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隐的雷季》 序章 昏暗的远方 每次听到打雷声,我的心情都会有点灰暗,因为雷鸣会唤醒我对一个遥远地方的灰色记忆。 那个地方名叫稳城。 稳城是以渔村为中心的海岸城市,镇上的人都靠渔业和农业维生。。 据我所知,一般的书上没有记载“稳城”的名字,地图上也找不到这个地方。 记忆中的那个城镇——稳城除了春夏秋冬以外,还有一个神的季节。 居住在稳城的人将介于冬季和春季之间的那个短暂季节订为神季,或是雷季,是从春季和冬季之中分出来的。 雷季,顾名思义就是雷鸣的季节。 冬天结束后,雷云会从海的另一方飘来,在稳城停留两个星期左右,打下无数的雷。 雷季期间,住在稳城的人几乎足不出户,屋外狂风呼啸,有时候雷鸣从早封晚响不停。 遥远的远方传来第一声雷鸣。那是雷季到来的信息。 遥远记忆中的雷季。 关上贴了守护符的雨窗,昏暗的房间内,年幼的我靠在灰泥墙上屏住呼吸,紧握着姐姐的手。 宛如世界绽裂的声音响徊不停。 雷声仿佛女人在哭喊般,拖着长长的尾音,余音袅袅地穿越街道,整个城镇都被风吹得好像乐器在响。 姐姐握着我的手,小声地说。 ——风呼呼在叫。 ——风呼呼? ——风呼呼从云上飘下来,在街上跑来跑去,只要看到人就会附身在他身上。 我想像着风呼呼穿过无人巷弄的情景。风呼呼……风的妖怪。 稳城有风葬的习惯,风的妖怪让人联想到祖先的灵魂。 远处响起雷声,风的悲鸣,再一次的雷声。 ——好可怕。 ——听说鬼也会在稳城的街上到处走来走去。 除了风呼呼,还有鬼,姐姐告诉我更可怕的事, ——鬼会把人抓走。 雷季是很特别的季节,到处会发生很多离奇诡异的事。 ——被抓去的话会怎么样? ——当大年神的仆役鬼,坏孩子则会被带到很遥远的地狱。 我握紧姐姐的手。 要做乖孩子吗? 停顿了一下,姐姐又悄悄地说。 ——你应该知道时间是一刻不停留的吧? 我点点头。没错,时间一直在走,一分一秒地变成过去。 强风摇撼着街道上的树梢,雨窗发出喀答喀答的声音。 ——要好好回想过去一年发生的所有事情。 姐姐又继续说道。 闭上眼睛,慢慢花时间仔细回忆,现在就是回忆的时刻。 不久之后,新的一年就来了。 我按照姐姐的吩咐做了。 稳城的人认为雷季可以净化旧世界,为迎接新世界做好准备。虽然月历上没有这个季节,但在这里,雷季结束后才是新年的开始。 稳城的居民就像埋在泥土中的种子,屏气凝神地窝在家里,迎接全新的春天。 雷鸣在某个时间点结束。 附近的落雷愈来愈少,宛如击鼓声响彻天空的雷声间隔也愈来愈长,最后一个雷鸣终于落在遥远的海上。 风声改变,空气回稳,住在稳城的人都知道,精灵的飨宴结束了。 雨窗咔啦咔啦地打开?新年的第一阵风吹进屋内。 春天来了。 <hr /> 注释: 第一章 〈贤也〉稳城 <er top">01 我是由一对姓神藏的老夫妇带大的,我就住在神藏家旁边的瓦片顶平房内,早餐和晚餐都在老夫妇家吃,三餐以米食配鱼和蔬菜为主,偶尔也可以吃到陆地上动物的肉。 我和没有血缘关系的老夫妻相处融洽,我协助他们的日常杂务和农田的工作,他们照顾我的饮食起居。他们有时候会教训我,有时候也很疼爱我。 稳城的大街小巷充满魅力,有些街道的石板路上,架了一个由树木的枝叶形成的天然隧道,房子和房子之间有许多阶梯小道,房屋下也有几条隐密的隧道。 只要转个弯,就可以看到山羊在路上睡午觉,挡住行人的去路,有时候也会巧遇马儿在街上散步,而色彩鲜明的绿蜥蜴则在爬满苔藓的石头墙上晒太阳。 街角处立了一座感觉很古老的怪物雕刻石像,街上到处都可以看到这种石像。 道路通向杂木林、风葬森林、花田、学校、高宫的宅第,也通往未知且惊人的秘密。 学校离家大约两公里,木造的校舍位于远离村落的山坡上,每当春夏之际,山坡上会开满黄色和红色的花。 全校一共有两百名学生,总共有八个年级,读完八年毕业后就是大人了。 虽然偶尔会有考试,但这里没有联考,到处洋溢着悠闲的气氛。 小时候的我无法和别人交朋友,我总是被视为低等公民,在不知不觉中被人遗忘或足突如其来地被人撵走,境遇十分凄惨。 初夏的某一天,几名少年围着我。 那几个坏心眼的少年在街角那个神情严肃的石像前,用不怀好意的表情命令我:“你站在那里,闭上眼睛,数到二十。” 另一个理光头的少年说:“我们玩捉迷藏,你先当鬼,如果你抓到谁就换谁当鬼。” 我乖乖从命。一、二、三…… 闭上眼睛时,听到那几个孩子的呼吸声和窃笑声。 ——他根本就是笨蛋嘛。 在他们的尖笑声中,有一个声音低声细语。 ——我是你姐姐,张开眼睛吧。 ——白痴,别闹了,会被别人发现。 一种触感很奇妙的东西落在我头上。 一阵忍俊不禁的尖笑声,我慌忙张开眼睛甩着头。 是猫粪。 “脏死了!”我四处张望,发现已经空无一人。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只有蝉声作伴,我迈着沉重的步伐踏上归途。 <er h3">02 如果那天穗高没有和我打招呼,我的境遇可能会更糟。 穗高是一个有着明眸皓齿的少女,我从来没有意识到穗高和自己是异性这件事,那时她剪着一头短发,虽说是少女,但几乎和少年没什么两样。 放学后,我正在教室里收拾书包,穗高站在我身旁说: “今天,我要去海边捡贝壳。” 听起来好像是她在自言自语,所以我没有回答。 穗高窥视着我的表情继续问: “如果你有空,要不要一起来?” “我可以一起去吗?”我惊讶地反问,穗高嫣然一笑,对另一名少年说: “喂,他说要一起去。” 那名少年叫辽云。和其他人相比,辽云的体格特别高大。 “好啊,虽然我们之前没说过什么话,但还是请多多关照啦。” 那大家先回家一趟,等一下在广场集合。穗高很干脆地作了决定。 我一回家,就拿起竹篓和竹笼跑回广场,与其说是兴奋,更应该说是充满警戒,因为我很担心约定的地点空无一人,结果又被当成笑柄。 当穗高出现在广场时,我发自内心地松了一口气。 穗高走到我身旁,靠在石墙上。 “那些家伙叫辽云和我不要理你。” 那些家伙指的是不想和我做朋友的那些人。我大吃一惊,等待她的下文。 “辽云和我反呛回去,凭什么要听他们的指挥,就和他们打了起来。” “什么时候?” “今天下课休息的时候。” “结果呢?” 穗高说,辽云把其中一个坏孩子打倒在地。 “以后如果再和他们吵架,你要帮我们喔。” “绝对没问题。” 没想到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班上的同学已经形成了派系,陷入一触即发的战争状态,而穗高正在拉拢遭到排斥的我。 辽云终于来了:“喔,让你们久等了。” 我们带着振奋的心情讨论打架的事,走在通往海边的路上。 傍晚的时候,我带了满满的贝壳回家,神藏婶笑得好开心。 我不太记得之后班上的战争有什么发展,应该是自然而然地平静下来了。 我和穗高、辽云一直是好朋友,托他们的稻,其他同学再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欺侮我了。 <er h3">03 在学校上课时,我了解到稳城和世界之间的奇妙关系。 八寻老师是一个瘦瘦的中年女老师,也是我们的班导师。 老师把涂了很多红色、黄色稻水蓝色的长方形布块挂在黑板前,告诉我们说,那叫地图,上面画的叫世界。 广大的世界有无数个国家,有不同的文化习俗:她上的是地理课,从班上的反应就可以知道,这个话题无法吸引大家的兴趣。 有人……应该是一个反应机灵的学生发问了。 “稳城在哪里?” 八寻老师意味深长地摇摇头。 “这个地图上没有我们生活的地方,因为,画这张地图的人不知道有稳城这个地方。” 大家纷纷为稳城抱屈。 “那还有什么意思!” “应该叫知道的入画嘛。” “没有人知道吗?” “并不是没有人知道稳城这个地方,但稳城没有出现在地图上是因为不能画在地霁上。” 我们顿时安静下来。为什么? “因为要把我们生活的地方从这个地图上的世界隐藏起来。” 隐藏,听起来好玄。 “为什么?” “原因很复杂,简单地说就是为了避免战争。战争会让人们分敌我两派,相互残杀,稳城不想被卷入这种事,你们明白了吗?” 八寻老师问道。 “外面的世界一直都在战争,如果让外人知道稳城这个地方,他们一定会侵略这里,很多人也会因此丧命。” 之后,八寻老师用几堂课介绍了稳城的历史。 数千年前,我们的祖先从遥远的地方来到这里,之后就在这片土地上扎根,虽然曾经遭逢饥荒、瘟疫和灾害,但因为稳城和外面的世界隔绝,才能确保其独特的文化。这就是稳城历史的概况。 稳城是一个独立的城镇,并不是隶属于某个中央机构的地方都市,因此+稳城虽然很小,却也可以说是一个独立的国家。 由于稳城位在和外面世界隔绝的空间,所以外面的人看不到,听说自古以来就是这样。 我们不能离开稳城。如果没受过专业训练的人不小心踏出稳城一步,就会在转眼之间迷失方向,再也无法回到稳城。 当时的我即使听到这些事,也没有什么真实感受。 <er h3">04 我忘了是什么时候得知墓町的事。 应该是在五年级的时候吧,是在休息时间时,消息很灵通的胖男生阿藤告诉大家的,我们就在教室里把这个包打听少年团团围住,听他说这件事。 内容大致是这样的。 稳城里有一个名叫墓町的特殊地区,那里是惊悚又可怕的幽灵居住地,一旦踏进那个地方,绝对没有好下场。 “去的话会怎么样?” 包打听少年说,他也不太清楚,不过他告诉我们几年前曾经因为去了那里而发疯的少女的传说,以及有一个少年不小心误闯墓町,虽然后来顺利走了出来,却被恶灵附身、一回到家就把父母杀了的故事。 虽然那里名叫墓町,但稳城在举行风葬后,会把所有人的遗骨都放在一起,所以并没有个人的墓碑,也没有墓地。墓町纯粹只是地名。 风葬森林已经是一个让小孩子闻之色变的可怕地方,但包打听少年斩钉截铁地说,和墓町相比,风葬森林根本是小巫见大巫。 墓町不是幽灵出没的地方,而是幽灵聚集的地方。然而,包打听少年也不知道墓町到底在哪里。 包打听少年告诉我们那件事的当天,穗高、辽云和我一起回家,穗高突然说:“我知道墓町在哪里。” 我和辽云都讶异地看着穗高。 “在哪里?”呵我可以不说吗?。 穗高露出得意的笑容,我们都说不可以。 “我听到阿藤说墓町的事时吓了一大跳,因为那里的事不能随便告诉别人。不过我们是朋友,所以我特别通融。” 听穗高说,墓町就在我家的方向,不过通往那里的路被封住了。 辽云间:“为什么被封住了?” “因为妖怪会进来稳城啊。” 穗高告诉我们,比她年长几岁的哥哥曾告诉她要怎么去墓町。 “要不要去看看?” 我们三个人在穗高的带领下,经过我家门口后,继续走着,不一会儿,来到一个巨大的石城门前。石城门前嵌了一道巨大的青铜门,门上架着圆木,搭成豪华的屋顶。 门的两侧是一望无际的石墙,比民房屋顶更高。 沿着石墙一直走,可以发现墙壁从人工墙变成了天然墙——那里耸立着一片石崖。 岩石上有可以踏脚的地方,但很不明显。 我们确认四下无人后便开始爬上石崖,爬到有一点高度的地方,发现前面有铁链。在我感到兴奋不已的同时,也有一种愧疚感,觉得做了不该做的事。 石崖中间有一个洞窟,我们走进洞窟。 昏暗的洞窟内有好几百座地藏王菩萨的石像。 “好可怕。”辽云念道。 穿过洞窟,来到石崖的高处。风吹在我们脸上。放眼望去,是一片古老的城市,远方有一片森林。 穗高指着下方的城镇说:“这里就是墓町。” “喔喔,”辽云轻声欢呼起来,然后又说了一次,“好可怕。” 简单地说,墓町就是一片荒芜的古老废墟。 肖超过一半的房子屋顶崩塌,整片城市都被植物覆盖,鲜花绽放在瓦片屋顶上,也有些房子被埋在草木中。 这是城市的尸骸,我暗忖道。站在高台上观察后发现,墓町的确就在我们住的城镇旁。 我们沿路走来的高墙成为一道屏障,清楚地区分了生气勃勃的城镇和死气沉沉的城市。 有阶梯可以从我们站着的石崖通往门后,不过穗高和辽云都不打算要下去。站在上面眺望已经达到此行的目的了。 回家的路上,我们约定:“绝对不能透露今天站在石崖上看墓町的事。” 除了穗高以外,应该没有人知道这条路。我很尊敬穗高,沉醉在只有我们三个人拥有这个秘密的优越感中。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们三人一起去墓町。 那时仅仅只是去看看而已——然而,我开始在梦中想起墓町的事。 梦境中,月亮挂在稳城的上空。墓町的居民白天都在沉睡,一到晚上,就从倒塌的房子和草木后现身,他们犹如透明的影子。 月光下,像影子般的居民穿越那个断崖的洞窟,飘啊飘地来到我们居住的城镇。 那不是噩梦,而是带着一抹哀伤的梦。 我曾经问神藏婶墓町的事,我假装无知地问:“墓町是什么?” 神藏婶摇了摇头,满脸惊讶地叹了一口气,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叮咛我:“不可以做危险的事。” 只有笨蛋才会做危险的事。乖乖听话,不让大家担心的孩子才是最聪明的。 “上次九条先生家的孩子不是溺水死了吗?后来还在海边找到他的尸体。做危险的事就会有那样的下场,你一定要记住,凡事都要小心一点。” 我只不过提到“墓町”的名字,就被神藏婶数落了好一阵子。 <er h3">05 就在我们三个人去过墓町的几天后,我来到稳城的广场,当时广场上只有我一个人。 广场的另一衡出现一位穿着白到刺眼的和服的老妇人,和一名看起来很壮硕的男人。 老妇人一看到我就眯起眼睛。 看到她锐利的眼神,我吓得停下了脚步。老妇人笔直向我走来。 “小弟。”我愣在原地,老妇人对我说: “小弟,有东西附身在你身上。” 我没有答腔,老妇人继续说道:“你有没有听到声音?不,不是我的声音,我是指只有你才听得到的声音。” 我摇摇头。老妇人直视着我。 那简直快看穿了我的视线让我浑身不自在,老妇人的脸奇妙地扭曲起来,那是极惊讶的表情。 “喔,该不会是……鸟羽的?不,不可能吧。” 气氛好诡异。我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忍不住问她: “什么东西附身在我身上?” 鸟,像鸟一样的东西。老妇人喃喃说道。 “是风呼呼,不过你不必理会,它或许会自己消失,如果这样当然最好,但也可能会带来灾难。所以如果情况变糟,就要驱除它。” 老妇人的语气变得温柔起来。 “你自己也不知道吧,你如果有听到声音,记得来找我。” 老妇人说,她是稳城的法师,名叫“无惧”。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我是为你好。” 老妇人法师和她的随从离开后,我无力地坐在广场角落的长椅上。 我发自内心地庆幸穗高和辽云当时没有和我在一起。 的确有东西附身在我身上。 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才会把这件事当作绝对不会在别人面前提起的秘密。 附身在我身上的东西。 出现在三年前的雷季。 当时,我和穗高他们还不认识,身边没有一个朋友。 那时候,姐姐还在。 姐姐是唯一了解我的人。我不确定姐姐那时候几岁,但好像比我大很多岁。 我和姐姐在昏暗的房间内听着雷声,无所事事。 然而,一阵轰隆声打破了这分平静。 雨窗被吹开了,风、不太强烈的光、细微的水滴,还有灰尘一起灌了进来。 有东西进入家里。 我慌忙用毛毯蒙住头,像胎儿般把身体缩成一团。 没有打斗的声音,也没有惨叫声。 也许曾经有过,但因为我盖着毛毯,所以没有听到。 过了一会儿,我从毛毯中探出头,发现门户大开,姐姐消失了。 姐姐!我呼唤着姐姐。 我走到敞开的门前,向外张望,霎时一个轰雷落在附近,我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 风的悲呜呼啸而过。天空闪烁着。风呼呼……妖怪。 如果姐姐被雷季的妖魔掳走了,那么就算我冲到马路上也无计可施。 滂沱大雨从天而降。 总之得先关上门,只要不插上门闩,姐姐回家时就可以把门推开。 不一定是妖魔把姐姐抓走了,她可能去上厕所,也可能去神藏先生家拿食物。虽然我这么告诉自己,却泪流满面。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听到好像在揉袋子般的沙沙声才醒来。 昏暗的家中有动静。姐姐吗?你在哪里?没有人回答。 我环视屋内,寻找动静的来源。家里没有人,并不是姐姐回来了。 然而房间内的确有动静,我可以从背后、天花板和阴暗处感受到发出动静的物体的视线。 我和它对峙片刻。 我的思想无法集中那么久,意识渐渐朦胧,最后终于完全消失。 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昏过去了。 只知道眼前一片昏暗,没有留下任何回忆,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雷季结束,神藏先生打开我家的雨窗时,我的脸颊消瘦,眼睛充血,浑身长满疹子,全身满是抓痕。 然而这些都是我事后才听说的,我完全不记得当时的事。 有人问起姐姐时,我就回答:“不知道。”因为,谁都不知道雷鸣季节会发生什么事。 那年春天之后,我开始独立面对人生。 在姐姐离开的那天跑进家里的那个东西,在雷季结束时进入了我的身体。 不管我看到什么,它也会透过我的眼看到相同的东西,不管我吃了什么、摸了什么,它也同样透过我的舌头和皮肤,感受着相同的触感。我很清楚这一点。 就好像我的身体是车子,我的精神是司机,而副驾驶座上坐着另一个人似的。 它不会对我说话,也没有说话,甚至不曾试图争夺肉体的主导权,只是像植物一样乖乖坐在副驾驶座上。 我必须隐瞒它的存在,因为我本能地知道,生活在稳城,“被附身”是非常严重的大事。 被老妇人法师一语道破时,我暗自觉得自己的人生完了,对自己的秘密竟然这么轻易地就被人识破感到惊讶不已。 然而,之后并没有发生任何事,法师的事也被陈封到我的记忆深处,连她的名字和地址都忘了。 遇到穗高和辽云之前,我总是只身一人寻找姐姐。 稳城地形复杂,地方也很大,所以我认为姐姐可能在别人家生活。 一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比方说,姐姐在稳城的某个地方从事秘密工作,所以无法和我见面之类的。 当我走在黄昏的街头想着这些事时,似乎可以看到姐姐从前方穿越马路;有时候听到别人家传出的笑声,也觉得那是姐姐的声音。 这种虚幻的线索每次在引起我注意的瞬间就消失了,即使我慌忙追到转角处,也看不到半个人影,竖耳倾听到底是哪户人家传来的声音,也听不到任何动静。 三年前的我经常声称在某处看到已经消失的姐姐,而遭到同学的嘲笑。我之所以遭到排斥,这应该也是原因之一。 自从和穗高、辽云一起玩后,我便不再提姐姐的事,因为我不想惹他们不高兴,怕他们不理我。 于是,我在心里渐渐和姐姐有了距离。 <er h3">06 那是一个风强的秋日,我从一大早就在穗高家的田里和她家人一起帮忙采收。那是种了地瓜、白菜和胡萝卜的农田,胡萝卜开出白色的花。 穗高家位在城镇的角落,拥有一大块农田。神藏先生家的农事已经忙完了,我刚好没事,就来这里帮忙。 上午忙完之后,几乎就没什么事了,强局的哥哥过来邀我吃点心。 穗高的哥哥叫和久,他比穗高的个子更加高大,感觉很成熟。 和久的五官、个子、肩膀和脑袋都令我羡慕不已,真希望长大以后也可以像他一样。 我们用井水擦掉身上的泥巴,坐在穗高家的外廊上。 和久问我:“你姐姐不在,你没问题吧?” 我低下头,回答说:“嗯,没问题。” 穗高有点担心地看着我:“经常有人在雷鸣的季节消失,”和久皱着眉头低吟,“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阿和。”几个看起来像是和久的朋友的年轻女生出现在庭院的围篱外。和久向那几个女生挥挥手,她们走进庭院。 “原来穗高也在!” 那几个女生围着坐在外廊上的穗高,有人紧紧抱她,也有人摸她的头发。看来穗高很受欢迎。 穗高和她父亲聊了几句后走过来对我说:“我爸叫你吃完饭再走。” 坐在穗高家的外廊上聊天,发现愈来愈多我不认识的人来到他们家。 人愈来愈多,最后总共差不多有二十个人左右。 屋子里人声鼎沸,大家吃着蒸地瓜、豆腐和生鱼片,我也喝了点酒。 “每天都这样吗?” 穗高摇摇头:“今天比较特别,刚好是和久的生日,再加上亲戚的聚会。” “我在这里不会碍事吗?” “当然不会,”穗高张大眼睛,“和久也找了朋友来,也有很多人不是我家的亲戚。” 我“喔”了一声,四处张望着。大家三三两两地喧闹着,还有叔叔开始弹三弦琴。 穗高有哥哥,有爸爸,有妈妈,还有亲戚、朋友,以及充满阳光的温暖房子和农田。 和我昏暗寂静的生活有着天壤之别。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哪一天生日。 穗高一定觉得我很孤单,所以才会找我来。我发自内心地感激她,我好羡慕她和她周围的一切,每个人都好快乐、好有魅力。和大家聚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也成为其中的一分子,为此感到兴奋不已。 我正在和穗高的亲戚带来的活泼小孩一起玩,和久那些女性朋友中的其中一人坐在我旁边。 “我知道你。” 那个长发女生感觉很开朗,年纪应该跟和久差不多,身上戴了很多饰品,除了耳环和手环,两只手上还戴了五个戒指,一定都是来自外面的进口品。在稳城,年轻男女身上戴着外面世界的饰品是一种身分的象征。 “知道什么?”她纤细手臂戴着银色手环,我看着手环上的蝴蝶图案问道。 “呃,你住在神藏先生家,对吧?” “答对了。” “我叫希娜,什么事都知道。” “喔?希娜在跟你搭讪吗?”和久拿着放着酒的盘子经过时调侃道。 希娜笑着说:“你喝醉了吗?呵呵呵。”然后看着我的眼睛。“下次我们单独去玩,好吗?” “好啊。”我知道她在逗我,但忍不住这么回答。 希娜轻声地问:“真的可以吗?穗高以后会变成大美女喔。” 我突然发现自己的脸颊发烫。 “不可能。”我脱口这么回答,希娜用鼻子哼笑着,露出“你别装了”的表情。 “我向你发誓,绝对是。” 希娜被和她一起来的女生叫走了,这时穗高刚好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一个小男生抱着她的脚不肯放。 “贤也,帮我把他拉下来。” 我轻轻戳着抱着穗高脚的小男孩的腰,搔他的痒,看着在远处桌子旁的希娜。希娜看到我,对我笑了笑。 我真希望可以永远留在这里,但想到神藏婶做了饭在等我,只能告辞。 穗高的母亲给了我一大袋蔬菜,说“谢谢你的帮忙”。 回家的路上,我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一张轻飘飘的纸,风徐徐吹来,现在的心情让我可以包容一切。 傍晚过后,我回到家,神藏婶很生气地问我去哪里鬼混。 我坦诚地说出,我留在穗高家吃了饭,接着把蔬菜交给神藏婶,她马上平静下来。 “是吗?原来你去穗高家帮忙干活了。” 神藏婶叫我坐在椅子上,详细打听哪些人去了穗高家,吃了哪些东西。 最后,神藏婶说: “要一直和穗高做好朋友,她家很有钱,是大户人家,有高贵的血统,这对你的将来有帮助。” 在稳城漫长的历史中,会出现一些来自外面世界的支配阶级——也就是从外面世界逃亡到这里的王公贵族、皇亲国戚之类的人,以及从外面把建筑、农业和艺术等技术带来稳城的人,或是像之前遇到的法师之类具有特殊能力的人。 这里有些人会因为祖先从事的行业等家世背景,或其他理由让人另眼相看,总之,稳城也存在着阶级和族群。 对于年幼的我来说,这种事根本不重要。 秋天结束,冬天来临。稳城在这个季节会用月桃叶包儒艮肉来吃,举办祈祷明年也丰收的丰年祭,再把食物分给贫苦人家。 冬天结束后,人们开始为雷季的漫长斋戒做准备,并派人驻守在城镇内的各处瞭望楼。 在瞭望楼上站岗的人看到大海远方出现可怕的黑云时,整个城镇内的击鼓声瞬间此起彼落。 风呼呼和雷大人的军队驾到。天空变得灰暗,开始进入雷鸣的季节。 第二章 〈贤也〉死者之门 <er top">01 我曾经在街上巧遇希娜多次。 她每次看到我,都会向我打招呼。能够结交比我年长好几岁的异性这件事令人心情愉快。 如果姐姐还在,年纪可能和希娜差不多吧。 希娜很爱和我开玩笑。 她会突然闻我头发的味道,提醒我要洗头了,有时候则天真地向我炫耀手环,有时四处张望,确认没有人后,就搔我痒,然后逃之天天。 希娜这种令人捉摸不透的孩子气令我感到困惑,同时也觉得她很有吸引力。 春季的某一天,穗高告诉我,希娜毫无预警地消失了。同一天,学校的老师叮咛我们,遇到有可疑的人或是陌生人来搭讪,绝对不能跟他走。 希娜消失两个月后的某个初夏黎明时分。我一早起床后无所事事,来到朝雾弥漫的昏暗街道上。 四周静悄悄的,桃色和黄色的花从左邻右舍的围墙探出头来,距离整个城镇苏醒还有一段时间。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迷宫般的街道上。突然听到咔咚昧咚的声音,我惊惶地停下脚步。声音似乎是从前面传来的,但也像是从后方逼近。 忽然,有人拍拍我的背。我轻轻惊叫一声,回头一看,一个男人站在那里。 那个男人有着一头凌乱的头发,穿着深色衣服,腰上插着腰刀,手上拿着长矛,整体感觉就是一个身材魁梧的武将。 他一脸纳闷,似乎无法理解为什么小孩子会出现在黎明时分的街头。 长矛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柄上刻着龙的长矛比我还高。我立刻发现,刚才“咔咚”的声音就是这支长矛敲在地上的声音。 我先向他打招呼。“早安。” “早。” “你在练习武术吗?” 那个男人想了一下回答说: “不是,我是守夜人。你为什么不睡觉,在街上闲逛?” 我告诉他,今天起得早,所以想出门看看,打算等一下就回家。我当然不知道“守夜人”是什么人。 那个男人讶异地看着我,小声地嘀咕说:“是风呼呼吗?”他的嘀咕令我深受打击,这已经是第二个人了,原来除了法师以外,还有其他人可以看到。 自称是守夜人的男人并没有对我表现出太大的兴趣,对我说了一句“太早起来,等一下会精神不好。”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er h3">02 黎明时分遇到的那个穿深色衣服的男人一直停留在我的脑海,因为他散发的气氛很明显和生活在我周围的人不一样。 守夜人到底是什么人?那支长矛又是怎么回事? 稳城自古以来就有专司警察权的团体,名叫狮子野(希娜的失踪事件就由狮子野负责调查),那个男人可能是狮子野的人吧。但狮子野的人总是穿着短褂制服,然而那个男人并没有穿。 几天后的傍晚,我再度在街上看到那个男人,他和那天早晨见到时一样,手上拿着长矛。我和他保持一段距离,在身后跟踪他。 他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向墓町的方向。他走到隔开稳城和墓町的门前,把钥匙插进大门旁的一道侧门,然后消失在门的另一端。我目送他进去后,转身往回走。 吃完晚餐后我就上床睡觉,但半夜醒来,又悄悄走到街上。那是一个满月的夜晚。我走到在月光的照射下泛着白光的高墙前,沿着墙壁前进,爬上石崖上的洞窟。 从高台上眺望夜晚的城市。在有人居住的稳城这边,满月的月光柔和地照射在屋顶和街道上;慢慢将目光移向墓町那边,举目所见则是漆黑一片,好像死寂的森林一般。 靠墓町那一侧的门前亮着一盏蓝白色的灯笼。 门前有一张桌子和椅子,上次那个男人独自坐在那里。长矛架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桌上放了一本好像是帐册的东西。 我在高台上观察了他片刻,慢慢走下石阶。 “你以为我没有发现吗?” 黑暗中,我才靠近一步,那个男人就开口问道,他的目光仍然盯着正面的大马路,但显然是在对我说话。 我只好走到灯笼前。男人转头看着我,他的眼睛下方有黑眼圈。 “你不可以来这里,我会跟你爸爸说喔!如果他知道你晚上来墓町,一定会狠狠骂你。” “我没有爸爸,”我回答说:“也没有妈妈。” 男人皱起眉头,一阵沉默后,他的视线突然在我头顶上徘徊。男人似乎看到了什么。 “喔,原来你就是上次在街上闲逛的小弟。” “是啊,叔叔,你在这里干什么?” “监视。看晚上有没有人来这里做坏事,如果有人从你刚才穿越的那个洞窟走过来,就一定会经过我的面前,同时也要看有没有奇怪的家伙试图从墓町闯入稳城。” “奇怪的家伙?墓町有住人吗?” “几乎都是幽灵或是妖怪。” “果然有幽灵。”男人叹着气。 “即使是勇敢的大人,晚上也不敢靠近围墙这里……你赶快回家吧。” “我不怕。” “是吗?” 从大门笔直延伸的大道十分昏暗,两侧排列着黑漆漆的废弃屋。 我站在距离灯笼两步的地方,朝大街的方向走去。我想要向那个男人证明,我不害怕。 一阵风吹来,墓町所有的树梢都摇晃起来,从道路两侧的废弃屋内投射出来的奇妙视线,好像全都集中在我身上。 我的背脊感到一阵寒意,赶紧跑回大门。 看到墙边有一张椅子,我把它放在男人身旁坐了下来。 “我有点害怕。” 男人用低沉的声音静静说道:“那当然,这里的夜晚是很可怕的,而这道门隔绝了稳城和外面的世界。” 我松了一口气:“守夜人真了不起。” 男人满脸错愕地看着我,似乎忘记那天早晨他曾告诉我他是守夜人的事了。 “叔叔,是你自己告诉我的,上次早晨遇到你时,你说你是守夜人,所以我就在想,守夜人到底是什么。” 男人露出不悦的表情问我:“你来这里干什么?” “只是随便走走。” 我一边担心他会赶我回家,一边语带佩服地说:“如果妖怪来了,你就会用长矛打败它吧,太厉害了。” 看来男人的个性满单纯的,他听了很高兴,伸手去拿放在一旁的长矛。 “没错,我们不能让妖怪进入稳城。” “如果是很厉害的妖怪呢?” “我不会输的。” “太厉害了,而且这把长矛真的很帅耶。” 我的话还没说完,男人就制止了我:“别说话。” 我把视线从守夜人身上移向他注视的大马路。 有什么东西站在数公尺前的地方。那只能说是一团黑影。 影子无声无息地飘了过来。我情不自禁把椅子往后拉。灯笼的亮光下,站着一个长发妇人。 她身上穿着花卉图案的衣服,稳城很少看到那种衣服。妇人光着脚,虽然年纪并不大,但也不年轻,表情毫无生气,而且满脸疲惫。 妇人全身都是半透明的,我甚至可以看到她背后的黑夜。 我立刻察觉到,她不是人。 “呃。”妇人踌躇地轮流看着守夜人和我。守夜人问: “什么事?” “对不起,我不是坏人。” “是。”守夜人坐在椅子上点点头,他左手握着长矛,但很镇定,似乎早已见怪不怪了。 妇人迅速瞥着守夜人手上的长矛、门和我,然后问道: “请问这道门的后面是城市吗?” “对,是人类住的城市,叫稳城。” “是喔。”妇人脸上的阴霾慢慢消失了,“没想到竟然来到这里了。我走了很久,好像走到人烟稀少的地方了。” “原来如此。”一阵沉默后,妇人再度开了口。 “请问,之前有没有一个叫铃木健太郎的人来过这里?还有铃木美惠子,或者是仓田美惠子。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男人拿起桌上的帐册翻了起来,上面写着无数的名字。 “没有,他们已经往生了吗?” 妇人笑了笑:“那当然。我知道自己已经不在人世了,他们是我的……父母。” 男人张大眼睛:“真难得,竟然还记得父母的名字。虽然这么说听起来有点无情,但或许你应该赶快忘记。” 妇人低着头问:“是吗?” 因为是很重要的名字,所以我一直告诉自己不能忘记,不能忘记。 可是老实说,现在我已经不记得他们的长相,也想不起他们的为人。 只记得他们在十五年前相继去世,是病死的。我变成这样后,发现很多事都忘了,所以一路走来时,像咒语般一直念着父母的名字。 因为,一旦忘记他们的名字,那么就算在黄泉路上偶遇也无法相认,不是吗? 妇人默默念着由几个名字组成的咒语,抬起头,又说出几个应该是她熟人的名字。 男人翻着帐册,然后抬起头告诉她,“很遗憾,你要找的人没来过这里。” 妇人垂头丧气,再度看了男人背后的门。 “只要通过你身后的那道门,就到达城市了吧?” 男人点点头。因为我也坐在男人身旁,所以我也点点头。 “他们会不会生活在那里?” “不可能,这道门的另一边是活人的世界,往生的人无法走去那里,也无法住在那里。很遗憾,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 妇人显得更加失落。 “没关系,对不起,是我误会了。我远远看到灯笼和这道门时,还以为我终于到达目的地了,我以为你是阎罗王(我听不懂)或是观音菩萨,而已经往生的亲人就在门的那一端等我。” “许多往生者都会有类似的误会。” “对吧?不过,为什么这种地方会有活人的城市?” “其中有一段很复杂的历史。稳城只是一个远离尘世的乡下城镇,至于我,只是一介守门人。” 守夜人阖上帐册。 “你沿着这条路直直往回走。墓町——就是这个废墟城市的名字,穿过墓町以后,再继续往回走,到了山脚下的十字路口,继续往左走,没错,就是走向大海的方向。那里是往生者通往黄泉世界的道路,你要忘记一切,我知道你的人生很幸福,没有任何事是值得你挂念的。” 妇人露出欣喜的表情,和她刚才来这里时愁苦阴郁的样子完全相反。 “当然,我很幸福。”妇人笑了笑。“谢谢你,对,你说得没错,我很高兴最后可以遇到你这么优秀的守门人。” 男人依然一脸严肃的表情,但我发现他的脸颊肌肉微微抽搐。 “对了,你一直在这里当守门人吗?” “嗯,对啊。”男人用轻松的语气回答。 “那我有一事相求,可不可以拜托你?” “如果我做得到的话。”妇人似乎下定了决心。 “如果——虽然机率不高——但有朝一日我丈夫来这里时,麻烦你帮我传话给他。我很幸福,希望有缘和他再相见。” 男人问了妇人她丈夫的名字,迅速在帐册的空白部分写了下来。 “往回走,然后在十字路口左转,对吗?” 妇人最后深深一鞠躬,又轻飘飘地转身离开,远离灯笼的白光区后,身影立刻融入黑暗中。 妇人离开后,四周顿时安静下来,男人自言自语地说:“她没有牵挂,早晚会成佛。” 我立刻问:“她是从哪里来的?” “很远很远的其他城市,她应该是在那里往生,却因为找不到黄泉路,最后才会走到这里的。” “其他城市”这几个字在我脑海中回响。那是希娜身上那些饰品的产地,也是很多人互相杀来杀去的地方。 “原来经常有那种女人会来这里。” “开什么玩笑,”男人瞪大眼睛,“刚才的人很特别。大部分人都不干不脆,罗里罗嗦,想要一泄怨气,说什么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别人,或是大谈对自己的评价等等,滔滔不绝地说一大堆无聊的话……真是受够了。” “我要回家了。”说完这句话,我在临走前问道:“我的背后可以看到什么吗?” 男人眯起眼睛看我:“鸟的妖怪。”果然跟去年那个法师看到的是一样的东西。 “是不好的东西吗?” 男人偏着头:“我不知道是好是坏,就算是不好的东西,既然已经附身在你身上,那也拿它没办法。像这种附身的东西,有时候会给宿主带来某些才华,有时候会随着宿主的成长而消失。总之,你的身体属于你,不必太在意。” 我暗自想道,我和妖怪之间的关系应该算是朝着好的方向进展,但未来也有可能会变差,然而,守夜人认为“它并不一定是坏的”的见解让我暂时获得解脱。 “好吧,那我改天再来。”说完,我就跑走了。 看完了有趣的东西,我现在有点想睡了。 穿过高台的洞窟,回到活人的城镇后,终于恢复了正常的感觉。我全速奔跑在比墓町亮很多的稳城街道上。 终于回到床上时,或许是因为松了一口气的关系,浑身洋溢着幸福的感觉,忍不住独自窃笑起来。 在这之后,只要晚上睡不着时,我都会偷偷去墓町。 <er h3">03 守夜人叫大渡先生。大渡先生起初还多次提醒我小孩半夜不能来这种地方,几次之后,他也习惯了,便不再多说什么。 出现在桌子前的几乎都是往生者,但也有其他各种不同性质的东西。 有时候是大蛇和大蜥蜴,也有一身白色装扮、五官位置很奇特的行者,或是全身都是毛、从没见过的奇兽。 无论出现任何东西,大渡先生都会镇定自若地告诉他们: “不可以到门的另一边,你必须往回走。” 如果对方不服从,他就用长矛把对方赶走。 很多往生者都会满口抱怨,当他们出现时,首先会抱怨那道紧闭的门使他们无法通过,之后就会开始谈起依稀记得的前世,甚至有些往生者会无法接受自己已经死了、别人却还活着的事实。 往生者总是孤独地从黑暗中走来,似乎很想和别人聊天。大渡先生都会倾听他们的人生故事,适时地附和。 据我观察,所有往生者最后都会认清事实,带着安详的表情走回黑暗。 那是一个满月的夜晚。我确认神藏夫妻已经熟睡后,像往常一样走向墓町。 我站在高台上眺望墓町,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墓町的街上到处都燃烧着篝火,照亮了黑夜。 大渡先生坐在灯笼照亮的桌前看着什么资料,一看到我,便站了起来。 “你来了。今晚是特别的日子,有商人要来,我很忙,没空陪你,大家都会聚集在火门这里。” “商人?从稳城外进来吗?”我看着篝火。 “对。” “我想看。”我立刻说道。大渡先生皱着眉头。 “我可以躲起来偷看吗?” “不行。”大渡先生这么说完后,抱着双手想了一下。 “等你长大后随时都可以看,非今天晚上看不可吗?” 我强烈要求说想要见识一下。大渡先生说那就特别为我通融一次,他把侧门打开,指了指通往大门上方的梯子。 由于侧门平时都锁着,我根本不知道那里还有梯子。 我沿着梯子往上爬,来到石门上的瓦屋顶屋檐下,大渡先生在下面对我说: “绝对不能发出声音,下面有人的时候也不能下来,即使想要撒尿也要忍耐。等那些商人离开,你就要赶快回家。” 我兴奋不已地坐在屋檐上的头等座位,弯着身体,心想如果掉下去的话就惨了。 从这里可以看到贯穿墓町的大马路。 远方有一道塌陷的石头围墙,在月光的照射下微微发光。 前方是一片漆黑的森林。 我突然想到,那片森林所在的地方,已经不属于“稳城”的范围了。 黑暗森林的前方到底有什么? 那里是危险而辽阔的大地,只要一直往前走,就会到达其他的城市。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压得我有点喘不过气。 终于,森林的方向出现火把的亮光,差不多有十个火把,摇摇晃晃地缓缓靠近。 看到火把的亮光,我顿时感到不安,虽然我知道他们是商人,但毕竟是来自稳城外的人,整天打打杀杀地,根本无法预料会发生什么事。 随着一阵昧啦昧啦的巨大声响,脚下的大门打开了。 稳城这一侧也不知何时聚集了二、三十个男人,事后我才知道,这些人中有一半是来看热闹的。 森林的方向来了六辆牛车,他们在门前和大渡先生交谈着,把牛车上的货卸了下来。 原本在稳城这里待命的人也进入墓町,和商人一起卸货。 传来一阵富有节奏的歌声。 稳城的人和外来的人唱着相同的歌。 大家随着歌声的节奏,一个接一个地把大袋子从牛车上卸了下来。希娜之前戴的那些饰品,也是透过这种方式买来的吗? 在透过篝火的映照下,我知道稳城的人和外来的商人不太一样,这可以从他们身上的服装与装饰看得出来。歌声成为两方的桥梁,把他们结合在一起。 稳城的人牵来一辆推车,上面是稳城生产的布料和工艺品。 和对方卸下的货相比,稳城提供的货物少了许多,对方总共带来满满六车的货,但稳城只给他们一车而已。 这样也能完成交易吗?可见对对方来说,“稳城的产品”价值不菲,当时我对这件事感到很骄傲。 大渡先生和看起来像是商队领队的人聊得很热络。 稳城的人和载满货物的牛车一起离开大门,可能要在其他地方进行分配的作业吧。 那些商人也没有跨过稳城的大门,而是和牛车一起沿着原路折返。 (好厉害。) 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我以为有人爬上梯子,顿时慌了手脚。 然而,却没有看到任何人。 (原来是用这种方式做贸易。) 年龄不详的女人声音在我脑海中响起。 我想起一年前法师对我说的话——有没有听到只有你才听得到的声音? 我在脑海中战战兢兢地和声音的主人对话。 (你是谁?)声音戛然停止。 隔了一会儿,才听到回答。 (你说呢?) (风呼呼吗?)我在心里说道。(你是附身在我身上的……风呼呼吗?) (很高兴认识你。) (我知道你在我身上,之前的雷鸣季节时……)我叹了一口气。(原来你会说话。) 虽然法师说,风呼呼可能会自行消失,但显然没有,可能是受到我经常利用晚上来墓町的影响吧。 (我会说话,只要想说就可以说。) (那我要把你赶走。) 女人慌张了起来。 (不行,这样太无趣了。) (无趣?我觉得很可怕呢。) (有什么关系嘛!我倒觉得你晚上来墓町这件事反而可怕多了,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至今为止,我们都相安无事,以后也可以继续和平相处。况且,我也不会整天都跟你说话,我们就这样好好相处吧。) 风呼呼继续说道。 (别担心,我不会一直停留在你身上,不久之后我就会消失,不需要特地驱除我。人类太一厢情愿了,说什么被风呼呼附身后就会变坏,认为那些人做坏事是被风呼呼附身的关系,硬要把两者扯上关系。其实即使没有被风呼呼附身,照样做坏事的大有人在。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吗?) 我没有回答,但我知道风呼呼想说什么。 (人类对风呼呼附身这件事根本不了解,只是因为我们和你们不一样,就觉得心里不舒服,你不需要为这些事烦心。啊,对了,我告诉你一件你不知道的重要秘密作为见面礼吧。) 虽然我深感不安,但还是问她:“什么事?” (你之所以对城外的事特别感兴趣,是因为你本来就是从城外来的。) 我感到一阵晕眩。 (我是从城外来的?) (你不记得了吗?你就是从刚才商人来的那条路来到稳城的。) 我对小时候的记忆十分模糊,听她这么说,才发现记忆中的确留有某些非稳城的风景,比方说,山丘上有金属搭成的塔,还有闪着金属光泽的车子。我一直以为那是在梦中看到的。 (这件事千真万确,我和你的心有一部分是相连的。如果我是鸟,你就是泉水,我从空中降浯到你身上休息,所以我可以看到泉底藏着什么,那就是稳城所没有、只有城外世界才存在的事情。当然,现在的你已经属于这里,你在这里成长,应该也会在这里过一辈子吧,这里是你的归宿。) 我茫然地将目光移向马路的方向,商队的火把已经出现在远方的森林处。 (你为什么要附身在我身上?) (为什么呢?)风呼呼停顿了一下,好像在思考。 (可能是因为你在呼唤我吧。) (我吗?) (对,在雷鸣的季节。) 风呼呼不再说话,我等待她的下文,但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喂。”我叫她,但她没有回答。 风呼呼关上了和我之间的那道门。 路上已经空无一人。突然一阵睡意袭来。之后,我和风呼呼会不时交谈。有时候我叫她,她也没有反应,但我并不介意。 当我很痛苦的时候(比方被神藏婶责骂,或是失眠胡思乱想时),风呼呼就会让我作在空中飞翔的梦。梦中的我在云海飞行,可以感到一称有如神明般来去无碍的自由,每次从梦中醒来,我受伤的心就会得到疗愈,找回自信和力量。 又过了一阵子,我在白天时一个人悄悄地去墓町,走在那里的大马路上。无人的废墟显得寂静无声。 沿着大马路走到尽头,有一道城墙和城门,就像稳城和墓町之间的界线一样。 这道城门上没有木门,只有一道拱形的老旧石门。 门的另一端直通森林,阳光从树叶的缝隙洒落地面。 那是通往城外世界的路,那些商人就是从这条路来的,很久以前,我也是从这条路来到这里。想到这里,就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这条路通往梦中的世界吗?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拱门另一端的道路一直在召唤我、诱惑我。 既然那么在意,要不要去看看? 洒满阳光的道路就像妖怪一样,我突然害怕起来,把诱惑赶出脑海,慌忙转身跑回稳城。 当我跑在路上时,一只野狗从一幢废弃屋里冲了出来,对我龇牙咧嘴。我忍不住跳了起来,一阵风吹来,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让我的身体飘了起来。 我的两脚在空中舞动。我一跃跳过野狗,难以置信地着地后,回头一看,发现野狗吓得躲进屋里。风呼呼呵呵地笑了起来。 第三章 〈贤也〉幽灵 <er top">01 时序终于进入夏天,学校也放假了。 天空中飘着积乱云,天一亮,阳光就洒满大地,傍晚时分的倾盆大雨,冷却了蓄积热气的大地。 穗高邀我一起去仙水玩。仙水是位于风葬森林深处的泉水。那里是天然游泳池,可以戏水。穗高的哥哥会带我们去。 那天,我们五个人一起逦征。除了我、穗高和辽云三个人以外,还有已经毕业的和久哥,以及他的朋友公郎。 我、穗高和辽云三个人走在一起,两个大哥哥走在前面。和久和公郎比我们大很多,看起来不像是学长,而像是年轻的监护人。 走进风葬森林时,两名监护人吓我们说:“会遇到风呼呼喔。” 森林里的路很宽,草木生机盎然。 “没什么好害怕的。”穗高笑着说。 我默不作声地听着他们的对话,暗自思忖着,他们果然不知道有妖怪附身在我身上,不禁松了一口气。 仙水的水很清澈。 水面反射着阳光,波光粼粼,略带青色的透明泉水蓄积在岩石潭中,不少人携家带眷在这里玩水。 我们也脱了衣服,只着内衣进入水里。 泉水很冷,隔着水面,可以看到沙子和银色的鱼在水中悠游。 公郎的体格很壮硕,完全是大人的身体,手臂和胸部的肌肉很结实。只要有他在,什么事都不用怕。 我们兴奋地欢呼着,公郎把我们丢进水里。我看到和久从岩石高处一跃而下的英姿。 游了一会儿,我的嘴唇都发紫了,我们躺在泉水附近平坦的岩石上晒太阳。 沾了水滴的身体已经冷到极点,在阳光下渐渐恢复体温的感觉很舒服。 每个人都在笑,美丽的大自然、适度的运动和伙伴的笑容,在我的少年时代里,竟然有过集合了这三大要素的日子,如今回想起来都觉得是奇迹。 我们在山泉附近的树荫下吃午餐,我带了神藏婶帮我做的竹叶饭团便当。 吃饭的时候,和久问公郎:“希娜仍然下落不明吗?” 当时,我们三个年纪比较小的孩子正在聊着其他事,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时,马上静了下来。 “有没有线索?” “这个嘛,”公郎偏着头说,“狮子野那些人仍然在寻找她的下落,不过,她好像不在稳城。可能从哪一个门离开稳城了,也可能在海边被海浪卷走了。” 和久咂了一下嘴:“会不会被外面来的家伙劫走了?” “虽然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但可能性不高,据说希娜消失的那天,并没有来自城外的客人。那天只有希娜一个人从稳城消失。” 从和久和公郎的谈话来看,公郎可能有熟人在狮子野。 “即使是被人杀害,也很可能是稳城的人干的。” “这是让人不愿乐见的结果。” 和久忧郁地叹着气。 公郎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说: “啊,对了,前几天,我在天黑后看到一个奇怪的家伙,他给人感觉超阴沉、超诡异的,而且走向墓町的方向。和他擦身而过的时候,我还真有点害怕。” 我想告诉他,那个人不可能是凶手,但还是说不出口。 “我想应该不是,”和久说,“那个人应该是墓町的守门人,专门对付怨灵的。” 和久似乎认识守夜人。 “真不希望希娜已经被人杀害了,希望她遗在某个地方活得好好的。她不是那种会和人结怨的人,或许她已经离开稳城,在其他地方生活呢?因为她之前就很喜欢那些进口饰品。” “如果真是如此,就算不跟我们说,最起码也要跟优美或佐奈她们讲要出城的计划啊。” 公郎将视线移向我们,“最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你们也要特别小心。”然后就结束了这个话题。 回程时,我们走另一条路。一走出风葬森林,眼前的景色顿时开阔起来。 那里有一片长满青草的和缓丘陵,远远的山丘顶上有好几幢白色建筑物,它的周围是和建筑物相同的白色城墙。 我顿时兴奋起来:“那是其他城市吗?” “不是、不是,”公郎转头看着我,“那不是城市。” “是天上家,”和久接着说道,“那里是天上家住的地方。” 辽云瞪大眼睛,发出感叹的叹息,“原来那就是天上家,好大喔。” 我以前似乎也曾经听过“天上家”的名字,天上家是稳城最有地位的一户人家。 天上家的人从来不和别人来往,也从来不现身,普通人一辈子都不可能见到他们,真的是“住在天上的一家人”。 辽云嘀咕说: “原来真的有天上家。” “当然有,而且还有宫殿呢。” “那我们可以去吗?” “等你死了之后。” 辽云张大嘴巴,公郎笑着解释说: “因为活人不能去。” 之前,曾经有许多人因为某些目的想至天上家的宫殿,却从来没有人顺利走到那里。 即使直直走向那里,天上家的山丘却反而愈来愈遗,或是以为自己已经到了那个山丘,却发现白色城墙和白色建筑物都不见了。 和久说:“尸体不是会放在风葬塔被鸟啄和风干吗?听说好的灵魂就会飞向天上家,所以死了以后就可以见到天上家的人。” “那坏灵魂呢?” “坏灵魂会被变成风呼呼,所以不能去天上家,风呼呼会在雷季的时候发出痛苦的惨叫,到处使坏。” 我们驻足欣赏天上家良久,带着神圣的心情踏上归途。 傍晚时回到家之后,我便靠在墙上沉思,因为走了很多路,两条腿格外沉重。 “真可怜。”风呼呼突然说话了。 我十分生气。今天很开心,是美好的一天,为什么说我可怜? (真是够了,原来在那些人的标准中,我是不好的灵魂。你认为灵魂有好坏之分吗?而且选用那种敬畏的心情崇拜虚幻的城市。) 我愈来愈不高兴,风呼呼毫不在意地继续说了下去。 (天上家?即使死了以后也无法到那里,因为根本就不存在嘛!那只不过是遥远异世界的城市反射出来的影子,即使再无知愚昧,只要做几个简单的实验,就可以证明天上家根本不存在。人类真是太可怜了。) “滚出去。”我冷冷地说。风呼呼继续说道。 (不,我可以向你发誓,根本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人住在那个虚幻的房子里。) “就是有人住在那里,一点都不奇怪,你滚出去。” 我忍不住大声说道,我已经怒不可遏了。 天上家到底存不存在根本不重要,风呼呼想要破坏我美好的一天。 “我不需要你,你干嘛附身在我身上?你赶快滚吧,赶快消失吧!” (你不要这么激动,你整天这样念念有辞,朋友都会离开你。) “你烦死了,太碍事了,我讨厌你,我决定了,我要驱除你。” (你在烦什么?我并没有说你朋友的坏话,只觉得他们很可怜,况且你本来就是从城外来的小孩。) “闭嘴,我不想听,而且这也是你随便乱说的。” (怎么可能?你自己应该最清楚。) 泪水从我的双眼夺眶而出。 “消失吧,消失吧。”我彻底被激怒了,打断风呼呼的话大叫着。 我捂住耳朵,像咒语般叫着“消失吧,消失吧。”消失吧,消失吧。 风呼呼仍然在我脑海中说话,但我的“消失吧,消失吧”把她的声音盖住了。 我讨厌风呼呼破坏我的心情,我要叫法师驱除她。 什么时候?就是现在。 我捂住耳朵冲到傍晚的街道上,看到神藏婶站在那里。 “哎哟,吓我一跳,快吃晚饭了,你今天不是和穗高他们一起出去玩了吗?” 神藏婶看到我的脸,就问我:“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的表情很可怕。” 我突然冷静下来。 “不,没事。”我勉强挤出笑容,只是脸颊抽搐了一下。“晚餐吃什么?要不要我帮忙?” 之后的几天,我努力回想去年遇见的法师名字和她的地址,但是记忆却很模糊,一直想不起来。虽然也可以问其他人,但这么一来别人就很可能知道风呼呼附身在我身上,所以又打消了念头。 风呼呼保持沉默。这种情况就跟得了没有明显症状的病症一样,无法对症下药,在我犹豫不决时,时间也一分一秒地过去。 <er h3">02 夏日仍然持续着。我和穗高÷起走在学校附近繁花盛澜的原野上。 我把闲话告一段落后,对穗高说: “我打算离开稳城。” “是吗?那大家要不要带便当一起去?” 穗高露出笑容。 正因为她没有当真,才会这样开玩笑,但我发现穗高迟疑了,下,而且脸上的笑容很僵硬。 我注视着穗高的脸。 她的双眼散发出乐观开朗的光芒。她既不像少年,也不像少女,散发出一种只能称之为“穗高”的神奇魅力。 “穗高,听我说,我……” 什么?穗高窥视着我的脸,我忍不住移开目光。 “你知道我是从城外来的吗?” “啊?没有啊,呃,那个,”穗高不知所措,眼神飘移,很不会说谎的她终于放弃了无谓的挣扎,轻声说:“嗯,我只是曾经听说过。” “是吗?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嗯,对啊。” “谁告诉你的?” 穗高默默地把我带到岩石后方,压低嗓门说: “我哥哥告诉我的,还叫我绝对不能告诉你,因为你自己已经忘记了城外的记忆。稳城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件事,辽云应该也不知道。你问吧!只要我知道的就会告诉你。” 我向穗高保证绝对不会透露是她说的,然后立刻发问: “为什么我会来这里?” “听说是商人带你来的。” 我马上想起那天夜晚在墓町看到的牛车商队,穗高可能以为我不知道“商人”是什么,还特地向我解释。 “虽然我也没看过——听说商人有时候会来这里,把稳城外的各种东西拿来和在稳城制作的布料之类的进行交换,总之,你好像是跟他们一起来的。” “那我是商人的小孩吗?” “不是,听说你昏倒在路旁,被商人发现,当时稳城的大人物们好像讨论了很久,结果刚好因为神藏夫妻想要孩子,所以就把你留了下来。如果告诉大家,你是从城外来的孩子,会遭到其他小朋友的欺侮,所以这件事是最高机密。我只知道这些情况。” 我叹了一口气。穗高担心地观察着我的表情后,语气开朗地说: “这种事不必放在心上啦,你现在是彻头彻尾的稳城人,如果你没提起,连我都忘了。” “是吗?” “对啊,不过一和你聊起这件事,我也变得有点好奇。你来这里之前,不是住在其他城市吗?你不记得以前的事吗?”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至少我不记得足以向穗高说明的内容。 “真无趣。”穗高失望地说。 “学校的老师也说,现在住在稳城的人,其实都是从城外来的,大家都一样啦。” 我知道其实并不一样,他们有父母兄弟姐妹,也有血源的传承,而我却没有这种传承,正因为我和他们不一样,才需要保守这个秘密。 不过,我稍微松了一口气,穗高在知道我的身世后,还是愿意和我一起玩。 穗高摇晃着我的身体。 “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要离开稳城吗?你应该是开玩笑吧?” “呃?我有这么说吗?” 我故意装糊涂。穗高皱起眉头。 “你刚才不是说了吗?离开稳城可能会死喔,就连大人出去也很危险,听说稳城外有食人兽。即使你顺利去了其他城市,我也不觉得那里会是好地方,绝对是留在稳城比较好。” “应该吧。” 我发自内心地这么认为。 大人常常告诉我们,只要到外面的世界就不会有好事发生,甚至有人称外面的世界为俗世。如果说天上家是在阶梯上的世界,稳城以外的其他城市就是阶梯下的世界。 稳城并不是完全封闭的,少数俗世的人可以透过正式手续申请进入稳城,那些人大部分都是俗世的特权阶级,他们发誓再也不回到俗世,跨过稳城的门,度过他们的余生。他们为什么特地来到这块秘密的土地生活?当然是因为这里比他们原来生活的地方更理想。 “而且,稳城还有我。” 穗高这么说,我也就顺口回答说:“是啊,还有你。” 下一刹那,穗高把嘴唇贴在我的脸颊上。 我惊讶得浑身僵硬,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燃烧起来,令我茫然不知所措,连耳朵都红了起来。 穗高迅速从我身旁跳开,可能以为我会攻击她,露出调皮的笑容做出空手道的姿势。 我脑筋一片混乱地杵在原地,看着穗高。 穗高放下双手,一脸无趣的表情,仿佛在说:怎么了?我只是开阔玩笑。 “你在干嘛,白痴!小心我宰了你。” 我对自己的反应迟钝感到不好意思,大声吼叫起来。 “好啦,好啦。” 穗高笑了。当然那双清澈的眼眸再度看着我时,好像改变话题似地说: “等你长大了再说。” 穗高没有继续说下去,她应该是随口说说而已,并没有想太多,她经常会做这种事。穗高咚、咚地侧身踏步,从岩石后方跳了出来,似乎在掩饰自己的窘迫。 我也跟着她跳了出来。 夏天强烈的阳光格外刺眼,我顿时眯起眼睛。 长大以后?我觉得不长大也没关系。 那天的穗高在我内心占据了特殊的位置,始终不曾消失。 <er h3">03 几天后的晚上,那是一个没有风、令人辗转难眠的闷热夜晚,自从商人来稳城的那天晚上之后,这是我第一次溜出家门,前往墓町。 门前的灯笼亮着,大渡先生像往常一样坐在那里。 “嗨,”大渡先生苦笑起来,“你真是一个奇特的小孩,竟然不觉得腻,可能是受到风呼呼的影响吧,好像特别喜欢妖魔之类的东西。” “不是,”我说,“今天我来,是想请教你驱除风呼呼的人住在哪里。” 大渡先生瞪大眼睛。 “原来是这样,如果要驱除,应该找云见姥,另外东方也住了一个帮人驱魔的妇人,不过这样好吗?” “因为,根本没有好事嘛。” “也对啦,对正常的生活的确有点妨碍,好,那四天后,我带你去找我侰赖的巫师。” 我惊讶地问:“真的吗?” 大渡先生很干脆地说:“没问题,这样比较好吧。” 虽然我对驱除风呼呼这件事有点犹豫,但从长远来看,我应该不会后悔。 之后,我告诉大渡先生和朋友一起去山泉,和回家路上看到天上家的事。 我问他关于稳城的人死后的事。 “听说死后的灵魂会去天上家的山丘,真的吗?” 我故意不提“好的灵魂”。 大渡先生嘴角露出微笑,似乎觉得很有趣。 “不太清楚呢,或许去了天上家,那里也有像我一样的守门人告诉他们说,不可以进去。” 的确很有这种可能。同样的话如果出自风呼呼的口,我就会反弹,但如果是大渡先生说的,我就愿意接受。 “位于天上家的远方或许还有其他的城市,天上家的人或许也希望在有朝一日可以去那样的地方。而下一个城市或许也远远地可以看到另一个城市,大家永远都希望往远方去。” “那很远很远的尽头,到底有什么?” “世界是圆的,可能会回到这里吧?不,其实我也不知道。” “你是往生者的向导,也不知道吗?” “我不是向导,只是告诉他们此路不通,叫他们往回走而已。” 大马路上有动静。大渡先生拿起长矛,我收起笑容,看着大马路的方向。 从漆黑的马路走来的是一个黑发的年轻女子,她的脖子上好像有一条长绳子,一直延伸向黑暗的深处。 我已经习惯幽灵在这里出没了。只要大渡先生在,没什么好怕的。 然而,当我看到走过来的女人时,全身的寒毛倒竖。 感觉和之前不太一样。 黑暗中充满紧张,空气好像凝结了。 我可以看到杀意、憎恶和怨恨的轮廓。 女人终于走到亮光下。 我“啊”地叫了起来。 大渡先生困惑地看着我。 “你认识吗?” 我情不自禁地想要站起来,大渡先生用长矛制止了我。 “小弟,你往后退,太危险了。” 鬈曲的头发黏在女人铁青的额头上,她的脖子、手腕和手指上有许多金属饰品。 “她是希娜姐姐啊。” 大渡先生拿着长矛嘀咕说: “竟然……是稳城的人,我记得在公告板上看过希娜的名字。我记得是桧森家的二女儿……原来就是在初春时失踪的那个女孩,” <er h3">04 希娜走到蓝色灯笼下,轮流看着我和守夜人后,对我露出笑容。 “你怎么会在这里?” “有点事,”我说:“这段时间你去哪里了?” “我也有点事,而且我还有秘密,不过没关系,明天我会告诉你,一定会让大家大吃一惊的。啊,好累喔,我可以进去了吗?” 希娜用下巴指了指门旁的侧门。 大渡先生摇摇头,手拿着长矛站了起来。希娜皱起眉头凝视着大渡先生。 “很遗憾,往生者无法进去。” 希娜用鼻子哼笑了一声:“这位大叔,你是谁?我是稳城的人。”然后,她冷笑着看着我,“对吧?”征求我的同意。 我的身体无法动弹,只能看着希娜。 希娜的嘴唇很红,脸色很苍白,双眼发出充满妖气的利光。她和之前的幽灵一样,缺乏活着的感觉。 “你是桧森家的希娜吧?你终于回来了,我会和你家人以及狮子野联络。” 希娜用不耐烦的口气打断了他。 “为什么不让我进去?门的那一端是属于我的城市,我的家人住在那里,我之前也住在那里,没理由不让我进去。你到底在想什么?大叔,我和狮子野也很熟,不需要你转达,我可以自己告诉他们。你的工作是阻止那些贪婪的、像老鼠一样鬼鬼崇祟的俗世人和闲杂人等进入稳城,不是吗?” 大渡先生摇摇头,他一如往常表情严肃、面不改色。 “十分抱歉,这是自古以来的规定,即使是稳城的人,一旦往生,就不得入内。” 希娜默不作声地瞪着守夜人,她的身体愈来愈透明,几乎快看不到了;然而下一瞬间,却突然变浓了起来,时浓时淡的身形宛如在风中摇曳的火光。 希娜毫无预警地把桌子踢了起来,“咔咚”,随着一声巨响,桌子弹起一公尺左右,大渡先生用长矛把桌子压了下来。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往生者把桌子踢起来? “往后退!”大渡先生立刻对我说,我赶紧拉着椅子退向门的方向。 希娜扑了上来,大渡先生用长矛挡住她。希娜的左肩被长矛打到后,便像黑色的沙子般慢慢消失了。“王八蛋!” 希娜像野兽般龇牙咧嘴地嘶吼着,那不是我认识的希娜,而是徒有希娜的外形的其他东西。 她消失的左盾再度长了出来。大渡先生用长矛尖对准她。 “现在我更不能让你进去了,不过我倒是可以听你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是被人杀害的吧?” 希娜注视着大渡先生很久,或许是发现自己没有胜算,她垂头丧气地说: “没错。” “谁干的?” 希娜看了我一眼,大渡先生说:“小弟,你去后面回避一下。”但话还没说完,希娜就摇摇头。 “不,不用回避,没关系,我不太相信这位大叔,而且我希望有更多人知道这件事。唉,我原本还打算在大家面前揭露的。” 希娜的眼神变得更加锐利。 “是和久。” 我以为她在骗人,和久为什么要杀害她?在仙水时,和久担心希娜下落的样子,我仍然记忆犹新。 “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家伙,我告诉你们他是怎么杀害我的。” 希娜娓娓道来。 和久邀我和他一起去墓町,他说以前来自俗世的没落贵族把宝藏藏在墓町,他知道大致的位置,所以叫我陪他一起去找。 他还叫我保密。 最后我才知道,所谓的宝藏根本是他信口雌黄,根本不可能找到。 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的时候,他突然变得心神不宁,而且情绪愈来愈不好,虽然他假装在找没落贵族的宝藏,但其实根本心不在焉。 那他到底想干嘛?我根本猜不透。 心情不好是会传染的,所以,我的心情也变得愈来愈差。 我说,我累了,好无聊,我口渴了,回家吧。 结果,他突然对我拳打脚踢。 你们能够相信吗? 和久竟然莫名其妙地打我,他开始数落我的任性自私。 我或许自私、或许任性,但和久早就知道我的这些个性,如果他不喜欢,可以不邀我嘛。 那时候我才发现,他“是为了做这件事才邀我来杳无人烟的墓町”。 他的眼神显得诡异而阴沉。我满肚子不高兴,突然想起一个名叫朱理小姐的女生。 在我们还只有十四岁的时候,安德家族有一个女孩失踪了,她叫朱理小姐。 听说朱理小姐美如天仙,没有小孩子敢直呼其名叫她朱理,就连大人也都叫她“朱理小姐”。她是一千五百年前流亡到稳城的名门贵族家的千金小姐。 在学校时,和久和朱理小姐之间完全没有交集,彼此也漠不关心。 但有一次我看到他们一起走在田野上。 咦?我觉得很惊讶,两个在学校从来不说话的人竟然走在一起,但反正和我无关,也不想去说三道四。 朱理小姐失踪的时候,我想和久应该知道什么,于是就绕着圈子问他。 ——朱理小姐不知道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烦恼? 结果,和久竟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面不改色地回答说。 ——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话,怎么可能知道? 我本想对他说,怎么可能?但犹豫了半天,发现和久盯着我的脸。 他的眼神很阴沉,让我觉得他在暗中观察我,而且一副不相信别人的样子。 我突然感到害怕。 ——我想也是,我也和她不熟,真是一个谜。 虽然当时我这么敷衍过去了,但心里一直对和久的样子耿耿于怀。 当他动手打我时,我生气地问他。 ——很久以前失踪的朱理小姐,是不是被你杀了? 可能被我猜中了,他的表情顿时僵得好像一块石头。 其实,我只是随便猜猜而已。 没想到,下一瞬间,他竟然伸手掐我的脖子。 我就这样死了。 我不该去墓町的,无论我怎么呼救、叫喊,都没有人来救我。 我被丢在墓町的废弃屋里。 我在黑暗中躺了很久,全身部长蛆,小虫子把我的皮肤咬破了,如今留在墓町的是一具很可怕的残骸,如果有人看到我的样子,绝对会忍不住呕吐。 希娜说着说着,忍不住哭了起来。她流着泪,诉说着自己的冤屈,每次想起和久就怒不可遏。 然而,这分激情也在向大渡先生倾诉的过程中渐渐平静下来,最后,她陷入了沉默。 当天空开始泛白时,希娜慢慢从灯笼前离开。 “请务必把和久绳之以法,拜托你。” 希娜就消失在夏天黎明的墓町。 我问大渡先生: “和久哥会怎么样?” “很难说。如果那个叫和久的年轻人真的杀了那个女孩,就会在稳城受到审判,应该会被判死刑吧。” 我重复了一遍。 “和久哥……会被判死刑。”大渡先生满脸疲惫地点点头。 “当然,处理往生者的证词很麻烦,光凭她的证词无法作为证据,甚至无法作为逮捕的理由。 “如果亡灵可以在我们需要的时候现身作证就方便多了,可是问题没这么简单,虽然她今晚出现了,但可能永远都不会再度现身。所以光凭亡灵的说词,根本无法立案。” 的确,如果“因为亡灵这么说,所以那个人是凶手”的说法成立,任何人都可以把自己不喜欢的人栽赃成凶手。 “但是这次的情况比较特殊,因为你也在场。” 大渡先生把手放在我唇上。 “小弟,如果我需要说出桧森家二女儿亡灵刚才说的事,你愿意证明你也在一旁听到相同的内容吗?” 我吓了一跳,脑筋一片空白,说不出话。 我想像着当大渡先生在狮子野和其他看热闹的人面前说:“和久杀了希娜”时,我在一旁立正站好说:“没错,我也在一旁听到了,和久哥杀了希娜”的画面。 怎么可能?不要,我不想这么做。如果我现在敷衍回答说:“我愿意”,到时候就会面临这种情况。 我小声回答说:“我做不到,和久哥是……我朋友的哥哥。” “小弟,我问你一件事,这次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我答不上来,无论如何我都不想作证。 大渡先生的表情放松下来。 “对不起,这不是你能作主的,而应该是我要面对的问题,我必须慎重思考。据刚才少女所说,她的尸体应该在墓町…… “首先,我要找到尸体,要尽快找到,然后才能向狮子野报告,这么一来杀人案就成立了。我会告诉他们,亡灵说出了和久的名字。如果你不愿意……不需要你作证,没错,如果是你朋友的哥哥,你应该很为难吧。”大渡先生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狮子野有时候虽然做事不够认真,但却是一千年来,维护稳城法律的组织,他们很有经验,一定会顺利破案的。” 我心情沉重,一语不发。 “好了,快早上了。”大渡先生站了起来,把桌子立在墙边,他准备回家了。 “你应该了解自己目前的立场吧,要注意自己的安全。今晚你来这里的事以及所见所闻,都不能告诉任何人。其实今晚你不在这里、也什么都不知道,懂了吗?即使遇到和久或是其他人,也要假装不知道。” “但也可能是希娜姐的幽灵说谎,其实根本不是和久哥干的。” 大渡先生露出疲惫的眼神看着我,早起的鸟儿在附近的屋顶上啼叫。 “不瞒你说,我做这份工作很久了,偶尔也会遇到类似今天的情况。通常不管往生者说什么,我都不会告诉第三者,永远埋在自己心里,这是守夜人的职责。如果随着往生者不负责任的话起舞,活人的世界就会被死人操控。我才不会当这样的桥梁,当然啦,也可能是因为我生性怕麻烦的关系。 “不过,今天并不是我第一次听说和久这个名字,也就是说,以前我也从其他往生者口中听过这个名字,所以我不能充耳不闻。