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 第四章 1 2012年春天 中国南阳 梅茵一案的正式开庭是三个月之后,寒冬过去,春天悄悄来临,那次突然而至又悄然离去的灾疫已经成了过眼云烟,连本地人也几乎淡忘了。但世界没有忘记这儿,没有忘记那件诡异的“走私病毒案”。这次审判吸引了全世界的注意,各大媒体都派了精兵强将来采访。中国官方有意鼓励国外记者来,总的说仍大力贯彻张主任既定的“透明化报道”的方针,以防别有用心的西方媒体把一坛清水搅混。这些天南阳的高档宾馆人满为患,高档出租轿车十分紧俏。庭审是在有一千个座位的大审判厅,因为来人太多,法院决定凭证旁听,于是旁听证也成了紧俏商品,一票难求。 第一次开庭,参加旁听的有新华社、中国中央电视台、俄通社、共同社、美联社、半岛电视台、路透社、安莎社、埃菲社、香港凤凰、台北中央社共100多名记者。有武汉病毒研究所的代表,这次天花走私及漏泄事件其实和该所没有任何关系,但毕竟梅茵是他们聘请的外籍专家,不来人说不过去。该所有意低调处理,仅派来两个低级工作人员,而且只听不说,对媒体的采访只是笑着摆手。武汉病毒所的薛愈也来了,他是以个人身份请假来的,梅老师的命运让他寝食难安,他肯定要来旁听的。三个月的时间已经让人们足够冷静,没人再骂他是“汉奸”、“毒蛇”了,说到底,薛愈的“告发”没有任何私利,没有任何卑鄙动机,人们已经理解他了。但薛愈仍有些“理亏”,自我封闭着,默默地坐在后排旁听席上,不与外人搭话,连舅舅也不多说话。他舅舅赵与舟教授也来了,他从网上知道,原来梅茵是一个反科学主义者,反对销毁天花病毒,反对“科学对自然的强干涉”,不由义愤填膺。他历来仇恨这些“受科学之惠又中伤科学的人”,希望能亲眼看见她被烧死在正义的火刑柱上。反正他已经退休,闲得拧肠掉尾的,就巴巴地坐火车赶来了。孤儿院的刘妈陈妈因为要照顾孩子们,只能轮流来旁听,梅茵虽然不信教,但她们待梅茵比教中的姊妹们还亲,十四年的交情啊。梅茵被捕后,孤儿院失去了经济来源,后来民政上解决了一部分,其余由天力公司解决,孤儿院得以维持下去。她们想来告诉梅院长,让她放心。 另有五个名人的到来让中国官方和外国媒体都吃了一惊。他们是:美国加洲大学材料专家斯科特·李(十字组织的标志,包括上面那具无比锋利的双刃剑,就是他造的)、hO日本专家松本义良、英国剑桥大学“科学学”权威R·M·威廉斯、莫斯科理工大学控制论专家阿卡迪·布雷切夫、瑞典数学家奥厄·伦德尔。他们这次都没惊动中国官方,持旅游护照悄悄地来到中国。但他们都是世界一流的科学家,即使再低调,还是引起了媒体的注意。媒体猜测,他们这次来,是“十字组织”有意做一个集体亮相。开庭这一天他们仍是悄悄进来,默默地坐在较后一排,脖子上都带着一枚式样相同的银光闪闪的十字标志。其中松本义良是几天前才参加十字组织的。他们中间空了两个座位,那是为梅茵的义父、也是他们的教父沃尔特·狄克森先生预留的。狄克森先生本来要同他们一道来,但临走那天心脏病再度发作,不得不推迟行期,美国女科学家苏珊留下,等他病愈后陪他来。 与松本义良同时戴上十字标志的还有那位西班牙记者拉斯卡萨斯,他也坐在旁听席上,项间的十字闪闪发光。他是个热血质的人,上次采访梅茵后马上拜伏在她的圣坛下。在他心目中,这是个圣母一样高贵的女性,为了自己的信仰不惜牺牲自己的一生。虽然他并不赞成她的观点,但从心底佩服她。等他采访了梅茵的义父后又往前跨了一步,对梅茵父女所宣扬的观点也由衷信服。他在美国办了两件事,一是参加了十字组织,二是履行了他对梅茵的许诺,为她请来一位华裔律师杜纯明先生(英文名字是罗贝尔·杜,是位一流律师,有中国和美国双重律师资格,精通中英文,在中国工作起来比较方便)。离开美国前,狄克森、杜律师、拉斯卡萨斯,还有另外几位十字组织的成员,凑在一块儿开了一次长会,慎重定出了此次出庭辩护的宗旨和策略:既要借机向大众公开宣传十字组织的观点,又要聪明地保护梅茵不被定罪。杜律师想出了一个巧妙的策略,估计会成功的。 两位被告人和各自的辩护律师先后走进法庭,坐在两个被告人席上。中国法律规定,两名被告人虽然同案也必须延请不同的律师,所以孙景栓另外请了一位年轻的李岩律师。梅茵夫妇都带着孝,孙奶奶脑溢血后抢救无效,已经于两个月前去世。梅茵在坐下前,先与另一个被告席上的丈夫互相致意。夫妇两人进了看守所之后,虽然近在咫尺(隔墙),但三个月来没见过一面。看守所里没有集体放风,那儿的囚室都各带半间露天囚室,放风是单独进行的,主要是为了避免犯人们在审判前串供。丈夫眉间锁着悲伧,面容惨淡。他最亲的奶奶去世了,这对他是一个极为沉重的打击。他是个至孝的人,至今陷于深深的负罪感中——其实梅茵自己的负罪感也很重啊,为了马医生、孙奶奶和梅小雪。 梅茵对庭内环视一番,看见刘妈、薛愈、五个项带十字的外国人、拉斯卡萨斯,微笑着向他们点头示意。五个外国人中间空着两个座位,她知道那是为义父预留的。她曾通过杜律师劝阻义父不要来了,但义父说,他怎么可能不来呢,只要身体许可,他一定马上赶来。她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了赵与舟,稍稍一愣,不知道这位老先生怎么在这儿出现。不过她很快看懂了赵与舟隐含得意的目光,知道他此来是为了满足正义的复仇欲 ——而且肯定又是自费来的,不知道他这次是否会把他的“自费”向别人宣扬?她仍对他微笑着点头,赵先生冷眼相看,没有回应。 书记员宣布了法庭纪律,三名审判官鱼贯而入,全庭起立。审判长落棰宣布: “梅茵和孙景栓涉嫌扩散传染病病毒案,现在开庭。” 南阳市人民检察院的仝光武检查官宣读了起诉书。检察院非常重视这个案件。两个月前,北京一位领导特意来南阳,把公检法三家召集起来,搞了一次非正式的座谈。领导说他不想影响司法的独立性,实际上这次他来就是为了强调这一点。在这次天花事件中,虽然中国政府是完全清白的,而且实施了非常透明化的报道,但仍有个别外国媒体咬定说:这个姓梅的美籍华人是中国政府的秘密雇员,是中国研究开发生物战剂的首席科学家。这个领导说: “贼咬一口入骨三分,鉴于生物战的极端秘密性,本身就难以取证,所以这件事弄不好,会硬生生把一潭清水搅混,最后弄成‘查无实据’但‘事出有因’。弄得像以色列的核武器一样,人人都认为它有核弹,只是抓不住真实把柄而已。如果咱们弄出这么个不清不白的结果,那就是我们的失败,是反华势力的胜利!”领导非常郑重地说,“在这儿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中国确实没有发展生物战剂,梅茵从俄罗斯走私天花病毒纯属个人行为,与政府毫无关系。对梅茵的审判一定要严肃,要穷追到底,把真正的隐情大白于天下!” 这位“不想影响司法独立”的领导实际上是对检察院下达了“只许赢不许输”的死命令——必须实现对梅茵严厉的求刑,以彰示中国的清白。仝光武心中有不小的压力。这个事件按说脉络分明,“天力公司实验室秘密保存天花病毒”这一点证据确凿,无可怀疑;麻烦的是,案件的前半段,即梅茵从俄罗斯走私天花病毒的罪行,却没有任何过硬的证据。梅茵曾在上次记者会上公开承认过,但那没用的,她完全可以翻供。再说 ——梅茵的辩护律师可不是好对付的主儿,此前杜律师曾代理过几起有国际影响的的大案,没有一次失败。杜律师尤其擅长那些与高科技有关的案件,因为据他私下说,法律是一件僵硬的几丁质外壳,而科学每时每刻都在膨胀,注定会在法律之壳上崩出裂口,可以借此来个金蝉脱壳的,只看律师有没有本事来发现这些裂口了。 杜律师曾经经手过一桩澳大利亚的财产案,它就属于“科技超前于法律”的典型范例。一对没有生育能力的富翁夫妇,用社会捐赠的精卵子,在试管中交配,又找了一个代孕母亲。但孩子出生前,富翁夫妇因飞机失事双双身亡,没来得及办理收养手续。孩子同富翁夫妇没有血缘关系,现行法律不承认这个遗腹子的继承权。这是个很困难的案子,但神通广大的罗贝尔·杜硬是把它打赢了,为那个可怜的儿子(当然实际得益者是那位贫穷的代孕母亲)争到了巨额资产。至于律师得到的酬金,自然也是天文数字。 杜纯明身材颀长,戴金丝眼镜,文质彬彬,脸上总是浮着温和的的笑容。但他藏在眼镜片后的眼睛偶尔一闪时,会透出非常犀利的目光,能看透人的五脏六腑。他在法庭里环视着,撞上公诉人的目光后,友好地点头微笑。 仝光武也向他微笑示意,心中想:且看你这次如何翻云覆雨吧。 他念完起诉书的结论: “本院认为,被告人梅茵,其行为触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三百三十一条之规定,应当以传染病病毒、菌种扩散罪追究其刑事责任。被告人孙景栓,其行为触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三百九十七条之规定,应当以玩忽职守罪追究其刑事责任。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一百三十六条之规定,特对两被告提出公诉,请依法判决。” 旁听席上的薛愈心中越来越紧。他这些天详细阅读了刑法,按起诉书指控梅茵的罪名,大致为十年以上徒刑,甚至是无期徒刑或死刑。看来检察院是决心从重求刑,以彰示她与中国官方没有秘密关系了。至于对孙景栓则明显网开一面,将来最多是判一缓一。 以下是审判长对被告的质询。梅茵的陈述非常简单: “公诉人指控我从国外非法运输天花病毒,我不承认这项罪名。” 下边起了一阵轻轻的骚动。三个月前,当着很多中外记者的面,梅茵曾亲口承认她从俄国威克特研究中心取得了天花样品,现在却全盘推翻她过去的供述。这个断茬未免太陡峭了,它预示着这场审判会波谲云诡。且看公诉方和被告方各显神通吧。 另一名被告孙景栓则爽快承认了自己的玩忽职守罪。下边开始法庭调查。公诉人先向法官提供了日内瓦的hO、美国CDC和中科院微生物研究所提供的鉴定报告。具体内容因专业性太强没有宣读,只宣读了三家机构的结论: “所提供的实验室样本为天花病毒,含西亚、非洲和欧洲三个品系。与从中国南阳疫区区天花病人身上提取的病毒有高度一致性。” 审判长质询被告方对此证据有无疑义,杜律师微微一笑: “这三家都是世界上鉴定病毒最权威的机构,我们当然不会怀疑。不过,在承认这三个鉴定报告的同时,我们将在适当时机做出补充说明。现在请继续。” 公诉人提供的第二份证据是俄罗斯新西伯利亚洲克拉索诺市警察局提供的证言。证言很谨慎,只罗列了一些事实,没有做出明确的结论。证言说,美籍华人梅茵女士在1997年9月20号至9月25号经哈萨克斯坦进入俄国,在克拉索诺逗留了三天,与威克特病毒学及生物工艺学国家研究中心科学家斯捷布什金有过密切接触。警方在斯氏家中提取了梅茵的多处指纹,在床上发现了黑色长发并做了DNA鉴定(公诉人补充,已经与梅茵的DNA作了比照,有高度一致性)。斯捷布什金在她离开后的当天自杀。 后两条虽然没有说破,但不言而喻是指证了梅茵与斯氏有性关系。旁听者骚动起来,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到梅茵的丈夫身上,尤其是中国听众,中国人对男女之事的反应更强烈一些,何况当事人的丈夫也在当场!但孙景栓和梅茵都非常平静。杜律师温和地说: “我的当事人不否认她曾有一个俄国情人,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她的第一个丈夫。她确实在1997年去俄国见过他。不过请记住,这条证言里并未包括交接病毒的内容。” 下面是法庭质证。传唤的第一个证人是中俄边境的贸易商张军。 “请问你的名字和职业。” “我叫张军,哈尔滨人,现在是乌鲁木齐安诚边贸集团公司总经理。” 工作人员按惯例检查证人的身份证。15年过去,张军已经发福了,生意也做得很大,说话仍不改东北人的豪爽。他盯着被告席上的梅茵上下打量,心里恨得痒痒的。这么一个又漂亮又有亲和力的女人,咋会是条毒蛇呢。竟然骗自己替她夹带病毒到中国,她是存的啥狼心狗肺?想在中国杀死一百万人?小日本的731部队干过这种丧天良的事,可那是日本法西斯呀,她可是中国血统!真真白披一张人皮,看,这会儿她还有脸向自己笑着打招唿哩!他横了梅茵一眼,对审判长说: “1997年9月26号,这个梅茵让我夹带一个小盒子,经新疆阿拉山口口岸过境,据她说,这是从土库曼斯坦弄来的汗血马的冷配精液。俺们都信啦,心想能让汗血马重新回到中国是件大好事,就帮她走私了,没收她一分钱的好处费。要是知道盒里装着天花病毒,能害死成千上万的人,说啥我也不会帮她!缺德挂冒烟的东西!” 杜律师立即说:“异议!你只能证明帮她夹带过境了一个盒子,并不能断言那里面是天花病毒,你这样说会误导法庭。” 审判长接受了他的异议:“证人张军,请你只讲你知道的东西。” 公诉人接着问:“请证人描述盒子的形状。” “盒子不大,比拳头大不了多少,外壳是不锈钢做的。梅茵当时说过那是冷藏盒,里面装有液氮,我接过来时,感觉到盒子凉冰冰的。” “被告确实说过那是冷藏盒吗?” “对,我肯定没记错。” “好,我没问题了。” 审判长问:“被告人和辩护人有没有问题?” 杜律师笑着说:“没有。我和公诉人一样相信那是个冷藏盒。既然特意用冷藏盒,肯定是用来装某种生物制品的,比如病毒、病菌、冷配精液,或其它东西。”他着重念出最后四个字。 接着传唤的证人是天力公司那个实验室的辅助人员,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妇女,看穿戴风度属于蓝领阶层,文化水平不高。面对法庭显得很窘迫,不大敢抬头,有时她向被告溜一眼,马上又低下目光,好像对今天来作证很愧疚似的。显然她过去很敬畏梅茵,即使到了今天也走不出旧日的惯性。 “姓名和职业。” “俺叫胡翠花,在天力公司老总实验室当勤杂工。”她解释道,“那个实验室只有梅董和孙总用,俺们私下里都叫它老总实验室。” “有几个勤杂工?” “五个。” “你们在实验室都干些什么日常工作?” “俺们干的都是力气活,搬搬运运,打扫卫生,也从别的车间往这儿运动物细胞,一般都是桶装,要加到生物反应器里。” “你们见过生物反应器的制成品吗?” “没有。那些事都是梅博士自己干的,梅董不在时孙总干。” “你知道生物反应器和液氮冷藏箱里装的是什么吗?” 胡翠花胆怯地看看梅茵,有点勉强地说:“不知道。直到孤儿院出了天花,警察来实验室取样本,才听说里面是天花病毒。别人说那很危险的,得着就死。” 旁听席上又起了一阵骚动。梅茵把两个无知工人放到这么危险的地方,一直对她们隐瞒病毒的真相,实在太残忍。公诉人满意地说: “好,我没问题了。” 杜律师聪明地感受到下边的情绪(不满,甚至是厌恶),但奇怪的是,他不但不躲避,反而有意把这件事描黑。他问: “请问,梅茵博士对你们采取什么防护措施了吗?比如防护服、密封面罩、进出实验室的消毒?” “没有,啥也没有啊。俺们都奇怪呢,别人一碰上就得病,俺五个整天在里面,连口罩都没带过,咋也没得病?” “梅博士,还有偶尔去的孙总,是否穿防护服?” 胡翠花老老实实地说:“不,他们也从没穿过。别人说梅董坏话时,我就拿这事为她辩解,我说梅董在实验室里待的时间比俺们还长,工人下班后,她一个人老是在里面熬到深夜。她就不怕传染?” “好,我没问题了。” 法庭传唤下一个证人。 “姓名和职业。” “我叫薛愈,是武汉病毒研究所的工作人员,曾经是被告梅茵的博士生。” “在疫情发生前,被告曾告诉你,这个实验室里存有变异的、有可能产生致病能力的白痘病毒,对不对?” “对。” “疫情发生前,被告曾带你参观过实验室?” “对。她是想劝我到这儿工作,接手这项研究,我没有立即答应。” “能否告诉法庭,你为什么没有答应?” “这项研究并非没有必要,但人工诱导病毒产生致病性,有相当的危险性,应该经过充分的公开的安全论证,不应是私人性质的研究。当然后来我知道,梅茵老师当时并没有告诉我真相。她所说的可能有致病性的病毒并不是变异白痘,而是天花。” “那天她打开液氮冷藏箱或生物反应器了吗?” 薛愈犹豫一会儿回答:“那天我在实验室停的时间很短,印象不深了,好象她打开过。” “我没有问题了。” 审判长问被告方,杜律师很干脆地说:“没有问题。” 法庭质证又进行了一会儿,这个案件的脉络已经相当清楚了。双方做法庭辩论和总结性陈述。公诉人说: “被告在一个开放式实验室里秘密保存最危险的四级病毒,因管理不善造成漏泄,从而导致这次疫情。这些犯罪事实证据确凿。至于被告从俄罗斯非法运送天花病毒入境的犯罪事实,由于证人斯捷布什金已于15年前死亡,无法得到确凿的证言。但我们认为,俄国克拉索诺警方、张军、胡翠花等人的证言,包括实验室确实存在天花病毒的事实,已经构成了明确完整的证据链,可以对其偷运天花入境的犯罪事实做出合理的推论。” 他对审判的进展很满意,公诉陈述清晰有力,已经在三位审判员和听众中形成了深刻的印象。他看看杜律师,截止目前为止,被告方律师一直采取守势,却一直摆着一副处变不惊、胸有成竹的样子。庭审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他还会能使出什么惊人的招数不成? 轮到被告方做总结性陈述,旁听席上忽然有轻微的骚动。一个白人老者被一个白人中年女子搀扶着,步履蹒跚地走进法庭。