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闇黑之劍三部曲3·剑之凯旋》 第一章 复活 看守者们镇守辛姆哈伦的边境已有好几世纪。那是他们被迫负起的使命,要在无眠之夜与乏味的白昼中,一直守望着那条把魔法王国和来世之境的一切隔绝开来的边界。 来世之境究竟有什么? 这只有先人们才知道。他们逃到这个世界,逃离那片不再需要他们的家园,他们清楚在那些流转的迷雾背后有什么。为了保护自己免遭那些东西侵扰,先人们用一道魔法屏障包围了这个世界,并下令安置看守者驻守边境——永远不分昼夜地看守着。但是,如今这事早已被忘却。时光的洪流已褪尽往昔的记忆。如果确实在边界之外有什么威胁,也没有人会对此担忧,毕竟,这种威胁怎么能跨越那道魔法屏障呢? 看守者们仍然继续默默地保持警戒——他们别无选择。于是当迷雾在数个世纪后第一次分开时,当一个人影走出这变幻的灰雾,踏上了这片沙地时,看守者们惊骇万分,高声呼喝着发出警告。 然而,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如何倾听这些石像的话了。 正因如此,那个人的归来全无预警、全无通告。他曾悄然离去,如今悄然而归。看守者们尖啸着:“当心,辛姆哈伦!你的劫数将至!边界已被突破!” 但是没有人听得到他们的声音。 也许还是会有人听得见这无声呐喊的,如果他们能留神在意的话。主教凡亚就是其中一人。他是这 片土地上级别最高的触媒圣徒,以这样的地位,似乎他所拜的神:艾敏,本该提醒祂的教长要注意这样一起灾难。可惜当时是用餐时间,尊贵的主教阁下正在款待宾客,尽管主教大人在餐桌上的祈祷既动听又虔诚,但每个人都明明白白地感觉到,艾敏根本没有被他邀请。 赞维尔亲王本来也应该听到石像看守者的警告。他毕竟是一名巫术士,身为狄康杜克,一位烈火战将,他是这片土地上能力最强的魔法大师之一。但当时他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考虑。赞维尔亲王——抱歉,是赞维尔皇帝——正在为了与萨拉肯王国作战做准备。对他而言,现在只有一件事比这个更重要。更确切地说,这两件事紧密相关。那就是如何取得闇黑之剑,那把剑被一尊石像牢牢握紧。如果他有了这把威力无比的剑——这一把能够吸取魔法力的剑——萨拉肯定会归服臣属。 因此,主教凡亚就坐在圣山之中、壁垒之巅那高雅的房间里,一边吃着野猪头小猪尾和腌渍虾仁,一边和客人们高谈阔论有袋动物的天性和习性,而看守者们的警告就这样和着酒水一并吞进了他们的肚子里。 赞维尔亲王在他的实验室里踱来踱去,不时突然奔去阅读某本霉味冲天、纸残卷破的书上文字,琢磨掂量,然后摇摇头,一声怒骂。看守者们的警告也淹没在他的咒骂声中。 整个辛姆哈伦只有一个人听到了看守者们的警告。在萨拉肯城里,有一名留着胡子的年轻男子,他穿着紫色长袜、粉红马裤和鲜红的丝绸马甲,刚从午憩中惊醒。他举目东望,生气地叫嚷:“老天!你叫人怎么睡得着?不要那么吓人地嚷嚷啦!”他把手一挥,摔上了窗户。 当心,辛姆哈伦!你的劫数将至!边界已被突破! 虽然看来显老,但是那个走出迷雾的男子只不过年近三十。他的体格是年轻的——强壮、健美、结实、挺拔,面容却像是经历了一个世纪的沧桑。 在浓密黑发的衬托下,那张脸英俊冷冽,乍一看,显得冷漠无情,就像是那些盯着他的诸多石像的脸。然而,一道道忧虑和哀伤的纹路已藉由命运大师之手刻凿在他的脸庞。愤怒与仇恨的火焰曾在他棕褐色的眼眸中燃烧,如今早已熄灭,只留下冰冷的灰烬。 这个男人穿着上好的白色羊毛长袍,外面罩着一件湿淋淋的旅行斗篷,上面还沾满泥点。他站在沙地上,徐缓从容地环顾四周,像是看着多年未见的家园。他脸上那种悲伤忧郁的神情并未改变,只是越发深邃。他转过身,走回迷雾中。一只手抓住了他,一个金色长发的女人从灰白的迷雾中走出,站在他身旁。 她茫然地扫了周围一眼,双眼在落日的余晖中眨了眨。那落日就像一只眨也不眨的炽红眼睛,正从远处的山峦后面惊诧地盯着这两个人。 “我这是在哪里?”女人平静地问道,好像他们是在沿街散步,不过转错了方向。 “在辛姆哈伦。”男人回答的口吻平和沉静,像是在深痛伤口敷上的镇痛药膏。 “我认识这里吗?”女人问道。尽管他做了回答而她也接受了他的答复,但她没有看着他,仿佛并不是在跟他说话,倒像是不停地寻找着一位看不见的伙伴,和那个同伴讲话。 女人比男人年轻,大概有二十七岁。她的金色头发从正中分开,松松地扎着两条粗辫子,一直垂到腰际。这让她看上去一脸稚气,显得比实际年龄还要小,而她漂亮的蓝眼睛更加强了这种孩子气的印象——这种印象直到你仔细观察她的眼神时才会改观。这双眼眸诡谲的艳亮光泽,以及圆睁的凝聚神采全然不是童真式的无知惊诧。这个女人的双眼能看见其他人见不到的东西。 “你在这里出生。”男人轻声说道。“在这里被抚养成人,我也是。” “奇怪。”女人说道。“我想我应该记得。”她的斗篷和那男人的一样,溅了泥而且湿透了。她的头发也和他一样,湿漉漉地贴在脸上。两人显得很疲倦,似乎刚在暴雨中历经了一场长途跋涉。 “我的朋友们呢?”她问着,侧过身,朝他们身后那片雾的深处望去。“他们不来吗?” “不,他们不来。”男人以同样平静的口吻回答。“因为他们无法越过这条边界,但是你可以在这儿认识新朋友。慢慢来,他们可能还不大接纳你。在这里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和他们讲话了。” “哦,真的吗?”那女人高兴起来,但她的脸色很快就黯淡了下去。“他们一定很寂寞。”她边说边把手举到额前遮住阳光,上下打量着这片沙滩。“喂?”她说着,探出一只手,像是对待一只怀有戒心的猫一般。“来,没事的。别怕。到我这儿来。” 男人任由女人与空气对话,只是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接着朝那个触媒圣徒的石像走去,那石像的石手中握着那把宝剑。 他注视那尊石像,默默无言,一滴泪从他清澈的褐色眼睛中流出,没入那张冷峻整洁面庞上一道道深深的刻痕中;另一滴泪水在他的另一边脸颊上滑落,掉进他盘曲在肩头的浓密乌黑头发里。颤抖着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伸出手轻轻抓住那面橘红色的丝绸旗帜。这旗帜虽然已经残破不堪,却依然勇敢地在风中飘扬。 他把旗帜从雕像上取下,抚平,叠好,小心翼翼地放在身上白色长袍的一个口袋中。然后,他又伸出细瘦的手指,抚摸着雕像那张忧心忡忡的脸。 “我的朋友。”他低声说道。“你还认得我吗?我已经变了,不再是那个你以前认识的小男孩,那个你曾经拯救过他可怜灵魂的小男孩。”他的手贴在冰冷的岩石上。“对,沙里昂。”他低声咕哝道。“你认识我,我感觉得到。” 他笑了,这笑容似笑非笑。如今微笑里全无丝毫苦涩,不再像他从前的笑容,而是悲哀又满怀悔意。“我们现在的情形正相反,神父。我曾经像石头一样冰冷,是你用慈爱和怜悯温暖了我。可是,如今我触摸着的冰冷身躯却是你的。如果我的爱——太晚才学会的爱——能够让你温暖就好了!” 他垂下头,沉浸在悲伤之中,然后他泪眼迷蒙的视线落到石像捧着宝剑的双手上。 “这是什么?”他喃喃自问。 他仔细查看了一番石像的手,发现拿着剑的手掌有裂纹和凿痕,像是用锤子和凿子敲打过。几根石手指已破损扭曲。 “他们企图拿走这把剑!”他恍然大悟。“但你不肯放手!” 他来回摩挲着雕像残破的手,那些曾经认为早已熄灭的怒火再次在他体内焚燃而起。“你都受了什么样的折磨啊!而且他们心里一清二楚!他们凿蚀你的身体、敲碎你的骨头时,你就这么无助地看着!他们明明知道你能感觉得到每一次敲打重击,可是居然毫不理会,他们怎么能这样?”他厉声质问。“他们竟然听不见你的哭喊!”男人的两手伸向剑身,迟疑着把手搭上去。不由自主地,他的手握住了剑柄。“看来我是要白费力气——” 他突然停下,说不出话来。他觉得剑动了!考虑到大概是愤怒中的幻觉,他像是打算拔剑出鞘一样,扯了一把石剑。 结果让他吃了一惊,那把剑居然轻易地抽了出来。他吃惊得差点把剑掉到地上。他握着剑,觉得这冰冷的石头在他的抚摸下变暖了,定神一看,不禁大吃一惊,石剑竟变成了铁剑。 那男人在阳光下举起闇黑之剑。落日的余晖落在剑身,剑身却没有映出任何光辉。这种金属是黑色,它吸收阳光,而不是反射阳光。他盯着这件武器瞧了好一阵。与此同时,他身体的一部分听到了那女人的声音,听见她一边呼唤着某个或某些看不见的人,一边在海滩上渐渐走远。他没有看她,凭着长期的经验,他知道,尽管她从未承认他的存在,但却不会从他身边走远。他的目光和思绪都集中在剑上。 “我以为我已经摆脱你了。”他对着剑说话,好像它有生命似的。“就像我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生命。我把你交给触媒圣徒,他接受了我的献祭,于是我走向——愉快地走向了——死亡。”他的目光转向笼罩在白色沙滩上的层层灰雾。“但死亡并不在外面……” 他沉默不语,将剑柄握得更紧,发现它从未如此适合他。现在他成熟了,具备了男子汉的力量。“或许它才是死亡。”他像是后知后觉地补充了一句,接着扭起两道浓眉,目光再次回到剑上,接着又移到石雕漠然的双眼上。“你说得对,神父。这是一把邪恶之剑,它为与它有关的所有人都带来痛苦和灾难,就连我,它的创造者,也不清楚、不明白它的威力。光是因为这个,它就够危险了,它应该被毁掉。”他双眉紧锁,再次把目光投向那灰蒙蒙的雾。“可是它又重新回到我手上……”就像是在回答什么没说出来的问题似的,那把皮革剑鞘从雕像手中落到那人脚边的沙地上。他弯腰拾起它时,突然感到有什么温暖的东西落在皮肤上。 是血。 他吓了一大跳,抬起头来,看到血正从石雕手上的裂缝中慢慢流出,从石头血肉那深深的凿口中涌出,沿着破损的手指滚落下来。 “他们该死!”他怒吼道。 他站起来,面对着触媒圣徒的石像,看到不仅是鲜血从它手中涌出来,还有泪水不断地从眼里滚落。 “是您给了我生命!”男人喊道。“我无以回报,神父,但至少我可以让您得到死亡的安宁,艾敏在上,他们再也不能折磨您了!”那男人举起闇黑之剑,它闪烁着神秘的蓝白光芒。“沙里昂,愿你的灵魂最终得以安息!”他祈祷着,然后使尽全身力量,把剑插入石像的胸膛。 闇黑之剑感觉到有人在挥舞着它。剑刃周围蓝光盘绕扭转,瞬间,当这把宝剑如饥似渴地吸取这个世界上能够赋予它生命的魔法力时,剑刃上这股蓝光冲上那男人手臂上。宝剑深深地刺进了石像,直至心脏。 石像冰冷僵硬的双唇突然爆出一声叫喊,那似乎不是用耳朵,而是用心灵才能听到的叫喊。剑周围的石头开始碎裂,发出劈里啪啦的碎裂声,锯齿状的裂纹在整个石像上伸展开来,碎裂声掩盖了触媒圣徒痛苦的呻吟,一只手臂从肩膀上裂开,残缺不全的雕像裂成了碎片,从躯干上脱落,头部从颈上断开掉到沙地上。 那男人猛力抽出剑,泪水模糊了视线;他看不清,但却听到石头的碎裂,他知道那个因为他太迟才学会去爱,导致他还来不及去爱的人已经死了。 他把闇黑之剑狠狠地扔在地上,双手捂着眼睛,极力克制愤怒和悲痛的泪水、他颤抖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们要付出代价。”他声音沙哑地发誓。“艾敏在上,他们要——” 一只手触到他的手臂,一个低沉的声音迟疑地说道:“我的孩子?乔朗?” 他抬起头来,瞪大了眼睛。 沙里昂站在那堆石雕像的碎片当中。 乔朗伸出颤抖的双手抓住触媒圣徒的手臂,他的手抓住的是温暖、活生生的肉体。 “神父!”他结结巴巴地喊道,随即被沙里昂紧紧拥抱在怀中。 第二章 在他手中 两个男人紧紧相拥而后分开。他们都仔细地打量着对方,乔朗的视线落在触媒圣徒的手上,但沙里昂迅速把手缩了起来,藏进衣袖里。 “你出了什么事,我的孩子?”触媒圣徒仔细观察着这张冷峻、熟悉而又发生了很大变化的面孔。“你去了哪里了?”他迷惑的目光,落在乔朗坚定双唇边的深刻皱纹,以及眼角细微的皱纹上。“我好像脱离了时间的轨道,我敢肯定仅仅过了一年,因为只有一个冬季冰冷过我的血液,只有一次太阳烘烤过我的头顶,但从你脸上看到的是过了好多年的痕迹。”乔朗正要开口说话,却被一阵哭泣声打断了,他转过脸,看到那女人瘫坐在沙地上,显得悲伤和绝望。 “这是谁?”沙里昂问道,跟在乔朗后面朝那女人走去。 乔朗看了一眼他的朋友。 “还记得您跟我说过的话吗?神父。”他神色肃然。“关于那个新郎的礼物。‘你所能给她的。’您说。‘只有悲伤。’” “艾敏保佑。”沙里昂悲哀地叹了口气,终于认出了那位坐在岸边啜泣的金发女子。 乔朗朝她走过去,弯下腰把手放在她肩上,尽管他的表情很严肃,抚摸却是深情而温柔的。那女人顺从地让他扶自己起来。她抬起头,直直望着触媒圣徒,但那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里却没有显出认出熟人的神色。 “葛雯德琳!”沙里昂低声说道。 “现在是我的妻子。”乔朗说道。 “他们在这儿。”葛雯难过地说道,好像根本没有理会乔朗。“他们在我周围,但都不和我说话。” “她在说谁?”沙里昂问道。海滩上空荡荡的,除了他们三人,只剩下远处的一个石头看守者。“我们周围有什么人吗?” “亡灵们。”乔朗回答道。他把那女子搂在怀里,抚慰着她,而她把头靠在他结实的胸膛上。 “死人?” “我妻子不再和活人打交道。”乔朗解释道,语调平静得似乎他早已习惯了这种痛苦。“如果我不在这儿照看她。”他用手指抚了一下她的金发,轻轻地说道:“我想她会随他们去的。我是她与有生命之物联系的一条纽带,她跟随我,似乎认识我,但她不直接和我说话,或是叫我的名字;她在过去十年中一直没有和我说过话——除了有一次。” “十年!”沙里昂睁大了双眼,然后又眯眼仔细观察乔朗。“是的,或许我已经猜对了,因此无论你到过哪里,你都度过了悠悠十年,对我们而言只有一年。” “我不知道有这种事。”乔朗说道,浓黑的双眉皱了起来。“尽管我应该知道,如果我考虑过的话。”他想了一会儿,又补充说道:“时间在这中心过得很慢,越是往外,时间过得越快。” “我不明白。”沙里昂说道。 “没错。”乔朗摇摇头。“很多人都不会明白……”他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茫然地抚摸着葛雯的头发,深褐色的眼睛凝望着辛姆哈伦的远处。太阳消失了,仅在天空留下迅速消褪的苍白光亮,黑暗笼罩着沙滩,把站在那里的人从看守者的视线下隐蔽起来,而看守者们无声而又疯狂的呼喊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人听到。 众人都沉默着。乔朗专注地凝视着远方,似乎要竭力看到沙滩那头,越过平原,以及那边的森林和山峦,同时似乎在深思着某个决定。 沙里昂默不作声,害怕打扰了他,尽管在脑海中存有无数的疑问,但只有一个像熔炉中的火焰一样不断闪现,他明白这正是解开其他疑问的关键,但他不敢问,害怕知道答案。 他静静地等在一边,看着葛雯,她在丈夫那坚实的臂弯里看着渐渐笼罩四周的黑暗,脸上充满了忧伤和期待。 最后,乔朗摇了摇头,黑发垂到他的脸上,他将不知神游到哪一个世界的思绪,拉回到他们所在的沙滩上。 他感觉到葛雯在阴冷的夜里颤抖着,于是便拉紧她身上湿漉漉的披风。“另一件我或许早就该知道的事,若是我先前仔细考虑过的话。”他对沙里昂说道。“就是闇黑之剑能破解禁锢您的魔咒,但是我的确没考虑到,我只想让您得到安息……” “我知道,孩子,然而,我非常感谢你这样做了。你无法想象那有多恐怖——”说着,沙里昂闭上了眼睛。 “是的,确实无法想象!”乔朗的语调中充满了愤怒,葛雯看到他黝黑的脸在黑暗中显得更加阴沉,不由得缩了缩身子。他察觉到她的害怕,于是努力克制住自己。“我很感激您能同我在一起,沙里昂。”乔朗淡淡地说道。“你会留下来陪着我,对吗?” “当然。”沙里昂坚定地说道,无论乔朗想做什么,他的命运已经和乔朗紧密相连。 乔朗突然笑了起来,目光也变得柔和了,他觉得轻松了许多,像卸下了肩上的重担。“谢谢您,神父。”他说着,低下头看了看葛雯,想把她搂在怀里,但她却迟疑地缩到一边。“想请您帮个忙,我的老朋友。帮我看好我妻子,照顾好她。我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不能一直紧跟在她身边。您能帮我吗?” “可以,孩子。”沙里昂答道,尽管他心里暗自在问:你要去做什么? “亲爱的,你愿意和这位神父待在一起吗?”乔朗温柔地对妻子说道。“很久以前你是认识他的。” 葛雯看着沙里昂,蓝色的眼眸里充满了迷惑。“他们为何不和我说话?”她问道。 “夫人。”触媒圣徒无奈地说道,不知如何作答。“辛姆哈伦的亡灵还不太习惯和人交谈,数百年来,没有人能听见他们的声音,也许他们已不能说话了,请耐心点。” 沙里昂为了安慰她,朝她笑了笑,但那是个悲伤的笑容。他不禁想起那个在马理隆城门,手捧着一束鲜花站在他面前,快乐爱笑的十六岁少女。看着她那双蓝眼睛,他记起她的初恋曾让它们熠熠发光,现在,她眼中只有诡谲的疯狂光芒。沙里昂打了个寒颤,很想知道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使她逃避这活生生的世界,躲到那鬼影幢幢的死亡国度里。 “我想他们害怕什么东西。”她说道。沙里昂意识到她并不是在和他或她丈夫说话,而是在和空气说话。“他们拼命地想告诉某个人,警告他们,他们想说话,但又记不起要怎么说。”沙里昂看了一下乔朗,他被她讨论的认真模样勾起了一丝回忆。 “难道她真的——” “看见他们了?和他们说话?抑或是她疯了?”乔朗耸耸肩,接着说道:“我听说——”他停了一下,皱起眉头。“听某个经历过这种事的人说,她可能是个死灵术士,是古代那些拥有和死人交流的魔法力的女巫术士之一,如果是真的,这就对了。”乔朗的嘴唇咧成痛苦的似笑非笑。“因为她嫁给了一个活死人。” “乔朗。”沙里昂说道,最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那个在他心中燃烧的可怕问题。“你为什么回来,你是回……回……”他支支吾吾,从乔朗那棕色的眼中,看出这个问题早在他的预料中。 但乔朗并未回答,而是弯下腰从沙地拿起了那把剑,并小心翼翼地把它插回皮革剑鞘中。他的手握住软皮革,抚摸着它,毫无疑问在想那个曾经拥有这个礼物的人。 “殿下。”沙里昂认为自己听到了乔朗的喃喃低语,于是摇摇头。 “乔朗?”沙里昂追问道。 乔朗依然没有回答那个未说出的问题,寒风像看守者们无声的呼喊一样回荡在他们周围,他脱下长袍和湿披风,把剑放在背后,这样剑仍旧藏在衣服里。把它安放妥当之后,剑鞘的魔法力使剑缩到合适的尺寸——乔朗又穿上白袍,在腰间系上一条带子把它们绑稳,最后把斗篷一甩披在肩上。 “您觉得如何,神父?”他突然问道。“您身体还好吧?可以出发吗?我们得找个栖身之处,生堆火,葛雯已经冻得全身冰冷。” “我好得很。”沙里昂答道。“但是——” “好,那就出发吧。”乔朗刚迈出一步就停了下来,因为沙里昂抓住了他的手臂,但他没有回头,触媒圣徒只好走近,看着他那侧向一边的脸。 “你为什么回来,乔朗?回来实现那个预言吗?你回来是要毁灭这个世界?”乔朗没有看他,目光落在他前面的群山上。 夜幕降临了,第一批明亮的星星已在天空中闪烁,在星光下,起伏的山峰只有透过黑影才辨识得出来。乔朗一直默默地站着,直到月亮从这个世界黑色的边缘后升起——这只孤独、苍白而冷漠的眼睛,俯视着来世之境岸边站立的三个人影。 直到月亮出来,沙里昂才看到乔朗那扭曲的似笑非笑,染黑了他的双唇。 “对我而言已过了十年,我的朋友,我的父亲,不知我能否这么称呼您?” 触媒圣徒点点头,无言以对。乔朗伸手抓住沙里昂的双手,虽说看起来触媒圣徒像是想躲,却没能躲开,乔朗还是紧紧抓住了它们。乔朗低头看着他紧握住的双手,接着说:“十年来,我一直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过着另一种生活,我从未忘记这个世界,当我回望它时,似乎是团迷雾,我依然记得它的美丽,它的奇妙,我回来是为了,为了……”他突然止住了。 “为了什么?”沙里昂追问道,并试图悄悄地抽回手。 “没什么。”乔朗回答道。“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但不是现在。” 他看着沙里昂的手。 “那个预言是怎么说的,神父?”他轻声问道。“它是不是这么说的:‘当他幸存并再度归来时,他的手中将掌握着世界的灭亡’?” 突然,趁沙里昂没有防备时,乔朗猛地拉开他的袖子。沙里昂的脸突地红了起来,试图要挡住他的手,但是太迟了。月光照射在他手腕和手掌那些长而苍白的伤疤上,照在他那折断的、虽已痊愈却已扭曲畸形的手指上,乔朗严肃地抿紧双唇。 “什么都没变,什么都不会变。”乔朗说着,放开了祭司,转身离去,穿过沙地,朝内陆的群山走去。 沙里昂依然站在葛雯旁边,而她仍在呼唤黑夜与她说话。 “不是毁灭在我手中。”乔朗苦涩地说道,黑夜包围着他,渐起的风抹平了他在沙滩上留下的足迹。“不是在我手上,而是在他们手上!” 他侧过身,往后看了一眼。“该走了吧?”他不耐烦地问道。 第三章 周年纪念日 “枢机大人,拉迪索维克?”枢机大人正在专注地看书,他抬起头,转过身看是谁在叫他。早晨明媚的阳光透过样式精美的玻璃窗,刺得主教睁不开眼睛,他只能看见一个黑色人影映在书房门口。 “是我,莫西亚,阁下。”那年轻人意识到触媒圣徒没有认出他来。“我希望我没有打扰到您,要是打扰了的话,我可以改天再——” “不,一点都不打扰,我的孩子。”主教合上书本,招手向他示意。“请进来,我最近在皇宫都没见到你。” “谢谢,阁下。我现在和妖艺工匠们住在一起。”莫西亚边说边走进房间。“由于工作的关系,我多数时间得待在熔炉,和他们住在一起方便些。” “没错。”拉迪索维克枢机点点头,当一提到熔炉时,他的脸似乎阴沉了一点,但这阴影很快消失。“昨天我还到过妖艺工匠们新建的城区,他们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的工程,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们的房屋皆小巧且舒适,不仅建得快,而且减少了生命成本的消耗,用来建房子的石头叫什么?” “叫砖,阁下。”莫西亚说道,在心中暗自一笑。“那不是石头,是用泥巴混了稻草,用一个模子塑成形,然后在太阳底下晒成的。” “是的,我知道。”枢机回答。“我看过他们做这些……砖头……是我去年和加洛德王子去他们那个村子时看到的。不知为什么,‘砖头’这个词老是进不了我的脑子里。”他的目光从莫西亚身上移到窗外的宫殿花园。“你一定很有兴趣知道。”拉迪索维克继续说道。“我已经建议贵族们用这种方法为他们的农奴法师建造屋舍,昨天我和几位阿尔班那拉一起视察那些住房,至少有两人和我一样认为它们比现有的建筑结构要好得多。” “其他人呢,阁下?”莫西亚问道。他本人以前也是一名农奴法师,曾经和父母亲及众多兄弟姐妹住在一棵用魔法扩大的枯树干里,他知道对于那些被迫忍受各种各样变幻莫测的自然气候的人们而言,住在温暖干燥的砖房里是多么幸福的事。 “我相信他们会赞同的。”拉迪索维克缓缓说道。他揉了揉因看书而疲劳的双眼,摇摇头苦笑道:“老实说,莫西亚,看到那所谓的黑暗工艺,他们都……很震惊,感到难以让自己理性地去习惯它,但是由于妖艺工匠们现在住在萨拉肯城内,他们的技术有目共睹。我相信,假以时日,人们会更习惯于这种技术,并接受它为人类天性的一部分。”说到这,莫西亚看到枢机又皱起眉头,接着就是一声叹息。 “是人性中导致战争的那部分天性,您是在考虑这点吗?阁下。”莫西亚轻声问道,一只手随意地翻开身边一本放在精巧胡桃木桌子上的书。 “是的,我正在考虑这个问题。”拉迪索维克说话时,目光锐利地瞥了他一眼。“你是个很有洞察力的年轻人。” 莫西亚脸红了,虽然高兴,但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合上书,抚摸着皮革封面。“谢谢阁下,您过奖了,我不配,但我自己也思考过同样的问题……”他支吾地说着,显得不太习惯表达自己的感觉。“尤其是当我工作时、当我锻造矛头时,就会想到,由于我制造了它,它将会……被用来杀死某个人。” “噢,我知道加洛德王子说过不会用来这样做的。”莫西亚担心他的话里也许含有对统治者批评的成分,于是赶紧加了一句。“矛是用来威慑——或最多——是用来对付半人马的,但我仍忍不住要怀疑。” “怀疑的不只你一个人,莫西亚。”拉迪索维克枢机边说边站了起来,走过去凝视着窗外,若有所思。“加洛德王子是个优秀的年轻人,我所认识的人当中最优秀的,这话是以看着他从小长大之人的身分说的,他是阿尔班那拉中最卓越高贵的人,如此年轻却具有无穷的智慧,有时我甚至忘了他只有二十九岁,我常想起——”枢机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他为你那位朋友的黑暗灵魂所带去的光明……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乔朗。”莫西亚说道。 听出这年轻人声音中流露出的痛楚,枢机从窗户转过身来,温和地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揭你的旧伤疤。” “不,没事,阁下。”莫西亚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假如不是加洛德王子让他明白了荣誉和高尚的真谛,他是不可能……取得他所取得的一切。” “是的,加洛德让他明白了这点,但是,是那个触媒圣徒打开了他的心扉,让他学会爱和牺牲。那个怪人,沙里昂神父。”枢机说着,看起来更像是自言自语。“世事难料,这真是一个奇怪而又悲剧性的转折。关于乔朗的真实情况,我不满足于所知道的这些。你呢,莫西亚?” 这个问题问得语气平静,却在莫西亚意料之外,令他措手不及。他回答那个问题时说着:不,我满足了。但声音很小,而且避开了枢机那犀利的目光。枢机对自己点点头,又重新看向外面那美丽的花园。 “我们离题了。”枢机说道,又谈起话来,听到身后那紧张不安的动静,他笑了笑。“我们在谈论加洛德和这场战争,倘若说我的王子犯了一个错,那就是他以这场即将到来的战斗为荣——说得更准确点,甚至是忘记我们为之奋斗的目标。为了统帅部队、要安排巫术士们到他们的正确位置、训练他们和他们的触媒圣徒、创造大量的竞争机会——这些日子以来,这一切都占据了他的头脑。” “当战争结束时,无论是输是赢,我们都必须为最终的胜利或失败做好准备,然而他拒绝与他的父王讨论这个问题。”拉迪索维克皱起了眉头,莫西亚突然意识到,自己这卑微的萨拉肯臣民身分,正在听着不应听到的事情。 “国王一到加洛德王子面前,眼睛就看不见东西,盲目了。他以加洛德王子为傲——的确值得——但他并不真正了解这个罩在光芒四射的光环下的男人。加洛德快乐地摆弄着他那些亮闪闪的玩具士兵,拒绝花足够的时间去考虑那些后果:诸如我们如果成功地攻占了马理隆的话,那么我们该怎么办?谁来统治它?是由现在已被废掉的皇帝来统治吗?尽管我已听到关于他已经疯了的谣传。另外,谁将接替主教凡亚的位置成为教会首脑?我们将如何处置那些拒绝效忠我们的贵族?其他城市都谨慎地与这场战争划清界线,但如果看到我们越来越强大,他们决定进攻我们,我们怎么办?” “你明白这些问题吗?”拉迪索维克枢机问道,转过身面对着一脸困惑的莫西亚。“然而,无论何时我想与加洛德王子谈这些问题,他就摆着手说:‘我没有时间考虑这些,去和我父皇谈。’而皇帝却粗暴地对我说:‘我已为这国家操够了心,与战争有关的事去问我儿子!’” 莫西亚将重心从一只脚挪换到另一只脚,琢磨着是否有足够的魔法力让自己悄悄地沉到地底下去。看到这个年轻人的窘迫状,拉迪索维克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在说的东西,于是打住话头,说道:“年轻人,我并不想让我的难题使你增加负担。” 他离开窗户,穿过房间,站到莫西亚身边,莫西亚正以某种敬畏的目光看着他。这个祭司浑身上下都是宫廷阴谋的气息,甚至当他走路时,那件镶金边的长袍都似乎在轻轻诉说秘密。“艾敏保佑,一切事情都自会有结果的。现在说说你的问题。你到这里来肯定有事,而我一直和你谈些不相干的事,很抱歉,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莫西亚过了一会才回过神来,他一直都留意并欣赏拉迪索维克处理任何可能会造成尴尬局面的娴熟技巧,非常巧妙地,枢机把对王子的批评就归结为不相干的事了,并把责任推给艾敏,也似乎在微妙地暗示莫西亚忘记刚才听到的,并绝对相信艾敏。 莫西亚当然求之不得,萨拉肯并不是个危险的宫廷,正如近日里谣传中的马理隆一样。但是,没有哪个皇宫是真正安全的,莫西亚早就懂得,知道太多或知道太少都必须付出某些代价。 “首先,我要为自己竟拿这样的琐事来打扰您表示歉意,枢机大人。”年轻人说道。“但……这对我很重要……只因我们现在处于战争状态,没有得到您的许可,任何其他触媒圣徒都无法执行。” “你想做什么?我的孩子。”拉迪索维克以一种温和但突然变得冷漠谨慎的语气问道。 “我……我来是想问一下您是否可以为我打开一条传送廊,阁下。” “你想离开萨拉肯?”拉迪索维克缓慢地说道。 “是的,阁下。” “你很清楚为了公民们的利益,所有到城市魔法边界外的旅行都是被禁止的。最近一切的出行都是危险的,尤其对我们这个城市的居民而言,我们自己的颂离目前正控制着我们的各个传送廊,马理隆的巫术士当然要在杜克锡司的帮助下才能进来,但也不排除有这种可能。” “我知道,阁下。”莫西亚恭敬但却固执地说道。“但是,此行对我很重要,因此,我甘愿冒险,我已禀告过加洛德王子。”看到拉迪索维克的犹豫,他继续说道:“他准许我离开,我还有他的口信。”他从外套里笨拙地摸出一个小小的水晶球,只要念出咒语,上面就会出现年轻英俊王子的影像。 “那就不必了。”拉迪索维克笑着说道。“如果你已和加洛德商量过此事并获得他的许可,那我当然会为你打开一条传送廊,并祝你一路顺风。现在,你想到哪去?” “去边境之地。”莫西亚说道。 拉迪索维克吃了一惊,面带疑惑的表情打量着他。“你为什么——”他一下子眉头舒展开来。“哦。”他轻声说道。“今天是周年纪念日。” “是的,阁下。”莫西亚低声答道。“我从没到过那儿去,当妖艺工匠们在荒野之境发现我时,我已奄奄一息,当时我没听到发生了什么事,直到……很久以后。我曾想去的,但我无能为力。”他说话时看着地板,感到很惭愧。“我知道我早该去,但无法忍受看到沙里昂……看到他变成……”说到这里,他一阵咳嗽,清了清嗓子。 “我知道,孩子,我能理解。”拉迪索维克说道,把手放在莫西亚的肩上。“我听说过你的遭遇,一定十分悲惨,没有人会因你身体不够强韧而责怪你不想去那个地方。” “我要去,我必须去。”莫西亚固执地说道,似乎在和自己争辩。“我要让自己相信那是真的,那一切真的发生过,然后我可能会接受它、理解它。” “我怀疑我们是否会理解。”拉迪索维克专注地看着那年轻人,他注意到这张坦诚无邪的面孔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但我们确实应当接受所发生过的事,以免愤怒和痛苦折磨我们,使我们无法好好活下去。”他停了下来,看看莫西亚还有什么要说,然而这年轻人正在与自己的情绪做斗争,似乎说不出话来。枢机耸耸肩,然后念了一段祷文,使房间里打开了一条传送廊,空中出现了一个空无一物的椭圆形洞。 “去吧,艾敏会保佑你,莫西亚!”拉迪索维克对红着脸咕哝着谢意的莫西亚说道。“愿你找到你所寻求的安宁。”传送廊伸长了,那年轻人迈了进去,这条古人创造能穿越时空的隧道紧紧包围着他,接着莫西亚在房间里消失了。 看着莫西亚的背影,拉迪索维克双眉紧蹙,摇摇头。“年轻人,是什么秘密在折磨着你的心?”他喃喃地说道。“我想知道……” 传送廊在莫西亚周身带着熟悉的挤压感紧紧裹着他,似乎他在被拉扯着经过一条狭小黑暗的隧道。这年轻人有过一段可怕而又痛苦的经历,这让他回想起上次在这条传送廊里的情形,那一幕令人胆战心惊地鲜明…… 女巫术士面无表情地念了一个词,莫西亚惊恐地看到藤蔓上又冒出了尖刺,但这一回尖刺只贴着他的皮肉,没有刺进去。 “还没有而已。”女巫术士从他苍白的脸色看穿了他的想法,刻意说道。这话害得莫西亚的眼睛睁大了。“不过它们会一直长,一直长到刺破皮,穿过肌肉,穿过体内的器官,把你撕得四分五裂。好了,我再问你一次。你叫什么名字?” “什么?那有什么关系?”莫西亚呻吟着。“你早就知道了!” “告诉我。”女巫术士又念了一个词。尖刺又长长了一寸。 “莫西亚!”他痛苦地撇开头。“莫西亚!他妈的!莫西亚、莫西亚、莫西亚……” 然后他们的计划被疼痛的筛网一点点滤出。莫西亚气堵喉噎,竭力想咽下自己说的话。他心惊胆颤地看着女巫术士变成了莫西亚:她的脸变成了他的脸,她的衣服换成了他的衣服,她的声音转成了他的声音。 “我们拿他怎么办?”巫术士低声问着,自己犯的过失显然让他很不快。 “把他丢进传送廊,扔到荒野之境去。”变成了莫西亚的女巫术士说着,站起身。 “不!” 莫西亚想挣脱巫术士拖着自己脚踝的那双结实有力的手,但最轻微的动作都让尖刺在他体内扎得更深,他失声痛哭,颓然瘫在地上。“乔朗!”看到传送廊黑暗的虚无在林中出现时,他拼命地放声大叫。“乔朗!”他大声呼喊,希望自己的朋友能听到,但在心里,他知道这是全然没有希望的。“快跑!这是圈套!快跑!” 巫术士把他丢进了传送廊。传送廊开始收缩,朝他压来。尖刺戳进他的血肉,鲜血在他的皮肤上漫过一阵温暖。他朝传送廊外望去,最后一眼看到女巫术士——现在是他自己了——正望着他,她的脸——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后来,她两手一摊。 “怒气冲冲哪。”他听到自己说。 之后又发生了什么,莫西亚无法确知。幸运的是,他在传送廊里失去了知觉,当他醒来时已过了几日,他正身处荒野之境上的那个妖艺工匠村庄里,安顿是他们一位年长和蔼的首领,他陪在自己身边,还有一位塞尔达拉——治病巫医——也在身边,还有一个触媒圣徒,是由加洛德王子亲自派到魔法师村里来的。莫西亚求他们告诉他关于他的朋友们的下落,但在这偏僻的村庄里没有人能够——或者会——告诉他。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他总是醒着的时候就感觉疼痛,被施以魔法睡着时就老是做恶梦。后来他听到了一段本不想让他听到的窃窃私语,是关于乔朗和沙里昂神父的遭遇,他听到那位触媒圣徒悲壮牺牲了,以及乔朗自愿走进来世之境。 莫西亚自己也濒临死亡,那个塞尔达拉试过所有方法,结果只得告诉安顿,魔法力对这个年轻的法师不起作用,他不想自救。然而莫西亚并不在乎,死去比痛苦地活着要好。 有一天,安顿告诉莫西亚,有人要来探望他,这两个人是在加洛德王子的命令下被带到这个村里来的。莫西亚无法想到会是谁,他也不大在意……于是,他母亲的双臂搂着他,泪水落在他的伤口上,他父亲的声音就在他耳边萦绕,温和的、轻柔的,双亲那因劳作而变得粗糙的双手把他们的儿子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 痛苦的回忆和绝望淹没了莫西亚,他感觉那传送廊几乎使他窒息。幸好,路途很短,当传送廊打开时,恐慌的感觉消失了,但恐慌被更深重且同样痛苦的感觉所取代——一种失去亲友的悲痛和忧伤的感觉。 从传送廊里出来后,莫西亚咬紧牙关,鼓起勇气,尽管他从未来过边境之地,但他已让自己去熟悉它们,并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 眼前是一条白色的细沙海岸线,一块块长得老高的草丛零星分布,最后在通向彼岸的飘渺迷雾附近完全变成不毛之地,仅留下光秃且荒凉的海岸线,如同被剔光的骨头。在这海滩上,会有看守者们伫立,在这里,同时还有沙里昂站立着——他的肉体已经变成了石头。 “那景象也许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可怕。”不久以前,在一个晚宴上莫西亚曾听到加洛德王子对聚在他身边的人这么说。“在石像的面孔上有一种令人羡慕的平静神情,因为这种平静是活着的人无法理解的。”莫西亚对此深表怀疑,他希望这是真的,希望沙里昂已经找到了作为祭司已失去的信念,但他并不相信这个。拉迪索维克说过加洛德犯了一个错——他以战争为荣,确实如此,如果他还犯了另外一个错的话,那就是在人与事上,他只想看到自己想看到的,而未必是现实存在的。 沙里昂的石像将永远注视着来世之境,那飘渺变幻的魔法边界迷雾一团又一团地翻滚、变化着。 “边境之地,那是一个平静安宁的地方。”加洛德王子以凝重的口吻对人们说道。“看着它,没有人怀疑悲剧会在那个死亡之滨发生。” 镇静…… 平静与安宁…… 从传送廊跨到沙地上,莫西亚被一阵狂风吹倒。 他什么都看不见。沙子黏贴着他的脸,使他几乎无法睁开眼睛。风的力量强烈得令人难以置信。在他一生中从未见过这样强劲的暴雷豪雨,甚至也不像他曾经历过那一场由交战双方的锡哈那引发的风暴。 他挣扎着站起来,但这只是徒劳,若不是有一只强有力的手拉住他,他早就被狂风抛起,甩到沙滩上了,就像那些被连根拔起的、四处飞舞着,或者缠绕在他脚下的草一样。 他自知无法再忍受下去,于是赶紧在他周围铸起一个魔法护罩,包围住他和那位救了他的人。转眼间,一个保护罩把他们包围起来,风被挡在外面,这保护罩使他们置身于安宁中。 莫西亚擦去眼中的沙子,眨着眼睛想看清是谁救了他,同时奇怪怎么还有人在这边界上。一看到那飘扬的橘色丝巾,他的心就沉了下去。 “我说,老伙伴。”一个极其熟悉的声音说道。“万分感谢,为什么我没有想到要这样保护自己呢,我被风吹得像那些没扎根、到处乱飞的草一样跌跌撞撞,还真是过瘾。我换了套新装,我把它叫做旋风,你喜欢吗?” 第四章 我把它叫做旋风 在魔法护罩里,莫西亚惊讶而又不快地瞪着站在他旁边的家伙。 “辛金。”他一边含糊地抱怨,一边吐掉嘴里的沙子。“你在这里干嘛?” “怎么,今天是艾敏礼拜日,我总在礼拜日到这里来,你刚才说什么?今天是星期四?那么——”他耸耸肩。“这或者还是个朋友相会的好日子。”说着,他举起手臂展示他的衣服。“你觉得怎样?” 莫西亚厌恶地瞟了一眼这个留着小胡子的年轻人。辛金身上所穿的一切——从他那蓝色棉外套到紫色丝背心,再到他那条耀眼的绿裤子——都反着穿。不仅如此,他还把内衣穿到外衣上,头发直立着,他那正常情况下很滑顺的胡子向四面八方乱窜着。 “你永远看起来像个傻子。”莫西亚咕哝道。“如果知道是你,早该让你飞出去一头撞到山里去。” “是我救了你,你才没飞出去,还记得吗?”辛金无精打采地说道。“你真无趣,我曾警告过你,你的脸会僵成那个模样,你让我想起图金霍公爵的尸体,他人还没死,身体就腐烂掉了。我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向我发脾气,亲爱的小子。”他一边说一边变出一面镜子,自鸣得意地瞧着镜子里的自己,然后捻捻胡子,加强效果。 “喔,少来!”莫西亚恶狠狠地说道。“就只有几个人知道我们那晚在圣林会面——我、乔朗、沙里昂,还有你,结果,还来了个杜克锡司!难道我会认为那纯粹只是巧合吗?” 辛金放下镜子,难以置信地盯着莫西亚。“真是难以置信。”他悲切地喊道。“你一直都怀疑是我出卖了你们!是我!”他把镜子狠狠摔到地上,抓着胸口道:“碎了,碎了。”他哀叹着。“噢,这被玷污的、被侮辱的肉体就要枯萎。” “闭嘴,辛金。”莫西亚冷冷地说道,几乎难以控制自己的盛怒,一把抓起这个年轻人的脖子,想要掐死他。“你这把戏不管用了。” 辛金眨着眼,垂下视线瞟了莫西亚一记,突然直起身,理顺头发,换了一套保守而得体的白蕾丝边灰色丝绸套装,上面缀着珍珠钮扣,还配有一个风雅的紫红色领结。他调整了一下袖口的花边,漫不经心地说:“我并不知道你心怀怨恨,你早说出来就好了——沙里昂才是叛徒,正如我以前告诉你的!加洛德肯定有他发现事实真相的消息来源,问他吧,如果你不相信我。” “我不信,况且我已问过了。”莫西亚阴沉地说道。“没人知道……假如有什么可知道的话。” “哦,有。”辛金插了一句。 莫西亚恼怒地摇摇头。“至于触媒圣徒出卖我们的事,我已听够你编造的鬼话,乔朗和我是不会相信的,沙里昂神父永远不会出卖我们,所以——” “——我就会?”辛金平静地说完他的话,理了理他的头发。然后他手一挥,从空中拉出一小块橘色丝巾,轻擦着鼻子。“当然,你是对的。” 他冷静地继续说道:“我也许会出卖你们,但只有当事情变得无聊的时候。而正如事实证明,我没有必要这样做,你必须承认,我们在过去那座好城市马理隆曾有过一段令人激动的时光。” “呸!”莫西亚愤怒地把视线从正在打扮的辛金身上移开,在护罩的庇护下凝视着外面飞扬的沙尘和怒号的狂风。“我不知道会有这样的风暴袭击边境之地,这会持续多久?”他冷冷地问道,表明他和辛金说话只不过是因为他需要一些资讯。“说简单点!”他狠狠地添了一句。 “不会很久,但已经很久、很久了。”辛金答道。 “什么?”莫西亚暴躁地追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说了。”辛金恼怒地反驳道。“是你叫我简单回答的。” “好吧,那也许不必那么简单。”莫西亚修正道,感觉待在这里越来越不舒服。虽然已近正午,天却像夜晚一样,而且越来越黑,即便有护罩的保护,他依然能感到风力不是在减弱而在增强,保持他们周围的这个魔法罩正在消耗他越来越少的魔法能量,他能感觉出力量正在耗尽,明白他不能原地不动地坚持太久。 “你还要继续侮辱我吗?”辛金傲慢地问道。“因为如果你想的话,我是不会多说一个字的。” “不了。”莫西亚说道。 “那么你要为诬蔑我叛变而道歉?” 莫西亚没有回答。 辛金把手放在背后,注视着外面咆哮的狂风,说道:“我在想,一个人如果被抛到橡木树之类大而硬的东西上,还能走多远……” “好吧!对不起。”莫西亚阴沉地说道。 “很好。”辛金哼着鼻子说道。“边境之地从未有过风暴,这场风暴与魔法边界或其他类似东西有关,因此对于这场特别的风暴会持续多久,我预感它会持续很久、很久。我想,远比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所能考虑得还要久。”最后一句话语调低沉,辛金从魔法护罩里注视着外面的漫天飞沙,神情严肃。 “我们能在里面行走吗?”辛金突然问道。“你能让它随着我们一起移动吗?” “我想……可以吧。”莫西亚勉强地说道。“虽然这要消耗很多能量,而且我现在还很虚弱——” “别担心,我们不会在这里待太久的。”辛金打断莫西亚的话。“朝那个方向前进。”他指示道。 “你要知道,你有能力帮我维持护罩!”当他们在沙地中艰难地前行时,莫西亚说道。他根本不知道他们要去哪,完全看不到任何东西。 “也许不行。”辛金说道。“那太累了,把衣服吹掉,然后又吹回来,里朝外,上朝下,耗费人的能量太大。又不远。” “什么不远了?” “当然是触媒圣徒的雕像,我想,你不就是想来看那个吗?” “你怎么知道——?算了。”莫西亚疲惫地说道,当沙子从他脚下流过时,他绊了一下。“你说你常来这里,为什么?来这干嘛?” “当然是来和他做伴啦。”辛金说道,以一副自以为是的神情看着莫西亚,接着说道:“你太忙了,有些事没空去管,但这个可怜的人被变成石头,未必他就没有感觉了。整天站在那里,望着四周空荡荡的,一定无聊得可怕,只有鸽子站在他头顶上,就这样了。如果鸽子很有趣的话,也许可另当别论,但它们作为聊天对象真的很糟糕,而且我觉得它们的爪子肯定使他发痒,你不觉得吗?” 莫西亚滑了一下,跌倒了,辛金把他扶了起来。“不远了。”这年轻人肯定地说道。“差不多到了。” “这么说,你们……嗯……都谈些什么?”莫西亚问道,同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愧疚感。他知道那些被判处转化之刑的人实际上仍活着,却从未想过可以和他们说话,或者提供他们某种人际交往。 “我们谈什么?”辛金问道,他停了一会,好像是要辨清方向,虽然他比莫西亚在这令人目盲的风暴中更能确知他们在哪。“啊,对了,我们正朝着正确的方向走,还差几步。刚才我说到哪啦?哦,想起来了。我告诉我们的雕像朋友最新的宫廷轶闻趣事,我给他看我最新的服装款式,但我沮丧地发现他对这些事的反应确实如人们所说的‘像石头一样’,于是我为他朗诵。” “什么?”对这令人惊讶的说法,莫西亚停止在沙地上的挣扎,一部分是因为要缓口气和恢复体力,另一部分是因为他正惊愕地盯着辛金。“你为他朗诵?朗诵什么?经文?圣典?我想不出你——” “——读那么无聊的东西?”辛金扬起一边眉毛。“你说得太对了!老天!经文!”对这种想法他不由得脸色发白,用那橘红色的丝巾搧了搧风,接着说道:“不,不,我给他读些令人高兴的东西,使他打起精神。我找到一本很厚的剧本,是从前一个多产得可怕的家伙写的,太有意思了。我能演出所有的角色,听着,我还记得一些。”辛金摆出一个悲剧的姿势。“但是什么轻柔的东西打烂了远处窗户?在东边,茱丽叶已经穿过玻璃坠落。哦,原谅我,你的鲜血染红了这片土地……”念到这里,他皱起眉头。“接下来怎样?记不太清了。”他耸耸肩继续说道:“或者,如果我们不大讲究学术时,我为他读这个。” 他手一挥,变出一本皮革装订的书,递给了莫西亚。“打开它,哪页都行。” 莫西亚照做了,突然瞪大了眼睛。“真恶心!”他说着使劲关上书本,直瞪着辛金。“你该不是在说你读这种……这种猥亵的……给……给——” “猥亵!你这乡巴佬,这是艺术!”辛金嚷道,一把夺回书,把它送回空气里。“我说,这过去有助于帮他振奋精神。” “过去有助于,你说‘过去有助于’是什么意思?”莫西亚打断他的话。“为什么说是过去?” “因为我担心我们的触媒圣徒已永远成为过去式了。”辛金说道。“把护罩挪一点点,那儿,就在你脚下。” “天哪!”莫西亚惊恐地低声说道,他抬头看着辛金。“不,这不可能。” “恐怕这是真的,亲爱的小子。”辛金悲伤地摇摇头。“我看,毫无疑问,我们的光头朋友留给我们的就只有石头残渣,和这些比没有感觉的东西更糟的东西了。”莫西亚跪倒在地上,在魔法护罩的保护下,他扫去看起来像是头部的石块上的沙子,强忍住喷涌而出的泪水。他一直在希望、祈祷着是辛金弄错了,也许这只是其他看守者中的一个。但无庸置疑,这确实是沙里昂——那温和的、带着学者气质的脸庞,温柔、充满爱的神情,他是如此清楚地记着,他甚至还能看到如加洛德王子曾说过,那安宁的神情永远刻在石像上。 “怎么会这样?”莫西亚气愤地质问。“能有谁干得出这种事的?我不知道有破解咒语的可能——” “是不可能。”辛金说道,脸上露出一抹奇怪的微笑。 莫西亚站了起来。“不可能?”他重复道,狐疑地打量着辛金。“你怎么知道的?你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辛金耸耸肩。“很简单,这个咒语是不可解除的。你停下来想想,这些石头哨兵在这里已有几百年了,在此期间,没有任何人和任何东西能够改变他们或是使他们重新回复生命。”他朝沙地上破碎的石块做了个手势。“我曾站在这里,亲眼看着赞维尔和他那帮家伙,在我们这石头朋友的手上乱砍乱捶,企图拿走那把闇黑之剑,但他们的努力换来的只是一堆碎沙砾;我看到巫术士在沙里昂身上施了一道又一道魔咒,除了引火烧了一些鸽子之外,什么也没有得到。但是我们现在看到这尊石头雕像裂成了碎片,然而,原先就算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巫术士所施的最有威力的咒语,都无法动摇它。” 莫西亚打了个冷颤,尽管有护罩的保护,他仍感觉到气温在不断下降,他的口又干又渴,待得越久,不舒服的感觉就越强烈。“你还有什么——” “那边,我带你去看。”辛金打了个手势说道。 “还有多远?”莫西亚犹豫地问道。“我不敢肯定我还能坚持多远……” “你做得很好,护罩仍然坚牢着呢,只有几步路了,就在前面。”莫西亚朝前走着,尽量避开那堆被沙土覆盖、他认为是石像的碎块废墟。沙里昂死了,他现在毫无疑问了。他原想,自己应该感到悲痛或是解脱,但此刻他感觉到的是一种麻木,一种不断增强的恐惧感,害怕有什么极为糟糕的事发生了。 “在那。”辛金停下脚步,手背在后面。 莫西亚顺着他的目光,直视他前方,他的血在血管里凝固了,寒冷使他从头到脚都在发抖。 加洛德曾把边界描绘成一团一团、缓缓移动变换的大雾,而莫西亚看到的却是一团团急速旋转的、黑中泛绿、丑陋不堪的云雾,闪电在边缘间或闪亮着;风吸起沙尘,卷成漏斗状,然后把它从翻腾的嘴里喷出来,交替着吸入呼出,像是有生命的活物。莫西亚感到他的护罩开始支持不住了。 “我的魔法力被吸干了。”他气喘吁吁地说道。“我的护罩撑不了多久。” “传送廊!”辛金冷静地说道。“跑到传送廊去。”他们转过身,跌跌撞撞地穿过风沙,如果不是辛金带路,莫西亚早就立刻被风沙卷走了。 “我们快到了。”辛金喊道,同时一把抓住要瘫倒在沙地上的莫西亚,在辛金的帮助下,莫西亚挣扎着站了起来,但护罩消失了,风沙飞速地吹向他们,风在他们耳边咆哮、吼叫着,像无数的大拳头在捶打着他们,想把他们向后扯,扯进那巨大的嘴里,然后又把他们向前推,跪倒在地上。 莫西亚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周围只有纷乱的嘈杂、黑暗和刺人的沙子。 随后,一切归于平静。 莫西亚睁开眼睛惊讶地看着周围,他甚至还没有经历过在传送廊里的感觉就回到这里了,和辛金一起回到拉迪索维克的书房里,辛金用那条橘红色的丝巾捂住嘴巴和鼻子,样子相当滑稽可笑。 拉迪索维克枢机从椅子上站起来,诧异地盯着他俩。 “怎么回事?”他赶紧上前把面色苍白、浑身发抖的莫西亚扶到椅子上。“镇静!你上哪去了?我叫人拿点酒来……” “边境……边境之地!”莫西亚结结巴巴地说道,无法使自己停止颤抖。他跳了起来,断然拒绝枢机的抚慰,大叫道:“我必须见加洛德王子!他在哪?” “我想,他应该在作战指挥室。”拉迪索维克说道。“但是为什么呢?出了什么事了?” “这条领结。”辛金说着,在主教房间墙上的镜子前挑剔地看着自己。“这紫色……极其讨厌地带有点灰色……” 第五章 萨拉肯备战 作战指挥室实际上是一座舞厅,座落在萨拉肯城市王宫的一翼上。不像马理隆飘浮的庄严宏观水晶宫殿,萨拉肯的王宫屹立在坚固的地面上,它由花岗岩建成,看起来显得朴实、坚固、实事求是,如同它的臣民和统治者一样。 这座城堡曾经是一座山——一座小山,但这座山早就被属于法师中称为波阿尔班的岩石塑形者们,用魔法改造成一个坚固的、极其狰狞的堡垒,萨拉肯后来的统治者都各自添加了他们自己对宫殿的修饰,使防御墙那粗糙的线条变得柔和,在中心庭院增加了据说是整个辛姆哈伦最可爱的花园,总之,他们使它成为一个更舒适的居住地。 但这宫殿仍是一个堡垒,它在世界上的一个主要特征是它永远不会在战争中倒塌,甚至是在可怕且具有毁灭性的“钢铁战争”中也没倒,那场战争曾使杰司艾尔和马理隆王宫及其他宫殿全部被夷为平地。它如此坚固,因此加洛德王子把萨拉肯的宫殿变成一个全副武装的大本营就不是件难事了。他从城里和它周边的地区挑选来巫术士和触媒圣徒,训练他们关于战争的技巧。光是在萨拉肯城内,他就召回了被流放到荒野之境的妖艺工匠,安排他们去制造武器、围攻器械和其他黑暗工艺的毁灭工具。 萨拉肯上的居民也正在为战争做准备。幻术者们不再浪费他们的精力创造生动的图画或是增强落日的色彩,而是把精力放在制造更恐怖更可怕的幻象上,幻象能够穿透敌人的精神,造成比箭头刺穿人的身体更具摧毁性的结果。 波阿尔班的公会,包括岩石塑形者、树木塑形者、布艺塑形者等等,都把精力从世俗的家庭事务转移到战争上,岩石塑形者整固了城墙以防止意外情况的发生——赞维尔若违背其誓言,拒绝接受在荣耀沙场做出的决定,在此情况下他将毫无疑问地进攻这个城市。树木塑形者们加入黑暗工艺的妖艺工匠行列,制造长枪、箭和围攻用的发动机。 如此密切地与妖艺工匠们一起工作,对一些塑形者们而言的确难以接受,尽管他们比辛姆哈伦大多数人对于黑暗工艺的看法上更为自由(实际上此时有轮的大车在城市里可以看得到)。萨拉肯的法师早就已经相信,广泛的应用技术是迈向死亡国度的第一步,只有他们对王子和国王的爱和忠诚,以及他们认为战争是继续生活方式所必需的信念,使萨拉肯的人们咬紧了牙关,执行被认为是终有一死的罪恶之事:给予那些无生命源泉的东西以生命。 因此,公会的成员们就与妖艺工匠们一起工作了,很多公会工人都在某种程度上惊喜地发现,科技有着明显的优势,并且当它与魔法结合起来时,它就能用来创造出许多有实际功用的事物——例如给拉迪索维克枢机留下深刻印象的砖房。正当公会工人们和妖艺工匠们一起工作时,锡哈那则确保城里的天气大体上是晴朗的,同时仍然需要为依序分布在周边的农村所种的农作物提供雨水,以保障有一个好收成,以防该城被围攻时,巫术士和触媒圣徒们抽不出多余的能量来变出食物。 萨拉肯的贵族——阿尔班那拉——也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备战着。那些自己拥有并管理农田的贵族们,确保他们的农奴法师竭尽了全力;那些略懂塑造技艺的贵族,则自愿帮助公会工人们工作。这种观念很快流行起来,并成为萨拉肯的时尚。很快地,一个侯爵使用他的魔法能量修补城墙上的裂缝,或者一个男爵愉快地鼓起了熔炉的风箱,这都不是什么稀罕事了。贵族们过得非常愉快,他们每星期大约进行一小时这种费力的活,之后精疲力尽地回到家,泡个热水澡,然后庆贺自己能够为备战贡献一份力量。不幸的是,他们的工作对于工人们而言,与其说是帮助不如说是妨碍。但是,工人们除了忍受这一切别无他法,他们在被贵族们害得精疲力竭之后,还要极尽全力弥补被弄得一团糟的工作。 萨拉肯的贵妇们支持战争的热情也不亚于她们的丈夫,许多人为这个事业贡献出自己的触媒圣徒和家族法师。这是相当大的牺牲,要“自己梳头发”成为相当恼人的一件事,尽管某个男爵夫人叹着气说她今天没有足够的魔法力演“天鹅之死”,因为她的触媒圣徒被召到王宫里去学习打仗了,但这却会被那些不走运的夫人们所嫉妒,因为她们的触媒圣徒被宣布为不能胜任而遣送回家。 加洛德王子知道这些荒谬的事,也并不把它们放在心上,那个侯爵花了三个小时敲了一小块小石头,就等于已经为战争贡献出自己一半的财富,那个鼓风箱的男爵则献出了足以维持该城一个月的食物。加洛德很满意他的臣民们为即将到来的战斗做准备的方式,他自己也不知疲倦地工作着,花大量时间在训练和学习上。 如果说加洛德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心愿,那就是他渴望成为一名巫术士。既然他生为一个阿尔班那拉,他就退而求其次,把自己全心全意投入到战争之中去。他广泛地学习战争艺术,其知识丰富程度几乎可以与烈火战将——那些把毕生都花费在接受战争训练的巫术士们——不相上下了。加洛德赢得了这些男男女女的尊敬——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像某些王国,在那些王国里,烈火战将总喜欢把国王排挤在他们的行列之外,萨拉肯的烈火战将们则非常乐意得到王子的帮助和建议。加洛德王子总是和他们一起,教新来的巫术士和他们的触媒圣徒如何战斗。他还研究出了一套战术,并宣布战斗开始时他将在作战委员会里担任战场总指挥——这个决定没有遭到烈火战将们的争议,他们一看到他就认定这是一种天赋的才能。 因而,拉迪索维克枢机清楚地知道在哪里可找到加洛德王子,殿下——为了一切实际的目的——搬进了现在被称为作战指挥室的大厅里,三个要找他的人很容易就找到了他。快走到那大厅时,莫西亚、枢机以及辛金(此时系着粉红领结),都听得见加洛德的声音在那华丽的彩绘天花板上回响。 “所有触媒圣徒现在到自己的男巫术士或女巫术士左手边或右手边站好位置,站哪边由巫术士的喜好决定。”一阵停顿,其间,空中响起一阵叽叽咕咕声,巫术士们在说他们是习惯左手或右手。然后,加洛德的声音在骚动声中响起。“触媒圣徒们,靠边五步,再退后五步。”又是嗡嗡的声音和一阵混乱。到达舞厅的大门时,他们三人看到触媒圣徒和巫术士们正在那不久前仍被一对对舞伴的脚磨得光滑、闪闪发亮的大理石地板上移动、就位,准备学习他们自己的舞步。 当所有人都明确了自己的战斗岗位,王子在那一排排身着红袍的巫术士和身着灰袍的触媒圣徒们中间走来走去,目光锐利地检阅着他们。两名身着黑袍的杜克锡司——王子的近身侍卫——严肃地跟在他身后,他们双手叠在胸前。 “触媒圣徒的位置在战斗中极其重要。”王子在伫列中穿行并继续着他的讲课,时而把这个触媒圣徒向前挪一步,时而示意那个触媒圣徒站开些。“你们是知道的,触媒圣徒的责任是要在战斗中把魔法力提供给巫术士们,因此,他站的位置要离巫术士近到足以打开一条管道,使魔法力能传输给他的搭档,由于这会要求助战者的精神与注意力的完全集中,因而触媒圣徒就没有防卫自己的手段了。因此,他的位置就要稍稍站在巫术士的后面,以便他的搭档可以用魔法护罩或其他他愿意选择的方式来保护触媒圣徒。” “一个聪明的对手当然会在第一时间奋力击倒敌方的触媒圣徒,从而大大地削弱巫术士的力量,你们所有的巫术士都学会了标准的防御法,待会儿我们将演练一遍。” “今天我想集中讲讲触媒圣徒有时会忽视的一项技能。你们这些触媒圣徒不仅能够给予巫术士们魔法力,还能够吸干敌手的魔法力并利用这额外的魔法能量,把它输送给你们的搭档。这就需要在判断上有高超技巧和敏锐的高超眼光,你们必须知道你们的巫术士不需要你们的协助,就有足够的魔法力继续战斗,还必须知道当敌方巫术士很专注于战斗时,可以乘他不备攻击他,当然,这样做的根本危险在于,敌方会立即察觉出魔法力被从他身上抽出来了,于是他会立即采取行动,阻止触媒圣徒攻击他,因此你必须集中所有精力,迅速展开你们手头上的攻击工作。” 检阅完毕后,加洛德在他军队的头顶上方飘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前两排面对面,其余的靠墙站好,你们!要注意,很快就要轮到你们了。我希望现在观战的各位在他们首次演练中就表现出色,因为他们可以先看别人操练的优势。巫术士们跳到第三和第四局对战咒语,开始演练你们的咒语歌,这房间是有弥散咒语保护的,触媒圣徒,看看你们是否能成功地把魔法力从‘敌方’吸出来。” 无数的声音在空中响起,在巫术士们展开行动喷火、唤风、召雷的时候,触媒圣徒就站在巫术士旁边,开始了他们艰难的任务:尝试抽干巫术士们而不是为他们输送魔法力。大多数触媒圣徒都没能成功,尽管每个人在圣山时都已学过这种技艺,但很少有人见它被用出来过,房里没有人亲身做过。在辛姆哈伦已有许多年没有“战争”这回事了,有些人错误地吸干了他们自己的巫术士的魔法力,许多人忘记了给予他们力量的祷文准确字词,还有一个可怜的年轻触媒圣徒因为太慌乱,以致意外地把自己的魔法力抽干了,昏死在地板上。 莫西亚张大着嘴巴看呆了,他太入迷,以致差点忘了来此的原因。他以前从未见过一场训练,到现在为止,说来说去的战争对他而言只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现在它变成了现实,一股令他感到刺痛的兴奋在血液里奔腾。和加洛德一样,他也渴望成为一名烈火战将,但——又同他的王子一样——尽管是一名技艺熟练的法师,莫西亚天生没有掌握“火之道”这种艾敏赋予的天赋,而这是在巫术上出类拔萃所必须的才能。但加洛德曾许诺过莫西亚可以成为射击手,因为他已经接受过如何使用弓和箭的训练。现在射击手的训练课不论哪天都可开始,突然间,莫西亚感觉迫不及待了。 如果说这年轻人忘了他此行的目的,那么拉迪索维克枢机可没忘。他在路上已询问过莫西亚和辛金,两人描述了他们在边境之地所见到的,主教不动声色地听着他们对这件奇怪而又反常事件的叙述。事实上他是如此平静,以致使莫西亚从这祭司的脸上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被——如辛金所说的——茶壶里的旋风吓住了,而感到既羞愧又尴尬。但实际上拉迪索维克远比他给这两个年轻人留下的印象还要焦虑不安,因此,趁着一声令下训练停止,要把那个昏死的触媒圣徒抬出去的间歇,主教利用这个间隙向加洛德王子走去,并示意莫西亚和辛金跟着他。 一见到枢机,加洛德立即尊敬地降落到那位触媒圣徒所站之处的地板上,王子身着紧身裤和飘袖衣,这是他平时练习剑术时的着装——他的剑术是公认的技艺高超。虽然他带着胜利者的微笑和俊秀男子天生具有的优雅姿态向他们走来,但从他那对如羽浓眉间的黑线,可以明显地看出他有些愠怒,这愠怒是因为枢机打扰了他的工作,还是因为枢机的学生惹恼了他,很难确定。 但他的第一句话很快说明了事实。 “是拉迪索维克枢机啊。”加洛德王子说道,朝这个萨拉肯教会首脑皱眉头。“我对你们教会兄弟一点信心也没有。”拉迪索维克心里想着更重要的事,只笑笑说道:“要有耐心,殿下。”他安慰地说道:“触媒圣徒们在这方面还是初学者,他们会学会的,这让我想起当初你刚学剑术的时候。” 加洛德用眼角瞟了一眼拉迪索维克,似乎有些懊恼。“你够了,拉迪索维克,我可没那么差劲。” “我好像记得殿下您一进教室,就让剑给绊了一下,还摔了个……” “没有的事,胡说!”加洛德红着脸否认道,但看到拉迪索维克以严肃的目光打量着他,他耸耸肩。“好吧!没错,我是被剑绊了一下,但我没摔个……噢,随你怎么说吧!”他可怜兮兮地露齿一笑,一下子轻松起来,也不皱眉了。“你是对的,主教,你总是对的。我是太不够耐心了。莫西亚,真高兴又见到你了。” 他微笑地说着,友好地伸出手而不行亲吻之礼,以示他认得这个年轻人。“你还好吧!熔炉那边的事怎样了?”认识王子好几个月了,莫西亚已从对这个男人的敬畏中解脱出来,足以让他能够接住对方伸出来的手,回答他的问题时不再紧张到结结巴巴说不清楚。尽管当初的敬畏之情已消失,但取而代之的是尊敬、钦佩和爱戴。莫西亚很容易就能理解为什么全萨拉肯的人都会跟着他们英俊的王子去打仗,即便加洛德表达自己心意说他要去跳海,他们也会跟着去的。 “辛金。”加洛德说着,转向这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我发现你的装束怪怪的,让人不舒服,你觉得好吗?” “有重要事情要向您禀报,殿下。”辛金忧郁地说道,仿佛是送葬队伍里的抬棺人。 加洛德扬扬眉毛,笑意留在嘴角上,正准备听剩下的笑话,但看到拉迪索维克那严肃的面孔,王子立即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和重要性。 “让大家去吃午饭。”加洛德向附近一个飘浮在空中的烈火战将命令道。“叫他们一个半小时后回来,如果我还没到,让他们先反复操练。” “是,殿下。”那位烈火战将鞠躬说道,双手藏在那飘飞的红袍袖子下。 加洛德领着主教和两个年轻人,从现在回响着放松的叹息和愉快说话声的作战指挥室走开,这个萨拉肯的城堡有很多房间,所以王子要找一个空闲且适合私人谈话的房间并不困难。 由于长期没使用,所以这间房空荡荡的,而且没有窗户。王子一摆手,那高高的天花板阴影下闪耀着几团光球,这光芒亮如太阳,从墙上温暖地发出来,闪耀在有棱有角、镶着饰物的瓦片上,嵌着样式精美的花儿和鸟儿的瓦片使地板显得更加优雅。房间里没有家具,加洛德显然不想在这儿久留,他面带着一副期待而又不耐烦的神情站在枢机面前,等他开口说话。 “殿下,我认为您应该把这房间封闭起来。”拉迪索维克说道。 加洛德有些吃惊,并对这浪费他时间的做法有些生气,加洛德命令那两个无论他到哪里都会紧跟在后面的杜克锡司去做这件事。 “很好,拉迪索维克,你葫芦里卖着什么药?”王子问道。 枢机打了个手势,示意由莫西亚来说。 莫西亚不大习惯面对王子和枢机如此专注地看着自己,还要应付辛金不时插入些不相干的话干扰——什么“内衣把我脖子裹住了!”、“我敢向你保证那些画面真是艺术的最高形式!”莫西亚因此断断续续地讲述了他在边境之地时所见到和经历的事。 “我猜,你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的?”加洛德问拉迪索维克,打断了莫西亚对沙滩上狂风的描述。 “我不敢肯定我所知的,殿下。”拉迪索维克轻声、略有些责备地说道。“我认为您应该让这个年轻人说完。” “莫西亚理解我这不是粗鲁的表现。”王子不耐烦地回答道。“他知道这消息的严重性——” “但这风暴——” “风暴!那地方总有风暴的!”王子在房里来回踱步,一挥手不去理会这件事。 “但不是在边境之地上。”拉迪索维克轻声说道。 “那并不重要!”加洛德喊道,紧握着拳头,他的声音抬高了许多,几乎像是在叫喊,枢机用担忧的目光看着他。王子深吸了一口气,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你还不明白?拉迪索维克!这说明他得到它了!” “谁得到了什么?”辛金打着呵欠问道。“我说,你们要愿意,就走来走去吧,我今天可是累坏了,不介意我坐下吧?”这个小胡子男人用橘色丝巾晃动了一下,房间里就变出一件颜色不鲜明的沙发,然后他无精打采地在上面完全舒展开来,舒服得无视枢机反对他的怒视,因为除非经过允许,否则没有人可以在王子面前坐下。 看着莫西亚,加洛德低沉地说道:“谢谢,我的朋友,非常感谢你的这个消息。现在,很抱歉,我想单独和枢机说说这件事——” “不,让他们留在这,殿下。”枢机突然靠近王子,并说道:“他们知道的和我们一样多,王子,或许更多。”他小声地添了一句。 王子疑惑地看了拉迪索维克一会儿,目光又落到莫西亚身上。莫西亚察觉到这审视的目光,可能还意识到枢机说了些什么,在这尖锐的目光下不自然地移动了一下,加洛德的目光又落到懒散的辛金身上,于是皱起了眉头。 “好吧,拉迪索维克。”他压低嗓门说道。“年轻人,我所说的绝不能传出去。”莫西亚嘟哝了些令人费解的话,察觉到他头顶上的黑衣杜克锡司正在注意他。 “不必说你可以相信我,殿下。”辛金说着,挥动了一下橘色丝巾。“我发誓让自己死去,虽然不像玛尔伯拉芙女公爵那样立时倒下,突然暴毙,她总把事情搞得那么夸张。” 加洛德不满地瞥了辛金一眼,辛金马上闭上嘴。“莫西亚,你看到剑了吗?乔朗那把剑,在沙里昂附近的沙地上任何地方?” 莫西亚摇摇头。“没有——” “你看!”加洛德打断他的话,朝拉迪索维克说道。 “——但周围那么多风沙到处飞着,很可能被埋了起来,殿下。”莫西亚继续说道。 “是的。”辛金赶紧插话。“触媒圣徒那可怜的老光头都被埋到眉毛了,必须挖出来看,这是很野蛮的事,感觉起来有点像个盗墓贼。”莫西亚哽咽,用手捂着脸。 “实在抱歉,莫西亚。”加洛德严肃地说道。“我理解你的痛苦,但现在应该是采取行动进行报复的时候,不是流泪的时候。” “报复?”莫西亚抬起头,吃惊地看着王子。 “是的,年轻人。”加洛德严厉地说道。“你的朋友沙里昂被杀害了。” “但……为什么?”莫西亚屏息问道。 “这还不明显吗?”加洛德说道。“那把闇黑之剑。我们现在完全可以推断剑已落入了我们敌人的手中,赞维尔终于把它弄到手了。”王子又踱来踱去。“我真是太傻了!”他自言自语道。“我早该看好它的!但我想不出什么法子让他——” 莫西亚欲言又止,记起面前的是他的君主,但出乎意料的是,拉迪索维克红衣枢机盯着他,急切地做了个手势,示意这个年轻人应该说点什么。 “但风暴呢?殿下。”莫西亚终于在拉迪索维克又一个紧迫的手势下问道。“那……太可怕了!”他无助地说道,找不出一个有力度的词来描述他所目睹的可怕景象。“我当时害怕得不得了,殿下!比我经历过的任何事都可怕,甚至比我在圣林被杜克锡司抓到时更可怕!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说着,他用手捂住胸口。“——像冰刀一样穿过我的身体。” “毫无疑问,是赞维尔的一个咒语。” “不,殿下!”莫西亚喊道,从加洛德责备的眼神,他意识到此举冒犯了他的主上,莫西亚脸红了。“对不起,殿下,我知道赞维尔皇帝可能得到了那把闇黑之剑是很严重的事情,但这与可能真正发生的事情毫不相干。起初我不相信辛金,但现在——”说到这里,他止住了话头。 辛金躺在沙发上,正忙着把橘色丝巾吹到空中,再任它飘落到他脸上。看着这人脸上胜利的笑容,莫西亚又羞又怒得脸色发白,他赶紧低头盯着地板,因此他没看到加洛德和拉迪索维克之间飞快交换了几眼。 “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辛金?”加洛德慢慢地问出这个问题。 “噢,实际上我知道相当多的东西。”辛金神气地说道,一边还在把橘色丝巾吹到头上去,看着它像一片枯叶飘飘摇摇地在无风的房间中落下来。“在这所有事情当中,最有趣、最鲜为人知的事是,我们敬爱而又悲切地怀念着的乔朗,注定要从冥界复活,并毁灭这个世界。” 第六章 青蛙王子 加洛德向枢机投去责备的目光。“我还有正事要做。”他冷冷地说道,转身抬脚要走。“既然赞维尔现在有了那把剑,我们的战斗计划必须在他知道之前加紧行动。” “殿下。”拉迪索维克说道。“我建议您还是慢慢把这听完。”虽然枢机说得很平静,但他的口气是坚决、不容置疑的。活到现在这把年纪,拉迪索维克看着他的王子从孩子长大成人,教他功课、负责他以后的学业、指引他的人生道路。莫西亚灵光一闪,看得出是这位祭司——而不是那个溺爱的父亲——在加洛德的个性塑造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就像个德鲁伊小心翼翼地呵护小树成长;是拉迪索维克凭着爱和以身作则,把这个毫无疑问被宠坏的任性孩子,培养成一个坚强有力且纪律严明的王子。此刻,是那个老师的声音——那个塑造者——在说话,那个学生虽然不情愿,但仍尊敬他,于是乖乖地听从了。 “很好,辛金。”加洛德冷冷地说道。“继续编你的故事,很可惜没有孩子在场。”他低声地添了一句,如果拉迪索维克红衣枢机听到,肯定板起脸孔来。“请原谅,殿下。”拉迪索维克说道,他的声音温和多了。“但我想先问一下,为什么辛金或莫西亚先前从没告诉过我们。你一定早就知道了。”