹不停地用蹄子踢踏岩石地面,一匹驮马有些骚动不安,马夫急忙跑过去安抚它。广场上沉积了浓厚的牲畜味道。阵阵春风吹起了塔楼上的雄鹰旗帜,也不断掀起兰德的披风,但兰德背在背上的长弓压住了披风,让披风不会被风吹得整个扬起来。 从开启的城门外,传来玉座的长枪兵和弓箭手正在组队的声音。他们是从侧门出城的。一个号手正在测试他的号角。 当兰德走过院子的时候,一些护法都将目光投向他。看到他佩带的苍鹭徽剑时,他们扬起了眉毛,但什么都没说。护法里有半数都穿着可以幻化身形的披风。岚的坐骑——高大黑骏的曼塔也在那里,它有着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但它的主人并不在它身边。两仪师也不在那里。整个广场上都看不见女人的影子。沐瑞的雌马阿蒂卜则安闲地站在曼塔身边。 兰德的红马在广场另一侧的一支队伍中,那是印塔的队伍,一名旗手在那支队伍前高举着印塔的灰枭旗。队伍里还有另外二十名全副武装的战士,他们全都擎着前端装有两尺钢锋的长矛,做好了随时出发的准备,护面盔挡住了他们的脸,胸前绘有黑鹰图案的金色罩袍,则遮住了他们身上的重甲。印塔头盔额顶有一弯弦月,月尖直指苍穹。兰德认得这支队伍里的一些人——满口粗话的乌诺,一道粗长的刀疤让他的脸上只剩下了一只眼睛;此外,拉冈和马希玛也在队伍里,他们或者相互交谈,或者玩着一种石子游戏。拉冈向兰德挥手致意,乌诺也向他点了点头,但马希玛和另外几个人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就把头别了过去。他们的驮马老实地站在队伍后面,只是不时摆动尾巴。 当兰德将鞍袋和包裹绑在大红的马鞍后面时,它来回踢了几下。兰德把脚伸进马镫里,低声说道,“没事的,大红。”他纵身上马,让这匹红马随意遛了几圈,释放一下它在马棚里憋闷的火气。 让兰德感到惊讶的是,罗亚尔也从马棚的方向骑马向他们赶来。这位巨森灵的坐骑是一匹遍体兽毛的驮马,其高大雄壮简直就和最大的杜兰雄马一样。它身边的马儿和它比起来,都好像是小巧的贝拉了。但当罗亚尔骑在它背上时,它一下子仿佛又变成了矮种马。 兰德没有看见罗亚尔携带武器,他也从没听说过巨森灵会使用武器,他们的聚落结界为他们提供了足够的保护。对于长途旅行需要带些什么,罗亚尔自然有他的想法。他的长斗篷上的口袋鼓鼓胀胀的,他的鞍袋也被书本撑出一条条平直的棱线。 巨森灵在兰德身边停住马,望着他,两只毛茸茸的耳朵不安地抽动着。 “我不知道你会来,”兰德说,“我以为你不会和我们一同旅行了。这一次,我们不知道要走多久,也不知道会在哪里结束。” 罗亚尔的耳朵向上抬了一下,“我第一次遇到你们的时候,我们同样不知道旅途的终点。那时吸引我的事,现在同样吸引着我。我不能错失观察历史在时轴交会振荡的机会。而且,我也想帮忙找到那只号角……” 麦特和佩林在罗亚尔身后停下马。麦特看起来有些疲倦,他的眼睛周围隐隐泛着青色,不过脸上还是洋溢着旺盛的精力。 “麦特,”兰德说,“我为我所说的话感到抱歉。佩林,我不是那个意思。我那时很愚蠢。” 麦特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又摇着头向佩林说了些什么,兰德没能听见他说的话。麦特只带着他的弓和箭囊,佩林的腰间还插着他的半月长钉大斧。 “麦特,佩林,真的,我不是……”他们没理会兰德,便策马向印塔走去。 “这不是旅行用的外套,兰德。”罗亚尔说。 兰德看了一眼缠绕在深红色袖子上的黄金藤蔓,脸部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麦特和佩林一定以为我还在装腔作势。原来,当兰德回到房间去的时候,他发现每样东西都已经被打包好送出去了。仆人们告诉他,他的旅行外衣都已经被绑在驮马上了,留在衣柜里的衣服都和他现在穿的这件一样华丽。而他的鞍袋里除了几件衬衫、几双羊毛袜和一条马裤外,根本就没有什么衣服。他只好先把绑在手臂上的金带子拿下来,不过他还是把那枚红鹰别针别在口袋里。毕竟,那是岚的礼物。 “我会在今夜宿营时将衣服换掉。”兰德喃喃地说道。他深吸了一口气,“罗亚尔,我对你说了一些我不该说的话,希望你能原谅我。你应该要为那些话而恨我的,但我希望你不会。” 罗亚尔咧开大嘴,笑了起来,他的耳朵也竖了起来。他催马靠近兰德身边,“我总是说些不该说的话,长老们也总是说我讲话从不经大脑。” 突然间,岚出现在兰德身边,他身上穿着那副能让他在丛林和黑暗中完全隐身的灰绿色鳞甲。“我要和你谈谈,牧羊人。”他转头看着罗亚尔,“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让我们单独谈一谈,筑城者。”罗亚尔点点头,一夹马腹,向前赶去。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应该听你的。”兰德对护法说,“这些奇怪的衣服,还有你告诉我的那些事,它们对我一点帮助都没有。” “当你不能赢得一场胜利的时候,你应该学会尽量争取有限的战果。如果你让她们认为你不仅仅是一个能听任她们玩弄的乡下孩子,那你就赢得了一次小胜利。现在,安静听着,我只剩下教你最后一件事的时间了,但这也是最艰难的一件事——收剑入身。” “你让我每天早上用一个小时的时间什么也不做,只是将那把该死的剑拔出来,再插回鞘里。站立的时候拔剑,坐下的时候拔剑,连躺着的时候也要拔剑。我现在觉得我应该可以把它安全地放回鞘里,而不会割伤我自己了。” “我没有让你说话,牧羊人。”护法咆哮道,“早晚有一天,你必须不顾一切地去达成一个目标,连自己的性命也顾不了。那时,你可能在进攻,或者在防守,而你惟一的方法只能将剑收进你的身体里。” “那太疯狂了。”兰德说,“为什么我会……” 护法打断他的话,“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牧羊人,当你付出的代价是值得的,你就别无选择了。这就是收剑入身,记住它。” 玉座出现在广场上,手持金焰杖的莉安和爱格马领主陪侍在她身边,她们从人群中穿过。爱格马只穿着一件绿色的天鹅绒外衣,但这位法达拉领主在重甲战士组成的队伍里,没有半点不和谐的样子。其他的两仪师仍然不见踪影。当她们三人从兰德身边走过的时候,兰德听见了她们的一些对话。 “但,吾母,”爱格马似乎正在反对些什么,“您在这里甚至都没有休息一下,至少多留一两天吧!我保证在今晚举行一场您在塔瓦隆从未见过的盛大筵席。” 玉座摇摇头,脚步未停。“爱格马,你知道,如果可以,我一定会留下来的。但我不能。我一开始就没有久留的计划。事态紧急,我必须尽快出现在白塔中。我现在本来就应该在那里了。” “吾母,您到这里来,第二天便要离开,这会让我蒙羞的。我向您发誓,昨晚的事不会再发生了,我已经在城门和城堡里派驻了三倍的守卫。而且我已经从城镇里招募了杂耍艺人,也会有吟游诗人从莫斯夏尔到这里来。艾沙王也会从法莫兰来到这里。我已经送信过去……” 三人渐渐远去,她们的声音也逐渐微弱,最后被人群的喧闹声吞没。自始至终,玉座都没有看兰德一眼。 当兰德转过头来的时候,岚已经消失了。罗亚尔又回到兰德身边,“那个人不好相处,是吧,兰德?他本来不在这里,却突然出现,然后又突然消失。你甚至不知道他是怎么消失的。” 收剑入身。兰德哆嗦了一下。护法一定都是疯子。 玉座正在和一名护法说话。那名护法突然跳上马,没命地向敞开的城门飞驰而去。玉座望着他的背影,仿佛期盼他的速度能再快一些。 “他为什么要那么匆忙?”兰德不由得把心里的疑惑说了出来。 “我听说,”罗亚尔说,“她今天已经派人全速赶往阿拉多曼。据说在阿摩斯平原发生大事,玉座猊下想知道具体的情况。我不明白的是,事情为什么这么凑巧?根据我听到的消息,这个传闻是从塔瓦隆的两仪师那儿传来的。” 兰德感到浑身发冷。在伊蒙村,艾雯的父亲有一张巨大的地图,兰德曾在那张地图旁边消磨过很多时间,梦想着去世界各地游历。但他没想到的是,现在他梦想成真了,感觉却如此糟糕。那张地图非常古老,据外来的商人说,绘制在上面的某些地方和国家早已不存在了。那幅地图上就有阿摩斯平原这个地方,它的位置紧靠托门首。我们将在托门首重逢。去那里要跨越兰德已知的所有世界,直达爱瑞斯洋。“这与我们无关,”兰德悄声说,“与我无关。” 罗亚尔似乎没听到兰德在说什么,他正用香肠般的手指头揉搓着鼻子,同时望着护法消失的城门出神。“如果她想知道,为什么她不在离开塔瓦隆之前派人去探察?不过你们人类永远都是这样,很容易就突然激动起来,也总喜欢匆忙行事。”他的耳朵因为困窘而低垂了下来。“很抱歉,兰德,你看,我又不假思索就乱说话了。有时,我自己才是轻率又容易激动的。” 兰德笑了笑。那是一个虚弱的笑容,但能笑得出来,自己也会觉得好过一些。“如果我们能活得像你们巨森灵一样久,也许我们就会沉稳得多了。”罗亚尔今年刚好九十岁,以巨森灵的标准来看,他还要再过十年才能单独离开聚落,仅仅是他提前离开聚落这点,就可以说明他是一个相当轻率的巨森灵。不过,如果罗亚尔算是一位轻率的巨森灵,兰德心想,那巨森灵一族一定都是用石头做的。 “也许吧!”罗亚尔又陷入沉思,“但你们人类在一生中会做那么多事情,而我们却只是蜷缩在聚落里。我们也曾种植树林、修造建筑,但那都是在大流亡结束前的事了。”罗亚尔真正钟爱的是树林,而不是文明人记载里的巨森灵建筑。那些树林寄托着巨森灵工匠们对聚落的感情,罗亚尔离开家,就是想看看它们。“因为我们找到了回聚落的路,所以我们……”他的话突然中断。玉座正朝他们走来。 印塔和其他男子急忙从马鞍上立起身,准备下马行跪拜礼,但玉座示意他们不要下马。莉安站在她身边,爱格马则站在她身后一步的地方。从他阴郁的表情看来,他已经放弃劝说玉座猊下留下来了。 玉座并没有急着开口,她只是逐一看着他们。她的目光在兰德身上停留的时间,并不比其他人长。 “愿和平眷顾你的剑,印塔大人。”她最后说道,“荣耀归于筑城者,罗亚尔·吉瑟兰。” “您为我们带来荣耀,吾母,愿和平眷顾塔瓦隆。”印塔在马鞍上深深一鞠躬。其他的夏纳战士也纷纷躬身行礼。 “荣耀归于塔瓦隆。”罗亚尔鞠躬说道。 只有兰德和在队伍另一侧的两个朋友还直着身子,兰德很想知道玉座猊下要对他们说什么。莉安冲着三个年轻人皱紧了眉头,爱格马则早就对着他们怒目而视。但玉座猊下丝毫没有理会这些。 “你们将去寻找瓦力尔号角,”她说,“这个世界的希望寄托在你们的肩上。瓦力尔号角不能落入恶人手里,尤其不能落入暗黑之友手上。那些受到号角召唤的人将完全听从吹号者的指挥,他们服从的是那只号角,而不是光明。” 玉座猊下的话在人群中引起一阵骚动。人们一直以为受到召唤、从坟墓中复活的英雄将为光明而战。如果他们会为暗影而战…… 玉座猊下又说了些什么,兰德已经听不下去了。他又感觉到了那双监视他的眼睛。兰德觉得颈后的毛发根根直竖。他向可以俯瞰广场的弓箭手瞭望台和城垛望去,那里的人群拥挤不堪。但那双眼睛就在那里。那种凝视仿佛沾在兰德身上的热油。不可能是隐妖,它们不会出现在这里,那会是谁?是什么在监视我?兰德在马鞍上转动身躯,来回搜寻。大红也受到主人的影响,变得躁动不安起来。 突然间,有什么东西从兰德面前飞过。一个从玉座身后经过的男人号叫一声倒地不起,一支黑羽箭刺入他的身侧。玉座平静地看着她自己袖子上的一道裂口,鲜血渐渐浸透了它周围灰色的丝绸。 一名女子发出一声尖叫,整个广场立刻因无数的呼号和喊叫而沸腾起来。城墙上的人们疯狂地移动着身体。广场上的每一个男人都抽出了刀剑,连兰德也不例外,而当他抽出剑后,才开始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惊讶。 爱格马在空中挥舞着佩剑。“找到他!”他咆哮道,“把他带过来!”看到玉座猊下袖子上的鲜血,他的脸色立刻由红转白,他双膝跪倒,以额撞地。“原谅我,吾母,没能保护您的安全,这是我最大的耻辱。” “没关系,爱格马。”玉座说道,“莉安,不用担心我,去照看一下那个人。我以前在清洗鱼的时候,也不止一次在自己身上划出几道比这个更严重的伤口,现在真正需要帮助的是他。起身吧,爱格马。起身,你是法达拉的领主,这件事错不在你,你不必感到羞愧。去年,在白塔的时候,我的卫兵坚守着每一扇门,无数护法围绕在我四周。即便如此,还是有一名男人藏着匕首,来到距离我不到五步的地方。虽然我至今都没有查清楚他的身份,但那无疑是一名白袍众。请起身,否则我就要蒙羞了。”当爱格马缓缓站起来的时候,她指着自己破损的袖子说,“一名技艺不精的白袍众弓箭手,也可能是一名暗黑之友。”她望向兰德,眼里光芒闪烁。“真不知道他瞄准的是不是我。”玉座猊下移开了她的目光,兰德看懂了她的表情,但他突然觉得很害怕,想立刻跳下马,找地方藏起来。 那支箭瞄准的不是她,她知道。 莉安从那名中箭者的身边站起来。有人将一件斗篷盖在他脸上。“他死了,吾母。”莉安的声音显得很疲倦,“他在倒下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即使我全力疗救……” “你已经尽力了,女儿,死亡是不可挽回的。” 爱格马靠近了一些,“吾母,如果这附近有白袍众杀手,或者暗黑之友,那么至少到河边之前,您必须允许我派人保护您。如果您在夏纳受到伤害,我将无法原谅自己。请先回女宿区,我会用生命守护您,直到您做好旅行的准备。” “放轻松,”玉座对爱格马说,“这样的小事不会影响我的计划的。好吧,如果你坚持的话,我很高兴接受你派人护卫我,直到河边。但我也不会让这件事耽误印塔大人。在瓦力尔号角尚未找到之前,我都会忐忑不安的。你去指挥你的人吧!” 爱格马又鞠了个躬。此刻,即使玉座猊下向他要法达拉,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双手奉上。 玉座转身面对印塔和他的战士们。她没有再看兰德一眼,而兰德则惊讶于她忽然露出的微笑。 “我打赌,伊利安人寻找号角的大狩猎,绝不会有如此激动人心的状况。这场真正的大狩猎属于你们。你们人数不多,所以你们既能像风一样迅捷地行动,也能完成你们必须完成的任务。我嘱命于你,信诺瓦家族的印塔阁下,我嘱命于你们所有人,找到瓦力尔号角,冲破一切阻碍,将它带回来。” 印塔从背后抽出巨剑,亲吻剑刃,“以我的命与魂,以我家族的荣誉,我向您发誓,吾母。” “那么,出发吧!” 印塔纵马向城门驰去。 兰德用脚跟踢了一下大红的腹侧,开始追赶已经消失在城门口的印塔一行人。 城门外的长枪兵和弓箭手还不知道城里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在大道两边列队,胸前都绣着塔瓦隆的火焰。鼓手和号手等在城门附近,准备在玉座猊下离开法达拉时奏响行军乐曲。在士兵背后,挤满了法达拉的人民。有些人为刚刚驰出城门的印塔挥旗欢呼;而其他人以为是玉座猊下的先头部队已经出城了,洪亮的呼喊声一直伴随着飞奔而出的兰德。 兰德在满是住家和商店的外城区追上了印塔。这里的石头街道上拥挤着更多的人,他们之中也有一些人在欢呼。麦特和佩林一直和印塔与罗亚尔跑在队伍前面,但是当兰德赶上他们的时候,他们又放慢速度,落到了队伍后方。我该如何向他们道歉?他们根本就不给我机会。该死,麦特根本不像是离死不远的样子啊! “长格和尼多失踪了。”印塔突然说道,他的声音冰冷而充满了怒意,但其中也带有一丝震撼。“我们统计了城里的每一个人,不论生死。昨天晚上一遍,今天上午一遍,只有他们两个没找到。” “长格昨天负责地牢的守卫。”兰德缓缓地说。 “还有尼多,他们轮第二班,他们两个总是待在一起。为此,他们甚至宁愿和别人换班,或者额外加班。出事的时候,不是他们当班,但……他们曾经在塔文隘口奋战达一个月之久。当爱格马领主的战马被杀,孤身落入兽魔人的包围时,还是他们两人将他救出来的。现在,他们竟然成了暗黑之友。”印塔深深吸了口气。“一切都是一团乱。” 一个骑马的男人挤过重重围观者,加入印塔的队伍中。从衣着看来,他只是个普通人。他的骨架清瘦,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孔和一头灰色的短发,他的马鞍后面绑着包裹和水瓶,腰间挂着一把短剑、一把满是锯齿的匕首和一根棍棒。 印塔发现兰德正在注意他,便告诉兰德:“他是修林,我们的嗅罪者,没有必要让两仪师知道他。你知道,他也没做错事。艾沙王在法莫兰保留了一名嗅罪者,在安科代也有一名嗅罪者,两仪师很少会欣赏她们所不明白的东西,而且,他们都是男性……当然,这与至上力无关。啊,修林,你跟他说吧!” “是的,印塔大人。”那人答道。他在马鞍上向兰德鞠了个躬,“很荣幸能为您服务,大人。” “叫我兰德吧!”兰德伸出手。好一会儿,修林才恍然大悟地露出笑容,握住兰德的手。 “如您所愿,兰德大人。印塔大人和卡金大人不会在意一个男人的出身,当然,爱格马领主也不会在意。不过他们都说,您是南边很远地方的一位王子,而有些远处的大人对待自己的子民是很严厉的。” “我不是什么大人,”至少我现在不要当什么大人了。“叫我兰德就好。” 修林眨眨眼,“如您所愿,大……啊……兰德,您已经知道了,我是一个嗅罪者。到今年的阳之日,我干这一行就有四年时间了。在那之前,我从没听说过世上还有这样的职业,但我听说干这一行的人还不只我一个。我能闻到别人闻不到的邪恶气味,这种能力在我身上出现得很晚,成长得也很慢。整整过了一年时间,我才发现我有这种能力。我能闻到暴力、伤害和杀戮,我能找到这种气味出现的地方,并跟踪发出这种气味的人。这类气味往往有很大的差别,所以我不会搞混。印塔大人听说了我的事,就让我为他服务,为艾沙王的公正服务。” “你能闻到暴力?”兰德说,他禁不住仔细端详那个人的鼻子。那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的鼻子,不是很大,也不是很小。“你的意思是说,你能跟踪一个杀人犯,光靠他发出的气味?” “我可以的,大……啊……兰德。那种气味会逐渐消退,但暴力的程度愈严重,那种气味持续的时间就愈长。嗯,我能闻到一片有十年历史的战场,尽管那些发出气味的杀人犯早已离开了。在靠近妖境的地方,兽魔人的气味几乎从未消退过,兽魔人只知道杀戮和破坏。如果只是酒馆里的一场小打斗,也许是一只手被折断……那样的气味在几个小时后就会消失的。” “我大概明白你为什么不想让两仪师找到你了。” “啊,印塔大人对于两仪师的看法是没错的,愿光明与她们同在,她们……嗯……兰德,在凯瑞安,我曾经落入一位褐宗两仪师手里。但我发誓,在她放走我之前,她简直就是一位红宗两仪师。她把我关了一个月,拼命想查清楚我的这种能力,她想把一切都搞清楚。她总是自言自语,‘这是古代的东西?还是新东西?’她就这么死盯着我,最后闹得连我自己都以为我用的是至上力了。不过我终究没有疯掉,我也没有做什么其他的事,我只是能闻到气味而已。” 兰德不禁想起了沐瑞。古老的障碍已被削弱。在我们的时代里,总有一些东西在支离或改变。古老的东西重行于世,新的东西也在产生。我们也许会活着看到纪元终结。他打了个哆嗦。“那么我们就要靠你的鼻子去跟踪那些抢走瓦力尔号角的人了。” 印塔点点头。修林则露出骄傲的笑容说道:“我们会……啊……兰德,有一次,我曾经跟踪一名杀人犯到凯瑞安,另一次则到了马兰登,他们都没有逃过艾沙王的制裁。”他的笑容很快又退去了,转成害怕的神情。“但这次的情况比以往都要糟糕,杀戮的味道非常可怕,跟着它就能找到凶犯。但这次……”他的鼻子皱成了一团。“昨晚来了许多人,其中一定有暗黑之友,但你不能仅凭气味就确定他是不是暗黑之友。我们跟踪的可能是兽魔人和半人,甚至是更可怕的东西。”修林眉头紧皱,自顾自地嘀咕着,但兰德还是能听清楚他的话。“更可怕的东西,光明助我。” 没多久,他们就到达了外城的城门。出城之后,修林在风中扬起脸,动了动鼻翼,很快地,他就嫌恶地喷了一口气,“这边,印塔大人。”他指向南方。 印塔很惊奇,“不是向妖境吗?” “不,印塔大人。呸!”修林在袖子上抹了抹嘴,“我几乎能尝到他们了。他们往南去了。” “玉座猊下是对的,”印塔缓缓地说,“她是一位伟大而贤明的女子,我应该全心效忠于她。修林,带路。” 兰德转头向城门望了一眼,透过城门,他能看见城里的街道。他希望艾雯平安无事。奈妮薇会照顾她的。也许这样更好,一刀两断,大家受的伤害也许会小一些。 他策马跟在印塔和那面灰枭旗后面,往南方驰去。劲风迎面扑来,尽管阳光就在背后,他还是感到阵阵寒意。他觉得自己在风中听见了笑声,微弱且充满了讥讽。 弯月挂在半空中,皎洁的月光洒在伊利安潮湿而黑暗的街道上,白天庆典的嘈杂声仍未散去。再过几天,圣号角的大狩猎就会在宏大的庆祝仪式中展开了。这个日期从传说纪元流传下来,一直没有变过,狩猎者的宴飨演变成为泰文的节日。期间还要举行著名的走唱人比赛,而大奖则将一如往例地颁给那位吟唱《狩猎号角史诗》最为出色的乐手。 今晚,走唱人都在城里的宫殿和官邸中表演他们最拿手的节目,来自诸国的狩猎者们都希望自己即使无法找到瓦力尔号角,也能成为颂歌和故事里不朽的人物。他们载歌载舞,用扇子和冰块驱赶今年的第一波暑热。在这个皓月当空闷热的夜晚,街道上全都是狂欢的人群,直到狩猎结束之前,每一天,每一晚,都是狂欢的时刻。 人们戴着面具,穿着极度暴露的奇装异服跑过贝尔·多蒙身旁,一边还在呼喊和歌唱。有时几个人挤在一起,很快又分成一对一对的,傻笑着搂抱在一起。随后又是几十人的一大群。焰火照亮了夜空,金色和银色的火花在夜幕中绽放。这时,伊利安的焰火师几乎和走唱人一样多。 贝尔没什么心思欣赏满天的焰火,大狩猎也没办法引起他的兴趣,他正要去会见一些人,而他认为那些人也许想要杀了他。 他走过花桥,那只是伊利安城中诸多运河上的一座小桥,走进香水广场,这里属于伊利安的港口区。这条运河散发出各种味道,但就是没有半点花香。广场上有一股船坞和码头特有的麻绳和树脂的味道,还有一种微酸的海泥味。闷热的天气使这些味道膨胀、发酵,几乎变成了能够感觉到的流体。贝尔沉重地喘着气。夏天时,每回他从北方跑船回来,都会为自己竟然出生在这样一个地方感到惊讶。 他的一只手里拿着一根坚硬的短棍,另一只手一直没离开他的短剑,他曾不止一次在甲板上用这把短剑取走盗匪的性命。在这样的狂欢节夜晚,拦路的匪徒绝不少见,这时街上的行人都喝得醉醺醺的,而且钱包鼓鼓的。 但贝尔是个身材高大、肌肉结实的壮汉,他身上穿着很朴素的衣服,一看就是没什么钱的样子。没有哪个匪徒愿意冒犯他手中的棒子,同时还要冒着抢不到半毛钱的风险去打劫他。借着房屋里透出的灯光看清贝尔样子的路人,都小心地让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等着他走过去。贝尔的黑发一直披到肩膀上,长长的胡子遮住了他的下巴,让他的脸仿佛镶在一个由头发和胡须组成的框框里。这张脸上没有一丝柔和的线条,而且他现在更是满脸冷酷,好似要从一堵墙中闯出一条路来。他要去见一些人,而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件事。 更多的狂欢者走过他身边,挥舞着酒瓶,唱着不成调的曲子。“瓦力尔号角。”我的妈呀!贝尔闷闷不乐地思量着。我不能失去我的船,还有我的命。但愿好运降临我身上吧! 他推开门走进一家酒馆,这家酒馆的招牌上有一只白色斑纹的大獾,那只獾用后腿站立,正在和一个背着银铲子的人跳舞。这家酒馆的名字是“松开的獾皮”。不过,就连这家酒馆的老板妮达·希多也不知道这个名字的真正含意。在伊利安,一直有一家叫做这个名字的酒馆存在。 这家酒馆的大厅灯火通明,却听不见什么吵嚷的声音,大厅地板上铺着木屑。一名乐师正在弹拨一张十二弦的筝,唱着一支忧伤的海民歌曲。妮达不允许自己的地盘上出现任何骚乱,而她的侄子比力则可以用任何一只手,就将一个男人扔出酒馆。水手、码头工人和仓库工人都会来这里喝一杯,聊几句,玩几局跳棋或飞镖。现在这里的人并不是很多,即使是喜欢安静的人也会被狂欢节吸引。谈话声很小,但贝尔还是听见人们提到大狩猎、莫兰迪人抓住的伪龙,还有被泰伦人追过哈登莫克的那个伪龙。人们似乎对伪龙死比较好,还是泰伦人死比较好,产生了一些疑问。 贝尔的脸变得扭曲。伪龙!老天保佑。这种日子里,没有任何地方是安全的。不过他并不真正地关心伪龙和那场狩猎。 面容刚硬的女老板将头发扎在脑后,正在擦拭一只杯子,并不时用犀利的目光向大厅扫上一眼。贝尔进来的时候,她并没有停下手上的工作,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实际上,她正垂下眼看着坐在角落里的三个男人。他们非常安静,甚至给人一种阴森的感觉,他们戴着钟形的天鹅绒帽子,穿着黑色的外衣。在他们外衣胸口的地方,绣着一条条银色、猩红色和金色的横线,与其他顾客朴素的服饰截然不同。 贝尔叹了口气,在角落里找了一张没人坐的桌子。这次是凯瑞安。他从女侍那里拿了一杯黑啤酒,猛喝了一大口。当他放下杯子的时候,那三名穿着斑纹外衣的男人已经站在他的身边。他比了一个小手势告诉妮达,他还不需要比力出来帮忙。 “贝尔·多蒙船长?”他们三个并没有表露身份,但贝尔还是根据说话人的语气认定说话者就是三人的首领。他们没有露出任何武器,贝尔看到的只有他们华丽的衣服,不过他们看起来似乎并不需要什么武器。贝尔的相貌很一般,但眼睛却很厉害。“贝尔·多蒙,喷沫号的船长?” 贝尔点了点头。三人不等贝尔邀请,就坐了下来。说话的还是刚才那个人,另外两个人只是静静地坐着,连眼睛都不眨。保镖,不管他们的衣服有多不错。贝尔心想,他是何许人也,需要两名保镖跟着他? “贝尔·多蒙船长,我们有一位重要人物必须从梅茵到伊利安来。” “喷沫号只能在江河里航行,”贝尔打断他,“她的吃水浅,龙骨也禁不起深水的压力。”他的话并非完全属实,但对普通人来说已经够用了,至少和对付提尔人时不同,因为提尔人现在可是变得愈来愈精明了。 那个人看起来并没有在意贝尔的无礼,“我们听说你已经不做河里的生意了。” “也许做,也许不做。我还没有决定。”其实他已经决定了,他不会再溯流而上,为了泰伦末端的那些丝绸而回到边境国去,沙戴亚的皮毛和冰胡椒都不值得他这么做。他的这个决定也和他听到伪龙出现的消息无关。贝尔又开始思忖,别人是怎么知道那件事的。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但其他人还是知道了。 “你可以航行到梅茵的,船长,你会愿意为了一千金币而沿着海岸航行的。” 尽管心里老大不愿意,但奖金的数目实在高得吓人,让贝尔瞪大了眼睛。这是上次金额的四倍,任何一个男人都会被这笔钱吓得合不拢嘴的。“你们要我载谁?梅茵之主本人?提尔终于把她逼出来了?” “你不需要知道名字,船长。”那个男人将一个大皮囊扔在桌上,然后又拿出一个密封的羊皮纸文件,皮囊撞在桌子上,发出了沉重的叮当声。封住羊皮纸文件的大块火漆上,印着光芒四射的凯瑞安朝日徽章。“这是两百枚金币的订金。我想,你既然有了一千金币,大概对名字也不会太在乎了。拿着它,不要弄坏封漆,一直航行到梅茵,找到那里的港口统领,他会再给你三百金币,还有你的通行证明。当我们的乘客到达这里的时候,我会把剩下的钱给你。你不得探查乘客的身份。” 贝尔深深地吸了口气。好狗运,即使只是这两百金币,这趟航行也值得了。一千金币,他三年也挣不到。他怀疑,只要再多问一些,就能得到一些线索,一些关于伊利安的九人议会和梅茵之主之间内幕交易的线索。梅茵之主的城市及其周围的辖区,在名义上属于提尔的一个行省,而梅茵之主无疑希望能得到伊利安的帮助。现在伊利安也有不少人不断叫嚣着要与提尔开战,要提尔让出占据过多的风暴海贸易额。贝尔很想对这些事情有更详细的了解,这是个蛮大的诱惑,只是他光是上个月就遇过三件类似的事。 他抓起那个皮囊。那个和他谈话的人则抓住了他的手腕。贝尔盯着他,而他也毫无惧色地看着贝尔。 “你必须尽快抵达,船长。” “天一亮我就走。”贝尔低吼了一声。那人点点头,松开了手。 “天一亮就走。那么,贝尔·多蒙船长,记住,有脑子的人才能活着把那些钱花掉。” 贝尔看着他们离开了酒馆,然后才用阴郁的眼神盯着桌上的钱袋和那封信。有人想要他向东航行。提尔或梅茵都无所谓,关键是他要向东航行。他觉得自己知道是谁想要他这么做。又是这样,我对他们一无所知。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是暗黑之友?但他知道,他在离开马兰登,向下游返航之前,就已经被暗黑之友盯上了。暗黑之友和兽魔人,他确信,就是那些东西。真正的问题是,他至今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贝尔,遇到麻烦了?”妮达问他,“你看起来好像见到了一只兽魔人似的。”她放声大笑,发出了她这种体型女子不太可能出现的粗犷声音。像大多数没有到过边境国的人一样,妮达不相信兽魔人的存在,贝尔曾经试图告诉她边境国真正的情形,但她只是把他的故事当成是一种消遣,而且认为所有这些故事都是假的。同样的,她也不相信雪的存在。 “没事,妮达。”贝尔解开皮囊,看也不看一眼,就从里面拿出一枚金币扔给妮达,“请每个人喝酒,不够的话,我再补给你。” 妮达惊讶地看着那枚金币,“塔瓦隆之焰!你现在和那些女巫做交易?” “不,”贝尔哑着嗓子说,“我没有!” 妮达咬了一下那枚金币,随后立刻就将它塞进自己的宽腰带里。“好吧,是真金,不管怎样,我觉得那些女巫不像有人说的那么坏。我不会对别人说这件事的,有个换钱人会收这样的金币。今天人不多,你不必再给我钱了。还要啤酒吗?” 虽然贝尔的杯子里几乎还是满的,但他还是麻木地点了点头。妮达转身走了。她是贝尔的朋友,贝尔确信她不会乱传他的事。现在,他只是愣愣地盯着那袋皮囊。当他打开它,审视里面的金币时,另一杯啤酒被送到了他面前。贝尔用长满老茧的手搅动着那些金币,金色的光芒在灯光下一点点射入他的眼睛,每一枚金币上面都印着该死的塔瓦隆之焰。他匆忙地系紧袋子。危险的钱。这样的钱,有一两个还说得过去,但这么多塔瓦隆金币,任何人见到它们都会产生像妮达那样的想法。这座城里有圣光之子。虽然伊利安没有法律禁止人们和两仪师做交易,但如果白袍众知道了这件事,贝尔绝对无法活着去向地方官员求助。那三人的安排让他无法带着这些钱留在伊利安。 正当贝尔满心忧虑地坐在那里的时候,他的副手,亚林·马丹走进酒馆,满面愁容地站在船长身边。“卡恩死了,船长。” 贝尔盯着他,皱紧了眉头。已经有三名手下被杀了,每次都是在他拒绝向东航行的要求之后。这里的官员根本无所作为,他们说,夜晚的街道总是很危险的,而水手们又格外喜欢吵闹和打斗。官员们很少会让香水广场上发生的事情麻烦到他们,只要值得尊敬的市民们不受伤害就足够了。 “但这次,我答应他们了啊!”贝尔喃喃地说道。 “事情还不仅如此,船长。”亚林说,“他们用小刀在卡恩身上划出许多道口子,似乎是要逼他说出什么事情。还有一些人在不到一个小时之前想潜入喷沫号,但被港口卫兵给赶走了,这已经是十天里的第三次了。我不认为港口的窃贼会这样死盯着一艘船不放。昨晚,有人翻了我的房间,拿走了一些银币。我本以为是窃贼干的,但他们并没有拿走这个镶嵌着石榴石和月长石的皮带扣。它的位置非常显眼。船长,到底出了什么事?船员们都很害怕,我也有些紧张了。” 贝尔从椅子上跳起来,“召集码头上的水手,告诉他们,喷沫号上的人手只要够行船用,就立刻出发。”他将那份文件塞进衣服的口袋里,拿起那袋金币,推着他的副手走出酒馆。“把他们叫起来,亚林,来不及上船的人就不要了,把他们留在码头上吧!” 贝尔猛地一推亚林,逼得他跑了起来,然后自己也向码头跑去。有不少拦路贼都听见了那个袋子里钱币碰撞的声音,但还是没有人敢惹他,因为贝尔现在的脸色就好像要去杀人一样。 当贝尔赶到喷沫号的时候,有许多水手正爬上喷沫号的甲板,其中有很多甚至是赤着脚跑来的。他们不知道贝尔是因为恐惧才这么做,他们甚至不去想贝尔为什么会这么做。他们只知道,贝尔的报酬向来丰厚,而且,除了一般的报酬之外,贝尔还会给船员们分红。 喷沫号有八十尺长,两根桅杆,船尾特别宽大;除了船舱以外,甲板上也预留了堆放货物的地方。尽管贝尔对那些凯瑞安人(如果他们真的是凯瑞安人)说喷沫号只是一艘只能航行在内河的船,但贝尔相信,她完全可以在开阔的水域航行,何况风暴海在夏天也还算是平静。 “她必须离开这里。”贝尔喃喃地说着,向船长室走去。 船长室里所有的东西都像尾舱一样简单而朴素。贝尔将那袋金币扔在床上,点亮了一盏灯,立刻拿出那份文件想研究个清楚。他将那份文件放在灯光前来回转动,想看看能不能读出一些里面的文字。这时,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 “进来。” 亚林的脑袋探了进来:“船长,只剩下三个人没有上船了,我已经向广场上所有的客栈、酒馆和仓库送话去了。他们在天亮起锚前就会上船。” “喷沫号现在就出发,航向是海洋。”贝尔举起手止住亚林的抗议。他也知道,现在海上的能见度和潮汐都不利于船只航行,而且喷沫号不是为海上航行而建造的。“现在就出发!喷沫号吃水很浅,即使退潮也能航行,你还没忘记观星航行的方法吧,对不对?把她带出港,亚林,现在就带她出去,等我们在防浪堤以外的时候再来叫我。” 亚林犹豫了一下。以往当喷沫号必须在危险状况下航行的时候,贝尔从不会离开甲板,让别人代替他指挥,而现在这种深夜吃水浅的情况绝对是危险的。最后,亚林还是点点头,消失在船舱的出口处。片刻之后,贝尔的头顶就传来亚林发布命令的声音和无数赤脚撞击甲板的声音,贝尔没有再理会这些,即使喷沫号在进入低潮时突然的震荡也没有分散贝尔的心神。 最后,他掀起灯罩,将一把小刀伸进灯芯上的火舌中。刀刃上的油脂很快就被烧净,冒起一缕黑烟,在刀刃就要变红之前,他把那份文件平放在桌面上,将小刀抽离火焰,用刀刃一点一点地切入火漆底部,卷成筒状的文件被打开了。 慢慢铺平羊皮纸,贝尔的额头渗出涔涔汗水。这只是一封很简单的信,没有导言和提头: 带着这封信的是一名暗黑之友,他因犯了谋杀和其他可怕的罪行,现在正被凯瑞安通缉。而且,他偷走了我们的一些东西,我们要求你抓住这个人,并没收他所携带的一切物品,无论多么细小的东西,都不要放过。我们的代表将去拿走他从我们这儿偷走的东西。除了我们所要的,剩下的一切都送给你,作为你帮忙抓住他的酬劳。这个卑劣的罪人应该马上被吊死,这样才能使他的邪恶不致继续污染光明。 在签名下面的红蜡上,印着凯瑞安的朝日徽章和瑞亚丁家族的五星徽记。 “龙墙守护者,我的妈呀!”贝尔哑着嗓子说,“那个东西还敢厚着脸皮继续这么称呼自己。” 他又快速地检查一遍那两个印章和那个签名。在灯光前,他的鼻子几乎都快贴到羊皮纸上,但他始终都没有找出半点瑕疵。此外,他对盖崔安的手会是什么样子,一点概念也没有。如果不是那个所谓的国王本人签发这封信,贝尔认为制造这封信的人确实将盖崔安潦草的笔迹模仿得惟妙惟肖。不过,不论这笔迹模仿得像不像,到了提尔,或者是泰伦影响强大的梅茵,光这封信会立刻要了一个伊利安人的命。现在伊利安和它们之间还没有爆发战争,人们在这些港口还能来去自如,但在提尔,人们不会对伊利安人有什么好感,特别是当他还带着这样一件东西的时候。 贝尔突然很想把这封信放在灯火上烧掉。在提尔,在伊利安,或者在他能想得到的任何地方,这都是一件危险的东西。但最后,他还是将它放在书桌后面的一个秘密文件匣里,只有他才知道该怎样找到并打开这个匣子。 “我所有的物品,嗯?” 他在跑船生涯中搜集了许多古老的东西,有些东西因为太昂贵或太巨大,他无法买下来,但他会尽量将它们记在脑海里。所有这些都是过去时光的回忆,是这些分散在世界各地的奇异对象,吸引着还是一个男孩的他,登上了远行的航船。他在前往马兰登的最后一次旅途中,为他的收藏增添了四样东西,这些应该是那些暗黑之友想要的东西了。他又想到了那些攻击喷沫号的兽魔人。贝尔听说,他离开白桥不久,那里就被烧成一片焦黑,据说那是兽魔人和魔达奥干的。他第一次将所有信息归结在一起,并确信他并不是在凭空想象,他应该在第一次接受到这样奇怪的任务时就提高警觉。只是一次前往提尔的航行,就能得到这么多酬金,而航行的原因却始终不清不楚。 贝尔拼命在箱子里搜寻着,然后把在马兰登买到的东西都摆在桌子上。一根从传说纪元流传下来的亮光杖,出售它的人说它是传说纪元的产物,没有人知道它是如何制造出来的。它的价格不菲,因为它确实比一个诚实的官员还要罕见。它看起来就像是一根普通的玻璃棒,比他的拇指要粗一点,比他的前臂要短一点,当它被拿在手中的时候,它就会像提灯一样会发出明亮的光芒。这种亮光杖也会像玻璃般碎掉,他得到的第一根亮光杖就被他不小心摔碎了,而因此引发的火灾差点让他失去了喷沫号。一尊持剑男人的象牙小雕像,因年代久远而有些发黑了,出售它的人说,如果你把它握在手里够久,你就会感到温暖。贝尔从没长时间握着它,也没有让别人这样做过,但它无疑非常古老,这对贝尔来说就够了。此外还有一个猫的颅骨,足有狮子头那么大,因为年代久远的关系,它已经完全变成了石头。而且,它的嘴里长着狮子所没有的一尺长獠牙。最后是一个有男人手掌大小的厚碟子,它的一半是黑的,一半是白的,一道纹理复杂的分界线将两种颜色从中间分开。马兰登的商人说这也是传说纪元的遗物,贝尔认为他在撒谎,但他几乎没有讨价还价,就把这件东西买了下来。和那个商人不一样,他认得这个碟子上的图案,那是在世界崩毁之前,古代两仪师的徽记。这东西可能会带来危险,但古物迷也很难轻易放过它。 这是一块心之石,那个商人即使以为自己在撒谎,也不敢补上这三个字。在马兰登,没有任何一个河边商人买得起一小片昆达雅石。 贝尔用手抚摸着这个碟子,感觉到坚硬而平滑。不过,除了它所负载的长久历史之外,它似乎没有任何价值,但贝尔怀疑他的追踪者们要的就是这样东西。亮光杖、象牙小雕像,还有那块石化的骨头,贝尔在其他地方都曾见过。虽然知道了敌人想要的是什么(当然,这还只是他的猜测),但贝尔还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个东西,还有追踪他的人到底是谁。塔瓦隆金币,古代的两仪师徽记。他用手抹了嘴唇一把,恐惧的味道仍让他感到舌根发苦。 敲门声响起。他放下那个碟子,又在上面盖了一堆海图,然后才说:“进来。” 亚林走了进来。“我们已经离开防波堤了,船长。” 贝尔感到有点惊讶,然后又对自己很是恼怒。他绝不应该如此全神贯注在其他事情上,以至于连喷沫号在海浪上的颠簸都感觉不出来。“航向正西,亚林,由你来指挥。” “船长?艾博达?” 还不够远。根本不够远!“我们要按照海图和我们载水量的极限航行,反正向西就好了。” “向西,船长?索马金?那里的贸易全都被海民垄断了啊!” “去爱瑞斯洋,亚林。在塔拉朋和阿拉多曼之间有许多生意可做,而且不用担心塔拉朋人和阿拉多曼人会跟我们抢生意。我听说他们不喜欢大海。还有那些托门首的小城镇,它们都是完全独立的,我们甚至能把沙戴亚的皮毛和冰胡椒运到班达埃班去。” 亚林缓缓地摇着头,他总是想着悲观的那一面,但他确实是一位好水手。“把皮毛和冰胡椒拿去那里卖,一定会亏本的。而且,船长,我听说那里正爆发战争。如果塔拉朋和阿拉多曼陷入战火,那里就没生意可做了。我怀疑即使托门首是安全的,我们在那里也什么都不能做。法美镇是那里最大的城镇,而那个镇却也实在是小得可怜。” “塔拉朋人和阿拉多曼人一直在为阿摩斯平原和托门首争吵不休,即使现在他们真正发生了冲突,精明的人也能在那里做上好买卖。向西吧,亚林。” 亚林上去甲板之后,贝尔立刻就把那个黑白双色的碟子也放进隐秘的文件匣里,然后,他才把剩下的东西堆回到箱子里。暗黑之友,或者是两仪师,我不会按照他们给我设计的路走。好运气是我的,我有自己的路要走。 几个月以来,贝尔第一次有了一些安全的感觉。他走上甲板,喷沫号正迎风向西,驶入夜幕笼罩的黑色海洋。 第十章 狩猎开始 印塔率领全队疾速前进,速度快到让兰德开始担心马匹的耐受能力。这些牲畜能以这样的速度奔跑几个小时,但这一天还没结束,且他们往后还不知道有几天的行程要赶。看着印塔的表情,兰德相信他一定想在第一天、第一个小时就抓到那些偷走瓦力尔号角的敌人。想到印塔在对玉座猊下发誓时的声音,兰德对他现在的表现一点也不感到惊讶。但兰德并没有劝他注意节制马力,因为队伍的指挥官是印塔,虽然他对兰德相当有好感,但他也绝不会感激牧羊人给他建议。 修林跟在距离印塔一步之遥的地方,但带队向南的人实际上是他,而不是印塔。大地在骑手们的两侧飞速向后退去,起伏的丘陵上长满了冷杉、羽叶木和橡树。但修林指示的路径笔直地指向南方,只是会偶尔绕过一两个稍高一点的山丘。灰枭旗在风中飘扬的方向始终未变。 兰德总是想和麦特与佩林并肩而行,但每当他放慢坐骑,靠近他们的时候,麦特就会用臂肘轻推佩林,佩林则不情愿地跟着麦特赶到了队伍前面。若兰德赶到前方,他们两个人又会落至队伍后方。始终都是麦特在催促佩林远离兰德。 该死,我只是想道歉。兰德感到孤独,即使他知道错在自己也没多大帮助。 在一座小丘顶上,乌诺跳下马,开始检查被马蹄踏得稀烂的地面。他捅了捅几块马粪,嘟囔了两句,随后便向印塔喊道,“他们的速度太快了,大人,我们跟他们差了大约一个小时的路程。该死,我们也许失去了最要命的一个小时。他们这样跑,一定会害死那些马的。”他又指着一个蹄印说,“这不是马蹄,是该死的兽魔人。这是该死的羊蹄印。” “我们会追上他们的。”印塔冷冷地说。 “大人,像我们现在这样跑是不行的,马撑不下去。即使他们的马都跑死了,那些该死的兽魔人也能比马匹跑更长的路程。” “我们会抓住他们的。上马,乌诺。” 乌诺用他的独眼看着兰德,然后耸耸肩,上了马。印塔率领队伍跑下山丘,向下一个山丘驰去。 他为什么要那样看着我?兰德心想。乌诺属于那些从没有向兰德表示过友谊的人。不过和马希玛公开的反感不一样,除了那些和他头发一样花白的老兵以外,乌诺不会和任何人有亲近的举动。他肯定不相信那个关于我是贵族的传闻。 乌诺一直在观察前方的地面,但是当他发现兰德正在打量他时,他也回瞪了兰德一眼,但一句话也没说。这并不代表什么,他也会用同样的眼神去瞪印塔。这就是乌诺的处事方式。 这条路是由暗黑之友选的,这些偷走圣号角的人始终不靠近任何村庄。为什么是这条路?兰德一直为这件事感到好奇。修林则总是嘀咕着“有什么地方不对”。兰德在丘陵顶上不时能看见一两个村庄,还有农田、低矮的住家、高大的谷仓和冒着烟的烟囱。但这些和他们的距离都在一里以上,因为距离太过遥远,所以他始终没能看清那些村里的村民。想必那些村民们应该也看不见他们;同样的,村民们也不会发现南逃的暗黑之友。 最后,就连印塔也察觉到他们的坐骑没办法继续向前疾驰了。兰德听见印塔低声咒骂着,然后忿恨地用戴着铁手套的手猛击了一下大腿,无奈地命令所有人下马。所有人都牵着马一路小跑,又赶过了一里路,才重新上马。跑过一里之后,众人重新下马小跑,然后又是一里的骑乘前进。就这样,整支队伍交替使用两种方法,依旧向前紧追。 兰德发现罗亚尔在下马跑步时咧开嘴,露出笑容,他感到有些惊讶。他们最初相遇的时候,这位巨森灵对骑在马背上感到很不适应,他总是对自己的双脚有着更充分的信心。但兰德以为他应该早就改变了这个习惯。 “你喜欢跑步,对吧?兰德。”罗亚尔笑着说,“我就喜欢跑步,我是商台聚落跑得最快的一个。有一次,我还跑赢了一匹马。” 兰德只是摇摇头,他不想在说话上浪费力气。他转头寻找麦特和佩林。但他身后的人太多了,他根本看不见他们两个人。兰德觉得很奇怪,这些夏纳人怎么能穿着甲胄这样飞跑。他身后的战士里,没有一个脚步有些许的迟缓,或者发出抱怨,乌诺的额头上甚至不见汗水。而灰枭旗仍然在那位执旗手的掌中动也不动。 他们的行进速度非常快,但直到黄昏,除了一些足迹以外,他们始终没有找到狩猎的目标。最后,印塔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命令队伍停下,在树林中宿营。经验丰富的夏纳战士们立刻开始收集燃料、搭建营篷、拴缚马匹、设立警戒哨,一切都十分有效率且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印塔设立了六个岗哨站第一班岗,每两个人组成一对。 兰德接到的第一个命令是从驮马背上的柳条筐里找出他的包裹。这并不算困难,因为驮马背上的私人包裹本来就不多,但当兰德打开包裹时,他发出一声哀嚎。帐篷里的战士们立刻手握佩剑,冲了出来。 印塔跑到兰德身边问道,“出了什么事?和平啊,有敌人潜入吗?我没有听见哨兵的警报。” “是这些衣服!”兰德继续咆哮着,他的眼睛仍然死盯着打开的包裹。包裹里的外衣有一件是黑色的,上面装饰着银线绣花;另一件是白色的,上面是金线绣花。两件衣服的领子上都绣着苍鹭图案,其华丽程度丝毫不亚于他现在穿的这件红色外衣。“仆人们告诉我,在我的包裹里有两件结实耐用的衣服。就是这两件!” 印塔将巨剑插回背后,其他人也纷纷走回帐篷,“嗯,它们是很结实。” “我不能穿这样的衣服,我不能总是穿成这样四处逛。” “你可以穿着它们,衣服就是衣服。我知道这个包裹是两仪师沐瑞亲自监督为你打包的。也许两仪师不太清楚一个男人应该在野外穿些什么。”印塔笑了笑,“等我们追上那些兽魔人之后,或许我们会举办一场宴会,那时这些衣服就很合适了。你将会在我们之中显得非常耀眼。”说着,他便转身向野营的营火走去。 听到印塔提起沐瑞,兰德停下了所有的动作。他望着这些衣服。她要干什么?无论事情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后悔。他将所有的东西都重新包扎起来,又把包裹塞回柳条筐里。就算光着身子也行,他忿恨地想。 一切就绪之后,夏纳人开始依次领取晚餐。当兰德走到营火边的时候,马希玛正在搅拌锅里的食物。芜菁、洋葱和干肉一起炖煮的香气传遍了整个营地。印塔排在领餐队伍的第一个,接着是乌诺,其他人则依次排在后面。马希玛拿了一根长柄大勺,将一满勺炖菜摔在兰德的碟子里,兰德急忙向后退,以免汤汁溅到他的衣服上。随后,他吸吮着被热汤溅到、烫痛的拇指,为下一个人让出了位置。马希玛望着他,向他咧开嘴,发出一阵冷笑,笑意始终没出现在他眼中。乌诺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止住了他的笑声。 “我们没有带那么多该死的食物,能让你像这样往该死的地上扔的。”独眼乌诺又看了兰德一眼,就转身离开了。马希玛揉着他的耳朵,但他的目光一直跟着兰德。 兰德走到印塔和罗亚尔身边,坐在一棵橡树下。印塔将头盔放在他身边的地上,但身上其他的武装丝毫未动。麦特和佩林也坐在那里,正拼命填饱他们空空的肚子。麦特带着嘲笑的表情看了兰德的衣服一眼,而佩林则连头也没抬一下。他的黄色眼眸在营火的映射下,闪烁着明亮的光芒。 至少他们这次没有离开我。 他盘腿坐在印塔的另一侧,“我想知道为什么乌诺一直盯着我。是不是因为这件衣服?” 印塔若有所思地停止了咀嚼,把满满一口炖菜含在嘴里,过了很久,他才说道,“毫无疑问,乌诺不相信你配得上一把苍鹭剑。”麦特发出大声的嘲笑,但印塔还是泰然自若地说,“不要介意乌诺的态度,如果可能的话,乌诺也不会给领主好脸色看。嗯,也许不会是爱格马,但其他的人也差不多。他的舌头像锉刀,但他的话如黄金。我还没出生的时候,他就已经在血里火里讨性命了。听他的话就好了,别在意他的舌头。你会和乌诺变成朋友的。” “我觉得他就像马希玛。”兰德往嘴里塞了一口炖菜,炖菜很烫,但他还是一口就吞下许多。他们自从离开法达拉之后,就一直没有吃过东西,而兰德在早晨满腹心事,所以什么东西都没有吃,他的胃早就拧成了一团,提醒着他飞逝的时间。兰德想知道,如果他告诉马希玛,炖菜很好吃,会不会让马希玛对他的看法好一些。“马希玛好像很恨我,我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马希玛在东方军里服役三年,”印塔说,“那时他在安科代,和艾伊尔人打了不少仗。”他用勺子搅了搅盘子里的炖菜,皱起眉头。“别介意,我不是在问你问题,如果岚大将和两仪师沐瑞说你是安多人,生在两河流域,那就不会有错。但马希玛从来不会看错一个艾伊尔人,当他看你的时候……”他耸了耸肩,“我不是在问你问题。” 兰德叹了口气,把饭勺扔在碟子里,“每个人都把不属于我的身份强加在我身上,我只是一个两河人,印塔。我是……我父亲养大的,我的工作就是照顾他的羊。这就是我的一切,一个两河的农夫和牧羊人。” “他是从两河来的。”麦特语带轻蔑地说,“我和他一起长大,不过你不会这么想吧?你们又把什么艾伊尔的胡说塞到他的脑子里。现在只有光明才知道他是谁了,也许是个艾伊尔贵族。” “不,”罗亚尔说,“他外表看起来就是那个样子的。你还记得吧,兰德,我曾经提到过,只是那时我还以为是我对人类了解得太少了。还记得吗?‘直到无影,直到无水。冲进暗影中大笑,用最后一口气吼叫。在最后一日,将口水吐进刺目者的眼中。’你一定还记得,兰德。” 兰德盯着自己的盘子。在你的头上包一块束发巾,你就是一个艾伊尔人了。 这是安多王女伊兰的弟弟盖温对他说过的话。每个人都把不属于我的身份强加给我。 “那是什么?”麦特问,“向暗帝吐口水的话?” “那是艾伊尔的战歌。”印塔说,“我毫不怀疑他们会那样做。除了卖货郎和走唱人之外,艾伊尔人将世界分为两部分——艾伊尔人和敌人。他们在五百年前曾经为凯瑞安改变过一次。除了艾伊尔人以外,没有人明白他们改变的原因。但我不认为他们还能再这样做一次了。” “我也觉得他们不会了。”罗亚尔说,“但他们也让图亚桑,就是那些旅族穿越艾伊尔荒漠。巨森灵也不会被他们视为敌人,只是我怀疑我们的族人是否愿意去那片荒原。艾伊尔人有时会去商台聚落交换咏唱木,但他们毕竟还是剽悍的人类。” 印塔点点头,“我希望我能像他们那么强悍就好了,哪怕只有他们的一半也好。” “你是在说笑吗?”麦特笑着说,“如果我穿着像你们那样的铁甲跑上一里路,我会立刻倒在地上,昏睡一个星期,但你们却一里又一里地跑了一整天。” “艾伊尔人非常强悍。”印塔说,“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非常强悍。我曾经和他们作战,所以我知道,他们能在连续狂奔五十里之后立刻投入一场血战。无论他们手里是否有武器,他们是会走路的死神。但他们不会去碰一把剑,这其中的原因我们不得而知。他们也从不骑马,他们根本就不需要坐骑。如果你拿着剑,而你的战技又足够优秀,那么一个艾伊尔人就算赤手空拳,你们也会有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在他们居住的地方,我们待上一天就会渴死,但他们却能在那里饲养牲畜。他们在荒漠中的巨石上凿洞居住,往往一块巨石里就能居住一整个村子的人。自从世界崩毁以来,他们就居住在那里,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亚图·鹰翼本想消灭他们,却落得惨败收场,那是他一生中惟一一次失败。白天,艾伊尔荒漠在阳光的炙烤下,比火炉还要热;到了晚上,那里却冷得能把人冻死。而一个艾伊尔人会用忧郁的眼神望着你,告诉你除了这个地方,他哪里都不愿意去。他不是在说谎。如果他们真的想杀过来,我们几乎无法抵挡他们。艾伊尔战争持续了三年,而参与这场战争的只是艾伊尔十三部族中的四个部族而已。” “那双灰色的眼睛是他妈妈给他的,并不是因为他有艾伊尔人的血统。”麦特说。 印塔耸耸肩,“我说过,我不是在问他问题。” 那一晚,当兰德终于能躺下来的时候,他的脑子里还挤满了各种挥之不去的念头。艾伊尔人。两仪师沐瑞说你是两河人。艾伊尔战士直指塔瓦隆。出生在龙山的山麓。转生真龙。 “我不会被利用。”他喃喃说道。但他渴盼的梦乡很久之后才到来。 印塔在日出之前下令收起帐篷。他们匆匆吃过早饭,当东方的云朵刚刚被朝阳染成血红色,草叶上还挂着露珠的时候,便继续向南方赶去。这一次,印塔在队伍周围派出了斥候,虽然道路并不好走,但印塔也不再要求战士们以累死马匹的速度疾驰了。兰德知道,大概印塔也明白他们无法在一天的时间里就完成这个任务。修林说,敌人仍然继续向南方逃走。 日出之后两个小时,一名斥候回来报告,“前方那座山丘顶上,有一片被放弃的营地,昨夜那里至少有三十到四十人宿营。” 印塔用马刺猛踢马腹前进,仿佛暗黑之友就在那里,兰德只能紧紧跟在他身后,否则夏纳战士们就会将他连人带马踩成一团烂泥。 山丘顶上并没有留下多少线索,营火的灰烬被巧妙地隐藏在树丛间,里面还有一些被抛弃的食物。在营火旁边有一堆垃圾,上面已经爬满了苍蝇。 印塔示意其他人后退。他和乌诺跳下马,走进营地,开始进行仔细地检查。修林纵马绕过营地,不断地发出嗅闻气味的鼻息声。兰德和其他人则在一旁等着,他并不想去参观兽魔人、暗黑之友和魔达奥的营地,还有更可怕的东西在那里待过。 麦特徒步爬上山丘顶端,走进了营地。“暗黑之友的营地就是这个样子?闻起来倒是有股怪味,但我看不出它和别的营地有什么不同。”他向一堆灰踢了一脚,一根烧焦的骨头从里面滚了出来。麦特弯腰捡起了那根骨头,“暗黑之友都吃些什么?这看起来不像是牛或羊的骨头。” “这里发生过谋杀案。”修林哀伤地说。他用一块方巾使劲擦着自己的鼻子,“比谋杀还要糟。” “兽魔人在这里待过,”印塔望着麦特,“它们饿了,而暗黑之友正好可以派上用场。”麦特扔掉了那根黑色的骨头,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他们不再向南走了,大人。”修林说。他的话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他回身指着东北方。“也许他们终于决定回妖境去了,也或许他们向南走只是为了迷惑我们。”但他的声音里没有信心,只有迷惑。 “无论他们想干什么,”印塔吼道,“我现在就要捉住他们,上马!” 一个多小时以后,修林再次拉住缰绳。“他们又转向了,大人,这次还是南方。他们在这里又杀了人。” 这里正位于两座小山之间的山谷中,周围并没有烧过的灰烬,众人只用几分钟的时间,就找到了尸体。一名男人被卷成一团,塞在一个灌木丛里,他的后脑因遭到重击而塌陷,眼球则被打得突在眼眶外。他穿着夏纳人的衣服,但没有人认识他。 “我们不会浪费时间埋葬暗黑之友,”印塔大声咆哮,“向南!”话刚一出口,他就已经跃上马背,开始向南疾驰。 第二天和第一天一样,乌诺不断检查敌人留下的足迹与马粪,报告说敌人只在前面不远处,但直到黄昏,他们并没有看见兽魔人或暗黑之友的影子。到了早晨,他们又找到一处废弃的营地,以及另一场谋杀。根据修林的报告,对方又一次改变了方向,这次是朝向西北方。追赶了不到两个小时,他们发现了另一具尸体——一个男人的头颅被斧头彻底劈开。而敌人又在这里改变了方向,一切都和前一天一样。 每一天,他们与猎物的距离都会被拉近一些,但印塔早已经怒不可遏。有一天早晨,他认为应该直接抄近路,迎头拦截他们的猎物,但还没等别人说话,他自己就认为这是个烂主意。因为敌人们如果按照不同的路线行进,他们就前功尽弃了。所以他只是催促众人以更快的速度前进;每天更早出发,晚上直到夜幕完全低垂,才能下马休息。印塔不断提醒大家玉座猊下对他们的托付——找到瓦力尔号角,冲破一切阻碍,将它带回法达拉。他向大家宣扬他们将得到的荣光,他们的名字将在传说和历史中传诵不朽,并出现在走唱人的故事和吟游诗人的歌曲中。他不断地鼓舞着士气,也不断地凝视着敌人的足迹,仿佛他希望沿着这些足迹,就能看到光明最终帮他们挡住了敌人。到最后,就连乌诺也开始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了。 这时,他们抵达了艾瑞尼河。 这里根本不能被称为一个村子,这就是兰德对这里的第一印象。他骑在马上抬头仰望,在清晨的阳光中,河边山丘顶上的那几间小房子仍然显得有些模糊。兰德只能看见低矮的木屋顶几乎垂到了地面,到处都看不见有人烟的样子。现在,他们刚刚拔营出发一两个小时,但今天他们还没有像往常那样找到暗黑之友的宿营地。实际上,他们还没有找到任何敌人宿营的痕迹。 兰德眼前的这条河并没有传说中艾瑞尼大河宏伟的气势。这里离这条河在世界之脊的源头并不远,两岸之间的距离只有六十步左右,水流迅速但平静,河岸两侧长满了树木。兰德能看见一个渡口:一根粗大的缆绳连接着河的两岸,一条船就系在这根缆绳上。 这是敌人的足迹第一次进入了人类居住区。它们直接指向山丘上的那些房屋,而环绕这片房屋的惟一一条路上并没有人行走。 “大人,会不会有伏击?”乌诺轻声问。 印塔发出了御敌的命令。夏纳战士们操起长枪,排成一个圆弧,包围了那些房舍。印塔一招手,他们便从四个方向挺枪向那片房舍冲锋而去。战士们一边怒吼,一边用眼睛搜寻敌人,高举的骑枪随时准备戳穿冒出来的兽魔人。他们一直冲到那片房屋的中心,扬起的尘土遮盖了马蹄。但除了他们之外,四周并没有任何活物。他们勒住缰绳,地面的扬尘开始慢慢落下。 兰德将扣在弓弦上的箭插回箭囊里,将弓重新背上。麦特和佩林也做了同样的动作。罗亚尔和修林则一直留在原地,不安地望着他们。 印塔挥了挥手,狩猎队伍重新聚集在一起。 “我不喜欢这个地方的味道。”佩林一边打量身边的房屋,一边低声嘀咕着。修林看了他一眼,佩林也回望过去。修林马上垂下了目光,“这里的气味不对。” “该死的暗黑之友和兽魔人往前跑过去了,大人。”乌诺说。他将一些没有被夏纳战士的马蹄踏碎的足迹指给大家看。“直接向那个该死的渡口去了,他们在那里渡了河。血和火烧的灰!我们的运气还不差,他们并没有切断那根缆绳。” “人在哪里?”罗亚尔问。 屋门都敞开着,窗帘从窗口飘舞出来,虽然屋外闹得烟尘满天,却没有人从屋里出来看看。 “搜查这些屋子!”印塔命令道。战士们纷纷下马,向屋中奔去,但他们很快又摇着头跑了回来。 “他们都离开了,大人。”乌诺说,“都走了,该死。而且还是打包好行李,安安稳稳地走的。”他突然停下脚步,急切地指着印塔身后的一间屋子说道,“那扇窗户旁边有一名女人。该死,我怎么没看见她……”还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他已经向那间屋子跑去。 “不要吓到她!”印塔喊道,“乌诺,我们需要情报。让光明刺瞎你吧,别吓到她!”但这时,那个独眼汉子已经消失在屋里了。印塔又提高嗓音说:“女士,我们不会伤害你。我们来自法达拉,是爱格马领主的部属。不要怕!我们不会伤害你。” 那间屋子屋顶的一扇窗户被打开,乌诺探出头来,狂野地向四周搜寻着。他咒骂了一声,将脑袋缩回屋里。随后,屋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各种东西碰撞在一起的声音,仿佛乌诺正一边走着,一边用力踢撞着身边的东西。最后,他出现在门口。 “消失了,大人,但她刚才明明就在那里。一个浑身穿白衣服的女人,就在窗户边。我看见她了。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我甚至以为我在屋里也看到了她。但,她就突然消失了,而且……”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那个房间什么人都没有了,大人。”乌诺非常激动,甚至忘了在说话时加上粗话。 “窗帘,”麦特低声说,“他只是看见了该死的窗帘。”乌诺瞪了他一眼,就骑回马上。 “他们去什么地方?”兰德问罗亚尔,“你觉得他们是不是在看到暗黑之友时都逃走了?”还有兽魔人和魔达奥,以及修林所说的更可怕的东西。如果他们拼了命地逃走,那他们也算聪明。 “恐怕是暗黑之友抓走了他们,兰德。”罗亚尔慢慢地说,他的脸孔因痛苦而扭曲,宽大的鼻子因此皱了起来,“成了兽魔人的食物。”兰德的喉咙哽了一下,他现在很希望自己刚才没有问那个问题。想到兽魔人会吃些什么,是一件让人非常难受的事情。 “无论这里出了什么事,”印塔说,“都是暗黑之友干的。修林,这里有没有过暴力?杀戮?修林!” 嗅罪者在马鞍上打了个冷颤,急忙向四下胡乱张望。他刚才一直盯着河对岸。“暴力?大人,有的。杀戮,没有,或者没有实际的杀戮。”他瞥了佩林一眼。“我以前从没有闻过这种味道,大人。不过这里确实有伤害的事情发生。” “他们真的过河了吗?有没有再回来?” “他们过河了,大人。”修林看着河对岸,样子非常不安,“他们过河了,但他们在河那边做的事……”他又哆嗦了一下。 印塔点点头,“乌诺,你去把河对岸的渡船弄过来,同时向河对岸派出斥候。这里没有伏兵不代表我们被河水分开的时候不会遭到伏击。那艘船不可能把我们一次全载过去,一切小心。” 乌诺向队伍点了点头。拉冈和马希玛立刻在彼此的帮助下脱掉了他们的铠甲,两人身上只穿着一条裤子,腰间别着一把匕首。随后,他们迈步向河岸跑去。到了岸边,他们抓住渡河的缆绳,一步步向河里走去。到了河中央,他们已经挂在缆绳上,只有腰部以下的部分浸在河水里。兰德能看出水流的力量非常大,两个人的身体都被冲成了倾斜的状态,但他们还是用了比兰德预想中少得多的时间渡过了艾瑞尼河。一爬上河岸,他们就抽出腰间的匕首,消失在岸边的树丛中。 过了不知道多少时间,两个人才重新出现在河岸上,并开始将渡船缓缓地拉过来。船一靠岸,马希玛便将它系在岸边;而拉冈则跳上岸,朝印塔跑过来。他脸色苍白,脸颊上的那道箭伤变得更加显眼,他的声音也不断地颤抖着。 “河那边……没有埋伏,大人。但……”他深深地弯下腰,打着哆嗦的身体还不断滴着水,“大人,您一定要亲自去看看,就在离渡口五十步左右,那株巨大的石橡树……我说不出来,您必须亲自去看看。” 印塔皱起眉,目光从拉冈身上转移到河对岸。最后,他说道:“你们做得很好,拉冈。你们两个都做得很好。”他的声音变得轻快了一些,“乌诺,从屋子里给他们找些东西,让他们先把身子擦干。看看屋子里还有没有剩下茶叶,如果可以的话,让他们喝点热的东西,再把驮马队带过来。”他又转向兰德,“有没有准备好去参观一下艾瑞尼河的南岸?”印塔没有等兰德回答,便率领修林以及半数骑兵向河岸跑去。 兰德只是犹豫一下,就跟上去了,罗亚尔也陪在他身边。让他惊讶的是,佩林脸色阴沉地跑在他们前头。这时,已经有一些夏纳战士跳下马,一边说着粗口笑话,一边开始牵引渡船。 麦特一直等到最后一分钟,直到夏纳人解开了渡船,他才一夹马腹,催马上了船。“迟早我都得来对不对?”他喃喃地说着,话语里伴随着粗重的喘息。“我只能找到它。” 兰德摇摇头。麦特看起来和以往一样健康,这让他几乎忘记了他们为什么会参加这次行动。找到那把匕首,让印塔去拿号角吧!我只想为麦特找到那把匕首。“我们会找到它的,麦特。” 麦特向兰德露出极为难看的脸色,随后又以嘲笑的眼光看着他的红色华服,便将脸转向一边。兰德只是深深叹了口气。 “一切都会好转的,兰德。”罗亚尔平静地说,“不管怎样,都会好转的。” 湍急的水流将渡船一下子拖离了岸边,连接两岸的缆绳也因承受拉力而发出吱吱的声音。夏纳战士们并不算合格的摆渡人,他们穿着盔甲,背后背着大剑,站在甲板上步伐有些不稳,但在大家合力拉动下,渡船还是飞快地向对岸驶去。 “就像我们离开家乡时那样,”佩林突然说,“在塔伦渡口,摆渡人的靴子敲击着船板,河水在我们身边汩汩流淌,和那时一样,只是未来会更加糟糕。” “还有可能更糟糕吗?”兰德问。佩林没有回答,他的眼睛搜寻着对岸,黄色的眼眸似乎正闪闪发光,但那是冰冷的光线,其中没有半点温度。 过了一会儿,麦特问:“还有可能更糟糕吗?” “会的,我能闻得到。”佩林只说出了这句话。修林紧张地看了他一眼,不过,自从离开法达拉之后,修林看什么都是那么紧张。 渡船撞上了艾瑞尼河的南岸边,发出沉重而空洞的声音。岸边的大树将树冠一直伸展到渡口上方。夏纳战士们依次牵马下船,再次骑回到马上。印塔让两名战士把渡船拉回去,将剩下的人接过来,其他人则和印塔一起向岸上走去。 “五十步那儿有一株巨大的石橡树。”印塔在进入树林时说道。他的语调没有任何高低起伏。如果拉冈说不出那是什么……一些士兵调整了一下背后的大剑,同时握紧了手里的长枪。 一开始,兰德以为挂在那株石橡树灰色树干上的东西是两个深红色的稻草人,但他马上就认出了那两张面孔——长格和另一名狱卒,尼多。他们的眼珠凸出眼眶外,嘴唇可能是因痛苦而被他们咬得稀烂,露出里面扭曲的牙齿。可以想见,他们被吊在这里之后,一定又活了很长的时间才死去。 佩林的喉咙里发出一种声音,兰德几乎可以确定那是一种吼叫。 “这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情形,大人。”修林有些虚弱地说,“是我闻到过的最可怕的味道,就像那晚的法达拉地牢。” 兰德疯狂地想在脑海里找到那种虚空。火焰很快就出现了,微弱的光亮在他即将痉挛呕吐的时候出现在他的体内,他勉强使力催动,直到体内彻底变为空无。但那种恶心的感觉仍然存在于那种虚空中。这是兰德第一次无法把这种负面的感觉赶出体外。不要感到奇怪,看着它。这种想法擦过兰德脑海中的虚空,仿佛一滴冷水溅到热锅上。这是怎么了? “被活剥了皮。”他听见有人在他身后这样说,还有其他人呕吐的声音。他以为说话的是麦特,但那声音似乎离麦特很远,仿佛来自那种虚空。那种恶心的感觉一直搅动他的内脏,让他都快吐了。 “把他们放下来。”印塔哑着嗓子说。他犹豫了一下,又说道:“把他们埋了,我们不能确定他们是暗黑之友,他们可能只是被俘虏的无辜者。至少让他们进入母亲最后的怀抱吧!”战士们走到树下,开始用刀子割断悬挂尸体的绳索。即使对于身经百战的夏纳人来说,这也不是件容易的任务。这两名被生剥了皮的人,毕竟曾经是他们生死与共的同胞。 “你还好吗,兰德?”印塔问,“其实我也有点受不了。” “我……没事,印塔。”兰德任由体内的虚空消失。没有了它,他反而感觉没那么难受了。他的肠胃仍然搅在一起,但比刚才感觉要好得多。印塔点点头,就转过身去看那些人工作了。 葬礼很简单。夏纳战士们在地上挖了两个坑,将两具尸体摆进去,不参与工作的人则在一旁默哀致意。最后,众人将泥土填回坑中,一切就结束了。 兰德有些不适应这种葬礼。罗亚尔低声向他解释:“夏纳人相信我们都来自大地,也必将回归大地,他们从来不用棺材和裹尸布,而且他们也从不给尸体穿衣服。大地会收容死者的尸体,他们称此为母亲最后的拥抱。他们的悼词就是‘光明照耀你,造物主守护你,母亲最后的拥抱将带你回家’。”罗亚尔叹了口气,摇晃着他巨大的脑袋。“我认为这次不会有人说这句话。无论印塔怎么说,兰德,任何人都会怀疑是长格和尼多杀了猎犬门的守卫,将暗黑之友引进城堡的。他们要为这场灾难负责。” “那么又是谁向……向玉座猊下射出那一箭?”兰德觉得喉头无比干涩。谁向我射出那一箭?罗亚尔什么都没说。 当最后一铲土被洒在坟墓上时,乌诺刚好带着剩下的人马渡河过来。有人告诉他河南岸发生的事情,独眼汉子只是吐了口口水。“那些该死的兽魔人经常在妖境附近这么做。它们想让你该死的神经紧绷,把你该死的胆子吓破,或是警告你不要跟来。没想到这些家伙在这边也来这套。” 他们离开之前,印塔骑马在那座没有墓碑的坟墓前停了一会儿。两堆泥土似乎根本无法容纳更多人体。过了一会儿,他说道:“光明照耀你们,造物主守护你们,母亲最后的拥抱将带你们回家。”随后,他抬起头,逐一望向面前的每一个人,众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们在塔文隘口救过爱格马领主。”他说。有几个战士点了点头。印塔掉转马头,“修林,接下来怎么走?” “向南走,大人。” “带路!我们的狩猎还没有结束!” 沿路的森林很快就变成起伏和缓的平原,偶尔会有一条浅浅的小溪横亘其上,因为土质松软的关系,这些溪流的河床都很深。放眼望去,平原上只有一些低矮的土坡,这里正是策马飞驰的好地方。印塔充分利用了地形的优势,命令队伍以固定的速度前进。兰德偶尔能在远处看见可能是农舍的建筑物。有一次,他看见了几里外的几道炊烟,还有一些在阳光下闪烁的白点。兰德认为那应该是一座村子,但队伍附近的地方一直都荒无人烟。大片的草原上点缀着一些灌木丛,偶尔还会有一两株树木,所有这些树丛间的距离一般都不会超过一百步。 印塔派出了斥候,有两名骑兵走在队伍前面,只有当他们跑上土坡时才能勉强看见他们的背影。印塔带着一枚银哨子,只要修林说气味的方向变了,他就会吹哨叫那两个人回来,但修林一直都没说什么。队伍不停地向南奔驰,始终没有改变过方向。 “以这样的速度前进,再过三四天,我们就能到达塔利达原野了。”印塔在马上说,“亚图·鹰翼在那里赢得了他一生中最伟大的一场战斗。那时,半人率领兽魔人从妖境攻来,亚图·鹰翼与它们血战。太阳六次升起,六次落下,存活下来的兽魔人逃回妖境,再不敢与他为敌。为纪念他的胜利,亚图立起高达百幅的石碑,他没有在碑上刻他的名,反而将每位殒命的战士之名刻于其上。碑顶有金色炎阳发出灼目之光,象征光明在此战胜暗影。” “真想看看那座碑。”罗亚尔说,“我从没听说过这座碑呢!” 印塔半晌没有说话,当他开口的时候,声音像冬日的沉潭一样平静,“它已经不在了,筑城者。亚图·鹰翼死后,争夺他帝国的那些人无法容忍他的纪念碑继续存在,即使那上头没有他的名字。现在那里只剩下一堆废墟。再过三四天,我们就能看到了。”他的嗓音压制了罗亚尔想继续谈下去的欲望。大家只是默默无声地继续赶路。 正午刚过的时候,他们经过一幢方形的建筑物。那是一座由砖块和石膏盖起来的房子,距离狩猎队伍不到一里。它不是很高,仍然还存在的部分也不过两层,但它覆盖了很大一片地方。即使在很远的距离,兰德还是能感觉到它已经被废弃多时。它的屋顶早已残破殆尽,只剩下几片黑色的屋瓦附在最后一两根房椽上;曾经是雪白色的石膏几乎全部从墙上脱落,露出里面暗灰色的砖块;有多处塌陷的墙壁也早已无法遮挡院子和这座建筑物的房间。灌木,甚至是乔木在曾经由石板铺成的庭院里到处生长。 “一座领主的宅邸。”印塔向兰德解释,而此时他的脸色再次变得阴沉如水,“如果哈拉德·达喀尔还存在,我估计那里的领主会开垦耕种这片土地,也许这里会遍布果园。哈登人非常喜爱他们的果园。” “哈拉德·达喀尔?”兰德疑惑地问。而印塔则哼了一声。 “现在的人都不学习历史了吗?哈拉德·达喀尔就是哈登的首都,我们现在所穿越的就是这个国家的故土。” “我见过一张老地图。”兰德的声音有些紧张,“我知道一些已经不存在的国家:马瑞多、葛雅邦,还有凯瑞兰。但那张地图上并没有标出哈登这个国家。” “有很多曾经出现的国家,现在都已经消失了。”罗亚尔说,“比如马哈登,现在变成了哈登莫克;还有阿摩斯、金塔拉。百年战争将亚图·鹰翼的帝国分割成大大小小许多国家,小国又被大国并吞,或者按照大国的说法,叫做联合,比如阿特拉和莫兰迪。不过,它们与其说是联合,不如说是被迫合并在一起。” “那它们出了什么事?”问话的是麦特。兰德这才发现,佩林和麦特已经来到他们身边。上次兰德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还一直走在队伍后方,尽量远离兰德。 “国家体系无法维持。”巨森灵回答,“农作物歉收,或者贸易中断,或是人们失去了信心,总有东西出了问题。国家衰落,邻国就会开始侵吞它的土地,直到那个国家灭亡。但这种行为也难以维持长久,假以时日,这样被吞并的土地有很多会彻底荒废,只剩下零星分布的几座村庄还能苟延残喘,但绝大部分村庄早已化为荒野。从哈拉德·达喀尔被荒废到现在,已经过了将近三百年,但就算在那之前,那个王国也只是一个空壳而已,它的国王根本连国都城墙里面的事情都无法控制。哈拉德·达喀尔现在已经完全成为历史了,哈拉德城也不复存在,它的石墙已经被农夫和村民一块块拆走,另作他用,而这些农庄乡村也已销声匿迹。这就是我在书中读到的。在我看来,没有什么能改变这种变化。” “哈拉德·达喀尔的颓灭,持续了几乎一百年时间,那真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印塔说,“人们一个接着一个离开,到后来,城墙被一块块地拆走,什么都不留,只留下衰落。每样东西,每个地方,都在衰落。现在已经没有哪个国家能真正控制它在地图上画出的国土了,也没有哪块土地还能属于它一百年前的主人。当百年战争结束的时候,一个人从妖境骑马驰向风暴海,会不停地经过一个又一个的国家与城镇,但我们现在却只能看见一望无际的荒野。我们在边境国与妖境持续不断地战斗,反而让我们保持了强大和完整,也许那些国家没有保持强大的需要。筑城者,你说他们失去了信心?是的,他们失去了信心,但谁又能保证,今天仍然存在的国家不会在明天烟消云散呢?我们人类只是一些浮萍,历史的洪流将把我们冲得无影无踪。还有多久,属于我们人类的地方将只剩下在妖境旁苟存的边境国?还有多久,连我们也将沉沦,直到这里与风暴海之间所有地方都只剩兽魔人和魔达奥出没?” 众人之间出现了令人难以忍受的寂静,就连麦特也低头不语。印塔沉陷在他自己阴暗的思想里,只是一味地催马向前疾驰。 过了不久,派出的斥候跑回来报告:“大人,前面有一座村子,那里应该还没有人发现我们。我们现在前进的方向正对着它。” 印塔甩甩头,挥去纠缠着他的思绪,他仍然没有说话。不久,他们跑上一座小山丘顶,从这里可以清楚地俯瞰那座村子。印塔命令部队停止前进。他从鞍袋中拿出一支望远镜,开始观察远处的村庄。 兰德也好奇地端详那个村子。它和伊蒙村差不多大。不过自从离开两河流域后,他已经见识过不少大得多的市镇,而真正可以称为巨大的城市,他也见过不止一座了。村里的房屋都很低矮,墙壁上粉刷着白色的灰泥,倾斜的屋顶上长出不少杂草。十来座风车分布在村里各个地方,包裹着帆布的风翼懒洋洋地在微风中转动着,白色的阳光照在风翼上,随着它们的转动而来回跳跃。一堵只有胸口高的矮墙围绕着这个村子,筑墙的材料无非是一些草泥。在墙外,有一圈宽阔的壕沟,沟底密布着削尖的木桩。在矮墙上有一个缺口,没有大门,但兰德认为那个缺口很容易用一辆马车堵住。自始至终,他没有看见任何人。 “连一只狗都没有。”印塔说着,将望远镜放回到鞍袋里,“你们确定他们没有看见你们?”他问那两名斥候。 “没有,除非他们拥有暗帝的好运,大人。”一名斥候回答,“我们连这里都没上就回来向您报告了。我们也没有看见人烟,大人。” 印塔点点头,“修林,猎物在哪里?” 修林使劲抽了一下鼻子,“就在村子那个方向,大人,就在前方,我只能探察出这些。” “一切小心。”印塔提了提缰绳,“就算村子里有人,也不要看见微笑就当作友谊。”随后,他率领众人缓缓向村口走去,同时抽出了背后的巨剑。 兰德接着又听见了数十道拔剑的声音。他也抽出自己的剑。尽力活下来和逞英雄毕竟不一样,他心想。 “你认为这些人会帮助暗黑之友?”佩林问印塔。这个夏纳人一时并没有回答。 “他们并不特别喜欢夏纳人,”他最后说道,“他们认为我们应该保护他们,我们,或者是凯瑞安。哈登的最后一位国王死去之后,凯瑞安宣布从这里到艾瑞尼的所有土地都属于他们。但他们没办法管理这么多地方,所以,他们在差不多一百年前又放弃了这里。现在只有少数人还居住在此。这里够南边,所以不必害怕兽魔人的攻击,但有许多人类强盗在这里肆虐无度,所以他们在村子周围建起围墙和壕沟。这里所有的村子都是这样,只要有哪个国王答应保护他们,他们就会立刻宣誓效忠。但我们必须将全部的力量用在抵抗兽魔人这件事上面,而他们却认为我们是弃他们于不顾。”他们走到矮墙的开口处,印塔又喊了一声,“一切小心!” 村里所有的街道都通往村中的一座广场,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这么多人马进村,却没有半个人从窗户里探出头来看一眼,甚至连狗鸡都看不见,没有任何活着的东西。敞开的门不停地发出“吱呀”声,和风车转动的声音混在一起。除此以外,只剩下马蹄击地声震动着众人的耳膜。 “渡口的那股味道,”修林喃喃地说道,“但又不一样。”他在马鞍上躬下身,仿佛要把脑袋藏在肩膀里。“暴力,但……我不知道。太糟了,闻起来太糟了。” “乌诺。”印塔说,“带一队人搜索这些屋子,只要找到人,就带他来广场见我。不要吓到他们,我想要的是答案,而不是四处逃散的人群。”他一说完,便率领其他士兵往村中走去。而乌诺则和十名士兵跳下马,开始执行印塔的命令。 兰德打量着四周,心中满是疑虑。门板的吱呀声,风吹过风翼的簌簌声,马蹄敲击地面的答答声,所有这些声音太过喧闹了,似乎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其他的声音。他仔细端详这些屋子。窗帘从一扇打开的窗户中飘出来,拍击着屋外的墙壁,所有的东西都毫无生气。兰德叹了口气,跳下马,向离他最近的一幢屋子走去。走到屋前,他停住脚步,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房门。 那只是一扇门,你在害怕什么?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门的另一边等着他,但他真的希望自己没有这种感觉。停了半晌,他终于还是推开了门。 映入兰德眼帘的是一个摆设整洁的房间,或者,曾经是摆设整洁的。桌上还摆着一餐饭食,桌边排列着几张靠背椅,几只苍蝇在芜菁和豌豆上来回盘旋,还有更多苍蝇聚集在一块冰冷的烤肉上。烤肉的油脂已经在盘子里凝结,有一片烤肉从肉块上被切了一半,一把叉子正戳在那片烤肉上,而割肉刀还嵌在它和肉块之间的夹缝里。兰德迈步走进屋中。 一眨眼—— 笑声。简朴而结实的粗布衣服。那位秃顶的男子正把一片烤肉放在碟子里。端碟子的妇人显得有些疲倦了,但她还是满脸笑意。豌豆和芜菁随着她的手落在碟子里。碟子在移动。桌边孩子高兴的脸。六个孩子,男孩和女孩。最大的快成年了,最小的下巴刚刚高过桌子。妇人在说话。盘子被递给了那个女孩。她在笑。男人开始切第二片肉。 女孩的尖叫声!指向门口。男人丢下割肉刀,转过身,恐惧的尖叫,恐惧的面容。孩子被他抱进怀里;另一个孩子被妇人抱进怀里。拼尽全力向另一道门跑去的慌乱脚步。 门板碎裂,崩散,然后…… 一眨眼—— 兰德一步也无法移动。苍蝇的嗡嗡声有些太大了。他的呼吸在他眼前凝结成云雾。 一眨眼—— 笑声。简朴而结实的粗布衣服。那位秃顶的男子正把一片烤肉放在碟子里。端碟子的妇人显得有些疲倦了,但她还是满脸笑意。豌豆和芜菁随着她的手落在碟子里。碟子在移动。桌边孩子高兴的脸。六个孩子,男孩和女孩。最大的快成年了,最小的下巴刚刚高过桌子。妇人在说话。盘子被递给了那个女孩。她在笑。男人开始切第二片肉。 女孩的尖叫声!指向门口。男人丢下割肉刀,转过身,恐惧的尖叫,恐惧的面容。孩子被他抱进怀里;另一个孩子被妇人抱进怀里。拼尽全力向另一道门跑去的慌乱脚步。 门板碎裂,崩散,然后…… 一眨眼—— 兰德拼命挣扎,但他的肌肉似乎都已经被冻住了。屋里愈来愈冷。兰德想打个哆嗦,却无法动弹。苍蝇在桌面上到处爬行。兰德在心底摸索着虚空,他又有了那种恶心的感觉,但他不在乎。他必须…… 一眨眼—— 笑声。简朴而结实的粗布衣服。那位秃顶的男子正把一片烤肉放在碟子里。端碟子的妇人显得有些疲倦了,但她还是满脸笑意。豌豆和芜菁随着她的手落在碟子里。碟子在移动。桌边孩子高兴的脸。六个孩子,男孩和女孩。最大的快成年了,最小的下巴刚刚高过桌子。妇人在说话。盘子被递给了那个女孩。她在笑。男人开始切第二片肉。 女孩的尖叫声!指向门口。男人丢下割肉刀,转过身,恐惧的尖叫,恐惧的面容。孩子被他抱进怀里;另一个孩子被妇人抱进怀里。拼尽全力向另一道门跑去的慌乱脚步。 门板碎裂,崩散,然后…… 一眨眼—— 房间正在冻结,奇寒刺骨。苍蝇堆积在桌上,让桌面彻底变成了黑色。墙壁犹如铺上了苍蝇的挂毯,地板、天花板,所有地方都是苍蝇堆垒成的黑色。它们爬到兰德身上,将他淹没。爬上他的脸,他的眼,爬进他的鼻子,他的嘴。光明啊,救我。好冷。嗡嗡声如雷鸣般抽击着他的耳膜。好冷。冰冷刺穿了虚空,嘲笑着空无,将他裹进冰中。他拼命地想碰触那微弱的光。他的肠胃扭结在一起,但那光是暖的。暖的,热的。他感觉到火一般的热度。 突然间,他正在撕裂……某种东西。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钢做的蛛网。石雕的月光。它们在他的碰触中粉碎,但他知道,他没有碰触到任何东西。它们在从兰德体内涌出的热浪中萎缩、熔化。那是熔炉中心的热,那是燃烧世界的热,那是…… 消失了。兰德喘息着,睁大眼睛望着四周。几只苍蝇停在切开了一半的烤肉上,死了,一共是六只。只有六只。冰冷的蔬菜上也有六只,全死了。兰德蹒跚着走回街上。 麦特刚从对街一栋房子里走出来,一边摇着头。“里面没有人。”他对仍然骑在马上的佩林说,“看起来他们似乎是晚餐吃了一半,就起身走了。” 广场那边传来一声呼喊。 “他们找到什么了?”佩林说着,一夹马腹往广场奔驰而去。麦特骑上马,也紧跟着他赶了过去。 兰德又站了一会儿,才爬上大红的背脊。大红哆嗦了一下,仿佛它也感觉到主人的惶恐。当兰德缓慢地走向广场的时候,他回头瞥了那栋房子一眼,但随即又转了回来。麦特也是一个人进去的,他却没有出事。兰德决定,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不会再进入这个村子里的任何一栋房子。他用脚跟踢了大红一下,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所有的人都像雕像一样站在一座巨大的建筑物前,这座建筑物有一道宽阔的双扇大门。兰德不认为这会是一座酒馆,因为它的门前没有招牌。也许这是村子的会堂。兰德加入静默的人群中,顺着众人的目光向前望去。 一个男人被钉在那扇大门上,长钉穿透了他的手腕和肩膀。两根长钉插入他的双眼,使他的头颅上仰,干掉的血在他的脸上留下一条条黑色的涸痕。男人脚跟后面的门板上无数的刮痕,表明这名男子是被活着钉上去的。 兰德感到自己无法呼吸。这不是人。那黑色的衣服,比黑色还要黑,那不是任何一个人能穿的衣服。风吹动了那具躯体背后披风的一角。并不总是这样的,兰德知道。风并不总是能吹动那衣服。但他能确定,在那张苍白到没有任何血色的脸上,根本就没有眼睛。 “魔达奥。”低沉的话语随着兰德的喘息从他的口中说了出来,他的话仿佛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他们开始有所动作,到处都传来了粗重的喘息声。 “谁?”麦特刚开口,就不得不因喘气而停顿了一下,“谁能这样处置一名隐妖?”他的声音最后突然变得很尖锐。 “我不知道,”印塔说,“我不知道。”他的目光扫向四周,一一打量着部属的面孔,也许是在确定大家都还在他的身边。“我认为我们在这里得不到什么线索了。继续赶路吧!上马,修林,找出猎物逃跑的方向。” “是,大人,我愿意为您服务。这个方向,大人。他们仍然向南跑去。” 战士们离开了被钉死的魔达奥,风仍吹动着它黑色的袍服。修林这次根本没有等印塔领头,便第一个冲出村子的围墙。紧跟在他后面的,是兰德。 第十一章 姻缘的闪烁 出发以来,印塔第一次命令部队在太阳仍悬在地平线上方的时候停止前进。那个村子里的景象仍然影响着刚强的夏纳人。印塔以前从没有这么早就命令部队宿营,而且,他还刻意选择了一处非常适于防守的营地。那是一座很深的山洞,里面的空间差不多是正圆形的,足够让所有的人马舒服地在里面过上一夜。丛生的胭脂栎和羽叶遮住了洞口,加上洞口本身就位于一座小山的高处,所以从周围的平原很难发现这里。 “该死的,我可以确定,”兰德听见乌诺在下马时对拉冈说,“我看见她了,该死,就在我们找到那个该死的半人之前。那个曾经在渡口那个村子里出现过的女人,她也在那个村子里出现了,然后她又该死的失踪了。你说的只是你猪脑袋想的。小心你说的话,否则我剥了你的皮,再把那张该死的皮烧掉,你这个喝奶的大笨蛋。” 兰德一只脚踏在地上,另一只脚还停在马镫里。那个女人?但在渡口的那个村子里没有女人啊!那只是随风飘荡的窗帘而已。即使有这样一名女人,她也不可能比我们先来到这个村子。这个村子…… 兰德因为自己的这个想法而颤栗不已,即使那个被钉死的隐妖也不曾让他如此害怕。他想忘记那间屋子,那些苍蝇,那些曾经在那里、却已经不在那里的人们。那个半人是真的,所有人都看见了它。但那个房间……也许我真的疯了。他现在非常希望沐瑞能在身边和他谈一谈。你想要一个两仪师在你身边?你这个傻瓜,你好不容易摆脱了她们,不要再回去了。但我真的摆脱了吗?到底出了什么事? “把驮马和所有物品放在中间。”印塔在准备宿营的人群中发号施令,“梳刷马匹,然后重新上马具。我们必须快速行军,每个人都在坐骑旁边睡觉。今晚不许生火,每两小时换一班岗。乌诺,派出斥候,让他们尽量向远处侦察,然后在天黑前赶回来,我想知道外面的情况。” 他也感觉到了,兰德心想,这不只是几个暗黑之友,再加上几只兽魔人和一名隐妖。但就在几天以前,兰德还不认为暗黑之友、兽魔人和一名隐妖组成的部队,能用“只是”这样的词来形容。即使在边境国,在妖境周围骑马一天能到的地方,由暗黑之友、兽魔人和魔达奥组成的部队也足以称为恶梦。但这一切在一个被钉死的魔达奥面前,立刻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光明啊,那是什么东西干的?那到底是什么?兰德又想起那个房间,那个家庭,那个被打断的晚餐和笑声。那一定是我的幻觉,一定是。但就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他说出口的话。他不会幻想出塔顶的那阵风,不会幻想出玉座猊下的话…… “兰德?”印塔在他背后喊了一声,把他吓了一跳。“你打算就这样一只脚站上一整夜吗?” 兰德赶忙将另一只脚放在地上,“印塔,那个村里发生了什么事?” “兽魔人把他们抓走了,就像渡口的那个村子一样。至于那名隐妖……”印塔耸了耸肩,低头看着胳膊里夹着的一个大而扁的方形帆布包裹,仿佛正在盯着一个他宁可一无所知的秘密。“兽魔人把他们当成食物带走。在靠近妖境的乡村和农庄里,它们有时也会这么做。它们经常会在夜间绕过城堡,向我们发动突袭。有时,我们能把被抓走的人抢救回来;有时,我们也会失去他们。有时,我们几乎会因为把他们救回来而感到后悔。兽魔人在吃掉他们之前并不会杀死他们,而半人更喜欢拿他们……取乐,这比兽魔人的行径还要恶毒。”他的声音很平静,仿佛他所讲的只是日常发生的琐事。不过,身为一名夏纳士兵,也许这真的只是他日常生活中发生的事情。 兰德深吸一口气,以克制住肚子里恶心的感觉,“那里的隐妖丝毫没有取乐的样子,印塔,什么东西能把一名魔达奥活着钉在门板上?” 印塔犹豫了一下,摇摇头,然后将那个大包裹递到兰德面前,“给你,两仪师沐瑞要我第一次在艾瑞尼河南岸宿营时,把这个东西交给你。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她说你会需要它的。她请你小心对待这样东西,也许你的生命需要依靠它。” 兰德不情愿地接下那个包裹。他的皮肤在碰到那帆布时感到一阵刺痛。包裹里面是某种柔软的东西,也许是织物。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它。他也不想回忆起那名魔达奥,以及在那个房间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兰德突然发现,即便是想到那个隐妖,那个房间,他的感觉也比想到沐瑞给他的东西要好些。 “我还被告知,要在此时告诉你,如果我出了什么事,这些人就由你来指挥。” “我!”兰德呛了一下,一瞬间,他甚至连手里的包裹都忘记了。印塔望着他惊讶的表情,镇定地点了点头。“这太疯狂了!我从来没有领导过羊群以外的东西,印塔,他们不会追随我的。而且,沐瑞不能决定谁是你的接替者,接替你的人应该是乌诺。” “我们出发的那天早晨,乌诺和我被叫到爱格马领主面前,两仪师沐瑞也在那里。但这个命令是爱格马领主亲自下达的。你是我的接替者,兰德。” “但这是为什么?印塔,为什么?”沐瑞对这件事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她和玉座猊下正推着他沿她们所选择的道路前进,但兰德还是必须问为什么。 对面的夏纳人看样子也不明白其中的原因,但他是一名士兵,在与妖境无休止的战争中,他已经习惯接受各种各样奇怪的命令。“我听到出自女宿区的传闻,你真的是……”他摊开还戴着铁手套的双手。“没关系,我知道你会否认的,就像你否认自己的相貌一样。两仪师沐瑞说你是牧羊人,但我从没见过一名牧羊人会佩戴一把苍鹭剑的,没关系。我不是说我也选择了你,但我觉得你被选中,是因为你有被需要的地方。如果时机到来,你将扛起你的责任。” 兰德想回答印塔说这不是他的责任,但当他开口时,他却只是说道:“除了乌诺知道这件事,还有谁知道,印塔?” “所有战士。在我们夏纳军队中,所有人都知道谁是指挥官的接替者。我们的接替顺序会一直排到最后一个人,即使那个人只是一名马夫。我们即使战至最后一人,他也不会为了偷生而逃走。他是指挥官,他的责任将让他去完成他必须做的事。如果我终将回到母亲的怀抱,你就要担负起我的责任,你要找到圣号角,把它带到它应该去的地方。你能做到的。”印塔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显得异常沉重。 此刻,兰德觉得自己手上的包裹足有十吨重。光明啊,她现在离我足有四百里,但她仍然能控制我。这样做,兰德;那样做,兰德。你是转生真龙,兰德。“我不想承担这样的职责,印塔,我不能答应。光明啊!我只是一个牧羊人,为什么大家都不相信我的话?” “你要承担你的职责,兰德,如果链条最前端的一个没有尽到职责,后面的部分就会崩散。我见过这样的崩散已经太多次了。愿和平眷顾你的剑,兰德·亚瑟。” “印塔,我……”兰德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印塔已经离开去问乌诺斥候的情况了。 兰德紧咬嘴唇,盯着面前的包裹,他真的很害怕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他想看一眼,但他更想把它原封不动地扔进火堆里。如果兰德能确定这个包裹在烧掉的时候,不会被别人看见里面是什么;如果他能确定包裹里面的东西能烧得掉,他认为自己会这样做的。他不能在这里打开包裹,会有其他人看见里面的东西。 兰德向洞中扫视了一圈。夏纳人正解下牲口驮负的物品,有些人已经在吃干肉和硬饼充饥了。麦特和佩林正在照料他们的坐骑。罗亚尔坐在一块石头上看书,他的长烟斗正叼在牙齿间,一缕轻烟在他的头顶缭绕不散。兰德抓紧了那个包裹,仿佛怕把它弄丢了似的。他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悄悄溜进洞外的树丛中。 兰德跪在一小块周遭密树丛生的空地上。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是愣愣地盯着那个包裹。她不会的,她不能。一个微弱的声音一直在他的脑海中回响,哦,是的,她能。她能,而且她会的。最后,他解开了包裹的扣结。小而密的结打得非常精巧,很可能是沐瑞亲手结的。她没有让仆人为她做这件事,她不敢让其他人看见这里面的东西。 兰德解开最后一个结,用几近麻木的手指打开包裹,向里面望去。刹时他目瞪口呆,嘴巴张得大大的。那是全然一体的一块旗帜,没有织缝,没有染色,没有描画。一面洁白如雪的旗帜,足以在广大的战场上被看见。旗上一条巨蛇般的生物,它披着红、金两色的鳞甲,腹下却生着四条腿,每条腿上都有五只锋利的爪子。金狮般的鬃毛在它的脑后飘扬。它的眼睛放射出太阳一般的强光。兰德曾经见过这面旗帜,而沐瑞也曾经告诉过他这面旗帜的来历。这是路斯·瑟林·特拉蒙——路斯·瑟林·弑亲者在暗影之战中高举的旗帜,真龙之旗。 “看看!看看他手里拿的是什么!”麦特突然闯入空地,跟在他身后的正是佩林。“先是衣服,”麦特向地上吐了口口水,“现在是旗帜!老天爷……”麦特闭上了嘴,开始仔细端详那面旗子。他震惊地嘴巴大张。“光明啊!”他猛退了一步,“该死!”当沐瑞告诉众人这面旗帜的来历时,麦特也在场;同样,佩林也在。 对沐瑞和玉座猊下的愤怒在兰德心中沸腾,而且立刻就控制了兰德全副的心神。兰德用双手抓起那面旗帜,在麦特面前拼命挥动,激烈的言词止不住地从他的嘴里溅射而出:“没错!真龙之旗!”麦特再次向后退了一步。“沐瑞想让我成为塔瓦隆的木偶——两仪师的伪龙。她要掐着我的喉咙,让我去做她要我做的事。但——我——不——会——被——利用!” 麦特一直退到背后撞到了树干。“伪龙?”他的声音显得滞涩,“你?这……这太疯狂了。” 佩林并没有退缩,他只是蹲下身,用明亮的眼睛审视着兰德。暮色的阴影中,那双眼睛依然闪闪发光。“如果两仪师想让你成为伪龙……”他停住口,皱紧了眉头,似乎在思索什么。最后,他平静地说,“兰德,你能导引吗?”麦特发出了一阵几近窒息的喘气声。 兰德任由那面旗帜掉在地上。他只是犹豫了片刻,便疲倦地点点头:“我并不想这样。我并不想。但……但我不知道该怎样停止。”那个充满苍蝇的房间再次闯进他的脑海,“她们不想让我停下来。” “该死!”麦特有气无力地说,“血和灰啊!他们会杀了我们,杀了我们三个,佩林、我,还有你。如果印塔和其他人发现了这面旗帜,他们会把我们当成暗黑之友,割断我们的喉咙。光明啊,也许他们会以为是我们杀了那些法达拉人,偷走了那只号角。” “闭嘴,麦特。”佩林镇静地说。 “别对我颐指气使的。即使印塔没有杀死我们,兰德也会变成疯子,要我们的命。该死!该死!”麦特双腿一软,坐倒在地,“她们为什么不驯御你?如果两仪师知道你能导引,她们为什么不驯御你?我从没听说过她们放走过能够使用至上力的男人。” “她们并不是全都知道。”兰德叹了口气,“玉座猊下……” “玉座猊下!她知道?光明啊,怪不得她看我的眼神那么奇怪。” “……还有沐瑞告诉我,我是转生真龙。然后,她们就告诉我,我可以随意去我想去的地方。你们没看出来吗?麦特?她们正在利用我。” “反正你就是有导引的能力,”麦特喃喃地说道,“如果我是你,我现在已经在逃往爱瑞斯洋的路上了,我会一直不停地逃,直到我找到一个再没有两仪师的地方。再没有这些事情,再没有其他人。我的意思是……嗯……” “闭嘴,麦特。”佩林说,“兰德,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在其他人身边待得愈久,他们就愈有可能发现你的秘密,然后把你交给两仪师,把你交给那些不会放过你的两仪师。”他停顿了一下,搔了搔头。“麦特对印塔的推断是对的。他如果知道这些,一定会把你当成暗黑之友杀掉,也许还会把我们全都杀掉。看起来他很喜欢你,但我想他还是会这么做。伪龙?也许会是其他理由。对于你来说,马希玛更是不需要很多理由。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离开?” 兰德耸耸肩。“我本来要离开的,但先是玉座猊下的到来,然后那只号角就被偷走了,连麦特的匕首也没了。沐瑞说,麦特已经命在旦夕。还有……光明啊!我本想至少先和你们一起找到那把匕首。我以为我能帮上忙。也许我错了。” “你是因为那把匕首才跟来的?”麦特平静地说,他搓着鼻子,表情因痛苦而扭曲。“我从没想过这一点。我从没想过你会想……啊!你觉得还好吗?我的意思是,你还没有发疯吧,是不是?” 兰德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他扔去。 “哦!”麦特揉着他的胳膊,“我只是问问,我的意思是说,你总是穿这么华丽的衣服,那么多人都说你是个贵族。你那么疏远我们,让人感觉你的脑子肯定有些问题。” “我是要离开你们,傻瓜!我害怕我会陷入疯狂,伤害你们。”兰德的目光重新落在那面旗帜上,他的声音也放低了。“到最后,如果我不能消除这种力量,我一定会离开的。光明啊,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消除它。” “这正是我害怕的。”麦特说着,站起身,“兰德,我没有恶意,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我在睡觉的时候会尽量远离你。我曾经听一个商人保镖告诉我,他说一个有导引能力的人,在红宗找到他之前,某天他在早晨醒来时,发现整个村子都变成了废墟。所有的房子,所有的人,所有的一切,除了他睡觉的床以外,全都毁了,一切就好像一座山在那些东西上滚过了一遍。” 佩林说:“如果是这样,麦特,你就应该紧贴着兰德睡。” “也许我是个傻瓜,但我宁愿做一个活着的傻瓜。”麦特犹豫了一下,瞥了兰德一眼。“嗯,我知道你是来帮助我的,对此,我很感激,真的很感激。但你和原来不一样了,你知道的,不是吗?”麦特闭上嘴,仿佛要等兰德给一个回答,但兰德什么都没说。最后,麦特消失在树丛里,回宿营地去了。 “你呢?”兰德问佩林。 佩林摇了摇头,一头卷发在他的头顶跳跃,“我不知道,兰德。你没有变,但也不能说和原来一样。一个能导引的男人,小时候,我妈妈经常会用这个来吓唬我。我不知道,”他伸手摸了一下那面旗帜的一角,“我想,如果我是你,我会把它烧掉,或者埋了它,然后我会用最快的速度逃走,让两仪师永远也找不到我。在这一点上,麦特是对的。”佩林站起身,眺望着西方被落日映红的天空。“是回营地的时候了。想想我说的话吧,兰德,我会逃走的,但也许你不能。你还是想一想吧!”他的黄眼睛似乎正看着他自己,他的声音也异常的干涩。“有时,你不能就这样逃走。”随后,他也走了。 兰德跪在那里,凝视着那面铺展在地上的旗帜。“是啊,有时,你不能就这样逃走。”他喃喃地说,“也许,她给我这个,只是想逼我逃走。也许,我逃走正是她的计划的一部分,我不能按照她的想法去做。我不会的,我可以把这面旗埋在这里,但她说过,我的这条命要依靠它。两仪师从不说谎,你应该小心……”兰德的肩膀突然颤抖不止,他正压抑着自己无声的狂笑。“现在,我开始和自己说话了。也许我已经疯了。” 当他回到营地的时候,手臂间仍然夹着那个帆布包裹,只是沐瑞留在上面的精巧扣结,已经变得零乱不堪。 白天最后一线阳光开始消退,阴影已经伸展到洞穴里,士兵们渐渐进入了梦乡,他们都睡在战马身边,长枪就握在他们手中。麦特和佩林也睡在他们的坐骑旁边。兰德忧伤地望了他们一眼,然后就走到大红身边。大红还站在兰德离开时的地方,缰绳在它嘴下来回摇摆。兰德牵着大红,走到山洞的另一边。修林和罗亚尔正在那里。那位巨森灵已经完成了今日的阅读,正在检查屁股底下那块半埋在地上的岩石,并以他的长烟斗在那块石头的纹路上划来划去。 修林看见兰德走过来,便起身向他微微鞠了个躬,“希望您不介意我睡在这里,大……啊……兰德,我刚刚在听筑城者讲故事。” “你来了,兰德。”罗亚尔说,“你知道吗?我想这块石头曾经被加工过。看,这里被风化了,但圆柱的形状还是很明显。还有这些印记,我不太能解读它们的意思,但它们总是给我某种熟悉的感觉。” “也许你能在早晨看清楚一些。”兰德说着,从大红的背上取下鞍袋。“很高兴有你相伴,修林。”无论是什么人,只要他不怕我,能陪着我,我都会很高兴的。但,我这样还能维持多久? 兰德将鞍袋里所有的东西都转移到一侧鞍袋中,里头包括换用的衬衫、马裤、羊毛袜、缝纫工具、火绒盒、马口铁的盘子和杯子、一个装刀叉等餐具的绿木盒子、一包为了应付紧急情况的干肉和饼,还有其他各种旅行必须用品。然后,兰德将那个帆布包裹塞进了另一侧的鞍袋。包裹将鞍袋撑得很鼓,系鞍袋的皮带差点儿就够不着皮带扣了,不过,鞍袋的另一边也差不多同样鼓,所以看起来还算对称。 罗亚尔和修林似乎体会到了他的心情,所以,他们只是静静地看着兰德将鞍袋和马鞍从大红身上卸下来,用一把青草为大红擦身,再把鞍袋和马鞍系回马身上,自始至终,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兰德拒绝了他们递过来的食物,现在无论给他端来什么样的山珍海味,他都没胃口吃了。三个人就躺在那块石头旁边,一条毯子,一个枕头,再加上当被子用的斗篷,组成了他们的全副铺盖。 营地早已悄无声息,但兰德一直没有合上眼睛。每件事情都在他的脑海里来回穿梭。那面旗帜。她到底想要我做什么?那个村子。什么东西能像那样杀死一名隐妖?最可怕的还是村里的那间屋子。那真的发生过吗?难道说,我已经疯了?我是该逃走,还是留下来?我必须留下来。我必须帮助麦特找到那把匕首。 疲倦终于让兰德陷入沉眠。在睡眠中,虚空包围了兰德,闪烁不定的微光一直打扰着他的梦。 帕登坐在营地惟一的一堆营火后面,凝视着北方天空的夜幕,一丝微笑冻结在他的脸上。他仍然认为自己是帕登,但他知道他确实跟以往不同了,现在,他知道了许多事情,比他的任何旧主所能怀疑到的都要多。在巴尔阿煞蒙召唤他,并让他追踪那三个伊蒙村的年轻人之前许多年,他就已经是暗黑之友了。那一次召唤,巴尔阿煞蒙提取了他知道的一切,提取了他本身,把它们经过一番加工,又揉回到他体内。他能感觉到那三个人,他变得能闻到三个人的气味,可以跟踪他们到任何地方,连要跟住哪一个他都知道。帕登体内有一部分仍因巴尔阿煞蒙对他所做的事而瑟缩不已,但那只是一小部分,被隐藏、被压制的一小部分。他已经变了。跟着那三个人进入暗影之城的时候,原本他根本不想进去,但他只能遵从巴尔阿煞蒙的指令。而在暗影之城里…… 帕登深深地吸了口气,手指紧握着腰间的红宝石匕首。这把匕首来自暗影之城,它是帕登携带过的惟一一件武器,也是他惟一需要的一件东西。他觉得它就像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到现在,他才算是完整的。而一切的关键,就是这把匕首。 帕登向营火两边各看了一眼。营火左侧是除他以外的十二个暗黑之友,他们曾经华丽的衣服早已破烂肮脏。现在,他们缩在一起,全都盯着帕登看。蹲在另一边的是他的二十只兽魔人。长在扭曲的野兽面孔上的二十双眼睛,一直随着帕登的一举一动而移动,仿佛是二十只老鼠看着一只猫似的。 一开始的情况确实让人难以忍受,每天早晨起来,他都发现自己不完整了,魔达奥又回来发号施令,怒气冲冲地催逼他们到北方去,到妖境去,到煞妖谷去。但日复一日,清晨时这种虚弱的感觉一点点消退了,直到……他还记得手里拿着锤子,将长钉钉进魔达奥身体里的那种感觉。这次他的眼中也染上了笑意。那真是甜蜜的回忆呢! 暗处传来的哭声又在骚扰他的耳朵,笑容从他的脸上消失了。我真是不该让兽魔人带上这么多人,整整一个村子的人明显地减缓了他们的速度。如果渡口的那几间房子不是空无一人,也许……但兽魔人的天性就是贪得无厌。而杀死魔达奥时给他带来的快感,让他根本没注意到他应该注意的事情。 帕登看了兽魔人一眼。它们每一个都有他的两倍高,只需伸出一只手,就能把他撕成碎片,但这些兽魔人在他面前却是一副战战兢兢、畏首畏尾的样子。“杀了他们,一个也不留。你们可以大吃一顿,然后把剩下的东西堆在一起,好让我们的朋友能找得到,把那些脑袋放在最上面。现在就做,快点。”他笑了起来,然后又大喊了一声,“快!” 兽魔人争先恐后地爬起来,举起镰刀般的大剑和长钉战斧。片刻之间,村民们所在的地方就传来了连续不断的尖叫声和咆哮声,求饶的哀嚎和孩子们的呼喊逐渐被钝击声和液体迸溅的声音所取代。 帕登背对着那些刺耳声音的源头,看着他的暗黑之友们。他们也是属于他的,从肉体到灵魂,全部都是。他们每个人都像他找到自己的出路之前那样,早已完全失去了自我,他们无处可去,只能跟随着他。他们的目光都放在帕登身上,眼里全是畏惧和乞求。“你们是不是在想,在我找到另一处村子或农庄之前,它们又会变得饥饿?这很有可能。你们觉得我会让它们再拿你们当食物?嗯,也许一两个吧!我们已经没有多余的马匹了。” “他们只是些普通人。”一名女子用颤抖的声音说,她的脸上满是泥尘,做工精致的服饰显示出她是一个富有的商人,但华美的丝绸早已经污渍斑斑,裙子上也被撕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他们都是些农民,我们则效忠于……我效忠于……” 帕登打断了她,而他轻松的口气更让他的话显得冷酷,“你是什么东西?对我来说,你们比农民更没有价值,你们只不过是为兽魔人准备的畜牲。如果你想活下来,畜牲,你就必须有点用处。” 那个女人立刻变得面无血色。她低声啜泣着,而其他人突然争先恐后地张开口,向帕登诉说他们是多么地有用处。这些男男女女在来到法达拉实现他们的誓言前,毕竟都是有着相当的影响力和地位的人,他们抢着向帕登说出他们在边境国、凯瑞安和其他地方认识的强权人物。他们喋喋不休地讲述着只有他们知道的关于这片地方的一切,这里的政治环境、联盟,以及正在执行的阴谋。只要是他们认为能让帕登引起兴趣的东西,他们无不全盘托出。暗黑之友发出的喧闹声和兽魔人屠杀村民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却有着一种莫名的和谐。 帕登并不理会这些噪音,他只是背朝着他们——自从他们看见那只隐妖的下场后,他就不再害怕将后背朝向他们了。帕登现在真正关心的是他的战利品。他跪在地上,用手抚摸那个纹饰华丽的金色箱子,感受着锁在里面的强大的力量。他不得不让兽魔人搬运它,他不相信人类,也同样不相信由人类驾驭的马匹。有些人梦想得到力量,而这种欲望很可能会超越他们对他的恐惧。但兽魔人除了杀戮之外,不会有任何梦想,要不是他至今都没有找到打开这个箱子的办法,可恶,办法迟早会找到的。他终将得到他想要的一切。一切。 帕登抽出那把匕首,将它放在箱子上,然后才坐回营火旁。那把匕首比任何兽魔人和人类都要来得可靠,他们都见过帕登曾经用它做出了什么事。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或兽都不敢走近距离那把匕首不到一幅的地方。即使有他的命令,他们也绝不愿意这样做。 帕登躺在毯子里,眼睛仍旧盯着北方。他现在感觉不到兰德·亚瑟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太过遥远,也许兰德·亚瑟已经远远地逃到异乡去了。有时,在那座城堡里,那个男孩也会突然从帕登的感觉里消失。他不知道那是为什么,但兰德·亚瑟最终总会回来,就像他消失时那样突然。这次,他也会回来的。 “这次是你来找我,兰德·亚瑟。以前,我像条狗一样跟着你,但现在是你要跟着我了。”他发出尖锐的笑声,就连他自己也知道,这是疯子般的笑声。但他不在乎,疯狂就是他的一部分。“来吧,兰德·亚瑟,这场舞会还没开始呢!我们会在托门首纵情狂舞,我会从你那里讨回我的自由。我早晚会看到你的死亡。” 第十二章 因缘的编制 艾雯紧跟在奈妮薇身后,她们两个正朝玉座的轿子和围绕在它旁边的两仪师那里飞奔而去。她现在最想知道的是法达拉城堡中那场动乱的原因,这种渴望甚至超过了她对兰德的担忧。毕竟,她已经暂时管不到兰德了。她的长毛母马贝拉和奈妮薇的坐骑也站在两仪师的马群中。 护法战士们手握剑柄,用警惕的眼神打量着四周,在两仪师和轿子周围组成了一道钢铁的防线,也把广场中的喧嚣混乱隔绝在外。艾雯和奈妮薇只好在熙来攘往的夏纳士兵和看热闹的市民中挤出一条路来。那些严密监视四周的护法只是用严厉的目光盯了这两个女子一眼,就不再管她们了,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两个女孩子要跟随玉座猊下离开。奈妮薇和艾雯在人群里拥挤的时候才听说,刚刚有一名刺客向玉座猊下射了一箭,而这名刺客现在还没有被抓到。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艾雯停下脚步,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甚至忘记了身边的许多两仪师。刺杀玉座猊下,这太不可思议了。 玉座坐在轿子里,轿帘卷起,袖子上的血渍引来她身边所有人担忧的目光。而她则低头望着爱格马领主,“孩子,无论你是否能找到那名刺客,我在塔瓦隆的事务非常紧急,一如印塔对敌人的追击。我必须现在离开。” “但,吾母,”爱格马仍然反对着,“这次对您的刺杀已经改变了一切。我们仍然不知道是谁派出的刺客,以及为什么要派刺客暗杀您。请您再等一个小时,我一定能抓到那名刺客,给您一个交代。” 玉座笑了一声,但笑声里没有丝毫愉悦,“孩子,想要捉到这条鱼,你需要更漂亮的诱饵和更细密的网。等你抓住那个人的时候,我们早已离开了。想看到我死的人实在太多了,我没有精力去考虑那么多问题。如果你有所发现,可以把消息传送给我。”她的目光扫过那些俯瞰这座广场的高塔、壁垒和弓箭手瞭望台,那些地方仍是人山人海,只是当她目光扫过的时候,嘈杂的人声就会平息下来。那支箭应该就是从那边射过来的。“我想那名刺客已经逃离法达拉了。” “但,吾母……” 轿中的女子用一个严厉的手势打断了他,即使是法达拉的领主也不能在玉座面前太过放肆。随后,玉座的目光移到了艾雯和奈妮薇身上,利剑般的目光让艾雯觉得自己想隐藏的一切都已经被她看穿。艾雯后退一步,稳了稳心神,才深深地行了一个屈膝礼。同时,她心里还在寻思自己的举止是否妥当,她至今都还不知道晋见玉座猊下的正规礼数要怎么做。奈妮薇的腰杆依旧直挺挺的,玉座望向她的时候,她也抬眼直盯着玉座。但她不自觉地握住艾雯的手,紧紧握住,丝毫不放松,就像艾雯紧握住她的手一样。 “这就是你说的那两名女孩子,沐瑞?”玉座说。沐瑞点点头,其他两仪师的目光立刻就朝这两个来自伊蒙村的女孩子看过来。艾雯的喉头哽了一下,她们看起来都像是知道一些事情,一些其他人不知道的事情,但艾雯对她们的真实目的还是一无所知。“是的,我在她们身上感觉到了细小的火花,但它们会点燃什么,这仍然是个问题,不是吗?” 艾雯感觉自己的嘴里像塞满了沙尘一样干涩。她看着玉座猊下端详她们两人的目光,脑海里却想起伊蒙村的木匠派德文师傅打量工具时的样子——这一件是做这个用的,那一件是做那个用的。 玉座突然说:“是离开的时候了,上马。爱格马领主和我可以找一天空闲,等你们不再像初阶生那样傻站在我们周围的时候,好好谈一谈我们应该谈的事情。现在,上马!” 护法们纷纷跳上了他们的战马,整个过程中,他们始终没有放松警觉。除了莉安之外的两仪师也都离开轿子,朝她们的坐骑走去。当艾雯和奈妮薇也开始行动的时候,一名仆人手里拿着一只银杯,出现在爱格马领主的身边。爱格马接过杯子,带着满脸的不悦将杯缘放在自己的唇边。 “此杯出于我手,吾母,它带着我衷心的祝愿……” 艾雯并没有去听爱格马接下来说的话,她轻轻拍了贝拉一下,开始收紧裙子,准备上马,而玉座的轿子在这时已经向敞开的城门移动了。驮轿的两匹马既没有配缰绳,也没有人引领。莉安策马走在轿子旁边,金焰杖立在马镫上。艾雯和奈妮薇则跟在其他两仪师身后。 欢呼声从街道两边拥挤的人群中传来,淹没了队伍里的鼓声和号声。护法们高举绣着白色火焰的旗帜,指引队伍;同时也守护在两仪师身边,隔绝周边人群的骚扰。胸口装饰着火焰纹章的弓箭手和长枪兵,以整齐的队列跟在他们后面。当队伍走出城门,转向南方的时候,号手们就停止了吹奏,而城中的欢呼声仍未停歇。艾雯不时回头张望,直到丘陵和树木彻底挡住了法达拉的城墙和高塔。 艾雯身边的奈妮薇向她摇摇头,“兰德不会有事的,有印塔大人和二十名精锐战士和他在一起。不管怎样,你现在是没办法为他做什么了,其实,现在我们对自己也无能为力了。”她看了沐瑞一眼,那位两仪师清秀的白色雌马和岚高大的黑骏马就像它们的主人一样,是对奇怪的组合。“不,还不算是无能为力。” 队伍又掉头向西方前进。他们的速度并不算快,即使善于行军的男性,在只穿半身盔甲的状态下也不可能在夏纳的丘陵地区长时间快速行军。不过,他们还是尽力以最快的速度向前推进。 每天宿营的时间都很晚。玉座总是在夕阳几乎完全落下,剩余的阳光勉强还够搭建帐篷的时候,才会下令大家停下来扎营。每一对属于同一宗派的两仪师都会有一顶帐篷。玉座和撰史者共宿一顶帐篷,沐瑞和她的两名蓝宗姐妹分享一顶帐篷。士兵们分营歇宿。护法们则直接睡在与他们相约缚的两仪师帐篷旁边。没有护法守护的红宗帐篷显得格外孤单,而绿宗的帐篷就热闹了许多,两位绿宗两仪师经常会坐在帐篷外面,和她们的四名护法嬉笑闲聊,直到深夜。 曾经有一晚,岚来到艾雯和奈妮薇的帐篷,同那位乡贤一起走出帐篷。艾雯悄悄掀开帐篷的一角,偷看在夜幕中交谈的两个人,她听不见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只看见奈妮薇最后突然变得怒不可遏,转身就回帐篷来,用毯子裹住身体,不发一语。艾雯似乎见到她的脸颊上有泪光闪烁,但她很快就把脸藏进毯子里。岚仍然站在黑暗中,望着她们的帐篷许久才离开。从此,他再也没有来过她们的帐篷。 沐瑞一路上并没有接近她们,只是在见面时会向她们点点头。她总是和其他两仪师聊天,行军时也和两仪师们走在一起。只有红宗两仪师和她从不打交道。玉座猊下很少会让队伍在途中休息,而每次休息的时间也很短。 “也许她再没时间照顾我们了。”艾雯等待了很久之后,伤心地得出了这个答案。沐瑞是她认识的惟一一位两仪师,虽然她不想承认,但也许她也是艾雯惟一信任的两仪师。“她找到了我们。我们现在要去塔瓦隆了。我想,现在她有别的事要去做了。” 奈妮薇轻哼了一声,“我相信她不会放过我们,除非她死了……或者我们死了。她可是狡猾得很哪。” 虽然沐瑞不曾找过艾雯和奈妮薇,但却有其他两仪师来过她们的帐篷。在离开法达拉的第一晚,一位圆胖的方脸两仪师突然闯进了她们的帐篷,差点把艾雯的心脏吓得跳出来。和一般的两仪师不同,她的头发已经变得灰白,黑色眼睛里隐约有一种若有所思的神色。她看了一眼挂在帐篷顶上的提灯,灯中的火苗立刻明亮了一些。艾雯觉得自己能感觉到某种东西,当灯火变亮的时候,她几乎以为自己在那位两仪师的脸上看到了什么。沐瑞曾经告诉过她,等她接受更多训练之后,总有一天,她可以看见另一名女子导引至上力,并且能确定一名女子是否有导引的能力,无论她有没有使用至上力。 “我是维林·玛瑟雯。”那位女子微笑着说,“你们就是艾雯·艾威尔和奈妮薇·爱米拉,对不对?来自两河流域的女孩,曼埃瑟兰人的后裔。你们的身上流着强壮的血,它散发着力量。” 艾雯和奈妮薇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个人都站了起来。 “是玉座猊下要召见我们吗?”艾雯问。 维林笑了起来,艾雯这才注意到,她的鼻子上有一块墨水的污渍。“哦,不是,不是的。玉座猊下要处理的事情可比两个连初阶生都不是的女孩子重要多了。不过,话也不能这么说,你们两个的潜质都很不错,特别是你,奈妮薇,总有一天……”她停了一下,若有所思地在那块墨水渍上搓了搓。“不过也用不着等那一天了,艾雯,我到这里来是为了告诉你,恐怕你已经做了些不该做的事。” 艾雯紧张地看了奈妮薇一眼,“我做了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哦,没什么。实际上不是什么错事,也许有些危险,但不是错事。”维林俯身坐在铺地的帆布上,盘起两条腿。“坐下,都坐下。坐下吧!我可不想老是这样扬着脖子说话。”她又活动了半天,直到找到舒服的坐姿之后,又说了一句,“坐下吧!” 艾雯面对着两仪师盘腿坐下,同时尽量不去看奈妮薇。不必心虚,我还不知道犯了什么错,也许我根本没有犯错。“我做了什么危险又不算是错的事情?” “哦,你导引了至上力,孩子。” 艾雯顿时目瞪口呆,而奈妮薇则忍不住说道,“这太荒谬了。如果不是为了这件事,我们去塔瓦隆做什么?” “沐瑞已经……我的意思是说,两仪师沐瑞已经对我进行了训练。”艾雯说。 维林抬起手,示意她们安静。两个女孩闭上嘴。她的样子是有些迷糊,但她毕竟是一位两仪师。“孩子,你以为两仪师一开始就会教一个声称要加入我们行列的女孩子导引至上力?嗯,你确实不是个普通的女孩子,但同样的……”她严肃地摇了摇头。 “那她为什么要那样做?”奈妮薇问。奈妮薇一直没有接受过训练。而艾雯则不确定奈妮薇是否会因此而感到恼怒。 “因为艾雯早已经进行过导引了。”维林平静地说。 “那……那我也是啊!”奈妮薇的声音听起来很不高兴。 “你的情况不同,孩子,你在经历了各种危机之后顺利地活下来,而这些危机都是靠你自己的力量度过的。我想你明白自己有多么幸运,每四个陷入和你相同境遇的女子,只有一个能活下来。当然,迷失者……”维林苦笑了一下。“请原谅,在白塔里,我们经常会这样称呼没有接受过训练、却已经有能力粗略地控制至上力的女子,也就是像你这样的女子,虽然你们还不能随心所欲地使用至上力,但你们与至上力的联系终究可以算是一种控制了。实际上,迷失者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她们总是在无意中建立起一种屏障,让她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这个屏障也阻碍了她们有意识地控制至上力。这个屏障形成的时间愈长,就愈难被打破,但如果它们被消除了……嗯,一些能力最强的姐妹差不多都曾经是迷失者。” 奈妮薇暴躁地站起身来,看着帐篷的出口,仿佛正打算离开。 “我看不出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艾雯说。 维林朝她眨眨眼,似乎对她的反应感到奇怪,“和你有关?为什么?没关系,你的问题完全不同。大多数想成为两仪师的女孩,即使她们可能像你一样天生就有导引的能力,即使她们进入了白塔,即使她们已经学会了该做什么,以及如何去做,她们也需要连续几个月的逐步指引,且必须有一位姐妹或见习生专门对她们负责。但你不是。根据沐瑞告诉我的情况,你一知道自己的能力,就已投身其中,在黑暗中摸索自己的道路,却从不想自己的下一步会不会踏入无底深渊。嗯,不过你的情况也不是惟一的,沐瑞就曾经是你这样的人。所以她一发觉你的问题,就开始训练你,正因她也有过你的问题。沐瑞从没有对你谈过这件事吗?” “从来没有。”艾雯现在只希望自己的声音不要显得那样虚弱。“她有……其他的事情要处理。”奈妮薇又轻哼了一声。 “嗯,沐瑞从不告诉任何人他们不需要知道的事情。知道太多事情对于实际目的并没有好处,不过,一无所知也不见得更好。对我来说,我宁可多知道一点。” “那么,我会遇到深渊吗?” “很明显,现在还没有。”维林歪着脑袋说,“但下一步又会怎样呢?”她耸了耸肩。“你知道,孩子,你和真源的联系愈深,你能导引的至上力就愈大,所要面对的风险也就愈大。是的,一开始你向真源伸出手,往往只能抓到一团空气,或者你真的接触到了阴极力,但即使你感觉到至上力流过你的全身,你也不能用它来做什么,或者它的功效和你预先设想的完全不一样。这就是危险的地方。出现这种情况的女孩往往会对此感到万分恐惧。一般情况下,经过指引和训练,联系真源的能力和导引至上力的能力,就会融合成控制和运用至上力的能力,但原来产生的恐惧往往会影响训练的进展。而你在有人对你进行训练之前就已经开始尝试导引了。我知道,你自认为并没有走多远,你也确实没有走很远。但你现在就像一个正努力自学如何跑上山顶、却从没想过该如何从另一边走下去的人。如果你不学会平安下去的方法,你迟早会掉下去的。我不是在谈论那些刚开始导引的可怜男人会发生什么事,而是你会出什么意外。你不会发疯的,只要有姐妹对你进行教育和指引,你也不会有性命危险。”刹那间,维林眼中那种迷糊荡然无存,两仪师的凝视从艾雯身上转向奈妮薇,一如玉座猊下的目光一般锐利。“你的天赋非常强,孩子,而且还会日益强大。你必须在它伤害你和其他人之前学会控制它,这就是沐瑞想要教给你的,也是我今晚要帮你做到的。今后的每一晚,都会有一位姐妹在这方面给予你帮助,直到我们将你交给雪瑞安,也就是初阶生的师尊。” 艾雯忽然想到,她会知道兰德的事情吗?不可能吧!即使她只是怀疑兰德,她也绝不会让兰德离开法达拉的,但她可以肯定,自己刚才所见绝非想象。“感谢您,两仪师维林,我会努力的。” 奈妮薇平稳地站起身,“我想去营火边坐坐,你们两个聊吧!” “你要留下来,”维林说,“你会从中受益的。根据沐瑞告诉我的情况,你只需要接受一点训练,就能进阶为见习生。” 奈妮薇只是犹豫了片刻,就坚决地摇了摇头,“感谢你的好意,但我可以等到塔瓦隆再说。艾雯,如果你需要我,我会……” “从任何角度来讲,”维林打断了她,“你都还是一个正在成长的女孩子,奈妮薇。一般情况下,一个初阶生愈年轻,她的发展就愈好,这不是因为她在训练时会有什么出色的表现,而是因为一个初阶生必须按照她接受的教导行事,不能对此产生任何质疑。只有实际训练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主动质疑才会有它的用处,在那之前,一个错误的怀疑往往会导致灾难性的后果。实际上,最好在初阶生阶段自始至终都准确地奉行师尊的教诲。而见习生就不同了,她们应该不断提出疑问,因为她们已经明白了该问什么样的问题,以及何时应该去问。你比较喜欢哪种样子?” 奈妮薇用力拉住裙子,看着帐篷的出口,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最后,她飞快地点了点头,坐回地上。“我想我也应该留下。”她说。 “很好,”维林说,“现在,艾雯,你已经知道一些东西了,但奈妮薇还没有接受过训练,所以我会从头开始,一步一步指导你们。到时候,这种能力将成为你们的第二本能,你们运用它的速度会比你们的思考速度更快。现在,我们最好慢慢来。请闭上眼睛,你们最好一开始就做到心无旁骛。”艾雯闭上眼睛,感觉帐篷中出现了片刻的寂静。“奈妮薇,”维林说,“请闭上你的眼睛,这样会更好些。”帐篷中又是一阵寂静。“谢谢你,孩子,现在,清空你自己,清空你的思想。你的脑海里只剩下一样东西——一枝花蕾,只有它,只有那枝花蕾。你能看清它的每一点细节,你能闻到它的芬芳,你能感觉到它的每一根脉络,每一片叶子,每一片花瓣上的曲线。你能感觉到液汁在这个生命体内部的脉动。感觉它,了解它,成为它。你融入了那枝花蕾,你们成为了一体。你就是那枝花蕾。” 维林的声音犹如催眠的音乐,但艾雯早已听不见她在说些什么了。她以前就跟随沐瑞做过这样的练习。这个过程很缓慢,但沐瑞说过,在不断地练习之后,它的速度就会加快。现在,在艾雯的思想里,她已经变成了一枝玫瑰花蕾,红色的花瓣紧紧地包在一起。但突然间,有别的东西出现了。光。映照在花瓣上的光。慢慢地,花瓣打开,朝那光芒尽情绽放,充分地吸收那道光线。玫瑰和光融合在一起,艾雯和光融合在一起。她能感觉到一种最为纯粹的流体在她的体内流动。她努力想得到更多,她渴望得到更多…… 眨眼间,这种感觉又完全消失了,玫瑰和光都消失无踪。沐瑞也说过,这种事情不能强求。艾雯只好叹了口气,睁开双眼。奈妮薇正用急切的眼神望着她的脸,维林一如刚才一般平静。 “你们不能强迫它发生,”艾雯听到的是两仪师的声音,“你们应该任由它发生。在控制至上力之前,你们必须先将自己交给至上力。” “这真是愚蠢,”奈妮薇喃喃地说道,“我感觉不出我有什么地方像花,我倒觉得自己像是一丛黑荆棘。我想我还是待在营火边的好。” “随便你,”维林说,“我有没有说过,初阶生必须完成各种杂役?她们必须洗碟子、擦地板、洗衣服、伺候大家吃饭,还有其他各种事情。我自己一直都觉得还是仆人来做这些工作会更称职,不过人们普遍认为这些工作可以塑造一个人的性格。哦,你要留下来了?好吧!那么,孩子,记住,即使是一丛黑荆棘,也有它的花朵,荆刺中会开出美丽的白花。不过我们一次只需要出现一枝花蕾。现在,从头再来,艾雯,闭上你的眼睛。” 在维林离开之前,她们又重复练习了几遍。艾雯感觉到能量流过全身,但那股能量并不是很强。她用那股能量做出的最大一件事,也只不过是产生了一股气流,将帐帘吹起了一些。艾雯相信,即使是打个喷嚏,也会有同样的效果。她和沐瑞在一起的时候,有时她还能做得更好一些。艾雯真的希望现在教导她们的是沐瑞。 奈妮薇甚至连一丝光都没有感觉到,至少她是这样说的。到最后,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双唇紧绷在一起。艾雯甚至害怕她会开口斥责维林,就像她斥责一个闯进她私人房间的乡下妇人一样。但维林只是让她再一次闭上眼睛。这次,艾雯没有参加练习。 艾雯无聊地坐着,打着哈欠看另外两位女子进行导引训练。夜深了,通常这个时候,她早已进入梦乡。奈妮薇的脸色仿佛已经死掉了一个星期似的,她的双眼紧闭,仿佛再也不会睁开;放在大腿上的双手紧握成拳,指关节也因紧握而泛白。艾雯希望这位乡贤的脾气不要在这时爆发,因为她的这股火气积压到现在,一定很可怕。 “感觉流经你身体里的能量,”维林正在说话。她的声音仍旧没有改变,但她的眼中突然闪烁出一丝微光。“感觉那股流动,那是能量的流动,仿佛一阵微风,柔和如空气的波动。”艾雯坐直身体。每次她感受能量流经体内的时候,维林都会这样指引她。“一阵温柔的轻风,空气最细微的流动。轻柔的感觉……” 突然间,帐篷一角堆积在一起的毯子如同松脂木般燃烧起来。 奈妮薇睁开眼睛,惊呼一声。艾雯并不确定自己是否听见了奈妮薇的尖叫,她只看见奈妮薇跳起来,尽全力想把那条着火的毯子踢到帐篷外面去,以免烧了整个帐篷。但在她踢出第二脚之前,那团火焰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一股从烧焦的地方冒出的浓烟,还有羊毛燃烧后的味道。 “嗯……”维林说,“嗯,我没想到会有火焰出现。不要瞪着我,孩子。没事,有我在呢!” “我……我很生气。”奈妮薇的脸色苍白,她费力地从哆嗦的嘴唇里挤出这几个字。“我听你说什么轻风,告诉我该怎样做,然后火焰就挤进了我的脑子里。我……我不想烧掉任何东西,那只是……那只是我心思里的一点小火。”她一直打着哆嗦。 “我知道那只是一点小火。”维林笑了一声,但她望向奈妮薇的目光里却没有任何笑意。“你还好吗,孩子?如果你觉得难受,我能……”奈妮薇拼命地摇头。于是维林点点头。“你需要休息,你们两个都需要休息,我把你们逼得太紧了。你们必须休息,玉座猊下会在第一道曙光出现之前就催我们起床赶路的。”她站起身,用脚尖点了点那块被烧焦的毯子。“我会请人再送一条毯子过来,希望这场小火能让你们知道对导引的控制有多么重要。你们必须学习你们应该做的事,但除此之外,就不应该再有更多的要求了。如果你们汲取了超出你们控制范围的至上力,必然会伤害他人;如果超出太多,甚至还会毁掉你们自己。你们或许会死亡,或许会毁掉你们拥有的能力。”然后,她用轻松快活的语调说,“好好睡一觉。”就好像她刚才根本没说过那些听起来十分可怕的警告。说完这句话之后,维林就离开了。 艾雯伸开双臂,用力抱紧奈妮薇,“没事的,奈妮薇,不要害怕,只要你学会了控制……” 奈妮薇硬邦邦地笑了一声,“我不怕。”她瞥了一眼那条还在冒烟的毯子,立刻又转开了视线,“这点小火怎么能让我害怕呢?”但她没有再看那毯子一眼,直到一位护法过来将它拿走,又留下一条新的毯子。 正如维林说的那样,她没有再来过。实际上,在日复一日向西向南的旅途中,在这支以步兵的最高速度行进的队伍中,维林像沐瑞和其他两仪师一样,再没有与这两名来自伊蒙村的女孩有过任何交流。她们对这两个女孩并没有什么不友善的表示,只是时刻都在疏远她们,仿佛没有意识到她们的存在。周围人们的冷淡加重了艾雯不适的感觉,也让她想起了小时候听过的那些可怕的故事。 艾雯的母亲总是告诉她,那些关于两仪师的传说只是愚蠢男人胡说八道的故事。但她母亲和伊蒙村里任何一位妇人在沐瑞到来之前,都不曾见过两仪师。艾雯的妈妈自己就在沐瑞身边待了很长的时间。沐瑞向她证明了并非所有的两仪师都和故事里说一样,两仪师并不是冷酷的幕后黑手和残忍的毁灭者,也不是崩毁世界之人。现在,艾雯对这些有了更多的了解。至少,她知道导致世界崩毁的只是传说纪元的男性两仪师,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不是所有的两仪师都像故事里说的那样,但和故事不一样的两仪师有多少?她们又会是谁? 每晚来到她们帐篷里的两仪师都不一样,这让艾雯根本无法好好了解一位两仪师,也使她无法澄清脑子里的那些问题。奥瓦琳像一个前来购买羊毛和烟草的商人一样,冷静而有条理,她毫不顾忌地给出严厉而简短的批评,同时又不厌其烦地让两个女孩重复失败的地方。不过她也对奈妮薇的不合作,表现出相当的惊讶。埃拉娜总是笑声不断,她花了很多时间和两个女孩谈论这个世界和男人。埃拉娜对兰德、佩林和麦特展现了高度的兴趣,特别是对兰德,这让艾雯感到很不高兴。最糟糕的就要数莉亚熏了,她是惟一一个披着披肩来到她们帐篷的两仪师,其他两仪师在离开法达拉之后就已经把披肩收了起来。莉亚熏只是坐在帐篷里,用手指不断揉搓着披肩上的红色流苏,基本上没有传授两个女孩什么东西,而且始终都流露出一副不情愿的态度。她不断向艾雯和奈妮薇提出问题,仿佛她们是正在接受审讯的罪犯,而她的问题全都围绕在那三个男孩身上。她就这样一直不停地问,直到奈妮薇请她出去,连艾雯都没想到奈妮薇会这么做。不过莉亚熏在丢下一句警告之后,终究还是离开了帐篷。 “小心,吾女,这不是你的村子。现在你正让自己身处险境。” 连日行军之后,队伍终于到达了麦多。这里是夏纳和艾拉非的边境,莫拉河在这里汇入艾瑞尼河。 艾雯确信是两仪师针对兰德的问题让她开始梦到他,开始为他担心,不断地想着他和另外两个人是不是已经为了追寻瓦力尔号角而进入了妖境。她的梦一直很糟糕,不过一开始,那些梦还只是些普通的恶梦,但到达麦多的那个夜晚,梦境却改变了。 “请原谅,两仪师。”艾雯小心地问,“您见到过两仪师沐瑞吗?”身材苗条的两仪师不耐烦地朝她挥了挥手,继续沿着被火把照亮的村中街道走下去,一路上还不断地吆喝着,提醒拥挤的行人小心她的坐骑。虽然她没有披着披肩,但艾雯知道她是黄宗的两仪师。不过她也只知道这些,除此之外,她连这位两仪师的名字都不知道。 麦多是一个小村子(当艾雯想到自己眼中的这个“小村子”实际上和伊蒙村差不多的时候,她对自己思想的改变感到相当惊讶),塔瓦隆部队的到来,一下子让这里的外来人比本地人还要多,人和马匹挤满了狭窄的街道。部队马不停蹄地赶向渡口。当两仪师走过的时候,村民们则跪在街道两旁,连头也不敢抬一下。刺眼的火把光芒照亮了所有的东西。岸边的两个码头伸进莫拉河中,好像两根岩石的手指。每个码头都停着一对小型双桅船。人们将系在缆绳上的帆布兜套在马腹上,然后在隆隆的滑轮摩擦声中,将马匹吊到甲板上。还有更多的船只已经载过一批人员物资,现在已返回,且正等在码头外。从它们的桅杆顶端洒下的灯光和月光,一起映照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划艇将弓箭手和长枪兵载运过河,直立的长枪让那些船看起来像浮在河面上的巨大棘鱼。 艾雯在左手边的码头找到了爱耐雅,她正在监管船只的装载,那些速度不够快的人都会听到她大声地喝叫。虽然爱耐雅对艾雯说的话从来也不超过两个词,但艾雯还是觉得她和别的两仪师不一样,她像极了一位刚刚离开家的妇人,艾雯甚至能想象出她在厨房里忙碌的样子。在其他两仪师身上,艾雯就找不到这样的影子。“两仪师爱耐雅,您见到两仪师沐瑞了吗?我有话要跟她说。” 紧皱眉头的两仪师心不在焉地转过头来。“什么?哦,是你呀,孩子,沐瑞已经走了。还有,你的朋友奈妮薇已经到了女王河号。奈妮薇一直喊着没有你,她就不上船,最后还是我亲自把她弄上了船。光明啊,实在太混乱了!你也该上船去了。找条船,去女王河号,你们两个应该和玉座猊下一起走的。上船后照顾好自己,别乱发脾气。” “两仪师沐瑞上了哪条船?” “沐瑞没有上船,孩子,她走了,两天前走的。实际情况只有玉座猊下才知道。”爱耐雅面露难色,不断摇着头,不过她大部分注意力还是集中在那些工作者的身上。“先是沐瑞和岚消失了,随后莉亚熏就紧跟着沐瑞的脚步追了上去,然后是维林。她们全都没交代什么就离开了,维林甚至没有带着她的护法一起离开。托马斯现在已经因为维林的事而寝食难安了。”两仪师看了天空一眼。月牙在没有云朵的天空中,尽情地释放着它的柔光。“我们只能再次召唤强风了。