他满头银发,白须飘飘,面容枯稿,目光明亮,项上带一枚十字架,像宗教画中描绘的一个戒斋苦修的先知。五个带同样十字架的外国旁听者看见了,连忙离席迎接,把他俩安顿到中间的空位上。被告席上的梅茵看到义父抱病前来,眼睛湿润了。她担心义父的身体,远远地用目光询问。老人向她摆摆手,又点点头,示意她放心。 旁听席安静下来,但在众人们的感觉中,会场中已经出现一个无形的、但人人能感觉到的变化。狄克森的到来吸引了很多记者和其它人的目光,在他周围形成了一个视力的漩涡,一个无形的磁力场,一个有强大质量的黑洞。这个不可见的中心似乎能在冥冥中影响别人的心态,改变庭审的走向。 公诉人警惕地盯着他。老狄克森是在病况稍好后匆匆抱病赶来的,但在公诉人的眼里,他是有意选择在最关键的时刻走进法庭,因为从他进来后,杜律师的神态就不一样了,他目光炯炯,开始了被告方的反击。杜律师说: “对公诉人所陈述的事件的脉络,我的当事人没有太大的异议,除了关键的一点——她从俄罗斯夹带入境的冷藏箱里装的并非天花病毒。至于究竟是什么,我现在就要加以解释。” 并非天花?此前听众们都已经从心理上接受了这个事实,这会儿竖起耳朵听他的话。杜律师不急不缓地说: “为了说明事实,我要多少介绍一下梅茵的义父、美国的狄克森先生,和他创建的十字组织。我的当事人已经公开说过,她去俄罗斯是受义父的委派。我很奇怪,公诉方对她这项检举怎么一直置若罔闻?惩罚犯罪的执行者是应该的,总不能让幕后的教唆犯逍遥法外吧,即使那人并非中国国籍。我这会儿就来帮法庭做这份工作,对我来说属于份外的工作。”他笑着说,旁听席上有压低的笑声,公诉人和审判员们都觉得尴尬,他们不想节外生枝,所以一直避免追究这个美国人的罪行,但这么明显的宽纵,在法理上确实说不通。“下面,请法庭容许我占用两分钟时间,介绍十字组织的一些信仰,因为这些观点将与我即将陈述的事实有很大关系。” 审判长说:“请只讲与案情有关的东西。” “好的。我会注意。十字组织是一批志同道合的科学家所建立的松散组织,今天有九个成员在场。他们在以下观点上有共识。” 他照着一张纸念下去: “地球生物圈中所有生物都是生物圈中合法的成员,有继续生存下去的权利。不能以人类的好恶来肆意宣判某个物种的死罪,不管它是害兽、寄生虫还是病原体;人类在用科学这个利器来变革自然的同时,也应保持对自然的敬畏。应尽量保持自然的原有平衡态,不要过于粗暴地干涉,因为人类常常迷恋于短浅的利益,以一碗红豆汤而贱卖长子继承权;科学界有远见的人不能再沉默或仅仅坐而论道,应以实际行动中止人类对自然的强奸。 “具体到天花病毒这个对象上,他们认为:目前全歼天花病毒的决策值得商榷。虽然它使人类免除了天花上千年的蹂躏,这当然是巨大的进步;但它造就了非常危险的天花真空,这种真空可以用极小的代价轻易打破,从而把人类永远置于达摩克利斯之剑的威胁下,此前美国的恐怖袭击就是明证。何况天花本身也有益处,比如它对艾滋病可能有抑制作用。最好的办法是适当减弱天花的毒性,让其在自然界中继续存在下去。” 他文诌诌地宣读了这些观点,又恢复他嬉笑怒骂的风格: “观点的宣讲就到此为止吧,下边转到审判员们关心的犯罪事实。正因为十字组织有上述观点,或者说是信仰也未尝不可,其中一位俄罗斯成员、优秀的病毒学家斯捷布什金,就借工作之便,在威克特中心对天花病毒进行人工诱导,培养弱毒天花。后来,梅茵受义父委派,接过他的工作,进行进一步的减毒培养。没错,我的当事人后来不慎造成弱毒天花漏泄,但你们想过没有,为什么它所引起的疫情如此轻微?为什么实验室的工作人员长期接触也不受传染?只有一个原因,我的当事人私运入境并长期保存研究的东西,并不是天花病毒,而是——”他一字一顿地宣布,“天花的减毒活疫苗!” 会场一下子变得非常安静。人们在努力消化他提出的这个新说法。公诉人仝光武像挨了一闷棍,心想这场官司怕是要输,达不到“严惩梅茵”的目的了。把事件前前后联系起来看,梅茵十几年来秘密进行的工作,应该确实是减毒培养。这次她无意漏泄的极有可能不是强毒天花,而是减毒活疫苗。仝光武不是医学专家,不知道二者在细胞结构上能否区分,恐怕没有明显的分界线。但名称的不同,对梅茵的量罪就大大不同了。他不甘心认输,反驳道: “被告律师似乎忘了三家权威机构提供的鉴定报告?被告方对上面的结论并无疑义。” 杜律师从容地说:“我至今仍不表示疑义——减毒的天花活疫苗从广义上说仍属于天花病毒,而不是白痘或水痘。活疫苗和原生病毒在细胞结构上有细微区别,但主要区别是致病性。你们提供样本要求鉴定时,是要求分辨它是天花还是白痘,三家机构给出了正确的结论。但如果你们要求分辨是天花还是减毒天花,他们肯定需要做另外的鉴定。我谨告知法庭,我们已经申请第二次鉴定,结果可能在两天后拿到。”他解释道,“病毒与其减毒后变成的活疫苗,在DNA结构上是可以区分的,可以通过PCR,即聚合酶链式反应,扩增之后测序。而在产生毒性的蛋白质层次上,做抗体实验可以区分,通常是ern印记实验。此外,对蛋白质做酶活性检验,或把制成晶体之后做X射线衍射实验,都行。” 他看公诉人显然还没有从这记闷棍中醒过来,便好整以暇地说,“我不妨班门弄斧,多少介绍一点活疫苗的常识吧。早在1885年,巴斯德就用久置干燥的办法对狂犬病毒减毒,发明了狂犬病毒的减毒活疫苗。还有,今天世界上广泛使用的卡介苗是肺结核菌的减毒活疫苗,小儿口服的嵴髓灰质炎糖丸也是活疫苗,一共有三种亚型。过去对天花的治疗不使用活疫苗,这是由于自然界存在一种巧合——牛痘病毒与天花结构相近,既不使人致病又能激发对天花的免疫力,所以对天花活疫苗的研究基本被忽略。但斯捷布什金和梅茵在这方面另辟蹊径,研究成功了天花活疫苗。也是三种亚型,含天花的西亚型、非洲型和欧洲型。” 公诉人冷笑道:“但你说的活疫苗却让一千人传染上了天花,死了一人,数人被毁容。” 杜律师心平气和地说:“其实受感染的远不只一千人,我的当事人估计有十万人以上,但大部分人症状很轻,没有进入统计数据——但他们已经悄悄获得了天花的免疫力。你以为种牛痘就没有牺牲者吗?我可以给你一个统计数据,在美国全国种牛痘的期间,美国每年因种痘死亡7万5千人,大约有几十万分之一的接种者会发生坏疽痘、过敏性紫癜及痘后脑炎等严重并发症。没办法,上帝就是这样居心叵测。疫苗既要能激发免疫力,就必然具有相当的毒性,这是一个解拆不开的死结。我的当事人对这种减毒天花活疫苗的研究还没最后完成,毒力还稍强,造成了一例死亡和几例毁容,我的当事人对此深感负疚。但我也想再给一个数据:即使按官方统计数据,这次漏泄也至少为一千人提供了终身免疫力。而天花的死亡率曾高达80%。这次美国的疫情,虽然有世界上最完善的医疗手段,也有143人死亡,数万人被毁容。你们可以计算一下,我的当事人避免了多少人的潜在死亡。” 公诉人有点难以招架了。看来,被告的确对天花病毒进行过减毒,这些减毒过的病毒究竟算是天花,还是活疫苗——这只是个语义学上的问题,没有严格界限,恐怕很难做严格的界定。但只要有这点空子,那个姓杜的家伙就足以把水搅混,让被告脱去主要罪名,最多剩下点渎职罪。至于天花从俄国偷运入境时是否已经减过毒,只有天知道。依情理分析,那个冷藏箱里的菌种应该是原始状态的天花。但斯捷布什金已经死了15年,死无对证。 法庭上的一千双眼睛都在看着公诉人,匆忙中他来不及仔细推敲,说: “被告律师辩称,被告从俄国偷运入境的不是天花,而是减毒活疫苗,请提供确凿的证据。” 杜律师会心地笑了,觉得已经胜券在握——公诉人已经默认实验室里的是活疫苗,现在把矛头转到“过境时的天花”了,但这样的提法恰恰是公诉人的最大败笔。杜律师轻松地笑着: “啊,我不知道。那个冷藏箱里究竟是天花、是活疫苗、还是那位俄国情人身上的精子——没准我的当事人想用人工授精的办法为他生育儿女呢——我完全不能确认。既然公诉人指控我的当事人有‘非法运输传染病病原体’的犯罪行为,就请公诉人举证吧。” 公诉人脸红过耳,知道在慌急中自己犯了大错——这个举证责任确实应该属于起诉方。但这个举证很难。关于走私天花的证据本来就薄弱,是从“实验室有天花”反推过去才形成证据链。现在,实验室的证据一旦坍塌,那个证据链也就崩断了。他同助手紧张地商量着,一时无法回答。 听众席上的金明诚听到这儿,不禁暗自摇头。他一直关注着梅茵案的审理,但作为副市长,又不想太招摇,所以审判开始后他才悄悄进来,坐到后排。这会儿他暗暗恼火,检察院怎么派了这么个没有机变的家伙来上阵。上边要“严惩梅茵”,一是恼火她太胆大妄为,因为私人的行为差点把国家都装进去;二是想以此来对世界彰示中国的清白,并非一定要和梅茵本人过不去。现在,如果能从根本上否定“从俄国盗取天花”这个事实,公诉人满可以就腿搓绳,既达到原定目的,又放梅茵一马,何乐而不为。毕竟梅茵从私德上讲是个难得的好人,不,是圣人。不管她的观点是否有偏激怪诞之处,但她有宗教般的虔诚,为了信念而搭上了自己的一生,这种人在今天的世上已经极少见了。 公诉人还没有想出说辞来反辩,金明诚替他们尴尬,便转过脸,打量着听众席上的人。最惹眼的当然是一溜坐着的七个外国人,尤其是中间那个老人,面貌枯稿,嵴背挺直,银发银须,像一个宗教先知。七个人一直默不作声,之间也不交谈,但仅仅他们的存在就是一种无形的威势。金明诚与梅茵交往多年,非常清楚梅茵对义父的敬重,甚至是敬仰,这让老狄克森在他心里有一种神秘感。他从没见过老人的照片,今天这个人才从神秘中走出来了。 被告席上的梅茵其实没怎么注意法庭辩论,一直远远地注视着义父。义父笔挺地坐在后排,有如雕像,让她回想起34年前。那年她15岁,义父53岁。义父领自己到非洲旅游,正好赶上扎伊尔的埃博拉疫情。处理完疫情的一天,义父就这样笔挺地坐在非洲的荒野上,整整思考了一夜。这一夜相当于释迦在菩提树下的49天,释迦就是在这49天中夜睹明星,开悟成佛,从那之后,义父就创建了十字组织,而梅茵是早期成员之一。这些年,她燃尽了自己的青春、精力、金钱甚至爱情,一直在悄悄推行着义父的信仰——杜律师刚才的宣讲其实尚未接触到这种信仰的核心——她对此从不后悔。 金明诚也注意到那对父女之间无声的交流。交流持续了很长时间,忽然梅茵的神情有些变化,悄声同律师说了两句,律师迅速向下边瞥了一眼,匆匆写了个纸条交给审判长。审判长也匆匆向台下瞥一眼,唤来一名法警,附耳低言几句。法警匆匆走到旁听席的后排,对七个外国人中坐在外边的那位说了两句。那个外国人非常震惊地跳起来,向坐在中间的狄克森俯身过去,喊他,用手推他,狄克森一动也不动。六个人都慌了,用英语说: “快,救护车!” 陪老人来的苏珊摸了摸老人的手,试试鼻息,又翻开眼皮看看他的瞳孔,摇摇头说: “没用了。” 金明诚的英语不行,听不懂他们的交谈,但这种场合其实用不着语言。狄克森先生已经过世了,坐化了。从他身体的僵硬看,他去世肯定已经有相当的时间,但他一直保持着笔直的坐姿,所以连近在身边的同伴都没有觉察。远处的梅茵是如何觉察的?她同义父之间有心灵感应吗? 梅茵看到那边的忙乱,知道自己的担心已经应验了。她想过来,询问地看看审判长。审判长犹豫片刻,侧身同两个审判员商量一下,站起来宣布: “因法庭中出现意外情况,今天的审理中止,现在休庭。” 他向被告点点头:“你可以去了。”梅茵和律师匆匆走下被告席,向旁听席走去。这时,大部分旁听者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法庭内乱了,法警们努力维持秩序,敦促和引导旁听者包括记者们尽快离去。被赶走的人们不时扭过身,踮着脚往这边看,有记者把像机高高举过头顶,对着这边抢拍。 现在大厅里只剩下十几个人,除了六个外国人外,还有梅茵夫妇及律师、两人身后紧紧跟随的两名法警、金市长、拉斯卡萨斯和薛愈。老狄克森仍端坐在那儿,表情安详,眼睛也没完全闭上,似乎是半眯着眼在看世界。身体还没完全僵硬,但手足已经冰凉了。梅茵伤感地看着义父的遗容,眼眶红红的,但努力忍着,没有让泪水流下来。孙景栓走近,把妻子搂在怀里。身后的法警想干涉,犹豫一下,最后没有动。 救护车和殡仪车同时到了,两拨人都拉着担架车跑过来。他们看到这个架势,不知道该如何办,询问地看着病人(死者)的家属。梅茵叹息一声,说: “送火葬场吧。”回身对六名外国人说,“有劳你们操办他的后事,骨灰随便洒在什么地方都行,我父亲心中没有国籍、地域的概念。小金,也有劳你了。” 金明诚简短地说:“交给我好了。等葬礼时你们两位也参加,看守所那边我去交涉。” “谢谢。” 她看了看薛愈,但没有说话。薛愈知道她是想催问寻找小雪的事,自那天小雪突然失踪,至今已经三个月。他尽力找了,还让警方发了通告,但没有一点线索。他知道这是梅老师最挂心的事,内疚地说: “梅老师,寻找小雪的事我仍在尽力办,无论如何我要找到她,你放心吧。” “谢谢。” 老狄克森被平放到担架上,小心地送进殡仪车,后车门咣地关上,把他同人世永远隔开。白色的殡仪车开走了。梅茵同其它人告别,上了警车。 看守所对梅茵夫妇很优待,两人都住着单人囚室。不过,虽说是单人间,但屋中设备同集体囚房是一样的,屋里只有一张大通铺,能睡十七八个人,用角钢焊成,木板嵌死在上面(防止犯人用来做武器)。屋里除了大床就只有一人宽的通道,集体囚室中,犯人们如果不睡觉,就整整齐齐蹲在这个通道里。天花板很高,吊着一只昏暗的灯泡,像一个眼神混浊的独眼老人,晚上一直默默地盯着你。住室外面连着半间露天房,是对犯人放风用的,上方焊着结实的钢筋网,墙角处有个水池、水龙头和便盆,是犯人洗脸和小便的地方。其它则一无所有,没有桌子、椅子、台灯等任何东西。 这儿条件虽然简陋,梅茵倒不在乎。她从小就习惯了吃苦,即使跟义父到美国后也是如此,义父作为流行病专家,经常去世界上最贫穷的地方,在那些地方,能有这样一张大通铺已经是奢侈了。义父想培养女儿也当病毒学家,所以一直用艰苦磨砺她。 看守所对她的优待还有一条:住室和放风室之间的二道门不锁闭,可以随意出入。这天晚上她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就披上衣服来到露天室,盘腿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仰望着钢筋网之外的星空。记得那次在非洲,义父“悟道”的那天,他也是这样,盘膝坐在帐篷外面,透过稀疏的金合欢树的叶子,久久仰望非洲深邃的天穹。他曾笑着说:坐在非洲的天空下,感觉离上帝更近。 当然他说的上帝不是耶和华,而是大自然。的确,处在灯火辉煌、车水马龙的美国,和处在天地洪荒的非洲,心灵上的感受大不一样。前者让你感受到科技的威力,觉得科技已经充斥天地间,把大自然变成百依百顺的妾奴;后者让你想到,人类不过是地球舞台上登台才数百万年的晚到者,甚至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人类在地球上扮演主角的时间能否像其它低等物种(比如繁盛上亿年的恐龙)那样长久,还很难说呢。 真的很难说,如果人类仍像现在这样狂妄强横、不知敬畏自然的话。 去非洲那年她15岁,对义父的好些话并没有很深的感悟。感悟随年龄而加深,也许直到义父在她面前坐化这一刻,她的感悟才到了火中涅磐的地步。依今天法庭辩论的情况,她很可能脱罪。但她现在的想法有变化——不,她不想拖延下去了,她要借此机会把义父的主张和盘托出,把它合法化,变成社会意识的主流。至于那是否会加重自己的刑期,真的不是她关心的事。 似乎听到隔墙囚室里有脚步声,那是丈夫的囚室,莫非今晚他也失眠了?三个月来两人虽然隔墙而居,却如远隔银汉,半点儿消息也不能互通。她走到墙边,想叩击墙壁引起丈夫的注意,但看看屋角的监视镜头,微微一笑,打消了这个鲁莽的主意。看守所对她已经很优待了,她不能滥用这种优待。景栓爱她极深,但两人的婚姻能否维持下去也是疑问。要推行义父(教父)的主张,首先得把心淬硬,因为你必然得面对那“不可豁免的痛苦和死亡”,包括马医生的不幸、小雪的毁容、甚至包括孙奶奶和义父的死。但孙景栓心太软,尤其是奶奶的死几乎把他压垮了,近来他一直陷于深重的负罪感中。她不忍丈夫这样受煎熬。 那就劝他走吧,离开自己,卸下这副担子。 门上的监视孔被打开,是晚上的例行查房。女看守发现她独坐在露天室里,知道她才失去亲人,肯定很悲伤,就柔声劝道: “这么晚了,还是休息吧。请节哀顺变。” 她平静地说:“谢谢,我这就回去睡。” 她回到那张大通铺上,仍睡不着,思绪转到小雪身上。小雪这会儿在哪儿?梅茵自己也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十岁时义父才把她接走,接到美国,在一个孤儿面前展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所以她非常理解小雪对家庭、父母的渴望心情。现在她的愿望突然破灭,容貌又被毁,这些打击太大了,梅茵很担心她能否抗过去。 但愿薛愈很快找到她,但愿吧。 2 1979年 非洲 梅茵十岁那年,义父在中国终于办妥繁琐的手续,把孤儿梅茵带到了美国,在她面前展开了一个全新的五彩斑斓的世界。十五岁那年,义父带她到非洲旅游,在她面前又展开了另一个新世界,蛮荒、美丽、入骨的贫穷、惨烈的疫情、强悍的生命洪流这一切最终汇成她在人生观上的升华。 1979年暑假,义父带她到非洲塞伦盖蒂国家公园去看野生动物,没想到先碰上一场疫情。