他转向莫西亚——莫西亚不自在地低头看着靴子。“因为我们很难接受从马理隆发布出来的官方声明。” “什么官方声明?”辛金问道,将那块橘色丝巾一口气吹到空中。 加洛德脸一沉,走了过去,从空中一把抓住丝巾,塞进自己腰间的腰带上。“坐好,规矩点。” 他命令的声调有些刺耳,连辛金都明显地意识到他做得有些过火了。辛金把沙发换成不舒服的直背靠椅,并让它飞到房间的一个角落里,他换了身小孩子的水手服,不高兴地把前额抵在墙上并开始吸吮起拇指。 加洛德王子朝他走近一步,但拉迪索维克赶紧拦住了他。 枢机说:“我敢肯定根本没有什么官方声明,如果不是因为这些不寻常的事太奇怪,他们不会密而不宣的。凡亚和赞维尔已秘密进行了审讯,其后立即安排了转化之刑。这很明显——就是想让世人永远无法知道这件事发生过。他们的计划可能已起作用,但女皇的去世是无法否认的,凡亚主教最近致命的中风或是被废黜的国王的失踪也一样,太多人目睹这一切了。” “因此,官方声明说乔朗因为谋杀,所以被判处转化之刑,这声明来自马理隆王宫,触媒圣徒沙里昂受到了什么误导的狂热,选择自我牺牲,而乔朗乘机逃跑。由于看到自己被杜克锡司包围,无法逃脱,于是乔朗就投身到来世之境,而不愿面对他应受的惩罚。” “我想我听过这些说法。”辛金的声音好像被捂住了似的,因为他头向着墙角,且含着拇指。 “不是这么发生的吗?” 辛金摇摇头。 “你怎么知道的?” “我当时在场。”他回答道,啪地一声移开拇指。“在左边的第三棵棕桐树上。” 加洛德王子不耐烦地叹了口气,但被拉迪索维克举起的手阻止了。“继续说。” “我不敢确定要继续说。”辛金板着脸说道。“毕竟,加洛德不会相信我……好吧,如果您坚持的话。”听到身边有表示不满的声音,他赶紧补了一句。顺着地板摇动椅子,他扭过身体面对着他的听众。“你们知道,我们的乔朗是穿着青蛙外套的王子。”看到枢机脸上困惑的表情,他解释道:“他是女皇的宝贝儿子,报告说这孩子死了,是被大大地夸张了。” “当然是的!”加洛德吃惊地咕哝着。“我就说,他让我想起什么人,那头发、眼睛——是他母亲的。” 辛金得到了鼓励,继续说道:“他被流民从女皇床上偷走之后,这小蝌蚪被偷到中西部的一小农区,并在那里长成了一只健全的年轻青蛙,他被一些无知的同伴引入了歧途。”辛金责备地瞧了莫西亚一眼。“并在黑暗之路上干起杀人和冶炼金属的勾当。” “我们的青蛙王子手中握剑,对自己的高贵王子血统浑然不知,开始走上了通往马理隆的旅途。在那里,他被一个好女人的爱所拯救,又被一个卑鄙触媒圣徒的爱所出卖,最后落到了主教凡亚肥短的手中。这个尊敬的大胖子在他的头上响响地亲了一下,我们这个浑身毒瘤的年轻人就变成了危险的王子,其后就被判处过一个塑像的生活。” “这部分听起来没道理。”加洛德打断他的话,转向拉迪索维克。 那么其他的听起来就有道理了吗?莫西亚盯着辛金,无声地问道。 “我还没说完呢!”辛金大声说道,但加洛德不听。 “如果乔朗是马理隆真正的王子,那么当时赞维尔命令把他处死不就更安全了吗?何必处以转化之刑?” “哈,您知道。”辛金解释道。“如果您耐心点的话,我马上就要说到了。这一切都跟预言有关——” 听到这句话,那两个戴着头盔的杜克锡司就悄悄地转而相视,他们看不见的眼睛目光相碰,无声的交谈在他们之间进行着。 “要是我能记起……就好了。”辛金皱起眉头,陷入沉思中,显然想透过把头撞到墙上,找一条出路。“脑子里一片混乱,哈,我想起来了,预言是这么说的:一名皇家的孩子将出生,然后死去,又活过来,然后又死去,如此循环往复,直到每个人厌倦了整件事情,那时他们将迅速地勒死他,并把他投进井里去。” 加洛德转身向门口走去。“取消封锁令。”他命令道。 “请您原谅,王子。”一名杜克锡司迈向前说道。“我可能对这件事有所助力。”王子转过头惊讶地望着巫术士,这两个沉默、警觉的执法护卫在辛姆哈伦很少说话,即使说话也只是要回答问题才说,加洛德生平没见过任何一名会主动提供资讯的。 “你们巫术士对这事也知道一些吗?”王子问道。“我以前为此事问过你们,但你们说不知道。” “那时,我们所知道关于乔朗的事您都知道,一切都在官方声明中说过。”那个杜克锡司镇定地回答道,不为王子的怒气所影响。“如您所知,殿下,我们的术士公会行规要求我们对所侍奉的人宣誓严格的效忠,术士会成员在行刑时是效忠凡亚主教和赞维尔皇帝的,他们绝不会出卖他们的国王,正如我们不会出卖我们的国王和您的秘密一样。” “当然。”加洛德说着,脸红了,知道他此时应该道歉。“请原谅。” “但我们的确知道一些刚才这年轻人所说,关于预言的事。” “那个孩子的故事?活了又死,死了又活——” “不,殿下,恐怕这预言不是孩子的故事,在辛姆哈伦主教引发‘钢铁战争’之后的黑暗日子里,的确有预言说:在皇族的后裔中,将会诞生一个完全没有法力,却能够幸存下来的人。当他再度面临死亡并幸存归来时,他的手中将掌握着世界的灭亡——” “我讲的也差不多。”辛金对此嗤之以鼻。 “愿艾敏保佑我们!”拉迪索维克祈祷道,并做了个祈福的动作。 “但愿如此!”加洛德情绪激昂地评论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他转向辛金。 “哈?我当时就在现场。”辛金懒散地说道。 “在哪?” “在那儿,和那些触媒圣徒们在一起,那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了,我们围在圣井周围,等候着艾敏,祂渐渐地——穿着非常破旧,毫无疑问,艾敏这位保护神视自己高于一切,不会讲究穿着打扮的,但这并不成为理由……” “啐!”加洛德生气地打断他的话,转向那个巫术士。“还有谁知道?我从未听人提起过。” “不,殿下,那是——或者曾经是——”那盖着兜帽的头稍稍转向辛金站的方向。“在全辛姆哈伦守得最严实的机密,原因很明显,殿下很容易就能明白。” “是的。”加洛德打了个冷颤,一想到那些后果,他不由得脸色苍白起来。“没有哪个王室的孩子是安全的!” “没错,殿下。因此预言由杜克锡司把守着,而他们只把这个秘密泄露给他们的术士会以外的一个人,就是现在统治辛姆哈伦的主教。如果乔朗真的是女皇的儿子,并且要是他死了——”这个巫术士停了下来,加洛德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向他们俩点头表示同意。 “——那么,您就明白为什么不能把他处死,转化之刑是个理想的解决方法,这样可以令他活着,但又使他没有害处。显然,这并没有奏效,他知道自己要被捕,于是他选择将自己抛进来世之境——这正好符合预言的开头。” “被捕?但他并没有啊!如果你肯听下去的话!”辛金插嘴说道。“我一直都在告诉您,我还没有说完——” “但,他的确死了,不是吗?”加洛德用低沉而颤抖的声音打断他。“没人能从来世之境回来!”那个杜克锡司没有回答,他的职责是告知资讯而不是要考究消息的准确性。 “殿下——”辛金又试着说道。 “你相信吗?拉迪索维克?”加洛德突然问道,并没留意辛金叹着气,叉着双手,无精打采地靠在椅背上。 “我不敢肯定,殿下。”主教说话时,分明在发抖。“这件事有待进一步研究。” “没错。”加洛德说道,他沉默着,踱来踱去,然后坚决地摇摇头。“我不相信,一个男人——拥有摧毁世界的力量?呵!” “殿下——” “即使我相信这个虚幻的故事。”王子不顾辛金的插话,继续说道。“我不能让它妨碍我们的作战计划。而事实上,如果说这种事会发生的话,就恰好进一步证明了凡亚和赞维尔应该被推翻!我必须假定赞维尔已把那把剑弄到手了,我的一切计划都必须在这个假定的基础上进行,而不是什么从来世之境归来的鬼。我要回作战指挥室了。”王子已经说过话了,这次很显然是不容辩驳的。拉迪索维克默默无语地在一旁鞠躬,王子向那个杜克锡司一挥手,杜克锡司就取消了封住房间的密咒,并在王子走出门口后静静地飘开。拉迪索维克站在那儿,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然后叹了口气,朝莫西亚苦笑一下,也离开了房间。 “跟往常一样,你总是把事情好好地补来补去。”莫西亚转向辛金说道。“算你走运,幸亏那个巫术士插了进来。我看,加洛德当时都准备好把你抛到井里——” 辛金没有回答,他仍坐在椅子上,双手随意搭在背后,那套可笑的水手服消失了,他又换上了一套传统的灰丝绸套装。 “我亲爱的莫西亚,你是知道的。”他说道,不经意的目光显得空洞。“我想起一件极其重要的事,但没人会听我的。” “什么事?”莫西亚心神不定地问道,想着在边境之地上的风暴。 “我一直想告诉加洛德,但他太渴望战争,因而拒绝相信任何已摆在他面前的事实。赞维尔知道,所以他害怕,这就是他一直想把剑拿到手的原因;凡亚也知道,这是他会中风的原因;已退位而无人惋惜的皇帝——乔朗真正的父亲——也知道,这也是他会消失的原因;乔朗并不是因为要躲避那个杜克锡司才逃到来世之境去的,他根本没有那个必要。” “那为什么呢?你想说什么?”莫西亚忧心忡忡地抬起头,一股令他寒颤的恐惧再次占据他的心窝。 “是乔朗得到了那把闇黑之剑……乔朗将获得胜利……” 第七章 一场关于战争规则的仪式 由于担心赞维尔王子已经得到了闇黑之剑,加洛德想在赞维尔学会使用这把剑的全部能力之前,先予以攻击,于是下令全国加速备战。触媒圣徒和巫术士们一大早就开始进行军事训练,直到晚上才停下来。许多人已筋疲力尽,累垮在作战指挥室的地板上睡着了。 妖艺工匠的熔炉正以明亮的目光直视着黑夜,它的金属牙咬合声和风箱声,令它看起来就好像是一个庞然大物被捕获,并被拴在城市中心一样。妖艺工匠和巫术士们正在学习如何与触媒圣徒合作,但在他们历史上刚过去的黑暗岁月里,能将魔法和技术完美地结合运用,使他们能更轻松更快速地制造武器之人,只有沙里昂一个——但这并非完全是一件幸事。 最后,加洛德王子认为他的城市已做好战斗准备,于是举行了一种已有好几百年历史的正式庆典活动,要求人们穿着红长袍和戴上看起来怪怪的帽子(据说这是一种不可轻视的、被压抑的快乐和冥思之源,因为没有人记得这些帽子是从哪里来的,以及为什么要这些帽子),加洛德王子和一个国家高级军官来到了国王面前,宣读了对马理隆的痛恨之情并要求开战。 国王当然同意了。当晚,萨拉肯就举行了一场壮观热闹的舞会,然后,每人都开始准备下一步——挑战。 在辛姆哈伦交战是有严格规定的,而且这可以追溯到第一批来到这片土地的人们。在那个时候,那些早期居民原本希望那些因偏见和暴力而被驱赶出土生土长家乡的人们,来到这片新土地之后,可以过平静的生活。然而,聪明的早期居民知道人的本性不可能使这种平静维持太久,于是他们就制订了战争的规则。几百年来,这些规则都被严格遵守和服从着(大部分都是这样),但仅有一次例外——就是那场破坏巨大的“钢铁战争”。 由于战争规则被破坏了,妖艺工匠们被赶出了辛姆哈伦这片土地。据继续留在辛姆哈伦的(保存着那段历史的)触媒圣徒说,妖艺工匠们脱离了被他们的主人——烈火战将——控制的束缚之后,企图用武力来占领这个世界。因为拒绝接受在荣耀沙场上烈火战将所决定的结果——这是由烈火战将用战棋沙盘模拟定下的结果——所以妖艺工匠们就为这片土地带来了一场真正的、致命的战争。因此,加洛德在这场战争中使用了妖艺工匠,尽管他向他的同盟军(以及他的敌人)保证一定会完全控制好妖艺工匠们,但在整个辛姆哈伦里仍旧是怨声载道。 由祖先们制订的战争规则非常像决斗的规则,决斗被人们认为是解决人与人之间纠纷的文明方式。被冒犯的一方公开诉说苦情,然后发出挑战的宣言,就好比在敌人面前搧动着作战手套一样。对于这种挑战会有两种反应:一是对方接受挑战——意味着开战;二是对方公开道歉,这样萨拉肯王国将会对投降条件进行协商。但从实际情况看来,后者是不大可能的,因为马理隆和萨拉肯双方都已在做开战准备了。 与防御者一方做比较,挑战者既有好处也有坏处。如果这个挑战是“深入民心”的,它将使挑战一方在心理上占上风。而防御者可以在荣耀沙场上选择自己的位置,准许在战棋沙盘上执先手。 期盼已久的挑战日终于来临,萨拉肯全城人民通宵未眠,就为了准备这件大事,它将以一个在明日中午举行庆典式战斗作为开始,而这场战斗将在颂离——传送廊操控者——和王子的军队之间进行。 在古代,这场战斗会是一场真正的战斗,在烈火战将和建造传送廊的贤者之间进行。但是那些能占卜未来的法师们在“钢铁战争”时都被消灭殆尽,只剩下协助他们的触媒圣徒——颂离——来维护这些传送廊,以保证辛姆哈伦的人可以穿越时空。 由于颂离们只是触媒圣徒,自己没有多少生命之力,那些烈火战将——辛姆哈伦里魔法能力最强的巫术士——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们从世界上吹掉,但如果这样做的话,辛姆哈伦就会面临交通系统的毁灭,所以这是一件想都不要想的事情。因此,颂离在进行象征性的抵抗之后就被允许投降,接着就为萨拉肯军队打开传送廊。 加洛德王子在这一天为他的人民举行了一次盛大的表演。战争开始时是一阵激动人心的喇叭声和锣鼓声,号召着人们都去参战。人们穿着自己最漂亮的衣服出来,同时还手牵着那些极其兴奋的孩子们。公民们涌到街道上,并在全城中预先指定的几个地方聚集起来。在那里,烈火战将和他们的触媒圣徒都穿着战斗法袍:巫术士穿红袍,而触媒圣徒穿着灰色镶红边的袍子,站在那儿等待着。 随着军乐停止,一切都安静了下来。众人屏住呼吸,然后,站在加洛德王子旁边的一个号角手在宫殿城垛上吹响了一声喇叭,那声音在清新而干冷的空气中响彻云霄(锡哈那在那天表现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听到这声信号,加洛德王子提高嗓音大叫一声,他的烈火战将再重复了一遍他呼喊的东西,然后,以萨拉肯国王的名义要求颂离打开传送廊。 传送廊一个接一个地打开了,在街道中心形成了一个个空洞,站在传送廊间的,是那些传送廊大师们:颂离。 “以萨拉肯国王和他忠诚的臣民之名义,我们要求你们为我们开启通往马理隆的安全传送廊,如此,我们将可以向他们宣战。”加洛德王子朝站在他面前的颂离大声高呼道。然后所有的烈火战将又对他们面前的颂离重复了一遍这个要求,声音环绕着整个城市。 “在艾敏的名义下,我们要保卫世界的和平,所以我们反对你们的要求。”颂离回答道。触媒圣徒中的一个高级成员被特别挑选出来担当此重要角色,于是她就自动扮演起这个角色。只见她怒视王子,就好像王子真的要如风暴般攻占她的位置。 虽然那个触媒圣徒强烈的违抗之语令加洛德有点退缩,但他还是示意再次吹响喇叭。于是烈火战将走了出来,触媒圣徒们站在他们的身边,这场“战争”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触媒圣徒向他们的搭档打开了传输渠,使聚集在身体中的生命之力变成一道蓝光飞弧输送给巫术士,浑身充满了生命之力的烈火战将们于是开始念咒,一团团火光就在天空中爆炸开来。清爽的空气中陡然刮起旋风,在威胁着要把他们的狂怒撒向颂离的烈火战将们手掌中急速旋转着,从指尖喷射出的闪电劈啪作响,火热的雹子在街道上发出嘶嘶的声音。那些孩子们兴奋地尖叫着,一个年轻的烈火战将被这壮观的场面迷住了,以致手误地在地上打开了一条裂缝,被吓跑的普通人和被吓跑的颂离一样多,或许更多。 很幸运,传送廊大师看到这厉害的魔法就立刻投降了,那个言词激烈的触媒圣徒甚至仍然带着受伤的尊严怒视着加洛德王子。她的手腕互搭着放在面前,一步步地走出传送廊,其余的颂离也跟着她照做。烈火战将们用丝做的绳索松松地绕住这些触媒圣徒的手腕,这时候,吹响了胜利的喇叭声,老百姓们都欢呼雀跃起来。 然后颂离回到他们的传送廊,公民们也回家了,而王子和他的军队开始前去下战书。 萨拉肯的人民并不知道他们的王子并非在玩一场宏观的游戏,这只有加洛德自己知道——他没有把这个打算告诉任何人,包括他的父亲和枢机主教在内,尽管他相当肯定拉迪索维克会怀疑。然而如果赢了,赞维尔不会满足于在战棋沙盘上的胜利;如果输了,他更不会满足。无论在荣耀沙场上的结局是如何,加洛德王子都确信第二场战争——一场真正的战争——已降临到这个世界了。 他的心激越地跳动着,在战场上做出英勇无畏事迹、把恶敌打得落花流水的美丽梦想使他热血沸腾。仰望着天空,王子深深地感激艾敏,他生来就是要将这世界上的种种罪行纠正过来。 第八章 挑战 拂晓时分,马理隆的水晶宫显得比太阳还要光亮,这并非难事。昨天,锡哈那用了大半天的时间去练习与发光星球抗争的魔咒,例如使它乌云满天,使它的颜色变得可怕恐怖,而且还试过把它从天空中完全抹掉。今天,太阳在山峰上方徐徐升起,显得苍白无力、无精打采,看上去好像它一旦看见锡哈那,就立刻会又落下去似的。 因此这个苍白无力的太阳似乎不能为水晶宫提供一枝蜡烛光,而水晶宫却整晚都灯火通明,显得无比明亮。黎明时分,宫殿里每个房间透明墙上的挂毯都卷了起来,窗帘也都拉开了,一切遮光物和百叶窗也都升了起来。魔光四射,把座落在宫殿下方的城市照得亮澄澄。 在那个已故的皇帝和他那迷人皇后的统治时期里,这灿烂的光辉意味着通宵的宴会和狂欢。那时候,俊男美女们会聚宫殿,逍遥玩乐,屋内满溢欢声笑语,衣香鬓影。然而在这个新任皇帝的统治时期,灯火通明意味着通宵的密谋策划。现在,宫殿的大厅里都埋伏着穿红长袍的巫术士,房间里满溢的只是厉声的讨论和淡淡的硫磺味。 而今天早上——是个宣战的早上,水晶宫中,赞维尔皇帝在他的书房透明窗旁边,不断地在半空盘旋,眼睛盯着脚下的城市。看来,他等敌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扫视一眼,他就看到他的烈火战将们都已各就各位,他们正从水晶宫里里外外不同角度监视着一切。赞维尔皇帝和他的大臣们预计可以透过这次挑战评估萨拉肯的军队实力,而且他们还特别期望能找到关于加洛德在战役安排方面,是如何使用妖艺工匠的黑暗工艺之线索。赞维尔并不期望加洛德王子会暴露所有机密,这是绝不可能的,因为加洛德毕竟是一位聪明绝顶的军事战略家。然而,为了让这个挑战得到认真严肃的对待,加洛德还是会展现他的一部分军事力量。同时,根据老惯例,想透过这个办法恐吓马理隆投降。 当然赞维尔经由他在萨拉肯的间谍早就得知,妖艺工匠们已经在萨拉肯住了下来,并且知道他们在日夜不停地研究生产武器。但他的间谍们无法进入那个封闭的区域里,因为多年来所遭受的迫害已使那里的人对陌生人很警惕小心。因此,狄康杜克无法了解到他们正在研究何种武器、其数量有多少。最糟糕的是——就赞维尔来说——他自己也不能确定妖艺工匠们是否已经发现了使用黑暗之石的方法,以及是否那把闇黑之剑——乔朗铸造出来的——是当今唯一一个用吸魔矿石制成的武器。 这时,一个翅翼使者,一个派到辛姆哈伦长着翅膀的报信人,出现在赞维尔的宫墙外,他那双异变的巨翼在清晨的微风中轻轻拍打着,使他可以悬浮在宫殿外的柔和气流里。 赞维尔手挥了一挥,墙壁就消隐不见。他示意那位翅翼使者飞进来。 “陛下,传送廊占领仪式刚刚完成。”这个翅翼使者向皇帝报告。 “谢谢。退下吧。”命令报信人退去后,赞维尔心不在焉地将墙壁恢复原状,然后发出预先已安排好的信号。接着,红烟滚滚,布满了天空。他的烈火战将们停止了讨论,大家都靠近围墙,满怀希望地注视着。 狄康杜克用魔法把自己的书房挪到尖塔水晶宫上最高的角楼里,准备从这个可能是最佳角度亲眼目击这件大事。俯瞰而下,他见到拥挤的马理隆人们踮着脚,人人都想争得一个观看这件事整个过程的最佳位置。那些有钱人若非驾着带有翅膀的漂亮马车,否则就是轻轻地飘浮在上层城市的云朵上;那些中产阶级都涌进下层城市里,人山人海,在各大门前熙熙攘攘,个个都朝圣林涌去,群聚在那有魔法保护的圆顶水晶宫周围。 人群中充满了欢乐的氛围,就算是年纪最大的那个人也不记得上一次宣战是怎样的情形了。这是一个极具历史意义的时刻,到处都听得到喁喁私语的兴奋与激动。当晚,在宣战后,贵族们举行了好多场大型舞会,日常以及可供各个年龄之人穿的军服成为时尚,整个城市看起来有点像那曾被匈奴王阿提拉和凶狠的理查王联军侵占过的尤利乌斯·凯撒的军营。但正当人们兴致勃勃的时候,一些令人扫兴的东西降临了,在这本应该十分完美的一天,却有一小朵云投下了一个阴影。 在水晶宫里将不举行任何晚会。 人们对此感到迷惑不解。众所周知,赞维尔当时面部表情严肃(有些人甚至用“阴郁”这个字眼来形容他——但只敢悄悄地在底下说)。大家都觉得他如此认真严肃地对待这场战争是无可厚非的,但人们都期待着能举办一个晚会,纪念这次具有历史意义的大事件。当这愿望无法实现,而且有消息说皇帝特别下令不许打扰他时,人们的脸都阴沉沉地相互对望,摇摇头。他们都发愁地说(仍然是窃窃私语),这样的事在先帝那时是绝不会发生的。大部分人开始揣测,这次战争也许不可能像狄康杜克所一直预测的那样,可以轻易获胜。 赞维尔知道他今晚拒绝举行晚会将令人们很失望。两天来,那个专职报告关于士气与民心的大臣再也没有向他报告这方面的消息。这位狄康杜克也不管此事。赞维尔烦躁不安地在水晶宫墙前飞来飞去,双手在背后绞在一起。因为他独自一人在书房里,所以他允许自己沉迷地看着外面异常激动的情形。虽然这墙是透明的,他能看到外面的事,但由于他在上面设下镜像魔咒,因此外面的人是无法看到里面的。作为一个经过高级自我控制训练的巫术士,赞维尔在人前表现得极为神秘、沉着。事实上,他也的确是这样,大部分时间都是。特殊情况就例外了,他的脑子里会变成一片空白。 这并不是因为宣战仪式。 有人在此时进入书房,于是赞维尔停下了脚步。这个人走过得到准许,悄悄为他打开的传送廊。人还没出现,长袍的沙沙响和气喘吁吁的声音已经提前表明了他的来临。赞维尔早就知道他是谁了,因为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透过这些传送廊接近他,因此他只是转头向后瞥了一眼,看看那人脸上的表情,仿佛这比那张脸属于什么人更令他感兴趣。 一看到那表情,赞维尔就皱起了眉。他咬着嘴唇把头转回来,紧紧地盯着他脚下的城市全景,然而却没什么好看的。宣战还没开始,而他也不是真的在看什么东西,他的思想和视线已经离得很遥远,并且假装着专注于将要发生的大事,如此可令他有机会隐藏着自己的脸,不让来客看见。 “我猜这是个坏消息,对吧,阁下?”赞维尔的声音冷淡而平静。他现在已经停止了飞行,完全安然地站在原地,双手也平静地放在前面——只有艾敏才会知道他是凭什么意志力量做到的。 “是的。”主教凡亚喘着气答道。 虽然中风已令主教的左臂残废,他的左脸也不能动弹,但他还是能够——透过塞尔达拉的帮助——克服身体的残障所带来的不便和过着比较正常的生活。当然,他在王国里的权力也没有减少,不管怎么样,他的权力毕竟是在赞维尔的新统治政体下发展的。 可是,这个年迈的主教这些天来老是很容易就觉得累,即使是从在圣山的书房里走进传送廊,再走出传送廊,进入马理隆水晶宫的书房里这短短的几步路,都会害他累得筋疲力尽。主教瘫倒在椅子上,不断地喘息,而赞维尔就站在原地等着,表面上很平静,内心里却是压抑已久的烦躁与恐惧。 当他喘过气来以后,主教凡亚从他那半眯的眼睑底下迅速地朝巫术士扫了一眼。他看到这个狄康杜克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墙外,很明显,没在看自己,于是,凡亚连忙用右手抬高那只残废的左臂,并把它搁在椅子的扶手上,小心地摆弄着他那些软软的手指头,这样他就可掩饰好他的残废了。人人都能看出他在干啥,知道他想移动全身,但都礼貌地故意移开目光。这的确是一个善于掩饰的民族,毕竟,他们假装皇后的尸体还是活人已经有一年了。 赞维尔听到主教坐在椅子上的声音,就侧过身回头望向他,冷不防地说:“有什么事使你耽搁了吗,阁下?我以为你昨晚会来的,究竟怎么样了?” “那个杜克锡司到今早才回来。”凡亚一边说,一边小心地向后靠在椅背上,尽量不“打扰”那只手臂。他说话咬字清清楚楚,但由于左脸的瘫痪,使他发音稍微有点含糊。他面容向下倾斜地拉向嘴角的变形,在魔法的修饰下几乎难以察觉,还有左眼睑的下垂也不易为人发现,但要不是精心为他治疗的塞尔达拉反复安慰他说,他现在还活着就应该要感谢艾敏了,不应该再抱怨这些细微末节,也许主教早就觉得这一切不堪忍受了。 “从你的表情,我就知道这不是个好消息。”赞维尔说着,转身又再度望着下面的城市。“闇黑之剑已经不见了。” “是的,陛下。”凡亚答道,他那只还健全的手指像蜘蛛一样在椅子扶手上慢慢地爬动着。 “要这么久才发现,究竟是什么原因?”赞维尔严厉地问道。 “边界上的风暴有所恶化。”凡亚一边说着,一边舔了一下嘴唇。“至杜克锡司抵达那时,那个触媒圣徒的雕像已完全被沙淹没了。整个景色全变了,陛下。他们已认不出边境之地,他们看着那个行刑官——” “阁下,他们在那里的时候我知道。”赞维尔不耐烦地打断他,双手恰当地紧扣着放在面前,而且因为他老是要费劲地保持着那副平静的模样,所以脸色有点发白。“继续你的报告!” “是的,陛下。”凡亚小声而含糊不清地答道。由于他对赞维尔凶巴巴的语气有些不满,所以凡亚趁着他转身的时候,在背后憎恶地瞪了他一眼。“巫术士花费了一段时间才找到那个雕像的位置,然后就把盖在上面的沙堆移开。杜克锡司必须在魔法防护罩下工作,才能保护自己不被在他们周围刮得极其猛烈的风暴所伤害。光这是一点,就要有两个巫术士和四个触媒圣徒在那里维持着魔法防护罩,工作才能顺利进行。最后,他们终于挖到了雕像的残骸……” “那个触媒圣徒——那个沙里昂——死了?”赞维尔问道。 凡亚停下来,用一条小白手帕擦掉额头上的汗。这几天,他要不就觉得很热,要不就觉得很冷,好像没什么适中的天气。 最后他说话时,嗓音一沉。“当然是咒语被破除,真身逃跑了。但是逃到死亡国度还是活人世界,不得而知。” “见鬼!”赞维尔小声咒骂了一句,其中一只手的手指攥紧。“那把闇黑之剑也没了?” “闇黑之剑和剑鞘都没了。” “你肯定?” “杜克锡司是不会弄错的,陛下。”凡亚尖刻地回答。“他们已在雕像现场进行了大范围的彻底搜查,还是什么都没找着。最重要的是,他们认为如果剑真的存在的话,肯定可以找到那把闇黑之剑,但他们感觉一点迹象都没有。” 赞维尔怒吼:“以前那把剑能够把它的主人隐藏起来,不让杜克锡司看见——” “只有置身人群中时才能使自己和它的主人不被人看见。当两者分离时,杜克锡司能透过微微感觉到闇黑之剑所具有的吸榨魔法的作用,来感应到它的存在——即使不挥动它。至少,这是女巫术士告诉我的,陛下。但她说,在它于那个该死的触媒圣徒手中变成石头之前,他们来不及试验闇黑之剑。” “不。”凡亚忧郁地继续说下去。“闇黑之剑已经失去了……而且,杜克锡司说只有闇黑之剑的力量才能破除沙里昂身上的魔咒。” 狄康杜克静静地站在那里凝视着墙外,宣战仪式已经开始了。围绕着马理隆那些魔法护墙的传送廊被打开了(很少有传送廊是进入城市的入口,而那些能进城的传送廊是设置在城门里的,正常情况下是由守城法师一个人守卫。现在,在战争时期,杜克锡司和狄康杜克——就是烈火战将们——也一起防卫着马理隆的城门。但,这的确是一个必须要做的事情。敌方无论试图从哪条传送廊进入城市,除了违反战争规则之外,还会突然引发令城市及其居民都遭殃的魔法大战,这是双方谁也不愿意发生的事情——至少在这么早的时期是这样。其他能进出城市的传送廊,仅有连接着宫殿和圣山的秘密传送廊。) 萨拉肯的军队——好几百个巫术士,穿着耀眼的红色战袍,带领着他们的触媒圣徒从传送廊出现了。巫术士们一个个彼此间隔以围绕着城市,他们的触媒圣徒就站在他们的旁边。当全部都站好时,一声喇叭吹响之后,加洛德王子驾着一辆由九匹黑马拉着的金色双轮战车从传送廊里奔出。当这些魔马奔腾而出时,鼻孔喷出一团团火焰,马蹄下闪动着一束束电光,马匹的尖厉嘶鸣声宏亮得穿透了水晶宫的魔法穹顶。 加洛德王子勒停火焰神驹,顿时成了一道壮丽的风景。他穿着一套家族世代相传下来的银色盔甲,有些人说这是来自古老的世界,而且上面还附有胜利的符咒和保护穿戴者的特殊魔法。加洛德把头盔夹在肋下,红褐色的头发被劲风吹乱。他庄重地向马理隆的人民行了一礼,接着拽起缰绳,驾起战车绕着城市的城墙奔跑。他风驰电掣而过,萨拉肯王国的旗帜迎风招展,在空中猎猎飞扬,直至马理隆已经被敌军的明艳旗帜环绕起来。如此英俊的王子、如此口喷火焰的黑色骏马、如此鲜艳的旗帜!马理隆的人民都为这一壮观的景象而欢呼起来! 又回到城市的正门,加洛德王子勒住战车,扬起手,命令号角手再次吹响喇叭。突然,一群凶猛的怪物——它们半人半马的脸凶神恶煞,马蹄哒哒地敲打着地面——从传送廊里汹涌冲了出来。它们径自冲进这个穹顶下的城市,眼中一片肃杀之气,手中握着长枪——由黑暗工艺制造的武器。 它们头顶上腾飞的巨龙在空中张牙舞爪,向空中喷出令人作呕的毒气。随后,巨人出现了,巨硕头颅与上层城市平齐,龇牙咧嘴地俯瞰着下面微小的人类,样子十分骇人。而后,狮鹫、奇美拉、半羊人萨提斯、斯芬克司等等各种各样的魔兽都从传送廊中奔涌而出,一个个怒冲冲地大声咆哮,像是迫不及待要喝饮人血似的。 现在马理隆没有一个人再鼓掌欢呼了。孩子们惊骇地尖叫着,母亲们紧紧地把他们搂到怀里,男人则赶忙跑去保护家人。贵族们对此厚颜无耻的行为愤怒无比,大声地念着咒语,而他们的夫人这时会做的只是假装晕倒,什么也不管。 半人马们跑到已能用长枪掷向围墙的距离,巨人正准备把巨掌向下伸,似乎巨龙也显出要攻击魔法穹顶的样子,就在这时,加洛德王子命令号角手吹出最后一声号响。 伴着闪动不停的五彩火光,伴着摇撼大地的隆响,所有的幻象一个接着一个地消失了!留下来的是创造出这一切幻象、精疲力竭的巫术士们,和与他们一样困乏的触媒圣徒,他们只剩下一点力气,向已被吓得目瞪口呆的马理隆人民骄傲无比地鞠躬行礼。 加洛德高举起他的大旗,开声呼喊,声音大得整个城市都能听见。“我郑重呼吁马理隆的人民站起来,打倒你们的邪恶君主和他的谄媚者主教!你们生活在一个和你们先人一样悲惨死去的恶梦之中,生活在和你们先帝一样疯癫的恶梦中。毁掉这个使你们与世隔绝的穹窿吧!我们,在萨拉肯,将赐予你们新生!回到适合你们生存的土地上吧!” “如果你们拒绝摆脱这些寄生于你们的血液之人,那么我们将自己行动,以免他们再影响其他的人类,这就造成我们两王国间的战争。” “你们的回答是什么?” “战争!战争!”马理隆的人民极度激动地高呼着。“战争!战争!”贵族们也反复叫喊着,他们晕倒的夫人此刻也及时地苏醒过来并高叫:“战争!”母亲们逗自己的婴儿也学着叫嚷“战争”,从中得到说不出的快乐;孩子们不断尖叫着“战争”,还学那些紧抓着长枪的半人马那样,也用尖头棍敲击地面;大学生们也高喊“战争!”而且还向一个男人誓愿尽快加入军队;一些年轻的触媒圣徒也都在喊:“战争,战争!”但被一个路过的一个祭司女执事指责,并严厉提醒他们艾敏是反对流血杀戮的。但女执事要匆忙赶去救护巫术士们,没有时间管这批犯了错的人,所以当她一走开,触媒圣徒们重新又高声叫喊起来了。 “那就开战吧!”加洛德沉着脸大声疾呼,但在一片混乱吵闹中根本没人听见他的话。加洛德最后体面地、冷淡地鞠了个躬,就驾着他的战车返回传送廊,消失在众人视线中。他的巫术士和他们的触媒圣徒也随之消失不见。 已是中午时分。钟声在马理隆鸣响起来,锡哈那——心中涌动着一股热烈的爱国激情——改变云朵的颜色以配合马理隆自己的旗帜,看起来就好像整个天空都被旗帜妆点着。贵族们立刻飞往他们举办的庆祝舞会,并高唱战斗歌曲和马理隆的国歌。下层城市里的人民举行了一个即兴的街舞并燃起了火焰,使整个城市火光闪闪、亮丽通明,舞会以及快乐的心情将一直持续到深夜。 马理隆皇帝默默无语地站在他高踞于热闹和欢乐上方的水晶墙书房里,望着下方,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对他而言,尽管一切都在他眼前发生,挑战来了就走,他全都错过了。在他眼中,就只有一个身影,还有他手中握着的黑暗武器。 马理隆的庆祝会刚到达高潮时,太阳光却阴郁消沉,渐成暮色,第一颗晚星在天顶闪动黯淡的亮光,而那个狄康杜克还不肯动弹、不肯出声。主教坐在他身后,沉重地喘着气,偶尔会用小手帕擦擦额头。他正想着,早就过了他的用餐时间,赞维尔就在这时打破了长时间的沉默,让他开始紧张起来。 “乔朗已经从死亡之国回来了。”狄康杜克声音软软地说道。“如果我们不阻止他,预言将会实现。向杜克锡司发出警报,如果他们发现乔朗,要立刻杀掉他。这次,他可以被——也必须被——杀死。” 第九章 为胜利干杯! 在挑战过后一个星期的某一天,即交战两国各派代表进行协商决定好的那一天,马理隆和萨拉肯之间的战斗就正式开始了。 一大早,天还没亮,加洛德王子就和他的随从到达荣耀沙场,搭起了战棋沙盘。他的对敌——赞维尔皇帝和他的随从几乎在同一时间到达,在几里以外的地方做着同样的事情。 荣耀沙场设在位于大约辛姆哈伦的中心附近,那是一大片土地,相当平坦,到处都布满灌木丛林和覆盖着厚且平整的绿草坪。荣耀沙场是自古代就留下来,被用作解决民族间纷争的处所,没有人会为其他原因而来这里。这片战争用地因祈祷者与鲜血而变得神圣——后者是“钢铁战争”带来的出乎意料的结果。 在那时以前和以后,辛姆哈伦的战事都是以文明的方式进行,这适合那些高级的、有魔法天赋的交战双方(与被留在旧世界的、低级的死去之人刚好相反)。荣誉沙场的主要特征乃是要应用战棋沙盘,沙盘用圣山堡山上的圣石制成,圣石则是从圣井——世界上所有魔法力之源泉——周围取得的大理石。战棋沙盘置于荣耀沙场的两端,每个战棋沙盘皆是一个正方形,九尺长,九尺宽,当战地不使用时,这两块平展且无特色的战棋沙盘就会放置在地面上,由一些德鲁伊小心看管。战棋沙盘保养得很好,它们周围的草也被修剪得很整齐,而且在符咒的保护下,所有的动物和鸟都玷污不了战棋沙盘。 在战斗的这一天,就所发生的事而言,交战双方的领袖们,在贵族、烈火战将,还有高级触媒圣徒们的陪同下,一一到达了战棋沙盘的现场,当黎明第一抹光线照射到这片战地时,就举行发动战争礼和祝福礼仪式。 加洛德王子与他的枢机主教拉迪索维克站到战棋沙盘前头的位置上,面向着北方。他的陪同者——萨拉肯最尊贵的贵族们中之贵族——也聚集在战棋沙盘周边,每边九个。每个贵族的身边都站着各自的触媒圣徒。在加洛德王子的一声指令下,枢机主教就开始了祈祷仪式。 “万能的艾敏。”他虔诚地祷告道,同时也敏感地意识到,他说的这些话在数里外正被凡亚主教重复着。“宽恕我们这一次战争并保佑我们吧!我们是为了寻找您眼中的荣誉而战!是为了惩罚一个破坏了您的戒律,并把混乱与冲突带到我们这片平静土地上的敌人而战!因此,请艾敏赐予我们公正与胜利吧!”紧跟着,枢机主教为以防艾敏忘记了敌方的侵略行为,妄想奴役他们,还有曾犯下的其他滔天大罪,于是就把萨拉肯对马理隆的苦情以及敌方的罪状一一诉说出来(战地的另一头也是这样)。 “赐予我们今天以胜利吧,艾敏!”拉迪索维克继续认真地祈祷着。“我们萨拉肯承诺,一定会使生活在马理隆残酷贵族束缚与奴役下的农民,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我们马理隆承诺一定会消灭那些把萨拉肯人民置于水深火热之中的邪恶妖艺工匠。”) (“我们萨拉肯承诺一定会毁灭包围着马理隆的魔法穹顶,让其重见您所赐予的阳光和空气。”) (“我们马理隆将会给萨拉肯的人民带来智慧和文化,并把他们整个城市好好地保护在魔法穹顶之下。”) (“我们萨拉肯将会废除那个统治马理隆的恶人。”) (“我们马理隆将会废除那个统治萨拉肯的恶人。”) (“——打倒它宣扬异端邪教的主教。”) (“——打倒它宣传异端邪教的主教。”) (“……最后以艾敏的名义,我们将把和平带给辛姆哈伦,阿门。”) 当庆典进行到这里的时候,很多观众已陆陆续续地到场,他们那奇异的飞行马车在头顶上方闪闪发光。拉迪索维克枢机在结束祈祷仪式时,有一种一闪而过的奇怪幻觉:艾敏也来了,正坐在他们上方的某个地方,喝着一杯酒并啃着一只大鸡腿。这种幻觉令他大吃一惊,他立刻使之消除,内心里立刻祈求艾敏原谅他这种亵渎了圣明的想法。 加洛德王子显然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他被到场的宾客吸引住,用手肘轻推了一下他的触媒圣徒,他没注意庆典尚未完成。枢机惊跳起来,把自己的生命之力传送给他忠心耿耿侍奉的君主,每个随同的触媒圣徒也都一样把生命之力传给各自的主人。集结起来的法师中大部分都是阿尔班那拉,但其中也有两个锡哈那、一个肯哈那,和一个妖艺工匠——铁匠,他现在已成为其族民的领袖。每个法师都垂着头,恭敬地接受各自的触媒圣徒传送的生命之力。接着,在加洛德的又一声号令下,法师们就开始运用接收到的生命之力启动战棋沙盘。 这块巨大的大理石岩厚板开始闪烁一层层的蓝光,法师们慢慢地举起手,战棋沙盘就逐渐升离了地面。在法师的指引下,它越升越高,直至离地面有四尺高。加洛德王子挥手发令,法师即刻停止念咒。战棋沙盘就此悬停在半空中一个方便作战指挥的位置;它平坦光滑的板面在阳光下散射出耀眼的光芒。 加洛德王子一直飘在上空没有参与这次施法,直到这时才把自己的手放在战棋沙盘上,吟诵起一支与战棋沙盘的岩石同样古老的祭典歌。这正是启动仪式。他一声令下,一些小型的魔法人偶——是参与这场战斗的真人之模型——就在与自己相应的真实作战人偶于荣耀沙场各就各位的同时,也在战棋沙盘上找到了相对应的位置。 首先出现的是烈火战将和他们的触媒圣徒,在已经分成多个六边形,从而使得移动一块块更容易些的战棋沙盘上,他们占据好各自的位置。加洛德王子在战棋沙盘上安排那些小人偶的时候,偶尔会询问旁人的意见,但主要都是他自己做决定——例如,叫某个烈火战将向北移动几格,或者把某个不小心游荡到敌方领土上的小人偶召回来。 加洛德把烈火战将安排至满意后,接着就开始安插锡哈那——控制天气的法师——把他们以不同的间隔排列在战棋沙盘的四周(由长期的传统习惯所决定)。最后,当一切已准备就绪时,他动手布置好军队,也就是那些将由烈火战将统管的人或魔法生物。 一队队凶猛的半人马——捕获自荒野之境,现在由杜克锡司控制——汹涌地冲进了荣耀沙场。半人马队伍与巫术士协同作战,每只半人马由一名烈火战将控制,烈火战将们可以自行操控,或者听从王子的直接指挥统一安排。那些翅翼使者则站在加洛德的身旁,时刻准备着把命令传达给阵地上的每个人。 与半人马一道出现的是巨人——这些异变人种也和半人马一样生活在荒野之境。然而,和与生俱来就会杀戮的半人马不同的是,巨人实际上是仅有幼儿智商的温和生物。在通常情况下是温和的,但是在遭受电击或其他疼痛刺激时,巨人的性情会变得暴躁易怒。就靠这种方法,巨人也被赶上了战场。 接着出现的是龙、狮鹫和一大群魔法兽,其中包括一些以战斗为目标,用魔法制造出的斗兽:后足直立时有六尺高的巨鼠,还有专门攻击巨鼠的巨猫等等,这些都端视制造出它们的法师其创造力和技术水准如何。特别危险的是变形人兽——即由烈火战将施法变形成凶狠动物的男男女女——它们甚至还保留着人类的智慧和技能。 最后就位的是位于战棋沙盘边际的塞尔达拉,即德鲁伊教巫医,一旦任何一方有人受伤,他们就会立刻赶去救治。 当加洛德王子部署时,他看到敌方赞维尔皇帝的军队也在对面战棋沙盘上一一就位。加洛德王子仔细地研究了一下敌方部队的部署情况,知道他的对手现在也是做着同样的事,偶尔他会根据赞维尔的布阵做些相应变动,一会儿移移这块,一会儿移移那块,但他不允许自己被所看到的影响太多。他的战略早就已经定案,他对此很有自信,对他的烈火战将和他的人民也非常有信心。 最后,一切都准备就绪。现在俯视着战棋沙盘——上面布满了法师、巫术士、触媒圣徒、咆哮的半人马、龇牙咧嘴的巨人、腾飞的巨龙、嚎叫的变形人兽和许多其他的参战者,统统就位——加洛德王子骄傲满意地笑了。然后他举起手,手中就突然出现了一杯酒,他高兴地向人们举杯祝酒。 他的宾客们马上仿效着在空中高举起酒杯,享受祝酒的观众中,许多都聚集在战棋沙盘上方,他们迫不及待地等待着战斗的开始。 “为胜利干杯!”加洛德高喊着。“今天是属于我们的!”大家都已一饮而尽,贵族们还互相问候,尤其向王子致意时,他们显得充满自豪。加洛德从未像今天这样看上去如此英挺尊贵。他身着一套镶有红边和金边的纯白战袍——这是烈火战将首领的战袍,兴奋得脸上泛红,一双清亮的眼睛里闪烁着坚信自己事业光荣正确真诚的信念,也闪亮着击败敌人的渴望。他再次举起酒杯,以魔法为杯中注入红酒。拉迪索维克看到这一幕,眼前却鲜明地浮起伤口流出鲜红血液的情形,于是不禁浑身颤抖起来。他赶忙做了个驱邪避恶的手势,纳闷着自己为什么老是被这些令人心烦的不快想法所烦扰。 “为我们的秘密武器而干杯!”加洛德一边说,一边转身面向妖艺工匠们祝酒。 “为我们的秘密武器而干杯!”其他人附和着,而且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移到铁匠身上。铁匠因骄傲和头晕目眩而慌张激动得把酒一口吞了下去,竟被呛住了,站在他旁边的男爵不得不重重拍打他的后背。 现在人们开始把注意力放在被一团魔法云雾覆盖住的那部分战棋沙盘上,赞维尔皇帝在他的战棋沙盘上也有一块被云雾遮隐的地方。虽然战争规则要求交战双方大部分队伍要公诸于众,但也允许交战双方各自隐藏一部分军队,作为战争储备力量。 正是这些储备军能够决定战争这座天平究竟会向哪一方倾斜。双方的烈火战将——加洛德和赞维尔——都把目光投向这些被云雾笼罩的棋格上,从它们在战棋沙盘上的方位、间谍们的报告和许许多多其他因素,来推断对方在云雾中隐藏的威胁是什么。 赞维尔知道对方隐藏的应是妖艺工匠军队,但他们会拿什么武器呢?他们打算怎么进攻呢?最急迫的问题是:他们有没有带着黑暗之石呢? 加洛德却能肯定赞维尔的云雾下会藏着一个拿闇黑之剑的巫术士。王子让他手下一个最英勇的烈火战将,带领着一支有特殊武器装备的军团,他们仅需执行一个命令——不惜任何代价都要夺取那把闇黑之剑! 假如加洛德知道赞维尔也向他手下一个最强大的烈火战将提供一支军队,而且下达了同一个命令的话,他必定会感到非常吃惊。 夺取闇黑之剑。 另一个军团也在搜索闇黑之剑,在对预言的恐惧促使之下,杜克锡司教团在战斗前夜聚集召开了不为人知的秘密会议,他们在世界最深处的洞穴中碰面,而这些洞穴位置连国王和皇帝们都一无所知。 在洞穴中的永夜里,这些黑衣人的面目无人可见;在比黑暗还深邃的寂静中,他们围聚在镶嵌于石头地面的九芒星周围。教团中的一人飞升到上空,这一切以肉眼是看不到的,只能用心念去看。飞起来的她问了一个问题。 “闇黑之剑在萨拉肯的军中吗?” “不在。”从洞穴内的一侧传来许多人异口同声的话音。 “闇黑之剑在马理隆军中吗?” “不在。”同样,这次又有许多声音从另一侧回答。 “有人在这个世界上看过那个死去之人乔朗,或是沙里昂吗?” “有。”这次只有一个声音在说,话音从这圈人的后背传来。 女巫术士即刻解散了秘密会议,黑影们悄然滑入夜色,回归自己的岗位。只有一个没有走。女巫术士召见了他。 “乔朗现在在哪?” “我不知道,闇黑之剑把他掩护得很好。” “但是有人看过他了,是谁看见的?你的消息是从哪来的?” 一个人的名字在这人的脑中成形。他没有开口说话,也许是害怕让黑夜知道了这个秘密。 而那个女巫术士探查了一下他的思想,就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人显得有些怀疑。“这个来源可靠吗?” “绝对可靠。”女巫术士答道。 第十章 浓雾之外 莫西亚坐在一个有草坪覆盖的小山上,他的肩膀拱起,头顶着一层浓浓的烟雾。浓雾就像一只冰冷潮湿的手把他紧紧裹住,让人难受至极。他不知道现在是一天中的什么时候,也不知道在这儿坐了多久,从他的那个兵团接到要守卫这里的命令起,到现在也许已有半天了。也许是已有半个月了。被笼罩在这个“烟雾世界”中,他几乎失去了所有的时间感,可能连其他感觉也快没了。 透过这层厚厚的、浓浓的,什么也穿不进来的雾,他无法看见任何东西,甚至连他所属兵团的其他战友身影也看不见。但一想到那些敌人也看不见自己时,心中还有几分安慰。然而,他还是觉得无法忍受这种正变得越来越强烈的不安感——一个从内心深处发出的声音在低低地诉说:其他的人类都在很久很久之前离去了,只留下他唯一一个人在这世界上。 莫西亚知道这种感觉不是真的,其一是因为他能听到声响。尽管浓雾里传播过来的声音走了样,听起来比毫无响声更令人觉得阴森恐怖。那些空洞冰冷的声音是人还是鬼?是脚步声吗?是否有敌人正从身后悄悄地向他摸来? “是谁?”莫西亚向浓雾发问,声音在颤抖。然而,没有回应。他的声音被浓雾吸纳后,就飘散开来。 搭在他肩膀上的是一只手吗……? 莫西亚拔出他的短剑,猛然站起,旋转了几圈,并以娴熟的身手把剑刺向了一棵树。 “傻瓜!”他小声咕哝着。他一边把剑插入鞘中,一边用手推开挡住他去路、碰到他脖子的爪形树枝。随后,他匆匆忙忙地环视四周,希望没有人看见他。然后他呼出了一口气,才放下心来。他又回到小山岗上,护理手上的伤口——原来,刚才那树枝有向攻击者报仇的本领,有根细枝刺进莫西亚的肉里面。 战斗已经开始了吗?莫西亚认为很有可能开始了,也很确信自己坐在这儿至少有几个小时。难道已经结束了?会不会他的那个兵团已接到命令,而他却没听见呢?这个想法使他惊恐得立刻抓起那把重重的金属弓,走了几步,仔细地朝那层雾看过去,渴望能找到一个了解现在战争情势的人。 不一会,他犹豫不定地停下脚步。 他所接到的命令是很明确的:静止不动地留守在原地,直到云雾消散为止。加洛德王子把遵从这个命令的重要性强调到每一个字眼上。 “你们妖艺工匠是我们取得胜利的关键所在。”那一个黎明前的几小时黑夜中,他们集合于准备把他们输送到荣耀沙场的传送廊前,加洛德告诉他们。“想知道为什么?因为你们不用依赖于魔法!当我们的巫术士吸干赞维尔的巫术士魔法力,当敌人的触媒圣徒已累得筋疲力尽,无法再从世界中吸取魔法之时,就是你们出来的时机,而敌人也就在你们的操纵支配之下。赞维尔将会被我们完全控制,也将会向我们投降,交出阵地。” 莫西亚不断叹气,也不断告诉自己,在这里只不过待了五个小时左右,而不是五个星期。当他转身准备重新回到绿色小山丘上的岗位时,却发现小山丘不见了。他文风不动地站在原地,努力回想如何按原路折返。他肯定自己刚才是从小山丘处站起,然后往左拐,走了四五步。因此,如果他往右走回去,本来应该可以返回原来的地点。 走了二十步,他还是没能找着。更糟的是,他在雾中转来转去,试遍了所有想得出的方向后,他已完全糊涂了。 “你看你!”一个生气的声音忽然从他的右耳响起。“害得我们完全迷路了。”莫西亚吓得跳了起来,一颗心几乎从胸口蹦到喉咙里。他手中颤抖地握着短剑,脚步飞快地旋转,却没碰到任何东西。 “你该不会又去刺树吧?”那个声音很严厉地说道。“我可从来没这么丢脸过……” “辛金!”莫西亚很生气地压低声音叫道,不停地东找西找,同时也尽量使自己的心平静下来,使之恢复到正常的心率。“你在哪儿?” “这里。”那声音显得有点委屈,听起来它好像来自莫西亚耳朵附近的某个地方。“我一生中从未试过像刚才几个小时那样无聊沉闷,以前那个皇帝向我诉说他一生的故事,下至蠕虫,上至……都不及你今天这般枯燥乏味。”莫西亚把身上背着的箭筒往地上扔去。 “哎哟!”这个声音哭喊着。“你不应该这样,看你把我的羽毛也给弄乱了!” “难道你应该把我吓到半死?”莫西亚很生气地小声说着。 “好呀,如果你真想那样,我会的。”这枝箭迷惑不解。“但你为什么想要我再吓你一次——” “才不是,混蛋!”莫西亚一边喊,一边怒气冲冲地踢那个箭筒。“我的意思是说,你刚才已经把我吓得半死了。”他突然捂住自己的胸口,感到心脏跳动得很剧烈。“我想我伤着什么东西了。”他咕哝着,双膝一软,瘫倒下来,坐到一个树墩上。 “非常抱歉。”一枝箭一边说一边走出箭筒。莫西亚目不转睛地看着它,只见它那鲜绿色的身上长着橘红色的羽毛——与他拿来的那些普通金属箭形成鲜明对比。“要知道,你可以帮我一把。”这枝箭自己努力地扭动并旋转着,慢慢地挪到草地上。 莫西亚不但不给这枝箭任何帮助,还斩钉截铁地告诉它应该自行解决。 “一个简单的‘不’字就够了。”这箭一边说,一边哼了一声。它使尽力气蠕动最后一下,终于蹦出了箭筒。呈现在莫西亚眼前的是一团绿色与橘红色揉在一起、模糊不清的东西,那团东西正是辛金,他回复正常大小,僵直地站在莫西亚面前,手臂贴在身体的两侧,双脚并拢。“我僵硬得就像上一任的皇后,脚趾连知觉都没了。”他忧伤地抱怨着。“我说呀,喜不喜欢我现在这样子?我把它叫做林肯绿。曾经有一伙快乐的土匪,他们的首领喜欢穿长统丝袜,头上戴着插有羽毛的尖帽子,整天在树林里晃荡。某一天他戏耍鹿时被人看见了,于是就有人报告了当地的司法长官,结果——” “你在这干什么?”莫西亚一边发牢骚,一边望着浓雾,试图看到或听到什么东西。他认为自己可以侦察到某种从他左边传来的可疑声音,但他不很肯定。 “你应该知道加洛德说过,他不想在战场上看到太多你橘红丝巾的边。” “加洛德是个可爱的孩子,我爱他爱到分心了。”辛金谈论着,身体舒适地伸展了一下。“但不得不承认他有时候是个自大的傻瓜——” “嘘!”莫西亚吃惊地小声说道。“小声点!” “我讨厌跟你说这东西,老头子。”辛金欢快地说道。“但现在我们离战场肯定有几里远,不要那么紧张。无论怎样,整件事都是一件令人厌烦的东西。一群年事已高的巫术士互相施咒,还得趁他们记得那些咒语的时候。触媒圣徒正在阳光下睡午觉呢。哦,你有时会看见有一个年轻鲁莽的人,指挥一个或两个半人马打斗起来,这还能令气氛活跃一些。比较有趣的是,看见那些老家伙们提起长袍,向树林里仓皇撤退。但我敢向你保证,这事的确是令人极端烦厌沉闷的,而且,根本不会有人或什么东西被杀。” “嘿,没有人是应该死的!”莫西亚轻声骂了一句,他觉得很纳闷不安,不知道辛金说的是否为正确,是否他是从战场上溜出来的。 “我知道。但我真是很希望有一匹半人马能脱离束缚到处跑,或者一个巨人能随心所欲地乱窜。然而,没这个运气。我发现自己变得很无聊。令事情变得更糟的是,我正和冯·立克滕斯坦男爵共用一辆马车。一般他都是准备最好的冷冻午餐。他随身都带着一个装有香喷喷食物的篮子,香气不断跑出来,但还有一个小时左右才到中午。那个男爵真是个讨厌鬼,坚持要把所有的打法描述给我听。我告诉他我都快饿晕了,但他根本不理会我这温和的暗示——只要吃点小点心就能使我恢复精神了。所以到最后我决定来找你,亲爱的小朋友。况且,我还想把一些重要的资讯告诉你。” “还没到中午,现在几点了?”莫西亚突然出声,藉此希望辛金不要提起食物的事。 “大概有一两点或两三点了吧,可能。对了,如果聪明的我再像刚才那样混进你的箭堆里面,你同意吗——”莫西亚又一次打断他:“你不是说有些重要的资讯告诉我吗?” 辛金挑了挑眉毛。“有,的确是有。”他说话时脸上带着一种像是嘲弄却又绝对认真的奇怪笑容,这种笑容没有哪次不把莫西亚吓得直打哆嗦的。“我在马理隆偶然碰见了你的一个熟人。” “我的?”莫西亚很怀疑地瞪视着辛金。“谁?” “你的朋友,那个女巫术士,亦即杜克锡司的首领。” “我的天呀!”莫西亚面色发白,身子直发抖。 “艾敏的胡子,亲爱的小家伙。”辛金被逗乐了,看着他说道。“你别这么失态,你看起来很心虚,可你什么坏事都没有做——至少,就我知道的来说,没有。” “你根本不清楚那是什么样的状况!”莫西亚咽了一口唾液才说道。“我有时做梦会梦到自己仍能看到她的脸,正斜着眼看我……”莫西亚盯着辛金,忽然醒悟过来。“你昨晚在马理隆干什么?” “我在那儿一个星期了。”辛金打个呵欠说道。他了无兴致地远远望着莫西亚正坐着的树墩,自己也挥挥手用魔法变出了一张长沙发来,然后躺到上面,把手垫在脑袋底下。“那里的晚会非常棒!” “但马理隆是我们的敌人!” “亲爱的小家伙,我没有敌人!”辛金说。“你完全没跟上我的思路,这也是很重要的。”他皱了皱眉头,用手抚摸下巴上的胡须。浓雾在他的头顶和四周不断地翻滚着,有一部分还阻挡了他的视线,渐渐地,莫西亚所能看见的就只是辛金橘红色的鞋尖,和他那绿色外套上的鲜橘红色帽子。“啊,对了,女巫术士随意地问我最近有没有见过乔朗。” “乔朗!”莫西亚大惊失色地重复了一遍,然后他紧张地站起来,走近辛金,把手搁在这张放在森林里的长沙发上,可以抚摸到这些真实存在的东西令他感到一丝安慰。“但……那没有任何意义……!也许你听错了,或者她根本没这个意思……” “我说的是千真万确的。我都吓得摔到地上去了。真的,扑通一声,就从半空掉了下去。‘有一片绒毛塞在我耳朵里。’我对女巫术士说。‘我听不清,您大概是问我有没有见过乔朗吧。’” “‘没错。’她回答。真直接,这些杜克锡司真是的,从不拐弯抹角。” “‘乔朗?’我再问了一遍。‘是那个有一把了不起的剑的……呃……大约一年前已死去的那个小伙子吗?’” “‘就是他。’” “‘我们正在这里谈论死人显灵吗?’我继续问她,我想我当时的声音肯定在打颤。‘大半夜里,骨头吱吱嘎嘎、镣铐叮铃当啷、把东西撞得乒乒乓乓响,乔朗就这么穿着睡袍在大厅里晃来晃去?’” “她没说话,就这副模样瞧着我。”辛金模仿着女巫术士像匕首一样刺人的目光,他学得太像,害得莫西亚又打起了哆嗦,只顾连连点头。 “我明白。”莫西亚含糊地说着。“说下去。” “然后她又说:‘到时我会在场。’这话——对他们来说——说到做到,我发誓。”辛金自己也面色严肃地打着颤继续往下说,这阵寒颤倒也并不是完全装出来的。“我的确感觉到冰冷的手指在我耳边来回摸索……” “别再说这些鬼东西了!”莫西亚的额边都冒出汗珠来了。“尤其不要现在说。”他环顾一下周围。“我讨厌这雾!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他停下来仔细听了一会儿。一种古怪的声音——低声吟唱的声音——从浓雾里传出。“怎么回事?我们干嘛坐在这里不动?” “好了,当然你应该明白了,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 “我不明白。”莫西亚厉声说了一句,扬起头,想辨清那奇怪的声音发出的方向。“不过我猜你会告诉我……” “这意味着,亲爱的小家伙。”辛金傲然说道。“赞维尔没有拿到闇黑之剑。不仅如此,不管是他还是杜克锡司都认定乔朗已经回来了。跟乔朗一起回来的,是那个预言。” 莫西亚默不作声。他再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于是认为刚才肯定是自己幻听了。他盯着迷雾,摇了摇头。“要知道,赞维尔想得没错。”他最后不情不愿地低声说道。“乔朗确实回来了。我走到那片沙滩上,看到沙里昂躺在那里时,心里就知道了。乔朗是唯一一个能打破魔咒的人……”他停顿了一会,沉声道:“我们得说服加洛德——” “嘘!雾散了!”辛金喝道,他抬起头,站起身。 一记隆隆闷响。一阵尖锐清冽的风席卷而来,将垂至地面的雾帘撕成丝丝缕缕,直到全然消散。丰沛的正午阳光落到他们身上。 莫西亚在亮光中眨着眼,觉得这光芒点燃了他的血液,他立即抄起弓,把箭筒甩到肩上。 “那是我的部队!”他指向在铁匠的某个儿子指挥下排成几列的一队人马。“还不到二十尺远!我没有脱队!我在这里!”莫西亚大声叫嚷着挥舞起手臂,就在这时,他又听到了一声古怪的嗡嗡响,这次的声音更近,更响亮。他转过身,望向身后。 莫西亚被吓得倒抽一口气。恐惧把它磨利的刀尖刺到他身上,捅进深处,吸榨着他的力量。他动弹不得,无力思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 “辛金!”莫西亚惨叫一声,期盼能碰到活生生的血肉之躯,指望能以此在一片向他袭来、令人目眩的恐怖当中,确认自己还活着的事实,那样的恐怖比迷雾更为浓稠厚实,更为冰寒刺骨。“辛金!”他呜咽着,被恐惧冻得僵直。“别离开我!你在哪里?” 没有任何回应。 第十一章 看不见的敌人 加洛德王子不清楚现在发生了什么事。他迷惑地盯着战棋沙盘,一点也摸不着头脑。 在战棋沙盘属于他的北侧这边,他的士兵所站的一个个棋格正遭到攻击,他们不顾一切地奋战,为他们的生命而战。 然而,他们正一个个地死去…… 那里什么东西都没有!看不见任何一个敌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嘶声大叫。他两手握住战棋沙盘的边缘,攥得死紧,像是能从这些无法言语的石头中榨出答案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加洛德要求他的烈火战将们回答,但他们也只是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枢机主教?”加洛德瞪视着他的祭司,但这触媒圣徒的脸已经苍白,只有嘴唇在动着,喃喃自语地祈祷着。看着王子,他除了摇头就不知该怎么办了。 “我也不知道。”他小声地回答。 “赞维尔!”加洛德狂怒地咆哮,他的手指陷没到石头当中。“他要为这一切负责任!是闇黑之剑!但是——” “不,殿下。”拉迪索维克回应道,并用手颤抖地指向战棋沙盘。“看!所有攻击我们的东西同时也在攻击着赞维尔。”加洛德的目光回到战棋沙盘上。他眼睛睁大,声音好像是噎住了。 很明显,赞维尔皇帝的士兵所站的一个个棋格也同样遭到同一个无形敌人的攻击,因为他们突然停止进攻加洛德的队伍,也开始为自己的生命奋战。 我的士兵们!加洛德呻吟着。那些在棋格上倒下的都是真正的男人和女人,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小人偶在魔法棋盘上作为代表。王子困惑无措地见到战棋沙盘北边,那些烈火战将队伍也开始分崩离析了。这些小人偶都在转身逃跑,有些红袍巫术士会骤然跌倒在地,好像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从背后攻击似的。当生命离他们而去,他们的形影也在战棋沙盘上随之渐渐消隐不见。其他男女巫术士师显然也在坚持作战,顽强抵抗那个加洛德根本看不见的敌人,但没过多久,这些小人偶也都很快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至于触媒圣徒们,他们并没有被击倒,身体在战棋沙盘上也不会毫无生息地倒下。他们只是突然就不见了。 “发生什么事了?究竟怎么回事?”加洛德觉得无比昏乱。他的手猛然离开战棋沙盘,紧紧地握住拳头。“战区的翅翼使者!在哪儿?”他望着天空突然大喊。“他们为什么没来报告?”拉迪索维克枢机朝上望去,然后拽住王子。 “殿下!那些是观众。”枢机主教急迫地说道。“他们跟我们一样,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必须保持冷静,否则就会引起一场恐慌。”加洛德看着闪闪发光的马车在头顶上空旋转,富人们正尽情地享用着午餐。他隐隐约约地听到香槟酒杯碰击的叮当响声,还混合着人们的低语和笑声。 “谢谢,拉迪索维克。”王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身子,紧扣着双手放在背后,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大家围拢过来靠近战棋沙盘些。”他向烈火战将发出一个干脆利落的命令。“别让他们看见,得让他们离开这里!”当那些脸色苍白的贵族们聚拢过来时,王子又小声地添加一句:“那应该以什么借口——” 拉迪索维克建议:“也许可以来一场暴风雨,加洛德。”在公共场合直呼王子的名字是他内心紧张的最好见证。“锡哈那——” “好主意!”加洛德向一位正站在旁边的翅翼使者打个手势。“马上飞去锡哈那那里。”王子命令这个有翅膀的人。“告诉他们,我想要狂风暴雨横扫整个战棋沙盘!雨、雷、雹、闪电,这样大约还能阻止从北面攻击我们的势力。” 王子的目光又回到战棋沙盘上,眉头紧皱,忧心忡忡,然后补充说道:“多派些信使去通知那些观众们。”加洛德指了指上面。“去告诉这上面,以及战棋沙盘上其他地方的人,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翅翼使者鞠躬领命,展开翅膀,飞翔到上空,还做个手势示意他的同类也跟着来。加洛德目送他们离开时,发现有几个突然转离路线而飞往一个位于两轮马车之间的黑色物体。 “那是一个翅翼使者。”加洛德小心地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他们正要带着他,我想已经受伤了吧。” 两个翅翼使者——分别飞在这个受伤同伴的一侧,并用手臂轻轻扶住他——飞向王子身边,而其他的就继续去执行命令了。这两个翅翼使者携带着伤者慢慢降落,加洛德在下面等得好不耐烦,但仍尽量保持冷静的模样。他敏锐地察觉到上面的观众也看见所发生的事,顿时鸦雀无声,随后,才慢慢小声议论起来。当翅翼使者们逐渐走近时,加洛德终于看到他们扛着的那个人,吓得屏住了呼吸,他听到围观的其他人也是相同的反应。 这个翅翼使者的身体被烧伤,巨翅的羽毛也已焦灼发黑。他低垂着头,身体软弱无力,只能由同伴们轻轻地抓住。 “殿下,他从空中摔下时,刚好被我们接住。”当他们飞落到地面并站在王子面前时,其中一个翅翼使者就报告了情况,同时,把伤者徐徐地放到草地上。 “快传塞尔达拉!”加洛德命令道,心中充满了对伤者的同情,以及对他在恶劣情况下仍然飞行的勇气的敬佩。 有人急忙出去传唤巫医,而加洛德却跪在这个有翅膀的士兵旁边,意识到一切都太迟了。这士兵已失去知觉,很明显是快要死了。加洛德咬紧牙,他必须找出事情的缘由!在一声魔咒下,他的手掌就变出水来,他立刻用这水湿润一下翅翼使者已灼伤的嘴唇,并在他脸部裂开且变黑的肉上洒了一些冰凉物质。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我的朋友?”加洛德轻声地问着。拉迪索维克枢机跪在他身边,开始平静地为死者举行最后宗教仪式。 “藉此神圣……” 翅翼使者的眼睛颤动地睁开了,他好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于是狂乱地环视四周,惊恐地尖叫起来。 “没事的,我的朋友。”加洛德一边温和地说道,一边用手湿润他干裂的唇。“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翅翼使者凝视着王子,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抓紧加洛德的手臂。“怪兽……钢铁怪兽!”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紧紧地揪住加洛德,痛苦万分。“死尸……遍地……无人逃脱!”翅翼使者两眼一翻,双唇微启,一声尖叫还没能喊出,就湮灭在喉咙里了。 “……敷油,愿天主赦免你所有的罪……”曾震颤着揪住加洛德的手,从王子的衣袖上滑落。王子仍跪在原位,视而不见地盯着自己长袍上的血渍,血污在鲜红的丝绒上留下一块深黑的印迹。 “钢铁怪兽?”他重复了一遍。 “殿下,这个士兵神智不清了,我不会相信他那一派胡言乱语。”拉迪索维克枢机一边坚定地说道,一边合拢死者的眼睛。 “那些话可不会是一个神智不清之人的胡言乱语。”加洛德深思后才说道。他感到枢机主教有力的手紧紧搭在他的手臂上,于是抬眼一看,发现拉迪索维克正向他微微摇头,提醒他正有一群脸色苍白的烈火战将在目瞪口呆地盯住他俩。 “对,也许你是正确的,阁下。”王子舔了舔嘴唇,立刻改口过来,但显得很生硬。 头顶上,蓝色的天空在一瞬间变得灰沉沉、阴森森,暴风雨真的要来了。天上的乌云汹涌翻滚,喧嚣沸腾,就好像加洛德头脑中的一团团疑云。虽然自己并没有很留意,但却能听见观众们的叫喊声——烦躁的尖叫或是发怒的低吼——正在质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加洛德听到一个翅翼使者厉声回答,同时催促着他们赶在狂风暴雨来临前趁早回家。 狂风暴雨……钢铁怪兽……死尸……遍地。多么骇人听闻的话!死尸遍地…… 许多声音吵闹起来,众人议论纷纷,要求引起王子的注意力。 “闭嘴!让我静静!让我想想!”这些话都已涌上王子的喉咙,但——凭着他的意志努力——最终还是把它吞了下去,因为这些话要是说出口,会使人们认为他对现在的军事形势失去控制的能力。失去控制?加洛德自己苦笑着。实际上,他根本就没有“控制”可以失去!对现在的情形,他完全是一头雾水。他仍然趋于认为——可能是在绝望中不得不这样想——这是赞维尔设下的诡计。然而,只要向对方的战棋沙盘一瞥,就足以使他确信事实不是这样。因为马理隆的军队和萨拉肯的一样,都被逼上相同的一条路,都遭到相同的毁灭。 被一个无形的敌人进逼、摧毁…… 钢铁怪兽…… 死尸遍地…… “我打算亲自去察看一下。”加洛德突然冒出一句。 乌云把天空变得一片阴暗,云层越来越黑、越来越厚。刹那间,急风骤起,长草伏地,树枝吱嘎作响。在一道分叉的闪电和一声震耳雷响的宣告下,暴风雨猛然来临了。顿时,倾盆大雨把他们的衣服淋得湿透,冰雹把他们的皮肤刺得发疼。暴雨的降落同时也造成了人们心中一定的紧张,当这一股惊慌像风卷残云般地侵袭着那群随从人员时,一场混乱就随之而来了。 一些人极力劝阻王子出行,恳求他回萨拉肯去,而另有些人却坚持要王子带着他们一同前往;还有一小部分人则认为这是马理隆的一种绝妙策略,争论这一次一定要孤注一掷地去对抗赞维尔的军队,另有一些人比手划脚地责难那个铁匠。 “钢铁怪兽!”某个人突然大喊。“都是这些妖艺工匠创造出来的东西惹的祸,他们应该受到诅咒!”顿时,所有恐惧都集中在一点上。 “黑暗工艺!”许多人也叫喊起来。“妖艺工匠将会占领这个世界!” “赞维尔皇帝就说过会有这种事。”有个人很生气呼喊着。 “我尊贵的王子,我发誓我没有!”妖艺工匠铁匠痛苦冤屈地辩解着,他的声音比雷声还要低沉粗哑。“那不关我们的事!您知道我们绝对不会背叛您——!” 钢铁怪兽…… 加洛德不顾任何恳求、争论以及一双双挽留的手,也不顾正淋在脸上的雨水和冰雹,他把幕僚推到一旁,走开了。拉迪索维克枢机刚把翅翼使者的尸体盖好,正要站起来的时候,王子走到了他身旁。 “为我打开传送廊,拉迪索维克。”加洛德目光锐利地盯着这个触媒圣徒,期待着会有更多的反对意见。 令加洛德吃惊的是,枢机主教竟然点头赞成。“遵命,殿下。请等等。”拉迪索维克把手搭在加洛德的手臂上,眼神坚定地看着王子。“您走之前有何吩咐?”他轻声地提醒王子。 加洛德最开始的直觉反应是断然甩开他的手,就像推开其他人一样推开他。但是枢机主教搭在他手臂上的手平稳得让人安心,话音冷静镇定。尽管在这位年长者的脸上有害怕的神色,但智慧使他控制住这种惧意。加洛德在拉迪索维克的眼睛中看见自己的脸,发觉自己的眼神狂乱凝滞,显出了惊慌的征象。 王子不断使自己放松,逐渐恢复了理智的头脑。 “我的命令是。”他用手梳理一下湿淋淋的头发,接着突然注意到,雨虽然在他四周一直下个不停,却没有淋到他的身上。有某个人——他想那应该是一个杜克锡司——已在这群人与战棋沙盘的上方设下了魔法防护装置,从而保护他们不受此类因素的影响。事实上,加洛德也以同样的方法对自己的大脑施了保护魔法,在混乱的思维当中找到了一点冷静。慢慢地,他回到战棋沙盘边缘。 “立刻把前线附近的所有巫术士和他们的触媒圣徒召回来。”他指着暂时还没遭到攻击的东面侧翼说道。在那里没有任何斗争的迹象,也没有人逃跑或死亡,异状只是从北向西蔓延。“带他们往南走,到我们所在位置附近。半人马、巨人和龙掩护他们撤退。”他指着战棋沙盘上其他的一些地方说道。“这些魔兽好像对抵制攻势有效。”他停顿了一下。“无论外面攻来的是什么东西……” 一名幕僚说道:“殿下,这边还有一小群强大的抵抗军。”这话把每个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战棋沙盘的西北角落上。 “是的。”加洛德也和其他人一样意识到这一点。那是赞维尔战棋沙盘周围的地盘。王子静静地观看着那群小人偶在奋战着……什么?加洛德唤醒自己。“没有我的命令,不得采取任何进一步的行动。”他补充道,接着转身快步从战棋沙盘旁走开。“拉迪索维克,打开传送廊。我委任你负责——” “我和你一起去,加洛德。”枢机打断他的话,走到王子身边。 “谢谢你,拉迪索维克。”加洛德压低声调说道。“但我觉得你留在这儿比较合适。”他望向各位幕僚,只见他们神情紧张,一个个都惶恐地盯着战棋沙盘,然后面面相觑。“让我带另一个触媒圣徒去,您的智慧和冷静——” “——将会被我的头脑发热的王子所需要。”拉迪索维克说完后微微一笑。他的身体倾向王子,因而说的话只有王子一人能听到,过一会,他还悄声补上一句:“还记得我们听说过的,关于边境之地的事吗?” 加洛德王子疑惑地注视着拉迪索维克,想弄清他说这话究竟是什么用意,于是默不作声地审视着这个触媒圣徒。这位触媒圣徒意味深长地向四周的人环视一圈,没有出声。在王子的双目注视下,拉迪索维克的脸明显变得苍老了。然而这比语言更能表达他的意思。 王子突然明白过来了。那个预言…… “记得很清楚,拉迪索维克。”加洛德虽然觉得这个突如其来的恐惧令他的心沉重无比,但他还是尽量控制住自己的声音。 拉迪索维克打开传送廊,在一片暴风雨摧残的树木,和豆大的雨点背景中,现出一个安静而空旷的洞穴。王子、他的枢机主教和两个杜克锡司准备走进去了。 “我会派翅翼使者回来报告情况。”加洛德转身对着围聚在他四周的幕僚说道。“工匠师,在我出外期间,你来指挥掌管这里的一切。”他补了一句,用眼神使那些反对的声音安静下来。这是一个他觉得稳当的决定。他也曾考虑过这也许是妖艺工匠们为了统治世界而定下的阴谋,但他最终还是不相信。他了解这些人,信任他们的忠诚,最重要的是,他知道他们的能力和局限。 钢铁怪兽。 加洛德想象着,这个工匠师从熔炉的火炉里把魔怪召唤出来的情形。 不可能。这不合理。他见过他们昼夜忙碌,打造的是矛尖和匕首…… 造出钢铁怪兽?简直荒唐可笑。 当王子走进传送廊时,拉迪索维克问:“您的目的地是哪里?殿下。” “带我去赞维尔皇帝那里。” <hr /> 注释: 第十二章 钢铁怪兽 生命即魔法,魔法即生命。魔法从辛姆哈伦的心脏涌出,从圣山壁垒的圣井汩汩流向世界上的每一物体:每一颗卵石、每一片草、每一滴水都充满了魔法,世界上的每个人——甚至那些已公开宣布死亡的人——都充满了魔法。而在辛姆哈伦里就只有一个真正的死人,然而他已被驱赶出边界之外很远的地方去了。 而现在,魔法泉就像是被人投了毒,魔法像是被恐惧缠上了,这种惧意从深不可测的黑暗源头涌出,那源头如此深隐、如此阴暗,以致人们——在好几个世纪以来——对此不复记忆。