玉座猊下不喜欢这样,但她还是说,要在一个小时之内回到塔瓦隆,她不能容忍任何一刻的耽搁。如果我是沐瑞、莉亚熏或维林,我可不想再让玉座猊下看到了。她们会希望自己还是初阶生。怎么了,孩子,出了什么事?” 艾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沐瑞走了?她不能这样!我必须找人说说,我必须找到一个不会笑话我的人。她突然开始想象爱耐雅变成一位伊蒙村的村妇,正在倾听女儿的心事。这位女子真的很适合这样的画面。“两仪师爱耐雅,兰德有麻烦了。” 爱耐雅认真地看了她一眼,“那个和你同村的高个子男孩?想念他了?嗯,如果他遇到了麻烦,我不会吃惊的,像他这样的年轻人经常会遇到麻烦。那个孩子叫什么?兰德?他看起来就像是个麻烦的样子。好啦,孩子,我不是要取笑你,他遇到了什么麻烦?你怎么知道的?现在他和印塔大人一定已经找到圣号角,带着它回到法达拉了,或者他们有可能进入了妖境,但至今仍无斩获。” “我……我想他们应该不在妖境,也没有回法达拉。我做了一个梦。”她经过一番努力,才说出这句话。她觉得这样说很傻,但那感觉上确实很像真的,一个将要成真的梦魇,而不是一个已经存在的事实。先是一个脸上戴着面具的男人,火焰从他的眼中喷出,尽管面具挡住了他的表情,但艾雯还是能感觉到他看着自己时她心中的那种惊讶。他的凝视让艾雯觉得自己全身的骨骼也正因颤抖而粉碎。但他又突然消失了。艾雯看见兰德睡在地上,用一件披风裹住身体,一位女子站在他身边,俯视着他。她的面孔被阴影覆盖,但她的眼睛却如新月般闪亮。艾雯知道,她是邪恶的。一片闪光之后,他们全都消失了。在那以后,是危险的感觉,仿佛一个有无数钢齿的捕兽夹正朝走入其中的羔羊弹起。时间仿佛变得缓慢,艾雯能看见那些钢齿一点点闭合。与其他的梦不一样,即使在她醒后,那个梦境依然清晰无比,而那种危险的感觉是如此强烈,以至于艾雯一直都有一种回头确认身后是否安全的冲动。有时,在回过头之后,她才意识到陷入危险的不是她,而是兰德。 艾雯曾经想过,那个女人是不是沐瑞,随后又马上因这个想法而谴责自己。那更有可能是莉亚熏,也可能是埃拉娜,她们都对兰德表现出很有兴趣的样子。 艾雯无法把这些事都告诉爱耐雅。她只是尽量用郑重的语气说:“两仪师爱耐雅,我知道这听起来很愚蠢,但他正处于危险之中,非常巨大的危险。我知道,我能感觉到,我一直都能感觉到。” 爱耐雅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好吧,那么,”她轻声说,“有可能,你是一位梦卜者。虽然我敢打赌,所有人都会对这种推论不以为然。孩子,你有可能是梦卜者,但……我们有四或五百年没有出现过梦卜者了。梦境和预言有着紧密的联系,如果你真的能进行梦卜,那你很可能也有预言的能力,你有可能成为红宗的眼中钉。当然,很可能你只是做了一场普通的恶梦,一切都只是晚睡、冰冷食物和旅途劳顿造成的结果,再加上你又对你的小情人思念过度。是的,孩子,我知道,你替他担心。你的梦有没有告诉你,他遇到的是什么样的危险?” 艾雯摇摇头,“他只是消失了。我感觉到了危险,还有邪恶,我在他消失之前就有那样的感觉。”她打着哆嗦,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我一直都有这样的感觉。” “好吧,我们会在女王河号上好好谈谈这件事。如果你真的是梦卜者,我会让你接受训练的,要是沐瑞在这里……嘿,你!”两仪师突然高喊了一声,吓了艾雯一跳。一个坐在酒桶上的男人跳起来,其他人也加快了脚步。“现在装货要紧,我没有太多时间了。我们到船上再谈,孩子。不,你这个傻瓜!你自己一个人搬不动那东西的!你想把自己弄伤吗?”爱耐雅跨了几步到码头上,用一连串艾雯根本想不到的粗话大骂那位不幸的村民。 艾雯向黑沉沉的南方望去。他就在那里。不是法达拉,不是妖境,而是那里的某个地方。艾雯确信自己的感觉。坚持住,你这个傻瓜。如果你在我救出你之前死了,那我就活剥你的皮。不过她并没有去想,现在正赶往塔瓦隆的她该怎样去救他。 她用披风裹紧身体,开始在码头上寻找一艘载人去女王河号的小艇。 第十三章 从石到石 朝阳的光芒唤醒了兰德,他迷迷糊糊地寻思着自己是不是在做梦。随后,他才缓缓坐起身来,打量着周遭的情形。所有的东西都改变了,或者,几乎是所有的东西,至少太阳和天空还是他想象中的那个样子,只是变得苍白而没有一丝云彩。罗亚尔和修林还躺在他身边,紧裹着他们的斗篷,沉眠在梦乡中。他们的马仍然站在一步以外的地方。但其他人全不见了。士兵、马、他的朋友们,每个人和每样东西,全都消失了。 山洞本身也发生了改变。他们现在正躺在山洞中央,而不是原先的那个山洞角落。兰德的头旁边升起了一根灰色的圆石柱,有三幅高,一步粗,上面用兰德完全不认识的语言,深深地刻着几百个、也许是几千个符文和徽记。山洞的地面上铺满了白色的石头,如同加了一层地板,平滑的白色石面几乎可以像镜子一样反光。宽阔高大的螺旋阶梯一直延伸到洞口,由不同颜色的岩石镶砌而成。在山洞口的树木变得黑暗而扭曲,仿佛刚刚被一场大火蹂躏过,每样东西都变得黯淡而虚幻。灰暗的太阳好似被迷雾包裹,但实际上,空气中并没有雾气,只有他们三人和身边的三匹马还能让兰德有实在的感觉。不过,当他碰到身体底下的石头时,也有着实际的触感。 兰德伸出手,摇晃着罗亚尔和修林,“快醒醒,快醒醒!告诉我,我是在做梦。快点醒过来!” “天亮啦?”罗亚尔睁开眼,坐起身。他的嘴张得大大的,一双大圆眼睛也愈瞪愈大。 修林睁开眼,立刻就从地上跳起来,仿佛一只从烧热的石头上弹起的跳蚤。他带着惊惧的神色打量着四周说道,“我们在什么地方?出了什么事?其他人呢?我们在什么地方,兰德大人?”他双膝跪倒在地,双手不停地互相摩搓着,双眼不停地来回逡巡。“出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兰德过了半晌才缓缓地说,“我希望这只是个梦,但……也许这真的是个梦。”他曾经进入过不是梦的梦境,那是他既不想重复,也不想记起的经历。他小心地站起来,身边的一切却还是那个样子。 “我不这么想。”罗亚尔说,他正在研究那根石柱,脸上的表情显得非常不悦。他的长眉毛一直垂过脸颊,毛茸茸的耳朵也垂了下来。“我想,这就是昨晚我睡觉前研究过的那块石头。现在,我想我知道它是什么了。”这是这位巨森灵在兰德面前第一次因为知道了什么而感到痛苦。 “这……”不,即使昨晚那块石头变成现在这种样子,也不会比兰德身边发生的其他事情更加疯狂。麦特、佩林和那些夏纳人全都消失了,所有的东西都改变了。我以为已经摆脱了,但一切又重新开始。没有比现在更疯狂的了。除非是我自己疯了。他看着罗亚尔和修林,他们并没有把他当成疯子,因为他们也看见了相同的情形。兰德转过头来,视线突然被那道阶梯吸引住——那不同的颜色,从最底下的蓝到最上面的红,一共有七种颜色。“所有两仪师宗派的颜色。”他说。 “不,兰德大人,”修林呻吟道,“不,两仪师不会对我们这么做的,她们不会的!我行在光明之中。” “我们也一样,修林,”兰德说,“两仪师不会伤害你的。”除非你违逆了她们的旨意。这会是沐瑞做的吗?“罗亚尔,你说你知道那块石头是什么。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说,我想我知道,兰德,那是一本古书的一部分,只是几页而已。但其中一页上有一张描绘这块石头的图画,应该就是这块石头……”罗亚尔的语气跟平常比起来,有着明显的不同,让兰德体会到他此时的认真与慎重。“……或者,是一块一模一样的石头。在那幅图底下有一行字:从石到石,有‘如果’之线,连接可能之世界。” “那是什么意思,罗亚尔?只写这样,谁也不会明白。” 巨森灵难过地摇着他巨大的头,“那上面只有几页而已,其中一部分说的是传说纪元的两仪师之中有一些人甚至可以异界旅行,她们之中最强大的才能使用这些石头。这上面没有说使用这些石头的具体情形,但从我解读出来的内容看来,我想,也许那些两仪师能借助这些石头前往那些世界。”他抬头看着那些被烧焦的树,立刻又垂下了目光,热爱树木的巨森灵害怕想象洞外的情景。“不过,即使两仪师能够使用它们,或者曾经能够使用它们,我们身边也没有能够导引至上力的两仪师。我不知道我们怎么会落入现在这种境地。” 兰德的神经感到一阵刺痛。两仪师曾经使用它们。在传说纪元,那个有男性两仪师存在的时代。他模糊地记得,当他沉沉入睡的时候,曾经感觉到那种空无正在包围他,那种令人不安的光芒在他的体内充盈。他又记起了村子里那个房间,他在那时碰触到的那片光。如果那就是男性的真源……不,那不可能是。但如果它是呢?光明啊,我真想知道是否该逃跑。但它就在我的脑子里啊!也许是我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的。他不想再想下去了。“可能之世界?我不明白,罗亚尔。” 巨森灵庞大的身躯因不安而抽动了一下,“我也不明白,兰德。那上面的话,翻译过来的意思大概是:‘如果一位女子向左走,或者向右走,时间之流是否会因此而分裂?时光之轮是否会编织出两张因缘?如果她一千次转向,是否就有一千种因缘?是否会有多如繁星的因缘?是否只有一种真实的因缘,而其他只是它的影子和镜像?’你看,它说得并不清楚。大部分都是问题,而且总是互相矛盾。而且,这块石头上并没有写很多东西。”他又将目光落回那根石柱上,但他的眼神却像随时都想逃开似的。“应该有很多这种石头遍布全世界,或者曾经是这样。但我从没听说有人找到过这种石头。我根本就没听说过这样的东西。” “兰德大人?”修林又站起来,看上去也镇静了不少,但他还是紧抓着衣服的下摆,脸上充满了急切的神情。“兰德大人,您会把我们弄回去的,是不是?我们能回去吧?我有老婆,还有孩子,要是我死了,梅丽尔一定会很难过的,但如果她没有让我的身体得到母亲最后的拥抱,她一定会难过一辈子的。您一定明白,大人,我不能就这样扔下她。您会把我们弄回去的,如果我死了,如果您不能把我的尸首交给她,您也能让她知道我的下落,对不对?她应该要知道的。”最后,修林已经不再用疑问的口气说话了,他的信心开始出现在他的声音里。 兰德张开嘴,想告诉修林,他并不是什么大人,但他一句话都没说。现在不是说这件事的时候。是你把他弄到这里来的。他不想承认这点。但他知道自己是什么,知道自己有导引的能力。虽然到现在为止,他还没办法控制这种能力。罗亚尔说,只有两仪师才能使用这些石头,这就意味着它们的使用和至上力有关。罗亚尔不会说没有把握的话,巨森灵从不会信口雌黄,而他们之中除了他以外,也没有人和至上力有瓜葛了。是你把他带进来的,你必须把他带出去。你必须尽力。 “我会尽力的,修林,”因为修林是夏纳人,兰德又说道,“以我的家族和我的荣誉发誓,虽然那只是一个牧羊人的家族和一个牧羊人的荣誉,但它们对我来说和一位贵族并无差别。” 修林放松紧抓着衣服的双手,信心重回到了他的双眼之中,他深深一鞠躬,“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大人。” 一股罪恶感涌上兰德的心头。他相信你能带他回家,因为夏纳的贵族总是信守他们的诺言。你该怎么做,兰德大人?“不要这样,修林,不要向我鞠躬,我不是……”突然间,他意识到他不能再向这个人强调自己不是大人了,现在这个嗅罪者的精神支柱只剩下对他这个“大人”的信心,他不能把修林的这一点信心也抢走,至少不是现在,不是在这里。“不要鞠躬。”最后,他只是笨拙地说出了这样一句。 “就依您说的,兰德大人。”修林的笑容几乎像兰德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开心。 兰德清了清嗓子:“那,就依我说的吧!” 他们都在看着兰德,罗亚尔是好奇,而修林则是信任,不过他们同样在等待兰德的下一步行动。是我把他们带到这里来的,我必须负责。我要把他们带回去。这就意味着…… 兰德深吸了一口气,踏过纯白色的铺地石,走到那块纹饰繁复的石柱前面。用未知语言写成的细密符文围绕在许多徽记周围,古怪的字母组成了一条又一条曲线和螺线,又突然变成锯齿形的弯角以及流动的波纹。至少,那不是兽魔人的字迹。兰德不情愿地将手放在那根柱子上,它摸起来和所有经过打磨的干燥石头一样,只是有些过于润滑,仿佛是涂过油的金属。 兰德闭上眼睛,开始在心中构筑那束火焰。虚空慢慢成形,脆弱而不稳定。兰德知道,是他的胆怯影响了虚空的形成,他害怕自己的行动可能带来的后果。兰德立刻将这种恐惧扔进火焰之中,将它完全烧尽,但又有更多的恐惧涌上他的心头。我做不到,我不想导引至上力。光明啊,一定有别的办法。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兰德能感觉到汗水滑过自己的脸颊。他决然地继续着,把袭来的恐惧全部推入那团烈火中,让它愈燃愈烈。虚空形成了。 他飘浮在虚空中,那片光晕就在他眼前——阳极力。兰德闭上眼睛,感受着它的温暖,让它包围自己,包围住一切,充盈在一切之中。那光芒摇摆不定,仿佛透过一层油膜的烛光,但那是腐败的油,散发着恶臭的油。 兰德向它伸出手,他不确定要怎样才能碰到它,但他知道,他确实在做着某件事情。他在移动,在向那光前进,那就是阳极力。他没有碰到任何东西,正如同他将双手伸入了水中,他仿佛进入了一个储满黏稠液体的池塘,液体上层是肮脏的渣滓,下层是洁净的水。但他捞不起任何一点水,一次又一次,它从他的指间流走,一滴都没有留下。他的手上只有那些黏腻的渣滓,让他感到颤栗且恶心。 兰德拼命地想象着原先那座山洞的情景,想象着印塔和那些睡在自己坐骑旁边的战士,想象着麦特和佩林,还有那块被埋在地里、只露出一角的石头。他在虚空外面将这个场景完全地塑造出来,让它紧贴在虚空外层,并尽力将这个影像和那片光连接在一起,让它们合为一体。让那座山洞与他、罗亚尔和修林合为一体。他感觉到头痛。麦特、佩林,还有那些夏纳人。他感觉到脑子在燃烧。一体! 虚空粉碎成无数利刃般的碎片,划入了他的神经。 兰德睁大无助的双眼,在颤抖中蹒跚后退。他的掌心还留着那块石头带给他的剧痛。他的手臂和肩膀在痛苦中抽搐,他的肠胃因为被秽物覆盖全身的感觉而不住搅动,而他的头……他拼命稳住呼吸。这种事以前从没有发生过。以前,当空无消失时,它就像一个被刺破的水泡,只是闪烁一下,便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从未有过今天这种玻璃碎片四散迸溅的感觉。兰德感觉到头脑麻木,仿佛几千块碎片快速地刺入他的脑袋,在来不及感觉疼痛之前,就已经摧毁了他的脑神经。那每一道切割都是如此真实,仿佛真的有刀子插入了他的头颅一般。他用手指抚过自己的太阳穴,却因为没有在指尖上看到鲜血而感到惊讶。 修林还站在那里看着他,眼神里仍然充满了对他的信心,而且这位嗅罪者的信心似乎每分钟都在增强。兰德大人一定能有所作为,大人们都是这样的,他们用他们的身躯和性命保护土地和人民,当问题出现时,他们就会去解决,并保证公平和正义得以彰显。这就是大人们会做的事。 罗亚尔的眼神则完全不一样,一点轻微的困惑让他的眉头稍稍拧紧。不过他的目光同样一直没有离开兰德。兰德也暗自寻思,罗亚尔正在想什么。 “这值得一试。”兰德告诉他们。那种腐臭油腻的感觉,现在就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光明啊,它进入我的体内了!我不想让它进来!转瞬间,那种感觉开始慢慢地退去,但呕吐的感觉还是缠绕在兰德心头,久久不散。“我会再试一遍,先让我休息一下。” 兰德希望自己的声音能有自信一些。他不知道那块石头是如何起作用的,也不知道他的努力是否有成功的机会。也许让这些石头起作用的手段是特定的。也许你必须经过一定的步骤。光明啊,也许你不能让同一块石头发生两次作用,或者……兰德打断了他脑海中的思绪。胡思乱想是没有好处的。他必须让它发挥作用。看着罗亚尔和修林,兰德想到了岚对他说过的山一般沉重的责任。 “大人,我想……”修林的声音愈来愈小,窘迫的神情浮现在他的脸上,“大人,也许,如果我们找到那些暗黑之友,我们就能让他们其中一个告诉我们该如何回去。” “如果能得到一个真实的答案,我一定会去问暗黑之友,或者是暗帝本尊。”兰德说,“但这里只有我们,只有我们三个。”只有我,只有我还能做些事情。 “我们能跟踪他们,大人。如果我们捉住他们……” 兰德盯着嗅罪者,“你还能闻到他们的味道?” “我能,大人。”修林皱起眉,“气味很弱……很苍白,就像这里的所有东西一样。但我还是能闻到他们的味道,就在那里。”他指着洞口说,“我不明白,大人,但……就在昨晚,我发誓我能闻到那股气味向山洞后面去了,但它现在又回去了,嗯,就在我们过来的地方,就是那里。只是变得稀薄了,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不是因为时间久了才变得稀薄,而是……我不知道。兰德大人,我只知道它就在那里。” 兰德思考了一下。如果帕登和暗黑之友在这里,不管这是哪里,他们都很有可能知道该如何回去。他们一定知道,是他们先到这里来的。圣号角在他们手里,还有那把匕首。麦特一定要得到那把匕首。即使只是为了这两样东西,他也一定要找到他们。但兰德最后也羞愧地发现,他会这样想也许是因为他已经不敢再做第二次的尝试了,与孤身一人尝试导引至上力相比,他宁可与修林和罗亚尔共同去面对暗黑之友和兽魔人。 “那么,我们就先跟踪暗黑之友吧!”兰德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更有力一些,这是他从岚和印塔身上学到的。“我们必须找回号角。如果我们不能想办法把它从他们那里抢回来,至少我们要找到他们在哪里,以便在回到印塔身边的时候能向他报告。”只要他们别问我该怎样回到印塔身边就行。“修林,确定那真的是我们要追踪的气味。” 嗅罪者跳上马鞍,因为自己能有所作为而显得很兴奋,不过也可能是因为能离开这个洞窟而感到兴奋。他刚一坐稳,立刻就赶着坐骑踏上那道宽阔的彩色阶梯。马蹄敲击在石阶上,发出很大的声音,却没有留下任何印迹。 兰德将大红的缚蹄绳装在鞍袋里,顺手摸了一下鞍袋。那面旗帜还在,如果这面旗帜被留在原来那座山洞里,他其实也不会在乎。整理好鞍袋,兰德又背上长弓和箭囊,才爬上马鞍。用汤姆的斗篷卷成的包裹,就堆在他的马鞍后面。 罗亚尔将他的坐骑拉到身边,不过这位巨森灵仍然站在地上。罗亚尔的头几乎和兰德骑在马上时的肩膀一样高。兰德望着巨森灵的脸,发现他深深困惑的表情。 “你认为我们还应该留在这里?”兰德问,“再试一次那块石头?但如果暗黑之友在这里,我们必须找到他们啊!我们不能把瓦力尔号角留在暗黑之友手里,你也听到了玉座猊下的嘱托。而且我们还要找回那把匕首,没有了他,麦特会死的。” 罗亚尔点点头,“是的,兰德,你说的没错。但,兰德,那些石……” “我们可以另找一块。你说过,它们分散在各个地方。如果它们都是这个样子,我们再找一块应该不难。” “兰德,那上面的铭文说,这样的石头产生于比传说纪元还要古老的时代,就连传说纪元的两仪师也无法彻底了解它们。他们只是能利用这些石头,利用它强大的能量,至上力是他们利用这些石头的桥梁。兰德,你想,我们该怎样利用这块石头回去呢?或者我们怎样找到其他的石头?” 片刻之间,兰德只能愣在原地,死盯着巨森灵,而他的心思却比以往一生中任何一个时候都要快。“如果它们比传说纪元还要古老,也许建造它们的人并没有借助至上力。那么就一定会有别的方法。暗黑之友也到这里来了,而他们一定无法使用至上力。无论那是什么方法,我都要把它找出来,我会让我们回去的,罗亚尔。”他转头望着高耸的石柱,还有上面古怪的符文,心中感到一阵因恐惧而产生的刺痛。光明啊,只要我不必使用至上力,要我做什么都行。“我会的,罗亚尔,我向你保证。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能回去。” 巨森灵疑惑地点点头,才爬上他的大驮马,跟着兰德走上阶梯,来到已经进入黑树林的修林身边。 大地向远处伸展,如波浪般高低起伏,稀疏的树林零星分布,其余的地方则密布野草,一条条溪流贯穿其间。在不算很远的地方,兰德认为自己能看见另一块被烧焦的荒野,所有的景物都是那么苍白,色彩似乎都被洗去了。除了他们身后的石头拱门之外,放眼望去,兰德找不到任何人工的痕迹。天空显得异常空旷,没有炊烟,没有飞鸟,只有勉强能看到的几点云朵和暗黄的太阳。 但这些还不是最糟糕的。兰德发现,自己的视觉在这里变得扭曲了。近在眼前的东西看起来没有问题,面前远方的景物也都还正常。但只要兰德一转头,他用眼角看见的远方景物就会向他靠近,比他面对的时候感觉上要更接近。这让兰德感到头昏眼花,就连他们的坐骑也发出神经质的嘶鸣,不断地转动着它们的眼珠。兰德试着减缓转头的速度,虽然那种扭曲的感觉仍然存在,但这让他觉得好了一些。 “你看过的书里有提到这种情形的吗?”兰德问。 罗亚尔摇着头,同时艰难地哽着嗓子,仿佛想在动荡的世界中稳住什么东西,“没有。” “关于这件事,我们大概无能为力了。修林,往哪里走?” “往南,兰德大人。”嗅罪者只是用眼睛盯着地面。 “那就往南吧!”一定有可以不用至上力回去的方法。兰德踢了一下大红的腹侧,同时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轻松一些,仿佛他根本就没发觉眼前这些诡异的事情。“印塔是怎么说的?再过三四天,我们就能看到亚图·鹰翼的纪念碑了,我真想知道这里是不是也有那么一块碑,就像那块石头一样。如果这是一个可能的世界,也许那块碑还立在那里。不想去看看吗,罗亚尔?” 他们向南方驰去。 第十四章 狼之兄弟 “走了?”印塔望着空空如也的角落说,“但我的卫兵什么都没看见。他们不可能就这样走了!” 佩林听着印塔的吼声,缩了缩脖子,转头看着麦特。麦特站在离印塔稍远一些的地方,正紧皱着眉头,喃喃地说着什么。依照佩林的理解,麦特正在和自己争论某件事情。太阳已经跳出了地平线,他们应该出发的时间早已过去。树木细长的阴影伸入洞中,逐渐消失在山洞深处,不过还是能看出树木的形状。驮马已经背起了所有行李,排好了队形,正不耐烦地用蹄子敲击着地面,而所有人都还站在自己的坐骑旁边等待着。 乌诺大步走上前,“没有任何可恶的线索,大人。”他听起来因为自己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而很不高兴。“混账,连个天杀的蹄印都找不着。他们就这么该死的消失了。” “三个人和三匹马不可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印塔咆哮道,“再去检查一遍地面,乌诺,如果还有人能找出他们去了哪里,那一定就是你。” “也许他们只是逃跑了。”麦特说道。乌诺停下脚步,瞪了他一眼,仿佛他刚刚咒骂过两仪师一样。佩林有些惊讶地想着。 “他们为什么要逃走?”印塔的声音低沉下来,却显得更加凶狠。“兰德、筑城者,还有我的嗅罪者,我的嗅罪者!他们为什么要逃走?为什么三个人要一起逃走?” 麦特耸耸肩,“我不知道,兰德是……”佩林真想随便找什么东西往麦特的脑袋砸去,把他打晕,只要能阻止他继续说话,用什么办法都行。但印塔和乌诺都看着麦特,麦特露出犹豫的脸色,摊开手,低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想,也许他们是逃跑了。”听见麦特这么说,佩林松了一口气。 印塔的表情仍旧严厉而凶狠。“逃跑了?”他大吼一声,似乎不相信这种说法,“筑城者当然可以按照他的意愿行动,但修林不可能逃走,兰德也不可能。他不会的,他知道他的责任。乌诺,继续找,再仔细搜查一遍。”乌诺向印塔弯了一下腰,就赶回那个角落去了。剑柄在他奔跑时一直敲击着他的肩膀。印塔嘟囔着:“为什么修林要离开?非要等到我们熟睡的时候,连一句话都不留。他知道我们要做什么,没有了他,我该怎样去追捕那些暗影的渣滓?我宁愿交出一千枚金币,去换取一队追踪猎犬。依我的推测,这一定是暗黑之友搞的鬼,好让他们能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向东或向西溜走。和平啊,我不知道我的推测是不是正确。”他跟着乌诺走了过去。 佩林不安地移动着身体。毫无疑问,暗黑之友每一分钟都在远离他们,他们夺回瓦力尔号角和暗影之城匕首的希望也变得愈来愈渺茫。无论兰德变成了什么,无论他发生了什么事,佩林都不认为他会放弃这次任务。但他到底去了什么地方?为什么要离开我们?罗亚尔也许会因为友谊而追随兰德,那么修林又是为了什么? “也许他确实逃走了。”佩林又打量了一下四周,不由得也这样低声说道,看起来并没有人听到他说的话,就连麦特也没有注意他。佩林用一只手搓了搓头发。如果两仪师认定他是一名伪龙,那他也会逃跑的。但现在为兰德担心丝毫也无助于追踪暗黑之友。 也许,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帮上忙。但佩林并不想这样做,他一直都在逃避这件事。但现在,也许他不应该再逃避了。我要做我该做的事,就像我对兰德说过的那样。真希望我能逃走。即使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即使知道自己必须去做,但佩林还是满心犹豫。 没有人注意他。即使他们看着他,也不会有人知道他在做什么。佩林终于不情愿地闭上眼睛,让自己的心神飘浮起来,从他的身体里飘向远方。 一开始,他一直竭力否认这件事,在他的眼睛从棕黑色变成现在这种该死的金黄色之前,他就已经开始逃避了。在他们第一次碰面的时候,在他第一个产生这种认知的瞬间,他就拒绝相信。他一直在逃避这种认知。现在,他仍然想逃开。 他的心神向远方飘荡,感觉着不属于他身边的讯息。那是来自荒野的呼唤。在那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有他的兄弟在驰骋。他不想这样看待它们,但他已经无法否认,它们是他的兄弟。 一开始,他总是害怕这件事里隐含着暗帝的污染,隐含着至上力的影响。他只想做一名平凡的铁匠,在光明与和平之中度过一生。而此时,他从某种角度上体会到了兰德的心境——害怕自己——那是一种模糊而恐怖的感觉。他也同样无法克服这种感觉。即使他知道,这件事比人类对至上力的使用还要古老,它来自时间初生之时。它不是至上力,沐瑞是这样告诉他的。它湮没已久,现在才重现于世。艾雯也知道他的这件事,但他希望她不知道。他希望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他希望她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这时,他感觉到了它们,感觉到它们的心。那是他的兄弟,那是狼。 它们的思想融合着它们的感知和情绪进入他的脑海。原先,他只能感觉到那种赤裸裸的感情,但现在,他已经能解读其中的讯息了。狼兄弟,惊讶啊,两条腿的在说话。佩林看见了一幅模糊的影像,时光还在不断地消磨它,消磨这幅比古老还要古老的画面——人类与狼群共同奔跑,共同狩猎。我们知道那段日子回来了。你是长牙? 又是一幅模糊的画面,一个男人穿着兽皮做的衣服,一把长匕首握在他的手中,而这名男子身上覆盖了一个更加清晰的影像,一只全身毛茸茸的狼,它的某一颗牙齿比其他牙齿都要长——一把即使在阳光下也闪烁着寒光的利刃。它在闪烁,是因为那狼在奔跑,它如风一般率领着它的部族,从深雪中扑向仓皇逃生的鹿。它们必须夺取鹿的生命,否则,大自然就会在更加漫长而痛苦的过程中,逐一夺走它们的生命。鹿为了逃过它的利齿而拼尽最后一分力气。阳光把大地的白变成刺目的钢针,风在耳边留下嚎吼,卷起细雪,洒下漫天白雾……这就是那匹狼的名字。狼的名字里,总是有它生命的一切。 佩林认出了那个人。艾莱斯·马奇拉,那个把他介绍给狼的人。有时,他宁愿自己没有遇到过艾莱斯。 不。佩林这样想着,拼命在脑海里勾勒出自己的样子。 是的,我们听见你了。 佩林在脑海里想象着自己——一个有着宽阔肩膀的年轻男子,一头棕色浓密的卷发,腰间有把大斧。本应该只有这些,但现在却有其他的影像融入其中,缓慢,但真切。他又看见了一个更为强烈的影像:一头巨大的野牛,弯曲的牛角闪烁着金属的光泽,它在夜色中纵情狂奔,凭借着年轻带给它的速度与冲力,波浪般卷曲的皮毛闪耀着明月的光芒。它冲进白袍众的马队,撕裂身边的冰冷与黑暗,鲜红的血在它的角上迸溅…… 犊牛。 刹那间,佩林在震撼中失去了和它们的联系。他做梦也没想到,它们会给他一个名字,他宁愿忘记自己是如何得到那个名字的。佩林无意中碰到腰间的战斧。他低下头,看着那把闪着寒光的半月形利刃。光明助我,我杀了两个人。但那是因为他们要杀了我和艾雯呀! 佩林将所有这些想法赶出脑海。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他不愿再回想起这些事情。他把兰德、罗亚尔和修林的气味告诉狼,询问它们是否曾感受到他们三个人。这和他的眼睛变黄一样,是他刚刚获得的一种能力,他能在没有看见对方的情况下,凭借气味确定其他人的身份。他的视力也变得非常敏锐,只要不是绝对漆黑的环境,他就能像平常一样视物。为了表现得和正常人一样,他现在总是很注意及时点燃灯火和烛光,有时甚至赶在其他人确实有这种需要前就这样做,即使他并不需要这些光亮。 狼让他看到一群人在日暮时骑马来到这座山洞前面。那是昨天的他们,也是狼群最后看见或闻到兰德和另外两个人的一幕。 佩林又开始犹豫。除非他把计划告诉印塔,否则他下一步的行动将没有任何用处。如果我们不找到那把匕首,麦特就会死。该死,兰德,你为什么要把嗅罪者也带走? 他曾经和艾雯一起去过地牢,帕登的气味让他感到毛骨悚然,即使是兽魔人的味道也没有如此腐败肮脏。他总是想撞开牢门,将帕登撕成碎片,从他的身体里找出那个让他心惊胆战的东西。在回忆帕登的气味之前,他为了避免自己失声尖叫,所以先让自己感受了一下兽魔人的气味。 从远方传来狼群的嚎叫。山洞中的马匹全都不安地踏着蹄子,一步步向后退缩。一些士兵用手指抹着长矛的锋刃,不自在地斜眼望着洞口。在佩林的脑海里,情况还要更糟。他感觉到了狼群的怒气和憎恨。狼几乎什么都能忍受,但它们十分憎恨两样东西——火和兽魔人,而它们为了杀死兽魔人,宁可从火海中穿越过去。 现在,它们正因帕登的气味而趋于发狂,仿佛兽魔人的气味此时也变得很平常了。 在哪里? 天空在他的头顶翻滚,大地在他的脚下旋转。东方或西方,狼不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狼知道日月的轮回、四季的更替、大地的轮廓,佩林能从它们那里解读出这些。南方,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消灭兽魔人的渴望,狼群会让犊牛并肩战斗。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带着那些披着硬皮的两条腿跟上它们,但最终猎杀那些妖魔的将是它们,是轻烟,是双鹿,是冬晓,是部族中所有的狼,还有他——犊牛。那腐臭的肉和有毒的血会烧灼它们的口,但它们必须去杀,杀死那些妖魔。 它们的怒火感染了佩林,吼声自他的嘴里冲出。佩林往前踏出一步,他要加入它们,和它们一同在原野上奔驰,在敌群中杀戮。 佩林拼命控制住自己,打断了和狼群的联系,只留下一丝牵系,好让他知道狼群的位置。无论距离多远,他都能感觉到它们。但佩林也能感觉到内心的颤栗。我是一个人,不是一头狼。光明助我,我是个人! “你还好吧,佩林?”麦特走到他身边。他的声音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仍然充满那股轻佻的味道(不过,佩林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一种最近才出现的痛苦),但他的神色却显得很担心。“该来的都来了。兰德跑了,你又得了病,我不知道该到什么地方去找一个乡贤来照顾你。我的鞍袋里应该还有些柳树皮,我可以给你煮些柳树皮茶。当然,首先得让印塔给我们煮茶的时间。如果我煮的茶味道太浓了,那你还要忍着点。” “我……我还好,麦特。”佩林离开他的朋友,向印塔走去。印塔正和乌诺、拉冈、马希玛一起检查山洞各处的角落。当佩林将印塔拉到一边去的时候,其他人都带着不悦的神情望着他。佩林直到确认乌诺和其他人已经离他们够远,听不到他们说话之后,才低声对印塔说:“印塔,我不知道兰德他们去了哪里,但帕登和那些兽魔人,还有剩下的暗黑之友,他们仍然继续逃向南方。” “你怎么知道的?”印塔问。 佩林深吸一口气,“狼告诉我的。”他等待着。他不知道印塔会有什么反应——嘲笑、蔑视,指控他是暗黑之友,或者说他是个疯子。他将两只拇指插进腹前的腰带里,让双手远离自己的战斧。我不会杀戮了,再也不会了。如果他认为我是暗黑之友,要杀了我,那我就逃走。但我不会再杀任何人了。 “我听说过这样的事情。”过了一段时间,印塔才缓缓地说,“据传说,曾经有一位护法,一位叫做艾莱斯·马奇拉的人,据说他能和狼交谈,但他在几年前消失了。”看来,印塔在佩林的眼睛里发现了某样东西,“你知道他?” “我知道他,”佩林有气无力地说,“就是他……我不想谈论那件事,那不是我想说的。”那是兰德的事。光明啊,真希望我正在家里,在卢汉师傅的铁匠炉边干活儿。 “那些狼,”印塔说,“它们愿意帮助我们追踪暗黑之友和兽魔人?”佩林点点头。“很好,我一定要夺回圣号角,无论用什么手段。”夏纳人看了看仍然在进行搜寻的乌诺和其他战士,“最好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在边境国,狼代表着好运气,兽魔人害怕它们。但你最好还是保守这个秘密,他们之中也许有些人无法理解这件事。” “我不会让别人知道的。”佩林说。 “我可以告诉他们,你自认为拥有和修林一样的能力。他们明白这个,也能接受这种说法,有些人曾经看见你在那个村子里和那个渡口边上皱起鼻子。我也曾听别人拿你那个敏感的鼻子开玩笑。就这样吧,今天由你来领路。乌诺会观察他们的足迹,以确认你的判断。在日落之前,每个人都会认为你是一位嗅罪者。我会夺回圣号角的。”印塔瞥了天空一眼,提高声音,“不要浪费时间了!上马!” 佩林惊讶地发现,夏纳人看来都接受了印塔的说法,只有少数几个人还有些疑虑。马希玛向地上吐了口口水,乌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过他们的表现也就仅此而已。最难说服的还是麦特。 “嗅罪者!你?你能根据气味跟踪歹徒?佩林,你简直跟兰德一样疯狂。我现在是这里惟一一个健全的伊蒙村人了。艾雯和奈妮薇正兴冲冲地赶往塔瓦隆,好让自己变成……”他突然闭上了嘴,转过头去,不安地窥看那些夏纳人。 当这支小型部队全速向南行军的时候,佩林取代了修林陪在印塔身边。麦特不停地用轻蔑的语气发着牢骚,直到乌诺找到了第一片兽魔人和马匹留下的足迹,他才止住口。但佩林丝毫也没有注意到这些。他现在一心只想阻止狼群抢先去猎杀那些兽魔人。狼群想的只是杀死所有妖魔,而暗黑之友在它们眼中,和其他那些两条腿的并没有什么不同。佩林几乎能看见,当狼群陷入和兽魔人的苦战时,暗黑之友四散奔逃的样子。他们会带着瓦力尔号角和那把匕首逃得无影无踪。一旦兽魔人死光了,佩林不认为自己能指使那些狼去追踪普通的人类,况且他对那些暗黑之友的气味并不了解。在纵马赶路的时候,他一直在和狼争论这件事。汗水覆盖了他的额头,但当他第一次从脑海中看见那幅景象的时候,温热的皮肤却瞬间变得冰冷,反胃的感觉让他差点跌下马来。 佩林死命拉紧缰绳,其他人也跟着停在了他身后,大家都在看着他,等待着。而佩林只是死盯着正前方,痛苦而低沉地咒骂着。 狼也会杀人,但它们绝不喜欢杀人。狼还记得很久以前,和人们共同狩猎的那段时光。而且,两条腿的味道很糟糕。狼比佩林原来想象的要挑食得多,除非是快饿死了,否则它们不会吃腐肉。没有哪匹狼会残杀超过它们食量的生物。而狼现在传达给佩林最强烈的印象,就是那种令人作呕的感觉,随后才是那恶心的情景。佩林真希望自己不会看得那么清楚。许多尸体,不论男人、女人,还有孩子,全都被堆垒在一起。浸透鲜血的土地,被无数蹄印和挣扎过的痕迹搅成了一团烂泥。秃鹰在破碎的腐肉和被切下的头颅上来回攀爬,它们苍白的翅膀早已变成了黑红色,无毛的鹰首不断撕下一条条血肉,再扬头吞下。佩林终于打断了他和狼的联系,而这时,他早已将胃里头的东西都吐得一干二净了。 在很远的几棵树上,佩林能看见几个黑点上下盘旋,飞起又落下。那是秃鹰在为食物而争斗。 “前面有很可怕的事情。”他望着印塔的眼睛,声音有些颤抖。他该如何像一名嗅罪者那样把这件事告诉大家?我不想走过去看见那些东西。但他们也能看见秃鹰,那一定会让他们起疑心的。我必须跟他们说清楚,好让他们能绕过去。“那些村子里的人……我想,兽魔人把他们都杀了。” 乌诺平静地咒骂着,其他夏纳人也在喃喃自语。看样子,他们对佩林的话丝毫不感到奇怪。印塔大人说他是一名嗅罪者,嗅罪者肯定能闻到屠杀的气味。 “有人跟踪我们。”印塔说。 麦特急忙掉转马头,“也许是兰德,我知道他不会丢下我的。” 稀薄的烟尘从北方升起,那代表着一匹马正朝这儿奔驰而来。夏纳人展开队伍,准备好长矛,从各个方向监视来者。在这种地方,决不能对一个陌生人掉以轻心。 远方出现了一个黑影,那是一匹马和一名骑手。在其他人依然什么都看不清楚的时候,佩林已经能确定来者是一名女子。那名骑手很快便接近了众人,随后,她放慢速度,小跑着来到队伍前面,向大家挥手致意。那是一位圆胖的灰发女士,她的斗篷紧绑在身后的马鞍上,望向众人的眼光中有着一丝迷糊的神色。 “是两仪师。”麦特失望地说,“我认识她——维林。” “两仪师维林。”印塔高声打着招呼,在马鞍上向她鞠了个躬。 “是两仪师沐瑞派我来的,印塔大人。”维林带着满意的微笑对他说,“她认为你也许会需要我,所以我就赶紧追来了,本来我还以为到凯瑞安之前,我都无法追上你呢!你看见那个村子了,对不对?哦,那真可怕,不是吗?那名魔达奥。屋顶上全都是乌鸦,但没有一只敢靠近它,那种死法,恐怕连暗帝都做不出来,不过,一切当然要等我研究之后再下结论。真可惜,我没时间把它放下来。我从没有机会研究……”突然间,她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那种心不在焉的神情一扫而空。“兰德在什么地方?” 印塔忿忿地说:“走了,两仪师维林,昨天晚上走的,一点线索都没有留下。他,那个巨森灵,还有我手下一个叫修林的……人。” “巨森灵?还有你的嗅罪者?印塔大人,这两个人跟着兰德做什么?”印塔听到维林提到“嗅罪者”三个字,不由得愣在当场。而维林只是哼了一声。“你以为你能守住这个秘密?”她又哼了一声,“嗅罪者消失了,你确定?” “是的,两仪师维林。”印塔的声音里开始失去了那份安稳。发现两仪师早就知道你刻意隐瞒的秘密,绝不是件好受的事,而佩林现在只希望沐瑞没有把他的事情告诉其他人。“不过,我……我有了一位新的嗅罪者。”印塔指着佩林说,“这个人看起来也有这种能力。我会找到瓦力尔号角的,我一定会实现我的誓言,就算死也无法阻挡我。欢迎您的加入,两仪师维林,如果您愿意和我们并肩驰骋。”令佩林感到惊讶的是,印塔的语气并不像他的言辞那样热情。 维林看了佩林一眼,年轻男子不安地动了动身体。“一位新的嗅罪者,刚好在你弄丢了那个老嗅罪者时出现了,真是……幸运。你有没有找到任何关于他们离开的线索?当然,你说过,没有。奇怪,就在昨晚。”维林在马鞍上转过身,向北方望去,片刻之间,佩林甚至以为她会掉转马头,从她来的路上折返回去。 印塔向她皱了皱眉,“两仪师维林,您认为他们的失踪和圣号角有关?” 维林回过身,“那只号角?不,不,我……不那样想。但这确实奇怪,非常奇怪。我不喜欢奇怪的事情,除非我能把它们弄清楚。” “我可以派两个人护送您到他们失踪的地方去,两仪师维林。他们现在就可以出发。” “不,如果你也没有找到任何关于他们消失的痕迹……”好一段时间,维林没有说话,只是仔细端详着印塔。她脸上的表情让人难以捉摸。“那我就和你一起走吧!也许我们能找到他们,或者他们会找到我们。待会儿赶路的时候,把事情详细地跟我说吧,印塔大人,告诉我你所知道的关于那个年轻人的每一件事,他所做的一切,他所说的一切。” 他们在一片盔甲和马具互相撞击的声响中重新上路了。维林走在印塔旁边,不断向他提出问题,不过她的声音实在太低了,周围的人完全听不见。她看了佩林一眼,年轻男子立刻退到了队伍后方。 “她要的是兰德,”麦特喃喃地说道,“而不是那只号角。” 佩林点点头。无论你在哪里,兰德,就留在哪儿,别回来。那里肯定比这里安全。 第十五章 弑亲者 远方虚幻的小山随着兰德视线的移动,不断变换着它们的位置,兰德因此感到头晕目眩。直到他用虚空包围自己的时候,才感觉好一些,尽管他像逃避死亡一样想逃避这种状态,但有的时候,虚空还是会在不经意的时候自动形成。现在,兰德觉得即使在虚空中忍耐那种令人不快的闪光,也要比这种眩晕的感觉好一些。无论做些什么,都好过眺望这片虚幻的大地。他尽量不去看任何东西,除非它们就在他的正前方。 修林两眼发直,将全副精神都集中在嗅觉上,仿佛对向前延展的道路根本视而不见。即使有什么东西引起了嗅罪者的注意,他也只是瞥上一眼,然后又将目光转回前方,像一头猎犬那样,将周围所有的东西都置之度外。罗亚尔无精打采地骑在马上,偶尔向周围瞥一下,便立刻皱紧了眉头,同时不停地抽动耳朵,低声对自己说着什么。 他们又跨过一片焦黑的土地。地上的土壤已然被烧结成块,在马蹄的踩踏下发出碎裂的响声。这些被烧焦的地方呈带状分布,宽的足有一里,窄的也有一两百步,全部是东西走向,像箭矢一样笔直。兰德两次看见了这种焦土带的末端。一次是他们骑马穿越焦土带的时候,一次他们只是从旁边经过。焦土带在末端都汇聚成一个点——至少兰德看见的是如此。不过他猜想所有这些焦土带应该都是这个样子。 还在伊蒙村的时候,兰德曾经看见沃特里·爱丁为阳之日装饰一辆大车。他在上面用鲜亮的颜色描绘各种场景,再用繁复的蔓草图案将它们包围起来。在固定图案的时候,沃特里会先用刷子的尖端点在车厢上轻轻拉动刷子,同时逐渐用力按下,刷子描出的线就会愈来愈粗。画过中点之后,他再逐渐提起刷子,最后以一个尖端结束整条线。现在兰德眼前的这片焦土带就是这样的,仿佛是有人用一把巨大的火焰刷将它们绘在大地上。 烧焦的地面上寸草不生,但有些焦土却给人一种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被烧过的感觉。空气中没有任何焦灰的味道。兰德下马拾起一根烧焦的树枝,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同样闻不到任何烧焦味。这里的烧灼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土地上还是长不出任何东西。放眼望去,大地上绿色与黑色交错分布,其间没有任何缓冲。 但即使是绿色的地方,也让人感觉有种无法释怀的死寂。虽然地上长满了草,树上长满了叶,但每样东西看起来都是那么淡而无色,仿佛被洗涤过太多次,又在太阳底下曝晒太久的旧衣服。没有鸟兽,没有鹰在空中飞翔,没有狐在草间奔窜。兰德甚至听不见任何一声最细微的鸟鸣,看不见任何一只最普通的蜜蜂或蝴蝶。有几次,他们跨越溪流,清澈的溪水在松软的土地上切出深而陡峻的河床。马匹必须从一侧河岸爬下去,再从另一侧爬上来。溪水清澈见底,但除了马蹄溅起的河泥之外,溪中什么都看不见。没有鱼和蝌蚪在水中游泳,没有水蜘蛛在水面浮行,也没有蜻蜓在水上飘飞。 又赶了一段路,兰德想起水瓶里的水所剩无几,便示意两名同伴和他一起停在一条小溪旁。眼前的溪水,将是他们今后一段时间里惟一的饮水,而他们至今都不知道这水是否能喝。兰德趴在溪边,用手舀了一捧水,灌进嘴里。是他把罗亚尔和修林带到这里来的,他要为他们的安全负责。溪水毫无味道,仿佛曾经被煮开过一样。他们又上马前行了一段路,直到兰德感觉自己并没有什么异常,才告诉另外两人,这里的水是可以喝的。不过那两个人显然也像兰德一样不喜欢这种水。罗亚尔在第一次喝这种水的时候,做了个鬼脸,而他们的马匹也很不情愿地把舌头放进溪水里,喝水的时候,还不断摇晃着脑袋。 不过,在这个地方,兰德还是发现了一种生命的痕迹。至少他认为那是。有两次,他看见天空中有一条纤细的条纹正向前延伸,有点像云朵飘飞的痕迹。但那条线非常平直,不像某种自然现象。只是兰德想不出是什么导致了这种情况。他没有跟同伴们提起这件事。也许他们并没有看见。修林一直全神贯注地追踪敌人的足迹。而罗亚尔只是低头沉思。他们根本没有发现这种线条的存在。 那天上午,当他们赶路的时候,罗亚尔突然从马上跳下来,一言不发地朝一丛巨大的金雀花树走去。这种植物的主干不到一步高,从末端分生出许多僵硬挺直的支干,支干的末端再分生出许多细枝,变成了茂密的一大蓬。所以,它也被称为扫帚花。 兰德停住大红,想问问罗亚尔要做什么,但巨森灵的神态却让人觉得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所以兰德并没有开口。罗亚尔对那棵树凝视了半晌,将双手覆在一株金雀花树的树干上,开始用浑厚、温柔的声音哼唱着。 兰德曾经听过巨森灵的树之歌。那时,罗亚尔为一株垂死的大树唱起树之歌,让它重新焕发了生机。他也听过咏唱木的传说,那是大树在树之歌中赠送给咏树者的礼物。罗亚尔说,这种天赋早已在巨森灵中逐渐消退了,咏唱木也因此变得非常珍贵,而他正是少数几个还拥有这种能力的巨森灵之一。以前,当他倾听罗亚尔歌唱的时候,似乎连大地也都发出全心的共鸣。但这一次,巨森灵的哼唱显得软弱无力,大地的响应也几乎细不可闻。 兰德感觉那是一种纯粹的韵律,没有音节与词汇,至少他感觉不出这些东西。一切都如潺潺流淌的清泉。修林也屏住呼吸,静静地凝望着巨森灵。 兰德并不确定罗亚尔在做什么,或者是怎么做的,他只觉得巨森灵的歌声柔和而温暖,听着就想沉沉睡去,就像那种虚空一样,包裹着他的思想。罗亚尔的大手抚过树干,一如他的歌声一样温柔。现在,这棵树看起来有了一种润泽的生命感,而且罗亚尔的抚摸似乎重新塑造了它的形状。兰德用力眨眨眼睛,他确信,罗亚尔抚摸的那棵树原先像它的同类一样有许多枝干。但现在,它只剩下稍高于巨森灵头顶的一团圆形树丛了。兰德张开嘴,但树之歌让他打消了说话的冲动。对他来说,那首歌是这么的熟悉,仿佛他本就应该知道这首歌。 罗亚尔的声音突然升高,让树之歌在瞬间达到了最高潮,那听起来就像是一首嘹亮的赞美诗。随后,歌声又趋于沉寂,最后如一缕微风,悄然无踪。 “光明灼烧我,”修林的神色只能用惊骇来形容,“我从没有听过像……” 罗亚尔的手中握着一根手杖,手杖差不多与巨森灵等高,有兰德的前臂那么粗,平滑而光亮。原本那根树干生长的地方又长出了另一株新的幼茎。 兰德深吸了一口气。总会有我不知道的事情;总会有我未曾想到的事情;有时,这并不可怕。 他看着罗亚尔重新上马,将那根手杖横放在面前的马鞍上,心里寻思着巨森灵为什么会在骑马赶路的时候想要一根手杖。那根粗大的长棍握在巨森灵手中,就显得不那么大得惹眼了。“用它来战斗吗?”兰德有些惊讶地说,“罗亚尔,我不知道巨森灵也会携带武器。” “一般不会,”巨森灵的回答简单而干脆,“战斗的代价总是太高。”他看了看那根巨大的棒子,有些嫌恶地耸了耸鼻子。“哈曼长老一定会说我滥施暴力。但我不是肆意妄行,兰德,这个地方……”他的身躯不住地颤抖,一双耳朵阵阵抽搐。 “我们很快就能找到回去的办法。”兰德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充满信心。 罗亚尔却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自顾自地说道:“每件事都是……相关的,兰德。无论它是否存在,无论它是否能思考,每样东西都是互相契合的。树并不思考,但它是整体的一部分,而整体存在着……一种感觉。我无法做更多的解释,我只能说,应该是这样……兰德,这片土地很高兴一件武器的形成。它高兴这样!” “光明与我们同在,”修林紧张地嘀咕,“造物主守护我们。即使我们终将回归母亲最后的拥抱,光明也将为我们引路。”他不断地重复这句话,仿佛这样他就能受到保护。 兰德克制着自己向四周张望的冲动,他也不会向上看。即使他努力搜寻,也只能找到另一根横越天际的细线。“这里没有东西会伤害我们,”他用力地说,“而且我们能观察到周围很远的地方,不会有意外发生的。” 他想笑一笑,想让自己安心,但却没有一件事可以让他感到安心。他望着两名同伴——罗亚尔的茸毛耳朵低垂在头侧,修林则尽量不去看任何东西。兰德知道,他们之中至少要有一个人表现出满怀信心的样子,否则,恐惧和怀疑就会压垮他们。时光之轮按照它的意愿编织命运。他尽量不去理睬这样的想法。无法影响时光之轮,无法影响时轴、两仪师和龙。一切都是命定的,就是这样。 “罗亚尔,你准备好了吗?”巨森灵点点头,带着悔意抚摸着手中的长棍。兰德转头看着修林,“你还能捕捉到那股气味吗?” “可以的,兰德大人,我能做到。” “那么,就让我们继续前进吧!一旦我们找到帕登和暗黑之友,我们就能像英雄一样回去,身上还带着麦特的匕首和瓦力尔号角。修林,带路。”英雄?我要是能把我们都活着带出这里就不错了。 “我不喜欢这个地方。”巨森灵无力地说。他的手一直没离开过那根木棍,仿佛它很快就会被用到。 “我们也不会在此地久留,不是吗?”兰德说道。修林笑了一声,仿佛兰德刚才说了个笑话,而罗亚尔只是淡淡地看了兰德一眼。 “我们不会的,兰德。” 不管怎样,当他们向南疾驰的时候,兰德还是发现他刻意装出来的乐观态度,确实对两位同伴产生了影响。修林的腰杆挺直了一些,而罗亚尔的耳朵也不那么低垂着了。兰德不能在此刻让他们知道自己心中有着和他们一样的恐惧,所以他只能将这种情绪藏在心里,不断和自己进行斗争。 修林慢慢地恢复了他的好心情,他一直在嘟囔着,“我们不会留在这里的。”然后就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以至于兰德后来总想让他安静一些。到中午的时候,嗅罪者真的安静了下来了。他开始不断地摇头,同时皱紧双眉,兰德发现自己现在宁可让他继续那种喃喃自语和傻笑。 “修林,有什么问题吗?”他问。 嗅罪者耸耸肩,显出一副非常困惑的样子,“是的,兰德大人,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了。” “或多或少都会有些问题的。你是不是失去了他们的踪迹?这并不是值得羞愧的事。你一开始就说过,那股气味非常稀薄,即使我们找不到暗黑之友,我们也能找到另一块石头,再藉由它回家。”光明啊,不要这样吧!虽然心里这样想,兰德并没有把这种思绪表现在脸上。“如果暗黑之友能来到这里并离开,那我们也行。” “嗯,我没有失去他们的踪迹,兰德大人,我还能察觉到他们发出的恶臭。问题并不在此。只是它不是那样的……它……”修林的面孔扭曲了一下,突然嘶声喊道,“兰德大人,那就好像是我的回忆,而不是我真正的嗅觉。但我知道不是的。除了那股味道之外,还有几十种其他的气味。不,不只几十种,我数不清了。它们全都充满了暴力,其中有一些几乎是刚刚发生的。只是像其他所有东西一样,有一种经过了反复冲刷之后的苍白。今天早上,就在我们离开那座山洞的时候,我可以发誓,我感觉到有上百起屠杀刚刚发生在我的脚下,但我看不见任何尸体,除了我们的脚印之外,草地上没有任何痕迹。只有布满血肉的战场才会给我那样的感觉,但那里就是没有任何一点痕迹。事情就是这样,大人。我还能跟踪那股气味,我可以,这个地方让我紧张得要命。就是这样,一定是这样的。” 兰德看了罗亚尔一眼。巨森灵的脑海里充满了最奇异的知识,但他看起来和修林一样困惑。兰德只能用满怀信心的口气说:“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修林。我们都很紧张。不要太勉强自己,我们会找到那些敌人的。” “您说得没错,兰德大人。”修林重新催马向前,“您说得没错。” 但一直到夜幕低垂,他们还是没有看见半点暗黑之友的影子。修林说那股气味更加薄弱了。嗅罪者一直在嘀咕着一个词——“回忆”。 地面上没有任何足迹,确实没有任何足迹。兰德并不是乌诺那样优秀的追踪者,但所有在两河长大的男孩子都精通追踪术。他们经常要单独找回离群的羊,或者是找一只兔子当晚餐。兰德在这里却什么都没看见,就好像在他们来到之前,这里从来没有过任何活物般。如果暗黑之友真的跑在他们前面,他们总该能找到一些足迹的,但至今为止,惟一为他们指引道路的,只有修林的嗅觉。 当太阳碰到地平线的时候,他们在远离焦土的一片树丛下宿营,吃着鞍袋里的干粮。他们用这里毫无味道的溪水将饼和肉干送进腹中,有限的食物只能勉强果腹,更不要提什么味道了。兰德相信他们的食物可以支撑一个星期,而那之后……修林吃得很慢,嚼得很细,罗亚尔则是苦着脸,三两口吞下自己的那一份食物,随后又重新叼起他的烟斗。粗大的长棍一直都没有离开他的手边。兰德小心地将营火隐藏在树丛中。帕登和他的暗黑之友,还有他的那些兽魔人也许就在附近,可能会看见他们的营火。而且,修林提到的那些暴力味道也不可不防。 兰德觉得很奇怪。他所想到的是帕登的暗黑之友、帕登的兽魔人,而帕登只是个疯子而已。他们为什么要救他?帕登是暗帝用来寻找兰德的一枚棋子。也许他们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救走他。那为什么他要逃走,而不是像以前一样追踪我?是什么杀死了那只隐妖?那个充满了苍蝇的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还有在法达拉监视我的那对眼睛,如同松脂抓住甲虫般抓住我的那阵风。不,巴尔阿煞蒙一定是死了。两仪师不相信这件事。沐瑞不相信,玉座猊下也不相信。兰德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事,他现在所要思考的是如何帮麦特找到那把匕首,找到帕登,还有那只号角。 还没有结束,兰德·亚瑟。 那个声音像一阵寒风刺入他的脑海。锐利、冰冷的低语声沿着他思想中的裂缝直直地扎了进去。为了躲开这种痛苦,兰德几乎想逃进虚空之中。但他又想起将有什么在等待着他,只得强自压下这种渴望。 在黄昏的微光之中,他开始温习岚传授给他的使剑招式,以取代他对虚空的需要。分丝式、蜂针玫瑰式、练习平衡的急流苍鹭形……兰德忘情于迅捷、准确的动作之中,暂时忘掉了自己目前的处境。他反复练习着,一直到汗水覆盖了全身。但当他停下来的时候,所有不好的感觉又重新袭来,没有任何改变。天气并不冷,但他还是哆嗦着用披风裹住身体,蹲伏在营火边。另外两个人察觉到他的心绪,他们很快收拾好包裹,也一言不发地坐在营火边。没有人再说一句话,直到他们用泥土将最后一丝火苗掩熄。 分配守夜顺序的时候,兰德决定站第一班岗。他拿着长弓走到树丛边缘,不时摸一下腰间的苍鹭剑。月亮几乎已经变成了满月,高高地挂在漆黑的天空中,射出凛冽的寒光,夜晚如同白天般死寂且空旷。用空旷形容这里真的很合适,这片土地就如同落满灰尘的牛奶罐一样空无一物。很难相信除了他们三个人以外,这个世界里还会有什么人存在。兰德简直无法想象前面不远的地方,会有一群暗黑之友。 为了让自己不会感到过于孤单,兰德解开了汤姆的斗篷,从那件百衲袍中取出放着竖琴和长笛的硬皮匣子,并打了开来。他拿起金银两色的长笛,回忆着走唱人的教导,吹了一小段“轻风拂柳叶”。为了不吵醒另外两个人,他把声音放得很轻。即便如此,伤感的乐声在这个地方也显得太过刺耳、太过真实了。他叹了口气,将长笛重新放回匣中,并打好包。 兰德一直站岗到深夜,他想让两位同伴多睡一会儿。在他开始有些昏昏欲睡的时候,贴近地面的地方突然升起一阵厚重的浓雾。修林和罗亚尔的身体就像是被云朵覆盖住了一样。高一点的地方,雾气变得稀薄,但兰德还是只能看见离他最近的几棵树。大地如同覆盖了一层白色的裹尸布,就连月亮也仿佛隔了一层流动的丝绸。任何东西都可以不被察觉地朝他们袭来。兰德不由得握住了苍鹭剑的剑柄。 “刀剑无法伤及我,路斯·瑟林。你应该知道这一点。” 兰德猛转过身,白雾在他脚下形成了一个旋涡。苍鹭剑已经跃入他的掌中,镶嵌着苍鹭纹饰的剑刃立在他的面前。虚空在他体内形成。这一次,他甚至没有感觉到被污染的阳极力之光。 一个黑影从浓雾中向兰德逼近,黑影旁依稀可见一根长长的手杖。在那后面,这个黑影的影子仿佛无比巨大。浓雾变成了黑色,直到比夜色更黑。兰德的皮肤阵阵抽搐。黑影不断靠近,最后露出一个男人的形体,黑色的衣服和手套裹住了他的身体。他的脸上覆盖着一张黑丝面具,无尽的黑暗跟随在他身后。他的手杖也是黑色的,仿佛被烧焦的木头,又像月夜中的水面那样平滑而闪亮。一眨眼,面具的眼孔中射出灼目的红光,仿佛在那对眼窝中的不是眼球,而是熊熊烈火。而兰德早已在黑影出现时,就知道他是谁了。 “巴尔阿煞蒙,”他感觉到呼吸困难,“这是个梦,一定是个梦。我在睡觉,而……” 巴尔阿煞蒙发出震耳欲聋的大笑,仿佛烈焰爆燃的熔炉。“你总是想否认事实,路斯·瑟林。如果我伸出手,就能碰触到你,弑亲者。我总是能碰触到你,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地方。” “我不是龙!我的名字是兰德·亚……”兰德紧咬牙关,好让自己镇定下来。 “哦,我知道你现在使用的名字,路斯·瑟林,我知道你在一个又一个纪元中使用的每一个名字,就是那些你在成为弑亲者之前使用的名字。”巴尔阿煞蒙的声音开始变得极度猛烈,眼窝中的火焰从面具里直射出来,让兰德感觉那就好像是无边火海中的两束激浪。“我知道你,知道你的血,还有你那一直可以追溯到生命火花第一次闪烁时的命脉,那是世界的第一瞬间。在我面前,你无所遁形,你永远也逃不掉!我们是紧紧绑在一起的,就像一个硬币的两面。普通人也许能躲在因缘的缝隙里,但时轴如同山顶的灯塔一样显眼。而你,就好像天空中有一万枝闪亮的利箭,指出了你的存在!你是我的,你永远都在我的手掌中!” “谎言之父!”兰德拼命喊出这句话。尽管身处于虚空之中,他的舌头还是如石块般僵硬。光明啊,请告诉我,这只是一场梦吧!这个想法从虚空中飞掠而出。就算是在那些非梦的梦里,他也不能真正地站在我面前。暗帝被封印在煞妖谷,那是造物主在创生之时就设下的封印……但兰德知道太多东西,所以他也知道这个想法的荒谬。“你是谎言之父!如果你能得到我,为什么不行动?因为你不能。我行在光明之中,你无法碰触我!” 巴尔阿煞蒙靠在他的手杖上,瞪了兰德半晌,然后移到罗亚尔和修林身边,低头望着他们。巨大的暗影一直跟随在他的身后,而雾气则像凝固了一样,丝毫不动。兰德能看见在他移动的时候,他的手杖随着他的脚步来回摆动,但灰白的雾气并没有像在兰德脚下那样回旋流转。这让兰德感到些许安心。也许巴尔阿煞蒙真的不在这里。也许这真的只是一场梦。 “你有些古怪的追随者。”巴尔阿煞蒙露出一副沉思的神态,“你总是这样。这两个家伙,还有那个竭力想照看你的女孩,那真是个可怜而虚弱的看护人。即使她一生都在成长,也不够你躲在她背后的。” 女孩?会是谁?沐瑞肯定不是一个女孩。“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谎言之父,你在说谎。即使从你嘴里说出的事实,也一定会被扭曲成谎言。” “是吗,路斯·瑟林?你知道你是什么,你是谁。我告诉过你,那些塔瓦隆的女人也告诉过你。”兰德哆嗦了一下。巴尔阿煞蒙发出一阵笑声,仿佛半空中的一道落雷。“她们以为在白塔里就安全了,但她们之中就有我的追随者。那个叫沐瑞的两仪师把你的身份告诉你了?她有没有说谎?或者她就是我的属下?白塔把你当成一条绑上了皮带的猎犬。我是在说谎吗?你正在寻找瓦力尔号角,我是在说谎吗?”他再次发出狂笑的轰鸣声。兰德拼命稳住脑中的虚空,才没有丢下苍鹭剑,紧捂住耳朵。“有时,古老的夙敌经历太久的战斗,以至于他们最终结成了联盟,却对此一无所知。她们以为正在打击我,但实际上她们和我的关系已经如此密切,以至于就好像是我在控制打击的方向。” “你没有控制我,”兰德说,“我否认你。” “我绑缚你的绳线成千上万,弑亲者,每一根都比丝还细,比钢更硬。时间在我们之间打下了无数的死结。你是否还记得,我们两个的战争?你是否还记得,我们之间一直追溯到时间初始时的战争?我知道你已经忘记了!这场战争就要结束了。最后战争已经临近,那是我们的了结,路斯·瑟林,你真的以为你能躲过它?你这个傻瓜,瑟缩的可怜虫。你将拜服在我的脚下,否则就是死!这一次,轮回不会因为你的死而重新开始。坟墓是至尊暗主的世界。这一次,如果你死了,你将彻底毁灭。这一次,无论你做什么,时光之轮都会崩碎,这个世界将被重新塑造。效忠于我!效忠于撒丹,否则你将永劫不复!” 随着这个名字的出现,周围的空气也开始凝结。巴尔阿煞蒙背后的黑暗激增暴涨,似乎要吞没这世界的一切,兰德感到自己正被黑暗吞噬。寒如冰,热似火,比死亡还要阴森的黑暗将他吞没,也将整个世界吞没。 兰德紧握住剑柄,直到指节痛得失去知觉。“我否认你,我否认你的力量。我行在光明之中。光明庇护我们,造物主的手掌庇护我们!”他什么都看不见,但他知道,巴尔阿煞蒙就站在他面前,巨大的黑暗仍然悬在他身后。而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已经不存在了。 “你想看看我的脸吗?”耳语般的声音在兰德耳边响起。 兰德哽咽着:“不。” “你应该看看。”戴着手套的手伸向黑色的面具。 “不!” 视觉重新回到兰德的眼中。巴尔阿煞蒙的面具也已摘去,那是一张男人的脸,上头布满了恐怖的烧伤痕迹。黑色的焦壳上,纵横交错着红色的肉缝,其间零星分布的皮肤却也健康而平滑。一双黑色的眼睛直盯着兰德,嘴唇拧成不能被称为微笑的残酷曲线,有苍白的牙齿在唇缝间闪烁着寒光。“看着我,弑亲者,看着你的第一百个命运。”眨眼间,他的眼和口后面出现了一条通路,通路的尽头是无底的烈焰巨洞。“这就是没有禁止至上力所导致的后果。即使是我,也会如此严重地受伤,但我恢复过来了,路斯·瑟林。我知道如何获得更加强大的力量,它会将你烧尽,如同炉火吞没一只误入其中的飞蛾。” “我不会碰它!”兰德感觉到自己正被虚空包围,他感觉到了阳极力,“我不会。” “你无法阻止自己。” “离——开——我!” “至上力。”巴尔阿煞蒙的声音变得轻柔且充满魅惑。“你可以重新得到力量,路斯·瑟林,你现在已经和它建立了联系,就在此刻。我知道,我能看见,我能感觉,路斯·瑟林。感觉到你体内的光与热,感觉到能为你所用的力量。你所做的,只是伸出手攫取它。但暗影就在你和它之间。疯狂,死亡。你不需要去死,路斯·瑟林,你再也不需要去死。” “不!”兰德说道。但暗帝的声音仍在继续,一直钻入他的体内。 “我能传授你控制这种力量的能力,使你不致被它摧毁。除了我以外,谁也不能教你这件事。至尊暗主能够庇护你免于陷入疯狂。那力量将是你的,且你还能因此获得永生。永生!你所要做的只是向他献出忠心,只是你的忠心而已。很简单,只要你说:‘我是您的,暗主。’你就会得到力量,远超过那些塔瓦隆女人所梦想的力量,以及永恒的生命。只要你愿意为我效忠,你就能得到这些。” 兰德舔着自己的嘴唇。我不要发疯,我不要死。“绝不!我行于光明之中,”他紧咬牙关,用嘶哑的嗓音吼道,“你永远也无法碰触我!” “碰触你,路斯·瑟林?碰触你?我能吞了你啊!尝尝这个就知道了。你就能知道我所知道的!” 那双黑色的眼睛里再次喷出火焰;大张的口中闪耀着炽亮的火光,比盛夏的太阳还要刺眼。突然间,兰德的剑变得火红灼热,仿佛刚刚从熔炉中抽出。剑柄烫伤了他的双手,让他失声痛嚎,让他不得不扔掉苍鹭剑。浓雾燃起了大火,火舌四散飞跃,舔舐着每一样东西。 兰德呼号着拍打身上的衣服。它们冒出一道道浓烟,很快就变成了飞扬的灰末。兰德的一双手掌也变得灰败枯萎,身上裸露的肌肤焦黑碎裂,在火焰中一片片剥落,痛苦迫使他发出骇人的尖叫,让他体内的虚空产生阵阵颤抖。兰德现在只想逃进虚空的更深处,逃开这一切。他已经无视于那被污染的光芒,濒临疯狂的他毫不在乎地冲向了阳极力,想用它包裹自己,让它替自己挡住恐怖的灼热与痛苦。 如同来时那样突然,火焰眨眼间消失不见,兰德带着惊讶的神色望着自己的双手和手掌后面的红色外衣袖子。在华丽的羊毛织物上,没有一丝烧灼的痕迹。那都是我的想象。他疯狂地搜寻四周。巴尔阿煞蒙已经消失了。修林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嗅罪者和罗亚尔仍然只是凸出在贴地白雾上的两堆东西。我的想象。 就在他刚要松口气的时候,疼痛突然在他的右手爆发。他抬起手,向掌心望去。在右手的手掌上,有一片苍鹭形状的烙印,与剑柄上的苍鹭一模一样。血红色的苍鹭栩栩如生,如同画上去的一样。 兰德从口袋中掏出一条方巾,用它裹住自己的右手,他的手掌抽搐得愈来愈厉害。兰德知道,虚空能帮助他缓解疼痛。他在虚空中能知道肉体的疼痛,却不会感觉到它。但兰德将这种想法赶出了自己的脑海。他已经两次无意、一次有意地在虚空中导引了至上力。他无法忘记那种感觉。那是巴尔阿煞蒙诱惑他去做的,是沐瑞和玉座猊下想要他去做的。他不会去做。 第十六章 在黑暗的镜像中 “您不应该这样的,兰德大人。”当兰德在破晓时分叫醒两名同伴的时候,修林这样对他说。太阳仍然藏在地平线下方,但此时的光线已经足够让他们看见周围的景物了,雾气已经消失殆尽,但黑暗仍久久不愿退去。“大人,如果您承担下一切,把身体搞垮,那谁来带我们回去?” “我需要思考。”兰德说。他不打算告诉两名同伴浓雾和巴尔阿煞蒙的事。他用手指抚过包裹右手的方巾,那里面是巴尔阿煞蒙曾经出现的明证,这使他更加急切地想离开这里。“如果我们想追上帕登的暗黑之友,我们现在应该已经在马上了。时间不早了,我们可以在赶路的时候吃些干饼。” 罗亚尔停下伸到一半的懒腰,他的手臂举到了差不多有修林和兰德身高加起来一般高的地方。“兰德,你的手怎么了?” “我把它弄伤了,没事。” “我的鞍袋里有一瓶药膏……” “没事的。”兰德知道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不客气,但如果让他们看到自己的伤处,一定会招来很多自己不愿回答的问题。“我们在浪费时间。快点上路吧!”他护着受伤的右手,有些笨拙地爬上大红的背脊。修林连忙纵身跳上自己的坐骑。 “不必这么粗暴吧!”罗亚尔喃喃地说。 出发的时候,兰德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一些足迹,证明这个世界还有些正常的东西。这里不正常的事实在太多了,即使是一个脚印也能带给他巨大的安慰,帕登与那些暗黑之友和兽魔人总会留下一些痕迹的。兰德将全副精神都集中在地面上,竭力想找出任何其他生物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 什么也没有,连一块被翻过来的石头都看不到。地面平坦而完整。兰德不只一次回过头,眺望身后的地面,好让自己确信这片土地确实能留下脚印。被翻起的泥土和折断的草茎,清楚地显示着他们刚刚走过的路线,但前方的地面仍旧是完好无缺的。只有修林不断坚持着他闻到了敌人的气味,虽然几乎弱不可辨,但还是清楚地往南方延展。 嗅罪者又一次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他所跟踪的气味上,他的样子就如同一只追寻野鹿的猎犬。而罗亚尔则又一次陷入沉思之中,巨森灵不断喃喃低语,并用手摩搓横放在马鞍前的巨大长棍。 他们前进还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兰德发现正前方有一根高耸的尖锥。当时他几乎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寻找地面上的足迹,等他看见那根向顶部逐渐削尖的柱子时,它已经高过了离三人不远的大树。望着那根立在路上的柱子,兰德不禁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兰德。”罗亚尔说。 “如果这里……如果这里是我们的世界,兰德大人……”修林不安地在马鞍上挪了挪身子。“嗯,它应该就是印塔大人所说的那块纪念亚图·鹰翼大胜兽魔人的石碑了,那是一块极为高大的石碑,但它在一千年前就已经坍塌了。那里除了一座小山般的大石墩之外,应该什么都没有剩下。当我为了完成印塔大人的任务而前往凯瑞安的时候,就曾经看见过它。” “根据印塔的说法,”罗亚尔说,“那时我们距离那块碑应该还有三到四天的路程。我不知道为什么这里也会有这样的东西。这里应该根本就没有人啊!” 嗅罪者将目光落回地面上,“但事情就是这样,不是吗,筑城者?这里没有人,但它就在我们面前,也许我们应该躲开它,兰德大人。我们不清楚那是什么,也不知道有谁会在那里。在这种地方,我们还是小心为妙。” 兰德一边用手指叩击马鞍,一边想着。“我们必须紧追那股气味而行。”他最后说道,“看起来,我们和帕登之间的距离并没有拉近,我不想浪费更多的时间了。如果我们真的看到了有问题的人或事,我们再绕过去。但现在,我们得继续前进。” “就依您说的,大人。”嗅罪者的声音有些古怪,他飞快地瞥了兰德一眼。“就依您说的。” 看到嗅罪者的反应,兰德不禁皱起了眉头。过了一会儿,他才叹了口气。大人们从不向他们的手下解释什么。爵士只和爵士详说细谈。我没有让他把我当成什么该死的大人,是他自己要那么想的。一个微弱的声音响应着他的怨言,是你纵容他这样的。你做出了选择,你就要负起责任。 “修林,带路。”兰德说。 嗅罪者的脸上浮现出宽慰的笑容。他一催坐骑,继续向前赶去。 昏暗的太阳在他们行进的时候慢慢爬上了天空。当太阳接近天顶的时候,他们距离尖碑差不多只有一里的路程了。一道溪流拦在他们面前,这道溪流的河床有一步深,岸边稀疏地长着几棵矮树。兰德已经能看见尖碑的石基了。它非常巨大,有如一座圆柱形的平顶小山,灰色的尖碑足有一百幅高。兰德勉强能看出来,碑顶上雕刻着一只伸展双翼的飞鸟。 “一只鹰,”兰德说,“是鹰翼的纪念碑,一定是的。不管现在如何,这里一定曾经有过人烟。这里的人只是在不同的地方同样建立了这座碑,而且没有将它摧毁。想一想,修林,当我们回去的时候,你就能告诉他们这块碑真正的样子了。在那个世界里,只有我们三个曾经看见过这块碑。” 修林点点头:“是的,大人。我的孩子们会很喜欢这个故事的。他们的爸爸见过鹰翼的纪念碑。” “兰德。”罗亚尔显得很是忧虑。 “我们的马能跨过这条小溪。”兰德说,“来吧!让我们先跨过去再说。这个地方也许是死的,但我们还活着。” “兰德,”罗亚尔说,“我不认为这是……” 兰德没有听他后面说的话,反而猛地踢了一下大红的腹侧。大红向前一跃,两步就越过了缎带般的溪流,登上了对面的河岸。修林催马紧跟着过了小溪。兰德听见罗亚尔在身后喊他,但他只是笑了笑,挥手示意罗亚尔跟上来。随后,他便催马向前跑去。如果他把视线集中在前方的某一点上,那种视觉扭曲的情况便不会太严重,而迎面拂来的清风更让兰德感到一阵惬意。 高碑的石基足足覆盖了两皮的地方,不过石基斜坡上密生的青草也让马匹能比较轻松地爬上去。灰色的尖碑直指青天,方形的碑身相当粗大,所以,即使是很高的石碑,也给人一种厚重宏伟的感觉。兰德的笑声渐渐沉寂。他止住马,面色变得铁青。 “兰德大人,这是鹰翼的石碑?”修林不安地问,“看起来不对啊!” 兰德认识那些覆盖在碑面上的铭文,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些头角峥嵘、粗横野蛮的文字。他也认出了几个足有一人高的徽记,那是达瓦兽魔人的长角颅骨、寇拔的铁拳、戴蒙的三叉戟和亚夫雷特的旋风。在靠近石碑基座的地方,也雕刻着一只鹰。它的翼展有十步之宽,背脊朝下躺着,胸口被一道闪电刺穿,有许多乌鸦在啄食它的眼睛。尖碑顶端那只巨鸟伸展的双翼看起来就像是挡住了所有的阳光。 兰德听见罗亚尔从后面赶了上来。 “我本来想告诉你,兰德,”罗亚尔说,“那是一只乌鸦,而不是鹰。我能清楚地看见那雕像。”修林掉转马头,不再看那座尖碑。 “这是怎么了?”兰德说,“亚图·鹰翼在这里战胜了兽魔人,这是印塔说的啊!” “不是这里。”罗亚尔缓缓地说,“很明显的,不是这里。‘从石到石,有“如果”之线,连接可能之世界。’我一直在思考这句话。我相信我知道了‘可能之世界’指的是什么。也许,我知道了。这里是在不同的条件下,我们的世界可能变成的样子。也许就是因为这个……一切都如此虚幻。因为这只是‘如果’之后的一个‘可能’,只是真实世界的影子。在这个世界里,我想,是兽魔人赢了。也许这就是我们没有看见任何村庄和人烟的原因。” 兰德感到一阵阵抽搐。这里是兽魔人胜利的地方,除了把这里当成储藏的食物之外,它们没有留下任何活口。如果它们已经赢得了整个世界……“如果兽魔人赢了,它们应该到处都是才对,我们现在应该已经见过上千个兽魔人了。我们昨天就应该没命了。” “我不知道,兰德。也许,在它们杀光人类之后,它们开始自相残杀。兽魔人为了杀戮而生,这就是它们能做到的一切,也是它们的宿命。但我还是不知道为什么。” “兰德大人。”修林突然说,“有东西往这边来了。” 兰德掉转马头,以为会看见兽魔人向他们冲来,但他顺着修林的指尖,往他们来时的方向望去,却什么都没看见。“修林,你看见了什么?” 嗅罪者放下胳膊,“就在那片树林边缘,差不多一里远的地方。我想,那是……一位妇人……或者,我可能没看清楚,但……”他哆嗦了一下,“在这里,远处的东西是很难辨别的。唉,这个地方让我晕得直反胃,我觉得自己也像幻想出来的一样,大人。这个地方纯粹是个只有糟糕幻想的地方。”他缩起脖子,似乎觉得那块尖碑正朝他们压来。“也许那只是一阵风,大人。” 罗亚尔说:“恐怕这里还有些其他东西要小心。”他的声音里又充满了焦虑。罗亚尔指向南方,“你们看那边有什么?” 兰德强忍着视线扭曲产生的恶心感,侧目望去。“大地,和我们走过的地方一样,树,几座山丘,还有山脉,没有别的了。你想让我看什么?” “那座山脉,”罗亚尔叹了口气,他毛茸茸的耳朵全都垂了下来,眉梢也垂到了脸颊上。“那一定是弑亲者之匕山脉,兰德。这里没有任何其他可能的山脉了,除非这个世界和我们的世界完全不同。但弑亲者之匕位于艾瑞尼以南超过四百里的地方,离这里其实还很远。在这个地方,距离很难估量,但……我想我们会在天黑之前到达那里。”他不必再多说什么了。他们不可能在不到三天的时间里就走完四百里的路程。 兰德想也不想便嘀咕道:“也许这个地方和那些道一样。”他听见修林发出一声呻吟,立刻就为自己的失言而感到后悔了。 这并不是一个让人感到高兴的想法。走进一座立在巨森灵聚落外边,或是巨森灵小林中的道门,只要走上一天,你就能从四百里外的一座道门中出来。但现在,道已经变得黑暗而污秽,进入其中的人都要冒着死亡或发疯的危险,就连隐妖也害怕在道中行走。 “兰德,如果这里和道一样,”罗亚尔缓缓地说,“我们一不小心就会落得比死还要惨。而在这里,我们能看见比杀死我们更糟糕的东西吗?”修林再次发出呻吟。 他们曾经喝过这里的水,心不在焉地在这个世界里赶路。而在道里,片刻的闪失都会要了他们的命。兰德咽了一下喉咙,希望自己的胃能安宁一些。 “现在不该为已经过去的事情担心。”兰德说,“不过,从现在开始,我们要注意我们迈出的每一步。”他看了修林一眼。嗅罪者的脑袋早已缩到了胸前,眼睛四处窥看,仿佛害怕有什么东西会跳到他身上。这个人曾经追捕过杀人凶手,但这次的情况实在超出了他能接受的范围。“坚持住,修林。我们还没有死,我们也不会死。我们只要足够小心就好了。没事的。” 就在这时,他们听见一声尖叫,声音因遥远而显得低微。 “是女人的声音!”修林说。这个声音终于让他有了些许的振奋,“我知道,我看见……” 另一声尖叫传来,比第一声显得更加绝望。 “你看不见她了,除非她能飞。她在我们的南边。”兰德说着以脚一夹马腹,拼命向喊声传来的方向飞驰而去。 “小心!”罗亚尔在他身后高喊,“光明啊,兰德,记住!小心!” 兰德低伏在大红背上,让坐骑任意驰骋,那尖叫声让他无法不关心。说要小心是很容易的事,但在那名女子的声音里有着令人心悸的恐惧。那种声音甚至让兰德觉得自己可能来不及救她了。一条溪流突然拦住了兰德的去路,它的崖岸极其陡峻,兰德只好用力拉紧缰绳。大红在岸边煞住了脚步,同时把大量土石踢入溪水之中。尖叫声清晰可辨……就在那里! 一幕凶险的场景清楚地呈现在兰德眼前。差不多在两百步以外的地方,那名女子和她的坐骑一同站在溪水中,他们的背全都靠在对面的溪岸上。女子手中挥舞着一根木棍,正拼命抵挡一只……怪物。兰德愣了一下。那是一只像熊一样巨大的青蛙,或者是一只有着青蛙般灰绿色皮肤的熊。它看起来就是那个样子——一只相当大的熊。 兰德没有再对那只生物多想什么。他跳到地上,抽出自己的长弓。如果他设法赶过去,时间很可能会来不及,那位女子就快挡不住那只……怪物的攻击了。怪物和兰德之间的距离还相当远,兰德眯起眼睛,拼命向它瞄准。怪物不断地移动,由此引起的视觉扭曲也严重地干扰着兰德。受伤的右手使兰德在控制弓弦时笨拙了许多,但那只怪物毕竟是一个很大的目标,而且兰德也没有更多时间可以耽误了,所以他几乎是一站稳双脚,就射出了一箭。 箭身有一半没入了那只怪物的皮肤里。怪物转身看着兰德,尽管相隔甚远,兰德还是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怪物巨大的楔形头颅超出了兰德最怪诞的想象,宽阔的楔状长喙似乎一下就能撕裂他的身体。它有三只小而凶暴的眼睛,眼眶周边围着一圈看起来非常坚硬的肉脊。怪物发现兰德之后,便蜷起身体,立刻又弹开双腿,猛地向他跳来,一路上激起大片的水花。因为视觉扭曲的关系,兰德觉得它的跳跃时远时近,最远的距离差不多是近时的两倍。不过兰德知道,它实际的跳跃距离都是一样的。 “眼睛,”那名女子喊道,和刚才的尖叫声相比,现在她的声音却出奇地镇静,“你必须射中它的眼睛,才能杀死它。” 兰德发力开弓,将箭羽拉至耳后,同时不情愿地开始在脑海里建立虚空。他不想这样做,但这是谭姆从小就教他的办法。他知道,如果不用这个法子,自己永远也射不准一支箭。我的父亲,想到此,他却感到一阵失落。而此时,虚空已经充满了他的全身。他感觉到阳极力光芒的颤抖,便极力避开那里。现在兰德的意识中只剩下了他的弓、他的箭,还有那只冲向他的怪物——它的一只眼。当羽箭离弦的时候,他甚至没有任何感觉。 怪物正腾起在空中,当它跃至顶点的时候,兰德的箭嗖地正中它中间的那颗眼球上。怪物跌入溪中,溅起大片泥水,溪水在它四周剧烈激荡,但它再没有动弹一下。 “射得好,也很勇敢!”女子喊道,她已经爬上了马背,朝兰德走来。当怪物的注意力转向兰德的时候,她竟然没有逃走,这让兰德觉得有些惊讶。而现在,她正纵马越过那只妖怪的死尸,四只马蹄踏乱了仍未散去的涟漪。骑马的女子连看都没有再看那只妖怪一眼,转眼间,她已经催马登上了兰德面前的溪岸,一纵身,跳在兰德面前。“没有几个男人能在古姆蟾面前站稳双脚,大人。” 她穿着一件素白的骑装,腰间系着一条银带,一双银制鞋尖从衣服下摆中探出来,就连她的马鞍也是白色的,上面镶嵌着许多华丽的银饰。雪白的母马有着天鹅般的曲颈和优美的步伐,却几乎和兰德的大红一样高。不过,真正吸引兰德视线的,还是这名女子本身。她的年纪看起来和奈妮薇差不多。她的个子很高,只比兰德矮一掌左右。她的美丽是那样动人心神,象牙色的皮肤、乌木般的头发、黑玉般的眼睛。兰德见过许多美丽的女子。沐瑞,她的美丽总是泛着冰冷;奈妮薇,虽然她的脾气让人不敢亲近;还有艾雯,以及安多的王女伊兰,她们的姿容都能让随便哪个男人忘记呼吸。但这位女子……兰德出神地盯着她瞧。过了许久,他才发觉自己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 “那是你的随从?大人。” 兰德惊讶地打量了一下身后,才看见修林和罗亚尔已经赶了过来。修林盯着那位女子的模样和兰德刚才没什么两样,就连巨森灵也显出一副神魂颠倒的模样。“他们是我的朋友,”兰德说,“罗亚尔,还有修林。我的名字是兰德,兰德·亚瑟。”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美人。”罗亚尔突兀地说道,听起来,他好像是在自言自语,“这里竟然有这样的可人儿,无论是面容,还是身材,都是这样完美,那么你……” “罗亚尔!”兰德喊道,巨森灵的耳朵因困窘而变得僵硬,兰德自己的耳朵也红了。罗亚尔实际上也说出了他的心声。 女子的笑声如音乐般悦耳,但转眼间,她又如君王般威严,似乎突然变成一位正端坐在王座里的女王。“我的名字是赛琳(译注:在希腊神话中,赛琳(Selene)是月之女神的意思),”她说,“您冒着生命危险救了我,我是您的了,兰德·亚瑟大人。”令兰德感到恐慌的是,她竟然跪倒在自己面前。 兰德不敢看修林和罗亚尔,只是赶紧把她拉起来。“一个不能舍命去救助妇女的男人不算男人。”这句话让兰德满脸通红。这是一句夏纳谚语,兰德知道,这句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显得多么华而不实,但女子的态度让他有些血脉贲张,他已经有些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了。“我的意思是……这样,那是……”傻瓜,你不能告诉一位女子救她的性命是无足轻重的小事。“这是我的荣幸。”又是一句含糊其辞的夏纳敬语。兰德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些什么,他的脑子里早已一片空白,仿佛他还没有离开刚才的虚空。 突然间,兰德意识到那位女子正凝视着他。她的表情始终未变,但她的双眼让兰德感觉自己好像正一丝不挂地站在她的面前,而当兰德发觉自己也在想象赛琳没有穿衣服的样子时,他的脸更红了。“啊!啊!赛琳,你是从哪里来的?我们来到这里之后,就再也没有遇见过其他人。你的城市就在附近吗?”女子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兰德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她的凝视让他觉得两人似乎靠得太近了。 “我不是来自这个世界,大人。”她说,“这里没有人,除了古姆蟾和一些类似的生物之外,这里什么也没有。我来自凯瑞安。至于我是如何来到这里的,我也不清楚,我本来只是去郊外骑马,当我在郊野休憩的时候,小睡了一会儿。等我醒来,我和我的马就在这里了。我只希望,大人您能再次救我于不幸,帮我找到回家的路。” “赛琳,我不是……那么,请称我为兰德。”兰德的耳朵已经火热到了烫手的地步。光明啊,如果她以为我是一名贵族,应该也没什么吧!该死,不会有事吧! “如您所愿……兰德。”她的微笑让兰德喉头发紧。“您会帮助我吗?” “当然,我会的。”该死,但她是那样美丽。她看着我的眼神,仿佛我是传说中的英雄。兰德拼命摇着头,想赶走这些愚蠢的想法。“我们要先找到一些人,我们正在追踪他们。我会尽量保护你远离危险,但一切都得等找到那些人再说。我们一起上路吧!这样总比你一个人要好。” 女子沉默了片刻,她柔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兰德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接着她又开始重新审视兰德,仿佛在看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一个身负重责的男人,”她最后说道,微笑荡漾在她的唇边,“是的,我喜欢。你追踪的那些恶棍是什么人?” “暗黑之友和兽魔人,女士。”修林突然说道。他在马鞍上笨拙地向那位女子鞠了个躬。“他们在法达拉制造了多起谋杀案,并偷走了瓦力尔号角。但兰德大人一定能将他们绳之以法的。” 兰德用有些沮丧的眼神望着嗅罪者,修林回他一个虚弱的微笑。这应该是需要极力严守的秘密,在这里,兰德相信告诉这位女子不会有什么事,但如果回到了他们的世界……“赛琳,你一定不能把圣号角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如果这件事泄露出去,会有成百上千的人跟在我们身后,不择手段地想把圣号角据为己有。” “不,”赛琳说,“绝对不能让瓦力尔号角落入那帮恶人的手中。我实在无法向你形容,我曾经多少次在梦中用手抚摸它,将它握在手中。答应我,当你拿到它的时候,让我碰碰它。” “在我能做到之前,我们必须先找到它。我们最好现在就上路。”兰德伸手扶那位女子上马。修林连忙跳下马,帮她扶住马镫。“我杀的那个东西,它叫什么?古姆蟾?那种东西在这里一定还有很多吧!”女子的手握住兰德,握力之大出乎兰德的预料,而她的皮肤感觉起来好像是……丝绸?但却比丝绸更柔软,更滑润。兰德不禁有些颤抖。 “总是这样的。”赛琳说。高骏的白母马来回蹦跳着,向大红露出它的牙齿。不过赛琳的拍抚很快就让它安静了下来。 兰德将长弓背回背上,爬上了大红。光明啊,有谁的皮肤能这般柔软?“修林,那股气味指向哪里?修林?修林!” 嗅罪者打了个冷颤,这才将视线从赛琳身上移开。“是的,兰德大人,啊……那股气味。南,大人,还是向南。” “那么我们出发吧!”兰德不安地看着躺在溪流中的灰绿色古姆蟾。不管怎样,这总比他们是这个世界里惟一的生物要好。“继续跟踪,修林。” 一开始,赛琳跑在兰德身边,不停地和他聊天,问他问题,并不断称呼他为大人。兰德不只一次想告诉她,自己不是什么大人,只是一个牧羊人,而每一次看到赛琳的脸,他就说不出口。兰德确信,一位如此高贵的女士是不可能和牧羊人说话的,即使这个牧羊人曾经救过她。 “当您找到瓦力尔号角的时候,您将成为一位伟大的人。”赛琳对他说,“一位传奇中的英雄,吹响圣号角的人本身就是一个传奇。” “我不想吹响它,也不想成为传奇。”兰德不知道她身上是否洒了香水,但他确实能从她身上闻到一种芳香。这股香气让兰德的脑海里满是她的倩影。惬意、轻快和甜蜜的感觉轻轻搔着兰德的鼻腔,让他总是压抑不住心猿意马的冲动。 “每个男人都想变得伟大,您将是诸时代中最伟大的男人呢!” 这句话听起来和沐瑞的说法太像了,转生真龙必然会屹立于诸时代的洪流中。“不是我,”兰德急忙地说,“我只是……”这时,兰德想到如果告诉她自己牧羊人的身份,她会如何嘲笑自己,便在最后关头改了口,“……只是想找到它。只是为了帮助一位朋友。” 赛琳沉静了片刻,才说道:“您的手受伤了。” “没事。”兰德急忙将受伤的右手放进上衣里。它在握住缰绳的时候,还会不住地颤抖,但赛琳伸出手,又将他的右手从衣服里拉了出来。 兰德觉得自己应该猛力将手抽回去,但令他惊讶的是,自己竟然一动也不动,任由赛琳将包裹伤口的方巾解开。她的碰触清爽而有力。兰德的手掌已经变成了紫红色,且肿胀许多,但那只苍鹭烙印仍然清晰可辨。 赛琳用一根手指抚过那片烫伤,却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有询问兰德这伤口是如何造成的。“如果任由伤口恶化下去,你的手会毁掉的,我正好带了一点药膏,应该有些帮助。”她从披风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很小的玉石瓶子,打开它,从里面倒出一点白色的药膏,轻柔地敷在兰德的伤口上,而这一切都发生在两匹马飞快的奔驰中。 药膏刚接触皮肤时,兰德感到冰凉沁骨。随后,它很快就渗入兰德的手掌,为疼痛难忍的肌肤带来一阵温暖。那种感觉,就如同奈妮薇以前给他使用过的某种药膏一样。兰德惊讶地发现,就在赛琳指尖轻轻地叩击中,红肿可怕的烫伤正在一点点消退。 “有些男人,”赛琳说话的时候,眼睛仍然凝视着兰德的右手,“会主动寻求伟大,而另一些人则被迫去做这件事。主动总比被迫好。被迫做事的男人永远也无法成为自己的主人,他将只是指使者的木偶。” 兰德抽回他的右手,那片烫伤看起来仿佛在一个星期之前就已经痊愈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问赛琳。 赛琳对他笑了笑,“自然是圣号角。”她一边平静地说着,一边收好药膏。她的母马和大红差不多高,所以她几乎可以平视兰德的眼睛。“如果您找到瓦力尔号角,您将不可避免地成为伟人,但您是被迫做这件事的?那么,您会接受它吗?这就是我的问题。” 兰德紧握手掌。她说话的语气听起来那么像沐瑞。“你是两仪师?” 赛琳的眉毛向上扬起,望向兰德的黑眼睛闪闪发光,但她的声音仍然温柔如初。“两仪师?我?不。” “我不是想冒犯你,我向你道歉。” “冒犯我?我不觉得您在冒犯我。不过,我并不是两仪师。”她的嘴唇在冷笑中弯曲,即使如此,她仍然是那样美丽。“她们能做的事很多,但她们总是为了自己的安全而退缩不前,她们只在能控制局面的时候才出现。她们让男人燃起漫天战火,然后她们再将秩序重新带回世界。不,不要称我为两仪师。”她微笑着,将手掌放在兰德的手臂上,让他知道她并没有生气。她的抚摸让兰德感到一阵阵心悸。当赛琳放慢马速,落到罗亚尔身边的时候,兰德才松了口气。修林向她点点头,仿佛是一个长年跟随她的老随从。 兰德感到神经松弛,却同样感到对她的思念。她就在他身后两幅的地方。兰德转过身去看她,发现她正和罗亚尔有说有笑。巨森灵为了能和她交谈,几乎把腰弯成了直角。但他们两个和赛琳与兰德在一起的时候并不一样。那时,她就贴在兰德身边,兰德能闻到她的体香;他们也曾肌肤互相碰触。兰德恼怒地转回头。不是他想碰她的。他提醒自己,他爱的人是艾雯,这种想法让他产生了一种罪恶感。但她真的很漂亮。她认为他是一名贵族,她说他能成为一位伟人。兰德的脑海里发生了激烈的斗争。沐瑞也说你能成为伟人,她还说你是转生真龙呢!赛琳不是两仪师。没错,她是凯瑞安的贵族女子,而你只是个牧羊人。她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但你能瞒多久?等我们离开这个地方,她就什么都知道了。……如果我们还能离开的话。想到这里,兰德便陷入了闷闷不乐的沉默中。 兰德一路上一直小心监视着周围。赛琳说过,这里有更多的怪物……那些古姆蟾。兰德相信她的话。修林也在专心辨别着这里其他的暴力气味。只有罗亚尔似乎沉浸在和赛琳的谈笑中。只要没有东西撞到他的脚跟上,他可能除了面前的女子之外,什么都看不见。不过,要在这个地方进行观察也实在是困难了些。只要转头的速度快一点,眼眶里就会充满泪水。从一个角度看,一座丘陵和一片树林可能在一里以外的地方,但换一个角度再看,那段距离可能就变成一百幅了。 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高耸的山脉离他们愈来愈近。弑亲者之匕,无数尖峰直刺苍天,上面覆盖着长年不化的皑皑白雪。一行四人这时已经进入了山麓地带,他们会在日落之前到达山脚下。不过,也许在一个小时之后,他们就能走完这段路了。在不到三天的时间里,走完超过四百里的路程。比那个还糟糕。我们只用了半天多一点的时间,就走到了真实世界里艾瑞尼以南的地方。用不到两天时间就跨过了四百里的路程。 “她说你对这里的看法是正确的,兰德。” 兰德先是愣了一下,才发觉罗亚尔已经来到了他身边。他回头寻找赛琳,看见她正和修林走在一起。嗅罪者满脸笑容,赛琳每说一句话,他几乎都要点一次头。兰德侧目看着巨森灵,“真奇怪,刚才你们还是那么亲热,现在你怎么会舍下她?你刚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是正确的?” “她是一位迷人的女子,不是吗?她对历史的了解甚至比一些长老还要广博,特别是对于传说纪元。她说你对这里和道之间的联想是正确的,兰德。一些两仪师曾经花费巨大的精力研究这样的世界,这些研究就成为他们培育道的基础。她说,在某些世界里,变化的不是距离,而是时间。在那些地方度过一天时间,当你回到真实世界的时候,你会发现真实世界已经过去了一年,甚至是二十年。她说,包括这个世界在内的所有世界都是真实世界的倒影。我们在这里之所以会有虚幻的感觉,是因为这个倒影很微弱,这个世界很可能几乎无法形成。有一些世界几乎就像我们的世界一样真实,甚至那里也会有人。她说,那是像我们一样的人。兰德,想象一下!你可以进入一个那样的世界,遇到你自己。她说,因缘有无限的变化,每一种可能的变化都会出现。” 兰德只是不断摇着头,希望周围的景物不会如此来回摇曳,让他产生无法克制的恶心感。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她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你比我遇到过的任何一个人知道的事情都要多,罗亚尔。而你同样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啊!” “她是一位凯瑞安人,兰德。凯瑞安的皇家图书馆是世界上最大的图书馆之一,也许只有塔瓦隆的藏书才能超过那里。你知道,当艾伊尔人烧毁凯瑞安的时候,他们刻意让那座图书馆保留了下来。他们不会毁坏任何一本书。你是否知道,他们……” “我不想知道关于艾伊尔人的事。”兰德有些恼怒地说,“如果赛琳知道这么多东西,我希望她能知道我们该怎样回家。希望赛琳……” “你希望我什么?”女子的笑声在兰德身边响起。 兰德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仿佛他们已经分别数月之久。这就是这个男人此刻内心的感觉。“我希望赛琳能再和我并肩赶路。”他说。罗亚尔发出咯咯的笑声。兰德觉得自己的双颊有些发烫。 赛琳微笑着望向罗亚尔,“允许我们单独待一会儿,可以吗,阿兰丁?” 巨森灵在马鞍上一躬身,放慢大驮马的速度,但兰德还是能看见,他毛茸茸的耳朵不太情愿地低垂了下来。 这次,兰德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静静地享受着赛琳陪伴在身边的美好时光。他不时用眼角看着赛琳,他希望能真正了解这位女子。她否认自己是两仪师,但这样的否认是不是真的?她会不会是沐瑞派来的?目的只是推动他实现两仪师的计划?不过,沐瑞应该不会知道他有可能落入这样一个奇怪的世界里。也没有两仪师会用一根棍子去抵挡一只怪兽,她们完全可以用至上力杀死或赶跑它。既然她把他当成了一名贵族,而在凯瑞安,也没有其他人知道他,那他也许能让她一直相信这件事。她无疑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而且,她是那样聪颖、博学,并为他的勇敢而倾心。一个男人还能对自己的妻子要求什么?这太疯狂了。我只会和艾雯结婚。而且,我不能要求一位女子和一个早晚会陷入疯狂的男人结婚。我会伤害她的。但赛琳真的很漂亮。 兰德发现她正在研究自己的剑,急忙在脑子里准备该如何响应她。不,他不是一位剑技大师,这是他父亲送给他的剑。谭姆,光明啊,为什么你不是我真正的父亲?他立刻又忿恨地将这个念头踢出了脑海。 “那真是漂亮的一箭。”赛琳说。 “不,我不是……”兰德急忙开口,随后,他才眨了眨眼,“一箭?” “是的,那么小的目标,只是一个眼珠,而且还在一百步之外不断地移动着。您真是个神射手。” 兰德笨拙地耸了耸肩,“啊……谢谢,那只是我父亲传授给我的一个花招。”他把虚空的事情告诉了她,并向她细细地讲述谭姆是如何教他把虚空用于箭法中。后来,兰德才发觉自己把岚和他的剑术课都告诉了赛琳。 “那是‘独一’吧!”赛琳看上去很为兰德的故事感到满意。她看见兰德疑惑的眼神,便解释道:“‘独一’是某些地方对那种状态的称呼……为了学会充分利用它,最好时刻保持在那种状态里。我听说的就是这些。” 兰德甚至没有仔细想想在那虚空里有什么等着他,就直接回答:“我要考虑一下你的建议。” “时刻维持着那种虚空,兰德·亚瑟。您将领会到它的真正用处,那是您根本想象不到的。” “我说过,我会考虑的。”兰德没等她再说什么,“你知道所有这些事情。关于虚空……按照你的说法:独一,关于这个世界。罗亚尔无时无刻不在读书,他读过的书比我见过的还多,而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也只不过是一块石头上的几段铭文而已。” 赛琳在马鞍上挺直身体。突然间,兰德似乎在她身上看见了沐瑞和摩格丝的影子。她们生气的时候仿佛都是一个样子。 “有一本书里记载了关于这些世界的知识。”她的语气变得生硬,“《时光之轮的镜像》,您也知道,那位阿兰丁不可能看过所有的书。” “你称他为阿兰丁,那是什么意思?我从没听过……” “我醒来时立在身边的传送石就在那里。”赛琳说着,向道路东侧的群山中指去。兰德这时发现自己宁可没说过那些话,只要赛琳还能对他微笑,给他温存。“如果您带我去那里,您就能把我送回家,像您曾经答应过我的那样。我们再走一个小时就能到那里了。” 兰德只是朝她所指的方向瞥了一眼,就转过头来。使用那种石头……按照她的称呼——传送石,意味着要藉助至上力才能带她回到真实世界。“修林,敌人的气味怎样了?” “比以前更弱了,兰德大人,但我还能闻得到。”嗅罪者又向赛琳点了点头,咧嘴笑了一下,“我想,它已经转向西方,这里有几条好走些的小路。上次我去凯瑞安的时候曾经走过。” 兰德叹了口气。帕登或者他的某个暗黑之友,一定知道另一种利用传送石的方法。暗黑之友不可能使用至上力。“赛琳,我必须去追寻圣号角。” “您怎么知道您那只珍贵的号角会在这个世界里?跟我来吧,兰德。您一定能实现您的传奇,我向您许诺。跟我来吧!” “你能自己去使用那块石头,那个传送石。”兰德生气地说。话一出口,他立刻就后悔了。为什么她总是不停地说着什么传奇?想到这些,他还是顽固地把后面的话说完。“传送石不可能自动把你带到这里来,赛琳,这是你自己造成的。如果你让那块石头把你带来这里,那你也应该能让它带你回去。我会送你到传送石那里,但那以后,我就必须去寻找圣号角了。” “我对于传送石的使用一无所知,兰德。即使我真的做了什么,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兰德仔细审视着这名女子。她坐在马鞍上,挺直的腰身衬托着她高挑的身材,让人感受到帝王的气势,同时又不失女性的温柔。骄傲却又柔弱。她需要他。兰德曾经以为她的年纪和奈妮薇差不多,只比他大上几岁。但他现在知道自己错了,她的年纪可能跟他相差无几。她是那样美丽,那样需要他。想到这里,他禁不住立刻就要答应为她召唤虚空,吸纳阳极力,使用传送石。但他知道,这就意味着他必须再次沉入那片污秽之中。 “留在我身边,赛琳。”他说,“我们先找回圣号角和麦特的匕首,然后我们一定能找到回去的办法,我答应你。先留在我身边吧!” “您总是……”赛琳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您总是如此固执。好吧,我能够欣赏一个男人的固执,太容易顺从的男人毫无价值。” 兰德脸色一变,这太像艾雯所说的话了。他们从小就在一起,现在只差在婚礼中互相明誓而已。而赛琳的这番话和她直视兰德的目光让他感到震惊,他急忙转向修林,催促嗅罪者尽早上路。 他们身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阵咳嗽般的咕噜声。没等兰德掉转马头仔细观察,相同的声音再次响起,随后又是三次这样的声音。兰德先克制了一下景物变幻产生的眩晕感,才透过稀疏的树木看见了发出声音的东西——在一座小丘的顶上,有五个身影,距离他们差不多有一千步的样子。它们正飞快地向四个人跳来,每一跃都能跨过十步的长度。 “古姆蟾,”赛琳平静地说,“是一小群。看来,它们闻到我们的气味了。” <hr /> 注释: 第十七章 选择 “看来要逃了,”兰德说,“修林,你能在全速奔驰时继续跟踪敌人的气味吗?” “可以的,兰德大人。” “那就出发吧,我们……” “那没有用,”赛琳说。她的白色母马是他们的坐骑中,惟一没有因古姆蟾粗哑的鸣吼而惊惶失措的。“它们永远也不会放弃。一旦古姆蟾捕捉到你的气味,它们就会夜以继日地追踪你,直到追上为止。您必须杀死它们,或者把我们带到别的地方。兰德,传送石能把我们送走。” “不!我们能杀死它们。我能,我已经杀死了一只古姆蟾。它们只有五只。只要我能找到……”兰德向四周巡视了一圈,找到了他所要的东西。“跟我来!”他猛一夹马腹,向前飞蹿而出,但他直到听见另外三匹马杂乱的蹄声,这才放心地开始向前疾驰。 他策马登上了一座圆形的矮丘,小丘周围没有树木,视野非常开阔。兰德跳下马,拿起长弓。罗亚尔和修林站在他身边。巨森灵紧握着那根巨大的长棍,嗅罪者抽出了短剑,但如果古姆蟾真的冲到了他们面前,长棍或短剑都起不了什么作用的。我不会让它们过来的。 “我们不必冒这样的风险。”赛琳说。她没有看那些古姆蟾,只是骑在马上,弯腰注视着兰德。“我们能轻松地抢在它们前面到达传送石。” “我会干掉它们的。”兰德匆匆数了一下箭囊里的箭。一共是十八支,每支箭都有他的手臂那么长,其中有十支箭上有凿子一般的尖镞。这种设计本来是为了能戳穿兽魔人的盔甲,拿它们来对付古姆蟾也刚刚好。兰德将四支箭戳在面前的地上,把第五支箭扣在弦上。“罗亚尔、修林,你们在这里帮不上忙,现在上马,如果有古姆蟾攻到我们身边,立刻带赛琳去传送石。”话虽然这样说,但他并不认为自己能用剑杀死一只古姆蟾。你疯了!就连至上力也不能让你这么疯狂。 罗亚尔说了些什么,兰德并没有听见。他已经陷入虚空之中,将自己的思想排除在外。你知道有什么在等着你,但我应该可以避开它。闪烁的光芒就在兰德眼前,它看上去正流向他。但虚空已经形成,在被污染的光芒中,各种思想只能在虚空的表面掠过。阳极力、至上力,疯狂、死亡。所有这些无关的想法再不能干扰兰德。他的脑海里只剩下自己的弓箭,还有远方那个正跃向最高点的东西。 古姆蟾不断靠近,五只巨大的皱皮怪物彼此超越。三只眼睛下面,角状喙一开一合,它们发出的咕噜声接触到虚空的时候便被弹开,所以兰德什么也没听见。 兰德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举起弓,如何将箭羽拉至耳下的,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了一只怪物,只剩下它的一只眼睛。利箭射出,第一只古姆蟾落地而亡。另一只古姆蟾跳到它身上,长喙从它身上撕下一条条肌肉。其他古姆蟾也围了上来。那只古姆蟾发出威胁的鸣吼,但最后,它似乎是屈服于另外三只古姆蟾的逼迫,只得从自己的美食上跳下来,跟在同伴身后,继续向矮丘冲来。而它的长喙早已鲜血淋漓。 兰德在无意识的情况下继续进行着他的任务。他的动作流畅而优美——搭箭、放箭、搭箭、放箭。 第五支箭离开了他的弓弦。兰德放下长弓,他仍然深陷在虚空之中。当他最后一次松开弓弦时,第四只古姆蟾正像被割断线的木偶一样颓然倒地。虽然第五支箭才刚射出去,但他已经知道,自己不必进行另一次射击了。很快地,第五只怪兽就像烂泥一样松软地瘫倒在地,一簇白色的箭羽在它中间眼窝的上方不住颤动。五只古姆蟾,被射中的全是中间的眼窝。 “太精彩了,兰德大人。”修林赞叹道,“我……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箭法。” 虚空仍旧包围着兰德。那束光向他发出召唤,他……向着那束光……走了过去。它围绕他,充满着他。 “兰德大人?您还好吗?”修林轻触他的手臂。兰德打了个寒颤,周围的一切填补了他体内的虚空。 兰德用指尖揉搓着前额。那里很干燥,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淌满了汗滴。“我……我没事,修林。” “根据我的了解,您每重复一次,它就会变得更容易。”赛琳说道,“您在独一中逗留得愈久,它就愈容易出现。” 兰德看了她一眼。“我不再需要它了,至少现在不用了。”出了什么事?我渴望……而兰德恐惧地意识到,他现在仍然渴望着那样东西。他想回到虚空中,想体会那束光充盈身体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好像他在那光芒中才真正是活着的;而现在,他只是拖着羸弱病躯的行尸走肉。不,还要更糟,他只是曾经几乎活过来,知道了“活着”是什么样子,但他并不曾真正地活过。而如果想知道那种滋味,他就要去接触阳极力…… “不会再这样了。”兰德喃喃地说道。他紧盯着那些死掉的古姆蟾,五只丑恶的形体伏倒在地上,再没有任何危险。“现在,我们上路……” 咳嗽一样的咕噜声,在远方的山丘上响起,周围传来一阵阵回应。东方,西方,吼声愈来愈多。 兰德半举起长弓。 “您还有多少箭?”赛琳问他,“您能杀死二十只古姆蟾?三十只?一百只?我们必须赶到传送石去。” “她是对的,兰德,”罗亚尔缓缓地说,“你现在没有选择的余地了。”修林忧心忡忡地望着兰德。现在发出古姆蟾鸣吼声的地方已经不下二十处了。 “到传送石那里去。”兰德不情愿地接受了众人的意见。他忿忿地跳上马鞍,背起长弓。“赛琳,带路。” 女子点点头,催着坐骑,兰德和其他人紧跟在后。所有人都在匆忙地赶路,只有兰德仍然心怀犹豫。在他们身后,古姆蟾的吼声愈来愈响亮,听起来不只一百只。它们似乎组成了一个半圆形的包围圈,除了正前方以外,每个方向都有急速逼进的蟾吼声。 赛琳迅速地带领一行人穿过一座座小丘。脚下的地面随着山势逐渐隆起,土地变成了缺乏质感的裸露岩石,上面只稀疏地附着一些干枯低矮的灌木。道路变得愈发倾斜陡峭,马匹只能吃力地向上攀爬。 我们做不到,兰德心想。大红已经是第五次失蹄下滑了,碎石块像瀑布一样从大红的蹄边倾泻而下。罗亚尔把他的长棍扔在一边,它对古姆蟾一点用处都没有,只会拖累巨森灵前行。巨森灵已经不再骑马,他用一只手攀附山岩,另一只手还拉着大驮马的缰绳,拼命把它往上拖。满身是毛的驮马在山路上走得气喘吁吁,但总算要比巨森灵骑在它背上时来得轻松一些。古姆蟾的吼声一直没停过,而且每一分钟都变得更加清晰。 赛琳拉紧缰绳,用手指着脚下花岗岩石丛中的一个岩洞。兰德他们一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七道宽阔的彩色石阶通向白色的地板,高耸的石柱就在其中。 赛琳跳下马,牵着她的坐骑走下阶梯,来到石柱旁边。她转过身,抬头看着兰德和其他人。几十只古姆蟾的吼声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响起。“它们很快就会追上我们了。”赛琳说,“您必须使用这块石头,兰德。否则您就要找到方法杀死那些古姆蟾。” 兰德叹了口气,爬下马鞍,牵着大红走进山洞。罗亚尔和修林也急匆匆地跟在他身后。兰德不安地凝视着面前布满铭文的石柱——传送石。她一定有导引的能力,即使她不知道这件事,否则传送石不可能把她带到这里来。至上力不会伤害女人的。“如果是这个把你带到这儿来……”兰德刚开口,就被赛琳打断了。 “我知道它是什么。”她坚定地说,“但我不知道如何使用它。您必须完成您的职责。”她用手指轻描着石柱上的一枚徽记,那枚徽记比其他徽记都要大一些,其形状是一个倒立的三角形,外面围着一个圆圈。“这代表真实的世界,也就是我们的世界。我相信如果您一直想着它……”她摊开双手,似乎也不知道兰德到底应该做什么。 “唔……大人?”修林有些踌躇地说,“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他回过头,望向洞口。蟾吼声已经到了洞外。“它们在几分钟之内就会追到这里来了。”罗亚尔点着头说。 兰德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放在赛琳指着的徽记上。他看着面前的女子,希望她能告诉自己,这样做是对,还是不对。但她只是望着他,洁白的额头上不见一丝担忧的皱纹。她相信你能拯救她。你必须去做。女子的体香抚慰着他。 “唔……大人?” 兰德犹豫了一下,才开始让自己进入虚空。它来得很容易,转眼间就已经将他包围。虚空,除了一束光以外,一无所有的虚空。看着那束光在眼前摇摆,虚弱的恶感开始侵袭兰德,但随着阳极力在虚空中充盈,就连那种恶心的感觉也渐渐远离。现在,传送石成了他的独一。那根石柱在他手中,显得平滑而稍许油腻,而那个三角——圆形的徽记,这时让他掌心的烫伤又产生了一阵阵灼烧的感觉。我要让他们安全,我要让他们回家。光流向他,环绕他,而他……拥抱了……那光。 光在他体内溢满,热在他体内流窜。他能看见那石头,看见身边的伙伴——罗亚尔和修林是那样焦急,赛琳是那样坚定,他们本不应该陷在这里。转眼间,光重新成了兰德的全部。热和光在他的肢体中涌动,如同润泽干沙的清水。那枚徽记燃烧着他的肌肤,他竭力将所有这些吸入体内,所有这些热,所有这些光,所有的一切,那枚徽记…… 突然间,仿佛太阳在一眨眼间就砸碎了夜幕,整个世界都为之闪烁。又一次,兰德的手掌感受到灼烧的痛苦。周围的光芒不停地灌入他大张的双唇,他则毫无顾忌地大口吸入。世界的闪烁让他感到恶心,而那光对于他,正如水对于即将渴死的人。一切都在闪烁,他只是不停地吸吮。他想呕吐,但他更想吸入。一切都在闪烁。三角形和圆形灼烧着他,他感觉手掌已经成了灰炭。一切都在闪烁。他想吸入这一切!他尖叫着,在痛苦中嘶嚎,为了欲望而怒吼。 闪烁……闪烁……闪烁闪烁闪烁…… 兰德感到手掌的温暖,但他的意识还是非常模糊。他蹒跚后退,虚空、光芒,还有困扰他的恶感都已经退去。当兰德感觉到那种光芒在体内消失的时候,心中不由得一阵懊悔。光明啊,我竟然想要它,我一定是疯了。但它让我感到如此充实!我是那样……在一阵阵晕眩中,他看见了赛琳凝视他的双眼。她扶着他的双肩,用询问的目光望着他的眼睛。兰德将手掌举在眼前,苍鹭烙印的烧伤还在,不过除此之外,并没有多出些什么。并没有出现他想象中的三角——圆形烧伤。 “太神奇了。”赛琳缓缓地说。她看了一眼罗亚尔和修林,巨森灵满脸都是惊骇的神色,他睁大的双眼像一对碟子般;嗅罪者则蹲在地上,用一只手撑着地面,仿佛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站起来。“我们都在这里,还有我们的马。您甚至不知道您做了件多么神奇的事。” “我们……”兰德的嗓音嘶哑低沉,一句话还没说完,声带就已经发不出半点声音。 “看看您的周围,”赛琳说,“您已经把我们带回家了。”她的笑声回响在兰德耳边。“您把我们带回家了。” 兰德这才开始察觉到周围景物的变化。他们现在所处的山洞没有了阶梯,地上只是零星地散布着几块光滑的石头,颜色分别是红色和蓝色。那根石柱斜靠在山壁上,有半截被埋在碎石堆中,上面的徽记早已模糊不清,风与水的侵蚀痕迹清晰可辨。每样东西看起来都那样清楚,颜色鲜明,质感厚重,绿色和棕色的灌木充满了生命力。在经历过那种虚幻的地方之后,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无比真实。 “家。”兰德喘息着说。随后,他也笑了起来,“我们回家了。”罗亚尔的笑声听起来就像是一头公牛粗重的鼻息,修林则跳起一段夏纳舞。 “您做到了,”赛琳贴近他的身前,直到她的面容充满了兰德的视线,“我知道您做得到的。” 兰德的笑声戛然而止,“我……应该是我做的吧!”他看了一眼颓倒的传送石,又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真希望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赛琳望向他的眼眸深处。“也许有一天您会知道的。”她轻声说,“您天生就要完成伟大的事业。” 她的眼睛看上去如夜一般黑暗深邃,如天鹅绒般柔软滑润;她的嘴唇……如果我吻她……兰德眨了眨眼,匆忙向后退了一步,清了清嗓子。“赛琳,请不要告诉别人传送石和我的事。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其他人也不会明白。你知道,人们会怎样看待自己不明白的事情。” 女子的表情毫无变化。突然间,兰德真希望麦特和佩林能在这里。佩林知道该怎样和女孩说话,而麦特则善于带着一脸正直的表情编造漫天大谎。而这两件事兰德都做不好。 赛琳一下子又笑了出来,同时向兰德行了个略带戏谑意味的屈膝礼,“我会替您保守秘密的,兰德·亚瑟大人。” 兰德看着她,又清了清喉咙。她生我的气了?如果刚才我真的吻了她,她一定会生气的。他希望她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她知道他心中的一切。“修林,那些暗黑之友有没有可能在我们之前使用过这块传送石?” 嗅罪者沮丧地摇摇头,“他们转向西去了,兰德大人,除非这种传送石在这里的分布更加密集,否则我可以确定,他们还在另外那个世界里。但我再用一个小时就能找到他们,这个地方在这里和那里都是一样的,我能在这里找到他们留下气味的地方,您是否明白我的意思?他们的行动在这两个世界里是对应的。” 兰德看着天空,耀眼的太阳再没有那种苍白的感觉,现在它正向西沉下去,让他们在地上留下了长长的影子。再过一个小时,夜幕就会遮蔽整个天空。“等到早上再说吧!恐怕他们已经甩掉我们了。”我们不能放弃那把匕首!我们不能!“赛琳,如果我们真的跟丢了那些暗黑之友,我们就先把你送回家吧!你是住在凯瑞安城中吗?或者……” “您不能放弃瓦力尔号角。”赛琳缓缓地说,“您知道,我对那种世界还有一些了解。” “《时光之轮的镜像》。”罗亚尔说。 赛琳看了巨森灵一眼,点点头。“是的。从某种角度来说,那种世界确实只是一些镜像,特别是那些没有人的世界,其中有一些只是反映了真实世界的某件大事,但其中的一些却能映射出还没有发生的事情。瓦力尔号角的得失一定是一起非常重大的事件,对于未来事件的反映,要比对正在发生和已经发生事件的反映更加微弱。就像修林说的那样,他所跟踪的气味非常微弱。” 修林不可思议地眨着眼睛,“女士,您的意思是说,我闻到的是暗黑之友将要去的地方?光明助我,我不喜欢这样,闻到发生过的暴力已经够糟糕的了,更不要说闻到即将发生的暴力。能够一直没有暴力事件发生的地方太少了。如果我能闻到一个地方所有的暴力,我一定会疯掉的,我们刚刚离开的世界差不多就是这样。我在那里能闻到所有时间发生过的暴力,那里到处都是杀戮和伤害,到处都是您能想象到的最可怕的邪恶气味,我甚至能在我们自己的身上闻到暴力的存在。它在我们所有人的身上,请原谅我这样说——就连您也不例外。那里就是那样的一个地方,一切都是扭曲的,不单单是您的视觉,还有我的嗅觉。”修林哆嗦了一下。“能离开那里,我真的很高兴。至今我的鼻孔里还残留着那种可怕的感觉。” 兰德心不在焉地抚摸着手掌上的伤疤。“你说呢,罗亚尔?我们真的能赶到帕登和他的暗黑之友前面?” 巨森灵耸耸肩,皱起了眉头,“我不知道,兰德,我对此一无所知。我想,我们应该是回到我们自己的世界了,这里应该是弑亲者之匕山脉。而除此之外……”他又耸了一下肩膀。 “我们应该回你家一趟,赛琳,”兰德说,“你的亲人会为你担忧的。” “我在外面耽搁几天应该没问题。”赛琳不耐烦地说,“修林能找到他们留下气味的地方,这是他说的。我们能重新跟上那些暗黑之友。瓦力尔号角离这里不会太远。兰德,想一想,瓦力尔号角,吹响那只号角的男人将永远被记入传奇之中。” “我对那些传奇不感兴趣。”兰德带着厌倦的神情说道。但如果你放走了暗黑之友……如果印塔没有抓到他们,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暗黑之友最终将得到瓦力尔号角,而麦特则难逃一死。“好吧,只有几天时间。即使我们一无所获,我们也能碰到印塔和其他人。他们不会只是因为我们的……离开就停止追击。” “您做了个明智的决定,兰德。”赛琳说着,再次握住了兰德的手臂,对他笑了笑。兰德发现自己又开始想吻她了。 “唔……我们需要向他们来的地方靠近,如果他们真的会来这里的话。修林,你能不能在天黑之前为我们找一处宿营之处?我们需要时刻监视那些暗黑之友……即将留下气味的地方。”兰德看了一眼那块传送石,想象着晚上睡在它旁边的样子,想象着虚空在他的睡梦中出现,光在虚空中充盈。“我们不能在这里宿营。” “这件事就交给我吧,兰德大人。”嗅罪者爬上马鞍,“我发誓,以后我每次睡觉前,都要先把身边的石头好好检查一遍。” 当兰德骑在大红身上,走出山洞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视线并没有跟着修林,而是一直停留在赛琳身上。她是如此冷静而镇定,她的年纪并不比他大,却有着女王般的威严。但当她对他微笑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艾雯不会说我是明智的,艾雯只会叫我傻瓜。他生气地踹了一下大红的腹侧。 第十八章 前往白塔 艾雯努力地在倾斜的甲板上维持平衡,女王河号正在宽阔的艾瑞尼河上全速行驶。天空中乌云密布,主桅顶端的白色火焰旗在疾风中猛烈地抽打着周围的空气。在麦多时,当最后一个人登上这艘船的甲板后,河面马上就刮起了大风,从那时起,这股风就夜以继日地吹鼓着女王河号的船帆,不见丝毫减弱。艾瑞尼河涌起了洪水,推动这艘船飞速向前。风和水毫不停息地奔腾着,在它们的推动之下,整支船队疾行如离弦之箭。领头的则是这艘玉座的座船——女王河号。 舵手紧握着舵柄,面色冷峻,分开的双腿牢牢地站在甲板上,赤脚的水手们都忙着他们的工作。他们偶尔会看一眼天空或河面,然后低声嘀咕几句。船队刚刚驶过一座村庄,一名男孩跟着船队跑了一段,但很快地,他就被船队远远抛在后面。最后当男孩消失的时候,艾雯离开甲板,回到了船舱。 在她与奈妮薇合住的小房间里,奈妮薇正躺在她的小床上,望着走进来的艾雯。“她们说我们今天就能到塔瓦隆了。光明助我,真高兴我的双脚能再次踏上坚实的土地,即使那是塔瓦隆的土地。”船在疾风大水的激荡中颤抖了一下,奈妮薇咽了一下喉咙,“我再也不坐船了。”她有气无力地说。 艾雯抖掉披风上的水珠,将它挂在门边的挂勾上。这不是一个大房间,这条船上似乎没有大房间,就连玉座猊下的房间也相当狭小,只不过比其他房间宽敞一点而已。艾雯和奈妮薇的房间里有两张床,床旁边有一些架子,架子上方有几个抽屉,所有东西都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船只的动荡让艾雯不得不格外花力气保持自己的平衡,但除此之外,她并没有像奈妮薇那样晕得难受。当奈妮薇第三次将食物洒得她一身都是之后,她就放弃了让这位乡贤吃饭所做的努力。“我很为兰德担心。”她对奈妮薇说。 “他们三个人我都很担心。”奈妮薇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回答。片刻之后,她又说,“昨晚又做梦了?你那时坐起来,呆望着前方的样子……” 艾雯点点头,她从来就不善于在奈妮薇面前隐瞒什么,这几天她所做的怪梦,她自然也都告诉了奈妮薇。奈妮薇一开始想让艾雯打消这个念头,等到她听说有一位两仪师对此产生了兴趣,她才开始相信艾雯的预感。“就像前面那些梦一样。”艾雯说,“在情节上有些不同,但结果都一样,兰德处在危险之中。我知道,他的情况变得更糟糕了。他正在做某件事,或者他将要做某件事。那使他……”艾雯躺在自己的床上,转头望着对面的女伴,“我真希望能有办法让我知道得更多一些。” “导引?”奈妮薇轻声说。 艾雯立刻向四周看了一下是否有人在偷听。房间里只有她们两个,房门也已经紧闭,但她还是用同样轻微的声音回答:“我不知道,也许。”她不知道两仪师会针对她的预感采取什么措施,但她的所见所闻早已让她对两仪师的力量深信不疑,所以她不敢偷听她们谈话。我不会让兰德去冒险。如果我的做法是正确的,我应该告诉她们。沐瑞知道我的预感是有根据的,但她却什么都没有说。那是兰德啊!我不能坐视不管。“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爱耐雅有没有对你的梦说些什么?”奈妮薇似乎是故意不在两仪师的名字前面加上敬称,即使当她面对一位两仪师的时候,她也坚持这样称呼。大多数两仪师看起来对此并不在意,不过这个习惯还是引来了一些诧异的目光,其中有一些还相当严厉。毕竟,她要在白塔接受训练。 “‘时光之轮按照它的意愿编织命运,’”艾雯重复着爱耐雅对她说过的话。“‘那个男孩在很远的地方,孩子,在我们知道更多情况之前,我们什么也不能做。一旦我们到达白塔,我会亲自测试你,孩子。’哈!她知道我的梦不是毫无意义的,我确信她知道。我喜欢那个女人,奈妮薇,我真的喜欢她。但她不会多告诉我一些什么,我也不能把所有事情都告诉她。也许,如果我能……” “那个戴面具的男人?” 艾雯点点头,她觉得最好不要把关于那个男人的事告诉爱耐雅,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她确信自己没做错。那个眼中冒火的男人在她的梦中出现过三次,每一次她醒来之后,都确信兰德正处在危险之中。那个男人总是戴着一副面具,有时,她能看见他的眼睛,有时她只能看见两团火焰。“他冲着我大笑。他对我是那样的……轻蔑,仿佛我是一只小狗,他只需一脚就能把我从他面前踹开。那种样子吓坏我了。他太可怕了。” “你确定那和其他关于兰德的梦有关吗?有时,一个梦毕竟只是一个梦。” 艾雯挥了挥手,“有时,奈妮薇,你说起话来就像一名两仪师!”她在这句话里特别加重了语气。看到气恼的神色出现在奈妮薇的脸上,艾雯心里不禁感到一阵快意。 “如果我能离开这张床,艾雯……” 敲门声打断了奈妮薇的话,还没等艾雯有所行动,玉座本人便走进房里,随手将身后的房门关上。只有她一个人,这更加让艾雯感到奇怪。玉座猊下很少离开她的房间,而且她的身边总是能看到莉安,或者是其他的两仪师。 艾雯从床上跳起来,房间里同时待上三个人,让空间顿时显得狭小了许多。 “你们感觉都还好吗?”玉座的声音显得很轻快。她向奈妮薇点了点头。“吃得好吗?心情好不好?” 奈妮薇挣扎着坐了起来,背靠着舱壁。“我的心情不错,谢谢你。” “我们很荣幸,吾母。”艾雯说道。但玉座挥手示意她安静。 “真高兴又回到了水面上,但在这样的一个池塘里,什么事都不能做,很快又让人感到厌倦了。”女王河号一直剧烈地摇摆,而玉座始终轻松地保持着平衡,就好像她正站在坚实的陆地上一样。“今天由我来教授你们课程。”她坐到艾雯的床角,将双腿盘起。“坐下,孩子。” 艾雯坐回床上,奈妮薇却极力想站起来,“我想我应该到甲板上去。” “我说坐下!”玉座的声音如同抽响的鞭子,但奈妮薇还是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床板,她的双手还撑在床上,但她几乎已经站起来了。艾雯则做好了当奈妮薇摔倒时上前去扶住她的准备。 奈妮薇闭上眼睛,缓缓地躺回到床上。“也许我应该留下来,上面的风一定很大。” 玉座发出一阵笑声,“她们告诉我,你的脾气就像哽在鱼鹰喉咙里的骨头。孩子,她们之中有些人认为你的举动就像一名初阶生,虽然你的年龄比一般的初阶生大了许多。依我看,如果你拥有我听说的那种能力,你其实已经到了见习生的水平。”她又笑了一阵,“我总是相信人们应该得到他们应得的。是的,一旦你到了白塔,必然能学会许多东西。” “我宁愿让一位护法教我如何使剑。”奈妮薇咆哮道。她的喉咙痉挛似的哽咽着,双眼瞪得很大。“我总会把学到的技艺用在某个人的身上。”艾雯用责备的眼神望着她。她是在说玉座猊下?如果是这样,那她这么说真的是愚蠢又危险。或者,她是在说岚?现在,艾雯每次提到兰德,奈妮薇都会不客气地打断她。 “剑?”玉座说,“我从没想过剑会有很大的用处。即使你掌握了它的用法,孩子,也总会有男人和你一样精通此道,而且他们更加孔武有力。但如果你想要一把剑……”玉座抬起一只手。艾雯刹时屏住了呼吸,就连奈妮薇的眼睛也瞪得大大的。玉座的手中正握着一把剑,它的剑刃和剑柄闪耀着奇怪的蓝白色光辉,看起来有一种……冰冷的感觉。“是从空气中造出来的,比大多数钢制武器都要好,但还是没什么用。”长剑在她说话的时候变成了一把水果刀。“现在,它才有了些用处。”水果刀又变成了一缕白雾,很快地,白雾也消散不见了。玉座将空空的手掌放回腿上。“不过这样做并不值得。随身带着一把小刀才是更好、更轻松,也更简单的办法。当你们能运用自己的力量时,必须明白这一点,尽量像其他女人那样做事情才是最好的。想要宰鱼,就让铁匠为你们打造一把刀子吧!如果太过频繁和无限制地运用至上力,你们就会沉溺其中,这里面隐藏着危险。你们会想要更多的至上力,而或早或晚,你们汲取的至上力终究会超过限度。那时,你们会像一根蜡烛一样被烧光,或者……” “如果我必须学会这些,”奈妮薇粗鲁地打断玉座的话,“我会先学会些有用的东西,所有那些……那些……‘奈妮薇,把窗子打开。奈妮薇,点亮蜡烛。奈妮薇,把它拿出去。’呸!” 艾雯闭上眼睛。不要这样,奈妮薇,收敛一下你的脾气吧!她拼命克制住不让自己把这些话大声喊出来。 玉座平静了片刻。“有用的?”她最后说,“什么是有用的?假设一个男人拿着剑来到我面前,我会怎么做?我想,你应该明白什么才是有用的。” 在那么一眨眼的时间里,艾雯觉得她看见了一片光芒环绕在玉座猊下的四周。空气似乎开始变得厚重,艾雯看不出周围有什么改变,但她的确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她努力想抬起手,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就好像从脖子以下,都被埋在黏稠的果冻中。除了头脸以外,艾雯身上所有的部位都无法动弹。 “放开我!”奈妮薇咬着牙说。她拼命摆动脑袋,眼里仿佛要喷射出怒火般,但她身体的其余部分却像石雕一样死硬。最后,她只能无奈地大喊:“让我走!” “你现在明白什么才是有用的?我用到的只是你身边的空气。”玉座的声音自然而轻松,仿佛她们只是在品茶谈天。“壮硕的男人,他们拥有肌肉和他们的剑,不过他们的剑也许并不比他们的胸毛来得有用。” “让我走!” “如果我不喜欢他在我面前,那我也可以把他挪动一下。”正在疯狂抗议的奈妮薇慢慢地升到了半空中,身体却仍然保持着坐姿,直到她的头顶几乎要碰上船舱顶。玉座向她笑了笑,“我经常希望我能像这样飞起来。书上说,传说纪元的两仪师能够飞翔,但那上面却没有记载他们是如何做到的。不管怎样,用的不是这个方法。你可以伸出手,抬起一口箱子,只要你的力量够大,就能抬起很重的箱子。但你永远也没办法把自己举起来。” 奈妮薇的脑袋摆动得更加剧烈,但她身上的任何一条肌肉却连最轻微的一丝抽动也动不了。“光明燃烧你,让我走!” 艾雯感到喉头发紧,她现在只希望自己不会被抬起来。 “所以,”玉座继续说道,“强壮的、满身是毛的男人对我无能为力,而我对他们却可以为所欲为。只要我想……”她倾身向前,双眼直视奈妮薇。突然间,她的微笑看起来不再那么友善了,“……我就可以把他们翻过来,打他们的屁股,就像……”突然间,玉座猛地向后倒下,她的后脑撞上了舱壁,而她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仿佛有什么东西把她压在那里。 艾雯盯着玉座猊下,嘴里干得仿佛塞满了沙子。这不可能,不可能。 “她们是对的,”玉座的声音响起。她的嗓音紧绷而压抑,仿佛连呼吸都有困难。“她们说你学得很快,而且你的脾气能让你的心做出你想做的事。”她困难地吸了一口气,“我们能否松开彼此,孩子?” 飘浮在半空中的奈妮薇仍旧是一副怒发冲冠的样子,“你现在就放开我,否则……”困惑的表情突然出现在奈妮薇的脸上,不过那种表情也可以说是一种失落。她的嘴仍然在一开一合,却没有再发出半点声音。 玉座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自己的肩膀。“你明白的东西并不多,不是吗,孩子?很多事情,你只知道些皮毛,所以你不曾怀疑过我能切断你和真源之间的联系。你还能感觉到它,但你无法碰到它,就像一条鱼无法碰到月亮。当你学得够多,真正成为两仪师的时候,便没有人能对你这么做。不过,身为一位两仪师,你愈强大,你的愿望就愈难实现。那么,你现在还想学吗?”奈妮薇紧紧抿住双唇,冷冰冰地盯着玉座的眼睛。玉座叹了口气,“如果你的资质稍微差一点,孩子,我会把你送到初阶生师尊那里去,让她看管你一辈子。但你应该得到你应得的。” 奈妮薇双眼大睁,惊呼了一声,便跌坐在床板上,撞得床板发出很大的响声。艾雯的心里哆嗦了一下,她知道,她们的床垫很薄,而下面的木头床板很硬。奈妮薇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脸上毫无表情。 “现在,”玉座坚定地说,“除非你还想观摩我的示范,否则我们就要开始今天的课程了,或者说,是继续我们今天的课程。” “吾母?”艾雯小声地说。她从脖子以下还无法移动半分。 玉座带着疑问的表情看了她一眼,随即便向她露出了微笑。“哦,抱歉,孩子,恐怕我是把心思全放在你朋友身上了。”说话间,艾雯就发现自己恢复了活动的能力。为了确认这一点,她还抬起手臂,挥动了两下。“你们是否做好学习的准备了?” “是的,吾母。”艾雯立刻答道。 玉座向奈妮薇挑起眼眉。 过了一会儿,奈妮薇才勉强说道:“是的,吾母。” 艾雯终于松了一口气。 “好,现在,让你们的思想空无一物,只留下一枝花蕾。” 当玉座离开的时候,艾雯已经满身是汗。她以前觉得有些两仪师实在是严格的教导者,但这位始终带着和蔼微笑的妇人却榨干了她们的每一分精力。但整个教导过程还算顺利。当房门在玉座身后关上的时候,艾雯抬起一只手,一束火苗从她的指尖冒出,在距离指尖不到一根发丝的地方缓缓燃烧,随后又从一个指尖跳到另一个指尖上面。她不该在没有导师或见习生监督的情况下做这件事,但飞速的进展让她感到非常兴奋,她已经无暇顾及那些条例了。 奈妮薇跳到地上,用力把枕头摔到房门上。“那个……那个卑鄙的、可憎的、可恶的……巫婆!光明烧灼她!我宁愿拿她去喂鱼!真希望她不会那么有精力!如果她在伊蒙村,我可不会在乎她的年纪是不是真的能当我的母辈,我不会让她舒服……”她的咬牙声把艾雯吓了一跳。 艾雯连忙熄灭了火焰,低头望着自己的膝盖,一动也不敢动。她现在只希望找到一个方法,躲过奈妮薇的眼睛,离开这个房间。 对于奈妮薇来说,课程进行得并不顺利,因为在玉座猊下离开之前,她一直压抑着自己的脾气。在她不发怒的时候,她总是无法好好运用至上力,而生气时她对至上力的运用又完全是爆发性的。在一次又一次失败之后,玉座猊下仍然用尽办法,想激发奈妮薇。艾雯只能希望奈妮薇忘记自己曾经见证过她一次次失败之后的丑态。 奈妮薇僵硬地走到床边,两眼直盯着床后的舱壁,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头。艾雯则一直渴望地盯着房门口。 “那不是你的错。”奈妮薇的声音让艾雯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奈妮薇,我……” 奈妮薇转头看着她。“那不是你的错。”她重复着,声音听起来好似连她都无法说服自己,“但如果你说出去一个字,我就……我就……” “我什么都不会说,”艾雯急忙答道,“我不记得有什么可说的了。” 奈妮薇又瞪了她一会儿,才点点头,突然间,她又露出非常难过的表情。