两人乘飞机到肯尼亚内罗毕的威尔逊机场,一走出通道口,就有一个四十岁的官员迎过来: “你是亚特兰大CDC的狄克森博士吗?我是美国驻肯尼亚大使馆的史密斯。” 义父笑着说:“对,我是狄克森。我来这儿是一次私人性质的旅游,可没奢望受到大使馆的欢迎。” 史密斯苦笑道:“恐怕你的旅游要延期了。CDC有一封电报,委托我务必尽快转给你。” 电报上说苏丹南部的延比奥地区又发现了疫情,非常致命,那个地区已经“毁灭”了。美国CDC 和日内瓦的hO马上会派人去,但知道狄克森博士此刻正好已经在非洲,请他先去那儿取得病毒样本。所需设备没有问题,两年前非洲第一次爆发埃博拉,狄克森也参加了医疗组,那次任务完成后设备没有带走,像针、注射器、玻片、抽样瓶、手摇离心机等,都存在附近一所比利时教会中,甚至在教会的冰箱中(那是一台以煤油作能源的冰箱,非洲的电力供应太不可靠)还存有一些埃博拉痊愈者的康复血浆。那时医疗组估计可能还会用上的,他们不幸而言中了。狄克森手中没有去苏丹的签证,问题也不大。在非洲,疫区常常横跨几个国家,因为病毒的越境是不需要护照的。医疗组常常需要临时转赴另外的国家,签证往往来不及办,他们早就有了对付这种情况的办法,有时拿一张hO的疫菌注射黄卡就能通过海关。狄克森看完电报稍稍沉吟一会儿,对于流行病学家来说,这个工作责无旁贷,他只是在想如何安置女儿。史密斯说: “你女儿可以留到大使馆,我负责照顾她。她是不是来看野生动物?我可以找人带她去,不会耽误她的行程。” 梅茵立即说:“爸爸,我跟你一块儿去疫区。” 狄克森还没有说话,史密斯大吃一惊:“到疫区去?黑头发的小姑娘,你大概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那儿是地狱,连航空公司都很难往那儿发航班,因为没有驾驶员愿意去。” 梅茵没回答,看着义父。她来到美国五年,差不多已经变成了一个美国少女,不过有些中国印记是去不掉的。比如,美国的小孩可以直唿父母的名字,这点她就学不来。再比如,她忘不了中国的生身父母,虽然父母死时她才两岁多。生身父母是死于鼠疫,所以她立志要做一个像义父那样有名的流行病学家。狄克森知道她的志向,沉吟一会儿说: “好的,你随我去吧。”他对吃惊的史密斯说,“我女儿的志愿是当流行病学家,这对她是一次难得的实践机会,正好我也需要一个助手。安全问题你尽管放心,其实在专家眼里,所谓的四级病毒虽然可怕,并非不可预防。” 史密斯大大地摇头,努力劝了一会儿,劝不动,只好认可。史密斯为他们办妥了机票,他们待在候机室里等下一班飞往喀土穆的航班。史密斯问狄克森,这次可能是什么疫情,是拉沙热、绿猴病、黄热病、克里米亚刚果热,还是76年新发现的埃博拉? 狄克森摇摇头:“这正是我要去干的事。不过听你刚才介绍的病情,似乎更像埃博拉。” 梅茵知道,史密斯说的几种病都是非常致命的,尤其是埃博拉,依靠空气和接触传染,在1976年扎伊尔的疫情中,死亡率高达90%。至今尚未研究出疫苗,没有任何治疗办法。史密斯困惑地问: “狄克森先生,你是专家,能否告诉我,病魔为什么特别钟爱非洲这块地方?凡是欧亚有的疫病,这儿基本都有,像麻风、天花、结核、狂犬病等。更有不少新病毒是这儿独有的,像拉沙热、、克里米亚刚果热、埃博拉、昏睡病等,都是一些特别凶残的病毒。新大陆的情况恰恰相反。发现美洲和澳洲时,土人传给移民者的病只有梅毒,是一种相对温和的病;而移民者带去的天花和流感,却对土人绝对致命,” 他举的例子都很正确,甚至少说了一条:更为凶残的艾滋病。艾滋病是1981年在美国发现的,已经确认它源于非洲。实际上,1976年在扎伊尔扬比库埃博拉疫区,医疗组保存了病愈者的600份血液样本,其中就有艾滋病毒,是在十年后复检时才检查出来的,狄克森差一点为此送命,不过此刻狄克森尚不知情。他的问题让狄克森思索了一会儿,说: “我不知道。我猜测,可能因为这儿是‘旧大陆’吧。这儿是人类的发祥地,很可能也是病原体的发祥地。长期的进化使病原体变得多样化。” “这就不对了!我知道医学界有一种说法:病原体与人类的关系总体上是趋于温和化的。一方面人类会慢慢产生特异免疫力,另一方面从病原体本身来说,如果毒力过于烈性,让寄主与它们同归于尽,也没什么好处,所以在进化中,温和病原体更容易占优势。从欧亚美澳各洲天花和流感的历史变迁来看,这种说法没错。但为什么这个理论在非洲就行不通?你看,在非洲这个人类发源地,病毒反而更烈性。” 狄克森沉默了很久,老实承认:“我不知道。在这个问题上,专家知道的不比门外汉多。我考虑一下,看能不能给你个说得过去的答案。” 去喀土穆的乘客要进场了,史密斯最后劝了一次,说去疫区太危险,最好让梅茵留在大使馆里。梅茵只是笑着摇头,狄克森也说:“谢谢你的关心,不过还是让她去吧。”史密斯叹息一声,拍拍梅茵的肩膀: “好吧,祝你一种顺风,勇敢的小姑娘。我真佩服你的勇气。” 他们到了喀土穆,需要转乘飞机到恩扎拉。果然如史密斯所说,没有去那里的航班。狄克森在这方面已经有丰富的经验,找到美国驻苏丹大使馆,通过他们联系到一架警用飞机,专程把他们送过去。去坐飞机时,狄克森悄悄对梅茵说: “不要在驾驶员面前提疫区的事。” 梅茵看看义父,轻声问:“他们不知道是飞往疫区吗?” “听他们的口气,大概还不知道,至少不知道疫情那么厉害。如果他们知道,可能就——”他耸耸肩,没有说下去。 梅茵觉得这件事做得似乎不够地道——欺骗不知情的驾驶员前往疫区。但义父说话时表情很平静,他觉得为了挽救疫区的千万濒死者,即使不得不说几句谎话,上帝也会原谅的。着陆时已经是黄昏。恩扎拉机场只是一段凹凸不平的柏油路,机场大厅则是马口铁皮作屋顶的简陋棚子。驾驶员同机场人员交谈几句,马上知道了疫情的惨烈,脸色变得阴沉。但这架飞机没有自动导航,只能靠肉眼飞行,所以驾驶员们必须在这儿停留一夜,这让他们格外胆战心惊。狄克森倒是暗自庆幸,这样他就可以连夜提取血液样本,粗检之后在第二天让返程飞机把样品送到美国喀土穆大使馆,再转送到 CDC作鉴定。在1979年,对埃博拉等病毒还没有更灵敏的检测手段,只能用间接免疫荧光检测验明特定的抗体,从培养的组织或细胞中分辨出某种病毒来需要时间和专业的设备。早完成一天,就可能挽救几百条人命。 驾驶员在当地的政府招待所住下,父女俩连夜赶往延比奥的医院。虽然梅茵在贫穷的中国长到十岁,但这儿入骨的贫穷仍让她瞠目。医院是一排泥土墙的茅屋,小煤油灯闪烁不定的灯光照耀着二十多个濒死的病人,都躺在泥土地面的草席上,身体僵硬,喉咙里唿噜唿噜地响着。这儿只有一个叫埃迪的医生,别的医护全部弃职逃命了。有些病人有家属陪着,更多是独自躺在草席上等死。狄克森已经看惯了疫情的惨烈,这次也感到震惊,非洲土人非常看重血缘关系,病人都能受到很好的照料,常常有一大群亲戚来医院照料病人,病人死亡后要按风俗清洗死者内脏和身体,全族人都为病人守灵,嚎啕大哭,用灰烬涂在脸上,一般要持续十几天。这种风俗常常造成疫病的大传播,过去,医疗组为了阻止亲戚们来医院,可没少费唇舌。像现在这样撂下病人孤零零地等死的情况是绝对没有的。看来,凶暴的疫病已经冲溃了非洲传统社会的基石。 埃迪是个好心场的医生,黑色卷发,爱喝棕榈酒,生性乐观,不拘小节,能说几句简单的英语。虽然这儿的局势几乎无望,他仍然劲头十足地在各个病房里巡行着。狄克森从他这儿找到了疫情的起因——疫情是几个吃黑猩猩肉的土人引发的,但正是这所医院才造成了疫情的大传播。这儿医疗条件很差,医护们不具备起码的知识,一个针头要用好多次。直到他们来后,埃迪仍在这样干。狄克森感慨地想,现代技术如果落在愚昧的人手里,反倒是疫病最得力的帮凶。就像十九世纪的欧洲,妇产医院成了产褥热的发源地。一位奥地利医生塞麦尔维斯发现并指出了这一点,结果反而遭到医疗界的群起攻击,丢掉工作,在激愤中精神失常。狄克森没时间埋怨埃迪,毕竟他是唯一自愿留在这个地狱里的医生。狄克森只是郑重告诫:以后千万不能这样干了!即使没有多余的针头,用过的针头在重新使用前也必须用煮沸法消毒。 他为梅茵穿上了白色塑料膜制成的防护服,戴上防毒面具。狄克森本人没穿,这种防护服太笨重,又不透风,在非洲的盛夏热得难以忍受,工作起来十分不便。虽然埃博拉十分可怕,但依多年经验看,只要戴好口罩,通过空气传染的几率很小,关键是防止针头刺伤等意外。不过为保险起见,他还是让女儿穿着防护服工作。 狄克森跪在地上检查病人,梅茵端着煤油灯为他照明,两眼圆圆地看着义父是如何工作。依病情看,很可能是埃博拉,是这种病在人类中的第二次爆发。狄克森一边检查,一边对梅茵讲如何临床诊断埃博拉。轻微出血是埃博拉的典型早期症状,但在黑皮肤的非洲人身上,又是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想要找出皮肤出血形成的微小瘀斑非常困难。狄克森扒开病人的眼皮寻找眼白出血。或让病人张开嘴,在上腭寻找疹子,观察喉头是否肿胀发红。检查完二十一个病人后,他确认至少有七人患的是埃博拉,其余的为疑似。他让埃迪告诉病人家属,把这七个人集中到一个房间里隔离,然后对他们抽取血液。这些工作得赶快进行,因为抽血后还得把血清同红血球分离。这儿没有电,只能用手摇离心机,至少要摇上一个半小时才能把这些血液样品分离完。 埃迪已经连续值了五天班,初步检查完病人后,狄克森强迫他回家休息。现在要对病人抽取血样,狄克森操作,梅茵帮忙按着病人的胳膊,因为很多病人陷于昏迷,无法配合医生。先对七个确诊病人抽血,抽完已经是深夜两点。狄克森父女经历了二十多个小时的旅程,紧接着又是医院的操劳,乏得睁不开眼。狄克森让女儿先去休息,梅茵使劲摇摇头,赶走乏意,在面具后瓮声瓮气地说: “不,我帮你把血抽完,我不困。” 狄克森心疼地看看女儿,抽血时也确实需要一个助手,就点点头说:“好吧,抽完这几个样本你就去睡。” 现在要抽几个疑似病人的血。其中一个是老妇,皮肤松弛,瘦骨嶙峋。非洲人不大好判断年龄,她可能是60岁,也可能是75岁。她发着高烧,嘴里说着胡话。在她身上没有发现出血症状,但她是从确认有埃博拉的地区来的,狄克森高度怀疑她也是埃博拉患者。梅茵按着她的胳膊,狄克森把针头插进她的静脉,开始回抽。两人都没想到,她在这时突然翻身,力气大得异常。梅茵可能太疲乏了,没按住,针头滑了出来,剌穿了狄克森左手的手套。 狄克森立即脱下手套,在姆指甲根部发现一滴鲜血,肯定是他的血。这么说,带有埃博拉病毒的针头可能已经将病毒带到他体内。 那一会儿,狄克森的大脑是一片空白。他完全知道这个小意外的后果,1976年第一次埃博拉疫情之后,在伦敦实验室里,一位同事普拉特里做动物试验时也被针头剌伤过。尽管普拉特马上用消毒剂彻底清洗了伤口,后来仍大病一场,几乎送命。好在事发时他是在英国而不是在非洲,能享受最高级的医疗护理。他病愈后,英国卫生部门专意为这桩意外召开一次质询会,会上一位英国官员问,他那时为什么不当机立断,把受伤的姆指剁掉?这可不是玩笑,相比染上埃博拉的后果,剁掉一个姆指是相当小的牺牲。这会儿狄克森没按这个办法去做,多半不是心疼一个姆指,而是怕把女儿吓着。 梅茵的脸色变得惨白,因为自己的疏忽,义父很可能会送命!她的泪珠扑塔扑塔掉下来,在面具上流出两条河。狄克森忙安慰她: “别怕,别怕。我现在立即消毒,没问题的。” 他把姆指彻底消毒。埃博拉无药可治,唯一办法是用埃博拉患者痊愈后的康复血浆来注射,痊愈者血中有相应的抗体,按理说应该起作用的。他手边就有上次疫情中收集到的血清,虽然不新鲜了,但至少经过仔细的过滤,除净了其中的绿色杂质,用它来注射,至少在心理上是个安慰吧。他用干净针头吸进有抗体的血清,让梅茵为他进行注射。 现在只有等待了。除了祈祷抗体起作用,也祈祷这个老年妇女患的不是埃博拉。虽然心情阴郁,极度疲累,他不能休息,还得完成离心血清的工作。梅茵擦擦泪水,说: “爸爸你休息吧,我来做分离。” 狄克森知道这会儿没法劝女儿睡觉,当然他也不放心女儿独自操作,就坐一边指导着她,把十几管样品血做完分离,用从喀土穆带来的干冰冷冻起来。手摇离心机摇起来很累人,但梅茵坚持不让父亲换她。她是以此来多少弥补内心的负罪感。这些工作做完后,已经是清晨了,深蓝的天空中残星闪烁,非洲的旷野蒙在雾气中。狄克森硬逼着女儿去休息,他自己不能睡,还要对病人的血清作荧光抗体试验,以初步确定这次的疫情。今天做这个试验格外重要——那位老年女患者是不是埃博拉病人,对狄克森可是生命攸关的。 梅茵毕竟是个孩子,确实坚持不住了,躺在父亲身边的草席上,不一会儿就睡熟。这边狄克森把含病毒的一份血清吸进小瓶里,用来检测病毒的玻璃片已经备好,上面有固定好受埃博拉感染的细胞。把血清滴到玻璃片上,加上荧光标记,然后在显微镜下观察,如果它闪闪发亮,那就是阳性。 狄克森把那位老妇人的试验放到最后去做——把命运的揭晓尽量推迟吧。前面所做的试验有七例是埃博拉,闪闪发亮的荧光实际上宣判了那七个病人的死刑,绝对没救的。等狄克森做最后一例试验时,禁不住嗓子发干,手也微微颤抖。他镇静了自己,慢慢调整着显微镜,玻璃片上,细胞显露出它们的轮廓和细胞核,都呈灰色、绿色和黑色,附着荧光的斑点,但它们没有闪闪发光。是阴性! 狄克森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次的阴性结果并不能确切排除埃博拉的可能,也许病人尚在发病初期,没有产生抗体。但至少说,他的死刑被缓期了。他真想把这个好消息立即告诉女儿,但梅茵睡得正熟,不忍心唤醒她。就在这个时候,仿佛与他有心灵感应,梅茵抬起头,迷迷煳煳地问: “爸爸,荧光试验做完了吗?是不是阴性?” 她在睡梦里还在挂念着试验的结果呢。狄克森想吻吻她,不过及时止住了这个念头——他的病情还没最终排除呢。他轻松地说: “对,是阴性。” 梅茵的睡意一下子没了,跳起来,抱着爸爸的脖子欢唿,眸子里闪闪发光。狄克森赶紧用手挡住梅茵的嘴唇,不让狂喜的女儿吻到自己。 早上,狄克森和梅茵赶到恩扎拉机场,飞机驾驶员已经准备起飞,他们一分钟也不愿在疫区多停。狄克森把包装好的血清和组织样本交给机长,请他务必尽快转到美国大使馆。机长对医学一窍不通,没想到这个包包内装的,恰恰是他们急于逃脱的埃博拉病毒。机长只是随口问一句: “什么东西这样关紧?” 狄克森面不改色地说:“是我的证件,快过期了,要赶快送大使馆重新签证。” 能够马上离开这儿,机长的情绪好多了,笑着说:“放心,我一定尽快转交。” 那架破旧的警用飞机在凹凸不平的柏油路上颠簸着前进,让旁观者非常担心它能不能起飞。不过最终它飞起来了,消失在北方的天空。梅茵偷偷看着父亲的表情,父亲显得很平静,没有为刚才的谎话而内疚。当然,那些样本经过仔细的包装,一般来说,机长没有受到传染的可能——如果他过于好奇而私自打开,或者飞机失事,那又另当别论。义父的行事方式对梅茵上了第二课,很重要的一课: 当你全力去实现一个高尚的目的时,可以使用一些不大高尚的手段。 十几年后,梅茵用色相引诱斯捷布什金,或者在孤儿院中偷偷撒播病毒时,都是遵循着这样的道德准则。 对这几个病人的抗体荧光试验连续做了几天,最后确诊老妇人不是埃博拉,狄克森彻底得救了。那时hO派来的后续部队已经赶到,为首的是海伦,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曾经当过比利时伞兵,是一位雷厉风行又颇具同情心的人。海伦接手后就催促狄克森走: “走吧走吧,快点带女儿去看野生动物。你们的义务已经完成了,剩下的苦难该由我们来承担。” 父女俩同埃迪医生告别,临走时又去看望了那位老妇人。她已经彻底痊愈了,坐在床上,用手指梳着锈成一团的头发,用他们听不懂的语言同邻床友好的交谈。她当然不知道为她抽血时发生的那一幕,不知道自己的痊愈意味着另一人也被死神赦免。梅茵和父亲相视而笑,心中说不出的轻快。 直到十年后的1986年,那时艾滋病已经发现5年了。狄克森忽然想起那批1976年从扎伊尔抽取的600份血样。那些血样全部做过埃博拉病毒检查,但里面会不会也混杂有艾滋病毒?梅茵那时已经在北卡罗米纳大学毕业,在CDC的艾滋病新实验室工作。狄克森提出建议,并经CDC同意,从冷藏箱里取出这批旧血样,让女儿做了认真的细胞培养。因为血样太陈旧,做起来很难。不过梅茵最后成功了,得出了确实的结果——在这批血样中有0.8%的艾滋病人。 梅茵提取的这些病毒成了艾滋病的原型菌株,对此后研究艾滋病毒的衍变立了大功。此后CDC在中部非洲几个国家做了大规模的检查,结果证明,且不管艾滋病是否来自于密林中的黑猩猩,但至少它已经在中部非洲农村稳定存在了相当长时期,发病率大致在 0.8%-0.9%左右,是一种比较温和的传染病。此后,至迟截止到八十年代末期,它在非洲农村仍保持着这个传染比率。只是在城市中,由于人群生活方式的急剧改变(主要是性方式的改变,出现了大批此地所谓的“自由妇女”,即妓女),它才突然变成一场世纪性灾疫。 在600份旧血清中确认艾滋病毒的那一刻,狄克森与女儿相对苦笑,止不住后怕!幸亏十年前他给自己注射的那管血清不在0.8%之列,否则他就会成为美国第一个艾滋病病人了。回想当年,狄克森看到苏丹延比奥医院用未经消毒的针头重复注射,对埃博拉疫情推波助澜,那时他曾感慨:现代技术一旦被愚昧的医生滥用,就会比原始社会的无医无药还可怕。现在呢,他发现自己其实也是埃迪医生那样愚昧的人,不过层面不同而已。而且以后的科学家们会不会犯类似的错误,谁也不敢断言。今人笑古人,后人复笑今人,问题是谁都不愿把自己摆在小丑的位置。 