嗯,算了,反正你……目前要小心谨慎,不要操之过急。” 第四章 〈贤也〉暴力 <er top">01 从墓町回到家里之后,我随即躺在床上。 学校选在放暑假。 和墓町反方向的海边附近有一个小庙会,神藏夫妇一大早就出门去帮忙了。 辽云和穗高来找我一起去参加庙会,“我虽然很想去,但身体不太舒服。”这么拒绝他们后,我倒头就睡。 醒来时,午后的烈日照了进来。 可能才中午过后吧?远处传来敲鼓的声响。 我再度走向墓町。 穿过洞窟,沿着石崖的阶梯往下走。 大渡先生早晨收起的桌子还靠在墙上,他应该还在睡觉吧? 好安静。风、阳光和在道路两旁摇曳的白花。 我全神贯注地看着街道,竖耳倾听。 有那么一下子,有一条透明、好像绳子般的幻影在街上飘动。 那——或许是希娜亡灵脖子上的绳子。 我走向废墟的大街。 大部分的废弃屋里都长满杂草,不时有蝗虫蹦出来。在倒塌了一半的石墙旁,倒着一个龟裂的花瓶。 我不太了解墓町的历史,听说以前稳城曾经发生过传染病,于是就用一道墙隔开了病人和一般人的生活圈。墓町当然就是得到传染病的病人生活的区域,当最后一个病人死后,这里就变成了令人不敢靠近的废墟城。 两只蝴蝶互相追逐飞舞着,消失在小巷中。 我想起希娜的其中一个手环上刻着蝴蝶的图案。 手环上的蝴蝶和消失在小巷中的蝴蝶重叠在一起。 我跟着蝴蝶走进小巷。 我在草丛中踩到了一个像是陶器的东西。 低头一看,竟然是人的头颅。 那不是希娜。头颅又干又白,可能已经在那里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光是草丛中,就有五、六个骷髅头和其他部位的白骨一起散在地上。 对不起,借过一下。我在心中向那些白骨打了声招呼,喀啦喀啦地踩着尸骨往前走。 我喜欢希娜,如果是其他人杀了希娜,我一定会全力支持希娜的亡灵。 然而,如果是和久把她掐死的,那么很遗憾,我无法站在希娜那一边。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所谓的正义,我只想保护和久,比起往生者,我更想站在活着的人这一边。并不是因为和久带我去仙水,而是因为他是穗高的哥哥,穗高是我在稳城生活下去所仅有的心灵支柱。 大渡先生说,要先找出希娜的尸体,再向狮子野报告。 如果我比大渡先生更早在墓町找到希娜的尸体,然后把她处置掉呢? 大渡先生口风很紧,只要找不到尸体,他就不会有下一步行动。只要一切处置得当,至少和久不会因为希娜的事遭到逮捕。 然后,这将成为我终生的秘密。 我满脑子想着这些事,走在到处都是瓦砾的路上。 前面有两条路,右侧传来像铃声般轻微的金属声。 啊,就是那里。希娜在引导我。 我当时的精神状态应该不太正常。 思考停顿,完全被废墟中传来的某种信息所吸引,一直往前走。 只要冷静思考,就可以知道想在偌大的墓町找出躺在某处的女尸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 然而,当时的我认为有八成的机会可以找到希娜,每次转入小巷,每次往前踏一步,就觉得自己接近了核心地点。 好像有一条线从目的地延伸出来,我顺着这条线走去,我的预感没有骗我,走了一段时间后,果真发现了希娜的尸体。 希娜躺在红色瓦屋顶的废弃屋中。 我在入口张望,一看到尸体,立刻移开视线。 尸体已经面目全非。 如果不是事先已经知情,我或许认不出这是希娜。 房间内空无一物,甚至一块地板都没有;光线从墙壁和天花板的缝隙钻了进来。 一丝不挂的尸体就弃置在这种地方。 尸体已经有不少地方露出骨头,头发掉了一大半,鼻子和耳朵被割掉了,眼珠子也不见了。 她的脖子上有一条绳子,绳子的另一端丢在地面上。 先前戴在手上和手指上的饰品全被取走了,脸部遭到毁损,再加上她身止没有衣服和饰品,看来凶手应该是为了让人不容易辨识尸体的身分,或者是因为泄恨才龠游么做。 我震惊不已,好不容易才克服激烈的心跳,顺利呼吸。 为了掩护和久而独自处理希娜尸体的想法顿时烟消云散,我满脑子只想着如何离开令人毛骨悚然的废弃屋。 离开废弃屋后,我步履蹒跚地来到一个像广场的地方。 我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数公尺之外站着一个年轻人。 高大的个子,匀称的身躯,整个人散发清爽的气氛。 是和久。和久也立刻发现了我,露出哑然的表情。 <er h3">02 “你在干嘛?”和久纳闷地问我。 要不要逃?我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但两只脚却动弹不得。 和久心情愉快地吹着口哨。 “喂,你在这里干嘛?” 面对眼前紧张的状况,一个女人尖尖的声音响彻脑海。 (赶快逃。) 是风呼呼。 那是自从去仙水之后,她第一次跟我说话,而且,也是在附近有人的情况下第一次对我说话。 我的脚无法动弹。 我的全身开始发抖,脸部肌肉因为恐惧而抽搐,看着和久的双眼好像看到妖魔般睁得大大的。 然而,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和久眼中是什么样子。 只要好好掩饰,我应该可以瞒天过海吧?只要说我一个人在这里玩就好,只要不提起发现希娜尸体这件事就好。 而且,我和穗高是一国的,也就是说,我会帮和久。还是说我应该把一切都告诉和久,提醒他“赶快把希娜的尸体搬离墓町”? 这么一来,他应该会感谢我…… (你太天真了,我知道?他会杀了你。) “你到底从哪里进来的?” 和久向我靠近一步。 失去双眼和耳鼻、已经面目全非的希娜尸体再度浮现在我眼前。 (赶快逃!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你今天不是和穗高他们一起去看庙会了吗?” 和久又向我靠近一步。虽然他说话时显得若无其事,但前进的方法就像是肉食动物扑向恐惧的草食动物一样。他开朗的语气很虚伪,有一种暴力的预感。 我终于转身跑了起来。 身后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正当我心想“不妙”时,已经被推倒在瓦砾堆上,扬起一阵沙尘。 然后,我立刻从背后被抓住,双手也被按住了。 “你为什么要逃?” “不要。” “你是不是隐瞒了什么?你告诉我,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一个人吗?” “我和辽云一起来的。” “那你叫他过来啊。” 我呼唤着辽云,但当然不可能听到回答。“好奇怪,我们刚刚明明一起来的。”我一边咳嗽,一边嘀咕道。 “一定是逃走了,他一定跑回稳城了。” 这句话似乎奏效了。 “辽云为什么要逃?” 的确不合情理,和久是穗高的好哥哥,还带我们一起去山泉玩过,辽云为什么要逃? 和久好像突然想起似地补充说: “啊,对了,我刚才看到辽云和穗高一起去看庙会了。” 和久把我的左手扭到身后,语意不清地说: “告诉我实话,你一个人在这里干嘛?为什么看到我要逃走?” “我在探险,我并没有逃走。” “有没有发现什么?” “没有。”我拼命摇头。 “喔,是吗?” 和久突然松开手。 我按着被弄痛的左手腕,环顾四周,和久挡在我面前,而我的身后是墙壁。 “那和久哥,你在这里干嘛?” 和久没有回答我,我又立刻说:“对了,我看到那里有奇怪的蜥蜴,你要不要去看看?”虽然我试图缓和气氛,却徒劳无功。 一阵尴尬的沉默。 和久突然说出令我意想不到的话。 “你知道自己是从城外来的吗?” 我手足无措,只能暧昧地回答:“呃,是啊。”一过了一会儿,才发现他这句话充满恶意。 和久露出嘲笑继续说道。 “而且,听说有奇怪的妖怪附身在你身上?虽然我看不到,但上次有一个看得到的朋友告诉我了。” 他知道我身上有妖怪?我羞耻地低下头,穗高也知道这件事吗? “你真是糟糕透了。原本就是俗世的人,又被妖怪附身,这下该怎么办?你以后要怎么在稳城生活下去?” 我木然地看着和久。这就是之前的和久吗?从他身上根本看不到那个明白是非、善解人意的大哥哥的影子,他的眼中露出喜欢欺侮别人的捣蛋鬼眼神。 “喂,不许用那种龌龊的眼神看我!” 他抓起我的衣领,把我推倒在地,不可思议的是,我竟然没有感到疼痛。和久开始踢我。 你给大家制造了多少麻烦?你知道神藏先生为了照顾你有多辛苦吗? 啊?你到底知不知道? 你不知道不可以来墓町吗?我不知道是谁告诉你那条通道的。 为什么不遵守规定? 你这么想死吗? 你知道雷鸣的季节,墓町会变成什么地方吗? 我告诉你吧,是刑场。 在雷鸣的季节里,那些脑筋有问题的家伙,还有给大家添麻烦的人,都会被带到这里处死。 那些名叫鬼众的人,平时是在稳城正常生活的大人,雷鸣季节时,就会戴上面具,穿上蓑衣。 变成鬼。 他们踢开别人的家门——当然事先已经经过家人的同意,况且大部分都是家人委托鬼众下手的,然后把那些讨厌鬼五花大绑带来这里,杀死后丢弃。所以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说: (那是鬼在雷季时干的,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今年的雷季会轮到你。 你是俗世的人,又被妖怪附身,而且还在举办庙会的日子一个人到墓町闲逛,谁都知道,像你这种小孩长大了也不会是什么好货色。 这就是你的命运。 你不需要现在特地来这里,因为在下个雷季,你就会被带来这里。今年是你人生的最后一年,应该去其他地方好好享受一下。 鬼众。 在雷季的墓町,会秘密地行刑——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但觉得完全合理,因为稳城发生了太多我不知道的事,多如天上繁星。 我恍然大悟。我姐姐也是在雷季消失的。 所以——姐姐是在墓町被鬼众杀死的。 难道是因为他们认为不需要两个来自俗世的孩子吗?还是有其他的隐情? 和久嘴上说着:“好好享受,好好享受”,配合节奏踢我的身体。 我哭着哀求:“对不起,我下次不会再来这里了。”但他毫不理会,根本不愿意放过我。他发自内心地轻视我,而且我还在他行凶现场附近晃来晃去,一看到他就逃走,想必更令他不满吧。 和久无情地继续踢我。 “你这种穷小子凭什么和我妹妹交往?我妹还小,不懂事,你以为你这种从俗世来的肮脏鬼有资格和我的家人交往吗?” 和久杀了希娜,没有理由不杀我。 今天应该就是我的死期。 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强烈感情窜入了体内不属于我的部分——也就是风呼呼的领地。 我从来没有像这一刻、那么强烈地感受到风呼呼附身在我身上的这件事。 她透过我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和久。 “我看到了尸体,你杀了希娜姐。” 我终于脱口说出这句话,和久不再踢我。 “你根本是凶手。” 和久的表情露出一丝不安,但随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奸笑。 “没错,那又怎么样?我没有关系,我和你不一样,因为我很特别。” “我要去告诉别人。” “谁会相信你这种被妖怪附身的俗世人的话?况且你连小命都不保了,要怎么告诉别人?” 和久把手伸向我。此时扬起一阵风,吹起漫天沙尘。 和久咂着舌头,眯起眼睛。 我捡起路上的石头,紧紧握在手上,不顾一切地打向和久的手。 和久发出呻吟,把手缩了回去。 我乘隙离开墙边。 有那么一下子,我们瞪着对方。 他看着我,从怀里亮出一把刀子。那把刀子有十公分左右,是用来杀鱼或是割绳子的。 “你不要再垂死挣扎了,即使你活下去,也不会有好结果的。” 和久向我逼近,但他才踏出一步,风呼呼便发出猛烈的威吓声音。 被激怒的狰狞猛兽发出咆哮,震撼了空气。 而且,这个声音是从我的喉咙发出的。 一阵风从我的脚下吹起,宛如巨鸟拍动翅膀。就在这一刻,风呼呼不在我的体内,而是我依附在风呼呼身上。 和久脸色大变地往后退。 风吹向他的身体,导致他重心不稳。 和久拼命挥舞的刀打到我手上的石头,迸出火花。 这是决定我生死的一刻。 我立刻接住和久松开的刀子,抓住的那一刻,那把刀子好像变身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这正是变成大鸟的我想要的东西,爪子和尖喙。 和久试图抢回刀子。 我拿着刀子的手自然而然地准备对付他。 当敌人展开攻击时,那只手仿佛处于兴奋状态的野兽,不顾我的意志伸向目标。 我的手感受到刀子刺进肉体的触感。 这种感觉令我回神,我松开了手。 和久的侧腹露出刀柄。 他没有惨叫。 我则叫着跑走了。 我冲进废墟的小巷,拨开蜘蛛网和草丛,毫无目的地向前奔跑。 我冲进一幢倒塌的建筑物中躲了起来。 紧张的情绪平复时,我再度想起自己闯下的祸,浑身颤抖起来。我从来没有杀过人,对这方面的知识十分贫乏,完全不知道自己对和久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风呼呼小声地说。 (别在意,他是罪有应得。) (他是不是死了?) (不清楚,但死了最好,刚才或许应该刺他的要害。) (他……) 我原本想要说什么,思绪却乱成一团。我愤慨、胆怯、叹息,陷入慌乱,刚才被和久踢的地方已经变瘀青,正隐隐作痛。 我对风呼呼已经完全没有芥蒂。 是她救了我。虽然她救我也是为了她自己,但我接受了她。 (上次的事,真对不起。) (这种小事不必在意。) 我好想睡觉,好几次昏昏睡去,但每次都梦到和久一脸狞笑、满身是血,手拿刀子站在我身后,然后我就醒了。 和久不知道怎么样了?我以后又会怎么样?我一次又一次地思考着这些不回到稳城,就无法找到答案的问题。 以前阿藤曾经说:“一旦踏进墓町,绝对没有好下场。”看来他的话果然是真的,希娜、我,还有和久,所有踏进墓町的人,果然都发生了极大的不幸。 我站了起来。走出废墟时,天色已经暗了。 <er h3">03 远远就看到白色的灯笼。 大渡先生坐在桌后,全神贯注地看着大马路。 “你来了,坐在这里吧。”大渡先生单手抓起我平时坐的椅子,隔着桌子递给我。 我坐了下来。大渡先生拿出竹筒,给我水和饭团。当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时,大渡先生说: “情况很糟糕,你知道吗?” 我点点头。 “你告诉我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把今天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大渡先生愁眉不展地听着。 当我说完后,大渡先生叹了一口气。 “和久浑身是血,按着肚子跑回稳城。大家立刻围了上来,把他抬上担架,送回家里,也找了医生。和久一直都很清醒,别人帮他包扎的时候,他把发生的事告诉大家,和你刚才告诉我的事有一小部分出入。据他说,他来墓町寻找希娜失踪的线索,刚好撞见你,结果你就攻击他。” “怎么可能?”我倒吸了一口气,“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我知道。他果然是一个狠角色,据他说,你和平时完全不一样,变得极其凶暴,像野兽一样咆哮,身心完全都被风呼呼占据了。 “而且,他还说希娜也被你在墓町杀了。他试图利用这机会为自己脱罪。 “现在大家都在等你回去。你很聪明,一直躲到晚上,狮子野的人才刚离开不久,还命令我如果看到你,就要把你带回去。” 我不知所措地问: “这么说,和久还活着吗?”我的声音听起来很蠢。 “至少刚才还活着,虽然已经帮他处理了伤口,但日后的事谁也不知道。” “穗高呢?” “穗高?是和久的妹妹吗?她脸色苍白地陪着哥哥。” 我还想问很多问题,但心情沉重,根本说不出话。 “我要道歉。”我的鼻头发热。 “向谁道歉?这可不是道歉就可以解决的问题,事情太复杂了。” 大渡先生叹了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 “稳城会相信和久的说词。” 大渡先生眼中闪烁着对稳城这个封闭的共同体所产生的冷漠愤怒。 “我知道你回去后会有什么下场。首先会被问很多问题,不能有半句谎言,他们会用各种不同的方式,一次又一次地问相同的问题,如果有不合情理之处,你就会受到惩罚。我会把希娜幽灵的事说出来,然而,即使你可以洗清杀害希娜的污名——但因为你对和久行凶,所以无论如何都会被判死刑。即使可以进行一场公平的审判,让你不至于在审问中吃太多苦头,也……” 说到这里,大渡先生似乎有点吞吞吐吐。 即使不至于在审问中吃太多苦头,也……? 我把大渡先生难以启齿的话说了出来。 “在雷季的时候,鬼众也会把我干掉。” “你说什么?” “这是和久告诉我的,是真的吗?” 来自俗世的少年被妖魔附身,独自在墓町徘徊,而且竟然对家世显赫的名门长子行凶。 无论其中有什么隐情,都已经无法继续留在稳城了。 大渡先生哑然失色,接着点点头。 “嗯,差不多就是这样,而且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最糟的是,你说的一切都被视为是借口,除了被诬陷为杀害希娜的罪人,还会被严刑拷打,最后被判死罪。” 大渡先生注视着我。 “我从刚才就一直在思考,你的未来到底在哪里。我再重复一遍,你已经不可能继续在稳城生存,最好的结果,也只能活到下一次的雷季。你在稳城没有未来,既然这样,就只能离开稳城。” “离开稳城。”我重复他的话,脑海中想起拱门外,阳光穿过树叶洒落而下的道路。 “走到墓町的尽头,出了城门后,再一直往前走。我不知道到底有多远,总之可以走到其他的城市,虽然有可能横尸街头,但总比回到稳城好,现在是唯一的机会。” 我回答:“我知道。” 大渡先生点头说:“好。”接着从桌子下拿出一把收在刀鞘中的小刀和一个皮袋。 “我做了准备,里面有水和少许粮食,中途看到有水的地方可以补充水,粮食要省着点吃,吃完以后,可以靠虫子和草木果腹。” 我道谢后,接过旅途装备。 大渡先生说:“仔细听好了。”然后,吩咐我以下的内容: 一旦走出墓町,就不要再想回来,你要做好心里准备,一直往前走。 如果你明天还没有回来,狮子野就会在墓町展开搜索,之后会派出迫兵。 稳城的人不喜欢远行,而稳城外是无法可管的荒野,对大人来说,也是十分危险的地方,我想他们不可能为了追捕一个逃亡的少年不顾自己的安危,所以应该不会持续追捕下去。 如果你可以逃过这一劫——比方说,你顺和到达俗世,就代表你打赢了这一仗。 听好了,接下来才是重点。 如果被追兵追上了,你要毫不犹豫地杀死对方。不需要理由,也不需要问原因,要不择手段,绝对不能心软。 追兵是要去取你的性命。 或许他们也想要抓活的,但即使回到稳城,你也难逃死罪,因此和当场把你杀死没什么两样。 既然他们打算杀你,就代表他们不怕被别人杀,你千万要记住这一点。 我衷心祝福你可以活下去,在其他土地上长大成人。你千万不要忘记,在这里,至少还有一个人为你祈祷。 好了,你上路吧。我们可能永远不会再见面了。你有风呼呼陪伴,离开稳城,就是你的天下了。 我迈开步伐。 我频频回头,灯笼的白色亮光愈来愈远。 终于,我跑了起来。墓町的黑夜包围着我。 不可思议的是,我对墓町的黑夜不再害怕。我终于发现,之前是因为有可以回去的地方,所以才会害怕回不去。 当我穿过墓町通往外界的门时,空气顿时变得不一样了。 一跨过那道门,气温和湿度都同时下降。 这里的空气比稳城更干、更凉。 踩在地上的脚步声也不一样,在稳城时,脚步的声音很长,这里却很短促。 走出那道门,又走了一小段路后,我回头一看,发现背后只剩下暗色的树林。 在树林后方有一个城市,这个事实真令人难以想像,也许是幻术造成的效果,让人一旦离开,就无法轻易回去。 一切都变轻盈了。 在我内心的和久、穗高、辽云、神藏夫妇、大渡先生、学校的老师、稳城的风景、文化,以及所有一切都渐渐抽离,产生了距离。 曾经理所当然地存在于周遭的一切,都留在背后的黑暗中。 前方是树木形成的隧道。 一步、一步,我离开了曾经接纳我的空间。 如今,只剩下没有实体的风呼呼陪伴我。 或许明天我就会遭到杀害,但至少此时此刻要努力活下去。 走得愈远愈好。 第五章 〈和久〉客厅地狱 <er top">01 受伤的年轻人醒了过来。房间角落的纸灯洒下柔和的光线,枕边放着装了水的陶器瓶。 医生叫他绝对不能动,以免继续失血。他按着被刀子刺中的腹部穿越洞窟,走下石崖,好不容易才回到稳城,一路上流了很多血。 可能是药物的副作用,睡前,身上就好像有几十只蜈蚣钻进了皮肤,浑身奇痒难忍,而腹部就像吞下一块灼热的石头般发热发烫。 如今,完全没有任何感觉。 和久心想,那个伤口应该不可能这么快就愈合,疼痛只是暂时消失,绝对还会再度卷土重来。 房间内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这是哪里?虽然是自己家里的客厅,但感觉好像另一个地方,原来只要躺在地上,熟悉的房间也会有完全不同的感觉。 穗高那个同学的举动不像是人类的行为。 他并不是因为情绪激动而出手。 那小子竟然逃走了,这件事令和久无法安心。然而无论那小子说什么,毕竟是俗世的孤儿,不会有人相信他,而且我受了伤,是他动的手。 在纸灯相反方向的角落一片漆黑。 最初出现在那片漆黑中的是一个阴沉的小男生。 那个微胖的小男生理着光头,在黑暗中翻着白眼看着和久。 如果处在黑暗中,不论是衣架或是什么东西的影子都很容易看成是人影。这种时候只要走过去,亲自确认一下就可以了,然而,此刻的和久却无法动弹。 他眯起眼睛看着伫立在黑暗中的小男生。小男生名叫小九,是和久十一岁时的同学。 <er h3">02 小九的祖先在两代前,从城外——也就是所谓的俗世来到这里。他总是流着鼻涕,对人恶言相向。 小九的运动能力不佳、功课又不好,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才艺,所以几乎没什么朋友。 有一天,和久在放学路上刚好看到小九在欺侮一个五岁的男孩,还把那个男孩吓哭了。男孩被逼到墙角,胀红的脸皱成一团,哭得唏哩哗啦。小九一看到和久,就露出谄媚的眼神。 “来,我们一起来玩。作弄他超好玩的,你也来试试吧。” 他在说“超好玩的”这几个字时,声音变得特别尖。和久呆呆地看着小九。 他之前就曾经听说小九没有同龄的朋友,经常欺侮比他小很多的小孩子。 “别这样,人家很可怜。” 小九的脸顿时阴沉下来。 “因、因为他很自大,你不知道他有多自大。我、我要叫他吃大便,一定很好玩,我们来看看他到底会不会吃大便。” 和久觉得很受不了。路上刚好有马粪,男孩哭僩不停。 “你真无聊,我要走了。” “是喔?那你滚吧。” 和久转身离去,小九对着他的背影发出“咯呵”的奇妙笑声。 “如果你比我年纪小,我就会叫你吃大便。” 和久停下脚步。这个“如果的世界”真是莫名其妙。 和久一转身,闷不吭气地对着小九的脸猛揍。 小九一屁股坐在地上,露出强烈的抗议眼神,当他发现和久准备继续攻击时,顿时改变了态度。 对不起,我乱说的,对不起,我乱说的,对不起,我乱说的。 和久叫那个哭泣的男孩赶快离开后,低头看着小九。 小九流着泪抱着和久。 “和久,你真厉害,太帅了。” “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了。”和久狠狠地甩开了小九的手。 那天之后,和久经常感受到小九的视线。当遇到好笑的事、全班哄堂太笑时,和久回头一看,发现小九正用冷漠而轻蔑的眼神看着自己,这种情况已经发生了好几次,很明显小九是故意的,而且已经超过了限度。 下课时,和久走近小九的座位。 “不要看我。”小九嘟起嘴巴。 “对不起,对不起,我觉得你很了不起,所以想在平时好好观察你到底有多了不起。” “了不起?”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比我了不起?虽然我们是同学,虽然你只是小孩子,你还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吧?好奇怪,好奇怪,真是好奇怪。” 啊,太好笑了。小九咯呵、咯呵地笑了起来。 “我并不觉得自己了不起,不过,在任何人的眼里,你都是思心的垃圾。我对低于水平的家伙没有兴趣,但如果有什么不满,我们就来决斗吧?” 小九抬起眼,喃喃地说:“算了,我已经知道了。”然后移开视线,低头看着桌子。 和久再度强烈地意识到,小九是来自俗世人家的孩子。学校的老师告诉他们,俗世是很可怕的地方,在那个很可怕的地方,有许多可怕的人相互残杀、相互争夺。小九那个阴险的个性一定是俗世人类的特性。 虽然和久知道,包括他家在内,稳城所有的居民都几乎来自俗世,但“知道”和“觉得、感觉”是两件事。 三天后,和久家的仓库着火了。 一家人全体出动,一起提水灭火,幸好只有仓库的一小部分墙壁烧起来而已,起火点位在面向马路的外墙,还残留着木材燃烧后留下的黑炭。 仓库墙边不可能自动堆起大量木材,在晚上的时候自燃,这绝对是人为纵火。 发生火灾的第二天,小九仍然用轻蔑的眼神观察和久。和久不理会他,但暗地里向同学打听小九的情况。 打听之后,发现有好几个人都看到:“昨天傍晚,小九在和久家附近晃来晃去的”。 “今天放学后,要不要一起去玩?”放学时,和久邀小九。 小九有点惊讶,吞吞吐吐地不敢回答,但和久强迫他答应。 他们一起走在海边的石崖上。 小九在中途看到寄居蟹时,对和久说了声:“等我一下。”残忍地把它踩死了。 和久看着小九的样子,直截了当地问: “我家仓库是不是你放的火?” 小九“嗯?”地眨了眨眼睛。 “有人看到你昨天晚上在我家附近。” 小九的脸顿时僵住了。和久顿时确信,果然是这个家伙。 “不、不是我。” “喔,是吗?” 小九表情僵硬,脸色铁青地转过身说:“我要回家了。” 和久立刻抓住小九的肩膀,小九推开他的手,嘴里念念有词,和久听不清楚,所以把脸凑了过去。 小九突然笑了起来,在他耳边轻声低语: “早、早知道应该把你家整幢房子都烧了。” 和久把脸缩了回来。他说什么? “为什么没有烧起来?你怎么没死?下次我一定会把你家烧光。” 与其说是愤怒,和久对这个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更是感到惊愕不已。 他为什么这么胆大包天? 纵火是重罪,不是胆大包天可以解决的问题。不过他是俗世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太愚蠢了。 然而,正因为他愚蠢,所以任何事都做得出来。 这么危险的家伙为什么可以在稳城的街头畅行无阻、为非作歹? 小九发现和久的脸上露出恐惧的表情,他以为自己赢了,露出得意的笑容。 “那些自以为了不起的人,都难逃这样的下场,啊,对了,你好像有一个妹妹吧?” 咯呵。他又笑了起来。 当和久回过神时,发现自己骑在小九身上,把小九满是鲜血的头一次又一次地撞向岩石。 然后,看着一动也不动的小九片刻,和久把他推下了石崖。 他可能还活着,杀了他才能避免后患无穷,如果他没有死,下次可能就不只放火这么简单了,他可能会从背后杀死自己,也可能会对妹妹下手。 小九的尸体被海浪冲走,几天后,腐烂的尸体被冲到海滩上,尸体的损伤十分严重,他的家人认尸后,便送去风葬森林。 小九的死被视为意外,没有人怀疑和久。 那一年的雷季,和久一个人偷偷地出门,爬上房子后方的高台。 高台上可以看到整个城市。 笼罩稳城天空的乌云露出金色和红铜色的光芒,只有这个季节才能看到这种特殊的云。 强风呼啸,但雷声暂时停歇了,只要当雷声再度响起时立刻跑回家里就可以了。 雷季可以净化旧世界,迎接新世界,小九,再见了。小九已经在去年死了,将离自己愈来愈远。 虽然并不是完全没有罪恶感,但和久内心深处的安心感战胜了这分罪恶感。 只要岁月流逝,没有人会记得小九的存在。 就在这时,和久发现自己俯视的街道上有奇妙的动静。 有一群鬼。 和久顿时紧张起来。民间故事中,经常提到雷季时会有妖怪在稳城游荡出没,但他一直以为是肉眼无法看到的妖怪。 总共有五个鬼。 每个鬼的脸上都涂满红色、蓝色、黄色的鲜艳色彩,面容十分可怕,身上穿着贴有羽毛的蓑衣。即使站在远处,也能知道这几个异样的鬼并非善类。 在几个妖怪中间的是阿丝婆婆,身上被绑着绳子。 阿丝婆婆上了年纪,平时的行为举止很奇特,有点疯疯癫癫的。有时坐在广场附近的十字路口,散乱着花白的头发哭天喊地,有时衣衫不整地唱着歌,在街头游荡,有时还会捡起小石头丢路过的行人。 阿丝婆婆似乎已经听天由命,毫不抵抗地被几个妖怪带走了。一群人走过街角,和久所在的位置看不到他们的去向。 雷声响了起来,似乎在警告偷窥的少年。天空的云开始放电,发出不吉利的讯息。 和久跑回家里,如果父亲知道他外出,一定会狠狠地教训他,因为雷季是神明发声的季节,是神明发威的季节,稳城隐藏着小孩子所不知道的秘密。 他钻进被子,身体仍然忍不住打着寒颤,坏孩子会在雷季被鬼众带走,没想到真的有这种事。那些妖怪一定知道所有事情,等一下就会来敲自己的家门,因为自己杀了同学,丢进大海,这是理所当然的下场。 然后自己会像阿丝婆婆一样,被抓去某处,应该是雷云中的地狱吧。 几天后,雷季结束了。鬼众并没有来和久的家。 没有人发现自己的罪行,和久松了一口气。一定是稳城的那些妖怪经过讨论后,决定放自己一马。 一旦放下心来,就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即使自己不杀小九,或许小九今年也会被鬼众抓走,没错,小九一定和阿丝婆婆一样,会被鬼众抓走。 纵火行为可是危害稳城的滔天大罪。 自己只是提前完成了一件为了维持稳城的平静,而必须在雷季执行的工作。 <er h3">03 室内比刚才更加暗了下来,纸灯里的灯油可能已经烧完了。 和久抬眼看着房间角落,发现小九的身影已经消失了。他闭上眼睛,试图睡觉,却辗转难眠,他的眼睑闭不起来,他不知道为什么闭不起来?难道自己已经睡着、现在是在作梦吗? 鸦雀无声的客厅开始摇晃。 好像在船上一样左摇右晃,纸门的格子时大时小,天花板也时近时远。 有人站在他的脚边。 少女苍白的脸仍然停留在十四岁时的摸样。 她是朱理。 朱理的家住在稳城东郊,离可以看到天上家的山丘不远。她是有一千五百年历史的名门后代,是一个楚楚动人的美少女。 朱理因为家庭教育方针的关系,小时候没有上学,家人为她请了家庭教师,因此她浑身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清纯高雅的气质。 在和久眼中,朱理充满神秘。 他愈想愈觉得她不可思议,甚至觉得那个女孩是从天上的世界降临人世。 有一天放学的时候,和久尾随着朱理。 朱理走过田野,消失在没有人烟的林道上。 和久也走进林道,但树影随风摇动的路上看不到朱理的身影。 “和久,你在干嘛?” 他战战兢兢地回头,发现朱理满面笑容地站在那里。 原来,她躲在树后,绕到他的身后。 “不,没事。”和久结巴起来。 “如果你也走这条路回家,那我们一起走吧。” 和久和朱理一起走着,但他感到浑身不自在。天空突然下起了雨,他们躲进树林中的凉亭。 接着朱理主动献身,于是,他们发生了关系。 和久和朱理在学校仍然形同陌路,然而他们常利用放学后或是半夜幽会,在郊外的马房、沙滩上交欢。 朱理很怕他们的关系曝光,和久也很小心谨慎。 在约会数次之后,和久把杀了小九的事,以及在雷季看到妖怪的事告诉了朱理。比起说出这些事可能会被朱理讨厌的不安,他更期待朱理理解这一切。 虽然小九早就死了,但和久仍然不时感受到他的视线,那双挑剔的眼神似乎远远地看着自己,随时准备嘲笑自己。 朱理听了之后,面不改色地安慰他,别担心,不会有问题的。 她略带忧愁、却又充满温柔的肯定,令和久得到莫大的安慰,也将多年来盘踞在和久内心的毒素洗净。 他发自内心地庆幸自己告诉了朱理。 “这种小孩应该趁早消失。”朱理斩钉截铁地说,“既然你告诉我秘密,我也告诉你一个终极秘密,其实,雷季是……” 朱理告诉和久,他在雷季时看到的其中一个鬼其实是她的亲戚。 “我不能告诉你他的名字,有一个名叫雷鬼讲的职务,每两年会轮替一次,听说是令人厌烦的工作。” 和久整个人都呆住了。 “鬼众原来是人吗?” “那当然,他们只是戴面具、穿蓑衣,假扮成鬼而已。” 和久再三确认。 “真的不是妖怪吗?” 朱理笑了起来。 “是这个城里的大人假扮的。听说有些人一直到老、到死都不知道这个秘密,你不能告诉别人喔!” 朱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这让和久感动不已。朱理果然和自己不一样,“啊,但是,”朱理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说,“也有可怕的事。听说以前的鬼众也有像妖怪的人,和久,你有没有听过鸟羽木乃其这个名字?” 和久摇摇头,稳城流传着数百个鬼故事,妖怪的名字也不计其数,他似乎听过这类的故事,也好像听过这个名字,但不太了解详情。 “以前的鬼众里面有一个很奇特的人,听说他有天上家的血缘,具有神奇的力量,那人的名字叫鸟羽木乃其,听说他具有不死之身,没有影子,而且神出鬼没,在雷季以外也到处杀人,别人却抓不到他。反正有很多关于他的传闻,他根本就是妖怪。” “现在还在吗?” “怎么可能?是以前的人,听说被流放了。这个城市有时候会出现超越凡人力量的人,那个人应该也属于这种人吧。” 每次见面时,朱理都说想要一死了之。 “我好想死,你可不可以把我杀死?” “为什么?” 和久惊慌失措。朱理每次这么问他,他都会惊慌失措,然后用尽心思说服她。 “因为我不想活了,活着根本没有乐趣,未来也没有价值,好像只是等待自己慢慢腐败一样。” 和久不知道朱理说的是真心话,还是陶醉于“死”这个字眼,抑或是想要观察自己的反应。 某一天之后,朱理突然变得很冷漠,也不再到学校上课了。 听说她已经对学校的集体生活感到厌烦了,所以家里继续为她请家庭教师。 和久开始在她居住的东区徘徊,希望可以巧遇朱理。 