“光明啊,我原来真的不知道还会尝到比生羊蕨根更糟糕的东西。我不会忘记今天的事。等下次轮到你的时候,你就明白了。” 艾雯哆嗦了一下。玉座猊下想在奈妮薇身上激起的第一样东西就是她的怒火。当玉座猊下用至上力控制住奈妮薇的时候,一滴散发着恶劣气味的黑色黏油被她强行送入这位乡贤的口中。玉座猊下甚至还捏住了奈妮薇的鼻子,迫使她把那滴黑油吞下去。只要是奈妮薇见过的东西,她就从不会忘记。艾雯不认为能有什么办法阻止奈妮薇去做某件她已经决心去做的事。虽然她能让火焰跳舞,但她绝对没有能力把玉座猊下压在墙上。艾雯嗫嚅了半天才对奈妮薇说道,“至少,你在这艘船上已经不再那么难受了。” 奈妮薇哼了一声,随后又大笑了两声。“我太生气了,气得都不难受了。”在忧郁的笑容中,她摇了摇头,“如果只是难受,那还好些吧!光明啊,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从一个小孔中被硬拖了过去。如果这就是初阶生的训练,那你最好学得快一些。” 艾雯满脸愁容地望着自己的膝盖。和奈妮薇相比,玉座猊下对她实在是温婉有加。艾雯的每一次成功都会得到她鼓励的微笑,每一次失败也会得到她安慰的话语,而且她清楚地记得,所有两仪师都曾说过,白塔里的情况和外面完全不同,那里的条件要苛刻许多。不过,她们并没有详细说过实际情况如何可怕。如果她必须日复一日地经历奈妮薇所经历过的一切,她不认为自己能承受下来。 女王河号上发生了一些变化。一直不停的颠簸开始平静下来,甲板上传来嘈杂的脚步声,有一个男人正在喊着些什么。艾雯抬头望向奈妮薇,“你想……塔瓦隆到了?” “要想得到答案,只有一个办法。”奈妮薇带着决然的心情从挂勾上取下自己的披风。 当她们走上甲板的时候,水手们正四处忙碌着——解开缆绳,放下船帆,支起长桨。强风减弱成拂面的微风,天空中的乌云消散无踪。 艾雯冲向栏杆,“是了!塔瓦隆到了!”奈妮薇板着脸走到她身边。 她们面前是一座非常巨大的岛屿,艾瑞尼大河被它一劈为二。缎带般的拱桥跨过水面与湿泥河滩,将它和两侧河岸连接在一起。著名的塔瓦隆闪亮之墙闪耀着太阳般的白色光芒。在艾瑞尼河西岸,一座高山兀立在平原和低矮的丘陵之间,黑色的山体在蓝天的背景里留下了巨大的剪影。破碎的峰顶不时飘起一缕黑烟。那就是龙山,是龙死去的地方,也是因为龙的死才形成的地方。 看到这座山峰,艾雯希望自己不曾想到兰德。一个能导引的男人,光明啊,帮助他吧! 女王河号驶过一道立在河面上的宽大拱门,在拱门内,一道长码头围绕着一座圆形的港口。水手们收起最后一张船帆,借助船桨移动女王河号,将它的船尾停靠在码头上。其他的船只也纷纷停泊在码头各处,加入码头上原有的船只行列中。身上戴着白色火焰徽章的工人和水手们,忙碌地在码头上完成着各种任务。 女王河号还没有被绑在码头上的时候,玉座已经来到了甲板上。她一出现,码头工人们立刻就搭好了跳板。莉安走在她身边,手中握着金焰杖,船上的其他两仪师跟在她们身后,鱼贯上岸。她们之中谁也没有看艾雯和奈妮薇一眼。在码头上,一些披着宗派披肩的两仪师组成了一支欢迎团队。她们向玉座躬身施礼,依次亲吻她的戒指。码头上的喧嚣达到了最高潮,士兵在岸上集结列队,工人从船上卸下各种物资,从闪亮之墙那里传来了震耳的号角声和欢呼声。 奈妮薇重重地哼了一声:“看来她们已经把我们给忘了。来吧,我们自己能照顾自己。” 艾雯很不情愿地把视线从塔瓦隆白玉城挪开,跟在奈妮薇身后回到船舱中。等她们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提着包袱回到甲板上的时候,士兵、号手和两仪师们都已经消失不见。工人们正用缆绳将一艘艘船只在码头上绑好。 奈妮薇抓住甲板上一个工人的手臂,那是一名魁伟的汉子,他的身上只穿着一件无袖的棕色衬衫。“我们的马呢?”奈妮薇问那个人。 “我正忙着呢!”那工人吼了一声,挣开奈妮薇的手,“马匹会直接被送去白塔。”他上下打量着这两名女孩子。“如果你们要去白塔,最好现在就动身,两仪师不喜欢动作拖拖拉拉的人。”这时,另一名正在用缆绳卸货的工人大声喊他,他转身就跑了过去,再也没有看这两个女孩子一眼。 艾雯和奈妮薇交换了一个眼神。看起来,她们真的只剩下自己了。 奈妮薇铁青着脸走下女王河号,而艾雯则满脸沮丧地踏上跳板,走进码头上的水腥味之中。她们总是在说什么想让我们到这里来。这会儿我们真的到了这里,她们却把我们忘了。 宽阔的阶梯从码头一直伸向一道由红黑色石头砌成的巨大拱门。走进拱门,艾雯和奈妮薇不禁停下脚步,为眼前的奇景所震惊。 在拱门附近的每座建筑物都像宫殿一样富丽堂皇,但从门口处的招牌看来,这些建筑物只不过是旅馆和商店而已。刻工精细的石雕到处都是,每座建筑都与周边的环境配合得恰到好处,看起来就如同一个完美而宏大的景观的一部分。有些建筑物看起来根本就不像人工的作品,而是巨大的浪花和贝壳,或者是经过漫长年代的风蚀之后,形同鬼斧神工的悬崖石壁。就在拱门前方,有一座宽阔的广场,广场上遍植树木,中心是一座大型喷泉。艾雯能看见更远处还有一座广场。在一般的建筑物上方,可以看见许多高耸的尖塔,外形修长而优雅。半空中,细长的石桥将它们彼此连接在一起。城市中心,一座巨塔凌驾于所有建筑物之上,它如同闪亮之墙一样,散发着耀眼的白光。 “当你第一眼看到它时,你会屏住呼吸。”女性的声音从她们身后传来,“在第十次、第一百次看到它的时候,仍是如此。” 艾雯转过身,看见了那位说话的女子。虽然她没有披着披肩,但艾雯立刻就确定,她是一位两仪师。其他人绝不会拥有这种不受岁月侵蚀的面容,而她那种自信、镇定的神情更让艾雯相信自己的判断。艾雯向下瞄了一眼,看见对方手指上的金戒指——一条巨蛇咬住自己的尾巴。这位两仪师的体态略显丰满,她的微笑让人感到温暖。她可以说是艾雯见过的相貌最为奇特的女子。她丰满的脸颊无法掩盖高耸的颧骨。她的眼角有些上挑,眼眸是那种最纯净、最清浅的绿色,而她的头发却迸发着烈火般的颜色。过了一会儿,艾雯才逐渐适应那种火红的发色和微微上挑的眼睛。 “巨森灵的建筑,当然。”两仪师继续说道,“甚至有人说,这是他们最好的作品,它属于世界崩毁以后出现的第一批城市。那时,这里的人口还不到五百人,两仪师的数量也不超过二十位。但他们的建筑到今天还能充分满足我们的需要。” “这是一座可爱的城市,”奈妮薇说,“我们的目的地是白塔。我们来这里接受训练,不过看起来似乎没有人关心我们到底来了没有。” “她们当然关心你们。”女子一边微笑,一边说着,“我就是来这里找你们的,只是刚才因为和玉座猊下谈话而耽误了。我是雪瑞安,初阶生的师尊。” “我们不是初阶生。”奈妮薇用力地说,因为过于激动,她说话的速度比平时快了不少,“玉座猊下亲口说我应该是一名见习生。” “我知道。”雪瑞安的声音还是那么愉快,“我以前从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例子,但她们说你……是个例外。不过,请记住,即使是见习生也要接受我的教诲。见习生要比初阶生打破更多的规则,不过这都是正常的事。”她说完又转向艾雯,仿佛根本没有看见奈妮薇脸上的怒容。“那你就是我们的新初阶生了。看见有初阶生到来,我总是很高兴。这些日子里,我们的人显得太少了。你将是第四十个……只有四十个,而其中能成为见习生的顶多也只有八九个。不过我想你不必太担心,你只要足够努力就行了。你的工作很困难,虽然她们已经告诉了我你的潜力,但我并不认为这能让你感觉到容易一些。如果你坚持不来,或者因为挺不住而垮掉,那我们最好现在就让你离开,以免当你成为一位两仪师后,当有人要依靠你时,你再辜负他们的期望。两仪师的生涯并不轻松。来吧,我们会让你为此做好准备,如果你已经了解自己需要些什么。” 艾雯咽了一下喉咙。垮掉?“我会尽力的,两仪师雪瑞安。”她低声说道。我不会垮掉的。 奈妮薇忧虑地看着艾雯。“雪瑞安……”她停下脚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两仪师雪瑞安,”说出这句敬语看来费了她很大的力气,“有必要如此苛待她吗?血肉之躯的承受能力毕竟是有限的。我知道……那些……初阶生必须经历的东西。但您大可不必为了确认她的能力,而逼垮她吧?” “你说的是今天玉座猊下对你做的那些?”奈妮薇听到这句话,身体立刻变得僵硬。雪瑞安看上去似乎正极力让自己显得严肃一些。“我告诉过你,我和玉座猊下谈过了。不必为你的朋友担心,初阶生的训练是严格的,但并不是那么不近人情,而你要接受的是见习生最初几个星期的训练。”奈妮薇的嘴一下子张得大大的。艾雯甚至害怕这位乡贤的眼珠马上就要蹦出眼眶了。“那样做是为了防止有些人虽然经过了初阶生阶段,但最终还是被证明不堪委以重任,我们不能冒险让一位两仪师在外面的世界里垮掉。”这位两仪师说着,用双臂揽住了两个女孩的肩膀。奈妮薇显出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来吧!”雪瑞安说,“我带你们去你们的房间。白塔正等着你们呢!” 第十九章 匕首之下 弑亲者之匕山脉山脚下的夜晚是寒冷的,山中的夜晚总是寒冷的,劲风挟带山顶积雪的寒气吹袭着整片山麓。兰德蜷缩在披风和毯子里,毯子底下则是坚硬的石地。在寒风中,他只能勉强保持半睡半醒的状态,他的手一直没有离开身边的佩剑。再过一天,他昏昏沉沉地想着。再过一天,我们就离开。如果明天没有人来,如果印塔和暗黑之友都不见踪影,我就带赛琳回凯瑞安去。 这几天他一直这么告诉自己。他们一行人每天都待在这片山麓地带,盯着修林认为暗黑之友在这个世界留下过气味的地方,而赛琳也确信暗黑之友将会出现在此地。兰德每次告诉自己应该要离开的时候,赛琳就会提到瓦力尔号角,然后握住他的手臂,凝视他的双眼,让兰德在还没有搞清楚状况之前,就同意再留一天。 兰德在寒风中瑟缩着,同时回忆赛琳握住他的手臂,凝视他的双眼时的情景。如果被艾雯看见,她一定会像剪羊毛一样把我和赛琳给剪个粉碎。她应该已经在塔瓦隆学习当一名两仪师。也许下一次她见到我的时候,她就会驯御我了。 兰德一转身,他的手滑过佩剑,碰到了装着汤姆的竖琴和长笛的包裹。他的手指不经意地紧抓着走唱人的斗篷。那时,我多么高兴。即使我要为了性命而逃亡,即使我演奏长笛只为挣得一顿晚餐。我太无知了,看不到前方有什么在等着我。而当我知道的时候,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他哆嗦了一下,睁开眼睛。只有月光。刚过满月时刻不久的银白色的月亮低垂在半空中,清冷地照亮着大地。他们不能生火,因为这样会把行踪暴露给他们正在监视的东西。罗亚尔隆隆地低声说着梦话。有一匹马儿轻踏着马蹄。今晚值第一班夜哨的是修林,他正躲在一块微微突起的山岩后方。兰德很快就要来接他的班了。 兰德翻了个身……突然停下动作。借着月光,他看见赛琳俯下身,一双白净的手正放在他鞍袋口的束扣上,雪白的衣服微微反射着月光。“你需要些什么吗?” 赛琳向后跳了一步,转头盯着兰德,“你……你吓到我了。” 兰德站起身,用披风裹住身体,朝她走去。他确信在就寝时是把鞍袋放在自己身边的,他总是这样做的。兰德从赛琳脚下拿起鞍袋,每一个口袋的束扣都还是扣好的,包括放着那面火烧的旗帜的口袋。我该如何守住这个秘密?该如何才能保住我的性命?如果有人看见它,又知道它是什么,那我就死定了。想到这里,他抬起头,用怀疑的眼神望着赛琳。 赛琳仍然站在原地,也正抬头望着他,月光映照在她黑色的眼眸中,变得闪烁不定。“我刚刚才想到,”她说,“我这身衣服穿太久了,至少该刷洗一下才行,我想看看你的袋子里有没有衣服可以让我先替换一下。一件衬衫就行了。” 兰德点点头,赛琳的解释让他松了口气。虽然赛琳的衣服还像他们第一次相遇时那样一尘不染,但兰德也知道,即使她的衣服上有一个小污点,赛琳也会立刻将它除去。“当然。”兰德打开放着各种杂物的口袋,拿出一件白色的丝质衬衫。 “谢谢你。”她将双手伸到背后,兰德片刻之后才发觉她的指尖正在摸索背后的衣扣。 兰德睁大了双眼,急忙转身背对着她。 “如果你能帮我一下,这会简单得多。” 兰德清了清喉咙:“这样做是不对的,我们并没有给对方什么承诺……”等等,想清楚一点!你不能跟任何人结婚。“这样做是不对的。” 她温柔的笑声让兰德感觉背后一阵凉意,仿佛她正用一根冰冷的手指抚过他的背脊。兰德尽量不去听背后传来的衣服摩擦声,嘴里结结巴巴地说道:“呃……明天……明天,我们就去凯瑞安。” “那瓦力尔号角呢?” “也许我们错了,也许他们根本不会来这里。修林说过,有许多隘口可以通过弑亲者之匕山脉。而且,如果他们朝西边走远一些,他们就不必进入山区了。” “但我们跟踪的气味一直到了这里。他们会来的,圣号角会从此地经过的。你可以转过身来了。” “这些都是你说的,但我们并不知道……”兰德转过身,眼前的景象让他突然说不出话来。赛琳手中捧着换下来的衣服,身上则穿着兰德的衬衫。宽大的衬衫长度不及她的膝盖,在这样的月色下,她的一双腿仿佛柔玉般散发着一种似幻似真的光晕。兰德不是没见过女孩的腿,两河的女孩们经常扎起裙子,在水林的池塘中涉水玩耍,可是一旦她们结了辫子,就不会这样做了。 “你不知道什么,兰德?” 赛琳的声音让兰德回过神来。他咳了一声,急忙转开视线,“啊……我想……啊……我……啊……” “想想那种荣耀,兰德。”赛琳的手轻抚在兰德的背上,让他几乎要失声叫了出来。“想想瓦力尔号角将为你带来的荣耀,到那时,可以站在拿着瓦力尔号角的你身边,我将是多么骄傲。你无法想象我们将会得到什么。瓦力尔号角在你手中,你将成为一代帝君,你将成为另一位亚图·鹰翼。你……” “兰德大人!”修林气喘吁吁地跑回营地,“大人,他们……”他突然急刹住脚步,嘴里发出不知所云的哦哦声,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地面,双手拼命互相揉搓着,半晌,他才开口说道:“请原谅,女士。我不是故意要……我……请原谅。” 罗亚尔坐起身,毯子和斗篷从他身上滑了下去。“出了什么事?是不是该我守夜了?”他看着兰德和赛琳说道。即便在昏暗的月色下,巨森灵斗大的双眼仍然清晰可见。 兰德可以听见赛琳在他身后叹息着。他从她身边走开,一直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她的腿是那样洁白,那样光滑。“修林,出了什么事?”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和。他是因为修林而气恼,还是因为自己或赛琳而气恼?我没道理生她的气。“你看见了什么,修林?” 嗅罪者说话时仍然低垂着双眼。“火,大人,就在那些丘陵之间。起先,我并没有看见它,他们升起的火堆很小,而且隐藏得很好。只是他们隐藏火堆是为了防止跟踪他们的人看见,但却无法防止处在前方的人看见他们。况且,我们还在高处。兰德大人,他们距离我们只有两里,最多不超过三里,我可以确定。” “是帕登。”兰德说,“印塔不会害怕有人跟踪他,所以那一定是帕登。”此刻,他突然觉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们一直在等着帕登,但现在,当敌人就近在咫尺时,兰德才发现自己并不确定下一步该怎么做。“等到早晨……等到早晨我们就跟着他们,当印塔和其他人追上来的时候,我们就能对他们发动攻击了。” “那么,”赛琳说,“你就会让印塔得到瓦力尔号角,以及那无上的荣耀。” “我不想……”兰德转过身来,不假思索地脱口说出这几个字,却看见赛琳站在原地,一双玉腿在明月的映照下闪烁着光泽。女子毫不在意周遭的目光,仿佛只有她一个人站在那里。好像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这里似的,这种想法突然闪进兰德的脑海。她想要的只是拥有那只号角的男人。“单凭我们三个人是不可能从那些怪物手中把号角抢回来的,但印塔身边却有着二十名精锐战士。”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能不能得到它呢?而且你也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她的声音冷静且坚决,“你甚至不知道这些在此扎营的人是不是带着圣号角。惟一的办法就是你亲自去看一下,带着阿兰丁一起去吧!他们这个种族拥有敏锐的视觉,即使在月光下,也能看得很远。而且如果你行动得当的话,他也有力量帮你把那只装着圣号角的箱子给扛回来。” 她是对的,你甚至还无法确定那是否就是帕登。而且即便是一个小小的误差,也可能会让修林判断错误。但如果那些人真的是暗黑之友的话,他们将处于十分危险的境地。“我一个人去就好,”兰德说,“修林和罗亚尔会守在你身边。” 赛琳发出一阵笑声,然后走向兰德,轻盈优雅的步伐仿佛舞蹈一般。她抬头看着兰德,月影笼罩在她的脸上,平添一种神秘感,而这种神秘感也让她愈显美丽。“我可以照顾自己,直到你回到我身边来保护我。带阿兰丁去吧!” “她是对的,兰德。”罗亚尔站起身说道,“我在月光下的视力比你好得多。有我在,也许我们不必太过靠近就能看清楚他们。” “好吧!”兰德走到苍鹭徽剑旁边,拾起它,并将它佩在腰际。他没有带弓和箭囊,因为它们在黑暗中产生不了什么作用。他只是去侦察,不是去作战。“修林,指出那个火堆的方向。” 嗅罪者要兰德爬到那块突出山边的岩石斜坡上。那火堆就像一个昏暗的亮点,直到修林指给他看,兰德才发现它的存在。无论是谁生起的火堆,他们显然不想让别人发现它。兰德端详了半天,记下火堆的位置。 等他们回到营地时,罗亚尔已经替大红和他的大驮马备好马鞍。当兰德爬上大红的背上时,赛琳握住他的手。“记住你应得的荣耀。”她温柔地说,“一定要记住。”那件衬衫穿在她身上,似乎比刚才更合身,且隐约可见衬衫下美好的曲线。 兰德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手抽回来,“修林,用你的生命护卫她。罗亚尔,我们走。”他轻夹大红的腹侧,朝目的地前进,巨森灵的大驮马则迈着沉重的步伐跟在大红后面。 他们并不急着赶路。夜色仍然笼罩着群山,月光造成的影子让山路很难辨识。兰德现在已经看不到营火所在的位置,从相同海拔的角度上,它显然被隐藏得很好。但兰德早已将它的位置牢记在心,他是个两河人,从小就在西林的密树中学习狩猎,所以要找到一堆见过的营火,对他来说绝非难事。到时候又该怎么办?赛琳的脸孔浮现在他眼前。站在手持瓦力尔号角的男人身边,我将多么骄傲。 “罗亚尔。”兰德突然开口,同时,他也试着理清自己的思绪,“她称你为阿兰丁,那是什么意思?” “那是古语,兰德。”巨森灵的坐骑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向前迈步,但巨森灵仍然像在白天一样信心满满地驾驭着它。“它是‘提雅·阿凡定·阿兰丁’的简称,是指‘树之兄弟’的意思,这是一种很正式的称谓。我听说凯瑞安人很喜欢郑重其事,至少那些贵族是这样,但我在那里见到的一般民众并不会如此。” 兰德皱起眉头,一个牧羊人是不会被凯瑞安的贵族家庭所接纳的。光明啊,麦特说得没错,你疯了,而且满脑子虚荣。但如果我能娶…… 兰德希望自己不要再去想这些东西了,结果反倒在不经意间,他开始在体内构建虚空,将各种想法排除在外,仿佛那些都是别人的东西。阳极力开始在他体内闪烁,向他发出召唤,他紧咬牙关,尽量不去理会它。但阳极力就像他脑子里的一块热煤,让他无法忽略它,但他至少还能克制住自己想扑向它的欲望。兰德觉得自己几乎就要坚持不住了,他很想就此脱离虚空,但暗黑之友就在夜幕的另一侧,而且和他们之间的距离愈来愈近。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那些兽魔人。兰德需要虚空让他平静下来,即使这种平静会让他不安。我不会去碰触阳极力,我不会的。 片刻之后,他拉紧大红的缰绳,走到一座山丘的山脚下。散布在山坡上的林木,在夜色中只是一整片倾斜的黑影。“我想我们应该已经很靠近他们了。”兰德低声说,“我们最好步行走完剩下的路程。”他从大红的背上滑下来,然后将它系在一棵树上。 “你还好吗?”罗亚尔下马时,悄声对他说道,“你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 “我没事。”兰德的声音非常紧张,他知道自己正尽全力抵抗阳极力的召唤。不!“小心,我无法确定他们离我们有多远,但那火堆就在我们前方的某处。我想,它应该在这座小山丘顶。”巨森灵点了点头。 兰德慢慢地从一棵树潜行到另一棵树,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他紧握长剑,避免剑鞘碰触树干发出声响,他很庆幸树下没有丛生的灌木阻碍他前进。罗亚尔则像一个巨大的影子跟在他身后,让兰德无法清楚地看见他。实际上,在黑暗的夜色和模糊的月影中,兰德看不清任何东西。 突然间,微弱的月光映照出兰德前方的某些东西,他手抓着身边的羽叶树,整个人僵在原地。地面上有着一个人裹着毯子的模糊影子,向远处望去,这样的影子还有许多。是沉睡的兽魔人。他们已经熄灭了那堆营火。一束月光穿过树枝,照亮了地面上一个金银两色的东西,它的位置就在人类和兽魔人之间。过了一会儿,月光似乎明亮了一些,让兰德可以清楚看见眼前的情况。一个睡着的男人躺在那个发光的东西附近,但兰德的视线并没有在那男人身上停留太久。那个箱子。是圣号角。箱子上面还有一样东西,在月光下,它的一端散发出赤灼的光芒。那把匕首!帕登怎么会把它放…… 罗亚尔的大手捂住了兰德的嘴。实际上,兰德的整张脸几乎都陷进了巨森灵的手掌中。兰德转头看着巨森灵,罗亚尔慢慢伸手指向兰德的右方,仿佛一个小动作都会引来敌人的注意。 一开始,兰德什么都没看见,过了一会儿,他才察觉到有一个巨大的黑影在移动,而且就在距离他不到十步的地方。兰德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他看见了向前突出的兽头,那是一名兽魔人,它正抬起鼻子,似乎在嗅着什么。兰德知道有一些兽魔人的嗅觉极为灵敏。 眨眼间,兰德体内的虚空开始动摇。有人在暗黑之友的营地里走动,方才那名兽魔人便转过身,望向传来脚步声的地方。 兰德一动也不敢动。他现在所能做的惟一一件事,就是用虚空包围自己,让自己镇定下来。他的手就放在剑柄上,但他的脑海里早已经没有了这把剑,剩下的只是绝对的虚空。无论发生什么事,兰德只是冷眼旁观。他紧盯着那名兽魔人,眼睛眨也不眨。 那名兽魔人看了暗黑之友的营地一会儿,似乎没察觉到什么异状,便蜷缩在一棵树下,一种仿佛撕裂粗布般的低沉声响,几乎是立刻就从它那里传了出来。 罗亚尔贴着兰德的耳朵,难以置信地说:“它睡着了。” 兰德点点头。谭姆告诉过他,兽魔人很懒惰,它们一心只想杀戮,对别的任务往往会随意放弃,所以必须用恐惧不停地驱赶它们。他转过身,再次盯着那个营地。 一切重归于寂静。月光不再映照着那个箱子,但兰德已经记住箱子的位置。那个镶着银饰的金色箱子就在他脑海的虚空里,在阳极力的照射下闪闪发光。现在,瓦力尔号角和麦特所需的匕首就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赛琳的脸孔和那个箱子同时浮现在他眼前。他们可以等到早晨,跟踪帕登的队伍,耐心等待印塔的到来。但他会来吗?他已经失去了嗅罪者,他还能继续追踪暗黑之友吗?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他只要伸出手,就能拿到他想要的东西,而且赛琳正在山里等着他。 兰德向罗亚尔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跟着自己,随后,他就伏在地上,朝箱子所在之处爬去。兰德听见巨森灵正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喘息声,但他的眼睛却紧盯着前方那个方形的阴影。 暗黑之友和兽魔人分别躺在他的左右两侧,兰德还记得谭姆是如何悄悄接近一只鹿,并在那只动物逃跑之前将手掌扣住它的腰窝。他现在所需要的就是谭姆的这项技艺。疯了!这个想法在兰德的脑海中出现,却模糊到几乎无法察觉。这太疯狂了!你——疯——了!非常模糊的念头,另一个人的念头。 他缓慢而无声地靠近那个阴影,朝它伸出手。他的掌心碰触到了装饰华丽的金色箱子,就是那个放着瓦力尔号角的箱子。在箱盖上,他还碰到了另一样东西,是麦特的那把匕首。他的手指直接碰到裸露的锋刃。在黑暗中,兰德睁大了双眼,他回想起这把匕首对麦特的影响,急忙把手缩回来;体内的虚空也因他的惊骇而产生了动荡。 那个男人睡在离箱子不到两步距离之处,而其他所有人则睡在几幅之外的地方。现在,那男人在睡梦中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声,同时不断地拍打着他的毯子。兰德让虚空扫净自己所有的思绪和恐惧。那男人不安地嘀咕了几句梦话,便又静了下来。 兰德重新朝那把匕首伸出手,用指尖拈住它。那把匕首一开始并没有伤害麦特,至少不是那么严重的伤害。他飞快地拿起匕首,将它塞进自己的腰带间,然后急忙把手拿开。也许它还是会伤害自己,但没有了它,麦特一定会死。兰德感觉到它的存在,它似乎重得让自己半步也爬不动,又仿佛硬得会刺穿他的肚子。但虚空很快就把他的这些想法赶走,对匕首的感觉也迅速减低到兰德能够忍受的程度。 兰德的双眼紧盯着那个沉陷在阴影中的箱子片刻。圣号角一定就在里面。但他不知道该如何打开这个箱子,也没办法一个人将它扛走。他回过头来找罗亚尔,发现巨森灵正趴在他身后不远处,大脑袋不停左右摇动,一会儿把脸转向暗黑之友那边,一会儿把脸转向兽魔人那边。在月光的映照下,睁得大大的双眼就像两个茶碟般。兰德转身握住罗亚尔的手。 巨森灵被这动作吓一跳,倒吸了口气。兰德将一根手指放在唇上,然后将罗亚尔的手放在那个箱子上,做了一个抬起来的动作。罗亚尔沉默地凝视箱子片刻,虽然只是几下心跳的工夫,但在这样的夜晚,在周围挤满了暗黑之友和兽魔人的情况下,这段时间似乎永无止尽。终于,巨森灵缓缓地用双臂环抱住那个黄金箱子站起身来。这似乎没花他什么力气。 怀着比走进营地时加倍的小心,兰德开始朝营地外走去。他的身后是抱着箱子的巨森灵。兰德的双手紧握剑柄,一双眼睛片刻也不敢离开睡在地上的暗黑之友和兽魔人。当所有这些身影都在夜幕深处变得模糊不清时,兰德和罗亚尔终于离开营地。自由了,我们成功了! 一直睡在箱子附近的那个男人突然坐起身,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叫。他跳起来高声嚷道:“它不见了!给我起来,你们这些垃圾!它不见了!”那是帕登的声音。即使处于虚空中,兰德仍然认得那个声音,暗黑之友和兽魔人七手八脚地爬起来,胡嚷乱叫着想知道出了什么事;但帕登的嚎叫压过了所有声音:“我知道是你,兰德·亚瑟!你在躲着我。但我知道,你就在这里!把他给我找出来!兰德·亚瑟!”暗黑之友和兽魔人朝各个方向冲了出去。 兰德在虚空中全力疾奔。那座营地几乎已经在他的脑海中消失。他的体内,只有阳极力的脉动。 “他看不见我们。”罗亚尔低声说,“只要我们到了马匹那里。” 突然,一名兽魔人从黑暗中直扑他们而来,在它人类的脸孔上,弯曲的鹰喙盖住了原本应该是鼻子和嘴的地方,镰刀般的曲剑划过空气,发出一阵尖啸。 兰德想也没想,就迎了上去。他举起剑。猫舞于庭。兽魔人在尖叫声中倒地,在尖叫声中死去。 “快跑,罗亚尔!”兰德喊道,那是阳极力朝他发出的呼喊,“快跑!” 兰德隐约感觉到罗亚尔正笨拙地向前奔跑。又有一名兽魔人从夜幕中冲出来,獠牙从它的猪嘴突出唇外,它的双手高高举着一把长钉战斧。兰德迅捷地窜入兽魔人和巨森灵之间,掩护罗亚尔逃走。这名兽魔人比兰德高出许多,肩宽更是兰德的两倍。它扑向兰德,张大兽口。扣扇斩。兽魔人被切断喉管,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便倒地不起。兰德随后便追上罗亚尔,还不时回头监视身后。此时,阳极力正对他唱着甜美的歌曲:至上力能把他们全部烧死,把帕登和他的走狗们全烧成灰烬。不! 又有两名兽魔人追上来。狼首兽魔人利齿湛寒,羊首兽魔人长角如剑。万棘蜥蛇。两名兽魔人先后软倒,半跪在兰德面前,羊首兽魔人的长角几乎要划到兰德的肩膀。阳极力之歌一直在诱惑着兰德,和他建立了千丝万缕的联系。用至上力烧了他们。不,不!死亡也比那个好。如果我死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一队兽魔人进入了兰德的视线,不确定地搜寻着四周。一共有三名,不,是四名兽魔人。突然,其中一名指着兰德,发出震耳的吼声,剩下的兽魔人便全都朝兰德冲过来。 “就让一切结束吧!”兰德高喊着冲向它们。 刹那间,兽魔人因为惊讶而减缓了速度,随后,它们发出了粗嘎的嗜血欢呼,高举刀剑斧头朝兰德斩杀过来。兰德跃入兽魔人的阵仗中,阳极力的歌声在他的胸中激荡。蜂针玫瑰式。那歌声是如此动人,在他的体内澎湃。猫舞于庭。苍鹭徽剑在他手中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变得前所未有地灵动和犀利。他用苍鹭徽剑斩杀敌人,心中却更想斩碎阳极力。鹭翼斩! 兰德凝视着瘫软在周围的尸体。“还是死了好些。”他喃喃地说道。他抬起头,看见营地所在的小山丘顶上,帕登正站在那里,他的身边是暗黑之友和更多的兽魔人。敌人太多了,他不可能战胜他们。兰德向前迈出一步,又一步。 “兰德,快点!为了生命与光明,兰德,快点!”罗亚尔急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但巨森灵的低声呼唤似乎无法突破兰德心中的那片虚空。 兰德仔细地在一名兽魔人的衣服上揩净苍鹭徽剑。随后,如同岚在一旁训练他一般,将苍鹭徽剑郑重地收回剑鞘中。 “兰德!” 兰德平稳地走到罗亚尔和马匹旁边,仿佛知道情况没那么紧急。巨森灵正用从鞍袋里拿出的皮带将金箱子绑在他的坐骑上,他把斗篷垫在箱子底下,好让箱子能稳稳地放在拱形的马鞍上。 阳极力的歌声逐渐消失,但那种令人反胃的光芒仍在,兰德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将它压制下去了。他有些疑惑地放开了这虚空。“我想,我快要疯了。”他说话时,才突然间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他转头望向刚才过来的道路,呼喊声和吼叫声同时从几个不同的方向传来,但兰德听得出来,他的敌人们只是在搜寻,而不是在追击。不过他也不敢耽搁太久。一抬腿,兰德已经骑在大红背上。 “有时,你说的话有一半我都不明白。”罗亚尔说,“如果你一定要发疯,至少等我们回到赛琳女士和修林那里再说,好不好?” “你的马鞍上放了东西,你要怎么骑马呢?” “我可以跑!”巨森灵在说话的同时,已经迈开他的两条长腿,手里还拉着坐骑的缰绳。兰德则跟在他身后。 罗亚尔的速度并不比一匹马慢。兰德认为,这位巨森灵不可能以这个速度跑太久,但罗亚尔的双脚却始终没有显出疲态。兰德这才相信,罗亚尔以前说过他能跑过一匹马的事情,也许是真的。罗亚尔在奔跑时还不时回头观望。不过暗黑之友的叫喊和兽魔人的吼叫已经逐渐减弱了。 即使在逐渐陡峭的山路上,罗亚尔的步伐也丝毫未放缓下来,而当他跑进他们设在山里的营地时,也只是有点喘而已。 “你拿到它了。”赛琳一看到那个纹饰精美的箱子,立刻发出清脆的欢呼声,她已经穿回她原来的衣服。兰德感觉那身衣服就像新雪一样洁白。“我知道你一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我可以……看看它吗?” “大人,有没有敌人跟踪?”修林焦急地问。当他的目光落在箱子上的时候,敬畏之情显而易见,但他很快就把视线转移到山下的夜色中。“如果他们追上来,我们就必须赶快离开。” “我不认为他们会追上来,你去瞭望石那儿观察一下,看看是否能发现什么。”当修林跑向瞭望石的时候,兰德跳下马来。“赛琳,我不知道要如何打开这个箱子。你知道吗,罗亚尔?”巨森灵也只是无奈地摇摇头。 “让我试试……”虽然赛琳的个子在女性中已经算是很高了,但罗亚尔坐骑的马鞍还是超过了她所能触摸到的高度。所以,赛琳只得垫起脚尖,用手指抚过箱子上精美的花纹,在某个地方按了一下。箱盖啪哒一声,弹开了。 正当她竭力垫高脚尖,想将一只手伸进箱子里的时候,兰德越过她的肩膀,伸手从箱子里拿出瓦力尔号角。他以前曾经见过这只号角,却从没碰过它。虽然这只号角的做工精致,但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件经历过久远年代,且蕴涵巨大力量的瑰宝。这只是一只闪烁着暗淡金光、在号嘴处镶有银色铭文的圆号角。兰德用一根手指抚摸着这些奇怪的文字,它们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晶莹透亮。 “tia mi aven Moridin isainde vadin.”赛琳念道,“坟墓无法阻挡我的召唤。你将比亚图·鹰翼还要伟大。” “我会把它带回夏纳,交给爱格马领主。”它应该被送到塔瓦隆去。兰德心想。但两仪师不会放过我的。就让爱格马或印塔把它带去塔瓦隆吧!他把号角放回到箱子里。在月光下闪耀不止的号角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这么做太疯狂了。”赛琳说。 兰德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无论是否疯狂,这就是我的决定。告诉你,赛琳,我并不想成为所谓伟大事件的一部分。事情发展至今,我想我做得已经够了。有时,我也想……”光明啊,她是如此美丽。艾雯、赛琳,我配不上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有些事情限制了我。”阳极力引诱我,但我依然用剑来战斗。或者这也算是一种疯狂的表现?兰德深吸一口气,“瓦力尔号角应该被带回夏纳。即使它不属于那里,爱格马领主也知道该怎样处理它。” 修林从山上跑了回来,“兰德大人,那里又出现了火光,比刚才明亮许多,而且,我仿佛听到了一些叫喊声。但他们还在丘陵地带,我想他们还没进入山区。”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兰德。”赛琳说,“你现在不能回去。你已经成为暗黑之友追杀的目标,他们失去了瓦力尔号角,绝不会就此离去。除非你找到把他们全都杀死的办法,否则他们就会像之前那样追捕你。” “不!”罗亚尔和修林被兰德这强烈的反应给吓了一跳。于是兰德放低声音说,“我不知道该怎样把他们全都杀死。他们永远也杀不完。” 赛琳的长发在她摇头时掀起阵阵微波,“那么你就不能回去,只能继续向前。你可以在回到夏纳之前,先去凯瑞安寻求安全庇护。我想与你再同行几天,这是否会让你感到累赘?” 兰德紧盯着那个箱子。赛琳的陪伴当然不会让他感到麻烦,但有她在身边,兰德就无法阻止自己胡思乱想。然而若继续朝北方前进就意味着很可能会碰上帕登和他的追随者。赛琳是对的。帕登绝不会放弃,印塔也不会放弃。如果印塔继续向南行,他迟早会到达凯瑞安。兰德知道没有什么理由会让他中途转向。 “去凯瑞安吧!”他终于同意赛琳的建议,“你可以向我们介绍你生活的地方,赛琳,我从没去过凯瑞安呢!”他伸手去关上箱盖。 “你还从暗黑之友那儿拿走了什么?”赛琳说,“你曾经提到过一把匕首。” 我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兰德放开箱子,然后从腰带里把匕首抽出来;赤裸的刀刃如同一支弯曲的牛角,护手由金色毒蛇盘绕而成,在匕首的握柄末端,一颗拇指节大小的红宝石像颗邪恶的眼睛,在月色下闪闪发光。如果不是兰德知道它的污染力,它看起来只不过是一把纹饰华丽的普通匕首罢了。 “小心,”赛琳说,“别让它伤到你。” 兰德内心感觉一阵寒颤。如果仅仅携带着它,就这么危险,那他可不想知道被它割伤会有什么后果。“这是暗影之城的邪物,”兰德告诉其他人,“谁携带它的时间过长,它就会污染那个人,就像暗影之城受到的污染那样。没有两仪师的治疗,受污染者终将难逃一死。” “那就是说,麦特一直被它所折磨。”罗亚尔低声说,“真没想到。”修林盯着兰德手中的匕首,不住地在胸前揉搓着自己的手掌。嗅罪者的脸上没有半点喜色。 “我们不必长时间携带它。”兰德继续说,“我会找到妥善的方法。” “那太危险了。”赛琳望着那把匕首,紧皱眉头,仿佛那上面是只活生生的毒蛇,时刻准备择人而噬。“扔掉它,把它埋起来,或者把它交给别人。别让它留在你身边。” “麦特需要它。”兰德坚定地说。 “这太危险了。这是你自己说的。” “他需要它。玉……两仪师说,如果没有它,麦特就无法被治愈。”她们的手中还握着一根连在麦特身上的丝线,不过这把匕首能切断它。在我摆脱掉这把匕首和那只号角之前,她们也握着一根系在我身上的丝线。但我绝不会任她们摆布的。 兰德将那把匕首也放进了箱子里,号角中间的环形空间刚好能容纳它。然后,兰德合上箱盖,咔嗒一声,箱盖重新锁住。“这可以帮我们阻隔它的污染。”兰德希望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岚曾经说过,当一个人十分肯定地说出某些话的同时,也就是他心里最不确定的时候。 “这个箱子确实能保护我们,”赛琳的声音紧绷,“现在,我想好好睡一觉了。” 兰德摇摇头,“我们和敌人太接近了。帕登也许会找到我们。” “如果你害怕,就进入独一状态好了。”赛琳说。 “我只想在天亮之前,尽量远离那些暗黑之友。我会为你的坐骑上好马鞍。” “顽固!”赛琳的声音中带着怒气。当兰德转头看着她的时候,她露出微笑,但她漆黑的双眼仍旧冷冰冰地。“一个顽固的男人是最好的,只要……”她突然不说话了。这让兰德感到担忧。女人好像总喜欢把话说一半,而在兰德有限的经验里,她们没有说出口的东西往往才是真正的麻烦。她一言不发地看着兰德替白马上好马鞍,然后弯腰系紧马儿的肚带。 “把他们集合起来!”帕登高声吼着。一名羊首兽魔人躬着身从他面前退下。帕登面前竖起了高高的火堆,让山丘顶的一切都在光影中摇曳。他的人类追随者挤在火光附近,谁也不敢和那些兽魔人一起站在黑暗中。“把他们集合起来,不要放过每一个活着的。如果有人想逃跑,就让他们知道将会有什么下场。”帕登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朝第一个向他报告兰德已经失踪的兽魔人的方向指去。它倒卧在血泊中,吃力地喘息着,蹄子做着最后的抽搐。“去!”帕登低声喊道。羊首兽魔人转身便消失在黑暗中。 帕登轻蔑地看了其他人类一眼。他们还有用处。他转过身,盯着面前的黑夜,而在夜幕后方,就是弑亲者之匕山脉,也就是兰德藏身的地方。他偷走了圣号角。想到这里,帕登不禁咬牙切齿。他不知道兰德实际所在之处,但有一股力量不断地将他朝那儿拖去,朝兰德而去。这种能力是暗帝的……礼物。他已经很少去想这件事,他极不愿想起这件事,但在圣号角弄丢了之后,他不得不重新借助这种能力。它就那样给弄丢了!兰德就在那里,帕登闻得到他的气味,就像是一条饿狗能闻到鲜肉的气味。 “我不再是一条狗了,不再是了!”他听见营火边的其他人发出不安的窃窃私语,但他根本不想理会他们。“你要为你的行为付出代价,兰德·亚瑟!这个世界要为此付出代价!”他咯咯的笑声回荡在黑夜中,“这个世界全都要付出代价!” 第二十章 阳极力 整个夜晚,兰德都不停地催促众人加快行进的步伐,一直到拂晓时分,他才同意稍微休息一会儿,恢复一下马力,特别是让罗亚尔喘口气。因为他的大驮马上放着装有瓦力尔号角的金箱子,所以巨森灵一路上都是在他的大驮马前面或走或跑,但罗亚尔始终都没有抱怨过一句,也没有耽搁其他人的行程。经过一夜的急行军,他们已经进入了凯瑞安的境内。 “我想再看看它。”赛琳在他们休息的时候对兰德说道。她跳下马,走到罗亚尔的马前,刚刚探出地平线的太阳在他们身后投下了直指西方的细长影子。“阿兰丁,请帮我把它拿下来。”罗亚尔听到赛琳这么说,便动手要解开绑缚箱子的皮带。赛琳只是喃喃地说着,“瓦力尔号角。” “不!”兰德急忙从大红背上爬下来,“罗亚尔,住手。”巨森灵看看兰德,又看看赛琳,他的双耳狐疑地抖动着,但他的双手还是离开了那个箱子。 “我想看看圣号角。”赛琳对兰德说道。兰德相信,她并不比自己年长,但此刻,她突然变得好像那些高耸的山壁一样,古老而冰冷。即使是摩格丝女王也没有她这种帝王般的威严。 “我想,我们应该把那把匕首一直封在箱子里。”兰德说,“就我所知,看着它和触摸它一样糟糕,就让它留在那里吧,好让我们能平安地将它送回麦特的手中,然后他……他就能带着那把匕首去找两仪师。”为了治好麦特,她们会提出什么样的要求?但他真的别无选择。想到自己不必承受两仪师这样的钳制,兰德不禁松了一口气。我跟她们没有关系了。不管怎样,再也没有关系了。 “匕首!匕首!你关心的只有那把匕首。我告诉过你,最好把它扔掉。真正重要的是瓦力尔号角,兰德。” “不。” 赛琳走到兰德面前,摇曳的身姿让兰德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头一般。“我只是想在阳光中看看它,我甚至连碰也不会碰它一下。你把它拿出来吧!我只想要记住一些东西,记住你拿着瓦力尔号角的样子。”赛琳一边央求着,一边来回摇晃兰德的手,她的碰触让兰德感觉全身紧绷,口干舌燥。 当她离开前能记住一些东西……他可以迅速将圣号角拿出来,及时将那把匕首封回箱子里。他将在晨光中举起瓦力尔号角。 兰德希望自己对真龙预言能知道得更多一些。在伊蒙村的时候,他曾经听一个商队保镖提到过那个预言,但那一次,奈妮薇用扫帚狠狠地打在那个人的肩膀上,把扫帚都给打断了。所以在那个保镖说的故事里,他没有听到过关于瓦力尔号角的情节。 两仪师想让我依照她们的计划行事。赛琳仍然热切地凝视着他的双眼。她是如此年轻而美丽,让他不禁想亲吻她。他从没有见过有哪个两仪师的行事作风像她这般,而且她是那么的年轻,丝毫没有两仪师那种沧桑的感觉。一个像我这般年纪的女孩不可能会是两仪师,但…… “赛琳,”兰德轻声说,“你……是两仪师吗?” “两仪师!”赛琳的脸上显露出气恼的神情,她用力将兰德的双手甩开。“两仪师!你竟然说我是两仪师!”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整理一下衣服,挺起胸膛。“我就是我,我不是两仪师!”话毕,她就陷入冰冷的沉默。看着她,兰德觉得就连清晨的太阳似乎也透出了寒意。 罗亚尔和修林竭力显出彬彬有礼的样子,想说上几句话,好化解这个困窘的场面为大家带来的不安。但赛琳一个冰冷的眼神就打消了他们采取行动的念头。剩下的时间里,一行人只是继续骑马赶路。 到了晚上,他们在一条山溪旁宿营,溪中的鱼儿为他们提供了一顿不错的晚餐。这时,赛琳的火气已经消退不少,她开始和罗亚尔谈论书籍;与修林说话时也和蔼许多。 但她仍然不和兰德说话,除非兰德主动找她。在那天晚上和第二天,她始终用这种态度对待兰德。但每次兰德看着她时,她都会回望他,并报以微笑。有时,她的微笑让兰德不经意地也对她笑了笑;有时,兰德会因为她的微笑而满脸通红,咳嗽连连;有时,她的微笑是那么神秘,仿佛能看穿兰德的一切。就像艾雯有时露出的微笑一样,那是一种让兰德心生退意的微笑,但那毕竟也是个微笑。 她不可能是两仪师。 就这样,他们整个白天在崇山峻岭间穿行,巨大的山峰在小路两侧兀立丛生,形成两堵望不到尽头的锯齿状灰墙。 将近黄昏时,山路开始向下倾斜,弑亲者之匕山脉的岩石山坡逐渐被低矮浑圆的土丘所取代,高大的林木也逐渐让位给丛生的灌木。这里并没有道路,只有偶尔可以在泥土上发现的几道车辙,显示出这里曾经有马车经过。山丘上开始出现一块块梯田,田中长满了庄稼,不过此时农人都已经回家了。零星分散在田野间的建筑物离他们都很遥远,即使兰德拼命观望,也只能辨别出它们都是石头建筑。 当兰德看见前面有村庄出现时,村舍的窗户里已经闪烁起点点灯光。 “我们今晚终于能睡在床上了。”兰德说。 “这真让人高兴,兰德大人。”修林笑着说。罗亚尔也点头表示同意。 “乡下旅店,”赛琳哼了一声,“一定干净不到哪儿去,而且肯定挤满了浑身酒气的脏男人。我们为什么不能继续睡在星光下?我真的很喜欢那满天繁星。” “如果帕登在我们睡觉时追上来,你就不会喜欢那些星星了。”兰德说,“他和那些兽魔人正紧跟在我们后面,赛琳,为了这只号角,帕登一定会找到我才罢休。你为什么不想想,这几天晚上,我为什么会那么小心注意周围的状况。” “如果帕登追上我们,你会对付他的。”赛琳的声音冷静而充满自信,“而且在村子里也可能会有暗黑之友。” “即使村子里有暗黑之友,且那些暗黑之友也知道我们是谁,但有那么多村民在旁边,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的。难道你认为村子里的人都会是暗黑之友?” “如果他们发现你带着圣号角呢?那时他们可就不会管你是否在执行什么伟大的任务了。即使是普通的农夫,也梦想能得到它。” “她是对的,兰德。”罗亚尔说,“即使是农夫,恐怕也会对圣号角有非分之想。” “罗亚尔,打开你的毯子,用它把箱子盖住,然后再扎牢一点。”罗亚尔依照兰德的吩咐做了。兰德点了点头。虽然箱子的轮廓仍然清楚地突显在巨森灵的条纹毯子下,但此刻已和一个普通的旅行箱没什么两样了。“这是我们这位女士的衣箱。”兰德咧嘴笑着,鞠了个躬。 赛琳只是沉默地瞥了兰德一眼作为响应。稍后,他们又继续赶路。 就在这时,兰德左侧远方的地面上,有某个东西在夕阳的余晖中闪动了一下,从光影的样子看来,那是个很大的东西,非常非常的大。兰德有些好奇地将马头转向左方。 “大人?”修林说,“我们不是要去那个村子吗?” “我先看看那边。”兰德说。比水面上映射出的日光还要亮,那会是什么? 兰德一直盯着那片反光之处。当大红突然停下来的时候,他不由得吃了一惊。随后他才意识到,他们正站在一道泥土悬崖边缘,在他面前,是一个深度至少超过一百步的巨大凹坑,而它的宽度是深度的十倍以上。看样子,似乎有一片很大的丘陵地被挖走了,其中应该还包含着许多田地。大凹坑的另一侧已经用土填成一道斜坡。在坑底,可以看见十来个人,夜色渐深,兰德可以看见他们点燃了一堆营火,火光也映照出他们身上的铠甲和腰间的佩剑。但那些人根本无法吸引兰德的注意。 在坑底,斜倒着一只巨大的石手,石手的掌中握着一颗水晶球,刚才反射最后一缕夕阳余光的就是这颗水晶球。这是一颗直径足有二十步的巨大圆球,它的硕大无朋让兰德惊愕不已。它的表面布满了各种刮痕和损伤,所以兰德无法确定它原先是不是光滑的。 离那只手不远处,有一副与石手比例相当的石雕面孔。那是一张有着胡须的男人面孔,岁月的侵蚀并未减损他的威严,这尊巨大的雕像看起来充满了智慧与学识。 毫无预警地,虚空瞬间占满兰德的身体。阳极力闪烁不定,朝兰德发出一阵阵召唤,但兰德的全副心神都被那张脸和手所吸引,根本没有察觉到自己体内出现了什么变化。他曾听一位船长谈到过一只拿着大水晶球的巨手。贝尔·多蒙船长告诉过他,有这么一尊雕像耸立在索马金岛屿的一座小山丘上。 “危险,”赛琳在他身后说,“回来吧,兰德。” “我想我能找到一条可以走下去的路。”兰德心不在焉地回答。阳极力在向他歌唱。那颗巨球似乎正在落日的余晖中闪耀着白光。在兰德眼中,那水晶球的深处,仿佛有光的漩流在阳极力的歌声中舞蹈。他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下面那些人没注意到这个现象。 赛琳策马来到他身边,然后握住他的手臂。“不要这样,兰德,我们离开吧!”兰德满脸疑惑地看着她的手,又沿着她的手臂望向她的脸。她看起来真的为他而担忧,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惊怕的神情。“这里太险峻了,马儿根本下不去,我们会在这里跌断脖子的。而且那些人显然在守卫着什么,没有一名卫兵喜欢让过路的人检查他所守卫的东西,而且让某个领主的卫兵逮捕你,就能避开帕登吗?走吧,兰德。” 突然间,兰德意识到在虚空的包围中,出现了一种缥缈而遥远的思绪。那是阳极力的歌唱,是水晶的脉动,即使不看它,兰德也能感觉得到。当他唱起阳极力所唱的歌,那种思绪就会出现,那张巨大的石雕面孔也会张开嘴,和他一起歌唱。和他、和阳极力,一起唱着同一首歌。 “别这样,兰德。”赛琳说,“我跟你到那个村子去就是了,我不会再提起圣号角了。我们走吧!” 兰德松开了虚空……但虚空并没有消失。阳极力仍然在低声歌唱,水晶球中的光芒如他心跳的节奏般跳动着。罗亚尔、修林、赛琳全都盯着他,但他们似乎都没注意到那耀眼的水晶。兰德竭力想将虚空推开,但虚空就像花岗岩山一般不可动摇。他飘进如岩石般坚硬的虚空中,感受着阳极力之歌,感受那水晶之歌。全身上下,就连骨骼都在颤抖。在极度的压力中,他仍然没有放弃反抗,只是继续朝自己的内心深处飘去……我不会…… “兰德。”他不知道那是谁的声音。 ……飘向他的真我,他的本源…… ……不会…… “兰德。”那歌声充盈在他体内,充盈整个虚空。 ……坚硬的岩,来自烈阳的焰,来自暗夜的寒…… ……不…… 光充满了他,让他无法视物。 “直到无影,”他低声呢喃,“直到无水……” 至上力在他体内激荡。他与水晶球融为一体。 “……冲进暗影中大笑……” 他就是力量,他就是至上力。 “……将口水吐进刺目者的眼中……” 崩灭世界的至上力。 “……在最后一日!”兰德全力吼出这句话。虚空瞬间消失,大红在他的吼声中人立起来,落下的马蹄让坑边的泥土四溅,然后随着瀑布一般崩落的泥块陷入坑中。兰德的身体被甩向前方,他急忙向后紧拉着缰绳,大红终于费力地沿着坑壁退回来,离开了坑边。 这时,兰德才发现,赛琳、罗亚尔、修林,全都在盯着他。“出了什么事?”那虚空……兰德用手揉搓着前额。他已经释放了虚空,它却没有消失,阳极力的光芒反而愈发强烈,而且……他也记不得其他事情。阳极力。他感到一阵寒颤。“我是不是……做了什么?”他紧皱眉头,竭力想记起什么,“我是不是说了什么?” “你只是变得像雕像一样毫无知觉。”罗亚尔说,“无论别人跟你说什么,你都置若罔闻,只是不断地自言自语。而你最后喊出来的那一句话,几乎能把死去的人给吓醒,还差点害你的马掉进坑里去。你是不是病了?你现在的行为每一天都会变得更奇怪一些。” “我没病。”兰德气恼地说,随即又放低音量,“我没事,罗亚尔。”在一旁的赛琳则是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这时,从坑底传来呼喊的声音,但他们听不清下面的人在喊些什么。 “兰德大人,”修林说,“我想,这些卫兵还是注意到我们了。如果他们知道上来的路,那他们很快就会来到这里的。” “是的,”赛琳说,“先赶紧离开这里吧!” 兰德又看了那尊雕像一眼,便飞快地转过身。现在,那颗水晶球上除了微弱的日光之外,什么都没有了。但兰德不想再看它一眼,他仿佛还能记得……那时候的一些事。“用不着等那些人过来,我们可什么都没做。先去找家旅店吧!”他一夹马腹,便朝那个村子急驰而去。很快地,他们就把那座大坑和那些卫兵给甩到了身后。 就像许多村庄一样,崔蒙森村散布在一整座巨大的山头上。如同他们白天经过的那些梯田,这座山丘也被改造成有许多平台的阶梯,平台的斜坡都用石块铺砌,加以固定。用方形石块搭建的房舍精确地分布在每一块台地上,屋后还有精心设计的花园。几条转弯处全为直角的平直街道,将这些房舍连接在一起。整个村子里的道路看不见一丝弯曲的曲线。 村民们看起来都还算友善。虽然大家都急着想赶在夜幕降临之前完成最后一点家务,但他们还是不会忘记停下脚步,向迎面走来的人点头问好。他们的个子都不高,没有人能高过兰德的肩膀,甚至没几个人能像修林那般高。他们都有双黑眸,以及肤色白皙、脸形修长的面孔。他们的衣服颜色都很灰暗,只有不多的几个人在胸口处绣有几道彩色斜纹。空气中充满了烹调食物的气味,兰德觉得他们使用的香料味道很怪。还有一些家庭主妇站在自家门口闲聊。这里的屋门是上下分开的;当上半部的屋门打开时,下半部的屋门还是关闭的。村民们都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兰德一行人。值得欣慰的是,没有人对他们怀有敌意,只是有些人会盯着罗亚尔多看几眼,毕竟,他们也许从没见过一位巨森灵和一匹像杜兰雄马那么高大的马匹。不过,他们也不会一直盯着罗亚尔不放。 旅店在山丘顶端,像村里的其他建筑物一样,也是完全用石块砌成。在旅店大大的门口上方,有一块彩绘的招牌——“九戒指”。兰德带着微笑跳下马,将大红系在门前的木桩上。“九戒指”是他小时候非常喜欢的一个冒险故事,直到现在,他仍旧非常喜欢这个故事。 赛琳被兰德扶下马时,仍然显得很不自在。“你还好吗?”兰德问她。“我在坑边的时候没有吓到你吧?大红永远也不会让我跌下悬崖的。”但他一直都想知道,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吓坏我了。”她的声音显得非常紧张,“我不是那么容易就会被吓到的,但那时你差点儿就把自己给害死了……”她理了理衣服。“今晚带着圣号角和我待在一起,我会永远留在你身边。想象一下,我在你身边,圣号角在你手中。我向你承诺,这将只是开始。你还能要求什么呢?” 兰德摇摇头,“我不能,赛琳,那只圣号角……”他朝四周看了看。有一个人透过街道对面的一扇窗看了他们一眼,随即就拉上了窗帘。夜色遮盖了整条街。除了罗亚尔和修林之外,兰德看不见任何人。“我告诉过你,那只圣号角不是我的。”她转过身,背对着兰德,雪白的披风像一堵冰冷的石墙,挡在他们之间。 第二十一章 九戒指 因为已经到了晚餐时间,兰德认为村民们应该都回家去了,旅店的大厅里应该不会有什么人。但当他们走进旅店时,却看见有六个男人围坐在一起,一边喝着淡啤酒,一边玩骰子,还有一个人独自坐在另一张桌子旁边吃饭。虽然那些玩骰子的人表面上看来并没有携带武器,也未着盔甲,只是穿着样式普通的深蓝色外衣和裤子,但兰德从他们的举止中看得出来,他们是军人。兰德又望向那个落单的人,从他鞋沿下翻的高筒靴和靠在椅子边上的长剑看来,他应该是一名军官。他的蓝色外衣胸口上绣着交叉在一起的一红一黄两条斜纹,且一直延伸至两边的肩膀处。虽然他后脑的黑发长度一直垂到后背上,但前额的头发却都剃掉了。而士兵们的头发则全部都被剃得很短,仿佛是用同一个碗盖在头顶上剃出来的相同的发型。这七个人都已经抬起头,直盯着刚刚进门的兰德一行人。 旅店老板是一位身材削瘦、高鼻灰发的女子,脸上堆积的皱纹让她看起来好似带着笑意。她急忙走向兰德,一边用一尘不染的白围裙擦着手,一边说道:“晚上好。”她的眼睛飞快地瞥过兰德绣着金线的红色上衣和赛琳精致洁白的衣裙,“大人,女士,我是麦格林·麦温。还有你,巨森灵,欢迎你们光临九戒指。巨森灵朋友,现在你的同胞都不来这里了,你是从曹福聚落来的吗?” 罗亚尔虽然抱着箱子,但还是有些笨拙地鞠了个躬,“不。我是从边境国来的。” “从边境国?哦,那大人你呢?请原谅我这么问。但你看起来不像是边境国的人。” “我来自两河流域,麦温夫人,那里是安多的领地。”兰德看了赛琳一眼,女子目光冰冷,似乎当兰德和这个房间里所有的一切都不存在似的。 “赛琳女士来自凯瑞安城,我则来自安多。” “我明白了,大人。”麦温夫人又瞥了一眼兰德的佩剑,青铜苍鹭清楚地镶嵌在剑柄和剑鞘上。她微微皱了皱眉,但随即又恢复了爽朗的笑容。“你和你美丽的女士,还有随从们,需要一顿美食。我会给你准备房间,并照看你的马匹。那儿有个好位子,请随我来,火上正烤着洒了黄胡椒的猪肉,你和这位女士到这里来,是为了寻找瓦力尔号角吗?” 麦温夫人的问题让兰德差点说不出话来。“不!为什么你会以为我们是来寻找瓦力尔号角的?” “希望没冒犯你,大人,我们上个月已经招待过两位前来寻找瓦力尔号角的客人了。他们虽然都是一副大英雄的样子,但还是远不及你呀!除了从首都来这里收购燕麦和大麦的商人外,很少有外地人会来这里。我觉得大狩猎已经使伊利安的地位提升了,也许有些人会认为自己并不需要狩猎祝福,他们可能是觉得省去接受祝福的时间,就可以赶在别人前面,早一步找到瓦力尔号角。” “我们不是来此寻找那只号角的,夫人。”兰德始终都没有看一眼被罗亚尔抱在怀里的包裹。那张条纹毯子被巨森灵粗大的胳膊压住,明显地显示出箱子的形状。“我们只是想去凯瑞安城而已。” “原来如此,大人,请原谅我问了这么多问题。但,这位女士还好吗?” 赛琳看着她,第一时间并没有开口回答。“我很好。”待她回答时,她的声音让众人感到一阵寒意,于是屋里的人都沉默了下来。 “你不是凯瑞安人,麦温夫人。”修林突然说道,他身上背着他们的鞍袋和兰德的包裹,看上去就像是一辆会走路的载货车。“请原谅我这么说,不过你说话的口音确实不像凯瑞安人。” 麦温夫人扬起眉,看了兰德一眼后,又重新露出笑容。“我应该知道你是会允许你的手下自由发言的。不过我也习惯了……”她的目光瞥向那位正埋头吃饭的军官。“光明啊,我不是凯瑞安人,但我万万不该嫁给了一个凯瑞安人。我和他一起生活了二十三年。当他死的时候,‘愿光明与他同在’,我原本打算回卢加德去,但最后还是留下来了。他把这间店给了我,却把钱留给了他的兄弟。我本以为最终的结果不会是这样的,巴林就像我所见过的凯瑞安人一样,狡猾且诡计多端。请这边坐,大人,女士。” 当修林也和兰德他们坐在一起的时候,麦温夫人吃惊地眨了眨眼。一位巨森灵是一回事,但修林在她眼里无疑就是一名仆人,怎能同桌而坐?她又飞快地看了兰德一眼,便急忙走进厨房。没多久,女侍们就把晚餐送了上来,她们看着兰德、赛琳及巨森灵三人,便咯咯笑个不停,直到麦温夫人将她们赶回去继续工作。 起先,兰德只是满腹狐疑地盯着面前的食物。盘子里的猪肉被切成小块,上面撒着许多黄色的胡椒粉、豌豆、几种蔬菜和一些他不认识的东西。所有这些和一种透明黏稠状的酱料拌在一起,闻起来有一股甜辣的气味。赛琳只吃了一点点,而罗亚尔却吃得很痛快。 修林吃了几口,便抬头笑着对兰德说:“凯瑞安人烹调时用的香料挺怪的,兰德大人。不过味道还不赖。” “猪肉不会咬人的,兰德。”罗亚尔补充了一句。 兰德犹豫地吃了一口,差点被嘴里的食物给呛到。它的味道就像闻起来那样,又甜又辣。猪肉烤得外焦内嫩,虽然用了十几种不同的调味品和香料烹调,但每一种味道的对比却非常明显。兰德以前从未尝过这么棒的味道,他把盘子里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当麦温夫人派女侍们来收拾餐盘的时候,他差点就要像罗亚尔一样再多点些食物。赛琳几乎没吃什么,但她还是唤来女侍将面前的食物撤下去。 “很高兴你吃得开心,巨森灵朋友。”麦温夫人微笑着说,“你的食量一定不小,凯特琳,再拿一份来,快一点。”一位女侍立刻朝厨房跑去。麦温夫人又笑着对兰德说道,“大人,我这里有个人,筝弹得很不错,但自从他娶了个农人的女儿后,现在他每日都只有拉犁的份了。我看得出来,你仆人的包裹里有个装着长笛的匣子。我们很久都没有乐师了,你能让你的仆人演奏一段音乐,为大家助助兴吗?” 修林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 “他不会吹笛子,”兰德向她解释,“我才会。” 麦温夫人眨眨眼。大人们是不应该吹笛子的,至少在凯瑞安不会有这种情形发生。“我收回我的要求,大人,光明在上,我向你保证,我不是有意要冒犯你。我不该要求有身份地位的你在这种场合演奏。” 兰德犹豫片刻。一直以来,他手中握的都只有剑柄,他已经很久没有碰过笛子了。但他口袋里的钱不可能永远花不完,一旦他脱掉这身奇装异服,一旦他把那只号角交给印塔,把匕首还给麦特,他就得靠这根笛子为他挣得晚餐,帮他天涯海角地躲避两仪师了。我能躲得过两仪师,我能躲得过我自己疯狂的命运吗?刚才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介意。”兰德说,“修林,把那个匣子给我,把它抽出来就行了。”没必要让别人看见那件走唱人的斗篷。光是那根笛子,就已经让麦温夫人的黑眸里充满太多说不出口的疑问。 镶金饰银的长笛,看上去就像是位大人才能演奏的乐器,如果真的有大人会吹长笛的话。右手掌心的苍鹭纹烫伤并没有影响兰德手指的活动。赛琳的药膏效果非常好,现在如果兰德不去看那块伤疤,他甚至察觉不到它的存在,但他毕竟还是看到了。于是,兰德不经意地吹奏起“飞翔的苍鹭”这首曲子。 修林随笛声微微点着头;罗亚尔用粗大的手指在桌上打着拍子;赛琳则用惊讶的眼神望着兰德,仿佛正看着一个完全不同的人。我不是什么大人,女士。我只是个牧羊人,我喜欢在这里吹笛子。士兵们停止了交谈,那名军官也合上面前那本书的木制封面。大家都专注地倾听着兰德演奏。赛琳一动也不动的凝视,激起兰德内心顽固的火花,他故意避开那些适合在宫廷和领主庄园演奏的乐曲,反而吹一些“只有一桶水”、“两河的老叶子”、“进退两难的老杰克”和“普凯特绅士的烟斗”之类流传在民间的曲子。 当兰德吹到最后一首曲子的时候,这六名士兵开始用沙哑的嗓子跟着唱了起来,只是他们唱的并不是兰德所知道的歌词: 我们骑马往埃拉闯,要看泰伦兵锋强。 我们站在河岸上,看着朝阳放红光。 他们的战马遮大地,他们的军旗吞太阳。 但你不要忘,我们站在埃拉河岸上。 哦,我们站在河岸上,是的,我们站在河岸上。 大河滔滔淌,直到天光亮。 同一首曲子,在不同的地方会有不同的歌名及歌词,兰德已经不是头一回遇到这种事了,有时,甚至连相隔不远的村子也会发生这种事。兰德一直为他们伴奏,直到歌曲结束,他们互拍肩膀,用粗话评论彼此的歌声。 兰德放下笛子。那名军官站起身,用力挥了一下手,那些笑闹着的士兵们立刻闭上了嘴,然后从椅子上站起来,将手掌按在左胸前,朝那名军官和兰德各鞠了个躬,随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那名军官走到兰德的桌边,同样是手按左胸,向兰德一鞠躬。军官额前被剃光头发的部分,看起来像是搽了一层白粉。“美好与你同在,大人,我相信他们只是随兴而歌,并无意打扰你。我向你保证,他们平时就是这样,并不是故意要冒犯你的。大人,我是亚德林·卡德文,吾王卫队队长,光明与吾王同在。”他的目光掠过兰德的佩剑。兰德有一种感觉,自己刚才一进屋时,这名军官就已经注意到他这把剑上的苍鹭徽记了。 “他们并没有冒犯我。”兰德答道。这名军官说话的口音让兰德想起了沐瑞。他们的发音都是那么标准,每个字的每个音节都清清楚楚。她真的愿意放我走?她会不会跟踪我,或者在前面等着我?“请坐,队长。”亚德林从另一张桌子旁拉了一把椅子过来。“队长,如果不介意的话,可否告诉我,你最近有没有见过其他的陌生人?一位女士,个子不高,身材苗条,她身边总是跟着一位个头高大,且总是把剑背在身后的蓝眼战士。” “我没见过其他的陌生人,”军官一边说着,一边动作僵硬地坐了下来,“除了你和这位女士之外,几乎没什么贵族会到这里来。”他看了罗亚尔一眼,微微皱了皱眉。至于修林,亚德林只当他是个不值得注意的仆人。 “我只是想知道一下。” “光明在上,大人,请原谅我的无礼,不过我能知道你的大名吗?这里很少有陌生人出现,所以我想我应该要知道每个人的名字。” 兰德把名字告诉了他,但并没有在名字上添加任何头衔,不过那名军官看起来也没注意到这一点。然后,兰德又像对旅店老板自我介绍时那样补充了一句:“来自安多的两河流域。” “我听说那里是个很不错的地方,兰德大人,我能这样称呼你吗?那里的人们也都很和善。在凯瑞安,没有人能像你一样,年纪轻轻就拥有剑技大师的佩剑。我曾经和一些安多人打过交道,我见过安多女王卫队的大将军。哦,我真是惭愧,竟然不记得他的名字,也许你能提醒我一下?” 兰德发觉那些女侍们已经开始进行清洁和打扫工作了。虽然亚德林看起来好像只是在跟兰德聊天,但他眼里却有着质询似的神情。“加雷斯·布伦。”兰德答道。 “喔,是的。加雷斯虽然年轻,却担负着那么大的责任。” 兰德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加雷斯·布伦老到可以当你的父亲了,队长。” “请原谅,兰德大人,我的意思是说,他来这里的时候还很年轻。”话毕,亚德林转向赛琳。有那么一刻,他只是直视着眼前的女子,一言不发,最后,他晃了晃脑袋,仿佛刚从梦中醒来。“请原谅我这样看着你,女士。同时还请原谅我这样说,但美好真的是与你同在啊!你能否将你的芳名告诉我,让我对你的美丽有个完整的了解?” 就在赛琳开口要回答的时候,一名女侍突然惊呼一声,将正从架子上拿下来的一盏油灯掉在地上。灯油泼洒一地,引发一片猛烈燃烧的火焰。兰德和其他人一样,从桌边跳了起来,但还没等他们挪动一步,麦温夫人已经出现在起火点旁边,和那名女侍一起用围裙将火扑灭。 “我告诉过你要小心的,凯特琳。”麦温夫人一边说,一边在女侍的鼻子底下摇晃着那条已经焦黑破烂的围裙。“你会把这间旅店跟你自己一起给烧光的。” 那个女孩的泪水已经充满了眼眶,“我已经很小心了,夫人,但我的手臂突然痛了起来。” 麦温夫人挥了挥双手,“你总是有理由为自己辩解,你打破的碟子可比现在店里所有的碟子还要多。好了,没事了,把这里收拾干净,别再烧到你自己了。”麦温夫人转头看着兰德和其他人,他们仍然站在桌子旁边。“希望你们别见怪。这女孩不会把店给烧了的。当她为年轻小伙子着迷的时候,确实容易砸破碟子。但她以前从没有在摆放油灯时出过事。” “我想回自己的房间去了,我觉得有些难受。”赛琳小心地说着,仿佛她正极力克制想呕吐的冲动,尽管如此,她的眼神和声音还是一如以往地冰冷平静。“我很累了,那场火又吓到了我。” 麦温夫人像母鸡一样咯咯笑,“好的,女士,我为你和大人准备了上好的房间。需不需要我介绍卡德温大妈给你?她的安神药草很有效。” 赛琳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起来:“不,我只想要一间单人房。” 麦温夫人看了兰德一眼,但下一刻,她已经热心地指引赛琳往楼上走去。“如你所愿,女士。丽丹,像个好女孩那样,帮这位女士提她的行李上楼去,快点。”一名女侍跑过来,从修林手上接过赛琳的鞍袋。很快地,那三名女子就消失在楼梯顶端。赛琳自始至终都是昂着头,一言不发地向前走。 亚德林一直盯着她们,直到她们上了楼,他才回过神来。等到兰德重新坐下后,他才坐回自己的椅子上。“请原谅我这样看着她,兰德大人,但美好真的是与她同在。你真是幸运啊!嗯,抱歉,我这样说,没有恶意的。” “没关系。”兰德说。他心里纳闷着,为什么每个人第一眼看到赛琳的感觉,都和他当时看到她一样。“队长,当我骑马前来这个村子时,途中看见一颗巨大的水晶球,看起来,那像是一整块水晶雕刻成的。那是什么?” 凯瑞安人的目光立刻变得锐利迫人。“那是一尊雕像的一部分,兰德大人。”他放慢语调说道,而他的眼睛则盯着罗亚尔瞧,目光闪烁不定。那一刻,他看起来心里似乎在盘算些什么。 “雕像?我只看见一只手,还有一张脸,想必那一定是尊非常巨大的雕像。” “是的,兰德大人,巨大,而且古老。”亚德林停顿了一下,“据我所知,它是传说纪元时的作品。” 兰德浑身一阵颤栗。传说纪元,到处都是至上力的年代。如果亚德林说的是真的,那里发生了什么?我知道,那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传说纪元,”罗亚尔说,“是的,一定是那个时候,在那之后,就没有人能做出如此大规模的作品了。如果能把它给挖出来,它的宏伟一定会令人震惊不已,队长。”修林一言不发地坐着,与其说他没有参与众人的讨论,不如说他根本就像不存在似的。 亚德林不情愿地点点头。“我用了五百名工人来做这件事,但即便如此,在夏末之前,我们也不可能把它清理出来。他们都来自首门。我的责任大部分是监督他们工作,另外一部分则是防止他们骚扰这个村子。你知道,首门人总是酗酒无度,喜好狂欢作乐,但这个村子里的人更喜欢平静的生活。”从他的语气听得出来,他的立场完全站在村民这一方。 兰德点点头。他对首门人没兴趣。“你打算如何处置那尊雕像?”队长犹豫了一下,但兰德一直盯着他看,让他不得不开口回答。 “盖崔安亲自传令,要把这尊雕像运回首都去。” 罗亚尔眨眨眼,“那么大一尊雕像,我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把它移走。” “这是陛下的命令。”亚德林提高音量说道,“它将被立在都城外,作为铭记伟大的凯瑞安和瑞亚丁家族的纪念碑,不是只有巨森灵才懂得如何搬动石头。”罗亚尔听到这话,表情很是困窘。队长看了立刻让自己镇静下来。“请你原谅,巨森灵朋友,我太过急躁和粗鲁了。”他说话还是显得有些生硬,“兰德大人,你会在崔蒙森停留很长的时间吗?” “天一亮,我们就会启程前往凯瑞安。”兰德说道。 “既然这样,刚好明天我也要派一些人回去,我必须让他们换班一下。做了这么长时间的监工,他们一定厌倦极了。如果他们和你们结伴同行,你不会介意吧?”他说这话听起来像是提议,但语气却不容兰德拒绝他。这时麦温夫人正好下楼来,于是,亚德林站起身。“还请见谅,兰德大人,我明天还要早起。早上见,愿美好与你同在。”他向兰德鞠了个躬,朝罗亚尔点点头,便转身离去了。 当大门在凯瑞安人身后关上时,麦温夫人走到了桌边。 “我已经将女士安顿好了,大人,我也为你和你的随从准备了上好的房间,还有你,巨森灵朋友。”她停顿了一下,双眼注视着兰德。“请原谅我多管闲事,大人,但我想,既然你能让你的手下那样说话,那我多说几句应该也无妨吧!如果我说得不对……嗯,我也无意冒犯。我和巴林·麦温一起过了二十三年,那时候我们会接吻,也会吵架,我对这样的事还是有些经验的。现在,也许你以为你的女士永远也不想再见到你了,但依我看,只要你今晚去敲敲她的房门,她一定会让你进去的。朝她笑一笑,然后说这都是你的错,一切就可以解决的。” 兰德清了清喉咙,希望自己没有脸红。光明啊,如果艾雯知道我有过这样的念头,她一定会杀了我的。而如果我这么做了,赛琳现在就会杀了我。……她会吗?他的脸还是红了起来。“我……谢谢你的建议,麦温夫人。那房间……”他一直都避免去看罗亚尔身边那个被毯子包覆住的箱子。必须有个清醒的人守卫着它。“我们三个人睡同一个房间就行了。” 麦温夫人看起来有些惊讶,但随即就恢复正常,“如你所愿,大人,这边请。” 兰德跟着她走上楼,罗亚尔则抬着那个沉重的箱子跟在后头,木制台阶在巨森灵脚下发出阵阵呻吟。不过麦温夫人以为这是因巨森灵的体重所造成的。修林仍然背着所有的鞍袋和那个卷着长笛与竖琴的走唱人斗篷。 麦温夫人很快地就在房间里又加了两张床,并把一切都布置妥当。房间里原有的一张床,大到几乎从一边墙壁顶到另一边的墙壁,那显然是为巨森灵准备的。再摆上两张床之后,房间里就几乎没有多余的空间了。麦温夫人一离开,兰德就回身看着另外两个人。罗亚尔已经将怀里的箱子,连同上面的毛毯全都塞进他的床底下。此刻,他正在测试床垫的软硬。修林则在放置鞍袋。 “你们觉得那个队长为什么会如此怀疑我们?我相信他确实在怀疑我们。”兰德不停地摇着头,“听他那样说,我几乎以为他把我们当成想偷走那尊雕像的贼了。” “达斯戴马,兰德大人。”修林说,“权力游戏,也有人称它为贵族游戏。那个亚德林一定以为你正在为此进行冒险,否则你也不会到这个地方来。无论你在这里做什么,对他们的计划都不会有好处,所以他必须小心。” 兰德还是摇着头,“‘权力游戏?’那是什么游戏?” “那根本不是一个游戏,兰德。”躺在床上的罗亚尔说道。他刚从口袋里拿出一本书,但只是把它放在胸前,没有打开。“我对此了解不多,巨森灵不会参与这样的事情,但我听说过这件事。那是贵族们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进行的活动,他们全力完成对自己有利,或者对敌人有害,或者是能同时达到这两种目的的计划。一般来说,这些活动都是在完全隐秘的情况下进行的,他们总会用另一些事情来掩饰他们真正的目的。”他有些困惑地抓了抓毛茸茸的耳朵。“即使知道了那是什么,我也无法理解。哈曼长老总是说,人类做的事情都太复杂,就连他也无法理解,而我比哈曼长老懂得更少了。你们人类真的很奇怪。” “那些早晨就要离开的士兵,”兰德说,“他们会不会是亚德林进行权力游戏的一部分?我们可不能卷进这样的麻烦里。”兰德不必提及那只号角,屋里的人都知道这情况的严重性。 罗亚尔摇摇头,“我不知道,兰德。他是人类,什么事都有可能做得出来。” “修林?” “我也不知道。”修林的声音像巨森灵一样充满了焦虑,“他可能只是像他说的那样去做,或者……这就是贵族游戏,你永远都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情。我在凯瑞安的时光几乎全都是在首门度过的,兰德大人。我对凯瑞安贵族了解得并不多。但……嗯,达斯戴马在任何地方都是危险的,而据我所知,它在凯瑞安尤其危险。”这时,修林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兴奋。“兰德大人,赛琳女士一定比我和筑城者知道得要多,明天早上你可以去问问她。” 但到了早晨,赛琳已经离开了。当兰德走进旅店大厅时,麦温夫人交给他一卷密封的羊皮纸。“请你原谅,大人,你应该听我的建议的。” 兰德直到她转身离开,才打开那个白色蜡封,蜡封上印着一弯弦月和几颗星星。 我必须离开你一段时间。这里的人实在太多了,而且我不喜欢那个叫亚德林的人,我会在凯瑞安等着你。不要担心我会远离你,你一直在我心中,我知道,我是你的。 信尾没有签名,但那秀丽、流畅的字迹一如赛琳的姿容。 兰德小心地将信笺重新卷好放在口袋中,然后朝大门走出去。修林已经为他备好了马,正等在门外。 亚德林队长也出现在门口,他身后还有另一名比较年轻的军官和五十名骑着马的士兵。这两名军官都没有头盔,他们的手上戴着钢铸的护手套,在蓝色外衣上覆着镶金装饰的胸甲。他们的背上也都插着一根短杖,短杖顶端绑着一面蓝色长旗,在他们的头顶飘扬。亚德林的旗子上绣着一颗白星,而那名年轻军官的旗子上则绣着两条交叉的白色斜纹,他们威武的样子和身后的士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些士兵都穿着毫无装饰的全身甲胄,仿佛是被一口钟罩住了身体,只在脸部的地方挖空一处,露出他们的面孔。 亚德林朝走出旅店的兰德鞠了个躬。“日安,兰德大人,这位是艾黎森·塔沃林,他是你卫队的指挥,请允许我如此称呼这些将在旅途中陪伴你的士兵。”另一名军官也向兰德一鞠躬,却没有说话。他的前额像亚德林一样剃个精光。 “感谢你派兵护卫我们,队长。”兰德努力用轻松的声音说道。帕登不可能和五十名士兵对抗。不过,兰德还是希望他们真的只是一支护卫队。 队长看了一眼正走向坐骑的罗亚尔,还有他怀里抱着的裹了毛毯的箱子。“很重吧,巨森灵。” 罗亚尔差点乱了脚步,“我很喜欢读书,队长。”他咧开大嘴,有些羞怯地笑了一下,随后便急匆匆地将箱子绑在马鞍上。 亚德林朝四周看了看,皱皱眉,“你的女士还没有下来,她的那匹漂亮的马儿也没有准备好啊?” “她已经离开了,”兰德告诉他,“她必须连夜赶去凯瑞安。” 亚德林扬起了眉毛,“连夜赶路?但我的人……请原谅,兰德大人。”他将那名年轻的军官拉到一旁,激烈地向他耳语着什么。 “他一直监视着这家旅店,兰德大人。”修林低声说道,“赛琳女士一定是趁他们疏忽的时候溜走了。” 兰德面色凝重地爬上大红的马鞍,即使亚德林原先还对他们有那么一丝好感,现在肯定也荡然无存了。他对他们将只剩下怀疑。“她说,这里有太多人。”兰德喃喃地说道,“但,在凯瑞安岂不是有更多的人。” “你说什么,大人?” 兰德一抬头,看见艾黎森正策马朝他走来,他的坐骑是一匹高大的灰色阉马。修林也已经上了马,只有罗亚尔站在他的大驮马前面。士兵排成一列。亚德林则不见了踪影。 “我希望一路上不会出什么事情。”兰德说。 艾黎森朝他微微一笑,看起来倒像是嘴唇抽搐了一下,“大人,我们可以出发了吗?” 于是,这支奇怪组合的队伍,踏上了结实的路面,朝凯瑞安赶去。 第二十二章 守望者 “所有的事情都超出我的预料。”沐瑞喃喃地说道。她并不期望岚能给她回答。 她面前的抛光长桌上堆满了书籍、文件、卷轴和各种草稿,其中有许多都因为储存过久而落满灰尘、卷折脆裂,其中有一些只剩下少部分残片。这个房间看起来就像是用书本和手稿搭建而成的,除了门窗和壁炉之外,四周的墙壁都被装满卷宗的书架遮得密密实实。屋中的高背椅都有舒适的靠垫,但其中半数椅子和大多数的小桌子都被书籍所占据,有一些书籍和卷轴甚至被塞在桌椅下面。不过,这一屋子的混乱中,沐瑞只需要为她面前的那一片负责。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凝视着笼罩在村子灯光外不远处那一片黑暗。这里不会有危险。没有人能想到她会到这里来。保持头脑的清醒,再开始一次。她想,这就是我在这里要做的。 村子里没有人会怀疑住在这间暖洋洋的房子里的两位老姐妹会是两仪师。谁也不会想到在提凡井这样的小地方会有两仪师出现,这里不过是艾拉非草原深处的一个小农庄而已。村民们经常会找两姐妹咨询问题,求治病症,她们在村民眼中只是两位受到光明祝福的女子而已。艾迪莉丝和凡迪恩隐退已久,就算在白塔里,也没有几个人记得她们还活着。 她们和剩下的一位年龄与她们相仿的护法,平静地在这里生活,仍然孜孜不倦地记录着世界崩毁以来的历史事件。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一天都有那么多的信息要搜集,有那么多的疑团要解决,而她们的住所<u>http://www.99lib?net</u>正是沐瑞寻找线索的好地方。 沐瑞感觉到身后的变动。她转过身,看见岚斜倚在壁炉边的黄色砖框上,如同一块岩石般动也不动。“岚,你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吗?” 她专注地望着岚,想从他身上找到一些迹象。如果不是这样,她也不会发现他的眉毛瞬间抖动了一下。她很少见到他吃惊的神态,在这之前,他们从未提及这个话题。将近二十年前,当她还年轻得不足以被形容为年轻的时候,僵硬的骄傲感还占据着她的心灵。那时,她告诉他,她永远也不会再提到这件事,希望他也能对此保持沉默。 “我记得。”这就是他全部的回答。 “而且你至今都没有道歉,对吧?那时,你把我扔进一个池塘。”虽然她现在觉得这件事很好笑,但她却没有笑出来。“我浑身都湿透了。依照你们边境人的说法,那时是新春时节,还有些寒意。池水冰凉,差点要把我给冻僵。” “我还记得我生了一堆火,然后在火堆四周挂上毛毯,让你可以独自取暖。”岚翻动了一下燃烧的圆木,又将火钳挂回挂钩上。即便是夏天,边境国的夜晚仍旧有着些微的凉意。“我还记得那一晚,当我睡着的时候,你把半个池塘的水都倒在我身上。如果你早点告诉我你是两仪师,而不是用那样的方式向我证明的话,我们两个就不必那样哆嗦个不停了。不过,不管怎么样,这都要比想把我的剑从我身边夺走来得好,这可不是一个对边境人自我介绍的好方法,就算你只是名年轻女子。” “那时,我是年轻的。年轻,而且孤独。你则像现在一般高大,而且脾气比现在更刚烈。当时,我并不想让你知道我是两仪师,因为如果你不知道我的身份,你回答我的问题时应该会更随意一些。”沐瑞沉默片刻,回想他们相识以来的岁月。能找到一名同伴,共同完成她的任务,这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在随后的几周里,你有没有怀疑过我会约缚你?当我看见你的那一天,就决定要这样做了。” “我从没有猜想过。”岚面无表情地说道。“当时我一心想的只是如何把你护送到查辛去,同时还能让自己毫发无伤。每一晚,你都会给我不同的惊奇。我还记得那些蚂蚁。那一整段旅程中,我都不记得自己曾经好好睡过一觉。” 沐瑞不禁笑了笑,往日的回忆也充溢在她心间。“那时我还年轻。”她重复道,“过了这么多年,你还在为那个约缚而感到恼火?你不是一个能安心被束缚的男人,即使是像我这么轻的束缚。”她知道这句话具有很强的刺激性。 “不。”他的声音冷冷的。他再次拿起火钳,狠狠地戳向燃烧的木柴,火星成团爆起,充满了壁炉。“这是我的选择,也知道这种选择所要承受的代价。”火钳被挂回挂钩上,岚庄重地朝女子鞠了个躬。“很荣幸为你服务,两仪师沐瑞。以前是这样,将来也会是这样,不会改变。” 沐瑞哼了一声:“岚·盖丁,你的谦逊可比率领一支军队的王者更加傲慢。从我遇见你的第一天开始,你就是这样。” “沐瑞,为什么我们总是在谈过去的事?” 她第一百次考虑自己的用词,至少,她认为自己考虑过这么多次了。“在我们离开塔瓦隆之前,我做了一些安排,如果事情按照我的计划发展,你的约缚将转移给另一个人。”他凝视着她,一语不发。“当你感觉到我的死亡时,你将发现自己被迫要立刻找到她,我不希望这又会让你感到惊奇。” “被迫?”他的呼吸变得浑浊,带着怒意,“你从不曾用我的约缚强迫我做什么,我以为你不会这么做。” “如果我不这么做,你会在我死去后获得自由,即使我最强的命令也无法约束你,我不会允许你为了替我复仇而丧命,那么做毫无意义。我也不允许你回到妖境进行私人决斗,那么做同样毫无意义。我想让你知道,我们在进行同一场战争,我希望你的战斗能更有意义。即便是死,也不要为我而死,不要为妖境那些鬼怪而死。” “你预见你的死亡之日马上就要来临?”就像冬日冰雪中的冻石般,他的声音没有起伏,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这样的情形,她见过许多次,那是他情绪爆发的前奏。“你是否在计划着什么?计划着你的死亡,却不让我知道。” “我忽然觉得很庆幸,还好这屋子里没有池塘。”她喃喃地说道。然后,她望着他僵硬而阴郁的脸,抬起手,轻声说道:“我每天都看到我的死亡,如你一般。这些年来,为了完成任务,我们有哪天不曾面临死亡?现在,事情就要有个了结,我只会更清楚地看见它。” 岚低下头,凝视着自己的双手,那是一双棱角分明的大手。“我从没想过,”他缓缓地说,“我有可能不是我们两个之中第一个死的,就算是在最糟糕的情况下,我也觉得……”突然间,他的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如果我真的要变成被随便送人的宠物狗,至少应该让我知道我的下一个主人是谁吧!” “我从来没把你视为宠物。”沐瑞厉声说,“麦瑞勒也不会。” “麦瑞勒。”他表情奇怪地说道,“是的,她只能是绿宗的,否则她只会是一名无法成为两仪师的女孩。” “如果麦瑞勒能妥善处理她和她的三位盖丁的关系,或许她也同样能处理好和你的关系。虽然她很喜欢你,但她也曾向我许诺,当她找到适合你的两仪师时,她就会将你的约缚转给那位两仪师。” “那就是说,我算不上是宠物,只是个包袱而已,麦瑞勒将是一个……一个负责看管的人!沐瑞,就连绿宗两仪师也不会这样对待她们的护法。四百年来,没有一位两仪师会将护法的约缚转移给另一人,而你却想如此对待我。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事情就是这样,我不会改变这个决定。” “光明刺瞎我吧!如果我真的要这样被从一只手交到另一只手中,你是否能猜想到,我会终了在谁手里?” “我所做的都是为了你好,或许也是为了另一个人好。麦瑞勒也许会找到一名即将成为两仪师的女孩,那名年轻女孩会需要一位护法,在战场上守护她,在道路上指引她……也会把她扔进池塘。你可以做很多事,岚,不需要把你自己抛弃在一座没有墓碑的坟墓里,或者落入那些乌鸦的口中。去帮助需要你的女子,而不要像白袍众那样一事无成。是的,我想……她需要你。” 岚睁大双眼,这种表情若出现在别人脸上,可用目瞪口呆来形容。她极少看见他如此失态。岚张了两次嘴才勉强说道:“你所想的那个人是——” 她打断他的话:“你不会因这种约缚而感到恼火吗,岚·盖丁?你是不是直到现在才第一次意识到这种约缚的力量和深度?你最终可能归属于一名白宗的新手,只讲逻辑,不问心灵;或者归属于一位年轻的褐宗两仪师,只将你视为替她搬运书籍和文件的两只手。我可以按照我的意愿将你交出去,就像一个包裹,或是一只小狗,你别无选择,难道你不因这种约缚而感到恼火吗?” “就是这样吗?”他咬着牙说。他的双眸仿佛燃起蓝色的火焰,双唇也因痛苦而紧抿着。愤怒,她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怒火燃烧。“所有这些谈话只是一个试探,一个试探!你只是想知道我对这种约缚有多么反感?这么久以来,从我向你立誓那天起,我就会毫不犹豫地冲向你指尖所指的地方,即使我认为那是愚蠢的,即使我有理由选择别的道路,而你从来也不需要用我的约缚来强迫我。为了谨守我对你立下的誓言,我只能眼睁睁地看你走进危险中,即使我心里是那么想拔剑为你劈出一条安全的道路,却什么也不能做。在所有这些之后,你却如此试探我?” “不是试探,岚,我只是说出事实。在法达拉时,我开始思考,你是否仍然完全属于我。”一丝警觉出现在岚眼中。岚,原谅我,我不该打破你紧密坚守的壁垒,但我必须知道。“为什么你会那样对待兰德?”岚眨了眨眼,很明显地,他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她知道他一直私下为将来做打算,她不能白白放过岚此刻心灵失守的瞬间。“你让他在玉座面前的言行如同一位边境国的贵族和一个天生的士兵般,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也切合我对他的计划,但你和我从没讨论过要如此训练他。岚,为什么你会这么做?” “那看起来……是应该做的。一头年轻的猎狼犬,总有一天会遇到它的第一匹狼,但如果那匹狼将它视为一条小狗,且它的行为也真的像一条小狗般,那么,那匹狼一定会杀了它。在一匹狼的眼里,猎狼犬就该有猎狼犬的样子,哪怕它还不是那个样子。但惟有如此,它才能活下来。” “你是这么看待两仪师的?你也是这么看待玉座?那我在你眼中呢?会吃掉你的小猎狼犬的狼群?”岚不断地摇着头。“岚,你知道他是谁,你知道他会变成什么,那是他的宿命。从我们相见那天和那之前,我一直为此而努力着,现在你却开始怀疑我所做的一切努力?” “不,不,只是……”他已经从慌乱中平复过来,开始重建他心中的壁垒,但那壁垒尚不完整。“有许多次,你说时轴让一切盘绕在它四周,仿佛一个涡流,也许我也被拖拽在其中。我只知道,我觉得那样是对的。那些乡下孩子需要有人在他们身边,至少,兰德需要。沐瑞,我相信你所做的一切努力,即使现在,你的计划我了解不到一半,但我相信你的计划,就像我相信你一样。我从未要求从约缚中得到释放,我也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也许你的计划中包含你的死亡和我的安然无恙,但我宁可让那些计划毫无结果,也要守护着你,让你平安。那样的话,我会更高兴。” “时轴,”沐瑞轻声叹息,“也许那早已注定,我本以为只是引导一块木片顺流而下,却没想到是要让一根原木渡过险滩。每一次我推动它,它反而都会给我莫大的抗力。我们走得愈远,那根圆木就变得愈大,但我必须看着它行到尽头。”她低声笑了笑。“我的老朋友,如果你真的搞砸了那些计划,我也不会不高兴的。现在,请先出去吧!让我单独想一想。”岚犹豫一下,便转身朝门口走去。就在岚踏出房门之前,沐瑞还是开口问了个问题:“你真的梦想过这一切会有所不同吗,岚?” “所有男人都有梦想,但,梦只是梦,”他的手指放在剑柄上,“这是事实。”壁垒完整如初,高峻,坚硬。 他离开好一会儿后,沐瑞倒坐在椅子上,凝望着炉火。她想到奈妮薇,还有岚心中那道壁垒上的裂缝。不像她一直耗心竭力,那个女孩无需刻意,便在岚心上的壁垒轻轻敲出了裂缝,并在裂缝中种下初蕾的蔓草。岚以为自己是不可动摇的,以为命运和他自己的意愿已经将他紧锁在他的堡垒中,但那小小的蔓草却耐心地将墙上的裂缝一点点撑大,要让那个缩在暗室里的男人重新接触外面的世界。现在,他也和奈妮薇一样开始关心这些伊蒙村人了。原先,除非沐瑞对某个人产生了兴趣,否则他是不会这么做的。奈妮薇改变了岚的这种态度,正如同她改变了岚一样。 让沐瑞感到吃惊的是,她居然会为此觉得嫉妒。为岚倾心的女子向来都不曾少过,其中还有一些曾与他有过床笫之欢,但她却从未对她们产生过丝毫嫉妒之意。实际上,她从没想过自己会为他而嫉妒,她从不为任何男人而嫉妒。她已经嫁给了她的战斗,正如他也选择了他的战斗为伴侣,但他们并肩作战已经有那么长的时间,他曾经让一匹马因过度奔驰劳累至死,然后他又抱着她继续狂奔,直到差点把自己也累死,这一切只是为了能将她及时送到爱耐雅那里接受治疗。而她也不止一次在他伤痛时照料他。为了保护她,他随时都可以抛弃自己的生命。他以前总是说,自己已经和死亡成亲。此刻,虽然他早已什么都看不见,但另一位新娘却俘虏了他的双眼。他以为自己仍然躲在墙后,仍然顽强难撼,但奈妮薇已经将定情的花束插在他的鬓边。他是否还能那样愉快地接受死亡?沐瑞纳闷着他何时会要求她解开他们之间的约缚。如果他提出这个要求,她该怎么办? 沐瑞带着无法克制的痛苦表情站起身来。还有比那些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的眼睛扫过面前打开的书册和卷宗。有那么多线索,却没有答案。 凡迪恩走进屋中,手里捧着一个装有茶壶和茶杯的托盘。她的身姿苗条而优雅,腰背挺直,几乎全白的长发整齐地束在颈后,经过这么久的岁月,时间却未曾在她脸上留下痕迹。“我本该让杰姆把这个送进来,而不是自己来打扰你的,但他去谷仓练剑了。”她咯咯笑着,然后推开一堆手稿,将茶盘放在桌子上。“岚让他想起自己并不只是一名园丁和杂役,盖丁都是这种拧脾气。咦,我以为岚会在这里,所以多带了个杯子来。你发现要找的东西了吗?” “我甚至连我想找什么都不知道。”沐瑞紧皱眉头,注视着对面的女子。凡迪恩属于绿宗,而她姐姐属于褐宗,但她们长久以来都在一起共同从事研究工作,所以她对历史的了解并不比艾迪莉丝少。 “你看起来甚至不知道该看些什么。”凡迪恩从桌上拿起几本书和手稿,摇了摇头。“这么多主题,兽魔人战争、波涛守望者、回归之传说,两篇关于瓦力尔号角的论文;还有三篇关于黑暗预言和光明预言的,这是散萨关于弃光魔使的著作。肮脏的东西,如暗影之城一般肮脏。还有原始版本及三种译文的真龙预言。沐瑞,你到底在找什么?关于那个预言吗?我能理解,就连我们这些与世隔绝的人也听到了一些消息。我们听说伊利安发生的事情了。村子里甚至有谣传说,已经有人找到圣号角了。”她手里拿着一份关于圣号角的手稿,同时因为手稿上扬起的灰尘而不断咳嗽。“当然,我不相信这些。那必定是谣言。但……哦,没事,如果你想一个人待在这儿,我不会打扰你的。” “先别走。”沐瑞说着,伸手拉住朝门口走去的这位两仪师。“也许你能回答我的一些问题。” “知无不言。”凡迪恩突然笑了笑。“艾迪莉丝总说我应该选择褐宗的,问吧!”她倒了两杯茶,然后端了一杯放到沐瑞面前,便回身坐在炉火边的一张椅子上。 白色的蒸气在杯口盘绕。沐瑞小心翼翼地选择着自己的问题。要找到答案,但不能透露太多东西。“预言中并没有提到瓦力尔号角,不过,它是否和真龙有关?” “不,它只是必须在末日战争前被找到而已;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是转生真龙和暗帝的最后一场战斗。除此以外,他们之间并无相关。”白发女子喝了一口茶,静静地等待着。 “真龙和托门首有什么关系?” 凡迪恩犹豫了一下。“有关系,也可能没关系。我和艾迪莉丝在这件事的认知上有一些分歧。”她的声音充满学院味道,仿佛这时她已经变成了一位褐宗两仪师。“在预言的原始版本中,有一段韵文,按字面翻译应该是‘五骑向前,四骑回。在守望者上方,他将自己彰显。旌旗横贯天空于火焰中……’嗯,大致就是这样。问题是,我认为这里的‘守望者’不该只是被翻译成这样,它应该有更深一层的含意,所以我认为它应该被翻译成‘波涛守望者’,虽然那些波涛守望者并不是这么称呼自己的。艾迪莉丝认为我这是在强辩。但我认为这句话的意思是,转生真龙将出现在托门首之上的某个地方,可能是在阿拉多曼,或是沙戴亚。艾迪莉丝也许认为我很蠢,但这些日子我一直注意着来自沙戴亚的只言片语。我听说,那里的马瑞姆·泰姆有导引的能力,但我们的姐妹仍未能将他控制住。如果真龙已经转生,瓦力尔号角也被找到,那么最后战争很快就要来临了,我们也许将永远无法完成我们的历史记录了。”她哆嗦了一下,然后又突然笑了起来。“为这种事情担忧的感觉挺奇怪的。我想,我真的快变成褐宗的了,这种事情愈想愈害怕。问你的下一个问题吧!” “我不认为你需要为马瑞姆担心。”沐瑞心不在焉地说。托门首确实与此有关,虽然看起来微不足道。“马瑞姆会像洛根一样遭到处置。嗯,那么关于暗影之城呢?” “暗影之城!”凡迪恩哼了一声,“简而言之,这座城被它自己的憎恨给摧毁了。除了魔德斯之外,那里不再有任何活物,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那个叫魔德斯的人干的,他的罪孽就是利用暗黑之友的手段来对抗暗黑之友。现在,他在那座城中布下了陷阱,等待着无知的灵魂进入其中。进入这座城是极不安全的行为,碰触城中的任何东西都会导致危险,这些事情就连即将成为见习生的初阶生都知道。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在这里待上一整个月,听艾迪莉丝为你详细讲述暗影之城的事,她对这些有很深入的研究。但即便是我也能告诉你,那和真龙毫无关系,那个地方在尤瑞安·石弓从兽魔人战争的灰烬中兴起的一百年前就已经是个死城了。而尤瑞安是历史上和它存在的时间最为接近的一名伪龙。” 沐瑞抬起一只手,“我没说清楚,我指的并不是真龙和伪龙。你能想到,隐妖有什么理由会拿走一件来自暗影之城的东西?” “如果那名隐妖知道它来自暗影之城,它绝不会这么做。毁灭暗影之城的憎恨原本是用来对抗暗帝的,而它无疑也会摧毁所有的暗影生物,正如同它会毁掉那些行在光明中的人。它们和我们一样害怕暗影之城。” “你能告诉我一些关于弃光魔使的事吗?” “你的问题真是飘忽不定啊!我能告诉你的,并不比一名初阶生能告诉你的来得多。关于这些无名者,没有人知道得太多。你是想让我再重复一遍我们还是女孩时就已经知道的东西吗?” 有那么一刻,沐瑞陷入了沉默。她不想说出太多的事,但除了白塔之外,再没有什么地方所搜集的信息能比凡迪恩和艾迪莉丝这里要来得多了。现在,她要处理的事情远比她原先想象的来得复杂。沉默了半晌,一个词终于从沐瑞的唇间滑了出来:“兰飞尔。” “惟一的一件事,”对面的女子发出一声叹息,“我现在绝不比我在初阶生时了解得更多的惟一一件事。对夜之女惟一的描述只有神秘二字,仿佛她真的完全隐藏在黑暗之中。”她停顿了一下,双眼凝视着杯中的茶。当她抬起头时,双眸中锐利的目光如箭般射在沐瑞脸上。“兰飞尔和真龙,路斯·瑟林·特拉蒙密不可分,沐瑞,你是不是有了转生真龙的线索?或者,他转生了吗?他是否就是真龙?” “如果我有,”沐瑞平静地回答,“我早就该赶往白塔了,我还会在这里吗?我发誓,玉座知道的并不比我少。那么,你是否收到了她的召集令呢?” “不,但我想我们会收到的,当我们必须面对转生真龙的时候,玉座会需要每一位姐妹。到那时,即使是见习生,即使是只能点燃一根蜡烛的初阶生,也要贡献出她们的力量。”凡迪恩的声音逐渐低沉,陷入沉思。“他拥有绝强的力量,我们必须在他有机会施展那股力量对付我们之前压倒他。不能让他陷入疯狂,毁灭世界,但我们首先要让他面对暗帝。”她露出一丝忧伤的笑容望着沐瑞。“我不是红宗两仪师,但我仔细研究过预言,所以我知道,就算我们有能力,我们最初也不敢驯御他。我对情况的了解并不比你少,也不比任何关心此事的姐妹少。煞妖谷中,暗帝的封印正在削弱;伊利安人发出了大狩猎的召集令;伪龙遍地丛生,其中洛根和沙戴亚的那一名伪龙甚至都有导引能力。曾几何时,红宗能在一年内找到两名能够导引的男人?这种男人已经有五年没有出现过了。我比你要老得多,但却不曾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到处都充满灾祸的迹象,末日战争迫在眉睫,暗帝将重获自由,真龙即将转生。”凡迪恩坐回椅子里,握着茶杯的手不住颤抖。“所以,我想你应该已经找到了一些关于真龙的迹象。” “他会出现的。”沐瑞平静地说,“而我们必须做我们该做的事。” “如果能对现在的状况有好处,我会揪着艾迪莉丝的鼻子,把她从书本里拽出来,和她一同前往白塔。但我发现,我更想留在这里,也许我们还有时间可以完成我们的历史记录。” “希望你能如愿,姐妹。” 凡迪恩站起身,“好吧,我在就寝前还有任务要完成,如果你没有其他问题要问,那我就离开了,让你单独研究你的问题吧!”尽管嘴里这么说,她还是没有立刻离开。无论她在书本里沉迷了多久,她毕竟是一位绿宗两仪师。“沐瑞,你该去看看岚,那个男人肚子里的怒气,比龙山山腹中的火焰还要猛烈,再这样下去,他迟早会爆发的。像这种因女人而陷入烦恼的男人,我见过不少,你们两个在一起的时间这么久了,也许他终于能把你当成一名女人,而不是一位两仪师了。” “岚原先怎么看我,现在还是那么看我,凡迪恩。我是他的两仪师,希望也还是他的朋友。” “你们蓝宗的人总是想着要拯救世界,结果反而失去了自己。” 白发两仪师离开后,沐瑞拿起斗篷,自言自语地说了几句,然后走进花园。凡迪恩说的一些东西让她感到困扰,但她记不得那是什么。一个答案?或者是对一个答案的提示?那应该是针对她没有提出的某个问题所给的提示,但她同样也想不出那会是什么样的一个问题。 如同这栋房子一样,花园很小,但布置得整洁而优雅。银色的月光和窗前黄色的灯光在此融为一体,细沙小路两侧的花圃在微光中隐约可见。她在夜晚清冷的微风中披上斗篷。那是什么样的答案?那是什么样的问题? 沐瑞身后的沙地发出细碎的声音,她转过身,以为是岚来了。 只见一个模糊高大、披着斗篷的影子出现在离她只有一步之遥处,借着月光,沐瑞能看见它苍白而憔悴的脸颊,以及一双过于巨大的黑眼睛吊在堆满皱褶的红色嘴唇上。它的斗篷是打开的,仿佛一对巨大的蝙蝠翅膀。 虽然察觉到了危险,但太迟了。沐瑞想召唤阴极力,但人蝠已经开始低声吟唱,柔和的声音充满沐瑞的双耳,撕裂着她的意志。阴极力悄然消失。沐瑞只感觉一种无可名状的悲伤,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朝那个生物靠近。那股低沉的歌声吸引着她,同时也压制着她的知觉。如同人手一样的白色双手,将弯曲的爪子伸向她。还有那朝上弯曲成古怪形状的血色双唇,其间露出闪烁着白光的牙齿。但一切都是这么模糊,模糊到她并不知道自己看见了什么。她知道,人蝠不会咬她,或者抓她。它会吻她。一旦那双唇触到她,她就死定了。它将吸走她的灵魂,然后攫取她的生命。那时,即使她不在人蝠怀里,找到她的人所能看见的也只是一具死尸而已。一具没有任何伤痕,冰冷如已死去两天的死尸。如果有人赶在她死去之前救回她,那情况会更糟糕,那时的她就已经不再是她了。苍白的双手和那歌声一起将她朝那双血唇拖去。人蝠的头缓缓垂下,向她凑了过来。 当剑刃越过她的肩膀,刺入人蝠的胸膛时,沐瑞几乎已经失去了惊讶的意识。直到第二把剑在她的另一侧肩膀上出现,与第一把剑并排插在一起的时候,她才多少恢复了一些神志。 头昏眼花,眼前的景物摇摆不定,她感觉对面那个正逐渐远离她的身形似乎非常遥远。岚进入她的视线,随后是杰姆,灰发老护法干瘦的胳膊如同他年轻的伙伴一样坚定有力。他们扯开锋利的钢刃,人蝠苍白的手立刻溅满鲜血。它鼓起双翼,殴击两名敌人,发出震耳的声响。随后,受伤流血的人蝠突然又开始吟唱起来,这次它的目标是那两名护法。 沐瑞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心神。她感觉自己的灵魂差点就要被怪物的吻给吸走了。没有虚弱的时间了。转瞬间,她已融入阴极力之中。至上力充满她的身体,支撑她直接碰触这名暗影生物。那两个男人距离它太近了,其他攻击方法一定会伤到他们。即使在至上力的护持中,沐瑞还是能感觉到人蝠对她的污染。 但就在她准备施力时,岚高喊道:“拥抱死亡!”杰姆也坚定地回应:“拥抱死亡!”两人一个跨步到人蝠面前,将剑刃推入怪物的身体中,直没至柄。 人蝠猛地向后一甩头,厉声嚎叫,尖锐的嘶吼声如同针一般刺进沐瑞的头颅,就连包覆着她的阴极力也无法将这声音完全阻隔在外。就像一棵倒下的树,人蝠倾倒在地,一只翅膀打在杰姆身上。老护法立刻跪了下来。岚也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仿佛已被吸干了精力。 两盏灯光从屋子那儿飞速地朝此处移动,是凡迪恩和艾迪莉丝。 “出了什么事?”艾迪莉丝问,她几乎和她妹妹长得一模一样,“杰姆不是去……”当灯光照在人蝠身上时,艾迪莉丝突然说不出话来。 凡迪恩抓住沐瑞的手,“它有没有……”她没有说完自己的话。在沐瑞眼中,凡迪恩的四周环绕着一圈灵光,沐瑞可以感觉到力量从另一名女子身上流进自己体内。沐瑞不只一次希望两仪师可以将这种能力用在自己身上,而不仅仅只能医治他人。 “没有,”她感激地说道,“去看看盖丁吧!” 岚看着沐瑞,双唇紧闭,“如果不是你那样激怒我,逼我去找杰姆,让我不想回到屋子里去……” “但我确实那样做了。”沐瑞说,“因缘编织一切。”杰姆低声嘀咕着,但还是让凡迪恩看看他的肩膀。他全身都是骨骼和筋腱绷紧后的形状,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结实的老靴子。 “怎么会这样?”艾迪莉丝恼恨地说道,“暗影生物怎会如此接近,而我们却丝毫没有察觉?” “它四周被布下了保护结界。”沐瑞说。 “不可能,”艾迪莉丝断然说道,“只有姐妹们能——”她打住话头。凡迪恩这时也转过身来,看着沐瑞。 沐瑞随后说出的话是这两姐妹最不想听到的:“黑宗。”从村里传来阵阵喊叫声。“你们最好把它藏起来。”沐瑞指着倒在花圃上的人蝠说,“动作要快,他们很快就会来询问你们是否需要帮助了。让他们看见这个,村里一定会出现许多你们不愿意听到的闲话。” “是的,当然。”艾迪莉丝说,“杰姆,去看看那些村民。告诉他们,你不知道刚才的声音是怎么回事,不过这里一切平安,尽量拖延他们。”灰发老护法立刻跑进夜幕中。艾迪莉丝转身开始研究那只人蝠,就好像它是这位两仪师书中的一道谜题。“无论是否有两仪师卷入其中,到底是什么把它带到这里来的?”凡迪恩一言不发地望着沐瑞。 “恐怕我必须离开你们了。”沐瑞说,“岚,请备好马匹。”当护法转身离开的时候,她又说道,“如果你们要处理这件事,我会帮你们写一封信给白塔。”艾迪莉丝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她的注意力一直没离开地上的那只怪物。 “你会在要去的地方找到你要的答案吗?”凡迪恩问沐瑞。 “也许我已经找到答案,只是我原先不知道自己一直在寻找它罢了。只希望不会太迟,我需要笔和纸。”她拉着凡迪恩朝屋中走去,只剩下艾迪莉丝一个人面对那只人蝠。 第二十三章 测试 奈妮薇小心地打量眼前这个巨大的房间,又转过头,同样谨慎地望着身边的雪瑞安。她们所在之处是在白塔下相当深的地方。这位初阶生师尊看起来像是在期待什么,甚至可以说,她已经有点不耐烦了。在塔瓦隆不多的日子里,奈妮薇只见过两仪师平静和蔼的面容,似乎她们可以微笑着接纳任何事情。 眼前这个圆顶房间是从这座岛的基岩中开凿出来的。 白色光滑的石墙反射着从高处洒下来的灯光。在圆顶正中心的下方,是三道环绕在一起的白银拱门。每道拱门刚好一个人高,它们坐落在一个厚壁银环边上,拱门和银环浑然一体,每道拱门也都连接着另一道拱门。奈妮薇看不见拱门中间放了什么,只见光线奇怪地闪烁其中,如果看得太久,她就会有一种眩晕反胃的感觉。在每道拱门和银环相接处,都有一位两仪师盘腿坐在石板地上,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座白银建筑。有一位两仪师站在一张朴素的桌子旁边,桌面上放着三只巨大的白银圣杯。奈妮薇早已被告知,这些杯子里装的都是纯净的清水。包括雪瑞安在内,屋中的五位两仪师都戴着披肩。雪瑞安的披肩流苏为蓝色;站在桌边皮肤黝黑的两仪师披肩流苏为红色;坐在拱门周围的三位两仪师披肩流苏则分别是绿色、白色和灰色。奈妮薇仍然穿着她在法达拉时穿着的衣服,灰绿色的丝衣上绣着白色碎花。 “先是扔下我一个人,让我一天到晚只能数手指。”奈妮薇低声嘀咕,“现在又这么匆忙地……” “时间不等人。”雪瑞安说道,“时光之轮依照它自己的意愿编织命运。当它的意愿出现时,是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的。耐心是必须学会的美德,但我们也必须为瞬间的改变做好准备。” 奈妮薇竭力让自己不显出恼火的样子,很多时候,这个火焰发色的两仪师说话就像引经据典般,但实际上她说的可能只是很普通的内容。这件事令奈妮薇感到极为恼火。“那是什么东西?” “特法器。” “嗯,这个名字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它是做什么用的?” “孩子,特法器可以做很多事情,就像法器和超法器一样,这些与至上力相关的珍宝都是传说纪元的遗物。不过特法器并不像另外两样那么稀有。只是某些特法器必须由两仪师来使用,就像这一件;还有一些可以被任何有导引能力的女人使用。据说,还有一些特法器则是每个人都可以使用的。和法器与超法器不同的是,特法器是因特殊目的而制成的,我们塔中的另一件特法器就被用来确保誓言的有效性。当你成为真正的两仪师时,你将对着那件特法器立下你最终的誓言,不得有半字虚假。不能制造武器,让男人互相残杀;除非为了对抗暗黑之友和暗影生物,或者在紧要关头为了保卫自己的生命、护法的生命和其他姐妹的生命,否则永远也不能将至上力当作武器。” 奈妮薇不停地摇着头。听雪瑞安的语气,她要不就是认为这些誓言的内容太多了,要不就是认为这些内容太少了。 “以前的两仪师并不需要立誓。身为一名两仪师,只需要知道自己是什么人,自己的职责何在,这就够了,我们之中有很多人希望这种情况永远不会改变。但时光之轮不停转动,时代也永远在改变。我们立下这些誓言,也因坚守誓言而信誉卓著,这让诸国不再害怕我们会滥用至上力来对抗他们。在兽魔人战争和百年战争之间,我们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正因如此,白塔至今才得以屹立不倒,我们也才能继续对抗暗影。”雪瑞安深吸了一口气,“光明啊,孩子,这些年来,我总是在这里教导像你这样的女子,让你们知道这些事情,这种情况不可能会有完结的时候。现在,你必将与特法器建立联系,我们不知道它们为什么会被制造出来,而且我们也只敢使用其中几件。也许我们大胆使用它们而做的事情,和它们当初被制造出来的目的完全不同,最重要的是,我们学会要谨慎对待它们。但这些年来,为了研究这些特法器,我们也付出不少代价:不少两仪师死于非命,或者被她们自己的力量烧毁。” 奈妮薇哆嗦了一下。“你想要我走进其中一道拱门?”拱门中的光线变得黯淡了些,但奈妮薇仍然无法看清里头的情况。 “我们知道这件特法器的功用,它将带你直接面对你内心最大的恐惧。”雪瑞安露出愉快的笑容。“没有人会问你遇到了些什么,你只要依照自己的想法去说就好了。每个女子的恐惧都是她的隐私。” 奈妮薇模糊地想起她害怕蜘蛛的事情,她尤其害怕黑暗中的蜘蛛,但她不认为雪瑞安指的是这件事。“我只需从一道拱门进去,然后从另一道门出来,这样走上三次,就可以了?” 两仪师恼怒地调整了一下披肩。“如果你认为这样就可以了,我只能回答你,是的。”她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告诉过你这里必须遵守的礼仪,就像我告诉其他任何被允许来到这里的人一样。如果你以初阶生的身份来到这里,你就会全心地理解这些事。不要害怕犯下错误,有必要的话,我会提醒你,你确定你已经做好面对它的准备?如果你现在想停下来,我还是可以把你的名字写进初阶生的名册里。” “不!” “很好,那么,我现在告诉你两件事,只有来到这个房间里的女子才能知道的两件事。第一,你一旦开始,就必须一直坚持到结束。如果你拒绝前进,无论你的资质如何,你都会被送出白塔,并得到足够你生活一年的银子,但你将永远不得回来。”奈妮薇张开嘴,想说自己不会畏缩,但雪瑞安用力一挥手,阻止她说话。“听着,当你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再开口。第二,无论是寻找,是抗争,都要先知道它的危险。你要在这里知道这件事的危险,曾经有一些女子走进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当这件特法器恢复平静的时候,她们——已经——不在——里面了。再没有人见过她们。如果你还想活下去,你就必须有坚定的信念。踌躇,后退,还有……”她的沉默比任何言辞都更具压力。“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孩子,你现在还可以转身离开,我还能将你的名字写进初阶生的名册里。你的记录上只会留下一个标记,但你还有两次机会可以来到这里。只有在你第三次拒绝接受测验的时候,你才会被送出白塔,拒绝并不是耻辱,有许多人最后都放弃了。我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也没有勇气接受测验。现在,你可以说话了。” 奈妮薇侧目看了那三座白银拱门一眼。它们中央的光芒已经不再飘摇不定。充盈在其中的,变成了一片稳定而柔和的白光。奈妮薇知道,如果她想学习新的事物,她必须先得到对见习生发问的自由、自主学习的自由,除非她主动要求,否则她不想任何人对她颐指气使。我一定要让沐瑞为她对我们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一定!“我准备好了。” 雪瑞安缓步走进房间。奈妮薇则与她并肩而行。 她们的动作仿佛是一个信号。站在桌边的红宗两仪师立刻用洪亮且庄重的嗓音说道:“姐妹,你带谁前来此地?”特法器周围的三位两仪师仍旧全神贯注地望着拱门内的光芒。 “一位想成为见习生的人,姐妹。”雪瑞安用同样庄重的语气回答。 “她准备好了吗?” “她已决定抛弃过往,跨越她的恐惧,成为见习生。” “她是否了解自己的恐惧?” “她不曾面对过这些,但她愿意一试。” “那么,就让她面对自己的恐惧吧!” 雪瑞安在距离拱门两幅之处停下脚步。奈妮薇也跟着停下来。“你的衣服。”雪瑞安低声说,但她的目光并没有转向奈妮薇。 奈妮薇这才想起雪瑞安在来此之前告诉她的事情,她的脸颊立刻变得通红。她匆忙地脱下她的衣服、鞋和长袜,仔细地折叠起来,放在一边,此时,她几乎忘记面前的拱门。她小心翼翼地将岚的戒指包在衣服里,不让任何人看到它,当她仔细完成这些事后,特法器仍旧不动声色地在那里等着她。 奈妮薇赤足站在石板地上,一阵阵寒意从脚底传来,让她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但她仍旧挺直身体,并放缓呼吸的节奏,她不会让这里的任何人看出她正感到害怕。 “第一次,”雪瑞安叮咛道,“代表过去,回来的路只会显现一次。坚定你的心志。” 奈妮薇犹豫着。过了一段时间,她才迈步向前,穿过拱门,走进那片白光之中。光芒将她包围,仿佛空气本身在闪闪发亮般,让她有如沉陷在光明之中。到处都是光,光就是一切。 当奈妮薇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身上一丝不挂,又看到眼前的景况时,她吃了一惊。她有些骇然地打量着四周。她的左右两侧各有一堵石墙,石墙的高度是她身高的两倍,表面非常平滑,看上去似乎是用一整块完整的岩石所雕刻出来的。她的脚趾能感觉到粗糙而积满灰尘的岩石地面。头顶上铅灰色的天空显得呆板压抑,放眼望去,找不到一丝云彩。挂在半空中的暗红色太阳显得臃肿浮胀。在她的面前和背后,各有一处信道,信道前立着短粗的方形石柱。墙壁限制了奈妮薇的视野,她只能看见前后的地面都从她脚下开始向下倾斜。透过面前的通道,奈妮薇还能看到更多的厚墙和墙壁间的走道。她正身处于一个巨大的迷宫之中。 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来到这里?这时,另一个念头出现在她的脑海,仿佛另一个声音般回响在她的耳际。出去的路只有一条。 奈妮薇猛力摇头,“如果只有一条路能够出去,那我绝不会只是站在这里就能将它找出来。”幸好,这里的空气干燥且温暖。“我希望能在遇见其他人之前先找到几件衣服。”她喃喃地说道。 恍惚间,她想起小时候在纸上玩迷宫游戏的情景。她记得有个方法能让一个人顺利地在迷宫中找到出路,但她就是想不起来,那到底是什么方法。过去的事情全变得一片模糊,仿佛是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的事。她用一只手轻抚着墙面,迈步前行。尘土在她脚下腾起一团团灰烟。 在石墙上的第一个通道入口处,她发现里头的走道和她脚下的毫无差别。奈妮薇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接着,她就这样又走过了几条完全相似的通道,终于来到一处与先前的迷宫有所不同的地方。奈妮薇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岔路,她选择了左边的通道,走到尽头,道路再次岔开。她又选择了左边。最后,在第三个岔路口,她踏上左边的通道,来到一座没有任何出口的石墙前面。 奈妮薇只得返回最后一个岔路口,选择右侧的通道前进。这一次,她连续走了四次右转的岔路,最后仍走进一条死路的尽头。这次,她并没有马上回头,而是对着面前的石墙怒目而视。“我怎么会来到这里?”她大声问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出去的路只有一条。 再一次,她转过身,她确信有个方法能帮她离开这座迷宫。于是她又返回最后一个岔路口,她转向左侧,然后在下一个路口转身向右。她就这样不停地前进,先转向左侧,再转向右侧,左侧,右侧。 这个法子看来确实发挥了作用。至少,她已经走过十几个路口,仍然没有看到死路的迹象。这时,又一个路口出现在她面前。 她的眼角瞥见一丝闪动。当她转身去看的时候,出现在她眼前的只有平滑石墙间铺满灰尘的走道。她开始踏上左侧的通道……这时突然又瞥见另一次的晃动。她猛转过身,还是什么都没看见,但这次,她确信有什么人就跟在她身后,一直跟着她走到这里。想到这里,奈妮薇神经质地突然跳起来,拔腿就往相反的方向奔去。 一次又一次,奈妮薇视线边缘出现了某种正在移动的东西。她转头想看清那是什么,但眼里看见的却永远都只是一片空白。奈妮薇只得全力狂奔。当她还是个女孩时,在两河可没有哪个男孩能跑得比她快。两河?那是什么? 一个男人从她面前的通道走出来,他的黑衣上散发出一股发霉的腐臭气味,他的模样已经老朽不堪。皱纹堆积的皮肤如同羊皮纸般紧绷在他的头颅上,仿佛那皮肤下根本没有一丝血肉,干燥易碎的头发稀疏地挂在生满疥癣的头皮上。他的眼珠深陷在眼窝里,仿佛正透过两个深洞,向外窥看这个世界。 奈妮薇停下脚步。凹凸不平的地面磨痛了她的脚掌。 “我是阿极罗,”他朝奈妮薇露出一丝微笑,“我为你而来。” 奈妮薇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他是弃光魔使之一。“不,不,这不可能!” “你是个漂亮的女孩,我会好好享受你的。” 突然间,奈妮薇想到自己一丝不挂。她惊呼一声,面容因愤怒和羞愧变得通红,转头便冲进离她最近的一条岔路。疯狂的笑声一直紧跟着她。她拼尽全力,却怎么也甩不掉身后拖曳的脚步声。一阵阵淫邪的话语从她身后传来。虽然她听不清楚,但那腔调却早已让她的胃肠挛缩在一起。奈妮薇拼命想找出离开的道路。她在奔跑中紧握拳头,狂乱地搜寻四周。出去的路只有一条,坚定你的心志。但她面前什么都没有,只有无穷无尽的迷宫。她竭力前奔,想躲开他污秽的言辞。慢慢地,恐惧完全代替了愤怒。 “烧了他吧!”泪水从她眼角落下。“愿光明烧了他!他不能这样!”在她内心深处,她感觉有某种东西正在绽放,她的胸怀正在向光明敞开。 奈妮薇转过身,咬紧牙关。在她面前,是狂笑着蹒跚追来的阿极罗。 “你不能这样!”她朝弃光魔使挥出拳头,握在一起的五指蓦然张开。当奈妮薇看到一团火球从她掌中飞出的时候,她自己也吃了一惊。 那团火球在阿极罗的胸口爆开,将他击倒在地,但弃光魔使马上就用手支撑着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看他的样子,仿佛在他胸口燃烧的火焰丝毫不曾影响到他。“你竟敢如此?你竟敢如此!”他不住地颤抖着,嘴角流下一道道黏滑的唾液。 突然间,乌云布满天际,仿佛卷起重重险恶的黑浪。闪电从云间落下,朝奈妮薇的胸口直击而来。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次心跳的时间里,但奈妮薇觉得时间仿佛突然停滞,仿佛这一次心跳永远也不会结束。她感觉到体内那股阴极力的洪流,她也感觉到体外那道闪电的洪流。刹那间,她改变了它们流动的方向,时间突跃向前。 在巨大的爆裂声中,闪电将阿极罗头顶的岩石击个粉碎。弃光魔使瞪大一双骷髅眼睛,向后连退了几步。“不可能!这不可能!”闪电朝他站立之处重重击下,他猛地向后跳开,而方才还在他脚下的岩石顿时被轰成了一堆碎片。 奈妮薇用冰冷的眼神凝视着面前的怪物。阿极罗只得仓皇逃走。 阴极力充溢在奈妮薇体内。她能感觉到身边的岩石、空气,感觉到流窜在它们之中的至上力,它们就是由那些至上力构成的。她也能感觉到阿极罗正在……做些什么。这种感觉非常模糊,仿佛阿极罗离她很远,又仿佛那是她永远也不可能真正理解的东西。但她已经明白了至上力在她身边的运作状况,知道了这些事物的本质。 突然间,奈妮薇脚下的大地隆隆作响,猛然抬起。她面前的墙壁轰然崩塌,大堆石块封锁了她的道路。奈妮薇爬上石堆,不在乎手脚被尖锐的岩石边缘割得鲜血淋漓。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正在逃遁的阿极罗。一阵强风吹起,嚎叫着朝她直扑而来,刮磨着她的双颊,让她眼中充满泪水。奈妮薇竭力稳住被风吹得摇晃不定的身体;她再一次改变洪流的方向,只见阿极罗立刻栽倒在地,仿佛一株被连根拔起的灌木。奈妮薇碰触到在地下的能量流动,并将它纳入自己的控制中。阿极罗身边的石墙连连倒塌,巨大的石块将弃光魔使封锁在其中。闪电随着奈妮薇眼中的怒火连片落下,击打在阿极罗四周,爆起的碎石火花离他愈来愈近。奈妮薇能感觉到,阿极罗正拼尽全力将闪电朝她这边推来,但耀眼的电光仍然一步不停地移向弃光魔使。 奈妮薇这时发现右方闪出一处光点,那是石墙倒塌后露出来的某样东西。 奈妮薇能感觉到阿极罗此刻的衰弱,感觉到他的反击中所蕴含的惶恐和慌乱。但她知道,敌人并没有放弃,如果她现在将他放走,他很快就会恢复原先的力量,再次对她展开袭击,直到奈妮薇耗尽力量,再也无法击败他,直到他能放心大胆地对奈妮薇为所欲为为止。 一道银色的拱门出现在原先只是一堆石块的地方,柔和的银光从那儿不断散发出来。回去的路…… 奈妮薇知道弃光魔使已经放弃了攻击,他正动用全部力量抵挡她的进攻。但此刻阿极罗的力量就连保护他自己都不够了,他已经无法挡开她的闪电轰击。现在,他正爬过身后的石块,想赶快逃开。但奈妮薇的闪电又落在他的身上。 回来的路只能显现一次,坚定你的心志。 闪电不再落下。奈妮薇的视线离开瘫倒在地上的阿极罗,转向那道拱门。当她再次转回目光,刚好看到阿极罗跌到石堆后面,消失了。奈妮薇愤怒地呼出一口气。这座迷宫的绝大部分还完好无损,而她和弃光魔使所造成的瓦砾堆也不下百处,到处都是绝佳的藏身之地。如果想再找到阿极罗,一定会耗费她许多时间。但奈妮薇确信,如果她现在没有找到这个敌人,他早晚也会找上她。那时,他将恢复全部力量,并在她措手不及的时候对她发动偷袭。 回去的路只会显现一次。 奈妮薇惶恐地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道拱门还在,她才松了口气。如果她能很快找到阿极罗…… 坚定你的心志。 奈妮薇怒吼一声,爬下石堆,走向拱门。 “无论是谁把我扔到这里来,”她喃喃地说道,“我都会让她们羡慕阿极罗将有的遭遇。我会——”她走进拱门。光芒将她吞没。 “我会——”奈妮薇走出拱门,停下脚步,打量着四周。一切都如同她原先所记得的——银色的特法器、两仪师、圆顶房间。所有空白的记忆瞬间回到奈妮薇的脑海,而此刻她走出来的,正是刚刚她走进去的那道拱门。 红宗两仪师高举一只圣杯,将清凉的净水倾注在奈妮薇的头顶。“你由此得到洁净。”两仪师的唇间流出如歌的韵律,“你做的错事,你受的伤害,都将离开你。你的罪,为你而犯的罪,都在此时随水流去。你走向我们,以你纯净的身,纯净的心,纯净的魂。” 无色的水滑过奈妮薇的肌肤,随着少女肉体的颤抖滴落下去。 雪瑞安带着欣慰的笑容握住奈妮薇的手臂,但初阶生师尊的语气却没有半点和缓:“到目前为止,你表现得还不错,能回来,确实值得恭贺。记住你的目标,我相信你会继续有优秀的表现。”说着,这位红发女子又带着奈妮薇绕过特法器,来到另一道拱门前。 “那也太真实了吧!”奈妮薇低声嘀咕。她还能记得在那里发生的每件事,记得如同呼吸般轻松导引至上力的过程,也记得阿极罗,还有他想对她做的事情。奈妮薇又哆嗦一下,“那是真的吗?” “没有人知道。”雪瑞安回答,“在记忆里,所有这些都和过往的事实一般无二。有些人在出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在那里头所受的伤,而有些人,明明记得自己受了碎肉裂骨的伤害,出来时身上却连个小伤口都没有。每一次,每一位走进去的女子,在出来的时候都会有所不同。古老的传说中曾经提到,有许多世界同时存在,也许这件特法器会将我们带到那些世界去。但如果是这样,它也一定是按照某种非常严格的规则,将你从一个地方送往另一个地方。我相信,你刚才的经历不是真的。但,你也要记住,无论那些事情是否真实,那里所存在的危险,和真实世界中一把能刺穿你心脏的匕首并无差别。” “我在那里导引了至上力,而且我很容易就做到了。” 雪瑞安踉跄了一步。“这不可能,你不该还能记得自己有导引的能力。”她仔细审视奈妮薇,“且你并未因此而受到伤害。我仍能感觉到你的这种能力,就像以前一样强大。” “听你的说法,这好像是件很危险的事情。”奈妮薇缓缓说道。雪瑞安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回答: “我们向来不认为有必要对这件事进行警告,因为你不可能还记得关于导引的事情。但……这件特法器是在兽魔人战争时被发现的,我们的档案里还保存着当初对它进行检测的记录。第一位走进去的姐妹受到了尽可能强大的保护,因为没有人知道在里面会发生什么事。她一直保持着自己的记忆,当她在里面遇到危险时,她导引了至上力。而她一出来,她的导引能力却荡然无存,她甚至再也感觉不到真源。第二位走进去的姐妹同样受到了防护,也同样被毁掉了导引至上力的能力。第三位姐妹在没有防护的情况下走进去,她在里面忘记了导引的能力,但当她回来的时候,身上却毫发无伤。所以,我们才会让你去掉身上的一切保护之后再进去。奈妮薇,不要在那件特法器里继续导引至上力了。我知道,你在里面很可能会忘记我的叮嘱,但你要尽力记住。” 奈妮薇咽了咽口水。她还能记得那里的每件事,记得她曾经忘却的一切。“我不会再导引至上力了。”她说。如果我还能记得的话。她真想歇斯底里地大笑一场。 她们来到下一道拱门前面,充盈在里面的光辉依旧稳定而柔和,雪瑞安给了奈妮薇一个警告的眼神,便留她独自一人站在拱门前。 “第二次代表现在。回来的路只会出现一次。坚定你的心志。” 奈妮薇盯着银光闪烁的拱门。这次里面会出现什么?其他人都在看着她,默默地等待着。她毫不迟疑地走进了那片银光。 奈妮薇惊讶地望着身上朴素的棕色衣服,又打了个冷颤。这是她在家乡时所穿的衣服。回去的路只会出现一次。 奈妮薇巡视一下周围,不禁笑了出来。她正站在伊蒙村的绿坪边缘,身边全都是茅草屋,而酒泉旅店就在她前面不远处。这家旅店坐落在草原中央突出来的岩基上。酒泉河在旅店旁边的柳树下,缓缓向东流淌。村中的街道上空荡荡的,人们在早晨的这个时候应该都还在家里忙着起床后的家务。 奈妮薇看着旅店,笑容逐渐淡去,她感觉到一种荒凉已久的萧条气氛。旅店外墙上的白灰块块剥落,一扇百叶窗松垮垮地垂在窗框上,残缺的屋瓦中露出一根腐烂的屋椽。布朗出了什么事?难道说,他把精力都花在村长这个职位上,而忘了打理自己的旅店? 这时旅店大门被打开,森布从里头走出来,他一看见奈妮薇,便愣住了。这位老茅屋匠看起来像长满瘤的粗皮老橡树。他望向奈妮薇的目光不是很友善。“你终于回来了,是不是马上又要离开呀?” 森布径自从奈妮薇身边走过。奈妮薇则紧皱双眉,望着他吐在自己脚边的唾沫。森布并不是个和善的人,但他也很少会有如此粗鲁的表现,至少从来没有在她面前失礼过。奈妮薇随着他远去的背影朝四周望去,发现了更多荒凉的迹象。需要整修的茅草屋,长满杂草的院子,亚卡夫人家的屋门斜倒在一边,只剩下一根残破的铰链勉强连在门框上。 奈妮薇摇摇头,推门走进旅店。我要和布朗好好谈谈村里的事情。 旅店大厅里只有一名女子,粗大的灰色发辫垂在她的肩后,她正在擦一张桌子。不过,仔细打量她呆望着桌面的眼神,奈妮薇觉得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放眼望去,整个屋子里似乎都布满灰尘。 “玛琳?” 玛琳·艾威尔吓了一跳,抬起头盯着奈妮薇,她看上去比奈妮薇离开时苍老许多,脸上也透出一种难以掩饰的疲惫。“奈妮薇?奈妮薇!哦,真的是你。艾雯呢?你有没有把她带回来?告诉我,她和你一起回来了。” “我……”奈妮薇将手掌放在额前思考着。艾雯在什么地方?她应该要知道的啊!“不,不,我没有带她回来。”回去的路只会出现一次。 玛琳倒坐在一张直背椅子里。“自从布朗去世以后,我是那么想念她……” “布朗死了?”奈妮薇几乎无法想象这件事,那位总是满脸笑容的胖先生那副可亲可敬的样子,看上去永远都不显老。奈妮薇不禁懊丧地哀叹了一声,“我不该离开的。” 玛琳从椅子里跳起来,跑到窗前,望向外面的绿坪和村舍。“如果麦莉娜知道你在这里,我们俩都会有麻烦的。刚才森布跑去找她了,森布现在是村长。” “森布?那些羊毛脑袋的男人怎么会选森布当村长?” “是因为麦莉娜的关系,她操纵着整个妇议团,那些女人逼着她们的丈夫选森布当村长。”为了让自己的视野尽量开阔一些,玛琳几乎将整张脸都贴在窗户上。“愚蠢的男人根本不在乎他们把谁的名字放进了选票箱里。我想,大概每个选森布的人都以为只有自己的老婆在逼他投森布一票,他们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愚蠢行为应该不会影响大局。现在,他们应该学聪明一些了,我们都该学聪明一些。” “谁是麦莉娜?她怎么能控制妇议团?我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她来自望山。她是这里的乡……”玛琳从窗口转过身来,不停揉搓着自己的双手。“麦莉娜·雅拉是这里的乡贤,奈妮薇,你很久都没回来……光明啊,我只希望她不会在这里找到你。” 奈妮薇惊讶地摇着头:“玛琳,你害怕她。你在发抖,她是什么样的女人?为什么妇议团会推举她这样的女人当乡贤?” 玛琳苦笑了一下:“我们一定是疯了。麦莉娜在玛夫拉·马伦回戴文骑的前一天来看玛拉。那一晚,有几个孩子生病了,麦莉娜一直在看护他们。随后,我们的羊开始一只只死去,麦莉娜又帮我们照看羊,我们就很自然地选了她,但……她只知道恃强凌弱。奈妮薇,她总是用恫吓和威胁的手段强迫大家按照她的想法行事,她会不断逼迫你,不断逼你,直到你精疲力竭,再没有力量反对她为止。更可怕的是,她打倒了奥波特·卢汉。” 一个画面在奈妮薇的脑海中闪现,那是奥波特和她的丈夫铁匠哈兰,奥波特几乎和哈兰一般高,身材也相当魁梧,但这些并没有影响到她俊俏的模样。“奥波特几乎跟哈兰一样壮实,我不相信……” “麦莉娜并不是一个强壮的女人,但她……她非常凶暴。奈妮薇,那时,她在绿坪上用一根棍子追打着奥波特,我们都不敢去劝阻她,后来布朗和哈兰赶来了。他们说,麦莉娜一定要离开这里,即使他们必须直接干涉妇议团的决议,他们也要逼她离开。我想,其实那时妇议团中应该有不少人是赞同布朗和哈兰的。但布朗和哈兰却在当晚都病倒了,然后在同一天便去世了。”玛琳紧咬嘴唇,四处张望,仿佛在寻找是否有人躲在附近,她的声音愈来愈低。“麦莉娜为他们调配草药。她说,虽然他们出言反对她,但她的职责是照料病人。我看见……我看见她带走的药渣里有灰茴香。” 奈妮薇倒吸了一口气。“但……玛琳,你确定吗?你真的看见了灰茴香?”面前的女子点点头,泪水早已湿透了她脸上的皱纹。“玛琳,如果你怀疑那个女人毒死布朗,你为什么不向妇议团控诉?” “她说布朗和哈兰没有行在光明之中。”玛琳喃喃地说道,“她说,他们诋毁乡贤,所以才死于非命,是光明抛弃了他们。她总是在谈论各种罪行。她说培特·亚卡有罪,说他在布朗和哈兰死后继续诋毁她。但培特只是说过,她无法像你那样治疗病患。只是这样,她便在他家的大门上画了龙牙,所有人都能看见她的手指上沾染了炭黑。培特的两个儿子不到一周后也死了,就死在打算叫他们起床的母亲面前。可怜的妮拉,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正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又哭又笑,尖声叫骂培特是暗帝,是他杀死她的儿子。然后,培特在第二天就上吊自杀了。”玛琳不停地打着哆嗦,她的声音愈来愈小,小到奈妮薇都快听不见了。“我还有四个女儿,和我一起活在这个屋檐下,她们还活着,奈妮薇。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她们还活着,我现在只想让她们继续活下去。” 奈妮薇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玛琳,你不能容忍她继续作恶下去。”回去的路只会显现一次。坚定你的心志。奈妮薇推开这个念头。“如果妇议团齐心协力,你们就能赶走她。” “齐心协力,对抗麦莉娜?”玛琳的笑声听起来像在哭一般,“我们全都怕她,但她对孩子们却很好。这些日子来,总有孩子生病,而麦莉娜总是尽力照顾他们。但我还是经常想起当你是村中的乡贤时,那时几乎没有人会死于疾病。” “玛琳,听我说,你难道不明白,为什么村里总是有孩子生病?如果她不能让你们害怕她,她就会让你们以为你们需要她来照看这些孩子们。孩子们的病都是她干的,玛琳,就像她对布朗所做的那样。” “她不能这样,”玛琳的呼吸变得异常急促,“她不会的,她不会伤害那些孩子的。” “她会的,玛琳。”