这对狄克森是一个警示:自视甚高的科学精英们其实远不能把握科学的副作用。科学家能透过表面,看透较深层面的大自然运行机理,也许还能看透第三层、第四层但自然界还有第五层、第一百层、第一万层机理呢,你永远无法穷尽它。 两人离开疫区,匆匆赶往坦桑尼亚和肯尼亚交界处的塞伦盖蒂大草原。塞伦盖蒂在土着语中指“永远流动的土地”,并不是指草原的流动,而是动物的流动。每年夏季,成百万的角马、斑马会从这儿向北迁徒,去马塞马拉湿地,等塞伦盖蒂的旱季过去后再返回。这种行为已经刻印到这些动物的基因中,成了它们永远不会改变的天性。坦桑尼亚政府因为人类的利害曾想阻止它们,在它们迁徒必经之路上树起了重重铁丝栅栏。结果可想而知,浩浩荡荡的动物大军势不可挡地踏平了栅栏,继续它们已经延续百万年的行军,把坦桑尼亚政府的努力变成了笑柄。 梅茵在电视上看过角马的大迁徒,非常向往,也许是记忆上的“返祖作用”吧,梅茵像大多数人一样,天然地向往着蛮荒和野性世界。她在电视上看了以后还不过瘾,老对义父说:什么时候能去非洲亲眼看一看?她的心愿最终促成了这次非洲之行。现在,因为在扎伊尔耽误了几天,时间有些晚了,角马的大迁徒已经开始。狄克森租了一辆吉普,提前赶往格鲁美地河等侯角马群,这条河与迁徒路线斜交,是迁徒途中唯一的水源,角马群肯定会经过这里。司机兼向导是一个土着马萨依人,鼻子上挂着奇形怪状的饰物,穿着色彩鲜艳的民族服装。他只会说很少的法语,而狄克森的法语也仅够最简单的交谈。不能沟通时,马萨依司机就露出白牙齿憨厚地笑,恭顺地对客人的连连点头——然后照着他自己原来的想法去做。后来狄克森父女干脆把行程全托付给他,反正这是没法的事儿。其实这位马萨依人已经是部落里少有的“现化代先驱”了。吉普车途中经过一些马萨依部落,这儿完全没有现代文明的任何痕迹,居民住在一种用牛粪砌成的房子里。他们很热情好客,在路边向吉普挥手,群声尖叫,露着白牙齿憨笑。他们虽然贫穷,但都很健康,黝黑的肤色,弹性十足的步伐,洋溢着十足的活力和野性。看着他们,梅茵不由想起扎伊尔那些同样贫穷但却失去了健康的人群,心想两者之间的反差太大了。那时她有一个想法:也许处于蒙昧中的土着人并非不幸福,反倒是刚刚接触现代文明的土着人要承受苦难。 他们在河边停下,车上有毛毯,铺在地上就是简单的床铺。他们吃了干粮,喝水就喝河水。这对梅茵来说已经不啻琼浆玉液,在扎伊尔疫区,他们一直在饮用水中加碘化物杀菌,味道极为难喝。那晚他们乏透了,很快入睡。第二天,太阳升起后,忽然地面之下隐隐传来擂鼓一样的声音。司机兼向导趴在地上听听,指着远方兴高采烈的说: “来了!来了!” 地平线上腾起大团的烟尘,然后,清晨的阳光照出一片流动的生命,一条肉体的洪流。成百万头角马和斑马以磅礴的气势从南边出现,向格鲁美地河跑过来。草食动物群的周围则是狮子和猎豹,它们不紧不慢地跟在旁边,盯着群体中的幼仔,有时借着尘土的掩护发动一场奇袭。角马和斑马群对此逆来顺受,只有母马扑过去同狮群缠斗一会儿,但这通常改变不了幼仔的命运。等幼仔的死亡已经无可挽回时,母亲们悲哀地嘶叫着,抛下幼仔的尸体,回到角马群中,继续它们的行程。现在它们到了河边,陡峭的河岸下就是它们十分渴望的饮水,但冥冥中的本能告诉它们,河里同样有凶残的敌人——鳄鱼。领头的角马磨磨蹭蹭地走向河岸,走几步,嗅一嗅,嘶叫一声,又退回去,进进退退犹如死亡之舞。身后的角马群也闻到了水的气息,迫不及待地向前挤过来,慢慢将前边的角马向河里挤去。终于,汹涌的角马群将一头角马挤到了水中,它恐慌起来,四肢乱蹬地往回扒,在角马群中引发强烈的骚乱。隐伏在水下的鳄鱼乘势开始进攻,利齿一闪,咬住一头角马的脖子,又用剧烈的翻滚把角马的喉咙撒裂。紧接着又有几头角马被咬死,拖入水中,鲜血在水中扩散,染红了大片的河水。这时大部分角马反而不害怕了,悲壮地嘶叫着,踏着同伴的尸体甚至鳄鱼的身体,汹涌地向对岸涌过去。这中间仍不时留下几个牺牲者,但大批角马顺利抵达彼岸,在岸上蹦跳着甩干身上的水,一刻也不多停,立即向对岸的草地跑去。它们的欢快之情似乎伸手可掬。 马萨依向导笑嘻嘻地看着这个场景,他已经是见惯不惊。梅茵则被深深打动,几乎忍不住自己的泪水。毕竟亲眼所见比电视上的场景更为真切。这是生与死的搏斗,是物种的宿命。尸体侧畔是流动的生命之河,个体的牺牲换来种群的延续和昌盛。这幕活剧已经上演了亿万年,还要永远延续下去。她的心弦被拨动,发出悲凉悠长的共鸣。她不想让义父看见自己流泪,就把脸扭向一边。实际上狄克森的震动也不在女儿之下。 一头角马从鳄鱼的利齿下逃生,摇摇晃晃地爬回这边河岸。它受的伤看来并不重,但晃悠一会儿,最终倒在地下,倒下的地点离这儿不远。作为一个流行病家,狄克森对此很敏感,对梅茵说: “它像是生病了?走,咱们去看看。” 两人走过去,蹲下去观察。果然是一头病角马,流泪,流涎,口腔黏膜潮红,坏死处呈现深红色的地图样烂斑。倒下时,屁股后还拉了一摊带血色的稀屎,恶臭异常。它看见两人走近,想挣扎着站起来,但已经无力起来了。一头豹子一直在窥伺着这头角马,这会儿慢慢走过来,朝他俩凶恶地呲牙咆哮。向导忙把他们拉到吉普车上。豹子并不打算与人类为敌,衔上战利品迅速撤退,藏身到树丛后。狄克森在车上盯着豹子消失,对女儿说: “那头豹子其实是在做好事。那头角马得了牛瘟,已经没救了。被豹子吃掉,反倒减少了在同类中传播的机会。” 他向女儿介绍了牛瘟的有关知识。牛瘟也是病毒引起的,是一种急性、高度接触性传染病。以消化道黏膜坏死为主要特征。在家畜和野生动物中都能传播,OIE(动物卫生组织)将其列为A类疫病,它对家畜的危害是毁灭性的,不亚于人类中的天花。梅茵认真听着,没有说什么,等到吃晚饭时她忽然问: “爸爸,你说牛瘟是高度传染性的疫病,为啥野生角马群没有被牛瘟灭绝?你看,角马和人类一样也属于哺乳动物,身体结构大致类似;它们这样密集地迁徒,挤挤蹭蹭地,比大城市的人群还要容易传染。再说,”她笑着说,“角马社会中没有医学,没有疫苗和抗生素,没有讨厌的隔离服和面具。” 狄克森笑了,前几天穿防护服带面具,把梅茵折腾苦了,最后一天她坚决不再穿戴,狄克森只好答应。他说: “对啊,要是这成百万头角马都带上防毒面具,那才威风呢。”停停他说,“角马社会中也有医学的,那是上帝的医学,是自然淘汰。容易患病的个体很难活下去,不是病死就是被吃掉,于是种群中只剩下抵抗力强的个体。当然这种办法在人类这儿行不通。从希波拉底时代开始,医学就与人道主义密不可分。医学建基于对个体命运的关切之上,医学的目的是一行大写的金字:救助个体,而不是救助群体。” “哼,至少这些野生动物们活得非常自在。你看这些角马们,多么强壮,多么生气勃勃!看着它们在草原上奔跑,我觉得它们不是肉体生命,简直是飞舞的精灵。所以嘛,依我看来,上帝的医学和人类的医学一样管用。” 这句话让狄克森一愣。他想我(我们)真是瞎子啊,搞了30年的医学研究,却一直闭眼无视这个最明白的事实。现代医学已经发展成无比巍峨的大厦,其成就足以使人类精英们自我膨胀,藐视上帝。但跳出医学的圈子回头看看,就种族的整体而言,人类的健康水平并不比角马强,甚至还不如后者。现在,上帝在非洲的荒野上导演了一场大剧,演员是数百万头活力四溢的生灵。生灵们用形象的语言诠释了上帝的意旨——而且是一个孩子首先看懂了。他叹息道: “不一样的。” 梅茵不服气:“为啥不一样?” 狄克森苦笑着说:“我说不一样,是因为上帝的医学似乎更管用。在上帝的医学里,个体时刻处在死亡的危险中,但种群就整体而言与病原体的关系是稳定平衡,有起伏,但不会太剧烈,不会因某种原因突然崩塌;而在人类的医学中,虽然个体受到了最充分的保护,但就人类整体来说,与病原体的关系是不稳平衡,有太多的因素会使整个体系突然崩塌,像出现超级抗药病菌、出现新病毒、天花真空突然被打破,等等。”他沉思着说,“真的,科学家该认真想想你提的问题。”他又说,“说到问题,我想起在内罗毕机场,史密斯提的那个问题,现在我可以回答了。” “是吗?” “嗯。答案是这样的:病原体与宿主的关系,从总体上说确实趋于温和化,这个观点没错。非洲的病毒因为历史久远,比其它大陆更具多样性——是更为多样,而不是更为凶残。其实它们在原来的宿主种群中,像绿猴、大猩猩等,也是温和的病毒。仅仅因为人类过于剧烈地搅乱了原有的平衡态,再加上非洲病毒的多样性,才造成它们在人类中的凶残。” 那时他举的例证中还少了重要一条:世纪灾疫艾滋病早期在非洲农村中也曾是相对温和的传染病。梅茵沉思着: “噢,是这样。” 晚上,河边仍滞留着大群的角马,它们大都吃饱了,喝足了,甩着尾巴,在河边悠闲地踱步,幼仔在母亲腹下钻来钻去,玩得兴高采烈。狮群仍在附近,也都吃饱了,卧在河边休憩。角马、斑马和瞪羚此时对狮群视若无睹,甚至敢到离狮群很近的地方玩耍,它们凭本能知道,当狮子的肚子下垂时就表示它们吃饱了,这会儿决不会杀生的。晚霞笼罩着草原,河边洋溢着安祥静谧的气氛,就像白天的屠杀根本没出现过。 他们决定仍在这儿露宿。虽然国家公园的旅游须知上禁止这样做,但——连小角马都不怕狮子,何况是他们?马萨依向导更不用说了,他们历来把狮子角马看成家族的成员。向导铺好毛毯,很快就安然入睡。梅茵和父亲盘腿坐在草地上,仰望天穹,看晚霞渐隐,繁星渐现,一轮新月慢慢升起。四野笼罩在黑暗中,没有一丝灯光,没有人类文明的任何痕迹。大自然已经这样运行了几十亿年,还要继续运行下去,不会在乎一个小小星球上某种渺小生物的兴衰枯荣。 梅茵不知不觉间趴在父亲腿上睡着了,深夜她醒来,见父亲仍保持着同样的坐姿,仰望天穹,目光闪闪发亮。她喃喃地问:爸爸你还不睡?不记得爸爸说了什么,她又迷迷煳煳地进入梦乡。那晚狄克森差不多坐了一夜,日后十字组织的“教义”,就在这个晚上基本成型。他认识到,生物世界经过几十亿年的进化,已经天然达到最稳定的平衡态。如果过于剧烈地干涉就会酿成大祸,实际上人类的多少次疫病都是因社会剧烈变化而引发的,科学所引发的灾难和它对人类的造福几乎一样多。并不是要人类回到角马那样的自然状态,想回也回不去了,人类自从掉了尾巴也就断了后路。人类只能沿“这条路”继续走下去,这是进化的宿命。但至少我们在变革大自然时要保持一颗敬畏之心,要尽力维持原来的平衡态,学会与大自然和谐相处。 梅茵当时并不了解义父在心灵上的净化和升华,但她感觉到了。早上义父摇醒她,说:起来吧,你看非洲的拂晓多美!景色确实美,向上升腾的雾霭中,远处动物们的影像扭曲流动,恍如梦幻中的精灵。义父的笑容同样美,笑容是从心底深处流淌出来的,他脸上焕发着奇异的光彩。 注:本节对非洲疫区的实景描写,参照了美国病毒学家约瑟夫·麦克科密克和苏珊·费希尔-霍克所着《第四级病毒》。 3 2012年春天 中国南阳 狄克森的葬礼在第三天举行。金市长亲自去看守所作保,为两名在押被告人请了假,让他俩也去火葬场参加了葬礼。几名十字组织的成员自然都来了,还有薛愈,除此而外没有旁人,吊唁大厅里空荡荡的。火葬场的氧气炮轰鸣着,哀乐低回。老狄克森的项上的十字架被取下,交给梅茵,他的遗体在异国他乡变成一坯温热的骨灰。梅茵把一半骨灰就近洒到了河里,另一半骨灰托苏珊女士带回美国。虽然义父是一个世界公民,没有地域和国家的概念,但那儿毕竟是他的故乡,他若地下有灵,回到故乡还是会感到更亲切一些。 第二天法庭开庭。薛愈早早到了,为金市长占了一个位置。孤儿院今天轮到陈妈来,她坐在薛愈另一边,担心地絮叨着:梅院长咋样?会不会判刑?梅院长真是祸不单行,婆家奶刚去世,干爹也死了,自己又要坐牢,一个人咋受得了这么多祸事呀。 今天金市长也来得很早,坐下后,陈妈认出他,忙俯身过来,把那些话又说了一遍。金市长安慰她: “判刑不判刑得法院说了算,不过看上一次开庭的情况,也许会轻判的。” “那就好,那就好。” 昨天市政法委牵头,市委、市政府、公检法有关人员碰了碰头,认为这次法庭审判的主要目的——彰示中国的清白——已经达到,既然如此,对梅茵的判刑可以不必太苛求。如果她的律师能让她脱罪,那就不妨送个顺水人情,反正梅茵的作为并非与人类为敌,意图还是好的。再说,她最主要的罪名——从国外偷运天花病毒入境——缺乏有力的证据。碰头会上公诉方的态度也有所软化。 那几个外国人也来了,仍坐在原地,中间仍然空了一个位置,无疑是为死者留的。老人死了,但他仍活在众人心中。后排的记者们有些认出了金市长,指着他窃窃私语。被告、公诉人和审判员们都到齐了,宣布开庭。审判长问: “被告方上次说要对天力公司实验室的病毒样本重新鉴定。请你们提供第二次鉴定的结果。” 被告人律师苦笑道:“已经用不着了。我的当事人决定把无罪抗辩改为认罪。” 法庭中平空落下一个炸雷。听众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薛愈震惊地望着梅老师,身边的陈妈怀疑地问:小薛他说啥?他说梅院长有罪?前排的几十名中外记者非常困惑地互相问:被告表示认罪?下面吵吵的声音太大,法警过来让他们肃静。另一名被告孙景栓显然也很意外,不解地侧脸盯着妻子。梅茵的律师满脸无奈,明明白白是在告诉别人:那是被告自己的决定,跟我无关。 也许最困惑的人是金明诚。上次庭审对被告非常有利,市里又和检察院做了沟通。昨天他去探望过梅茵,把这些情况隐晦地通报了她。在这个关头她怎么会突然表示认罪? 审判长的惊讶显然也不在众人之下,他扭过头同左右审判员低声说了两句,转过头来问被告: “被告,你确实承认有罪吗?” 梅茵平静地说:“对。我确实从俄罗斯偷运入境了天花病毒。给我提供病毒的威克特科学家斯捷布什金并没有做过减毒工作。所以,在偷运入境时,它确实是烈性的四级病毒。” “你这样做是什么目的?” “我是执行义父狄克森的教义——用实际行动打破科学造成的天花真空。此后我对这些天花进行了十几年的减毒培养,但并不是把它们变成减毒活疫苗,而是培养低毒的、可以在自然界独立生存的病毒。这种低毒性病毒是一个新的医学概念,是否需要我做一点解释?” 她问审判长,后者点点头。她说: “先说活疫苗。与死疫苗、抗****、类****这类免疫方法相比,活疫苗有很大的优势:它在病人体内能够自我繁衍,这样能充分发挥生命体的优势,免疫效果比较长久。但是,‘生命体’的优势在活疫苗身上尚未得到充分发挥,因为它必须首先在工厂里培育出来,所以仍是相当低效的办法,也难免受制于‘人’的因素,无法形成人与自然的稳定平衡。比如说,如果战争中断了疫苗生产、储存和分发的链条,疫病就会复燃。而低毒病毒就不一样了,它们在自然界有较强的生存能力,能够排挤原来的强毒病毒,形成低毒的优势种群。它们能使人轻微发病,病人痊愈后会获得对这种病毒的终身免疫力。总之一句话,培养低毒病毒、主动投放到自然环境中,用这个方法可以加速病毒的温和化,打破危险的天花真空。” 这番话专业性太强,听众的表情表明他们都没听懂。能听懂的人,除了孙景栓和几个十字组织的外国成员,恐怕就只有薛愈了。他受到很大震动。这是个全新的概念,如果梅老师真的能做到——从南阳的天花疫情来看,她基本上做到了——无疑是个历史性的变革,其意义不亚于当年琴纳发明牛痘疫苗,弗莱明发明抗生素。同时他也感到震惊,震惊于她说的“主动投放”,这四个字的内在含义太可怕了。但审判员们和听众们显然还没从眩晕中清醒,没有意识到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梅茵微笑着说: “这段话比较艰涩,举几个浅显的例子吧。如今人们常用的嵴髓灰质炎疫苗就是活疫苗,在长期的使用中,大量活疫苗排泄到自然环境中,现在已变成了自然环境中的优势种。当然这只是无意中成就的低毒病毒,而我是有意这样做。再举一个医学之外的例子,美国林业部门多年致力于防范林火,但防范措施越成功,森林中可燃物的堆积越厉害。等到超过临界值就必然引起一场大火,任何防范都无济于事。所以,美国有关部门在经历了几次巨型火灾后,已经改变了观念和办法,即放任林火燃烧,甚至有意来一些低烈度的纵火,及时耗尽森林中的可燃物质,破坏灾难发生的临界状态,以此来预防损失更大的巨型火灾。这种方法其实与投放低毒病毒的方法完全一致。”她以一句话做结束: “世界上各种事物的机理都是相通的。” 审判长终于理清了她说的话,极为困惑地问:“你是说——孤儿院的天花病毒是你有意投放的?” 梅茵直视着他,平和地说:“对,我想点一把小火来烧毁非常危险的天花真空。我说的低毒病毒就放在那次集体生日的蛋糕里。” 又是一道无声的霹雳。刚才她在对低毒病毒的作用娓娓而讲时,很多人在内心里是赞同的,特别是文化程度较高的记者们。但只有这时,他们才意识到那个方法真正意味着什么,都感到不寒而栗。这句话也如闪电一样,划破薛愈脑海中的迷蒙。他早就怀疑,为什么这儿实验室的天花漏泄,从时间上是紧随着美国的天花袭击,未免太过巧合。如果是主动投放,这事就能解释通了——梅老师是想借美国的疫情,趁乱投放低毒天花病毒,这样不易为人察觉,可以减轻社会的敌意,操办者也不至于获刑。她的这个计谋几乎成功了,只是在老狄克森死后,梅老师才决定把真相和盘托出。还有,梅老师接受张主任质询时曾说,那次她带薛愈参观实验室时曾打开过菌种冷藏箱,无意中造成了漏泄。不,当时她根本没有打开过。薛愈是做了伪证。他这样做,在潜意识中是为了逃避某种可能,这种可能性他当时甚至不敢深想下去! 身边的陈妈听不懂梅院长刚才的话,但最后一句话听懂了。她转向薛愈,两眼木呆,喃喃地说: “小薛,梅院长她说啥,把天花病毒放到生日蛋糕里?