边界上的看守者高声呐喊着无人听闻的呼声,辛姆哈伦的岩石也在惊恐中哭号,树木正疯狂地摇摆枝叶,就连地面也在晃动。 莫西亚动弹不得。一万条魔法涤除术也比不上心底的恐惧那样彻底地掠夺他的生命力,它那冰凉的手指已经偷去了他的理智、呼吸和力量,害他无法思考,无法对逐渐消散的云雾做出反应,他眼看着恐怖降临辛姆哈伦。 那是一个钢铁怪兽!莫西亚这个在熔炉工作了几个月的人,和辛姆哈伦上其他少数几个法师一样,认出了这种发光的金属鳞片。这个矮胖蟾蜍状物体的身体与狮鹫一样大小,但它没有翅膀,不能飞,也没有脚,只能沿着地面匍匐前行。它的头旋转起来就像猫头鹰的头,莫西亚原以为它是瞎的,因为它看上去老是在漫无目的地瞎撞。这头钢铁怪兽根本不管路面上有什么东西,径自冲进树林,撞倒树木,扯出树根。它还碾碎了石头,剧烈地搅拌着大地,在被践踏踩坏的草坪和泥土上留下了一串笨拙步履的压痕。 莫西亚惊惶无措地看着它,很想知道这可怕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残忍的东西,想知道它是如何被放到这个世界上的。不一会,他惊讶地发现,这个钢铁怪兽并不是瞎的。它有眼睛,就像传说中的蛇怪那样,眼睛不但用来看东西……也用来杀戮。 莫西亚藏在离钢铁怪兽大概有二十尺远的一片树丛中,突然看见一个巫术士朝着他飞来,避开了这个挡路的庞然大物。巫术士慌张地在空中猛冲,红袍在身后飞扬着,最后终于轻易地就把这个慢吞吞的笨拙东西抛在后头。 钢铁怪兽的头在转动,它好像在追捕一个猎物,正忙着把它嗅出来似的。突然,一只独眼——凹陷、漆黑、空洞的独眼——忽地睁开了,瞄向正在飞行的男巫。这只眼再一眨,一束细光线就迅速放射出来,速度快得莫西亚在事后都无法确定自己真的看到什么。 光束击中巫术士的后背,害他一下子掉到地上。他紧张而狂乱的飞行惯性把他继续向前推了一段。他渐渐翻滚到莫西亚附近,而莫西亚满怀希望地望着他。他终于不再孤立无援了!这个烈火战将肯定清楚战况如何。莫西亚等着他站起来,因为刚才摔下来那一记其实并不太严重。然而这名巫术士竟然没有动弹。 “他没死。”莫西亚自言自语,努力把这一股惊恐吞下去,就像是要吞下堵在喉咙里的胆汁。他朝上一看,见到怪物已停了下来,而它的头正注视着前方。“他怎么会死呢?除了长袍上有一个被烧开的洞,他没有伤口,什么也没有……他应该只是晕倒而已。我得去帮帮……”但他花了几秒钟时间才能伸出那只因惊恐而变得衰弱无力的手。最后,他一边小心谨慎地注视钢铁怪兽,发现它的头又开始旋转起来了——好像在搜寻那个掉落在地的猎物。莫西亚一边缓缓地从树林的遮蔽处走向巫术士,然后扯着他的长袍衣领,把他拽回到树荫下面。 莫西亚把巫术士的身子翻过来,然而在他还没看到那双呆滞的眼珠和张大的嘴巴之前,就知道巫术士已经死了,因为有一小缕烟雾从他的胸口盘曲升起。莫西亚看到这情形,吓得呼吸梗在喉咙,整个人立刻从那具死尸旁跳开来。 这束一闪而过,几乎不到一秒钟的光线竟能把这个男巫的身体烧穿一个洞,就像是一根烧得通红炽热的拨火棒,在软木当中灼穿了一个洞。 莫西亚脚下的地面震颤摇撼,钢铁怪兽正走过来找它的下一个牺牲品。莫西亚本想逃跑,可他的腿却像是失去了一切知觉。一看到这个死去的巫术士和他如此突然迅速的死亡方式,就令莫西亚完全丧失勇气。从死尸处往上再一看,见到那只庞大的怪兽正一步步地走近,明知道它在寻找被击倒的男巫时肯定已经看见自己了,但他还是一步都动不了。 钢铁怪兽越靠越近。莫西亚已能闻到它那恶心的臭味,而且还被它从腹部底下冒出来的令人窒息的烟呛得直咳嗽。畏缩在树林里的他已经没有逃跑的意识。此时,除了惊吓,脑子里就剩下一片空白。 毫无疑问,正是这样才救了他一命。 这时钢铁怪兽突然转弯,在他跟前隆隆碾过,就像是一头狼从一只在敌人面前吓呆的兔子面前走过,他本能地知道只要稍有动静就会引来不想要的注意。 莫西亚仔细看着这只东西摇摇晃晃地离他远去,只见它那丑陋的头——现在又变得好像瞎了一样——左转右旋地继续寻觅更多的猎物。当它缓缓地从巫术士尸体旁边经过时,竟看都不看一眼,嗅也不嗅一下。 半人马杀人并损坏尸体是因为愤恨;巨龙杀人是为了食物;狮鹫和奇美拉也是为了觅食;一个巨人杀人是因为无知,不懂得自己有强大力量。然而,这个钢铁怪兽杀起人来目标明确、冷酷无情,却没有明显的动机,甚至连兴趣都没有。 虽然云雾已散开,莫西亚可以找到并回归他的作战单位,但他仍颤抖瑟缩在树林中,欲走怕走,欲留怕留。钢铁怪兽仍在他的视线和听觉范围之内,它那臭气还弥漫在空气中,它的“瞎眼大头”也还在植物丛中盲目乱闯。 在这四周还会有它的同类吗?莫西亚软软地靠在一棵树上,渴望知道这问题的答案。身体对惊惧作出了反应,他开始发抖,双眼不自觉地望向躺在不远处的巫术士尸体。赞维尔制造的这个丑陋钢铁怪兽究竟是什么?莫西亚赶紧把目光从死尸苍白惊恐的脸上移开,不再看那些从长袍焦布上冒出的细碎烟圈…… 那件长袍。 莫西亚回头看向尸体,双眼大睁。这巫术士穿着马理隆的战袍! “艾敏保佑!”莫西亚嘴里低声念着,目光又回到那只钢铁怪兽上。它刚好走出了自己的视线,走到了小山丘的那一头。“那怪物是……我们这边的?这是它没有攻击我的原因吗?” 妖艺工匠!他立即想到了他们。他颤着手擦掉嘴上的冷汗,急忙朝四周扫视了一遍,指望能看到同一作战单位的其他成员。那些成员大部分都是真正的工匠师——也就是出生成长都在隐蔽的巫教中之人,巫教里的人都在研究黑暗工艺,他们应该知道。也许他们过去就一直在秘密制造这件巨怪,企图统治这个世界。他听他们这样的说辞已经听得够多了。 莫西亚闭上眼睛,回想着那只钢铁怪兽的模样——金属鳞片和令他想起熔炉里的浓烟的呼吸。 对,肯定是他们干出来的。他越想就越恼火,恨意越深。我不会再相信他们,永远都不会…… 当惊慌的他这么决定时,头脑中仍有一部分在冷静地思考着事情可能并非如此。莫西亚朝下一看,发现自己手中还握着那把弓(在刚才那紧张的时刻,他已完全忘记自己原来还拥有武器。)他觉得它是那么地粗糙,那么地奇形怪状!他想到铸造出这一件工具所需要的时间,想到那些人们要持续锤打和流汗几个小时才能完成这样一件工具。他又回忆着那钢铁怪兽——闪闪发光的金属鳞片和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仍能稳健前行的步伐。即使工匠师们在他们拥有权力和地位的时代,也没有能力制造出这样的东西来,现在的他们怎么可能造得出?他们几乎没有能力造成一把能使用的弓。 大滴大滴的雨砸在莫西亚的脸庞上,越来越猛的风使他原来已在发抖的身子更冷了。一场魔法暴风雨正在成形,布满雷雨云的天空阴沉下来。一道道形似刀锋的闪电划破天际,四周的雷声隆隆地响彻云霄,他的心脏近乎停止了跳动,这时他又再想起了钢铁怪兽。当他望了男巫的死尸一眼后……突然开始拔腿狂奔。 惊慌把他赶出了藏身的地点。他发现自己在这片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绊倒时,手里还握着沉重的弓箭,仍一直在慌慌张张地四处张望。恐慌、绝望地想要找到其他人,任何人,不管谁都可以,只要这人能让他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他要了解战况——他想要知道——这种欲望比见到钢铁怪兽时的恐惧感还要来得强烈。一旦他能清楚现在的战况,恐惧就必定会烟消云散的! 暴风雨猛烈地砸在莫西亚的身上,在风雨、冰雹的抽打和鞭笞下,他往前冲得更快了。雨水流进他的眼里,他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但仍然不断地狂奔,结果跟某些发疯的士兵一样,一头撞上一棵树,滑倒在湿淋的草地上,被杂草缠住了。 最后,他把自己折腾得伤痕累累,终于停了下来,蜷缩在一片小树林中。背靠着树干颓然滑坐在地,气喘吁吁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辛金!” 恐惧中,他已把先前的同伴给忘了个精光。“辛金应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总是什么都知道。”莫西亚满怀希望地说着。“但他到底在什么鬼地方呢?”莫西亚把挂在肩上的箭筒脱下来放在地上,用脚踢了它一记。“辛金?”他在暴风雨中叫喊着,觉得自己蠢得要命,却仍然抱着一线希望能听到那句一成不变的回应——“嘿,老伙伴!” 然而,在金属箭中,并没有那枝绿橙相间的羽箭。莫西亚生气地对着箭筒再踢了一回。回应的只有沉寂。 “我为什么要指望那个笨蛋在身边呢?”他咕哝着,擦掉脸上的雨——这雨水掺杂着恐惧与沮丧,以及知道自己完全迷路了的泪水。“他只会添麻烦。我——”莫西亚突然静下来,细心聆听着。 雷声在他四周隆隆作响,闪电照亮了迷蒙的灰暗,天空亮如白昼。但在这场暴雨的噪音以及其他的杂乱干扰下,他仍觉得自己听到了……是的,又听到了。 有声音! 因为放松下来,他一下子全身发软,手中的弓几乎掉到地上。他颤抖地把它轻轻放下地,然后从正在往下滴雨水的叶子缝中望出去。这声音离他很近,显然是从几公尺之外的另一个小树林传来的,但他不明白那些声音表达的意思,再加上风声和雨声就更难听明白了。也许是半人马吧。莫西亚犹豫了一会,再细心地听下去。不!那肯定是有人在讲话!无疑就是巫术士他们了。 莫西亚小心翼翼地往前移步。他打算走到足够近时再大吼一声,他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吓着哪个神经紧张的巫术士,然后发现自己被变形成了一只青蛙。现在他能轻易地听到他们说话了,听起来好像小树林里有几个男人在那儿,还喊着某种口令。欣喜的放心、找到朋友的谢天谢地话语都冲到了嘴边,但莫西亚根本没能说出口。 这年轻人走到小树林周边的树木时,就减慢了速度。为什么呢?莫西亚不解。他的脑子催促他急速向前奔过去,但一种埋藏得更深的本能意识则使他嘴巴紧闭、脚步轻捷。也许这是因为——即使他在狂风暴雨中也能听清他们的话——他并不懂这些人说的话的意思。也许是因为很久以前,和杜克锡司在小树林中的不愉快经历给了他一个沉痛深刻的教训:那就是一切行动要谨慎,又也许是与他能免受钢铁怪兽伤害同样的原因,是一种动物般的自我保护本能。 莫西亚悄悄地绕过一棵树,他知道在风雨的掩护下,自己是不可能被人发现的,也知道在这样的大雨中,他会很难看清一切,于是他悄悄地移行到声音出处,轻轻拨开湿树叶,他终于看到他们了。 他文风不动地呆住了——不是因为恐惧或谨慎。他已没有任何感觉,就好像大脑已经离开他并对他说:“我已经受够了,有什么问题要解决就先找其他人替代一会吧。再见。”那些在说话的是人,但他们长得并不像自己以前见过或想象过的人。 他们总共有六人,从他们的嗓音和身上的肌肉就能判断出他们应该是男性。一开始,莫西亚以为他们的头都是铁头,因为看到他们闪光的头皮上能反射出光线。而后,其中一个人取下头部并擦干额头上的汗,莫西亚才发现这些怪人都穿戴着头盔,与辛金经常会穿上的那种水桶形状的奇特装置很相似。 除了头盔外,这些怪人都穿着一套相同的闪光金属外衣,合适得看起来就像是他们的皮肤一样。事实上,要不是莫西亚看到其中一个男人使劲拉下手套,露出像自己一样的血肉来,否则就他所能知的,那可能就是他们的皮肤了。那个男人脱下手套后就心不在焉地摆弄手中的一个物体——那是一个椭圆形物体,大小握在手里正合适。 那男人把手中的玩物递给他的一个同伴看,并用他们那晦涩难懂的语言说了些什么东西,很明显是关于它的,因为听起来他好像是很厌恶那物体,他把它摇来摇去。而他的同伴只是耸耸肩,瞟都不瞟他一眼,只是不停从树丛向外观望着,样子很紧张。 手中拿着物体的那个男人继续摇动着它,直到另外一个男人发出嘘声才停住,于是那个男人立刻做出反应,拉上手套,转身和其他五个伙伴面对着同一方向。他们全都在潮湿的丛林里蹲低身子,现在莫西亚透过大雨能看到他们每人手中都握着一个椭圆物体,并且把他们放在身子前面瞄准着前方。 莫西亚也跟着他们向前观望去,想弄清究竟是什么吸引了他们。他仍然不觉得害怕,甚至一点都不好奇,他已经惊愕得麻木了。如果那些男人突然转身过来发现了自己,他很可能只会呆立在当场,怔怔地看他们。而有一个人也的确转过头来看了一下,但由于他神经紧张所以转得太快,并且显然更担心前面的东西。莫西亚因为隐蔽在灌木丛林里,并且有大雨的掩护,所以没被发现。 一个巫术士、一个女巫术士和他们的触媒圣徒突然出现在另一个小树林里,离莫西亚和这些怪人隐藏的树林有一段距离。那几个法师蹑手蹑脚地向前走着——从他们苍白脸上写着惶恐的眼睛和受惊吓的表情,莫西亚知道这些也是他自己脸上现在的神色——很明显他们也遇到了相似的吓人经历。他们身上的黑袍表明他们的身分是杜克锡司,一看到他们,那些金属皮肤的怪人就蹲伏得更低了。 莫西亚现在看到杜克锡司的心情比一个迷路的孩子重见到自己父母还要高兴、激动得多。莫西亚挺直身子,背靠着树干,他知道巫术士肯定会向那些怪人施魔咒,只愿自己会在咒语奏效的范围之外,现在他唯一可做的事就是等待不可避免的事情降临。金属皮肤的怪人悄悄地移动,运用一种技巧显示出他们是受过隐蔽和伏击技术专门训练的。但他们行动还不够小声,杜克锡司——据说——能够透过一只兔子的呼吸声,侦察出它们的所在地。 巫术士立即有了反应,他把脸转向树林,黑袍在周身打着旋。这个巫术士一指,就施出魔法:魔法涤除术,这往往是杜克锡司攻击别人的第一招。这个巫术士的魔法力非常高强,并且一定被他的触媒圣徒注满了生命之力,因为莫西亚虽然与敌人有一段距离,但也能微微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之力有被吸干的可能。莫西亚希望看到金属皮肤的怪人倒在地上翻滚,看到他们被魔法咒语夺取生命之力后的无助模样,他正想要离开他的隐藏地,希望从杜克锡司那儿能获悉现在正发生的事情。 然而,他停止了脚步,神情非常诧异。魔法涤除术对那些怪人不起作用。怪人看到他们自己反正已被巫术士发现了,不需要再隐匿,于是就站了起来。莫西亚继续观看着,头脑中忆起了另一位也不会被魔法涤除术影响的人——乔朗。 这些怪人原来是阴魂! 其中一个阴魂举起右手,指向了巫术士,一束令人目眩的强光瞬间从他手掌射出,空气中嗡嗡地响着,一刹那,那巫术士就倒下了。无声无息地就这么死去,只留下他的触媒圣徒吃惊地注视着他,看着他的肉体被烧穿了洞,一缕细烟从他的黑袍升起。这时,莫西亚很清晰地回忆起自己在不久前亲眼所见的死亡。 莫西亚的目光从巫术士移向了他的杜克锡司同伴,但那个女巫术士已经消失了。她的消失扰乱了还蹲伏在树林里的阴魂,他们的金属头转来转去,就好像莫西亚先前看到的钢铁怪兽的大金属头一样。过了一会,站在这群阴魂当中的那个耸了一下肩膀,然后指了指正跪在他主人的尸体旁举行临终仪式的触媒圣徒,走了过去。 莫西亚紧贴着树木,战战兢兢地等待着他们杀害这个无助可怜的触媒圣徒。阴魂们朝那个祭司走去,触媒圣徒也听见阴魂们走向他,但没有抬头,凭着对宗教信仰的坚定信念,他仍继续进行他的仪式,把油涂在死去的巫术士头上,嘴里坚定地念着祷词:“藉此神圣敷油,愿天主赦免……”那个阴魂仍高举着手,用射光物体瞄准了触媒圣徒。然而令莫西亚吃惊的是,这些怪人并没有立即杀害这祭司,其中一个(他的动作迟疑,似乎发现了正在窥探的莫西亚)伸出了手,然后抓住触媒圣徒的手臂。 触媒圣徒很生气地摆脱怪人抓紧的手,继续去完成他的宗教仪式。于是这阴魂向那群阴魂中另一个望去,好像在请求指示命令。 莫西亚开始意识到那怪人应该是个首领,他说了一些听不懂的地狱语言,并做了个手势,然后就悄悄往后退,允许触媒圣徒安安静静地完成宗教仪式。 错了!莫西亚在他的隐身处轻声地劝告他们,但作为阴魂,肯定不可能感觉得到空气中那种越集越强烈的紧张气氛的,也不可能知道在他们的周围有一种魔法正悄悄地产生,并逐渐沸腾起来,更不知道,女巫术士仍在附近。 “……你所有的罪,阿门。”触媒圣徒的祷告仪式终于完成了。他伸手把巫术士的眼睛合上,然后就慢慢站起身来。 莫西亚这时突然听到一个阴魂呼喊一声——惊骇恐惧的一声——在他们的金属头中怪诞地来回响着。一看,只见那个金属皮肤的怪人正抖抖嗦嗦地指着尸体——正在变成一条巨蛇的尸体。那个巫术士的眼睛刚刚合拢,就立刻又睁开了,眼中还燃烧着一种红色的反常魔法力,接着躯体拉长且扩大,变成一个大约比橡树还要粗的爬行动物躯体。它用右腿从湿草中撑立起来,轻微地摆动扁平的头。一个死亡的巫术士——此时却变成一条有头罩的眼镜蛇——比金属皮怪人高出了一大截,它那分叉的舌头在狠毒的大嘴中进进出出地伸来伸去。 阴魂的首领心惊胆战得直往后退,他想用致命的光束瞄准巨蛇,但手臂抖得厉害,结果光束未能击中目标,却击中一根树枝,树枝燃烧起来。这时巨蛇敏捷地迅速扑上去,用尖牙咬住阴魂的肩膀,不费吹灰之力就刺穿了那金属皮。阴魂怪人既疼痛又惊恐,整个森林里都回荡着他那撕心裂肺的呼喊。莫西亚只好咬紧牙关忍耐着这刺耳的声音,直到它以一声死亡的尖啸终结为止。 巨蛇从它的牺牲品中猛地拔出尖牙,再返回注视着其他的敌人。其他阴魂已被吓破了胆,开始慌张地逃跑,他们在树林中跌跌撞撞地到处窜。站在巨蛇旁边的触媒圣徒也在观望着,当他们的身影已消失在视线中,当他们的尖叫声已不再听得见,巨蛇在空中微微发光,然后就倒在地上了。失去魔法生命的眼镜蛇又变回一具巫术士的尸体。 莫西亚意识到自己停止呼吸已有一段时间,于是战战兢兢地吸了一口气。他抖得的确很厉害,简直难以控制,额头上也在不断地冒出汗珠。这时,穿着黑袍的女巫术士突然出现,盘旋在他旁边,把他吓得魂不附体,心在胸腔里狂跳。他刚想逃开,就被女巫术士强劲的手给紧紧拽住了。 “我就说过我会找到他的!我这不就是把你带到了吗?”一个委屈的声音从绑在女巫术士手腕上的一节橘红色丝线发出来。 “你是莫西亚?”女巫术士问道。她的眼睛在黑色兜帽深处熠熠生光,专注地盯着莫西亚。“没错,我认出你了。”她回答了自己的问题。 莫西亚也认出她了,但却说不出话来,因为眼前的这个女巫术士曾经俘虏过他,还差点要了他的小命。 女巫术士手腕上的橘红色丝线突然消失,在空中变成瘦高的辛金。但他是个已经走了样的辛金——面色苍白、心烦意乱,而身上那套通常很新潮的服装,但今天却显得太过马马虎虎:一条用粗糙棉线做成的短裤就像是地位最卑微的农奴法师穿过一样,一件皱巴巴的皮外套罩在一件袖子已破的邋遢丝衬衫上,那根橘红色丝线仍在他手里勇敢地抖动着,但没过多久,他就把丝线的一角放到嘴里,开始心烦意乱地咀嚼起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莫西亚微微地喘着气,眼睛从辛金身上移到女巫术士身上。 “对,这个问题我们正想问你呢!”女巫术士对他嘶嘶地低吼了一声,使他联想起刚才那条巨蛇。莫西亚紧张兮兮地望向巫术士的尸体,发现那个触媒圣徒正往他们这边赶过来。 “我们不能留在这里!”触媒圣徒轻声说道。“有一只钢铁怪兽正朝这边过来了。” “传送廊!”女巫术士说道,触媒圣徒立刻打开一条传送廊,还没等入口打开,辛金就差点一步跳进去,触媒圣徒紧跟在他后面。 莫西亚犹豫了一会,他能听到钢铁怪兽低沉的哼哼声,也能感觉得到脚下的地面在震动着。然而,他宁愿选择留在这里,冒着会遇到钢铁怪兽的危险,也不想与女巫术士在一起,因为这个女巫术士的出现与碰触,使他想起那些缚住他的藤条和穿进他肉里的刺。 “你这蠢材!”女巫术士的手紧抓住他的手臂。“你遇上它肯定是活不了的!它没有眼睛,但绝不是瞎的,杀起人来百发百中。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要带着你。但我更喜欢你自愿跟来。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嗡嗡声越来越大了。莫西亚想起那个男巫,他逃跑的情景……血肉灼穿之后留下的大洞……然而莫西亚还是拿不定主意——犹如一个被陷在陡峭山崖下,头顶上有一块大石头要砸落下来的人一样,他的唯一希望就是能钻进地下的黑洞里。 “去……哪……?”他的嘴唇僵硬得差点就发不出字音,传送廊就要关闭了。 “赞维尔皇帝那里。”女巫术士一边说,一边用手夹住他,带有一种不祥的意味。 莫西亚轻声说了一句“不”,但又咽了下去。“我自己走。” 传送廊又打开了,把他吸了进去,然后就急急忙忙地关闭了入口。 第十三章 尸横遍野 四周是如此寂静。 加洛德从传送廊中小心谨慎地走出来,有一会儿都在怀疑那位颂离——那个正处于懵懂昏乱状态中的人——是否弄错了,把他送到了某个遥远的和平之处。但没过多久,加洛德知道他已经到达了目的地,也知道四周的寂静并非是和平的寂静。 那是死亡的寂静。 传送廊在加洛德身后迅速关闭了,他隐约地察觉拉迪索维克枢机正用手遮住眼睛,断断续续地低声念着祷文,加洛德也知道他的两个护卫——杜克锡司,从小就受禁声纪律的培训——因震惊和愤怒而倒抽了一口气。加洛德是意识到了这一切,但这一切却一点也没有感染到他。他仿佛独自一人站在这个世界上,仿佛平生第一次,看着周遭这一切。 这里阳光灿烂,与他们刚刚离开的暴雨天气有天壤之别,不得不令他们大吃一惊。在蔚蓝一片的天空中,烈日炎炎,释放出它那强烈如火一般的能量,就好像要把它所见证的所有恐怖证据烧毁。加洛德朝南看去,能够见到他的暴风雨正往这边的方向汹涌而来。按照所有的战争规则来说,萨拉肯的锡哈那制造出来的天气进攻,本应当会激起赞维尔命令他自己的锡哈那反击,从而造成空中一场惊人的霹雳之战。但这并没有发生。太阳出来了,天气很晴朗。原因显而易见。 马理隆的锡哈那已经死于战棋沙盘下方,他们的尸体就位于那些四肢伸张、躺卧在烧焦发黑的草地上众多尸体之中。 战棋沙盘本身也已被破坏了,被劈成两半。这一块与加洛德王子那块一模一样,是用一块巨大的大理石制的,现在其中一半倾斜着与地面形成一定夹角,被压在它下面的尸体支撑着,另一半则平躺在地面上。看着它,加洛德无法想象,要打碎这样一块战棋沙盘必须用多么大的力量重击才行。 加洛德谨慎地环顾四周,慢慢地走向了战棋沙盘,在它旁边跪下,抚摸着它那平滑的表面,感觉在手指下冰冰凉凉。这张战棋沙盘的魔法力已经流失,就像石头一样,没有了微型龙从板面上喷吐火焰,没有微型巨人咚咚咚地走过,没有了代表巫术士和女巫术士在充满魔法的战场上与敌人斗法的小人偶。此时马理隆的战棋沙盘上空空荡荡,毫无生气,就好像那些压在它下面的死尸眼睛一样。 加洛德从战棋沙盘抬起头,向真正的战场望去。 遍地都是尸体,王子数不出死尸的数目,拉迪索维克枢机正在他们中间走动。暴风雨就要来临,一阵阵的风把他的红色礼袍抖动得直响,刺骨的寒风横扫荣耀沙场,卷走了阳光的暖意,使这儿又再恢复到冷飕飕的气氛中。 “拉迪索维克,如果你在寻找生还者,等于是在浪费时间。”加洛德王子开始劝说他的触媒圣徒,那儿不会有活人了,不会有…… 加洛德王子观察拉迪索维克好一会儿——这时间对他来说似乎是骤然增加出来的,当它从他身边悄悄流走时,他都可以看得见、摸得着它是怎么一分一秒走过去的——之后他才意识到枢机主教不是在搜索生者,他是在给死者做最后的祷告。 那些死者。加洛德凝望着眼前这一片在阳光照射下的草地,曾经保养得平平整整的绿草坪已经被某种强大的力量连根拔起地摧毁,变得又黑又焦,仿佛被沉落下来的太阳所烧伤。死尸在战地上到处都是,死亡的方式不同,躺着的姿态各不相同,样子也各不相同,然而在每具死尸的脸上都有着相同的凝固住的表情:害怕、恐怖、惊骇。 突然,加洛德怒气冲冲地叫了起来。原来,他被绊倒在草地上了,而且是跌在一滩血当中。杜克锡司们立刻来到他身边,将他扶起,提醒他要小心,因为这里可能还会有危险。加洛德推开他们的手,没理会他们的话,径自跑到正在为一个着黑袍的女死者做祈祷的拉迪索维克那里。他拽住枢机主教的手臂,拉他起来站直。 “你看!”王子嘶哑地叫喊着,手指着某个方向。“你看!” “我知道,殿下。”拉迪索维克轻声回答,脸上痛苦悲伤的表情令他看起来苍老了许多,以致加洛德都快要认不出他了。“我知道。”枢机主教又说了一遍。 马理隆贵族一辆五彩缤纷的马车坠落在地面上,它那已被熏烧至黑的碎片洒落了一大片在地面上。拉马车的一群神燕也躺在附近,全都已经死了,这些鸟儿仍被金绳束缚着,空气中充满了羽毛烧焦的味道。 加洛德突然瞥见了一缕正在飘动的蓝色丝线,他不管拉迪索维克的劝告,匆忙地走向那辆马车,捡起一块还冒着烟的、也许是门板的木块,然后大力扔到一边去。埋在木板下面的是一个年轻女人,在她被烧伤折断的手臂里还搂着一个婴儿,仿佛在她生命最后一刻,她都想用自己虚弱的身子去尽量保护这孩子。可惜,她的努力并没有成功,她怀中的婴儿已经软软地躺在那儿,也死了。 女人附近还有一具男尸,他脸朝下趴在这片残骸中,从他的穿着方式和那衣服的华丽,加洛德可以判断出他应是马车的主人,也是马理隆的一个贵族。怀着能找到一线生机的希望,加洛德于是把他的身体给翻过来。 “我的天哪!”王子被吓得连连后退几步。 在他面前的是一副烧黑的骨骼、咧开的嘴巴和没有眼睛的黑洞。衣服、皮肤、肉体、肌肉——这个男人整个身躯的前部——全被烧毁了。 天旋地转。太阳从天空中落下,地面在加洛德脚下抽离。突然,有一双手紧握住他,并从上面大力接住他,他感觉到自己已被按在地面上,这时传来了拉迪索维克的声音,是风送过来的,从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塞尔达拉……快去叫一个来。” “不!”加洛德拼命嘶哑地喊着。他觉得喉咙好像肿胀了起来,很难说出话来。“不,我很好。是……那个……可怜的男人!是什么样的恶人才有可能——”钢铁怪兽。 “我……我很好!”加洛德猛地推开他的祭司的手,挣扎着坐起来。他把头埋在两膝之间,深深地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他严厉地斥责着自己,想用被批评的痛楚感觉,来使自己抹掉刚才亲眼看到的恐怖现象的记忆。他究竟是什么统治者?当他的人民极其需要他的时候,他却已经变得软弱。眼前这个中年男子——一个触媒圣徒——要比自己作为一个王国王子,还要拥有更多力量。 加洛德摇摇头,想努力使自己从混乱的思维中恢复过来,他现在必须决定好应该做点什么事。天哪!有什么事是他能做得到的呢?他的目光情不自禁地瞥向那个贵族的尸体,随即又立刻转开脸,连身子也在发抖。不久,他镇定下来,咬紧牙关,强迫自己要目不转睛地盯着刚才那可怕的景象,正如他所希望的那样,那景象果然激起他心中的愤怒,使他因害怕而变冰凉的血液也因此暖和了起来。 “加洛德。”拉迪索维克在他的身旁跪下。“赞维尔皇帝并不在这些死尸当中,他的任何一个烈火战将也没有。我想你最初是想找到他,你现在还想找吗?” “想。”加洛德答道。他很感激这位触媒圣徒,不但看到了他的弱点,而且能十分巧妙地引导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就吞了吞口水,想湿润一下自己疼痛的咽喉。“想。”他更坚定地重复了一遍。他把一只手放在额头上,令脑海中浮现出自己的战棋沙盘的景象。再做一次之后,他也能看到敌方的一小群抵抗力量。“他们的位置……是靠近东面。” “对。殿下,是靠近东面。”拉迪索维克说道。 枢机主教生硬勉强的说话方式令加洛德立刻抬头望向他,而枢机主教的目光正聚集在东边的地平线上,只见那里有一缕烟正在树木上方升起。 “我们还要透过传送廊吗,殿下?”枢机主教问道,再次提供指引和劝告。“那可能会很危险……” “那是毫无疑问的。”加洛德回答,迅速地思考着。愤怒与责任感令他增添了力量。他拒绝帮助,自己站了起来,开始坚定而自信地走回那个已被破坏的战棋沙盘。“我们第一次使用这传送廊实在是一种愚蠢的做法。我们其实可以直接到达这……这里的中部。”他支支吾吾地说着,并咬紧牙—— “没准备、没防卫,但我们别无办法——”他停下来,强迫自己冷静、符合逻辑地思考这件事情。 “我觉得我们应该——”加洛德才开始讲,就有一位杜克锡司打断了他的话,并快速打了个手势叫他安静下来。然后,他的同伴念了一个咒语,一瞬间,一个魔法防护装置把王子与枢机主教罩了起来,这两个穿宽黑袍的巫术士们也立即升上空中,一个在前护卫,一个在后。 在魔法力量的包围下,加洛德竭尽全力去听清楚究竟是什么吸引住他那两个听觉敏锐的巫术士。最后,他与其说是听到的,还不如说是感觉到的——地面在震动,仿佛一个很重的物体正在附近走动。 钢铁怪兽。 和大多数凡人一样,加洛德也考虑过死亡这问题。他曾从哲学角度去讨论死亡,与他的私人教师和枢机主教一起思考来世。当他听到乔朗的死讯时,加洛德内心深处却在想自己是否有这种勇气走进那变换莫测的云雾中。但是,直到现在,死亡都从不曾接近他,死亡也从来没有以如此狰狞恐怖的面目出现在他面前。 他看到这些死尸脸上的恐怖,看到他们脸上那种死得再平静也无法抹去的痛苦模样,在他内心深处涌动着一股恐惧,使他胃部痉挛,腿变得软弱无力。 加洛德听到枢机主教在喃喃地祈祷,真佩服这个人的信仰,过去也觉得自己在信仰上是虔诚的,但现在他终于认识到那只是动动嘴巴的事。艾敏在哪儿呢?加洛德不知道,但他确实十分怀疑祂会在这儿。 地面的震动越来越明显,加洛德能听到“砰”地一声。他觉得胃痛得难受,他想这也许是因为受惊过度的缘故。有一种幻觉在他脑中变得越来越清晰——萨拉肯的王子正在荣耀沙场上呕吐。 加洛德都能听到这故事在民间传说和歌谣中流传下来了,突然,他大笑起来,那刺耳的笑声令枢机主教担忧地看了他一眼。 加洛德立刻意识到:枢机主教认为我的精神有问题了。他颤悠悠地吸了一口气,觉得恶心的感觉缓解了,恐惧感也已消除,它们不再恐吓和操纵他了。那么这就是勇气了,他略带苦涩地自我解嘲道,想着到最后我们在他人眼中会是什么样子的。 “砰砰砰”的声音变得更响、更清晰了。震动引起了加洛德的注意,他紧紧地拽住拉迪索维克的手臂,用手指了指,然后吐了一口真正是由衷地放心的气。 一个巨头的顶部出现在小山丘的边缘上,下面紧跟着就是巨大的肩膀,随后又出现了覆盖着动物皮肤的巨大躯干,由两条粗粗的后腿驱动着前进。 “一个巨人!”拉迪索维克低声咕哝了一句,并感谢艾敏。 也许他谢得太早了。虽然这不是他们害怕的那个怪物,但杜克锡司仍然在王子四周围设下魔法保护,因为巨人们——尽管通常都很温柔——的行为是难以预测的。更何况这只特别的怪物看起来好像受了伤,昏沉沉的样子。当他越来越近时,加洛德发现他确实是受伤了。这巨人正护着他的左臂,满是污秽的脸上流淌着一行行泪水。 一个受了伤的巨人会更危险,所以其中一个杜克锡司立刻迎上前,站在巨人和王子之间,而另一个与同伴交流几句话后就转身面对王子。 “殿下。”这个杜克锡司说道。“这可能是到赞维尔皇帝那里去的最好交通工具。”起初,加洛德因为太恐惧,也太惊讶于这种建议,所以思维混乱得难以做出决定,只是毫无表情地注视着这个穿黑袍的巫术士。然而,巫术士正等候着他的答话,所以加洛德努力使自己麻木的思维恢复正常状态。 他不得不承认这似乎是个好主意。这巨人——有强大的力量和稳健的步伐——可以把他们运送到赞维尔与不知名的敌人交战之处。巨人不但能使他们到那里更快,而且坐在巨人大肩膀的高处能够提前看到前方发生了什么。另外,只要杜克锡司控制了巨人,在遭到攻击时,巨人就会是个得力助手。 “绝妙的主意。”加洛德最后说道。“做你们该做的事。” 而这杜克锡司早就开始行动了。这巫术士——大约只有巨人十分之一那么高——留下同伴保护王子,而自己就飞上天空,朝那个异变人种飞去。巨人谨慎且疑惑地看着他,但并没有公然地抵抗。 “看来,攻击伤害它的人不是一个巫术士,因为如果是的话,巨人一看到巫术士就会攻击他,要不就会恐惧地逃跑。”加洛德大声地说道。 拉迪索维克回答道:“我想您的猜测是正确的,殿下。这巨人很可能是巫术士们专为这场战斗培训出来的,而且仍然信任他们。一定是其他什么人——或什么东西——伤害了它!”这巫术士对巨人说了些安抚的话,就好像父母对一个受伤的孩子一样,提出帮他治疗受伤的手臂。因得到了关心,巨人的眼泪流得更快了,他很乐意地走近巫术士,举高手臂让他检查,并且语无伦次地哭诉着。加洛德看着巨人臂上红红的伤口,又一次地在想着,这世界上究竟有什么力量能使一个巨人遭受如此重创。 这同一力量还能把那巨大的石头一分为二,能够将一辆马车从空中甩下来,还能把一个人身上的肉烧掉…… 钢铁怪兽。 杜克锡司挥挥手,就令一层药膏敷在巨人手臂上,立刻在巨人身上起了缓解疼痛的效果,因为看到巨人泪流满面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杜克锡司再变出一卷织物,迅速地将巨人的手臂用绷带包扎好。与其说这对治伤有好处,还不如说是因为这些孩子气的巨人很喜欢这种装饰。这任务完成后,巫术士在巨人额头的上空做了个手势,然后,就飞回去报告了。 “我已在巨人身上安装好传动装置。”杜克锡司说道,而这时他的同伴正在撤掉王子和枢机主教的魔法保护。“我告诉了巨人,必须把攻击他的无论什么东西找出来。因为那装置是随巨人所欲,所以我想应该不会有什么麻烦事的。” “做得好。”加洛德回答道。他望向东面,只见那里的烟雾柱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浓。“我们得赶快行动了。” “遵命,大人。”巫术士又念了一些咒语,用魔法把王子和枢机主教升到空中,然后,又缓缓地降落到巨人肩膀上。 加洛德坐稳后,皱皱鼻子,觉得这个穿着动物兽皮的巨人未清洗过的身体上有股难闻的臭味。巨人见到这些骑马者也感到十分好奇,足足停顿好几分钟,才扭转头去接近地望着他们,他的呼吸比他的皮肤还要臭。巨人咧嘴而笑,露出烂牙,朝加洛德的方向转过来,弄得加洛德简直要反胃,枢机主教也用法袍的衣袖捂住鼻子。 最后,杜克锡司厉声下达了一个命令,用刺棒一指,巨人才开始笨拙地移动。巫术士指着烟雾以示前进的方向,而他自己就飞在巨人的前头,指导他那不灵活的脚步行动。 尽管配备了传动装置,加洛德仍担心巨人会想到曾遭受过疼痛的烧伤而拒绝走进烟雾。然而,巨人可能并没有把烟雾和火连系起来,因为他走得毫不迟疑,而且还发出嘎嘎嘎的声音,虽然不懂是什么意思,但非常像那些兴奋的孩子在咿呀学语。 加洛德虽然没专心去听,但他突然意识到这个巨人正努力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事,他不停地朝他受伤的手臂指来指去——有一次差点要把王子从上面摔下来。加洛德赶紧抓牢座位,双手揪住巨人蓬乱肮脏的头发,非常后悔没有人尝试过如何与这些身量过大的人类沟通。为了战争这个目的,这些人被改成这样,且被任由在荒山野岭东奔西跑,直到需要时才被召回。锁闭在这个巨大脑袋里的,正是加洛德想知道的问题的答案,因为他毫不怀疑,无论是什么东西攻击了这个巨人,也正是这个东西屠杀了马理隆的人民。 他们迅速走过介于残断的战棋沙盘和烟雾之间好几里的地域,巨人兴奋且激动的赶路,弄得杜克锡司不得不严厉地命令他减慢速度,否则会甩掉上面的乘客。 加洛德从巨人上面的位置视察着荣耀沙场,看到更多死尸。怒火在他胸中越烧越旺,气得嘴唇也紧紧闭着。他也看到那敌人的更多迹象——留下的长长一串,像蛇一样弯弯曲曲横扫一切的轨迹,贯穿了整个地面,一直向东面延伸。这个敌人显然没有停下来过,大树被连根拔起推到一边,小树则被截成两段,植被也被翻犁或是一把火烧了,而在这些轨迹的两侧,才能看到他的人民的尸体。 加洛德在某个只剩下一片冒烟的树丛,突然看见一束闪光——是太阳底下金属的闪光。他冒着从巨人肩膀上抓不稳的高处摔下来的危险,转过头来观察,那看起来是人一样的身体。要不是它看来样子太奇异,王子早就能肯定它身体上有金属皮肤。 加洛德首先想做的就是停下来去研究调查一番,但他不得不放弃这一念头。巨人——在传动装置和兴奋心情的影响下——很难停下脚步来。而且,如果让他独自一人,他很有可能会狂奔起来。当王子想到这里时,巨人已经驼着他们走过那东西很远了;加洛德再回头望时,已看不见小树林的踪影,更不用说在树林中的一个物体了。 “我可能很快就能了解清楚正在发生的事情了。”他表情严肃地对自己说道。不知不觉,他们已经接近最浓的烟雾柱所在的地方。加洛德突然听到——比巨人嘟嘟哝哝说的话还大声些——一个低沉的哼哼声,还混合了一些爆炸声,类似那种在节日时,幻术师弄出来让孩子们吓一跳的东西。加洛德又有腹部绞痛、喉咙干渴、双膝发软的感觉了,但这一次,他的恐惧还缚上了一种奇怪的兴奋,一种好奇心,一种想知道前方有什么东西的强烈欲望。 这时,飞在巨人前面的杜克锡司在一座陡峭的小山前面停了下来,他们的前进动作突然减慢。加洛德仔细观看他们,见到那两个带着头罩的头转过来对望了一下,虽然他没看到巫术士的脸,但却能感到他们俩共同的怀疑与敬畏之情,这对两个受过良好训练的杜克锡司来说,却是破天荒头一回。 当巨人哼哧哼哧地上山时,加洛德极想看看他们见到的东西,于是,弯着腰半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凝望着前方。加洛德和巨人同时看见了敌人。巨人愤怒地咆哮一声,突然停下来,使得加洛德站不稳,一个不稳,向后一倒,从巨人肩膀上掉下来。幸好,他的魔法足以支撑住自己。他用魔法使自己飘浮在空中,就这么盘旋在小山顶上的树林上方。 从上面往下望,他看到了敌人。 那些钢铁怪兽。 第十四章 死人军团 地面上几乎爬满了那群东西,它们像鼹鼠一样瞎碰乱撞,只留下死尸和荒地来证明它们的经过,没留下任何有生命的东西。加洛德看着那些钢铁怪兽一会儿把头摇向这边,一会儿摇到那边,无论它们的头朝哪看去,哪里接着就是死亡一片,比眨眼还要快,这让加洛德惊奇得目瞪口呆。 它们的动作很协调,也很有目的性,有二十只或者更多的钢铁怪兽正从不同的位置往北面聚集。它们一旦交集在一起,就会排成一队,每队之间相隔大约有三十尺的距离。在这些钢铁怪兽后面步行的是数百个人类,至少加洛德猜他们是人。他们有腿,有手,有头,走起路来挺得笔直,但他们的皮肤是金属的。在阳光下,加洛德看到他们闪闪发光,这让他想起了在树林里看到的那个物体。 他首先想到的是他们有可能被杀掉,再一想,更加恐怖的,就是这些敌人——钢铁怪兽和怪人——朝同一方向前进:南面。加洛德努力把目光从他们移开,朝前望,向着南面。他能看到锡哈那所制造的暴雨云把他的队伍标记出来,在他的脑海中,他能看到他的烈火战将、巫术士和女巫术士什么也不懂地站在那里,只等着死亡来临。他想起现在还散落在地面上的马车,也想起成百上千的观众拎着装满水果和酒的柳条篮。这场暴风雨肯定已促使一部分人离开,但他们可能只是到荣耀沙场的边缘,在那里没有那么潮湿。也许还有另一部分人正往这个方向来,这样他们无疑会看到灿烂的阳光…… “殿下!”其中一个杜克锡司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手臂,肯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虽然他不能确定是什么事,但显然这事让训练有素、纪律严明的巫术士都觉得震惊。加洛德向前方巫术士们指示的几里外下方看过去。 一道天然形成的山岩结构在匆忙之间被改造成一个粗糙的石头堡垒,王子能看见在山堡里有人影在动,凭那些人身上的红袍和黑袍能区分出男巫术士和女巫术士,不同程度的红色则表明出他们原本属于交战的哪一方,而新出现的威胁使得一切都平等了。当加洛德在观察他们的时候,他发现有一个身穿大红战袍的人影大步走过那道匆忙成形的石堡,挥动着手臂,虽然王子在这么远之外听不见说的是什么,但显然是在发布命令。 “赞维尔。”加洛德咕哝了一声。 “殿下,他们就在那些东西的正前方!”杜克锡司说道,他声音中的紧张显示出正尽力控制自己。 赞维尔知不知道?赞维尔知不知道这些怪物要往哪儿去、想占领哪儿呢?或者,他是不是就退守在那里,不知那些军队正集结起来向该处进发? 这些钢铁怪兽究竟是什么东西?还有这些铁人呢?加洛德十分纳闷,目光禁不住充满恐怖与好奇地回望他们。他们是从哪里来的?有没有可能是辛姆哈伦上的另一个城市,想出什么办法获得了这种知识和力量,创造出这些东西?不可能,加洛德摒弃了这种想法。任何这类事情都不可能瞒得住,此外,要创造出这些东西的法师,必须具有连古人们都想不到的知识和力量。 然而,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他们不在战棋沙盘上露面呢?为什么他看不见他们……? 答案是不言而喻的,如此之明显,以致他意识到自己一直都十分清楚,从一开始就推测出来了。 他们是阴魂。他们全都是——钢铁怪兽、金属皮肤的怪人。都是活死人。 杜克锡司又碰了碰他,说道:“殿下,拉迪索维克枢机主教,关于巨人……你们有什么吩咐?”加洛德好半天才把眼睛从怪物身上移过来,最后瞄了一眼石堡中的赞维尔皇帝,之后转身走开。当他这么做时,他瞥见有一只怪物在一块挡住去路的巨大砾石前停了下来,从它的眼睛射出一束光,巨石便被碎成齑粉。 可想而知那个石头城堡的命运如何。 加洛德现在迅速行动起来,他的思维不再被那些充满阴影的恐惧所折磨,如今已是积极主动。 “我们去向赞维尔发出警报。”他说。“劝他撤退,凭他那么一点人,他敌不过这些东西。而且,我还需要派人送信回去给我们的队伍。”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急速穿越过空中,回到巨人这边。刚才一看到那些怪物便令他麻木,他都忘记了巨人的存在、忘记了枢机主教,差点要忘记其他一切了。 杜克锡司把拉迪索维克枢机放下来后,他就在地面上等候王子,巫术士差点就拦不住那个怒火中烧的巨人。当加洛德意识到拉迪索维克刚才无疑处于危险之中,他的王子任由他——一个软弱无力的触媒圣徒——自己保护自己,王子内心感到一阵内疚,但这种感觉一闪而过,就被需要立即行动的紧迫感所取代。 “你看到了?”加洛德表情严肃地问枢机主教,一边下降到枢机主教和巨人所站的一片烧焦草地上。 “我看到了。”拉迪索维克答道,面色苍白,身体有些颤抖。“愿艾敏垂怜吾等!” “但愿祂真能如此!”加洛德嘟哝了一句,他那嘲讽的口吻又使得主教担忧地看了他一眼。但此刻没有时间去忧虑有没有信仰了,加洛德对陪在他身边的杜克锡司打了个手势下令。另一个杜克锡司正控制着巨人。 “你和拉迪索维克枢机主教进传送廊——” “殿下!我认为我该留下来——”枢机主教插话。 “——返回司令部。”加洛德冷冷地继续说道,不理会主教的话。“你们要动用一切可能的手段,务必把市民们从那片区域撤离,把他们所有人——”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又扭歪了嘴地笑了一下。“甚至是我们的人民,统统带到马理隆去,那是最近的城市,且魔法穹顶能给它最好的保护。我不知道赞维尔留下谁来看守它了?”他又咕哝了一句。“也许派主教凡亚回去了。好吧,那也没有办法了,拉迪索维克枢机主教,你必须前往主教那里一趟,解释一下发生了什么事情,并且——” “加洛德!”拉迪索维克沉下脸叫道,眉毛拧在一起,这种模样即便加洛德孩提时做错事被抓到时,也从来不曾见过的。“我坚持请您听我说!” “主教,我不是为你自己的安危才把你派回去的!我需要你去跟凡亚谈——”加洛德有些不耐烦了。 “殿下。”拉迪索维克打断他的话。“这里没有一具是触媒圣徒的尸体!”加洛德一点都不理解地盯着他,问:“什么?” “在战棋沙盘附近的战地上,在我们所经过的荣耀沙场上——”拉迪索维克摆了摆手。“没有一具触媒圣徒的尸体。殿下!你和我一样清楚,他们是至死都不会背弃他们的烈火战将,或是不做临终仪式而离去的,但是战棋沙盘附近那些死去的,没有一个做过仪式。要是触媒圣徒们死了,那么怎么不见他们的尸首呢?他们都怎么了?”加洛德回答不上来,在所有离奇事情当中,这是最古怪的一件事,无法解释,毫无道理。然而,什么才是有道理的?钢铁怪兽,毁灭一切当道的东西,毫无理由地大开杀戒,它们把一切都杀了,除了触媒圣徒。 “所以我必须坚持我的意见,殿下。”拉迪索维克冷静而又严正地继续说道。“作为一个高级神职人员,应当允许我留下,让我尽我所能去解开谜团,找出我的兄弟们的下落。” “那好吧。”加洛德困惑不解地应了一声,努力抓住在他面前匆匆而过的某个想法的尾巴。他转身面对那个杜克锡司,命令道:“你……去向凡亚解释吧,马理隆需要赶紧设防。再派信使,派那些翅翼使者到农庄去,把平民都送到城市魔法穹顶的安全保护区。与你们杜克锡司教团在其他城市的成员联络,看看他们有没有被袭击。”杜克锡司默默点头,双手扣在前面,跟以前一样遵规守矩,显然,他恢复了自制力,也许他和加洛德一样,这个巫术士现在有事情可做,就感觉好多了。 “烈火战将们要留在阵地上直到最后可能的一刻,我要去劝赞维尔撤退,撤退到我们的队伍来,你还要去禀报我父亲,告诉他正在发生的事,还要告诉他萨拉肯也必须做好抵御攻击的准备,虽然他们要自己保卫自己以防这些怪物……”王子嗓子哑了,他咳嗽了一声,清清嗓门,生气地摇摇头。 “你明白你的命令了吗?”他口气生硬地问道。 “明白了,殿下。” “那么好,出发。但首先命令你的伙伴放了巨人。” “是,殿下。” 不知是加洛德的想象,还是他确实看见在那兜帽深处几乎看不见的苍白脸上闪过一丝微笑。“那样会为我赢来我需要的时间。”王子嘟囔了一句,他看着那个巫术士飞到他的同僚那边去,那个杜克锡司正卡住巨人。他看见黑兜帽点了点头。“您最好打开传送廊,拉迪索维克,一旦巨人身上的魔咒解除,我们就得立刻离开这里。” 传送廊豁地开了,第一个杜克锡司已消失不见,他去执行王子的命令,另一个嘴里念了一个咒语,就放松了对巨人的控制。巨人立刻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愤怒尖叫,他在毫无控制、毫无方向的怒火中蹬蹬地到处乱踩,乱踢乱蹬的脚踹倒了小树,震撼了大地。闪避到传送廊里的王子和枢机主教只等着杜克锡司跟进来,然后就关上入口,启程。 “可能要过一会儿,但是那些钢铁怪兽肯定会杀了这可怜的家伙,你当然是知道的,加洛德。”拉迪索维克轻声说道。 “是啊。”加洛德说话时,心里想着他曾经见过的那块巨石在他眼前粉碎了。这个念头令他感觉受伤,也感觉愤怒,而他却不十分清楚是为什么。尽管他从来没有狩猎过巨人以作为娱乐,这在很多贵族是常有的事,他以前从来没——在此以前从来没有——关心过他们的生死。 然而,现在他在乎,他还相当在乎。他关心那个巨人,关心那个母亲还有她死去的婴儿,关心躺在战棋沙盘下的锡哈那,关心那连根拔起的树木、烧焦了的草地;他关心赞维尔,甚至关心那些怪物前进道路上的敌人。 自动地而非自愿地,他又回忆起那个预言。 在皇族的后裔中,将会诞生一个完全没有法力,却能够幸存下来的人。当他再度面临死亡并幸存归来时,他的手中将掌握着世界的灭亡—— 巨人的世界,那个小小婴儿的世界。 就是他的世界。 第十五章 无路可逃 女巫术士那比杀人用的奇耶藤刺还尖利的指甲戳进莫西亚的肉里,她猛地把莫西亚推出了传送廊,紧跟在他后面出来,抓着他的手劲没有丝毫松懈。辛金悄悄往旁边一闪,企图留在传送廊里,但女巫术士的目光立即扫了过来,锐利得就像她那尖尖的指甲一样。辛金只得跌跌撞撞地跟了出来,嘴里还咬着那橘红色的丝巾。 “用它塞住你的嘴巴,叛徒!”莫西亚立刻骂道。 辛金受伤的眼睛瞪着莫西亚,想要回嘴,却一下子给呛住了,猛地咳嗽起来。他把橘色丝巾吐了出来,悲哀地瞪着那团已然湿透的布,奋力把它扔向天空。 “我说呀,这样做我也很痛苦。”他样子忧郁地说道。“国家处于危难之中,或诸如此类吧……但我能怎么办呢?”他边说边无助地瞥了一眼女巫术士。“而她似乎吸引我天性中好的那部分。” “这边走!”女巫术士又推了莫西亚一把。 传送廊的尽头是一座很大的堡垒,由石头搭建起来,这石堡显然是仓促间以原本就位于荣耀沙场中心的天然巨石结构为基础所搭建。墙大约有十尺高,依地形而建,迂回蜿蜒,围成一个粗略的圆。城堡已经挤满了人——有巫术士、女巫术士、巫医和触媒圣徒等。 岩石上开有“视窗”,可以让巫术士们向敌人施咒,或是飞到空中又降落下来;用墙做掩护,免得浪费他们自己的生命之力,墙也能保护他们以免被半人马踩踏。在这场战斗中,城堡的作用就像是小孩子在沙滩上玩堆沙游戏时筑起的沙堡,无论哪边占有城堡以攻击敌人,就等于赢了战棋沙盘上的这个地区。看着法师们个个脸色苍白、嘴唇紧抿、下巴紧绷,拼命想要挤进城堡,莫西亚忽然明白了。这回赌注要大得多了:押上的是性命。 此时,已不需要别人来告诉莫西亚究竟是什么敌人大家要严阵以待。他可以看到浓烟四起,升入高空,大地也在脚下颤抖着,此外,他能听到远处有一种嗡嗡嗡的低沉声响。 “他们快过来了,是吗?”莫西亚喃喃地说道,脑中浮现出沙堡被无情的海浪冲溃的场景。“那些东西!你打算怎么办?”他转而问女巫术士。“就待在这儿等死?” 自带他进入传送廊后,女巫术士第一次正眼看向莫西亚。“待在这是死,到别的地方还是死,有什么区别吗?”她轻声答完后,转向一位穿着深红色长袍背对着他们的巫术士,恭敬而又清晰地说:“陛下,我已经找到那个年轻人——莫西亚了。”那巫术士正在与其他几个烈火战将说话,一听到女巫术士的声音,立即转过身来。他那大红长袍以及袍上的金色徽章,在明媚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一看到那人的脸,莫西亚立刻感到一阵刺痛。并不是因为他跟乔朗长得很相像,而实际上仅从外貌而言,这两个人并不十分相像。这张脸比乔朗要瘦、要老、要尖,但他却有着黑亮的头发、清亮的褐色眼睛,有着骄傲而又优雅的体态,还有那同样高傲、微微前翘的额头。 乔朗——真的是皇帝的儿子?如果说之前莫西亚不相信辛金的话,那么现在他相信了。这家族的特征实在是太明显了,根本不容置疑。莫西亚怔怔地看着这位前任的赞维尔亲王,现任的马理隆皇帝,乔朗的舅父。 赞维尔笑了,或者不如说是他那薄薄的嘴唇向后拉伸,扯出一个讥讽式的笑容。 “我知道你认出我了,年轻人。”他说。“你认出我,是因为他,是吧?”莫西亚无法回答。 “我知道他回来了!”他傲慢地点了点头,冰冷的眼神在探索莫西亚。“他已经回来了,回来毁灭这个世界了!他在哪里?”皇帝突然厉声问道。他伸出那爪子一样的手,紧紧掐住莫西亚的脖子。“告诉我,他在哪里?或者,让我以艾敏的名义,从你的心脏里把你的话挖出来!” 莫西亚吓呆了,动弹不得。要不是辛金恰巧不小心撞到赞维尔身上,险些就撞倒他,那么赞维尔的威胁极可能就得逞了。 “我的老天!是你吗,陛下?请允许我助您……嘿,我说!……多么可怕的表情!要知道,如果老是这样的话,您的脸很快就会冻成那样子!放开我,你这个蠢货!”最后面的一句话是朝一个杜克锡司说的,这个杜克锡司紧紧抓住这个小胡子年轻人。“这可不是我的错!那边那个家伙——”他胡乱指了指。“讲了最耸人听闻的话!他说我们都将会死得很惨很惨!我突然只有一个欲望——那就是要离开这里,就这样,我把陛下当成传送廊了!” “把这个笨蛋赶走!”几点沫星从赞维尔的嘴唇飞出。 “我自己会走,不用您吩咐!”辛金高傲地说道,他从空中扯回橘色丝巾,轻轻盖在脸上。“不过,你最好不要把时间浪费在那个乡巴佬身上。”他用锐利的眼神斜睨了莫西亚一下。“为什么不问我呢?我可以告诉你乔朗在哪。我见过他。”赞维尔盯着辛金,在这个狄康杜克眼中燃烧的疯狂几乎可以把辛金化为灰烬。这时,一声爆炸令整座城堡都摇晃起来,所有人都恐惧地望向北边,除了皇帝,他动都没动一下。 “你是什么意思?你是说你见过他?”赞维尔问。“他在哪?” “他就在这里!”辛金冷静地说道。 “混蛋!我受够你了……”这个狄康杜克做了个暴跳如雷的手势。莫西亚僵住,只等着看辛金被怒焰包围。 显然,辛金也这么想。他连忙纠正道:“不是这里的这里,而是在这里的附近。就在某个地方。我……呃……请挑出一张牌!”他出人意外地说道,也不知从哪变出了一副塔罗牌。“随便抽一张!”他把牌举到皇帝面前,但后者却眯起眼睛,冰冷的目光令人胆战心惊。“这样吧,我自己来,不劳烦您了。”辛金抽出了一张牌,举了起来。“死神!”他惊叫,接着又抽出一张。“又是死神!”跟着抽第三张。“还是死神!”辛金跳着脚,尖叫起来:“三次都是死神!您看,那就是乔朗,一个死了的人!他的妻子也和死人交谈,而他自己就跟一个已死的触媒圣徒走在一起。” 赞维尔捏紧了拳头。 “呃,呵呵,您、您是对的!这、这真是一个愚蠢的游戏。”辛金结结巴巴地说道,把手中的牌悉数扔向天空。那些牌在他周围飘飘扬扬地飞舞着,像一片片绚丽多彩的落叶。最后,所有的牌都落到地面上。莫西亚瞥了一眼,所有的牌都是“死神”。 这时,整个天空都弥漫了烟雾,呛人的燃烧气味也越来越浓,嗡嗡声越来越大。 “陛下!”几个声音同时大呼起来。烈火战将们簇拥围上前,抢着要引起这位狄康杜克的注意。 “我来对付这两个年轻人,陛下。”女巫术士主动地说道。 “快点!”赞维尔的拳头握得更紧,他那阴郁的黑眼睛再次望向莫西亚,直到他的注意力回到自己的幕僚们身上。 “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关于乔朗的事!”莫西亚绝望地说道。“随你怎么处置吧!”他又补充了一句,而女巫术士那尖锐的目光一直逼视莫西亚,好像在搜索他的脑子似的。“我没见过他。” “但是,你知道他已经回来了。” 这时,又一声爆炸,大地都震动起来。莫西亚害怕地看看四周。 “我……我不知道!” “他当然回来了!”辛金大声说着,很是忿忿不平。“我不是告诉过你我见过他了吗?为什么就没人相信我呢?”他继续说着,感到尊严已经受到伤害。“要是你们认为我会在这里逗留,和认为我是说谎者的人一起去死,那你们还是想点别的吧。别、别说道歉,我已经觉得极其无趣。既然如此,我就走了。” 辛金目不转睛地看着莫西亚,突然放声哭嚎。 “噢,永别了,我童年的伙伴!”他甩开两臂,紧紧拥抱莫西亚,臂力之强几乎使他窒息。“我代表那些要逃到安全地带的人向你致敬!勇敢地向前吧,我的孩子!到时再带着你的护罩回来,或是躺在上面让人抬回来!”辛金高高举起双手,那橘色丝巾在空中随风飞舞。“再次拥抱你,我亲爱的朋友,再一次!”紧跟着,丝巾幻化成一阵强风,辛金就不见了。 “这么说,他说的是真话了。”这不是个问句,女巫术士若有所思,又有点失神地盯着刚刚辛金站的地方,显然是在思考他说的话。 “真话?辛金?”莫西亚想要大笑,可惜却笑不出来。 一声毁灭性的爆炸击中城墙,顿时空中碎石飞溅。人们或因吃惊,或因疼痛,或又痛又惊地大叫起来。 “他们攻来了,我们被包围了!”有人一喊,挤成堆的人开始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逃窜。靠近爆炸地点的拼命要逃到城墙后,而墙里的又想涌上前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城堡中的那几个塞尔达拉赶忙去救扶伤者,而那些烈火战将们也惊叫了起来,赞维尔则在大声斥责他们。 “不可能是钢铁怪兽!它们离得还很远!” “而且,它们都是瞎的……” “不,它们不是,我就看到过一个……”整个场面闹哄哄的,一片混乱。女巫术士不见了,莫西亚也不清楚她去了哪,不过,刚刚他好像看到她飞到墙外去探查。站在城堡中央,莫西亚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孤独与害怕。他开始咒骂辛金将自己带到这里,却自个儿跑了。不过,这咒骂却不是认真的。 “要不然我可能还在那外面呢。”他浑身发抖地咕哝了一句。又是一声爆炸,人们痛苦惊恐地哭着喊着,整个城堡乱成一团。 “沦陷了!”他感到一阵窒息。一时之间,他非常想到外面去。到哪里都行,只要不是被困在这些城墙里等死就行!莫西亚惊惶地扫视四周,企图找到一条出路,而他的眼睛不经意地移至赞维尔身上,看见他正跟烈火战将们站在一起。莫西亚顿住,只能呆呆地盯着他。此时的赞维尔已经换了一个样子,完全不像刚刚怒吼着要知道乔朗下落的疯狂模样。现在的他冷静地站在那儿,脸色苍白但却很镇静,他正在听烈火战将们说话,莫西亚从他能偷听到的激烈对话只言片语中猜测出,他们正在争论消灭那些钢铁怪兽的最有效办法。 “它是用眼睛杀人的,就像蛇怪那样,一瞪眼就能要人命,陛下。”其中一个说道。“所以我们要以牙还牙,让一个人在前面引开它的注意,另一个人就从背后进攻,要用安眠死咒……” “我请您注意,陛下,但是那杀人的武器是从怪兽眼里射出的一道光啊!一个简单的黑暗咒加上……” “爬虫!陛下,那怪物很显然就是一种爬虫!它像蟒蛇一样有鳞!我们可以用冰冻咒来冻结它的血液!” 这是没用的,莫西亚悄悄地说道。我见过它们,它们的头可以任意方向自由转动。我也看过那些鳞片,那是用铁做成的。我还见过那些操纵怪兽的人,他们都有着银色的皮肤,是能用手掌心杀人的活死人。 莫西亚观察着赞维尔,忽然意识到,其实他也想到这些了。这个狄康杜克是在倾听,但脸上却呈现出思维的游离状态,他的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痛苦微笑,似乎他只把眼前的人当成一种消遣。他的眼神平淡、空洞而又漠不关心,对周围一切都毫无反应。不远处,一声爆炸使得他周围所有的人都紧抱住头,但这也没影响到他,他眼皮甚至连眨都不眨一下!跟着,一下、又一下的爆炸。从怪兽眼中射出的光束攻进城堡了。它们能准确无误地击中目标,死亡无处不在,无从避免。扑倒在地的人死了,逃往空中的人也死了。没有人能预知下一道死亡之光会出现在哪里,而它也从未误发过。一个站在墙外的德鲁伊毫无声息地蜷曲了下来,他的脑袋穿了一个洞;一个原本一直在空中观察的翅翼使者突然摔了下来,几乎就掉到莫西亚的脚边,而他的羽毛翅膀着了火!躲在墙里的人大叫着看见怪物了,还有一些人惊喊着:“它们中间还有个巨人!”根据那不时闪现的亮光和随后的火焰,一些巫师开始联合起来,试图阻止怪兽们的前进。 “我得做点什么才行。”莫西亚对自己说道,可是没有半点主意。他没有武器,他的弓箭已经丢了,而那也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莫西亚觉得自己整个人好像被层层叠叠绝望的被单紧紧裹住,使他连半点求生的意念都已失去。 “去吧!”赞维尔突然发出一道命令!莫西亚听出自己的绝望在赞维尔的话音里得到回应。 “去吧!”赞维尔命令他的烈火战将们,同时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用你们微不足道的咒语去对付它们吧!然后,你们喜欢怎么死得高兴,就怎么死吧!”所有人都愣住了,烈火战将们打住话头,他们都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主人。只见赞维尔又打了一个手势,他的眉毛高高挑起,脸上显露出恼火的神色。烈火战将们面面相觑,既绝望又局促不安。这时,一个清晰的男中音响起,盖过了那些为逼迫而来的死亡恸哭的声音,盖过了那石堡的崩裂声,也盖过了正逼进的怪兽嗡嗡声。 “赞维尔皇帝!”赞维尔转过身,莫西亚,以及所有在城堡里的人都转过身。 加洛德王子、拉迪索维克枢机,身后还跟着一名穿着黑袍的巫术士,走出了传送廊。王子——他们的敌人——的出现,在那群围着的人群中泛起了一阵既困惑又饶富兴趣的涟漪,这倒让他们一时忘了恐惧。而莫西亚就像是在绝望的深渊中看到了一线希望的曙光。于是,他赶紧和其他人一起迎上前,急着想听听他们都说些什么。这时,杜克锡司们连忙在皇帝周围清出一个空间。就这样,赞维尔和加洛德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周围围了一圈又一圈因紧张而绷紧的面孔。 “你终于还是来了,妖艺工匠们的王子!”赞维尔说道。“是来投降吗?”显然,这意想不到的问话让加洛德全然惊讶。他困惑地看着赞维尔。“你知道有什么东西朝你开来了吗,赞维尔?”王子低声问道,接着,他扫了周围的人一眼,走近他,说道:“我们应该私下谈一谈。”赞维尔立刻后退一步,傲慢地扯开自己的袍子,不让加洛德碰触到。“恶魔王子,想说什么就说,说完就请吧!”莫西亚紧挨着人群,发现加洛德的脸因怒火而涨红。这时,枢机主教赶忙按住王子的手臂,要他克制。 “很好!”加洛德说完,紧抿双唇,周围的人都静了下来,但过不了多久,这安静就被爆炸和尖叫声打破了。“我想单独跟你谈谈,赞维尔,因为我不想引起一场混乱大逃亡。”王子看了周围的人一眼,继续低沉地说道:“但是你的人民对这受过太多良好训练,你不得不从这里撤退,皇帝。你必须现在就撤!” 但是,赞维尔摇了摇头。“要知道,这是你的错!”他轻声说道。双臂抱胸,用平淡的、冰冷的眼神盯着王子。“你拥有过他,但你却让他走了!” “让谁走了?你在说谁?”加洛德显得很是困惑。然而莫西亚知道,其实王子知道赞维尔指的是谁。 “当然是乔朗!而现在,你必须承担一切后果!” “乔朗?!你疯了!乔朗已经死了!”然而,莫西亚听得出来,加洛德在说最后几个字时,声音也在微微颤抖。而毫无疑问的,赞维尔也听出来了,因为他嘲弄地一笑,耸了耸肩,径自转过身去。 加洛德被这男人的冷漠惹恼了,他又是生气,又是沮丧地瞪着他的背影。这时,大地再次震动,每隔几分钟就有一人死于怪兽眼睛发出的死亡之光。王子扬手往北一指。 “赞维尔,你听着!那里有二、三十个怪物正朝这边进发!你根本没有获胜的机会,你必须让你的人民离开这里!”巫术士们个个面面相觑。莫西亚深深地吸了口气,想象着那三十个钢铁怪兽。 “你打不过它们的!”加洛德大声地说道,周围那些人也附和着。 “我们打不过它们的!我们必须逃跑!” “打开传送廊!” 加洛德所担心的恐慌一瞬间爆发了,像火焰一样蔓开,这恐慌的火势随着每一次死亡之光闪现而增强。莫西亚也跟身边其他人一样,头脑中也只剩下一个清晰、连贯的念头:“逃出去!”当他身边的一条传送廊打开时,他立即纵身扑过去,与任何挡路的人争打。法师们也相互争执不下,恐惧已使他们发疯,使得他们争先恐后地要到传送廊那安全所在去,但传送廊一次只能进去几个人。 一个暴怒尖锐的声音盖过了那片鼎沸声。 “站住!”赞维尔大声怒吼道。“关闭传送廊!颂离!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我命令,关闭传送廊!一个都不准走!”莫西亚迅速地看了看那几个脸色苍白的触媒圣徒,他们正从那魔法传送廊向外张望,眼睛睁得老大,充满了恐惧。颂离很快就执行了皇帝的命令,原本洞开的传送廊砰地一声关上了,留下那些人们站在石堡里,有的放声哭号,有的甚至还举着手在空无一物的空气中狂抓乱舞,试图再把传送廊打开。至于其他人,就像莫西亚一样,傻愣愣地站在那儿。 “你真是疯了,赞维尔!”加洛德大声地骂道。他挣脱枢机主教拉住他的手,猛地扑向赞维尔——没人知道,或许连王子自己都不清楚,他这样做是为了唤醒赞维尔的理智,还是为了掐住他,要他的命!但是,赞维尔依旧蔑视地看着他,同时举起手。只见加洛德撞向一堵冷冰的墙壁,撞得头昏眼花的他,眼看又要向后倒,枢机主教连忙上前扶住他。 “笨蛋!你们为什么要跑啊!”赞维尔高声骂道,他的声音——因充满了魔法力——高出这片混乱之上。“为什么要摆脱它?要死就死快一点,就在这儿,就是现在!这是世界的末日啊!”他伸长那披着大红色长袍的手臂,慢慢地在围住他的闪亮的防护冰墙里转了一圈,然后仰望天空:“预言就要实现了!” “不,舅舅!”一个声音回答道。“预言不会实现!我回来阻止它了!” 第十六章 毁灭世界的大权 加洛德在很小的时候,曾有过一次被震慑住的经历。那是在一个野外,正值两组锡哈那以天气为斗的战争,风云际会之时,突然,一个闪电霹雳在加洛德的身边炸响,近得能让他嗅得到它在空气中嘶嘶作响。他还清楚地记得,那令人目眩、麻木的凄厉叫声震穿他全身,紧接其后的雷鸣击中他,几乎震得他丧失呼吸的能力。 “预言不会实现!我回来阻止它了!”这声音说出这些话对加洛德的影响,就不亚于那阵霹雳。那宏亮的嗓音——如此熟悉,然而又如此陌生——引发一阵震撼,令他周身热血沸腾,可是,那个人浑身闪烁着令人恐惧、充满力量的光芒。 “乔朗!”他大声地喊道,迅速转过身去。 这声音是多么的熟悉——却又不完全熟悉——所以加洛德认出了站在面前的这个男人。然而又像是不认识他。 那浓密黑亮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加洛德还记得那头黑发,总是那么长长地披着,卷曲地覆在一张洋溢着青春热力的十八岁青年脸上。可是现在,黑色的卷发被剪短,披在肩上,梳得平顺光亮,额前还有一小绺苍白的头发垂下,托衬着他的左脸。 这张脸依旧是那么熟悉,黝黑的轮廓清晰俊美。然而,岁月大师之手挥舞的斧凿已在这张脸上到处刻下了一道道悲伤与年月的痕迹,还有一种莫名的、无法言喻的哀痛。事实上,他的容颜已然改变得太多,要不是那双眼睛,加洛德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第一印象。但是,这是一双属于乔朗的眼睛,因为加洛德在那里面仍然看得见跳跃着的熔炉之火——闪烁着骄傲、痛苦和愤怒的光芒。 同时,他也看到另一样东西——束在那人腰间的剑鞘。这剑鞘曾经是一件礼物,而且就是他送给乔朗的礼物。加洛德知道,套在里面的就是那把闇黑之剑。 “乔朗?”王子轻轻地试问道,眼睛直盯着这个立于城堡中央,穿着素白长袍的人。 拉迪索维克枢机跪倒在地。 “是啊,枢机主教!”赞维尔蔑视地说道。“快祈求艾敏的宽恕吧!预言实现,世界末日到了!”跟着,他挥了挥手,解除了围住他的冰护墙,随后向前大踏一步,指着那人大声喊道:“就是这个恶魔带来的!杀了他,杀了……” 这时,一道眩目的亮光一闪,皇帝的话在可怕的咯咯声中停住了,透过在视觉上一道红光的残影,加洛德发现这个狄康杜克脸朝地向前一栽,像被雷电击中的树一样倒在地上。 所有的人都惊骇地呆愣在当场,没有人敢动,也没有人敢说话。 一名杜克锡司首先回过神来,她飞快地蹲到皇帝的身边,翻过皇帝的身体,才正准备叫塞尔达拉过来,声音却没说出口来。 一个烧得发黑的洞——而刚刚还是一个人的嘴——贯穿了头部,整个都烧透了。她迅速拉过赞维尔战袍上的兜帽,盖住那毛骨悚然的伤口和剩余的脸部。 可是,迟了。还是有人看到这惨不忍睹的模样。他们狂乱地尖叫着,或跌坐在地上,或飞跃上空中,更有的大喊着要打开传送廊。人们无助、绝望地喊着皇帝的遗言:“世界末日到了!”赞维尔的侍卫们立刻冲向那个着白袍的男人。只见他伸手从背后抽出那把闇黑之剑,横于胸前。剑在他的手中发出湛湛蓝光。 “住手!”加洛德大喊一声。巫术士们勉强收住了向前冲的步伐。王子瞥了尸体一眼,再看向那握着泛蓝光的剑之人。 “听着!”那男人又开口了,他紧盯着又要逼近的杜克锡司。“你们将会像我舅舅那样死去,除非你们能立即行动起来。”他一边说,一边把闇黑之剑横在自己和杜克锡司们之间,慢慢地向加洛德走近。 “不,不要靠近我!”加洛德失声大喊。他的手不住地挥舞,像是要扫开一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鬼。“难道赞维尔说的是真的,你真的是恶魔?是你把毁灭带给我们的?” “这是你们自己招致的!”那人厉声地说道。 突然,他伸出左手,紧紧抓住加洛德的手臂。加洛德立即倒吸了一口冷气,拼命挣扎想挣脱。于是,那帮杜克锡司又逼上前去,但闇黑之剑一抖,他们又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他们能感觉到那把具有吸取别人魔法的剑正在吸收他们的魔法力,他们的生命之力正悄悄往外泄。 那男人紧紧握着加洛德的手,把他握得发痛。“我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我的确到过来世之境,但我又回来了!我了解那些敌人,也知道该怎样对付他们!你必须照我所说的去做,否则,这一切就真的像我舅舅所说的,要毁灭了!” 加洛德看着那紧抓住自己的手,还是将信将疑,虽然他心里已经知道这肯定是一个活着的人。“你从哪里来的?”他的声音空洞无力。“这些敌人是谁?你又是谁?” “现在已经没有时间谈这些问题了!”那人不耐烦地大声说道。“那个巨人的确阻挡了那些坦克一段时间,而这可怜的人现在已经死了!敌人又在迅速逼近我们!不消几分钟,这堡垒里的人就没有一个可以活着出去!”突然,他把闇黑之剑插回鞘里,摊开双手,说道:“看,现在我没有武器了——你可以把我抓起来,只要你愿意!” 就在那些杜克锡司想冲上去抓住他时,一声巨响,大地又晃动起来。 “城墙被击穿了!”有人大声喊。“我们看得见它们了,它们冲上来了!” “噢,死神已经降临了……”加洛德喃喃地说道。 挫败、生气、恐惧的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使他看不见脚边的尸体。他的整个思绪都陷入混乱、动摇、害怕、惊恐之中。他伸出手,掩着自己的眼睛,咒骂自身的脆弱,但也知道自己已无计可施。这时,又一个爆炸击中了城堡。人们哭喊着,求他救救他们。但,他又能怎么办呢?他也跟他们一样不知所措、一样绝望啊!这时,他听到身边的枢机主教正在祈求艾敏的拯救。那么乔朗呢?他到底是拯救者还是毁灭者? 但是这还有什么意义…… “放开他!”他终于开口命令巫术士们。只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去,面对那个穿着白袍的人。“好,我会听你的,不管你究竟是谁。”接着,他有点生硬地问道:“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把所有的巫术士和他们的触媒圣徒都召集起来。噢,不,主教,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做这个了!”他对正跪在尸体旁边祷告的枢机主教说道。“现在这些活着的,比死了的更需要你,我们需要你和所有的触媒圣徒们在一起,同心协力为巫术士们提供足够的生命之力来施这个咒语,我们必须建成一道冰墙,围住整座城堡,不能再浪费一点法力了!” “冰?”加洛德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我亲眼见到那些怪物射出的光能够把石头击成粉末!这冰……” “照我说的去做!”那人手握成拳,大声地命令着,他严厉而又蛮横的声音听起来就像锤击声,铿锵有力,穿透了一切混乱。紧接着,很突然地,他那紧绷的脸缓和了下来。