回去的路——奈妮薇拼命压制着这个念头。“妇议团里有没有不怕她的人?还有谁肯听我一句话?” 玛琳回答:“没有人不怕她,但珂琳·艾玲也许会听听你的建议。如果她赞同你,也许她能再带动两到三个人。奈妮薇,如果妇议团中有足够的人赞同你,你会回来继续当我们的乡贤吗?我想,你应该是惟一一个不会屈从于麦莉娜的人了。即使我们知道你所说的是事实,我们也不敢单独反抗她,你不知道她的恶行恶状。” “我会的。”回去的路——不!这些是我的同胞!“披上你的斗篷,我们现在就去找珂琳。” 玛琳在离开旅店的时候,仍然有些犹豫不决,奈妮薇好不容易把她拉出门,她却只是缩着身子,在屋檐下偷偷地往前走,不时还会停下来,小心地打量四周的情况。 在前往珂琳家的路上,奈妮薇看见一名骨瘦如柴的高个子女人,她正从绿坪的另一侧朝旅店走去,手中拿着一根粗长的柳木棍,不断挥打着地面上的野草。虽然连她身上的衣服也无法掩饰她棱角嶙峋的骨架,但那一根根钢丝般紧缠在骨头上的肌肉,却给人一种可怕的力感。她鼻子下面的那个器官,与其说是嘴,倒不如说是一道长而深的刀疤,而森布正紧跟在她身后。 “麦莉娜。”玛琳将奈妮薇拖到两栋房子间的夹缝里,向她低声耳语,仿佛害怕自己的声音会越过绿坪,被那个女人听到。“我就知道,森布是去找她了。” 奈妮薇突然感觉到了什么,她转头望去。在她身后,一道白银拱门正立在这两栋房子之间,闪耀着柔和的白光。回去的路只会出现一次。坚定你的心志。 玛琳发出一声低微的尖叫:“她看见我们了,光明帮助我们,她过来了!” 那高个子女人跨过绿坪,将莫名其妙的森布甩在身后,她脸上露出了某种确定的神情。她走得并不快,仿佛她知道面前的两个人已经无路可逃,每迈出一步,残酷的微笑在她脸上堆积得就更多一些。 玛琳拉着奈妮薇的袖子:“我们逃走吧!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奈妮薇,快点,森布一定已经告诉她你是谁了。现在村里只要有人提起你的名字,都会招致她的憎恨。” 银色的拱门吸引住奈妮薇的视线。回去的路……她拼命摇着头,试着回想。那不是真的。她看着玛琳,恐惧扭曲了这名女子的面容。坚定你求生的心志。 “快点,奈妮薇。她看见我跟你在一起了。她——已经——看见——我了!快点,奈妮薇!” 玛琳瑟缩的躯体紧贴在奈妮薇身边。我的同胞。拱门在闪耀。回去的路。那不是真的。 奈妮薇一声呜咽,猛地从玛琳手中抽出胳膊,冲进那一片银光之中。 玛琳的尖叫声紧随在她身后:“为了光明,奈妮薇,救救我!救救我!” 白光浸没了奈妮薇。 奈妮薇失神踉跄地走出了拱门,她身边还是那些两仪师,那个圆顶房间。玛琳最后的喊叫仍刺戳着她的耳膜。当冰冷的清水从她头顶落下的时候,她甚至忘记了颤抖。 “你的虚荣随水流去,你的野心随水流去。你走向我们,以你纯净的身,纯净的心,纯净的魂。”红宗两仪师向后退去。雪瑞安迎上前来握住奈妮薇的手臂。 奈妮薇哆嗦了一下,随后才看清身边的初阶生师尊,她双手揪住雪瑞安的领子,“告诉我,那不是真的,告诉我!” “很糟糕是吗?”雪瑞安松开女孩的双手,仿佛她早已习惯了受试者有这种反应,“情况总是会变得愈来愈糟,而第三次则是最糟糕的。” “我抛下我的亲友……我抛下我的同胞……只为了回到这个末日深渊里来。”不要这样,光明啊,那不是真的。我没有……我一定要让沐瑞为此付出代价。一定要! “总会有一些人因为某种理由没有回来,会有一些事情阻碍你的脚步,或者转移你的心思。这件特法器根据你的想法为你制造陷阱,那是严密和强大的陷阱,比钢更坚韧,比毒更致命。所以我们用它来测试初阶生。你必须把成为两仪师的志向置于这世界上任何其他事情之上,毫无顾忌地去面对一切,挣脱所有羁绊,才能达成你的目标,白塔不会接受软弱的人。我们就是这样要求你的。” “你们要求得太多了。”奈妮薇站在红发两仪师身边,盯着第三道拱门。第三次是最糟糕的。“我觉得很害怕。”她喃喃低语。还有什么会比我刚才所经历的更加糟糕? “很好。”雪瑞安说,“你要成为两仪师,要导引至上力,做这些事的人必须怀着畏惧之心。畏惧会让你谨慎;谨慎能护你性命。”她将奈妮薇带到拱门前,让女孩独自面对这道拱门。但她并没有马上退后。“没有人强迫你第三次走进去,孩子。” 奈妮薇轻舔双唇,“如果我拒绝,你会把我赶出白塔,再不让我回来。”雪瑞安点点头。女孩继续说道:“这才是最糟糕的。”雪瑞安又点了点头。奈妮薇深吸了一口气,“我准备好了。” “第三次,”雪瑞安发出庄重的吟诵,“代表将来。回来的路只会出现一次。坚定你的心志。” 奈妮薇纵身冲进了拱门。 她在欢笑声中穿过在遍地野花上飞舞的蝶群。在她脚下,齐膝高的野草顶端开满了野花,形成一张绚丽的地毯,铺展在起伏和缓的小丘上。她的灰母马有些紧张地踏着脚,缰绳一直垂到草顶。为了不再吓到灰母马,奈妮薇停下脚步。有几只蝴蝶落在她的身上,停在丝衣的刺绣花朵和珍珠花蕾之间,或者围绕她头饰上的蓝宝石与月长石飞个不停。 在小山丘下,千湖似项链般环绕着马吉尔城,将高耸入云的七塔映入其中。七塔顶端薄雾缭绕,但丝毫无法掩盖金鹤旗夺目的光辉。那座大城中有一千座花园,但奈妮薇还是喜欢这片无边无际的野花园。回去的路只会出现一次。坚定你的心志。 马蹄声让她转过身。 亚岚·人龙,马吉尔之王,正从他的坐骑上跳下来,穿过纷飞的蝶群,大步向她走来。他的面孔还是那么刚毅,但朝她绽放的微笑使得那张脸不再如岩石般冰冷。 奈妮薇惊愕不已,只能柔顺地被岚抱在怀中并接受他的亲吻。就在那时,她也尽情地拥抱他,忘却一切,只知道用火一般的唇回吻着他。她双脚忘情地在空中轻轻摇摆。 突然间,她猛力推开他,想让自己离开这男人。“不。”她用尽身上最后一丝力气,“让我走,放我下来。”他困惑地将她放低,直到她的双足碰触到地面。她从他身边退开。“不要这样。”她说,“我不能面对你。什么都行,只要不是你。”求求你们,让我再次面对阿极罗吧!记忆在她的脑海里快速回旋。阿极罗?她不知道这个念头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她很难想起任何有条理的事情,迅速流逝的记忆碎片仿佛是奔涌河水上的碎冰。她拼命想抓住这些碎冰,拼命想抓住一块能让自己的身体有所依附的东西。 “我的爱,你还好吗?”岚担忧地问。 “不要这样叫我!我不是你的爱!我不能跟你结婚!” 岚突然仰起头,发出震耳欲聋的笑声。“你说你不能跟我结婚,这可会让我们的孩子伤心的,我的妻子。你怎么会不是我的爱?我没有爱过其他人,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我必须回去了。”奈妮薇慌乱地看着四周寻找银拱门,但她看到的只有草地和天空。比钢更坚韧,比毒更致命。岚,岚的孩子。光明啊,救救我!“我必须回去了。” “回去?回到哪儿去?伊蒙村?如果你想回去,我会写信给摩格丝女王,并派人护送你。” “我要一个人回去。”奈妮薇喃喃说道,她仍然拼命地在搜寻四周。它在什么地方?我必须找到它。“我不会被这些所迷惑,我不能承受这样的事,事情不是这样的。我必须离开!” “被什么迷惑,奈妮薇?你不能承受什么?不,奈妮薇,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一个人在这里任意驰骋。但如果马吉尔的王后在前往安多时不带随从,摩格丝女王必然会心生反感,甚至可能会对我们产生敌意。你不想让我们两国产生嫌隙吧,对不对?我想你们也算是朋友了。” 奈妮薇感觉自己的头被猛击了一下,脑海中只剩下眩晕与茫然。“王后?”她迟疑地说道,“我们有孩子了?” “你确定你的身体没事吗?我想我最好把你送到两仪师莎琳娜那里去。” “不。”奈妮薇再次向后退开,“不要两仪师。”那不是真的。我不会在这一次迷失。我不会! “你怎么了?”他缓缓地说,“你既然是我的妻子,当然就是王后。在这里,我们是马吉尔人,不是南方人。当我们在七塔交换戒指的时候,你就已经戴上王后的冠冕。”他无意中抬起了左手,在那只手的食指上,一枚金戒指正闪闪发光。奈妮薇看了自己的左手一眼。当她看见食指上的那枚戒指时,她立刻用右手捂在上面,但无论她怎么掩藏这枚戒指,她是否承认这段姻缘,她也已经无话可说了。“你现在记起来了吗?”岚继续说道。他伸出一只手,似乎想抚摸她的脸颊。她接连向后退了六步。他轻声叹息,“随你高兴吧,我的爱,我们有三个孩子。他们之中除了一个年纪还小、还不懂事之外,马瑞克的身高已经快超过你的肩膀了,而他还无法决定自己是比较喜欢战马,还是比较喜欢书卷。爱诺已经开始练习如何让男孩们晕头转向了。当然,她在大多数时间里还是会缠着莎琳娜,问自己何时才能到白塔去。” “爱诺是我妈妈的名字。”奈妮薇低声说。 “这是你选的名字,奈妮薇——” “不,我不会在这次迷失的。我不会的!”在远离他的地方,草地旁的一丛树木之中,奈妮薇看见了那道银色拱门。刚才是树木把它给遮住了。回去的路只会出现一次。奈妮薇将身体转向那道门。“我必须走了。”他冲上前,抓住她的手。奈妮薇觉得自己的双脚似乎已经生了根,让她半步也挪不动。 “我不知道是什么在困扰你,我的妻子,但无论那是什么,告诉我,我会帮你解决。我知道,我不是最好的丈夫,一开始,我就像钢刀一样不断伤害你,是你让我变得温柔体贴。” “你是最好的丈夫。”她喃喃地说。令奈妮薇感到恐惧的是,在她的记忆中,岚正是她的丈夫,她还记得他们共同的欢笑与泪水,争吵时的痛苦与和解后的甜蜜。那些记忆还都很模糊,但奈妮薇能感觉到它们正变得愈来愈清晰,愈来愈充满暖意。“我不能。”拱门就在那里,离她不过几步之遥。回去的路只会出现一次。坚定你的心志。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奈妮薇,但我有种感觉,好像我正在失去你。我承受不了这种感觉。”他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她闭上眼睛,将脸颊紧紧贴在他的手指上。“留下来,跟我在一起,永永远远。” “我想留下来。”她的声音似风一般轻柔,“我想留在你身边。”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那道拱门已经消失了……只会出现一次。“不。不!” 岚将她转过身来,让她望着他的眼睛。“是什么困扰着你?如果我能帮助你,请告诉我。” “这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在我遇到你之前,我以为除了我手中的剑之外,没有什么是真实的。看看你的周围,奈妮薇,这些都是真的,无论是什么事,我们都能让它成真,只要你和我在一起。” 奈妮薇真的抬起头,向四周望去。鲜花绿草就在她脚下;七塔高耸在千湖之中。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改变,除了那道拱门。我可以留在这里,和岚在一起。一切都不曾改变。她又想到其他一些事情。一切都不曾改变。艾雯孤独地留在白塔。兰德会因为导引至上力而陷入疯狂。还有麦特和佩林,他们能否平安地生活下去?还有沐瑞。她毁了我们的生活,却依然逍遥自在。 “我一定要回去。”她的声音低不可闻。再不忍见到他脸上的痛楚,她推开他的怀抱,转过身,开始在自己的脑海中想象一枝花蕾,一枝生长在黑荆棘上的洁白花蕾。她让那荆棘锋利如针,希望它们能刺穿她的肉体,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已经悬挂在那株黑荆棘上。两仪师雪瑞安的声音在她的听觉之外跃动,告诉她导引至上力的危险。花苞绽开,阴极力在光明中充满了她的身体。 “奈妮薇,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岚的声音从她集中的心志上滑过。她拒绝让自己听到那声音。一定有回去的方法。奈妮薇紧盯着拱门原先矗立的地方,竭力想找出一些残存的痕迹,但那里什么都没有。 “奈妮薇……” 她开始在脑海中描绘那道拱门的样子,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细节。闪烁的金属曲线被雪色的火焰充满。在她面前,在她和那些树之间,出现了飘忽的影像,时有,时无。 “……我爱你……” 她让阴极力充盈在自己的体内,饥渴地吸吮至上力,直到身体即将爆裂。光明充满了她,在她四周辉映,刺伤了她的眼睛。高热吞没了她,闪烁的拱门开始变得坚实稳固,完整地出现在她面前。火焰和痛苦成为她的全部。她的骨骼变成了炉中的干柴,而她的头颅正是啸吼的熔炉。 “……全心全灵。” 她冲向白银拱门,绝不让自己回头看上一眼。她本以为自己能听到的最痛苦的声音,莫过于玛琳在被她抛弃时的哭喊,但与岚悲恸的哀求相比,那简直像蜜糖一样甜美。“奈妮薇,请不要离开我。” 白光吞没了她。 赤身裸体的奈妮薇跪倒在拱门外,无力地啜泣着,泪水的洪流冲湿了她的双颊。雪瑞安在她身边跪下。奈妮薇瞪着这名红发两仪师。“我恨你!”她让暴烈的火气在言语中尽情释放,她的声音也变得粗哑骇人,“我恨所有的两仪师!” 雪瑞安微微叹了口气,将奈妮薇扶起来。“孩子,几乎每位经过测试的女子都会说出这样的话,面对你所恐惧的东西绝不是一件小事。这是什么?”她忽然提高嗓音,然后抬起奈妮薇的双手。 从未曾经历过的疼痛突然袭来,让奈妮薇的双手不住地颤抖,她的双掌心都被一根粗大的黑荆棘刺穿。雪瑞安小心地将它们抽出来。奈妮薇则只感到两仪师轻柔的碰触。当荆棘从手掌抽出后,只剩下两处小伤疤留在她的掌心和掌背。 雪瑞安紧皱双眉:“不该出现疤痕的,而且你身上怎么会只有两根荆棘呢?荆棘的位置又是如此对称?如果你坠入黑荆棘丛中,你身上应该会布满伤痕和荆棘才对。” “我本应如此。”奈妮薇痛苦地回应,“也许我认为自己已经付出了足够的代价。” “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两仪师表示赞同,“过来吧!你已经付出了第一份代价,现在该是收取你的报偿的时候了。”她将奈妮薇轻轻向前一推。 奈妮薇发现房间里站着比刚才更多的两仪师,而玉座则披着她的七色圣巾,站在她面前。披着各种颜色披肩的两仪师成列地站在玉座两侧,她们全都望着奈妮薇。奈妮薇想起雪瑞安的教导,便蹒跚着走到玉座面前,双膝跪倒。最后一杯净水由玉座擎起,将那杯水缓缓倾注在奈妮薇的头顶。 “伊蒙村的奈妮薇·爱米拉随水流去,这世界对你的一切束缚都已消失。你走向我们,以你纯净的身,纯净的心,纯净的魂。你是奈妮薇·爱米拉,白塔的见习生。”玉座将手中的银杯递给一位姐妹,然后伸手拉起奈妮薇,“现在,你和我们是一体的。” 玉座的眼眸中似乎闪耀着一片黑色的光芒。赤裸的奈妮薇浑身湿透,克制不住地打着哆嗦。 第二十四章 新朋友和旧敌人 艾雯跟在这名见习生身后,在白塔回旋曲折的走廊中穿行。和外侧塔壁一样雪白无瑕的墙壁上,挂满了装饰织锦和彩绘。彩色瓷砖在地面上铺成各式图案。见习生身上的白色衣服和艾雯所穿的一般无二,只是在裙边和袖口上绣有七根细长的色带。艾雯看着面前女子的衣服,始终愁眉不展。昨天,奈妮薇也穿上了见习生的衣服,手指上也戴了一枚巨蛇戒,但她脸上却看不出半点欣喜。艾雯现在很少能看见她以前认识的那名乡贤了,她只是觉得奈妮薇的眼眸蒙上了一层阴影,仿佛奈妮薇曾看见过她绝不愿看到的东西。 “这里。”见习生指着一扇门,只说了这么一句。这位见习生的名字叫派达,她是名矮小瘦削的女子,比奈妮薇要年长一些。她的嗓音总给人一种活泼轻盈的感觉。“因为今天是你正式成为初阶生的第一天,所以我会给你带路。但我希望你能在正午钟声响起时,准时出现在洗碗室,不要有片刻的耽误。” 艾雯朝她行了个屈膝礼。当见习生转身离去的时候,女孩便朝她的背影吐了吐舌头。在雪瑞安最后终于将艾雯的名字记录在初阶生名册的前一晚,艾雯就知道自己不喜欢派达了。等那名见习生的身影消失后,艾雯才推开门,走了进去。 这个房间简单而狭小,墙壁同样是白色的,已经有另一名女子在房间里。她正坐在屋中两张硬长椅的其中一张里,金红色的长发披散在她的肩头。硬地板上毫无遮盖,初阶生的房间里很少会铺上地毯。艾雯觉得这女孩的年纪应该和自己差不多,但却有着一种高贵而沉静的仪态,使她显得更成熟一些,做工简单的初阶生衣服在她身上也显得不那么普通了。艾雯知道,她的名字叫伊兰。 “我叫艾雯。”话毕,那女孩抬起头,审视着艾雯。“你就是艾雯,来自两河的伊蒙村。”她这么说着,仿佛这些话中有什么重大的意义。随后,她又说道,“比较早来这里一段时间的人总是会被安排和新来的初阶生一同住几天,好帮助她们熟悉环境。请坐。” 艾雯坐进另一张长椅里,与伊兰面对面。“我终于是初阶生了,本来我以为这就代表着即将接受两仪师的正式教育。但初阶生代表的意义却是,在第一缕阳光出现前两个小时会被派达叫醒,然后必须拿着扫帚去打扫那些走廊。派达还要我在晚餐后去洗碗碟。” 伊兰姣好的面容立刻扭曲了起来,“我痛恨洗碗碟,我从来也没有——嗯,算了,别提了。你会开始接受训练的,事实上,从现在开始,你将会在每天的早餐结束一直到正午钟声响起,然后再从结束正餐到下午三点之间接受训练。如果你进步的速度特别快或者特别慢,她们就会在晚餐到午夜之间给你加课。不过一般的初阶生在这段时间里所要做的就是各种家务事。”伊兰的蓝眸里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你天生就有那种能力,对不对?”看到艾雯点头,她又说道,“是的,我能察觉到这一点。我也是,天生就可以。如果你没有察觉到我的能力,不必失望,你会学习如何在其他女人身上感觉到这种能力。我从小就由一位两仪师照顾,所以我在这方面占了一点先机。” 艾雯很想知道她为什么会在两仪师身边长大,但还没来得及开口,伊兰又继续说道:“如果你在一段时间里没有获得任何成果,也不要失望,凡是与至上力有关的,即使是最简单的事情,也要花费相当的时间才能实现。耐心是你必须学会的一种美德。”她皱起鼻子,“两仪师雪瑞安总是这么说的,她竭尽所能让我们去领会到这一点。如果你在她说走的时候试着去跑,不等你眨一下眼,她就会罚你去她的书房接受训导。” “我已经学会了一点东西。”艾雯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谦逊一些。她向阴极力敞开自己,暖流融入她的身体,现在这件事对她来说已经很容易了。艾雯决定做一件自己能力允许范围内最困难的事。她伸出手,在她的手掌上方出现了一团纯净的光球。它不停地摇摆,艾雯还不能保持它的稳定,但那无疑是一团阴极力形成的光球。 伊兰并没有显露出吃惊的样子。她也伸出手,同样有一团光球在她的掌心飘摇,不过她也无法稳定她的光球。 片刻之后,一团微弱的光晕包覆住伊兰的身体。艾雯倒抽了一口气,她手中的光球也消失了。 伊兰突然大笑起来,她也熄灭了自己的光球,同时那层围绕着她的光晕也消失无踪。“你看见我身上的那种光了?”她兴奋地问,“我也看见它围绕在你身边。两仪师雪瑞安曾经说过,我身上一定会出现这种光的。这是我的第一次,你也是吧?” 艾雯点点头,同身边的女孩一起笑了出来。“我喜欢你,伊兰,我想我们会成为朋友的。” “我也这么想。艾雯,你来自两河的伊蒙村,那么,你是否认识一个名叫兰德·亚瑟的男孩?” “我认识他。”艾雯突然想起兰德曾告诉过她,在凯姆林,他曾经爬上一堵墙,不小心掉进墙里的花园,遇上了……以前,她一直不相信兰德说的那些话。“你是安多的王女。”艾雯又吸了一口气。 “是的。”伊兰语气简洁,“如果两仪师雪瑞安听见我提起这件事,不用等我说完,她就会罚我去她的书房接受训导。” “每个人都在谈论去雪瑞安的书房接受训导,连见习生也不例外。她的斥责非常严厉吗?她对我很和善啊!” 伊兰犹豫了一下,低头避开艾雯的眼睛,缓缓说道:“她的桌上总是有一根柳木棍。她说,如果你不能好好学会那些条规,她就会用另一种方法教会你。初阶生要遵守许多规则,想要绝对不破坏其中一项,真的很难。”说到这里,伊兰便缄口不言了。 “但这……这太恐怖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你也不是。我不想受到像小孩子那样的管束。” “但我们就是小孩子,只有两仪师才是成年人。而见习生则算是年轻人,不必时刻受到看管的年轻人。但初阶生是需要保护和照看的孩子,要受到应有的指导。当我们做错事的时候,也要接受惩罚,这就是两仪师对此的解释。没有人会因为你的进步不够而惩罚你,但如果你去尝试不该做的事,你就会受到惩罚。有时候,那种尝试真的充满了诱惑力,你会发现自己总想不断地导引至上力,就像你总想呼吸一样。但如果你在做这样的白日梦时打碎了太多的碟子,或者你对一位见习生做出失礼的行为,或者未经许可就离开白塔,或者在一位两仪师没有和你说话的时候主动开口,或者……很多时候,你只能做一件事,而其他的事情都是被禁止的。” “听起来就像是她们拼命想让我们自动离开。”艾雯不高兴地说道。 “她们没有这个意思,但这么做确实导致了这个效果。艾雯,塔里只有四十名初阶生,只有四十名,而其中能成为见习生的,不会超过七或八个。两仪师雪瑞安说,这个数量远远不够。她总是说现在没有足够的两仪师去完成必须完成的任务,但白塔不会……不能……降低标准。两仪师必须拥有足够的力量、信念和野心。导引能力不够强的人,会屈服于外来压力的人,还有在前途艰险时会回头后退的人,都无法得到巨蛇戒和两仪师披肩。训练和测试将全面涉及我们的导引能力、意志力和野心……嗯,如果你想离开,她们会让你走的。但她们还是会先教给你一些知识,以免你因无知而遭到至上力的反噬。” “应该是吧!”艾雯缓缓地说,“雪瑞安对我提到过一些,但我从没想过原来两仪师会如此缺乏。” “她有一个理论。她说,我们在筛选人类。你知道筛选的意思吗?从兽群中挑选出有问题的个体,对不对?”艾雯不耐烦地点点头。任何与羊群一同长大的人,都不会对筛选牲畜感到陌生。“两仪师雪瑞安说,因为三千年来,一直有红宗两仪师猎捕能够导引至上力的男人,所以我们是在全人类中筛选有导引能力的人。如果我是你的话,我绝不会和红宗两仪师谈论这件事,连两仪师雪瑞安都不止一次因为这件事和红宗两仪师发生争吵,更何况我们只是个初阶生。” “我不会的。” 伊兰停顿了一下,又开口说道:“兰德好吗?” 望着伊兰漂亮的脸庞,艾雯感到一丝嫉妒,但恐惧随即占据了她的全部心神。艾雯仔细回想一遍兰德和这位王女短暂的相会过程,确信伊兰应该不知道兰德有导引能力之后,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艾雯?” “他还不错。”希望如此,这个羊毛脑袋的白痴。“我最后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和一些夏纳士兵并骑赶路。” “夏纳人!他告诉我他是名牧羊人。”伊兰连连摇头,“我发现自己总是在最不经意的时候想起他。爱莉达认为他是一个重要人物,虽然她没有明说,但她却命人去搜寻他。当她得知兰德已经离开凯姆林的时候,她立刻就勃然大怒。” “爱莉达?” “两仪师爱莉达,我母亲的顾问,她属于红宗。但这似乎并不影响我母亲对她的爱戴。” 艾雯感到嘴里发干。红宗,还对兰德感兴趣。“我……我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他已经离开夏纳,而且不会回去了。” 伊兰平视着她:“艾雯,我不会告诉爱莉达他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他做了什么错事,而且,恐怕爱莉达对他别有用心。不管怎样,我们到这里之后,我就没有见过爱莉达了。那次旅行真是讨厌,总有白袍众跟踪我们,他们现在还驻扎在龙山边上。”她突然跳起身,“让我们谈些快乐的事情吧!这里还有两个人知道兰德,我很想介绍你跟她们认识。”她抓住艾雯的手,把艾雯拖出房间。 “两个女孩?兰德好像遇到过许多女孩。” “嗯?”伊兰转头看着艾雯,“是两个女孩没错。其中叫做爱丝·格林维的那个女孩是个懒鬼,我不认为她能在这里待多久,她总是逃避自己该做的工作,又经常偷偷溜出去看护法们练剑。她说,兰德曾经和一位叫做麦特的朋友来到她父亲的农庄。看起来,正是那两个男孩子让她知道,原来这个世界并不只是她身边的那几个村子。他们离开之后,她就跑到这里来,想要当一名两仪师。” “男人。”艾雯嘀咕了一声,“我只是和一个好男孩跳几支舞,他就像只牙痛的狗那样死盯着我,而他自己却……”一名男人突然出现在她们前方的走廊里。伊兰立刻停住脚步,抓住艾雯胳膊的手握得紧紧的。 除了他的突然出现吓了艾雯一跳之外,那男人身上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个子很高,面貌相当英俊,卷曲的黑色长发披散在肩上,看起来刚刚迈入中年。但他的肩头显得松软无力,一双眼睛里透出让人不忍见到的悲伤。他没有走向艾雯和伊兰,只是站在原地望着她们,直到一名见习生出现在他身后。 “你不该出现在这里。”那名见习生毫不客气地对他说。 “我想走一走。”他的声音低沉浑厚,如他的眼神一般充满了悲伤。 “你可以去外面的花园散步,那里才是你可以逗留的地方。那里的阳光对你也有好处。” 男人发出一阵痛苦的笑声。“让我每走一步,都处在你们的监视之下?你们只是害怕我会找到一把刀子。”他望着见习生的眼睛,又笑了两声。“是给我自己用的,女人,给我自己用的。带我去你们的花园吧!去看看那些监视我的眼睛。” 见习生用力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带走了。 “洛根。”等那两人的身影消失后,伊兰才说道。 “那名伪龙!” “他已经被驯御了,艾雯,现在的他并不比普通男人危险。但我还记得以前见到他的样子,那时,必须要有六位两仪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防止他导引至上力将我们全部毁掉。”伊兰说着,打了个哆嗦。 艾雯也感到一阵寒意。红宗会用同样的方法对付兰德。 “他们一定要被驯御吗?”艾雯问。伊兰目瞪口呆地盯着她。艾雯立刻又说道,“我只是想,两仪师也许能找到其他方法来对待他们。爱耐雅和沐瑞都说过,传说纪元最伟大的奇迹,是男人和女人共同借助至上力完成的。我只是觉得,她们应该试一试别的方法。” “嗯,不要让任何红宗两仪师知道你的这个想法,艾雯。她们确实试过,在白塔建成后的三百年里,她们一直在尝试。最后,她们放弃了,因为所有的努力都毫无成果。来吧!我带你去见见明。这边,我们不是去那个洛根要去的花园,感谢光明。” 伊兰说出的这个名字,让艾雯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当艾雯看见那个年轻女子的时候,她立刻就知道这种感觉来自何处。一条细小的溪流穿过这座花园,溪流上横跨着一座低矮的石桥。明交叠着双腿,坐在石桥的栏杆上,她穿着男人穿的紧身裤和一件宽松的衬衫,剪短的黑发让她看起来就像是个男孩般。不过她的美丽无疑是罕见的。一件灰色的外衣挂在她身边的栏杆上。 “我知道你,”艾雯说,“你在巴尔伦的某家旅店里工作。”一阵微风抚过桥下的水面,树上传来灰翼雀的鸣唱。 明微笑着说:“你们引来的暗黑之友烧毁了那家旅店。不过,别担心,那个接我到这里来的信差送了许多金子去,足够老板重建一座两倍大的旅店了。日安,伊兰,没有被你的课程压垮?也没被那些锅碗瓢盆压垮?”话语里充满了朋友间的嘲弄。只见伊兰露齿而笑。 “怎么,雪瑞安还是没能让你穿上那身衣服啊!” 明轻快地笑了笑。“我又不是初阶生。”她故意发出刺耳的声音,“是,两仪师。不,两仪师。我能打扫另一间屋子的地板吗,两仪师?”然后,她又恢复自己原本的嗓音,“我爱怎么穿,就怎么穿。”她转向艾雯,“兰德还好吗?” 艾雯感到喉头一阵发紧。我应该在他的头顶插上山羊角,把他弄成兽魔人的样子。她气恼地想道。“很抱歉,害你们的旅店被烧毁,也很高兴老板能将它重建。但你为什么会到塔瓦隆来?很显然的,你并不想成为两仪师啊?”明扬起一边的眉毛。在艾雯眼里,明这么做似乎只是觉得很好玩。 “她喜欢那个男孩。”伊兰向明解释。 “我知道。”明看了艾雯一眼。在那一瞬间,艾雯似乎在明的眼里看到了悲伤,或者是遗憾?“我在这里,”明想了想,才说道,“因为我是被派来的。当时我的选择只有自己骑马过来,或者被装进麻袋里运过来。” “你总是夸大其词。”伊兰说,“两仪师雪瑞安见过那封信。她说,那封信里写的分明是请求之意。明能看到某些东西,艾雯,这也就是她会来到这里的原因。两仪师想研究她是怎样做到这一点的,这不是至上力。” “请求!”明哼了一声,“当两仪师向你提出请求的时候,就像是一百名士兵带来的女王手令。” “每个人都能看到东西。”艾雯说。 伊兰摇摇头。“明不一样,她能看见人们身体四周的灵光,还有各种幻象。” “不是所有的时候,”明插话道,“也不是每个人。” “她能从别人身上看到很多事情,不过,我不确定她是不是一直都说实话。她说我必须和另外两个女人分享我的丈夫,但我永远也不会容忍这件事。她只是不断地笑,说什么这些事情都与她无关。她在知道我的身份之前,就说我将成为一位女王,她说她看见了一顶王冠,那是安多的玫瑰王冠。” 尽管半信半疑,艾雯还是问明:“你在我身上能看见什么?” 明看着她,“白色的火焰,还有……哦,许多东西,我不知道它们代表什么意义。” “她总是说有很多东西。”伊兰面无表情地说,“她说她在我这里看到了一只被斩断的手。幸好她告诉我,那不是我的。她也说她不知道那只手代表什么意义。” “我是真的不知道。”明说,“在我看见的东西里,有大半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意义。” 靴子踩在地上的声音让她们抬起头。两名年轻男子走了过来,他们都把衬衫和外衣披在胳膊上,赤裸着汗水淋漓的胸膛,另一只手则拿着带鞘的佩剑。其中一位,是艾雯见过的最英俊的男子,他的身材修长,却不失英武的神采,一双长腿踩出的步伐像猫一般轻盈优雅。她突然意识到那名男子正捧起她的一只手,向她鞠躬,她甚至没感觉到他是如何握住自己的手的。现在艾雯只能竭力搜索自己的记忆,想尽快找出这个人的名字。 “加拉德。”她喃喃地说道。他的黑眼睛回望着她的双眸。他的年纪比她大,也比兰德大。想到兰德,她哆嗦了一下,急忙告诫自己要保持清醒。 “我是盖温,”另一名年轻男子向艾雯露出笑容,“你应该也听过我的名字吧?”明也笑了。只有伊兰皱起了眉头。 艾雯突然想到自己的手还被加拉德握着,便急忙将手抽了回来。 “如果有机会,”加拉德说,“很希望能再见到你,艾雯,我们可以一起走走。或者,如果你能获许离开白塔,我们还可以去城外野餐。” “那……那会很棒的。”其他人的表情让艾雯很不自在。明和盖温还是一脸暧昧的笑容,而伊兰依旧眉头深锁。 艾雯尽量让自己显得镇定一些,竭力让兰德留在自己的脑海里。他是那么……美丽。她把自己吓了一跳,心里很害怕自己会把刚才那个想法说出来。 “那我等着你。”加拉德终于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转身向伊兰鞠了个躬,“小妹。”随后,他将身躯挺直如一把长剑,大步走过了石桥。 “那个人,”明凝视着加拉德的背影,喃喃地说道,“总是依公正行事,无论那样会伤害到谁。” “小妹?”艾雯惊讶地说道。伊兰的眉头现在才稍稍松开了些。艾雯对她说,“我以为他是你的……我的意思是说,你的脸色……”艾雯以为伊兰刚才的表情是出于嫉妒,她到现在都不敢肯定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 “我不是他的妹妹,”伊兰坚定地说,“我不承认。” “我们的父亲也是他的父亲,”盖温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不能否认这点,除非你想让我们的母亲成为说谎者。我想,你否认他,大概比否认我还需要更大的勇气。” 艾雯这才发现,盖温有着和伊兰一样的金红色头发,但因为浸透了汗水,所以显得更暗、更卷曲。 “明说得对,”伊兰说,“加拉德一点人性都没有。他的心里只有公正,丝毫没有半点仁慈、怜悯……他绝不比一名兽魔人更像人。” 盖温又露出了笑容。“我可不知道他是这样的人,我看艾雯也不这么想。”他看了看艾雯的目光,又看了看妹妹的眼神,然后伸出拿剑的手,仿佛是想把她们两个给隔开。“另外,我也从没见过像他那样适合握剑的手。护法只需要演练一次,他就能学会,而他们几乎都快把我给逼死了,我学会的却还不及加拉德的一半。” “剑耍得好就够了吗?”伊兰哼了一声,“男人!艾雯,你猜得没错,你面前这个连衣服都不穿的脏家伙就是我哥哥。盖温,艾雯知道兰德·亚瑟,他们是同一个村子的。” “是吗?艾雯,他真的出生在两河?” 艾雯镇静地点点头。他还知道些什么?“当然,他生在两河,我们是一起长大的。” “当然。”盖温若有所思地说,“他是个奇怪的人,他说自己是牧羊人,但他的样子和举止却不像我见过的任何一名牧羊人。奇怪,我问过各种各样的人,他们都遇到过兰德·亚瑟,其中有一些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们对他的形容都毫无差错,而且兰德对他们的生活都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曾经有一位老农夫到凯姆林来,只为了看被押解到那里的洛根一眼。但是,当暴动开始的时候,他留了下来,成为我母亲的支持者,这一切都是因为一名出来闯世界的年轻人,是这名年轻人让他想到自己的生命里不只是那个农庄,而那名年轻人就是兰德·亚瑟。他让人几乎要认为他是一个时轴。爱莉达肯定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我现在真想知道,如果遇到他,我们在因缘中的道路是否会发生改变?” 艾雯看着伊兰和明。她知道,她们并没有明确的线索确定兰德是时轴,在这之前,艾雯从未认真想过这件事。他是兰德,一个不幸拥有导引能力的男人。但时轴确实会影响周围的人,无论那些人是否希望受到这样的影响。“我真的很喜欢你们。”她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同时伸手搂住了面前的两个女孩。“我想成为你们的朋友。” “我也想和你做朋友。”伊兰说。 艾雯用力地拥抱了她。明这时也从栏杆上跳下来。她们三个人抱在一起。 “我们三个是亲密的好朋友。”明说,“我们不会让任何男人加入,就连他也不行。” “你们之中是否有个人能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盖温低声说。 “你不会懂的。”伊兰说道。然后,三个女孩一起咯咯笑了起来。 盖温抓了抓脑袋,随后又摇了摇头。“那么,如果这和兰德有关,你们最好不要让爱莉达知道。我们来这里的路上,她已经审问过三次了,简直就像个白袍众的裁判团。我不觉得她会认为兰德……”他突然闭上了嘴。远处,有一名穿着红流苏披肩的女子正穿过花园,朝他们走来。“‘直呼暗帝名讳,’”他嘀咕道,“‘他就会出现。’我可不想再因为没穿衬衫而被痛骂一顿了,再见啰!” 走上石桥的爱莉达看了一眼匆忙离开的盖温。她的脸上,俊俏多过于美丽,不受岁月侵蚀的脸庞和她的披肩证明了她两仪师的身份。她的目光扫过艾雯,停顿片刻;艾雯突然在那位两仪师的眼里看见了冷酷无情。她一直以为沐瑞是冷酷的,像覆上一层丝绸般的冰冷钢铁,但爱莉达却连上面的丝绸都没有。 “爱莉达,”伊兰说,“这是艾雯,她也是天生就有导引能力。而且她已经接受了一些训练,所以,她现在的能力已经和我差不多了。爱莉达?” 两仪师的脸上毫无表情,让人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孩子,在凯姆林,我是你母亲的顾问。但这里是白塔,而你,只是一名初阶生。”这时,明转身要走,但爱莉达突然伸手挡住她。“停步,女孩,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从小就认识你了,爱莉达。”伊兰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说,“你看着我长大,为了让我尽情玩耍,你会让冬天里的花园也开满鲜花。” “孩子,在那里,你是王女,但在这里,你是初阶生,你一定要接受这点。总有一日,你会成为伟人,但你现在必须接受这点!” “是的,两仪师。” 艾雯从心底感到讶异。如果有人在别人面前这样斥责她,她早就勃然大怒了。 “现在,你们两个都离开吧!”钟声响起,深沉而洪亮。爱莉达仰起头。日正当中。“正午了,”她说,“如果你们不想被警告,就得赶快了。还有伊兰,在结束工作之后去初阶生师尊那里接受训导。一名初阶生不得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主动对两仪师说话。快去,你们两个,要迟到了,快!” 她们拉起裙摆,拔腿就跑。艾雯看着伊兰,她的双颊泛起两片红晕,脸上透出一股坚定的神情。 “我会成为两仪师的。”伊兰低声说,那句话听起来就像是一个承诺。 在她们身后,艾雯听见那位两仪师开口道:“我想,女孩,你应该是被两仪师沐瑞带来的。” 艾雯很想留下来听听她们俩的谈话。她很怕爱莉达会问起兰德的事情,但白塔正午的钟声正催促着她,她只得全力快跑,奔向洗碗室。“我会成为两仪师的。”她高声吼道。伊兰的脸上掠过一丝理解的微笑。她们跑得更快了。 明在离开石桥时,衬衫已经因汗湿而紧贴在身上,她的汗水不是来自正午的太阳,而是来自爱莉达的质询。明不停地回头张望,害怕那名两仪师会跟在她身后。不过爱莉达再没有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爱莉达怎么知道是沐瑞召她来的?明一直坚信这是个只有自己、沐瑞和雪瑞安才知道的秘密。这名两仪师为何会问那么多关于兰德的问题?虽然她面对那位两仪师时,嘴里说着自己从没听过那位男孩,对他也一无所知。但那时,她可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压抑住内心的恐慌。她想对他做什么?光明啊,沐瑞又想对他做什么?他到底是什么人?我不想爱上一个我只见过一次的男人,他只是个乡下孩子啊! “沐瑞,愿光明刺瞎你。”她喃喃地说道,“无论你把我带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无论你躲在什么地方。赶快出来,告诉我,我可以离开了!” 惟一的回答,是树上灰翼雀甜美的啁啾声。她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现在她只想找个地方,让自己冷静下来。 第二十五章 凯瑞安 凯瑞安城坐落在澳关雅河岸边的丘陵地带,兰德在这座城市北方的一座小山丘顶上,第一次见到这座城市。此时,烈日当空,艾黎森和他的五十名凯瑞安士兵表面上仍充当着他的侍卫。在跨过柘林河上的桥梁后,这些士兵愈往南行,就变得愈发僵硬呆板。不过罗亚尔和修林似乎对此并不以为意,兰德也试着让自己不去想这件事。他现在正仔细打量着这座城市。它的规模不亚于他见过的任何一座大城,大型船只和宽广的驳船排满河面,高大的谷仓分布在沿河两岸。但在高耸的灰色城墙后面,凯瑞安看起来却像一个雕琢精细的棋盘。那一圈城墙形成了一个完美的方形外框,就连临河的一面墙壁也保持了绝对的平直。许多高塔在城墙内组成了一个精确的图案,其高度足有城墙的二十倍。就连在距离城市如此遥远的山顶上,兰德也能看清那些像锯齿般凹凸不平的塔顶。 在城墙外,许多街道环城而建,一直延伸到河岸上,这些街道全都依着地势形成各种曲折的形状。街道上行人来来往往。首门。兰德还记得修林对这片街市的称呼。曾经在每座城门外都有一座小市集,经过多年的发展,它们逐渐连结为一个整体,变成一个错综复杂的街巷体系。 当兰德和其他人驰入这些尘土飞扬的街巷时,艾黎森命令一些士兵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为他们清出一条道路,一行人赶路的速度丝毫不亚于在旷野的时候。看样子,如果有哪个路人躲得不够快,艾黎森也会毫不犹豫地将他踩在马蹄之下。人们在眨眼间就闪到道路两侧,且似乎对这种事情早就习以为常了。看到慌乱的人群,兰德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在微笑。 首门人的衣服大半都很破烂,且补满了各种颜色的补丁,这里的生活给人一种混乱、忙碌的感觉。小贩喊叫着,推销他们的货物;商店老板在他们的店铺外面拉扯着行人,招呼他们看一眼摆放在店铺外摊子上的商品。剃头匠、水果贩、磨刀师傅、男人和女人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兜售着几十种服务和上百种货物。各式音乐从不止一座建筑物中飘出。起初,兰德以为那些都是旅店,但仔细看看门上的招牌,却看见一些男人演奏长笛和竖琴、杂耍嬉戏的图画。这些建筑物的规模都不小,却都没有窗户。首门大多数的房子看起来都是木造的,其中有一些房子相当高大,不少房子的结构很简陋,而且一看就知道是刚刚搭建完成不久。有一些建筑物达七层楼高,甚至更高。兰德看着它们,不禁感到有些害怕。这些高楼微微晃动着,但从门口进进出出的人们却似乎没有注意到这点。 “乡巴佬。”艾黎森嘀咕了一声,用不屑的眼神望向前方,“看看他们,这些野地里的渣滓,他们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的。” “那他们应该去哪里?”兰德问。这名凯瑞安军官看了他一眼,向前一催马,开始用马鞭抽打人群。 修林碰了碰兰德的手臂。“这都是因为艾伊尔战争,兰德大人。”他向四周看了看,似乎是要确定没有士兵在听他们说话,“有许多农夫害怕回到他们在世界之脊附近的土地去,所以全都跑到这里来,于是凯瑞安城边的河道上挤满了来自安多和提尔的运粮船。东边的农业区已经因为缺乏劳力而不再出产粮食了。不过,大人最好不要和凯瑞安人提起这件事,他们不想提到那场战争,要不,别人至少要承认,是他们战胜了艾伊尔人才行。” 尽管艾黎森毫不留情地用鞭子抽打面前的行人,但兰德一行人最终还是被一支奇怪的队伍挡住了去路。这支队伍前有六名男人一边击鼓,一边舞蹈,在前面引路。他们身后则跟着一长列耍傀儡的人,每只巨大傀儡都有一个半人那么高,人们握住傀儡下面伸出的长杆,来回舞动。巨大的男女傀儡都戴着王冠,穿着华丽的袍子,不断向周围的人群鞠躬,而它们周围则是各种奇形怪状的鸟兽:长翅膀的狮子;用后腿走路的双头山羊,有着红色彩带挂在它的两张嘴前,上下飘扬,显然是代表它吐出来的火焰。有一只动物看起来一半是猫,一半是鹰,另一只则有着熊的脑袋和人的身躯;兰德认为那是一只兽魔人。傀儡队伍经过的地方,人群中不断发出欢呼声和笑声。 “做出那种东西的人绝对没见过兽魔人,”修林嘀咕着,“脑袋太大了,身形也没那么瘦,他们很可能根本不相信有兽魔人,大人,就像他们不相信其他很多东西一样。这些首门人心里惟一的怪物就是艾伊尔人。” “他们是在举行庆典吗?”兰德问。除了这支队伍之外,他没有看见任何说得上与节日有关的东西,但兰德相信,人们不会无缘无故就带着这些东西跑上大街。艾黎森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命令手下继续前进。 “可能每天都是这样,兰德。”罗亚尔说。他仍然在坐骑旁边步行,大驮马的马鞍上还是绑着那个被毯子裹住的箱子。这位巨森灵吸引了和那些傀儡一样多的目光,不少人都像对待傀儡般向他报以热烈的笑声和掌声。“恐怕盖崔安正是用这种娱乐节目安抚他的人民,他用银币支付在首门进行表演的走唱人和乐师,这笔钱被称为国王的奖赏。他每天还在河岸边举行赛马会。到了夜晚,这里经常会有烟火表演。”巨森灵的声音里透露出一股厌恶之情,“哈曼长老说,盖崔安不是个好人。”他眨眨眼,意识到自己不该在这里说这种话,他急忙向四周瞥了几眼,看看是不是有士兵听到他在说什么,不过看起来并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言辞。 “烟火。”修林点点头,“我听说,照明者在这里建了一座礼堂,就像在坦其克那里一样。以前我在这里的时候,还看不到烟火呢!” 兰德摇摇头。他从没见过照明者制作的烟火,他只听说过,那些人有时会离开坦其克,只为了替某地的统治者表演烟火。他觉得自己现在的所在之处真的很奇特。 进入凯瑞安城高耸的方形城门后,艾黎森便命令队伍停止前进。他在一块方石旁跳下马,城墙上没有窗口,只有箭孔,敞开在兰德两侧的则是两扇沉重的覆铁城门。 “请稍待片刻,兰德大人。”艾黎森说完,便把缰绳扔给身边的一名士兵,然后就消失在城中。 兰德警觉地看了那些士兵一眼,他们仍旧骑在马上,严谨地排成了两列。兰德很想知道,如果他、罗亚尔和修林现在离开的话,他们会有什么行动。但他没有再多想这个问题,只是转头开始打量着面前的这座城市。 凯瑞安城和首门的街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宽阔平整的街道以精准的直角互相交错,即使路上有再多的行人,也不显得拥挤。就像在崔蒙森一样,城中的小丘都被削成棱角分明的台地,不时有轿子在兰德的眼前从容不迫地通过,有些轿子顶上还飘扬着绣有家徽的细长三角旗。马车在街道上缓步前进。安静地来往于街上的行人都穿着深色衣服,胸口上绣有鲜艳的条纹,而衣服上的条纹愈多,表示衣服的主人也就愈显得高傲。兰德听不见笑声,甚至看不到有人微笑。所有的建筑物都是石头筑成的,上面的装饰充满平直的线条和尖锐的棱角。街道上没有小贩,就连商店也给人一种肃穆的感觉,商店门外没有展示商品的摊子,连招牌也都很小。 现在,兰德能更清楚地看到那些巨塔了,它们的周边全都围着鹰架,工人聚集在鹰架上,不停地将石块往塔顶堆砌。 “凯瑞安的无极塔,”罗亚尔难过地嘀咕着,“唉,它们曾经无愧于此名。但就在你出生的时候,艾伊尔人占领了凯瑞安,那些高塔都被烧毁了。我在这些石匠里找不到巨森灵,没有巨森灵会喜欢在这里工作了,因为凯瑞安人总是肆无忌惮地索取他们想要的一切。但我以前来这里的时候,这里还是有一些巨森灵的。” 艾黎森这时也回来了,随他而来的还有另一名军官和两名书记,其中一名书记带着一本巨大的木皮登记簿,另一名书记手里则捧着一个装有书写工具的盘子。像艾黎森一样,这名军官前额的头发也剃光了,不过似乎他本身就有秃头的问题。两名军官看看兰德,看看罗亚尔马背上那个被包覆在条纹毯子里的箱子,又将目光转回兰德身上。他们并没有问那张毯子底下是什么东西,艾黎森从崔蒙森出发开始,就一直不停地打量那个箱子,但他从没提到过它。秃顶的男人又看看兰德的佩剑,嘴唇动了一下。 艾黎森向兰德介绍那名军官,他的名字是亚桑·杉达。随后,艾黎森又大声宣布,“来自安多,亚瑟家族的兰德大人。随从,修林。同伴,来自商台聚落的巨森灵,罗亚尔。”一名书记将大大的登记簿摊开在自己的双臂上,亚桑则用圆胖的手将这些名字记录在上头。 “你一定要在明日此时前来一趟警卫室,大人。”亚桑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笔递给另一名书记,“把你居住的旅店名称告诉我们。” 兰德看着凯瑞安寂静的街道,又回头望着喧闹的首门。“你能推荐我一家那儿的旅店吗?”他朝首门点点头。 修林吃了一惊,连忙走到兰德身边。“这不太合适,兰德大人。”他悄声说道,“以你的身份地位,如果你留在首门,他们一定会以为你另有企图的。” 兰德明白嗅罪者是对的,因为他的问题才一出口,亚桑就惊讶得张大了嘴;艾黎森则高高扬起了眉毛。两个人都开始专注地看着兰德,兰德很想告诉他们,他并没有参与他们那所谓的权力游戏。但最后,他只是说道:“我们还是住在城里吧!我们现在能走了吗?” “当然,兰德大人。”亚桑鞠了个躬,“但……旅店的名字?” “我一找到就会告诉你。”兰德走到大红身边,停下脚步。赛琳的信在他口袋里发出沙沙声。“我想找一位凯瑞安女子,名叫赛琳,她的年纪和我差不多,相貌非常美丽。我不知道她属于哪个家族。” 亚桑和艾黎森交换了一个眼神。亚桑开口道:“我会帮你问问,大人,也许我能在明天你来的时候告诉你。” 兰德点点头,便带着罗亚尔和修林进城去。街上几乎没有骑马的人,不过兰德三人并没有引起太多人注意,甚至没有人会看罗亚尔一眼。这里的人们似乎都忙着思考自己的事情,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他们会不会对我刚才那个问题产生误解?”兰德问修林,“就是我提起赛琳的那个问题。” “谁会知道凯瑞安人心里想些什么呢?兰德大人。他们似乎认为每件事都与达斯戴马有关。” 兰德耸耸肩,他觉得人们好像总是在打量他。他迫不及待地想换一件普通的衣服,不必再装扮这个本不属于他的身份。 虽然修林以前在凯瑞安时主要是在首门度过的,但他还是知道城里的几家旅店。嗅罪者带着两人找到了一家名为“龙墙守卫者”的旅店,这家旅店的招牌上画了一个头戴王冠的男人,一脚踩在另一个躺在地上的红发男人胸口,他的剑则指着脚下那人的喉咙。 一名马夫走出来牵走他们的马匹,同时偷偷瞄了一眼兰德和罗亚尔。兰德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并不是整座城里的每个人都在玩权力游戏。就算有,那也和自己无关。 旅店的大厅很干净,桌椅像城中的建筑一样排列整齐。屋里只有不多的几个人,他们抬头瞥了兰德他们一眼,立刻又将目光落回自己的酒杯上,但兰德觉得他们还在注意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天气已经相当暖和,不过大火炉中还是冒着一点微小的火苗。 旅店老板是个满身肥油的胖子,他的深色衣服上有一道绿色的条纹。看到兰德三人,他吃了一惊,但兰德对此并不感到奇怪。罗亚尔怀里抱着箱子,必须低着头才能走进室内。修林还是背着所有的鞍袋和包裹。穿着大红衣服的兰德在那些衣着灰暗的人们当中,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旅店老板帮兰德把衣服和剑放好,脸上随即又恢复那种油腻的笑容。他朝兰德鞠了个躬,揉搓着光洁的双手说道:“请原谅,大人,我刚刚把你当成……请原谅,我有点失神了。你需要房间吗,大人?”他又朝罗亚尔微微鞠了个躬,然后回过头说,“我的名字是库俄,大人。” 他把我当成艾伊尔人了。兰德不悦地想。他很想马上就离开凯瑞安,但这里是印塔最有可能找到他们的地方。赛琳也说过,她会在凯瑞安等着他。 他们的房间很快就准备好了,而且为了让罗亚尔能睡得下,不得不将房间的床换一张,为此,库俄不知赔了多少笑脸,鞠了多少躬。兰德本想三个人仍旧住在一起,但修林马上就劝告他:“我们必须让凯瑞安人认为我们知道怎样做是对的,兰德大人。”当兰德再看到旅店老板反感的眼神时,他也无法继续坚持自己的主张了。最后,他单独住进一个房间,但他的房间有一道门和罗亚尔与修林的房间相通。 两个房间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其中的一间有两张床,而且有一张是专门为巨森灵准备的。但兰德房中的那张床差不多有修林和罗亚尔的床加在一起那么大,四边巨大的方形床柱几乎顶到了天花板。兰德房间里的高背软垫椅和盥洗盆也是方正而巨大的,立在床边的衣柜上雕刻着厚重刚硬的花纹,散发着一种压抑感,让兰德觉得这衣柜仿佛就快倒在他身上。在床边的墙上有两扇窗户,透过窗户能看到两层楼以下的街道。 旅店老板一离开,兰德就打开连接两个房间的房门,让罗亚尔和修林进来。“这个地方在折磨我的神经。”他告诉他们,“每个人都用侦探般的眼神打量你,似乎他们深信你正在做某些不可告人之事。我要回首门去,哪怕一个小时也好,至少,那里的人会笑。你们谁愿意第一个看守号角?” “我留下。”罗亚尔立刻说道,“我想读一会儿书。我在这里没看见巨森灵,并不代表这里一定没有来自曹福聚落的石匠,那里离这座城市并不远。” “我以为你会想和他们见一面。” “啊……不,兰德,上次我遇到他们的时候,他们不停地追问我为什么会离开聚落,害我的头都快爆了。如果他们从商台聚落给我带了信来……嗯,我想,我还是在这里好好休息,读点书吧!” 兰德摇摇头。他经常忘记罗亚尔是为了看看这个世界,才偷偷离开家的。“你呢,修林?在首门有热闹的音乐和欢乐的笑声。我打赌,在那里也不会有人玩什么达斯戴马。” “我可不是那么肯定,兰德大人,不管怎样,感谢你的邀请,但我觉得还是不要去的好。那里有那么多的打斗……还有凶杀。首门是个臭气冲天的地方,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我这句话的意思。不过,那里的人应该不会打扰一位贵族,如果他们那么做,士兵就会逮捕他们。如果你不反对,我还是在大厅里喝一杯吧!” “修林,你想做什么,不必得到我的批准。你知道的。” “就依您说的,大人。”嗅罪者向他鞠了个躬。 兰德深吸一口气。如果他们不能早点离开凯瑞安,修林就会一直这样对他礼遇有加。如果麦特和佩林看到这番景象,他们会一直不停地提起这件事,让他难堪。“我希望不会有什么事情耽误印塔。如果他不能快一点赶来的话,我们只能自己把圣号角给带回法达拉去了。”他隔着衣服碰了碰赛琳的信。“就让罗亚尔守第一班吧!我很快就会回来。那时你也可以去参观一下这座城市了。” “我宁可不冒这个险。”罗亚尔说。 修林和兰德一起走下楼梯。他们一到大厅,库俄就朝兰德鞠了个躬,然后手捧着一个盘子,盘子上放着三份封起来的羊皮纸卷走到兰德面前。兰德拿起它们。三份文件都是用很高级的羊皮纸写的,手感柔软且光滑,可以想见,这三份文件本身的价值就很昂贵了。 “这些是什么?”兰德问。 库俄又鞠了个躬:“邀请函,大人,分别来自三个贵族家庭。”他就这样躬着身,退到一旁。 “谁会送邀请函给我呢?”兰德打量着它们。大厅里没有一个人抬起头,但兰德还是能感觉自己正受到每一个人的监视。他不认得这三份文件上的徽章,它们和赛琳使用的星月徽章都不一样。“谁会知道我在这里?” “现在,每个人都知道了,兰德大人。”修林平静地说。看样子,他也有那种正受到监视的感觉。“城门口的卫兵很快就会把一位异乡贵族来到凯瑞安的消息传播出去。那个马夫、旅店老板……每个人都会把自己的所见所闻迅速告诉别人。他们认为这对他们有利,大人。” 一股火气涌上兰德心头。他扬起双眉,连走两步,将手中的邀请函扔进炉火中。羊皮纸很快就燃烧起来。“我没有玩达斯戴马。”他极力放大音量,好让屋中的每个人都能听见。现在,就连库俄也别开目光。兰德继续喊道,“我和你们的权力游戏无关,我到这里来只是为了等待几个朋友。” 修林抓住他的手臂。“别这样,兰德大人。”他的声音急迫而低微,“请不要再这么做了。” “再这么做?你真以为我还会收到更多的邀请函?” “没错,光明啊,你这么做,就像是为了赶走一只在耳边盘旋的黄蜂,而踢翻了整个黄蜂巢。你现在正让屋中的每个人确信,你是这个游戏中的重要角色。他们会认为,你如此急于否认自己,正是因为你与这个游戏关系重大。凯瑞安的每位贵族和贵妇都参与了这个游戏。”嗅罪者看了看那些邀请函,它们已经在火焰中变得焦黑卷曲,不成样子了。“你无疑已经得罪了三个家族,他们不是大家族,否则也不会这么快就采取行动,但他们毕竟是贵族。如果再有任何邀请,你必须予以响应,大人。你应该按照自己的意愿拒绝其中一些……这些人可以通过你拒绝了谁的邀请和接受了谁的邀请而推断出一些信息,但如果你全部拒绝,或者全部接受——” “我与此无关。”兰德冷漠地说,“我们会尽快离开凯瑞安的。”他将手伸进口袋里,感觉赛琳的信上已经出现了褶皱和压痕。他将那封信从口袋里抽出来,把它整平、对齐。“只要能离开。”他喃喃地说着,再将信放回口袋里,“喝你的酒吧,修林。” 他恼怒地走出旅店,却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生气。为了自己?为了凯瑞安和这里的权力游戏?为了赛琳的不告而别?还是沐瑞?这一切都是那个两仪师一手造成的。她偷走了他的衣服,让他不得不穿上这一身贵族服装。即使是现在,虽然没有任何一名两仪师在他身边,他也自以为已经摆脱了那些两仪师,但她们仍成功地影响着他的生活。 兰德从来时进入的那座城门走出凯瑞安,因为这是他在凯瑞安惟一认识的一条路。一名站在警卫室门前的卫兵注意到他。兰德鲜亮的衣服和高大的身材,让他在这些凯瑞安人之中根本无可遁形。卫兵立刻就跑进了警卫室,但兰德已经无暇顾及这些了,因为首门的欢笑声和音乐正向他发出无法抗拒的召唤。 如果说,他的绣金红外套在凯瑞安城里让他像一只火鸡般惹眼,这身衣服在首门却给了兰德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许多拥挤在这些街巷里的行人穿着和城里的居民一样的深色衣服,但也有同样多的人穿着红色、蓝色、绿色和金色的衣服,那些鲜艳的色彩足以和匠民的衣服相媲美。而更多妇女们会在衣服上绣花,再搭配各色丝巾和围巾。这些五颜六色的衣服大多都有些破烂,也很不合身,仿佛它们本来是为另一些人裁制的。但这些人即使看到兰德身上的华服,也都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兰德没走多远,就不得不在另一支傀儡戏队伍旁停下了脚步。欢呼雀跃的鼓手们过去之后,走过来一个猪脸獠牙的兽魔人和一个戴王冠的男人。它们互相打斗了几下,兽魔人就栽倒在地,围观的人群中也立刻爆起一阵欢呼和大笑。 兰德哼了一声。它们可不是这么容易就会被杀死的。 他走到一座巨大且没有窗户的建筑物前面,透过大门朝屋里看去。让兰德感到惊讶的是,这座建筑物里好像只有一个大房间。阳光从敞开的屋顶直接倾泻而下,在屋里的墙壁上,伸出许多阳台,在房间尽头处,则是一个兰德从没见过或听说过的大舞台。那些阳台和地面上挤满了人,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舞台上的表演节目。兰德能看见,在舞台上表演的是一些变戏法的人、乐师、杂技演员,甚至还有一位走唱人。那位走唱人穿着百衲斗篷,正在用吟诵赞美诗的洪亮嗓音讲述《寻猎号角史诗》中的一个故事。 看见走唱人,让兰德想起汤姆,他急忙从门口跑开了。关于汤姆的记忆总是让兰德伤心不已。汤姆是他的朋友,一位为他而死的朋友。我逃跑了,而他却死了。 在另一座大建筑物里,一名女子穿着厚重的白色长袍变着戏法,她让一个篮子里的物品不断消失,随后又出现在另一个篮子里。接着,她又拿出一些东西,一阵浓烟过后,那些东西就在她的掌中失去了踪影。观看表演的人群中不断发出“哦”、“啊”的惊叹声。 “两枚铜币,大人。”门口处,一名鼠脸般的男人说,“两枚铜币就能观赏这位两仪师的表演了。” “我不想看。”兰德又瞥了那个女人一眼。这时,她手中又出现了一只白鸽。两仪师?“不。”他朝那个男人点了一下头,就跑开了。 兰德挤过人群,寻思着还能看见什么东西。无意间,他听见一段声音浑厚的歌唱,伴随着弹拨竖琴的声音,从一栋挂着杂耍艺人招牌的建筑里传出来。 “……冻风吹过沙塔隘口,冻雪覆盖无碑的坟墓。但在每一年的阳之日,在那冰冷的岩石堆,总会绽放一朵红玫瑰,血色的花瓣上,挂着一滴水晶泪。那是杜希妮的小手栽种上去的,她仍然坚守着罗格斯·鹰眼立下的誓言。” 哀婉的歌声像根绳子般牵动着兰德走进那栋房子,向正在鼓掌的人群中挤进去。 “两枚铜币,大人。”跟他要钱的又是一个鼠脸般的男人,他简直就像是刚才那人的孪生兄弟,“两枚铜币看……” 兰德掏出几枚硬币,塞在那人的手里。他有些茫然地走进屋中,双眼紧盯着台上那位正在向观众鞠躬的男人。那个人的一只手臂上挂着刚刚还在演奏动人旋律的竖琴,另一只手则掀起他的百衲斗篷,朝台下张开,仿佛正在将观众经久不息的掌声收纳其中。他是一名瘦削的高个子男人,看上去年岁已经不小,下巴的长须和头顶的发丝都已是亮白如雪。当他抬起头的时候,目光立刻就定在兰德身上,老人清亮的蓝眼睛一下子张得老大。 “汤姆。”兰德仿佛窒息般发出的呼声,被淹没在人群震耳的喧嚣里。 汤姆望着兰德的眼睛,朝舞台旁的一扇小门点了点头。 随后,他又鞠了个躬,向仍在欢呼鼓掌的观众们露出感谢的微笑。 兰德挤到那道小门边,开门走了进去。门里是一条狭窄的走廊,再走几步,兰德就能登上舞台了。他往另一边看去,有一名变戏法的人正在耍弄几个圆彩球,还有六名杂技演员在做演出前的热身动作。 汤姆出现在走廊的台阶上,他的右腿不像以前那么灵活,这让他走起路来显得有些跛。他看了那些杂耍艺人一眼,轻蔑地吹了一下胡子,转身对兰德说:“他们想听的只有《寻猎号角史诗》,还有那些来自哈登莫克和沙戴亚的消息;也许还会有人要听听《卡里雅松轮回》。不管怎么样,我就是想说点别的东西。”他上下打量着兰德。“你看起来混得不错,小子。”他指着兰德外衣的高领子,嘟起嘴唇,“很不错。” 兰德不禁笑出声来:“我离开白桥的时候,以为你死定了。沐瑞说你还活着,但我……光明啊,汤姆,看见你实在太好了!我应该回去和你并肩作战的。” “如果你这么做,那你就是个大傻瓜,小子。那名隐妖……”他向四周看了一眼,没有人在听他们说话,但他还是压低声音,“……对我不感兴趣。它只是弄伤了我的腿,让我无法行动,随后就去追赶你和麦特了。如果你们回头,结果只会是一死。”汤姆停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看着兰德,“沐瑞说我还活着,她这么说的?她现在和你在一起吗?” 兰德摇摇头,让他吃惊的是,汤姆看起来很失望。 “太糟糕了。她是个好女人,即便她是……”汤姆说到这里,又改变了话题,“那么,她要的就是麦特或佩林了。我不该问她到底想要谁,他们都是好男孩,我不想知道。”兰德不安地动了动身体。当汤姆干瘦的手指按在他的肩上时,他不禁打了个哆嗦。“我现在只想知道,你是否还保留着我的竖琴和长笛?我想把它们要回来,小子,我现在的乐器并不顺手。” “我带着它们,汤姆,我这就能把它们还给你。真不敢相信,你还活着。你为什么不去伊利安?大狩猎已经开始了。你一定能在讲述《寻猎号角史诗》的竞赛中胜出的,你真应该去的。” 汤姆哼了一声:“在白桥那件事之后?如果我去了,我可能真的会没命。就算我能及时赶上那条船,贝尔和他的船员们也会将我被兽魔人追赶的事传遍整个伊利安。如果在贝尔砍断船缆之前,他们看见了那名隐妖,或者听别人提起它……即便大多数伊利安人都认为兽魔人和隐妖是个无稽之谈,也有不少人想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兽魔人和隐妖在追赶一名普通人。那时,伊利安绝不会是我的容身之地。” “汤姆,我有很多事要告诉你。” 走唱人打断兰德的话。“过一会儿吧,小子。”他将视线转向小门外,看了看那个收钱的长脸男人,“如果我不回台上再讲一个故事,他肯定会把那个变戏法的给派上去,如此一来,观众会吵到屋顶垮下来为止。你去章嘉门附近的葡萄束旅店,我在那里有一个房间,那里的人都知道那个地方。我差不多再一个小时就会回去了,只要再讲一个故事,他们就会满意了。”于是他转身重新踏上那段台阶,走了两步,走唱人又回过头,“别忘了带我的竖琴和长笛来!” 第二十六章 不和谐的音符 兰德冲进龙墙守卫者旅店大厅,朝满脸惊诧的旅店老板咧嘴一笑,便直奔上楼。兰德现在对谁都想笑。汤姆还活着! 他撞开自己的房门,朝衣柜奔去。 罗亚尔和修林从隔壁房间探出头来,他们两个人都只穿着衬衫,嘴里咬着青烟缭绕的烟斗。 “出了什么事,兰德大人?”修林焦急地问。 兰德将用汤姆的斗篷打成的包裹甩到肩上。“除了印塔到来以外,这是最好的事情了。汤姆·梅里林还活着,而且就在这里,在凯瑞安。” “那位你提到过的走唱人?”罗亚尔说,“这太好了,兰德。我很想见见他。” “那就跟我来吧!如果修林能负责看守号角的话。” “这是我的荣幸,兰德大人。”修林从嘴里拿下烟斗,“大厅里那些人老是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他们用各种方法套我的话,问我你是谁,我们为什么会到凯瑞安来。我告诉他们,我们是在这里等朋友,但他们总是怀疑我是否隐瞒了什么。这就是凯瑞安人的天性。” “随便他们怎么想吧!罗亚尔,我们走。” “我想,还是算了吧!”巨森灵叹了口气,“我真的宁可待在这里。”他又拿起一本书,用粗大的手指翻开书页。“以后我再去拜访汤姆吧!” “罗亚尔,你不能永远都待在这里,我们甚至还不知道我们会在凯瑞安逗留多久。毕竟,我们至今都还没遇到过其他巨森灵,就算我们遇到了,他也不会把你抓走的,不是吗?” “是不会啦!但……兰德,也许我离开商台聚落时太过草率了。如果我现在回家,也许会遇到一大堆麻烦。”罗亚尔的耳朵无力地垂下。“我可能要等到像哈曼长老那么老的时候才能回去了。也许我能找到一处废弃聚落,待在那里等到我够老的时候再回去。” “如果哈曼长老不让你回去,你可以先住在伊蒙村。那是个很不错的地方。”一个美丽的地方。 “我相信,兰德,但那是没有用的,你知道——” “我们到时候再讨论这个问题,罗亚尔,现在跟我去看看汤姆吧!” 巨森灵站起身,个头足有一个半兰德那么高。兰德就推着这个大家伙,逼他穿上外衣和斗篷,然后把他拉下楼去。经过大厅时,兰德向老板眨眨眼,然后又朝他吃惊的目光笑了笑。就让他以为我要去玩那个该死的权力游戏吧!让他像他所以为的那样去猜测吧!汤姆还活着。 章嘉门在城市东侧,那里的每个人似乎都知道葡萄束旅店。兰德和罗亚尔很快就找到那家旅店,它在首门区一条还算安静的街道里。这时,夕阳已经滑到了接近地平线的地方。 这是一幢老旧的三层建筑,像首门区的其他房子一样,木头建造,摇摇欲坠,但旅店大厅相当干净,而且里头挤满了人。有一些男人正坐在一侧角落玩骰子,几个妇女在另一侧角落掷飞镖。屋中的人有半数是凯瑞安人的样子,肤色苍白且瘦小。但兰德也能在这里听到安多口音和一些他不知道的方言。不过,所有人都穿着有首门特色的衣服——基本上就是几个地方特色的大杂烩。当兰德和罗亚尔走进大厅时,有几个人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但随即又转头专注在他们自己的事情上。 旅店老板是一位头发和汤姆一样雪白的女子,她一直用锐利的目光打量罗亚尔和兰德,从她黝黑的皮肤和口音可以得知她不是凯瑞安人。“汤姆·梅里林?嗯,他是有一个房间,就在楼梯上去右手边第一间。蒂娜应该会开门让你们进去等他的……”她望着兰德红外套高领子上的苍鹭,以及袖子上的金色藤蔓,还有他的佩剑,“……大人。” 楼梯在兰德脚下吱嘎作响,等罗亚尔踏上去的时候,它几乎已经是在呻吟了,兰德很怀疑这座建筑还能支撑多久。他找到那扇门,在门上敲了两下,心中还在纳闷着谁是蒂娜。“进来。”从门里传出一名女子的声音,“我没办法过去开门。” 兰德迟疑地打开门,把头探了进去。一张被褥凌乱的大床挤在对面的墙边,屋中剩下的空间被两个衣柜、几个包铜的箱子、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所占满。一位身材苗条的女子正盘腿坐在床上,裙摆被她压在腿下,而她的双手之间有六个彩色圆球正不停地打转着。 “不管你带了什么来,”她嘴里说着,目光却没有离开那些彩球,“把它放在桌上,等汤姆回来的时候会付你钱的。” “你就是蒂娜?”兰德问。 女子抓住空中的彩球,抬头望着兰德。她比兰德大不了几岁,长得很漂亮,凯瑞安人般的浅色皮肤显得光滑而润泽,一头黑发则松散地披散在肩上。 “我不知道你是谁。这是我的房间,我和汤姆·梅里林的房间。” “旅店老板说,你也许能让我们在这里等汤姆回来。”兰德说,“你就是蒂娜吧?” “我们?”兰德站进房里,随后罗亚尔也躬身走了进来。年轻女子的眼眉一挑:“巨森灵终于回到这座城市来了。我是蒂娜,你们有什么事?”她故意紧盯着兰德的外套,却不对兰德称一声“大人”,当她看清兰德佩剑上的苍鹭徽记时,眼睛不由得又睁大了一些。 兰德从肩上拿下百衲斗篷的包裹。“我把汤姆的竖琴和长笛带过来了,我是来拜访他的。”看到女子一副想打发他们出去的样子,兰德赶忙补上一句,“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 女子看了那个包裹一眼,“汤姆总是抱怨说,他弄丢了自己最好的竖琴和长笛。你应该知道,他原本是个宫廷吟游诗人,所以他对乐器非常讲究。好吧,你们可以在这里等他,但我必须继续我的练习了。汤姆说,他会让我在下个星期上台演出。”她姿态优雅地站起身,坐进一张椅子里,又示意罗亚尔坐到床上。“如果你弄坏一张椅子,泽拉会要汤姆赔六张给她的,巨森灵朋友。” 兰德坐在另一张椅子上,小心不让哀鸣连连的椅子在自己屁股底下散开,同时将自己和罗亚尔的名字告诉蒂娜。然后,他又满怀疑惑地问道:“你是汤姆的学徒吗?” 蒂娜微微笑了笑:“可以这么说。”她重新开始那套把戏,视线又专注在那些旋转不停的彩球上。 “我从没听说过有女性走唱人。”罗亚尔说。 “我会是第一个。”彩球组成的一个大环变幻成两个重叠在一起的小环。“我会在死前游历整个世界。汤姆说,只要我们有了足够的钱,我们就到提尔去。”她又开始用两只手各自耍弄三个球,“然后,我们也许会去海民的岛屿,那些亚桑米亚尔人会付很多钱给走唱人。” 兰德打量着这个房间,目光扫过那些箱子和柜子。这里不像是个快要搬家的人住的地方,窗台上,甚至还有一盆正盛开着的花朵。兰德的视线最后落在罗亚尔坐着的大床上。这是我的房间,我和汤姆·梅里林的房间。蒂娜透过手中彩球耍出的大环,投给兰德一个挑战性的眼神。他的脸立刻红了起来。 兰德清了清嗓子:“也许我们应该在楼下等比较好。”他刚站起身,房门便被打开,汤姆走了进来。百衲斗篷跟不上走唱人飞快的步伐,飘扬在他身后。他肩上背着装长笛和竖琴的匣子,那两个匣子是用手工抛光的红木制成的。 蒂娜将彩球收进衣服里,奔上前去,踮起脚尖搂住汤姆的脖子。“我好想你。”说着便亲吻了他。 两人的热吻持续了好一段时间,到最后,兰德甚至已经开始考虑自己和罗亚尔是否应该先离开一下了。不过,就在这时,蒂娜让脚跟落回地面,叹了口气。 “蒂娜,你知道那个没脑子的西罕做了什么?”汤姆低头望着蒂娜,“他找了几个自称为‘演员’的白痴。他们把自己装扮成罗格斯·鹰眼、布莱斯、加达·森,还有……啊!他们在舞台上挂了一块涂满颜色的帆布,让观众们以为这帮傻瓜正在玛杜辛大殿中,或者是末日山脉的山口上。我刚刚让观众们看见每一面旗帜,身处在每一处战场,感觉所有的激情,我好不容易让那些观众相信自己就是加达·森。如果西罕在我离开之后就立刻让那帮傻瓜上台,他的剧院一定会被砸成碎片的。” “汤姆,我们有客人。这是罗亚尔,阿伦特之子,海兰之孙。还有一个自称兰德·亚瑟的男孩。” 汤姆越过蒂娜的头顶,看见了兰德,他立刻皱起眉头。“你先离开一下,蒂娜。”他把一些银币塞进她手中,“你的刀子已经打好了,何不去伊隆那儿把它拿回来?”他用粗糙的手指轻抚蒂娜光洁的脸颊。“去吧!我把这里收拾一下。” 蒂娜忧郁地看了汤姆一眼,但还是把斗篷披在肩上,嘴里低声嘟囔着:“伊隆最好把我的刀弄得顺手一点。” “总有一天,她会成为一位吟游诗人的。”蒂娜离开后,汤姆骄傲地说,“一个故事,她只需要听上一遍,只要一遍!她就能讲述它了。而且不只词句不错,连每个音调,每一点变化,她都能掌握得很好。她的手指天生就是用来弹拨竖琴的。她第一次吹长笛的时候,就比你练习过很多次之后还要优美得多。”汤姆把肩上的木匣放在一个大箱子上,转身坐到刚才蒂娜坐过的那把椅子里。“我路过凯姆林的时候,贝瑟·吉尔告诉我,你们已经离开了,而且,还有一位巨森灵和你们一同上路。”他朝罗亚尔点头致敬,又不知用什么手法,掀起刚刚还坐在屁股下的百衲斗篷,抖了个花式。“很高兴能和你见面,罗亚尔,阿伦特之子,海兰之孙。”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汤姆·梅里林。”罗亚尔站起身,鞠躬回礼。当他站直身体的时候,巨森灵的大脑袋差点撞到天花板,所以他又马上坐了下来。“那个年轻的女人说她想成为一位走唱人。” 汤姆不以为然地摇着头:“走唱人不该是女子选择的道路,即便对男人来说,它都是坎坷难行的。从城市到城市,从乡村到乡村,一生流浪漂泊,永远要提防受骗上当,永远要为自己的下一餐担忧。不,我要跟她谈谈这件事,她要成为一位国王或王后的宫廷诗人。啊!你们到这里来不是为了谈论蒂娜的吧!我的乐器呢,小子,你带来了吗?” 兰德将包裹放在桌子上。汤姆急忙将它解开。包裹平摊在桌上,百衲斗篷的彩色补丁显露出来,汤姆不觉连续眨了好几下眼睛。他打开放长笛的硬皮匣子,看着里面金银镶嵌的长笛,点了点头。 “我们分开后,我一直靠它挣得睡觉的床铺和填饱肚子的饭食。”兰德说。 “我知道。”走唱人心不在焉地回答,“我也到过几家你曾住宿的旅店,但我只能靠一些小戏法和简单的故事维生,因为它们在你……你没有碰那张竖琴吧?”他打开另一个皮匣,拿出一张同样镶嵌金银华丽纹饰的竖琴,像婴儿般将它抱在怀里。“你那些粗笨的牧羊人手指根本配不上这张竖琴。” “我没有碰它。”兰德向他保证。 汤姆弹拨了两下琴弦,手指猛地缩了回来。“至少你应该保持它的音调准确。”他嘀咕道。 兰德从桌子另一边朝他探过身。“汤姆,你想去伊利安,去看看大狩猎,去谱写新的故事,但你不能。不过,如果我告诉你,你还是大狩猎的一部分,一个重要的部分呢?” 罗亚尔不安地扭动着身体,“兰德,你确定……”兰德摇摇手,示意罗亚尔安静,而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汤姆。 汤姆看了巨森灵一眼,皱起眉头:“这要看我处在什么位置上,还有我是如何被卷进去的。如果你有充分的理由证明有一名狩猎者会来到此地……我想,他应该已经离开伊利安了,但即使他策马疾驰,到这里也要花上几个星期的时间。而且,他为什么要来这里?或者,他是那种不会去伊利安的人?但无论他是谁,如果他不去伊利安接受祝福,他就永远也无法成为传说中的一员。” “这与狩猎行动是否离开伊利安无关。”兰德听见罗亚尔的呼吸声变得粗重,“汤姆,瓦力尔号角在我们手上。” 有那么一刻,房间里一片死寂。随后汤姆发出震耳笑声,“你们两个拥有圣号角?一名牧羊人和一个没胡子的巨森灵拥有瓦……”他弯下腰,不住地用手掌拍打膝盖,“瓦力尔号角!” “我们确实拥有它。”罗亚尔认真地说。 汤姆深吸一口气,但他的笑声还是没停止。“我不知道你们找到了什么,但我可以带你们走遍这里的酒馆,每家酒馆里都会有人告诉你,他知道某个人知道有个人已经找到了圣号角。他还会告诉你,那只号角是怎么找到的。当然,你得请他喝一杯啤酒,他才会把细节告诉你。我还知道,这里有三个人,他们都能卖给你一只圣号角,并以他们在光明照耀下的灵魂发誓,他们卖给你的就是真正的圣号角。这座城市里还有一位贵族,他宣称圣号角就藏在他的庄园里,他说那是他们家族在世界崩毁时留下来的传家之宝。我不知道那些狩猎者是否能找到圣号角,但他们一定会在路上找到成千上万个谎言。” “圣号角在我们手上,是沐瑞说的。”兰德说。 汤姆的笑声戛然停止。“她说的,真的是她说的?我以为她没有跟你们在一起。” “她没有跟我们在一起,汤姆,当我离开法达拉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但就算在那之前的一个月里,她和我说的话也没超过两句。”兰德极力克制,但终于没能隐藏住那种辛酸的意味。多希望她能彻底把我忘掉啊!我再也不要依照她的调子跳舞了。愿光明烧了她和所有的两仪师。不,不要是艾雯,不要是奈妮薇。当兰德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看见汤姆已经走到他面前,紧盯着他。兰德只好继续说道,“她不在这里,汤姆。我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我也不想知道。” “那么,至少你还知道对这件事保守秘密,要不然,整个首门现在都应该知道这件事了。会有半数的凯瑞安人处心积虑地要把圣号角抢走,不,应该说是半个世界的人。” “嗯,我们一直严守着这个秘密,汤姆,我必须把它安全地送回法达拉,不能让暗黑之友或任何人把它抢走。这个故事到目前为止已经非常棒了,对不对?我现在非常需要一位了解这个世界的朋友。你去过很多地方,你知道那些我根本想象不到的事情。罗亚尔和修林都比我知道的还要多,但我们现在就像三只在洪水中挣扎的蚂蚁。” “修林?不,不要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我不想知道。”走唱人推开他的椅子,走到窗前,向外望去,“瓦力尔号角。这意味着最后战争已经来临了,又有谁注意到这一点呢?你有没有看见大街上人们的嬉笑欢颜?只要运粮船一个星期内不再出现,他们就不会再有笑容了。盖崔安会发现自己的子民都变成了艾伊尔人。贵族们热衷于权力游戏,为了能接近国王而绞尽脑汁,为了能获得超越国王的权力而不择手段,为了能扳倒盖崔安,成为新的国王或王后而丧心病狂。末日战争只是他们策略的一部分。”他从窗前转过身来,“我不认为你们所说的只是赶回夏纳,将那只号角交给……交给谁?那里的领主?为什么是夏纳?传说里的圣号角应该只和伊利安有关。” 兰德看了看罗亚尔。巨森灵只是低垂着双耳,一言不发。“是夏纳,因为在那里,我知道该把圣号角交给谁。而且,兽魔人和暗黑之友一直紧跟着我们。” “为什么我没有因此而吃惊?不,也许我是个老傻瓜吧!但我至少是个有主张的老傻瓜。你还是把这份光荣留给自己吧,小子。” “汤姆——” “不!” 房里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说话,能听见的只有罗亚尔挪动身体时,大床发出的嘎吱声。最后,兰德开口道:“罗亚尔,你能不能先离开一下?可以吗?” 罗亚尔惊讶地望着兰德,耳朵上的茸毛都竖了起来,但他还是点点头,从床上站起来。“大厅里的骰子游戏看起来很有趣,也许他们会让我参加。”当房门在巨森灵背后关上时,汤姆正用充满疑惑的眼神看着兰德。 兰德犹豫了一下,他需要知道一些事情,一些他确信汤姆知道的事情,这位走唱人似乎知道无数让人吃惊的事情。但兰德还没想好该如何发问。“汤姆,”他最后说道,“有没有记述《卡里雅松轮回》的书?”兰德觉得这个名字比真龙预言要顺耳得多。 “大型的图书馆里都有,”汤姆缓慢地说,“有各种语言的版本,甚至还有古语版本,到处都有。”兰德想开口问要如何才能找到一本,但走唱人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反而继续说道,“古语版本中还附有音乐,但那些音乐太多了,就连现在的贵族也没有耐心完整地听一遍。贵族们都应该学习古语,但有许多贵族的古语只能吓唬一下对此根本一无所知的人们。不同版本念诵起来也不相同,除非都用至高圣歌将它们吟唱出来,而有时,这种吟唱却会改变许多原意。在《卡里雅松轮回》里有一段韵文,它并没有得到太多的注意,只是被逐字翻译出来而已,不过它的意思总算是还算完整。那段韵文是……” 双与双将被铭记,双活,双死。 一为苍鹭,定他的道路。 双为苍鹭,出他的真名。 一为龙,为他失却的记忆。 双为龙,为他必付的代价。 汤姆伸出手,碰了碰兰德衣领上的苍鹭刺绣。 那一刻,兰德只能张大嘴,呆望着汤姆,当他勉强开口说话时,他的声音不停地打颤。“加上这把剑,就是五个苍鹭了,它的剑柄、剑鞘、剑刃上都有。”他将手掌按在桌面上,将掌心那块烫伤的烙印紧紧按住。自从赛琳帮他敷药之后,兰德第一次感觉到了那个伤口。那不是疼痛,但它就在那里。 “是这样吗?”汤姆冷笑一声,“后面还有。” 当他的血流淌,黎明成双。 一为哀恸,一为出生。 红在黑上,龙之血浸染煞妖谷之石。 在末日深渊,他的血将释放暗影中之人。 兰德拼命摇头,想否认这一切,但汤姆看起来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应。“我不知道一天怎么会出现两次黎明,但这种话一般来说都没什么意义。提尔之岩绝不会崩落,除非真龙转生挥起凯兰铎剑,但那把剑就藏在岩石里,他要如何才能先挥舞它呢?我怀疑这一切都是两仪师的骗局,她们想让情况的发展尽量符合那个预言,跟她们打交道的结果就是死在妖境,尸体成为兽魔人填肚子的粮食。” 兰德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一些:“再没有两仪师能利用我了。我告诉你,我最后一次见到沐瑞是在夏纳,她说我随便去什么地方都可以,所以我就离开了。” “现在没有两仪师跟着你了?一个都没有?” “没有了。” 汤姆抚着他苍白的长胡,露出一副满意而又困惑的样子。“那么,为什么要问我关于预言的事?为什么又要让巨森灵先离开房间?” “我……不想让他感到不安,那只号角已经够他紧张的了。我想问的就是,那只号角是否出现在……那个预言里?”兰德又喘了几口气,才继续说道,“到处都出现了伪龙,现在,圣号角又被找到了。每个人都认为,瓦力尔号角应该在最后战争中召唤死去的英雄,与暗帝决斗,而……那名转生真龙……也将在最后战争中与暗帝决战。所以,瓦力尔号角和转生真龙一定有关吧?” “我想是的,知道转生真龙将在最后战争中战斗的人并不多,也有很多人认为转生真龙只是暗帝的一名奴仆,会为他而战斗。没有多少人会认真阅读预言,并找出真相。你刚才说那只号角怎么样?” “我们分开之后,我知道了一些事情,汤姆。那些死去的英雄将听命于吹响圣号角的人,无论那个人是谁,哪怕是一名暗黑之友。” 汤姆扬起浓眉,几乎要碰到他的头发。“这就是我不知道的了,而你倒是发现了一些东西。”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允许白塔将我装扮成另一名伪龙,我不想去理会那些两仪师,还有伪龙,还有至上力,还有……”兰德克制住冲口而出的话。你疯了,你在胡言乱语,傻瓜! “曾经有一段时间,小子,我以为你就是沐瑞想要的那个人,我甚至以为自己知道沐瑞为什么会要你。你知道,没有任何男人会自愿去导引至上力,那种能力对男人来说就像是一种疾病。你不能因为一个人身染疾病而责怪他,哪怕他会杀了你。” “你的侄子有导引的能力,是不是?你告诉过我,你的侄子在白塔陷入麻烦,又没有人帮助他,所以你才会帮助我们。男人因为两仪师而遇到的麻烦只能有一种。” 汤姆凝视着桌面,紧咬嘴唇,“逃避是没有用的。你应该明白,自己的男性亲属有导引的能力,这不是一件值得谈论的事情。哈!红宗两仪师从没有给过欧文一个机会。她们将他驯御,然后,他就死了,他失去活下去的欲望……”汤姆哀伤地叹了口气。 兰德哆嗦了一下。为什么沐瑞不告诉我这些?“一个机会?汤姆,你的意思是说,他有办法处理那种能力,不会疯掉,也不会死掉?” “欧文将那种能力隐藏了三年之久,他从来不曾用它伤害过任何人,除非迫不得已,否则他从不使用至上力;就算他使用至上力,也只是为了帮助他的村庄。他……”汤姆挥动双手。“我想,他大概没有选择。他身边的人告诉我,他在最后一年中变得愈来愈古怪,他们并不想提起这件事。当他们发现我是他的叔叔时,他们差点要向我扔石子了。我想,他大概就要疯了,但他是我的亲人,小子,我不能因为那些两仪师对他的所作所为而赞赏她们,即使那是她们不得不去做的。如果沐瑞让你离开,那么你最好永远也别回去。” 兰德良久没有说话。傻瓜!当然不会有别的出路。无论你是谁,你都难逃疯狂和死亡的命运。但巴尔阿煞蒙说——“不!”他喊出这一声,才发现汤姆惊异的神色,便急忙掩饰说,“我的意思是……我不会回去了,汤姆,但瓦力尔号角确实在我这里。想一想,汤姆,瓦力尔号角,其他走唱人也许能讲述它的故事,但你却能告诉别人,你曾将它握在手中。”兰德发现自己说的话就像赛琳一样,但这个念头只是让他开始寻思,赛琳在什么地方?“除了你以外,我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汤姆。” 汤姆皱起眉头,仿佛在考虑这件事,但他终于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小子,我很喜欢你,但你也知道,我一开始会帮助你,是因为当时有两仪师在插手这件事。西罕付给我的酬劳还不差,再加上国王的奖赏,我在那些小村子里可挣不到这么多钱。你也看得出来,蒂娜爱我,这让我非常吃惊,但也让我找回昔日的感觉。现在,我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再回到那种被兽魔人和暗黑之友追命的日子?至于瓦力尔号角,我承认,那是个诱惑,但不行,不,我不会再卷进去了。” 汤姆向旁边一探身,拿起那个细长形状的木制乐器匣,将它打开,拿出里面的长笛。那是一根样式简单的镶银长笛。他合上匣子,将长笛放在桌子上。“也许有一天,你还会用到它去换取你的晚餐,小子。” “也许吧!”兰德说,“不过现在,至少我们能谈谈这件事。我会在……” 走唱人只是不停地摇头:“我们还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好,小子,如果你留在我这里,即使你绝口不提那只号角,我也会时时刻刻提心吊胆。我不会卷进去的,我不会的。” 等兰德离开之后,汤姆将他的斗篷扔在床上,自己坐在桌边,将脑袋深深地埋在臂肘之间。瓦力尔号角。那个孩子怎么找到的……他要自己不再去想这件事。他知道,如果再想下去,他肯定会发现自己正在赶往夏纳的路上,而身边就是兰德和那只号角。这会是个精彩的故事,在兽魔人和暗黑之友的追击下,带着瓦力尔号角前往边境国。这时,蒂娜的倩影又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为他平添了一层烦闷。即使她没有爱上自己,但像她那么有天赋的人也不是到处都找得到的。而且,她确实爱着他,虽然他至今都不知道她为何爱他。 “老傻瓜。”汤姆喃喃地说道。 “唉,一个老傻瓜。”门口传来泽拉的声音,害汤姆吓了一跳,他根本没听到房门被打开的声音。他和泽拉相识多年,在他漂泊的人生里,他们的联系一直不曾中断过,而她总是会毫无顾忌地将自己的想法告诉这位老朋友。“一个又开始在贵族游戏中玩火的老傻瓜。除非我的耳朵掉了,否则我绝不会听错那名年轻贵族的安多口音。我可以肯定,他不是凯瑞安人,但即使没有异乡贵族把你纳入他的谋划中,达斯戴马对你来说也够危险的了。” 汤姆眨眨眼,这才想起兰德的穿着,那件外衣对一位贵族来说,算是相当精美的。他毕竟老了,很容易就会忽略掉一些事情。汤姆忽然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很难堪的境地,他不知道是应该告诉泽拉真相,还是让她继续保持着那个错误的想法。正是因为这件事,才让她想起了权力游戏,并以为我又开始参与这个游戏了。“那个男孩只不过是个牧羊人,泽拉,他只是一名来自两河的牧羊人。” 泽拉轻蔑地一笑,“而我则是海丹的女王。我告诉你,这几年来,权力游戏在凯瑞安已经变得愈来愈危险了,这和你在凯姆林的时候很不一样。现在凯瑞安已经因为这件事而出现了谋杀事件,如果你不小心点,你会被割断喉管的。” “我告诉你,我不会再参与权力游戏了。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够了。” “唉!”泽拉的叹息中没有半点信任感,“但愿如此。姑且不提年轻的异乡贵族这件事,你又开始在那些贵族庄园中表演节目了。” “他们的报酬很丰厚。” “只要他们知道该怎么利用你,他们还是会把你拖进他们的阴谋里。他们打量每一个人,并在暗中思考要如何利用他,这对他们来说就像呼吸一样自然。你的那名年轻贵族帮不了你,他们会活吞了他。” 汤姆放弃了说服她相信自己与权力游戏无关。“这就是你上来找我的原因,泽拉?” “唉,忘记权力游戏吧,汤姆,和蒂娜结婚,她会嫁给你的。不过说实话,她也真够蠢的,怎么会爱上你这个瘦骨嶙峋的白发老家伙。娶她吧,忘了那个年轻贵族和达斯戴马。” “感谢你的建议。”汤姆面无表情地说。娶她?让她扛上一个老头丈夫的负担?有我的过去挂在她的脖子上,她永远也无法成为一位宫廷诗人。“如果你不介意,泽拉,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今晚,我要为阿瑞琳女士和她的客人们表演,我需要准备一下。” 她重重地朝汤姆哼了一声,猛转过身,走出房间,将房门在背后摔上。 汤姆在桌面上敲打着手指。无论穿什么衣服,兰德始终都只是个牧羊人。如果他有什么其他的身份,如果他像汤姆曾经怀疑过的那样,是一个拥有导引能力的人,无论是沐瑞,还是任何其他两仪师,都不会就这样未经驯御就放过他。不管有没有号角,那个男孩只不过是个牧羊人。 “他跟这件事无关了,”汤姆大声说道,“就和我一样。” 第二十七章 暗夜中的阴影 “我不明白,”罗亚尔说,“在大部分的时间里,我都是赢家,然后自从蒂娜加入游戏后,她便立刻将一切都赢了过去。每次掷骰子,她都说那是个小教训,她指的是什么意思?” 兰德和巨森灵这时正走在首门区的街道上,葡萄束旅店已经在他们身后很远的地方。太阳挂在西方的地平线,像半只红色的大圆球,在他们身后留下了长长的影子。街上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一只巨大的傀儡,那是一只腰侧佩着剑的羊角兽魔人,有五个人举着撑住它的长杆,正朝他们这个方向走来。兰德可以听到一阵阵嬉笑喧哗的声音,从首门区其他的街巷中传来,那些地方都是娱乐场所和酒馆所在之处。而这条街道两边的房屋早已门窗紧闭了。 兰德停住脚步,用手指抚摸肩上的木制笛匣。我不该指望他会为了我而抛下一切,但他至少可以跟我好好谈一谈!光明啊,真希望印塔现在就出现在我面前。他又将手伸进口袋里,感觉着赛琳的信笺。 “你不认为她……”罗亚尔不安地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道,“你不认为她是在耍诈吗?每个人都朝她笑个不停,就好像她正在做什么非常聪明的事情。” 兰德耸了耸肩。我必须带着那只号角离开这里。如果我还在这里等待印塔,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帕登早晚也会来这里。我必须在他来之前离开。那些举着傀儡的人差不多已经走到他们身边了。 “兰德,”罗亚尔突然说,“我不认为那是一个——” 突然间,那五个人撤掉手中的长杆,但那兽魔人傀儡并没有垮倒,反而伸长双臂,朝兰德扑来。 没有时间思考了,兰德本能地抽出苍鹭徽剑,雪亮的剑刃在他身前划出一片银芒。青湖月影掠无光。兽魔人蹒跚地向后退去,口中发出含混的哀鸣,就在倒地的那一刻,它凄厉的哀嚎声仍然不绝于耳。 刹那间,所有人都僵在原地。那五名暗黑之友望着兽魔人的死尸,又看看高大的罗亚尔、兰德和他手中的雪刃,五人便转身就逃。 兰德一直盯着地上的兽魔人。当他的手碰到剑柄之前,虚空就已经包围了他。阳极力在他的脑海中闪耀,让他欣喜,让他心悸。他努力除去那片虚空,轻舔自己的嘴唇。虚空遁去之后,恐惧又重新爬上他的心头。 “罗亚尔,我们必须立刻回旅店去,修林只有一个人,而他们——”兰德惊呼一声,他的身体已经被一只有他大腿那么粗的手给拖离了地面,一只多毛的手掐住了他的喉咙。兰德能看见在它头顶上晃动的一对獠牙。一股恶臭的气味充斥在他的鼻腔中,他甚至还能闻到它身上汗液的酸味和猪圈的腐泥味。 但抓住兰德喉咙的那只手几乎立刻就被拽开了。他在震惊中看到巨森灵的大手正抓住兽魔人的手。 “坚持住,兰德。”罗亚尔的声音显得很吃力。巨森灵的另一只手从另一边抓住了那只仍然围在兰德胸口上的胳膊。“坚持住。” 随着两个巨人的拼死角力,兰德也跟着被甩来甩去。就在一阵猛力撞击后,他被甩脱了兽魔人的胳膊。兰德踉踉跄跄地站稳脚步,急转过身,高举苍鹭徽剑。 站在猪嘴兽魔人身后的罗亚尔,这时已经迫使敌人张开了自己的双臂,但他也累得气喘吁吁。兽魔人发出粗重的咆哮,回过头,拼命想用獠牙去刺罗亚尔。他们的四只脚在地面上踢起一团团尘土。 兰德想找个能将剑刃刺入兽魔人的身体,同时又不会伤到罗亚尔的合适角度,但巨森灵和兽魔人已经扭打在一起,让兰德无从下手。 兽魔人怒吼一声,将左臂抽离巨森灵的掌握,但在它有进一步行动之前,罗亚尔已经用手臂紧紧勒住它的脖子。兽魔人伸手去摸索它的佩剑,那把镰刀状的武器挂在它的左侧腰间,用左手很难拔出来。但随着兽魔人的努力,黑色的锋刃还是一寸一寸地脱离了剑鞘。此时,站在一旁的兰德仍然因为害怕伤到罗亚尔而无法发动攻势。 至上力。它会有用的。兰德不知道该怎么办,但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了。兽魔人的剑已经被抽出了一半,当它全部离鞘的时候,罗亚尔势必性命难保。 兰德不情愿地开始召唤虚空。阳极力在他眼前闪耀,发出无法抗拒的诱惑。兰德模糊地记起它曾经向他发出的歌声。但这一次,它只是吸引着他,如同花朵散发香气,吸引着蜜蜂;腐肉发出臭气,吸引着苍蝇。兰德向它敞开自己,向它伸出手。那里什么都没有,他本该触摸到坚实的光明,但他感觉到的却只有令人作呕的污染,污染附着在他身上,让他觉得自己肮脏无比。几乎要失去意识的兰德绝望地尝试了一次又一次,但他能触及的只有可怕的污染。 罗亚尔猛力举起兽魔人往旁边一丢,兽魔人旋转飞了出去,脑袋撞上一座建筑物的墙壁。一道清晰的骨头碎裂声,兽魔人躺倒在地,脖子折成一个奇怪的角度。罗亚尔紧盯着敌人,胸口不住地起伏。 好半晌,兰德才意识到出了什么事。他立刻驱走心中的虚空和被污染的光芒,跑到罗亚尔身边。 “兰德,我从没有……杀过……”罗亚尔抽搐般地吸了一口气。 “如果你不杀它,它就会杀你。”兰德告诉巨森灵。他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幽暗的街巷、紧闭的门窗。他们遇到了两名兽魔人,接下来他们一定还会遇到更多。“很抱歉,让你不得不这么做,罗亚尔,但它很可能会把我们都杀掉,甚至做出更糟糕的事。” “我知道,但我还是无法接受,即使它是一名兽魔人。”巨森灵抓住兰德的手臂,另一只手朝日落的方向指去。“兽魔人又出现了。” 因为阳光的关系,兰德没办法看得很清楚,但那里确实有一群人,正举着一只大傀儡朝他们走来。现在,他能看出这个傀儡异常的地方了,它迈步的动作实在太过自然,而且不见傀儡下面的人有什么动作,它的兽头就突然仰了起来。在夜色的掩映下,兰德不认为那只兽魔人和暗黑之友已经看见了他。他们移动的速度很缓慢,但他们无疑是在搜寻兰德,而且,他们和他之间的距离也愈来愈近了。 “帕登知道我在这里,”兰德匆忙地在兽魔人的尸体上拭净剑刃,“他派他们来找我,但他害怕兽魔人被这里的居民发现,所以就让他们进行这样的伪装。如果我们能找到一条人多的街道,我们就安全了。我们必须去找修林。如果帕登找到了他,而只有他一个人守着号角……” 兰德拉着罗亚尔转过一个街角,向笑声和音乐声最响亮的地方跑去,但他们还没有跑多远,又有一队举着假傀儡的人出现在他们前方空旷的街道上。兰德和罗亚尔一转身,沿另一条街道向东跑去。 每一次兰德快接近喧哗声的源头时,都会有一只兽魔人挡在他面前。兰德甚至能听到它们响亮的鼻息声。有些兽魔人可以追踪猎物的气味。当夜色笼罩一切时,兰德发现兽魔人开始放弃伪装,独自行动。不止一次,他确信自己看见的兽魔人是不久前才刚刚碰到过的。兽魔人逐渐缩小包围圈,让兰德和罗亚尔始终都无法逃离那条荒僻的街巷。他们被迫向东移动,逐渐远离城市和修林;远离欢腾的人群。街道变得愈来愈狭窄,黑暗中的道路顺着丘陵地势上下起伏。兰德不住地打量路边的建筑,高高矮矮的房屋都已经关紧了门窗。不过兰德也知道,即使他敲开一扇屋门,即使屋中的主人收留了他和罗亚尔,这些简陋的木板门也挡不住任何一只兽魔人。如果他这么做,只不过是让那些怪物多杀几个人而已。 “兰德,”罗亚尔说,“我们无路可逃了。” 他们已经跑到了首门的东区边缘,而前面就是一望无际的旷野。临街的窗户都被封死,只有楼上的窗户透出昏黄的灯光,仿佛是露出嘲讽神色的眼睛。在夕阳投下的最后一缕微光中,兰德能看见低矮的丘陵上虽然不算是空无一物,却也没有任何能藏身的地方。他只能勉强看见,差不多在一里外的地方,有一道墙围绕着一座大一些的山丘而建,其中隐约能看到几幢房子。 “只要它们把我们从这里赶出去,”罗亚尔说,“它们就不用担心会被别人发现了。” 兰德指着那一道墙壁说:“那一定是座贵族庄园,也许我们在那里能躲过兽魔人,他们应该会让我们进去吧!我们是一位巨森灵,还有一位异乡贵族。这件衣服总会有些帮助的。”他回头看了看方才经过的街巷,并没有任何兽魔人跟上来,但兰德还是拉着罗亚尔,沿着那道墙偷偷地向前跑。 “兰德,我觉得那是照明者的礼堂。照明者严守他们的秘密,即使是盖崔安本人,很可能也会被他们拒于门外的。” “你们遇到了什么麻烦?”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传来,空气中突然飘起一股芬芳的气息。 兰德愣在原地,睁大双眼,赛琳从他们刚刚绕过的一个街角走了出来,她雪白的衣服在黑暗中依然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兰德立刻低声喊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在做什么?赶快离开,快点!兽魔人正在追赶我们。” “我知道,”她的声音平静、冰冷,仿佛深冬时冰面下的湖水,“我是来找你的,而我只看见你如失群的绵羊般,被兽魔人追得落荒而逃。一名拥有瓦力尔号角的人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并没有把它带在身上,”兰德急促地说道,“我也不认为,如果它在我手中,能有什么用处,那些死去的英雄不可能现在跑到这里来救我一命的。赛琳,你必须马上离开,快点!”他说着,又向街角的另一边看了一眼。 就在不到一百步远的地方,一名兽魔人正伸着它带角的脑袋,趴在地面上嗅闻着,它身旁的巨大黑影一定是另一名兽魔人。它们身后还有一些小影子,那应该是暗黑之友。 “太迟了。”兰德喃喃地说道。他解下斗篷,用它裹住赛琳的身躯,宽大的长斗篷一直拖到地上,完全遮盖住赛琳一身的白衣。“别让它掉下来,我们要快跑一段路了。”他告诉她。“罗亚尔,如果他们不让我们进去,我们就找个方法,偷偷溜进去。” “但,兰德——” “你宁可等兽魔人找到你吗?”兰德猛推了巨森灵一把;另一只手则握住赛琳的小手,开始一路向前跑去。“找路不会让我们掉脑袋的,罗亚尔。” “你就任由自己这样狼狈逃窜吗?”赛琳说,她和罗亚尔跟着兰德一同奔跑,却一点吃力的样子都没有。“找到那独一,平静自己的心神。想成为伟人,就要永远保持平静。” “兽魔人也许会听见你的声音,”兰德低声警告她,“更何况,我并不想成为伟人。”他立刻就觉得自己听见了女子恼怒的声音。 兰德感觉脚下的地面出现愈来愈多的石块,但这条跨越丘陵的道路并不难走。这附近的乔木和灌木早已被砍柴人伐光了,除了齐膝的长草之外,什么植物都没有。晚风轻柔地吹过,兰德却担心风会把赛琳身上的香味带到兽魔人的鼻孔里。 罗亚尔在那道围墙边停下了脚步,围墙由石块砌成,外面粉刷了一层白色的石膏,它足足有巨森灵的两倍高。兰德回头朝首门那里望去,从窗口透出来的灯光以凯瑞安城为中心,向外散射而出,仿佛轮子的一根根轮辐。 “罗亚尔,”兰德低声说,“你能看见它们吗?它们是不是还跟着我们?” 巨森灵也朝首门眺望,他闷闷不乐地点点头:“我只看见一些兽魔人,它们确实朝这边来了。跑吧,兰德,我真的不认为——” 赛琳打断了罗亚尔的话:“阿兰丁,如果他想走进去,他就需要一扇门,就像这样。”她指着围墙上的一块黑影说道。即使赛琳指出了那个地方,兰德也无法确定那就是一扇门。但女子却走了过去,伸出手,将它拉开了。 “兰德。”罗亚尔惊呼一声。 兰德拉着他走向那道门。“先别说话,罗亚尔,动作轻一点。我们现在不能被别人发现,知道吗?”等三个人都走进门里,兰德便轻轻把门关上。门里有一个上门闩的托架,但兰德却没找到门闩,这道门挡不住任何人,现在只希望那些兽魔人没看见这道门,或者不敢进来。 他们正身处一条直通丘顶的窄道上,道路两旁是低矮且没有窗户的房屋。一开始,兰德以为这些房屋也是由石头建造而成的,但他很快就发现白色石膏下是木制墙壁。现在月亮已经升上半空,在兰德周围洒下一片银光。 “被照明者抓住,也比落入兽魔人手中要好。”兰德嘀咕了一句,便向山顶走去。 “但我要告诉你,兰德。”罗亚尔在他身后说,“我听说过,照明者会杀死擅闯他们营地的人,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保守他们的秘密。” 兰德停下脚步,回头紧盯着那道门。兽魔人还在墙外,不管怎样,人类总比兽魔人好打交道。至少他能和照明者谈谈,请那些人放过他们,但兽魔人在杀人之前可从不会说一句话。“很抱歉,把你也扯进来了,赛琳。” “危险总会有回报,”女子柔声说,“到目前为止,你表现得很不错。我们先看看这里有些什么吧?”她轻掠过兰德身边,继续向上走去,兰德只得跟在她身后。女子的体香一直在他的鼻腔中萦绕。 到了山顶,窄路扩展成一片开阔的平地,黏土质的地面和那些建筑物的石膏涂料同样都是灰白色的。平地四周是更多没有窗户的建筑物,房屋之间,能看见另外几条通往这里的小径。但兰德身边的一幢房子却是有窗户的,灯光正从窗户向外投射到灰白的黏土地上。这时,一名男人和一名女人出现在空地上,缓步向空地的另一边走去。兰德急忙缩身躲藏在小径的阴影里。 这两个人的穿着显然不属于凯瑞安服饰,那男人穿着一身淡黄色的衣服,裤管和衬衫袖子都很宽松,裤子和衬衫前胸的部分还有着刺绣装饰。女子的衣服看起来是淡绿色的,胸前绣有精制的图案,她的头发也挽成了一个样式非常复杂的发髻。 “一切已经准备就绪了?你确定?”女子开口问道,“保证没有问题吗,塔穆兹?没有遗漏的地方?” 男人摊开双手:“亚柳妲,你也都检查过了。一切都准备就绪了,到了那时,你不会对我们的表现失望的。” “所有的门户是否都已经上闩锁好?所有……?”女子的声音消失在透出灯光的建筑物的另一头。 兰德仔细端详着那片空地,那里有一些他从没见过的东西。在空地中央,立着几十根长管子,每根管子差不多都比兰德要高上一尺,有些还更高。管子下面都有一个宽大的木制基座,管子顶上伸出一根黑色的绳索,一直延伸到大约三步以外的一堵矮墙后面。围绕着这片空地中心的边缘立着许多木头架子,上面堆满了水槽、管子、棍棒、长叉和其他各种各样的东西。 兰德也曾见过一些烟火,但那些都是一只手就能拿起的小东西。兰德知道,烟火会剧烈爆炸,发出巨大的响声,或者咻咻地在地面上旋转,喷射出螺旋状的火花,或者带着七彩烟火飞到天上去。当兰德年纪还小时,照明者总是警告他和他的同伴不要随意点燃烟火,以免让它们失控爆炸。而烟火对于村议会来说,是很贵重的东西,所以没有这方面技巧的人绝对被禁止接触它们。兰德还记得那次麦特偷放烟火时的样子,除了麦特的母亲外,其他人在一个星期之后才知道那些烟火是他放的。看着这些管子,兰德惟一感到熟悉的是它们顶端的导火线。他知道,要燃放烟火,就必须先点燃那些黑线。 兰德看了一眼透出灯光的那座建筑物,回头示意另外两个人跟着他。他们绕过那些管子,向空地的另一侧走去,如果一定要找个地方躲起来,兰德希望至少可以远离那幢有人的房子。 他们在那些散乱的架子间穿行。兰德每碰到一样东西,都会立刻屏住呼吸。这些架子上的东西稍稍被挪动一下,都会发出刺耳的响声。它们看起来全是木制的,兰德始终都没有找到一片金属。他不敢想象,如果真的打翻一样东西,到底会发出多大的声响。他小心地看了那些高大的管子一眼,又想起那些只有他指头大小的烟火发出的爆鸣。如果这些真的是烟火,兰德可不想靠近它们。 罗亚尔不住地自言自语着什么,一不留神,撞上了其中一个架子。架子晃动的声音吓了他一跳,他慌张地向后一退,又撞上另一个架子。巨森灵立刻陷入一片由撞击和嘟囔声组成的泥沼中。 赛琳看起来丝毫没有疲倦和害怕的样子。她安稳地跟在两名男子身后,仿佛正在城中的某条大街上闲逛。她没有碰到任何东西,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她也没有费心用兰德的斗篷裹住身子。她的白衣从斗篷中露出来,看上去比那些白色的墙壁都要明亮。兰德不时回头窥视那些亮着灯光的窗口,害怕有人会突然从那里探出头来,只要这时有人向窗外看一眼,绝对会发现赛琳的,那时,迎接他们的将只有警报声了。 不过,那些窗口中始终没有人影出现,而他们也平安走到了矮墙后面。兰德终于放心地叹了口气。这时,罗亚尔不小心碰到墙边的一个架子,那个架子上放着十根看上去很柔软的棒子,它们有兰德的手臂那么长,不断有一股股轻烟从它们的一端飘起。这些软棒悄无声息地掉落在地上,其中一根棒子冒烟的一端刚好落在一根导火线上面。随着一阵低微的嘶嘶声,那根黑线瞬间便冒出了火花,不断喷溅地朝一根高耸的管子飞蹿而去。 这一刻,兰德差点要晕了过去,但他还是竭尽全力,用微弱的声音喊道:“躲到墙后面去!” 话毕,他扛起赛琳就跑到了墙后,同时对女子恼怒的呵斥声充耳不闻。到了墙后,兰德把赛琳放在地上,同时尽量伸展自己的身躯,护住赛琳,罗亚尔则蜷缩在他们身边。兰德等待着那根管子爆炸,心里不住地祈祷着面前的这堵矮墙不会被炸得粉碎。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响起,兰德觉得大地也和他一起颤抖。他小心地从赛琳身上仰起上半身,贴着矮墙的墙边向外望去。赛琳用拳头使劲捶打着兰德的胸膛,从他身子下挣扎出来,同时还用一种兰德不知道的语言不断咒骂着,但兰德对这一切都毫不在意。 一缕浓烟从一根管子的顶部冒出,兰德能看见的只有这些。他诧异地摇摇头。就是这样而已吗…… 随着雷鸣般的爆裂声,一朵巨大的红白火焰花朵,在漆黑的夜幕中盛开,随后又慢慢地消散成细小的火花。 正当兰德还愣在原地呆望着那片火花时,那幢有灯光的建筑物里早已传出各种声音。高声喊叫的男人和女人挤满了窗口,所有人都拼命向外张望,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兰德后悔莫及地望着离他不远的一条小路。那里离他们不到十几步,但只要出现在那个路口,就一定会被房子里的人看见。这时,那幢房子里已经充满了沉重的脚步声。 兰德又将罗亚尔和赛琳推回墙边。“不要动,不要出声。”他低声告诫两个同伴,“这是我们惟一的希望了。” “有时,”赛琳平静地说,“如果你一动也不动,就没有人会发现你。”她的声音里没有丝毫担忧的样子。 靴子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矮墙的另一边响个不停,怒气冲冲的叫喊声也愈来愈大,兰德能清楚分辨出那个叫亚柳妲的女子的责骂声。 “塔穆兹,你这个小丑!你这只猪!总有一天,你会把我们给害死的!” “这不是我的错,亚柳妲。”男人辩驳道,“我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是那些废物,他们——” “不要跟我说话,塔穆兹!一只猪不准像人一样说话!”亚柳妲又转变了语气,开始回答另一个男人的问题。“没时间再准备一个了,今晚盖崔安只能欣赏剩下的这些了。塔穆兹!把一切都安排好,明天你就和车队离开,去买粪肥。如果今晚再出什么差错,你就连买粪肥的活儿都没有了!” 脚步声和亚柳妲的呵斥声又逐渐消失在房子里。空地上只留下塔穆兹,还有他低声的抱怨。 兰德看见塔穆兹走向那座倾倒在地的架子,立刻又屏住了呼吸,将身体紧贴在墙角里。他能看见塔穆兹的背脊和肩膀,只要那男人回头看一眼,兰德和其他人根本就无处可藏。但塔穆兹只是一边嘟囔着,一边将闷烧的软棒放回架子上。然后就朝有灯光的房子走回去。 兰德吁出一口气,瞥了塔穆兹一眼,立刻又将头缩回墙后,那些窗户后面仍然闪动着几个人影。“今晚再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了。”他低声说道。 “伟大的男人能自己创造好运气。”赛琳的声音如同一阵温柔的微风。 “你能不能不要再说这些事情了?”兰德觉得很疲倦。他希望自己的脑子能够不只是充塞着这名女子的香气,这让他很难清晰的思考。他还记得把她压在身体底下的那种感觉,柔软和坚硬混合在一起,让人感到困惑。但这根本无法帮助他理清思绪。 “兰德?”罗亚尔正绕过矮墙的一端向外窥看,“我想我们需要更多的运气,兰德。” 兰德越过巨森灵的肩头向外望去。在他们来时经过的那个路口,出现了三名兽魔人,它们也躲藏在阴影里,正小心地望着那些透出灯光的窗户。其中一扇窗户里显出一名女子的身影,不过她似乎没有看见兽魔人。 “这样的话,”赛琳平静地说,“这里就变成了一处陷阱。如果那些人抓到你,他们会杀了你,那些兽魔人更不会放过你。但也许你能在那些兽魔人暴露行踪之前先杀了它们;也许你能阻止那些人为了保护他们的小秘密而杀了你。也许你不想变得伟大,但只有伟大的人才能做到这些。” “你不必说得这么高兴。”兰德说。他竭力不去想她美丽的笑容,还有她会怎么看待他说的这句话。虚空几乎已经包围了他。兰德拼命甩掉虚空。看起来那些兽魔人似乎还没找到他们。兰德缩回来,盯着离他们最近的一条漆黑巷道。只要他们往那里走几步,兽魔人一定会发现他们,也一定无法躲过窗边的那个女人。到那时候,兰德所要考虑的,将只是谁会先一步发现他们而已。 “你的伟大才会让我们高兴,”赛琳的声音里有着明显的恼怒,“也许我该离开你一段时间,让你找到自己该走的路。成为伟人的机会已经落入你手中,如果你不及时抓住它,你能得到的将只有死亡。” 兰德转头不去看她,“罗亚尔,你看得清楚那条巷子通向什么地方吗?它的尽头有没有门?” 巨森灵摇摇头,“干扰我的光线和阴影太多了,我要走进那条巷子里才看得清楚。” 兰德将手放在剑柄上,“带着赛琳。只要你见到可以出去的门,就喊我一声,我会跟上的。记住,只有见到门才能出声。如果你们一直走到围墙都没有看见门,就把赛琳抱到围墙上,让她能爬过围墙逃走。” “好的。”罗亚尔答应着,声音里却充满了忧虑,“但我们只要一离开矮墙,那些兽魔人一定会发现我们的。即使我们找到出去的门,它们也会在我们身后紧追不舍。” “兽魔人就交给我吧!”它们一共有三个。只要虚空还管用,也许我能干掉它们。想到阳极力,兰德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心志。自从他与男性的真源接触以来,它已经给他带来太多的惊奇了。“我会尽量跟上你们的。走吧!”他转过身,开始全神贯注地盯着兽魔人。 从眼角的余光中,兰德能看见罗亚尔正在移动的身躯,以及赛琳白色的衣服,还有半披在女子身上的他的斗篷。突然间,有一名兽魔人兴奋地抬手指向他们,但那三名兽魔人仍然犹豫不前,抬头望着窗前那个女人的身影。它们有三个。一定有办法可以不用虚空,不用阳极力。 “有门!”罗亚尔低声的呼唤传来。一名兽魔人迈步离开阴影,另外两名也紧跟在它身后。兰德同时听见窗前女子的尖叫声。罗亚尔也在向他喊些什么。 没有再做任何考虑,兰德开始行动了。他必须挡住兽魔人,否则他们在野外很难逃过这些怪物的追击。兰德抓起一枝冒烟的软棒,猛力朝离他最近的一根长管撞去,管子被撞得向前倒下。兰德抓住方形的木头基座,让管子的前端指向兽魔人,兽魔人看见兰德,迟疑地停下脚步。女子的尖叫声这时更加响亮。兰德伸长手臂,将软棒冒烟的一端抵在导火线上。 巨大的爆炸声立刻响起,厚重的木头基座将兰德撞倒在地。轰雷的爆裂声再次震撼大地,让人无法直视的闪光四射纷飞,撕碎了夜幕。 兰德眨了眨眼,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刺激性的浓烟让他不停地咳嗽,尖锐的烟火呼啸声让他听不见任何声音。他呆望着四周。有一半的长管和全部的架子都倒在地上,在那三名兽魔人原先站立的地方,一幢建筑物被轰掉了一半。火焰舔食着摇摇欲坠的残垣断壁。而兽魔人早已不见踪影。 渐渐地,兰德听见了那幢房子里照明者的喊叫声。他跌跌撞撞地跑进那条巷子,跑了几步,有个东西绊了他一下。兰德低头看,才发现那是他的斗篷。他将它抓起来,继续向前跑去。在他身后,照明者的喊叫声充斥在夜色中。 罗亚尔在打开的门边不耐烦地跺着脚。兰德只看见他一个人。 “赛琳呢?”兰德问。 “她又跑进去了,兰德,我想抓住她,结果她从我的手中挣脱,跑进去了。” 兰德转身望着喧哗声传来的方向。现在,耀眼的火光愈发明亮,虽然耳中的声音杂乱无章,但他还是能从中分辨出一些内容。 “沙桶!快把装沙的桶子拿过来!” “这真是灾难!灾难啊!” “有人往那边跑了!” 罗亚尔抓住兰德的肩膀。“你帮不了她的,兰德,你只会让自己也陷进去。我们必须走了。”这时,有人出现在小巷的另一端,因为火光从那个人的背后射来,所以兰德看不清他的样子,但他无疑正朝他们跑来。罗亚尔的声音又在兰德耳边响起,“走吧,兰德!” 兰德被拉出了门,和巨森灵一同跑进黑暗中。火光逐渐远离他们,最后变成了夜色中一团模糊的亮点。首门的灯光离他们愈来愈近。在兰德和罗亚尔周围,只有夜晚的微风掠过野草时发出的簌簌声。 “我想拦住她。”罗亚尔说。兰德只是沉默着,巨森灵等了很久,只得继续说道,“我们那时无能为力,他们会把我们全都抓起来的。” 兰德叹了口气:“我知道,罗亚尔。你已经尽力了。”他回头走了几步,望着那一团火光。它正渐渐黯淡下去,照明者一定已经将火势控制住了。“我必须救她出来。”怎么救?阳极力?至上力?他哆嗦了一下。“我必须救她。” 他们穿过首门灯火通明的街市,周围的人群中不断洋溢出欢乐的气氛,却被他们隔绝在身边。 当他们走进龙墙守卫者旅店时,旅店老板将一个托盘端到他面前,托盘里放着一份密封的信笺。 兰德将它拿起来,死盯着上面的白色蜡封,那是一弦弯月和几颗星星。“这封信是谁留下来的?什么时候留下来的?” “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大人,就在不到一刻钟之前。她是一名仆人,但她没有说自己属于哪个家族。”库俄露出充满信心的微笑。 “谢谢你。”兰德嘴里说着,目光仍未离开那个蜡封。旅店老板一直目送他们走上楼梯,眼里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看见兰德和罗亚尔走进房间,修林从嘴边拿下烟斗。他将自己的短剑和锯齿匕首放在桌子上,正用一块蘸油的布擦拭着。“你们在走唱人那儿待了很长的时间,大人。他还好吗?” 兰德愣了一下。“什么?汤姆?是的,他还不错。”他用手指打开蜡封,念出信中的内容。 我以为自己知道你要做些什么,你却有另外的决定。你是一位危险的男人。也许我们过不了多久就能重新在一起了。不要忘记那只号角,不要忘记属于你的荣耀。不要忘记我。你永远都是我的。 这封信同样没有签名,流畅如水的字迹依旧。“所有的女人都疯了吗?”兰德惊愕地仰起头。修林耸了耸肩。兰德倒坐在一张椅子里,那是特意帮巨森灵布置的椅子。坐在上面,他的脚尖甚至碰不到地板,但他并不在乎。他只是呆愣地盯着那只个覆在毛毯里的箱子。不要忘记属于我的荣耀。“印塔为什么还不来?” 第二十八章 因缘中的一条新线 佩林在马背上不安地望着弑亲者之匕山脉。山路一直向上延伸,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不过佩林觉得这条路的最高点一定离他们不远了。在山路的一侧,山坡陡然下降,形成一条山间浅溪的崖壁;山路的另一侧,不时能看见高耸入云的山崖,如同冻结的岩石瀑布。其间有一片片堆满砾石的空地,有些石块和人头差不多大,有些甚至足足有一辆马车那么大。想藏身在这里非常容易。 狼告诉佩林,这片山里有人的踪迹,佩林怀疑他们是帕登的暗黑之友。但狼群无法确认佩林的怀疑,它们也不在乎这一点,它们只知道那些恶人就在前面的某个地方。虽然印塔竭力提高队伍的行进速度,但敌人还在很远的前方。佩林注意到乌诺也正不住打量着周围的群山,脸上露出和他一样的神色。 麦特将他的弓挂在背上,带着毫不在乎的神情在山路上驰骋,手中还玩弄着三种颜色的圆球;但他的脸色显然比前几天更加苍白了。两仪师维林现在一天要对他进行两三次检查,每次都是紧皱双眉。佩林确信,她至少在一次检查中曾试图治疗他,但两仪师的努力显然毫无成效。佩林看得出来,两仪师心里藏着什么事情,而她也愈来愈常陷入对那些事情的思考之中。 兰德,佩林认为这就是两仪师所担心的。她总是赶在队伍的最前面,和印塔并肩赶路,而且她总是想让士兵们行进得更快些,看起来甚至比身边的印塔还要着急。她知道兰德的一些事。狼眼中所看到的景象不断涌进佩林的脑海中——石砌农舍和阶梯形台地上的村庄。走过这些山峰,他就能看见那幅画面。在狼的眼睛里,那是被破坏的丘陵和草原。有那么一段时间,佩林发现自己的内心正在体会着狼心中那种深沉的遗憾——那些被两条腿遗弃的地方;雨燕从林间掠过;当鹿踢弹着它们细长的后腿想逃走时,就得紧咬自己的下颚……佩林打了个冷颤,把所有这些狼的思绪推出脑海之外。两仪师会把我们三个人全毁了。 印塔放缓坐骑,来到佩林身边。有时,在佩林眼中,这名夏纳人头盔上新月形的装饰就如同兽魔人的长角。印塔的声音很低沉:“再告诉我一遍,那些狼都说了些什么。” “我已经跟你说过十遍了。”佩林嘟囔着说。 “再跟我说一遍!也许我忽略了什么,也许这里面有些线索能帮我找到圣号角……”印塔吸了一口气,放慢说话的速度。“我必须找到瓦力尔号角,佩林,再跟我说一遍。” 在重复过这么多遍之后,这些话他早就记得清清楚楚了,他不用回忆,就沉声说道:“某个人,或某个东西,在那个晚上攻击暗黑之友,杀死了我们找到的那些兽魔人。”现在想到那些乌鸦和秃鹫争抢腐肉的情景,他的胃终于不会再抽搐了。“狼称他为影杀,我想那是一个男人,但它们没有靠近到能看清他的地步。它们并不是害怕影杀,实际上,它们对他的感情可以说是敬畏。它们说,兽魔人正在追赶影杀,它们还看见帕登和兽魔人在一起。”即使过了这么久,一想到帕登的气味,想到自己对那个人的感觉,佩林的肠胃还是立刻拧成了一团。“剩下的暗黑之友一定也和那些兽魔人在一起。” “影杀。”印塔喃喃地重复着,“暗帝的手下?就像那些魔达奥一样?我在妖境见过可以被称为影杀的东西,但……它们还看见了什么?” “它们不会靠近他,但那不是一名隐妖。我告诉过你,狼会用比杀死兽魔人更快的速度杀死隐妖,即使它们会因此而丧失半个部族,也在所不惜。印塔,看见他的那些狼把消息传递给其他的狼,再由其他的狼继续传递,最后才会传到我这里。我只能告诉你它们传来的消息,而经过这么多次的传递之后……”这时,乌诺走到他们身边,佩林便闭口不语。 “岩石中藏着艾伊尔人。”独眼男人不动声色地说道。 “在离荒漠这么远的地方?”印塔难以置信地说。乌诺的表情没有任何改变,但他显然是生气了。印塔急忙说道,“不,我不是怀疑你,我只是感到惊讶。” “那个该死的艾伊尔人是故意让我看见他的,否则连我也找不到他。”乌诺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但脸上还是充满了嫌恶的表情。“他火烧的脸上并没有遮着黑布,所以他应该不是刺客,但他是个该死的艾伊尔人,你永远都要小心这种人。”突然间,他的眼睛瞪得老大。“如果他只是想让我们看看他,那他就该死。”他手指前方,一名男人正朝他们走来。 马希玛平举长矛,猛地一夹马腹,一眨眼的工夫,他的战马已经向前飞蹿而出。发动攻击的还不止他一个,同时有四根钢矛直扑那人而去。 “停!”印塔喊道,“我说停下来!谁再前进,我就割掉他的耳朵!” 马希玛恶狠狠地勒住战马,左手紧握着缰绳,其他战士也停在原地。飞溅起的滚滚浓尘离那人不到十步远。他们的长矛仍然指向那个人心脏的位置。陌生人抬手挥开扑面而来的尘土,这是他做的第一个动作。 他是个高个子男人,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火红的头发剪得很短,只有脑后留下了一小撮,一直垂到肩上。从他及膝高的镶边软皮靴,到松散地围在脖颈上的衣服,他身上的色调完全是属于岩石和大地的棕灰色。一张短角弓的末端从他的肩头伸出来,一个插满羽箭的箭袋挂在他侧身的腰带上,另一侧则插着一把长匕首。他的左手腕上拿着一面皮制的小圆盾,掌中则握着三枝长度不及他一半身高的短矛,而它们的矛刃却和夏纳人的长矛一样长。 “我没有带吹曲儿的笛子,”那人笑着说,“但如果你们想跳舞……”他没有任何动作,但佩林却突然觉得心头一阵紧张。“我的名字是乌伦,来自雷恩艾伊尔的双峰氏族,属于红盾众。记住我。” 印塔跳下马,摘掉头盔朝他走去,佩林犹豫了片刻,也下马跟在印塔身后。他不想放过这个仔细观察艾伊尔人的机会。他不会忘记走唱人故事里那些以黑布遮面的艾伊尔人。在一个又一个的传说里,艾伊尔人就像兽魔人一样危险而致命。有些人甚至说,他们全都是暗黑之友。虽然佩林知道,乌伦就像一枝架在弓弦上的箭,随时都有可能发出致命的攻击,但乌伦的微笑中看不出一丝危险。他的眼睛像辽阔的天空般,浸润着柔和的蓝色。 “他看起来跟兰德很像。”佩林转过头,发现说话的是麦特,他就站在自己身边。“也许印塔是对的,”麦特低声说,“也许兰德是艾伊尔人。” 佩林点点头。“但这改变不了任何事。” “是的,什么都改变不了。”麦特这么说着,但他似乎不是在回应佩林的话。 “我们都远离家乡,”印塔对艾伊尔人说,“至少我们还有些除了战斗以外的共同点吧?”佩林发现乌伦的微笑里掺杂着其他一些东西,实际上,那个人显得很失望。 “如你所愿,夏纳人。”乌伦转向刚刚下马的维林,有些怪异地弯下腰,将手中的短矛插入地面,伸出右手,掌心向上,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尊敬,“智者,我的水是你的。” 维林把缰绳交给身边的士兵,自己则一边走近这名艾伊尔人,一边仔细端详着他。“为什么你会如此称呼我?你当我是艾伊尔人吗?” “不,智者,只是你的容貌中带有活着走过鲁迪恩的光辉,岁月不会像侵蚀其他女人和男人般侵蚀你这样的智者。” 一种兴奋的神情出现在两仪师的脸上,但失去耐心的印塔已经忍不住开口了,“乌伦,我们正在追击暗黑之友和兽魔人,你看到过他们的踪迹吗?” “兽魔人?这里?”乌伦的眼里迸射出锐利的光芒,“预言中说,当兽魔人再次离开妖境的时候,我们将离开三绝之地,回到我们祖先的土地上。”战马上的夏纳士兵行列中立刻传出一片耳语声。乌伦骄傲地看着他们,仿佛在俯视一群渺小的生物。 “三绝之地?”麦特禁不住说道。 佩林觉得麦特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不是因为生病的关系,确切地说,比较像是长久不曾晒过阳光后的灰白颜色。 “你们称那里为荒漠,”乌伦说,“但对我们来说,那里是三绝之地。那是一块锋利而坚硬的岩石,它打磨我们的肉体,试炼我们的价值,惩罚我们的罪行。” “什么罪行?”麦特问。佩林却屏住了呼吸,双眼紧盯着乌伦手中闪烁着点点寒光的矛枪。 艾伊尔人耸耸肩。“已经过去了那么久,除了智者和部族首领们,没有人还能记得了,但他们对此都绝口不提。所以那一定是非常深重的罪行,以致他们都不敢说出来,但造物主已经为此而惩罚了我们许多岁月。” “兽魔人,”印塔根本没在听艾伊尔人说些什么,“你见过兽魔人吗?” 乌伦摇摇头:“如果我看见它们,我就会杀了它们,但我除了岩石和天空之外,什么也没看见。” 印塔摇着头,失去了继续盘问的兴趣。但维林这时说话了,她的声音显得非常尖锐:“那个鲁迪恩,是什么东西?它在什么地方?什么样的女孩会被选中而走过它?” 所有的表情都从乌伦的脸上消失,他低垂着眼,“我不能说,智者。” 佩林的手已经放在斧柄上,他从乌伦的声音里听出了些什么。印塔也绷紧身体,一只手朝佩剑挪去,马上的士兵们开始出现轻微的骚动。但维林却向乌伦走去,她一直到面孔几乎要贴在乌伦的胸口上,才停住脚步,然后抬头望着艾伊尔人的脸。 “我不是你所知的智者,乌伦。”她坚定地说,“我是两仪师,告诉我,你对鲁迪恩还知道些什么?” 望着面前的灰发胖女人,这个在面对二十个全副武装的战士时毫无惧色的男人,现在却露出了想要逃跑的神情。“我……只能告诉你其他人也知道的事情。鲁迪恩位于十三个部族中,杰恩艾伊尔的地方。关于这个部族,我只能告诉你它的名字。除了要成为智者的女人,和要成为部族首领的男人之外,任何人都不能到那个地方去。具体情况我并不清楚,也许他们要经过杰恩部族的选择。有许多人去了,但回来的人却很少。他们回来之后,就成了智者和部族首领,也有着像你这样不受岁月侵蚀的模样。我不能再多说什么了,两仪师,不能再说了。” 维林仍然盯着他,双唇渐渐绷紧。 乌伦望着天空,仿佛在努力回想什么事情。“你现在要杀了我吗,两仪师?” 维林眨眨眼,“什么?” “你现在要杀了我吗?有一段古老的预言说,如果我们再次违抗两仪师,他们就会杀了我们。我知道你的力量更强过智者。”艾伊尔人突然露出笑容,虽然那笑容里夹杂着些许忧伤,但在他眼里,却闪耀着荒野中的烈烈阳光。“召唤你的闪电吧,两仪师,我将在它们之中舞蹈。” 艾伊尔人以为自己就要死了,而且他并不因此感到畏惧。佩林发觉自己下意识地张开了嘴,便急忙闭上。 “就算你在白塔里,”维林注视着乌伦,低声说,“也不会受到这种待遇的。只是随你的意愿谈谈而已。放轻松,男人,我不会伤害你。除非你要用你说的那种舞蹈伤害我。” 乌伦似乎大吃一惊。他看着面前那些骑在马上的夏纳人,仿佛在怀疑他们设计了什么圈套似的。“你又不是枪姬众,”他缓缓地说,“我怎么会攻击一名没有与长枪结合的女人?只有为了自卫,才能和普通女人战斗;但即使到那个时候,我也宁可受伤了事。”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如此远离你应该在的地方?”维林问,“为什么你会找上我们?你本来可以留在那堆石头中间,我们绝不会发觉你的存在。”看到艾伊尔人犹豫了一下,维林又说道,“把你想说的告诉我。我不知道在这个时候,你们的智者会怎么办。但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强迫你做什么。” “智者们也都是这样说的,”乌伦面无表情地说,“但即使是部族首领,至少也要掌握足够强大的力量,才敢违抗她们的旨意。”他思考了一会儿,似乎在过滤适合的词汇,“我在寻找……某个人,一个男人。”他的目光扫过佩林、麦特和那些夏纳人,露出否定的神色。“那个随黎明而来的人。预言中说,他的到来伴随着巨大的征兆与迹象,我看见你带着卫队从夏纳来,你有智者的外貌,所以我以为你也许携带着关于大事件的讯息,那些事件也许宣示了他的到来。” “一个男人?”维林的声音变得柔和,但她的目光却像匕首一样锋利,“那是什么样的迹象?” 乌伦摇摇头:“我只知道,我们听说那些迹象的时候,自然会知道就是那些迹象,正如同我们看见他的时候,自然会知道那就是他。他将带着徽记从西方来,他在世界之脊的这一侧,但他流着我们的血。他将前往鲁迪恩,率领我们走出三绝之地。”乌伦用右手举起一枝短矛,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皮革和金属摩擦的声音,夏纳士兵们纷纷握住了他们的剑柄。佩林发现自己又握住了腰间的战斧。维林用力向后一挥手,士兵们只得停止进一步的行动,但怒火仍然在他们的眼里燃烧。而乌伦只是用矛尖在地上画了个圆,又横过圆圈画了许多错综复杂的线条。“预言中说,在这个徽记之下,他将得胜。” 印塔看着那个徽记,皱起眉头,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麦特则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嘀咕着什么。佩林只是觉得口舌干如火烤。古代两仪师的徽记。 维林用脚掌抹去了那个图案。“我无法告诉你他在什么地方,乌伦。”她说,“我也没听说过有什么征兆或迹象能指引你找到他。” “那么,我就只能继续我的搜寻了。”这句话不是询问,但乌伦还是等着两仪师对他点过头,才用傲慢而挑衅的目光看了夏纳人一眼,然后转身背对着他们,迈着平稳的步子向远方走去。一直到他消失在岩石群中,艾伊尔人都没有回头看一眼。 一些士兵开始发出低声的咒骂。乌诺嘴里不断地说着“火烧的艾伊尔疯子”,马希玛则直接大喊着应该把这名艾伊尔人留给吃腐肉的乌鸦。 “我们已经浪费太多的时间了,”印塔大声说,“我们要尽力赶路,把时间追回来。” “是的,”维林说,“我们必须走快一些。” 印塔看了两仪师一眼,而那位两仪师正盯着眼前被艾伊尔人的短矛,和她的脚尖抹得乱七八糟的地面。“下马,”印塔发出命令,“卸下甲胄,把甲胄放在驮马上。我们已经进入凯瑞安,不要让凯瑞安人以为我们是来作战的。快点!” 麦特凑到佩林耳边:“你觉得……你觉得他是在说兰德吗?我知道,这么说太疯狂了,但就连印塔也认为他是艾伊尔人啊!” “我不知道,”佩林说,“自从我们和两仪师搅在一起之后,每件事都变得很疯狂。” 维林仍然盯着地面,同时还低声说着什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它一定是其中的一部分,但会是怎样的一部分?时光之轮将命运之线织入因缘,而我们对此却一无所知?还是说,暗帝又开始碰触因缘了?” 佩林感到浑身一阵恶寒。 维林抬头望向那些正在卸下甲胄的士兵。“快点!”她的命令比印塔和乌诺的声音加在一起更有力量,“我们必须加快速度!” 第二十九章 霄辰 杰夫拉并没有注意到房子燃烧时发出的烧焦味和遍布街巷的尸体。贾瑞特和一支一百骑的白袍骑兵队紧跟在他身后,进入了这个村庄,现在他手边的人马有一半都在这里了。他的军团过于分散,这并不符合他的想法,但裁判团带来太多的命令。而他的命令则非常简单:完全依照裁判团的命令行事。 这个村庄一定进行过抵抗,不过那些抵抗也一定非常微弱。只有几幢房子上冒起了浓烟,村中的旅店依然完好无损。就像阿摩斯平原中其他地方一样,这座石砌的旅店墙上也粉刷着白色的石膏。 杰夫拉在旅店门前勒住缰绳。他的目光扫过被士兵们监押的囚犯,他们都聚集在村中的水井周围。在他们旁边,高大的绞刑架完全破坏了村中的草地。绞刑架搭建得很草率,只有一根长杆被横架在半空,但那上面已经挂了三十具尸体,他们的衣服被风吹得飘飘摇摇。在成年人的尸体之间,还夹杂着小孩的尸体。看着这些死尸,就连贾瑞特也显露出不悦之色。 “穆达!”贾瑞特高声喊叫。一名头发灰白的男人从看管囚犯的队伍中跑了出来。穆达曾经落入暗黑之友手里,他满脸的伤疤就连强者看了也会望之却步。贾瑞特向他喝问道:“穆达,这是你干的?还是霄辰人干的?” “都不是,指挥官。”穆达的声音嘶哑而低微,这是暗黑之友留给他的另一个印记。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就闭上了嘴。 杰夫拉皱起眉头,“这肯定不是那些人干的吧!”他说着,伸手指向那些囚犯,由他率领穿越塔拉朋的圣光之子算不上是衣着整洁,但和那些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人相比,他们简直可以组成仪仗队,参加阅兵式了。那是一些根本看不出样貌的男人,他们一个个衣不蔽体,身上偶尔还能看见盔甲的残片,面色全都阴沉而憔悴。他们本属于塔拉朋派出来守卫托门首,抵抗入侵者的部队的,但这支部队现在就剩下他们这些人了。 