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闇黑之劍三部曲1·剑之淬炼》 预言 当辛姆哈伦王国主教结束了庄严肃穆的加冕仪式,宣示自己为世界精神领袖,同时位居中心地位之后,他的第一件正事,却是隐蔽、私密,不被统治者所知道的。 在杜克锡司支派巫术士的指示下,主教隐退到他的一个房间里,启动魔法结界以隔绝外界打扰。之后他将会晤一个人:一个身为杜克锡司支派首领的恐怖巫术士,他将带着炼金术士制作的纯金盒子前来。盒子被层层的咒语保卫监护,唯有巫术士自己可以打开并取出里面的密藏物。所谓的密藏物,也只不过是一张笔迹斑斑的古老羊皮纸而已。巫术士小心恭敬地将这张羊皮纸放在疑惑的主教眼前。 主教拿起羊皮纸,仔细检查这份文件。羊皮纸看起来很旧,可追溯到数世纪前,眼泪般的污渍散布在纸上,纸上的笔迹看起来虽然明显出自于缮写员之手,却几乎无法辨识。 主教努力地辨识这张文件,他的表情慢慢由困惑转为震惊与骇异,他脸孔僵硬地转向巫术士,犹如询问对方上面所写的内容是否为真。由于这些人极少交谈,教派首领只是点点头。确定主教已经看过文件里面的内容后,巫术士动了动,羊皮纸飞离主教的手中,回到金盒子内。接着巫术士消失在主教前面,留下一个颤抖着、几乎要发狂的人。羊皮纸上面的内容深深烙印在他的心里。 原谅我,那些身处未来某时,正在阅读这份文件的人,我的手在发抖——愿艾敏神护佑我!我怀疑自己是否能够不再颤抖!我还能够清楚描绘出那桩悲剧,我还能听见这些话语在我耳边回响着,我的职责是记录下所有发生过的事实。不,我知道我做不到。 要知道在钢铁战争发生后的黑暗日子里,当大地浑沌且许多人预言世界末日到来之时,我们王国的主教试图要观看未来,寻求能够给予人们的慰藉。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他将自己准备好,以承受法术的施展;我们挚爱的主教每天向艾敏神祈祷,他只听那些由塞尔达拉德鲁伊们建议能够调和灵性跟身体的适当音乐,他只吃适当的食物、戒绝所有烈酒,他的眼睛只看能够沉静心灵的颜色,他呼吸着指定的焚香跟香料。在预言前一个月,他开始绝食,藉由喝水涤净他身体里所有不受欢迎的影响。在那个时期,他不分日夜,待在一个小房间里面,不与任何人说话,也没有任何人与他交谈。 预言之日终于来临。啊!我的手颤抖得如此厉害!我没办法保持——(墨水印滴落在纸上,笔迹凌乱。) 嗯,原谅我,我又再度控制住自己了。我们挚爱的主教往下走到圣山的心脏:圣井。他跪在圣井的大理石井旁——我们所受的教育告诉我们,那是我们世界所有魔法力的来源中心。全辛姆哈伦最高阶的触媒圣徒们都回到了这个神圣的地方,协助圣灵媒施放这个法术。他们围绕在井边站着,手牵着手以利生命之力的传递。 大主教身旁站着最年老的圣灵媒——根据我们的猜想,由于他们试图以自身的牺牲终止那场恐怖的战争,如今他恐怕已经是他们教派的最后一人了。他由四周的触媒圣徒身上吸取生命之力。这位塑魂者开始施放他强大的魔法,呼唤艾敏神,祈求祂指引主教,告知我们的未来。主教开始祈祷,即使他的身体因绝食而虚弱,声音却雄壮且虔诚。 艾敏降临了。 我们在场所有人一感觉到祂的降临,全都害怕敬畏地跪了下来。祂慑人的美貌让我们无法直视,主教望着生命之井,脸上满溢着狂喜跟迷醉,强大的魔法环绕着他。主教用着不属于他的声音开口了,但他所说的,却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他所说的话语如下,我祈求能有足够的勇气写下来。 “在皇族的后裔中将会诞生一个完全没有法力,却能够幸存下来的人。当他再度面临死亡并幸存归来时,他的手中将掌握着世界的灭亡——” 或许这段预言还没有说完,但就在这时,我们挚爱的主教突然发出一声可怖的嘶吼;嘶吼在我心中回响,如同他的话语在我耳中喧闹。接着,他抱住胸口往前倒下,趴在井边死去,倒在他身旁的圣灵媒仿佛被雷电击中,四肢麻痹,口中喃喃呓语。 当下我们了解到自己已孤立无助,艾敏神遗弃了我们。 预言将在什么时候实现?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即使我们之中最聪明的人试着逐句逐字研究,还是无法回答这些问题,新继任的主教想要尝试再预视未来,但是很显然地不可能,世上唯一仅存的圣灵媒已经死去。 于是我受命写下这段文字,传承给那些有可能见到这个预言成真的人,虽然我们之中许多人并不相信预言会成真。这张羊皮纸将会交给杜克锡司支派保管,所有内容只有那些无所不知的执法官们能够得知,并在主教登基后向他披露。 这件事必须要保持绝对机密,以免人们恐慌,因而揭竿而起、推翻皇室。恐惧将会再度降临,就如以前将我们从古老家园里驱离的恐惧一样。 愿艾敏神保佑你……还有所有人…… 下面的签名无法辨识,而且并不重要。 从那时开始,所有王国的众多主教们都读过这段预言,每位主教都惊恐地怀疑这是否会在他们有生之年发生,每个人都祈祷不会…… ……每个人也都在秘密计划,如果预言成真,他们该怎么办。 第一章 马理隆的触媒圣徒 所有人都同意这个孩子是个活死人。 原本光辉的白色大理石地板,在所有飘浮于地板上方闪耀光圈中的巫师、法师、大法师一致同意下,于昨晚被仓促换成哭泣灰蓝;黑袍巫术士们飘浮到自己的岗位上,用着比以往看起来更死气沉沉的站姿表达他们的同意;身穿着朴实无华的长袍,谦卑地站在蓝色地板上的所有触媒圣徒们也都同意这点。 庄严华丽的马理隆大教堂上飘起了细雨,如泪珠般的雨滴顺着水晶墙上的拱形玻璃流下,低泣着它们的同意。巫师们为了这个庄严沉重的场合所召唤出的柔和氛围充满在大教堂的空气中,它们表示了同意。即使是大教堂庭园外,在金色跟苍白色的大树上闪耀着惨白迷蒙光辉的雅致树枝亦同意……或者该说,在沙里昂的眼中它们也已同意了这一切,他可以在叶子的沙沙声中听见它们低沉悲切的低语……王子是活死人……王子是活死人…… 皇帝也同意了。(沙里昂很刻薄地猜想:为了让皇帝同意,凡亚主教一定整夜跪在地上,乞求上帝赐予他如蝮蛇般灵活善语的舌头。)皇帝盘旋在大教堂中殿半空,飘浮到大理石祭台中间,停在檀香木婴儿床旁。他注视着婴儿,交叉在胸口前的双手表达了他的无法接受。皇帝板起的脸孔刻画出严肃的线条,唯一表达出的哀伤之情,是他身上的金黄太阳色长袍正渐渐转变成与大理石地板一样的哭泣灰蓝。大主教凡亚早已透过预言宣示,由于女皇虚弱且时好时坏的健康状况,她将永远不能再受孕,皇帝唯一王位继承人的希望已经随着这个小婴儿一起死去。即使如此,皇帝仍然维持住众人所期盼的王者尊严。 大主教凡亚飘浮在婴儿床边的大理石上空,跟皇帝一样未在婴儿床上方飘浮盘旋。站在地上的沙里昂不禁猜想,凡亚是否也感觉到一股来自于法师们的妒意,正啃蚀着所有在场的触媒圣徒们。就算在这样的庄严场合中,嫉妒的法师们仍然不忘飘浮在所有人的头上,炫耀自己远优于软弱触媒圣徒的强大力量。 唯有辛姆哈伦的法师拥有如此强大的生命之力,天赋让他们能够藉由风之翼旅游世界各地。相较之下,触媒圣徒的生命之力却是非常孱弱,孱弱到他们必须节省任何一丝力量。也因为如此,他们必须终生安步当车,触媒圣徒教派的象征就是鞋子。 鞋子代表着虔诚的自我牺牲及谦卑,却只带给沙里昂苦涩的感觉。他猛然将视线转回到那些法师身上,并把注意力集中回祭典上面。他看到大主教凡亚戴着冠冕的头随着祈祷词向上帝鞠躬,他也看到皇帝盯着大主教凡亚的一举一动,注意他的暗号,并等待指示。随着凡亚的一个细微手势,皇帝跟所有在场的人一起低下头鞠躬。 沙里昂心不在焉地低语着祈祷词,这一次,他意味深长地用眼角瞄了瞄飘浮在他头上以及四周的魔法师们。是啊!代表着谦卑的鞋子…… 大主教凡亚猛然抬起头,皇帝也跟着抬头,沙里昂注意到凡亚的脸上很明显地露出宽心的表情;皇帝已经同意王子是活死人的事实,所有的问题就好解决多了。沙里昂的目光分心到女皇身上,但这里问题就大了。主教知道,所有的触媒圣徒知道,其他在场的人也都知道:在昨晚紧急召集的会议里,所有的触媒圣徒们都被告诫过该如何临场反应。沙里昂看到凡亚整个人都紧绷起来,虽然表面上看来,凡亚只是照着法典上的记载,偕同皇帝进行所有的祭典程序。 “……这个毫无生命之力的身躯将被带到圣山,在那里,我们将举行守灵仪式……” 但事实上凡亚正严密地注意着女皇,沙里昂还看到大主教稍稍皱了一下眉毛。女皇长袍的颜色——本来应该是众人之中最强烈、最美丽的哭泣灰蓝——现在却褪色为晦暗的余烬灰。即使如此,凡亚主教还是忍住了暗示她改正的冲动。当这个女子又再度重新控制住情绪时,凡亚及其他人都很感激这点。在听到她的孩子是活死人后,身为阿尔班那拉支派中,法力最强女巫师的女皇强烈表达出了她的愤慨跟悲痛;触媒圣徒们因为惧怕被赐予强大力量的女皇会给宫殿带来严重的毁灭,被迫切断了所有让她汲取生命之力的通道。 但在皇帝跟他挚爱的妻子深谈过之后,她也同意宝宝是个活死人了。 事实上全场唯一不同意这个婴儿是活死人的,只剩下那个还在激动哭吼的婴儿,他的哭声迷失在教堂巨大的拱形水晶建筑里。 凡亚主教把视线转回到女皇身上,用比合乎礼节更加匆促的步调开始了下一阶段的祭典。沙里昂知道原因,婴儿的身体已经被洗净过,现在只有主教能够碰触他——凡亚害怕女皇会忍不住上前抱起婴儿。 由于难产跟之前情绪爆发的影响,女皇已经精疲力竭到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抗拒凡亚的命令,她甚至连飘浮在婴儿床上空的能量都没了;她只能坐在一旁的地上,眼泪化为水晶,碎裂在蓝色的大理石地板上,晶莹的水晶代表了她的同意。 随着水晶泪珠碎裂在地板上的悦耳声,凡亚脸上的肌肉抽动着,沙里昂甚至以为自己看见主教因为心情放松而笑了起来,不过凡亚还是及时板起脸孔,换上了一副同感哀痛的合适表情。 在凡亚主教的主持之下,祭典终于进行到最后一段。皇帝严肃地点头,微微颤抖的声音开始复诵一段意义早已无人知晓的古老文字。 “王子已死。天怒之日已经到来,天地将被烧成灰烬,正如两位先知大卫及西碧拉所预言的一般。” 随着时间的流逝,祭典即将完成,凡亚也慢慢轻松了起来。他转头望向宫廷中众人,确定所有人都站在适当的位置,每个人的长袍颜色都符合自身的身分地位。 他的目光由枢机转到两位神父,再转到三位执事身上。突然,他的视线停了下来,大主教凡亚的眉毛皱了起来。 沙里昂开始颤抖,主教正盯着他看!他犯了什么错?他连一点头绪都没有。沙里昂四处张望,狂乱地寻找身边任何人给他的暗示。 “长袍该死的太绿了!”执事多确斯咧嘴低声提醒他。沙里昂闻言,低头看看身上的长袍。他说对了!自己身上的湍急水绿长袍在一片哭泣灰蓝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沙里昂羞愧极了,他面色赤红,看起来好像快要跟女皇滴落的泪珠一样滴出血来,他努力变换着身上长袍的颜色,试着想要符合那些宫廷众人身上的颜色;由于更换身上长袍颜色仅需些微的生命之力就可以办到,连孱弱的触媒圣徒也能施展这个法术。沙里昂很感激这点,如果他被迫得向其他法师寻求协助以变换身上的长袍颜色,那就真的丢脸丢大了。不过再想想,像他这样笨拙的人,或许会连这样简单的法术都施展不出;他长袍的颜色从湍急水绿变换成静水深绿,之后在那颜色上痛苦地挣扎了一会儿。最后虽然并非十全十美,但年轻的执事终于成功地将他的长袍转换成哭泣天蓝。 凡亚一直盯着沙里昂,直到他把颜色弄对为止。现在所有人的目光,包括皇帝的,全都聚集在这个可怜的年轻人身上。沙里昂苦恼地猜想:还好我不是个法师,如果我是的话,搞不好我会丢脸到当场挖个洞钻下去。他只能站在那儿,畏缩在主教的目光之下。还在皱眉毛的凡亚最后终于完成他的检查,视线接着转移到宫廷中那些贵族身上。 凡亚转向皇帝,很满意地继续活死人王子的最后一段祭典。沙里昂还沉浸在困窘里,根本没注意到凡亚说了什么,他知道自己稍后会被责骂,他该用什么借口来为自己辩解?难道该推说宝宝的哭泣声让他分心了? 或许这样说也对。出生才十天的小宝宝躺在婴儿床上,强壮、修长,正精力充沛地哭吼着要求那永远不会再获得的照顾、关爱与养护。沙里昂知道自己或许可以用这个理由当借口,可是以往的经验告诉他,凡亚主教也只会装出一副非常有耐心的样子。 “我们无法听见活死人的哭声,我们只能听见他们的回音。”沙里昂听见主教这么说,他昨晚也是这样说的。或许这句话说得没错,可是沙里昂知道这些回音以后一定会成为自己的梦魇。 或许沙里昂可以告诉主教他真正分心的原因:我会分心是因为这孩子的死毁了我的未来。 他黯淡地想着,或许这应该是主教的错,不过他有预感,比起第一个理由,凡亚应该比较能接受第二个借口:原谅他因为分心而弄错长袍的颜色。 多确斯突然用力顶了一下他的肋骨,沙里昂连忙低下头,用力将祭典的祈祷词从紧闭的齿缝中挤出。他绝望地试着集中精神,但这真的很难,孩子的哭声刺入他心中,他多么渴望能够逃离大殿。他虔心祈求祭典能够立刻结束。 主教凡亚的祈祷戛然而止,沙里昂抬起头看到大主教正注视着皇帝,等待他准许死亡看护仪式的进行。两人四目交会,然后,皇帝点点头,转过身背对婴儿。沙里昂却觉得这段时间太长,他垂首站着摆出仪式中哀悼的姿势,大声叹了一口放松的长气。执事多确斯露出震惊的表情,又顶了他的肋骨一下。 他才不管那么多,祭典就快要结束了。 主教凡亚双臂外张,往摇篮跨了一步。自大家到齐以来,一直低着头的女皇在听见凡亚长袍的窸窣声时终于抬起头。她茫然地看着凡亚慢慢走近婴儿床,女皇的视线急忙转向皇帝,却只看见丈夫的背影。 “不!”随着一声令人心碎的呜咽,她伸出手臂努力将摇篮往怀里抓。即使女皇是如此悲痛,她仍然不敢违逆触媒圣徒的规定去抚摸自己的孩子。 “不!不要!”她一次次悲泣。 凡亚主教瞄了皇帝一眼,意味深长地清清喉咙。皇帝并未转身,他斜眼看着凡亚,缓缓点头同意。凡亚坚决地往前踏了一步,接着他冒险开了一个连接到女皇身上的生命之力传输渠,试图藉由生命之力的传导流动来抚慰她那沉痛的悲伤。赐予生命之力给法力强大的女皇,凡亚这样的举动看来似乎愚蠢,但或许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毕竟他在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就已经认识她,他们的交情已经长达三十年了。 凡亚舍去了正式的称谓,说道:“我亲爱的爱薇诺,等待的时间或许漫长又痛苦,您需要休息才能够恢复健康,请多为您钟爱的丈夫想想。这件事情对他的打击不比您小,现在除了自己的哀伤,他还得承担对您的担心及伤痛。请准许我,让我能够带走孩子,为全辛姆哈伦的人们执行守灵仪式。” 女皇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用着和黑色头发一样闪耀的棕色眼睛注视着凡亚。她突然开始从触媒圣徒身上吸取生命之力;原本肉眼不可见的魔法传输渠,现在眩目地在两人之间闪耀着。伴随着一道弧形的耀眼光芒,女皇挥手将大主教往后打飞五尺。凡亚重重跌落在哭泣灰蓝色大理石地板上,女皇强大的力量让众人骇然,在场所有的人都不敢妄动。 原本孱弱的女皇自大主教身上吸取了生命之力,如今拥有了她原本缺乏的力量。她一跃而起,在婴儿床半空中盘旋,双臂张开,低声念着咒语。她召唤出一个燃烧的火球,安全地包围住自己跟她的宝宝。 “想都别想!滚出去!你们这些混蛋!我不相信你,我谁也不相信!滚!你们撒谎!我的宝宝绝对没有在你们的测试里面不及格!他不是活死人!你们怕他!你们怕他会篡夺你们宝贵的力量!”她尖叫道,声音如同火焰般炽烈。 一阵耳语声由人群中传出,没有人知道该看哪里。盯着主教不雅的姿势实在是很不合礼仪;凡亚的头冠掉落在地上,光秃的脑袋在月光下闪烁。主教被仪式长袍缠住,努力地想要站起来。一些人试着将视线朝向女皇,可是看着她又让人觉得心痛,听着她亵渎的话语更是令人痛苦。 沙里昂藉由盯着自己的鞋子来逃避现实,不顾一切地希望自己现在身在百里之外,远离这个可悲的场景。显然在场的许多人也是这么想,原本严密地标示出身分地位差异的哭泣灰蓝长袍颜色,因为众人的紧张不安而改变,如同平静湖面上起了一阵涟漪。 主教终于在枢机的帮助下站起身来,他震怒的脸色让在场众人都畏缩了一下,许多法师甚至慢慢地开始往下降。皇帝也转过身,他的脸孔由于大主教的怒气而苍白,当枢机帮主教戴好头冠后,凡亚整理好自己的长袍。身为一个冷静自制的人,主教的长袍并没有变色,他凝聚仅有的力量,中断了连结到女皇的生命之力传输渠。 闪烁着火焰的光球消失了,然而女皇已经从主教身上吸取了足够的生命之力,她继续飘浮在她的孩子上方,泪珠化作水晶掉落在婴儿身上。水晶泪珠碎裂在小婴儿赤裸纤细的胸口上,令他爆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尖叫哭吼,在场所有人都看到血沿着宝宝的皮肤流下。 凡亚紧抿着嘴。这太过分了,现在他得重新洗涤洁净婴儿了。主教再度向皇帝使了个眼神,这次凡亚不是在询问,而是在命令皇帝,这点在场所有的人都知道。 皇帝坚定的表情终于软化,他飘移到爱妻身边,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她那动人闪亮的秀发。皇族成员中有传言,皇帝溺爱女皇的程度已经到了尽其所能满足她一切所想要的,以便取悦她。可是很显然地,那唯一她真正想要的:一个活生生、有魔法的小孩,他却无法给她。 “凡亚主教。”皇帝对着触媒圣徒说话,目光却避开他。“把孩子带走,等事情结束之后通知我们。” 大家全部放心了,沙里昂仿佛可以听见大家放心的呼气声。他环顾四周,发现几乎在场所有人的长袍都微微变换了色彩,原本排列完美的忧伤蓝色圆环现在突然混杂进了苍白的绿色跟黯淡的灰色。 即使主教已经虚弱到再也无法隐藏,愤怒的脸孔上仍露出宽慰的表情。一滴汗珠从头冠下流出,凡亚擦了擦汗,深深吐了一口气,接着向皇帝鞠躬。 主教以较之礼节略为急切的步调向前走去,眼睛还不时注视着飘浮在他头上的皇帝。凡亚伸手抱住发狂哭吼的婴儿,他转向首席执法官,用低沉嘶哑的声音说:“藉由你的能力,带我去圣山。”凡亚转向皇帝又加了一句:“陛下,我会通知你们的,请稍候。” 皇帝望着他虚弱的妻子,似乎没听见凡亚的话,但是凡亚不愿再浪费时间。大主教向位阶仅次于他的枢机示意,两人低语了数句。枢机点头同意,转头面向首席执法官,倾全力开放了一个连结到首席执法官的传输渠,赐予他充沛的法力,以便使用传送廊抵达辛姆哈伦的教堂中心——圣山。 即使心烦意乱,沙里昂发现自己仍习惯性地开始计算这趟旅程所需耗费的魔法力。没过多久他便计算完毕,发现枢机浪费了他的法力。对于触媒圣徒来说,这是一项极严重的罪行;浪费法力不但让自己虚弱、有机可趁,并给了法师们多余的法力以储存起来下次使用。可是沙里昂猜想,这次应该没关系吧,即使枢机身为一个优秀的数学家,还是得花一些时间,来得到沙里昂只需数秒钟就能了解的计算结果,然而沙里昂跟枢机都知道,他绝不敢浪费那么久的时间。 巫术士迅速执行了凡亚的命令,他进入了面前裂开的蓝色圆盘里。凡亚抱着小婴儿跟随进去。当三人全部进去之后,圆盘拉长、压缩,接着消失不见。 终于结束了,主教和婴儿已经离开了。 宫廷又再度正常运作,皇室众人纷纷飘浮到皇帝周围,致上吊唁及慰问,顺便提醒皇帝他们有出席。由于所有的力量都转给首席执法官了,枢机像木偶般颓倒在地,众教友们纷纷上前帮助他。 然而沙里昂仍站在已经散去的人群中,连动都没有动。他所有的计划、希望、梦想,如同女皇碎裂在哭泣灰蓝大理石地板上的眼泪一样破灭了。沙里昂迷失在自己的悲伤中,似乎仍然可以听到徘徊不去的婴儿哭声,以及树林哀悼的低语。 “王子是活死人。” <hr /> 注释: 第二章 天赋 一名巫师站在庄园住宅的门廊前。身为低阶贵族的一员,他的房舍朴实无华,仅提供最基本居住需求,既不富丽堂皇,也不豪华铺张。他虽负担得起一座闪亮的水晶城堡,但是以他的身分而言,却显得过于奢华。虽然如此,他仍然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张望远处,清晨的空气中充满着平静的满足。 身后长廊传来一个声音。他转过来,笑眯眯地对着一个还坐在地上挣扎着穿鞋的小男孩说:“快点,沙里昂,如果你还想看翅翼使者们传送货运盘的话。” 小男孩终于用力将鞋子套上,他跳着站起身来,跑向父亲。巫师伸出手臂,一把抓住小男孩。巫师念着咒语,召唤大气以供驱策。他往前走入风中,丝袍随风飘动,如同蝴蝶鲜亮的翅膀。 小男孩一手紧抓着父亲,另一只手指向黎明曙光。 “父亲,教我怎么飞!教我召唤风的咒语!”沙里昂喊着,春天的气息吹拂过他兴奋的脸颊。 “风并不会回应你的召唤,孩子,这并不是你的天赋。”沙里昂的父亲微笑着摇摇头,严肃地抓住小男孩的一只脚,塞进皮鞋里,温柔地将他淡黄色的头发从失望的脸庞上拨开。 “现在或许还不行,可是等我跟强吉一样大后——”沙里昂固执地回答。两人飘浮过一长垄刚犁过的土地,空气中弥漫着黑土湿润富饶的味道。 可是小男孩的父亲摇摇头。“不,孩子,就算你再长大一点也一样。” “那不公平!强吉跟他父亲只是仆人,可是他却可以乘风飞行,为什么——”沙里昂喊着。 他突然停下来,望着父亲注视自己的眼神。“都是因为这些东西,对不对!”他突然说道。“强吉没穿鞋子。你也没有。只有我跟母亲有穿。没关系,我现在就把它们脱下来!”他用力踢蹬,一只鞋子飞落,掉在犁过的土壤上。一位正要上工的农奴法师碰巧拾到,她好奇地将鞋子带回家。沙里昂试着踢落另外一只鞋子,但是他父亲伸手抓住了小男孩的脚。 “孩子,你的生命之力并不够强——” “才怪,我的生命之力很强,父亲!看!你看!”沙里昂固执地插嘴。随着细小的手掌挥舞,他将长及膝盖的绿色袍子变成橘色。他本来还想在长袍上加上他喜欢的蓝色斑点,母亲从不允许他在家里这样穿,但父亲却不在意,他的父亲自己就常常在父子两人独处巡视领地的时候这样穿。可是,小男孩今天却发现父亲原本和善的表情渐渐变得很严肃。他叹了一口气,抑制自己的冲动,吞下原本要说的话。 巫师说:“沙里昂,你已经五岁了,再过一年,你就要开始学习如何成为触媒圣徒了。好好听清楚并了解我现在说的话,你拥有生命之力的天赋,这都要感谢艾敏!有些人并没有这样的天赋。所以说,你要感激并善用这份天赋,绝对不要强求上天赐予你更多的能力,这样只会让你走向黑暗跟绝望。孩子,这条路会让你发狂,或是遭遇到更凄惨的下场。” “可是,要是我真的有天赋,为什么我不能随自己的意思使用它?”沙里昂问道。父亲罕有的严肃表情,跟一个他或许早已知道却拒绝接受的答案让他的嘴唇颤抖。 沙里昂的父亲叹了一口气,回答道:“孩子,身为一个阿尔班那拉支派的法师,我拥有统治控御的能力;我能够管理维持我的房子,我能够让土地呈上果实、动物奉献畜产,这是艾敏赐予我的天赋,而我借着天赋寻求祂的喜爱。” 巫师从天空落下,停在开垦地边缘一片树林茂密的空地上。他赤足站在沾满露水的草地上,微微颤抖。 “为什么我们停下来了?我们又还没到。”小男孩问道。 “因为我想走走。今天早上我的肌肉有点僵硬,我想要舒展一下筋骨。”巫师回答。他放下小男孩,开始往前走去,长袍在草地上拖曳着。 沙里昂低着头,一脚穿着皮鞋,一脚赤足,举步维艰地跟着父亲走过草堆。他的步伐摇晃笨拙,巫师转身,瞧见小男孩落后了,他挥挥手,沙里昂脚下仅存的那只皮鞋消失不见。 沙里昂惊讶地看着自己赤裸的双脚,他笑了,享受着初生嫩草踩在脚底下搔痒的感觉。 “跟我赛跑,父亲!”他大喊,往前跑去。 顾虑到尊严,巫师迟疑了一下,但他耸耸肩、露齿微笑。他毕竟也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小伙子,他撩起长袍,在小男孩后面追着。他们在空地上赛跑,小男孩在父亲假装快要追上他时兴奋地尖叫,激烈的运动不久就让巫师喘不过气来,赛跑最后只得宣告暂停。 一块尖锐的大石头耸立在两人面前,巫师微微喘息,走向前轻触石头,石头表面立刻变得光滑圆亮。他精疲力竭地坐在刚塑造好的石头上,招手叫小男孩过来坐在身旁,喘过气之后,继续刚刚讨论到一半的话题。 “你有看到我刚刚做了什么吗,沙里昂?你有没有看到我是怎么样让这块原本毫无用处的石头变成一张我们可以坐下来的长凳?”巫师拍拍石头问道。 沙里昂点头,眼睛直溜溜地盯着父亲的脸。 “我的魔法就只能做到这样。可是,我常问自己,要是我能够让这块石头升起,然后变成一个……”他停了下来,挥挥手。“变成一栋房子的话,那有多棒。就我们两个住在里面……就只有你跟我……” 巫师脸色阴沉地望向自己家的方向,他的妻子已经起床,忙碌地准备开始晨祷。 “那你为什么不这样做呢,父亲?”小男孩渴切地问。 巫师拉回他的注意力。他又笑了,笑容里埋藏着沙里昂已经察觉,却还不了解的苦涩。 “我刚说到哪了?”巫师皱眉,喃喃自语。“啊,对了。”他的表情舒展开来。“我没办法把石头塑造成房子,沙里昂。只有波阿尔班支派,也就是唤形匠师们有这种能力。我也没办法像炼金术士一样将铅变成黄金。我必须善用上天赐予我的所有能力……” “这样的话,那我觉得艾敏神并没有那么了不起,如果,如果祂赐予我的只是这双旧鞋子!”小男孩脚趾头戳进草皮,任性地说道。 沙里昂透过眼角偷偷看着他的父亲,注意着他在听到如此大胆亵渎的话语之后会有什么反应。这句话一定会让他的母亲气到脸色发白,但是父亲却捂着嘴巴,好像正极力忍住不笑出来一样。巫师抱住小男孩,把他再拉近一点。 “神可是赐予了你最棒的天赋呢。祂赐予你能够传输生命之力的天赋。只有你,可以从大地、空气,还有四周一切中吸取生命之力——也就是魔法力,再集中起来传送给我或是其他人来使用。这就是神赐予触媒圣徒的能力,这就是祂赐予你的天赋。”巫师说道。 “我可不觉得这个天赋有什么了不起。”沙里昂嘟起嘴,在父亲怀中扭动。 巫师举起小男孩,让他坐在自己的膝盖上。现在最好趁父子两人独处时,借着解释一切来扫除他心中的阴霾,免得日后沙里昂虔诚的母亲为了这件事发火。 “这种天赋很了不起,而且已经存在了好几百年。”巫师严肃地回答。“据说在老祖宗时代的古老黑暗世界里,我们也靠它生存了几世纪。” “我知道。”小男孩说道。他把头放在父亲胸口上,油腔滑调地模仿母亲清脆冷酷的标准口音,开始背诵日课内容:“那时,我们被称之为‘魔宠’,先人们视我们为储——储存媒——媒介。”艰涩的名词让小男孩结巴了一会儿,但他终于说出来了,小脸因为努力跟胜利而泛红。“——来储存魔法能量,这样可以避免被敌人的魔法攻击波及,也可以避免被敌人发现。为了保护我们,法师把我们变化成小动物的型态,并藉此并肩保护世界里的魔法知识。” “一点都没错。”巫师赞许地拍拍小男孩的头。“你引用了圣典里的话,可是你真的了解里面的含意吗?” “知道啊。”沙里昂叹息说道。“我大概了解吧。”可是他的眉毛却皱了起来。 “你能够了解圣典里面的含意,感谢神赐予你的能力,并以此取悦祂……还有我吗?”巫师温柔地问道。他迟疑了一下,继续说下去:“如果你能以你的工作为乐,我会很欣慰,即使……即使我离开你……即使你不知道我正看着、关心着你的一举一动。” “我能够做到,父亲。我会让自己快乐的,我答应你。可是,为什么你要离开我?你要去哪里?”沙里昂回答,他察觉到父亲的声音正极力掩饰着深深的忧郁。 “我没有要去哪里,至少现在还没有。”他的父亲笑着回答。他抓抓头,抚弄着头发。“其实,要离开的人是你,只是时间还没有到,所以,别想太多。你看——”巫师突然指着四个长有翅膀的人,沙里昂看见他们扛着两个巨大的金色碟子飞过树梢。巫师站起来,把小男孩放在石头长凳上。“听好,待在这里,沙里昂。我得去替种子布结界了——”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沙里昂叫着,他站在石头上,试图看得更清楚。长翅膀的人渐渐飞近,金色的碟子发出如朝阳初升般的光芒。“让我帮你!让我像妈妈一样传送法力给你。”小男孩向父亲伸手,热切地恳求。 巫师的脸上闪过一丝阴影,但当他低头看着小小触媒圣徒时,阴影霎时消逝不见。“好吧。”即使他知道小男孩年纪还太小,没办法完成开启通道并传送法力这种复杂的工作,他还是这样回答。小男孩必须要花好几年的时间才能学习到这种能力,在这几年,巫师再也不能陪伴他的儿子。低头看着沙里昂渴望的小脸,他叹息了一声。巫师抓住小男孩的手,很严肃地开始假装正在接受他的天赋。 在辛姆哈伦,所有人的社会地位随着出生就已经注定好了,这在封建社会里很常见。举例来说,有些人一出生就是公爵,而许多人一出生就是平民。 辛姆哈伦里也有传承了数代的贵族,这些贵族统治着封地里的平民。辛姆哈伦比较不一样的是,有些人的身分地位并不是随社会安排,而是根据他们出生即具有的生命之力支派而安排。 魔法教派总共分为九支。其中八支跟生命之力或魔法有关,因为在辛姆哈伦,生命之力就是魔法,这个世界里的万事万物,都是在先人尚未到达这个世界前由艾敏神创造,或是由法师们根据基本四项自然创造原则“塑造、产生、召唤、幻化”出来的。这八支魔法教派:时空、灵界、大气、火、地、水、暗影跟生命则掌握了至少一种基本自然创造原则。八支教派中,仅六支教派幸存下来,其中两支教派:时空之道跟灵界之道已经在钢铁战争中灭亡,先人们预知未来、建造传送廊、与亡者沟通的能力也随着这两支教派的灭亡而失落了。 至于最后一个被称为第九支派的魔法教派,只有那些选择黑暗之路的人才会学习;许多人深信他们是钢铁战争的肇因,这支魔法教派因此被封印起来。第九支派的妖艺工匠们被流放到化外之地,他们的工具跟致命武器也被摧毁,第九支派自此被视为禁忌。它,就是死亡之道,也被称为奇巧匠艺之道。 每个辛姆哈伦的初生婴儿均必须接受一连串的测验,以了解他或她在哪个魔法派别中最有天分,这也决定了婴儿往后在魔法世界里所扮演的角色。 举例来说,测验结果或许会指出某个婴儿在大气之道上特别有天分,如果他的身分卑微,以后或许会成为一个肯哈那支派的法师,职责包括掌管可以迅捷到达世界任何角落的传送廊,或是担任大城市或首都的守门人。如果婴儿出生在贵族之家,那他肯定会被拔升为操纵天气变化的锡哈那支派大法师。锡哈那支派大法师的工作之一,就是让大城市的气候温暖舒适,或下起妆点屋顶的薄薄白雪,控制天气,让阳光跟雨水适时洒落农田也是他们的职责。 有火之道天分的人则是辛姆哈伦里的战士一族。女巫、巫术士成为狄康杜克支派巫师,他们拥有召唤战场上毁灭力量的能力,他们也担任保卫人民的工作,黑袍执法官杜克锡司支派也隶属火之道。 最常见的魔法教派则属大地之道,辛姆哈伦里绝大多数的人都隶属于这一类,这里包含层级最低的农奴法师,他们负责种植开垦。再往上一层是魔工匠们,他们依不同的能力被划分到各工会里。昆阿尔班支派,咒法匠;波阿尔班支派,唤形匠师,以及蒙阿尔班支派,炼金术士。层级最高的法师或女巫则属阿尔班那拉支派,他们几乎掌控了所有大地之道的魔法技巧,负责统治管理所有人。 拥有水之道天分的婴儿则是德鲁伊教徒,这些对自然界感觉敏锐的法师们,应用他们的能力滋养保护所有生物。费汉尼诩支派,也就是田野德鲁伊教徒,主要工作是让庄稼富饶、牲畜肥壮。最受崇敬的德鲁伊教徒是治疗师,虽然医治伤病是一门高深的学问,治疗师们却能融合自己跟患者法力来治疗。麦南尼诩支派的德鲁伊教徒能够医治轻微伤病以及助产,地位最崇高的赛达拉支派德鲁伊教徒藉努力跟研究来获得医治重大伤病的能力;虽然大家相信他们以前还拥有起死回生的力量,现在的赛达拉支派治疗师们却已失去让死者复活的能力了。 研习暗影之道的,则是幻术师们。身为辛姆哈伦大陆上的艺术家,他们能创造幻觉或是用星辰跟雨水在天空中绘画。 最后,婴儿也可能拥有一个罕见的生命之道天赋。虽然本身并不具有强大的法力,触媒圣徒们却能够支配生命之力;如同触媒这两个字所描述,他们能够从大地、流水、烈火跟大气中汲取出生命之力,吸收之后再传输出去,或用来增强其他法师的力量。 当然,有些婴儿是毫无生命之力的活死人。 第三章 沙里昂 沙里昂一出生就注定是个触媒圣徒,没有其他选择。他出生在紧邻马理隆城外的乡间,父亲是第三阶层的贵族巫师,母亲是女皇的表姊,恰巧也是一位触媒圣徒。当预言说她跟这位贵族的婚姻能够产生子嗣后,沙里昂的母亲离开了教堂,如此一来,她触媒圣徒的能力才能后继有人。 虽然这桩婚姻对她来说并不是门当户对,她仍毫无怀疑地遵照预言指示,他的父亲也是。像他这种身分的贵族或许可以不遵从皇帝的命令,但不论尊卑,没有人会违背触媒圣徒的请求。 沙里昂的母亲履行了婚礼,如同她每天履行的教派职务一样。当时候到来,她跟丈夫一同前去医愈森林,让麦南尼诩治愈师取出丈夫的精子植入她的体内,之后,他们的孩子便如预言所说的在预产期诞生。 沙里昂如同其他人,从六岁开始他的训练课程,不同的是,母亲在教会里崇高的地位让沙里昂得以在她的监护督导下受训。在六岁生日的那一天,小男孩被带到母亲跟前,从那时开始一直到十四年后,他每天和母亲一起学习、祷告。当沙里昂二十岁的时候,他离开母亲家,穿越传送廊来到全辛姆哈伦最庄严、最神圣的地方——圣山。 圣山的历史就等同于整个辛姆哈伦的历史。数百年前,在所有的记忆都被钢铁之战破坏、遗落之前,一群被迫害的人们自愿离乡背井,逃离到这个世界。这趟魔法旅程非常艰辛困苦,由于旅程需要种类繁多与庞大的能量,许多人奉献出自己残存的力量及生命,让魔法一族得以在一个他们永远都无法看到的世界里生存繁衍。 先人之所以会来到这个世界,是因为这里强大魔法能量的吸引力,正有如磁石般带领他们穿越时空,到达目的地;先人们选择留下,是因为这里无人居住、与世隔绝。 这个世界也有些美中不足的地方:可怕的暴风雨在荒地上肆虐、爆发的山脉喷出火焰、猛烈的洪水、桀傲不驯的浓密森林。但当他们踏上这块土地时,先人们立刻察觉到魔法在脚下如心脏般跳动着;他们能够感觉、探测到这股能量的源头,即使前方有着数不尽的困难或是不可言喻的煎熬,他们仍出发前去寻找魔法能量的来源。 先人们最后终于找到了源头:一座早已熄灭的火山,火山口里只剩下魔法能量在陌生的太阳下如钻石般闪烁着。 先人称呼这座山为圣山,触媒圣徒在这里建造了圣井,作为他们居住以及宗教的中心。刚开始,这里只有几个匆忙凿成的地下避难室,随着时间流逝,原本简陋的地下通道在数百年的时间里慢慢扩建成迷宫似的长廊、大厅、会议厅、寝室、厨房、中庭跟露天花园。不仅如此,在圣山的山腰上还兴建了一座大学;在年轻见习修道士的协助下,地之道阿尔班那拉支派法师在这里学习如何统御人民以及土地,水之道赛尔达拉支派的德鲁伊们来到这里求取医疗技巧的精进,大气之道锡哈那支派的大法师们研究控制风云的技巧,就连魔工匠的工会也在这里设立了学习中心。为了供应所有学生跟老师的日常生活需求,圣山山脚下还有一座小城市。 一座宏伟的大教堂座落在圣山上,天然的拱形山峰成了教堂的天花板,从窗户往外看去的壮观景致曾让许多人惊叹不已、感动落泪。 然而,现在却很少有人能够一睹这片壮观的景致了。在以前,上至皇帝、下至平民都可以随意参观大教堂;自从钢铁战争结束后,这项规定改变了,现在只有触媒圣徒,或是那些特准为他们工作的人能够进入圣山,而圣井所在的密室,也只有教会里的高阶人员可以进出。山脚下的小城市其实也是可有可无,因为触媒圣徒们的日常生活或是学术研究所需,圣山里面全都有了;许多见习修道士甚至一生从未离开圣山,他们在年轻时走进大门,直到死亡才离开,踏上来世之旅。 沙里昂也是见习修道士之一,他或许能在圣山里平静地度过一生,就如同在他之前的许多修道士一样…… 可是,沙里昂跟别人不一样,事实上,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诅咒了…… 一位赛尔达拉支派的德鲁伊在他的户外草药田里面工作,他是少数几个选择居住在圣山的外人。一只虚弱的老乌鸦阴郁地从田埂小道旁跳跃过来,它叫了一声,提醒主人病患已经来到。德鲁伊向它道谢,老乌鸦年事已高,头顶秃了一片,看起来活像一位受戒的触媒圣徒。德鲁伊离开阳光和煦照耀的草药田,回到凉爽阴暗的诊疗室旁。 “旭日东升。早安,兄弟。”德鲁伊说道,轻声走入等候室,棕色的长袍在石头地板上拖曳,发出一阵如低语般的声音。 “旭——旭日东升,早安,治愈师。”年轻人结结巴巴地回答。他正闷闷不乐地望着窗外,没有听到德鲁伊走进来的声音。 “麻烦你跟我来这里,就到我房间吧,我们可以舒服地聊聊天。”德鲁伊敏锐洞察的目光注意着年轻触媒圣徒的一举一动,以及他不自然的苍白气色、咬过的指甲、心事重重的模样。 年轻人很有礼貌地点头同意,德鲁伊从他明显的神色中发现,如果邀请这个触媒圣徒跳下悬崖,他也会有相同的回应。他们走进诊疗室,穿过一长排病床,病床被塑造成双手掬水的形状,掌心上平铺着一层气味香甜的树叶跟药草,两者都有舒眠与使人放松的作用。病患们躺在病床上,听着治疗师指定的音乐,用体内的魔法力量来治愈自己。德鲁伊脚步不停,跟每位病患交谈了几句,带领着沙里昂继续往前走,两人终于离开诊疗室,来到一间隐密的隔离房间。阳光透过房间四周的玻璃墙照进来,里面生机盎然、一片绿意,德鲁伊坐在一张铺满软松叶的坐垫上,他示意请年轻人也坐下。 触媒圣徒扑通一声,笨拙地坐在垫子上。他看起来很年轻,肩膀低垂,手掌跟脚依身材比例而言有些过大,对穿着漫不经心,身上的长袍太短,眼神呆滞,疲惫的眼眶下有一圈灰色的暗影。虽然他对年轻人的状况一目了然,德鲁伊仍然假装对这些都不太感兴趣,他闲聊着最近的天气变化,还随口问触媒圣徒要不要来杯热茶缓和一下情绪。 年轻人咕哝表示同意,一团圆球状、还冒着热气的液体随着德鲁伊的手势从火中飘出,斟满了两个茶杯,飘浮到他的面前。德鲁伊小心翼翼尝了一口,再若无其事地让茶杯飘浮到桌上。药草茶里含有可使人放松戒备畅所欲言的成分,他看着年轻人牛饮般一口吞下热茶,似乎丝毫不介意茶有多烫或是喝起来味道怎么样。年轻人放下茶杯,盯着房间里一片大玻璃窗。 “我很高兴你今天能抽空拜访我,沙里昂兄弟。”德鲁伊说道,挥手命令那团药草茶球斟满年轻人的茶杯。“你们这些年轻人总要等到生病才会想到要过来看看我。你没有生病吧,兄弟?” “我很好,治愈师,是我的导师命令我来这里的。”年轻人继续盯着窗外的风景。 “没错,你的身体看起来很健康,可是我们的身体只是灵魂的栖息处,如果心灵不平静,身体也会受到伤害。”德鲁伊和善地说。 “我真的没事,只是最近有一点失眠而已……”沙里昂不耐烦地回答。 “可是你的导师告诉我,你最近常在晚祷时缺席;你也没有每天运动,有时还不吃饭。”德鲁伊沉默了一会儿,老练的眼睛注视着年轻人,等待药草茶的药力开始发作。年轻人低垂的肩膀突然放松,双眼的眼皮阖起,原本紧张不安的双手慢慢放在膝盖上。“兄弟,你今年几岁了?二十七还是二十八?” “二十五。” 德鲁伊抬起一边眉毛表示怀疑,沙里昂点头承认。“我二十岁那年就开始在圣山学习了。”他解释道,大多数人要到二十一岁才会进入圣山修道。 “为什么你二十岁就开始在圣山学习?”德鲁伊问道。 “因为我是个数学天才。”沙里昂回答,平板的语调听起来就像在陈述“我长得很高”或“我是男人”这类句子。 “是吗?”德鲁伊抚弄着灰色的长胡子。这确实可以解释年轻人提早一年进入圣山修道的原因。从元素中汲取生命之力,再传送给有需要的巫师是一门高深学问,其中诀窍完全依赖数学。自四周环境吸收的能量会先集中在触媒圣徒身上,触媒圣徒再集中注意力在施法对象,需要传输多少能量的数学计算结果必须要绝对精确,因为这种传输的过程会削弱触媒圣徒的力量;只有在最危急的情况或是战争时,触媒圣徒才被允许传输所有的生命之力给法师。 “没错。”沙里昂说道。在药草茶的药力影响下,他整个人放松下来,高大笨拙的身体沉进坐垫里。“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学会所有常用魔法力的计算过程,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我可以给你将一栋建筑物从地基上举起,并让它飘浮在半空中所需要的魔法力,同一时间计算变幻出一件皇室礼袍给女皇所需的魔法数量。” “这真是太了不起了。”德鲁伊喃喃自语,专心地透过半阖的双眼注视着沙里昂。 触媒圣徒耸耸肩。“我母亲也是这么想,可是对我来说,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我只把这些数学计算当作游戏,一种从我小时候开始,唯一真正喜欢的游戏跟娱乐。”他开始拔起坐垫上的软松叶。 “你说你母亲教你读书?你没上过学校?” “没有,她是个祭司,就快要升职为枢机了,不过她还是选择嫁给了我父亲。” “因为政治上的考量安排?” 沙里昂摇摇头,苦笑。“不,因为我。” “啊,原来如此,我知道了。”德鲁伊喝了一口茶。辛姆哈伦的婚姻关系几乎都是透过触媒圣徒的安排而建立。曾经繁盛的时间之道留下了唯一的遗产:贤者的预言知识,给生命之道的触媒圣徒们。预言知识使触媒圣徒可以预知一对男女是否能有子嗣,或是两人的结合是否为明智之举,如果预言的结果显示两人无法产生健康的子嗣,这桩婚姻便会被禁止。 由于只有触媒圣徒的后代子嗣能够继承生命之道的天赋,他们的婚姻关系受到比其他法师们更严密的监管,并且透过教会来安排。就因为触媒圣徒的人数实在是太稀少了,许多人视聘请家庭圣徒服务为一种特权。除此之外,触媒圣徒们的训练费用和学费全数由教会负担支付,圣徒们的社会地位在出生后就已经安排好了,他们的家人也可以连带享受到比一般人更优渥无虞的生活。 “既然你的母亲在教会中的地位这么崇高,你的父亲一定是位强有力的贵族——” “不是。”沙里昂摇头。“母亲认为她是下嫁给我父亲的,她一直提醒父亲这一点,母亲是女皇的表姊,而父亲生前只是一位男爵。” “生前?你的意思是……” “他已经去世了。”沙里昂毫无感情地说道。“在我十五岁的时候去世的,他得了绝症。母亲做了她该做的事,她请了治愈师来,却没有尽全力治疗他,而父亲也早已失去活下去的意愿。” “你很难过吗?” “也不是。”沙里昂咕哝回答,手指插进刚刚在坐垫上挖出来的洞里。他耸耸肩。“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去看他了,我六岁的时候母亲开始教我读书,而他……不在家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他喜欢马理隆的社交生活,另外——”沙里昂皱眉,手指忙碌地把洞挖大。“还……还有别的事情……让我觉得很烦。” “很多人在十五岁时都会有烦恼的,跟我谈谈你的烦恼;你的这些烦恼一定都很黑暗,它们如同乌云一样,遮蔽了你心中的太阳。”德鲁伊柔声说道。 “我——我不能告诉你。”沙里昂含糊回答,脸色由红润转为苍白。 “没关系。”德鲁伊自满地说。“我们可以——” “我根本就不想要当一个触媒圣徒!”沙里昂冲口说出这句话。“我一直想拥有魔法力。当——当我很小的时候,我就很清楚知道这件事了。” “这没什么好难为情的。”德鲁伊说道。“你们教会里很多人都嫉妒法师的力量。” “真的吗?”沙里昂抬起头,目光充满希望,但他的脸色又黯淡下来。他开始拔坐垫上的软松叶,手指头将松叶一根根捏断。“可是,还有更糟糕的事。”他不再说下去,脸色阴沉。 “那你想当哪一种支派的法师?”德鲁伊问道。虽然已经知道大概是怎么一回事,他还是希望年轻人能坦白说出,他向药草茶球招手,帮触媒圣徒倒了一杯热茶。“阿尔班那拉支派吗……” “不,不是!”沙里昂苦笑。“我的野心没那么大。”他又抬头望向窗外。“我想当个波阿尔班支派的塑木师,我喜欢木头的触感、滑润、香味,还有那卷曲螺旋般的木头纹路。”他叹了一口气。“母亲总提醒我那是因为我感受到木头里面的生命之力,所以我才会这样崇敬木头。” “她的解释正确且适当。”德鲁伊说道。 “可是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沙里昂的视线转回到德鲁伊身上,脸上的笑容看起来很诡异。“我想要改变木头,治愈师!我是说用这双手改变木头!我想要结合两块木头,做出一个全新不同的东西!”沙里昂往后靠,沾沾自喜地看着德鲁伊,期待着他脸上震惊恐惧的表情。 不论是否具有生命,结合两样东西为一体在这个世界里都是件罪无可赦的犯行,沙里昂方才大胆的言语,等于承认他已踏入黑暗之道的领域,只有娴熟第九支派教义的妖术师们会有这种想法。举例来说,一位波阿尔班支派的法师并不“制作”一张椅子;法师取一整块还活着的树干,使用魔法力忠实地将树干塑形成他心目中椅子的模样;对树干来说,椅子只是它另一阶段的生命型态而已。若是法师砍伐树干,徒手弯折成形,再将所有毁坏变形的木材组合成椅子的话,木材本身会发出哀鸣并迅速死去。即使如此,沙里昂仍然承认他意图犯下这种可憎的行为。年轻人预料德鲁伊的脸色会因恐惧而苍白,或许甚至会赶他出去。 可是,德鲁伊平静地看着触媒圣徒,表情好像只是听到沙里昂说他爱吃苹果一样。“我们都会对这种事情有好奇心,这很正常。”他平静地说道。“你小的时候还梦见过什么?就只有组合木头吗?” 沙里昂吞了一口唾液,低头看着坐垫,手指缠绕着松叶。“还有别的。”他汗如雨下,双手盖住脸。“救救我!艾敏!”沙里昂断断续续地呼吼着。 “年轻人,艾敏正试着对你伸出援手,但首先你必须先帮助自己。”德鲁伊诚恳地说。“你在梦里跟女人结合,对不对?”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会读心术——”沙里昂抬起头。 “不,没这回事。”德鲁伊笑着举起手打断了沙里昂。“我并没有执法官的读心术能力,其实梦到这种事情是很正常的,沙里昂兄弟,这些梦境只是当年黑暗时期的遗留物,提醒着人们的动物天性以及跟自然界的紧密结合。难道没有人跟你解释过这件事吗?” 即使心里正咒骂着沙里昂冷漠、枯燥、缺乏关爱的出生背景,使他成为一个内心纠葛着罪恶感的年轻人,他脸上那混杂着宽心、震惊、天真的滑稽表情,还是让德鲁伊几乎忍俊不禁。德鲁伊重新拾起严肃的态度,开始简短地向沙里昂解释: “根据推断考证,当魔法师一族还居住在古老的黑暗大地时,我们被迫像野兽一样靠结合肉体来产生后代。也因为这样,我们无法确保后代子嗣能继承到魔法天赋;魔法血脉被迫跟活死人混合杂交,大家相信即使在迁徙到辛姆哈伦数年后,我们仍然用这种方式繁衍生殖。后来,我们终于发现我们可以藉由生命之力取出男人的精子,植入女性体内,这种方法让我们能够控制人口数量,并将野蛮的肉欲从人性中剥离出来。当然,事情总是说得比做得容易,人类的肉体跟意志是很脆弱的,我想,你应该已经能够控制住自己的肉欲了吧?还是说——”德鲁伊继续说道:“这些梦境还困扰着你?” “没有。”沙里昂急忙回答,虽然心里还有一点困惑。“不是这样,我并不觉得困扰——我也没有控制住我的肉欲,我不再去想这些事情,除了……除了数学之外。”他终于说出口。“我——我终于发……发现以前对我来说只是……只是游戏的数学,现在已经成为我唯一的救……救赎了!”他起身坐好,眼睛直盯着德鲁伊,脸孔上原本扭曲的表情终于舒展开来。“当我徜徉在研究的世界里,我可以忘记我所有的烦恼!治愈师,你还搞不懂吗?这就是为什么我没去参加晚祷;我忘记吃饭,我放弃每天的固定运动,这些杂事对我来说都是在浪费时间!知识才是一切!我想要花更多的时间在研究跟学习上!我想要创造更多的理论,更多的计算公式!我缩减了从岩石中萃取玻璃所需要的魔法力!这跟我其他的计划比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我……我还发现了——”沙里昂突然中断。 “你发现了什么?”德鲁伊若无其事地问。 “反正你也不会感兴趣。”触媒圣徒立刻回答。沙里昂低下头,看到坐垫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自己挖了一个洞,他觉得很不好意思,开始试着把洞补起来。 “或许我不懂数学,可是我很乐意听你说说你的这些发现。”德鲁伊说道。 “不用了,其实这也不算什么大发现。真是对不起,我在你的坐垫上挖了个洞……”沙里昂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没关系,我马上可以把洞修好。”德鲁伊说道。他笑着站起来,很专注地看着年轻人。“或许改天我们可以再谈谈这些你的新发现?” “或许……改天吧……我……我也不知道,我说过这些新发现真的没那么了不起,现在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数学,没有其他事情比数学更重要!你还不了解吗?我想要获得知识……各式各样不同类别的知识!即使……即使是那些已经被——”沙里昂突然打断自己的话。“我可以走了吗?”他问道。“该说的我都已经告诉你了。” “我不知道有什么事情是我‘该’知道的,因为你根本就没有说出那些我‘该’知道的事情。”德鲁伊用很和善的语气责备沙里昂。“你的导师很关心你的健康,所以他才会建议你过来跟我谈谈。说实话,我也很担心你的健康。很明显地,你花太多时间在研究上了,沙里昂兄弟,健康的心灵来自健康的身体,如同我之前说的,如果你忽略了其中一样,另外一样将会因此而枯萎。” “我知道了。”沙里昂咕哝着,对自己刚刚的情绪失控感到很不好意思。“真的很对不起,治愈师,或许你是对的。” “你能够跟我保证三餐定时,还有……还有每天拨时间出去运动吗?” “好,我保证。”触媒圣徒有点不耐烦地回答,接着转身往门口走去。 “还有,别把时间全都花在图书馆上。”德鲁伊跟上前去叮咛。“还有其他的事情——” “图书馆?”沙里昂立刻转过身,他的脸如死人般苍白。“你是什么意思?什么图书馆?” 德鲁伊吓了一跳,惊愕地看着沙里昂。“我没有其他的意思,沙里昂兄弟,你提到你喜欢研究数学,我很自然地猜想你一定花太多时间在图书馆里面……” “是吗?我可以跟你说你猜错了!我已经一个月没有去图书馆了!一个月,你听懂了吗?”沙里昂厉声回答。 “呃,我听懂了……” “愿神与你同在。”触媒圣徒嘟囔着。“不用带路了,我知道出口在哪。”沙里昂笨拙地鞠了个躬,冲出德鲁伊的房间。他疾步走出诊疗室跟外面的大门,身上过短的长袍随着脚步在消瘦的脚踝旁拍动不已。 老乌鸦从窗外飞入,停在德鲁伊的肩膀上,一直到沙里昂已经离开了很久很久,德鲁伊仍若有所思地抚摸着老乌鸦的羽毛,忧心忡忡地看着年轻人的背影。 “什么?”他问老乌鸦。“你刚刚说什么?” 像是在回答德鲁伊的问题,老乌鸦呱叫了一声,它举起爪子抓抓嘴,黑亮的眼睛也注视着正离开的触媒圣徒。 “是的。你说得没错,我的朋友,那个灵魂有着一对非常黑暗的翅膀。”德鲁伊回答。 第四章 第九支派的藏书室 事情发生的时候,图书馆馆长并没有值班。当时是深夜,已经过了就寝时间,唯一还待在图书馆里面值班的人,只剩下图书馆的下级管理员。 称呼他为下级管理员其实并不是非常正确,他并没有权限或能力来管理任何大小事务。事实上,他只不过是个看门的,下级管理员在内层图书馆的主要工作,是防止老鼠啃食图书馆的藏书典籍;这些老鼠可没什么求学不倦的精神,比起深奥的知识,它们对书籍的营养美味感兴趣多了。 下级管理员是圣山里少数可以在就寝时间过后不用休息,并能够自由活动的人。不过,这对管理员来说没什么差别,反正他有个随时随地打瞌睡的习惯。即使是今晚,他黄澄澄的秃头垂得越来越低,低到快要碰到摊开的书本上了,突然,他听到一阵窸窣声,从图书馆另一端传来。 声音吵醒了管理员,他的心脏很不舒服地跳动了一下。管理员紧张地咳嗽,望向图书馆远端的暗影处,既害怕又希望能够看见到底是什么东西正在窸窣作响。管理员以为是老鼠,但一个恐怖的想法突然在他心里成形;窸窣声从图书馆远处传过来,能够发出这么大声响的老鼠一定是同类中少见的巨大新品种。他也突然想到,自己必须穿越过一大段图书馆最黑暗的角落,才能够处置这个扰乱图书馆秩序的恶棍。这两个想法在他的脑袋里面翻腾着,终于,在经过仔细地考虑之后,他告诉自己这一切只是想象力作祟罢了。 管理员放下心来,心思回到书本上,继续读着一个星期前就已经开始的一段文章,这段文章每次都能快速让他进入梦乡,屡试不爽。 这次当然也不例外,没过多久,管理员的鼻子再度碰到书页。突然,他又听到了那阵窸窣声。 身为一名执事,管理员年轻时也曾在马理隆跟杰司艾尔两国间的冲突中看过许多不可思议的奇事;他目睹过天空降下火雨、树木张口吐出长矛,他也目睹过烈火战将们将人转化为半人马、猫变为狮子、蜥蜴转化成巨龙,或是老鼠被变成奴役用的驮兽;图书馆里面的老鼠随他的记忆越变越大,管理员颤抖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冲到门口。 他把头探出门口,却不冒险离开,怕让人说他擅离岗位!执事管理员试着向执法官求救。黑袍黑帽的执法官笔直不动地站在岗位上,双手当胸交错,让管理员踌躇不前;他不知道自己比较害怕哪一个,执法官或是那未知的窸窣声,或许他只是大惊小怪,又或许那只是一只小老鼠而已…… 窸窣声又来了!这一次他还听到了一扇门关起来的声音! “执法官!”管理员执事颤抖地招手,他低声叫道。“执法官!” 戴着黑帽的执法官头转向管理员,管理员看见黑帽底下两道闪耀的目光,黑衣执法官似乎连动都没动,一瞬间消失,沉默地出现在管理员面前。 虽然巫术士并没有开口,管理员仍然可以在脑海中清晰地听到执法官的问题。“我——我不确定,我——我听到一些声音。”他结结巴巴地回答。 管理员看到执法官尖耸的黑色兜帽微微颤抖了一下,或许是点头。“听——听起来很大,我不是指声音听起来很大声,我的意思是,声音听起来像是某种很大的东西发出的。还有——我还听到门关起来的声音。” 一阵温暖、潮湿的风从黑色兜帽里如低语般吹来。 “当然不是!”管理员看起来很震惊。“现在是就寝时间,没有人可以待在图书馆里,除了我之外,我有上级派给我的特——特许。”他解释道,声音因为紧张而结巴。 执法官转头看着摆满水晶书架与宝贵书籍的阴暗长廊。 “就……就在那里。”管理员颤抖地说道,伸手指向图书馆的另一端。“我什么都没看到。我只听到一些声音,有点像是沙沙声,然后——然后门就——” 执法官低语般的呼吸声打断了管理员的话。“那边有什么东西?等等,让我想想。”管理员秃光的脑袋皱起来,大脑随着思路的步伐,吃力地在内层图书馆里面漫游。终于,他思路的蹒跚步伐停驻在一个震惊的答案面前,管理员眼睛圆睁,急切地看着执法官。“第九支派的禁忌藏书室!” 执法官的黑色兜帽猛然抬起,四处张望。 “那里是第九支派的藏书室!”管理员双手绞紧。“那里存放着第九支派的禁书!可是藏书室的门一直是封住的,怎么会——等等——” 管理员发现自己只是在自言自语,巫术士已经消失在他眼前。 管理员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从慌乱的状况中理清头绪。一开始,他以为执法官早已害怕地逃之夭夭,这个错误的想法几乎让管理员跟着拔腿就跑,最后他的理智思考重回到大脑中。当然了,执法官只是离开去调查事情真相而已。 庞大巨鼠的影子跳进管理员的脑海中。或许,他应该待在原处看着门廊。接着图书馆馆长的影子取代了巨鼠,管理员叹了一口气,撩起长袍的下摆以免被灰尘沾污,他举步冲向图书馆里那间禁忌的藏书室。 一时之间,管理员迷失在迷宫般的水晶书架中,直到他听到右前方传来一阵声音。他辨认出方向,拔腿向前跑去,终于到达藏书室门前,另一位沉默的黑袍执法官也同时在空气中成形出现。第一位执法官已经移除掉门上的封印,第二位执法官立刻进入房间。管理员本来也想跟进,但是第二位执法官的猛然出现吓了他一大跳,他只得暂时靠在门边,手掌捂住还在悸动的心脏。 终于,管理员缓过气来,他可不想错过两个执法官大战巨鼠的好戏。他很小心地把脑袋探进藏书室内,虽然密室里古老的阴影已被微弱的烛光驱散到角落,但阴影却不死心,等待着任何可能的机会,好跳出来再度支配密室。管理员注视着密室内,巨鼠的影子如烟雾般从他的想象中消失,另一个更真实深邃的恐惧取而代之,他知道自己现在必须面对一个更黑暗、更恐怖的真实情况了。 有人进入了禁忌的藏书室,有人正在阅读里面黑暗古老的秘密,有人被第九支派的恐怖力量给诱惑。 他用力眨眼,试着想要让眼睛适应蜡烛明亮的光辉。一开始管理员并没有认出那个被两位执法官紧紧挟持住的蜷缩身影,他只看到那个人穿着一件灰边白色长袍,就如同自己身上的一样。原来是另一位圣山上的执事,可是是谁呢? 一张憔悴痛苦的脸孔抬起来,凝视着管理员。 “沙里昂兄弟!” 第五章 主教的房间 结束了每日例行的晨曦仪式,凡亚主教笨拙地站起身。他整理着身上的长袍,走向窗边,注视着初升的太阳。凡亚紧抿嘴唇,眉毛皱了起来。太阳似乎也察觉到他严厉的目光正监视自己,谦卑地从远处的维海姆山脉探出头;阳光迟疑了几秒钟,在山尖上的皑皑白雪踌躇着,就等着大主教的一声令下好开始照耀大地。 然而,主教凡亚离开窗边,拿起一条由黄金跟白银交织打造成的项链,沉思地戴在脖子上。这条项链不仅代表了他的权位,也搭配着凡亚长袍的金银色边缘。太阳似乎等待已久,把握机会从维海姆山脉旁一跃而起,明亮的阳光照耀着凡亚的房间。凡亚厌烦地皱眉,他蹑足走回窗边,拉上了厚重的天鹅绒窗帘。 他坐在书桌前,准备开始处理今天的公务,却被一阵轻柔但扰人的敲门声打断。 “以艾敏之名,请进。”凡亚平静愉快地说道,却叹了口气,表情恼怒地阴沉了下来,目光移到翅翼使者们刚送来的大量公文,正堆叠在书桌上。 阴沉的表情随着来访者的出现消失无踪。一束不驯的阳光穿透过窗帘的缝隙,在来者的长袍上滚上一圈镶边,他慢慢进入房间,鞋子无声地踩在厚地毯上。枢机站在门前向凡亚鞠躬行礼,他抬起头小心地关上门,鼓起勇气往前走近。 “主教阁下。”他紧张地舔着嘴唇,开始说道。“昨晚发生了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情——” “旭日东升。早安,枢机阁下。”凡亚在他厚重的书桌前坐下。 枢机的脸红了起来。“对不起,主教阁下。”他喃喃自语,再度鞠躬。“旭日东升,早安,愿艾敏的祝福伴随您安度今日。” “愿艾敏的祝福也伴随你安度今日,枢机。”凡亚平静地说道。他开始阅读翅翼使者们昨晚送来的公文。 “主教阁下,昨晚发生了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情——” “我们不该因为太专注在世俗的事务中而忘了祈求艾敏的恩典。”凡亚评论着枢机,看起来正在专心阅读一封信,信件上闪耀着皇帝专用的金黄色弥封氛围。事实上,信上写些什么,凡亚根本就没有看进去,枢机居然又迸出一声“不幸的事情”!该死!不久之前才发生过一件不幸的事情,某个家族触媒圣徒蠢蛋深深爱上了一位贵族的女儿,两个人还犯下了肉体结合的重罪,教会判决这位触媒圣徒必须接受转化之刑。虽然这是个明智的判决,但毕竟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圣山上原本平静的生活也因此纷扰了一个星期。“你会铭记住我刚刚说的事情吗?枢机阁下?” “是的,当然会,主教阁下。”枢机结巴回答,脸上的红晕逐渐蔓延到他的秃头上,他闭上嘴,停了下来。 “怎么样?”主教抬起头。“你提到有一件不幸的事情?” “是,阁下。”枢机连忙说道。“昨晚有位年轻的执事在就寝时间过后还待在大图书馆里面——” 凡亚厌烦地皱眉,挥舞着他短胖的手。“让下级管理员来决定怎么处罚他,枢机,我没时间浪费在一些琐碎的杂事上——” “对不起,阁下。”红衣主教插嘴,一本正经地往前踏上一步。“可是这并不是什么琐碎的杂事。” 凡亚专注地盯着枢机的脸,终于注意到他的表情满布惊惧与严肃,凡亚的脸色也严肃了起来。他放下手中皇帝的公文,开始全心注意枢机。“那就说吧。” “主教阁下,我们发现那个年轻人待在内层图书馆里——”枢机迟疑了一会儿,他并不想吊凡亚的胃口,而是想准备好面对主教的反应。“在第九支派的禁忌藏书室里。” 凡亚沉默地盯着枢机,不悦如乌云般笼罩住他的脸孔。 “谁?”他的声音沙哑。 “沙里昂执事。” 凡亚的眉毛皱得更厉害了。“沙里昂……沙里昂。”他喃喃自语,粗胖的手指心不在焉地在书桌上如蠕动般轻扣着;这是他思考时的一个习惯,总让枢机联想到一只蜘蛛平稳地在黑森林里漫步。枢机后退了一步,很不情愿地提醒凡亚: “就是那个数学天才沙里昂,主教阁下。” “对了,就是他!”凡亚紧皱的眉毛微微舒展开来,脸上的不悦略减。“沙里昂。”他陷入长思,眉毛又皱起。“他在藏书室里待了多久?” “没有很久,主教阁下。”枢机连忙提醒他。“下级管理员一听到图书馆远端的声响就通知了执法官,所以沙里昂在进入藏书室不到一分钟后,就马上被执法官逮捕。” 凡亚的表情舒展,几乎笑了起来,不过在注意到枢机不以为然的震惊表情后,立刻换上一副庄严肃穆的脸孔。“这当然不能不处罚。” “当然不能,主教阁下。” “我们一定要藉沙里昂这个例子来警惕那些可能受不了诱惑的弟兄们。” “我也是这样想,主教阁下。” “可是。”凡亚停下,沉重地叹气,站起身来。“我不能不想到,我们也必须负担部分的责任,枢机阁下。” “我可以跟你保证,主教阁下。包括我跟其他的导师们都没有——”枢机双眼圆睁,顽固地抗议。 “拜托,我不是这个意思!”凡亚挥舞着手说道。“我记得有报告提到这个年轻人为了研究而不顾健康跟祷告。很显然地,我们让沙里昂太沉迷在自己的研究里,他几乎封闭了外在世界的一切,他的灵魂也几乎因此迷失。”主教摇摇头,严肃地说道:“啊,枢机阁下,或许我们必须要对他的灵魂负责,可是,感谢神的慈悲,我们有机会能够拯救这个年轻人。” 在凡亚责备的眼神下,枢机只得低声回答:“这全得感谢神的恩典。”不过很明显地,他并不认为这算是什么一生中难得的大恩典。 凡亚转身背对着还在愠怒中的枢机,举步走向窗户。他伸手拉开窗帘望向窗外,假装自己的心思已经飘到外面的好天气中,不过事实上,凡亚心里所想的并不是天气,他的脸色随枢机的沉默而阴晴不定,凡亚抓着窗帘,眼角瞄着枢机。 “救赎这个年轻人的灵魂是非常重要的,你不这么认为吗,枢机阁下?” “那当然,主教阁下。”枢机回答道,明亮的光线让他眨眼,他看到凡亚眼睛里反映的光芒。 凡亚主教的心思又转回晴朗的早晨上。 “所以在我看来,对这个年轻人的堕落,我们也必须承担部分的责任,因为我们没能及时遏止他迷失正道,我们没有提供他适切的指引跟督导。”凡亚没听见枢机的反应,他费力地叹气,手轻轻指着胸口。“我自己也必须负起连带责任,枢机阁下。” “主教阁下,您实在是太宽厚了——” “所以,你不认为我们也必须连带受罚?由于没能尽到对这个年轻人的义务,我们是不是也必须成为众人的警惕跟榜样?” “我想应该是吧……” 凡亚猛然放下窗帘,凉爽的阴影又回到房间里,他转身面对枢机。枢机眨眼,努力地适应突如其来的黑暗跟凡亚主教的思考。 “可是,如果我们公开为这件事接受处罚和羞辱,会对教会造成无法抹除的伤害,不是吗?枢机?” “那当然,主教阁下!”枢机脸上的表情变得更震惊跟迷惑。“这简直是无法想象……” 空气中充满着深思及忧郁的气氛,主教凡亚双手交叉在背后。“不过,如果有人为我们的过错而遭受责罚的话,这不是违反了教会的信条吗?” 枢机如坠五里雾中,他只能含糊地低声抱怨。 “所以。”凡亚柔声继续说道。“我认为如果要拯救教会的名誉跟这位年轻人的灵魂,最好的方法是,我们把这件事情给……暂时忘掉。” 凡亚注视着枢机,枢机的表情从犹疑不决慢慢转为固执己见,凡亚的眉毛又纠结在一起,手指在背后恼怒地卷曲着。通常,枢机是个温和保守的人,就凡亚而言,他最大的长处是慢半拍的反应,可是有时这个最大的长处也有美中不足的地方;枢机的人生观只能划分成等量的黑色与白色区块,也因为这样,他偶尔会无法从死硬的黑白区块中看到一些灰色地带的存在。凡亚不快地想着,如果照着枢机的意见来处置沙里昂的话,这个年轻人可能会被立刻送去接受转化之刑! 凡亚试着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我不愿将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沙里昂的母亲,特别是现在,跟我们一样,她正忧虑着她的表姊,也就是女皇的身体健康……”他低沉的声音特别强调着最后两句话。 枢机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他反应虽然慢,但并不笨。这是另一个值得一提的优点。 “我了解了。”枢机鞠躬说道。 “我就知道你可以谅解。”凡亚主教干涩地说道。“现在——”他回到书桌前,轻快地继续说着:“还有谁知道这个不幸的年轻人所犯下的过错?” 枢机开始思考。“下级管理员跟图书馆馆长都知道这件事,兹事体大,我们不得不通知馆长。” “我想也是。”凡亚嘀咕,手指又爬回书桌上。“执法官也知道这件事,还有谁?” “应该没有其他人知道了,主教阁下。”枢机摇头。“幸好,事情发生在就寝时间后——” “很好。”凡亚揉揉额头。“非常好,执法官那边不会有什么问题,我相信他们能够保密。叫下级管理员跟图书馆馆长过来见我,还有那个可怜的年轻人。” “您打算怎么处置他呢?” “不知道。”凡亚柔声说道,拿起皇帝的信件,心不在焉地读着。“我还不知道要怎么处置他。” 可是,当秘书在一小时后走进房间,通知他沙里昂执事准备好要见他时,凡亚已经做好决定。 凡亚脑海里只残存着一些断断续续的记忆,整个早上都在努力地回想起年轻人的脸孔。这对凡亚主教敏锐的观察力来说,并不是难事。终于,他从数百位从圣山中来来去去的男女教友中,想起了这位年轻数学天才憔悴严肃的面貌。 凡亚牢牢记住年轻人的面貌,接着继续工作了半个小时,放沙里昂在外面等待接见。凡亚冷酷地告诉自己,让这个可怜虫再多受点折腾吧。他知道折磨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放他一个人在那里自寻烦恼。凡亚看看放在桌上的计时沙漏,水晶沙漏里的魔法小太阳在日晷上旋转,指针上的刻度已经过了约定好的会面时间。他举起手,银制的小门铃响起一段旋律,接着他悠闲地站起来,戴上权冠,整理好身上的长袍。他走到装饰豪华的房间中央,雄伟吓人地站着等候访客晋见。 大门打开,一开始出现的是秘书,但他的身影旋即被两个黑衣黑帽的沉默黑影所吞噬;两位执法官挟持着一个年轻人走进房间,他不住地颤抖,看起来像是被自己的黑夜夹住带进房间里一样。 “你们可以离开了,我们想单独谈谈。”主教对两位执法官说道。执法官们鞠躬后消失不见。大门无声关上,两人现在终于独处一室。 凡亚装出冷酷严肃的表情,他好奇地打量着年轻人,很满意地发现,他回忆中沙里昂的外貌跟本人相差不远。他花了一点时间才能确定这点,因为眼前的这张脸孔实在改变太多了,原本因苦读而憔悴的脸孔,现在却形容枯槁,如同染上了一层死尸般的灰白色。他的眼神如发狂般燃烧,两颗眼珠深深陷入高耸的颊骨中,高大的身躯颤抖着,过大的双手摇晃。他身体发抖、眼眶泛红、双颊凹陷的样子埋藏了许许多多的痛苦、后悔以及恐惧。 凡亚心里窃笑着。 “沙里昂执事。”他用深沉宏亮的声音开始说道。但在他继续说下去前,年轻人却立刻蜷曲在房间的地板上,受惊地向主教跪下。他拉住凡亚的长袍滚边,凑到自己嘴唇前面,接着沙里昂迸出眼泪,哭吼着一大串不连贯的字句。 主教感到有点难为情,他注意到自己昂贵的丝质长袍被沾湿了一大片。他皱着眉,将长袍从沙里昂手中抽出,沙里昂仍跪在原处动也不动,双手掩住脸悲惨地哭着。 “振作一点,执事!”凡亚厉声说道,又柔和地补了几句安慰的话:“好了,孩子。你犯了错,这又不是世界末日,你还很年轻,这表示你还在探索世界。”他弯下身,伸出手拉住沙里昂的臂膀。“有时我们的足迹会带领我们来到渺无人迹的道路上。”凡亚继续说道,他几乎快把沙里昂从地板上拉起来。“有的时候,我们会误入歧途,走到黑暗之路上。”凡亚踩着蹒跚的步伐,带着沙里昂来到一张椅子前,他继续安慰着年轻人。“这时,我们只需要向神祈求指引,祂就会带领我们回到原本的正道上。好了,过来,乖乖坐下,我猜你从昨晚开始到今天早上都还没有吃东西或喝水吧?喝杯雪利酒吧,这瓶酒还不错,产自艾格男爵的葡萄园。” 主教凡亚替沙里昂倒了一杯雪利酒,年轻人却过于震惊自己的主教居然为他服务而畏缩着不敢接受,好像凡亚刚才亲手为他倒了一杯毒药。 凡亚隐藏住自己内心的愉悦,注视着年轻人困惑的表情;他试着对年轻人表现出更友善的态度,拿着那杯雪利酒塞进沙里昂不情愿的手中。接着凡亚取下头上的权冠,在年轻人对面另一张舒适豪华的椅子上坐下,他自己也倒了杯雪利酒。酒杯悬浮在面前,凡亚整理长袍,让自己能够坐得更舒服一点。 事情的发展让人始料未及,沙里昂只能注视着眼前这个伟大的人,他看起来还比较像是某位过重的大叔,而不是掌握着世界权柄的主教。 “赞美艾敏。”主教说道,酒杯轻碰嘴唇,浅酌了一小口杯中出色的雪利酒。 “敬艾敏。”沙里昂无意识地咕哝回答,他举杯品尝,却几乎把整杯酒都倒在长袍上。 “现在,沙里昂兄弟。”凡亚说道,感觉气氛已变成像父亲正打算管教自己挚爱的儿子一样。“我们先舍弃掉那些繁文缛节,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年轻人挤出眼角的泪水,飘浮在面前的玻璃杯由于分心而摇晃泼洒,他匆忙抓住玻璃杯,颤抖的手慢慢将杯子放在身旁的桌上。“主教阁下,我犯下的过错……是邪恶……不能赦免的……”可怜的沙里昂心烦意乱地低声说道。 “孩子。全知的艾敏知道你所犯下的过错,慈悲的祂也早已赦免了你,跟我们天上的圣父比起来,我也只是个可悲的血肉之躯。但是圣父赐予我的智慧,让我也能够了解你所犯下的过错,祂的慈悲让我也能原谅你。好好跟我解释清楚,到底是什么事情引诱你走向这条如此黑暗的道路。”凡亚那充满无比耐心与和善的语气,让沙里昂再度泪水盈眶。 可怜的沙里昂被主教的一番话感动到无以复加,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凡亚品尝着雪利酒,耐心地等待,他脸上挂着慈父般的仁慈表情,内心里却满足地窃笑不已。终于,年轻的执事开口说话,他吞吞吐吐,一开始有点结巴,双眼直视地板,但当他抬起头,发现身为罪人的自己,为腐朽、黑暗、永远迷失的灵魂所做的告白得到了怜悯同情的回应时,终于如泉涌般倾吐出自己的罪恶。 “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让我犯下这样的过错,主教阁下!”他无助地哭喊。“在圣山里,我以前是那么地快乐、那么地满足。” “我想你很清楚到底是什么让你犯错,现在你必须自己承认一切。”凡亚平静地说道。 沙里昂迟疑。“是的,或许我很清楚,原谅我,主教阁下。可是最近,我觉得——”他犹豫起来,似乎不愿开口。 “觉得无聊吗?”凡亚暗示。 年轻人的脸刷地一声变红,他摇摇头。“不是……呃……大概吧,每天的例行工作实在是很无聊……”沙里昂的手不耐烦地挥舞着。“我老早就学会了辅助任何派别法师的所有技巧。”他回应凡亚怀疑的眼神。“这可不是我自吹自擂,不只这样,我还发明了新的数学公式,足以取代几世纪前传统、老旧、笨拙的计算方式。我以为自己会因此满足,可是我并没有,这只让我对知识更加饥渴。”沙里昂说得忘我,他讲话的速度越来越快,终于他站起来,在房间里面踱步,双手不断地挥舞。“我开始另辟蹊径,研究前人无法想象的新魔法!为了研究,我在圣山图书馆里钻研更多书籍,终于,我在图书馆的一角发现了第九支派的藏书室。 “您能够想象我当时的感觉吗?不——”沙里昂很羞愧地看着凡亚。“身为美德化身的您怎么会有这种邪恶的念头呢?我盯着藏书室门框上的符号,一种感觉爬上我的心头,就像是我们每天清晨都可以感觉到的魔法氛围。可是这种感觉并不像魔法氛围那般光明、令我满足,反而像是一条灵魂中的黑暗裂隙般不断地扩大扩大,一直扩大到将我整个人吸进去,我的内心充满着对知识的饥饿、渴求,那股欲望几乎让我休克。” “然后呢?”凡亚被沙里昂的故事深深吸引着,他忘了自己的身分,发问道:“你进去了吗?” “没有,我太害怕了,我站在藏书室门前,不知道站了多久。”沙里昂疲倦地叹了口气。“我一定在藏书室前面站了好几个小时,因为当我回过神来后,突然觉得腿痛头晕,我精疲力竭地倒在椅子上,很害怕地四处张望。万一有人看到我呢?我的脸上一定很清楚地布满了心里的禁忌想法!不过,我旁边一个人都没有。” 沙里昂下意识地配合着自己刚说过的话,颓然坐回椅子上。“坐在藏书室附近的阅览室里面,我终于了解到被邪恶诱惑的感觉了。”他低下头,双手掩面。“您说得没错,主教阁下,就如我能够意识到自己坐在那张木椅上,我也很清楚地了解到自己可以打开那扇通往禁忌的大门!喔,当然啦,大门被守护咒跟符文保护着。”沙里昂不耐烦地耸肩。“可是那些简单的咒语跟符文只能封住大门,任何人只要用一点点生命之力就可以轻易地破解掉;大门的防卫简直是防君子不防小人,也大概是因为任何有点理智的人根本就不会想要靠近那间藏书室,更别提进去阅读里面的藏书了。” 年轻人沉默了一会儿,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只有自己能够听到。“大概那时我已经丧失所有的理智了吧,我感觉之后眼睛看见的所有东西都变得歪曲迷蒙,就像是我透过一片纱帘看出去一样。”沙里昂抬头注视着凡亚,他摇摇头,带着些许的苦涩继续说道: “那一瞬间,我也了解到其他事,主教阁下,我发现自己并不是意外发现那些禁书的。”他紧握拳头。“不,应该说是我一直在寻找着它们。在逃避承认事实的情况下,我刻意搜寻着禁忌的知识。我坐在椅子上,其他书籍里面的一些章节内容清楚地跳进我的脑海里,这些章节引用了几本我怎么找也找不到的书,我以为它们已经在钢铁之战中被摧毁了,可是当我找到第九支派的藏书室后,我有了别的想法,它们就在那里,它们一定是在那里,我一直知道这点。 “之后我做了什么?”沙里昂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笑声慢慢转为啜泣。“我像逃离鬼魅般冲出了图书馆,我跑回自己的房间,跳进被窝里害怕地发抖。” “孩子,你实在应该找个人谈谈这件事。”凡亚温和地向沙里昂抗议着。“难道你对我们连一点信心都没有吗?” 沙里昂摇头,不耐烦地抹去了泪水。“我几乎就快把这件事情说出来了,赛尔达拉支派的德鲁伊跟我见过面,可是我很害怕。”他叹气。“我以为我能控制住自己。我试着藉工作来忘掉这股对禁忌知识的渴望,也试着藉祷告跟对职务的服从来洗刷我罪恶的灵魂。之后每次晚祷我再也不缺席,我跟其他人在中庭运动,让自己累到无法思考。 “最重要的是,我从此再也没踏入图书馆一步。可是不管是在走路或是睡觉时,我无时无刻、心心念念的还是那间藏书室跟里面的知识宝藏。 “我早该知道自己的灵魂正在快速沉沦。”沙里昂继续说道。“可是欲望刺痛着我,我终于让步。昨天晚上在其他人回房就寝之后,我离开房间,偷溜进通往图书馆的长廊。我根本就不知道那位老执事守在那里赶老鼠,可是就算我知道了,我想我也不会放弃,我的脑海里充满着欲望带来的苦恼。 “跟我预料的一样,破解门上的咒语是件简单的事,就算我只是个三岁小孩,也能很轻松地办到。我呼吸急促,在门槛前站了一会儿,享受着那种甜蜜又痛苦的期待感。接着我走进禁忌的藏书室,我的心脏跳得很快,快到几乎要爆炸,全身汗流浃背。 “您有去过藏书室吗?”沙里昂看着主教,主教眉毛耸起警告,年轻人又缩了回去。“没,没有,我——我想没有,藏书室里面的书没有照顺序排列整齐,一堆堆的书就这样叠在地上,看起来像是有人很匆忙地把它们丢进藏书室,免得污染了自己的手一样。我从脚边捡起一本书——”沙里昂的手抖了一下。“当我拿起那本书时,我心满意足、兴高采烈,看不见也听不到外面的任何事物;我忘了自己在哪里,也忘了自己在做什么,我只记得我拿着书,心里想着这本书将会揭开许多奇妙的秘密;在我心中燃烧的痛楚就快要爆发,我再也不必受到欲望的折磨了。” “那么,书里面到底写了些什么?”凡亚很柔和地问道。 沙里昂无力地笑着。“里面的东西很沉闷、无聊,我一页页翻开书本,觉得越来越迷惑,我完全看不懂上面写些什么,完全看不懂!书本上只有几幅粗糙的草稿,画了一堆斜线,标示着‘轮子’、‘齿轮’、‘滑车’的怪异零件。”沙里昂叹了口气,低下头像个失望的孩子般轻声低语:“里面根本没有提到数学。” 凡亚心中的窃笑溜到唇边,不过没关系,沙里昂没看到,他正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子。 沙里昂用着死气沉沉的声音做了总结。“接着,执法官走了进来,然后……一切都暗了下来。我——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一直……一直到我发现自己又回到房间里。”他精疲力竭地颓倒在椅垫上,双手掩面。 “然后呢?” “我洗了个澡。”沙里昂抬头,以为主教的笑容是在嘲笑自己,立刻又补上说明:“我觉得身上布满了污秽跟脏污,昨天晚上我一定洗了二十次澡。” 凡亚理解地点点头。“然后你一定花了整晚的时间想象自己将接受怎样的处罚。” 沙里昂的头又低了下来。“是的,主教阁下,那是当然的。”他咕哝着。 “毫无疑问,你一定已经预见到自己被判决转化为看守者,变成一尊永远站在边境上的石像。” “是的,主教阁下,我罪有应得。”沙里昂的声音几乎微不可辨。 “啊,沙里昂兄弟,如果我们都因为求知而受到如此严厉的惩罚,那整个辛姆哈伦将会变成一块满是石像的大地了。追寻知识并不是件邪恶的事,你唯一犯的错,只是不小心踏上了错误的追寻之路而已。这门可怕的知识之所以被放逐是有原因的:第九支派几乎毁灭了整个辛姆哈伦,但是在人生的道路上,你并不孤单。我们偶尔都会被邪恶所蛊惑,我们都了解你现在的处境,并不会谴责你,你一定要相信我们,你早该寻求我或是其他导师们的指引。” “是的,主教阁下,对不起。” “至于你的惩罚,其实已经结束了。” 沙里昂惊讶地抬起头。 凡亚温柔地笑了,他用着愉快的声音说道:“孩子,你昨天晚上受的罪已经足够抵除掉你所犯下的小过错,我不会再处罚你了。不,事实上,为了承担起部分的责任,我要提供你一个机会,稍微弥补一下你所受的折磨。” “主教阁下!”沙里昂的脸泛红,又霎时苍白。“承担起部分的责任?不!这全是我一个人的——” 凡亚不以为然地挥手。“不,你听我说。我对你们这些年轻人还不够开放,而且很明显地,你们认为我总是高高在上、无法亲近。我跟其他上级的人开始了解到这点,我们会试着补救。不过,你现在需要的是换个环境改变一下心情。所以说,沙里昂执事。”凡亚说道。“我想带你一起去马理隆,参加为即将诞生的皇子举办的测试大典。你意下如何?” 