“照我说的去做吧,殿下!”他补了一句,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诡异地挂在他的嘴角上。 一听到这个词,加洛德的思绪立即飞到很远很远,那里有他自己,和一个骄傲的、脾气暴躁的年轻人…… “说得好听!”乔朗气冲冲地回嘴。“你从‘大人’到‘阁下’爬得可是够快了!我可没见你自己穿过农民的粗布衣裳。我可没见你黎明即起,整天在田里干活,连灵魂都像手里的种子一样干瘪!”他指着王子。“你倒会花言巧语!你,一身漂亮衣服满口漂亮话,带着保镖住丝绸帐篷!我对你的话就只有这个意见!”乔朗比了个下流手势,放声大笑,转身想走。 加洛德伸手揪住他的肩膀,把他硬转过身。乔朗甩开他的手。他气得面目扭曲,狠狠地一拳打向加洛德。 王子轻松避过,攫住乔朗的手臂,他动作熟练地抓住乔朗的手腕一扭,就逼得年轻人跪在地上。乔朗痛得喊不出声,挣扎着想站起来。 “住手!和我打是白费力气。我一句话就能让你脱臼!”加洛德不客气地喝道,立即制住了他。 “你该死,你——!”乔朗骂着不干不净的话。“你和你的法术!要是我拿着剑,我就——”他急忙回头找剑。 “我会给你那把受诅咒的剑。”王子沉下脸。“你就能做想做的事了。但首先你得听我说。为了完成我这辈子的工作,我的穿着举止必须与身分相符。不错,我穿漂亮衣服,我洗澡梳头,我看你去马理隆之前,也一样会做这些事。为什么?因为这说明你在意别人的看法。由于我有爵位,别人称呼我‘大人’、‘阁下’,表示尊重我的身分。但我希望这也表示同样尊重我本人。你以为为什么我没有强迫你叫我‘阁下’?因为这词对你来说毫无意义,你不尊重任何人,乔朗。你不关心任何人,只在乎你自己!” “噢,我的天!”加洛德低声叫道。“不,这不可能!不可能……” “你真的是乔朗!”莫西亚排开人群,挤了进来。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这个穿着白袍的人。“这么说,这次辛金说的是真话了!这一定是世界末日了!”他嘟哝着。 “相信我吧,‘殿下’,下命令吧!”乔朗催促道。 加洛德想仔细端详一下这个人的脸,但太难了!这张脸看久了,是会让人感到痛苦和害怕的。于是,他移开视线,瞥了脸色苍白、微微颤抖的莫西亚一眼,又用询问的目光看向枢机主教,然而,后者却耸耸肩,转而抬头望天。 信仰艾敏?那也好!但他更需要的是: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能力! “好吧!”加洛德突然长叹一声,说道:“莫西亚,传令下去!我们要变一道冰墙围住这座城堡。” 莫西亚迟疑了一会,却看到加洛德对他报以一个伤感、遗憾的表情。于是,他跌跌撞撞地去执行命令了。 然而,这似乎有些太晚了。巫术士们——即使是纪律严明的杜克锡司和狄康杜克——此时太分散而聚集不起来。一些没有因为害怕而乱了阵脚的则各行其是,用自己的所学进行着战斗,他们或飞上墙头,用他们的魔法力向那些怪物发射火球。然而,火对这些有着铁鳞壳的怪兽根本不起作用,反而使自己引起了怪兽的注意,那一双双瞎眼睛转过来对着他们,接着就发出一道道光束,术士们就像枯叶一样飘落到地面上。 另一些人则在拼命地抢修、加固石墙。他们念咒唤起地上的石块,略加修造就用来堵住破洞。可是,怪兽们破坏城堡墙壁的速度远比法师们的修补速度要来得快,所以,很快地,他们也只得在发出嗡嗡声、臭气熏天的怪兽们攻上来之前赶紧逃开。 不过,还是有一个人遵照加洛德的命令做了,她就是那个在梅林圣林中抓到莫西亚的女巫术士:杜克锡司教团的首领。其实她早就认出乔朗了,并且,她还趁乔朗收起闇黑之剑的当时,使用读心术刺探乔朗的内心所想。所以,虽然她还是很难明白自己所看到的东西,但她已经能够理解乔朗用来对付那些怪物的计划了。 她穿过人群,冷静而有力地召集她的杜克锡司们,以及任何站在身边的人。这些人也都毫不迟疑地听从她的话,其中有些是因为已经习惯了服从她的命令,更多的人则因为她是权威,是这场恶梦般现实中的焦点。 女巫术士把所有的触媒圣徒都组织起来,而这些祭司们开始喃喃地念起咒语,他们从周围的世界里吸取生命之力,然后把这些生命之力弧线传输进他们辅佐的巫术士体内——包括男、女巫术士,甚至包括那几个像莫西亚一样,因为作战单位解散,或遭到破坏而迷路到这里的匠师。接着,巫术士们集中意念施展同一个咒语,一道冰墙慢慢在空中升起,把整座城堡围了起来,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几乎是同一时间,致命的死亡之光消失,死神止步了!所有的巫术士都瞠目结舌,冰墙在暖暖的空气里冒着寒气,在法师的脚边回旋,正好冷却他们刚刚的沸腾气血。这之前还是一片惊慌混乱,现在已经恢复了冷静、井井有条。整座城堡静悄悄,人们半眯着眼,对着在阳光下晶莹透亮的冰墙发呆。 一道光束穿透冰墙射了进来,然而都没有目标,毫无准星。显然,怪兽们找不到攻击的目标了。它们继续向冰墙开火,但大部分的光束都毫无威胁地散射到空气中。 “它真的起作用了!”加洛德迷惑了。“但是……怎么会呢?……为什么呢?” “那些坦克,也就是你们所说的钢铁怪兽,是把它们的镭射武器,也就是它们的眼睛,聚焦于任何运动着或散发热量的物体上来杀人的。”乔朗回答道。“透过那束射线,它们就能锁定攻击目标。而现在,它们已经很难感应到城堡内人体的热量了。” 加洛德举起一只手,挡住反射进来的阳光,透过冰墙,细细地观察那些怪物。 “那现在我们是安全了。”他终于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只能是一小段时间。”乔朗还是沉着脸,严厉地说道。“这阻挡不了它们的,殿下。这仅仅只能使它们的攻势慢下来。” “但这也够我们联络上颂离,让他们打开传送廊!”加洛德轻快地说道。“你已经救了我们!我们可以开始撤退了……” “不,殿下!”一看到加洛德转身要走,乔朗赶紧抓住他那已经撕破、上面沾满血迹的衣服。“您不能撤退,至少现在还不行!你必须战斗!必须打败它们!至少,我舅舅是说对了一件事:根本就无路可逃,无路可退了!如果今天你在这儿不阻止他们,那么它们就将会控制整个世界!” “跟它们战斗?怎么斗?这不可能!” 加洛德又重新看着那些怪物们。显然,它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新的意想不到的情况,所以几个钢铁怪兽组合在一起,集中火力攻击,以图能使那些冰融化。但这起不了什么大作用——因为巫术士们很快就用法术修补上去了。此外,其他的怪物们依旧是漫无目的地扫射,但既使如此,偶然也会有一些光束穿透进来,击倒了某人,但整体说来没造成什么伤害。这时,连那些有着闪亮皮肢的怪人都看得到了,他们紧挨着怪物,走在它们中间,以期得到保护。 但是,加洛德心里明白,藉以维持这堵巨大冰墙的魔法力正在慢慢地流失。他的手下支持不了多久的;巫术士们都已开始感到虚弱,而当他们的力量用完时,就又是那些钢铁怪兽和铁怪人的天下了! “我们的魔法是没有办法赢过他们的!”加洛德坚持反对。“你也看到了,那……”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它们,殿下!”乔朗不耐烦地打断他。“你不知道该怎样与它们作战!” “那你就必须告诉我现在是怎么回事!我必须先知道情况,而后才能下决定!” 乔朗沮丧地握紧了拳头,加洛德立即想起以前那个没有耐性、骄傲的年轻人。然而,他却学会了强行抑制自己,咽下那激烈的言辞。经过一番内心的激战,他用手指摩挲着胸前领口上彼此交错的皮绳。或许,在摩挲中他能找到一种心灵的安慰。当他再开口说话时,声音已然恢复了平静。 “看着我的脸。”虽然心不甘情不愿,加洛德还是照着要求做了。看着这张似曾相识,但又陌生的脸,他发现自己一直在逃避着面对它,逃避着面对这不可思议的、令人害怕的变化。 “我是谁?说出我的名字。” 加洛德企图收回自己的视线,但那双棕色的眼睛立即攫住了他。他只得勉强地说:“乔朗!”他又重复一遍:“你是乔朗。” “我离开这个世界多久了?”乔朗轻声问道。 “一年!”加洛德支支吾吾。 这事实一如当头棒喝!他终于被迫直接面对这个现实了。离他跟那个年轻人一起走在荒野的日子才仅仅过了几百天,但如今,站在他面前的却是一个和他一样老,甚至比他还要老的人! “我不明白!”他大喊,内心充满了恐惧。 “对我来说已经过了整整十年!”乔朗回答道。“现在已没有足够的时间让我解释每一件事。如果我无法在这场战争中幸存,那就去找沙里昂神父吧。他在马理隆,我在他那里留了一份关于我的经历的纪录,而现在,你必须充分地信任并接受我所要说的,如果不相信那个您认识并给予过帮助,但不知图报的年轻人,那么就请您相信我所想到,我们唯一的结局,是死亡,只有死亡!如果走到这样的地步,那我也将扔弃了我自己铸造的剑,自愿地走向死亡。” 说这话的时候,乔朗的脸上充满了痛苦之情。他抓住那些细绳,按着心口。 这时,加洛德想起他听过的,关于乔朗在这个世界待过的最后悲惨岁月,还有他那离奇的消失。他努力想说点什么,但却找不到词。乔朗见状,明白了他的心意,也不再开口,只是伸手默默地握住他。 “我进入一个我以为是死亡,但却没有死亡的世界——来世之境。”乔朗继续平静地说道。“那里还有生命之力!在我们的观念中,依仗着魔法边界,我们自认为自己是安全的,我们与宇宙的其他部分分隔开来。当我们离开古老世界来到这里时,我们认为,或者说是我们希望,那古老世界会忘了我们,就像我们遗忘了它们一样。” 乔朗的目光越过了冰墙,看向远处那不知名、只在他的眼中呈现过的地域。“但是,他们并没有忘记。”他轻轻地说道。“现在他们失去了魔法。于是,他们开始找寻它,相信在宇宙的某个角落一定还存在着。”乔朗笑了,但那透着深刻阴惨悲哀的笑容,却让加洛德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我之前说,在来世之境上没有死亡,我说错了。事实上,那里除了死亡,没有别的东西。那些在彼岸的世界都住满了亡灵。其实,那里也是有一些生命之力,还有一些魔法存在的。只是,它们分散在整个世界中,就像是在辽阔的太空中的原子微粒。” “原子……太空……”这些话听来既奇怪又毫无意义。加洛德和乔朗一样,望向天空,但他头脑中的混乱并未因此而消除,反而越加混乱,一如他们的恐惧。古老世界?那个他们非常恐慌地逃离的世界正在寻找他们?他甚至能够想象,透过晴朗的天空正有着无数双眼睛在瞅着他! “我很抱歉,我知道你很难明白。”乔朗把目光移回加洛德身上,眼里尽是真诚的恳求。“我该怎么说呢?”他抓紧加洛德的双手,似乎这样,就能把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的意思传达给他。“他们——那些死去了的人,如果你要这样说的话——”他的声音透出一种强烈的讽刺意味,令加洛德几乎忍不住要往后退。“把这次称为‘远征’。他们被派来查探这个世界,然后征服、控制,乃至完全占有!” “什么?”加洛德震惊地重复道。“征服、控制、占有!”这些词他都懂,也都能理解。他强迫自己集中心力,努力使自己的大脑消化他在早上所认识到的东西:所谓的现实。“你说,他们——那些亡灵——”他结结巴巴地说着,潜意识里的他仍在顽固地排斥,即使他要做的不过是透过冰墙,看一看自己所有感觉的证据。“要征服我们?为什么?然后呢?” 乔朗把手抽了回来,缩进自己那身长袍的袖子里。冰封的城堡里气温越来越低,堡内越来越冷。 “他们打算破除那道魔法边界,把所有的生命之力再次释放到整个宇宙中。”他答道。“然后,他们将俘虏你们,把你们带回他们的世界。” “但是,如果这就是他们的目标,他们为什么要杀死遇到的每个人,包括平民呢?”加洛德反驳道,感觉自己似乎是在为着一个没有意义的梦争辩。他打了一个手势,说道:“他们不是要抓犯人!或者,他们是……”他想到了拉迪索维克所观察到的。“他们只是要抓触媒圣徒!” “什么?”乔朗显然也很震惊,他迅速看向加洛德。 “是的,我也看见了!——那些贵族,带着他们的妻子、孩子,乘着金光闪闪的马车来观看比赛。结果,那些怪物把他们都给杀了!”再一次,加洛德的视觉里又浮现出翻转那具尸体,看到骷髅头上那龇牙咧嘴的脸。接着他愤怒地问道:“他们在来世之境上也是这样争斗的吗?他们也是这样屠杀手无寸铁之人吗?” “不!”乔朗抑郁焦虑地说。“他们并不像那些半人马那般残酷。他们不喜欢杀戮。他们是军人,有自己战争的规则!那已经是流传了好几个世纪的传统了!我真不明白!他们只是想要俘虏啊!”他停了下来,脸色越来越阴沉。“除非……”他没有再说下去。 加洛德摇了摇头,说道:“乔朗,你应该为我解释一下。” “我也希望我可以!”他低声喃喃道,几乎是在自言自语。“我以前以为自己是了解他们的。但现在我却只能说我的自以为是出卖了我。或者还有别的……”加洛德专注地盯着乔朗,听着他那旧时熟悉的嘲讽腔调中的痛苦,而现在似乎又多了些什么东西——那是痛苦与失落的回音。 “我们现在更有理由要打败他们了,我们必须打败他们!”乔朗突然大声说道,声音冰冷得就如同冰墙泛出的寒气。“我们必须让他们知道,要想得到这个世界,可不像他们想象得那么容易!我们必须让他们害怕,要他们永不敢再来侵犯!” “但是,我们的武器呢?”加洛德无助地问道。“冰?” “冰、火、空气。当然还有魔法,我的朋友。”乔朗说道。“魔法力——魔法力就是我们的武器……还有死亡。” 他从背在身后的剑鞘里抽出那把闇黑之剑。“自从我铸造它,至今已经很久了!但我时时梦见那个晚上。那晚,在熔炉里,是我锤炼了那块金属,而沙里昂赋予了它魔法。”乔朗翻转了一下剑,细细地研究着它,他的手已经是一个男人的手了,自然要比男孩的手强劲有力得多,但感觉仍旧很笨重,难以把握平衡,难以驾轻就熟地运用它。“你还记得吗?”他问加洛德,似笑非笑。“我们会面的那一天?那时我就在那个林中空地里和你格斗,而你还说这把剑是你见过最难看的呢!” 乔朗的目光望向加洛德背在腰间的那把剑,阳光正照射到精雕细刻、熠熠发光的剑柄上,而相较之下,这把剑却没有泛出半点金属光泽。他叹了口气。 “虽然我不是很了解预言,但我知道,随着这把剑,我将为这个世界带来灾难。沙里昂早就知道了,他警告过我,要我在它把我毁了之前先毁了它。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如今我终于明白了,并不是我给这个世界带来灾难的。”他低头看着他的武器,手转动着那粗糙、畸形的剑柄。“这把剑才是给这个世界带来灾难的东西!” “那你为何还留着它?”加洛德瞥了剑一眼,微微颤抖。 “因为,它就像所有的剑那样,是双刃的。”乔朗回答道。“现在,如艾敏所愿!我可以用它来拯救我们!您愿意战斗吗?殿下?” 加洛德仍旧犹豫着。“你为什么要帮助我们呢,乔朗?如果,就如你所说的,是我们自己招致这一切,那你为什么还要管我们呢?尤其是在我们对你做了……” “你们叫我活死人!”乔朗喃喃自语,他低声地重复着自己走进来世之境前所说的话。“但是死去的是你。是这个世界。” 他盯着那把剑,它正阴暗、丑陋地躺在自己的手上。 “我已经离开了十年。现在我回来了,希望看到这个世界已经改变,一心想着……”他突然顿住,皱着眉毛。“不过,不要再提那些了。那已经不再重要!我回来了,看到你,看到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改变,就够了!为了获取权力,你曾使一个无助之人忍受那样的痛苦和折磨!我放弃了我的计划、我的希望,走到那令人痛苦的地方,却发现到处都是残暴、不公正。” “我一气之下,打算回到来世之境,却发现它也已经背叛了我。”他苦笑道。“好像我已经没有容身之处了!于是,我打算离开你,离开所有的人。”他那痛苦的目光瞥见怪兽们又在攻击冰墙。“听凭命运吧,你们之中谁输谁赢,与我无关!” “然而,有一个人,一个智者提醒了我,让我想起一些自己业已遗忘了的东西,‘爱比恨难!’”乔朗静静地不作声了一会。他的目光穿过那闪烁光芒的冰墙,看到那些树林,看到周围的群山、湛蓝的天空,以及火红的太阳。“我于是意识到这个世界就是我的家,这里的人们就是我的人民。我再也不能置身事外地说话。我说‘你们’在折磨沙里昂,其实应该说是‘我’在折磨那个好人。如果不是我,他也不用受苦了。” 乔朗有些心不在焉地理了理缠结的黑发。“而且,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说着,脸上蒙上一层说不出的忧伤。“在来世之境的那十年间,我没有一天不梦见马理隆的美丽!”他古怪地看着加洛德。“‘爱比恨难’!我一向都不喜欢做太容易的事。让我们一起为了这个世界战斗到底,如何……殿下?” “我们并肩作战!”加洛德大声地说道。“还有,叫我‘加洛德’吧!”他又戏谑地笑了一下,加了一句:“我还是能听得出那声‘殿下’是‘黏’在你的喉咙里,不想说出口!” 第十七章 死亡天使 后来,那些幸存者说,他们是被死亡天使引领着加入这场战争的。 在岩石与冰墙筑成的城堡里,关于乔朗的传说在那些为生存而战的巫术士中间传开了。除了莫西亚、加洛德、拉迪索维克以及女巫术士,很少有人知道乔朗的真正故事。多数人只知道一些零碎的片断,然而,正是这些片断,在冰墙树立起来后那短暂的平静中迅速地悄悄散播开来。而赞维尔皇帝在死前所说的那番话,已足够让人们把那些片断拼凑起来,就好像是一座不完整的石头雕像。不过,不幸的是,他们都从未真正见过这座石雕像完整的模样。 在城堡内战斗的触媒圣徒中,有几个当时出席了对乔朗的审判会。他们站在加洛德王子的身边,一听到王子叫“乔朗”,就想起他了。于是,赞维尔临死前的那句:“预言实现了。世界末日到了!”开始不停地被压低声音传播开来,正如每个触媒圣徒都对自己见证了这个人——就是这个叫乔朗的人——在那可怕的一天,于沙滩上是如何走进来世之境,有自己的说法。 “他是个已经死了的……” “他带着一把剑,那剑能够吸走任何人的魔法力……” “我还听说,他杀了无数的人!不过,那都是些十恶不赦之人。他曾经被冤枉审判过,所以这次他回来复仇了……” “赞维尔就倒在他的脚下!你也看见了!你还想要什么证据?皇帝不见了,不是吗?不管你们信不信,他都已经死了,而我敢打赌,他一定不会再回来了……” “预言?我曾经听到过一个关于预言的传说,是有个老巫术士,叫做梅林,以及一个手执会发光的剑的国王传说。国王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在危急中拯救了他的臣民……” 乔朗确实带了一把剑,但它不会发光。当他召集所有人,号召他们要战斗到底的时候,一边旁观的人都看到他手里握了一块像黑夜一样的东西;他的脸,就像他手中的武器金属材料一样黝黑、一样刚硬。在他的话语中,或严肃的口吻里没有一丝一毫冠冕堂皇的成分。 “这还不是我们大唱颂歌、欢庆胜利的时候。如果我们失败了,就再也不会有歌声了……” 他穿着一件护送死者前往他们最后栖息地的白色长袍,也就是抬棺人穿的白袍。那天,那些听到他说话的术士和触媒圣徒们,都明白自己是毫无希望地背水一战,这就跟他当初举步走向来世之境一样。 “你们是在跟异世界的人作战。你们是在跟活死人作战,他们能只凭一道光束就瞬间夺人性命。而你们唯一的优势就是生命之力。好好地利用它,否则,一旦失去了它,你们就只能祈求他们开恩了。” 乔朗的话音落下,全场鸦雀无声。死寂笼罩了巫术士们,唯一的响声是光束穿透冰墙时发出的嘶嘶声。此外,还有怪兽们前进时令人胆战心惊的隆隆声。巫术士默默地走上前,投入战斗。 遵照乔朗的命令,冰墙被撤了下来。它太耗费精力了,要维持它,巫术士和触媒圣徒们必须不断施符咒;他们的魔法力逐渐被吸干,所以,现在每个巫术士、女巫术士、法师都得各显神通,自己保护自己了。 照着乔朗的建议,有些人隐形起来,虽然如果他们被光束击中的话,这样做也不能使他们免于死亡。但至少,他们不再是那么明显的目标,而且还可以偷偷逼近敌人而不被察觉。另有些人则在自己的周围设了冰墙防护罩,或是让自己的体温急剧下降,以此来避开怪物们的“热量探测仪”:眼睛。此外,还有不少人变形为魔法动物:凶狠迅猛的野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击他们的猎物。 其实,在古时,触媒圣徒们都只是变成温顺、驯良的小动物来作为法师们的坐骑,这些都是极容易隐藏于树丛中、树枝上,以及石头下的。 另一方面,利用加洛德强迫颂离打开的传送廊,巫术士们占据野地,分成几个小组,化整为零地分散行动。因为现在已经没有时间来部署什么周密复杂的战术了,所以乔朗决定采用“打了就跑”的游击战术,以此来迷惑敌人,令他们难以防范。一到了阵地上,乔朗就和加洛德一起通过传送廊,一组一组地进行指导。 乔朗告诉杜克锡司们如何使用闪电来消灭那些钢铁怪兽,而非像先前那样只是无效地打在它们的铁鳞片上。 “有没有看到那个头与身体连结的部位?它就像是龙下腹柔软的部位,是整个身体中最脆弱的。你要用闪电攻击那里,而非它们的鳞片。”巫术士们照做了。 他们惊诧地发现,一声巨响后,怪物们都着火燃烧起来。 “用‘翠碧剧毒’吧!”乔朗对女巫术士建议道。“这些怪物在它们的头顶上还有一个弱点。用毒液封住它看看。” 虽然这听上去有点荒谬——毕竟毒液只对活生生的肉体起作用,对金属无效——但女巫术士还是照着做了。她那纤柔的手迅速地将一种绿色的、辛辣的毒液涂在怪兽的头上,就像涂上一个人的皮肤。而令她震惊的是,她真的看到怪物的头盖被“砰”地打开了,几个怪人痛苦地尖叫着冲出来,他们的皮肤都沾上了那些绿色毒液。显然,毒液是渗入了怪物的头部,滴进藏在里面的人身上。 在乔朗的命令下,德鲁伊教士们把整座森林都变成了战场。那有着几百年历史的高大橡树摇着自己笨重的身躯,慢慢向那钢铁怪兽攻击,一旦触到它们,它那巨大的根茎立即缠绕上去,直到把它们挤碎,像碾碎自己的果实一样。具有石头变形能力的法师们使怪兽们脚下的土地裂开,并把它们整个吸了进去,再重新合上,怪兽们就此埋在地下。锡哈那们施法造雨下冰雹,直打向敌人,令它们顿时陷入黑暗之中,再使用骤然的日光把它们弄瞎。 “当你们跟那些有跟金属皮肤的人作战时,一定要记住,那金属并非是他们的皮肤。”乔朗告诉人们。“那只是盔甲的一种,就像古老的魔法传说中那些骑士穿的东西。这些盔甲其实有很多间隙,其中最大的一个就是在头盔和脖子相连的那一块。” 于是,莫西亚变形为一只大野狼,狠狠地把一个敌人扑倒在地,用他那尖利的牙齿插入对方没有防护的咽喉。此外,一只虚拟大野熊用他那巨大的爪子拍碎了一个头盔,包括里面的头颅。一头假老虎则用他那双利爪,活生生地撕破了一个家伙的银皮肤,痛得他嗷嗷直叫。 “这些人根本不了解魔法,他们惧怕魔法!所以,我们要利用他们的这种恐惧心理,尤其是潜意识里的。就像我们心里的恐惧那样。”乔朗指点他们说道。 于是,幻术师们幻化出巨大的有毒毛蜘蛛,他们会突然从树上掉下来,抽动着毛绒绒的腿,红色的复眼灼灼发光;草地上,片片叶子都成了无数不停摆动、嘶嘶吐信的眼镜蛇;另外,骷髅也会出其不意地从地下蹦出来,瘦骨嶙峋的手里还握着剑。 “把我们这个世界里所有的生物都召唤出来帮助我们吧!”于是,大批的半人马被召唤来了!它们在野蛮的嗜血性驱使下攻击和杀戮那些怪人,把他们撕成一片一片,然后开始享用血肉模糊的“食物”。 一条条巨龙突然从天而降猛扑下来,伴随而来的是火焰和黑暗;蛇怪们那索命的目光能够冻结住钢铁怪兽杀伤力极强的眼睛,而喷火兽那巨蟒一样的尾巴横扫着这些铁怪人,九头龙那劈啪作响的头一旦追上“猎物”,就生吞掉他们。 在战场上所发生最奇怪的,就要算是在沼泽地突然出现的一大丛蘑菇群了。根据几个男巫术士的报告,有一伙敌人冲进魔菇阵里,却发现自己出不来了,接着就一个一个地被吸进地底下。男巫术士们说,最后听到的声音是那不断回响的刺耳怪笑声,和妖精们喋喋不休的说话声,听见的人无不浑身发抖…… 战斗在早上时,怪兽们无疑是胜利的一方;而到了下午傍晚时,法师们已经扭转了局势,但他们依旧无法阻止敌人有如洪水般的进攻。钢铁怪兽们不停地攻来,铁怪人们仍旧威胁着落单了的男巫术士。法师们越来越虚弱,他们的魔法力在逐渐消减,他们的触媒圣徒也一个个失去知觉地倒了下去。可是,怪兽们却不需要休息、不需要食物,它们轰隆隆地在地面上横冲直撞,散布着毒气,发射那可怕的“死亡之光”。 然而,根据后来关于此次战斗一传再传的说法,奇迹就是在此时出现了!或是说,死亡天使自己也参加了战斗。又或者是这样传说的:在他手中挥动着死亡之剑,正是这把剑使得敌人匍匐在他的脚下! 不过,事实上,再没有人比死亡天使对所发生的事感到更震惊了,这一部分的故事真相从没有人说起,只有乔朗和加洛德王子知道此事。 当时,他们俩刚消灭了一个钢铁怪兽,突然,一队铁怪人占领了他们所在的位置。此时,加洛德的魔法已消耗殆尽。尽管生命之力已然耗尽,他还是抽出剑,绝望地瞪视着眼前的敌人,心知自己是怎么也逃不过这些银皮肤之人从手掌中发出的“死亡之光”了。乔朗也抽出了闇黑之剑,准备与他的朋友共生死!当然他也知道,用一把剑来对付这些敌人,是多么荒谬可笑!几秒钟内,他们就会死掉,毫无反击之机!但起码,他们死时是手握武器的…… 但是,当乔朗抽出闇黑之剑时,这块金属就开始泛起蓝白色的光芒,并且在他手中越来越亮。乔朗满脸疑惑地看着它。他以前唯一一次看见它像这样闪光,是在那次审判中。当时,它把触媒圣徒输送给行刑官的生命之力吸纳到自己身上来。此刻它也正在做出相同的反应,从周围的某种东西吸取生命之力。但是从什么东西呢?肯定不是从跟乔朗一样“已死”的敌人。这里也没有触媒圣徒,加洛德王子已经命令拉迪索维克跟伤患一起待在城堡里了。那么,它到底是在吸谁的生命之力? 这时,一个银皮肤怪人举起了他的手,把死亡之光对准乔朗和加洛德,开火了! “死亡之光”从那人的掌心中射出,但并没有击中目标,那道光束被吸进闇黑之剑的金属里,使得剑发出无比耀眼的光芒,照得乔朗根本无法睁开眼睛。剑在他的手中不停地颤动,一道道电流迅速流过乔朗的全身,他只能使尽全身力气抓紧它,根本没想到要挥动它。他什么也看不见,直到后来,加洛德告诉他,那些怪人挡住眼睛,仍旧拼命地向他们开火,但毫无用处! 闇黑之剑把那些死人手中武器的能量吸光,就像它从这个世界上吸取生命之力一样。“死亡之光”消亡,闇黑之剑却获得了生命,它发出灼人的光芒,并发出可怕的声响。怪人们扔下武器,转身逃之夭夭。 于是,站在远处观战的人们就开始传说,死亡天使拥有熄灭太阳的能力,只要他愿意。 最后,夜幕——真正的夜晚——终于降临到辛姆哈伦时,战斗结束了。法师们赢了,至少表面上看来如此。钢铁怪兽和怪人们撤退,却没人知道退到哪里。有一些混淆不清的传说指出,有人看到那些钢铁怪物钻进了更大的怪物身体里去,然后那些巨型的钢铁怪物都飞上天国,不见了。 然而,没有人相信这异想天开的说法,只除了一个人,那就是乔朗。他一派严肃地看着天空,摇了摇头,但是什么都没说。要说话以后有的是时间,眼下他们还有太多的事要做。 胜利的代价实在是太沉重了。 莫西亚从狼人形态恢复成人形,在他向城堡走去的路途中,他看到那个女巫术士的尸体,在她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敌人。毕竟对方人数太多了,女巫术士根本就是寡不敌众。莫西亚轻轻地用她的黑兜帽盖住她那苍白而漂亮的脸,然后抱起她走回了城堡。 在这里,有相当多的死者被埋葬在一堆石头下面,拉迪索维克枢机主教正为他们祈祷,他的声音里饱含了强行抑制住的哀伤和愤怒!但是,死在战场上的人也只能留在他们倒下的地方了。这当然遭到大多数法师们强烈反对,但乔朗仍旧坚持,他知道——没有人比他这个在荒野之境生活过的人更明白——那些半人马和其他野兽会如何亵渎那些圣洁的死者;但他也知道,找回尸体,再把他们埋葬掉,会花去他们太多的时间。 唯一被允许再到战场中去的是那些杜克锡司们。他们对那些死者——当然不是自己人,而是敌人——有兴趣。在夜色的掩护下,他们迅速而沉默地工作,把敌人尸体上的所有东西,从武器到个人饰品都扒了下来,他们并不是用手去摸那些物品,而是念出升空魔咒来处理每一个死者,然后再把他们运送到密室去,留待将来进行深入的研究。 巫术士们效率极高地完成任务后,也遵照乔朗的命令离开战场,返回马理隆。 “还有什么可怕的吗?”加洛德疲倦地问道,他已经累得连站都站不稳了。“我们已经赶跑他们……” “或许吧!”乔朗应了一声。“我们还无法肯定,只能等探查者回来报告后再说吧。” “呸!他们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 “我不这样认为!他们的撤退是有组织、有计划的,并且十分迅速。不论从哪方面来说,都不算是溃退!我猜他们可能是回去重新评估情况,并重新拟定策略。” 他们俩站在城堡大厅的中央,低声地交谈着。法师们都经由传送廊回到马理隆,伤患和伤情危重者最先被送回去,随后是触媒圣徒,然后是男巫术士们。其中有些实在是筋疲力尽,所以一等摇摇晃晃地走进里面时,便一头栽了下去!其他一些人则根本无法再动,只好由别人抬进来。 在夜幕的掩护下,他们从城堡撤出,满身疲惫的锡哈那还得继续工作直到最后,因为乔朗不想让一点光亮,哪怕是星光,照到他们身上。 乔朗严肃的语气、警惕的模样,还有不停地仰望夜空的动作,害得加洛德也越发不安起来。“至少,我们已经达到预期的目的了!”他说。“我们已经使他们开始惧怕我们!我们已经向他们证明,他们不能在这里撒下死亡的种子,而不收获他们造成的痛苦收成。” “是的。”乔朗同意他的话,但仍是那样严肃,他的眼睛闪烁着谨慎的光芒。 “他们现在会怎么做呢?”加洛德又问。 “我只希望他们现在是处于混乱、恐惧之中,最好是已经起了内讧!”乔朗回答道。“如果我们运气好的话,他们可能就会离开这个世界,但如果没有,那么下一次他们的进攻就会有所预见,有所准备了。所以,我们也应该好好地准备!” 最后,法师们都已离开,只剩下他们俩,两人孤零零地站在荣耀沙场上,城堡那一堆残岩碎瓦之中。 只剩下我们俩了——如果不算那些尸体的话。加洛德心想。看着那用城墙碎块叠成的巨石堆,他突然痛苦地回想起,就在这一天早上,他还做着美丽堂皇的英雄梦,他还在为着他玩的那些幼稚可笑的游戏而感到快乐与满足。 一个游戏。若不是乔朗,他现在早就躺在那堆石头下了。不,他不会的,因为一旦如此,就根本没有人能活下来埋葬他了! “神啊!您就让这一切结束吧!”他万般虔诚地祈祷着。“请赐予我们和平!我承诺我……” 就在他说话时,传送廊上出现了一个人影。来人站在乔朗的面前,是个杜克锡司,指着北边的山区。乔朗无言地点点头,望向加洛德。但是,加洛德转身走开了。他身心疲惫、满脸绝望,装作没看到。其实,就算没有听见这个巫术士的报告,他也明白,敌人没有逃走,他们一如乔朗预测的躲藏起来。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呢?加洛德悲哀地问着。该怎么办呢? 一只手轻轻地按住了他的手臂。他转过身,看见乔朗就站在他身边。于是,两人默默地一起走进传送廊。他们离开,把这座城堡留给无边的黑暗和死者。 来世之境 我把这篇纪录留给沙里昂神父,如果我在第一次与敌人的遭遇中就败阵身亡,那么他就可以打开来看。 敌人。 我把他们称为敌人,但在这过去的十年中,他们之中有多少已经成了我的朋友?我不禁回想起那些曾经如此精心照顾过我妻子的人,还有那些曾帮助我度过那最初最可怕的几个月的人们,当时我也害怕自己会发疯。如果我在做什么的消息传到他们那里,我想他们是会理解的,因为他们也曾经和他——那个被称为魔法师的人——战斗过,而且时间比我长得多。 我将把所有一切都告诉您,读这篇纪录的您。说句题外话,我一直在想,谁会是这篇文章的读者,是我的老朋友加洛德王子,或是我的老对头赞维尔和凡亚大主教?我想这没关系,因为在这次矛盾冲突中,你们——我的读者们,都将发现自己是同一阵营的。因此,我将尽量详细地记录发生在我身上的每一件事,尽力对它们做出解释。如果您被迫要孤立无援地与这个敌人战斗,那么您就很有必要好好了解这个敌人了。 让我从头说起吧,或许我应该先把结果告诉你们。 首先,我无法告诉你多少关于我走进——或我认为我是走进了——死亡,以及走进来世之境时,我的感受和我的想法。当时我失去了自控能力,黑暗占据了我。这种黑暗被那些我称之为来世之境里的人,诊断为一种精神变态,他们用这个词来描述一种并非由生理因素造成的精神紊乱现象。 我返回到辛姆哈伦不久,沙里昂神父就问起:当我决定走向死亡的时候,我是否有意识地考虑过那个预言,我是否是为了报复这个世界,而积极地要把预言付诸实现? 我再次考虑那“预言”的字字句句。如你可能想象的,这些字字句句一直铭刻在我的心上,正如凡亚主教曾经威胁,要把“闇黑之剑”的图形镌刻在我的石头胸部上。 在皇族的后裔中,将会诞生一个完全没有法力,却能够幸存下来的人。当他再度面临死亡并幸存归来时,他的手中将掌握着世界的灭亡—— 若是我可以回答沙里昂神父的问题,并答“是”,我想,我将是一个了不起的人,至少可以说明我当时是清醒而理智的。不幸的是,我当时神智不清。回想起来,我看到当时的自己是那么自大、那么骄傲和那么以自我为中心。因此我能有身体和精神的力量存活下来,真是个奇迹。我的确活了下来,而这必须归功于沙里昂神父,而非我自己。 在处于转化之刑以前,我独自一人在牢房度过了那些时日。就是在那里,我的思想被潜藏在内心的那股黑暗力量所征服,恐惧与绝望占据了我。突然间发现了自己的亲生父母、出身和我长大成人的离奇经历,了解到为了不让预言变成现实,我未来的命运会是什么。所有这些都快要逼我发疯。那天,我站在沙地上时,对周围所发生的一切都毫无意识,当时的我可能已经变成一尊石雕了。 沙里昂神父做出可畏的、崇高而又充满慈爱的牺牲,就像一道闪亮的光,照进我黑暗的灵魂。借着那亮光,我看到我带给自己以及所爱之人的不幸。我完全沉浸在一种因为自己醒悟得太晚,而无法爱人的悲痛之中,并对我在这个世界上所看到的腐败感到恶心。我知道那种腐败也反映在我身上。我唯一的念头,就是要去除自己给这个世界带来的不幸,我把闇黑之剑插入沙里昂那没有了生命的手中,然后走向死亡。 我当时是如此地迷失于自己的绝望之中,竟然不知道葛雯德琳就跟在我后面。我记得就在我踏进迷雾中时,我听到她叫我等她的声音,当时我甚至可能犹豫了片刻。但是我对她的爱,正如我生活中其他一切一样,是自私的爱。当冰凉的雾气向我袭来时,我就把她从我的思想里抛开了,我没有再想起她,直到我发现她毫无知觉地躺在另一边。 在另一边。 我几乎能看得到,当你读到这里时,这羊皮稿纸在你手中颤动。 那一边。 我走了很久,但不知道具体是多久,因为时间已经被包围这个世界的魔法地域包裹起来,并且改变了,从而使之与宇宙的其他界域隔绝开来。我唯一意识到的东西,就是我一直在走着,在我脚下,是坚硬的地面,我迷失在一种灰色的虚无中。 我记得当时一点也没被吓着,但我想自己当时一定是非常震惊。但是,我听那些我在来世之境认识的人——那些穿过魔法边界的人说,那对我来说一点都不感惊吓,因为我已经是个活死人。而对于那些有魔法的人来说,则会是一次可怕经历。有些有幸活下来且神智仍然清楚者(确实没有几个人能这样),再谈起这事时均觉得难以启齿。我至死那天都不会忘记,当葛雯德琳第一次睁开双眼时,我在她眼中看到的惊恐万状的神情。 我想有可能是当时处于绝望和不理智的精神状态之中的我,一直漠不关心地继续走过那片灰暗、变幻莫测的雾蔼,直到我慢慢地倒下、死去,然后——随着那一刹那带走了我的气息——那阵阵迷雾也消失了,就像一个走出了一片浓雾,发现自己沐浴在灿烂阳光下的人,我也一下子从死亡王国走了出来(我确实这样想),站在一片开阔的草地上。 那是一个晴朗而怡人的夜晚。我头顶上的夜空——是的,当时确实有天空——非常宁静、漆黑一片,每一寸天幕都布上了闪烁的星星,我从来不知道有这么多星星。空气十分寒冷而清新,一轮满月把银色的光辉洒向大地。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呼出来,再吸,又呼出来——我不知道这样做了多久——我只是站在那儿,呼吸着。黑暗从我的心灵起身离去,我思考着我所做的一切,并且平生第一次感到自己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有益的事。 在我那乱糟糟的童年时期,我的宗教素养被忽视,随着我越来越大,我对人类或自己都缺乏信仰,最后导致我也不相信艾敏。我对人死后的生活思考得很少,即便有,也只是对它的恐惧。毕竟,生活对我来说,只是日复一日的烦恼,我又何必延长它呢?但就在那一刹那,我相信自己发现了天堂——那美丽的夜,那笼罩着我的详和与静谧,还有那独处的愉悦…… 我的灵魂满怀欣喜地飞了起来,悄悄地飞进夜空,而我的躯体却一直顽固地坚持要活,并坚持用它的虚弱,提醒我自己还活着的事实。一阵寒风掠过草地,我没穿衬衣,身上除了杜克锡司在狱中送给我,一条穿旧丢弃的裤子以外,就一丝不挂了。我开始冷得发抖,并且毫无疑问因为对我近来的经历的一种自然反应。我还又饥又渴,因为在囚禁时我拒绝吃喝。 就在这时,我开始纳闷自己到底在哪,怎么会到这里来。在四面八方只有无边无际、洒满月光的空旷大草原,我看不见有任何东西。然而——奇怪得很——大约一百尺以外,有一道红色的闪烁亮光。我想那亮光一直都是在那里闪亮着的,只是我的灵魂刚才一直随着星星飘浮,而没有注意到它。 我带着某种模模糊糊的念头,向那道红光走去。回想起来,那可能是一堆煤火,这只能说明我当时神智不清,要不然,我就会意识到无论什么火都不可能那么持续一亮一暗地燃烧。当我吃力地向那亮光走去的时候,我发现了葛雯。 她躺在草地上,已经失去了知觉。我在她身旁跪下,紧紧将她抱在怀中,也没有去想她为什么会在这里。此时我才回想起在踏进那片浓雾的时候,听过她的喊声,记忆中也隐隐约约有她那飘动的白色长裙。也许我们一直都近在咫尺却不知道,因为雾气是那么浓。但这也没什么关系,似乎一切事情都以某种方式表示是正确的。 被我一碰,她醒了过来。在月光下,她的脸清晰可辨。就是那一瞬间,我看到她眼里的疯狂神情。我知道这种疯狂是为了什么——我怎么能不知道呢?它伴我度过了整个童年。然而,过了好几个月之后,我自己才承认了这一点。当然,在那一刻我还没承认。 “葛雯德琳!”我轻轻叫道,在怀里摇晃着她。 听到我的喊声,她眼中的惊怯神情消退。她抬头望着我,眼中充满了爱,那种爱,与我曾经如此幸福地得到过的相同,一种我曾经把它变成了诅咒的福气。 “乔朗!”她轻声叫我,伸出手触摸我的脸。 我在她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像,而这个影像开始摇曳,进而暗淡起来,惊恐和疯狂将我从她的视野中赶走。我紧紧地抱住她,仿佛她的躯体也要离我远去,她的躯体仍然在我怀中,但我却无法阻止她的灵魂离开。 草原上起风了,一道白光照亮了夜空,接着是轰隆隆的雷声。抬头望去,黑暗正吞噬星星,就像一只巨兽慢慢爬过天空,天地间电闪雷鸣。暴风雨还没有到来,但是强劲的风几乎要把我吹倒在地。乌云迅速向我们扑来,我看到月亮被遮住,并闻到了雨的气息,感觉雨水打在我脸上。 暴风雨到来之迅速令我难以置信。我惊惶地看着四周,到处都没有藏身之所。我们在旷野中束手无策,身旁一记响雷震耳欲聋,我见到大块大块的土飞上了天。风越发大了,在我耳边呼啸着。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斜斜的雨丝和闪电交织在一起。尽管我尽量用身体挡住葛雯,但刹时间,我们还是浑身淋湿。 我必须寻求援助!电光在我们身旁跳舞,风力继续猛增,冰雹砸在我脸上,伤了我的肌肤。周围漆黑一片,只是偶尔的闪电把天地照得通明如白昼。接着,我透过雨帘,看见那道一明一暗闪烁的红光,很显然,它没有受到暴风雨的影响。可能那儿有人正围在红光的四周,用他们的生命之力来保持火焰不灭。我把葛雯抬起来,抱着她朝红光走去,心中生平第一次不是为自己而暗自祈祷,祈祷艾敏会派什么人来救她。 我不知道自己期望那围着火光的人会是谁。看见魔鬼或是天使都不会让我太惊奇,他们之中任何一个我都会感到高兴,在这样的暴风雨中我们活不了多久。情况越来越恶劣了。在恐慌之中,我脑中有一个梦一般的念头时隐时现,那就是暴风雨正在猛烈敲击这个世界的边界,想要将之摧毁。 好几次,在烈风的巨大力量下我根本就无法前行,好几次,我都必须用尽全力,只是为了让自己站稳。我抱着葛雯那冰冷、一动也不动的身体,让她紧紧靠在身边,任凭风吹雨打,雨点和冰块像针一样刺在我的皮肤上。 凭着顽强的意志,我坚持到底,最后终于到达那个红光所在之处。原来,那并不是一堆火,周围也没有人围着,没有魔鬼,也没有天使。那一闪一闪的红光是从一个样子古怪、支架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的物体所发出,奇怪的是,它摸起来也不热。我顿时变得沮丧绝望。双腿一软,我手里依然抱着葛雯,就瘫倒在地上。 就在那时,我听到暴风雨中传来隆隆的声音,越来越响。我感觉到地面在震动,闪电几乎一直不间歇地闪。透过雨幕,借着电光,我看到一只巨大的怪兽向我们爬过来。它矮胖而有棱有角的身体前部长着两只巨大闪闪发光的眼睛,并且正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朝我们压下来。 就这样完了。我心想。我们肯定会被这只污秽的怪兽撕成碎片。黑暗又一次占据了我的心灵。我能记起的最后一点想法,就是庆幸葛雯没有知觉,将在不知不觉中结束生命,不必遭受这最后的担惊受怕。 他们说,当我被发现的时候,我还有知觉,他们说我还对他们说了些话。在他们看来——因为他们不懂我说了什么——我的模样像是要和谁决一死战。他们告诉我——而且他们是笑着回忆的——我当时虚弱无力得连一个小孩也打不过。我的挣扎不堪一击,很快,我就晕厥了。 至于我则什么也记不起来,直到我听到许多人的声音才醒了过来,当时我惶恐不已。我慢慢地使自己平静下来,原来那是一场梦!我的心在希望中怦怦直跳。所有的一切——审讯、宣判、执刑,还有暴风雨……都只是一场梦。当我一睁开眼,我会发现自己又回到塞缪尔斯勋爵的家中…… 我睁开眼,眩目的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的床很硬,睡得很不舒服,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在一个用铁做成的某种东西里面。我们好像正在移动,我感觉到前摇后晃,让人发晕。我的梦太像真实。 但仍听得见有人说话的声音。我坐起来,用手挡住刺眼的光,想看个究竟。 那些说话的声音就在身旁。我模模糊糊看到有两个人影站在我旁边。由于铁家伙的晃动,他们踉踉跄跄地走着,看到我坐起身,便走了过来。 那人说的话我一点也听不懂。他仿佛也知道这一点,因为他一边说话,一边轻轻拍我的肩膀,好像在安抚一个受了惊的孩子。 我并没有受到惊吓。艾敏救了我!经过了这一切,我想,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吓到我了。我唯一的挂记,就是那个为了我而放弃一切的可怜女孩,她在哪里呢?我四下看了看,没有她的影子。我想起身,但那个人按住了我——他非常轻地按住了我。那时,要让我不动并不难,我连久坐的力气都没有。 当时,铁家伙里的另一个人一直在和别的什么人说话,那应答声有些吱吱哑哑。 我现在当然知道,他是对着一个通信对话装置说话,这个对话装置安装在他的越野车——一种与马车相似的车辆,只是不用魔法,而是以黑暗工艺驾驶。我依然清晰地记得他说的话,虽然当时我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在那之后的几个月中,我一直在与疯狂斗争,他的那些话也时时在我夜晚做梦时响起。 “我们已经检查过警报,这次就只有他们两个在边界上,一男一女。”那之后我就什么也不记得了。那个跪在我身边的人在我手臂上贴了块冰冷的东西,之后我就沉沉地睡去。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和葛雯被运到了一个新世界——或者你会认为是个非常旧的世界——开始了新的生活。我娶了可怜的葛雯,这是为了让她过安全稳定的生活。我每天都花一些时间和她待在一个安静怡人的地方,在那里,来世之境的医生想尽办法医治她。 十年过去了……在我们的新世界里度过了十年……她从未和我或任何一个活人说过一句话,只和仅有她的眼睛才能看得到的人交谈,她是在和死去的人——亡灵——交谈。 我在来世之境里认识了很多人,其中有一个并不是来世之境的,而是与我同一世界里的人,他叫曼居,但他自称是名魔法师。在那十年中,我花了很多时间去了解他的真正本性,并想尽办法阻挠他掌握权力。 在这里,我没有时间描绘来世之境,描绘来世之境也不是这份纪录的意图。可以这么说,来世之境是一个科技的世界,一个你难以理解的地方。无论我说什么,你将难以理解,更难以相信我所说的。唉,也许你将来会很明白…… 在本篇即将结束之际,我将为你留一些关于我们世界的思考,以及它是如何与宇宙相联系。我祈祷着,希望你们之中有人能具备足够的智慧去理解并接受它,而不是像你们几百年以来所做的那样,闭上眼睛不看它。 古代的法师们因为被视为异类而遭受迫害,于是,他们逃离他们认为是垂死的世界——一个越来越过于依赖技术的世界,一个否认、甚至害怕魔法的世界。他们穿越时空,去找寻一个可以平静安宁地生活之处。他们来到这个世界绝非偶然,因为这里有宇宙的魔法力之源,法师们正是在魔法的引领下来到这里。当他们一到这个魔法之滨,这些古人们就立即烧毁航船,并发誓永远不离开这里。 他们不仅割断了与旧世界的所有联系,而且还在这个世界的周围修筑了一道屏障,使任何从这个世界以外来的人无从进入这个世界。然而,这个魔法屏障是如此强大,它不仅把宇宙关在外面,也把魔法封在里面。 古人们一心想使他们的现在安全稳定,他们毁灭了过去,并非保存对旧世界的回忆,使之永存——这样的话,就会提醒他们自己那个世界仍然存在于外面——他们毁灭了所有纪录,消除所有的记忆。直到现在,对你来说,那已成为家族圣徒口中转述的传说,甚至比妖精国度还要虚幻。 因为你们忘掉了外面还有一个世界,它是那么遥远,所以你们感觉安全而又安心,安全安心得足以让你们驱逐那些你们认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甚至是那些死了的人,于是就演化出把人们发配到“来世之境”的习俗。这是一种干脆利落处置那些异端之人的手段,它迅速而有效地把异类从这个世界上赶出去。这种惩罚如此骇人,因而成为一种相当有效的威慑力量。然而,你们没有意识到的是,你们把这些法师们发配出去,并没有置他们于死地,相反地,却让他们得以重获新生。 尽管我们忘了他们,但来世之境却从未忘记过我们。绝大部分魔法确实被封闭了起来,与他们隔绝,但仍有一小部分逃逸了出去,从屏障的裂缝渗漏出去。来世之境急缺魔法力,于是,直到它透过利用先进技术拥有了这种手段时,来世之境的人们就前来寻找魔法了。 当然,他们找到了,但他们到不了。魔法屏障太强大了,他们穿不过去。然而,他们却找到那些被驱逐出境——像我和葛雯这样的——在我们边界那块土地上四处漂泊的人。那是个可怕的地带,时时都有像我所经历过的狂风暴雨肆虐。在这里几乎没有人烟,这是边区,跑到这儿来的人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寻求获得魔法的途径。 这样他们就找到了我们,这样他们就找到了其他人。沿着边界设置了警报:那些忽明忽暗的红灯可以侦察到一切活动的东西。无论何时,只要有可能,他们就营救法师们,因而,现在这些被放逐者都生活在来世之境里。 那些法师大部分是神智不清的——就像我可怜的葛雯那样。但也有些人十分清醒,特别是那个自称‘魔法师’的人,他曾无数次想穿越边界返回去。据他所说,那道屏障是一个由蕴藏在这个世界里的魔法能量,以及每一生物体内的魔法能量所组成的能量场,那些被放逐的活人无法回去,是因为他们自身的魔法能量害他们回不去。正如同磁极相互排斥一样,这个世界的魔法也排斥他的魔法。这些年来,他一直在等待着这个世界出错,一个会让他返回里面去的错误。 我就是你们的错误。 一个活死人穿过了魔法边境,咒语被打破了,封锁被打开。我自己是一个没有魔法能量的人,所以不会被排斥,我可以回来。如果我真的那么做,理论上就会使魔法磁场瓦解掉,我进来后就会让门打开。 魔法师经过几个月的研究,得出的结论和我上面所说的一样。你看,我们并非永远的敌人,一旦我信任和钦佩他——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当权者设法让我相信,这两个世界必须融合,合二为一,我认为这最后对辛姆哈伦来说会是一个福音,我相信两个世界的融合,会为宇宙带来一个新秩序。我的梦想是光明的,但是,其他人的梦却是扭曲的。 而我回来了……他们跟在我后面,带来了战争。 他们欺骗了我,出卖了我,我现在意识到他们是要来征服这个世界,就像他们征服其他世界一样。 预言将会实现吗?我们正迎头撞向我们的毁灭,如同岩石沿悬崖滚滚而下?这个念头太恐怖了,当我们感觉到对自己的命运别无选择时,这就更让人觉得恐怖;某个无所不知、不管不顾的主人控制着我们弱小的生命,从无法追忆的时代起就将命运操纵在手中。 我们无路可逃了吗?我都要开始这样想了。我一生中唯一做过的两件正确且有益的事——自愿离开这个世界,又自愿回来拯救这个世界——结果却只是发现我使那个预言越来越接近实现。 如果真的是这样,如果我们的生活真像发塔罗牌一样地分派给了我们,再如果,我们被打倒在地,却赢了一墩牌,或真的像我们对手相信的那样输得一塌糊涂,对“生”再也无所求,那么我就会开始理解辛金,以及他在这个世界的生存方式。 游戏本身全无意义,怎么玩才是重要的。 第一章 敌方 詹姆斯·波利斯少校,海军陆战空降军五营指挥官,被他的属下戏称为“树墩”(非官方称谓,当然也不可能让波利斯少校听到)。他身材短小、体格健壮、肌肉发达,这些特点无疑对他赢得这个绰号有很大作用。少校已届而立之年,不过身体状况仍然顶尖。在一年一度的军界高级军官和政界高级官员到基地年检中,波利斯少校总尽可能多邀请想拿他们的脑壳冒冒险的新兵,他们这些小伙子乐于一窝蜂冲向他,想把他冲倒在地(据传,有一个新兵曾偷了一辆坦克,直接向波利斯少校开去。传说,当坦克撞到少校时,他文风不动,犹如生了根一般,结果是坦克翻了个底朝天。)那些从一入伍,很早就追随波利斯少校的人才知道这绰号的真正来源。它来自教室,而非更衣室。 “詹姆斯·波利斯,你的想象力堪与树墩媲美!”一个教官戏谑道。 这名字从此就黏住他了。 那教官的评论——和那绰号——可一点也没能让詹姆斯烦心,事实上,在他自豪地接受了这绰号的同时,他也佩带了许多块勋章。他认为,想象力的缺乏是他得以飞黄腾达、连升数级的一个重要因素。波利斯少校是那种按部就班的指挥官,他的根深深地扎在条令规定的坚固土壤之中,这对他领导的部下倒是一个令人放心的想法;他们从来都没有任何必要去考虑波利斯在任何问题上会站在什么立场,只要事情是在条令和规定范围之下的,那么波利斯少校就会毫不犹豫地站在那上面,任何东西都无法动摇他,即便是最传奇的坦克。如果,没有条令和规定,那么…… 不过,这一点只是谈谈而已,詹姆斯·波利斯还不曾碰到过没有条条框框的时候。 直到现在为止。 波利斯少校个性中缺乏想象力这一点——事实上是他没有一点想象力——却是他被选派为这次远征辛姆哈伦军队,担任指挥官的几个主要因素之一。高层政府官员均描述过这个古怪的世界资料,这些资料是由两个人提供的;一个是为娱乐场观众熟知的、叫做魔法师的人,另一个则是只有某几个政府秘密机构才知道的人,就是乔朗。有些高级官员几乎无法相信他们听到的东西,于是决定要派一个有胆量、冷静、具备严密逻辑思维的人到辛姆哈伦去,这个人必须能幸存下来而不会失去理智。 不难明白,他们是如何做出这个决定,而这个决定本身又无疑有一些妙处。不幸的是,这个决定结果证明是灾难性的错误。虽然任何一个来自安全稳当的科技社会之人,在进入惊险而令人恐惧的魔法世界都难免会吓得震撼到骨子里去,但一个想象力丰富的将领却可能有足够的灵活,处理那些惊人而棘手的情况。然而,波利斯少校不是这种人,生平第一次感到痛苦的他,像个结实牢固的树墩被干净利落地从土里揪了出来。他无望地瘫着,根须毕现,这一幕足以让人觉得悲惨万分。 “少校,我可否提个建议?”科林上尉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建议我们离开这个见鬼的地方。”上尉年约四十五岁,是个在“外层边界”最严峻的坦克战役中的老兵。他这会儿一只手正抖着拿出一根香烟,烟掉到地上,又拿出一根,却神经质地折成了两段,最后他干脆把烟盒塞回口袋。 波利斯少校沉郁地看着他的部下,他们都郑重地点头赞成。只除了一个,他压根没在听,缩在椅子里发抖。 “你建议我们撤退……”少校怒嚎。 “我只是认为我们应当在还没丢掉性命、脑袋瓜还清醒前离开这里,以免像……”科林上尉猛然打住,眼睛扫了一眼在他旁边颤抖的上尉。 波利斯少校坐在他标准规格的金属桌后,面对他那些坐在标准规格的金属折叠椅上的连队指挥官。此时他们都聚在波斯利少校标准规格的指挥中心里,头上的塑胶圆顶帐篷依照最新的标准设计完成。一系列同类别的圆顶帐篷,有一些较大,如供给圆顶帐篷、餐厅的圆顶帐篷;有一些小一点,是居住区的圆顶帐篷,点缀着方圆好几里风景。这些圆顶帐篷几分钟就能拆除,整个营几个小时就能登船,把恶梦般的世界远远抛在后头。 波利斯少校将手搁在金属桌面上。桌面让他感觉安心,那冰凉的、坚固的、不屈不折的……什么?詹姆斯·波利斯想搜索出一个合适的字眼:金属性?坚固、不屈不折的金属性?他不认为“金属性”是一个名词,但它确实描述了他心里所想的东西。他只需要一、两小时便可离开这里,回到一个金属做的世界…… 他的双手紧紧握着,放在桌面上,仔细地扫视桌面一番,把上面的东西都看了一遍;从一个带橘红色盖子的绿色茶壶(他不记得什么时候送进来的,现在他最不想喝的就是茶),到一叠在他那标准化的战地电脑旁堆得整整齐齐的纸。少校神经有些紧张,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的指关节开始轻敲桌面,目光投向安在塑胶圆顶帐篷上一个透明的小塑胶窗。 夜幕降临,黑得就像超空间,月亮和星星隐藏在黑幕后不为人所见。波利斯思量着,脸色越发阴郁。不知这是真实的夜,抑或是那许多恐怖的魔幻夜晚之一。恐惧如一张巨大而让人窒息的毯子,裹住了他和他的部属。他飞快地瞟了手表一眼以确定时间,但已是二十四点了。他们只在这里待了四十八小时。 四十八小时,那些高级军官们估计花这么长的时间就能慑服这个世界上的居民。据报告,居民们住在中世纪以南的某处。四十八小时,詹姆斯·波利斯本应将一切都已处于控制之中的讯息发送回去,他的军队正占领了主要都市,和平共处的谈判可以开始…… 然而四十八小时。他一半的人已经死了,超过一半的坦克被毁或不能使用。至于那些存活下来的人,其中大概有三分之一都不见得比那个发抖的上尉强。波利斯少校疲乏地瞥了他一眼,在脑子里记了一下,要把那人在会议结束后交给医务人员,还要宣布他已不适合指挥作战。 四十八小时,他想他们躲在大山里,够安全了,但他老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他正被监视着,看不见的眼睛正在观察他。 凝视着窗外,波利斯少校的耳朵却在听他的上尉们说话。他们第一百次起劲地、声音紧紧张张地描绘着过去四十八小时发生的种种事情,那样子似乎不容人置疑,谁要不信,他就会急着向你说明。詹姆斯·波利斯在他们的话语海洋上浮浮沉沉,不时在脑海里看到一两条支离破碎的条令或规定漂流过去,他踉踉跄跄地试图抓住它们,紧紧贴靠住它们,但它们老是往下沉,而他却无助得很,不断沉没…… 少校是如此地迷失在黑色的海洋里,以致于都没有察觉到另一个人悄悄走了进来。 其他人也没察觉。这或许是因为那人并非由指挥中心的大门进来的,而只是在圆顶帐篷里现形。他身材颇高,肩膀宽阔,面目英俊,穿着昂贵的喀什米尔西装,喉头上扣着领带。这装束对在战场上来说着实古怪,不过,如果说他的装束古怪,那么他的举止就更古怪了。他可能一直悠闲地泡在酒吧里,在一家华丽的饭店里等着进餐。他冷静地抚平白衬衫的袖口,腕口上的宝石链扣闪闪发光。他镇定地打量着詹姆斯·波利斯少校。一张附有照片的塑胶薄片身分证,小心地插进他的西装口袋,上面用红字印有他的名字:曼居,还有一个简简单单的词:顾问。 虽然那人不出声响避免引人注目,但他也没想要掩饰存在。军官们背对着他。波利斯少校仍旧沉浸在自己的难题里,依然盯着桌子。新来的人饶富兴味地听着尉官们描述,不时用指尖弹一下他带着的身分证,他的手指令人惊诧地修长优雅!当他把玩着这张印着“顾问”的小卡片时,脸上是笑着的,似乎觉得这一切都非常有趣。 “当时,我们正进攻石堡,在那里我们……如我们被要求的那样——”科林上尉的话音尖刻带刺。“把那些爬虫围了起来。我的一辆坦克逮住了其中一个,一个女人,注意,是个女的。”上尉的语调越来越阴沉。“他们亲眼见到,这个绿色黏乎乎的东西开始钻进舱口,他们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这个黏黏的东西就啃进他们的皮肤里去了!他们开始发光,就像,在几分钟内,变得……他们成了一堆颤抖的绿色胶状物……” “小孩子就在我眼前变成一匹狼!扑到朗金身上,把他撞倒,我都来不及动,就把他的喉咙撕断了。上帝救我!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朗金的尖叫……我能做什么?跑?是的,我他妈的逃跑!我一直跑啊,那东西一直在我脖子后头喷气呢。我还听到它……” “我们向它开枪,可它一定是有三十尺高。我们本来该向它一直扔火棒而不是用镭射。它抬起一只脚碾过!麦德克和赫依斯就这么完了。我们无法将尸体从坦克残骸拖出来……” “一个穿白长袍的男人,活脱脱像主日学校课本里那些见鬼的图片,跳起来用剑攻击我的人马。是的,一把剑!他们准备用位移脉冲枪把他劈成两半——砰!他们开火,结果那剑——” “——把光反射了回来?” “反射,鬼扯!它把光吸干了!我看到那些武器,每把枪都完全被吸干了,可它们在战前都重新充过光。我们本来可以用一个月也不需充光的。穿白袍的家伙还对坦克也依样画葫芦。真的……” “我亲眼看到的,我发誓!坦克里全部士兵报告说他们的仪器读数都疯了似的,然后一切都死了!而那个穿着白袍的家伙手里拿着那把剑,发着湛湛的蓝光,就站在他们面前,那辆坦克的全体士兵报告的最后一样东西就是一道刺眼的亮光……然后一声爆炸……地上就多了一个洞,那坦克炸成两半跌到地底下去——” 那一直发抖的上尉忽然开口了:“两半,一半是人,一半是马,它们的头发盖住了脸,但我还能看到它们那可怕的眼睛和马蹄——尖利的马蹄……”上尉忽然跳了起来。“它们踹詹姆森!快阻止它们!噢,天哪!它们抓住他——把他的两只胳臂撕了下来!他……他还活着!天哪!他的大叫声!射死他吧!让他别叫了!让他停下来!”上尉用手捂住耳朵,呜咽着说道。 “把他带出去!”波利斯少校终于回过神来,他抬起头,命令道。 余下的军官都停止争论,安静了下来,他们都小心地不去看向那已经崩溃的同僚。少校张嘴叫一个中士,他的办公室设在另一间小一点的、附属于主圆顶帐篷旁的圆顶帐篷里,也正是在这时,他才意识到房间里有个人,在他昂贵的西服上面贴了写着“顾问”二字的身分证。 刹时,波斯利少校感到浑身上下冰冷起来,抖得几乎要像那可怜的上尉一样厉害。那些上尉们注意到他们的指挥官突然僵直的眼神,看到他那原本紧紧握在桌面上的手变得软弱无力,因而也都赶忙地转过头去,看到那个人正盯着他们看,于是他们又转过头来——有几个动作慢了点,尤其是科林上尉——不安地看着自己的指挥官。 他们已经对我失去信心了。詹姆斯·波利斯悲哀地想。但我又怎能责怪他们?我自己都对自己、对身边的一切失去了信心!他不甘愿却不可抗拒地看了一眼还在哭泣的上尉。再这样下去,我也会像渥特斯一样发疯的……我必须重新振作起来。 他强迫自己挺直腰杆,抿紧下巴,脸颊一鼓,他扯起嗓门:“中士。” 门开了,中士走了进来。“长官?” “我下令不准任何人进来了,这个人在这里干什么?难道你擅离职守了?” 中士看了看那个人,立即瞪大了眼睛,脸都发黄了。“不,长官!我没有让他进来,少校,我发誓!我——我整晚都没有离开我的岗位,长官!” 那个挂着顾问身分牌的人却笑了起来。 詹姆斯·波利斯一阵紧张,真想上前,把那笑脸上露出的雪白整齐牙齿擂进他那打着丝领结的喉咙里。但他的手只是抽搐了一下,被迫紧紧握成拳。少校十分明白他是怎么进来的了,毕竟几小时之前他就见过他耍这套把戏。但这绝不是把戏。波利斯提醒自己。这绝不是让孩子们吓一大跳的幻影、让成人们不解地摇头的魔法,这不是发生在镜子里的,这是真实的,起码它与这个让人觉得不真实的世界里的任何东西一样真实。 “好吧,没关系,中士。”少校喃喃地说道,发现他的上尉们开始变得更加紧张了。“传医务兵。”他指了指那个正歇斯底里的上尉。“传令,他已经不适合指挥了,我将提升中尉……中尉……”詹姆斯·波利斯的脸都红了,以前,他总是自豪自己能够记住所有手下军官的名字,以及大多数新征入伍的士兵。但现在,他却想不起一个中尉的名字,一个在他手下服役一年多的人。“该死的!不管是谁来了,都叫他到我这里报告。”他看了来人一眼。“半小时后。”他冷冷地加了一句。 “是,长官。”警卫说完,转身走向大门。 “中士!”少校大吼一声。 “长官?”警卫转过身来。 “把这壶茶拿走!你知道,我从不喝这东西,为什么把它放在这里?” 中士疑惑地看看那壶茶。“我没有拿啊,长官。”这话都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他看着绷着脸的少校,拿起茶壶走了出去,嘴里嘀咕道:“对不起,长官。”他拿着茶壶把手,把它拿到外间他的办公室去了。 “欢迎你们的光临,先生们。”詹姆斯·波利斯疲倦地说,这只是条令和规定在说话,并非是他在说。如果可以有意识地选择的话,他一句话都不会说。“我会考虑你们提的建议。解散。”上尉们站起身来,发出金属刮擦塑胶地板的声音,他们默默地鱼贯而出,一声不吭——一个不好的预兆。詹姆斯·波利斯心想。 轻轻击开电脑,他假装专注地看着屏幕上的东西,然而事实上他一点都不知道自己看了些什么,他再不想与他们当中任何人说话,不想强迫自己面对他们,不想看他们的眼睛。他感觉到,他们看他时的眼光比路边的冷眼还令他难受几分。他也知道,他们相互间在交换眼色,全是疑问,满头雾水。 他该怎么办呢?是要求增援船只?抑或是撤退?无论如何,他的号令是什么呢?当然,谣言已经四起,少校已指挥不动营队……他们实际上正受曼居那个魔法师统领,从战局变坏那一刻,他就开始掌握控制权了。 波利斯少校听到外面的中士正冲着战地电话大喊,要找医务官。他们的电话也一直有问题,技师们告诉他,大概是与这里怪异的、充满能量的大气有关。有一名上尉,可能是科林,扶住那个可怜的渥特斯,把他带了出去,当所有的人都走后,中士——手里还抓着电话——把门一脚踢上。 “说吧,你想怎样?”少校大声怒嚎道,但他的眼睛依旧盯着电脑屏幕,看都不愿看来人一眼。 曼居走了过来,站在他的桌子前面,这个魔法师睁大了眼,眼中闪烁着令人消除敌意的魅惑力。他的皮肤晒得黝黑,脸修得干干净净,头发又浓又密,从前额正中心扎了个髻,向后梳了个新潮发式。那银灰色的头发恰与他那健康的古铜色皮肤相映生辉,在静止光照耀下闪闪发亮。他把手指尖放在金属桌面上,垂下眼睑,越过自己漂亮的鼻梁,看着那粗脖子方下巴的少校。 “有传言说你想撤退?”那人说道,他的声音与外表很相配——那多年在现场观众前的表演培养出来的、低沉有磁性的男中音。 “是又如何?我仍然是这里的指挥官!”波利斯少校愤怒极了,猛地关掉了电脑,这样做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盯着几个月前写的一份,关于女军官们违反军衣着装准则的备忘录,他低声咒骂了自己一声,转过身来面对曼居时,手又被烫了一下,于是,咒骂声越发大了起来!“见什么鬼了!——中士!”他暴跳如雷。 但没有回应,少校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生气地大踏步走向门边,猛地拉开门。“中士!”他雷吼起来。“那见鬼的茶壶……”可是,外面一个人影都没有。少校拿起战地话筒,放到耳边一听,里面传来的嘈杂声和一些奇怪的声音差点儿把他震聋。显然,通信也已经瘫痪,那中士一定是自己跑去找医务兵了。少校又要开始咒骂起来,但这次他克制住自己,只是,那咽回去的话却灸热得像要焚烧他的五脏六腑似的。他用手紧紧压住抽痛的胃,一跺脚,扭头走回办公室——看也不看他的客人一眼——就一屁股坐进椅子里,怒目圆睁地瞪那橙盖绿身的茶壶。 “真是见鬼了!我明明叫他把这东西拿出去了,怎么又回来了!” “您的确是叫了。”曼居回答道,在他所有的身分里以马戏团中的魔法师而闻名。他潇洒地坐上桌子,十分感兴趣地看着那茶壶。“你是叫了。”他喃喃地说道。“不,不要碰!”他伸出长着修长手指的手,阻止正要去抓这个茶壶,考虑着要把它怎么样处置掉才好的少校——至于抓过来后怎么做,少校自己也不清楚,不过他确实考虑过要把它扔出窗外…… 曼居强有力的手紧紧扣在波利斯的手腕上。 “让我们讨论一下你所打算的鲁莽撤退吧。”魔法师轻松愉悦地说道。 “你说鲁莽——” “是的,鲁莽。不仅是对你军队生涯的前途来说——而你知道我也不会不受影响——更关系到你自己的性命,和你手下人的性命。不,不能撤退,少校。” 詹姆斯·波利斯气得涨红了脸,他奋力挣脱曼居的手。但是,曼居依旧是笑容可掬。而随着一声骨头碎裂的喀嚓声音,也带来少校发出的痛苦吸气声。“你是强壮的,但现在,我比你更强!”曼居的手继续紧夹着波利斯的手腕。狂怒的少校一把抓住魔法师的手臂,使出他那被列为传奇的力量,欲挣脱曼居的手,使出的力道就像他要扭弯麾下一辆坦克车上的镭射枪。 “四十八小时以前,我本来是可以把你那两条鸡爪一样的腿骨头捏成两段的!”波利斯咬牙切齿地骂道,双眼愤怒地瞪着魔法师。他希望能藉此掩饰自己的惊慌。“这就是你的……魔法!”他吐出这个词。 “是的,詹姆斯·波利斯少校。这正是我的……魔法!”曼居口中用一种奇怪的语言,念念有词,跟着,他举起少校的手。 詹姆斯·波利斯尖叫起来,猛地把自己的手——或者原来是他的手的东西——挣开魔法师的抓握。魔法师放声大笑,松了手,而少校跌坐回椅子上,恐怖地瞪着眼看。他的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小鸡爪子!这时,一阵“咯咯咯”的响声,显然是茶壶发出来的,立即引起曼居的注意,但茶壶又立即安静了下来,只有一缕轻烟从壶嘴袅袅升起。 “把它变回去!”波利斯紧紧抓着自己的手腕,那长在他的手部位的鸡爪子痉挛似的抽搐着。“把它拿掉啊!”他的声音越发尖锐,最后,都说不出话来了。 “那就不要再提撤退的事!”魔法师冷酷地说道。 “该死的!”波利斯的额头已经冷汗涔涔。“我们输了!我们根本战胜不了这……这……”他找不到词。“你也听到我的人所说的!狼人、巨人,还有个拿着一把能够吸干能量的剑的人……” “我听到他们说的了。”曼居面色严肃地说道。他的手一挥,一只折椅就自动移上前来,在曼居的身后打开摆好。曼居舒舒服服地坐下,拂平喀什米尔裤子上的折纹,眼睛继续看着少校,少校的眼睛仍盯着自己那突然变异的手不放。“我听说了那个带剑的人。坦白地说,那是我唯一感兴趣的东西,不要害怕成这样。” 魔法师挥了挥自己纤柔的手,又念了个古怪的词,接着,少校的手又恢复了原样。詹姆斯·波利斯战战兢兢地检查了一下,兴奋地摩挲着,确认它是真的。接着,他擦掉上嘴唇上的冷汗,眯着眼睛,充满恐惧地看着魔法师。 “你要振作起来,少校!”魔法师突然厉声说道。“当然,你知道那个拿着剑之人的身分。” 少校把双肘撑在桌上,将他那理着标准军人发式的头深深埋进手中。“不。”他虚弱无力地说。“我不知道……” “是乔朗。” “乔朗?”波利斯立即抬起头。“但他们告诉我他保持中立——”少校突然停了下来,他的嘴角痛苦地扭曲着。“我明白了!如果我们不屠杀他的同胞,他就会保持中立。” “我想是的。”曼居耸耸肩。“坦白地说,我一直怀疑他真的会任我们征服这个世界而不对我们采取什么防范措施,不过,他玩这个角色玩得相当好,可以不要让他玩这场游戏的,他,事实上,使赌注增加了不小。”魔法师那两颗洁白的门牙轻轻地咬住下唇,这是他的一种习惯,使得他那英俊的脸显露出狰狞的样子,或者说,在詹姆斯·波利斯看来是这样,他带着一种病态的着迷注视着魔法师。 “乔朗一定是拿回他的闇黑之剑了。”魔法师说道,停顿了一会,两根食指的指尖同时轻敲着自己的脸颊,说道:“该死!”虽然他有些激动,但声音还是柔和、有节制的。“我们必须找到一些那种金属矿石来解析一下!黑暗之石!据他说,这种矿石可以从这个世界里吸取能量,现在看来,它也同样能够吸干在我们世界里的物质能量。” “你想想,少校!”曼居放下手,理了理领带,整了整袖口,显然,这也是一个习惯性动作了,“一种能够吸干某物源的能量,并能把那种能量转为己用的矿石!谁掌握了这种武器,谁就赢得了这场战争!不止是这个世界,还有其他的,任何一个我们想要征服的世界!现在,少校,还要多久,增援部队才能到达?” “援军?”少校眨了眨发光的眼睛。“根本没有援军!我们是远征军,我们的使命是……呃,曾经是——”他的嗓音变得粗哑。“和平的。” “是的,曾经是和平,我们原是想与他们协商的,但我们却受到猛烈攻击,我们的士兵被惨无人道地屠杀。”魔法师毫无感情地说。 “那就是你的游戏,是吗?”詹姆斯·波利斯了无生趣地问道。 “那就是游戏。”曼居张开手。“由乔朗率领,首先是他把我们诱骗到这里,而这个世界的人早有准备,一等我们到了,就毫无预警地袭击我们,我们理所当然地反击,但现在我们被困在这里了,我们需要援军来拯救他们。” “然后,一旦援军来了之后,他们就纳在你的控制之下,就像我的手下,就像我!”詹姆斯·波利斯还是用那没有生气、漠不关心的口吻说话。 “然后,我就会下令他们杀掉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男人、女人、小孩,当然要排除触媒圣徒,因为,你自己也看到了,他们能帮我增加我的魔法力。” “那就是种族灭绝了!”少校气得满脸通红,直喘粗气。“上帝啊!你是在说你要毁灭整个世界的人类啊!为什么?” “为什么?”魔法师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就像他编织出来,令全世界的观众都着迷、眼花缭乱的迷彩梦幻布。“这难道还不清楚吗?到时,我将是唯一拥有魔法的人。我、我的儿子,还有我的女儿。这倒提醒我了,我还需要几个年轻貌美的女人来为我生孩子。我会亲自挑选的。有了魔法,我还有我的家人,就是整个宇宙的主宰!到时,就没有一个魔法师活下来跟我相抗衡了!” “我不会听你的,我要告发你!我要阻止你……”詹姆斯·波利斯恶狠狠地咒骂他,但是,话语很快就凝在嘴边,因为魔法师已慢吞吞地站了起来——用一只手指——出其不意地指向詹姆斯的右手。 少校一见,脸色立即煞白,忙不迭地把手收回,藏到桌子底下。 “当我们谈到驯服人类的时候,少校,我建议你能够记住,我只需几个简单的神秘字词就能捏碎你,完全彻底的、一块骨头一块骨头地!是不是说人体有两百多块骨头啊?我忘了,我对生物向来不感兴趣,不过,我相信,那应该是极端痛苦的死法吧。” “我的手下不会滥杀无辜——” “哦——但是他们已经这样做了,波利斯少校。”魔法师耸耸肩打断少校的话。“你的人十分害怕这个世界的人,乔朗不是说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吗?‘对于他们不懂的事物,他们就害怕;对于他们害怕的事物,他们就要消灭掉!’再多打几场像今天这样的战斗,他们就会更加想消灭这些法师了。现在,我再问你一个关于援军的问题,多久会到?” 波利斯少校舔了舔嘴唇,开口之前,他艰难地吞了好几次口水,然后才说出:“七十二小时,至少。” 魔法师若有所思地摇摇头。“七十二小时!我恐怕那会没有用处。时间太长了,那些法师们会在此之前先进攻我们,乔朗一定会促使他们这样做的。” “就算是你的魔法力也无法使它更快的,曼居!”詹姆斯·波利斯苦笑。一下说道。“我们必须把消息发送出去,但现在我们的通信网络却中断了。虽然星空基地已戒备,但他们得调集装备、补给和食物,再登船。然后,还有一段航程。你要想的话,可以把我和我的手下都变成鸡。”他加了一句,看到魔法师那张古铜色的英俊脸庞气得通红。“不过,那也无法使事情加快!”魔法师死死地盯着詹姆斯·波利斯,但少校却无惧凌厉地瞪回去。你推动一个人能走多远终会有极限的,泥人尚有三分性子,不要把人逼得太急——即使他已是被打得不堪一击。显然,魔法师已然将他推到了极限。“那么我们需要拖延时间。”他平静地说道,转头不看那个双唇紧闭、汗涔涔的少校。“并且,首先,我们必须把那把剑弄到手!”詹姆斯·波利斯叹了口气,把手肘放在桌子上,又把他隐隐作痛的头埋在手中。 魔法师皱着眉头沉思着,他眼睛低下望向茶壶,却没有发现,在这个人的审视下,茶壶突然变得非常安静、顺从了,壶嘴已不冒气,原先里面的咯咯声也消失了。 魔法师笑了。“我有主意了!”他喃喃地说道。“和平……我们是为着和平而来的……就像你说的,波利斯少校。”他伸手举起那橙盖绿身的茶壶。“现在,我们需要的,就是有人把我们的资讯传达给那一个人——一个虔诚、神圣的人。如果我们的牌出对了的话,这个人毫无疑问地会十分热切地想要帮我们。” 第二章 代价高昂 马理隆不再是春天。 冬天来到这个罩在圆顶下的城市,就跟来到这个城市其他不处于魔法覆盖的地方一样。这冬天并非那个注定在那天就会到来的自然冬天,也非锡哈那们怠忽职守造成的。冬天来到马理隆,是因为所剩下能改变季节的锡哈那太少了。那些在竞赛场战斗中幸存下来的都太过虚弱,他们几乎没有足够的气力使冰冷的空气起雾,更不用说以生命之力去引出那花团锦簇、风和日丽的春天了。 现在城里正第一次下雪,就算以城里最年长的市民所能记起的,也是第一次看到雪。开始时是下雨,成千上万个活躯体散发出来的热量,加上树林里树木植物,和马理隆花园里的花草散发出来的热量和湿气,就足以使包在城市里的空气过于沉重。没有锡哈那们来控制它的话,圆顶内的温度就不断上升,直至天空开始哭泣——为那些死者痛哭,或传说就是这么说的。随着夜幕的降临,雨变成了纷纷扬扬大雪,把整个城市都埋在一张白色巨毯下,“真像一具尸体。”塞缪尔斯勋爵看着窗外,抑郁地说道。 现在,他心情沉痛地看着冰雪封住的花园,这里已经不再是当初他的葛雯德琳喜欢散步的地方,也不是她对乔朗的爱情萌芽、开花的地方,更不是沙里昂细心呵护其黑暗秘密,曾为了保护那花朵就将那棵草木连根拔起的地方。不,比在它黑暗土壤里培养蕴育出无数个梦想的花园,这一个要宏伟华贵得多。 这花园已然是华贵得多了,而像这花园一样,在宏伟规模上修建的房子也同样。塞缪尔斯勋爵和罗莎蒙德夫人终于实现他们的梦想了;他们终于成了贵族,而代价也不比他们准备付出去的大:他们的女儿!但直到他们意识到,自己是用一颗无价的珍珠,换来了一个华而不实的东西时,为时已晚!在他的女儿消失之后不久,塞缪尔斯勋爵就经常喜欢到边境之地那荒无人烟的沙地去寻找她。每天从公会下班后,他就会穿过传送廊到那个荒无人烟的沙滩,来来回回地走来走去,边走边呼喊着女儿的名字,直到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然后,筋疲力竭、绝望之至的他就会回家。 他的睡眠很不安,有时会在深更半夜里醒来,坚持要到边界去,说他听见葛雯在叫他!他吃得很少或根本就不吃,他的健康也跟着毁了。于是,那个塞尔达拉——就是以前看护沙里昂的同一个笨拙的女人——告诉罗莎蒙德夫人说,她的丈夫处于身体不协调的危险状态之中,这样下去可能会死掉。 正在这当口,罗莎蒙德夫人受到赞维尔皇帝的拜访,他的态度十分亲切仁慈,也很理解,他已经听说了塞缪尔斯勋爵的奇怪行为了,这种行为方式——皇帝前来就是要婉转地表达这个看法——正引起公众们重新注意那件令人深深遗憾的事件,没有人比他更能体会失去孩子的父母的痛苦,但是该是让塞缪尔斯勋爵正确地看待这悲惨事件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就无法改变。艾敏神向来是以其难以揣测的方式做事的,塞缪尔斯勋爵应该这么想。 说最后这句话时,他的表情显得十分严肃,他的手轻轻地拍了拍罗莎蒙德夫人的手。不知为什么,这竟然会让罗莎蒙德夫人感到一阵恐惧,或许是因为他那双冷冷平视的眼睛吧。于是她从赞维尔皇帝那令人心烦意乱的接触中抽出自己的手来,按住自己慌跳不已的心脏,张惶地咕哝说道:“塞尔达拉已经建议说要换个环境。” 好主意!皇帝说道。正是他脑中所想的。他力所能及的,就是赐予这个幸运的人一块封地,如果塞缪尔斯勋爵能接受这微薄的赠礼,那对皇帝来说将是最大的帮助。这块封地上有一个小小的农奴法师村,在远郊有一座城堡,以及在城里有一座房子,自从封地的原主人德文伯爵去世以后,没有子嗣,它就逐渐荒废了。作为皇帝的忠实臣民,塞缪尔斯应该责无旁贷地接管过来,重新振兴这块封地,就是有个税收小事,但处于塞缪尔斯勋爵这样的地位…… 罗莎蒙德夫人结结巴巴地说,她肯定这正是使她的丈夫摆脱痛苦所需要的,她十分感谢皇帝陛下的赠予,而赞维尔十分优雅地倾斜了一下头,就表示接受了她的感谢。在他起身离开之前,他说,他相信她的丈夫从此将会忙得再不会半夜到边境之地去游荡了。他还加了一句,他相信她丈夫的新职责,将会为他提供更多更高兴的谈论话题,而不是任何他看到或听到的,关于那个叫做乔朗的年轻人的事。 最后,赞维尔给了罗莎蒙德夫人一个小小的忠告:一个老是走回头路、老是回头看过去的人,很可能会摔倒自己,伤了自己。 那天晚上,塞缪尔斯勋爵就没再到边境之地去了。接着一个星期,他和全家一起到了德文城堡,只有在度假或在冬季里,才像富人们那样按惯例回到马理隆,住德文城里的宅子。他们得到了他们曾经想要的一切:财富、地位,而他们的身分被那些曾经是高高在上,而今是同等地位的人所接受。 再也没有人提起葛雯德琳,她的东西都赠给她的堂表姊妹们,但她那些天真无瑕的堂表姊妹们每每看见那漂亮的衣服首饰都要流泪,之后就把它们收起来,小弟弟妹妹们则被教导不要提到他们的葛雯姐姐。 塞缪尔斯勋爵和罗莎蒙德夫人出席所有重大的宫廷庆典和宴会,如果说,真正的快乐好像已经离他们的生活远去——同时他们经常看上去并不真正在意自己身在何处,周围发生着什么事——不如说他们只是表现出贵族应有的冷漠态度罢了。他们与他们新同等级的人极为相称。 在接到翅翼使者带来关于战争的消息后,塞缪尔斯勋爵和罗莎蒙德夫人被迫离开德文城堡,昨天晚上才回到他们在马理隆的房子。人们都纷纷赞扬他,说他一直到为他劳动的农民们都有了保护,才离开他的农庄。他记起乔朗说过关于农奴法师们的生活,也在接管封地时,亲眼见过他们在村里那令人震惊的生活条件。所以,塞缪尔斯勋爵用他自己的金钱和魔法能量,尽自己所能去改善他土地上人们的生活条件。现在,在他那荒芜、空虚的生活中少有的几个快乐,其中之一就是看到那些人先前暗淡无光的眼睛里,露出了感激和尊敬的光芒。 “你认为我们听到的会是真的吗?”罗莎蒙德夫人轻声问他,同时看了四周一眼,确定没有家庭圣徒在偷听。 “关于什么,亲爱的?”他转身看着她,问道。 “关于……关于昨天的那场战斗?皇帝陛下真的死了?整个早上你都锁在书房里,我听到你在跟什么人说话,然后翅翼使者就来了,他们带来了什么消息?”塞缪尔斯勋爵叹了口气,他拉着太太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这是一个不好的消息。是的,传言是真的,我是打算要告诉你的,不过,我想等到下午玛莉和孩子们,以及仆人们都安顿好之后再说。” “究竟是什么消息?”罗莎蒙德夫人的脸顿时白了,但她仍很镇静。 “上午跟我说话的人是罗伯。” “罗伯?”罗莎蒙德夫人诧异地看着他。“我们的管家?你回过城堡了?他们不是警告我们……” “不,亲爱的。罗伯现在就在这里,在马理隆,我们所有的人都在这了。今天早上,杜克锡司们把他们带过来的,而且不单我们的农奴法师,还有其他临近村子里的。” “艾敏啊!”罗莎蒙德夫人紧紧地靠着丈夫,而他则安慰地拥抱着她。“自从‘钢铁战争’以来,这样的事从未发生过,接下来会怎样呢?萨拉肯已经在竞赛场上达成了协定,他们怎么能够破坏那神圣誓言的……” “亲爱的,不是萨拉肯。”塞缪尔斯勋爵说。 “但是——” “我知道,那是凡亚主教要我们相信的,然而,已经有太多人知道真相,并且回来将之传播开来。听说敌人是来自‘来世之境’的。据说,萨拉肯的加洛德王子刚强勇猛、讲求信誉,他与赞维尔皇帝并肩作战,一起对付这新的威胁。” “那,为什么凡亚主教要骗我们呢?” “那也是我们大多数人想知道的,亲爱的。”塞缪尔斯皱着眉头,严肃地说道。“他甚至没有公开承认赞维尔已经死了,即使消息已经由不少目击者传开。主教——愿艾敏原谅——已经又老又衰,我担心他已经不堪重负。这是我的想法,也是其他人的想法。今天晚上,皇宫里将召开会议,讨论即将采取什么步骤,我打算参加。” 塞缪尔斯说话时,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妻子,她则把他的手抓得更紧。 “谁主持召开这个会议的?”她问道,看到他眼里闪过一丝不安。 “加洛德王子,亲爱的。”塞缪尔斯平静地答道。 罗莎蒙德夫人立即倒吸一口气,张嘴就要反驳,但她的勋爵抢先开口。 “是的,我知道凡亚会认为这是叛国。但我们总得做点什么!现在整个城市越来越动荡不安,特别是在下层城市。农奴法师的临时居住区已经在圣林里建好了,但那些可怜的人们挤在一起,就像狗窝一样,他们之中本来就有不满和造反的情绪,现在,他们又像囚犯一样,被从自己的家园拉走带到这儿来。他们当中还流传着一种说法,说他们将会被变形并派去打仗,就像古时候的那些半人马一样,他们在谋划叛乱……” “仁慈的艾敏啊!”罗莎蒙德夫人喃喃地说道。 “马理隆的下层阶级也处于同样的状况。他们中间已经谣言四起!我听说他们正在大教堂前集会,要求凡亚主教出来见他们!甚至在贵族中,失去亲人们的家庭也愤怒了,要求讨个说法!但是,凡亚主教把自己锁在大教堂自己的房里,谁也不见,甚至连德查伯雷公爵或其他的高层贵族都不例外!对了,加洛德王子和他们的随从正和公爵在一起……” “跟公爵在一起?”罗莎蒙德夫人憋了口气。“这儿?在马理隆?作为宾客?” “亲爱的。”塞缪尔斯勋爵说道。“情况十分危急,我甚至可以说是没有希望了。我不想吓你,但你必须准备好面对现实。据我从公爵那得到的消息,马理隆目前也已处于十万火急之中!” “这简直是荒谬!”罗莎蒙德夫人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个城市从未被占领过,即使是在‘钢铁之战’中也没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穿过那道魔法……” 塞缪尔斯勋爵还打算劝他的太太,这时,从大房子的另一端传来了门铃声。 “是前门。”罗莎蒙德夫人侧着头,仔细一听。“奇怪!这样的暴风雨也有人出来!你约了谁吗?” “没有啊!”塞缪尔斯勋爵也很迷惑。“即使是翅翼使者也无法在这种天气飞行。他们是使用传送廊来的。我想……” 他们都没再说什么,只是焦急地、有点儿烦躁地等着家族圣徒来通报。 “大人!”一个男仆眼睛睁得大圆、神情慌慌张张,猛地推开客厅的门。“萨……萨拉肯的加洛德王子,还有一个叫沙里昂的触媒圣徒有要事求见!” “你领他们进来吧!”罗莎蒙德夫人虚弱无力地说道。加洛德王子!在这里,在她的房子里!她有充足的时间满脸疑问地看向自己的丈夫,但显然他也不比她知道得更多!不一会,客人被引领着进来了,王子身边永远跟着杜克锡司们的黑影。 “敬爱的殿下!”罗莎蒙德夫人款款下蹲行礼,但没有像她对赞维尔皇帝蹲得那么低、那么恭敬。毕竟,加洛德王子是个敌人。至少,在四十八个小时之前还是。这一切都太混乱、太让人震惊了…… “敬爱的殿下!”塞缪尔斯勋爵鞠了一个躬,说道:“很荣幸……” “谢谢!”加洛德打断了主人的说话。他并不是粗鲁或故意这样做,而是太累的缘故。“请允许我介绍一下沙里昂神父?” “神父。”塞缪尔斯勋爵和太太都低声叫了一声。 但是,当祭司把他的兜帽向后掀开时,塞缪尔斯勋爵却猛地后退一步,吃惊而又恐惧地盯着他看。 “你!”他惊恐地叫道。 “大人,我真的非常抱歉!”沙里昂的脸上满是憔悴和痛苦的神情。“我忘了您会从……转化之后的石像认出我来。要是我知道的话,就不会如此冒昧地来拜见您——” 罗莎蒙德夫人的脸一片死白。“我的老天,这人是谁?”她紧紧抓着自己的丈夫。 “塞缪尔斯勋爵,罗莎蒙德夫人。”加洛德王子严肃地说道。“我想你们还是坐下吧!我们带给你们的消息,将是一下子难以接受的。你们要坚强起来!很抱歉,我们必须如此突然地跑来告诉你们,但时间实在有限。” “我不明白!”塞缪尔斯勋爵来回地看着他们,脸色突然变得苍白。“什么消息?” “是关于葛雯德琳的!”凭着一个母亲的直觉,罗莎蒙德夫人突然哭喊起来,猛然向后摇摇晃晃,就要倒下。加洛德王子急忙上前,把她扶到长沙发椅上,而她的丈夫却失神地盯着沙里昂神父看,根本无法照应自己的妻子。 “把家族圣徒叫来!”加洛德对旁边一名杜克锡司说道。几分钟后,玛莉拿着一碗芳香的苏醒药水来她女主人身旁。王子叫人拿椅子在壁炉旁放好,于是又劝塞缪尔斯勋爵坐下。 啜了一、两口白兰地,男主人虽然还是盯着沙里昂,但显然已经冷静下来。这时,女主人也回过神来。她看到王子在侍候他们,脸都红了,急忙请王子殿下坐到火炉边烤干他的湿衣袍。 “谢谢,罗莎蒙德夫人!我们是乘马车来到这里的。”加洛德说着,看到男主人的脸色已回复红润,但他们认为此时先谈一些家常才是明智之举。“尽管如此,我也还是淋湿了一身。公爵的马车没有应付暴风雨的装备,而今天早上在场之人中没有人拥有足够的魔法改变它。我们到达时,雪在车厢底已积了有一寸厚。”他瞄了一眼自己那身高贵的红酒色天鹅绒长袍。“我倒担心我会把您的地毯给弄湿。”女主人连忙请求王子不要注意这么小的细节。这场暴风雪的确是很可怕,他们的花园都被毁了……然后她就说不出话了!她已无法再说下去。于是她躺在沙发上,看着王子,紧紧地抓着玛莉的手。 加洛德与沙里昂对望了一眼,只见沙里昂点点头,站了起来,走到塞缪尔斯勋爵的面前。他的手中拿着一个卷轴盒。 “大人。”沙里昂刚一说话,罗莎蒙德夫人立即惊叫出声。 “我知道你是谁了!”她推开玛莉温柔的手,几乎半站了起来。“你是邓斯塔伯神父!可是,你的脸却不一样!” “是的,我就是您认识的那个邓斯塔伯神父。我到你家来的时候是化了妆的。”沙里昂低下头,微微发窘。“请您原谅!我是装扮成其他人才来马理隆的。因为如果我以真实面貌出现,就会被人认出来,那么教堂会把我抓起来。关于我,还有……乔朗的故事,你们究竟知道多……多少,勋爵?”沙里昂有些犹豫地问塞缪尔斯勋爵。 “很多。”塞缪尔斯回答道,他的声音已经很平稳。他仍然看着沙里昂,但目光不再是恐惧,而是希望中带着一丝敬畏。“事实上,正如赞维尔所想的,我知道得太多了。我了解乔朗,知道他的真正血统。我甚至还知道那个预言。”一听到这里,加洛德的脸上立即变得十分严肃。“有很多人知道吗?”他唐突地问道。 “关于那个预言?”塞缪尔斯转而看向王子。“是的,殿下。我相信是这样。虽然人们从未公开讨论过,但我仍能不时地听到几个高层贵族在讨论。您应该记得,那天,有不少触媒圣徒出席……” “圣山也是有耳有眼有口的!”沙里昂喃喃地说道。“多确斯执事就知道。他出席了凡亚对乔朗那次不公正的审讯。”他无力地笑了笑,把卷轴盒倒过来。“多确斯总是管不住自己的舌头。” “那事情就比较简单了,勋爵。”加洛德王子说道。“至少对于您来说是这样的。这么多人知道预言,真的很难说会对我们产生什么影响。” 他沉思地看着火炉。那跳动的火苗并没有照亮他的脸,反而使之更加阴暗,因为上面刻上了深深忧心焦虑的阴影。他向祭司打了个手势,说道:“请原谅我插嘴了。您请继续吧,神父。” “塞缪尔斯勋爵?”沙里昂轻声说着,从盒子里拿出一束羊皮纸,递给他,但对方却只是盯着看,不敢伸手去接。“您将面临一场相当惊人的考验。但请勇敢一点,勋爵!”祭司把自己的手放在塞缪尔斯勋爵那颤抖不停的手上。“我们一直在考虑该如何才能让您有足够的心理准备。而经过多番讨论后,我和加洛德王子都认为应该让您看一看我手里的这份文件。作者本人也同意了。您会看吗,塞缪尔斯勋爵?” 塞缪尔斯伸出手,但手抖动得太厉害,于是又放回大腿上。“不,我不行!还是您念给我听吧,神父!”沙里昂询问地看了王子一眼,后者点了点头,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展开那束羊皮纸读了起来。 我把这篇纪录留给沙里昂神父,如果我在第一次与敌人的遭遇中就败阵身亡,那么他就可以打开来看。 当读到乔朗描述他进入来世之境时,沙里昂不时抬眼看向勋爵和夫人,观察他们的反应。他们的脸上先是困惑,然后渐渐是理解,最后,是勉强害怕地接受了。 我无法告诉你多少关于我走进——或我认为我是走进了——死亡,以及走进来世之境时,我的感受和我的想法…… 听到这些,罗莎蒙德夫人再也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呜咽,接着是玛莉低声安慰着她的声音,塞缪尔斯则一言不发,但他脸上深深的悲哀、伤痛,以及迷乱,却让沙里昂的心头紧缩。 他又看了加洛德一眼,王子正盯着那团火焰,他已经读过那篇纪录了,就在昨晚,他们从战场上回来时,乔朗就拿给他看了。他读了无数次,沙里昂不知道他能否完全领会它。祭司认为他难以理解这份东西,因为需要体会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他知道上面所说都是真的,毕竟,他亲眼看到证据,可是,这仍然让人难以相信那一切是真实的。 我当时是如此地迷失于自己的绝望之中,竟然不知道葛雯德琳就跟在我后面。我记得就在我踏进迷雾中时,我听到她叫我等她的声音…… 这时塞缪尔斯呻吟了一声——那是一种深沉的、被强行抑制住的呜咽。他的头深深地埋进手中,沙里昂停了下来。加洛德迅速站起身,跪在塞缪尔斯的身旁,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不停轻声地说:“坚强些,勋爵!坚强些!” 塞缪尔斯勋爵无法回答。他把手感激地放到加洛德的手上,微微点了点头,似乎是示意祭司继续。于是神父继续念了下去,但他的嗓音有些嘶哑,于是,他不得不停下来清了清喉咙……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和葛雯被运到了一个新世界——或者你会认为是个非常旧的世界——开始了新的生活。我娶了可怜的葛雯——为了让她过安全而稳定的生活。我每天都花一些时间和她待在一个安静怡人的地方,在那里,来世之境的医生想尽办法医治她。 十年过去了……在我们的新世界里度过了十年…… “我的孩子!”罗莎蒙德夫人放声哭了起来。“我可怜的孩子!”玛莉紧紧地抱着她,眼泪与女主人的泪水混合在一起。塞缪尔斯静静地坐着,没有抬头,甚至动都没动一下。沙里昂关切地看了他一眼,又继续不作停顿地念完了它。 游戏本身全无意义,怎么玩才是重要的。 沙里昂默不作声了。他叹了口气,卷起手里的羊皮纸。 窗外,大雪掩住了一切声音,似乎使整个马理隆处于一种沉重的、白色的寂静之中。羊皮纸在祭司手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大声、那么刺耳。祭司赶忙住手。 接下来,加洛德王子轻声说道:“勋爵,他们就在这里,在您家里。” 塞缪尔斯猛地抬起头。“在我家里?我的葛雯……” 罗莎蒙德夫人双手紧扣,急切地叫出声来。 “他们就在门廊上等着。我想肯定一下您是否已有足够的勇气来面对这一切!”加洛德认真地说着,他把手按在塞缪尔斯的手臂上,拉住他,因为他似乎要从椅子上飞出去。“请记住!对他们而言已经过了十年!她已不再是您认识的那个女孩了!她已改变了很多……” “她是我的女儿,殿下!”塞缪尔斯粗嘎地说道,一把推开王子。“而她现在回家了!” “是的,勋爵。”王子沉痛地说道。“她是回家了!沙里昂神父……” 触媒圣徒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罗莎蒙德夫人靠着玛莉站了起来,她走到自己的丈夫身边。丈夫伸出手拥抱住她,她则紧紧依偎着他,手迅速抹掉脸上的泪痕,理了理头发。然后,她一只手抓紧玛莉的手臂,另一只手抓住她丈夫的。 沙里昂转回来了,身后跟着乔朗和葛雯,他们刚刚就站在门道上等着。两人都穿着厚重的皮披风,戴着兜帽,不让仆人认出自己的身分。一进门,乔朗便拉下自己的兜帽,露出一张脸——乍一看,它冷酷、毫无表情,就像一个石头雕像。然而一看到塞缪尔斯勋爵和夫人眼晴里闪着点点泪光,那欲表现出严厉的石雕像也出现了裂痕。他棕色的眼睛里也闪烁起泪光,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来。接着,他转过身去,轻柔地帮他的妻子葛雯拿掉兜帽。 葛雯那金黄的头发在火光的照耀下发出美丽的光泽。在她那苍白、甜美的脸上,一双明亮的蓝色大眼睛正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房间。 “我的孩子!”罗莎蒙德夫人想飞到女儿身边去,可是她生命之力不够。没有生命之力了,她倒在地板上。“我的孩子!我的葛雯德琳!”伸出手,她终于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又是哭又是笑。 但是,葛雯轻轻推开她的母亲,诧异地看着她。然后,她那美丽的蓝眼晴闪过一丝认出什么来了的光芒,可惜不是她的父母所期盼的那种。 “噢,德文伯爵!”葛雯德琳从夫人身边转开,对着一张看上去是空的椅子说话。“这些人一定是您跟我提到过的那些人吧!” 第三章 盐瓶与茶壶 尽管才只是下午黄昏时节,但降雪已使黑暗提早降临到马理隆。家族圣徒用魔法点亮了塞缪尔斯勋爵华宅中的灯,使之发出柔和的光,这光芒为罗莎蒙德夫人和她的女儿,以及玛莉所在那座全无欢乐气氛的客厅带来一些喜洋洋的亮光;光同样照射进了客房,仆人们正忙着晾晒亚麻织品、温暖床铺、四处撒上玫瑰花瓣,以驱走长时间不曾使用造成的霉味。他们边干活,边不停低声谈论着那几个死而复生的人。 整幢屋子唯一没有亮光的房间是塞缪尔斯勋爵的书房,在那里面集会的绅士们更喜欢黑暗,因为黑暗更适于他们这种秘密且见不得光的谈话。 “这就是我们目前所面临的局势,塞缪尔斯勋爵。”乔朗看着窗外依旧纷纷扬扬的大雪说道。“那些敌人企图征服我们这个世界,然后把魔法释放到宇宙里去。我们已经让他们明白,这可不是那么容易达到的目标,他们将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他刚才花了一个小时,尽可能详细地描述了在荣耀沙场上发生的那场战斗。塞缪尔斯勋爵呆呆地听着。来世之境的生物、看一眼就能杀人的钢铁怪兽、金属皮肤的人类!沙里昂看了看乔朗,又看了看塞缪尔斯勋爵,知道他正在努力地消化刚刚听到的一切。但很显然,从他脸上那迷茫的表情说明了他的困惑,就像是他要去抓住一团迷雾一样。 “那、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他无助地问道。 “我们先等等。”乔朗回答道。“在来世之境里有一种说法,就是寄予最好的希望,做最坏的打算!” “什么是最好的希望?” “根据监视他们的杜克锡司们汇报,侵略军们是仓皇逃走的。是溃逃,这倒比我原先预料的要好些。而且,他们显得好像——根据巫术士们说的——内部不和、组织涣散。我认识那个当选负责这次远征的指挥官,叫做詹姆斯·波利斯少校。或许在其他任何情况下,他都会是一个好指挥官,因为他是坚守逻辑和常识的人。但是,派他来这个世界绝对是一种错误的选择。这个世界完全超出了他大脑所能理解的范围。他没有办法应付这样一个——对他来说——只会出现在恐怖小说里的战争。我敢打赌他一定会撤退,带着他的人离开这个世界。”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必须想办法封住边界,并且要一劳永逸。这应当不会太难……” “杜克锡司们已经在做这项工作了。”加洛德说并。“但这需要耗费难以估计的生命之力,大约要从辛姆哈伦上每一个活着的人身上都抽一点生命之力——他们估算大概要这么多。” “那最坏的呢?”塞缪尔斯勋爵停了一下,问道。 乔朗抿了抿嘴唇,回答说:“要是波利斯求援,而我们却没有时间和能量到边界去阻止他们。我们必须加强马理隆的防御系统,唤醒这个还在沉睡中的城市,全民动员来保卫它!” “首先,必须有人从那个抖抖索索成一堆肉冻,龟缩在水晶大教堂里,哀声祈求艾敏保佑他的人手中夺回控制权!”加洛德指出。“请您原谅,沙里昂神父。” 祭司苦笑了一下,摇摇头。 “当然,您是对的,殿下。但是人民将跟谁走呢?”这时,塞缪尔斯勋爵在椅子上动了动,身子前倾。这是政治,是他还懂上一点的东西。“有一些人——例如德查伯雷公爵——就能明智地撇开不同意见,一起对付共同的敌人;但也有一些人——像切斯尼爵士,简直是厚脑壳的骡子。我是怀疑他根本就不会相信这种另有其他世界的说法。仁慈的艾敏啊!”塞缪尔斯勋爵把手指插进自己灰白的头发里。“我都不敢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相信,但是我眼前就摆着证据……” 沙里昂把视线从男人们正在讨论的书房移开,飘向相邻的客厅。透过那半掩着的门,从这间布置了许多高雅家具但却冰冷正经的房间几乎看不见外面,沙里昂听到了葛雯的声音。那悲伤的、萦绕不停的乐曲恰好是——在他看来是这样——专为这场谈论战争和死亡的密谈的伴奏。 “请别误会。”葛雯德琳对她那心乱如麻的妈妈说道。“德文伯爵很高兴您对他这房子所做的改动。他只是有些不懂要那么多新家具到底有什么用。这里的家具实在是太多了!他怀疑是否有此必要摆这么多,尤其是这种小桌子!”葛雯扬了扬手。“不管他转到哪,都能看到有另一张小桌子,晚上他老是撞着它们!可是,就在他渐渐习惯这些小桌子的时候,你又搬动了那个瓷器柜。它多年来就是摆在同一个位置——靠餐厅的北墙边,对吗?” “它……它……挡住了晨光……从东边窗户射进来的……”罗莎蒙德夫人快要晕倒,支吾着说。 “而在夜里,那可怜的人就一头撞上它了!”葛雯又说道。“他打破了一个盐瓶——他向你保证,那真的是意外!不过,伯爵还想知道,把那瓷器柜搬回原处会不会很麻烦。” “我可怜的孩子!”塞缪尔斯勋爵哀声说道。他的手突然一挥,就使书房与客厅之间的门自动悄悄关上。“她在说什么啊?”他低声痛苦地问。“她不认得我们了!但她却知道那……那个瓷器柜……还有盐瓶!那个盐瓶!天哪!我们原来还以为是哪个仆人打烂的!” “这宅子以前的主人叫什么名字?”乔朗问道。他也在听妻子说话,眼里布满了痛苦,就同他的声音透露出来的一样。 沙里昂刚想安慰他,但塞缪尔斯已经开口回答乔朗的问题了,于是他赶紧闭上嘴,在椅子里转来转去,坐立不安。他揉搓着自己变形的手指,好像它们都突然痛起来似的。他能怎样安慰他呢?也不过就是那几句空洞的、苍白无力的话语罢了! “以前的主人?他已经死了,他的名字是……”塞缪尔斯突然顿住了,他惊恐万分、恍然大悟地盯着乔朗。“德文伯爵!” “我试过让你明白这件事。”乔朗叹了口气,说道。“她能够跟死者对话。在这个世界上,人们称为死灵术士。” “但是,死灵术士都已经消失了!他们那一类人在‘钢铁战争’中被彻底消灭了!”塞缪尔斯勋爵将痛苦的目光移向客厅,她女儿的声音仍然可以透过紧闭的门之间微弱地听到。 乔朗心不在焉地用手指理了理头发,说:“在来世之境里,他们都以为她是神经错乱。他们并不相信死灵术。那些医生下结论,葛雯德琳是因为遭受了严重的精神创伤,促使她自我逃避在一个小小的充满自己想象的幻想王国里。只有在那里,她才会感到真正的安全。但只有我相信,在她的疯狂里有一些清醒的东西,那就是,她真的可以跟死人交谈。” “不只你一个人……”沙里昂纠正他。 乔朗的眉头紧蹙。“是的,你说得对,神父。”他低声说道。“并不只有我,还有曼居,就是那个魔法师——我在纪录中提到过那个——他也相信她是个死灵术士。而当他意识到这古老的能力对他来说是何等珍贵时,他就想要拐走葛雯,也就是到这时,我才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人的真本性。” “珍贵?”加洛德在椅子上动了动。刚刚他一直是坐在塞缪尔斯勋爵书桌旁看辛姆哈伦的地图,但天色已经太暗,于是他又转而听他们的谈话。“怎么个珍贵法?那些死人能为生者做些什么?” “难道您从未研究过关于死灵术士的著作吗?”沙里昂问道。 “不多。”加洛德冷淡地说道。“他们能够抚慰死者的灵魂、弥补他们的恶行、了结他们未了之事,诸如此类的东西。而据史书记载,这一类术士自‘钢铁战争’之后就灭绝了,并非是什么大损失。” “请原谅,殿下,我不同意您的看法。”沙里昂认真地说道。“当死灵术士灭亡时,是教堂使之显得损失不大,但在我看来,这却是极大的损失。这阵子,我跟葛雯德琳相处,听她跟只有她才看得到、听得到的人对话,发现那些死者拥有一些独一无二的东西,而这东西是活人所永远不可能具备的。” “那么这东西是……”加洛德有些不耐烦了,显然他是想把谈话转到更重要的事情上,但他又太讲礼貌,不想冒犯了触媒圣徒。 “这完全容易理解,殿下!当我们死后,我们就会追随在造物主的身边。我们就可以知道祂对于宇宙的各种计划,最终我们能看到全宇宙的计划!” 加洛德突然开始感兴趣。“你相信吗?”他问。 “我——我不清楚!”沙里昂的脸红了。他别开脸,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子。“这是我们被教导的东西。”他期期艾艾地说着,以前那个总是困扰着他的信仰问题——他原来认为这个问题已由乔朗的死亡做出了回答——现在又再次被提到他面前。 “就说这是真的吧。”加洛德追问道。“那些死者能够告知活人关于未来的事吗?” “不管我信或不信,殿下。”沙里昂苦笑道。“那在我看来都是不可能的。亡灵们看到的世界是超出我们的理解力的,正如我们也无法理解乔朗所看到的这个世界。我们只能透过一扇只朝一个方向开的窗户来看时间,但亡灵们却能透过几百扇朝各个方向开的窗户看时间。”祭司张开他满是疤痕的双手,试图表达清楚这极难解释的景象。“那么,他们又怎能希冀描述他们所看到的呢!不过,他们可以提供建议——透过死灵术士!古时候,死人是被允许有机会向活人提供忠告的。而活着的人则是膜拜死者,与他们保持联系,并且得益于死者所洞察到那个至大无比的神明。这,就是我们所失去的,殿下。” “我明白了!”加洛德若有所思地看向那扇紧闭的门。 但是,沙里昂摇了摇头。 “不,殿下。”他平静地说道。“她无法帮助我们。就我们所知,或许,这个老是对瓷柜和盐瓶喋喋不休的不幸公爵,是要引起我们的注意,想告诉我们什么重要的东西。但,就算是这样,葛雯德琳也没有办法把那些资讯传达给我们。她只能跟死者而非活人进行交流!”王子还想继续这个话题,但沙里昂——看了看塞缪尔斯勋爵,又看了看乔朗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提醒王子:至少对于两个人来说,这是一个伤心的话题。做父亲的看着那扇紧闭的门,脸上写满了困惑和极度悲伤的表情;做丈夫的则盯着窗外那了无生气、大雪覆盖着的花园,满心苦涩与绝望。于是,加洛德突然清了清喉咙,转移了话题。 “我们还得讨论讨论,马理隆需要一个领袖,必须有个人来召集民众。”他急匆匆地说道。“前面我就提到过了,我想到的唯一人选……” “不!”乔朗立即从窗边转过身来,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不要,殿下!”他又较为缓和地补充了一句,试图软化一下刚刚过于粗鲁的语气。 “乔朗,听我说!”加洛德倾身向他。“你是最好的……”就在这时,一条传送廊在书房的正中央打开了,打断了王子的话。房间里所有人都盯着它,但过了一会,还是没看到什么东西出来。但,沙里昂听到里面有一些声响,听起来像是争斗声。 “把你的手从我身上拿开,笨蛋!你把这些天鹅绒揉皱了!我还得跟这弄脏在袖子上的指印相处一个星期!我——”接着,上身穿绿色天鹅绒紧身衣、下身穿鲜绿色短裤、头戴一顶橙色帽子的辛金,滚跌出传送廊,在地板上跌成一团。紧跟着他身后的,是身上还穿着萨拉肯弓箭手制服的莫西亚,以及两个身穿黑袍、头戴兜帽的杜克锡司。 显然,辛金对自己不够雅观的出场显得有些尴尬。他站起身来,向在场的绅士们鞠了一躬,故作优雅地扬了扬手中的橘色丝巾,说道:“敬爱的殿下,快恭喜我吧!我找到他们了!” 莫西亚不理会那正为自己的最新胜利自吹自擂的辛金,径自地走向加洛德王子,说道:“殿下,我们抓到他了,他就在敌营中。遵照您的命令,颂离——传送廊守护者——逮住了他并把他交给我。在他们的帮助下——”他指的是那两个杜克锡司。“我把他拖到这里来了。” “这恰恰是我要来的地方!”辛金面带受伤表情说道。“或者说,如果早知道是这里,我早就来了!噢,殿下!我到处寻找,为看到您这张英俊的脸,我都要憔悴了!您知道吗?我有一个重要得可怕的消息要带给您……” “据颂离说,这家伙在前往大教堂路上。”莫西亚讥讽地打断了他的话。 辛金却嗤之以鼻,说道:“我以为殿下在那里!毕竟,所有人都在大教堂了。农民们正在酝酿一场暴动……” “暴动?”加洛德看向杜克锡司们,以期得到证实。 “是的,殿下。”一个黑袍巫术士双手交叉地放在身前。“我们就是要来向您报告这个消息的,而正好莫西亚向我们求助。农奴法师们已经冲出圣林,此刻正蜂拥至大教堂前,要求见到主教。”说时,他的黑色兜帽下垂了一些,他伸出一只手去扶。“我们无法阻止他们,殿下。尽管他们中间只有少数几个触媒圣徒,但他们仍然有很强的魔法,而且我们的力量削弱了。” “我知道了。”加洛德低沉地说道。他与塞缪尔斯勋爵交换了一个吃惊的眼神,沙里昂见他俩都看向乔朗。但是乔朗拒绝与他们的视线相交,转过身去看着在昏暗中几乎看不见的花园。“主教在干什么?” “他拒绝见他们,殿下。他还下令用魔法封闭所有通往大教堂的门。目前我们杜克锡司团的成员也只有施咒守住大教堂的力量。” “那么现在大教堂暂时是安全的?” “是的——” “他们不会攻击它的,殿下!”莫西亚大声说道。“他们并不想伤害任何人!他们只是太害怕,要求得到解释罢了!” “莫西亚,你的父亲也在其中吗?”加洛德轻声问道。 “是的,殿下。”莫西亚脸红了。“我父亲就是他们的首领。他知道昨天在战场上真正发生了什么,是我告诉他的。或许是我做错了。”他半是自豪、半是羞愧地顶了一句。“但他们有权知道真相!” “他们的确有!”加洛德说道。“而且也希望我们能够把真相告知他们。”他看了乔朗一眼,但后者仍旧是盯着窗外,面无表情,毫不妥协。加洛德推开地图,站了起来,背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那么,辛金。”他突然转向那个穿着绿色衣裤的年轻人。“你见过敌人了?” “我的老天!那是当然了!”辛金说道,他一挥手,凭空变出一张睡椅。“我希望,您能原谅我?”他满脸倦怠地说道,一边在置于书房正中间的长沙发上伸张四肢,使得加洛德要再继续踱步就会撞上去。“您不介意我换下衣服吧?我已经连续好几个小时穿这身绿衣服了。我觉得它并不适合我的脸色,感觉好像是我得了黄疸病似的!” 说着,他身上的短裤和上衣就自行变成一件红色的织棉睡袍,袖口滚上黑色毛皮,还有一个毛皮衣领。一双脚趾头翘起的红拖鞋套在脚上。辛金显然十分喜欢这双拖鞋,他举起一只脚,十分愉悦地欣赏着。 “那敌人?”加洛德提醒他。 “噢,是的!好吧,殿下,还有什么别的事情要我做的吗?我在战场上急步走了一小会儿,但是——不可否认我看了之后,觉得好玩极了——我突然想到,也许这也是一个我能看到那光的机会,只不过是用一种很痛的形式表现。用光在一个人的身上烧一个洞,在我用光照明的经历上还从未想到过。然而——”辛金从空中扯出那条橘红色的丝巾,轻柔地敷在自己的鼻子上,继续说道:“我于是决定要为自己的国家做点什么了。所以,不顾个人的极大危险,我决定——”奋力扬了扬橘色丝巾。“当一个密探!” “继续说下去!”加洛德命令。 “当然!顺便说一下,乔朗,我亲爱的伙伴。”辛金斜躺在那堆丝质枕头中,继续说道。“我跟你说过我很高兴见到你没有?”他又挥了挥手上的丝巾。“你看上去很不错,然而我不得不说你年纪越大越有风度了。” “如果你真的到过敌营,那就告诉我你看到什么了!”乔朗追问道。 “我当然到过了!”辛金用一根瘦长的手指捻了一下短髭。“我需要向您证明吗?我的国王?我,只不过,是您的弄臣!您还记得吗?那两张死神牌?您死过两次了?当时他们还嘲笑我!”他狡黠地睨了莫西亚和沙里昂一眼。“但我看,现在他们不会笑了。前往敌营的那段经历可真是可怕啊!整个传送廊挤满了黑压压爬着的东西。”他严厉地瞪了那个杜克锡司一眼。“到处都埋伏着敌人……” “顺便说一下,那就快结束了。”辛金淡漠地说道。“您的一个老朋友,自称是‘嘟狗’的魔法师或什么的,封住了传送廊……” 乔朗脸色泛青,嘴唇发白,沙里昂见状,走到他身边,伸出一只手扶住他的手臂,给他支持。就是这个了,沙里昂心想,乔朗一直都在害怕的东西,最终还是发生了! “曼居!”乔朗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 “你刚才说什么?曼居?就是它了!多么恶心的名字!但却是个迷人的家伙!到处走,和一个粗鲁的家伙——长得矮矮壮壮、脖子粗粗,典型的军人形象,不喝茶的。尽管如此,我变成一只极精致的茶壶,就坐在他的桌子上。那个粗鲁的家伙叫一个粗手笨脚的把我弄了出来,好在是个没脑子的家伙。简单得很,我趁他没注意的时候,又给偷偷地溜回去。我说,亲爱的小子,你有没有在听我说啊?” 乔朗没有回答。他轻轻推开沙里昂的手,茫然地走向壁炉。白袍刷过地面,他紧紧地握着壁炉架的边缘,盯着那将灭的灰烬,他的脸容如此憔悴忧心。 “他还是来了!”他说。“当然,我早就料到了。但他是怎么来的呢?他是逃跑的,还是他们放了他?”他转过身,两眼燃烧着比那闷烧的煤炭还要亮的光芒,盯着辛金。“你形容一下那个人,他长得怎样?” “一个英俊的魔鬼!至少有六十岁,却打扮得像三十九岁,个头很高,肩膀宽阔,头发灰白,还有非常好看的牙齿。顺便提一下,我不觉得那牙齿是他的,穿着最没有品味的衣服……” “就是他!”乔朗用力猛捶壁炉台,喃喃地说道。 “而现在他是负责人了,亲爱的小子。似乎那个波利斯少校已完全被晾在一边,还——啊哈,哈!有一件十分搞笑的事,我得顺带说一下,魔法师……哈、哈……把少校的一只手突变成……被变成了鸡爪!那可怜人的脸色……实在是花钱都看不到的好笑,我向你保证!噢,嗯。”辛金擦擦眼角,继续说道:“我真希望你当时也能在场。我说到哪了?噢,对了!少校拼命想甩掉‘鸡爪’,高叫停止,但那个——你叫他什么名字来着?曼居?对,这个叫曼居的家伙却又把可怜的波利斯的手变成了一个鼓槌,吓得那个少校屁滚尿流的——请原谅我这种表达方法。”辛金显然对自己的这个笑话十分满意。 “然后呢?”乔朗又问道。 “然后什么?噢,是这样。少校不打算离开。” “乔朗……”加洛德面色严肃地开口了。 “他们有什么计划?”乔朗问道,示意加洛德不要说话。 “他们用了一个词。”辛金摸着自己的胡子,想了一下,又说道:“一个很确切的词来形容它。让我想一想……呃!我想起来了!种族灭绝!” “种族灭绝?”加洛德迷惑不解地重复了一遍。“是什么意思?” “就是把一个种族彻底消灭掉。”乔朗一字一顿地回答道。“当然。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曼居要把我们全部杀光!” 第四章 愿主垂怜 “乔朗,小声一点!”莫西亚喝道。 但已经太迟了,客厅与书房间的那扇门已经打开,罗莎蒙德夫人面色苍白地出现在大家面前。显然,她和玛莉都已偷听到乔朗的话,只有葛雯德琳仍若无其事地坐在客厅里,平静从容地跟已故的德文伯爵喁喁私语。 “我已经跟他们解释过了,我肯定他们会把那个瓷器柜挪回到北墙去的。”她说。“还有其他什么事吗?你说,有老鼠?在阁楼上?他们正在啃你储藏在那儿的肖像,对吗?我会跟他们提这件事的,但是……” 罗莎蒙德夫人心绪纷乱,目光从女儿移到了丈夫身上。“老鼠!瓷器柜……现在……我刚才听到他在这里说什么来着?他们准备杀我们?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她把头埋进手里,开始抽泣起来。 “亲爱的,冷静些!”塞缪尔斯勋爵赶紧走到妻子身旁,将她揽进怀里,把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胸膛前,并用手轻抚她的头发。“记住,孩子们在看着呢。”他喃喃地说道。“还有仆人们呢。” “我知道!”罗莎蒙德夫人咬着手绢,努力止住哭泣。“我会坚强起来的,我会的!”她哽咽着说道。“只是……这一切太让我难以承受了!我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先生们,殿下。”塞缪尔斯勋爵说着,回过头望进书房里。“请你们原谅。来,我亲爱的。”他边说边扶着妻子站起身来。“我送你回房。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玛莉,你来陪我女儿。” “葛雯德琳没事的,勋爵。”沙里昂神父插言道。“我来陪她,玛莉得跟着夫人才行。”塞缪尔斯勋爵领着妻子上楼去了,玛莉在一旁陪伴。沙里昂神父坐在一张靠近葛雯德琳的椅子上,焦灼地看着她,担心这个消息也使她心烦意乱。但她显然没有。她正逍遥自在地徜徉在亡灵的世界里,而对活人世上发生的一切事情浑然不知。 “神父。”乔朗站在书房里的壁炉旁,突然转过身来说道。“请您挪近一点,挪到您听得见我们说话的地方。我需要听听您的意见。” 我能给他什么意见呢?这位触媒圣徒痛苦地想。乔朗把末日的劫数带给这个深爱他女人,带给她的父母亲,带给这个世界,也带给了他自己。 但是他有过选择的余地吗?我们有吗? 轻轻拍了拍葛雯德琳的手,沙里昂神父由着她继续跟公爵谈论关于需要一只猫的事情,把椅子稍微移近那扇隔开客厅和书房的门。祭司重新坐到椅子上,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不堪重负了。现在他要做什么呢?沙里昂自问,眼睛盯着乔朗。他应该做些什么呢? 乔朗似乎听到了祭司无声的询问,抬起头来看着他。在担忧和恐惧的挤迫下,沙里昂神父那如铅块一般沉重的心开始一点点下沉。镌刻在乔朗雕塑般坚毅的脸庞上,痛苦酸楚的线条被磨开,留下的是一张平展、坚定、不屈不挠的脸,那个流血的灵魂已悄悄爬回了它的石堡,躲在那里,舔着自己的伤口。 “种族灭绝,这可以解释所有事情了。”乔朗冷冷地说道。“平民被屠杀,触媒圣徒们的消失!” “乔朗,你听我说!”加洛德王子严肃地打断了他,朝正闭着眼睛、慵懒地靠在沙发上的辛金比划了一下。“他怎么会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艾敏在上!”乔朗低声骂了一句。“确实是!”他从壁炉架旁转身。“你怎么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辛金?你又不会说他们的语言!” “我不会?”辛金两眼睁得大大的,显得惊奇万分。“喔哟!真希望有人早点跟我说明白!我在这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坐在少校的办公桌上,让那个长着一副火腿拳头军官把我拎出来,听他们商量发送资讯出去请求增援,听他们说援军在七十二小时内到不了这儿……现在你却说我听不懂他们的话?我真是心灰意冷了!”辛金怒气冲冲、忿忿不平地环顾了他们的一眼。“至少你可以事先把这个告诉我呀!”辛金哼了哼,用他那橘红色的丝巾擦擦鼻子,然后让自己一头倒进那堆沙发上的枕头里,神情抑郁地盯着天花板。 “七十二小时。”乔朗咕哝着。“那是从最近的星空基地到这里的时间……” “你相信他?”加洛德质问。 “我必须相信他!”乔朗立即回应。“你也必须相信他!”他接着语气严肃地补充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他已经见到那个魔法师了,他也描述了魔法师和波利斯少校的模样,而他所偷听来的东西似乎也合乎道理。波利斯并不是带着屠杀我们的命令来这里的!他来这里,毫无疑问是来炫耀他们强大的实力,威胁我们,以为我们肯定会投降。但曼居并不要这个。”乔朗把目光从加洛德身上移到闪烁着火星的灰烬上。“他想要的是魔法,他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他想重归这个世界,并想掌握权力。他还想让这个世界上任何对他构成威胁的人统统死掉!” “这就是他为何要把那些触媒圣徒抓起来的原因。”沙里昂突然醒悟过来。“他想利用他们,为他提升生命之力——” “——而他将利用那魔法力威胁波利斯少校,还要把传送廊封闭起来。” “我不信!这太荒唐可笑了!”几乎被大家遗忘的莫西亚站在书房的阴影里,原先就满腹狐疑地听辛金的故事。现在,他走上前,目光掠过王子、乔朗和沙里昂,似乎在恳求着什么。“这一切都是辛金编造出来的鬼话!他们不可能杀死我们全部——所有辛姆哈伦的人!那是成千上万、好几百万的人哪!” “他们完全可以,而且他们肯定会这么做。”乔朗斩钉截铁地说道。“追溯到古代,他们已经在他们的世界里进行过种族灭绝。然后,当他们进入星际间,并在那里发现有生命之时,他们又进行过一次——屠杀了成千上万个生命,而这些生命唯一罪状便是‘他们是异类’。他们研究出效率极高的杀人方法——那些可以在数分钟之内消灭整个人群的武器。” “但是,在这个世界里,他们是不会使用那些武器的。”乔朗思索着,又补充了一句。“因为曼居需要这个世界的魔法保持完好无损,不受干扰。他不能冒险使用高能量武器,那样可能会摧毁了生命之力……” 加洛德神情沮丧地摇摇头,显然并不明白。他说道:“我同意莫西亚的看法。那不大可能!” “不,不是不可能的!”乔朗气得大叫起来。“你不能这样想!我们必须承认危险的存在!要知道,这里有好几百万人,但在来世之境却有成千上万上亿的人!他们的军队庞大得惊人,要是他们愿意,完全可以派出三倍于辛姆哈伦人口的军队!” “我们战斗,我们保卫自己的城市!”乔朗耸耸肩说道。“但最后我们肯定会失败,单单是那绝对的数量优势就足以将我们摧毁,那些从包围和战斗中幸存下来的人,将会被有组织、有计划地集中起来处死,无论是男人,女人,或是孩子。所有人之中会留下约莫几百个触媒圣徒,以保证这一族类不至于灭绝,但仅此而已。他获得控制这个世界的权力、控制它的魔法,这样他和来世之境里那几个像他一样的人,将会变得无坚不摧,战不可胜。” “世界末日……”加洛德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沙里昂看到他涨红了脸,又迅速瞥了一眼乔朗。“天杀的!”王子的双手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突然骂了一句。“我们必须阻止他们!我一定会有办法的!” 乔朗没有立即回答。壁炉里的火苗突地燃起,有一刹那,沙里昂借着火光,似乎看见他的嘴唇挂上了阴沉沉的笑容。突然,沙里昂不再是坐在塞缪斯勋爵的家里了,也不再是置身于白雪皑皑的城邦马理隆。他又站在妖艺工匠村庄的熔炉里,看到在那双黑暗眼睛里熊熊燃烧的炉火;他看到一个年青人正在锤打一块发出异样光芒的金属,他再一次看到了那个满腹苦楚、一心复仇的青年在锻造那把闇黑之剑…… 还有一个人也看到了那个青年。在这房间里还有一个人也看到过并且还记得。莫西亚看着这个一年前还是他最要好的、唯一的朋友。 他看着这个他不再认识的男人。 在那个不久前既兴奋刺激又危险万分的日夜里,莫西亚都成功地做到了不去看乔朗——一个比自己还要老十岁的乔朗,在另外一个世界度过了十年的乔朗,曾经看到过许许多多莫西亚无法想象,更无法理解的奇怪事物的乔朗。现在,在一片无声的、充满恐惧的静默中,莫西亚再也无法避开,禁不住要仔细打量这张他如此了解,却又根本不认识的脸庞。他眼中噙满泪水,深深责备自己,因为自己明白他应该关心这场更大的悲剧,那即将到来,对他的人民、他的世界的毁灭。 但这场悲剧太巨大、太可怕了,令人无力掌握。他只能全神贯注于他个人的一点小悲剧。虽然这样感觉太自私,但不这样的话他又十分无助。听着乔朗的说话声,就好像在听一个死去之人说话。这是——在莫西亚看来——他朋友的魂魄正借助一个陌生人的躯壳说话。 对沙里昂来说也是如此吗?莫西亚不禁望了神父一眼,发现他的眼睛也正看着乔朗。这个触媒圣徒的脸上显示出悲伤哀痛与骄傲关爱混杂在一起,这使得莫西亚感到很孤寂。不,这触媒圣徒对这个男人的爱,就跟他对那个青年的爱一样强烈而持久。为什么不应该这样呢?毕竟,为了这份爱,沙里昂牺牲过自己的生命。 那么加洛德呢?莫西亚的目光又转向王子。那是不同的,王子很容易就可以在这个男人身上找到一个受人钦佩的同志,那是王子曾在年轻的乔朗身上看过的。年龄和成熟上的差异曾使得他们之间的友谊很难建立起来,而现在,他们终于平等了,加洛德取代了莫西亚的位置。 至于辛金,莫西亚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即使乔朗变成一只蛇回来,也根本不会影响到这个傻瓜的任何感觉,对其他人更加无关紧要。塞缪尔斯勋爵和罗莎蒙德夫人仍处于极度惊惧之中,除了混乱、悲伤和恐惧之外,根本不可能有其他感觉。 那是莫西亚最初的感觉,而这最初始的恐惧已被更大的恐惧淹没,震惊也渐渐自行消退。现在,他只感到空虚和伤感——而每当乔朗看他的时候,这种感觉就变得更糟。因为,莫西亚在这个人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痛苦的失落感,两个人再也无法得到他们曾经拥有的东西。对乔朗而言,他早在踏过边界的那一刻便已死去,而莫西亚则早已失去了他的朋友,再也找不回来了。 许久,时间就这样分分秒秒地过去了。唯一打破塞缪尔斯勋爵书房里这片沉静的,便是葛雯德琳的声音。她的声音时高时低,就像一个玩耍的孩子在跑进跑出。这声音并不令人烦躁,莫西亚甚至觉得它就是寂静的一部分,就像沉寂本身一样。如果沉寂能找得到舌头,就可以和她的声音对话了。可不一会儿,葛雯德琳的声音就听不见了,趁沙里昂迷失在他那旧日可怕的梦魇中而没有注意时,葛雯德琳悄悄地从客厅出去。 现在,能听得到一个水钟计秒的声音。记录时间流逝的一滴一滴水声,打破了这片沉静的表面,泛起一朵朵微小的涟漪。外面,雪变成了大雨,啪嗒啪嗒的雨点单调而又连续不断地打在屋顶厚厚的积雪上;大雨敲松了积雪,引起了一场小雪崩,大团大团的积雪从屋顶上滑落时发出轰隆隆和刮擦的声响,最后撞击到花园窗外的地面上。书房里如此安静,气氛如此紧张,这声音害得每个人都吓了一跳。就连那训练有素、一动不动的杜克锡司也不例外,只见他们黑色的兜帽抖动,手指也抽动了一下。 最后,乔朗开口了。 “我们有七十二小时的时间。”他把脸转向他们,坚决果断地说道。“用七十二个小时的时间去做那些他们打算对我们做的事。” “不,乔朗!”沙里昂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你不可能是那个意思吧!” “我向你发誓,我就是那个意思,神父。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乔朗冷冷地说道,他的白袍染上了即将熄灭的火焰的最后光辉,在这间随着黑夜的到来而越发阴暗的书房里微微发光。“我们必须把敌人全部消灭,直至最一个。一定不能让任何人活着回到来世之境。一旦我们把他们全部消灭后,我们便能修复边界,最终将我们和宇宙的其他部分永远隔绝开来。” “没错!”加洛德下定了决心。“我们要突袭,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乔朗走向书桌,俯身看看地图。“这里就是敌人所在的位置。”他用手指在地图上画出一条路线。“我们将从杰司艾尔带入烈火战将,从荒野之境带来半人马和巨人。我们可以从这些地方发起进攻——”他环顾一下,有些烦燥地说道:“我看不见了,我们需要一点光……” 一团团火焰亮了起来,杜克锡司们将火放在空中,驱走屋里的黑暗。 “农奴法师将参加战斗。”莫西亚急切地说道。他迫不及待地走到书桌旁,加入乔朗和王子的阵营。 “今晚的会议上,我们就把这个计划向参加会议的贵族们提出来。”王子急匆匆地卷起地图。“说到这,我们该走了。” “我们多久能准备就绪?” “明天晚上。到那时,我们的人民都已休息充足,养精蓄锐。只待明晚一战了。” “然后我们会把他们全部消灭,一个不留!” “我说,这多令人兴奋!”辛金醒过来了。“我把衣服配好了,我把它叫做‘鲜血和勇气’!” “愿艾敏宽恕他们的灵魂吧!”王子冷静地祈祷着,示意杜克锡司替他取来长剑和披风。 “仁慈的艾敏!”沙里昂嘶哑的叫喊声吓了大家一跳。乔朗和莫西亚都转过身来,加洛德王子则环顾四周。 “神父,请您原谅。”王子抱歉地说道。“我并非有意亵渎神灵。” “亵渎神灵?你们这些傻瓜难道看不见吗?你们怎么能如此盲目呢?根本就没有艾敏!根本就没有什么仁慈!我一直不敢向自己承认这一点。”沙里昂像是发烧似的胡言乱语,眼睛并没有看着他们,而是出神地游离于远处。“但我已经知道很久很久了。” “当我看到凡亚弄死那个娇弱的婴儿时我就知道了;当我看到乔朗踏入来世之境时我就知道了;当我日复一日地看守着那无边无涯的迷雾,而他们却拿着工具砍劈我的血肉、砸烂我的指头,试图拿走那把用黑暗锻造的剑时,我就看到了!当我看到那些钢铁怪兽在碾压我们的世界时,我就知道了。” 沙里昂把他那两只畸形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像是要开始做祷告,但他那扭曲变形的手指却令这个动作变得可笑。“现在,我听到你们在谈论更多的屠杀。杀戮!艾敏并不存在!祂根本就不管!我们被扔在这里,自己玩这毫无意义的游戏!” “神父!”惊骇万分的莫西亚奔到沙里昂身边,劝阻似的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别再说这些东西了!” 沙里昂恼怒地甩开了他。“没有艾敏!没有仁慈!”他痛苦地大喊。 从另一个房间传来哐啷一声巨响,打断了这个触媒圣徒慷慨激昂的陈词。仆人的一声尖叫使得所有人——包括杜克锡司——都从书房跑到餐厅去看个究竟。所有人,只除了辛金,他正趁着这一片混乱迅速开溜。 “葛雯德琳!”乔朗揽住他的妻子。“你没事吧?神父,快,快来!她划伤了自己!”那个瓷器柜已变成了一堆废墟,其中木制部分已成散架,内装的易碎陶瓷和玻璃器皿只剩下四散在地板上的碎片。在这堆碎片之中跪着葛雯德琳,手里抓着一片玻璃碎片,鲜血一滴滴地从她的手指头流下来。 “他很抱歉,他真的很抱歉。”葛雯德琳喃喃地说道,明亮的蓝眼睛环顾周围的每一个人。“但你们改变的东西太多了,他再也认不出自己的家了。” 第五章 皇帝之子 水晶大教堂外面众人的埋怨声从大街上奔涌而来,形成一片人声鼎沸喧闹的海洋。翻滚的波浪撞击在透明的水晶玻璃墙上,在教堂里可以清晰地听到外边发生的一切。 凡亚主教站在椅子旁,看着外面成百上千的人,聚集在昏暗、被雨水浇透的大街上,在无济于事的狂怒中,他握紧了右手。本来他也会握紧自己左手的,只是它仅能软塌塌地挂在身边,不能动弹。凡亚闷闷不乐地按摩那只软弱不听使唤的左手,眼睛瞪着下面的人群,越来越愤怒。 “他们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他转眼盯着枢机问道,枢机被这突如其来莫名的一瞪吓得直退缩。“他们想要我做什么?” “或许是跟他们谈谈,说几句话……让他们知道艾敏与他们同在。”枢机用使之平息怒气的语调建议道。 凡亚主教嗤之以鼻。大街上众人们暴躁的发泄吵闹,令早已因紧张害怕而发抖的主教吃惊。凡亚正准备告诉枢机对这种事的看法,突然,下面一片寂静,鸦雀无声,他俩的注意力不由得被吸引过去。 “现在怎么了?”凡亚主教嘟哝着,转身透过玻璃墙向外看,枢机赶忙跟到他身边。“看见了?”凡亚用鼻子哼了一声。“我跟你说过了吧?” 加洛德王子已经出现在人群的上空,他骑着一只黑天鹅,陪着他的是乔朗。人们一看到这个身穿白色长袍的年轻人,人群中就掠过一阵兴奋的涟漪。凡亚主教紧贴着水晶墙,可以听见他们正高声说话。 “死亡天使!”他反复痛苦地呻吟着。他看着正望向自己,颤抖不已的祭司,说道:“你要我告诉他们艾敏与他们同在,枢机大人?哈!他们正由妖艺工匠的王子领导,这个魔鬼的化身甚至与一个活死人联盟起来!他在引导他们走向命中注定的灭亡!而这两人才不会满足于要人民像绵羊一样地跟从,而是要他们冲过去,自己摔下悬崖。” 枢机主教生气地抿紧嘴,又转过身去看墙外的风景。 加洛德王子从天鹅背上下来,走向一个飘浮在众人头顶上的大理石讲台。他放下大氅上的兜帽,在雨中没有任何遮敝地站着,扬手示意人们安静下来。乔朗慢慢地跟在后面。他微微颤抖地站在离地面很高的大理石讲台上,讲台表面被雨水打湿,显得滑溜,对此他似乎有些不安。 “辛姆哈伦的公民们,请听我说!”加洛德王子喊道。 众人停止了喧哗,但是取代的寂静是一种愤怒的寂静,简直比刚才的吵嚷更加响亮。 “我知道。”加洛德对着安静讲话。“我是你们的敌人。更应该这样说,我以前是你们的敌人,因为我以后我不再是了!”听到这里,凡亚骂了句话。 “阁下?”枢机问道,他没有听懂。 主教正在专心地听这位王子讲话,因为透过水晶墙,差点就听不见,所以很恼怒地做个手势,要他的枢机安静。 “你们都已经听到了有关战争的传闻。”王子说道。“你们听说过那种冒火的眼睛,看一眼就能杀人的钢铁怪物,你们也已经听说过手里握着死神的银皮肤怪人。”寂静仍然没有被打破,然而人群中有人的头转动而发出沙沙声。每个人都看看自己周围的人,点头表示确认。 “这些都是真的。”王子继续用低沉、严肃的嗓音说道。虽然他声音低沉,但却能够让寂静的人群听得清清楚楚,站在他们上方办公室里的大主教,以及他的枢机主教也能听得相当清楚。 “这确实是真的!”加洛德提高声音。“同样真实的是,赞维尔皇帝已经死了。”这时,寂静终于被打破,众人愤怒地叫喊着,眉头紧皱,摇晃头,不时还摇晃他们的拳头。 “如果你们不相信我。”加洛德王子大喊。“请抬头往那儿看,你们就会看到事实的真相!”他用手一指,并非如有些人猜想的那样指向天空,而是指向凡亚主教。 大主教站在透明的墙壁旁边,屋里的灯光照射着,让人们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他想走开,但已经太晚了,他走不了。虽然他的左腿并不像手臂那样瘫痪,但它非常衰弱,而且,他已不能像从前那样,有力气移动他庞大的身体。所以,他什么都不能做,只有站在原地,向下看着人群。他的脸因为要努力使自己在表面上显得平静而扭曲,内心也在与狂怒斗争。从双下巴苍白的肌肤、拉长的脸、因痛苦而扭歪的嘴巴,就可看出绝没有歪曲事实。雨水顺着墙流下来,使得大主教看上去像是正在溶化。人们面面相觑,咒骂着,然后转过脸来听王子讲话,不再看大主教。 “那外面就有一个敌人。”加洛德王子毫不躲避地说道,声音压倒了人群中越来越不安的声音。“这个敌人比你们想象的还要可怕,这个敌人已经越过了边界。它来自来世之境,来自死亡王国!这个敌人企图把死亡带到我们这个世界!”众人一片哗然,淹没了王子说话的声音。 主教凡亚摇着头,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在皇族的后裔中,将会诞生一个完全没有法力,却能够幸存下来的人。当他再度面临死亡并幸存归来时,他的手中将掌握着世界的灭亡。”凡亚轻轻地反复念着。“跟他走吧,你们这些蠢货,跟他走吧……” “我们必须团结一致,共同抵抗敌人!”加洛德喊道,众人齐声欢呼。“我一直在与你们城市的贵族商谈,他们同意我的提议。你们愿意团结抗敌吗?” “同意。但是谁来领导我们呢?”声音来自人群的前排,是一个穿着平民破旧衣服的农奴法师。他迟疑地往前飞,就像是被人从后面推上去的。他脱下破烂的帽子,尴尬地拿在手里,站在王子面前。一开始他显得局促不安。但是,当他一到讲台前盘旋在半空中,就挺直了腰身,正视着王子和那个穿白色长袍,在安静中显得极为尊贵的年轻人。 正在这时,一个一直安静不引人注意,坐在黑天鹅背上的年轻人飞到空中,徐徐飘到农奴法师身旁。 “加洛德王子。”年轻人说道。“请允许我介绍我的父亲。” “我很荣幸,先生。”王子说道,并优雅地向他鞠躬。“您的儿子在昨天与我一起共同抗敌的过程中表现英勇。”这个农奴法师听到对他儿子的夸奖,高兴得脸都红了,但并没有使他忘记目的。他有些窘迫地清了清喉咙,看看四周他的跟随者们,然后继续说道: “请原谅,殿下。你说你不再是我们的敌人,你说那外面有比我们想象中更为强大的敌人,我想我们大家都知道那是千真万确的,我们都已经从我的儿子,以及那些在城外与您一起并肩作战的人口中听到这些故事了。我们愿意与敌人战斗,不管这敌人是谁,又来自哪里。”嗡嗡声更大了,人群中不时发出表示支持的喊声。 “但是。”农奴法师继续说,用他那双满是老茧、辛勤耕耘的手,紧张地抚平帽子。“无论您是一个多么可敬与多么高贵的人,加洛德王子。而且我也承认,我听说过许多关于你的好事,但你对于我们来说仍然是个陌生人。我想我在此说话,不仅是代表我们在田地里劳作的人,也是代表在这座城市里工作的人。”从人群中爆发出众人赞同的叫喊声。“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参加战斗,是由我们之中的某个人领导的话,将会感觉好一些;这个人为我们所信赖,真正把我们看做是他的人民,而不是把我们看做被引去屠宰的牲畜。” 乔朗上前一步,小心地走过光滑的讲台。“我认识你,雅各司,同时你也认识我,尽管你会觉得很难相信。我向你发誓——”他伸出手臂,眼望众人。“我向你们所有人发誓。”他大声说道。“你们可以把你们的生命交给这个人,加洛德王子,我们刚从阿尔班那拉集会中过来,他们已经选加洛德王子为他们的领导人。我向他保证了我的支持,同时,我请求你们——” “不,不!我们不跟萨拉肯人走!” “要一个我们自己的人!” 莫西亚窘迫地红着脸,正跟他父亲争执。加洛德瞥了一眼乔朗,就好像是在说“我都说过会这样了。”乔朗避开他的目光,正准备大声说话以使每个人都能听见,突然,一个声音从人群中传来,远远大过众人的吵闹声。 “你领导他们吧,我的儿子!” 人群立刻安静下来。这个声音是如此熟悉,虽然那些话是轻声说出,但却带着一股骄傲,又夹杂着深深的悲哀,因此。这些话语在心中的回响,比大呼小叫更具有震撼力。 “是谁说的?”盘旋在空中的人们望向他们脚下,因为声音似乎是从下面传上来的。 “是他说的!那个老头!站开,让他讲!”几个飘在老人上面的人指着他说道。人们往后退了几步,把老人围在一个宽敞的圆圈里。老人仍站在地面上,他并没有跟其他人一起升到空中。他身边没有触媒圣徒、没有朋友、没有家人,身上穿的衣衫破烂无比,几乎是一块块挂在他身上的破布。他躬着背,驼得连抬头看上面的讲台都很困难。雨点偶尔落在他眼里,令他眨眼。 一些好奇的人降下来看个究竟,之后忽然飞回人群中间。于是,敬畏的嘀咕声就传开了。 “皇帝!老皇帝!”围住老人的圈子更大了,人们都伸头去看。凡亚主教认出了他,脸色一下涨红,继而又气愤地变白,枢机主教倒吸了一口气的声音也清晰可辨。 加洛德王子飞快地瞥了一眼乔朗,看他有什么反应。但乔朗无动于衷,只静静地打量着老人,没有任何表情。王子向杜克锡司打手势,于是他们所站的讲台慢慢地降到地面上,人们在它周围打转,就像旋风中的树叶。 讲台在石子铺的路上停稳后,加洛德向正踌躇地往前走的老人示意。 加洛德王子目不转睛地注视了一会儿老人的脸,然后向他鞠了一躬,轻轻地叫了一声:“陛下。”皇帝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他甚至没有看加洛德一眼,径自来到乔朗面前。老人伸出手,抚摸着他,但乔朗的脸上毫无表情,眼睛注视着他父亲的头顶上空,同时后退了一步。皇帝痛苦地笑了笑,点着头,慢慢地缩回手。 “我不怪你。”他轻声说道。“许多年前,我曾经舍弃了你,他们带你走向死亡。”他抬头看了一眼乔朗,虽然他跟他的儿子所站之处一样平坦,但他弯曲的身子迫使他不得不扭着头,才能看到站在讲台上那个高个子的脸。“这是我第五次见到你,我的孩子。我的孩子……”皇帝慢吞吞地说道。“伽马利尔。这是你以前应该叫的名字,它是古时候的一个词语,意思是‘神祗的恩赐’。你本来是神主给我们的恩赐,你母亲的,和我的。”皇帝深深地叹气。“然而,那个疯女人要替你取名叫乔朗:‘被上帝选中的人’。是个挺合适的名字,我们既自豪又恐惧,于是我们抛弃了你。那个可怜的疯女人突然抓起你,把这个世界的种种悲伤都倒到你身上。”皇帝注视着他儿子的脸,而他仍然没有看他的父亲。 “我记得他们把你从我身边带走的那天,我记得你母亲流下的泪水,晶莹的泪珠打在你的身上,股股鲜血从你皮肤上流下来。我转身离你而去,他们带你去死。你说是我的错,还是教团的错?” 皇帝忽然直起身,飘到一人高的空中,表情严厉地环顾四周。顷刻间,他苍白的脸又呈现出庄严的神色,佝偻的老人变成了一个骄傲而尊贵的统治者。“是我的错吗?”皇帝大声发问。“如果你们知道一个冥间的孩子,命中注定要统治你们,你们将会怎么做,马理隆的人民?”众人从他身边退了几步,彼此相视,目光中带着几许猜疑。“他疯了”这句话在人群中悄悄传开,许多人都点头赞同,但是没有一个人敢正视老人的目光。 乔朗不由自主地按住胸口,仿佛那里有什么让他发痛。 “没错,我的孩子。”皇帝注意到他这个动作。“他们告诉我,你身上有你母亲的眼泪留下的伤痕,他们说那些伤痕可以帮助证明你的身分。在这之前我就认出你了,我不用去看你胸口上的伤痕,我看到的是你心灵的创伤。你还记得吗?那天,就是在塞缪尔斯勋爵家里,我去把辛金那个傻瓜从他最近做的傻事中解救出来的那天。我看到你可爱的脸,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中,还有你的头发。”皇帝的目光移向他乌黑发亮,正在雨中微微发光的头发。“我当时就知道,我十八年前的儿子还活着!但是,我什么都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我害怕,担心自己,但更担心你,我的孩子!你相信吗?” 乔朗紧闭双唇,压在胸口上的手剧烈地颤抖着,这是他听到父亲的话之后唯一的反应。 “第二次看到你是在水晶宫,是你周年忌日的那个夜晚。伽马利尔,神给我的恩赐!你的名字灼烧着我的心,我看着你去见你的母亲。你的母亲——一具尸体,生命之力徒劳地流过她的血管,而你,虽活着,却是亡灵,但你是神给我的恩赐。” 乔朗将脸撇到一边,喉咙里发出低沉的、窒息的呻吟:“把他带走!” 杜克锡司瞟了一眼加洛德王子,他摇了摇头。加洛德把手搭在他朋友的肩上,但乔朗扭开了身子。他气愤地做了个手势,想说些什么,但却哽住了,皇帝恳求似的望着他。 “上一次见到你,是转化之刑。”他说话的声音,轻得就跟悄悄飘落的雨丝一样。“我看到你认出我时,眼神中流露出的希望,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本来可以承认我!”乔朗看着他的父亲,第一次这么直接地看着,眼中燃烧着熔炉的火焰。“如果你承认我是你的孩子,凡亚就不会将我推进活着的死亡!你本来可以救我的!” “不,我的孩子。”皇帝轻声解释。“当我连自己都救不了的时候,我怎么救得了你呢?”他低下头,身体再度佝偻,再度变回那个衣衫褴褛的虚弱老人。 “我不能再待在这儿,我不能……呼吸了!”乔朗抓住自己的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转身离开讲台。 “我的孩子!”老人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我的孩子!伽马利尔!”皇帝喊道。“我不能请求你原谅我。”他看着乔朗的后背。“但是你也许可以原谅他们,他们现在需要你……你将是神给他们的恩赐……” “别说了!”乔朗又要离开,可惜太迟了,众人已经蜂拥上来,围着他问东问西,请求答复,把这位老人挤到一边,连皇帝的最后几句话,也都淹没在众人的叫嚷声中。 “这个老不死的家伙。”大主教凡亚在上头咆哮道。“赞维尔皇帝是对的,我们本应当让他早点死掉的——” 枢机主教冒出一句惊诧的斥责。 凡亚主教摇晃着位在肚子那一层层肥肉上方的脑袋,两眼轻蔑地紧盯住他的祭司。“不要在我面前假装虔诚地胡言乱语,你很清楚自己以艾敏神圣的名义干了些什么。你可以在祷告时闭上眼睛,一旦我不在时,就会很快地睁开它们,抢走那些奖赏。”大主教转身去看外面的人群,因而没有注意到他忠诚的枢机主教给予他厌恶与憎恨的一瞥。<kbd>http://www.99lib.net</kbd> 天渐渐黑了。夜,在暴风雨的催促下,于马理隆城市之上合拢了手指。男巫术士们在人群中到处作法燃起魔法灯,在这各种色彩的火苗照射下,莫西亚的父亲——现在显然是非官方的发言人——迈向前一步。 “他所说的都是真的吗,殿下?”这个农奴法师问王子。 “是真的。”加洛德王子问答。为了让所有人都能够听到,他提高嗓门重复道:“是的,你们所听到的都是真实的。这不仅马理隆的耻辱,也是我们辛姆哈伦所有人的耻辱。是我们的怯懦与恐惧使得这个人——”他将手放在乔朗的肩上。“被判处死刑,一次是在他孩提时代,另一次在他还年轻的时候。乔朗是马理隆前皇帝和皇后的儿子。赞维尔,他的舅舅,知道他还活着,要毁灭他,在这件事情上,他与凡亚主教合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向大教堂的大主教室。凡亚两眼瞪着他们所有人,赶忙伸出那只健康的手,猛拉一下绳子,放下遮挡水晶墙壁的挂帷。 他可以挡住人们的视线,却挡不住人们的声音。 “艾敏在我们需要的时候,把乔朗送回给我们!”这是加洛德的声音。“这证明了艾敏是与我们同在的!你们愿意跟着乔朗——你们的皇帝,马理隆的合法统治者——去战斗吗?”众人发出一阵强而有力、满怀信心的回答声。 凡亚主教从挂帷的一条缝中窥视,发现乔朗并没有转过脸来面对人民,而是仍然背对着他们,头也低垂着,他的脸闪避着众人。 加洛德倾身认真地对他讲话,终于,乔朗抬起头来,慢慢地转过脸,面向着人群,在魔法灯的照耀下,他白色的长袍熠熠生光。 人们欢呼起来,蜂拥向前,围住他们的新皇帝,想触摸他,企求他的祝福。杜克锡司们立刻集合队伍,保护在乔朗的周围,加洛德王子施展魔法将讲台升至空中,众人们也跟着盘旋上升,鼓掌欢呼。 那个老人没有魔法力量加入他们,因而被遗忘在地面上,孤伶伶地立在蒙蒙细雨中。 “预言!”凡亚无奈地咕哝着。“预言就要降临到我们头上,无路可逃!”恐惧尽显在他额头上冒出的大滴大滴汗珠里,汗珠顺着他那覆盖着体面大主教袍的脖子流下。步履蹒跚的他向后退,在枢机主教的协助下,跌坐在他的椅子里。 “我的天哪!无路可逃?多么失败的态度!你也许会说这真是个令人伤感的重逢,不是吗?阁下?我的泪水,还有雨水,我都要淹个半死了!”声音是从大主教阁下的身后传来的,这令他大吃一惊,在椅子上四处蠕动着,想看看是什么人竟然没有禀报且未受邀请,便擅自闯入自己的私人办公室。 枢机主教正含糊、急促地问:“这种擅入是什么意思?”一个年轻人——下巴和上嘴唇都布有细软、修剪整齐的胡须——从传送廊里漫不经心地踱出来。他穿着一件鲜红色的锦缎晨衣,镶着黑色的毛皮,脚上穿的红鞋子有着长而尖的鞋头翘起,卷向里侧,橘红色的丝巾像火苗一样在他一只手上飘舞着。 “压着我了,你这个大肥猪。”小胡子年轻人说着,踩在他那双尖梢弯曲的鞋子上,大步走过地毯,向大主教踱来。“你看上去气色一点也不好!嘿,那边站着的——”这是对那个惊得目瞪口呆的枢机主教说的。“来杯白兰地。你看起来很有生气,谢谢。”年轻人举起酒杯,说道:“为您的健康举杯,阁下。”他一口气将它喝完。“谢谢!”年轻人递给枢机主教玻璃杯。“我想再来一杯。” “啊,大主教。”他快活地说道。“你似乎已经好多了。再喝一杯,你就会看起来像个人了。我是谁?你是认得我的,亲爱的凡亚。我的名字是辛金。我为什么来这儿?因为,噢,圆圆胖胖又肌肉松驰的家伙,我有两个新朋友非常渴望见到你,我想你会发觉他们很有趣的,他们是——事实上——从这个世界之外来的。” 第六章 一切为了和平 “我们是为和平来到这个世界,凡亚主教。”曼居魔法师声音平静而忧郁地说道。“我们犯了个错误——我们现在已看得很清楚——不小心误闯了你们的……嗯……战争游戏。我们遭到攻击,完全是出于偶然。” “若依你所说。这种说法……”凡亚正要起来抗议的时候,曼居沉重地叹了口气,说道:“但是,我们不知道,我们只是想,乔朗,一个众所皆知的罪犯正逃避我们世界的法律,发现了我们的计划,并且正在等待时机要消灭我们。那确实是个令人极为遗憾的事件,双方都损失了许多生命,真是太悲惨了。不是这样吗,波利斯少校?”凡亚主教看了一眼,一个军人,腰板挺直地坐在一张柔软、有靠垫的椅子边缘,正目不斜视地凝视前方。辛金已经除去了这两个人在过传送廊时的伪装,少校又穿上了在凡亚看来是他那类军人穿的制服。 “不是这样的吗,少校?”魔法师又问。 从他、辛金,还有那个自称是魔法师的人进到这间屋子里后,少校一直不作声。凡亚仔细地观察着,看他对那个魔法师反复提出要求确认的问题做出什么反应,当然,他也没有漏掉在这个金发少校淡色眼睛里,迅速闪过的憎恶与蔑视目光,这人坚毅的、哈巴狗似的下巴咬得如此之紧,以致他粗粗的脖子上喉结清晰可见。 凡亚转头去看魔法师的反应。很奇怪的,魔法师将右手伸到空中,弯曲了几次,漫不经心地把五指做成一个小鸟爪子的形状。凡亚感到相当有趣的是,当少校一看到那只爪子,脸色就变得苍白起来。充满仇恨的眼神立即变得恐惧至极,宽厚的肩膀猛然下垂,整个人似乎要缩到那套丑陋的制服里去。 “不是这样吗,少校?”魔法师又问一次。 “是的。”波利斯少校简略地回答了,声音很小,之后又紧闭着双唇。 “少校在这个魔法世界里极不舒服,当然,感觉这里非常陌生。”曼居向凡亚道歉道。“虽然他这几个月来一直在学习这儿的语言,并且能够完全理解我们刚才一直说的每一句话,但是他对谈话还是缺乏足够的信心。我希望您能原谅他在交流方面的不足。” “当然,当然。”大主教摇摇一只肥胖的手,那只功能正常的手,另一只则藏在他座位一旁那张巨大的桌子下。 大主教很快就从不速之客来访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了,这些客人来自一个一小时以前对他来说还不存在的世界。尽管中风过,凡亚仍保持着精明的观察能力和识人的智慧,这也是这么多年来他能一直掌握着权力的原因。在他开始和魔法师闲聊两个世界语言同异之处的同时——两种语言都根源于古代——他脑子里实际上正在评断两位来访者,努力猜测他们来此的真正动机。 他认识到,这两个人与辛姆哈伦上的任何一个人都很相似,只除了少校很死板,以及魔法师——多年来失去了魔法——在法术上有些拙劣之外。 仔细观察了少校一会儿,凡亚几乎立即就将他置于考虑的范畴之外。这个少校,他是一个耿直真诚的军人,很明显地完全处于深及没顶的水里,并且将在这深水中淹死;他被这个世界吓怕了,他害怕那个魔法师。波利斯处于那个魔法师的控制之下,这意味着在这场游戏中,魔法师才是唯一真正的玩家。魔法师曼居声称他来这里是带着和平的愿望,他是在撒谎。对此,凡亚坚信不疑。曼居不记得凡亚,但凡亚知道、也记得曼居。大主教回想起这个人的一些过去:他是一个黑暗工艺的秘密修练者,曼居曾企图运用他的黑暗工艺,弄到杰司艾尔附近一块公爵领地,他被杜克锡司抓获后即刻被特别法庭审判,并被判决流放到来世之境。判决很快就悄悄地执行了,辛姆哈伦上大部分的人可能从来就不知道有这回事。那是大约——四年前吧?曼居那时已经二十岁,现在看起来却像是六十岁。他告诉凡亚,他在来世之境里已经过了四十年。 大主教根本就无法理解,尽管魔法师已经试图耐心地解释,这与光的速度和各维度的时空传送廊有关。凡亚心想,艾敏行事神妙莫测,于是他把这视为不重要的事情让它过去,眼下重要的,是这里有一个强有力的魔法师,并且想从此处得到点什么东西。他想要什么呢?他又愿意放弃些什么作为交换呢?这些才是迫在眉睫的问题。 至于他想要什么,对于大主教来说,一开始就是明了的。他想要魔法。没有生命之力的四十年不停地折磨他,凡亚能够看到曼居眼中的饥渴和欲望。现在回到了他的原籍世界,魔法师再次享有生命之力,他已经穷奢极侈地饱食了一顿。大主教看到曼居的决心:他再也不想挨饿了。 他撒谎说来这儿是为了和平,凡亚暗地里重复了一遍又一遍,表面上跟他谈论名词、动名词短语和动词。 我们的军队遭遇的攻击绝非偶误,进攻太迅速太有组织了,我从赞维尔皇帝的初期报告中就已知道这点。根据杜克锡司的报告,这个怪人军队现在正处于极度困境之中,我们的巫术士给了他们沉重打击,并迫使他们撤退。为什么这个魔法师会在这儿?他有什么阴谋? 我怎样才能利用他……? “谈到语言,辛金能如此迅速地说我们的语言,我很惊讶。”魔法师说道。 “辛金没有什么东西能使我惊讶的。”凡亚低沉地说道,眼睛瞪视着那个全身红装的家伙,此时正悠闲地斜躺在大主教豪华办公室里一张长沙发上,这个年轻人显然在他们俩讨论介词短语的过程中睡着了,此刻正鼾声大作。 “你要知道,乔朗对他有一种说法。”魔法师漫不经心地说道,虽然大主教认为自己察觉到那人的眼中闪过了一丝亮光,是那种玩家一心想算计对手底牌的眼神。“他说,辛金是这个世界的化身——最纯粹的魔法形式。” “丑陋无比的想法,也是典型的乔朗式想法。”凡亚酸溜溜地说道,他不喜欢话题突然转向对辛金的兴趣。这个傻瓜在任何一副牌中都是一张百搭,大主教已经努力了一个多小时,考虑如何将他抛掉。“我相信,我们作为一个民族,应当有很多更好的人可以代表我们,而非这样一个没规没矩、没有道德、没有感情的——” “嘿!我说呀。”辛金坐了起来,眨巴着眼睛,朦朦胧胧地环顾四周。“我是不是听到我的名字了?” 凡亚冷笑一声。“如果你厌烦了,为什么不离开我们呢?” “天哪!”辛金打着呵欠,猛然又倒在长沙发上。“是不是还会有很多词汇?因为,要是这样的话,我想要把我的分词挂到更好玩、更有趣的环境里去……” “不说了,不说了。”曼居说道,他的牙齿在迷人的微笑中闪着光。“请你原谅,辛金,我的好朋友,把你弄得昏昏欲睡。语言学是我的一个爱好。”他补充道,并转身对凡亚主教说道:“我发现与您这样学识渊博的人一起讨论我们的语言,那真是一种享受。我希望以后我们还能有更多时间进行这样的讨论,那一定会是快乐的时光。不知阁下您是否同意我这种说法?”凡亚冷冷地点头。“但是辛金很恰当地提醒了我,时间不多了,我们必须就其他严肃的问题交换一下意见。” 曼居英俊的脸变得凝重起来。“阁下,我知道您将会赞同我们真诚的愿望,这场悲剧性的、偶然的战争,在对我们两个世界将要建立的关系造成不可修复的损害之前,就应当结束。” “阿门!”枢机主教充满热情地咕哝道。 凡亚早已忘记他的枢机主教还留在这儿,他给了他冷冰冰的一瞥,无声地斥责这里根本没有他说话的余地,枢机主教立即缩回了头。 辛金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双腿搭在沙发扶手上,躺在那儿欣赏他那鞋尖弯起的鞋子,还哼着尖声尖气、调子离谱的小曲,这起了激怒在场每一个人的效果。 “我赞同你和平的愿望。”大主教谨慎地说道,他肥胖的手在桌子上爬,摸索着往前。“但是,正如你所说,很多人都失去了生命,这是很悲惨的,尤其是我们敬爱的赞维尔皇帝之死。民众们强烈地感到失去了他——你别再哼了!”这是对已经开始唱葬礼挽歌的辛金说的。 “对不起。”辛金温顺地说道。“我太为逝者伤情了!”于是又拿起沙发垫,蒙住自己的脸,他开始大声地哭泣。 凡亚透过鼻子吸进了大量的空气,在椅子上挪动他肥胖的身躯。他紧紧地闭上嘴,以免会说出一些让他稍后就后悔的话来。他注意到魔法师嘴角掠过一个透悟的微笑。显然,魔法师了解辛金…… 但这为什么会使我惊奇呢?凡亚奇怪地想,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就像一个正在放气的气泡。每一个人都了解辛金。 “我很理解贵方人民的悲痛。”曼居说道。“并且,我确信,尽管对于挽回你们敬爱的皇帝,我们不能做些什么,但是,一些补偿还是可以满足你们的。” “或许,或许吧。”凡亚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虽然在很多方面我是同意你的,但是,先生,我害怕我做不了主。乔朗,那个臭名昭彰的罪犯,不仅欺骗了你们的民众,也欺骗了我们的。甚至有传闻说——”凡亚漫不经心地补充道。“应由乔朗对赞维尔的死负责任。”曼居微笑起来,他立即理解了凡亚的计划。 大主教将他肥硕的手翻过来,很不情愿地展示了他所有的牌。“即使这样,乔朗仍然被宣称为马理隆的皇帝。他,还有一个非常自负的人——加洛德,萨拉肯王国的王子——企图继续这场可怕的战争。”听到这里,魔法师和少校交换了一个眼色——那种勉强凑合的联盟所造成的冰冷、互藏戒心的眼色,但尽管如此,还是联盟了。 “我知道我们在表面上是敌人,凡亚主教。”魔法师犹豫不决地说道。“但是以和平的名义,不知您是否能告知他们的计划,也许我们可以找到什么办法先发制人,以使更多的人免于死亡……” 凡亚主教皱起眉,愤怒地捏紧拳头。“我不是卖国贼,先生——” “他们将在明天夜里攻击你们。”辛金倦怠地插入一句,他把沙发垫抛到一边,拿着橘红色的丝巾擤鼻涕。“乔朗和加洛德打算干掉你,把你们从这个世界上铲除掉,甚至不留下你们一点痕迹。”他兴奋地说道,把橘红色的丝巾向空中一抛。 “这就是乔朗的主意。当你们的世界再也听不到你们细小的啾啾声,他们就会假定最坏的事情发生了。蛋壳破了,雏鸟死去,而杜鹃会再三考虑是否还要在这个窝里下蛋。当然,到我们把鸡舍修好时,魔法边界会再次牢牢地回复原样。可爱极了,不是吗?” “叛徒!为什么要告诉他们?”凡亚主教咆哮着,他气愤至极,那只完好的手狠狠地拍在桌子上。 “为了公平呀。”辛金转过来,样子吃惊地瞪着大主教。“毕竟。”他继续道,一边把脚伸到半空中,抚平鞋尖,使它不再弯曲。“我告诉了乔朗他们所有的计划——包括增援部队的到来……按照给我的指示照办……” “增援部队!给辛金的指示!这些都是什么意思?”凡亚质问道。“你说你们来这里是为了寻找和平!现在我却发现你显然在增加军力。不仅如此——”他挥动肥大的手,指向辛金。“而且你们还用这个年轻人做间谍,也许这就是你们上这儿来的真正原因。我要叫唤杜克锡司。” 魔法师略微有些失去镇定,大主教没有忽略掉曼居眼里一闪而过的剧烈怒火,还有抛给辛金的脸色。 如果这个魔法师是个杜克锡司,那么辛金就会是沙发上的油污。因而,凡亚窃喜地想:毕竟,曼居并不是十分了解那个傻瓜。 “请不要草率行事,阁下。”曼居用安抚人的语调说道。“当然,你能够理解我们必须为保护自己而行动!我们要求的新增兵力,只在我们又被你们的人民袭击时使用。”波利斯少校的靴子不停地在地板上刮擦着,凡亚飞速地瞟了他一眼,看到他正紧张地在椅子上挪来挪去。 “关于间谍这件事,我们是偶然发现这个家伙正在我们的总部窃听,而且——” 辛金微笑着,又把他的鞋尖卷曲了起来。“我能说什么呢?”他谦虚地回答。“我厌烦这种无聊的局面了。” “——并且发现他对于这个局面有很明晰的看法。”魔法师继续道,对谈话被打断多少有点恼怒。“我们也派他回乔朗那儿去,希望,我承认,能够吓吓他,让他来求和。” 曼居打住话头,身子向前倾,手放在凡亚的桌子上。再开口说话时,他的声音变得低沉且真挚。“让我们相互坦诚相见吧,阁下。乔朗才是这场可怕战争的导火线。像他这样阴险的、易激动的性格,再加上敏锐的智慧,必然会使他成为任何社会里的罪犯和被驱逐者。”魔法师英俊的脸变得更阴沉。“我明白他在这个世界上犯了谋杀罪,在我们的世界里,他也干了那丑事,而且更加卑鄙。” 凡亚主教似乎又对此有些疑虑,小心谨慎地听着。 “乔朗离开辛姆哈伦十年了!你认为他为什么会不辞辛劳再回来?因为他对它伟大的爱?”魔法师嘲笑这种想法。“你我都十分清楚绝不是这样!乔朗经常向我吹嘘他如何逃避了罪有应得的惩罚;以同样的方式,他逃避了在我们世界里被判处的刑罚。他回到这里是因为他正被追捕、通缉!他回到这里,正如他曾告诉过我的,是为了复仇!是要实现那个预言!”波利斯少校跳了起来,两手用力插进裤袋里,疾步走到屋子的尽头。凡亚看到他粗粗的脖子后面泛起一阵红潮,就在衬衣领口上面。少校来到透明的水晶墙边,伸手要去拉开挂帷。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不会去碰它,少校。”凡亚主教冷冷地说道。“杜克锡司正在大教堂外面站岗警戒呢。要是让他们看到你,我可没办法救你。” “该死的!这里面太热了!”他拉着衣领,声音嘶哑地说道。 “少校患了点幽闭恐惧症。”魔法师解释道。 “没有必要为少校道歉。”凡亚主教打断他的话。“我了解他这种人。”曼居靠回到椅子上,眯着眼,思索地打量大主教。波利斯少校站在房间的另一头,用手帕不停地擦拭满是汗珠的额头,拉扯自己的衣领。枢机主教看到他的大主教飞快地做了个手势,立即不声不响地站起来,走过去陪少校。一到少校身边,他就开始了前言不搭后语的、一个人的谈话。 凡亚主教望向辛金,却只听到沙发上传来呼噜声,表明这个年轻人又睡着了。 大主教阁下已经显现出允许自己被劝服的神情,他很认真地看着曼居,说道:“为了这个世界,我同意你所提出的请求,但我认为没有必要让军队插进这些事情。你认为呢?他们对于谈判艺术和外交艺术懂得很少。” 魔法师用手做了个优雅的动作表示赞同。“我非常认同您所说的,阁下。” “很好,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我们结束这场悲惨的战争。正如你所说的,我也是这样认为,乔朗是这场战争的导火线。那么,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呢?” “乔朗……和他的妻子,要活的。” “不可能。” “为什么?”魔法师耸耸肩。“您肯定——” 凡亚打断了他,说道:“乔朗有杜克锡司保护着。虽然你离开很长一段时间,但是你应该还记得他们,不是吗?”很明显,魔法师肯定记得。他的脸有些苍白,恼怒地瞪着凡亚。“我记得你这样的触媒圣徒配有一名杜克锡司,是专为你一个人行动的。” “哦,行刑官。”大主教点点头。 魔法师的脸更加苍白了,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我相信你自己并没有幽闭恐惧症吧?”大主教问道。 “没有。”魔法师勉强笑了笑。“我是被……过去的记忆所困扰。”他紧张地理理自己的袖口。 “行刑官可能会为我们服务。”凡亚皱着眉头说道,尽管他很满意看到魔法师的窘态。“然而,圣山有耳朵、有眼睛,还有一张嘴,乔朗现在是民众的宠儿,我不能被卷入任何事件中——” “嘿,我说。”一个疲乏的声音。“不管怎么说,你打算如何处置乔朗?” 大主教目光犀利地看着魔法师,魔法师也回敬他同样犀利的目光,然后两个人都警惕地瞟了辛金一眼,辛金还躺在长沙发上,手支着头,脸上显出厌烦的好奇心,看着他们。 “他将会被押回我的世界,接受对他公正的审判。”曼居说道。 “那他的疯妻子呢?” “她将得到她所必需的照顾!”魔法师严肃地说道。“在我的世界里,有经过专门训练治疗疯狂的人,但乔朗不让他们接近她。” “这么说,乔朗得回到你的世界。”辛金做梦一般地强调这几个字词。“而在这个世界的每一个人——” “——留在这儿和平安全地生活,从乔朗这个大恶魔的阴谋中解脱出来,就像我们早些时候讨论的那样。”魔法师打断他,把话圆滑地接了过来,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辛金。 “十分不错。”辛金说道,然后翻了一个身。 “事实上。”曼居继续说道,转过身面对大主教。“我能安排将审判乔朗的过程传播到这个星球上来。这将会是连结我们两个世界的纽带,我想你会发现它非常令人着迷,阁下。我们有些大的金属盒子,正好可以安装在你的办公室里。只要连上一些电线和电缆,你就可以从这个盒子看到几百万里之外,我们的世界所发生的任何事件图像——” “金属盒子!电线和电缆!黑暗工艺的工具!”凡亚大发雷霆。“把乔朗从这个世界带走,然后让我们平静地在这里生活!” 曼居笑了笑,耸耸肩。“如您所愿,阁下。所有的一切都让我们回到乔朗这个问题上……” “废话!”辛金跳起来气愤地说道。“你们知道吃饭的时间已经过了吗?我一整天什么都没吃到!总是在谈论杜克锡司、行刑官的,一点也不利于刺激味觉。”橘色丝巾在空中一飘,落在辛金的手上。“你想要乔朗?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你这个满嘴獠牙的——”他朝魔法师晃了晃丝巾。“我看呢,都有能力逮住他。” “是的,当然。但必须是在他不知不觉的时候抓住他。他和他的妻子,不能让他有任何怀疑——” “那再简单不过了!我有个主意。”辛金趾高气昂地说道。“一切都交给我好了。”魔法师和凡亚两人都警惕地看着辛金。 “请你原谅,我的朋友辛金。”曼居说道。“如果我对于接受你慷慨的提议看来有任何踌躇,那是因为除了乔朗告诉我的以外,我对你知道的非常少。而且我们知道他能识别出任何虚假和欺骗,我应不应该信任你呢?” “是我就不会。”辛金坦率地说道,抚摸着胡须。“没有人会信任我——只除了一个人。”他又自顾自地哼起歌来,把橘色丝巾围成一圈。 “这个人是?” “乔朗。” “乔朗!他为什么会信任你?” “因为他刚愎的天性。”辛金在那个圈上以橘色丝巾打了一个结。“因为我从未给他任何理由要他相信我,恰好相反,他却很信任我,我发现那是个愉快的、取之不竭的泉源。” 辛金把脖子伸进他刚刚用橘色丝巾做成的圈里,然后看着魔法师,朝他挤挤眼。 曼居皱起了眉头。“我必须反对,阁下,我不喜欢这个方案。” 辛金打着呵欠说道:“哈,行了吧!老实说,不是你不喜欢这个方案,而是你不喜欢我!”他轻蔑地说道。“我受到严重的污辱了,而你也将受到同样的对待。”他想了一会儿,又说道:“若不是我此刻正饥饿得如此可怕。” 凡亚主教弄了点声响出来,可能是在嘲笑魔法师。魔法师转过身来对着他,看到大主教脸上的讥笑后,顿时脸红了。 “他承认我们不能相信他。”曼居声音有些严厉地说道。 “这就是他做人做事的方法。”凡亚爽快地说道。“辛金以前也曾为我们工作过,而且表现得很令人满意。根据你说的,他也为你工作过。时间不多了,你有什么可供选择的提议吗?” 曼居冷冷地、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大主教,回答道:“没有。” “哈!”辛金快活地大笑。“就像朗格维尔公爵夫人的第六任丈夫倒在她脚边死去的时候,她大喊大叫‘终于!终于!’一样,现在,该言归正传了。”他兴奋地摩拳擦掌。“这将是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好玩游戏!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呢?” “必须在明天。”魔法师说道。“倘若真如你所说,他计划在晚上袭击我们,那就必须在此之前阻止他。等捉住他之后,我们再开始和平谈判。” “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大主教迂回地说道。“你们可以得到乔朗,想怎么处置他就怎么处置他,但是我要求闇黑之剑必须归还给我。” “那恐怕办不到。”魔法师立即回复道。 凡亚瞪着他,显然发怒了。“那我们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了!你们的条件让人无法接受!” “听我说,听我说,阁下!毕竟,是我们被你们的军队威胁着,必须保护自己免受攻击!我们要留下闇黑之剑。”凡亚主教的怒容更加明显了——这可是很难做到的事,因为他的一边脸就像他那只没用的手臂一样软弱无力。“为什么?它对你又有什么重要性?” 魔法师耸耸肩。“闇黑之剑已经成为你们的人民之象征。失去了它——并且发现他们的‘皇帝’,实际上是个杀人犯——将会挫伤他们的士气。你在为这件小事犹豫不决了,阁下!它不就是一把剑,不是吗?”他语气温和地问道。 “那是邪恶的武器!”凡亚用严肃的语调回答。“那是魔鬼的工具!” “那你应该乐于见到,除掉它的机会来了!”魔法师伸长手臂,整了整自己的袖口,然而,这一次,他的神态是自信的,他已恢复了镇静。“作为感谢你们世界善意的表现,我将让少校波利斯发个讯息到我的世界,取消增援部队。然后贵方世界的人民和我方世界的人民就可以开始正式和平谈判。您同意吗?” 凡亚主教的鼻子快喷出火来了。他瞪着魔法师,深深地吸了口气,他那只一直在桌子上像蜘蛛一样爬来爬去的圆胖手掌突然停止,手指弯曲得像辛金的鞋尖。“看来我没有多少选择了。” “好,现在,关于我们在什么地点用什么方法捕捉乔朗,您有什么建议吗?” 凡亚在椅子里挪了挪,一不小心,他那只残废的左手突然从大腿上滑了下来。他鬼鬼崇崇地抓住它,一面斜着眼睛观察魔法师是否察觉。他把我愚弄成什么样了!凡亚自言自语着,把手扯回了原处。原来他想要的是那把剑。为什么?对于那把剑,他知道些什么? 凡亚摆出一副冷淡的模样。“恐怕抓乔朗是你和辛金的事。对于下三滥的事我什么都不懂,我毕竟只是个教士。” “噢,真的吗!”辛金夸张地叹了一口气。“这事已经拖得够久了!这是那个女公爵后来又说的话,她说她的第六丈夫死的时候,最后一口气真是没完没了地长。我告诉你,我已经把什么都计划好了。” 辛金将他的橘色丝巾平铺在凡亚的桌子上,手在上面挥了一下,丝巾上立即呈现出一些字母。 曼居正要大声念出来,辛金“嘘”的一声提醒他:“要知道,圣山也有耳朵、有眼睛,你在这儿等我。”他指着在丝巾上写着的地名。“明天中午,我们就会得到乔朗和他的妻子,完全在你们的支配之下,毫不怀疑,就像婴儿一样。” 凡亚主教噘着唇,眼睛几乎埋在一层层肥肉之中,他看了一眼丝巾上的名字,脸立即变得煞白。“这个地方不行!” “为什么?”曼居冷冷地问道。 “你一定还记得它的历史吧!”凡亚不相信地看着魔法师。 “哼!从我五岁起就不相信有鬼神存在!我模糊地记得以前曾读过对此地的描述,它正是适合我们目的的极佳之处。此外,我开始从辛金计划中看到一些迹象,能使乔朗毫不疑心地去那地方。你真是太坦诚了,我的朋友。”魔法师斜睨着大主教。“你不是在用这作为借口,来推翻我们的协定吧,阁下?” “绝不是。”凡亚认真地反驳道。“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全,曼居。” “谢谢,阁下。”魔法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记住,已经提醒过你了,一切都由你来处理?”大主教依旧坐着不起身,以掩盖他的残疾。 “当然,阁下。” “那么,我认为,我们必须对彼此说的都已经说完了。” “是的。尽管还有一件事需要我们解决。”魔法师对辛金说道。“你有权要求因为你的服务得到应得的报酬。辛金,我自认为,这就是你参与这件事的理由吧。毕竟……” “不用、不用!”辛金急忙否认,看上去像是被深深冒犯了。“为了爱国,我很遗憾自己只有一个朋友可以献给我的祖国。” “我坚持要求你接受些什么!” “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辛金高傲地说道,然而却从半闭的眼皮底下瞟了曼居一眼。 “我的世界,还有这位——”他指了指凡亚。“将永远感激你!” “好吧!既然你已提到了,也许你能施我一个小小的恩惠。” “说吧!珠宝?黄金?” “呸!我要肮脏的钱财干什么?我只求您一件事:带我一起回你的世界。” 魔法师听到他这个请求之后大吃一惊。“你是认真的?”他问。 “跟我平时做任何事一样认真。”辛金随口回答了一句。“不,等等,我收回刚才的话,我认为这次比平时更认真。” “好,好。就这样吗?把你带着?”曼居大笑。“再简单不过了!真是个精彩的想法,真的!你的所作所为将成为我整个行动的一部分。你无疑将成为这个宇宙中应受高度敬仰的人,我的朋友!我现在能看到屋顶的招牌了!”魔法师挥舞着手。“魔法师和辛金!” “嗯……”年轻人若有所思地抚平胡须。“很好,很好。我们以后再讨论它。现在,我们真的得走了。带着少校,穿上我们的伪装,回到你那些古怪的人民所居住,难看得无法想象的建筑物那儿去。”他慢慢地升到空中,红色的锦缎晨衣在大主教的办公室明亮灯光下,像火焰一样闪烁着。辛金缓缓飘向挂有帷幕的墙壁。 当他经过曼居时,嘟囔的一句话飘了过来:“辛金和魔法师……” 第七章 天空中的眼睛 连太阳都没有发觉自己匆匆忙忙地落下了地平线。夜幕很快降临在辛姆哈伦上,接着,一轮新月升上了天空。它的脸笑得扭曲,那是不怀好意的笑,或许是在嘲笑那些望向它的愚蠢人类。 “这个魔法师把我当傻瓜了!” 辛金和他所谓的朋友们离开后,只剩下凡亚主教和枢机主教。凡亚坐在桌子后面,瞪着魔法师刚刚坐过,现在则是空荡荡的椅子。 凡亚主教已经竭尽全力地显出愉快的笑容——或者说,至少他那一半还能笑的脸一直是笑着的。直到他的客人离去。但他们一走,凡亚那半边笑着的脸就冷下来凝固住了,跟那半边麻木的脸一模一样。当传送廊在他们身后关闭,辛金欢快的声音连续不断地在屋里回荡,他那令人恼怒的语调是凡亚听到的最后声音。 “闇黑之剑,这才是他想要的。”凡亚咆哮着,圆胖的手在桌上轻轻地敲着,枢机主教在恐惧的迷惑中看着它。“善意的象征!呸!他知道关于它的真实情况、知道它的威力。乔朗一定告诉过他。曼居毕竟是了解辛金的。他知道乔朗被判转化之刑的事,他知道乔朗越过魔法边界进入来世之境,对,他知道那把剑的事!” “曼居,你若以为我会放弃它,你就是个傻瓜!”凡亚咒骂着,计划汩汩地涌进他空空的脑袋,从他眉头上的汗珠似乎可以看出,他脑中存放阴谋的杯子都已经满溢出来了。 “你这个魔法师!你这个黑暗工艺的恶魔!怪不得你不怕那个遭受诅咒惩处的魔鬼,选择在那里干你的肮脏勾当。毫无疑问,你自己就是其中一个。但是你不妨也为我服务,就像你为更黑暗的主子服务一样。帮我摆脱预言,摆脱乔朗。我要让他成为殉道者,再把你扔给加洛德王子,那群暴徒会叫嚣着要你血债血偿,他们将会把你和你可怜的军队钉死在十字架上。我将会得到那把闇黑之剑……” 主教激动得浑身发热,冰雪融化了,笑容又回到他那半边脸上。 “传行刑官!”主教命令道。 “那个肥祭司把我当傻子。”魔法师洋洋自得地说道。 对着他用魔法力变出来的镜子,他仔细地拉直领带,抚平翻领上不存在的皱褶。他和少校已经返回到他们的指挥部,正坐在少校的办公室里。他已经脱掉了伪装——尽管辛金临走前向他保证过,那件红色锦缎晨衣“和你非常相衬!” “我想你是疯了!”波利斯少校以沉重的语调说道。 “你说什么,詹姆斯?”魔法师问道,虽然他听得很清楚。 “我说我不明白!”少校重重地回答道。“你都做了些什么?除了把我们置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危险的境地之中!为什么你要将我们的计划暴露给乔朗!你知道那将会促使他在我们的增援部队到来之前,就攻击我们。” “那是肯定的。”魔法师冷冷地说,一边梳理着他浓密的波浪状头发。 “但是为什么?” “少校!”魔法师继续挑剔地照着镜子。“这样想想:我们已经发了一个极度恐慌、要求增援的资讯回去我们的世界,他们到这后却发现我们镇静地坐在这个已经被改变的国度里,不费一枪一弹。然后,我们为他们讲巨人和龙的故事来让他们高兴高兴,哭哭啼啼地说我们不敢打仗,是因为那些妖怪要来吃我们。他们一定会笑弯了腰!”他恢复了平常和蔼沉着的面容。魔法师一击掌,镜子就不见了。他转身正对着少校。“反之,他们就会发现,我们正在为性命,与怪兽和那些发了疯的男巫术士交战!他们也会参战,毫不怜悯地杀戮,并且还会很高兴地消灭这些恶魔缠身的人民。” “你挑动乔朗进攻,就等于是逼迫我参战了。”波利斯少校目光呆滞地看着外面的夜色。 “并不是我不信任你,少校。”隔着桌子,魔法师拍了拍波利斯少校的右手。少校被他这一碰吓得一抖,忙缩回手,防卫地插进衣袋。“只是我需要……保险一点。我想只有你这样天真的人才会相信乔朗将让你毛发无损地逃离这个世界。你也看到了,他们正在动员整个马理隆备战……”波利斯少校看到了,而且他仍然记得。凡亚主教在他们离开之前,熄灭了办公室里的灯,邀请他的客人观看马理隆城市美丽的景色。 为了准备战争,马理隆的黄昏也变成了白昼——街道被无数愤怒、耀眼的太阳照得通亮。当看到梦魇般的怪物在空中飞过、骷髅军团在大街上行进时,少校严肃的脸更加阴沉。他能够重复大主教说过的那些轻蔑言语,告诉自己它们只是幻觉,是没有破坏力的。但在战场上面对这些的时候,谁又会告诉他的手下?尤其是他们已经见过战友们被真实存在的蛇怪嘴巴撕成了碎片,他们那不可抵挡的坦克在真实存在的巨人脚下被碾得稀烂。在这个可怕的世界里,是绝对无法将幻想与现实区分开来的。 恐惧噬咬着波利斯,就像半人马吞食那些活生生的牺牲品的肉一样。他那藏在军装口袋里的右手颤抖起来,他唯能做的,就是制止自己伸出手来检查,确认它是否还是一只手。 “我的人在你的圈套里可能是大块大块的肉。”他语气尖刻地对魔法师说道。“但是我们不会等着巫术士们像饿狼一样扑到我们身上,我将于明天攻打他们的城市,出其不意地袭击他们。” 魔法师耸耸肩。“我不管你做什么,波利斯,只要你不干扰我夺得闇黑之剑的计划。” “我不会的。”詹姆斯·波利斯口气强硬地答道。“我需要那把该死的剑,记得吗?我要在中午发动进攻。你确信到那时,乔朗已被除掉了吗?” “绝对肯定。”曼居站起来准备离开。“那么现在,如果你能原谅的话,少校,我要去为明天做自己的计划了。” 少校看上去仍有疑虑。“那个辛金……怎么办呢?我不信任他。” “那个傻瓜?”魔法师耸耸肩。“他会做已经许诺的事。毕竟,他想要他的奖赏。” “但是,你并没有带他跟我们一起走的意思,是吧,魔法师?”波利斯少校也站了起来,两手仍然插在口袋里。“他可能是个傻瓜,但他却是个很危险的傻瓜。据我观察,他可是个比你想象更厉害的魔法师!” 魔法师用冷冷的、逼视的目光打量着少校。“我相信你这样猜会使你感觉好一些,詹姆斯。现在你还可以保留一些尊严,睡觉去吧,不要我非得解释给你听。但是我坦白地告诉你,我原来打算带他一起走,他对我的行动无疑是很有用的。但你也是对的,他太强大了。他想——可以这么说——要求最显著的地位。一旦他给了我乔朗,辛金就会跟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任何人一样,遭遇同样的命运。” “那么乔朗呢?” “我要他活着。他对我有用处。他将告诉我闇黑之剑的力量,以及如何制造更多这样的武器——” “你知道他是不会这样做的。” “他没有选择。他的妻子将会在我手里……” 月亮慢悠悠地划过了夜空,也许是在寻找新的乐趣。如果真是如此,它什么都找不到。 凡亚主教在与行刑官一次非常令人满意的会面之后,便回到自己的卧室。在这里,他在一个修士的帮助下,已经钻进宽大的睡衣,上床去了。一上了床后,凡亚想起自己由于夜晚过度兴奋而忘记做睡前祷告。但他并没有起身,确信这一回,艾敏应该能在未接到祂的祭司指示和建议的情况下,就能把事情都办好。 在这个世界的另一区域,波利斯少校也上床睡觉了。他躺在行军床上,显然努力想休息,虽然他不知道他更害怕哪一种——是他会睡不着呢……或是他会睡着。无论是哪种情形,他都知道他的梦很可能会是极其不愉快的。 还有两个人没睡:魔法师和行刑官,两个都在盘算次日将如何捕食他们的猎物。 月亮没有找到什么有趣的事,正准备落下,然而,却突然间看到一件很可笑的事。 从另一世界军队指挥部的大地测量圆顶帐篷边上,立着一个鲜橙色把手的圆桶。这绝不是一只普通的桶。它把自己弄成一副很气愤的样子;也就是说,它突然在接缝处裂开了。 “曼居,你这个骗子!你玩得一点都不公平!你把乔朗带回到一个美好的新世界,却不是我!”圆桶愤怒地敲着把手。“好,我们走着瞧!”圆桶诅咒着。“我们走着瞧……” 死期将临 德文伯爵真的很可惜那个瓷器柜,但是他认为,这事的发生是由于老鼠咬了画像,他对此感到心里很不踏实。那幅画会很乐意回到它在墙壁上的老地方,只要有人愿意这么命令它。他已经试过了,但它听不到他的声音。 “他不想画像有任何损坏,因为没有它,他就会记不起自己的模样了。” “那些老鼠让他忧心。他说这里有太多太多的老鼠,因为他死去的妻子害怕猫,所以这些老鼠便来到了一个没有鼠夹、舒适而又封闭的小阁楼里。老鼠们生活得舒服安逸,一个个长得肥肥胖胖,而且还养成了对艺术的独特品味。他在自己一个人醒着时闲逛(因为死人中,能睡觉的就永远不醒,睡不着的就永远到处漫游寻找休息),就在那时,发现阁楼里有许多小小的尸体。” “那些老鼠们快要死了,但他无法理解为什么会这样。它们小小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板上,与日俱增。还有一件非常奇怪的事,他听一个曾住在他对街,似乎是因没人照料死去,过了三天才有人注意到她死亡的女人说,她阁楼里的老鼠正遭遇到同样的命运。” “她说,她把它们安全、牢固地禁闭起来,这样它们就会窒息了。” 第一章 马理隆的皇帝 夜,试图轻拍着马理隆哄它进入梦乡,但那只安抚它睡觉的手,被那些备战的人们推到一边。乔朗指挥着全城的市民,任命加洛德为他的军事总长,两人开始动员民众。 乔朗在圣林里召集了他的人民开会,他们聚集在曾将他们带到这个世界的古老法师坟墓前,许多马理隆市民都想知道,这会不会打搅那位几乎被遗忘的魂灵几个世纪的长眠,他的梦是不是要终结了?另外,另一个魔法的王国,是否即将毁灭? “这是一场殊死的战争。”乔朗冷峻地对他的人民说道。“敌人企图铲除掉我们整个种族,要把我们彻彻底底地消灭掉。在荣耀沙场上,他们无耻地袭击我们无辜的市民,这就是明证。他们没有丝毫的仁慈之心,那么,我们也不会手软。”他停住。这时,人群中的寂静变得更沉更深,直到他们几乎都溺死其中。乔朗站在坟墓上方的讲台上,看着他们,慢慢地、狠狠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他们每个人都得死。”乔朗离开圣林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欢呼,相反地,人们立即默然地投入到自己的职责上。女人跟着男人一起训练,年老体弱的留在后方照顾小孩——在夜幕再次降临辛姆哈伦时,这些孩子之中有许多可能会成为孤儿。 “这样还算好。”莫西亚的父亲在他们夫妇俩受训时对他的妻子说。“比起死亡还算好。”一声号召发出后,烈火战将们从这个世界的各个角落,经由传送廊来到马理隆。在他们的指挥下,包括农奴法师在内的市民,都接受了如何在自己的触媒圣徒配合下与敌人作战的指导。 莫西亚的双亲就站在为瓦伦村服务了许多年的年迈神父托本身旁。由于年事已高,这个性情温和、形容枯槁的农奴法师本来可以留在后方与孩子们一起,但他坚持要跟他的村民一起参加战斗。 “在我的一生中,从来没有做过一件有价值的事情。”他对雅各司说道。“我从不曾经历过让自己为之骄傲的时刻,就让这次成为这样的时刻吧。” 外面的世界漆黑一片,仿佛都已沉睡,但马理隆却是灯火通明。穹顶之下恍如白昼——一个充满可怕、紧迫恐惧的白昼,空中的太阳就是那熔炉里燃烧的火焰。工匠们已迅速施展魔法,为那个铁匠变出了一个熔炉。他和他的儿子以及像莫西亚这样的学徒开始工作,修理在以前的战斗中遭破坏的兵器,并制造新的兵器。尽管马理隆之中很多人恐惧地看着妖艺工匠们运用他们的黑暗技术,但市民们把恐惧藏在心底,尽他们所能提供帮助。 塞尔达拉照料着病人、埋葬死人,接着又迅速开始扩大医护中心并增加埋葬墓穴的工作。这些德鲁伊很清楚,到了明天晚上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他们就会需要更多的病床……和更多的坟墓。 下层城市全都挤满了人:持续不断地从辛姆哈伦各地赶来的烈火战将、从圣山赶来的触媒圣徒,还有从荒野之境蜂拥逃来的难民们。空气中流动着说不出的恐惧,大街小巷拥挤得水泄不通,飞也难飞,走也难走。咖啡店和酒馆里挤满了大学生,他们高唱着战斗歌曲,渴望获得战斗的荣誉。杜克锡司穿行在大街上,就像是死亡的化身,维持着秩序,并镇压恐慌,同时悄悄地赶走那些急于施行自己魔法的学生,他们的急切对己方造成的伤害,似乎会比对敌人更危险。 上层城市也一样完全醒着。像农奴法师们一样,许多贵族也正在为战争作操练。有时他们的妻子也站在旁边,但更多的时候,这些贵夫人是在打开他们宽敞的屋子收留难民,或是照顾伤患。一位伯爵夫人正在亲手煲煮草药,一位公爵夫人正在白天鹅穹顶里逗一群农家小孩玩耍,而这些孩子的父母正在备战。 乔朗到处巡察,他每到一个地方,人们都向他欢呼致敬。他是众人的救星,加洛德将乔朗的真实身世,编织成罗曼蒂克、半真半假的故事,人们后来又将之绣上枝叶,修饰一番,直到它变得简直面目全非,辨认不出来。乔朗想反驳,但加洛德王子要他保持沉默。 “人民现在需要一个英雄,一个英俊的、手持亮闪闪的利剑,带领他们去战斗的国王!甚至连凡亚主教都不敢废黜你。想想你的责任,如果不这么做,你会带给他们什么?”加洛德轻蔑地问道。“一个拿着妖剑的活死人,前来给这个世界带来毁灭?夺取这场战争的胜利,把敌人从这块土地上赶出去,证明预言是错的!然后你才有权利回到人民面前,告诉他们真相,如果你想要这么做的话。”乔朗勉强答应了。加洛德当然知道什么是正确的。王子曾对他说过,我可以光明正大,你不能。 不,我想我不能。乔朗想。当成千上万人的性命交到我手里时,我更不能。 “真诚予人自由!”他痛苦地反复对自己说道。“我似乎命中注定要在桎梏中度过一生!” 几近午夜时分,乔朗独自漫步在塞缪尔斯勋爵家的花园里。他已经离开市区回到这里——在沙里昂神父的强烈要求下——尽量在明日之前得到些许休息。 他本来可以搬进水晶宫里去的。抬头透过樱桃树的树叶,乔朗能够看到这座宫殿像是挂在夜空中的一颗黑暗星星,它所有的灯都熄灭了,在一轮新月散发出来的苍白光芒中,几乎都看不见。 乔朗摇着头,匆忙移开了目光。他再也不会回那儿去,这个宫殿沉积了他太多痛苦的回忆。就是在那里,他第一次看到死去的母亲;在那里,他听说了安雅的孩子死去的故事;在那里,他相信自己是个无名氏,被人抛弃,没人需要。 无名氏…… “我真情愿艾敏就让那种命运跟随我一生!”驻足在被冰雪覆盖的枯萎丁香树枝下,乔朗倚着它,任凭冰冷的水滴从树叶上流下来,浸透白色的长袍。“没有名字,总比有太多的名字好!” 伽马利尔,上帝的恩赐。这两个名字一起萦绕在他的脑海里,对他父亲的记忆也总是浮现在脑海。他仍能看到老人的那双眼睛……一想到这里,他就浑身剧烈地颤抖。乔朗开始在漆黑一片的小路上走动,以使自己暖和些。 至少雨已经停了。几个锡哈那经由传送廊从其他城市连夜赶来,结束了这场大雨。一些贵族要求那些法师们立即将天气变回春天,但加洛德王子不赞成。即将到来的战斗会很需要这些锡哈那,他们可以结束这场雨,并且在今晚保持马理隆温度适中,仅此而已。贵族们有些抱怨,但乔朗——他们的新皇帝——赞同加洛德,他们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但乔朗可以预见到未来会不断有类似这样的争执。走路的时候,他绊了一下。是啊!他太累了,几乎已经疲惫至极。昨晚他断断续续地睡了一会儿,却又被两个世界的梦所困扰,没有一个世界想要他——真正的他。 我已不想要它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他疲倦地意识到这点。两个都背弃了我,它们给我的只有谎言、欺诈和背叛。 “我不会做皇帝的。”他突然下定决心。“等这一切都结束了,我就把马理隆交给加洛德王子去统治。他是个很不错的人,他会协助将它变成一个更美好的地方。” 但是他会吗?他能吗?虽然他是优秀的、可敬的、高尚的,但他是个阿尔班那拉,那些生来就具有统治所需要的魔法之人。他习惯于外交与妥协,他酷爱宫廷阴谋。马理隆的改变,要真是这样的话,可能会很漫长。 “我不管了。”乔朗疲倦地说道。“我要离开。我要带着葛雯德琳和沙里昂神父,到别的地方过平静的生活,在那里,我的名字是什么,对任何人来说都没有关系。” 他闷闷不乐地在花园里踱着步,很想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然后就可以睡上一觉——深沉的那种、没有梦的那种。他发现自己已经来到屋旁,循着声音,他抬头看见了一扇窗。 他站在楼下一间房的外面,这间房已经改为葛雯德琳的睡房了,他看到他的妻子穿着玫瑰色的长垂袖睡衣,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让玛莉梳着她那美丽的金色长发。同时,她自己则一直都在兴致勃勃地与死去的伯爵,以及其他一些同样死去的人聊天。 塞缪尔斯勋爵和罗莎蒙德夫人也在他们女儿的房间里,正是他们的声音吸引了乔朗的注意力。他们站在窗户附近,跟一个人谈话。那个人,乔朗认得出来,她是曾经在塞缪尔斯勋爵房子里,替沙里昂神父治过病的塞尔达拉。 为了不让屋里射出来的灯光照在他身上,乔朗蹑手蹑脚地穿过湿漉漉的树叶,躲在黑暗的花园阴影里,然后慢慢朝着那扇窗移过去,听他们的谈话。 “那么,你不能为她做什么了?”罗莎蒙德夫人用哀求的语气说道。 “恐怕不能,夫人。”塞尔达拉直率地说道。“我一生中见过许多种形式的精神病,但是没有一个像这样的病例。而且她到底是不是疯了,我还有些怀疑。” 这个女性德鲁伊摇了摇头,手指轻轻翻捡她带来的,一个悬在身旁的大木箱,里面装着各种粉末的小包,以及一捆捆各式草药和种子。 “你的意思是什么?没有疯?”塞缪尔斯勋爵问道。“和死去的伯爵们说话,无休止地谈论阁楼里的老鼠——” “疯狂是一种无论他或她愿意与否,都会陷入其中的一种状态。”塞尔达拉扬起下巴,盯着塞缪尔斯勋爵说道。“有时它是由身体上的失调造成的,有时是由精神上的失调所造成。我要告诉你们,先生、夫人,你们的女儿没有什么病,如果她跟死去的人说话,那是因为她明显更喜欢与他们作伴,而非与活人作伴。从我收集到一些活人如何对待她的事实来看,我不能责怪她太多。” 塞尔达拉大大发表了一番意见,满意地配好药后,便去取她的披风。 “我必须回到医护中心,去照顾那些在上次那场残酷的战斗中受伤的人员。”当仆人帮她穿外套时她说道。“你们很幸运,我正巧在附近出诊,否则在这种形势下,我就没时间来看你们了。太多的人要依靠我而生存。” “我们真的非常感谢你。”罗莎蒙德夫人说道,一边扭着她手上的戒指。“但是我不明白!你肯定能够做些什么的!” 他们跟着塞尔达拉走到了葛雯的睡房门口,乔朗也不断地靠近窗户,最后不得不把脸贴着窗格玻璃来听塞尔达拉的回答。他本来可以省掉这个麻烦的,因为塞尔达拉回答的声音很大、很清晰。 “夫人。”她说道,同时把一根手指立在空中,就好像它是一根旗杆,而她就要在上面挂上她的话。“你们的女儿选择了自己是谁、待在哪里。她可能就这样度过她的一生,也可能在明天早餐的时候决定不再这样生活。我不能决定,也不能强迫她离开那个世界,回到这个在我看来也并不见得好多少的世界。我必须回到那些真正需要我的人们那儿去了。如果你们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建议的话,那就照你们女儿所说的做:挂起那个叫什么来着的伯爵的画像,再买一只猫。” 传送廊打开,塞尔达拉瞬间便消失在其中。塞缪尔斯勋爵和夫人凄凉地看着她的背影,然后无精打彩地折回身。卧室里,玛莉正在试图劝服葛雯去睡觉。但是葛雯德琳就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继续快活地同她那些看不见的朋友们说话。 “我的朋友们,你们怎么都这么激动不安!我不懂这是为什么。你们说明天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但是可怕的事情往往都是发生在明天,我不明白这会使今晚有什么不同。不过,今晚我还是会陪着你们的,如果你们觉得这样会有些帮助的话……现在,德文伯爵,为我们多讲些关于老鼠的事吧。你说,死了,没有留下任何血迹……” “又是死老鼠!”罗莎蒙德夫人把头倚在丈夫的胸前。“我希望她自己死了吧,我可怜的孩子!” “嘘,不要这么说!”塞缪尔斯勋爵紧紧地搂住妻子。 “真的!”罗莎蒙德夫人哭了。“她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啊?”塞缪尔斯勋爵搂着妻子,带她离开了女儿的房间。玛莉仍然担负着自己的职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葛雯无忧无虑地靠在枕头上,跟空气说话。 尽管刺骨的寒冷冻得乔朗浑身打颤,他依然站在漆黑的花园里,头贴着窗玻璃。 你身为新郎,带给她的只会是悲伤…… 触媒圣徒的话在他灵魂深处回响着,越来越哀痛。很久以前,乔朗曾经梦想成为一个贵族,一旦他拥有财富和权利,生活中一切的一切就会好起来了。现在,他是马理隆的皇帝,也有了财富,但是却没有东西是他想买的,他已经浪费了曾经拥有的、唯一有价值的东西;现在他有权力了,并且正在利用这个权力打一场战争——一场将会耗费无数人生命的战争。 一具具尸体七横八竖地躺在烧焦的草地上…… 小小的、毛绒绒的尸体七零八落地躺在阁楼的地板上…… 我的错!是我亲手造成的!不论我做什么,预言将会实现!或许我根本就阻止不了它!或许我根本就没有选择。或许我正被无情地拖到悬崖的边缘…… “该死的!”他向着漆黑阴暗的天空诅咒。“为什么祢要这样对待我?”绝望、愤恨之中……他握紧拳头,使劲地抡向一棵小云杉树的树干上。 “哎哟!”一声凄厉的惨叫,云杉喘息着,倒下了。树干在地上痛苦地翻腾,树叶沙沙作响,整棵树在乔朗脚下呻吟。 第二章 辛金的叫声 “喂!”云杉树喘息着说道。“你要把我打死了!”小树周围微微闪光,最后凝聚起来,有些微弱地形成俯卧在地上的辛金。他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衣服散乱开来,头发上、胡须上沾着几片树叶,橘红色的丝巾缠着脖子。 “辛金!对不起!”乔朗竭力忍住笑的欲望,扶这个年轻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对不起。我——我不知道这棵树……是你。”乔朗最后还是忍不住笑了。但他在这笑声中辨别出有些歇斯底里的音调,于是强迫自己将它咽进肚子里去。然而,在他扶着两腿发软、痛得弯着身子的辛金进屋时,嘴唇仍不住地抖动。 “艾敏保佑!”罗莎蒙德夫人在门厅碰到了他们。“你怎么啦?辛金!没事吧?噢,天哪!塞尔达拉才刚刚离开!”辛金可怜地喘息着,痛苦的眼神凝望着罗莎蒙德夫人,嘴里艰难地说出三个字“白兰地”,之后便昏死过去,令人同情地瘫倒在地板上。 乔朗、莫西亚和加洛德王子三人合力将不省人事的辛金——连同红色的锦缎晨衣、镶毛皮边的领子、尖端弯曲的鞋,以及所有的东西一起——抬进起居室。罗莎蒙德夫人双手无助地挥动,在后面紧跟着,精神恍惚地喊着玛莉,差不多叫醒了大大小小一家人。 “他是怎么回事?”加洛德王子问道,毫不客气地将辛金扔在沙发上。 “我打了他一拳。”乔朗面色严肃地说道。 “活该!”莫西亚咕哝着。 “我不是有意的。他当时正站在花园里,假装成……” “哎哟!”辛金呻吟着,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蓦地在头上挥动手臂。“我就要死了,哎哟,就要死了!” “你不会死的!”加洛德厌恶地说道,俯身检查这个病人。“你只是被打得岔了气。坐起来,你会感觉好一些。” 辛金虚弱无力地摆摆手,推开王子,又微微地示意要乔朗靠近一些。 “我原谅你了!”辛金喃喃地说道,样子很可怜,像一条刚被逮住的鳟鱼一样喘不过气来。 “毕竟,朋友之间没有什么谋杀不谋杀的!”他迷迷糊糊地环顾四周。“亲爱的夫人!罗莎蒙德夫人,你在哪儿!我的视力都模糊了,我看不到你!我很快就要走了!”他伸出一只手,向前摸索着,搜索站在他身边的罗莎蒙德夫人。夫人疑虑地瞟了一眼加洛德王子,又看了看丈夫,握住了辛金的手。 “啊!”他呼了一口气,把她的手拿到自己的额头上。“一个女人温柔的触摸,能使人很快地升入天堂!保佑你,罗莎蒙德夫人。我向你表示最后的歉意……为我弄脏了你的起居室……用我的尸体。永别了。”他闭上眼睛,垂下了手臂,头往后倒在沙发垫上。 “哎呀,我的老天!”罗莎蒙德夫人吓得脸色异常苍白,丢开了辛金的手。 辛金睁开眼睛,抬起头。 “不必费心——我的临终圣礼。”他又抓住罗莎蒙德夫人的手。“没有必要。我一直过着圣徒的生活……很可能……我也将成为圣徒。永别了。”接着,他双眼往上一翻,头又向后倒了下去,手也无力地掉下来。 “夫人,我把白兰地拿来了。”玛莉走进屋,轻声说道。 辛金睁开一只眼,摆动着手臂,沙发深处传来微弱的声音:“本地的……还是进口的?” “真是个不小的打击,我向你保证!”辛金一小时后很有感触地说道。“我正站在花园那里,享受着夜晚清新的空气,突然‘啪’地一声,我被意想不到地重重拦腰打了一顿。”盖着罗莎蒙德自己的丝披巾,辛金的第四杯白兰地——进口货——悬在空中伸手可及的地方,他背靠着许多枕头坐着,很明显已从刚才的“死亡小插曲”中完全恢复过来了。 “我已经说过对不起了。”乔朗说道,也不费事去掩饰他的笑容了,这笑的温暖光芒感染了那双乌云密布的眼睛。他很悲伤地咧着嘴,伸出手,展示关节那几处由于打在树干上所产生的擦伤和瘀血。“我伤得跟你一样重。” “有人可能会说,我的叫声比被我咬一口还要惊人!”辛金呷着白兰地,回答道。 乔朗大笑起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以至于探望完葛雯,才刚进屋的沙里昂神父,惊讶得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朋友。辛金舒适地躺在沙发上,乔朗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似乎——自他回来之后这是第一次——忘记了烦恼,变得如此轻松愉快。 “请饶恕这个傻瓜的罪过吧。”触媒圣徒说道,这个神父从来就没放弃与一个他并不相信的神交谈的习惯。 “我接受你的道歉,亲爱的孩子。”辛金伸手拍拍乔朗的膝盖。“但那的确打得不轻。”他补充道,又要了一杯白兰地来慰藉自己。“特别是一想到我是专程来这儿带给你好消息的!” “什么消息?”乔朗懒洋洋地问道,向加洛德王子眨了眨眼,而后者面带好笑地容忍摇了摇头,又耸了耸肩。 此时此刻,对夜晚来说太晚了,而对早晨来说又太早了,这完全取决于每个人怎么看。罗莎蒙德夫人已经被这一天的事搞得精疲力尽,早早地由玛莉服侍着休息。塞缪尔斯勋爵建议绅士们聚到辛金待的那间起居室(这样就可以不必挪动病人)。在睡觉前,几个人把那瓶白兰地解决了,每个人都暂时不去想明天会发生什么。 “什么消息?”乔朗又一次问道,感觉白兰地温暖了他的血液,就像炉火暖和了他的身体。睡意不知不觉爬到他身上,它温软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双眼,轻声哼着催眠曲。 “我发现了一种方法能治好葛雯德琳。”辛金像在宣告一项重大发现似的说道。 乔朗心里一惊,坐直了身子,手里的白兰地溅了出来。 “那可不是开玩笑的,辛金!”他轻声说道。 “我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我想你最好别提这个话题,辛金。”加洛德王子严厉地打断了他的话,目光从乔朗身上移到塞缪尔斯勋爵身上,勋爵的手已经颤抖地将酒杯放到一边。“我已经建议今晚我们不管怎么样都要休息了,而且,我们之中有些人已经睡了。”他瞟了一眼在椅子上睡着的莫西亚。 “我绝对是认真的!”辛金反驳道,好像受了伤似的。 加洛德失去了耐心。“我们忍受你胡说八道已经够久了。神父,请你——” “那不是胡说八道。”辛金掀开毯子,从沙发上坐了起来。虽然他是在回答加洛德的话,但他并没有看着加洛德,他的目光停留在乔朗身上,表情很怪异,半认真半嘲笑,就像是在想着,乔朗绝不敢不相信自己。 “那么你要解释清楚。”乔朗简洁地说道,手里把玩着白兰地酒杯。 “葛雯德琳跟亡灵说话,显然是古老死灵术士的返祖现象。”辛金挪了挪,换了一个更加舒适的坐姿。“现在,最纯粹的巧合,同样的痛苦也曾降临在我的弟弟内特身上,或者他是叫奈特?不管怎样,他过去常常每晚都款待各种幽灵和鬼神们,带给我母亲无尽的烦忧,更不用说经常被哐啷哐啷响的链子、劈劈啪啪响的鞭子,和难以承受的尖叫声、嚎呼声弄醒的辛苦,或者是贝茜阿姨和厄尼斯特叔叔来和我们一起度过他们的蜜月那次?” “不管怎样,还是继续说下去吧。”辛金看着乔朗的脸越来越阴沉,赶快接着说道。“有个邻居建议我们把可怜小奈特……内特?奈特。”他咕哝着。“我确信是这个名字……我讲到哪儿了?噢,知道了。是的,不论他叫什么,我们把孩子带到了死灵圣堂去。” 乔朗一直不耐烦地凝神于他那只白兰地玻璃杯,仅仅是心不在焉地听着,而这时,他的目光完全盯住辛金。 “你刚才说了什么?” “瞧,没有人注意听我说。”辛金以悲伤的语调埋怨道。“我正在说,我们把小内特带到死灵圣堂,它座落在圣山上面,就在这座山的顶峰。当然,现在它已经废弃不用了,但在古时,它曾经是死灵术士会的中心。我听说,过去死去的人常常从周围几里外赶来,到那里闲聊。” 乔朗把辛金撇在一边,转身去看沙里昂神父,希望之火在他褐色的眼睛里熊熊燃烧,触媒圣徒真恨自己不得不熄灭这希望的火焰。 “你必须把这个念头抛到脑后去,我的孩子!”他很不情愿地说道。“是的,死灵会堂是在那儿,但那里除了在废墟中的几根石头柱子和石墙外,什么都没有,甚至连祭坛都破了。” “真是这样吗?”乔朗很热切地往前坐了些。 “让我说完它!”沙里昂用他很不习惯的、令人生畏的语气说道。“它已经退化成邪恶的、不神圣的地方了,乔朗!触媒圣徒们试图重建它的圣洁,但根据报告,他们被驱逐了出来,回来之后就开始讲可怕的故事,或者更惨,有些人就再也没回来!最后,大主教宣布圣堂是带有咒语的,禁止任何人再去那里!” 乔朗不理睬他的话。“圣堂在圣山上,就在圣井上——这个世界所有生命之力的泉源!它的力量肯定曾经是巨大的。” “曾经!”沙里昂一字一顿地说道。他把手搭在乔朗的手臂上,感觉到他的紧张与兴奋。“我的孩子。”他郑重地说道。“为了能够这样说,是的,若是在这个古老而可怕的地方,葛雯德琳能够找到她所需要的帮助,我情愿放弃一切。但它不可能。倘若那儿曾有过力量,那么已经同那些死灵术士们一起消亡了!” “而现在已经有一个死灵术士回来了!”乔朗轻声但却坚定地把手臂从沙里昂的手中缩回来。 “一个从未受过训练的术士!”沙里昂沮丧地争论着。“一个——原谅我要这么说,乔朗,疯了的术士!” “传言说,那是个可怕的地方。”塞缪尔斯勋爵缓慢地说道。他的瞳孔里折射着乔朗的希望之光。“但是我不得不承认这似乎是个好主意!我们可以带着杜克锡司护驾。” “不!不!”辛金摇着头说道。“我恐怕根本不能那样做。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巫术士比幽灵鬼怪们更易受惊。乔朗和葛雯必须单独走,或者可以带着这位光头神父,在跟那些埋伏四周的黑暗力量周旋时,或者可以发挥一些作用。这样就行了,我保证。可怜的小内特,他彻底地被治愈了。”辛金心碎般地叹着气。“至少我们是这样推测的。我们从来就没有确定地知道过。他当时在乱石上高兴得手舞足蹈,突然不小心脚一滑,从山边跌落了下去!” 辛金拿出橘红色的丝巾擦拭着眼睛,以男子汉的气概强忍住泪水。“不必安慰我。”他哽咽地说道。“没有什么,我能经得住。你们必须在明天正午,太阳正照在山顶上的时候去。” “乔朗,我反对这样做。”沙里昂继续争辩。“这样做的危险是——” “呸,胡说!”辛金嗤之以鼻,又打了个呵欠,躺在沙发垫上。“毕竟,乔朗有闇黑之剑保护他自己。” “是啊,闇黑之剑!”乔朗得意地瞟了一眼触媒圣徒。“如果那地方真有什么邪恶的魔法存在,神父,这把剑可以保护我们!” “绝对可以,明天去吧,在开战之前。”辛金重复了一遍,漫不经心地玩弄着毯子。 “为什么坚持要在明天?”加洛德猜疑地问道。 辛金耸耸肩。“这也自有其意义。如果葛雯恰好除去了她阁楼上的老鼠——不是存心冒犯,亲爱的孩子——她或许能够与离开已久的人建立连系。这些死者在即将到来的争执中,可能会对我们有帮助。再者就是,想想看,对于乔朗来说,上战场时能知道将会有一个——按正常情况来讲——不再会打破瓷器柜的、爱你的妻子迎接你从战场归来,那会是怎样的一种安慰。” 在辛金最后一段长篇大论的时候,乔朗咬着嘴唇,一声不吭。他拥有一张经历了被判刑的痛苦与灾难的脸。其他人也都默不作声,整个房间一片寂静——一种不安的、焦躁的寂静,用无声的言语表达了安静的喧哗。 加洛德目不转眼地盯着辛金,眉头紧蹙,似乎要用目光看穿他那懒洋洋地低垂着的脑袋。他张嘴准备发言,却又改变了主意,紧紧闭住嘴唇。 沙里昂神父知道王子要说什么,他想亲自说出:辛金在玩什么鬼把戏?赌注是什么?更重要的是,他手里持的是哪些我们无人能知道的牌? 但是尽管他很明显想问这个问题,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这是件极为私人的事情,不仅对乔朗而言如此,对那个可怜女孩的父亲而言也是如此。由加洛德王子去提醒乔朗他作为一个王者的职责,以及对他的人民的责任,那是再好不过的了。但是沙里昂神父知道,即使加洛德这样做了,乔朗还是会将这一切置之脑后,这都是为了治好他的妻子,同时也是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过。 这个触媒圣徒看了看塞缪尔斯勋爵,他的脸小心地不露任何表情,垂头坐着,手里的白兰地一点也没动。 沙里昂对勋爵的想法一目了然,所以当塞缪尔斯勋爵抬起头看向他,终于打破了寂静时,一点也不觉得惊讶。他说:“你似乎对那个地方有些了解,神父,你认为那儿有危险吗?” “那是毫无疑问的。”沙里昂加强语气地回答道。他知道勋爵接下来会问什么,早已准备好他的答案。 “有……有希望吗?”勋爵颤动的双唇间说出了几个字。 “没有!”沙里昂完全想这样回答。他很清楚乔朗正目光灼灼、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他准备坚定地回答,不管乔朗相不相信。 但是,当他张开嘴,准备要用冷酷的逻辑淹没他们的希望的时候,一种异样的感觉袭来,他的心在胸口处绞痛地跳动。当他想说话时,喉咙肿了起来,肺里没有了气,那种似乎要被变成石头的感觉又一次向他袭来。然而,这一次不是魔法咒语要冰冻住他。沙里昂有一种可怕的模糊感觉:一只大手已经伸到他身体里,勒住了他,卡住他的脖子,不让他说出谎言。触媒圣徒拼命地想要摆脱它,但是没有用,那只手紧紧地抓住他,他不能说话了。 “那就是有希望了,神父!”乔朗说道,他毫不退缩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沙里昂的脸。“你不能否认!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触媒圣徒恳求的目光盯着他,甚至发出了被勒住的声音,但是太晚了。 “我一定要去!”乔朗坚定地说道,后来他又添了一句:“如果您和罗莎蒙德夫人同意的话,勋爵。”他听到塞缪尔斯勋爵颤悠悠地吸了一口气。 勋爵支支吾吾地说话,嗓音也忽然变了,但他说话时仍带有镇静的尊严。“我的女儿现在生活在死人中间,还有什么比这更悲惨的命运可能会降临在她身上呢?只除了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了。如果你们能见谅的话,我去和我的妻子谈谈。”他躬着身,疾步走出起居室。 “那么就这样决定了。”乔朗站起来说道,一双褐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内心炽热的火焰,脸上悲伤与遭受磨难的阴沉严厉线条舒展开来。“你和我们一起去吗,神父?” 对此是无庸置疑的。他的生命与乔朗紧紧束缚在一起,自从他第一次抱起这个小小的、命中注定要遭逢厄运的孩子时,便是这样了…… 那只大手松开了沙里昂,这突如其来的自由使他喘着粗气,同时又震惊于刚才难以解释的经历,他只能以点头作为答复。 “明天。”辛金已是第三次重复了。“中午。” 对加洛德王子来说,要默默吞进肚里的东西太难忍受了。他一边警觉地盯着辛金,一边站了起来,阻止正要离开起居室的乔朗。“你完全有理由对我说,这儿没有我干涉的份。” “那么就别干涉。”乔朗冷冷地说道。 “恐怕我不得不干涉。”加洛德严肃地继续说道。“我必须提醒你,乔朗,你对我们的世界肩负有责任。我的皇帝,我们明天要战斗!我坚持认为你应再考虑考虑。” 乔朗嘴角露出一丝讥笑。“这个世界可能会灭亡——”他开始说道。 “——而且会实现预言!”加洛德接着他的话。 这一句话击中了要害。乔朗顿时猛吸了口气,脸发青,褐色的眼睛里燃烧着火焰。沙里昂不寒而栗,又想起那个铸造闇黑之剑的年轻人。他担心乔朗会去打加洛德,赶紧上前去调停,但最终却是辛金缓结了此事。 “喂,请发发慈悲,你们俩要是想打架的话,请换个地方。”他又张嘴打了个呵欠。“真是个让人疲劳的一天,更别提肠子绞痛了。我已经准备睡觉。我要熄灯了。”房间里的灯一眨眼就全灭,只有几盏灯火摇晃的煤油灯,燃烧着快要熄灭的火苗,周围都陷进了昏暗之中。“把叫嚣战争的声音降到最低吧。”一顶橘红色的丝质睡帽不知从何处而来,飘浮在空中,然后落在辛金的头上。这个年轻人蜷着腿,舒服地躺在沙发垫中,立即就——至少在表面上看起来——进入了梦乡。 乔朗突然转过身,朝门口走去。 加洛德怔怔地站着,看着乔朗的后背,很明显地想说些什么,却又犹豫不决。他瞄了一下沙里昂神父,看到他做了一个急迫的手势,便立刻跟上了乔朗,把自己挡在他的朋友和门之间。 “原谅我继续纠缠这件事,乔朗,我完全能想象你每日里所遭受的痛苦。”乔朗的手搭在王子的手臂上,准备推开他。 “乔朗,听我说!”加洛德厉声说道。乔朗终于停住了,不是因为那只放在自己身上阻止的手,更令他害怕的是听到这个人声音里的关怀和同情。 “认真地想想这件事!”加洛德王子继续说道。“为什么辛金突然间对葛雯的事情,或者说你的事情如此感兴趣,为了什么事?他以前从来都是漠不关心任何人,为什么他这么坚持地要求你去,而且为什么一定要在明天?” “那只是他行事的方式!”乔朗不耐烦地说道。“而且他在这之前帮助过我,甚至几乎救了我的命……” “乔朗。”加洛德坚定地打断了他。“那可能是个陷阱,那儿可能有比鬼魂更多的东西等着你。你想想,这一整天,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辛金怎么会知道敌人说了些什么?那是不可能的,即使他运用了其中一项‘天赋’,他也不可能知道,除非他们告诉他应该说些什么。” 客厅里漆黑一片,仆人们在退去就寝之前已经熄灭了魔法灯。在门厅里一个布满蛛网的角落里,几个球体发出寒冷的白光,看起来就像星星,又像萤火虫想要在屋里飞,结果却被困在蜘蛛所织就的蛛网上。远处——听起来似乎是来自起居室——可以听到“呼”的一声,接着便是撞击声,沙里昂神父立刻想到,是不是可怜的德文伯爵在几个房间里漫游。 乔朗不作声。沙里昂看着他的脸,发现它苍白又冰冷,就像今晚的月亮。透过乔朗脸上沮丧的表情可以说明,刚才的最后一点至少已经给他留下了印象。加洛德也注意到这一点,于是便明智地离开了。 沙里昂什么也没有说。他承认,自己不敢开口说话。刚才那次失去气力的经历仍使他心有余悸,他不敢再多说些什么,只能寄望于加洛德播下的怀疑种子,可以种在乔朗的心灵,并且能够生根发芽。 看来似乎已经播种在肥沃的泥土上了。乔朗深深地叹了口气,准备离开。忽然间,一个声音——被裹住了的、塞满毛的声音——从沙发深处传来。 “相信你的弄臣……” 第三章 覆灭 跟辛姆哈伦几乎所有的贵族和中上层阶级的家里一样,塞缪尔斯勋爵的家里也有一个家庭用的小礼拜堂。尽管所有的礼拜堂在外观上都大致相像,但有些还是有很大的差别,其中之一,就是高于一般的拱顶会发出比磨光的红木更亮的光芒。在有些家庭里,小礼拜堂显然是处在整幢房子的中心位置。家里的每个人:男主人和女主人、孩子们和仆人们(所有人在艾敏的眼里都是一体,任何地方都一样),在家族圣徒的带领下,每天都要聚集在这里祈祷。这些礼拜堂充满了魔法的气息,木制品因为长久使用而被磨得发亮,彩色的玻璃窗户上画有艾敏和九大支派的符号,在晨光下闪耀着光芒。夜里,微小的魔法灯为礼拜堂里洒满了柔和的光辉,使人在精神上达到彻底放松,有助于私人的祈祷和反思。人们很容易就相信就住在这样安详而又静谧的环境里,在这样的地方跟祂讲话、聆听祂的教诲便容易多了。 在塞缪尔斯勋爵之前拥有这座房子的是已逝的德文伯爵。他是个很虔诚的宗教徒,在他活着的时候,这座教堂充满了光与魔法力,伯爵一死,这个礼拜堂便跟这栋房子的其他部分一样,被封闭了起来。灯火熄灭了,所有的家具陈设都用黑布覆盖住,那美丽的彩色玻璃窗户也紧闭着。塞缪尔斯勋爵搬进来住以后,他对外界打开房子的其他部分,而这个礼拜堂却一直关闭着、紧锁着。他这样做并非源于失去爱女的愤怒与痛苦,他也不是那种朝艾敏挥舞拳头,并发誓他“再也不会跟祢讲话!”的人,他这样做是因为,在他灵魂深处的某种东西已经死了。当仆人们问他要不要重新使用礼拜堂时,他每次都是这样回答:“那有什么用呢?” 