穆达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说:“指挥官,这里的村民们说,干这件事的人都穿着塔拉朋人的袍子。这些被吊死的人里有一个大个子,他有着灰色的眼睛和长胡子,听起来,他的长相和光之子艾尔文一样。还有一个小伙子,他用左手战斗,而且总是把他俊俏的面孔藏在一堆黄胡子里,听起来和光之子乌安一模一样。” “是裁判团干的!”杰夫拉怒喝一声。艾尔文和乌安是由他押解到裁判团指挥部的,他知道裁判团的行事作风,但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被绞死的儿童。 “这是你说的,指挥官。”穆达的声音里明显地表露出赞同的意思。 “把他们放下来,”杰夫拉语带倦意地说,“把他们放下来,让村民知道,不会再有屠杀了。”除非有哪个要在女人面前逞威风的傻瓜闹事,让我不得不杀一儆百。他跳下马,又看了那些囚犯一眼。而穆达这时已经跑去找人搬梯子了。杰夫拉认为自己必须对裁判团的过分热心进行多一层的考虑,但他也希望自己不用再想起那些裁判团了。 “他们没有进行什么正经的战斗,指挥官。”贾瑞特说,“这些塔拉朋人和剩下来的阿拉多曼人都一样,他们就像是被逼到墙角的老鼠般四处乱咬,但只要被咬上一口,他们就会落荒而逃。” “让我们研究一下该如何对抗那些入侵者,贾瑞特。我们先问问这些人吧,明白了吗?”这些囚犯的脸上覆盖着一种溃败后的惨淡神色,杰夫拉知道,这不是他的手下造成的。“让穆达为我们挑一个出来。”穆达的面孔完全可以摧毁大多数人的意志。“最好是一名军官,一个样子够聪明,能告诉我们实情的家伙。不过年纪也不要太大,年纪大的人总是不好控制。告诉穆达不要对他们太客气,明白了吗?让那个人相信,除非他对我说实话,否则他的下场是他连做梦都想不到的。”杰夫拉把缰绳扔给一名光之子,朝旅店走去。 旅店老板站在门口迎接他,脸上布满了狐疑、谄媚和点点冷汗,他的脏衬衫紧紧地绷在肚子上,绣在上面的红色蔓叶花纹似乎都快被撑开了。杰夫拉挥手示意他离开。他模糊地看见有一名女人和几个孩子挤在门边,不过肥胖的旅店老板马上就把他们给带走了。 杰夫拉脱下铁手套,坐在一张桌子旁边。他对这些陌生的侵略者知之甚少,几乎每个人都说他们是侵略者,更有许多人把他们和亚图·鹰翼胡乱连在一起。杰夫拉知道,他们自称为霄辰,或海力奈。他也知道,在古语里,“海力奈”的意思是“曾到来者”或“先行者”的意思。他们还自称为瑞雅盖尔,也就是归乡之人,并不断宣扬着一个词:可伦奈,也就是回乡的意思。这些几乎足以让他相信传说中的亚图·鹰翼的军队又回来了。没有人知道这些霄辰人来自何方,人们只知道,他们驾船从大海对面过来。杰夫拉要求海民向他提供信息,但这个要求至今也没有回音。阿玛多对亚桑米亚尔始终都没什么好感;而海民则向圣光之子还以更加敌对的态度。向他提供关于霄辰情报的人,全都像蜷缩在门外泥地里的那些人一样,破烂、颓丧,且一提到霄辰,就会恐惧地睁大双眼,一脸冷汗。他们说,那些霄辰人在战场上骑的不是战马,而是各种怪兽,他们还会驱策各种怪兽为他们战斗,让两仪师撕裂敌人脚下的大地。 门口处传来的脚步声让他立刻换上了一副凶狠的面孔,但随同贾瑞特前来的并不是穆达和他要审问的囚犯。站在贾瑞特身边的圣光之子腰背挺直,臂弯里夹着头盔,他是杰罗,杰夫拉原以为他还在百里之外的地方。在这名年轻人的甲胄外,罩着一件阿拉多曼式的蓝袍,而不是圣光之子的白袍。 “穆达现在正和一名年轻人谈话,指挥官。”贾瑞特说,“光之子杰罗刚刚带着一封信赶来此地。” 杰夫拉抬手示意杰罗说话。 那名年轻人仍然紧绷着身体。“贾西姆·卡林丁向你致意,”他高仰着头,目视前方,“他指引圣光之手——” “我不需要裁判团的致意。”杰夫拉毫不客气地盯着年轻人惊诧的双眼。杰罗毕竟还年轻。看到他仓皇失措的样子,贾瑞特的神色也显得有些不自在了。但杰夫拉对此丝毫不以为意。“把他要说的事情告诉我,明白吗?不要逐字逐句念,除非我这样要求你,否则你只需要告诉我他想要什么就行了。” 对面的光之子张开嘴,先咽了咽口水,才高声说道:“指挥官,他……他说你让太多的人过于接近托门首。他说,阿摩斯平原的暗黑之友必须连根铲除,所以你要……请原谅,指挥官……你要立刻回头,朝平原的腹地进军。”年轻人说完就继续僵直地站着,等待杰夫拉的回复。 杰夫拉只是不住打量着他,平原上的尘土覆盖在杰罗的脸上、罩袍上和靴子上。“去吃点东西。”杰夫拉对他说,“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在这里找水清洗一下。一个小时后回来找我,我会给你回信。”他挥手示意年轻人出去。 “裁判团也许是对的,指挥官。”杰罗离开后,贾瑞特对杰夫拉说道,“平原地带分散着许多村子,而那些暗黑之友——” 杰夫拉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打断贾瑞特的进言:“什么暗黑之友?在他命令我进行搜查的那些村子里,我只看见一些害怕被我们烧死的农夫和手艺人,还有那么几个照顾病患的老妇人。”贾瑞特脸上没有显露出什么表情,似乎他正在思考指挥官的话,他总是比杰夫拉更注重暗黑之友的存在。“还有那些孩子。贾瑞特,小孩子会成为暗黑之友吗?” “他们母亲的罪行将延续到第五代子嗣,”贾瑞特说,“而父亲的罪行将延续到第十代。”贾瑞特口中虽然这么说着,却显得很不安。即使是他,也不曾杀害过未成年的儿童。 “贾瑞特,难道你从来没有怀疑过……贾西姆是否已经改变了我们旗帜的颜色?你看见那名裁判团派来的人身上的袍子了吗?就连裁判团自己也脱下了白袍。这说明了什么?明白了吗?” “他这么做是有原因的,指挥官。”贾瑞特缓缓地说,“裁判团总是有他们的考虑,即使他们不会告诉我们这些人。” 杰夫拉提醒自己,贾瑞特是一名优秀的士兵。“前往北方的光之子穿上了塔拉朋的袍子,贾瑞特,而那些前往南方的则穿上了阿拉多曼的袍子。我不喜欢这种行为所表达的意义。这里有暗黑之友,但在平原之外的法美镇也有。杰罗不可能是惟一的信差。立刻向我们能找到的每一支光之子队伍传令,我要带领这支军团前往托门首,贾瑞特,我要看看那些真正的暗黑之友,那些霄辰人。” 贾瑞特看起来很是困扰,但没等他开口,穆达已经带着一名囚犯出现在门口。这名战战兢兢的年轻男子胸前仍然挂着一块纹饰华丽,却破烂不堪的胸甲,他偶尔会用眼角瞥一下穆达可怕的面孔,随后又立刻带着惊恐的神色低下头去。 杰夫拉抽出匕首,用它的尖锋剔着自己的指甲。他从来就不懂,为什么这个动作会让某些人感到紧张,但他每次都不会忘记摆出这副架势。然后,他露出老祖父一般慈祥的笑容,这让那名囚犯的脸色更加苍白了。“现在,年轻人,你会告诉我关于那些陌生人的所有事情,明白了吗?如果你需要想想该说些什么,我会让光之子穆达带你回去,让你好好想一想。” 囚犯睁大双眼,飞快地看了穆达一眼。招供的言辞立刻从他嘴里源源不绝地喷涌出来。 爱瑞斯洋长长的浪花让喷沫号不停地上下颠簸,但贝尔张开的两条腿让他像站在平地上一样安稳。这位船长正以长筒望远镜仔细观察追赶他们的大船,那艘大船和他们之间的距离愈拉愈近。吹动喷沫号的海风并没有处于最好的角度,也不算很强,但后面那艘船正用高耸的船头将海浪撞碎成一团团小山似的雪花。它的船帆显然鼓满了劲风。托门首的海岸线在东方时隐时现,黑色的悬崖和狭窄的沙滩都显得非常模糊。贝尔一直没有让喷沫号太靠近海岸,现在,他怀疑自己要为这个疏忽付出代价了。 “船长,那些是什么人?”亚林的声音显露出他的紧张,“我们以前没见过这种船吧?” 贝尔放低了望远镜,但他的眼里似乎仍充满了那硬直线条的船形和古怪的龙骨排列。“霄辰。”他说出这个词的时候,也听到了亚林的呻吟。他在栏杆上叩击自己的粗手指,转头望向舵手,“让喷沫号靠近陆地,那艘船不敢进入喷沫号能够航行的浅水。” 亚林大喊着发出命令,水手们急忙收窄船帆。舵手转动舵轮,让船头指向海岸线,喷沫号的速度逐渐放缓。随着航向的改变,更多的海风从船头吹来。但贝尔确信,他能赶在后面的船追来之前进入浅水区。即使喷沫号满载,它还是能在浅水里航行,但那么大的船绝对做不到这一点。 喷沫号现在的吃水线比刚离开坦其克时更低了一些。在坦其克,有三分之一船舱的烟火卖给了托门首沿岸的渔村。但在和渔民们交易的过程中,贝尔也听到了让人害怕的消息,那些渔民不断地提起长箱形的巨大船只和船上的入侵者。当霄辰船只停泊在岸边的时候,很多村庄的村民都试图保卫自己的家园。随着入侵者乘坐小船上岸,一道道闪电从天而降,将那些村庄轰得粉碎,大地也在村民们脚下崩裂,有火焰从地缝中喷出。贝尔原先根本不相信这些东西,但他很快就看见许多原本该是村庄的地方都变成了荒芜破烂的焦土,这让他无法再对那些关于入侵者的消息产生怀疑。霄辰士兵的身边都带着怪物,它们所向无敌,甚至有人说,那些霄辰人本身就是怪物,它们都长着巨大的昆虫头颅。 在坦其克,没有人知道这些入侵者是什么来头,那些塔拉朋人甚至相信他们的军队已经将这些陌生的敌人赶回了大海。但在沿海城镇里,贝尔听到了截然不同的说法。霄辰人告诉困惑的沿海居民,这些居民必须重新立下已被他们抛弃的誓言,但霄辰人从没说过他们什么时候抛弃了那个誓言,以及誓言的内容是什么。他们把能找到的年轻女子都带去进行检查,有些姑娘被带到了船上,再也没有回来。有些年长的女子也失踪了,而她们大部分都是引领者和治疗者。霄辰人在他们占领的地方指定了新的地方官员和议会。对妇女接受检查和失踪提出异议的人,往往会在某天的早晨被发现吊死在家里,或者被突然冒出的火焰烧成灰烬,或者莫名其妙地就不见了。到最后,所有人都惶惶不可终日,再没人敢说什么了。 当被占领区的居民们被彻底驯服之后,当他们浑浑噩噩地跪倒发誓,愿服从这些先行者,等待回归之日的到来,愿意为归乡之人永世效忠之后,那些霄辰人就会扬帆起航,而且经常是再也不曾回去。据说,法美镇是他们惟一固守的城镇。 有一些村庄在他们离开之后,居民们尝试着想恢复原来的生活,也有些人开始谈论重新选举议会;但更多的人会神经质地望着大海,然后面色苍白地反对重新选举。他们宣称,既然已经立下誓言,就要认真遵守,虽然他们连誓言的内容都不知道。 贝尔不想和霄辰人打交道,如果避得掉的话。 他再次举起望远镜,想看看接近中的霄辰船上有些什么人。一声轰鸣,在离喷沫号左舷不到百步的地方,海面上爆起一片水与火的喷泉。贝尔的惊呼声还没有出口,另一团火焰已经在喷沫号的另一边撕裂了大海。目瞪口呆的贝尔眼睁睁地看着第三团火焰就在船头前方爆开。火焰消失后,飞溅的水花一直拍到喷沫号的甲板上。发生爆炸的海面上仍然是泡沫翻腾,一团团蒸气不断涌向半空。 “我们……我们会在他们靠近之前到达浅水区。”亚林有些结巴地说。他低下头,竭力不去看沸腾的海水和在空中凝结成云的水雾。 贝尔摇了摇头。“他们这么做,就是在告诉我们,他们随时能把我们炸成碎片,即使我们进了浅水区也无济于事。”他回想起那一团团在波浪中爆裂的火焰,不禁哆嗦了一下,因为喷沫号的船舱里还有不少的烟火。“不知道算不算运气,我们也许用不着等到淹死。”他紧揪着自己的胡须,又用力揉搓光滑的上唇。他不愿意发出那道命令,这艘船和船上的货物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惟一的财产,但最后,他还是开口说道:“逆风停船,亚林,放下风帆。赶快!不要让他们以为我们还在逃跑。” 当船员们跑去放下三角帆时,贝尔转身去看靠近的霄辰船。喷沫号随着波浪一起一伏,船头不再有浪花溅起。追来的船只显然要高过它许多,船首和船尾都建有高大的木制城堡,穿戴盔甲的人站在那些城堡的垛口后面,样式奇特的船帆和帆索上不断有人爬来爬去。一艘长艇从大船上放下来,由十支船桨推动,迅速向喷沫号驶来,艇上坐着一些穿戴盔甲的人。贝尔有些惊诧地皱起眉头,在艇尾的位置,蜷伏着两名女子。不等他再想些什么,长艇已经靠上了喷沫号。 第一位登上喷沫号的是一个穿戴盔甲的人。看到他,贝尔才明白为什么那些村民会说霄辰人本身就是怪物。那个霄辰人的头盔很像是某种丑怪昆虫的脑袋,细长的红色羽毛高高挑起,仿佛虫子的触角;一对锐利的眼睛仿佛透过下颚向外窥视,头盔上的漆画和镀金更增强了这种效果。他的甲胄上也布满了同样风格的漆画和镀金,包覆全身的甲叶被描绘上黑色和红色的线条。镀金覆盖了他的胸膛,一直延伸到前臂和大腿,他的铁手套手背的部分也是金红两色的。在他身上没有覆甲的地方,露出黑色的皮革。他的背上背着双手大剑,弯曲的剑刃插在鞘内,剑柄上裹着黑红两色的皮革。 这名霄辰人在甲板上站定之后,脱下了自己的头盔,贝尔又被吓了一跳,是个女人。她黑色的头发被剪得很短,她的面孔线条刚硬,但她无疑是一位女子。除了艾伊尔人以外,贝尔从没听说过女性战士,而艾伊尔人根本就是未开化的疯子。另一点让他感到不安的是,他一直以为霄辰人的面孔一定与众不同,而她的面容正如他想象的那样,给人一种怪异的感觉。她的眼睛是蓝色的,皮肤极为白皙,但这些都不算什么惊人的特点。如果这个女人穿上女装,没有人会看她第二眼。贝尔凝视着她,逐渐注意到她的特质。那对冰冷的目光和结实的双颊,让她在任何地方都不可能是一个普通人。 这时,其他士兵也陆续登上甲板。他们之中有一些人也脱下了奇形怪状的头盔,贝尔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至少这些人都还有着人类的面孔。他们黑色和棕色的眼睛如果出现在坦其克和伊利安,绝对不会有人注意。贝尔的脑海中勾勒出一支由持剑的蓝眼女人组成的大军,用剑的两仪师,他又回忆起刚才海面上的爆炸情景。 霄辰女子用傲慢的眼神巡视了一遍喷沫号。她看见贝尔和亚林身上与别人不一样的衣服,又看到亚林闭着眼,低着头,不断嘀咕着什么,好像正在向贝尔报告。于是,她很快就确定贝尔是这艘船的船长。她的目光最后停在贝尔身上,这让贝尔感觉仿佛有两枚冰铸的钉子钉在自己身上。 “你的船员和乘客里面有没有女人?”缓慢而柔和的声音从她的唇间吐出,她的面孔似乎也变得柔软了,但她的声音里同样透出一种果断,让听者觉得必须向她做出回答。“说话,男人,你是船长吧!如果你不是,就叫醒其他的傻瓜,让他们把船长找来。” “我就是船长,女士。”贝尔小心地说。他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他不想让自己的舌头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这艘船上没有乘客,我的船员里也没有女人。”贝尔想到那些曾被他们抓走的女孩和妇人,又开始思量这些人要她们做什么。 两名穿着女装的女子也离开长艇,来到喷沫号上。贝尔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前面的女子用一根银色的长索拖着另一名女子,这根长索连接着第一名女子腕上的手镯和第二名女子颈上的项圈。贝尔无法确定那根长索是一根编织物,还是一根环扣的链条,它好像是这两者的混合物。但很明显,项圈、长索和手镯是完整的一体。当戴项圈的女子爬上甲板之后,第一名女子就将长索收紧,盘绕在手上。戴项圈的女子穿着朴素的深灰色衣服,双手交叠在腹前,站在戴手镯女子的身后,低头眼望船板。戴手镯的女子则穿着蓝色的衣服,以大红为底色的银色枝状闪电从她的胸口一直延伸到裙子侧面,最后在靴子上离脚踝不远处结束。贝尔看着这个女人,心中感到一阵阵不舒服。 “说慢些,男人。”蓝眼睛的女子依旧操着她和缓的腔调。她走过甲板,来到贝尔面前,虽然贝尔个子比她高,但他却觉得自己似乎要抬头仰视,才能看到她。“我是艾格宁队长,你的话比弃光之地那些遗孑还要难以理解。我不想诉诸暴力,至少不是现在,等到回归之后……” 贝尔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尽量放慢语速。随后,他又说道,“我是一个和平的贸易者,队长。我无意伤害您,我也不会参与针对你们的战争。”就在说这话的同时,他仍禁不住要去偷看那两名被长索连在一起的女人。 “和平的贸易者?”艾格宁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那就是说,你在宣誓之后,就可以离开了。”她注意到贝尔闪烁不定的目光,便也望着那两个女人,露出骄傲的微笑,仿佛她们是她的私有财产。“你在欣赏我的罪奴吗?她花了我不少钱,但她值那么多钱。除了贵族以外,没有什么人能拥有罪奴,而大多数的罪奴都是王室财产。她很强大,贸易者,如果我愿意,她可以将你的船炸成碎片。” 贝尔呆望着那两个女人和那根银索。他本以为刚才的爆炸是那个衣服上装饰有闪电的女人干的,并在心里确信她是一名两仪师,但艾格宁的话才让他明白,那场爆炸是来自那名被项圈束住的女人。没有人能对……“她是两仪师?”贝尔怀疑地问。他的脸上突然挨了一记重击。贝尔接连踉跄了几步,嘴唇上被艾格宁的铁手套打出了一道深深的伤口。 “绝对不许提起这三个字,”艾格宁柔和的声音里透出刀锋般的危险。“这里只有罪奴,那些负铐者,现在她们总算是实至名归了。”她的眼睛似乎比冰还要寒冷。 贝尔咽下口中的鲜血,双手紧攥住体侧的衣服,他知道,即使自己手里有一把剑,他也不会带领船员对抗十几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但让自己的声音维持谦恭确实花费了他许多力气。“我无意冒犯您,队长,只是我并不了解您的习惯。如果我行为失当,一定是因为我的无知,我不是故意的。” 艾格宁看了他一会儿,才说道:“你们都是无知的,船长,但你们要偿付你们祖先的债务。这片土地是我们的,现在它还是我们的。随着回归之日的到来,我们将重新拥有它。”贝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不会是说,那些关于亚图·鹰翼的事情是真的吧?但他并不敢说出这个想法。“你要把船驶向法美镇。”贝尔想出言反对,但艾格宁的目光让他保持了沉默。“你和你的船将在那里接受检查。如果像你说的,你只是和平的贸易者,那么你就可以在立誓之后恢复自由。” “立誓?队长,立什么誓?” “服从,等待,效忠。你的祖先应该把这个誓言流传下来。” 她让一名穿着普通盔甲的男人留守喷沫号,随后就召集其他的霄辰人回到长艇上。贝尔看见留下的那名士兵向离去的艾格宁队长深深鞠了个躬,他便断定那人的职衔不会很高。当喷沫号上的水手们扬帆启航的时候,留在船上的那名霄辰士兵并没有发布什么命令,他只是盘腿坐在甲板上,开始打磨自己的佩剑。看起来,他并不害怕孤身一人待在一群陌生大汉之间。当然,如果有哪个水手敢对那名士兵意图不轨,贝尔会亲自把他扔到海里去。虽然喷沫号仍然航行在岸边的浅水里,但那艘霄辰船就在深水中紧跟着她,两艘船之间大约有一里的距离。贝尔知道他们逃不掉的。在那名士兵回到艾格宁身边之前,贝尔必须照顾他平安无事,就像母亲照顾臂弯里的婴儿一样。 到法美镇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一路上,贝尔终于从这名霄辰士兵口里套出几句话。他是个黑眼睛的中年男人,在他的双眼上方和下巴上,各有一条旧伤疤,他称自己为卡班。对于爱瑞斯洋这一边的人,他所表达的只有完全的蔑视。和他说话时,贝尔不时会因为思考而停下来。也许他们真的……不,这太疯狂了。卡班说话的样子像艾格宁一样缓慢而有些模糊,不过艾格宁的声音像丝绸滑过铁块,而他的则像皮革摩擦岩石。他所说的大都是一些关于战争、饮酒和女人的事情。有一半的时间,贝尔无法确定他是在说现在这里的事情,还是在回忆他所来的地方,但不管怎样,他绝不会泄露贝尔想知道的事情。 有一次,贝尔问起了罪奴的事情,坐在舵手前面的卡班立刻用剑尖指着贝尔的喉咙。“小心你的舌头,否则你就什么都没有了。这是关于王之血脉的事,不是你们这种人应该知道的,就连我也与此无关。”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咧嘴笑了一下,随后便继续用一块石头打磨他沉重、弯曲的佩剑。 贝尔抹了一把从领口流出的鲜血,决定再也不问这个问题了。 两艘船愈接近法美镇,贝尔就愈频繁地看见巨大的霄辰方形船,其中有一些船也在扬帆航行,但更多的都已经下锚停泊在岸边。每艘船都有悬崖一般高直的船首和船上城堡,就连海民的巨船也无法和它们相比。他也看到了几艘本地船,这些船头尖削的三角帆船,飞快地穿梭在绿色的波浪中,也给了贝尔一定的信心,让他相信艾格宁所说的会让他们离开的话是真的。 当喷沫号进入法美镇所在的岬角时,停在港湾中的霄辰大船着实让贝尔吓了一跳。他数到一百艘的时候,发现自己所计算的还不到总数的一半,而来来往往的船只早已让他眼花缭乱,他只好放弃了。他在伊利安、提尔和坦其克也见过这么多船同时停泊在港湾,但那些船都要小得多,其中有很多甚至是小渔船。贝尔沉着脸嘀咕了几句,命令喷沫号靠岸。那艘霄辰船像只牧羊犬般,一直紧盯着他们。 法美镇位于托门首半岛的顶端,从它再向西,就是一望无际的爱瑞斯洋了。高耸的悬崖将港口夹在中间,西侧的悬崖扼守着船只入港的必经之路,波涛守望者的塔林就矗立在那里。在其中一座高塔的外侧,悬挂着一只笼子,一个男人颓丧地坐在里面,双腿悬在笼子的铁栅外面。 “那个人是谁?”贝尔问。 卡班终于收起了一直在打磨的佩剑,实际上,贝尔一直怀疑他是不是要把这把剑磨到能刮胡子为止。霄辰人朝贝尔所指的地方瞥了一眼。“哦,那是第一守望者,当然,不是那个我们第一次到来时坐在那把椅子里的人。每次他死了,他们就会再选一个人出来,我们再把选出来的人放进笼子里。” “为什么?”贝尔问。 卡班咧开大嘴,几乎露出全部的牙齿。“因为他们在守望错误的东西,忘记他们应该记住的事。” 贝尔将目光从这个霄辰人身上移开。喷沫号滑过最后一重波浪,进入港湾中平静的水域。我是一名贸易者,这与我无关。 法美镇就在岩石港湾后方的山坡上。贝尔说不出这座由黑岩砌成的建筑群,应该被看作一座大镇,还是一座小城市。不过他确信,这里没有一座建筑物能和伊利安最小的宫殿相比。 他指引喷沫号停靠在码头里的一个泊位上。当船员们将缆绳系在码头的木桩上时,这位船长又开始寻思,能不能把他的烟火卖给这些霄辰人。其他的都与我无关。 让他感到惊讶的是,艾格宁也带着一队随从乘长艇来到了这个码头。那名罪奴依然跟在她身后,只是戴手镯的女人换了一个,和原先那个女人一样,她也穿着装饰红色条纹和闪电的衣服。那名罪奴依旧是低垂着头,愁容满面,只有别人和她说话时她才会抬一下头。在艾格宁的命令下,贝尔带领所有船员离开喷沫号,坐在码头上,由两名士兵监视着。艾格宁其他的手下则开始对喷沫号进行搜查,那名罪奴也加入了搜船的队伍。除此之外,艾格宁并没有提出什么苛刻的要求,所以贝尔也没有说什么话。 这时,码头上出现了一个东西,贝尔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它。那是一只肥大的生物,身上覆盖着粗厚坚韧的灰绿色皮肤,楔形脑袋上伸出一支猛禽的长喙,以及三只怪异的眼睛。它在一个男人身边笨重地移动着,那个男人的甲胄上也画着三只眼睛,样子和怪兽的三只眼睛并无二致。穿着粗布衬衫和长背心的本地码头工人与水手立刻跪倒在地,并在那一人一怪经过的时候纷纷向后退去,但霄辰人却没有理会他们的到来。带领怪兽的男人看起来是用手势指引怪兽前进。 他们很快就消失在码头外的建筑群里,只剩下呆愣在原地的贝尔和他身后不住窃窃私语的船员。两名霄辰看守只是面带冷笑看着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不关我的事,贝尔提醒自己,他只需要照顾好自己的船就行了。 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咸水和沥青味,阳光炙烤着贝尔的皮肤,让他感觉很难受。他不知道那些霄辰人要在他的船上找什么,这让他忧心不已。为什么在搜查的时候还要带上那个罪奴?海鸥在港口上方盘旋鸣叫。贝尔觉得海鸥的叫声里搀杂着笼子里那个人的哀嚎。不关我的事。 最后,艾格宁带领手下回到码头上。这个霄辰队长的手里多了一件用黄色丝绸裹住的东西。贝尔看在眼里,立刻提高警惕。那东西很小,一只手就可以完全拿住,但她却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住。 贝尔缓缓地站起来,他害怕自己的动作会刺激看守他们的士兵,不过那两名士兵只是用和卡班一样的轻蔑眼神瞧着他。贝尔对艾格宁说:“你看,队长,我确实只是个和平的贸易者。也许你的人需要买些烟火?” “也许吧,贸易者。”艾格宁的语气里透出一种压抑的兴奋。这让贝尔感到一阵不安。她随后的话又增添了贝尔的这种感觉,“你跟我来一趟。” 她让那两名负责看守的士兵也跟她一起走,其中一名士兵推了贝尔一把,逼迫船长迈步前行。那名士兵的动作还不算粗野,贝尔曾见过农夫们用相同的方法催促耕牛向前进。他咬咬牙,跟上了艾格宁。 鹅卵石铺成的街道沿山坡一直向上,将海港的味道留在了后面。随着贝尔的前进,用石板铺顶的房屋变得愈来愈高大。街道上来来往往的都是本地居民,不时会有一顶放下帘幕的轿子由赤裸上身的轿夫抬着,从街上匆匆而过,反倒是身为侵略者的霄辰士兵却很少出现在街上。法美镇的人们看起来和没有被霄辰人占领时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当有轿子或霄辰士兵通过的时候,无论是身穿脏破衣服的穷人,还是衣服上能看见一些装饰的普通平民都会鞠躬敬礼,直到经过的霄辰人消失了踪影,他们才敢把头抬起来。被看押的贝尔也受到了这样的敬礼。而艾格宁和她的士兵们根本没理会那些毕恭毕敬的本地人。 贝尔突然发现有些本地人带着匕首,甚至有不多的几个人还带着长剑。他对此感到非常惊讶。所以,他想也没想便脱口问道:“有些人是你们这一边的?” 艾格宁回头望着他,双眉紧锁,其间掠过一抹疑惑的神情。她没有放缓脚步,只是顺着贝尔的目光看了一眼街边的那些人,然后点点头。“你是说那些带武器的人,他们是我们的人,他们已经立下了誓言。”她突然停住脚步,用手指着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说:“你。”那个男人的衣服比别人华丽一些,他的腰间挂着一把长剑。 那个男人刚刚迈出一步,艾格宁的喊声让他悬在半空的脚蓦然定在那里,动也不动。畏惧的神情出现在他的脸上。那是一张线条刚硬的脸,但现在那张脸上只有想要逃跑的神色,但他仍转过身来,恭敬地一鞠躬,双手垂在膝侧,眼睛注视着艾格宁的靴子。“队长有何吩咐?”他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紧张。 “你是个商人?”艾格宁问,“你已经立过誓了?” “是的,队长。是的。”他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艾格宁的双脚。 “当你驾着四轮马车进入内陆的时候,你对那里的人都说些什么?” “他们必须服从先行者,等待回归之日,效忠归乡之人。” “你是否曾想过用你的剑对抗我们?” 那个人的双手紧抓住膝盖,指节变得泛白,他的声音开始不住地颤抖。“我立下誓言,队长,我会服从、等待,还有效忠。” “看见了吗?”艾格宁说着转向贝尔,“没有必要禁止他们携带武器。我们需要对外贸易,而商人必须有能力抵挡强盗的攻击。我们允许人们按照他们的意愿往来,只要他们能服从、等待和效忠就行了。他们的祖先打破了誓言,但这些人显然比他们的祖先聪明一点。”她回过头,继续向山坡上走去,士兵们则推着贝尔跟在她身后。 贝尔回头望了望那个商人。艾格宁已经走出了十几步,他却仍然保持躬身的姿势,待在原地。又过了一会儿,他才直起身,朝街道的另一个方向跑去。 当一队骑马的霄辰人驰过他们身边,向山上赶去的时候,艾格宁和她的卫兵们并没有转头看上一眼,只有贝尔被吓了一跳。那些士兵的坐骑是一些有战马那么大的猫形生物,但它们身上又布满了闪烁着青铜光彩的蜥蜴鳞甲,生有长爪的四足紧抓着地上的鹅卵石。当骑兵队经过贝尔身边时,一只怪物坐骑额头上的三只眼转向贝尔,似乎正在打量他,而且,那目光中流露出的神情,仿佛是知道贝尔息事宁人的心思。贝尔接连打了几个哆嗦,几乎要栽倒在地。街上的法美人都尽力靠在身后的建筑物上,有些人还闭起了眼睛。霄辰人并没有对他们多加留意。 贝尔开始明白,为什么霄辰人会给予这些居民完全的自由。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有足够的胆量违抗这些霄辰人。罪奴,怪物。贝尔不认为从这里到世界之脊之间,有什么能阻挡这些侵略者的步伐。与我无关,他拼命提醒自己,并开始寻思在将来的贸易中要如何躲开霄辰人。 他们一直走到山坡的顶端,这里是小镇的边缘,再往前就是荒野丘陵了。小镇没有围墙。贝尔看见这里有一座招待内陆贸易者的旅店,旅店外有一座停放马车的大院子和马厩。这一片建筑差不多和伊利安的小贵族庄园差不多了。在最大的一座屋子门前有霄辰士兵守卫,屋前立着一面蓝色旗帜,旗子中央绣着一只双翼伸展的金色巨鹰。艾格宁带着贝尔走到这幢屋子前面,她先交出了自己的佩剑和匕首,才带领贝尔走进去,士兵们则被留在屋外。贝尔的额头开始冒冷汗。在这里,他能闻到大人物的气味。在大人物的地盘上和大人物打交道,总不会遇到什么好事情。 艾格宁将贝尔带到屋里的前厅,对一名仆人说了些什么。从那名仆人衬衫的袖子和胸口的螺旋形刺绣判断,他应该是本地人。贝尔相信自己听到了“大君”这个词。那名仆人急忙跑开了,过了一会儿,他跑回来,将他们带到了这座屋子的主厅。这里没有任何家具,连地毯都没有,打磨抛光的石头地板闪烁着微暗的光泽,墙壁和窗户全都用可以折叠的屏风遮住,屏风上则绘制着奇怪的鸟雀。 艾格宁一走进屋子,就停下了脚步,贝尔想问问他们目前身在何处,又为什么会在这里,但艾格宁只是扔给他粗暴的一瞥和一声低吼。贝尔哆嗦了一下,立刻闭上了嘴。不过艾格宁自己也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她的双手一直捧着那件从喷沫号上拿下来的东西,似乎一不留神就会掉了似的。贝尔一直在想那会是什么,但始终也想不出来。 突然间,一声轻微的锣响,艾格宁马上跪倒在地,将那个丝绸包裹小心地放在身边。贝尔看了她一眼,也屈膝跪下。大人物总是有奇怪的癖好,贝尔怀疑这位霄辰的大人物会比他知道的那些更为古怪。 两个男人出现在屋子另一端的门口。其中一名男子左侧的头发被刮得干干净净,而剩下的黄头发则被编成了一根辫子,从耳后垂下去,一直到了肩膀。他穿着深黄色的袍子,袍子的长襟下露出黄色的拖鞋和他的脚趾。另一个人穿着蓝色的丝袍,下摆一直拖到身后的地面上,袍子上装饰着织锦的鸟雀。他的头发完全被剃光了,而手上的十根指甲至少有一寸长,食指和中指的指甲还涂成了蓝色。贝尔不知不觉张大了嘴。 “你们见到的是图拉克大君。”黄发男人说道,“他率领先行者,实现回归之日。” 艾格宁放下双手,将身体蜷伏在地上,贝尔急忙学她的样子低头叩拜。即使是提尔大君也不会让别人这么做,他心想。从眼角的余光里,他看见艾格宁正在亲吻地面。他咬咬牙,心想,就算是效仿也要有个限度。反正他们也看不到我是不是做了。 艾格宁突然站起身。贝尔也想站起来,但他刚刚抬起一侧膝盖,从艾格宁喉咙里传来的怒喝和结辫子男人脸上不悦的神色立刻又让他跪了下去。他只得双眼紧盯着地面,嘴里却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嘀咕着。就是面对伊利安的国王和全体九人议会,我也不会这样。 “你的名字是艾格宁?”那一定是蓝袍男人的声音。他舒缓的话语中就像是包含着歌唱的旋律。 “我在受剑日那一天得到这个名字,大君。”艾格宁谦恭地回答。 “这是个很好的样本,艾格宁,非常罕见。你想要一份酬劳吗?” “大君的快慰就是我最好的酬劳。我为您而生,大君。” “我会把你的名字告诉女皇,艾格宁。在回归之日后,王之血脉将获得新的名字。好好表现吧!也许你能获得一个更高于艾格宁的名字。” “我的荣光从您而来,大君。” “很好,你可以退下了。” 跪在地上的贝尔只能看见她的靴子退出屋门外,又在门口停了一下,贝尔猜她是在鞠躬。随后,屋门就关上了,此刻屋里一片沉寂。贝尔看见汗水从他的额头流下,滴在地面上。这时,图拉克突然开口说话: “你可以起身了,贸易者。” 贝尔站起身,看见图拉克的长指甲间拿着的东西。是那块碟形昆达雅石。贝尔能清楚地看见上面的古代两仪师封印。贝尔想起艾格宁在他提到两仪师时的反应,冷汗立刻湿透了全身。不过,在大君黑色的眼睛里并没有仇恨与憎恶,他只是稍微有一点好奇。不管怎样,贝尔从不信任大人物。 “贸易者,你知道这是什么?” “不知道,大君。”贝尔的回答像石头一样坚定。不能把谎话说得像太阳东升西落一样自然的贸易者全都活不久。 “但你把它秘密地收藏起来。” “我喜欢收集古董,大君,如果不好好收藏,它们很容易就会被别人偷走。” 图拉克望着手中黑白两色的石碟。“这是昆达雅石,贸易者,你知道这个名字吗?它比你心中所想的还要古老,跟我来。” 贝尔小心地跟着那个男人。他现在有点放心了,据他对大人物的了解,如果他们要召唤卫兵的话,也不必等到现在了。但依照他对霄辰人有限的了解,他们和其他人的思维方式并不一样。想到这里,他只好先摒除杂念,在脸上摆出一副坦然真诚的样子。 他被领进了另一个房间,这里的家具一定都是图拉克从霄辰船上带下来的。屋子里充满了曲线,贝尔看不到任何平直的地方。家具的木材全部经过抛光,上面布满了样式怪异的漆木纹。屋子的地板上铺着绣有花鸟图案的丝织地毯。地毯上则是一个环形的大橱柜、一把椅子,还有遮挡墙壁的折叠屏风。 结辫子的男人打开橱柜门,露出里面放置物品的隔窗,还有隔窗里各种古怪的小雕像、杯子、碗、瓶子。贝尔大致数了一下,差不多有五十多件,这些东西里,没有任何两件有相似的地方。当图拉克将那个碟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一个和它一模一样的碟子旁边时,贝尔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昆达雅石,”图拉克说,“这就是我要收集的,贸易者。只有女王本人有一个更好的收藏品。” 贝尔的眼睛几乎要蹦出眼眶。如果这个橱柜里的每样东西都是昆达雅石做成的,那仅仅是这个橱柜就能换取一个王国了,任何一个国王都会眼也不眨地达成这笔交易。他急忙把微笑堆在脸上。 “大君,请接受它,作为我献上的礼物。”贝尔不想失去那个碟子,但他更不愿意惹恼这个霄辰人。也许那些暗黑之友现在就会转而追踪他了。“我只是一名贸易者,我想要的只是往来贸易。让我走吧,我保证——” 图拉克的表情一直没有改变,但结辫子的男人却一声怒喝,打断了贝尔的话,“不削发的癞狗!你竟敢把艾格宁队长拿来的东西说成是你的!你以为,大君是……是商人吗!我们应该用九天时间剥去你的皮,癞狗——”图拉克伸出一根手指,他立刻安静下来。 “我不允许你离开我,贸易者。”图拉克说,“这块遍布破誓者的土地已经被暗影覆盖,我在这里找不到一个能交谈的人。你是个收藏家,也许你能说出些有趣的东西。”他慵懒地躺进房中惟一一把椅子里,双眼望着贝尔。 贝尔希望自己脸上的微笑能自然一些:“大君,我确实只是个普通的贸易者,一个普通人。伟大的大君屈尊和我说话是很不值得的。” 结辫子的男人对贝尔怒目而视,但图拉克似乎并不在意。这时,从一扇屏风后方闪出一位苗条俊俏的年轻女子,她迈着细碎的步子,飞快地走到大君身旁,双膝跪下,捧起一个漆木盘子,盘子上放着一只圆滑细长的杯子,杯中盛着的黑色液体不断腾起一团团蒸气。女子浑圆的面孔和深色皮肤让人模糊地想起海民。图拉克小心地用长着长指甲的手指拿起那只杯子,深吸一口杯子上的蒸气,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看那女子一眼。贝尔看了那个女孩一眼,立刻把头转向一边,嘴里呼出粗重的气息。她白色的丝袍上绣着精致的花朵,但那件丝袍什么都遮不住,贝尔能直接看见女孩完全赤裸的身躯。 “卡芙的香气,”图拉克说道,“就像它的味道一样令人愉悦。现在,贸易者,我已经知道这里的昆达雅石比霄辰还要稀有。告诉我,一个普通的贸易者怎会拥有一片昆达雅石呢?”他浅啜杯中的液体,等待贝尔回答。 贝尔深吸一口气,心里寻思着该用什么谎言让自己逃出法美镇。 第三十章 达斯戴马 兰德站在修林和罗亚尔身边,望着窗外整齐划一的凯瑞安城中的石头建筑和石板屋顶。他看不见照明者的礼堂,虽然那个方向上并没有巨大的高塔和贵族的宅邸,但城墙完全封死了他的视线。现在,距离他们将那烟火射向天空已经有好几天的时间,但城中的人们依然对那晚的意外议论纷纷。人群中流传着十几种不同内容的谣言,每一种说法都有着或多或少的差异,但没有一种说法和事实相符。 兰德转过身。他希望不要有人在那场火灾中受伤,而照明者至今都没有承认那晚发生了火灾,他们对礼堂内部发生的事情永远都守口如瓶。 “我回来以后守第二班,”他告诉修林,“我会尽快回来的。” “没关系,大人。”修林像凯瑞安人一样深深鞠了个躬,“我可以一直看守号角。大人,不必为此担心。” 兰德深吸一口气,和罗亚尔交换了一个眼神。巨森灵只是耸耸肩。他们留在凯瑞安的每一天,嗅罪者都会变得更加一本正经。巨森灵对于此事的评价是——人们总是会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修林,”兰德说,“你以前总是叫我兰德大人,而且你以前也不是每次见到我都会鞠躬的。”真希望他还能像叫我兰德大人时那么随性,兰德有些困惑地想道,兰德大人!光明啊,我们必须在我想让他向我鞠躬之前离开。“你是否愿意先坐下?你这样让我感觉很累。” 修林仍然站在原地,腰背挺得笔直,既没有坐下,也没有丝毫的放松,一副随时准备去完成兰德吩咐的一切任务般。“这不行,大人,我们必须让那些凯瑞安人知道,我们知道怎样做才对——” “你能不能不要再说这些!”兰德喊道。 “如您所愿,大人。” 兰德竭力压抑,才没有让哀叹从胸腔中爆发出来:“修林,我很抱歉,我不该那样对你叫喊。” “这是您的权力,大人。”修林说,“如果我所做的不是您想要的,您自然有权呵斥我。” 兰德走向嗅罪者,一心想抓住他的领子,把他那些胡思乱想从他的脑子里摇晃出去。 敲门声响起,房里的三个人立刻都停止了动作。兰德看见修林没有经过他的允许就拿起了短剑,心里总算是高兴了一些。苍鹭徽剑就挂在兰德腰间,他将手掌放在剑柄上。等到罗亚尔坐在床上,用双腿和衣服的下摆挡住放在床底下的箱子后,兰德才走过去,猛地将门拉开。 门口站着旅店老板,他一见到兰德,立刻热情地将托盘举到兰德的面前。托盘上放着两个密封的信笺。“请原谅,大人。”库俄显得有些喘不过气,“我等不及您下楼了,而您又不在自己的房间里,而且……而且……请原谅,但……”旅店老板说话时双手还不时颤抖着。 兰德抓起那些邀请函,看都不看一眼,这些日子里,他已经接到太多的邀请函了。他抓住旅店老板的手臂,让他转过身,把他推出门外。“谢谢,库俄,谢谢你还费劲跑上来一趟。你能不能让我们自己待一会儿,现在,请……” “但,大人,”库俄挣扎着说道,“这是来自——” “谢谢。”兰德将库俄推到走廊里,用力关上房门,他将那两封邀请函扔到桌上。“他以前还不会这么做。罗亚尔,你想他会不会在敲门之前偷听我们说话?” “你想问题的方式开始变得像凯瑞安人了。”巨森灵笑着说。他的耳朵又抖动了一下,显示出巨森灵在思考着什么。“他是个凯瑞安人,所以他有可能偷听我们的谈话,但我不认为我们说了什么不该让他听到的东西。” 兰德竭力回想他们刚才交谈的内容。没有人提到瓦力尔号角、兽魔人、暗黑之友,或是与此相关的东西。他发现自己正在揣想库俄会从他们的话里听出什么来,立刻使劲地摇摇头。“这个地方也在影响你。”他低声对自己说。 “大人?”修林已经拿起了密封的信笺,望着上头的蜡封,他的眼睛立刻睁得老大。“大人,这是达欧崔家族的巴兰奈大人的邀请函啊!而这封……”他的声音变得低沉,透露出一种敬畏之情,“……是国王的。” 兰德挥挥手:“跟以前那些邀请函一样,全都扔进炉子里,用不着打开。” “但,大人!” “修林,”兰德耐心地说道,“你和罗亚尔已经向我解释过什么是权力游戏,如果我接受他们的邀请,凯瑞安人就会开始注意我,认为我属于某个人谋略的一部分。当然,即使我不去,他们也会注意我。如果我对这些邀请做出响应,他们就会从我的回信里挖出各种各样的意思;而我若不回信,情况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既然有一半的凯瑞安人永远在刺探另一半凯瑞安人,那每个凯瑞安人都会知道我的所作所为。我烧了最初的两封邀请函,我也会烧掉之后的这些,没有一封可以例外,无论那些邀请函是谁发出的,至少我对待他们的态度是一样的。我在凯瑞安不会跟任何人合作,也不会跟任何人作对。”修林和罗亚尔都知道,曾经有一天,兰德将十二封未打开的邀请函扔进了大厅的火炉里。 “我一直试着告诉你,”罗亚尔说,“我不认为这么做会有什么益处,无论你做什么,凯瑞安人都会认为你是别有图谋。至少,哈曼长老是这样说的。” 修林将密封的邀请函捧到兰德面前,仿佛手里捧的是一堆黄金。“大人,这封信的蜡封上印着盖崔安的私人徽章,他的私人徽章啊,大人。而这封信上是巴兰奈大人的私人徽章,他在这里的权力仅次于国王本人。大人,烧了这两封信,你就结下了最强大的仇敌。你烧掉以前那些贵族的邀请函,问题并不大,因为那样做会让他们以为你有足够强大的盟友,让你可以不用害怕冒犯他们。他们都在耐心等待,观察你到底想要什么。但这是巴兰奈大人,还有国王!如果冒犯了他们,他们绝不会坐视不管的。” 兰德用手指揉搓着头发,“如果他们两个我都拒绝呢?” “没有用的,大人,现在,每一个家族都已经向你发出了邀请函。你拒绝掉以前那些邀请函,至少他们会以为你与其他家族有结盟关系。现在,如果你甚至不和国王或巴兰奈大人结盟,那些家族就会为他们被烧掉的邀请函对你进行报复了。大人,我听说凯瑞安的贵族现在经常会使用杀手。当街袭来的一把匕首,从屋顶上射出的一枝箭,或者是酒里的一滴毒药,所有这些你都有可能会碰到。” “你可以同时接受他们两个,”罗亚尔提出建议,“我知道你不想这么做,兰德,但这么做也确实很有趣。一个在贵族庄园度过的夜晚,甚至是在皇宫度过的夜晚,兰德,夏纳人不就一直相信你是个贵族吗?” 兰德早已愁容满面。他知道,夏纳人早就认为他是一名贵族,那是因为他的名字、在仆人之中流传的谣言,还有沐瑞和玉座的推波助澜。但赛琳一见到他的时候,就认为他是贵族了,或许她也属于这些家族。 但修林却开始拼命摇头:“筑城者,你以为自己知道什么是达斯戴马,但实际上你并不知道。现在,在凯瑞安,这两个家族不会按照你的想象进行这个游戏。对这里的大多数家族来说,同时接受其他家族的邀请,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即使他们彼此之间要兵刃相见,也绝不会显露出来。这里的每个人都明白这点。但这两封信的主人就不一样了。达欧崔家族在国王雷芒丧命之前,一直都把持着凯瑞安的王位,他们也一直想把王位夺回去。如果不是他们大权在握,国王肯定早已经将他们灭族了。再没有哪两个家族会像瑞亚丁家族和达欧崔家族之间如此仇视,如果大人同时接受双方的邀请,这两个家族立刻就会知道大人的骑墙立场。他们都会认为大人是对方的人,并且用最快的速度取下你的性命。” “那我也可以认为,”兰德咆哮道,“如果我接受了其中一方,另一方一定认为我已经和他们的敌人结盟了。”听到兰德这样说,修林点点头。兰德便继续说道,“他们同样会立刻就杀了我,以免我与他们为敌。”看到修林还在点头,兰德更生气了,“那你有什么建议能让我躲过一死呢?”修林现在开始摇头了。这让兰德感到一阵绝望。“我真不该烧掉最初的那两封信。” “是的,大人,但即使不烧,我认为结果也不会有什么不同。无论你接受或者拒绝谁,这些凯瑞安人对你的疑心都是一样的。” 兰德伸出手,修林将那两封信放在他的手掌里。其中一封信的蜡封上印的不是达欧崔家族的树与王冠,而是巴兰奈的冲锋野猪;另一封信的蜡封则是盖崔安的牡鹿。两个都是私人徽章。很明显,兰德的不合作态度已经引起最高权力者的兴趣。 “这些人全都疯了。”兰德说着,脑子里也在拼命思考该如何逃出这个困境。 “是的,大人。” “我要让他们在大厅看见我拿着这些。”兰德缓缓地说。现在是中午,不管大厅里届时会出现什么情况,凯瑞安最大的十个家族都会在日落之前收到情报,到第二天拂晓,消息就会传遍全城。“我不会撕开蜡封。这样,他们就会知道,我没有对任何家族做出回应。只要他们还在等待我的下一步行动,也许我就能多争取到几天时间。印塔必须快点赶到这里,他必须快一些。” “你的这个计策很像是凯瑞安人筹划出来的,大人。”修林咧开嘴,笑了起来。 兰德酸溜溜地看了他一眼,将那两封信放进口袋里,把赛琳的信压在它们下面。“罗亚尔,我们走吧!也许印塔已经到了。” 当他和罗亚尔走进大厅的时候,没有人抬头看兰德一眼。库俄正在擦亮一个银盘子,看他那副样子,好似他能否保住身家性命,就要看他能不能将那个盘子擦得光可鉴人了。女侍在桌子之间匆忙地跑来跑去,仿佛兰德和巨森灵根本就不存在。餐桌边的人们都紧盯着他们的酒杯,似乎掌握无上权力的秘密就藏在那些葡萄酒和淡啤酒里。大厅里悄无声息,没有人说一句话。 又过了一会儿,兰德才从口袋里抽出那两封邀请函,开始研究它们的蜡封,然后又将它们放回口袋里。库俄看见兰德走向大门口,擦盘子的手不禁哆嗦了一下。当店门在兰德身后关上的时候,他听见议论纷纷的声音又充满整个旅店大厅。 兰德沿着大街飞快地向前疾行,罗亚尔必须完全迈开步伐才能跟上他。兰德没有回头,只是边走边对巨森灵说:“我们必须找到离开这座城市的办法,罗亚尔,这个邀请函的花招顶多只能争取两到三天的时间。如果印塔到那时还没有出现,我们也必须要离开才行。” “我同意。”罗亚尔说。 “但要怎么离开?” 罗亚尔互相敲打他那厚实的双手。“帕登就在城外,否则首门那儿就不会有兽魔人出现了。只要我们一离开凯瑞安城的监视范围,他们就会开始追击我们。即使我们跟着商队离开,他们也一定会攻击商队的。”商人一般顶多会雇用五或六名保镖,而如果兽魔人出现,他们多半会转头就逃。“如果我们知道帕登手下兽魔人和暗黑之友的数量就好了,你已经杀掉不少兽魔人了。”巨森灵没有提到他自己杀的那名兽魔人,但他紧蹙的眉头和垂到脸颊的眉梢都告诉兰德,巨森灵没有忘记那件事。 “它们的数量是多少并没有关系,”兰德说,“十名兽魔人和一百名兽魔人一样糟糕。如果有十名兽魔人攻击我们,我不认为我们能逃得过。”兰德知道,他可以对付十名兽魔人,至少是可能对付十名兽魔人。但他不愿意想到那个办法。毕竟,当他想帮助罗亚尔的时候,那个办法失效了。 “我也不认为我们能做得到,而且,我们也没剩多少钱能支持我们长途旅行了。即使我们到了首门的码头区,帕登一定也已经派暗黑之友守在那里。如果他相信我们会乘船离开,那他可不会在乎别人是否会看到兽魔人的。那时,就算是我们打败了那些兽魔人,我们面对城市卫队的审问,也一定是百口莫辩。他们绝不会相信我们没办法打开那个箱子——” “我们不能让任何凯瑞安人看到这个箱子,罗亚尔。” 巨森灵点点头,“这座城市的码头同样不是好选择。”凯瑞安的码头上停泊的都是运粮船和替贵族们运送奢侈品的货船,未经许可,任何人都不能靠近那里。从城墙上可以俯瞰码头区,但如果从墙头跳下去,就连巨森灵也会摔断脖子。罗亚尔揉搓着大拇指,拼命想找出个办法来。“我们要是能去曹福聚落就好了,兽魔人永远也无法进入聚落。但我不认为他们会任由我们平安地走过那么长的路程。” 兰德没有回答。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那座巨大的城门警卫室旁边,他们初到凯瑞安时就是从这座城门走进来的。城门外面则是扰攘纷乱的首门区,两名卫兵正守在门口,防止外面的混乱进入城内。兰德觉得自己看见了一个男人,他穿着一身曾经相当华美的夏纳服装,他一看见兰德,便回头挤进了人群里。但兰德并不确定自己的观察是否正确。城门外的人群里聚集了来自太多地方的人和服饰,而且所有的人都不停地来回走动。兰德踏上通往警卫室门口的台阶,走过了台阶两侧披挂胸甲的卫兵。 宽大的警卫室前厅里排列着为来此办事的人们准备的硬木长椅,坐在长椅上的人们都显露出谦恭且耐心的表情,他们身上穿的是朴素的深色衣服,代表着他们低下的社会地位。长椅上还有不多的几个首门人,他们破烂而色彩鲜艳的衣服与这里大多数人的完全不一样,显然这些首门人希望能被允许进城来寻找工作。 兰德径直走到屋子尽头的长桌前面。桌子后面坐着一个人,他不是士兵,一道绿色的条纹横过他的衣服,一张胖脸上的脂肪似乎要把他的皮肤撑裂。看到兰德和罗亚尔,他先是将桌上的文件整理了半天,又挪动了两次墨水瓶的位置,才带着一脸的假笑抬起头。 “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大人?” “和昨天一样,”兰德尽可能耐心说道,“也和前几天都一样。印塔大人还没到?” “大人,您是问印塔大人?” 兰德深吸一口气,尽量放缓语速:“信诺瓦家族的印塔大人,来自夏纳。从我到这里开始,我一直在问这个名字。” “没有这个人入城,大人。” “你确定?要不要看一眼入城名单再说?” “大人,警卫室的外来者名单会在日出和日落的时候进行更换,在我检查的范围内,并没有夏纳贵族进入凯瑞安。” “那么赛琳女士呢?不用再问了,我不知道她属于哪个家族,但我已经把她的名字告诉你了,而且我也不止一次向你描述过她的相貌。这还不够吗?” 桌子后面的男人摊开双手。“很抱歉,大人,不知道她的家族,我很难替您注意到她。”他的脸上毫无表情,兰德怀疑他根本就没有说真话。 桌子后面有一扇门被打开,兰德看见一个人走进来,却又马上转身离开了。“也许亚德林队长能帮助我。”兰德对桌子后面的男人说。 “亚德林队长?” “我刚刚看见他出现在你身后。” “很抱歉,大人,如果亚德林队长在警卫室里,我会知道的。” 兰德紧盯着他,直到罗亚尔握住他的肩膀。“兰德,我想我们应该走了。” “感谢你的帮助,”兰德生硬地说,“我明天会再来。” “尽到我的职责,是我的荣幸。”那个男人的脸上始终带着那副假笑。 兰德以极快的速度走出警卫室,罗亚尔不得不跑了几步,才在大街上追到他。“他在撒谎,你知道的,罗亚尔。”兰德并没有放慢步伐,仿佛剧烈的肉体运动能帮他消耗一些挫败感。“亚德林就在那里,他说的一切都是谎话。印塔可能也已经在这里了,他一定正在找我们。我打赌,那个人也知道赛琳是谁。” “也许,兰德,达斯戴马——” “光明啊,我早就厌倦了这个权力游戏,我不想卷入其中,我不想和它发生任何关系。”罗亚尔走在他身边,一语不发。“我知道。”兰德最后说道,“他们以为我是个贵族,在凯瑞安,即便是异乡贵族也是这个游戏的一部分,但愿我从没穿上过这件衣服。”沐瑞,他的心里又痛又恨。她总是给我找麻烦。但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即使不愿意,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不该这样抱怨。一直以来,他身边总是会出现各种事情,让别人相信他拥有不属于他的身份。他的所作所为先是鼓舞了修林,然后又给赛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等赛琳认定他的贵族身份之后,他似乎就再也没有办法甩掉这个包袱了。兰德愈走愈慢,最后终于停下脚步。“当沐瑞允许我离开的时候,我以为事情都过去了,即使在追寻号角的时候,即使在……在那些事发生的时候,我也以为一切都会过去的。”即使在阳极力出现在你的脑子里的时候?“光明啊,只要能让这些事不再发生,我什么都愿意做。” “你是个时轴。”罗亚尔说道。 “我不想听到这个,”兰德再次向前冲去,“我只想把匕首给麦特,把号角给印塔。”然后呢?陷入疯狂?死亡?如果我在发疯前就死掉,至少我不会伤害到别人。但我不想死。岚能说些什么还剑入鞘之类的话,但我是个牧羊人,不是一名护法。“只要我能不和它接触,”他喃喃地说道,“也许我能……欧文几乎做到了。” “你在说什么,兰德?我没有听清楚。” “没什么,”兰德疲倦地说,“我希望印塔能赶来这里,还有麦特,还有佩林。” 他们悄然无声地走了一段时间,兰德一直深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汤姆的侄子在自认为迫不得已的时候才会导引至上力,他在这种状态下一直持续了三年之久。如果欧文能控制自己的导引次数,那就一定有办法完全停止导引。阳极力无比诱人,但一定有办法抵抗它的诱惑。 “兰德,”罗亚尔说,“前面失火了。” 兰德摆脱掉那些令人不快的想法,朝前方的城市望去,眼前的景象立刻让他皱紧了眉头。一道浓烟在屋顶上翻滚,他看不见浓烟的源头是什么,但那里离旅店实在太近了。 “暗黑之友,”兰德盯着那股浓烟说道,“兽魔人不可能进入城内而不被发现,但暗黑之友……修林!”他拔腿就跑,罗亚尔也急忙跟在他身后。 愈靠近着火的地方,兰德就愈确信自己的猜测。等他们转过最后一个街角,龙墙守卫者旅店正立在他们眼前,黑烟从旅店上层的窗户里滚滚涌出,火焰已经吞噬了它的屋顶。旅店门前聚集了不少人。库俄在人群中踢叫咆哮,指挥人们将旅店的家具抢救到大街上。有一些人排成了两队,其中一队将一桶桶清水从水井那里传递到着火的房子前面,另一队人再把水桶传回去,不过大多数人都只是站在一旁看热闹。又有一团烈火冲出了屋顶,人群中随之传出一阵惊讶的呼喊声。 兰德推开人群,挤到旅店老板身边。“修林在哪里?” “小心那张桌子!”库俄喊道,“不要刮到它!”他看了兰德一眼,眨眨眼睛。他的脸上早已被烟尘熏得乌黑。“大人?您说谁?您的仆人?我不记得曾看见他,大人,他肯定是跑出来了。不要让那些烛台掉下去,傻瓜!它们都是纯银的!”库俄又开始气急败坏地对从旅店里向外拖东西的仆役叫喊。 “修林不会出来的,”罗亚尔说,“他不会丢下……”他向周围看了一眼,闭上了嘴。似乎有一些看热闹的人觉得这个巨森灵和火灾一样有趣。 “我知道。”兰德说着,一步跃进旅店。 大厅里并没有什么烟,甚至看不出有着火的样子。仅有的一点烟味,顶多会让人以为是厨房的菜烧焦了。那两队人一直排到了楼上,另外还有不少人正着急地把家具抢救出去。兰德挤过人群,向楼上跑去,烟气在这里变得浓厚。他咳嗽着跑到二楼。救火的队伍在二楼的楼梯口结束,人们在这里将一桶桶凉水泼向烟尘缭绕的走廊。红色的火苗不断从黑烟中冒出,一点点吞噬着两侧的墙壁。 救火队尽头的一个人抓住兰德的手臂。“您不能上去,大人,前面什么都没有了。巨森灵,劝劝他吧!” 兰德这时才发现,罗亚尔一直跟在他身后。“回去,罗亚尔,我会把修林带出来的。” “你不可能把修林和那个箱子都带出来。”巨森灵喊道,“而且,我也不会把我的书扔在火堆里。” “那就放低身子,不要让上面的烟熏到你。”兰德趴在地上,手脚并用地爬上最后几级台阶。发生火灾的时候,靠近地板的空气总是会干净一些,虽然他还是止不住剧烈地咳嗽,但他至少还能呼吸。他无法用鼻子吸进如此炙热的空气,所以他只得改用嘴呼吸。很快的,兰德就觉得自己的舌头已经被烤干了。救火的人们泼出的凉水有一些洒到了兰德身上,让他感觉一阵凉爽,但热浪很快就裹住他的全身。兰德决绝地向前爬去。巨森灵的咳嗽声从身后传来,让兰德知道,罗亚尔正紧跟在他身后。 走廊一侧的墙壁已布满火焰,接近墙壁的地板上也有细长的火苗蹿起,一直探入上方的浓烟中。兰德很高兴那些浓烟遮蔽了天花板的惨状,光是那些摇摇欲坠的吱嘎声,就已经快把他给吓死了。 他们房间的房门还没有着火,但门板已经热得烫手,兰德只得一脚将门踹开。门一打开,他一眼就看见修林四肢摊开,趴在地上。兰德爬到嗅罪者身边,把他扶起来,在他的额角,有一个李子般大小的肿块。 修林睁开无神的双眼。“兰德大人?”他虚弱地说着,“……敲门声……以为又是邀请……”他突然翻了白眼。兰德急忙查看他的心跳,发觉嗅罪者的心脏还在跳动,兰德才松了一口气。 “兰德……”罗亚尔咳嗽着。他爬到床边,掀起床单。床底下的箱子已经不见了。 头顶上,天花板碎裂的声音愈来愈大,着火的木片纷纷坠下。 兰德喊道:“拿好你的书,我背修林,赶快。”他开始把瘫软的嗅罪者往肩上扛,但罗亚尔将修林接了过去。 “顾不得书了。你背他,没办法爬的。如果你站起来,连门都出不去。”巨森灵把修林拉到他宽阔的背上,嗅罪者的胳膊和腿从他身体两侧垂软下来。天花板这时传来巨大的崩裂声。“我们必须快一点,兰德。” “走,罗亚尔。走,我跟着你。” 巨森灵背着修林爬进了走廊,兰德跟在他们身后爬了几步,又停在原地。他转头盯着那扇连接到他房间的门。那面旗帜还在他的房里,那面真龙之旗。让它烧掉吧!兰德这样想着。但另一个念头似乎是做出回答一般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兰德又听见了沐瑞的声音,也许你的生命要倚靠它。她还要利用我。也许你的生命要倚靠它。两仪师从不说谎。 兰德呻吟了一声,在地板上一个翻滚,踢开了通往他房间的那道门。 这房间的火势比修林和罗亚尔的房间更猛烈,大床完全陷入了烈焰之中,红色的火焰溪流沿着地板四处蔓延。在这里爬行已经不可能了。兰德站起身,弯着腰跑进房间,高热和令人窒息的浓烟几乎把他逼出了房间,被水浸湿的外衣冒起一团团蒸气。兰德冲到衣柜前面,勉强打开已经有一半被火舌吞噬的衣柜。他的鞍袋就放在衣柜里,厚重的柜壁还没有被火舌吞蚀,也没有烧到鞍袋上面。鞍袋被撑鼓的一侧正塞着路斯·瑟林·特拉蒙的旗帜,而一旁则是木制的长笛匣。有那么一瞬间,兰德还有着一丝犹豫。我还能把它扔在火里。 天花板发出塌陷前最后的呻吟,兰德抓住鞍袋和笛匣,一个箭步冲回到对面的房间里,燃烧的屋梁在同一时间砸在兰德刚才所站的地方。兰德跪在地上,拉着他抢救出来的行囊爬到走廊里。又一根屋梁坠下,兰德身体底下的地板也是一阵晃动。 当兰德逃到楼梯口的时候,那些救火的人已经不见了,兰德几乎是从楼梯上滚下去的。他跌跌撞撞地站起身,穿越已经空无一人的大厅,冲进了大街。看热闹的人都将视线转移到他身上,他的脸已经变成了黑色,衣服上也铺满了黑色的火灰。但他还是先跑到了罗亚尔身边,巨森灵这时正让修林靠着街边的一堵墙坐下,一位好心的女子用布擦拭着修林的脸颊。嗅罪者的眼睛依然没有睁开,不过他的呼吸总算是缓和多了。 “这里有乡贤吗?”兰德问道,“他需要医治。”照顾修林的女子茫然地看着兰德。兰德只能竭力回忆两河以外的人们对乡贤的称呼。“智妇?一位知道如何使用草药和进行治疗的女子?这里有吗?” “我是名朗读者,您指的是我这样的人?”女子说,“但我能为这个人做的事只是让他更舒服一点。恐怕他的头颅有内伤。” “兰德!你在这里!” 兰德抬头望去,麦特正牵着马从人群中走出来,他的弓还挂在他的肩膀上。他的面孔变得更加苍白和瘦削,但那无疑就是麦特。兰德还能看见他活泼的笑容,只是其中夹杂了些许的疲倦。他的身后是佩林,壮汉脸上的一双黄眼睛反射着火焰的光芒,也像他们面前的火焰一样吸引了众多的目光。印塔正从马背上下来,他的身上已经没有了铠甲,取而代之的是一件高领外衣,但巨剑的剑柄仍然伸出在他的肩头。 兰德感到一阵颤栗传遍全身。“太迟了,”他告诉他们,“你们来得太迟了。”他坐在大街的地上,开始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 第三十一章 气味的痕迹 直到维林用手托起兰德的脸,兰德才看见这位两仪师。在他刚刚能看清楚东西的时候,兰德觉得自己在两仪师的脸上看见了忧虑,甚至是恐惧。突然间,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浸入冷水之中,不是那种湿润的感觉,而是一种冰冷的刺痛感。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颤抖到他再无法发出笑声。维林离开他,转身去看修林。兰德和朗读者同样小心地看着两仪师。她刚才做了什么?怎么好像她什么都没有做? “你们到底去了什么地方?”麦特的声音很刺耳,“你们就那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而现在却又赶在我们之前抵达凯瑞安。罗亚尔,这是怎么回事?”巨森灵望着周围的人群,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耳朵轻轻地抖动着。有半数看热闹的人已经从火灾现场转过身,用好奇的眼光看着这些新来的异乡人。还有几个人凑到他们身边,想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兰德向佩林伸出手,让他把自己拉起来。“你们是怎么找到这家旅店的?”他看了维林一眼,两仪师正把双手放在嗅罪者的额头上。“是她带路的?” “因为你留的话,”佩林说,“那些卫兵要我们报上姓名。当时正有一个人从警卫室走出来,他听到印塔的名字,仿佛很吃惊的样子。我们询问他是否认识印塔,他说不认识,但他脸上的假笑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他在撒谎。” “我想我知道你说的是谁,”兰德说,“他永远都带着那种假笑。” “维林给那个人看了她的戒指,”麦特插话道,“又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麦特的脸色和声音都是一副生病的样子,他的双颊紧绷在颧骨上,上面覆盖着两团不健康的红晕。他还是咧着嘴在笑。当他说话的时候,兰德只是注意到,他以前从没有过这么突出的颧骨。“我听不见她说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那个人听了那些话之后,是他的眼球先会蹦出眼眶,还是他的舌头先会被咽到喉咙里,反正就是一转眼的工夫,他的态度全变了。他告诉我们你正在等着我们,还有你们住在什么地方。他还主动说要带我们过来,不过,维林拒绝了他,他立刻露出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这时,麦特又哼了一声,“亚瑟家族的兰德大人。”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兰德说,“乌诺和其他人在哪里?我们需要他们帮忙。” “在首门。”麦特皱着眉看了兰德一会儿,才慢慢地说,“乌诺他们不愿意进城,他们宁可待在那里,其实,我也宁可和他们在一起。兰德,为什么我们需要乌诺?你……找到它们了?” 兰德知道自己终于要面对一直竭力避免的话题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望着友人的眼睛。“麦特,我找到了那把匕首,但我又把它弄丢了,暗黑之友把它抢回去了。”他听见偷听他们谈话的凯瑞安人惊讶的呼声,但他并不在意。如果他们愿意,他们尽管继续他们的权力游戏,印塔已经来了,而他也终于可以摆脱这种无聊的阴谋诡计了。“不过,他们一定还没有逃远。” 印塔一直没有说话,但现在,他走上前抓住了兰德的手臂。“你找到那把匕首了?那么……”他看了身边的围观者一眼,“……另一件东西呢?” “也被他们抢走了。”兰德低声说。印塔一拳打在自己的手掌上,转身离开了兰德。有几个被他的目光扫到的凯瑞安人纷纷向后退去。 麦特紧抿嘴唇,然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它已经被找到了,所以我不觉得它是再次弄丢,它一直都是弄丢的。”很明显的,他是在说那把匕首,而不是瓦力尔号角。“我们会再找到它的,我们现在有两个嗅罪者,佩林也是嗅罪者了。在你带着修林和罗亚尔消失之后,他跟踪那股罪恶的气味一直来到首门。我以为你们一定是逃跑了……嗯,你知道我的意思。你们到底去了什么地方?我还是不明白,你们怎么超前我们那么多,那个人说你们到这里已经有好几天了。” 兰德看着佩林,他是嗅罪者?而他也看见,佩林正同样端详着他。他觉得佩林在喃喃地说着什么,影杀?我一定是听错了。佩林的黄眼睛一直盯着他,仿佛兰德的眼里藏着什么秘密。兰德告诉自己,这只是他的幻想,我还没发疯,还没有。瞬间红了起来。“抱歉,印塔,我猜,我已经开始习惯发号施令了。我不是有意……”他转过头,避开了佩林的目光。 维林帮助还显得很虚弱的修林站起来。“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根鹅毛那么轻,”嗅罪者低声说,“还有些累,但……”他闭上嘴,望着维林,似乎是第一次见到两仪师,第一次知道两仪师的这种能力。 “这种疲惫感会持续几个小时,”维林告诉他,“肉体的迅速痊愈必然会导致它整体的虚弱。” 凯瑞安的朗读者站起身,“两仪师?”她轻声说。维林点点头,朗读者立刻行了一个屈膝礼。 “两仪师”这个词立刻传遍整个人群,出现在各种各样的声音里,从敬畏、害怕,一直到咬牙切齿。现在,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维林身上,就连库俄也不再注意他的旅店了。兰德觉得,这种时候还是小心一点儿好。 “你们找到地方住了吗?”兰德问,“我们需要好好谈一谈,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好主意,”维林说,“我们就住在前面的大树旅店。先到那里去吧!” 罗亚尔去马厩牵出他们三个人的坐骑。龙墙守卫者旅店的屋顶已经全部塌陷,但火灾并没有波及马厩。一行人很快就离开了火场,除了罗亚尔之外,所有人都骑在马上。巨森灵觉得还是走路的感觉好些。佩林手里还牵着他们带到南方来的一匹驮马。 “修林,”兰德说,“你需要多少时间才能再次开始追踪那些暗黑之友的气味?你还能找到他们吗?那些攻击你和纵火的人一定留下了气味,是不是?” “我现在就能追踪他们,大人,我能在街道上找到这股气味,但这股气味不会持续很久。这里没有兽魔人,而且它们也没有杀人。大人,我只闻到了人类的气味。我猜是暗黑之友,但仅从气味无法确定这一点。也许过了今天,这股气味就会消散了。” “我不认为他们能打开箱子,兰德。”罗亚尔说,“否则他们只要拿走圣号角就行了,那个箱子远比一只号角要重得多。” 兰德点点头:“他们一定是把箱子放在马车上,或是马背上。只要他们将它运出首门,他们就会与兽魔人会合。修林,你可以跟踪这股气味吧?” “是的,大人。” “那么你先休息一下,做好追击的准备。”兰德对他说。嗅罪者看起来仿佛想立刻展开行动,但他还很虚弱,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兰德安慰他:“他们顶多只比我们提前几个小时的路程。如果我们赶紧一些……”兰德突然发现维林、印塔、麦特、佩林……所有人都看着他,兰德这才注意到自己做了什么。“他的脸要取代你的位置。” 印塔缓缓地点点头。“沐瑞让爱格马领主点名你为第二指挥,她的选择是正确的,玉座也许应该一开始就任命你为指挥官。”这名夏纳人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至少你真正碰过圣号角。” 接着,众人一言不发地继续赶路。 大树旅店差不多有龙墙守卫者旅店的两倍大,它是一座高大的方形建筑,有一个挂满白银饰品的乌木大厅,一个光洁闪亮的大钟挂在大厅的壁炉架上。这里的旅店老板提妲夫人看起来就像是库俄的姐妹,她有着和库俄一样的微胖身材,一样的满脸殷勤,一样的锐利目光,一样不相信你在说实话的神情。但提妲认识维林,她对这位两仪师展露的笑容是热情的。她绝口不提两仪师这个词,不过兰德确信,她知道维林的身份。 提妲和一群仆人很快就安排好了他们的坐骑和住宿处,兰德的房间和他在龙墙守卫者旅店里的那间房一样舒适。不过,更让他感兴趣的还是两名侍者抬进来的大铜澡盆,还有女仆从厨房提来的一桶桶冒着蒸气的热水。兰德一进门的时候就朝脸盆架上的镜子望了一眼,他的脸看上去就像是刚刚敷了一层木炭粉,而他的红色外衣也差不多都变成了黑色。 热水一倒好,兰德立刻脱下衣服,爬进澡盆里。热水让他放松了身体,却无法让他放松自己的心神。维林就在这里,她是三名不会驯御他、也不会揭露他的秘密的两仪师之一,至少她看起来不会这么做。这三名两仪师还相信他就是真龙转生,并且要像利用伪龙一样利用他。她是沐瑞派来监视我的,沐瑞依然要控制我。但我逃出了她的控制。 兰德的鞍袋已经被放进了这个房间里,此外还有从驮马背上卸下来的干净衣服。兰德擦干身体,打开装着衣服的包裹,长叹了一声。他所有的衣服都像刚刚被他脱下来扔在椅子上,留给女仆去清洗的那些一样华贵雅致。他愣了一会儿,才选了那件黑色的外衣,兰德觉得这件衣服的颜色很适合自己现在的心情。银色的苍鹭站在高领子上,银色的激流从肩上一直倾泻到袖口,浪花在岩石上撞成细碎的泡沫。 兰德把旧衣服中的东西拿出来放进黑色的外套里。他拿出那几封信,心不在焉地将邀请函塞进黑外套的口袋里,对赛琳的两封信则是看了又看,一边纳闷自己怎么会这么傻。她是年轻美丽的贵族之女,而他只是一个被两仪师当成木偶的牧羊人,一个不是会疯掉就是会死掉的男人。但每次看到她,他还是禁不住心神摇荡,她的体香似乎又在轻抚他的鼻翼。 “我是一名牧羊人,”他对着那封信说,“不是个伟人。就算我要和谁结婚,那个人也应该是艾雯。但她要成为两仪师啊!而且,我怎么能结婚,怎么能有爱情呢?难道让我在疯掉的时候杀死她吗?” 但这些话并不能让赛琳在他心目中美丽的光辉稍有黯淡,想到她的目光,兰德总是克制不住自己血液的沸腾。看着她的信,闻着淡淡的香气,兰德觉得赛琳就在这间屋子里,就在他身边。他抬头望去,才发现屋子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他听见呵呵的笑声正从自己的嘴里传出来。 “我好像已经疯了。”他喃喃地说道。 他迅速地拿掉桌上油灯的罩子,点燃了灯芯,将那两封信放进火焰里。从窗外吹进房里的冷风带来一声怒吼,吹起灯火,火苗瞬间吞没了整个信笺。兰德急忙将两封信扔进冰冷的壁炉里,拼命甩动被烫痛的手指。他看着那两封信焦黑,卷曲,最终变成一堆粉末,才佩上苍鹭徽剑,离开房间。 维林为他们这一行人订了一间私人的饭厅,这里的乌木墙壁上挂着的银器甚至比大厅里还要多。麦特正在这里耍弄着三个水煮蛋,兰德走进来的时候,他根本没有看他一眼。印塔皱着眉,盯着没有生火的壁炉。罗亚尔从口袋里拿出仅剩的几本书,继续在灯边阅读。 佩林趴在桌上,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他的鼻子里充满了用来抛光壁板的蜂蜡味道。那就是他,他想道,兰德就是那名影杀。光明啊,我们都怎么了?他将双手紧握成拳,那是一双棱角突出的大拳头。放在这双手里的本该是铁匠的锤子,而不是杀人的斧头啊! 他一抬头,刚好看见兰德走进来,佩林觉得自己在他的脸上看见了决心,仿佛兰德正要采取某个行动。两仪师示意兰德在她面前的一把高背椅里坐下来。 “修林怎么样了?”兰德问她,一边将佩剑挪到腿侧,坐进椅子里,“还在休息?” “他坚持要出去,”印塔回答,“我告诉他,一闻到兽魔人的气味就回来。我们明天开始追踪它们。或者,你今晚就想出发?” “印塔,”兰德不安地说,“我真的不想得到指挥权,我不想这样。”不像刚才那么紧张了,佩林想。影杀。我们都变了。 印塔并没有回答,他只是盯着壁炉。 “有些事情让我很感兴趣,兰德。”维林平静地说,“一个是你们怎么无声无息地就从印塔的营地消失了。另一个是你们怎么会超前我们一个星期的时间到达凯瑞安。想要做到这点,除非你们能飞。” 麦特手里的一只鸡蛋掉在了地上,摔裂了,但他并没有看那个破蛋,他正看着兰德,印塔也转过身。罗亚尔假装还在阅读,但他忧虑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他的耳朵也已经竖了起来。 佩林发现自己也在望着兰德,他突然说道:“嗯,兰德没有飞行,我没看见他的背后有翅膀,也许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告诉我们。”维林的注意力转移到佩林身上。佩林试着让自己不要逃避两仪师的目光,但第一个转过头去的,依然还是他自己。两仪师,光明啊,我们为什么要这样愚蠢,为什么要跟随两仪师?兰德感激地看了佩林一眼。佩林朝他咧嘴笑了笑。他不再是原来那个兰德了,现在,他已经逐渐配得上他身上的那套高贵的衣服,而他却还是那个长不大的佩林。影杀。一个让狼也感到尊敬的男人。一个有导引能力的男人。 “没关系。”兰德说着,把以往的经过扼要地告诉了大家。 佩林感到一阵窒息。传送石。另外的世界,不断扭曲的世界。修林跟踪着应该是暗黑之友的气味。遭遇危难的美丽女子。这一切都只该发生在走唱人的故事里。 麦特惊讶地吹了声口哨。“她把你带回来了?通过那些……那些石头?” 兰德犹豫了一下。“是她干的,”他说,“所以我们才会超前你们那么多。当帕登出现的时候,我和罗亚尔在晚上将瓦力尔号角偷回来,并赶到凯瑞安;因为我不认为我们能绕过那些兽魔人,在它们追上我们之前与你们会合。我知道印塔会一直向南走,到达凯瑞安。” 影杀,兰德看着佩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佩林意识到,自己说出了那个名字,他的声音不算大,除了兰德之外,别人并没有注意到他。佩林发现自己想把那些狼的事告诉兰德。我知道你。你也应该知道我的秘密。但维林正坐在他们身边,他不能让维林知道这件事。 “有趣,”两仪师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我很想见见那个女孩,如果她能使用传送石……至少,她知道这个名字,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个名字。”维林晃了晃身体。“嗯,这件事先不急,想在凯瑞安的贵族里找到一名高个子女孩并不是难事。现在,我们该吃饭了。” 佩林闻到了羊肉的香味,随后,提妲夫人和一队仆人就捧着一盘盘食物走进了饭厅。端上桌的菜肴里还有豌豆和南瓜、胡萝卜、卷心菜,以及热气腾腾的面包卷。口水差点从佩林的嘴里流出来。他还记得,自己曾经那么喜欢蔬菜的味道,但他现在愈来愈开始幻想没有经过任何烹调的血红鲜肉,他看见被切成精致薄片的羊肉,被它鲜亮的粉红色深深吸引,这让他的内心感到一阵不安。他定了定心神,坚持在每道食物托盘里都夹一份,但他最后还是夹了两份羊肉。 用餐时间里,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在想自己的心事。佩林发现,看着麦特吃饭很痛苦。麦特的胃口还是跟以前一样好,尽管双颊上高热的红斑一直退不去,但他还是拼命将食物铲进嘴里,好像他吃完这顿饭就要死了。佩林尽量将目光停在自己的盘子里,同时心里希望他们没有离开伊蒙村。 等到女侍从桌上撤走吃剩的食物之后,维林坚持所有人都留在饭厅里,直到修林回来。“也许他一回来,我们马上就要出发了。” 麦特继续玩他的杂耍。罗亚尔回到灯边看他的书。兰德询问旅店老板,是否还能找到一些书。提妲给了他一本《简·法斯崔德游记》,佩林也很喜欢这本书,它记载了许多关于海民和越过艾伊尔荒漠,向更遥远的东方旅行的故事,丝绸就是从那个地方来的。不过佩林不是很喜欢阅读,所以他要了一盘棋,和印塔在桌上厮杀起来。夏纳人的棋风杀气甚重,但佩林的防守也很顽强,双方在棋盘上寸土必争。但佩林很快就发现,其实他落子和印塔一样鲁莽,大多数棋局都是以和局结束的,而他和印塔赢棋的次数也差不多。接近早晨的时候,夏纳人看他的眼光里出现了一种新的尊敬。这时,嗅罪者也回来了。 修林的笑容里充满了得意,也透露出些许的不知所措,“我找到它们了,印塔大人,兰德大人,我找到它们的巢穴了。” “巢穴?”印塔厉声说,“你的意思是说,它们就藏在附近?” “是的,印塔大人,圣号角就在那些人手里。我一路跟踪到那里,那里到处都是兽魔人的气味,不过它们还是可以隐藏自己的行踪,似乎是害怕被别人看见。但那里……”嗅罪者深吸了一口气,“是巴兰奈大人刚刚建成的大庄园。” “巴兰奈大人!”印塔惊呼一声,“但他……他……他……” “高位者里的暗黑之友和平民之中的一样多。”维林平静地说,“权力让他们的灵魂更加软弱,更加容易被暗影俘虏。”印塔只是阴沉着脸,仿佛并不想思考这个问题。 “那里有卫兵看守,”修林继续说,“所以我们不能二十个人一起去,否则绝对出不来。也许一百个人还够用,但两个人会更好。我是这样想的,大人。” “国王呢?”麦特说,“如果这个巴兰奈是暗黑之友,国王一定会帮助我们的。” “我相信。”维林面无表情地说,“如果听到巴兰奈是暗黑之友的传闻,那个盖崔安·瑞亚丁一定会立即着手处置巴兰奈·达欧崔,他将很喜欢这项指控。我也同样相信,只要瓦力尔号角落在盖崔安手上,他绝不会放过它,他会举办一个节日,在公众面前展示那只号角,告诉他们凯瑞安的强大。除此以外,将不会有其他结局。” 佩林惊讶地眨眨眼:“但瓦力尔号角将出现在最后战争爆发的地方,他不会把它留在凯瑞安的。” “我对凯瑞安人了解不多,”印塔对佩林说,“但我听说过很多关于盖崔安的传闻,他会为我们设下盛宴,感谢我们将荣耀带给凯瑞安。他会用黄金塞满我们的口袋,并在我们的头顶上罗列一大堆荣誉。而如果我们打算带着圣号角离开,他就会眼也不眨地将那些荣誉和我们的头一起从脖子上拿下来。” 佩林用手掌抚着头发。他对这些国王的事情知道得愈多,愈不喜欢这些国王。 “那把匕首呢?”麦特有些心虚地问,“他不会想要那东西的,对不对?”印塔看了麦特一眼,麦特不安地动了动身体。“我知道号角很重要,但我不打算参加最后战争。可是那把匕首……” 维林将双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盖崔安同样不能得到那把匕首。我们现在需要的是进入巴兰奈庄园的方法,只要我们能找到那只号角,我们应该就能有办法把它弄出来。是的,麦特,还有那把匕首。现在这座城里的人都知道有两仪师在城里,我一般会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但如果我让提妲知道,我想看看巴兰奈的新庄园,我应该能在一或两天之内获得邀请。那时,我带几个人进去应该不成问题。怎么样,修林?” 当两仪师提到邀请的时候,嗅罪者正忧心忡忡地转动着他的脚后跟。“兰德大人已经得到了邀请,巴兰奈大人的邀请。” 佩林紧盯着兰德,而他不是惟一这么做的人。 兰德从外衣口袋里拿出那两封信,一言不发地递到两仪师面前。 印塔越过兰德的肩膀,好奇地望着信上的蜡封。“巴兰奈,还有……还有盖崔安!兰德,你怎么得到这些的?你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兰德说,“我没有做任何事,所以他们才会把这些送给我的。”印塔呼出一口气。麦特的嘴张开之后,就一直没有合上。“嗯,他们就这样把这些给我了。”兰德低声说。兰德的神态里有一种威严,那是佩林从没见过的。兰德的目光此时正望着两仪师和印塔。 佩林摇摇头。你配得上这样的衣服。我们都变了。 “兰德大人把其他的邀请函都烧了。”修林说,“他每天都会收到邀请函,也每天都会把他收到的邀请函烧掉,这是惟一没有被烧掉的两封。邀请函寄来的愈晚,所代表的家族就愈强大。”修林的声音里充满了掩饰不住的骄傲。 “时光之轮按照它的意愿将我们编织在因缘里,”维林一边说,一边看着那两封邀请函,“有时候,它会在我们有所察觉之前,就为我们准备好所需要的东西。” 她随意地将国王的邀请函扔进壁炉里,让它躺在没有燃烧的圆木上,随后用拇指打开另一封信的封蜡,开始阅读上面的内容。“是的,是的,这很好。” “我怎么能去呢?”兰德问她,“他们以为我是一名贵族,但我只是个牧羊人,一个农夫。”印塔怀疑地望着他。“我不是贵族,印塔,我告诉过你,我不是。”印塔耸耸肩,看样子,他并不相信兰德的话。修林对兰德这番话的否认则明白地写在脸上。 该死,佩林想,如果我不是原来就认识他,我也不会相信他不是贵族。麦特则是双眉紧皱,歪着脑袋看着兰德,仿佛正在看着某件他从没有见过的东西。现在麦特也看出他的改变了。佩林想到这里,开口对兰德说:“你能做到,兰德,你能的。” “不必那么紧张,”维林说,“只要你不是逢人就说你不是贵族,就不会有人怀疑你的身份,人们只看见他们想看见的东西。对他们说话的时候,看着他们的眼睛,语气要坚定,就像你和我说话时一样。”听到她这样说,兰德的脸有些泛红,但他仍然望着维林的眼睛,听着她把话说完。“你说什么并没有关系,凡是你失言的地方,他们都会解释成因为你是一个异乡人。如果你还记得晋见玉座时你的所作所为,它会给你很大的帮助,那种傲慢的态度会让他们相信你是一名贵族。即使你穿着麻袋,他们也不会改变看法。”兰德这时听到麦特的窃笑。 兰德摊开双手,“好吧,我会去的,但我还是觉得他们在我开口五分钟之内,就会看出我是什么人了。什么时候去?” “巴兰奈为你提供了五个不同的日期,其中最近的一个是明天晚上。” “明天!”印塔喊道,“到了明天晚上,圣号角一定已经在五十里外下游河道上了,要不然——” 维林打断他的话,“乌诺和你的士兵会监视那座庄园,如果他们想带走那只号角,我们很容易就能追上他们。在那种情况下,我能拿回它的难度也许比在巴兰奈的庄园里还要小得多。” “也许吧!”印塔勉强表示同意,“我只是不喜欢等待,现在,圣号角几乎就在我们手上了。我要夺回它,我必须去夺回它!我必须去!” 修林望着他。“但,印塔大人,这样做是行不通的,以现在的情况……”印塔恼怒的目光打断了他的话,但嗅罪者还是低声嘀咕着,“这不是办法,不能这样。” 印塔僵硬地转向维林。“两仪师维林,凯瑞安人在书面规范上是极其严格的,如果兰德没回信就主动前往巴兰奈的庄园,巴兰奈一定会把这当成是一种侮辱。但如果兰德真的……嗯,至少帕登认识他。我们要小心他们设下圈套。” “我们会让他们大吃一惊的。”维林短暂的笑容里并没有什么喜悦的感觉。“但我认为,不管怎样,巴兰奈都想见见兰德。无论他是不是暗黑之友,他一定都在进行着夺取王位的阴谋。兰德,他在信里说你对国王的一个计划感兴趣,但他没有说那是什么计划,他指的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兰德慢慢地说,“自从到这里以来,我什么事都没做,我只是在等待。也许他说的是那尊雕像。我们路上经过了一个村子,那里有些人正在挖掘一尊巨大的雕像,他们说那是传说纪元的遗物,而凯瑞安的国王要把它搬到凯瑞安城来。我不知道他怎么可能移动那么巨大的东西。我所做的,只是问了问那尊雕像的情况而已。” “我们也看见了那尊雕像,但我们并没有停下来问任何问题。”维林将那份邀请函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盖崔安这么做并不聪明,他也许不应该把它挖出来。这件事里没有什么可预见的危险,但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就对传说纪元的东西动手动脚,绝对是不明智的。” “那是什么?”兰德问。 “一件超法器。”维林的声音听起来仿佛那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但佩林突然有一种感觉,两仪师和兰德进入了一种完全与世隔绝的私人交谈,好像再没有别人能听见他们的对话。“它们原来是一对。据我们所知,是两件最大的超法器,而且它们也是很奇怪的一对超法器。其中一件被埋在索马金,只有女子才能使用,而这一件只有男子才能使用。它们在至上力之战期间被制造出来,原本要被当成武器来使用。如果说,世界崩毁和那个纪元的结束有什么值得欣慰的地方,那就是那个纪元在这一对超法器能够被使用之前就结束了。把这两件超法器放在一起,它们的力量足以让世界再次崩毁,也许比第一次崩毁的情况还要可怕。” 佩林的双手紧握成拳。他故意不去看兰德,但即使从眼角的余光里,他还是能看见兰德惨白的脸颊。佩林以为兰德是在害怕,他觉得兰德的这种表现很正常,丝毫没有应该责备的地方。 印塔看起来也很震惊。“那东西应该被再次埋起来,而且埋得愈深愈好。如果洛根找到它,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现在一定还有很多能够导引的恶人逍遥法外,他们早晚都会自称为转生真龙。两仪师维林,你必须警告盖崔安。” “什么?哦,我想没有必要这么做。那两件超法器必须协同运作,才能导引足够的至上力,毁掉这个世界。那是传说纪元才有的方法。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齐心协力,会比他们单独一个人强大十倍。今天,有哪名两仪师会帮助一个男人进行导引?能操纵这两件超法器中的一件,当然也会引发极为巨大的力量,但我想不出有几个女子能使用索马金的那件超法器。那件超法器的巨大能量会摧毁力量不够的使用者。当然,玉座有资格使用它,还有沐瑞和爱莉达,也许还有另外一两个人,还有三个仍然在受训的孩子。至于洛根,他的力量也只能让他在这件超法器的能量中不被烧成一堆灰烬,他用这件超法器做不了任何事情。不,印塔,我不认为你需要担心,至少,直到真正的转生真龙承认他的身份之前,我们不必担心。而如果转生真龙真的出现,我们要担心的就不止这一件事了。现在,先让我们想一想在巴兰奈的庄园里应该做些什么吧!” 佩林知道她这些话是对兰德说的。从麦特闪烁的眼神中,佩林知道麦特也明白这点,就连罗亚尔也开始在椅子里不安地挪动身体。哦,光明啊,兰德,佩林想,光明啊,不要让她利用你,兰德。 兰德的手用力按在桌面上,指节没有半点血色,但他的声音依然坚定。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两仪师。“首先,我们必须夺回瓦力尔号角,还有那把匕首。然后,就结束了。维林,就结束了。” 维林的微笑轻柔而神秘,让佩林感觉一阵寒意。他不认为兰德知道他的心思。他不知道。 第三十二章 危险的词句 夜幕笼罩下,巴兰奈大人的庄园仿佛一只巨大的蟾蜍,一只足有军事要塞那么大,同样有着要塞的高墙和周边堡垒的蟾蜍。但它毕竟不是一座要塞。城墙里的建筑物上到处都是华美的高窗,灯光、音乐和笑声正从这些窗户里飘出来。而真正吸引兰德注意的还是城墙上来回走动的卫兵,还有那些高窗与地面之间遥远的距离。他从大红背上跳下来,整理了一下衣服和佩剑,其他人也都跳下马,聚拢在他身边。他们面前是一道宽阔的白石阶梯,阶梯的尽头是这座庄园沉重的雕花大门。 由乌诺率领十名夏纳战士组成了兰德的卫队,这个独眼的夏纳人向印塔微微点了点头,便带着他的手下加入其他贵族的卫队之中。庄园为这些卫队提供了充足的淡啤酒,和一整只正在火上炙烤的公牛。 另外十名夏纳战士由佩林率领,被留在了后面。进入庄园的人都有各自的既定任务,这些都是维林的安排。十人卫队为的是烘托兰德的身份,如果卫队超过十个人,就会引起凯瑞安人的怀疑。兰德自然是接受邀请之人,印塔更是有真正的贵族尊衔,巨森灵在凯瑞安贵族眼中是罕见的客人。修林佯装成印塔的贴身仆人,他的任务是嗅出暗黑之友和兽魔人的所在。瓦力尔号角一定就在这些恶徒手中。麦特不情愿地成为了兰德的仆人,因为他能在那把匕首靠近他的时候感觉到它。如果修林失败了,麦特也有可能找到那些暗黑之友。 兰德询问维林她为什么要进入庄园的时候,她只是笑了笑,“为了保护你们。” 当这一行人走上台阶的时候,麦特嘀咕道:“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我假扮成一名仆人。”他和修林跟在其他人身后,“该死,如果兰德能成为贵族,那我也可以穿上那一身漂亮衣服了。” “一名仆人,”维林头也不回地说,“能去许多别人不能去的地方,在许多贵族的眼里根本就没有仆人,这可以帮助你和修林完成任务。” “现在,保持安静,麦特。”印塔说,“除非你想让我们全都暴露真正的身份。”他们已经走到大门前面,那里有六名卫兵,他们的胸前都配有达欧崔家族的树与王冠徽章。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六名袖子上有暗绿色树与王冠徽记的侍从。 兰德深吸了一口气,递出那份邀请函。“我是亚瑟家族的兰德大人,”他飞快地说完这句话,“这些都是我的客人。褐宗两仪师维林。夏纳信诺瓦家族的印塔大人。罗亚尔,阿伦特之子,海兰之孙,来自商台聚落。”罗亚尔曾经要求不要说出他的聚落名称,但维林坚持要兰德说出正式称号的每一个细节。 接过邀请函的仆人马马虎虎地鞠了个躬,又在兰德说出每个名字时微微倾了倾身子。他最后把目光落在维林身上,用一种极为尖细的声音说:“欢迎来到达欧崔家族,两位大人。欢迎你,两仪师。欢迎你,巨森灵朋友。”他招手示意其他的仆人打开大门,鞠着躬邀请兰德和其他人进入庄园,随后,他匆忙地将邀请函递给另一名穿着侍从衣服的人,并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那个拿到邀请函的人手拿一根长杖,穿着一件绿色的外衣,胸口上有一个很大的树与王冠图案。“两仪师。”他一边说,一边向维林深深鞠了个躬,他的额头几乎要碰到了膝盖。随后,他又依次向每个人鞠躬,“两位大人,巨森灵朋友,称呼我为亚辛就可以了,请随我来。” 庄园周边的走廊里只能看见一些仆人。亚辛很快就带他们走进了一座有许多贵族的大厅,这座大厅的一头有一名杂耍艺人,另一头则是几名杂技演员。说话声和音乐声从大厅外面传来,显示这里不是惟一招待客人的地方。贵族们三五成群地站在一起,有些群体里男女都有,有些则只是纯粹的男性或女性。不同的群体之间隔着相当的距离,以保证没有任何谈话会被别人偷听。客人们都穿着深色的凯瑞安服饰,每个人衣服前襟上的彩色条纹至少都铺满了半个胸口,甚至有的人胸前的彩色条纹一直延伸到了腰部。女人们将头发高高挽起,形成各不相同的精致发髻,她们的深色裙子都有很宽的裙摆,如果不是因为庄园里的门都很宽大,她们进门的时候大概只能侧身走过去。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像士兵那样剃掉头发,他们都用黑色的天鹅绒帽子盖住自己的长发,有些帽子是铃形的,另外一些则是扁平的。和那些女人一样,黑色的缎带褶袖几乎完全盖住了他们的双手。 亚辛用长杖叩击地面,大声宣布兰德一行人的到来。他首先说出的是维林的名字。 他们吸引了大厅中所有人的目光。维林披着她的褐色流苏披肩,披肩上绣着葡萄藤花纹,两仪师的出现在大厅中引起一片窃窃私语。杂耍艺人手里的铁环也掉在地上,只是没有人注意到他这个失误。还没等亚辛说出罗亚尔的名字,这位巨森灵就受到了相同的注意。尽管在领子和袖子上有繁复的银丝绣花,但兰德黑色的外衣和凯瑞安人的彩纹衣服相比,显得相当单调而死板,而他和印塔的佩剑也吸引了许多目光,这里的贵族们都没有武装。兰德听见人群中不止一次传出“苍鹭徽剑”这个词,他觉得一些望向他的目光里充满了敌意,兰德认为那是因为他烧了那些贵族的邀请函。 一名身材修长、面目英俊的男子出现在大厅中,他有一头灰色的长发,在他深灰色的外衣上,各种颜色的条纹从脖子一直延伸到靠近膝盖的衣服下摆处。身为一个凯瑞安人,他的个子非常高,差不多只比兰德矮半个头,而他站立的姿态让他显得比实际还要高一些。他扬起下巴,俯视着大厅中的每一个人,他的眼睛像一双黑色的鹅卵石,当这双眼睛望向维林的时候,眼里闪烁着警惕的光芒。 “您的到来让我感到荣幸,两仪师。”巴兰奈·达欧崔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他的目光又扫过维林身边的其他人,“我没想到能迎接如此光彩夺目的一支队伍,印塔大人,巨森灵朋友。”他向这两个人微微弯了弯腰。他知道自己掌握的权力。“还有你,年轻的兰德大人,你在这座城市里,特别是在这座城市的贵族间引起了很多话题。今晚,也许我们能有机会谈一谈。”他的嗓音告诉兰德,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兴奋的表情。他又逐一掠过门口的这几个人——印塔,罗亚尔,然后是维林。“欢迎你们。”他将胳膊伸给一位俊俏的女子,女子用一只手挽着他,在那只手上隐约能看见一枚戒指。当巴兰奈和那位女子离去前,他又回头看了兰德一眼。 细碎的交谈声又一次响起,杂耍艺人也重新将手中的铁环高高荡起,形成一个足有四幅高,几乎碰到天花板的细长圆环轨迹。而那些杂技演员始终都没有停止表演。一位女子从同伴的手中跃入空中,大厅里上百盏灯射出的光线照在她涂油的皮肤上,让她翻滚时全身闪烁起无数星光。最后,她落在一名男子的手掌上,而那名男子正站在另一个同伴的肩上。他伸长手臂,将跳上来的女子高高举起,他脚下的同伴这时也将他举在掌中。最上面的女子伸展双臂,似乎要鼓掌欢呼。大厅里的凯瑞安人看起来并没有注意他们的表演。 维林和印塔走入人群。有几道警惕的目光射向夏纳人,还有不少女士瞪大了眼睛,一直看着两仪师。其他人则用提防疯狼的眼神看着维林,这主要是一些男人。而那些用惊讶的眼神望着维林的女人们,已经开始和她搭话了。 兰德发现麦特和修林消失在前往厨房的方向,所有客人们带来的仆人都聚集在那里,等待召唤。兰德希望他们能顺利地从那里溜出去。 罗亚尔弯下腰,在他的耳边说:“兰德,这里有一座道门,我能感觉到它。” “你的意思是,这里曾经是巨森灵的树林?”兰德轻声说。罗亚尔点点头。 “曹福聚落建立之后,就一直没有再被找到过,否则帮助建立奥·凯尔·芮纳兰的巨森灵们也不必用树林来纪念他们的聚落。我以前来过凯瑞安,当时这里全都是树林,而这块地则是属于国王的。” “巴兰奈也许利用阴谋得到了这块地。”兰德紧张地朝大厅中扫视了一圈,所有的人还都在聊天,但也有不少人正盯着他和巨森灵。他没看见印塔。维林则站在一群女子中间。“希望我们不会走散。” “维林说不会的,兰德。她说,如果我们走散,就会引起这些人的怀疑和愤怒,他们会认为我们有意避开旁人。在麦特和修林找到目标之前,我们必须保证不让旁人怀疑我们。” “她也对我说过这些话,罗亚尔。但我还是要说,如果巴兰奈是暗黑之友,那他一定知道我们到这里来的原因。他匆忙离开我们,正说明了这一点。” “维林说,他在确定是否能利用我们之前,是不会做任何事的。就依她说的去做吧,兰德,两仪师知道她们在做什么。”罗亚尔说完便走进人群。没等巨森灵走出十步,就有许多贵族和女士包围了他。 还有很多人在看着兰德。现在,他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但他转向另一个方向跑开了。两仪师也许知道她们在干什么,但我会依我的意愿去做。我不喜欢这样。光明啊,但我希望我能知道她说的是不是事实。两仪师从不撒谎,但她们口中的事实也绝不是你所想象的事实。 兰德飞快地向前移动脚步,一路上不断避开贵族们的询问。这个庄园里有许多房间,每个房间里都挤满了男女贵族和娱乐节目:三个穿百衲斗篷的走唱人,更多的杂耍艺人和杂技演员,有许多乐师在演奏长笛、筝、洋琴、琵琶、五种不同尺寸的提琴、六种或直或弯的号角,以及十种鼓,从齐腰高的大鼓到能放在手掌里的小鼓。他多看了那些号手几眼,特别是那些拿着圆号的人;但他们手里的只是普通的铜号而已。 他们不会把瓦力尔号角放在外面的,傻瓜,兰德心想。除非巴兰奈要死去的英雄们也成为这些娱乐节目的一部分。 兰德甚至还看见一名穿着镶银泰伦靴和黄色外衣的宫廷诗人,他在屋中四处漫步,弹奏着他的竖琴,偶尔会停住脚步,吟诵一段至高圣歌。他看到走唱人的时候,眼里总是充满了轻蔑,而且,他从不走进有走唱人的房间。但除了服饰不同之外,兰德看不出他和走唱人有什么不同。 巴兰奈突然出现在兰德身边,一名侍从立刻深深鞠了个躬,捧上手中的银盘子。巴兰奈从盘中拿起一只酒浆半满的高脚杯,从仍然弯着腰的侍从身前退开。那名侍从又将托盘捧到兰德面前,兰德摇摇头,侍从便走进了人群里。 “你看起来很忙碌。”巴兰奈啜了一口酒。 “我喜欢到处走走。”兰德心里寻思着维林的建议,并开始回忆他在玉座面前的表现。他摆起猫舞于庭的架势。在兰德的心里,再没有比这个更显傲慢的姿势了,巴兰奈紧闭双唇。兰德觉得,也许这位大人认为他的姿势太过傲慢了,但维林的建议是他惟一可以参考的东西,所以他没有别的选择。但为了缓和两人之间尴尬的气氛,他还是尽量用和缓的语气说:“这是个美好的聚会,你有很多朋友,还有许多我从没见过的娱乐节目。” “朋友是不少。”巴兰奈表示同意,“你能告诉盖崔安,我有多少朋友,还有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他们之中,有些人的名字也许会让他大吃一惊吧!” “我从没见过国王,巴兰奈大人,我也不想见到他。” “当然,你只是碰巧经过那个苍蝇一般的小村子,你根本没有对那尊雕像的发掘进行探察。那真是一个大事业,只是还没有大到能让你看见它。” “是的。”兰德又想到了维林。他希望两仪师曾经给过他某些建议,好让他能对付一个认为他在撒谎的男人。迫不得已,他只得随口说道:“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就对传说纪元的东西动手,绝对是危险的。” 巴兰奈凝视着杯中的酒浆,思考着兰德的话,仿佛那番话包含着深刻意义的东西。“你是说,你并不支持盖崔安这么做?”他终于问道。 “我告诉过你,我从没见到过国王。” “是的,当然,我不知道安多人能把权力游戏玩得这么好。我们在凯瑞安见不到几个安多人。” 兰德深吸了一口气,克制住朝面前这男人怒吼的冲动。他没有参与权力游戏,但他知道,即使他吼出来,巴兰奈也绝不会相信。所以,他只是说:“河上有许多安多驶来的运粮船。” “都是商人和贸易者,谁会注意他们?你会注意树叶上的甲虫吗?”巴兰奈的声音里充满了轻蔑,但他马上又皱起眉头,似乎兰德让他想起某些事情。“没有多少男人会和两仪师一同旅行。你看起来太过年轻,不像是护法。那么,印塔大人是两仪师维林的护法?” “我们已经表明了我们的身份。”兰德强压住内心的痛苦。除了我。 巴兰奈几乎毫不掩饰地审视着兰德的脸。“年轻人,你这么年轻,怎么会有一把苍鹭徽剑呢?” “我还不到一岁。”兰德随口说出这句话,立刻就后悔了,这句话在他自己听来都显得很蠢。他这样说,只是因为维林要他像在玉座面前时那样表现,而这个答案是岚告诉他的。在边境国,一个男人会将他得到佩剑的那一天作为自己的命名日。 “那么,你是一个在边境国接受训练的安多人?你接受成为护法的训练?”巴兰奈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兰德。“我知道,摩格丝只有一个儿子。我听说,他的名字是盖温,你和他的年纪差不多。” “我见过他。”兰德谨慎地说。 “眼睛,头发。我听说过,安多的王室成员都有着和艾伊尔人一样颜色的眼睛和头发。” 兰德在平整的大理石地面上打了个哆嗦。“我不是艾伊尔人,巴兰奈大人,我也不是安多的王族。” “这是你自己的意思,我觉得你有很多地方值得我思考。相信我们再次交谈的时候,能找到共同点。”巴兰奈点点头,向兰德举了一下杯子,便转头去和一位胸前有许多条纹的灰发男人聊天了。 兰德摇摇头,继续前进,一路上又躲过了更多的寒暄。和一位凯瑞安贵族交谈已经够糟糕的了,他不想再和第二个凯瑞安贵族打交道。巴兰奈显然要凭借他对那些细枝末节的猜测寻找事实真相。兰德发现,自己现在对达斯戴马已经有相当的了解,所以他能确定,自己根本无法预测这个游戏将如何发展。麦特,修林,快找出那些东西来吧!那时我们就能离开这里了。这些人都疯了。 这时,他走进另一个房间。在这个房间里,有一个走唱人正弹拨着他的竖琴,朗诵《寻猎号角史诗》中的故事。那是汤姆。兰德突然僵在了原地。汤姆好像没看见兰德,但他的目光确实在兰德身上扫过了两次。看起来,汤姆真的像他所说的那样,彻底和兰德断绝关系了。 兰德转身要离开,但一名女子如轻风般走到他面前,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口上。她的缎带袖口向下滑去,露出一只柔软的手腕,她的额头还不及兰德的肩膀,但兰德只需平视就能看见她高耸的发髻。缎带花边包覆住她修长的脖子,簇拥着她精巧的下巴,蓝黑色长裙上的彩色条纹一直铺展到她的胸前。“我是爱兰恩·索连德,你就是那位著名的兰德·亚瑟吧!在巴兰奈的庄园里,我想巴兰奈大人有权第一个和你交谈,但我们都已经被你的传闻深深吸引。我甚至听说,你还会演奏长笛,这是真的吗?” “我可以演奏长笛。”她怎么?……是亚德林说出去的。光明啊,在凯瑞安,每个人都知道所有的事情。“如果你不介意——” “我听说过,有一些异乡贵族会演奏音乐,但我从不相信这件事。我很想听听你的演奏,也许你可以和我聊聊天,巴兰奈似乎很喜欢和你聊天。我的丈夫终日都在他的葡萄园里采集样品,从不和我聊天,让我感觉很孤单。” “你一定误解他了。”兰德一边说着,一边想绕过她宽大的裙子。爱兰恩却发出一串清脆的笑声,仿佛兰德说了一个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 又有一名女子走到爱兰恩身边,一只手又落在兰德的胸口上。那女子胸口上的条纹和爱兰恩一样多,她们的岁数也大致相仿,兰德差不多比她们要小上十岁。“你想把他当成你的私人财产吗?”两名女子相视而笑,但她们的目光却好像两把匕首般锐利。后来的那名女子转身面对兰德,“我是贝莉维·奥斯林。所有的安多人都这么高、这么英俊?” 兰德清了清喉咙:“嗯……有些人和我一样高。请原谅,如果你能……” “我看见你和巴兰奈谈话,他们说,你也认识盖崔安。你一定是来看我的吧,你会和我谈天,对不对?我的丈夫到南方去视察我们的地产。” “你们有的只是旅店仆役住的一间破房子,”爱兰恩朝她嘘了一声,立刻又对兰德微笑着,“她一点风度都没有,没有哪个男人会喜欢一个举止粗俗的女人。带着你的笛子到我的庄园去,我们能好好聊一聊,也许你能教我吹笛子?” “爱兰恩想得倒不错,”贝莉维把自己的嗓音弄得像糖一样甜,“但吹笛子是多么懦弱的行为啊!佩带苍鹭徽剑的男人一定是位勇士。这真的是一把苍鹭徽剑吗?” 兰德只是想从她们身边逃开。“如果你们不介意,我……”她们一步步紧逼兰德,直到兰德的背撞到墙上,而两名女子的圆裙在兰德面前围出了另一堵墙。 当第三名女子挤到前两名女子身边时,兰德真的被吓了一跳。她的裙子让前两名女子建起的墙壁更加牢固。她比她们还要年长,也非常漂亮,但她嘴角愉快的微笑并不能掩饰双眼射出的锐利目光。她胸口的条纹差不多是爱兰恩和贝莉维的一倍半。爱兰恩和贝莉维向她行了个屈膝礼,眼睛中却透出阴沉的神色。 “这两只蜘蛛想把你拉进她们的网里吗?”年长的女子笑着说,“有一半的时间,她们的蛛丝反而会把她们自己紧紧缠住。跟我来吧,年轻的安多人,我会告诉你她们会给你带来什么麻烦。要知道,我没有需要担忧的丈夫,丈夫总是会制造麻烦。” 越过爱兰恩的头顶,兰德能看见汤姆。老走唱人正鞠了个躬,站直身体,而他周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为他鼓掌。走唱人带着满脸的恼怒从一名侍从的托盘里抓起一只高脚杯,吓了那名侍从一大跳。 “我必须和他说几句话。”兰德一边说,一边从三个女人的包围中挤出来,甩掉最后一名女子抓住他胳膊的手。这三名女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跑向走唱人。 汤姆将视线从高脚杯上抬起,看了兰德一眼,又喝了一大口酒。 “汤姆,我知道你和我断绝了关系,但我必须摆脱那些女人。她们和我说什么丈夫不在她们身边,而实际上摆明了就是要和我做别的事情。”汤姆被酒呛了一下,兰德急忙拍拍他的后背。“你喝得太快了,这样喝东西难免会被呛到。汤姆,他们认为我是巴兰奈阴谋的一部分,或者是盖崔安阴谋的一部分。我竭力否认,但他们根本不相信我的话,我需要一个理由离开他们。” 汤姆摸了摸自己的长胡子,抬头打量那三个女人。她们还站在一起,望着兰德和他。“我认识那三个人,小子。布琳·塔波文一个人就能教给你每个男人一生中至少应该经历一次的事情;当然,男人首先要能活着经过这件事。为他们的丈夫担心?我喜欢这样,小子。”突然间,他的目光变得锐利如电,“你告诉过我,你已经和两仪师没有关系了。今晚,这里半数的谈话都是关于一个突然出现的安多贵族,还有他身边的两仪师,以及巴兰奈和盖崔安的冲突……这回你被白塔放在煎锅上了。” “她昨天晚上才来的,汤姆,只要那只号角安全了,我就彻底自由了。我今晚就是为了那只号角而来的。” “你的意思是说,圣号角目前并不安全,”汤姆缓缓地说,“之前你不是这么说的。” “暗黑之友偷走了它,汤姆。他们将它带到这里来了,巴兰奈就是暗黑之友。” 汤姆看样子像是在研究杯中的酒,但他的视线早已飘移到四周,以确认没有人在附近偷听他们的谈话。除了那三个女人之外,还有不少人一边假装聊天,一边偷偷向他们这里观望,不过每个聊天的小群体彼此之间都间隔了足够远的距离。汤姆压低声音说,“如果这件事不是真的,你这么说非常危险。如果这件事是真的,你这么说就更危险。你在指控这个王国最有力量的人……你说他拥有圣号角?现在,你又卷进白塔的阴谋中了。我想你又希望我能帮助你吧!” “不,”兰德决定尊重汤姆的意愿。这位走唱人并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兰德不能随便就把别人卷进他自己的麻烦里。“我只是想摆脱那些纠缠我的女人。” 走唱人吹起自己的胡子,又把它们梳理平整。“很好,是的,这很好。我上次帮你,弄瘸了一条腿,而看起来你现在又挂在塔瓦隆的牵线上了。这次你自己脱身吧!”他这样说着,却好像是正在说服他自己。 “我会的,汤姆,我会的。”只要号角安全了,麦特拿回那把该死的匕首。麦特,修林,你们在什么地方? 仿佛是感应到兰德的这个想法,修林突然出现在房间里,他的眼睛在那些贵族中寻找着什么,那些贵族也在看着他。除非必要,否则仆人不能出现在这种地方。修林一看到兰德和汤姆,就立刻走过审视他的贵族们,来到兰德面前,深深鞠了个躬。“大人,我被派来告诉您,您的仆人摔了一跤,扭伤了膝盖。我不知道他伤得有多严重,大人。” 片刻之间,兰德不知道修林的话代表什么意思,他察觉到众人的目光都已经集中在他身上,便急忙大声说:“笨蛋!如果他不能走路,要怎么为我办事?我想我最好去看看他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 这样说看起来没有问题。修林也露出放心的样子,他又鞠了个躬,“如您所愿,大人愿意随我来吗?” “你很像一名贵族,”汤姆低声说,“但记住,凯瑞安人也许会参与达斯戴马,但权力游戏是因为白塔才变得如此重要。小心,小子。”他又看了那些贵族一眼,把空酒杯放在一个侍从的托盘里,转身走开了。一路上,他还拨弄着他的竖琴,开始吟唱《蜜莉主妇和丝绸商》。 “带路。”兰德对修林说,他觉得自己很傻。当他跟着嗅罪者离开房间的时候,他觉得那些目光也一直在跟着他。 第三十三章 来自黑暗的口信 “你们找到它了?”兰德跟着修林走下一段段曲折繁复的阶梯。庄园的厨房位于城堡下层,那些客人带来的仆人全都被送到了这里。“麦特真的受伤了?” “哦,麦特很好,兰德大人。”嗅罪者皱起眉头,“至少,他看起来还没事,他只是像一个精力无穷的老头子般不停地唠叨着。我不是想让您担心,但我需要一个理由让您过来一趟。我很容易就找到那股气味,那些在旅店放火的人,都走进庄园后面一个有围墙的花园里,兽魔人也和他们一起进入了那座花园。我想,他们应该是昨天或是前天晚上进去的。”他犹豫了一下,“兰德大人,他们一直都没有出来,所以,他们现在一定还在那里。” 在阶梯末端,兰德能听见仆人们的说笑和歌唱声,还有仆人在乱哄哄的鼓掌声中弹奏着乐器,以及跳舞时踩踏地板的声音。这个地方的墙壁没有粉刷白色的石膏,也没有壁毯挂饰,有的只是裸露的岩石和木头。走廊由火把照明,天花板上被烟灰熏黑的地方已经连成了一片。 “很高兴你又像以前那样对我说话了。”兰德说,“前几天你那么郑重地向我鞠躬的时候,我觉得你比凯瑞安人还要像凯瑞安人。” 修林的脸颊有点泛红。“嗯,那个……”他朝走廊尽头喧闹声传来的地方瞥了一眼,仿佛是要向那里吐口水,“他们全都是一副假正经的样子,但……兰德大人,他们每个人都说自己会全心效忠他们的主人,但他们又都暗示可以出卖他们知道的关于主人的事情。只要你请他们喝上一杯,他们就会在你的耳边嘀咕一些关于他们主人的故事,其中一些故事足以让你的头发竖起来。我知道他们是凯瑞安人,但我以前从不知道凯瑞安人竟然会做出这种事。” “我们很快就能离开这里了,修林。”兰德这样说着,同时心里也希望自己的话是真的。“那个花园在什么地方?”修林转身走进旁边的一条走廊,那里一直通到庄园后方。“印塔和其他人下来了吗?” 嗅罪者摇摇头,“印塔大人已经被六七个自称为女士的女人包围了,我根本没办法靠近他。两仪师维林在和巴兰奈说话,我走近她的时候,她看了我一眼。我就知道,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她。” 这时,他们又转过一个拐角,罗亚尔和麦特出现在他们面前。巨森灵必须稍微弯一点腰,脑袋才能不碰到这里低矮的天花板。 罗亚尔咧开的大嘴几乎把他的脸分成了两半,“你来了,兰德,我从来不知道,摆脱掉楼上那些人会让我这么高兴。他们不停地问我巨森灵会不会回来,还有盖崔安是否答应偿还那些债务。看起来,巨森灵石匠已经全部离开了这里。他们离开,是因为盖崔安除了空言许诺以外,什么也没有给他们,我只好告诉他们我什么都不知道。但他们有一半的人以为我是在撒谎;另外一半则怀疑我在暗示什么。” “我们很快就能离开了。”兰德向他保证,“麦特,你还好吗?”麦特的双颊看起来比在旅店时更加凹陷,两个颧骨高高地突起在脸侧。 “我还好,”麦特粗声粗气地说,“但其他那些仆人确实给了我不少麻烦。他们不是问我为什么你不给我饭吃,就是以为我有病,远远地躲开我。” “你感觉到那把匕首了吗?”兰德问。 麦特阴郁地摇摇头,“我能感觉到的就是有人盯着我,大多数时间里都是这样,这些人像隐妖一样鬼鬼祟祟。该死,当修林告诉我,他已经找到暗黑之友的气味时,我差点要跳起来了。兰德,我根本感觉不到它,而这个建筑物从屋椽到地下室我都感受了一遍。” “这并不意味着那把匕首就不在这里,麦特。我把它放在装号角的箱子里了,也许因为这样,你才感觉不到它。帕登打不开那个箱子,否则他在逃离法达拉的时候,就不必费力把那个箱子也扛走了。相对于瓦力尔号角而言,就算是那个黄金箱子也没有什么价值了。放心,等我们找到号角的时候,也会找到那把匕首的。” “只要我不用再当你的仆人就行了。”麦特喃喃地说道,“只要你不发疯……”他的双唇扭动了一下,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兰德没有疯,麦特,”罗亚尔说,“如果他的所作所为不像一位贵族,凯瑞安人绝不会让他出现在这里。他们才是一帮疯子。” “我没有疯,”兰德厉声说道,“现在还没有。修林,带我们去花园。” “这边走,兰德大人。” 他们从一扇小门走进夜色里,兰德必须低下头才能走过那扇门。罗亚尔则必须弯下腰,同时还要侧着上身,才能勉强挤过去。从窗口映出的黄色灯光,让兰德能够清楚地看见方形花圃之间的砖块小路,马厩和其他周边建筑的阴影在他身边铺下一片片黑暗,偶尔还会有片段乐声传入兰德的耳际。 修林带领他们沿小路一直向前。灯光逐渐被他们甩在身后,现在,他们身边只剩下了淡白的月光,还有靴子轻敲地面的声音。白天花开满枝的灌木丛,在黑暗中呈现出各种怪异的形状。兰德握住剑柄,双眼专注地监视着四周的情况。这个地方足足能藏一百名兽魔人。他知道,如果这里有兽魔人,修林一定能闻到它们的气味,但这并不能让他心安多少。如果巴兰奈是暗黑之友,那他至少有一些同样是暗黑之友的仆人和卫兵。修林并不一定能闻出暗黑之友的气味。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谁伏击他们,他们都会完蛋。 “那里,兰德大人。”修林低声说着,指着前方。 他们前面是一段差不多有五十步长的平直石墙,墙头并不比罗亚尔高多少。虽然在阴影里,兰德看不太清楚,但兰德觉得这堵石墙并没有把花园截断。兰德感到很奇怪,为什么巴兰奈要在他的花园正中央修建一圈围墙。从兰德这里,也看不到墙里有什么建筑物。它们为什么要待在这里? 罗亚尔弯下腰,在兰德的耳边说:“我告诉过你,这片地方曾经是巨森灵的树林。兰德,那座道门就在墙里面,我能感觉得到。” 兰德听见麦特绝望的叹息,“麦特,我们不能放弃。” “我不会放弃,但我还有脑子,我的脑子不会让我第二次在道中穿行了。” “我们可能必须先回屋子去。”兰德对麦特说,“去找印塔和维林,单独和他们说话。我不管你怎么做,但你要告诉他们,我认为帕登已经将圣号角带进了道门。不要让别人听见,记住,你现在是个瘸子。”帕登会冒险进入道,这让兰德很吃惊,但现在看来,这是惟一的答案了。他们不会在那里面露天坐上一天一夜的时间。 麦特微微鞠了个躬,用满是挖苦的声音说:“立刻就去,大人,一切都按大人的意思去办。您要不要把您的旗帜给我,大人?”他回头望着城堡,嘴里的嘟囔声渐渐弱去。“现在,我扭伤的是腿,下次就是脖子,或者……” “他只是在担心那把匕首,兰德。”罗亚尔说。 “我知道。”兰德说。但他再过多久就会把我的秘密告诉别人?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兰德不相信麦特会有意背叛他,他们的友情是深厚的。“罗亚尔,让我站到你的肩膀上,我要看看墙里面的情况。” “兰德,如果那些暗黑之友还在——” “他们不在了。让我上去,罗亚尔。” 他们三个开始向围墙靠近。巨森灵帮兰德踩上他的宽大的肩膀,随后轻松地站直身体,让兰德能俯瞰墙里的情况。 细瘦的月牙没有提供多少光亮,墙里的大多数地方都被笼罩在阴影里。但兰德还是看得出来,墙内的四方形空地上并没有花草和灌木。兰德只看见一张白色大理石长椅,似乎一个人可以坐在那上面,盯着立在空地正中央的一块大石板。 兰德撑住墙头,抬腿跨了上去。罗亚尔轻呼了一声,抓住兰德的另一只脚。但兰德用力从巨森灵手中拔出那只脚,翻过墙头,落在墙里。一片没有修剪的茂密草地踩在兰德的脚下。他突然想到,巴兰奈应该在这里放养几只绵羊,但他随即就将注意力集中在那块被阴影包围的石板上。那就是道门。这时,他听到身边传来靴子落地的声音。 修林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你不该这样鲁莽,兰德大人,这里很可能藏着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他望着墙里的黑暗,下意识地在腰带上摸索,似乎是在找他的短剑和匕首。实际上,嗅罪者为了冒充仆人,已经将他的武器留在旅店了。“你不看一眼就跳进洞中,却不想想里面会不会有毒蛇。” “你能闻到他们的。”兰德说。 “也许,”嗅罪者用力闻了闻,“但我只能闻到他们已经做过的事,而不是他们要做的事。” 兰德头顶响起一阵摩擦石头的声音,随后罗亚尔便从墙上爬了下来。巨森灵甚至不必伸直双臂,两只脚就已经碰到了地面。“轻率,”他喃喃地说道,“你们人类总是这么轻率和冒失,现在,你们让我也变成这样了。哈曼长老会严厉地指责我的,还有我的母亲……”黑暗让兰德看不见巨森灵的脸,但兰德确信他的耳朵一定在用力地抖动着。“兰德,如果你不小心一点儿,你会把我卷进麻烦之中的。” 兰德走向道门,绕着它转了一圈。即使在如此接近的地方,它也只是一块比他高一些的方形石头。兰德伸出手,用指尖抚过石板的表面,它的背面冰冷而平滑,它的正面则雕刻着精美繁复的藤蔓、枝叶和花朵。这些浮雕的创作者一定是非常高明的艺术家,即使在昏暗的月光之下,它依然栩栩如生。兰德低头看看脚下的地面,在两个并列的半圆形范围里,青草都已经被磨平了。这是两扇门被打开的痕迹。 “这就是道门?”修林心怀疑虑地问,“我听过它们的传说,但……”他在空气中嗅了嗅。“那股气味到这里就停住了。兰德大人,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走进去跟踪他们?我听说,如果走进道门,人就会发疯,或者根本就出不来了。” “是有这个可能,修林,我和罗亚尔都曾经走进去过,麦特和佩林也进去过。”兰德的眼睛一直盯着石头上那些纷乱的叶片,他知道,这些叶子里有一片是与众不同的,它是爱凡德梭拉——生命之树的三瓣叶。他找到那片叶子,将手放在上面。“我打赌,你在道里一定能闻到它们的气味。它们逃到什么地方,我们都能找到它们。”兰德相信,只是证明一下他可以走过道门并不会有什么坏处。“它是可以打开的。”他听见修林的呻吟声。那片三瓣叶和其他叶子并没什么差别,但它随着兰德的手掌从石面上移开了。这时,兰德的耳边又响起了罗亚尔的呻吟声。 转瞬间,整个浮雕似乎有了生命。石头的叶片在微风中颤抖,花朵在黑暗中闪烁着各种色彩,一条裂缝出现在这一片生命的律动的中央。石板分成两半,在兰德面前缓缓张开。兰德向后退去,等待两扇门彻底打开。他下意识地望向石板背后,但他并没有看见记忆里昏暗的银色镜面中他们的倒影。两扇门之间只有一片极度的黑暗,在它的映衬下,周围的夜色似乎也明亮起来。黑暗正从不断开展的大门之间倾泻出来。 兰德惊呼一声,向后跳去,一不小心,将爱凡德梭拉叶片落在地上。同时,他听见罗亚尔高喊道:“霾辛·蜃——黑风。” 风声撕扯着兰德的耳朵,青草形成一片片颤栗的波浪,向围墙的方向倒伏。泥土被从地面铲起,旋涡似的冲上半空,从风中喷涌出无数撕心裂肺的哀嚎。它们彼此攻击,彼此吞噬,兰德能从中听出一些片言只语,但他绝不想听到那些东西。 ……血,如此甜美,喝它吧!那么甜美的血,血在滴,在滴,那么红的,一滴一滴的;可爱的眼啊,美好的眼啊,我没有眼睛,从你的头颅里摘吧;咀嚼你的骨,咬开你肉中的骨,吸吮你的骨髓,因为那样,你就会尖叫;尖叫,尖叫,歌唱一般的尖叫,歌唱你的尖叫吧……最可怕的是,在这所有的喧嚣中,一道耳语声如钢丝般刺入兰德的耳膜:兰德,兰德,兰德。 兰德在身周建立起虚空,竭力扑向它,再不顾忌阳极力急促而病态的脉动。道中最大的危险就是黑风。它杀死生者,夺取他们的灵魂,逃过它的人也会发疯。不过,霾辛·蜃是道的一部分,它不可能离开道。它只是在黑夜中探出头,呼唤着兰德的名字。 道门还没有完全开启。如果他们能将爱凡德梭拉叶片放回去……兰德看见罗亚尔跪在地上,用双手在草间拼命地摸索着。 阳极力在兰德体内澎湃涌动。兰德感觉到自己的骨骼也在随之震颤,感觉到至上力的灼热与冰寒,感觉到他从未离开过的生命力,感觉到黏腻的污染……不!他从虚空之外向虚空中的自己发出无声的吶喊。它为你而来!它会把我们全都杀死!他将它全力掷向突出在道门以外的那团黑暗。他不知道自己扔出了什么,是怎样扔出去的。但他能看见,在那团滚滚黑流的中心,爆开了一片喷涌的光明。 黑风厉声嚎叫,伴随着十万痛苦的悲鸣。慢慢地,突起的黑暗开始不情愿地萎缩。黑流回淌,退入仍然敞开的道门。 至上力的洪流仍然在兰德体内奔涌。他能感觉到自己和阳极力之间的联系。仿佛是一条泛滥的江河,从他的体内冲出,扑向黑风心脏处那片炽明的烈焰,一路上掀起狂怒的波澜。灼热在他体内激变成一团白光,它可以熔化岩石,蒸发钢铁,让空气变成翻腾的烈焰;冰寒让他肺叶里的气息凝结成金属般冷硬的固体。他能感觉到它正在淹没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像河岸边一块松软的黏土,在河水的冲刷下急速消逝。他感觉到自己正在被磨蚀。 不能停!如果黑风出来……必须毁掉它!我……不……能……停!他绝望地抓住自己的碎片。至上力咆哮着冲过他,他在它上面翻滚,仿佛激流中的一片浮木。虚空开始消融,流走,在冻结一切的寒冷中蒸发。 道门停止开启,反转向回。 兰德紧盯着道门,凭借虚空外一点微弱的意识,他相信,自己终于看见了想看见的情况。 两扇门合在一起,将霾辛·蜃推回道中。地狱中传来的嚎叫只剩下微弱的余波。 兰德在一片模糊中看见罗亚尔仍然趴在地上,后退着离开正在闭合的道门。为此,他心中有一点点的纳闷。 黑色的缝隙变得狭窄,最终消失。枝叶藤蔓还原成僵死的石块。 兰德感到他和那片火焰中的联系被切断。至上力的洪流渐渐退去,兰德终于没有完全被它冲走。他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阳极力还在他体内,只是不再流淌,它汇聚成一个池塘。兰德知道,自己成了至上力的池塘。他因为这个想法而颤抖。他能感受到青草的香味、泥土的气息、岩石的冷硬,他能感觉空气在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吹拂。他的舌头因污染的味道而僵硬,他的胃不停地扭结、痉挛。 他疯狂地爬出虚空,才看见自己双膝跪倒在地,他自由了。剩下的,只是舌根的苦味,肠胃的绞痛,还有所有那一切的记忆。那么活生生的。 “你救了我们,筑城者。”修林背靠墙壁,声音沙哑地说,“那个……那个就是黑风?……太可怕了,比……它要把那团火喷向我们吗?兰德大人!它有没有伤害你?有没有碰到你?”他跑向正在站起来的兰德,帮助他站稳。罗亚尔也从地上站起来,一边拍打着沾满泥土的手掌和膝盖。 “我们不能通过这里跟踪帕登。”兰德把手放在罗亚尔的胳膊上,“谢谢你,你救了我们。”至少,你救了我。它正在杀死我。它要杀死我,而且它让人觉得……美妙。兰德哽咽了一下,那种味道仍然留下微弱的痕迹,涂满了他的口腔。“我想喝点东西。” “我只是找到那片叶子,把它放了回去。”罗亚尔耸耸肩,“如果我们不能关闭道门,它一定会杀了我们。恐怕我算不上什么英雄,兰德,我当时害怕极了,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我们都很害怕。”兰德说,“我们是一对可怜的英雄,但我们也就是这个样子了。能和印塔在一起,实在太好了。” “兰德大人,”修林踌躇地说,“我们能……离开了吗?” 当兰德打算第一个翻墙出去的时候,嗅罪者很是惊惶。谁也不知道外面会有什么等着他们,第一个出去的人是最危险的,直到兰德指了指腰间那件他们三个人惟一拥有的武器,修林才勉强同意他的决定。尽管如此,当修林看见兰德站在罗亚尔肩上,从墙头翻过去的时候,脸上还是写满了不高兴。 兰德的双脚重重地落在地上。他立刻开始全神贯注地审视和倾听周围的情况。有那么一会儿的工夫,他觉得自己看见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听到靴子踩在路面的声音,但这样的情形只是一眨眼就消失了。于是兰德把这一切都归因于自己神经太紧张,他认为自己的这种紧张是很正常的。于是,没有再想什么,他转身帮修林爬下了高墙。 “兰德大人,”嗅罪者一踏到地面,就对兰德说,“我们现在怎么寻找那些暗黑之友?依照我听说过的故事,那些人现在应该已经跨越了半个世界,他们可能到任何地方去。” “维林会知道该怎么办的。”兰德突然有一种想笑的冲动。为了找到圣号角和那把匕首(如果它们还能被找到的话),他必须回到两仪师身边去。她们放过了他,而他现在是自动回去的。“我不会眼看着麦特丧命。” 等罗亚尔翻过围墙,他们回身向城堡走去。在那扇小门前,兰德正要伸手去开门,麦特却从里面走了出来。“维林说,你们什么事都不要做。她说,让修林找到那只号角所在的地方,就是我们现在能做的了。她说,只要你一回来,我们马上离开,然后拟定一个行动计划。而我则要说,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们跑来跑去,传递消息了。从现在开始,如果你想告诉某个人某件事,你可以自己去找他。”麦特一边说着,一边望向三个人背后的黑夜,“那只号角在那里吗?它在一间屋子里?你们有没有看见那把匕首?” 兰德让他转过身去,推着他走进门内。“那里没有什么屋子,麦特。我现在很想知道维林的建议,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麦特看起来似乎是想问什么问题,但他还是任由兰德把自己推回灯火昏暗的走廊里。他们走上台阶的时候,麦特甚至还记得装成扭伤腿的样子。 当兰德和其他人重新走进满是贵族的房间时,他们吸引了许多目光,兰德甚至开始怀疑他们是否知道了外面发生的事情,或者他是否应该让修林和麦特先等在走廊里。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些人看着他的目光和他出去之前并没有什么两样,他们只是在好奇和算计,想知道他这位大人和巨森灵要做些什么。仆人在这些人的眼里等同于无物。因为兰德和罗亚尔在一起,所以没有人来打扰他们。权力游戏似乎有这样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每个人都想听到别人的私人谈话,但不会有人明显地表露出这个欲望。 维林和印塔站在一起,所以他们身边也没有其他人。印塔看起来有一点头晕的样子。维林看了兰德他们一眼,他们的表情让两仪师皱了皱眉。她披上披肩,向门口走去。 当他们走到门口的时候,巴兰奈出现在他们面前,仿佛有人告诉他,这一行人要离开了。“你们这么快就要走了?两仪师维林,我不能恳求你多留一会儿吗?” 维林摇摇头,“我们必须走了,巴兰奈大人,我上次来凯瑞安已经是多年前的事情了,很高兴你会邀请年轻的兰德。这相当……有趣。” “那么,愿美好伴随你回你的旅店。大树旅店,是吧?也许你能赏光再次访问我的庄园?你让我感到光荣,两仪师维林;还有你,兰德大人,印塔大人;更不用说你了,罗亚尔,阿伦特之子,海兰之孙。”他向两仪师告别的时候,腰弯得比面对其他人的时候要低一些,但那也只不过比点头的动作大一点而已。 维林会意地点点头,“也许吧!光明照耀你,巴兰奈大人。”说完,她就朝门外走去。 兰德跟随其他人一同向外走,但巴兰奈突然用两根手指拉住他的袖子,要他留下。麦特看起来也想留下来,但修林把他拖了出去。“你插手这个游戏的程度比我想象得要深。”巴兰奈低声说,“当我听到你的名字时,我还不敢相信。但你来了,而且你和描述中的一模一样。而……我这里有一个给你的口信。我想,我还是把它给你的好。” 兰德听着巴兰奈的话,脊骨感到一阵阵刺痛,但听说有人给他留了口信,他不禁紧盯着巴兰奈。“口信?谁给我的?赛琳女士?” “一个男人,不是那种我会帮忙传口信的人,但他……确实……让我无法忘记。他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我只能看出来,他是个卢加德人。啊!你知道他。” “我知道他。”帕登留了一个口信?兰德朝宽阔的走廊里看了一眼。麦特、维林,还有其他人正等在门边。侍从们沿着走廊两侧笔直地站着,随时准备接受命令。各种声音从城堡不同的地方传来。这里丝毫也不像是个会受到暗黑之友攻击的地方。“什么口信?” “他说,他会在托门首等你,他有你要寻找的东西,如果你想得到那件东西,你就必须跟他去托门首。他说,如果你不跟着他,他会猎杀你的亲族,你的朋友,还有所有你爱的人,直到你愿意面对他。这话听起来太疯狂了,竟然会有人说要猎杀贵族。不过,他绝不是普通人,我认为他是个疯子。他甚至不承认你是贵族,而这件事是显而易见的,但他确实不一样。他到底带着什么?还要兽魔人来看守?你又在寻找什么?”巴兰奈直率的提问方式似乎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光明照耀你,巴兰奈大人。”兰德努力鞠了个躬,但当他走到维林身边的时候,他的腿已经哆嗦得快迈不动步子了。他想让我跟着他?如果我不这样做,他就会伤害伊蒙村,伤害谭姆。兰德毫不怀疑帕登会这么做,他也有能力这么做。至少,艾雯是安全的,她在白塔里。他想象着兽魔人冲进伊蒙村,无眼的隐妖偷偷靠近艾雯,心中感到一阵恶寒。但我怎么才能跟上他?我该怎么办? 这时,他已经走入城堡外的黑夜中。他骑上大红,维林、印塔和其他人都已经上了马。夏纳战士组成的卫队就在他们身边。 “你们找到了什么?”维林问,“他躲在什么地方?”修林大声地清了清嗓子。罗亚尔在马鞍上动了动身子。两仪师只是冷冷地盯着他们。 “帕登穿过道门,把圣号角带到托门首去了。”兰德含混地说,“不过这次,他也许正在那里等着我。” “我们稍后再谈这件事。”维林的语气非常生硬。直到他们返回大树旅店,再没有人在马背上说一句话。 乌诺在旅店门口离开了他们,听过印塔一个低声的命令之后,他就率领士兵们回到他们在首门区的旅店去了。在大厅里,修林看着维林冰冷的面容,低声嘀咕了几句关于淡啤酒的话,然后一个人走到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边,坐了下来。两仪师根本没有在意旅店老板殷勤的目光,一言不发地带着兰德和其他人回到了他们的私人饭厅。 佩林从《简·法斯崔德游记》上抬起头,看着众人走进饭厅。当他看见他们的表情时,不禁皱起了眉头。“事情进展得不顺利,对不对?”他一边说,一边合上了皮面的书籍。屋中的油灯和蜂蜡蜡烛提供了良好的照明。提妲夫人对这些开销丝毫也不吝啬。 维林小心地叠好披肩,将它披在椅背上。“再跟我说一遍,暗黑之友经由道门带走了圣号角?道门就在巴兰奈的庄园里?” “庄园所在的地方原来是巨森灵的树林。”罗亚尔解释说,“当我们建立……”在维林的注视下,他的声音逐渐低弱,消失,一双耳朵也垂了下去。 “修林跟着他们到了那里。”兰德疲倦地倒在一把椅子里。我必须跟上他,但我要怎么跟上他?“我打开道门,想告诉他,我们还可以在道中继续跟踪他。那时,黑风出现了,它想攻击我们,幸亏罗亚尔在它能完全出来之前关上了道门。”说到这里,兰德的脸色微微一变。他知道,自己隐瞒了一些东西,但那两扇门确实是罗亚尔关上的,如果不是这样,霾辛·蜃也许已经冲出来了。“那股黑风就守在那里。” “黑风,”麦特跌在椅子上。佩林、维林和印塔都死盯着兰德,没有人听见麦特的身体撞击椅子的声音。 “你一定是弄错了。”维林最后说道,“霾辛·蜃不可能被当作守卫使用。没有人能强迫黑风做任何事情。” “它是暗帝的生物,”麦特的声音僵硬而滞涩,“他们是暗黑之友,也许他们知道怎样利用它,或者是操纵它。” “没有人知道霾辛·蜃到底是什么。”维林说,“也许它就是疯狂和残忍的本质,无法用常理去推测它。麦特,没有人能跟它合作,或者与它交流,它甚至不能被强迫。目前的两仪师中,没有任何人能做到这一点,也许没有任何两仪师能做到这一点。你真的认为帕登能做到十个两仪师也做不到的事情?”麦特只是不停地摇着头。 房间里充满了绝望的情绪。他们的希望和目标都已失去,他们追寻的东西消失了,就连维林脸上也出现了不知所措的神情。 “我从没有想过,帕登会有勇气走进道门。”印塔的声音和他雄健的身躯毫不相称,但突然间,他挥拳击在墙壁上。“霾辛·蜃是否为帕登服务,已经不重要了,他们把瓦力尔号角带进了道。两仪师,现在,他们可能在妖境,或者是前往提尔或坦其克的途中,甚至有可能是艾伊尔荒漠的另一边。圣号角没了,我失败了。”他的手落在体侧,肩膀垂了下去。“我失败了。” “帕登正带着它去托门首。”兰德说。所有人的眼里瞬间又闪出光彩。 维林眯起眼睛,仔细地看着他。“你以前说过这样的话。你怎么知道的?” “他要巴兰奈传给我一个口信。”兰德说。 “诡计,”印塔哼了一声,“他不会把真正的去向告诉我们的。” “我不知道你们打算怎么办,”兰德说,“但我会去托门首,我必须去。天一亮,我就出发。” “但,兰德,”罗亚尔说,“我们要用几个月的时间才能到达托门首。你认为帕登会在那里等我们?” “他会等。”