年轻人没有回答,他震惊到哑口无言,这对教派里所有的成员来说,是一分无上的光荣跟骄傲。在获知女皇终于怀孕之后的几个月中,所有人都坐立不安,竭力争取这分荣耀,只有沙里昂漠不关心;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研究里,并为了追求禁忌的知识而苦恼不已。在神学院里,沙里昂并不属于深得人心的那一类人,即使他想去参加测试大典,也没有人会邀请他。 凡亚看到沙里昂茫然的样子,知道这个年轻人得花一点时间才会回过神来,他开始跟沙里昂描述起皇城的美景,并讨论政治歧见的产生,终于,沙里昂咕哝了几句比较清楚的话。主教很清楚年轻人心里的想法。沙里昂本来以为自己将背负着羞耻与黑暗,被教会开除,但现在他却有机会能够一睹欢乐美丽的马理隆,在皇族的社交圈中交际应酬。毫无疑问地,他将会有光明成功的未来。 皇室已经好几年没有皇子诞生了,前一任皇帝没有子嗣,女皇于是在长兄去世后即位。马理隆将会为皇子的诞生举办一连串难以想象的盛大庆典。身为主教那备受礼遇及尊崇随行团中的一员,以及女皇的表亲,一群全辛姆哈伦最富有的贵族们会对他拍马逢迎、曲意奉承,某个贵族将邀请他担任家庭圣徒一职。凡亚记得在贵族群中还有几个职缺尚待有人递补,沙里昂的后半辈子将衣食无忧。 凡亚优雅地带着还在晕陶陶的沙里昂走向大门时,暗暗告诉自己,其实这个决定最棒的一点是,沙里昂此后将在马理隆定居,他要很久、很久之后才会再回到圣山,如果还有可能的话。 第六章 马理隆 醉人的梦幻城市……马理隆。城市以带领人们来到辛姆哈伦的伟大法师命名,法师历经数百年沧桑的眼睛俯视大地,选择了这里作为自己的长眠之所。现在,藉由终极咒界,他正长眠于所爱的林间。 马理隆,用水晶建造的大教堂与宫殿,有如泪水冻结在天空的脸颊上般闪耀。 它分为两层,一层建造在大理石地基上,地基藉由魔法的束缚飘浮在空中,看起来就像被人力驯服、塑造出来的厚重云层,这里称为上层城市,它四季不变的红色光芒照耀着下层城市。 它被一层魔法护罩包围,在夏季的艳阳里降下装饰用的白雪,温暖的空气中不时吹来一阵短暂凉爽的香甜微风。 当游客们乘坐在由一群令人惊奇喜悦的怪兽所拉的车上,往下俯视整个魔幻般的城市时,谁的内心不是澎湃着骄傲?谁的脸上没有流露出对马理隆的喜爱? 沙里昂也不例外,他坐在一辆白银与黄金所塑造成的胡桃状座车上,座车前头由一只长着翅膀的华丽松鼠拖曳着。沙里昂泪眼模糊地看着眼前令人赞叹不已的美景,然而,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许多跟随凡亚主教的随行团员也都如沙里昂一样,为马理隆的美景而感动落泪。除了爱冷嘲热讽的多确斯之外,他在马理隆出生长大,这些东西对他来说早已是司空见惯。多确斯对一切感到无聊的神情引来了许多团员嫉妒的眼神。 沙里昂眼眶里噙着宽心与庆幸的泪水。在圣山上的这几天对他来说简直是度日如年,凡亚主教很成功地将年轻人擅闯图书馆禁地的事情给压了下来。这也让沙里昂印象深刻,他认为教会如此做完全是出自于对自己前途的考量。但是沙里昂是个很糟糕的伪装者,罪恶感让他时时刻刻都感觉到第九支派这四个字在头上灿烂地飘浮着,而众人正虎视眈眈地窥视着自己。可怜的沙里昂非常有可能不顾凡亚的忠告,把一切完全不加思索地告诉第一位跟他提到“图书馆”这三个字的人。唯一救了他,让他分心不再去回想这件事的,就是伴随着准备这趟旅程而来的慌乱及忙碌。 一切正如凡亚主教所预料。 主教自己乘坐着大教堂的座车,飞驰在团员座车的前面。他的座车由抛光过的黄金塑造成叶子的形状,在前面拉车的是两只亮红色羽毛的飞鸟。凡亚对马理隆的盛景也丝毫不感兴趣,这一切他都看过很多很多次了。当凡亚俯视整个马理隆时,他懒洋洋地想到了小罪人沙里昂,不知道他跟其他人相处得怎么样? 主教无聊的目光转到了三座大地之道公会的水晶墙上。三座大地之道公会各自座落在属于自己的大理石地板上,一般人通称它们为三姊妹。他的目光又转到了丝龙客栈上,店名的由来出自于客栈装饰着五百多条丝绸带子的水晶墙,每条丝绸代表一个房间,每到夜晚,五百多条丝绸会自动降下,拼凑出一幅飞龙的画像,光彩夺目的色彩在夜空中如彩虹般闪耀。座车行经贵族们的房子,水晶墙上由玫瑰、丝绸,或是漩涡迷雾构成的窗帘闪烁着。凡亚打了个呵欠。然而当抬头看到如星辰般高挂在天空中发亮的皇宫时,他叹了口气。不同于那群随行团员们,他并非因惊奇或敬畏而叹息,凡亚的叹气声诉说了自己的担忧,甚至是恼怒。 座车继续在马理隆上层都市里飞驰,一行人终于到达途中唯一引起凡亚主教全神注意的地方:马理隆大教堂。马理隆大教堂共耗时三十年的人力才塑造完成,这次暗影之道的幻术师们为了娱乐大家,改变了原本黄色系的水晶螺旋屋顶跟拱壁,以在阳光之下如火焰跃动的亮红色,以及燃烧般耀眼的金黄色取代。正当随行团员们敬畏地盯着美轮美奂的马理隆大教堂时,凡亚的目光却被一个小缺失给吸引住。 其中一个石像鬼的姿势因为稍微移动了一下,使得它现在面向了错误的方向。主教向身旁的枢机提到这点,枢机看起来非常震惊,坐在主教对面的秘书立刻以传心术将这件事通知地区枢机。负责马理隆市内所有教堂及附近区域一切事务的地区枢机,正站在水晶台阶上恭候凡亚主教的到来,他身上镶着金银边缘的绿袍闪闪发光,但往上接触到凡亚的眼神后,地区枢机的脸立刻苍白了起来,两位见习修道士立刻前来修饰那座闯祸的石像鬼。 错误终于被修正。马理隆市内连结所有大理石地板的蜘蛛网状金银陆桥上挤满了人群,主教跟随行团员们在众人的欢呼声中走向大教堂。凡亚中途停下,为所有人祈福,现场一片肃穆。接着凡亚等人消失在大教堂里,众人逐渐散去,重新回到嘻笑欢乐中。 马理隆市内,包括上层跟下层城市里到处都是人。自从女皇的加冕仪式后,马理隆就再也没有发生过如此令人兴奋的大事了;从城外来访的贵族们纷纷借住在城中的亲戚家,客人们的到访顿时使主人家热闹非凡,而那些没有亲戚住在城内的贵族们只得寄宿丝龙客栈。丝龙客栈里也都住满了人,波阿尔班支派跟昆阿尔班支派的魔工匠师跟唤形匠师们日夜加班赶工,全都是为了替马理隆最有名望的贵族们提供豪华的房间。大地之道的公会成员们异常忙碌,许多公会成员还特别从远处过来帮忙。 就在众人为这个史上最盛大的节庆做准备的同时,马理隆的日常生活似乎已经完全停滞了下来。花园跟中庭里传来练习的悠扬乐声,演员们在舞台上排演念诵着诗句,小贩们呼喝着叫卖商品,神秘的烟雾笼罩住艺术家们的作品以待盛大场合的到来。 但是不管多么忙碌,众人的视线仍都不时向上凝视着皇宫。皇宫高挂在炙热的太阳里,宁静祥和地发着光芒,炽热的阳光将在皇子诞生后化为一道彩色丝绸织成的完美彩虹。 当彩虹出现后,马理隆便正式宣布庆典开始,全市宣告开始为期两星期的庆祝活动;唱歌跳舞、打扮宴会、醇酒美食将让所有人陷入狂欢的境界。 在大教堂里面,一切却是安静、凉爽、黑暗的。日落西山,夜幕在马理隆上空拉下,瞬间,唯一的光源是螺旋屋顶上悬挂的一颗夜星。微弱的星光在城市绽放出耀眼的火光与色彩之后,几乎立刻消逝不见,只有马理隆大教堂仍旧沉浸在安宁的黑暗中。透过透明的水晶天花板,沙里昂狐疑地注意到飘浮在天空中的皇宫里面也是漆黑一片。 皇宫里面漆黑一片或许也没什么大不了。沙里昂想起曾听母亲提起女皇这次或许会难产,即使在最好的状况下,她仍然虚弱,这也难怪原本鲜艳闪烁的宫廷得蒙上一层阴影了。 沙里昂将视线转回到外面那些比想象更美丽的城市光景上,他开始后悔为什么自己没有跟多确斯及其他人一起出去观光。然而在重新考虑过后,他觉得待在大教堂里也没有什么不好;这里有舒服的黑暗包围着他,耳朵听得到见习修道士们练习着庆典的甜美赞美曲。沙里昂走进自己在修道院的房间里,心里暗暗决定明晚再出去。 然而在第二天晚上,沙里昂跟大教堂里的所有人都没有出去。众人刚用完晚餐,数位跟随治愈师的萨拉克力支派触媒圣徒带了紧急召见的命令给凡亚,主教马上启程前往皇宫,脸上的表情冰冷严肃。 是夜,在大教堂,众人彻夜未眠;下至年轻的修道士,上到王国的枢机,每个人彻夜清醒,不停地向艾敏神祷告。大教堂上方的皇宫绽放出的明亮温暖光芒,和黑夜中的寒星对应着。直到破晓,还是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星光随着旭日东升渐渐消逝,触媒圣徒们获准可暂时停止祷告以处理份内的职责事务,但枢机仍告诫大家应时时在心中向神祷告。 身为随行团员的一分子,沙里昂可说是无事一身轻,大部分的时间他几乎都在大教堂里漫步闲逛,偶尔抬起头,用着精神抖擞的好奇眼神穿过大教堂的透明水晶墙欣赏四周的奇景。他看到人们飘浮在空中做着每天的例行工作,他们身上单薄的长袍随风飘动;他看到人们的座车跟拉车的奇妙坐骑,他甚至向一群因为知道节庆即将到来的兴奋大学生们微笑。 我能够住在这里吗?沙里昂自问。我能够离开我原本平静的研究生活,进入这个充满着光辉跟快乐的世界?一个月之前,我的答案或许是不能。我曾是个满足于一切的人,但现在我已经不是了,我再也不能回到图书馆内层,我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欲望,我是否想要再看到禁忌藏书室前那扇画着符文的大门?不,相比之下,马理隆的生活好太多了。沙里昂这么想着。大主教是对的,我以前太过沉浸在研究的封闭世界里,完全遗忘了外面的世界,我现在应该重新回到外面的世界,并让它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我会参加宴会、表现自己,我会尽力说服贵族邀请我担任他们的家族圣徒。 沙里昂对境遇的改变很满意,现在他只担心自己对马理隆家族圣徒的职责可说是一无所知,他打算一有机会就去请教多确斯。 然而,沙里昂一直找不到机会请教他。在正午时分,两位枢机被传唤到皇宫内,他们离去时脸色死气沉沉,剩下的触媒圣徒们又再一次全部聚集起来祈祷。耳语已经开始在街道上散播开来,不久所有人都知道女皇已经开始分娩,而且过程并不顺利。乐声戛然而止,原本欢乐的氛围立刻蒙上了一层忧郁。人们聚集在金银色的陆桥上低声讨论,严肃的脸孔抬头望着皇宫。控制天气的锡哈那支派大法师们招来了灰蓝色的云层,即使是丝龙客栈也不得不停止炫弄身上华丽的色彩而蜷服在阴影下。乌云柔和地遮蔽住耀眼的阳光,马理隆的人民在乌云底下冥想祈祷。 夜幕低垂,皇宫绽放出不祥的强烈光芒。用过晚餐后,触媒圣徒们再一次聚集在大教堂内祷告。沙里昂跪在大理石地板上,睡意袭来,不停地点头打盹;他努力地抬起头将注意力转移到光芒上,试着保持清醒。 终于在清晨时分,皇宫传来胜利的钟声,包围着马理隆的魔法氛围立刻爆出耀眼的火焰与丝绸旗海。女皇顺利产下皇子,母子均安的消息从皇宫中传出,人们在大街上手舞足蹈。沙里昂满怀感激地从硬邦邦的地板上起身,随着其他触媒圣徒们来到大教堂的中庭,观看外面壮观的庆祝场面。他们不出去参加众人的行列一起庆祝,现在还不是时候。 虽然测试大典只能算是例行的正式手续,但触媒圣徒们在还没有确定孩子拥有生命之力之前,是不会为皇子的诞生庆祝的。 在皇子诞生十天后,盘踞在沙里昂心里的却不是即将开始的测试大典,他并肩跟多确斯走下通往大教堂地下室的大理石阶梯。“到底在贵族家庭里,圣徒的工作是什么?”他问道。 多确斯正要回答,就在此时,两人来到走廊上一条陌生的三叉路口上,两个执事停步,不确定地盯着岔路。终于,多确斯拦下一位恰好经过的见习女修士。 “不好意思,姊妹。我们要去皇子接受测试大典的房间,你可以告诉我们该怎么走吗?”他说道。 “我很荣幸能带你们去,圣山来的执事们。”见习女修士低声回答。她是位迷人的年轻小姐,眼神游移到沙里昂高大的身影后,害羞地向他微笑了一下。她带着年轻的执事们向前走去,不时回头用眼角瞄瞄沙里昂。 沙里昂感觉到修女的眼神及多确斯顽皮的微笑,羞红着脸重复了之前的问题。 “家族圣徒啊。”多确斯深思了一会儿。“原来凡亚这老小子心里想的是这个啊,我可没料到你会对这个感兴趣。”他侧脸注视着年轻的执事。“我以为你只对数学感兴趣。” 沙里昂的脸更红了,他支吾其词地说了一堆有关凡亚认为他应该拓展自己眼界、了解自己潜力的鬼话。 多确斯的眉毛随着他们走下另一个阶梯时抬起,虽然他很显然地怀疑沙里昂的话语中埋藏了许多秘密,但却没有质疑。沙里昂松了一口气。 “我得先警告你,兄弟。”多确斯严肃地说道。“家族圣徒的工作非常繁重,让我想想,该怎么说比较不会吓到你。每天早上十点钟左右,仆人们会端着盛着早餐的金盘进来叫醒你——” “十点钟?那每天早上例行的晨曦仪式呢?”沙里昂插嘴,不确定的眼光盯着多确斯,怀疑他正在开自己一个大玩笑。 多确斯抿嘴露出他习惯的冷笑表情,这位较年长的执事很有可能由于自己辛辣的言词以及对上级的不敬而终老于执事一职,凡亚遴选他为随行团员的唯一原因,只是因为多确斯认识且了解马理隆的一切人、事、物罢了。“晨曦仪式?你在胡扯什么啊!在马理隆,太阳只有在你张开眼睛睡醒后才会出来,如果你来个什么日出而作,整间屋子里的人全都会被你吵醒。不过再想想,其实就算是太阳也不能够在日出时出来,锡哈那支派的大法师们控制了日出的时间。我说到哪了?喔,对了,你的第一个工作是赐予仆人们每天所需要的生命之力。做完这份费时长达五分钟的累人工作后,你可以休息一下,接着替不时也需要生命之力的老爷跟夫人充电一下,他们偶尔有些喂孔雀或是替睫毛换颜色好搭配礼袍的重要工作要做。接着,如果家里有小孩的话,你还得教这些小鬼读圣典或是赐予他们生命之力,好让他们能够在家里面跌跌碰碰飞来飞去,撞毁家具让爸爸妈妈乐开怀。之后你可以一直休息到傍晚,接着是陪伴老爷夫人去皇宫赴宴。你必须在一旁待命,因为老爷有时会需要你帮忙召唤出他一惯让皇帝打呵欠的幻象,不然就是赐予生命之力给夫人,好让她在天鹅公园的舞会或塔罗牌竞赛中获胜。”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沙里昂焦虑地问。 多确斯看着沙里昂,爆出一阵大笑,热心的年轻女修士回头责备地瞪了他一眼。 “我亲爱的沙里昂老弟,你还真是天真啊!或许凡亚是对的,你的确需要多出去看看世界。我刚刚说的确实有一点夸张,可是也就只有那么一点点而已。不过话说回来,在贵族家中担任家族圣徒确实是个完美的决定,特别是就你的情况而言。”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手中掌握了所有的魔法资源,你也可以整个下午待在马理隆大学图书馆里面。顺带一提,图书馆里有全世界最棒的佚失魔法藏书,其中还包括好几本连圣山图书馆里都没有的珍本书。只要走过银色陆桥,你就可以到达那里。想要在大地之道公会里做研究,或是向他们展示你节省召唤躺椅时间的最新公式吗?只要搭乘老爷的座车走一趟三姊妹。或许你想要亲眼看看老爷刚种的庄稼怎么样了,传送廊咻地一声马上就能把你带到农庄;你可以看着种子发芽或是那些可怜的农奴法师们到底在干啥,你这辈子将不愁吃不愁穿。喔,当然,搞不好你还会结婚呢。” 最后那句话很显然是对着那位正不以为然摇着头的见习女修士说的,但她仍忍不住回头再看了沙里昂一眼。 “我想我应该会喜欢这种生活。”沙里昂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当然,从学术研究的观点来看。”他马上补了一句话。 “那当然。”多确斯苦涩地回答。“我说,亲爱的小姐,你没有走错路吧?还是你打算把我们带到什么偏僻的角落好来个劫富济贫?”他对见习女修士说道。 “执事!”见习女修士喃喃说道,一抹红晕往上烧到卷发发根。“就——就在这条长廊底,右手边第一间房间。” 她语毕转身,圆圆的大眼睛又看了沙里昂最后一眼,几乎是以逃跑的速度离开了长廊。 “有必要这样说话吗?”沙里昂恼怒地嘀咕,他的目光一直停在离开的见习女修士身上。 “拜托,放轻松一点,老弟。”多确斯爽快地回答,他揉搓着双手。“放轻松,你今晚就能见识到马理隆多采多姿的生活了。终于!终于能够离开这个老旧发霉的死人坟墓了!我们马上可以完成这个臭小鬼的测试大典,在宣布王子拥有生命之力一切正常后,我们就能跟有钱人和漂亮小姐鬼混了。你应该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对吧?” “在测试大典里吗?”沙里昂问道,他还以为多确斯是在指该怎么应付有钱人跟漂亮小姐。“应该吧。”他叹口气回答。“仪式的说明我可是倒背如流。你以前曾参加过,对吧?” “我参加过几百次了,老弟,好几百次了。你的工作不是负责抱住婴儿吗?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要提醒你:记得在抱着婴儿的时候,要把他的小——呃……就是你知道的那玩意儿——对准自己,别对着主教。这样子如果那个小杂种撒尿的话,他会尿在你身上而不是尿在主教阁下身上。” 很幸运地,震惊的沙里昂终于来到举行测试大典的房间门外,多确斯不得不闭上他那张爱冷嘲热讽的嘴巴,沙里昂也不用被迫回答最后那句即使以多确斯的标准来看,还是非常冒犯不敬的建议。 两人踩着其他凡亚随行团员们的脚走进,匆匆行了洗涤洁净的仪式。大教堂里的一位执事带着他们来到一间房间,所有在马理隆出生的小孩都在这里接受测试仪式。照惯例,一般小孩的测试仪式只有两位触媒圣徒在场,然而在今天的测试大典中,房间里却聚集了一大群人,数量多到这两位迟到的执事几乎没办法挤进这间小房间里。在场之人,除了身上穿着自己最好的长袍的凡亚之外,还有两位枢机:教廷枢机跟教区枢机、四位充当见证人的凡亚随行团员,再来就是沙里昂和多确斯这两位执事,他们负责执行测试大典。除此之外,还有隶属于皇室的贵族触媒圣徒也在场,他怀里抱着婴儿。最后就是皇子本人,他刚吃饱,睡得正香甜。 “让我们向上帝祈祷。”大主教凡亚说道,他低下头祷告。 沙里昂也低下头祷告,祈祷词不加思索地从他嘴里溢出,他在心里面再一次复习着测试生命之力的仪式过程。 有数百年历史,据说源自于黑暗世界的测试仪式过程其实非常简单。当婴儿出生十天并强壮到能够接受测验时,父母亲会把婴儿带到大教堂或是附近任何信仰中心去交给触媒圣徒。婴儿将被带到一个和外界所有影响隔绝起来的小房间里,在那里接受测试。 首先,触媒圣徒会先脱下婴儿的衣服,将婴儿背对着水面,放入和他体温相当的温水中,抱着婴儿的执事接着放手。一个有生命之力的婴儿能够平稳地躺在水面上而不下沉,也不会在水里翻滚、挣扎,就只是这样平静、安详地漂浮在水面上。婴儿身体里的生命之力会为保护自己而起反应。 在第一项测试后,一位执事会拿来一个闪烁发光、七彩眩目的玩具,并将玩具举在还漂浮于水面的婴儿脸上。虽然婴儿的眼睛无法对焦,他还是能够感觉到眼前的玩具,并伸手试着去抓。当执事放开手上的玩具后,玩具将再一次在体内生命之力的刺激及反应下,慢慢地被吸引漂浮到婴儿的身边。 最后执事会把婴儿从水面抱起,触媒圣徒搂住婴儿安抚他,直到婴儿有安全感并放松下来为止。接着,另一位执事举起一束燃烧中的火把,慢慢靠近婴儿,直到婴儿能够在没有任何触媒圣徒的帮助下,体内的生命之力自动在身体四周升起一层魔法保护罩为止。 这就是测试仪式的步骤——简单且迅速。如多确斯向沙里昂保证的,只是个正式手续罢了。 “我搞不懂为什么现在还有人在举行测试仪式。”多确斯前一天晚上才咕哝着说过。“在我看来,对一些穷光蛋触媒圣徒们来说,这倒是一个跟平民拿几只鸡或是一袋玉米作为谢礼的好方法,再加上贵族们也可以拿这来当举行派对的借口。除此之外,整个仪式根本就是一点意义都没有。” 或许以前是这样,直到现在为止。 “多确斯执事,沙里昂执事,开始测试仪式。”大主教严肃地说道。 沙里昂上前一步,从贵族触媒圣徒手中接过了婴儿,一条昂贵的绵羊毛毯裹住婴儿小小的身躯。沙里昂从来没有抱过这么娇小纤弱的身体,他笨手笨脚地试着在不吵醒婴儿的情况下解开毛毯。终于,在众人不耐烦的目光注视下,沙里昂抱起赤裸的婴儿,并把刚解下的毛毯还给贵族触媒圣徒。 沙里昂转身将婴儿放在水面上,低头看着在他怀中沉睡的小男孩,他马上忘了四周众人的目光。年轻的触媒圣徒虽然从来没有抱过婴儿,但怀中的小男孩让他着迷不已。即便是沙里昂也能看得出婴儿那不寻常的美貌。王子强壮、健康,头顶上长着一丛黑色卷发,皮肤雪白光洁,双眼紧闭,眼眶周围带着一丝淡蓝,小拳头紧紧握着。沙里昂温柔地碰了一下王子的拳头,陶醉地看着婴儿那完美的小指甲跟脚趾甲。真是令人赞叹不已。他心里想着。这个小人儿一定是上帝亲手创造出来的。 多确斯不耐烦的咳嗽声把沙里昂拉回现实。年长的执事已经打开温水盆上的封盖,一股馨香宜人的芳香气味飘散在空气中,其中一位见习修道士在水面上洒了一些玫瑰花瓣。 沙里昂喃喃念着昨晚熬夜记住的祈祷文,他温柔地将婴儿放在水面上。温水轻触着王子的皮肤,他睁开眼睛,却没有哭。 “真是个勇敢的孩子。”沙里昂喃喃自语,他对着婴儿微笑。王子的脸上带着深思、稍微有点困惑的初生儿惯有表情。 “将皇子放开。”凡亚很正式地指示。 沙里昂小心翼翼地把手从婴儿的身体移开。 王子立刻像石头一样沉到水底。 多确斯微微向前跨了一步,但有人动作比他更快;沙里昂立刻伸手探进温水里,抓住婴儿,把他抱出水面。沙里昂突兀地抱着还在滴水的婴儿,不确定地看看众人。王子咳嗽、吐口水,准备开始以哭吼来抗议这粗鲁的对待。 “或许是我的错,主教阁下。”沙里昂急促地说道,婴儿终于喘过气来,开始尖锐地哭吼。“我太快放手了……” “胡说,执事。”凡亚爽快地回答。“请继续。” 婴儿没通过三项测验中的其中一项其实并不是那么不寻常,特别对一些拥有某个支派强大魔法天赋的婴儿更是如此。举例来说,一位厉害的火之道巫术士就很有可能没办法通过这项漂浮在水面上的测验。 沙里昂想起书本里提过这件事,宽心了一点。他抱着婴儿,让多确斯拿着玩具在王子面前挥舞着。王子看到闪亮的玩具,停止了哭泣,他快乐地伸出小手想要抓,多确斯执事依照主教的指示放下手中的玩具。 玩具打中王子的鼻子,在一阵恐怖的沉默中掉落在地上。沉默立刻被王子疼痛生气的哭声打破,血滴流过他美丽的皮肤。 沙里昂害怕地看着多确斯,希望能够看到任何一丝丝让自己安心的表情或是暗号,但沙里昂只看到多确斯原本总是冷笑的嘴唇紧闭,他眼中嘲讽的光芒消逝不见,并且开始闪躲着沙里昂的目光。年轻的执事疯狂地抬头看,只看到房间中其他人带着困惑跟警戒的表情面面相觑。 大主教凡亚对贵族触媒圣徒低声说了几句话,贵族触媒圣徒脸色苍白紧张,用力地点头。 “再试一次。”凡亚命令。 沙里昂以颤抖的手慢慢将还在尖叫的婴儿放入水盆,放手。一看到王子再度沉入水中,沙里昂立刻在主教仓促的手势命令下抓住婴儿。 “艾敏保佑!”贵族触媒圣徒以颤抖的声音低声说道。 “现在说这个已经太迟了。”凡亚冷酷地回答。“把孩子抱过来,沙里昂。”他紧张到忘了在自己的命令里加上正式的“执事”称呼。沙里昂笨拙地试着安抚还在哭泣的婴儿,他仓促地遵照命令,抱着王子来到主教面前。 “拿火把给我。”凡亚命令多确斯。多确斯很不情愿地拿起火把,迫不及待地马上将火把交给主教。 凡亚接住还在燃烧中的火把,直直往婴儿的脸孔刺去。婴儿痛苦地哭泣,沙里昂失态地抓住了主教的手臂,怒吼着将他推开。 一片默然,房间里所有人都闻得到头发的烧焦味,大家都看到婴儿鬓角旁血红色的烫伤痕迹。 沙里昂颤抖着,他紧抱住怀里的孩子,转身避开背后那些苍白的脸孔跟充满着恐惧的目光,轻轻拍着还在歇斯底里尖叫哭泣的婴儿。沙里昂脑袋里迸出的第一个混乱想法是:他又犯了另一条戒律,他竟敢在没有经过允许的情况下触碰自己的上级,更糟糕的是,他竟然还愤怒地推开主教。年轻的执事缩起肩膀,等待主教严厉的训斥,但主教却仍保持静默。他放松肩膀,抬起头面向凡亚,终于看到原因。 或许主教根本不知道沙里昂触碰过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婴儿,脸色苍白、双眼圆睁。贵族触媒圣徒双手紧拧,很明显是在发抖,枢机则站在一旁无助地看着他们。 就在同时,烧伤的疼痛让王子激烈地尖吼着,他几乎因此窒息。沙里昂手足无措,但他终于了解到婴儿的哭声已经几乎要让房间里所有人紧绷的情绪崩溃。他不顾一切地想要让婴儿停止哭泣,最后终于成功让王子闭嘴,虽然主要是因为王子哭累了,而不是他有当褓姆的天分。寂静如浓雾笼罩室内,不时被婴儿此起彼落的打嗝声给打断。 接着主教凡亚说话了:“这种事以前从未发生过,即使是在钢铁战争前也没有。”他低语着。 主教话语中带着很明显的敬畏,这一点沙里昂能够理解,他自己也是一样。但是凡亚的口气却也让他打了个冷颤,凡亚从来不曾用这种口气说话,他的声音里居然充满了恐惧。 凡亚叹气,除去头上沉重的权冠,还在颤抖的手伸向秃光的脑袋,原本围绕在他身上的威严跟神秘似乎也跟着权冠一起被摘除下来。沙里昂轻拍着婴儿的背,发现眼前的主教变成一位过胖、看起来十分疲倦且恐惧的中年人。主教的反应让沙里昂非常害怕,而且从其他人脸上的表情来看,他并不是房间里唯一有这种感觉的人。 “接下来我命令你们做的事情,你们一定要确实执行,不能有任何质疑。”凡亚口齿不清地说道。他看着手中的权冠,颤抖的手心不在焉地敲着权冠上的金边。“我能够告诉你们原因——不,不行。”凡亚抬起头,眼神严肃冷酷。“不行,我发誓要保守秘密,我不能违反誓言。你们一定要服从我的指示,不准有任何疑问,你们只需要知道,对于我的命令,我将负起完全责任。” 他犹疑了一会儿,接着开始以颤抖的语气无声地祷告。 沙里昂怀抱着还在打嗝的婴儿望向其他人,想知道其他人是否了解主教的话,众人都十分茫然。他从未听过有婴儿会在测验中不及格。发生了什么事?主教会命令他做什么可怕的事?所有人的视线都注视着凡亚,希望他能大显神威拯救他们;每个人似乎都开启了一个连接到主教身上的传输渠,却不传送生命之力,而是吸取主教体内所有的力量。 或许众人的依赖给了凡亚力量,他终于站直身子、抬起头来。主教噘嘴、眼神涣散、眉头深皱,似乎还在思考。接着,他显然已经做了抉择。他眉头舒展,表情回复到平常的冷静沉着,他将权冠重新戴上,大主教终于重新站在众人面前。 凡亚主教转身面向沙里昂。“把孩子直接带到育婴室去。”他命令道。“别把他带回母亲身边。我会亲自跟女皇报告这件事,让她做好准备。长远来看,迅速果决的分离对她来说比较能够接受。” 就在这时,贵族触媒圣徒发出某种听起来像是哽咽悲嚎的怪声。凡亚肥胖的皱脸布满寒霜,整个房间里冷飕飕的寂静似乎渗进主教的血管里。他无视贵族触媒圣徒,用冷漠的语气继续说道:“从现在开始,不准给这孩子食物或是水。我们不能够留下这个孩子,他是个活死人。” 主教继续说了什么,但沙里昂充耳不闻。婴儿靠在他的肩膀上打嗝,他最好的一件礼袍被泪水浸湿。王子举起自己的一只拳头,凑在嘴边嘈杂地吸吮着,茫然的大眼睛盯着沙里昂瞧。沙理昂还能感觉到他的小身体仍在因啜泣而不时发抖。 沙里昂低头看着婴儿,他的思绪混乱,心头一阵刺痛。他听说所有的宝宝刚出生时眼睛都是蓝色的,但王子的眼睛却是阴郁的暗蓝色。王子的容貌是不是就跟她母亲传说中一样美丽?沙里昂想起自己听说过女皇的眼睛是棕色的,他还听说女皇那头黑蓝色的头发是如此浓密,不需使用任何魔法就能看起来像乌鸦的翅膀一样乌黑亮丽。想到这点,他看着婴儿头上浓密的黑发,发现他额头上开始起水泡。沙里昂很直觉地伸出手抚摸水泡,嘴巴开始念诵治愈祈祷文,加速婴儿体内生命之力的自疗速度。接着他停了下来,突然想起一件事:婴儿的身体里并没有任何生命之力在流转。 年轻的执事怀里抱着的,是一具毫无生命之力的活死尸。 王子突然颤抖地长吸一口气,似乎准备开始哭泣,但接着仍继续吸吮着自己的拳头,看来这让他很满足。王子舒服地依偎在沙里昂怀里,长着黑色睫毛的大眼睛盯着他。 沙里昂的内心痛苦地纠结着,他不禁想着:从现在开始,我将会是最后一个抱着他、轻拍他的背、抚摸他那长满如丝黑发小脑袋的人。泪水夺眶而出,刺痛了沙里昂的眼睛,他抬头无助地环视四周,无言地乞求任何人能够带走这个沉重的负担。没有人愿意帮他,甚至没有人敢面对他的眼神,除了主教以外。凡亚看到居然有人胆敢抗命,皱起了眉毛。 沙里昂张嘴想说话,他想要质疑主教这个残忍的决定,但声音却梗在喉咙里。凡亚说过众人必须毫无疑问地遵从他的所有决定,而他会承担起一切责任,既是如此,区区一位执事的恳求会打动他吗?一位早已有了坏名声的执事?不太可能。沙里昂做了唯一能做的:他鞠躬抱着孩子离开房间,离开时手仍笨拙地轻拍王子的背,这似乎能让他平静一点。然而当年轻的执事一走进长廊后,他才发现自己在巨大的大教堂里面迷路了,他只知道无论如何自己一定要赶到皇宫。沙里昂在走廊底瞄到一个黑色的暗影,是一位执法官。他迟疑了,那位执法官或许能够指引他前往皇宫的方向,甚至用他的法力直接传送他到皇宫。 看着黑袍执法官,沙里昂打了个冷颤,接着转身往相反的方向前进。他赌气般地想着,我会靠自己找到去皇宫的路,至少,如果我走路的话,就能够给这个可怜的孩子再多一点慰藉,直到……直到…… 沙里昂离开长廊时最后听到的是凡亚的声音。 “明天早上,皇帝跟女皇会公开宣布他们的孩子是个活死人,我会将婴儿带到圣山。明天下午,我们将会在那儿举行守灵仪式。我希望为了我们大家着想,这整件事能够迅速解决。” 为了我们大家着想。 第二天,沙里昂执事站在美丽的马理隆大教堂里面,倾听着活死人婴儿的恸哭声。他一切的计划、希望、愿景、梦想在耳边低语向他道别。 马理隆将不会举办任何庆祝仪式了,这也意味着沙里昂不会被正式引见给贵族家族。人们都还在恍惚中。消息传开,所有的大型庆祝会全都突然被中断停止。锡哈那支派的法师们召唤出灰色的浓雾遮蔽住城市;演员跟艺术家离开了马理隆,学生们被赶回大学去。贵族们在鬼魅般的氛围中轻快地飞行,他们四处穿梭压低着声音互相交谈,试着询问是否有人还记得有关参加守灵仪式时的适当礼节。很少人知道该如何主持这类仪式,皇家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皇子诞生了,更没有人能够回想起曾听过皇子夭折的。 当然,凡亚主教掌握了所有的资讯。消息终于传出去,正当沙里昂穿着他的哭泣灰蓝长袍站在大教堂里时,整座城市在波阿尔班支派的唤形匠师们跟昆阿尔班支派的魔工匠师们疯狂地彻夜赶工下,已历经了一场大改变。 灰雾持续笼罩着城市。雾气越来越浓,使得阳光完全无法透过城外魔法障壁,照耀里面死寂的街道,以及飘浮在上空的红色大理石平台。城市内所有装饰华丽水晶墙建筑的鲜艳色彩全都消逝不见,改换上代表着哀悼的灰色挂毯,看起来如同雾气具体地形体化一般。即使是丝龙客栈也逃走了。父母亲这样告诉他们的小孩。丝龙为了哀悼王子是活死人,爬回自己的巢穴中。 街道安静且空虚,那些没有参加皇室家族追悼会的人被限制在家中不准外出。表面上这些人参加了邻居们的祈祷会,一起祈求守灵仪式能够马上结束。但是在这些众多家庭中,年轻母亲们张开苍白颤抖的嘴唇祈祷,她们紧抱着有孕的肚子和里面尚未出世的宝宝,宝宝则将手放在飘浮于羊水内的身体上,小小的嘴唇不论如何努力也无法念出祈祷词。 自此之后,越来越多马理隆贵族家中的小孩在测试仪式中失败,虽然再也没有人像王子一样失败得那么彻底,大多数没能通过测试仪式的婴儿都被送去圣山上执行守灵仪式。 大多数,但不是全部。 沙里昂应凡亚的要求待在马理隆为大教堂工作,负责的职务之一包括为这些孩子举行测试仪式。一开始沙里昂恨透了这份工作,他以为自己可能会抗命,并要求一个新职务;任何新工作看起来都比现在这个好,即使是驻村圣徒这种粗重下贱的工作也是。但公然抗命不是沙里昂的天性,所以不久之后他变得比较认命,虽然这并不是由于他的个性。 沙里昂了解有关处决这些孩子们的推论。事实上,主教在测试失败率日渐升高的时候亲自解释过,但困惑害怕的人们开始在背地里谈论着反对触媒圣徒的言论。而在同时,触媒圣徒们正在所有能够想到的书籍经典中努力钻研,试图为这些令人费解的问题寻找出答案。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要如何预防?还有为什么这只特别发生在贵族家中?因为众人很快发现,居住在马理隆市内的平民跟农庄里的农奴法师们却能够产下拥有生命之力的健康婴儿。马理隆的人们要求一个解答,凡亚不得不在大教堂里发表了一篇安定人心的布道演说。 “这些不幸的婴儿根本就不能够算是孩子。”凡亚严肃地吼道,他的话在教堂的拱形水晶屋顶中回荡着。“他们只能算是花园中的杂草!我们必须拔除杂草,让他们枯萎,就如同农奴法师们对待田里面的杂草一样。如果不这样做的话,他们马上就会让这整个世界的魔法力窒息,不再流通。” 这个恐怖的预言发挥了预期的效用,从此以后,大多数父母终于接受神的旨意,并将他们没能通过测试的宝宝交给触媒圣徒。可是仍有父母亲决定反抗,他们私下为自己刚出生的宝宝做测验,如果宝宝在测验里不合格,他们会将孩子藏起来,直到婴儿大到能够被偷带出城市。触媒圣徒们知道这件事,但他们能够做的只有守住秘密不让大众知道,以免让所有人过度惊慌。 所以,活死人们以越来越多的人数横行在这块大地上。沙里昂某天晚上在日记里这样写着。而我们的恐惧也随之与日俱增。 第七章 安雅 督工在农田边缘上飘浮着,眼睛监视着十几名如晦暗蝴蝶般,在庄稼旁迅速飞过的农奴法师们。他们在一排排的豌豆丛中来回穿梭,身上朴实无华的棕色长袍和绿色的豌豆丛形成强烈的对比。他们弯下腰,伸手触碰田中的杂草使其枯萎,赐予生长迟缓的农作物重新生长的力量,或是轻柔地移除害虫,再将它们送走。 督工满意地点头,目光转向另外一畦农田。另一群法师们正蹒跚走在刚翻过土的田地上。这畦田上星期才刚收割完毕,法师们正捡拾着收割后遗留在田里的麦穗。法师们将在这畦田地休耕后以魔法整理翻土,土壤随着法师们的手势形成一列列的土丘,为下一季的耕种做好准备。 一切都非常顺利。事实上,如果有任何意外发生,督工反而会感到非常惊讶。瓦伦是个小小的拓荒农庄,如同大多数位于其他地方的农庄一样,属于诺德郡男爵领地的一部分。跟其他拓荒农庄比起来,瓦伦算是一座比较新的农庄,开拓至今历史只有约一百年左右。当时两派锡哈那支派的对立法师们召唤出一场剧烈暴风,暴风引起的火焰迅速将整块地焚烧殆尽,遗留下足够的空地跟枯木供建筑新家园使用。男爵把握机会,立刻指派一百位农奴法师从边境迁移到这里整地,开始耕种。瓦伦地处偏僻、远离城市,也远离其他拓荒农庄,大多数在这里工作的农奴法师们在这里出生,也毫无疑问地将老死于此。不同于督工在其他地方耳闻的消息,在瓦伦没有人对现状发牢骚或是议论着叛乱。 督工注意到远处有动静,一个农奴法师步履维艰地走过豌豆田,督工立刻换上一副严肃认真的神情。 在拓荒农庄里,触媒圣徒的工作量并不比农奴法师们轻松。由于法师拥有将生命之力储存在体内以备不时之需的能力,为避免这点,触媒圣徒只能传输农奴法师们仅够有效率完成工作的生命之力。农奴法师们总是对现状不满且不安于室,一般相信控制他们最好的方法是让农奴法师们保持在虚弱、体内毫无生命之力的状态。因此,驻村圣徒被迫必须跟随着农奴法师们的工作步调,时时补充他们所需的生命之力,这也是为什么这份工作被大多数触媒圣徒所憎恶,且通常指派给一些阶层较低,或是其他违反了教派规则的触媒圣徒们。 正当触媒圣徒穿着脚上代表生命之道的泥泞鞋子行走在田地上时,一位农奴法师降落在地上,不再腾空飘浮升起。触媒圣徒看到她举手向天,立刻对督工伸出大拇指指向那位精疲力竭的法师,督工也注意到了。 “叫大家休息。”触媒圣徒嘟哝,突然席地坐下。他脱下满是泥泞的鞋子按摩自己的脚,并不时以嫉妒怨毒的眼神看着督工赤裸的双足。督工的双脚虽然因日晒而黝黑,但仍光滑细致,如同其他御风而行的法师们一样,他的脚趾整齐平直且相互分离。 “休息!”督工吼道。农奴法师们闻言,纷纷如垂死飞蛾般从空中降落,在豌豆丛间的阴暗处躺下,有些人则乘着气流飘浮在空中,背对着刺眼的太阳双目紧闭。 “这下可好,现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督工低声说道,他的注意力被远处一个从林间小道走向农庄的身影给吸引住。触媒圣徒很沮丧地发现自己长了个水泡,他疲倦地抬起头,顺着督工的目光望向远方。 走过来的身影逐渐清晰,是个女人。从衣着上看来显然是位贵族,但她却在地上行走,表示她已几乎耗尽自身所有的生命之力。女人背着某样东西,或许是一些衣服,督工在仔细观察后下了这样的判断。由于法师们鲜少用自己的力量背负任何东西,女人的行为显示出她生命之力的孱弱。 女人衣服的颜色不同于庄稼汉衣着的单调浅褐色,而是一种奇异的鲜绿色。要不是如此,督工或许会以为女人只是位农奴法师。 “原来是位贵夫人。”触媒圣徒喃喃自语,他迅速地穿回鞋子。 “嗯。”督工皱眉嘟哝着。这太违反常理了。督工最讨厌任何违反常理的事情,因为所有反常的事情几乎都代表着麻烦。 女人离他们越来越近,近到她已经能够听到两人的对话。她抬起头直视督工跟触媒圣徒,猛然停步。督工看见女人晒黑的脸庞交织着自大跟骄傲,接着在耗尽九牛二虎之力后,她慢慢从地面浮起,很有教养地缓缓飘向他们。一旁的督工瞥见触媒圣徒的眉毛随着女人升空抬起,她摇摇晃晃地飘浮着穿越农田,停在两人面前。接着,女人轻柔地降落在地面上,骄傲地看着他们,她不经意地假装自己并非因为太虚弱不得不降落,而是出于自己的选择。 “夫人。”督工说道。他点头鞠躬,但不依礼脱帽致意。女人站在督工面前,他就近打量着她身上的洋装,由上好布料做成的衣服虽然看起来价值不菲,但却破烂不堪;折边拖过泥泞,上面沾满污秽,裙摆处破损了一块,她赤裸的双脚满是割伤跟血渍。 “请问您是迷路了,还是需要任何帮助……”触媒圣徒结巴地说道。女人邋遢的外表跟脏脸上粗暴桀傲不驯的表情让他感到困惑。 “都不是。”女人以低沉严厉的声音回答道,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着,她抬起下巴。“我是来找工作的。” 触媒圣徒开口打算拒绝,但一旁的督工却咳嗽打断。他微微做了个手势,指向女人背上的包袱。触媒圣徒顺着督工的手指看去,咽下自己原本想说的话。包袱刚动了一下,女人肩膀上出现了一双棕黑色的眼睛,直盯着触媒圣徒。 一个婴儿。 触媒圣徒跟督工眼神交换了片刻。 “夫人,请问您是从哪里来的?”事属自己职权所管,督工开口问道。 一旁的触媒圣徒突然插话:“还有,婴儿的父亲在哪里?”触媒圣徒以和他圣职人员身分相称的严峻口气问道。 女人似乎并没被有这两个问题给吓倒。她抿嘴冷笑,刻意忽视触媒圣徒的问题,开口回答督工:“我从远方来。”她用下巴指向马理隆。“至于婴儿的父亲,我的丈夫——”女人用强调的语气说道。“已经去世了,他因为反抗皇帝而被放逐到来世之境。” 两人再度交换眼神。他们都知道女人在说谎,这一年来根本就没有人被放逐到来世之境,但女人闪耀着诡异与狂野的眼睛让两人不敢质疑。 “怎么样?”她突然说道,挺直身子替包裹在襁褓里的婴儿换了个姿势。“到底有没有工作给我做?” “夫人,请问您有没有寻求教堂的协助?”触媒圣徒问道。“我确定——” 在触媒圣徒的惊讶下,女人对着他脚边吐了一口口水。 “我的宝宝跟我宁愿——就算——饿死,也绝对不会从你们这种人手中接受任何一点食物。”她严厉地瞪了触媒圣徒一眼,转头又跟督工说道:“你的拓荒农庄还需要人手吗?我很强壮,我会努力工作的。”女人以低沉嘶哑的声音问道。 督工不安地清清喉咙,他看到襁褓里的婴儿用那对又黑又大的眼睛盯着自己。他该怎么办?一位贵族女士居然来到拓荒农庄找工作,这种事以前从未发生过! 虽然并不指望触媒圣徒能够提供任何协助,督工还是瞄了他一眼。依照规定,身为众多农奴法师主人的督工掌管着农庄里的大小事务,因此教堂或许会质疑他这项决定的适当与否,却不会质疑他是否越权,但现在的情况还真让督工两难。他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女人,当督工看着女人跟婴儿时,一股厌恶感立刻油然而生。以最好的角度来看,这或许只是一桩非法婚配的案例,督工知道只要付得起代价,有些无耻的触媒圣徒愿意非法替任何人结合精卵。但是如果以最坏的角度来看,这也可能是激情男女悖离道德结合肉体后的结果;也或许婴儿是活死人,督工听说过一些有关婴儿从马理隆偷渡出来的谣言,他个人倒是比较乐意将女人跟她的小孩送走,远离瓦伦。 但是他也知道,这么做无疑是将这对母子送上绝路。 见到督工正犹疑不决,触媒圣徒皱起眉头,艰难地走过泥泞,来到督工下方。他暴躁地向督工打手势,要求对方从自己头上降落下来,触媒圣徒对督工咕哝说道:“我不敢相信你居然在考虑答应她!她很显然是个……呃……你知道的……”他羞红着脸,发现督工正斜眼看着自己,连忙继续说道:“叫她走远一点。不然,更好的处理方法是马上通知执法官过来——” 督工沉下脸。“我不需要执法官来提醒我该怎么管理我的农庄。还有,你要我怎么处理这件事?把他们送到化外之地?这里可是河边附近唯一的拓荒农庄,难不成你想在半夜惊醒,担心他们在外面发生了什么意外?”他将视线转回到女人身上。她很年轻,可能还不到二十岁,或许她之前是个很美丽的女人,但愤怒和仇恨却已深深刻画在她的脸孔上,她的身材过分纤瘦,身上的衣服如悬挂在衣架上飘荡着。 触媒圣徒脸上刻薄的表情说明了一件事,就算失眠几天,他也会设法赶走这个女人。督工终于做出决定。 “好吧,夫人。”督工很勉强地说道,假装忽视触媒圣徒脸上夹杂着极度震惊跟不同意的表情。“或许我可以多雇个人手。我们会派一栋住处给你,住处的费用全由男爵老爷负担,另有一块任你使用的私有地,以及一部分的收成;日出时下田开始工作,日落后结束工作回家,中午休息,玛姆会帮忙照顾宝宝——” “我的宝宝我自己照顾。”女人冷酷地回答,拉起背上束缚着襁褓的布带。“我会背着他工作,这样手就能空下来做事。” 督工摇头。“我希望你一整天的工作量能够像其他人一样多——” “我会的。”女人插嘴,挺直起身子。“我现在就开始工作?” 督工看着女人疲倦苍白的脸孔,不安地推托着。“不。”他生硬地说道。“先去把你自己跟宝宝安顿好。往那边走到底,树旁边有间小屋还空着没人住。不过,至少先去找玛姆。她会帮你们弄一些食物——” “我不接受施舍。”女人举步离开。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督工问道。 女人停步,转头回答:“安雅。” “宝宝叫什么名字?” “乔朗。” “他有通过测试仪式并根据教会的规定接受祝福吗?”触媒圣徒严肃地问道,他下定决心想藉此扳回自己失去的尊严,但此举却徒劳无功。女人转过身,终于直接面对着触媒圣徒,她闪烁的双眼混杂着诡异、嘲弄、狂野。在女人目光的逼视下,触媒圣徒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喔,当然有。”安雅低语道。“我向你保证,他通过了测试仪式,也接受了教会的祝福!” 接着,她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尖锐笑声,触媒圣徒立刻沾沾自喜地向督工炫耀自己的真知灼见。要不是触媒圣徒的表情,或许督工会取消自己刚刚做的决定,马上送这对母子上路离开。他也察觉到安雅笑声里夹杂的一丝疯狂气息,虽然如此,他却不愿在这种情况下打退堂鼓,尤其是在这个眼神懦弱、秃头的触媒圣徒面前。从上个月他抵达瓦伦时到现在,触媒圣徒一直是个讨人厌的家伙。 “你们在看什么。”农奴法师们在一旁看热闹,急切地想找点事情打发每天枯燥沉闷的生活,督工对着他们大吼:“休息时间已经结束了,回去工作。托本神父,赐予他们生命之力。”他对触媒圣徒说道,触媒圣徒不屑地嗤了一声,带着志得意满的神情开始念诵起咒语。 安雅对督工咧嘴露出胜利的笑容,就好像他们刚刚分享了一个只有两人才懂的笑话,她转身蹒跚走向那座远离农庄的残破小木屋,绿色的礼袍在尘土中拖曳,刺藤勾住裙摆,树丛阻挠着安雅的去路。 在未来的日子里,督工将越来越熟悉这件礼袍。六年之后,安雅身上仍穿着礼袍残余的碎布。 第八章 边境 乔朗一直知道自己跟拓荒农庄里面的其他人不一样,就如同自己跟母亲的名字,或是她的抚摸一样。乔朗似乎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但造成他和别人不一样的原因,却一直让这个六岁的小男孩困惑无比。 “为什么你不让我跟别的小朋友一起玩?”在每天傍晚终于可以离开小木屋出外独自活动时,乔朗总是这样问着在一旁严密监视的安雅。 “因为你跟别人不一样。”安雅也总是这样冷酷地回答他。 “为什么我必须认字读书?”有时乔朗会这样问道。“其他小朋友都不用跟我一样认字读书。” “因为你跟其他小朋友不一样。”安雅会这样回答他。 不一样。不一样。不一样。这三个字在乔朗的小心灵中隐约成形,范围越来越大,就像安雅叫他在石板上练习书写的其他生字一样。都是因为不一样,所以每当安雅外出工作时,他必须被关在他们住的小木屋里。也因为不一样,所以他跟安雅只能跟其他农奴法师保持距离,从不参加村民们的小节庆,或是黄昏时的睡前闲话家常。 “为什么我跟别人不一样?”乔朗某天任性地问道,他看着村中其他孩子在泥泞的街道上玩耍。“我不想要跟别人不一样。” “愿上帝原谅你刚刚说的傻话。”安雅怒吼道,轻蔑地看着屋外的孩子们。“你远比这些人高贵得多,就如同天上的月亮和我们踩在脚底下的大地一般遥远。” 乔朗抬头看着夜空,苍白的月亮高挂天际,远离世界,远离天上其他晦暗闪烁的星辰。 “可是月亮看起来好冷好孤单,安雅。”乔朗注意到这一点。 “这样才好啊,孩子。这样才没有任何东西会伤害它!”安雅回答。她跪在儿子身旁,伸手紧紧将他拥入怀中。“要学月亮一样孤独,这样才不会有东西伤害你!” 好吧,这当然也算是理由之一,虽然这并不是个很好的理由。乔朗想着。每天一个人独处,他有的是时间胡思乱想,乔朗于是张大眼睛,伸长耳朵偷偷注意着妈妈的一举一动,想要找出自己到底有什么地方跟别人不一样。有一次,他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找到了。 “你想干嘛,触媒圣徒?”某天清晨上工前,门口传来敲门声。安雅用力甩开大门,粗暴地问着来人。 托本神父试着保持挂在唇边的笑容,但看起来很勉强,他的嘴唇也紧抿起来。“旭日东升。早安,安雅,愿神的祝福伴随你安度今日。” “就算是,也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安雅回嘴道。“我再问你一次,触媒圣徒,你想干嘛?长话短说,我还得赶去田里工作。” “我是来跟你讨论——”神父很拘谨地开始说道,但却还是屈服在安雅冷如冰霜的凝视下,忘光了之前仔细拟好的说词。他只得结结巴巴地抢着说道:“你的——乔朗多大了?” 窗外的晨光仍朦胧黯淡,小男孩半梦半醒地躺在角落边的吊床上,整个人蜷缩进满是补丁的毛毯里。“他六岁了。”安雅桀傲地回答道,像是在跟托本神父挑战。 神父点头,试着恢复原有的镇静。“还好我赶上了。”他故作诙谐,想要缓和气氛。“六岁刚好是乔朗应该开始受教育的年纪。每天中午,其他小孩会过来我这里,你知道的。让我……如果你同意的话……”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触媒圣徒的笑容跟话语在安雅冷冽的嘲讽蔑笑前慢慢消失不见。 “我自己会教育他,不用你来操心,触媒圣徒!毕竟,他出身贵族血统。”托本神父试图抗议,安雅生气地再补上一句话:“乔朗将接受合乎贵族身分的适当教育,而不是跟一群满手火腿的平民一起受教育!” 语毕,安雅撞开还站在她在面前挡路的神父,接着关上小木屋的门。小木屋的门由树枝制成,如同农庄里其他房子的门一样,原本都是设计成欢迎手势的形状,但是安雅家蓬乱、未修剪的房门看起来却像是一对正紧抓着东西的骷髅爪子。她用怀疑的眼神瞥了神父一眼,接着以魔法形成一层魔法保护罩包围住小木屋,这让她每天早上都得精疲力竭地走路去上工,而不是像其他法师一样飘浮着。 在小木屋里,乔朗小心地从毛毯堆中探出头来。触媒圣徒还没有离开,他还能听到神父在外面拖着步伐跺脚,另一个脚步声走近。 “你听到了吗?”托本神父苦涩地说道。 “最好还是离她远一点,还有那个孩子。”督工建议道。 “可是他应该上学读书……” “哼!”督工嗤之以鼻。“因为这个孩子看不懂圣典?只要他八岁后能够准备好下田工作,我才不管他能不能背诵九支魔法教派是哪九支呢。” “如果你能够跟她谈谈的话……” “她?我还宁愿去跟半人马聊天咧,你想要找那个小男孩,得先把他从她的魔掌里面给揪出来。” “或许你是对的。”托本神父仓促地咕哝道。“我猜这大概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两人离去。 原来这就是他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乔朗如此想着。我出身于贵族血统,不管那是什么意思。 但一定还有什么他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一定还有。因为当乔朗渐渐长大之后,他发现这个所谓的不一样让他跟其他人区隔开来,包括他的妈妈;每当他做一些如徒手举起东西或是在地板上走路的日常琐事时,乔朗可以从安雅看自己的眼神中察觉到这一点。他在她的眼神中看到恐惧,虽然还不清楚为什么,但这让他也感到很害怕。每次当乔朗想问原因时,她总是立刻转移视线,接着突然变得非常忙碌。 有一点是乔朗很明显跟其他孩子不一样的地方,他只能在地上走路。虽然他每天被单独隔离在小木屋时,都有安雅指派的家务或是功课要做,但他却常常整日待在窗户前,羡慕地看着外面其他的小朋友们玩耍。每天中午,在托本神父的监督下,小朋友们跌跌撞撞地飘浮在天空中,他们藉由古怪想象力及有限魔法技巧,玩着在大人许可范围内能够召唤出来的东西。乔朗最想要的就是能够在天上飞行,而不是像那些最低阶层的农奴法师,或是据他妈妈所说,全辛姆哈伦最笨的动物:触媒圣徒一样在地上走路。 “我怎么知道我不行呢?”有一天,六岁的小男孩这样问着自己。“我从来没有真的试试看自己到底行不行。” 小男孩离开窗边,环顾四壁,小木屋由一棵枯死的树木以魔法挖空塑形而成,树枝精巧地成对绑起,形成粗糙的屋顶。在乔朗上方的高处,一根树枝从天花板延伸出来。乔朗勤快地把一张由树木残干做成的简陋工作桌拖到树枝横梁下,他又搬了张椅子,放在桌上,开始往上爬。他往上瞧,还不够高。他很泄气地四处张望,看到了角落放着马铃薯的箱子。他爬下来,把箱里的马铃薯全部倒了出来。乔朗举起里面已经空空如也的葫芦箱子,在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后,终于把箱子放在椅子上。 他终于可以勉强碰到横梁。脚底下的葫芦箱开始晃动,乔朗用指尖摸着横梁,接着他往上奋力一跳,葫芦箱滚落到桌底下。乔朗抓住横梁爬上,往下看时,发现自己离地板有好一大段距离。 “没关系。”他自信地说道。“反正我会跟其他人一样,在空中飞起来。”乔朗深吸一口气,正打算往下跳时,屋外的魔法保护罩突然解除,大门啪地一声打开,他的妈妈走了进来。 安雅惊恐的目光从桌子转移到椅子、地上的葫芦箱,最后终于移到还攀在横梁的乔朗身上。乔朗漆黑的眼睛盯着安雅,他的脸色苍白茫然,安雅立刻跳到空中,飞到天花板把小男孩给揪了下来。 “你以为你在干什么,我的小宝贝?”安雅发狂般吼道,她紧抓着乔朗,降落在地板上。 “我只是想要像他们一样在天上飞而已。”乔朗回答。他指指外面,在妈妈令人发疼的怀抱里挣扎着。 安雅放下小男孩,转头望向窗外的乡下小孩,她抿起嘴唇。 “以后绝对不准有这种让我跟你自己丢脸的想法!”她试着用严肃的语气说道。但安雅的语气颤抖了起来,她望着乔朗为了达成目标而组合的简陋工具,伸出抖动的手捂住自己的嘴。接着,她带着嫌恶的表情匆忙抓起椅子甩到角落。安雅转过头看着乔朗,她面如死灰,准备开始训斥他。 但她就是说不出口,她在乔朗的眼里看到一个已经成形准备问出口的问题。 可是她却还没有准备好回答他。 安雅不发一语地转身,走出小木屋。 从此以后,安雅总会不时抽空回家一趟,但当收获季节到来,繁重的工作让她忙得几乎没有时间回家吃中餐,在确定这点后,乔朗当然把握住机会再度尝试从天花板上跳下来的壮举。他站在天花板横梁边缘,试着保持平衡。小男孩纵身一跃而下,小脑袋全副精神盼望自己会如狮鹫兽般飘浮在秋天凉爽的空气中,再如风中落叶般缓缓降落地面…… 他的确是降落了,但却不是像风中落叶,而是如一块石头般重重落在地上。小男孩摔得很严重,他抬起身体,感觉到肋骨在吸气时剧烈作痛。 “我的小宝贝怎么啦?”当晚安雅开玩笑地问他。“你今天晚上好安静喔。” “我从屋顶跳下来。”乔朗回答,从容地看着她。“我只是想跟其他人一样飘浮在空中而已。” 安雅拉下脸,张开嘴准备训斥乔朗一顿,但她又在小男孩的眼睛里看到了那个问题。 “然后呢?”她粗暴地问道,双手开始拔着身上褴褛洋装的线头。 “然后我就摔到地上了。”乔朗向妈妈回答,她并没有看着他。“我摔得很痛,在这里,你看。”他伸手按着肋骨。 安雅耸耸肩膀。“我希望你学到教训了。”她冷冰冰地说道。“你不像其他人,你跟他们不一样。所以如果你试着模仿其他人就会受伤,或者其他人就会伤害你。” 她说得对,我跟别人不一样。乔朗现在终于了解。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跟别人不一样? 那年冬天,乔朗六岁,他又以为自己找到了答案。 乔朗是个清秀俊美的小男孩。即使是顽固的督工也不由得在每次乔朗获准离开小木屋活动时,暂停住自己每天的苦差事,转头盯着他瞧。由于乔朗白天总是被关在小木屋里,他的皮肤看起来就如同大理石般白皙晶莹;他有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不时扫过脸颊,紧贴住眼睛的浓黑双眉则给小男孩稚气的脸孔平添了一种忧郁、严肃的成熟气质。 可是乔朗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的头发。浓密茂盛,闪亮黝黑如同乌鸦羽毛一样的头发从额头中间分开,双双落在乔朗的肩膀上,形成两团纠结的螺旋。 很不幸地,乔朗头上动人的头发却成了他童年的恶梦。安雅从不替乔朗剪短头发,现在头发变得又长又浓密,得花上好几个小时的痛苦梳理和安雅的努力不懈才能梳开纠结住的头发。她试过替乔朗绑辫子,但在不到一分钟后,他任性的头发立刻挣脱发带,卷曲在小男孩脸颊四周,如同有生命般地在他的肩膀上跳跃着。 安雅非常以他儿子的美貌自傲,替乔朗梳理头发、保持整洁是她最大的乐趣,也是她唯一的乐趣。事实上,这都是因为安雅总是很傲慢地和邻居保持距离,梳理头发成了她每晚的必行仪式。但对乔朗来说,这却是不得不忍受的凄惨刑求。每天晚上在用过简单晚餐跟短暂的运动时间后,小男孩就必须坐在木桌旁的板凳上,乖乖让安雅用魔法跟手指爱怜地梳理自己那一头闪亮不驯的黑发。 有天晚上,乔朗终于反抗。 一如往常,乔朗独自坐在家里,望着窗外正在嬉戏的其他小男孩们。他们的领袖:一位有着明亮双眼,名叫莫西亚的年轻男孩用魔法召唤出一颗闪亮的水晶球。他们飘浮在空中,跌跌撞撞地追逐着水晶球,激烈的嬉闹在数位法师从田里回来时宣告暂停。孩子们围绕着大人,黏着父母亲互相拥抱,这让在一旁偷看的乔朗感觉到自己内心的空虚及黑暗。虽然安雅一直溺爱着他,也从不吝惜拥抱,但她那种激烈到令人窒息的拥抱却总让他感到害怕而不是爱怜。有时乔朗觉得她好像是想把自己硬挤进她的身体里,直到两人合为一体为止。 “莫西亚。”男孩的父亲叫道,抓住刚打过招呼,想马上回到游戏中的儿子。“你这小子,头发长得就跟只小狮子一样。”父亲说道。他磨蹭着儿子一头早已遮盖住双眼的平直金发,父亲两指夹住男孩的头发,用着灵巧温柔的动作开始替小男孩剪头发。 那天晚上,当安雅呼唤乔朗坐在板凳上,动手试着解开他头上仅存的几股辫子时,乔朗猛然脱离她的掌握,转身面向安雅。他圆睁的黑色双瞳看起来非常严肃。 “如果我跟其他小男孩一样有爸爸的话,他就会帮我剪头发。如果我有爸爸的话,就不会跟其他人不一样了。他绝对不会让你把我变得跟其他人不一样!”他平静地说道。 安雅一语不发,挥手用力打了乔朗一巴掌。 小男孩被重击打倒在地上,脸颊上留下一片几天后仍然清晰可见的瘀青。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却在他心里留下了一道终生难以抹灭的伤痕。 乔朗感到疼痛跟愤怒,妈妈面如死灰、眼神中埋藏着熊熊怒火的表情更让他惊恐不已。他放声大哭。 “不准哭!”安雅拉着小男孩站起,修长的手在刺痛中插入乔朗的手臂里。“不准哭!”她严厉地低声说道。“你为什么哭!” “因为你弄痛我了!”乔朗嘟囔着指控道。他捂着发疼的脸颊,绷着脸桀傲地看着安雅。 “你说我弄痛你了!”安雅冷笑。“我只不过打了你一巴掌,你这孩子就哭了。跟我来——”她硬拉着乔朗离开小木屋,走进简陋的小村中。在一天的劳累工作后,村民们正打算就寝休息。“过来,乔朗,我来告诉你什么才叫做痛!” 她走得很快,拖着快要跌倒的乔朗穿过泥泞的街道(只要是跟他在一起时,安雅总是用走的,这个奇怪的举动早已引起许多法师的注意跟怀疑了。)两人来到神父位在村子末端的住处。安雅利用一天工作后残存的魔法力,炸开触媒圣徒家的门,在怒气的驱策下,两个人跟着冲进神父家。 “安雅?发生什么事了?”托本神父吼道。原本坐在鲜红火焰旁休息的他惊恐地站起身来,玛姆弯身站在炉火旁,替仅拥有微薄生命之力,无法自己打理三餐的触媒圣徒煮晚饭。香肠悬浮在火上滋滋作响,玛姆正用一团在壁炉旁滚滚冒泡的魔法圆球烹煮着稀饭。 “出去!”安雅目不转睛地看着吓呆的触媒圣徒,对老妇人命令道。 “你——你最好照她的话做,玛姆。”托本神父轻声说道。他很想叫老妇人通知执法官立刻过来,但在一看到安雅发光的双眼跟满是脏污的脸孔后,他马上把想说的话吞回肚子里去。玛姆咕哝抱怨,将火上的香肠送到桌子上,在眯起眼睛打量安雅跟小男孩后,比着祛邪的手势飘出大门。 安雅嘲弄般地翘起嘴唇,甩上大门,转身站在神父面前。自从她阻止他教育乔朗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面了。在田里工作时,她总是尽量避免跟他说话。因此,他很讶异自己居然会在家里碰到安雅。更让他讶异的是,她居然还带了乔朗过来拜访自己。“有什么事吗,安雅?”他又问道。“你或是你的孩子生病了吗?” “打开传送廊,触媒圣徒。”安雅用上级对走狗说话的口气命令道,这跟她身上褴褛的衣服跟布满泥巴的脸孔形成奇怪的对比。“我要跟我儿子出去一下。” “现在?可是……可是……”托本神父结巴地说道,整个人如坠五里雾中。这简直是骇人听闻!他绝对不能允许这种事。这个女人疯了!这让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自己现在正毫无防备地孤身面对一位女巫。如果她的说法可信,她可是一位强大的阿尔班那拉支派法师,他感觉到她身上如怒火般散发出来的生命之力。 她可能偷偷在白天的工作中储存了一些能量。虽然不多,但或许已经够用来把他变化成什么东西或是炸掉整栋房子了。他该怎么办?拖延时间。或许老玛姆能够聪明到去带执法官过来。神父试着保持冷静,他的目光从母亲身上移开,望向沉默地躲在妈妈破裙子后面的小男孩。 即使内心十分害怕,思绪一片混乱,托本神父游移的目光还是停留在乔朗身上。他从没仔细看过小男孩的长相,安雅总是想办法隔开他们,虽然曾听过有关小男孩俊美长相的传言,神父却绝对没有想到实情完全超出他的想象。小男孩的黑蓝色长发裹住了有着漆黑大眼睛的脸蛋,但除去小男孩非凡的美貌之外,最吸引人注意的,却是他那双闪亮无惧的大眼睛;或许有着痛楚——神父还能看见小男孩脸上留着安雅的巴掌印,或许有刚哭过的泪痕,但乔朗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神父只看到乔朗非常平静的神情,如同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都出自于他的精心策划。 “快点,触媒圣徒。”安雅嘶声说道,赤裸的脚在地上重重踱了一下。“我可不习惯等候像你这种身分低下的人。” “代——代价。”托本神父结巴地说道。他将视线硬生生地从这个奇怪的小男孩身上移开,转向面对着眼神疯狂的母亲。他躲在教会法规的保护伞底下,一阵宽心的感觉涌上心头。“你必须支付一些东西作为代价,你知道的。”他继续说道,语气渐趋严峻,教会数百年的法规给了他信心。“你必须支付生命之力的一部分作为代价,安雅夫人,小男孩也是,如果你要带他一起走的话……” 神父本以为这样就能够阻止这个女人的疯狂行径。毕竟,在工作了一天后,哪个农奴法师还有余力能支付规定额度的生命之力,好让触媒圣徒打开传送廊? 这并没有打消安雅的念头。或许她稍微迟疑了一下,但她的反应却出乎托本神父的意料。 听到托本神父提到小男孩,安雅茫然地低头看着乔朗,似乎早就已经忘记了他的存在。她拉下脸来,转身背对着神父。神父双手抱胸,正准备将这件事当作已经结案。 “我会支付足够让你们这些寄生虫继续活下去的生命之力!”她怒吼道。“可是你不准跟我儿子收取任何代价。我会连他的部分一起支付。过来,我的生命之力绝对足够!抓住我的手!” 安雅向触媒圣徒伸出手。神父的信心如同树汁从一株受伤的树干上流走一样,一点一滴地消失。他茫然地看着安雅的手,终于,在那么一瞬间,他忽略了她肮脏的脸孔、疯狂的眼神、身上褴褛的衣服和如同农奴法师般黝黑的皮肤。他看见一位高姚美丽的女人,她穿着高贵,习于对其他人颐指气使。托本神父不自觉地握住了女人的手,感受到一股强大的生命之力涌入他体内,力道之大几乎让他站不住脚。 “你——你们想去哪里?”他虚弱地问道。 “边境。” “边境?”他震惊地阖不拢嘴。 安雅的眉毛很恐怖地皱了起来。 托本神父咽了一口唾液,他皱起眉头,试着重拾自己的尊严。“我必须让传送廊开着,确保你们两个能够回来。”他酸溜溜地说道。 安雅轻蔑地哼了一声。“那就让传送廊开着吧。”她吼道。“这对我来说没什么影响,我们只是去一下而已,还不快点!” “好吧。”神父咕哝道。 藉由安雅的生命之力,神父即时在她身旁打开一道裂缝,裂缝通往由时空之道贤者们所建立的众多传送廊中的其中一条。贤者一族早已在世上灭绝殆尽,建造传送廊的知识也随着他们的灭亡而一同佚失了,但是看守传送廊长达数世纪的触媒圣徒们仍然知道如何操纵及维修,他们向所有需要的人收取必要的生命之力,用来启动传送廊。 安雅踏进出现在托本神父舒适温暖房间的黑暗裂缝中,她跟小男孩消失不见。神父若有所思地看着打开的传送廊,发现自己正在考虑该不该把裂缝关上,让这对母子被困在另外一边。他突然恢复理智,对刚刚自己的打算感到非常震惊。 边境。他摇头思索着。真是奇怪,为什么要去那个渺无人烟、活人止步的边陲地带? 边境上并没有警卫,连一个都不需要。 穿过边境旁那一团虚无飘渺的云雾后,就是来世之境,而踏上来世之境,就等于是步向死亡。 监视是否有敌人从来世之境入侵根本是多此一举,因为在来世之境里,除了死亡的国度外,什么都没有,从没有人能够从死亡的国度返回辛姆哈伦。 圣典第一段里开宗明义地提到:“带着我们的魔法以及所有用魔法创造出来的生物,我们从死者统治的世界中逃出。我们之所以会选择定居于此,是因为这里荒芜一片。在这里,魔法会生存下来,因为这里再也没有任何东西或是任何人能够威胁我们。在这里,在这个世界里,有着生命之力。” 虽然这里没有警卫,但是却有许多看守者。 紧抓住母亲的手匆忙走进传送廊,乔朗立刻感觉到自己被紧紧地挤压着。美丽闪亮的星辰跃入眼帘,但在他意会到所发生的一切前,被挤压的感觉就消失了,星辰也黯淡下来。他环顾四周,以为会看到触媒圣徒的小房间,但是他却发现自己已经不是身处在神父家了,他正站在一条荒芜绵延的白色沙滩上。 小男孩从来没有见过这般景象,暖暖细沙在脚底下的感觉让他很快乐。他弯下腰,抓了满满一把沙子,但却被安雅粗暴地往前拉走,她迈开大步穿过沙滩,身后拖着小男孩。 一开始,乔朗享受着走在沙滩上的感觉。然而在不久后,随着沙子越来越深,步行越来越困难后,这股愉悦感顿时消失无踪。他开始陷入不时移动的沙丘中,而且每当他试着往前移动时,沙丘却在脚底下移动起来,让他踉跄蹒跚地挣扎着。 “我们在哪里?”乔朗开口,气喘吁吁地问道。 “我们正站在世界的边缘。”安雅回答,她停下来喘口气,伸手擦去脸上的汗水。 乔朗很高兴终于能够休息一下,他转头四处看看。 安雅说对了,世界就在他的身后,白色的沙滩让出地盘给数丛稀疏的草地,草地再次屈服于苍翠的绿野中,高大茵郁的树林生机盎然地延伸到山脉高峰,山尖白雪皑皑,高耸插入清澈的蓝天。在乔朗的凝视下,天空似乎正从山峰一跃而下,遨翔在他上方浩瀚无云的广阔无垠中。乔朗目光随着弧度,转身望向前方,天空终于坠落在前方一大片白沙上的虚无迷雾中。 接着,他看到了看守者。 乔朗吓了一跳,抓住安雅的手,伸手指给她看。 “我看到了。”她只说了这句话,但回答中隐藏的痛苦与愤怒,却让小男孩在早已黯淡的阳光下发抖,虽然正午烈阳的暖意仍持续从他脚底白沙中辐射出来。 安雅牢牢抓住乔朗的手,用力拉着他向前走去,她残破的裙摆在后面拖曳着,沙丘上留下一道如毒蛇爬过的痕迹。 三十尺高的看守者石像在边境上排成一列,眼睛永恒地望向通往来世之境的迷雾中。石像两两间隔二十尺,站在白沙的边缘上,一直延伸到目光所及之外。 乔朗走近,发出惊奇的赞叹声。他从没看过这么高的东西!即使是森林中的大树也没有比这些石像高。他从石像后方慢慢接近,一开始还以为每座石像都长得一模一样;石像全都雕塑成穿着长袍的男男女女们,有些石像雕塑成男人的样子,有些则是雕塑成女人,除此之外似乎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每座石像都以相同的姿势站着,双手平举、双脚并拢,目视前方。 但是当乔朗再走近一点后,他注意到有一座石像不太一样,那座石像的左手本来应该是像其他的石像一样手掌平摊,但它却合上左手,紧握拳头。 乔朗转身看着安雅,满脑子都是关于这些奇妙石像的疑问,但在看到安雅的表情后,那些呼之欲出的问题立刻在嘴里硬生生地停住。他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吞下满腹疑惑,尝到血的味道。 安雅的脸变得更加苍白,眼睛冒出比脚底下热沙更炙热的火光,她兴奋疯狂的目光凝视着那座左手握拳的石像,安雅毅然地走向石像,步伐在流沙上踉跄着。 乔朗霎时明白。突然间,虽然还无法诉诸言语,他那神秘的稚气洞察力让他了解了一切,一股令人作呕的恐惧感笼罩着他的心灵,让他感到虚弱昏眩。乔朗害怕极了,他试着挣开安雅的手,但她却抓得更紧,他不顾一切地对安雅尖叫着,但从她茫然却全神贯注的表情中看出她根本恍若未闻。他脚后跟踩进沙地里。 “拜托!安雅!带我回家!不要,我不想看——” 他跌倒在地上,安雅被他拉得失去平衡。她被绊了一跤,双手及双膝及地,不得不放手。乔朗拔腿想跑,但安雅往前一扑,抓住了他的头发用力往后拉。 “不要!”乔朗狂乱地尖叫,痛苦害怕地哭泣着。 安雅用她在田里工作时锻炼出来的力气紧紧抱住乔朗的腰。她举起小男孩,抱着他走过沙地;她不时跌倒在沙地上,但仍坚毅地朝着目标向前。 来到石像面前,安雅停步。她的呼吸短浅急促,抬起头来,注视着屹立在前方的石像。 石像的左手卷曲握拳,目光直视着眼前通往来世之境的迷雾。从外表上看起来,它的生命之力比森林里面的一棵树还要少,但是它能够察觉到他们的到来。乔朗感觉到它是有知觉的,如同他也感受到石像里那痛苦、饱受折磨的灵魂。 他精疲力竭,停止了挣扎,安雅把他扔在石像脚边。乔朗伏在地上颤抖,双手掩面。 “乔朗,这就是你的父亲。”安雅说道。 小男孩用力闭上自己的眼睛,他无法动弹、言语,或是做任何事情,他只能躺在石像脚边温暖的沙地上。 但一滴落在乔朗脖子上的水滴让他吓了一跳,他抬起埋在沙子里的脑袋,慢慢往上看。在头上高处,他可以看到石像直视着前方笼罩着死者国度的浓雾,眼睛里面有着对永恒安息的渴望。又一滴水打在小男孩身上,乔朗发出一阵心碎的呜咽声,小小的手捂住脸。 在此同时,高耸的石像也一样,在他头上悲泣着。 第九章 仪式 “我出身于马理隆里最尊贵的家族之一。他,你的父亲,是一位家族圣徒。” 再度回到小木屋里,坐在桌旁,乔朗听着安雅的声音从他头上某处传来,朦胧的恐惧跟害怕感如同石像的泪水般淌下。 “我出身于马理隆里最尊贵的家族之一。”她梳着乔朗的头发,再说了一次。“你的父亲则是我家的家庭触媒圣徒。他跟我一样也是出身贵族,我的父亲不允许请个像托本神父一样的触媒圣徒,他跟那些低贱的农奴法师根本没什么两样。那年我十六岁,你父亲则刚满三十岁。” 她叹了口气,原本拉扯着乔朗纠结头发的手指动作渐渐游移、充满着爱怜。乔朗坐在木桌旁边,透过面前的窗户玻璃注视着她的脸,乔朗看见他妈妈脸上微微露出笑容,身体随着听不见的音乐轻轻摆动。她举起手,轻抚自己肮脏缠结的头发。“他跟我,我们俩创造出许多美好的东西。”她轻声说道,脸上露出如痴如醉的笑容。“妈妈以前总是说,我对魔法很有天赋。每到夜晚,为了娱乐讨好全家人,你父亲跟我会在星空中画出彩虹跟美丽幻象,所有看过的人都会流出感动的泪水。他对我说,既然我们俩能创造出如此美丽的东西,我们应该坠入爱河。” 陷入乔朗头发里的手指突然缩紧,她锋利的指甲刺进肉里,乔朗感觉到黏稠的血液顺着脖子流下。 “我们去教会提出结婚的申请,他们举行了预视仪式,答案是不准,他们说我们之间无法生育出拥有生命之力的孩子!” 她扯下纠缠住的黑发,尖锐的指甲撕开打结处。乔朗抓住桌子,欣然接受肉体的痛楚,想藉此掩饰住自己痛苦的灵魂。 “拥有生命之力的孩子!哈!他们说谎!你也知道了!”安雅搂住乔朗的脖子,给了他一个粗暴、贪婪的热情拥抱。“我有了你,我的小宝贝,他们都是骗子,你就是我最好的证明!” 乔朗的头被安雅用力压在自己胸口上,前后摇晃着。她梳理着乔朗的卷发,口中不时对自己跟小男孩低声说着“大骗子”。 “没错,最让我高兴的是我有了你。”安雅低语着,她停下原本梳理着乔朗头发的手,直视着炉火,手放在膝上。“我有了你,他们不能阻止我们。不,就算他们命令你父亲离开我家回大教堂,他们也没办法分开我们。在那该死的预视仪式后的第二天晚上,他回来找我,我们在以前曾经一同创造出许多美丽幻象的花园里秘密会面。 “他有个计划,我们决定生一个有生命之力的宝宝,向世界证明这群触媒圣徒们在撒谎。你还不懂吗?这样,他们就不得不允许我们的婚姻了。 “我们需要一位触媒圣徒替我们执行仪式,好在子宫里创造一个孩子,但我们找不到有人愿意这么做,一群懦夫!那些他前去拜访的触媒圣徒们全都拒绝我们的请求,因为他们害怕主教得知后会非常震怒。 “之后我听说,他将被派遣到田里面去工作,变成一个驻村圣徒!”安雅蔑笑。“他!一个有着美丽强健灵魂的人,要被送去做苦工,地位也只不过比那些生来低贱的平民好一点。这也表示,我们以后永远都不能再见面了,因为只要一旦踩进田里的泥巴堆中,你就再也没有资格行走在马理隆梦幻般的街道上。 “我们只得铤而走险。接着,在一天晚上,他告诉我有个方法——一个古老、禁忌的方法,能够让我们有自己的小孩。” 安雅的手扭曲着,她颓倒在板凳上,眼睛仍直盯着炉火。乔朗无法看她,愤怒跟一种他还不了解原因,却几乎令他满足愉悦的奇异疼痛感觉紧握着他的胃。他转过头,望向窗外宁静孤单的月亮。 “他向我描述了那种古老的方法。”她低声说道。“我只觉得恶心,这……这实在是太野蛮了,我怎么能做这种事?他又怎么能这么做?可是,我们有其他选择吗?如果他离开我,我一定会因此死去,于是我们偷偷溜出去……” 安雅的声音变得很低,低到乔朗几乎听不到。 “我只记得一些你受孕那晚所发生的事,他……你的父亲……给我喝了一杯某种鲜红色花瓣调制成的饮料……我感觉自己的灵魂似乎脱离了肉体,只留下我的身躯随他恣意而为,好像是作梦一样……我记得他的手摸着我……我记得那股剧烈的烧灼感,我还记得……那种甜蜜的感觉…… “但有人背叛了我们,那群触媒圣徒们一直都在跟踪、监视着我们。我听见他大吼了一声,然后我也尖叫着醒了过来,看见他们就站在我们上方,注视着我俩做着那不可告人的事。他们把他带去圣山受审,我也被带上圣山,在那里,有个地方是专门用来拘留那些据他们所说‘像我这种女人’的人。”安雅对着炉火苦笑。“在那里,像我这种女人比你想象的还要多。我试着想找他,但圣山是个很大的地方,很大又很可怕的地方,我再次看到他,却是在行刑的时候了。 “你啊,我的小宝贝,当他们把我拖到边境,强迫我站在白色滚烫的沙地上时,你正沉甸甸地躺在我的肚子里,他们居然强迫我站在沙地上,观看他们执行那令人发指的恶行。” 安雅咆哮,扭曲着自己的脚,她来到乔朗面前站着,指甲深深刺入他的肩膀里。“凡是违反规定的法师们全都会被送入来世之境!”她粗暴地低声说道。“这就是在这个世界做错事时所受的处罚。‘不该将拥有生命之力的活人处死’,这是圣典里面说的。所以他们让犯错的法师走入迷雾,走入虚无之中,然后凋零。呸!”她对炉火吐了口唾液。“这跟被转化成活石像的酷刑来比,算得了什么?无尽的日夜随着你的存在而逝去,狂风、雨水,以及还活着时的记忆总是啃噬着你!” 安雅凝视夜空,眼睛似乎也已化为石头,母子俩不约而同地看着月亮。 “他站在沙地上做好记号的地方,穿着代表耻辱的长袍,两位执法官用他们黑暗的魔法紧紧固定住他,让他无法动弹。我听说,大多数的触媒圣徒都很平静地接受自己的命运,有些甚至还很欢迎命运的到来,全都是因为他们以为自己真的犯下了滔天大罪。可是你父亲跟他们不一样,我们根本就没有做错事。”她的指甲继续在乔朗的血肉里挖掘着。“我们只是相爱而已!” 安雅重重地喘气,好长一段时间说不出话来,她强迫自己再度回到当初目睹那骇人场景时的回忆。一瞬间,她陶醉在自己的痛苦中,也陶醉在了解自己正分享这种痛苦给小男孩的感觉里。 “一直到最后。”她嘶哑、低沉的声音继续说道。“你父亲吼出了他的反抗。他们试着假装没听到,但是我看到他们的脸,他说的话正中要害。凡亚主教——愿他行走的地面布满毒蝎——气疯了,他命令立刻行刑。 “转化之刑需要动用到二十五个触媒圣徒才能执行,这二十五个触媒圣徒全是凡亚从辛姆哈伦各地调动来的。他们前来目睹这项重罪的行刑过程,这项坠入爱河的重罪! “他们围着你父亲排成一圈,接着一位专属于生命之道教派的执法官走进来;这个巫术士替触媒圣徒们工作,而触媒圣徒们则为此供给他无限的生命之力,好让他有能力来完成这个下流的无耻勾当。在他到来之后,两位低阶的执法官鞠躬离去,留下你父亲跟那位人称行刑官的巫术士两人,单独在触媒圣徒们排成的圈子里。巫术士做出手势,所有的触媒圣徒们合起双手,向行刑官开启生命之力的传输渠,赐予他令人难以置信的强大力量。 “他好整以暇,反正行刑过程本来就该是漫长且痛苦的。 “行刑官举起手,指着你父亲的双脚。我没办法看到他长袍底下的双脚,但从他的表情来看,我知道他感觉到转化之刑已经开始,他的双脚已经被化为石头。慢慢地,那股冰冷的感觉爬上他的腿、腰、腹部、胸部,再爬到他的手臂,但他仍然向他们吼叫着,直到他的腹部冻结为止。即使他再也无法出声,我仍然可以看到他的嘴唇无声地动着。最后他凭着仅存的力气,握紧已经石化的拳头,当然他们可以改变他的姿势,但是他们决定留下他惨痛挣扎的证据,作为其他人的警惕。” 没错。乔朗这么想着。他站起身来,小手抓住母亲的手,两人一起握拳。不只是握拳的左手,他们也留下了乔朗父亲脸上的表情,他的脸成为一座混杂着恨意、痛苦以及愤怒的纪念碑。 安雅的声音渐渐低落。“我看着他吸进最后一口气,接着他就再也无法跟正常人一样呼吸了。虽然如此,但他体内残存的生命仍保持着微微的气息,这就是由这群人面禽兽所设计出来的转化之刑里最痛苦的地方。当有什么东西伤害你时,想想他,我的小宝贝。当你想要哭的时候,想想他,你就会知道自己的眼泪跟他的比较起来,是多么地微不足道跟丢脸。你要时时想到他,你那个虽死犹生的父亲。” 乔朗正想着他。 他每晚都想着自己的父亲。当安雅一边梳着他的头发,一边告诉他这个故事时,还有每晚他上床睡觉时。“虽死犹生”这四个字总是从黑暗中跃出,跳上心头。自此之后,他每天晚上都会想到自己的父亲,因为安雅总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述说着有关他父亲的故事,夜复一夜,就像她每天用手指梳理乔朗打结发丝的例行工作一样。 如同某些人用烈酒来麻痹每日生活的痛苦,安雅的言语对她和乔朗来说,就像是一杯两人共饮的苦酒。唯一不同的是,这种酒并不能纾解任何苦楚。它由疯狂酿成,只会衍生更多的苦恼。也许只是自己的想象,但终于,乔朗了解自己到底哪里跟别人不一样了。现在他终于能够了解、分担他母亲的痛苦跟仇恨。 在白天,他仍望着窗外玩耍的孩童们,但他的表情不再有着羡慕。他像母亲那样,脸上充满着轻蔑,日复一日坐在安静的小木屋里。乔朗开始独自玩起一种游戏:他假装自己是月亮,高挂在夜空中,往下注视着如爬虫一般的凡人们。凡人们偶尔会抬起头来看着他冰冷、闪亮的尊贵容貌,但却无法接触到他。 他就这么度过白天的时光。每到晚上,安雅会梳理他的头发,再重复一遍她的故事。 从此以后,即使乔朗在哭,也没有人能够看到他的眼泪。 第十章 游戏 乔朗七岁时开始了他的秘密训练课程。 有天晚餐过后,安雅伸出手,手指在乔朗浓密纠结的头发中滑动着。乔朗紧张了起来,安雅总是在这个时候开始重复她的故事。对每天只能独自待在小木屋里的乔朗来说,他总是觉得困惑不已,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期待,还是害怕故事时间的到来。可是今晚,安雅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开始梳理自己的头发,小男孩觉得很奇怪,抬头望向她。 安雅正凝视着他,心不在焉地抚摸他的头发;她仔细地看着他的脸,手掌不时爱抚着他的双颊。他看得出来她心里正思索着某件事情,安雅在心中反复检视着她的想法,像是一位波阿尔班支派的魔法工匠抚弄着手上的宝石,检查是否有瑕疵。终于,她的嘴唇抿起,做出决定。 她抓住乔朗的手臂,拉着他和她一起坐在地板上。 “什么事,安雅?”他不安地问道。“我们现在要做什么?你不跟我说爸爸的故事了?” “晚一点再说,现在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安雅坚决地说道。 乔朗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安雅从来没有带他玩过任何游戏,即使是现在,他也不认为安雅真的想跟自己玩游戏。