所以,这个礼拜堂仍旧关闭着,它雕刻精美的红木大门紧锁着,窗内一片漆黑,没有一点生气。门上的封条魔法力异常强大,沙里昂神父为除去它费了相当大的精神力量,最后终于成功了。他推门进去,由于不习惯过度劳累,一下子就倒在最近的座位上,他耗费了太多的生命之力。 礼拜堂一排排座位上都铺上了一层细细的灰尘,地板上也是如此,里面所有的东西上都覆盖着灰尘。沙里昂注意到了,他奇怪这些灰尘都是从哪儿来的,它们摸起来是如此柔软细腻。沙里昂举起手中的灯,小火焰在球形的玻璃灯罩里嘶嘶地燃烧,凑近一看,那些灰尘却是红色的,而且闻起来很香甜,沙里昂分析思考的大脑立即活跃起来,同时兴奋于能用这些不相干的问题来消除紧张感。他高举起灯,几乎辨认不出离他头上很高的天花板横梁。他推测,这些应该是用魔法削成横梁的雪松。不像礼拜堂里的其余木料,这些横梁仍然是粗糙且未经打磨的,想必就因此加浓了气味。看来,是这些横梁落下的木灰。 问题解决了,沙里昂舒了口气,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擦拭疲惫的眼睛,立即又感到后悔,因为从他突然感觉到眼里有沙的一瞬间,就知道自己已经把木灰揉进眼睛里了。他眨了几下,泪水流下了,便提起衣袖擦着眼睛。 你本应该躺在床上,他告诉自己。他已疲惫不堪,虽然他知道——想起过去塞尔达拉给他的警告——他不应该耗费气力。但是,他也知道自己无法入睡,他害怕睡觉,恐惧渐渐向他袭来,让他心惊胆颤,丝毫不能动弹,就像过去施在他身上的可怕咒语,那把他的肉体变成了石头的咒语。今晚又开始了,在那只大手勒住他,阻止他劝说乔朗不要去那座圣堂的时候,那种可怕的感觉又出现了。 那太荒唐、太危险了。葛雯是没有希望的,死灵术士们都已经走掉了。沙里昂怀疑他们是否有能力帮助她。他本来是可以让乔朗相信这一点的,他的坚持再加上加洛德的坚持本来可以毫无疑问地劝服乔朗不要去,不可拿他妻子的还有他自己的生命去冒这极其莽撞的险。 他绝对不能去!绝对! 他把头抵在搭在前面椅背上的手上,突然间他一阵害怕,颤抖起来,就像刚才他分析木灰一样,他又试图分析自己的恐惧,试图在理性的基础上寻找它的原因,但他找不到。它是一种无法辨认的、难以形容的恐惧,同时,他越是想集中精力把它拉到明处,它越是变得更黑暗。沙里昂已经有过许多次心惊胆寒的经历,他仍然能记起——胆战心惊地记起——当他第一次察觉到那使人麻木失去知觉的咒语突然击落到身上时,在那一刻他所经历的恐惧,记得他知道自己活生生的肉体正慢慢地变成石头时的恐惧。 但那没什么,比起现在正抓紧他不放的恐惧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从未经历过像这样令人不知所措的失落感和绝望感。不行,他清醒过来,盯着这香气甜美、光线柔和的礼拜堂。当第一阵恐惧的狂潮消退时,他感觉自己沐浴在安详和喜悦当中。他所做的都是对的。他已经看到他的自我牺牲行为深深打动了乔朗,他对他的爱变成光芒驱走了这个孩子心灵上的黑暗。这个意识支持着这个触媒圣徒度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无穷无尽的煎熬。尽管他没能与神言归于好,但他已经在自己内心中找到安宁。 或者是他自认为自己已经找到了安宁。然而,闇黑之剑粉碎了他的石身,同时也打破了他的宁静。 手传来一阵使他觉得疼痛,低头一看,他才意识到他正紧紧抓住椅子边不放,他试着放松,但是,恐惧感并没有消失。 “是因为明天晚上的战争!”他喃喃地对自己说。“一切都寄托在战争最后的结局上。我们的生命!我们这个世界的存在!如果我们输了,那将是多么可怕啊!” “如果你们赢了,那将是多么可怕啊。” 谁在说话?沙里昂听得清清楚楚,跟他一生中听见的任何声音一样清晰,但他能保证屋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浑身战栗,环顾四周,用发抖的声音大声说:“谁在那儿?”没有人回答。或许他什么都没有听到,这屋里确实没有其他人,整栋房子恐怕也没人醒着。 “我太累了。”沙里昂自言自语道,一边用他长袍上的袖子擦拭额头上的冷汗。“我的思想在捉弄我了。”他试图站起来。他命令他的身体站起来,但是他的身子依然坐着,一动不动,那只大手将他按住了。然后,它又指了指,朝他招手。 在他充满惊吓的眼睛前,沙里昂清楚地看到了战争的结局:所有陌生人都躺在地上,死了。波阿尔班用魔法挖了一个巨大的坟墓,所有能够找得到的,又没有被半人马吃掉的尸体都被扔了进去,铲起的泥土掩埋了他们。他们作为人类——作为丈夫、父亲、兄弟、朋友——而留下的一切痕迹都被销匿得一干二净。百年之后,他们这个世界里没有一个人还记得他们。 但是辛姆哈伦记得。在这个巨坟上,没有树、没有花、没有草生长,而有害的、含毒的野草却拼命地发芽生长。在这片土地上,只有一个带疾病的污点,从这污点滋生出来的疾病虽然缓慢,但必然从这里蔓延到整个世界,直到一切都死亡。 “但是,还有其他的选择吗?”沙里昂大声地喊道。“死亡?只有它,是吗?我们没有选择!预言!实现预言!祢不给我们任何选择!” 忽然,抓紧他的那只手松开了,沙里昂感觉到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存在,巨大而且威力无比,充塞了整个礼拜堂,四周的墙壁肯定会因经不起这么大的张力而爆裂。然而,它又太微小、太微不足道了,只存在于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的每一颗细小灰尘颗粒之中,它既是火又是水,灼烧着又冷却着他;它使人畏惧,一看到它他就害怕得发抖;它又是有爱心的,他希望能够把他疲惫的头歇在它的手掌上,乞求饶恕。 饶恕什么呢? 饶恕在一次大规模的世界战争游戏中,成为一张别人玩弄的牌。 饶恕被折磨、被迫害、被推到悬崖边缘上的无力触媒圣徒。 那个声音又一次响起了,严肃地说道:“你不明白,你不会明白神的思想。” “不。”沙里昂喘息着。“我不明白!并且也不会再侍奉祢了。我拒绝承认祢!我否认祢!”沙里昂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蹒跚地从礼拜堂里走出来。一到外面,他便重重地关上门,靠着它站着,抽气地啜泣着。但是当他站在那儿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门的时候,他知道他永远不可能把那股力量锁在这间屋子里。他不能否认自己的存在,同样,他也不能否认它的存在。它,在他周围,无处不在…… 在他身体内…… 沙里昂按住自己的心,手指掐进了肉里。 第四章 眨眼 沙里昂狂乱地挣扎着逃离困住他的深渊,陡立的石壁矗立在他两侧,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看不见天空。一条从石崖间奔腾不息的白色湍流怒吼着,试图要把他吞没在飞沫四溅的白色波涛之中,荆蔓缠住了他的脚,树枝伸出它们爪子样的手指将他拖了回来。迷失了方向,孤零零一个人,他四处流浪着,苦苦地寻找着出路。 突然,出路就在那儿!陡峭的石壁上有一条传送廊,透下几缕阳光,露出一块蓝色的天空。它看起来很容易攀登,于是,他使尽所有力气,急忙朝那儿爬去。 刚开始很容易,他一下子就离开了深渊的地面,不幸的是,一点也没接近那块蓝色的天空。于是他意识到,他爬得越高,峭壁也会升得越高。这面石墙越来越难攀爬,一群群黑蝙蝠从洞里猛地冲出来,扑向他,吓得他几乎失足跌回到深渊之底。但他始终在坚持着,最后,他终于到达了悬崖顶上,然后,他最后一用力,把自己拖到了悬崖的边缘,看见了一只巨大的、眨也不眨一下的眼睛。 沙里昂把脸紧紧地贴在岩石上,抖缩着,躲避着那只眼睛。但是他知道,他不可能躲到不让它看到自己的地方。 “起来,触媒圣徒!”一个声音叫道。 沙里昂抬起头,看到他旁边有一棵树。他用长袍裹住身体,爬上了那棵树,躲在茂密的绿叶中间,他舒了口气,这样那只眼睛就看不见他了。就在他刚刚放心的时候,树叶全都变黄了,并且开始一片片地往地上落,那只眼睛又找到了他,然后,他一只脚下的树枝断了,接着另一根树枝也跟着断了。 “神父!”一只手摇着他的肩膀。“该起床了!” 沙里昂突然惊醒,他猛地抓住那只手,似乎整个世界都在往下掉,那只手抓得很用力、很牢固,他很感激地抓紧它不放。然而,那只手松开了他,触媒圣徒又跌回他的枕头上,感觉精疲力竭、伤痕累累,好像他——事实上也是——整个夜晚都在攀登悬崖。 乔朗走到窗边,拉开百叶窗,寒冷、苍白的太阳射出阴冷的光芒,穿进屋里,刺得沙里昂直退缩。 “几点了?”他问,眼睛在强光照射下不住地眨着。 “差一个小时就到中午了。你已经睡过了上午,触媒圣徒,今天有很多事要做。” “是吗?我……我很抱歉。”沙里昂很窘迫,昏头昏脑地便要起床。他把脸避开太阳。这就是那只眼睛?在注视着他?真无聊!那仅仅是个梦。 沙里昂下了床,在冷水里洗了脸,然后匆忙地穿上衣服,意识到乔朗越来越不耐烦。乔朗此刻在屋里踱着步,平时严峻、镇定的脸现在却是紧张、急切的表情,他穿了一身要外出的装束,沙里昂很不安地注意到了。在他白色的长袍上,披上了一件灰白的披风,虽然沙里昂看不到,但他知道那披风下乔朗带着闇黑之剑,用皮带绑在背上。 “你已经决定去圣堂了?”沙里昂低声问道。坐在床沿上,他开始穿鞋。但是当他弯下腰时,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他不得不停一会儿等它过去。 “从来就没有什么决定要做,它是个必须先行的结论。”乔朗察觉到沙里昂停顿了片刻,什么都没做。“快点,触媒圣徒!”他有点恼怒地用手指着窗外的阳光。“我们必须在今天中午到达那里,不是明天中午。你说你会和我们一起去。你是讲真的吧?还是用这些拖拖拉拉的祭司式诡计阻止我去?” “我将跟你们一起去。”沙里昂从鞋子上抬起来看着他,慢慢地说道。“你不用问也应该知道,我的孩子,我给了你什么理由让你这样怀疑我呢?” “你是一个教士,难道这不是一个充分的理由吗!”乔朗冷笑着朝门口走去。 沙里昂站起身,跟着他。“乔朗,怎么了?”他轻轻地触摸着乔朗白色长袍上的袖子。“你今天有些不一样。” “我确定今天上午我知道自己不会是别的什么人,触媒圣徒!”乔朗反驳道,猛地把手臂从沙里昂手中抽回去。看到这个教士担心的表情,乔朗犹豫了,他严峻冷酷的脸舒展开来。用手指梳了梳浓密的黑发,他摇着头。“原谅我,神父。”他叹息一声。“我没有好好休息。而我想今晚也不会有什么睡眠,也许今后许多个晚上也难有。我只想去那个地方,为葛雯德琳找点解救的办法!你准备好了吗?” “是的,准备好了。我理解你的感受,乔朗。”沙里昂说道。“但是——” 乔朗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没有时间商量了,神父!我们必须去找葛雯,并在加洛德或其他哪些个傻瓜企图阻止我们之前离开。” 他的脸变得严峻。沙里昂凝视着乔朗,觉得这个变化很奇怪,但是为什么它会使我惊异呢?他沮丧地问自己。我看到它来了,我看到熔炉的火在他眼里燃烧,好像这些年里教他学会的同情,因为折磨和苦难又再度被他遗忘,他的血肉之躯变成了石头。 沙里昂刚刚逃出的深渊又在他面前张开了大口,每一步都使他更接近它的边缘。一定,一定有一条路可以绕开它,让我们转个方向寻找那条路。 突然,一只手有力地抓住了他的手臂。“你要去哪儿?触媒圣徒?该走了!” “请再考虑一下!”沙里昂支支吾吾地说道。“肯定有另外的办法,乔朗!” 熔炉里的火燃烧起来,几乎烤焦了这个教士。“你做选择吧,神父。”乔朗语锋犀利地说道。“若不是跟我走,就是留下来。你选哪一个?” 选择!沙里昂几乎大笑起来。他能看得见一条避开那个悬崖的小路,但却被许多年前掉下来的大石头堵住了。他无法回头。 “我跟你去!”触媒圣徒点着头说道。 白色的阳光这些天来是第一次洒满了塞缪尔斯勋爵的房屋,漫无方向地从正融化的雪面上折射回来,折射回来的光既不温暖也不欢快。覆盖在皑皑白雪下的小花园很迷人,但那是一种不祥的迷魅。所有的树木都被冻僵了,被雪包裹着,冰雪沉重地压在上面,压断了大树的枝桠,巨大的树也裂成了两半。 尽管这寒冷得刺骨的天气使人很不舒服,但塞缪尔斯勋爵门外的大街上仍挤满了人。他们走来走去,只希望能看一眼乔朗,不断地恳求那些出来的人透露些消息。从拂晓开始就有络绎不绝的烈火战将、翅翼使者、政府官员、阿尔班那拉,及其他人涌进涌出。战争的筹备工作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里面,塞缪尔斯勋爵、加洛德、拉迪索维克枢机主教、几名贵族和烈火战将聚集在楼上的一间舞厅里,那儿已经被改为临时的作战指挥室。 大桌子上已经摊好了地图,加洛德王子开始给在座的各位首领解释他的作战计划。尽管他已经感觉到屋里的空气跟外面的一样冷,但他不去理睬这些。 “我们将于今晚开战,趁他们睡着的时候袭击他们。那样,他们就会乱成一片,毫无组织。对他们而言,我们应该就像一连串的恶梦,所以,我们首先要用幻术师。马拉伯爵,你将率领你的军队到这儿——”加洛德指着一群突然在他手指下出现的大地测量圆顶帐篷。“而且你要——” “请原谅,加洛德王子。”马拉伯爵语气柔和地说道。“你的这些作战计划都非常好,但皇帝才是我们的统帅。我今早来这儿是希望能跟他讨论一下。他在哪儿呢?” 加洛德王子迅速地瞟一眼那个像影子一样悬在墙角的杜克锡司,他的兜帽微微颤动一下作为回答。加洛德王子皱着眉头回到这位伯爵身上,不只是马拉一个人提出这个要求,许多其他马理隆的阿尔班那拉都点头赞同他。 “皇帝已经两夜没睡了。”加洛德冷冷地回答。“既然我正要和你们商谈的都是他的计划,我不觉得他的出席是必须的。不过,我已经——”他补充道。“派莫西亚去找他了,皇帝也该到——” 这时,咚咚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话。 加洛德点点头,一个杜克锡司去掉了门上的魔法封锁。所有人都转头等待着,贵族们正准备向他们的皇帝鞠躬,可是,他们只看到了莫西亚……一个人。 “乔——皇帝呢?”加洛德问道。 “他……他给了我一个口信。”莫西亚支支吾吾地说道,同时飞快地瞥了一眼加洛德王子。 “他给了我一个口信,殿下。”拉迪索维克枢机主教指责道,但是莫西亚没有听到他的话,仍然看着加洛德王子。 “口信是……嗯……绝对机密的,殿下。”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到窗户旁边。 加洛德王子一直是弯腰俯身看地图,这时直起身。“一个口信?”他生气地重复道。“你已经告诉他在过去的半个小时里我们很需要他了吗?他——噢,很好。请原谅,先生们。” 莫西亚不顾那些私下里互相嘀咕的贵族们,迅速走到大玻璃窗前,加洛德王子和塞缪尔斯勋爵跟着他,阿尔班那拉充满疑虑地注视着他们的每一个动作。 “殿下!”莫西亚轻轻地说道。“快到中午了!” “我不需要知道时间。”加洛德厉声说道,然而,事实已然明了。他突然沉默了,目光很不情愿地转向放在舞厅里雅致壁炉台上的一个魔法时间表,密闭在里面的一个小太阳,几乎已经到达了最高点,在它微小的世界里,已经走完了弧形的一半,怪不得它正欢快地眨着眼睛。 “该死的!”王子轻轻地咒骂着,面向贵族们的身体转而对着窗户,背着手站着。“原以为我已经说服他不去了!” “或许他正在花园里散步。”塞缪尔斯勋爵说道。 “我看过了,他不在!沙里昂神父和葛雯德琳也都不在!”莫西亚走近加洛德王子,假装很有兴趣地看着花园。“还有个坏消息。”他低声说道。“辛金也不见了!” “塞缪尔斯勋爵,问问仆人。”加洛德悄悄命令道。“问他们有没有人在今天上午看见过乔朗或沙里昂神父。注意不要惊动任何人!”他补充道。但是太晚了,他还没来得及阻止,这个心慌意乱的勋爵已经飞快地穿过舞厅,急步走到门厅前,大声叫唤仆人。在场的贵族看着他这样匆忙,脸色也越来越冷峻了。 “加洛德王子。”马拉伯爵大声喊了出来。“我一定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皇帝在哪儿?” “皇帝在哪儿?”众人们也跟着沸腾了,屋里一片混乱,每个人都在说话,但没有一个人能够让别人听到自己在说什么。 “安静!”加洛德王子最后大吼道,混乱结束了。“你们会认为我有些小题大作!”他严肃地补充道。“莫西亚刚才告诉我,皇后今天上午病得很厉害,皇帝不想离开她。塞缪尔斯勋爵已经叫仆人去请塞尔达拉了。塞缪尔斯勋爵还通知我说,午膳已经准备好了,我建议大家利用这段时间去用餐吧,皇帝将在宴后接见你们。先生们,这边请,仆人会给你们带路。谢谢,请先走一步,我一会儿就到。” 贵族们和马理隆的烈火战将们互相交换了阴沉的眼神,嘴里不住地咕哝着,慢慢地离开了。有些想留下来的也都被加洛德的巫术士们礼貌地但坚决地请走。众人一离开,加洛德示意杜克锡司封住大门。 “在外面守着。”加洛德命令巫术士。“只准塞缪尔斯一个人进来,其他一概不许进来。”杜克锡司消失了,屋里只剩下加洛德王子、拉迪索维克枢机主教和莫西亚三个人。阳光穿过窗户照耀着,照射在大理石地板上,照亮在桌子上卷起的地图。没有一个人说话,拉迪索维克满怀疑虑地看着加洛德王子。 然而,加洛德王子漫不经心地把弄着地图,拒绝去看他的祭司的眼睛。莫西亚努力使自己镇定地站定,但还是神经紧张得老是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冒汗的手掌在他的弓箭手制服上擦着。当塞缪尔勋爵带着一个慌乱不安的女仆再次出现在屋里的时候,每个人都松了口气。 女仆局促不安地站在王子面前,开始时说话有些语无伦次。加洛德花了一些时间才用他温柔、礼貌的举止态度使她平静下来,也因此她才能回答他的问题。 是的,她看见了皇帝,上午的时候她正在换床单,突然看到乔朗穿着一件要外出的披风,走进沙里昂的房间。过了一会儿,她又看到他们从屋里出来,下楼去了门厅,无意中听到他们正在谈论葛雯德琳夫人。 是的,皇帝看起来很焦虑,而且还很紧张,不过这段时间家里其他的人也都是这样,她自己也是惶恐不安,她没有昏死过去真是个奇迹。 是的,现在她想起来了,沙里昂神父看起来也很紧张。他脸色非常苍白,走路的时候就像是正在被驱逐到来世之境。这些日子真是太恐怖了,正像她今天上午一直对厨师说的。 不,她不记得见过一个穿得花俏的年轻人。 “谢谢你,姑娘!”加洛德王子说道。那女仆朝莫西亚礼貌而又羞涩地一笑,就走开了。杜克锡司又一次封住了门。“唉,事情看起来已经够清楚了。”加洛德王子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乔朗已经去了那座圣堂,并且带着沙里昂和葛雯。” “圣堂?什么圣堂,殿下?”拉迪索维克枢机主教困惑地问道。 “死灵圣堂。” “愿艾敏与他们同在!”主教真诚地说着,做了一个抵制邪恶的手势。 “请您原谅,阁下。我认为光是神和他们一起是不够的。”莫西亚说道。“我想我们应该也去那儿。那是个陷阱,对吧,殿下?” “我不知道!”加洛德厉声说道,闷闷不乐地在屋里踱来踱去。“辛金那些关于奈特或内特的故事显然是个骗局,但是,它里面又有足够的真实性来诱惑乔朗相信他。并且,除此之外,我得说还有别的原因。”他瞟了一眼勋爵,勋爵没有跟他们站在一起,一个人独自出神地看着花园。 “如果我的女儿确实是一个死灵术士,那么这座圣堂,就是这个世界上她唯一可能找到帮助的地方!”勋爵忽然转过身,极度痛苦的脸面对着加洛德。“如果我们莽撞地闯进去的话,殿下,我们可能会毁了一切。” “但是我们或许可以救他们!”莫西亚插嘴说道。“我们可以使用传送廊,殿下,只是检查一下是否一切都正常。毕竟,辛金曾与我们的敌人待在一起过!”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加洛德不耐烦地喊叫着,手狠狠地打在桌子上。“我了解辛金!我知道只要让他迷了心窍的东西,哪怕是一只跳舞的小鸡或是煮熟的土豆,为了得到,他会赌掉自己的灵魂、乔朗的灵魂,和这个世界上任何人的灵魂!” “既然是这样。”拉迪索维克枢机主教轻声说道。“那乔朗真的很危险。也许,加洛德,莫西亚是对的……” 一个黑色的形体出现在作战指挥室的中心,突然一声霹雳向他们袭来。这个杜克锡司的双手如往常一样用劲地扣在身前——只不过是他扣得太用力,手指因过于紧张而扭在一起,而他的声音在说话时则更显紧张。“殿下,敌人行动了!” “什么?”加洛德震惊地问道。“他们要走了吗?” “不,殿下,他们——” 一束强烈的耀眼光芒在他们眼前爆炸了,炸破了巨大的玻璃窗,水晶玻璃碎片暴风雨般地飞进来,墙上的画纷纷跌落,几堵墙裂开、坍塌,一根巨大的天花板横梁裂开,墙壁、天花板、整座房子的地基都在震动,都在摇晃。 附近的爆炸也完结了那个巫术士的报告,他死了,被玻璃碎片戳得千疮百孔的尸体,根本无法移走。 马理隆正在遭受攻击。 塞缪尔斯勋爵的宅子最后一次战栗,那个玻璃钟挺住了最初的那阵冲击波,但终于也从壁炉架上翻落下来,玻璃罩摔成了成千上万块亮闪闪的碎片,那个微小的太阳从中逃逸出来,滚到地毯下面去,那个小小的世界则弹跳着落进壁炉灰里。 第五章 死灵圣堂 死灵圣堂位于这个世界上很有名的一个地方,它座落在辛姆哈伦上最高的山:圣山的顶峰上。当初建的时候,它的地基是用魔法平整的,但这座圣堂看上去更像是悬在悬崖峭壁上,而不像是坐落在坚硬的岩石床上。正如常言所道,之后也被事实所证实,这无疑是视觉所开的玩笑,圣堂和它的花园占据了那令人眩晕的高度上唯一一块平坦的地面。 根据传说,死灵圣堂是死去的人自己凭借双手利用山石建造而成,于是,山的顶峰构成了圣堂洞穴式的后壁。被魔法改造的山尖盘旋着直入云霄,构成圣堂的屋顶,东西两面墙是从后壁山石中延伸出来,在悬崖峭壁的顶上顺着山的天然线条拔地而起。而死灵圣堂的花园目前虽被人们说成是处在山的“最高点”,实际上还在圣堂的五百尺之下。 圣堂圆柱式的门廊面北而建,门前便是一块宽敞的圆形平地。在这块平地上用石子铺成了一个车轮的形状,九条小路就是九根轮幅,从周边的轮形小道引向轮中心的巨大祭石。每条小路的尽头都分别雕刻着九大支派的符号,最后九个符号又都反复地刻在祭石上。 这片地方曾一度被精心照料着。舒适的木制长凳相隔一定距离地摆在轮子的周围,轮辐间的坪地花开茂盛,这都是德鲁伊教人用双手在这么高的海拔上慢慢培育出来的。 在这个一度繁荣美丽的花园里,在这个曾经辉煌灿烂过的环境中,四面八方的辛姆哈伦人民不远千里来到这儿,向他们死去的亲友征询意见、商讨问题,或者仅仅是虔诚地拜访一下。死灵术士们生来就懂灵界的秘密,艾敏准许他们生活在两个世界:生的世界和死的世界,由他们担任解释者,传递资讯,将一个世界的资讯传到另一个世界,再把另一个世界的资讯传回来。 死灵术士公会曾经是一个强大的社团,它在辛姆哈伦的钢铁战争时期达到强盛的巅峰,或者说以前的传闻都这么说。传说,死去之人的一句话,就可以使皇帝的宝座摇摇欲坠,推翻整个王室。杜克锡司不害怕任何活着的生命,但传说他们在靠近死灵圣堂的花园时却吓得发抖。曾经有人,特别是这块土地的统治者,他们的法师,和他们的触媒圣徒,都以嫉妒的眼光来看这些死灵术士的力量。 没有人确切地知道,死灵术士们是如何在钢铁战争中被毁灭。那是个混乱的时代,数不清的人在那场血淋淋的冲突中丧生。死灵术士一直以来都是个很小的派别,很少有人天生就懂灵界的秘密,更少有人受过训练去忍受死人一般的生活,因此很容易理解那么一小股力量会在战争中毁灭,连它的消逝都没有引起注意。 目前只能这么说,触媒圣徒们在战争结束时宣告死灵术士们已被消灭。还有就是那些黑暗工艺的修练者,亦即科学家,被遣责是杀人犯,正如他们被指责要为上个世纪降临在这块土地上的种种邪恶负责。 很少有人想念死灵术士,在这片土地上亡灵们——有很多很多——一般都死得很痛苦,活着的人宁愿把悲伤抛诸脑后,继续好好生活,尽管在许多情况下,这太难、太难做到。 倘若有人想知道为什么不再有小孩天生就懂灵界的秘密,他们或许可以询问触媒圣徒,或者杜克锡司,或者那些有些异常孩子的父母。那些小孩偶尔听到别人听不见的声音,或跟一些看不见的朋友谈话。在这些例子中,那些孩子可能会走出这个阶段,而如果这种“状态”持续下去的话,他们就会失去这个孩子。 关于这座圣堂的事,沙里昂神父所说是真的:人们被禁止踏上这座圣堂。但是——这并不是要贬低触媒圣徒说的话,他无疑是在拾人们关于圣山流言蜚语的牙慧——传言说这座圣堂是被诅咒压住才倒塌的,但这传言却不是真的;传言说,几个魔法高强的触媒圣徒试图撤销咒语,而且再也没有回来,但这也不是事实。 事情的真相其实很简单——没有人费事去了解真相。压住死灵圣堂的唯一咒语就是“被遗忘”。 身上穿着用以伪装的红色长袍,擦着他的脚踝沙沙作响,曼居魔法师小心翼翼地走出传送廊,踏上了圣堂这块被人遗忘太久的土地。带他来的颂离听说他要来这儿,都感到异常地震惊,并认真地劝阻他,直到凡亚主教声称这是战时的紧急情况,才能劝服他们送魔法师去他的目的地。 然而,他们的紧张害怕并没有使他担忧,他依然满怀信心。他的手紧紧地握住藏在口袋里的位移脉冲枪,嘴里念着击退死人的咒语,迅速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曼居立即感觉到这个地方是真实存在的,于是,他放下心来,轻松地舒了口气。 尽管万里无云,太阳毫无阻拦地照射到地面上的每一个角落,但是似乎总有一种悲伤忧郁的气氛像浓雾一样笼罩着圣堂,在断垣残壁和乱石上投下了几乎看得见的阴影。这地方周遭也有着恐怖气氛,一种怪异的凝滞感,那是一种不寻常的寂静,就像有数不清看不见的人站在周围,他们每一个都屏住了呼吸,正等待什么的发生。 魔法师已经在寂静寒冷的空气中发抖,他立即藏好位移脉冲枪,对自己的害怕咧嘴一笑,但这最多不过是极其脆弱的一笑。他的两个膝盖突然不听使唤,一屁股坐在一张快要风化的石长凳上。 他到底在期盼什么?他斥责自己。一大群呼号的死人,跳跃、尖叫着,从黑暗中冲出来抗议他的擅自闯入?骷髅手碰触他的手?穿着白色裹尸布、戴着镣铐的人形到处潜行?为他思想的堕落状态呜咽,并且许诺他每天清早之前会有三个鬼一样的来访者?“哼!胡扯!”他大声叫道,并且还能大笑——仅是微微的一颤——笑他自己的小玩笑。 擦掉额头上的冷汗,曼居花了一些时间使自己恢复镇静,并仔细地研究周围的环境,他特意早到就是为了这点。太阳现在只与他的左肩平齐,还有一个多小时才到中午。 手里握着位移脉冲枪,他开始仔细地、沉着地观察圣堂四周的每一块岩石和巨砾,煞费苦心地挑选自己的藏身之处。尽管他迅速的扫视告诉他这儿什么都没有,但他还是很强烈地感觉到有什么人正在审视着他。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现。他坚定地否定掉自己这个想法,把它跟当啷的铁镣和白色的裹尸布一样视为源于同一幼稚的幻想。 魔法师离开悬崖边缘,走上一条穿过死亡花园的小径,想凑近些看看那块祭石。他选择的小路是他自己的支派:奇巧匠艺之道。不管他选这条路是出于迷信、出于思乡,还是因它仅仅适合他的心绪,曼居根本就不费心去分析。 在这个海拔很高的山上,空气寒冷且干燥,那些已死的植物尚未腐烂的茎叶,僵直地支立在小径两旁的冻土之中;已死的、用来装饰的小树苗被冬天的狂风连根拔起,于是整棵树便裸露在空气中。魔法师毫无兴趣地扫了一眼花园里的残枝败叶,走近祭石,好奇地看着,手指跟着目光,划过刻在岩石上,代表九大支派的九个符号。这确实是一块非同寻常的岩石。他想。是一种矿石。或许就是黑暗之石!想到这里,他突然感觉一阵兴奋的颤抖。 他仔细地端详着它,试图回想他曾经听过的,关于这块祭石的传说:它是如何从远在下方圣山山基处的圣井搬到这个山顶上;它是如何成为这口井的封塞,并且一旦移走这块石头,生命之力会如何像岩浆一样喷涌而出,蔓延整个宇宙。 传说很有道理。他突然意识到这点。这块黑暗之石盖住了那口井!这真是个令人兴奋的想法。 站在这个世界的中心、魔法之源泉的正上方,曼居可以感觉到魔法力在他周围悸动,洋溢着他的全身。他沉迷于这种感觉,他不能相信自己已经忘记了再次拥有魔法是多么令人激动的事情。 魔法师继续认真地研究着这块岩石:它是如此巨大!至少都有七尺高,就算他双臂抱拢,甚至还圈不住岩石的一半。重量——多少呢?——有一吨?如果这真是块黑暗之石,它的价值将无法计算。他那只正在抚摸它的手开始充满期待地颤抖。 “乔朗会知道它是不是黑暗之石。”魔法师嘀咕着,自己笑了起来。“我捉住他的时候,一定要使他保持清醒状态,至少要保持到他有机会告诉我。”魔法师欢喜地、满怀希望地拍了几下祭石,又继续他的研究,最后来到了圣堂前。 九级砍凿而成的石阶直通向门廊,支离破碎的屋顶在盘旋而上的山尖上突起,由门廊处几根开裂的圆柱支撑着。再走近一点,魔法师看到天花板由于岩石的重压,以及年代的久远,许多部分都已坍塌,地板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石块。透过阴影基本上可以说是看不见祭坛,它像是被一根天花板的横梁压烂了一样。登上破裂的石级,曼居很满意地发现圣堂里面漆黑一片,似乎连光也穿不透。 曼居点点头,满意于自己的藏身之处。最后一次环顾四周,他的目光向外穿过了旷野,一直到达北边,那就是马理隆,城堡正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他眯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座城,觉得自己看到了金属的闪光。是波利斯少校的坦克正占据有利位置,以便炮轰那个魔法穹顶?抑或是冰封住的湖水在阳光照耀下的反射?他不能确定。 耸耸肩,他转过身。一旦他把闇黑之剑弄到手后,那就一点关系也没有了,同时,波利斯少校和他的手下就可以尽情享乐了;闇黑之剑会使少校忙得不亦乐乎,使他不再胡思乱想,并且会使士兵们热血沸腾,只要再对他们注入必要程度的畏惧与仇恨,足以让他们灭绝这个世界上的人类。 太阳现在已经高挂他头顶上,时间就要到了。曼居回到他选择的藏身之处,开始思考着问题:即使有了闇黑之剑,这个世界上的这场战争很可能持续很长时间,付出的代价也会相当大。这些人类不打仗就不会死亡。遗憾的是,他不能使用炸弹这种武器杀人,而不会毁坏建筑物或之类的东西。那些炸弹会不会摧毁魔法?可能不会,他得咨询一下物理学家们。想起来了,乔朗可能会知道。 乔朗怎么样呢?他会合作吗?走进圣堂,魔法师很满意地笑了笑。他的计划是十分周密的,乔朗肯定会为他的疯妻子献身。只要乔朗一想到葛雯德琳在他手里,就会乖乖地跟他合作。虽然那个女人可能患有精神病,但至少她还能有一些理性思考,这比看到她的智力降到跟一颗正在腐烂的番茄一样的水准强。 曼居将他的位移脉冲枪设置开关从“致死”调成“致昏”,然后蹲在破败圣堂的一根圆柱后面背光处,宛如一种毫无声息的肃静沉落在山顶上,魔法师就这样等候着。 第六章 行刑官 曼居的直觉是对的,他的确被人注视着,而尽管大部分注视他的眼睛是属于死人的,但是有一双不是,那一双眼睛是属于活人。已经有其他人到了死灵圣堂,已经有人在等待。 活人的到来打扰了死人的生活,他们已经有几百年没见过活着的躯体在他们神圣的土地上出现,但并不光是这两个人的到来导致他们魂灵上不安的躁动,他们三五成群地聚集在圣堂四周,用看不见的眼睛仔细观察着,用聋了的耳朵听声音,用哑了的嘴巴说话。这里没有一个人理解他们,没有一个人听他们说话,这让他们的沮丧感非常强烈。死去的人——他们与艾敏的思想一致——知道有危险,却无力做什么,他们所能做的就是与那些看着的人一起看,跟那些等待着的人一起等待。 这位第二个观察者实际上是第一个抵达的。他一大早就来到了死灵圣堂,当时,苍白、冰冷的太阳正挣扎着要爬上山顶。太阳懒洋洋地爬上空中,就像在纳闷到底为什么要费神做这件事。这些亡灵们的眼睛——他们看待时间的逝去,不是像活人一秒一秒的,而是像一片宽广的、持续变化的海洋——差一点儿就没看到他。一从传送廊出来,他立刻又消失了,那几乎跟他出现的那一秒同时发生。 发现他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但是死人还是找到了他所处的位置,或者是至少找到了他的一部分,因为这个人太精于自己的所长了。没有人的眼睛能够看穿他的隐形保护罩,亡灵们所能做到的也就是在脑海保留他的影像。他们看到的这个人着正式的执法服装,穿着灰色的、饰有九大支派符号的长袍。许多的死人认出了他——行刑官——他们有些吓得发抖,有些在诅咒他。 身为辛姆哈伦力量最强大的巫术士之一,行刑官就住在圣山里。一般来说他只为触媒圣徒服务,尤其是为凡亚主教服务。行刑官为他们执行诸如将人变形为石头,或驱逐到来世之境等事,报酬就是被赋予无限的生命之力,和可随心所欲地选择使用生命之力的自由。因此,他能够不断地发展魔法方面的技术,并且远远超过了他的同类。 然而,今天,行刑官不打算依靠魔法。跟圣堂里另外的那个观察者一样,他在灰色长袍的口袋里也带了一个工具,是用黑暗工艺精心创制的魔法非凡器械。 被这个器械引起了极大兴趣的他,已经花了整整一个夜晚来研究它,现在又抽出它来,专心致志地研究起来。那些亡灵们都被吸引过来,好奇地围在四周,震惊恐惧地看着这个新玩意儿。既然他们跟万物的创造者:造物主有着同样心思,因此他们大略知道它是什么东西、做什么用的,但是他们发现这个可怕的东西很难理解。或许造物主也有这样的感受,此时此地,祂一定很后悔赋予人类被他们用来做如此恶毒研究的“智慧”。 前一晚上,凡亚主教在他的办公室里召见了行刑官,对他下命令的时候,凡亚确定在巫术士心中,很清楚自己要他干什么。 “由于重返这个王国,并且导致这个王国处于极大的危险之中,乔朗现被判处死刑!”大主教嗓音宏亮地宣布道。“他欺骗人们指定他为皇帝,因此,其余的杜克锡司一定会受严誓的束缚,而誓死保护他。你,行刑官,要把自己视为凌驾于这些法律之上,既然教会——这片土地上最大的权威者,因神的赐予而存在——已判决乔朗死刑。判决一旦执行完毕,你要收回闇黑之剑,并立即将其带回,呈交给我,以防止由于它的存在,而给这个世界带来更为严重的破坏。”大主教在这儿停顿了一下,换了一口气,并且仔细地观察行刑官,以确定他明白自己要他明白的,而不会明白不要他明白的。 “此外。”大主教吸足了一口气后继续说道。“尽管对乔朗的处决不可否认是非常公正的,但我们认为人民正处于紧张、不稳定的状态,若能让人民坚信他们的皇帝是死在敌人的手中,那是最好。一个你以前亲自将其驱逐到来世之境去的罪犯,叫曼居的魔法师,将在死灵圣堂与乔朗碰面——很清楚的证据。顺带一提,证明我们的皇帝想要背叛他的人民。如果这两个人,乔朗和这个魔法师,之间发生争执而导致皇帝的死,这对所有有关的人都是大有好处的……”行刑官于是完全明白了、同意了,并且鞠了躬,然后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大主教。 走进传送廊,这个巫术士离开圣山,穿越时空,径自来到杜克锡司教团的一个秘密地下室。将他的需要转达给这里的负责人。行刑官立即被放行到几间对其他杜克锡司封闭的房间,在这些房间里有人正在研究从那些怪人身上没收的私人财物。 各类的杜克锡司成员正忙于将这些财物分门别类,看到他们团中一个级别这么高的成员到来,立即鞠躬表示敬意,并且停下手中的工作站到一边,让他检查那些物品。他对那些非同寻常的计时器或难看的珠宝玉石,又或是印有其他怪人——大部分是妇女和小孩——肖像的羊皮纸等等物件都不感兴趣,行刑官连瞟都不瞟一眼就径自走了过去。他唯一感兴趣的,是武器。 虽然他自己不是天生就懂第九大支派能力的人,但行刑官很熟悉黑暗工艺的各种工具。他已经研究过这些工具,就像他研究这个世界上其他很多东西一样。他仔细地检查了一遍藏武器的地方,每来到一个面前都要仔细看看,非常小心地避免碰到它们任何一个。偶尔他向恭敬地站在旁边的杜克锡司当中一个发问。然而,行刑官发现,他自己对于这些武器的知识跟他们一样多,甚至在有些方面,懂得比他们还要多。 虽然他没有参加过那场战斗,但他极有兴趣地观看过,注意到是这些武器发出光束时致命地迅速才产生极大的杀伤力。他先研究了这些,这些金属器械小得放在手掌上正好合适,但是它们完全没有如何操作使用的说明,至少在外观上没有。 行刑官正开始想,他可能无论如何都必须拿其中之一试试运气,希望在试验怎么操作它的时候不要意外地将自己烧成灰烬,突然,他发现了一件新的、更适合他的东西。 铅弹枪。 他曾经在关于黑暗工艺的古书中读到过。虽然所有人都知道,辛姆哈伦从来没有制造过这样的武器,但是它们曾被总结成理论,而且一些关于它们如何使用的简陋示意图依然存在。这种武器,当然,比行刑官见过的任何一张图纸都要复杂得多,但是他猜想,它是依据同样的原理运作。 行刑官将它小心翼翼地包在一块布里,然后把这个武器和大量看起来像是它的铅弹的东西一起放进一个盒子里。他用可以防火、防爆的强大符咒封住盒子,然后,小心地拿着盒子,离开这个隐蔽阴暗的杜克锡司地下室,经由传送廊来到马理隆。 当一个劳累到几至崩溃边缘的铁匠看到一个身穿灰色长袍的人,于他在马理隆城临时的铁匠铺外面的传送廊里出来时,大大地吃了一惊。辛姆哈伦上的每个人,如果不是亲眼见到,就是听过传闻,人人都知道行刑官。尽管这个铁匠是个很强壮、很勇敢的人,但是当这个巫术士走近他的时候,他还是禁不住要发抖。 铁匠疲倦的脑子里忽然闪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我将因为敌人的攻击而受到责罚,并且不必审判就要立即执行。”铁匠举起了铁锤,准备死得更有价值一点。 但是行刑官用冰冷、低沉的嗓音,立即向铁匠保证自己要的是只是他的知识,而不是脑袋。 行刑官从长袍的皱褶里拿出盒子,去掉符咒,打开布,将那把枪给铁匠看。 铁匠惊叹一声,拿起武器,喜爱地抚摸着它,它精巧而完美的工艺与设计使他眼花缭乱,激动的情绪令他泪水模糊了双眼。然而,行刑官很快地就打断了他的心醉神迷,要求知道它是如何使用的。 当铁匠开始拆卸那枝枪的时候,行刑官可能有稍微往后退了一下,可能有……但是值得怀疑。行刑官是个修行很高的人,如果他有情感,是绝对不会透露给任何人的。在铁匠对武器进行全面了解的整段时间里,从外表上看来,他文风不动,那张脸始终掩藏在灰色兜帽里。 铁匠花一个小时来仔细研究,终于,他恭敬地重新装好各个零件,直接了当地说:“我知道怎么用了,大人,尽管我不懂它们是怎么获取那些力量的。” “那——”行刑官回答。“就绰绰有余了。” 铁匠手握着那把枪,喜爱地抚摸着它,简明扼要地向行刑官做了解释。 “把武器瞄准你的目标,只要你手指扳一下这个小杠杆。”铁匠指着扳机。“武器就会产生巨大的力量,把子弹射出去,如此便能穿过一定距离内的任何东西。” “肉体也行?”行刑官随即问道。 “肉体、岩石,甚至钢铁。”铁匠满脸渴望地看着这把枪。“我想你不是想要证实一下吧,大人?” “不!”巫术士回答道。“你的解释很令我满意。”拿回武器,行刑官跨进传送廊便消失了。铁匠沉重地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用力举起铁锤,又开始在一个粗糙的梭标头上当当地敲打着。 行刑官回到他自己在圣山安全隐密的住所。这住所位于很深的地下。行刑官刻意避开所有人,而且据说那里是圣山的眼睛唯一瞎了、耳朵也听不见的地方。行刑官开始亲自操练这个武器。他将它瞄准一堵墙壁,把手指钩在扳机上,就像铁匠表示的那样,然后用力一扣。 剧烈的声响几乎震聋了他的耳朵,枪产生的后座力使得他踉跄了几步,差点就丢下了枪。几分钟后,他的手都还被这震动震得发麻。等他从震动中恢复正常,立即就上前去检查墙上的目标,却沮丧地发现根本找不到子弹穿过的痕迹。墙壁还是光滑的,并没有被毁坏。然而,再仔细一些观察,才发现这并不是枪的问题,而是使用这枝枪之人的问题;行刑官击中的地方如果不能说偏离了目标一里,也可说偏了一个城区。 行刑官勇敢地对自己施了一个咒,使自己暂时失去了听力。他双手托住枪练习,一个小时后,终于至少是成功接近地击中了目标。量一量留在墙上的窟窿,行刑官发现它们正好可以容纳一个人的上半身。这就够好的了。不管怎样,天快亮了,他必须确保他选择的位置既不会被看到,又不会被怀疑。 当来到死灵圣堂时,行刑官便选好位置,把自己藏在祭石旁边,用他的隐形防护罩使他避免被所有人看到,除了那些亡灵之外。从这个位置上,他看着那个魔法师来到这里(行刑官一伸手就可以摸到那个人),并且饶富兴味地看曼居如何挑选自己的藏身之处。 行刑官抬头看了一眼太阳,不会太久了。站在灿烂的阳光下,感觉到一种无声息的肃静笼罩着这个世界的顶峰,行刑官等待着。 第七章 注视着,等待着 沙里昂神父警惕地用眼神细细搜索着死灵圣堂,打算在踏上这片土地之前,仔细地研究一下这个传说中邪恶的地方。 “快点,行吗?”乔朗从迟迟不肯走下去的触媒圣徒身边挤过去,走出传送廊,来到一条破碎的白色大理石小路上。他那紧张不安、急切的眼神迅速扫视了一遍四周:身后是已成废墟的圣堂、轮轴中心的祭石;展现在眼前的是这个世界宽广的远景,还有远处在阳光照射下熠熠发光的马理隆,它就像大地脸上的一颗晶莹泪珠。 沙里昂跟在后面,他的每一根神经都是紧张不安、异常警惕的。他把整个身心都伸出去,正如他将生命之力吸入体内时那样;他用他有生命的手指去感觉周围,就像一个盲人用手指去摸索周围一样。他感觉到了生命之力——魔法在此处极为强大,但是这并没有什么异样,毕竟,他们就站在圣井的正上方。他也感觉到死亡,但那也可能是他劳累过度后产生的幻觉。 他的恐惧显然是没有根据的。圣堂周围空荡荡,没有东西在动,甚至连空气都是静止的。没有任何活人世界里的声音从下面传上来,侵扰这里的寂静,这里的寂静是绝对的、完全的、打不破的。 那么,他为什么会害怕? “我们来得很准时。”乔朗看着太阳,满意地点着头说道。他搓着手,试图驱走山上空气的寒冷。“差不多中午了。”他转身奇怪地看着四周,经过他刚刚跨出传送廊的妻子身旁,一句话也没有对她说,一眼也没有看向她。 “我看来并没有一群群食尸鬼叫嚣着要喝我们的血,你看呢,触媒圣徒?”乔朗挖苦地说道,然后走过去看那块祭石。 “是没有。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沙里昂的话突然停住,他迷惑不解、呆呆地看着。 乔朗的背转向了他。当他走路的时候,长长的旅行大氅扫过地面,藏在大氅下面,插在剑鞘里的就是闇黑之剑。这个武器隐藏得很好,没有人能够随便看一眼就察觉出他有什么不对劲,或是不正常。但是沙里昂跟乔朗一路走了这么长时间,已经发觉他背着剑走路的姿势有些不同。可能是因为武器的重量或者是剑鞘的特殊构造。但是,每当他带着闇黑之剑时,乔朗总是显得有些驼背,就像被无形的重担压弯了似的。 可他现在没有背负重担,他的背直挺挺的,走路轻松、自由。 他没有带着剑……我们毫无防备!沙里昂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赶快靠近传送廊,伸手抓住正准备离开他们的葛雯德琳。 她很平静地让他拉扯住自己,站在触媒圣徒的旁边,她瞭望圣堂周围。她的蓝眼睛很平静,没有看到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东西,也不管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乔朗就站在那儿,也跟她一样!他到底一直在想些什么呢?忘了带他的剑?当然,乔朗看上去一点也不担忧、一点也不紧张,他就站在祭石旁,懒散地靠在上面,就像在等什么人。他的一举一动为什么这么奇怪?或许,与这个可怕的地方有关吧。 尽管沙里昂既没有看到,也没有感觉到死灵圣堂有任何邪恶,但他的恐惧感却在增加,可能是因为笼罩这圣堂的压抑悲伤——那些被遗忘太久之人最深刻的悲伤,也可能是空气中毫无声息的寂静。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注视着、等待着,甚至连太阳似乎停滞在他们的正上方,静静地候着。 我们必须离开,从传送廊返回去。他必须想个什么办法劝服乔朗相信这儿有危险,虽然这不容易,因为他自己也不能明确说出这危险到底是什么,但是他必须努力试试。他整理自己的论据,正要开始说服他的朋友,突然葛雯德琳挣脱了他。 “不!不!你们太多人了。”她叫道,从他身边往后退。“不要碰我!”她没有看触媒圣徒,而是在看别处。她伸出手臂,躲开那些看不见的手。“你们太多人了!我无法懂你们!别嚷嚷!别来打扰我!别来打扰我!” 葛雯紧紧蒙住耳朵,似乎要把骚乱挡在外边。沙里昂无助地盯着她,在这一片静止不动的空气中所能听到的,就只有她自己的叫喊声。他向她伸出手,而她却转身沿着小路跑下去,像遭到攻击似的往后逃;她从一条路躲到另一条路,她的古怪举动,宛如跟那些不存在的伙伴,正一起表演一场令人毛骨悚然的舞蹈。 “我不能帮助你们!为什么你们要求我!告诉你们,我不能做任何事情,任何事情都不行!”她的手掌掩着耳朵,金色头发在寒冷的阳光下发出惨白、绝不动人的微光。葛雯不顾一切地往圣堂跑去,逃避那些看不见的一群。她一直跑到祭石边,突然被自己的长裙下摆绊倒在地上,于是跪在那儿,痛苦地抖缩着。 沙里昂急忙跟上去,他看到乔朗就站在离他受惊吓的妻子不到十步的地方,但是他没有上前去帮助她,反而倚在祭石上,饶富兴味地看着她,就像感谢她为他提供了可供消磨时间的乐趣。 沙里昂气得浑身发抖。他不知道乔朗身上到底怎么了,他不再为他担心了,就让他沉沦到黑暗中吧!沙里昂赶紧来到葛雯身边,俯下身去轻轻地握住她的手。 一个尖锐、清晰的爆炸声划破了凝固的空气。 然后又一声。 又是一声。 再一声。 沙里昂的心凝固了,他的血液也凝固了,他的腿脚,还有他的手……他不能动弹,只能蜷伏在小径上,抓住葛雯,听着令人神智麻木的声音在岩石间缭绕,又从死灵圣堂的墙壁震回来。 然后,爆炸声停止了。 沙里昂依然恐惧地等待着可怕的声音再次响起,但是他只听到空荡荡的回声滚下山坡,渐渐变小,最后被无边无际的空间吞没。 一切都停下来,一切都静了下来,甚至连葛雯的叫声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响声刚把空气撕裂,然后寂静又添补了其中的空白处。 触媒圣徒的脑海里只有一个清晰的念头:离开这个地方。对他来说,很明显地,这个被诅咒的圣堂没有什么可以帮助蜷缩在他手臂里,吓得发抖的葛雯德琳。事实上,这座圣堂和那些仍留在这里的死人们,有可能会将她逼到更深程度的疯狂。 “我要带你的妻子回家——”沙里昂颤抖着说道,抬头看乔朗。触媒圣徒一下子喘不过气。“乔朗?”他小声地叫着,松开了葛雯德琳,慢慢地站起身。“我的孩子,你怎么了?” 乔朗虚弱地靠在祭石上,十分惊异地看着沙里昂,褐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张开嘴想说话,但没有声音。他一只手紧紧地按在胸前,在那只手的下面,沙里昂看到一块深红色的污迹像是活物生长一样,慢慢地在白色的长袍上蔓延开来。还有三块血污出现在他身上,像一朵盛开的耀眼红花。 乔朗慢慢举起沾满红色污迹的手,呆若木鸡,惊奇地看着它。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又回过头来看着沙里昂,猛地从祭石上摔下来,挣扎着朝沙里昂走去。他摇摇晃晃地,还没到沙里昂这里就倒下了。 沙里昂将他抱在怀里。透过血迹斑斑的长袍,触媒圣徒感觉到温暖潮湿的鲜血从乔朗的身体里流出来,顺着沙里昂的指尖流下,就像一片片撕碎的郁金香花瓣。 第八章 我可怜的弄臣…… 一个低沉的、像是被捂住嘴的咒骂声从他身后传来。 “谁在那里?”沙里昂抬起头。“谁在说话?有人吗?救命!你能帮助我吗?”声音好像是从圣堂里发出的。 “谁在那儿?”沙里昂拼命地喊。为了小心不去打扰怀里伤势严重的人,于是他扭过头去看。但是,死灵圣堂里的阴影依旧文风不动,黑暗、静谧,就像他们保卫的王国。 什么都没有,只是我的幻觉罢了。谁可能会在那儿呢?沙里昂痛苦地问自己。他转眼看着小路上蜷缩在他附近的葛雯德琳。她满眼期待地看着四周,像是在等待什么。 莫非是她的声音?是她在说话?她爱乔朗!依旧爱他。就沙里昂所知是如此。 “葛雯德琳!”他温柔地轻声说道,生怕吓着她。“到我这里来!陪着乔朗,我要去找人帮忙。” 听到沙里昂的声音,她转向他,目光落在她的丈夫身上,像蝴蝶的翅膀般轻轻掠过他,忽然又到处看看那些无生命的植物叶梗。那些亡灵们肯定被震得哑口无言了,因为葛雯对他们的恐惧似乎已经消失,她慢慢地站起身来。 沙里昂突然想到他们自己可能就处在危险之中!无论是什么东西以这种神秘、令人恐惧的方式杀死乔朗,都有可能正等着再用它那响鞭似的劈啪声对付我们。 “不!葛雯!蹲下!”沙里昂疯狂地喊着。或许是他声音中的恐惧和急迫,刺穿了笼罩住葛雯心灵上的来世之境迷雾,也或许是那些看不见的手抓住她,阻止她站起身。处于激动状态之中的沙里昂直觉地感到是后者。 他再次扫视了圣堂,然后是花园、小路,再然后是山顶凹凸不平的边缘,急切地想找出他们的敌人。 “我并不是为自己担心。”老教士抱着乔朗,深深地俯下去,喃喃地说着,泪水早已模糊了他的双眼。尽管乔朗还有气息,但他已失去了知觉。沙里昂轻轻地把乔朗那头浓密的黑发从那张死人般苍白的脸上拨开。“我厌倦了这种生活,厌倦了恐惧,厌倦了杀戮和死亡。要是乔朗必定死亡,那我就再找不到比这里更好的安息之地了。” 沙里昂悲愤地摇摇头,抑制住眼泪。如果你被绝望压倒了,你也就死了,乔朗也会死,葛雯德琳也会!她必须去一个安全的地方,但必须要有这样的地方才行啊——那座圣堂!曾经是个神圣的地方,也许神所赐之福依旧存在。 “葛雯,快跑到圣堂里去。”沙里昂命令道,强迫自己平静地、温柔地对葛雯说话。“快点,我的孩子,跑到圣堂里去。”葛雯德琳一动不动地看着周围,依然是期待的神情,没有一点显示她听见的迹象。 “带她去!”沙里昂朝在空旷花园里的影子急促地喊道。“带她去圣堂里!在那里保护好她!”这是出自绝望的喊声,但是当触媒圣徒看到葛雯在看不见的手臂扶助下站起身,没有人比他更吃惊了。 “快点!”他低声说道,提心吊胆地等待着那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推着葛雯向前走时,亡灵们与他擦身而过,他都能感觉得到脸颊上有他们存在的证据。当他们带着葛雯到圣堂里时,他看到它使葛雯的裙子飘动;他们推着葛雯向前走时,弄乱了她的金发;当她要摔倒时,却又被什么东西托住;而当她准备退后时,却又被推着往前走。沙里昂看到她摇摇晃晃地走上了通向死灵圣堂的九级石阶,然后消失在黑暗之中。 触媒圣徒松了口气,不用再担心她了。现在。他反复对自己说道。我必须为了乔朗,为了我们大家,找到援助。他又看了看臂弯里的乔朗,心也跟着下沉了。他的脑子里冷静的、理性的部分告诉他,至少对乔朗来说,已经没有希望了。 “一定有机会可以救他的!”沙里昂拼命挑衅地对着天空呐喊。 这时他怀里的乔朗震颤了一下,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作为回答。触媒圣徒夹紧乔朗,想留住正随着每一滴血而渗出的魂魄。“要是我能知道他发生了什么就好了!”他向冰冷的空阔天空感慨地说道。 “把我放下!”微弱的声音。“让我们分开!”沙里昂一惊,目光从天空滑向地面,看着他怀里的乔朗。这时,那张颧骨高高、下巴坚定的严肃脸庞消失了;那头夹杂着一绺白发、又浓又密的黑发消失了;那对黑黑的、低垂的眉毛,和那双燃烧着内心深处火焰的褐色眼睛消失了。他看到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分辨不出年龄、下巴尖尖、胡须柔软的脸,那双眼睛正带着迷惑不解的愤怒、怪里怪气的神情打量着他。 “辛金!”沙里昂气喘吁吁地说道。 “在身体里。”辛金说道,艰难地呼吸着。“尽管……那一部分的我……是……很通风的,但我感觉……一股截然不同的风……在腰间吹……” “但是在哪儿……乔朗在哪儿?”困惑的沙里昂结结巴巴地说道。 “在这儿。”传来一声很阴沉的回答。 一个身穿白色长袍、头戴白色兜帽的人影站在他们上方,手里握着那把闇黑之剑。乔朗跪在辛金的旁边,尽管他的声音很严厉,但是伸向这个受了伤的年轻人的手却是轻柔的。在乔朗手指间有一块橘色丝巾飘飞着,看上去已经被一把锋利的刀割成两块。 “哈,精明的家伙!”辛金突然噎住了,一股鲜血从他的嘴角流了出来。“你……逃过了……我精心策划的阴谋。”他的头向后一仰,眼睛闭上了。 “这是怎么回事?”沙里昂轻声问道。 乔朗把剑放在小路上,小心地拉开辛金被鲜血浸透的长袍,观察他胸膛上的伤口,又看看肚子上的其他伤口,摇了摇头。 辛金痛苦地呻吟着,抽搐着。 乔朗严肃的表情缓和下来,拿起橘色丝巾,轻擦掉他额头上的汗珠,小声说道:“我可怜的弄臣!” “还有什么我们可以做的?”沙里昂问。 “什么也没用了。我不知道是什么使他挺住这么久,除非是他的魔法。”乔朗回答道。 我应该祈祷,我应该说些什么。沙里昂头脑混乱地想。尽管一想到把辛金用祈祷者的翅膀送上天国去,觉得多少有些滑稽。 触媒圣徒将辛金轻轻地放在地上,将手放在他的额头上,低着头,念道:“藉此神圣敷油,愿天主赦免……” “我说,光头。”声音微弱、急躁。“你能在别的什么地方敷油吗?可恶,吵死了!”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辛金?”乔朗轻轻地问道。 “天哪!”辛金抬起灼热的眼睛盯着乔朗。“你们都……都变模糊了。”他做了个鬼脸。“这是个残酷的游戏。根本……没想到……会是这样。你在哪儿,亲爱的小家伙?所有的东西……变黑变暗了……我怕……黑。哪儿?你在哪儿……?”他气若游丝,手软绵绵地垂了下来。 乔朗拿起那沾满鲜血的手,紧紧地握住它。“我在这儿。”他说。“变黑了是因为你把愚蠢的头盔罩到头上了,那个使你看起来像只圆桶的东西。” 辛金笑了,放松下来,说道:“我……喜欢变成……一个圆桶。也是一个……好得不得了的桶。他们……实际上,从来没有怀疑过,我就是这么知道……” “知道什么?” 他的眼睛没有焦距了,恍惚地盯住遥远的天空上那轮苍白、冷冷的太阳。“美好的,新世界……要带你去!不是辛金。”一丝生命之光、精神之光在他眼里摇曳,慢慢地,目光折回来注视着乔朗。“所以我……变成你!本来会是一个……伟大的骗局。我本来可以……赢得这场游戏。”一阵疼痛的痉挛扭曲了他的脸。他用最后的力气握紧乔朗的手,把乔朗拉近些。“不过,它仍是段快乐的时光……不是吗?”他喃喃地说道。“快乐的时光——就像……朗格维尔公爵夫人说的……她最后一任丈夫绞死她……之前最后的话……” 一丝微笑浮现在他的嘴角,然后瞬间便凝固、僵直,声音也渐渐消逝,手软塌塌地垂了下来。乔朗轻轻地把它放在他的胸口上,将橘红丝巾的一角塞进那没有生命的手指里。 “……你的罪。阿门。”沙里昂低声念道。 他伸手合上了那双僵直的眼睛。 第九章 将会出生……一个活死人 “乔朗,我不明白!”沙里昂两眼充满了怜悯,迷惑不解地盯着辛金。“他是怎么回事?” “你没听到他倒下前那些震耳欲聋的劈啪响?” “听到了!太可怕了——” “火药爆炸,就像我们在书上读到过的,古代那些黑暗工艺修练者,放射铅弹。”乔朗的眼睛在阳光下眯着,扫视一下周围,问道:“你有没有看到什么人?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我想,是从那边。”沙里昂有些迟疑地说,指了指这座山峰的边缘。“很难确切说是哪里,也看不见有什么东西。”他停了一会,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乔朗,无论是谁对辛金下的毒手,都是想来杀你的。” “我知道,我想我们俩都知道这个人是谁。” “魔法师?” “就是他,他可能还藏在悬崖那边的岩石堆里,但是,为什么他要用一把手枪呢?这不像他的风格……”乔朗的眉毛蹙紧,皱着眉头思考着。“确实,为什么呢?”他嘴里嘀咕着。“除非不是他。” “那会是谁?” “一个既害怕我做了皇帝,又害怕我的闇黑之剑之人,一个狡猾的、希望使事情看上去是敌人所为的人。” “是凡亚!”沙里昂的脸色苍白起来。 乔朗把兜帽拉下盖在脸上,他在兜帽里迅速地扫视了周围一圈。“你别动。”他提醒沙里昂,把手紧紧按在那个触媒圣徒的手腕上。“我们必须趁对方——无论是何人——还没弄清我是谁的时候,立刻考虑一下这件事。” “也许杀手已经走了。”沙里昂说道。“要是他认为他已经得手了的话……” “我怀疑,毕竟他没达到他来此的目的。”乔朗和触媒圣徒都看向那把在祭石边躺着的闇黑之剑。 “他很快就会知道他弄错了,还会再来一次的。”沙里昂冷静地说道。这下他的恐惧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什么都无所谓了的虚空,就像在那场与巫术士的斗争中一样,他毫不相干、冷眼观察着自己在这场悲剧性闹剧中所扮演的角色。 “他暂时还不会再来,他看见我倒下了,然后又看到一个人提着把剑来了,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他的计划泡汤了,必会重新考虑!”乔朗猛地把沙里昂拉下来,趴在辛金的尸体上。“低一点!” “他为什么不干脆把我们都杀了?用那把……武器?” “他会的——最后肯定会的。但是他还没有找好目标,不管怎么说,为了杀一个人他开了四枪,他很快就会用完子弹——铅弹——那么他就必须重装子弹,这是指,倘若他真带了比他枪里所装还要多的子弹。他可能是杜克锡司,这对我们来说是个机会。” “那他就是行刑官了。”沙里昂揣测说道。“他是凡亚唯一信得过的人,但我不明白你怎么那么肯定这是一个巫术士干的!” “因为魔法师想要我活着!”乔朗低沉地说道,说话时,手用了使人疼痛的力量抓住触媒圣徒。“辛金原来藏在魔法师的司令部里,他听见他们说,他们要把我带到那个新的世界去——而不是带着辛金去!他于是相信他们计划中要活捉我,否则的话,他就绝不会想到这么一个愚蠢的计划!今天早晨他来我这里,骗我走进一个传送廊,他把我带到一个偏僻的地方,把我的手用他那条可恶的橘红色丝绸绑了起来,然后他就装扮成我!” “他计划装扮成你再回到魔法师的世界去,但是辛金为什么不带着那把闇黑之剑?” “他不能拿,因为这把剑会毁掉他的法术,魔法师想要我活着——是为了让我教他使用这把剑,还要告诉他在哪里可以找到更多的黑暗之石。凡亚才是那个希望我死的人,是他派杀手来的。”乔朗慢慢地、小心谨慎地挪了过去,捡起了那把闇黑之剑。 “你要干什么?”沙里昂恐惧地问道。 “要是杀手是巫术士的话,那么他此刻就躲藏在隐身咒语里,我要吸干他的生命之力,迫使他显身于我们看得到的地方。要是我不吸干他的生命之力,他就可以从任何一个方向进攻我们,想要多近都可以。那样就算他的枪法有多差都无所谓了。” “但要是你判断错误的话!”沙里昂抓住乔朗。“若不是巫术士,要是是魔法师想要杀你的话——” “一切为了和平,神父。”乔朗表情严肃地回答。他举起剑,盘起腿坐着。 那正渴求生命之力的武器立时开始吸光那里的魔法,沙里昂感到自己虚弱起来,但只有一点点。作为一个触媒圣徒,他几乎没拥有什么能填饱那把剑的饥饿的魔法,但是他的生命就足以发送微弱闪烁的蓝光,在那把粗糙、丑陋的剑上跳跃。 那把剑的威力随着它不断吸入的魔法而越来越强大,现在它开始变亮起来,闪耀着灼热、略泛白的蓝光,突然,一道光流从沙里昂身后不知何处,像一道飞弧越过他打在剑身上,那光发出嘶嘶的声音,一团蓝色的火球从剑柄直飞到剑尖。沙里昂惊奇不已地转过身来,看到那光流是从祭石那发出来的!岩石本身正在发着蓝光,九大支派的符号则与之相比正发着白光。一道又一道弧光从祭石那射过来。 沙里昂看看乔朗,观察他有没有注意到这点,但乔朗正背对着祭石,手握着剑放在身前,于是他转过身来朝向这方,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周围空无一物的空气中,搜索他的敌人。 然后,他看到的空气不再是空无一物的了,它开始闪光,又变暗,接着出现了一个男人,罩在一件灰色的长袍里。他正沿着小径,在他隐身魔咒的掩护下,朝他们走来,站在离他们不到十尺远的地方。当他看到乔朗的眼睛正盯住他时,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发现了,于是这个行刑官抬起了手。 “神父,小心!”乔朗大叫一声。 沙里昂都来不及动身,甚至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眨一下,空气中就响起了劈劈啪啪的响声。只见乔朗跌跌撞撞地往后,痛苦地大喘着气,剑掉到地上,右手臂上的白袖子渗出一个鲜红的血印。 那个巫术士扑向那把剑,但是乔朗更快,抓起剑就跳向那个行刑官,但是那个巫术士凭着他这类受过严格训练之人的冷静与敏捷思维,回复到他的魔法中,用他仍存留的魔法力鱼跃而起,升入空中,以风一样的速度飞到山边的那一堆岩石丛中,消失了。 乔朗紧抓住沙里昂,催他赶快到祭石另一边,强迫他平躺在破烂的路上。 “趴下!”他命令道。 “你受伤了!” “那家伙的枪法比我给他打的分数高。”乔朗表情严肃地说道。他放下剑,接住他受伤的部位,深红色的血从他手指间涌了出来。“这个恶棍一定是熬夜练了一整个晚上!子弹还在我的手臂里!”他小声咒骂着。“我的手动不了。” “让我看看——”沙里昂说着就要坐起来。 “见鬼!神父!不要抬头!”乔朗愤怒地命令道。“别动!”他回头望了一圈那堆石头,往他们敌人消失的方向望去。“我们现在暂时还算安全,但我们不能在这久留,他会绕过来的,用那些石头做掩护,然后从另一个角度一个个地瞄准我们。”乔朗朝圣堂那边点点头。“我们在那里面会安全些。” “葛雯还在里面!”沙里昂突然说道,懊悔地意识到在一片混乱和危险之中,他把她给忘了。 “葛雯!”乔朗盯着触媒圣徒看。“你把我妻子带到这来了?你让辛金把她带来的?” “不这样你还能让我怎么做,乔朗?”沙里昂问道。“当时他就是你!他就是十年前的你!充满仇恨、骄傲自大,下定决心要自行其是。” “你忘了我已经变了——” “请原谅,乔朗。”沙里昂支吾地说道。“但我看到你又在往回变了,我看见黑暗每天都在你身上成长。” 乔朗靠回到闪着蓝光的祭石上,叹了口气。汗水从他的额头上冒了出来,脸色变得苍白,下巴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他深深地、颤抖地吸了一口气,瞥了一眼沙里昂,嘴角露出苦笑。“你说得对,神父。你没错,是我自己造成的,毕竟,辛金只是在模仿他认为最好的部分,而我正在变化……也许是变得更糟。”他的脸色发黑,在他眼里,那铸造之火又再次闪烁。“但似乎我必须变回以前的我,才能拯救这个悲惨的世界。” 他又默不作声了,靠回石头上。 “乔朗!”沙里昂摇晃他,害怕他会晕厥过去,触媒圣徒感到有双眼睛在盯着他们,他预感随时都会听到那可怕的炸响声。“乔朗。”他急切地叫道。“我们不能待在这里!我们必须到那边的掩蔽处。” 乔朗晕晕沉沉地抬起头,满脸倦怠地点了点头。“你得把剑拿着,神父。”沙里昂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是我们把它留在这里,也许那个行刑官就会捡起拿走了。这句话都到了他的嘴边,但他又把它吞了回去。不行,这把剑就是我的责任,我要给它生命之力。 沙里昂把剑捡了起来。 乔朗慢慢地站起、稳住脚,支撑着靠在石头上。“我先走,引开他的火力。不要争了,神父,你要扛起这把剑的重任。”那双黑色、充满痛苦的眼睛目光灼灼地望着触媒圣徒。“要是我倒下了,你必须向我保证,你会不停步地继续向前走。不要,听着,我的老朋友,要是我发生了什么事,这件事就由你来做了,你必须毁了这把闇黑之剑。” “毁掉它?怎么毁?”沙里昂不由自主地问道。 “我怎么知道!”乔朗不耐烦地生气道,疼痛使得他直吸气。他闭上眼睛,又靠到石头上去。“我不知道。”他说时镇静了些,嘴唇苍白无血。“把它从山上扔掉、把它融化掉。”他又露出一个阴沉、扭曲的似笑非笑。“不管怎么说,自从我把它打造出来后,这都是你一直想做的事。如果我倒下了,你要继续,你发誓,以神的名义。” “我发誓……以神的名义。”沙里昂嘟哝着说道。他把身上的长袍扎紧,这样利于奔跑,而且做这个动作时他就不必看着乔朗说这个誓词。 “很好!”乔朗叹了口气。“现在。”他深吸了一口气。“我们跑吧。保持身体蹲低,准备好了?”乔朗满怀疑问地望着沙里昂,触媒圣徒不情愿地点了一下头,乔朗就跌跌撞撞地跑开了。 尽管已事先同意让乔朗先跑,沙里昂没等他跑多远就跟了上去。对于什么是“引开火力”,他只有一点点模糊的意识,而待在他的朋友身边则是他感觉更自然的事。 那么,对于要是他倒下了,不要停下来帮他这件事呢? 好吧,那是对神发的誓,在沙里昂看来,那只不过是个空洞的誓言,而他的两只眼睛紧紧盯住前面跌跌撞撞地跑在不平坦地面上的白色人影。 从座落在轮轴中心的祭石,到在轮轴南边上的圣堂这段距离,在沙里昂的眼里是微不足道的——但此刻他知道,能不能活命全在他能不能尽快地越过这段距离。突然,圣堂及其四周的围墙似乎不自然地往后退了一大步。 沙里昂竭尽全力地向前跑,但他跑得还是不够快。自从他生病以来,他还没有完全恢复力量,又加上那把沉重的闇黑之剑,和长袍在他脚踝边扑打着的拖累,还没跑几步,他就听到自己的呼吸在肺里呼哧呼哧起来。这条小道也破旧不堪、坑坑洼洼的,使得跑起来更加困难。不只一次,沙里昂感到有一块铺路石头在脚下扭歪。因害怕失去平衡摔倒,他不得不放慢速度。但整个过程他的两眼都一直盯着他的朋友。 然而,乔朗确确实实地摔倒了,他绊倒在一块破裂的大理石上,本能地伸出他那只受伤的手臂支撑住自己。于是,在自身的重压下,手臂断了,他瘫倒在地上,疼痛使他直打滚。 沙里昂不顾乔朗大吼着命令他不要管他,一把抓起乔朗,用自己都不敢相信还余留在衰老而又疲劳的身体里的力量,把乔朗拖了起来,然后他们俩一起继续跑,终于到了那九级台阶。 一个厉声呼啸而过的声音,就像一只发怒的大黄蜂嗡嗡声,从沙里昂的耳边飞过,近得他几乎敢说自己感觉到黄蜂的翅膀。 不到一秒钟之后,圣堂廊柱的一部分就炸开了,炸飞的一些岩石块飞得到处都是。触媒圣徒仍然处于晕晕沉沉、疲倦已极的状态之中,弄不清这是什么东西。 这两人挣扎着走上台阶。谢天谢地,他们已钻到圣堂高墙下那阴凉的保护墙之下。乔朗像个死人一样地倒在地上,他翻转身仰卧,闭上眼睛,呼吸短促而又虚弱,右手袖子被血浸湿透了。沙里昂把剑一扔,在他身边蹲了下来。到这时,触媒圣徒才想起刚才那嗡嗡声是一颗会致人于死的铅弹发出的,他现在已经过了害怕的极点,血液在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他头晕得差点看不清了。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环顾了一下圣堂的院墙内部。 “葛雯?”沙里昂轻轻叫道。 没有人回答,但是触媒圣徒很快就看见了她。在那一群不断移动的影子中,几乎看不见她,她正镇定地坐在圣堂后背的一个烂圣坛上,满脸带着异常的兴趣——对于她来说——望着他们。 看到她明显没受伤害,又考虑到乔朗昏厥了过去,沙里昂弯下身来检查他的伤口,当他碰着乔朗的时候,乔朗缩了一下。 “我没事!”乔朗推开沙里昂的手,尽力坐了起来。 “我看,血是已经止住了。”沙里昂犹豫地说道。 “衣服黏住了伤口,别碰它!葛雯在哪儿?她怎么样?”沙里昂正要回答,但另一个声音——一个陌生的声音——代他回答了。 “你那迷人的妻子很安全,乔朗,跟以前一样疯,但很安全。同时你自己也很安全,至少目前如此。” “这是真的,乔朗。”陌生的声音继续说着,用的是辛姆哈伦的语言。“你给我的印象很深,再一次,你从死亡返回了,你在那条救世主生命线上有没有想到什么东西?” 第十章 在他手中,他掌握着 一个身材高大、穿着黑色长袍的男人从圣堂的阴暗处走了出来。沙里昂看见他,很英俊,长着一头银发,脸上挂着给人好感的微笑。然而那微笑是装出来的,唯有那种受过良好训练的魔法师才做得出来:双唇和面部肌肉拉张得紧紧的,极力撑着,才使之保持在这个位置上,而且那男人的语调给人一种油腔滑调的感觉,但在那表面的油滑之下却有一股敬畏感。 “我真的以为您被杀死了,我的朋友。”那人说着,走到乔朗跟前站着,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我可以看见剧院正在打广告:应广大观众的要求起死回生。”乔朗甚至连看都没看他,更不用说回答他了。那个人笑了起来。 “来,来,老朋友,你幸免于四颗子弹的枪伤,你会发现任何一颗都是致命的,我很乐于知道你是怎么弄的骗术,是穿了一件防弹背心?或者也许是……”他说话时瞥了一眼沙里昂,触媒圣徒心下明白那双目光灼灼的聪明眼睛迅速一瞥,已把自己做了一番研究,他被认出来了,而且留待以后使用。 “也许是您把我们的朋友带回了尘世间,神父沙里昂。是的,我认识您,乔朗对我说过许多关于您的事,因此反之我想象他也对您说过许多关于我的事,我是曼居,魔法师——一个相当戏剧性的名字,我承认,但在一个剧院大帐篷里看上去就很不错。要是您救了乔朗的话,神父,那我就要为您买一个帐篷,以及您传播福音的心所想要的一切折叠椅!” “如果您是说我医治好了乔朗,那么我要告诉您,我是个触媒圣徒,而非法师。”沙里昂看到他梦中那个深渊正在面前张开黑暗、要人命的大口。他必须小心、谨慎地前进。“如果您对乔朗说的是真的,那么您在这个世界上活的时间也够长了,足以知道触媒圣徒疗伤的能力是非常有限的,而且,即便是法师也不能把人从——” “别让他纠缠住你,神父。”乔朗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他很清楚你医不好我。”曼居打了个优雅的恳求手势。“可怜可怜我吧,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我发誓要是看到您死我会真的很悲伤,那真是太令人震惊了。” “我敢肯定你会伤心的。”