但他能等我多久,他会不会以为我不去托门首了?如果他想让我跟着他,那他为什么又要让黑风守住那道门?“罗亚尔,我要全速赶路,如果我把大红跑死了,我就再买一匹马,或者再偷一匹马。你确定想和我一起去吗?” “我一直都跟在你身边,兰德,现在我为什么要放弃?”罗亚尔拿出烟斗和烟叶,开始把烟叶放进烟斗里。“你知道,我喜欢你,即使你不是时轴,我也很喜欢你,不过我们也真的遇上了不少麻烦。不管怎样,我会和你在一起。”他在烟嘴上吸了一口,试试烟叶的紧密程度,随后便从壁炉架上的石罐里拿起一小片木柴,在烛火上点燃,用它点着了烟斗。“我不认为你会阻止我。” “那么,我也去,”麦特说,“帕登还带着那把匕首,所以我要去。但我绝不再扮仆人了。” 佩林叹了口气,黄眼睛里显示出他内心的反省。“我想我也要和你们一起。”又过了一会儿,他咧嘴笑了起来,“必须有人防止麦特惹麻烦。” “愚蠢的诡计,”印塔嘟囔着,“我要看着巴兰奈,我会从他身上得到事实的。我要得到瓦力尔号角,而不是追踪什么骗人的把戏。” “这不是个诡计。”维林认真地说,她的眼睛凝视着脚下的地板,“在法达拉的地牢里留下了一些字迹,它们提到了那一晚发生的事情和……”她的眼睛在低垂的双眉下飞快地瞥了兰德一眼。“……托门首。我还不能完全理解它们,但我相信,我们必须去托门首。我也相信,我们会在那里找到圣号角。” “就算他们去了托门首,”印塔说,“等我们到了那里之后,帕登或另一个暗黑之友可能已经将圣号角吹响一百次了。从坟墓中出来的英雄都将拜倒在暗影脚下。” “帕登离开法达拉之后就有足够的时间将圣号角吹响一百次了。”维林对他说,“我想,如果他能打开那个箱子,他早就会这样做了。我们现在要担心的是,他也许能找到一个知道如何打开那个箱子的人,我们必须从道中追赶他。” 佩林猛抬起头,麦特离开了他的座位。罗亚尔发出低沉的呻吟。 “即使我们能想办法躲过巴兰奈的卫兵,”兰德说,“霾辛·蜃也会挡在那里。我们无法使用道。” “我们有多少人能潜入巴兰奈的地盘?”维林不以为然地说,“还会有其他的道门。曹福聚落就在离这座城市不远的东南方,那是个年轻的聚落,在六百年前才刚刚被重新发现,那时,巨森灵长老们仍然在培植道。曹福聚落会有一座道门,我们天一亮就去那里。” 罗亚尔发出了更大一点的声音。兰德不能确定他害怕的是道门还是聚落。 印塔看起来仍然不相信他们的结论。维林对他说话,像雪花落在高山上一般轻柔和缓。“你要让你的士兵做好出发的准备,让修林在上床休息前去告诉乌诺我们的决定。我想我们都应该早点休息了,那些暗黑之友至少超前我们一天的路程。明天,我想尽力缩短这个差距。”这位体态丰盈的两仪师非常坚定,她还没有说完话,就已经把印塔往门口推去了。 兰德跟着其他人离开饭厅,走到门口的时候,他注视着前面走廊中烛光掩映下麦特的背影。“为什么他会变成那个样子?”他问身边的两仪师,“我以为你已经对他进行了治疗,足够他再支撑一段时间的。” 维林一直等到麦特和其他人都上了楼梯,才说道:“实际上,就连我也没想到治疗的效果会这么差。这种污染在他身上经历了一段有趣的过程,他的力量仍然保留着。我想,一直到他死前,他的力量都不会衰弱,但他的身体正在迅速被摧毁。依我看,他最多只能支持一两周的时间了,这是我们必须加快速度的另一个原因。” “我不需要更多的原因了,两仪师。”兰德故意在“两仪师”这个词上加重了语气。麦特。号角。帕登的威胁。光明啊,还有艾雯!该死,我不需要更多的原因了。 “怎么了,兰德?你还好吧?你会继续战斗下去吗?还是要向时光之轮屈服?” “我和你一起去找那只号角。”兰德对她说,“在那之后,我和你们两仪师就没有任何关系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没有任何关系了!” 维林没有说话。兰德离开她身边。当他走上楼梯的时候,她仍然望着他的背影,黑色的眼睛因为思考而闪烁着锐利的光芒。 第三十四章 时光之轮的编织 当汤姆迈着沉重的步伐向葡萄束旅店走去的时候,清晨的第一道曙光也终于为天空染上了一丝白亮的颜色。即使在首门区演艺场和酒馆最密集的地方,此刻也出现了短暂的安静,人们开始了不得不有的休息。以汤姆现在的精神状态,就算这空旷的街道上着了火,也不能引起他的注意了。 有几个巴兰奈的客人一直缠着他。直到大多数客人都已经离开,巴兰奈本人已经就寝之后,他们仍然要他继续表演。当然,他自己也犯了错误,他不应该撇下《寻猎号角史诗》,而改去诵唱那些乡村故事:玛拉和三个傻国王、苏撒怎么驯服杰恩·远步者,还有聪明的安莱议员的故事。汤姆后来认为这种改变完全出于他自己的愚蠢,他绝没想到,这些贵族会喜欢听这种东西,但这些故事确实引起了他们很大的兴趣。他们要汤姆诵唱更多的故事。当汤姆表演的时候,他们却在不该笑的地方捧腹大笑。他们也在讥笑汤姆,同时认为汤姆根本不会注意到,或者只要塞满这个走唱人的钱包,他就不会在乎这种讥笑。这让汤姆有两次差点就要离开舞台。 沉重的钱包压迫着他的口袋与自尊,但这并不是他精神麻木的惟一原因,他早就见识过贵族们的轻蔑。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他们不断向他询问兰德的事情,甚至不惜向一名走唱人使用各种手段。兰德为什么会在凯瑞安?为什么一位安多贵族会跟他这样的走唱人单独谈话?他们问了无数个问题。而他则不能确定自己的回答是否够聪明。对于权力游戏,他早已荒废很久了。 在回去葡萄束旅店之前,他曾经去过大树旅店。只要花上一两枚银币,想知道某个初来凯瑞安的人住在什么地方并不是难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去找兰德,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但等他找到大树旅店时,兰德已经和他的朋友们,还有一名两仪师一同离开了凯瑞安。这让汤姆感觉心里好像空了一块,似乎总有什么事没完成。那个男孩现在要为自己负责了。该死,我和这件事没有关系了! 他穿过葡萄束旅店空无一人的大厅,一步两阶地走上楼梯。至少,他是想这样上楼梯,但他的右腿已经不再能灵活地弯曲,所以他刚刚迈出一步,就差点摔倒在地。汤姆低声咒骂着,放缓步伐,走上楼梯,轻轻打开房门。他不想吵醒蒂娜。 看见女孩面孔朝里侧躺在床上,尽管心里还有万般的郁闷,汤姆的脸上还是露出了微笑。她还没有脱衣服。等着我的时候就睡着了,傻女孩。汤姆愉快地想着。无论这个女孩做什么,都会让他感到愉快。汤姆决定,等到晚上,他就让她进行首次登台表演。他将竖琴匣子轻轻放到地板上,用手搭住她的肩膀,想唤醒她,告诉她自己的决定。 蒂娜的身体翻转过来,玻璃一样的眼球在大张的眼眶中盯着汤姆。汤姆向下望去,看到女孩被切开的喉咙。床铺上也已经被铁锈色的血液浸透。 汤姆感觉自己的肠胃正在翻腾。如果不是他的喉咙已经挛缩在一起,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一定会呕吐,会发出撕裂自己耳膜的尖叫。 衣橱的门板在开启中发出的吱嘎声惊醒了汤姆。他转过身,小刀从袖口里闪电般射出。第一把小刀射中了一个秃头的肥胖男人,那个人丢掉手中的匕首,十根指头拼命抓着被刺穿的喉头,身体向后倒去。他大张着嘴,似乎想发出叫喊,但鲜血裹挟着气泡从他喉头的伤口涌出,也带走了他最后的喊声。 但瘸腿的失步让汤姆射偏了另一把小刀,它刺中了一个疤脸大汉的右肩。那名大汉刚从另一扇衣橱门后冲出来。汤姆出其不意的攻击让他被迫丢掉手中的短刀,向门口逃去。 没容那名歹徒迈出第二步,汤姆已经再次射出一把小刀,戳中了他的膝窝。大汉哀嚎了一声,接连踉跄几步。汤姆赶过去,抓住他油腻的头发,将他的脸不断撞向门边的墙壁。当那名歹徒肩头的匕首撞在门板上的时候,他又发出一声刺耳的嚎叫。 汤姆用手中的匕首指住那名大汉一只黑色的眼睛。大汉脸上的伤疤让他的面容显得非常凶悍,但他这时只是瞪大了眼望着匕首的尖锋,脸上写满了惶恐,浑身的肌肉不敢有一丝的颤动。那个胖男人半躺在衣橱边,仍在做着死前最后的抽搐。 “在我杀你之前,”汤姆说,“告诉我,为什么?”他的声音非常麻木,现在他只能感觉到麻木。 “权力游戏。”歹徒飞快地说。他的口音和穿着都是首门人的样子,但他的衣服做工太过精良,也太过整洁。他在自己的衣服上一定比其他首门人花了更多的钱。“不是针对你个人的,你明白吗?只是那个游戏。” “那个游戏?我和达斯戴马没有关系!谁会因为权力游戏而想杀死我?”那个人犹豫了一下。汤姆又将匕首朝他的眼球靠近了一些,现在,如果那个人眨一下眼睛,他的睫毛肯定会碰到匕首的锋刃。“是谁?” “巴兰奈。”回答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沙哑,“巴兰奈大人。我们不会杀你,巴兰奈希望从你身上得到情报。我们只是想查清楚,你都知道些什么。我们会付给你黄金,如果你跟我们合作,你会得到一枚厚重、精致的大金币,也许是两枚。” “撒谎!我昨晚一直都在巴兰奈的庄园里,就像我现在靠近你一样靠近他。如果他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根本无法活着离开那里。” “我告诉你,我们一直在找你,这几天以来,我们在寻找所有知道那位安多贵族的人。我昨晚在楼下的大厅里才听说你的名字。巴兰奈大人很慷慨,也许他会给你五枚大金币。” 大汉竭力想把脑袋从那把匕首前面移开,而汤姆则用力把他抵在墙上。“什么安多贵族?”但他知道那个安多贵族是谁。光明助他,他知道。 “亚瑟家族的兰德大人,高个子的年轻人,他是个剑技大师,至少,他拥有剑技大师的武器。我知道他来拜访过你,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位巨森灵。你们谈了很久,告诉我你都知道些什么,我自己也会送你一两枚大金币。” “愚蠢,”汤姆几乎喘不过气。蒂娜就是为了这个而丧命?哦,光明啊,她死了。他有一种想哭的冲动。“那个男孩只是个牧羊人。”一个穿着华丽衣服的牧羊人,而两仪师却永远都要缠着他,就像缠着玫瑰的蜜蜂。“只是个牧羊人。”他用力抓紧歹徒的头发。 “等等!等等!你能得到的绝不止五枚、十枚大金币,你能得到一百枚,甚至更多,每个家族都想知道关于兰德·亚瑟的事情。其中有两三个家族已经和我有了接触。你知道关于兰德的情报;我知道谁需要这些情报。我们两个合作,可以把我们的口袋装得满满的。我知道有一个女人,一名女贵族,我在跟踪兰德的时候不止一次见到过她。如果我们能查出她是谁……喂,我们也能出卖这个情报。” “你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汤姆说。 “错误?”歹徒的左手偷偷摸向自己的腰带,毫无疑问,他的腰间还有一把匕首。汤姆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 “你永远也不该碰那个女孩。” 歹徒的手飞快地向腰间探去,但他的眼前却已经是一片血红。汤姆的匕首刺入他的眼窝,给他带来一阵垂死的痉挛。 汤姆放开歹徒的尸体,又站了一会儿,才费力地弯下腰,从歹徒的眼睛里抽出他的匕首。房门被猛地推开,他急忙将身体转到一边,面孔因为即将到来的战斗而变得凶恶可怕。 泽拉向后跳去,一只手捂在喉咙上,双眼紧盯着汤姆。“傻伊拉刚刚告诉我,”她面带惊惶地说,“那两名巴兰奈的手下昨晚曾经问起你。再加上今天早晨我听到的……我以为你不再参与权力游戏了。” “是他们主动找我的。”他疲倦地说。 泽拉的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落到那两名歹徒的尸体上,一双眼睛立刻瞪得老大。她飞快地蹿进房间,关上身后的房门。“这太糟糕了,汤姆,你必须立刻离开凯瑞安。”她的目光又落在床上,这一次,泽拉连呼吸都停止了,“哦,不。哦,不。哦,汤姆,我真的很难过。” “我还不能离开,泽拉。”汤姆犹豫着说。同时,他把一条毯子温柔地盖住蒂娜的身体,遮住她的脸。“我要先去杀一个人。” 旅店老板哆嗦了一下,将目光从那张床上移开,她的声音几乎弱不可闻。“如果你说的是巴兰奈,那你就迟了一步,现在每个人都在谈论这件事。他死了,他的仆人们今天早上发现他在自己的卧室里被撕成了碎片。他们知道那尸体是他的,因为他的头颅被戳在从壁炉中伸出的一枚长钉上。”泽拉把一只手放在汤姆的胳膊上。“汤姆,你昨晚在巴兰奈那里,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再加上这三具尸体,凯瑞安将没有人会相信你与他的死无关。” 在泽拉的最后一句话里,隐含着一点疑问的语气,似乎就连她也有这样的怀疑。 “都无所谓了。”汤姆的声音显得很晦暗,他的双眼一直都凝视着床上被毯子盖住的那个躯体,“也许我会回到安多,回凯姆林去。” 泽拉抓住汤姆的肩膀,把他从床边拉开。“你们男人,”她叹了口气,“不是用肌肉去思考,就是用心脏去思考,你们从来不会使用你们的脑子。对你来说,凯姆林像凯瑞安一样糟糕。在这两个地方,你不是将死于非命,就是要在牢房里度过余生。你以为蒂娜会希望你这样吗?如果你想让她高兴,你就要好好活下去。” “你会打理……”汤姆再说不下去。老了,他想,软弱了。他从口袋里拖出沉甸甸的钱包,把它放到泽拉手上。“这应该够你打理……一切了。当他们向你问起我时,这些应该也能对你有点帮助。” “我会打理一切的。”她温和地说,“你必须走了,汤姆,现在就走。” 汤姆不情愿地点点头,慢慢地将不多的几样东西放进鞍袋里。当汤姆收拾行囊的时候,泽拉第一次仔细打量靠在衣橱边上的那个胖男人,她几乎是立刻就粗声倒抽了一口气。汤姆面带疑惑地望向她。据他对泽拉的了解,这位女子从没害怕过鲜血。 “他们不是巴兰奈的人,汤姆。至少,这个不是。”她朝那个胖子点点头,“这在凯瑞安是每个人都知道的秘密,他为瑞亚丁家族服务,他是盖崔安的人。” “盖崔安。”汤姆毫无表情地重复着这个词。那个该死的牧羊人到底给我带来了什么?那些两仪师到底要我们怎么样?但谋杀她的,是盖崔安的人。 他的想法一定写在了脸上,泽拉突然变得声色俱厉:“蒂娜希望你活下去,傻瓜!你想杀死国王,你会在离他还有一百步的时候就被乱刃分尸!” 城墙里面传来一阵咆哮,仿佛半个凯瑞安都在叫喊。汤姆皱起眉头,向窗外望去。越过首门区的那些屋顶,还有比那些屋顶更高的灰色城墙,一道粗大的烟柱直冲云霄。烟柱的根源在远离城墙的城市另一边,在第一道烟柱旁边,几束灰色的烟尘绞结在一起,很快就形成了另一道烟柱。愈来愈多的浓烟开始在凯瑞安的半空中翻卷。汤姆估量了一下浓烟波及的范围,深吸了一口气。 “泽拉,你最好也考虑离开,看起来有人正在焚烧谷仓。” “我以前也经历过暴乱,而且还活得好好的。走吧,汤姆,趁现在还有时间。”汤姆最后看了一眼毯子下面的蒂娜,拿起收拾好的行李,但就在他即将出发的时候,泽拉又开口道,“你的眼睛里写满了危险,汤姆·梅里林。想象一下,蒂娜就坐在这里,健康地活着,想想她会对你说些什么,她会让你去做无谓的牺牲吗?” “我只是一名老朽的走唱人。”汤姆的声音从门口处传来。兰德·亚瑟只是个牧羊人,我们必须去做我们要做的事情。“我的危险是针对谁的?” 他关上门,将泽拉和蒂娜隔在门板的另一边。一个阴郁、残忍的微笑出现在他脸上。他的腿受过伤,但当他奔下楼梯,跑出旅店的时候,他对此根本没有半点感觉。 帕登在能够俯瞰法美镇的一座小山顶上勒住马。城外的小山上稀疏地分布着几片树林,帕登这时正藏在一片树林中,载着他的珍宝的驮马碰了一下他的腿。帕登看也没看,抬脚就踢了一下驮马的肋骨,驮马向后退去,一直到连在帕登鞍子上的缰绳绷得笔直。那个女人本不想献出她的这匹马,不过,所有跟随他的暗黑之友都不想没有他的保护,单独和兽魔人相处,他很轻松地就解决了那个女人的问题。兽魔人餐锅里的肉不需要骑马。那个女人的同伴们在穿过道时已经吓破了胆。他们走出来的道门在托门首一个久已荒弃的聚落外面。现在,再让那些活下来的暗黑之友看看兽魔人的烹调,会让他们更加听话。 帕登站在树林的边缘,审视着下方没有围墙的城镇,发出一声冷笑。一支小商队正赶着货车从许多马厩和马车场之间经过。那些马厩和马车场勾勒出这座城镇的轮廓。这时,又有一支商队从城镇中出来,扬起了许多年来这样的贸易活动在道路上积下的尘土。从他们的衣服判断,赶马车的人和不多的几个在马车旁边骑马赶路的人都是本地人。那些骑马的人至少都佩着一把剑,有些还带着长矛与弓箭。他知道,那些是武装士兵。这些士兵的人数很少,而且他们看起来根本不曾注意周围的情况。 帕登在这里已经待了一天一夜,他对这些霄辰人开始有了一点了解,至少他所知道的事情不比那些被他抓住的人少。想找一两个孤身的人在这里并不难。只要处理得当,他们总会为帕登的问题提供正确的答案。男人们总是会尽量搜集这些侵略者的情报,仿佛他们真的相信能利用这些情报有所作为,不过,他们有时也会隐瞒一些东西。女人们大体上更关心她们自己的生活,统治者是谁对她们来说并不重要,但她们会注意到男人没有注意的细节。而且,当她们停止尖叫之后,她们往往会更快地说出一些情报。小孩子说得最快,但他们很少会说出什么有用的内容。 他认定自己听到的四分之三的内容,都属于无稽之谈和子虚乌有的谣言。但现在他开始重新审视原先做出的结论。看来,任何人都能进入法美镇。当他看见二十名骑兵驰出法美镇的时候,也看见了以前听到的一个小谣传里的景象,因此,他不觉吃了一惊。他无法分辨出那些士兵到底骑着什么,但那一定不是马。它们奔跑的动作流畅而优雅,清晨的阳光在它们黑色的皮肤上跳跃,似乎那上面有一层层的鳞片。帕登一直盯着那些骑兵,直到他们消失在远方的内陆,他才催赶坐骑朝城镇出发。 帕登对马厩和马车场区的本地人并没有多看一眼,他对他们没有兴趣,只是径直向城中赶去,一直催马跑上了向下通往港口的卵石街道。他能清楚地看到港口,还有那些古怪的霄辰大船。他一直选择既不算拥挤,也不算空旷的街道行走,不过,始终也没有人打扰他。街道上的霄辰士兵愈来愈多。人们都低垂着眼睛,为自己的事情而忙碌着。有霄辰士兵经过的时候,他们就鞠躬致敬,但那些士兵根本不看他们一眼。从表面上看来,一切都还算风平浪静,但有全副武装的霄辰士兵在城中镇压,有霄辰船只在港口威慑,帕登还是感到一股让人不安的紧张气氛。他很喜欢这种气氛,人们的紧张与恐惧让他感觉到舒适和惬意。 帕登来到一座大房子前面,有十二名士兵守卫着这座房子。帕登勒住缰绳,跳下马。除了一名官员外,这些士兵都穿着纯黑色的铠甲,他们的头盔让他们看起来像一群巨虫。在门两侧,还站着两只三眼鹰嘴的厚皮怪兽,样子就像是蜷伏的巨型青蛙,站在怪兽旁边的士兵胸甲上都绘着三只眼睛的图案。帕登看了一眼那面在屋顶上飘飞的蓝边旗帜——展翅的雄鹰抓着一束闪电,似乎正向他露出得意的笑容。 女人们在对街一幢房子里进进出出,她们都成双成对,每两个人被一条银索连在一起。不过帕登并没有注意这些,他知道,那些被银索锁住脖子的是从沿海村镇中抓来的罪奴。她们也许以后会有些用处,但不是现在。 那些士兵都在看着帕登,特别是那名官员,他的盔甲上涂绘着金、红、绿三种颜色。 帕登在自己的脸上装出一副谄媚的笑容,深深地向他们一鞠躬。“大人,我带来一些东西,一定会让你们的大君感兴趣的。我向你保证,他会想看看这样东西,他也一定想见见我。”帕登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驮马背上那个方形包袱。那个箱子上的条纹毛毯依然没有揭下来。 那名军官上下打量着他,“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你立下誓言了吗?” “我服从、等待,并将效忠。”帕登流利地说出答案。他问过的每个人都会告诉他这个誓言,虽然没有人明白它是什么意思。帕登只知道,无论这些霄辰人让他立下什么样的誓言,他都会面不改色地诅咒发誓,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毁弃过多少誓言了。 那名军官让两个士兵检查毯子里包覆的是什么。当他们把箱子从马背上抬下来时,两名健壮的士兵都因出乎预料的沉重而有些吃惊地嘟囔着。当他们把毯子掀开时,所有霄辰士兵都发出了惊呼。那名军官面无表情地看着卵石路面上那个镶银装饰的金箱子,又抬头看看帕登,“一件献给女王的礼物,跟我来。” 一名士兵粗暴地对帕登搜身,但帕登毫无怨言地接受了他们的检查。军官随后命令那两名士兵抬着箱子,让帕登跟着他们一起走进屋子。他们在进屋的时候,都没有卸下身上的佩剑和匕首。帕登注意到这一点。他在注意这些霄辰人所有的细节,任何一点信息都会有用的。帕登对于自己的计划很有信心,他总是很有信心,但他的信心还没有充足到不必害怕自己的手下将刀子戳在自己的后背上。 当他们走过门口的时候,那名军官向他皱了皱眉。帕登一时还不明白自己什么地方出了错。明白了,是因为那些畜生。无论那些青蛙是什么东西,它们都不会比兽魔人更可怕,更不能和魔达奥相比了。所以,他根本没有在意它们,而现在如果假装害怕它们,又太迟了。不过,霄辰人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带他走进了屋子。 帕登发现这间屋子里除了遮挡墙壁的屏风之外,什么都没有。那名军官正在向图拉克大君禀报关于帕登和他贡献宝物的事情。仆人们搬来一张桌子,将那个箱子放在上面,这样,大君在观察它的时候就不必弯腰了。帕登只能看见一双双来回奔跑的拖鞋。他心怀焦躁地忍耐着,他知道,自己早晚会被允许直起腰身,不必再这样鞠躬。 没过多久,那些士兵离开了房间,大君叫帕登站直身子。帕登缓缓抬起头,一边打量着面前的两个人。大君整个头发都剃光了,留着长指甲,蓝色的丝袍上绣着精美的花朵,站在他身边的人剃光了半边头发,另一半的淡色头发被结成一根长辫子。帕登确信这个穿绿袍子的只是个仆人,虽然他显得很是气宇轩昂,但仆人总有仆人的用处,尤其是这种在主人面前气宇轩昂的仆人。 “了不起的礼物。”图拉克的眼睛从箱子上抬起来,望向帕登。一股玫瑰花的芳香从大君身上飘散到整个房间。“但问题也很明显,这是很多贵族都得不到的东西,你为什么会有?你是个贼吗?” 帕登拉了拉破旧肮脏的衣服,“有时,一个人有必要表现出不属于他的样子,大君,这副破败的样子让我能平安无事地把这样东西带来给您。这个箱子很古老,大君,跟传说纪元一样古老。它里面放着一样珍宝,几乎没几个人见过这件宝贝。很快的,大君,我就能打开这个箱子,并将那件珍宝献给您。它能帮助您夺取这片土地,夺取世界之脊以西的所有地方,夺取艾伊尔荒漠,还有东方更遥远的世界。没有任何力量能挡住您,大君。只要我……”他闭上嘴,看着图拉克用有着指甲的手指抚过箱子。 “我见过这样的箱子,来自传说纪元的箱子。”大君说。 “但这是我见过的最完美的箱子,这样的箱子只能被知道因缘的人打开,但我……啊!”他在箱盖上华丽的螺纹与浮雕之间猛按下去。箱子上响起啪哒声。他抬起了箱盖,一片失望的神色扫过他的面孔。 帕登一直将嘴唇咬到出血,才压抑住自己心中的怒吼。箱子就这样被打开,他的一个重要的筹码转眼便失去了。当然,如果他能有足够的耐心,计划中其余的部分还是可以照常进行。但他的耐心实在已经坚持了太长时间。 “这些就是传说纪元的珍宝?”图拉克说着,一只手举起圆号,另一只手握着红宝石匕首的握柄。帕登将自己的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才没有扑上去抢下那把匕首。“传说纪元。”图拉克低声重复道,同时用匕首的尖锋描画着金色号角上的镶银铭文。他的眉毛因为惊讶而挑起,这是帕登在他的脸上见到的第一个明显的表情,但在下一瞬间,图拉克的面容又恢复成波澜不惊的状态。“你知道这是什么?” “瓦力尔号角,大君。”帕登立刻答道。看到一旁那个结辫子的人惊讶地张大了嘴,他感到很是愉快,但图拉克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大君转身离开。帕登眨眨眼,张嘴想说些什么。那个黄发男人向他比了个手势,一句话也没有说,就随大君走出去了。 这个房间里原来的家具都已经被搬空,换上了折叠屏风、一把椅子和一个高大的圆橱柜。图拉克仍然拿着号角和那把匕首,他看了橱柜一眼,又转回头,嘴里什么也没说,但他身边的绿袍霄辰人立刻就走了出去。没多久,几个身穿白色羊毛袍子的人从屏风后的一扇门中出现。他们抬来另一张小桌子。一名头发几乎是白色的年轻女人跟着他们走进房间,她的手上捧着各种尺寸和形状的抛光小木台。她的白色丝绸外衣轻薄如一片淡云,帕登可以直接透过它看见女孩的身体。但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那把匕首。那只号角对他来说已经告一段落了,但那把匕首是他的一部分。 图拉克指了一下女孩怀里的一个木座,她将那个木座放在桌子中间。穿羊毛袍子的人在绿袍者的指导下将椅子朝向那个木座摆放。这些阶层较低的仆人都把头发披在肩膀上,他们做完一切之后,鞠了个躬,便匆忙地向门外跑去。鞠躬的时候,他们的额头几乎碰到了膝盖。 图拉克让瓦力尔号角的号嘴朝下,将它立在木座上。随后他又将匕首放在木座前面,便回身坐在椅子里。 帕登再也忍不住了,他伸手去拿匕首。 黄发人一把扭住他的手腕,“长毛的狗!你的手只要碰到大君的东西,就要被砍掉。” “那是我的。”帕登低声咆哮。耐心!坚持。 图拉克躺在椅子里,抬起一根蓝色的指甲。帕登被拖离桌子。大君现在可以仔细地观赏圣号角了。 “你的?”图拉克说,“在一个你打不开的箱子里?若你让我高兴一点,也许我会把匕首给你。即使它来自传说纪元,我也没兴趣。但在这之前,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会把瓦力尔号角带给我?” 帕登用饥渴的眼光又看了那把匕首一会儿,然后将自己的手从黄发人的掌中挣脱,深深鞠了个躬。“您可以吹响它,大君,您可以利用它占领您想要的土地,整个世界都会是您的。您可以打倒白塔,将两仪师碾为灰尘,即使是她们的力量,也无法阻挡从死亡中回归的英雄。” “我当然会吹响它。”图拉克的声音平直僵硬,“我也会打倒白塔。不过,为什么?你声称会服从、等待,以及效忠,但这是一块破誓者的土地,为什么你会将你们的土地献给我?你要毁掉那些……女人?” 帕登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忠实可靠。耐心,要像蠕虫钻透木芯那样有耐心。“大君,我的家庭将传统代代传承,我们曾效忠于至高王亚图·潘恩崔·塔瑞奥。在他被塔瓦隆的女巫们暗杀之后,我们并没有放弃我们的誓言。当其他人互相厮杀,抢夺亚图·鹰翼的土地时,我们仍然坚守我们的忠诚。虽然我们也为了这份坚持而饱受磨难,但我们始终坚持着,这就是我们的传统,大君,父亲将它交到儿子的手中;母亲将它交到女儿的手中。我们将它保存在心中,度过了至高王逝去后的这许多岁月。我们等待着被亚图·鹰翼派过爱瑞斯洋的大军回来,我们等待着亚图·鹰翼的血脉回来,摧毁白塔,夺回属于至高王的东西。当鹰翼的血脉回归时,我们会贡献我们的效忠与建言,正如同我们为至高王所做的那样。大君,飘扬在你头顶上的旗帜除了边框之外,和卢赛尔的旗帜一模一样。当年,正是这位亚图·潘恩崔·塔瑞奥的儿子率领大军渡过了爱瑞斯洋。” 帕登双膝跪倒,装作全心拜服的样子,“大君,我只希望能向至高王的血脉献上我的忠心和建言。” 图拉克很久都没有说话,帕登开始怀疑自己是否需要再补上几句。当他正要开口,大君的声音却已经在他耳边响起:“看来,你知道该向我说什么话。这里的人们把这些当作谣言,但你知道这是真的。我看见你的眼睛,听见你的声音,我几乎认为你的到来是要把我引入陷阱。但哪个拥有瓦力尔号角的人会这么做?与海力奈一同到来的王之血脉中,不会有人拥有瓦力尔号角,因为在传说中,它是藏在这块陆地上的。毫无疑问,任何这块陆地上的君王都会用它来对付我,而不是将它放在我的手中。你是怎么得到瓦力尔号角的?你想成为传说中的英雄?你勇敢无畏吗?” “我不是英雄,大君。”帕登冒着风险,让脸上呈现出否定的笑容。图拉克的表情没有变化,帕登确定自己的尝试是正确的。“在至高王死后的混乱中,我的一位祖先找到了圣号角。他知道如何打开那个箱子,但开箱子的方法随着他在百年战争中死去而失传了。那场战争分裂了亚图·鹰翼的帝国。身为他的子孙,我们只知道圣号角被封在这个箱子里,我们必须保护它的安全,直到至高王的血脉回归。” “我几乎要相信你了。” “请相信我,大君,一旦您吹响这只号角……” “不要让我怀疑你那番表白忠心的话。我不会吹响瓦力尔号角,当我回到霄辰的时候,我会将它作为最珍贵的战利品献给女皇。也许女皇本人会吹响它。” “但,大君,”帕登直言辩驳,“您必须……”他发现自己已经躺倒在地,一阵嗡嗡声不断在脑袋里搅动。他努力将双眼聚焦,才看见黄发人正揉搓着右手的指关节,这让他明白了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一些词,”那个人轻声说,“是绝不能用在大君身上的。” 帕登立刻决定了这个人的死法。 图拉克看看帕登,又看看圣号角,平静的眼光似乎什么都没看见。“也许我会把你和这只瓦力尔号角一起献给女皇,她会发现你有趣的地方。当所有人都已经背叛和遗忘他们的誓言时,却有一个人自称他的家族还坚守着那个誓言。” 帕登急忙拜伏在地,以掩饰他脸上得意的神采。在图拉克提到那个女皇之前,他甚至不知道原来图拉克不是霄辰人的头子。但与另一个统治者接触……这就意味着要开辟新的路径,制定新的计划。通过一个霄辰的下位统治者和瓦力尔号角接近那个女皇,要比让图拉克成为帝王好得多。他的计划中,有些部分也需要等待。要耐心,一定不能让他知道你想要多少。经过这么长时间之后,多一点的耐心不会有什么害处。“如大君所愿。”帕登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充满了忠诚。 “你看起来有很大的野心。”图拉克说。帕登感到一阵无形的压力。“我告诉你,为什么我不会吹响瓦力尔号角,甚至不会保留它,也许这能让你的狂热冷静一些。我不想让我的礼物冒犯女皇。若你的欲望不能满足,你将永远不能离开这片海岸。你可知道吹响这只号角的人,将和它形成无法切断的联系,只要吹响它的人还活着,这只号角对其他人而言,将只是一只普通的号角。”图拉克似乎并不想得到帕登的响应,他只是自顾自地把话说下去,“我是水晶王座的第十二顺位继承者,如果我保留瓦力尔号角,挡在我和王座之间的那些人会认为我将成为第一继承人。当然,女皇想让我们彼此厮杀,这样她才能找出最强壮、最狡猾的继承人。不过她非常喜欢她的二女儿,她不会看好任何威胁到图昂的人。如果我吹响它,即使我将这片陆地献到她的脚下,即使我用罪铐锁住白塔里的每一个女人,女皇,愿她得到永生,肯定会认为我不止是想成为她的继承人。” 帕登没有继续提醒图拉克圣号角的好处。他从大君的口中听出了些什么——他也想得到永生。帕登能理解。我必须耐心,我是硬木中的虫子。 “女王的窃听者到处都是,”图拉克继续说道,“他们可能是任何一个人。胡安由亚拉顿家族生养,他的家族在他之前已经传承了十一代,但就连他也可能是一名窃听者。”那个结辫子的人做了一个抗议性的手势,但随即又恢复了静止的姿态。“即使一位大君也会发现,有些窃听者知道他们内心最深处的秘密,会在落入觅真者的手中时才恍然大悟。真相总是很难被找出来,但觅真者从不吝于制造痛苦,他们只要觉得有需要,就会有所行动。他们努力不让高层的贵族死在他们手里,当然,没有任何人能杀死继承了亚图·鹰翼血脉的人。如果女王一定要判决这样的死亡,那个不走运的家伙会被装到丝绸袋子里,挂到乌鸦塔上,在那里烂掉,但这样的手段不会用在像你这样的人身上。在霄达,在九月大殿,像你这样的人会因为错抬一次眼睛,说错一个字,有错误想法而成为觅真者的猎物。你还会保留你的野心吗?” 帕登假装因恐惧而双膝打颤,“我只希望献上忠心和忠言,大君。我知道,这些都会非常有用的。”那个霄达的大殿听起来像是培育他的计划的一片沃土。那里正是他的用武之地。 “在我驾船回到霄辰之前,你可以用你的家族传说和传统来取悦我。在这个弃光之地能找到第二个可以取悦我的人,真是令我感到高兴,即使你们两个都是满口谎言。好了,你现在可以离开了。”大君再没有说一句话。那个头发几乎为白色,身穿透明丝袍的女孩快步走进房间,双膝跪倒在大君脚边,低垂着头,双手高举起一个漆盘,盘中放着一只不断冒出蒸气的杯子。 “大君,”帕登说。那个名叫胡安的结辫男人抓住他的胳膊,但帕登挣脱了他,虽然帕登立刻就深深地弯下了腰,但胡安还是因为恼怒而双唇紧绷。我会慢慢杀死他,是的。“大君,有人在追赶我,他们要夺走瓦力尔号角。他们是暗黑之友和更可怕的恶人,大君。再过一两天,他们就会赶到这里了。” 图拉克用指尖拿起细瘦的杯子,吮了一口杯中的黑色液汁。“霄辰几乎没有暗黑之友,那些没被觅真者折磨死的普通人,都会被送到刽子手的斧头下。在这里能见识一下暗黑之友,也是件有趣的事。” “大君,他们很危险,他们带着兽魔人,由一个自称为兰德·亚瑟的人率领。那是一名年轻男子,一个没有信仰的、暗影中的恶魔,他有一条由谎言与诈术凝成的舌头。在很多地方,他有很多身份,但他所在的地方,总会有兽魔人出没,大君。那些兽魔人会出现……带来杀戮。” “兽魔人?”图拉克陷入沉思,“霄辰没有兽魔人,但暗夜大军在那里有其他盟友。我经常会想到,一只古姆蟾是否能杀死一名兽魔人,我会小心你说的兽魔人和暗黑之友的,如果他们不是另一个谎言的话。我对这片无聊的土地深感厌倦。”他叹了一口气,开始吸嗅杯子上方的蒸气。 帕登任由满脸怒容的胡安把他拖出房间。他几乎没有去听胡安夹杂着怒骂警告他不要再次违抗大君的命令,在他要求离开的时候还留在他身边,也没注意自己是什么时候被推到大街上,手里还被塞了一枚硬币,同时被命令明天再回到此处。现在,兰德·亚瑟是他的了。我终于能看到他丧命。等到那时,这个世界要为它对我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他在呼吸间发出咯咯的笑声,带着他的马走进镇上,去寻找一间旅店。 第三十五章 曹福聚落 兰德和其他人纵马飞驰了半日之后,凯瑞安城外的河边丘陵变成了平原和森林。夏纳人的盔甲仍然被放在驮马背上。他们经过的地方没有固定的路径,不过地上还是能见到一些散乱的车辙,远方不时能望见一些农田和村舍。维林一直在催促众人加紧赶路。印塔则不停地嘟囔着这么做是中了敌人的诡计,帕登绝不会告诉他们他的真实去向;同时,他又抱怨说他们正朝着与托门首相反的方向跑去,仿佛他也相信帕登就在托门首,而且即使不走现在的路径,他们也不必用几个月时间才能赶到托门首。在印塔对两仪师口出怨言的时候,他的灰枭旗则在飞速后掠的劲风中高高飘扬。 兰德面色铁青,只是一味地催马向前,一路上,他始终没有和维林说一句话。这是他必须去做的,是他的责任。等这件事过去之后,他就和两仪师没有任何关系了。佩林似乎也和兰德有着同样的心情,在疾驰中,他的眼睛直盯着前方,却什么都没有在看。当他们终于因为黑夜降临而在一片树林边缘停步的时候,黑暗几乎完全包围了他们。佩林向罗亚尔询问关于聚落的事情。兽魔人不会进入聚落,那么,狼呢?罗亚尔告诉他,只有暗影生物才不愿进入聚落,当然,两仪师也不喜欢走进那里。因为他们在聚落里无法碰触到真源,不能导引至上力。巨森灵本人则非常不愿意去曹福聚落。麦特是惟一一个对这次行动显得相当有热情的人,他的表现几乎可以说是十分渴望。他的肤色和终年不见阳光的人一样,他的双颊凹陷,而他自己却说即使跑步赶路也能追上夏纳人的战马。维林在麦特钻进毯子入睡之前,将双手放在他身上,进行了一次治疗。到了早晨,众人上马出发之前,两仪师又进行了同样的治疗,但这些努力并没有让他的脸色好一些。看到麦特憔悴的样子,就连修林都皱紧了眉头。 第二天是艳阳高照的晴天。半途中,维林突然在马鞍上坐直身子,向四周望去。她身边的印塔立刻也开始向远处眺望。 兰德看不出现在环绕着他们的这片树林有什么独特的地方。这里的灌木和杂草不算很浓密,而遮挡住它们头顶天空的是橡树、山胡桃木、黑橡胶树和山毛榉,偶尔会有一株高大的松树或羽叶树穿透枝叶组成的天篷,千层叶的白色身影也会不时出现。就在这时,兰德突然感觉一阵寒意扫过他的身体,就像他在冬天跳进了水林的池塘,但这寒冷转眼间就消失了,只留下一种焕然一新的舒爽感。同时,兰德也能体会到一种模糊而遥远的失落感,但他并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兰德身边的每个人似乎都有同样的感觉。修林惊讶地张开嘴。乌诺则低声嘀咕着:“该死的,火烧的……”随后,他又摇着脑袋,仿佛再想不出有什么可说的了。在佩林的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似曾相识的目光。 罗亚尔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把它呼出来,“感觉上……很好……这里就是聚落。” 兰德皱着眉,打量四周的情况。他以为聚落应该是另一种样子,但这里的森林和他们刚才经过的毫无差别,不过,那片冰凉确实带给他不同的感觉。但一想到已经进入了聚落,兰德的心神不禁放松许多。这时,一位巨森灵从橡树后面走了出来。 她比罗亚尔要矮一些,不过兰德的头顶同样不及她的肩膀。她有着和罗亚尔相同的宽鼻子、大眼睛、宽阔的嘴巴和茸毛耳朵,不过,她的眼眉并不像罗亚尔那么长,五官也比罗亚尔要精致许多,耳朵上的茸毛则更加纤细。她穿着一身绿色长衣和绿色斗篷,上面绣着各式花卉。她的手里拿着一束银球花,看样子,她刚才正在采集这种花朵。她平静地望着他们,等待他们下一步的行动。 罗亚尔从高大的马背上爬下来,有些慌张地鞠了个躬。兰德和其他人也学罗亚尔的样子,朝对面的巨森灵行了个礼,就连维林也点了一下头。罗亚尔向她说出自己正式的名字,却没有提到自己的聚落。 有那么一刻,这位巨森灵女孩一直在端详他们,兰德也借这个时间确认了这位巨森灵并不比罗亚尔年长。随后,她向他们露出微笑。“欢迎来到曹福聚落。”她的声音也比罗亚尔轻柔,不过却带有蜂鸣的那种嗡嗡声,“我是伊莉丝,伊娃之女,爱拉之孙,欢迎你们。自从雕石者们离开凯瑞安之后,我们就再没有过人类拜访者了,而现在,一下子就来了这么许多。这是为什么呢?当然,我们也向外派出旅族。不过,他们离开的时候,都已经是……哦,我说的太多了,我会带你们去见长老们,只是……”她开始在这些人中间寻找首领。最后,她将目光落在维林身上,“两仪师,你带了这么多男人来,他们还有武装。能不能让他们之中的一些人留在外面?请原谅,但聚落里一下子进入太多武装的人类会带来很多不安的。” “当然,伊莉丝。”维林说,“印塔,你安排一下?” 印塔向乌诺下达命令。于是,夏纳人里只剩下他和修林跟随伊莉丝向聚落的深处走去。 兰德像其他人一样牵着马前行。一抬头,他看见罗亚尔正走在他身边,同时不断偷瞄着前方和维林与印塔在一起的伊莉丝。修林走在队伍中间,不断用困惑的眼神望着四周,兰德不知道他在注意什么。罗亚尔弯下腰,低声对兰德说:“她很漂亮,对不对?她的声音就好像是动听的歌声。” 麦特笑了出来。当罗亚尔带着疑惑的眼神望向他的时候,他说道:“她很可爱,罗亚尔,只是对我来说,有点高。你明白吧!但她真的很可爱。” 罗亚尔怀疑地皱起眉头,但他还是点点头说:“是的,她很可爱。”阳光在他的脸上闪烁跃动,“回到聚落的感觉实在太好了,这种快乐和思乡之情又不一样。你明白吗?” “思乡之情?”佩林说,“我不是很明白,罗亚尔。” “我们巨森灵和聚落有着无法断绝的联系,佩林。据说,在世界崩毁之前,我们可以像你们人类一样随便去任何我们想去的地方,但世界崩毁改变了这一切,巨森灵像其他种族一样分散在世界的各个角落。我们的祖先那时再也找不到聚落了。每样东西都发生了剧烈的变化。高山、大河,甚至是海洋也和原来不一样了。” “每个人都知道世界崩毁的事。”麦特不耐烦地说,“这又和那个……那个思乡之情有什么关系?” “记得是在放逐时期,当我们迷失在荒野中的时候,思乡之情第一次找上了我们,那是一种再次寻找聚落的愿望。我们想知道,我们的家园是什么样子,有许多人也因此而丧了命。”罗亚尔悲伤地摇摇头。“那时候,死去的比活下来的还多。但我们终于再次找到聚落,那还是在十国联盟的年代。聚落一个接着一个地出现在我们面前,看起来,我们总算是战胜了思乡之情。但思乡之情已经改变了我们,在我们之中埋下了种子。现在,如果一个巨森灵在外面逗留的时间太久,思乡之情就会重新回来。他会开始变得虚弱,如果他不回到聚落之中,他就会死去。” “你需要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兰德有些担心地说,“不要再跟着我们了,你不该害死自己。” “当它来的时候,我自然会知道。”罗亚尔笑了笑,“它现在还不能伤害我,为什么我要留下?达拉在海民之中生活了足有十年之久,那时候,她从没见过任何聚落,但最后她还是平安回家了。” 一位巨森灵女子出现在树丛中,她和伊莉丝与维林说了些什么,又不断地用怀疑的眼光上下打量印塔,看得这个夏纳人直眨眼睛。她的目光扫过罗亚尔,从修林和伊蒙村的三名年轻人身上一掠而过。然后,她转身重新走入树林中。罗亚尔看起来总想躲在大驮马的后面。“而且,”他小心地在马鞍后面望着那位巨森灵女子,“和三个时轴一同旅行,比聚落中的生活有趣多了。” “你觉得这样的旅行很有趣?”麦特嘟囔着。罗亚尔立刻改口说道:“三位朋友,我希望你们是我的朋友。” “我是。”兰德说。佩林也点点头。 麦特笑着说:“骰子玩得那么差的人,怎么能不是我的朋友?”看见兰德和佩林都回头盯着他,他急忙挥了挥双手,“哦,好吧!我喜欢你,罗亚尔,你是我的朋友。只是不要说什么……啊!有时候你简直和兰德一样难以相处。”他的声音渐渐低弱,“至少我们在聚落是安全的。” 兰德的脸上泛起一阵痛苦的表情。他知道麦特的意思。在聚落里,我不能导引。 佩林一拳打在麦特的肩膀上,看到麦特憔悴的脸颊因疼痛而扭曲,他立刻又抱歉地低下了头。 兰德最先听到的是一阵音乐声。草木之间传出来欢愉的长笛和提琴曲调,还有浑厚的歌声与笑声: 几乎就在同时,兰德意识到他透过林间空隙看到的那株巨大形体也是一棵树,壮硕无比的树干直径足有二十步。兰德抬头望去,看见一个如同超级蘑菇般覆盖数百步方圆的巨大树冠,因为树冠的遮挡,兰德根本看不见那棵树的顶端在什么地方。 “该死,”麦特觉得有些喘不上气,“用这棵树能盖十栋房子……五十栋房子。” “砍倒一棵巨树?”罗亚尔的语气里充满了厌恶,他的耳朵整个竖了起来,长眉毛垂到脸颊上。“我们从不砍倒巨树,除非它自己死去,它们几乎从不会死去。活过世界崩毁的巨树并不多,但一些最大的巨树在传说纪元就已经生根发芽了。” “我很抱歉,”麦特说,“我只是想形容一下它们的巨大,我不想伤害你们的树。”罗亚尔点点头,接受了麦特的道歉。 一路上,他们看到更多的巨森灵。他们在树间行走,其中大多数看起来都想知道这些访客是什么人。他们朝兰德一行人报以询问的目光、友善的点头,或者是微微一鞠躬,不过他们并不会停下来和这些客人说话。他们的举止让兰德觉得有些奇怪,那好像是成熟的理智和孩子气的天真混合在一起的结果。他们了解自己,了解自己的家园;因为这样的了解,所以他们爱自己,爱自己的家园,他们与自己,与周围的一切和谐相处。兰德发现自己在嫉妒他们。 极少有男性巨森灵比罗亚尔要高,不过比他老的却大有人在。有很多巨森灵上唇留有两撇和长眉毛垂在一起的胡子,下巴上也留有一绺山羊胡,年轻的巨森灵则都像罗亚尔一样把胡子剃掉。他们之中有许多人只穿着衬衫,手里拿着铲子和锄头,或者是锯子和成桶的树脂。其他人则穿着朴素的外衣,钮扣一直扣到脖子,外衣的下摆一直垂到他们的膝盖上,仿佛是一条短裙。女子们看样子都很喜欢在衣服上刺绣花朵,有许多女子的头发上也簪着鲜花。年轻女子身上的绣花只局限在她们的斗篷上,年长一些的女子衣服上也有刺绣,一些头发灰白的女子从领子到衣襟,衣服上到处都绣满了花朵和藤蔓。有几位巨森灵妇人和女孩对罗亚尔尤其注意,而罗亚尔只是目不转睛地向前走,耳朵却抖动得愈来愈厉害了。 兰德惊讶地看见一位巨森灵从地底下走了出来。实际上,他离开的是一座被绿草和野花覆盖的土墩。这样的土墩分散在树林之间,几乎随处可见。他很快又在另一座土墩上看见了窗户,从敞开的窗口望进去,一位巨森灵妇人正在屋中翻动煎饼。兰德这才知道,原来这些土墩就是巨森灵的房子。窗户的外框是用石块砌成的,那些石块上都留着长久岁月里风蚀水冲的痕迹。 巨树粗大的树干和绵延广布的树根占据了巨大的空间。不过这座巨森灵城镇里还是生长着不止一棵巨树,泥土小路跨过这些大树根,向四处延展。实际上,除了这些小路以外,这个地方惟一能体现出城镇迹象的只有镇中心一片宽阔的广场。广场中央则是一个可能属于巨树的树桩,它的直径几乎有一百步,表面被打磨得光润平滑。在树桩周围的几个地方有能够走上去的台阶。兰德正在想象这棵树在活着的时候有多么高大,突然听见伊莉丝高声喊叫着: “有客人来了。” 三位人类女子从巨型树桩的另一边绕过来,最年轻的女子手里托着一只木碗。 “艾伊尔人,”印塔说,“枪姬众。幸好我把马希玛留在了外面。”尽管这样说着,他还是从维林和伊莉丝身边走开,伸手过肩,将背后的巨剑抽出了少许。 兰德不安又好奇地打量着这些艾伊尔人,有许多人把他当成艾伊尔人,而他自己以前从没见过这种人。这三位女子里,有两位已经成年,第三位还只是女孩子,但她们三个在女子里都是绝对的高个子。她们削短的头发有红棕色的,也有金色的,只是脑后还有一绺长发一直垂到肩上。她们穿着宽松的裤子,裤脚被束在软皮靴里。三个人身上的衣服呈现出棕色,灰色和暗绿的颜色,兰德觉得她们的衣服就像护法的斗篷那样,很容易融入周围树林和岩石的环境里。她们肩上挂着短弓,腰带上挂着箭袋和长匕首,每个人的背后还背着一面皮制小圆盾和一束长刃短矛。从她们的步伐来看,就算那个最年轻的女孩子也能娴熟地使用她的武器。 突然间,三位女子望向兰德一行人的眼里闪烁出警惕的光芒,她们的来访者带给她们的震惊绝不亚于她们带给这些来访者的。三名女战士如闪电般展开行动,最年轻的那个喊了一声:“夏纳人!”将手中的碗小心地放在身后的地面上。另外两个已经揭下弓衣,将它们绕在头上,从下颌的部位拉起黑色的面纱,盖住了除眼睛之外所有的地方,那个女孩子也开始做出相同的动作。她们伏低身躯,在流畅的步伐中一只手举起小圆盾和那一束短矛,另一只手则只拿着一根短矛。 印塔的巨剑出鞘。“退后,两仪师。伊莉丝,退后。”修林一只手抽出匕首,另一只手却在棍棒和短剑之间来回犹豫。他看了一眼艾伊尔人的短矛,最后才选择了短剑。 “不能这样。”巨森灵女孩出言阻止。她焦急地揉搓着双手,看着印塔,又转向艾伊尔人,又转回来,“你们不能这样。” 兰德发现苍鹭徽剑已经跃入他的手中。佩林将战斧从腰带上抽出一半,不停地摇头,还在做着最后的犹豫。 “你们两个疯了吗?”麦特高喊,他的长弓还挂在肩上,“我不在乎她们是不是艾伊尔人,但她们是女人!” “停!”维林喝道,“立刻停下来!”艾伊尔人的脚步不见丝毫减缓,两仪师恼怒地紧握拳头。 麦特向后退去,一只脚踏入了马镫。“我要走了。”他说,“你听见我说的吗?我不打算留在这里,让她们用那些棍子把我戳穿,我也不想用箭去对付女人!” “约定!”罗亚尔拼命大喊,“不要忘了那个约定!”而他的叫喊和维林与伊莉丝的呼吁一样没有任何效果。 兰德注意到,两仪师和巨森灵女孩都不敢挡艾伊尔人的路。他也开始考虑麦特的主意。兰德不确定自己是否会以自卫作为理由去伤害女人,但这时那些艾伊尔女子已经距他不到三十步远。兰德相信,在这个距离里,只要他往大红的背上爬,艾伊尔女战士一定能用手里的短矛把他钉在马鞍上。那些女子仍然低伏着身体,飞速前进。刚才还在担心伤害她们的兰德,现在已经开始害怕她们会伤到他了。 他在紧张的情绪里开始建立虚空,虚空应召而至。模糊的思维被排除到遥远的地方。但阳极力的光芒并没有出现。体内的虚空比他记忆中的任何一次都更加空无一物。巨大的空间仿佛要将他一口吞下,那是渴望有东西去填充它的虚空。 突然,一位巨森灵闯进两伙人中间,他的胡子在微微颤抖,“这是做什么?收起你们的武器。”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嫌恶。“你们,”他瞪了印塔、修林、兰德和佩林一眼,没有去看双手空空的麦特,“你们不要着急,但你们……”他转回身,面向那些艾伊尔女子,她们已经停住了步伐。“你们忘记约定了?” 女战士们急忙放下遮面的黑纱,她们脸上显出尴尬的神色,仿佛很想装作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那个女孩的双颊早已燃烧起鲜红的火焰。一位发色如火的年长艾伊尔女子说,“请原谅,树兄弟,我们记得约定,我们不会滥用暴力。但我们身处在砍树民的地方,在这里,每个人都与我们为敌,而他们更是全副武装地进来。”她的眼睛是铁灰色的,兰德知道,那也是他自己眼睛的颜色。 “你们在聚落中,瑞安。”巨森灵温和地说,“每个人在聚落里都是安全的,小妹,这里不会有战斗,也不会有谁与谁为敌。”她点点头,脸上显出羞赧的神色,而巨森灵的目光这时又落回印塔他们身上。 印塔收剑入鞘,兰德比他更早卸下了武装,修林的动作则慢了一些。他们的脸色也不比艾伊尔人好多少。佩林始终都没有把斧头完全抽出来,现在,他只是让自己的手掌离开了斧柄。而兰德也在同时消去了虚空。虚空消失了,但空洞的余波在他体内久久不散,让兰德总想用什么东西将它填满。 巨森灵转向维林,鞠了个躬,“两仪师,我是均,拉寇之子,劳德之孙,我来接你去见长老。他们很想知道为什么两仪师会带着武装士兵和一个我们的晚辈到这里来。”罗亚尔缩起腰身,仿佛是想从大家眼前消失。 维林朝那些艾伊尔人给了个抱歉的眼神,仿佛是想和她们说几句话。但两仪师最后只是向均招了招手,示意他在前面领路。均引领两仪师向镇上走去,一句话也没说,甚至没有再看罗亚尔一眼。 巨森灵和两仪师离开后,兰德和同伴们望着对面的艾伊尔女子,场面一时变得很是尴尬。那三名女子紧盯着这四个男人,仿佛想看穿他们,她们落到兰德身上的目光尤其严厉。兰德听见艾伊尔女孩低声嘟囔着:“他佩着一把剑。”声音里混合着畏惧和轻蔑。随后,三名艾伊尔人转身拿起那只木碗,向远处走开了。一路上,她们还不时回头观望兰德他们,直到最后消失在树林里。 “枪姬众。”印塔喃喃地说,“我从没想过她们会在戴上黑面纱后还能停止行动,至少不会就这样被几句话劝走。”他看着兰德和他的两个友人。“你们要小心红盾众和岩狗众,他们的冲杀就像雪崩一样,根本无法阻止。” “他们不会打破约定,只要他们还记得的话。”伊莉丝说,她笑了笑,“她们是为了咏唱木而来的。”一种自豪出现在她的声音里。“我们曹福聚落有两位咏树者,现在,他们已经非常少见了。我听说商台聚落有一位天赋异禀的年轻咏树者,但我们有两位。”罗亚尔满脸通红,不过伊莉丝似乎没注意到这一点。“如果你们愿意跟我来,我会带你们去休息,直到长老们议事完毕。” 当他们跟随她一路走去的时候,佩林低声嘀咕道:“咏唱木,我的左脚啊,这些艾伊尔人正在寻找随黎明而来之人。” 麦特没什么表情地说:“她们在找你,兰德。” “我!这太疯狂了,你们怎么会想到……” 兰德闭上了嘴,因为伊莉丝正回头示意他们走下一段阶梯。阶梯尽头是一座鲜花覆盖的房子,看得出来那显然是为了接待人类客人而建的。这座石砌的房子长宽各有二十步,地面到彩绘天花板足有两幅高。巨森灵们尽力让这里符合人类的生活习惯,即使这样,屋子里的家具还是大了点。人类如果坐在这里的椅子上,脚尖都无法碰到地面。桌子比兰德的腰还高。修林能仰着头走进石头壁炉里。那座壁炉上看不到任何手工的痕迹,倒好像是风和水冲刷侵蚀出来的。伊莉丝犹疑地看看罗亚尔。罗亚尔挥挥手,示意她不必费心,然后就拿了把椅子,坐在房间最不容易被看见的角落。 巨森灵女孩一离开,兰德就把麦特和佩林叫过来。“你们说她们在找我是什么意思?她们为什么要找我?她们已经看到我了,不是又走开了吗?” “她们看到你的眼神,”麦特咧嘴一笑,“就好像你已经一个月没洗澡,又刚刚被洗羊药水泡过一样。”他的笑容转瞬间就消失了,“但她们很可能是在找你。我们曾经遇到过另一个艾伊尔人。” 兰德听着他们在弑亲者之匕山脉的奇遇,心里愈发感到困惑。事情经过主要是麦特转述的,佩林只是在他过于夸张之处纠正一下。麦特对那个艾伊尔男人的危险性以及当时双方之间的紧张气氛大加渲染。 “既然你是我们知道的惟一一个艾伊尔人,”麦特最后说道,“所以,那很可能是你。印塔说艾伊尔人从来不在荒漠之外的地方生活,所以你是惟一的可能。” “我不认为这很有趣,麦特。”兰德怒气冲冲地说,“我不是艾伊尔人。” 玉座说你是。印塔认为你是。谭姆说……他那时生病了,在发烧。所有这些切断了兰德原本的根基。最严重的是两仪师和谭姆的那些话。虽然那时谭姆已经接近昏迷,不可能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但这些话切断了兰德与过去的联系,让他在风中翻滚,却又给了他新的羁缚。伪龙。艾伊尔。他不能将这些称为根基。这不是他想要的。“也许我没有任何归属,但两河是我心中惟一的家乡。” “我没有别的意思,”麦特解释道,“那只是……该死,印塔说你是艾伊尔人,马希玛说你是艾伊尔人,乌伦长得就像是你的堂兄弟。如果瑞安穿上裙子,说她是你的姨妈,你根本无法否认。哦,好吧!别那样看着我,佩林,如果他想说他不是艾伊尔人,那我也无话可说。就算他否认,又有什么差别?”佩林只是摇摇头。 几位巨森灵女孩为他们送来清水和毛巾,让他们洗洗手和脸,随后,她们又端上奶酪、水果和葡萄酒,还有尺寸大到用手不太能拿得稳的锡酒杯。他们吃喝的时候,又有一些巨森灵妇人来找他们,这些妇人都穿着绣花裙子。她们一个接一个地走进屋里,询问这些人类这里是否还算舒适,是否还需要什么东西,不过她们的注意力最后总会落在罗亚尔身上。罗亚尔每次都站起身,毕恭毕敬地用兰德几乎听不懂的言辞对那些妇人的问题做出回答。他的手里拿着一本巨森灵尺寸的木框厚书,回答问题的时候,他就把打开的书本捂在胸前,仿佛那是一面抵挡刀剑的大盾。等那些妇人都离开之后,罗亚尔立刻缩回到自己的椅子里,将书本挡在面前。兰德扫视了一圈,发现这个房间里所有的书本都不是他能拿得动的。 “闻闻这里的味道,兰德大人。”修林一边说,一边带着微笑深吸屋中的空气。他坐在桌边的一把椅子里,悬空的双脚来回摇晃,仿佛是一个未成年的男孩子。“我并不是说其他地方的味道都很可怕,但这里……兰德大人,这里绝对没有过任何杀戮,也绝没有任何有意的伤害。” “聚落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安全的。”兰德说,他的眼睛则在端详着罗亚尔。“至少故事里是这么说的。”他吞下最后一块白奶酪,走到罗亚尔身边。麦特拿着一只高脚杯,跟在兰德身后。“出了什么事,罗亚尔?”兰德说,“自从你进了聚落,就好像跑进狗舍里的猫一样紧张。” “没事。”罗亚尔说着,又偷偷向门口瞥了一眼。 “你是害怕他们会发现你未经长老许可就离开商台聚落?” 罗亚尔慌张地向四周张望,耳朵不住颤抖。“别说这些话。”他拼命压低声音,“别让别人听见。如果他们知道……”巨森灵重重地叹了口气,仰身倒在椅子里,双眼无神地望着兰德和麦特。“我不知道人类是怎么办的,但在巨森灵……如果一个女孩子看见了她喜欢的男孩子,她会去找她的母亲。有时候,做母亲的也会主动为女儿挑选她认为合适的人。不管怎样,如果母亲和女儿都同意了,女孩的母亲就会去找男孩的母亲。等男孩知道的时候,他的婚事已经都安排好了。” “男孩不能说什么吗?”麦特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问。 “不能。女人们总是说,如果让我们做决定,我们就去和大树结婚好了。”罗亚尔难堪地挪动着身体,“我们半数的婚姻都是在两个聚落间举行的。成队的年轻巨森灵访问别的聚落,大家彼此做出选择。如果他们发现我的外出未经许可,长老们肯定会认为我需要在这里娶妻安家。在我知道一切以前,他们会送信去商台聚落,告诉我母亲,她一定会赶到这里来,在换下旅行衣装之前就把我的婚事给办好了。她总是说我做事太过毛躁,需要有一位妻子。我离开聚落的这段时间里,她肯定在帮我找妻子,无论她为我选了什么样的妻子……嗯,任何妻子都不会让我在胡子变白之前离开聚落。妻子们总是说男人在成熟到能控制自己之前不该出远门。” 麦特爆发出一阵几乎能传遍整个聚落的狂笑,但在罗亚尔疯狂的手势中,他还是压低了说话的声音:“在我们那里,男人说了算,没有妻子能阻挡男人做他想做的事情。” 兰德皱皱眉,他还记得小时候和艾雯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那时艾威尔夫人对他感兴趣的程度超过任何男孩。 后来,在节日里,有一些女孩会和他跳舞,有一些不会。那些和他跳舞的女孩都是艾雯的朋友,不和他跳舞的都是艾雯不喜欢的女孩。 他还依稀记得艾威尔夫人与谭姆窃窃私语的情景——她总是说什么谭姆不听她的话,不想着再娶一位妻子!而那以后,谭姆和所有人都把他和艾雯看成一对,虽然他们还没有跪倒在妇议团面前,互相许诺。兰德以前从没对这些事多想什么。艾雯和他好像就是天生的一对,这就是他感情生活的全部。 “我想我们是一样的。”兰德喃喃地说道。当麦特发出不赞同的讥笑时,他又补充说:“你是否记得,你父亲做过什么你母亲不想让他做的事?”麦特咧开嘴,又皱起眉,仔细想了半天,终于重新把嘴合上。 均走进房间。“请随我来吧,长老们想见你们。”他没有看罗亚尔。罗亚尔则把脑袋埋在书本里。 “如果长老们想让你留下,”兰德说,“我们会告诉他们,我们需要你。” “我打赌,你说什么都没用。”麦特说,“我也会打赌,他们会让我们使用道门的。”他哆嗦了一下,声音变得低哑。“我们真的必须这么做,是吧?”麦特的语气里没有疑问。 “留下来结婚,或者走进道中。”罗亚尔满脸愁容,“有时轴做朋友,生命永远都不得安宁。” 第三十六章 在长老中 当均带领他们走过巨森灵城镇的时候,兰德看见罗亚尔变得愈来愈忧虑不安,他的耳朵和他的背脊一样僵硬。每当有别的巨森灵看他,特别是如果看他的巨森灵是妇人或女孩,他的眼睛就会瞪大一圈。但注意他们的巨森灵实在太多了,这让罗亚尔呈现出一副被押着去受死的样子。 长胡子的巨森灵比了个手势,请他们走下一段宽阔的阶梯。兰德一行人沿着阶梯走到一座青草覆盖的土墩前面,这座土墩远比其他土墩要大许多,实际上,它简直就是一座小山,而一棵巨树就生长在它的正上方,坚韧紧密的树根形成了土墩结实的框架。 “罗亚尔,你为什么不等在外面?”兰德问。 “长老们……”均开口说道。 “……也许只想见见我们。”兰德接下他的话头。 “他们为什么不能让他单独待一会儿?”麦特插话说道。 罗亚尔拼命点头,“是的,是的,我想……”巨森灵女子们正望着他,从白发苍苍的老祖母到像伊莉丝那个年纪的女孩,可谓数量众多。她们都在低声交谈,目光却时刻不离这名年轻巨森灵。罗亚尔的耳朵微微颤抖,他的目光直盯着面前的屋门,又点了点头。“是的,我想坐在外边,看看书。就是这样,我想看书。”他在衣袋里摸索了一阵,找出一本书,然后就坐到阶梯旁的台子上。那本书在他手中显得很小,巨森灵的眼睛几乎都要贴到书页上。“我在这里等你们就好了。”他的耳朵还是不住地哆嗦,仿佛它们能看见那些正在端详自己主人的女子。 均摇摇头,随后便转回身,“如果你们愿意,长老们正在等待你们。” 这座巨大而没有窗户的树底房间,完全是按照巨森灵的尺寸设计的。露出厚重屋梁的天花板高度足足超过了四幅,完全可以和任何一座宫殿媲美。七位巨森灵坐在正对房门的高台上,高大的身材让他们脚下的高台也显得缩小了不少,但兰德还是觉得自己正身处在巨大的洞穴之中。深色的地板铺石平滑如镜,不过这些尺寸惊人的石块形状并不规则,灰色的墙壁如同高耸的岩石悬崖,而保持着原始形态的屋梁一看就能知道是巨树的树根。 除了面对高台的维林坐着的一张高背椅外,房间里的家具只有那些长老们坐着的由藤蔓雕刻成的巨型椅子。坐在高台正中央的巨森灵女子脚下的地面比其他巨森灵还要更高一些。三位长胡子巨森灵坐在她的左侧,身上穿着色彩繁复的衣服;三位巨森灵女子坐在她的右侧,裙装上的花卉刺绣从脖颈一直铺满到裙脚。他们的面孔显现着岁月长久侵蚀的痕迹。所有长老的头发和耳朵上的茸毛都已苍苍如雪。房间里充满了一种肃穆凝重的气氛。 修林惊讶地张大了嘴,根本忘记要注意自己的形象。兰德开始急匆匆地检查自己是否有什么地方失态。即使是维林,也没有这些长老眼中的智慧;戴王冠的摩格丝也没有他们的威仪;沐瑞也没有他们的镇静。印塔第一个向这些长老们鞠躬致敬,兰德从没见他做过如此正式的鞠躬举动。而其他人都还待在原地发愣。 “我是爱拉。”坐在中间的巨森灵女子等这些人类走到维林身边后,才说道,“我是曹福聚落最年长的长老。维林刚刚告诉我们,你们需要使用这里的道门。从暗黑之友手中夺回瓦力尔号角非常有必要,但在超过一百年的时间里,我们一直都不允许任何人进入道,即便是我们和任何聚落的长老也不行。” “我要找到圣号角,”印塔恼怒地说,“我必须找到它,如果你们不允许我们使用道门……”维林望着他,要他冷静下来,但他的脸上还是有着明显的怒容。 爱拉向他微微一笑,“不要如此焦急,夏纳人,你们人类从来不会拿出一点时间仔细考虑些什么,只有平静中做出的决定才能有好的效果。”安慰的微笑退去,她的面容渐渐转为严肃,但她的声音仍然平静如水。“道中的危险不会畏惧于你的巨剑,不会畏惧于艾伊尔人的剽悍,不会畏惧于兽魔人的凶蛮。我必须告诉你,进入道,你将面对的不仅是死亡与疯狂,而是让你的灵魂陷入永劫的磨难。” “我们已经见识过霾辛·蜃了。”兰德说,麦特和佩林也点头表示赞同。他们的表情里没有半点想再见它一次的热情。 “如果有必要,我会追寻号角,直入煞妖谷。”印塔坚定地说。修林也点点头,表明对主帅的支持。 “带塔杨来。”爱拉对均说。均此时正站在门边,他鞠了个躬,就离开了。“只是告诉你们会发生什么事并不够。”她对维林说,“你们必须亲眼见到它,把它记在心里。” 房间里出现一阵让人不舒服的寂静,直到均回来。当众人望向均的身后时,只感到更加不舒服:两位巨森灵女子引领着一位黑胡子的中年巨森灵。他在两位女伴中蹒跚前行,仿佛不知道该如何迈动自己的双腿。他的双颊松弛下垂,上面没有任何表情,一双空洞的大眼睛眨也没眨一下,似乎也没有看见任何东西,一位女子不断用手帕轻轻擦去从他嘴角流出的口水。她们扶着他的胳膊,让他停在众人面前。他的脚又向前抬起,晃荡了一下,才砰的一声落回到地面上。或走或停,对他来说好像都没有意义。 “塔杨是最后一批曾经在道中行走的巨森灵之一,”爱拉低声说,“他出来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了。你可以仔细地看看他,维林。” 维林对这个巨森灵端详了很长时间,然后才走到他面前。当两仪师将手掌放在塔杨宽阔的胸膛上时,他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似乎根本不知道有人正在注视他。两仪师倒抽了一口气,猛地缩回手,又抬头看了一眼塔杨,才转过身,对长老们说:“他是……空的,这个躯体还活着,但那里面什么都没有了。”每位长老的脸上都流露出无法压抑的哀伤。 “什么都没有了。”爱拉右侧的一位长老低声说,她的眼里似乎包含着塔杨再不能感受到的一切痛苦,“没有思想,没有灵魂,除了躯体以外,塔杨什么都没有了。” “他本来是一位优秀的咏树者。”一位男性长老叹了口气。 爱拉点头示意那两位女子带塔杨离开房间。她们必须用力去拉他,才能让他迈开步子。 “我们知道这其中的危险,”维林说,“但无论有什么样的危险,我们必须追回瓦力尔号角。” 最年长的长老点点头,“瓦力尔号角,我不知道是它落入暗黑之友手中让我忧心,还是它的出现这件事本身更可怕。”她依次望向身边的长老,每位长老都向她点点头,只有一位男性长老在点头之前怀疑地摸了摸胡子。得到所有长老的同意之后,爱拉说:“好,维林告诉我时间紧迫,我会亲自带你们去道门那里。”兰德总算松了口气,但恐惧立刻又袭上他的心头。这时,爱拉又说道,“有一个年轻的巨森灵与你们同行,罗亚尔,阿伦特之子,海兰之孙,来自商台聚落。他现在已经远离了他的家乡。” “我们需要他。”兰德立刻开口道。在长老们和维林惊讶的目光中,他的舌头僵了一下,但他还是顽固地说,“我们需要他和我们一起,他也这么想。” “罗亚尔是我们的朋友。”佩林说。同时麦特也说道:“他不会拖累我们的,他很有能力。”当长老们的注意力集中到他们身上的时候,两个人都有些局促不安,但他们并没有退缩。 “有什么他不能和我们一起走的理由吗?”印塔问。“正如麦特说的那样,他很有能力。虽然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需要他,但如果他想来,为什么……” “我们确实需要他。”维林平静的声音打断了印塔的话,“很少有人了解道,但罗亚尔一直在研究它们,他能帮我们解读道中的路标。” 爱拉逐一望向他们,最后将目光落在兰德身上。她望着兰德,仿佛知道什么事情,所有的长老都有这样的目光,但爱拉的眼里蕴涵着更多的东西。“维林说,你是时轴。”她停了很久,才说道,“即使我们的这种能力日益衰减,但我还是能感觉到,时轴就在你的心里。而且,那是非常强大的时轴。你是否将罗亚尔,阿伦特之子,海兰之孙,拖入了塔马阿艾兰,也就是你周围的命运之网?” “我……我只是想找到圣号角,还有……”兰德没有说出下面的话。爱拉没有提到麦特的匕首。他不知道维林是否曾经对长老们说过此事,还是将它视为不能透露的秘密。“……他是我的朋友,长老。” “你的朋友,”爱拉说,“根据我们的标准,他还是年轻人。你也是年轻人,但你是时轴,你会照看他,当命运编织完成的时候,你会带他平安地回到商台聚落的家园。” “我会的。”兰德对她说。兰德感觉,他刚刚许下了一个承诺,一个誓言。 “那么,我们将带你们前往道门。” 在门外,罗亚尔看见众人从房间里出来,急忙站起身。爱拉和维林走在最前面。印塔让修林跑步去叫乌诺和其他士兵做好准备。罗亚尔小心地望着爱拉长老,然后躲到队伍末端处的麦特身边。一直在端详他的巨森灵女人们都已经离开了。“长老有没有说关于我的事?她……”罗亚尔偷偷望着爱拉宽阔的肩膀。她正命令均把众人的马匹带过来。当均还在鞠躬的时候,她已经和维林继续向前走去,一边还低下头,对两仪师低声说着什么。 “她要兰德照看你,”麦特一本正经地对罗亚尔说,“还要他像照顾小孩子一样把你带回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留在这里,娶个老婆?” “她说你可以跟我们一起走。”兰德瞥了麦特一眼,引来麦特一阵咯咯笑,那种笑声和麦特苍白的脸颊混在一起,给兰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这时,兰德看见罗亚尔的手指间拈着一朵真心花。“你刚才摘的?”兰德问。 “伊莉丝给我的。”罗亚尔望着随指尖的拈动来回旋转的黄色花瓣。“她真的是非常可爱,而麦特根本看不出这一点。” “这就是说,你不打算跟我们走了?” 罗亚尔猛抬起头,“什么?哦,不,我的意思是,我会跟着你们,我想去旅行。她只是给了我一朵花,一朵花而已。”但他还是从口袋里拿出一本书,将那朵花夹在封面底下。当巨森灵把书放回去的时候,他喃喃地说:“她说,我很英俊。”巨森灵的声音很小,小到兰德几乎听不到,而麦特则弯下腰,发出一连串呵呵的笑声,一只手还抓住罗亚尔的衣襟。罗亚尔的双颊立刻泛起一片红色。“嗯……是她说的,不是我说的。” 佩林用指节敲了一下麦特的脑袋,“从没有人说过麦特英俊,他在嫉妒你。” “你说错啰!”麦特突然直起腰,“妮赛·艾玲就觉得我很英俊,她对我说过不止一次。” “妮赛可爱吗?”罗亚尔问。 “她的脸就像一头山羊。”佩林面无表情地说。麦特哽了一下,立刻就想出言反驳,这时兰德却克制不住地笑出声来。妮赛几乎像艾雯一样漂亮。他们三个仿佛又找回昔日的时光。那时,他们走过的地方只有家乡的土地,他们要做的事情就是互相嬉闹。对他们而言,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会比开心的欢笑和善意的嘲弄更重要。 当他们走过巨森灵城镇时,巨森灵们纷纷向爱拉长老致敬。他们或是鞠躬,或是行屈膝礼,却都把好奇的目光投向爱拉身后的人类来访者。不过,爱拉严肃的面容让所有巨森灵都没说一句话。当兰德再看不见那些土墩的时候,他知道他们已经离开了巨森灵城镇。不过这里还是能看到不少巨森灵,他们正在检查森林中的树木,用斧锯去掉死枝,为幼树开辟出可穿透阳光的窗口,同时又用树脂将树木的伤处敷好。他们的一切动作都非常温柔而灵巧。 均在这时回到了爱拉身边,同时还牵来大家的坐骑。修林也带着乌诺和战士们前来与众人会合。走没多久,爱拉指着前面说:“就是这里了。”嬉笑声随着这句话戛然而止。 兰德感到一阵惊讶。道门应该在聚落之外,道是借助至上力建立的,它们不可能进入聚落。但兰德并没有感觉到自己经过聚落的边界,这时,他发觉到某种他进入聚落时失去的那样东西又回来了,这让他感到另外一种颤栗。阳极力重新出现,等待着他的导引。 爱拉带领他们走过一株高大的橡树。在一小块空地上,立着道门的石板,它的前面栩栩如生地雕刻着上百种植物的枝叶藤蔓,它们全都紧密地纠结在一起。在这片空地边缘,巨森灵立起一圈低矮的石墩,它们看上去就像是一些生长在这里的植物根茎。兰德望着它们,心中泛起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仔细看去,他才发现,这些石墩模拟的是荆棘、石南、灼人叶和发痒木,都是一些碰不得的植物。 爱拉长老在石墩外面停住。“这堵墙是为了警告来到此地的巨森灵,不要走近道门,我们很少会到这个地方来。我不能走进这块空地,不过你们可以过去。”均站在离石墩更远的地方,不断在衣服前襟上摩搓着手掌,惶恐的目光总是避开那座道门。 “感谢你,”维林对爱拉说,“我们非常需要这座道门,虽然我本不该向你提出这样的要求。” 兰德望着两仪师迈过石墩,走向道门,心中感到一阵紧张。罗亚尔深吸一口气,喃喃地说了些什么。乌诺和其他士兵在马鞍上立起身子,松开剑鞘的束扣。他们的剑无法抵挡道中的危险,但这么做至少让他们觉得已经做好了准备。众人里面,只有印塔和两仪师还算平静,就连爱拉也用双手紧抓裙子。 维林拔取爱凡德梭拉叶片,兰德谨慎地向前靠去。他有一种建立虚空的冲动,他希望现在能随时导引阳极力。 道门上雕刻的草木开始在一阵感觉不到的微风中颤动,一条裂缝在这样的颤动中出现在叶丛中心。道门开始分为两扇。 兰德紧盯着这道裂缝。它的后面没有昏暗的银色镜面反射出众人的影像,出现的只有黑暗,比沥青更黑的黑暗。“关上它!”兰德喊道,“黑风!关上它!” 维林惊骇地看了他一眼,立刻将三瓣叶按进摆动的叶丛中后,她将手掌抽离,向后退去。三瓣叶留在道门上,道门立刻闭合。裂缝消失,藤蔓草木挡住了霾辛·蜃的黑暗。道门恢复成岩石的模样。 爱拉在颤抖中吐了一口气。“霾辛·蜃,如此靠近。” “它并不想出来。”兰德说。均在他身后发出一阵窒息的喉音。 “我告诉过你们,”维林说,“黑风是道的产物,它不会离开道。”她的声音仍如以往一般平静,但她还是在裙子上擦了一下手掌。兰德张了张嘴,一个字都没说出口。“但,”维林继续说道,“我觉得很奇怪,它为什么会在这里。先是在凯瑞安,然后又在这里。”两仪师说话的时候,用眼角瞥了兰德一眼,把他吓了一跳。两仪师的视线很快就转向了一边。兰德相信,没有别人注意到她的眼神,但这个眼神也让兰德觉得两仪师正把他和黑风联想在一起。 “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事情。”爱拉缓缓地说,“霾辛·蜃等待着道门的开启,它应该在道中四处游荡。但道已经空虚了很久,也许黑风饿了,想捕获一些进入道门的无知者。维林,无论你们有多么大的需要,也不能使用这座道门了。不过,我并不觉得这值得遗憾。道早已属于暗影了。” 兰德望着道门,双眉紧锁。它会跟着我?他有太多的问题。黑风是不是帕登安排的?维林说他做不到。而且,如果帕登要他跟上去,为什么又要阻止他?兰德只知道,自己相信那个口信是真的。他必须去托门首,即使他们明天会在一处树丛里找到瓦力尔号角和麦特的匕首,他还是要去。 维林站在原地,陷入了沉思。麦特坐在一个石墩上,双手托着下巴。佩林担心地望着麦特。罗亚尔看起来因为不用走进道门而松了一口气,却又因这种想法而露出羞愧的神色。 “到此为止了。”印塔说,“两仪师维林,我违背自己的判断,追随你到这里,但我不能继续追随你了,我要回凯瑞安去。巴兰奈会告诉我暗黑之友去了什么地方,至少,我能找到方法逼他这么做。” “帕登去了托门首。”兰德疲倦地说,“他带着圣号角和匕首。” “我觉得……”佩林不情愿地耸耸肩,“我觉得我们能不能试试另一座道门?另一个聚落的道门?” 罗亚尔仿佛是想弥补他刚才的懈怠,立刻就回答道:“森堂聚落就在埃拉河北边,泰京聚落在它东边的世界之脊山脉里。在凯姆林原先是树林里的道门更近一些,塔瓦隆树林的道门是离这里最近的。” “无论我们选择哪一座道门,”维林漠然地说,“恐怕我们还是会遇到霾辛·蜃。”爱拉面带疑问望着她,但两仪师继续说的话没有让任何人听见。她只是用极微弱的声音在自言自语,同时不停地摇着头,仿佛在和自己争论着什么。 “也许,”修林有些犹豫地说,“我们需要一块传送石。”他看了看爱拉,然后又将目光转向维林。见到两人都没有要他停下的意思,就继续说了下去,踌躇的嗓音也变得愈来愈坚定。“赛琳女士说,以前的两仪师研究过那些世界。他们借助这种研究建造了道,而我们去过的那个地方……嗯,我们用了不到两天时间就走过了四百里的路程。如果我们能利用传送石去那个世界,或者是一个类似的世界,也许我们能在一两个星期之内就到达爱瑞斯洋。我们可以在托门首回到这个世界。也许这不像道那么快捷,但这比直接向西要快得多。你们认为呢?印塔大人?兰德大人?” 维林回答了他:“嗅罪者,你的建议也许可行,不过找到传送石的希望并不比发现黑风离开道门的希望更大。据我所知,离这里最近的传送石也在艾伊尔荒漠。当然,我们也可以回到弑亲者之匕山脉,如果你、兰德,或者罗亚尔认为你们能再次找到那块石头的话。” 兰德看看麦特,这位友人听到他们关于传送石的讨论,又充满希望地抬起了头。维林说过,他剩不到几个星期可活了,即使他们现在立刻向西全速行军,麦特也不可能活着见到托门首了。 “我能找到它。”兰德不情愿地说。他感到羞愧。麦特就要死了,暗黑之友抢走瓦力尔号角。如果你不跟着帕登,他就会伤害伊蒙村。而你害怕导引至上力。一去一回,导引两次不会让你发疯的。真正让兰德害怕的是他心中对导引的渴望。他想让至上力充满他的身体,那样,他才能感觉到生命的真实。 “我不明白。”爱拉的声音依旧舒缓,“传说纪元以后,传送石再没有被使用过,不会有人知道该如何使用它们了。” “褐宗知道许多事情。”维林淡然说道,“我知道该如何使用那些石头。” 爱拉长老点点头。“白塔中蕴藏着我们做梦也想不到的奇迹。但如果你们能利用传送石,你们不需赶到弑亲者之匕山脉去,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就有一块传送石。” “时光之轮按照它的意愿编织命运,因缘将我们需要的提供给我们。”心不在焉的神情从维林的脸上一扫而光。“带我们去那里,”她急切地说,“我们的时间不够了。” 第三十七章 可能的 爱拉迈着平稳的步伐带领众人离开道门,而均看起来巴不得想赶快跑开。麦特的眼睛急切地望着前方,修林则显得很镇静。罗亚尔总是不断地看着爱拉,似乎是害怕她又改变主意,不让他走了。兰德牵着大红,并不急着前进。他不认为维林会亲自使用传送石。 灰色石柱旁有一棵山毛榉树,足有一百尺高,直径超过了四步。如果不是刚刚见识过巨树,兰德一定会以为它是一株极为巨大的树木。这里没有作为警告标志的石墩,不多的几朵野花从地面上的阔叶草地中探出头来。传送石上刻满风雨侵蚀的痕迹,但所有的铭文仍然清晰可辨。 众人围绕着传送石站成一圈,兰德他们都徒步站在地上,夏纳士兵却没有下马。 “是我们将它立起来的。”爱拉说,“我们在很久以前找到了它,但我们没有移动它,它……似乎……拒绝被移动。”她朝巨石柱走去,将一只大手放在上面。“我总觉得,它是一个象征,象征着某种已经失去的东西,某种被遗忘的东西。在传说纪元,它可以被研究被理解,但对我们来说,它只是一块石头。” “不只是一块石头,我希望。”维林的声音变得有些急促,“爱拉长老,感谢您的帮助,请原谅我们如此匆忙地离开,但时光之轮不会等待任何人。至少,我们不会再打扰您聚落的和平了。” “我们召回了凯瑞安的石匠,”爱拉说,“但我们还是能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伪龙。狩猎圣号角。我们知道这些,它们如轻风在我们身边掠过。我不认为末日战争也会这样掠过我们身边,把和平仍旧留给我们。一路顺风,两仪师维林。一路顺风,大家。愿你们在造物主的掌中得到庇护。均,我们走吧!”她又看了罗亚尔一眼,最后用意味深长的目光凝视了兰德一会儿。随后,巨森灵长老转过身,消失在树林里。 士兵们从马鞍上站起来,随之响起一阵皮革摩擦的声音。印塔环视周围,“两仪师维林,这真的有必要吗?即使我们能做到……我们甚至不知道那些暗黑之友是否真的将圣号角带到了托门首。我还是觉得,我能让巴兰奈……” “如果无法确定,”维林温和的话语阻止了他,“那么去托门首看看也没什么不好。我不止一次听你说过,为了夺回圣号角,你会直入煞妖谷。现在,你要退却了吗?”她指着大树下的石柱,对印塔说。 印塔挺直背脊,“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我退却,去托门首也好,去煞妖谷也好,只要是瓦力尔号角所在的地方,我就会追随你。” “很好,印塔。兰德,和我相比,你最近刚使用过它,就由你来吧!”她示意兰德走到传送石前面。 “你使用过传送石?”兰德向后瞥了一眼,以确定没有人听见他们的交谈。“也就是说,你不会让我一个人……”他的神经松弛下来。 维林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从没使用过传送石,所以我说,和我相比,你刚刚用过它。我很清楚我的极限,在我能导引足够的至上力、发动传送石之前,我自己肯定已经被摧毁了。但我对此还有一些了解,所以我能给你帮助,一点点帮助。” “但我什么都不知道。”兰德绕着石柱走了一圈,不断地上下打量着这根石柱,“我只记得那个代表我们这个世界的徽章,那是赛琳告诉我的,但我在这里找不到它。” “你当然找不到。这个世界的传送石不会有这个世界的徽章,这些徽记是引领我们前往其他世界的。”维林摇摇头,“我真想和你所说的这个女孩谈谈,要是能看看她的书,那就更好了。一般都认为《时光之轮的镜像》已经全部被毁于世界崩毁。撒拉菲总是对我说,有很多书我们以为失传了,但实际上我们总能找到它们。嗯,为我所不知道的东西担心是没有意义的。我确实知道一些东西,这个石柱上半部的徽记代表了不同的世界。当然,不是所有可能存在的世界。很明显的,传送石不会连接每一个世界。传说纪元的两仪师相信,有些世界是和所有传送石都没有联系的。你对这些徽记完全没有印象吗?” “没有。”如果兰德能看见那个徽章,他会立刻借助它找到帕登和圣号角,拯救麦特,阻止帕登伤害伊蒙村。如果他看见那个徽记,他就必须召唤阳极力。他想救麦特,想阻止帕登。但他不想碰触阳极力。他害怕导引,但他又像一个即将饿死的人对食物那样渴望着。“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维林叹了口气:“下面的徽记代表其他位置上的传送石,如果你知道它们的含意,就能带我们到达那些传送石所在之处。不是另一个世界里和这块相对应的传送石,而是其他世界中其他的传送石,或是这个世界里的其他传送石。我想,这和异界旅行很像,但已经没有人记得如何才能进行异界旅行了。没有这方面的知识,这种尝试会将我们全部摧毁。”维林指着柱子下方,那里有两条平行波纹,它们被一个古怪的花纹连接在一起。“这代表了一块位于托门首的传送石,它是我明白含意的三个传送石徽记之一,也是这三块传送石里我惟一亲眼见过的一块。那时,我正穿越阿摩斯平原,迷雾山脉的积雪差点埋过我的头顶。我对那块传送石进行了研究,却什么都没有发现。你玩骰子吗?或是纸牌?兰德?” “麦特才是赌徒。为什么这样问?” “是这样,但我想我们不能让他参与其中。我还知道这些徽记。”她用一根手指点向一个巨型轮廓,其中包围着八个非常相似的图案。八个图案都是一个环形围着一根箭头,但其中一半图案是圆环将箭头包在其中,另一半是箭头穿出圆环。两种图案里的箭头分别指向上、下、左、右。每个圆环都由不同的细腻纹路组成,兰德确信那是一种文字,虽然他根本看不懂这些文字的内容。这些文字的结构里同时包括锐利的勾划和圆滑的流纹。 “至少,”维林继续说道,“我知道它们的意思,每个图案代表一个世界,对这些图案的研究最终导致了道的建立。这些不能包括所有被研究过的世界,但我所知道的只有这些了。这也是我们需要赌一赌的地方,我不知道这些世界里具体的情况。据说,在有的世界里度过一年时间,在这个世界里只过了一天,其他一些世界里一天的时间却相当于这里的一年。我们在一些世界里吸一口气就会死掉,而另一些世界因为缺乏足够的真实性,让我们根本无法生存。如果我们进入这些异世界,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你必须做出选择,就像我父亲说的那样,骰子总是要出手的。” 兰德凝视着维林,不停地摇头。“无论我怎么选择,我都会把我们全都杀死。” “你不想冒这个险?为了瓦力尔号角?为了麦特?” “为什么你这么想让我冒险?我甚至不知道我能不能开启它。并不是我每次尝试都能成功的。”兰德知道,没有人走近他们,但他还是控制不住地向四周张望。同伴们围绕石柱站成一个圆,静静地等待着。他们都不可能听得到兰德和两仪师的对话。“有时,阳极力就在那里,我能感觉到它,但它也可能像月亮那样遥不可及。而且,即使它发挥了作用,结果让我们到了一个连呼吸都不可能的世界,那又该怎么办?那样的话,对于麦特,对于号角,又有什么好处?” “你是转生真龙,”维林平静地说,“你会死去,但我不认为因缘会让你在尚未完成使命时死去。现在暗影已经侵入了因缘,谁又能知道命运的编织会受到什么影响?你所能做的只是跟从你的命运。” “我是兰德·亚瑟,”兰德发出压抑的咆哮,“我不是转生真龙。我不要做伪龙。” “你就是你。你是要选择前进,还是选择停滞不前,眼看你的朋友死去?” 兰德发现自己正咬牙切齿,便强迫自己把嘴张开。这些徽记对于他来说,没有任何区别,这些文字并不比小鸡的爪印能告诉他更多的东西。最后,他还是选择了一个图案。那个图案的箭头指向左边,因为那是托门首的方向。箭头穿出了圆环,兰德觉得那意味着自由。他很想笑,这么一个小东西竟然要赌上他们所有人的生命。 “走近些,”维林对其他人说,“你们要靠近它,它的功效才会明显。”众人只是犹豫一下,便遵从了两仪师的吩咐。等大家聚集到石柱前,维林对兰德说,“开始吧!” 两仪师将斗篷收到身后,伸出手掌,覆在石柱上。兰德看见两仪师正用眼角的余光望着他。他听见人们在身后紧张的咳嗽声,乌诺责骂退却者的声音,麦特用虚弱的声音开着玩笑,罗亚尔喉咙里粗重的呼噜声。兰德开始建立虚空。 现在,建立虚空对兰德来说,就像呼吸那么容易。火焰吞下了恐惧和激情,却又在兰德想到它之前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无尽的虚空和闪烁的阳极力,令人作呕的污染,诱人的美妙感觉。他……扑向它……它充满了他的身体,让他感觉到生命的活力。兰德没有移动,但却觉得自己全身都随着至上力的洪流一起颤动着。那个图案进入了他的虚空,箭头穿透圆环,如同雕刻在他的脑海里。兰德导引至上力的洪流向它猛扑而去。 那个图案映现出微光,闪烁不定。 “有事情要发生。”维林说,“有事情……” 世界开始闪烁。 铁锁掉落在地板上,一同掉下的,还有兰德手中滚烫的茶壶。敞开的门口,冬夜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色剪影,它头顶上的那两只公羊角尤其可怕。 “跑!”是谭姆的喊声,剑在他手中寒光凛冽。兽魔人倾倒在地,但它垂死前的反击也打倒了谭姆。 更多兽魔人从门口挤进来,黑色的盔甲,人脸扭曲成兽头、鸟喙和羊角,样式怪异的曲剑在奋力站起的谭姆身上砍出深可见骨的伤口,长钉战斧的钢刃也被染成了红色。 “爸爸!”兰德发出惊骇的尖叫。他从腰间抓出匕首。跳过桌子,扑向他的父亲。一把穿过他胸膛的曲剑让他发出了更加恐怖的尖叫。 鲜血的泡沫从他嘴里涌出。一个声音在他的脑子里响起。我又赢了,路斯·瑟林·特拉蒙。 闪烁。 兰德挣扎着抓住那个图案,在朦胧中听见维林的声音。“……不是……” 至上力奔涌向前。 闪烁。 兰德和艾雯沉浸在幸福的婚后生活中。他竭力不让那种古怪的情绪影响到自己,但闲暇时,他总是禁不住要胡思乱想一些别的东西。卖货郎们带来了外面世界的消息。来购买羊毛和烟叶的商人总是告诉大家各种可怕的事情。到处都是战争和伪龙。有一年,两河一直都没见到商人和卖货郎的影子。直到第二年,他们带来消息说亚图·鹰翼的大军已经回来了,他的后代统率着无边无际的军队。古老的国家像陶罐一样被打得粉碎。世界换了新的主人,他们用锁链绑住两仪师的脖子,牵着她们加入战斗。白塔被他们摧毁,塔瓦隆被他们烧成一片焦土。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两仪师了。 而在两河,年复一年,人们感觉不到什么变化。庄稼还要种,羊还要养。每年,人们也会看见新的麦穗,新生的羔羊。孙子们在谭姆的膝头戏耍了许多年,直到老人安详地长眠在爱妻身边。老农舍里出现了空余的房间。艾雯已经成为乡贤,大多数人都认为她比原来的乡贤——奈妮薇还要优秀。她的医疗能力在其他人身上简直可以称为奇迹。但对于兰德,艾雯却只能勉强维持他不被那种久治不愈的怪病折磨死。兰德的情绪愈来愈糟,人也变得愈来愈阴郁,他经常会无缘无故地大发脾气。艾雯非常害怕他发脾气,每当他怒气正盛时,天空就会出现挟带闪电的暴风,树林中会腾起熊熊烈火。但她爱他,尽心竭力照顾他,让他的身体尽量保持健康。不过,有不少人都在暗地里认为兰德已经疯了,而且非常危险。 等艾雯去世之后,兰德经常一个人在她坟前枯坐许久,任由眼泪浸湿他花白的胡子。他的身体日渐衰弱,并且开始溃烂,他右手的小指、无名指和左手的小指都脱落了。他的两个耳朵看起来就像是两道伤疤。人们都说他身上散发着一股腐败的味道。他的性格也变得愈来愈阴沉。 但当那个可怕的消息传来时,没有人再排斥他。兽魔人、隐妖和各种可怕的生物冲出妖境,这个世界的新主人们即便用尽全力去抵挡它们的攻击,也还是一败涂地。于是兰德就用仅剩的手指拿起他的弓箭,和村民们一起向北方的塔伦河行军。男人们从两河的每一座村庄、每一间农舍和每一个角落聚集在一起,手里拿着弓箭、斧头、猎猪标枪和扔在阁楼里生锈的刀剑。兰德也带了一把剑。这把剑的剑刃上镶嵌着一只苍鹭。他是在谭姆死后,从他的遗物中找到这把剑的。不过他并不知道该如何使用它。女人们也来了。她们的肩上扛着一切能找到的武器,走在男人的身边。有许多人的脸上还挂着欢笑。他们说,他们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他们以前就这么做过。 在塔伦,两河的人们遇到了侵略者。噩梦般的隐妖统率着一望无际的兽魔人军队,它们头顶上飘扬着代表死亡的黑色旗帜,光明似乎已经被这面旗帜完全吞没。兰德望着这面旗帜,怀疑自己又疯了,他觉得他生来就要和这面旗帜战斗。兰德向黑旗射出了他所有的箭,将虚空的技巧发挥得淋漓尽致。他没有看见兽魔人冲过河床,没有看见人们死在他的身旁。一名兽魔人冲向他,他的鲜血浸透了两河的土地。兰德躺倒在塔伦河岸上,仰望天空。他发现蓝天在正午时分变成了纯黑的颜色。在渐渐微弱的呼吸声中,他听见一个声音说:我又赢了,路斯·瑟林·特拉蒙。 闪烁。 箭与环扭曲成平行的波纹,兰德拼命让它变回来。 维林的声音:“……对的,有些事……” 至上力激荡咆哮。 闪烁。 艾雯在婚礼前一周突然患病去世。谭姆竭力安慰兰德。奈妮薇也在安慰兰德。但她同样感到非常沮丧,她用尽了所有的方法,还是没能找出是什么杀死了艾雯。兰德在艾雯去世时就坐在艾雯家的屋子外面。现在,在伊蒙村,无论他走到什么地方,都会听见艾雯垂死时的尖叫。兰德知道,自己不能继续留在家乡了。谭姆给了他一把镶嵌有苍鹭徽记的长剑,而且将用剑的方法教给兰德。不过他始终都没有告诉兰德,一名两河的牧羊人怎么会有这样一把剑,如何能拥有如此高超的剑法。在兰德离开的那一天,谭姆给了他一封信,并告诉兰德,凭着这封信,兰德也许能在伊利安的军队中找到一个职位。最后,谭姆拥抱了他,并对他说:“我从没有过别的儿子,我也不想有别的儿子。如果你能做到,就像我一样,带个妻子回来。但,孩子,无论如何都要回来。” 兰德在巴尔伦被偷走了所有的钱和那封介绍信,差一点连父亲的剑都弄丢了。他遇到一位名叫明的女子,明向他说了许多关于他的极为疯狂的事情。兰德为了躲避她,最终离开了那座城市。他在漫无目的的游荡中来到凯姆林,凭借自己的剑技成为女王的卫兵。有时,他会发现自己正目不转睛地望着王女伊兰,这时,他的心里就会充满一种奇怪的念头,仿佛事情不该是这个样子。他的生命应该有更多的内容。当然,伊兰从没有看过他,她与一位塔伦王子结了婚,但她看起来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幸福。兰德只是一名士兵,一个来自偏远乡村的牧羊人。他在凯姆林才知道,伊蒙村只是安多王国西部边陲一个毫不起眼的小村子。而且,他更因为脾气暴躁而臭名昭著。 有些人说他是疯子。在平常的时候,即使是过人的剑技也无法让他这种人留在女王的卫队里。但现在时局很不安定,伪龙如同荒地里的野草,到处出现。一名伪龙被打垮,又会有两名、三名伪龙冒出来,最后,所有的国家都陷入了战乱。兰德的军衔直线上升。他知道一个关于自己疯狂的秘密,一个他知道必须严格保守的秘密:他有导引的能力。在战场上,他只要稍微使用一点导引的能力,没有人会发现,但他却能得到莫大的好处。有时,导引会起作用,有时却不会。不过这对兰德来说已经足够了。他知道,他疯了,但他不在乎。一种溃烂的疾病开始折磨他,他同样不在乎。其他人也无暇在意他。有消息传来,亚图·鹰翼的军队已经回来了,他们要占领整个世界。 女王的卫队跨过迷雾山脉,兰德率领一千名士兵,参加了这场战争。他从没想过要回到两河去,实际上,他很少会想到两河。当安多的败军退过迷雾山脉的时候,他成了女王卫队的总指挥。他在安多境内连番厮杀,最后却不得不随着大群的难民一起撤退,一直退回到凯姆林。凯姆林城中已经十室九空,大臣们纷纷建议把军队撤向更远的后方。这时,伊兰已经成为新的女王,她发誓自己不会离开凯姆林。她将目光从兰德因为疾病而变得腐败溃烂的脸上移开,但兰德无法离开她。于是,在女王的人民纷纷逃离时,她的卫队仍旧准备誓死保卫她。 在凯姆林战场上,兰德体内的至上力攀上顶峰。他将闪电和火焰投入侵略者的队伍中,让大地在脚下崩裂。那种感觉又回到兰德心中,他生来就是为了做某些特别的事情。他用尽了全力,但敌人实在太多,且他们之中也有人能导引至上力。最后,一道闪电击中了城墙上的兰德。他的躯体破碎,鲜血和焦肉四散纷飞。在他最后的喘息中,兰德听到一个低沉的耳语:我又赢了,路斯·瑟林·特拉蒙。 闪烁。 随着世界闪烁的节律,虚空仿佛受到巨锤的击打,兰德挣扎着维持颤抖中的虚空,抓住那个图案。似乎有上千个图案冲过虚空的表面。他拼命挣扎,竭力想着只要抓到一个就好。 “……错了!”维林尖声吼叫。 闪烁,闪烁,闪烁,闪烁,闪烁,闪烁。 他是一名士兵。他是一个牧羊人。他是一个乞丐。他是一位国王。他是农夫、走唱人、水手、木匠。他是个艾伊尔人,出生,成长,死亡。死于疯狂,死于腐烂,死于疾病、意外、老年。他被公开处决,众人为他的死而欢呼。他宣布自己是转生真龙,让他的旗帜横越半空。他逃离至上力躲藏起来,无声无息地活着,无声无息地死去。他长年累月地压抑着疯狂和腐烂;两个冬天之内,他就屈服了。有时,沐瑞会来到两河,带他一个人离开;或者同时带走在冬日告别夜里活下来的朋友们。有时,她又从未出现过。有时,来的是其他两仪师。有时是红宗两仪师。艾雯和他结婚了。艾雯的眼里有着肃穆的神色,披着玉座的圣巾,带领两仪师来驯御他。艾雯泪水涟涟,将一把匕首刺入他的心脏。垂死的他向她道谢。他爱上了其他女子,和她们结婚。伊兰、明、他在前往凯姆林的路上遇到的一位金发的农夫女儿,还有他生来从没见过的女子。一百次人生,更多的人生。他数不清了。在每个人生的最后,当他临死前,当他吐出最后一口气时,一个声音就会在他耳边响起:我又赢了,路斯·瑟林·特拉蒙。 闪烁闪烁闪烁闪烁闪烁闪烁闪烁闪烁闪烁闪烁闪烁闪烁闪烁闪烁闪烁闪烁闪烁闪烁闪烁。 虚空消失,与阳极力的联系不见踪影,兰德麻木地栽倒在地,肺里的空气被猛烈的撞击挤压出去。他感觉到脸颊和手掌碰触到粗糙的岩石。一片冰冷。 他听见维林从地上爬起来的声音。他听见粗哑的呕吐声。他抬起头,看见乌诺正跪在地上,用手背擦拭着嘴角。没有一个人还能站着,所有的马匹都四肢僵硬,打着哆嗦,不停转动的眼珠里露出疯狂的光芒。印塔抽出了巨剑,剑刃却在他的手掌前方抖动不已;他的眼睛紧盯前方,眼里却没有反射出任何东西。罗亚尔四肢摊开,坐在地上,睁大的眼睛里写满了惊惶。麦特将身体蜷成一团,脑袋缩进了双臂之间。佩林不断用手指摩擦面孔。似乎是想擦去他所见到的东西,或者是看见那些东西的眼睛。夏纳士兵们也同样糟糕。马希玛的脸上涕泪横流。修林急切地向四周张望,似乎是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怎么了?”兰德感到一阵窒息。他正躺在一块风蚀严重的粗糙岩石上,这块岩石有一大半被埋在了土里。“出了什么事?” “至上力。”两仪师踉跄着站起身,打着哆嗦整平身上的衣服,“好像我们被……推……这里看起来什么地方都不是。你一定学会控制它了。你一定学会了!如此强大的至上力会把你烧成灰烬的。” “维林,我……我的生活……我是……”兰德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一根圆柱上。是传送石。他吃力地站起身。“维林,我活过,又死了,不知道这样经过了多少次。每次都不同,但都是我,是过去的我。” “连接可能世界的线,由知晓混沌之数者布成。”维林哆嗦一下。她似乎正在对自己说话,“我从不知道这些。有不同的世界,自然也就会有不同的我们,有不同的人生。当然,因为发生了不同的事情,所以有不同的人生。” “就是刚才发生的那些事情?我……我们……看见了我们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又变成了我自己,路斯·瑟林。不!我是兰德·亚瑟! 维林摇晃了一下,抬头看着他。“如果你做出不同的选择,或者你身边发生了不同的事情,你的生活会变得完全不同,这让你感到惊讶吗?虽然我从没想过,我……好吧!重要的是,我们在这里,虽然这和我们希望的并不一样。” “这里是哪里?”兰德问。曹福聚落的森林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起伏不定的大地,在不远的西方隐约能看到一片森林和一两座小山。他们到达聚落传送石时,太阳还高高地挂在天顶,但在这里,灰色的天空中,太阳已经坠向了地平线。在他们身边,屈指可数的几棵树上几乎只剩下了一簇干枯的树枝,不多的几片黄叶反射着点点阳光。冷风从东方吹来,卷起地上的落叶,飘飞过众人身边。 “托门首。”维林说,“这就是我见过的那块传送石。你本来不可能直接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的,我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错……我不认为我会……但从这些树看来,这里应该已经是深秋时节。兰德,我们没有争取到时间,我们损失了时间。我们刚才一下子就用去了四个月的时间。” “但我不……” “你在这方面一定要让我指引你。我不能教你什么,这是真的,但我至少可以防止你把自己和我们杀死。即使你没有杀死自己,如果转生真龙像蜡烛一样烧毁了自己的能力,又有谁能对抗暗帝?”两仪师不等兰德说话,就把头转向了印塔。 感觉到两仪师的手掌握住自己的手臂,夏纳人吓了一跳。他看着维林,眼里仍然闪动着狂乱的光芒。“我行在光明之中。”他的声音嘶哑干枯,“我会找到瓦力尔号角,摧毁煞妖谷的魔力。我会的!” “你当然会。”维林用轻柔的声音抚慰他。她用双手捧住他的脸庞,夏纳人颤栗地吸了一口气,蓦然从束缚他的惊悸中恢复过来,只是那一段恐惧的回忆仍然闪现在他的眼中。“好了。”两仪师说,“这对你会有些好处的,我还要去看看其他人。我们会找回圣号角的,但我们的道路并没有变得更平坦。” 两仪师在每个人面前都停了一下。兰德则走向他的朋友。他想扶麦特站起来,麦特猛地抽回手,紧盯着他,随后又用两只手抓住兰德的衣襟。“兰德,我永远也不会告诉别人关于……关于你的事。我不会背叛你。你一定要相信我!”他的状况明显恶化了,兰德觉得那一定是让人不堪忍受的恐惧造成的。 “我相信你。”兰德说。他很想知道麦特经历了什么事情,做了什么事情。他一定和某些人说过什么,否则他不会如此害怕。兰德知道,自己不能因此而责怪他,那些都是其他的麦特,而不是他眼前的这一个。而且,他在那些世界里也做过别的事情……“我相信你……佩林?” 一头卷发的小伙子长叹一声,将双手从脸上拿开。指甲在前额和双颊上留下的血印触目惊心,他的黄眼睛隐藏着心底的秘密。“我们没有太多选择,是不是,兰德?无论出了什么事,无论我们做了什么。有些事,是不会变的。”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们在哪里?这就是你和修林说过的那个世界吗?” “这里是托门首。”兰德告诉他,“是我们的世界,维林是这样说的。现在是秋天了。” 麦特显出一副担心的样子,“怎么会?……不,我不想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但我们现在怎样才能找到帕登和那把匕首?他现在可能在任何地方。” “他就在这里。”兰德对麦特说。他希望自己是正确的。帕登有足够的时间乘船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也能赶到伊蒙村,或者是塔瓦隆。光明啊,请不要让他厌倦了等待吧!如果他伤害了艾雯,或者是伊蒙村里的任何人。我……该死,我尽力了。 “托门首的大城镇全在西边。”维林对所有人说。现在,除了兰德和他的两位朋友之外,大家都已经站起来了。当维林说话的时候,她把手放在麦特身上。“这里能被称为城镇的居民点并不多,如果我们要寻找暗黑之友的踪迹,就得向西方前进。我想,我们不应该空等在这里,浪费白天的时间。” 麦特眨眨眼睛,站起身,他看上去还是很虚弱,但那种活泼的生气又回到了他身上。维林这时又把手放在佩林身上。当她把手伸向兰德的时候,兰德向后退去。 “别做傻事。”她对兰德说。 “我不想要你的帮助。”兰德平静地说,“或者是任何两仪师的帮助。” 维林的嘴唇上出现了一簇皱纹,“随你吧!” 众人立刻就骑上马,朝西方奔去,传送石被他们甩在身后。没有任何人对如此的疾驰表示异议。兰德冲在队伍的最前面。光明啊,不要太迟吧! 第三十八章 练习 身穿白衣,盘腿坐在床上,艾雯将三个小光球在她的手掌上排列成各种图案。如果没有见习生的监督,她不能做这件事,不过奈妮薇正在屋中的小壁炉前,火光映照着她来回走动的身影,她的手上戴着见习生的巨蛇戒,白色的裙摆缀着七色镶边。但她还不被允许教导初阶生。只是艾雯自过去的十三个星期以来,发现自己愈来愈无法抵抗导引的快感。现在,她很容易就能触及阴极力,她总是能感觉到它。它在等待她,向她散发出芬芳的气息,让她感到丝绸般的柔滑,无时无刻不吸引着她,一旦她碰触了它,她便很难阻止自己进一步导引它。在导引的时候,她失败的次数并不亚于成功的次数,但这只会刺激她更加努力地进行下一次导引。 她也经常会感到害怕,她不知道自己要导引到何种程度才能满足,她也害怕没有至上力时那种颓丧沉闷的感觉。她以前从没有过这种感觉。她想将至上力一饮而尽,尽管她不止一次受到警告,过度的导引会把她自己烧光。这个警告是她最害怕的东西。有时,她希望自己从没来过塔瓦隆。但这些担心不能阻止她,甚至被两仪师和奈妮薇以外的见习生发现的风险也不能阻止她。 在这里,她很安全,这是她自己的房间。明也和她在一起。她正坐在三足凳上看着自己。她了解明,知道明不会去告发自己的。来到塔瓦隆,最让她高兴的就是结识了两位好朋友。 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小房间,所有初阶生的房间都是这样的。奈妮薇只要走上三步,就能从一面墙走到另一面墙。奈妮薇自己的房间就大多了,但她在见习生中没有朋友,所以她想找人说话时,就会来到艾雯的房间。有时,她也会像现在这样,只是一言不发地陪在艾雯身边。小壁炉里的火苗尽职地将初秋的寒意挡在屋外,不过艾雯相信,等到冬天的时候,这个小火炉肯定会力不从心的。一张学习用的小桌子与床,和明坐着的小凳子组成了屋中全部的家具。艾雯的东西一部分被整齐地挂在墙上的一排木钩上,另一部分被安置在桌头的小柜子里。初阶生经常会因为忙于工作而没有时间收拾自己的房间,但今天是假日,这是她和奈妮薇来到白塔以来的第三个假日。 “今天,加拉德跟着那些护法练剑的时候,爱丝一直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明一边说着,一边来回地摇晃身子。 艾雯手掌上的小光球晃动了一下。“她想看谁都可以。”艾雯随意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对这件事感兴趣。” “我想,应该没什么原因。如果你不介意他那种冷冰冰的态度的话,会认为他真是英俊极了。看到他的感觉真好,特别是他不穿衬衫的时候。” 光球开始疯狂地旋转。“我可不想去看加拉德,无论他穿或没穿衬衫。” “我不该戏弄你。”明有些后悔地说,“我向你道歉,但你确实喜欢看他……别摆脸色给我看,除了红宗的人以外,白塔里的每一个女人都喜欢看他。我就看见有两仪师在他练习时走到训练场去,特别是那些绿宗的两仪师。她们说是去看她们自己的护法,但训练场没有加拉德的时候,我可看不见有那么多两仪师,就连厨子和女仆都会跑过去看他。” 光球定住不动,有那么一会儿工夫,艾雯只是愣愣地望着它们,看着它们消失。突然间,艾雯咯咯地笑了起来。“他是很好看,不是吗?就连他走路的时候,看起来也好像是在跳舞。”她的双颊透出浓艳的颜色。“我知道,我不该盯着他看,但我就是控制不了我自己。” “我也不能,”明说,“但我能看得出来他是什么样的人。” “但,如果他很好——?” “艾雯,加拉德是很好,他好得能把你逼疯掉。他会毫不犹豫地伤害一个人,只因为他要服从更伟大的需求,他甚至不会注意他所伤害的是谁,因为他早已经将全副精神用在了其他地方。而且,他会理所当然地认为所有人都会理解他,知道他是正确的。” “你大概是对的吧!”艾雯说。她见识过明的能力,这个女孩能看出与一个人相关的所有东西。明不会说出她所看见的一切,她对于自己眼中所见的也不都是完全理解,但艾雯相信明的判断。她看了奈妮薇一眼。她的这个朋友还在来回不停地走着,嘴里喃喃地念叨着什么。艾雯又低下头,让阴极力进入体内,以一种散漫随意的形式开始玩弄她的小光球。 明耸了耸肩:“我想我最好告诉你,他甚至没注意到爱丝在做什么。他还问爱丝,你在晚餐后会不会去南边的花园走一走,因为今天是你的假日。我很替爱丝感到难过。” “可怜的爱丝。”艾雯嘀咕了一句,她手中的光球显得更加明亮。明禁不住笑出声来。 屋门被猛地打开,一阵冷风吹进屋里。艾雯惊呼一声,灭掉了光球。不过走进屋里的是伊兰。 金发的安多王女撞开门,把斗篷挂在木钩上。“我刚刚知道那个传闻是真的。盖崔安王死了,争夺继承权的战争肯定要爆发了。” 明哼了一声,“内战,继位之战,一件无聊的事情却要这么多名字。我们能不能不要谈论这个?现在我们耳朵里听到的全是战争。凯瑞安的战争,托门首的战争,她们也许已经抓住了沙戴亚的伪龙,但提尔的战争还是无法结束。不管怎样,这里面大多数都是谣言。昨天,我还听一个厨子说,她听说亚图·鹰翼正在向坦其克进军。亚图·鹰翼!” “我以为你不想谈这些的。”艾雯说。 “我看见洛根了。”伊兰说,“他坐在内廷的一张长椅上,哭得好伤心。他一看见我,就跑走了,我觉得他好可怜。” “对于我们来说,他还是哭泣的好,伊兰。”明说道。 “我知道他是什么人,”伊兰平静地说,“或者,他曾经是什么人,但他现在什么都不是了。我就是觉得他很可怜。” 艾雯身子一软,靠在了墙上。兰德。洛根总是让她想到兰德。现在,她已经有几个月没有梦见他了。她没有再做过在女王河号上做的那个梦。爱耐雅一直叫她写下梦见的每件事情,这位两仪师也总是详细地检查它们,希望能从中找到有用的信息。但除了梦到兰德以外,两仪师也无法从中看出什么。爱耐雅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她在想念他。奇怪的是,在到达白塔的一两个星期以后,艾雯觉得他好像不存在了,随着她的梦彻底消失了。而我则开始回想加拉德优雅的步伐,艾雯痛苦地想道。兰德一定没事。如果他被抓住,遭到驯御,我一定会听到一些风声的。 这想法让她不寒而栗。仿佛兰德真的被驯御了,像洛根一样在白塔终日哭泣,一心只想寻死。 伊兰跪坐在艾雯身边的床上。“艾雯,如果你再对加拉德想入非非,我可不会同情你。我会让奈妮薇给你调一剂她所说的那种可怕药剂。”伊兰向奈妮薇皱了皱眉。从她进门开始,奈妮薇就一直没注意过她。“奈妮薇出了什么事?别告诉我,她也在为加拉德长吁短叹!” “我可不会打扰她。”明靠向床上的两个人,压低了声音,“那个皮包骨的见习生伊芮拉对她说,她像一头母牛那么笨,根本就没有什么天赋。奈妮薇就赏了她一耳光。”伊兰缩了一下身子。“没错,”明继续低声说道,“她们立刻就把她送到了雪瑞安的书房,她至今都没有恢复过来。” 很明显的,明没有把自己的声音压得够低,奈妮薇的咆哮吓了大家一跳。不过,这时屋门突然又被大力撞开,一股强劲的气流挟着巨大的呼啸声冲入屋内。它没有吹起艾雯床上的毯子,但歪坐凳子上的明却翻倒在地,脑袋撞在墙上。那股风转眼间就消失了。奈妮薇定在原地,脸上显出一副震撼的表情。 艾雯急忙跑向门口,探出头四处观望。正午的阳光已经驱走了昨晚暴风雨留下的最后一丝清冷,初阶生庭院里仍然能见到一处处积水,但却没有半个人影。初阶生宿舍的一长排房门全是关上的。趁着假日的机会去花园游玩归来的初阶生们显然都在休息,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跑到屋外蹓跶。艾雯关上房门,重新坐回伊兰身边,而这时,奈妮薇正帮着明从地上爬起来。 “很抱歉,明。”奈妮薇的声音仍旧很紧张,“有时我的脾气……我不能请求你原谅我,至少在这件事上不能。”她深吸一口气。“如果你要把刚才的事报告给雪瑞安,我会理解的,是我自作自受。” 艾雯真希望自己没听见奈妮薇的这番话。经过这些事,奈妮薇变得更容易生气了,艾雯开始将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她不想让奈妮薇发现自己在注意她。于是,她又开始接触阴极力,光球重新出现在她的掌中。伊兰很快就开始和她做同一件事。艾雯在看到伊兰手中的光球之前,先看到了这位王女四周的光晕。她们开始互相传递小光球,小光球的速度愈来愈快,飞行路径也愈来愈复杂。有时,因为一个人的失误,会有某个光球黯淡下去,但它马上又会以别的颜色重新亮起来,有时,尺寸也会有所变化。 至上力充盈在艾雯体内,让她感到精神一振。她能闻到伊兰清晨沐浴后身上淡淡的玫瑰皂香气。她能感觉到墙壁上石膏的粗糙,地板上石料的平滑,还有她身下床榻的每一丝颤动。她能听见明和奈妮薇的呼吸,那比她们的低声交谈还要细微得多。 “如果要说原谅,”明说,“也应该是你原谅我。你有一副坏脾气,我却有一张漏勺嘴,如果你原谅我,我就原谅你。”随后,两个不同的声音同时说出了原谅这个词,两个女孩拥抱在一起。“但如果你再这样,”明笑着说,“我也许会打你耳光。” “下一次,”奈妮薇回应道,“我就往你身上扔东西。”她也笑了。但奈妮薇的笑声在她把目光转向艾雯和伊兰时戛然停止:“你们两个,立刻停下来,否则就会有人要去见初阶生师尊了。” “奈妮薇,你不能这样!”艾雯出言反对。但当她望向奈妮薇的眼睛时,她立刻切断了和阴极力的所有联系。“好吧,我信你的话,我也不需要你来证明。” “我们必须进行练习。”伊兰说,“她们对我们的要求愈来愈高。如果我们不主动练习,我们肯定会跟不上进度的。”她显出一副沉着的样子,但她离开阴极力的速度一点也不比艾雯慢。 “如果你们导引了太多的至上力,会发生什么事情,你们难道不知道?”奈妮薇问,“你们就不能控制自己?我希望你们能对这件事有更多一些的畏惧。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至上力就在那里,你们想用它将你们自己充满。有时,我竭尽全力才能制止我继续导引,我想要全部的至上力。我知道,那样会把我烧成一堆灰,但我还是想要它。”她哆嗦了一下,“我真的希望你们会更畏惧这件事。” “我是畏惧它。”艾雯叹了口气,“我很害怕,但这并不能阻止我去接近它。你呢,伊兰?” “惟一让我害怕的事,”伊兰快活地说,“就是洗碟子,我在这里的每一天好像都要洗碟子。”艾雯朝她身上扔了一个枕头。伊兰从头上把那个枕头拿下来,又扔了回去,但她的肩膀在这时突然消沉了下去。“哦,好吧!我很害怕,我不知道我的牙齿为什么会相互乱撞。爱莉达告诉我,我会感到非常害怕,我会想逃跑,甚至被旅族带走也行。那时,我还不明白她的意思,现在我才知道,她们驱赶我们比一名男人驱赶耕牛还要厉害,我简直没有能喘口气的时候。早晨醒来时,我仍然累得要命;晚上躺下时,我早已精疲力竭。有时,我也害怕自己会导引过多的至上力,让我……”她盯着自己的大腿,后面的话就消失在她的双唇之间。 艾雯知道她没说出来的内容是什么。她们的房间彼此相邻,就像许多其他的初阶生宿舍一样,两个房间之间的墙壁在很久以前就被打穿了一个小洞。那些小洞都很小,除非知道它们在什么地方,否则很难找到它们。但在熄灯之后,它们却是很好的话筒。那时,女孩们不用离开房间,就能聊天了。艾雯不止一次听见伊兰睡前的哭泣,她相信,伊兰一定也听到过她的哭声。 “旅族的生活是很有吸引力,”奈妮薇表示同意,“但无论走到什么地方,能做到的事情还是无法改变。你无法逃避阴极力。”奈妮薇的语气没有教训的感觉,反而有一种深深的无奈。 “你看见了什么,明?”伊兰说,“我们都会变成强大的两仪师吗?还是我们会以初阶生的身份洗一辈子的盘子?还是……”她不舒服地耸耸肩,仿佛她根本不想让这第三种可能性进入她的脑海——被送回家,被赶出白塔。艾雯就曾亲眼看见两名初阶生被送出白塔。每个人提到她们的时候声音都会变得压抑而低弱,仿佛她们已经死了。 明在凳子上转了个身。“我不喜欢窥看朋友。”她喃喃地说,“友谊会影响我的解读,它让我尽力去设想好的情况,所以我不再那样看你们三个了。不管怎样,你们都没有什么改变,自从……”她忽然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们三个,双眉紧皱在一起。“不对了。”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怎么了?”奈妮薇急忙问道。 明犹豫了一下,才回答道,“危险,你们都处在不同的危险之中,或者是危险正在向你们靠近,速度很快。我看不清,但那是很危险的东西。” “你们看。”奈妮薇对坐在床上的两个女孩说,“你们必须小心。我们都必须小心。你们要向我许诺,在没有人指导的时候,不能再私自导引至上力了。” “我不想再谈这件事了。”艾雯说。 伊兰立刻点了点头:“是的,让我们谈些别的事情吧!明,如果你穿上裙子,我敢打赌,盖温一定会邀你出去散步的。你知道,他一直在偷看你,我认为是你的男装阻止了他追求你的步伐。” “我喜欢怎么穿,就怎么穿,我不会为了一个男人就改变自己的,即使那个男人是你的哥哥。”明心不在焉地说。她仍然紧皱眉头,盯着眼前的三个朋友。伊兰以前早就跟她说过盖温的事。“这么穿,我就不会受到那些男人的打扰了。” “没有人会在看你第二眼的时候还认为你是个男孩。”伊兰笑着说。 艾雯感到一阵不舒服。伊兰这种欢快的神情是装出来的。而明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表情。奈妮薇看起来似乎又想向她们发出什么警告。 当房门第三次被推开的时候。艾雯立刻跳下床,想跑去关门,同时她心里还庆幸着,终于可以找一些事做,不必再看其他人尴尬的脸色了。还没等她跑到门前,一位将满头金发编成许多辫子的黑眸两仪师走进屋中。艾雯惊讶地眨眨眼,进来的是两仪师莉亚熏。她还没听到莉亚熏返回白塔的消息,而且,如果两仪师想见某个初阶生,都是初阶生被通知去找两仪师的。一位两仪师亲自跑到初阶生宿舍来,艾雯觉得不会有什么好事。 现在,狭小的房间里已经挤了五个人。莉亚熏先是理了理红流苏披肩,然后才抬眼望向她们。明还坐在凳子上,动也没动。伊兰从床上站起来,和奈妮薇与艾雯一同向两仪师行了屈膝礼;不过奈妮薇只是微微弯了一下膝盖。艾雯不认为奈妮薇会习惯让别人的权威凌驾在她的头上。 莉亚熏直视着奈妮薇。“你为何在这里?在初阶生的住处?孩子?”她的声音如寒冰般冷酷。 “来拜访友人。”奈妮薇的声音显得相当僵硬,一会儿,她又补了一句,“两仪师莉亚熏。” “见习生不能在初阶生之中有朋友。这次,你要记住这一点,孩子。不过我也要找你,你们两个,”她的手指向伊兰和明,“现在离开。” “我等一会儿再回来。”明毫不在意地站起身,故意露出一副从容不迫的神态。走过莉亚熏身边时,还对她咧嘴一笑。莉亚熏则一眼都没有看她。伊兰忧虑地看了艾雯和奈妮薇一眼,又行了一个屈膝礼,便匆匆离开了。 等伊兰关上房门之后,莉亚熏开始仔细端详艾雯和奈妮薇。艾雯在她的注视下,感到有些手足无措;但奈妮薇依旧站得笔直,只是双颊的颜色变得更红了一些。 “你们两个和那些被沐瑞带在身边的男孩来自同一个村庄?”莉亚熏在提问时突然加大了力量。 “你知道什么关于兰德的消息吗?”艾雯有些急切地问。莉亚熏向她扬起一边的眉毛。艾雯急忙低下头,“原谅我,两仪师,我忘了规矩。” “你有他们的消息吗?”奈妮薇接着问道。见习生不必等两仪师说话之后才能说话。 “你们很关心他们,这很好。他们正处于危险之中,你们也许能帮助他们。” “你怎么知道他们遇到了麻烦?”奈妮薇这回显然是在认真发问了。 莉亚熏蔷薇花蕾般的嘴唇在瞬间紧绷,但她的语调依旧没有改变。“你们大概还不知道,沐瑞已经送信回白塔,那封信里有关于你们的内容。两仪师沐瑞,她担心你们,还有你们的……年轻朋友,那些男孩,他们正处在危险之中。你们是想帮助他们,还是将他们扔给他们的命运?” “帮助他们!”艾雯脱口而出。同时,奈妮薇却问道:“什么样的危险?你为什么要帮助他们?”奈妮薇看着莉亚熏披肩上的红色流苏,“我以为你不喜欢沐瑞。” “不要随便主观臆测,孩子。”莉亚熏尖声说道,“你是见习生,不是两仪师。见习生和初阶生在两仪师说话时必须认真聆听,并按照两仪师的吩咐去做。”她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们会为某件事贡献自己的力量,那时,你们才能明白,你们必须完成自己的任务,哪怕那是你们所不喜欢的任务。告诉你们,我曾经和许多我非常厌恶的人合作过。为了拯救你们的朋友,你们会不会和一个你们最为痛恨的人合作?”莉亚熏的声音仍然平静,但她的双颊却出现了愤怒的白斑。 奈妮薇不情愿地点点头:“但你还没告诉我们,他们到底遇到了什么样的危险,两仪师莉亚熏。” “那危险来自煞妖谷,他们正遭到猎杀。根据我的了解,他们以前也经历过这种状况。如果你们愿意随我来,至少有一些危险将得到解决。不要问我会怎么做,这些就是我能告诉你们的一切。” “我们会随你去的,两仪师莉亚熏。”艾雯说。 “去哪里?”奈妮薇问。艾雯有些恼怒地瞪了她一眼。 “托门首。” 艾雯惊讶地张大嘴,奈妮薇喃喃地说:“托门首已变成战场。那些危险是亚图·鹰翼的军队造成的?” “孩子,你相信那些谣言?就算那些谣言都是真的,它们能阻碍你吗?我以为你是他们的朋友。”莉亚熏扭曲的声音表明她不会再这样忍让了。 “我们会随你去。”艾雯说。奈妮薇又张开嘴,但艾雯却继续说道,“我们会去的,奈妮薇。如果兰德需要我们的帮助……还有麦特和佩林,我们必须帮助他们。” “我知道。”奈妮薇说,“但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是我们?如果沐瑞做不到,或者你都做不到,我们又如何能办到?” 莉亚熏脸上的怒气愈来愈重。艾雯意识到,奈妮薇在对莉亚熏说话的时候,没有加上任何敬称。不过莉亚熏还是接着说道:“你们两个来自他们的村庄,虽然我还不完全明白,但我相信,你们之间有一种无形的联系,不过我还无法确定。我不会回答你们愚蠢的问题。你们到底会不会为了他们而随我来?”莉亚熏沉默了一会儿,等待她们的赞同。看到两个女孩点头,她的紧张神情也从脸上消失。“很好,在日落前一小时,去巨森灵树林的最北端找我。带着你们的马和旅行所需的一切东西,不要对别人提起这件事。” “未经许可,我们不该离开白塔。”奈妮薇缓缓地说。 “你们得到我的许可,不要告诉任何人。在白塔的走廊中,有黑宗两仪师出没。” 艾雯倒抽一口气,同时她也听到奈妮薇粗重的喘息声,不过奈妮薇恢复正常的速度要快一些。“我以为所有两仪师都不承认……她们的存在。” 莉亚熏紧绷的嘴唇弯曲成一个冷笑。“是有许多两仪师不敢正视这个问题。末日战争已近,时间不允许我们继续在这些细节上纠缠。黑宗,它的一切都是白塔的反面,但它确实存在着,孩子。它无处不在,任何一名女子都有可能属于它。它为暗帝效忠。如果你们的朋友被暗影追赶,你们以为黑宗会任由你们活着去帮助他们吗?不要告诉别人,记住!否则你们也许无法到达托门首了。日落前一个小时。不要让我白等。”说完这些话,她就离开了房间。房门在她身后关上,发出巨大的撞击声。 艾雯躺在床上,双手勒住膝盖。“奈妮薇,她是红宗的,她不可能知道兰德的事情。如果她……” “她不可能知道,”奈妮薇表示同意,“希望我能知道为什么一名红宗两仪师会想帮助那些男孩,她为什么会跟沐瑞合作。我敢发誓,她们之中即使有一个快渴死了,另一个也不会给她水喝。” “你认为她是在撒谎?” “她是一个两仪师,”奈妮薇语带干涩,“我拿我最好的银胸针对一颗蓝莓打赌,她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我只是怀疑,我们所听到的,是不是我们心中所想的。” “黑宗。”艾雯哆嗦了一下,“毫无疑问,她提到了这个,愿光明帮助我们。” “没错,”奈妮薇说,“她不让我们向任何人征询意见,我们还能信任谁?我们需要光明帮助。” 明和伊兰又回到屋中,一进屋,伊兰就用力关上门。“你们真的要走?”明问她们。伊兰指了指墙上的那个小洞对她们说:“我们在我的房间里听你们谈话,所有事情我们都听到了。” 艾雯和奈妮薇交换了一个眼神。艾雯很想知道这两个朋友都听到了什么。而她在奈妮薇的脸上也见到了同样的关注。如果她们推测出兰德…… “你们必须把这件事藏在心底。”奈妮薇叮嘱着,“我认为莉亚熏一定会从雪瑞安那里弄到让我们离开的许可。即使她没弄到,即使她们明天为了找我们,从上到下搜遍白塔。你们也不许说一个字。” “藏在心底?”明说,“不用为这件事担心,我会跟你们一起去。我现在整天做的就是向这个或那个褐宗两仪师解释一些我根本不懂的东西。如果不是玉座说我可以随便看看这里的任何一个人,我连四处走走的权利都没有了。而那个女人给我下达的这个命令更让我无法摆脱。我一定已经为她解读了半个白塔的人,但她总是想让我再给她示范一次。我所需要的,只是一个离开的理由,就是这样。”她的脸上显示出一种不容辩驳的决心。 艾雯觉得有点奇怪,明为什么一定要和她们一起走?如果她要离开,自己一个人也可以走。但还没等她想得更多些,伊兰已经开口道,“我也要走。” “伊兰!”奈妮薇轻呼一声说,“艾雯和我是那些男孩同村的朋友,你是安多的王女,如果你从白塔消失了,那,这……这会引发一场战争的。” “无论是塔瓦隆风干了我,还是盐腌了我,母亲都不会和她们开战的。我现在觉得,她们就是在风干和盐腌我。如果你们三个能出去冒险,你们也不要想我会继续留在这里洗碟子、刷地板,让那些见习生因为炉火的颜色不对而把我骂得狗血淋头。等盖温发现我已经离开的时候,他会嫉妒死我的。”伊兰笑着玩弄起艾雯的头发。“而且,如果你离开兰德,也许我有机会把他抓到手里。” “我不认为我们之中有谁能拥有他。”艾雯哀伤地说。 “那么,我们就看看他会选中哪个倒霉的姑娘吧!但有我们两个在,他不可能愚蠢到去选别人的。哦,笑一笑,艾雯。我知道他是你的,我只是想……”她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找适合的用词,“……自由。我从没经历过冒险,我打赌,我们绝不会在冒险时哭着入睡,那些走唱人绝不会放过我们的故事。” “这太愚蠢了,”奈妮薇说,“我们要去托门首,你也听到过那里的消息,还有那些传闻。这一次会很危险,你必须留在这里。” “我也听到两仪师莉亚熏说的那个……黑宗。”提到那个可怕的名字时,伊兰的声音小到几乎变成了耳语。“我在这里又怎么能安全?如果有那种人藏在这个地方。如果母亲曾怀疑黑宗真的存在,她宁可让我上战场,也不会让我留在这里。” “但,伊兰……” “你只有一个方法能把我留下,就是去向初阶生师尊报告。那一定是一幅有趣的画面,我们三个排成一列,站在她的书房里,不,是我们四个,我不觉得明能逃得掉。所以,如果你们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别的两仪师,那我就要跟去。” 奈妮薇摊开双手。“也许你能说些什么,劝劝她。”她对明说。 明一直靠在墙上,望着伊兰,听到奈妮薇的话,她只是摇了摇头。“我想她只能跟你们,不,是跟我们一起去。现在,我能看见你们身边的危险愈来愈清晰了,但还没有清晰到能让我看清它们,但我想,这和你们离开的决心一定有某种关系。因为你们更加确定,所以它才会更加清晰。” “这不能成为她可以离开的理由。”奈妮薇说。但明还是在摇头。 “她也连接着……那些男孩,就像你,像艾雯,像我一样。她是这其中的一部分。奈妮薇,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我想应该是两仪师口中的因缘。” 伊兰看起来有些畏缩,同时却也显出很大的兴趣。“我?什么部分,明?” “我看不清楚。”明望着地板,“有时,我希望我根本没有这种解读人生的能力。无论我怎么努力,大多数人对我的解答都不是很满意。” “如果我们全都要离开,”奈妮薇说,“那么我们最好拟定一个计划。”无论事先怎样反对,一旦做出决定,奈妮薇总是会立刻着手进行:她们要带些什么?当她们到达托门首的时候,天气会寒冷到什么程度?如何在不惊动旁人的情况下把她们的马从马厩里弄出来? 听着奈妮薇的筹划,艾雯不禁暗自寻思,明在她们身上看到的危险到底是什么?又有什么样的危险在威胁兰德。她只知道,有一个危险正在威胁着他。想到它,艾雯不禁感到一阵寒意。坚持住,兰德。坚持住,你这个羊毛脑袋的白痴。我这就来帮你了。 第三十九章 逃离白塔 艾雯和伊兰在白塔中匆匆前进,不断向她们遇到的每一位女子点头致意。今天有很多外面的妇女进入白塔,艾雯认为这是件好事。两仪师和见习生根本没有足够的精力照看这么多人。她们或者独自一人,或者结成小团体,打扮有穷有富,穿着来自许多不同地方的衣服,有些人身上还能明显见到一路的风尘。她们都在静静地等待着,希望能向两仪师提出她们的问题,或者呈上她们的恳求。有一些女贵族、女商人,或是商人的妻子还带着她们的女仆。前来陈情的甚至还有几个男人,他们远离人群,单独站在一起。威严的白塔和周围的女人都让他们感到非常不自在。 奈妮薇走在一行人的最前头,她的双眼直视前方,披肩飘扬在身后,坚定的步伐仿佛在告诉周围的人们,她知道要去什么地方,要做什么事情,没有人能够阻挡她们,她们有充分的权力去做。当然,实际上的情况和她装出来的样子完全相反。她们现在穿在身上的都是她们来塔瓦隆时所穿的衣服。所以,放眼望去,她们也都只是些外来客。她们每个人都穿上了她们最好的衣服——裙子是专门为骑马而设计的,精致的羊毛披肩上绣满了繁复的图案。她们一路上尽量避免被别人认出身份。靠着人群的掩护,她们已经躲过了不少认识她们的人。艾雯认为照这样下去,她们便可以顺利地离开塔瓦隆。 “穿这身衣服,我们不该赶去托门首,而是应该在贵族花园里野餐。”奈妮薇面无表情地说着,而艾雯正帮她扣好灰绸衫上松开的钮扣,这件衣服上布满了金线绣花,珍珠花饰从奈妮薇的胸前一直延伸到袖口。“但这样我们就不会被别人注意了。” 艾雯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披肩,抚平了身上穿的金绣绿丝裙子,又回头看了伊兰一眼,金发王女穿的是蓝丝绣的奶油色衣裙。艾雯现在只希望奈妮薇的计划是正确的,至今为止,沿途的每个人还都只是把她们看成外来的陈情者、贵族,或者至少是有钱的女子。但艾雯自己总是无法适应这种情况,她很惊讶地发现,在穿了几个月的初阶生素白衣裙之后,她现在的这身华服让她感觉很不舒服。 她们经过一小群村妇身边,那些妇女都穿着结实的褐色羊毛外衣。看见奈妮薇等人的贵妇装扮,她们纷纷屈膝行礼。 她们一走过那些村妇,艾雯就回头去看明,明依旧穿着她的裤子和宽松的男式衬衫,棕色的斗篷和外衣也都是男孩们穿的,一顶老旧的宽边帽完全遮住了她的短发。“我们之中必须有一个仆人。”出发的时候,她笑着对大家说,“像你们这样穿着的女士,没有仆人是很奇怪的。等到逃跑的时候,你们就会羡慕我的裤装了。”不过,现在她的肩上却扛着四个被寒衣撑得鼓胀的鞍袋。冬天肯定会在她们回到塔瓦隆之前来临的。鞍袋里还装了不少她们从厨房里偷来的食物,足够支撑到下一个居民点了。 “我不能帮忙拿一些吗,明?”艾雯轻声问。 “它们只是显得很粗笨,”明对她一笑,“其实不重。”她看起来认为这只是一个游戏,或者她是假装这么想。“人们肯定会觉得奇怪,为什么像你这么高贵的女士会自己拿着鞍袋。放心,过不了多久,你就能自己扛鞍袋了,也许还有我的。如果你想的话,等我们……”她的笑容消失了,声音也变得低沉而急促,“两仪师!” 艾雯急忙向前望去。一位黑发如水、玉面无瑕的两仪师正从阶梯上走下来,一边还在倾听一位身穿乡村粗布衣的妇人不停地说着些什么。那位两仪师还没有看见她们,不过艾雯已经认出了她——塔其玛,褐宗两仪师,她曾经教授艾雯她们白塔和两仪师的历史。她的特长就是能在一百步外认出自己的学生。 奈妮薇一步不停地转向另一条侧廊,但立刻就有一名又高又瘦的见习生拉着一名初阶生的耳朵,从她们身边跑了过去。见习生双眉紧皱;初阶生则满脸通红。 艾雯费了很大力气才说出话来。“那是伊芮拉,还有爱丝,她们有没有注意到我们?”她不敢回头去看那两个人。 “没有。”明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她们只看见了我们的衣服。”艾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同时也听见了奈妮薇松了一口气的呼气声。 “不用等我们走到马厩,我的心就要蹦出来了。”伊兰低声嘀咕着,“艾雯,冒险就是这样的吗?心脏快跳到你的嘴里,胃却快坠到脚底下?” “我想是吧!”艾雯缓缓地说。她发现自己似乎从没有渴望过冒险,从没有想过要像故事中的那些英雄一样,去做各种危险和令人兴奋的事情。现在,她觉得只有在经过一些事情之后,回头去看,才能感受到其中令人兴奋的那个部分,而真正的故事里,总是有着许多令人难过的地方。她把这种感受告诉了伊兰。 “但是,”王女顽固地说,“我以前从没经历过任何令人兴奋的事情。只要母亲还在干涉我的每一件事情,我想我的生活里也不会有什么能让我兴奋的事。但在我坐上王位之前,她大概永远都会那样干涉我。” “你们两个安静一点。”奈妮薇说。她们正走到一个岔路口,除了她们四个之外,周围看不见半个人影。奈妮薇指着一段向下的窄阶梯说,“我们应该走这条路,如果我还没被拐弯和转角弄糊涂的话。” 奈妮薇嘴里虽然这么说,走下去的时候却没有片刻的犹豫,其他人也跟随在她身后。果然,阶梯尽头的小门外就是南马厩的泥土院子。初阶生的坐骑全被养在这里。不过,除非是晋升为见习生,或者被遣送回家,一般的初阶生都不会用到这些马匹。光芒闪烁的白塔这时已经耸立在她们身后,白塔周围的院子占据了许多地方。它的院墙比一些城墙还要高。 奈妮薇仰着头走进马厩,仿佛她是这座马厩的主人。这里弥漫着一股清新的干草和马鬃气味。从马厩上方的隔窗透进来的栅栏形光束,照亮了阴影中的两排畜栏。令人有些奇怪的是,长毛的贝拉和奈妮薇的灰母马就在门边的畜栏里。贝拉将鼻子探到畜栏外,朝艾雯轻声叫着。她们只看见了一名马夫,那是个长相讨人喜欢的中年汉子,上唇的小胡子里已经有了不少白丝。女孩子们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嚼着一根稻草。 “给我们的马上鞍。”奈妮薇用自己最具威严的嗓音对他说,“这两匹。明,伊兰,去找你们的马。”明放下鞍袋,拉着伊兰向马厩深处走去。 马夫望着走进马厩的两个女孩,皱起眉头,慢慢将稻草从嘴里拿开。“这一定有什么误会,女士,这些牲口——” “是我们的。”奈妮薇坚定地说,她将双臂抱在胸前,刻意露出那枚巨蛇戒。“你现在就为它们备鞍。” 艾雯屏住了呼吸,这是她们计划中的最后手段。如果有什么人试图阻止她们,就由奈妮薇假扮两仪师去处理,当然这个办法对付不了两仪师和见习生,甚至连初阶生也瞒不过去。但一名马夫…… 马夫朝奈妮薇的戒指眨了眨眼,随后又把目光转回到奈妮薇的脸上。“我接到的命令是准备两匹马。”最后,他用公事公办的口气向奈妮薇说道,“一位见习生和一位初阶生,而不是你们四个。”艾雯苦笑了一下。莉亚熏当然不会以为她们能自己把马偷出来。 奈妮薇看起来很是失望,但她的声音却变得更加严厉。“你快把那些马牵出来,为它们备鞍。或者你想让莉亚熏为你疗伤?当然,首先要她愿意。” 马夫念叨着莉亚熏的名字,但看见奈妮薇的目光,他马上就转过身,嘴里仍说着些不知所谓的东西,然后急急地向畜栏走去。当他勒紧第二匹马的肚带时,明和伊兰刚好牵着她们的坐骑回来。明的坐骑是一匹高大的斑点阉马;伊兰的则是一匹有着天鹅般弯曲长颈的枣红色母马。 当她们上马的时候,奈妮薇再次盯着那个马夫。“你肯定被告诫要对这件事保密。无论我们是两个人,还是两百人,在这一点上没什么差别。如果你想把这件事说出去,那就想想莉亚熏吧!” 当她们策马离开的时候,伊兰向后扔出一枚硬币,低声说道:“给你添麻烦了,你做得不错。”走出马厩外时,她发现艾雯正望着她,对她微笑。伊兰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母亲说,棒子和蜂蜜的效果总比只有棒子好。” “希望我们不必用这两样东西去对付看门的卫兵。”艾雯说,“但愿莉亚熏也向他们下达了命令。” 