安雅试着鼓励地对乔朗笑了一下,但是她睁大眼睛,龇牙咧嘴的诡异笑容只让乔朗觉得更紧张。虽然如此,他还是用渴望的眼神看着安雅。不管她之前如何伤害过他,但——就像一个人总是会忍不住舔舔他疼痛的蛀牙一样——乔朗总是忍不住会想去碰触自己心里的痛处,知道痛处还在原处,总是给他一种残酷的满足感。 安雅伸手探进一个她用皮带束在腰间的小皮袋子里,拿出一颗光滑的小石头,她将石头往上抛起,使用魔法让石头消失在半空中。小石头消失不见,她带着耀武扬威的胜利表情看着困惑的乔朗。小石头消失不见的把戏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即使是对最低阶级的农奴法师们来说,这也只是平常的雕虫小技罢了,如果她能够表演一些来自马理隆的奇妙魔法…… “非常好,小宝贝。”安雅说道,她伸手探入半空,取回石头。“既然你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换你试试看。” 乔朗拉下脸来,黑亮如羽毛般的眉毛冷酷地在他稚气的脸孔上皱起。安雅的话正中要害,他摸摸隐隐作痛的胸口。 “你知道我不能。”他绷着脸说道。 “拿起石头,我的小宝贝。”安雅开玩笑似的说道,将石头递给乔朗。 但乔朗却发现母亲的眼神中并无一丝一毫的嬉闹,在她的眼神里,只有目的、决心,跟一种诡异奇怪的光芒。乔朗伸出手接过石头。 “让石头消失在半空中。”安雅命令道。 小男孩绷着脸,叹口气将石头丢到半空中,石头砰地一声掉落在他脚边。 一阵沉默安静,乔朗听见石头在木头地板上滚来滚去,最后终于停下来。他用眼角瞄着母亲。“为什么我没办法让它消失?”他用低沉的声音问着。“为什么我跟其他人不一样?这种简单的事就算是触媒圣徒也能办到……” “呸!有朝一日这对你也将是易如反掌。”安雅爱抚着乔朗脸上的卷曲黑发。“别担心,贵族里也是有很多人很慢才学会使用魔法的。” 可是乔朗对安雅的答案并不满意,她回避他的眼神,当她说话时眼睛却看着他的头发。他生气地把头从安雅的爱抚里抽出。 “什么时候?”他顽固地问道。 小男孩看到母亲的嘴唇抿了起来。他做好准备,迎接她即将到来的怒火,但是安雅的手却软绵绵地落在裙摆上,她的目光涣散。 “很快,有朝一日。”她茫然地笑着,重复道。“别拿一堆问题来烦我,把手伸过来。” 乔朗望向母亲,迟疑着,似乎正在考虑要不要继续跟她争吵下去。终于,在知道这样做并没有好处后,他伸出手。安雅握着乔朗的手,仔细地研究着。 “你的手指细长。”她自言自语道。“动作迅速敏捷。嗯,好,非常好。” 地板上的石头在安雅的魔法命令下飘浮在半空中,她接住石头,放在小男孩张开的手掌里。 “乔朗,我现在要教你怎么让石头消失,这就是我现在要教你的魔法,一种不为人所知的密法。你千万要记住,这个秘密绝对不能教给其他人,或是让别人知道,不然他们会把我们两个一起放逐到来世之境去。你听清楚了吗,我的小宝贝?”她温柔地说道。 “我听清楚了。”乔朗回答道,他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心里原本的恐惧跟怀疑突然被一股热切的学习渴望给取代。 “第一次我把石头丢到半空中时,我并没有真的用魔法让它消失不见,就跟我刚刚好像凭空再把石头变回来一样,都只是你的错觉而已。我没有开玩笑,仔细瞧。你看,我把石头丢到半空中,它消失了,对吧?这不是你所看到的吗?啊,可是,你再看,石头还在这里!在我的手心里!” “我不懂你的意思。”乔朗回答,他又怀疑起安雅。 “我骗过了你的眼睛。看,我只是做出把石头丢到空中的动作,你的眼睛就随着我的动作看着我的手。但是当你注意着我这只手的时候,我的另一只手却把石头给藏了起来,接着,石头就消失不见了。这就是你从现在开始必须好好学习的技巧,乔朗——你得学会如何骗过别人的眼睛。不,小宝贝,别皱眉头,这并不难,因为人们总是只能看到他们想看到的东西。现在换你,你来试试看……” 就这样,乔朗开始了他瞒天过海手法的训练课程。 他日复一日地躲在小木屋外安全的魔法保护罩里面练习。乔朗很喜欢这些训练课程。这些课程让他至少有点事做,而且他发现自己还挺有天分。只是个孩子的他从未怀疑过安雅是如何学习到这项密技的。或许该这么说,就算他怀疑过,也只是把这件事当作安雅许许多多的奇怪举动之一,就像是她残破不堪的华丽衣服一样。只有一件事困扰着他,再一次,和别人不一样的感觉再度跳上他的心头。 “为什么我要学这个,安雅?”六个月后,乔朗若无其事地问道。他正在练习用指关节滚动着一颗圆滑的小石头,小石头在他手背上迅速地来回飞掠着。 “当你明年开始下田工作糊口时,你会需要用到这个小技巧。”安雅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乔朗猛然抬起头来,动作有如猫扑老鼠般迅速。安雅注意到小男孩黑色双眼迅速射过来的目光,很不情愿地再补上一句话:“当然,如果到时候你还没有学会使用魔法的话。” 乔朗皱起眉毛,开口想要发问,但是安雅却转过身去,低头看着自己破烂污秽的衣服,她黝黑、满是老茧的手开始整理起衣服上的线头。“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孩子,当我们回到马理隆后,这个密技可以让许多皇族成员们印象深刻。” “我们要去马理隆?”乔朗大喊,他完全忘了自己的训练课程,也忘了那些自己跟其他人不一样的地方。他跳起来,手上的小石头掉在地上。他紧抓住母亲的手。“什么时候,安雅,什么时候?” “很快。”安雅平静地回答道,她拔着乔朗的卷发。“很快,可是我得先找到我的珠宝。”她茫然地环顾小木屋内部。“我的珠宝盒不见了,我可不能不穿戴整齐就出席社交晚宴……” 但乔朗对珠宝或是安雅越发频繁的呓语却是一点都不感兴趣,他抓住母亲褴褛的裙摆,哀求道:“拜托,安雅,告诉我什么时候,我什么时候能够看到马理隆的美景?我什么时候能够看到丝龙客栈、三姊妹、水晶彩虹螺旋塔、天鹅花园,还有——” “啊,我可爱的小宝贝,我美丽的小宝贝。”安雅爱怜地说道,伸手轻敲了一下乔朗脸上凌乱的黑色卷发。“我们很快就会去马理隆了。我的小蝴蝶,当他们见到你时,他们会看到一位出身贵族家庭的法师,一位血统纯正的阿尔班那拉支派大法师。我为了这一刻教育你,也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而努力。很快,我就会带你回马理隆去取回那属于我们的一切。” “可是要等到什么时候?”乔朗固执地问道。 “很快,我美丽的儿子。”安雅只这样回答他。 无奈,乔朗只能满足于安雅的答复。 八岁时,乔朗开始跟其他小孩一起下田工作。孩子们的工作并不难,每天的工作时间既漫长又累人,但他们的工作时间跟大人是一样的。他们被分派到一些繁琐的工作,如清理田里面的石头,或是在大人的协助下,细心地收集起自己分配区域里面的寄生虫跟其他昆虫,好帮助田里面的庄稼顺利长成滋养身体的食物。 触媒圣徒不会赐予孩子们任何生命之力,这样不但多此一举,且会浪费宝贵的生命之力,因此孩子们总是在田间步行而不飘浮;许多本身已经拥有足够生命之力的孩子们还是能够用魔法让石头飞到半空中,或是让无翼的昆虫在庄稼上飘浮着,他们总是趁着督工或是触媒圣徒不注意时,偷偷举行一些即兴的魔法比赛,在工作中找点乐子。每当碰到这些难得的机会时,其他人总会怂恿或唆使乔朗展示一下他的魔法技巧,借着越来越纯熟的瞒天过海把戏,他轻易地让大家以为自己的魔法技巧跟其他人不相上下。因为如此,没有人特别注意他。 事实上,大多数时间,其他孩子并不会邀请乔朗一起过来玩,很少人喜欢他。他严肃、鹤立鸡群,而且总是对所有向他伸出的友谊邀请抱持着猜忌的态度。 “别让任何人接近你,儿子。”安雅这么告诉他。“他们不会了解你的,只要碰到他们不了解的东西,他们便会感到害怕。只要他们感到害怕,就会摧毁掉所有让他们害怕的东西。” 在被这个奇怪的黑发小孩冷酷地断然拒绝后,所有的小孩一个接着一个全都跟乔朗远远地保持距离。但其中还是有一位小男孩总是不放弃对他表示友善,这个小男孩就是莫西亚。他是一位高阶农奴法师的儿子,聪明外向的他在魔法方面有着异于常人的天分——托本神父也注意到这点,有人听过他提到等莫西亚长大后该把他送到公会去谋生。 迷人、外向、受欢迎的莫西亚也不知道为什么乔朗如此深深地吸引着自己,或许,这就像磁石吸引着钢铁一样。不管是什么原因,莫西亚从不因乔朗的断然拒绝而放弃接近他。 莫西亚把握任何在田里工作时的机会接近乔朗,他常常在午餐休息时坐在乔朗身边,有一句没一句地漫谈着,从不期待或要求坐在一旁沉默寡言的小男孩有任何的回应,他们之间的这段友情看起来或许只是单向、徒劳无功的——当然,乔朗从未对他有过任何正面回应。偶尔还会唐突地打断莫西亚,但莫西亚却感觉到乔朗还是欣然接受自己的陪伴,所以他继续维持两人间的友谊,慢慢一点一滴地剥落掉乔朗建造起来,如同盛装着他父亲的石头外皮一样高大坚硬的外表假象。 瓦伦村跟村民们平静地度过数年的岁月,四季调和交织。虽然,锡哈那支派的大气法师偶尔得出手调整一些未照计划的突发天气状况。 随着四季的调和交织,农奴法师们的生活步调也随之改变。春耕,夏耘,秋收,而在冬天,村民们挣扎求生、等待着来年春天的到来,接着整个周期循环再如此继续重复无数次。虽然他们的生活单调、沉重、贫穷,但瓦伦的农奴法师们总认为自己是幸运的一群,所有人都知道情况有可能会更糟糕。督工是位正直公平的人,他确保每个人能领取到在收获中应得的一部分,且从不向其他人抽成据为己有。劫掠北方村落的强盗们在这里更是闻所未闻。而一年之中为祸最烈的冬天,虽然寒冷漫长,但跟北方其他地方比起来,还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即使是位处偏陲的瓦伦村也收到一些有关起义跟反抗的消息。事实上,有人私底下询问村民们是否愿意宣布独立,但莫西亚的父亲安于现状。他从过去的经验得知一点,自由是件好事,但总得有人为此付出代价,因此,他马上跟外面的人划清界线,并明白表示自己跟村民只想置身事外。 瓦伦村的督工也认为自己很幸运,他从未辜负上级的期望,年年总能上缴丰厚的年贡;他也不用为据传发生在其他地方的骚乱跟起义而担心。督工知道村民跟闹事分子和煽动者之间的秘密接触跟会面,但他和村民们早已达成一项对双方都有利的劳工协议;督工信任莫西亚的父亲,所以他可以若无其事地假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触媒圣徒托本神父却不认为自己是个幸运的人,他发现自己越来越难利用严峻刻苦生活里残存的一点点闲暇时间来继续研究工作。重新被其他人认可,回到教友群中在他心里慢慢变成一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梦想。他犯下的罪过——让他被贬为驻村圣徒的罪过——说来只是个因年少轻狂而犯下的小过错,他的过错只是写了一篇论文,仅此而已。论文被刊录在《论自然天气循环之妙》、《魔法干预反对论》跟《田园庄稼颂》这几本书里面。这篇论文可说是一篇奇文佳作,他很荣幸自己的文章能够被收录在圣山的内层图书馆藏书里,至少,在他们指派自己新职务再把他扔出去之前是这样说的。他不是很确定自己的论文是否真的存放在内层图书馆里,因为自此之后他再也没能回到圣山去查证。 四季交替、日月飞梭,督工年年如往常般上缴年贡,托本神父继续追逐着那日渐黯淡的梦想。对乔朗而言,生活虽没多大改变,但却变得越来越黑暗。 来到农庄定居十五年后,安雅仍穿着相同的一袭衣服。洋装原本华丽的织工仅剩下一些残破褴褛的破布,由安雅自己的魔法力量苦苦支撑着。每天晚上的故事时间仍是行礼如仪,但现在却平添了许多有关马理隆美景的传说。虽然,随着一年又一年的逝去,安雅的故事越来越混乱矛盾,她总是在说故事的时候陷入自己已经身在马理隆的幻觉里面。从她荒唐的叙述中看来,马理隆市似乎成为某种美丽花园跟恐怖深渊的综合体。至于到底是何者,就全都得看疯狂的思绪带领她到了哪里。 关于重回马理隆,当乔朗慢慢长大后,终于了解安雅的梦就如同她穿着的衣服一样褴褛破烂。他本来大可把安雅的故事都当作狂想,但她的故事里却似乎还存着一些真实的片段在内,就如同那些曾经高贵华丽的破布一样,在她的身上悬挂着。 乔朗的生活严峻艰困,他每天都得为求生存而挣扎。他看着自己的母亲迅速地步入疯狂;她的眼睛越来越像乔朗已经被化为石像的父亲一样,总是定定凝视着远方虚无的黑暗国度。他沉默地接受母亲已然发疯的事实,就如他接受其他痛苦一般。 但唯有一种痛苦,乔朗还是无法接受:直到现在他对魔法仍是一窍不通。日复一日,他在瞒天过海手法上的技巧日渐纯熟,他的障眼法骗过了所有人,包括总是小心翼翼的督工在内。但无论他每天早上如何企盼乞求,他仍无法感受到任何一丝魔法力量在自己的灵魂里燃烧。 当乔朗十五岁时,他再也不问安雅自己什么时候会获得魔法的力量了。 在心灵深处,乔朗已经知道了答案。 当孩子们日渐长大强壮,指派给他们的工作也渐渐粗重困难了起来;比较年长的男孩跟年轻人们被分派到一些粗重劳力的工作,好让他们精疲力竭,无心再去思索任何事情。有谣言指出,这些大男孩跟年轻人们总是在农奴法师间无事生非,虽然督工自问自己所作所为并不致于招来村民们的抱怨跟不满,但他也不愿意就此当个睁眼瞎子。所以,每当他打算开拓新农地时,总是把清理土地的工作交给所有的年轻人们,这是份艰苦繁重的工作,他们必须搬开或烧掉所有的矮树丛,移开大石头,除去所有覆盖在地面上的杂草,再加上其他一堆足以让人累断脊背的粗重工作。接着,其他位阶较高、拥有更多特权的农奴法师们会在费汉尼诩支派德鲁伊的帮助下,借着魔法说服大树自动连根拔起,再重新把自己种到其他地方去。年轻人必须把死去的树木拖回村庄集中起来,放置在定点。一年之中会有几次,波阿尔班支派法师派来的翅翼使者们会将这些木材定时运回城市。 这些劳力工作全都得徒手进行,触媒圣徒从不赐予年轻人生命之力好完成这些工作。即使是深具魔法天分的莫西亚,也常常累到连魔法都施展不出来。这么做是有原因的,督工要打垮年轻人原本高昂的志气,再将他们塑造成如同双亲一般循规蹈矩的平凡农奴法师们。 至于工具……有一次,乔朗再也受不了徒手将大石头从地面推开的粗重工作,一个主意突然跃上心头。他拾起一根树枝,将它放置在一块大圆石下面,再利用树枝的杠杆让石头移动。正当乔朗用力推着圆石下方的树枝时,莫西亚突然满脸惊恐地抓住他的手臂。 “乔朗,你在做什么?” “啥?我在做什么?”乔朗不耐烦地吼道,推开莫西亚的手。他不喜欢别人碰触自己。“我正在想办法移动这块大石头!” “大石头会动是因为你将生命之力传输给树枝!”莫西亚说道。“你把生命之力传输给一个自身没有生命之力的东西!” 乔朗瞪着树枝,眉毛皱起。“那又怎么样?” “乔朗,只有那些妖艺工匠才会这样做!只有那些熟悉黑暗之道的人才会做这种事!”莫西亚惊异地低声说道。 乔朗嘲讽地大笑道。“你是说所谓的黑暗之道只是用树枝搬动石头?大家这么害怕这些人,我还以为至少他们有用小婴儿献祭的习惯呢——” “别说这种话,乔朗。”莫西亚嘘声制止乔朗,他紧张地四处看着。“他们否定魔法,他们也否定生命之力,他们凭借着黑暗之道摧毁一切。在钢铁战争时,他们真的几乎毁灭了整个世界!” “你疯了,他们为什么会想要摧毁掉世界跟自己?”乔朗咕哝道。 “根据一些人所说的,如果他们本身早就是活死人,那也没有什么好失去的。” “‘本身早就是活死人’?你是什么意思?”乔朗低声问莫西亚,同时回避着他的眼神。乔朗透过脸上纠结的黑发看着大圆石。 “有时某些婴儿自出生时就不具有生命之力。”莫西亚说道,他有点惊讶地看着乔朗。“难道你没听说过吗?我还以为你妈妈跟你提过这些事——”莫西亚突然困窘地停住。 “没有。”乔朗用着平常低沉、无表情的声音回答道,虽然他的脸色突然苍白,握着树枝的手也突然紧握了起来。 不小心提起安雅,莫西亚忍不住在心里踹了自己一脚,他继续如往常一样,对着沉默、没有任何回应的乔朗说道:“在出生后,我们都会接受测试仪式。而有的时候,有些婴儿会无法通过测试,这表示他们体内丝毫没有生命之力。” “他们会怎么处理……这些婴儿?”乔朗以极度压抑、安静的声音说道,声音小到莫西亚几乎听不到。 “触媒圣徒们会把这些婴儿带到圣山上去。”莫西亚非常惊讶地回答道,乔朗从来没有对一件事情这样感兴趣过。“接着他们会执行守灵仪式。不过,有人说有时父母会把这些婴儿藏起来,不让触媒圣徒们带走。但在我看来,让这些婴儿早点死去还算是比较仁慈一点的作法。你能够想象这些婴儿的未来吗?像那样活着?毫无生命之力地活着?” “不能。”乔朗回答的语气非常勉强。他拿起树枝,远远抛开,接着,眼神黯淡下来,若有所思地重复道:“不能,根本无法想象。” 莫西亚看着他的朋友,心神不宁地纳闷着乔朗突然对这个令人不愉快的话题如此感兴趣的原因。莫西亚似乎看到一片暗影包围住乔朗四周。暗影是如此的浓密,年轻人几乎要抬起头来看看是否有一片乌云刚飘过来遮住了太阳。他的朋友总是会不时陷入自己诡异阴郁的情绪中,这时候,乔朗会把自己关在小木屋中,安雅则桀傲地过来向督工报告乔朗生病的消息。 有一次,莫西亚非常担心他的朋友,他抽空偷溜到乔朗的小木屋后,由窗户看进去。他看到乔朗四肢摊平,躺在吊床下动也不动地盯着天花板。莫西亚敲敲玻璃,但乔朗充耳不闻,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当晚莫西亚再度溜回乔朗家,却发现他仍保持着相同的姿势躺在地上。乔朗请了一两天的病假,当他终于回来工作时,脸上仍然挂着往常的阴郁冷漠表情。 但是莫西亚注意到一点其他人,甚至包括安雅,都没有注意到的事;每次在乔朗从暗沉、了无生气的情况中恢复过来后,总是非常卖力地工作。那一天,从开始直到下工,乔朗一个人做了三人份的工作,在让自己极度精疲力竭后,他几乎是直接走回家,倒头就睡。 乔朗站在那里,深沉的阴郁思绪包围着他。莫西亚根据这几年来跟乔朗打交道所培养出来的敏锐感觉与直觉,始终陪伴着乔朗。他知道,不管从哪方面来看,乔朗需要他。 他站在乔朗身边,几乎不敢呼吸,看着乔朗跟心中的恶魔搏斗着。莫西亚专注地研究他,跟往常一样试着看穿他心中那座防备森严的堡垒。 由于每天在田间辛劳工作,在乔朗十六岁时,他长出一身强壮魁梧的硬实肌肉。幼年时原本俊美慑人的相貌被粗糙地劈凿修整过,乔朗如同他那已被化为石像的父亲一样,内心的煎熬跟痛苦也清楚地刻画在脸上。 他幼时白皙的皮肤由于长时间在日照下工作而被晒成光亮的棕色。变粗的黑眉毛如一条黑线般横劈过脸孔,微微在鼻梁顶端下沉,这使得他的神情看起来总是很粗暴凶猛。光滑稚气的圆脸颊深深陷入成丘,突显出高耸的颧骨跟明显的下颚。原本是众人惊叹不已,有着浓艳、明亮棕色,以及浓密长睫毛的一双美丽大眼睛,现在里面却埋藏着许多愤怒、阴沉跟猜忌,任何站在那对慑人视线下太久的人马上会感到紧张不安。 唯一自幼年时保存下来的,只剩下乔朗美丽的长发。乔朗的母亲从来不准他剪头发。偶尔,有些人会鼓起勇气在晚上探头透过窗户偷窥小木屋,看着安雅梳理着乔朗的头发。他们用敬畏的语气低声谈论那一头长达腰际的头发,还有那垂落在乔朗肩膀上的黑色卷发。 虽然乔朗并不承认,但他的头发却已成为他最引以为傲的地方。在工作时他总是束起头发,绑成一条长辫子,垂挂在背后,这跟其他年轻人随意修剪、长度仅达下巴的发型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乔朗坐在椅子上任由安雅梳理头发的画面给了许多人编故事的灵感,有人还说自己看到一只带着梳子的蜘蛛在年轻人的头上结了一个黑色的蜘蛛网。 这个画面一直留存在莫西亚的心里,但他看见的却是乔朗织出一个个包围着自己的黑色蜘蛛网。突然,乔朗抬起头,转向他的朋友。 “跟我来一下。”他说道。 莫西亚吓了一跳,一股寒意窜上他的血管,可是乔朗的表情清澈无比,暗影已经逝去,黑色蜘蛛网早已被撕破。 “好。”莫西亚感觉到乔朗似乎心情还不错,所以回答得比较自在从容一点。他跟随着高大的年轻人。“要去哪?” 但乔朗并没有回答他,他迈开大步,向前推进着。脸上带着一种奇怪、渴切的兴奋表情,跟之前的阴郁、闷闷不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就像是太阳终于从乌云里探出头来。 他们不停地走着,穿过了法师们从荒野中努力奋斗开拓出来的林地。不一会儿,两人离开了工作地点。树木随着两人深入林地而渐渐茂密;地面覆盖着一层杂草,几乎无法通行,有好几次,莫西亚不得不用魔法开出一条路,他察觉到自己原本所剩不多的魔法力已经快要消耗殆尽。天生方向感不错的他非常清楚两人身在何处,当听到一阵不祥的预兆响起时,他更确定这点——他们听到滚滚的河水声。 莫西亚放慢步伐,紧张地四处张望。 “乔朗。”他伸手碰碰伙伴的肩膀,注意到自己这么做,还处在兴奋状态中的乔朗却没有拍开自己的手臂。“乔朗,我们快要到河边了。” 乔朗没有回答他,他只是迈开步伐继续向前走去。 “乔朗,你在做什么?你要去哪里?”莫西亚说道,他觉得自己的喉咙好像突然紧缩起来。 莫西亚终于挡住年轻人,紧抓着他的肩膀,期待自己随时会被冷酷地回绝。但乔朗在感觉到他的碰触后,只是回头,仔细地注视着莫西亚。 “跟我来,我们去看看那条小河,去看看河的另一边有些什么东西。”他黑色的双眸闪闪发亮。 莫西亚舔舔嘴唇,他的嘴唇早已在午后烈日下的一大段步行后干枯裂开。这下可好!正当他以为自己终于看到乔朗心里的石头要塞慢慢开始产生一道裂痕,或许足以透过一丝曙光时,现在却得亲手将这道裂痕合上。 “我们不能过去,乔朗,那里是边界,再过去就是化外之地。没有人会去那儿的。”莫西亚平和冷静地说道,令人厌恶的绝望感袭上他的心头。 “可是你曾经跟那里来的人说过话,我知道你有。”乔朗的语气透露出一种诡异至极的热切渴求。 莫西亚的脸刷地一下红了起来。“你怎么知道的?算了,先别管这个。”他咕哝道。“我没有跟他们说话,是他们跟我说话。而且……我不喜欢……他们说的那些事情。”莫西亚抓住乔朗的肩膀,温柔地拖着他。“回家吧,乔朗。为什么你会想去那里……” “我一定得离开这里!”乔朗突然用强烈热情的语气回答道。“我一定得离开这里!” “乔朗。”莫西亚绝望地说道,脑海里努力思索着有什么能够阻止他,并开始怀疑这个疯狂的念头是如何跳进乔朗脑袋里的。“你不能离开。停下来好好想一下!你的母亲——” 一提到这四个字,乔朗脸上突然一片茫然,虽然没有阴影笼罩着,但原本照耀着清澈脸孔的光芒却也随之消失不见。他的脸就像是石头一样,冰冷、一片空白。 他耸肩用力挣开莫西亚紧抓的手,转身冲进树丛,似乎完全不理会自己的朋友是否跟上。 莫西亚心痛地跟着乔朗。裂痕消失不见,石头要塞变得比以前更坚固持久。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原因。 第十一章 苦涩的春获 春耕季节开始了。 所有人在春耕时一同努力工作,村里的男女老幼从日出前工作到晚上,播种或是种下前年冬天细心呵护的嫩芽。播种的工作必须尽速完成,因为锡哈那支派的大气法师很快就会来到这里,如同农奴法师播种般布下云层,再普降甘霖让农田青翠茂盛。 在一年四季中,乔朗恨透了春耕季节,虽然他现在已经十六岁,而且他那瞒天过海的障眼手法已经炉火纯青到几乎不可能被任何人看穿,但种子对他锻炼出来的敏捷手法来说还是太小,这让他在跟着众人播种时显得笨拙缓慢。每天晚上,他的手和肩膀总是疼痛不已,全因为白天的粗重工作跟设法让别人误以为自己拥有魔法力量所带来的压力。 今年,这个任务更形艰巨,因为瓦伦村来了位新的督工。原来那一位督工在去年冬天时去世了,这位新督工是从辛姆哈伦北方来的,在那里,农奴法师们跟其他低层阶级平民的叛乱事件早已酝酿进行多年,因此,他对任何有关叛乱事件的危险迹象特别警觉。事实上,他甚至主动监视着一切大小事物。他马上找到了他要的对象——乔朗。从一开始,他就打算重重踩灭自己在年轻人眼中看到的熊熊怒火。 一天早上,法师们在日出前早早群聚在田里。所有人聚在一起,站在督工面前耐心地等待着指派的工作。 然而,乔朗却很不耐烦地站着,他不时换脚站立,屈曲着修长的手指试图赶走早上时的僵硬感觉。他知道督工正注意着自己,虽然他还不知道原因,但这个人只挑上他来特别监视。不止一次,乔朗工作时抬起头来看到督工锐利的眼神正注视着自己。 “当然他会特别注意你,我最引以为傲的漂亮宝贝。”当乔朗向安雅提到自己的怀疑时,她如此爱怜地说道。“他在嫉妒你,就像其他看过你的人一样,他知道自己正在注视着一位贵族。也有可能是他在害怕,害怕当你继承财产跟头衔后对他发火。” 乔朗很久以前就再也不听安雅说的疯言疯语了。“不管他的理由是什么,他在监视我,而且不是因为嫉妒,记住这句话。”他不耐烦地吼道。 表面上,安雅虽然假装对乔朗的担心毫不在乎,但其实她比自己承认的还要害怕。她也注意到,很明显地,督工以敌视的态度注意着乔朗;安雅开始时时飘浮在乔朗四周,或是尽可能在他旁边工作,试着掩饰他的笨拙。然而在她的过度保护下,安雅却总让督工反过来更加注意乔朗。乔朗越来越紧张不悦,心中闷烧的怒火日渐炽烈,现在它只缺一个爆发点。 “你,那边那个,开始播种。”督工指着乔朗叫道。 乔朗绷着脸,跟随着其他年轻的男女们开始将一袋袋种子洒落在土壤里。安雅立刻自动自发地跟在乔朗身后,深怕督工会命令她去田地的另一端工作。 “触媒圣徒,我们工作进度有些落后,我要你赐予这些年轻人生命之力,他们今天必须飘浮,而不是走路。我想这样一来,我们今天可以多为三分之一左右的田播种。”督工的声音响起。 这个要求很不寻常,连托本神父都抬起头质疑地望着督工。他们的工作进度根本就没有落后,这根本就是多此一举。虽然托本神父一点都不喜欢这个新来的督工,但他并没有提出任何质疑。这位触媒圣徒早已被生活中的乏味给牢牢困住,他甚至终于放弃了自己的研究计划。日复一日,他跟着法师们下田工作,或是在田埂上蹒跚来回。寒冬让他冻僵,到了夏天,温暖的阳光又再次将他解冻,他变得黝黑干枯,看起来就像是去年留下的玉米梗一样。 触媒圣徒开始念诵祈祷词。乔朗吓呆了,就算赐予他再多生命之力,他仍然注定要待在地面。在内心深处的那道伤疤再度被揭开,他跟别人不一样。乔朗几乎停步,但他身后的安雅推了他一把,她尖锐的指甲刺入乔朗手臂,催促他继续走着。“继续向前走!他不会注意到的。”她低语道。 “他会。”乔朗反驳道,他生气地想将自己的手臂从母亲的掌握中抽开。 安雅不为所动,手仍抓着乔朗。“如果是这样,那就告诉他我们跟其他人说过的话,就说你不舒服,你必须节省你的生命之力。”她嘶声说道。 经触媒圣徒吸收到足够的生命之力后,农奴法师们一个接着一个施展魔法优雅地飘浮起来。他们像是一群棕色的小鸟一样,开始在农地上盘旋着,迅速地将种子洒到新犁好的土壤里。 “等等!停下来!你们两个,等一下。转过身来。” 乔朗停步,但他仍背对着督工。安雅也停下步伐,侧着半身,她下巴扬起,透过她纠缠肮脏的头发打量着对方。 “你在跟我们说话吗?”她冷冷问道。 督工不理她,飘到触媒圣徒上空。“触媒圣徒,对这个年轻人开一条传输渠。”督工指着乔朗的背影。 “我已经开了,督工。我自认有能力执行我该做的职务——”托本神父用受到伤害的语气回答道。 “你开了?”督工打断他的话,怒目注视着乔朗。“可是他还站在那里,吸收着生命之力,储存起来好供自己使用!然后还拒绝服从我的指示!” “我不这样认为。”触媒圣徒回话,他看着乔朗,似乎以前从来没有看过他一样。“很奇怪,我一点都没有感觉到那个年轻人有从我身上吸取任何生命之力——” 但督工早已发出一声怒吼,他撇下还在详细解释的触媒圣徒,穿越过新犁的田地走向乔朗。 乔朗听到督工渐渐走近,却仍不转身面对他。乔朗目视前方,似乎对周遭的一切视而不见,他握紧拳头,为什么这个人就是不能离他远一点呢? 莫西亚在一旁紧张地看着,真相如碎刺般在他皮下钻动。他立刻打手势叫乔朗转身答应督工,乔朗可以骗过督工!他这几年来不也都是这样度过的,有太多理由可以拿来当借口了。 但即使乔朗看到了朋友的手势,他也装作视而不见。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督工,更别提跟督工讲道理了。他只能默默地站在那里,敏锐地察觉到其他的法师们都停下工作注视着自己。血液涌上脑袋,愤怒跟困窘让他的太阳穴隐隐作痛,为什么他们就是不能离他远一点呢? 督工来到乔朗身后,伸手想抓住年轻人的肩膀,试图将自己的意志强加在这个愠怒的大男孩身上。但他还没碰到乔朗,安雅立刻将身子挤进督工跟她儿子之间。 “他不舒服,他必须节省自己的生命之力……”她马上说道。 “不舒服!”督工哼了一声,他的视线跳到乔朗年轻强壮的身体。“他看起来健康得很,就算要当个该死的反叛分子也没问题。”督工将安雅推到一旁,手放在乔朗肩上,一感觉到督工碰到自己,乔朗立刻转身面对着督工,甚至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远离对方。 莫西亚飘浮在附近的半空中,开始飞下去想缓颊,但却被父亲的眼神阻止。 “我不是什么反叛分子,请你让我继续工作,让我用我认为最有效率的方法……”乔朗说道。他呼吸沉重,似乎快被窒息。 “你要用我认为最有效率的方法工作,你这个小无赖!”督工咆哮道,他又向乔朗走了一步。而一旁的托本神父则脸色苍白,双眼圆睁地盯着乔朗,突然发出一声尖叫。他踉跄狂奔,身上平实的绿袍不时绊住步伐,他抓住督工的手臂。 “他是活死人!我以九支魔法教派为誓,督工,这个男孩是个活死人!”触媒圣徒惊呼道。 “什么?”督工吓了一跳,转身面对着仍疯狂握着自己的触媒圣徒。 “活死人!”托本神父呓语道。“我以前怀疑过……但是我从来没有试过赐予他生命之力!他的母亲总是——他是活死人!他身体里没有生命之力!我没办法从他身体里得到任何一点回应——” 活死人!乔朗注视着触媒圣徒。终于,有人把这三个字给说出来了。终于,他心里早已知道的事实进入了自己的大脑跟灵魂里。记忆中安雅的故事袭上乔朗的心头:预言、没有生命之力的孩子。记忆中莫西亚说过的话也袭上心头,活死人婴儿从城市里偷渡出来,活死人婴儿从马理隆里偷渡出来。 他惊恐害怕地看着安雅…… ……然后他看到了真相。 “不。”他说,背上装着种子的布袋掉落在地上,他又往后退了一步。“不。”他摇摇头。 安雅向他伸出手臂,脏污下的脸孔如死人般苍白,她的眼睛圆睁,里面充满了恐惧。 “乔朗!我的小宝贝!我亲生的小宝贝!求求你听我说——” “乔朗。”莫西亚打断安雅,他无视父亲反对的眼神飞了过来。年轻人完全不知道他能够做什么,只知道或许自己能够稍稍安慰一下他的朋友。 但是乔朗似乎没有听到莫西亚的呼唤,他震惊地看着母亲,接着缩离她的怀抱,猛烈地摇着头。他的黑发挣脱束带,漆黑的卷发散落在他苍白的脸孔上,就好像安雅申诫他绝对不能流下的眼泪一样。 “活死人!”督工重复道,很明显地已经了解情况。“上面正悬赏活捉拿活死人。赐生命之力给我,触媒圣徒。”他命令道。“然后马上打开传送廊!在执法官来之前我会制住他——” 事情发生得很快,就在一下心跳,或是一眨眼,或是一瞬间。 安雅脑海里还留存着乔朗苍白的面孔,她背对乔朗,转身面向督工。她的儿子,她那美丽的儿子现在已经知道真相了,他会恨她一辈子。安雅能从乔朗的眼神中看到他的恨意,恨意如敌人召唤出的冰冷刀刃般切过她。“执法官”这三个字在刻骨刺痛中响起,就像刺耳乐曲中的尖锐音符一样纠缠着她。 很久之前,杜克锡司支派的执法官们带走了她的爱人,是执法官将他化为石像的,现在他们要来带走她的孩子,就像那一次一样…… “不……别带走我的孩子!”安雅狂乱地哭吼道。“不准你这么做!他很快就会暖和起来,我会让他暖和起来。流产?不!你错了!你看,我会这样抱着他,靠在我身旁,他很快就会暖和起来的。快点呼吸,孩子。快点呼吸啊,小宝贝,你们在撒谎,你们全都是混蛋!我的宝宝马上就会开始呼吸了!我的宝宝会活下去。预言全都是骗人的……” “让她闭嘴,还有快点把执法官叫来!”督工转身吼道。 托本神父感觉到传输渠的流动,能量从他身体里吸去,力道猛烈到让他站不住脚,跪倒在地上。他鼓起余力关闭了生命之力的传输,可是为时已晚。他无助地抬起头,看着安雅的指甲化为尖利的爪子,牙齿伸长成獠牙,褴褛破烂的衣服变成如丝般的毛皮;她身上的肌肉起伏不定,迅速无声地移动着已经化为猫形的躯体,往督工身上扑去。 触媒圣徒语不成声地尖叫,想要警告督工,督工转了一圈,瞥向正在怒火中烧的女巫师,他急忙伸出手臂保护自己,并反射地张起了一道保护性的魔法屏壁。 一连串爆响,接着是一声恐怖痛苦的惨叫声。安雅坠落在一畦新犁的小土丘上,她施展在自己身上的法术立刻终止,慢慢变回人形。她抬头看着乔朗,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接着,她摇摇头,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双眼犹睁,直视着碧蓝的天空。 虚弱、受惊的托本神父立刻爬过去跪在安雅身旁。 “她死了!你杀了她。”触媒圣徒震惊地喃喃自语道。 “我不是故意的。”督工抗议道,他看着自己脚边了无生气的女人遗体。“我发誓!那只是个意外!她……你也看到了!”督工转身面向乔朗。“她疯了!你早就知道这点,是不是?她向我扑过来!我——” 乔朗没有回答他,心中的疑惑已经去除,恐惧不再使他盲目,透过清澈骇人的思绪,他目睹了整件事的发生。 在我母亲的尸体里,生命之力的温暖正逐渐消逝。但在我的身体里,却从未有过这种温暖。随着真相在脑海里的话语,乔朗终于能够接受事实,这种锥心刺骨的感觉已经成为了他的一部分,就如同其他的痛楚一般。 乔朗环视四周,看到了自己所需要的工具,接着低下身拾起一块沉重的石头,他甚至停下来感觉着石头在手心里的触感。粗糙尖凸,石头锐利的边缘螫了他一下,它冰冷、没有生命,就像自己一样丝毫没有半点生命之力。他突兀地回忆起幼时安雅交代他“让它消失在半空中”的那块小圆石。 掂掂手里的石头,感觉着重量,乔朗挺直身体,用尽全力将石头抛向督工。 石头打中督工的脸颊,在他头上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一颗过熟的瓜被打破。 托本神父呆若木鸡,如石像般跪在安雅的尸体旁,农奴法师们感觉到体内的生命之力正渐渐衰退,一个个慢慢降落,他们震惊地理解到方才所发生的事。 乔朗一动也不动,沉默地站着,凝视地上的尸体。 安雅死去的样子让乔朗心生怜悯。她瘦弱憔悴,紧抓着自己过往快乐的残缺片段。乔朗苦涩地想,她就算已经死去,也跟生前没什么差别,她至死仍不愿意承认真相的存在。乔朗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仰躺在地上的督工。血从严重的伤口中流出,在新犁的泥土上形成了一洼小池,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乔朗丢过来的石头,他甚至根本就没有想到乔朗会攻击自己。 乔朗看着自己的手,接着望向落在督工碎裂脑袋边的石头,心里第一个想法却是,真是易如反掌……用一个这么简单的工具杀人原来只是件易如反掌的事…… 他感觉到有人碰了一下自己的手臂。他在惊恐下猛地转身,抓住了莫西亚,莫西亚在乔朗黑暗的棕色眼睛里看到了疯狂跟错乱,不禁往后退缩。 “是我,乔朗!我不会伤害你的!”莫西亚举起手。 乔朗听到声音,稍稍放开莫西亚。认出莫西亚后,他的眼睛闪耀出一丝微弱的光芒,驱离了原本的暗影。 “你一定要马上离开这里!”莫西亚急切地说道。他脸色苍白、眼睛圆睁,瞳孔变成一个小点,一对眼睛看起来似乎只剩下眼白。“快点!你得赶在托本神父打开传送廊让执法官来到之前离开!” 乔朗茫然地看着莫西亚,又看看地上的尸体。 “可是我不知道要去哪。”他咕哝道。“我不能——” “快逃到化外之地去!逃去边界,你以前想去的地方,有一些人住在那里,不法之徒、反叛分子、还有妖艺匠师们都在那。你说得没错,我跟他们说过话。他们会帮你,可是你动作得快点,乔朗!”莫西亚摇着乔朗。 “不!别让他逃了!”托本神父吼道。触媒圣徒指着乔朗,尽全力开启了连结到所有在场法师身上的传输渠,传输渠立刻输送生命之力。“阻止他!” 莫西亚转身。“父亲?”他急切地吼道。 “莫西亚说得对。快逃,乔朗。快点逃去化外之地,如果你侥幸活下来,住在那边的人会照顾你的。”法师说道。 “别担心你的母亲,乔朗,我们会安葬她的。你最好赶快走,年轻人,不然执法官马上就会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 乔朗仍站在那儿,盯着尸体。 “送他一程,莫西亚。”他父亲说道。“他现在昏头转向,搞不清楚状况了。我们会尽量拖延时间,好让他能够离开。” 农奴法师们走向托本神父,神父盯着他们,往后退缩。 “你们才不敢!我会向上级检举你们!这根本是暴动……”触媒圣徒呜咽道。 “不,你不会检举我们。”莫西亚的父亲平静地说道,他继续前进。“我们试过要阻止那个男孩,对不对?” 另一位农奴法师点点头。 “你在这里的生活也够安逸的了,神父。你可不希望现状有什么改变吧,对不对?莫西亚,带他离开……” 乔朗终于恢复过来,他的理智刚刚似乎飘到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往哪里走?”他坚定地问着莫西亚。“我不记得路了……” “我带你去!” 乔朗摇头。“不,你的未来在这里。”他注意到自己说的话,又苦涩地补上一句:“你还有未来,快点,告诉我该往哪里走?”他重复道。 “东北方。”莫西亚回答道。“你还得穿过那条河,到达森林后,千万要小心。” “我要怎样才能找到这些人?” “你找不到他们的。他们会来找你,希望他们能够在某些讨厌的东西发现你前先找到你。”他伸出手。“再见,乔朗。” 乔朗盯着年轻人的手看了好一会儿,这是他记忆所及,第一次看到有人对他伸出代表着友谊或援助的手。乔朗看着莫西亚的脸,在他的眼里看到了怜悯,他还是无法掩饰心里对乔朗的怜悯跟嫌恶。 施舍给活死人的怜悯。 乔朗转身,不再回头,他跑过新犁的农田。 莫西亚的手落在身旁。有好一阵子,他看着乔朗,接着叹了一口气,回到父亲身边站着。 “很好,触媒圣徒。”确定乔朗的身影消失在附近的丛林里后,法师说道。“打开传送廊,通知执法官过来吧,还有,神父。”他趁着触媒圣徒转身畏畏缩缩地想走回自己的小木屋时,又对他补上了一句话:“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好吗?杜克锡司支派的人只会在这里待个几分钟,而你将会继续在这里待好长、好长一段时间……” 托本神父点头表示了解,他用害怕的眼神再看了法师一眼,接着立刻跑开。 一个女人跪在安雅身边,她的手在焦黑的尸体上游动着,一具水晶棺材出现,盛殓了安雅,其他法师施法升起督工的尸体,命令它自行飘浮回农庄。 “如果那个男孩真的是活死人,你让他去那里根本就是羊入虎口,要对付横行在化外之地里的怪物,他连一点机会都没有。”一个女人注视着森林暗处说道。 “至少他还有机会为自己的未来挣扎奋斗。”莫西亚愤怒地回答道。看到父亲的眼神,他哽咽起来,陷入沉默。 每个人的心里都想到一个没有说出来的问题—— 什么样的未来? 第十二章 亡命 虽然没有任何东西在追赶他,乔朗仍狂奔不已。 或许该说是在视线所及的范围内,并没有任何东西在追赶他,没有任何实际存在的东西在追赶他,也没有任何有实体的东西在追赶着他。执法官们不可能这么快就追到这里来,村子里的其他人会保护他,替他争取一些时间,他并非身处危险之中。 但是,他仍然拔足飞奔。 直到疼痛的双腿开始抽筋,他才终于倒在地上,了解到自己永远不可能摆脱那总是折磨、追逐着自己的黑暗物体,他永远无法摆脱自我。 自己到底在森林里躺了多久,乔朗事后完全不知情。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模糊中,他只记得看到了许多植物跟盘根错节的树木。他以为自己听到某处传来低沉的潺潺水声。唯一让他感到真实存在的,只有脸颊下的土壤、腿上传来的痛楚以及他灵魂深处的恐惧感。 当他躺在地上等待痛楚消失的同时,心中冷静理智的那部分告诉他应该立刻起身,继续向前走。但在乔朗那冷酷理智的表面底下,却潜藏着一丝黑暗的存在,一只他自己创造出来、大多时候总是被铐住看守的黑暗怪物。但偶尔怪物会挣开枷锁,接管他的意识,完全主宰他的一举一动。 夜幕低垂,年轻人又累又害怕地躺在野地里,乔朗内心的黑暗面也随着夜晚的到来而释放;它重获自由,从角落跳出,向他露出利齿,再将他的灵魂拖到一旁恣意啃啮蹂躏。 乔朗没有爬起来,一种麻痹、瘫痪的感觉布满了他的身体,就像是早晨刚从熟睡中苏醒起来的感觉一样。这种感觉很舒服,痛楚离开了他的腿,很快地,所有的感觉也接着离开了他的身体;他再也无法尝到脸颊压在泥巴地上时嘴里泥土的味道,他再也无法感觉到自己是躺在地面上,或是处于夜晚刺骨的寒风中,还是饥饿、口渴了。他的身体虽已熟睡,思绪却保持着如梦般的清醒。 他再度变回一个小男孩,蜷缩在父亲石像的脚边,感觉到那温热、苦涩的泪水溅到自己身上。接着,泪水变成了他的头发,长发在他脸上卷曲,再顺着背往下掉落;母亲的手指用力拉扯、撕裂着发丝,将打结纠缠的地方扯断。母亲的手指又突然变成了某种动物的爪子,用力拉扯、撕裂着督工,将他的生命扯断。 父亲的石像变成了乔朗手中的石头。冰冷蜇人的石头突然尖叫起来,化为一个玩具在他的指间跳跃舞动着,然后又似乎突然消失在半空中。但自始至终,石头都被他安全地握在掌心里,隐密地藏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他一直藏着石头,直至今日,手中的石头长大了,大到他再也藏不住了,他于是用力将石头远远抛去…… 只是石头又飞了回来,然后,他再度变回一个小男孩…… 夜晚已至,接着日正当空。也或许是日夜早已交替了一次。 灵魂里的黑暗将他淹没,安雅称呼乔朗这种情况为黑暗的诅咒,这个诅咒从他十二岁时开始折磨着他,完全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控制它;他无法对抗它,在长达数天的时间里,他会躺在自己的吊床上,对一切事物视而不见,甚至连母亲疯狂地企图逼迫他饮食或是在现实世界中行走,他都视若无睹。 安雅永远都无法了解到底是什么将他从这段黑暗的时间拉回到现实世界。乔朗就这样突然坐起,痛苦地看着小木屋跟她一眼,就像是在责备她为什么要让自己回到现实世界里一样。接着,他叹口气,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但看起来却如同刚和恶魔搏斗过。 但是这一次,他下沉的深度远超过以往,似乎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把他给拉回来了。他思绪中冷静理智的那一部分已经准备好放弃挣扎,突然,一位盟友前来协助思绪脱离泥沼与危险。 乔朗一开始只察觉到被打扰时的不悦感,但接下来的感觉却是他膝盖爆发出的一股极度痛楚,撕裂着他的身体,一把夺去他的呼吸。乔朗喘息、呻吟着,痛苦地转过身来仰天躺着。 “他还活着。” 意识穿越过迷蒙的痛楚,离开了黑暗的阴影。乔朗抬头望向那粗哑声音的源头,模糊地看到一张油腻缠结头发裹住的面孔。或许这张脸孔的主人曾经是人类,现在却早已退化成某种兽性、残酷的生物。毛发覆盖着它人类的手臂跟胸膛,但那条正在踢着乔朗的脚却不是人类的,而是如野兽般的偶蹄。 剧痛将他的神经、身体跟思绪打回现实世界,他再度重拾视觉及触觉,第一个袭上心头的意识是恐惧。锐利的兽蹄站在自己眼前,抬起头来,他看到半人马那一半人类、一半马的壮硕身体在他身体上方隐约出现。半人马尖锐兽蹄一脚踩碎自己头颅的景象突然出现在乔朗脑海里,这股恐惧感成为他的兴奋剂,但也仅止于此。他的肌肉由于久未使用而僵硬,身体由于缺乏饮食而变得虚弱。乔朗咬紧牙关,终于试着用手及膝盖立起身来,但却只感觉到另一只兽蹄踢碎了自己的肋骨。他四肢平伸,一头摔进前方的浓密矮树丛中。 他刺痛入骨,痛到无法呼吸,他用力喘息着,兽蹄声哒哒走近。一只大手抓住乔朗的衣领,用力拉他站起。乔朗步伐摇晃不稳,血液重回在腿中循环,几乎跌倒,但另外一只手扶起他,并迅速、有技巧地将他的双手捆缚至背后。 一声咕哝。“向前走,人类。” 乔朗向前跨了一步,踉跄跌倒,麻痹大腿上的血滴滴落在地上。 大手将乔朗再度拉起,推他向前。肋骨上的痛楚像火焰一样慢慢往上窜烧,地面在他不稳的步伐下晃动着,树木似乎纷纷往他身上倒下。他踉跄向前,却接着绊倒摔落在尘土中,重重跌落地面。他双臂被束缚住,无法用手着地,在泥巴中翻滚着。 半人马们笑了。“动一动。”其中一个说道。 他们再度将他拉起身来。 “水。”乔朗张开干裂的嘴唇低声说道,他的舌头已经枯干萎缩。 半人马们毛茸茸的脸露出满嘴黄牙,龇牙笑道:“水?”其中一个复述道。抬起一条粗壮的手臂,他指向某处,乔朗摇晃的双腿几乎无法站立。他转过头,几乎可以透过矮树丛的树叶间隙看到闪闪发亮的河面。“快跑。”一个半人马说道。 “快跑!人类!快跑!”另一个半人马笑着吼道。 乔朗只得孤注一掷。他拔腿摇摇晃晃地向前奔去,耳里听到半人马在他身边慢跑的马蹄踢跶声,他甚至还能感觉到背后的喷息。浓烈恶臭的野兽气息让他几乎窒息,他离河流越来越近,但是他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正在慢慢消逝,在几乎是无望的情况下,他知道半人马们根本就不会让他到达河边。 曾经身为人类,这些生物是由狄康杜克支派巫术士们,也就是火之道的烈焰战将们,施法将人类突变而成,并送去参与钢铁之战。而事后被证实,这场战争代价惨烈,几乎毁灭了整个世界,幸存下来的巫术士们几乎耗尽了所有的生命之力,而他们的触媒圣徒们亦是精疲力竭,再也无力吸取生命之力。因为无力施法将这些生物再转换回人类,狄康杜克支派的烈火战将遗弃了他们突变的士兵,将他们放逐到化外之地去。在这里,半人马重获新生,他们跟其他动物或是被俘虏而来的人类繁殖生衍,创造出一支所有人类、所有情感几乎已在挣扎求生中丧失殆尽的种族。虽说如此,但仍有一种人类的情感,在数世纪的滋养、珍惜后仍在它们之间茁壮着——憎恨。 即使憎恨人类的原因,已消逝在这些不了解自己被创造的历史的半人马脑海中,但它们仍然了解一件事:折磨并杀害人类给它们一种深深发自内心的喜悦感。 乔朗踉跄停步,脑袋里翻覆着要跟半人马搏斗的念头,一只手立刻重重击上他的脸,将他打倒在地上。躺在地上,痛楚纠缠着他,乔朗冷静理智的那一部分思绪跟他说道:“死吧,快点结束这一切!反正,什么都不重要了。” 他听到兽蹄在他四周踢踏着地面,一只兽蹄重重落在他身上。虽然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但他却没感觉到痛楚。他又缓慢地毅然站起身来,半人马们又将他击倒,兽蹄恣意在他身上重踢着,踢断他的骨头,切伤他的皮肉。 他尝到血的味道…… 一丝冷酷的声音将乔朗再度拉回现实,他感觉到嘴唇似乎被冷水螫了一下。 “我们能够救他吗?” “我不知道。他已经差不多快完蛋了。” “至少他还有意识,这是个好现象。”冷酷的声音继续说道。“有没有头部受伤的任何迹象?” 乔朗感觉到一只手放在头上,粗鲁、丝毫不小心的手指在他头骨上按着,他的双眼被撑开。 “没有,我猜它们打算尽量让他活得久一点,好享受折磨他的乐趣。”一阵沉默后,那个声音又继续说道:“怎么样?我们到底要不要把他带回去交给黑锁?” 又是一阵沉默。 “带他回去。”冷酷的声音终于说道。“他还年轻,身体也很强壮,我们辛苦带他回营地绝对会是值得的,把他骨折的地方用夹板固定好,就像老头子教你的一样。” “你猜他是不是那个杀掉督工的人?”一个距离乔朗很近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说话者粗糙的手抓住乔朗的四肢,突来的剧痛让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当然是,不然他为什么跑到这里来?这点让他更有价值。如果有一天他变成我们的大麻烦,黑锁还是可以把他交给有关当局,他以前当执法官时的联系管道都还在。”冷酷的声音沉静地说道。 骨头爆出一声清脆的碎裂声。黑暗渲染着血红环绕乔朗旋转着,他对着冷酷声音的方向不停地喊叫,想要赶走那即将笼罩住他的黑暗。 “动作快点!把他放在驼马背上,还有让他闭嘴别再尖叫,边境上或许还有其他的半人马狩猎团在。”冷酷的声音恼怒地说道。 “我想,我们不需要再烦恼他鬼吼鬼叫了,你看看他,他完蛋了。” 无法理解的话语在远方消失。 他感觉到自己被抬起…… 他感觉到自己在往下坠落…… 伴随着吵杂的流水声,日夜蹒跚地交替流逝。不分昼夜如梦般在水面上航行的模糊意识,不分昼夜地挣扎苏醒恢复意识,但却总是被痛楚和被遗忘的痛苦知觉所袭击;不分昼夜地陷入昏迷,总是绝望地祈求自己永远不要再醒过来。 接着模糊的知觉告诉他旅程已经结束,自己再度回到地面上。他身处一间诡异的住所,安雅过来看他,跪在他身边替他梳理那纠结的黑发,跟他诉说着马理隆的故事、马理隆的美景、马理隆的奇妙,他几乎能在脑海中描绘出马理隆的一切。他看到水晶螺旋屋顶,还有乘着气流飘浮在半空中的奇妙动物拉着帆船。梦境持续着,他非常快乐,他的痛楚暂时纾解,但当他再度感觉到痛楚时,梦境却变得扭曲恐怖;安雅变成某种长着獠牙跟利爪的生物,试图要撕开他的胸膛,扯出他的心脏。 在他的梦境与痛楚之外,总是会有一些奇怪的声音传来,听起来像是巨人般的呼吸声,还有如同尚未调音的大钟一样的敲击声,和蛇群聚集般的嘶嘶声。火舌窜起,在他的眼前熊熊燃烧着,烧去了马理隆扭曲美丽的景象。 但黑暗跟沉静终于降临,宁静祥和的睡眠终于来到。终于有一天,他睁开眼睛,环目四视。安雅跟马理隆都不见了,只有一位老妇人坐在身边,他耳边仍传来那阵阵敲击声。 “你经历了一条漫长的旅程,黑暗者。”老妇人说道,伸手抚平乔朗的黑发。“这条漫长的旅程几乎将你带往来世之境,治愈师尽她所能,但没有触媒圣徒赐予她生命之力,她所能做的也非常有限。” 乔朗想坐起,却发现手臂跟双腿被紧紧缚住。 “解开我。”他嘶哑着喉咙吼道,试着让自己的声音压过轰然作响的敲击声。声音从外面附近传来,显然来自小木屋外。 “不,小伙子,你没有被绑起来。”老妇人说道,她微笑着,对乔朗的反应感到饶富兴味。“别乱动,躺好。你的一条腿断成两截,一条手臂几乎被扭下来,还有几根被砸碎的肋骨。那些束缚其实是将你身体里断裂的部分连接在一起,年轻人。”她脸上的微笑转为一种充满着自傲的笑容。“这是我丈夫年轻时发明的,因为村里的治愈师没有触媒圣徒的帮助,这是我们唯一能为你做的。这些夹板会固定住断裂的骨头,好让它们自动愈合。” 乔朗颓然倒回床上,他感到困惑、猜疑,但却累到无法辩解或反抗。持续不断的敲击声似乎开始从他脑袋里传出。老妇人看到乔朗脸上抽搐的肌肉,伸手拍拍他。 “那是熔炉的打铁声,你不久就会习惯,像我现在就完全听不到,除非打铁声停下来。我想你以后大概也会在那里工作,小伙子。”她补充道,双脚抬起。“你看起来很强壮,我敢说你一定早已习惯粗重的工作,我可以从你长满老茧的双手看出来,我们需要像你这样体格强壮的年轻人。现在先别说这个,我先喂你喝点清汤,如果你有胃口的话。” 乔朗点头。绷带令他发痒,稍微动一下,伤口便隐隐作痛,但他接着感觉到一只臂膀枕在自己头下,某种物品碰触到他的嘴唇。他睁开眼睛,看到老妇人手里拿着一个碗以及一个奇怪的器具。她拿起那根器具,从碗里舀了一匙清汤送到他嘴边。清汤尝起来咸咸的,味道还不错,一股温暖的感觉从体内升起,他咕噜一声咽下清汤。 “好了,别喝太多,你的胃还不习惯饮食,你必须要再睡一会儿。”老妇人扶着乔朗重新躺下。 他怎么可能在这么嘈杂的可怕噪音中入睡? “熔炉是什么?”他疲惫地问道。 “你很快就会知道,黑暗者。”她说道,俯身对他慈祥地微笑。当她俯身时,乔朗注意到由银链缚住的某样东西从她上衣里滑出,在他眼前悬晃着。乔朗认出它是某种坠饰,他记起安雅之前提过马理隆人们佩戴的闪亮珠宝。可是,这却不是一件闪亮的珠宝,坠饰粗糙,呈中空圆形,由木头雕塑而成,中间有九条细小的轮辐。 老妇人注意到乔朗望着自己坠饰的目光,伸手轻触了坠饰一下,有如女皇抚弄她贵重珠宝一般骄傲地爱抚着坠饰。 “我在哪里?”乔朗昏昏欲睡地问道,他感觉到自己似乎就要再度回到那可怕的旅程,而洪水即将把他席卷而去。 “我们是一群第九支派的实践者,根据某些人所说,我们将为辛姆哈伦带来死亡跟毁灭。”老妇人的语气显得很忧伤,有如河流低喃。她的声音好像从远处传来,被外面嘶吼的敲击声蒙盖住。他的意识在水面上漂浮着,老妇人的声音再度响起,宛如微风般低声呢喃。 “我们是轮转巫教的信徒。” <hr /> 注释: 第十三章 沙里昂的惩罚 十七年前,沙里昂犯下阅读禁书的重罪。十七年前,他被带到马理隆。十七年前,王子逝世。当沙里昂再度被传唤到凡亚主教在圣山的房间前时,马理隆的人民跟附近的小王国城邦才刚结束那哀伤的纪念节庆。 在黑暗的纪念日应传唤到来,恐怖、不快乐的回忆再度涌上沙里昂的心头,他不自觉地为此恐惧不安。每年他还特地从自己居住的大教堂修道院返回圣山上,就是为了要逃避那令他忧郁不已的纪念日。每一年的这一天,他都会回忆起自己破碎的希望与梦想,以及女皇充满着痛苦的哀伤。但这些都比不上沙里昂所看过,那些父母在得知自己孩子被宣告为活死人后的反应。 如果职务许可,沙里昂总是设法在这一天回到圣山。在这里他感到很轻松,因为在圣山里,提起王子的死是不被允许的,更别提把这一天当作节日来纪念了。凡亚主教禁止所有的纪念活动,这让所有人都觉得很奇怪。 “老头子凡亚还真的非常讨厌这个节日。”执事多确斯对沙里昂说道,两人在圣山里安静平和的走廊上走着。 “这也不能全怪他。”沙里昂回答道,他摇头叹息。 多确斯轻蔑地冷笑了一声。年逾而立仍仅是执事,自知无疑将终老于执事一职,他对自己的直言不讳却丝毫不感悔恨——即使在据传处处隔墙有耳、眼、甚至嘴的圣山上,他也是坚持不改本色。多确斯没因此被下放到田里面去,最主要得归功于扶养他长大的贵族——年老的贾斯达男爵——的干预。 “去你的!就让女皇偶尔奢华一下又怎么样。节庆的规模还算小的呢,神也看见了,你听说过凡亚劝阻皇帝宣告这一天为纪念日吗?” “不会吧!”沙里昂的表情很震惊。 多确斯点头,为自己的内幕消息沾沾自喜,他对宫廷社交的谣言可说是了若指掌。“凡亚跟皇帝说过,把一个可说是被诅咒的活死人小孩诞生日宣告为节日简直是罪不可赦。” “然后皇帝拒绝他了?” “他们今年不是又在马理隆里披上一堆哭泣灰蓝帘幕了吗?”多确斯问道,他摩挲着自己的脑袋。“没错,皇帝够胆敢反抗我们的主教阁下,即使这让主教阁下气呼呼地冲出去,直到现在还拒绝接近宫廷。” “我不敢相信。”沙里昂咕哝道。 “拜托,凡亚也不会跟皇帝呕气太久,他只是做做样子罢了。到最后凡亚才是大赢家,这我一点都不怀疑。你等着看,下次再发生什么事,皇帝只会很高兴地让凡亚做决定,他们会协商好一切,然后凡亚只需要等待来年再表演一次。” “我不是那个意思。”沙里昂不安地看着四周。多确斯也注意到前方长廊里站着一位沉默的黑袍执法官,他的脸隐藏在兜帽深处,双手合乎规矩地交叉在胸前。多确斯又轻蔑地嗤了一声,但沙里昂却发现他避开这条长廊,转身走往另一个方向。“我的意思是,我不敢相信皇帝会反抗他。” “当然,这全都是因为女皇。”多确斯说道,仿佛知之甚多地点头,在瞄了执法官一眼后降低了自己说话的音量。“她想要纪念这一天,所以皇帝就照办了,我简直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她说自己想要到月亮上去的话,皇帝会怎么办。话说回来,你应该知道这点,你去过皇宫不是吗?” “不,也没去过很多次。”沙里昂承认。 “身在马理隆却很少去皇宫!”多确斯用很感兴趣的眼神扫过沙里昂。 “你看看我。”沙里昂说道,羞红着脸举起自己笨拙的大手。“我跟那些有钱又漂亮的人根本处不来。你也看到在十七年前仪式里发生了什么事,当我连长袍的颜色都搞混的时候?我从那时候起就知道自己绝对没办法搞对长袍的颜色!如果长袍的颜色应该是燃烧杏黄,我绝对会把颜色搞成烂蜜桃红。喔,你在笑我,可是我说的都是真的。总而言之,我放弃了依礼节改变自己长袍的颜色。对我来说,穿着与自己阶级跟圣职相符合的朴实平凡长袍还是比较简单一点。” “我敢说你一定风靡社交界!”多确斯刻薄地说道。 “哈,可不是吗!”沙里昂回答道,耸肩苦笑。“你知道他们在背后叫我什么吗——计算狂神父。全都是因为我唯一能够跟人交谈的话题只有数学而已。”多确斯哼了一声。“我知道,我让他们无聊到几乎快要哭出来,有些人还因此消失不见,有一次某位伯爵还在我眼前缩小不见。他也不是故意的,想想他还真是可怜,他为此几乎无地自容,还不停向我道歉,可是毕竟他年纪大了——” “其实只要你努力的话……” “我试过,我真的试过。我跟其他人一起闲聊,还参加了狂欢宴会。”沙里昂叹气。“可是那真的是太难了。我想我真的老了。在马理隆,其他人想坐下来开始吃晚餐前两小时,我早就上床睡觉了。”他看了四周发出柔和魔法光晕的石墙一眼。“我喜欢住在马理隆,如同十七年前一样,那里的景色对我而言依然陌生,且让我赞叹不已,可是我的心却一直在这里,多确斯。我希望能够继续自己的研究,我需要这里的参考资料,好比现在我正在研究的一个新公式,虽然我还不确定其中牵涉的一些魔法理论。听我说,其实我的新公式就像这样——” 多确斯咳嗽了一下。 “啊,真是的。我很抱歉。”沙里昂笑了。“我又变身成计算狂神父了,我知道,我太热衷研究了。无论如何,我打算申请调回这里,然后我就接到了凡亚主教的召见……”沙里昂的表情突然蒙上一层阴影。 “高兴一点,别那么害怕。”多确斯若无其事地说道。“或许他只是想为令堂的逝世致哀而已。然后,虽然不太可能,或许他会亲自邀请你回到圣山。毕竟你跟我不一样,你一直都是个乖宝宝,每次都乖乖听话吃青菜,诸如此类等等。别担心皇宫里的那些人,毫无疑问地,就算你是个多无聊的人,我的朋友,你也没办法让皇帝无聊到死。”多确斯锐利的眼神瞥向转过脸去的沙里昂。“你有乖乖吃青菜,对吧?” “有,当然有。”沙里昂马上回答,脸上浮起一个很阴郁的失败笑容。“你说得没错,说不定事情就跟你说的一样。”沙里昂看着多确斯,发现他正好奇地盯着自己瞧。罪恶感的重担再度重重袭上沙里昂的心头。他突然感觉到自己再也无法待在精明敏锐的执事身边,他向满腹疑窦的执事道了再会后迅速离开,留下多确斯在原处露出鬼脸般的笑容,注视着沙里昂离去。 “我真希望自己知道到底是什么老鼠在你心里面的衣橱爬来爬去,老朋友,我不是第一个怀疑你十七年前被派遣到马理隆原因的人。算了,不管是什么原因,祝你好运。以主教阁下的观点来看,十七年跟十七分钟没什么两样,不管你做了什么,他可是永志难忘,也永远不会原谅一切。”多确斯摇头叹息,转身返回职务。 离开多确斯,沙里昂逃到天堂般的图书馆里,在这里,他不用担心会被其他人打扰。但是他却没有继续自己的研究。沙里昂把自己埋在一堆卷轴底下,躲避任何可能经过之人的目光。祭司双手抱住他受戒的秃头,感觉自己跟十七年前被主教传唤召见时一样境遇悲惨。 在过去几年,他有无数次机会得以见到主教本人,因为主教每次造访马理隆时都选择待在大教堂修道院里,但自从决定命运的那一天后,沙里昂就再也没有跟主教谈过话。 这并不是因为主教避开他,或是对他很冷淡,绝对不是。相反地,沙里昂在他母亲过世时收到了一封充满着同情跟慈爱的信,信里表达了主教最深沉的同情之意,并向他保证母亲将会跟沙里昂先父同葬在圣山中最尊贵的墓穴之一。主教甚至在葬礼时试着接近他,但沙里昂把自己伪装在深沉的哀伤中,转过身背向凡亚。 主教的出现总是让他不安,或许这只是因为沙里昂到现在还无法原谅主教阁下以前宣告小王子死刑的事实。也或许这是因为每当他看着凡亚,只能看到自己过去的罪恶。他在二十五岁那年犯下滔天大罪,今年他四十二岁了,可是总觉得这十七年的光阴比他之前二十五岁的人生还要漫长!有关于自己在社交圈的生活,他告诉多确斯的其实只有一部分是真的;他根本就无法和其他人打成一片,他们确实把他当作一个无可救药的讨厌鬼。但是这却不是沙里昂躲避马理隆的原因。 他发现,社交圈美丽狂欢的生活只不过是一层假象。例如,沙里昂一天天地看着女皇因某种治愈师束手无策的慢性病而凋零死去。每个人都知道,她已经油尽灯枯,但是没有人讨论这件事。当然,没有人当着皇帝的面讨论这件事。他每晚总会向大家报告自己挚爱的妻子看起来好多了,或是谈论到锡哈那支派法师们召唤出的春天气息,对改善病情有多大的帮助(在马理隆市内,春天已经持续了长达一年之久),朝中所有人都点头同意。女皇麾下众多侍女则在一旁不时替她灰白的面颊上色,或是更改她瞳孔的颜色。 “她看起来真是容光焕发,陛下。她变得更加美艳动人了。陛下,从没见过她精神如此愉悦,是吗,陛下?” 然而,侍女们却无法在干瘦凹陷的脸颊上平添血肉,或是稍稍熄却她眼中炽热的光芒。宫中的耳语变成:“你想他在她死后会怎么样?皇位的继承权可是在女方家族。她的弟弟,下一任的王位继承人来拜访过,你有被他正式引见过吗?让我来替你引见一下,这或许是明智之举。” 在马理隆一切的美景跟幻象之中,唯一真实的,似乎只有凡亚主教——他到处奔走工作,抬起一根手指召唤这里的某个人,挥挥手安抚那里的某件事,领导着、控制着一切,总是严以律己。 但在十七年前,沙里昂看过他颤抖一次。有好几次他不由得猜想凡亚到底藏了什么秘密,他似乎还能再听到主教的话语:我能够告诉你们原因——但他的话语被叹息打断,表情渐趋严峻,冷酷地做了决定。不,你们一定要服从我的指示,不准有任何疑问。 一位修道士出现在沙里昂面前,轻轻碰触着他的肩膀。沙里昂吓了一跳,这个男孩到底在这里站了多久而自己没察觉到? “是的,兄弟?有什么事吗?” “抱歉打扰您,神父,他们派我来带您到主教的办公室,只要您方便的话。” “好,现在就——呃——就带我去吧。”沙里昂欣然起身。据说,即使是皇帝本人,也不敢让凡亚主教久候。 “沙里昂神父,进来,进来。”凡亚起身,双手热忱地挥舞着。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热情,但听在沙里昂耳中却感觉有些勉强,主教似乎正很努力地让殷勤的温暖火焰不致熄灭。 沙里昂依礼跪下亲吻主教的长袍边缘,他不由得痛苦清晰地回忆起十七年前自己行礼时的情况,或许凡亚主教也记得这一切。 “不,别这样,沙里昂。”凡亚愉悦地说道,他牵起祭司的手。“我们可以省略掉那些繁文缛节。等公开场合时再照规定行礼吧,这只是个秘密的私人小聚会而已。” 沙里昂用锐利的目光看着凡亚,他听出主教语气里的言外之意。 “我——我倍感荣幸,主教阁下,能被您传唤到这里跟您见面——”沙里昂有点疑惑。 “执事,我这里有个人想介绍给你认识。”凡亚主教流畅地打断沙里昂,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沙里昂转身,吓了一跳,他看到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在场。 “这位是托本神父,他是驻守在瓦伦村的驻村圣徒。”凡亚说道。“托本神父,见过沙里昂神父。” “托本神父。”沙里昂依礼鞠躬。“愿神的祝福伴随你。” 也难怪沙里昂刚走进房间时没有注意到这个人。黝黑、干枯、憔悴,这位驻村圣徒几乎消失在房间内的木制家具中,看起来好像原本就生长在那里一样。 “沙里昂执事。”托本嘟哝道,他紧张地行了个屈膝礼,眼神从沙里昂跳到凡亚身上,再跳回沙里昂,他的手不断拉着自己身上朴实无华、满是泥巴印的破烂绿色长袍衣袖。 “两位,请先坐下。”凡亚亲切地说道,挥手指向椅子。沙里昂注意到驻村圣徒等了一会儿好确定自己也被包括在主教的邀请中——沙里昂猜想对方应该是这样想的。情况突然变得很棘手,因为根据礼节,沙里昂不能在驻村圣徒还未坐下前先就坐。他正准备坐下,却注意到托本还站着,逼得他只得又立起身来。恰好托本这时终于判定自己可以坐下,然而,驻村圣徒在看到沙里昂又站起来时,却又马上跳起来站着,他的脸因为困窘而羞红了起来。这一次凡亚主教终于出面调停,他用着愉悦但坚定的语气重复了先前的邀请。 沙里昂摊在椅子上,松了一口气,自己绕着椅子跳上跳下一整个下午的模样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凡亚询问两人是否想喝点东西,沙里昂及托本均婉拒,众人接着客气地闲聊着有关春耕时所碰到的一些困难以及今年的丰收。神色紧张的驻村圣徒有气无力地虚应着主教,回答的语气透露着些许的困惑,凡亚主教终于切入重点。 “托本神父有个很不寻常的故事要跟你说,沙里昂执事。”凡亚说道,语气保持着原先的愉悦,仿佛三人只是寻常的老朋友在闲话家常。沙里昂紧绷的心情稍稍放轻松了一点,但他却更困惑了,为什么他会被传唤到凡亚的私人办公室里——一个他已经十七年没有再踏进一步的地方——来听一个驻村圣徒说故事?他突然望向凡亚,却发现凡亚正带着冷酷、早已知晓一切的表情打量着自己。 沙里昂马上将视线转向驻村圣徒,对方正如准备跃入冰水前一样先深深吸气。沙里昂开始注意聆听这位瘦干神父的话,虽然凡亚主教的表情一如往常般平静,沙里昂却看到他下颚处有一小块肌肉在抽搐着。他想起当年自己在为死去王子举行的仪式中,也看过相同的表情出现在凡亚脸上。 托本神父开始说起自己的见闻,沙里昂发现他根本就不需要强迫自己集中注意来聆听,他沉迷在托本的故事里,这是他第一次听到乔朗的故事。 这个触媒圣徒经历了数种情绪,就如其他听到这个恐怖、黑暗真相之人一样,从震惊转为义愤填膺以及憎恶。但沙里昂却同时感受到一股令人五脏纠葛,深刺入骨的恐惧,从内心深处遍布到全身。他全身发抖,蜷缩进自己柔软的长袍里。 我在害怕什么?他扪心自问。现在我人在这里,坐在主教雅致的办公室里,听着这个干枯年老的驻村圣徒期期艾艾的话语,还会出什么问题?直到后来,沙里昂才想起当他在听这个故事时主教的眼神。直到后来,他才了解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害怕地颤抖。事实上,当时他只把这种感同身受的战栗恐惧,当作某种许多人在听床边故事时享受的感受,那些有关潜行在黑夜中死亡生物的故事。 “当执法官到达时。”托本神父悲惨地做了结语。“那个年轻人早已离开了好几个小时。他们追到化外之地,一直追到很明显可以确定他已经在荒野中失踪为止。我们可以看见他的足迹消失在罕无人烟的边界另一端,他们还发现了半人马的脚印。他们没什么能做的,事实上他们就假设他已经离开尘世了,因为大家都知道很少有胆敢进入那块大地的人还能归来,这就是我的报告。” 凡亚皱眉,触媒圣徒的脸刷地一下泛红起来,他垂下头。“我——我太贸然,当时就我的判断是如此,因为现在一年之后——” “这样就够了,托本神父。”凡亚主教说道,语气仍然保持着愉悦。 但驻村圣徒可没上当。他双手握拳,低头沮丧地看着地板。沙里昂知道这个可怜的人一定是在想着:自这不幸的事故发生后,他注定得终生当位驻村圣徒了。但这绝不是沙里昂的问题,也绝不会是他被召唤过来听这个有关疯狂和谋杀故事的原因。他再度困惑地凝视凡亚主教,希望能够找到一些答案,但凡亚并没有看着沙里昂,也没有看着那位可怜的驻村圣徒。主教似乎对一切都视若无睹,他紧抿嘴唇,眉毛深深地皱了起来,很显然似乎心里正在跟一个看不见的敌人搏斗。终于,他停止挣扎——或最后看起来是如此——他转向沙里昂,表情再次恢复平静。 “真是件令人震惊的事,执事。” “是的,主教阁下。”沙里昂回答道,仍感觉到那股战栗的感觉在自己背上爬窜着。 粗短的指尖相互并拢,主教优雅地轮流互击十指。“在过去的数年里,有好几次我们找到了一些由于父母误入歧途而仍然存活于世的活死人小孩,当我们发现他们下落之后,他们一生的痛苦及折磨马上便被解除了。” 沙里昂不安地在座位上动着。他听说过相关的传言,虽然他很清楚这些可怜的灵魂一定过着饱受折磨的生活,他仍然无法不去猜想如此激烈的手段是否真有其必要。很显然地,他的怀疑表现在脸上,凡亚因此皱眉,将视线转向无辜的驻村圣徒,张嘴开始申诫。 “你一定知道,我们绝不能让活死人行走在大地上。”凡亚严厉地对托本神父说道。 “是——是的,主教阁下。”触媒圣徒结巴说道,畏缩在这突如其来的不白之冤中。 “生命之力,也就是魔法,从我们四周的一切事物而来,如我们行走的地面、呼吸的空气,或是其他生长茁壮以服侍我们的其他生物……没错,即使是岩磬跟石头,这些曾经为雄伟山脉的碎裂遗骸,也赐予了我们生命之力。我们召唤这股力量,再透过我们卑微的身躯传输,给予法师们能力,好将原料塑形转换成有用、美丽的物质。” 凡亚怒视着驻村圣徒,以确定他是否有专心听讲。手足无措、看起来非常痛苦的驻村圣徒只得咽下口水,点点头。 主教继续说道:“把生命之力想象成一瓶浓纯馥郁的酒,颜色、味道,还有香味——”他伸展双手。“——各方面都是完美无缺,你会在里面掺水稀释掉这瓶佳酿吗?”凡亚突然问道。 “不,喔,不会,主教阁下!”托本神父喊道。 “但你却让活死人在我们之间行走。更糟的是,你可能让他们的种子掉落在富饶的大地上发芽?你难道没有看到杂草的枝藤已经让葡萄树的生命窒息而死?” 驻村圣徒在犀利言词的猛烈攻击下颤抖,他几乎变成了一颗干瘪的葡萄。他黝黑的脸颊缩起,干枯的外表随他绝望地抗议自己无意培养杂草时扭曲着。凡亚随他任意唠叨,视线却飘到沙里昂身上。沙里昂点头。当然,凡亚是在训斥自己,对凡亚来说,当着下属责骂一位圣山上的触媒圣徒并不合乎规矩,所以凡亚选了这个方法来训斥他。打嗝小婴儿跟啜泣父母的混乱记忆突然掠过沙里昂的脑海,但他隐隐将这些记忆给压抑了下来。一如以往,主教是对的,执事沙里昂绝对不会是那个稀释美酒的人。 但是,当他坐在椅子上,注视着自己依礼摆放在长袍下摆的手时,不禁觉得奇怪,主教所说的这一切到底是指什么事? 借着一个突兀的手势,凡亚立刻让驻村圣徒闭嘴,这就好像将他连根拔起,再将他放置地上任其枯萎。主教转向沙里昂。 “沙里昂执事,你一定很疑惑这个乔朗的故事跟你有什么关系,我现在就给你答案,我要指派你去追缉乔朗。” 沙里昂只能惊骇莫名地睁大眼睛,现在轮到他结巴了。托本神父如释重负,非常感激地发现注意力终于从他身上转移开来。 “可是……主教阁下,我——你说过他已经死了。” “没——没有。”托本神父卑躬屈膝地结巴说道。“我——那是我说错了……” “那么,他还没死?”沙里昂说道。 “没有,所以你必须找到他,并将他带回来。”凡亚回答道。 沙里昂瞪着凡亚主教,怀疑自己到底能够说些什么。因为我不是执法官,因为我对逮捕危险罪犯一无所知,因为我年届不惑,因为我是个触媒圣徒——等同于虚弱、毫无防备能力的同义词。“为什么选上我,主教阁下?”他终于无力地问道。 凡亚主教笑了,他容忍着祭司的困惑,抬起脚信步走到窗边,双手则在背后示意,手势暗示两位当他站起来时正准备一跃而起的下属继续维持坐姿。 沙里昂重新坐回椅子软垫上,同时试着移动自己的位置好看清楚凡亚说话时的表情,但那却如预料般不可能。主教走到窗边背对沙里昂站着,垂目注视下方的中庭。 “你知道的,沙里昂执事,这个年轻人乔朗给我们带来一个很特殊的问题,他并没有如报告所说的死在边境。”他用着愉悦平静的声音说道。 他半转过身,仔细地检查窗帘的布料材质,接着恼怒地怒视着窗帘。驻村圣徒脸色惨白,他终于嘟囔说道:“出了点小问题。”凡亚冷静地接下去说道:“托本神父之后听到的一些流言,让我们相信这个年轻人参加了一个自称为轮转巫教的团体。” 沙里昂瞄向托本神父,希望能够找到一些线索,因为凡亚主教在提到这个名词时的语气是如此畏惧,沙里昂只能猜想自己是全辛姆哈伦里唯一没有听说过这个团体的人。但驻村圣徒完全帮不上忙,他似乎缩在椅子里整个人消失不见了。 从祭司那里得不到任何回应,凡亚侧首,眼神飘过肩膀。 “你没听说过他们吗,沙里昂神父?” “没有,主教阁下。”沙里昂招认。“因为我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我的研究……” “不用道歉。”凡亚打断他,双手在背后相互握紧,转身面对沙里昂。“事实上,如果你知道的话我反而会很惊讶,如同慈爱的双亲不让自己的孩子们接触到一些黑暗邪恶事物的相关知识,直到他们长大能明智地应付进退为止,我们也将这些有如乌云般的资讯摒除于人民的知识之外。我们负荷着这份重担,并让他们因此能够安心地生活。喔,人们并非身处险境之中。”他看见沙里昂警戒地扬起眉毛,又补上一句。“这只是因为我们不想让恐慌在其他王国一样干扰马理隆美丽、平静的生活而已。其实,沙里昂神父,这个巫教——也就是第九支派——致力于黑暗工艺的研究:科技。” 再一次,沙里昂感觉到恐惧冰冷的爪子抓住了他,一股战栗的感觉从头顶流窜到脚底。 “有位农奴法师在某天晚上听到一些声响,于是他爬起来望出窗外,他看到莫西亚跟一位他确定是乔朗的年轻人在交谈。他听不清楚两人对话的内容,但是他发誓自己有听到‘巫教’跟‘轮转’这两个字,他说莫西亚因此连连退却,但他的朋友一定是很有说服力,因为第二天早上莫西亚消失不见了。” 沙里昂望向托本神父,恰巧瞥见驻村圣徒鬼鬼祟祟地看了凡亚一眼。凡亚装作没有看到他,托本望向圣徒同僚,发现沙里昂正看着自己,他的脸颊心虚地泛红了起来,眼神转向他的鞋子。 “当然我们早已知道这个巫教的存在。”凡亚主教皱眉。“这个巫教的组成分子全是一群被放逐或是不见容于社会的人,他们认为全世界都因为自己的出生而亏欠他们。他们之中不是只有活死人,还有小偷跟强盗、欠债逃跑之人、无赖、反抗分子……现在又多了一个杀人犯。北至萨拉肯王国,东至杰司艾尔王国,他们的成员从王国各地四处聚集而来;他们的人数不断成长,虽然烈火战将们能轻易解决掉他们,但到该处以武力带走那个年轻人,却必定会导致武装冲突,这会让许多人议论纷纷、忧心忡忡并且杞人忧天。我们绝对不能让这种事发生,至少不是现在,宫廷的政治形势正处在一种很脆弱的均衡状态下。”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沙里昂。 “这——这太可怕了,主教阁下。”沙里昂结巴说道。他内心十分混乱困惑,主教的一席话他只不过听进去了一成,但凡亚正看着他,等他做出答复,所以他将心里的第一个想法脱口而出:“当然——呃——我们得做些什么,我们当然不能坐看这个威胁继续存在下去……” “为此我们已经有了一些对策,沙里昂执事。”凡亚主教以安抚的语气说道。“别担心,事情已经控制住了,这也是另一个为何要小心地将这个男孩带回来的原因之一。但在此同时,我们不敢冒险赦免这项杀害督工的恶行;谣言早已在农奴法师间传开,你应该知道他们是一群不满于现状,老是想反抗的人,赦免这个年轻人所犯下的滔天大罪会鼓励这些人散播他们无法无天的行为。因此我们必须活捉这个年轻人,并审判他的罪行。活捉他。”凡亚嘟囔道,眉毛皱起。“这是最重要的。” 沙里昂认为自己终于已经开始了解情况了。“我知道了,主教阁下。”他的话语几乎无法盖住嘴中的苦涩感觉。“您需要一个人混进那里,孤立这个年轻人,打开传送廊,好让执法官能够靠近他,又不能被任何人发现。还有您之所以选择指派我去执行这个任务的原因,则是因为我曾涉入有关于黑暗——” “你会被选上是因为你卓越的数学能力,沙里昂执事。”凡亚主教插嘴,他平顺地将这句话插进沙里昂的话语中。沙里昂瞄了一眼驻村圣徒,再加上主教细微的摇头动作,这已足够提醒他不该再提起这笔陈年旧帐。“我们认为这些科学家对数学一类的事物非常狂热,他们相信这是黑暗工艺的关键所在,这为你提供了完美的掩护,而且他们也会为此欣然接受你的到来。” “可是主教阁下,我是个触媒圣徒,而不是个反抗分子或小偷。”沙里昂抗议。“为什么他们真的会接受我?” “从以前就有一些背叛教义的触媒圣徒。”凡亚冷漠地说道。“事实上,乔朗的父亲就是。我还很清楚地记得当时所发生的一切,他透过肉体结合的兽行使女性怀孕,因此被判有罪,他被判接受转化之刑……” 沙里昂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看来从前的罪孽又全部聚集到他眼前。年轻时的恶梦再度重现,让他更加紧张,乔朗父亲的命运很有可能就是他的下场!一时之间,他的身体感到非常不舒服,他往后靠在椅子的软垫上,当耳中的血液不再轰然流动,晕眩的感觉渐渐离他远去后,他终于能够再度注意凡亚所说的话。 “你一定还记得这件事吧,沙里昂执事?那是在十七年前……喔,不,我忘了,你当时正……烦恼着……自己的问题,反正当获知自己的孩子在测试仪式中不及格后,那位母亲——我想她的名字是安雅——带着婴儿消失不见了,我们试着寻找她的下落,但却发现那根本不可能。终于我们现在知道她跟她的孩子发生了什么事了。” “主教阁下。”沙里昂说道,咽下口中的胆汁。“我不再是个年轻人了,我不认为自己适合执行这项重要的任务。对于您的信任,我深感荣幸,可是执法官们要比我更合适——” “你太妄自菲薄了,执事。”凡亚主教愉悦地说道,他离开窗台,穿过房间。“你活在自己的书本世界里面太久了。”他来到沙里昂面前站定,看着眼前的祭司。“或许我选上你还有其他的原因,一些我无法讨论的原因。你是被选上的。当然我不能勉强你去执行任务,可是沙里昂,难道你不觉得自己亏欠教会一些——我们该怎么说呢——过去的人情债呢?” 驻村圣徒无法看到主教的脸,只有沙里昂能看到,而且这将让他至死不忘。圆胖厚实的脸颊平沉冷静,凡亚甚至扬起一边的眉毛微笑着,但他的那对眼睛……那对恐怖的双眼——黑暗、冷酷、丝毫没有妥协的余地。 突然,沙里昂了解到这个人的才智过人之处,而且他终于能解释自己毫无来由的恐惧感。他在许多年前犯下了一件过错,而随之而来的惩罚从来没有被遗忘,也未被减轻。 不,它只是被暂缓执行罢了。 凡亚耐心地等待了十七年,就是在等机会来利用它…… 来利用他…… “怎么样,沙里昂执事,你怎么说?”主教说道,他的语气维持着一贯的愉悦。 他没什么好说的,除了某句他许久之前学过的古老誓言。他重复这句誓言,就如每日在晨曦仪式中一般,他几乎能够看到他母亲用苍白纤细的手指向天空书写着。 “顺驯为命,命当顺驯。顺从驯服于命令为吾天命,吾生而顺从驯服一切命令。” <hr /> 注释: 化外之地 已开化地区跟辛姆哈伦的人们称为化外之地的区域,是以马理隆北方的一条大河为边界。大河名为法米瑞什,或是触媒圣徒之泪,源头位在圣山。