我一定听错了。小薛,我是听错了,对不对?” 薛愈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回过头,与另一侧的金市长相对苦笑。陈妈从他的表情中知道自己没有听错,她平素敬为圣母的梅院长确实在孩子们的蛋糕上撒了病毒。她的理智和感情都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愣了一会儿,大哭着跑出审判厅。 她的举动在大厅里激起一阵纷扰。法警让肃静,继续庭审。审判长这会儿也很困惑,依案情的审理情况,特别是上次案件研究会上形成的共识,他已经准备轻判梅茵。但这会儿她突然当庭认罪,承认走私病毒及投放病毒的具体罪行,那事态发展就只能向另外的方向走了。他问: “被告是否承认,你有意向孤儿院投放病毒,从而造成了马医生的死亡和梅小雪等人的毁容?” 金市长和薛愈都一下子掉到冰窖里,这句话实际上意味着梅茵是“故意杀人”。孙景栓也悲哀地看着妻子,他完全清楚妻子的心理脉络,理解她为什么这样做。但这样一来,她的结局就非常悲惨了。孙的律师李岩轻咳一声,示意孙景栓镇静,越是这样,越是要把自己同她撇开。梅茵的律师这会儿完全成了局外人,只能怜悯地看着当事人一步步向深坑滑去。没办法,她完全清楚这样做的后果,但她执意这样做。上次庭审时,杜律师几乎已经打赢了这场官司,但现在他空有一身屠龙之技,却无处可用。 梅茵回答:“我并非有意,但我在投放低毒病毒时确实能预见到这种后果。为了让投放的病毒有足够的‘唤醒免疫力’的作用,它必须保持一定的毒性,对绝大数人无害,但对少数特别敏感者仍能造成伤害。其实还有一点,低毒的天花病毒在自然环境中也有可能变异出烈性病毒来,虽然可能性较小,但不能完全排除。上帝憎恶完美,任何人、任何办法都不可能十全十美。这是没办法的事。”她直视着审判长说,“我并不想以玄谈来为自己脱罪。我对马先生的死和梅小雪的毁容负有全责,我愿意接受法律的严惩。” 审判长这会儿意识到,自己刚才的问题不大妥当,如果造成“法庭要按故意杀人定罪”的印象,以后就不好转圜了。他随即提了一个新问题: “我想问一下被告,狄克森先生对低毒天花病毒的研究,”他有意加重了“研究”这两个字,实际上是在刚才的定性上悄悄后退,“为什么不在美国进行?那儿的环境应该更适宜。” 梅茵很干脆地否认:“不,那儿不适宜。这种新的医学观点要想成为新医学,必然取决于社会的深层意识。西方社会非常崇尚个人,为了一个大兵瑞恩可以牺牲几十个人。这种对个体生命的尊重是历史的进步,但像世上任何事情一样,它也有两面性。在它的基础上建立的西方医学观——只救助个人,不关心群体——忽视了人类作为种群的利益,这和新医学的观点恰好背道而驰。狄克森先生认为,中国文化天然地浸透了集体主义,又没有全民宗教信仰,伦理上的禁忌较为宽松,这种种优势在全世界唯此一家。所以他慎重决策后,把突破点选在中国。” 法庭的情绪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这番话满足了中国人潜意识中的自尊心,多少熨平了听众刚才产生的敌意。梅茵又说: “我有一个要求:请hO的松本先生对低毒病毒的功与罪提供证言。” 按照法庭规则,开庭前被告方已经把要传唤的证人名单提交法庭,审判长同意了。这些天一直沉默不语的松本先生走上证人席,一位日语翻译跟着他。 “你的名字和职业。” “我叫松本义良,在世界卫生组织特殊病原体分部工作,是hO医学伦理委员会委员。” “请向法庭陈述。” “对于梅茵博士的行为是否违犯了中国现行法律,我当然不宜于表示意见。我仅代表hO十一名资深专家向中国政府唿吁:保留梅茵博士的实验室和她培育的低毒天花病毒株。这种低毒病毒的防病方法是否有价值,是否会成功,只能等待历史的验证。但至少已经确认它对人类的毒性很低,是基本安全的。以这种方式保留天花病毒株有益而少害,权衡利弊,应当允许这项研究继续下去。” 他念了在证言上签名的十一名医学科学家的名字。又补充一句: “噢,对了,我们十一人将努力说服hO,为这项研究提供长期资助。” 他向审判员和听众都鞠了躬,走下证人席。 这段证言有效地改变了法庭气氛,把梅茵的“刑事犯罪”拉回到“学术研究”的位置。审判长让公诉方和被告方都做了最后陈述,然后休庭,审判员们闭门讨论,一会儿要当庭宣判。休息期间,旁听席上充斥着紧张的气氛,几乎划根火柴就能引爆。人们三三两两交谈,努力压低声音,仿佛声音大了会影响到宣判结果。旁听者的心理很矛盾,差不多都同情梅茵。这是位殉道者,没有任何私利,她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人类的未来。她在上帝面前是无罪的。但依“现行的人类法律”她肯定无法脱罪,如果“故意杀人罪”成立,按中国刑法是要判死刑的。对于梅茵这样的圣人,这个结局太悲惨,无人能接受。可是——想想她竟然往孤儿的生日蛋糕上撒放病毒!无论是低毒性高毒性,这么做都太过分了,没人能从感情上接受。几个外国记者凑到松本义良、拉斯卡萨斯那一排,用英语低声商量着:如果真的判了死刑,是否可以请一些外国元首出面,唿吁赦免。金市长坐得离他们不远,他的英语水平不行,就让薛愈为他翻译。薛愈问他: “有可能判死刑吗?” 金市长原来有把握对梅茵轻判的,但法庭上波谲云诡,这会儿他也说不好了。只是说:“耐心等着吧。” 三个审判员依次回到法庭,众人起立,开始宣读判决书: “本院认为,被告梅茵,其行为已构成传染病病毒、菌种扩散罪和构成过失致人死亡罪,公诉机关指控罪名成立,本院予以支持;故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一百二十五条之规定,被告人梅茵犯传染病病毒、菌种扩散罪,判决有期徒刑六年;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三条之规定,被告犯过失致人死亡罪,判决有期徒刑五年;二罪并罚,执行有期徒刑八年。刑期自判决之日起计算,判决执行前先行羁押的,羁押一日抵刑期一日,即自2011年10月12日起到2019年10月12日止。” 梅茵的律师杜纯明松了一口气,这个判决当然不能令人满意,与他决定打这场法律之战时的初衷相差太远。但这是梅茵有意而为,依她自承的罪名本来可以判死刑的,毕竟中国的法官们能够把握分寸。下面的听众,包括薛愈、金市长差不多也是这个心情。也许最轻松的是梅茵,她毕生从事的工作让她欠了太多的良心债,欠斯捷布什金的、马医生的、孙奶奶的、梅小雪的,甚至金市长的、薛愈的,现在,她把这些债连本带息一次付清了。 下面对孙景栓的判决已经没有悬念。法庭对他明显网开一面,最后判决他犯玩忽职守罪,有期徒刑 6个月,缓刑6个月。孙景栓听完判决马上把目光转向梅茵,自己如愿脱罪了,但妻子却得蹲七年大牢。纵然这是两人在被拘捕前的共识,但他仍觉得于心不忍。梅茵回了一个灿烂的笑,嘴唇翕动着,孙景栓非常明白地读懂了她的话: 小雪。帮我照顾小雪。 梅茵侧过身,对杜律师低声说:“谢谢。”杜律师遗憾地摇摇头。梅茵也向后边的听众,尤其是八个外国人、金市长和薛愈,用目光表达了谢意。法庭要闭庭了,这时听众席上发生一件意外。是薛愈的舅舅赵与舟,这些天没人注意到他,连薛愈也几乎把他忘了,但他其实一直在旁听席上。这会儿他忽然站起来,愤怒地喊: “法庭徇情,重罪轻判!我强烈抗议!我要在网上公布我的抗议,你们等着接受世人的谴责吧!” 法庭上除了薛愈和梅茵外,没人认识他,都不知道这个老头儿为啥会突然跳出来。有人好奇地看他,在他背后嘀咕着:这老头儿是谁?是不是与梅茵有私仇?赵与舟听见后边的私语,非常委屈。他与梅茵没有任何私人过节,他的义愤完全是无私的,是科学信徒对科学叛徒的义愤。这个走火入魔的女人已经蜕变成了杀人的女巫,但法庭却轻描淡写地判了仅仅八年刑期,甚至还有不少人同情他!这个世道太令人失望了。群众的好奇心显然有限,不一会儿他周围的人都离开了,连记者也都走了,没人来采访他。薛愈想过去劝他,但犹豫片刻,摇摇头,径自走出去。赵教授未免尴尬,气嘟嘟地离开法庭。 <hr /> 注释: 第五章 2018年 亳州、北京和南阳 这是安徽亳州城乡结合部的一家菜市场,占地面积不小,中心是粗糙的水泥台面,露天摆放着各种蔬菜和豆制品,也有挂着鲜肉的肉架子。两侧是店铺,大多是干货、粮食、卤肉、面条铺、蒸馍店等。露天部分扯着黑色的稀布,挡雨是挡不了的,能多少遮挡烈日的暴晒。这会儿是夏天的中午,太阳非常灼人。菜市场里人头攒动,好多男人打着赤膊,女人们也都很节约布料,浓重的汗味儿伴着讨价声在人群中升腾。 薛愈没有在门口多停,径直向里走。他的西服革履在这儿有点扎眼,人又长得帅,走过后吸引了不少眼球。菜市场最里面是卖活鸡鸭、卖活鱼和宰牛的,这些店面最脏,一般都放在菜市场的最里面。这会儿鱼店门前人不少,七八个人挤在两个大鱼盆前,有人蹲着有人站着。卖鱼的是一位十八九岁的年轻姑娘,这会儿正蹲在鱼盆前,手脚麻利地剖鱼刮鳞,一边大声喊着: “活蹦乱跳的草欢(草鱼),三块五一斤!” 她的声音很脆,是标准的普通话,在地方话的基调里显得比较格外。从人缝里看,她腰里系着黑色的防水橡胶裙,上身穿t恤,因为这会儿正低头用力,显出了清晰的乳沟,有些男人的目光专注地盯在那里。再往上看,薛愈看到了梅小雪的脸,一张丑陋的麻脸,麻脸上是黑亮灵活的眼睛,小巧的鼻梁,湿润鲜红的嘴唇,细腻白晰的皮肤,这一切与脸上的麻坑形成极强烈的反差。 没错,是小雪,终于找到她了。 薛愈没有往前挤,站在人群后,在人缝里心酸地看着她的面容。女大十八变,13岁的梅小雪今天比七年前更漂亮——如果不算麻脸的话。她的美貌和麻脸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残忍的美,对异性有一种古怪的震慑力。这群顾客中,至少有那么两三个男人恐怕不是来买鱼,而是来看人的。 小雪已经把两条鱼拾掇好,站起来称重,收钱。她笑着问大伙儿谁还要?一个女顾客指着盆里一条鱼让她剖。小雪往人群扫了一眼,看见人群后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穿戴风度明显与众人不同,而且似乎面貌有点熟。但她没认出来,又蹲下去,飞速地刮着,鱼鳞如雪片一样落地。 那边挤过来两个男人,有一个边走边问:哪个是麻子西施,在哪儿?另一个男人警告他:小声一点,那姑娘可不是善茬儿!但他的警告已经晚了,里边的梅小雪已经听见,她腾地站起来,拿剖鱼刀指着外面破口大骂:妈的Ⅹ,哪个挨千刀的臭男人来糟蹋你姑奶奶?有种的你过来,姑奶奶和你三刀六洞!那俩男人慌忙向后溜走,缩到人群中,等他们觉得安全后,在人群后爆出一阵大笑。这边儿小雪脸色惨白,脸上的麻坑都变白了,泪水汹涌地往下流。旁边卖活鸡的中年妇女赶忙过来,把小雪搂到怀里劝:小雪别哭,值不得为那样的畜生生气。来,郭姨为你出气。老三!老三!她喊宰牛的男人,说:又有人欺负咱小雪,你去咒死他王八犊子! 宰牛男人跑过来,对着两个男人消失的方向大骂起来。薛愈这回真领教了安徽民间语言的丰富,那人骂得中气十足,琅琅上口,各色又新鲜又刻毒的骂人话滔滔不绝,有些能听懂,有些薛愈不懂。那俩臭男人一声不回,看来已经被咒死了,老三还在骂个不休。郭姨被逗笑了,买鱼的几个顾客也笑,都劝小雪别生气,说有了老三这通毒骂,那俩人非长疔疮不行。小雪显然早已习惯这种场面,没过多久就不哭了,擦擦眼泪,蹲下去继续为顾客剖鱼。 薛愈默默看着她,心里像针扎一样疼。过一会儿,顾客散去,只剩下薛愈,小雪注意地打量他,问: “你买鱼不?” 薛愈苦涩地说:“小雪,是我。” 梅小雪一下子认出了他:“小薛叔薛愈?”她的脸色又变得煞白,“你这个叛徒,白眼狼,你来这儿干啥?” 薛愈苦笑着说:“来听你骂呀,好长时间没有这样挨骂了。” 梅小雪慢慢回过味儿来。她骂薛愈只是一时冲动,其实她对薛愈,还有梅妈妈,心情一直非常矛盾。她知道小薛叔叔的“告发”是光明正大的。不错,他的告发害了梅妈妈,可梅妈妈有错在先,她从外国偷运来天花病毒,又不小心带到孤儿院,害了自己的一生!她心里波涛翻滚,低下头,久久沉默着。 活鸡店的郭姨觉察到了异常,心想这小白脸也是来欺负小雪的?警惕地远远盯着他。过了很久,小雪抬起头,难为情地说: “小——薛——叔叔,”这个称唿喊出口仍然很生涩,“对不起,我不该骂你,我知道你是好人。” 薛愈心中发梗,很想把她揽到怀里,但最终忍住了。小雪已经是大姑娘,不是当年的毛丫头。他直截了当地说: “梅妈妈托我找你。我,还有孙总,找你六七年了。” 一提到梅妈妈,让她又恨又眷恋的梅妈妈,小雪忍不住大哭起来,她没有哭出声,但泪流如泉,肩膀一耸一耸的。郭姨赶忙跑过来,把小雪再度揽到怀里,怀疑地瞪着薛愈,连声问:小雪咋啦?是不是他又欺负你?老三!老三你过来!小雪忙忍住泪说: “不是,这是我家乡人,是我小薛叔叔。”她甜蜜地加了一句,“他和梅妈妈找我,已经六七年了。” 郭姨非常高兴,一迭声说:那好,那就好了,小雪这下有亲人了。寒暄一会儿,小雪让郭姨替她照护店面,她要带小薛叔叔认认家门,中午要请他到饭店里吃饭。小雪的家离这儿不远,是在一户农家院里的楼上,房间很小,家具非常简陋,但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个木箱上铺着花塑料布,权当梳妆台,上边放着一些低档的化妆品。令薛愈意外的是,梳妆台上有一面圆镜。他心酸地想:不知道小雪每天对镜梳妆时是什么心情? 小雪不好意思地请他回避一下,她要换衣服。薛愈走出去,站在门外,少顷小雪出来了,换了一条白色的新t恤,绿色短裙,更显得身材窈窕。她挽上薛愈,说要到天河大酒店为他接风,,薛愈没有推辞,随她去了。 天河大酒店的侍者很有教养,点菜时目光一直回避着小雪的麻脸,但他目光的躲闪还是能看出来的。小雪没有在意,她看来对异样的目光已经习惯了。小雪问薛愈:你怎么找到我的?这七年我可跑了不少地方,在新疆干过,还到吉尔吉斯呆过两年。你咋找到我的?薛愈笑着说:到处打听呗,这次是孙总打听出来,让我来找的。 他没有说出全部实情。没错,寻找她确实很难,但毕竟她是21世纪中国唯一的麻子(孤儿院其它人的麻脸都不明显),又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两者结合起来是非常鲜明的特征,打听起来还是相对容易的。 菜一道道上来,有鱼香肉丝,水煮肉片,荷香扣肉,炒土豆丝。都是大路菜,但这无疑是小雪心目中最好的菜,薛愈想,仅从她点菜的品味看,这些年她真是受苦了。两人扯了一会儿闲话,小雪一直回避着有关梅妈妈的话题。那是她最想知道的,又不由自主地躲着它。薛愈能理解她的心思,先把话题引过来: “小雪,梅妈妈再三托我找你。她一直在坐牢,身体不好,得了风湿性心脏病和风湿性关节炎,现在行路都不方便。你——还记恨她吗?” 小雪低下头,泪水刷刷地涌出来。她怨恨梅妈妈,也想她。其实,恨是虚的,想是实的,拂开表层的怨恨,下面是坚实的爱。她永远也忘不了梅妈妈的生日蛋糕,忘不了幸福的生病期间——晚上挨着妈妈睡,闻妈妈味儿,摸着妈妈的乳房,昏迷和或熟睡中,额头上常常有一双温暖柔软的手。而且,相当奇怪的是,她最忘不了的是高烧昏迷中的一个晚上,那晚,梅妈妈和孙叔叔守着她,俩人说过一些话。是什么话,她已经记不清了,只有模模煳煳一个感觉,似乎妈妈已经知道要坐牢,她舍不得女儿小雪,她在交待丈夫要带好女儿。这些年小雪孤身生活,有时夜里还会梦见妈妈坐在身边,妈妈依依不舍地望着她,说:小雪,我要坐牢去了,咱们永别了。小雪哭着伸手拉妈妈,拉了一个空,从梦中突然醒来。然后是一夜无眠,泪眼模煳中浮着妈妈的影子。 她叹息一声:“不记恨了。今天知道她一直在找我,更不会记恨她了。不管怎么说,那只是个事故,又不是有意的。” 薛愈迅速看她一眼。从她的话里听出来,她还不知道五年前的天花是梅妈妈有意撒放的。报纸电台网络上把这次疫情热炒了两三年,她怎么会不知道呢?后来他想,可能那会儿小雪是在国外吧,在那儿语言不通,她实际上是身处在信息监牢之中。 小雪热切地问有关妈妈的详情:监狱里有好医生吗?看病花不花钱?她的刑期是几年,还剩几年?薛愈都做了回答。小雪又问: “孙叔叔好吗?我走前听说他的奶奶去世了。” “孙叔叔没有坐牢,还在天力公司当老总。现在我是他的副总。孙奶奶确实已经去世。”薛愈小心地说,“不过,孙叔叔和你梅妈妈离婚了。” 小雪惊得几乎把筷子掉下来:“为啥?梅妈妈还在坐牢,他竟然” “不怪他,是你梅妈妈执意离婚,她说她不能生育了,但不想让孙奶奶的愿望落空。”他看看小雪,解释说,“孙奶奶是老思想,儿子结婚后她一直在念叨,想早点见到孙子孙女。梅老师对这一点非常了解。” “噢,是这样。” 薛愈没把话说透。那两人未能把婚姻坚守到底,还有另处一个更重要的因素:孙奶奶因那个事件突然去世后,孙总的负罪感太深,至今走不出心理的阴影。这几年来,他一直在努力培养薛愈接班。也许一两年后,等梅茵出狱、薛愈又能独力支撑公司时,他就要远走他乡,离开这片伤心地了。这个打算他从来没有明说,但薛愈能猜到他的心思。薛愈一直为两人惋惜,他们都是道德高洁的君子,非常相配,应该白头到老的。可惜他们心中都有一个太深太重的结,他们活得太累了。 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如此?