不过,在白塔南边的塔罗人之门,她们并没有机会确定那些卫兵是不是接到过这样的命令。士兵们只是向她们匆匆鞠了个躬,就挥手让她们过去,甚至懒得多看她们一眼。卫兵的职责是把危险排除在白塔之外,而不是把什么人留在白塔里。 当四个女孩让坐骑缓步走过城中的街道时,从河面上吹来的凉风让她们赶紧戴上披肩的兜帽。马蹄敲击石板路面的声音,完全被人群的喧嚣和建筑物中传来的乐声所淹没。人们身上的衣着体现着各地的风情,从灰暗阴冷的凯瑞安衣装到鲜艳多彩的旅族服饰,可谓是一应俱全。四个女孩因为衣着华丽,又骑着高头大马,所以人们都会主动为她们让出道路。尽管如此,她们行进的速度还是快不起来。 艾雯根本没心思去欣赏那些高耸入云,又在云端以天桥相连接的巨塔;那些仿佛超级巨浪、风蚀悬崖,或是巨型贝壳的岩石建筑。两仪师经常会来到城中,在这样拥挤的人群里,很可能会有两仪师一直走到她们面前,而她们却毫无察觉。她发现同伴们也都和她一样紧张。直到巨森灵树林映入艾雯的眼帘,她才算稍稍松了口气。 巨树远远凌驾于那些建筑物之上,它们舒展健壮的树冠高度都在百幅以上。高大的橡树、榆树、羽叶木和冷杉与它们相比,都成了小矮子。树林周围有一圈长度超过两里的围墙,说是围墙,其实那只是一串连绵不绝的螺旋形岩石拱门。每道拱门都有五幅高,十幅宽。在围墙外边的街道上,挤满了马车、载货车和来往的行人,墙里却是一片生机勃发的青葱翠绿。树林既没有花园里那种人工化的呆板气氛,也不像荒野密林那般混乱幽深。它就好像是理想中的自然,它是最完美的草木组成的最美丽的森林。有一些树叶已经变色,星星点点的黄色和红色点缀在晶莹的绿色中,让艾雯觉得那就应该是秋木的样子。 林中有一些人在漫步,不过并没有人会注意这四个匆匆赶路的女孩。塔瓦隆城很快就从她们的视野中消失了,城中的噪音在这里也变得柔和许多,再向里走,噪音就完全被树林挡在了外面。只是走了十几步,她们似乎就已经和身边的城市离开了好几里的距离。 “她说的是小林的最北端。”奈妮薇喃喃地说着,不断向四周观望。“这里已经是最北……”两匹马突然从灌木丛中蹿出来,打断了奈妮薇的话。那是一匹浑身皮毛如同黑色绸缎的母马和一匹驮了许多东西的浅色驮马。莉亚熏正骑在黑色母马上。 莉亚熏猛地勒紧缰绳,黑马高扬起前蹄,停在原地。两仪师的面孔因为盛怒而扭曲,“我告诉过你们,不要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任何人都不行!”艾雯注意到驮马背上的提杆灯笼,觉得非常奇怪。 “她们都是朋友。”奈妮薇面不改色地说。这时,伊兰却插口说道:“请你原谅,两仪师莉亚熏,她们没有对我们说过,是我们听来的。我们并没有故意想听到什么我们不该知道的事情,但我们还是听到了。我们也想帮助兰德·亚瑟,当然,还有另外那两个男孩。” 莉亚熏紧盯着伊兰和明,将近傍晚的阳光从枝叶间斜射进来,让她们的脸深陷进兜帽的影子里。“那么,”莉亚熏终于开了口,她的眼睛仍旧盯着两个女孩,“我本来已经安排好别人照顾你们。但既然你们到了这里,四个人和两个人也不会有什么差别了。” “照顾?两仪师莉亚熏,”伊兰说,“我不明白。” “孩子,人们都知道你和另外那个女孩是她们的朋友。难道你以为她们离开之后,不会有人探问你们?你相信黑宗会因为你将要继承王位而对你温柔一些?如果你们还留在白塔里,你们有可能根本活不过今夜。”这番话让众人沉默良久。而莉亚熏已经掉转马头,向她们喊道,“跟上我!” 两仪师带领她们驰入树林深处。她们很快就见到一排高耸的铁栅,结实粗大的铁条紧密地排列在一起,栅栏顶端则是一列锋利的生铁矛尖。栅栏有一个向外的微小弧度,似乎它包围了很大的一片区域,因为树木的掩映,她们看不见栅栏向两边延伸到了什么地方。栅栏上有一道门,门上挂了一把大锁。莉亚熏从斗篷里拿出一把大钥匙,将锁打开。等所有人都进入栅栏之后,她又把锁重新锁上,随后,立刻又催马向前赶去。一只松鼠趴在她们头顶的树枝上,向她们吱吱叫了两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啄木鸟叩击树木的咚咚声。 “我们要去什么地方?”奈妮薇问。莉亚熏没有回答。奈妮薇带着气恼的神色转头望向伙伴们。“我们为什么要跑到这片树林里头来?我们应该找一座桥过河,或者找条船。这样,我们才能离开塔瓦隆,而这里根本没有桥和船……” “这里有。”莉亚熏说道,“那个栅栏,它把所有人挡在外面,以免有人在这里伤害自己。但我们今天有特别的需要。”她的手指向前面一座又高又厚的石碑一样的东西,那个东西的一面雕刻着茂密的藤蔓和叶片。 艾雯的喉咙突然紧绷起来。她开始明白,为什么莉亚熏会带灯笼来,但艾雯一点也不喜欢她明白的那些事。她听见奈妮薇低声说:“道门。”她们两个都清楚地记得那次在道中的经历。 “我们曾经进去过一次,”艾雯也像奈妮薇一样对自己说道,“我们就能再进去一次。”如果兰德和其他人需要我们,我们就必须帮助他们。就是这样。 “那是真的……”明差点说不出话来。 “一座道门。”伊兰喘息着说,“我以为道已经无法再被使用了。至少,我不认为我们会被允许使用它。” 莉亚熏已经跳下马,从密密麻麻的植物浮雕中取下了爱凡德梭拉三瓣叶。两扇大门在颤抖的藤蔓叶片中缓缓开启,显露出昏暗的银色镜面,艾雯在镜中看见了她们的影像。 “你们不必跟我来。”莉亚熏说,“你们可以在这里等着我,在铁栅的保护下,直到我来找你们,或者是等抢先找到你们的黑宗两仪师。”她的微笑让人感觉不到丝毫的愉快,在她身后,道门已经完全开启。 “我没有说我会留在这里。”伊兰说。但她还是回头望了一眼阴影中的森林。 “既然我们已经做出了决定,”明的嗓音变得有些嘶哑,“那就让我们做到底吧!”她双眼紧盯着道门,艾雯以为自己听到了她的喃喃自语。“光明烧了你,兰德·亚瑟。” “我必须最后一个进去,”莉亚熏说,“你们走在前面,我会跟着你们。”她也开始打量四周的森林,似乎以为会有人跟踪她们。“快!快点!” 艾雯不知道莉亚熏在害怕什么,但任何人如果在这时候出现在这里,她们都很可能无法再使用道门。兰德,你这个羊毛脑袋的白痴,她想道,为什么你在惹麻烦的时候,不能让我逃过充当英雄的命运? 她用脚跟轻踢贝拉的腹侧,平常总是很稳健的长毛母马,这回却有些暴躁地向前蹿去。 “慢一些!”奈妮薇喊道,但已经太迟了。 艾雯和贝拉冲向暗镜中映射的自己,两匹长毛马的鼻子对到了一起,开始彼此融入。艾雯在冰寒的颤栗中也进入了她自己的镜像。时间似乎被延长了,刺骨的寒冷在一瞬间吞没了她,而每一瞬间都持续了数分钟之久。 突然间,贝拉在黑暗中被绊了一下,正迅速前冲的母马差点跪倒在地上,但贝拉最后终于还是颤抖着稳住了身体。艾雯急忙跳下马,试着去抚摸母马的前腿,想看看贝拉是否受了伤。她几乎有些感谢这片黑暗掩盖了她通红的面孔。她知道,这里的时间和空间与道门外完全不同。她就这样闯进来,实在太冲动了。 在她的身边,只有黑暗和敞开的道门的矩形轮廓。从这边看过去,道门就像是一个用雾玻璃挡住的窗口。没有光线能穿透它,黑暗似乎直接压在那个窗口上。但透过它,艾雯还是能看见其他人,她们用最慢的速度移动,仿佛是梦魇中的幻影。奈妮薇坚持要点亮那些灯笼,莉亚熏则有些气急败坏地接受了奈妮薇的主张。她显然正在要求其他人加快速度。 当奈妮薇催赶她的灰母马,缓缓通过道门的时候,艾雯几乎想扑上去抱住她。不过,她的注意力至少有一半都放在了奈妮薇带进来的那盏灯笼上。灯笼的光晕要比正常情况下小很多,黑暗在压迫光明,竭力想将它挤回灯笼里去。而艾雯已经开始觉得黑暗在挤压她了,就好像那黑暗是有重量的。但她只是对奈妮薇说:“贝拉没事,我也没摔断我的脖子,虽然那可能是我应得的下场。” 道曾经是光明的所在,但在它形成的时候,污染就已经开始了。暗帝对阳极力的污染,使道也无法逃脱腐败的命运。 奈妮薇将灯笼的提杆交到艾雯的手里,又从鞍袋旁拿起另一只灯笼。“只要你知道这是你自作自受就好了。”她嘟囔着,“只要知道,不要成真就好。”突然间,她轻声笑了起来。“有时候,我觉得乡贤最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能创造许多谚语和俗话。你看,我又想出一个:你把脖子跌断,我把它接上,结果只能让它再跌断。” 艾雯发现自己也在笑,直到她想起自己正待在什么地方。奈妮薇为她带来的愉悦并不能持续很久。 明和伊兰迟疑地穿过道门,她们都牵着马,另一只手提着灯笼,她们显然是在害怕有怪物等在道里。等看到身边除了黑暗之外,什么都没有,两个女孩总算松了一口气。但黑暗的压迫很快就让她们紧张得有些不知所措。莉亚熏将爱凡德梭拉叶片放回原位,催马赶过了正在闭合的道门。驮马被她牵在身后。 不等道门完全关闭,莉亚熏一言不发地将驮马的缰绳扔给明,一边让自己的坐骑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她的灯笼照出地面上的一条白线,一行人就在她的带领下,沿着这条白线开始前进。地面看上去是石头的,上面布满了坑洼缺损,似乎是被强酸腐蚀过。艾雯匆忙地催赶着贝拉,但她并不能比其他跟在莉亚熏身后的同伴快多少。这个世界里,除了马蹄下的粗糙地板外,似乎什么东西都没有。 白线如箭一般直指前方,连接到一块巨大的石碑上,石碑表面镶嵌着白银铸成的巨森灵铭文。地面上的腐蚀痕迹同样能在这些铭文上看到。 “一块路标。”伊兰喃喃地说道。她在马鞍上坐直身子,不安地望向四周。“爱莉达曾经教过我一些关于道的事。但她并没有说很多,不够让我理解这些,”她又喃喃地说道,“也许是太多了。” 莉亚熏镇静地将路标和手上的一份羊皮纸卷相比对,艾雯想看看那份文件里写了些什么,两仪师却已经把它放回斗篷的口袋里。 两仪师带领众人离开路标,继续前进。她们面前似乎出现了一道黑色的墙壁,灯笼的光亮在碰到那面墙壁时都突兀地消失了,但艾雯还是能看见面前出现了一道粗厚的石栏杆。栏杆的很多部分都已经损毁。她们正在一座岛上,伊兰是这么称呼它的。黑暗的环境让艾雯很难确定这座岛的大小,但她认为脚下的这一片地面应该能扩展到一百步以外的地方。 有几座石桥和坡道从栏杆的开口处向外延伸,每个开口的边上都有一根石柱,上面雕刻着一行巨森灵文字。拱形的桥面没入黑暗,不知通向什么地方。坡道有的向上,有的向下,但艾雯只能看见它们开头很短的一段路。莉亚熏在每一根石柱前都会停留一段时间,仔细观察上面的铭文。最后,她选择了一条向下的坡道,带领众人走了下去。很快的,她们放眼所及,除了坡道和黑暗之外,再没有其他东西。一种压抑的寂静覆盖了每样东西。艾雯有一种感觉,就连马蹄敲击地面的声音,也无法传到灯光范围以外的地方。 坡道一直向下,又不断出现反向转折,它的尽头是另一座岛。艾雯看见了同样破损的栏杆、桥梁,还有坡道。莉亚熏又抽出羊皮纸卷,开始比对这里的路标。和第一座岛一样,这座岛看上去也像是一整块岩石形成的。艾雯希望第一座岛不会正悬浮在她们的头顶上。 奈妮薇突然说出了艾雯心中的想法。她的声音还算稳定,但在一段话里,她还是停顿了几次。 “这……这有可能。”伊兰的声音显得有些虚弱。她微微向上抬起头,又马上把头低了下去。 “爱莉达说,自然法则不允许道的存在,至少,在外面的法则是不行的。” “光明啊!”明喃喃地说道,随后,她提高声音,“你到底要我们在这里待多久?” 两仪师淡金色的辫子随着她转头的动作向前甩去。“直到我把你们带出去。”她不动声色地说,“你们愈是打扰我,你们留在这里的时间就愈长。”说完这句话,她又转过头,开始研究手中的文件和面前的路标。 艾雯和其他人再没有说一句话。 莉亚熏从一座路标前进至另一座路标,带领众人走过一道又一道悬浮在无尽黑暗中的桥梁和坡道。两仪师很少会留意跟随她的几个人,艾雯很怀疑,如果她们之中有人脱了队,莉亚熏是否会回头去找一找。其他人也许都抱着相同的想法,所以她们都紧紧地聚在了一起,拼命地跟在黑母马的身后。 艾雯很惊讶地发现,她仍然能感到阴极力的诱惑,真源女性的部分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让她产生接触它、导引它的渴望。她本以为道中暗影的污染会将阴极力挡在外面。她能感觉到那种污染,只是那种感觉很模糊,而且和阴极力没有半点关联。但她确信,在这里接触真源就像是让她赤裸着胳膊,经过一层肮脏、油腻的液体,探入一杯净水。无论怎么做,她都会被污染。几个星期以来,艾雯第一次毫无困难地抵御住了阴极力的吸引。 当道以外的世界应该已经进入深夜的时候,她们来到一座岛上。莉亚熏突然跳下马,告诉众人,她们需要吃晚餐以及睡觉,在驮马背负的包裹里有食物。 “把包裹打开。”她只是笼统地说了这么一句,并没有详细地指派分工,“我们要用两天时间才能到达托门首。如果你们这些傻瓜忘记带食物,我也不能让你们连续饿上两天时间。”说完,她为自己的坐骑卸下马鞍,系上绊足,然后就坐在马鞍上,等待其他人为她拿来吃的东西。 伊兰将硬面包和干酪递给莉亚熏。两仪师显然不想和其他人一同用餐,所以四名伙伴就在离她远一些的地方开始吃她们的面包和干酪。女孩子们将马鞍摆成一圈,挤在一起。微弱灯光之外的黑暗让每个人都食不知味。 过了一会儿,艾雯说:“两仪师莉亚熏,如果我们遇到黑风该怎么办?”明有些茫然地重复着“黑风”这两个字,而伊兰则尖叫了一声。艾雯接着说道:“两仪师沐瑞说黑风是无法被杀死的,我们甚至无法伤害它。我能感觉到,这个地方的污染正在等待着我们运用至上力,那时,它就会吞掉我们。” “除非我让你去做,否则你不能去想真源。”莉亚熏严厉地说,“如果你在道里试图导引,就很可能像男人一样疯掉。你没有经过训练,不知道该如何处理那些男人造成的污染。如果黑风出现,我会对付它。”她绷紧双唇,盯着手中白色的奶酪。“沐瑞知道的事情并不像她自己以为的那么多。”话毕,她将奶酪扔进嘴里,唇边露出一丝微笑。 “我不喜欢她。”艾雯嘀咕道。她把声音压得很低,所以两仪师应该没听到。 “如果沐瑞能跟她合作。”奈妮薇低声说,“我们也能。我不喜欢她,也同样不喜欢沐瑞,但如果她们再次插手兰德和……”她闭上嘴,拉了拉披肩,黑暗的道中温度并不算低,但大家都感到一阵无法抵挡的寒意。 “黑风是什么?”明问。伊兰向她解释,其中还夹杂了一大堆“爱莉达说”、“母亲说”之类的东西。听到最后,明叹了一口气,“因缘有无穷的谜团,我不知道有哪个男人值得我这么做。” “你不必来的。”艾雯提醒她,“你本可以在任何时候离开,没有人会阻止你离开白塔。” “哦,也许我是一时鬼迷心窍。”明语带挖苦地说,“就像你和伊兰一样。因缘并不在乎我们想要什么,艾雯。你即使找到他,又能怎么办?兰德如果不跟你结婚该怎么办?如果他娶了别的女人,比如伊兰,比如我,那又该怎么办?” 伊兰咯咯地笑着说:“我母亲绝不会同意的。” 艾雯半晌没有说话。兰德也许不会有命娶任何女子。而如果他……她无法想象,兰德会做出害人的事情。如果他疯了呢?她必须有所作为,去阻止这件事,改变这件事。两仪师知道那么多东西,能实现那么多奇迹。如果她们能阻止这件事,为什么她们不去做?惟一的答案,就是她们不行。这正是她最害怕的。 艾雯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轻松一些。“我可没说过我会跟他结婚,你要知道,两仪师很少会结婚。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把心放在他身上。还有你,伊兰,我可不认为……”艾雯突然说不出口,她急忙用一阵咳嗽掩饰了过去。“我不认为他会结婚,但如果他真的想要女人,那对我来说,谁都可以。即使是你们,也无所谓。”艾雯觉得自己没有透露出真实的想法。“他就像一只骡子那么倔,犯了错也不会承认,但他很温柔。”她的声音开始动摇,她急忙用笑声来掩饰。 “无论你怎么说你不在乎。”伊兰说,“我想你会比我母亲更反对我和他的结合。他很有趣,艾雯,比我见过的任何男人都更加有趣。即使他是一个牧羊人,那也没什么。如果你真的蠢到抛弃他,那等我把你和母亲的意见踢到一边的时候,你就只能怪你自己了。他绝不是安多第一个平民王子。不过你不会那么傻的,所以,不必掩饰你的想法了。毫无疑问,你会选择绿宗,让他成为你的护法。据我所知,绿宗里只有一名护法的两仪师,都是那位护法的妻子。” 艾雯立刻开始满口胡言,说什么如果她成为绿宗两仪师,一定会要十名护法。 明望着她,双眉微蹙。奈妮薇则望着明,若有所思。她们这时从鞍袋里拿出适合旅行的衣服,开始默默无言地换装。在这种地方保持高昂的情绪并不容易。 艾雯很晚才睡着,即使睡着了,也是半睡半醒,不断做着噩梦。她没有梦到兰德,而是梦到了那个眼里喷火的男人。这一次,他的脸上没有戴着面具,露出了脸上无数条可怕的烧伤。他只是大笑着紧盯着艾雯。后来的梦更加可怕,艾雯梦见自己永远迷失在道中,黑风在追逐她。当莉亚熏用穿马靴的脚踢着她的肋骨,叫她起来的时候,她甚至有些感谢这位两仪师。一夜过去,艾雯觉得自己根本没有睡觉。 第二天,莉亚熏更加严厉地驱赶她们。灯光成了代表白天的太阳。直到女孩们开始在马鞍上打盹,莉亚熏才命令这些昏暗的太阳落下。她们躺在石地上不到几个小时,就会被莉亚熏踢醒,在两仪师的喝骂声中迷迷糊糊地爬上了马背。坡道和桥梁,浮岛和路标,除了黑暗之外,艾雯只是一次又一次地看见它们,直到最后无法再计算经过了多少这种东西。而小时和日夜对她来说,早已失去了意义,莉亚熏只是为了进食和让马儿休息,才会允许短暂的停留。黑暗更是压得她们抬不起双肩。女孩们像装粮食的麻包一样倒在马鞍上。只有莉亚熏仍然神采奕奕,两仪师似乎根本不受疲惫和黑暗影响,她仍然像在白塔时那样精力充沛,也像那时一样冰冷如霜。她不让任何人看一眼那份被她用来比对路标的文件,有一次,奈妮薇问到那份文件,她只是头也不回地扔过来一句:“你们不会懂的。” 当艾雯快要支撑不住沉重的眼皮时,莉亚熏又带领她们离开了一座路标,但这次她们的目标不是桥或坡道,而是一条坑洼不平的白线,白线的尽头,仍是一片黑暗。艾雯望向朋友们,她们都忙着跟随在两仪师身后。借助些微的灯光,艾雯看见两仪师似乎凭空拿了什么东西下来。那是爱凡德梭拉的三瓣叶。 “我们到了,”莉亚熏笑着对众人说,“我终于把你们带到了你们该去的地方。” 第四十章 罪奴 艾雯在打开的道门前跳下马,在莉亚熏的示意下,她小心地牵着长毛母马走了出去。尽管如此,她和贝拉还是因为动作突然变快而栽倒在道门前的灌木丛里。一片高大茂密的灌木将道门完全隐藏起来。附近只有不多的几棵乔木,一阵清晨的微风将树叶翻起,让艾雯注意到,这里的叶片比塔瓦隆更多了一些红与黄色。 艾雯站在道门前,看着伙伴们一个个从门里缓慢地走出来。足足超过了一分钟左右,她才发现身边出现了其他人,他们原先一直躲在道门后面。艾雯看着他们,心中感到一阵不安,这是她曾经见过的最奇怪的一支队伍。他们让她回忆起那些关于托门首战争的传闻。 他们是一些穿戴甲胄的男人,人数至少超过了五十名,钢板甲叶覆盖了他们的前胸,黑色的头盔仿佛昆虫头颅的形状。他们有的骑在马上,有的站在马前,目光全都集中在艾雯和正在往外走的女孩子们身上,同时不断地低声交谈着什么。这些人里,只有一个人没有戴头盔。他是个高个子,黝黑的面孔上最显眼的是那个鹰钩鼻,一顶镀金漆画的头盔挂在他的腰间。见到敞开的道门和从里面走出来的人,他显得非常惊讶。艾雯仔细观察,才发现这些士兵之中也有女人。有两个女人穿着黑色的裙子,脖子被围在宽大的银色的领子中,她们都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道门。这两个女人身后,各站着一名女人,她们离前面的两个女人非常近,仿佛时刻准备向她们耳语些什么。另外两名女子站在更远一些的地方,穿着宽大的开衩裙子,裙脚在脚踝上方收紧,裙子和衣服前胸的部位绣着闪电符号。最奇怪的是离艾雯最远的那个女子,她坐在一顶轿子里,抬轿子的是八个肌肉强健的男人,他们全都赤裸着上身,只穿着一条宽松的黑裤子。轿中女子头顶两侧的头发都已经剃掉,只有中间的一道头发一直垂到背后。一条奶油色的长袍上,精致的花鸟图案绣在蓝色的卵圆形底色中,和女子的白色百褶裙形成一种精心安排的搭配。她的指甲足有一寸长,每只手的食指指甲都被涂成了蓝色。 “两仪师莉亚熏。”艾雯不安地问,“你知道这些是什么人吗?”她的朋友们都用手揉搓着缰绳,似乎正在上马逃跑和就这样步行逃开之间犹豫不决。而莉亚熏则将爱凡德梭拉叶片放回原处,神态安然地走到那群士兵面前。 “高贵的苏罗丝女士?”莉亚熏的话语既像提问,又像陈述。 轿中的女人微微点头。“你是莉亚熏。”她的声音缓慢而含混,艾雯想了一下,才明白她在说什么。又过了一段时间,苏罗丝皱起的嘴唇间才吐出下一个词,“两仪师。”士兵中间立刻传来一阵窃窃私语。“我们必须快一些,莉亚熏,这里有巡逻队,而这件事是不能被发现的。你也不会想要觅真者注意到我们吧!我要在图拉克知道我出来之前回到法美镇。” “你们在说什么?”奈妮薇问,“她说的是什么意思?莉亚熏?” 莉亚熏将双手分别放在奈妮薇和艾雯的肩头。“这是我告诉你的那两位,这里还有另外一位,”她朝伊兰点点头,“她是安多的王女。” 两名裙子上绣着闪电的女子立刻向道门前的女孩子们走来。艾雯注意到,她们的手里都拿着用一种银色金属打制的项圈。那个没有戴头盔的士兵也跟她们一起走过来,他没有碰突出在肩后的剑柄,脸上还挂着笑容,但艾雯仍然用警惕的眼光看着他。莉亚熏依旧像刚才那样平静,如果不是这样,艾雯一定会跳到贝拉背上,转身就跑。 “两仪师莉亚熏,”艾雯急迫地说,“这些是什么人?他们在这里,也是为了帮助兰德他们吗?” 鹰钩鼻子的男人突然抓住了明和伊兰的后颈,一切事情似乎都在瞬间发生。那个男人发出一声咒骂,与之同时响起的还有女子的尖叫声。可能不止一名女子的尖叫声,关于这点,艾雯无法确定。一直没有停歇的微风突然变成飓风,将莉亚熏的怒吼卷入树叶和泥土组成的漫天迷雾中。树木在狂风中弯曲,呻吟;马匹向后坐倒,厉声嘶鸣。一名女子扑上来,将一样东西套在艾雯的脖颈上。 斗篷如同扬起的风帆,艾雯被强风向后推去,又被一个平滑的金属项圈猛拽向前。她疯狂地用手指抠抓那个项圈,它一定是靠某种锁扣闭合的,但项圈好像是一个完全的整体,根本没办法把它解下来。原来卷在那名女子手中的银索这时已经完全展开,一端连着艾雯脖子上的项圈,另一端则连在那名女子左腕的手镯上。艾雯紧握拳头,尽全力打在那名女子的眼睛上,但蹒跚后退,双膝跪倒的却是她自己。艾雯感到一阵阵耳鸣,好像是一名大汉刚刚一拳砸在她脸上。 当她能再次看清东西的时候,大风已经停止了。有不少马匹在周围胡乱奔跑,贝拉和伊兰的枣红马也在其中,一些士兵一边咒骂,一边从地上爬起来。莉亚熏不动声色地掸去衣裙上的灰土和落叶。明也跪在地上,用双手撑着上半身,摇摇晃晃地想站起来。鹰钩鼻子的男人站在她身旁,鲜血从他的手上不断滴落。明的匕首被丢在离她很远的地方,锋刃上染着醒目的红色。艾雯没看见奈妮薇和伊兰。奈妮薇的马也不见了,同时消失的还有一些士兵,以及两对陌生女子中的一对。另外一对仍然留在原地。现在艾雯才看清,那两名女子间也连着一根银索,正像站在她身边的女子和她一样。 那个牵着她的女人在她身边蹲下,一只手还在搓揉着自己的脸颊。她的左眼圈已经完全瘀青了。她有着一头黑色长发和一双棕色的大眼睛,比奈妮薇差不多大了十岁,相貌相当漂亮。“你的第一课。”她刻意加重了语气,不过她的声音一点也不凶狠,相反的,还有一种亲切感,“这次,我不会再惩罚你了,毕竟你是我新的罪奴。记住,你是罪奴,一名负铐者,我是罪奴主,一位持铐者。当罪奴和罪奴主结合在一起,罪奴主所受到的伤害,都会双倍加在罪奴身上,至死方休。所以,你一定要记住,无论如何,都不能攻击罪奴主。你必须保护罪奴主,甚至要比保护你自己更加尽心尽力。我是芮娜,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是……你所说的。”艾雯喃喃地说道,她仍然在扯着项圈,项圈也仍然是牢不可破。她想打倒面前的女人,从她的腕子上抢下那个手镯,但理智叫她不要这样做。即使周围的士兵不会干涉,艾雯也有一种绝望的感觉。那个女人说的都是真的。艾雯用手指碰了碰自己的左眼,立刻又将手指缩了回来。她的眼眶没有肿,也许不像芮娜那样出现一块难看的瘀伤,但艾雯确实感到了疼痛。她提高音量问道:“两仪师莉亚熏,为什么你会任由他们这样做?”莉亚熏拍了拍手中的尘土,没有再看她。 “你要学会的第一件事,”芮娜说,“就是按照命令行动,不能有半点耽搁。” 艾雯感到一阵窒息。她突然觉得皮肤上出现了一阵火烧针刺般的疼痛,这种感觉从脚底一直传到头顶,仿佛她掉进了荨麻丛中。烧灼的感觉迅速刺入艾雯的肌肉,让她将头颅猛地向后甩去。 “有许多罪奴主,”芮娜继续用那种亲切的语气说道,“她们不认为罪奴应该保留名字,或者至少不能保留原有的名字。但你现在的主人是我,我会负责对你的训练,而我也会允许你保有你自己的名字。当然,前提是你不能让我过于不高兴,实际上,你已经让我觉得有些不舒服了。你真的想这样继续下去,直到将我激怒吗?” 艾雯颤抖着,紧咬牙关。她将指甲深深地抠进手掌中,强自压抑着抓烂这个女人的冲动。白痴!这就是你的名字。“艾雯,”她努力地让自己发出声音,“我是艾雯·艾威尔。”立刻,那种灼烧的刺痛消失了,艾雯虚弱地长吁了一声。 “艾雯,”芮娜说,“好名字。”令艾雯感到恐怖的是,芮娜拍了拍她的头,仿佛她是一条狗。 艾雯意识到,这就是芮娜声音中那种亲切感的意思——对一条受训的狗的亲切,而不是人与人之间的亲切。 芮娜笑了出来:“现在,你更加愤怒了。如果你想再打我一拳,记住不要打得太狠,否则它会加倍还给你的。不要企图导引,没有我的命令,你永远也不能那样做。” 艾雯感到一阵晕眩,她站起身,竭力不去看芮娜,但她不可能忽略勒住自己脖子的那个项圈和牵住她的那根银索。当另一名女子发出笑声的时候,她的双颊燃起了两片红晕。她想走到明身边去,但芮娜牵住了银索,让她走不了那么远。她轻声呼唤:“明,你还好吗?” 明缓缓地抬起上半身,点点头,随后又将一只手放在头上,似乎是刚才的动作又让她感到难受。 锯齿状的闪电划过晴朗的天空,击中不远处的树丛,艾雯吓了一跳,但立刻又露出了微笑。奈妮薇和伊兰还是自由的。如果能有人救出她和明,那一定是奈妮薇。她转过头,面对莉亚熏,微笑变成了怒目而视。不管是什么原因,这名两仪师背叛了她们。她会找莉亚熏算账的,总有一天,总有个办法。但她怒火喷涌的目光并没起什么作用。莉亚熏根本没有看她,两仪师的目光始终没离开那顶轿子。 抬轿的壮汉们已跪倒在地,将轿子放在地上。苏罗丝走出轿门,小心地整理一下身上的衣服,才迈开穿着软拖鞋的双足,向莉亚熏走去。这两个女人的身材相差无几,苏罗丝用棕色的眼睛平视着两仪师的黑眸。 “你本来说要带两个给我。”苏罗丝说,“但实际上,我却只得到了一个。有两个跑了,其中一个的力量远远超出我的想象,她会吸引八里之内所有我们的巡逻队。” “我为你带来了三个,”莉亚熏平静地说,“如果你不能抓住她们,也许我们的主人会在你们中间另挑一个为他服务,这样的小事就让你如此大惊小怪。如果巡逻队来了,就杀了他们。” 闪电再次落到她们身边不远的地方,稍后不久,巨大的雷鸣声从那里传来。一片尘土的浓云升腾在半空中,但这些并没有吸引莉亚熏或苏罗丝的目光。 “我还是能带着两个新的罪奴回到法美镇。”苏罗丝说,“我非常不愿意让一个……两仪师……”她像咒骂一样吐出后面的词句,“……这样自由自在。” 莉亚熏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但艾雯看见灵光突然闪现在她四周。 “小心,苏罗丝女士。”芮娜喊道,“她有准备!” 士兵中间出现了一阵骚动,人们纷纷把手伸向佩剑和长矛,但苏罗丝只是将十指搭在一起,用长指甲抵住下巴,朝莉亚熏露出一抹微笑。“你不会反抗我的,莉亚熏,我们的主人不会同意的。我相信,他对我的需要比对你更甚;而你害怕他比害怕成为罪奴更甚。” 莉亚熏微笑着,双颊出现代表怒意的白斑。“而你,苏罗丝,害怕他比害怕我将你烧成灰更甚。” “所以,我们都害怕他,但即使是我们主人的需要也会随时间而改变。所有的马拉斯达曼尼最终都要负铐。也许将项圈放到你那可爱的脖子上的人会是我呢?” “就像你说的,苏罗丝,我们主人的需要是会改变的。当你跪倒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会提醒你这点。” 差不多在一里外的一株高大的羽叶树,突然变成了一支咆哮的火炬。 “这真无聊,”苏罗丝说,“厄尔巴,把他们叫回来。”鹰钩鼻的男人拿出一个并不比他的拳头更大的号角,吹出一阵嘶哑、尖锐的号音。 “你一定要找到那个女人,她叫奈妮薇。”莉亚熏厉声说道,“伊兰并不重要,但你在启航的时候一定要把那个女人和这里的这个女孩带到你的船上去。” “我很清楚我得到的命令是什么,马拉斯达曼尼。但我也应该知道为什么要这样。” “你被告知了多少,孩子,”莉亚熏的微笑变成了冷笑,“就代表着你可以知道多少。记住,你要服从并侍奉,这两个人必须被带到爱瑞斯洋的另一边,并被羁押在那里。” 苏罗丝哼了一声,“我不会留在这里去寻找那个奈妮薇,如果图拉克将我交到觅真者的手里,我对于我们的主人就毫无用处了。”莉亚熏恼怒地张大嘴,但苏罗丝没有容她说话。“那个女人逃不掉的,她们都逃不掉。当我们再次启航的时候,我们会带走这片可悲的土地上所有能导引的女人,无论她们的导引能力多么微弱,我们都会给她们套上项圈。如果你要留下来找她,那是你的事情。巡逻队很快就会来到这里,找出藏在这个地方的闹事者。有些巡逻队还带着罪奴,他们可不会在乎你侍奉的是什么样的主人。如果你能在和他们的遭遇中活过来,项圈和银索会给你一个新的人生。我不认为我们的主人会不辞辛劳地,派一个只能让自己成为俘虏的傻瓜过来。” “如果这两个人里有任何一个被留下,”莉亚熏加强了语气,“我们的主人就会不辞辛劳地来找你了,苏罗丝。把她们两个都带走,否则你就要付出代价。”莉亚熏拉过缰绳,返身朝道门走去。很快的,她的身影就消失在道门中。 追赶奈妮薇和伊兰的士兵们,和那一对被银索连在一起的女人骑马赶了回来。罪奴和罪奴主并鞍而行。还有三具躯体被横放在马背上。艾雯的心中涌出一股希望,她看到那三具躯体全部穿着盔甲,他们没有抓到奈妮薇和伊兰。明想站起来,但鹰钩鼻的男人却一脚踩在她背后的肩胛骨中间,又让她重新扑倒在地上。她困难地呼吸着,身子一阵阵虚弱地抽搐着。那个男人对苏罗丝说道:“苏罗丝女士,我请求说话。”看到苏罗丝打了个小手势,他才继续说下去,“这名村妇割伤了我,苏罗丝女士,如果她对苏罗丝女士没有用处……”已经转过身去的苏罗丝挥挥手,那个男人立刻用手握住了背后的剑柄。 “不!”艾雯喊道。她听见芮娜在低声咒骂,烧灼感瞬间再次覆盖了她的皮肤,给她带来比上次更大的痛苦,但她没有停下来。“请你不要这样!苏罗丝女士,不要这样!她是我的朋友!”她从未想象过的痛苦啮咬她的全身,撕裂她的每一处肌肉。她俯身倒在尘埃中,无声地啜泣,但她还是能看见厄尔巴从鞘中抽出沉重弯曲的大剑,并用双手将它高举过头。“别这样!哦,明!” 突然间,疼痛消失了,仿佛它从来就没有过,留下来的,只有曾经有过疼痛的记忆。苏罗丝沾上尘土的蓝色天鹅绒拖鞋出现在艾雯眼前,但艾雯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厄尔巴。他高举长剑,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踩住明的脚上……没有再动一下。 “这个村妇是你的朋友?”苏罗丝说。 艾雯想站起身,但看到苏罗丝扬起一边的眉毛,她急忙又跪了下去,只是抬起了头。她必须救明。如果要卑躬屈膝……艾雯翘起嘴角,拼命张开咬在一起的牙齿,好让自己的脸至少看上去是在笑。“是的,苏罗丝女士。” “如果我让她活着,如果我让她偶尔能去看看你,你就会学习得更努力,工作得更努力?” “我会的,苏罗丝女士。”如果能让厄尔巴把剑收回去,她完全愿意答应更多的东西。我甚至会遵守我答应的事。艾雯悲伤地想道,只要有必要的话。 “将那个女孩放到她的马上,厄尔巴。”苏罗丝说,“如果她不能在鞍上坐稳,就把她绑好。如果这名罪奴让我失望,也许我会把那个女孩的脑袋给你。”她一边说,一边走向她的轿子。 芮娜粗暴地将艾雯拉起来,推着她向贝拉走去,但艾雯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明。厄尔巴对待明绝不比芮娜对待她更好一些,不过她还是能看出来,明没有什么严重的问题。至少,明没有让厄尔巴把她横捆在马鞍上,只是由他扶了一下,就爬上了马鞍。 这支奇怪的队伍开始向西前进。苏罗丝的轿子走在最前面,厄尔巴紧随在后,时刻准备接受苏罗丝女士发出的命令。芮娜、艾雯和明,与另外一对罪奴主和罪奴跟在士兵后面,走在队伍的最尾端。那个本来要捉拿奈妮薇的女人将银索卷在自己的手腕上,看起来非常气恼。起伏跌宕的大地上覆盖着稀疏的树林,燃烧的羽叶木冒出的黑烟很快就被他们抛在身后,变成了天空中的一片污渍。 “你应该感到光荣,”过了一段时间,芮娜开口说道,“苏罗丝女士竟然会和你说话。如果不是现在这样的情况,我会在你身上围一条缎带,以纪念这份荣耀。不过,既然你让她注意到了你……” 艾雯哀嚎一声,她觉得有一根鞭子抽在她的背上。随后,她的腿上又挨了一记,接着是她的手臂,抽击从各个方向袭来。她知道,自己没办法挡住这种抽击,但她还是不自觉地挥舞着手臂,想保护自己。艾雯紧咬住嘴唇,压抑着喉咙中的呻吟,但泪珠仍然沿着她的脸颊滚滚而下。贝拉嘶鸣踢踏,却无法让艾雯挣脱芮娜手中的银索。士兵们没有一个人回头去看后面发生的混乱。 “你对她做了什么?”明喊道,“艾雯?停下来!” “你要忍耐……你叫明,对不对?”芮娜温和地说,“让它成为你的一课吧!只要你还想插手,它就不会停止。” 明举起拳头,又垂了下去,“我不会插手的。只是,请停下来吧!艾雯,我很抱歉。” 看不见的鞭子又抽了一会儿,仿佛是在告诉明,她刚才的行为有多么愚蠢。然后,抽击停止了,但艾雯身体的颤抖仍旧停不下来。这次,痛苦没有消失,她拉起袖管,想看看身上的鞭痕。手臂上的皮肤光洁如初,但是那种疼痛却是真实的存在。艾雯哽咽了一下,“这不是你的错,明。”贝拉甩着脑袋,眼珠来回乱转,艾雯拍了拍母马多毛的脖子,“这也不是你的错,贝拉。” “这是你的错,艾雯。”芮娜说道。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耐心,仿佛正在劝解一个因为过于愚蠢而无法看到什么才是对的人,但这声音听在艾雯耳里,只想让她尖叫。“一个罪奴会受到惩罚,永远是因为她的错误,即使她可能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一个罪奴必须能预见到她的主人想要什么。不过,这一次,你知道你犯了什么错。罪奴只是一件工具,时刻准备被使用的工具,你不该让你自己受到太多的注意,特别是不能受到王之血脉的注意。” 艾雯咬住嘴唇,直到牙齿间渗出了血丝。这是个噩梦。这不可能是真的。为什么莉亚熏会这么做?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我……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因为是我,所以你可以问。”芮娜向她报以微笑,“有许多罪奴主会成年累月地戴着牵住你的手镯,罪奴主的数量总是比罪奴要多。其中有一些,如果你未经许可就让视线离开地板,或者张嘴说话,她们就会剥了你的皮,但我不认为有什么理由禁止你说话,只要你说话的时候小心一点就行了。”另一个罪奴主用力地哼了一声。她牵着一个漂亮的黑发中年女子,那名女子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双手。 “莉亚熏……”艾雯没有在她的名字前面加上敬称,她永远也不会这样了,“……和苏罗丝女士都说到她们在侍奉一个主人。”她想到了那个满面烧伤、口眼喷火的男人,那只是她梦中的一个影子,但她仍然不敢正视他。“他是谁?他想对我……和明做什么?”艾雯知道,自己不提奈妮薇的名字,其实是很蠢的,即使她不说,这些人也不会忘记奈妮薇。特别是那个蓝眼睛的罪奴主,她一直在敲打着那一卷银索,这是她此时能想到的惟一一个抗争的方法了。 “这是王之血脉的事,”芮娜说,“我们不该去注意这些,特别是你。我应该知道些什么,高贵的苏罗丝女士自然会告诉我。你应该知道些什么,我自然也会告诉你。除此以外,任何你听见和看见的东西都是不能说的。那些对你来说都是从没发生过的,这才是罪奴的生存之道。罪奴太重要了,所以我们很少会杀死罪奴。但你会发现,除了受到相当的惩罚之外,你还会缺了一根舌头,或是断了一只写字的手。罪奴没有这些东西也能做好她们必须做的事情。” 虽然天气还不是很冷,但艾雯还是哆嗦了一下。她想把肩上的斗篷拉起来,指尖无意间碰到了背后的银索,她的手指立刻痉挛着缩成了拳头。“这太可怕了,你们怎么能对别人做出这样的事?这是怎样扭曲的思想啊!” 蓝眼睛的罪奴主咆哮道:“这个东西已经不需要她的舌头了,芮娜。” 芮娜只是耐心地笑了笑:“怎么算可怕?谁会放过罪奴?有时,男人也会天生拥有成为马拉斯达曼尼的能力。我听说在这里也是这样的,而他们一定要被杀死。女人不会像他们一样发疯,但与其让你们因为争权夺利而制造麻烦,不如把你们变成罪奴。至于第一个想到罪铐的人,她称自己为两仪师。” 艾雯知道,怀疑一定已经写在她的脸上,因为芮娜正笑着看她。“当鹰翼卢赛尔·潘恩崔·蒙德温的儿子第一次面对暗夜大军的时候,他发现其中有许多人自称为两仪师。她们为了权势彼此争斗,在战场上滥用至上力。那时,一位名叫戴恩的女人认为效忠皇帝会更好。当然,卢赛尔那时还不是皇帝,而且他的军队里还没有两仪师。戴恩带着一套设备找到皇帝,那就是第一套罪铐。戴恩用它铐住了她的一个姐妹,虽然她的姐妹不想效忠于卢赛尔,但她必须效忠于罪铐。戴恩制造了更多的罪铐,于是第一批罪奴主出现了。女人们捉住那些自称为两仪师的人,发现她们只不过是一些马拉斯达曼尼——必须负铐者。当戴恩自己被戴上罪铐的时候,她的尖叫声震撼了暗夜之塔,当然,即使如此,她也只是个马拉斯达曼尼。一个马拉斯达曼尼是不能有自由的。也许你会成为一个有能力制造罪铐的人,如果是这样,你就能得到美食和充足的休息时间。” 艾雯有些渴望地看着她们驰过的大地,平地开始变成起伏的丘陵,稀疏的树林缩减为零散的灌木丛。但她相信,如果自己跑进这片荒野里,一定会迷路的。“难道我只是一条为了食物和床铺而活着的狗吗?”她痛苦地说,“一辈子只能跟在牵着我的男人和女人背后,被他们认为我只是一只动物?” “没有男人。”芮娜笑着说,“所有罪奴主都是女人。如果把手镯戴在一个男人的手腕上,就和把它挂在一枚钉子上没什么差别。” “有时候,”蓝眼睛的罪奴主嘶哑着声音插话进来,“你和男人连在一起,就会和那个男人一同在尖叫中死去。”那个女人有一张瘦削的面孔,一双仿佛被刀切出来的薄嘴唇。艾雯发现,她的脸上除了永不熄灭的怒火之外,什么都没有。“有时候,女皇为了拿那些领主取乐,就会把他们和罪奴连在一起。这让那些九月大殿中的领主汗如雨下,不到最后,被拴住的领主永远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活下来。同样的,罪奴也不知道。”她的笑声透出无比的邪恶。 “只有女皇才能如此使用罪奴,亚纹。”芮娜打断了她的笑声,“而我并不想只是为了那样的用途而训练这名罪奴。” “至今为止,我还没有看见任何训练,芮娜。我只看见你喋喋不休地和她聊天,仿佛那个罪奴是你的童年伙伴。” “也许我们现在就能看看她可以做些什么。”芮娜一边审视着艾雯,一边说,“你在那么远的距离还能控制导引吗?”她指着一座小山顶上高大的橡树问。 艾雯望着那棵橡树,皱起双眉。它离队伍差不多有半里的路程。艾雯以前从没试过将导引范围扩大到手臂以外,但她觉得自己有可能做到。“我不知道。”她说。 “试一试,”芮娜对她说,“感觉那棵树,感觉那棵树中的汁液。我要求你不仅要将那些汁液加热,而且要让每一根枝条里的每一滴树汁在瞬间蒸发。试试看。” 艾雯惊讶地发现,自己竟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执行芮娜的命令。她已经有两天没有进行过导引,甚至没有碰触过阴极力了。这种渴望和至上力一起充满了她的身体,给她带来一阵颤栗。“我……”仅仅是呼吸之间,她闭上嘴,没有说出后面的“不要”,已经消失的鞭子在她身上留下的痛楚警告她不要再做蠢事。“……不能,”她这样说道,“那太远了,再说,我以前从没做过这样的事。” 亚纹发出沙哑的笑声说,“她甚至从没有试过。” 芮娜几乎是有些哀伤地摇着头。“当一个人成为罪奴主一段时间之后,”她告诉艾雯,“她就能学会不必借助罪铐来分辨罪奴身上的很多东西,而只要持有罪铐,她就能清楚地知道那名罪奴是否尝试过导引。你绝不能对我和任何罪奴主撒谎,一丝一毫的谎言也不能有。” 突然间,那根看不见的鞭子又回来了,它抽打着艾雯的全身各处。艾雯大吼着想反击,但罪奴主轻易地就把她的拳头拨到一边。这让艾雯觉得芮娜仿佛用棍子打了她的胳膊,她用脚跟猛踢贝拉的腹侧,结果罪奴主手中的银索几乎将她拖下马。艾雯狂乱地扑向阴极力,想攻击芮娜,制止她的行动,让她受到自己所受的伤害。罪奴主则只是不以为然地摇着头。突然的灼烧让艾雯发出吼叫,直到她完全逃离阴极力,灼痛才渐渐消退,但看不见的鞭子仍然毫不迟缓地抽击着她。艾雯想高喊,她愿意一试,只要芮娜收回那根鞭子就行,但她所能做的只是不停地尖叫扭动。 在恍惚中,艾雯听见明愤怒的喊声,看见她似乎正竭力想催马赶到自己身边,但亚纹从明的手中夺过了她的缰绳。另一名罪奴主厉声呵喝她的罪奴,罪奴望向明。明也开始呼嚎,一双手臂拼命乱摆,仿佛是想赶走一群正在蛰咬她的飞虫。随着艾雯身上痛苦的逐渐剧烈,明似乎离她愈来愈远。 两个女孩的呼喊吸引了一些士兵回头观望。他们只看了一眼,就大笑着转回身,罪奴主如何对待罪奴跟他们毫无关系。 对艾雯来说,这场刑罚似乎永无止境,不过尽头终究还是来了。她虚弱地瘫坐在马鞍上,脸上挂满了泪水,就连贝拉的鬃毛都被她的泪水打湿了。母马不安地抖动着身子。 “你有自己的精神,很不错。”芮娜平静地说,“最好的罪奴都是有精神可供修剪和塑造的人。” 艾雯紧闭双眼,她希望能把耳朵也关起来,把芮娜的声音挡在外面。我必须离开,一定要离开。但,该怎么办?奈妮薇,救我。光明啊,谁能来救救我? “你将成为一个最好的罪奴。”芮娜的声音显示出她内心的满意。她抚摸着艾雯的头发,仿佛是一位主人抚摸爱犬的皮毛。 奈妮薇在马鞍上挺起身,从多刺的灌木丛中向四周观望。她的眼中都是散落在各处的小树林,其中有些树叶已经完全改变了颜色,树林间是宽阔的草地和许多灌木丛。除了那道从羽叶木上飘起、渐渐稀薄的烟柱之外,奈妮薇看不见任何活动的东西。 那是她的杰作,她从晴朗的天空中招来一道闪电,劈开了那棵羽叶木。除此之外,她还从那两个女人身上学了一些其他的招数。奈妮薇认为她们一定是通过某种方式进行合作的,她能看见她们之间有一条银索相连接,其中一个人脖子上戴着项圈,银索就连在这个项圈和另一个人的手上。不过,奈妮薇还是看不出她们之间的关系。奈妮薇能确定的是,她们之中至少有一个是两仪师,也可能两个都是。她没办法看清她们身上在导引时泛起的光晕,但那一定是有的。 我会很高兴将这些报告给雪瑞安,她心怀讽刺地想。两仪师不会把至上力作为武器,不是吗? 奈妮薇做了不少事。她用一道闪电击倒了那两个女人,她看见一名士兵,或者是他的尸体。那是她把火球掷向士兵队列中所造成的后果,但刚刚过去的一段时间里,她再没有看见过那些奇怪的人。 汗滴挂在奈妮薇的前额上,她会出汗不只是因为刚才的全力发挥,也是因为吃惊和害怕而流出的冷汗。她和阴极力的连接消失了,而她再不能将它找回来。在知道莉亚熏背叛了她们的时候,奈妮薇立刻陷入狂怒之中,阴极力在她意识到之前就已经冲入她的体内。至上力奔涌激荡,她似乎能做到任何事情。看到后面追来的士兵,奈妮薇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正在被追猎的野兽,这让她胸中的怒火更加炽烈。现在,追击的人消失了,她再也看不见可以打击的敌人。她开始担心敌人会不会潜伏在她身边,伺机偷袭她;而更让她担心的是艾雯、伊兰和明。现在,奈妮薇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内心感到了恐惧。为朋友们而恐惧,为自己而恐惧。她需要愤怒支持自己。 有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她身后的树丛。 奈妮薇屏住呼吸,竭力向阴极力摸索而去。但雪瑞安和其他人教给她的一切,所有那些绽开在她脑海中的花苞,所有那些想象中的洪流,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她能感觉到阴极力,能看见真源,但她就是无法碰触它。 伊兰从后方的树丛中悄无声息地爬了过来。奈妮薇这才松了一口气。王女的衣服早已破烂肮脏,灿烂的金发纠结成一团,上面沾满了树叶,一双睁大的眼睛四处张望,使她看上去就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只有握住匕首的右手仍然稳定而有力。奈妮薇抖了一下缰绳,走到开阔的空地里。 伊兰哆嗦了一下,跳起身,一只手捂住了喉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奈妮薇跳下马,两个女孩子抱在一起,看到同伴安然无恙,让她们感到无比的欣慰。 “刚才,”等她们终于分开之后,伊兰说,“我以为你……你知道她们在哪里吗?有两个男人一直在追我,眼看他们就要捉到我了,但那时传来一阵号角声,他们立刻转过马往回跑。他们应该已经看见我了,奈妮薇,但他们还是走了。” “我也听到了那阵号角声,然后他们就都消失了。你见到艾雯了吗,明呢?” 伊兰摇摇头,一屁股坐在地上。“没有……那个男人打了明,把她打倒了,有一个女人把什么东西放在了艾雯的脖子上。我只看见了这些,然后我就跑了。她们可能没跑出来,奈妮薇,我应该做些什么的。明割破了那个男人抓住我的手,而艾雯……我还是跑了,奈妮薇。那个男人的手一离开我,我就跑了。母亲应该和加雷斯·布伦结婚,赶快再生一个女儿出来,我不配坐上那个王座。” “别胡乱说话。”奈妮薇毫不客气地说道,“记住,我的药草包里有一把羊蕨根。”伊兰将头埋在手掌中,发出一阵无声的苦笑。而奈妮薇只是继续说道,“听我说,女孩,你是否看见我曾经呆站在那里,与几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作战,和他们的两仪师对抗?我没有。如果你留下,你只会成为另一名囚犯,当然,这还需要他们没杀死你。他们看起来对艾雯和我特别有兴趣;却并不很在意你的死活。”他们为什么会对我和艾雯有兴趣?为什么是我们两个?莉亚熏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奈妮薇这样问了自己许多次,但每次都找不到答案。 “如果我拼死去帮助她们——”伊兰还是说道。 “——那你就死了,而且你不能为她们和你自己做任何事。现在,站起来,把身上弄干净一点吧!”奈妮薇从鞍袋里翻出一把梳子,“也梳一下你的头发。” 伊兰缓缓站起身,带着一点笑意接过梳子。“你说话就像莉妮一样,她是我的老保姆。”一边说着,王女一边开始把头发里的树叶挑出来,并用力将缠在一起的头发梳平整,“但我们该怎样去帮助她们呢?奈妮薇?你发怒的时候,就像一位真正的两仪师一样。但她们也有能导引的女人,我不认为那些是两仪师,不过她们确实能导引。而且,我们也不知道他们把艾雯和明抓到什么地方去了。” “西边。”奈妮薇说,“那个不是人的苏罗丝提到了法美镇,它在托门首的最西端。我们到法美镇去;希望莉亚熏也在那里,我要让她为这一切感到后悔。但首先,我想我们应该找一些当地的衣服穿。我在白塔里见过塔拉朋和阿拉多曼的女人,她们身上穿的和我们穿的根本不一样。我们这种样子,一到法美镇就会被别人注意到了。” “我不在乎阿拉多曼的衣服……虽然如果母亲看见我穿那种衣服,一定会大发雷霆;莉妮也会在我耳边唠叨个没完。不过,即使我们找到一个村子,我们有钱买衣服吗?我不知道你带了多少钱。我只带了十枚金币和差不多二十枚的银币,这够我们支撑两、三个星期,但那以后,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虽然在塔瓦隆当了几个月的初阶生,”奈妮薇笑着说,“但你的想法还是和那个坐在宝座上的王女一样。我身上的钱没你的十分之一,但我们的钱能让我们舒舒服服地活上两三个月。如果我们花钱谨慎一些,也许可以支撑更长的时间,我可不想给我们买新衣服。我的灰丝裙装对我们很有用,那上面的珍珠和金线都很值钱。如果我找不到一个女人,让她用几件结实的日常衣服交换这件裙装的话,那我就把这枚戒指给你,我来做初阶生。”奈妮薇翻身上了马,一伸手,把伊兰也拉上了马背。 “我们到了法美镇之后又该怎么办?”坐在马上的伊兰问道。 “我不知道,到了那里再说。”奈妮薇勒住坐骑,“你确定你想这样做吗?这很危险。” “对艾雯和明来说岂不是更危险?如果今天被捉走的是我们,她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来救我们的,我知道她们会的。我们要在这里站一整天吗?”伊兰用脚跟敲了一下马后腿,她们开始向前移动了。 奈妮薇掉转马头,直到还没升到天顶的太阳将阳光洒在她们的后背上。“我们要谨慎行事,你知道,两仪师能在近距离内认出有导引能力的女人。如果那些两仪师有心要找我们,她们就有可能从人群中把我们两个揪出来。我们必须假设她们能做到这一点。”她们一定是在找我和艾雯,但是为什么? “是的,要小心,你刚才说的也是对的。我们如果留下,除了让他们捉住之外,做不了任何事情。”伊兰停了一会儿,又说道,“你认为这全部是谎言吗?奈妮薇?关于莉亚熏说的那些兰德和他的朋友们遇到危险的话?两仪师是不会撒谎的。” 现在,奈妮薇陷入了沉默。她想起雪瑞安曾经告诉她,一个女人在成为两仪师时要立下誓言,这样的誓言将受到特法器的约束。绝不说虚妄之言。这正是那些誓言中的一条,但每个人都知道,两仪师所说的实话往往不是听者心中所想象的。“我希望这个时候,兰德正在法达拉,在爱格马领主大厅的壁炉前暖着他的双脚。”她说。现在,我还没办法担心他。我必须先去帮助艾雯和明。 “我想他会的。”伊兰轻声叹了口气,她在马鞍后挺起身,“奈妮薇,如果这里距离法美镇很远,我想能时常在马鞍里坐一下,我现在的这个位子很不舒服。而且,如果你总是让这匹马由着它的性子走,我们可能永远也到不了法美镇。” 奈妮薇催赶着胯下的坐骑,让它开始小跑。伊兰叫喊着抓住了奈妮薇的斗篷。奈妮薇告诉自己,她会和伊兰轮流坐在马鞍上。如果伊兰让马大跑起来,她也不会叫喊一声,但在大部分时间里,她根本没有注意到身后女子在蹦跳中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喘息声。她一心只想着,当她们赶到法美镇的时候,她能够不再害怕,而是开始愤怒。 微风拂面,凉爽和清新中,夹杂着一丝无法抹去的寒意。 第四十一章 争执 蓝黑色的午后天空,雷声隆隆,大红疲惫地踏过泥泞的水坑。兰德用力拉紧斗篷的兜帽,让已经被雨水淋湿的兜帽紧裹在他的脑袋上,希望冰冷的雨水能少灌进来一些。斗篷剩下的部分和他精致的黑色上衣也因饱含雨水,成了他肩上的重担,如果这场雨不变成雪或者冻雨,那温度应该还不会下降很多。但应该很快就会开始落雪了。他们一路上遇到的村民们都说,今年已经下过两场雪了。而被冷雨湿透全身,一刻不停地打着哆嗦的兰德宁愿现在下的是雪。至少,到时候他不必承受这种直接渗入皮肤的寒冷。 他们的队伍在雨中缓缓地前进,人们用疲倦的眼睛望着起伏不定的原野。印塔的灰枭旗垂挂在旗杆顶端,即使冷风吹过,也不见有一丝摇动。修林不时还会掀起兜帽,闻一闻空气中的味道。据他说,雨水和寒冷都不会影响他所追踪的气味,但至今为止,嗅罪者仍然一无所获。在他身后,兰德听见乌诺低声咒骂着什么。罗亚尔一直在检查他的鞍袋,他看起来根本不在乎自己被淋湿,为了保护那些书籍平安无事,他已经耗尽了全副心神。除了维林之外,每个人都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这位两仪师早已深陷自己的思考之中,甚至没有注意到兜帽已经垂到了背后,雨水正直接落入她的长发之中。 “你不能做些什么吗?”兰德问两仪师。一个微小的声音在兰德的脑子里响起。它告诉兰德,他自己就能改变这一切。他所要做的就是全心接受阳极力。那是阳极力甜美的呼唤。用至上力充满自己的身体,和这场暴雨融为一体,让天空重归晴朗,或者驾驭这暴雨的怒气,凭借它洗涤托门首,将一切秽物冲入大海。他用尽全力将拥抱阳极力的渴望压抑下去。 两仪师愣了一下。“什么?哦,我想,可以吧!我不能阻止这么大规模的暴雨,它覆盖的区域太广了,但我能让它减弱一些,至少能让我们所在的地方好一些。”她从脸上抹去雨水,似乎刚刚发现自己的兜帽已经滑下去了,便心不在焉地把兜帽扣回到头上。 “那你为什么不做?”麦特说。他苍白的面孔在兜帽形成的黑色轮廓中颤抖着,仿佛一张死人的脸,只有他的声音还带着以往的活泼。 “如果我使用过多的至上力,任何在距离我们十里之内的两仪师都会察觉到有人在导引,我可不想让那些霄辰人带着罪奴来找我们。”维林的嘴唇因为恼怒而紧绷。 他们已经在前面的村子里对这些入侵者有了一些了解。那个村子叫亚图安磨坊,那里流传的大多数消息只是让他们感到更加困惑。前一刻,村民们还在火热地聊着什么,但转眼间,他们又闭上了嘴,用恐惧的眼神不断向后张望。每个人都害怕霄辰人会带着他们的怪物和罪奴再次回来。那些本应是两仪师的女人都像牲口一样被系住了脖子。她们甚至比霄辰人指挥的怪物更让村民们感到畏惧。兰德他们从亚图安磨坊村民们的耳语中,惟一了解到的是霄辰人像噩梦一样可怕。最糟糕的是,霄辰人在离开这个村子之前,已经把恐惧深深地植入这些人的骨髓。他们埋葬了死者,但没人敢清理村子广场中巨大的烧焦痕迹。没有人告诉兰德他们,那片焦土是怎么来的。但修林一进村就把胃里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之后他也从没有走进那个地方。 亚图安磨坊被毁了一半,有些人跑去了法美镇,他们认为霄辰人不会在自己固守的城镇中如此施虐;还有一些人向东方跑了;留下来的人也都计划着要逃难。战争正在阿摩斯平原上进行,据说交战双方是塔拉朋人和阿拉多曼人,但那里烧房子的至少还是普通人。很多人宁可面对战争,也不愿再见到那些霄辰人。 “为什么帕登会把圣号角带到这个地方来?”佩林喃喃地说道。他们每个人都提出过这个问题,但没有人能够回答。“这里有战争,有霄辰人,有他们的怪物,为什么是这里?” 印塔转过头,看着身后的众人,他的面孔几乎像麦特一样憔悴。“只要有战乱,就会有人想趁乱牟利,帕登就是这样的人。毫无疑问,这次他是想从暗帝手中偷走圣号角,把它据为己有。” “谎言之父从来不会设计简单的计划。”维林说,“也许正是他想让帕登把圣号角带到这个地方来。至于是为什么,只有在煞妖谷的他才会知道。” “怪物。”麦特哼了一声,他的双颊已经深深地凹了进去,双眼好像一对窟窿,健康的声音只能让人觉得他更加不正常,“要我说,他们见到的一定是兽魔人,或者是隐妖。为什么不是?如果霄辰人能让两仪师为他们作战,为什么他们不能使唤兽魔人和隐妖?”他看见维林瞪着他的双眼,便缩了缩身子。“好吧,她们是被绳子系住的。不管怎样,她们能导引,只有两仪师才能导引吧。”他看了兰德一眼,发出一阵粗哑的笑声。“这让你也变成两仪师了。光明帮助我们!” 马希玛从前方策马赶回,沿途溅起大片的泥水。“前面有一座村子,大人。”他一边说着,一边来到印塔身边。无意间,他的目光扫过兰德,眼里立刻透出一丝凶狠,随后,他就再没有去看兰德。“那个村子全都空了,大人,找不到村民,也没有霄辰人,什么人都没有。不过那些房子都还算完整,除了两三……嗯,人都已经不在了,大人。” 印塔抬起手,示意队伍加速前进。 马希玛找到的村庄坐落在一座小山的斜坡上,山顶是一片方形的广场,一道圆形石墙包围了整个村庄,村子里的房子都是用岩石砌成的平顶房。兰德放眼望去,没看见几座高过一层的房子。其中有三座房子比较大,它们并排在广场的一侧,实际上,这三间房子已经变成了废墟,焦黑的碎石、石块和屋梁散落在整个广场上。有风吹过的时候,半开半合的百叶窗会发出单调的吱嘎声。 印塔在惟一一座依然完整的大房子前面跳下马。悬挂在房门上方的招牌上画着一个正在拿星星做杂耍的女人,但招牌上没有写名字,雨水沿着招牌两边的沟槽流下来,形成两道小溪。维林立刻就走进了这座房子。印塔转头对乌诺说:“搜查每间房子,如果房间里有人留下,他也许会告诉我们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也许我们还能得到一些关于霄辰人的消息。如果有食物,就带过来,还有毯子。”乌诺点点头,开始吩咐士兵们各自行事。 印塔转向修林,“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帕登来过这里吗?” 修林揉着他的鼻子,摇摇头,“没有,大人,也没有兽魔人的气味。不过,做这些事的人确实留下了一股恶臭。”他指着那片房屋的残骸说,“那里有杀戮的气味,大人,曾经有人在里面。” “霄辰人,”印塔咆哮了一声,“先让我们进屋去。拉冈,去找个马厩,把马安置好。” 维林已经在房间两头的两个大壁炉里生好了火,在火前温暖着自己的双手。她将自己湿透的斗篷铺在一张桌子上,水滴不断从斗篷边缘滴滴答答地落向地板。她还找到了几支蜡烛,现在它们正为这个屋子提供着不算充足的照明。除了偶尔从远方传来的闷雷声之外,屋子里只有空旷和寂静,摇曳的烛影仿佛将这间屋子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山洞。兰德将湿漉漉的斗篷和外衣甩在桌子上,走到维林身边。只有罗亚尔没有急着跑到炉火边,他仍然在检查他的书。 “这么走,我们永远也找不到瓦力尔号角。”印塔说,“我们到这里已经……已经有三天时间了。”他打着哆嗦,用手拂去头发上的雨水。兰德很想知道,在这个夏纳人另外的人生中,他会有怎样的经历。“赶到法美镇,至少还需要两天。而我们至今没有找到半根帕登或其他暗黑之友的头发。这一带海岸有几十个村子,他可以从任何一个村子里找到船,远走高飞。” “他就在这里。”维林平静地说,“他去了法美镇。” “他会一直在这里。”兰德说。等着我。光明啊,他还在等着我。 “修林仍然没有找到他的气味。”印塔说。嗅罪者难堪地耸了耸肩,仿佛在承认自己的失败。“他为什么会选择法美镇?如果那些村民的消息可靠,法美镇现在应该在霄辰人的手中。如果有谁能告诉我,那些霄辰人到底是什么来历,我宁可把我最好的猎犬给他。” “他们的来历对我们并不重要。”维林跪在地板上,解开了她的鞍袋,从里面拿出一件干衣服,“至少,我们有房间能换一下衣服,不过除非天气有所改变,否则我们换了衣服也没用。印塔,村民们所说的很可能不是谣传,他们确实是回归的亚图·鹰翼的军队。问题在于帕登去了法美镇,写在法达拉地牢里的那些——” “——从没有提到过帕登。请原谅,两仪师,但那很可能是黑暗预言那样的骗局。我不相信兽魔人会愚蠢到在行动之前就把计划都告诉我们。” 维林转头看着印塔。“如果你不采纳我的意见,你又想怎么办?” “我想夺回瓦力尔号角。”印塔坚定地说,“请原谅,我宁可相信我的判断,而不是兽魔人的胡乱涂写……” “那是魔达奥写的。”维林喃喃地说,但印塔并没有理会两仪师的话。 “……或者是一个暗黑之友的假话。我要搜索这个地方,直到修林闻到敌人的气味,或者我们找到帕登。我必须夺回圣号角,两仪师维林,我必须!” “这不是办法,”修林低声说,“没有‘必须’。该发生的,自然会发生。”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发言。 “我们都有必须要做的事。”维林喃喃地说着,双眼注视鞍袋,“也许有些事比它更重要。” 她没再说什么。但兰德却感到一阵心痛,他渴望摆脱这个两仪师,摆脱她的刺激和暗示。我不是转生真龙。光明啊,让我彻彻底底地摆脱两仪师吧。“印塔,我想我要直接赶往法美镇,帕登在那里,我确信他在那里。如果我不赶快过去,他……他就会做出伤害伊蒙村的事了。”这是兰德第一次提起这件事。 所有人都在盯着兰德。麦特和佩林皱起眉头,他们在担心,但也在犹疑。维林仿佛是看见了拼图游戏中的一个新的碎片。罗亚尔显得很惊讶。修林看起来相当困惑。印塔则表示出公开的怀疑。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夏纳将军问。 “我不知道。”兰德撒了谎,“这是他留给巴兰奈的口信中提到的。” “巴兰奈是否说过帕登会去法美镇?”印塔问。“不,即使他说了,也没什么意义。”夏纳人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暗黑之友说谎如同呼吸一样自然。” “兰德,”麦特说,“如果我知道该怎样阻止帕登侵害伊蒙村,如果我确信他真要这样做,我一定会阻止他的。但我需要那把匕首,兰德,而修林有很大的机会能找到它。” “兰德,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罗亚尔说,他刚刚确认过每本书都是干的,并脱下了被水浸湿的外衣。“但我看不出,现在多停留几天会改变些什么。不用那么匆忙的。” “对我来说,去不去法美镇,什么时候去,都没有关系。”佩林耸了耸肩。“但如果帕登真的威胁到了伊蒙村……嗯,麦特是对的。修林最有机会找到他。” “我能找到他,兰德大人,”修林插嘴说,“让我继续找他吧,我会把你们带到他身边的。除了他的气味之外,我们也没有别的线索了。” “你必须自己做出选择,兰德,”维林谨慎地说,“但你要记住,法美镇现在的统治者是一些我们几乎不了解的人,他们也许非常可怕。如果你一个人去法美镇,很可能只是变成那里的一名囚犯,或者更糟糕,你在那里将一事无成。但我相信,无论你怎么选择,你的选择都是正确的。” “时轴。”那是罗亚尔低沉的声音。 兰德低垂双手。 乌诺从广场上走进来,将斗篷上的雨水抖落在地板上。“一个火烧的鬼魂都找不到,大人,那帮人什么都没留下,连牲口都牵走了,一辆该死的马车或者载货车都没有。有半数的房子里只剩下了火烧的地板。我用下个月的薪水打赌,你可以借着他们一路扔下的家具找到他们。他们早晚会发现,那些桌子椅子只是马车上的负担而已。” “有没有什么衣服?”印塔问。 乌诺惊讶地眨了眨他那只独眼。“只有几件破烂的,大人,应该是他们觉得不值得拿走的。” “但愿他们多留下几件衣服,修林,我想让你和其他几个人穿上本地人的衣服,换装的人最好能多一些。你们在这一带地区来回观察一下,直到你找出那些暗黑之友的气味为止。”这时,更多的士兵走进屋中。他们都聚集在印塔和修林周围,接受印塔的命令。 兰德将双手搭在壁炉架上,眼睛望着炉中的火焰,跳动的火舌让他想到了巴尔阿煞蒙的眼睛。“没有多少时间了,”他说,“我感到……有东西……正把我拖向法美镇,没有多少时间了。”他看见维林正注视着他,语气不禁变得强硬。“与那个无关,我必须找到帕登。这与那个……无关。” 维林点点头,“时光之轮按照它的意愿编织命运,我们都只是因缘中的丝线。帕登一定已经在这里滞留了几个星期,也许是几个月,再多几天也不会有什么差别。” “我要睡觉,”兰德嘟囔着,拿起了他的鞍袋,“他们不能把床全都拿走吧!” 在楼上,兰德找到了床,但只有不多的几张床上还有床垫。看着那些凹凸不平的粗劣床垫,兰德觉得可能还是睡在地板上会更舒服一些,最后,他选了一张只有中间陷下去的床垫。这间屋子里除了床之外,只剩下一把木头椅子和一张粗腿桌子。 兰德脱下湿衣服,穿上干燥的衬衫和裤子,然后才躺在床上。他将佩剑放在头边,才发现房里根本没有被褥可盖。他不禁有些讽刺地想起,那面干燥的龙旗还可以当作被子。它正藏在鞍袋的最深处。 雨滴打在屋顶上,雷声在众人头顶吼叫,闪电不时向屋内投入刺眼的白光。兰德打着哆嗦在床垫上来回翻身,想找一个舒服的位置,一边还在迷迷糊糊地想着那面旗,想着法美镇。 他翻向床的另一侧,看见巴尔阿煞蒙正站在椅子边,手里拿着那面纯白色的龙旗。房间里一片漆黑,仿佛巴尔阿煞蒙正站在一团黑油般的浓烟中,几乎已经痊愈的烧伤在他的脸上留下无数疤痕。当兰德看见他的时候,他那双沥青般浓黑色的眼睛转瞬间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对无底的火焰深渊。兰德的鞍袋正躺在他的脚边,已经从里到外被翻转了过来。 “时间近了,路斯·瑟林,千万根线紧缠在一起,很快的,你就会被绑缚在正中心,被冲入命运的洪流,无法回头。疯狂,死亡,在你死亡之前,你会再次杀死所有你爱的人吗?” 兰德看了门口一眼,但他只是在床上坐起身,就再也没有移动半步。有谁能从暗帝面前逃走?他的喉咙里仿佛塞满了沙子。“我不是龙,谎言之父!”他哑着嗓子说。 巴尔阿煞蒙背后的黑暗开始剧烈地翻腾,火焰在他的笑声中吼叫。“你在增添我的荣光,在显示你的渺小。我太了解你了,我曾面对你千万次,你那卑微的灵魂在我面前毫无隐秘可言,路斯·瑟林·弑亲者。”在他刺耳的笑声中,兰德将一只手挡在面前,徒劳地想隔开暗帝口中喷出的高热。 “你想要什么?我不会对你效忠,我不会做任何你想要我做的事,宁死也不会!” “你会死的,蠕虫!在纪元的跨越中,你已经死过了无数次。你每次都死得毫无意义,你的坟墓冰冷而孤凄,陪伴你的只有蠕虫的惊悸。那是我的坟墓。这一次,你将不会重生。这一次,时光之轮将被打碎,世界将彻底坠入暗影。这一次,你的死亡将持续到永恒!你会选择什么?永恒的死亡?还是永恒的生命,无尽的权能!” 兰德在下意识中站起身。虚空包围着他,阳极力光芒剧烈,至上力冲进他的躯体,几乎让他的虚空爆碎。这是真的?这是梦吗?他能在梦中导引?涌入他体内的急流扫去了他的疑虑。兰德将它投向巴尔阿煞蒙,那是纯粹的至上力,转动时光之轮的力量,燃烧大海、吞噬高山的力量。 巴尔阿煞蒙向后退了半步,将龙旗挡在面前。火焰从他张大的口眼中迸出,黑暗将他遮蔽在暗影之中。至上力陷入暗影的迷雾,消失了,正如水入热沙,无迹可察。 兰德从阳极力中汲取力量,更多的力量。他感到自己的肉体似乎已经被冻碎,已经被焚化,他的骨骼在极寒中变成冰屑。他不在乎,因为饥渴的他正在痛饮生命之泉。 “傻瓜!”巴尔阿煞蒙咆哮道,“你会毁了自己的!” 麦特。模糊的念头在至上力的洪流中闪过。匕首。号角。帕登。伊蒙村。我还不能死。 他并不清楚自己是如何做到的,但突然间,至上力消失了,阳极力、虚空,全都消失了。他无法控制躯体的颤抖,只能双膝跪倒在床边,将双臂紧抱在胸前,徒然地想阻止它们抽搐。 “这样好一些,路斯·瑟林。”巴尔阿煞蒙将那面旗帜扔到地板上,双手握住椅背,一阵细微的灰烟从他的指缝中冒出来。他身边的暗影向周围散去。“这是你的旗帜,弑亲者,它会为你带来很多好处。千万根跨过千万年的丝线将你拖到这里。它们穿越纪元,绑缚你如待宰的羔羊。世代更替,你逃不出时光之轮的囚禁,但我能让你自由。你这卑微之人,这世上只有我能教你如何使用至上力;只有我能阻止至上力逼你疯,逼你死;只有我能让你逃过疯狂。你从前侍奉过我,再侍奉我吧,路斯·瑟林,或者去迎接永久的毁灭!” “我的名字,”兰德努力咬紧不断互相撞击的牙齿,“是兰德·亚瑟。”他强迫自己抬起垂下的眼皮,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暗影消失了,巴尔阿煞蒙不见了踪影。他的鞍袋原封不动地立在椅子边上,仍然是他睡前放置它的样子,但在椅背上,青灰色的烟气正从烧焦的指痕上袅袅升起。 第四十二章 法美镇 奈妮薇将伊兰推回到布店和陶坊间的窄巷里,躲过了那一对被罪铐连在一起的女子,直到她们在通向港口的碎石路上逐渐走远。她们不敢太过接近罪奴。街上的人们都飞快地为这一对罪奴和罪奴主让出道路,速度比为霄辰士兵和霄辰贵族的轿子让路还要快。那些街头画家不断纠缠着其他人,要用白垩粉或鹅毛笔为他们画像,但他们绝不敢去惹这一对女子。奈妮薇绷紧嘴唇,视线一直追着她们穿过了人群。即使已经在这个镇上待了几个星期,这种像狗一样被铐住脖子的情形仍然让她感到恶心。也许现在她反而觉得更恶心,她不能想象,有谁该受到这种对待,即使沐瑞和莉亚熏也不应该。 也许莉亚熏吧!她有些不甘心地承认了自己的想法。有时,在夜里,在她们从鱼贩那里租来的满是臭味的小房间,她也会想象自己在捉住莉亚熏时会怎样处置她。在她的心里,莉亚熏比苏罗丝更可恨。不止一次,她因为自己的残忍而感到震惊,同时又对自己新奇的发明觉得有趣。 奈妮薇在盯着那两个女人的同时,还在街上看见了一个人。在他隐入人群之前,奈妮薇只看见了一个大鼻子和一张瘦骨嶙峋的脸。那个人穿着华丽的青铜色天鹅绒长袍,长袍是霄辰样式的,他的身后还跟着一名霄辰仆人,是剃过额角的高阶霄辰仆人。但那个人不是霄辰人,而本地人是不会穿着霄辰服饰的,特别是那么华丽的衣服。他看起来好像是帕登,奈妮薇满腹狐疑地想道。这不可能。他不会在这里的。 “奈妮薇,”伊兰低声说,“我们现在能出来了吗?那个卖苹果的人总是瞧着他的桌子,好像看出什么来了,我不想让他怀疑我的口袋里有什么。” 她们都穿着羊皮做的光面长袍子,在袍子的胸口部位还绣着红色的螺旋花纹,这是乡下人的衣服。不过在法美镇,乡下人并不少,她们混在其中,也没有人能看出异样来。奈妮薇已经解开了她的辫子,拿下手指上的黄金巨蛇戒,现在,这枚戒指正和岚的大戒指一起被一根挂在她脖子上的皮绳拴住,藏在她贴身的衣服里。 不过,现在伊兰外衣上的大口袋确实鼓得令人怀疑。 “你偷苹果了?”奈妮薇在伊兰耳边悄声问,同时拉着她走进了人群拥挤的街道,“伊兰,我们不必偷东西过活,至少现在还不用。” “不用?你还剩多少钱?这几天,你在吃饭的时候为什么总是说‘我不饿’?” “嗯,我确实不饿。”奈妮薇有些生气地说着,一边尽力不去想自己那空空的肚子。这段时间,每一笔开销都比她原来预想的要多。她不止一次听本地人抱怨,自从霄辰人来了之后,这里的物价如何飞速地攀升。“给我一个苹果吧!”伊兰从口袋里掏出来的苹果又小又硬,但奈妮薇咬在嘴里,却觉得非常美味,从果皮到果核都是很甜的样子。最后,她舔干净唇边的汁液。“你是怎么——”她猛地拉住了伊兰,紧盯着她的脸,“你……你……?”无数的念头在她的脑海里闪过,让她想不出自己该说些什么。但伊兰明白她的意思。 “我只是用了一点……让那一堆瓜塌下来,趁他把瓜堆起来的时候……”在奈妮薇眼里,这个王女一点应有的矜持都没有,她甚至不曾为自己的行为而稍微脸红一下,或者显得尴尬一点,却只是耸耸肩,掏出一只苹果,大口啃了起来。“不用对我板着脸,我很小心的,当时没有罪奴在我们附近。”她皱了皱鼻子。“如果我被抓起来了,我才不会帮那些家伙去寻找别的女人,让他们奴役。看看这些法美人,他们就好像是这些家伙与生俱来的奴隶,而这些家伙应该是他们的死敌才对。”她扫视了一遍周围那些行色匆匆的人们,毫不掩饰目光中的轻蔑。在这里,任何霄辰人走在街道上,都会引来成片鞠躬的人们,即使他可能只是个普通的士兵;即使向他鞠躬的人可能还离他很远。“他们应该奋起反抗,他们应该推翻这样的暴政。” “如何推翻?反抗……” 两个女孩和众人一起挤到街边,为一支从港口区走上来的霄辰巡逻队让出道路。奈妮薇弯下腰去,双手落在膝边,脸上装出一副柔顺的样子。伊兰的动作要慢得多,嘴唇更是不听话地撅了起来。 巡逻队中有二十名披戴盔甲的男人和女人。他们都骑着马,这让奈妮薇感到一阵心安,她仍然不习惯看到人类骑着那种长着青铜鳞片的无尾大猫。每次看到那种怪兽飞速前奔,奈妮薇总是觉得有些头晕目眩,让她感到欣慰的是,这种怪兽并不是很多。不过,这支队伍里还是带着两只怪物,它们就像是没长翅膀,却有一身褶皱厚皮的巨鸟,锐利如刀的鸟喙比那些士兵的头盔还要高,一双粗壮的长腿让人觉得它们可以比任何马匹跑得都要快。 直到马蹄声远去之后,奈妮薇才挺直身子。她身边的一些人直起腰之后就朝反方向跑走了,除了霄辰人自己,没有人愿意看见那些霄辰怪物。“伊兰。”奈妮薇一边朝上坡的方向走去,一边低声对同伴说,“如果我们被捉住了,我发誓,我会在他们杀死我们,或者做出其他事情之前,双膝跪地乞求他们让我用最结实的鞭子,从头到脚狠狠地抽你一顿!如果你还不学会谨慎行事,也许我现在就应该把你送回塔瓦隆,或者是凯姆林你的家里,或者是除了这里之外的随便什么地方。” “我很小心的,至少我会先确定周围没有罪奴。那你自己呢?在罪奴就在眼前时导引至上力。” “我确认过,他们没有注意我。”奈妮薇低声嘟囔着,那是她看到女人像牲口一样被牵着脖子的时候怒不可遏的结果,“我只那样做过一次,而且我导引的也不多。” “不多?我们不得不连续三天躲在那个充满鱼臭味的房子里,战战兢兢地躲避他们在全镇的搜查。你能说那是谨慎行事?” “我必须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开那些项圈。”奈妮薇认为一定会有方法的,她至少要对一个项圈进行测试,才能确定她的方法有没有效。而她也不打算再这样做一次了。像伊兰一样,奈妮薇一直以为罪奴都是时刻渴望重获自由的囚犯,但正是那个被项圈锁住的女人发出喊声,引来了敌人。 一个男人推着手推车从石子路上磕磕碰碰地走过她们身边,一边还吆喝着打磨刀剪的号子。“不管怎样,他们应该抵抗的。”伊兰不高兴地说,“他们对那些霄辰人的所作所为简直是视若无睹。” 奈妮薇只是叹了口气,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某种程度上赞同伊兰的看法。起先,她以为至少有一些法美人的屈从是装出来的,但一直到现在,她都没有在这些人之中找出任何反抗的痕迹。她开始希望能在这些人之中找到援救艾雯和明的辅助力,但这些人都对反抗霄辰人的想法惊骇不已。很快的,她就不再提出这样的要求了,因为她发觉自己已经引起很多人的注意。实际上,奈妮薇根本无法想象这些人怎么跟霄辰人战斗。怪物和两仪师。普通人怎么能对抗怪物和两仪师?前方矗立着五座高大的石头建筑,那是这个镇上最大的几幢房子,一条不长的街道从它们旁边通过,形成了一个单独的街区。奈妮薇在一家裁缝店旁边找到了一条巷子,她们从那里可以偷偷监视那些大房子的出入通道,虽然在这里不能看到所有的门口,但奈妮薇不想为了看到更大的范围而冒险把伊兰一个人留下来。再靠近是不明智的。在下一条街的屋顶上,图拉克大君的金鹰旗正在风中飘扬。 进出这些房子的全都是女人,其中大多数是罪奴主。有的罪奴主是一个人,有的还带了罪奴。这里是霄辰人安置罪奴的地方。艾雯一定在这里,明很可能也在这里。至今为止,她们都没有找到明的踪迹,不过也有可能明像她们一样混在这些人群中。奈妮薇听到了许多关于女人和女孩被从镇上和附近的村落里抓到这里来的消息。她们都被送进这些房子,如果她们能再次出来,脖子上就一定都套着项圈。 奈妮薇坐在伊兰身边的一个板条箱上,把手伸进同伴的口袋里,拿了一只小苹果出来。这里的街道上没几个本地人。所有人都知道这些房子的用处,所有人都会小心避开这里,就像他们避开霄辰人饲养怪物的畜栏一样。透过来往的过路人监视这些房子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她们只是两个正在吃东西的女人,两个没钱进饭馆的可怜虫,没有人会多看她们一眼。 机械地咬着苹果,奈妮薇开始再次拟定她的计划。如果她找不到艾雯,即使她有办法打开那种项圈,也没有半点用处,想到这里,嘴里的苹果也不再那么甜了。 坐在窄小的房间中,从更加窄小的窗子望出去,艾雯能看见罪奴们正由罪奴主牵着,在下面的花园中散步。这里原本有几座分开的花园,后来霄辰人将隔开花园的围墙推倒,并让罪奴们住进了这些大房子。花园中树上的叶子已经掉光了,但罪奴们仍然要被带出去呼吸新鲜空气,无论她们自己是否想这样做。艾雯望着花园,芮娜正在花园里和另一名罪奴主谈着什么。只要艾雯能看见芮娜,这个罪奴主就不会突然闯进她的房间,给她带来惊骇。 有时,也会有一些其他的罪奴主到她的房里来。霄辰的罪奴主比罪奴还要多,每个罪奴主都想戴上手镯,她们称这样为完整。但芮娜仍然负责她的训练,所以,系住艾雯的手镯,五次里会有四次是由芮娜佩带的。不管是谁进入她的房间,都不会受到任何阻碍,罪奴房间的门都不会上锁。艾雯的房间里只有一张窄小的硬床、一个脸盆、一个有缺口的大水罐、一只碗、一把椅子和一张小桌子,但这些已经将这个房间挤满了。罪奴不需要舒适的生活、私人空间和自己的财产,罪奴就是别人的财产。明也有一个和艾雯一样的房间,她住在另一栋房子里,不过明能不受限制地来看她,或者是几乎不受限制。霄辰人是绝对的秩序者,他们为每一个人制定的规矩,都比白塔为初阶生制定的规矩还要多。 艾雯走到屋中远离窗户的一边,她不想让下面的女人看见她在导引至上力时身体周围产生的光晕。她仔细摸索脖子上的项圈,徒劳地想查清它的结构。她甚至不能确定这副罪铐是编织而成的,还是用链环勾结而成的。有时,它感觉上是前一种样子,有时又是后一种,但它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一个整体。艾雯只是导引了一点至上力,她从没有过一次只导引这么一点,但她的脸上还是渗出了汗珠,肠胃也开始一阵阵抽搐。这是罪铐的功能之一,如果罪奴在罪奴主没有戴上她的手镯时导引,她就会感到非常难受,她导引的至上力愈多,就愈加难受。艾雯现在即使只想点亮面前的一支蜡烛,也会吐光胃中所有的东西。曾经有一次,芮娜将手镯放在桌子上,命令她变出那些小光球。想到那个时候的感觉,艾雯至今仍不寒而栗。 现在,那根银索像蛇一样躺在地板上,另一端爬上没有刷过漆的木墙,连接着挂在一枚木钉上的手镯。每次看见那个手镯,艾雯都会恨得紧咬牙关。一只没有被小心锁好的狗也会跑走,但如果一名罪奴将自己的手镯移动到一步以外的地方……芮娜曾经让她这么做过。她让艾雯拿着手镯走出房间,艾雯当时相信,这个罪奴主只是想把手镯戴到她的手腕上。但直到几个小时之后,艾雯仍然尖叫着在地板上来回翻滚。 有人在敲房门,艾雯吓了一跳,随后才想到门外的应该不是罪奴主,没有任何一个罪奴主在走进她的房间之前会先敲门。艾雯遣走阴极力,压下那种恶心的感觉,“是明吗?” “我来做每周的例行探访了。”明一边说着,一边无声地走进了房间,随手把门关上。她欢快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勉强,但只要是能让艾雯高兴一点的事情,她都会尽力去做。 “你觉得如何?”明在艾雯面前转了个身,向她展示身上霄辰样式的暗绿色羊毛长裙,一件与之相匹配的厚重披风正挂在她的臂弯里,她黑色的头发上还系了一根绿丝带,只是她的短发几乎还无法系发带。她的匕首还插在腰间的刀鞘里。艾雯很为明的穿着感到惊讶。不过霄辰人看起来对每个人都报以充分的信任,除非他们打破规矩。 “很漂亮,”艾雯谨慎地说,“但,为什么这样穿?” “我没有投降敌人,你用不着乱想。我只能这样穿,否则我就会被轰到镇外,如果是那样,我就不能再来看你了。”明一屁股跨坐在椅子上,就好像她还穿着裤子。结果,她只好苦笑着摇了摇头,把椅子转过来,并腿坐好。“‘每个人在因缘中都有自己的位置。’”她装出一副古怪的腔调。“‘每个人的位置迟早都会显现。’那个老巫婆穆雷恩显然已经对探察我的位置感到厌倦了,她决定让我做一个女侍,这是她给我的一个选择。你应该见过霄辰那些被用来服侍贵族的女侍们穿着什么样的衣服。这也许很有趣,但除非是我订婚了,或者是结婚了,否则我就是穿不惯那样的衣服。嗯,没有回头路了,至少现在还没有,穆雷恩烧掉了我原来的衣服和裤子。”明摆出一副苦瓜脸表达自己对这件事的看法,然后,她从桌上的一堆小石头里捡起一颗,放在手里来回摆弄。“这不算坏,”她露出一个笑容,“只是我已经很久没穿过裙子了,现在走路的时候总是有些不习惯。” 艾雯也眼看着自己的衣服被烧掉,其中还包括那条可爱的绿丝裙子,她很高兴自己没有把爱玛莉萨送给她的衣服全带出来。不过,她也许永远也看不到那些衣服,也看不到白塔了。她现在穿的是所有罪奴统一穿着的暗灰色衣服,罪奴没有私人财产,这就是她得到的解释。罪奴穿的衣服,吃的食物,睡的床都是罪奴主的礼物。如果一名罪奴主认为罪奴应该睡在地板上,或者是马槽里,那么罪奴就应该睡在那里。掌管罪奴宿舍的穆雷恩说话时总是发出沉闷无力的鼻音,但只要哪个罪奴没有将她无聊的说教记得一字不差,等待这个罪奴的就会是极为严厉的惩罚。 “我想,我没办法回头了。”艾雯叹了口气,坐回床上,一边用手指向桌上的那些石头。 “昨天,芮娜让我进行一个测试。我被遮住双眼,从那堆石头里挑出铁矿石和铜矿石。最后,她把这些石块留在这里,让它们提醒我获得的成功。在她看来,这应该是对我的一种奖赏。” “这看起来并不比其他事更糟糕,她至少没有让你到处去引发爆炸。但你不能撒谎吗?告诉她,你不知道怎么去分辨那些石头。” “你不知道当时的情况,”艾雯无可奈何地拉了拉脖子上的项圈,“芮娜一戴上那个手镯,就能知道我可以如何使用至上力。有时,她似乎在不戴手镯时也能看穿我的心思。她说,在和罪奴相处一段时间之后,罪奴主就能与罪奴建立一种……亲和力,她是这样称呼这种关系的。”艾雯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以前还没有人想到要对我进行这方面的测试。地属于五力之一,但它是男人的强势之力。在我分开这些石块之后,她把我带出镇,我在镇外找到了一座废弃的铁矿。那里已经草木丛生,没有留下任何开采的痕迹,但我能感觉到铁矿石就埋在那里的地下。那座铁矿在一百多年前就没有开采价值了,但我还是感觉到了它。我无法对她撒谎,明,我一感觉到那座矿,她就知道了。她非常兴奋,为了奖励我,她答应在我的晚餐里加一份布丁。”艾雯觉得自己的双颊有些发烫,那是羞愧和愤怒两种感情共同作用的结果。“很明显的,”她痛苦地说,“我现在是很贵重的东西,用去搞爆炸就太浪费了,任何罪奴都能去做那种事,但只有屈指可数的人能找到地下的矿石。光明啊,我痛恨爆炸,但我宁愿只能去引发爆炸。” 艾雯脸颊上的红晕更深了。她痛恨这件事,将大树撕裂成碎片,在大地上割开无法愈合的伤口。这意味着战争,杀戮,艾雯不想让这种事出现在自己的人生中。但霄辰人让她做的惟一一件事就是接触阴极力,让至上力流入自己的身体。她痛恨芮娜和其他罪奴主让她做的事,但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能导引的至上力比刚刚离开塔瓦隆时要多得多了。她确信,自己现在能借助至上力做到白塔的两仪师们想也想不到的事情。她们从没有想过要通过击碎大地去杀人。 “也许你不必再为这些事担心了。”明咧嘴一笑,“我已经找到了一艘船,艾雯,那艘船的船长被霄辰人扣留在这里,他打算如果再得不到许可,就私自驾船逃走。” “明,如果他愿意带你走,那你就和他走吧!”艾雯疲倦地说,“我告诉过你,现在我很有价值。芮娜说,就在这几天,她们会派一艘船返回霄辰,我也会被那艘船带走。” 明的笑容消失了,她们彼此凝望。突然间,明将手里的石头掷向桌上的石堆,把它们打得七零八落。“肯定有办法离开这里,肯定有办法把这个该死的东西从你的脖子上拿下来!” 艾雯仰头靠在墙上,“你知道,霄辰人抓来了所有能导引的女子,不管她们所能导引的至上力有多么弱小。她们来自各个地方,不只是法美镇,还有沿海的那些渔村,内地的农庄。她们之中有塔拉朋人、阿拉多曼人,以及从过往船只上劫来的旅客,其中还有两位两仪师。” “两仪师!”明惊呼一声,但她立刻习惯性地向周围看了看,以确定没有霄辰人偷听她们说话,“艾雯,如果这里有两仪师,她们一定能帮助我们。让我和她们谈谈,然后——” “她们甚至不能帮助她们自己,明。我只和其中一位两仪师交谈过,她的名字叫瑞玛。罪奴主们不这样称呼她,但这是她的名字,她想让我知道这个名字。她告诉我,这里还有另一位两仪师。她一边说话,还一边流眼泪。她是两仪师,而她却在哭,明!她的脖子上也有一个项圈。她们让她接受普拉这个名字,她不能比我多做些什么。霄辰人在法美镇陷落的时候捉住了她。她会哭,是因为她已经放弃了抵抗,因为她再也承受不住霄辰人的惩罚。她会哭,是因为她想拥有自己的人生,而她现在不经许可,做不了任何事情。光明啊,我能理解她的感受!” 明不安地晃动了一下身体,用痉挛的双手整了整衣服。“艾雯,你不想……艾雯,你不能有伤害自己的念头。我会把你救出去的,我会的!” “我不会自杀的。”艾雯面无表情地说道,“即使我想。把你的匕首给我,别担心,我不会伤害自己的,把它递给我。” 明犹豫了一下,才慢慢地从腰间抽出匕首。她小心地拿着它,似乎只要艾雯稍有异动,她就会远远地跳到一边去。 艾雯深吸了一口气,把手伸向匕首的握柄。一阵轻微的颤动立刻传遍了她手臂上的每一块肌肉。当她的手距离匕首不到一尺的时候,突然出现的绞痛扭曲了她的手指。艾雯瞪大双眼,竭力把手掌向前推去,剧痛吞没了她的整只手臂,咬啮着她肩膀上的肌肉。随着一声呻吟,艾雯向后倒去,她抓住疼痛难忍的手臂,竭力去想自己不会碰触那把匕首。慢慢地,手臂上的痛苦才开始减轻。 明不可思议地盯着她,“为什么……?我不明白。” “罪奴不能碰触任何种类的武器。”艾雯还在揉搓着自己的手臂,感觉绷紧的肌肉逐渐松弛下来,“就连我们吃的肉食也都是事先切割好的。我不想伤害我自己,就算我想,也做不到。罪奴都不会被单独留在离地面很高的地方,或者是河边。你没看到这扇窗户上的铁条吗?” 艾雯没有在意同伴的反应,只是继续忧郁地说着:“她们在训练我,明。罪奴主和罪铐不停地训练我,只要我把一件东西当作武器,我就无法碰触它。两个星期以前,我想用那个水罐砸芮娜的后脑,结果我连续三天不能用它倒水。我必须先让自己相信,我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用那个水罐袭击芮娜。她那时知道我想做什么,她告诉我该怎么做,然后禁止我使用除了那个水罐之外任何容器中的水洗漱。你很幸运,那个时候你没有来找我,芮娜在那些天里让我从早到晚地不停地干活,让我的身上全是汗水,精疲力竭。我尽力反抗她们,但她们牢牢地控制着我,就像她们控制普拉一样。”她将手掌捂在嘴上,从齿缝间发出一阵呻吟,“她的名字是瑞玛,我一定要记住她的名字,而不是她们强加给她的称呼。她是瑞玛,属于黄宗,她竭尽全力与她们战斗,最后她失败了,但那并不是她的错。我希望自己能知道瑞玛所说的另一位两仪师,希望能知道她的名字。记住我们两个,明,黄宗的瑞玛和艾雯·艾威尔,而不是罪奴艾雯,是伊蒙村的艾雯·艾威尔。你会记住吗?” “不要再说了!”明喊道,“你不许再说这种话!如果你被送到霄辰去,我也会陪在你身边,但我不认为你会这样。你知道,我能解读你的人生,艾雯。我不明白其中大部分内容……我几乎从来都不……但我看见了你和兰德之间的联系,还有佩林和麦特……是的,甚至还有加拉德。光明帮助你这个傻瓜。如果存在这样的未来,你又怎么会被带到海的那一边去?” “也许他们会征服世界,明。如果他们征服了世界。兰德、加拉德和其他人应该也会去霄辰的。” “你这个笨头鹅!” “我说的很实际,”艾雯生气地说,“我不想放弃抗争,只要我还在呼吸,我就不想。但我看不见任何希望,正像我看不见有什么力量能阻挡霄辰人一样。明,如果这位船长能把你带走,至少我们之中有一个人能得到自由。” 屋门被打开,芮娜走了进来。 艾雯跳起身,深深地鞠了个躬。明也弯下腰去。小房间里立刻因为两个人的动作而显得拥挤不堪,但对霄辰人来说,礼仪永远高于舒适。 “今天是你的探访日?”芮娜说,“我都忘了。不过,探访日也不能干扰训练。” 艾雯紧盯着罪奴主,看着她从墙上摘下手镯,打开它,将它固定在手腕上。艾雯看不出那上面的锁扣是怎样运作的,如果她能用至上力探测罪铐起作用的原因,她一定会去做。但芮娜也会立刻就知道她的行动。当手镯在芮娜的手腕上扣紧的时候,看着这个罪奴主的眼睛,艾雯的心沉了下去。 “你刚刚导引过。”芮娜的声音里还是充满了那种矫揉的温和,但她的眼里却闪动着恼怒的火花,“你知道,除非我们是完整的,否则你不能进行导引。”艾雯听到这里,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也许我对你太仁慈了,也许你认为你现在价值很高,会得到特别的宽容。我想,我让你保留原来的名字是个错误。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有一只叫做图黎的小猫,从现在开始,你的名字就是图黎了。明,你现在可以走了,你的探访日已经结束了。” 明犹豫了一下,但看见艾雯望向她的痛苦的眼神,她便急忙离开了房间。这时,无论明说什么,或者做什么,都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但艾雯还是禁不住用渴求的目光望着友人离去后关闭的房门。 芮娜坐在椅子里,向艾雯皱起眉头。“我必须为此对你进行严厉的惩罚。我们两个会应召唤进入九月大殿,女皇会对你的能力感兴趣,而我则是你的罪奴主和训练者,我不会允许你让我在女皇的面前丢脸。我要等到你告诉我你是多么热爱成为罪奴,你是多么柔顺时才会停止对你的惩罚。而且,图黎,你要让我相信你说的每一个字。” 第四十三章 计划 在走廊中,低矮的天花板下,明将指甲深深地抠入掌心,屋中传来的哭叫声撕扯着她的心。她不能逗留太久,但离开又让她感觉到自己的懦弱。泪水遮掩了她的视线,当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大街上。她本想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但现在,她做不到。艾雯正在受苦,她不能允许自己在这个时候温暖而安全地待在离艾雯不远的屋檐下。她抹去眼泪,将斗篷披在肩上,沿着街道走了下去,她不断地抹去眼泪,而新的泪水也不断地充满了她的眼眶。明不喜欢在别人面前落泪,但她更不喜欢这种无助感,还有自己这种没用的样子。她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她只是不想听到艾雯的哭声。 “明!” 拼命压低的喊声让她停下了脚步,一开始,她还无法确定是谁在喊她。在这靠近罪奴的地方,一般都不会有几个行人,除了一个正在向两名霄辰士兵兜售彩粉肖像画的男人之外,走过这里的人都尽量加快自己的速度,却又不敢显露出跑步的样子。有两名罪奴主在明的身边闲逛,她们身后都牵着视线低垂的罪奴。这两名霄辰女人正在谈论她们在启航前还要找到多少马拉斯达曼尼。明的眼睛扫过两个穿着羊皮长袍的女人,立刻又把目光转了回来。“奈妮薇?伊兰?” “正是我们。”奈妮薇向她露出微笑,却无法掩饰自己的紧张。两名同伴脸上的肌肉都绷得很紧,仿佛正竭力压抑着要皱起双眉的冲动。明望着她们,觉得自己从没有像现在这么惊讶过。“这个颜色和你很配,”奈妮薇继续说道,“你早就应该穿裙子的。不过,我看见你穿裤子的时候,就觉得那应该是我穿衣服的风格。”当奈妮薇走到明面前,看清明的表情时,她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出了什么事?” “你哭过,”伊兰说,“艾雯出事了?” 明打了个哆嗦,回头望去。一名罪奴主和她的罪奴已经走下她们刚刚站立的阶梯,朝另一个方向的马厩和马场走去。第二个衣服上有闪电纹样的女人仍然站在阶梯顶端,和门里的什么人说着话。明抓住朋友的胳膊,拉着她们,快步向港口区走去。 “你们在这里很危险。光明啊,你们在法美镇就已经很危险了,这里到处都是罪奴,如果她们找到你们……你们知不知道罪奴是怎么回事?哦,能看见你们两个,真不知道有多高兴。” “我想我现在有你一半的高兴。”奈妮薇说,“你知道艾雯在什么地方吗?她是不是在那些房子里?她还好吗?” 明犹豫了片刻才说道:“她的情况,你们大致应该能想到。”明知道,如果她告诉她们艾雯现在的处境,她们会有什么反应。尤其是奈妮薇,明很难保证她不会冲回去,阻止罪奴主的行为。光明啊,让这一切快点结束吧!光明让她能快些弯下那根倔强的脖子,而不至于让它折断吧!“我不知道该怎样把她救出来。不过我找到了一位船长,我想他会带我们走的,只要我们和艾雯一起上了他的船……但在船以外的地方,他不会管我们,我不能因为这一点而责备他。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一艘船。”奈妮薇若有所思地说,“我只是想骑马向东逃走。但我必须承认,这个方法并不稳妥。即使我们能离开法美镇,我们也要在逃离托门首的路上躲避无数霄辰的巡逻队,而阿摩斯平原已经陷入战火。我从没有想到过一艘船。但我们有马,却没有路费。那个男人想要多少钱?” 明耸耸肩,“我还没有想过这件事,我和艾雯也没有钱。我本来想等到出海之后再搞定这件事。那之后……嗯,我不认为他还会跑到有霄辰人的港口去。无论他把我们扔在什么地方,都会比这里更好。我们的问题是说服他扬帆启航。他也想尽早离开,但他害怕在海面上巡逻的霄辰船,尤其害怕那些船上的罪奴。‘送我一个罪奴,我立刻就启航。’那时他是这样对我说的。然后,他就开始谈论什么风向、浅滩和避风海岸。我对那些一点都不懂,但只要我笑一笑,或者点点头,他就会没完没了地说下去。我想,如果我和他聊得够久,他总会谈到出海的事情。”她哆嗦着喘了口气,目光开始变得锐利。“只是,我不认为我们有时间再和他聊下去了。奈妮薇,她们要把艾雯送回霄辰去,很快就要出发了。” 伊兰倒抽了一口气:“为什么?” “她能找到矿脉。”明难过地说,“她不久前告诉我的。我不知道这一两天之内能不能说服他启航,但就算他同意,我们又该怎样把那个暗影里来的项圈从她脖子上摘下来?怎样把她弄出屋子?” “真希望兰德在这里。”伊兰叹了口气,她看见奈妮薇和明都在看她,脸一下子红了起来,赶忙说道,“嗯,他有一把剑,我想,还会有一些带剑的人跟着他。十个,或者是一百个。” “我们现在需要的不是剑和肌肉,”奈妮薇说,“而是头脑,男人只会用他们的头发和胸口想事情。”她不经意地将手放在胸膛上,仿佛是在感觉着衣服里的什么东西。 “我们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 “我们需要一支军队,”明说,“一支庞大的军队,霄辰人的数量远远超过了塔拉朋人和阿拉多曼人。就我所知,他们轻松地赢得了每一场战斗。” 明看见一名罪奴被罪奴主牵着向她们这里走来,便急忙将奈妮薇和伊兰拉到街道的另一边。直到那两个女人从她们身边走过去,明才松了一口气,她的两个朋友也用同样警惕的眼光偷瞄那个被锁住的女人。“我们没有军队,只有我们三个,我希望你们之中能有一个想到一些我没有想到的东西。我的脑子已经完蛋了,一想到罪铐,就是那根银索和那个项圈,我就无计可施了。罪奴主不喜欢别人在她们打开腕子上的手镯时太靠近她们。我想,我至少能让你们之中的一个人进入那些房子。只是不知道这么做会有什么用。她们把我当成一名仆人,但我可以接受别人的探访,只要来访者和我始终都待在仆人区就行。” 奈妮薇在沉思中皱起眉,但她几乎立刻又换上了一副晴朗的面容,一双眼睛里闪烁着坚定的目光。“不用担心,明,我还有点主意。我在这里的时间不是白费的,你带我去见那个男人,如果他比村议会还要难对付,我就吃了这件袍子。” 伊兰点点头,咧嘴笑了,自从来到法美镇之后,明第一次真正感觉到了希望。有那么一瞬间,明发现自己正在解读这两位朋友的光晕。那里面有危险,但也有期待,那是以前没有过的。有的时候,确实会有这样的改变发生。一枚沉重的男士金戒指飘浮在奈妮薇的头顶。在伊兰头顶上,则是一块红热的铁和一把斧头。明确信,它们代表着麻烦,但那看起来很遥远,似乎是在未来的某个地方。这样的影像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的,她又只能看见伊兰和奈妮薇,看见她们正用期待的目光注视着她。 “就在港口那里。”明说。 愈向前走,街道上就变得愈拥挤。卖货郎和商人并肩坐在四轮马车上,他们从内陆的村庄赶到这里,一直要等到冬天过去才会离开。小贩们端着篮子,不停地向过路人高声吆喝。法美镇的本地人穿着绣花袍子,从穿着羊皮袍子的乡下人身边匆匆走过,还有许多人从遥远的沿海渔村来到这里。明认为这些人从家乡跑到这里来毫无意义,在家乡,他们也许还能躲过霄辰人,但在这里,霄辰人正包围着他们。不过,她也听说过霄辰人找到一个新的村庄时会干些什么,所以,她也觉得不该责备这些人。每个人都在不断地向路过的霄辰人和霄辰轿子鞠躬。 明发现奈妮薇和伊兰也都知道鞠躬的必要,这让她感到很是欣慰。打着赤膊的轿夫和高傲的士兵都不会注意向他们弯下腰的人,而不鞠躬的人必定无法逃过他们的眼睛。 走在街上的时候,她们只是进行了一些短暂的交谈。明这时才惊讶地得知,这两个女孩子待在法美镇的时间只比艾雯和她少了几天。过了一会儿,明才想清楚,为什么她们没有早一些在街上重逢。除非必要,否则明绝不愿意远离艾雯。她总是害怕,当她下次在规定的日子去见艾雯的时候,会发现艾雯已经走了。而现在,她终于要走了,除非奈妮薇想出办法。 咸水和沥青的味道逐渐在空气中变得浓郁,海鸥发出阵阵长鸣,盘旋在高高的蓝天上。人群中出现了愈来愈多的水手,虽然天气渐冷,他们仍然打着赤脚。 她们走到一家酒馆门前,酒馆的招牌上有些潦草地写着“三朵李子花”,但在仓促涂上去的油漆下面,仍然隐约能看见“守望者”的字样。尽管酒馆外面熙熙攘攘,酒馆的大厅里却只有一半左右的桌子边有人坐。法美镇的物价已经被抬高到没有多少人能有时间坐下来喝一杯淡啤酒了。屋子两端的壁炉里传出木柴燃烧的劈啪声,也散发出阵阵温暖。肥胖的酒馆老板只穿着一件衬衫,他看见三个女孩,皱了皱眉。明想到,正是因为自己的霄辰装束才使这个老板不敢叫她们离开。奈妮薇和伊兰都还穿着那身乡下衣服,看上去就不像是有钱喝酒的人。 她要找的人正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边,一边喝酒,一边嘟囔着什么。那是他惯常坐的地方。“有时间聊聊吗,贝尔船长?”明问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抬起头,用胡子擦了擦嘴,贝尔船长光滑的上唇和长满胡子的下巴总是让明觉得很奇怪。贝尔发现明这回还带来了两个人,脸上不禁露出诧异的神色。“你带朋友来消耗我的酒钱了,对不对?嗯,那个霄辰大君把我的货全买了,所以我有钱。坐下吧!”一转眼,伊兰被他的喊声吓了一跳。“老板!上热酒!” “没事,”明一边安慰伊兰,一边坐到桌边的一张长椅上,“他只是声音和长相像一只熊而已。”伊兰坐在桌子的另一边,脸上疑虑的神情仍然没有退去。 “熊?我?”贝尔笑了起来,“也许我是,但你又如何,女孩?你不想再离开了?你这身衣服在我看来像是霄辰人穿的。” “想!”明用力地说。这时,一名女侍端上了热气腾腾的香料酒。明也暂时恢复了沉默。 贝尔也和明一样谨慎。他给了女侍一枚硬币,看着她转身走远,才说道:“好运气,女孩,我没有冒犯的意思,大多数人只想活命,至于主子是霄辰人还是什么,并不重要。” 奈妮薇把前臂支在桌子上,“我们也想活命,船长,但我们同样不想要霄辰人。我知道你想赶快离开。” “我今天就走,如果可能的话。”贝尔沉着脸说,“每隔两三天,图拉克都会叫我去讲我见过的古物给他听,你看我像是个走唱人吗?我本以为讲过一两个故事之后就能离开了。但现在,我开始寻思,当我再不能让他高兴的时候,他是会放我走,还是会砍下我的脑袋,这可真值得赌上一把呢!那家伙看上去挺随和,实际上我知道,他像铁一样硬,而且有一颗石头心。” “你的船能躲过霄辰船吗?”奈妮薇问。 “这就要看运气了,如果我能让喷沫号溜出海港,而没有被罪奴把我们炸成碎片;如果在我刚刚出海的时候,没有带着罪奴的霄辰船离我太近,我就能躲过那些霄辰船。这一带海岸有绵延不断的浅滩。喷沫号的吃水很浅,我能带着它进入那些霄辰怪兽们不敢进入的浅水。每年的这个时候里,他们必须小心沿岸的擦岸风。只要我让喷沫号——” 奈妮薇打断他:“那我们就和你走,船长,我们一共有四个人,我希望只要我们一上船,你就能立刻启航。” 贝尔用一根手指揉搓着上唇,眼睛望着杯中的酒,“嗯,说到这里,你也明白,出港很困难,那些罪奴……” “如果我告诉你,你能带着比罪奴更好的人启航呢?”奈妮薇低声问。明的眼睛瞪得老大,她知道奈妮薇的意思。 伊兰嘟囔的声音几乎和她的呼吸一样轻,“你告诉过我要谨慎的。” 贝尔的眼睛只是盯着奈妮薇,两人的目光里都充满警惕的神色。“你是什么意思?”船长悄声问。 奈妮薇解开领口,从脖子下面摸出一个皮绳圈,那上面挂着两枚金戒指。明看着奈妮薇,呼吸立刻沉重了许多。那枚沉重的男戒指正是她在奈妮薇的光晕中看到的那一枚,但她知道,奈妮薇想拿出来的是另一枚戒指,那枚细小许多、专门为女子纤细的手指打造的戒指。贝尔看见它,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一条巨蛇咬着自己的尾巴。 “你知道它的意思。”奈妮薇说着,开始从皮绳上解下巨蛇戒。但贝尔迅速用手掌捂住了那枚戒指。 “把它收起来。”他的目光里写满了不安。明看不出有什么人注意这里,但贝尔的表情就好像屋中的所有人都在瞪着他们。“这枚戒指太危险了,如果它被看见……” “只要你知道它的意思就好。”奈妮薇的镇静让明感到一丝羡慕。她把戒指从贝尔的手掌间拖出来,重新收回到衣服里。 “我知道。”贝尔哑着嗓子说,“我知道它的意义。也许我们真的有机会……四个,你说四个?这个爱听我饶舌的女孩应该是一个,我愿意带着她。还有你,还有……”他朝伊兰皱皱眉。“显然,这个孩子和你……和你不一样。” 伊兰有些生气地挺起腰,但奈妮薇按住了她的胳膊,一边转头向贝尔露出微笑。“她是和我一起的,船长,虽然她还没有戒指,但她的能力还是会让你大吃一惊。当我们启航的时候,你会发现,在你的船上有三个能与罪奴作战的人。” “三个,”贝尔喘了口粗气,“那我们真的有机会了,也许……”他的面容舒展了许多,但当他再次望向三个女孩的时候,神色又逐渐严肃起来。“我应该现在就带你们去喷沫号,然后马上出发,但……好运与我同在,我不知道如果你们留在这里,会遇到什么;你们跟我走,又会遇到什么。听我说,记住我说的……”他又小心地向周围看了一眼,仍然压低了声音,同时仔细地挑选着出口的言辞。“我看见过……一个戴着这种戒指的女人,她被霄辰人抓住了,那是一个漂亮苗条的小个子女人,她的身边还有一个身强体健的战……一个大汉,看样子,他很知道如何使用自己的那把剑。他们两个之中必然是有一个人太粗心,以致于他们中了霄辰人的埋伏,那名大汉在死前砍倒了六七个士兵。那个……那个女人……同时有六个罪奴在对付她,但她轻易就逃出了她们的包围。我当时以为她能……做些事情。你知道我的意思,但……我对这种事一窍不通,有那么一会儿工夫,她看起来能把她们全都毁掉,但就在那个时候,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恐怖的表情,她发出了一阵尖叫。” “她们切断了她与真源的联系。”伊兰的脸变得惨白。 “不用担心。”奈妮薇平静地说,“我们不会让同样的事出现在我们身上。” “唉,也许就是你说的那个样子吧!但我至死都记得。‘瑞玛,帮我。’这就是她尖声喊出来的话。她这句话一出口,立刻就有一个罪奴失声痛哭。那时,她们把一个项圈放到了那个……女人的脖子上。我……我就跑了。”他哆嗦了一下,揉了揉鼻子,眼睛仍然望着酒杯。“我见过三个女人被抓住,我对这件事已经没有胃口了,即使我的老祖父站在码头上挽留我,我也一定要走。但我必须把这件事告诉你们。” “艾雯说,她们有两个囚徒……”明缓缓地说:“瑞玛,黄宗的两仪师,但她不知道另一个是谁。”奈妮薇瞪了明一眼,明闭上了嘴,脸上出现了两团红晕。没有必要告诉贝尔,霄辰人手里的两仪师不是一个,而是两个。 贝尔突然抬眼盯着奈妮薇,又朝喉咙里猛灌了一口酒。“所以你们会在这里?为的是救出……那两个?但你说过,你们只有三个。” “你知道需要知道的就好了。”奈妮薇加快了语速,“你要在今后的两三天里时刻做好启航的准备,你是想和我们走,还是留在这里,等到无话可说的时候被一刀砍断脖子?船长,这里还有其他的船。今天我总能找到一艘船,愿意和我们走。” 明屏住了呼吸,在桌子底下,她的手指扭在了一起。 最后,贝尔点了点头,“我会准备好的。” 当三个女孩回到街上时,奈妮薇突然靠在酒馆的外墙上。明急忙问她:“你生病了?奈妮薇?” 奈妮薇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再次站直身体,整理了一下袍子。“对于某些人。”她说,“必须非常坚定,如果在他们面前显露出半点犹疑,他们就会把你导向违背你的意愿的地方。光明啊,我真的害怕他会不同意。来吧,我们还要拟定计划,还有一两个小问题要解决。” “我希望你不会介意海鱼的味道,明。”伊兰说。 一两个小问题?明跟在同伴身后,暗自寻思着。她只是希望奈妮薇这样说,不是因为她还像在酒馆里那样坚定。 第四十四章 五骑向前 佩林一直在留心身边的这些村民,同时也为自己的穿着感到很不好意思。他穿着一件短得过分的斗篷,胸口上的绣花间还有几个没有补丁的破洞,不过,一直也没有人会对他身上几件临时拼凑的衣服和腰间的大斧看上第二眼。修林的斗篷下面穿着一件胸口有蓝色螺旋纹的衣服。麦特的裤子太宽大,他不得不把松垂下来的部分都塞进了靴筒里。这些都是他们从那个被荒弃的村子里找到的。佩林怀疑,现在他面前的这个村子很快也会被抛弃了。村子里有一半的石头房子里什么都没有剩下。在村中旅店门口的泥土路上,佩林看到三辆牛车,车上堆满了家具杂物,全都用帆布盖着,外面还绑上了绳索。牛车的周围站了几户乡下人。 这些人现在正向留在村里的人道别。至少在这个时候,佩林开始相信,这些村民们并非看不出他们是一些异乡人,他们只是小心地不让目光落在他和同伴们的身上。他们已经学会了不要向陌生人表现出好奇心,即使这些陌生人不是霄辰人。在托门首现在的这些日子里,陌生人往往就代表着危险。佩林一路上也遇到过其他村民,他们也对佩林一行人抱着同样谨慎而漠然的态度。这个地区的海岸不超过四五里就能找到新的村镇,每个村镇都是彼此独立的,至少在霄辰人到来之前是这种状态。 “是不是该离开了?”麦特说,“别等到他们开始盘问我们吧!总是这样,迟早会有人起疑心的。” 修林的目光一直没离开村中的绿坪,枯黄的草地上清晰地印着一片巨大的圆形黑土,风雨的侵蚀已经让它的边缘显得模糊,但村中显然没有人想去除掉它。“差不多六到八个月之前。”嗅罪者喃喃地说道,“恶臭的味道仍在,整个村议会和他们的家人,他们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谁知道他们会做什么事?”麦特嘟囔着,“霄辰人杀人从不需要理由,至少我没发现他们要什么理由。” 佩林竭力不去看那片焦土。“修林,有没有帕登的痕迹?修林?”自从他们进入这个村子以来,嗅罪者几乎就没有看过别的地方。“修林!” “什么?哦,帕登,是的。”修林张开鼻翼,但他立刻又皱起了鼻子,“没错,就是这里,几乎和霄辰人的一样久。和他比起来,魔达奥的气味就像是玫瑰香水。他曾经到过这里,但我认为他只有一个人,没有兽魔人。如果他带着暗黑之友,那也一定是无足轻重的小角色。” 旅店中传来一阵骚动,人们纷纷从窗口探出头,叫喊着,用手胡乱指点着。他们注意的目标不是佩林和他的两名同伴,而是村东低矮丘陵之间佩林看不见的某样东西。 “我们能走了吗?”麦特问,“那可能是霄辰人。” 佩林点点头,他们飞快地跑向一座废弃屋舍背后,他们的马都被拴在那里。当麦特和修林消失在屋角时,佩林又回头看了那家旅店一眼,不觉疑惑地停下了脚步。圣光之子正驰入这个村镇,他们的队伍规模相当庞大。 佩林急忙纵身跳到另外两个人身后,“白袍众!” 麦特和修林只看了佩林一眼,立刻就跳上了马鞍,三个人不敢再回到大路上去,而是直接就从西边跑出了村子。一边跑,他们还一边回头去看村里的情形。印塔曾经叮嘱他们尽量避免任何可能对行动产生阻碍的人和事,而白袍众无疑属于这一类。佩林比同伴们更紧张,他不愿意看见白袍众,是有他的原因的。那时,斧子就在我的手里。光明啊,如果这一切没有发生就好了。 村庄很快就消失在疏林山丘的背后,佩林开始觉得,他们背后应该不会有什么追兵了。他勒紧缰绳,同时伸手示意另外两个人停下。两名同伴勒住马,疑惑地看着他,而佩林则认真地在从耳边的微风中搜寻任何一点细微的声音。他的耳朵已经比以前灵敏了许多,但他还是没有听见马蹄的声音。 佩林不情愿地伸展自己的思维,去寻找附近的狼。他很快就找到了一小群狼,它们正在那个村子附近的山顶上晒太阳。感受到佩林的思维,那些狼的思维里出现了片刻的困惑。在那一刻,佩林觉得那就是他自己的困惑。那些狼知道那个传说,但它们并不相信两条腿真的能和它们交谈。佩林只是向它们介绍完自己,就已经出了一身的汗。虽然不是很愿意,但他还是将犊牛的形象给了它们,同时还加上了自己的气味。这是狼的习俗,狼很重视初次见面的礼仪。自我介绍之后,佩林才向狼提出了自己的问题。狼对于不能和它们交谈的两条腿没有半点兴趣,但最后,它们还是跑下了山坡,去村边帮佩林探察那里的情况。两条腿迟钝的眼睛是看不见它们的。 过了一段时间,佩林看到了狼眼中的影像。骑在马上的白袍众簇拥在村子里,围绕着一间间屋子来回驰骋,却没有离开的意思,更没有向西方进军的样子。狼告诉他,它们只闻到他和另外两个两条腿,还有三个硬蹄子的大东西向西方去了。 佩林心怀感激地放开了和狼的联系。这时,他才发现修林和麦特正在盯着他。 “他们没有跟上来,”佩林说。 “你怎么能确定?”麦特问。 “我就是能!”佩林喊了一声,他马上又放轻了声音,“我可以确定。” 麦特张开嘴,又闭上了。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嗯,如果他们不打算追我们,那我们应该回印塔那里,告诉他已经找到帕登的踪迹了。如果我们只是站在这里,那把匕首是不会自动来找我的。” “我们不能把我们的队伍带回到这里寻找帕登,”修林说,“这么做,我们很容易就会被白袍众发现,印塔大人不会喜欢这样的,两仪师维林也不会。” 佩林点点头:“我们继续跟着帕登的气味再走几里,不过,要时刻警惕周围的情况。现在,我们离法美镇已经很近了,如果为了避开白袍众而闯进霄辰人的巡逻队里,那就太糟糕了。” 当他们再次启程的时候,佩林禁不住开始寻思,白袍众到这里来干什么? 杰夫拉坐在马鞍上,望着村中的街道。他的军团正在他两边伸展,一直到包围了这座小镇,他还在回想那个逃离他的视野的健壮身躯。那个背影让他想起了某些事情。是的,当然,那个自称为铁匠的小伙子。他的名字是什么? 贾瑞特来到他面前,单手抚胸,“指挥官,这个村子是安全的。” 穿着老羊皮袄的村民们被白袍众士兵驱赶到旅店前面,他们旁边还停放着堆满东西的载货车。孩子们哭喊着拉住妈妈的裙子,成年人都低垂眼睛,眸子里流露出柔顺而迟钝的目光。无论会发生什么事,他们都只能逆来顺受。看到这副情景,杰夫拉感到有些高兴。他并不想做杀鸡吓猴的事情,更不想为此浪费时间。 他跳下马,把缰绳扔给身边的光之子。“贾瑞特,不要让这些人饿着了。把这些囚犯关到旅店里面,给他们留下尽量多的食物和清水,然后把门窗都钉死,让他们以为我在门外留了岗哨。明白了吗?” 贾瑞特再次按了一下胸口,随后才掉转马头,大声向士兵们发布命令。人群被全副武装的士兵驱赶着走进了旅店的平顶屋。另一些光之子则开始逐屋寻找锤子和钉子。 看着一张张阴郁的面孔从面前鱼贯而过,杰夫拉相信,这些乡下人至少要在两三天之后,才有可能鼓足勇气冲出屋子,发现根本就没有卫兵看守他们。他所需要的就是这两三天,他不想让霄辰人现在就发觉圣光之子的出现。 为了让裁判团相信整个军团已经分散在阿摩斯平原上,杰夫拉把大量的部队留在了后方。不过,他还是率领着超过一千名光之子,悄无声息地穿越托门首,来到这里。他们一路上和霄辰巡逻队发生过三次小规模的冲突。霄辰人已经习惯于欺凌没有战斗力的乌合之众,圣光之子的出现,无疑出乎他们的意料。不过,霄辰人毕竟是一支曾经击败过暗帝大军的劲旅,杰夫拉曾经在一次战斗中就损失了超过五十个人,他至今都无法确定那两个被乱箭射死的女人是不是两仪师。 “贾瑞特!”杰夫拉的一名手下端来一只盛满清水的陶碗,清冷的水让他的喉头感到一阵寒意。 面容瘦削的男子跳下马鞍。“指挥官?” “当我和敌人厮杀的时候,贾瑞特。”杰夫拉缓缓地说,“你不许参战,留在后面,观察战场的一切,以后把你所看到的告诉我的儿子。” “但,指挥官——!” “这是我的命令,光之子贾瑞特!”他断喝了一声,“你会遵守,对不对?” 贾瑞特僵硬地后退了一步,目视正前方,“遵命,指挥官。” 杰夫拉看了他一会儿。这个男人会按照自己所吩咐的去做,但他明白,自己应该再给他一个理由,而不只是让他告诉戴恩自己是怎么死的。而且,他也有情报要带回阿玛多——他们在遭遇战中遇到了两仪师。她们之中有一个是两仪师?还是两个都是?三十个霄辰士兵,很出色的士兵,再加上两个女人。而我的伤亡是他们的两倍。从那时起,杰夫拉就再也没有想过能活着离开托门首了。他不想死在霄辰人手中,但他更不愿去面对裁判团。 “我的儿子应该在塔瓦隆附近跟随艾阿蒙指挥官,你找到他的时候,告诉他,你会全速驰向阿玛多,向领袖指挥官报告情况。光之子贾瑞特,要直接面见培卓·南奥,你要告诉他我们对霄辰人的所有了解,我会将这些情况写成一份报告交给你。你要让领袖指挥官知道,塔瓦隆的女巫们已经不满足于只在暗影中操纵各种阴谋。如果她们公开为霄辰人战斗,我们迟早也会在别的地方遇到她们。”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这件事是最为重要的,真理圆顶下的那些人除了誓言之外,还应该知道其他的一些事。两仪师出现在战场上,这让杰夫拉产生了一种绝望的感觉。一个两仪师用至上力发动战争的世界,该是一个怎样的世界?他并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舍不得离开这样的世界。不过,他还有最后一件事要托贾瑞特带回阿玛多。“还有,贾瑞特……告诉培卓·南奥,那些裁判团是如何使用我们的。” “遵命,指挥官。”贾瑞特高声说,但杰夫拉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心中不由暗自叹息。他根本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对于贾瑞特,命令就是必须遵从的指示,无论它是来自指挥官,或是裁判团。 “我会写一份报告,你要亲手把它交到培卓·南奥手里。”杰夫拉嘴里这样说,心里却不知道这么做能有什么好处。一个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皱起眉,转脸望向那家旅店。他的士兵们正抡动锤子,将铁钉钉入门窗的边角。“佩林,”杰夫拉轻声说,“那是他的名字,来自两河的佩林。” “是那个暗黑之友?指挥官?” “也许吧!贾瑞特。”如果只是对于那个男孩自己,杰夫拉并不能确定他就是暗黑之友,但一个驱使恶狼为自己战斗的人,不可能用别的原因解释。而且,这个叫佩林的还杀死了两名光之子。“在我们进入村子的时候,我以为我看见他了。但我不记得在那些被我们关进旅店的人里,有谁的样子长得像铁匠。” “他们的铁匠在一个月之前就走了,指挥官,那些人里有很多都在抱怨,如果不是他们没办法自己修好他们的载货车轮,他们早就走了。你认为那个人就是佩林?” “无论他是谁,我们没有捉住他,是不是?也许他会把我们到来的消息告诉霄辰人。” “暗黑之友一定会这样做的,指挥官。” 杰夫拉吞下最后一口水,将陶碗扔到一边。“不许让士兵在这里吃饭,贾瑞特,我不能让霄辰人趁我们没有防备的时候捉住我们。我们漏掉了间谍,无论那是两河的佩林还是其他什么人。准备行军,光之子贾瑞特!” 没有人注意到在他们头顶上方高远的空中,一只巨大的阴影正伸展双翼,无声无息地盘旋。 他们在小山丘顶上灌木丛间的空地里扎营,兰德一直在演练剑法,他不想去考虑别的事情。他们也曾经分散成两三个人一组的小队,分别去搜寻修林所嗅到的帕登的踪迹,但至今为止,他们全都一无所获。现在,他们只好等着麦特和佩林与他们的嗅罪者带回消息,这三个人在几个小时之前就应该回来了。 罗亚尔仍然在读书,兰德不知道他抖动耳朵是因为迷上了书中的情节,还是在为迟归的同伴们担心。乌诺和大多数夏纳人都紧张地坐在地上,擦拭着他们的武器,也有一些人一直在紧盯着树林外面,仿佛时刻都在准备着与来袭的霄辰人作战。只有维林还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这位两仪师坐在小火堆旁的一根圆木上,一边嘀咕着什么,一边用一根长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不时又会摇摇头,将写好的东西用脚全部抹去,再写上新的东西。所有的马匹都没有卸鞍,做好了随时出发的准备。这些夏纳人的牲口都被拴在插进地里的长矛上。 “急流苍鹭形。”印塔说道。他正背靠一棵大树坐着,用一块石头磨剑,一边看着兰德练习。“你不该这样做,这让你完全无法防御。” 与此同时,兰德正沿着弧线迈出一步,长剑反转,被双手高举过头顶,随后,兰德以流畅的动作迈出了第二步。“岚说,这样对练习平衡感很有好处。”这样保持平衡并不容易。在虚空中,兰德可以平稳地站在一块滚动的圆石上,但他不敢召唤虚空。他只想依靠自己。 “你做的练习太多,太盲目了,却没有使用你的大脑。如果你的速度够快,你可以把你的剑砍在别人身上,但你也无法阻挡对方刺穿你的胸腔。你实际上是在邀请他这样做。如果我看到有人以这样的姿势面对我,我绝不会放弃这个进攻机会,他可能也会伤到我,但顶多也只是伤到我而已。” “我只是用这个姿势练习平衡,印塔。”兰德将重心转移到另一只脚上,随后却不得不把抬起的脚放回原地,以避免一头栽倒。他把剑插回到鞘内,拾起伪装身份用的灰斗篷,这件斗篷已经被蛀虫咬出许多孔洞,边角都撕烂了。不过斗篷的羊毛衬里还算厚实,在从西方吹来的阵阵寒风中,兰德很快就用这件斗篷裹紧了身体。“真希望他们能快点回来。” 他的愿望几乎是立刻就得到了响应,乌诺用低沉而又有些紧张的声音说:“该死的,有人骑马过来,大人。”刀剑还在鞘中的战士们立刻抽出了自己的武器,还有些战士跃上马鞍,抄起了长矛。 当修林带头跑进空地的时候,充斥在营地里的紧张气氛马上就荡然无存了,但修林只说了一句话,立刻又让众人神经紧绷。“印塔大人,我找到他的气味了。” “我们几乎跟着它进了法美镇。”麦特一边跳下马,一边说,他苍白的双颊上泛起一片潮红,薄薄的皮肤紧绷在头骨上,让人更真切地感觉到他身体的不正常,但聚向他身边的夏纳人都像他一样,脸上只有兴奋的表情。“那就是帕登,他不可能去别的地方。他一定带着那把匕首。” “我们还找到了白袍众。”佩林说着,从马鞍上爬下来,“他们至少有几百人。” “白袍众?”印塔皱起了眉头,“这里?嗯,如果我们不自找麻烦,我们就不会去惹他们。也许,如果霄辰人和他们干上了,我们能更容易夺回圣号角。”他的目光落在仍然稳坐在火边的维林身上。“两仪师,我想你会说,我本来就应该听你的话,那个人确实去了法美镇。” “时光之轮按照它的意愿编织命运。”维林毫无表情地说,“对于时轴来说,发生的事情就是应该发生的事情,也许,这多余的几天正是因缘所需要的。因缘精确地安排每件事情,当我们试图做出改变的时候,特别是当时轴被卷入其中的时候,时光之轮的编织就会做出相对的改变,将我们放回到因缘中我们应有的位置上。”营地中出现了一阵令人不安的寂静,但维林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件事。“现在,不管怎样,我想也许我们应该拟定计划了。因缘最终把我们带到法美镇,瓦力尔号角就在法美镇。” 印塔绕过火堆,走到她身边。“当有足够的人认定同一件事的时候,我也会倾向于相信它。本地人都说霄辰人看起来并不在意有谁会进入法美镇,我会带领修林和其他几个人进镇上去,一旦修林跟踪帕登的气味找到了圣号角……嗯,那时我们就会知道我们应该做些什么。” 维林用脚抹去了她画在地面上的一个轮子,又画上了两根一端相接的短线。“印塔和修林,还有麦特,他能在近距离感觉到那把匕首,你也想去,对不对,麦特?” 麦特显得有些虚弱,但他拼命点着头。“我必须去,不是吗?我必须找到那把匕首。”维林画了第三根线,让地上的图案看起来像一只鸟爪的印子。维林转头看着兰德。 “我会去的。”兰德说,“这是我来到这里的原因。”一丝古怪的闪光出现在两仪师的眼眸中,那是洞晓一切的光芒。兰德看着她,觉得很不安。“我要帮麦特找到匕首,”他用力地说,“帮印塔找到圣号角。”还有帕登,他心里说道。我必须找到帕登,但愿这一切还不算太晚。 维林画上了第四根线,将爪印变成了一颗不对称的星星。“还有谁?”她轻柔地说,手中平稳地握着那根细棍。 “我。”佩林的声音抢先了一步,挡住了已经张开嘴的罗亚尔,“我想,我也应该去。”佩林刚一说完,乌诺和其他夏纳人也纷纷上前请命。 “佩林最先说的。”维林说道,两仪师的话让众人安静了下来。她又加上第五根线,完成了一只轮子的轮辐,随后又画了一个圈,将它们围在其中。兰德感到颈后一阵发凉。这和两仪师刚刚抹去的那个轮子是一样的。“五骑向前。”她喃喃地说道。 “我真的很想看看法美镇。”罗亚尔说,“我从没有见过爱瑞斯洋呢!而且,我能抬得动那个装瓦力尔号角的箱子。” “你至少也要让我参加,大人。”乌诺说,“如果那些该死的霄辰人想阻拦你和兰德大人,你们就需要有另一把剑掩护你们的背后。”其他士兵也开始喊出同样的话。 “安静。”维林厉声说道,她的目光让所有人都静了下来,“你们全都不能去,不管霄辰人多么不在乎陌生人,二十名士兵也绝对无法逃过他们的注意。你们即使不穿盔甲,也无法掩饰你们的身份。再加上一或两个人,也不会有什么用处,五个人已经很难不引起霄辰人的注意了。他们之中有三个人是时轴,这样的安排是合适的。不,罗亚尔,你一定要留下,托门首没有巨森灵,你比剩下的所有人聚在一起还醒目。” “你呢?”兰德问。 维林摇摇头。“你忘记了罪奴。”她的嘴唇因为嫌恶而扭曲,“我只有能进行导引,才能帮助你,而如果因为我的导引而让你们暴露行踪,那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即使她们没有看见一个女人或是一个男人进行导引,如果导引至上力的强度不小心控制,她们依然能感觉得到。”她没有看兰德,但兰德反而更清楚地感觉到她话中的压力。而麦特和佩林也突然绷紧了全身的肌肉。 “一个男人。”印塔哼了一声,“两仪师维林,为什么要让问题变得更复杂?即使没有伪龙,我们的麻烦也够多的了,如果你在我们身边,很多事情都会好办得多,如果我们需要你——” “不,你们五个必须独自上路。”两仪师的脚再次抹过地上的图案,擦去了其中的一部分。她皱着眉,若有所思地依次审视着这五个人,“五骑向前。” 印塔似乎还想要求维林的帮助,但看到她冰冷的凝视,只好耸耸肩,转头对修林说:“到法美镇要多久时间?” 嗅罪者抓了抓头,“如果我们现在出发,连夜赶路,我们可以在明天日出的时候赶到那里。” “那就这么办吧!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了,所有人都备鞍上马。乌诺,带着剩下的人跟着我们,但要留在我们的视线之外,不要让任何人……” 印塔发号施令的时候,兰德一直在盯着地上的那个轮子。现在,那个轮子不再完整,只剩下四根轮辐。不知为什么,兰德不住地打着寒颤。他知道,维林正在看着他,鸟雀一般明亮的黑眸看穿了他的心思。他用力把目光从那幅图上移开,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你在胡思乱想,他有些焦躁地告诫自己。如果她不在你身边,她还能对你做些什么? 第四十五章 剑技大师 升起的太阳将深红色的边缘露出地平线,在法美镇通向港口的碎石路上留下了长长的影子,一阵海风把清晨的炊烟向内陆吹去。早起的人们已经走出家门,向清冷的空气中呼出一道道白雾,和熙来攘往的人群挤满街道的时候相比,现在的法美镇就像是一座空城。 铁匠铺还没有开张。坐在它门前一只倒扣的桶上,奈妮薇将双手捂在胳膊底下,一边审视着她的同伴。明坐在街对面的台阶上,用她的霄辰斗篷紧裹住全身,嘴里吃着一个皱缩的李子。伊兰缩在她的羊皮袍子里,坐在通往这条街道的一个小巷口里。一只从港口偷来的大麻袋被整齐地折叠好,就放在明的身边。我的军队,奈妮薇倔强地想,虽然只有两个人。 她看见一名罪奴主和一名罪奴正从港口的方向朝这里走来。戴手镯的是一个黄发女人,戴项圈的女人则有着黑色的头发,两人全都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街上不多的几个法美人急忙为她们让出了道路。奈妮薇从现在的这个位置能直接看到港口。她的视线里,再没有其他霄辰人了。她没有去看街道的另一头,只是站起身,舒展一下僵硬的身体,似乎只是想活动活动,然后还要继续坐下去。 明把吃了一半的李子扔到一边,仰身靠在背后的门柱上,小心地窥望着街道向上延伸的部分。那里也没有问题。如果有问题的话,她会把双手放在膝盖上。而现在,明只是紧张地揉搓着双手。奈妮薇同时也看到伊兰跃跃欲试的样子。 如果她们让计划失败了,我会敲破她们的脑袋。但奈妮薇也知道,如果她们败露了,她还能做什么事,就只有霄辰人才能知道了。她心里清楚,自己根本没有把握自己的计划会成功,而最有可能破坏计划的还是她自己。又一次,奈妮薇下定决心,如果事情真的出了差错,她会把敌人的注意力全都拉到自己身上,好让明和伊兰有机会逃走。奈妮薇早就告诉过她们,如果情况有变,就全力逃跑,而且还让她们以为她也会逃。实际上,奈妮薇不知道如果事情真的恶化到那个地步,她还能做些什么。我不能让他们活捉我。光明啊,请不要让那样的事情发生。 罪奴主和罪奴被三名女子围住,十几个法美人都远远地躲到了一边。 奈妮薇早已怒火满腔。负铐者和持铐者,她们把那个肮脏的罪铐戴在了艾雯的脖子上;她们还要把它戴在自己和伊兰的脖子上。奈妮薇已经从明那里知道了罪奴主是如何奴役罪奴的,她相信,明没有把一切事情都告诉她,而那些被明隐瞒的事情肯定是最可怕的事情,但这已经让奈妮薇胸中的怒火达到了白热的程度。转瞬之间,一棵长在荆棘黑枝上的白色花蕾向光明绽开,全力吸收着阴极力。至上力立时充满了她的躯体。她知道,自己身体的周围出现了光晕。她面前就有人能看见这片光晕。灰色皮肤的罪奴主愣了一下,黑头发的罪奴张大了嘴。奈妮薇不会给她们机会。她还没有充分发挥自己的导引能力,但她打断了它,半空中响起一个脆裂的声音。 银色的项圈跌落在石子路上。奈妮薇长吁了一口气,但身上却没有半点放松。 罪奴主盯着瘫软在地的罪铐,仿佛看见了一条毒蛇。罪奴用一只颤抖的手捂住喉咙,没等穿闪电纹裙子的女人有任何动作,罪奴已经跳到她面前,一拳挥在她的脸上。罪奴主弯下双膝,几乎就要跌倒了。 “打得好!”伊兰喊道,她正朝罪奴主扑去,和她一起冲过去的还有明,而那名罪奴则用惊骇的眼神望了一下四周,立刻就拼命地向远方逃去。 “我们不会伤害你!”伊兰在她身后喊道,“我们是朋友!” “安静!”奈妮薇低声喝道,她从衣兜里拿出一团破布,粗暴地塞进了被打倒在地的罪奴主嘴里。明一把抖开那个大麻袋,在一阵烟尘弥漫中把罪奴主套了进去。“我们已经引起太多注意了。” 这是真的,也不完全是真的。这四个人所在的街道已经彻底变得空空荡荡,但躲藏起来的法美人并不是想去向霄辰人报告,他们只是在躲避一切可能的麻烦。奈妮薇早已想到了这一点,人们为了自己的平安,会尽一切可能躲开与霄辰人有关的事情。他们会谈论这件事,但只限于亲朋好友之间,只会通过耳语的方式,霄辰人也许要在好几个小时之后才能知道发生了什么。 被麻袋罩住的女人开始奋力挣扎,透过麻袋和塞嘴的破布发出含混而压抑的吼声。奈妮薇和明把她连拖带拉地弄进一条偏僻的巷子里。那条银索和项圈被拖在身后,在石子路上发出一连串叮当声。 “把它捡起来,”奈妮薇急切地对伊兰说,“它不会咬你!” 伊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将项圈和银索捡起来,一点点卷好。奈妮薇觉得自己有点同情伊兰,但一切步骤都是她们事先计划好的。 罪奴主又踢又蹬,但奈妮薇和明还是控制住了她。她们又走过两条隐藏在房屋之间的街巷,最后跑进了一间粗陋的木棚。棚子里的畜栏显示出这里原来应该有两匹马,不过,在霄辰人到来之后,几乎已经没有本地人能养得起马了。奈妮薇在几天前就发现了这里,她没有看见有其他人到过这个地方,棚子里面厚厚的积灰和霉斑让她断定这里早已被抛弃了。她们刚把罪奴主带进棚子,伊兰就扔掉了那副罪铐,并拼命地在稻草上擦着手掌。 奈妮薇再次导引至上力,手镯落在地上的尘埃之中,罪奴主呜呜地喊叫着,猛力摆动身体。 “准备好了?”奈妮薇问。另外两个人点点头。她们一下子把麻袋从罪奴主头顶揪了下来。 罪奴主艰难地喘息着,蓝色的眼睛受到飞尘的刺激,充满了泪水,面孔因为激动和恼怒而充血涨红。她冲向屋门,但立刻就被六只手紧紧抓住。罪奴主的身体很强壮,但仍不敌三个敌手,她们剥去罪奴主的衣服,用结实的麻绳捆住了她的手脚,用布团塞住她的嘴,然后把她放在了马槽里。 明舔了舔被自己咬破的嘴唇,看着被她们扔在地上的闪电纹衣裙和软靴。“奈妮薇,这套衣服更适合你,而不是伊兰和我。”伊兰正从头发里把稻草挑出来。“是的,明不行,很多霄辰人都见过明。” 奈妮薇飞快地脱下了自己的衣服,换上罪奴主的衣服。明帮着她把钮扣扣好。 奈妮薇把脚伸进靴子里,靴子有点紧,衣服在胸口的部位也有些绷,在其他的地方又有点太过宽松。裙脚几乎拖到了地上,比罪奴主穿在身上的时候要显得更拖累一些,但如果伊兰穿上这身衣服,效果只能比她更糟糕。奈妮薇拿起那只手镯,深吸了一口气,将它扣在自己的左手腕上。手镯的末端闭合在一起,手镯成为一个完整的环,不过从感觉上而言,它也只是一个手镯而已,这或多或少也让奈妮薇感到有些欣慰。“穿上你的衣服,伊兰。”她们在这几天里分别把奈妮薇和伊兰的一件衣服染上了罪奴服装的那种灰色,或者至少是近似于那种灰色的颜色,并把它们藏在了这里。伊兰只是看着那个张开口的项圈,舔着嘴唇,却没有移动半步。“伊兰,你一定要穿上它,见过明的人太多了,她没法干这件事。如果这身衣服合你的身,我就会穿上它了。”奈妮薇也知道,如果是她自己戴上那个项圈,她一定会疯掉,所以,她现在没办法用严厉的口气命令伊兰。 “我知道。”伊兰叹了口气,“我只是希望能知道,这副罪铐能对你产生什么作用。”她掀起自己金红色的头发。“明,帮我一下。”明开始解开她背后的扣子。 奈妮薇一把拿起地上的银色项圈。“只有一个方法能知道这件事。”仅仅片刻犹豫,她俯身将项圈扣在那个罪奴主的脖子上。她活该被铐上,奈妮薇这样对自己说,“这样也许能让她告诉我们一些事情。”蓝眼睛的女人看着银索从自己的脖子一直连到奈妮薇的手腕上,只是轻蔑地瞥了奈妮薇一眼。 “它不是这样用的。”明对奈妮薇说,但奈妮薇并没有心思去听。 她……了解……这个女人,了解她的感觉,绳索勒进了她的脚踝和背在身后的手腕,嘴里的破布不断渗出臭鱼的味道,稻草戳穿轻薄的内衣,刺痛了她的皮肤。奈妮薇并没有感觉到这些,但这种认知始终缠绕在她的脑海里。 奈妮薇咽下一口口水,竭力想忽略这些想法,但它们总是挥之不去,如同她眼前这个被绑住的女人一样真实。“只要你如实回答我的问题,我就不会伤害你,我们不是霄辰人,但如果你对我们撒谎……”她威胁地举起了银索。 那女人的肩膀不停抖动,嘴角在破布团两边翘起,奈妮薇看了一会儿才明白,这个罪奴主正在笑。 奈妮薇狠狠地咬了咬牙。