圣山高耸在马理隆附近的地表上,触媒圣徒们在此建立起他们教派的中心,也因此,这条河的名字每天提醒着触媒圣徒们,为全人类承受劳役以及痛苦。 法米瑞什河的水是神圣的,它在圣山上的源头。这一条生气勃勃的涓涓细流,是一处由德鲁伊们照顾守护的圣地,从这一段纯净河道取出的水具有治疗功效,经常被所有治愈师所引用。然而当河流顺势向前,如孩子般从山上嬉闹流下后,法米瑞什和几条溪流、小河汇集在一起,它原本的无邪纯净便被稀释了,当它流经马理隆时,河流已然壮大,变成一条宽广且深的河面。 更形深邃的法米瑞什河在流经马理隆后被人们所驯服。在钢铁之战后数年的时间里,娴熟于塑造岩石及大地的波阿尔班支派法师们掌握着河流。他们将之改变并控制,劈开且划分河道,让它曲折流动、改变方向,或者让它沿山势向上流去,形成装饰用的瀑布,再凝聚成雅致的小池塘。藉由法师们及后代的魔法技巧,河流被迫向上流到大理石地板,从喷泉中汩汩冒出,或是从彩虹般的间歇泉里喷出。被魔法加热过的河水谨慎地悄悄流到香气四溢的浴室中,或是大胆唐突地出现在厨房中,准备为人群服务。最后,河流被允许进入马理隆圣林中,这里长眠着一手建立这个城市的伟大巫师。法米瑞什河滋养着生长于此的美丽热带植物,并藉由幻术师们的艺术创作来取悦大众。由于法米瑞什河在马理隆的样貌是如此多变,许多人甚至遗忘了其河流原貌。 河流忍受了这些文明人的人为塑造后,在逃离马理隆的城市边界之后开始在河道里波动怒吼,让人误以为整条河水已化为白色。不久,法米瑞什摆脱这一切平静下来,在它终于迂回流经清理过的田园跟小农庄时,化身为一位平静的老驻村圣徒,沉重缓慢、满身泥污地沿着树木生长线流去。 它继续向前安静地流经农田,直到它将文明开发过的土地远远抛在脑后为止。接着在一离开人们的视线后,法米瑞什河最后终于来了个大回转——有如一条龙的背脊,在一阵狂野的怒吼之后带着喜悦跃入化外之地中。 它重获自由,于是奔流而下,河水混杂着白沫跃下石块,冲进一个两旁排列着甘松的山洞里。河水中埋藏着愤怒,一种当它流过黑暗大地后习得的愤怒。大地上栖息潜行着一群愤怒的生物,它们由魔法创造出来,之后被抛弃到一旁;它们从挚爱的家庭中被掠夺出来,带到诡异的土地上自立求生;它们居住在这里,只因为自己的黑暗本性不允许它们居住在光明之下。 法米瑞什在顺着河道奔流而下时目睹了许多诡异的景象,巨魔们在河水中以一贯的手法清洗着受害着的骨头;它们将骨头清理干净好为自己增添光彩,或是妆点它们位在河岸上的洞穴。二十尺高的雄性及雌性巨人有着岩磬般的坚实力量,却只有孩童般的智慧,迟钝、专注地注视着河面;龙群宛如巨蜥在大石头上晒太阳,一只眼睛永远保持睁开,注意着任何可能进入它们神秘洞穴的入侵者;独角兽在水池里饮水,野蛮的生物们在自己的水域里捕鱼;一群小妖精在河面上跳舞,但这其中最诡异的景象,则是在河流流道中最深邃、最黑暗的部分——在化外之地的最中心处,也就是妖艺工匠们的营地。 当法米瑞什河流经此处后,水流顿时转为深广、黑暗、阴郁,因为在此地,河水历经了一场粗鲁原始的震撼,它流过第九支派妖艺工匠们的魔掌,工匠们炼锁住河水,逼迫它为其效力。 科学家们,也就是这群自称为轮转巫教的人,平和地避居在化外之地的保护伞底下长达数年之久,为数数百人的社区非常古老,由那些在钢铁之战后侥幸逃过迫害清算的人们所建立。 “他们将生命之力赐予那些毫无生命可言的死物!”这是触媒圣徒对他们的指控。“他们的黑暗工艺会毁灭生存在这个世界的我们,就如同之前那些在旧世界里几乎毁灭我们的人一样。看看他们至今的所作所为!已经有多少人因为他们而死去,如果我们不将这个瘟疫从我们的大地上除去,又将会有多少人因此死去!” 数百位第九支派的信徒被送至来世之境,之后他们被称为“逐出者”。根据触媒圣徒们的说法,他们的书籍跟文件已完全被摧毁殆尽,虽然触媒圣徒们私下秘密地将许多相关资料样本保留下来(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妖艺工匠们的恐怖武器与机关慢慢成为黑暗传说的一部分;从河面汲取河水的机器,跟以圆形足掌在地面行走的驼兽,渐渐变成小孩们笑闹着要求再听一遍的床边故事。 少数设法逃过迫害的人们来到了化外之地,他们在这里无止尽地为了生存而奋斗不懈,如同主教凡亚说的,沦落至如此境地的人们对这个世界有着许多的怨恨及妒忌,包括那些出身下层阶级却反抗自己命运,出身各阶层却被贪念蒙蔽犯下罪恶,以及其他因为某些歪曲欲念而犯下千种罪恶的男男女女们。在最近数年里,这里也来了一些活死人,也就是那些没能通过测试仪式的孩子。他们接受所有人,只因为他们需要一切能够取得的人手,以对抗这狂野蛮荒的大地以及生活在这里的生物。 终于,在数世纪后,科学家们勉强得以在荒野中创立一个多少能够平静生存的天堂。他们只要求不被打扰,将自己信念推行到其他人身上的野心和欲望也早已消失殆尽。他们想以自己选择的方式生存,草草修补东西,悠闲地干活,或是建造他们的水车、石磨或磨坊。虽然对于那些被逐出的人来说,这里是天堂,但第九支派的妖艺工匠们也有属于自己必须严格奉行的律法,他们藉此摆脱掉那些腐败的血脉,得以与世隔绝地生存下来,远远离开辛姆哈伦大地的其他部分长达许多许多年,直到他们终于被世界所遗忘。 整个世界早已将妖艺工匠们遗忘,或许也不会再打扰他们了。但是正如同人们在追寻知识过程中常发生的情况,巫教成员们在无意中发现了某样当时看来对众人有益,但后来却扭曲为邪恶根源的技艺。 再一次,他们发现了古老遗失的冶铁技巧。 谁能知道心怀邪恶的人是如何发现这些的?或许是一把在半人马尸体旁的粗糙小刀,或许是一根长矛,持着长矛的可怜巨人在屈服于严刑拷打后供出了制造者的名字。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土匪们找到了巫教的所在地,里面住着一群单纯、爱好和平的人们,他们与世隔绝,奴役他们实在是件简单的事,因为土匪们的首领是一位强大的巫术士,一位前杜克锡司支派的执法官。 在这五年的时间里,科学家们被土匪团控制住,土匪团从他们那里取走冶炼出来的钢铁,取走那毫无生命之力的死物,再赋予它某种最致命的命运。 第一章 叛逆分子 事情发生得太快,尚来不及开口叙述,沙里昂便已踏上了他的旅程。当他准备好离开圣山之际,他已经不再害怕,不满及愤怒也离他远去。他已经认命,也已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毕竟他逃避惩罚已经长达十七年之久……他在夜幕的掩护下离开圣山,黑袍杜克锡司支派的执法官将他迅速送走。 只有执事多确斯注意到沙里昂离开了。他询问过导师以及其他教友们,所得到的只有耸肩跟茫然表情,身处在公爵庇荫下的多确斯终于找到机会亲自询问主教凡亚。 “顺带一提,主教阁下。”多确斯以闲话家常的语气说道,他趁两人在露天花园里散步时站在主教眼前。“我最近一直找不到沙里昂兄弟,他跟我本来要讨论一个有关将月亮呈献给女皇之可能性的数学方法。上次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提到自己被召唤到您的办公室里,不知道——” “沙里昂神父?”主教冷酷地打断,眼神瞄向几位站在附近服侍他的随身触媒圣徒。“沙里昂神父……”主教沉默了一会儿。“啊,我想起来了。我记得我们讨论过一个他的数学理论,有关于塑造石头等等,我看他好像很疲惫的样子,全都是因为工作过度。你不这么认为吗,执事?”他的语气强调了一下多确斯的阶级。“我建议他应该……去度个假。” “我相信他一定会由衷接受您的建议,主教阁下。”一辈子注定永远都是执事的多确斯皱眉回答道。 “我也希望如此,兄弟。”凡亚主教说道,转身离去。 多确斯叹了口气,返回自己的房间履行每日例行的夜月仪式。在他心里的想象中,似乎已经看到他可怜的朋友在一株株的豆子跟小黄瓜之间蹒跚地行走着。 多确斯的想象并没有离事实太远。主教命令沙里昂必须建立起某种叛逆触媒圣徒的“名声”,如此一来,当他消失在化外之地后,其他人才会相信他的借口。他同时建议沙里昂尽量多了解乔朗的一切,尽量获取任何有关这个年轻人的资讯,以备未来不时之需,要完成这两件任务,还有什么方法比跟瓦伦村的农奴法师们居住在一起更好的? 沙里昂平和安静地接受了所有的安排,就像一个气数已尽的人接受自己的命运一样。他在一连串的长思后做了决定;关于乔朗的这一切只不过是场骗局而已,事情看来也没有其他更合理的解释,他就是无法揣摩出主教花费这么大工夫追踪一个年轻活死人的原因,即使他同时也是个杀人犯。 沙里昂在教团中的利用价值已尽,这只是凡亚快速安静地将他灭口的方法而已。类似的事情并非没有,从以前就有触媒圣徒消失不见过,这次主教甚至花功夫找了个证人托本神父,他能够证明沙里昂死于某项英勇任务中,如此一来,沙里昂母亲的灵魂便能够安息,再也不会如其他灵魂一般,因死灵术士一族的灭绝而缺乏劝慰,在晚上时偶尔出现骚扰凡亚主教。 沙里昂跟托本神父在离开圣山后没多久便到达了瓦伦。众多魔法长廊藉由传送廊通行,数百里之遥的长途旅行就像是从起点往前踏一步走向终点罢了。 虽然他们抵达时夜幕方才低垂,所有的农奴法师们却早已上床就寝。据托本神父所说,很显然地,众人对沙里昂的到来感到不安,驻村圣徒嘴里咕哝着某些有关于沙里昂受到影响,或许应该早早休息的话语,带领着祭司来到一间他家附近的小木屋。 “之前的那位督工也住在这里。”托本神父用晦暗的语气说道,他打开大门,房舍跟村中其他建筑一样,由被焚毁的树干塑造而成,比其他人的房子稍稍大一些,但是看起来似乎已经在倒塌边缘。 沙里昂用苦涩顺从的眼神望向屋内,看来再也没有其他事情能够让他更悲惨了。“你指的是那位被谋杀的督工?”他平静地问道。 托本点头。“我希望你别介意。”他搓手咕哝道,春天的空气依旧冷冽。“可是这——这是我们现在唯一还空下来的房子。” 反正这又有什么要紧,沙里昂不耐烦地想着。“没关系,这里就可以了。” “那么我们明天早餐见了,你不介意明天跟我一起开伙吧?”托本神父迟疑地问道。“有个老女人,年纪太大没办法在田里工作,所以她靠打杂来糊口。” 沙里昂本来想回答自己肚子不饿,也不想跟托本一起用餐,但他突然注意到托本焦虑消瘦的脸孔。沙里昂灵光一闪,突然想起某人在他离开圣山前塞进手里的小行囊,他马上将小行囊交给驻村圣徒。 “当然好,兄弟,我很荣幸能够跟你同桌用餐,但你一定得让我支付我自己吃的份。”沙里昂回答道。 “执事……你——你真是太客气了。”托本结巴说道,打从两人到达小木屋时,饥饿的眼神便开始注视着沙里昂沉重的行囊,空气中弥漫着培根和起司的香味。 “或许我们应该现在就先吃一点东西。我不认为在我未来的旅程中会需要这些东西。不是吗,兄弟?”沙里昂苦笑。 托本的脸刷地一下红起来,他含糊地咕哝呓语了一些答复后,迅速走出大门,留下沙里昂独自一人盯着房子四处瞧。或许这里曾经是个相较之下不错的住所。他阴郁地想着。抛光过的木墙,构筑成屋顶的树枝显示出被巧妙地修剪跟整理过的痕迹,但前任屋主已死去一年,整栋房子也任由荒废。很显然地在那个人被谋杀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进入过这栋房子,到处散落着前任屋主遗留下来的衣服跟一些个人物品。沙里昂将这些东西拾起丢进火炉中,抬头环视周围。 一张床由大树枝塑造构成,竖立在小房间的一端;一张粗劣塑造成的桌子跟几张椅子挤在火炉旁,几根树枝在曾是树干的墙上构成了置物架,仅此而已。沙里昂想起他在圣山上的舒适单人房,里面的羽绒床垫、温暖火炉跟厚重的石墙,颤抖的眼神瞄了那张被谋杀的人曾经睡过的床。接着,他用长袍紧紧裹住自己,躺在地板上向绝望低头。 翌日早晨,在跟托本分享过微薄的早餐后,沙里昂被引见给咯咯发笑喘息的玛姆·哈士佩斯,她将他视为艾敏亲自派遣过来的神迹。触媒圣徒接着被带出去跟其他人见面,并开始他的职务。 根据他被命令所扮演的角色,沙里昂是因为一些违背教派的小过错而被送到农庄来,而他应该表现出不满及反抗。然而,他并不是如同某些人所说的那种很好的说谎者。 “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够扮演好这个角色。”他向托本透露道,两人正穿过泥泞,步履艰难地向前走去。农奴法师们耐心地排成一列,等待着每日例行的生命之力赐予。 “你说哪部分——对教会感到愤怒?还是对带你来到此处的命运感到愤怒?喔,你会扮演得很好的。”托本神父阴沉沉地咕哝道。春风吹拂,他的长袍随风拍打着他瘦小干扁的身躯。“因为你迟早会这样想的。” 沙里昂也发现到这点,他在瓦伦村还待不到一天,看到这些人被迫过什么样的生活后,他便发现自己的绝望苦难消逝了一部分,他以为自己的住所已算是狭小拥挤,直到他发现整家人居住在一间不更大的小木屋里。在寒冬之后,食物变得简单粗糙稀少,不同于那些气候被控制住的城市幸运居民们,农奴法师们屈服于四季气候的变化中。马理隆被它的魔法护罩所包裹,雨水只在女皇陛下认为太阳光使人厌烦时才会落下,瑞雪也只是为了让水晶宫殿在月光中美丽闪烁而降。在边境上的这个地方,有着恐怖的暴风,那种沙里昂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暴风。 “在那里的贵族害怕这些平民。”托本神父望向远处马理隆的方向,驻村圣徒打了个冷颤。“这并不是没有原因的。我看到他们,就在那个男孩杀掉督工的那一天,我以为他们会把我也一起杀掉!” 沙里昂也打了个冷颤,不过却是因为寒冷所致。风越过山岭持续吹拂着,直到季节完全交替为止,春天感觉起来跟冬天根本没什么两样。托本神父对着玛姆·哈士佩斯打开传输渠,赐予她足够的生命之力,以产生一个包裹住两位触媒圣徒的舒适温暖魔法球,这让沙里昂觉得自己似乎是坐在一个火焰的气泡内,但并没有多大的效用;寒冷似乎正蔑视着魔法,它待在小木屋的时间远远超过肉身凡人,从地板跟墙壁中钻出来,侵蚀进沙里昂的双脚跟骨髓里,他怀疑自己是否会有感觉暖和的一天。有时他非常苦涩地想着,凡亚主教至少应该先说清楚自己打算在处决他之前先折腾他一会儿。 “可是如果皇帝害怕反叛,为什么他不改善状况呢?”沙里昂暴躁地问道,努力试着用长袍下摆包住自己的双脚。“给这些人住所,足够的食物——” “足够的食物!”托本看起来很震惊。“沙里昂兄弟,这些人打从一开始就拥有强大的法力,我听说他们的法力甚至比阿尔班那拉支派的贵族法师们还强大。如果他们变得更强大,我们要怎么控制他们?现在,他们被迫依赖我们提供生命之力,他们必须用尽自己所有的能量以求生存,如果他们能设法储存能量的话……”他摇摇头,接着害怕地四处张望。他靠近沙里昂。“然后还有一个原因,他们的孩子可不是活死人!”他低语道。 一个月过去,接着是第二个月,日夜渐渐暖和起来,沙里昂了解了农奴法师们的工作;日出而作,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充足的睡眠。他疲倦地在仪式里咕哝着,跟托本神父一起用过俭朴的早餐,接着走去农田,所有的法师们正等候着。在这里,触媒圣徒执行着他自小娴熟的数学计算,他学会一丝不差地衡量生命之力,因为赐予一位农奴法师过多的生命之力是不被允许的。他跟他们沿着田埂蹒跚而行,开始有点心不在焉,看来没有任何事情能够穿透他那不快乐的深渊。即使看到幼苗从大地中发芽而出,也只是像透过乌云的一束阳光般,只让他快乐了一会儿,接着再度消失在黑暗之中。 然而触媒圣徒并没有忘记他来到这里的真正原因。沙里昂在傍晚和村人们交谈,通常只是因为无聊或是让心思不再放在自己的不幸遭遇上。让他们把话题带到乔朗身上一点都不困难,他们几乎不会讨论其他话题。事实上,安雅的死跟谋杀督工已经成为他们生命中的最高潮。他们一次又一次,津津有味地在他们贫乏晚餐后被允许的社交时间里说起这段往事。 “乔朗这小子命不该绝。”跷家年轻人莫西亚的父亲说道。“我看着他从婴儿长成男子汉,我跟他在这个村子里一起住了十六年,而他跟我说过的话可以用五根手指来算。” “他跟你们在一起这么久,为什么你们都没发现他是个活死人?”沙里昂问道。 村民们蔑笑。“如果他是个活死人。”一个女人说道,她轻蔑地看了托本神父一眼。“他做的工作就跟其他人一样多,所以他也没有足够的生命之力飘浮在空中。你也一样没有,触媒圣徒。”她冷笑说道,其他人也一起大笑。 “他以前真是个漂亮的宝宝。”另一个人接着说道。 “他也是个秀美的男子汉。”另一个人说道,沙里昂看到一个年轻女孩热切地点头,在注意到他正看着自己时,她的脸羞红了起来。“或许该这么说。”一位年长的女人补充道。“如果他露出笑容的话,确实是很俊秀,但他从没笑过,也从未发出过任何笑声。” “他也从未哭泣过。”莫西亚的父亲说道。“即使是在他还小的时候。有次我看到他重重跌了一跤。乔朗总是会被什么东西绊倒或是跌跤,反正不管怎样,他的头摔出了一个伤口,血顺着他的脸流下,这大概只让他眼花了一会儿。要是换成一个大人,为此而哭出来的话也不会觉得羞愧。他的眼眶里都是泪水。老天爷,这小子当时只有八、九岁大而已,但是他只咬紧牙关,眨眨眼睛把泪水给逼了回去。‘该死,小子。’我这样说道,跑过去想帮他一把。‘至少哭个一两声,换作是我受了这么重的伤,我也会哭的。’但他只瞪了我一眼,我没当场变成石头还真是奇迹。” “这都是他妈妈搞的鬼。”年长的女人嗤之以鼻地说道。“她是个疯子。她真的是。老是穿着那套昂贵的洋装,一直到衣服从身上片片剥落为止,还在他的脑袋里面灌输了一堆马理隆的故事,以及他比我们都还要高等的想法。” “他有一头美丽的头发。”一个年轻女孩害羞地说道。“我想我看过他笑……就那么一次,我们一起在树林里工作,然后我找到一朵野玫瑰花。他看起来总是不快乐,所以……所以我把花给了他。”年轻女孩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脸颊泛红。“我觉得他很可怜。” “他干了什么?”女人哼了一声。“咬了你的手一口?” 其他人嘲弄地哼了一声,或是在底下窃笑。女孩窘迫不已,闭上嘴默不作声。 “然后他做了什么?”沙里昂温和地问道。 女孩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微笑。“他没有接受,他的反应好像是我吓了他一跳,可是他对我微笑……我猜他笑了,与其说是用嘴唇,倒不如说是用眼睛在微笑——” “傻孩子。”女孩的母亲吼道。“回家去做完你该做的家务事。” “不管怎样,这话可一点都没错。”其中一人说道。“我从没看过这么漆黑浓密的头发长在一个活人脑袋上,不过要是你问我的话,我觉得那是一个诅咒,而不是美丽。” “那确实是一个诅咒。”玛姆·哈士佩斯咕哝道,一丝热切的目光凝视着乔朗住过的那栋被遗弃、破败不堪的小木屋。“母亲被下了诅咒,然后这个诅咒再传到她儿子身上。她啃噬着他,咬去他的灵魂,把指甲插进他的身体里,吸吮着他的血。” 莫西亚的父亲大笑,玛姆瞪了他一眼。“你也没什么好笑的,雅各司。”她尖声吼道。“你自己的孩子也跑去找他了!活死人?没错,乔朗是个活死人,我相信都是因为安雅把他身上的生命之力全都吸光了,她把生命之力从他身体里吸出来好拿来自己用!你们都看过他胸口上的那道白色疤痕……” “什么疤痕?”沙里昂正打算这么问,谈话却被突然打断,一股魔法力突然从雅各司体内爆发出来。思及这个农奴法师已经耗尽法力在田里工作了一天,沙里昂立刻提高警觉。雅各司接着愤怒地消失在半空中,其他的农奴法师们摇摇头,疲倦地走回自己的小木屋就寝,试着在第二天黎明返回田里工作前尽可能多睡一会儿。 沙里昂回到自己的住所,思索起自己听过的一切,开始在脑海里构筑出这个年轻人的模样。他是某种由诅咒跟邪恶的结合物,一位疯狂的母亲抚养他长大成人;或许这个年轻人自己也差不多疯了,再加上他是个活死人(托本神父对这点毫无疑问),他之前没有杀了其他人,或是犯下其他野蛮罪行还真是奇迹。 这就是那位自己应该追到化外之地寻找的年轻人吗? 祭司的痛苦加剧,任何酷刑——即使是接受转化之刑被化为石头,也比这个折磨好些。 在此时,沙里昂的人生实在是悲惨到无以复加,他已习惯于藉由研究来度过每天的生活;躲在图书馆里舒适安静的独处环境里,或是在他温暖安全的单人房中。他发现驻村圣徒的生活总有着深入骨髓的疲倦感,疼痛肿胀的双脚以及令人厌恶心烦的单调苦役。日复一日,他跟托本神父在田里将生命之力赐给农奴法师们,尾随着他们走过一排排的麦子、玉米、甜菜,或是种在田里的其他庄稼,沙里昂从来分辨不出这些作物,对他来说它们看起来全都一模一样。 到了晚上,他躺在硬邦邦的帆布床上,每个关节与每块肌肉都疼痛不已。无论他再怎么努力,都无法入睡。狂风在简陋的小木屋旁怒吼,呼啸过所有魔法都无法填补起的每个缝隙跟裂缝。但在狂风声中,他还听到了其他的声音;一些其他生物的声音,这比其他声音更让他害怕。那些声音由来自化外之地的野兽们所发出,他听说它们有时会因为饥饿而鼓起勇气接近村庄找食物。兽吼跟嗥叫声让沙里昂了解到,虽然这里的生活环境很糟糕,但跟他即将要面对的化外之地生活比起来,简直是不值一提。每当他想到这点,胃便不禁紧缩起来。他常常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唯一充满着苦涩的安慰,就是了解到自己或许无法存活到开始感觉任何的折磨。 四个月就这样过去了,沙里昂被指定在这段时间内建立起他叛逆触媒圣徒的形象,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否骗过了任何人。虽然他该表现出愠怒、叛逆、暴躁,却只感到恶心和悲惨,然而农奴法师们太沉浸在他们自身单调沉闷的生活中,几乎没有注意到他。 夏季将尽,他预定离开的日子一天天到来,沙里昂并未听到任何来自圣山上的消息。他开始希望,或许凡亚主教已经忘记他的存在,或许将他送到这里就已经算是惩罚了。他如此想着,区区一位年轻活死人并不是那么重要。 沙里昂决定自己将待在原处,一直到他听到任何消息为止。托本神父很显然还认为他是沙里昂的下属,并对祭司所说的一切言听计从。 然而事情并不是这样。 在预定离开前数日的某一晚,他独自坐在小木屋里,当看到传送廊突然出现在眼前时而吓了一大跳。即使眼前的身影尚未成形,他已知道来拜访的人是谁,心顿时沉到谷底。 “沙里昂执事。”那个身影说道,踏出传送廊。 “凡亚主教。”沙里昂说道,深深一揖,鞠躬到地。 沙里昂看着主教张望围绕着他的粗劣背景,扬起一边的眉毛,然而他没注意到主教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自己的身上。“你的旅程即将展开。” “是的,主教阁下。”沙里昂回答道,他仍匍匐在地上。这并非因为羞愧,而是因为他事实上根本没有力量能够起身。 “我想我将会有好一段时间没办法听到你的消息。”凡亚继续说道,他站在由虚无构成的传送廊旁边。“身处在这些——呃——妖艺工匠之中,你的处境可说是更加危险,想联络我们也是非常困难……” 特别是如果我不幸身亡的话。沙里昂苦涩地想着。 凡亚继续说道:“但我们还是有一些办法跟那些身在远处的人联络,我就不再详细说明了。但是如果我认为有联络的需要,听到我的声音时可别太惊讶。在此同时,当你决定好能够将乔朗交给我们后,找托本送个讯息过来。” 沙里昂惊讶地抬头看着主教。又是那个年轻人!沙里昂这一个月来被压抑住的痛苦及愤怒终于找到了出口,他的骨头发出喀啦的声响。祭司慢慢挣扎起身,大胆地跟凡亚面对面。 “主教阁下,您这是要我去送死,但起码让我死得有尊严一点。您知道我绝对不可能在化外之地中存活一晚,继续在下属面前假装要猎捕这个……这个乔朗……这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但至少在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省掉这些——”沙里昂恭敬地说道,但由于恐惧跟绝望,他的语气尖锐辛辣。 凡亚的脸红了起来,双眉皱拢,紧抿住嘴唇,他用鼻孔深吸一口气。“你以为我是笨蛋吗,沙里昂神父?”他怒吼道。 “主教阁下!”沙里昂倒抽一口气,脸色苍白。他从未见过主教如此愤怒。就在当下,主教看起来比化外之地里那些未知的恐怖事物还要可怕。“我从未——” “我以为自己已经清楚说明一切,将这个年轻人带来审判的重要性绝对是无以复加的。”凡亚肥胖的手指开始比划着。“而你,沙里昂兄弟,看来有很多意见!难道你真的以为我浪费了这么多时间跟经历,为的只是摆脱教会里的一个笨蛋祭司吗?我绝对不会着手进行任何有可能失败的计划,我拥有关于这些从事黑暗工艺者的资料,沙里昂,我知道他们需要某样东西,某样我正要送给他们的东西:一位触媒圣徒。你很安全,我向你保证,神父,他们会照料你的。” 沙里昂无法回答,他只能非常疑惑地看着主教,一个想法终于从他如漩涡的思绪里浮起。再一次,他怀疑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这个年轻活死人如此重要? 看到目瞪口呆的祭司,主教凡亚断然闭上嘴,转身准备离开。接着他迟疑了一下,又转回头面对着触媒圣徒。 “沙里昂兄弟。”主教用特别温柔的声音说道。“我考虑了很久,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这件事,我跟你说的事,绝对不能让房间以外的任何人知道。有些我将向你揭开的真相只有我跟皇帝知道。辛姆哈伦的政治情势很不乐观,即使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在这几年间,情势仍然持续一直恶化下去。我们非常确定一点,就是萨拉肯王国已经受到这个轮转巫教里某些成员的影响,他们尚未欣然接受那数世纪前几乎毁灭我们的黑暗工艺,但他们莽撞的皇帝却真的邀请这些人来到他的王国。当地的教区枢机试图提出忠告反对此事,却被宫廷给免职了。” 沙里昂呆若木鸡地盯着他。“可是为什么——” “战争,为了利用他们跟他们恐怖的武器来对抗马理隆。”凡亚重重叹了一口气。“所以你了解到活捉这个年轻人的重要性了吧。之后再以审判他来揭发出那些恶魔的真面目:一群藉由赐予生命之力来歪曲死物的杀人犯跟黑心妖艺工匠。如此一来,我们就能够让萨拉肯的人们看清楚他们的皇帝正在和黑暗力量结盟,并让他垮台没落。” “让他垮台没落!”沙里昂紧抓住椅背,他感到虚弱晕眩。 “让他垮台没落。”凡亚坚决地复述。“沙里昂神父,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避免一场毁灭性的战争。”他严肃地看着触媒圣徒。“我希望你现在已经知道,为什么你的任务是如此紧急跟重要,我们不敢攻击妖艺工匠的营地,萨拉肯马上会过来援助他们,必须有一个人渗透进去带走那个男孩……我选择了你,我手底下最聪明的圣徒之一——” “我会试着不让您失望的,主教阁下。”沙里昂困惑地咕哝道。“要是我早点知道就好了,这样我才能准备得够周详……” 凡亚伸出手搭在沙里昂的肩膀上,表情透露出最真挚的关心之意。“我知道你绝对不会让我失望的,沙里昂执事。我对你有很大的信心。我感到很抱歉,让你误解了任务的性质,我不敢太详细解释清楚一切,你也知道圣山上处处隔墙有耳。”他举起手行祝福礼。“大地、大气、火、水的元素赐予你生命之力,愿艾敏与你同在。” 主教走进传送廊之后便消失不见。 主教走了以后,沙里昂终于力气用尽地跪倒在地上。刚刚所听到的事情让他感到不知所措;自己可能会死的想法确实很恐怖,但在知道自己背负着两个王国的命运后,还有什么事会更令他害怕的? 他的思绪混乱,将头倚靠在紧握成拳的手背上,试着想要了解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这一切远远超过他的能力范围。他的技艺里面所包含的方程式是如此的清晰、简单、纯粹,数学的世界能以如此灵巧、逻辑的思维来理解明白,而踏入混乱的世界却是如此令人恐惧。 但是他没有其他选择,他这是为了他的国家,为了他的皇帝,为了他的教会而贡献服务,这比把自己想成罪犯要好太多了!这个想法给了他勇气,他终于能够站起身来。 “我必须要找点事来做。”他自言自语道。“找点让我不再胡思乱想的事情做,要不然我又会让自己陷入恐慌。”为了让自己镇静下来,沙里昂开始在他的住所里做一些由于先前的绝望而推托延迟的简单家务事。 拿起放在桌上的茶壶,在清洗擦干后再将其放在置物架上。他清扫地板,而且终于鼓起精神开始为旅程整理并准备一些东西。当他了解到自己已经疲累到能够睡着时,他在硬邦邦的帆布床上躺下。闭上眼,正当他不知不觉即将进入黑甜乡时,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他家里没有茶壶。 第二章 辛金 在营地里最大最好的砖房里,黑锁坐在书桌前全神贯注地埋首工作。透过开启的窗户,明亮的晨曦照耀在巫术士手掌下某本打开的帐簿上。空气温暖和煦,夹杂了惬意的夏末气味,伴随着阳光带来了树丛的窸窣声、低低的说话声、孩子们在玩耍时偶尔发出的尖叫声,以及屋外懒洋洋的打手们粗哑低沉的笑声。还有那在日常生活跟四季交织声音里显得忽大忽小,时时刻刻从熔炉传出的声音,敲击声有节奏地铿锵作响,有如敲钟。 黑锁虽然注意着这一切,却仍能超然物外,但只要这些声音有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如风向的改变、孩子们的打斗声,或是某人压低音量的说话声都会让黑锁的耳朵如猫般竖起。如果熔炉的声音中断,他会抬起头,以轻柔的语气派遣他的一位手下去找出原因。这是杜克锡司支派的执法官接受训练的目的,让他们能够察觉到四周围发生的所有事情,让他们能控制一切,但仍保持着自身思绪的超然物外。虽然黑锁对发生在巫教中的大小事物了若指掌、掌控一切,但除非是带领手下静悄悄地外出杀人劫掠,或是踏上最近才开始的北方之旅,否则他很少离开住所。 黑锁刚从萨拉肯回来。他在那里的谈判非常成功,而现在正在帐簿上记帐。他工作迅速确实,鲜少犯下任何错误。他以干净整齐的笔迹写下一笔笔的数字,四周的一切全都排列得干净整齐;从他的家具到一头金发,从他的思绪到他修剪整齐的金色胡髭,所有的一切全都是干净、整齐、冷静、合适、精确的。 敲门声并没有打断黑锁的工作。虽然早已察觉到手下的接近,这位前执法官并未停下他的工作,也没有说话。杜克锡司支派的执法官沉默寡言,他们非常了解沉默是金的道理。 “辛金回来了。”门的另一边传来报告声。 很显然这出乎他意料之外。他修长苍白、正在记帐的手突然停下,悬晃在帐页上,操控着它的大脑正飞快地思索着如何处理这件事。 “把他带过来。” 不管这些字语是经由口头传述,或是仅仅从守卫脑袋里一闪而过,当在跟杜克锡司支派执法官交谈时,这是个没人会去费神思索的问题。除了其他让这些人适于在辛姆哈伦执法时所需的能力外,他们还接受过读心术跟心灵控制的训练,或者,以黑锁的例子来看,利用他们所习得的能力来违法犯纪。 巫术士没有停止他的计算过程,继续将一长串的数字相加在一起,当他终于计算出结果时,敲门声再度响起。他没有马上应门,冷静、不慌不忙地完成他的工作,接着用一块干净的白布将鹅毛笔尖擦拭干净,将笔置放在帐簿旁边,并把羽毛转向,让它对着自己右边的外侧。他挥挥手,大门无声开启。 “我将他带来了,他就在我旁边——”打手走进来,看见黑锁眉毛微微扬起,他四处张望,身旁一个人也没有。 “该死!”守卫咕哝道。“他刚刚还在我后面——” 守卫冲出门寻找自己带过来的那个人,几乎和一位正要走进房间的年轻人撞个满怀。年轻人的进入让黑锁原本冰冷黯淡无色的房间顿时花团锦簇。 “老天爷,你这个大笨呆。”年轻人吼道,他迅速踏离打手的行进路线,并用自己的斗篷保护性地包裹住自己。“你是要进去还是要出来?哈!有押韵耶!我再来一句,大笨呆,快滚开!瞧,听起来是不是很棒呢?快去洗个澡,杀几个小朋友,或是做点其他你擅长的事情。不过再想想,洗澡应该不在这个范畴之内,你让我的鼻子很不舒服,大笨呆。” 年轻人从半空中抽出一条橘色丝巾,捂住鼻子扫视着房间,那模样像是一个人刚抵达一个无趣至极的宴会,正决定自己该留下来还是离开。然而打手很清楚地表明年轻人必须留下来,他抓住年轻人的紫色袖子推他进去,可是就在那一瞬间,守卫的手缩了回去,他痛得哇哇大叫。 “啊,真是不幸,这全是我的错。”年轻人说道,故作吃惊地看着打手的手。“我真的很抱歉,我把这个颜色称之为暗紫蔷薇。我今天早上才想到这个颜色,还没有时间在身上尝试,我猜我在深紫里面稍微加了太多的蔷薇刺了。”他伸出手,从那人的手中拔出了某样东西。“正如我所想的一样,一根刺,用嘴巴吸一下,这才是乖宝宝,我猜刺里面应该没有毒。” 一阵令人头晕目眩的昂贵香水味飘过愤怒的打手身边,有如一股如影随形的个人毒雾,年轻人站立在面无表情的黑锁面前。 “你喜欢我这套衣服吗?”年轻人问道,他转身搔首弄姿一番,却完全吓不倒黑袍身影。他动也不动地坐着,将周遭的一切完全吸收进那黑暗的虚无中。“这个是现在社交圈的流行时尚,他们管这个叫做‘紧身裤’,穿起来还真是非常不舒服。我的腿上还有擦伤,可是大家都穿这个,就连女士们也一样,当然啦,女皇还跟我说——你说什么?喔,我那沉默寡言的主子,你刚刚是不是咕哝了一下?您的邀请让我倍感荣幸,虽然您实在该换个更有说服力的方式,我想我该坐下来了。” 年轻人优雅地坐在黑锁书桌对面的椅子上,舒服地仰身向后靠,摆出最佳姿势以便能够完全展示出自己的服装。要猜测年轻人的年纪很困难,可能介于十八岁到二十五岁之间。他的身材高挑苗条,栗黄色卷发散落在纤细的肩膀上,一撮和发色相同的柔软栗黄色短胡须掩盖住他看来软弱的下巴线条;他嘴唇上妆点着一道软胡髭,很显然只是为了让他在无聊的时候有些什么东西可以玩弄。他也总是对许多事感到无聊,而他身上的穿着则有如色彩缤纷的花团锦簇;他穿着绿色的丝绸长袜、黄色的紧身裤、紫色的背心。为了搭配长袜的绿色蕾丝短衫,还有一件淡紫色的披肩从他的肩膀长披到地板上,雄伟庄严地拖曳在他的身后。 正当年轻人坐在那里,手捻着他的胡髭时,打手动身站在椅子后面,但在他一靠近之后,年轻人立即用橘色丝巾捂住鼻子作呕不已。 “喔,我说我受不了了,我快要吐了……” 黑锁瞪了打手一眼,命令他的手下后退。守卫咕哝抱怨着遵守指示。他退到干净整洁房间里的岗位上,年轻人放下丝巾,面露微笑。 “把你的衣服换一下。”黑锁说道。 “别像个乡巴佬一样……”年轻人开始用忿忿不平的语气抗议道。 黑锁动也不动,一语不发。 “你觉得我的穿着荒谬无比,你觉得我荒谬无比。”年轻人愉悦地说道。“可是无论如何你还是会用到我,不是吗?喔,我那仁慈的主子?”慢慢地,年轻人衣服的颜色变深变暗,衣服的形式跟样貌不断改变,直到从头到脚的穿着完全跟黑锁的一模一样为止,只除了些微的不同:他的袖子太长、兜帽太大,袖子完全吞没了他的双手,兜帽则盖住眼睛,碰到他的鼻子上方。他仰起头好让自己能够看到东西,同时露出笑容。 “我说:‘别动,恶棍!’”他在半空中挥舞着丝巾。“这不是你们这些执法官老是挂在嘴边的台词吗?我还挺喜欢的——” “你去哪儿了,辛金?”黑锁问道。 “喔,还不就是流落在外、四处漂泊,这里那里到处跑。”年轻人以无聊的语气回答道。他伸出手,过长的黑色长袖随之拖曳过书桌。辛金拾起黑锁帐簿旁的鹅毛笔,向后仰起身体,用羽毛搔弄着自己的鼻子,用力吸了一口气,鼻子哼了一声,之后终于打了一个惊人的大喷嚏。兜帽因而掉下来,完全盖住了他的头。 黑锁房间后头的手下发出了某种嘀咕声,他的双手紧紧握拳,好像正攫抓着年轻人,并正享受着这份工作所带来的乐趣。黑锁仍动也不动,也不放声说话,但辛金却将兜帽往后一推,突然变得极为不安,他小心地把鹅毛笔放回书桌上。 “我去了农村。”他压抑地说道。 “你早该跟我说你要去哪里。” “我没想到。”辛金耸肩,鼻子扭动了一下。“哈!”他本来准备要打喷嚏,但在看到黑锁的眼神后,立刻用细致的手指捏着自己的鼻孔。 巫术士在准备开口前静待了一会儿。 辛金如释重负地笑了,将手指从鼻子上移开。 “总有一天你会开玩笑开过头——”黑锁开始说道。 “哈啾!”辛金的喷嚏如甘霖般普降在巫术士的帐簿上。 黑锁一语不发地以白皙的手将帐簿合上,接着冷酷地注视着坐在他书桌对面的年轻人。 “真是对不起。”辛金谦卑地道歉,扬起橘色丝巾的一端,开始抹拭书桌桌面。“瞧,我马上把这里擦干净。” “住隘。”巫术士咒唤道,他挥手让辛金静止不动。“说下去。” 辛金动弹不得,冻结的嘴唇发出了一丝可怜兮兮的声音。 “你还能说话。”黑锁说道。“说吧。” 辛金只得依令照做,他的嘴唇在僵硬的脸孔上孤单地动着,努力让自己要说的话慢慢成形,看起来非常像是一个癫痫正在发作的人。“我……说……到……哪儿……了?农……村?没……错!那……里……来……了……个……触……媒……圣……徒。”他停了下来,恳求的眼神看着黑锁。 巫术士终于大发慈悲。“隘住。”他将咒语解除。辛金向后倒回椅子上,按摩着他的下巴,用手触摸着脸,似乎正在确定所有的器官是否还在原位。他像一个受处罚的孩子般以眼角瞥向黑锁,严肃地继续说道:“而且他不会在村子里停留太久,这是我所听到的消息。” 黑锁仍面无表情,冰冷的眼睛里所闪烁的光芒看来只是因为太阳光的反射所致。“他是个叛逆分子,就跟我们情报里提到的一样?” “呃,关于那点——”感觉到气氛似乎稍微解冻了一点,辛金大胆地举起丝巾拍拍鼻子。“——我可不认为叛逆分子这个词将这位触媒圣徒形容得很贴切,可悲倒是挺贴切的。但他确实打算走一趟化外之地,主教凡亚命令他去的,这让我相信——”辛金整个人趴在书桌上,阴森森地降低声音说道:“他会这么做完全是出于胁迫,如果你懂我的意思。” “主教凡亚。”黑锁迅速瞥了他的打手一眼,打手咧嘴一笑,点点头,向前迈步。 “没错,他在那里。”辛金回答道,露出迷人的笑容向后倒回椅背上,再一次全身完全放松起来。“皇帝跟女皇也来了,我跟你打包票,大家看起来还真是快乐无比。”他两指夹住胡髭的尾端,卷弄着。“我终于感觉到自己身处在同侪朋友之间。‘辛金。’女皇说道。‘我爱死你身上长筒袜的颜色了,拜托你告诉我那种颜色的名字,好让我也能复制一份……’‘女皇陛下。’我回答道。‘我把它称之为孔雀之夜。’然后她说——” “辛金,你是个骗子。”黑锁用丝毫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说道,龇牙咧嘴的打手一步步走近。 “不,真的,以我的荣誉发誓。”辛金抗议道,似乎受到伤害。“我真的把那种颜色叫做孔雀之夜,但我向你保证,我绝对没有梦到自己把如何复制的方法告诉她……” 黑锁拾起鹅毛笔回到工作上,打手继续走近。 缤纷的色彩一瞬间爆开,辛金换回他奇特的服饰,他优雅地抬起双脚,环顾四周。“别碰我,大笨呆。”他说道,吸了一口气,擦擦鼻子,接着将丝巾放在外套的袖子里,低下头看着巫术士。“顺带一提,我残酷无情的主子,你希望我为这位触媒圣徒提供荒野向导的服务吗?不然的话,某些非常恐怖的东西或许会逮住他,如此便浪费掉了一个好的触媒圣徒,你不这么认为吗?” 黑锁显然正埋首在工作中,头也不抬地说道:“原来还真的有个触媒圣徒要来。” “再过几个星期,他就会站在你的眼前。” “几个星期?”打手轻蔑地哼了一声。“一个触媒圣徒?让我跟其他人去找他,我们可以在几分钟内把他带过来,他可以打开传送廊,然后——” “然后掌管着传送廊的颂离大师们,会将出口关起来。”辛金冷笑。“然后你们就恰好被关起来。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你在身边养了这一群白痴,黑锁,除非他们就像老鼠一样,不用花什么钱就能够喂饱。不过我自己嘛,我还比较喜欢寄生虫……” 打手冲向辛金,辛金的外套突然竖起一道道硬刺。 黑锁挥手,两人同时冻结在原地。巫术士连头也不抬,继续在帐簿上书写着。 “一个触媒圣徒。”辛金僵硬的嘴唇咕哝着。“我们……能够……得到……多大的……力量!结合……钢铁跟魔法……” 抬起头,鹅毛笔停了下来,但却保持笔尖悬着不动。巫术士看着辛金,在一句话后他解除了咒语。 “你怎么发现这件事的?你没被发现吗?” “当然没有!”辛金抬起他的尖下巴,用受伤的庄严神情俯视着黑锁。“你应该很清楚,我不就是伪装大师吗?我就坐在他的小木屋里,在他的桌子上扮成一只茶壶!他不只没怀疑我,甚至还把我洗净晾干,整齐地放在他的置物架上,我——” 黑锁的目光让辛金沉默。“去跟他在荒野里碰面,用任何你认为该做的愚蠢行为将他带过来。”冰冷的碧蓝眼睛如魔法咒语般让年轻人动也不动。“但是一定要把他活着带过来。我需要这个触媒圣徒,胜过我这辈子所想要过的任何东西。把他带来,我会给你丰厚的奖赏;如果你没把他带回来,我会亲自把你淹死在河里。你听清楚了吗,辛金?” 巫术士的眼睛眨也不眨。 辛金笑了。“我很清楚你的指示,黑锁。”他温柔地说道。“我不总是如此吗?” 他深深一揖,起身离开,淡紫色的披肩在身后的地板上拖曳着。 “对了,还有一件事,辛金。”黑锁说道,回到他的工作上。 辛金转身。“什么事,陛下?”他问道。 黑锁不理会辛金语气中的讽刺。“让触媒圣徒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别太严重。先提醒你一下,只要够说服他想到要脱离我们是多么不智的行为……” “啊……”辛金若有所思地说道。“这真是乐意之至。再会啦,大笨呆。”他用手拍拍守卫的脸颊。“恶……”他扮着鬼脸,以橘色丝巾擦拭着自己的手,接着尊贵地转身走出大门。 “您只要说一声……”守卫咬牙切齿地说道,眼神追随着走出大门外的年轻人,他正如一道活动的彩虹般在村中从容漫步着。 黑锁不屑做出任何回应,他再度回到自己在帐簿上的工作。 “为什么你要忍受那个蠢蛋?”守卫吼道。 “同样的问题也适用在你的身上。”黑锁用他丝毫没有感情的声音回答道。“而且我的回答也是一样,因为他是个有用的笨蛋,也因为某天我一定会把他丢到河里面淹死。” <hr /> 注释: 第三章 迷失 “那是什么声音?”雅各司从熟睡中惊醒,在床上坐起来,四顾着黑漆漆的小屋,搜寻吵醒他的吵闹声来源。 声音又来了,一阵胆小怯懦的敲击声。 “好像有人在门外。”他的妻子低语道,在他身边坐起,她的手紧抓住他的手臂。“或许是莫西亚!” “嗯哼。”农奴法师哼了一声,将被子推到旁边,乘着魔法之翼轻松地飘浮过地板,轻柔的命令语气打开了门上的封印咒语,法师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沙里昂神父!”他惊讶地说道。 “我——我很抱歉吵醒了你。”触媒圣徒嗫嗫然说道。“我是否能再打搅你一下,让我先进去?情况非常危急,我必须跟你谈谈!”他用绝望的语气补充道,乞求的目光盯着莫西亚的父亲。 “当然,当然,神父。”雅各司说道。他后退关上门,触媒圣徒踏进屋子,高瘦的绿袍身影在初升天空的满月月光下乍现了一会儿。月光照在雅各司的脸上,他和饱受惊吓的妻子相互交换眼神。她坐在床上,手抓着毛毯遮盖住胸口,接着他关上门。月光消逝不见,房间里一片黑暗,然而在法师的一声令下,构筑成屋顶的树枝之间立刻发出温暖的光芒。 “拜托你,把光熄掉!”沙里昂说道。他退缩在光线底下,甚至害怕地望向窗外。 雅各司满头雾水,照他的话熄却了光芒。房间内再度黑暗一片,从床上传来的窸窣声暗示着他的妻子已经起身。 “你想要喝点……什么,神父?”她迟疑地说道。“一……一杯茶?”一个人还能对一位半夜前来造访的触媒圣徒说些什么呢,特别是当他看起来像是正被恶魔纠缠追捕? “不——不用了,谢谢你。”沙里昂回答道。“我……”他开口,但却只清了清喉咙,沉默不语。 三人站在黑暗中,聆听着彼此的呼吸声,接着又是一阵窸窣声,然后是雅各司在妻子用手肘撞了他的肋骨一下后所发出的咕哝呻吟声。 “那么有什么事是我们能够为你做的,神父?” “有。”沙里昂深吸一口气,开始说道:“我的意思是,希望如此。我现在——呃——情况很危急,你也知道的,然后——有人跟我说——我的意思是我听说——你有——你或许有办法可以——”说到这里,他突然词穷,原先细心准备好的台词突然完全从他脑袋中飞逝无踪。触媒圣徒企盼着它们能够重返故乡,只得紧紧攀附在自己还记得的一个字上。“情况危急,你知道的,所以……”可是这一点用也没有,沙里昂放弃挣扎。“我需要你的帮助。”他终于说出口,坦白一切。“我要去化外之地。” 如果皇帝出现在他的小屋里,并说他要去化外之地一趟,雅各司或许也不会像这样震惊。月光蹑手蹑脚地从窗外照进,照耀在这位秃头的中年触媒圣徒上,他驼着背站在小木屋当中,手里紧抓着一个小行囊。雅各司了解到里面一定装着他在尘世中所有的一切个人物品。他的妻子发出一阵声响,听来令人不禁怀疑是一阵忍住的紧张傻笑声。她的丈夫指责她似的咳嗽了一下,接着严厉地说道:“我想我们得喝点茶,女人。你最好坐下,神父。” 沙里昂摇头,望向窗外。“我——我必须得离开,趁月亮仍然当空时……” “还要再过一段时间月亮才会西沉。”雅各司自得地说道,颓然坐在椅子上,望着妻子在火炉上点起火准备泡茶。“那么,沙里昂神父——”法师严厉地盯着触媒圣徒,就好像正看着他十几岁的儿子。“——你到底在胡扯些什么?要去化外之地?” “我一定要去,我的情况危急。”沙里昂回答道。他坐了下来,仍然将装着个人物品的小皮囊紧紧搂在怀里。然而当他坐在农奴法师简陋小桌对面的另一端时,确实看起来像是身处危境之中。“拜托别试着阻止我或是问我任何问题,只要提供我所需要的协助并让我离开,我会没事的。毕竟我们的性命全赖艾敏的庇佑——” “神父。”雅各司插嘴。“我知道在你们教会里面,被送到农庄算是一种惩罚。这样说吧,我并不知道你犯了什么罪,我也不想知道。”他举起手,以为沙里昂可能有话要说。“可是不管那是什么,我很确定为了这点把你的性命白白丢掉可是一点都不划算。陪我们一起待在这里,做好你份内的事。” 沙里昂只是摇头。 雅各司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皱起眉毛,他在椅子上动了一下,看起来很不舒服。“我——我现在要跟你谈论的事并不是我该说的,神父。你的神和我已经有着某种互利的关系,我们俩都对彼此要求不高。我从不曾感觉祂跟我很接近,祂也是一样,而我猜想这是祂想要的,至少这是托本神父所猜想的。但是你不一样,神父。你之前所说的一些事情让我开始思索。当你说到我们全赖艾敏的庇佑,我几乎能相信你也把我包括在里面,而不是只有你自己跟主教而已。” 沙里昂非常意外,他瞪着眼前的人,内心感到羞愧,他完全不曾料想到这点。他突然想到当自己说到“我们全赖艾敏的庇佑”这句话时,并不真的相信自己,要不然,为什么会对要冒险进入荒野之中如此害怕恐惧?幸好我要去。他苦涩地想着。很显然地,我现在变成了一个伪君子。 看见沙里昂沉默下来,很显然正在沉思,雅各司误以为触媒圣徒在重新考虑。“陪我们一起留在这里,神父。”农奴法师温和地苦劝。“这里的生活不是很好,可也不算太糟。外面还有很多更糟糕的,相信我。”雅各司的声音逐渐低沉。“只要往那里去——”他往窗外点头。“——你就知道了。” 沙里昂低头,肩膀耸起,苍白的脸孔上满是恐惧。 “我知道了。”雅各司顿了一下后说道。“所以说你一定得去,是吗?我说的话对你来讲只是老生常谈,是吗?神父,你在自己的心里也早就听见这些话了,是某人或是某件事让你不得不如此。” “是的。”沙里昂平静地说道。“别再问我了。我是个很糟糕的撒谎者。” 两人不发一语,直到雅各司的妻子让茶飘浮到桌上,飘浮着的茶自动倒进用打磨过的兽角所做的茶杯里。她坐在丈夫身旁,紧紧握住他的手。 “是因为我们的儿子吗?”她用惊恐的语气询问道。 沙里昂抬起头,看着他们,苍白的脸孔在月色下扭曲起来。“不是。”他轻声说道,接着看到她准备开口说话,他摇摇头。“我们只是做我们该做的事而已。” “可是,神父。”雅各司说道。“我们该做,或是说必须做我们适合做的事!恕我直言,沙里昂神父,可是我见过你在农田里的情况。就算你要外出,也应该是出现在某位皇族女士的玫瑰凉亭里面!你走不到十步路就一定会在石头上绊倒!你第一天来到这里的时候,太阳可把你给晒惨了,我们只得将你放在小河里躺着,好让你清醒过来。你几乎被烤焦了,还有你看到自己的影子会吓得跳起来,更别提那次蝗虫飞到你脸上,我这辈子从来没看过有人跑得跟你一样快。” 沙里昂叹口气,点点头,但却没有回答。 “你已经不再是年轻人了,神父。”雅各司的妻子亲切地说道,她因为触媒圣徒脸上的恐惧及绝望而心软起来,她伸出手放在桌上沙里昂颤抖不已的手上面。“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你何不先喝完你的茶,然后回到你的床上去,我们会跟托本神父谈谈……” “没有其他方法了,我向你保证。”沙里昂轻声说道,即使他的脸上布满恐惧,神情仍庄严平和。“谢谢你的好意跟……跟你的关心,我——我没料到这点。”他站起身,碰也没碰他的茶,面对着他们。“现在我必须恳求你们给予我需要的帮助,我知道你们跟外界的人有接触。我不是要求你们说出他们的名字,你们只要告诉我该去哪儿、该怎么做才能找到他们。” 雅各司犹疑不决地看着妻子,她也没碰她的那杯茶,仅注视着火炉中的煤炭。他捏捏她的手,她目光不转地点点头,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声音。雅各司头发凌乱,抓抓自己的下巴之后终于开口:“好吧,神父,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不过这根本等于我亲手将一个人送上来世之境!我竟然真的要这么做!” “我了解,还有我真的很感激你的帮助。”沙里昂说道,这个人的痛苦很真诚地打动了他。 “你是个仁慈温厚的人。”雅各司的妻子突然说道,依然盯着火炉。“我注意到当你看着我们的时候,你的眼神里有某样东西告诉我,对你而言,我们不是动物而是人,如果——如果你看到我的儿子——” 她语不成声,默默地啜泣起来。 “你最好准备出发了,神父。”雅各司僵硬地说道。“月亮几乎快升到树梢顶,而你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如果你在月亮西沉前还没到达河边。”他严肃地补充了一句。“坐下来等天亮,别在黑暗中到处乱撞乱跑,你一定会跌落悬崖的。” “是的。”沙里昂试着想说什么,又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的手理平自己长袍上的皱折。 “那么,过来这里——”雅各司带触媒圣徒来到门边,大门随着他的接近自动开启。“——然后看着我手指的方向,仔细听清楚我说的话,因为它们或许意味着你的存活,而非死亡,神父。” “我了解。”沙里昂说道,他紧抓着自己的勇气,就如他的手紧抓着他的小皮囊。 “看着远方的那颗星星,那颗在神之手星座边缘的那颗星星,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 “那是北极星,它可不是平白无故被称为神之手的,因为它能够指引你方向。如果你让它指引你,让那颗星星保持在你的左眼,如谚语所说的一样,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触媒圣徒摇头,雅各司叹了一口气。“意思是——算了,你照做就对了,随时确定你是往星星那里再稍微偏右一点的方向走,千万别让星星出现在你的右边,知道了吗?不然最后你一定会走到半人马的领地去。如果它们抓到你,你就只能向艾敏祈求早死早超生了。” 沙里昂抬头望向夜空,看着星星,突然感到沮丧不已。他了解到自己以前从未仰望星空,至少从未在这里,在这个星辰看来如此接近且繁多的地方;宇宙的浩瀚无边跟自己在里面所占的渺小部分让他不知所措,而另一个微小、冰冷、遥远且令人不注意的部分却正要带领他方向。这让沙里昂感觉到讽刺不已,他想起圣山,在那里,他们研究星辰如何从一个人出生开始对他产生影响。他看过摊开在桌上的图表,想起自己所做的相关计算,然而却也想起自己从未像现在一般仰望着星星。现在,他的生命完全仰赖着它们。 “我了解。”他喃喃说道,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雅各司很怀疑地看着他。“或许我该带他去。”他对妻子咕哝道。 沙里昂迅速往四周看了一眼。“不用了。”他说道。“不用了,这样会有麻烦,我也已经留在这里太久了,有人或许会看到我们。非常谢谢你们,谢谢你们两人的帮助跟——跟你们体贴的话,再见,再见,愿艾敏的祝福伴随你们两位。” “或许这不是我该说的,神父。”雅各司粗暴地说道。“我根本不是个触媒圣徒之类的,可是愿艾敏的祝福伴随着你。”他满脸通红,低头望着地板。“好啦,我想祂不会感觉到被冒犯吧,你想是不是?” 沙里昂露出笑容,但是他颤抖的嘴唇让他相信自己或许可能反而会哭出来,那样的话场面就太凄惨了。他伸出手,极为诚挚地跟雅各司握手,而雅各司却身处在某种两难的痛苦挣扎中,因为他仍然盯着沙里昂,似乎正打算下定决心想再多说一点话。他的妻子飘浮到他附近,突然握住沙里昂的手,并将它凑到自己粗糙的嘴唇上。 “这是给你的。”她温柔地说道。“还有我的孩子,如果你看到他的话。”她的眼睛泛着泪光,转身快速冲回简陋的小木屋里。 沙里昂的视线随着自己的起步离去而变得晦暗,他只感觉到雅各司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听着。”农奴法师说道。“我——我想该让你知道,或许这会让你感觉好受一点。有——有些人曾经——要求和你谈话,他们需要一位触媒圣徒,我猜想他们很有可能对你非常感兴趣,如果你懂我的意思。” “谢谢你。”沙里昂说道,感到有些吃惊,主教凡亚曾提过相同的事,他是怎么知道的?“我要去哪里找这些——” “他们会去找你。”雅各司生硬地说道。“不过你只要记住星星的方位,不然第一个找上你的将会是死亡。” “我会记得这点的,谢谢你,再见。” 但是很显然的,雅各司心里依然是忐忑不安,他在最后仍试着阻止沙里昂。 “我一点都不赞同这件事。”他咕哝道,眉头皱起。“不是因为我所看到的事情。提醒你一下,只是从我所听到的一些事,我希望这些谣言并不是真的,如果它们是真的,我祈求我的孩子并没有牵涉其中。我不赞成他去到那里,但是我们没有其他选择,更别提我们曾听到有一位执法官被派来找他谈话……” “执法官?”沙里昂重复道,满腹疑惑。“可是我以为他跟那个杀掉督工的年轻人一起逃走了,那个乔朗……” “乔朗?”雅各司摇头。“不知道是谁告诉你的,已经有一年多没人看到那个奇怪的年轻人了,莫西亚希望能够去找他,这点我能确定,我本人对这件事可是不抱任何希望的。一个到处乱跑的活死人……”他又摇头。“但对这件事我可不想继续深究下去。”雅各司抓住沙里昂的手臂,诚恳地看着他。“我不想在他母亲旁边提到这件事,可是如果这孩子确实跟坏人在一起而且踏上了——踏上了黑暗之路,跟他谈谈好吗,神父?你能提醒他我们一直爱着他、惦记着他吗?” “我会的,雅各司,我会的。”沙里昂柔声说道,他轻轻拍着男人因工作而粗糙的手。 “谢谢你,神父。”雅各司清清喉咙,用手擦拭着眼睛跟鼻子,他在走回小木屋前花了一点时间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再见,神父。”他说道。 他转身,走进小木屋并关上身后的大门。沙里昂一时之间不愿离开,他望进窗内,看到农奴法师跟他的妻子双双站在一束穿过窗户的月光下,他看见雅各司手环着妻子并紧紧地抱住她,他隐约听到了她的啜泣声。 沙里昂叹了口气,抓紧他的小皮囊,开始走过田野。他的眼睛望着星星,不时还望向那一大片星星吸引他前去的黑暗中。他的双脚在一块块看似只是苍白月光跟黑色影子的不平路面上踉跄行走着。来到农村边界,他放眼望向随微风轻柔起伏不已,如同月光之湖一般的麦田。转过身,沙里昂最后再看了农村一眼,望着这个或许是自己与人性最后接触的地方。 树屋麻木地座落在地上,它们交织的树枝在月光下投射出诡异且错综复杂的阴影。小屋中全无灯火,雅各司窗户透出的微弱光线在沙里昂的注视下熄灭。农奴法师累到连作梦的力气都没有,已经上床睡了。 在那么一瞬间,触媒圣徒以为自己或许会往回跑,但正当他凝视着平静的村庄时,沙里昂了解到他不能这么做。在一个小时前,当他内心里的恐惧还非常真实的时候,他或许可以,但不是现在。他现在能够转身离开他们,转身并离开他所有过去生活的一切,他将走入黑夜,由上空那颗微小、不引人注意的星星所带领。这并不是因为他又重新找到了勇气,原因跟在他身边沙沙作响,被月光照耀的树木所透出的阴影一样黑暗,他不能够回头,一直到他得到答案为止。 有关莫西亚的事情,凡亚主教对他说了谎,为什么? 陪着沙里昂一起进入荒野的那个恼人问题,以及随之而来的黑影伙伴确实是个非常有价值的旅行良伴,因为它占据了触媒圣徒的心,并让他的另一位旅行伴侣;恐惧,单独留在后方。要将一眼的视线保持在星星上,这随着触媒圣徒越来越深入浓密的树林而变成一件困难的任务。沙里昂思索着这个问题,试着寻找借口,试着寻找解释,却被迫不得不向自己承认对这件事并没有任何借口,也没有任何解释。 凡亚主教说了谎,那一部分非常清楚,不仅如此,这根本是包藏着谎言的阴谋。 沙里昂停下休息,颓然坐倒在一颗大石头上,按摩着他疼痛抽筋的腿部肌肉。诡异不祥的森林响声在他身边吼叫低语着,但沙里昂还是能忽略它们。他躲入心中,回到圣山主教凡亚房间里,回到那时,他聆听着托本神父的故事。凡亚的话语清晰地在他耳边响起,仁慈地隔开某种猎食动物在深夜跟踪猎物时发出的低沉吼叫声。 看起来这个乔朗有个朋友——沙里昂还能非常清楚地听到凡亚的话——一位叫做莫西亚的年轻人,有位农奴法师在某天晚上听到一些声响,于是爬起来看出窗外。他看到莫西亚跟一位他确定是乔朗的年轻人在交谈,他听不清楚两人对话的内容,但是他发誓自己有听到“巫教”跟“轮转”这两个字,他说莫西亚因此连连退却,但他朋友一定是很有说服力,因为第二天早上,莫西亚消失不见了。 是的,莫西亚消失不见了,但并不是因为乔朗,他之所以会离开,是因为有谣言指出执法官对他很感兴趣。 沙里昂背后传来一阵尖锐的尖叫声,旋即被一声愤怒的吼声打断。触媒法师从大石头上站起身来,在他理解到发生了什么事之后,立刻拔腿飞奔进森林里。当他回过神来,他深深吸了几口气以平复急剧跳动的心脏,强逼自己慢下步伐。他对着星星确认方向,头顶上的树枝让他几乎失去方向感,他惊慌地发现到月已西沉。 触媒圣徒想起雅各司有关在黑暗中漫步的警告,在瞬间,他也清楚地回想起托本神父在主教谈论到乔朗跟莫西亚故事时望着凡亚主教的鬼祟眼神。沙里昂回想起当托本看到触媒圣徒注视着他时,脸上因罪恶感而泛起的潮红,这全都是包藏着谎言的阴谋。 可是为什么?他们到底隐藏了什么? 沙里昂突然有了答案。他带着一些有关必须在月亮西沉之前到达河畔的模糊想法向前匆促而行,同时费力思索着这团谜,就像他费力思索着数学等式一样。凡亚知道乔朗在巫教里面,他撒谎的目的是为了掩盖住他的消息来源。事实上沙里昂了解到,凡亚对巫教知道的还真不少:有关他们需要一位触媒圣徒,有关他们正在跟萨拉肯的国王交涉。所以,主教在巫教里布下一位间谍是很合逻辑的,这一部分的谜也解开了。然而沙里昂皱眉,他的恒等式还缺一个最后的答案。 如果凡亚在巫教里面有个间谍,他为什么还需要自己呢? 这些想法让他分心,触媒圣徒在心里面踉跄着,就如同他在渐渐聚集的黑暗中跌跌撞撞。他猛然停下,缓过气来,对着星星调整他的方向。他并没有听到河水的声音,终于在逻辑上说服自己走得还不够远,他决定听从雅各司的话,并在夜晚剩下的时间里休息。 沙里昂开始寻找一个可以让他过夜直到黎明的地方。他尚未穿越河流,并且很天真地假设自己非常安全,就算情况并非如此也好。触媒圣徒由于不习惯的运动、不安的压力与紧绷而精疲力竭,他知道自己连一步都走不动了,说服自己待在小径附近或许比较好一点(不去费神担心到底是谁或是什么造就了这条小径)。沙里昂用长袍盖住自己瘦骨如材的脚踝,向前走到一棵巨大橡树的树底下,将两根裸露在外的巨大树根中间权充成一张非常不舒服的床。他将膝盖举到抬到下巴之下,在树丛下准备等待夜晚的结束。 沙里昂并不打算睡着,事实上,他原本也不相信自己居然会睡着。月已西沉,虽然星辰仍在他头上明亮地闪烁着,四周的夜晚仍黑暗吓人;诡异的声音沙沙作响、吼叫着、吸嗅着,野性的眼睛注视着他,而他绝望地闭上了自己的双眼。 “艾敏正庇佑着我。”他狂热地对自己低语道,但言语并未带给他任何安慰,反而听起来很愚蠢。他对艾敏而言,不也只是另一个在这个世上的可怜人吗?他只是一个微小的存在,比起那些明亮发光的星辰来说更不值得引起艾敏的注意,因为他是一个可怜的肉身凡人,并不会发出光亮,即使是目不识丁的平民,也能比触媒圣徒更虔诚地祈求艾敏的祝福!沙里昂绝望地握紧自己的拳头。他的教堂原本对他而言如同群山堡垒一般雄伟坚固,如今正在他四周崩解碎落。 他的主教,最接近他的神的人,对他说了谎,他的主教,为了某些黑暗、无法察觉的原因而利用了他。 沙里昂摇摇头,试着回想起自己在神学上的研究,希望能抓住那正在远离他的信念。但他还不如将手伸进流水里,捞出涟漪以便止住正在向外扩散的波浪。他的信念牵系在人身上,而人却辜负了他。 不对,说真的。沙里昂告诉自己。他随着夜晚恐怖声音的出现而颤抖不已,带着潜意识里的恐惧拖行着。你的信念其实是牵系在自己身上,辜负自己的,是你! 触媒圣徒渺茫无望地双臂抱头,蜷曲在树下。他聆听着越来越接近的嘈杂声,等待尖锐的牙齿深入他的血肉,或是听到半人马们粗哑的笑声,然而噪音慢慢地消失不见,或者也可能是他正在消失不见。一切都不再重要了,没有什么事是重要的了。 迷失在某处比化外之地还要广阔恐怖的黑暗中,沙里昂接受了自己的命运,精疲力竭、感到绝望、不再理会自己是生是死。他睡着了。 第四章 寻获 他抬起头,在耀眼的晨曦中眨眼。沙里昂张望四处,迷惘至极,混乱的思绪还以为某种东西趁夜拐走了他的小木屋,留下他睡在地面上。 接着他听到了一阵吼声,所有的一切突然重新回到他身上,包括他的恐惧,以及了解到自己正独自身处荒野里。慌乱之下,沙里昂跳了起来,至少他打算这么做。但事实上他却仅仅勉强坐起来。他后背的肌肉疼痛不已,关节僵硬、两腿麻木。晨露浸湿了他的长袍,他全身冰冷疼痛,感觉自己悲惨到了极点。沙里昂咕哝着,将脑袋放回膝盖上,思索着要是留在这里等死将会有多容易。 “我说。”一个钦佩的声音说道。“我知道如果要在化外之地里待上一晚,巫术士们绝对不敢不用火焰恶魔或其他诸如此类的东西包围住自己,可是看看你,触媒圣徒,睡得像是一个躺在妈妈臂膀里面的小宝宝一样。” 沙里昂抬起头疯狂地四处张望,眨眼试着赶走眼里的睡意,将注意力集中在声音的来源。一个坐在树墩上的年轻人,他的眼睛凝视着沙里昂,眼神里带着如他话语里一般坦率的钦佩之意,长长的棕色卷发垂落在肩膀上,和他棕色的胡须及光滑的胡髭看起来非常相配。为了要融入荒野,他身上穿着朴素的棕色斗篷、长裤,以及皮制软靴。 “你——你是谁?”沙里昂吓了一跳,很努力地想要站起来,但并不是非常成功。农奴法师派人来找他的混乱想法突然间跑进他半睡半醒的脑袋里。“你是从村里来的?” “让我来拉你一把。”年轻人说道。抓住触媒圣徒,帮他僵硬地站起身来。“这么一大把年纪居然还在树林里乱跑乱逛实在是不好,你不这么想吗?” 沙里昂将臂膀从热心的年轻人手中用力抽出。“我再问你一次,你是谁?”他严肃地问道。 “如果你不介意我问的话,你今年几岁了?”年轻人问道,他热切地看着沙里昂。“四十好几了?” “我要求——” “四十出头。”年轻人说道,他研究着触媒圣徒。“对吧?” “这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沙里昂说道,潮湿的长袍让他颤抖着。“回答我的问题,或是马上去你自己要去的地方,让我能够往我要去的地方走……” 年轻人脸色一整。“啊,是这样的。我恐怕你的年纪还真的跟我有点关系。你知道的,因为你要去的地方正是我要去的地方,我是你的向导。” 沙里昂目不转睛,惊讶得无法做出任何反应。接着他回想起雅各司的话:有人询问过你。他们需要一位触媒圣徒,所以他们或许会特别关注你。 “我的名字叫做辛金。”年轻人说道,友善地伸出手。沙里昂松了一口气,回礼握住他的手,他随着移动而痛苦地龇牙咧嘴,苦涩地后悔着自己在大树下度过的一晚。 “如果你准备好要出发的话。”辛金平静地继续说道。“我们真的得出发了。半人马一个月前才在这里抓了两个黑锁的人,他们在离我们这里不到五十尺的地方被撕成碎块。我向你保证,那看起来实在是很恐怖。” 触媒圣徒畏缩了一下。“半人马?”他紧张地重复道。“这里?可是我们还没穿过河……” “以我的名誉发誓。”辛金说道,他惊讶地凝视着沙里昂。“你还真的是懵懂无知,对不对?我一开始还以为你胆子异于常人的大,结果搞了半天原来你是笨到了极点,你就睡在半人马的狩猎路径上!还有,我们真的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了,他们在白天狩猎,你知道的。算了,我猜你根本就不知道,不过你会记住的。我们走吧。”他起身期待地看着沙里昂。 “你还瞪着我干什么?”沙里昂颤抖地问道,被撕成碎块这句话让他如堕冰窖。“你是向导!” “可是你是个触媒圣徒。”辛金率直地说道。“为我们开个传送廊吧。” “传——传送廊?”沙里昂手放在头上,茫然地搔搔脑袋。“我不能那么做!我们会被发现的。我!我走投无路——”他重拾剧本。“——我是个叛逆分子……” “喔,拜托。”辛金的语气带着一丝冷酷。“那些农夫或许会相信你说的,但我可没那么笨。如果你以为在我知道你能够一瞬间就带我们到达目的地后,还愿意在这个被神所遗弃的森林里面走上好几个月的话,那很不幸地,你错了。” “可是执法官……” “他们知道什么时候该别过头去。”辛金说道,狡黠地看着沙里昂。“我很确定凡亚主教已经命令下去了。” 凡亚!沙里昂原本因为他的困境而暂时遗忘的猜忌、怀疑还有疑问涌上心头,这个年轻人是怎么知道凡亚的?除非他就是间谍…… “我——我完全不懂你到底在说什么。”沙里昂结巴说道,试着装出茫然皱眉的样子。“我是个叛逆分子,触媒圣徒法庭送我来到这个环境恶劣的村庄作为我的处罚,我从未跟凡亚主教说过话——” “喔,这完全是浪费时间。”辛金插嘴,手拍着他的棕色卷发并闷闷不乐地注视着小路。“你跟凡亚主教说过话,我也跟他说过话——” “你……跟凡亚主教……说过话?”他膝盖一软,立刻抓住一根树枝避免跌倒。 “看看你。”辛金轻蔑地说道。“跟只猫一样虚弱,而这就是你单独派来化外之地的人!”他吼道,对着某个看不见的存在吼着。“我当然跟凡亚主教谈过话。”辛金说道,转身面对沙里昂。“猪教阁下将他的计划很清楚地呈现在我的眼前。‘辛金。’他说道。‘我会很感激,我会永远感激你,如果你能够帮我一个小小的忙。’‘主教,老大。’我回答道。‘我遵从您的所有命令。’他本来要抱抱我,不过某些事情是我划清界限的,被一个秃头的男人抱住是其中之一。” 沙里昂惊讶困惑地瞪着年轻人,他头晕脑胀,对他所说的话一知半解。这简直是疯了,这是他心里第一个浮现出来的清楚念头,这个……辛金跟凡亚主教说过话?猪教阁下?可是辛金却知道…… “你一定是间谍!”沙里昂不加思索地说道。 “我一定是,是吗?”辛金说道,脸上带着冷酷神秘的神情凝视着他。 “你就干脆承认了吧!”沙里昂吼道,用力抓住年轻人的手臂,痛苦、恐惧还有疲劳让触媒圣徒到达了极限。“凡亚为什么送我来?我一定要知道!你可以把乔朗交给他,如果这是他要的!为什么他对我说谎?为什么要耍这些诡计?” “喔,拜托,老兄,冷静一点。”辛金安慰道,突然严肃起来,将手放在沙里昂身上并将他拉近。“如果你说得没错,而我真的为凡亚工作,顺带一提,我没说我真的为他工作——” “不,当然没有。”沙里昂咕哝道。 “那么你一定知道我的性命还比不上你现在穿在身上的那件邋遢服装。只要在那里的任何人——”他对着某个沙里昂推测是巫教营地的方向点头。“——知道的话,也不是说我关心自己。”他低沉地补充说道。“但我担心我的姊姊。” “姊姊?”沙里昂虚弱地说道。 辛金点头。“他们把她抓起来做人质。”他低声说道。 “巫教?”沙里昂越来越疑惑了。 “是执法官!”辛金嘶声说道。“如果我失败的话……”耸耸肩,他双手抓住自己的脖子扭转着。“啪。”他晦暗地说道。 “那太可怕了!”沙里昂倒抽一口气。 “我是能把乔朗交给他们。”辛金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他信任我,可怜的小子。事实上,我是他最好的朋友,我能够告诉他们所有他们想知道的,有关和萨拉肯皇帝协议的事情,我能帮忙揭发那些科学家们只不过是一群杀人犯跟黑心的妖艺工匠而已,但这些全都不是我们所要寻找的,对不对?” 沙里昂揣测不回答比较安全一点,因为他一点都不确定自己在追寻什么,他只能沉默地盯着辛金。他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凡亚一定有跟他说过…… “我们现在玩的是个很深奥的游戏,老兄。”辛金说道,他抓住沙里昂的手臂。“既深奥又危险,你跟我牵涉在其中,而我也只能信任你。”他缓过气来,发出一声哽咽。“我很感激,感激我再也不用形单影孤了!” 沙里昂对这始料未及的情况大吃一惊,只能无助地站在森林中,突兀地轻拍着年轻人的背。 “好了,我没事了。”辛金勇敢地说道,他挺起身来擦擦脸。“真抱歉,我情绪失控了。全都是因为这可恶的沉重负担。现在情况比较好一点,因为终于有人能够跟我说说话了,可是,我们现在真的得赶快出发了!” “好。”沙里昂咕哝道,他仍感到十分疑惑。“可是请你先告诉我为什么他们会派我来——” “你听!”辛金用紧张的语气说道,又抓住了沙里昂的手臂。“你有听到吗?” 沙里昂整个人呆住了,每根神经紧绷起来。“没有,我——” “声音又来了!” “我没听到——” “半人马!毫无疑问!”辛金脸色苍白,但仍控制住自己。“我在这些树林里出生长大!我能在五十步外听到一只松鼠的呼吸声。快点!打开传送廊。瞧,你可以用我的生命之力。我知道我们要去哪里。我会将目的地视像化。” 沙里昂迟疑着,仍不确定是否该使用传送廊,因为他知道颂离圣徒,也就是传送廊管理者们,无疑地一定在监视着一切。他并不相信这个年轻人或是他荒唐的故事,虽然除了辛金是个间谍外,他找不出更好的理由来解释为什么这个年轻人对整件事的了解到了令人惊异的程度。但是,在他打开传送廊之前—— 突然,沙里昂真的听到了某些声音,或是以为自己真的听到了!一阵碎裂声,听起来就像是兽蹄在小路上奔驰!现在看来别无选择了。触媒圣徒抓住辛金的手臂,吸取着年轻人的生命之力,他兴奋异常,没注意到年轻人的生命之力异于常人的强大。之后也喃喃念诵着开启传送廊的咒语。裂缝敞开,一道完全虚无的小块空间在小道中裂开,辛金拉着触媒圣徒跳了进去。 裂缝伸长,压缩,接着关闭起来,只留下森林在他们身后轻声低语,响着早晨的平静祥和。 “我们在哪里?”沙里昂问道,他小心地走出传送廊。 “在化外之地的最深、最深处。”辛金轻声说道,他在踏出步伐后仍抓着沙里昂的手臂。“谨言慎行,小心注意每个影子。” 传送廊在他们身后关上。沙里昂神经兮兮地回头望了一眼,几乎期待颂离圣徒们从里面跳出来逮捕他们。或许他正期盼有人能够出来逮捕他们,他痛苦地向自己承认这点。但是没有人出现。 两人安全地来到了目的地——看来,沙里昂放眼望去,全是一片沼泽。有着粗黑树干的高大树木从漆黑的水里冒出包围着他们。触媒圣徒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种树,黏糊的液体闪耀着光芒,树木弯曲的树枝互相纠葛卷曲着,一直到其中一棵树被其他的树枝纠缠到根本无法辨别出它到哪里结束,而它的亲戚又是从哪里开始。这些诡异的树木并没有叶子,只有扭曲的触须从树枝中突然冒出,并向下浸到水里,像是又长又细的舌头。 “这里……这里不是……不是巫教?”沙里昂紧张地问道,他感觉到自己的双脚正慢慢陷入沼泽地中。 “不,当然不是!”辛金低声说道。“现在如果突然出现在巫教当中,从传送廊里面走出来可不是个好主意吧?我的意思是,人们会问问题的,还有,相信我。”他说道,不寻常的严厉语气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冷酷。“你不会希望黑锁问你问题的。” “黑锁?”沙里昂将脚从淤泥中拔起来,一股难闻的沼气泡泡立刻从方才的立脚处冒了出来。气味令人欲呕,触媒圣徒用他长袍的袖口遮掩住口鼻,带着恐惧,出神地看着稀泥般的地面涌起,盖住了他的脚印。 “黑锁?巫教的头头。”辛金说道,脸上浮出一道紧绷、勉强的微笑。“杜克锡司。” “他是执法官?” “前执法官。”辛金简洁地说道。“他还真可说是多才多艺,他觉得他的才能能够为自己,而不是他的皇帝,争取到更多的利益,所以他离开了。” 沙里昂在漆黑纠葛森林里的潮湿阴冷空气中颤抖着,将自己的长袍往身边收拢起来,站在地上绝望地四处张望着,怀疑附近会不会有蛇。 “你会了解到更多有关他的事……更多更多……很快的。”辛金阴郁地说道。“但记住这点,我的朋友——”他抓住了触媒圣徒的手臂。“黑锁是个危险的人,非常危险。好了,往这条路走我会带路,待在我后面,确定自己踩在我踩的确切位置。” “我们必须徒步穿越这里?”沙里昂阴郁地问道。 “不很远。我们离村庄很近,这里是外围防卫的一部分,注意你踩的地方。” 看着黑水汩汩地从辛金踩过的淤泥堆脚印中流出,沙里昂小心地遵照年轻人的指示,跟随在他身后蹑足而行。血液涌进他的喉咙,他的心脏痛苦地跳动着,曾经受到保护、隐居世外的触媒圣徒带着如梦般的恐惧感凝视着他的四周环境。某样东西在他的心里翻腾着,记忆中佣人法师在晚上送他上床时告诉他的儿时故事,有关于半人马以及其他由远古时期从黑暗大地带来的魔法生物:龙、独角兽,还有海蛇,它们就是生长在这种地方。它们曾让躺在温暖被窝里的他害怕不已,和现在比较起来,它们会变得多恐怖,或许此刻它们正监视着一切! 沙里昂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有想象力的人,他总是把自己锁在冰冷、合理、舒适的数学小房间里面,可是现在他却理解到他的想象力必定是一直躲在床底下,因为它现在跳了出来,准备让他大吃一惊、恐惧莫名。 “这真是太荒谬了。”他坚定地告诉自己,试着保持镇静,即使他很确定自己刚刚看到某种怪物带着闪亮鳞片的尾巴在漆黑的沼泽水里游动着。他因为恐惧、湿气以及寒冷而颤抖不已,眼睛仍盯着迅速地走在前方的辛金,辛金看来对自己踏下的每一步都深具信心。“看看他,他是我的向导,他知道自己正往哪里走去,我只需要跟随着——” 触媒圣徒放慢步伐,更专心地注视着他,每一丝的知觉保持全神警戒。当然了!他怎么在一开始就忽略了这一点? “辛金!”沙里昂嘶声说道。 “怎么啦,我那又秃又抖的朋友?”年轻人小心地转过身,他看来很恼怒自己停下步伐。 “辛金,这座森林是处在魔法结界控制之下!”沙里昂比着手势。“我能分辨出来!我能感觉到魔法,可是跟我平常习惯的不一样!”确实如此,这里的魔法弥漫四处,沙里昂甚至因此有一股窒息的感觉。 辛金看起来很不舒服。“我……我想你是对的。”他低声说道,凝视着从水面浮起并跟纠结树林结合起来的雾气。“我想……我之前真的听说过这座森林是……呃……在魔法结界的控制之下,就跟你所说的一样。” “结界是谁施放的?巫教吗?” “不——不是。”辛金承认道。“一般来说他们不会太深入这一类的事情,再加上我们并没有像你这样的触媒圣徒。你也知道的,所以要这样做是非常困难的——” “那么是谁呢?”沙里昂停了下来,狐疑地凝视着辛金。 “我说老兄,我建议你继续向前走。” “是谁?”沙里昂生气地重复道。 辛金微笑着耸耸肩膀,指着触媒圣徒的双脚。 低头向下一看,沙里昂惊慌地发现到他正缓缓沉入泥沼中。 “把手给我!”辛金说道,用力拉扯着触媒圣徒。要把沙里昂的双脚从泥沼里给拉出来还真花了不少工夫,当双脚终于拔出,地面带着一阵吸吮般的破灭声放手,像是很生气地放开了自己的猎物。 由于受到了严重的惊吓,触媒圣徒只得跟在辛金后面蹒跚而行。沉重魔法结界令人气闷的感觉压抑着沙里昂,令他几乎无法呼吸,魔法结界似乎正不请自来地吸取着他的生命之力,吸取着他的力量。 “我得休息一下。”沙里昂喘气,蹒跚跋涉过漆黑的水面,他湿透的长袍如重担般让他吃力不已。 “不行,现在不行!”辛金坚持地说道,他转过身,抓住沙里昂的手臂拉着他继续向前。“这里有个比较坚实的地面,就在前方不远……” 稳稳抓住年轻人的手,沙里昂疲倦地继续蹒跚向前。在行进中,他注意到辛金毫无困难地行走着,他在水面上身轻如燕地移动,皮靴几乎没有留下任何足迹。 “毕竟,他是个法师。”沙里昂苦涩地告诉自己,在他身后挣扎着。“搞不好还是个大巫师……” “我们到了。”辛金轻快地说道,他停了下来。“现在你可以休息一下了,如果你坚持的话。” “我一定得休息一下。”沙里昂说道,很感激能感觉到自己脚底下坚实的地面。他跟随辛金爬上一座从沼泽里冒出的小山丘上,用袖子擦去脸上的冷汗,接着颤抖地注视着他们的四周。“这里离——”他开口说道,但他突然将自己的呼吸咽下喉咙,发出一阵梗住的声音。“快跑!”他吼道。 “什么?”辛金转了一圈,弯下腰来准备面对任何敌人。 “离……离开!”沙里昂喘过气来,试着移动他的双脚,但却感觉到魔法结界正缓慢无情地将他往下拉去。 “离开什么?”辛金的声音似乎从远方传来。浓雾绕着他们升起旋转。 “蘑菇……环!”沙里昂吼叫道,脚底下地面的晃动让他双手双脚跪倒在地上。“辛金……你看……” 在走投无路下,触媒圣徒最后向前冲去,试着藉由将自己的身体摔出魔法圆外以便逃生。但当他蹒跚向前之时,地面陷落,而他摔了下去。一时间,他的手指在蘑菇间胡乱摸索,狂乱地寻找任何能够抓握住的地方,但是魔法结界却是令人如此地难以反抗,吸引着他坠落,坠落…… 他最后听到的是辛金的声音,如鬼魅般穿过旋转的雾气中。 “我说老兄,我相信你是对的。真是非常抱歉……” “辛金?”沙里昂对着眼前无法穿透的黑暗低语道。 “这里,老兄。”一个愉快的回答传了过来。 “你知道我们在哪里吗?” “恐怕我知道,试着保持镇静,好吗?一切都在控制之中。” 沙里昂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试着让胸口摇晃不稳的心脏跳动慢慢缓和下来,他的嘴巴干渴,一呼吸就感到一阵痛楚,不过他站在一块坚实的地面上。