这些年,失踪的小雪始终是压在他心中的结,虽然小雪的得病和失踪,他没有任何责任。 聊了一会儿,小雪的情绪恢复正常,薛愈说到了正题: “小雪,梅妈妈让我找你,是要尽早带你到北京做美容。你随我去吧,今天就走,不回南阳,直接去北京,去中国科学院医学整形医院。告诉你吧,五年前我就和那儿的陈奂冉医生预约好了,他是全国搞美容的头把刀,到他那儿做手术的人得排两年队,但他答应我,啥时候找到你,啥时候就去做。” 小雪很感动,低声说:“我也有这个打算,一直在攒钱。” 薛愈掏出一个卡:“我早替你存够了——不许推辞,这是我的心愿,也是梅妈妈和孙叔叔的心愿。我现在是天力公司副总,钞票大大的有。先用我的钱去把手术做了,以后你再慢慢攒钱还我,行不行?我知道你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小雪的眼睛中溢出七色光彩。这是她盼了七年的梦啊,原想到十年、十五年后才能实现的,没想到一朝就能成真。小薛叔叔说得情真意切,是真心要帮她,她不再推辞,快活地说: “好的。不过咱们得签个借据,等我挣够钱,一定还你。” “当然,当然。到时候你不还,我会向你讨要的。不过用不着借据,拉拉勾就行,咱们梅小雪拉过勾的话还能赖帐吗?绝不会,我信得过你。来,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赖。” 小雪格格笑着和他拉了勾。拉完勾,薛愈把她的小手握到手里。这只像工艺品一样漂亮的小手上也留下了众多疤痕。薛愈看着她的手,看着她疤痕累累的颈部和前胸,忽然情绪有点失控,眼圈慢慢红了。小雪看到了,嗓子里也发哽。她不想让小薛叔叔尴尬,就装着没看见,就调皮地说: “不过,你不许再说我是孩子,我今年周岁19,在江湖上闯荡七年,早就是大人了。” “对,你已经是老江湖了,失敬,失敬!” 两人哈哈大笑。 饭后他们回到菜市场,小雪同郭姨和老三伯告了别,把鱼店交郭姨暂时代管,说等她做完手术就回来。薛愈想,他不会让小雪再孤身一人回到这里了,但他没有明说,笑着立在一旁,任由小雪同他们办理交接。郭姨和老三伯也乐得了不得,这个可怜的丫头今天碰上贵人,总算熬出头了。临走时老三伯说: “小雪赶紧做完美容,回来让老三伯看看,漂亮成啥模样。这位兄弟,小雪就托付给你啦。我是个粗人,丑话说前头,你要是让小雪受委屈,我可跟你” 薛愈抢过话头,学着小雪刚才说过的话:“三刀六洞!” “对对,三刀六洞!”四个人都哈哈大笑。 他俩坐当天的火车,第二天上午赶到北京,直接去位于八大处的中科院医学整形医院。陈奂冉医生此前已经看过小雪的照片(当然是七年前的),此刻看到本人,很高兴,一个劲儿向薛愈夸她的自身条件好: “你看她额头宽,额头、鼻尖、唇珠和下巴尖比较高,两眼之间、鼻额交界处和人中沟凹陷,几乎完全符合我提出的‘三庭五眼,四高三低’的美女标准!只是下巴和人中略有瑕疵,这点很容易手术改善。太好了!我要把她塑造成中国美女的一个标准!” 薛愈和小雪听他在夸,虽然高兴,但都有点煳涂——小雪来整容是为了脸上的麻子,怎么他尽往一边扯?陈医生看出他们的心思,轻松地说: “至于脸上的麻坑,那是小问题,已经有成熟的手段,是用一种特殊的磨棒来磨平,基本可以让面部皮肤恢复如初。小雪你不要担心,你只当今天没洗脸,脸上有一点污垢,洗把脸就会好的。” “陈大夫,我想只修复麻点,其它的美容” “不行!上了我这条贼船就由不得你了。你这么好的自身条件,一定要达到尽善尽美!”他转向薛愈,“她是否担心费用?我可以把这例手术作为对学生观摩教学的案例,手术费减半。” 薛愈笑着说:“谢谢陈医生,就按你的意见办,一定要尽善尽美。对了,除了脸部的麻坑,身上的麻坑也要修复,像颈部、胸部上的。费用不管多少,我来解决。” 陈医生仍然上下打量着小雪。整形医生类似于雕塑家,这会儿他已经进入创作冲动中。他说: “当然,你不说我也要这样做。为了做到尽善尽美,她的手术时间可能长一些。我建议你们在附近租一间民房,不需住院的时段就不要住院,在民房里吃住,会节约一些。你们去把租房安排一下,明天就来做手术。” “好的。” “还有,小姑娘,我只负责身体上的美容,你自己要负责心理上的美容。我知道凡身体有缺陷的人,特别是年轻姑娘,会有很深的自卑感。你有没有,我不知道。如果有,就要赶快把它扔掉。我给你说一个诀窍:那些相信自己漂亮的姑娘就会真的变漂亮,至少比原来漂亮30%。这可不是痴人说梦,完全是经验之谈,因为自信会让你的面容焕发出无形的光彩!” 小雪欣喜地笑着:“陈伯伯,我听你的话。” “这就对了,还有——如果你有的话——要扔掉心理上的阴暗、嫉恨、牢骚、委琐,等等。我会为你塑造出一个像羊脂玉雕一样完美的面容,希望与它相配的是一个完美的内心。我相信你会做到的。” 小雪的眼睛闪闪发光:“谢谢陈伯伯。我一定做到。” 午饭后他们到附近打听,租了一套民房,一室一厅,带家具。虽然小但很干净,环境也不错,离医院有几站路,交通很方便。薛愈又陪她去超市,买齐了居家用品,特别是给她买了几样比较高档的化妆品。把一切安排好,薛愈把那张银联卡递给小雪,说: “小雪,对不起,家里工作紧,我不能陪你了。我坐今晚的火车走。” 小雪有点恋恋不舍,不过她知道,小薛叔叔不可能在这儿陪她几个月的,便点点头:“好吧。” “卡上的钱足够你花。在这儿的生活不能将就,别心疼钱。等我下次来,要是你瘦了,我可不答应。” 小雪笑着答应。 “如果有出差的机会,我还会来看你。” 小雪想了想:“不,我不许你来。在我手术全部完成前,你绝对不要来。” 薛愈知道她的心思——她想以全新面貌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他觉得很欣慰,那个受伤的、粗野的、心中有仇恨的小雪迅速变了,变成一个透明的阳光女孩。这不奇怪,她本来就是这样的女孩,那个外壳是不公平的命运强加给她的。这会儿,在爱心的温暖下它已经迅速崩解。“好的,我一切听你的。我等你的通知。” 薛愈要走了,小雪迟疑着说:“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小雪红着脸说:“我有一个要求,你必须答应。” “什么要求我必须答应?这么霸道!好好,我答应,我答应。你说吧。” “我已经长大了,不能再喊你叔叔,那样我太吃亏。” 薛愈失声大笑:“这是哪国的歪理,你长大了,再喊我叔叔吃亏?你别忘了,你长了七岁,我也长了七岁。” 小雪的脸更红了,横蛮地说:“那不一样!七年前你的年龄正好是我的两倍,我当然要喊你叔叔。现在我快二十岁了,你只比我大十二岁,喊哥哥就足够了。” “什么二十!你今年十九,咱们刚见面时你说过的。” “虚岁二十!” 薛愈知道小雪这个要求的用意,心中涌出一股暖流。其实,这也是他心中隐隐的盼望啊。便郑重地说:“好的,我答应你的要求。” 小雪眉开眼笑,立马改了称唿:“这就对了。大薛哥哥,回去后代我问梅妈妈和孙叔叔好。等我一回去,就去监狱里探望梅妈妈。” “行,我一定把话带到,小雪妹——妹。”他摇摇头说,“这个称唿咋这么别扭。照这个辈份,我回去咋称唿那两位,跟着你喊梅阿姨、孙叔叔?这下子你不吃亏,我可吃亏了。” 小雪红着脸笑了,说你吃啥亏?按年龄说他们本来就是你的阿姨叔叔。她挽上薛愈,送他去火车西客站。 三个月后薛愈应小雪的通知回到这儿。门上贴着一张纸条:“大薛哥哥:我去买菜,一会儿就回来。你先进屋休息。”薛愈用随身带的钥匙打开门,屋里的家具没有变化,收拾得像鸡蛋壳一样干净,薛愈首先看到小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大圆镜,这是唯一新添置的家具。这个细节让他觉得放心,它说明小雪的心理已经正常了,不扭曲了。床头和桌上放着不少大本头的书,他原想可能是有关美容的,但近前看看,都是医学书,像流行病学、病毒学、细胞工程等。薛愈非常欣慰,他已经考虑到小雪的文化水平太低(初中二年级),准备手术结束后就让她上成人学校。现在看,她自己已经不声不响地开始努力,而且对他瞒得滴水不漏。还是那句话:她是想让自己看到一个全新的梅小雪,不光是容貌,还包括心理和学识。 但薛愈担心,以她初二的水平能不能看懂这些大学教科书。他随便翻了翻,至少《流行病学》这本书她是看完了,因为直到书的末尾都有折叠的痕迹和笔的划痕。桌上还有她的笔记,薛愈也翻了翻,上面简略地记着某页某个问题不懂,有些话后来又划掉,肯定是后来看懂了想通了。薛愈忽然发现有一页明显不同,不像其它页的书写,而是密密麻麻地写着:梅妈妈孙叔叔小薛叔叔大薛哥哥梅妈妈孙叔叔大薛哥哥这些字就这么排下去,字迹越来越了草,显然这是小雪元神出窍时下意识的涂鸦。到了最后,“大薛哥哥”变成了“薛愈”,变成了“愈”,而且写得力透纸背,可以想见她当时的亢奋。 看着这些,薛愈的心醉了。 有钥匙开门声,小雪拎着几袋东西进来。她惊喜地喊:“薛愈大薛哥哥!” 薛愈盯着她的容貌,又惊又喜。陈医生不愧为全国“头把刀”,确实能妙手回春。小雪脸上的麻坑看不到了,虽说比不上她原来的皮肤,但已经相差无几。除了皮肤,五官也有变化。要说究竟哪儿有变化,薛愈指不出来,但合到一起的效果是:美艳惊人。小雪紧张地盯着薛愈,要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的第一眼印象。薛愈呻吟着: “天哪,我看不见了,你的光辉把我眼睛都耀花了。非常漂亮,漂亮得超出我的预料。” “真的?” “当然!快跟我回南阳,梅妈妈和孙叔叔看见你的样子,不知道咋高兴呢。” 小雪欢声笑着,扔下购物袋,抱着薛愈在屋里打转。不过转了一会儿,她的笑声停了,凉凉的泪水滴到薛愈肩上,她哽咽着说:“薛愈哥,谢谢你,还有梅妈妈和孙叔叔。” 薛愈把她的脸扳过来,为她擦干泪水:“不许哭,这会儿该高兴的。噢对了,我看你在看医书。怎么样,能看懂吗?” “大部分能看懂。” “我已经做好打算,回去后就安排你上成人学校,把丢失的七年时间补过来。” 小雪摇摇头,坚决地说:“不。我想工作,边工作边自学。” “为什么?” 小雪对将来已经做好了筹谋。她当然愿意重新回到学校,至少上到大学毕业。但以她现在的文化程度,恐怕至少需要五六年,那时薛愈已经38岁,太晚了——结婚和生儿育女太晚了,她不能耽误他。想到这儿她不由得脸红过耳,她已经把自己和薛愈的一生连到一块儿,但她还没拿准薛愈的心思。他当然爱自己,看他的眼神就能拿准这一点,但——毕竟自己学历太低,没有知识,野姑娘一个,还有过残疾。她没法子向薛愈解释自己的这个决定,只能说: “反正我不上学,我要边工作边自学。” 薛愈此刻已经悟出小雪的心思。他总是能看透小雪的内心活动,也许这是缘份吧。手术之后的小雪已经很“阳光”了,但还不行,心灵最深处还有一点自卑没有完全消除。他把小雪拉到沙发上坐好,深吸一口气,说: “小雪,我先得鼓足勇气,想对你说一番话。” 小雪敏感地问:“什么话?” “我知道有这么一个男人,七年前,在一家孤儿院,第一次见到一位鲜花般的小姑娘。不是说这个男人当时就有什么非分之想,那他就太操蛋了。但确实说来,那个天山雪莲般的小姑娘在他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后来,阴差阳错,这个男人一直没有结婚,他的人生之路一直和这个姑娘绞在一起,一直等到这个小姑娘长大,长到十九岁,不,”他笑着说,“长到虚岁二十,可以向她表白爱情了。但这个男人不敢,为什么?他自卑呀,他比人家整整大了一轮,十二岁!” 梅小雪笑靥如花:“大十二岁算啥?我那个姑娘肯定不在乎!” “还是不行啊,两人都属虎,按麻衣相术,一山不存二虎,两只老虎结婚,将来肯定不会幸福的。” “鬼话!全是鬼话!我才不信你才不会信这些鬼话呢。” 两人互相看着,忽然大笑着拥在一起,狂热地互相吻着。两人的婚事就这么飞快地确定了,好象这是冥冥中早就安排好的宿命,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的事。那天他们商量了今后的生活,薛愈同意了小雪的意见:在工作中自学,反正薛愈可以当她的老师,这么着可以大大缩短学习时间。两人准备最近就结婚,这样小雪的生活容易安排一些,但孩子可以晚些要,不耽误小雪的学习。薛愈现在住着孙景栓原来的房子。孙已经重新组织了家庭,不愿住在这里(奶奶非正常死亡的地方),就把这套房子转让给薛愈了。 说到孙叔叔的再婚,小雪有些难过。她理解孙叔叔的决定,但仍然为梅妈妈感到惋惜。那晚薛愈和小雪住在一起。浴后,小雪给他指了原先有疤痕的地方,像胸部、下肢和足部,现在这些地方都平复如初。薛愈吻遍了恋人的每一寸皮肤,也许毕竟他大了十二岁,当他同小雪颠鸾倒凤时,他的体内不光是男人的激情,还有很深的疼惜。小雪的美貌曾经经过一次毁损,现在平复了。他要格外珍爱她,保护她,让她自此远离曾经有过的伤痛。 第二天他们拜访了陈医生,向他表示了谢意。陈医生很自豪,说小雪是他“最得意的创作之一”。当天他们离开北京,先回到安徽亳州,小雪要同郭姨和老三伯告别。郭姨和老三伯简直认不出小雪了,惊天动地地称赞。市场中凡是原先知道“麻子西施”的人也都涌过来,啧啧称赞,羞得小雪面如红霞。郭姨和老三伯知道小雪和薛愈已经定婚,更为高兴,让小雪提前发喜糖,省得结婚时他们赶不去。两人笑着答应,不光发了喜糖,还有喜宴,在那家天河大酒店里宴请了小雪的所有熟人。 第三天他们返回南阳,先去孤儿院拜访。当年的孤儿有一大半已经离开,只有几个当年的小不点儿还认得“小雪大姐姐”,生疏了一会儿,就亲亲热热地扑过来了。刘妈陈妈还在这儿工作,她俩对小雪今天的美貌倒没有亳州郭姨老三伯那样惊奇,因为在她们的印象中,小雪的麻脸非常短暂,只是为时十几天的恶梦,已经被她们淡忘了。她们清晰记着的,是小雪原来的美貌,现在,小时的美貌同整容后的美貌圆滑地接续在一起,略去了中间七年的一段丑陋。刘妈拉着小雪的手,没怎么寒暄先掉泪: “小雪,你梅妈妈还在蹲大牢,身体也不好,她太可怜了!” 小雪眼睛红着,说:“刘妈陈妈,明天我就去监狱里看她。” 当晚他俩回到新野天力公司,孙总在办公室等着他们。七年不见,孙总已经老多了,不是容貌变老,而是明显可见的心态上的沧桑感。小雪喊了一声“孙叔叔”就哽住了,不由想起七年前在孤儿院中,她说“我不再喊孙叔叔,要喊孙爸爸”的景象。那时她认为梅妈妈的婚姻是天下最美满的,可如今两人却分手了!尽管她知道孙叔叔是个好人,但在内心深处有一个地方,还是不能原谅他。 孙叔叔上下打量着她,满意地说:“手术很成功,我心里这块石头总算落地了。” 他问了两人的打算,说:“行,你们的打算不错。让小雪到实验室半工半读,估计一年后就能当实验室主任。我明天让人力资源部来办这件事。现在你们早点回家吧。” 两人离开工厂,步行回家,沿着松林中的小径,踩着软软的松针,看着在树杈上伸头伸脑的小松鼠。小雪过去没来过这儿,好奇地四下打量着。松林深处是原来孙家的院子,院子很大,种着各种花木。中间是一个紫藤架,架下是精致的石头圆桌和圆凳。院子东侧是汽车库。房屋的外观比较沧桑,但内部装修很现代化,最精致的是一间闺房,暖色调的装修,点缀着各种女性化的小饰件,还有一个象牙白的梳妆台。薛愈说: “这是专为你准备的,是你的小天地。当然,我搞装修时没料到咱俩的关系进展这样快。”他笑着说,“现在我更希望你住到主卧室,那才是主妇的位置。” 小雪欣喜地看着屋里的布置,没有正面回答,说:“呀,这么多房间!” 薛愈说房间是比较多,他雇有一个女嫂打扫卫生,每星期来两次。小雪说不要雇女嫂了,我来打扫。为我的手术你肯定拉了不少债,咱们得赶紧把债还完。薛愈笑着说: “已经还完了,至少还了一多半啦!” 他指的不是金钱债,而是良心债。七年前“告发”梅老师,让他欠下一笔良心债。现在他帮梅老师找到小雪并做了美容,算是还了这笔债。至于最后小雪变成他妻子,则是他事先没有料到的一笔丰厚利息。 小雪很新奇,旅途的疲劳被冲淡了。她要审视遍每个房间和院里每个角落,薛愈笑着给她一串钥匙,让她自己去看。这边薛愈穿上围裙做晚饭,听着小雪带着孩子气的欢唿声,楼上楼下,院内院外。一会儿,他喊小雪过来吃饭,小雪兴奋地说: “真大!真漂亮!我从来没住过这样大的房间,这样宽敞的院子,就是把梅妈妈接来也足够住了。愈,明天带我去见梅妈妈吧。” 第二天正好是监狱探视的日子,两人驱车来到监狱。接待间里用厚玻璃隔成内外间,探视者和犯人隔着玻璃用电话交谈。玻璃对面有狱警在监视着。犯人一个个进来,在小雪焦灼的目光中,梅妈妈最后一个进来。她坐着轮椅,一位女警推着她。小雪一下子愣住了,回头看看薛愈,薛愈叹息一声: “她的关节炎更重了,我去北京前给她买的轮椅。” 小雪努力忍住眼泪,不想让梅妈妈看见,这时梅妈妈已经坐到玻璃对面了,身体羸瘦,头发花白,但目光仍熠熠生彩,衣服整洁,头发一丝不乱。她先打量着小雪的容貌,欣喜地说: “小雪,你比七年前更漂亮。小薛——我是指大小薛,真得感谢你。” 薛愈简单地说:“我应该的。” “小雪,七年来你跑哪儿去了?妈妈好想你。” “妈妈我也——想——你。”小雪只说这一句,嗓口被堵住了。 “妈妈害你得了病,让你吃了七年苦,妈妈对不起你。” 不,妈妈我早就不记恨你了,其实我从来没有真正怨恨过你。小雪用力摇头,说不出话。她知道只要一说话,汹涌的眼泪就会跟着涌出来。梅妈妈亲切地说: “不说这些了,今天见到你,咱们该高兴的。