乔朗冷冰冰地说道。“扶我起来。”他命令触媒圣徒,不顾沙里昂的规劝,他挣扎着站了起来,斜靠在一根破损的廊柱上,提防地打量着曼居。“外边死的那个人不是我,你看着我穿过传送廊赶来的。” “也许我是看见了。”曼居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两眼紧盯住乔朗。“真是不可思议地相像,是谁——” “辛金。”乔朗的呼吸急促虚弱,沙里昂走近些。 曼居点了点头。“啊,我开始有点明白了。那个茶壶。我低估你了,我的朋友。真是个非常聪明的计谋,把那家伙打发到这儿来,化妆成你的样子,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个陷阱?还是他告诉你的?我认为他是个不值得信任的恶棍,就像那个肥头大耳的祭司凡亚。是他派来的杀手,想从我手上抢夺我的收获,但是大主教将为他的背信弃义付出代价。”这个魔法大师耸了耸肩。“他们全都要付出代价。”乔朗跌跌撞撞了几步,差点儿倒下,他支撑起自己,愤怒地甩甩头,拒绝了沙里昂提供的帮助。 “你需要得到治疗,乔朗。”曼居说,冷冷地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口。“很幸运,伤口靠近手掌,多亏了那些传送廊,神父说个字就可以把我们送到我的司令部。触媒圣徒,打开一个传送廊。” “我打不开——”沙里昂正要说,却被一声欢快的大叫声打断。 “到里面来!别害怕!”葛雯德琳从一直坐着的破旧祭石处向门廊跑过来,即使是在圣堂这阴暗的院墙里,那双明亮的眼睛也闪烁着恐惧的光芒。 “葛雯,不要!”乔朗一把抓住她。“你不能走到外面去——”葛雯德琳很轻易就挣脱了她丈夫那无力的手,但她不是要跑到外面去,她就站在门廊里,伸出双手。“您请进!请进!”她不停地说,就像一个女主人在欢迎久候的客人。 “别害怕。”她继续说着,此时声音中含有几许忧伤。“你还疼吗?很快就会不疼了,这只是虚痛,只不过是你紧拽住生命之力的那一部分身体才记得住的。让它去吧,事情会简单起来的,对你来说,战争已经结束了。” “战争?她在说什么战争?”乔朗转身面对魔法师,质问道。 “盖茨堡战役?”魔法师耸耸肩。“滑铁卢?也许她今天幻想自己是拿破仑了。” “你知道得比这更清楚!”乔朗回答。他双眼发烧似的发光,汗水流下他苍白的脸。“你知道她的力量,她在跟那些死了的人说话……我的老天!”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低叫起来。“你已进攻了马理隆!” “别太为难波利斯少校,乔朗,毕竟,他是名战士,你不能指望他待在那儿,像一头在屠宰场里被围圈起来的小公牛一样。” “这没有任何好处,你无法穿透这座城市的魔法防护罩。” “哦,这正是你错误的地方,我的朋友。头脑愚笨的少校实际上想出了一个足智多谋的主意,他把部队运输机变成攻击舰艇,他计划用他们的镭射火炮摧毁掉那个魔法圆顶。这可能穿不透那魔法,但却可以吸干那些施魔法之人的魔法力,这样防护罩很快就会瓦解,水晶宫也很快就会从天国上掉下来,随之坠毁的还会有那几块巨大的大理石块——他们叫它们什么来着,三姊妹?可怜的女士们,她们也会在地面上撞个粉身碎骨。” “成千上万的人将会死去!”沙里昂惊呼起来。他凝视外面,越过平原,看到一片火光冲天。在这座城市的周边,那些像蚂蚁一样爬行的动物金属躯壳在阳光照射下熠熠发光。这是他的眼睛所能看到的,在精神上,他看到的东西则要更多、更多。 加洛德王子——要是还活着的话——在勇敢地战斗着,但是他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攻击感到迷惑不解而又气馁;塞缪尔斯勋爵、夫人,和他们的孩子们,还有无数个把家建在那些飘浮空中的大理石上的贵族家庭,都在恐怖中死去,在那不断下落的残骸里撞得头破血流;水晶宫撞到地面上,爆炸成无数块刀子一样锋利的玻璃碎片。 “就让你的生命去了吧。”葛雯德琳充满悲伤地又说了一遍。 “要是我能赶到那里去就好了!”乔朗低呼了一句。“我可以阻止——我在说什么?”他痛苦地大笑起来。“是我把这一切带给他们的!”他颓然地倒在廊柱上,用那只血迹斑斑的手遮住眼睛。 “预言的时间已经到了,乔朗。”魔法师说道。“让他们掌握自己的命运吧,那句迷人的小小预言是怎么说的来着?‘他的手中将掌握着世界的灭亡——’” “——或能给予拯救。”葛雯德琳补充道。 沉浸在绝望之中的乔朗甚至没听到她说什么。但是沙里昂听到了。他转过身,目光专注地看着她,而她也在盯着外面,看那座被包围的城市,两眼睁得大大的,没有聚焦,嘴角上挂着一丝甜美而又酸楚的微笑。触媒圣徒安静地慢慢走过去,以免惊动了她,他把手放在她的肩上。 “你在说什么,我亲爱的?” “她在痴人说梦!”魔法师不耐烦地脱口而出。“够啦,提醒你别忘了,外面还有一个杀手呢,触媒圣徒,打开传送廊——”一只手伸了出来,想把沙里昂从悬崖边上拉回来,他只得伸出手,抓住它…… “继续说下去,我亲爱的。”他急切地说道,声音有些颤抖,他尽力抑制住自己的激动,以免吓住了这个女人。 葛雯德琳脸上带着梦幻般的表情,环顾自己的周围。 “这儿有个人——是个年纪已老的男人——是个主教,你在哪儿呢?噢,是的,就在那,在后面。”她模模糊糊地一指。“他一直等了好几个世纪,等候什么人能听他诉说。这全是个错误。他说这话时,像个被娇惯坏了、气咻咻地离家出走的孩子。后来爆发了钢铁战争,所有的东西都散落了。他祈求如何才能改变这个世界,万能的艾敏答应祂的祈求者们,希望人类若能踏上祂走过的路,就可以从危险的道路上回来。但是主教太虚弱了,他看到了未来,看到了那可怕的危险,他看到那承诺过的拯救,他所看到的东西令他头晕目眩,痛苦万分。万能的艾敏想提出警告的言话,还没说出来,话还没说完,然而处于恐惧之中的人类已把那警告当作一个预言。” “恐惧……一个警告……”沙里昂喃喃说道,一片光明照亮了他的灵魂。“乔朗,你难道还没听明白吗?” 乔朗甚至连头都没抬,他低着头,脸藏在一头纠结的头发里。“别去管它了,神父。”他嘴里嘟囔道。“继续战斗是毫无意义的!” “不,有意义!”沙里昂惊喜万分,向天国举起双手。“我的神!我的造物主!您能饶恕我吗?乔朗,有办法——” 突然一声炸响、一声哀号,石头碎片在他们周围四处喷溅。 乔朗把沙里昂压倒在地板上,曼居自己也平贴到廊柱上。 “葛雯!”乔朗大声呼喊道,他想伸手去抓他的妻子。那响声令她大惑不解,她就站在空旷之处,一头雾水地望着四周。但是,他还没来得及抓住她时,一双看不见的手就一把将她拉出危险之地,催促她赶紧到圣堂的后头去。 “她没事,乔朗!亡灵会保护她的!”沙里昂大声说道。 另一个炸弹撞到他们身后的一根廊柱上,响声震荡了整个圣堂。 “我们得离开这里!”曼居伸手到他长袍的皱褶里抽出位移脉冲枪,调好它,然后朝他看到在祭石附近有动静的地方发射出一阵光。只见从石头处冒起一阵烟和岩石尘,留下一块烧焦的痕迹。趁着那一片火光的掩护,乔朗急忙抓起闇黑之剑,闪避到魔法师身旁的廊柱后面。 “在那边,神父!趴下!”沙里昂在冰冷的石头地板上匍匐前进,也到了廊柱那里。乔朗靠在其中一根柱子上,向外偷觑花园里面,但看不到他们的敌人。曼居再次发射火焰,又没打中。 “打开一个传送廊,神父!”他厉声喝道。 “我做不到!”沙里昂喘着气说道。 另一颗炸弹在空中爆炸了,曼居迅速回到他自己那根廊柱紧靠着,沙里昂则缩成了一团,蹲在地板上;乔朗看上去虚弱得动不了,或者也许他根本不在乎。他手握着那把闇黑之剑,伤口又开始流血了,袖子上的血迹越变越大。 触媒圣徒满心焦虑地看看乔朗,又回过头来看看葛雯,但他几乎看不见她,亡灵们总算劝服她在那炸得满目疮痍的圣坛后找地方躲藏起来。从天花板上的一个缝隙透射过来的一束阳光,穿过蓬蓬的灰尘,照到她的金发上,将她蓝色的眼睛照得亮晶晶。 曼居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带我们出去,触媒圣徒,否则的话,凭神的名义,我就对她使用这个玩意儿了!”说时,他将手中的武器对着葛雯。“乔朗,除非你的速度比光速还快,否则待着别动。” “乔朗,不要动!”沙里昂把一只手放到他的朋友手臂上阻止他,然后转过身来对着魔法大师。“我无法打开进入这里的传送廊,因为这里没有任何可以打得开的传送廊。” “你撒谎!”魔法师把他的位移脉冲枪对准葛雯。 “我对万能的艾敏起誓,要是我能的话,我就一定会打开!”沙里昂激动地说道。“在死灵圣堂里没有传送廊!这是个被奉若神明的地方,是神圣的地方:只有死灵术士才允许进来的地方,他们从未允许在这开辟传送廊,唯一的一个在外面——”沙里昂朝外点了点头。“在祭石的附近。” “那个行刑官也知道!”乔朗严肃地说道,汗水盖满了他的额头,打湿的头发卷曲着绕住他的脸庞。“那正是他占据那个位置的原因。” 曼居望着沙里昂,目光专注地研究着触媒圣徒的面部,然后骂了一句,并且放下他的武器。“这么说,我们只好被困在这儿了。”又一声巨响打在魔法师附近的石头廊柱上,一块石头刮擦过他的脸,他咒骂着用手背擦去脸颊上的血,也开火了。接着他停下来,若有所思地望着外面远处的平原。“我们被围困住了。”他又说了一遍,伸手到他长袍的口袋里。“但不会被困多久的。” 他拿出了另一个小小的金属装置,用大拇指按住它,一束光一闪一闪地亮起来,里面还发出刮擦的声音,在沙里昂听起来,像是有一只长着长爪子的动物挣扎着要逃出来。 魔法师把那个装置拿起来放在嘴边对着它说话。 “波利斯少校!波利斯少校!”有回音了,但是伴随的刮擦声太嘈杂,听不清说了什么,魔法师满面怒容,轻轻摇了摇那玩意。“波利斯少校!”他又怒气冲冲地叫道。 沙里昂满心恐惧地盯着那个器具。 “艾敏在上!”他悄悄对乔朗说道。“他把这个波利斯少校关进那里面去了?” “不是。”乔朗满面倦容地回答,几乎要笑出来。他仍站着,但是,看上去纯粹只是凭着意志力站在那里。“那个少校在马理隆,他手里也拿着一个同样的装置,透过它,他们两人就可以互相连系。嘘,别出声,让我听听!”他示意沙里昂不要作声。 沙里昂搞不懂曼居在说些什么,魔法师正说着他自己的语言,沙里昂只好观察乔朗的脸,想得到线索,了解他们在做什么。 看着他朋友的嘴唇紧抿成一条严厉的直线,沙里昂轻声地问道:“怎么回事?” “他在请求空袭,他们在商谈改变一辆进攻马理隆的攻击艇的方向,把它派到这儿来。” “没错,简单的突围方法,确实是。”魔法师洋洋自得地说着,关掉对讲器,放回长袍口袋里。“攻击艇的镭射炮将十分有效地扫射整个花园,把我们那个拿枪的朋友化为灰烬。然后船着陆,把我们送走。船上会有一个医生,他会给你吃点兴奋剂,以使你能继续活下去,这样你就能用你的闇黑之剑,协助我打赢这场马理隆之战。当然,你得永远记住,我会把你可爱的妻子紧紧掌握在手中,更别不要提那触媒圣徒,要是你胆敢——怎么说呢?——和我唱对手戏的话,他们俩就得遭殃。” 曼居把袍子的袖子猛地往后一抬,看看他戴在手腕上的一个仪器,说道:“两三分钟后就到。” 如果说沙里昂听不懂那些陌生的词语,那他还是明白它们的重要意义。他看着脸上无表情、双眼紧闭的乔朗。他真的如此失望、如此失败、伤得如此之重,以致要屈服了吗?真如他所说的,继续战斗毫无意义了吗? 沙里昂想向艾敏祈祷,想呼唤那个大神的存在,想拼命抓住那只向自己伸出来的大手,但是,恐惧控制住了触媒圣徒,它用石头般的指头紧掐住沙里昂的咽喉,窒息了他的信心。那只手摇摇晃晃地,然后就消失了。触媒圣徒痛苦地意识到,那一切只不过是一个幻想。 第十一章 世界的灭亡 一阵嗡嗡声越来越响,沙里昂有些吃惊地看到曼居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这位魔法师两眼充满希望地凝视着天空,沙里昂也冒险从柱子后露头偷觑外面。当他这么做时,他突然想起,在后来这几分钟里不再有铅弹向他们射击,也许那个行刑官已经罢手了。 “痴人说梦!”沙里昂痛苦地骂了一句。他扫视了一眼万里无云的碧空,尽管那嗡嗡声越来越响,但天空中空无一物。那个行刑官绝不会就这么放弃,绝不会就这么承认分配给自己的任务失败了。他们杜克锡司教团只承认死是失败的唯一理由,而行刑官是那种不会轻易被杀死的人。虽然乔朗已经抽干了他一部分生命之力,但他仍是一个威胁、一个危险。毕竟,他是辛姆哈伦能力最强的巫术士之一。 沙里昂心里纳闷,两眼看着曼居沉思:这个从另一世界来的魔法师有否意识到他在与什么作对?沙里昂注意到这人的镇静举止、自信的笑容,因而深表怀疑。毕竟,曼居被驱逐出这个世界时还相当年轻——只有二十岁,乔朗就是这么说的。他可能对杜克锡司知之甚少,不清楚他们的杜克锡司团有多少种功夫:他们敏锐的听觉使他们能够察觉到蝴蝶拍动翅膀飞近,敏锐的视觉能让他们看穿一个人的头盖骨,看到他的思想里去。 曼居对自己新近恢复的法力感到很高兴,但他忘记了魔法的真正力量,他把它视为一个玩具,一种逗他开心的东西而已。当果真危机到来时,他更相信自己的技术。 “有一架攻击飞艇不久就会到达此地。”他轻松地说道,瞥了一眼乔朗。“神父,我们的朋友还走得动吗?你得帮着他,我要指挥船开火。”他又对那对讲器说起话来,这次那个刮擦声大大减小了,从他手里握着的新玩意儿发出的回话声清晰许多,沙里昂判断——从曼居说话时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空看的模样——他正与自己呼唤来的什么怪物连系着,要对方按他的吩咐做。 沙里昂顺着魔法师的目光看去,但还是什么都没看到,正纳闷着那东西是不是隐形的。突然,看到耀眼的一闪,他倒吸一口气,全然没有预料到那东西会如此迅速地飞行。头一瞬间它还很小,像是一颗颠倒了昏晨、在白天而非晚上出现的明亮闪耀星星,后一瞬间它已变得比太阳还大,随后就比十个太阳还大。现在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惊讶不已地盯着它看。 触媒圣徒没参加过荣耀沙场上那场战斗,他只是听人描述过那些巨大的铁制动物,那些怪模怪样的长着金属头颅、银色皮肤的人类,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黑暗工艺的一个创造物,令他整个身心都充满了敬畏。 那怪物是用银制成的,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它有翅膀,但是僵硬不动,沙里昂想不出它怎么会飞得那般快。怪物没有头和颈子,在它身体的顶部有一些正一眨一眨的多种颜色眼睛,它所能发出的声音就是那嗡嗡声,现在这声音大得淹没了曼居的声音。 沙里昂感觉到乔朗的手,温暖而又安慰的手,放在自己的手臂上。 “稳住,神父。”乔朗小声说道。他把沙里昂拉近些,小声地对他说:“你假装帮我弄伤口。”沙里昂瞥了一眼魔法师,他正聚精会神地忙着招呼他的怪物,于是沙里昂靠近乔朗。 “我们不能让他把我们带上那条船,他把我们弄出这里的时候,注意看我的信号。”乔朗停顿了一下,后又小声地说:“它来时,把葛雯带开。”沙里昂沉默了一会儿,无法作答。当他能开口说话时,声音很沙哑。“我的孩子,即使有闇黑之剑,你也不可能打败他们所有人!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一直低着头,装作在看伤口,乔朗的手抬了起来,摸摸他的脸,使他抬起头来,他看到乔朗清澈褐眼里的答案。 “这样会好一些,神父。”他直接了当地说道。 “那你妻子怎么办?”沙里昂问道,说话时,他感到心口一阵燃烧的疼痛。 乔朗望向圣堂的后面,葛雯德琳坐在阴影之中,唯一的一缕阳光在她的头发里闪闪发光。“她爱上了一个活死人,而那个人所能带给她的只有悲哀。”他嘴角上挂着阴沉、讽刺的微笑。“我对她而言,似乎死了比活着时更有用,而且,至少——”他叹了一口气,一半是苦楚,一半是充满怀念。“到那时也许她就会跟我说话了。”他的手紧抓住沙里昂的手臂。“我把她托付给你了,神父。”我的孩子,我不愿承受这重托!这是沙里昂心里想说的话,而且这些话差点就冲出口来了,但是他抑制住了,含着泪水把它们吞到肚子里去。不能这么说,最好让乔朗在他最后的时刻得到安宁。 我要抱着他,就像他还是个孩子时我将他抱在怀里那样。而当他那双褐色眼睛永远闭上,安息之后,当他那一生所从事的斗争终于画上句号之后,我就会起而代之,即使用笨拙的方式,我也要与那冰冷无情的、没心没肺的神一样的存在战斗,直到连我也倒下。 一声爆炸之后,紧接着一阵令人睁不开眼的光芒,猛地将沙里昂从这一番凄凉的想象中惊醒,一束光从那金属怪物发出,击在祭石附近的地面上,在离辛金尸体不远的泥土中挖出一个巨大的坑,空中腾起阵阵烟尘,盘旋在半空中的金属动物慢慢降到地面上。 曼居对着他手中的对讲器大喊大叫,声音似在提问。 “他在说什么?”沙里昂小声问道。 “他在问他们是否消灭了那个巫术士。”乔朗停了一会儿仔细听,然后他抬起头来,脸上带着既严肃又好笑的神情,看着触媒圣徒。“他们说他们已经消灭了,至少他们的显示屏上没有活着之人的纪录。” “没有活人!蠢驴。”沙里昂骂了一声,但在看到乔朗警告的眼色后又闭上了嘴,曼居一边向他们慢慢靠近,一边警惕地监视着花园。 “我们那位持枪行凶的朋友显然已经被结束了。”魔法师说道。“来,我们准备好从这里出去。”他朝圣堂后面挥挥手。“乔朗,你如果不想让妻子留在这儿,成为她那些崇拜者俱乐部中的一员,最好就把她从那些食尸鬼一样的保镖里弄出来。” “我来带她。”沙里昂主动说道。 触媒圣徒慢慢往前走,就像是被绝望捕食的动物紧紧拽住步伐,紧紧扯住长袍裙边要拉倒他。 葛雯德琳就坐在那个破损的圣坛后布满灰尘的地板上,头靠着一个大大的石头骨灰瓮,沙里昂走近她时,她也没抬头,但两眼直直盯着前面不知是什么东西上。触媒圣徒怜悯地看着她,她的金发湿漉漉地拖着,长裙又脏又破。她一点也不在乎她坐在什么地方,也不关心发生了什么事,不在乎乔朗,也不在乎她自己。 “利落点,神父!”曼居语气强硬地命令道。“不然的话,我们就把她丢在这儿了,你一样得当我的人质。”这也许更好,沙里昂心想。他伸出手去,葛雯抬眼看了他一眼,她总是那么驯良,显得十分愿意跟他走,马上就从她躲藏在圣坛后的地方站了起来,但是有看不见的手抓住她,不让她走。 在一束穿梭过灰尘的阳光中,沙里昂几乎能看到有看不见的眼睛狐疑地望着他,看不见的嘴巴在无声地对他叫喊着,要他离开这片神圣之处,不要打扰。这种感受是如此生动,使得他差点儿把手放到耳朵上,堵住这不忍听闻的声音,闭上眼睛不看那些他无法看到的愤怒和沮丧眼神。这都快令人发疯了!他心想着,惊惶不已。 “神父!”曼居又警告地说了一句。 沙里昂牢牢地抓住葛雯的手。“我对您所做的一切深表感激。”他对着空荡荡的空气中大喊。“但她还是活人中的一员,她还不属于您,您必须让她走。”有一会儿他似乎失败了,葛雯冰冷的手指头紧紧扣住他的,但当他想将她拉向自己时,却遇到一个很强的阻力,那感觉好像他想把圣堂从这座山边搬开。 “求求您!”他急切地哀求道,拉着葛雯德琳就往前走,但亡灵们又把她往回拉,在这种滑稽的境况下,他突然感到一阵遏止不住地大笑的冲动,同时他也知道,大笑过后就会是他瘫软在地,并且会像一个受惊的孩子那样哭泣。那些高叫的无声话语包围着他,在他耳边来回震荡,尽管他听不到一个字。 突然,那听不见的喧哗停下了,就好像是被某一个字眼给止住了似的。 葛雯被放开了,这太出乎意料了,以致于她向前一冲,撞进触媒圣徒的手臂里,他们俩差点都跌倒在地上。他抓住她,扶她站好,把遮住她脸上的金发向后抹开,她似乎一点都未被所发生的一切烦扰,而是继续满不在乎地到处看着周围,就好像所有这一切是发生在其他人身上。 沙里昂催她快向前走时,她扭转头对那些影子说:“你们不走吗?”触媒圣徒觉得不安,想象着有成群结队的鬼魂在他们周围挤来挤去,他们那些听不见的脚步声正在这寂静的圣堂里大声地回荡。 曼居站在圣堂门口的阶梯附近,不耐烦地等着他们,手里拿着的武器瞄准了他们两个。在他身边,乔朗靠在一根柱子上,默默注视着,一眼看去,他虚弱得都要站不住了,更不用说战斗。只有沙里昂看得见在那幽黯双眼深处燃烧着的火焰,那不屈不挠的意志正在形,被锻造成了一把铁铸的剑。 “我们一起走。”曼居命令道,他用手中的武器对沙里昂和葛雯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到圣堂外边去,在他另一只手中拿着那个对讲机。“乔朗,我让触媒圣徒和你妻子走在我们中间,如果你有任何举动的话——无论是什么——那么他们之中必有一个立刻死掉。” “那个行刑官呢?”沙里昂站在阶梯上头犹豫地问道,满心希望时间就此停滞下来。 “你是问那堆灰烬?”曼居脸上带笑地指着祭石附近地上的那个大洞,大洞还冒着几缕烟。“我看,你再不用惧怕他什么了,神父。现在快走!”他用武器打了个手势。 别无他法,没有逃脱的希望了。沙里昂垂下头,把葛雯德琳拉近身旁,走了出去。走出圣堂的阴影时,外边的阳光刺得他眼都睁不开。葛雯把手放到眼睛上,无法看路,她在那九级台阶的上端绊了一下,沙里昂伸出手去扶住她,引领她一步步走。这样做的时候,他看到乔朗在他们前面下了阶梯。 乔朗浑身无力、走得很慢,他气喘得厉害,好似每呼吸一次就是一番挣扎。但是,沙里昂看见他的手紧握在闇黑之剑的剑柄上。 尽管曼居举止自持,但他显然也很紧张,他不时地推着沙里昂和葛雯,不耐烦地命令他们走快点,同时他也提防着乔朗,但曼居更多的注意力则集中在那个东西上。从沙里昂所能分辨出的曼居咒骂中,显然是因为它降落得不够快,跟不上魔法师的节奏,曼居恼怒地朝着那个对讲器大喊大叫起来。 微微转过身,显然是要看看他妻子怎么样了,乔朗目光灼灼地望着沙里昂,默默在说:“保持走在后方!”沙里昂内心所承受的痛苦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以致于快要达极限,每每在跨出一步之后,他几乎都要说声谢天谢地,可他也遵从了乔朗的命令,放慢了脚步——这是很容易就做得到的事,因为葛雯德琳正朦朦胧胧好奇地看着周围,完全就没注意这一切。曼居现在走在他们前面一、两步,他太专心于他那个有翅膀的怪物,而没注意到他们几乎已经停了下来,魔法师正要把那个对讲器举在嘴边说话,这时从对讲器里发出的声音打断了他。他吃了一惊,小声骂了一句,随即就飞快地转身,望向他身后的天空。 巨大的阴影在他们上空横扫而来,这是一对从爬虫般身体两侧长出的巨大羽翼影子留下的,行刑官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此时正站在祭石旁,他冷冷地命令那条龙发动进攻,于是那条龙向下直俯冲向那银色的动物,充满仇恨地尖叫着,它巨大爪状的脚伸出来攻击。 曼居手中的对讲器里传来走了样的呼叫声,随即,银色怪物做出躲避的动作,向旁边调转方向,极力躲开它的敌人。那龙的爪子痛击到银色翅膀的边,把那银色的怪物打得在空中翻滚,龙也跟着一起腾空到气流上面,转过身来进行第二次攻击。银色怪物差点撞上山腰,在最后一瞬间止住了自己,只见它从尾部喷出一柱火来,直直地从低处拉起。 龙又向它飞来,这次银色怪物做好了迎战准备,仅向那闪耀着绿色和金黄色光芒的敌人喷射出一束光,就把龙的翅膀尖烧着了。龙在剧痛和愤怒中惨叫,接着释放出烈火一般的呼吸,一团火球将银色怪物团团围住,从听讲器里传出的喊叫声变得凄厉、痛苦,然后沙里昂便什么也听不到了,因为,他的世界周围突然燃烧起熊熊大火。 一堵魔法火墙从岩石那边突然冒起,这是行刑官做的,火焰燃烧释放出绿色和金黄色的光芒,巨热烘烤着沙里昂的手和脸,那超热的空气灼烧着他的肺,他把葛雯德琳拉近身边,想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她,但她从他的手臂中挣脱出来。沙里昂因为刺眼的光亮和滚滚浓烟,无法看清她变成什么样子。 在他前面,从浓烟之中传来一声恐怖的叫声,沙里昂尽力躲开舔噬他脚边的火焰,极力想睁开满含泪水、刺痛的眼睛,看向那团浓烟,一个人影出现了——一个浑身浴火的人影!是曼居,他身上穿的那件灰色袍子燃烧着绿色的火焰,当他在极度的痛苦中四处拍打时,他的呼叫声甚是恐怖。触媒圣徒有一种隐隐约约、转眼即逝的印象,似乎看到魔法师大张的嘴巴、尖叫着的嘴巴,以及他脸上被烈火熏黑的肉,接着,魔法师就淹没消失在台阶上打旋的浓烟之中了。 下一个就是我了!沙里昂看着那绿色的火苗沿台阶而上蔓延向他时,心想道。正当此时,乔朗手中挥舞着那把闇黑之剑,一跃跳到沙里昂前面,站在他和火之间。 当乔朗举起剑时,火从那边岩石直扑向他手中的剑,沙里昂看到乔朗顷刻间被火焰包围了起来,但是那把剑却在拼命地吸收火焰。火灭了,随着绿色火苗的熄灭,闇黑之剑上的蓝色火焰燃烧得越来越旺,沙里昂看到那个行刑官就站在他们面前。 这个巫术士扔掉了他的铅弹武器,现在转而只凭他的魔法,闇黑之剑正十分迅速地吸干他的生命之力。但是他以前碰过这种情形,所以他知道会出现什么情况。巫术士抬起头看了看圣堂上空的山顶,并且打了个手势,应此命令,一块巨大的山石脱落下来,弹跳着奔下山腰,直直地飞向乔朗。 乔朗的注意力全放在巫术士身上,没注意他自身的危险。沙里昂根本就来不及提醒他,只能猛地腾起扑向乔朗,撞倒了他,于他们两个跌落台阶,乔朗手一松,闇黑之剑飞出手。 混乱中,沙里昂感到巨石撞击在台阶上,感到有石块砸到自己身上,感到头突然好生疼痛,然后他就消失在一片黑暗的汪洋之中…… 但是,我不能死。乔朗!我不能离开乔朗…… 沙里昂与黑暗搏斗,与巨痛搏斗,他睁开了眼睛,在他的视线里,圣堂在蠕动、在颤抖。他甩甩头想看清它,却突然痛得退缩下来,好像病得不轻。 他醉酒似的不停叫着“乔朗!”怀疑他朋友蒙难的恐惧超过了他的痛感,于是他抬起头,四下望去,发现他正躺在阶梯脚下,就在砸成碎块的巨石之中。乔朗躺在他附近,两眼紧闭,脸色苍白,身子平展,面色安详……终于平静了。 “永别了,我的儿子!”沙里昂低语。他一点也不悲伤,这样更好,如此要好得多。他伸出手来理理乱糟糟的黑发,在他的眼角处看到有动静。 那个行刑官出现了,就站在他们上面俯视着他们。在上方的某处,沙里昂听到一声爆炸,碎片从天空中掉落下来,他没理会它,瞥了一眼行刑官之后,他也不再注意敌人,触媒圣徒的手紧紧握住乔朗的手。杀了我吧。沙里昂心想。现在就杀了我吧,让这一切都迅速了结。 但是这个行刑官专心致志地研究了一番乔朗之后,转身离开了。沙里昂毫无兴趣地看着他的背影。这个巫术士完成了任务,要走了。触媒圣徒僵在那里,一阵恐惧的寒风吹走了他的疼痛,这个巫术士尚未完成他的任务呢!还没有!行刑者蹲下身来,拾起那把躺在台阶上,黑色的、没有生命的剑。 要是我发生了什么事,这把剑就交给你,你必须把这把闇黑之剑毁灭掉。 沙里昂就只有一件事可做了,这个触媒圣徒的脑袋悸动着,疼痛之中差点连祷词都记不住。他开始抽干巫术士身上的生命之力。 这举动全然是绝望至极的尝试。吸干生命之力是一个缓慢的过程,沙里昂暗暗希望那把闇黑之剑已经吸掉这个巫术士的大部分魔法,要是这样的话,触媒圣徒立刻就能废掉他。 这个巫术士立刻感觉到了触媒圣徒的进攻,他把剑扔在破烂不堪的台阶上,转而面对沙里昂。触媒圣徒看不见行刑官的脸,因为他身上穿的灰色长袍帽子遮住了它,但是沙里昂几乎能感觉到这个人在笑。沙里昂心知自己失败了,这个巫术士的生命之力仍然很强,他举起手,准备施咒,杀死触媒圣徒。 至少。沙里昂低下头祈祷。这最后的时刻会是瞬间即逝的。 一阵光亮闪过,刺得沙里昂睁不开眼,他听到嘶嘶作响的声音,并做好了准备,等候着那风暴似的大火,那最后的巨痛。 一阵痛苦与愤怒的沙哑叫嚣在他附近响起。 沙里昂大吃一惊,睁开了眼睛。那个巫术士站在他前面,但却没有看触媒圣徒,他飞转过身,面对一个新的敌人。 曼居躺在被大火烧过的圣堂阶梯上,他的身体被烧得很厉害。魔法师抬起一只血淋淋的、被烟火熏得黑漆漆的手,瞄准他的武器,向那个行刑官开了一枪。 与此同时,巫术士尖叫着骂了一句,冰刀从他的手指飞出,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飞越空中,刀身直插入曼居的身体里,把他的身体钉在阶梯上。魔法师一声没哼就倒下了,也许他已经死了。 突然,沙里昂感到有一股热流顺着他的脖子流淌下来,脑袋里的悸痛越来越厉害,头也越来越晕眩,一阵被染红的泪潮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几乎看不清那个行刑官戴了兜帽的头此时正转过来,再次面对着他的方向。 沙里昂毫无抵抗能力,他甚至无法继续抽干这人的魔法力,因为他自己就在意识的边缘上摇摇摆摆。他看着巫术士转身……然后看见行刑官的胸膛上穿了一个大洞,对方举手做了一个抽搐的动作,然后向前一头栽倒,脸扑在地上,死了。沙里昂没有了任何感觉,没有欢欣,也没有如释重负,只除了极度的痛苦和绝望。 他瘫倒在石子铺就的小路上,石头在他脸颊下冰凉冰凉的,沙里昂闭上了眼睛。他感觉自己在一片浓浓的雾气中迷失了方向,在悬崖边上跌跌撞撞、盲目地走着,心知只要走错一步路,就会使他跌入万丈深渊之中。朦胧中,他感到那只大手就在那儿,想要向他说明。 在他周围近处,在远处,在他上方,他都能听到,世界在灭亡。 “我永远都不会原谅祢,因为祢所做的这一切。”沙里昂轻声说道,推开那只大手,一脚跨过悬崖边缘。 那只手接住了他,轻轻把他托起。 第十二章 闇黑之剑的凯旋 “神父?”乔朗突然响起一阵危险的警觉,这感觉像锻铁的锤子敲击着他,使他无法安眠。他又回到铁匠铺里,正铸造那把闇黑之剑,沙里昂赋予了它生命之力。然而,突然一切都变了样,在他眼前,触媒圣徒变成了石头…… “神父!”乔朗大叫起来。 在他周围,一切都静悄悄的,一种可怕的、不自然的寂静,整个世界就像一个人屏住了呼吸,知道再也无法呼吸空气了。 乔朗抬眼看他上方那太阳高照、碧蓝如洗的天空,他记起自己是在哪里,但却一时想不起发生了什么事。他朦胧地记得一团熊熊燃烧的魔法大火,感到它炽热无比,然后他记得自己举起了闇黑之剑对准它,阻止它燃烧;他还听到葛雯的尖叫声,沙里昂的大声呼喊,然后一个重物从后面打中他,剑从他手里飞了出去……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沙里昂。”他口齿不清地叫道,想坐起来。“沙里昂,我——”转过身来,他看见了触媒圣徒。 沙里昂躺在一堆砸碎的石头中,满脸是灰尘,他头的一侧有个锯齿状划开的口子正流出鲜血,双眼紧闭,表情安详。他可能睡着了。 “神父?”乔朗叫他,轻轻抚摸他。 沙里昂的皮肤冰凉,脉搏虚弱而没有规律,脑袋受了伤,他急需救治。乔朗于是看看周围有什么东西可以盖住受伤的触媒圣徒,但他不由得停住了,两眼圆睁,被眼前的景象给惊呆。 那个行刑官的尸体躺在祭石附近石头铺成的小路上,背上有一个烧穿的大洞;曼居被烧黑的尸体蜷缩在圣堂的阶梯上,从他的尸体下流出的血淌成了两股小溪,汇集在一起,然后又分开,接着在下面的传送廊上形成了几汪小血池。 “葛雯?”他不安地叫了一声,顺着台阶向上面的圣堂望去,她的名字消失在他嘴里:圣堂的门廊被撞断了,被撞坏的银色攻击船的碎片,在破碎的石头间熠熠生光;攻击船飞行员的尸体从驾驶舱倒挂着,而那条龙扭曲的尸体在附近蜷缩成了一堆。 “葛雯!”乔朗这时大叫起来。他挣扎着站起身,恐惧反而给他带来了力量。他走上到处是砾石的台阶,嘴里呼唤着妻子的名字。 没有回应声。上了走廊,他试图推开一块残骸找她,害怕她被压在里面,突然,他一阵头昏,手臂一阵扭痛,提醒他自己受了重伤。他摇晃了一下,差点倒下。 远处一声爆炸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声音像是东西被包裹住的撞击声,穿破了他的绝望。转过身来,乔朗从山顶上向外望到下面的平原,好几百个金属表面,是在马理隆周围徐行的坦克反射了阳光,在那其间,白色的镭射火炮向那个魔法穹顶猛攻。他觉得他看见了——也许对于从这样远的距离来看,可能是他自己的想象——那些闪闪发光的宫殿水晶塔顶中有一个倒了下来。 在他周围的所有东西、所有人,都死了,现在,马理隆也将要灭亡,预言就要实现了。 “为什么我没死?”乔朗在极为痛苦之中大叫,心酸的眼泪刺痛了他的眼睛。然而,他突然眨眨眼,把眼泪挤了回去,又朝平原望去。“也许正是因为……”他嘴里喃喃着。 他会死的,但不是在这里,他要在马理隆的土地上、在战斗中死去,预言还没有完结。现在还没有。 他急忙四下搜寻,看到一块黑色的金属几乎是埋在砸碎的石头下,于是他咬紧牙关,顶住每挪一步引起的巨痛,穿过那个攻击船的残骸,走下台阶。那把闇黑之剑就躺在那个行刑官身边,行刑官的一只手伸向它,差点就要摸到它了。 乔朗躬身捡起那把剑,可是他的腿却支持不住,最后跪倒在剑的旁边。当他伸手出去时,他犹豫了。“我可以拯救他们,但是为了什么呢?就为这个?”他抬起头,满眼望去只有死亡。 他手中将握着整个世界的生死大权。乔朗又回头看看那把闇黑之剑,此刻太阳正照耀在它上面,但它并没有反射阳光,它的金属又黑又冷,像死了一样…… 于是,乔朗明白了。 到马理隆去,置它的敌人于死地,那才是完成了预言,那么这场战争将结束。但是,还会有另一场战争,甚至再另一场;恐惧与相互不信任将不断增加,每个世界将把自己与其他世界隔绝开来,最终,每个世界都将相信,生存下去的唯一方法,就是要将其他世界完全消灭干净。但它们却从未意识到,这样做的同时,它们也在毁灭自己。 “打开窗户,解救那里的众生!”从他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甜润的说话。 他转过身,看到葛雯德琳静静地坐在圣堂台阶上端的一堆残骸之中,她明亮的蓝眼睛正望着她的丈夫。在她眼里没有任何认出是他的迹象,但是,她的确是在对他说话。 “怎么样才能做到呢?”乔朗跪在他的剑旁,大声地问道。只见他把双臂伸向天空,沮丧地大声呼喊:“我要如何才能阻止这一切?请告诉我!”他的声音产生回音,围绕着圣堂的廊柱,从山那边不停回传过来,声音越传越响:“如何?”成千上万个亡灵们接过这声呼喊,每一声都比最小声的喁喁私语还要小。“如何才能呢?”葛雯德琳做了个要大家安静的手势,于是,回音静了下来,在这个世界上一切东西都安静了下来,等候着…… 葛雯德琳双手抱住膝盖,脸上挂着安详的微笑,打量她丈夫。那笑容刺痛了他的心,因为他看到她仍然不知道他是谁。 “把你从那个世界拿走的东西归还给它。”她说。 把你从那个世界拿走的东西归还给它。他看了看手中的剑。当然是那把闇黑之剑,是他用那个世界的石头锻造的。可是,他怎么归还它呢?他又没有熔炉把它融掉,他是可以把它扔到山峰上,但它只会落到下面的岩石里,躺在那儿直到某个人发现它。 如何眼睛望向祭石,第一次仔细地研究着它,乔朗意识到曼居刚才怀疑它——是用黑暗之石制成的。 当他转过身来看葛雯时,看见她在对他微笑。 “未来将会如何?”他问道。 “一切将会结束。”她说。“然后,一切将重新开始。”他点了点头,认为自己已经明白了。于是他拿起剑,走到沙里昂那边去。他跪在触媒圣徒身旁,吻了吻他温和慈祥的脸庞。 “再见了,我的朋友……我的父亲。”他轻声说道。 他注意到自己,奇怪地感觉自己不再感到虚弱,疼痛也消失了。他站起身来,迈着坚定不移的步伐,向祭石走去。 在他向祭石走过去的时候,他举起了手中的剑,剑身开始燃烧起蓝色的火焰。祭石也回应了,九大支派的符号开始闪耀蓝白相间的光,他抚摸每一个刻划在岩石里的符号,手指寻着它们的轨迹:大地、大气、火与水;时空、灵界和暗影;生命与死亡。 他转过身来面对他的妻子,伸出他的双手,说道:“你要不要过来和我站在一起?” 也许他应该邀请她和他一起跳舞。“当然!”她爽朗一笑回答道。于是她跳起来,轻快地跑下台阶,她的长裙拖带了地上的血迹。 在她越走越近时,他看到她的目光好奇地盯住他受伤的手臂,她蓝色的眼睛掠过沙里昂,然后掠过那个死去的行刑官,再掠过辛金尸体。一阵悲伤、迷惑不解的奇怪阴云笼罩住她的脸庞。她回过头来看着乔朗,伸出手,用指尖碰碰他被血水浸透的衣袖。他瑟缩了一下,她也就立刻把手移开,放到身后去,害羞地盯着他望。 “你没有弄疼我,至少没有弄疼我的手臂。”他补充了一句,因为他知道她一定是看到了他脸上的疼痛表情。“我记起了……很久以前,你第一次像刚才那样碰我的时候。”他两眼搜寻地盯着她看。“他们是不是真的在死亡中找到了和平安宁?他们幸福吗?” “他们会的,当你使他们解脱以后。”她答道。 这不是他想要的回答,但他很快意识到,是他没有问自己心里面所想的问题。我在死亡中会找到和平安宁吗?我还能再找到你吗?他意识到他永远都不能问这个问题,因为这对她没有任何意义。 她满怀期待地望着他。“他们在等待你。”她说,清脆的声音中有一丝不耐烦。 等待……似乎整个世界都在等待着,也许是自他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在等待了。 他转过身背对着她,乔朗用两只手握住了闇黑之剑的剑柄,他将剑高举过头,双脚在死寂的花园土壤上稳稳地站好。只见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然后——用尽全身力量——把闇黑之剑深深地插入祭石的心脏。 闇黑之剑很轻易就劈进那块岩石里去了,不费力气得让他吃惊。祭石散发出耀眼的蓝白色光芒,并且开始震动。乔朗的感觉到双手下的震动,就好像是他把剑刺进了血肉之躯。震动越来越大,从祭石处不断扩大,传得越来越远。 在他的脚下,山也开始摇晃起来,地面开始颤抖,一起一伏,就像一个有生命的东西正在分裂。圣堂从地基开始摇摇欲坠,地面上的裂缝使墙壁裂开,屋顶掉了进去。乔朗站不稳,倒在地上手脚趴地,葛雯德琳蹲伏在他附近,瞪大眼睛,迷惑不解地盯着周围看。 突然,地动山摇止住了,一切又恢复静止不动,祭石发出的光亮也消失了。石头周围的一切似乎没有什么变化,除了那把闇黑之剑不见了之外——闇黑之剑踪迹全无。 乔朗拼命想站起来,但是他太虚弱了,似乎那把剑——带走了它最后一个牺牲者——从他身体里吸走了他的生命力。乔朗疲倦地靠在祭石上,向外面的平原上望去,心里模糊模糊在想:为什么还是中午,天就要黑了。 也许是他自己眼力不行了,这是死亡阴影的前兆。乔朗急速地眨眨眼,阴影并未消除,然后他两眼紧盯住天空看,才意识到不是他的眼力衰退,而是天色真的越变越黑。 但那是怎样一种古怪、令人不安的黑暗哪!这黑暗是从地面涌起,迅速铺展开来,就如同迅速漫溢的海潮,与仍在高空照耀的太阳一争高下。在这场诡谲的光明与黑暗斗争中,物体都以非自然的清晰显现出来,每一根线条都把物体的轮廓清晰地描绘出来;每一棵死掉的植物茎干都染上了深红色的光辉,使得它们看上去就像是活着的;小径上点点血迹散发出耀眼的红光,触媒圣徒满头的银色发丝、他脸上的每一道线条,和他畸形双手的手指在乔朗眼里是如此清晰,以致他想,要是在天国里一定也能看得见。 因此,天国也能看得见进攻的坦克那闪耀的光亮,那些防御的男巫术士们发出吱吱的闪电霹雳。随着黑暗越来越黑,风也开始吹了起来,乔朗看到马理隆周围的战火越烧越猛烈。 乔朗抬头望向天国,想看看有没有人在观看,他看见了天黑的原因。太阳正在消失,这是日蚀,他以前也看过的。沙里昂曾经向他解释过原因,是月亮在穿过辛姆哈伦和太阳之间时,将月亮的影子投射在这个世界上了。但是,乔朗从未见过像这样的日蚀,月亮将太阳全部遮蔽住,完全吃掉了太阳,月亮不满足一口只咬掉一点地吃,而是整块整块地大嚼特嚼,不留一点碎屑。 黑暗越来越浓,在世界的边缘、沿着地平线处,黑夜沉沉,星星开始露了出来,一会儿闪烁着光芒,一会儿又消失进另一个黑暗,比黑夜还黑,把它们全都吞没。在这黑暗的边缘,闪电不停地闪烁,雷声也在大地上席卷而过。 天空越来越黑,阴影在乔朗周围慢慢升起,在山峰上还有点亮光——只有一块阳光还照在他们身上,死死拽住生命不放。乔朗看着黑暗从下面的土地升起,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他和葛雯在黑暗的海洋上飘流。 然而,黑暗最终也必会占领他们,那风起云涌的风暴和将要来临的大海,正力图倾覆他们那脆弱的小船。乔朗身体中有一部分感到害怕,一部分请求他找一个遮蔽处躲避那即将到来的暴风雨。他也知道自己应该找一个躲避的地方,但是他动弹不了。这就像是沉睡中那样麻木而又失去知觉,他仔细观察着在梦中发生的一切,他不再感觉疼痛,手臂也没有了感觉,他的右手似乎是长在其他人的身上了。 风越来越紧迫,从四面八方抽打着他的身体,小小的岩石块扎进他的肉里噬咬着他,葛雯德琳的金发像一团明亮的云彩包裹住她。 乔朗把他妻子拉近些,她靠在他身旁,他们躲在祭石所提供的避风港里。她并不害怕,而是满怀期待地瞪大双眼,望向那不断逼近的暴风雨,眼里倒映着那吱吱出声的闪电,双唇微张着,似在吸饮呼啸着的风。 因为她不害怕,乔朗内心里最后那些恐惧也远离了他。现在他再也看不见马理隆了,只有一小片阳光照射着山峰,世界上其余的地方都处于黑暗之中。 那垂死的光亮柔和地照在沙里昂平和的脸庞上,像天主教的祝福式一般轻抚着他。然后,黑暗也覆盖了他,最后一丝光线在葛雯德琳的头发上形成了一个光晕,乔朗两眼一直盯住她,他知道自己将带着她这个模样的印象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并且在另一个世界里保存好这个印象。在那儿,她就会认出他来了,在那儿,她就会叫他的名字了。 黑暗越逼越近。乔朗只看得见葛雯,而她那双明亮的双眼瞪大着,望向那即将来临的暴风雨。他仔细研究她的脸时,注意到那张脸已经变了,面部的表情很平静,没有丝毫畏惧。在这之前,那是濒临疯狂前的平静,现在的平静则是,在很久以前他自认孤独、默默无闻时,那个曾经看入他眼里的女孩,漂亮的脸上所呈现的那种平静,是那个向他伸出爱与信任之手的女人,漂亮脸上所呈现的平静。 “请跟我来。”他轻声地说着那时他对她说的话。 葛雯德琳将蓝色的眼睛转向他,黑暗在乔朗身旁越聚越浓,似乎,太阳只照在她的眼睛里。 “我愿意跟你去,乔朗。”她满含泪水地对他微笑说道。“我愿意跟你去,我的丈夫,因为我现在自由了——随着死去之人获得了自由,魔法最终获得自由!”她伸出双手,将他抱到怀里,紧紧地拥住他,将他的头环抱在心口上。轻轻地,她用手抚平他的头发,将双唇轻压在他的额头上。他双眼紧闭,而她向他弯下腰来,护住他。 太阳完全消失,黑暗将他们吞没,而那可怕的暴风雨也终于向那个世界袭来。 第十三章 挽歌 在强风劲吹之下,边界上的看守者一个一个地被吹翻,滚落下来。那禁锢他们的符咒——其中有的被禁锢了好几个世纪——如同他们粉碎的石头身体一样,被破除了。最后掉下来的那一个,也就是坚持抵抗暴风雨直到最后的那个,是一座手握成拳头的雕像。 在那些最古老的橡树被连根拔起,像细枝嫩芽地倒在地上遍地皆是之后,过了很久;在那如潮的海浪冲刷着海岸之后,过了很久;在那些城墙被炮火轰成齑粉,并燃起熊熊大火之后,过了很久;在马理隆作战的各路军队溃不成军、四下逃窜之后,过了很久;这个雕像勇敢地迎着暴风雨,并且——要是有人在附近的话——他们可能会听到空荡荡的笑声。 一次又一次,狂风抽打着它,沙子叮咬着它的石肉,闪电在它上方炸响,雷鸣用它强劲有力的拳头如锤般敲打在它身上。终于,在那黑暗处于最黑暗之时,它倒下了;撞到岸边,石头砸得粉碎,变成许许多多数不清的小碎片,被呼啸的风兴高采烈地卷起,播撒在那片土地上。 触媒圣徒的灵魂获得了解放,他也加入辛姆哈伦的亡灵队伍之中,用他没有视力的眼睛,观看着这一切结束。 狂风暴雨肆虐了整整一天一夜,然后,当整个世界被风吹刮干净、被火烧干净、被水冲洗干净以后,暴风雨才停止下来。 一切都是那么安静,一切都静止不动。 没有东西动,没有东西能动弹。 魔法的泉源枯竭了。 尾声 马理隆里最后的居民簇拥在他们破损的城门阴影下,他们仅有的那点财产被粗糙地打成一个个包袱,堆放在他们身边。他们排成一队,等候着。 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默默无言地等候在那里。法师们失去了法术,被迫走在地上,走在感觉笨重的尸体中间,没有了生命之力令他们感到一切都很难控制,连说话的力量也所剩无几,他们也没有什么令人鼓舞、令人不绝望的事可谈。 偶尔有婴儿会啼哭几声,然后就能听到母亲轻哄孩子的声音。有一会儿,三个年幼无知、不懂世间发生何事的小男孩在铺满砾石的街道上玩打仗游戏,互相砸小石头,高兴得大喊大叫。他们的声音在这条毫无生气的大街上来回震荡,听起来既刺耳又令人烦躁不安。其他人在队伍里或站或坐,闷闷不乐地看着他们。三个孩子的父亲厉声喝斥了他们一句,止住了他们的游戏,那个父亲斥责的语调无情地抽打孩子们的天真无瑕,给他们留下了永远无法忘记的创伤。 大街上重回静默,那一队人重新又回到难捱的、无穷无尽的等待,大多数人想尽量躲在城墙的阴影底下,尽管空气很寒冷——尤其是对那些从不知道什么是冬天的马理隆人民来说——但是太阳却毫不留情地直射在他们身上。他们过去已习惯那个温和地、彬彬有礼地在马理隆上空照耀了好几个世纪的太阳,因而对于这个陌生的、怒火中烧的太阳感到害怕。可是,尽管这明晃晃的太阳光令人难以忍受,但是若有任何阴影使天空变黑,人们就会充满恐惧、忧心忡忡地抬头张望。令人恐惧的暴风雨——在此之前,这个世界上从未见过像这样的暴风雨——开始周期性地蹂躏这片土地。 在这些排成一长队人们中间,不时会间隔立着一些长着银色皮肤和金属脑袋、模样奇怪的人类,他们站在那里守卫着,严密监视那些法师们。在那些守卫的手里都握着金属装置,马理隆的人们都知道这些装置会发射出一束光,可以使一个人进入失去知觉的沉睡之中,或是进入更深沉的、没有梦幻的死亡。法师们或是小心谨慎地将眼睛避开那些样子古怪的人类,或是,当他们的确要看这些人时,则是匆匆地、偷偷摸摸地、充满仇恨和恐惧地瞥上两眼。 对于那些样子古怪的人类,尽管他们忠于职守,但是他们看上去并不紧张,或是有什么不安适。他们正守卫的这些法师多半是中下层的工人家庭,而这些人被认为是不具危险的,这与那一长队身着黑色长袍,正走上街道的巫术士有很大区别。他们的兜帽都取下歪在一边,脸上毫无表情,面色严厉,走在街上时头也低垂着;在他们褴褛的黑袍长袖下隐隐闪现钢手铐的反光,他们一步一挪地走着,脚踝处也戴上了脚镣。这些巫术士和女巫术士们有重兵看守,那些样子古怪的人几乎是二对一地监视着他们,严密监视,并且神情紧张地注视着每一个巫术士或是女巫术士,哪怕是一只手稍微动一下,都会被制止。 这些杜克锡司的囚犯们被推着迅速走出大门,当他们经过那些排队等候的马理隆人们身旁时,那些人几乎都没看他们一眼;马理隆的人们被自己的悲惨境地包裹着,因而对于他人的悲惨也就毫无同情心了。 这种漠不关心也同样用在一个正被抬在担架上,走出破损大门的人身上。这是一个又胖又大的男人,由六个在重压之下汗流浃背、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的触媒圣徒抬着。尽管他病得很重,走不了路,但是他仍庄重地穿着施行职务时的大红色长袍,头上端端正正地戴着他的主教冠,他甚至尽力抬起右手,把它伸出去在他经过的人们头上施福。有少数人低下头,或是脱下帽子,但大部分人则是在无声的绝望之中,看着他们的主教离开了这座城市。 有几个大学生正站在大城门边上,向外面的平原窥探,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在学生中流传说,那些巫术士将被处死。被俘的、着黑袍的杜克锡司被装进其中一个银色躯体里,那座躯体与大主教凡亚那些可怜的随从站在一起。当看到那些囚犯没有被排成一排烧死,大学生们有些失望地贴着掉着粉末、烧得黑漆漆的城墙懒散地走去,嘴里还嘟嘟哝哝地咒着那些卫兵,小声嘀咕着反抗的计划,而这些计划永远都不会有结果。 马理隆上其余的人都扭头不看狂风肆虐的平原。在上个星期,这已经是人们太熟悉的场景了——被那些样子古怪的人称为“气船”的巨大银色身体怪物,张开它们的大嘴,将成千上万的人们吞进肚里,然后飞升到空中,消失在天国里。人们害怕很快就会轮到他们走进那些怪物的肚子里了。 人们一次又一次地被告知,带走他们不是让他们去死的,而是重新安置他们,把他们从一个现在已经不安全的世界搬迁走。他们甚至还能——透过某种用黑暗工艺制造出来的对讲装置——与他们已经迁居到另一个“美好新世界”的亲戚朋友们谈话,但他们仍然是蜷缩在被打得稀烂的城市里,等候他们最后的痛苦时刻到来。尽管很少有人在看到一片废墟的马理隆时能够不泪水盈眶,但他们都拼命搜寻记忆,尽可能紧紧抓住记忆不放。 整个街道在主教离开后就空无一人了,人群开始四处骚动,期待着轮到他们离开。人们收拾好他们的包裹,有的则四处找他们的孩子。当有个人从银色怪物中走出来,穿过大平原走向马理隆时,人群中,尤其是一旁观看的大学生中,开始议论纷纷。那个人越走越近,而那些学生们看到那只是个触媒圣徒就失去了兴趣。这是个弯腰驼背的中年男人,身上穿的褐色长袍对于他的身高来说太短了,因而露出他瘦骨嶙峋的脚踝。 当这个触媒圣徒正要走进大门时,一个模样奇怪的银色皮肤人叫住了他,那个触媒圣徒指了指一个重兵把守的男人,这个人一直都是与其他人隔离开的。就像那些杜克锡司一样,这个人的双手也戴着手铐,但他没穿黑色长袍,他穿的是天鹅绒与丝绸衣服。曾经,这些衣服显示出华丽与富有,现在被撕破了,并且又臭又脏,上面还沾染了血迹。 卫兵点了点头,然后那个触媒圣徒走进了城门,径自朝那个人走去,而那个人并没有注意到他。这个囚犯的头是低着的,两眼紧盯着地上,满脸显示出如此深重痛苦的绝望,以致于旁边排成一队的人们看见他时都充满了同情与尊敬;他们在他身上得到了安慰,知道他与他们一样悲哀。 “殿下。”触媒圣徒轻轻地说了一句,走上前,站到他身边。 加洛德王子抬起头来,看了看那个触媒圣徒,脸上露出认出他的惨淡笑容。“沙里昂神父,我一直在纳闷你到哪里去了。”他看了看触媒圣徒包扎整洁的头。“我害怕也许你的伤——” “不会,我很好。”沙里昂说道,伸出手来摸摸绷带,又稍稍咧了一下嘴巴。“一会儿疼一会儿又不疼的,但这正是意料中的事。他们告诉我,这称为‘脑震荡’。我一直在飞船上的治疗室里,但是现在要来看看我们的小病人了。” “怎么样了?”加洛德笑容消逝,表情严肃地问道。 “他情况在好转……最后,终于。”沙里昂叹了口气。“我整个晚上差不多都和他在一起,我们差点就要失去他了,但最后我们还是劝服他接受那些……他们那类医生提供的治疗。”他对着那些怪模怪样的人做了个手势。“自从塞尔达拉失去魔法力以后,莫西亚终于肯听我劝了,最后他还是接受了他们的帮助,他会活下来的。现在我让塞缪尔斯勋爵和夫人照看他,我则来向您报告。” 加洛德王子的面色变得越来越青。“我不责备他,要是我,我是不会接受他们的治疗的。”他痛苦地发誓。“我很快就会死的!”愤怒的泪水充满了他的眼睛,他摇了摇戴着手铐的双手,拳头紧握,腕关节拉紧了他的刑具。有一个卫兵看见了,厉声喝了一句什么东西,透过金属头盔,那句话带着机械声,所以听起来不像是人说的话。 “我很快就会死的!”加洛德声音哽咽地又说了一遍,两眼盯着卫兵。 沙里昂把手放在王子的手臂上,正要说些什么他能说得出的安慰话,这时,在等候的人群中一阵骚动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也引起了那个卫兵的注意。 有三个人在马理隆那破烂不堪的大街上走着,他们在将街道弄得混乱不堪的砾石间迂回,经过仍然在闷烧的、被火熏得乌黑的圣林树木,向城门走来。这三个人中有一个——身材矮小、肌肉结实的人,穿着素色整洁的制服——并不去注意那一片废墟,而是以一个司空见惯这种场面的严肃表情走过,但是,那两个陪同他一起走的人却显露出被深深打动,并且为之悲哀。 但至少有一个人很特别:是一个金发女人,长着一副温柔而又可爱面容的女人,她一会指这一会儿指那,小声地跟她的同伴说着什么,一边摇摇头,好像是在回忆什么快乐的时光。那个同伴是一个黑发男人,穿着白色长袍,右手吊在绷带里,正弯下腰来听她说。这个男人的脸虽然严肃而又阴沉,但显示出深深的、无人能知晓的悲哀。 有一个在旁边观看的人看得到、理解得到这男人的感受——沙里昂赶忙用手擦擦眼睛。 这三个人由至少十二个银皮肤、荷枪实弹的人陪着走,而这些人的眼睛和武器都瞄准着人群。 马理隆人民在沉默中爆发了,人们都踮起脚尖,朝着那个穿白袍的人挥拳头。他们高声叫骂着,嘴里威胁着,并开始扔石块。人们冲出队伍,想攻击那个人。银色皮肤的人把他们的司令官还有那个男人及女人团团围住,其他卫兵则将那些言行最为激烈的攻击者推回墙边,或是把令人睁不开眼的光束照在他们身上,迫使他们把腰弯到地上。最猛烈的人被拘禁起来,推拉着关进在守城法师的门卫残余之处所设置的一个临时禁闭室。 那个黑发白袍男人并没有显出生气或害怕,他甚至还阻止一个卫兵去抓一个冲出人群向他本人吐口水的年轻女人。他的担忧显然是放在那个金发女人身上的,因为他以手臂将她围住,紧紧搂着她,保护她。她虽然面色苍白,但却镇静自若,并且充满悲悯地看着这些人,她一直都试图对人们说点什么安慰的话。 在这三个人沿着城门附近排成一队的人群走过去时,人群中不停有人叫骂和扔石块,骂声震天,诅咒与威胁也充满恶毒与丑恶。加洛德王子皱起眉毛看着神父沙里昂,触媒圣徒的面色苍白没有血色,全身不停地抖动。 “我为你不得不看到这一切感到难过,神父。”加洛德突然说道,怒视着那个身穿白袍的男人。“但是他不该来这里,是他自己招致这一切的。”沙里昂一言不发,心知他说不出任何可以减轻王子痛苦愤怒的言语,他的心因悲哀而疼痛起来——他为这里的人们、为王子,也为乔朗感到悲哀。 波利斯少校厉喝一声命令,卫兵们开始把人群驱赶出城门,赶往等候在那里的气船集合地。这个命令起了恢复秩序的作用,人们被迫开始收拾他们的财产,一个接一个慢慢地走出他们这座城市的废墟。他们一边离开,一边还对乔朗投去仇恨的目光,叫骂最后一声诅咒,挥动紧握的拳头。 乔朗没有停步,在葛雯德琳和波利斯少校的陪同及卫兵的包围之下,他似乎对人们充满仇恨的叫骂充耳不闻。他的面部表情如此之冷漠,就好像是用石头刻出来的,但是沙里昂——这个十分了解这张脸的人——却看到燃烧在那双褐色眼睛里的深深痛苦,乔朗双颊的肌肉紧绷着,抑制住痛苦。 “要是他将和我们一起走的话,我就拒绝离开!随便你怎么处置我!”当这三个人走到加洛德附近时,加洛德对少校严厉地说道。 王子挺起身,站得又高又直,将他那双戴了手铐的双手放到前面,脸上带着严肃高贵的神情,就好像他戴的不是沉重的钢刑具,而是什么珍贵的珠宝手链。王子向乔朗投去一眼阴沉沉的目光——这一眼之中是那么充分表达了王子所有的蔑视、愤恨,这比任何最恶毒的咒骂都要厉害、比最锋利的石头更能砍进乔朗的血肉中。 没有畏缩,他毫不避讳地迎着加洛德的目光,带着承受了悲哀锻打的骄傲看着他。 看着加洛德和乔朗这两个人,沙里昂回想起他们初次见面时的情景,那些景象依然历历在目,当时王子误以为这个年轻人是个土匪,而把他抓了起来关进监狱,那时在乔朗的肩膀上也显示出同样的骄傲、同样的高贵神情。但现在,曾经燃烧在这孩子眼里的狂傲不羁与公然蔑视的火焰熄灭了,剩下的只是悲痛与哀伤的灰烬。 也许在王子内心激起了相同的回忆,又或许是乔朗那坚定不移、毫不退缩,没有愧疚、没有歉意的目光迎向他,最后王子先移开了他的眼睛,脸跟着就红了起来。他越过马理隆这座废墟向外望去,看到外面那被暴风雨肆虐过的土地。 波利斯少校用他自己的语言说了一段话,乔朗听着他说完,然后转过身来把这些话翻译给加洛德听。 “殿下。”乔朗开始说话。 加洛德鼻子一哼,尖刻地说:“不是你的殿下!说‘囚犯’才对!” “殿下——”乔朗又叫了一声,这次又是加洛德先软化下来,因为他听到在这个词中蕴含着深厚的尊敬和更深重的悲哀,是那种失去了什么珍贵的东西,永远也得不回来的悲痛。王子没有看他,继续望着外面的远处,然而,他的眼睛迅速地眨了几下,并将嘴唇紧紧抿住,显然是在将他的自尊不允许的眼泪吞进肚子里。 “——波利斯少校向您表示他的愿望,但愿您能考虑作为他的宾客,登上那条船。”乔朗说道。“他说,若能与像您这样一个勇敢、高贵的战士分享他的座舱,那将是他的荣幸。他还希望您能恩赐他这份荣幸,与他共同度过那漫长的旅途时间,教导他更多关于我们的人民的事——” “我们的人民?”加洛德的嘴唇噘了起来。 “——以及我们的生活方式及习俗,这样当你们到达目的地时,他能够提供他们更好的服务。”乔朗说道,不理会他的中途打断。 “你意思是说,当我们到达奴隶集中营时!”加洛德冲口而出。“而且是我们当中的一部分人!”他尖酸地加了一句,把头扭到一边不看乔朗。“我猜想,卖国贼,你就可以回到你的朋友们那里去了——”显然,波利斯少校听明白加洛德那些尖刻的话语。他摇摇头,表示对一个明显的误解觉得遗憾,于是他对乔朗说了点什么,然后打了个手势,招来一个卫兵打开手铐。 加洛德猛地把手往回一抽,断然拒绝让他开锁,愤怒地说:“我的人民被铐住多久,我也会铐住多久!” “殿下。”神父沙里昂插嘴进言,说话时压低了嗓门,但却坚定。“我请您记住,既然现在您父亲已故,您就是人民的领袖,人民把他们的信任都放在您身上了,并且把您视为他们流放中的领袖。您要时刻把他们的最大利益放在心中,您不能老记着仇恨,那于事无补,相反地却会助长更多的仇恨,把我们带回到这个——”触媒圣徒用他那变形的手做了一个姿势,指了指周围这一片废墟。 加洛德王子内心正进行一场激烈的斗争,站在他身边的沙里昂都能感觉到他强壮的身体在颤抖,看到他骄傲的嘴唇歙动,他正斗争着要战胜自己的自尊心、愤怒与痛苦。 “我知道我不大懂政治,殿下。”沙里昂继续说道。“但我是以一个自己遭受了许多痛苦,也看见别人遭受过许多痛苦的立场对您说这些,我希望这种折磨尽早结束。并且,您还记得吧,我正尽自己——受您的邀请——以一个顾问之所能。我知道,我是一个不合格的替代品,代替不了那个在临终把我推荐给您的智者,但我相信,拉迪索维克枢机也会向您提供相同的建议。” 加洛德低下头,泪水不知不觉地止不住往下流。他咬住嘴唇,既不能也不愿回答。波利斯少校焦急地看着他,又对乔朗说起话来,从他的声调中可看出他所说的一切既真实又诚恳。 乔朗一边听,一边点头,一边翻译:“少校再次向您发誓,我们的人民不是奴隶,您将被送往新安置营区,在那里,您将会适应那儿生活的新世界。最后,要是认为明智可行,您可以到您愿意去的地方,住在愿意住的任何地方,以您认为合适的任何方式生活。当然,只有一个限制——那就是不要再回到这个世界来。这全是为您自身的利益着想,这块土地上频繁出现的暴风雨以及猛烈的性质,使得它实际上已不可能适合任何人在此居住了。”听到这句话,沙里昂觉得自己看到葛雯德琳忧伤地笑了笑,更靠紧她丈夫。乔朗继续说话时,围住她的手臂搂得更紧,而他坚定而又毫不退缩的目光一刻也没有从加洛德的脸上移开。 “尽管您的魔法能力现在似乎没有了,这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不再有一个集中魔法的中心,来世之境聪明的统治者知道,到时候,魔法力会回到你身上的。既然魔法再次在整个宇宙中弥散开来,他们认为,你的能力一定能找到某种方法,让它们成长得跟古代时一样强大,我们的人民可以成为来世之境的巨大宝贵财富。” “我们也可能成为巨大的危险。”加洛德阴沉地说了一句。 波利斯少校用宣告的手势加强语气,回答了他的话。 “少校表示这一切都是真的。”乔朗说道。“他知道,滥用权力且企图为自己的个人私利而使用权力是某些人的本性,像曼居那个魔法师就是这样的人,但他也知道,有人为了人民的利益而牺牲他们自己,他们为了让这个世界——所有的世界——变得更好而鞠躬尽瘁,这也是他们的本性。”似乎此时沙里昂本来想说话,但是乔朗看了他一眼,摇摇头,继续说道: “少校接到消息,其他与曼居合谋的魔法师并没有因他们的主谋已死,或是因他要将他们全部出卖的事实而住手,他们逃到秘密的地方躲藏了起来,并且正谋划着。现在魔法既已回到宇宙之中,他们将利用因此而重新获得的力量继续战斗。” “詹姆斯·波利斯并没有说,但我要加上一句。”乔朗平静地说道。“在某种程度上,这些邪恶的法师的产生我们有一定责任,因为正是我们把他们从社会里铸造了出来,当然,在外面那儿的法师会视您及所有像您一样的人为威胁,因此他们会采取一切行动要消灭您,来世之境的统治者们希望我们的人民能帮助他们找到这些人,并将之消灭干净。” “当然,殿下。”沙里昂说时带点善意的讽刺。“在我们当中有许多像大主教凡亚那样的人,他们毫无疑问将尽快且非常成功地建立他们自己控制新世界的政权。所以,我们也需要强大有力和令人尊敬的人,像您和波利斯少校这样的人,一同携手,你们一定能够取得许多好成就。” 葛雯德琳向前迈了一步,温柔的手放在加洛德的手臂上,说道:“仇恨是有毒的土壤,在那上面什么也生长不出来,一棵大树无论有多强壮,种植在这样的土壤里,必定会枯死。”加洛德眉头皱着,眼睛直视前方,面部的表情既严肃又苛刻,少校又打手势叫人打开手铐,卫兵也再次走向前,王子仍然把手紧靠在身边,将它们掩在他那身撕破的、血迹斑斑的长袍里。然后,慢慢地,不情愿地,他伸出双手,卫兵取掉手铐,加洛德那骄傲的目光才不情愿地转过来望向波利斯少校。 尽管这个矮壮的少校甚至还没有加洛德的胸脯高,但他的肩膀却与王子的一样宽厚。这两个男人年纪差不多,都在三十岁上下,尽管其中一个穿的是红色天鹅绒,外罩丝马甲,穿着紧身裤,另一个穿的是黄褐色卡其布制服,但在他们俩之间有着极为相似之处,这显示在他们各自笔直的站姿里,显示在他们真诚和直爽的举止中。 “我将接受您提出的条件,波利斯少校。”加洛德生硬地说道。“我将尽我所能帮助您……来了解我的人民。并且,反过来,我……也会……”他吞了一口口水,又继续生硬地说道:“学说你们的语言,但是,我还有个条件。”波利斯少校认真地听着,脸上稍稍有点阴沉。 “第一,要准许我的顾问,神父沙里昂,留在我的身边。”加洛德严肃地看着沙里昂。“要是您愿意的话,神父?” “谢谢您,殿下。”沙里昂直接了当地说道。 再没有比这更容易安排的事了,波利斯少校原先正要向王子提出这个建议。 “第二,我的人民身上戴着的锁链和手铐都必须取掉。”加洛德语气坚定地说道。“我会跟他们谈话。”看见少校眉头皱起,王子加了一句。“并且,我在此发誓——如果我们真的受到像您所说的那样的礼遇,我们就不会给您和您的统治者们带来任何令人震惊的事。我还要求允许我们暂时地自己管理自己。”波利斯少校犹豫了一会儿之后,点了点头,又对乔朗说话。 “他本人同意了。”乔朗说。“但是他不能代表他的上司们同意,不过他相信,你们两个一起合作,一定能说服来世之境的统治者,这是对所有关系人均为最佳利益的事。” “先生,请,伸出您的手,来吧?”詹姆斯·波利斯少校绞着舌头,结结巴巴地用加洛德的语言说出这些词语来。他伸出手。 慢慢地,加洛德伸出了他的手,在他这么做时,手腕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手铐留下的痕迹。他曾经经历过的极度痛苦仍记忆犹新,因此,加洛德迟疑了一会,手也颤动了起来,看上去是要拒绝接受少校的礼遇。沙里昂在一旁屏住了呼吸,心里暗自祈祷。 加洛德的嘴唇抿成了一条平直、坚定的线,他拉下衬衣那褴褛的衣袖,盖住了他的伤疤,然后伸手接住了少校的手,詹姆斯·波利斯也紧紧抓住加洛德的手,嘴角上挂着微笑。 葛雯德琳低下头,倾听只有她能听得到的声音,然后微笑着望着他们俩。“亡灵们对我说,你们今天所缔结的友谊将成为来世之境历史上的一个传奇。以后还有很多传奇故事,是出自你们各自的意愿,在给你们的宇宙带来秩序的斗争中,为他人奉献自己的生命。可是,正如‘善’可能会随着魔法的回归而发展壮大,‘恶’也可能会随之成长,甚至很可能会超出你们所能想象。但只要你们互相之间有信心,并且对艾敏有信心。”她看了一下神父沙里昂。“你们就一定会取得胜利。”波利斯少校因感到自己在接受亡灵们指教,而觉得尴尬,和似乎有点儿狼狈。他赶忙清清嗓子,大声对卫兵们发号施令。他在向王子、神父沙里昂,以及最后一位——但却是最受尊敬的一位——乔朗打了招呼之后,就转身离开,踏着步子去执行其他职责了。 加洛德看着他离去,显然对他握手的力度和笔直的军人姿势留下了良好印象,王子微微一笑,然而,当看到乔朗正看着自己时,笑容消失了。 王子看到乔朗要对自己说话,做了一个愤怒而又猛烈的动作,止住了乔朗。 “我们之间无话可说。”王子冷漠的眼睛盯在乔朗肩膀上方的某处。“你答应过我,你有力量拯救我们的世界,但是你没有这么做,相反的,你却故意毁灭了它。得了,我知道!”看到沙里昂试图插进来,王子急忙抢在前面说道:“我听说过你的原因了!神父沙里昂解释过你为什么要做出把魔法释放到宇宙中的原因。也许,很久以后我会明白吧,但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的,乔朗,永远都不!”加洛德王子冷冷地向葛雯德琳鞠了一个躬,转身抬脚就走,要不是乔朗抓住了他,他就已经走掉了。 “殿下,听我说,我不乞求您的宽恕。”乔朗说话的时候,看见王子的脸变得冷淡而又坚决。“我都觉得难以饶恕自己,似乎那个预言实现了,是不是我命中注定要这么做的?或是我还有其他选择?我相信自己是可以做选择的,正如其他人一样。但这正是因为我们大家都做出的各种选择,才造成了这一切的发生。您看,我终于理解了,预言不像一个警告,虽然我们常常会忽视掉它。要是恐惧没有战胜爱心与同情心,那么我会发生什么事?这个世界又会发生什么事呢?如果我的父亲没有抛弃我而是把我带在他们身边,又会发生什么呢?如果我听了沙里昂的劝说,毁了那把闇黑之剑,而不是用它来追求权力,那又会发生什么呢?也许我们能够透过和平手段发现来世之境,也许我们早就打开了各条边境之地,早就把魔法释放……”加洛德的表情没有什么改变,他仍然僵直地、紧张地站在那里,眼睛直直盯着前方。 乔朗叹了口气,伸手紧紧抓住王子的手臂。“但是,若我们没有这么做。”他轻声说道。“这个世界就会越来越像我的母亲:是一具渐渐腐烂蜕变的僵尸,仅仅透过魔法才保持了与生命相仿的形象。我们的世界,其实除了在它的人民心中还活着之外本身已死。无论您到哪里,您都将会带着生命之力,我的朋友。艾敏将保佑您一路平安……殿下。”加洛德的头低了下来,他在极度的痛苦中闭上了双眼,他流血结痂的手在乔朗手上放了一会儿。这时,暴风雨云成团成团地在地平线上聚集,闪电在它们的边缘阵阵闪现,小小的旋风在马理隆废墟上阵阵疾吹,吸走了许多碎小的尘土和石块,把它们颠抛到空中去。王子从乔朗紧握的手中挣脱出来,转身离去。 撕破的披肩在他身后拍打着,瓦砾在他穿着靴子的脚下四下飞溅,加洛德王子头也不回地走出已是断垣残壁的城门,开始走上穿过荒瘠平原,到气船等候之处的那一长段路。 沙里昂也叹了口气,把他的兜帽拉起,盖到头上,以防那叮咬人的沙子。 “我们也该跟上去了,乔朗。”沙里昂说道。“眼看暴风雨就要来了,我们必须开始走到气船那边去。”令触媒圣徒吃惊的是,乔朗摇了摇头。 “我们不打算跟您一起去,神父。” “我们来这里只是为了跟你们说声再见。”葛雯德琳加了一句。 “什么?”沙里昂迷惑不解地看着他们。“这可是最后一班船了!你必须坐它离开——”一下子,他们的意思就清楚了。“但是你们不能!”他大叫起来,看了看周围马理隆这一片废墟,又看了看那越来越低、迅速移动的暴风雨云。“你们不能留在这里!” “我的朋友。”乔朗伸出手去,把沙里昂受伤的手握在自己手里。“我还能去什么其他地方吗?你看看他们的样子,你听听他们的话。”他做了个手势,指向那些被驱赶着走出城门、走向等在那儿的气船的难民们。“他们永远都不会原谅我的。无论他们去到哪里,或无论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我的名字永远都会随着咒骂一起说出来;他们会跟他们的孩子们讲我的故事,我将永远背上恶名,被骂成是使那个预言实现的人。因此,我的生命,还有我所爱之人的生命永远都会处于危险之中。为了我的妻子和我自己,还有我们的孩子,最好还是留在这里,平静安宁地生活。” “孤独地生活着!”沙里昂绝望地看着乔朗。“在一个死去的世界里!狂风暴雨肆虐的地方!大地都是动摇的,你们在哪里居住呢?所有的城市都成了瓦砾……” “山上那个圣井要塞还立在那儿,没有受任何损害。”乔朗说道。“我们将在那里安家。” “那么,我和你们一起留在这里好了!” “不行,神父。”乔朗再次望向加洛德那高大、笔直的身影,他正一个人走过平原孤寂的路。“现在其他人正需要你。” “我们不会孤独的,神父。”葛雯德琳把她轻柔的手放在丈夫手上。“亡灵们将承继这个世界,我们将与他们作伴,他们也会与我们作伴。” 沙里昂看到葛雯身后有些不清晰的形状,鬼一样的身影,正睁大着眼睛灼灼发光。洞悉一切的眼睛望着他,他甚至认为他看到了一条飘飞的橘红色丝绸,尽管当他直接地望去的时候,它就消失不见了。 “永别了,神父。”葛雯说着,走上前去亲吻他满是皱纹的脸颊。“等到我们的儿子长大成人时,我们一定把他送去您那儿请您教导他,就像您教导乔朗一样。”她笑得那样甜美,那么灿烂,脸上带着那么多的爱意看着她的丈夫,沙里昂心里几乎感觉不到有任何必要去怜悯她。 “再见了,神父。”乔朗紧紧抓住触媒圣徒那颤抖的手,说道。“您就是我的父亲,是我一生中所知道的、真正的父亲。” 沙里昂用双臂紧紧搂住乔朗,回想起还是婴儿时的他,小小的头曾经趴在他的肩上。“有东西告诉你,我的儿子。我永远也看不见你了,我必须在我们分别前把这告诉你。当我几近死亡的时候,我看到了——我明白了,终于。”他的声音哽咽了,沙哑着嗓子低声说道:“你所做的一切是对的,我的儿子!你要永远记住!永远记住我爱你!我爱你,并且以你为荣——”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乔朗的泪水与沙里昂混和在一起,落到他披在肩膀的黑发上,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这时,暴风在他们周围吹得更加凶猛。有一个卫兵紧张地看了看翻滚的乌云,走向前来尊敬地在触媒圣徒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您该走了。愿艾敏与您同在,神父。”乔朗沉静地说道。 沙里昂含着泪水微笑了。 “祂是,我的儿子。”他说话时,将手放在心口。“祂确实是,与我们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