这还挺舒服的,即使当他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着,他在自己四周触摸不到任何东西,也感觉不到自己身边有任何东西;或许该这么说,任何活着的东西。非常奇怪地,魔法在他的体内如脉搏般悸动着——魔法结界的源头……正如辛金或许早已知道的一样。 当他听到某种翅翼的细微抖动声,以为自己能够用相较之下较为正常的音量说话时,他开口说道:“我要求能够知道——” 就在同时,沙里昂眼前突然真的爆出光线及声音。火把闪烁不定,星辰似乎在空中喊叫,并绕着他振翅疾飞着,如小点般的绿色火焰在他眼前忽远忽近,并在他头顶舞动着。耀眼炸开的白色磷光让他双眼失明,突然发出的喇叭声让他双耳失聪,他摇晃向前,用手遮蔽住自己的双眼。银铃般的响亮笑声在他周围响起,其他低沉的笑声则在那里隆隆吼叫着。 搓揉眨眼,试着在眩目氤氲,由于某种原因而同时闪亮又昏暗的氛围中看清一切。他听到一阵盖过笑声的低沉声音,如同一道冰冷的河流流过了一条回音袅袅的广大峡谷。 “我甜美可爱的宝贝辛金,你回来了,你是不是给我带来了我的渴望呢?” “这个,呃,并不尽然,我的意思是……或许有吧,陛下您实在是很难取悦……” “我并不难取悦,我只要有你就心满意足了。” “啊,快别这么说,快别这么说,陛下,我们已经讨论过那件事了,您也知道的。”辛金语气中带着为难,至少在沙里昂眼中是如此,他还在想试着看穿闪烁不已的亮光。“您知道我会……倍感光荣,可是如果我离开了巫教,黑锁会来找我,而他也一定会找到我,然后他就会发现您,他是个力量强大的巫术士——” 沙里昂听到一阵不耐烦的咆哮声。 “是的。”辛金急忙说道。“我知道您能够应付他和他的手下,可是情况会变得很难看,他们有钢铁,您知道——” 此时,一阵阵听起来令人畏惧的嘘声跟吼叫声从黑暗中传出,光点群闪耀燃烧起来,沙里昂只得用手遮住眼睛。 “总有一天。”低沉的声音说道。“我们会处理这件事,但是现在我们有更迫切的需求。” 沙里昂听到一阵窸窣声,似乎是有人在动,突然又陷入一片死寂。眩目耀眼的光点群闪烁暗去,恐怖的声音也安静了下来,触媒圣徒又再度站在黑暗中。然而这片黑暗却是活生生的,他能听到它在他四周呼吸着,微弱、短浅、急促的呼吸声,低沉、平顺、咕哝作响的呼吸声,还有一阵盖过所有声音,轻柔、低沉宏亮的呼吸声。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敢说话或是呼喊辛金,呼吸声继续围绕着他,听起来越来越接近。他的紧绷情绪一直累积着,直到他知道自己随时有可能冲进黑暗中漫无目的地狂奔,或许会把自己撞成碎块。 光亮再度燃起,但这一次却是不再让他盲目或是双眼疼痛的悦目黄光。他发现到等到自己的眼睛适应了之后,他能借着黄光看清四周。他四处张望,看到了辛金。 触媒圣徒目瞪口呆。辛金还是那个在荒野中找到他的年轻人,相同的卷曲棕发仍披散在他的肩膀上,相同的棕色胡髭仍妆点着他的上唇,但是他身上的棕色袍子跟皮靴却不见了。辛金现在只穿着如长春藤般缠绕着他身体的闪亮树叶,他面对触媒圣徒,表情丰富的脸上露出乞求的神情,表情随着身后黑暗中一个身影的浮现而在一瞬间消失不见。 “沙里昂神父,容我向你介绍妖精女王,爱思佩丝陛下。” 辛金的声音传来,但沙里昂却对他视而不见,他只能凝视着一样东西。 一个逐渐飘近的女人。 沙里昂感觉到他的喉咙紧闭,一股疼痛的感觉贯穿胸口。 波浪起伏的金发如瀑布般落在地上,随着步伐而形成了一圈光晕,银色的双眼比沙里昂在夜晚举头看到的星辰还要更加闪亮冰冷。他看出来她并未迈步行走,然而她却离他越来越近,占满了他所有的视线。她赤裸的身体——沙里昂这辈子从来没有想象过如此柔软、白皙、平滑的东西——被鲜花妆点覆盖着,而这些鲜花,虽然或许可以适度地遮盖住赤裸的部分,却有着截然相反的效果。玫瑰、紫丁香如双手般托着她白皙的乳房,看起来似乎正要将这对乳房呈现给出神的触媒圣徒;如手指般的牵牛花沿着她平坦的腹部攀爬,爱抚着她修长的双腿,好像正在询问沙里昂:“你不羡慕我们吗?把我们移到旁边去!取代我们的位置!” 越来越靠近,她身上的香气令他沉醉不已,她向他飘浮过来,直到停在他面前。她纤细的脚几乎没有碰到地面,沙里昂什么也不能做,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只能凝视着她银色的眼眸,呼吸着紫丁香的香气,并随着她的接近而颤抖。 爱思佩丝美丽的头歪向一边,带着严肃认真的关心神情,仔细认真地研究着他。她噘起了甜美圆润的双唇,举起双手,放在沙里昂的肩膀上。这个举起手的动作却使她的乳房从玫瑰和紫丁香的花园里现身而出……沙里昂闭上眼睛痛苦地吞咽着,全身保持僵硬挺直。她的手指游移过他的肩膀,向下到他的胸膛,环绕着他的背。 “他几岁了?”低沉、带着喉音的声音突然问道。 沙里昂睁开眼睛。 “四十出头吧。”辛金愉快地回答道。 爱思佩丝皱眉,脸几乎板了起来。她的嘴唇向下噘着,沙里昂在她的手轻轻地停留在自己肩膀时又吞咽了一下。“这对人类来说不会太老了吗?” “喔,当然不会!”辛金急忙说道。“一点都不会,很多人认为这是理想的年纪,人生的全盛时期。” 沙里昂终于能将视线从眼前这个可爱的女人身上抽开,他开始试着询问辛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前提是,如果他能找到机会发言。但由于年轻人紧锁双眉且对着女王不住地用力点头,触媒法师只得保持沉默。 爱思佩丝眉毛皱得更紧了。“他太瘦了,他并不强壮。” “他是个学者,一个有智慧的人。”辛金马上回答道。“他把他的人生光阴都耗费在研究上面。” “真的?”爱思佩丝感兴趣地说道,沙里昂发现自己再度被那对银色双瞳注视着。“一个有智慧的人,我们喜欢那样,我们有很多事情可以学习。” 停了一会儿,她将头歪向一边,迷人的目光持续注视着沙里昂,爱思佩丝终于慢慢地对自己点点头。“非常好。”她喃喃说道。 她紧抓住沙里昂的手,飘浮起来,转身面对她的子民,接着降落下来站在他的身边。她的金发飘浮着、包裹着他,碰触如同某种甜美、烧灼的毒液般让他全身刺痛不已。爱思佩丝举起触媒圣徒毫不抵抗的手,高声叫道:“妖精们,低下头来!为庆祝做好准备!向我们遴选出成为我们孩子父亲的人宣示效忠!” 第五章 婚宴 沙里昂在洞窟构成的房间里不停地前后踱步,直到疲倦得连一步都走不动为止。他倒在一张覆盖着树叶的柔软卧床上,呻吟着双手掩面。 “我说老兄,高兴一点!你是新郎,举办婚宴的原因,当然不是说你是宴会主菜啦。” 听到这个愉悦的声音,沙里昂抬起憔悴的脸孔。 “你知道你给我惹了什么麻烦吗?你——” “好啦,好啦,冷静下来,老兄,冷静下来。”辛金露齿笑着说道,他走进房里,若无其事地在沙里昂身后点头。辛金紧紧抓住沙里昂的手腕,将他从床上拉起来。“有人来了。”他用呼吸般的微弱音量低声说道。“我们等回来这里之后再说。”他补充说道,带领着触媒圣徒来到了洞窟的远方末端。 沙里昂扫视四周,看到几个妖精或是站着,或是轻快地飞过门口,斜眼注视着他、咯咯笑着,又或者是挤眉弄眼着。在妖精来到之后,原本阴暗安静的洞窟爆出一阵混乱。妖精们耽溺于肉欲,过着只活在当下的生活,他们一生中唯一的目的只有以任何可能的知觉来满足自己一瞬间的愉悦感觉;世界中的魔法力量如美酒般流过他们体内,他们总是活在醉醺醺的狂喜状态之下,法律或道德都无法规范他们的行为,良心也无法指引他们;他们仅有的牵系,唯一能够维系住他们小族群的力量,只有他们对女皇的不渝忠诚。当她将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时,他们能表现出秩序的假象,但只要她的注意力不在的话…… 沙里昂震惊地看着,原本满是树叶、芳香四溢,位在某个幽暗洞窟角落的卧床,现在却座落着一座巨大的水池。百合花跟天鹅在水面上漂浮着,一瞬间天鹅变成了马匹,它们惊慌地在水上挣扎求生,百合花则变成了鹦鹉,沙哑地尖叫并围绕着洞窟振翅飞翔。接着水池变成了马车,由先前的马匹拉曳着,向触媒圣徒直冲过来。他闭上双眼,尖叫着急忙想伸手抱头。沙里昂感觉到骏马炽热的鼻息,也听到了如雷般隆隆的马蹄声,以为自己随时会被压碎。他四周响起一阵轻蔑的笑声,睁开眼睛,看到在自己惊惧尖叫时,马匹变成了羔羊在他脚边嬉戏。一口气梗在喉咙里面,他蹒跚后退,却感觉到辛金的手臂牢牢抓住自己。 “别看。”年轻人说道,强迫沙里昂转身。 沙里昂闭上双眼,深深吸一口气,却马上感到后悔。一切能够想象到的气味向上飘进他的鼻孔之后,进入到肺部——雅致的香水味、腐烂尸体的臭味,还有刚出炉的面包香气。 “我现在该怎么办?闭气不呼吸吗?”他问辛金,但年轻人却不理他。 “这样好多了。”辛金说道,热切地拍拍沙里昂的手,转身面对拥挤在门口的妖精们,他以解释的口吻补充说道:“这件事还挺敏感的,他身在教会之中,从来没有和女人独处过……如果你了解我的意思……” 从他们发出的喧闹笑声可知,妖精们很显然确实了解辛金的意思。 血液涌上沙里昂的头顶。他感到晕眩,恐惧感让他同时感到灼热及寒冷。他将自己的手从辛金那里抽开,再度呻吟,试着强迫自己清晰地思考。 “最好坐下,老兄。”辛金说道,他引领着沙里昂走向一张从苔绿色坐垫转变成供晕眩者躺下的睡椅,睡椅在他们走近不到一半时,又变成一个巨大的毒蕈。“我看看我是不是能够把婚礼宾客的注意力,转移到其他更值得注意的大人物身上。” 沙里昂昏沉沉地跟随着辛金的方向,在以战栗的目光看了巨毒蕈一眼后倒在地板上,但却发现自己又坐在原本那张铺满树叶的柔软卧床上。 他想起自己预期将在化外之地里所遭遇到的危险,从自己被半人马撕碎,到被一头巨龙的恐怖魔法击倒,被妖精女王俘虏并将变成……变成……呃,这倒是他始料未及的。 “我连妖精的存在都不相信!”他对自己咕哝道。“还是该说我从未相信过。这不过只是哄小孩的故事而已!” “蘑菇环!原来妖精们就是用这个来捕捉人类的。”家中老仆人的声音如同妖精们的笑声在他的耳边响起。“任何笨到踏进魔法圆中的人将会向下、向下、向下掉进他们深藏在地底下的洞窟里,然后这个可怜的人,如果他是一位法力非常高强的法师,会发现自己被妖精魔法给迷惑住,失去自己所有的法力,<bdo>http://www.99lib.net</bdo>并变成一名囚犯。他将度过享受奢华的余生,他将在夜晚做出那不可告人的兽行,一直到他因为愉悦而疯狂为止。” 在他还是小孩的时候,沙里昂一直很困惑所谓“不可告人的兽行”到底会是什么。他隐约回想起这应该是跟割下某人的舌头有关。即使如此,这个故事仍恐怖到足以让一个小男孩自此之后,每当在草丛间看到蘑菇时都会带着惊慌失措跑开。 但我忘了,我早已失去了小男孩时对事情的惊奇感觉。现在我身在这里,靠在一张由气味芳香的青草、苜蓿、青苔所做成的躺椅上,这张躺椅甚至还比皇帝最好的那张还要柔软。我身在这里,我的血液随着每次想到爱思佩丝而烧灼,一部分的我渴切地想要犯下这些“不可告人的兽行”。 微微转身从半开的眼皮间望出,沙里昂厌恶的目光被吸引住,着迷地看着门廊上的妖精们,辛金正很不成功地试着将他们嘘声赶开。 “我知道我不是在作梦。”沙里昂喃喃自语。“因为即使在我的梦里,我的想象力都不足以召唤出像这样的东西出来。” 妖精们就像他们的魔法蘑菇一样突然从他的门边伸出来,在他眼前浮起,并像他们疯狂的魔法创造一样变幻着。有些只有近四尺高,棕色、布满笑纹且淘气的脸孔,如孩子一样只有年龄的成长而非智慧;其他的妖精则身材纤细,小到能够藏进沙里昂的手掌里。这些妖精看起来不过是光球而已,每一个颜色微微不同,但是在更靠近地凝视着他们之后,沙里昂觉得自己能够看到纤弱、赤裸、长着翅翼的身体被一团魔法的光晕包围着。而在这两种极端之间则有着其他妖精成员,有些个子矮小、有些矮胖、有些纤瘦,有些三者皆是,而又有些三者皆非;里面也有小孩,跟成人完全一样的较小复制品,还有任何能想到的动物在四处自由地漫游着,其中有许多看来是给身材较大的妖精们供作骑乘或服役之用。 没有任何一个妖精跟爱思佩丝一样高,或是跟她看起来一样像是人类,但这也并不罕见。根据沙里昂儿时故事的记忆,如同女王蜂是蜂巢里体型最大且最受到礼遇一样,妖精女王也是身材高大、骄奢淫逸且秀美绝伦的,这跟他所猜测的理由完全相同。他的脸颊发烫。为了延续她的种族,没有了女王指引他们,这些没有责任感的妖精们一定会死去,因此女王一定得跟一位雄性人类交配并产下后代…… 沙里昂双手掩面,试着想要遮掩住视线中那些斜着眼看过来的露齿笑容,以及轻快飞掠过的光点。 但他就是无法掩盖住他们的声音。 妖精们的种类是如此繁多,而他们的声音频率跟音调也是大大的不同,从如老鼠般的吱吱声到如青蛙般的隆隆声。沙里昂对这点感到困惑,他甚至不确定他们是不是在说同一种语言。他连一个字也听不懂,但是他注意到辛金可以。辛金不但能了解他们,甚至还可以跟他们对话,他现在正在这么做,将他们快乐欢笑地打发走了。沙里昂因困窘而感到痛苦,只能想象他正在和他们说些什么。 理智地解释这件事。沙里昂这么告诉自己。解释这件事,触媒圣徒,用你图书馆里所有的书来解释,用解释来让这些人消失不见,然后再跟你自己解释为什么你正看着他们在满是鲜花的卧床上跳舞,解释一下你为什么想要让自己迷失这个甜美的剧毒中,并臣服于那柔软、白皙的肉体里…… 不!吼叫、啁啾声以及咯咯的笑声开始将他的神经撕成碎片。我一定要离开这里!沙里昂狂乱地理解到这点,重回到现实之中。我正步向疯狂,就像是故事里面说的一样,可是这是怎么一回事?辛金跟他们是一伙的!他把我带来这里!但即使沙里昂想到这点,爱思佩丝的影像依然浮上他的心头——隆起的乳房、柔嫩的皮肤、温暖、甜美、香气……沙里昂疯狂地从青苔躺椅上一跃而起,灰白的脸孔布满了惊恐以及逃走的决心。辛金在一瞥之后,立刻唐突地将妖精们推到走廊外并甩上橡木门。 “让我出去!”沙里昂空洞的声音吼叫着。 “拜托你理智一点,我亲爱的伙伴。”辛金站在门前开始说道。 沙里昂没有回答,他不顾一切地使力抓住年轻人,将他甩向旁边。 “很抱歉我这么做,但你一定得听清楚事情的源由。”辛金叹口气说道,念诵了几句妖精族们如鸟语般语言的单字。他叹口气,看着触媒圣徒往橡木门冲去,而橡木门开始溶解,重新塑形成洞窟岩壁的一部分。 触媒圣徒痛苦地呻吟,感觉到自己正一点一滴地失去理智,他让自己的身体慢慢地滑到地板上。 “别太认真,老兄。”辛金说道,在他身边蹲下,并将手安慰似的放在沙里昂的肩膀上。“我会设法让我们两个人离开这个困境的,你只要给我一点时间,就这样而已。” 不满地瞥了全身穿着叶子的年轻人一眼,沙里昂摇摇头不回话。 辛金的声音颤抖起来。“我知道了,你不相信我,亏我还为你做了那么多的事……我们两个互相经历了这么多……”两颗巨大的泪珠滚落进他的小胡子里。“我一直把你当作是我的父亲……我可怜的父亲,他跟我非常亲密,你是知道的。”年轻人用哽咽的语气说道。“一直到执法官前来将他拖走为止!”又是两颗泪珠淌落他的脸孔,辛金掩住脸,踉跄走过房间,躺在铺着树叶的坐垫上,一阵盛开花朵的香气随之在空中散开。“如果我没能把你带回巫教去,你知道他们会怎样对付我的姊姊!”他啜泣道。“喔,这实在是个太沉重的负担了!太沉重了!” 沙里昂惊骇地凝视着年轻人,如坠五里雾中。终于,触媒圣徒站起来走过洞窟,来到正在啜泣的年轻人身边,他笨拙地轻拍着辛金的肩膀。 “好了。”触媒圣徒唐突地说道。“我并不想伤害你。我——我只是有些心烦而已,就这样。” 没有反应。 “你能怪我吗?”沙里昂衷心说道。“一开始你把我们带到一座被施了魔法的森林里——” “那是个意外。”一个被蒙住的声音从鲜花中传来。 “然后是蘑菇环——” “任何人都有可能犯错。” “接着我看到你穿得跟他们一模一样的衣服!” “只是想表现我的好客之意——” “女王叫得出你的名字,你会说他们的语言,你甚至跟他们开玩笑,看在艾敏的份上。”沙里昂恼怒地做出结论,他失去耐性,并犯下了对神不敬的不赦罪行。“你说我该怎么想?” 辛金坐起来,用哭红的双眼凝视着他。“在没有充足证据前,你也该先假设我是无罪的呀。”他吸吸鼻子说道。“这全都可以解释的,我向你保证,只是……呃……我们时间不够了。”他急忙补充说道,拭去眼泪。“你身上没带梳子,对吧?”望向沙里昂秃光的脑袋,他叹了口气。“笨问题,我只得将就了,我想虽然我看起来还真是丑得可以。”辛金从头发跟胡髭里挑出小树枝,用一根他从卧床上拔下来的分岔树枝开始梳理着他的卷发。 “你最好也做个准备。”他望着沙里昂说明道。“我说,你不能找件比那身乏味的长袍更好一点的衣服吗?我有主意了!对我开个传送廊!我马上把你装扮好!用什么树的叶子呢……嗯……红枫树,那一定不错,至少看起来不会太铺张,重要部位上面放一根松树枝,这真是完美。松针一开始会有点痒,可是你会习惯的。喔,拜托!毕竟,你马上就要结婚了——” “我才不是!”沙里昂吼道,他一跃站起身来,发狂般地绕着被封住的洞窟房间踱步。 “呃,当然没有。”辛金脸上的浅笑到一半就停住。清清喉咙,他满怀希望地看着脸色苍白的触媒圣徒。“我的意思是,这简直是难以想象,不是吗?爱思佩丝真的挺迷人的,你不觉得吗?更别提她的好个性——” 沙里昂狠毒的目光射向他。 “是的,你说得没错,简直是难以想象。”辛金坚定地说道。“所以我有个计划,所有的一切都会被安排好,我的姊姊……你知道的……”他又用低沉的声音说道。“生命在危急关头,我相信我提过他们是怎么把她抓起来做人质的……” “我们该怎么办?”沙里昂问道,不耐烦地打断辛金说到一半的悲剧。 “等我的暗号。”辛金说道,站起来将身上的树叶整理成流行的式样。“啊,他们来了,来护送新郎去找他那脸红的新娘。” “暗号是什么?”沙里昂低声说道。门又开始溶解开来,他望向外面,能看见一根根被数千个舞动闪烁着的光点包围住的火炬,他也能听到数百个或是低沉,或是轻柔,或是响亮的尖叫声构成的诡异且令人着迷的歌声。在遥远另一端装饰着鲜花的洞窟里,他模糊地看到了爱思佩丝的倩影,坐在一张由活橡木构成的王座上,她的金发随着火炬的光线闪耀着。 沙里昂吞咽了一下。“暗号?”他嘶哑地重复道。 “你会知道的。”辛金向他保证道,挟起触媒圣徒的一只手臂,将他带到妖精女王的面前。 “再来一些酒吧,吾爱?” “不——不用了,谢谢你。”沙里昂结结巴巴地说道,将他的手放在金杯上面。但爱思佩丝一声令下,让杯子满溢出香甜血红的液体。沙里昂做了个鬼脸,把手抽开并偷偷地将酒擦在自己的长袍上。 “再来一些蜂蜜巢吧?”更多的蜂蜜巢出现在他的金盘里。 “不用了,我已经——” “再来一些水果、肉,还是面包吧?”在一瞬间,盘子里堆满了佳肴,它们丰富的香气跟火炬的烟味混合在一起。浅盘里烤肉冒着热气及香味,还有在他附近爱思佩丝的芳香气味,神秘、如麝香一般、比美酒还要更令人心醉的香气。“你什么都没吃!”她对他说道,她倾身过来,两人近到他能感觉到她的头发拂过自己的脸颊。 “真的,我——我不饿。”沙里昂用着软弱的声音说道。 “我知道你会很紧张。”爱思佩丝说道,嘴唇弯起一抹微笑,双眸邀请他可以更靠近一些。“你是不是真的从来没有和女人睡过?” 沙里昂的脸变得比酒还要红,他恼怒地瞪了坐在他身旁的辛金一眼。 “我总得告诉他们一些事,老兄。”辛金咧开嘴角低声咕哝道,他一口喝光了杯中的酒。“他们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自从他们的女王宣布你将成为孩子们的父亲以及其他事情之后,你就一直是这副德行,又是挥手又是尖叫的。你该觉得很幸运,因为他们只决定把你放在那个小房间里面冷静一下子,当我解释过之后——” “你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在那个傻瓜身上?多花点心思在我身上,吾爱。”爱思佩丝用轻柔的声音说道。她抓住沙里昂长袍的一角,将他用力往自己身边拉过来,她的一举一动充满着嬉闹的意味,声音轻柔撩人,但她所说的话让沙里昂毛骨悚然。“我会对你非常好,但记住你是专属于我的!我需要、我命令你所有的注意力,在任何时刻,不论白天或是晚上,你所想的一切都必须跟我有关,你所说的每句话都必须要对着我说。”她举起他的手磨蹭着她花瓣一般平滑的脸颊。“现在我的专属,既然你不愿意再吃点东西,但现在上婚礼卧床时间又太早了——” “那——那是什么时候?”沙里昂问道,他的脸刷地一下红了起来。 “月亮升起之后。”辛金说道,感激的眼神看着他杯中的酒逐渐上升。 爱思佩丝生气地瞪了他一眼。就在这时,一阵放荡的喧闹声从妖精女王身边另一端爆出,暂时引开了她的注意力。沙里昂抓住了辛金的肩膀。 “月亮升起!离现在不到一个小时了!” “没错。”辛金说道,他盯着酒。 “我们一定得离开这里!”沙里昂发狂般地低声说道。 “很快。”辛金喃喃说道。 沙里昂不敢继续追问这件事,因为刚刚出现争吵、玩笑或不管是什么事情都已经平息下来了。他试着控制住自己,一直觉得自己快要尖叫并狂奔到桌子的正中间,他决定浅酌一口酒或许会有点帮助。 举杯就唇,试着让自己的手不致颤抖,他用着梦游者般的昏茫目光环顾四周。他参加过宫廷生活里的狂欢宴会,也参加过众人视为狂野的狂欢宴会。举例来说,愚者之日,在这一天所有的礼节在想象中随风而去,但注视着发生在他眼前的疯狂及破坏,他所有的知觉简直是完全不知所措到他无法完全应付的情况。他只能看到朦胧的色彩,听到突然爆出的噪音以及火花的光芒。 任何可以想象到的行为全都发生在他身边,从桌子正中间还在对决的酣战,到睡椅上面恬不知耻的做爱;熊在走道上跳舞,表演杂耍的妖精来回抛掷着火把,孩子们唱着猥亵的歌曲;食物被泼洒到墙上、地板上跟天花板上。看着这里,他感到惊恐不已,看着那里,他觉得很尴尬,看着其他地方,他感到头晕欲呕。 “你在想着我吗?”一个甜美的声音吹拂进沙里昂的耳朵里。 触媒圣徒吓了一跳。“当然。”他急忙回答道,转身面向爱思佩丝,她笑了一下,将她的手插进他长袍的袖子里,轻柔地爱抚着他的手臂。当他看着她时,触媒圣徒注意到某件事,她身边的一切虽然或许是混乱一片,但她却是安详平静的天堂,他感觉到自己为了逃避疯狂而被她吸引住。 “而现在。”她说道,嘴唇微微嘟起。“你将告诉我为什么你从来没有跟女人在一起过,你喜欢我的爱抚,我知道。”她补充说道,感觉到沙里昂的肌肉不由自主地僵硬了起来。 “这——这不是……我们人类的……风俗。”沙里昂结结巴巴地说道,舔着他干裂的嘴唇,挣脱开她的怀抱并再度伸手拿起酒杯。“这种……交配方式……只有动物才会做,只要是有文明的……人跟——呃——女人是不会这样做的。” “我听说过这类的事。”爱思佩丝说道,银色的眼睛闪烁着笑意跟惊讶。“但并不相信。”她耸耸肩膀,那对用欧铃兰装饰的乳房挺起,并随着她轻柔的呼吸而低伏下来。“那么你们到底是怎么样有孩子的?” “当人们知悉艾敏对此事的意旨之后。”沙里昂说道,声音颤抖。“我们这些触媒圣徒和赛达立支派的德鲁伊,就是那些娴熟于这类医术的巫医,会被赐予执行这类仪式的相关知识。毕竟生命的赐予,是一个很神圣的赠予,所以应该以最……最虔诚恭敬的心灵来迎接其到来。”这听起来有多愚蠢,她柔嫩的身体又是靠得如此接近…… “真是个出——出——粗色的演说。”辛金口齿不清地说道,他让酒杯再度斟满。“你一定会是个出色的父亲,就像我老爸一样!”他控制不住,头枕在沙里昂的手臂上哭了起来。 “辛金!”沙里昂嘶声说道,摇晃着辛金,他感觉到爱思佩丝闪亮的眼睛正注视着他们。“别这样!坐起来!” 辛金坐了起来,但他却只能一手搭在沙里昂的脖子上,将他一起往下拉,这让触媒圣徒的头利落地在桌子上撞了一下。 “你在做什么?”沙里昂盘问道,试着挣脱开来,却几乎因辛金嘴里呼出来的酒气而窒息。 “这就系——系暗号。”辛金响亮地低声说道,另一只手臂环绕住触媒圣徒的脖子,并醉态可掬地对他笑着。“该——”他打了个嗝。“——该落跑了。” “什么?”沙里昂盘问道,他仍试着挣开辛金的怀抱,但每一次他挣脱了年轻人的一只手,另一只手却又再度缠住了他。辛金整个人挂在他的身上,接着向前倒下环住他的腰,之后头靠在他的胸口上,懒洋洋地倚靠在他的肩膀上。 “落跑。”辛金低声说道,他严肃地皱眉。“现在。” “怎么跑?”沙里昂抱怨道,他模糊地感觉到附近有人在歌唱,惊慌地发现到月光透过高处的洞窟缝隙照在桌子上。爱思佩丝站起身来,她美丽的脸庞如照耀进来的月光一样冰冷白皙。 “跟……跟他们说我病了。”辛金说道,他又打了个嗝。“恐——恐——恐怖的疾病,瘟疫。” “可是你醉了!”沙里昂狂怒咆叫道。 辛金突然往前歪倒,死人般的重量将沙里昂拉到地面。妖精们大笑喝采,爱思佩丝则吼着些什么。沙里昂整个人跟辛金、他的长袍,还有椅子纠缠在一起。他仰卧在地板上,辛金躺在他身上,各式各样不同的脚在他身上跳舞狂奔着。 辛金抬起他安放在沙里昂身上的脑袋,用圆圆的严肃眼睛茫然地看着他。“你资道的……”他低语着,呼吸的气息满是葡萄酒味。“妖精们从来不会喝醉的。这在生……理上是不可——能的,他们会想信我病了,落跑,了?” 沙里昂充满希望地凝视着年轻人。“这么说,你只是装成喝醉的样子吗?” “喔,不!”辛金严肃地说道。“做事绝对不能只做一半。你只要……只要……帮我站……起来。全部……四条腿。” 就在此时,数位较强壮的雄性妖精抓住辛金,并将他从触媒圣徒身上拖开。几个妖精把沙里昂扶了起来,触媒圣徒尽可能拖延时间来想该说或是做些什么。他猜想自己或许无法靠自己的力量离开这里。 在此同时,辛金被四位妖精合力架起来笔直站着,两个妖精抓住他的双脚,两个妖精在他头上飞舞且紧紧抓住他的头发。看着年轻人滚动的双眼、龇牙咧嘴的疯狂笑容、摇晃不稳的双腿,沙里昂突然因为绝望而感到平静下来。留下辛金离开?不可能。沙里昂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从他少得可怜的所见所闻来判断,妖精王国是一个有着曲折迂回通道和洞窟的广大地下墓穴,他一定会迷路的。此外,如果他真的设法回到了荒野,他的性命在那里可说是一文不值。 待在这里……和爱思佩丝在一起……他一定会马上疯掉,但那将会是感觉多么甜蜜的疯狂呀…… 轻轻叹口气,沙里昂转向妖精女王。“找你们的治愈师过来。”他用最严肃的声音命令道。 “什么?”她似乎吓了一跳,举起手立刻止住了所有妖精的喧哗吵闹。黑暗突然降临大厅,只有她的金发仍旧闪耀着光芒。“治愈师?我们没有治愈师。” “什么,没有?”沙里昂很震惊。“连麦南尼诩支派的德鲁伊都没有?” “我们要那个做什么?”爱思佩丝轻蔑地回答道。“我们从来没生过病,不然你以为我们为什么避免人类的感染——” 停了一下,她更专心地注视着辛金,眼睛眯了起来。 “直到现在。”沙里昂严肃地说道,指着辛金。他的情况似乎越来越糟糕,脸变成了和胡髭不相称的绿色,双眼翻白,支撑着虚弱摇晃年轻人的妖精们惊恐地望着女王。 “这里。”沙里昂提议,他向前踏了一步,并用手环抱起辛金摇晃不定的身体。“我来把他带到他的房间里——” “我来处理他!”爱思佩丝冷冷说道。“马上!” 当沙里昂看到她准备施放一个或许会将辛金丢进河底的魔法时,他的心几乎跳到了喉咙。 “不要!等等!”触媒圣徒吼道,紧紧抓住还在咧嘴傻笑的辛金。他平静地从一边摇晃到另一边,正哼着一曲短歌谣。“不行,你不能把他送走,我们——我们必须要知道他得了什么病!”沙里昂用突然爆出的灵感做了个结论。“看看这是不是……会传染的。” “致命。”辛金凄惨地说道,而疾病似乎立刻遍布在整个地板上。照料他的妖精们恐惧生气地吱喳尖叫,所有的妖精立刻后退,直到触媒圣徒跟他的向导身边出现一圈净空的圆圈。 “人类有这种缺陷?”爱思佩丝皱眉问道。 “是,是的!”沙里昂屏息说道,一丝希望之光似乎夹杂着月光泻下。“我也常常会这样!” 爱思佩丝看着他,露出了笑容。“那么将你们孩子的血缘和我的混合在一起是对的。没有多久,或许我们能去除掉这个软弱的人类特征。既然这样,把他带到他的房间里去。你们四个——”她选派了四个身材最高的妖精。“陪他们一起去,等安顿好辛金之后,将我的爱人带到床上来。” 她靠了过来,嘴唇轻轻拂过沙里昂的脸颊,她温暖、柔软且凹凸有致的肉体紧贴着他,而就在那一刻,触媒圣徒觉得自己和辛金一样虚弱。之后她离去,云朵般的金发在她身边闪耀着。 “让欢乐继续下去!”她大声说道,而黑暗又再度恢复活力。 沙里昂转身,令他绝望的事终于结束,他继续半走半拖地带着喝醉的辛金穿过长廊,后面跟着四个跳舞的妖精守卫。 “嗯,这倒是个不错的尝试。”沙里昂叹了口气,对辛金低语道。“可是一点用都没有。” “没用吗?”辛金问道,看起来很震惊。“他们抓到我们了吗?我不记得有逃跑!” “逃跑!”沙里昂疑惑地说道。“你是什么意思——逃跑?我还以为我们要试着说服他们我们有病,叫他们放我们走?” “我缩,那还真是个好主意!”辛金说道,朦胧的双眼崇敬地看着沙里昂。“我们来试试看。” “我试了。”沙里昂紧张地吼道,他的手臂和背脊因为压力而疼痛,他的手被辛金穿在身上的树叶给戳伤了,森林、酒、还有呕吐物的味道让他觉得越来越恶心。 “喔。”辛金看来垂头丧气,接着几乎又马上快乐了起来。“我猜我们必须……必须得……腿拔跑快。” “嘘!”沙里昂警告,回头望着守卫们。“这简直是胡闹!你连走都没办法,更别提跑了。” “你忘了。”辛金高傲地说道。“我是个法力高强的巫师,隶属阿尔班那拉支派,对我开个传……传输渠,触媒圣兔,然后我……我就能够御风而行。” “你真的知道出去的路吗?”沙里昂怀疑地问道。 “当然。” “你觉得怎么样?” “好多了……” “很好。”沙里昂紧张地咕哝道,回头望着完全没有把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的守卫。“哪条路?” 辛金四处看着,像猫头鹰一样旋转着他的头。“往那里走。”他指出方向,对着一条从他们右边岔出的幽暗、未使用的长廊。沙里昂望向身后,看见四个守卫在后面拖着步伐,渴望地转头看着他们没能参加的狂欢宴饮。 “就是现在!”辛金吼道。 沙里昂开始低声向艾敏念诵着祷告词,苦涩地想起,现在全都得靠自己了。他对自己身旁的魔法力量打开了一条传输渠,将其吸取到自己的身体里;他匆忙地做出该给年轻人多少生命之力却又不会完全将自己给吸干的数学计算,体内充盈着自己或许永远都用不到的魔法力。他向辛金伸展开传输渠,并感觉到年轻巫师从他体内吸收法力时随之而来的波动。 辛金充满着魔法能量,以无赖醉汉的优雅姿势升空起飞。 看着年轻人平安地出发,沙里昂拔腿飞奔,充斥在他血液中被压抑住的恐惧和紧张,在他一路冲下洞窟长廊时给了他不寻常的爆发力。他听到他们的守卫大吼,但是他不敢冒险回头看看身后发生了什么事;他几乎连继续向前迈步都没办法了,虽然墙壁上到处都有火炬劈啪作响,洞窟长廊仍是阴影幢幢,地面上散落着岩石跟小石块。他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往哪里前进,长廊往各个方向分岔,但辛金停也不停地飞过去,身上的叶子如同强风中的树一样拍击着。 他们身后的喊叫声越来越大声,并以惊人的方式在洞窟的墙壁之间发出回音。沙里昂认为他听到爱思佩丝气急败坏的尖锐刺耳声音盖过了其他妖精的声音。火炬燃烧殆尽,突然之间他们身处一片完全的黑暗当中,沙里昂立刻无法分辨自己的前方、上方、脚底下到底是什么了。 “哎哟!该死!” “辛金?”沙里昂害怕地叫道,停了下来。虽然他能够听到妖精们欢欣鼓舞的吵杂叫声,却不敢往黑暗中再向前踏一步。 “再来一些生命之力,触媒圣兔!”辛金大声呼喊着。 他上气不接下气,心脏在胸口起伏不定。沙里昂再度打开传输渠,微弱的光芒立刻照耀了长廊。光芒从辛金的双手发出,年轻的巫师飘浮在他面前,揉搓着自己的鼻子。 “撞到墙壁了。”他可怜兮兮地说道。 向后望去,沙里昂看见光从长廊那端窜出,迅速地向他们逼近。“我们走吧!”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向前跑去,但却马上大叫着向后跌倒。 一只巨大的黑蜘蛛,几乎跟长廊本身一样大,悬吊于一张结在他们通道前的巨大蛛网上面。他幻想着自己笔直掉落在黑暗中的蜘蛛网上,那毛茸茸的腿爬过他的身体、刺痛的剧毒麻痹了他,这样的幻觉在沙里昂的心思中缓缓蠕行着,让他虚弱且精疲力竭到几乎无法站着。 他向后靠着墙壁,注视着正用火红的眼睛看着他们的恐怖蜘蛛。“没用了。”他平静地说道。“我们打不过它!” “才……怪!”辛金说道。飞过沙里昂,他抓住触媒圣徒的手臂,拉着他向蜘蛛网的方向走去。 “你疯了吗?”沙里昂倒抽一口气。 “过来!”辛金坚持道。身后拉着吓坏了的触媒圣徒,往蜘蛛身体的方向冲了过去。 沙里昂发狂地试着挣脱辛金的束缚,但是现在全身充盈着魔法能量的年轻人太强壮了。蜘蛛的红眼睛隐约看起来比两个太阳还大,它伸出毛茸茸的腿,蜘蛛网包裹住四周,让他窒息…… 沙里昂闭上了眼睛。 “我说,老朋友,我可没办法永远这样支撑着你。”一个忿忿不平的声音说道。 睁开眼睛,沙里昂惊讶地发现:空无一物。 黑暗的长廊在他们面前延展开来,除了飘浮在他身旁半空中的辛金之外,什么都没有。 “什么?蜘蛛——”沙里昂狂乱地四处张望。 “幻影。”辛金轻蔑地说道。“我……几乎可以确定……那不是真的,爱思佩丝很厉害……但也没那么厉害,弹指之间变出一只……真的蜘蛛?哈!”他轻蔑地哼了一声。“当然。”他补充说道,突然想到某些事情,双眼圆睁。“总是有可能的,我想也有可能是……真的蜘蛛……在长廊上面站岗,我从没想到这点!老天爷,那样的话我们就一头撞进蜘蛛网中间了!”看到沙里昂惊恐的表情,年轻的巫师耸肩,并拍拍他的肩膀。“那对我们来说就太黏了,是不是,老伙伴?” 精疲力竭到无法言语,沙里昂只能痛苦地吸气并试着将这件恐怖的事从他的思绪中赶走,他身后的呼喊声助益不小。 “我们要走多久?”他终于开口,向前踉跄了一下。 “差不多……前面转角口。”辛金指着。“我想……”看到身旁的触媒圣徒疲惫地在地面上摇晃着,年轻人问道:“你撑得下去吗?” 沙里昂冷酷地点头,虽然他的双腿老早就丧失所有的知觉,而成为他必须随身背负着的沉重负担。呼喊声越来越接近,再度回头张望,他能看见舞动的光点,也或许这只是因为他眼冒金星。他并不确定,而此时他也不在乎了。“他们来了。”他沙哑地说道,声音有如尖锐迅捷地穿过他身体一侧的疼痛般落在咽喉里。 “我来阻止他们!”辛金说道。在半空中旋转,他举起手,闪电从指尖射出,在洞窟顶上爆裂开来。他们四周的空气中立刻充斥着震耳的雷击声、岩石塌陷的声音,以及令人窒息的硫磺味。 沙里昂目盲、耳聋,身处在被塌陷的洞窟顶端砸到的危险情况中,他在辛金的协助下猛力向前扑倒。“这样应该可以让他们忙碌一会儿了。”在两人冲出长廊时,年轻人用愉悦的口吻说道。 触媒圣徒不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他奔跑、踉跄、摔倒,模糊地感觉到辛金将他拉起来,接着继续向前跑。他朦胧记着向辛金恳求让自己躺下来,在黑暗中死去,以便能结束撕裂着他身体的烧灼痛楚。他听见背后的叫喊声,叫喊声随后停了下来。然后他想停下来,但辛金不让他停下脚步,再接着又是叫喊声,最后……阳光。 阳光!唯一能穿透沙里昂正在经历的恐惧及痛苦黑暗的阳光。他们逃出来了!新鲜的空气吹拂过他的脸,给了他更多的力量。触媒圣徒借着从自己体内某个未知地方爆发出来的最后精力,冲到视线所及,在隧道末端明亮闪烁着的出口处。 他逃出外面之后该做什么呢?妖精们是不是会跟踪他们到森林里?追捕他们、猎杀他们,把他们拖回来?沙里昂不知道,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他能够感觉到阳光照耀在他的脸上,青草在他的脚底,看着如荫的树林在他头上将树干延伸出来,此外什么都好。 心中满是胜利和狂喜,沙里昂到达隧道底端,冲进阳光中…… ……然后几乎从陡峭的悬崖边摔下。 辛金抓住触媒圣徒,将他从峭壁边拉开,向后踉跄摔到石壁上。沙里昂跪了下来,一开始精疲力竭、心思混乱到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当他不再头晕眼花,并开始四处张望后,看到自己跟辛金两人身在一小块岩石的突出处上。突出处从隧道出口向外延伸十尺后陡然终止,接着是一个一百多尺的峭壁,往下一直延伸到一块满是树林的河谷地。 他全身疼痛,希望仿佛已然纵身跃下岩石边缘,并翻滚到下方的地面上而破灭,沙里昂只能看着辛金,疲惫到说不出话来。 “这真是始料未及。”年轻人承认,他轻敲着胡髭,注视着底下的树梢。“我知道了!”他突然说道。“该死!我应该在第二个岔路那边右转而不是左转的,我老是犯这种错。” 沙里昂闭上眼。“救救你自己吧。”他说道。“你还有足够的生命之力借着气流乘风飘下去。” “然后把你留在后面?不,不,老兄。”辛金说道。他飘到触媒圣徒面前站定,仍然因为酒的原因而稍微摇晃着。“从来没想过要抛弃……弃你。你对我……就像是父亲一样……” “别开始哭!”沙里昂吼道。 “没有,抱歉。”辛金哽咽,擦拭他的鼻子。“我们还没完蛋,如果你还留着一些力量?”他充满希望地凝视着触媒圣徒。 “我不知道。”沙里昂摇头,不确定自己是否甚至还有足够的力量来呼吸。 “我有个天赋。”辛金滔滔不绝地说道。“我能够把自己变成无生命的物体。” 沙里昂盯着他,完全不懂他说的话。“你疯了。”他终于说道。“我知道这所牵涉到的数学计算。那需要六个触媒圣徒使尽全力,才能给予你足够的生命之力——” 他听到身后的叫喊声,混杂着刺耳沙哑的笑声,听起来像是妖精们理解到他们已经将猎物困住了。 “不!”辛金急切地说道。“我是说,这是我的天赋,我能够随意这么做。一般来说,只需要我自身的生命之力,现在我有一点累,而且喝得太醉了,所以如果你能帮忙的话……” “我不能——” “快点,老兄!”辛金吼道,抓住沙里昂,并将他拉到脚边。 沙里昂累到无法争辩,再也不关心任何事,他开启了传输渠并耗尽了仅存的能量。魔法流过他的身体,就像血液从裂开的血管中流出一样。接着他魔法一空,完全被吸干了,再也没有力量可以给予,连从身边的世界中吸取所需要的力量都没有。呼喊声越来越大,他们很快就会到达这里,或许他应该干脆跳下去。他如此想着,迷迷糊糊地注视着悬崖之外。 他想象自己破空摔落而下,地面跃起准备迎接他,他的身体在尖锐的岩石上撞击、碎裂、断裂…… 沙里昂感觉到他的胃纠结了一下,他出乎意料地后退……然后撞到了一棵树。他头晕眼花,惊讶地看着这棵树。它原本不在这里,悬崖原本是光秃秃的一片…… “上来!爬上来!”大树用被蒙住的模糊声音说道。 沙里昂惊讶地看着,伸出一只颤抖的手碰触着大树粗糙的树皮。“辛金?” “没时间浪费了!躲在树枝间!快一点!” 沙里昂累到无法清楚地思考甚至赞叹这件诡异的事情,他将长袍提到腰间,并抓住一根垂下的树枝,用力一拉,让自己躲进立定在石头悬崖边缘的大树里。 “高一点!你一定要再爬高一点!” 沙里昂抓住树干,设法再往上爬了一段距离。接着他停了下来,脸颊紧贴着大树主干,他摇头。“我……不能……再……往上爬了……”他断断续续地咕哝道。 “好啦!”大树听起来很恼怒。“别动。感谢上天,你穿的衣服是绿色的。” 这样并不能骗过他们。沙里昂想着。他听到从洞窟中传来的回音,只要他们其中一个抬起头往这里看,或是飞上来这里,然后—— 一阵风吹拂过大树,沙里昂脚下的一根树枝在突然发出劈啪声后裂开。触媒圣徒抓住树枝将自己拉上去,往下看着裂开的树枝,希望完全破灭;树枝内部棕黄干枯,已经枯死,就如同他自己不久后即将面对的情况一样。又是一阵风旋绕着山峰吹去,另一根树枝落下悬崖,沙里昂能感觉到脚底下的整棵树在摇晃颤抖。一阵断裂声,接着是猛然折断的劈啪声跟撕裂的声音,最后,在一阵悲惨的抖动之后,大树向下倒向悬崖的边缘。 沙里昂抓住辛金的树皮跟树叶,听到年轻人在他们坠落时自言自语: “该死!我烂掉了。” <hr /> 注释: 第六章 轮转巫教 “所以说这就是那个触媒圣徒。” “没错,亲爱的老弟,看起来还真不怎么样,是吧?不管怎样,自从我们小小的郊游之后,除了一些我一眼就看出来的秘密之外,他一定还藏着些什么。他是被派来这里找你的,乔朗。” “被派来的?谁派他来的?” “凡亚主教。” “是喔,是触媒圣徒告诉你的,是吧,辛金?” “当然,莫西亚,我已经赢得老兄他全然的信任了。他把我视作他从未有过的儿子,跟我说过很多次;并不是说我相信他,毕竟他是个触媒圣徒。但我从凡亚主教那边听到相同的事,就是跟乔朗有关的事,我可不是指他说我是他从未有过的儿子。” “我猜想皇帝还托你问候我们……” “我很确定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他可不会问候你们这些老百姓。尽管笑吧,我只要等待证明我无罪的那一天到来。这个沙里昂是来找你的,黑小子。” “他的状况看起来糟透了。你对他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以我的名誉发誓。难道说,莫西亚,这个世界之所以残酷邪恶都是我的错吗?我敢说只要一踏进这样的世界,我们的触媒圣徒很快就再也不敢独自流浪了。” 沙里昂打了个喷嚏之后醒来。 他的头塞满了东西,疼痛不已,同时受发炎刺痛的喉咙所影响而苦恼着、咳嗽着。他紧缩在长袍里,害怕到不敢睁开眼睛。他躺在一张床上,但是在哪里?在我自己的床上,在我圣山的房间里。他这么告诉自己。当我睁开眼睛,这将是我会看到的,这一切只不过是场梦而已。 在接下来数分钟令人愉快的时光中,他躺着用毛毯包裹住自己,假装,甚至想象自己房间里所有老旧熟悉的东西、书本、从马理隆带来的一些彩带。所有的一切都在那里,就跟以往一样。 他在一个小房间里,某个他之前从来没有看过的房间。苍白的阳光透过破裂的窗户,照亮出一幅触媒圣徒假想出来,只存在于来世之境的景象。房间的墙壁并不是由岩石或是树木塑形而成,而是由完美形状的方块排列在彼此的上方:它有着极为不自然的外观。看着它,触媒圣徒战栗发抖。房间里的每样东西看起来都不自然。他将自己支撑起来四处张望,感觉到越来越害怕。房间中一张桌子并不是由一整块树木深情地塑形而成,而是将数块不同的木头粗鲁地强行拼凑在一起所制成;数张椅子也是用同样的方法构成,看起来畸形恐怖。如果沙里昂看到一个身体由数具其他死去尸体所构成的人类在附近走动,他也不会感到更惊骇,他想象自己几乎能够听到树木痛苦的尖叫声。 但那个声音又传了过来,沙里昂不确定地看着小房间里的黑影。 “有人吗?”他气喘吁吁地说道。 没有反应。他困惑地再度躺回去,他发誓自己听到了什么声音,或者那只是梦而已?他最近真的做了好多梦,好多恐怖的梦,妖精、最漂亮的女人和一棵可怕的树—— 又打了个喷嚏。他从床上坐起,暗中摸索寻找着什么东西来擦拭他流着鼻水的鼻子。 “我说,被碰伤砸烂的神父,这个可以吗?” 一条橘色的丝巾凭空出现,飘动飞落在沙里昂手边的毛毯上。触媒圣徒立刻将手抽开,仿佛那是一条蛇。 “是我。生龙活虎,你可以这么说。” 沙里昂望向身后,面对着声音的来源,看见辛金站在床头边,至少该说他猜想对方是那个将自己从化外之地“拯救”出来的年轻人;朴实棕色的森林巡逻员长袍不见了,妖精风格的树叶也不见了,一袭吓人的蓝色锦缎外套,加上更苍白的蓝色背心,掩盖住一件比浅淡太阳更耀眼的红色上衣,绿色的紧身马裤在膝盖处扣着许多红色的珠宝;他的双腿包裹着红色的丝质长筒袜,泡沫般的绿色蕾丝从手腕、颈部,还有背心窜出,他的棕色头发平滑闪亮,胡髭梳理得平顺无比。 “喜欢我这套衣服吗?”辛金问道,梳理着他的卷发。“我称之为死尸蓝。‘这个名字很恐怖,辛金。’督琵迩夫人这么说过。‘我知道。’我很有感触地回答她。‘但这是来到我思绪里的第一印象,而很少有什么事情会进入到我的思绪中,所以我想我最好抓住它,可以这么说:让它感觉到宾至如归。’” 辛金一边说话,一边漫步至沙里昂旁边站着,优雅地从毛毯上拾起橘色丝巾。他挥舞着将其递给惊骇的触媒圣徒。“我知道,马裤,从没看过这一类的东西,是吧?这是社交圈里的最新流行,还真是风靡一时,我不得不说我还挺喜欢的,不过倒是磨破了我的腿……” 触媒圣徒打了个喷嚏,然后突然咳嗽起来,打断了辛金的动作,他正在把一张椅子移动到他旁边,坐在上面翘起双脚观赏自己的长筒袜。 “觉得有点烂掉了吗?你得了很严重的感冒,一定是当我们两个跌进河里面时得到的。” “我在哪里?”沙里昂沙哑着声音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我说,你肯定就像青蛙一样。至于你在哪,当然就在你想要去的地方。毕竟我是你的向导。”辛金将声音放低。“你现在跟科学家们在一起,我把你带到他们的巫教里来了。” “我怎么来到这里的?发生了什么事?什么河?” “你不记得了吗?”辛金听起来好像受到了伤害。“我冒着生命危险变成一棵树,接着跳下悬崖,用我的树枝紧紧抓住你。呃,应该说是手臂,就跟妈咪抱着孩子一样温柔。” “那是真的?”沙里昂泪眼汪汪的眼睛无神地望着辛金。“不是……一场恶梦?” “我可是痛彻入骨!”辛金抽抽鼻子,看起来备受伤害。“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居然全部都不记得了。唉,你对我来说就像是父亲一样……” 沙里昂颤抖着将毛毯拉到脖子边裹好,闭上眼睛。他遮蔽住一切:辛金的死尸蓝外套、糟糕透顶的房间、他在梦中所听到的声音,年轻人继续信口说着,但沙里昂对他恍若未闻;他非常不舒服,懒得再去费神关心。他几乎睡着,但一种恐怖的坠落感突然向他袭来。他吸了一口气,又再度清醒过来,接着察觉到远方传来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他恶梦中有节奏地敲击着的暗流。 “那是什么?”他咳嗽着问道。 “什么什么?” “那个……噪音……那个敲击声……” “那是钢铁熔炉……” 钢铁熔炉。沙里昂的灵魂在他身体里尖叫着?凡亚是对的,巫教的妖艺工匠们还真的重新习得了那古老、禁忌的工艺,那种几乎毁灭整个世界的黑暗工艺。这些将他们灵魂迷失在第九支派的人到底是些什么人?他们一定是魔鬼、恶魔,而他现在正孤身处在他们之中,独自一个人,除了辛金之外。辛金到底是谁?他到底是什么?如果那棵大树和妖精并不是梦境,那或许他所听到的对话也是真的,而这表示辛金已经背叛了他。他是被派来这里找你的,乔朗。说出这句话的声音里并没有任何矫饰。这个世界之所以残酷邪恶都是我的错吗?我敢说,只要一踏进这样的世界,我们的触媒圣徒很快就再也不敢独自流浪了。话语里面并没有蕾丝花边,没有橘色丝巾,没有花言巧语的明亮笑容,死尸蓝,如此地冷酷并难以忘记。 乔朗知道我是什么人,也知道我来这里的原因。沙里昂理解到这点,全身颤抖。他会杀了我。他之前杀过人,但或许他们不会让他这么做。毕竟他们需要一位触媒圣徒,至少这是凡亚说的。但我怎么能帮助这些恶魔,这些邪恶的妖艺工匠?凡亚难道没有预见到这些吗? 沙里昂从床上坐起,挣扎着想呼吸,他的思绪由于冰冷的脑袋而变得迟钝。我绝对不会!他如此决定。等我一有机会和乔朗独处时,我会打开传送廊带他回去,虽然他是个活死人,但他和我一定拥有足够的生命之力可以使魔法生效;我会带他回去,然后摆脱他,让凡亚随意去摆布他。之后我会离开他们的圣山跟他们的奸细们、谎言和他们虚伪空虚的教义。或许我会回到我父亲的房子里,那里现在是空的,教会拥有它,我会把自己跟我的书封闭在一起…… 沙里昂躺下来,发狂似的翻来覆去,他模糊地感觉到辛金离开了房间,就像是一只俗丽的热带鸟一样飞出去,但因为他不舒服和心烦意乱到了极点,所以一点都没有注意到。 触媒圣徒陷入不安的梦境中,妖艺工匠在他面前出现,从钢铁熔炉中的火焰及烟雾中升起。一个脸孔因各种邪恶情欲扭曲的男人,眼睛因为日复一日盯着炉火而被灼烧成火红色;他的皮肤覆盖着因黑暗工艺所产生的邪恶煤灰,当沙里昂带着惊恐,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时,妖艺工匠向他接近,在他的手里,抓着一条发光的铁棒…… “放轻松,神父。别紧张。” 沙里昂无意识地坐起身来,发现自己绝望地试着想将毛毯扔到一旁,然后从床上逃开。火焰明亮的强光让身在黑暗房间里的他失明,他看不见……他不想看见…… “神父!”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摇动着。“醒醒,神父,你因为发烧而作梦了。” 沙里昂颤抖着醒了过来。他再度恢复清醒,他又作梦了,这是梦吗?眨眨眼,他注视着火焰,说话的声音并不是辛金的,那是个苍老低沉的声音,是妖艺工匠…… 当他的眼睛习惯光线之后,沙里昂看见原本发光的铁棒缩小变回一根燃烧的火炬。一位老人持着它,满是皱纹的脸正慈爱地注视着他。他肩膀上所感觉到的碰触是很温柔的。沙里昂颤抖着叹了口气,躺回枕头上去。他不是妖艺工匠,或许只不过是位仆人。他四处张望,发现房间里一片黑暗,他迷迷糊糊地猜想,是夜晚的到来,还是这个邪恶所在的黑暗终于遮蔽住了所有的光线? “你看,这样不是好多了,神父。小伙子说你没办法休息,躺下来放松一下,我的妻子正带治疗师过来——” “治疗师?”沙里昂困惑地注视着老人。“你们有治疗师?” “一位麦南尼诩支派的德鲁伊教徒,我恐怕也就只有这样了。她对药草学还挺有心得的,不过,更多的知识已经亡佚在外面的世界里了。德鲁伊们不再需要这种学问,我猜是因为有你们这些触媒圣徒来协助他们工作。” 缓缓走到房间的另一端,老人用火炬在壁炉里生了火,接着将火炬泡在一桶水里浸熄。“或许你来了之后,我们将不再需要倚赖大自然的赠予了,神父。”老人接着说道,他拿起一条显然是木头的细小棒子插入火焰中点燃,一面将木棒带到桌边,一面继续谈论着治疗师和她的医疗技巧。 沙里昂躺回床上,带着诡异的兴奋感注视着老人在满室火光中的一举一动,他心不在焉地听着谈话,即使是看见老人用末端燃烧着的棒子,点燃了几根插在粗糙台座上又长又粗的棒子顶端时,也没打断。触媒圣徒心不在焉地放松自己,他很惊讶地注意到火焰并没有熄灭,或是立刻将棒子燃烧殆尽;一团小小的火焰稳定地在各个棒子上面燃烧着,房间里闪烁着柔和明亮的光线。 “这位麦南尼诩支派的德鲁伊是个好女人,她全心致力在自己的工作上,她的医疗技艺拯救过我们营地里几乎每一个人的性命。可是如果她的魔法力量得以加强,是不是能够救助更多的人呢?你绝对想不到。”老人叹了口气,回到座位上,低头对沙里昂微笑。“我不知道向艾敏祈求了多久,祂才终于派遣了一位触媒圣徒过来。” “向艾敏祈求?”沙里昂一时之间感到十分迷惘,但事实接着穿透过他迟钝的思绪。“啊,那当然了,你不是他们之一。” “你是说谁呀,神父?”老人问道,他的笑容更深了一点。 “妖艺工匠们。”沙里昂咳嗽着向外指。“那些科学家们,你是不是奴隶?” 老人伸手探进他灰色长袍的衣领里面,拿出一条用精细金链绑住以便能挂在脖子上的奇怪项链。项链由木头制成,雕刻成由九根钉子连结而成的空心圆形状。 “神父。”老人简明地说道,满是皱纹的脸孔露出了骄傲的表情。“我叫安顿,是妖艺工匠的领袖。” “稳住,神父。这样就对了,靠在我的手臂上,这是你第一天外出,我们可不希望太过火了。” 沙里昂在老人身旁缓慢地走着,手扶靠在老人的手臂上,在明亮的阳光下眨眼。他感激地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空气中满是晚夏的气味。 “你一定经历了一场很恐怖的冒险。”安顿接着说道,他们缓慢地继续走出木屋的小院子,两人走进贯穿营地的泥沙道路。注意到村人的注视,老人点头向他们打招呼致意,然而,没有人上前和他们说话。虽然许多人用丝毫不害羞的好奇心注意着触媒圣徒,但他们对老人的尊重和尊敬非常明显,他们没有过来打搅。 所以这些人就是黑暗的妖艺工匠。沙里昂这样想着。扭曲着邪恶情欲的脸孔?年轻母亲哺育着宝宝的脸孔,火红、发光的眼睛?疲倦、劳累、因工作而疲乏的眼睛,为黑暗力量所做的吟诵声?孩子们的笑声,在街上玩耍着。他所看到的这些人们和瓦伦村的人,甚至和马理隆的人也只有一点不一样而已;这些人鲜少或是根本不使用魔法,因为他们没有触媒圣徒替他们补充力量;他们被迫保存节省生命之力。妖艺工匠们脚踏实地行走着,跋涉过泥泞且满是垃圾的街道,脚上穿着柔软的皮靴。 沙里昂的视线转到一群男人身上,他们正忙碌工作,塑造着一栋用来居住的建筑,但这却不同于波阿尔班支派法师优美地将石头从地面画出来,并巧妙地用他们的法术塑造石头。这些人用他们的双手,将不自然的方形石块一块叠在另一块的上面。即使是石块本身也是由人的手工做出来的,老人这么说过,是将黏土放进铸模里面,再放在烈日下曝晒。沙里昂停了下来,带着害怕又迷恋的心情看着人们将石块整齐有序地排列成一排,他们利用某种有黏性的物质涂在石块之间使之结合在一起。但是这并非科技的唯一用途,事实上,在每个他所看到的地方,他都面对着黑暗工艺。 没有其他东西比巫教本身的符号更明显清楚的了,老人戴在脖子上的项链——一个轮子。小的轮子让满载东西的手推车在地面上滚动着,一个大轮子在河畔偷取着生命之力。安顿这么说:利用它来让一间砖房里面的其他轮子滚动。这些轮子让大石头互相摩擦,将小麦研磨成面粉,妖艺工匠们的记号甚至还铭刻在地面上。 在河流的另一边,触媒圣徒可以看到人工挖掘而成的洞穴,正以黑暗的眼睛指责般地怒目注视他。安顿告诉他,很久以前,科学家们利用某种魔鬼般、能够将石块炸成碎块的物质来撕开这里的地面,采集内含铁矿的石头。一个已经被遗忘的技术,安顿悲伤地说道,妖艺工匠们现在必须倚赖久远之前所遗留下来的铁矿原石。 而在所有的声音、谈话声、笑声、哭泣声之外,总是有一阵阵永无休止、从不停息的敲击声从熔炉传来,有如一座黑暗的巨钟在村中响着。 滥用生命之力。沙里昂身体里的触媒圣徒尖叫着。他们正在毁灭魔法!但是他身体里逻辑的部分却这么回答:生存。而或许这跟沙里昂所发现的,用来运用在这些工艺上的全新数学逻辑是相同的,他已经注意到他所居住的砖房,比起农奴法师们所居住的死去空心树干要来的更温暖舒适,或许有些事根本没办法去做…… 震惊地发现自己正在思考着这种事,沙里昂逼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老人身上。 “没错,你的冒险一定非常恐怖,被巨人们俘虏、跟半人马们战斗,辛金变成一棵大树救了你一命。我改天想听听你的版本,如果讨论这种事情不会让你太沮丧的话。”安顿放肆地大笑。“任何人在信任辛金前总是得考虑再三。” “告诉我一些有关辛金的事。”沙里昂说道,很高兴终于能把注意力转到其他事情上。“他从哪里来?你们对他还知道些什么?” “还知道些什么关于辛金的事?说真的,我们一点都不了解他。喔,有些他告诉我们的事情,但我猜想那全是胡扯,就像他所说关于男爵某某人和伯爵夫人做了这件事或那件事的。”看着触媒圣徒,安顿用温和的语气补充说道:“我们不会去询问那些来此建立家园者的过往,神父。举例来说,或许有人会怀疑一个圣山上的触媒圣徒,就像你——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是为了什么而试着穿越边境自行进入化外之地。” 脸刷地一下变红,沙里昂结巴说道。“你知道的,我——” 老人打断了他。“不,我不是在问你,而且你也没有必要告诉我,这已经成为我们这里的习俗了,一个跟营地本身一样古老的习俗。”安顿叹了口气,摇摇头,眼神突然变得苍老疲倦。“或许这个习俗也没有那么好。”他喃喃自语,眼光飘移到座落在一处小丘上和其他房屋分隔开的巨大建筑物上。它比其他建筑物更大,用相同的方形不自然石块建构而成,这栋建筑物看起来比营地中其他大多数建筑物还要新。“如果我们曾问了问题,或许可以避免很多哀伤及悲痛。” “我不明白。”沙里昂在他的复原期间注意到有一道阴影笼罩着所有来拜访他的人,安顿、他的妻子,还有治疗师,他们很紧张,有时低声说话,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就像是害怕被偷听一样。他不止一次想开口询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回想起辛金说过的某些话,但是觉得自己在他们之中仍算是陌生人,而且他也对自己身处的诡异、黑暗环境感到不自在。 “我跟你说过我是这里的领袖。”安顿用非常低的声音说道,沙里昂必须得低头才能听到他。他们行走的街道并不拥挤,但老人看来甚至不愿意冒险,让少数几个为许多差事急忙到处奔走的人听到他所说的话。“那并不十分正确。好几年前,我曾经是,但是现在另外一个人正领导着我们。”他用眼角看着沙里昂。“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他一直在询问有关你的事情。” “黑锁。”沙里昂想也不想地脱口说出。 老人停了下来,凝视着他。“是的,你是怎么——” “辛金告诉了我……一些有关他的事。” 安顿点头,他的脸色黯淡。“辛金。是的。现在有个人——黑锁,我的意思是我相信他能告诉你更多有关这个年轻人的事。辛金似乎花了很长的时间和这位巫术士相处。并不是说黑锁会回答你的问题。提醒你一下,那个人可是一位真正的杜克锡司支派执法官,我老是在猜想他到底做了什么,让他们将他从那个可怕的教派里面赶出来。”老人颤抖。 “可是——”沙里昂张望着四周,那些地方有着一排排位在村庄街道上数不清的房屋和小商店。“你们人那么多,他只有一个人。为什么——” “我们不反抗他?”老人悲伤地摇头。“你有被执法官逮捕过吗?你是否曾感觉到他们将手放在你身上,就像蜘蛛吸吮猎物血液一样吸干你的生命之力?不用回答,神父,如果你有,你会了解的。然后我们有没有过这种经验?是的,我们人数虽然多,但是我们却如同散沙一般。你现在或许还不了解,但再过不久之后你就会明白的。”老人突兀地改变了话题。“但如果你还对辛金感兴趣,或许你该跟那两位和他同住一个地方的年轻人谈谈。” 看见安顿很显然地想把话题带离那位前任的执法官,沙里昂只得先放下这件事,心甘情愿地再度回到两人原来的话题,并提到自己想要见见他的朋友。 “他们的名字是乔朗和莫西亚。”安顿说道。“既然你在瓦伦住了一段时间,或许从他父亲那里听过莫西亚。”他注视着触媒圣徒,突然担心地停了下来。“哎呀,你怎么这么苍白,神父,我一直害怕这次外出有点让你过度劳累。你想坐下吗?我们就在公园附近。” “好的,谢谢你。”沙里昂说道,虽然他一点也不累。所以当辛金提到他跟乔朗是朋友时,他并没有说谎,还有在他生病时房间里面听到的谈话。乔朗……莫西亚……辛金…… “他们正在工作,我是指莫西亚和乔朗,从来没有人看过辛金工作的。”安顿说道,他扶着沙里昂在大橡树凉爽树荫下的长椅上坐下。“你觉得好一点了吗,神父?我可以找治疗师过来……” “不用了,谢谢。”沙里昂咕哝道。“你说对了,我听过莫西亚,当然,我也听说过乔朗。”他低声补充说道。 “一个很不寻常的年轻人。”安顿说道。“我猜既然你是从瓦伦村来的,你一定听说过督工的谋杀过程了?” 沙里昂点头,不敢说话,害怕自己会吐露太多。 老人叹息。“我们当然也知道,消息散布得很快,我们之中有些人把他视作英雄,有些人认为他会是个很有用的工具。”安顿暗沉地望着山丘上的大建筑物。“那其实就是他为什么被带来这里的原因。” “那你呢?”沙里昂问道,他开始深深地尊敬着这位温和、有智慧的人。“你是怎么看乔朗的?” “我害怕他。”安顿微笑承认道。“或许对你来说这听起来很奇怪,神父,特别是从一位黑暗工艺的妖艺工匠口中说出,没错。”他轻拍着沙里昂的手。“我知道许多你在想的事情,我在你的脸上看到了恐惧和憎恶。” “我——我只是很难接受——”沙里昂结巴说道,他的脸红了起来。 “我了解,你并不孤独,许多来到我们这里的人也有相同的感受。举例来说,我猜莫西亚直到现在还觉得跟我们住在一起、接受我们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但是,说到乔朗。”沙里昂迟疑地说道,猜想自己的关心看起来是否太可疑了一点。“你是对的吗?我们该害怕他吗?”触媒圣徒打了个冷颤,焦急地等待答复,但安顿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我不知道。”安顿柔声说道。“他跟我们一起住了一年,我对他的了解仍然和我对你的了解一样少,然而我才认识你几天而已。害怕他?没错,我害怕他,但却不是因为你或许会想到的原因,另外,我不是唯一怕他的人。”安顿的目光再一次飘到了山丘上的砖造建筑上。 “一位执法官?害怕一个十七岁的男孩?”沙里昂看起来满腹怀疑。 “喔,他不会承认的,或许该说,就算是对自己也不会承认,但他还是惧怕乔朗。如果不是这样,那么他应该要对他感到害怕的。” “为什么?”沙里昂问道。“难道是因为这个年轻人非常难对付?还是他的本性非常暴力?” “不,都不是。那桩谋杀可说是情有可原。你是知道的,乔朗刚目睹自己的母亲被杀,他并不是个本性残暴狂野的人,真要说为什么,他太压抑控制自己了,跟石头一样冰冷坚硬,还有孤独……非常孤独。” “那么——” “我认为……”安顿皱眉,试着说出他的想法。“那是因为——神父,你有没有过走进人潮中,然后马上注意到某人的经验?并不是因为他做或是说了什么,只是单纯因为他的存在?乔朗就是这种人,或许因为他杀过人,他被艾敏做了记号;在他周围有某种强烈的东西,一种背负着天命的感觉,一种背负着黑暗天命的感觉。”老人耸肩,他面如死灰。“我没办法解释,但你可以自己评断,你很快就会见到这位年轻人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正要往那里去,你知道的,乔朗在钢铁熔炉里工作。” 第七章 熔炉 根据圣典上的记载:“只要牵涉到第九支派的黑暗工艺就是牵涉到死亡之道,任何牵涉到死亡之道的人,其灵魂会被抛进火焰深坑里,并将接受永恒且无止尽的痛苦。” 他们等于是自掘坟墓。沙里昂在凝视火光闪烁、带着红光的黑暗熔炉时如此想着。 安顿率先走进洞窟,跟一位在里面工作的人谈话,指着他身后的触媒圣徒,在察觉到沙里昂并没有跟随在他身后时,老人马上转身。沙里昂看见他的嘴唇在动,但熔炉里嘈杂的噪音使得他什么也听不见。安顿招手。“进来。进来。” 火焰带着黄色及橘色的光芒,热气打在老人的脸上,熔炉中火红的光在他眼里燃烧着,他佩戴在胸口的轮形项链闪耀着火光。沙里昂被恐惧所吞噬,看见发烧的梦境中出现的妖艺工匠在他面前现身。他退缩到出口前方,或许安顿真的是个已经完全堕落的人,他突然出现,并将触媒圣徒拉进火焰之中。 一看见沙里昂脸上的恐惧,安顿的脸孔因困惑及受到伤害而皱了起来,但他脸上的表情马上被谅解所取代。 “我很抱歉,神父。”沙里昂看见安顿的嘴唇无声地说着。“我早该知道你会受到这里影响。”老人向他走近。“我们还是回家吧。” 但沙里昂却动弹不得,他呆若木鸡,凝视着眼前的景象。钢铁熔炉位在一座山腰上的洞窟里。一根天然的烟囱排去了有毒的气体以及由许多堆积在一个圆形大平台中间、发着红光的木炭所产生的热气,一个巨大袋状的新奇机械像只总是发出气喘声的怪兽一样蹲伏在平台旁,将空气吹到煤炭上面,赐予它们旺盛的生命力。 “他们……他们在做什么?”沙里昂问道,他虽然想要离开,但却仍被这里令人胆寒的一切给迷恋住。 “他们正在将铁矿加热成一团融化物。”安顿在敲击声、嘶嘶声,以及喘气声中吼着。“融化物里面包括原矿里没用的渣滓跟木炭。” 正当沙里昂注视着一切时,其中一位在熔炉中工作的年轻人走到平台边,用一条由金属制成、看来像是手臂的恐怖延伸物体,从煤炭中举起一块烧得火红的铁块,将铁块放在另一个平台上;一个不是由石头,而是由钢铁制成的平台。他拿起一个工具,并开始敲打着灼热的铁块。 “他就在那里——那个就是乔朗。”安顿说道。 “他在做什么?”沙里昂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在动,但他听不到自己所说的话。 “他正在敲打铁块,好让它成为他想要的形状。”安顿继续说道。“他可以这样做,或者也可以将融铁倒入模子中,先让它冷却之后再来加工。” 毁灭石头中的生命之力,用工具塑造钢铁,将其原本天赐的特性导入邪恶之途,戕害魔法,和死亡之道有所牵连。随着一下又一下的铁锤击打声,这些想法猛烈重击着沙里昂的头。 他拔腿逃跑,但就在那时,那位在熔炉黑影里工作的年轻人抬起头,注视着他。 有人写下这样的记载:艾敏知道每个人的心思,但却无法统御他们。因为人类有选择自己命运的自由意志,但是艾敏也能预见一个人将会如何达成他的命运。贤者们让自己的心思和艾敏的心相结合,如此便能预测未来。传言也提到两个注定为了善念或邪念而相互接触的灵魂,在两者会面时便能立刻了解到这一点。 在那一瞬间,两个灵魂相遇,两个灵魂也了解到这一点。 当铁锤作响的敲击,打破了包裹住烧红钢铁外表的黑色熔渣时,乔朗漆黑眼眸的凝视让沙里昂颤抖不已;触媒圣徒从头到脚颤抖着,转过身背对熔炉,以及它满是火光的阴影。 安顿停在他身边。“神父,你看起来不太舒服。我很抱歉,我早该知道这对你来说一定非常震惊……” 但老人的说话声却被铁锤的击打声,以及那对棕色眼眸镇静、热切的凝视给掩盖住了,因为沙里昂认识这对眼睛,他认识这张脸孔。 在营地的街道上踉跄行走着,模糊的印象中,安顿虽然伴随着他,但他却无法看见或是听到老人。沙里昂只见到一对清澄冰冷,即使反射着火焰或是融铁也无法将其加热的双眼;他看见浓密漆黑的眉毛沿着满是汗水的前额形成了一条悲痛的线条;他看见那张无情、毫无笑容的嘴唇,高耸的颧骨,混杂着红光的闪亮黑发。 我认识那张脸!他告诉自己。可是是怎么认识的?虽然相貌并不一样。哀伤而非悲痛袭上他的心头,那是一种从未完全离开那张脸的伤痛,即使是在庆祝中亦然。或许他在十七年前看过那张脸,就在圣山上,或许他认识这个男孩不幸的父亲。沙里昂仅仅只能模糊地回忆起,由于这位变节触媒圣徒的受审消息,这件丑闻被讨论了数个星期,但他当时被自己的痛苦深深地纠缠着而完全没有兴趣去了解别人的不幸。或许他无意中还是有在注意着他,连自己都不知道。一定是因为这样,一定是这样。然而,然而…… 那张脸孔的幻象飘进了他的思绪里,他看见它微笑、大笑着,然而却总是带着污秽,总是被哀伤的阴影所困扰着…… 他认出来了!他知道了!他几乎能够想起那个名字…… 但它却在他紧抓住前消失不见,如同风中的烟雾一般,从他的心思中飘离。 第八章 巫术士 辛金在科学家村落满是泥泞的大街上找着容易落脚的地方。他向前走去,看起来非常像是一只全身羽毛明亮的鸟正在阴郁的砖块丛林里徘徊。许多在附近工作的人用小心翼翼的纳闷表情注视着他,那反应好像看到一只稀有的鸟突然出现在他们之中,几个人沉下脸摇头,咕哝着绝非奉承的批评。穿着华丽俗气的年轻人走过街道,小心地让他的斗篷避开泥泞。到处都有少数几人快乐地向他大叫问候,辛金对咒骂和问候的反应完全一样,一如往常地挥舞着他覆满蕾丝的手臂,或是脱下一顶粉红羽毛帽致意,刚刚他在思索之后,决定再加上这顶帽子来让他整套衣服更加出色。 然而村里的孩子们却很高兴能够再看到他,对他们来说,他是个很受欢迎的消遣娱乐,很好下手的恶作剧对象;他们围着他跳舞,试着去摸他奇怪的衣服,取笑他穿着丝绸的双腿,或是互相挑逗看是否有人敢对他丢泥巴,他们之中最大胆的:一个肌肉发达,号称是小镇恶霸的十一岁小孩,被怂恿对准肩胛骨中间来个结实的一击。小孩爬到年轻人身后,正准备丢出手中的泥巴,辛金突然转身。他没有对小孩说什么,只是凝视着他,尖叫一声。小孩匆忙地撤退,并马上痛揍了他在路上第一个碰到的,比他矮小的小孩。 辛金不屑地吸着鼻子,防护性地将斗篷拉起围绕着自己,并继续向前走去。一群女人在这时走过来向他攀谈,她们穿着粗鄙、没受过教育、双手因粗重的工作而红润粗糙,但无论如何,她们仍然是小镇中身分重要的女士们。一位是铁匠的妻子,另一位是矿坑工头的妻子,第三位则是烛台师傅的妻子。她们围着辛金,急切并有些可悲地要求知道宫廷中的最新消息。除了透过辛金眼睛所见的一切之外,她们从未见识过宫廷生活,宫廷生活对她们来说几乎有如月亮跟太阳之间的距离一样遥不可及。 让她们高兴的是,辛金欣然回答:“女皇跟我说:‘你是怎么叫这种绿色的,辛金,我的宝贝?’我这么回答:‘我并没有叫它,女皇陛下。它其实是趁我吹口哨的时候自己来的!’哈,哈,什么?该死,你刚刚说什么,亲爱的?我被这些可恶的敲打声吵得什么都听不到!”他用苛刻的目光瞥了熔炉一眼。“健康?女皇?糟透了,只能说糟透了,但她坚持每晚继续举行社交晚宴。不,我没说谎,如果你问我的话,晚宴的品味简直是贫乏到了极点。‘你想她得的病会不会传染?’我对老男爵马尔达克这么说。可怜的人,我并非故意让他生气。他抓住他的触媒圣徒,走了,一眨眼就消失不见了,从没想过这个老小子居然有这种本事。你说什么?是的,这确实是最新的流行时尚。虽然把我的腿都磨破了……我现在得走了,我正在为我们高贵的领袖跑腿,你有看到那个触媒圣徒吗?” 是的,女士们有看到他,他跟安顿去了一趟熔炉,然而两个人回到了安顿的家,触媒圣徒突然身体感到不适。 “这我一点都不怀疑。”辛金躲在胡髭下咕哝说道。脱下帽子,深深地向女士们鞠躬致意,他继续上路。最后他终于到达一间在营地中较大也较古老的住处。敲敲门,他在手上旋转着自己的帽子并耐心地等候着,口中吹着一首舞曲。 “进来,辛金,欢迎你。”一个老女人打开门,和蔼地说道。 “谢谢你,玛塔。”辛金说道,在进门时停步亲吻女人满是皱纹的脸颊。“有关你对她健康的关怀,女皇致上她最高的祝福和谢意。” “你省省吧!”玛塔斥责道,挥舞着她的手驱散一波当辛金走过后包裹住她的栀子花香气。“什么女皇!你要不是说谎成精就是傻子,年轻人。” “啊,玛塔。”辛金说道,倾身靠近她,大胆地低语道:“皇帝本人也问过完全相同的问题:‘辛金。’他说道。‘你是说谎成精还是个傻子?’” “那你的答案是?”玛塔问道,她的嘴唇颤抖,仍然试着让自己听起来很严肃正经。 “我说,‘如果我说我都不是,皇帝陛下,那我就是其中一个。如果我说我只是其中一个,那我就会是另外一个。’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吗。玛塔?” “如果你说你两个都是呢?”玛塔歪着头,将她的手放进上衣外的围裙里。 “这正是皇帝陛下提出的问题。我的回答:‘那么我两者都是了,不是吗?’”辛金鞠躬。“想一想,玛塔,这花了皇帝陛下至少一个小时的时间思索。” “这么说来,你又去了一趟王宫,是不是,辛金?”安顿问道,出来迎接年轻人。“哪个王国的王宫?” “马理隆、杰司艾尔,这无关紧要。”辛金张口打呵欠回答道。“我向你保证,先生,他们全都一样,特别是每年的这段时间,为收获祭做准备或是诸如此类的,无聊死了。以我的名誉发誓,我真的很想留下来闲聊,特别是——”他饥饿地嗅闻着。“——晚餐闻起来无疑是非常棒的,就像一个半人马提到那个他正在炖煮的触媒圣徒一样,可是——我说到哪里了?喔,触媒圣徒——是的,这正是我来这里的原因。他在吗?” “他正在休息。”安顿沉重地说道。 “我猜他没生病吧?”辛金满不在乎地问道,他的视线在房间中游移着,并恰好盯上一个正在阴暗角落吊床上伸懒腰的身影。 “没有。恐怕是因为今天早上我们散步走的距离已经超过他的极限所致。” “真是可惜。老黑锁要找他。”辛金冷冷说道,手中转动着他的帽子。 安顿的表情阴郁起来。“如果能够等——” “恐怕不行。”辛金回答,又打了一个呵欠。“紧急等等诸如此类的,你也知道黑锁。” 玛塔走到她丈夫身边,脸上的表情十分担忧,将手放在他丈夫的手臂上。安顿轻轻拍着。“没错。”他轻声说道。“我知道他,可是,我——” 床上的身影自行起身。“别担心,安顿。”沙里昂说道,他站起身来。“我感觉已经好多了。我想应该只是蒸汽或是烟的缘故,它让我的头有点昏——” “神父!可不是吗。”辛金用哽咽的声音吼道,他向前一跃,并用手臂缠住吓坏了的触媒圣徒。“看到你起来到处走动真的是好极了,我很担心你!我非常非常地担心你——” “好了,好了。”沙里昂说道,他困窘得脸都红了,试着挣脱正在他肩膀上啜泣的年轻人。 “我没事了。”辛金勇敢地说道,往后退了一步。“对不起,原谅我这个……”他双手合十摩擦着,露出笑容。“都准备好了吗?如果你累了,我们可以搭马车……” “马什么?” “马车。”辛金耐心地说道。“你知道的,在地面上行走,马在前面拉,有着轮子的东西——” “呃,算了,我宁愿走路。”沙里昂急忙说道。 “好吧,随便你。”辛金耸肩。“好啦,必须出发了。”年轻人赶着面前的触媒圣徒,几乎是将他从门口给推了出去。“再见,玛塔,安顿,希望我们来得及回来吃晚餐,如果没办法的话,别等我们了。” 在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之前,沙里昂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大街上。他揉着眼驱除睡意,理解到自己几乎睡了一整个下午,因为他看见太阳开始慢慢落在河堤上一排排的树木后方。但他根本没有感到好一点,而且他宁愿自己根本没有睡着。他现在头痛不已,觉得自己没办法清楚地思考。 有那么多机会能够去见黑锁——一个不论是安顿,或随遇而安的辛金都十分害怕的人。不知道乔朗是怎么想他的?沙里昂思索着,接着他生气地摇头。真是个愚蠢的想法,好像这是什么重要的事一样,希望走点路能让我清醒,他这么告诉自己,辛金一直在后面督促着他跟上自己的步伐。 “关于黑锁,你有什么能够告诉我的?”沙里昂用非常低的声音对辛金耳语道。黄昏的光线慢慢昏暗,他们沿建筑物逐渐延伸的阴影走着。 “我能说的都告诉你了,没告诉你的全都是你在一时之间还不会发现的。”辛金不在乎地说道。 “我听说你常常花时间跟他相处。”沙里昂发表意见,锐利地盯着辛金,但年轻人用冷静讥讽的微笑回敬了他的目光。 “再过不久,他们也会这样说你的。”他这么说道。 沙里昂颤抖着拉起长袍包裹住自己。一想到这个巫术士,这个执法官变成的亡命之徒或许会要求他做些什么事,他便觉得惊惧不已。为什么他之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因为我之前从来没想过自己能活着来到这里。沙里昂苦涩地回答自己。现在我身在这里,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或许,他充满希望地对自己说道,也只不过是赐予这些人足够的生命之力,好让他们能够更轻松地去做他们的工作。他突然想起他估算过的新式数学计算,这当然是他们对他的期盼…… “告诉我。”沙里昂突兀地对辛金说道,他很高兴能换个话题,让自己的心思藉由调查另一件事来放下原本的烦恼,“你是怎么能够施展出那个……那个魔法的?” “喔,你很喜欢我的帽子?”辛金满意地问道,他拨弄着帽子上的羽毛。“事实上,最困难的部分不是召唤整个物体,而是在决定该用哪种色调的粉红色;颜色太深,会让我的眼睛看上去好像肿起来一样——梵维克公爵夫人是这么跟我说的,而且我想她说得一点都没错——” “我不是说你的帽子。”沙里昂暴躁地吼道。“我是说……那棵树,把你自己变成一棵树!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他补充说道。“在数学上面来说,我一次又一次地研究过算式……” “喔,我对数学根本是一窍不通。”辛金耸肩说道。“我只知道可以这样做,打从我还是个小鬼时我就学会这个本事了。莫西亚说,这一定就像是蜥蜴会改变它们皮肤的颜色,来符合岩石和其他有的没有的东西。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是怎么学到的。很遗憾我们还有一段路要走。”他的眼神望向高耸的建筑物。建筑物逆光矗立在西沉落日的红光下,明显、黑暗的影子笼罩着整个营地。 “我在还是小婴儿的时候就被遗弃在马理隆。”辛金以压抑的语气说道。“被遗弃在门廊前,独自一人。我从来不知道父母是谁,或许我是个不该存在的孩子,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话。”他耸耸肩,强颜欢笑。“一位老太太收留了我,我向你保证绝不是因为她起了善心。我五岁时就开始工作,在垃圾堆里捡拾有价值的东西再拿给她去卖,再加上她常常揍我,最后我终于逃跑了,我在下层城市的街道上长大,你从水晶螺旋屋顶上是绝对看不到那里的,你知道那些杜克锡司是怎样处理被遗弃的小孩吗?” 沙里昂震惊地看着他。“被遗弃的小孩?可是——” “我也是。”辛金带着紧绷的浅浅笑容继续说道。“他们就这么……消失了……我目睹过,我的朋友消失不见,从此之后永远无声无息。有一天,执法官突然在街上现形,就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没办法逃跑,我仍然能够听到——”辛金的眼神变得朦胧。“——他们黑袍的窸窣声,离我这么近……我吓呆了,你根本无法想象……我唯一的念头就是他们绝对不能看见我,而我用尽全力将思绪集中在这个念头上。”他突然微笑。“然后,你知道吗?他们没有看到我。杜克锡司就这么走过我……好像只不过是走过街上的一个水桶一样。” 沙里昂擦擦头。“你是说,因为极度的恐惧,你学会如何——” “做出如此卓越非凡的变形过程?没错。”辛金用带着一点谦逊的骄傲语气回答道。“不久,我学会如何控制这种能力,所以,我存活了许多、许多年。” 沙里昂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他严厉地说道:“那你的姊姊呢?” “姊姊?”辛金困惑地看着他。“什么姊姊?我是个孤儿。” “那个被巫教抓去当人质的姊姊,还记得吗?还有你的父亲呢?那个被执法官抓去的父亲,那个只要你看到我就会联想到的……” “我说,老兄——”辛金非常关心地看着他。“——你一定是在我们跳下悬崖的时候脑袋狠狠撞了一下,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我们根本就没有跳。”沙里昂咬牙说道。“我们是因为你烂掉才掉下去的——” “烂掉!”辛金突然在大街上停步,他愁眉不展。“我受伤了,伤得很深,拿去,拿着我的匕首——”一把匕首出现在他的手心里。“——然后刺进我的心脏!”他拉开锦缎外套,露出一大块绿色衬衫。“在受到这种侮辱之后我再也没办法活下去了!” “喔,拜托!”沙里昂说道,察觉到附近所有的人都在注视着他们。 “除非你跟我道歉!”辛金引人注目地说道。 “好,我道歉!”沙里昂咕哝道,他迷茫地注视着年轻人,没办法提出任何问题。 “我接受你的道歉。”辛金优雅地说道,匕首消失,一块橘色丝巾立刻取而代之。 当沙里昂深深注视着乔朗的眼睛,看到了一个灵魂,一个痛苦、黑暗、怒火中烧的灵魂,但仍然是一个灵魂;热情给了它生命。然而当沙里昂深深注视着巫术士的眼睛,只看见一片虚无,无情、黑暗的眼睛动也不动地凝视着他好一阵子,接着眼皮快速地动了一下,黑锁请他坐下。 沙里昂顺从,那对眼睛跟任何咒语一样有效,将他的意志从他身上吸去。 杜克锡司是一个备享特权的阶级,在辛姆哈伦,他们全身黑袍身影的出现即代表了安全及和平,如此的代价并不低廉,但仍铭记着古老年代的人们非常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虽然有着极大的差异,但在许多层面来看,巫术士阶层对应着和他们对立的另一个阶层,也就是触媒圣徒们;他们的法力强大,正好和触媒圣徒们微弱的法力相对照。在世上也只有极少数的婴儿在出生时拥有火之道的天赋,他们在非常年幼的时候就被带离家庭,安置在一间确切地点至今不明的学校里。在这里,年轻的女巫及巫术士们被教导并灌输强大的法术,他们在这里接受严格苛刻,并在自此之后督导着他们人生的纪律教诲。训练十分严格,因为约束及控制住这种能力是非常重要的。这在很久以前的古老黑暗世界里成为一切祸乱的起源。传说故事是这么说的:再也不满于隐藏自己魔法能力的女巫及巫术士们走进世界,并试着夺取一切据为己有;他们让普罗大众因此迁怒于他们这一类人身上,迫害于是开始,最后终于使得他们之中的许多人逃离这里,并在星辰之中寻找新家园。 许多出生而有火之道天赋的人成为了执法官杜克锡司,亦即辛姆哈伦的执法者;少数法力最为强大的成为烈火战将狄康杜克。当然总是会有失败者,这些人从未被提及,他们从来没有回到自己的家中。他们就这么消失不见,一般相信是被送到来世之境去了。 这种严格、黑暗的人生赐予了他们什么样的奖励呢?无穷尽的力量。即使是皇帝本人,无论再怎么努力想要隐藏,他总是带着恐惧看着这些黑袍身影无声地滑行过皇宫。杜克锡司们拥有某种只被他们所掌控的魔法咒语,如同触媒圣徒有赐予生命之力的能力一样。执法官们拥有将生命之力夺走的能力,他们鲜少被看到,鲜少开口。杜克锡司在街道上、大厅中或是田野里行走,在隐形的掩护下,武装着能够吸取法师或巫师的生命之力,并让他们跟婴儿一样无助软弱的反魔法咒语。 黑锁是其中之一的失败者,对仅拥有力量而不满。据谣传,他追求着更富裕、物质享受的回报,没人知道他是如何逃出来的。这绝对不是件简单的事,而这也证明了他卓越的技巧以及绝佳的勇气,原因是杜克锡司们全都住在一起,被隔绝在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团体里面,并以监视一般人民所用的相同严格标准监视、督导着。 沙里昂在坐下时思索着这一切,他在黑袍巫术士的面前感到胆寒紧张。黑锁又再度回到帐本上工作,更确切地说,他只在其中一位打手将辛金及沙里昂引见进来时,将工作稍稍搁置了一下子。 黑锁处在自己族类一贯的沉默中,凝视着沙里昂。从这个人坐着的样子,从他脸上的线条,双手及手臂的位置以获得比他花费一小时审问来得更多的资讯。 虽然沙里昂奋力保持着平静以及无动于衷,在审查下仍感到坐立不安。他在圣山上因犯罪而和执法者短暂遭遇的恐怖记忆让他的喉咙干燥,掌心汗流不止。黑色的长袍、合十的双手、面无表情的脸孔,威吓是它们存在的主要效用之一,这全都是被精心教导的,被教导用来引发恐惧的情绪。 “你的名字,神父。”这是黑锁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这根本不算是什么确定身分的问题。 “沙里昂。”触媒圣徒支吾其词地回答道。 巫术士将手放在书桌上,手指交错,跟他身上黑袍一样浓厚重实的沉默笼罩在房间里,黑锁毫无感情地凝视着触媒圣徒。 沙里昂越来越烦躁不安,感觉到那对穿透性的视线深深刺进他的灵魂里,即使连辛金都压抑了自己的举止,也没有让他感到安慰一点,辛金身上的俗艳盛装在巫术士的黑影面前渐渐变淡。 “神父。”黑锁终于说道。“村中有个从不过问一个人过往的传统习俗,我保持着这项传统,基本上是因为一个人的过往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可是你脸上有些东西我不太喜欢,触媒圣徒。在你眼睛周围的线条我看到了一位学者,而不是一个叛逆分子;从你晒伤的皮肤上我看到一个习惯在图书馆里,而不是在田里待上几个小时的人;从嘴巴、肩膀的姿势、双眼的表情中,我看见软弱的象征。但有人这么跟我提过,你是——反抗你的教会并跑进世界上最危险、致命的地方——化外之地,所以,沙里昂神父,告诉我你的故事。” 沙里昂看着辛金,辛金正玩弄着一方橘色丝巾,他假装很有兴趣地将丝巾绑在位于双膝的帽子上,年轻人并没有看着他,甚至根本完全没注意到事情的进行。他孤立无援,只能继续玩着这个苦涩的游戏直到结束。 “你没说错,杜克锡司——” 黑锁看来对这个他早已没资格使用的头衔安之若素,沙里昂选择这么称呼,因为他听到黑锁的打手之一如此称呼他。 “我是个学者,我的研究领域在数学。十七年前。”沙里昂用着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平静语气说道。“我因为对知识的渴望而犯下过错,我因阅读禁忌书籍而被逮捕——” “哪些禁忌书籍?”黑锁插嘴问道。身为一位杜克锡司,他当然熟悉所有最禁忌的文字记载。 “那些有关第九支派的书。”沙里昂回答道。 黑锁的眼皮轻轻眨了一下,但除此之外他并没有任何表示。沙里昂停下来确定巫术士是否还有其他问题,感觉到而非看到辛金非常专注地聆听着一切。他对此事的兴趣很不平常,触媒圣徒吸了一口气。“我被发现了。因为我还年轻,但其实我更相信是因为我的母亲是女皇的远方亲戚,我的罪行被掩盖下来了。我被送到马理隆去,他们希望我能够忘却自己对黑暗工艺的兴趣。” “是的,到目前为止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话,触媒圣徒。”黑锁说道,双手仍是动也不动地合十在一起,置放在他的书桌上。“继续。” 沙里昂面色苍白,他感到一阵紧绷紧抓住他的胃。他的猜测是正确的,黑锁对他多少已经有了点认识,毫无疑问地,这个人还跟执法官们有联系,而这一类的资讯并不是那么难取得。当然还有辛金,有没有人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然而,我——我发现我根本克制不住自己,我被……黑暗工艺深深地吸引住。我变成了……宫廷中教会的耻辱。要申请回到圣山,以便继续我私底下的研究其实是件很简单的事,然而事情之后的发展却不是这样。我的母亲最近去世了,我跟宫廷的社交圈并没有任何强而有力的联系,因此,我被当作是个威胁,并被流放到瓦伦村去。” “驻村圣徒的生活确实是悲惨无比,但至少还算是有保障。”黑锁说道。“当然比起在化外之地的生活来说好多了。”黑锁的两根食指缓慢、不慌不忙地移动着,自行松弛张开,自两人进来之后,他终于有所动静。辛金和沙里昂只能着迷地注视着手指再度合十,如同一把由血肉跟骨头所构成的匕首一样,指着触媒圣徒。“为什么你要离开?” “我听说过巫教的存在。”沙里昂回答道,他让自己的语气保持镇定平稳。“我在村子里待到几乎要烂掉了,我的心灵正一步步变得腐朽,我来这里是想研究跟学习……黑暗工艺的。” 黑锁动也不动,不发一语,手指继续指着沙里昂。如果它们只是抵在咽喉上的匕首,他将感觉到痛苦及恐惧。 “很好。”黑锁突然说道,声音让精神恍惚的触媒圣徒吓了一跳。“你可以做研究,只要你能先学会别一看见熔炉就昏倒。” 血液涌上沙里昂的脸颊,他在那对无情眼神的凝视下低头。他希望自己的举动会被当作出自于困惑,而不是出自于罪恶感。他之所以感到心烦意乱,并不是因为看到了熔炉,这跟看到乔朗比较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 “我们会给你一栋在村中的住所跟一份口粮,但是,就像这里的所有其他人一样,你必须为我们工作以作为回报……” “我很高兴能够为营地里的人提供协助。”沙里昂说道。“治疗师跟我提到孩子们的夭折率实在是高得吓人,我希望——” “我们会在一个星期后离开。”黑锁继续说道,他完全无视触媒圣徒所说的话。“并为冬天的储粮做准备。我们在熔炉跟矿场的工作花费了太多的人力,所以你也该猜想到,我们根本没有什么时间来准备粮食,因此农奴法师们的营地将提供我们所必须的粮食。” “我会跟你去,如果这是你要的。”沙里昂说道,他感到有些困惑。“可是我想,如果我留在这里,应该能替更多人服务——” “不对,神父,你将为我一个人服务。”黑锁面无表情地说道。“你该知道,其他村庄的人还不了解他们将帮助我们度过这个漫长的冬天。在以前,我们被迫得倚赖四处劫掠、在夜晚偷取食物,如今这类鸡鸣狗盗勾当所能获得的食物越来越少,但是——”他耸耸肩,手指放在嘴唇边。“——我们没有魔法。现在我们有了你,也有了生命之力,更重要的是,我们掌管了死亡,今年我们应该会度过一个不错的冬天。是不是,辛金?” 如果这个突然冒出的问题是想吓这个年轻人一跳的话,它并没有成功,辛金很显然正非常专心地将绑在羽毛上的橘色丝巾解开。他发现结绑得太紧了,徒劳无功地拉扯着,他恼怒地让帽子跟丝巾消失无踪。 “我真的对你将怎样度过你的冬天一点兴趣都没有,黑锁。”他用厌烦的语气说道。“反正我会在宫廷里度过大部分的冬季时光,不过劫掠一下听起来还挺好玩的……” “我——我不会帮你做这种事的!”沙里昂结结巴巴地说道。“抢夺——这些几乎快要无以维生的人已经——” “触媒圣徒,逃跑的惩罚是转化之刑。你有看过行刑吗?我看过。”嘴唇边的手指动了,慢慢降下,并再一次指着沙里昂。“我看得出来你在想什么,学者。是的,和你所臆测的一样,我跟我的教派之间还有联系,告诉他们要在哪里找到你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一件事,我甚至还能拿到一笔钱,虽然不会跟我利用你能够赚到的一样多,但也多到能让我平静地考虑一下这个想法。我建议你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学会怎么骑马。” 合十的双手展开分离,他伸出一只手抓住触媒圣徒的手臂。“真可惜只来了你一个触媒圣徒。”黑锁说道,双眼凝视着沙里昂不放。“如果我们有更多触媒圣徒,我可以突变几个人,使他们长出翅膀,让他们能够从空中攻击。我花了一些时间研究过狄康杜克的技能。”他抓得更紧,更令人痛苦。“他们之前认为我或许有能够成为烈火战将的资质,但我却被评鉴为表现不稳定。不管怎样,如果我在北方王国的计划一切顺利,谁知道,或许我还是能成为一位烈火战将。现在,触媒圣徒,在你离开之前,赐予我生命之力。” 沙里昂惊骇地注视着这个人,震惊得一时之间完全无法记起仪式祈祷文里的任何一个字。 黑锁的手抓得更紧了,钢铁般的手指抓住触媒圣徒的手臂。“赐予我生命。”他柔声说道。 沙里昂鞠躬听命,开启自己跟魔法的连接。他将魔法吸收至体内,并让其中一部分透过自己流进巫术士的身体里。 “再多一点。”黑锁说道。 “我没办法——我还很虚弱——” 在魔法能量的强化下,黑锁更加用力地紧握住沙里昂。针刺般的痛楚穿进触媒圣徒的手臂,他喘息着让魔法汹涌流过自己,让巫术士体内充盈着生命之力,接着,他精疲力竭地向后倒在椅子上。 黑锁面无表情地放开了他。“你可以走了。” 虽然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做任何手势,房间的门却自动打开,一位打手踏步进来。沙里昂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麻木地转身,蹒跚走向房门。辛金打着呵欠,也站了起来,但在注意到巫术士眼皮细微地眨了一下之后,他又坐了下来。 “如果你找不到回去的路,秃头兄。”辛金闷闷不乐地喊道。“等我一下。我马上出来。” 沙里昂没听见他说了什么,他耳朵里血液奔流的声音喧闹吵杂,并让他重心一度不稳,他唯一还能够做的,只有走路。 望着窗外渐渐黯淡的傍晚光景,辛金看到触媒圣徒蹒跚而行,同时几乎跌倒,接着他疲倦地靠在一棵树上。 “我真的得去帮帮那个可怜的家伙。”辛金说道。“毕竟,你对他还挺粗鲁的。” “他在说谎。” “老天,我亲爱的黑锁,根据你们杜克锡司的说法,这个星球上所有年纪超过六星期大的活人全都没说过真话。” “你知道他来这里的真正原因。” “我跟你说过了,无情大师凡亚主教派他来的。” 巫术士凝视着年轻人。 辛金脸色苍白。“这是真的,他是来追捕乔朗的。”他咕哝道。 黑锁扬起一条眉毛。“乔朗?”他重复道。 辛金耸肩。“就是那个半死不活地被抬进营地里的年轻人,留着一头长发的黑小子……他杀了督工,他在熔炉里面工作——” “我知道他。”黑锁愠怒地说道。他继续专注地凝视着正看向窗外沙里昂身影的年轻人。“看着我,辛金。”巫术士柔声说道。 “好吧,如果你坚持的话。虽然我觉得你是个无趣至极的人。”辛金回答道,试着忍住不打呵欠。他懒懒地靠在椅子上,一只穿着丝绸的腿放在椅子的扶手上,礼貌地看着黑锁。“我说,你的头发是不是用了柠檬润丝?如果是的话,你的发根已经开始有点变黑了——”突然,辛金全身僵硬起来,原本嬉闹的语气渐趋严厉。“停下来,黑锁,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他说话的声音因昏昏欲睡而越来越小声。“我之前……就被你这样……恶搞过……” 摇摇头,辛金试着挣脱,但执法官无情的蓝色眼眸迅速以坚定不动摇的凝视制服住他,慢慢地,年轻人的眼皮颤动、眨眼、双眼圆睁,接着又颤动、眨眼,接着阖了起来。 黑锁喃喃念着力量强大且迷惑人心的古老咒语,慢慢起身,安静地站起来,走过书桌站在辛金的身旁,一遍又一遍反复吟诵着令人放松的叠句咒歌,将手放在辛金平滑闪亮的头发上,巫术士闭上眼睛,接着猛然将头一仰,将他集中心力的力量全部灌输在年轻人身上。“让我看入你的心灵,没错,辛金,将所有你知道的事告诉我……” 辛金开始喃喃自语着什么。 黑锁露出微笑,弯下腰聆听。 “我把它……称之为暗紫蔷薇……小心有刺……我相信……它们应该没有毒……” <hr /> 注释: 第九章 实验 夜晚如河流中的黑水一般流入村庄中。它和缓的流水淹没了恐惧及忧伤,蹑手蹑足地围绕着砖房。影子越来越浓密,因为今晚是个多云、无月光的夜晚,村中的灯火一个接着一个被浮起的黑暗给吞没,几乎所有的人均放任自己被睡眠卷走,沉入梦境黑暗的深沉中。 但当夜色正浓时,当寂静的睡眠流水正深浓时,熔炉里仍然闪着红色的灯光,这至少将一个人的睡眠及梦境完全燃烧殆尽。 黑色的卷发闪耀着火光,在棕色的眼眸中忽隐忽现,敲打在一张既不严肃也不愤怒,但却只有专注及渴望的脸颊上。在熔炉的火焰中,乔朗用坩埚加热先前尽可能研磨成细粉末的铁矿石,一个匕首的铸模置放在年轻人的身旁,但他却不将熔铁倒进去,他反而将另一个坩埚从火中取出。这里面所盛装的融化液体在外观上看来像是钢铁一样,除了它诡异的白紫色外观。 乔朗若有所思地看着第二个坩埚,他的表情沮丧,两道浓密的黑色眉毛皱起。 “只要我能够知道它们是什么意思。”他喃喃自语。“如果我能够懂的话!”他闭上眼睛,回想起书页上古老的笔迹。他能看到所有的文字,他能看到笔迹的形状、书写习惯、个人风格,事实上,他太常埋首苦读书页上的内容,但这一点帮助都没有。他眼前一次又一次地浮现这些诡异符号,里面所传达的意思,对他而言可能全是另外一种语言。 终于,非常不满地耸肩并摇摇头,乔朗将第二个坩埚的内容物倒进第一个坩埚里。他注视着炽热的液体流入燃烧的熔铁池里,继续倾倒着,直到铁的分量几乎加倍为止。接着他停了下来,注视着混合物,再度耸肩,再倒了一点——只因为他觉得这么做是对的。乔朗小心地将第二个坩埚放到一旁,搅拌着融化的混合物,挑剔的眼神检视着。他没看到任何不寻常的迹象,这到底是好还是坏?他不知道,再度沮丧地摇摇头,并将合金倒入匕首铸模里。 书本里这么提到过,和所需的数小时冷却时间来相比较,这样冷却得太快了,但不管怎样对乔朗来说还不够快。他的手指蠢蠢欲动,想尽快打破铸模,并看看自己刚刚创造的物品。为了让自己不再胡思乱想,他拿起第二个坩埚,并将它放回原来的藏放地点:在锻冶场里常见的一堆被遗弃、坏掉的工具和其他废物中。完成这件事后,他走到洞口前,透过粗糙的木头门缝隙向外看去。村庄中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沉睡中。乔朗满意地点头,回到熔炉前。一切都已准备好了,他的手因期待而颤抖,他将固定住铸模的木板打开,接着打破了铸模。 以它即将成为的武器来说,在里面的物体仅有最粗糙的相似处。他用火钳将它举起,把物体插入熔炉的火焰中加热,直到它闪耀着火红的光芒。就如同书本里所指示的一样,将匕首带到铁砧上,举起他的铁锤,接着用熟练的手法击打着。他将它敲打成形。他匆忙行事,对武器的结构型态并不十分挑剔,因为这只不过是个实验。接下来是关键时刻,而且他非常渴切想进行下一步。终于,在衡量过以自己的需求而言,这匕首品质算是不错之后,他将它再度用火钳举起。他深吸一口气,接着将炽热的武器插进一桶水里。 水蒸气如云雾般翻滚,一时之间他看不到任何东西,但除了炽热火红的铁在水中发出的嘶嘶声外,还传来了另外一种尖锐的断裂声。乔朗浓密的双眉纠结在一起,不耐烦地挥舞着手赶去烟雾。他将武器从水里拉出来,拉上来的只是一件断裂的残骸。他咒骂着将残骸丢到垃圾堆里,正打算将自己制造出来一堆没用的合金倒掉时,一阵从颈部传来的针刺般疼痛让他迅速的转身。 “你工作到很晚,乔朗。”黑锁说道。巫术士的脸随着他踏入熔炉的火光而变得清晰可见。他的双手依执法官的标准姿势在胸前合十,除此之外,整个人几乎成为闪烁着红光的熔炉前露出的一片黑夜。他的黑袍吸收了光线,甚至是火焰的温暖。 “这是我的惩罚。”乔朗冷静地说道,他在事前已经演练过这类突发状况。“我今天工作的时候太粗心,师傅命令我留下来,直到我完成这把匕首。” “看来或许你今天会一整晚待在这里。”巫术士说道,冰冷的眼神掠过废物堆。 乔朗耸耸肩,怨恨及愤怒的皱纹涌上他的脸孔,就像倒进铸模里面的熔铁一样多。“如果不让我继续我的工作,我真的会一整晚待在这里。”他绷着脸说着,并绕道前去鼓动风箱。他故意转身背对着巫术士,几乎——但却没有用肩膀将穿着黑袍的男人撞到一旁去。 一条细微的皱纹出现在黑锁平滑的前额上。他双唇紧紧抿着,声音里却没有丝毫的恼怒及气愤。“我知道你宣称自己出生自贵族血统。” 乔朗正在工作并咕哝着,根本不打算回答,似乎一点都不觉得意外或是困窘。黑锁移动到年轻人的面前好看清楚他的脸。 “你认识字。” 一刹那间,乔朗停下工作,却又几乎立即继续他的工作,他背上及手臂的肌肉随着操纵机器,将风吹进熔炉中的煤矿而用力鼓动隆起。 “我听说你一直有在读书。” 或许乔朗聋了,他手臂不停、有节奏地继续动着。黑发往前落下,遮盖住他的脸。 “无知者学到了一点点的知识,就好比是小孩手里拿了一把匕首一样,乔朗,他或许会因此伤得很严重。”黑锁继续说道。“我还以为你在犯下谋杀罪行时就早已学到了教训。” 从纠结的长发间隙中看着黑锁,乔朗露出只有那对黑暗、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才能看到的微笑。“我却以为你能够从那件事里面学到一点教训。”他说道。 “你知道吗?你正在威胁我。”从他冷静平稳的声音听来,黑锁或许是在谈论天气而已。“一个挥舞着匕首的孩子,你一定会被它锋利的刀刃给割伤,乔朗。”巫术士喃喃说道。“你真的会,如果不是你——”黑锁肩膀耸起。“——那一定会是其他人。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的……莫西亚?他认识字吗?” 乔朗脸色阴郁,规律的风箱鼓动声变慢了一些。“不。”他回答道。“这不关他的事。” “我可不这么想。”黑锁和蔼地说道。“你跟我是全村唯一认识字的两个人,乔朗,而我却觉得对我们来说一个已经算是太多了。不过我对这点也没什么办法,除了把你脑袋里的眼珠子融化掉之外。” 巫术士的双手终于移动了一下,他张开双手,举起来轻轻抚弄着上唇的细小金色胡髭。乔朗停下工作,双手仍抓着风箱的把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火焰。 黑锁靠近。“毁掉那些书还真的会让我难过。” 乔朗激动了起来。“老头子绝对不会告诉你它们在哪里的。” “他会的。”黑锁微笑说道。“在不久之后,再过不久他会找事情来向我报告。我之前之所以没有逼迫他,只是因为这并不值得惹恼一堆人揭竿起义而已。如果我不得不改变我的处事方针,那将会很遗憾,特别是我现在有了魔法。”乔朗的脸颊涨红,在灼热煤炭的光线下看起来像是在燃烧。“你没必要这么做。”他喃喃说道。 “很好。”黑锁双手再度合十。“你知道的,我们杜克锡司对这些书也是有一点了解,对整个世界来说,书里面写的一些东西还是让它们永远消逝比较好。”巫术士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乔朗,乔朗仍站在原处凝视着火焰。 “你让我想起了自己,年轻人。”黑锁说道。“而这让我很紧张,我跟你一样也痛恨当权者,相信自己超越他们——”他原本晦暗的声音中掺杂了一丝挖苦的意味。“——虽然我并非出身贵族血统,为了摆脱那些我认为在迫害我的人,我就像你一样,完全没有罪恶感、没有自责地犯下了谋杀罪。你喜欢权力的感觉,是不是?而现在你渴望更多的权力。没错,我看得出来,我感觉到你的热切渴望,我看着你在过去的这一年里学习如何操纵其他人、如何利用他们,让他们去做你想要的事。你就是这样让老头子把书拿给你看的,对不对?” 乔朗没有回答,也没有将视线从火焰中拉回,但他左手紧紧握拳。 黑锁微笑,他的微笑在火光中显得很黑暗。“我在你之前已见过世面,乔朗,再过不久,你就会学到如何处理这种让你着迷不已的强烈欲望。但你还是个孩子,我在跟你一样年轻时犯下了第一桩鲁莽行为,也因为这样而来到这里。尽管如此,你我之间还是有一点不同的地方,乔朗。我想取代的那个人并没有察觉到我的野心,他对我放松了戒备。”巫术士打开手掌,将一只手放在乔朗的手臂上。即使在熔炉的温暖之下,乔朗仍因寒彻入骨的碰触而颤抖着。“我会提高警觉的,乔朗,而且我绝对不会对你放松戒备。” “你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乔朗冷笑说道。“手脚最好利落一点。” “有何不可。”黑锁重复说道。“现在你对我而言没什么用处,虽然等你老一点之后或许用处较大。至于你是不是能够活到那时候,则完全得看你自己跟那些对你感兴趣的人。” “你是什么意思,‘那些对我感兴趣的人’?”乔朗注视着他。 “触媒圣徒。” 乔朗耸肩。 “他因为你才来到这里,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杀人犯——” “不对。”黑锁柔声说道。“是执法官追捕杀人犯,而不是触媒圣徒,为什么?他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我不知道。”乔朗不耐烦地回答道。“去问他……不然去问辛金。” 黑锁的眼睛探究地注视着乔朗的双眼。巫术士开始念诵咒语,他的眼神呆滞、眼皮慢慢阖起,举起手抚摸着乔朗的脸。巫术士扬起一条眉毛。“你说的是实话,你对此事一无所知,对吧?年轻人,除此之外,你根本不相信辛金,我也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相信他,可是我能冒这个险吗?辛金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巫术士暴躁地放下手。 乔朗感觉到自己似乎刚从一场被打扰且断断续续的睡眠中惊醒,他眨眼,迅速转身四处张望着熔炉。除了他之外,附近并没有其他人。 第十章 间谍 “主教凡亚已在傍晚返回他的私人卧室里休息了。”担任秘书的执事如此回答所有要求晋谒主教阁下的人。<bdo>http://www?99lib.net</bdo> 所有住在圣山上,以及大多数并非居住在圣山上的人之中,很少人不清楚主教的这个习惯;他总是返回自己的私人房间,并和几个有幸被邀请成为座上嘉宾的人私下享用晚餐,在他的私人房间里。除非皇帝被暗杀这一类的突发状况发生,否则他绝对不能被任何琐事给打扰。(皇帝自然死亡这一类事则可以留待第二天早上再处理。)杜克锡司站在主教的私人房间前,他们唯一的任务是确保主教阁下不会被打扰。 这样小心翼翼地保护主教阁下的隐私权有许多原因——许多公开跟私下的原因。全辛姆哈伦的人都知道,凡亚主教是个老饕,并拒绝任何使人不愉快的事情打扰到他的用餐。他餐桌上的宾客全都是精心挑选过,并能在用餐时提供有趣、毫无争议性的对谈,这对消化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一般都知道凡亚主教在白天时非常辛苦地工作,全心全意将心力奉献在教会以及教区的事务上。他在日出之前起床,在日落前几乎不曾离开办公室。在如此疲劳的一天后,对他的健康而言,晚间这几个小时完整、不被打扰的休息及放松是非常重要的。 主教凡亚利用这段平静的时间来冥想以及向艾敏谘商讨论事情。 这些只是一般大众所知的原因。当然,真正的原因则是完全的秘密,知道的只有主教一个人而已。凡亚利用这段宁静的时间来和人谘商讨论,但却不是跟艾敏,他跟这些人的讨论比较世俗一点…… 在这个秋天的夜晚,许多宾客被邀请参加晚餐,但他们全都提早离开了,因为主教表示自己今晚感到非常疲累。然而在所有的宾客离开之后,凡亚并没有如预期般返回他的寝室休息,反而以和自己精疲力竭托辞完全不一致的迅速及敏捷行动着。主教移开封住小礼拜堂门口的封印,并打开门。 这是个漂亮平静的地方,小礼拜堂依照古老的风格及传统建造而成,数世纪前由专精于玻璃塑造的杰出艺术家所创造出来的彩色玻璃,照亮着漆黑一片的房间内;檀香木制成的长凳座落在水晶圣坛前,年代亦可追溯至数世纪前,上面装饰着魔法九个支派的符号。 凡亚在这里履行晨曦仪式、晚祷并向艾敏寻求指引及开导。但事实上他鲜少这么做,因为凡亚主教私底下觉得,与其说是艾敏给予人们指引及开导,不如说是祂的仆人们在开导指引祂。 凡亚走进小礼拜堂,圣坛无休止地散发着如月光般白皙柔和的光芒,这给房间增添了平静安宁的气氛。 然而主教在走过小礼拜堂时却一点都不觉得平静安宁,他快速地移动着,连一眼都没有望向圣坛。凡亚走过房间,站在其中一块构成小礼拜堂内部豪华装饰的木制壁板之前。主教将手放在壁板上,喃喃念诵着神秘古老的咒语。壁板在他的指尖融化,面前开启了一道浩瀚、虚无、空虚、黑暗的裂缝——一道传送廊,但这并不是普通的传送廊,也不属于在久远之前由贤者们创造出来,在辛姆哈伦大地上交错纵横的广大时间次元通道网络。这个传送廊是由贤者们创造出来的,但它却并没有连接到其他的传送廊,只有王国的主教一个人知道它的存在,而它也只通往一个地方。 那里也正是凡亚真正要去的地方。他在一瞬间来到那里,从传送廊里走出来,来到一小块由与传送廊相同物质所构成的区域。这里只存在于结构扭曲的时间及空间中,对凡亚来说,每次他进入这里,就好像是进入了自己内心的黑暗处。 他在这里什么也看不到,他摸不到墙壁,也感觉不到地板的存在,即使他有自己在上面行走的感觉。印象中,这块包含着时间和空间的区域是圆形的,如果他必须花很长的时间来处理事务,在正中间有一张椅子可以让他坐下。但这张椅子也或许只存在于他的心里,因为它的扶手似乎只有在他需要时才会出现,在他不需要时则消失不见;它有时很柔软,有时结实,而有的时候,当他感到恼怒或是胁迫别人而需要起身走走时,椅子却又根本不在那里。 今天晚上,椅子就在那里,不仅如此,今天晚上的椅子又柔软又舒服。凡亚坐在上面,放松下来。今晚的会面并不需要应用到狡黠的施压、威吓或是胁迫,这并不是一个棘手的协议场合,今晚会面的目的只不过是交换讯息、澄清一些事情,并确定每件事正依照计划顺利地进行着而已。 调整姿势坐好之后,凡亚给自己一点时间吸取并启动房间中的魔法,让通信机制开始运转,接着他大声地对一片黑暗说话。 “我的朋友,借一步说句话。” 魔法在他四周脉动着,他能感觉到它在脸颊上的轻语,以及自己指间的波动。 “有事请吩咐。” 黑暗在向凡亚说话,虽然和他对话的人可能身在数百里之外,然而藉助室内的魔法,主教能听见对话在自己的脑海里成形,却未必是另一端的人有意识地将想说的话张嘴说出。这个房间因此被称之为审慎室,因为两个人虽能够互相对话,但在未被揭露之前,双方皆无法知晓对方的身分,也无法借着影像或是声音来辨认出对方。传说中如此记载着:在古老的日子里,他们建造了几个类似的房间。举例来说,每个皇室家族和许多公会里都有一间这样的房间。然而在第二次的矫正行动中,触媒圣徒们迅速地将所有通往这类区域的传送廊全部封锁了起来,他们所给的借口是,在一个和平的世界中,没有人需要对其他人隐藏任何秘密。 所有人都假设触媒圣徒们在封锁住所有其他的审慎室时,也同时将自己在圣山上的审慎室封锁起来了。这只证实了一句古老谚语:假设只是被盲目者所相信的谎言。 “你一个人吗?”凡亚的思绪质疑着他看不见的下属。 “暂时是这样,但是我很忙,我们会在一个星期后骑马出发。” “我知道,触媒圣徒到了吗?” “是的。” “平安到达?” “某种程度而言是这样。他现在好多了,如果你是说这个,至少他再也不敢独自冒险进入化外之地了。” “很好。他能够适任吗?” “我看不出来有什么麻烦,他看起来如同你描述的一样,天真又软弱,非常容易受到惊吓,可是——” “呸!那个人只是一团颤动的果冻而已,他以前或许惹过一次麻烦,但是那已经被严厉地处罚过了?我是这么想,只要他学到了教训,我看不出来有什么问题。” “我不这么想。”凡亚脑海里的声音听起来充满着怀疑,这让他皱起了眉毛。 “在铸造武器这方面,妖艺工匠们进行得怎么样了?”凡亚继续说道。 “有了触媒圣徒的帮助,我们应该很快就会有成果了。” “萨拉肯那边的事进展得怎么样了?你跟那边的皇帝陛下接触过了吗?” “你知道的或许比我更多,主教阁下。当然我必须谨慎行事,我无法负担把底牌全部亮出来的代价。我玩的游戏非常危险。有人私下告知皇帝陛下我们得到一位触媒圣徒的事,还有这对我们有怎样的影响,我只能做到这么多了。” “差强人意,皇帝陛下对你一定很有信心,他的行为举止越来越好战了。当然,我们则是试着压住这场风暴。”凡亚比着手势,像是正在平息波涛汹涌的水面。“而当时机恰当的时候,我们会伤心地承认自己的失败。这里的时局有所改变,女皇的哥哥越来越讨人厌了,但他还算好处理。等到宣战之后,我们会做好行动的准备,还有其他事吗?” “有,乔朗怎么办?这个触媒圣徒到底要怎么处理他?” “这关你什么事?这个男孩只是个爪牙而已,仅止于此。你唯一该注意的事情只有想办法让他活着。” “这个触媒圣徒接到的命令是什么?他会做什么?” “做?我怀疑他有这个胆量做任何事。我还建议他格外小心,他在一个月之后会向我报告,我会请求他放慢在这件事上的处理速度,但你还是得做好准备。等我一声令下,你就必须迅速行事,你明白自己的命令吗,是不是还需要我对你重申一遍?”凡亚的眉毛皱得更深了。“我在你身上感觉到了不满,我的朋友,我可不习惯这一类的指控。有什么问题吗?你的伪装被看穿了?” “当然没有,主教阁下。”声音变得冷酷。“我们两个都很清楚我的才能,这也是你为什么选择了我,但有些出乎意料的事情突然浮出台面,某人对这件事所表现出来的兴趣超过我所能容忍的限度。” “谁?”凡亚盘问道。 “我想你知道的。”凡亚脑海里的声音非常平静。“事实上我猜想,你把做了记号的牌发给了我。” “你胆敢——” “我敢,是因为我的身分,还有我现在必须走了,有人来了。记住一件事,主教阁下,我的手里可是握着国王。” 两人间的魔法连结断裂,留下凡亚一个人坐着,注视着一片黑暗。他紧抿着嘴唇,手指如蜘蛛般在椅子的扶手上攀爬着。“国王?没错,我的朋友,可是我手里握着宝剑。” 锡安克 我们人数众多,但却非团结一心。 如果妖艺工匠们群聚起来对抗黑锁,巫术士和他的手下们一定会被推翻;没有触媒圣徒赐予他生命之力,执法官的魔法力量十分有限,他人数不多的手下也没办法长时间对抗数百人,然而这数百人却未揭竿而起。事实上,大多数的妖艺工匠们完全同意黑锁和萨拉肯人民结盟并宣战的计划。该是妖艺工匠们让第九支派的力量重返世间,并再度在辛姆哈伦居民中占有一席之地的时候了。假使他们为这世界带来了死亡与毁灭,难道,他们所引进能改善生活的神奇机械,会无法减少这些罪恶吗? 在妖艺工匠之中的某些人有足够的智慧能够看清这种幻想:他们只是在重复过去悲惨的错误。但这类人只占少数,对老头子安顿来说,光是空谈耐心及和平便已足够。然而年轻人却全都对潜藏在荒野中过着沉闷的苦役生活深恶痛绝,因为,在此当时,全世界的财富以及资源可能是属于他们的,应当是属于他们的。 因此他们全心跟随着黑锁,遗弃了田地,起劲地在矿坑和熔炉中工作,制作着即将用来开拓他们未来的武器。 这个未来借着矗立在村庄中央,一座被称之为巨轮的纪念碑而具体地呈现了出来,它的历史比村庄还要古老。在钢铁之战过后,被迫害的妖艺工匠们从神殿中将巨轮拯救保留了下来;他们带着巨轮逃到了化外之地,直到现在,巨轮仍被悬挂在拱形黑岩的正中央。村人们都知道,后来巨轮和它的九根尖刺成为了锡安克仪式的核心。 谁知道仪式是怎么开始的?一切根源早已全被埋藏在过往的泥泞及血迹之中。或许古早之前,当妖艺工匠们见到他们努力得到的心血渐渐消失在严苛的生活环境中时,他们利用这个方法,试着将自己所学的知识传递给下一代。很不幸地,下一代只记得文字,知识和智慧早已丧失,如残烛般燃烧殆尽。 每一周的第七天晚上,全村所有人在巨轮附近聚集起来,吟诵着自儿时便朗朗上口的颂歌,伴随着由钢铁、扭曲的木头、拉紧的动物皮革所构成乐器的乐声,颂歌开始向妖艺工匠生命中的三大力量:火、风,还有水致敬,逐渐高亢的乐声变得更加狂野,人们歌颂着再也无人能够记得或了解的工程、建筑,以及神奇的产物。 在村中男人即将跟随黑锁前去劫掠农庄的前一晚,锡安克仪式特别地狂野奔放。前任杜克锡司聪明地仿效狄康杜克,利用战舞来让人热血沸腾,直到人类的良心及怜悯完全被燃烧殆尽。吟诵者一圈又一圈地绕着巨轮跳舞,乐器的敲打与弹奏声让混乱的场面更添野蛮。黑暗中燃烧着火炬,光芒照耀着由某种闪亮金属构成,其制造技术早已佚失的巨轮,让它有如一个邪恶的太阳,在火炬的光芒中闪烁着。一位舞者不时会跳到支撑着纪念碑的黑石台基上,紧紧抓住一根熔炉里的铁锤,他将用力敲打巨轮九根尖刺的正中央。敲打所发出的钢铁响声会结合着吟唱的歌声,听起来就像是从大地深处传来的吼叫。 大多数的妖艺工匠都参与了锡安克仪式。不分男女老幼,众人吟唱着无人了解的歌词,在火光中跳着、舞着,或是心中五味杂陈地观看着这一切。 安顿沉痛地看着一切,他在颂歌歌词中听到了先人对他们的孩子哭吼着,要求他们铭记过去。 沙里昂非常恐惧地看着一切,他没有因恐惧而发疯还真是奇迹。燃烧的光芒,如尖吼般的音乐,男男女女们跳动的身影酗饮着杀戮的欲望,一切似乎来自他所接受的绵密教诲中提到的地狱景象。他对颂歌的歌词充耳不闻,只感到作恶欲呕;这里潜藏着死亡,而他正身在其中。 黑锁满意地看着一切,他的黑袍身影笔直地站在舞者圈外,显得格外镇静。他观察着一切,不被众人所注意。他听到了颂歌的歌词,这些他早已听过无数次,对他而言,歌词再也不重要了。 乔朗气馁地看着一切。他听见了歌词,不仅如此,他聆听并了解歌词的含意。那些被藏起来的书藉只有他读过,虽然他只读过片段,而所有人之中,也只有他看见了那些妖艺工匠先人们试图传递给后代的知识,知识至今仍被深锁在这些歌词中,被深锁在书籍里。他就是找不到钥匙,那由奇怪且深不可测的符号所构成的钥匙。 辛金看着一切,觉得无聊至极。 月亮升起,锡安克仪式宣告结束。黑锁站在由燃烧中的火炬所排成的火圈中,拿起铁锤并敲击巨轮九下。人们用九种不同的吼声高声叫着,火圈随着妖艺工匠们返家而分开来,众人议论纷纷谈论着当第九支派再度统治世界时,他们将建立何等伟大的功勋。 不久,拱形黑石孤伶伶地矗立着,月亮高升,投射出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影,闪耀在巨轮上的苍白月光只不过是明亮火焰所产生的鬼魅般倒影。在月色下的黑暗中,村庄陷入沉睡,四处笼罩着一片寂静,只剩下秋天干枯死去的叶子被寒风吹拂,飞散在空荡的街道上的沙沙响声。 第一章 选三张牌 在晚秋时某个晴朗暖和的一天,妖艺工匠村庄里大多数的男人及少年们骑马外出,去索求他们认为整个世界亏欠他们的东西。安顿注视着他们离去,眼神中满藏着累积数百年的哀伤,他尽自己所能试着去阻止,但却失败了。他们必须得学到教训。他如此想着。老人只希望这个教训并非太惨痛,或者代价惨烈。 旅程的前几天天气总是阳光普照、万里无云。白天时刻温暖宜人,夜晚时的冷冽凉爽则暗示着即将到来的冬天。黑锁的队伍成员们无忧无虑、兴高采烈,特别是年轻人,他们享受着从熔炉、磨坊、矿坑以及砌砖等种种苦役中解脱出来的休息时间。这群人由放荡的辛金领军,他又再度为了这个场合而穿上了他的林场巡守员服装(“我把这种颜色称之为烂泥配堆肥。”)年轻人们大笑着,互相拿彼此骑乘村中驯养的粗毛半野生马时的丑态开玩笑,或是取笑对方。夜晚时分,他们围绕着炽烈的火焰说故事,或和较年长的人玩一些益智游戏。他们拿冬天的粮食配给来下注,却输得一塌糊涂;看来一直得等到春天到来,他们才能再吃到东西。 即便总是孤僻的乔朗也因这些改变而心情好了许多,莫西亚因为他在恶作剧或是开玩笑之余愿意和自己说话而吓了一大跳。但就在此时,莫西亚突然想到,这或许跟乔朗再度从他某次的黑暗诅咒中走出来有关。 然而随着第二个星期的到来,骑马的乐趣荡然无存,寒冷的雨水从枯黄的叶片上掉落,浸湿了斗篷,并沿着背部流下。雨滴柔和的扑通声和马蹄的踢踏声合成了一种单调的旋律。大雨不停,连续下了好几天,黑锁命令他们再也不能生火;众人现在已经踏入半人马的领地中,值岗守卫人数也因此加倍,这意味着许多人将仅能有半个晚上的睡眠。每个人都凄惨不已、抱怨连连,但莫西亚却不能不注意到其中一个人似乎比其他人都还要来得悲惨。 很显然地,乔朗也注意到了。莫西亚无时无刻都能看到乔朗黑色眼瞳里的朦胧快意,以及嘴唇上几乎露出来的一抹微笑。顺着乔朗的目光,莫西亚注意到他正看着骑马走在他们面前,双肩低垂的触媒圣徒。触媒圣徒在马背上看来实在是可悲至极。在前几天,他因为惊吓而全身僵硬,现在则只是单纯身体僵硬而已;他全身的每一根骨头和每一块肌肉都酸痛不已。很显然,仅仅坐在马鞍上就是一件痛苦异常的事了。 “我还真同情那个人。”莫西亚在他们北向旅程的第二个星期这么说道。他、乔朗、辛金三人全身冰冷湿透,一起骑马走在一条宽度足以让一团骑兵队六骑并列驰骋的连绵路径上。这条路径是巨人开拓出来的。黑锁这么说道,并警告所有人提高警觉。 “什么人?”乔朗问道。他一直在听辛金详加阐述西郡公爵是如何雇用整个塑石公会的所有成员,以及六位触媒圣徒来完成重建他在马理隆的宏伟住处,将整栋建筑从水晶,转换成带有绿色条纹斑点的蔷薇色大理石。 “宫廷里的人根本无法讨论其他事,这简直是闻所未闻,你想想,大理石!这看起来实在是很……无聊沉闷……”辛金说道。 “那个触媒圣徒。他叫什么名字?我还真同情他。”莫西亚说道。 “沙里昂?”辛金看来有点困惑。“不好意思,亲爱的小子,但他跟蔷薇大理石有什么关系?” “一点关系都没有。”莫西亚回答道。“我只是看到乔朗脸上的表情,他看起来似乎正在享受那个可怜人的痛苦。” “他是个触媒圣徒。”乔朗唐突地回答。“还有你说错了,他怎么样都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嗯哼。”莫西亚咕哝了一声,当他们注视着那个穿着绿色长袍的背影时,他看见乔朗漆黑的双眼变得更暗沉了。 “你知道吗,他是从你们那个村庄来的。”辛金解释道,他倚靠在马颈上说着悄悄话,音量却大到足以让队伍中的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小声一点!他会听到我们的。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是从我们那个村庄来的?”莫西亚震惊地问道。“为什么你之前没提过这件事?他或许认识我的父母!” “我确定我说了什么。”辛金忿忿不平地抗议道。“当我跟你说到他是来找乔朗的时候——” “嘘!”莫西亚嘘声。“那全是胡扯!”年轻人咬住嘴唇,渴望地注视着触媒圣徒。“不知道我的父母怎么样了?都过了这么久……” “喔,想去就去!去跟他说话呀!”乔朗吼道,漆黑的眉毛纠结起来,在脸上形成一道又深又直的线条。 “没错,过去跟那个老小子聊聊。”辛金不感兴趣地说道。“真的,以触媒圣徒们的标准来说,他还不算坏,而且我没有理由爱他们比爱你还要多。我那黑暗阴沉的朋友,我有没有跟你提过他们偷走了我的弟弟?小奈特。可怜的小鬼,没能通过测试,我们把他藏起来,一直到他五岁为止,但他们还是找到他。一个邻居告的密,全都是因为嫉妒我的母亲,你也知道,奈特最喜欢我了,当他们将他拖出去的时候,小东西还紧紧抓着我。” 两颗泪珠淌过辛金的脸颊,流进了胡髭,莫西亚恼怒地重重叹了一口气。 “我受够了!”辛金吸着鼻子说道。“嘲笑我的痛苦、看轻我的悲伤,请恕我失陪一下。”他喃喃说道,更多的泪珠夹杂着雨水淌下脸颊。“我要私下哀悼去了,你们两个继续吧。不,你们别试着让我感觉好一点,连一点点都没办法……”辛金毫无意义地含糊咕哝着,突然调转马头离开了路径,往队伍远端奔驰而去。 “嘲笑他的痛苦!他到底有多少个兄弟惨遭不测?”莫西亚厌恶地哼了一声,回头看着辛金一边擦拭眼泪,一边粗鲁地批判着黑锁的一位手下。“先别提他那众多被贵族抓走或是被半人马拖去的姊妹们,也别把那位因为迷恋巨人而跷家的妹妹算进去,还有一个以为自己是天鹅,结果淹死在喷水池里面的阿姨。还有他妈妈,五次死于不同的罕见疾病,有一次甚至因为杜克锡司以召唤皇帝猥亵幻影的理由逮捕他父亲时心碎而死,这些全发生在一个躺在马理隆下水道流出来的玫瑰花瓣篮子里的孤儿身上。他根本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撒谎精!我不懂为什么你还能忍受他!” “因为他是个很有意思的撒谎精。”乔朗耸耸肩回答道。“这让他与众不同。” “与众不同?” “和你们其他人比起来。”乔朗说道,从他浓密漆黑的双眉底下凝视着莫西亚。“你怎么不去跟你的触媒圣徒说说话。”他冷酷地建议道,莫西亚的脸因愤怒而涨红起来。“如果我听到的是真的,他除了因为马鞍而产生的疼痛之外,还受到了其他更严厉的惩罚。” 脚跟用力踢了一下马腹,他驰骋向前,看也不看地骑过触媒圣徒身边。马蹄扬起泥泞,莫西亚看见触媒圣徒抬起头来注视着年轻人的背影。年轻人又黑又长的头发在发带的束缚中自由地飞扬着,并如全身羽毛湿透的鸟儿般在雨中闪闪发亮。 “为什么我能忍受你呢?”莫西亚喃喃自语,凝视着他朋友的背影。“怜悯?你一定会因此而恨我的,但在某方面来说,却一点也没错。我能了解你为什么不相信任何人,你所承受的伤疤不只是胸口上的那一道而已。可是有一天,我的朋友,比起当你发现自己犯下过错后所得到的痛苦来说,这些伤疤根本就不算什么!不算什么!” 莫西亚摇摇头,策马向前,直到自己和触媒圣徒并驾齐驱。 “抱歉打扰你的沉思,神父。”年轻人迟疑地说道。“请问我是否可以——可以陪伴你一会儿?” 沙里昂害怕地抬起头,他的表情变得十分紧张,接着看清楚说话的原来只是个年轻人。他看来放松了一点。“可以,事实上我很高兴你能陪我一会儿。” “你——你不会是在祷告还是什么的吧,神父?”莫西亚有些困惑地问道。“我可以不来打搅你,如果你——” “不,我没有在祷告。”沙里昂露出苍白的笑容。“最近我很少祷告了。”他低声补充说道,颤抖着望了四周的荒野一眼。“我习惯在圣山上的长廊中寻求艾敏的慰藉,而不是在这里,我可不认为祂住在这里。” 莫西亚不懂沙里昂的话,但眼见有机会打开话匣子,他立刻说道:“我的父亲有时也会这样说,他说艾敏总是和富人们用餐,并将残渣扔给穷人。祂根本不关心我们,所以我们必须靠自己的荣誉和正直来撑过这一生。当我们死去,这些将会是我们所留下最重要的东西。” “雅各司是个很有智慧的人。”沙里昂说道,他专注地看着莫西亚。“我认识他,你是莫西亚,对不对?” “是的。”年轻人脸红。“我知道你认识他,这就是为什么我会过来,也就是说,我之前不知情,不然我会早一点过来,我的意思是辛金刚刚才告诉我——” “我了解。”沙里昂沉重地点头。“我早该过来看看你的,我带来了你父母亲的口信。可是……我最近身体不太舒服。”轮到触媒圣徒不自在地脸红了起来,脸孔因痛苦而扭曲。他在马鞍上移动着,视线望向乔朗正消失在树丛间的身影。 “我的父母亲……”在一阵沉默后,莫西亚以手肘轻轻顶了沙里昂一下。 “喔,没错,我很抱歉。”沙里昂惊醒。“他们很好,而且托我代传他们对你的爱意,他们非常想念你。”触媒圣徒说道,他看到年轻人的脸上闪过一丝渴望。“你的母亲为你吻了我一下,不过我猜我应该不需要亲自将这个传达给你。” “不用了,没关系。谢谢你,神父。”莫西亚红着脸喃喃说道。“他们——他们还有没有提到什么其他的事?我的父亲……” 沙里昂望着年轻人,脸色严肃起来,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题。 莫西亚看到他的神情,恍然大悟。“就这样,对不对。”他苦涩地说道。“现在你要开始训斥我了。” “不是训斥。”沙里昂笑着回答道。“他只说他听闻过关于这些人的一些事情,而且他对此一点都不喜欢。他希望谣言并不是真的,但如果谣言属实,你一定会记起自己在成长时所相信的一切,还有他和你母亲都深爱着你,他们也一直思念着你。” 沙里昂注视着年轻人,看见他微微冒出胡须的平滑脸颊上浮起一块红晕,但他脸上的羞愧——如果这是他脸红的原因——瞬间消逝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愤怒。“他听到的全都不是真的。” “那你怎么解释这次的劫掠行动?” “这些人全都是好人。”莫西亚大胆地怒目注视着沙里昂。“他们所要的,只不过是和其他人一样的生存机会而已,没错。”他在沙里昂似乎要开口前又马上继续说道:“或许我不喜欢他们所做的一些事,也或许我不认为这是对的,但我们有生存的权力。” “藉由这次的行动?藉由抢夺其他人?安顿告诉我——” 莫西亚不耐烦地挥手。“安顿只是个老头而已——” “他告诉我在黑锁出现之前,妖艺工匠们能够自给自足。”沙里昂继续说道。“他们耕种,利用工具,而不是魔法。” “没有时间了,我们工作得太卖力了,我们今年冬天得吃东西!”莫西亚生气地反驳。 “我们要去劫掠的那些人也是。” “我们不会拿太多,乔朗这样说过,我们总是留给他们很多——” “今年可不是这样,你们现在有了我一个触媒圣徒,今年黑锁可以利用我来强化他的力量,你有没有见过一位巫术士能够召唤出什么样的魔法?” “那么,你为什么在这里?”莫西亚突然问道,他转头看着沙里昂,表情十分严厉。“既然你怀抱着满腹的公正见解,为什么你还会跑到化外之地来?” “你早就知道了。”触媒圣徒低声回答道。“我听到辛金把原因告诉你了。” 莫西亚摇头。“辛金连跟你讲时间都会撒谎。”他轻蔑地说道。“如果你指的是你前来追捕乔朗的胡扯借口——” “那不是胡扯。” 莫西亚惊愕地注视着沙里昂,虽然他的脸色苍白且疲劳憔悴,却十分镇静。“你说什么?”他重复说了一遍,不确定自己听到的是否正确。 “那不是胡扯。”触媒圣徒说道。“我被派来这里,好将乔朗带去接受审判。”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把这件事告诉我?”莫西亚困惑地盘问道。“你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对不对?你是不是想要我帮助你?可是我绝对不会!你不能带走乔朗!他是我的——” “不是,当然不是这样。”沙里昂插嘴,他露出黯淡的笑容,摇摇头。“我不想从你那里得到什么,不管我要对乔朗做什么事,我必须独力完成。”他叹了一口气,疲倦地揉揉自己的眼睛。“我告诉你只是因为我答应过你的父亲,如果发现你牵涉其中的话,我必须要和你谈谈……”他挥挥手。 两人在阴郁的雨中沉默地并行骑马,莫西亚依稀听见他们身后传来辛金刺耳的笑声,那声音盖过了鞍辔的叮铃声及马蹄的踢踏声。 “你可以对我布道,而不说出关于你自己的一切实情,神父,反正我完全不相信辛金说的话,没有人相信。”莫西亚喃喃自语,手拉住缰绳,眼睛注视着纠结缠杂的马鬃。“我不知道你说要把乔朗带去受审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也看不出你要怎么办到这件事。”他补充道,轻蔑地瞄了触媒圣徒一眼。“当然我会警告乔朗,但我仍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我,你一定也了解到,这样你和我之间就成了敌人。” “是的,而且我感到很遗憾。”沙里昂回答道,缩进他湿透的长袍里。“但要不是这样,恐怕你不会太关心我所说的话。如果你以为我只是像俗话所说的信口开河,那么我的‘布道’不会对你有太大的影响。至少现在,我希望你能把我所告诉你的事情拿来好好思索一下。” 莫西亚没有回答,仍旧低头凝视着马鬃。他的表情坚定起来,握住缰绳的双手抓握得更紧了。“你现在应该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他抬起头说道。“你做到了答应我父亲的事,可是提到良心,我可没见到你在遵照黑锁命令赐予他生命之力时有任何的迟疑,也或许你想要反抗。”莫西亚冷笑说道。他回想起乔朗暗示的惩罚,预料这位看来软弱的触媒圣徒会因此颤抖畏缩。然而年轻人很惊讶地发现对方竟带着尊严的神情面对自己的目光。 “那是我的羞耻。”沙里昂从容说道。“就如同你一样,我必须独自面对自己的羞耻。” “我根本不需要去面对——”莫西亚生气地开口,却被辛金盖过雨声及马蹄声的轻快话语所打断。 “莫西亚,莫西亚!你在哪里?” 年轻人恼怒地在马鞍上转身,看着自己身后,并挥舞着手。“我还要在这里多待一会儿。”他叫道。接着又转回头面向触媒圣徒。“还有一件我不懂的事,神父,你为什么把乔朗的事告诉了辛金?难道你也对他布道了吗?” “我没跟辛金说过这件事。”沙里昂说道。他笨拙地用自己巨大笨拙的双脚踢了马儿一下,疲倦的触媒圣徒催马向前。“你最好快走,他们正在叫你。再见,莫西亚。我希望我们还能再聊聊。” “没告诉他!那他是怎么——” 但沙里昂却只是摇头。他拉下帽兜遮住双眼,向前骑去,只留下莫西亚独自一人,困惑地看着他的背影。 “你太好骗了。” “当时你又不在场。”莫西亚咕哝道。“你没看见他脸上的表情,他说的是真的。喔,我知道你对这有什么感觉——”他看见乔朗漆黑的双眼露出苦涩的笑意。“——可是你得承认,辛金真的有告诉我们这个触媒圣徒是来找你的。如果触媒圣徒宣称他从未将此事跟辛金说过,那到底是——” “那又怎么样?”乔朗不耐烦地吼道,他闷闷不乐地注视着为了烤干衣服而刚升起的小火焰。一行人在河边的山腰上找到了一个巨大的洞穴,作为他们晚上的栖身之所。由于能在化外之地中找到一个未被占据的山洞实在是非常不寻常,因此黑锁带着他的触媒圣徒,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山洞。然而在调查之后,山洞里却是空空如也。巫术士判断这里是能栖身的安全地带,唯一的缺点是阴暗角落中一堆传出阵阵恶臭的垃圾堆;没人愿意靠近去检查垃圾堆里到底有些什么东西。虽然他们把垃圾堆烧了,气味却挥之不去,黑锁说,这个山洞之前或许栖息着巨魔。 “当然对你而言,触媒圣徒根本是无关紧要。”莫西亚站起身,不快地说道。“反正什么事情对你来说都无关紧要……” 乔朗抓住他朋友的手。“我很抱歉。”他用尴尬的语气说道,话语艰辛地从他嘴中吐出。“我很谢谢你……跑来警告我。”他的双唇扭曲,露出浅浅的笑容。“我可不把这个中年触媒圣徒放在眼里,可是我会提高警觉。至于辛金——”他耸耸肩。“问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可是你不能相信那个傻瓜!”莫西亚恼怒地说道,又坐了下来。 “傻瓜?我是不是听到有人在滥用我的名字?”黑暗中传来一个悦耳的声音。 憎恶地叹了口气,莫西亚缩到一旁蒙住眼睛。一个穿着华丽的俗气身影走进火光中。 “怎么啦,亲爱的小子,难道你不喜欢这个吗?”辛金询问道,他抬起手,以便展示自己新长袍最耀眼的一面。“我实在是太无聊了,穿着单调的林场巡守员装扮,然后我决定该替自己换件衣服。就如同笛朗吉维儿公爵夫人,在嫁给她第四任丈夫时所说的一样——还是第五任?反正这也不是重点,他不久之后也会跟其他任丈夫一样一命呜呼。绝对不能和笛朗吉维儿公爵夫人一起喝茶,如果你和她喝茶,一定要确定她替你倒茶时用的茶壶不是她先生用过的。你喜欢这种红色吗?我把它称之为粉碎朱砂。怎么啦,莫西亚?你今天的心情看起来比我们的黑小子朋友还要糟糕。” “没什么。”莫西亚含糊说道,他曲着脚,凝视着放在一层炽热煤炭上,摇摇欲坠的粗糙铁锅。 “闻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黏锅底了。”辛金说道,他弯下腰来嗅闻着。“我说,你怎么不去跟那个快乐触媒圣徒老头要一点生命之力?就跟自从他来之后的其他人一样善用我们的魔法。我能跟你们一起吃晚饭吗?” “不行。”莫西亚举起一根棍子,驳回了有关触媒圣徒的建议,他开始搅拌起锅中正在冒泡的东西。 “啊。”辛金坐下说道。“谢谢。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情搞得大家不开心呀?我知道了!你今天和沙里昂神父一起骑马,他说了什么有趣的事吗?” “嘘。”莫西亚警告辛金,手指着沙里昂坐的方向,他独自一人费力地试着生火。“你为什么问我?搞不好你比我们两个之中任何一个,都还要清楚我们说了些什么。” “或许我真的知道。”辛金兴高采烈地说道。“看看这个可怜的老兄,他快要冻死了,像他那样的老人不该在荒野中徘徊,我去邀请他过来一起分享我们的炖菜。”年轻人在他朋友身边四处张望着。“我该这么做吗?我认为我会这么做。别皱眉,乔朗,你实在应该见见他,毕竟,他是过来抓你的。我说,触媒圣徒!” 辛金的声音在山洞中余音袅袅,沙里昂吓了一跳,跟洞穴中的其他人一样转身。 莫西亚伸手猛拉辛金的袖子。“别这样,你这个傻瓜!” 但辛金又再一次挥手大吼,他的红色长袍在火光中燃烧着。“在这里,触媒圣徒,你看,我们有一锅好棒的炖松鼠……” 许多人注视着他们,窃笑或是在他们背后窃窃私语着。即使是正在和几位手下打牌的黑锁也探出头来,用冰冷、丝毫不带任何感情的目光注视着他们。沙里昂慢慢站起来,红着脸向他们走过来,很显然只是希望能够让辛金闭上嘴。 “该死!”莫西亚咕哝道,他靠向乔朗。“我们走吧,我不饿了……” “不,等等,我想和他见个面。”乔朗柔声说道,漆黑的眼睛注视着触媒圣徒。 “让我护送你,神父。”辛金吼道,一跃而起,向触媒圣徒跑去。他优雅地鞠了个躬,一把将困窘的沙里昂抓到火堆旁,一路还跳着方块舞。“来跳支舞吧,神父?一、二、三,跳,一、二、三、跳……” 一阵哄堂大笑,现在洞穴中的所有人都在看着,对这场好戏非常感兴趣,除了黑锁,他又回到自己的牌局当中。 “不会跳舞吗,神父?还是有什么不满,对吧。” 沙里昂挣扎着想要甩开辛金,但却怎么样也甩不开。 辛金却早已兴奋过头了。“毫无疑问,猪教阁下会禁止这个只是因为他在妒忌。我是说,对他来讲,‘一、二、三、跳’会比较像是‘一、二、三、弹、弹、弹’。”辛金鼓起脸颊,挺起肚子,维妙维肖地模仿主教。一阵哄堂大笑,夹杂着疏疏落落的掌声。 “谢谢,谢谢。”辛金的手平放在胸口,鞠了个躬,接着舞动了一下橘色丝巾,他将羞红脸的触媒圣徒带到营火边。“过来,神父。”他说道,匆匆忙忙将一块腐朽的木头拖了过来。“等等!先别坐下来,我敢说你一定为痔疮所苦。人到中年真是该死,我的祖父就是因为痔疮而死,你知道吗?没错。”他悲伤地继续说着,轻轻拍了树干一下,将树干变成一块丝绒坐垫。“可怜的老先生,九年没办法坐下,他试了一次,然后砰地一声——跪倒在地上,血涌上他的——” “拜托,神父,请坐下来吧?”莫西亚急忙打岔。“我——我想你应该还没跟乔朗见过面,这位是神——神父——” 在注意到乔朗一语不发地注视着触媒圣徒时,莫西亚结结巴巴,最后狼狈地闭上嘴。 沙里昂用很奇怪的姿势坐在坐垫上,他试着对年轻人礼貌性地打声招呼,但乔朗棕色眼眸中透出的冷冽鄙视意味似乎吸干了他四周的空气和心里的话语,只有辛金神色自若地弓背靠在石头旁。他将手臂放在弯曲的双膝上,手顶着长着胡髭的下巴,对眼前的三个人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 “我敢说松鼠已经煮熟了。”他说道,突然伸手开玩笑地推了触媒圣徒一下。“你不这么认为吗,神父?还是说我们在煮的是你养的鹅?” 沙里昂的脸马上像发烧一样泛红起来,他看起来似乎随时准备好找个洞钻进去,同时狠狠地瞪了辛金一眼。莫西亚立刻移到铁锅旁,正当他抓住把手准备举起铁锅时,乔朗抓住了他的手臂。 “小心烫。”他说道。乔朗手中凭空变出一根木棍,他将木棍横插入把手,将铁锅从火上抬起。“火焰的热度不只会加热铁锅,还会传递到把手上。” “你和你那些该死的科技。”莫西亚咕哝道,坐了下来。 “我可以对你开启传输渠,传一些生命之力给你——”沙里昂开口,接着和乔朗四目相对。 “不过那对我一点用都没有,对吧,神父?”乔朗平静地说道,他浓密的眉毛扬起,在前额上连成一线。“我是个活死人,还是说,你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 “我知道。”沙里昂平静地说道。他脸上的红晕消退,脸色苍白且镇静。现在并没有人看着他们,在洞穴中的众人看到好戏已经落幕,早已纷纷回去做自己的事了。“我不想骗你,我是被派来带你回去受审的,你是个杀人犯——” “还是个活死人。”乔朗猛然吼道,咚地一声重重地将铁锅摔在地上。 “我说,小心一点。”辛金抗议道,他急忙靠过来想要抢救锅子,举起汤匙舀了几大勺灰色的混合物到几个粗糙的木碗里。“真是对不起,我用了工具,神父,可是——” “你是吗?”沙里昂问道,他凝视着乔朗。“我一直在注意你,我看着你使用魔法。举例来说,那根你凭空变出来的木棍……” 沙里昂很吃惊地发现乔朗漆黑的双眼亮了起来,但并不是因为愤怒,双眼中满是恐惧。沙里昂满腹疑惑,忘了自己原本所要说的话。触媒圣徒凝视着他,他的表情一瞬即逝,然后又被坚强如石头般的外表给覆盖住了,但沙里昂很确定那恐惧一直在那里。 乔朗从辛金那里接过盘子,坐在石头地上开始吃了起来,他用工具将食物铲进自己的嘴里,眼睛则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盘子。莫西亚也接过自己的盘子,有样学样,笨拙地使用着不称手的汤匙。辛金也递了一盘给触媒圣徒,他接过盘子和汤匙,却没有开动,而是一直注视着乔朗。 “我想过了。”他对皱着眉头的年轻人说道。“既然没有任何你接受测试仪式的纪录存在,很有可能是托本神父在那个时候因为太兴奋而犯了什么错误。跟我一起回去,重新再接受一次测试,我还听说你在谋杀案中其实也算是其情可悯,你的母亲——” “不准提到我的母亲,我们来谈谈我的父亲。你认识他吗,触媒圣徒?”乔朗冷冷地问道。“当他们将他的身体化为石头的时候,你是不是在一旁看着?” 沙里昂拿起自己的碗,但他颤抖的手却又将碗给放了下来。 “我说,莫西亚。”辛金说道,他大声地咀嚼着。“这只松鼠不是碰巧闯进来老死在你怀中的吧,是吗,亲爱的孩子?如果是这样,你还真该为它举行一个隆重的葬礼,这块肉我已经嚼了十分钟了——” “没有,没有……你父亲被处决的时候我并不在场。”沙里昂低声回答道,双眼注视着石头地面。“我当时是个执事,只有我们教派中层级比较高的人——” “才有资格能观赏这场好戏?”乔朗冷笑道。 “水!我要水!”辛金比着手势,一个挂在洞穴阴凉处的水袋向他们飘了过来。“我要来点什么喝的,好把这块老东西给冲进去。”他喝了一口水,用橘色丝巾擦擦嘴,接着打了个大呵欠。“我说,你们之间的对话实在让我觉得无聊透顶,我们来玩塔罗牌吧。”他的手伸向空中,变出一副色彩斑斓的金边塔罗牌。 “你这副牌是从哪里弄来的?”莫西亚问道,他很庆幸这个话题终于被打断。“等等,这不是黑锁的牌吧?” “当然不是。”辛金看来一副受到伤害的样子。“你没注意到他现在正在角落那边打牌吗?至于这个——”他熟练地将整副牌摊开在地面上。“——我是从宫廷那里弄来的。这是最新的一副牌,画家实在是画得太棒了,宫廷塔罗牌上面本来就该有马理隆贵族所有成员的肖像,当时还真是引起大轰动,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当然,他们把女皇画得太漂亮了,她现在看起来可没这么动人,特别是靠近一点看的话。不过这点画家也做不了主。有看到太阳牌里天空的漂亮蓝色吗?那些是磨碎的琉璃。不,真的,我跟你打包票,再看看这些国王牌。持剑国王——马理隆皇帝,持杖国王——杰司艾尔皇帝。持杯国王则是个恶名昭彰的情人,巴尔扎尔皇帝,画得真是维妙维肖;还有持币国王,也就是守财奴萨拉肯皇帝——” “我们想玩,对不对,乔朗?”莫西亚急忙插嘴,他注意到辛金正要开始介绍皇后牌。“你呢,神父?还是玩塔罗牌违背了你的誓言或是什么的?” “只有三个人能玩。”辛金一边洗牌一边说道。“触媒圣徒得等到他那一轮才行。” “谢谢。”沙里昂说道,他提起长袍裹住自己,准备起身,地上还留着那一碗连碰也没碰的炖松鼠。“我们是可以打牌,不过我不想打断你们的牌局,或许改天吧……” “去吧,触媒圣徒。”乔朗推开他的盘子,站起身,脸色严肃暗沉,眼睛却闪着狂野诡异的光芒。“我不想打牌,你可以代替我的位子。” “别这样,乔朗!”莫西亚低声说道,声音中带着焦虑,他抓住乔朗壮实的手臂。 “好吧。”辛金愉快地说道,他的手快速地切牌堆牌。“如果乔朗要憋着一肚子气去睡觉的话,我们都别玩了。听着,我来帮你们预知未来吧,坐下来,触媒圣徒,我想你会觉得这个很有意思,你先来,乔朗。” 很久之前,时间之道的贤者们利用塔罗牌让自己能够预见未来。这些牌从黑暗世界中带来,原本被当作神器珍惜,据说只有贤者们有能力解译画在卡片上面的复杂图片。但贤者们早已成为绝响,他们全都死于钢铁之战里。这些卡片因为有美丽的图案,所以被保留了下来。而在过了一段时间后,有人记起它们曾被用来玩一种称之为塔罗的游戏,这种游戏蔚为风潮,尤其是在那些贵族成员之间更是如此。算命的技艺也没有就此失传,但却藉由触媒圣徒们的鼓励,渐渐转型成一种在宴会中无伤大雅的娱乐消遣。 “来啦,乔朗,我这方面真的很厉害,你知道的。”辛金口若悬河地说道,他拉着乔朗的袖子,直到年轻人终于坐了下来。即使是沙里昂也迟疑起来,他入迷地凝视着卡片,好像他们正要揭开埋藏在迷雾中的未来一样。“女皇实在是太溺爱我了。现在,乔朗,用你的右手——最靠近你心脏的那只手——选三张卡。过去、现在,还有未来,这是你的过去。” 辛金翻开第一张牌,一个全身黑衣的人影骑着一匹苍白的马,狰狞的骷髅脸孔凝视着他们。 “死神。”辛金柔声说道。 除了辛金以外,沙里昂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他迅速地瞥了年轻人一眼,但乔朗注视着卡片,却只露出一抹浅浅的微笑,一抹几乎可以视为冷笑的微笑。 第二张卡上面画着一个人穿着贵族长袍,坐在王座上。 “持剑国王,喔,不!”辛金笑着说道。“或许你真的注定要和黑锁争权,乔朗,妖艺工匠们的皇帝!” “闭嘴!别拿这种事情开玩笑!”莫西亚说道,他紧张地望向在山洞角落玩牌的黑锁和他的手下们。 “我只是开玩笑而已。”辛金用忿忿不平语气说道。“我在这方面真的很厉害。奥思波尼公爵曾经说过——” “翻开第三张牌。”乔朗咕哝道。“然后我们就上床睡觉去。” 辛金顺从地翻开牌。看到牌之后,乔朗的眼睛饶富兴味地眨了一下。 “两张完全一模一样的牌!我早该知道你这副牌有问题。”莫西亚憎恶地说道。然而沙里昂注意到,当莫西亚见到乔朗脸上狂野的表情逝去之后,语气中似乎松了一口气。“算命!给你自己翻一张愚人牌吧,辛金,然后我就相信你。来吧,乔朗,晚安,神父。”两人离去,走向自己的睡袋。 “晚安。”沙里昂心不在焉地说道,他的注意力转向正迷惑地看着卡片的辛金身上。 “这不可能。”辛金皱眉说道。“我很确定上次我检查这副牌的时候,它完全正常。我记得很清楚,我跟陆森侯爵说他会碰到一位高大、全身黑衣的陌生人,他还真的碰到了,第二天执法官把他给抓了起来。嗯,实在很奇怪,喔,算了。”再度耸肩,他将橘色丝巾盖在牌上,然后敲了敲,整副牌消失不见。“我说,你打算吃你的炖肉吗,秃头老兄?” “什么?喔……不。”沙里昂回答道,他摇摇头。“你拿去吃吧。” “我实在不愿意浪费食物,虽然我希望莫西亚能够再敬老尊贤一点。”辛金说道,他拿起碗,舀了满满一大勺松鼠塞进嘴里。他躺在丝绒坐垫上,开始认命地咀嚼着。 沙里昂没有回答。触媒圣徒走向山洞中阴暗的角落里,用他的长袍和毛毯裹住自己。他躺在冰冷的石头上,尽可能让自己舒服一点,但他无法入眠,而是一直想着摊在石头地上的牌。 第三张牌还是死神,虽然这一次,狞笑的身影是倒过来的。 第二章 赐予我生命之力 大雨和旅程继续着,沙里昂的悲惨也是一样,只不过在随着他们越来越接近目的地时,一个位于化外之地北方,离海岸大概一百里远,称之为杜南的农奴法师小村庄,他的恐惧却混杂了与日遽增的恐惧。每天至少一次,黑锁会叫触媒圣徒过来赐予他生命之力。他从不要求太多,只要足够让人借着大气之翼飘浮到树顶上,好侦察前方的道路。 可是虽然只是一点一滴,沙里昂了解到这就是他们想要的调教,调教一个奴隶听从他主人的命令。命令总是一个比一个难,每次都需要触媒圣徒支出更多的力量,他每天都被吸取更多的生命之力。另外,巫术士那一对冰冷、毫无感情的眼睛,总是埋藏在黑色兜帽的阴影下凝视着他,寻找着他表现出任何一丝虚弱的模样,寻找着他是否有任何迟疑或是反抗。 黑锁做了什么让他的奴隶无法反抗,沙里昂不知道。在化外之地里长达一个月的旅程中,触媒圣徒并没有看到巫术士虐待、威胁,或甚至严厉地对某人说过话。杜克锡司执法官并不需要用到这种手段,只要巫术士在场,大家就必须保持对他的敬意,他的双眼会望向任何人,并让他们内心满是朦胧的恐惧感。还有黑锁晚上的三人塔罗牌局。这是巫术士唯一的娱乐,他非常沉迷其中,想参加的人必须非常坚毅,或是有火焰般的热情精神;有些人就是没办法在那对蓝色、毫无表情的双眼注视之下打几个小时的牌。当夜幕低垂,黑锁拿出他的那副牌时,沙里昂看到有人偷偷躲进影子底下。 沙里昂的罪恶感和悲惨越来越加深了。一天又一天,触媒圣徒在雨中骑着马,他的头几乎和他的马一样低。在骑马旅行的路上并没有什么苦差事,虽然强盗们看到半人马的足迹,却没遭受攻击。半人马比较喜欢抓一个或两个落单的人类,而且在攻击数量这么多又装备精良的一群人之前会再三考虑。有一次沙里昂以为他眼角瞄到一个巨人从树梢探出头来偷看,每次探出来的脑袋似乎都不一样。满头乱发、像孩子一样的眼睛,还有因为看到经过他家乡的一团小小军队而咧嘴露出的笑容。在触媒圣徒张嘴大喊警告之前,身影就消失了,沙里昂甚至怀疑自己的感官及意识,但他却感觉到了在大脚底下轰然震动的地面。之后,他很高兴自己并没有提到这件事,因为他听到其中一位黑锁的人谈起,当他们抓到这些巨大、温和、愚笨的生物之后所做的一些消遣。 触媒圣徒苦难中唯一的一点欢愉,则是每天他和莫西亚在一起的时间。年轻人总是花一点时间和沙里昂并驾骑乘,大多数时间,莫西亚总是独自来找沙里昂。偶尔当他没办法摆脱辛金的时候,也会跟辛金一起过来。当然乔朗从来没有加入他们,虽然沙里昂总是注意到年轻人一直骑着马,在他们后方听得到的距离内,但每当触媒圣徒开始对莫西亚提到这点,他唯一得到的回应是迅速地摇头、快速回头一瞥和一阵低语回答声:“别注意他。” 这两个人实在是一点都不像。高大、驼背的中年祭司和金发、英俊的年轻人,他们的谈论话题范围非常广泛,几乎总是从莫西亚村庄里人们的日常琐事开始;年轻人永远不会对谈论自己的思乡病感到厌烦,然而之后,他们开始岔开话题。沙里昂发现自己谈论到他的研究、谈论到在宫廷的生活,还有马理隆城。在这时,特别是当他在提到马理隆,或是当他讲到他最喜欢的数学话题时,他可以从眼角看见乔朗策马趋前。 “告诉我,神父。”莫西亚的声音从阵阵踢跶马蹄声,以及水从树丛滴下来的声音中清楚地传来。“——当辛金提到马理隆的宫廷生活时……你知道,当他提到那些公爵、公爵夫人,还有伯爵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是不是……呃……虚拟出这些人物来的?还是他们真的存在?” “他在说谎吗?”乔朗对自己喃喃自语道,他在他们身后骑马跟着,眼神里闪烁着诡异的笑意。“他当然是在说谎,你一直想抓到狡猾辛金的把柄。是吗,莫西亚?拜托,放弃吧,比你厉害的人也试过,我的朋友。” “我实在是没办法确定。”乔朗听到触媒圣徒用困惑的语气说道。“你知道我并不常参与宫廷社交,而且……我对记名字实在是不行,有些他提过的人确实听起来很耳熟,可是我根本想不起来。我猜整件事其实都是有可能的……” “你听到了吗?”乔朗对着莫西亚的背说道。他常常在他人对话时做出这类批评,但这些评论只是对他自己说而已。牵涉其中的当事人总是没有听到这些评论,因为乔朗从不加入他们,就算有人回头向后看,他总是假装环顾四周,看着其他的事物。 但他总是在聆听,非常仔细并带着浓厚的兴趣聆听着,和科技妖艺工匠居住几个月的时间之后,他有了一些改变。他刚抵达时又病又疲倦,对这个年轻人来说,回到他习惯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生活实在是轻松太多了。但他在很久的几个星期后才发现到这种生活实在是很……孤独,更糟的是,他理解到如果他继续这种强加在自己身上的孤独生活,很快就会和可怜的安雅一样陷入疯狂。 很幸运地,辛金在此时从他经常性且神秘兮兮的失踪中返回。据某些人所说,他在黑锁的建议之下出现在乔朗的门前自我介绍,然后在孤僻的年轻人说任何话之前立刻搬进来。乔朗喜欢这位年长年轻人所说的话题,而且非常感兴趣。他允许辛金继续待下去,辛金为了回报他,将整个世界介绍给他。 “你很有天分,亲爱的小子。”一天晚上,辛金戏谑地对乔朗说道。“别皱眉毛。总有一天你的脸会整个僵住,然后下半辈子就得靠吓吓小狗或是小朋友来打发时间。现在有关这个天分,我说真的,我在宫廷里看过,你的母亲是阿尔班那拉支派的,对吧?他们一出生就有这个能力,领导力、魅力,不管你高兴叫它啥。现在,当然,你的魅力跟石头没两样,可是和我待在一起你就会学到。你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呢?你这样问我,我有全世界最好的解释。因为,亲爱的小子,你可以让人们做任何你想要的事情……” 乔朗离开他的小世界向外闯荡,他惊讶又欣喜地发现辛金说得一点都没错。或许是因为在他血液里流动的“贵族血统”:阿尔班那拉遗传能力,也或许这不过只是因为他曾受过教育,不管原因是什么,乔朗学到操纵其他人的能力,利用他们并同时让他们和自己保持舒服的适当距离。 这项能力只对莫西亚一点用都没有,虽然在看到多年的朋友来到营地时非常快乐,然而乔朗对莫西亚一直试着想要打破他小心堆砌的石头外表心怀怨恨。辛金让乔朗很开心,莫西亚则要求他的友情能够有所回报。 退后。乔朗常常恼怒地想着。退后并让我能够呼吸! 除了这个之外,乔朗和这些人相处比他自己事先假想的还要愉快。虽然他仍然需要继续保持自己保有一定魔法力量的假象,藉由他的瞒天过海幻象,他很轻易就能办到这点。在营地里有些人也没能通过测试仪式,在这些被放逐的人之中,他觉得自己并不是个怪胎。 经历过粗重的体力劳动,他变得更强壮更健壮,一些刻画在他脸上的痛苦及愤怒渐渐平复下来。他浓厚的眉毛,和漆黑沉思的双眸让他在以往的生活非常不愉快。如今,美丽闪亮的黑发蓬乱纠结,安雅再也无法在每个晚上替他梳理头发,然而他却拒绝理发,整束头发用一条长又粗的发带绑住,披散在宽厚的背上,几乎到达腰部。 他也很喜欢自己在熔铁炉里的工作,将原本形状不一的原石塑造成有用的工具和武器给了他成就感,他猜想这应该和其他人召唤魔法时的感觉一样。事实上,乔朗对科技可说是非常入迷,他花了好几个小时听安顿诉说着古老的往日时光传说,那些传说都是有关于第九支派妖艺工匠借着他们恐怖且奇妙的引擎和机械统治世界。年轻人借着某种秘密的手段,发现了由钢铁之战后逃离迫害的人所写的密藏书籍,他对上面所写的惊奇事物非常感兴趣,并且总是对这么多知识早已佚失而愤怒不已。 “如果我们有这些东西,我们可以再度统治世界!”他不止一次对莫西亚提到这件事,他的思维总是转为狂热饶舌的状态,就如同他刚从忧郁的黑暗时期中走出来的情况一样。“一种粉末,和沙子一样细,可以把墙壁炸垮,还有那些能够投出熊熊火球的引擎——” “死亡!”莫西亚吼道,他吓呆了。“那就是你正在说的,乔朗,死亡引擎,这就是为什么妖艺工匠们会被放逐。” “被谁放逐?还不是触媒圣徒!因为他们怕我们!”乔朗回嘴。“至于死亡,人们死在烈火战将的手上,那些狄康杜克们,或者更糟糕的,他们被突变,被变化到再也无法认出来,可是你想想,莫西亚,想想只要能够把魔法和科技合起来的话,我们能够做什么事……” “黑锁也这么想。”莫西亚咕哝道。“他是你的领袖,乔朗,一个叛变的巫术士。” “或许吧……”乔朗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道,眼睛里露出诡异的微笑。“也或许不是这样……” 乔朗在其中一本古老书籍中有了发现,这个发现让他在熔炉旁工作到深夜,却只得到一些令人沮丧的结果。他还欠缺一样关键以完成他所理解的东西,这也是为什么他的实验总是失败,但现在他想起,或许在自己最没想到的地方找到了这个关键:在那位触媒圣徒的身上。至少他知道,那些在书籍抄本里面的奇怪符号,它们是数字,而关键就是数学。 但乔朗却感到不安,他痛恨这位触媒圣徒,沙里昂的到来提醒了他痛苦的回忆,安雅的故事、石像、知道自己是活死人、知道自己曾经杀过人,平静的生活裂成碎片,以前的梦魇又开始回来折磨他,黑暗的情绪再度威胁要以疯狂来吞没他。当触媒圣徒抵达时,他不止一次想过要结束这个人的生命,就如同之前他结束另外一个人生命时一样那么容易。他常常发现自己站着,一块又大又平滑的石头在他的手上,他回忆起这一切是多么的简单,清晰地想起丢出石头是什么感觉,而当石头打中一个人脑袋时,听起来像是什么样子。 但他并没有杀了触媒圣徒。他告诉自己,全都是因为他发现这个人懂数学。一个计划开始在乔朗的心中成形,计划变得就像他每天捶打的铁剑一样尖锐坚实。 触媒圣徒对他有用,乔朗暗自偷笑。某方面来说,触媒圣徒可以赐予他生命之力。我只要等待并注意看他是哪一种人。乔朗对自己说道。软弱又无知,就像托本一样,还是说他并非仅止于此?有件事倒是对触媒圣徒有利,这个人出人意料之外的一直对他说真话,并不是说乔朗相信他,对这荒诞的一切,年轻人几乎就要捧腹大笑。不,他并不信任触媒圣徒,但会勉强给他最基本的尊重。 真正的试验迅速到来。乔朗一直在等候,强盗团里几乎所有人也是如此,他们等着看沙里昂在黑锁命令他帮助抢劫村人时会如何反应。 “你真的认为我们做的事情是对的吗?”一天晚上,莫西亚问道,他们正躺在一堆树下死去湿透的叶子上,即使用毛毯包裹住自己,想保持温暖看来仍旧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又有什么事是对的呢?”乔朗咕哝道,他怎么样都没办法让自己舒服一点。 “从那些人们手中……夺取食物。” “你又跟那个假虔诚的老头说过话了吗?”乔朗冷笑问道。 “不是这样。”莫西亚转过身。他用一个手肘撑起身体,脸转向在月暗星稀的黑暗中几乎只是一团模糊黑影的朋友。“我自己一直在想这件事。这些人就跟我们一样,乔朗,他们就像我的父亲、我的母亲,跟你的母亲。”他忽视一阵突然传出的愤怒窸窣声。“你还记得冬天是怎么样,如果强盗抢了我们该怎么办?” “那就是我们运气不好,就像他们现在运气不好一样。”乔朗冷酷地说道。“不是我们就是他们,我们必须要有食物。” “我们可以交易食物……” “拿什么交易?箭头?匕首?矛头?第九支派的工具?你认为这些农夫会跟把灵魂卖给黑暗力量的妖艺工匠交易吗?哈!他们宁可死也不愿提供我们食物的。” 对话结束,乔朗蜷缩到一边,不再说话。莫西亚听到最后那些令人不快的话语,仍在脑海里回响着。 他们很快就会死去…… 第三章 劫掠 从海岸吹来一股强烈、寒冷的风将暴风云扫荡开来,将它们往南吹回化外之地。雨歇日出,然而它微弱的秋天热度却根本无法和吹进湿透衣服的刺骨寒风相对抗。众人的士气并未提升,因为大雨已停,黑锁不停逼迫众人前进,如果天色明亮,他们甚至会一直骑马向前直到夜晚为止。化外之地浓密的橡树及核桃树渐渐变成松树林,骑士们更加小心翼翼,因为他们越来越接近文明地区的边界;他们终于在河岸边停下扎营,花了三天的时间砍树,并将树干绑在一起做成粗糙的木筏。 触媒圣徒忙于赐予生命之力给众人,让他们能够快速地完成工作。他依令行事,然而看着木筏的建造,他越来越沮丧,在他的心里已经可以看到他们满载着战利品,准备运回上流,回到驻扎地去。 木筏终于建造完毕,一个无月的夜晚也随之到来。风越吹越强,越吹越猛烈,强风在黑锁的手下骑上马匹时吹拂着他们,他们黑色的斗篷在骑马奔驰时于强风中翻腾不已,有如鬼船舰队出航一般。强盗们顺坡向下横扫杜南,希望能够在傍晚袭击他们,那时众人刚结束田里长时间的工作而疲惫不已,法师们正准备安顿下来休息。 黑锁在村庄郊区勒马,叫大家停下来。