朱理家建着围墙,无法轻易入内,和久觉得朱理很不幸,简直就像笼中鸟,而看不到朱理的自己也很不幸,他的身心都渴求着朱理。 有一天,当和久远远看到朱理时,才恍然大悟。 朱理身旁有一个和久不认识的男人,那个男人身材比和久更加高大,年纪也稍长。 和久知道朱理有两个年长的哥哥,但和久直觉地认为那个男人不是她哥哥。 那是她新结交的男朋友。 和久小心翼翼地尾随在他们身后。以免被发现。 朱理和男人都没有发现和久,一起走进以前和久也曾经去过的凉亭。 过了一会儿,和久走去凉亭张望,发现那里所发生的事一如他的预期。那两个人搂在一起,喘着粗气,根本没有发现和久。 和久蹑手蹑脚地往回走。 原来是这么回事,自己已经被一脚踢开了。 虽然和久内心并不认为和朱理的关系会永远继续下去,但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结束。 一旦结束,和久反而冷静下来。 当初根本不应该把杀了小九的事告诉她。 这个女人根本不值得信赖,她可能会在聊天时告诉那个男人,“这是终极秘密,我告诉你,其实和久……” 而且,朱理的亲戚是鬼众,如果这件事被鬼众知道怎么办? 和久对自己为爱疯狂后悔不已,虽然和朱理只交往了短暂的一阵子,但自己难道要一辈子提心吊胆、直到朱理死去吗? 对了,朱理不是说她想死吗?她曾经拜托自己杀死她,她应该也会对她的新男朋友这么说吧?在她年华老去之前,她应该会对无数男人说相同的话吧? 但她既然拜托自己杀死她,就代表她没有机会变老。 秋天的深夜,当躲在马房旁的和久亮出刀子时,朱理痛哭失声、苦苦哀求,然而和久没有理会她。 看到朱理求饶、转移话题的样子,和久发自内心地感到失望。原本还期待她会露出冷漠的微笑说:“你终于愿意杀我了吗?谢谢你。”如果是这样,一切将会多么美好,令人遗憾的是,她的神秘感只是装出来的。 这个人的所有举止都是装出来的,难道是因为自己太幼稚,所以才觉得无法原谅吗? “已经来不及了,你必须对自己说的话负责,懂了吗?” 和久杀了朱理,把她丢弃在树林中一间老旧库房里。 那一年的雷季,他几乎惶惶不可终日。 虽然门上贴了驱魔的符咒,但这种东西应该不会有什么效果。这次和上次杀小九的情况不同,因为这次杀死的不是来自俗世的纵火犯,而是和天上家有血缘关系的千金小姐。 即使鬼众是人类假扮的,或许其中真的有像朱理说的那种具有特异功能、名叫鸟羽木乃其的人,或许其中有人具有特殊能力,可以对稳城发生的一切事情了若指掌。 然而,鬼众并没有上门。 春天来临时,和久心想,自己又得救了。 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他从来不曾因为春光明媚、繁花盛开的情景而雀跃过。 他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可以活下来,然而无论是基于什么原因,事实只有一个——他还活着。 这代表自己得到了原谅、得到了许可,否则,就代表雷季的鬼众和庙会时扮成妖怪跳舞的那些人没什么两样。 <er h3">04 摇晃更加剧烈。四周天地旋转着,天花板变成了地面,地面变成了天花板。 朱理从和久的脚边走到枕边,目不转睛地低头看着他。小九也在房间里跑来跑去。 和久浑身冒着汗。 至今为止,和久曾经多次回想起他们的事,认为那是他胜利的记忆,但从来没有过过他们的幽灵,况且,他根本看不到幽灵。 “为什么现在看得到?……”和久突然想到这个问题,“难道是因为我正走向他们的世界吗?” 和久费尽全力,仍然无法闭上眼睛,全身麻痹,无法动弹,腹部也没有感觉。 和久决定呼叫,努力坐了起来,发现自己的上半身可以行动时,忍不住松了一口气。还好,自己还活着。 “喂~” 他依次叫着家人的名字,拉门却没有打开。 当他几乎想要放弃时,拉门轻轻打开了。 是希娜。她没有眼珠子,耳鼻也被割掉了。 希娜身后,拉门外的黑暗世界正张开大口,寒风慢慢渗了进来。 和久和希娜两家人是世交,他们从小就经常玩在一起。 或许是因为这样的关系,希娜在和久面前总是表现出颐指气使的态度,高高在上地指挥和久,罗里罗嗦地对他说教。 希娜有时候会提起小九和朱理的事,大家几乎忘了这两个人的存在,但不知道为什么,希娜总是会固定唤醒大家的记忆。而且和久发现,每次谈论这个话题时,她都会偷偷观察自己的表情变化。 和久认为,她不可能知道任何事,只是凭着一些蛛丝马迹,根据暧昧模糊的推理,怀疑自己可能涉案。 如果可以的话,希娜一定很想揪住自己的尾巴。 当然,希娜这么并不是基于正义感,而是想抓住自己的把柄,只是像喜欢各种饰品一样,她想要在关键时刻亮出王牌说:“我可以让你身败名裂。” 正因为这样,所以更不能告诉她。一旦告诉她这个大嘴巴,马上就会完蛋。自己的前途充满光明。 如果可以,和久并不想下手。他原本希望朱理是最后一个。 和久对希娜采取了怀柔政策,她每次套话时,他都顾左右而言他,总是亲切体贴地倾听,有时候还会假装向她倾诉内心的烦恼,造成和她无话不谈的假象。然而,希娜还是没有学会什么叫做“谨守分际”。 不同于冲动杀人的少年时代,现在的和久已经了解其中差别,对杀人这件事也格外谨慎。必须假装和希娜建立起非情人关系的良好友谊,让大家对此留下印象,如此一来当希娜从稳城消失时,别人才不会怀疑自己。 他用地上的绳子绑在希娜脖子上,把她拖去废弃屋。必须尽可能留下希娜遭到残虐杀害的痕迹,这样的话,就算希娜的尸体在化为白骨前就被人发现,别人也不会认为和久做得出这么残忍的事。 他并不想这么做,然而情非得已,情势已经逼得他不得不做。 和久对希娜的亡灵说话。 希娜,我也是无可奈何啊,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希娜的亡灵顿时消失了。拉门仍然关着,黑暗根本不存在。 刚才看到拉门打开只是错觉,一切都是错觉。 为什么那些讨厌的家伙接二连三地出现?自己到底在和什么抗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最后的刺客是那个被风呼呼附身、来自俗世的少年,之前去山泉玩的时候,他虽然表现得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但其实都是假装的,居然还偷偷摸摸地跑去墓町。俗世的人真是没一个好东西。 一切都会否极泰来,只要把所有罪行都推到那个被风呼呼附身的俗世小鬼身上,一切就可以圆满结束,从此以后我不会再杀人了,绝对不会出问题。 房间内愈来愈暗,纸灯早就熄灭了,不知为什么黑暗愈来愈浓。眼睛仍然无法闭起来,但室内这么暗,和闭上眼睛没什么两样。 他感受不到自己的肉体在呼吸,无法吸气,也无法吐气。然而,并不会感到不舒服,甚至已经忘记呼吸是怎么回事。 时间在黑暗中流逝,仿佛过了很久很久。 也许说一声“对不起,都是我的错”,黑暗就会消失,呼吸也会恢复,然而,自己却无法发出声音。 有什么东西坐在自己的身体上,撕开肚子上的伤口,大口吃着自己的内脏。那个东西发出“咯呵”的笑声。 无数的话语飘进和久的脑海。 〈和久,你真是厉害〉 〈要负起责任〉 〈杀人不是重罪吗?为什么这么若无其事?〉 〈鸟羽木乃其〉 〈你杀了希娜〉…… 咯呵。 和久告诉自己,这只是错觉。 有什么东西慢慢侵蚀自己的身体,肌肉和骨骼被切割成无数碎块,渐渐消失。 和久动也不动地倾听着自己的骨头被啃食的声音。没有疼痛,他只知道自己的身体渐渐消失。 空中响起轰隆轰隆的声音。 是夏夜的雷声吗?还是自己被黑夜包围的这段时间,外面的世界时光飞逝,季节已经改变? 啊,现在一定是雷季。轰隆轰隆的声音愈来愈近。 上门的并不是大人假扮的,而是驾着雷云而来的真正鬼众。 不知道自己会被带去哪里。他只知道绝对不是天上家。 <er h3">05 和久断气的那天夜晚,穗高一直陪在他身旁,父母不时地进来关心儿子的情况,也劝穗高早一点休息,但穗高执意不肯离开。 哥哥不时睁开眼睛,大叫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穗高呼唤着哥哥,但他没有听到。哥哥看穗高的眼神,好像她是妖怪一样,看来哥哥看到的,应该并不是坐在这里的自己,最后哥哥睁大眼睛陷入了梦乡。深夜时,穗高为哥哥换下沾满鲜血的绷带后不久,发现哥哥的呼吸已经停止了。 她轻轻摇晃着哥哥的身体。 父母累坏了,正在睡觉。 远处传来鸡啼的声音,天快亮了。穗高轻轻打开门,走出庭院。 她用井水洗了洗脸。 不久之前,大家才一起去仙水玩。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到底怎么了? 贤也应该不会回来了,听说他已经走出墓町的门,奔向俗世。 然而,穗高无法理解。 没关系,大人会去追捕他,他还没有逃太远,大人会把他抓回来,然后……处死他。 想到贤也难逃一死,穗高的内心蒙上了更深的阴霾。 贤也也有可能顺利逃走,不被大人抓住。穗高拼命思考着,然而,始终无法得出结论。 第六章 〈茜〉风鸟 <er top">01 “你妈是沟猫。” 从佐竹茜九岁开始,沙智子就时常对她说这句话。沟猫是沙智子创造出来的动物,她似乎认为既然有沟鼠,就应该有沟猫。 “沟猫都住在臭水沟里,每天都在嫉妒别人、憎恨别人中度过,把病传染给别人,自己却不会生病。” 沙智子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每当她要开始讽刺别人时,都会露出这种扭曲的表情。 茜不知道沟猫是什么,只知道几个月前突然闯入自己家庭的这女人是在侮辱她已经死去的亲生母亲。 “沟猫?才不是呢。” 父亲出们上班不在家,立钟滴答滴答地报时,昏暗的房间内只有她扪两个人。 “她就是沟猫!”沙智子不悦地重复着。 “小茜,你不可以变成沟猫喔。我是仙女,爸爸被沟猫害惨了,我是来拯救爸爸的。” 茜突然感到不寒而栗。 茜在十岁之后才知道亲生母亲不会再回来了,那个冬天的午后,父亲一样因为上班而外出,沙智子露出发疯似的笑容说: “沟猫被车子撞死了。” “骗人!”茜反驳道。 或许是觉得茜不安的表情很有趣,沙智子开心地继续说道: “那时候,她正在和男人约会,结果被辗得稀巴烂,真可怜。” 等父亲下班回家,茜趁父亲一个人时,问起母亲的事。妈妈是不是真的被车子辗死了? 父亲皱起眉头。 “沙智子告诉你的吗?” 茜点点头。 “她说妈妈是沟猫。” “真是的。”父亲试图露出笑容,却没有成功,甚至还泪流满面。 于是茜知道那是真的。 激动的父亲把沙智子叫到茜的房间大声斥责:“你怎么可以对小孩子胡说八道!” 沙智子眼神飘移,愤然地大叫: “这个小孩子怎么会这样!心机太重了,我根本没有说这种话!况且这些也是事实呀!你为什么不干脆把事情对她说清楚算了?难道还对那个女人念念不忘?那个女人红杏出墙,出车祸不都是事实吗?” “沙智子!”他们夫妻一直吵到深夜,茜躲在房间里哭个不停。 “这小孩子是骗子!”“果然是那种女人的小孩,个性坏到极点!”即使隔着门,也可以听到沙智子的吼叫。 翌日,沙智子把放学回来的茜叫到面前,用奇怪的口吻向她道歉。 “真的很对不起,以后我们要当好朋友,来吃泡芙吧。” 沙智子用好像在看什么奇怪宠物般的眼神看着茜,茜不禁在内心叹着气。 明明昨天和父亲吵得那么凶,结果却没有离婚,这个女人以后会一直留在这个家,而且还要和我当好朋友,唉。 之后茜经常思考,父亲到底为什么和沙智子在一起?沙智子又贪图父亲的什么? 茜并不在意沙智子是她的继母。自古以来,有很多血脉相连的亲人自相残杀的例子,相反的,有些家人虽然在生物学上没有血缘关系,却因为彼此信赖而感情和睦。 如果继母不是沙智子,不知道该有多好?如果不是沙智子,自己一定可以和继母相处愉快。 佐竹家称不上富裕,却是衣食无缺的小康家庭,在银行工作的父亲继承了祖父留下来的一幢独门独院的房子。 茜有时候学钢琴,有时候学英语会话。沙智子经常对茜说:“小茜,你可以学才艺,都是因为我让你去学的。”这些才艺课程都是沙智子擅自决定的,从来没有征询过茜的意见。 茜被迫去学钢琴和英语会话,又被迫突然停止继续学习。 自从亲生母亲死后,沙智子不再提及“沟猫”这个字眼,纯粹只是因为她用这字眼形容的对象从世上消失了。 <er h3">02 伊藤诗织在六年级那一年的春天,转入茜就读的小学,她的脸只有巴掌大,身材很瘦小,个性很活泼。茜立刻就和诗织成为好朋友。 然而诗织在第二学期开学后,就没有再来上学,她在学校并没有遭到同学的欺侮,所以茜完全猜不透她为什么不来学校。据茜的观察,诗织不是那种胆小的人,她个性开朗,对环境的适应力很强。 茜曾经去诗织的家里看她。杂木林中的那幢洋房就是诗织的家,茜在玄关等了很久,诗织的母亲说:“对不起,你特地来看她,但她说现在不想见任何人。”就把茜打发走了。 一年之后,茜在市立图书馆前巧遇诗织。那时候,她们已经升上国中一年级。 “咦?”伊藤诗织一看到茜,露出满面笑容,“我还记得你。” 她们互相聊起近况。诗织和茜住在不同的学区,所以就读不同的国中。 “之前我很担心,还去你家看你。” “喔,喔,”诗织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她皱着眉头说,“你是说那个时候啊,谢谢你。” “你为什么突然不来上学了?” “那时候发生了很多事,我受到了精神上的打击,不,应该说是精神方面受到创伤。现在已经没问题了,我也有去上学。” 她们亲密地聊天,感觉那一年的空白好像根本不存在。 “你现在有空吗?要不要去我家?”诗织主动邀约。 杂木林中的洋房十分安静,茜这才想起自己虽然来过诗织的家门口,却是第一次进入这幢房子。 诗织的房间位在走廊尽头,一走进房间,就闻到一股颜料的味道,诗织打开窗户。房间的角落放着画架,地上铺着报纸,墙边放了很多画布。 森林的画、建筑物的画、人物画、水果静物画,以及不知道是什么的画,茜忍不住睁大眼睛。 “你变成画家了吗?”诗识嘿嘿地笑着。 “随便画啦。”墙上挂着镶在画框里的画。 像鸟一样的动物张开奇妙的翅膀,在绿色的草原上飞翔,那不是真的鸟,而是有四个翅膀的怪物。 左下方写着“Shiori”的签名。 “这些全部都是你画的吗?” “是啊,我突然对艺术产生了兴趣。”诗织笑着说,“我去冰箱拿点东西来吃。”然后走出房间。 诗织离开房间后,茜再度审视着房间内无数的画。 那些画根本不像是十三岁的女生画出来的东西,虽然茜不知道十三岁应该有怎样的水准,但这些画作无论是绘画的技巧,还是品味,或是画中投注的热情,都大大超越了她所能想像的标准。 那一刻,茜对诗织产生了无上的尊敬和无比的羡慕。 诗织拿着红茶和墨西哥卷饼回到房间。 “我刚才看了一下,你真是太厉害了,简直就像职业画家画的。” “那是小六时我关在家里时画的……那时候我很想画。” “为什么?” “听起来很奇怪吧?其实我之前就很喜欢画画,来,给你坐垫。” 诗织把坐垫丢给茜,茜伸手接住。 绘画的话题暂时停止,茜和诗织相互聊起升上国中后发生的事,以及诗织在小学休学期间,学校所发生的事。 当她们聊得十分投机时,茜问起墙上那幅妖怪鸟的画。 “那不是真的鸟吧?” “那是风灵鸟。” 风灵鸟。 “这是我自己命名的。” 茜感觉到室内的气氛似乎和前一刻不太一样了,诗织腼腆地转移话题。 “你喜欢什么音乐?” “告诉我那幅画的事嘛。它叫风灵鸟吗?是怎样的鸟?” 诗织语带踌躇地回答说: “风灵鸟是空栖动物。” “空栖?”茜问道。诗织解释说,生活在陆地的动物叫做陆栖动物,生活在水中的动物称为水栖。 风灵鸟生活在天空中,所以是空栖动物。 诗织小声地说: “一般的鸟都是陆栖,虽然可以在空中飞,但鸟巢在地上,并不是生活在空中。” 空栖动物一辈子都生活在空中,生活在人类——至少是普通的人类无法感受到的空间,所以无论它们是生是死,都不会留下任何影子或是痕迹,也从来没有在人类的纪录中出现过。 天空中虽然看起来空无一物,但其实有很多生物。 “风灵鸟在天空中睡觉吗?” “在天空中睡觉,在天空中生活。” 茜看着诗织的眼睛,她不想说“好美的幻想”之类的话破坏气氛,她担心只要稍微开个玩笑,这个话题就会结束,诗织再也不会告诉她风灵鸟的事。 “这么说,就和神一样罗?” “嗯,差不多吧,人类可能把风灵鸟当成神,但风灵鸟并不觉得自己是人类的神,是野生动物……有智慧的野生动物。” “它很聪明吗?” “你说对了,风灵鸟比人类的寿命还长,也知道各式各样的事……这个话题有趣吗?我是不是很奇怪?” 停顿了一下后,诗织突然问道。 “但是,风灵鸟真的存在。” “你看过吗?” 诗织点点头,陷入沉思后,又摇了摇头。 “我没看过,但是,我曾经遭遇精神方面的创伤。” “什么意思?” “听起来有点像灵异故事。”诗织喝着红茶,娓娓说出她从六年级第二学期后就没有去学校的原因。 在国小六年级的暑假,我和家人一起去九州。 我和妈妈一起去爬山,我爸爸因为有事要去熊本,所以那天没有和我们同行。 虽说是山,其实周围都是高原地带,有一大片草。 啪。我听到附近有鸟拍动翅膀的声音。 抬头一看,什么都没有,夏日饱含水气的云遮住了盛夏的太阳。 刚才是什么声音? 当我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时,眼前顿时出现许多影像。 从来不曾看过的白塔、历史悠久的外国城市、从上空往下俯瞰的珊瑚礁、云海和星空、陡峭的断崖,以及自己走在高原上的身影。 此时产生了双重记忆,好像我前一刻还在天空中飞翔。 然后,我感受到一种力量。 我突然觉得自己变得浑身充满力量,好像任何事都难不倒我。 我开始思考自己想要做什么,接着发现自己想要画画。 我妈妈很喜欢绘画,平时也经常画画,所以我小时候就跟着妈妈学画画。 我陷入一种不可思议的状态,内心好像蓄积了大量的颜色和形状,我清楚地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我看到我妈妈站在不远处。 我走向妈妈。 妈妈,我想要画画,我们回家画画吧,我现在可以画出很棒的画。 然而,我无法走到妈妈身旁,两只脚好像打结了,一阵天摇地动,周围变得一片漆黑,只听到妈妈的声音。 ——诗织! 当我清醒过来时,发现四周一片漆黑,别人在搬动我的身体。 我想要睁开眼睛,但眼皮好重。 黑暗中,断断续续地听到妈妈和旅馆的人说话的声音。 ——怎么了?中暑了吗? ——好像是晕眩。 ——那赶快送去山脚下的医院吧。 引擎的声音,汽油的味道,应该不是救护车,不知道是计程车还是旅馆的车子,或是妈妈开的租车公司的车子。 除了自己的记忆以外,许多陌生的片段景象突然出现,然后又消失,像是在天空、山丘、大海和云间飞翔的同时,捕捉在空中爬行的蛇的画面。 “我到底怎么了?”当时我暗自思考。 竟然有神奇的透明鸟。在天空中生活,吃天空中的食物,偶尔才会降落地面的鸟。 那只鸟降落在我的心灵。 但事情似乎不怎么顺利,那只鸟似乎和我不太相容,无法合为一体。 那只鸟还在我身上。 如果我不想想办法,它就会离开,但现在还有一线希望,我想只要把思绪整理清楚,为它腾出空间,好好协调,应该就可以接纳它。 我被抬到一个大客房。 四周仍然昏暗,所以我不是很确定那里到底是不是大客房。那里没有空调的声音,空气很流通,榻榻米的清香味中夹杂着线香的味道。 好奇怪,这里不是医院。 有人——听起来像是老婆婆的声音和妈妈的声音在远处低声说话,但是我几乎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九州深山里的方雷,我只听到几个陌生的单字。 像是“稳”,或是“驱除呼呼”之类的。 杉诺奥奥啊啦辛多奇尼,呼呼诺哞哩哆嗅哩西吱得嘉喀……给嘎诺瓦哈稳哆叭……瓦噜萨吧西哟噜吗哎呢……驱除呼呼哟……噢哆珊咗…… 香味愈来愈浓郁,传来诵经的声音。 终于,远处传来鼓声,咚、咚,好像巨人从远方跨过高山走来的声音,愈来愈近。 咚、咚。 不知道是诵经还是咒文声,以和那个声音不同的频率持续吟唱着。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咚咚的世界和念念有词的诵经世界在我的脑海中交织在一起。 咒文突然停止了。 一块像是竹板的东西打在我脸上,在我还没感到疼痛之前,从头到脚却已感受到一阵强烈的冲击,我全身冒着汗。 一阵风吹起。竹板又打了一下。 啪、啪,鸟拍打翅膀的声音顿时响起。 我完全失去了意识。 ——太好了,你终于醒了,我们刚从医院回来。 妈妈对我说。 我在计程车的后座睁开眼睛。 ——你一定是出门旅行太累了,别担心,回家好好休息。我们明天就搭飞机回家。 我竟然忍不住泪如雨下。 我知道那只鸟已经离开了我。 只要有它陪伴,我就可以克服所有的困难。 如今只剩下空洞、贫乏的我。 我问妈妈刚才是不是躺在一个很诡异的大客房里,妈妈回答,根本没有去那里,一定是我作梦了。 妈妈说我中暑了,作了奇怪的梦,说我在医院里醒来,打完点滴、吃了药后,在回程的计程车上睡着了。 回家之后,我就开始画画。栖息在空中的动物在我身上短暂停留后,又不知道飞去了何处。 我真的是全心投入在画作中。 虽然风灵鸟离开了,但它还有百分之一的力量残留在我身上。 而且如果画得好,或许可以找回当时所感受到的力量,然而还是徒劳无功,最后我只能告诉自己,至少不要忘记那时所感受到的一切。 我画了一次又一次,画了一张又一张,暑假结束、学校开学了,但我已经无法去上课了。 有陌生人来到家里,说我可能是天才。 我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鸟留下的东西正慢慢消失,我知道自己画得愈来愈差。 当我画完墙上的这幅画时,所有的一切都枯萎了。 伊藤诗织说完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是不是很奇怪?你一定不会相信吧?” “相信什么?” “相信有风灵鸟的事。” “我相信。” 虽然伊藤诗织有可能是说谎成性的女孩,这一切都是她杜撰出来的,即使确有其事,她也可能夸大其词,而且也可以解释成“中暑昏倒后作了一个离奇的梦”。 即使如此,茜仍然相信。 因为诗织真的休学了一段时间,而且也画了好几幅超乎水准的画。 “不过,这样比较好。” “这样真的比较好吗?” “不是请人驱除了吗?我觉得这样绝对比较好。不过,有能力驱除这种东西的人真厉害,不知道有什么技巧?或是那个像竹板的东西其实有驱除怨灵的功效?” “不知道耶,”诗织露出安心的表情,事不关己地说:“我想,有可能不是实际存在的东西,也就是说可能并不是真正的竹板,而是以念力之类的精神能量拍击我的脸,结果,那个东西受到惊吓就飞走了。” 临走时,茜对诗织说: “虽然我们读不同的学校,但下次一起玩吧。” “好啊,不同学校才更好玩。” 回家的路上,茜的心情很沉闷,虽然自己学了钢琴,又去练英语会话,还去学游泳,勉强应付了学校的生活,但其实内心只有不满。 如果有人间她到底想做什么,她会说其实自己根本不想学什么才艺,只想留在家里看电视。和诗织的热情相比,实在太惭愧了。 诗织所说的风灵鸟一直留在茜的脑海中,虽然她对诗织说:“这样比较好。”但这是指诗织能继续上学。至于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根本不可能知道。 有时候,她似乎感觉到有肉眼看不到的东西在高空飞翔。 一定是风灵鸟,茜在心里想道。 风灵鸟,快来吧。快降临到我的身上。 <er h3">03 沙智子和茜的关系仍然相敬如冰。在走廊上擦身而过时,沙智子说: “我已经帮你请了家庭教师,你要更加用功,一定要考进D高中。” “嗯。” “家里虽然没钱,但还是愿意让你去读那所学校。” 沙智子之所以愿意花钱让茜读D高中,只是因为那所学校有宿舍,沙智子强烈希望茜离开这个家,茜在这个问题上和她的意见一致。茜想要早日离开这个家,离开沙智子。 “不过,等你长大以后,就要拼命工作还钱。” 茜的心情很恶劣,因为沙智子说这些话时,显然是认真的。 茜刚进国中时,沙智子给她看过一本所谓的“借据簿”。 “小茜,你已经读国中了,已经算是大人了,所以也该给你看一下。” 借据簿上详细记录了她的制服费、学钢琴的费用等帐目。 “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都一笔一笔记得很清楚,小孩子长大以后,就要还给大人,这是做人的道理,所以你以后要还我。” “那是爸爸的钱,又不是你的钱。”茜嘀咕道。 沙智子气歪了脸,喋喋不休地说:“什么?那你的意思是说是爸爸的钱,所以你可以不用还吗?你太天真了。这不是爸爸的钱,而是这个家的钱!我叫你还钱给这个家。既然话都说到这里了,我就实话实说了,照理说,你妈妈做了那么过分的事,你必须代替她补偿我们才对,而我宽大为怀,不计前嫌把你养大,花了那么多钱,还细心地照顾你成长,没想到你竟然忘恩负义。借了别人的东西就要还,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难道你不想还钱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原来之前做那些自己丝毫不感兴趣的事,到头来只会增加自己的债务,长大之后,所赚的每一分钱都会被沙智子占为已有。 茜不知道死去的母亲对沙智子做了什么“过分的事”,宽大的沙智子女王的意思是“虽然你是沟猫的女儿,但我没有虐待你,所以要懂得感恩”。的确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发生过足以让自己冲进儿童保护中心、出示身上瘀青的暴力行为,不过,虐待也分成各种不同的方式。 虽然沙智子说家里没钱,但她自己还不是经常买名牌包和名牌鞋! 半夜的时候,茜经常听到父母在餐桌旁讨论自己的事。沙智子向父亲哭诉,说茜的任性让她伤透脑筋。 “我已经很努力了,那个孩子的脾气很古怪,竟然说要买手机,简直难以置信。” 沙智子向来认为,继女的性格都会很别扭,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茜锁好房门,从书桌上锁的抽屉中拿出笔记本;就像沙智子有“借据簿”一样,茜也有属于她的笔记本。 写了一阵子后,她托着下巴,开始想风灵鸟的事。 如果那只透明的候鸟可以降落在我的心灵…… 不知道我能不能留住它? 一定可以。 虽然毫无根据,但我一定可以做到伊藤诗织做不到的事,因为诗织的脑子里有太多东西,她无法抛弃那些东西。身为一个女孩子,诗织的某些特质的确十分优秀,但她并不适合风灵鸟。 我不一样。只要我愿意,我可以抛弃一切,我身上没有任何真正属于我的东西。 我身上有足够的空间可以让风灵鸟自由歇息,也没有贤慧的母亲会发现我的异样,带我去驱除妖魔。 风灵鸟,降临到我身上吧。 茜对着傍晚金色的云用力祈求道。 降临到我这个甘泉。 我准备好了。我可以把身体借给你。 茜默默地祈愿,就好像从遥远的太古时代便不断持续祈祷一般。 <er h3">04 虽然之前和伊藤诗织约定下次一起玩,但一直没有机会见面。 直到国二那年的春天,她们才再度见面。 诗织突然打电话到茜的家里,说她抽中了试映会的票,如果茜有时间,要不要一起去看。 茜和诗织一起去看了那出描写和暴力集团抗争的好莱坞电影后,又一起去了诗织的家。 诗织的房间已经不再是艺术家的画室,那些画作完全消失了,只有墙壁下方溅到的颜料让人回想起以前这里曾经是画室。 “鸟的画呢?” “喔,只有那幅画还挂在客厅,其他都丢掉了。” “好可惜!” “不会啦,不会啦。” 茜把沙智子那本借据簿的事告诉诗织,诗织笑着说: “你继母是什么意思?不可能吧!” “对吧,真的太奇怪了。” 茜听到诗织的话,终于放了心。 茜根本不敢把沙智子的事告诉学校的同学,因为诗织和她读不同的学校,所以才会告诉她,否则万一自己变成大家八卦的主角,那就太危险了。 “茜,你干脆去告那个变态,只要打官司,你一定会赢!” 茜根本不想打这种低水准的无聊官司。 “啊,真想杀了她!” “危险,太危险了。”诗织笑道,然后突然收起笑容,“说到杀人,我之前听过一件可怕的事。” 诗织又说起另一件离奇的事。 “我有一个远房叔叔的朋友,以前住在深山的村庄里,那个村庄里有一个杀手。每年冬天都会有人到神社去,把想要杀的人以及为什么想杀他的理由写在纸上,和香油钱一起丢进钱箱里,而在冬天结束、春天来临之前,名字被写在纸上的那个人就会死掉。” “什么意思?只要把名字写在纸上就会死吗?这是发生在什么县的故事?” “我不知道是什么县,不过人当然不是绅明杀的。住持把纸交给其他人,其他人看了之后,再来判断到底该不该杀,如果纸上写的人确实该杀,这张纸就会交给杀手。村民不知道杀手是谁,也不知道到底是由谁决定该不该杀。” “骗人的,诗织,那绝对只是都市传说而已。” “又不是我说的,是我听一个远房叔叔说的。” 诗织改变了话题,“对了,对了,你们学校有没有帅哥?” 从诗织家回家的途中。茜在公园旁的一排银杏树前看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女人。 那个女人戴了一条奇妙的围巾。 不知道原本是什么颜色,但在夕阳下闪着桃色光芒。 茜的双眼紧盯着那块闪闪发亮的布。 从那块布中慢慢浮现出图案,有蔓草和常春藤。 那瑰布到底是什么布?令人怀念,又令人感伤。不知道哪里有卖那种布? 好漂亮。 春风吹拂着林荫道。 那块布随风飘扬。 那个女人的年纪在二十到三十岁左右,脸上露出哀怨的悲伤神情。 女人露出疑惑的表情看着茜,茜害羞地移开眼光走开了。 走了几步之后,茜又回头一看,发现傍晚的银杏林荫道上空无一人。 <er h3">05 那是一个秋天的周六,茜和班上的一个男生在公园散步。 那个男生的名字叫杉泽清太。 杉泽清太的身材中等,两个星期前的某一天放学时,他叫住茜,对她说:“请你和我交往。” 茜答应了。今天是和他的第一次约会。 在植物园散步后,他们去路边摊买了烤肉串,正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吃着。 “我还以为你会拒绝呢,幸好我有鼓起勇气说出来。” 杉泽清太露出腼腆的表情说着,他和茜聊着她没有看过的连续剧剧情和足球的话题,虽然内容乏善可陈,但茜还是静静地听着。 因为,这毕竟是和男朋友(或是感觉像男朋友的人)约会,也是她第一次和异性一起散步。对茜来说,这是令她激动不已的宝贵体验。 傍晚的赙候,他们在面包店前挥手道别。 茜回到自己房间后,伸出双腿坐在床上,怔怔地陷入沉思。 沙智子用力推开门。 “功课呢?你怎么没有做功课?” 为什么不敲门就进来!茜虽然在心里这么想,但因为沙智子的样子太可怕了,茜不禁有点害怕。 “等、一、下。” 沙智子大步走到床前,用力甩了茜一巴掌。 茜从床上滚了下来,闹钟也同时砰地一声滚到地上。沙智子双手叉腰地低头看着倒在地上的茜。 “你刚才和男人一起散步吧?你还这么小,就做这种事,难道不觉得羞耻吗?不觉得羞耻吗?你根本不够格,你不觉得羞耻吗?” 虽然茜和沙智子争吵过上百次,但沙智子还是第一次对她动手。 “好痛,痛死了。这和你没有关系。” 自从九岁时,这个女人闯入家里以来,茜从来不觉得她是自己的母亲。况且,杉泽清太根本和沙智子没有关系,他也不是男人,而是同学。和同学一起散步,在门禁之前回家,到底有什么错? “死老太婆,我要打电话到儿童保护专线,把你从这个家里赶出去!” 说完这句话,茜抬起头。沙智子用穿着拖鞋的脚踹向茜的鼻梁,茜被踢飞出去,后脑勺重重地撞到了水泥墙。 热热的东西从茜的鼻子深处流了出来。 沙智子丝毫没有手下留情。 沙智子的样子简直就像凶绅恶煞,她的样子不太对劲,昏暗的房间内弥漫着妖气。 沙智子喃喃地说:“我看了笔记本。” 笔记本? 沙智子压低嗓门说:“我看了笔记本,就是你写了很多尖酸刻薄内容的笔记本。” 茜忍不住笑了起来,即使鼻血从鼻子里流出来,她仍然顾不得那么多,只觉得太好笑了。 她从读小学时就开始写日记,而且总是把日记本放在可以上锁的抽屉里。 一开始,她都记录学校发生的事,还有对沙智子的怨恨,以及日常生活的抱怨。 然而,有一次她突然想到。 沙智子或许会看到日记,不,也许她根本已经看过了。 虽然书桌的抽屉上了锁,但如果大人想打开,根本花不了什么功夫,况且,家里还有备用钥匙。沙智子不可能尊重茜的隐私,六年级时,转学到新加坡的同学写信给她的时候,信也是被拆开之后才交到茜的手上。 如果沙智子偷看了自已的日记。 茜感到一阵恶心。这对茜来说是一种极大的屈辱,也是难以忍受、绝对无法原谅的事。 一旦想到这个可能性,怀疑立刻变成了确信。 茜销毁了以前的日记,改变了记述方式。 日记已经不再是日记,而是憎恨的毒药。她减少了有关隐私的记述,即使写了,也全都是谎话连篇,茜写满对沙智子的诅咒、中伤,毫不留情地批判她、轻蔑她、嘲笑她。只要沙智子看到这些内容,一定会感到心灰意冷,立刻想要离开这个家。 “什么笔记本?”茜装糊涂地看着沙智子的脸,收起笑容。 好可怕的脸,好丑陋的脸,那张因为气疯了而扭曲的脸…… 也许自己的想法错了,直到刚才这一刻为止,自己完全想错了。 她未经允许就偷看我的日记,本来就是她的错。 成熟的大人只会对付明目张胆的反抗,但对偷偷写在日记中的坏话应该要假装没看到、也不会说出来才对。沙智子却暴力相向,这难道没有违反常理吗? 好像不是这么一回事。 沙智子的表情告诉她,不是这么一回事,况且,沙智子根本就不是成熟的大人,她认为自己是女王,所以根本不存在所谓的常理。 她不是大人吗?茜在心里窃想道,看到我在日记上写“沟猪”这么生气吗?啊,那你就去气个够吧,最好气到老,气到死吧!我离开这个家后,要立刻买电脑,在部落格上公开这件事。第一段的文笔很精采吧? “我是气质高雅的母亲所生下的美丽女儿,父亲豢养的那只沟猪对我充满嫉妒,所以才会每天都来我的房间,到处嗅来嗅去。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这是无能而可悲的寄生物特有的习性。” “你去死吧。”沙智子向茜逼近,骑在她身上。 沙智子目露凶光,表情狰狞,那已经不只是憎恶,而是彻底抓狂了。 从九岁时开始,茜在内心就感受到沙智子的杀意。从沙智子骂母亲是沟猫的时候开始,她就有一种预感,这个女人早晚会杀死自己。 “你去死!你去死!去死!我不要再煮晚餐给你吃,我不要再照顾你,我不要再在你身上花一分钱,我不要和你住在一起,我已经忍无可忍了,你去死!” 