一个念头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能想象这个女人肉体上所有的感受,于是,奈妮薇试着在这些感受里加入自己的想法。 罪奴主的眼球突然突出在眼眶之外,被勒紧的塞嘴布也无法完全挡住她的呼嚎。被捆在身后的双手十指大张,仿佛要抵挡什么东西。她在稻草堆中缩着身,徒劳无功地想躲开身上的痛苦。 奈妮薇倒抽了一口气,急忙除掉她自己的想象。罪奴主瘫软成一团,泪流满面。 “你……你对她……做了什么?”伊兰虚弱地问。明只是盯着眼前的一切,张开的嘴久久无法合上。 奈妮薇粗声答道,“当你把杯子扔向玛瑞斯的时候,雪瑞安对你做的事。”光明啊,这种感觉真的太恶心了。 “哦。”伊兰的回答听起来仿佛她的嘴里也塞了一个布团。 “但罪铐不是这样用的。”明说,“她们总是说,罪铐不会对无法导引的女人起任何作用。” “我不在乎它是怎么用的,只要它能用就行了。”奈妮薇抓住银索和项圈接合的地方,拉起那个女人,直视着她的眼睛,她看见了一双充满恐惧的眼睛。“听我说,听清楚了,我想要答案,如果我得不到,我就要想想该如何剥了你的皮。”纯粹的恐惧占据了这个女人的面孔,她明白奈妮薇的意思,而奈妮薇自己却为这种想法而感到恶心。 如果她相信我会这样做,那是因为她知道我能这样做。这就是这些银索的用途。她努力克制住想把手镯从手腕上甩下来的冲动,板起了面孔:“你做好回答的准备了吗?或者,你还需要更多的劝说?” 罪奴主狂乱地点着头。当奈妮薇将塞嘴布从她口中取下时,她只喘了口气,就飞快地说:“我不会供出你,我发誓,只要把这东西从我脖子上拿走。我有金子,都给你,我发誓,我不告诉任何人。” “安静。”奈妮薇断喝一声,那个女人立刻闭上了嘴,“你的名字?” “汐塔。求求你,我会回答你的一切问题,但请拿走……这个!如果有人看见我被铐住……”汐塔的眼睛望向那根银索,声音变得低弱。“可以吗?”她的声音几乎变成了耳语。 奈妮薇下定决心,她绝不能让伊兰戴上这个东西。 “我们总要适应它。”伊兰坚定地说,她已脱下羊皮袍子,“给我一点时间换上衣服,然后——” “把你原来的衣服穿上。”奈妮薇说。 “必须有人假冒罪奴。”伊兰说,“否则我们永远也无法接近艾雯,那身衣服适合你,而明不能参加这次行动,所以只有我来。” “我说穿回你的衣服!我们有负铐者。”奈妮薇拉了一下系住汐塔的银索,罪奴主喘息连连。 “不!不,请别这样!如果有人看见我——”她闭住了嘴,在奈妮薇冰冷的目光中瑟瑟发抖。 “在我看来,你比杀人犯还要坏,比暗黑之友还要坏;我想不出有比你更坏的东西。现在我戴着这个东西,做着你所做的事情,我甚至开始对自己感到恶心,所以,如果你以为我会对你心软,那就换个想法吧!你不想被看见?好,我们也不想被看见。没有人会去注意罪奴,对不对?只要你像负铐者该做的那样,别抬起头,没有人会注意你,而且你最好也尽力不要让我们受到注意。如果我们败露了,你也逃不掉,如果你不老实,我会让你诅咒你妈妈第一次亲你爸爸的那一天。怎么样,我们是否达成共识了?” “是的,”汐塔虚弱地说,“我发誓。” 为了将假冒的罪奴服套在汐塔身上,奈妮薇不得不先解开手镯。这件衣服对汐塔同样不合身,在胸口的地方过于宽松,而在其他部位却又太小了。用奈妮薇的衣服改成的灰衣也好不了多少,而且还要更短一些。奈妮薇不情愿地将手镯重新戴回到手腕上,现在,她只能希望人们真的不会留意罪奴了。 伊兰收起奈妮薇的衣服,把它和另一件灰衣打成一个包裹,她背着这个包裹,变成了一个替罪奴主和罪奴扛东西的村妇。“盖温要是看见我这副样子,他一定会把自己的心脏吃掉的。”她说着就笑了起来,那是很勉强的笑声。 奈妮薇认真地看着她,然后是明。现在是计划中最危险的一部分了。“你们做好准备了吗?” 伊兰的笑容消失了,“嗯,好了。” “好了。”明说道。 “你们……我们……要去哪里?”汐塔说道,她很快又补充了一句,“我能问一下吗?” “去狮子窝。”伊兰告诉她。 “和暗帝跳舞。”明说。 奈妮薇叹了口气,摇摇头。“她们想告诉你,我们要去罪奴居住的地方,我们要还她们自由。” 当奈妮薇把汐塔牵出棚子的时候,她仍然因为困惑而显出一副呆愣的样子。 贝尔站在甲板上,看着初升的朝阳,虽然镇上的街巷里仍然人影稀疏,但港口上已经显出一派繁忙的景象。一只海鸥站在横桅上,看着他,眼睛里毫无表情。 “你确定吗,船长?”亚林问,“如果霄辰人开始怀疑我们……” “你只要确保每根船缆旁边都有一把斧头就行了。”贝尔说,“还有,如果有谁敢在那些女人上船之前就切断船缆,我会打碎他的头盖骨。” “如果她们不来呢?如果来的是霄辰士兵,该怎么办?” “不要管这么多!如果来的是士兵,我就驾船从港口冲出去,光明会怜悯我们的。但在士兵出现之前,我要等着那些女人。现在,若无其事地走开,也让其他人不要显出忙乱的样子。” 贝尔转过身,望着岸上的城镇,望向囚禁罪奴的地方,他的手指神经质地敲击着船缆。 微风从海面吹来,将清晨的炊烟送入兰德的鼻中,又想掀开他破旧的斗篷。骑在大红背上的兰德用一只手紧拉着斗篷,望着眼前愈来愈近的市镇。他们始终都没有找到一件能让兰德穿在身上的外衣,而兰德知道,自己袖子上的银丝绣花和领子上的苍鹭太精美,而霄辰人也许不会在意被征服的人群携带武器,但他们应该不会对一把苍鹭徽剑掉以轻心,所有这一切,他都要用这件破斗篷藏起来。 晨曦将一天中最初的影子投射在他的面前,他能看见修林在马车场和马棚之间飞驰,车场里只有一两个人,他们全都穿着车匠和铁匠穿的长围裙。印塔是第一个进入镇上的,现在兰德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佩林和麦特跟在兰德身后,和他有相当一段距离。兰德没有回头看过他们,他不应该表现出和他们有关联。他们是五个在清晨时分进入法美镇的人,彼此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他已经到了马棚边,马匹都已聚集在畜栏后面,等待喂食。修林从两个仍然封着门的马厩之间探出头,看见了兰德,他便招手示意兰德过去,然后又缩回了脑袋。兰德掉转马头,向修林所在的地方跑去。 修林站在地上,一只手牵住缰绳,他的身上只有一件长汗衫,虽然用来遮盖短剑和匕首的斗篷还算厚实,但他仍然在清晨的冷风中瑟瑟发抖。“印塔大人在那里。”他朝一个狭窄的巷子点点头,“他说,我们要把马放在这里,步行走完剩下的路。”兰德跳下马的时候,嗅罪者又说道:“帕登就是从那条街过去的,兰德大人,我从这里就能闻到他的气味。” 兰德牵着大红走到印塔拴马的马厩里。这个夏纳人穿着一件肮脏的羊皮外衣,老羊皮上满是破洞,现在谁也不会把他看成一位大人了,而他背后的那把巨剑更让他显出一副古怪的样子。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热病一样的激动。 兰德将大红拴在印塔的坐骑旁边,一双眼睛却犹豫不决地望着自己的鞍袋。他没有把那面旗帜留在其他人那里。兰德相信,夏纳士兵们绝不会动他的鞍袋,但他对维林没有这样的信心。他不知道,如果维林看到这面旗帜会做些什么。不过,随身带着这面旗帜同样让他无法安心。最后,他决定把鞍袋原封不动地留在马鞍上。 麦特来到他们身边,过了一会儿,修林和佩林也过来了。麦特宽大的裤子还塞在靴筒里;佩林披着他那件过于短小的斗篷,兰德觉得他们看起来就像一对落魄的乞丐。不过他们这种打扮在村子里的时候确实没有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现在,”印塔说,“让我们看看我们能找到什么。” 他们走出马厩,装成漫无目的的样子在泥土街道上慢慢地蹓跶着,聊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穿过马车场,一直走上了通向山顶的石子路。兰德不知道自己都在说些什么,其他人大概也不清楚,印塔将他们设计成偶尔碰在一起的五名陌生人。但现在街上的人还很少,五个男人在这样冷清的早晨,变成了很醒目的一个群体。 他们虽然走在一起,带路的却是修林。嗅罪者爬上山顶,又沿着街道向山的另一边走下去,剩下的人也跟着他一起爬上爬下,就好像他们要去的地方恰好也都一样。“他穿过了这个镇。”修林喃喃地说着,他的五官早已拧成了一团。“他的气味到处都是,太臭了,很难分辨哪些气味是新的,哪些气味是旧的。不过,我知道他就在这里,有些气味至多只存在了一两天的时间。一定是的,一定是的。”他的声音里没有半点犹疑。 这时,街上的行人已经逐渐多了起来。一个水果贩在他们面前架起了摊子。一个人匆匆走过他们身边,胳膊底下夹着一大捆羊皮纸,背后还背着一个绘图板。一个磨刀匠正在给手推车上的磨石轮上油。两名女子迎面走来,和他们擦肩而过,其中一个低垂着头,在脖子上拴着一个银色的项圈,另一个穿着绣有闪电的裙子,牵着一根连在那个项圈上的银索。 兰德感到一阵窒息。他竭尽全力不去回头看那两名女子。 “那就是……”麦特的眼睛睁得老大,眼珠凝滞在深陷的眼窝中,“那就是罪奴?” “这是他们对那种人的称呼,”印塔低声说,“修林,我们要在这个被诅咒的暗影之城里晃荡多久?” “他的气味到处都是,印塔大人。”修林说,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有几幢三四层高的石头房子,都像旅店一样大。 他们转过一个街角。兰德看见二十几名霄辰士兵守在一座大房子前面,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在街对面的另一幢房子门口,两名穿闪电纹饰衣裙的女子正在谈着什么。有士兵站岗的房子上方飘扬着一面旗帜——一只金鹰抓着一束闪电。两名女子身后的房子却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除了这两名女子之外。士兵队长的盔甲相当华丽,上面装饰着红、黑、金色的图案,他的金色头盔被铸成一只蜘蛛头部的样子。而真正吸引兰德注意的,是两只巨大的厚皮怪兽,它们就蹲伏在那些士兵身边。 古姆蟾,绝不会错,兰德清楚地记得它们楔形的头颅和三只眼睛。这不可能。也许他真的正在睡觉,这一切都只是一个噩梦。也许我们甚至还没有向法美镇出发。 其他人在走过这队卫兵的时候,也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两只怪兽。 “光明啊,那是什么?”麦特问道。 修林的眼睛看起来就像他的脸一样大,“兰德大人,它们……那些……” “没什么。”兰德说,又过了一会儿,修林才点点头。 “我们到这里来是为了寻找瓦力尔号角,”印塔说,“而不是来赞叹霄辰怪物的。修林,集中精神寻找帕登。” 那些士兵根本没有看他们。这条街向下一直通向圆形的港口区,兰德能看见停泊在那里的船只,高大的长箱形海船上耸立着更加高得多的桅杆,但在如此遥远的距离,它们都显得很小了。 “他来过这里许多次。”修林用手背抹着鼻子,“这条街上积累了一层又一层他的臭味,他昨天应该还来过这里,印塔大人。也许就在昨天晚上。” 麦特突然双手攥住自己的衣服。“它就在这儿。”他喃喃地说着,转过头,紧盯住那幢飘扬着金鹰旗帜的房子,“匕首就在那里面。刚才我都没有注意到,因为那些……那些怪物。但我感觉到它了。” 佩林用手指戳着麦特的肋骨,“别这样像傻瓜一样盯着他们,他们会怀疑我们的。” 兰德回头瞥了一眼,那名军官正看着他们。 麦特阴沉着脸转回身,“我们还要继续向前走?我告诉你们,它就在那里。” “我们要找的是圣号角。”印塔低声说道,“我要找到帕登,让他告诉我圣号角在什么地方。”他的步伐丝毫没有减慢。 麦特什么都没说,但他的脸上充满了恳求的神情。 我也必须找到帕登。兰德心里想。我必须找到。但当他看到麦特的表情,他还是说,“印塔,如果匕首真的在那幢房子里,帕登很可能也会在那里。我看,他不可能丢下那把匕首和圣号角,他不会允许这两样东西远离他的视线。” 印塔停住脚步。过了一会儿,他说道:“很可能是这样。但我们如果只是站在这里,就什么也不会知道。” “我们可以等他自己走出来,”兰德说,“如果他在上午走出来,那就是说,他在这幢房子里过夜。我打赌,圣号角一定放在他睡觉的地方。如果他一直没有出现,我们可以在中午的时候回到维林那里去。在日落之前,我们就能拟定好计划了。” “我不想等维林来解决问题。”印塔说,“我也等不到天黑,我已经等待了太久,我要在太阳再次升起之前就将圣号角握在我的手里。” “但我们不了解情况,印塔。” “我知道匕首就在那里。”麦特说。 “而修林也说,帕登昨晚也待在那里。”印塔伸手制止了想要说话的修林,“这是你第一次说他的气味刚出现在一两天之间,我们现在要去拿回圣号角,现在!” “怎么拿?”兰德问。那名军官已经不再注意他们,但那里至少有二十名士兵在看守,还有两只古姆蟾。这太疯狂了。怎么会有古姆蟾在这里?但兰德的这些想法并不能让这些怪物从他的眼前消失。 “这些屋子后面看起来都有花园。”印塔一边说,一边若有所思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如果这些巷子里有一条通向花园的围墙……有时候,人们会严密地防守前方,却忽略了他们的背后,来吧!”他径直走向离他们最近的一条窄巷子。修林和麦特紧跟在他身后。 兰德和佩林交换了一个眼神,他的卷发友人听天由命地耸耸肩。他们也跟了上去。 这条巷子勉强只有他们的肩膀那么宽,它的另一端通向一条能够通过手推车的街道。在巷子两边,是高耸的花园围墙,巷子里也是石子铺成的路面。只有透过围墙里的楼房窗口能看到这里,不过那些窗子外面的百叶窗都紧紧地关闭着,有掉光叶片的树枝从围墙顶上伸展出来。 印塔带领众人一直走到街巷深处金鹰旗帜的背后。他从斗篷里拿出自己的铁手套,将它们戴上,一跃攀住围墙的墙头,把自己拉了上去,偷偷向里面望去。不一会儿,他用压低的声音把围墙里的情况告诉众人:“树,花圃,小路。看不见一个……等等!一个卫兵,是男的,他连头盔都没戴。数五十下,然后跟着我进来。”还没等兰德说一句话,他就抬腿翻进了围墙,消失在众人眼前。 麦特开始慢慢地数着。兰德抑制住自己粗重的呼吸。佩林用手指抚摸着斧刃。修林握住腰间的两件武器。 “……五十。”麦特话音刚落,修林就爬上了围墙,佩林跟在他旁边。 兰德觉得麦特也许需要一些帮助,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但麦特在爬上墙头时显不出一点虚弱的迹象。石墙上有很多可以借力的地方。没过多久,兰德也和麦特他们站在一起。 花园中呈现出一片深秋的景色,除了几株长绿灌木,花圃里差不多已经空无一物。树枝上的叶片几乎都落光了。舞动金鹰旗的冷风在这里的石板路面上卷起一团团灰尘。一开始,兰德没有找到印塔,但他很快就看到了那个夏纳人,他正紧贴在大房子的墙壁上,招手示意他们过去。他的另一只手里握着他的巨剑。 兰德躬着身跑过去,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些窗户上,直到靠在印塔身边,他才吁出一口气。 麦特依然在喃喃地说:“它就在这里,我能感觉到。” “卫兵在什么地方?”兰德悄声问。 “死了,”印塔说,“那个人太过自信,他看见我,甚至喊都没喊一声。我把他的尸体藏在灌木丛里了。” 兰德紧盯着他。那个霄辰人太过自信?麦特苦恼的嘟囔又把兰德的思绪拉了回来。 “我们就要到了。”印塔似乎正在向他自己说话,“就要到了,来吧!” 兰德望着身边的台阶,抽出佩剑。他知道,修林也抽出了他的短剑和匕首;佩林则不情愿地从腰间解下了战斧。 房子内部的走廊很窄。他们右边出现了一扇半掩的门,闻味道,那里应该是厨房。房间里仿佛能看见几个人影,有嘈杂的说话声从里面传出来,偶尔还有锅碗敲击的声音响起。 印塔示意麦特带路。他们一个个悄悄溜过那扇门。兰德望着那条打开的门缝,直到他们转过下一个拐角。 一名身材苗条的黑发女子从他们面前的一扇门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托盘,盘子上只放着一只杯子。他们全都僵在了原地。不过那名女子已经转身向走廊的另一端走去,她的目光一直都没有转向兰德他们。兰德瞪大了眼睛,那名女子的白色袍子根本就是透明的,兰德的视线一直跟着她,直到她消失在走廊的转角。 “你看见了吗?”麦特声音沙哑地说,“你能看穿……” 印塔伸手捂住了麦特的嘴,悄声说:“记住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现在,去找到它,为我找到瓦力尔号角。” 麦特指着狭窄的螺旋楼梯。他们飞快地爬了上去,由麦特领头,走到了房子的前半部分。这里的走廊很少有什么摆设,偶尔能看见的几样东西完全由曲线组成,墙壁上零星地点缀着几张挂毯和一两扇屏风,上面总是画着几只栖息在树枝上的鸟,几朵盛开的花。其中一扇屏风上画着一条河流,但除了一道河水和细窄的河岸之外,屏风上其余的地方完全是一片空白。 在他们周围,兰德能听见人们各种活动所发出的声音,拖鞋摩擦地面的声音,低沉的说话声。他没有看见任何人,但他的脑海里时刻都在想象着有人走出房间,看见五个鬼鬼祟祟的男人站在走廊里,手里都拿着武器,那个人立刻大喊示警…… “就在那里。”麦特指着前方的两扇滑轨大门,悄声说,“至少,那把匕首在那里。”那两扇大门惟一的装饰只有那一对雕花握柄。 印塔看了修林一眼。嗅罪者悄悄推开门。印塔握紧巨剑,跳过门口。兰德和其他人也紧跟了进去,修林最后一个进屋,同时把屋门重新关上。 这个房间很大,但里面空无一人。彩绘屏风挡住了所有墙壁和其余的屋门,也挡住了从窗口射进来的光线。在房间的一端,立着一只巨大的圆形柜子。 在房间的另一端有一张小桌子,屋中惟一一把椅子被摆在一张地毯上,正朝向那张桌子。兰德听见印塔粗重的呼吸声,但他自己只有松弛后的叹息。圆形的黄金瓦力尔号角就立在那张桌子上,在它旁边,镶在匕首柄上的红宝石正在闪闪发光。 麦特冲向桌子,抓住了号角和匕首。“我们找到了。”他大叫着,将匕首紧握在手里,来回挥舞,“我们全都找到了。” “别这么大声。”佩林害怕地说,“我们还没有把它们拿出去。”他的双手在斧柄上不停地挪动,似乎是想抓住其他什么东西。 “瓦力尔号角。”印塔的声音在屋中响起,那声音里只有无限的敬畏。他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让双手落在号角上。他用手指抚过嵌在号嘴上的白银铭文,默默地念诵着,然后,他猛地抽回双手,全身因激动而不停地颤抖,“是它,光明啊,是它!我得救了。” 修林移开挡住窗户的屏风,偷偷窥看下方的街道。“那些士兵还站在那里,看起来就像是在那里生根了。”他哆嗦了一下,“那些……怪物也是。” 兰德走到修林身边,和他一起看着那两只古姆蟾。“它们怎么会……”他抬起头,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他看见了街对面那座大房子的花园。那座花园的后墙被推倒,和其他房子的花园连在了一起,有许多女子坐在那里的长凳上,或者沿着小路散布。她们全都是两人一组,由一根银索连接着一个人的手腕和另一个人的脖子,其中一名脖子上带着项圈的女子抬头向这边望过来。兰德和她的距离很远,一时还看不清她的容貌,但就在他们目光相接的一刹那,兰德的脸上不见半点血色。“艾雯。”他一下子噎住了。 “你在说什么?”麦特问他,“艾雯正安全地待在塔瓦隆,我要是能和她在一起就好了。” “她在这里,”兰德说。那两名女子已经转过身,向花园另一边的一幢房子走去。“她在那里,就在街对面。哦,光明啊,她带着罪铐!” “你确定?”佩林问。他走过来,望向窗外。“我没有看见她,兰德。你……如果我看见了,一定能认得她,即使是这么远的距离也没问题。” “我确定。”兰德说。那两名女子已经消失在花园另一端的房子里。兰德的胃纠结在一起。她应该是安全的,她应该在白塔。“我必须把她救出来,你们……” “你们!”含混的嗓音如同两扇门在轨道中滑动的声音一样平滑轻柔,“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一开始,兰德只是紧盯着他,为他奇怪的样子而感到惊诧。这个剃光头顶的高个子男人穿着一件蓝色拖地长袍,他的长指甲让兰德怀疑他是否能拿起什么东西。那两个带着谄媚神情站在他身后的男人也将头顶的黑发剃掉了一半,剩下的头发被编成一根黑色的辫子,垂在他们的右颊上。其中一个人的臂弯里抱着一把入鞘的长剑。 这样的凝视只持续了短短的一瞬。转眼间,数扇屏风被纷纷推倒,房间的左右两边各露出一道门。每道门后都站着四、五名霄辰士兵,他们穿着全副甲胄,手中握剑,只是没有戴头盔。 “你们面对的是图拉克大君。”捧剑者开口说道,他的眼睛里向外喷射着怒火,但漆成蓝色的长指甲轻轻一弹,他立刻闭上了嘴。另一名仆人走上一步,一鞠躬,开始为图拉克解开长袍。 “当我的一名卫兵被发现死在花园里。”秃头的男人平静地说,“我怀疑的是那个自称为帕登的人。自从胡安莫名其妙地死去之后,我就一直在怀疑他,他总是想得到那把匕首。”他抬起胳膊,让仆人将长袍褪下。尽管他柔和的嗓音温润如同歌唱,但他前胸和手臂上的肌肉却强韧如同钢缆,现在,他身上只剩下一条用蓝色腰带束住的白色裤子,宽松的裤腿上整齐地排列着数百道皱褶。对面五个人手里的兵刃根本不能让他的嗓音出现半点波动。“现在,竟然有陌生人不仅要偷走匕首,还有那只号角。在这个扰人的上午,我大概要杀掉你们之中的一两个才能感到愉快。我想,活下来的人应该能告诉我你们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向身旁伸出手,捧剑的仆人立刻将剑柄放在他的掌心,轻轻拔出剑鞘,让沉重、弯曲的剑身显露出来,“我不能让号角受到损坏。” 图拉克没有给出其他信号,但已经有一名士兵走进屋中,伸手去拿号角。兰德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笑出来。这名士兵虽然穿着盔甲,但他像图拉克一样满脸傲慢,似乎根本没有看见兰德他们手中的武器。 麦特首先发难。当霄辰士兵伸出手的时候,麦特用红宝石匕首猛砍在那只手上。士兵咒骂了一句,向后跳去,脸上露出惊异的神色,随后才发出一声尖叫,凄厉的叫声在房间里平添了一股寒意。在人们惊骇的目光里,那只被割伤的手颤栗着,一点点变成了黑色,黑潮从流血的伤口处涌出,很快就吞没了整只手掌。伤者大张着嘴,不停地嚎叫着,撕扯着被黑潮蚕食的胳膊,然后是肩膀。他开始盲目地踢蹬、抽搐,栽倒在地板上,拼命捶打华贵的丝绒地毯。当他的脸渐渐变成黑色的时候,撕心裂肺的叫嚷已经不成人声。两只黑色的眼睛突出在眼眶以外,仿佛两颗腐烂的李子。很快的,他的舌头也开始变黑、肿胀,伸出口外,让他只能发出呵呵的吼声。最后,他的身体开始无力地抽搐,喉咙里发出窒息的干噎声,足跟蹬了两下,就再也不动了。他身上每一块暴露的皮肉都变得漆黑肿胀,仿佛只要轻轻碰一下,就会爆裂开来,喷出黑色的浓汁。 麦特轻舔自己的嘴唇,哽了哽喉咙,握住匕首的右手微微抖动了两下。就连图拉克也流露出惊讶的神色。 “看见了吧!”印塔低声说,“我们不是好惹的。”他突然跳过那具尸体,冲向那些仍然没有从眼前战友的死亡中恢复过来的士兵。“信诺瓦!”他大吼一声,“跟我来!”修林紧随在他身后。挡在印塔面前的士兵纷纷向后退去,金铁交鸣的声音骤然响起。 房间另一端的霄辰人在印塔开始行动的时候还都愣在原地,但他们很快也开始向后退去。比起佩林伴随着无言的怒吼挥出的斧头,他们更害怕麦特的匕首。 只是转瞬间,兰德发现自己只剩下了一个人,在他对面的是图拉克。大君在他眼前立起手中的长剑。属下的死已经不会再影响他的心神。他的目光射在兰德脸上,锐利如刀剑的锋刃。地上的腐尸,向走廊中退去的厮杀声,这一切对于图拉克和他的两名仆人来说,都已经不复存在,他们的眼里现在只剩下了兰德和他的剑。当一名仆人替图拉克抽剑的时候,另一名仆人已经将他的蓝色长袍叠好。对于那名士兵垂死的挣扎,他们始终都没有看上一眼。现在,他们跪在门口两侧,用毫无表情的目光看着大君和他的敌人。 “我本来就认为,真正作战的将是你和我。”长剑在图拉克手中划出一个个圆圈,带着长甲的手指在剑柄上灵活地跃动。五根长指甲往复交错,似乎丝毫也不影响手指的动作。“你这么年轻。让我们看看,海这边的人是如何赢得苍鹭徽记的。” 兰德这时才看见,图拉克的剑刃上同样镶嵌着一只苍鹭。现在,他面对的是一名真正的剑技大师。兰德急忙甩掉身上的羊毛斗篷。图拉克仍然在静心等待。 兰德拼命地想建立虚空。他需要聚集自己拥有的每一点力量,即使如此,他活着离开这里的机会还是那样渺茫。他必须活下来,艾雯就在他身边,等待着他的援救,但阳极力必然会伴随虚空而来。这为他带来心悸的渴望,也给他增添了一份反胃的恶感。但这里有许多与艾雯有同样能力的女人,那些罪奴。如果他接触阳极力,如果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导引,她们就会知道。这是维林告诉他的。她们数量众多,就在他身边。即使到时候,他逃过了图拉克的剑锋,也会死在罪奴手里。他不能在艾雯得救之前丢掉性命!兰德举起了长剑。 图拉克无声的步伐滑向兰德。剑刃相击,发出锤击铁砧的声音。 兰德清楚地知道,这个人只是在测试他。图拉克向他施加强大的压力,看他会有什么反应。随后,他将压力逐渐加大。除了作战技法之外,兰德在战斗中倚仗更多的是他敏捷的身手。没有虚空的凭依,他总是慢了半步。图拉克的剑锋从他的左眼下方掠过。兰德的一片袖子挂在他的肩膀上,因为被鲜血浸湿而变得更黑了一些。随后,他的右臂之下又感到瞬间的冰冷,接着便是温热的液流覆盖住他的肋骨。 大君的脸上显出一片失望。他退回到原来的位置,嫌恶地挥了挥手:“你从哪里找到的这把剑,男孩?或者,你们这里拥有苍鹭徽记的都是你这种人?没关系,放轻松点,是你死亡的时间了。”他再次扑了上来。 虚空包围了兰德。阳极力流入他的身体,幻化出至上力的光华。但兰德忽略了它,就如同忽略一根在他的血肉中搅动的多刺荆棘。他拒绝至上力,拒绝真源中男性的一半。他和手中的剑融为一体,和地面墙壁融为一体,和图拉克融为一体。 兰德认出了大君使用的招式。它们和他所学的有一些区别,但大致都是一样。燕掠削迎上分丝式,断林舞冲入浮月无澜波,碎风斩被挡在坠崖无限岩之外。整个房间成为两把苍鹭徽剑渴求鲜血的舞台,剑刃在彼此的冲击中发出清吟,为它们的舞蹈伴唱。 失望和厌恶从图拉克的黑眸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惊讶与专注。汗滴出现在大君的脸上,他开始调动更大的力量压迫兰德。三娑霹雳漫天而来,却被凄风翻飞叶所化解。 兰德的思想飘出了虚空,离开他的身体,他没有去留意敌人的攻击。借助虚空,他已经将自己的剑技发挥到极致。但这不够,他面对的是一位剑技大师。他必须胜过图拉克。怎么办?阳极力?不!有时候,你惟一的方法只能是把剑收进你的身体。他必须现在就结束这一切,现在。 图拉克的眼睛因惊诧而睁大。兰德滑步向前,他放弃了所有的防守,全力猛攻。断山血牙突。剑刃突刺敌身,一往无前。图拉克只好退步防御。步伐一退,便无法收止,转瞬间,图拉克已经退至门口。 不等图拉克恢复过来,兰德已经重整攻势。烈焰曝狂澜。兰德跪倒在地,苍鹭徽剑已经不再受他的控制。他听不见图拉克的抽噎,感觉不到剑刃上的阻力。过了许久,他才听到两个重物落地的声音。兰德抬起头,看到了出现在心中的情景。雪色的剑刃染成鲜红,大君倒在地上,重剑离开了他瘫软的手掌。强健的躯体下面,花鸟绘绣的地毯上出现了一片浸湿的黑红。图拉克的眼睛仍然睁着,他再也无法将它们闭上了。 虚空在兰德心中震颤。他曾经和兽魔人搏杀,让暗影生物死在他的剑下。但除了练习和虚张声势之外,他从没有用剑去攻击过一个人。我刚刚杀人了。虚空震颤,阳极力一直试图在他体内扩张。 兰德用尽全力站起身,带着粗重的呼吸望向四周。他看见那两名仆人仍然跪在门边,不禁哆嗦了一下。他把他们忘记了。现在,他不知道该对他们做些什么。这两个人都没有武装,他们所能做的应该只有喊叫…… 他们并没有看兰德,也没有把视线转向同伴。实际上,他们只是安静地望着大君的尸体,从袍子下面各拿出一把匕首,兰德立刻重新握紧了剑柄。但这两个人只是把匕首抵在自己的胸前。“从生至死,”他们的声音如同在吟唱圣歌,“侍奉王之血脉”。随后,他们将匕首插入了自己的心脏,无声地倒在地毯上,额头触地,最后一次向他们的主人叩首。 兰德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们。疯了,他想道,也许我会变成疯子,但他们早就是疯子了。 当印塔他们跑回来的时候,兰德仍然无法站稳脚步。所有人身上都带着伤痕。印塔的皮衣上沾染了不止一处血迹。麦特仍然握着圣号角和他的匕首。匕首的锋刃比握柄上的红宝石更显得血红。佩林的斧子上也沾染了鲜血,他的脸色则变得苍白。 “你干掉他们了?”印塔望向门口的那些尸体,“那我们就成功了,应该没有人发出警报,那些傻瓜根本没有请求帮助。” “我看看那些卫兵有没有听到什么。”修林说着,冲向了窗口。 麦特不停地摇着头,“兰德,那些人真是疯了。我知道,我以前经常说别人疯了,但他们是真正的疯子,那些仆人……”兰德屏住呼吸,怀疑麦特是不是要告诉他,那些仆人全都自杀了,而麦特只是说:“他们一看见我们的战斗,就马上跪倒在地,把脸按在地板上,用双手抱住脑袋,然后就一动也不动了。他们甚至没有喊一声,也没有人去帮那些士兵。我回来的时候,他们还趴着呢!” “他们不会永远趴在那里的。”印塔说,“我们现在就得离开,愈快愈好。” “你走吧!”兰德说,“艾雯……” “傻瓜!”印塔喝道,“我们已经完成任务了,我们夺回了瓦力尔号角,救赎的希望。一个女孩又算什么?即使你爱她,有什么能和圣号角相比?” “就把那个号角扔给暗帝吧!如果我丢下艾雯,找到圣号角又怎样?如果我就这样跑了,圣号角也没办法救我,造物主也没办法救我。我永远也不会饶过自己。” 印塔盯着他,脸上的表情难以描述。“你是认真的?” “出事了。”修林着急地说,“有人跑过来了。他们全都出了窝。等等,那个军官走进来了!” “快走!”印塔喊道,他想去拿圣号角,但麦特已经跑了出去。兰德犹豫了一下,被印塔一把抓住胳膊,把他拖进了走廊。其他人也都跟在麦特身后,向前猛奔。佩林用痛苦的眼神望了兰德一眼,“如果你死在这里,你永远也救不了艾雯!” 兰德终于全力迈开两条长腿。他的一半在责骂自己的怯懦;另一半却低声对自己说,我会回来的。我一定会救她的。 当他们跑到楼梯末端的时候,兰德听见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从房子的前端传来。那个男人在责骂那些仆人,要他们站起来说话。一名女仆穿着几乎透明的袍子跪在楼梯底下;一个灰发的女人穿着白色的羊毛外衣和沾满面粉的长围裙,跪在厨房门口。她们都像麦特形容的那样,面朝地板,用双手环抱着脑袋。当兰德和其他人跑过她们身边的时候,她们一点反应都没有。兰德看见她们的身体因为呼吸而微微颤动,甚至还松了一口气。 他们没命地穿过花园,爬上围墙。麦特把圣号角从印塔的头顶扔出了围墙,引来印塔一连串的咒骂。当夏纳人跳下墙头,想捡起圣号角的时候,麦特却又快了一步。“没摔坏。”麦特扔下这样一句,就蹦跳着冲进了巷子。 他们刚刚离开那幢房子,嘈杂的喊声就从里面穿了出来。一个女人发出刺耳的尖叫,有人敲响了一只铜钟。 我会回来救她的。兰德竭尽全力,跟在众人身后。 第四十六章 从暗影中出来 奈妮薇和其他人到达禁闭罪奴的房子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阵喊声。街上到处都是奔跑的人影,一种紧张的气氛渗入奈妮薇目力所及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都以更加急促的步伐跑过她们身边,用更加小心的眼神望向她们,打量着她的闪电纹裙子,还有她牵着的那个女人。 伊兰紧张地整了整背后的包袱,向喊声最密集的地方望去。那是另一条街上的一幢房子,在那幢房子的上方飘扬着一面旗帜,旗上绣着一只抓着一束闪电的金色雄鹰。“出了什么事?” “和我们无关。”奈妮薇坚定地说。 “这是你的希望。”明说道,“我也这样希望。”她加快了步伐,在其他人前面跑上台阶,消失在高大的石头房子里。 奈妮薇缩短了银索,“记住,汐塔,你不想节外生枝,我们也不想。” “我会记住的。”霄辰女人急切地说,她一直把下巴抵在胸口上,不让别人看见她的脸,“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我发誓。” 当她们踏上灰色的石阶的时候,一名罪奴主牵着罪奴出现在台阶顶端,拾级而下。奈妮薇看了一眼那个戴项圈的女人,确定她不是艾雯之后,就再没有看她们一眼。她拽紧罪铐,让汐塔紧跟在她身边,即使这个罪奴能感应到她们两个之中有一个有导引的能力,那她也会认为是汐塔拥有这样的能力。即便如此,奈妮薇仍然觉得汗珠正沿着背脊缓缓地滑下。不过,她发现那两个人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她们。奈妮薇身上的闪电纹、罪铐和汐塔穿的灰衣让她们相信,她们看到的只不过是另一对持铐者和负铐者,后面跟着一个替罪奴主背包袱的村妇。 奈妮薇推开房门,她们走了进去。 不管图拉克的旗帜下出了什么事,这里仍然保持了往常的平静。出现在这座门厅里的只有女人,从衣服上可以轻易地判断她们的身份。奈妮薇看见三个穿着灰衣的罪奴,她们都被罪奴主用罪铐牵着。有两名穿着闪电纹裙子的女人正在聊天,还有三个都是独自一人走过门厅。有四个人穿着和明一样的黑色羊毛裙子,手里捧着碟子匆匆走过。 奈妮薇刚一进门,就看见明正等着她们。她看了她们一眼,向房子深处走去。奈妮薇带着汐塔跟在明身后,伊兰则跟在她们两个身后。奈妮薇没有发现有人注意她们,但她还是觉得自己背后的汗水马上就要汇集成小河了。她带着汐塔匆匆向前走去,尽量避免有人会仔细地端详她们,或者向她们提出问题。汐塔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脚趾,她不需要任何催促。奈妮薇觉得,如果不是被罪铐牵住,她甚至可能会跑步进去。 在靠近房子背后的地方,明走上一道狭窄的螺旋台阶。奈妮薇示意汐塔跟上去,她们一直走到了四楼。这里的天花板相当低矮。空旷的走廊里只能听见一阵阵微弱的啜泣声,而似乎只有啜泣声才适合这冰冷幽暗的环境。 “这个地方……”伊兰摇摇头,“就好像……” “嗯。”奈妮薇的声音也同样冰冷。她看了汐塔一眼,这个霄辰女人仍然低着头,肤色因为恐惧而显得更加苍白。 明一言不发地推开一扇门,走了进去,剩下的人急忙跟上。这个房间被简易的木墙分割成几个小房间,中间留出的一条窄走廊通向对面的一扇窗户。奈妮薇跟着明跑向右侧最后一道门。明推开门,她们全都挤了进去。 一个苗条的黑发女孩穿着灰色的衣服,坐在一张小桌子旁边,头枕在交叠在一起的胳膊上。不等她抬起头,奈妮薇已经知道,那就是艾雯。一根闪动着金属色泽的长索从艾雯脖子上的项圈下面伸展出来,另一头连着挂在墙上的一只手镯。看到奈妮薇她们,艾雯立刻瞪大了眼睛。她张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等伊兰将房门关上,艾雯突然笑了起来。她用双手捂住嘴,不让笑声过于响亮。这个小房间里挤进这么多人,几乎连转身都很困难了。 “我知道,我不是在做梦。”艾雯的声音还在颤抖,“因为,如果是在梦里。应该是骑着高头大马的兰德和加拉德来才对。我刚刚做过那样的梦。我觉得兰德就在我身边。我看不见他,但我觉得……”她的声音愈来愈小。 “如果你宁可等着他们的话。”明面无表情地说。 “哦,不不,你们都很漂亮,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人了。你们从什么地方来?你们怎么进来的?奈妮薇,你的衣服,这副罪铐,还有,那个……”她尖叫了一声。“那是汐塔,怎么……?”艾雯的声音变得非常凶狠,让奈妮薇几乎以为那不是她在说话。“我要把她扔到沸水锅里去。”汐塔紧闭双眼,十指紧抓着裙子,浑身颤抖。 “她们对你做了些什么?”伊兰问道,“她们都做了什么,让你会有这样的想法?” 艾雯始终都没有把目光从那个霄辰女人身上挪开。“我要让她也尝尝我的感觉,她们就是这样对我的,让我觉得全身都被浸泡在……”她哆嗦了一下,“伊兰,你不知道戴上这个是什么样的感觉,你不知道他们能对你做些什么。我无法判断,汐塔和芮娜谁更坏一些,但她们都是那么可恨。” “我想,我知道。”奈妮薇低声说,她能感觉到汗水在汐塔的皮肤上爬行,还有这个霄辰女人心中无法克制的寒意。她现在轻易就能让汐塔所畏惧的一切变成现实。 “你能把这个从我脖子上拿下来?”艾雯抓住脖子上的项圈,“你一定能,你都可以把它放在……” 奈妮薇开始导引。一股至上力的细流切入项圈。项圈张开,离开了艾雯的喉咙。带着惊讶的表情,艾雯伸手轻抚她的脖子。 “穿上我的衣服,”奈妮薇对艾雯说。伊兰早已经将背上的包裹打开放在床上。“我们现在就离开这里,没有人会注意你。”奈妮薇感觉到阴极力的美妙,她不想失去这种感觉,但最后,她不得不让它消失。这是法美镇里惟一一个罪奴和罪奴主不会对外界的导引产生怀疑的地方,但罪奴们也绝不会放过一个身上带着至上力光晕的罪奴主。这时,奈妮薇忽然想到一件事,“你为什么不逃跑?你一个人在这里,即使不能弄掉这个东西,也一定能拿着那个手镯逃走吧!” 当明和伊兰匆忙地帮艾雯换上奈妮薇的旧衣服时,艾雯向她们解释了自己无法移动那个手镯。而且,如果没有罪奴主戴上那个手镯,她也无法进行导引。就在这天早晨,她刚刚发现了不用至上力打开项圈的办法,而当她带着想打开项圈的意图碰触它时,她的手一下子就失去了知觉。她能够碰到项圈,只要她的脑子里不去想打开它的方法,即使她稍微有一点这样的念头…… 奈妮薇感到一阵恶心。她腕子上的手镯让这种恶心的感觉缠绕在她的心口,无法消解。这一切都太恐怖了。她要除掉手腕上的这个东西。否则,这种肮脏的感觉也许要永远伴随她。 她解开这只银色的手铐,将它空扣住,挂在墙上。“不要以为你现在就能叫喊了。”她在汐塔面前晃动着拳头,“如果你张开嘴,我还是能让你后悔被生出来。我不需要这个该死的……东西。” “你……你不是要把我留在这里吧!”汐塔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你不能这样,把我绑起来,塞上我的嘴,让我发不出声音,求求你了!” 艾雯忧郁地笑了笑,“就把她扔在这里吧!即使不堵住她的嘴,她也不会叫喊的。你最好希望第一个找到你,帮你除下罪铐的人能替你保住你的小秘密,汐塔。你的肮脏的秘密,不是吗?” “你们在说些什么?”伊兰问。 “我想了很多事情。”艾雯说,“当她们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的时候,思考是我惟一能做的一件事情。罪奴主声称在和罪奴一起度过几年时间之后,她们能和罪奴发展出一种亲和力,她们能不借助罪铐就知道一个女人是否在导引。我本来不太确信这件事是否是真的,但汐塔证明了这一点。” “证明了什么?”伊兰问完这句话,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艾雯继续说道:“奈妮薇,罪铐只对能够对导引的女人起作用,你还不明白吗?罪奴主像罪奴一样能够导引。”汐塔发出一阵呻吟声,拼命地摇着头,似乎是想否认艾雯的观点。“一个罪奴主如果承认她能导引,那对她就意味着死路一条,即使她知道自己有这种能力,她也从不会对此进行训练。所以,罪奴主无法用至上力做任何事,但她们能够导引。” “我告诉过你,奈妮薇,”明说,“这个项圈不应该对她起作用。”这时,她正在为艾雯扣上背后的最后一个扣子。“如果你想用罪铐控制一个无法导引的女人,只会让她讥笑你的愚蠢。” “怎么会这样?”奈妮薇说,“我以为霄辰人会用罪铐铐住每一个能导引的女人。” “是他们能找到的每一个。”艾雯对奈妮薇说,“但只是那些像你、我和伊兰的女人。我们生来就有导引的能力,无论是否有人教,我们都能导引。对于那些不是天生就有这种能力,却能透过学习而获得这种能力的霄辰女孩,他们又会怎样处理?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成为持铐者的。芮娜为了表示对我的友善,曾经告诉过我一些东西。在霄辰村庄中,罪奴主前来测试女孩的日子无疑是一个节日。罪奴主们想找到像你我一样的人,给她们戴上罪铐。然后,她们会让其他女孩戴上手镯,观察那些女孩是否能感觉到罪奴的状态,能感觉到的女孩都会被带走,被训练成罪奴主,她们就是那些能够通过学习掌握导引能力的人。” 汐塔呻吟着,不停地说着:“不,不,不……” “我知道她很可怕。”伊兰说,“但我又觉得似乎我应该帮助她,她本来可以成为我们的姐妹的,只是霄辰人把这一切都扭曲了。” 奈妮薇想提醒大家,现在要担心的是她们自己。但这时,房门被打开了。 “出了什么事?”芮娜走进房间,“有人探访吗?”她瞪着奈妮薇,将双手插在腰间。“我从没有允许任何人动我的宠物,图黎,我不知道你……”她的目光落到艾雯身上,艾雯穿着奈妮薇的衣服,而不是罪奴的灰衣,她的脖子上也没有了项圈。芮娜的眼睛睁得几乎有杯口那么大,她张大嘴,却没来得及喊出声。 不等任何人有所动作,艾雯已经抓起那个大水罐,猛砸在芮娜的胸前。水罐四分五裂,罪奴主喉头发出一阵咯咯的响声,弯下了腰。艾雯咆哮着,一把将芮娜推倒在地,从地板上捡起刚才还戴在自己脖子上的项圈,用它扣住她的脖子,又抓住银索,将挂在墙上的手镯揪了下来,戴在自己的手腕上。她紧咬住嘴唇,用一种可怕的眼神盯着芮娜,同时用双膝压住这个罪奴主的肩膀,双手封住了她的嘴。芮娜全身痉挛,眼球突出在眼眶以外,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嚎叫,双脚不停地踢蹬着地板。 “停下,艾雯!”奈妮薇抓住艾雯的肩膀,把她从芮娜身上拉开,“艾雯,不要这样!这不是你想要的!”芮娜气喘连连,脸上呈现出灰败的颜色,一双无神的眼睛直盯着天花板。 突然间,艾雯扑进奈妮薇的怀抱里,在她的胸前嚎啕大哭:“她伤害我,奈妮薇,她伤害我,她们都那么做。她们不断地伤害我,直到我做了她们想要我做的事。我恨她们,我恨她们伤害我。我恨她们,因为我没办法阻止她们强迫我做她们想要的事情。” “我知道。”奈妮薇温柔地说,她抚平艾雯的头发,“你恨她们是应该的,艾雯。你没有错,这是她们应得的,但你不应变得像她们一样。” 汐塔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芮娜用颤抖的双手,难以置信地抚摸着脖子上的罪铐。 艾雯站直身体,飞快地抹干泪水。“我没有,我不喜欢那样。”她用力脱下腕子上的手镯,将它扔在地上,“我不是,但我真的希望能杀了她们。” “她们该死。”明冷酷地望着那两个罪奴主。 “如果有人做了这样的事,兰德……兰德就会杀死他。”伊兰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他一定会的。” “也许她们该死。”奈妮薇说,“也许他会,但男人经常会盲目地复仇,为了正义而进行屠杀,虽然他们很少会关心正义为何物。”奈妮薇经常会在妇议团中主持裁判。有时候,男人也会来到她们面前,他们觉得妇议团会比村议会更认真地倾听他们的申诉。但男人们总是以为他们能凭借自己的雄辩左右妇议团的决定,或者求得她们的怜悯。妇议团会给予申诉者应得的怜悯,也会行使必须的正义,保证做到这些,正是乡贤的责任。奈妮薇捡起艾雯丢掉的手镯,将它扣合。“如果我能做到,我要解救这里的每一个女子,摧毁每一副罪铐,但我做不到……”她将那个手镯和墙上原有的那个手镯挂在一起,然后转身面向两个罪奴主。不能再有持铐者。她这样告诉自己。“也许,如果你们能保持安静,你们会找到除去罪铐的办法,时光之轮按照它的意愿编织命运。也许你们能做一些好事,抵偿自己的邪恶,那时,你们就有可能将它们脱下。如果不是这样,你们总会被别人发现。我想,无论是谁发现你们,她在除去罪铐之前,都会问你们很多问题。也许到时候,你们会亲身体验到你们强加在别人身上的生活,这就是正义。”她最后的这句话是对艾雯、明和伊兰说的。 芮娜呆滞的眼睛里充斥着恐惧。汐塔的肩头不住地抖动,泪水从指缝间涔涔渗出。奈妮薇硬起心肠,这是正义,她告诉自己,就是这样。她将伙伴们推出了屋子。 跟她们进来的时候一样,没有人会多看她们一眼。奈妮薇认为这完全要感谢她穿的这身罪奴主衣服,但她还是迫不及待地想把这身衣服换下来,换成其他任何一种衣服都好,即使是披着最肮脏的抹布,她的感觉也会比现在好很多。 女孩们全都一言不发地跟着她,直到她们再次踏上石子路的街道。奈妮薇不知道她们是因为她的宽容而感到不满,还是害怕有人拦住她们。渐渐地,她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愁容。如果她让她们切断那两个女人的喉咙,她们是不是会好受一些? “马。”艾雯说,“我们需要马,我知道他们把贝拉放在什么地方,但我们可能没办法把它弄出来。” “我们只好把贝拉留下了,”奈妮薇对她说,“我们要乘船离开。” “人都哪儿去了?”明问了一句。奈妮薇这才发现,街道上空无一人,往常拥挤的景象根本看不到了,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每家店铺都是门窗紧闭。但在通向港口的街道上,一个由上百名霄辰士兵组成的队伍正在向她们移来。他们的前面有一名身穿彩绘盔甲的军官率领。霄辰战列离她们还有很远,但肃穆、沉重的行军步伐让奈妮薇觉得似乎整个战列中的士兵都在盯着她。这种感觉实在太荒谬了。他们的眼睛都藏在头盔里,我根本看不见。即使已经有人发出了警报,那追兵也会出现在我们身后。尽管如此,她还是停下了脚步。 “我们后面还有,不知道哪边会先追上我们。”明悄悄地说。奈妮薇也听见行军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奈妮薇深吸一口气,“他们不是朝我们来的。”她的目光越过逐渐靠近的士兵,望向海港,那里停满了高大的箱形霄辰船。她找不到喷沫号,只能暗自祈祷那艘船还在那里,做好出发的准备。“我们走过去就是了。”光明啊,希望我们能走过去。 “奈妮薇,若那些士兵要你加入他们怎么办?”伊兰问,“你穿着这样的衣服,如果他们要你……” “我绝不会回去。”艾雯坚定地说,“宁可去死,让我展示一下她们都教了我一些什么。”在奈妮薇的眼中,一团金色的灵光突然包裹住艾雯。 “不!”她喊道,但已经太晚了。 随着一声霹雷般的轰鸣,位于霄辰战列前排的地面突然像海浪一般向上涌起,泥土、石块和武装士兵全都被喷上了半空。艾雯身上的光晕更加明亮。她转回身,雷鸣声再次响起,街道另一端的霄辰士兵也遭到了大地的轰击。霄辰士兵们喊叫着躲进了街道两边的巷子里。片刻之间,大街上已经看不见一个站立的霄辰人,只有女孩子们前后方的两个大坑里躺着许多霄辰人。他们无力地摆动着伤残的肢体,呻吟声传遍了整条街道。 奈妮薇握紧拳头,来回望着街道两端。“你这个傻瓜!我们不能引起任何注意!”现在,这个指望显然落空了。她只希望她们能逃过这些士兵的攻击,从小巷里跑到港口去。罪奴们一定也知道了,她们不可能感觉不到这么强的至上力。 “我绝不再戴上那个东西。”艾雯早已陷入狂怒,“绝不!” “小心!”明大声喊道。 随着一阵刺耳的尖啸声,一个像马一样大的火球升上半空,径直向她们扑来。 “快跑!”奈妮薇喊完这句,立刻就冲向了离自己最近的一条巷子。 当火球在地面上爆炸的时候,奈妮薇笨拙地趴倒在地上,几乎把自己肺里的空气都撞了出去,紧随而来的热风又将刚刚抬起身的她压回在地上。她喘了口气,一翻身,朝她们原先站立的地方望去。 在那里,铺路的石子都被砸得粉碎,形成了一个直径有十步的焦黑色圆圈。伊兰蜷缩在街对面的一条巷子里。明和艾雯却不见了踪影。奈妮薇惊恐地用一只手捂住嘴。伊兰似乎知道奈妮薇害怕的是什么。王女急切地向她摇着头,用手指着街道下坡的方向。看来她们是朝那里跑了。 奈妮薇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马上又恼怒地吼了一声。蠢女孩!我们差一点就完蛋了!但现在还不是骂人的时候。她飞快地跑向巷子深处的一个拐角,同时还在留心观察两边的建筑物。 一个有脑袋那么大的火球向她急冲过来。奈妮薇向后一跳,火球在巷角爆炸,碎石如雨点般砸到她的身上。怒火挟着至上力涌遍她的全身。闪电从空中落下,轰在火球发出的地方。另一道锯齿闪电撕裂了天空。奈妮薇急忙向前跑去。在她背后,闪电将巷口劈成一堆乱石。 如果贝尔没有把船准备好。我……光明啊,让我们都能赶得到吧! 看见一道道闪电横过蓝灰色的天空,落在镇中的某个地方。贝尔猛地直起身。这不是云彩里的闪电! 镇上传来低沉的隆隆声,一个火球就落在离港口不远的一栋房子上,燃烧的碎片喷得满天都是。码头上除了一些霄辰人之外,其他人早就跑光了,剩下的霄辰人也慌乱地跑来跑去,抽出刀剑,高声叫喊。一个男人带着一只古姆蟾从码头旁边的仓库里跑出来,他拼命狂奔,勉强跟上了古姆蟾大幅度的跳跃。转眼间,他们就消失在通向镇上的街道里。 贝尔的一名船员扑向一把斧头,将它对着一根系船缆高高举起。 贝尔两步冲到他身边,一把抓住他持斧的手,另一只手掐住了他的喉咙,“只有我能命令喷沫号启航,艾得温·库勒!” “他们都要发疯了,船长!”亚林喊道,又一次爆炸的回音震撼着整个海港。栖息在船桅上的海鸥全都嘎嘎叫着飞到了空中。闪电在法美镇里划出无数焦黑的伤口。“罪奴会把我们全都杀了的!她们现在正忙着杀别人,我们赶快逃吧!她们不会注意我们的!” “我的话已经说出去了。”贝尔说,他从库勒手里夺过斧头,把它扔在甲板上,“我说出的话,就不能收回。”快点,女人们,他想道。无论你们是两仪师,还是什么。快点! 杰夫拉冷冷地望着掠过法美镇上空的闪电。一些巨大的飞行生物正拼命地躲避那些闪电,它们无疑是霄辰人的怪物。如果这场风暴会对他们造成干扰,那它也同样会干扰霄辰人。他们现在正驻扎在一座无树的山丘上,一些分散的灌木丛挡在了他们和法美镇之间。 杰夫拉的千人队伍分布在他身后,庞大的马队排满了小山之间的谷地,冷风吹起他们白色的斗篷,圣光之子的金太阳旗在杰夫拉身边簌簌飘舞。 “走吧,贾瑞特。”他发出命令。瘦脸的男人犹豫了一下。杰夫拉加重了语气,“我说走,光之子贾瑞特!” 贾瑞特以手捂心,鞠了个躬,“遵命,指挥官。”他掉转马头,催赶坐骑,但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流露出强烈的不情愿。 杰夫拉不再去想贾瑞特。他的这个部下在这里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他提高声音:“全军常速前进!” 随着一阵压迫马鞍的声音,白色的军列开始缓缓向法美镇前进。 兰德躲在街道的转角,望着一步步靠近的霄辰人,随后只得苦着脸退回到两个马厩之间的窄巷子里。那些霄辰人很快就会走到这里了。兰德的脸上还挂着凝结的血块,被图拉克划伤的伤口处传来阵阵灼痛,但兰德根本没时间处理这些伤口。闪电再次从空中落下,他感到脚下的大地在闪电的轰击中震颤。光明啊,到底出了什么事? “靠近了?”印塔问,“一定要保住瓦力尔号角,兰德。”那些霄辰人,闪电和正在粉碎这个城镇的强烈爆炸,似乎根本没有进入印塔的心神,夏纳人想到的只有瓦力尔号角。麦特、佩林和修林全都缩在巷子的另一端,监视着另一支霄辰巡逻队。他们放置坐骑的地方几乎就在眼前,但他们却没有办法到达那里。 “她遇到麻烦了。”兰德喃喃地说。艾雯。兰德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组成他生命中的某些部分正陷入危险之中。艾雯就是这些部分之一,一条牵绊着他的生命的丝线,而触动兰德心神的还不只是艾雯,他感到其他的一些丝线也在受到威胁。它们都在法美镇。如果这些丝线中有一条被毁掉,他的生命将出现无法弥补的缺陷。他不明白这种感觉意味着什么,但这种感觉对他来说是真实存在的。 “在这个地方,一个人能挡住五十个人的进攻。”印塔说道。他们两边的马厩非常靠近,中间的小道几乎无法让他们两个人并肩而立。“一个人挡住五十个人,不算糟糕的死法,那些战绩不如这个的战斗也都被写入诗歌了。” “不需要这样,”兰德说,“我希望不需要。”这时,又有一个屋顶被炸开。我怎么逃到了这里?我应该去找她。去找它们?兰德拼命摇了摇头,又向巷子外面望去。那些霄辰人离他们更近了。 “我不知道他会做些什么。”印塔轻声说着,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他抽出剑,用拇指擦拭它的锋芒,“他是个脸色苍白的小个子男人。即使你看着他,也很难注意到他的存在。带他进法达拉,带他进城堡,那是我得到的命令。我不想那么做,但我只能那么做,你明白吗?我只能这么做。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直到他射出那枝箭,但我还是不知道,他的目标是玉座,还是你?” 兰德打了个冷颤,他盯着印塔,“你在说什么?” 印塔凝视着他的巨剑,似乎并没有听见兰德的问题。“人类在各处遭到驱逐,国家衰落,消失。暗黑之友四处横行。那些南方人却看不到这些,或者,他们根本不想看到。我们浴血奋战,坚守边境国,让那些南方人能平安地在他们的家园里享乐。年复一年,我们竭尽全力,妖境仍旧步步扩张。那些南方人以为兽魔人只是传说,魔达奥是走唱人的故事。”他紧皱双眉,轻轻摇头,“看起来,我们已经无路可走,只能被彻底毁灭。而这一切,只为了保护那些对此一无所知,或者故意一无所知的人们。为什么我们要为他们而毁灭自己?为什么我们不能为自己谋得和平?坠入暗影也比消失于无形要好。我不想让我们成为卡拉兰,成为哈登,成为……这样的想法是有道理的。” 兰德抓住印塔的领子,“我不明白你说的。”他不可能是这个意思,不可能。“说清楚些,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疯了吗?!” 印塔和兰德相识以来,夏纳人的眼眶里第一次充满了泪水。“你和我不一样,你是个好人,无论你是牧羊人,还是王子,你都是个好人。预言中说:‘吹响我之人,必不是为了荣耀,他的心中只有救赎。’我一直以为,这是我的救赎。我会吹响圣号角,率领诸世代的英雄们直捣煞妖谷,这一定能让我得到救赎。没有人能在暗影里走过如此漫长的路程之后,再回到光明中去,他们是这样对我说的。但只要我吹响圣号角,我一定能洗刷掉我的过去,我的所作所为。” “哦,光明啊,印塔。”兰德松开手,靠在身后的墙上,“我以为……我以为你只是想想。我以为你所做的并没有让你成为……他们。”印塔瑟缩着,仿佛兰德说出了那个词……暗黑之友。 “兰德,当维林用传送石把我带到这里来的时候,我……我经历了不同的人生。有时,我拿到了圣号角,但我从没有吹响过它。我想逃过堕落的宿命,却从没有成功过。总是会出现我不得不做的事,总是有比前一次更坏的情况,直到我……你可以为了救你的朋友而放弃它。你没有想到荣耀。哦,光明啊,帮帮我。” 兰德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觉得眼前的事情就好像艾雯在告诉他,她曾经谋杀过孩童。过于强烈的恐惧感让他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任何人都不可能相信这是真的。这太恐怖了。 过了一会儿,印塔又开始说话,但这次他的声音显得坚定而清晰:“要付出代价,兰德,总要付出代价的,也许我可以承担这个代价。” “印塔,我……” “兰德,所有男人都有权利选择什么时候收剑入身,即便是像我这样的男人。” 兰德还没有来得及再说些什么,修林已经从巷子的另一头跑了过来。“巡逻队过去了,”他气喘吁吁地说,“他们向镇里去了,那里好像才是他们的目标。麦特和佩林已经跑出去了。”他飞快地向外看了一眼,“我们最好也跟上去,印塔大人,兰德大人。那些虫子脑袋的霄辰人就要到了。” “走吧,兰德,”印塔说。他转过身,面对着街道,再没有看兰德和修林一眼。“把圣号角带到它应该去的地方,我早就知道,玉座会让你掌管它。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维护夏纳的完整,不让她被消灭,被遗忘。” “我知道,印塔。”兰德深吸了一口气,“光明照耀你,信诺瓦家族的印塔大人,造物主守护你。”他按住印塔的肩膀。“母亲最后的拥抱带你回家。”修林听到兰德这样说,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谢谢你,”印塔低声说,他似乎松弛了下来,自从兽魔人袭击法达拉的那个夜晚以来,印塔第一次变回了兰德初次和他相见时的样子,自信,放松,内心满足。 兰德转过身,发现修林一直在盯着他,盯着他们两个。“该离开了。” “但,印塔大人……” “……要做他必须做的事。”兰德厉声说,“但我们要离开。”修林点点头。兰德开始跟在他身后,向前飞奔,身后传来霄辰士兵整齐的踏步声,他没有回头。 第四十七章 坟墓无法阻挡我的召唤 当兰德和修林找到麦特和佩林的时候,他们已经骑在马上。兰德还能听见,他身后很远的地方传来印塔的吼声,“光明与信诺瓦同在!”即使是清亮的钢铁撞击声和无数其他人的喊声也无法将其淹没。 “印塔呢?”麦特喊道,“出什么事了?”他把瓦力尔号角挂在鞍前的钩子上,仿佛那只是一只普通的号角,而匕首则被他插进了腰带,一只苍白到似乎只剩骨架的手握在它的红宝石握柄上。 “他快死了。”跨上大红背脊的兰德哑着嗓子说道。 “那我们必须去帮他,”佩林说,“麦特可以把号角和匕首带到……” “他那样做正是为了让我们能逃走,”兰德打断了他的话。他就是为了这个。“我们要把号角带给维林。那时,你们能帮她把号角送到她指定的地方去。” “你是什么意思?”佩林问。兰德用脚跟一踢大红的腹侧,大红立刻向镇外的丘陵蹿去。 “光明与信诺瓦同在!”印塔的吼声在他身后回荡,那里面充满了胜利与自豪。雷电的轰鸣在天空中向他发出回应。 兰德用缰绳猛抽大红,然后伏在大红的脖子上,任由它以可怕的速度向前飞驰,鬃毛和长尾如流波一般向后飘荡。他希望自己不是在逃离呼吼的印塔,不是在逃离他应该做的事。印塔,暗黑之友。我不在乎。他是我的朋友。大红的蹄声也无法将兰德从他的深思中唤醒。死亡轻如绒羽,责任重过高山。那么多责任,艾雯,号角,帕登,麦特和他的匕首。为什么不能一次只有一件事?我要顾及所有这些事情。哦,光明啊,艾雯! 他突然拉住缰绳,大红差点因急停而摔倒。他们停在一座小山顶上,周围有几棵光秃秃的小树。回头望去,法美镇似乎就在不远的地方。这时,其他人也追了上来。 “你是什么意思?”佩林问,“我们帮维林把号角送到她指定的地方?你去干什么?” “也许他已经开始发疯了。”麦特说,“他不想在发疯的时候留在我们身边,是不是,兰德?” “你们三个带着瓦力尔号角,”兰德说。艾雯,那么多条线,那么多危险。那么多责任。“你们不需要我的。” 麦特抚摸着匕首柄,“话是没错,但你呢?该死,你不可能会发疯,不可能!”修林张着嘴,望着他们,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 “我要回去。”兰德说,“我根本就不该离开。”不过他自己也知道,这么说并不对。“我现在必须回去。”这样说似乎还算合适。“别忘了,艾雯还在那里,她的脖子上还带着罪铐。” “你确定?”麦特问,“我肯定没看见她。啊!如果你说她在这里,她就应该在这里。我们一起把这只号角送到维林那里,然后我们一起回来找她。你不要以为我会丢下她不管。” 兰德摇摇头。线,责任。他觉得自己仿佛就要像焰火一样爆开了。“光明啊,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麦特,维林一定要带着你和那把匕首回塔瓦隆,你在那里才能完全被治好。你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 “救艾雯不是浪费时间!”但麦特紧握匕首的手掌还是在微微颤抖。 “我们回不了法美镇。”佩林说,“现在还不行,你们看。”他抬手指向法美镇。 马车场和马棚那里因为站满了霄辰人而变成了黑压压的一片。数千名士兵排成数组,其间穿梭着一堆堆以鳞甲怪兽为坐骑的重甲骑兵。带队军官们披挂着五彩绚丽的盔甲,古姆蟾和其他怪兽不时在队伍中出现,它们之中有巨大丑恶的猛禽和蜥蜴,还有一种长着褶皱堆积的灰色皮肤和巨大獠牙的怪物,兰德根本无法形容它的样子。在一排又一排队伍之间,站着数十名罪奴主和罪奴,兰德怀疑艾雯是不是也在那里。大军背后的镇子上仍然有爆炸的烈焰冒起。一条条电光长蛇从空中扑向地面。两只飞兽展开宽达二十幅的巨型皮翼,一边在镇上盘旋,一边还躲避着不时落下的闪电。 “这些都是朝我们来的?”麦特难以置信地说,“他们以为我们是谁?” 一个答案出现在兰德的脑海中,但他立刻就把它赶了出去。 “前边也不行了,兰德大人。”修林说,“白袍众,足有好几百名。” 兰德掉转过马头,朝嗅罪者所指的方向望去。一支白袍众队伍正翻过山岭,朝他们这里走来。 “兰德大人,”修林喃喃地说,“如果那些人看见瓦力尔号角,我们就永远也不可能把它送到两仪师那里去了。” “也许这才是霄辰人集结的原因。”麦特满怀希望地说,“因为那些白袍众的关系,也许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们在这里。” “无论知道还是不知道。”佩林干涩地说,“这里再过几分钟就是战场了。” “两边的人都会要我们的命。”修林说,“即使他们没有看见瓦力尔号角。如果他们……” 兰德的脑子里却既没有白袍众,也没有霄辰人。我必须回去。必须。他发现自己正盯着瓦力尔号角。他们全都在盯着那只号角。那只挂在麦特鞍头的黄金圆号成了这些人目光的惟一焦点。 “它一定要在最后战争中出现。”麦特舔了舔嘴唇,“但没有人说它不能在那之前被使用。” 没有人再说一句话。兰德不认为自己能说些什么,他早已心急如焚,再也想不出什么废话了。必须回去。必须回去。他看着那只号角的时间愈长,这个想法就愈显急迫。必须,必须。 麦特的手哆嗦着,将号角凑向他的双唇。 嘹亮的号声响起,灿烂的光芒炫目夺神,他们周围的草木似乎也在齐声应和,大地轰鸣,天空呼吼,悠长的吟咏瞬间贯穿了所有东西。 一片浓雾不知从何处升起。开始只是空气中淡薄的细流,很快就变成了汹涌的波涛,直到最后覆盖了整个大地。 远方传来的声音让杰夫拉僵在马鞍上。如此甜美,在他的嘴角抹上笑意;如此忧伤,在他的眼角留下泪水。它在每个角落响起。薄雾升腾,在他的眼前飞快地扩张堆积。 是霄辰人,他们开始行动了。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 霄辰人的反应未免有些过于迅速,这里距离城镇也还远得很,但杰夫拉还是抽出了佩剑,他身后的队伍中立刻响起一片拔剑声。杰夫拉喊道:“全军快速行进。” 浓雾覆盖了每一个角落,但杰夫拉知道,法美镇就在前方。战马的速度愈来愈快,他看不见身边的战士,但他能听到雷鸣般的马蹄声。 突然间,前方的大地在震耳的咆哮声中翻起,土块和碎石像雨点一样泼洒在杰夫拉的身上。在他右侧看不见的地方传来另一声咆哮,随之而来的是士兵和战马的嘶嚎,同样的声音很快又在他的左侧响起。连串的雷声和哀嚎冲进杰夫拉的耳中,浓雾遮住他的双眼,让他什么都看不见。 “全军冲锋!”他用脚跟猛踢马腹,战马如离弦之箭,全速向前冲去。战吼从身后传来,仍然有战士在跟随他。 紧跟他的,还有雷声和毫无休止的哀嚎。 此时,杰夫拉开始感到后悔;贾瑞特没办法告诉他的儿子戴恩,他是怎么死的。 兰德再也看不见周围的树木了。麦特放下号角,带着敬畏的神情睁大眼睛,现在的兰德只能感到那萦绕在耳际的声音。翻滚的浓雾如同最最洁白的羊绒,包覆了世界的一切,但他还能看见一番令他疯狂的景象。法美镇飘浮在他脚下。霄辰人的队伍为它围上了一圈黑色的疆界。闪电在它上方肆虐。法美镇悬挂在他头顶。白袍众奋勇冲锋,被喷涌的地火吞没。有人在港口里的长箱形大船上奔跑。那里还有一艘兰德熟悉的船。满怀恐惧的船员站在那艘船的甲板上,似乎正等待着什么。兰德甚至能认出那艘船的船长——贝尔·多蒙。兰德用双手抓住自己的头。周围的树木消失无踪,但他能清楚地看见眼前的世界。修林满面的忧愁,麦特在畏惧中喃喃自语,佩林似乎知道这一切是命中注定的。一切都在雾中翻卷,扭曲。 修林大喊着,“兰德大人!”他的喊声不需要任何注解。 在沸腾的雾气中,传来隆隆的马蹄回音。策马疾驰的身影愈来愈清晰,震惊之余的兰德甚至忘记了呼吸。他认得他们。男人和女人,有的披挂着盔甲,有的没有。他们的衣服和武器来自不同的世代,但兰德认得他们所有的人。 罗格斯·鹰眼,一位祖父般慈祥的白发男子,但他锐利的目光让任何人都无法忘记他的名字。加达·森,双剑的剑柄从他宽阔的肩头伸出。金发柏姬泰,闪亮的银弓和银箭在她背后颤动。他们身后还有更多的人。兰德能认出他们的面孔,知道他们的名字。但有的时候,他望向一张面孔,耳朵里却能听到上百个名字。有些名字的差别是如此巨大,让他甚至认不出他们。但他知道,那就是他们,只不过是麦卡变成了麦克,帕迪格变成了派崔克,奥塔林变成了奥斯加。 他也认得那个领头的男人。高峻的身躯,鹰钩鼻,深陷的眼窝,巨剑裁决者就佩在他的身侧。那是亚图·鹰翼。 麦特惊愕地望着他们冲到自己面前。“你们……你们都在这里?”他们的人数稍稍比一百人多。兰德发现自己在内心深处认为他们就应该是这么多人。修林张大嘴,眼睛几乎从眼眶里蹦了出来。 “一个男人和号角连结在一起,不只是需要勇气。”亚图·鹰翼的声音低沉而威严,那是一种适合于发号施令的声音。 “或是一个女人。”柏姬泰带着些许的怒意说。 “或是一个女人。”鹰翼表示赞同,“只有很少的几个人连在时光之轮上,随着时光之轮的旋转在诸纪元的因缘中一次次出现,使时光之轮的意愿成为现实。你可以告诉他,路斯·瑟林,你是否还记得你的一次次衰败与新生。”他的眼睛望向兰德。 兰德不停地摇着头,但他没有时间和鹰翼争辩了。“入侵者已经到了,他们自称为霄辰人,用锁链拴着两仪师进行战斗,一定要把他们赶回到海里去。不过,他们之中……他们之中有一个叫做艾雯·艾威尔的女孩,她是一个白塔的初阶生。是霄辰人抓走了她,你们必须把她救出来。” 让兰德感到惊讶的是,亚图·鹰翼身后有几个人发出了笑声。柏姬泰一边测试着她的弓弦,一边笑着说:“你总是挑中给你带来麻烦的女人,路斯·瑟林。”她的声音柔和安详,仿佛正在和老友聊天。 “我的名字是兰德·亚瑟。”兰德恼怒地说道,“你们必须加紧行动。时间已经不多了。” “时间?”柏姬泰又笑了笑,“我们拥有全部的时间。”加达·森放下缰绳,用膝盖夹住马,抽出背后的双剑。一小队英雄全部抽出刀剑,架起弓矢,举起长矛或战斧。 裁决者被握在亚图·鹰翼带着铁手套的手中,放射出耀眼的光辉。“我曾经无数次与你并肩作战,路斯·瑟林,也曾经无数次与你为敌。时光之轮让我们陷入它的轮回之中,而不是我们自己的。我们只是因缘上的丝线。我知道你,即使你还不知道你自己,我们这次会为你赶走这些入侵者。”他的战马仰起前蹄,腾跃欢鸣。亚图·鹰翼扫视四周,皱起眉头。“不对,我感到了束缚。”他突然用犀利的目光盯着兰德,“你在这里,你是否带来了那面旗帜?”他身后传来同样的询问。 “是的。”兰德扯开鞍袋的束扣,抽出龙旗,白色的旗帜被他捧在手上,旗角一直拖到大红的膝盖以下。英雄们的说话声陡然提高。 “因缘用丝线勒住我们的脖子,那是永不会断裂的缰绳。”亚图·鹰翼说,“你在这里,旗帜在这里,这是编织定下的时刻。我们应号角的召唤而来,但我们必须跟随这面旗帜,还有你——转生真龙。”修林发出一声虚弱的呻吟,仿佛他的喉咙被掐住了。 “该死。”麦特愕然喊道,“这是真的,该死!” 佩林只犹豫了一下,随后就跳下马,跑进白雾之中。很快的,不远处传来砍树的声音。当佩林回来的时候,他的肩膀上扛着一根被削去枝杈的小树干。“把它给我,兰德。”他严肃地说,“如果他们需要它……给我。” 兰德飞快地帮他把旗帜系在树干上。佩林重新上马,高举起手中的旗杆。一阵风立刻就让龙旗飘扬起来,旗上的飞龙随风舞动,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而他们周围的浓雾却没有被这股风搅动分毫。 “你留在这里,”兰德对修林说,“等这一切结束之后……你在这里不会有事的。” 修林抽出短剑,紧紧地握在手中,仿佛它真的能在马背上起到什么作用。“请你原谅,兰德大人,但我不打算这样。你们说的话,我看见的事……我能明白的还不到十分之一……”他的声音低弱下去,但马上又恢复了洪亮。“但我已经走到了这里,我想,我应该把剩下的路走完。” 亚图·鹰翼拍了拍嗅罪者的肩膀:“有时,时光之轮也会给我们新的伙伴。朋友,终有一天,你会在我们中间找到你自己。”修林挺直腰身,仿佛正有人在他的头上戴上一顶王冠。鹰翼在马鞍上庄重地向兰德鞠了一躬,“以你的许可……兰德大人。号手,可否为我们吹起冲锋的号角?让我们在瓦力尔号角的鼓舞下投身战场。旗手,可否指引我们的道路?” 麦特再次吹起号角,激越的号声响彻天地,雾气在号声中震颤。佩林催马向前。兰德抽出苍鹭徽剑,驰骋在两名伙伴之间。 在滚滚白浪中,兰德依稀能看见一些东西——有人在法美镇的街道上使用至上力,忙乱的港口,霄辰军队,死伤狼藉的白袍众。所有这一切都在他脚下,他正在这一切的上方。一切都和刚才一模一样。似乎时间停在瓦力尔号角第一次被吹响,英雄们应召而来的时候。一直到现在,时间才重新开始运行。 响亮的号音和愈发骤急的马蹄声在浓雾中回荡。兰德冲进浓雾,却不知道自己冲击的方向是否正确。白色的云团愈来愈厚,逐渐掩盖了英雄的队伍。到最后,兰德只能看见麦特、佩林和修林三个人了。修林俯身在马鞍上,大睁双眼,紧催坐骑。麦特吹着号角,不时还会发出一两声欢笑。佩林黄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灼灼星光。龙旗在他身后飘扬。眨眼间,他们也消失了,只剩下了兰德一个人。 实际上,兰德还是能看见他们,但就像他看到的法美镇和霄辰人一样。兰德说不出他们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他只能握紧剑柄,努力想看穿眼前的迷雾。他在雾中飞驰,心底却产生一种感觉,似乎这也是注定要发生的。 巴尔阿煞蒙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双臂大张。 大红疯狂地向后退去,将兰德甩下马鞍,坠向地面的兰德拼命握住剑柄……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兰德只是觉得自己好像跌在了……空无一物。转瞬间,兰德似乎飞出了迷雾,但下一个瞬间来临,他发现迷雾仍然包裹着自己。 他站起身,大红已经消失了,只剩下对面的巴尔阿煞蒙,手持一根烧焦的黑色长杖,向他走来。整个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只有他们和翻滚的浓雾。巴尔阿煞蒙在背后留下暗影,兰德身边的雾气依然洁白。白雾和黑影在激烈地彼此排斥,压迫。 兰德也知道同时发生的其他事情。亚图·鹰翼和英雄们在浓雾中遭遇霄辰人。佩林抡起战斧,奋力保护龙旗。麦特依然在吹奏瓦力尔号角。修林已经跳下马鞍,挥舞短剑和匕首,以他的方式作战。当霄辰人发动第一波攻势的时候,英雄们似乎转眼就会被吞没,但真正溃退的却是黑甲霄辰人。 兰德也向巴尔阿煞蒙走去,同时不情愿地建立虚空,去触碰真源。至上力迅速涌入他的身体。除此以外,他无法可想,也许他根本没有机会对抗暗帝,但他总要用至上力拼一拼。至上力浸润他的肉体,灌入他的衣服,他的剑,充满了他身边的每一件东西。兰德觉得自己仿佛正像太阳一样光芒四射,而这只是让他更觉恶心。 “离开我,”他咬着牙喊道,“我不是为你而来的!” “那个女孩?”巴尔阿煞蒙发出刺耳的笑声,他张开的嘴变成了火窟。他的烧伤已经痊愈,只留下几道正在萎缩的粉红色疤痕。他的样子就像是一个英俊的中年男子,只是没有哪个男人有他那样喷火的眼睛和嘴。“你为谁而来?女孩?还是我?路斯·瑟林,这一次,不会有任何人帮助你。你属于我,或者属于死亡。无论你如何选择,你都是我的。” “谎言!”兰德吼叫着。他挥剑猛劈巴尔阿煞蒙,但苍鹭徽剑只是在焦木杖上砍出一片火花。 “愚蠢!难道那些被你召唤来的傻瓜没告诉你,你是谁吗?”巴尔阿煞蒙脸上的火舌随着他的笑声而咆哮。 虽然身在虚空中,但兰德仍然克制不住地在颤抖。他们会是在说谎吗?我不想成为转生真龙。他握紧剑柄。分丝式。但巴尔阿煞蒙轻易就挡开了他的每一次进攻。火星喷洒,灼痛了兰德的肌肤。“我要去法美镇,不要挡我的路,滚开。”兰德说道。我必须吸引住他的注意力,直到他们救出艾雯。他仍然能透过某种奇异的方式看到浓雾笼罩下发生在马车场的战斗。 “可怜虫,你已经吹响了瓦力尔号角。现在,你和它绑缚在一起了,你以为那些白塔里的蠕虫现在还会放过你吗?她们会用你永远也无法斩断的铁链锁住你的脖子。” 兰德惊异于他在虚空中感觉到的一件事——他并不知道所有的事情。他不知道!他知道这种感觉一定已经显露在自己的脸上。为了掩饰自己的表情,他纵身扑向巴尔阿煞蒙。蜂雀吻,浮月无澜波,御风旋翼。苍鹭剑撞击焦木杖,挥洒出片片辉光,照亮了白雾与暗影。巴尔阿煞蒙后退了一步,他的眼中燃烧着狂怒的烈火。 在知觉的边缘,兰德看见霄辰人败退到法美镇的街巷里,正在绝望地进行反击。罪奴用至上力撕裂大地,但这样的伎俩无法伤害亚图·鹰翼和其他被号角召来的英雄。 “你这只蠕虫,要把自己压死在巨石下面吗?”巴尔阿煞蒙咆哮着,他背后的黑暗激烈地翻涌,“你是在自杀。至上力在你体内爆发,它会烧光你,要你的命!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教你如何运用它。侍奉我,你才能活命。侍奉我,否则就是死亡!” “绝不!”必须拖住他。快点,鹰翼。快啊!他再次扑向巴尔阿煞蒙。羽翻飞,叶断烈风杀。 这次,后退的是他。同时,他模糊地看到霄辰人杀回到了马厩之间。他拼命扳回劣势。翠喙背斩银。霄辰人连续冲锋,亚图·鹰翼和佩林肩并肩挡在最前方。青叶厉。巴尔阿煞蒙被他劈中,鲜血四溅,如掠光流萤。兰德也不得不向后跳去,躲开可以击碎他脑壳的一记焦木杖。劲风吹乱了他的头发;霄辰人向前猛冲。坠星击……火星如冰雹般落下。巴尔阿煞蒙不得不跳出兰德的攻击圈。霄辰人被赶回了石子路街道。 强烈的战意逼得兰德想高声怒吼。他明白了,这两场战斗是联系在一起的。当他处于优势的时候,被瓦力尔号角召唤来的英雄们也在击退霄辰人。当他后退的时候,霄辰人便开始进攻。 “他们救不了你。”巴尔阿煞蒙说,“那些可能救你的人会被带到爱瑞斯洋那边遥远的地方,即使你能再见到她们,她们也早已变成了带着镣铐的奴隶。她们会为了她们的新主人而杀了你。” 艾雯。我不能让他们对你做这样的事。 巴尔阿煞蒙的声音笼罩在他的思想之上。“你只有惟一的救赎之路,兰德·亚瑟,路斯·瑟林·弑亲者。我是你惟一的救赎,侍奉我,我会把世界给你。反抗我,我就毁了你,像以前一样。但这一次,我会毁掉你的灵魂,彻底、永远地毁掉你。” 我又赢了,路斯·瑟林。可怕的回忆出现在虚空外面。兰德努力不去想它,不去回忆那一次次的人生。他举起剑,巴尔阿煞蒙也握紧了手杖。 兰德突然意识到,巴尔阿煞蒙一举一动都好像怕他的苍鹭徽剑会对他造成伤害。钢铁无法伤害暗帝,但巴尔阿煞蒙一直在小心地望着这把剑。兰德已经与这把剑融为一体,他能感觉到剑身每一丝细微的颤动,更能感觉到体内的至上力正源源不绝地流入这把剑,沿着它的纹路飞速地来回游走。那是兽魔人战争中的两仪师在打造它的时候铸入其中的纹路。 这时,他听见了另一个声音,岚的声音:早晚有个时候,你必须不顾一切地去达成一个目标,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随后是印塔的声音:所有男人都有权利选择什么时候收剑入身。艾雯出现在兰德的脑海里,被罪铐锁住脖子,过着罪奴的生活。牵绊我的生命的丝线正在危险之中。艾雯,如果鹰翼冲进了法美镇,他一定能救她。兰德摆出急流苍鹭形,单脚撑地,长剑高举,全身不再有任何防备。死亡轻如绒羽,责任重过高山。 巴尔阿煞蒙紧盯着他,“你怎么笑得像个白痴?你不知道我能彻底毁掉你吗?” 兰德感到内心的平静,“我从没有侍奉过你,谎言之父,在一千个人生里,我从没有过。我知道这一点,我确信这一点。来吧,死亡的时刻到了。” 巴尔阿煞蒙睁大了眼睛,就在那一瞬间,那双眼睛里的火焰烤得兰德汗流满面。黑暗冲过巴尔阿煞蒙的身体,盘旋激荡。他的面孔变得如铁石一般冷硬。“那就死吧,蠕虫!”暗帝戳出焦木杖,仿佛那是一根长枪。 兰德发出惨厉的尖叫,他感到焦木杖穿入了他的身体。杖身如同一根白热的铁条,将他的身体烤熟。虚空在颤抖,却没有消失。兰德聚集起最后一点力量,将苍鹭徽剑推入巴尔阿煞蒙的心脏。暗帝发出嚎叫,他身后的暗影也在一同嚎叫。世界在烈火中崩碎。 第四十八章 第一要求 明在石子街道上奋力前行,不断地从挡路的人群中挤过去。那些人只是面色苍白地盯着她,更有不少人在歇斯底里地喊叫。有几个人在奔跑,却不知道要跑向什么地方,更多的人则像断了线的牵线木偶一样停在原地。无论是走是留,都让他们感到万分的恐惧。实际上,他们早已手足无措了。明的目光掠过一张张面孔,希望能从中找到艾雯、伊兰,或者是奈妮薇,但她看见的只有法美人。不知为什么,她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牵引着她,那种感觉非常真切,就仿佛她被绑在一根丝线上。 明回头望去,港口里的霄辰船已经陷入熊熊烈火之中,她还能看见一些着火的船已经逃到港湾之外。在落日的辉映下,一些长箱形霄辰船已经离港口很远了。那些船上的罪奴正运用全部力量向船帆上鼓风,让它们以惊人的速度向西逃窜。明还看见一艘小船正在脱离港口,它利用侧帆吃风,沿着海岸向远处驶去——喷沫号。她不能责怪贝尔,在如此危险的情况下,明甚至惊讶于贝尔竟然等待了这么长的时间。 在港湾里还有一艘没有燃烧的霄辰船,从它焦黑的船堡来看,那艘船上显然是着过火,只是后来又被扑灭了。现在,这艘大船也在向港湾的出口驶去。一位骑士突然出现在港湾旁边的山崖上,只见她的坐骑一纵身,竟然从水面上径直向逃走的大船掠去。明看见那位骑士举起一张银光灿烂的长弓,一道银光向霄辰大船激射而去,船和弓之间立时连起了一条银线。虽然距离如此遥远,但明还是能听见一声清啸,火焰重新腾起,船员们在甲板上来回奔窜。 明眨眨眼,定睛细看,那个骑马的战士却已经消失了。霄辰船仍然在缓慢地向外海移动,船员们都在忙着救火。 明晃了晃脑袋,继续向山坡上方爬去。她今天见识过太多的古怪事情,一匹跑过水面的马已经无法再让她感到多么惊奇了。即使她真的是柏姬泰,即使她真的拿着那张银弓。我连亚图·鹰翼都看到了。 她来到一栋高大的石头建筑前面,心怀犹豫地停下脚步。周围陷于惊恐中的人们对于她来说似乎都已经不复存在,她要去的地方就在这里,她冲上楼梯,一把将门推开。 没有人试图阻拦她,她在屋子里没有找到任何人。大多数法美人都跑到了街上,正在怀疑他们是不是已经全都疯了。明穿过房间,走进房后的花园。在那里,她找到了他。 兰德四肢摊开,躺在一棵橡树底下,双眼紧闭,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的左手仍然紧握着一把剑的剑柄,剑身却只剩下了不到一尺,前半部分似乎是在高温中熔化了。他的胸口在缓慢而轻微地起伏,而且不像一般人的呼吸,没有任何规律可言。 明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随后才走过去,仔细检查兰德的状况。她想先拿开那半截断剑,害怕兰德如果突然惊醒,会用那柄断剑伤到自己和她。明用手指掰开兰德的手掌,当她的指尖碰到兰德的手掌时,却禁不住哆嗦起来。他的手掌已经粘在了剑柄上。明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恐惧,把兰德的手掌从剑柄上轻轻撕开。剑柄上的苍鹭在他的掌心烙出一个深深的伤痕。但明很清楚,兰德的昏迷不是这个烫伤导致的。他怎么来到这里?奈妮薇应该能治好这个伤口。 经过匆匆的检查之后,明发现兰德身上大部分割伤和擦伤都不是新伤口。很多伤口上的血液已经干凝结痂,瘀伤的边缘也都逐渐转为黄色,只是在兰德衣服的左肋下有一个烧焦的窟窿。明解开他的衣服,掀起衬衫,禁不住从齿间吸入一口气。在兰德的肋侧,有一个深深的窟窿,幸好伤口已经因为灼烫而封闭了。真正让明感到害怕的是兰德的肌肤,把手放在上面,明觉得他的身体比周围冬日的空气还要冰冷。 她搂住他的双肩,开始把他向屋里拖去。兰德像死人一样,没有一点反应。“大笨蛋。”女孩气喘吁吁地说,“你就不能矮一点,轻一点?你长了那么粗的腿又有什么用?我应该把你扔在外面。” 话虽这样说,明还是把他扛上了台阶,送进屋里,一路上还要尽力避免他被硬东西撞到。她把他扔在门口的地板上,然后就开始捶打自己瘦小的肩膀。没多久,她又开始嘟囔着一些因缘里编定的话,开始在这间屋子里寻找能用得到的东西。这是一间房子后半部的小卧室,也许是一个仆人的房间,房间里有一张床,床上堆着厚厚的毯子;壁炉里还堆积着新劈的圆木。没过一会儿,她就铺好毯子,点燃了壁炉中的木柴和桌上的一盏灯,又回到了兰德身边。 把兰德抬上床一点也不比把他拖进屋里轻松。明好不容易才给他盖上毯子。片刻之后,她将一只手伸进毯子里。明颤抖着缩回手,摇摇头。毯子底下像冰窖一样冷,兰德根本没有体温,盖上毯子也没办法让他温暖。明无奈地叹了口气,钻进毯子,躺在兰德身边,把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臂弯里。兰德的眼睛仍然闭着,明能感到他微弱的呼吸。但明相信,如果她丢下兰德,去找奈妮薇,兰德很快就会死掉了。他需要一位两仪师,她想,而我只能给他一点温暖。 在这个时候,明开始端详他的面容。她只能看见他的脸,如果对方失去知觉,她就无法解读他的未来。“我喜欢成熟的男人。”她告诉他,“我喜欢有教养、有智慧的男人,我对农村、绵羊和牧羊人没兴趣,对牧羊的男孩更没兴趣。”她叹了一口气,将兰德脸上散乱的头发梳回到他的脑后,他有丝绸一样的头发。“但现在,你不是一个牧羊人,对不对?你不是任何人。光明啊,为什么因缘让我遇到你?为什么我不能遇到一些安全、简单的事情?比如在海难中失去了食物,和十个饥饿的艾伊尔男人在一起。” 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抬起头,看见屋门被打开,艾雯站在那里,正看着灯光下的她和兰德。“哦。”艾雯这样说道。 明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为什么我好像一副做错事的样子?傻瓜!“我……我正在为他保持体温,他昏过去了,而且冷得像冰块。” 艾雯没有走进屋中。“我……我觉得他在牵着我,他需要我。伊兰也感觉到了。那一定……和他有关。只有奈妮薇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她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伊兰和奈妮薇去找马了。我们找到了贝拉。霄辰人把他们的马都丢下了。奈妮薇说,我们应该尽快离开,而……而……明,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对不对?” “我知道。”明想从兰德的头底下把胳膊抽出来,但她没有成功,“我想我知道。无论他是谁,他现在受伤了。我除了保持他的体温之外,什么都不能做。也许奈妮薇可以。” “明,你知道……你知道他不能结婚,他对我们……不安全。” “这话你对自己说吧!”明说着,把兰德的脸埋在自己的胸前,“就像伊兰说的那样,你为了白塔把他丢下了,那我把他捡起来,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艾雯看着她,过了很长时间。她没有看兰德,没有看其他地方,只是看着她。艾雯觉得自己的脸渐渐变热,她想移开目光,但就是做不到。 “我会带奈妮薇过来。”艾雯转身离开房间,背脊挺直,额头高仰。 明想呼唤她,想追过去,但她只是躺在床上,浑身似乎已经冻僵了。沮丧的泪水充满了她的眼眶,这就是命中注定,我知道。我从她们身上读出来了。光明啊,我不想被卷进去。“这都是你的错。”她对仍在昏迷中的兰德说,“不,这不是,但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我想,我们都只是被蛛网捉住的苍蝇。如果我告诉她,还有一名她不知道的女子要出现,她会怎样?你又是怎么想的?我的牧羊人大人?你看起来真不赖,但……光明啊,我甚至不知道你会不会选中我。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想让你选中。或者,你只是想逗得我们三个在你的膝下团团转?这也许不是你的错,兰德·亚瑟。但这不公平。” “不是兰德·亚瑟。”音乐一般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路斯·瑟林·特拉蒙,转生真龙。” 明愣愣地望着她。她是明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雪白、柔滑的皮肤,乌黑的长发,黑夜一般的眼睛,银色的腰带束着一件让白雪也显灰黑的长裙,她身上的首饰全是白银的。明感到很是生气,“你是什么意思?你是谁?” 那个女人走进来,站到床边,她的动作优雅至极,明不由得一阵嫉妒。她以前从没有因为任何事情而嫉妒过任何女人。她看着那个女人轻抚兰德的发丝,仿佛自己根本就不存在。“我想,他现在还是不相信。他知道,但他就是不信。我为他提供指引,推他,拖他,引诱他,他总是那么顽固,但这次,他是我的了。伊煞梅尔认为是他控制了一切,其实控制一切的是我。”她的手指划过兰德的前额,仿佛在描绘某种印记。明不安地想到,她所描绘的好像就是龙牙的图案。兰德哆嗦了一下,喃喃地嘟囔着什么,这是明找到兰德以来,他第一次发出声音。 “你是谁?”明问道。那个女人看着她,只是看着她,但明发现自己正拼命地向枕头里缩去,同时用双手紧紧地抓住兰德。 “我的名字是兰飞尔,女孩。” 明突然感到嘴里无比地干涩,让她发不出半点声音。弃光魔使!不!光明啊,不!而她所能做的只有没命地摇头。女孩无力的挣扎只是让兰飞尔在唇边挂上了一丝微笑。 “路斯·瑟林过去是我的,现在也是我的,女孩,替我好好照顾他,直到我来找他。”说完这句话,她就走了。 明费力地喘息着。她刚才还在这里,然后,她就消失了。明发现自己正紧紧地抱着昏迷的兰德,她希望自己不是想让兰德保护自己。 憔悴的面容上烙印着冷酷的决心,落日的余晖从贾瑞特背后射来,永远也不会照到贾瑞特的脸上。不必再回头,他已经看见了所有需要看见的东西,所有能看见的东西。想到此,他又开始咒骂那阵白雾。他们的军队完了,指挥官杰夫拉死了。这一切的解释只有一个,是暗黑之友出卖了他们,泄露了他们的行踪,是那个两河的佩林干的。他必须把这个消息带给戴恩,他正和其他圣光之子一起监视着塔瓦隆,但他还要带回去更坏的消息。他必须告诉培卓·南奥在法美镇上空所发生的一切。他用缰绳猛抽坐骑,一路狂奔,再也没有回头。 第四十九章 命中注定 兰德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望着从一株羽叶木的枝叶间透过来的阳光,虽然时值冬日,但这株树宽阔、坚韧的叶子仍然是绿色的。吹过叶间的风带来一丝飘雪的气息,窗外,黄昏已经来临。他仰面朝天地躺着,能感觉到压在胳膊下面的毯子。他的外衣和衬衫似乎已经被脱掉了,似乎有什么东西绑住了他的胸膛,左肋下传来一阵阵痛楚。兰德转过头,看见明正坐在旁边的地上,望着他。看着穿着裙子的明,兰德几乎没有认出来。明看见他醒了,露出了不安的微笑。 “明,是你。你从什么地方来?我们在哪里?”他的记忆零碎而模糊。他能记得原来的事情,但最近几天的事情像一面被打碎的镜子,无数碎片在他脑海里旋转,才显露出一点模糊的影像,又立刻消失。 “离开法美镇的路上。”她说,“我们已经向东走了五天。你一直在睡觉。” “法美镇。”兰德又想起一些东西。麦特吹响了瓦力尔号角。“艾雯!她……他们救出她了吗?”兰德在紧张中屏住了呼吸。 “我不知道你说的‘他们’指的是谁,但她得救了,我们自己把她救出来了。” “我们?我不明白。”她得救了。至少她…… “奈妮薇,伊兰,还有我。” “奈妮薇?伊兰?这是怎么回事?你们都在法美镇?”他挣扎着想坐起来,但明又将他按回到地上,她的眼睛一直在凝视着他。“她在哪里?” “走了。”明的脸有些红,“他们都走了,艾雯,奈妮薇,麦特,修林,还有维林。修林真的不想离开你。但他们要去塔瓦隆,艾雯和奈妮薇要回白塔继续受训,麦特要接受两仪师的治疗。他们也带走了瓦力尔号角。真不敢相信,我看见它了。” “走了,”兰德喃喃地说道,“她甚至没有等到我醒过来。”明双颊的红晕更加鲜艳,她坐回去,双眼盯着自己的膝盖。 兰德抬起双手,揉搓脸颊。手掌举到半空,他突然停止了动作,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掌心。现在他的左手手掌上也出现了一个苍鹭疤痕,一个和右手的手掌完全对称的疤痕,每一条纹路都是那么清晰和真实。一为苍鹭,定他的道路;双为苍鹭,出他的真名。 “不!” “她们走了。”明继续说着,“说‘不’也无法改变一切。” 兰德摇着头,有某样东西在告诉他,在他肋侧的伤口非常重要。他不记得自己曾经受过伤,但这确实非常重要。他掀起毯子,想看看那处伤口。但明把他的手挪开了。 “你对它无能为力,它是治不好的,维林曾竭尽全力想治愈它,但她最后也放弃了。她说这不是用她的方法所能治疗的伤口。”明犹豫了一下,咬咬自己的嘴唇,“沐瑞说,奈妮薇一定做了什么事,否则你在被带到维林那里之前就死了,但奈妮薇说她当时害怕得要命,连枝蜡烛都点不着。所以……你的伤口有点古怪,你只能等待它自然愈合。”明显出一副很困扰的样子。 “沐瑞?她在这里?”兰德发出一声干笑,“你说维林离开的时候,我以为我终于摆脱两仪师了。” “我在这里。”沐瑞的声音传来,她穿着一身素蓝色的衣裙,如同正身处在白塔中一样沉静安闲。她走到兰德身边。明向这个两仪师皱起眉头。兰德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明要在沐瑞面前保护他。 “真希望你不在这里。”兰德对两仪师说,“你最好回到你藏身的地方去,永远地留在那里。” “我没有藏身之处。”沐瑞平静地说,“我只是在尽我所能地做些事情。在托门首,在法美镇,我没有做多少事,但我了解到许多事情。我没能从霄辰船上救下我的两位姐妹,但我做了我能做的。” “什么是你能做的,你派维林来看管我,但我不是绵羊。沐瑞,你说过,我能去我想去的地方,所以我现在就要去你不想我去的地方。” “维林不是我派来的。”沐瑞皱了皱眉,“她的行动由她自己决定,很多人都对你感兴趣,兰德。帕登有没有找到你,或者是你找到了他?” 突然转变的话题让兰德吃了一惊,“帕登?不。我不是想做坏事,我只想救艾雯,而明抢在我之前把她救出来了。帕登给我留下口信,如果我不去找他,他就会危害伊蒙村,我从没有想过主动去找他。他和霄辰人走了吗?” 沐瑞摇摇头,“我不知道,虽然我确实希望我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你不会找到他的,至少在你知道他的身份之前,你找不到他。” “他是暗黑之友。” “他不只是暗黑之友,比暗黑之友还要可怕。帕登从灵魂到肉体,都是暗帝的产物。不过我相信,他在暗影之城和魔德斯发生了冲突。魔德斯和暗影对抗,却像暗影一样邪恶。他想吞食帕登的灵魂,占据帕登的肉体,但他找到的是一个直接被暗帝碰触过的灵魂。而他们冲突的结果……就是现在的帕登既不是帕登,也不是魔德斯,而是一个远比他们邪恶得多的存在,是他们两者的混合。让我们权且还叫他帕登吧!他比你所想象的还要危险得多。如果你遇到他,也许你只会送掉性命,即使你活下来,你也可能会发生比转向暗影要糟糕得多的事情。” “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他没有跟霄辰人走,我就必须……”兰德下面的话噎在了喉咙里。沐瑞从斗篷下面拿出他的苍鹭徽剑,除了剑柄之外,它只剩下了不到一尺长的剑刃,上半段剑刃仿佛已经熔化掉了。往昔的景象映入他的脑海。“我杀了他,”兰德轻声说,“这次,我杀了他。” 沐瑞将断剑丢在一旁,两只手掌拍打了几下,“暗帝不是那么容易被杀死的。他会出现在法美镇的上空,并非只是想制造一些麻烦。如果他像我们相信的那样,仍然被封印所禁锢,他就不可能做到这一点。而如果他没有受到禁锢,他为什么不将我们全部摧毁?”一旁的明不安地哆嗦了一下。 “在天空中?”兰德纳闷地问。 “你们两个。”沐瑞说,“你们的战斗就发生在法美镇的上空,法美镇的每一个生灵都看见了。如果我听到的传闻有一半是事实,那么在托门首的其他村镇里也能看到你们。” “我们……我们全都看到了。”明的声音显得很虚弱,但她还是握住兰德的手,想要安慰他。 沐瑞再次将手伸到斗篷底下,拿出一卷羊皮纸。那是一张法美镇街头画家们用的那种大羊皮纸。她将纸卷打开,那上面的白垩粉线条已经有些污损,但整幅图画仍旧非常清晰。一个脸上喷着火焰的男人挥舞着一根手杖,和他对敌的是一个持剑的男人,云团和闪电在两个人身边翻腾舞动,在他们身后龙旗高高飘扬。画面上兰德的面容甚至都能清楚地分辨出来。 “有多少人见过这幅画?”兰德焦急地喊道,“撕了它,烧了它。” 两仪师只是重新将画卷起。“没用的,兰德,我在两天前,路过一个村子时买到这幅画。这样的画在这里到处都是,也许有几百张,几千张。真龙与暗帝在法美镇上空搏斗的故事更是被广为传颂。” 兰德看着明,她不情愿地点点头,下意识地握紧了兰德的手。她看起来很害怕,不过并没有离开兰德。艾雯会不会因为这件事才离开了我?她是对的。 “因缘围绕你的编织更加紧密了,”沐瑞说,“你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更需要我。” “我不需要你。”兰德吼道,“我也不想你在我身边,我不再与这件事有瓜葛了。”他还记得自己被称作路斯·瑟林,不只是巴尔阿煞蒙这样叫他,亚图·鹰翼也这样叫他。“再也不要了。光明啊,龙是要让世界再次崩毁的,他会毁掉所有的一切。我不要成为龙。” “你就是你,”沐瑞说,“你已经震撼了这个世界。黑宗在两千年以来第一次显露行迹,阿拉多曼和塔拉朋正处在战争的边缘。如果他们知道法美镇的消息,情况只会更糟。凯瑞安则已经陷入内战。” “我在凯瑞安什么都没有做。”兰德急忙为自己辩解,“你不能把一切都怪罪到我的头上。” “什么都不做一直都是权力游戏的策略之一。”沐瑞叹了口气,“特别是现在。你是火星,凯瑞安遇到你,就像照明者的烟火一样爆炸了。你以为,关于法美镇的消息传到阿拉多曼和塔拉朋之后会怎样?那里永远都不会缺乏龙的追随者,而他们至今为止都没有见过如此明显的征兆。问题还不止这些,给你。”沐瑞说着,将一个小袋扔到兰德的胸口上。 兰德犹豫了一下,才打开袋子。袋子里放着一堆黑白两色的碎片,看质地,似乎是光滑的陶瓷,兰德以前见过这种东西。“另一个暗帝的封印。”他喃喃地说道。明倒抽了一口气,更用力地握紧兰德的手,似乎不是在安慰兰德,而是想从兰德那里得到安慰。 “两个。”沐瑞说,“七个封印中已经有三个被打破。一个是我从世界之眼那里找到的,两个是我在法美镇的大君住所里找到的。人类曾经钻破造物主立下的狱,后来终于在钻出的孔隙上钉下补丁。当所有七个封印都被打破的时候,也许不必等到那个时候,那些补丁便会支离破碎。暗帝将再次从那孔隙中伸出手,毁灭这个世界,那时,我们惟一的希望就是真龙转生会阻挡暗帝的侵袭。” 明竭力想阻止兰德坐起身,却被兰德轻柔地推开。“我需要走一走。”她只好扶他站起来。不过,她也为这个短暂的动作添加了无数的叹息和抱怨,责怪兰德这样做只是让自己的伤势恶化。兰德这时才发现,自己的胸口被绷带重重包裹。明将一条毯子围在他的肩上,仿佛一件斗篷。 兰德先是望着地上的苍鹭徽剑,出神了一会儿。谭姆的剑,我父亲的剑。兰德不情愿地承认,谭姆不可能是他父亲,他从未如此不愿意去做一件事,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人拿走了他的心,但承认这件事并没有改变他对帕登的感觉。伊蒙村依然是他惟一的家乡。重要的是帕登。我还有一个责任——阻止他。 他身边的两位女子扶住他的双臂,领着他走到已经生起的营火旁边。营火就在离一条夯实的土路不远的地方,罗亚尔坐在火边,读着一本书——《在日落前启航》。佩林盯着火堆。夏纳人正在做晚餐。岚坐在一棵树下,打磨他的佩剑,他关心地看了兰德一眼,向他点点头。 营地和以前有了一些不同。龙旗飘扬在众人头顶,他们已经找了一根正式的旗杆,替换下佩林临时加工的长棍子。 兰德问:“如果有过路人看见了该怎么办?” “它已经无法隐藏了,兰德。”沐瑞说,“任何事情,你都来不及隐藏。” “那你也不必故意立起一个记号,向别人大喊:‘我在这里。’如果有人为了这面旗帜而杀了我,那我就永远也找不到帕登了。”他转向罗亚尔和佩林。“真高兴你们能留下来,其实,你们即使走了,我也能理解的。” “我们为什么不留下来?”罗亚尔说,“我现在更加坚信你是时轴,而且,你是我的朋友,我希望你仍然会是我的朋友。”他的耳朵有些踌躇地抖动着。 “我是,”兰德说,“只要你在我身边还是安全的,我就是你的朋友。即使那以后,我也是。”巨森灵欢快地咧开嘴,几乎把他的脸分成了两半。 “我也会留下来。”佩林说,他的声音给人一种听天由命的感觉,但仔细回味,那里面似乎又有着一种对未来的承诺,“时光之轮将我们编入因缘,兰德,谁会想再回到伊蒙村去?” 夏纳人这时聚拢到兰德身边,全都向兰德双膝跪倒,吓了兰德一大跳。他们的眼睛全都望着兰德。 “我们誓死效忠于您。”乌诺说道,其他人也不约而同地用力点头。 “你们的誓言是属于印塔和爱格马领主的。”兰德急忙说,“印塔死得很英勇,乌诺,他用生命掩护我们带着圣号角逃走。”剩下的事情,兰德不认为应该让他们知道,他相信印塔在最后重新找到了光明。“当你们返回法达拉的时候,请将印塔的勇气告诉爱格马领主。” “我知道。”这个独眼的战士认真地说,“当真龙重生的时候,他将破除所有誓言,打碎一切羁绊,现在,我们已经不再有任何束缚。我们的誓言是属于您的。”他抽出自己的佩剑,将它捧在兰德面前,剑柄朝向兰德。其余的夏纳人也做了同样的事。 “您与暗帝作战。”马希玛说,他的目光里早已不再有恨意。现在,他凝望着兰德,仿佛望着光明的化身。“我看见了您,真龙,我看见了,我将生命交到您的手中。”他的黑眼睛里放射出炽烈的光芒。 “你必须做出选择,兰德。”沐瑞说,“无论是否因为你,这个世界终将崩毁,末日战争即将到来,世界将在这场战争中分崩离析。你还想逃避自己吗?让这个世界在最后战争中接受必败的结果?选择吧,兰德。” 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他,等待着。死亡轻如绒羽,责任重过高山。兰德做出了他的选择。 第五十章 尾声 故事通过马匹和船只向四方流传。马车上的商人和行脚的旅者一遍又一遍地传颂着它,把它带到阿拉多曼、塔拉朋和更远的地方。它在人们的口中出现了轻微的改变,但法美镇天空中的那一幕从未有过变化。人们欢呼着去寻找真龙,另一些人将他们打倒,而打倒别人的人又被别人打倒。 还有其他的故事被到处传扬。一支队伍从阿摩斯平原的落日中驰骋而来。有人说他们是百多个边境人,但更多的人说他们是成百上千、成千上万的英雄。他们听从瓦力尔号角的召唤,从坟墓中出来;他们彻底摧毁了一个圣光之子的军团;他们把亚图·鹰翼回归的大军赶进了爱瑞斯洋;他们是亚图·鹰翼亲自统率的大军。他们正在驰向群山,驰向黎明。 但每个人都说到了一件相同的事:冲在这支队伍最前面的是一个男人,他的脸曾在法美镇的高空显现,他率领他们奔腾在转生真龙的旗帜下。 人们向造物主哭嚎,祷告。哦,天堂之光,世界之光,让被允诺者生在那高山之上。那是预言中记载的定数。他在过往的世代中,在将至的世代中。让晨光的王子向大地歌唱,草木由此得以生长,我们得到新的羔羊。让黎明君主的臂膀守护我们,为我们抵挡黑暗。正义之剑是我们永远的屏障。真龙永远在时光之风中飞翔。 ——摘自:卡拉·迪安纳兰·德·卡拉蒙,真龙轮回 (《大猎捕》完,敬请期待《时光之轮3:转生真龙》) 名词解释 有关名词解释的历法必须在此说明。在“世界崩毁”后通行过三种历法。第一种是最早的“灭后纪元”(After trolloc ar)中又遗失了大量的典籍和记载,因此史家们根本无法确定当时在旧历法中正确的年份。因此,为了撰史和纪年之必要,又有一个新的纪年法出现了。这个纪年始自大战之后,意义之一是庆祝这个世界不再受到兽魔人的侵扰。第二种纪年法被称为“自由纪元”(Free Year,FY),简称为“自由纪”。接着,在百年战争所带来的死亡和破坏之后,第三种纪年法又诞生了。目前通行于世上的这个纪年法则被称为“新纪元”(New Era, NE),简称为“新纪”。 两仪师(Aes Sedai):至上力的操纵者。自从疯狂之年代后,两仪师中只有女性幸存下来。她们普遍不被各国和各种文明所信任,甚至遭到极端的畏惧和仇视。许多人认为是她们导致了世界的崩毁,并在背后操纵着现今世界各国的运作。但讽刺的是,即使在那些不能公开和两仪师有所牵连的国度中,也没有多少统治者胆敢在缺乏两仪师的辅佐之下登基,虽然这样的合作往往是秘密的。同时,“两仪师”亦是尊敬的称谓。可参见:宗派、玉座、疯狂之年代。 传说纪元(Age of Legends):在暗影战争结束、并且引起世界崩毁之后,这个纪元也随之结束。两仪师在这个年代中能够施行现代人仅能够想象的巨大能力和奇迹。 艾伊尔人(Aiel):艾伊尔荒漠中的居民,他们骁勇善战且坚韧强悍。在展开杀戮之前,他们会以面纱遮住脸部,因此才有“如同罩上黑面纱的艾伊尔人”这样的谚语来描述使用暴力的人。不管是拿着武器或是赤手空拳,他们都是可怕的战士。特别的是,他们绝不使用剑类的武器,除非迫不得已,他们也不会骑马。艾伊尔人的乐手会以音乐的节奏来为战斗伴奏,所以,艾伊尔人把战斗称为“斗舞”和“枪矛之舞”。 艾伊尔人战士组织(Aiel arrior societies):每名艾伊尔战士都隶属于某一个战士组织,这些组织包括了岩狗众、红盾众、枪姬众。每个团体都拥有自己独特的规范,有时则是某种行事作风。举例来说,红盾众的工作类似警察;而岩狗众通常会发誓在战斗开始之后绝不退却,他们会为此战斗到最后一人倒下为止。艾伊尔人的氏族之间经常征战不休,但是同一个组织的成员即使在母族彼此敌对的状况下也不会向对方动手。因此,即便在大战之中,各个氏族间依然拥有通联的管道。 艾伊尔荒漠(Aiel aste):这是在世界之脊东方的一大块残破、崎岖、极度缺水的疆域。艾伊尔人称这片土地为三绝之地。极少有外人胆敢进入这块区域。这不只是因为外人极难在该处找到饮水,更是因为艾伊尔人敌视所有的外族,也非常不欢迎陌生人,只有卖货郎、走唱人和图亚桑被艾伊尔人允许平安地进入这里。但艾伊尔人极力避免与图亚桑人发生接触,他们称图亚桑为“迷失之人”。迄今为止,人们还不知道有任何关于那片荒漠的地图存在。 宗派(Ajah):这是两仪师内部的组织,宗派的数量一共有七个,以颜色作区别:蓝宗、红宗、白宗、绿宗、褐宗、黄宗和灰宗。除了玉座猊下之外,每位两仪师都会隶属于其中一个宗派,每个宗派对于至上力的使用和两仪师的责任都有截然不同的看法。红宗将所有的力量专注于寻找那些试图掌控至上力的男性,并且将他们“驯御”。褐宗的两仪师则是完全不介入俗世间的事务,转而全心全意地追求知识。白宗对于现实世界以及与现实世界有关的知识都没有兴趣,她们只是一心探索哲学和真理。绿宗时刻准备着投身到末日战争中(在兽魔人战争中,绿宗被称为战斗宗派)。黄宗全力钻研治疗异能。蓝宗以维护世间正义,解决各种纷争与灾祸为己任。灰宗是各种矛盾的调停者,努力寻求融洽与多数意见的实现。有谣传认为两仪师中还有一个黑宗是以服侍暗帝为任务的,但这是被官方严正否认、更绝不可以在两仪师面前提起的话题。 阿兰丁(alantin):古语中的“兄弟”。它是tia avende alantin的缩写,是“树之兄弟”、“树兄弟”之意。 玉座(Amyrlin Seat):(1)两仪师领袖的称号。这是由白塔评议会所选出来的终身职位。每个宗派在评议会中拥有三位代表,她们被称为宗派守护者。理论上来说,玉座猊下在两仪师之间应该拥有绝对的权威,并且拥有和国王或是王后同等的地位。(2)两仪师领袖的宝座。 安多(Aador):一个富裕的国家,在地图上,它的版图从迷雾山脉一直延伸到艾瑞尼河,两河也是其属地。但连续几代安多女王能够控制的范围都没有达到曼埃瑟兰河以西的地方。其旗帜是红底上绘着一只跃起的狮子。 法器(angreal):这种极为稀少的宝物,可以让任何能够导引至上力的人,在无人帮助下安全掌控比平常更多的力量。这是传说纪元留下的物品,制造它们的方法早已失传。 亚图·鹰翼(Artur hawkwing,):这名传奇君王的统治时间从自由纪943年一直到994年。他的帝国包括了世界之脊西方的全部疆域,甚至远达艾伊尔荒漠以外的一些区域。他还于自由纪992年派出大军横渡爱瑞斯洋,期冀完成世界与民族的统一。但在他过世之后,这些远征军的联系就全都断绝了。而因为他的过世造成的权力虚悬,则直接引起了随后的百年战争。他的徽记是一只飞行中的金鹰。可参见:百年战争。 爱凡德梭拉(Avendesora):古语中的“生命之树”,在许多传说和故事中都曾被提及。这些故事和传说里描述的它的生长之处各不相同,但只有很少的一些人知道它所在的地方。 达欧崔家族的巴兰奈大人(Barthanes,Lord,of house Damodred):凯瑞安的贵族,权力仅次于国王,他的个人徽记是一头冲锋的野猪。达欧崔家族的家徽是王冠与树。 柏姬泰(Birgitte):传说中的金发女英雄,她也是走唱人故事中最爱的主角之一,她拥有银弓银箭,射箭的技术更是百发百中。 边境国(the Borderlands):环绕妖境的守卫国度——沙戴亚(Saldaea)、艾拉非(Arafael)、坎多(Kandor)和夏纳(Shienar)。它们的历史就是不断对抗兽魔人和魔达奥进攻的战争史。 世界崩毁(the orld):在疯狂之年代中,男性两仪师全都陷入了疯狂,当时他们能够掌控现代人难以想象的力量,并借此进行彻底的破坏。他们造成巨大的地震,铲平古代的山脉,升起新的高山;他们让陆地从海水中升起,又让海水灌入原先的荒漠中。这个世界的许多疆域因此而不宜人居,幸存者如同风中的沙砾一般四散飘零。这段大毁灭的经过被以“世界崩毁”之名记载于故事、历史和传说中。 凯瑞安(Cairhien):紧靠世界之脊的国家,这也是它首都的名字。这座都城和许多其他城镇、村庄在艾伊尔战争期间都遭到了大肆劫掠并被焚毁(新纪976—978年)。那场战争之后,世界之脊附近的大量农场被凯瑞安人抛弃,导致凯瑞安现在需要进口大量谷物以满足国内的食品需要。凯瑞安的旗帜是一片天蓝色的背景上有一轮放射出许多道光芒的金色太阳。 卡拉兰(Carallain):在百年战争期间从亚图·鹰翼的帝国中分裂的国家,后来它的国力逐渐衰微,在大约新纪500年左右彻底消失了。 圣光之子(C):一个拥有极端严格信仰的集团,他们的目的是剿灭所有的暗黑之友并击败暗帝。圣光之子是在百年战争期间由罗赛尔·曼提拉(Lotelar)建立的,目的是对抗日益猖獗的暗黑之友。它在随后的战争期间演化成一个完全的军事组织,绝对坚持他们的信条,坚信只有他们才了解正义与真理。他们痛恨两仪师,并且将所有支持或是与两仪师友好的人们视作暗黑之友。人们在背后都称呼他们为白袍众。他们的徽记是个在白色背景中的金色太阳。可参见:裁判团。 撰史者(Che):她在两仪师之间的地位仅次于玉座,所扮演的职务是玉座的秘书长。这也是由白塔评议会所选出的终身职,通常和玉座属于相同的宗派。可参见:玉座、宗派。 达斯戴马(Daes Dae'mar):权力游戏,也被称作贵族游戏,指的是各大贵族家族之间争权夺利的勾心斗角。虚实并用、声东击西、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是这个游戏中每个人的目标。 大将(Dai Stle Lord)的称呼。可参见:边境国。 罪奴(damane):这是古语中“负铐者”的意思。拥有导引能力的妇女被强迫受到罪铐的禁锢,霄辰帝国利用她们来达成各种任务,最主要的是担任战争中的武器。可参见:霄辰帝国、罪奴主。 暗黑之友(Darkfriend):追随暗帝的人们。他们相信一旦将暗帝从牢狱中释放出来,自己将会获得莫大的权柄和奖赏,甚至获得永生。 暗帝(Dark One):这是撒丹(San)在各国度、各文化中最常用的名号。他是邪恶的根源,也是反创世主(Creator)的象征,被创世主在创世的那一瞬间封印在煞妖谷中。为了将他从牢笼中释放出来,他的爪牙们发动了暗影战争,导致了阳极力的污染、世界崩毁,以及传说纪元的结束。 直呼暗帝名诲(Dark One, naming tblinder)、坟墓之王(Lord of t)、创心者(sbane)、心牙(fang)、灼草者(Grassburner)、腐叶者(Leafblighter)等。暗黑之友称呼他为至尊暗主。如果某个人总是招来厄运,人们会形容他是“叫了暗帝的名字”。 人蝠(Draghkar):暗帝麾下的怪物,它是由人类改造而成的,看起来像是一个拥有蝙蝠翅膀的巨大人类,它的皮肤十分苍白,眼睛也大得吓人。人蝠的歌声可以吸引猎物靠近,压制他们的思想。俗谚有云:“人蝠一吻必送命。”它不会咬人,但它的亲吻会先吞食受害者的灵魂,然后夺去对方的性命。 伪龙(Dragon, false):在历史上的某些时候会出现一些男性声称自己是转生真龙。他们往往能吸引到大量支持者,其他国家必须靠着强大的军事力量才能够击垮他们。有时他们还会掀起规模巨大的战争,让许多国家陷入战火。在过去的历史中,这些人大多数没有导引能力,但是有些人真的可以导引至上力。不过,这些家伙最后不是失踪就是被俘虏或杀死,根本没有任何人达成了与真龙转生有关的任何预言。这些人都被称为伪龙。在那些拥有导引能力的伪龙中,最强的人有罗林·灭暗者(Raolin Darksbane,灭纪335—336年)、尤瑞安·石弓(Yurian Stonebow,约在灭纪1300—1308年)、达维安(Davian,自由纪351年)、桂尔·阿玛拉桑(Guaire Amalasan,自由纪939—943年),以及洛根(Logain,新纪997年)和马瑞姆·泰姆(新纪998年)。可参见:转生真龙。 真龙预言(Dragon,Proparmon Gai'don),这是与暗影的最后一战。预言中说真龙将拯救世界,并再次毁灭它。可参见:真龙、转生真龙。 真龙(the Dragon):大约三千年甚至更久之前,路斯·瑟林·特拉蒙在暗影战争期间的称号。在感染了所有男性两仪师的疯狂的影响之下,路斯·瑟林杀死了所有的血亲,以及每一名他所爱的人,因此获得了“弑亲者”(Kinslayer)的称号。现在的谚语“被真龙俘获”,以及绰号“龙疯子”,指的就是那些为周围的人带来危险的人,尤其是当这样的危险原因不明的时候。 转生真龙(Dragon Reborn):根据真龙预言,真龙将会在人类最危急的时刻转生,以拯救人类,但许多人对此并不期待。一方面是因为预言中说明了转生真龙将会再度造成世界的崩毁,另一方面,即使经过了三千年之久,路斯·瑟林·特拉蒙——真龙的名字依旧让人不寒而栗,甚至会比三千年前更让人害怕。 龙牙(the Dragon' Fang):一个倒反过来的泪滴形图案。当这个图案被画在门上或是屋子上时,代表的是对屋内人行邪恶之事的指控;有时则是想要引起撒丹的注意力,借此伤害对方。 法达瑞斯麦(Far Dareis Mai):枪姬众,在古语中的意思是“属于枪的少女”之意。它是艾伊尔人的战士团之一,与其他战士团最大的差异在于它的成员只有女性。一名枪姬众若要结婚,就不可能继续留在这个团体里,而没有结婚的枪姬众如果怀孕的话也绝对不能参加战斗。任何由枪姬众所生的小孩都必须交给其他妇女抚养,并且一定不能让对方知道这名孩子的生母是谁。这些孩童被视若珍宝,因为在预言中一名由枪姬众所生的孩子将会统一所有部族,让艾伊尔人重新拥有传说纪元的光辉和荣耀。 至上五力(the Five Powers):至上力由数种生克之力组成,拥有导引能力的人通常能够掌握其中几种。这些生克之力是以它们所影响的领域来命名的:地、水、风、火、魂,它们也被称为至上五力。任何至上力的使用者都会对其中一种或两种拥有特别强的力量。但自从传说纪元结束后,就再也无人能同时在五种力量上全拥有强大威能。即使是在传说纪元,这种五力全才的人也是非常少见的。对至上五力掌控的强弱因人而异,有些人可以操纵比别人强得多的力量。利用至上力实现某些行为必须要使用一种以上的力量,举例来说,要生火或是控制火焰需要火之力,要影响天候需要风之力和水之力,而医疗则需要水之力和魂之力。在传说纪元,男性与女性的魂之力控制力是相当的,但男性的地之力和火之力一般来说会比较强;女性的水之力与风之力则会有较大的优势。当然,这个描述也并非完全没有例外,但因为多数人都符合这个限制,因此地与火之力被视为男性的力量,水与风之力被视为女性的力量。至上五力之间没有高下之别,但是,现在的两仪师中间流传着一个说法:“滴水穿石,微风磨岩;激流灭火,强风熄焰。”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这个说法始于大部分男性两仪师死亡之后,因此没有人知道男性两仪师是否也有相抗衡的说法。 塔瓦隆之焰(Flame of tarValon):塔瓦隆、玉座和两仪师的象征。与龙牙相对,它是一个精致的火焰图案:一个尖端朝上的白色泪滴。 弃光魔使(thamel),拜拉奥(Be'lal),狄芒德(Demandred),古兰黛(Graendal),伊刹梅尔(Ishamael),兰飞尔(Lanfear),麦萨那(Mesaana),魔格丁(Moghedien),雷文(Rahvin),沙马奥(Sammael)和瑟墨海格(Semirhage)。 盖丁(Gaidin):“战斗之兄弟”,是两仪师对于护法(arder)的称呼。可参见:护法。 驯御(gentling):这是由两仪师执行的工作,它的目的是将拥有导引能力的男性和至上力之间的联系切断。由于所有学习导引能力的男性都会因阳极力所受到的污染而疯狂,而在疯狂之后,他们会利用至上力做出许多恐怖的事情,因此这样的处置是必要的。被驯御的男性依旧可以感应到真源,但是再也无法碰触到它。驯御可以阻止这些男性疯狂地使用至上力,但是无法治疗他们的疯狂。不过,如果及时地将他们驯御,通常可以避免死亡。虽然被驯御的男人都会无可避免地放弃生存的愿望,即使他们无法自杀,往往也只能再活上一两年的时间。 走唱人(gleeman):他们是四处旅行的说书人、乐师、杂耍者,全方位的娱乐艺人。他们的标志是有各种颜色补丁的斗篷,这些人主要在村庄和小镇里面表演。 妖境(t Blight):彻底被暗帝污染的极北之地,里面挤满了兽魔人、魔达奥(Myrddraal)以及其他暗影生物。 《寻猎号角史诗》(Great of the horn):这是一连串有关搜寻瓦力尔号角的史诗故事,年代则是在兽魔人战争结束之后到百年战争开始之前。如果完整地将这段史诗讲述一遍,需要花上许多天时间。可参见:瓦力尔号角。 巨蛇(Great Serpent):代表时光和永恒的标志,早在传说纪元之前就开始使用了。它的外形是一条衔着自己尾巴的蛇。当接受两仪师训练的女子获得见习生(Accepted)的资格时,她们都会获得以巨蛇为形的戒指。 瓦力尔号角(horn of Valere):在《寻猎号角史诗》中描述的神器,据说这只号角可以召唤英雄的亡灵从坟墓中出来与暗影作战。伊利安王国已经发起了新一次号角寻猎,号角寻猎者们共同在伊利安立下了誓言,现在许多国家里都能找到这些人。 里格(league):长度单位。十寸(inc);三尺等于一步(pace);两步等于一幅(Span);一千幅等于一里;四里等于一里格。 马拉斯达曼尼(marath'damane):古语中的“必须负铐者”,这是霄辰帝国用来描述那些拥有导引能力,却还没被俘虏和套上罪铐的妇女。可参见:罪奴、霄辰帝国。 卢赛尔·潘恩崔·蒙德温(Mondhair Paendrag):亚图·鹰翼的儿子,他负责率领大军横渡爱瑞斯洋。他的旗帜是个展翅的金鹰,爪子中抓着闪电。 魔德斯(Mordeth)。除了毁灭此城的仇恨之外,城中只有一个还活着的生命:魔德斯。他被束缚在这座废墟中将近两千年,等待着吞食某人的灵魂,好获得新的肉体。 魔达奥(Myrddraal):暗帝创造的生物,也是率领兽魔人的领袖。兽魔人的后代有时会产生返祖的突变,变回类似原先它们受到黑暗扭曲的人类先祖,这就是魔达奥。外型上它们和人类接近,只是没有眼睛,但它们在光明或是黑暗中都拥有老鹰一般锐利的视力。它们拥有一些暗帝赐予的能力,像是用目光让受害者感到恐惧,进而被麻痹;它们在任何有阴影的地方都可以隐身消失。它们极少数为人所知的弱点之一就是不太愿意渡过流动的水体。在不同的国度中,人们给它们冠以不同的名号,包括:半人(he Eyeless)、暗影人(Shadowmen)、潜伏者(Lurks)和隐妖(Fades)等。 巨森灵(Ogier):一个非人类的智慧种族,其特点是身材高大(成年男性的身高平均可达十尺)、魁梧,有着突出的鼻子和长长的茸毛耳朵。他们生活在被称为聚落的地方。在世界崩毁时期,他们离开了聚落(巨森灵称这段时间为“放逐”),这导致了思乡之情在巨森灵心中的出现,离开聚落时间过长的巨森灵会病弱而死。在世界崩毁之后,巨森灵因为建造了几座人类城市,而使他们高超的石匠手艺闻名全大陆。石匠手艺对于他们来说,只是在放逐时期学习到的一种技能,他们真正关心的还是如何照顾聚落的树木,特别是那些参天耸立的巨树。除了进行石匠工作外,他们很少离开聚落,和人类的接触就更加稀少。人类对他们知道得很少,很多人相信巨森灵只是传说。巨森灵被认为是一种和平的生灵,性子很慢,以至于这样的慢性子让他们根本不会发怒,但在一些古老的故事里,巨森灵曾经和人类一起在兽魔人战争中并肩作战,他们称兽魔人是他们的死敌。他们极端热爱知识,在他们的书籍和传说里,收集了许多已经在人类世界失传的知识。巨森灵的正常寿命至少是人类的三到四倍。可参见:聚落。 至上力(the One Power):抽取自真源的力量。大多数的人完全无法使用至上力,极少数的人可以学得使用至上力,更少数的人则是天生就拥有导引至上力的能力。对于这些稀少的天之骄子来说,至上力的使用是不需要学习的,他们会下意识地接触真源,不管是否愿意,他们都会不由自主地导引至上力。这种天赋的能力通常会随着成长或是到青春期而逐渐显现。如果他们无法自学到控制的方法(这是极端困难的,大概只有四分之一的人能成功),或是没人教导他们控制自我的能力,这种天之骄子往往会死去。自从疯狂之年代以后,再也没有男性可以安然无恙地导引至上力。即使一些男性幸运地学得了控制的能力,他们也会因为暗帝对阳极力所造成的污染而在疯狂中逐渐萎靡,最后活生生地耗尽身心之力而亡。对于女性来说,缺乏控制至上力所导致的死亡没有那么恐怖,但终归还是一死。两仪师找寻拥有天赋导引能力的女子,一方面是为了拯救她们的性命,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扩充自己的阵容;而找寻拥有同样力量的男子,则是为了阻止他们在发疯之后利用至上力犯下恐怖的罪行。可参见:两仪师、驯御、至上五力、疯狂之年代、真源。 时代因缘(Pattern of an Age):随着时光之轮的转动,人类命运的丝缕也跟着编织成时代因缘,通常被称为因缘,它组成了该纪元的历史运行。 裁判团(tioners):圣光之子中一个独立的集团。他们立誓要从冲突中找到真相,并且不择手段找出暗黑之友。在寻找真理和圣光的路程中,他们最擅长的手段就是严刑拷打。对他们来说,真理早已在自己心中,而最重要的则是让嫌疑犯认罪。他们称呼自己为圣光之手,自诩为那只不畏艰难挖掘真相的手臂。有时他们的行动甚至完全脱离圣光之子和其管理阶层光眷议会(Council of ted)的掌握。裁判团的首领是最高裁判长(or),他也拥有参与光眷议会的资格。他们的徽记是一根血红色的牧羊人曲杖,形状近似红色的问号。 超法器(Sa'angreal):一种极为稀少的宝物,可以让至上力导引者在无人帮助下安全地掌控更多的力量。它的基本概念和法器类似,但是威力要强大得多。超法器的至上力增幅和法器比起来,就如同持法器者和空手的导引者相比一样。这是传说时代流传下来的物品,制造它们的方法早已失传。就像法器一样,有分别为男性和女性专用的超法器。超法器所遗留下来的数量屈指可数,远远少于法器。 海民(Sea Folk):更精确地说,应该是亚桑米亚尔,海之一族(People of the Sea)。他们居住在爱瑞斯洋和暴风海中的小岛上,不过,他们大部分的时间都远离家园,驾着船只在海上航行。大多数的海上贸易都是通过海民的船只来运输。 霄辰(Seanchan):1.亚图·鹰翼多年前派遣大军横越爱瑞斯洋,这些军队的子民们现在回来夺回先祖的国度。2.霄辰帝国子民们所来自的大陆名称。 霄达(Seandar):霄辰帝国的首都,女王端坐在九月大殿中的水晶王座上。 煞达罗苟斯(Sh):自从兽魔人战争之后就遭到废弃和诅咒的城市。这个区域完全受到怨念的污染,连一颗小石子都不安全。 煞妖谷(Shayol Ghul):在废地中的一座山,也是暗帝被囚禁的地方。 世界之脊(the orld):一个高耸的山脉,只有几个隘口可以通行。它分隔了艾伊尔荒漠和西方的国度。 聚落(stedding):巨森灵的家乡。在世界崩毁之后,许多聚落都遭到废弃的命运。聚落借着某种今日已经失传的方式拥有某种防护,让两仪师在聚落的范围内无法导引至上力,甚至连真源的存在都感应不到。即使从聚落范围外导引至上力也无法影响到聚落内。除非受到逼迫,否则兽魔人都不愿意进入聚落。就算是魔达奥也只有在绝对必要的时候,才会极度不情愿地进入聚落。 静断(stilling):这是由两仪师执行,封闭女性导引力的行为。遭到静断处置的女性依旧可以感应到真源,但却无法碰触到它。 罪奴主(Sul'dam):通过测试、拥有罪奴主资格的女性。在测试中她必须证明自己拥有配戴罪铐的资格,并且因此可以控制罪奴。 末日战争(tarmon Gai'don):传说中光明与黑暗会进行的最后一战。 塔瓦隆(tar Valon):艾瑞尼河(River Erinin)中岛屿上的城市。这是两仪师的基地,也是白塔的所在处。 时轴(ta'veren):围绕着这个人,时光之轮将靠近者的命运,甚至是所有人的因缘编织成命运之网。可参见:时代因缘。 特法器(ter'veren):从传说纪元流传下来,可以使用至上力的宝物。它们和法器或是超法器不同,每个特法器都是制造来进行某项特殊工作的。举例来说,有某个特法器就是用来确保持用者所立的誓约会被遵守。两仪师使用着一部分特法器,但大部分特法器的用途都已经被遗忘,有些甚至会摧毁使用者的导引能力,甚至是杀死她们。 提格兰(tigraine):她是安多的王女。提格兰嫁给塔林盖尔·达欧崔(taringail Damo' dred),并且替他生下加拉爱崔德。她的兄弟路克在新纪972年消失于妖境之后,她随即也跟着失踪。这场意外引起了安多的继承之争(Succession),并且在凯瑞安引发了一连串的事件,间接导致了艾伊尔战争。她的徽记是一名女子的手紧握着白色的有刺玫瑰。 疯狂之年代(time of Madness):当暗帝的反击污染了阳极力之后,男性两仪师全都陷入疯狂,并且开始了让世界崩毁的举动。这段时间就被称为疯狂之年代,其确实长度无人知晓,但据信几乎延续了将近一百年。在最后一名男性两仪师死亡后,疯狂之年代才真正结束。 砍树民(treekillers):艾伊尔人对凯瑞安人的称呼,这代表着极端的不齿和震惊。 咏树者(treesinger):有些巨森灵可以借着歌曲(被称作“树之歌”)来治疗树木、协助生长,或是在不伤害母株的状况下制造木器。这样制造出来的木器称为吟唱木,被视为极珍贵的宝物。只有极少数的巨森灵还拥有这样的能力,这种天赋似乎正在慢慢地消失中。 兽魔人(trollocs):暗帝在暗影战争时期创造出来的生物。它们是人类跟野兽混血的扭曲种族。兽魔人天性邪恶,杀戮的目的只是为了享受快感。它们天生狡诈,除非受到绝对的强势武力威胁,否则完全不值得信任。它们以所有的肉类作为食物,其中包括人肉,也包括其他兽魔人的肉。它们的身体结构与人类有很多相似之处,可以和人类杂交,但这种杂交受孕的结果往往只能产出死婴,或者是早夭的孩子。它们分成许多类似于人类部落的族群,其中主要有:亚苟(Al'ghol),班辛(Bhan'sheen),达瓦(Dha'vol)、戴蒙(Dhai'mon),丁囊(Dhjin'nen),嘎骼(Ghar'ghael),骨磷(Ghob'hlin),骨阂穆(Gho'hlem),骼拉婪(Ghraem'lan),寇拔(Ko'al)和怒蒙(Kno'mon)。 兽魔人战争(trolloc ars):大约在灭纪1000年左右开始的一连串战争,持续了300多年。在这段时间里,兽魔人的军队在全世界到处肆虐。最后,大多数兽魔人都被消灭或者赶回妖境中。不过,在这漫长的战争中,有许多国家被彻底破坏,甚至还有些国家的疆域完全变得不宜人居,在这段时间的历史都只剩下断简残篇。 真源(true Source):推动宇宙运转的力量,它也推动了时光之轮的转动。真源分为阳极和阴极,它们彼此相生相克,生生不息。只有男性可以导引阳极力,阴极力则是专属于女性的。在疯狂之年代时,阳极力遭到了暗帝污染。可参见:至上力。 护法(arder):约缚于一名两仪师的战士。约缚是一种必须通过至上力才能完成的仪式,通过约缚,护法可以获得快速疗伤的能力,同时也可以在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的状况下长时间长途跋涉。同时,护法也可以在很远的距离就感应到暗帝所造成的污染。只要护法还活着,不论相隔多远,他专属的两仪师都可以知道他还活着。当他死亡时,两仪师也可以在同一瞬间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不过约缚并无法告诉两仪师护法的距离或是方向。大多数宗派相信两仪师必须要有一名护法,但红宗两仪师拒绝约缚任何护法,绿宗则是想要多少名护法就约缚多少名。就道德层面来说,护法必须要自愿接受约缚才行,但也曾经发生过强迫约缚的案例。两仪师可以从约缚中获得什么则是不传之秘。 百年战争(ar of the hundred Years):对自由纪994—1117年间一连串彼此重叠的战争的统称。这些战争的起源都是由于亚图·鹰翼的去世所造成的权力结构转移和变动所致。它们造成了巨大的破坏,爱瑞斯洋和艾伊尔荒漠之间的土地大都荒废,从暴风海到妖境之间的人群几乎全都被牵扯进去,历史纪录几乎全部被毁灭。亚图·鹰翼的帝国也在战争中分崩离析,之后,近代各国才陆续建立。 暗影之战(ar of the Shadow):又被称作至上力之战,这场战争终结了传说纪元。黑暗的势力意图释放暗帝,因而引起了这场战争,随后把全世界都卷了进去。在一个几乎已经忘记了战争为何物的太平盛世中,所有的战争技术和理论全都被重新开发、研究和实践,中间还牵涉到暗帝的阴谋挑拨。至上力也被作为武器在这场战争中广泛使用。最终,真龙路斯·瑟林·特拉蒙率领被称为百盟团的一百名男性两仪师重新封印了暗帝,结束了这场战争。但暗帝的反击污染了阳极力,让路斯·瑟林和百盟团陷入了疯狂,由此导致疯狂之年代的开始。 波涛守望者(atcoman head)的法美镇(Falme)日夜不休地监视着。 时光之轮(time):在这个世界里,时光是个有七根轮辐的转轮,每个轮辐代表一个纪元。随着时光之轮的转动,回忆变为传说,传说消退成神话,当纪元轮回再临时,神话也随之烟消云散。每次新的纪元来临时,时代因缘都会有些许的不同,更有可能发生巨大的变化,但这总是曾经有过的纪元。 白塔(e tower):位于塔瓦隆,也是玉座所在的地方,两仪师们在此接受训练。 乡贤(isdom):这是由村中的妇议团(omen's Circle)所选出来的女性,原因在于她拥有医疗的知识、预测天气的能力,以及相当不错的常识。这个职务拥有极大的责任和权威,因此实权和地位都很高。她的地位基本上和村长一样,而妇议团也和村议会拥有相同的地位。不过,与村长不同的是,乡贤是终生职务,极少有在死前被迫让位的情况发生。由于地区的不同,她也拥有不同的称呼,如引领者(Guide)、医者(healer)、智妇(ise oman)、朗读者(Reader)等。 编后记 “……在英语世界,极少有其他的奇幻传说能与《时光之轮》相提并论,能超越它的就更是微乎其微了。” 这是《芝加哥太阳报》对《时光之轮》系列的赞誉。作为在西方畅销20年的奇幻巨著,《时光之轮》每一卷都能跻身纽约时报畅销书榜前十名。 然而,在编完第一卷时,却不禁有一丝淡淡的失望。这固然可以称得上是一部优秀的作品,有出色的环境描写、鲜明的人物形象,以及跌宕起伏的情节设定,但正如作者自己所说的,这是一部向托尔金致敬之作,里面明显地带有《魔戒》的痕迹,这种模仿痕迹削弱了它的独创性,而情节进展的缓慢也降低了它的吸引力。 可是,等到编完第二卷,惊奇和震撼也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感受了。现在,已经很少有书能够吸引住浮躁的眼球了,可以让心攥成一团、让呼吸屏住、让想象惊喜的,更是少之又少,而《时光之轮》自第二卷开始,真正让人回肠荡气,欲罢不能。没有语言可以概括阅读中的惊撼,只有阅读本身才能带来答案。 而且,这还是一部具有浓重东方色彩的西方奇幻。作者罗伯特·乔丹显然受到中国道教的影响,古老的两仪师的标识来自中国的太极图,而世界的原力——真源则类似于混沌一般的太极,男性与女性导引的至上力分别是阳极力和阴极力……因此,如果读者能从译名和内容中看出东方文化的痕迹,也是并不奇怪的。 需要指出的是,每个章节开头处都有个小图片,它们与下文联系密切,都有彼此特定的涵义,对此感兴趣的读者,不妨猜猜它们的意思,也可以访问官方博客进行讨论。 感谢为本书的编辑和宣传付出心血的吴旭倩、王萌、谢晓雯、李贵林、邵梦烨、徐佳、王亚平、项玉琼、樊林、郭茜和林彬等人,也感谢《时光之轮》官方Q群上的众多朋友——你们是当之无愧的坚强后盾和智囊团。因为热爱《时光之轮》,大家聚到了这面旗下。时光之轮旋转不息,因缘之中有你有我——毫无疑问,是时光之轮编织的因缘联结了大家。 《时光之轮》永远属于热爱想象、怀抱英雄梦想、信守责任和承诺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