空旷的大地平铺在他们面前,田野已经收割完毕,处于休耕中,远方另一端堆叠着翅翼法师用来运送收获果实到地主谷仓的传送碟。看到这些,众人相对露齿而笑。他们来得正是时候。 北方海水吹来的风寒彻入骨,即使距离如此之远,风中仍带着一股淡淡盐的气息。面对着刺骨寒风,马匹们摇头晃脑,辔头一阵叮咚作响,几匹怯懦的马儿在原地不住紧张地踏步。马上的骑士们并不比他们的坐骑舒服到哪里去,他们用因骑乘而仍旧湿透的厚衣服蒙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他们麻木地排成一列等待行动开始的命令。 沙里昂独自一人远远离开他们坐着,弓着背,穿着绿色斗篷,因恐惧及寒冷而颤抖不已,他自小信仰的教义在耳边响着,教义讽刺地在他心里扭曲着。 顺驯为命,命当顺驯。 “触媒圣徒,到我旁边来。” 这句话深深刺进沙里昂的心。触媒圣徒颤抖的手抓住缰绳,向前骑去。 “顺驯为命……” 艾敏在哪里?在这个危急绝望的时刻,他的神又在哪里?或许还在圣山上参加晚祷仪式,祂当然不会在这个狂风吹拂的夜晚和一群强盗一起骑马。 “命当顺驯……” 沙里昂向前骑去,几乎没有察觉到一张脸转过来注视着他。年轻人的兜帽翻到后面,在明亮的星光下几乎看不清,但触媒圣徒认出了莫西亚,他看起来忧虑不安且心烦意乱。在他身边的黑色身影毫无疑问的就是乔朗。沙里昂瞥见这个年轻人从纠结乱发中露出的双眼,以冷酷、思索评量的眼神注视着自己,两人身后传来一阵隐约的笑声和一大团斑斓明亮的颜色——辛金。 沙里昂的马看似有其自我意志,驼着他走过年轻人们,走过一排排等待、脸上露齿微笑的妖艺工匠们,以及他们处在前排紧张的坐骑,黑锁就坐在他的坐骑——一匹身材壮硕的战马上。 时刻终于到来。巫术士在马鞍上半转过身来,看着沙里昂。黑锁一语不发,脸上依旧毫无感情及表情,但触媒圣徒感觉到勇气从自己身上被吸出,就如同巫术士撕开了他的喉咙一样。沙里昂鞠躬,回应这一点,黑锁第一次笑了。 “我很高兴我们终于了解彼此了,神父。你有受过战争技巧的训练吗?”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沙里昂低声说道。 “是的,我可以想象。别担心。我想,这很快就可以结束了。”黑锁转过身,对他的一个守卫说了几句话,显然是在下达最后的指令。沙里昂没有听见,风声和脑海里猛烈搏动的血液让他对一切充耳未闻。 巫术士向前骑去,他的一个手势让触媒圣徒向前与他并驾齐驱。 “有件最重要的事情要记住,触媒圣徒。”黑锁喃喃说道。“就是保持在我的左手边,并站在我身后附近,虽然若是情况需要,我能够张开护盾保护你,但我还是希望能够从眼角处看到你,所以,请确定自己在我的视线范围内。还有,神父——”黑锁又笑了,他的笑容让触媒圣徒全身打了个冷颤。“我知道你除了赐予生命之力之外还有吸取生命之力的能力,这是个很危险的举动,但触媒圣徒想要找他的巫师复仇并不是前所未闻的事情,别用在我身上。” 不具威胁感,说话的语调平稳且毫无感情,但触媒圣徒心里最后一丝希望火花也随之熄灭;并不是说它曾经闪亮地燃烧过,毕竟将黑锁的生命之力吸干也会同时吸干触媒圣徒的生命之力,这将使沙里昂置身于妖艺工匠的掌握之中。还有正如黑锁所说,这非常危险。一个强大的巫师可以关闭传输渠,接着立刻对他的攻击者予以回击。虽然如此,这仍然是个机会,而机会早已消逝。 凡亚主教是否有想到这点?他是否知道沙里昂正被逼迫要犯下这些邪恶的罪行?凡亚当然从未想到事情会走到如此地步!就算他欺骗过自己,一定也是为了某些原因,某些目的…… “你好,深夜造访的陌生人。”一个声音响起。 沙里昂吓了一大跳,几乎从他的马鞍上摔下来。黑锁勒马,沙里昂急忙有样学样;他站好定位,就如巫术士指示的一样,站在黑锁的左边偏后一点。 触媒圣徒四处张望,当他沉浸在自己的黑暗想法里时,他们已经骑进村庄内了。农奴法师们居住的石塑小屋窗户亮起灯光。沙里昂注意到这是个很大的屯垦村庄,比瓦伦村还要大。希望再度燃起,当然,黑锁和他的三十人小部队绝对不敢梦想攻击一个想必有一百多个魔法师的村庄。 一栋住所的大门打开,一个人站在那里,身后的火光柔和地从后面照出他的轮廓。他又高又壮,沙里昂看得出来,他毫无疑问地是这里的督工,正是他向众人打招呼的。 “触媒圣徒。”男人吼道。“我们有访客。” 他住所隔壁的石头屋大门打开,另外一个男人走出来,从他绿色的长袍看来是位触媒圣徒。当他迅速跑到督工身旁就定位时,沙里昂借着光线的反射看到了触媒圣徒的脸。他很年轻,或许只不过是个执事,这一定是他第一份分派任务。 督工在夜色中凝视着,试着想要看清到底是谁在这么晚的时间策马进入他的村庄,他很疲倦、小心翼翼。黑锁一语不发,也没有依惯例回应招呼。 我们看起来一定就像是夜晚划开的黑色窗口。沙里昂理解到这点,接着他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碰到他的手腕,他畏缩了一下,胃紧缩起来。 “赐予我生命之力,触媒圣徒。” 话语中并没有命令的语气,它们在沙里昂的脑海里回响着。他闭上眼睛,遮住小木屋的灯光、督工疑惑的脸孔,还有年轻触媒圣徒紧张的脸孔。我可以说谎,他绝望地想着,我可以说我太虚弱、太害怕所以无法感觉到魔法…… 冰冷的手抓得更紧,让人感觉到痛苦。沙里昂打了个冷颤,感觉到魔法从夜晚、从风升起,流过他,他打开了传输渠。 魔法力从他身上奔腾流向黑锁。 “我说:‘你好,陌生人。’”督工的声音粗哑了起来。“你们迷路了吗?你们从哪里骑马而来,又要去哪?” “我从化外之地骑马过来。”黑锁说道。“而这里就是我的目的地。” “化外之地?”督工当胸双臂交叉。“那你们可以转头回去那个受神诅咒的地域去了,我们不想和你们那边的人打交道。去吧,离开这里。触媒圣徒——” 然而年轻的触媒圣徒反应太快,他在督工还没开口前就对他打开了传输渠。 这时谈话的声音已经让其他住在附近的村人激动了起来,有些人从窗外望出,有些人来到他们的大门前,几个人站在路上。 黑锁坐在他的坐骑上,或许正在等待这些观众,因为他又笑了,似乎很满足的样子。 “我说,滚开!”督工开始说道,又向前迈了一步。 黑锁将手从沙里昂的手臂上移开,快速地切断了传输渠,让触媒圣徒因为部分的魔法能力奔腾流回自身而喘息不已。 黑锁手指向督工,低声说了一个字。诡异的闪亮氛围围绕着督工全身,发出一阵淡淡的绿光——督工是位大地之道的法师,氛围变得更亮更强大。藉由它的亮度,沙里昂看到督工的脸惊讶地扭曲了起来,接着是恐惧,因为他了解到自己正遭遇着什么事;光芒是他自己的魔法力量,他自身的生命之力,当光芒熄灭,他颓倒在地面上。 沙里昂的喉咙紧缩起来。他无法呼吸,他听说过魔法涤除术的恐怖威力,但从未看过它被使用。督工并未死去,但他却是生不如死。他躺在门阶上,如新生婴儿一样无助,除非咒语被解除或是直到他训练自己的身体习于不藉由魔法活下去为止;除了带着虚弱、愤怒凝视着四周之外,他什么事也做不了,他的手臂和腿软弱地抽动着。 有几位法师跑到他们的督工身边,惊慌地大叫,跪在倒地的督工身边。年轻的执事抬起头看着黑锁,沙里昂看到触媒圣徒的眼睛满是恐惧,他张开嘴求饶、抗议、祷告…… 黑锁再度挥动他的手,又说了什么。这一次没有闪光,没有声音,咒语快速且有效,压缩的空气如海浪般捶打年轻触媒圣徒,也淹没了他,他的身体被击碎在督工房子的石墙上。 惊慌的吼叫声变成愤怒。沙里昂恶心且害怕不已,在马鞍上摇晃着,村庄的灯光在他身边晃动,阴影跳出,并在他晕眩的幻觉中舞动着。他看到黑锁举起手,看到它冒出火焰,燃烧起来,他还听到身后马蹄的踢跶声;强盗团正策马攻击,他模糊地感觉到一些农奴法师似乎准备好以他们自己的魔法来攻击黑锁。当巫术士举起他燃烧的手并指着他们时,他们有些退缩,虽然这可能是因为一整天在田里工作的关系。 一座木屋爆炸,变成火焰炼狱,从里面传来尖叫,一个女人和几个小孩冲了出来,他们的衣服起火燃烧。农奴法师们停步、迟疑,脸上的愤怒被恐惧和疑惑给取代。一些人靠得更近,一些人步履蹒跚地转身去帮助火灾的受害者,但有两个人继续往黑锁和沙里昂的方向走去;其中一个已经举起他的双手,呼喊着大地的力量来帮助他,他的双眼注视着动也不动的沙里昂。 沙里昂发现自己正苦涩地希望这个人能够将他当场杀死,但是黑锁一点也不迟疑地稍稍挥动了他的手,指着另外一个小木屋,小屋爆出火焰。 “我可以在几分钟内毁了整个村子。”他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对正在靠近的法师说道。“施展你的法术,如果你对杜克锡司执法官有任何了解,就该知道我可以同时保护自己和我的触媒圣徒,你还有任何力量可以再施放另一个法术吗?你们的触媒圣徒已经死了,我的还活着。”他向沙里昂挥手,说道:“触媒圣徒,赐予我生命之力。” 顺驯为命。 沙里昂动弹不得,这一切宛如一场梦魇。他的视线从法师望向门阶,年轻执事躺在无助督工的身边。 黑锁没有转身,并未望向沙里昂,他只是又重复了一遍。 “触媒圣徒,赐予我生命之力。” 再一次,不具威胁,即使语气中也没有威胁的意味,但沙里昂知道他必得为失职而付出代价,黑锁从不下相同的命令两次。 命当顺驯。 而且他一点都不怀疑代价绝对很大。 “不。”沙里昂柔声坚决地说道。“我不会听你的话。” “唉呀呀。”乔朗喃喃自语。“老头比我想的还有种。” “什么?”莫西亚的脸苍白紧张,他正瞪大眼睛盯着农奴法师燃烧的房子。他茫然转向乔朗。“你刚刚说什么?” “你看。”乔朗指向在他们不远处跨坐在马上的巫术士,两个年轻人在先锋部队中策马。“触媒圣徒,他拒绝了黑锁要求更多生命之力的命令。” “他会杀了他!”莫西亚害怕地低声说道。 “不,黑锁可没那么笨,他不会杀了他唯一的触媒圣徒。可是我敢说那个人很快就会觉得生不如死。” 莫西亚伸手摸头。“这太恐怖了,乔朗。”他沙哑地说道。“我根本就不知道,我不知道会是这样……我要离开了!”他开始策马转身。 “振作一点!”乔朗吼道,抓住朋友的手臂,并猛然将他拉回来。“你不能跑!村人可能会攻击我们……” “我倒希望他们这样做!”莫西亚愤怒地尖叫道。“我希望他们杀了你们所有人。放开我,乔朗!” “你要跑去哪里?仔细想想!”乔朗用以铁炉工作的力量紧紧抓住他。 “我可以回到森林里!”莫西亚嘶声说道,试着转身离开。“我会躲在那边一直到你们离开为止,然后我会回到这里,尽我所能帮助这些人——” “那他们会把你交给执法官。”乔朗咬牙吼道,有些困难地继续抓着他的朋友。他们的马匹因为火焰和烟雾而受惊,他们的马蹄声混杂在四周的喊叫声以及年轻人们一圈又一圈的乱转挣扎之中。“听我说——等等——”他抬头望去。“你看,你的触媒圣徒……” 莫西亚转身,及时顺着乔朗的视线,看到两个黑锁的打手将沙里昂从他的马背上拖下来丢到地上。沙里昂摇摇欲坠,试图站起,但另外两个人在巫术士的手势之下从马背上跳下来,抓住了触媒圣徒,将他的双臂扭到他背后。黑锁看到自己的命令被服从,最后再望了触媒圣徒一眼,对他说了一些乔朗无法听到的话。巫术士接着策马飞奔离开,对他的手下吼着更多命令,并向一个用来储存庄稼的大建筑物挥手。其他小屋在他经过时冒出火焰,宛如一个坠落在地上的恐怖太阳一样照亮着夜晚。 在乔朗和莫西亚身边的强盗们策马执行他们领导人的指令。有些人向谷仓骑去,其他人监视着农奴法师们。一些农奴法师害怕地逃开,其他人正徒劳无功地试着扑灭魔法火焰,好拯救他们的家。但乔朗和莫西亚的注意力却集中在挟持着沙里昂的人身上。 当燃烧的火焰熄却,乔朗看到一只手握紧拳头,接着他听到一只拳头重击在血肉上的声音。触媒圣徒弯下腰呻吟了一声,但抓住他的守卫拉着他并让他直起身来。攻击者的下一击瞄准沙里昂的头,他的脸突然被血染黑,触媒圣徒哽咽的哭声被守卫打向胃部的另一拳攻击所中断。 “我的天!”莫西亚低声说道。乔朗感觉到他朋友的身体僵硬了起来,担忧地转身面对他。莫西亚脸色苍白,额头上满是汗水,缩小的瞳孔注视着触媒圣徒。乔朗回头望去,看到触媒圣徒倒在捕获者的掌握中呻吟着,他完全没有反抗的身体继续承受着更多残忍、有效率的攻击。 “不!不要——你疯了吗?”乔朗大吼,紧抓住莫西亚。“如果你介入的话,他们会对你做更糟的事……” 但他根本是对牛弹琴。莫西亚非常不满且愤怒地看了他的朋友一眼,用力踢了马腹一下,并向前冲去,这猛然的颠簸几乎将乔朗从他的马鞍上面拖下来。 “该死!”乔朗咒骂道,四顾旁边是否有人能帮他试着抓住莫西亚。 “我说。”他耳边传来一阵细小的声音。“这真是一场大火,我还挺愉快的,想不想过去谷仓那边看他们搬麻布袋——老天爷,发生了什么事,亲爱的小子?” “闭嘴,然后过来!”乔朗挥手大吼。“你看!” “更多乐子。”辛金热心地说道,他骑马跟在乔朗身后。“我完全没看到好戏,他们正在对我们可怜的触媒圣徒朋友做什么?” “他违抗了黑锁的一个命令。”乔朗严肃地说道,催促着他兴奋的马儿向前奔驰。“你再看,莫西亚在那里!正打算进去搅和一番。” “我觉得我应该指出,从事情表面上看来,莫西亚已经跑过去搅和一番了。”辛金气喘吁吁地说道,在后面颠簸地试着跟上。“虽然说我跟旁边那个人一样喜欢殴打触媒圣徒,可是黑锁的小子正玩得非常愉快,而我不认为他们会喜欢我们过去打扰这样的消遣。艾敏的血啊!我们的朋友在做什么?” 莫西亚跳下马,整个人冲向正在殴打沙里昂的人,将打手打倒在地,当两个人倒在地上挣扎成一团时,另外一个在同伴殴打沙里昂时架住他的守卫将触媒圣徒用力抛向一边。他手中召唤出一根大木棒,守卫瞄准年轻人的头向下挥击。 “莫西亚!”乔朗大叫,他下马并疯狂地向他们冲去,但他惊讶地察觉自己的心为此抽痛了一下。他绝对来不及,挥下的这一击会把年轻人的头骨给打碎。接着乔朗停步,惊讶地盯着一块砖头突然出现,在守卫头顶上空物质化。 “我说,接招!”砖头大叫道。它伶俐地打在守卫的头上,接着坠落在草丛中。守卫摇摇晃晃地走了一步,东倒西歪地晃了一下,然后跪倒在地,跌落在砖头上面。 乔朗向前跳去,抓住正掐住守卫喉咙的莫西亚。 “放开他!”乔朗咕哝说道,将受害者从他的朋友手中拉开。那个人滚到旁边,气喘吁吁,挣扎逃离乔朗的掌握。莫西亚伸出一只穿着皮靴的脚,向守卫的头踢了一脚,守卫躺着动也不动。 “他已经被打倒了!离他远一点!”乔朗命令莫西亚,用力摇着他。“听着!我们一定得离开这里!” 莫西亚抬头望着他的朋友,对方的双眼燃烧着嗜血的欲望。莫西亚茫然摇头。“沙里昂。”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伸手擦去嘴唇上裂开伤口的血。 “喔,拜托——”乔朗憎恶地开口说道。“他在那里,可是我认为他已经没救了。”他指着触媒圣徒毫无生气、颓然地倒在草堆里的身体。“如果你坚持的话,把他放在马背上。该死的,辛金究竟在哪里……” “救命!”一个不清楚的朦胧声音叫道。“乔朗!把这恶棍从我身上搬开!我快被臭气给熏死了!” 莫西亚俯身就向触媒圣徒,乔朗则弯身抓住打手的衣领,将他从砖头上用力拉起。砖头消失,变化成辛金。年轻人手中拿着一块橘色丝巾捂住鼻子,带着恶心的表情站着俯视打手。 “恶,这个笨呆瓜!我快吐了。莫西亚和快乐的老触媒圣徒在哪里?……”四处张望,辛金睁大眼睛。“喔,我说。”他响亮地吹了一下口哨。“麻烦来了。” “黑锁!”乔朗咕哝道,他看到一个黑袍身影从火焰和烟雾中现身。“辛金!用你的魔法,让我们离开这里——辛金?” 年轻人已经不见了。乔朗的手中只有一块满是血迹的砖头。 第四章 囚犯 “神父……” 沙里昂吓了一跳,从某些不愿将他松开的黑暗梦境中醒来。 “神父。”那个声音又说道。“你听得到我说话吗?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我看不见了!”沙里昂呻吟道,手摸索着向声音的源头抓去。 “那是因为这个污秽的地方本来就是一片漆黑,神父。”那个声音温和地说道。“我们怕灯光可能会打扰到你休息。那么,你现在看得到了吗?”一根蜡烛温和的光线照亮了安顿和蔼的脸孔,这让触媒圣徒感到无比安心。 沙里昂躺回硬邦邦的床上,将手放在感觉沉重的脑袋上,一些东西让他左眼的视线变得模糊,他试着拿开它,但安顿的手阻止了他。 “别动到绷带,神父。”他指示道,将蜡烛举到沙里昂头上,借着烛光检查他。“看起来又要流血了。你最好静静躺个几天,还有其他地方痛吗?”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焦虑的影子。 “我的肋骨。”触媒圣徒回答道。 “胃和背不会痛吗?”安顿追问道。 沙里昂疲倦地摇摇头。 “感谢艾敏。”老人喃喃说道。“现在我必须问你一些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沙里昂。”触媒圣徒回答道。“可是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你的头伤得很重,神父,之前发生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那些梦,它们是梦吗?“我——我记得村庄,那个年轻的执事……”沙里昂打了个冷颤,双手掩面。“他杀了他,而我是帮凶!我做了什么?” “我不想让你难过,神父。”安顿温和地说道。他将蜡烛放在脚边的地上,手置于触媒圣徒的肩膀上。“你做了你该做的。我们都没想到黑锁会这么过分,但先别管这件事了,你还记得其他事吗,神父?” “我发生了什么事?”沙里昂问道。 “黑锁因为你违抗他而揍了你一顿,他的手下……实在是太过分了。他们几乎杀了你,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话。”安顿转身,视线朝向黑暗房间的另外一角。 沙里昂逐渐察觉到头正隐隐作痛,他顺着安顿的视线看去。一个年轻人坐在粗糙窗户边的一张椅子上,他的头靠在手臂上,双眼望向外面的夜空,半抹残月将苍白冰冷的月光洒在那张脸孔上,突显出线条分明、严厉、乖戾的严肃感觉;浓厚的黑色眉毛,双唇紧闭、不苟言笑的嘴巴,漆黑卷发在月光照射下呈现出紫色的光芒,纠结散落在年轻人宽阔的胸膛上。 “乔朗!”沙里昂惊讶地吸了一口气。 “我必须承认,我和你一样惊讶,神父。”尽管年轻人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存在,安顿仍放轻了声音。“乔朗以前从来没有关心过任何人,就连他的朋友也不例外;就算我试着说服他,他也没有反抗黑锁的恶行,他说整个世界没有关心过我们,为什么我们要关心发生在世界上的任何事呢。”安顿无助地耸耸肩,看起来非常茫然。“可是据辛金说,当乔朗看到你被殴打时,他整个人冲进你们的争吵中,重伤一个守卫。我相信,莫西亚也帮忙救了你。” “莫西亚……他还好吗?”沙里昂焦急地问道。 “是的,他很好。他一点事也没有,只是被警告要少管闲事,就这样而已。” “我们在哪里?”沙里昂问道,在脑袋的疼痛和昏暗的光线下尽可能地调查凄凉阴暗的四周,他在一个狭小、肮脏、不比一间单人房大的砖房里,房里有一扇窗户和一扇厚重的橡木大门。 “你和乔朗被关在这里。黑锁把你们一起关在这里,还说你们两个人之间有些什么秘密,而他决定要查明真相。” “这是村里的监狱……”沙里昂模糊地想起他在一次散步时曾看到这里。 “是的,你又回到村子里了,他们用船沿着河流,把你和偷来的补给品一起载回来,希望他们噎死。”老人喃喃自语道。 沙里昂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我的跟随者与我都发过誓。”安顿柔声说道。“我们不会吃他们从那些不幸人们那里抢来的食物。我们很快就会饿死。” “都是我的错……”沙里昂喃喃说道。 “不,神父。”老人叹息摇头。“如果这是任何人的错,那该是我们妖艺工匠的错。五年前,当他来到这里时,我们就该阻止他了;我们让他胁迫我们,或者该说,事情根本就不是这样子。或许回首从前,然后说这一切是因为我们怕他,这理由会让我们感觉好一点,但我们真的怕他吗?我很怀疑。”安顿将满是皱纹的手从沙里昂的肩膀上移开,玩弄着挂在脖子上的轮子坠饰,心不在焉地拨弄着它。他凝视着脚边石头地上摇曳的烛光。“我想,事实上,我们欢迎他的到来,能够反击那个辱骂我们的世界,实在是让人非常心满意足。”他的嘴苦涩地扭动了一下。“即使只是趁夜偷几蒲耳的谷物而已。” “他提出供给黑暗工艺武器给萨拉肯的想法,在当时看来真是件好事。”安顿眼中含着晶莹的泪水,眼眶泛红。“传说中述说了许多我们工艺久远之前的荣耀,所有的一切并非都是邪恶的,第九支派也创造了许多美好的事物;如果我们能够有机会将建造的奇景展示介绍给其他人,像是我们如何能节省魔法能源来创造更美丽、更不可思议的东西……啊,算了,那只是我们的梦想而已。”他渴望地说着。“而现在,这一切都被这个邪恶的人给扭曲成一场梦魇了!他带领着我们步向灭亡,毁了那个村庄绝对不可能无罪开释,至少我是这么想的。当我述说我的恐惧时,黑锁嘲笑我。或许,该说他并没有嘲笑我,那个人是从来不笑的,但他实在是该这么做,我可以看见他眼中的轻蔑。 “‘他们绝对不敢来找我们的。’他这么告诉我。” “或许他是对的。”沙里昂喃喃说道,他想起凡亚主教说过的话。妖艺工匠的人数不断成长,虽然我们能轻易解决掉他们,但去到那里,以武力带走那个年轻人,却必定会导致武装冲突。这会让许多人议论纷纷、忧心忡忡并且杞人忧天。我们绝对不能让这种事发生,至少不是现在,宫廷的政治形势正处在一种很脆弱的均衡状态下。“他的计划是什么?” 触媒圣徒打了个冷颤。牢房里很冷,一小团火焰在房间另一端的火炉里摇曳不定,火光微弱,几乎提供不了任何温暖。 “他计划要我们工作一整个冬天以制造武器,在此同时,他会继续和萨拉肯的谈判。”安顿耸肩。“如果我们被攻击的话,萨拉肯会赶来援救我们。他是这样说的。” “但这不管怎样都意味着战争。”沙里昂深思熟虑地说道,视线又回到乔朗身上。乔朗仍定定地望向窗外的月光,他又再度听到了凡亚说的话:所以你了解到活捉这个年轻人的重要性吧。之后再以审判他来揭发出那些恶魔的真面目:一群藉由赐予生命之力来歪曲死物的杀人犯跟黑心妖艺工匠。如此一来,我们就能够让萨拉肯的人们看清楚他们的皇帝正在和黑暗力量结盟,并让他垮台没落。 但这绝对不是妖艺工匠们。他目光转回安顿身上,一个梦想将水车带到世上,好让魔法用来创造彩虹而非雨水的老人。他又看着乔朗,现在他对这个年轻人的观感也不一样了,现在,他了解他了。 他并非我想象中的恶魔后代。困惑、苦涩、不快乐,这些当然都有,但我在年轻的时候不也是这样?他犯下了谋杀罪,这一点都没错,但我又好到哪里去了?沙里昂闭上眼睛,不住地摇头。我不该为那位年轻触媒圣徒的死负责吗?如果我依令将乔朗带回去,我会给这些人带来毁灭吗?我该怎么做?我要去哪里寻求协助? “我现在要离开了,神父。”安顿说道,捡起他的蜡烛,站起身。“你累了,在你已经有够多烦恼时,我却还自私地让你为我的烦恼操心,我们将全心信赖艾敏,并祈求祂的协助及指引……” “艾敏!”沙里昂苦涩地重复道,他坐起身。“不,我没事,只是有点头晕。”他将双脚晃到床缘上,挥手拒绝安顿的帮忙,且刻意忽略他啧啧的反对声。“你说得好像你认识艾敏本人一样!” “可是我认识祂,神父。”安顿回答道,他有些困窘地看着触媒圣徒。老人将蜡烛放在牢房中间的粗糙木桌上,跪下来尽他所能地煽起火焰,利用他的魔法力量多加一点热度。“我知道我们应该只藉由你们来和祂沟通,我也希望我所说的不会冒犯到你,可是我们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一位触媒圣徒来代表我们向艾敏说项了。祂和我分享了许多困扰,祂是我们在这些动荡不安时代的庇护,祂的指引,让我们发誓不会吃下透过鲜血和火焰而获得的食物。” 沙里昂茫然地注视着老人。“祂对你说话?祂回答你的祷告?” “我知道我不是个触媒圣徒。”安顿谦卑地说道,他站起身,拨弄着挂在脖子上的坠饰。“可是,没错,祂和我沟通。喔,并不是藉由话语,我并没有听到祂的声音。当我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时,我便能感受到充塞灵魂的平静感,每当那时,我便知道自己得到了祂的指引。” 平静的感觉。沙里昂沮丧地想着,我经历过宗教热情、狂喜、陶醉,但从未经历过平静。祂有和我说过话吗?我有聆听过吗? 触媒圣徒咕哝一声,他头痛,身体也疼痛不已,火焰的回忆在他的视线中舞动着,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年轻执事脸孔上的恐惧,直到黑锁—— “愿艾敏赐予你安宁。”门轻轻关上的轻柔声音传来。沙里昂摇摇头,以清掉里面的晕眩感,但他却马上后悔这样做。这只让疼痛感立刻变成一阵尖锐的痛楚,当他终于能够环视四周,他看到安顿已经离开了。 沙里昂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蹒跚走过房间,颓倒在桌子边的椅子上。他知道自己或许应该躺下来,但他却非常地害怕,他害怕再闭上双眼,他害怕他将看到的一切。 一个水壶让他理解到自己干渴到了极点。他伸出不稳的手,试着对抗威胁要淹没他的晕眩感。当他正要将水倒进杯子中时,一个声音让他吓了一跳。 “他们今年冬天会饿死,这些傻瓜。” 沙里昂几乎将水壶掉在地上,他转向乔朗,对方在安顿待在牢房时从头到尾完全一语不发。 即使触媒圣徒从他的床上起身到房间的另一端,年轻人却丝毫没有离开窗前的位置。他现在背对着沙里昂,但沙里昂却可以想象那对凝视着月光的棕眼,还有那张严肃的脸孔。 “还有,触媒圣徒。”乔朗冷冷地继续说道,仍然没有转过身。“我并没有救你一命。他们可以把你揍得面目全非,而我绝对不会动一根手指来阻止他们。” “那么,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 “辛金又撒谎了。”乔朗说道,耸耸肩膀。“心软耳根软的莫西亚冲过去救了你宝贵的一命,然后我过去把他救出来。这原本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毕竟是你笨到反抗黑锁,然后辛金——可是,那又怎么样?” “辛金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沙里昂问道,试着将水倒进杯中,但大部分的水都洒在桌子上了。 “辛金又跟你有什么关系?”乔朗回答道。“一点关系都没有,什么关系都没有。他把莫西亚救了出来,这还真是超过了这个笨蛋所应得的。” 乔朗懒懒地将手臂甩在椅背上,转身面向触媒圣徒。“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是个活死人,触媒圣徒,还是你已经忘了?事实上——”他双臂张开。“这是你的大好机会,我们在这里……四下无人,没有人能够阻止你,打开传送廊。把杜克锡司叫过来。” 沙里昂颓倒在一张椅子上,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正逐渐流失,他喃喃说道:“你可以阻止我。”他刚刚正有着相同的想法,而发现年轻人刺探他的内心如此之深让他胆怯。“即使是活死人也有足够的魔法可以阻止一个触媒圣徒,我知道,我看过你所能做的……” 好一段时间,乔朗似乎在考虑什么事一样静静地注视着沙里昂。接着突然起身走近桌子,并倾身靠在桌面上,直直看着触媒圣徒苍白、扭曲的脸孔。“对我开启一条传送渠。”他说道。 沙里昂困惑茫然地退缩着,不愿再给这个年轻人任何一点额外的力量。“我不认为——” “来呀!”乔朗严厉地命令道。年轻人手臂上的肌肉扭动着,在他双手紧抓住桌缘时,黝黑皮肤底下的血管鼓起,漆黑的双眼在烛光中闪耀着。 沙里昂被年轻人贸然的狂热眼神给迷惑住,迟疑地对他开启了一条传送渠……却感觉不到任何东西。魔法力量充盈着他全身,在沙里昂的血肉里鼓动着,但它却没有流向任何地方;没有传输法力之后的愉悦感,没有两个肉体之间的能量电流……慢慢地,魔法力开始从他身上流出,他难以置信地瞪着乔朗。 “但这不可能。”他说道,在冰冷牢房里无法控制地打起冷颤。“我看过你使用魔法……” “你有吗?”乔朗问道。他放开桌子,直直站起身,双手交叉在胸口上。“还是你看过我这样做过?”他的手迅速地动了一下,变出一条抹布,然后开始擦干洒出的水,之后他拍拍手,让抹布消失不见。对沙里昂来说这一切很正常,直到他看见年轻人从衬衫里一个巧妙隐藏起来的口袋中抽出那条湿透的抹布。 “我的母亲把这个叫做偷天换日。”乔朗冷冷地说道,看起来正在享受沙里昂的困惑。“你有听过吗?” “我在宫廷里看过。”沙里昂说道。他的手撑住头,晕眩感已经过去,但太阳穴上的痛楚让他更难思考。“这是一个……游戏……”他无力地挥手。“年轻人……以此为乐。” “我怀疑我母亲在哪里学到这个的。”乔朗耸肩说道。“反正这个游戏救了我一命,或许我该说这个游戏就是我的生命,据辛金所说,生命只不过是一场游戏而已。”他带着某种苦涩的胜利神情低头凝视着触媒圣徒。“现在你知道了我的秘密,触媒圣徒,你知道了其他人都不知道的我;你了解真相,某些连我母亲都无法面对的事:我是个活死人,纯粹的活死人,体内完全没有任何魔法波动。如果我们相信传说中古老的死灵法师,他们有能力可以和死去之人的灵魂沟通,就会知道我体内的魔法波动比一具死尸还少。”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沙里昂从几乎无法说话的僵硬嘴唇中挤出这个问题。他疼痛的内心浮现一个回忆,一个有关另一个活死人的回忆;纯粹的活死人,无论比起之前或之后的人,那人在测试仪式中都是最彻底失败的…… 乔朗再度倾身向他靠近,触媒圣徒发现自己畏缩躲避着年轻人的碰触,就如同他躲避死者血肉的碰触一样。 不!沙里昂告诉自己,同时惊恐地看着年轻人,他的心智无法处理一波波的思潮,那毁灭般的浪潮几乎将他淹没。触媒圣徒试着感觉到自己被淹没,驱逐它们、挡住它们。不,这不可能,凡亚说那个孩子已经死了。 那个孩子已经死了。那个孩子死了。 乔朗看到触媒圣徒的疑惑,再靠近了一点。 “我告诉你这件事,是因为你发现真相只是早晚的事情而已。触媒圣徒,我待在这里越久,就越危险。喔——”他不耐烦地挥手。“我们之中已经有活死人到处走了,可是他们还有一些魔法,我不一样,完完全全、无法言喻、令人恐惧的不一样!你知道吗,触媒圣徒,如果黑锁和这些人——即使是第九支派的妖艺工匠们也是一样,发现我是纯粹活死人时会对我怎么样吗?” 沙里昂无法回答,他甚至无法理解年轻人到底在说什么,他内心的大门已经紧闭,拒绝再让这些黑暗恐怖的思想进入里面。 “你一定要做出决定,触媒圣徒。”乔朗正说着,声音如一团黑雾般笼罩着沙里昂。“你一定要做一个抉择:到底要马上把我带到执法官那里去,还是留下来帮助我。” “帮助你?”沙里昂惊愕地眨眼,这句话把他疼痛的大脑打回现实。“帮助你做什么?” “阻止黑锁。”乔朗冷冷说道,几乎无法察觉的笑容在他漆黑的双眼中闪耀着。 第五章 动心 “我对这件事很遗憾,神父,我想你也是一样。”黑锁用他毫无情感的声音说道。“现在惩罚已经被执行过,也学习到教训,我们再也不会讨论这件事。” 巫术士坐在牢房中的木头桌子旁,傍晚时分,和潮湿墙壁一样色调的苍白晦暗光线透过小窗户照进来,一阵吹进的寒风让大小不合的窗扉喀啦作响,烛火以及过于微弱而毫无用处的火焰被吹熄。乔朗站在窗户旁边,瞥了触媒圣徒一眼。沙里昂虽然包裹在披风和长袍里,却依然因寒冷而苍白。乔朗心里窃笑不已,他只穿着粗糙的羊毛衬衫和软鹿皮马裤。年轻人靠在墙上,望向破碎的窗户外,完全不理会触媒圣徒和巫术士两人。 “意思就是说我能够回到安顿的家了吗?”沙里昂问道,牙齿格格作响。 黑锁抚平他上唇的平滑金色胡髭。“不,恐怕不能。” “那么我等于是个囚犯。” “囚犯?”黑锁扬起一条眉毛。“这间房子上并没有被施加任何魔法咒语,你可以如你所愿自由进出。你有几位访客,安顿昨晚在这里,这个年轻人——”他指着乔朗。“每天仍然继续在熔炉工作,除了守卫之外,全是为了你自身的安全,这根本就不像是牢房。” “你不能指望我们在这个破旧的地方过冬!”沙里昂吼道。寒冷一定给了触媒圣徒勇气,乔朗想着。“我们会冻死的。” 黑锁站起身,黑色的长袍环绕着他柔软地盘成一团。“等冬天到来时,我想你已经向我证明了你的忠诚,神父,然后你就可以搬到一间更适合你这年纪的人住的房子里去,不用再回去和安顿一起住了。”黑锁的黑色兜帽在他离开时微微晃动了一下。“我常常怀疑,是不是因为老头子的影响,所以你才会反抗我。事实上,我听到一些谣传,说他和他的人拒绝吃我提供的食物。”乔朗感觉到巫术士正注视着他。“饥饿是种缓慢、非常不舒服的死法,就跟冻死一样,我相信这个谣言不是真的。” 他的黑袍拖曳过满是尘土的地面,他站在沙里昂旁边,并将一只手放在触媒圣徒的肩膀上。 “赐予我生命之力,神父。”他说道。 乔朗回头瞥了一眼,看见触媒圣徒在被刺骨寒风化身般的纤细手指碰触到时颤抖了一下。沙里昂不由自主地试图让自己摆脱,手指却在他的肩膀上合拢了起来。他低头鞠躬,对着巫术士开启了传输渠,在全身充盈着魔法之后,黑锁从视线中消失不见。 沙里昂双手握拳,紧紧抱住自己。“必须阻止这个人。我能够给你什么样的帮助?”他突然问乔朗。 乔朗的脸对触媒圣徒的问题完全没有任何反应,但心里却欣喜若狂。他的计划正在进行当中,但是他必须很小心地进行下去。他冷酷地想着,毕竟,他必须诱惑这个人踏入黑暗工艺之路。他给了沙里昂一个冷酷、估量的目光,回头望向窗外,他倚在砖墙上,手臂当胸交叉着。“他走了吗?” “谁?”沙里昂四处张望,吓了一跳。“黑锁?” “杜克锡司有能力让自己隐形。尽管如此,我相信你有能够察觉到他是否在场。” “没错。”沙里昂集中了一会儿注意力,之后回答道。“他走了。” 乔朗点头,继续将完全没有怀疑任何事的触媒圣徒往黑暗中带去。“辛金跟我说过,你曾经阅读过一些有关第九支派的禁书。” “只有一本。”沙里昂承认,脸孔泛红。“但是我——我只瞄了一眼……” “你对钢铁之战了解有多少?” “我曾阅读并研究过历史——” “由触媒圣徒撰写的历史!”乔朗冷冷地打断。“我也知道那些历史,当我来到这里的时候读过书。喔,没错——”这是对他身后传来的一阵窸窣声回答的。“——我被贵族家庭扶养长大,母亲是个阿尔班那拉法师。不过你应该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是的,我知道……她从哪里找来这些书的?”沙里昂问道。 “我也怀疑过。”乔朗柔声说道,好像正在回答一些常被问到的内心问题。“她遭到贬谪并被放逐,她是否曾在夜晚回到她的房子,藉由传送廊在时间和空间中旅行?她是否飘浮过她幼时熟知的长廊,回到她失去年轻、人生破碎的地点,就如同鬼魂注定要在死去之处作祟?” 乔朗的脸阴郁起来。他一语不发,注视着窗外。 “很抱歉让你痛苦——”沙里昂开口说道。 “从那时开始。”乔朗冷冷打断。“我读了其他的书,里面的讯息和我们被教导的实在非常不一样。永远记住安顿说过的,历史由战争中的胜利者撰写。你知道吗,举例来说,在钢铁之战期间,妖艺工匠们研发出一种可以吸收魔法的武器?” “吸收魔法?”沙里昂摇头。“这太荒谬了……” “是吗?”乔朗转身看着他。“你想想,触媒圣徒,像你一向喜欢用的逻辑思考。在每个行为背后,一定会有另一股对立相当的反应,这不是你一直在说的吗?” “是的,可是——” “所以,在一个满是魔法力的世界里,有一股能够吸收它的力量也是一件很合理的事了。很久以前,妖艺工匠们推论过这点,而他们是对的;他们找到了,这样东西在自然界可以塑造成物品的型态,你不相信我。” “很抱歉,年轻人。”沙里昂从齿缝中挤出这句话。他听起来很失望。“我九岁时就不再相信佣人法师的故事了。” “可是你却相信妖精的存在?”乔朗说道。他注视着触媒圣徒,嘴边带着一抹几乎无法察觉,只存在于棕色眼眸里的诡异微笑。 “我当时跟辛金在一起。”沙里昂咕哝道,脸红了起来。他尽可能地靠近火焰,弓身弯腰。“当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根本就不确定是否该相信自己,更别提其他事情了。” “可是你看到他们了?你和他们说过话了?” “是的。”沙里昂勉强承认。“我看过他们……” “而现在你看到这个了。” 乔朗看起来像是凭空掏出一样物体,然后将它放在触媒圣徒眼前的桌上。沙里昂拿起它,怀疑地注视着这个物体。 “一块石头?” “一块原石,这叫做黑暗之石。” “它看起来很像是铁,可是却有一些奇怪的颜色。”沙里昂研究着物体。 “你眼力不错,触媒圣徒。”乔朗说道,伸脚将一张椅子踢过来,坐在桌子旁边。他拾起另外一块小石头,自己也研究起来。他皱起眉。“它和铁有许多相同的特性,但它不一样。”他的声音变得苦涩。“太不一样了,我因某些原因理解到这点。你对铁有什么了解,触媒圣徒?我没想到你这么了解原石。” “如果你不想用适当的称号叫我,也就是‘神父’,我希望你能够用我的名字称呼我。”沙里昂平静地说道。“或许那会提醒你,我和你一样是个人。恨总是比爱还要容易,恨一个阶级或种族更是容易,因为他们没有面容也没有名字。如果你要恨我,我宁愿你是因为我这个人而恨我,并非我所代表的。” “把你的说教留给莫西亚。”乔朗回答道。“我怎么看你,或你怎么看我在这里一点都不要紧,不是吗?” 看到乔朗轻蔑抿起的嘴唇,沙里昂叹口气,再度看向他手中的石头。“是的,我研究过原石。”他说道。“我们研读构成世界的所有元素。这项知识本身就很有价值,再加上对我们的教派中要与波阿尔班支派塑石者、蒙阿尔班支派炼金术士一起工作的人来说,这项知识是有用且必知的。”沙里昂的眉毛困惑地皱了起来。“可是我想不起来曾经看过,或读过任何类似这块原石的矿物,特别是这种有许多和铁一样特性的矿物。” “那是因为所有关于它的参考文献都在战争后被净化了。”乔朗说道,求知若渴地看着触媒圣徒,他的双手紧紧握着,像是打算把知识从人心里挖出来一样。“为什么?因为妖艺工匠用它铸造武器,非常强力的武器,可以用来——” “吸收魔法力量的武器。”沙里昂喃喃说道,凝视石头。“我开始相信你了,在第九支派的密室中,书到处散落在地板上,或是一堆堆靠墙放着,那些是有着古老禁忌知识的书。” 乔朗专注地看着触媒圣徒,看到沙里昂已经忘了从窗户吹进的悲惨嚎叫冷风;触媒圣徒忘了他自己的恐惧、不适、不快乐,乔朗注视着他的双眼,并看到了同样存在于自己眼中的饥渴:对于知识的饥渴。沙里昂几乎是很不情愿地从嘴唇中冒出:“他们是怎么做到这点的?” 乔朗想着:他是我的了。曾经,这个人几乎将他的灵魂卖给了知识,这一次我会确定他完成这项交易。 “根据这些典籍。”乔朗说道,小心翼翼、平静地压抑住自己逐渐升起的兴奋感。“古人将黑暗之石和铁混合成一种合金——” “什么?”沙里昂插嘴。 “合金,一种混合两种或更多种金属的混合物。” “这是以炼金术制造的吗?”沙里昂问道,声音中带着恐惧。“藉魔法改变金属的基本性质吗?” “不。”乔朗摇头,饶富兴味地注意着越来越苍白的触媒圣徒。“不,这是藉由黑暗工艺的仪式完成,触媒圣徒。原石被碾碎、加热到熔点,然后实际上混合在一起。接着它们被放进铸模里,敲打再回火,最后铸造成剑或是匕首,非常致命。”乔朗的视线回到握在手中的石头上。“正如你想象的一样,一开始,剑会吸取法师的魔法力,接着就能穿透他的血肉中。” 乔朗感觉到在他身边的触媒圣徒在发抖。沙里昂立刻放下石头。“你有试过吗?”他用低沉颤抖的声音问道。 “是的。”乔朗冷酷地回答道。“我失败了,我混合出合金并将它倒入铸模中,但我创造的匕首在我将之放进水中时碎裂了……” 沙里昂闭上眼睛,叹着气,或许是松了一口气。当然,他是这样跟自己说的,但在年轻人仔细地注视下,却看到当中隐含一丝失望。 “或许这块岩石只不过是一块有奇怪外表的石头而已。”过了一会后沙里昂说道。“或许这并不是你在典籍中读到的原石,也或许典籍本身在说谎,你没有办法判断它是否能够吸收魔法——”他迟疑了。 “因为我是个活死人。”乔朗说道。“没错,你是对的。”他将原石推过桌子。“但是你可以分辨。试试看,触媒圣徒,你在这块原石里感觉到什么?” 沙里昂拿起石头。他看了它好一会儿,接着闭上眼睛,感觉着魔法。 乔朗仔细注视着,看到触媒圣徒的脸变得祥和。这个人的注意力转向内省,表情转为畏怯及狂喜、他正在吸收魔法,但慢慢地,触媒圣徒的表情变得惊骇莫名。他很快地睁开双眼,将石头放在桌子上,并立刻将他的手从原石上移开。 “这是黑暗之石!”乔朗柔声说道。 “我看不出来这为什么让你这么兴奋。”沙里昂说道。他舔舔嘴唇,嘴里似乎有股苦涩的味道。“很显然地,你最好不要解开制造古老合金的秘密。” “我不这么想。”乔朗柔声说道。“你,触媒圣徒,你想——”他倾身靠近。“合金的配方就在典籍里,但我没办法理解它。因为——” “——数学。”沙里昂的嘴唇抽动了一下。 “数学。”乔朗重复说道。“一些我母亲从来没有教过我的东西,当然,因为这是一门属于触媒圣徒的学问。”摇摇头,年轻人握拳,因为热忱而浑然忘我。“典籍里都是数学公式!你不知道,沙里昂,这对我而言挫折感有多大!如此接近,能够找到他们提到的原石,然而书页中跳动的胡言乱语却阻挡了我的路。我尽我所能,以为或许借着实验能够意外发现答案,可是我的时间不够了,而且黑锁也开始怀疑起来,他监视着我。”乔朗拿起石头,将它平放在掌心,接着慢慢合起手掌握着石头,似乎要将它握碎。“反正我也不认为自己能碰巧找到答案。”他苦涩地继续咕哝道。“里面提到触媒圣徒给他们很多次的指示,我以为我可以不理那些指示,可是显然并非如此。” “你叫我‘沙里昂’。”触媒圣徒平静地对乔朗说道。 乔朗抬起头,脸红了起来。他并非有意如此,这不是他计划的一部分。这个人有些不一样,一些他没料到会发现的,特别是在一个触媒圣徒身上,一个了解一切的人。 乔朗的脸愤怒地麻木起来,黑色的眉毛威胁地皱起。不,他必须维持原计划,这个人只是个工具,仅此而已。 “如果我们要同心协力,我想我必须以你的名字称呼你。”他绷着脸说道。“我不会称呼你‘神父’!”他冷笑补充道。 “我没有同意和你一起工作。”沙里昂坚决地回答道。“告诉我,如果你创造的这个……这个武器,你会怎么使用它?” “阻止黑锁。”乔朗耸肩回答。“相信我,触媒——沙里昂,在他毁掉我之前,他先前早就如此告诉过我了,至于你——呃,你还想要参加下一次的劫掠队伍吗?” “不。”沙里昂低声说道。“之后你会接管巫教的领导权吗?” “我?”乔朗摇头,露出阴郁的笑容。“你疯了吗?我为什么会想要这个重责大任?不,我会让安顿重新接掌领导权,他和这些人可以再度回到平静的生活中。至于我,我只要一样东西,我要回到马理隆,并要求属于我的东西,有了这个武器。”他严厉地说道。“我能够办到。” “你忘了一件事。”沙里昂说道。“我被派来带你回去……接受审判。” “你说得没错。”乔朗犹豫了一会儿之后说道。“我都忘了,好吧——”他耸耸肩。“——打开传送廊,叫杜克锡司过来。” “我无法不藉由一位魔法使用者的帮助打开传送廊。”沙里昂回答道。“如果你有足够的生命之力,我可以用你的……” “这就是你的计划?” “是的。”沙里昂无声喃喃说道。 “真可惜这个计划行不通,触媒圣徒。”乔朗冷冷说道。“你或许很孱弱,可是我比你还要孱弱。现在是这样没错,然而当我有了武器之后……反正,你会在时机到来时见机行事。或许你的主教认为拿黑锁来交换我很值得,至于现在,沙里昂,你站在我这一边吗?你能让我们两人重获自由,并且解放安顿及他的人民吗?你知道他们会坚守誓言,而你也知道黑锁会怎样对待他们。” “是的。”沙里昂说道。他低头看着合十的双手,注意到指甲上的一块蓝色斑点。“我的手指没有感觉了。”他喃喃说道,站起身来,从桌边走向微弱的火焰旁。“我怀疑艾敏现在正在做什么。”他对自己说道,伸手取暖。“准备参加圣山上的晚祷仪式?准备聆听凡亚主教为了他或许不需要的指引而祷告?也难怪艾敏待在那里,无忧无虑,在圣山的墙壁之间。” “这还真是件简单的差事。” 第六章 堕落 “这行不通。”沙里昂从正在阅读的典籍中抬起头来,脸孔苍白且紧张。 “你是什么意思,这行不通?”乔朗问道,他停下焦躁不安的踱步,站在触媒圣徒身旁。“你看不懂吗?你不是看得懂数学符号?我们是不是缺少什么东西?我们是不是遗漏了什么?如果是这样——” “我说这件事行不通,是因为我不会这么做。”沙里昂疲惫地说道,他的手撑住头,指着典籍。“我能理解里面的内容。”他用空洞的声音补充道。“我太了解里面的内容了。所以我不会这么做!”他闭上双眼。“我不会这么做。” 乔朗的脸孔因愤怒而扭曲,他双拳紧握,在那么一瞬间,似乎会动手殴打触媒圣徒。在明显地克制之下,年轻人控制住自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身离开狭小的地下密室中。 沙里昂在听到乔朗走开之后才张开双眼,满是渴望的眼神停在整齐排列在木头书架上一册又一册的皮革手订典籍。书架的形式非常粗糙,看起来似乎出自小孩的手工。这是早期不用魔法的木工手法。沙里昂这么猜想着。他感觉到乔朗的愤怒,怒火如同熔炉的热浪般从他身上辐射出来,而沙里昂神经紧绷,期待、等待着一波攻击,不管是言词上或是肢体上的攻击,但却什么也没有发生。他几乎宁可承受爆发的情绪,然而如他这般年轻却又这么冷静地克制住显然骚乱不已的自然本性,反而让人感到害怕。 这样的个性是从哪里来的?沙里昂思索着。当然不是从他双亲那里得到的,如果报告中说得没错,他们向情欲低头并因此堕落。或许这种个性反而是种补偿。乔朗的父亲对他伸出被石化的双手……又或许还有另外一个可能性,沙里昂脑海里浮现黑暗,来自他伤口痛楚的可能性,那个他关在外面,不愿意再去想起的可能性…… 沙里昂生气地摇头,这真是无稽之谈,一定是因为这间房间的影响力,一定是这样。 乔朗在他身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好吧,沙里昂。”他说道,声音冷静,没有高低起伏。“告诉我该怎么做,还有为什么你不会去做。” 触媒圣徒再度叹气,他抬起头,将视线转回放在桌上的典籍上,哀伤地笑着。他的手几乎是爱抚地扫过书页。“你了解藏在这些书页中的惊奇事物吗?”他柔声问乔朗。 乔朗的双眼贪婪地看着触媒圣徒,看着这个人疲惫、满是皱纹脸孔上的任何微细表情变化。“有了这些令人惊奇的知识,我们就能统治世界。”他回答道。 “不,不,不!”沙里昂不耐烦地回答道。“我是说惊奇,学习时的惊奇感,这些数学……”他带着强烈的痛苦再度闭上双眼。“我是这个时代里最了不起的数学家。”他喃喃说道。“他们称我为天才,可是在这些书籍里,我发现过去拥有的知识,只让我觉得自己像是在妈妈膝上爬来爬去的婴儿罢了。我尚未开始了解它们,我可以研究几个月、几年……”他脸上的痛苦神情消失,渴望取而代之,手敲着典籍的书页。“我将会多么地快乐。”他低声说道。“如果我在年轻的时候就能够发现这个……”他的声音变弱。 乔朗等着、看着,就像一只猫一样有耐心。 “但我没有。”沙里昂说道。他睁开双眼,立刻将手从书页上移开,就像一个人将手从一块燃烧中的烙印上移开一样。“我直到垂垂老矣才发现它们,然而我的善恶观念已经牢不可破,道德观已经建立,或许这些道德观是对的。”看着乔朗皱眉,他补充道。“可是,它们就是这样,它们在我体内牢不可破,想要反抗或对抗它们可能会使我发狂。” “所以你是说,你了解这里面所说的是什么意思——”乔朗指着典籍。“你还能完成必要的手续,除了这违背了你的道德观?” 沙里昂点头。 “那么,在村庄杀了那个年轻的触媒圣徒是否也违背你的道德观——” “不要说了!”沙里昂低声吼道。 “不,我不会停下来。”乔朗残忍地继续反驳。“你说教说得很好,触媒圣徒。去和黑锁说教吧。在他把老安顿的手反绑在鞭笞台上时,让他知道他所做的事有多么邪恶;你看着他的人鞭打那个老人的血肉直到见骨,你旁观着,然后安慰自己,这或许是错的,不过却没有违背你的道德观——” “不要说了!”沙里昂握紧拳头,生气地瞪着年轻人。“我和你一样不希望这种事情再发生——” “那么,帮助我阻止他!”乔朗嘶声说道。“一切全看你了,触媒圣徒!你是唯一能阻止他的人!” 沙里昂再度闭上眼睛,双手掩面,肩膀耸起。 靠在椅子上,乔朗看着、等待着。触媒圣徒抬起一张憔悴的脸孔。“根据典籍所说,我必须将生命之力赐予给……给那没有生命之力的死物。” 乔朗的脸暗沉下来,浓密的眉毛皱起。“你是什么意思?”他抿嘴说道。“不是对我吧——” “不。”沙里昂深深吸了一口气,望回典籍。他润湿一根手指,动作温柔虔诚,小心地翻着易碎的羊皮纸书页。“你因为两个原因而失败:你没有依照正确的比例混合合金。根据这个配方,这点非常重要,少少几滴的差别就能够影响成败。然后,当你将合金从铸模中取出时,金属必须被加热到极高的温度——” “可是这样的话就会融化,而失去原来的形状了。”乔朗反驳道。 “等等……”沙里昂抬起一只手。“这第二次的加热并不是用熔炉中的火焰完成。”他舔舔嘴唇,停了一会儿,接着继续缓慢、不情愿地说道:“你必须用魔法火焰来加热它……” 乔朗困惑地注视着他。“我不明白。” “我必须打开一个传输渠,从世界中吸收魔法力,然后将其注入进金属中。”沙里昂定定地看着乔朗。“你还不懂吗,年轻人?我必须将世界的生命之力赐予由人力创造出来的死物,这完全违背了所有我相信的一切,这真的是最黑暗的黑暗工艺。” “所以你会怎么做呢,触媒圣徒?”乔朗靠在椅子上,洋洋得意地看着沙里昂。 沙里昂已经在世上活了超过四十年,他在这几年备受呵护并且逐渐了解自己,但无论如何他还是活了这么久。他并非乔朗以为的愚者,只会走近悬崖边缘,双眼注视着头顶上照耀着他的太阳,而非现在身处的现实世界。不。沙里昂看着深渊,他看到自己再向前多跨几步就会掉下去。他之所以能看到它,是因为这是一条他曾经走过的熟悉道路,一条他曾经踏上的道路,虽然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头顶暗门传来的轻柔敲门声让两个人惊慌地站了起来。 “怎么样?”乔朗坚持地说道。 沙里昂注视着他,看着他脸上极度的渴望,深吸一口气,闭上自己的双眼,跳下悬崖。“好。”他无声地回答道。 “我是安顿。”一阵低语声传来。“守卫在找你了。你最好回去。” “把梯子放下来。” 一条绳梯应声掉了下来,乔朗抓住绳梯。 “触媒圣徒……”他示意道。 “好。”沙里昂提着长袍,站在绳梯底下,却又最后一次、饥渴地看了身边的宝藏储藏室一眼。 “我们该随身将书带着吗?”乔朗问道,开始转身将书捡起来。 “不用了。”沙里昂疲惫地说道。“我已经把配方给记起来了,可是你最好还是把书放回原处。” 乔朗急忙将书放回书架上,接着吹熄蜡烛。浓密的黑暗立刻淹没密室,古老典籍躺在它们的墓穴中,散发出一股霉味。 撰写它们的那些灵魂是否也住在这里呢?借着安顿举在他们头顶上微弱的烛光,沙里昂在绳梯上笨手笨脚摸索时想着这个问题。或许我的灵魂会在我死之后回到这里。触媒圣徒想着。他在乔朗不耐烦的帮助下嘈杂地爬上绳梯,无法忍住回头再看一次的念头。当然在这里,我可以快乐好几百年。 “来,神父,把手伸过来。” 乔朗在上面抓住他的手腕,安顿将他从暗门中拉出来。沙里昂在安顿的帮助下爬进房子底下蔓延的矿坑通道中。“抓着蜡烛。”老人对他说道,将插在铁制烛台上的蜡烛递给他,沙里昂接过蜡烛,烛影在石墙上舞动跳跃着。 乔朗轻松地爬了上来,沙里昂嫉妒地看着那双强健壮硕的手臂。年轻人弯下腰,确定暗门被紧紧关上,接着他和安顿用一个老人称之为锁头的东西拴住它。一块奇怪形状的金属被插进门里之后喀啦转动。安顿将钥匙放回口袋,向后跨了一步,在草率检查之后,对乔朗点点头。 年轻人的手放在一块大石头上,丝毫不费力地慢慢将石头推到暗门之上,将暗门完全隐藏起来。 安顿摇头。“通常得要两个成人才能移动这块石头。”他对沙里昂说道,并钦佩地微笑注视着乔朗。“至少这是我年轻时的记忆。石头已经好几年没被移动了,一直到这位年轻人坚持要看看古老典籍。”他叹了口气。“没必要移动这块石头,也没必要下去那里,我们之中没人能够看得懂它们,在我父亲那个年代也没有人可以。我以前只看过石头被移动过一次,我猜那时也只是为了要确定典籍仍完好无缺地被保存着。” “它们被保存得很好。”沙里昂喃喃说道。“房间很干燥。如果没问题的话,它们应该还能被保存个好几百年。” 安顿脸孔因同情而变得和蔼,他将手放在触媒圣徒的手臂上。“我很抱歉,神父。我可以想象你的感觉。”他的眉毛不悦地皱起。“我试着告诉乔朗——” “不,别怪他。”沙里昂镇静地说道。“是我决定来这里的,我并不为此后悔。” “可是你看起来很沮丧……” “这么多知识……佚失了。”触媒圣徒回答道,眼神移到大石头上,思绪飘至石头下方。 “没错。”安顿哀伤地同意道。 “并没有佚失。”乔朗靠近说道,双眼因烛火而变得更明亮。“并没有佚失……”他摩擦着双手重复道。 “以我的荣誉起誓,这里还真是冷爆了。我这样说是不是自相矛盾?我相信你们能原谅我。”辛金说道,他钻进随意挥手变出来的厚毛斗篷里。“可是我的肺有点虚弱。姊姊死于肺炎,你知道的。当然也不尽然,她从马理隆的一个戏台上掉下来摔得粉身碎骨,但要不是她因为肺炎发烧产生幻觉,也不会摔下来了。不管怎样——” “现在别闹。”莫西亚吼道,他正坐在桌旁的年轻人身边。“我们没办法待太久,守卫根本不想让我们进来,但辛金让黑锁同意了。你找我们做什么?” “我需要你们的协助。”乔朗说道,靠着年轻人坐了下来。 “喔,我说,一桩阴谋!这听起来真是极其恐怖,我洗耳恭听,我也可以真的让自己全身都是耳朵,你知道的。”辛金突然灵光一闪,补充说道:“如果这有帮助的话。” “全身嘴巴还更贴切一点,闭嘴。”莫西亚咕哝道。 “我一句话也不会说。”辛金用毛皮盖住双眼,很有礼貌地闭上嘴巴,很严肃地瞪着乔朗,但却被一个大呵欠给破坏了。“真是对不起。”他说道。 沙里昂缩成一团、颤抖着躲在角落里,尽可能靠近微弱的火焰,他厌恶地哼了一声。乔朗暴躁地瞥了他一眼,做出一个似乎要让他消除疑虑的动作,接着转身看向他的朋友们。 “触媒圣徒和我今晚必须离开这里……” “你要逃走?”莫西亚热切地问道。“我会跟你们一起走——” “不,注意听!”乔朗恼怒地说道。“我不能告诉你们我们要做什么,反正你们还是不要知道最好,免得到时候发生了什么差错。我们必须离开这里,然后在守卫不知情的情况下回来。还有,最重要的,我们必须要能够任意做……做我们该做的事情,同时不被打扰。” “那应该很容易。”莫西亚看起来很失望。“你昨晚去了安顿家——” “而且守卫陪同我们来回,就如同他每天陪着我去熔炉一样。”乔朗严厉地说道。 “换句话说。”辛金冷静地说道。“在你们两个执行奸诈的邪恶计划同时,你们想要让守卫乖乖待在甜甜梦乡;你们还要他在早上起床后,发现你们两个平静地睡在你们的小床上。” 沙里昂看着辛金,不安地动着。年轻人开玩笑似的猜测非常接近事实,触媒圣徒根本不想将这两个人拖下水。不想将莫西亚拖下水是因为这太危险了,不想将辛金拖下水,则是因为他是辛金。 “另外。”全身穿着毛皮的年轻人不感兴趣地继续说道。“你们还特别不想被一个人打扰——我们金发邪恶的领袖,我亲爱的小子。”辛金舒服地蜷伏在他的斗篷里。“这再简单不过了,一切交给我吧。” “你打算怎么做?”沙里昂声音嘶哑地问道。 “我说,老兄,你感冒了,对吧?”辛金焦急地问道,他转过身来仔细看着触媒圣徒。“这对年迈的你来说或许有一点危险,摩理亚伯爵因此在几天内丧命。当时他和你一样老,打喷嚏打到头掉下来,一点都不夸张。他的头掉下来,掉进蛋奶冻里摔碎。喔,赛布隆公爵说这只是他开的一个小玩笑,是某种晚餐后娱乐宾客的余兴节目,当然他并不是真的要他的触媒圣徒把他说的话当真,并赐予他这么多的生命之力。不过我们都很纳闷,他和男爵前一天才在天鹅公园里起了争执,好像是有关于作弊之类的。至少所有的宾客都被逗乐了,这件事大家讨论了好几个星期,这实在是很时髦,然后,如果想要弄到公爵的晚餐邀请函——” “我没有感冒!”沙里昂终于能够插嘴吼道。 “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辛金诚挚地说道,靠过来拍着触媒圣徒的手。 “我们继续。”乔朗不耐烦地说道。“守卫和黑锁呢?” “啊,没错。我就知道我们本来正在讨论其他事的,守卫,我会处理他。”辛金说道。 “怎么做?”莫西亚怀疑地问道,他望了触媒圣徒一眼,显然他和沙里昂对这个留胡须的年轻人有着相同的评价。 “一点点安眠药,一个只有我和伦洛妮侯爵夫人才知道的配方。她有十四个孩子,守卫也是一样。现在,谈到黑锁,反正我今天晚上会忙着跟他打塔罗牌,他不会打扰到你,以我的荣誉起誓。” “荣誉!”莫西亚冷笑。“我跟你一起去。” “喔,不行,不可能。”辛金说道,他又打了个呵欠,对着炉火伸了伸脚。他用一个看起来不可能的角度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变换着姿势,一直到他让自己非常舒服为止。“不是说我冷酷无情,可是你算是个乡巴佬,亲爱的小子。我的意思是,我可不敢带你到任何上流社会中,你的餐桌礼仪实在是糟糕透了。除此之外。”他不理会莫西亚的怒目注视,补充道。“总得有人待在这个破烂木屋,维持圣父圣子还在里面的假象。” “这还真是个不错的主意。”乔朗说道,将手放在莫西亚握紧的拳头上。“他要做些什么?” “也没什么。”辛金说道,耸动穿着毛皮的肩膀,就像一头优雅的熊。“把火升大一点,在窗户前不时晃动,让他的影子能够被看见。我说,莫西亚。”他打了个让下巴喀啦作响的大呵欠,补充说道:“我甚至可以把你的头发变得和乔朗一样,只要我们赐予生命之力的朋友帮点小忙,你的披肩秀发马上就能令全村女人羡慕,长发、浓密、闪亮动人……” 莫西亚转向乔朗。“他是个小丑。”年轻人平静地说道。“你正把你的性命押在这个笨蛋的身上!” 在辛金那张长了胡须的脸上,无聊表情立刻换成一副非常狡黠敏锐的模样。在那么一瞬间,沙里昂几乎可发誓眼前坐着一位陌生人。莫西亚背对着年轻人,乔朗正拉下脸看着莫西亚,除了触媒圣徒之外,没人看到这副表情,但在他领悟理解之前,表情消失不见,换上一抹嘻笑不在意的笑容。 毛皮披风消失不见,丝绸马裤和背心也消失不见,一团模糊的色彩出现。然后在一瞬间,辛金换上了小丑装扮。他浑身狂野不协调的缤纷色彩,彩带飘扬,铃铛叮当作响。辛金从椅子上溜下来用手爬着,然后跪在乔朗面前的地板上,翘起二郎腿,他摇晃着帽子上的铃铛。 “一个笨蛋,没错,我是个笨蛋。”辛金兴高采烈地吼道,他快乐地挥舞着手臂,彩带如同一团旋转、七彩缤纷的雾一样绕着他飘动。“我是乔朗的弄臣,还记得塔罗牌的占卜结果吗?持剑国王就是代表你的那张牌!有一天你会变成皇帝,然后你就会需要一个弄臣,对吧,乔朗?”辛金向前倾身,双手合十,假装在祈祷。“让我当您的弄臣,老爷,您会需要一个的,我向您保证。” “为什么,蠢蛋?”乔朗问道,漆黑的双眼露出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因为只有一个弄臣胆敢告诉您真相。”辛金柔声说道。 在一个呼吸的短暂时间内,乔朗沉默地注视着辛金,接着看着留着胡子的脸孔露齿而笑。他举起一只穿着皮靴的脚稳稳地将其放在年轻人的胸膛上,将他往后推去。辛金头贴着脚踝滚了一圈,疯狂地大笑。他优雅地翻了一个筋斗后站起身来。 莫西亚不理会正在房间里四处跳舞的辛金,将手放在乔朗的肩膀上,几乎是一本正经地摇着他。“听我说。”他急切地说道。“忘了这件事!忘了这些卡片,忘了任何有关于你挑战黑锁的想法。喔,拜托,乔朗!我了解你!我听你说过,要是我无法理解的话,我就真的是笨蛋了。我们抓住机会逃吧!让辛金对守卫下药,然后我们逃到化外之地去碰碰运气。我们会成功,我们年轻又强壮,再加上还有一位触媒圣徒赐予我们生命之力。你会来吧,对不对,神父?” 沙里昂只能点头,让自己丧命荒郊野外突然非常吸引人,只要有一个人带路,他一定会马上冲出大门外。 乔朗没有立刻回答,莫西亚看着朋友黝黑脸上若有所思的表情,误以为乔朗心动了,急忙催促道:“我们可以往北走,到萨拉肯去,在那里我们可以找到工作,没有人认识我们。虽然很危险,可是却不会比待在这里危险,也不比跟黑锁搏斗一样危——” “不。”乔朗静静说道。 “乔朗,你想想——” “你仔细想想!”乔朗说道。当他拍开肩上莫西亚的手时,火焰在棕色的双眼燃烧着。“你以为黑锁会这样让他的触媒圣徒逃走,而不会尽全力将他找回来吗?而且他的势力范围很广,杜克锡司是为了什么而接受训练?为了猎捕、找人!他了解化外之地!我们则不!然后当他抓到我们之后,他会杀了你和我。毕竟我们算什么?可是触媒圣徒又怎么办?你想他会对他怎么样?” “砍下他的双手。”辛金说道,他挥手脱下小丑装扮,换回他习以为常的耀眼衣服,接着变出毛皮披风,优雅地披在自己的肩膀上。“据我所知,很早以前他们是这么做的。”他怀着歉意看了沙里昂一眼,继续说道:“这并不影响他们的用途,你知道的。” 莫西亚皱眉注视着乔朗。“如果他现在抓到我们呢?” “他不会。” 莫西亚转身。“拜托。”他对辛金说道。“我们在这里待太久了。守卫会开始起怀疑。” “没错,我们该离开了。”辛金说道,接着说:“我想我的鼻子完全塞住了,我——哈啾!你看,我怎么跟你说的!触媒圣徒把他的感冒传染给我了!我——哈啾!真是麻烦!”橘色丝巾在空中挥舞着。他将丝巾凑到鼻子上,忧郁地吸了吸鼻子。“我还有个艰苦的夜晚,黑锁会作弊,你知道的。” “不,他不会,他太厉害了。你才会作弊。”乔朗干巴巴地说道。 “因为他老是赢!就算我作弊,也似乎从来没有赢过。等等见,亲爱的小子,我得去摘一些漂亮鲜花好调制药水。”辛金眨眼。“准备好,你会听到我的声音……”辛金对着对街一栋房子门廊上的守卫点头,漫步离开牢房。 “你呢?”乔朗问道,他在门廊前拦下莫西亚。 “可能会,可能不会。”莫西亚看也不看他,回答道。“或许我会自己独自离开,在你们全被逮到之前。” “那么……祝你好运。”乔朗冷冷说道。 “谢谢。”莫西亚给了他一个委屈、苦涩的眼神。“非常谢谢你。也祝你们好运。” 他用力甩上大门,仓促离开。 沙里昂望向窗外,可以看见他低头走开。 “他非常关心你。”触媒圣徒静静说道,从窗边转身看着正在搅拌炭火上稀粥的乔朗。 年轻人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听到。 沙里昂走过他们狭小冰冷的牢房,躺在硬床上。他到底有多久没有睡觉了?真正安宁地睡一觉?他还能好好睡一觉吗?还是会一直看到那位年轻执事脸上的惊恐表情,就如同在巫术士双眼中看到了死亡? “你信任辛金吗?”沙里昂问道,抬头看着天花板上腐朽的横梁。 “我信任他,就跟信任你一样,触媒圣徒。”乔朗回答道。 <hr /> 注释: 第七章 暴风雨 “拜托,老太婆,动作利落一点,你再拖下去的话晚饭就要变成早餐了!” 这句话针对的老女人没有回答,她的动作似乎也没有快一点。她在餐桌和火炉间来回穿梭,用她的围裙裙摆盛装着蔬菜,将蔬菜丢进以钩子挂在火炉上的锅子里。守卫从窗户边拖来一张椅子,坐在桌子旁边,满腹牢骚地注视着一切。他的注意力一分为三,在老女人、火焰上咕噜冒泡的锅子——里面传来强烈的洋葱香味——还有对街的牢房中。 牢房的窗户闪烁着极其微弱的火光,守卫有时可以看见朦胧的影子在窗户前面来回晃动。街上今晚空无一人,没有人来拜访囚犯们。囚犯们并没有试图离开,守卫很感激这点。今晚可不适合出门,冷冽的雨水有如长矛一般斜向打进泥泞的大街上,冰冻雨水打在房子窗户上嘎嘎地作响,狂风让这股狂野的攻击如同一群恶魔般尖吼嚎叫着。 “真是蠢透了,这样的夜晚还留个人在这里。”守卫咕哝道。“就算是恶魔王子本人都不可能在这样的暴风雨夜晚里出来。还没好吗?你这死老太婆。”他在椅子上半转过身,举起手似乎想要打女人一巴掌。女人有点耳背且双眼茫然,仍然几乎没有注意到他。守卫正打算站起来时,被突然的门锁声给吓了一跳。 “把门打开!”一阵如有风声般的诡异声音传出来。 守卫立刻望了对街的牢房一眼。牢房里微弱的光线依旧,但窗户边的黑影却消失不见了。 “喂!喂!”声音吼叫道。紧接着门上传来一阵几乎快把门给捶坏的敲击和沉重打击声。 守卫从来没有太多的想象力,也从来没有足够的智慧。他的脑海里召唤着恶魔王子的名号,同时发现,就像许多召唤者所知的,想要驱逐它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看来这个恶魔绅士前来掠夺他的灵魂一事并非不可能。记忆中已经模糊的母亲告诉他这件事,而这毫无疑问地将是他命中注定的。他站起身来,望出窗外想找到一位访客,但除了一个模糊的影子之外却什么也看不见。 “去应门!”守卫对老女人吼道,他想或许恶魔王子并非掠夺特定某些人的灵魂,但老女人只注意着炖菜,因为她并没有听见吼叫声和敲门声。 “有人在家吗?”一个声音说道,敲门声更大了。 如此一来,希望在守卫的心中重新燃起。他从窗户前退开好让自己不被看到,并判断或许不速之客会因此离开。为了确定起见,他对老女人打了许多手势,指示她继续工作不要分心。 很不幸地,狂乱挥舞的手势却反而达成吼叫声无法做到的——它引起了老女人的注意。看到守卫指着大门,她点点头,拖着步伐,走了过去将大门打开。 一个巨大毛茸茸的身影伴随着冷风狂雨,以及飞溅的刺骨冻雨同时冲进房间里。三者之中,只有一位夜间访客得以留下。毛茸茸的身影转了个身,倚在大门上。在老女人的帮助之下,大门紧紧合起,将冰冷的入侵者关在门外。 “连艾敏都会被冻死。”一个阴森森、几乎被满是冰霜的毛皮大衣蒙住的声音骂道。“我几乎被冻死在门廊上!不过我是特地为你而来的。” 他的恐惧得到了证实,虽然他期待的是某种全身燃烧、有着尾巴和尖角的东西。守卫只能在口中毫无条理地喃喃自语,一直到身影再度骂了一声,将帽子丢在地板上。 随之而来的是守卫的咒骂声。“辛金。”他咕哝说道,双腿发软地坐回椅子上。 “喔,这就是我所得到的感谢,即使我冒着被冻死的危险为你带来一点点欢愉。”辛金吸吸鼻子说道,将酒袋往守卫面前的桌子上一丢。 “这是什么?”守卫怀疑地问道。 “一些亲爱老黑锁送来的礼物。”年轻人说道,他漫不经心地挥手走近火边。“分享给大家的掠夺物、顺利完成工作的奖励,为抢劫、掠夺、劫掠还有诸如此类等等而举杯敬酒。” 守卫的脸亮了起来。“啊,这太棒了,真的。”他说道,双手摩擦,贪婪地注视着酒袋。他突然想起一件事,眯起眼睛转过身。“好了。”他粗暴地说道,注视着显然正异常感兴趣地盯着炖菜的辛金。“你不能待在这里,我正轮班守卫,而且我不想被打扰。” “相信我,亲爱的老兄,就算是全杰司艾尔的宠物猴也没办法让我待在这里。”辛金嗤之以鼻,从半空中变出一条橘色丝巾,捂住鼻子。“我向你保证,洋葱和没洗澡的大笨呆的味道对我一点吸引力都没有,我只是个小跑腿,只会在这里待到全身暖和起来,或是臭味把我熏昏为止——看两者哪个先发生。至于你的守卫职务。”他轻蔑地望了窗户外一眼。“如果你问我的话,这根本是浪费时间。” “我没问你,可是你说得一点都没错。”守卫说道,他倚身向后舒服地坐着,一确定年轻人不会和他分享晚餐后,对辛金的侮辱便一点也不在意。“我不懂为啥要容忍这个触媒圣徒,他可真犯了大忌。只要瞄准脑袋,咚一下,然后再扑通丢进河里,不就能够解决那个黑发小杂种了?黑锁为什么忍耐他们两个实在是让我想不通。” “真的是让人想不通。”辛金用无聊的语气咕哝道,他的双眼注视着正拔开酒袋塞子的守卫。“那么,就像他们说的,我该回到夜色中了,你小心一点,老阿嬷。”年轻人低声说道。“早点上床,还有上床前记得确定把灯熄掉。” 辛金眨眼又点头地对守卫强调最后一句话。守卫正舔着嘴唇嗅闻麦酒的香味。老女人突然闪烁着狡黠敏锐的双眼看着辛金,她微笑并压低白帽行礼,之后拖着脚步回去盛装炖菜。看来她的双耳除了耳语外,对一切皆充耳不闻。 辛金快活地看着守卫将酒袋口塞进双唇中,随即走出大门回到街道上,然后冲过大街。他的视线被黑暗、雨水、冻雨和大毛帽给遮盖住。他突然撞到一个人。 “辛金!看清楚路!”一个带着恼火和宽心的声音怒吼道。 “我说,莫西亚!所以说最后你并没有大胆前进荒野中。不,别开门,大笨呆还在监视中。来这里躲在影子里,等一下……” “为什么?我快冻死了!你不是——” “啊,信号来了。”守卫屋中的灯光熄灭,除了反射的火光之外,小屋里一片黑暗。辛金从牢房的角落中冲出,轻轻敲门,大门随着他的敲门声打开。 辛金抓着莫西亚一起冲进去,乔朗在他们进来后甩上大门。“下雨和雾气让他们看不见熔炉里的火光。” “就算看得到也无妨。”莫西亚咕哝说道,他驼着背站在大门边发抖。“我和铁匠说了,他会在黑锁的手下间散播谣言,说他的人为了弥补上次劫掠行动损失的工作时间,所以今晚会工作,别担心。”莫西亚见乔朗皱眉,回答道:“我没有告诉他任何事,而他也没问,他的儿子和我们在一起目睹那座村庄起火燃烧,他们都发过誓了。你——好吧,算了。”莫西亚闭嘴。 “你怎么样?”乔朗说道。 “没什么。”莫西亚含糊说道。他本来想说你可以信任他,但看到了乔朗黑暗、冰冷的表情之后,他摇了摇头。 几乎露出的笑意如余烬般点亮了乔朗的棕色双眼,他知道他的朋友想说什么,也知道他为什么没有说出口。 “守卫怎么办?” “大笨呆正滚开。”辛金回答道,他正对自己花了整个晚上写出来的押韵词而欣喜不已。“我——喔,晚安,神父,我没看到你,因为你躲在阴影中伺机而动,最近有运动吗?我说,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好,还在为感冒困扰吗?幸好我的感冒已经好了,一个脑袋同时要应付黑锁跟感冒,实在是不容易……” 沙里昂一语不发,他根本没有听到辛金所说的话;他什么也听不到,狂风声如同野兽在牢房附近觅食,渴望着在里面闻到的血腥味。 很久以前,沙里昂曾经听过微风说话,只不过当时它却只是呢喃着:“王子是活死人……王子是活死人……”其语调悲伤且令人心碎。现在,它却尖叫哭吼着:“活死人,活死人,活死人!”语调中带着某种疯狂的胜利凯旋,欣喜地在他的堕落之中折磨他。 “沙里昂……” 风声对他说话,叫着他的名字,召唤着他—— “沙里昂!” 他眨眨眼,吓了一跳。 “我——很抱歉。”他喃喃说道。“我……只是在……时间到了吗?” “是的。”乔朗的声音冷静单调,即使是风声听起来也比这更有活力。“辛金走了,我们不该再拖延了。” “来,神父,你得再多穿一点衣服。”莫西亚说道,他从湿透的斗篷中挣扎出来。 “等到了熔炉那里,他很快就会暖和起来了。”乔朗咕哝说道,因为时间的耽搁而恼怒。 莫西亚对乔朗置之不理,他无视沙里昂困惑的抵抗,将年轻人的斗篷披在触媒圣徒破旧的长袍上。 “你们到底好了没?”乔朗问道,接着在任何人回答他之前,小心地打开大门望着街道。一点也不出人意外,街道上只有滂沱的大雨、冰冻的雨滴和狂风。要不是抓住一件莫西亚最后终于递给他的披风,他或许会在毫无任何保护的情况下面对严寒刺骨的天气。乔朗漫不经心地将披风缠在他的脖子上,走进暴风雨中,年轻人的脸孔上似乎反映着暴风雨的猛烈凶残。 沙里昂缓慢地移动着向前跟上。 “愿艾敏与你们同在。”莫西亚柔和的低语声传来。 沙里昂摇摇头。 虽然早已在等待他的到来,狂风仍怒吼着扑向触媒圣徒,雨水冰冷的利齿轻而易举地划破他的披风和长袍,爪牙般的冰冻雨水咬穿他的血肉。但狂风并不想将他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它冷冽的气息吹拂在他的后颈上。沙里昂模糊地想着,如果他想要改变自己正走往的黑暗路径方向,狂风或许会跳出来拦住阻挠他,噬咬着他赤裸的脚踝,同时挥舞着爪子,威胁并提醒着他。 活死人,活死人,活死人…… “该死,神父,看清楚你要往哪里去!”乔朗不耐烦的声音吼道,但强壮的手臂却稳稳扶着沙里昂,他正痛苦不已、希望尽失,几乎要走进一条满是冰冷污水的小水沟中。 “就在前方不远处。”乔朗说道。沙里昂在滂沱大雨中瞥了年轻人一眼,看见他咬紧牙关,却不是因为暴风雨的刺骨寒冷,而是因为他正对抗着心中肆虐的兴奋感。接着,如同被年轻人的声音所召唤出来一样,山洞中的熔炉突然从黑暗中浮现,散发着红光的炭火余烬有如一对追逐着他的野兽眼睛,注视着触媒圣徒。 乔朗用力拉开沉重的木门好让两人能够进去。沙里昂举步走进,温暖、平静的黑暗火光向他招手。接着他迟疑了。他可以转身逃走,回到他的教堂里。顺驯吾命,命当顺驯。是的!一切全都是这么简单!他会服从命令,在这几百年里,触媒圣徒不也这样毫无疑惑地顺从命令吗? 但狂风却只是嘲笑着他、戏弄着他。沙里昂理解到,在他人生中,这场暴风雨至今一直在酝酿着,从一开始的低语,增强到现在凯旋胜利的尖叫声。他撩起长袍衣摆,狂风在身边猛力推拉着他。最后,在一阵狂野的尖叫声中,它将他推进岩石边,让他踉跄走进发出隐隐红光的黑暗之中。 乔朗在他身后再度用力将大门关上,接着马上返回到工作岗位上。沙里昂站在熔炉前面,在温暖的环境中放松全身,陶醉地注视着他再也无法否定的事物。乔朗操作着风箱,赐予煤炭更多生命,让它们燃烧。那些诡异的工具反射着这些光线,闪烁得更加明亮;由火焰而生的其他孩子散落在地板上,马蹄铁、马勒、断裂的钉子、半完成的刀子、铁锅。乔朗沉浸在他的工作中,完全没有注意触媒圣徒。沙里昂坐了下来,小心地不去挡到年轻人的路,聆听着风箱厚重的鼓息声,并突然发现,自己再也没有听到风声了。 暴风雨狂暴依旧,它的愤怒遽增,或许是在庆祝自己成功征服了触媒圣徒。风声在街道上嘶吼着,将树干从大树上扯下,将屋瓦从屋顶上刮下来;大雨威胁地敲打着每一扇门,冰冻的雨水拍打着窗户,然而那些人却能无视于这一切,他们待在俯瞰妖艺工匠村庄的山顶上,那栋宏伟砖房内,沉浸在他们错综复杂的牌局里,而这里正在进行的牌局不止仅有一局而已,他们对变幻无常的大自然几乎视若无睹,因为他们太专心在牌局上了。 “持杯皇后,至高王牌,比你的骑士大,辛金,我相信接下来两墩都是我的了。”黑锁将一张牌摊在桌上,向后倚靠在椅子上,期待地望着辛金。“我们的囚犯们相处得怎么样?”巫术士若无其事地问道。 辛金有些惊愕地注视着眼前的牌,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上的牌。“阴谋计划要对抗你,喔,大赢家。”他耸耸肩说道。 “啊——”黑锁微微笑着,指尖抚摸着他的金黄胡须。“跟我猜的一样,他们在阴谋计划什么?” “修理你,诸如此类。”辛金回答道。他抬头带着甜美的微笑看着黑锁,将一张牌放在巫术士的皇后上。“我牺牲这张牌来保护我的骑士。” 黑锁抿着嘴唇,毫无表情的脸紧绷起来。他将胡须梳理成一条笔直、细长的直线。“愚人牌!这张牌已经出过了!” “喔,不,亲爱的。”辛金打了个呵欠说道。“你一定是搞错了——” “我从不犯错。”黑锁冷冷地反驳道。“我将每一轮牌局都记得一清二楚,愚人牌已经出过了,我告诉你,卓姆勒牺牲了这张牌来保护他的皇帝……”巫术士注视他的打手,等着他确定。 “是——是的。”卓姆勒结巴说道。“我——我……就是说——” 卓姆勒被邀请来玩牌只是因为要凑足三个人,其实他对牌戏一点兴趣也没有;就像许多其他守卫一样,黑锁教他如何玩牌只为了能够有人一起打牌。这些夜晚对可怜的卓姆勒来说,是一连串折磨神经的经验,他几乎无法记住自己上一轮打的牌,更别提十墩之前的一张牌了。 “真的,黑锁,这个白痴唯一记得的一张愚人牌,是他每天早上在镜子里面看到的那一张。我说,如果你想要呕气的话,回去检查所有的牌!反正这也没什么要紧的。”辛金将他的牌丢在桌上。“你打赢我了,你老是赢。” “赢不是重点。”黑锁说道,检查着辛金的牌并将它们加以排序。“重要的是牌局本身,计算、谋略,以及能够以机智骗过对手的能力。你应该知道这点,辛金,你和我都是为了游戏而打牌的,不是吗,我的朋友?” “我向你保证,亲爱的伙伴。”辛金不感兴趣地说道,向后靠在椅子上。“游戏是我生存在这称之为世界的悲惨绿草径,以及碎石路的唯一原因。没有了它,生命会无聊到让一个人想要卷成球之后把自己丢进河里面。” “有天我会替你省掉这点麻烦,辛金。”黑锁温和地说道,将牌重新整理分类,修长的手指用娴熟、快速的动作将牌翻过来。“我不容许任何人错误地以为他们能够以机智骗过我。”手腕一翻,巫术士将一张牌丢到辛金面前,桌上现在并列了两张愚人牌。 “这不是我的错。”辛金用忿忿不平的语气说道。“毕竟这副牌是你的。我才该怀疑你想要欺瞒我。”年轻人吸吸鼻子,橘色丝巾出现在他手中,辛金优雅地擦着鼻子。“外面的夜晚真是恐怖,我想我感冒了。” 一阵异常强烈的风猛然吹着砖房,横梁喀吱作响,附近某处传来一阵撞击声,一根大树枝干折断后掉落在地面上。黑锁洗着牌,望向窗外,视线突然定住。 “熔炉那边有火光。” “喔,那个呀。”卓姆勒吓了一跳,他已经开始点头打瞌睡,身体慢慢滑出椅子外,这让辛金感到十分有趣。他振作起精神,挣扎坐直。“铁匠找了一些人……加班工作。” “确实如此。”黑锁说道。利落地将牌叠好,他将牌推向辛金。“你发牌,还有记住,我在监视着,在工作的是哪些人?” “乔朗。”辛金说道,他将牌推给卓姆勒切牌。 黑锁脸颊上的一块肌肉抽动了一下,双眼眯了起来,原本不随意放在桌上的双手紧绷着,手指微微合十。“乔朗?”他重复问道。 “乔朗,一个倒霉的游戏玩家,顺带一提。”辛金说道,打了个呵欠。“他太没耐性了,你随随便便就能骗他打出手里的王牌,而不将这些牌留在牌局后期——等到它们能对他帮助更大的时候。” 辛金准备好发牌,将注意力集中在黑锁的脸孔上,而非牌上。 “那个触媒圣徒呢?”黑锁问道,望向窗外山洞中一个闪烁不定的红色火焰小点,滂沱大雨和冰冻的雨滴让它看起来模糊朦胧。 “一个技巧更好的玩家,不过或许你在看着他的时候不会这样想。”辛金柔声回答道,心不在焉地再度洗牌。“沙里昂照规矩打牌,我的朋友。”一抹笑容在他的嘴唇上浮现。“我说,我们别再打牌了,我开始觉得这场牌局实在是无聊到了极点。” 卓姆勒以带着深深感激的眼神看了辛金一眼。 “我来帮你算算未来吧,好吗?”年轻人满不在乎地问黑锁。 “你知道我不信那套——”黑锁从窗户转过头来,看见辛金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好吧。”他突然说道。 狂风再起,大雨试着从烟囱进入。雨水打在火焰上。发出嘶嘶声,卓姆勒靠在椅子上,双手合十地放在肚皮上,随即便陷入梦乡。辛金将牌递给黑锁。 “切牌……” “别胡闹。”巫术士冷冷回答道。“继续下去就是了。” 辛金耸耸肩,将牌收回。 “第一张牌是你的过去。”他说道,将牌翻过来,一个戴着主教权冠的人坐在两根横柱中的王位上。“最高祭司。”辛金扬起一条眉毛。