沙智子的双手拨开茜抵抗的手,伸向她的脖子,嘴里念着“你去死!”的咒语。 开什么玩笑!茜在心里想道,她叫我死,我就会死吗? 茜拼命推开沙智子伸向自己脖子的手臂,用力踢向压在自己身上的沙智子的胸部和腹部。 茜拿起桌上的钱包,不顾一切地冲下楼梯。 穿上鞋子,夺门而出,跳上脚踏车。 她骑着脚踏车穿梭在夜晚的住宅区。 要去哪里?沙智子的那句“你去死”的话语,就像霓虹灯般在她脑海中闪烁。 去哪里都好,任何地方都比这个家好。 第七章 〈贤也〉草原 <er top">01 黎明时分,终于走出森林。 眼前的景色顿时开阔起来,放眼望去,到处是巨大的岩石,和缓的丘陵一望无际。 自己竟然来到这种地方,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终于,太阳升起,火热的夏日阳光照射大地。 走着走着,发现道路被绿草淹没了。 风呼呼不时告诉我前进的方向:(在那棵树的地方右转)或是(往前走,往前走就对了)。当过惯的生活环境消失后,我更强烈地感受到风呼呼的存在,她的声音是我前进的路标。 原野上开满了白色和黄色的花、坚硬的石头比我还高,阳光照着茂密的树林,投下黑色的阴影,蜿蜒的小河轻轻松松就可以跨过去。 这里完全杳无人烟。 这里就是稳城外吗?想到这里,我不禁有点兴奋。 我每次站在高处,都会回头往后看,确认有没有追兵。 听大渡先生说,狮子野今天会在墓町展开搜索,然后会选出追兵,所以我必须尽可能跑得愈远愈好。 看着轮流向前踏出的两只脚,我几乎陷入一种忘我的陶醉情绪。 多么脚踏实地、单调的作业。 (还要走多久?) (还早呢,你最好不要想这种事,还有很久很久。) (大概多久呢?) (我没办法说大概。徒步的话,大概要走两、三天。) 中途,我在岩石背后小睡一下,从傍晚开始再度赶路。 当我感到悲观时,风呼呼就会鼓励我。 (只要有我在,就不会轻易让你送命。) <er h3">02 翌日午后,我在树荫下打瞌睡。我想喝竹筒里的水,但水已经喝完了,大渡先生给我的粮食也见了底。 远处传来马蹄声,我慌忙站了起来,把所有东西都收好,以免留下任何痕迹。 一个男人戴着斗笠,骑着马出现在远处的高台上。对方只有一个人。 对方也看到了我。 我立刻躲进附近的树荫处,但我知道为时已晚。 (镇定。如果迟早都要遇到追兵,那么你应该庆幸不是在耗尽体力、昏倒在地的时候。) 我把守夜人的小刀从刀鞘中拔了出来。 (这是攸关生死的决战,下手的时候不能犹豫。) 戴斗笠的男人在距离我隐身的树后还有一小段路的地方下了马。 “你好。” 那个男人用略微强烈的语气说道。我从树后走了出来,男人拿下斗笠,我看到了他的脸,他还是一个年轻人。 他身上穿着狮子野的制服,所以我知道他是稳城的追兵。 “太好了,终于找到你了,你是贤也吧?” 戴斗笠的男人向草丛踏出一步。 “真厉害,你一个小孩子可以独自走到这里。你或许知道,我是从稳城来的,要把你带回去。我叫琢磨,稳城从昨天开始就在墓町和其他地方展开搜索,大家都觉得你可能躲在某个地方。” 我后退一步,从刀鞘中拔出小刀准备迎战。 虽然那是一把小刀,但对我来说,大小正好合适,厚实的刀柄握在手上很有分量,和之前迎战和久时一样,整只手好像已经和刀子融为一体了。 戴斗笠的男人皱起眉头。 “赶快把这种东西收起来。” “请你不要过来。” 名叫琢磨的斗笠男抱着粗壮的手臂打量着我。 “看来有人在暗中协助你,暂且不论水壶,那个袋子和刀子应该不是你的吧?是谁给你的?” 我摇了摇头,我当然不可能告诉他。 “算了,不必急着现在问。” 琢磨嘀咕道。 “你不要小看我,如果你冲过来抢我的刀子,我的手就会自动反击。” “那你不打算和我一起回去吗?” 我点点头。 “真伤脑筋。”琢磨耸了耸肩。 “其实,前面……什么都没有,只有猛兽,况且如果没有食物,你就会饿死。先回稳城再说吧,怎么样?然后再告诉大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努力集中注意力。我和他早晚会展开厮杀,到时候我该采取什么行动? “首先,你为什么要逃?听说你杀了和久,真的吗?” 我慌张起来。 “杀了他?他死了吗?” 琢磨露出冷漠的眼神回答说:“死了。” 这时,我突然发现琢磨很像和久的朋友公郎,两道浓眉和额头的形状十分相像,可能是公郎的兄弟或是亲戚吧!也可能是我之前去穗高家玩的时候,在大客厅里喝酒打闹的其中一人。 但这种事根本不重要。无论对方是谁,都无法改变目前的状况。 “是你干的吧?” 琢磨看着我的眼睛,我点点头。“你真老实。”琢磨露出微笑。 “这么说,你之前也杀过其他人吗?” 其他人?我立刻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一定是他们在墓町展开搜索后,发现了希娜的尸体。 “杀害希娜的是和久。” 琢磨收起笑容。 “当然,我相信你也有话要说,所以先跟我回去吧,站在这里说话太辛苦了。” “我绝对不会回去,即使横尸荒野也不回去,你不要管我。” 琢磨露出愤怒的表情。 “这怎么行!我无法原谅。你必须为自己做的事付出代价,你是来自城外的人,稳城的人供你吃、供你住,还供你上学,细心地照顾你,无论基于什么原因,你都不应该杀死和久,如果你对他不满,应该有很多方法可以解决。你不要小看狮子野,我没有理由放过你。” 只有一匹马,如果他要活捉我回去,最好的方法就是让我乖乖坐在后面。想必他会用一些花言巧语,或是讲一些大道理,以怀柔的方法骗我回去吧。 我一言不发地把刀尖对着琢磨,握紧刀柄,这就是我的回答。 空气顿时紧张起来。 琢磨那平静的表情不见了,他脸色大变地喝斥: “放下刀子!只要你放下刀子,我就给你水。我原本觉得你是小孩子,所以不跟你计较,但你对我亮出刀子,代表你已经做好不惜一死的心理准备吗?” “我做好了不惜一死的心理准备。”我不服输地答道:“你拔刀吧,如果想带我回去,只能带我的尸体回去。” “你说什么?”琢磨握着挂在腰上的长刀柄。 在他拔出刀子之前,我已经直直跳了过去,刺向他的右手。 琢磨大叫一声往后退。 自己变成了另一种动物的感觉再度支配了我。 风环绕着我的身体。 琢磨用左手拔刀,我立刻逼近,亮出小刀。 过了两、三招后,琢磨的刀子落地。 我立刻抢过他的刀子,丢到身后。 “好吧。” 琢磨向我摊开左手投降了。 胜负已经有了结果。 他害怕了,没有做好一决生死心理准备的人是他。 琢磨用左手按住正在流血的右手,看着我露出苦笑。 “你真厉害,看来你真的被风呼呼附身了,从某种角度来说,真的很可惜,如果接受正规训练,有朝一日,你或许可以成为鬼众。” 琢磨转头看着一旁的马,用下巴指了指马鞍上的袋子。 “算了,这次你赢了,袋子里有水和粮食,你当成战利品拿了就走吧。我已经知道你的决心,但不要小看稳城。” 琢磨满脸都是汗,说起来他也是奉命执行这趟苦差事,他右手的伤应该不轻。 我冲向那匹马。 但我完全没有想到要抢那匹马逃走,因为我从来没有骑过马,也不知道该怎么骑,与其做自己不熟悉的事让琢磨有可乘之机,还不如立刻逃离现场。 我留意着琢磨的动作,抢走了挂在马鞍上的麻袋。 即使已经看不到琢磨了,我仍然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往前跑。 一个小时后,我从抢来的袋子里拿起发出咕噜咕噜水声的水壶,风呼呼立刻警告我。 (这个水有一股怪味道,水里有毒,你不要喝,全部倒掉。) 我失望地把水倒掉。 什么把战利品拿了就走,居然骗我! 我穿过树林,终于发现像水洼般的小河,赶紧洗脸、润喉。 从琢磨那里抢来的袋子里有干燥的肉干,风呼呼确认安全后,我才放进嘴里。 我想起琢磨的话。 ——有朝一日,你或许可以成为鬼众。 我才不想当什么鬼众。 直到天黑之前,我的行动都很小心,离开小河后,我四处张望,避免走在显眼的地方,虽然好几次听到马蹄声,但都没有看到人。 <er h3">03 之后的两天,都没有追兵的动静,我顺利地在原野上前进,不分昼夜按着小睡、前进、小睡的节奏赶路。 树林中不时看到崩塌的石墙,那有可能是太古时代的文明遗迹。 遇到琢磨的第二天,我发现一只兔子,那只耳尖是深褐色的动物用后腿站立,抖动着胡子,嗅闻着周围的空气。 兔子的乌黑双眼看着我,我和兔子对望了好一会儿。 这一刻宁静而和平,但我突然跳了起来,双手抓住兔子。 风呼呼兴奋地叫了起来。 我抚摸着兔毛,兔子乖乖地一动也不动。 找到一块干净的岩石后,我在那里掐住兔子的脖子,结束了它的生命,然后用守夜人的小刀把它开膛剖肚,丢弃内脏后放血、剥皮,把肉切了下来。 虽然想生火,但没有生火的工具。 我吃了一小口生肉,软软的,很有弹性,我咬了几百下,直到完全没有味道后才吞了下去,满足了我的胃。 随手摘下像芭蕉般的大叶子,我把切成小块的肉包了好几层,塞进从琢磨那里抢来的麻袋。 我一边看着前方的逃水,一边赶路,稳城在盛夏季节也会出现逃水,所以我知道那是幻影。 灼热的愤怒不时掠过心头。 我妄想自己变成铁巨人,踢破稳城的城门,把装腔作势的村民杀得精光。 然而,当脑海中出现大渡先生、神藏夫妇、穗高和辽云时,我就搞不清自己憎恨的理由,也无法了解自己。 <er h3">04 草原上有一幢房子。 那是一栋三层楼高的房屋,屋顶竖着一根烟囱,窗户拉上厚实的窗帘,围墙用砖瓦筑成。 稳城里没有这种建筑样式,看来似乎整理得很干净,不像是废弃屋。 我怔怔地看着房子,无法掌握房子和自己之间的距离,甚至分不清是近在眼前的小房子,还是位于远处的大房子。 简直就像神秘的魔法<kbd>http://w</kbd>屋。 我只要往前走一步,房子的距离就退后<dfn>http://w</dfn>一步,就跟逃水一样。 我继续往前走,没想到房子却变得更远了。 (可能走不到吧。) 当我有这个念头时,房子立刻消失了。 原本房子所在的位置上,只见青草起伏,连绵不绝。 我木然地愣在原地片刻,终于领悟到即使一直站在这里,刚才的房子也不会再度出现,于是再度踏上路途。 “幻影。”风呼呼觉得很有趣。 “幻影就是幻影,你不要分心。”我问,目的地还很远吗?风呼呼回答说,还早还早,还在很前面。 三层楼房是最初的幻影。 之后我在很多地方看到相同的幻影,看来,幻影是草原的自然现象,没什么特别的意义。 比方说,有时候会看到蓝天下的高压电塔,或是竖着三根烟囱的工厂。 这些东西出现在远方,又在转眼间消失了。 当时我并不知道那是高压电塔,也不知道那是工厂,只是对这些景象有些许熟悉的感觉,却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我想起天上家,当我走在这片辽阔的大地,看到巨大的建筑物时而出现,时而在数分钟后消失的景象,便无法否定之前风呼呼说,天上家只是幻影的那番话。 天空飘起小雨,幻影也消失了。 我找到一处由山崖凸出的峭壁所形成的天然屋檐处躲雨。 远处传来不知道是哪一种野兽的咆哮声和马蹄声,我抱起双腿竖耳倾听。 可能是野马(我之前已经看过几匹),也可能是追兵又展开了追捕。 如果不是追兵,而是其他人,我很想求助,但现在的情况对我太不利了。 躲雨的时候,我作了一个噩梦。 刚才那栋梦幻房子里住了一户人家,我把那一家人都杀了。 梦中的我是一个强壮而残忍的魔鬼,住在那幢房子里的都是没有五宫的人,战战兢兢地恭迎我的到来。 父亲、母亲、女儿和儿子都没有五官。 我闯入那幢房子是为了占为己有,因为屋子里有外头所没有的安乐和富足,我无论如何都要霸占。然而我很快就忘记最初的目的,闯入那幢房子后,就在这些弱者面前炫耀自己的力量,还沉醉在这分快乐当中。 弱势的无脸人被吓得屁滚尿流。虽然我不必杀他们也可以达到原本的目的,但我不想让他们逃走,或许眼前暂时没有问题,然而他们一旦逃走,或许会对日后造成巨大的灾难。 我残忍地杀了每一个人,杀完全家后,才放心地坐在沙发上,这时房子消失了,我也从白日梦中清醒。 雨淋湿了青草。噩梦留下来的感觉太强烈了,麻痹了我的思考。 我可以感受到风呼呼兴奋地张开翅膀抖动着。 听着雨滴的声音,我和风呼呼的兴奋情绪渐渐冷却下来。 难道我们作了相同的梦?那是我的本能渴求的幻影,还是属于风呼呼的记忆? 我并不想问风呼呼这个问题。 雨停了,当阳光从云间探出头时,我收集着雨水继续往前走。 草原在雾霭中闪闪发亮。 远处有一个小山丘,山丘顶上有一幢石造的建筑物。 不同于几分钟后就消失的幻影,那幢建筑物始终在我的视野中。当我走近时,建筑物也愈来愈大,看来应该是真实的。 去那里休息吧,我在心里做出决定,那一定是一幢空屋。 爬上山丘,我再度眺望那幢房子,即将倒塌的废墟连着一个圆形的塔屋。 我寻找附近有没有马匹。如果追兵躲在这里,一定会把马系在这附近。 然而,我在马房以及其他地方都没有看到马的影子;房子里也没有人的动静。 我放松警戒,推开腐朽的门,踏进圆形塔屋的建筑物中。 我倒吸了一口气。 眼前的情景让我无法理解。 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小孩倚着墙,坐在地上。 装着行李的皮革袋子丢在一旁,地面上有焚烧的痕迹。 有那么一下子,我以为那是尸体,但那个小孩转过满布尘土的脸看着我。 那是我熟悉的脸。 “穗高!”我叫着昔日好友的名字。 穗高伸直双腿坐在地上,一言不发地凝视着我,我在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冷漠的责难。 穗高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天晚上,我在风呼呼的引导下日夜赶路,穗高是不可能独自徒步赶在我前面的。她一定是骑马来的!当然,是和大人一起来的! 我感到一阵寒意。这是陷阱。 草原上为数不多的人工建筑物如同地标般建在山丘上,谁都可以轻而易举地预料到风尘仆仆的我会去那里休息。为了避免马匹引起我的警惕,所以特地藏到远处。 我发现得太晚,回头一看,背后好像有一个巨大的黑影扑了过来…… “白痴,这里没有其他人。” 穗高察觉了我的不安,冷冷地说道。 的确没有其他人,建筑物中仍然死气沉沉。 我默然不语地站在原地? 穗高用低沉的声音说: “坐吧。” <er h3">05 我在和穗高有一小段距离的地方坐了下来。穗高告诉我她来到这幢建筑物的经过。 据穗高说,在我刺杀和久两天后的黎明,她只身离开稳城追踪我。 然而追了一阵子,她就被后来居上的两名狮子野成员抓到了。 他们身负把我抓回稳城的任务。穗高虽然被狠狠教训了一顿,但干脆要求和他们同行。狮子野的人同意了,可能他们认为在紧要关头,可以由穗高来说服我。 狮子野的那两个追兵,就是我遇到的那个名叫琢磨的年轻人,以及另一个叫都贺的年长男人,穗高和都贺同骑一匹马。 那两个人并不紧张,因为他们是训练有素的大人,而要追捕的是赤手空拳(他们没有想到我手上还有守夜人的刀子)的小孩子。 都贺先生很有经验,但新人琢磨没有在稳城外执行任务的经验,所以在追捕逃亡少年的同时,刚好可以让琢磨接受稳城外的训练。 出发当天的下午,他们就停止前进了。因为他们发现我在树荫下休息。 得知他们骑马只花了不到半天的时间,就追上我花了两晚——几十个小时的徒步路程时,我不禁有白费力气之感。 穗高和都贺先生等在远处,由琢磨独自来说服我。 如果他们三个人出现在我面前,情况或许会有不同的发展,但都贺先生认为只不过是捉拿一个少年,所以命令琢磨独自处理,累积经验。 之后的情况我都知道了。 琢磨看到我抢走加有麻痹药物的水壶后,回到搭档的身边报告情况,并包扎了伤口。 “我们等了一下子,就开始寻找暍了水后,应该昏倒在路上的你,结果没有找到。你知道水里有毒,所以没喝吗?” 我点点头。 “最后,一路上都没看到你。如果你要去俗世,这里是必经之路,所以他们决定等在这里。” “现在那两个大人在哪里?” 穗高满脸沉痛,不发一语,然后露出魂不守舍的表情,停顿了一下,小声地说: “他们死了。” “怎么可能?为什么?”穗高的肩膀颤抖着。 “今日午前,在这附近遇到怪兽的攻击。” 穗高把脸埋进双腿之间低吟道:“尸体就在外面,怪兽应该就在这附近。” <hr /> 注释: 第八章 〈贤也〉野兽 <er top">01 我原本还半信半疑的,但很快就发现了尸体。沿着废弃屋后方的山丘下走大约两百公尺的地方,中年男子的脸扭曲着,肚子已经变成一个窟窿,大量鲜血染红了草地。 他应该就是穗高提到的,其中一个名叫都贺先生的追兵。 到处都是撕裂的肉片,苍蝇开始聚集。 在都贺先生尸体不远处,琢磨左手握刀倒在地上,脖子上有被咬掉一大块的痕迹,右腿被咬断,膝盖以下的部位消失了,剩下的左脚则扭向奇妙的方向。微微睁开的眼睛黯淡无光,苍蝇停在他的脸上。 我把目光从尸体上移开。 (小心,正在看你。)风呼呼警告我。 (什么?在哪里?) 风呼呼告诉我,凶手就在前方树丛里。 我注视着树丛,异样的气氛令我后脖颈的寒毛竖了起来。 野兽猛地冲了出来。 它全身雪白,外形像老虎?脸像是野鼠或是蝙蝠,尖尖的耳朵竖了起来。 比马稍微小一号的身躯看似十分巨大。 白色野兽张开血盆大口,露出锐利的牙齿,梦幻的草原上出现了大型肉食兽。 野兽的黑色小眼睛盯着我,微微偏着头。 我全身冒着冷汗。它残忍地杀死了手持武器的大人,一旦扑向我,恐怕我也小命难保。 (不能落荒而逃,赶快刺激它。) (我做不到。) (慢慢拉开距离。) 风呼呼用我的喉咙发出咆哮声,空气震动着,野兽立刻压低身体准备迎战。 野兽似乎想要和我对抗,也对我发出威吓的声音。 我和野兽互瞪对方,慢慢往后退。 当拉开一段距离后,野兽突然转身,缓缓走回森林。 (它想干嘛?) 我可以感觉到风呼呼伸展着身体。 呼吸、影子、气味、声音、热度。风呼呼从野兽躲藏的森林中搜集各种资讯。 (似乎只有一头野兽而已,它正在森林里吃马。) 走回房子的途中,我捡起了原本应该装在马鞍上的皮革袋——应该是狮子野的东西。 我回到山丘上的小屋。 穗高竖起膝盖,坐在刚才的地方发呆。 “这是你们的东西。” 我把捡回来的袋子放在穗高身旁。 穗高没有反应。我一言不发地坐在和穗高正对面的墙壁,思考着自己目前所处的状况。对穗高来说,眼前的情况的确十分险峻,但从我的立场而论,却是意外的侥幸。 如今,野兽正在吃马。 它填饱肚子的时候正是绝佳的机会,要趁现在和野兽之间拉开足够的距离。 我偷瞄穗高,她仍然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穗高,”我对她说:“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穗高抬起头。“要回稳城吗?” 我摇摇头:“不,我要去其他地方。” “那你就走吧,反正追兵都死了,你应该很高兴吧。” “那好,就这么办吧。” 我回答。然而即使我独自出发,穗高从相反方向走回稳城…… 风呼呼说出了我的想法。 (这是个好主意。即使那头野兽在几小时后肚子饿了,开始追你们,只要你们分头行动,就可以有一方得救,你和那头野兽对峙的可能性就减半了。至于它会追哪一方……除非是很愚蠢的野兽,否则比起有我附身的你,它一定会选择那个女孩。) 应该是这样。 这代表一旦我独自离开这里,就等于把穗高推向死亡。 即使那头野兽不去追她,她没有马,也根本不可能从这里走回稳城。如果少了风呼呼的引导,我也不可能走回去。 (赶快出发吧!你也要面对相同的危险,无论她当初是为了什么目的来这里,一旦离开稳城,应该已经做好迎接这种局面的心理准备,你不需要同情她。) 我对这种说法抱持怀疑。如果我当时没有用刀子刺杀和久或是没有逃离稳城,穗高应该不会出现在这里;如果我听从琢磨的说服,那两个大人应该就不会死。 穗高低头沉默良久,终于抬起头,开始在我从草原上捡回来的袋子里翻找东西,然后对坐在角落的我问: “贤也,你怎么还没走?” 我稍微放心了。她并没有失魂落魄到一直坐在这里。 “嗯,稍微休息一下再走。” “你杀了和久。” “和久杀了希娜,而且攻击我。” 穗高没有说话。 “我不相信被妖怪附身的人说的话。” “你不相信我也没关系,反正我是被妖怪附身的人。” 我停顿了一下问她: “穗高,你离开稳城,是想来杀我吗?” 穗高狠狠瞪着我,我也瞪了回去。 “好啊,穗高,那我们来决斗吧。” 复仇的决斗。 但即使听到“决斗”的字眼,穗高的表情也没有变化。 “无论如何,我都不打算回稳城,所以我们来决斗吧。但不是现在,我们决定一个时间,正大光明地决斗,现在我们要逃离那头野兽。野兽好像正在吃马,现在应该不会攻击我们,我们赶快去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后再来决斗。” 我努力说服她。穗高带着困惑的表情看着我,最后无言地站了起来。 我们收拾好东西走出废墟,太阳还高挂在天空。 尸体已经不见了,可能那只野兽不想让到手的猎物被人偷走,所以藏进树林中了。 我们绕过野兽躲藏的森林继续往前走,心情十分紧张,无法确保现在就不会受到攻击。 沿着山丘往下走了一段路后,穗高问我: “你要去哪里?” “俗世。” “我想回稳城。” 有那么一下子,我开始思考我们一起回稳城的可能性,只要风呼呼为我们指引方向,用与来时相同的时间走回去,或许可以把她送回稳城。但风呼呼应该会反对。 我停下脚步。 “你能够找到回稳城的路吗?” 这才是最大的问题,稳城有施予幻术,一旦离开后,就无法轻易回去。死去的狮子野应该具备了寻找稳城的能力。 穗高露出满脸阴郁的表情沉思片刻,用无力的声音说: “好吧,很遗憾我无法一个人回去,现在只能跟你走。” “也许我们会在半路遇到去稳城的商人,”我鼓励她,“到时候你就可以跟他们一起回去了。” 走了很久,前方出现一条大河。 只要越过那条河,就离俗世更近了,我觉得那条河好像是某种分界点。 我寻找河里有没有鱼的影子,却一无所获。发现流木散落的浅滩后,我们踩着露出水面的石头越过那条河,河滩上四处散落着动物的尸骸。 “还有多少粮食?” 越过河之后,我问穗高。 “不多了。”穗高回答后,叹了一口气,“我们两个人都会被那只怪兽吃掉吗?” “不会。”我立刻断言道。“我们要一直往前走。” 穗高哭了起来。她的脸哭得皱成一团,一边走,一边啜泣。 远处的山丘上出现了摩天轮,随即又消失了。 <er h3">02 天色暗下来之前,我们来到散落许多瓦砾的山泉前,喝了从岩石中涌出的泉水,在树荫下休息。 本来我打算在稍微休息后继续赶路,但因为后方已经完全没有追兵,情况不再那么紧急,再说我们已经走了一天,和那头野兽之间也拉开了一定的距离,中间还越过那条河。 穗高的行李中有生火工具——吸满油的棉花和灯芯,那是稳城日常生活所使用的工具。 我们把树枝堆在一起生了火,围在篝火旁烤着剩下的兔肉一起分享,我和她并没有和好,只是进行了一场交易——她提供火源,我和她分享食物。 吃完饭,我们各自隔了一些距离躺在草地上。 半夜过后,我醒了。应该说是轻微的衣服摩擦声音把我惊醒了。 我微微张开眼,发现数公尺外站了一个影子。 是穗高。她手上握着狮子野行李中的小刀,但刀子并没有出鞘。 穗高站在星空下,面对着我,像雕像般文风不动。 我假装睡着,观察着她的动静。我猜测她的心思,却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决定。 她很可能在这里杀了我报仇,独自沿着草原走回稳城,虽然活着回到稳城的机率很低,但并不是完全没有希望。 如果穗高要杀我…… 我会和她相互残杀吗? 和她对决,甚至不惜杀了她也要继续赶路的想法微乎其微。如果她杀了我,或许一切就在这里画上句点,然而这种想法只是在唱高调,一旦穗高扑过来,我还是会抵抗,所以一旦真的发生,我还是不要迎战,拔腿就跑吧。 我开始对用刀子刺和久腹部这件事感到后悔,如果不是刺到他的腹部,而是腿的话:如果像琢磨那样,剃他的手……接着就可以用武器威吓他后逃离现场。当时我觉得那是唯一的选择,所以才会那么不顾一切,虽然现在为时已晚,但如果当时做出更聪明的选择,就会有不同的结果。 穗高站在那里良久,终于坐了下来。 我闭上眼睛。 没错,现在好好利用我吧,否则我们只会两败俱伤。我在内心嘀咕道。 那天晚上,以前那个开朗的穗高在我梦中出现,在阳光下露出笑容,率直而少根筋的她在学校功课不太好。我和穗高在泥地上赛跑,穗高问我“要不要去捡贝壳?”而把我救出痛苦的深渊;穗高在仙水泼水嬉戏,发出尖叫声,她不是叫“啊——”,而是“哇噢”,“哇噢!贤也,不要,我会溺水!”还有,穗高在岩石后方对我说:“等你长大了再说。”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穗高早就醒了。 天还没有亮,天空中还有星星。 穗高发现我醒了,便问我: “你醒了吗?那我们趁早动身吧,那里是你的故乡。” 她的眼神很奇妙,好像终于抛开了某些东西。 风呼呼嗅着风的味道。 (没问题,野兽没有追来,而且已经走完一半的路程了。) 我们再度开始横越世界。 <er h3">03 我和风呼呼聊天。 (我之前是不是也问过你?) (什么事?) (你的事。我对你太不了解了,这样很奇怪。你是在哪里出生的?以前住在哪里?) (我不记得自己是在哪里出生的,好像是这片土地,又好像是什么奇妙的地方,不过这并不重要。听说不好的灵魂才会变成风呼呼,所以我之前也可能是无恶不作的坏蛋。) (我不这么觉得。) (也许很久以前我也是人,只是我不记得了。) (完全不记得了吗?) (我有人的记忆,但我不知道那是我当人的时候的记忆,还是以前被我附身的人的记忆。我们的工作就是传播别人的记忆。) (天空中只有你一个吗?) (通常都是。但有时候也会遇到同类,那时候我们就会相互交换资讯。) (原来还有同类。) (在稳城外的海上,有一个无人岛,每年春天,我们都会聚集在那里,有好几个聚集的场合,如果想要见同类,只要去那里就可以和大家聊天、交换资讯。不过,我已经有一百多年没去了。) (你有名字吗?) (就叫我风呼呼吧,族里的名字,你没办法发音。) (你为什么附身在我身上?) (因为你呼唤我。) (就这样而已吗?) 风呼呼笑了起来。 (因为很快乐啊,我们的种族会附身在各种生物身上,享受各种生命的乐趣。) 我们时而降临在猛兽身上,享受狩猎的乐趣;时而降临在弱小动物身上,体会逃命的刺激;时而降临在树木身上,沉思冥想;时而降临在人类身上,烦恼人生。虽然又难过,又悲伤,又疼痛,又饥饿,但各种生物有各种不同的乐趣,事后回到天空时,会觉得这些经验很有趣。 不可思议的是,虽然我们风呼呼会降临在我们想要降临的生物身上——但又好像早已决定我们会降临在哪里。这是我们同类聚在一起时,经常讨论的问题。 之前我曾经听同类说,人类在遥远古代的时候,都很珍惜被风呼呼附身的人。 因为当集体在荒野上行动时,我们可以帮助人类赶走猛兽,也可以知道几十公里前方有水或是适合狩猎的动物。 在很久很久以前,被赶出土地的流浪者,或是寻求新天地的人,都是靠风呼呼到达目的地。 你现在的情况也一样。不要气馁,要充满自信地往前走。 (你可以一直停留在我身上。因为有你,我才能活到现在,稳城的人错了,你并不是坏蛋,绝对不是。) 你不是诅咒——而是祝福的象征,是最好的亲友。 (不,)风呼呼温柔地说道。(对某些人来说,我真的是诅咒。总有一天会带来腐败,成为灾难的来源。正因为这样,当天空呼唤我的时候,我就会离盟。) 风呼呼轻声地说。 (只要你努力横越世界,进入都市后,就会见到该见的人。) (谁?) 风呼呼的语气难得有点慌乱。 (谁?谁……就是躲在你目的地那黑暗中的人。) 然后,风呼呼不再提起这个话题。 <er h3">04 我在岩石上抓到身长二十公分左右的蜥蜴,拿给穗高看。 “来吃吧。” 我们再度升了火,在岩石后坐了下来,丢弃蜥蜴的内脏和头,放在火上烤。 穗高轻声嘀咕:“如果有紫苏叶和酱油,味道可能不错。”之后我们聊起料理的话题。 然而,尽只是些想吃某种东西,或是稳城的哪道料理很好吃之类的无聊话题。 那一刻,我找回了令人怀念的亲密气氛。 然而,穗高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收起笑容。 “你为什么杀和久?” “因为他想杀我。”我无力回答道。 穗高满脸哀伤地看着我。 “既然这样,你就别逃,回到稳城,这么告诉大家就好了。” “我曾经这么考虑过,但稳城并不公平,大家不会相信我说的话。只要我回到稳城,绝对小命不保。” 穗高皱着眉头,默默地将目光移向火堆。 “你知道守夜人吗?” 我第一次把亲身经历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穗高——我和守夜人在墓町共度的夜晚、遇到希娜的亡灵,以及在庙会那天在墓町遇到和久,和稳城在雷季公然杀人的事。 穗高不知道雷季的秘密。 “我无法相信。”穗高摇头。 “这些事不会告诉小孩子,但我以为你们知道,因为这是你哥哥告诉我的。” “和久应该只是为了吓唬你才这么说,并不是认真的吧?” 穗高试图反驳却说不出话,再度低头陷入沉思。 我没有理会她的沉默,抬头看着天空中流动的云。 因为,我姐姐也是在雷季消失的。 <er h3">05 岩石区渐渐变成险峻的山路,我们穿越好几个岩石隧道,不时贴着岩石上走过悬崖旁的天然通道。 我们沿途抓了两条蛇,和野草一起烤熟后吃下肚。之后我们走下和缓的坡道,终于下了山,再度走在一片原始的原野上。 一辆已经生锈、无法分辨原来油漆颜色的车子被人丢弃在原野上,那不是幻影。 我和穗高小心翼翼地绕行车子一周。 “好像是车子?但要用什么动物拉昵?” “我想应该是它自己会动。” 穗高摸着生锈的金属。 “不是很重吗?” “嗯,真的很重。人坐在里面,车子就会动了。” “那现在也会动吗?” “不会。”我回答说。正因为不会动,才会被丢弃在这里。 我们留下生锈的车子,继续赶路。 原野上完全没有房子,但我觉得离故乡愈来愈近了。即使没有风呼呼的指引,也可以掌握大致的方向。 太阳下山后,凉风开始吹拂大地。 日出之前和日落之后是最适合赶路的时间。 日落后虽然天色已黑,但前方的天空微微发亮,令我产生了一种不知道是期待还是不安的兴奋。 几天后,我们终于看到了都市,最初,只是在地平线远方像海市蜃楼般晃动的一片小山。 愈往前进,陌生都市的细部就愈来愈清晰。 这片景象和草原景色完全无法融和,都市的部分和草原的部分有一条明显的分界线。 之后,我多次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我在草原上看到的都市是压缩、扭曲的。玻璃帷幕的高楼大厦比现实的情况更密集,毫无空隙,房子、树木和高架道路也挤在一起,好像隔了一层复杂的偏光镜,所有的景象都严重扭曲变形。有的建筑物的窗户比另一幢建筑更大,也有的建筑物和建筑物融合在一起。 我觉得那不像是都市,而是巨大且古怪的不知名动物躺在平原上,那是古怪离奇的动物,也就是怪物。 太大了。我看着当慢慢靠近时,体积也逐渐变大的动物,这么想道,是稳城的一百倍?还是两百倍? 俗世。 这群巨大的怪物体应该也有一道门,只要走过那道门,就可以进入那一个空间。 目前所看到的应该只是那个怪物体的一部分,我有预感,只要进入那里,世界将会无限扩大。 “只有获得认可的俗世人才能进入稳城,然而稳城的人只要走到俗世的入口,就可以轻易进入。”很久以前听到这番话时,令已经完全成为稳城居民的我倍感优越,觉得“我们比较伟大”。 然而面对这压倒性的巨大景象,我终于发现,即使我们可以轻易进入俗世,也不是因为稳城有多了不起,而是俗世的人根本不在意稳城的居民——不仅不会惧怕稳城,甚至根本不知道稳城的存在,就像大象不会在意蚂蚁一样。 将稳城隐身起来是正确的选择,如果这个怪物派军队进攻,稳城在转眼之间就会灰飞烟灭。 第九章 〈茜〉城外 <er top">01 “喔,离家出走吗?”诗织叉着双手思考起来。 已经过了六点,茜在伸手按门铃之前犹豫了很久。按了门铃后,诗织满面笑容地出来迎接她。诗织的母亲站在身后,也笑嘻嘻地请她进屋。 茜在速食店的厕所中洗了好几次脸,把鼻血的痕迹洗掉了。为了避免诗织的母亲看到她的瘀青,她刻意微微低着头,用头发遮住。 走进诗织房间后,茜撩起头发,让诗织看脸上的瘀青,还跟她解释事情的原委。 “通常离家出走都是轮流住在朋友家。” “朋友家吗?这也是方法之一啦,但是——” 茜不想让诗织知道自己并没有愿意接受她留宿的朋友,所以含糊地否决了这个方法。 诗织偏着头说: “如果只有一个晚上,要不要住我家?我会把窗户打开,你可以在半夜的时候偷偷溜进来,然后趁我爸妈还没起床的时候,再从窗户溜出去,直接去上学。” “我没带制服。” “那就干脆不要去上课。你觉得呢?” 的确,在差一点被杀死的翌日不需要去学校吧?她不想让杉泽清太或其他同学看到自己没有洗澡和脸上带着瘀青的样子。 “这样好吗?诗织,你没有关系吗?” 诗织开心地笑了起来,好像在参与一件美好的事。 “没问题,我们睡同一张床。” 茜心存感激,暂且不去思考未来的事,至少今天晚上有了着落。 “那你等一下先离开,去其他地方消磨一下时间,半夜两点左右来我家。家里的灯可能都关了,但我绝对会等你,你去超商巡礼吧。” “什么是超商巡礼?” 诗织解释说,超商巡礼就是走遍这附近的所有超商,站在超商里看书消磨时间的方法。 茜露出纳闷的表情,诗织红着脸说: “我爸妈吵架时,我偶尔会去啦。” 听到诗织的父母也会吵架,茜在倍感意外的同时,也觉得松了一口气。 离开诗织家已经七点多了。 距离半夜两点还有将近七个小时。 她去车站前的漫画店吃了咖哩炒饭,看漫画打发时间,走出漫画店时已经十二点了。 茜悄悄走过夜晚的闹区街头,喝醉酒的年轻人在街上叫骂吵闹着。 事到如今,超商巡礼或许是唯一的选择。 以后该怎么办? 她不想回家,很想继续逞强,但如果今晚住在诗织家,最终恐怕还是不得不回那个家。 “喂,喂。” 茜走向脚踏车停放场的途中,从角落的钟表店走出来的男人叫住了她。茜不予理会地正想走过去,但男人叫了一声:“小茜。” 她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中年男子的个子很高大,穿着西装裤和棕色外套,浑身散发出一种严肃的气氛。 茜不认识他,他看起来好像刑警。 车站前来往的人潮走过茜的面前。 “你要去哪里?” “啊,那个。” 茜有点不知所措,男人对她说:“不要站着说话,要不要去哪里坐一下、喝点东西?外面很冷吧?” 