薛愈这回去北京前对我说,他要鼓足勇气向你求婚,怎么样,做到了吗?小雪你答应没?” 小雪破啼为笑:“妈妈,他挺可怜的,我不想答应,又不忍心拒绝。我听妈妈的意见吧。” 梅茵爽朗地笑了:“薛愈你听见没,你的幸福可是窝在我的手里!”回头对小雪说,“答应他吧,这是个好男人,你们的婚姻一定会非常美满的。” 她的眼神有刹那间的暗淡。她想到了另一个“好男人”,可惜两人分手了,这只能怪命运。三个絮絮谈了很久,探视时间快到了,梅茵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小雪,这几年你怎么过生日,还是九月的第一个星期天吗?”小雪没有回答,这七年她哪儿庆祝过生日!梅茵猜到这一点,笑着对薛愈说,“快到小雪的生日了,可不能忘记,这是对你的第一次考验。小雪,让薛愈代妈妈为你庆贺生日吧。” 时间到了,那位女警过来,态度温和地催他们告别,推着轮椅离开。两人驱车回家,路上小雪再也忍不住泪水,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她对薛愈说: “愈,我想接梅妈妈回家,行不?咱们能不能帮她办保外就医?薛愈哥哥,帮我把她接回来,好吗?”薛愈没有立即答应,手扶方向盘,侧脸看看她,他的目光中有一些奇特的东西。小雪看出来了,但她不知道这种“奇特”意味着什么。她担心地问,“你不答应吗?是不是你和她之间有什么心结?” 薛愈把车开到一条小河边停下,唤小雪下来,他搂着小雪坐到草地上。河水平静地流淌,偶尔一条小鱼跳出来,搅出一片水花。 “不,我和梅老师之间没有什么心结。小雪,梅老师的保外就医问题不大,她在监狱里表现很好,孙总和我正在办,估计很快会有结果。不过——有件事我原想瞒着你的,你既然想接梅妈妈出来,我觉得还是告诉你为好。” 小雪心中有不祥的预感:“什么事?你尽管说。” “其实不是什么秘密,所有人都知道的,也许就你不知道。小雪,七年前那次天花传染并不是无意的泄露,而是梅妈妈有意撒放的,就撒在你们的生日蛋糕上。” “什——么!?” “对,你没听错,是她有意撒放的。当然她并不是为了害你们,这要牵涉到一个比较复杂的医学观点,三两句话说不清,你听我慢慢说。” 小雪没有听见他的后几句话,她全身的血液往头上冲,把听觉暂时堵塞了。有意的撒放!在孩子们的生日蛋糕上!刹那间,所有迹象全都串到一起,拼成一张再清晰不过的真相:妈妈当年的负疚表情;小雪昏迷中听到的只言片语;梅妈妈忽然要认她做女儿;小雪第一次在镜中看见麻脸时万念俱灰的心情;七年中无数不怀好意的男人目光没错,这才是真相,而作为当事人,她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这对她太残酷了。 她心目中梅妈妈的形象忽然变了,变得阴森,变得可怕。可是——她不相信梅妈妈会是这样的人! 薛愈心疼地看着她在痛苦中煎熬,搂紧她,往下说道:“我知道,你突然得知真相后,心里肯定不好受。不过,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在这个真相后还有更深的真相。梅妈妈其实是爱你的,是更深层次的爱。你听我慢慢说。” 他耐心地讲了一切,怕小雪文化低听不懂,关键地方反复讲。他说: “其实在那次撒放前,梅老师早就在自己身上做了实验。你记不记得,梅妈妈在照顾你时连口罩也不带?她,还有孙叔叔,已经有了终生免疫力。也就是说,在孤儿院撒放前,这种低毒天花已经相当安全,但再安全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而你恰恰是体质最敏感的。不过,你虽然经了一次磨难,但对天花获得了终生免疫力,这是非常宝贵的。” 又说:“知道吗?现在我接手了梅妈妈的研究。这种研究在医学伦理上颇有争议,政府公开认可不妥,完全禁绝也不妥。中国政府很聪明的,采取了‘双非政策’——既不说你合法,也不说你非法;这边判了梅老师的刑,那边却对梅老师的实验室不管不问,让这项研究在夹缝中求生存,直到你自我证明其正确或荒谬。小雪,孙总和我想安排你去的那个实验室,就是研究生产低毒天花和其它病原体的。世界卫生组织一直在资助我们。” 小雪慢慢平静下来。她听懂了薛愈的话——他说得浅显直观,怎么能听不懂呢?但她又听不懂,薛愈在她面前展开的是一个理性的世界,它严谨、有力、清晰、坚实。可惜小雪只会凭女人的直观来看世界。那个理性世界对她而言太遥远,太生疏,而且——有点可怕。至于究竟是哪点儿可怕,她现在说不清,直到十个月后它才逐渐明朗化了。 薛愈讲了这一切,然后说: “小雪,我把所有真相都告诉你了。你还想接梅妈妈回家来吗?如果愿意,那再好不过,如果一时情绪上转不过弯,我和梅妈妈也能理解你。梅妈妈出来后,我先安排她到另外的地方。” 小雪没有犹豫:“当然是接到咱家。不管她做的事我能不能理解,反正她疼我是真的,那种母爱做不了假。我要用同样的亲情来回报他。” “太好了。我就抓紧办这件事吧。” 一个月后,孙总、薛愈和梅小雪一块儿去监狱,接梅茵回家。高大的铁门缓缓打开,一位女警把梅茵推出门,然后她自己摇着轮椅过来,笑容灿烂得像个孩子。那一会儿,三个人心里都像打翻了五味瓶,眼眶都不由得湿润了。孙总迎过去,把她从轮椅上抱起来,梅茵笑着拒绝,说这几步路我能走,我可以的。孙总没有听她的,她也不再拒绝,很自然很亲密地挽着他的脖子,被他抱进汽车。他们回到松林中的这个家,把她安排到原来为小雪准备的闺房内。孙总张罗忙活着,但在这个原属于他的家中,面对前妻,他的心绪很复杂,怅惘、愧疚、伤感兼而有之。他尽量不让自己的心情表现出来,但多少有些沉闷少言。梅茵能体会到他的心情,一直注意着维持谈话的温度。她笑着说: “何莹和娇娇都好吧。改天带她们来家里玩。” 薛愈笑着说:“孙总是金屋藏娇,连我都很少见她们。” 孙景栓没有接这个话茬,对小两口说:“从今往后,梅老师就交给你俩啦。” 小雪说:“放心吧,妈妈在女儿家里还有啥不放心的。” 薛愈说:“孙总在这儿吃午饭吧,有两瓶多年的茅台,还是你搬走时留给我的。” 孙景栓留下了,午饭时他喝得过量了一点。梅茵已经保外就医,薛愈也能担起天力公司的担子,他心中再无包袱,可以离开了。他要带上妻子和女儿,带上愧疚和思念,去外地开始新生活。他说: “梅茵,你知道三国时徐庶走马荐诸葛的典故吧。” “当然知道,你以为我真是外国人呀。” “那事就发生在咱新野县。三国演义中对这一段的描写很动人。曹操软禁了徐母来诱降徐庶,徐庶不得不离开刘备,临走他说:过去我能帮使君出谋划策,‘恃此方寸耳’。现在方寸已乱,留这儿又有何用?又对送行的众人说,我不能善始善终,诸公不要学我。” 三个人都听出他的话意,也听出他的伤感,梅茵想把话头扯开:“景栓” “让我把话说完。薛愈,小雪,真理往往很残酷,皈依真理不易,身体力行更难。我的心理太脆弱,没能善始善终,你们不要学我。” 三人都听出这是他的临别赠言,不免伤感。梅茵知道他决心已定,也就不再劝说,笑着说:“景栓,记着我们,经常回来看看。” “我知道,我会常回来的。” 饭后两个男人去公司上班,梅茵摇着轮椅,在门口与景栓送别。晚上薛愈回来,平静地说: “梅妈妈,孙总已经同我办妥了公司的所有交接,他说明天就走,走前不来看你了。他把这个十字架托我捎给你,说是做个留念。” 梅茵接过那枚银光闪闪的十字架,默默地握在手里。关于孙总的离开,两人都没再说一个字。旁观的小雪知道妈妈心里一定很沉重,笑吟吟地说: “可惜孙叔叔不能参加我们的婚礼了。妈,你回来得正好,可以为我们主持婚礼。我们准备这个月就办。” 薛愈不大好意思地说:“我们原打算两三年后再要孩子的,但不小心怀上了。既然怀上,也好。那就先不让小雪上班,趁这段时间多学几本书,等孩子周岁后她再正式工作。” “这是个喜事呀。其实我一向反对初产妇的高龄化,那对身体不好。20岁左右生头胎才符合自然之道。”她沉默一会儿,“可惜我这一辈子没有生育。如果能重新选择生活,我想我会要一个孩子。” 这段话中弥漫着伤感之情。不过她马上拂走阴云,高高兴兴地为今后做安排。她说孩子生下来可以交给我照顾;小雪,你的学习也由我负责,根据你的条件,对你要采取速成法,争取让你在两三年内成为一个胜任的实验室主任。她开列了一些书籍,大都是大学教科书,让薛愈尽快购齐。“小雪,你的学生生活从明天就开始吧。” 第二天早上小雪起床后,到卫生间洗漱,忽然惊慌地喊起来:“薛愈,妈妈呢?妈妈呢?”薛愈赶快起床去找,原来妈妈在院里。轮椅停在墙边,她侧着身子,探着头,正兴致盎然地欣赏院中的花木。薛愈和小雪在门口相视一笑,回去洗漱做饭,没有打搅她。等早饭做好,小雪去把妈妈推回来,梅茵欣喜地说: “小雪,我刚才在观察丝瓜。丝瓜会卷着植物的茎干往上爬,但你知道它怎么往墙上爬?原来它会把卷须伸到墙缝里,再膨胀卷须的端部,这样就把卷须在墙缝里固死了。这和登山运动员用的、能在石缝里撑死的棘爪是一个道理。多巧妙的设计!” 小雪扔下饭碗出去看看,真是这样。丝瓜的卷须在砖缝里膨胀出一个绿色的小球,把砖缝撑得很紧,拉都拉不掉。小雪想,丝瓜是最常见的植物,但不是梅妈妈说,她倒没有注意过这样的小诀窍。她悄悄打量着梅妈妈,灰白头发,身体削瘦,但眼中光彩流溢,喷礴着生命的活力。她欣喜地想:从现在起,梅妈妈的新生活真的开始了。 从第二天起,母女两人都开始了新生活。薛愈上班后,梅茵就带着小雪开始学习。小雪在北京做手术的三个月里,为了今后能融入薛愈的生活层面,生吞活剥地看了不少有关疫病的教科书,看得头都大了。她的初二文化程度,和这些艰深的专业知识之间,有一道相当陡峭的深涧,现在有了梅妈妈当教师,这道深涧不知不觉就轻松跨越了。在梅妈妈这儿,小雪知道了什么叫“大师”。大师能把最艰涩的知识用最直观明晓的话讲清楚。大师肚里的知识是完整的、条理清晰的、触类旁通的、驾轻就熟的,无论你从哪儿扯起一个线头,她都能轻松地提起一大串知识,从表层一直到深层。梅茵也很欣喜,小雪虽然底子差,但冰雪聪明,思维灵活,常常冒出一些怪想法,可能比较肤浅,但不失新颖。也许这正得益于她没上多少学?她的天份还没有被填鸭式教学给全部窒息。梅茵常鼓励她“胡思乱想”,不仅教她知识,也教她观点,或者说,她把十字组织的教义,在潜移默化中向小雪浇灌着。而小雪像海绵一样吸收着她的雨水,迅速成长着,几乎一天一个样。那天小雪正在看书,突然合上书本,说: “妈耶,我不敢学了,我咋越学,越对科学不放心呢。” 梅茵很感兴趣:“是吗?你说说看。” “从前我认为科学通体光明,没有一丝阴影;科学无所不能,比上帝更强大。凡是现在人世上有的缺陷、灾难、痛苦,都是因为科学不够发达。总有一天,人类会生活在无比美好的天堂里,比如说:未来的人类再也没有任何疾病。现在我对这一点已经不抱幻想了。” “你说得对,科学不可能全部消灭疾病。” “你看,科学发明了抗生素——却催化出了超级耐药病菌,而且它们进化的速度比人类研制新药的速度还快;科学消灭了天花——却造成了危险的天花真空,让齐亚·巴兹那样的坏人趁机作恶;科学让遗传病病人也能活到老——却让不良基因在人类中累积,埋下了琮琮作响的定时炸弹。科学发明了克隆人——可是,如果人类真的变成单性繁殖,没有了男女之爱,那该有多可怕!”小雪叹息着,“好像世上真有一个脾气古怪的上帝,心眼又善又恶,冥冥中捏着咱们的脚脖子,又推又拉,推着往前走两步,再扯回一步半。” 梅茵笑了:“对,那位老人家就是这么古怪。不过他总的说还不错,毕竟还让咱们往前走半步。” “妈妈,我现在非常替地球上的动物担心,比如角马啦,狮子啦,海豚啦。” “为什么?” “过去它们虽然没医没药,也没让哪种烈性疫病给灭绝。病原体进化,它们也进化,几十亿年走下来,打了个平手。可是,现在人类催生了那么多超级病原体,万一哪种能对野生动物致病,那动物们就惨了!它们的进化绝对赶不上这些超级病原体,又不像人类这样,有现代化的医院!” 梅茵笑着点点头,没有回答。这正是她15岁那年,在非洲看角马大迁徒时萌生的想法,现在被她悄悄移植到小雪的意识里。 “妈妈,我觉得你的观点是对的,人类必须与大自然和谐相处,不能逞强斗狠。” 梅茵欣喜地想,也许再过一两年,就能把前夫交回的十字标志带到小雪脖子上了。那时她没想到,几个月后小雪的“信仰”会有一个大的反复。 梅茵保外就医两个月后,薛愈小雪举行了婚礼。不敢再拖了,形势不等人。小雪已经有了身子,目前还不太明显,但很快就遮掩不住。虽然现在世人都开通,但腆着肚子当新娘毕竟有点难为情。 婚礼是城乡合璧式的,宴席就摆在院子里,在这方面他们是得天独厚,如今城里上哪儿找到得能摆三十张饭桌的大院子?饭菜是请南阳金爵饭店的厨师做的,来了两位大师傅,这边配了几个打下手的。薛愈的父母从武汉赶来,见了小雪,喜爱得了不得。这样漂亮、年轻、开朗、贤惠的姑娘,咋就让儿子给逮到手呢,这臭小子有福气。后来知道她已经怀上了薛家的骨肉,那个疼劲儿就更不用提了。这儿居住环境也好,不像武汉,楼房都挤得伸着脖子,前楼打麻将的声音能传到后楼的窗户里。二老说,等他们一退休,就来这儿定居。小雪笑着说欢迎啊,三十几间房间足够你们住了,想住哪间住哪间。二老只是对亲家梅茵的身份——保外就医的囚犯——心里有疙瘩。但薛愈早就向他们说明了内情。梅茵是因医学上的不同观点、因为她要身体力行这种观点,而被判刑的,可以说是“科学上的政治犯”。这么一解释,二老也就释然了。 应小雪的邀请,南阳圣心孤儿院的刘妈陈妈带着所有孩子赶来,年龄从两岁到十岁,占了三张桌子,抱着小雪的腿喊“小雪姐姐给喜糖”,吵闹得像一池青蛙。两位妈妈搂着梅茵和小雪掉泪,说俗话说得对,大难之后必有后福,小雪经过磨难,现在掉福窝里了!那些和小雪一茬的大孤儿们,只通知到了小凯和媛媛,两人都在外地上学,请假赶来。小凯在小雪面前颇有点自卑,自己还是个酸涩的小青杏,可你看小雪,已经舒展开了,风度雍容,变成一个贵夫人。媛媛拉着小雪,跌足惊叹: “小雪你真漂亮,时装杂志没让你当封面人物,都是瞎子!”又说,“知道不,小凯暗恋你七八年,哪怕你变成麻他还在暗恋你。可惜这些年他和你失掉联系,让这个姓薛的抢了头手。” 小凯红着脸说:“媛媛你胡说啥!”媛媛不服气地说:“是你亲口对我说的,我咋是胡说!”小凯脸红过耳,不敢和她打嘴仗了。小雪很感动,拉了拉小凯的手,大方地说一句: “小凯,谢谢你的情意。” 后来媛媛看出了小雪的身子,小声问:“有了?”小雪羞涩地点头。媛媛点着她的额头笑:“你呀,真不浪费时间啊。这样好,很快我就能当姨了。” 金市长也通知到了,他没有来。从那次风波后,市里对梅茵的这个公司一直非常谨慎,紧紧追随着中央的“双非”精神行事,半步也不敢超越。一方面法院判了梅茵的刑,而且可以办保外就医但坚决不减刑,这是为了向国外彰示中国的官方态度。另一方面,借助于hO的支持,市里对这个公司的“非法研究”不闻不问,让他们能在夹缝中生存下去。他现在是正市长,如果公开参加天力公司总经理薛愈的婚礼,那么,这种刻意的“模煳态度”就要被打破了。所以他没来,只是送了一份重礼。他给梅茵打电话说: “官身不自由啊。梅大姐你多理解吧。” 梅茵说她非常理解,谢谢你的礼物。 参加婚礼的还有一位重要客人:薛愈的舅舅赵与舟。他一直很看重这个外甥,当然要参加婚礼。按此地风俗,婚礼上娘家舅舅是主客,一定要小心伺候,如果娘家舅舅不满意,是可以当场撕破脸皮砸场子的。但小雪没有任何亲人,只有梅妈妈当娘家人的代表。梅妈妈对薛愈笑着说:就让你婆家舅来充当娘家舅的角色吧。赵与舟很喜欢这个外甥媳妇,一见面就喜欢上了,给了一份很重的礼物。但有一件事他非常不满小俩口儿,怎么会把梅茵接出监狱供在家里,真是吃饱了撑的!梅茵是什么人?一个坚决反对销毁天花、在孤儿院的生日蛋糕上撒病毒的巫婆!以她的罪行,完全死有余辜,但她却心境恬然地在这儿当老太太。恶人反有善报,老天不公啊。但今天是外甥的婚礼,不好和梅茵冲突,他只能把火窝在肚子里。好在梅茵不参加婚礼,一直呆在屋里,两人基本没有碰面的机会。这也是此地的风俗,娘家父母不参加正场子婚礼,随后再单独宴请。因为婚礼上总要闹洞房的,闹得太出格,会让娘家父母尴尬。 不过这次“闹洞房”很平淡,可能是薛愈的总经理身份,也可能是小雪过人的美貌有震慑作用,客人们只是象征性的闹了闹,让夫妇俩当众亲吻、吃悬挂着的苹果、为大伙儿点烟,等等。婚礼结束得较早,因为南阳的宾客,包括厨师和孤儿们,还要连夜送走。孤儿院的那群小青蛙们熬到现在,都没有一点儿睡意,同小雪姐姐告别,叽叽哌哌地坐车走了。本地的客人也逐渐散去,院里熄了灯,恢复了平静。新婚夫妇、薛愈父母和赵与舟回到客厅,梅茵在这儿等着他们,轮到亲家母之间拉拉家常了。大伙儿坐定,梅茵笑着说: “婚礼结束了,我这儿还有一项小议程呢。薛愈,你把灯熄掉。” 薛愈有点摸不着头脑,但听话地熄了灯。夜色中看见梅茵摇着轮椅出了客厅,少顷,一团明亮的灯光从内室里滑出来,梅茵膝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生日蛋糕,20团烛光欢快地摇曳着。她的面庞浸在温馨的金光中,有如黄金雕塑。她笑着说: “新婚之日正好是又小雪的生日。我知道大家已经饭饱酒足,只订了个小蛋糕,每人吃一口,多少是个意思吧。” 薛愈难为情地搔搔后脑勺,可不,今天是九月的第一个星期天,是孤儿小雪的生日。