“接着,这倒是有点奇怪……” “继续。” 耸耸肩,辛金翻开第二张牌。“这是你的现在:逆位法师,拥有有魔力但却非如此的某人……” “我自己会解释这些牌。”黑锁说道,他的眼睛注视着牌。 “未来——”辛金翻开第三张牌。“——持剑国王。” 黑锁笑了。 第八章 闇黑之剑的淬炼 “它燃烧的颜色还真是奇怪。”沙里昂喃喃说道。“铁灼热时是红色的,这却是白色,我怀疑原因为何?毫无疑问的,是因为属性的不同所致。我多希望能够研究它,现在小心点,精确地度量它的量。对了。”他屏住呼吸,免得让乔朗不小心因疏忽而倒了太多的融化液体。 “这样看起来不够。”乔朗说道,皱起眉头。 “不能再加了!”沙里昂急忙说道,伸手向前阻止年轻人。“别再加了!” “我没有。”乔朗冷冷回答道,他举起坩埚,并将之放到一边去。 触媒圣徒感觉到自己终于能够再度呼吸了。“现在你必须——” “这部分我知道。”乔朗插嘴。“这是我的本行。”他将燃烧中的滚烫液体倒进一大块用黏土做成,并以木板固定住的铸模里。 沙里昂注视着它,紧张地吞咽了一下。他口干舌燥,嘴里尝到钢铁的味道,急忙喝了一杯水。熔炉中的热气令人窒息,他的长袍被煤灰沾黑,被汗水浸湿。乔朗的身体在火光中闪耀着,用一条系在额头上的皮带向后绑住,漆黑的头发紧紧盘绕在脸孔四周。沙里昂注视着工作中的年轻人,感觉到那股牵引着他记忆的力量,有如一片针刺般尖锐的痛楚。 他看过那头长发并欣赏过它,那是很久以前,在……在……记忆似乎唾手可得,接着却又消失不见,他再度搜寻着它,但它却杳然无踪,被湮没在发霉的书页中,被埋藏在图表和数学等式里。 “你为什么盯着我看?冷却时间已经过了多久?” 沙里昂吓了一跳,回到现实。“我——很抱歉。”他说道。“我的思绪……飘到远方去了,你刚刚问什么?” “冷却………” “喔,对了。三十分钟。”僵硬地起身,他突然理解到自己已经一个小时完全没有任何移动了,他决定去看看外面是否还在风雨交加。他从眼角余光看到乔朗的手伸向一个计时仪器,虽然沙里昂只有心不在焉地瞄过它一眼,但第一次看到这个安顿称之为“沙漏”的仪器时,他仍然为它非凡的简单构造而赞赏不已。 他在靠近山洞洞口前就感觉到一股寒意,跟之前一样刺骨,在和熔炉的温暖比较之下,现在情况更糟了。沙里昂再一次听到狂风的嚎吼声,但现在听起来却非常遥远,如同一只野兽被铁链绑在外面,呼啸着想要进来。 摇摇头,沙里昂立刻回到熔炉边,乔朗正在那里掩盖住他们生疏工作后留下的遗留物。 “还剩下多少黑暗之石?”触媒圣徒问道,他注视着乔朗,他正小心翼翼地将一颗颗被磨碎的微细颗粒扫进一个小皮袋里面。 “我不知道,我在安顿家下面的废弃矿坑中找到几颗原石。根据我在典籍中所读到的,这附近埋藏有大量的原石,当然这就是妖艺工匠们在战争之后来到这里的原因,他们计划重新铸造他们的武器,然后报复那些迫害他们的人。” 沙里昂感觉到那双漆黑双眼中有一道非难、敏锐的眼神,却未因此退缩畏惧。从他在书中所读到的看来,他所属教派的成员当初放逐这个黑暗工艺,并压抑这门危险的知识是对的。“他们为什么不这样做呢?”他问道。 “他们有太多其他事情要烦心了。”乔朗咕哝道。“例如让自己活着、击退半人马和其他烈火战将们召唤出来又旋即遗弃的突变生物,接着还有饥饿、疾病,少数跟随他们的触媒圣徒死去,并没有留下任何后代。很快地,人们唯一关心的事情就是活下去,他们不再保留任何纪录。这有什么意义呢?他们的孩子全都是文盲,他们并没有时间教导他们,奋斗求生实在是太急迫了。最后,即使是古老技艺的记忆也遭到佚失遗忘,他们回去寻求复仇的想法也渐渐死去,唯一留下来的只剩下锡安克仪式中的颂词和几颗石头。” “可是既然颂词能够用来延续传统,当然它们也能够用来传递知识。”沙里昂和善地反辩道。“如果你是错的呢,乔朗?如果这些人其实是了解到他们差一点就带给世界的恐怖,并选择刻意将这一切压制封锁住呢?” “呸!”乔朗嗤之以鼻,从坩埚在垃圾堆中的埋藏处转过身。“颂词保留了知识的关键。当他们看着无知的黑暗开始包围住他们之后,这便成了智者们希望知识能够继续传递下去的寄望,而这点就能反驳你假装圣洁的理论,触媒圣徒。对那些真正懂得聆听的人来说,线索就在反复不断的颂词里,这就是为什么我想到要搜寻这些书籍。对妖艺工匠们来说——”他挥手指向山洞外的村落。“颂词只不过是神秘的语言,蕴含着魔法以及或许可说是力量的语言,但是当你理解这一切后,你会发现这只是一堆文字罢了。” 沙里昂摇头,他满腹怀疑。“当然之前一定有人能够像现在一样辨识出它们。” “之前有。”乔朗说道,淡淡的笑意在他漆黑的双眼中燃烧着。“安顿,他就是其中一个,黑锁则是另外一个。老人知道线索就在那里,他知道它们通向那些被细心保存的书籍。”乔朗耸肩。“可是他不识字。找时间问问他,沙里昂,问他啃蚀着他的那种痛苦挫折感,听听他说着关于走到矿坑书架中并注视着这些书,甚至诅咒着它们的事。他的心中满怀无助的怒火,因为他知道对那些没能掌握关键的人来说,书里面有着能够帮助众人的知识,比起皇帝的宝藏还要来得珍贵,但却完全无法取得。” 乔朗说话的声音低沉,而且满是热情,沙里昂惊讶地在这个平日总是沉默严肃的年轻人身上看到这点。当乔朗提到关键的时候,他的手紧抓住某样看不见的物体,眼睛燃烧着一种狂热的兴奋。触媒圣徒不安地动着。是的,现在他掌握了关键,通往宝藏的关键,而且已将这一切如何和锁头契合展示给自己看过了。 “你刚刚提到黑锁是指什么?”他问道,试着将不愉快的想法驱逐掉,并试着让自己不去注意到沙漏底部的沙子正在不断地快速累积中。 “他第一次听到颂词时,根据安顿所说,他听到了线索,并推论出这些书籍的存在。但老人打从一开始就对黑锁害怕不已,拒绝告诉他在哪里能够找到它们,这对巫术士来说一定是倍感挫折。”笑容几乎浮现在乔朗的双唇间。“身为一位‘说服’大师,他却不敢使用他的技巧,因为他知道整个村庄将会揭竿起而对抗他。” “他在等待时机,仅此而已。”沙里昂柔声说道。“所有人都在他牢牢的掌握中任他予取予求。” 乔朗没有回答,虽然他不时不耐烦地看着沙漏,视线仍牢牢盯着黏土铸模箱。沙里昂陷入沉默,思绪带领他来到一个他不再徘徊的地带。四周越来越沉静,他开始感觉到他们呼吸声中的不同之处:他稍微急促短浅的呼吸和乔朗深沉、更为平稳的呼吸声;他开始幻想自己能够听见沙子窸窣通过沙漏玻璃颈。 沙子掉落殆尽。乔朗慢慢地,几乎是不情愿地起身抓住一把铁锤。他站在置于山洞石地上的铸模面前,低头注视着它。 “你呢?”沙里昂突然问道。“为什么安顿把书拿给你看?” 乔朗抬头看着触媒圣徒,漆黑的眼眸不再满布黑暗,却如同他们放在煤炭上加热的冷却原石一般闪着光芒。他笑了,一抹胜利、凯旋的微笑,一抹终于浮现在他嘴唇间的笑容,笑容中满是邪恶及黑暗。“他没有,他第一次并没有把书拿给我看,是辛金拿给我看的。” 举起铁锤,乔朗一击打碎黏土制的模子,橘色的火光在他皮肤上闪耀,一个黑色的物体掉落在碎裂的木片跟黏土中。他的手因急切而颤抖,小心地伸出手捡起它。 “小心,很烫……”沙里昂警告道,往物体靠近了一点,被他拒绝解释,甚至是拒绝承认的迷恋深深吸引着。 “一点都不烫手。”乔朗手握着物体,惊讶地低语。“过来一点,沙里昂!来看看我们的创作!”他因兴奋而忘了敌意,抓住触媒圣徒的手臂将他拉过来。 他在期盼什么?沙里昂并不确定。在古老典籍中有着长剑的图示,仔细描绘出的优雅弯曲剑刃、过分装饰雕刻的剑柄,这些曾经手持着黑暗工具人们所留下的纪念品,在书中被忠实地呈现出来。在告诉过自己这些曾经是黑暗的工具、死亡的器具之后,沙里昂很惊讶自己仍能如此精准地回忆起这幅图示。但他现在理解到,当他感觉到失望的重击后,就一直在心中描绘着它们,秘密地赞叹着它们的精致。他一直渴望着,或许就和年轻人一样渴望着,能试试看自己的创造是否能够与之匹敌。 他们失败了,沙里昂畏怯地把手臂从乔朗的手中抽开。躺在地上的东西一点都不美丽,它看起来很丑陋,这只是一个黑暗的工具、死亡的器械,而非一把闪耀着光亮的剑刃。 沙里昂突然想到,典籍中的长剑图绘背后,有着数世纪的工匠手艺作为后盾。而乔朗只是一个初学者,没受过训练、技巧、知识,也没有人教导过他,他所制造的剑,如同千年前野蛮祖先曾经随身佩戴过的剑一样。 它是由整块金属构成,剑柄和剑刃融合在一起,看起来既不优雅且形状不规则,剑刃笔直,几乎和剑柄分不出来。一块短小的钝边间格将两者分开。为了合乎手的形状,剑柄稍呈圆柱状,乔朗在剑柄末稍多加了一块球状突出物以取得平衡。沙里昂推论,如果要有效地挥动这把兵器,这是绝对不可少的。 如果这柄武器既粗糙又丑陋,沙里昂或许还能理智地接受这点。然而这把剑却更恐怖、更邪恶;末端的圆头连接着长颈般的剑柄、粗短的护手、细窄的剑身,这把剑狰狞地呈现了一个人体的形状。 如死尸般倒在地上,这把剑是沙里昂罪孽的化身。 “毁掉它!”沙里昂急促地喘息,他真的伸出双手想要抓住它,脑海中兴起想将长剑丢进炽热煤炭正中心的狂野念头,但乔朗挥拳将他打到一边去。 “你疯了吗?” 沙里昂失去重心,往后倒在一叠木头长板凳上。“不,这几天以来我终于神智清醒了。”他用空虚的声音吼道,挣扎站起身来。“毁掉它,乔朗,否则这把剑会毁掉你!” “你改行算命了吗?”乔朗生气地吼道。“你将和辛金同行竞争!” “我不需要藉助牌来看清这把武器的未来。”沙里昂说道,颤抖的手指着它。“看看它,乔朗!看看它!你是个活死人,但生命在你的血管里波动跳跃着!你关怀其他人,你能够感觉事物!而这把剑是死的!它只能带来死亡!” “不,触媒圣徒!”乔朗说道,双眼和剑刃一样黑暗冰冷。“因为你将会赐予它生命之力。” “不。”沙里昂毅然摇头,抓住长袍裹住自己,试图搜寻着字句来和乔朗辩论并让对方了解,但他却一片空白、无法思索,只有长剑躺在石头地上,被不愿它诞生的世界所包围着。 “你会赐予它生命之力,沙里昂。”乔朗柔声重复说道,他的手笨拙地举起武器。一些黏土仍挂在它的表面上,细微金属触须从剑身上分岔出来,那是由于融化合金流入铸模小裂缝中而产生的。“你对死亡说的话十分公允,触媒圣徒,而且你是对的,这个——”他笨拙地挥舞着武器,几乎将它掉落在地上,长剑的重量让他的手腕扭了一下。“——是死的,它会造成死亡,但剑有双刃,沙里昂,它也能让人继续生存下去,它对安顿和他的人来说等于是一条活路,更别提黑锁还在计划去实行的其他功勋了。” “你并不关心这些事情!”沙里昂呼吸沉重指控道。 “或许我不关心。”乔朗冷冷说道。他直起身,将脸上的浓密卷发向后拨去,注视着沙里昂,漆黑的双眼毫无表情。“还有谁会关心?皇帝?你的主教?甚至是你的神?不,只有你,触媒圣徒。这是你的不幸,而不是我的,因为你关心,你会为我做这件事。” 沙里昂的舌头顶住上颚,言语在他的脑海中翻腾着,但却找不到能够表达出来的适切言辞。这个年轻人怎么能够看穿他灵魂中的最黑暗处呢? “你说我们将死亡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乔朗说道,耸耸肩。“我说死亡已经存在于世界里,而我们只是将生命带进来而已。” 长剑躺在铁砧上,乔朗又将它放进煤炭中加热,直到金属再度恢复其延展性。武器发出红光,展现出合金中铁的特性,而非发出白光的黑暗之石特性。现在藉由铁锤的敲击声,年轻人将剑刃击打变薄,当武器回火后,他以石轮将尖端和剑刃磨到最锋利为止。 沙里昂看着乔朗工作,心中一片混乱,他的双眼疼痛地注视着,头随着铁锤敲击进他体内的每次击打而剧烈跳动。 生……死……生……死……每一次铁锤的击打,每一次的心跳,都将之敲打出来。沙里昂错了,这把长剑并非死的,他现在领悟到了,它是活的,非常活生生的,扭转着、痉挛着,看起来似乎陶醉在每一次的击打中。这个声音使人胆怯,但当乔朗终于将铁锤放到一边时,恐怖的寂静反而更为响亮,比铁锤的敲打声更令人痛苦。乔朗牢牢地用铁制长火钳抓住长剑,严肃地看着触媒圣徒,沙里昂悲惨地弓身躲在长袍里,全身冷汗地打了个寒颤。 “现在,触媒圣徒。”乔朗说道。“赐予我生命之力。”他模仿黑锁,嘲弄地说道。 沙里昂闭上双眼,仍能看见熔炉红色的火焰深深烙印在他的眼皮上。触目所见,似乎全是一片鲜血。乔朗的影子在那里,一条模糊的黑暗道路,他手上的武器则发出耀眼的绿光。幻觉消失在火焰和鲜血之间,年轻的执事奄奄一息;安顿绑在一根木头柱子上,他的身体在殴打中倒下,莫西亚拔腿狂奔,但却不够快到能甩开他的追捕者们。 我说死亡已经存在于世界里…… 沙里昂迟疑,更多的幻觉出现在心里。主教将小王子带向死亡,那些他“为了全世界人们的安全考量”后亲手送上死路的小孩子们。 围绕着沙里昂的这一切全都是静止寂静,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动着,就像朦胧的铁锤敲击声,而且他知道,对他来说,世界只存在于莫西亚、安顿,以及在那些看着他们房子燃烧的孩子们身上。沙里昂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召唤魔法。 触媒圣徒感觉到魔法涌入他的身体里而全身陶醉不已,然后在同一时间,魔法要求被释出。他慢慢从坐着的椅子上起身,走到乔朗面前站定。 “将武器放在我面前的地板上。”沙里昂试着说道,但却语不成声。 与其说乔朗是了解,还不如说是因为本能而顺从,他将武器放在触媒圣徒脚边。 就如同他为了晨曦仪式而跪在地上,为了晚祷而跪在地上,跪在远在天边的艾敏之前一样,执行着他在圣山上的职务。沙里昂跪在长剑前面,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抓住剑柄。他的血肉在碰触到它时颤抖,害怕它或许会灼伤自己。但魔法合金早已冰冷坚硬,钢铁冷冽刺骨的触觉奔流到他的手臂中,重重地打了他的心脏一下,但沙里昂牢牢抓住长剑,多数藉由心灵,而非血肉的力量高举起它。 沙里昂轻柔地叹息了一声,重复诵念着伴随着赐予生命之力的祈祷词;他感觉到世界上的魔法力通过他的身体,流进眼前这一大块人造的金属中。 在他的手中,长剑再度发出光亮,这一次则是炽热黑暗之石所发出的明亮白色光晕。它越来越明亮,看起来似乎热到能够熔解掉长剑底下的石头,但它触手仍然冰凉,触媒圣徒手中依旧抓着剑柄。 他无法放开!他没办法关闭对武器所开启的传输渠!长剑就像一个有着生命之力的活物,从他身上吸取着魔法力,将他吸干,接着再利用他来继续吸取它周遭所有的魔法力。沙里昂大口喘着气,感觉到自己越来越衰弱,试着将手从武器上甩开,但却无法动弹。 “乔朗!”他低声说道。“救我!” 但乔朗正注视着长剑,它的冰冷白光闪耀得如此光亮,看起来就像是月亮从暴风雨云层中逃出,来到这里统治一切。 沙里昂头晕目眩地跪倒在地,当一股强大的力量带着他自己的生命之力和魔法力流进、流过、流出他体内时,他的神智随之恍惚。黑暗笼罩着他,即使白光越来越亮。 接着,一双强壮的臂膀将他抱起,一双强壮的手将他拖过冰冷的地板,让他靠在某样因为作恶晕眩至极而无法辨认的物体上。他什么也看不见,一道眩目的白光让他目盲。长剑在哪里?白光现在离他很远,看来似乎是在山洞的另外一边,但对他来说,仍可以感觉到手中的冰冷金属,他觉得自己似乎将永远永远地握着它。 沙里昂又再次听到外面传来的风声,又感觉到狂风吹拂在脸颊上的冰冷气息。他一定是躺在山洞出入口附近。他朦胧地想着。接着风声被一阵嘶嘶声给掩盖住。他害怕地睁开双眼,看到乔朗将冰冷、燃烧的长剑插入洗矿槽的水里,一股味道令人作恶的白色蒸汽环绕着他,就好像逃离了毫无生命之身体的鬼魂。 沙里昂再度闭上双眼,他的脑袋疲惫到再也无法吸收任何东西,光线、烟雾、乔朗的苍白脸孔,一切的一切混合成一个旋转、令人窒息的漩涡;恶心感席卷着他,他的胃紧缩了一下。自己一定会大病一场。沙里昂突然倒下,发烧的脸颊紧贴着冰冷的石头,他渴望能够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 在沸腾冒泡的嘶嘶水面上,他听见乔朗低声说着一句几近最虔诚的祈愿。 “闇黑之剑……” 第九章 辛金发牌 在清晨黯淡光线下,从熔炉启程回去的路途是一趟鬼鬼祟祟、踉跄前进、刺骨寒冷,让心思麻木的疲惫旅程。强风已然精疲力竭,风停雨歇,沉睡城镇中唯一的声音是从屋檐滴下的雨水,还有一些不那么尽责的家犬半睡半醒的吠叫声。寒冷依旧刺骨。即使是牢房,对被乔朗手臂扶持着,踉跄走过诡异、黑暗街道的沙里昂来说,看来也已经像是个温暖平和的天堂。除了他之外,年轻人还随身携带着闇黑之剑,长剑贴身藏在他的披风之下。 乔朗和沙里昂两人都精疲力竭,被兴奋和恐惧所耗竭吸干,但现在某件事浮现出来,让他们两个突然感到恐惧不已。两人几乎已经遗忘了长剑诞生时的一片混乱。一定是因为某件事情出错了,守卫是否醒来并决定调查一下?莫西亚是否被抓到了?黑锁是不是正像一只猫耐心地等待老鼠一样坐着等待他们?这些恐惧随着两人越来越靠近牢房时渐渐加深。当他们到达房舍林立的街道上时,两人停了下来,缩进影子里,专心地注视着牢房,直到他们鼓起勇气继续向前。 一切看来平静,守卫的窗户没有因为实情被发现而燃起火光,牢房的窗户上也是漆黑一片。 “看来一切平静。”沙里昂松了一口气,举步向前走去。 “这可能是个陷阱。”乔朗警告道,他的手按在长剑上。 “我现在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触媒圣徒疲倦地说道,但他待在乔朗身边。 乔朗笨拙地抓着长剑,并不确定如果遭受到攻击的话自己会怎么样反应。他继续沿着街道走着,同样地,原本愉快心情已经一扫而空,他感到异常疲劳困顿,熟悉的黑暗沮丧感迅速地淹没他的意识。 没有一件事如他所料。长剑沉重且不顺手,在他握着它时,并没有感到力量的奔腾汹涌;除了不习惯的重量让他的手腕和臂膀产生酸痛感之外,他试着替长剑开光磨刃,但那双能够优雅表演“魔法”的双手在这时却显得笨拙和拙劣。他恐怕自己搞砸了。剑刃凹凸不平,且满是污损,而非如同他在古老典籍里看到的一样呈现出弧度与锐利,他甚至愚笨地以为这把粗糙、丑陋的武器可以打倒黑锁的巫术。越来越严重的晕眩感如同漩涡一样不断向下旋转着,他眼前一片黑暗,并认出这些症状。算了,这又怎么样,他黯淡地想着。让它来吧!他达成了他的目标,就像之前一样。 他再度偷偷地看了对街守卫的窗户最后一眼,里面并没有任何动静。乔朗轻轻地推着大门,打开门示意沙里昂走进去。 莫西亚趴在桌上睡着了,他的头埋在双臂里,听到动静,他吓了一跳,带着警戒,睡意朦胧地挣扎爬起。 “怎么了——神父!”年轻人趋前抓住双膝一软,正要跪下的触媒圣徒。“我的天,你看来糟透了!发生了什么事?乔朗呢?一切都还好吧?” 沙里昂在莫西亚搀扶他走向床时,只能疲倦地点点头。“我拿点酒给你……” “不用了。”沙里昂喃喃说道。“我会吐出来,我只需要休息一下……” 搀扶着让精疲力竭的触媒圣徒躺下,莫西亚拿了一条旧毛毯盖在他发抖的身体上,接着在乔朗关上身后的大门时转过头来。 “沙里昂看起来糟透了,他受伤了吗?你看起来也没好到哪里去,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我们都很好,只是很累了。这里一切都还好吧?”乔朗咬牙说道。看见莫西亚点头,他走向自己的床,举起稻草做的床垫,从他的披风下拿出某样东西塞进去。 莫西亚几乎要询问那是什么,但是认出乔朗脸上快要发病的忧郁症状后,他放弃了,反正他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想要看到它。 “这里一切平静。”他于是回答道。“我没看到任何人走在大街上。昨晚的暴风雨实在是糟透了,一直到今天早上才停下来,我——我一定是在风停雨歇时打起瞌睡来了……” 莫西亚在注意到乔朗很显然根本充耳未闻时闭上了嘴巴。重重躺在床上,年轻人眼神涣散,对一切视而不见。沙里昂早已陷入不安宁的梦乡中,他的身体抽搐扭曲,呻吟、语无伦次地咕哝了一会儿。莫西亚感到孤独且焦躁不安,心里慢慢升起一股诡异、毫无理性的恐惧感,他在听到外面传来一阵令人神经紧绷的声音时。轻声走到房间的另一头。 “我说,快开门!” 在听到原本总是无忧无虑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寻常的紧张时,一股冰冷、令人颤抖的感觉沿着莫西亚的脊椎向下延伸。他瞥了乔朗一眼,打开大门。辛金冲了进来。 “快把门关起来,这才乖,我想没有人看到我。”辛金悄悄走向窗户,躲在阴暗处,向外张望。原本愚蠢、不在意的表情已然一扫而空,胡子底下的皮肤一丝血色也没有,他的嘴唇苍白。 “一切看来平静。”他喃喃说道。“唔,虽然这不会维持太久。”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恐怕这实在是一件坏消息。”辛金说道,他转向莫西亚,勉强装出一副嬉闹的微笑。“我刚才检查了一下守卫,看看他是否一夜安息,而他确实如此,非常地安息,如果你懂我的意思。” “呃,我不懂。”莫西亚暴躁地说道。“这有什么要紧的吗?” “你知道的。”辛金说道,咬着嘴唇。“其实是这样的,伟大的守卫实在是不懂体谅别人,所以挂了。” “他死了!”莫西亚嘴巴张开。一时之间,他呆若木鸡,只能瞪着辛金,接着他踉跄走过房间。“乔朗!”他急切地低声说道,摇晃着他。“乔朗!拜托!事态紧急,我——我们需要你!乔朗!” 乔朗的视线慢慢从天花板上移开,莫西亚几乎可以看到他从淹没他的一片黑暗中挣扎浮起。“什么事?” “是守卫,辛金杀了他!” 乔朗睁大棕色的双眼,坐起身来,冷冷注视着辛金。“你本来应该下药迷昏他的。” “这正是我所做的。”辛金委屈地说道。 “你给了他什么?” “天仙子。”辛金咕哝说道。 “天仙子?”莫西亚惊恐地重复道。“可是那是龙葵香的一种!那是毒药。” “对鸡来说是这样。”辛金吸吸鼻子说道。“我不知道它对大笨呆也有效,虽然说现在我回想起来,那家伙实在是臭不可闻。” 莫西亚在乔朗床的另一边坐下,试着想要思考。“你确定他呃——呃——死了吗?说不定他只是睡得太沉了……” “除非他本来就像青花鱼一样冰冷僵硬,或是他睁着眼睛睡觉。不,不,他真的死了,我向你保证,装着麦酒的袋子还是满的,就放在他身边,我怀疑他或许是在喝了第一口后就倒下来了。不过再想想,我是不是把安眠药水和隆维尔公爵夫人的配方搞混了?在我印象里,他们发现她的第二任丈夫时他也是处于相同的状态——” “闭嘴!”莫西亚吼道。“我们该怎么办?乔朗?我们得好好想想。”他从脸上抹去冷汗。“我知道了!我们可以把尸体藏起来,把尸体拖到树林里……” 乔朗一语不发,坐在床缘上,他双手掩面,黑暗的阴影慢慢围绕着他。 “这真是个好主意,亲爱的小子。”辛金说道,他用景仰的神情注视着莫西亚。“真的,我非常感动,可是——”他在莫西亚跳着站起来时举起一只手。“那样是行不通的,当我有了这个小小的发现时,你知道的,我旁边……呃……还有别人在,一位黑锁的打手,叫做卓姆勒,手里拿着一袋好酒和我在一起。”辛金重重叹了一口气。“恐怕他对他同袍的不幸逝去实在是太耿耿于怀了,他急忙冲到巫术士家去。这实在是很令人讶异,毕竟他醉成那副德行之后还能跑得这么快——” “你是说黑锁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就算他现在还不知道,我想再过不久他马上就会知道了。” “你真该死!”莫西亚跳起来扑向辛金,抓住他的蕾丝边衣领后,将他压在墙壁上。“你这该死的蠢蛋!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唔,在我看来,我们最好还是把沉睡中的秃老兄叫起来。”辛金回答道,他厚颜无耻地整理着被弄皱的蕾丝边。“虽然我想不透他在你尖叫时怎么还能睡得这么熟。接着我们还得将我们皮肤黝黑的朋友从沉睡中弄醒……” “我没事,把沙里昂叫起来。”乔朗说道,看见莫西亚又向辛金跨了一步,他站起来。“停下来!你们两个都给我冷静下来,我们没有犯什么错。” “我们没有吗?”辛金看来很疑惑。 “没有!快去,莫西亚!把触媒圣徒叫起来,我们得先让他的故事听起来毫无破绽……” 莫西亚摇摇头,立刻冲到床边,触媒圣徒非常不安宁地睡在上面。“神父!”他趋身向前,抓住沙里昂的肩膀摇晃着。“神父!” “现在。”乔朗冷静地说道。“触媒圣徒和我——” 他突然闭上嘴巴。 莫西亚转身四顾,手还放在触媒圣徒的肩膀上,看到黑袍巫术士在房间正中间出现。他双手如往常般合十,双眼藏在突出的黑色兜帽里。 “你和触媒圣徒怎么样了,年轻人?”毫无情感的声音说道。 “我们一整晚都没出去。”乔朗冷静地继续说道。“你可以去问问你的守卫,不过现在这可能有点难,除非你是个死灵术士。” “是的,我想辛金一定会告诉你守卫死了。”黑锁说道,看着留着胡须的年轻人。 “向你保证,我真是吓呆了。”辛金说道,凭空抓出一条橘色丝巾,轻轻拍着额头。“我觉得很虚弱,就如同上次依萨克男爵不小心把自己变成曼陀林之后说的那样,你们以为他是怎么死的?”辛金若无其事地问道。“我是说守卫,男爵则是死于一场很怪异的意外中。男爵夫人,一位大块头女人,坐在他的盒子上,他被压碎成一堆木屑,不过他临死前还唱着歌就是了。至于你的守卫,昨晚我离开他时,他还是那位一如往常的大笨呆,说不定他死于窒息。”辛金用橘色丝巾捂住鼻子。“我知道他对我来说确实是臭到令人窒息。” “他是被毒死的。”黑锁无视辛金,戴着兜帽的头转向乔朗,双眼就像手指一样,戳弄着年轻人的脑袋。“所以说你整晚都待在这里吗?你们在做什么,在火炉里嬉戏?” 乔朗低头看着他湿透的衣服和皮肤,耸耸肩。“我昨天从熔炉回到家时懒得洗澡。” 黑锁一语不发,双手仍在胸前合十,转身走向终于成功摇醒触媒圣徒的莫西亚。 “你昨晚也一整晚都在这里吗,神父?”巫术士问道。 “是——是的。”沙里昂抬头瞄了黑袍执法官一眼,茫然地眨着眼睛。虽然仍半睡半醒,且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仍可以感觉到四周的危险气氛,徒劳地试着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他坐起来揉着眼睛。 黑锁伸手抓住盖在沙里昂身上的毯子。“你的长袍边缘还是湿的,触媒圣徒?上面还有煤灰和泥巴。” “烟囱破了个洞。”莫西亚绷着脸说道。 黑锁笑了。“赐予我生命之力,触媒圣徒。”他轻声说道。 沙里昂打了个冷颤。“我没办法。”他用低沉的声音回答道,注视着地板。“我没有力量,我……昨晚睡得不好……”他理解到自己话语中的反讽意味,很害怕地察觉到巫术士也发现到这点。沙里昂脸色苍白,心不在焉、精疲力竭地等待着接下来所发生的事。 什么事也没发生。黑锁转身背对触媒圣徒,最后又看了他们一眼,然后一语不发地消失不见。 有好长一段时间,四个人沉默地注视着彼此,不敢说话,连动也不敢动。 “他走了。”沙里昂沉重地说道。他的肌肉因为疲劳而酸痛不已,麻痹的大脑完全无法应付发生的一切,同时不断地催促他忽略一切后回到梦乡。触媒圣徒用力摇摇头,挣扎站起,走过冰冷的地板,将脸猛然浸在脸盆中的冰水中。 “你想,在我们发现之前,他在这里待了多久?”莫西亚用紧张的语调问道。 “那又怎么样?”乔朗心不在焉地耸肩回答道。“他知道我们在说谎。” “那么,为什么他什么也不做!”莫西亚吼道,紧绷的神经断裂。“他到底在玩什么游戏——” “一局如果你再不振作就会输的游戏。”辛金阴沉地说道。“看看我!”他伸出自己满是蕾丝的手臂。“你看,我心如止水,然我才发现了尸体。说到尸体,我怀疑他们会怎样处理它,如果他们把尸体扔进河里,那么首先我在接下来的一年里绝对不会再洗澡了——” “尸体!”沙里昂睁大双眼。 “向野蔷薇解释一下发生了什么事吧,好吗?亲爱的小子,我没办法再经历一次这件事了,我累死了,顺便问一下——”辛金用无聊的语气问道,他瞥了乔朗一眼。“昨晚一切都还顺利吧?” 乔朗没有回答,再度陷入沮丧之中,他躺回床上。 “我说,你至少该告诉我你们在做什么,在我经历了这一堆麻烦事之后!” “谋杀守卫!”莫西亚满是敌意地吼道。 “呃,如果你这么没教养,想要这么说的话。不管怎样,我——老天,你这个大笨呆!” 突然打开的大门几乎撞倒辛金,引起一阵骚动。黑锁的一位打手轻蔑地瞄了生气的年轻人一眼,在辛金试着离开时走了进来。 “我说,拜托你让一下。”辛金说道,丝巾捂住鼻子。“我没办法穿透过你,呃,我想我可以,不过你一定不会喜欢我这么做……” “你什么地方也不能去,这是命令!我是来这里转达的,除非——” “喔,不,真的,这一点也不好。”辛金说道。冷静地走过守卫身边,远远离开他,并皱起鼻子。“我很确定你搞错了,这些命令并非针对我的,对吧?只有针对这三个人而已。” “这个,我——”打手结巴起来,皱起眉毛。 “好啦,好啦。”辛金在走出大门时拍拍那人的肩膀。“别压榨你的大脑了,老兄,你一定会因此晕过去。”他再挥舞了一下橘色丝巾,回头望着牢房。“再会,亲爱的朋友们,很高兴能够帮上忙,我得走了。” “救命!”在穿着华丽俗气的身影关上大门时,莫西亚喃喃说道,打手在外面来回踱步。 他来到窗前,看见年轻人装模作样地穿过大街来到守卫死去的小屋里,两个黑锁的手下正在搬运尸体,辛金紧跟在他们后面,手中抓着橘色丝巾捂住鼻子和嘴。同一时间,几名守卫在窗前站岗,眼睛紧紧盯着牢房。莫西亚厌恶地敲了一下窗缘,转过身来。“要不是那个小丑和他的龙葵香,一切都会很顺利,他还不如干脆亲手将我们交给黑锁算了!或许你终于相信我对他的看法了,乔朗,现在说这个也太迟了,乔朗。” 乔朗躺在床上,没有回答他,甚至也没表示是否有听到,他的手垫着头,看着天花板。 沙里昂用长袍袖子抹去脸上的水,来到窗边看着在外面的辛金,他正一马当先带领着一队临时的送葬队伍游街,在他身后的守卫们个个背负着沉重的负担和更沉重的表情。辛金轻轻揉着眼睛,对一些醒来且不安的镇民发表哀悼演说。没有人应声,他们茫然害怕地凝视着尸体,接着迅速离开,窃窃私语并摇头。 愚蠢?沙里昂的思绪回到瓦伦村外的森林中,那片他第一次遇见辛金的森林。 “我们现在玩的是个很深奥的游戏,老兄。”年轻人这么说过。“既深奥又危险。” 辛金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守卫被谋杀的消息在小村里迅速传开,人们四处穿梭,用恐惧的声音小声讨论着。黑锁的打手们似乎到处都是,带着严厉、热切的表情在街上游荡着,好像他们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并期待它的到来。最后,村民们重返他们各个工作岗位,但却什么也没做,大多数人都提早下工,即使铁匠也在天黑前关闭了熔炉,很高兴能够回家。 这对铁匠来说是漫长的一天,既漫长又令人不安。首先,黑锁的手下过来,四处探听搜查、翻来搜去,还问了一些问题。 “有人昨晚在这里工作吗?” “有。” “谁?” “我没办法马上知道。”厚重的肩膀耸了一下。“大概是一两位学徒吧,他们的工作进度落后了,如果我们一直被拦下来问一堆蠢问题,我们的进度还会一直落后下去。” 终于,黑锁的爪牙离开了,换上黑锁本人。铁匠一点也不惊讶,虽然他的脾气有点暴躁,但身为一位有个成年儿子的男人,铁匠非常狡黠且观察力敏锐。他十分痛恨巫术士,洗劫村庄这件事让他心怀哀伤与愤怒,他全心支持安顿,决心宁可饿死也不愿意吃布满血腥的面包。事实上,要不是老人因惧怕激烈报复而恳求他保持冷静的话,他甚至提议对巫术士采取激烈手段。 铁匠不情愿地答应了,这只是因为他正偷偷藏了许多武器以待时机到来。他不确定时机是否已经到来,但从安顿担心的表情,和一些他在熔炉中注意到的神秘事件来判断,时机即将到来。 “昨晚有人工作吗?”黑锁问道。 “有。” “谁?” “我说过了,我不知道。”铁匠咆哮道。 “可能是乔朗吗?” “可能是,也可能是任何其中一位学徒,去问他们。” 在不打断工作的情况下,铁匠简短地回答了这些问题,铁锤响亮的敲击声强调着他的回答。他的敲击力量之大,听起来像是他已经将巫术士绑在他的铁砧上一样,但他还是对问题做出了回答。铁匠将视线从黑袍身影上转移开来,他对黑锁的痛恨,比不上对他的敬畏恐惧。 铁匠眼角注视着他,视线随着黑锁搜索场地时,注视着他在熔炉的一举一动;他很少碰触任何东西,只用锐利的眼神注视着每一道阴影、每一道裂缝及角落。最后他停了下来,举起一只穿着皮靴的脚,无所事事地翻弄着在远方角落的一堆垃圾,他蹲了下来,捡起某样东西。 “这是什么?”他问道,在掌中翻弄着物体,漫不经心地研究着它,脸孔一如往常地面无表情。 “坩埚。”铁匠咕哝说道,继续他的捶打工作。 “这是做什么的?” “融化原石。” “在你看来,这些残留物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黑锁将坩埚伸向铁匠,抓着它,展示在灼热熔炉的光线下。 “没有。”铁匠说道,他漠不关心地看着坩埚,接着又回到工作岗位上去,但在以为巫术士没有在看的时候,视线再度投向坩埚。他的视线和黑锁交错,脸红了起来,然后再度将视线停在他的工作上,铁锤敲击的力量变得更大了。 坩埚就在手中,巫术士专注地凝视着铁匠,黑色兜帽底下的双眼在熔炉火焰的反射下露出一丝红光。“以后晚上不用在熔炉工作了,铁匠师傅。”他冷冷说道,然后如同烟雾上升到烟囱里一样,轻松地在半空中消失不见。 回忆起他的指示和眼神,铁匠就跟今天早上一样又再度颤抖。他也拥有些许魔法力量,虽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强大,但却被巫术士的力量给吓住了。巫术士的智慧更令他胆寒,这是个危险的组合。他这么想着。突然,他埋藏的武器看来微薄且无用。 “在它们开始攻击时,巫术士就能把它们全变成融化的铁汁。”他阴郁地对自己说道,准备收拾回家过夜,但他突然听到一阵嘈杂的声音。 “什么东西?”他迟疑地叫道,思索着或许是黑锁回来了。“谁在那里?” 一阵巨响传来,接着是一声咒骂声,然后从山洞影子深处传来一个忧郁的声音。“我说,我被卡在这里动弹不得,你可以助我一臂之力吗?我不是真的指给我一整只手,提醒你一下。”那个声音急忙补充道。“狄冬侯爵最爱开这种恶心的玩笑了,从手腕处把手给整个拧下来,同样的老笑话,重复了一年又一年。我和皇帝说只要没有人笑的话他就会停下来了,可是——” “辛金?”铁匠惊讶地说道,急忙走过熔炉来到山洞后方。他看到这个年轻人徒劳无功地试图想要摆脱压在身上的一堆工具和仪器。“你在做什么,小子?” “嘘。”辛金低语道。“不要让别人知道我在这里……” “现在说这个已经太迟了,不是吗?”铁匠严肃地说道。“你现在应该早已把全镇的人都给吵醒了——” “又不是我的错。”辛金急躁地说道,他用严厉的眼光看着工具堆。“我只是——喔,别提了。”他压低自己的声音。“黑锁今天有来过这里吗?” “有。”铁匠咆哮道,他紧张地四处张望。 “他有没有找到什么东西,还是拿走了什么东西?我急着一定要知道这件事。”辛金焦急地看着铁匠。 铁匠迟疑了一下,皱起眉头。“这个嘛。”他停了一会儿后说道。“我想告诉你也无妨,他并没有把这当成秘密,他找到了一个坩埚。” “坩埚?”辛金扬起一边眉毛。“就这样?我的意思是,我想你这里到处都是这玩意儿。” “嗯,是这样没错,不过他就找到这玩意儿,然后把它给带走了?现在,你最好对我说老实话,你是怎么进来的,为什么我没有看到你?”铁匠追问道,他怀疑地注视着辛金。 “喔,我是个很容易就被忽略的人。”年轻人优雅地挥舞着手,明亮的衣服在熔炉堆高的火焰前耀眼地闪烁着。“说到这个坩埚,它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对吧?” 铁匠的眉毛皱得更深了,他紧闭着嘴唇,带着辛金来到山洞前端。 “举例来说吧,里面有一种奇怪的东西。”年轻人满不在乎地补充道,一个铸模让他踉跄了一下。 “我不知道。”铁匠冷冷说道,他们终于到达山洞前端。“还有,你可以告诉那些对此感兴趣的人说,以后不会有夜班勤务了,至少好一阵子不会有了,也或许永远都不会有了。”铁匠阴郁地摇摇头。 “夜班勤务?”辛金复述一遍,耸肩,露出一副诡异的笑容后。“啊,我想你说错了,未来还会有一次夜班勤务,不过这跟你没有关系。”他安慰地向吓了一跳的铁匠说道,铁匠在严厉地看了他一眼之后,关上熔炉的大门,并用一道魔法咒语将门给封了起来。 第十章 牌局展开 审慎室是种只能提供单向沟通的装置,主教凡亚能够和他的部属们联络,他们却无法和他联络,因为最早的设计者要确定部属的力量不会超越他的主人。然而这却有一个缺点,就是主人无法在事态紧急或是马上需要指令的时候被告知。这个缺点并没有让凡亚太烦恼,主教将一切牢牢掌控住——所以他认为这类情形不太可能会发生。 他在被惊吓后感到有些恼怒,因此,他在这个秋天的深夜时分进入了审慎室。他感觉到一片嗡嗡作响、且充满力量震动的黑暗围绕着自己,虽然下属无法接触到它,但审慎室会让那些接触过的心灵变得非常敏感,所以他们之中只要有人将意识集中在他们的主人身上,就能让主人感觉到他们的要求。 凡亚恼怒地坐在椅子上,闭上眼睛,他平静、不慌不忙地摒除心中所有杂念,让灵台一片清明,并开启心灵映像。一个心灵映像几乎立刻浮现,一股不祥的感觉让主教的心情沉重了起来,他一直在等待,不,该说是担心这件事好一段时间了。 “我在这里。”凡亚对他心中的心灵映像说道。“你有什么事?我们好一段时间没有说话了,我以为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一切进行得并不顺利。”一个声音回答道,回答速度之快让凡亚知道对方一定是一直在等待着自己。“乔朗发现了黑暗之石。” 幸好下属无法在这时看到主人的变化,不然他的信心必定会动摇。凡亚下巴厚重的脸孔垂了下来,手指像蜘蛛般坐立不安地攀爬在椅子的扶手上,并且突然抽动了一下。他的手指头蜷曲握拳,变成一颗紧紧的肉球。这个地方还真冷,他之前从来没有注意到,他厚重的长袍根本无法御寒…… “你还在吗?” “是的。”凡亚回答道,他舔舔自己干燥的嘴唇。“我想,或许你在说这件事的时候犯了个口误,我正在等你自己修正这个口误。” “如果有任何错误,我不会是那个犯错的人。”主教脑海里的声音反驳道。“我告诉过你,古老典籍确实是在这里。” “不可能,根据纪录,它们全部都在被清点之后销毁了。” “纪录错了,不过这现在也不重要了。伤害已经造成,他已经知道黑暗之石,不只这样,在得到你的触媒圣徒帮助之下,他也早已学到如何冶炼它了!” 凡亚闭上双眼。黑暗环绕着他,在惊心动魄的一瞬间,他甚至感觉到椅子开始滑动,让他的身体向后翘起。他不顾一切地抓住扶手,强迫自己放轻松并冷静地将事态思索一下。惊慌失措不会有任何好处,现在不能惊慌失措,事态发展出乎意料,可是还是能够解决。 “你在等我订正另外一个口误吗?” “不。”凡亚冷冷说道。“我只是在思索这件可怕事情所有的可能性。” “喔,现在有件你或许也尚未考虑到的事。现在我们有了黑暗之石,萨拉肯和妖艺工匠们就能够打赢这场战争,根本就不需要维持力量的平衡;如果我们掌握着天平,平衡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 “很有趣的想法,我的朋友,这是你的一项优点。”凡亚干巴巴地评论道,愤怒的小火焰慢慢焚毁了他的恐惧。“我该这么说,你只是整副牌里面的一张牌而已,我得提醒你,有些情势并非在你的认知下进行着。不,这改变了我们的计划,可是影响却非常细微。第一优先,当然就是我现在能够立刻抓到这个男孩,还有他用黑暗之石所创造的任何东西;我想你也必须将那个愚蠢的触媒圣徒一起交给我,你到底对那个人做了什么?”凡亚找到一个发泄挫折感的管道。“当他离开这里的时候,他的骨气就像是根易碎的小树枝一样,你应该摧毁他的意志,而不是让他的意志更坚强!” “小树枝!就像其他事情一样,你对他的看法也错了。至于将男孩交给你,这个风险很大,让我杀了他,然后将触媒圣徒——” “不行!”这两个字从凡亚嘴里爆出。他肥胖的双手抓紧扶手,白色的凹陷出现在一个比较瘦的人称之为指节的地方。“不行。”凡亚重复说道,他吞咽了一下。“绝对不能杀了那个男孩,你完全了解了吗?如果你违抗我的命令,将会遭受到比被抓去突变还要悲惨的命运!” “你得先抓到我,主教,我得提醒一下你离我非常远……” 凡亚颤抖着,长长吸了一口气。“这个男孩是马理隆的王子。”他从齿缝中挤出这句话。 一阵沉默。接着那人在主教脑海里耸耸肩。“这更好,王子早就该死了,我只要修正另一个错误,而据我猜测,这不过是你犯下的许多错误之一” “这不是错误。”凡亚说道,嘴巴干渴不已。“我再告诉你一次,这个男孩绝对不能死!如果你坚持想要知道原因,我只要求你记住这件事——预言。” 一阵更长更全然的沉默,凡亚几乎可以听到他的思绪,就像蝙蝠的双翼一样在他身边低声诉说着。 “很好。”最后那个声音终于冷冷地说道。“可是这会更困难更危险,更别提他现在有了黑暗之石,这不包括在我们原本的协议里,我得涨价。” “我会根据你的贡献来补偿你。”凡亚说道。“动作快点,在他完全理解到如何使用石头之前。还有,亲自把他抓过来。”主教在思考过后又补充道。“我有些事情要和你讨论,包括你的奖赏。” “当然我会亲自把他带过来。”那个声音回应道。“我还能怎么办?依赖你那个毫无骨气的触媒圣徒吗?我会接通我们常用的传送廊,找时间和我见面。” “你一定要快!”凡亚说道,尽全力保持思绪的平静。“我明天晚上会和你联络。” “我可能会也可能不会回应。”声音回答道。“这件事必须小心地处理。” 传讯结束,审慎室一片寂静。 一滴汗从主教的秃头上流下,流进长袍的衣领里,他因愤怒和恐惧而苍白、颤抖不已。他坐在审慎室里好几个小时,眼神涣散地注视着一片黑暗。 在皇族的后裔中,将会诞生一个完全没有法力,却能够幸存下来的人。当他再度面临死亡,并再度幸存归来时,他的手中将掌握着世界的灭亡…… 第十一章 沙里昂的回合 “听着,沙里昂。”乔朗用低沉、劝诱的语气说道。“这很简单。”坐在触媒圣徒旁边,他悄悄地靠得更近,将手放在他的手臂上。“你去黑锁那里,告诉他你不能休息,你睡不着,你对我所做的事情和我逼你去做的事情反感到了极点,所以你想你快要疯了。” “我不太会说谎。”沙里昂摇摇头,喃喃说道。 “这也不算是说谎吧?”乔朗问道,半抹苦涩的笑容闪过他漆黑的双眼。“相反的,我认为你会很有说服力。” 触媒圣徒没有回答,他的视线也没有从两人坐着的桌上抬起来。一轮圆胖得几乎令人厌恶的月亮在清澈的暗空中露齿狞笑,月光透过窗户,将所有色彩和生命吸吮进它那肿胀的脸颊中,让一切呈现着一片荒凉、毫无血色的灰白色。两个人沐浴在月光下,紧靠着坐在窗下的桌边,压低着声音说话,乔朗戒备的眼神游移在对街屋里的守卫,和在黑暗角落吊床上睡不安宁的莫西亚之间。 听到说话的声音,莫西亚翻了个身,在睡梦中咕哝了几句话,这让乔朗沉默惊慌地抓住了触媒圣徒的手臂。两人一语不发,直到莫西亚再度安然回到梦乡,他在睡梦中将手臂甩到自己的双眼上。月光悄悄地在地板上蹑足前进,爬到吊床上以便检查并贪婪地注视着他苍白的脸孔。 “然后我该怎么办?”沙里昂问道。 “告诉他你会把我交给他,你会帮他抓住我,还有——”乔朗压低声音。“闇黑之剑,你会把他带到熔炉去,我会在那里工作,然后在那里我们就能解决他。” 沙里昂闭上双眼,全身颤抖不已。“你是什么意思,解决他?” “你以为我是什么意思,触媒圣徒?”乔朗不耐烦地将手抽开,靠在他的椅子上,再度注视着守卫,他们的影子在对面屋子里炽烈的火焰背景衬托下更加显而易见。“我们之前已经讨论过这件事了,只要他全身的魔法被吸干,就会变得手无缚鸡之力。你可以打开一道传送廊并呼唤杜克锡司们,毫无疑问地,他们一定热切地等待多年,希望能抓到这个教派中的耻辱。”他耸耸肩。“你会变成一个英雄,触媒圣徒。” 沙里昂叹气,双手握拳放在桌面上,他的手指费力地刺进他的血肉中。“那你呢?”他问乔朗,视线转到年轻人身上,严肃的脸孔在月光的反射下,看来几乎就像是骷髅一样。 “我怎么样?”乔朗冷冷问道,望出窗外,半抹微笑在他的唇边嬉闹着。 “一道传送廊会开启,杜克锡司会来到这里,我可以把你交给他们,就像我上级指示我的一样。” “可是你不会,对吧,沙里昂?”乔朗看也不看他。莫西亚在角落里呻吟、不时翻身,试着从月亮的欢欣注视下挣扎逃出。“你不会,我给了你黑锁,所以你会让我自由。你不需要怕我,触媒圣徒,我不像黑锁一样那么有野心,我不想要用我的力量来统治世界,我只想要回原本属于我的东西。我会去马理隆,然后在这把我自己打造的长剑帮助之下,会得到我所要的!” 沙里昂看着他,发现年轻人的脸一瞬间柔和了起来,就像一个孩子注视着某种闪亮、满是宝石的小玩具时所露出的渴望和热切。怜悯之情在触媒圣徒的心中汹涌澎湃着,他回忆起曾听过有关乔朗幼年时期的黑暗故事,关于他发疯的母亲。他想起年轻人经历过的苦日子,总是为生存而挣扎,还必须要掩藏他是个真正活死人的事实。沙里昂也知道那种在这个满是法师的世界里软弱无助的感觉。回忆袭上心头,渴切想要驾驭风的羽翼、想要在弹指之间创造出美景和令人惊奇的事物、将石头塑造成优雅有用的高塔……现在乔朗有了这个力量,只不过这种力量却是反过来的,他有了毁灭的力量,而非创造的力量,而他要以此来取得一个儿时梦想。 “毫无疑问地你会成为一个英雄。”乔朗的声音如梦般来到沙里昂耳边。“你可以回到圣山,回去那里,在那块大石头前面跪拜爬行,我想你没能把我带回来受审的这件事会被宽恕,他们可以在马理隆里试着逮捕我,如果他们敢的话……” 乔朗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他重回现实,原本渴切、童稚的脸孔冷酷起来,变回那个用一块石头杀了督工的妖艺工匠。“等巫术士在熔炉里的时候,我会用闇黑之剑攻击他并吸取他的魔法——” “你希望。”沙里昂反驳道,他愤怒起来,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开始关心起这个年轻人。“你对这把剑的力量只有一丝丝最模糊的了解,你对如何使用这类武器一无所知。” “我不需要熟练剑术。”乔朗恼怒地说道。“毕竟我们又不是要杀了他。等我开始攻击,同时闇黑之剑开始吸收他的魔法时,你必须同时攻击,然后吸收他的生命之力。” 沙里昂摇头。“那太危险了,我从来没有接受过这种训练……” “你没有其他选择,触媒圣徒!”乔朗说道,他咬紧牙关,再次抓住沙里昂的手臂。“辛金说黑锁找到了坩埚!如果他还不知道黑暗之石,他很快就会知道一切了。你想要为他制作闇黑之剑吗?” 触媒圣徒用颤抖的手掩面。乔朗慢慢松开他的手臂,又坐回椅子上,满意地点点头。 “我们要怎么离开这里?”沙里昂问道,他抬起一张憔悴的脸孔并环视着牢房。 “跑到守卫那里去,告诉他们你睡着了,等到你起来之后,发现我不见了,要他们带你去和黑锁见面,我会趁乱溜出去。” “可是你要怎么溜出去?他们会到处找你!这——” “那是我的问题,触媒圣徒。”乔朗冷冷说道。“你只要担心你的那部分,尽你所能拖延黑锁,给我时间能够到那里去。” “拖延!我要怎么样——” “昏倒!倒在他身上装病!我不知道!这应该不会太难,反正你现在一定能够办到这两件事。”乔朗严厉地看了触媒圣徒一眼,站起来开始绕着房间不断来回踱步。 “我并不像你所想的那么软弱,年轻人。”沙里昂柔声说道。“我实在不该答应帮助你,将这个黑暗的武器带到世上来,然而我还是做了,而现在我必须承担起行为随之而来的责任。今晚我会照你所说的去做,我会帮忙让这位邪恶的巫术士受到制裁,但不是因为我会成为一个英雄,也不是因为这能让我回去。”沙里昂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永远都没办法回去了,我现在知道那里再也没有任何事物能够令我留恋。” 乔朗停步,沉默、定定地注视着沙里昂。“然后你会让我离开……” “是的,但不是因为我怕你或是你的剑。” “那是为什么?”乔朗问道,微微冷笑了一声。 “一点也没错。”沙里昂喃喃道。“为什么?我总是问我自己这个问题,我可以告诉你……很多原因,因为我们的生命已经藉由某种奇特的方法而连结在一起了,因为我在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知道这点了,因为这可以追溯到我在你出生之前的人生,我可以这样告诉你。”他摇摇头。“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曾经辅导过我的德鲁伊教徒,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我抱过的小婴儿……由于某种未知的原因,这看起来全都连结在一起,而这一点道理也没有,我已经可以了解到你根本不相信。” “我相不相信根本一点都不重要。我根本不想知道你的原因是什么,触媒圣徒,只要你照我说的话去做。” “我会,不过有一个附带条件。” “啊,现在我们说到重点了。”乔朗皱眉说道。“什么附带条件?我去自首吗?还是继续待在这个偏僻的荒野里——” “我的条件是你要带我一起走。”沙里昂低声说道。 “什么?”乔朗惊讶地注视着触媒圣徒。接着,他对自己点点头,发出了一阵短暂、可憎的笑声。“当然,我知道了,每一个活死人总是需要一位专属的触媒圣徒。”他耸耸肩膀,几乎露出笑容。“当然,跟我一起去马理隆,我们可以共享美好时光,就如同我们的朋友辛金说的一样。好吧,我们已经准备好要这么做了吗?” 乔朗小心无声地移动着以避免吵醒莫西亚,他转身背对着呆若木鸡的触媒圣徒,接着走过狭小的房间。他蹲在床边,接着,缓慢、虔诚地抽出了闇黑之剑。 沙里昂茫然沉默地看着他,他以为会碰到愤怒或是拒绝,以为自己必须坚守立场、反抗争吵,甚至是威胁,这种若无其事、漠不关心的接受态度在某些方面来说更糟糕,或许年轻人还不明白…… 乔朗正在仔细地用一块破布包裹住长剑。沙里昂来到他身后,将手放在年轻人的肩上。“我不会把你交出去,我只想要帮助你,你知道的,你也没办法回去了,不能再回到马理隆了——” “听着,触媒圣徒。”乔朗说道,站起来,愤怒地甩开沙里昂的碰触。“我已经说过了,我才不管你想要干嘛还是你想去哪里,只要你帮我完成这件事。知道了吗?很好。”他低头看着双手环抱的长剑。月光在破布上反射出来的白光,让包裹在里面如白骨般的纤细长剑看起来更加黑暗明显。活死人宝宝被包裹在皇家白布中的影像重回到沙里昂的心里,他闭上眼睛,转过身。 看到触媒圣徒的反应,乔朗抿住嘴唇。“如果说教已经结束的话,神父——”话语中的怨毒让沙里昂退缩了一下。“我们该走了,我想快点完成这件事。” 乔朗将长剑插进穿在腰间的一条粗糙自制皮带仿制品里,那是根据典籍描绘制作的。他随手将一条由辛金提供,长且漆黑的披风往肩上一披,走过牢房,低着头以批判的眼神看着自己。长剑被隐藏了起来,他点点头,转向沙里昂,蛮横地挥手。 “走吧。我准备好了。” 那我呢?沙里昂痛苦地问着自己。他想要说什么,可是却无法开口。他接着咳嗽,试着清清喉咙。这一点用也没有,他永远也无法咽下恐惧。乔朗的脸色暗了下来,因为延迟而皱眉,沙里昂可以看到年轻人下巴的肌肉变得硬挺僵直。他的一只眼睛抽搐着,还有他的双手,直直垂在身体两侧,紧张地握拳松手,但双眼却发出比月光更明亮的光芒,不只更明亮,还有更多色彩。 不,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完全无话可说。 沙里昂伸出颤抖的手,小心无声地打开大门,每一条神经,还有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在警告他最好转身、拒绝、待在这间屋子里,但他过往人生所累积的冲力如同一道大浪般环绕着他,升起,再落入浪潮中。卷起他向前,而他除了搭乘上去之外,别无其他选择,即使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在面前的暗处朦胧出现的锐利石头。 第十二章 持剑国王 黑锁将他合十的双手放在面前的书桌上。“所以说,神父,你在犯下这桩邪恶罪行后感到非常地痛苦,而且你还怕之后被逼迫继续犯下其他罪行。在犯下如此可憎、如此黑暗、被你自己的教派禁绝了数世纪之久的恶行后,你发现这是唯一的选择?” “我承认我之前没有思考清楚。”沙里昂喃喃说道,巫术士对事实赤裸裸的陈述让他气馁了起来。“我——我是个学者……这种生活让我害怕并且……并且让我困惑。” “但你不再迷惑了。”黑锁挖苦地说道。“胆寒心惧但却没有困惑,你会把闇黑之剑和乔朗交给我。” “这把剑必须被摧毁。”沙里昂插嘴。“不然我无法承受这一切。” “当然。”黑锁微微耸肩回答道,好像他们不过是正在讨论一个裂开的麦酒杯,而非一把能够给他统治世界力量的长剑。他一定是把我当成傻子了。沙里昂苦涩地想着。黑锁双手在面前合十。“那么,至于那个男孩……” “他必须被交给凡亚主教。”沙里昂声音嘶哑地说道。 “所以,辛金说得一点也没错。”黑锁说道。“这是你被送来这个巫教的真正原因。” “是的。”沙里昂吞咽了一下。 “我希望你对我有信心。”巫术师说道,两根食指合并构成一把小剑,指着触媒圣徒。“你的生活本来可以简单很多的,神父,你的凡亚主教一定是个蠢才。”他喃喃说道,前额浮起一条细线,双眼注视着阴暗的角落。“所以才会以为一个像你这样的学者,能够处理像乔朗这样的杀人犯……” “你能确定他会被带到圣山上去吗?”沙里昂追问道,他的脸红了起来。“我没办法靠自己来,因为……因为一个很明显的原因,我相信你仍和杜克锡司的人有联络——” “没错!我能安排那件事。”黑锁插话。“你提到‘因为很明显的原因’。我猜想是你的意思是你不敢再回到教会去了。你打算怎么办呢,神父?” “我应该向凡亚主教自首。”沙里昂回答道,知道什么在等待着他。他低下头,注视着自己的鞋子。“我犯下了极为严重的罪恶,我应当受罚。” “石化之刑,神父。一种很恐怖的……生存方式,我知道。就像我告诉过你的一样,我看过行刑过程,那将是你帮助创造闇黑之剑的惩罚,当然你已经知道这点了,真是可惜。”黑锁说道,手指梳理着金黄色的胡须。“真是可惜。” 沙里昂颤抖着。是的,那将会是他的惩罚,他能面对它吗?带着自己所研究的知识永远地活下去?不,如果事态演变成如此,总是会有方法做个了结的,举例来说:天仙子。 “不管如何,你也有可能被宽恕,被视为某种英雄……” 沙里昂摇头。 “啊,这就是你犯下的第二个错误,我都忘了。所以说,你的选择包括以某种最恐怖的形式长生不老,或是留在这里和巫教的人待在一起,并甘心犯下更多不道德的行为。”黑锁的手指微微举起,指着沙里昂的心脏。“当然,还有另外一个选择。” 沙里昂迅速抬起头来,看到黑锁的意思清楚地写在冰冷脸孔和眨也不眨的眼睛上,触媒圣徒再度吞咽了一次,嘴里满是苦味。这个人能够看清他脑海思想的方式实在是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且令人恐惧。 “最……最后一个根本不算是个选择。”沙里昂说道,不安地动着。“自杀是种不可饶恕的罪行。” “而帮助我抢夺掠劫,或是帮助乔朗创造一种能够毁掉世界的武器却不是。”黑锁冷笑了一声说道。他的双手打开并伸展,手心向下放在书桌上。“我钦佩你们触媒圣徒整齐清洁的思考方式。不管怎样,这对我来说通常很有用,所以我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沙里昂在长袍底下汗流不止,他发现最好还是不要回答。情势发展得很顺利,几乎是太顺利了。或许就像乔朗说的一样,他不需要说谎,唔,应该说是不用说太多谎,自杀只有对那些相信神的人而言才是件不可饶恕的罪过。 “那个年轻人在哪里?”黑锁站起身来。 沙里昂也站起来,感谢摇摆的长袍遮挡住他颤抖的双腿。“在……在熔炉那里。”他虚弱地说道。 今晚熔炉里没有火焰,淡淡的闪烁红光从煤堆中发出,但那却是西沉月亮苍白、冰冷的微光,触碰到长剑剑刃的光芒,它的表面满是铁锤敲击的凹洞,剑刃锋利,却不规则且凹凸不平。 长剑是沙里昂和黑锁出现在洒满月光的黑暗熔炉时第一个看到的物体,武器就躺在铁砧上面,如一条邪恶的毒蛇一般惬意地躺在月光下。 沙里昂知道黑锁也看到了,虽然他无法看见巫术士藏在黑色兜帽阴影底下的脸孔,仍然可以借着猛然吸气声来分辨,那声音显示出,即使是纪律严格的杜克锡司,此时也无法表现出冷静。执法官合十的双手颤抖、手指抽动着,急切地想要碰触,但又再度控制住自己。他的每一种知觉均提高戒备,心思向外碰触到阴影处,搜寻着他的猎物。 沙里昂则若无其事地搜寻着乔朗。触媒圣徒本来以为会因恐惧而无法动弹,他的双手从离开黑锁家时就开始颤抖,他几乎无法对巫术士开启传输渠。但他现在在这里,他的恐惧离他远去,留下一种冰冷、澄净的空虚感。 沙里昂站在熔炉前,四处张望着下一分钟自己可能的丧命的地方,感到世界的一切突然填补了空虚感,就像是他正分开度过生命中的每一秒;顺着平稳、规律的心跳,从这一秒跳到另一秒,每一秒都让他全神贯注沉浸其中。他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在那一秒钟内,对附近所发生的一切都了若指掌。接着他跳到下一秒去,最奇怪的是,这一切对他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他将自我分离出来,成为一个观察者,观察自己的身体在这场致命的游戏里扮演着该扮演的角色。黑锁可以趁现在砍断他的双手,将它们从手腕处分开,而他却不会大声喊叫,也不会有任何感觉。他几乎可以看见自己站在月光照耀的黑暗中,冷静地注视着滴下的血。 所以这就是勇气。他想着。看着一只手在月光中发出白色的光芒,从影子里伸出来,无声地抓住了剑柄。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最微细的动静。当然,就算沙里昂没有直视着长剑,也绝不会注意到乔朗正以母亲自小教导的技巧和熟练技艺行动着,然而杜克锡司却被训练成能够听见夜色从他们背后降临大地。 黑锁反应的快速迅捷,让沙里昂只看见一道黑色的旋风冲进熔炉,在煤炭堆中溅起点点火花。藉由一个动作和一道咒语,巫术士施展咒语,让他的对手无力移动或反应,甚至是思考,这个咒语能吸吮魔法力、吸吮生命之力。 但乔朗并没有生命之力。 沙里昂几乎笑了出来,当魔法咒语给予年轻人本该是毁灭性的一击时,他是如此紧张,但接着它围绕着乔朗向下飘落,就像是许多的玫瑰花瓣。乔朗苍白的手继续举起长剑,金属并没有发出光芒,它是一抹斩断月光的黑暗,像是他手中握着的黑夜实体。 乔朗走进光线中,在黑锁面前举起长剑,脸上紧张且疲惫,双眼比金属还漆黑。沙里昂可以感觉到年轻人的恐惧和不确定,除了他所做的所有研究之外,乔朗对金属的力量只有最模糊的概念而已。但触媒圣徒第一次感觉到所有的感官都活了起来,而且灵敏异常,或许他在这一瞬间重生了,也能够感觉到黑锁的不确定感、惊讶,以及逐渐增长的恐惧。 杜克锡司对黑暗之石有多少了解?或许并不比乔朗多。巫术士脑海中正闪过什么念头、这把长剑是否挡住了他的魔法涤除术?它是否还能挡住其他咒语?黑锁必须在下个动作的一刹那之间做出决定,因为他知道,他的性命或许全靠这一击了。 杜克锡司冷静沉着地选择了他的咒语,并施放出来,他的双眼闪出绿色的光芒,而一团绿色的液体立刻从空中聚集在乔朗的皮肤上,并开始嘶嘶冒泡。翠碧剧毒,这是咒语的名称。认出咒语,沙里昂退缩了一下,他的胃紧缩起来。这种痛苦难以忍受。他这么听说过,就像每一根神经末稍着火一样,任何法力强大到足以挡住魔法涤除术的法师,一定会成为受害者并被剧毒的魔法瘫痪,他无法同时保护自己免于两者的攻击。 而它很显然同时能影响活死人以及拥有生命之力的活人。乔朗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他大口喘气、开始弯下身体,液体散布开来,燃烧般的触觉烧灼着他的血肉,但这是个会急速消耗法师力量的法术。 “赐予我生命之力,触媒圣徒!”黑锁命令道,双眼在注视着年轻人时发出更耀眼的绿光。 时机到来。沙里昂知道这点。该是我做出选择的时候了,我是乔朗唯一的选择,没有了我,他一定会倒下;即使黑暗之石起了作用,他也无法控制长剑。触媒圣徒迅速瞥了武器一眼,一股带着狂喜的颤抖迅速扫过他全身。乔朗的身体发出绿光,年轻人因剧痛而尖叫着,他在剧毒流过身体时倒在地板上,双手仍然紧紧抓住长剑。他的双手并没有被致命的液体给覆盖住,在沙里昂的注视下,剧毒开始从乔朗的手臂和上半身消失不见,闇黑之剑吸收了魔法。 然而它吸收的速度却太慢了,乔朗在几秒钟之内就会生不如死,他的身体变成一团在熔炉沙土地板上剧烈抽搐、扭动的物体。 沙里昂开始念诵古老的咒语,他在十七年前身为执事时学到的咒语;他从未使用过的咒语,以为自己绝不会使用到的咒语…… 他开始吸吮黑锁的生命之力。 一个非常危险的举动,这通常只在战争时才会练习到;一位触媒圣徒会试图藉此弱化一个对手,此时触媒圣徒非但不将传输渠关闭以切断对一个法师的生命之力供给,他们反而保持传输渠的开启,并反转生命之力的流向。这举动之所以危险,是因为巫师会立刻感觉到生命之力开始从他身上溢出,除非分心,他们可以反击触媒圣徒并将他化为尘土。 沙里昂深知自己所处的危险,但他在黑锁愤怒的吼叫声划开黑暗时并没有退缩。发着绿光的眼睛将它们带有剧毒的痛楚转向他的身上。即使看着自己的指尖开始转成绿色,并感觉到第一丝痛楚开始沿着手臂向上舞动而去,勇气仍然不减。 “乔朗!”他吼道。“救我!” 年轻人跪倒在地啜泣着,黑锁的注意力转移开来。长剑开始吸收魔法,剧毒从他的血肉上消退,虽说仍然是缓慢无比。乔朗听到沙里昂的吼叫声,抬起头,咬牙试着站起,但他虚弱到无法靠自己站起来,身边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供他倚靠。终于,他将剑尖插进熔炉的沙土地中,抓住剑柄并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乔朗!”剧毒啃噬进沙里昂的身体,触媒圣徒诅咒着自己。在他所有的理智思考中,早该预见到这点!他从巫术士身上吸取生命之力,但他却没有地方可以使用!在战场上,他会有位巫师同袍,他可以将这个生命之力赐予给他的伙伴,之后伙伴可以将这股力量用来强化自己并击退敌人,但触媒圣徒无法将生命之力赐给乔朗,他无法给予他任何帮助。 接着沙里昂看到那把长剑。 它站在地面上,双臂张开,就像是一个人哀求着援助,黑色的金属毫无光泽。它是一件黑暗的创造品,它就是黑暗,就像一个哀求着帮助的人。 一股震惊恐惧的感觉击中了沙里昂,麻痹了缓缓散布到全身,越来越剧烈的疼痛感。之所以缓慢是因为直到现在他仍在吸取巫术士的生命之力,他同时能感觉到这个人已经越来越衰弱了。 我不能把生命之力给乔朗,可是我却能把生命之力给这把长剑。 闭上双眼,沙里昂不去看那件漆黑、丑陋、似乎正张开僵硬双臂拥抱住他的拙劣活人模仿物。我可以放弃,我的痛苦即将终结。 顺驯为命…… 他看见眼前燃烧着村庄的火焰,年轻执事坠落,死在地上,辛金发着一手没有脸也没有颜色的牌。 命当顺驯…… 沙里昂张开他的双眼,看到乔朗将长剑从地面拔出并高举过顶,但在沙里昂的心中,年轻人却只如月光中的一道黑影,他真正看到,并集中注意力的还是那把长剑。他向它伸出手,痛楚让手指剧烈抽搐着,沙里昂对那件冰冷、毫无生命的金属开启了传输渠。 魔法力如狂风横扫过他,力量之大,让他向后踉跄倒下。痛楚突然不再,他皮肤上的液体消失不见,长剑发出明亮的白蓝色光芒。黑锁在发出一阵口齿不清的吼叫声后倒在地上,长剑和触媒圣徒结合的力量吸光了他体内的魔法,他现在只不过是一个空虚的人类臭皮囊罢了。 长剑掉在地上,不期而来的强大力量剧烈震动、摇晃着他的全身,乔朗扔下武器,站立着惊讶地凝视着它。长剑躺在地上不停地嗡嗡作响,声音诡异,几乎像是因愉悦而发出的尖锐吼声。他转过身,从长剑望向无助的巫术士。黑锁愤怒地咆哮,奋斗不懈,试着重新控制他的四肢,这却是徒劳无功。他因全力施展魔法力量而虚弱,现在完全丧失了生命之力,巫术士如一条离水的鱼般扑通倒在尘土中。 沙里昂因此景而惊骇作恶,他转过身,靠在一张工作长凳上。他慢慢理解到,一切都已结束了。 “我会开启一道传送廊。”他说道,看也不看乔朗一眼。他无法面对巫术士无助地躺在地上,失去所有身而为人的尊严的景象,听着他断断续续的声音,以及所受到的可悲打击就已经够糟糕的了。“从他那里得来的生命之力还够我做到这点,我会把他放在传送廊里,接着在执法官们理解到发生什么事之前关闭它。我不认为还会有什么人会再回来这里,他们宁可回避这个地方,再加上他们又再度抓到黑锁,我相信他们会让妖艺工匠们平静地生活下去。虽然如此,你最好还是离开,只是以防万一——” 一声惨叫打断了他,一声蕴含着狂怒和恐惧的惨叫,惨叫声变成极度痛苦的刺耳尖叫,接着变成呜咽,再转弱成一种恐怖、哽咽的咯咯声。 他的灵魂被吓人的声音给撕碎。沙里昂转过身。 黑锁躺在地上,已经死去,他的双眼直视夜空、嘴巴张开,尖叫声似乎还在沙里昂的脑海中回响着。乔朗站在巫术士上方,他的脸在月光里一片惨白,双眼空虚黑暗。在他手中握着闇黑之剑,剑刃从巫术士的胸口穿出,他将剑用力拔出,沙里昂看到鲜血在闇黑之剑上发出黑色的光芒。 沙里昂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个人临死前的惨叫还在他的耳边尖吼着,他只能注视着乔朗,试着抑制那恐怖的尖叫声,直到能够思考为止。 “为什么?”触媒圣徒终于低声说道。 乔朗抬头看他,而沙里昂在那双漆黑的双眼里又见到那一丝潜藏的笑意。 “他正要攻击你,触媒圣徒。”年轻人冷冷地回答道。“我阻止了他。” 一副躯体无助、扑通倒下的景象鲜明地呈现在沙里昂的心中,一股燃烧的液体突然涌到他的喉咙里,他作恶欲呕,立刻将那副死亡的景象替换成他脚边的地板。“你说谎!那不可能!”他从紧闭的牙关中挤出这句话。 “好了啦,触媒圣徒。”乔朗讥讽地说道。他跨过尸体,拾起地上的破布,并开始擦拭剑刃上的鲜血。“这一切都结束了,你不用再假装玩游戏了。” 他有没有听错?沙里昂似乎除了那声尖叫声之外什么也听不到。“游戏?”他终于问道。“什么游戏?我不懂你的意思……” “艾敏的血!你把我当成谁了?莫西亚吗!”乔朗大笑,却听起来像是嚎叫,那声音苦涩且粗哑。“好像我会相信那些假虔诚的胡扯瞎说一样。”他拉高声音,嘀嘀咕咕拙劣地模仿着沙里昂。“‘我会打开一道传送廊。你离远一点……’哈!” 乔朗将沾满血迹的破布丢在地上,小心地将长剑放在上面。“你以为我会被那些话给骗到吗?我知道你的计划,只要你打开了那道传送廊——” “不!你错了!” 沙里昂慷慨激昂的吼声让乔朗吃了一惊,他转过肩膀望去,定定地注视着触媒圣徒的脸。“好吧,从一切看来,我相信你是说真的。”他慢慢说道,惊讶地注视着沙里昂。 触媒圣徒并没有回答,他颓倒在工作凳上,蜷缩进长袍里,闭上双眼开始发抖。看来死去的巫术士还是得以报了一剑之仇,他的惨叫声将沙里昂身体里的生气吸干殆尽,就如同触媒圣徒吸吮法师魔法力一样有效率。恶心、寒冷、对自己和年轻人同时感到痛恶与反感,如果沙里昂还对艾敏有足够的信仰,让他能祈求最后一个要求的话,他宁愿能够一死了之。 他听见乔朗的脚步声走过沙地,感觉到年轻人来到他的身后。 “你是说真的。”乔朗重复说道。 “是的。”沙里昂疲倦地说道。“我是说真的。” “你救了我一命。”乔朗继续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你冒自己的生命危险来救我,我知道,我看到了……” 沙里昂感觉到肩膀上的碰触,吓了一跳,一回头,看到乔朗的手迟疑笨拙地放在那里。他可以借着渐渐黯淡的月光看清楚那张脸,漆黑的双眼被一丝浓密、漆黑的头发给遮蔽住了。一瞬间,在那对双眼中包含着热切以及渴望,触媒圣徒现在知道了事实真相,正如他一直知道的。 沙里昂的心对他低语着:好几年前,我怀里抱着这个孩子! 他举起手,紧抓住乔朗的手,但当他这么做时,他肩膀上的手抽离开来。 “为什么?”乔朗诘问道。“你对我有什么要求?” 沙里昂注视了年轻人好一会儿,接着露出一抹疲倦的笑容。“我对你一无所求,乔朗。” “那么,你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触媒圣徒?别想用那些甜甜蜜蜜逗人喜爱的神圣蜜糖鬼话来应付我,那些只适合用在像莫西亚这种人身上,我知道你,你一定有动机。” “我跟你说过了。”沙里昂柔声说道,视线转向宛如另外一具死尸般躺在地上的武器。“我出力将这个……黑暗的武器带进人世,这是我的责任,我的部分责任。”他在乔朗准备说话时修正道。沙里昂的视线又从长剑转回巫术士身上。“我失败了,它现在溅血了,它已经杀人了——” “是我让它溅血的!人是我杀的!”乔朗吼道,来到触媒圣徒面前站着。“闇黑之剑只是我手上的工具罢了,别再说得好像这个该死的东西比我拥有更多的生命一样!” 沙里昂没有回答,他因为疲倦而蹒跚摇晃,迟疑不决地走过熔炉的沙土地,跪在黑锁的尸体旁边。他咬紧牙根,压住一股恶心的波潮,将视线从胸口上那道恐怖的伤口上移开。他伸出手,抚平了那对因为恐惧惊讶而圆睁直视的双眼;他尽力将张开的下巴合起,让面容多少呈现出一点平静的假象。他抬起冰冷的双手,开始依传统将双臂交叉在胸口上,但却在恶心感征服他之后发现自己根本办不到。他让双手落下,立刻转身离开,倒在工作凳上,一身冷汗地颤抖着。 “我会把尸体拖到树林里去。”乔朗说道。 沙里昂听到一阵窸窣声,回头看见年轻人用巫术士的兜帽盖住他的脸,用这人的长袍包裹住他的身体。“等他们找到他之后,他们会以为是半人马杀了他的。” 一个杜克锡司?沙里昂想着,可是他什么也没说,反正他什么都不管了。他渴望地望向外面,半是期待能够看见拂晓沿着地平线亮起。但月亮才刚西沉,现在只是夜晚最黑暗的时刻。他想要他的床,虽然它又冷又硬;他想要躺下来,用他的长袍蒙住头,并且或许……只是或许……一直在夜间躲避着他的睡眠将能偷偷来到他身边,然后在某段时间里他可以忘却一切。 “听我说,触媒圣徒!”乔朗的声音严厉。“除了你我之外,另外一个唯一知道闇黑之剑的人已经死了——” “所以这是你杀他的原因。” 乔朗不理他。“这种情况必须继续保持下去,当我搬动尸体的时候,你拿着长剑回去牢房。” “镇上到处都是黑锁的守卫,全部都在找你……”沙里昂抗议道,想起当他报告乔朗失踪时所引起的骚动和情况。“你要怎么——” “你以为我怎么来到这里的?这里有另外一条路可以出去,在熔炉后方。”乔朗不耐烦地说道。“铁匠花了一年的时间拿它来秘密储存他的武器。” “武器?”沙里昂不谅解地问道。 “是的,触媒圣徒。黑锁的日子屈指可数了,妖艺工匠们本来就注定要反抗,我们只不过是将迟早要发生的事情加速罢了。但现在不要去想这个了!拿着长剑回去牢房,没有人会理你,毕竟你本来是和黑锁在一起的。如果他们把你拦下来,告诉他们巫术士追踪我的足迹进到荒野去了,他独自走进荒野追赶我,这就是你所知的了。” “是的。”沙里昂喃喃道。 乔朗注视着他,皱起眉头。“你有没有听见我说的话?” “我听到了!”沙里昂断然说道。“而且我会照你所说的去做,我和你一样,不希望这个恐怖武器的谣言传出去。”他站起身,直视着年轻人的脸。“你必须毁掉它,如果你不这么做的话,我会。” 两人站着,在黑暗中面对彼此。发出微弱光芒的煤炭让房间稍微亮了一点,乔朗双眼中的火焰闪烁不定,嘴唇展开成为一抹黑暗、带着红光的笑容。“如果有人将魔法赐给你呢,触媒圣徒?”他柔声问道。“如果有人告诉你:‘这里,将这股力量拿去,你不再需要像动物一样在地上行走,可以飞、可以召唤风,你可以任意让太阳西沉或是让星辰升起。’你会怎么做?你不会将力量取走吗?” 我会吗?沙里昂想着。他突然想起关于父亲的回忆,他看见一个小男孩将不喜欢的鞋子踢开,在巫师的怀抱中飘向地面。 “这是我的魔法。”乔朗说道,视线移到放在地上的长剑。“明天我将出发前往马理隆,你也是,触媒圣徒,如果你坚持要来的话。等我到了那里,到了马理隆,来到那个结束我父母性命并剥夺了我出生权的城市,这把长剑将会摘下星星并放在我的心脏里。不,我不会毁了它。”他停了下来。“你也不会。” “为什么不?”沙里昂问道。 “因为你帮助创造了它。”乔朗说道,熔炉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脸。“因为你出力将它带到这个世界来,因为你赐予了它生命之力。” “我——”沙里昂开口,但他却没有说完,他害怕得无法检视自己心中的真相。 乔朗非常满意地点头,他转身走过尸体,在行进时继续下达指令。“用这些破布把长剑包起来,如果任何人拦下你,告诉他们你带着一个小孩,一个死去的孩子。”低头注视着苍白、颤抖的触媒圣徒,他笑了。“你的孩子,沙里昂。”他说道。“你和我的孩子。” 乔朗弯下腰,用他强壮的手臂抬起巫术士的尸体。他用肩膀扛起尸体,转身穿过凌乱的工具以及一堆堆的木头和煤炭,往山洞的后方走去。尸体随着年轻人的行进恐怖地弹起,双手无力地垂在背后,扫过所有的物体,似乎像是徒然试着抓住灵魂已经离开的世界。乔朗终于消失在前方黑暗中,留下沙里昂一个人在熔炉中,注视着地板上的一个污点。 有好长一段时间,他站在那里无法动弹,接着有了一种诡异至极的感觉。他似乎慢慢从地板上站起来,接着向后飘去,低头可以看见自己还站在原地。他一直往上飘去,看着自己的身体慢慢走向长剑,旋转向上四处飘浮,一直向上;越来越远离;他看见自己用破布包住长剑,他看见自己小心地用手臂举起它,将长剑抱在胸口,他看见自己走出熔炉。 随着触媒圣徒拖着脚步与长袍的窸窣声离开,粗重的橡木大门关上,黑夜的影子回到了熔炉之内,发亮的煤炭似乎也因它的沉重而熄灭,一切被突然的一声当啷巨响打破,一个巨大的火钳从悬挂的钉子上掉进一桶水里,溅起一阵水花。 “该死。”一个声音咕哝道。“暗到没办法看到这个该死的东西,它还是满的。” 一阵水桶倒下的声音,接着是水流过地板的声音,伴随着各式各样范围广泛各异的咒骂声,辛金从废铁中踉跄走出,站在熔炉正中间,穿着他往常俗艳、有点湿的华丽衣服。 “我说。”年轻人评论道,一边将胡须上的水擦干,四处张望。“还真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动作戏,我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自从老蒙斯堡伯爵将一个反抗的农奴吊在他的城堡外面,脚踝被绑住然后吊在寒风中。‘这个家伙想要往上爬。’在我们看着平民在风中摆荡时,老小子这么对我说。‘他现在知道这是什么滋味了。’” 摇摇头,辛金若无其事地走到一滩血迹旁,血液浸入熔炉沙土体里,仍有点湿。他挥手,一块橘色丝巾在命令下出现。他小心地让丝巾飘到地上,遮盖住血迹,弹了一下手指,让丝巾和血迹同时消失。 “以我的名誉为誓。”他带着疲倦笑容喃喃说道。“我们应该能在马理隆享受美好时光。” 接着辛金也离开了,宛如一缕烟雾,消失在半空中。 最后一张牌 今晚凡亚主教没有举办任何晚宴。 “主教阁下身体不适。”翅翼法师对所有被邀请的人这么说道。也包括皇帝妻子的弟弟,他被邀请前往圣山晚餐的次数,因为他姊姊健康的衰退而随之成正比增加。每个人都很感激主教的邀请,并且非常担心主教的健康,皇帝甚至让他御用的赛达拉德鲁伊替主教诊断,不过他婉谢了。 凡亚独自用餐,主教是如此的入神,他吃着孔雀舌和蜥蜴尾的珍馐美食,就像和他的驻村圣徒们一同享用着香肠一般,他几乎食不知味,也没注意到菜焦了。 结束用餐端走盘子,他啜饮了一口白兰地,等待着桌上沙漏里的小月亮升到最高点。等待漫无止尽,但凡亚满腹思绪,发现时间以比他想象还要快的速度逝去。他肥短的手指不停地在椅子扶手上爬动着,碰触着这张金属蜘蛛网,确定哪里还需要补强或是修护的,若有需要,还得补上新的丝线。 女皇——一只即将死去的苍蝇。 她的弟弟——皇位的继承人,另一只苍蝇,他必须被严加看管。 皇帝——他的神智危险且不稳定,他挚爱妻子的死亡,以及地位的失去,或许会让原本已经很脆弱的心灵垮下。 萨拉肯——另一个在辛姆哈伦的帝国,正带着过多的兴趣监视着这难以控制的局面。他们必须被打垮,人们必须要得到教训,在他们之中,第九支派的妖艺工匠们将被完全拔除。这一切都很完美地成形……或是说曾经是这样。 凡亚很不自在地感到烦躁不安。他注视着沙漏,小月亮现在正出现在地平线上。主教咆哮了一声,又替自己倒了杯白兰地。 那个男孩!那个该死的男孩!还有那个该死的触媒圣徒!黑暗之石!凡亚闭上双眼,全身颤抖。他正面临危险,致命的危险,如果有任何人发现了他所捅下的大漏子…… 凡亚看见许多双贪婪的眼睛监视着自己,等待着他的垮台;里面有马理隆主枢机的双眼,根据谣言,他已经计划好要重新装饰圣山上主教的房间了;里面有他专属枢机的双眼,一个思绪缓慢的人,这点是很确定的,可是他也是一个一路缓慢稳定升到这个层级的人,他曾踩过挡在他面前的任何事或是任何人。还有其他人的眼睛,监视着!监视着!渴望着…… 如果他们闻到一丝他失败的味道,会像狮鹫一样扑向他,用他们的利爪撕碎他的血肉。 不行!凡亚肥胖的手握拳,接着强迫自己放松。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他对所有可能的偶发事件都详尽计划过,甚至连几乎不可能的意外也在其中。 他心里抱持着这个想法,注意到月亮终于接近沙漏顶端,主教将他庞大的身躯从椅子上挪动开来离去,他跨着缓慢、慎重的步伐来到了审慎室。 黑暗中空旷沉寂,没有心灵被拨动的迹象,或许这是个好预兆。坐在圆形房间正中央的椅子时,凡亚告诉自己,但在他发出召唤下属的命令时,一阵剧烈的恐惧在蜘蛛网上抖动着。 他等待着,蜘蛛般的手指抽搐。 黑暗依旧,冰冷、一语不发。 凡亚再度呼叫,手指头紧紧握拳。 我可能会也可能不会回应。声音和他说过。是的,那就像他一样,那个自大的—— 凡亚咒骂着,他的手抓住椅子,汗水从头顶流下。他必须要知道!这太重要了!他可能—— 没错…… 双手放松,凡亚思索着,在心中反复检视这个想法。他为每种可能性都做了计划,甚至是几乎不可能的意外,而这一个却是在自己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就开始的计划打算,这就是天才思考的方式。 凡亚主教倚靠在椅子上,心触碰着另一张蜘蛛网,将紧急召唤的命令,传达给一位他知道完全没有准备好接受命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