男人给人一种独特的感觉,茜有点搞不清楚状况,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受到辅导。 茜跟着男人走进附近的一家咖啡店,那是商店街上一家挂着黄色招牌的店,男人点了咖啡,为茜点了可可亚。 “怎么这么晚?”茜看着男人的眼睛。 那双眼睛中透露出不容抗拒的强势,那是不同于父母和老师的大人——照理说,应该生活在远离自己这种国中生世界的人,身上所散发的威严。 “小茜,你离家出走的话,你爸爸会难过吧,他很担心你。” 茜胆怯地轻声说:“呃,对不起。” 你刚才去了哪里?国中生的功课会不会很多?男人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也许他试图让茜放松,但茜完全无法放松。 当她去厕所时,男人还开玩笑地说:“你不能乘机逃走喔。” 茜上完厕所回到座位时,男人正用手机讲电话。“嗯,我现在和她在一起,等一下就会带她过去。”然后就挂上电话。 当茜喝完可可时,男人说:“那走吧。” 男人走到投币式停车场,让茜坐进一辆灰色越野车的后车座。 “开四轮驱动车的辅导员”,总觉得有点不搭调。 <er h3">02 光线快速闪过眼睑,轻微的振动持续不断。 茜睁开眼睛。她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她仍然坐在汽车的后车座,车子已经离开闹区,行驶在陌生的街道。 茜的记忆陷入混乱,辅导员不是要送自己回家吗? 回想之后,她才发现眼前这个男人只是让自己觉得“好像是刑警”、“可能是辅导员”而已,至今不曾提过他真实的身分,也没有告诉她到底要去哪里,茜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坐上他的车子。 驾驶座和后车座之间竖起一块刚才上车时并没有看到的透明隔板。 为什么会有这块隔板? 不安在她内心扩大。 茜心生恐惧地问驾驶座上的男人。 “呃,请问要去哪里?” “喔,你醒了吗?路还很远,你可以再睡一下。” 他并没有回答“去哪里”的问题。 茜等了五秒钟后,又回了相同的问题。 男人也重复了相同的回答。你可以再睡一下。 “叔叔,你是谁?” “你说呢?” “我想回家。” “你不是已经离家出走了吗?现在已经回不去了。” 茜希望这是辅导员在开玩笑,但她完全没有这种感觉。 “我……呃,我爸爸呢?” “你爸爸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我刚才也说了,他应该很担心你吧?不瞒你说,其实是你妈妈,也就是你的后母拜托我的。” 沙智子拜托他什么? 茜想要活动身体,却浑身无力。 “我看了你的日记,就是你之前偷偷写的日记,沙智子拿来给我看。她说你这个继女太过分了,竟然这样写继母的坏话,所以叫我杀了你,最好用车祸或是意外身亡的方式。她差不多从两年前就开始向我提这件事。” 两年前,茜还在读小六,刚好是开始写沟猪观察日记的时候。 车子从看起来像是国道的三线车道驶入昏暗的住宅区。透着蓝白光的萤光灯,右转,驶到尽头后又左转,绕过儿童公园再度直驶。 男人用开心的语气继续说道: “我觉得不能因为她不喜欢你,就把你杀了,所以努力说服她再观察一段时间。因为一旦做出这种事,那么日后想后悔也来不及了,刚才她又打电话给我,说你应该在车站附近,叫我把你带走,从此不想再看到你。对你来说,这或许是一个灾难,但也无可奈何。” “我会被杀掉吗?” “嗯。” “等一下。” 茜的话还没说完,男人便打断了她。 “我知道,你没有错,沙智子蠢得难以对付,和那种人生活很辛苦,不过这个世界上……没有正义,只有需要或是不需要,无论宠物、旧识,还是朋友、情人都一样。所以小茜,这个世界已经不需要你了。” 茜再度试着转动右手,虽然可以活动,但还是没有力气,无力地垂在腿上。看来刚才的可可里一定有下药。 “你年纪轻轻就被杀死的确很残酷,但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一回事,而且你日后也不会再受苦了,也不会给别人添麻烦,别人也不会给你添麻烦。虽然我嘴上这么说,其实我常常冒渎早死的人,我会在死去的朋友坟墓上小便,或是用狗大便祭拜他们,以前我经常做这种事。” 男人用若无其事的闲聊口吻继续说着。 “小茜,可能我说了你也不知道。有一个地方叫稳城,叔叔六十年前从那里出差来到这里。” 稳城。茜脑海中浮现出“怨”这个字。日本有这个地方吗? 该不会是诗织之前提到她亲戚的朋友住的地方吧?自己似乎被卷入了那个简直就像都市传说般——深山村庄的杀手故事——里。 “稳城没有坟墓,风葬后,人们把尸骨丢在一个大洞里,所以当我刚来这里的时候吓了一大跳,每个人的尸骨竟然都埋在不同的地方!不过仔细想一下就会发现一个问题,如果是受人爱戴的人死了,问题还不大;如果是遭人讨厌的人,大家不是会在他的墓碑上小便吗?这种风俗还真奇怪。” 茜哭笑不得,奇怪的是你吧。虽然说的是人话,但这个人绝对不正常。 “不过你放心,你不会进坟墓,会按照稳城的方式举行风葬,不用怕沙智子把小便尿在你身上。你可以趁年轻美貌的时候升天,死固然有点可怕,但人生在世,终有一死,出生、活着、死亡,才是完整的人生。” 茜和男人的眼神在照后镜中交会,男人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茜思考着车上某个地方藏着摄影机,最后工作人员走出来说“这是在开玩笑”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 “你害怕吗?” “我要下车!” “到稳城再说。” 男人的声音毫无表情。难道是药物的作用? “那是神明的土地,不过,这只是对你们的世界而言,真正住在那里的都是一些落伍的笨蛋。但对你们来说,死在稳城的人手上,就等于死在神明的手里,和老死或病死的意思一样。” “我不想死。”泪水从茜的双眼夺眶而出。 男人小声地说:“不想死吗?……视实际情况,你也可能不必死。” 对向车道完全没有车。 道路愈来愈宽,变成了没有铺设柏油的路,车子咯答咯答地摇晃起来。 “你还是小孩子,或许有什么才华,如果测试后,发现你的确具备某种才华……虽然这种可能性很低,但如果真是如此的话,就可以放你一马,把你送去稳城。稳城需要有才华的人,比起后天的才华,那里更需要先天的才华,当世界因为战争毁灭时,稳城就会出现优秀人才领导世人,必须保存优秀的基因……所以,如果你是天才儿童就很有希望。不……” 男人说到这里笑了起来。 “不,不好意思,让你抱有期待。但小茜,你应该没有希望,通常一百个人中有九十九个人都不及格。” 窗外黑暗中的灯光愈来愈少。 咔当,一声巨响。 车内有一种奇妙的飘浮感,持续了大约十秒左右。 然后,又“咔当”一声,轮胎行驶地面的感觉又回来了。 茜感到一阵晕眩,好像坐在旋转椅上转了一百次一样。 她无力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这里是哪里? 看不到电线杆旁的路灯,不,不光是这样而已,护栏、住宅的围墙和交通标识都从窗外消失了。 车子行驶在好像一片漆黑大海般空旷的地方。 来自稳城的男人轻松地说: “刚才是不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里是国境,现在已经进入了高天原。” 他是认真的,还是在说无聊的笑话?如果是笑话,根本一点都不好笑。 不,他应该是认真的。原来日本也有经过陆地就可以跨越的国境,而且就在关东。 茜第一次知道。 <hr /> 注释: 第十章 〈茜〉怪人 <er top">01 男人停了车,问茜想不想上厕所。 萌心想是逃走的好机会,便说想去,下了车。 皎洁的满月悬在半空。 茜环顾四周,在他们的身后好像有一座小山,释放出数千、数万道的光源。那正是刚才穿越的都市。 穿越——没错,这种表达方式很贴切,如今自己已经在东京以外的地方。 茜又看向其他的方向,除了遥远的地方有一片像是森林般的黑色影子,其他根本看不到任何东西。 这里是北海道的乡间僻壤?还是陆地的原野?东京郊外有这种地方吗? 不。茜再度将目光移回小山,这里不是“东京以外的地方”,也就是说,并不是埼玉县成是千叶县,而是来到更远的地方,或许该称为“这个世界以外”的地方。 沙、沙、沙,风在吹。 虽然全身已经不再发麻,但双脚仍然没有力气,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勉强行走。 “你可以大声呼救,”背后传来男人令人讨厌的声音,“但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上完厕所后,茜的双手被反手铐住了,两脚也铐上长长的铁镣。 车子再度启动。已经逃不了了。 绝望在茜的内心扩散。我会死在这个世界以外的地方。 幽暗的树林附近有一幢亮着黄色灯光的小屋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旁边是一幢类似仓库的大建筑物。 车子就停在那里。 小屋内走出一个瘦小的男人出来迎接他们。那个男人看起来年近六十岁,戴了一顶黑色毛线帽。 “喔,来了来了,鸟羽先生,你可来了。” 假辅导员的名字叫鸟羽,茜记住了。 毛线帽男手上拿着一根皮鞭。 瘦男人色迷迷地打量着茜,偷窥着她的反应说: “我有听说你的事,有这么蛮不讲理的母亲真可怜,不瞒你说,我们原本只处置那些通缉的逃犯或是严重违反规定的人,你可不要为这次的事恨我们喔。” 茜被毛线帽男人拉着推进了仓库。 “小姐,明天才会处置你,今晚就好好休息吧,不要哭哭啼啼给我们找麻烦。你已经是国中生了,应该没问题吧,” 眼前的铁卷门咔啦昧啦关闭了。 封闭的仓库内散发着恶臭,从四处传来各种动静,咳嗽声、吸鼻子的声音,看来原本就已经有几个人被关在里面了。没有人说话,却有人低声念念有词地诵经。 茜站在关起的铁门前片刻,因为心神一直无法平静,于是移向角落的位置。 她从地上爬向角落的途中,摸到湿湿的东西——那是什么?尿?呕吐物?还是血?——她努力避免自己思考这个问题,慢慢爬到墙边。 她靠在墙上发呆,眼前浮起沙智子的脸。 如果可以活着回去,绝对不原谅她,一定要告她。 如果可以活着回去,就要诅咒她。 要一直诅咒,一直诅咒到她死。 “啊,你是从哪里来的?” 身边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茜小声回答了自己所住的城市。 “你几岁?” “十四岁。” “真可怜,喔,要去稳城吧?” “怨城,是在哪里?” “你不是要去稳城吗?” 虽然光从声音无法判断,但似乎是个有点年纪的男人。 “请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被抓到了啊,大家都是。” 男人开始诉说起来。 “我原本是木工……听说只要去那里,也就是去稳城工作的话,就可以过好日子,就算再也无法回到这里也无所谓。所以我就告别了这里,因为我欠了债,这里也没有值得我留恋的东西。稳城真是一个风光明媚的好地方,但住了十年后,我又开始怀念这里,于是我就违反当初的诺雷又回来这里。完蛋了,啊,我真的完蛋了,捉迷藏游戏一旦被鬼抓住就完蛋了。” 沙哑的声音继续说道,他不管茜有没有在听,只是径自说着话。 湿气让茜的全身冒汗。 她把头枕在竖起的膝盖上,睡了二十秒,又醒来二十秒……一直时睡时醒。这正是死刑犯的最后一夜,茜觉得这一夜好漫长,可能比这十四年来所有的夜晚加起来更漫长。 她在脑海中依次回想起杉泽清太、伊藤诗织和国小、国中时的好朋友。 明天,我就会被那两个变态杀死,再见了。此时此刻,诗织应该打开窗户的锁,等待我去她家吧,诗织,对不起。 她在不知不觉中想起了风灵鸟。她想像着鸟儿在清澈的天空中飞翔。 伊藤诗织画的那幅风灵鸟在草原上展翅的水彩画。 风灵鸟,快来吧。 <er h3">02 天亮了,随着一阵刺耳的噪音,铁卷门打开了。 一阵刺眼的白光,令茜忍不住眯起眼睛。新鲜的冷空气吹了进来。 两个男人站在逆光中,正是昨天那两个男人,穿着西装的高大中年男子是鸟羽,另一个穿着连身工作服的瘦小男人仍然戴着黑色毛线帽。 被朝阳照射的仓库内,总共有男女老少共八个人,所有人双手、双脚都铐着手铐和脚镰。八个人中,有一个年纪差不多快读小学的小男孩。茜身旁是一个理平头的中年男子。 “这次的人真多。” 腋下夹着皮鞭的毛线帽男子手上拿着纸条。 “好,我叫到名字的出来。呃,近藤先生。” 坐在茜对面墙角,穿着运动裤、戴着眼镜的男人抬起头。 毛线帽男子走了过去,只为他解开脚了。可能要叫他走去哪里吧。 “好,站起来,你可以站起来吗?” 运动裤男哭丧着脸不肯起身,皮鞭顿时划破空气,朝着运动裤男的脸上挥去。眼镜飞走了,短促的哀号在仓库内回响。 毛线帽男子用含糊不清的声音怒骂道: “不要一开始就给我找麻烦!” 运动裤男把头钻到双手下,蹲在地上发抖。 毛线帽男子弯下身子,用稍微缓和的语气说:“我又不会对你干嘛,只是去上厕所,做一下晨间体操而已,这样会影响后面的人嘛。”然后,把运动裤男扶了起来。 那显然是谎言,运动裤男子抬起红肿的脸,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步履蹒跚地跟着毛线帽男子走了出去。 四周一片沉默。鸟羽面无表情,神气活现地站在那里。 咦?茜似乎看到了什么,鸟羽的肩上有一个影子。 停在那个位置的到底是什么? 当她聚精会神地盯着看时,影子渐渐浮现出形状。 是鸟吗? 好像是一只巨大的乌鸦。鸟羽的肩上站着一只有着漆黑的翅膀、身体超过一公尺的可怕怪鸟的影子。 当她的意识渐渐放松时,鸟的影子也渐渐变淡;当她用力凝视时,影子又会再度变深。 茜倒吸了一口气。是风灵鸟,原来真的有风灵鸟。 昨天晚上,她一直觉得鸟羽散发出一种威严感,原来是因为风灵鸟的关系。而她可能是因为度过了非比寻常,几乎可以说是被逼入绝境的夜晚,所以才能看到昨天无法看到的东西。 然而,自己诚心祈祷、希望拯救自己的象征,竟然降临在这个作恶多端的变态身上,实在太不合理了。 风灵鸟的脚完全看不到,好像融入了鸟羽的肩膀似的,茜发现那里有一条铁链,当然不是真的铁链,就好像风灵鸟是影子一般,那条铁链也只是影子。 这个男人把风灵鸟绑在自己身上。 风灵鸟的脸好像妖怪,虽然有看起来像是嘴的部分,但嘴喙被折断了,两眼被蒙住,还黏了许多像脓一样的东西。它似乎受了伤,无法动弹,甚至看不出来它到底是死是活。 茜正在观察风灵鸟时,远处传来“砰”的破裂声响。 留在仓库的所有人都忍不住瑟缩起来。 停顿了一下,又传来一声破裂的声响。 鸟羽转头看着茜微笑着。 “小茜,我们得先帮你做测试,那我们先走吧。” 脚镣被解开了,茜挣扎着想要踢他,却被他轻而易举地闪过了。 “来,站起来吧。” 如果不乖乖听话,一定会被暴力相向吧,眼下也只能服从他了。 他们走出去时,毛线帽男子刚好走了过来。 走出仓库、穿过茂密的树木后,秋高气爽的天空下是一片辽阔的草原。远处是一片轮廓模糊、外形扭曲的摩天大楼,扭曲的样子有点像超现实主义的画作,像是妖怪般的摩天大楼群不时摇晃,宛如讯号不佳的电视画面。 这里果然是地图上找不到的、异世界的原野。 稍微走了几步,原野上出现一张白色圆桌和几张椅子,虽然没有遮阳伞,但感觉很像是百货公司楼顶或是海边会摆放的塑胶桌椅。 鸟羽示意茜坐下,然后帮她解开了手铐。 阳才的运动裤男子就倒在距离桌子数公尺远的地方,他的额头中了弹,已经气绝身亡。 毛线帽男子在尸体旁抽烟。 “喔,鸟羽先生,来参观吗?” “不是不是,我要为她做测试。” 毛线帽男子露出猥亵的笑容。 “鸟羽先生,这个妞长得还不错嘛,等一下……” “什么啊?你还是色性不改。”鸟羽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废话少说,你先去清理啦。啊,等一下你离开仓库时,记得要把铁卷门关好。” “那就开始吧。”鸟羽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在茜对面坐下后,用公事化的口吻说: “接下来,我会问你十个问题,如果你不回答,就只有死路一条。有些问题的答案没有正确或错误之分,但你不必在意,只要老老实实地照实回答就好。这些都是测试你能力的问题,所以,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只有十个问题而已吗?” “对,从这十个问题当中就可以知道你是不是稳城需要的孩子。” 茜看到毛线帽男子把昨晚坐在自己身旁的木工带了出来。 叔叔。茜想要张口叫他。 理平头的男子几乎毫无抵抗地跪在地上,做出祈祷的姿势,毛线帽男子用枪抵着平头男子的后脑勺。 “喂,不要东张西望的!” 鸟羽严厉的斥责声和枪声同时响起。 透过鸟羽的肩膀,可以看到曾经当过木工的男子倒在地上。 茜将视线移回鸟羽身上,鸟羽也注视着茜,他盾上巨大的黑色妖怪比刚才更加明显了。 毛线帽男子瞥了他们一眼,笑了笑后转身离开。 茜发自内心地感到恶心。 “那我开始发问了。好,第一个问题,我肩膀上有什么?” <er h3">03 十个问题中,茜只答出第一个问题和最后一个问题“你想去稳城吗?”而已。当茜回答第一个问题时说“看起来像黑鸟”时,鸟羽十分惊讶。对于第十个问题,她回答说:“我不想死在这里,所以想去怨城。” 第二个问题到第九个问题难到极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比方说,要在三十秒内,算出六位数字的计算题,或是盯着像电线回路般的图形十秒钟后,要立刻在其他纸上画出相同的图形等等,像在测试智商的问题。 回答完所有问题时,鸟羽身后总计死了四个人,茜努力不去听枪声和传入耳中的乞求声,却无法对倒卧在草地上的尸体视而不见。 “好,结束了。”鸟羽冷冷地说:“很遗憾,你没有资格去稳城。” 茜对自己受到的不公平待遇气愤不已,啜泣着抗议说: “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怎么可能测出我的能力?靠几个问题就决定一个人的生死也太狡猾了,我身上或许有问题测不出来的能力啊!” “你不要得寸进尺,接受测试后再死已经算很幸运了,身后那些人根本没有测试就直接送去黄泉了。好吧,那我就为你网开一面,再追加一个问题吧!那你会什么?赶快回答。你刚才不是说,你有问题测不出来的其他能力吗?你倒是说说看,你有什么能力?” 茜没有回答。 她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才能救自己一命,如果想活命,唯一的方法就是杀了他逃跑。 这时,脑海中响起一个声音。 ——既然这样,我就助你一臂之力。我给你机会。 茜的背脊感受到一阵寒意。 ——杀了他,让我自由。 茜抬眼看着鸟羽盾上的黑鸟,它仍然像之前一样,宛如沉睡般一动也不动,但刚才正是它发出的声音。 ——拜托你了。 好吧。茜在心里说道。 ——不要错过机会。 “你看吧,你根本就没有特殊能力。” 鸟羽露出得意的笑容,转头看戴毛线帽的搭档。 毛线帽男子正带着身穿黄色t恤的年轻人走出来。黄色t恤的年轻人瞥了他们一眼,视线好像在说,我马上就死了,你们却坐在那里,未免太享受了吧。 “喂,测试结束了……这女孩也可以动手了。” “好哩!” “在你杀我之前,请告诉我,为什么你要听沙智子的指挥?” 鸟羽“嗯~”地发出呻吟。 “我没告诉你吗?我们是同乡……其实她是我的远亲。” “你为了那种女人杀人,难道没有罪恶感吗?” 不能错过机会,不能错过机会,等一下……刚才就有机会了啊?鸟羽转头看着毛线帽男子的时候,可以对着他的脖子下手。 “我的确觉得你很可怜,不过,因为是亲戚拜托的嘛。而且虽说是杀人,但你毕竟是俗世的人。” “什么意思?俗世的人是什么意思?” “就是指你们这些人。” “开什么玩笑!你们不也是人吗?” 茜整个脸都哭成一团,假装成绝望的样子。 “我们不也是人吗?的确,”鸟羽吃吃地笑着,“但这件事是谁决定的?我可不承认。” “还有一件事,你肩膀上像鸟一样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喔,你是问这个嚼?是风呼呼。” 茜看到鸟羽身后身穿黄色t恤的年轻人跳了起来、转过身体,他正用尽全身的力气做最后的抵抗。 年轻人用力踢着行刑者的腹部。毛线帽飞走了,整个人跌坐在地。茜倒吸了一口气。 年轻人向前跨出一步。毛线帽男人在拔枪的同时开了枪,枪声响彻草原。 然而,枪没有打中目标。 鸟羽皱着眉头再度转头。“他在干嘛?” 鸟羽的脖子毫无防备地出现在茜的面前。 ——就是现在! 茜抓起桌上的原子笔,用尽全力刺向他的脖子。 顿时响起一声惨叫。 桌子摇晃起来,茜把整张椅子都翻了过来。 “喂,喂!救命啊!”黄色t恤男子叫着茜。 茜跳了起来,跑向毛线帽男子。枪声再度响起,然而没有半个人倒下。 年轻人只靠两只脚猛踢,和毛线帽男子搏斗着。他可能练过摔角吧,但双手被铐在身后,应该撑不了太久。 毛线帽男人看到茜冲过去,立刻把枪口对准了她。 在他扣下扳机之前,黄色t恤男子及时踢向他的手。 茜用身体冲撞毛线帽男子,抱着必死的决心夺过他手上的枪。 然后,向后跳了一步,举起了枪。 那是一把自动短枪。 “太好了!杀了他!”黄色t恤男子大声吼道。茜很想把枪交给黄色t恤男子,但他的双手被铐住了。 只能由我来开枪了。 眼前的中年男人半张着嘴巴,露出哀求的眼神,向她伸出一只手。 茜的手在颤抖。此时她的潜意识发挥了作用,真的要开枪吗?对,要开枪,这个扳机关系着其他所有人的性命。 或许是紧张过度的关系,所有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耳朵深处发出“嗡”的声音。 扣下扳机。毛线帽男人的脸弹了起来。 再一次。她连扣了好几次扳机,但只有前两次有射出子弹。 <er h3">04 从额头流下的汗跑进眼睛,模糊了茜的视野。 双手和双脚都微微颤抖着,僵硬的手指无法离开手枪。 “干得好!”黄色t恤的年轻人对茜说道,他的年纪差不多二十出头。 “用力深呼吸。” 茜听从他的指示,努力深呼吸,试图使呼吸平静下来,却始终无法如愿。 茜从倒在地上的毛线帽男人腰际取下钥匙串,为黄色t恤男子解开了手铐。 完成这项工作后,茜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黄色t恤男子拿起钥匙,说了声“我去救留在仓库里的人”,就转身离开了。 茜重重地吐了一口气,眺望着天空。 沉重的云低垂着。 她看到脖子上插着原子笔的男人倒在原野上。这是什么样的境遇?光是看到这幅光景,就觉得很有压力。 鸟羽的身体上有一个模糊的黑影在摇晃。风灵鸟还在他身上吗? 正当茜的目光准备从鸟羽身上移开时,他的身体动了。茜赶紧把视线移回他的身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鸟羽双手撑地,慢慢站了起来,他拔下刺在脖子上的原子笔丢在一旁,血顿时喷射出来。 鸟羽按着脖子,以布满血丝的双眼面对茜。他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搭档,不悦地自言自语说: “真受不了,你出手真够狠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鸟羽打量着茜,露出一丝冷笑,用鼻子哼了一声。 “用这种原子笔也想杀我?你也太天真了。” 不可能的,明明他就受了不小的伤,至少需要叫救护车了,为什么还可以站在那里笑?离道是自己刺得不够用力吗?伤口太浅了吗? “老实说我喜欢意外,没有一些突发状况根本不好玩,就只是把人杀了而已。如果没有一些刺激,根本就无法让我兴奋。” 逃吧。茜转身跑了起来。 虽然她对自己的跑步速度没有自信,但还是使出全力跑了起来。 前方的地势比较高,当她冲上白色的斜坡时,脚下的凹凸地面让她跌倒了。 地面是一整片的白色。 是不计其数的骨骸,肋骨、头盖骨、肩胛骨,还有大腿骨。 她终于发现自己站在半径长达二十公尺的骸骨堆中。 ——你不会进坟墓,会被风葬。 她想起鸟羽在车上说的话。 所谓的风葬,就是把杀死的人全都曝尸在这片原野上吗? 背后传来咔沙、咔沙踩骨头的声音。 “哎哟,怎么不逃了?” 回头一看,肩上有着黑色巨鸟的男人正低头看着她,他的嘴唇微微上扬,眼神阴险而又充满恶意。 枪声响起,茜立刻趴了下来,又马上抬起头。 鲜血从鸟羽的肩膀喷了出来。 手拿来福枪的黄色t恤男子和他从仓库里营救出来的女人就站在数十公尺外。 那把来福枪应该是他们在仓库旁的办公室小屋中找到的。 鸟羽用厌恶的眼神看了年轻人一眼,将目光移回茜的身上。 “你看,这就是证明我是圣人的证据。” 茜定睛一看,发现从鸟羽肩膀流出的血被强风吹到半空后,呈直角地飞向空中。 “我的血不会滴落地面,因为我是属于天上的人。只有属于地上的生命,血才会滴落在大地,属于天上的生命,血会回到天上。” 鸟羽的双眼闪着得意的光芒,他的血在风中飘扬,垂直地升上云空。 很厉害吧。 这是理所当然的。我继承了神话时代的人类的血,又是在仙境稳城出生的,但我的厉害不仅如此而已。 这只鸟——风呼呼——在我年幼的时候降临在我身上。 这家伙一开始很罗嗦,但最后被我收服了。你看,它被我拴在身上,想逃也逃不掉了。 我从小体弱多病,据说如果没有这家伙,我就会在年幼时夭折。很幸运的是,我牢牢地拴住了它,靠着它的力量活了下来。不过这家伙好几次都想操控我,想要抢夺身体的主导权,所以我把它扭倒在地,打它,折磨它,拔掉它的羽毛,折断它的鸟喙。听到它痛苦地哭喊,简直让人欲罢不能。 后来,我的身体不再虚弱。当我身体变强壮后,照理说可以松开铁链放了它,但又有点害怕。所谓“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你活了十四年,应该了解人生难免遇到这种局面。 不过从结论来看,我的决定是正确的。因为一直和它在一起,所以久而久之,我的血会往天上飞。 我改变了自己的归宿。 我已经一百零八岁了,看不出来吧?看起来是不是只有四十五岁呢?我身体健康,浑身充满活力,这全都是把它拴在身上的效果。 茜木然地听着鸟羽喋喋不休地说着,她惊讶得浑身瘫软坐在地上,只能抬头看着眼前这个怪人。鸟羽的双眼好像燃烧般发亮。 枪声再度响起,怪人的肚子被打穿了一个洞,鲜血喷了出来,但鲜血仍然以雾状在空中停顿后,洒向阴沉的天空。 “妈的,我还在说话欸。” 肠子慢慢从他肚子上的洞中滑了出来,还像海蛇般浮了起来,飘向空中。 之前在男人肩膀上奄奄一息的风灵鸟拍动着翅膀。 即使已经到了这一刻,它仍然无法离开。 茜注视着鸟脚上的铁链——不是真正的铁链,而是像锁链一样的幻影。 一定是因为这条锁链的关系,真可怜。那是一条旧锁链,不会太粗。 风灵鸟疯狂地挣扎着,锁链倏地扯紧,鸟羽的肩膀摇晃起来,他失去重心,跪在地上。 始终露出冷笑的怪人此时才将目光从茜身上移开,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肩膀。 “王八蛋!笨鸟,原来你还活着。” 伊藤诗织的声音在朦胧的意识中苏醒。 ——应该是以念力之类的精神能量拍击我的脸。 念力到底是什么东西?茜一边想,一边拿起脚下不知道是谁的大腿骨,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敲断它。 茜使出浑身力量打向鸟羽肩上紧束的锁链。 锁链无声地敲碎了,转眼消失不见。 鸟离开了怪人。 刹那间,鸟羽露出哀伤的表情,伸出手想要抓住鸟的脚,却没有抓住。受伤的巨鸟拍了几次翅膀,便飞向空中。 鸟羽叹了口气。 “完了。虽然这次我会消失……但只要你还活着,我们总有一天一定会在其他地方相遇?可能是明年…也可能是后年……你给我记住,即使是遥远的未来,我也绝对不可能放过你。就好像积水虽然蒸发消失了,但终究会变成雨降落在大地,我也一样。” 远处传来雷鸣。管状的内脏从男人肚上的洞口缓缓掉了出来,升上铅灰色的天空。 这也是幻觉吗?如果眼前所发生的事是真实的,那么他会死吗?还是已经超越生死,到了另一个世界呢? 男人用几乎被风声掩盖的微弱声音说道。 (我不会死……这个世界上有不可违抗的真理……攻击我的家伙、逃过一劫的家伙……你们给我记住……我会回来,我会去找你们每一个人。) 举着来福枪的黄色t恤男子已经走到怪人的身旁。 “他妈的!”怪人的头部碎裂了。 男子在近距离开了枪。 脑、眼球、鼻子、牙齿、上颚和舌头。 散在空中的头部残骸和鲜红的血雾浮在空中静止不动,仿佛时间停止了。下一秒,男人的身体向天空飘去。 宛如从水底冒出水面的水泡。 茜闭上了眼睛。够了,不想再看了。 当茜再度睁开眼睛时,白色骸骨的大地上,只剩下男人的衣服和鞋子。 第十一章 〈贤也〉穿越世界 <er top">01 在一片长满矮草的原野上,出现了一座由雪白人骨堆积成的小山,一百具,或是两百具的人体骨骸散成圆形,中间散落着他们生前穿的衣物碎片。 “是野兽吗?”穗高不安地问:“是不是专门吃人的野兽?” 我觉得应该不是野兽,而是人干的。野兽会把人骨铺成圆形吗?环顾四周,我发现远处也有白色的小山。 听到穗高的叫声,我回过头。穗高的脸被晒黑了,污浊的红棕色头发随风飘动着。 她直率的清澈眼神令人感受到她似乎下了某种决心。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担心她在这种时候提起“决斗的约定”。 她突然开口说:“老实说,我是在摸不着头绪的情况下离开稳城的。” 我点头。 “我完全无法理解你为什么会刺杀我哥,之后还畏罪逃走,我根本搞不懂你为什么会突然做这种事。” 穗高脸上露出一丝犹豫后,继续说道:“我骗了你。狮子野的人说,如果你乖乖就范,就要用绳子把你绑起来带回去,然后在稳城把你杀了。我早就知道这件事,在和他们一起出发的路上,我听到他们提到死刑这两个字,还说要尽量把你骗回来。” 穗高看起来好无助,好像轻轻一吹就会飘走,她的身后是我们刚才经过的白骨小山。 你不必在意。我正想开口对她这么说时,她又说道: “我哥经常说谎,所以我并不在意他的说法。他经常半夜溜出家门,天亮的时候才回来……有时候说和朋友去海边,却走向完全不同的方向。” 穗高的双眼噙满泪水,肩膀微微颤抖着。 “我还说了其他的谎,其实……我在见到你之前就知道……我哥杀了希娜姐。我哥临死之前,好像作了很奇怪的梦,喃喃地说着梦话:‘希娜,我也是无可奈何啊,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当时,阳好只有我在场,我哥说完这句话就死了。 “但是,我没有向任何人提起我哥的梦话,因为当时我哥已经神智不清了。老实说,希娜姐失踪的那一天,虽然我哥说他在家,其实我知道他出去了,但我根本没去想他到底去了哪里。 “我也没有告诉我爸妈,和狮子野的人在一起时也没有说。我应该说实话的,应该把自己知道的一切从头到尾说出来的,但我脑筋一片混乱。 “我真的很狡猾,不管什么时候都只会讲对自己有利的话。其实我知道所有的事,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还劝你回去稳城……你说我们可以决斗来解决,但我根本没有资格和你决斗。” 看到穗高的眼泪,我也突然很想像幼儿般嚎啕大哭,但还是忍住了。 我告诉穗高,我也说过很多谎。我隐瞒了风呼呼附身在我身上的事,也隐瞒了偷偷跑去墓町的事,还有希娜亡灵的事。 过了一会儿,穗高不再哭泣,我们调整心情,再度踏上旅程。 当我们一到都市的四周,就立刻沿着都市的边缘走。 不知道用什么材质做成的灰色高墙,把由金属和水泥组成的近代都市底部密不透风地围了起来,像闪电一样的电光偶尔会沿着高墙发出光亮。 我们称它为“雷蛇”。也许都市利用这种方式排放多余的电流。 雷蛇的宽度和我们的身高差不多,密密实实地紧贴着墙壁,从视野的这一端穿越到另一端,散发出死亡的气息。 前进途中,可以看到被人丢弃的生锈汽车、机车,以及老旧的钢琴。 风呼呼小声地呢喃。 “那家伙!”我突然感到一阵晕眩。 我可以感受到风呼呼的憎恨情绪。 一阵天昏地暗,我几乎无法站立,只能缓缓坐下。 “你还好吧?”穗高担心地问我。风呼呼用从来不曾有过的虚弱声音说。 (那家伙在这里。) 风呼呼散发出的愤怒情绪,不断在我的脑海中闪现。 那是抽象的虐待记忆,我不知道是谁对风呼呼做了什么,只知道风呼呼在求助无门的牢狱中,默默地承受着没有止境的折磨。 黑暗中,有一张狞笑的脸。 从那张狞笑的脸上流下欣喜的泪,嘴角流着口水。 “你去那里。”我对穗高挥手。 风呼呼传给我的情绪令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拳打脚踢、在地上爬行、饱受蹂躏、摧残,那张狞笑的脸仍然不肯善罢干休。 风呼呼的怨恨。 狞笑的脸突然鼓了起来,口水到处喷。 ——你到死都属于我,因为你太好玩了。你到死都属于我,但因为你不会死,所以永远永远都属于我,绝对不会交给任何人。 我拼命忍着呕吐感,浑身无力,光是听到这个声音就几乎让我痛不欲生。 “对不起。”黑暗突然消失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平静下来。 (刚才是怎么一回事?) (对不起,我也有很多过去。总之……这里有稳城的前鬼众,他有特殊能力,要小心点。) (什么能力?) (很棘手的能力,即使已经死了,只要遇到对他有利的时机,他就会带着死时的记忆重新活过来,算是一种不死的能力。他自称是天上人,但其实根本不存在所谓的天上人,那家伙已经无可救药了。) 我站了起来。 (就是刚才那个狞笑的家伙吧。) 风呼呼没有回答,但沉默也是一种回答。穗高担忧地看着我。 我们继续走着,仍然找不到都市的入口,太阳开始落下了。 前方有一个像小岛般的杂木林,树木之间有岩石,岩石中涌出泉水。我们在那里喝水歇息。 “是不是那里?” 顺着穗高手指的方向看去,可以看到都市底部有一个很像是门的东西,当时我并不知道那叫什么名字,后来才知道是鸟居。 鸟居后方有长方形的墙,可以看到一片如画般的田园。 <er h3">02 我们通过鸟居,踏上田中小路,整个世界立刻开始晃动。 正如我之前预感的那样,一踏进这个世界,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都开始扩散。 眼前的树木开始伸展,长得愈来愈高,而远处的建筑物却顿时缩小。 这种视觉落差所形成的幻影令我们几乎无法站立,只能蹲在地上。 终于,晃动的世界渐渐平静,所有的东西都回归到原来的位置和正常的大小。 脑筋一片空白,过了好一会儿,我们才缓缓起身,四目相望。 我们终于到达了俗世。 两侧都是篱笆,蜿蜒曲折的乡间道路一直向前延伸,可以看到篱笆内的瓦片屋顶。 回头一看,草原消失了,只有一个老旧的鸟居,鸟居后方是黑漆漆的杉木林,在夏日傍晚的天空中随风摇曳着。 气温和湿度都上升了,和煦的风带来草原上所没有的各种味道上应该是所谓人类生活的味道。我们信步走在泥土路上,不一会儿,脚下的路就变成了住宅区的柏油路。 二十层楼的高楼建筑和稍远的闹区霓虹灯、脚踏车、不计其数的房子、电线杆、电线。 眼中所看到的一切既新奇又令人怀念,既是故乡,又是异乡,仿佛走在梦中一般。遥远的幼年时代所生活过的世界,成为触手可及的真实环境,展现在我眼前。 我们走进明亮的空间。来自四面八方的照明赶走了黑暗,建筑物上挂着文字形状的灯饰。 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车子在眼前的双线道上呼啸而过,车体反射着都市的夜晚。 身穿白衬衫,背着黑色手提包,脚踩高跟鞋的年轻女人匆忙地从我们身边走过。 好安静,太安静了,感觉很不对劲。车子在行驶,却没有排气的声音—人潮来来往往,却听不到脚步声,不,这不是安静。 而是完全没有声音。 行人完全无视我们的存在。 我们身上穿着有点像和服的稳城服装,照理说应该很引人注目,然而没有任何人的目光在我们身上停留。 穗高兴奋地小声说: “我刚才从远处看就知道了,这里果然是一个了不起的地方。” “明明可以听到你的声音啊。”听我这么说,穗高露出纳闷的表情,我告诉她听不到声音的事。 穗高说,俗世应该就是这样吧。 我摇摇头说,不可能。应该是来自外界的我们还没有完全融入这个世界。 <er h3">03 接下来的两天,我和穗高形影不离,徘徊在没有声音的街头,因为一旦走失,恐怕很难再重逢。 这个城市的人虽然无声无息,但他们真真切切地生活着,从他们嘴巴的动作,可以知道他们正在对话,可以听到彼此之间的声音。对他们而雷,我们就像是肉眼看不到的幽灵。 汽车比人类可怕好几倍,因为车子总是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就从我们身旁呼啸行驶而过,只要稍不留神就可能送命,我们好几次都差一点成为车下亡魂。 我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都告诉了穗高。 这是车站,这是电车,那里是公车站,对面的是服饰店。红灯的时候不能过马路。平交道的栅栏放下来后不能穿越。 穗高像幼儿般复诵着。车站。电车。公车站。红灯的时候不能过马路。 “你不要一次说那么多,我怎么记得住嘛。” “绿灯时也要小心,因为司机看不到我们。” 我走进超市,把食物放进篮子里,当然是用偷的。 然后我观察店内的情况,东晃西晃了一阵子,慢慢走向出口。 一名店员在不远处整理蔬菜架,但我们拿着篮子走出自动门时,他也没有制止。 我们走出超市,在空无一人的停车场角落像饥饿的野兽般啃着偷来的火腿、水果和面包。 “真好吃。”穗高津津有味地吃着乳酪蛋糕。 “我去拿饮料。” 然后我们又去服饰店偷了衣服,换上崭新的t恤和长裤,把已经穿脏的稳城服装丢进了垃圾桶。 第一天,我们睡在车站前的商店街,已拉下铁门的商店门口。 第二天晚上,我们睡在远离市中心的老街上一家俭朴的旅馆里。我们刚好路过那里,和穗高商量后,决定住在那里。 因为没有人可以看到我们,所以睡在没有人住宿的房间应该没有问题。 那是一幢瓦片屋顶的两层楼旅馆,站在阳台上可以看到街上的风景。 我从壁橱里拿出被褥。好久没有在被子上睡觉了。 在此之前,只要找得到辽风蔽雨的屋顶就很庆幸了,我根本不记得总共走了多少天,才走到这个城市。 天还没黑,穗高就说:“我睡一下。”结果一直睡到天亮。 我走到阳台上,眺望着夕阳下平和的街道沉思起来。 在没有声音的世界里,会觉得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不知道这种情况是否会改善,还是会一直持续下去? 这里的人看不到我们,所以我们不必操心衣服、三餐和睡觉等生活方面的问题、也不会和别人发生纠纷。所以这件事不仅不是坏事,甚至有一种“天助我也”的感觉。 然而,这也代表无法和别人说话,也无法和别人产生交集,只有时间不断流逝。 我们就像透明的野猫般,一直生活在都市的角落。不知道会不会寂寞,选是早晚会习惯? 当我陷入沉思时,远处传来轻微的声音。咚,好像击鼓的声音。无声的世界中唯一的声音。很令人讨厌的声音。 住在雨云中的恶魔降临地面时,一定也是发出这种声音吧。 这个声音似乎在告诉我,快乐的时光已经结束了。 好了吗?捉迷藏时说的话。好了吗?我要去找你罗,准备好了吗? 原来到处都有雷鸣的季节,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时间表。需要还是不需要,是前进未来还是回到过去? 就由我来决定。我现在就去找你。 如果有需要,就绝对不放过;如果不需要,就不会留下活口。 这个世界上,有些是无法违抗的真理? 那家伙狞笑着。 风呼呼浑身颤抖。她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憎恶而发抖。 我从阳台上仰望天空,看到第一颗星开始闪亮。 我知道,在不久的将来,那张脸将出现在我的面前。如同风呼呼已经察觉到他的存在,那张狞笑的脸一定也察觉到我们进入了这个世界。 (没关系,如果他来了,就和他正面迎战。) 风呼呼沉默良久,终于说道:“请你准备好罐头和塑胶袋。” 我想了一下后问:“要用来干嘛?” <er h3">04 翌日,我去材料行拿了有盖子的铝罐和塑胶袋,把塑胶袋铺在铝罐内。 我们走在陌生的街道上,铝罐用布包了起来,方便携带。穗高闷声不响地跟在后面,风呼呼的紧张程度几乎到达极限。 正午过后。道路前方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看不出年纪,但满头白发,衣服凌乱,用绝对称不上是正常的眼神看着我们。 他能够在这个城市看到我们,代表他不是一般人。 他看起来不像是人。 而是栖息在都市黑暗中的恶灵、幽鬼。 幽鬼的面容就是风呼呼曾让我看到的那张狞笑脸孔,然而他的脸上并没有笑容,而是不满地噘着嘴。 他比我想像中更瘦、更苍白,看起来极其不健康,浑身散发着极其不祥的气氛。 这个无声的世界是幽鬼的地盘,幽鬼狠狠瞪着我们。 我也看着幽鬼。 我认识他。在风呼呼附身到我身上的更早之前,我就曾经看过这个幽鬼,他在一个如同地狱般黑暗的世界。 这种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四张脸。 爸爸、妈妈、哥哥和姐姐,这几张脸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很快就变成了失去五官的脸。 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之前梦见的那几张没有五官的脸到底是谁了,那一定是—— 我抛弃杂念。 无论过去曾经发生任何事,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迷乱的心急辽平静下来,好像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在我身上发挥了作用。 我慢慢地镇定下来。 站在眼前的幽鬼是最后一道门。 幽鬼向我们招手,喉咙深处发出亲切的声音: “风呼呼,风呼呼。” 虽然和他之间还有五十公尺,但在这个寂静的世界,幽鬼急切的声音清楚地传入了我的耳膜。 第十二章 〈茜〉去稳城 <er top">01 茜终于回过神来。当她准备站起来时,黄色t恤的年轻男子向她伸出手。 年轻男子身后站着一个看起来二十多岁到三十多岁的女人,她也是被绑架到仓库的其中一人。 那个女人和茜眼神交会时,行了一礼说:“谢谢你。”三个人一起回到仓库前。 “你真厉害。”茜一边走,一边对年轻男子说道。 “我以前学过空手道。”年轻男子用单手擦着额头的汗,“你刚才在桌子那里干嘛?” 茜把自己离家出走时遭到绑架,男人说只要测试合格就可以活命,所以就在那里接受测试的事告诉了他。 “是吗?他们到底是谁?” 年轻男子不悦地嘟囔着。他是在打工的回家路上,看到有人在绑架小孩子,上前阻止,结果自己反而遭到绑架。 仓库前的地上,一个五岁左右的男孩眼神空洞地坐在那里。 一想到这孩子也因此得救,茜不禁感到一丝欣慰。 包括茜在内,总共只有四个人从虎口逃生。 他们各自自我介绍:黄色t恤的年轻男子叫早田浩司,是大学二年级的学生;那个女人自我介绍说,她叫菅原惠理。 茜其实曾经看过惠理。她就是几个月前,从诗织家回来的路上看到的那个围着神奇围巾的女人。 还有那个五岁的男孩。虽然对他说话,但他只是睁大眼睛,不发一语。 “这里是哪里?”早田浩司不知所措地轻声问道。 菅原惠理抱着双臂,沉默不语。仓库前有两辆车子,都是四轮驱动车,分别是鸟羽和毛线帽男人的车子。 早田浩司从钥匙串中找到钥匙后,坐在驾驶座上,茜则坐在副驾驶座的座椅上。 “我们马上去报警。”早田对她说。 “嗯,好。”茜浑身无力地回答。 “他们在干嘛?”听到早田的嘟囔,茜转头看着车外。菅原惠理和沉默的孩子怔怔地站在车外。 早田打开车窗:“怎么了?我们要回去,请你们坐后面。” 菅原惠理摇摇头:“请不要管我们。” 早田皱起眉头:“为什么?” “我和这孩子不回东京,不,是不回日本,我们要去其他的地方。” 早田开口想要说什么,但最后还是闭上嘴,什么都没说,他在思考到底要不要丢下他们,茜下了车。 “你们该不会要去怨城吧?” 惠理脸上扫过一层阴霾。茜知道自己猜对了。 “那个男人……鸟羽说自己是怨城的人……怨城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个嘛,”惠理轻轻叹了一口气,“照理说,以我的立场应该隐瞒这件事。稳城是地名,是这个草原前方的一个城镇。” 早田也下了车。惠理的表情十分严肃。 “其实我也来自稳城,啊,当然,我和鸟羽他们是不同的。” 三个人陷入尴尬的气氛。 茜重新观察着菅原惠理。上次看到她围着那块神奇围巾的时候,她感受到一种神秘的异国情调,如今她身上没有围那块布料,而是穿着米色长裤、黑色开襟衫和球鞋,右耳戴着耳环,感觉就是随处可见的平凡女人,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奇怪团体的成员,反而更像是对血拼、约会乐在其中的女大学生或是粉领族。 不过既然曾经一起被绑架,茜还是希望她和自己站在同一阵线。 早田问:“那是什么?宗教团体吗?还是秘密结社?” 惠理摇着头。 “你们不需要知道,总之我会开另一辆车前往稳城……” “那怎么行?”早田嘟着嘴说,“请你解释一下?我已经被搞糊涂了。” 茜也很想了解其中的缘由。 惠理用无奈的语气说:“好,那我就告诉你们吧。” 三个人走进仓库前的小屋,拿出椅子坐了下来,沉默男孩也跟了进来,坐在地上。 惠理开始说明稳城的情况。那是位于草原遥远的前方、一个与世隔绝的城镇,但所谓与世隔绝,并不是和外界完全没有交流。除了稳城会派人秘密造访日本以外,也有人秘密从日本进入稳城。 “鸟羽——他的本名叫鸟羽木乃其,几十年前就从稳城来到俗世。我来俗世也是为了调查他。” “调查?调查他什么?” “从稳城派来俗世的人必须严格遵守稳城的规定,绝对不能为非作歹,违反规定者必须遭到惩罚。鸟羽木乃其原本是负责监督的人,一旦稳城人来到俗世胡作非为,他就会进行处罚,没想到他自己却利用这种权限为所欲为,根本不遵守规定。消息传到稳城,所以稳城才派我来进行调查。” “结果证实他的确像传闻中所说的。” 茜说道,惠理颔首。 “我曾经提出警告,没想到反而被他控制自由,他不仅像传闻中所说的那么过分,甚至已经变本加厉。所以既然我活了下来,无论如何都要回去稳城,报告这次事情的原委。” “辛苦你了,”早田浩司说:“稳城没有电话吗?” 惠理轻声回答说:“没有,所以我要赶快回去。” “那这个孩子呢?” “他在这里已经没有家人了。他的家人涉嫌私自转卖稳城生产的布料,他父亲是稳城人,原本他有父母和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但被鸟羽……” 惠理说不下去了。 早田压低嗓门问:“被他杀了吗?” 惠理点点头。 男孩仍然坐在地上,凝望着半空。 “只有他侥幸活了下来。” “是吗……真是心狠手辣,所以……呃,所以你要带他回去吗?” “这孩子虽然是在东京出生的,但他父亲是稳城人,所以现在的情况就像是,住在日本的美国人在日本发生空难,全家人因此丧命,而美国人的亲戚把唯一活着的孩子接回美国的道理是一样的。” “也对啦!不过,虽然这么说对你有点不好意思,但我的感觉却像是躲在偏僻地区的可疑宗教团体的信徒掳走了不懂事的小孩子。” 早田如此反驳,但他的话很无力。 “算了,反正那两个家伙都死了,他们在你们那里也算是罪犯吧?基本上,已经和我们没关系了吧?以后不会再来找麻烦了吧?” 惠理低下头。 茜和早田静静等待她的回答,但显然是难以据实以告的问题。 过了一会儿,惠理终于回答说: “鸟羽木乃其应该还没死。” 果然不出所料。茜想到这里,觉得心情十分恶劣。 “稳城不会派刺客追杀你们,但鸟羽木乃其会怎么做就不得而知了。他应该会在一年后或是三年后在某个地方复活,据目前所知,鸟羽之前至少已经死过两次了,两次都复活了。稳城会紧急采取应变措施,但你们也要格外小心。” “要怎么小心?”早田烦躁地晃着身体。 “怨城是不是怨念的怨?” “不,是平稳的稳,是一个很祥和的地方。” 茜想起那个字。 稳。好意外,她一直以为是“怨”。 “是吗?我相信那里应该是像魔界村那样的地方。” 听到早田的嘀咕,惠理皱起眉头。 “那里只是生活步调很悠闲的乡下地方,那里或许有一些风俗习惯,但每个地方都应该有吧,鸟羽木乃其是例外中的例外。” “那我也要去稳城。” 茜突如其来地提出这个要求。 惠理和早田同时看着茜。 “你说什么?” “啊,但我测试没通过,好像不能去吧?” “怎么可能?这种事要视情况而定。” “如果可以,我想去稳城。请你带我走。” “你不回东京吗?” 早田莫名其妙地偏着头,但茜是认真的。 住在自己家里的时候,差点死在沙智子手上。沙智子因为没有杀死她,才会委托鸟羽木乃其暗杀自己。 平静的生活已经结束了,自己失去了归宿。 “那个家伙不是还会出现吗?如果我还留在这里,恐怕早晚会被他杀了。” 菅原惠理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茜。 “稳城不是让你观光旅行的地方?一旦踏进稳城的大门,就再也无法回来这里了,必须做好一辈子当稳城人的心理准备……” “没关系。”茜说道。 她并没有做好一辈子当稳城居民的心理准备,但菅原惠理也是稳城人,却顺利来到这里。那个木工叔叔虽然被杀死了,但如果真的想回来,一定会有方法的。 “早田先生,那你呢?”茜问道。 早田浩司愁眉不展地摇头。 “我不必了。我经过重考才好不容易进了大学,我才不想去那种地方,反正那里应该不会有冲水马桶,我要回家,要对那个家伙以牙还牙。” <er h3">02 他们和早田浩司在仓库前道别。早田直到最后一刻都提醒茜,最好还是不要去,那里绝对不会有好事。 他的车子扬长而去,一行人目送着车子驶向建筑物的方向。 “真的没问题吗?” 菅原惠理向茜确认道。 “你可能会后悔喔,你最好还是回家吧!我可以送你到城市的入口。” “不用了,我离家出走的原因是因为我妈差点把我杀了。反正,稳城不是一个好地方吗?不是你的故乡吗?” 惠理突然笑了起来。 “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你知道这已经是你们现实的地理中不存在的特殊地方吗?” 茜颔首。高天原。这是穿过现实世界的异世界大草原。 “我的故乡在遥远的前方,那里既没有电话、也没有电视、更没有车子,不能看电影,也没有便利商店。” “但不会有人想杀我。” 听茜这么说,惠理叹了一口气。 “也许吧,不过,这或许是最重要的事。” 对茜来说,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就算是全新的世界,西班牙和冲绳也一样。既然这样,就轰轰烈烈地离家出走,也许这个选择会使自己失去大部分的人生,却也可以因此得到另一部分的人生。 “没问题,我做好了心理准备。”茜露出微笑。 <er h3">03 他们把仓库旁的小屋内所有能派上用场的东西全都装上车子,其中有装了汽油的十公升汽油罐、米、油、简易瓦斯炉、锅子,以及少许的速食食品、装了饮用水的大塑胶桶、来福枪、手枪。 “虽然我们可以先回日本一趟,但只要四、五天就可以到达稳城,所以这些东西已经足够了。” 准备就绪后,惠理、茜和沉默的男孩三人坐上剩下的那一辆四轮驱动车出发了。 车子从下午一直开到天黑,奔驰在平原上。茜和惠理在车内聊着彼此的事。茜告诉惠理,曾经在公园旁的路上看过她。 “是吗?我们真有缘分。” “那时候你围了一块漂亮的布。那块布呢?” “那是稳城的布,稳城没有其他像样的产业,那时候我才刚到这里不久,觉得和这里的衣服很配,所以围在身上。如果这么引人注目,那以后要小心。” 惠理用自嘲的口吻谈起稳城有多么不文明。 “来自外面的人或许很难适应,但基本上稳城的人都是好人,希望你不要因为那个变态凶手就认定稳城是个不好的地方。” 遭到灭门的男孩仍然不发一语,在后座睡着了。 天黑以后,车子停了下来。他们用简易瓦斯炉煮了泡面。 “不知道早田先生是不是顺利回到东京了?” 茜不经意地问道,惠理说:“没问题,他可以回去原来的世界。他回到原来世界的那一刻,他所经过的那道门和草原都会消失,他没有那种能力,所以无法独自走回这个世界。即使他去报警说:‘我被绑架了,在一个像草原的地方差点被人杀害’,也没有人查得到这个地方。” “如果鸟羽木乃其复活呢?” “按照鸟羽的个性,应该会去找他。他这个人阴险毒辣,我们必须赶快采取应付措施。稳城虽然是一个小城市,但经过这一次事件之后,就可以和他断绝关系。” “谁和他断绝关系?” “稳城啊!不管是谁,只要被自己的故乡舍弃,就会很痛苦,尤其对稳城人来说更是如此,鸟羽木乃其应该也无法忍受孤立的滋味。对了,那个叫早田的大学生,是不是很奇怪啊?” 茜偏头思考着。早田浩司奇怪吗?他只是有个性而已。 “小茜,如果身为日本人的你不觉得他怪,那应该就不奇怪吧。” 茜心想,一定是因为早田说稳城是可疑的宗教团体、魔界村,还说没有冲水马桶,所以惠理才会不高兴。 惠理突然说道:“我应该得了思乡病吧,日本固然很好玩,但我迫不及待想要回去稳城。” 惠理说,这是她第五次来日本:“到稳城后,我会带你四处参观。” 翌日,因为沿途土石坍塌,车子颠簸得十分严重,他们从一大早就不停地前进,中途加了车上的备用油。接近傍晚时,车子发出异常的声音,天色暗下来时,车子就抛锚了。 对会修车的人来说,或许只是很常见的小故障而已,但茜对车子一窍不通,惠理只会开车,对修车也毫无概念。虽然有汽油,但车子还是动不了。 他们下了车,开始准备晚餐。最后决定第二天开始徒步前进。 “要走多久?” “从这里开始,差不多要走四天左右。” 听到惠理的回答,茜突然不安起来。 没想到行程比想像中艰难,这不是事先做好规划的露营,也没有帐篷和睡袋,无论是粮食还是饮用水,都无法充足供应三个人的三餐。 “没有地图,你也知道路吗?” “没问题,这是一种本能。我们在沿途一定可以找到水,虽然可能会有猛兽,但遇到的机率不大,况且我们手上有枪。” 惠理露出苦笑:“真让人伤脑筋,我还以为可以开久一点呢。” 翌日,太阳还没露脸,他们就出发上路了。 前面出现一座岩山,坡度更陡了,必须不时攀爬前进,这种时候,茜就会牵起男孩的手。男孩仍然沉默不语。 真的没问题吗?茜内心愈来愈怀疑,但眼前也只能相信惠理。当初是自己硬说要跟来的,所以没资格抱怨。 再说都已经走到这里了,只能继续往前走。 爬到岩山山顶后,终于开始出现比较像样的路。 惠理断雷道,应该没有问题。 “徒步的话,走这座山是捷径,只要越过这座山,接下来的路就很好走了。前面有一幢老旧的建筑,我们稳城的人都把那里当成休息站,只要走到那里就可以安心了,一起加油吧。” 天色突然变阴沉,也下起了雨,天空闪电交加,雷声隆隆。 三个人走在悬崖旁。 “我讨厌打雷。”惠理小声说道。男孩突然拉着茜的手,双眼露出恐惧的眼神,他一定也讨厌雷。 “惠理姐,我们找个地方躲雨吧。” “好,我们回去刚才经过的隧道。” 前面有一条沿着悬崖形成的天然小路,但狭窄的路面在十几公尺外就转弯了,看不到前面的路况。 悬崖下有强风吹来,这条小路顶多只有一步的宽度。 雨愈下愈大。 “不过,也许前面也有躲雨的地方,就不用往回走了。我去前面看看。” 没想到这句话竟然成为惠理的临终遗言。 她在小路上走了几步,岩石就劈哩啪啦地崩塌了。 并不是十分严重的土石流,但几块像棒球大小的石头从斜坡滚落。 “危险!”茜大叫起来。 惠理惊讶地回头。一颗石头击中她的脑袋。 惠理向后一仰,重心不稳,消失在悬崖下。 茜折返原路,跑到悬崖下。惠理已经死了,她的头转向不自然的角度,倒在血泊中。 茜整个人陷入失神状态。 必须把她埋葬好。茜虽然闪过这个念头,却没有这分体力,时间也不允许,更没有可以挖掘泥土的铲子。 她只能在雨中,带着行李离开。 找到岩石隧道后,茜和男孩依偎在一起等待雨停。 惠理在小路失足的情景一次又一次在脑海中浮现。 惠理好不容易从仓库里死里逃生,终于可以回到故乡了。茜想到这或许是鸟羽木乃其的诅咒造成的,便惊慌不已,浑身抖个不停。 这只是偶然,惠理只是运气不好,才会被山上滚落的石头击中。 茜告诉自己。 在胆怯、悲伤之前,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必须立刻决定。 以后该怎么办? 从荒野走回东京吗?还是就算惠理已经死了。仍然要继续寻找她隐密的故乡? 这个问题不需要思考,只能放弃,准备回东京。雨在两个小时后停了。 <er h3">04 走下刚才攀爬的岩山时,茜渐渐搞不清楚之前是否走过这条路,还是走到另一条路去了。每当遇到岔路时,就本能地选择比较宽敞的路,但这是根据潜意识中“经常有人走动的路比较宽,早晚会通往柏油路”此般常识判断的,在这片杳无人烟的原野上,根本无法派上用场。 首先要回到车子抛锚的地方。 虽然车子已经无法开动了,但可以根据车子的位置,判断出东京的大致方向。对完全搞不清楚方向的目前来说,这是头等大事。 平原、岩山、羊肠小径,灌木丛、树林、原野、倾倒的树木,以及不同于刚才那座岩山的另一座岩山。岩石隧道、原野、枯木、一大片的波斯菊。 没看到车子,眼前的风景愈来愈陌生。 茜意识到自己迷路了,这里不可能有救兵,不久之后,自己和这名男孩曝尸荒野的机率相当高。 茜和男孩继续走着,既然停下脚步无法带来任何希望,继续走就成为唯一的选择。 他们又饥又渴。 原野一望无际。视野不时变得模糊。可能没有指望了。 “姐姐。”男孩突然开了口。茜惊讶地看着男孩。 遇到男孩后,这是他第一次开口。男孩全家遭到惨杀,令他暂时失去了语雷能力。 “这是哪里?”男孩讶异地看着茜。 “这里是——”茜手足无措,因为她也毫无头绪,“我也不知道耶,你会说话吗?” “嗯?”男孩露出纳闷的表情,好像听不懂她的问题。 他不是假装的,茜心想,他真的搞不清楚状况,不知道自己之前一直没有说话,更不知道刚才是第一次开口。 “要去哪里?”男孩应该听不懂“迷路”这个字眼吧。 茜露出没什么大不了的表情说:“我们在找水。”一旦说出口,她才恍然大悟。 没错,原来我在找水,对,要赶快找到水。 “别担心,跟我来。”茜拉着男孩的手。 不一会儿,他们就发现一条小河,茜喜出望外,觉得简直就是上天在指引她。 她洗完脸,喝着水,男孩也模仿她的动作。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贤也。”男孩轻声回答,接着问了奇怪的问题:“姐姐是姐姐吗?” 贤也不安地等待茜的回答。 茜不禁想起,听说被杀害的家人中好像有一个姐姐,这么说他刚才是在问她“姐姐,你是我的姐姐”的意思吗?这个孩子年纪还很小,可能因为受到打击导致记忆混乱吧。 “嗯,算是吧。”茜露出微笑。 暂时就当作是这么一回事吧。如果处理得不好,或许会让他再度封闭自己。 贤也握着茜的手,把身体靠了过来。茜抚摸着他的头发。 茜突然想到:“他只能依靠我。我是他唯一的依靠。” 如果没有我,他就会死,绝对会死。他会陷入绝望,对身处何处一无所知,即使活命的机会就在一旁的草丛里,他也不会发现,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茜抱着贤也的头。而且,我也一样。他也是我唯一的依靠。 明明彼此没有血缘关系,明明自己从来没有想要弟弟,明明觉得自己过着无趣的人生,内心深处几乎快要放弃了,但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如今,我竟然觉得要抓住任何可能性,努力活下去,还想保护这个孩子。 太不可思议了。 贤也躺在草上睡着了。 茜坐在他旁边发呆。 再努力看看。 茜仰望天空,用念力祈祷。 风灵鸟,快降临吧。 秋天的天空中飘着几朵云。 她叹了一口气,果然不行,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 一阵强风吹来,有什么东西落在茜的肩头。 虽然没有重量,却可以清晰感受到黑漆漆的东西落在肩头,感受到一股全身发颤的力量。 她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体温稍微上升。 好强大的力量,宛如站在一片没有尽头的巨大海浪上。 脑海中响起一个年龄不详的女人声音。 (我还没向你道谢,因为你的勇气,我终于摆脱了他。) 茜倒吸了一口气,这不就是在鸟羽肩上的鸟吗? (你不要害怕,我是来帮你的。) 风灵鸟用格外开朗的声音继续说道。 (我的喉咙……干干的。只要那条锁链存在,我就无法摆脱他,幸亏你出手相救。先不谈这个,你迷路了吗?) 茜回答说,是。不管是稳城还是东京都可以,她想要回到人多的地方。 (两个地方都很远,沿着这条小河逆流而上,有一个山泉。今天半夜会有牛车队经过那里,他们应该要去稳城。) (他们是谁?) (是穿越世界的商队,他们从既不是稳城、也不是东京的其他地方来到这里,这个广阔的大原野通往各个不同的世界。他们不是坏人,所以你可以向他们求救,和他们同行。) (谢谢你。) (其他还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的吗?) (没有,没有了。) (你准备和那家伙对抗吧?) 那家伙,当然是指鸟羽木乃其。风灵鸟也认为他会复活。 (不知道耶。) 茜不想和他对抗,也不想和他有任何牵扯。 (是吗……至少不是现在,关键时刻我会助你一臂之力。我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关在名叫鸟羽木乃其的大牢里整整一百年,承受他的酷刑,总之我对他恨之入骨,他的敌人都是我的朋友,下次他再出现,我要让他再也无法复活。) (他不是不会死吗?) (我也不会死,所以在这点上和他一样,况且他是因为我的关系才具备这种不死的能力。好了,先不谈这个,你还有其他的要求吗?) 茜瞥了一眼趴在地上睡觉的贤也。 (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请说吧。) (如果我有什么三长两短,可不可以请你照顾这个孩子?) 谁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惠理在临死前的五秒钟,应该也没有预料到自己会命丧黄泉。 如果今天晚上可以顺利和前往稳城的牛车队会合,应该可以暂时得救。然而,了解目前情况的人只有自己,如果自己在晚上之前因为什么意外状况死了,贤也会不知如何是好。 或许风灵鸟觉得这个请求很过分,但万一自己发生了意外,希望风灵鸟可以把贤也带去商人那里。 (如果他陷入困境时……可不可以请你……) (没问题。)风灵鸟缓缓回答道。 (以后如果这个男孩陷入困境,我会协助他……那就保重了,祝你们一路顺风。) 随着啪、啪翅膀拍动的声音,巨大的物体轻轻离开茜的身体。 茜想起之前自己曾经觉得“伊藤诗织没办法做到,但我可以留住风灵鸟”的想法,不禁苦笑了起来。 现在茜终于知道,不管任何人都不可能留住那股巨大的力量,风灵鸟必须在天空中展翅飞翔。 如果勉强留下,将会造成可怕的结果。就好像即使监禁圣诞老人,也不可能每天都有数不完的礼物一样,鸟羽木乃其犯下了天下大忌。 黄昏的时候,男孩在草原上醒来。 “姐姐……太好了,我还担心,如果你不见了怎么办。” “贤也,你在胡说什么啊。” 茜露出微笑。 “草原的神在协助我,所以你不用担心。快起来赶路吧,你走得动吗?” 没问题,风向变了。 身上还残留着些许鸟的力量。虽然面临最糟糕的情况,但茜感到十分舒畅而愉快。 傍晚的风吹过原野。 未来就在前方,一定要解除诅咒,好好地活下去。她的心情从来不曾如此轻松。 “贤也。”茜叫着男孩的名字,男孩抬头看着世界上唯一的守护者。 “如果遇到困难,记得呼叫。” “呼叫谁?” “天空中的鸟。” <er h3">05 风鸟飞舞起来,地面的一切都变成脚下的一点。 风鸟在云海的乐园愈疗创伤。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然而时光流逝对风鸟并没有太大的意义,天空没有时间这种东西,一切都按照自然规律流逝,无法留下任何东西,一千年前和一千年后的天空是一样的。 在精灵群众的三万公尺的山脉中,风鸟听到呼唤自己的声音,正确地说,那不是呼叫自己的声音,而是祈祷求救的声音。 声音来自远方的地面。 风鸟改变方向,开始下降。 她记得和恩人——那个少女之间的约定。 她看到脚下的城市,愈来愈清晰,愈来愈大,那里有废墟、山丘、海洋、森林和田园,还有一个古都。 稳城。 她穿越云层,飞向声音的主人。是一个男孩。 当风鸟如约降临在男孩身上时,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灿烂的泉水。少年就像一潭清澈的泉水,发出五光十色的光芒。 很好,风鸟感到十分兴奋。水质合格,健康而清洁,不过她必须先确认泉底有什么。 她向泉水中张望,有某些东西沉积在意识底部的淤泥中,感觉一团黑暗。他的年纪这么小,竟然有这种东西,实在太罕见了。到底是什么东西造成那团黑暗? 必须小心那片黑暗,因为不久之前,才经历过惨痛的经验,必须睁大眼睛看清楚。 那个恶魔,曾经是和这个孩子一样的男孩。 然而,只有最初的两年,那个恶魔还不是恶魔。那时的他是一个体弱多病、个性别扭的孩子,所以自己才会想要帮助他,也实际帮助了他。 没想到那家伙诡计多端,泪流满面地苦苦哀求,骗自己答应充满谎言的约定,结果自己就被一条锁链绑住了。 那个家伙的泉水渐渐发黑、混浊,终于变成了一潭黑暗的泉水。 自己几乎失去了意识,身体的机能完全被剥夺,做为恶魔的一部分,度过了遥遥无期的漫长岁月,目睹了不计其数的虐杀和人间地狱。 我知道。风鸟想道。我知道这孩子的黑暗是怎么来的。 有一家人。 母亲有着一双和这个孩子很像的眼睛,还有一个激愤的年轻人冲了过来,应该是这个小男孩的哥哥吧?父亲的双手从肩膀被砍了下来,以双膝跪在地上,看起来像是小男孩姐姐的女孩瘫坐在地上尖叫着。那家伙露出发自内心的喜悦表情,戏谵地进行杀戮行为,让即将死亡的双亲目睹儿女的死状,而且乐在其中。 在他最后拧断了母亲的脖子后—— 他沿着走廊走到和室,打开壁橱,发现这个小男孩蹲在那里浑身发抖。 他发现自己搞错了先后顺序,而感到一丝失望,即使现在杀了吓得发抖的幼童也没什么乐趣。 怎么办?那家伙思考着。或许可以把这小男孩卖掉,也可以关在笼子里,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好好地玩一玩。现在杀了他未免太可惜了。 ——来,来,把头转过来。 他把幼童拉了出来。 ——小鬼,你给我记住,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是无法违抗的。 风鸟想道。 我只是毫无感情、默默地在那家伙的肩上看着这一切。因为早就已经对一次又一次的黑暗司空见惯了,所以直到刚才这一刻,才想起这个可怜的男孩。 在草原上看到他在少女身旁时,完全没有想起来。 我不会把这些事告诉这孩子。只要他的灵魂深处知道敌人的存在,这样就够了。 在得到保护的隐密都市中成长,固然会很辛苦,但可以和同伴们一起成长。就让黑暗永远埋葬在水底的泥淖中。 让我静静地守候他,尽一己之力帮助他吧! 这孩子的泉水令人感到舒适,虽然曾经降临在无数的人身上,却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先暂时停留在这里吧。 风鸟轻轻笑了起来。 这或许是自己该停留的宿主,这个孩子侥幸活了下来,那个少女拜托自己保护他,或许真是命中注定。 木乃其,你一定会在某个地方复活吧?你一定以为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杀死生于天空、还于天空的你吧? <hr /> 注释: 第十三章 〈鸟羽木乃其〉幽人的岁月 <er top">01 鸟羽木乃其在十三层楼的公寓其中一个房间里,他打开冰箱,把刚买回来的茶倒进杯子。 木乃其在十二年前买了这间不合地权的房子,三房一厅的房间内摆放了足够的生活用品。 当他醒来时,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地倒在高天原上,第三次的死已经画上句点,第四次的诞生已经开始,他从一旁的尸体上拿了鞋子,徒步走回都市。 他不担心被都市来往的人潮看到自己全裸的样子,木乃其行走的空间和俗世人生活的空间虽有交集,却是不同的空间。 在这个空间完全没有声音,只有影子静静地移动,和潜入水中的状态相同。 长期生活在外界的人即使进入这个空间,肉体仍然会在这个位于夹缝中的幽寂世界停留一段时间,之后才能浮出水面。然而木乃其掌握了浮出和潜入这个空间的秘诀,就像切换开关一样,可以自由自在地来去。 他对这段期间发生什么事毫无记忆,去服装店拿衣服时,从月历上确认了年号,得知自己从消灭到复活花了三年的时间。 打点好行装,木乃其深呼吸了一下,浮了出来,现身在都市的杂畓人群中。 这次鸟不见了,过去两次曾经和他一起消失、一起复活,几乎已经是他身体一部分的鸟不见了。 想到这里,木乃其忍不住咋了舌。在天升那个地方,被那个笨女孩打断了那条锁链。 没想到那只鸟竟然还有意识,也没想到那个俗世的女孩力气那么大,看来自己可能中了诡计。 幼年时期,稳城的老婆婆用咒锁把风呼呼和木乃其锁在一起,让他们形影不离,名叫云见姥的老婆婆精通自古以来流传的天界秘术,深受稳城人的尊崇。 那只狂妄的鸟。木乃其回想起往事。 那些大人说自己只能活到十岁。这样的我将无助地结束短暂的一生,可是那只鸟呢?竟然可以永远自由地飞翔,恣意降临在她喜欢的生物身上,享受肉体生命的快乐。 我无法原谅。她说会暂时帮助我。我实在无法原谅。 帮助我之后呢?就会随心所欲地飞走。鸟在天空中飞翔时,会为自己的愉快旅程露出幸福的笑容,只剩下我无助地在地面上痛苦地打滚。 所以,我只好拼命恳求那只鸟,含着泪说服她,叫她停留在我身上一下子就好。 当云见姥用最强的咒锁绑住那只鸟的双脚时,她显得十分惊讶。真是蠢货。幸福的动物都蠢到极点,有朝一日自己也变幸福时,一定要格外小心。 而且,当我嘲笑她“你到死都属于我”时,那只鸟的不安表情真是太有趣了。 人生的价值,就在于嘲笑那些原本应该会比自己长寿的家伙,那些只是因为自己健康,就向我投以同情眼神的家伙。我陶然地听着那只鸟的叫声,实现了这个愿望。 <er h3">02 木乃其四处打电话联络委托他工作的联络人,以及从稳城来这里生活的熟人,通知他们自己复活的事,没想到竟然找不到任何人。 他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自己被稳城孤立了。 之前仓库里留下一个来自稳城的女人,一定是她回到稳城告的密。原本应该第一个杀了她,但色魔搭档说什么“杀她之前,要好好享乐一下”,结果倒霉的却是自己。 木乃其本身对性事兴趣缺缺,第一次复活的时候,他就丧失了生殖能力和性欲。一旦失去后,就觉得那种多余的低等感情只会影响正确的判断。 一旦被稳城孤立,就再也无法踏进稳城一步,即使走到高天原的尽头,也会被守夜人赶回来。住在俗世的稳城人,也会按照规定不得和遭到孤立者接触。 木乃其思考着这件事,最后得出“没什么大不了”的结论。 他已经厌倦了每次要去警告谁、收拾谁之类无聊的工作,不准融入俗世人生活的规定(虽然他从来没有遵守过)也愚蠢至极,他之前就觉得这根本不是适合天上人鸟羽木乃其的工作。 自从六十多年前离开稳城来到这里后,他从来没想过要回去,也和稳城的人没有任何私人的交情。 孤立就孤立,这样反而清静。 从今以后,就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了。 木乃其整个人瘫坐在沙发上。 该怎么办?不必着急,反正有的是时间。 轻松的时候,就应该回想之前杀死的那些杂碎痛苦的表情,这才是值得享受的人生成果。只要整个人放空,就可以恍惚沉醉好几个小时。 时值今日,所有人都变成了白骨,只有我选活着。通常只要从各个角度思考这件事,心情就会自然而然快乐起来,笑容也会自然而然浮现在脸上。 然而,这次似乎无法做到。 房间的寂静太扰人了。 他站在洗脸台前,发现自己满头白发,刚才走在街上时,就已经察觉到这件事,没想到连一根黑发都没有。 他并不觉得身体有什么不舒服,脸和其他部分也没有老化,只有头发白了,只有这一点改变而已。他觉得这样反而更好,毕竟自己是死亡后又复活的人,不可能完全和之前一样。 木乃其拿着装了麦茶的杯子,不经意地走到露台,低头看着街道。没什么值得一看的景观,他试图寻找自己不在的三年期间所发生的变化,却发现并没有明显的改变。 木乃其感到心神不宁。他不抽烟,不喝酒,因为身体无法承受,他把手肘靠在栏杆上,再度尝试之前在沙发上时失败的冥想。 在我十岁时那些对我露出同情眼神的家伙全都死光光了。有些是意外,有些是寿终正寝,当然也有人是自己的手下亡魂。 木乃其浮起一丝微笑。 之后,他回想起每一个人的死状,却仍然提不起劲。 风吹过露台。 木乃其的背脊掠过一阵难以名状的感觉,这是他过去几十年不曾体会过的。 膝盖微微发抖。 难以名状的感觉令他忍不住咂了一下嘴。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房子、房子、人、车子、人。这里到底有几千人?几万人? 准备就绪,心情平静下来后,就必须执行接下来的任务——去拜访那些杀了自己的杂碎。即使遭到稳城的孤立,这件事非做不可。 过去的那两次死亡,都是不明就里的笨蛋下的手,而且,两次都漂亮地进行了报复,轰轰烈烈的手法让那些愚民认为那是“鸟羽木乃其的诅咒”,一直流传到后世。 那些以为可以高枕无忧的笨蛋一看到我,就害怕到整张脸抽搐,那可笑的样子真是妙不可言。 这次,那几个在仓库逃过一劫的家伙不知道会用什么表情看我的脸。 木乃其走出公寓,在街上闲逛,不时钻进狭小的空间,像影子般潜入警局、市公所、保险局,轻而易举地掌握到所有的资料。 调查后发现,佐竹茜并没有回到这里,她的父母向警局报了失踪人口。 难道是在高天原发生了什么纷争死了吗?另一个幸存者菅原惠理是稳城人,所以可能带她一起去了稳城。 那个名叫草间贤也的男童也没有回到这里的社会。 由于自己遭到了稳城的孤立,所以已经无法对住在稳城内的人下手。 资料上显示,幸存的四个人中,有三个人下落不明,只有早田浩司一个人回到了这里。 之前在高天原的时候,早田还是东京的大学生,目前他的户籍已经迁到北海道了。他的父母兄弟住在北九州。 用来福枪把木乃其打得支离破碎的家伙,竟然过着悠闲自在的生活,真是胆大包天。他应该不知道伤害鸟羽木乃其代表什么意义吧? 木乃其把住在远方的早田浩司留作日后的余兴节目,首先前往佐竹茜的家。 虽然佐竹茜回家的可能性很低,但沙智子和稳城有关系,或许知道什么消息。 按门铃后,沙智子把玄关的门打开一条缝,向外窥视着。 “咦?”沙智子露出“吓了我一跳”的表情看着木乃其。 “你是木乃其先生?” 木乃其微笑着点点头。 沙智子顿时露出厌烦的表情,压低嗓门说:“听说你死了,也被稳城孤立了,到底真的还是假的?” “没事没事。” “你来干什么?那个沟猫的女儿不是死了吗?上次真的太谢谢你了,这段时间你都在干什么?怎么连头发也白了?” “你老公在家吗?” 沙智子眯起眼睛,语气变得小心谨慎。 “他去上班了,为什么问他的事?” “不,我只是想杀他。” 木乃其只是想威胁沙智子。沙智子刚才不耐烦的表情让他很不高兴,竟然问他“来干什么”,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为什么。” “因为他是小茜的父亲,所以要一起杀。” 原本只是牵强附会地找一个理由,然而一旦说出口,就发现的确有这个必要。那个女孩杀了自己,为了好好教训她,必须在动手杀她之前,斩断她所有的后路。沙智子的老公是茜唯一的亲人。 “是喔……你不是在三年前就把茜干掉了吗?” 木乃其咂了一下嘴,他当然不可能跟沙智子说她逃走了的事实。 “当然已经把她干掉了,但这小孩子实在太令人生气了,所以除了你以外,我要把她全家杀光泄恨。” 沙智子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随后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你有什么权力这么做?” 木乃其皱起眉头。权力? 气氛十分僵硬。 沙智子露出夹杂着同情、嘲笑和胆怯的表情。 “木乃其先生,这太不合情理了。你被稳城孤立,代表你已经不是鬼众了。难道你只是因为自己不高兴就想杀人吗?你已经不是鬼众了,你三年前杀了茜,现在再来杀她爸爸有什么意义?” 木乃其无言以对。 她这是什么态度?之前明明那么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对我深深一鞠躬,说什么“我知道这样拜托你很厚脸皮,但就看在我们是远亲的分上,请大名鼎鼎的鬼众帮这个忙,拜托你杀了我女儿。” 虽然不需要对我阿谀奉承,但她实在太无礼了。沙智子是在俗世长大的第二代稳城人,对稳城的事也只有听说而已。她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你杀他也没关系。你杀了他女儿,帮了我的忙,其实她爸爸也是一个软弱的窝囊废,反正我侵占他的房子之后,就把他甩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你只要去查一下,应该就可以知道他的下落吧。” 木乃其愣了一下。虽然从她这番话中,听得出来她所谓“软弱的窝囊废”指的是茜的父亲,但总觉得她在指桑骂槐。 沙智子小声地嘀咕。 “木乃其,你好像没有以前那种威严感了。” 什么? “你可以走了吗?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我现在很忙。如果你做得太过分,鬼众恐怕也会去……” 沙智子的话还没说话,木乃其就拉开门,闯了进去。 “你说鬼众会怎么样?”木乃其关掉了世界的声音开关,四周变得一片寂静。 木乃其不顾沙智子的凄惨喊叫,把她的双肩扭了下来,虽然玩弄了她好一会儿,但觉得没什么乐趣?就用脚踩断她的脖子杀了她。 鬼众怎么样?木乃其暗自想道,我就是鬼众,我是神出鬼没的不死怪物,只要被我锁定的对象,就没有活命的机会。只要听到鸟羽木乃其的名字,每个人都会念着“那个可怕的魔人,那个替天行道的天上人”而吓得瑟缩发抖、脸色苍白。只有留下这种传说和风评的人才有资格当鬼众,还有谁比我更适合? 木乃其把尸体留在原地,走出大门。 回家吧。 好像不太对劲,总觉得少了什么,以前杀这种狂妄的女人时,会感到十分兴奋。而且每次都会花足够的时间慢慢践踏对方的自尊心,看着她们忍受屈辱、挣扎不已的样子,那往往可以让自己兴奋得发抖。 为什么现在对杀人觉得无趣?一定是因为沙智子是个无聊女人的关系,她已经没什么好践踏的,所以即使只是取她的性命,也一点乐趣都没有。 木乃其直奔家中,足不出户。只是杀了一个不懂规矩的女人,就觉得精疲力尽,他需要时间慢慢恢复。 不会有人打电话给他,当然更不可能写信给他,每天除了睡觉和吃饭以外,木乃其就坐在沙发上发呆。 他不想去找茜的父亲。他对杀人没有一丝罪恶感,只是觉得兴趣缺缺,他不想把体力花在无趣的事情上。至今为止,他至少杀了五百人,也许是对杀人的行为感到厌倦了。 <er h3">03 木乃其设法弄到一部车子后,便穿过那道门,来到高天原。他想要看看新的鬼众到底是谁,身为前辈,至少要打一声招呼。 他发现之前使用的那间仓库前的办公室仍然维持三年前的样子,仓库内的东西全都不翼而飞,看起来并没有别人使用过的痕迹。窗户的玻璃很脏,地上和办公桌上也蒙上厚厚的灰尘。 搭档的尸体就这么留在原地,已经变成了一堆白骨。 还没选出新的鬼众吗?还是换了活动据点? 木乃其垂头丧气。 办公室内的破镜子映照出他的样子。 镜子中的白发中年男子面容憔悴。 他突然想起沙智子的话。 ——你没有以前的那种威严感了。 真的吗?威严感到底是什么? 不,最近的确觉得身体状祝不太理想,心情也不怎么舒坦。为什么会这样? 是鸟的关系吗?他终于想到这个可能。 果然是因为鸟离开的关系,难怪觉得不太对劲,就好像完全没有燃料的车子一样。 自己把那只鸟拴在身上超过一百年,一直以为已经完全把鸟的力量占为已有了。自从自己的肉体属于天上之后,一直以为那只鸟只是派不上用场的装饰品,没想到形同人偶的妖怪鸟还是给自己带来很多好处。 他沮丧地开车回家。幼儿时期的不安再度涌上心头。 木乃其再度把自己关在公寓。 早田浩司人在北海道,还有余兴节目在等着他。 然而,木乃其提不起劲。 太麻烦了。没有意义。 如果早田浩司住在附近也就罢了,千里迢迢特地搭飞机去找他也太麻烦了。即使杀了他,自己的人生也不会改变,太没意义了。 然而,这并不代表自己已经原谅了那家伙,只是想等到身体状况恢复后再去报仇。 季节变化。 他的身边有生活时必须使用的金钱,也可以隐形后走在街上而不被任何人看到,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生活没有任何不自由。 他没有要做的事,也没有想做的事。木乃其不仅轻视稳城,同样地,也轻视俗世。 二十年前,他对音乐、电影等俗世的活动还有兴趣,如今却觉得索然无味,连一根手指都懒得动。他感受到渐渐凋零的气息,也看不到未来,宛如独自坐在独木舟,漂浮在夜色茫茫的大海上。 有一天晚上,木乃其惊讶地发现自己听到雷声竟然在颤抖。雷季曾经是自己的季节,如今竟然会因此发抖。 当年他杀死连长相都早已遗忘的母亲时,天上好像也在打雷。 木乃其的母亲不知道他参加了雷鬼讲,整天要求他赶快去驱除风呼呼,但木乃其充耳不闻,十六岁后,就离家独立生活。 某一年冬天,木乃其被当时雷鬼讲的同事叫去墓町。他们比木乃其更资深,掌握了权力,浑身散发着威严。 那几位资深雷鬼讲神情严肃地告诉他,他母亲也在那一年雷季要处置的人员名单上。 木乃其的母亲不擅长交际,引起了左邻右舍的反感(和邻居的不和源自二十年前的外遇事件,之后又为了引水路的打扫工作发生争执);后来又极力反抗鼎鼎大名的法师云见姥(指责她竟然用邪术把风呼呼拴在我的儿子身上)。这两点成为木乃其的母亲遭到检举的主要理由。 ——你虽然年轻,毕竟是雷鬼讲的成员之一,但这件事的确太残酷了。 木乃其当然可以大力反对,抗议怎么可以因为这种无聊的理由杀死母亲。 然而,木乃其默然不语地低着头。 鬼众是神圣的职务,正因为自己是鬼众,所以不能说“我的家人有特殊礼遇”这种话,因为这等于是这种制度的执行者否定了这种制度。 其中一位鬼众前辈安慰木乃其。 ——你不必在意,我以前也曾经干掉我的好朋友和祖母。这次我们会动手。 木乃其抬起头。 ——不,我自己来。 那一年,木乃其在墓町砍下了母亲的头颅。 当砍断的头颅落地时,木乃其的内心也确定了日后对待别人的态度。 我为了你们杀了自己的母亲,从今往后,我不会对任何人网开一面,你们做好心理准备,早晚会轮到你们。我会潜伏在稳城,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你们,雷季会落到每一个人的头上,你们将胆怯、发抖、哀叹,那将是我此生的喜悦。 在你们临死之前,我会好好嘲笑你们,给我记住! 强烈的诅咒充满了他的内心。 那一年,他才十七岁。 这些已经是百年前的异世界的事,从此之后,他成为一个所向无敌的鬼众。 鸟羽木乃其在昏暗的房间内颤抖。 我为什么变得这么脆弱? 自己已经不再拥有鬼众的身分了,如今连精神上可能也不再是鬼众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满头白发,整天无所事事,像青少年一样寻找自己安身之处的一百一十二岁男人,到底该走向何处? 木乃其心想,借着拴住风呼呼,让肉体的属性从地变成天的人,应该不会只有自己一个人而已,过去应该也有过类似的例子,因为稳城有无尽的绅秘历史。那个隐密的都市曾经出现过长生不老、千里眼、幻术使、灵媒和驱魔师……等无数具有各种神力的人,在自己之前,一定也有人变成和自己相同的体质。 稳城中具有特殊能力的人都只留下姓名和传说而已,大部分早已生死不明。 木乃其想找了解内情的人,希望向他请教,想知道以后该怎么办。如果可以遇到,应该可以畅谈十个小膊,甚至一百个小时。 到底在哪里?在辽阔无边的俗世,哪里潜伏着和自己相同的人?会不会在高天原的某个地方,有一个超越凡人、来自稳城的人聚集的地方呢? 他从来没有听说过,也毫无所悉。 <er h3">04 时光继续流逝,某年的五月,木乃其决定前往札幌。 他要收拾早田浩司。 虽然仍然提不起劲,但对方是之前杀死自己的人之一,所以必须将他处置掉。早田特地搬到北海道,应该是为了躲避自己。 他根据户籍誊本上的地址寻找早田的住家,一旦确认对象,就要好好折磨他。因为还要从早田口中打听其他人的下落,所以不会让他死得痛快。 然而木乃其到达那个地方后,发现竟然是一片空地,原本应该是建筑物的地方长满了杂草。 完全没办法了。 一定有人通知了早田浩司,然后协助他把户籍迁到北海道的某个地址,如此一来,就可以更换许多证件资料,无法轻易查到他的下落,早知道应该查清楚后再出发。 木乃其失望不已。 如果是以前,自己一定会气得火冒三丈,发誓一定要把他追到天涯海角,但如今只是淡然地感到疲劳而已。 绝对是稳城的人通知早田,并且协助他的。是之前关在仓库的年轻女人吗?还是稳城在孤立自己的同时,派到这里来的新鬼众? 不管那么多了,令人气愤的事实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己白跑了一趟。 回程的飞机上,木乃其想道。自己在高天原遭到枪杀时,早田浩司或是其他人是否检查了自己的衣物?自己的衣服口袋里是否有写了公寓地址的资料?不,自己不可能这么不小心——但别人会不会根据什么线索找到自己的住家? 别人一旦得知自己的住家,就很可能躲在某处干掉自己,比方说用高性能的来福枪在大楼屋顶狙击,或是当自己像这次出远门时,在房间内放置炸药。如果自己站在相反的立场,绝对会这么做。 想太多了。木乃其苦笑起来。 追杀他们的人是我,不过,现在还是这样吗? 忧郁悄悄爬上心头。难道立场交换了吗? 木乃其回到公寓后,第一件事就是确认家里有没有异常,但检查后并没有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他曾经思考是不是应该为了安全而搬家,但觉得太麻烦了,毕竟要找房子、搬行李、卖房子。为了“俗世人干掉自己的可能性并非完全不存在”这种小事而吓成这样,简直太荒唐了。 如果敢动手,就让他动手吧。反正自己死不了,如果对方主动找上门,还可以省下自己的力气。 木乃其再度前往市公所调查了早田浩司位于北九州的老家,却发现那也是假资料,早田的老家根本不在户籍誊本和户籍上记载的地方。 木乃其又去大学调查毕业生的资料,其中并没有看到有关早田浩司的纪录。看来早田很小心地消除了他所有的痕迹。 他再度闭不出门。 几乎一整天都坐在家里的沙发上沉思,三餐在外面解决,或是买现成的回家。 他默默等待着,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等待什么,只是默默等待事情发生,等待事情发生变化,等待自己想到骸做什么,等待不速之客的造访。 然而,没有人上门,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一年过后,早田浩司的事仍然在木乃其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回想起来,早田被反手铐住之后,仍然骁勇地和木乃其的搭档奋战。木乃其回想起自己在被佐竹茜用原子笔刺中前,曾经看到早田俐落的身手,虽说狗急了也会跳墙,但他的胆识实在惊人,腿下功夫也很厉害,即使搭档开了枪,子弹也没有打中他。 木乃其在绑架草间贤也时,遭到早田的阻止,才会顺便一起把他带走。 ——喂,等一下,你该不会是在绑架吧? 他翩然出现后这么问道。 木乃其笑了笑说,如果你这么认为,就一起上车确认一下,随后便邀他一起上了车。当他上车时,木乃其还为他的愚蠢失笑。来到高天原后,他便亮枪威胁他,帮他铐上了手铐。 然而,现在才发现事有蹊跷。 如果他擅长打斗,为什么当时会乖乖地让自己戴上手铐?照理说不是应该在双手都很自由的时候就极力反抗吗? 况且,他为什么愿意挺身对抗和他根本无关的事,而坐上陌生人的车子呢?看到大人把正在哭泣的小孩子送上车,一般人怎么会问:“你该不会是在绑架吧”这种问题? 如果他死了,或许可以得出“因为这家伙是个笨蛋”的结论。然而,他竟然还活着,他最后使用来福枪射击时,也枪枪击中自己的要害,真的会让人怀疑——他只是大学生而已吗? 该不会是他故意的吧?木乃其对自己脑海中突然闪现的想法感到愕然。 如果俗世中潜伏着超越俗世的人,那么他们一定是每天过着无聊的日子。早田很可能因为无所事事,所以去看鸟羽木乃其对其他人的行刑场面。 果真如此的话,早田当然会用假名和假身分欺骗他,刺激的场面是他日常生活的娱乐。 早田浩司其实不是大学生,也不年轻,更不是俗世人,当然更不是笨蛋……也许他正是和自己一样…… 想到这里,木乃其停止思考。这是不是因为基于“我不可能害怕俗世人”的想法而产生的牵强附会?真相到底如何?除非早田浩司出现在自己面前,说出自己的真实身分,否则永远都无法知道。 过了一年,木乃其知道早田无意现身。 那家伙根本不把自己当一回事。对那家伙来说,游戏早就结束了。 木乃其踉跄地走出公寓。他漫无目的地挤在人群中。 似乎有人在监视自己。和身穿黄色衬衫的男人擦身而过时,木乃其慌忙回头,立刻发现他并不是早田浩司,到处都有穿着黄色衬衫的人。 木乃其关掉世界的音量。 杂沓渐渐远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宛如深海般的寂静。 他在不知不觉中对人类心生畏惧。 以前只要坐在沙发上闭上眼睛,回忆以前杀害的那些家伙痛苦的表情,就可以让自己感到满足愉快。这是自己人生的胜利。 然而,如今这一切已经无法令自己满足了。 那些人竟然都在狞笑,他们的五官全都变了样,每个人部长着相同的脸,露出冷笑,好像在说受伤的鲨鱼会被小鱼吃掉是大自然的规律一样,好像在说,你终于也有这一天。 光阴荏苒,距离自己在高天原被杀死的日子已经过了七年,复活至今也已经四年。他试着杀了一个人当成复健,却令忧郁感愈来愈深。虽然同样是杀人,但缺少正当理由,反而更加空虚。 木乃其站在公寓屋顶怔怔地眺望天空时,突然感受到远处的动静。 他关掉了世界的声音。 正因为这样,才能感受到宛如小石头丢进寂静的水中泛起的涟漪。 木乃其竖耳静听。 又一次,这次是比较大的涟漪。 木乃其的心好久没有这么激动了。 那是拯救的征兆。 我在这里,所以快来这里吧。 木乃其寻找涟漪的方向。 他害怕那个动静会消失,所以赶紧冲下楼梯。 风中夹杂着一丝凉意。 夏天走向尾声。 当他看到道路前方的少年时,木乃其确信那就是涟漪的本尊。 少年的肩上有一只漆黑的巨鸟。 木乃其完全不知道,那个少年正是当年自己杀害了他的全家后、侥幸存活的孩子,虽然在高天原逃走的孩子寥寥无几,也完全没有在木乃其的记忆中留下印象。 这个少年到底是谁?木乃其以为他是取代自己的下一任鬼众。如果是鬼众,未免太年轻了吧?虽然他换上了俗世的衣服,但浑身晒得黝黑,散发出有如野兽般凶猛的气息。 少年的背后站着一名少女,如果他们来自稳城,从外表的年纪来看,应该有大人陪同,然而,却感受不到大人的动静。 木乃其和鸟的视线交会。当他移开目光时,发现少年的肩上并没有锁链,原来他并没有拴住鸟。 少年带着呆然的表情看着自己。 风呼呼附身在他身上并不值大惊小怪,但问题是为什么没有被拴住?风呼呼不是会逃走吗?而且这只鸟该不会就是从我身上逃走的那一只吧?如果是这样,这只鸟的所有权在自己手上。无论少年是谁,都不允许他和自己的鸟一起。 “风呼呼,风呼呼。” 过来吧。木乃其在不知不觉中轻声呼唤。 等一下,木乃其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这孩子从稳城来到这里,会不会只是来把鸟送回自己手上?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绝对错不了。 虽然不知道是谁的决定,但实在是太贴心的安排了,这只鸟将再度成为自己的一部分,自己不再遭到孤立,也会回复往日的生活。 “风呼呼。”木乃其呼唤着,他步履蹒跚地向前踏出一步。 少年亮出刀子。木乃其困惑不已。 他在干嘛?难道他来这里,不是来把这只鸟贡献给鸟羽木乃其大人吗? 那是我的东西,是我的,是我的。木乃其很想跺脚。王八蛋!那是我的东西。 然而,木乃其却发现自己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这么不舒服过。正因为之前曾经被风呼呼附身过,所以他很清楚不能小看被风呼呼附身的人,不能被对方的年龄和体形所蒙骗。 风呼呼附身的少年看起来像是异常的魔兽。 好可怕。 必须审慎应对,绝对不能让他逃走,必须做好准备。他转过身。 前方突然出现一个人影,是一个眼神锐利的年轻女人,双手举着手枪。 木乃其认识她。她是佐竹茜。 经过七年的岁月,虽然她的面容、体形都有了变化,但仍然可以看到当时的影子。 木乃其很久之前就不再想茜的事。因为即使她还活着,也一定住在稳城,他已经无能为力,只能选择放弃。 喔。木乃其发出感叹的声音。 真是愚蠢透顶,她竟然还敢若无其事地出现在我面前。 “你以为我会死吗?你以为枪可以打死我吗?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是无法违抗的。” 他威胁道,但茜似乎并没有被吓到。 自己果然没有威严感了,想到这里,木乃其心情恶劣到极点。 先杀了这个小妞确保后路——之后再来思考怎么对付那个小鬼。 背后感受到冲击,硬硬的异物从背后直达内脏。 吐出的血升上天空。木乃其的愤怒达到了沸点。他挥动的手臂打到了少年,少年弹了出去。 木乃其正想抢枪,长大的少女已经开了枪,子弹精确地打碎了木乃其的手肘。他移动身体,躲避年轻女子的枪口,重新站起来的少年手握的刀子划过他的脸颊。 木乃其根本来不及思考,生与死、执著与放弃的念头在他内心乱成一团。 他跳着转过身,那只鸟在他眼前发笑。 木乃其睁大眼睛。 低头一看,少年在他的怀中,刀子已经刺入他的胸膛,所有内脏好像燃烧般发烫,不停地颤抖。 这次的身体状况从一开始就不太理想,木乃其在心中松了一口气,然而这并不代表自己输了。即使再输十次,最后自己还是会赢,因为他们会不断衰老,我会获得重生,总有一天可以报仇。 他看到和少年同行的少女打开包裹,拿出罐子,然后眼前就被喷出的血液挡住视野,什么都看不清了。 尾声 雷鸣季节的结束 直到所有的一切都结束很久之后,我才努力回忆起那一连串模糊的事件。 时值今日,草原上的冒险——在风中摇曳的花草、魔兽徘徊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以及在平原尽头看到巨大而扭曲的都市,就像是和现实毫无关系的故事。 我真心怀疑那些并不是我的记忆,而是风带来的、和我毫无关系的他人记忆。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医院的床上。 我不敢相信姐姐竟然成功阻断幽鬼的后路,但我知道她是幽鬼的敌人,是我的盟友。当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采取了行动。 一切都结束后,久别重逢的姐姐把我送进了医院。 蕾丝窗帘随风飘扬,不时有大人进来和我谈话。 啊,他们终于可以看到我了,我在心里想道,消失的声音也终于回来了。然而,刚开始我无法理解他们在做什么,听不懂这个国家的人在说什么。 那一天,在没有声音的世界里,我成为风呼呼的一部分,扑向白发幽鬼的背后。强风不停地吹,我被推开,身体承受了重击。 我就像愤怒的动物般奋不顾身地持续攻击。 我将右手伸进幽鬼的胸腔。 那种感觉好像把手伸进装满又热又滑的蚯蚓的坛子里一样,我抓到心脏后,撕断血管,挖了出来。白发男的鲜血变成了雾,在风中扩散。 握在手上的心脏好像刚钓起的鱼一样剧烈反抗着。有那么一下子,我和白发幽鬼在血雾中四目相接,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灰心,和一种类似骄傲的东西,但可能是我的错觉。 好恶心的心脏,几乎没有重量,可以感受到它努力想要从我的指间逃走,简直就像是有着心脏外形的动物。 强风中,我听到有人呼喊。 ——不要松手,赶快放进罐子里。 穗高脸色苍白,把罐子递给我,当我把心脏丢进去后,穗高便盖上盖子。心脏在罐子中挣扎暴动。 语气残忍的女人声音在我的脑海中回荡,是风呼呼的声音。 ——你不是变成自然现象了吗?那就回到空中,再度苏醒吧! 白发男的血、头发、眼球、脑髓纷纷散开,宛如独立的生物般飘向空中。 罐子咕咚咕咚地响了起来。 我浑身无力,几乎昏倒,穗高扶住了我。我的视野变得一片黑暗。 姐姐和穗高走进病房。我举起一只手对她们打招呼,她们露出笑容。 姐姐告诉我雷季的事。姐姐消失的那一天,来我们家的不是鬼众,姐姐没有去墓町,而是被带去另一幢房子,被派去日本监视鸟羽木乃其。 由于这件事在稳城也是最高机密,所以他们利用了常常会有人突然消失的雷季,让姐姐从稳城消失。 姐姐来到日本后,监视鸟羽木乃其的公寓,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现身,持续监视他的行动。 虽然姐姐没有告诉我,但我发现她并不是我的亲姐姐。 ——那家伙死了吗? ——不用担心,已经把他封进罐子里了,之后的事也都处理好了,不用担心。 姐姐叫我忘记这些事。 就好像很久以前的雷季时,姐姐也曾经叫我忘记一切,等待春天的到来。 我没有问姐姐把装了鸟羽木乃其心脏的罐子拿去哪里,姐姐也没有提起。愈少人知道罐子的下落愈好。 在遥远的彼岸,罐子仍然咚咚地响个不停。 我开始想像,那个男人在无声的世界中苏醒,然而因为他没有心脏,所以无法活下去,走了几步就痛苦地倒地,气绝身亡,分解后升上天空。当期限到达时,他又会在没有心脏的情况下苏醒,走了几步就气绝身亡。他会几百次、几万次地复活、死亡,徘徊在永无止境的痛苦循环中。 姐姐和穗高经常来探病,有时候也会分别单独来看我。 穗高手腕上戴着银饰,不知道从哪里偷来的,那是稳城年轻人流行的饰品。她今天穿牛仔裤,明天又穿短裤,身上总是穿着不同的少女服装,她也未免偷得太凶了,不过也可能是姐姐买给她的。她似乎很适应都市的生活。 ——我在这里的时候吃了很多东西,算是学习,也可以说是研究,我想把这里的料理文化带回稳城。 ——看你说得煞有介事,你今天吃了什么? ——和你姐姐一起吃了肉酱义大利面。 ——好吃吗? ——等你身体好了,自己去吃看看。 我还会再来,少女说完就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男护士走了进来。 我刚进医院时,风呼呼似乎还在。我不知那只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在我身心陷入混乱之际,她就离开了我。 得知风呼呼曾经停留的肩膀如今空荡荡的那天深夜,我发现自己变得极其脆弱,也感到不知所措,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从此以后,不要说去草原上旅行了,只要遇到一个狮子野的人,就只能乖乖地被他带走。 我有点生气风呼呼的不告而别。 然而事后仔细思考,才发现这种脆弱感才是真正的我,我不需要会带来灾难的强壮。 天空的鸟回到了天空。 她会在天空继续飞翔,有朝一日还会降落在其他人身上。 穗高和姐姐又来看我了。最后的这一天,穗高穿了一件有领扣的衬衫,一只手拿着零食袋子。 ——我后天要回稳城。九月第一个满月的日子,前往稳城的商队会穿过城外,所以我要和他们一起去稳城。 我看着姐姐。 ——我也会同行,别担心。 ——那不是很好吗? 穗高点头。 ——对啊,我们来这里的时候,入口附近不是有一个山泉吗?他们会经过那里。 我默不作声地看着她们。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即将离开我。 姐姐突然开口说。 ——我们回到稳城报告所有的情况后,稳城一定会孤立你。 我等待姐姐的下文。 ——这应该不会对你造成什么影响,也就是说你在这里生活,稳城的人以后不会来打扰你,你可以放心。 穗高却反驳说。 ——但我改天会来这里玩。 所以,到时候再见罗。 姐姐用不置可否的眼神看着我和穗高。 没有眼泪,也没有拥抱,穗高和姐姐轻松地转身离开。 再见罗,穗高说。再见,姐姐说。她们说完最后的道别,门就关上了。 她们再度消失在没有声音的幽寂世界,穿越都市,穿越世界。 我凝视着她们离去后的那道门,一直凝视着。 进入九月已经好几天了,我仍然住在医院。从漫长的睡梦中醒来,觉得以往的人生好像都是在梦中度过的。 阳光从窗帘的缝隙洒进病房,我听到小鸟的啼叫。 便服刑警曾经上门几次,聊了一些简单的问题。 你从哪里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几乎都是类似这种对话。 由于他们无法判断我的身分,只能把我送去孤儿院。 秋天来临、冬天结束时,我知道这里没有雷季,即使如此,我仍然在阳光下轻轻闭上眼睛,回想起姐姐的话。 ——你应该知道时间是一刻不停留的吧? 没错,时间在流逝。 曾经把我卷入的大浪把我打到岸上,带走了我的少年时代,然后又回到无垠的大海。 新世界的资讯像雪崩般涌入我的脑海,不管我愿不愿意,都渐渐把我变成另一个人。 来自远方的另一个海浪再度把我带向新的大海。 就像姐姐以前曾经说的,新的季节脚步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