上次探监时梅妈妈还交待不要忘了,但他俩操办婚礼太忙,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他调侃自己: “不行啊,我这个当丈夫的不够格,还是当妈的和女儿最连心。小雪,许个愿,吹蜡烛吧。” 小雪心里暖洋洋的,看看妈妈的病腿,默默祝愿妈妈早日康复,然后吹熄蜡烛,为每人分了一小块儿。亲家们吃着蛋糕,聊了一会儿家常,梅茵见赵与舟被冷在一边,就主动搭起话头,问: “赵先生,从咱们在美国见面过来,已经七年了吧。你还记得那个叫齐亚·巴兹的家伙吗?” 赵与舟冷淡地说:“那个阿富汗裔的美国科学家?记得。” “不知道那家伙这会儿藏在哪儿。我总觉得他不会死心,就像隐伏在幽暗山洞里的吸血蝠,不定哪天就会飞出来害人的。” 赵与舟非常生气,怒声说:“你干嘛对他的评价这样恶毒,因为他那天的发言?依我看,他批判西方的伪善,撕开白人的杨梅大疮,总的说没有错,当然,他的观点是有些偏激,会后我也劝诫他了。” 梅茵惊奇地盯着他:“你不知道?”她意识到赵与舟真的不知道,人们记住的都是电视上露面的恐怖分子,而齐亚·巴兹基本是潜在水下的,大多数人不会记住这个策划人的名字。她简洁地说: “齐亚·巴兹是那次恐怖袭击的策划人。” 赵与舟十分震惊,表情中分明在说:我不信!梅茵补充道: “这点不必怀疑,我有第一手信息。我曾向美国国土安全局揭露过他和那几个恐怖分子的联系,国土安全局后来来电向我感谢,并确认我的怀疑是对的。你是否记得,那次集会上齐亚·巴兹说他会后就要离开美国?他确实于当天离开美国,后来就失踪了,至今没有被捕获。” 薛愈知道此人,连小雪也知道。当时梅茵为了掩护她在孤儿院的“投放病毒”,曾谎称是齐亚·巴兹在美国的座谈会上散发了天花病毒。当然后来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但这个过程足以让疫区的人记住这个名字。薛愈母亲有点为哥哥尴尬——倒不是因为他不知道齐亚的真正身份,而是他至今还在称赞那个恐怖元凶的观点。还说什么“已经劝诫他”,未免过于冬烘。赵与舟则又是尴尬又是气怒,脸上白一阵红一阵。 梅茵提起这个话头是无意的,这会儿见老先生很尴尬,想把话头扯开,说:“小雪,你舅舅的蛋糕吃完了,再给他来一块儿。” 这下子赵与舟找到了爆发点,他按住小雪的刀子,冷冷地说: “不,我不吃了,谁知道——蛋糕里有没有病毒?” 说完他拂袖而去,径自回到他的房间。这番话是公开冲着梅茵往日的“罪行”来的,弄得薛愈小两口和他的父母都非常尴尬。梅茵顿了片刻,笑着说: “老先生很有个性的,很可爱。来,咱们吃。亲家你还要不要?” 薛愈父母鸡啄米地点头,像是以此表示他们不担心蛋糕中有病毒:“要,要,再来一块。”两人接过蛋糕,默默地吃着。梅茵说: “天不早了,薛愈小雪肯定累坏了,大伙儿休息吧。” 第二天早饭大家碰面时,已经把昨晚的尴尬忘掉,只有赵与舟的脸色有些阴沉。薛愈父母实在喜欢这儿的环境,“简直是人间仙境嘛”,准备在这儿多盘桓几天,赵与舟要坐当天的飞机回北京。吃过早饭,他把外甥喊到屋里说了一会儿话,过一会儿薛愈出来对小雪说: “我要去公司看看,你开车送舅舅走吧。”又小声补充道,“是舅舅点名要你送的,他大概有话对你说。” 小雪开车送舅舅去机场。她对舅舅印象蛮好,虽然他性格有点急燥,有点偏激,但总的说是一个正直的老人,他对自己的喜爱也是发自真心的。路上他们扯了一会儿闲话,到了机场时间还早,两人到候机厅找个没人的位子坐下,舅舅说: “小雪,有件事我想劝劝你俩,我知道你们不会听我的,但不管你们听不听,我还是尽自己的责任。” “舅舅你尽管说。” “你知道梅茵在七年前那次疫情中扮演的角色吗?” “知道。” “不,你恐怕不完全清楚。那次疫情并不是无意的天花泄露,而是有意的撒播。” “我知道。是薛愈不久前告诉我的。” 舅舅很震惊:“你什么都知道?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那次她害死了一个人,害得一些孤儿成了麻子,被毁容。罪孽啊。” 虽然已经事过境迁,但提起这件事,小雪仍有些伤感。她低声说:“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死的那一位是孤儿院巷口的马医生,就是为我看病时被传染的。孤儿中被毁容最厉害的就是我,几个月前薛愈才带我到北京做了美容手术。” 舅舅更为震惊,仔细端详小雪的面庞,确认她真的曾是个麻脸。他非常恼火,这些情况薛愈都瞒着他,去北京做手术都没拐到舅舅家里去。同时他更加不理解:按小雪说的情况,她应该恨死了梅茵,怎么会认她做义母,把她从监狱里接出来养在家里?小雪已经从伤感中走出来,笑着说: “舅舅,梅妈妈是个好人,她这样做是为了实践自己的医学观点,并不是想害人。我们都能理解她。” 舅舅厉声说:“我完全不理解!小雪,我劝你们一定要远离这个女人,她是个扫把星,是个浑身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女巫!别说舅舅是乌鸦嘴,这会儿让你听几句不吉利话,强似你今后后悔。记着,一定要远离她,别让灾难落到你俩身上,更不能落到你们的孩子身上!” 听他提到孩子,小雪心中铮的一声响。她勉强笑着说:“舅舅,谢谢你的关心,真的非常感谢。我会认真考虑你的话。” 赵与舟知道这不是小雪的心里话,但知道再说无益,也就沉默了。两人默默坐一会儿,时间到了,小雪送舅舅进站。飞机起飞后小雪没有立即走,独自在候机厅里呆了很久。她当然不会听舅舅的话,把梅妈妈赶走,但舅舅斩钉截铁的灾难预言——说这话时他倒恰如一个散发着灾难气息的男巫——仍大大影响了小雪的心境。 关键是——这个预言牵涉到腹中的孩子! 回家后她没让自己的坏心境露出来。薛愈从公司回来后,像往常一样喜笑颜开,插科打诨。晚上两人回到小天地里,薛愈鬼鬼道道地笑着,问她: “舅舅是不是警告你了?让咱们远离梅妈妈?说她是个扫把星?” “嗯,说了。” “我这个老舅啊,真是嫉恶如仇,不依不饶,姜桂之性,愈老愈烈。梅妈妈倒霉,咋就惹上他了。不过,说句公道话,舅舅说这些只能算是政见不同,并不是出于个人恩怨,你要理解他。” “我能理解的。” 薛愈发现妻子心情不怿,关心地问:“怎么啦?我看你心情不好。”问了几次,小雪才承认: “嗯,舅舅警告说,如果不远离梅妈妈,灾难会落到咱们的孩子身上,我当然不会信他的胡说,但不知为啥,心里还是难受。” “呸呸,老乌鸦嘴,他在我面前已经说了一些不吉利话,到你这儿更过分啦!可不能让梅妈妈知道。” 小雪低声说:“当然不会让她知道。” 梅妈妈只让新婚夫妇休息了三天,就开始督促小雪“上课”,她说你耽误了七年,现在只能拼命追赶。小雪的妊娠反应相当厉害,有段时间老是呕吐,吃不下饭,日见消瘦,没有精神。薛愈很着急,每天劝她多吃东西,吐了也要再吃,现在正是胎儿最需要营养的时候啊。还不厌其烦地问她想吃什么,经常采购些别样的水果小吃回来。梅妈妈也很心疼,但处理办法却截然不同,她对薛愈说: “不必硬逼着她吃东西,顺其自然吧。既然人类进化中特意创造了‘孕妇呕吐’这个程序,它就肯定是合理的。进化也会产生错误疏漏,但都是不影响大局的小错。在足以影响种群繁衍的重要事情上,进化之神是天然正确的。有科学家猜测,孕妇呕吐是为了保护胎儿在最脆弱的时候,尽量少接触食物中的****——要知道,植物进化中为了对抗食草动物的取食,很多果实中都进化出了各种各样的****。” 薛愈一向信服梅妈妈,以后看着妻子干呕后萎靡不振,虽然照样心疼,但不再逼她吃东西。相处时间长了,小雪发现,薛愈和妈妈之间的相知更深,似乎要超过妈妈和自己之间。她和妈妈当然非常亲密,但这种亲密偏重于感性,是比较浅层的;而薛愈和妈妈之间的亲密偏重于理性,是比较深层的。丈夫下班后经常先去梅妈妈的卧室,低声交谈几句,话不多,说得干净利落,梅妈妈甚至不说话而只是点点头。但俩人的神情显示,他们之间确实有极深的相知或默契。有天在床上,小雪“嫉妒”地对丈夫指出这一点,薛愈说: “呀,你的良心大大地坏!妈妈这样亲你,你还不满足啊。按说该嫉妒的是我。” 嬉笑一阵,薛愈就趴在小雪的肚皮上听胎儿心音,听得如痴如醉。到后来,胎儿的小手小脚开始有动静后,薛愈就更入迷了,只要感觉到胎儿动了一下,他就高兴地喊:动了,又动了,小家伙在跟我打招唿呢。 在这种明朗的气氛中,薛愈舅舅那阴暗的预言被小雪完全忘却了,一直到第二年初夏的某一天。 初夏,院子里的石榴树绽放着火一样的花朵。这天家里来了五个客人,来自不同国家,但于同一天到达,都是来看望梅妈妈的。有来自韩国的崔俊哲,印度的拉詹拉南、挪威的克朗松、德国的施米茨和俄国的伊茨玛依夫人。梅妈妈很高兴,与他们兴致勃勃地交谈着。薛愈没有上班,陪着客人。梅妈妈把大腹便便的小雪介绍给客人们,说这是我的女儿,我马上要当外婆了!客人们都说,孩子一定像妈妈一样漂亮。 客厅里的交谈都是用英语,小雪的水平还远不到能自如交谈的地步,寒暄了几句,独自回到卧室。她想这五个外国人约好了时间赶来,恐怕不光是来探望病人吧。过了一会儿,薛愈过来对小雪说:客人们说外面的松林漂亮极了,要去林中玩玩。我和梅妈妈带他们去。 薛愈推着妈妈,七个人说说笑笑地走了。出去一个小时后他们还没有回来,小雪想,该为客人准备午饭了,冰柜里菜不多,需要到工厂门口的食品店买点熟食。她用手撑着后腰凹,慢慢走上松林中的小径。远远看见丈夫他们在林中,围着梅妈妈的轮椅,背对着这边。人群里似乎多了一个人,多出的是谁呢,小雪向他们抄过去。走近之后,小雪看到确实多了一个人,是薛愈手下的新总工林先生。看着他们,小雪凭直觉感受到一种异常。七个人在梅妈妈面前排成一排,敬畏地望着她,而坐在轮椅里的梅妈妈就像坐在宝座上的教皇,正慈祥地向信徒赐福。林中光线比较晦暗,深绿色的背景,悄声细语的人群,气氛显得庄严肃穆,也带着神秘。这会儿梅妈妈指指薛愈,薛愈向前走一步。梅妈妈说: “请复诵十字上的格言。” “敬畏自然。” 梅妈妈托出一个十字架,清晰地说:“这是狄克森先生生前带过的十字,上面有他名字的缩写。现在我让斯科特在上面加刻了你的名字,相信你不会辜负它。” 薛愈庄重地说:“教父,我不会辜负它。” 他低下头,让梅妈妈把十字挂在项间,然后退回。躲在树后的小雪非常惊讶,薛愈似乎称唿梅妈妈为教父?她怎么可能是教父呢?她站的地方离那些人稍远,她想也许听错了吧。这时梅妈妈指指林总,后者也向前迈一步。 “请复诵十字上的格言。” “敬畏自然。” “这是我丈夫孙景栓带过的十字,他在低毒天花病毒培养中做出过巨大贡献,可惜他最终与我们分手了。现在我请斯科特在上面加刻了你的名字,相信你不会辜负它。” “教父,我不会辜负它。” 他低下头,让梅妈妈把十字挂在项间。小雪这次听清了,他们确实称梅妈妈为教父,绝不会错。其余五个外国人重复了这个仪式,带上十字,也都向教父宣誓。不过其它五个十字是新制的。程序完成后梅妈妈说: “经过20年的研究,此处实验室的低毒天花病毒已经定型,达到了预定的目标。即降低了这种天花病毒的致病力,感染人群后只会引起轻微症状,但与正型天花存在交叉免疫;另外,这种低毒天花病毒有足够的生存能力,若与正型天花共存于环境中的时候会成为优势种群。我们已经决定,将定型的低毒天花病毒开始环境放养。这个工作暂时先在中国进行,嗣后,等做通了上层的工作后,会通过hO把菌种送给你们。” 众人点头。薛愈笑着说:“回去吧,快到午饭时间了。” 薛愈推上轮椅,其它六人蔟拥在轮椅周围,向这边走来。小雪委屈地想,刚才他们到松林中来,原来是要躲开自己啊。梅妈妈发现了小雪,并没有表现出惊奇,回头对薛愈指了指。薛愈把轮椅交给别人,快步过来。小雪怕丈夫误认自己是在偷听,辩解地说: “我去公司门口买熟食,午饭多了五个,不,六个客人呢。” 薛愈拍拍脑袋:“呀,我忘了对你交待,熟食我已经买齐,在后车厢里放着。你不用买了,一块儿回去吧。” 回到家里,薛愈照例不让小雪动手,他带上围裙钻到厨房忙活起来。这边客人们都围着梅妈妈闲聊,气氛十分热烈,没有了刚才的肃穆和神秘。伊茨玛依夫人搂着小雪,关心地问胎儿的情况。小雪凭着不熟练地英语,再加上手势,两人居然也谈得十分热络。少顷,薛愈端出十几盘菜肴,众人坐上餐桌吃起来。吃饭时他们仍热烈地交谈着,但谈话中夹杂着大量艰涩的医学名词,小雪听不懂。 客人们午饭后就走了,屋里恢复平静,梅茵也恢复对小雪的授课。但今天小雪总也无法聚拢心神。上课结束后,她立即上网查有关天花的资料。网上资料很多,但深度不够,她又到丈夫藏书中找。很多新版医书已经删去了有关天花的内容,她在几本旧书中查到了有关的内容。梅茵看出她有心事,但只是平静地旁观着,没有主动问她。 晚上,小两口上床后,与胎儿交流照例是他们的一大乐事。薛愈总是让妻子把肚皮裸露出来,趴在上面听胎儿的心跳,或用手细心触摸胎儿的手足舞动。薛愈说:小家伙这么好动,肯定是个男孩吧。过一会儿又说:还是女孩好,女孩像妈,肯定是天下第一美少女;男孩像爸,我这容貌就比较悲惨了。其实胎儿的性别很容易鉴定的,但他们宁可让这个秘密一直到保留到分娩那一天。 但今天小雪不像往常那样兴奋,只是听丈夫说话,没有多插言。薛愈与胎儿交流一会儿,转过来与妻子并排躺下,笑着说: “知道你今天有心事。对我说说吧。是不是又在想我舅舅的乌鸦嘴预言?别信他的。” 小雪并不相信,但那句咬牙切齿的预言——灾难不落到你身上,也会落到胎儿身上——一直横亘在心中,使她心情抑郁。她辩解着: “没什么心事。我今天听见你们都称唿梅妈妈为教父。” 薛愈平淡地说:“只是一个习惯性称唿。十字组织是一群科学家的松散结盟,绝不是宗教组织,更不是邪教。但老狄克森在世时,因他的相貌酷似教皇保罗二世,同伴们开玩笑称他为教父,这个称唿就传下来了。” “梅妈妈是现任教父?” “对。那时她还在狱中,十字组织内经过民主表决,选她为继任者。她的人格力量是公认的。” “愈,我今天无意中听到了你们的谈话,知道你们要开始向环境中投放低毒天花病毒。当然,恐怕首先从咱们这儿开始。” “嗯。” “我今天查了天花对胎儿的影响。” “梅妈妈告诉我你在查资料。都查到了吗?其实你问我就可以。” “基本查清了。书上说,接触天花病毒后,有免疫力的健康母亲会短期携带病毒。传染给胎儿的可能性不大,但不能完全排除。这类似于种痘,进入体内的痘病毒有可能经血行达到胎儿,发生血行感染;也可能感染母亲的羊膜,使浸在羊水中的胎儿感染。” “对,晚期孕妇种痘,确实有可能发生血行感染和羊水感染。如果不是种痘,而是孕妇生活环境中存在着低毒天花病毒,感染的可能性更小,几乎为零。” “几乎为零,但不能确保它就是零。不管你们的研究多么深入,措施多么得力,永远不能确保死亡率为零。对不对?” 薛愈承认:“对。你说的正是十字组织的一个基本观点。” 小雪沉默了,很久她说:“这几个月来,我了解了十字组织的观点——医学不仅要关注个体,也要关注群体。当群体利益与个体利益冲突时,应以群体为主。这些观点非常有力,从逻辑上我完全信服。但问题是,如果变成活生生的现实,它就太残酷了!你们投放低毒天花病毒是为了人类的整体利益,为了打破天花病毒真空,打破危险的不稳平衡,目的高尚,毫无私利。可是,如果万一、万一的万一、万一的万一的万一,咱们的胎儿感染了天花,造成流产、残疾或死亡,那对咱们可就是百分之百了!要是真的是这样,要是事先能预料到而不去制止,我这个当妈的,一辈子甭想在良心上安宁。” 小雪说这番话时尽量保持着平静,但薛愈知道妻子的秉性,她实际是坚定地宣布了自己的决定:一定要制止投放病毒的行动,至少在胎儿降生前要阻止,为此她甚至不惜与丈夫和梅妈妈对抗。一个年轻姑娘一旦变成母亲,尽管现在只是准母亲,也就有了强大的母爱本能,这比世上什么力量都强大。薛愈想了想,说: “这样吧,咱们做一个游戏。如果这个游戏做完,你还没改变观点的话,我就听你的。好吗?” 小雪狐疑地望着丈夫:“什么游戏?” “非常简单的一个游戏,但具有内在的残酷性。你得做好心理准备,而且只要一开始,就必须做完,绝不许半途中止。” 小雪犹豫一会儿,答应了:“好吧。” 薛愈找一张硬纸,剪成硬币大小的十张纸片,背着小雪在纸片上写着什么,一边讲: “游戏是这样的。假如天上有一个凶神,凡人把他得罪了。凶神决心要杀死一百万人,一个也不能少。他开始杀人了,百姓中每天都有人莫名其妙地死去,成百成千地死去。人间成了地狱,很多家庭被灭门,死人太多,后死者甚至得不到安葬,收尸人会突然倒在死尸旁。有钱人乘着车马远离疫区,但这样只相当于把凶神的爪子向远处延伸。” 小雪知道他在暗喻什么。中世纪欧洲、中国、印度等的史书上记载了很多这样惨烈的疫情。 “有一个圣人决心救百姓于水火中。这个圣人是谁无关紧要,我随便举一个南阳人的名字,假如叫张仲景吧。医圣张仲景千难万险找到凶神,恳求他放过无辜的百姓。凶神冷笑说:我知道你的大名,看在你面上,我赦免一百万人的死,但上帝憎恶完美,我必须从一百万人随机抽出十个人杀死,以这十个人的性命去赎那一百万人。医圣还想求情,凶神勃然大怒说:你再罗索,我就照旧杀死一百万人!医圣只好答应。凶神说:事先告诉你,这十个顶罪的人可能包括你自己。医圣慨然说:只要能救百姓,我死何足惧!于是,凶神抽出十个人杀死,包括这个圣人。之后,人世间就太平了。” 薛愈顿住,看着小雪。小雪觉得这个故事有点太简单,也不是什么游戏,奇怪地等他往下说。薛愈苦笑着说: “如果仅是这样,那这个游戏算不上残酷,以十个人的生命换来了一百万条命,应该是很合算的。但这个故事的后半部分其实另有版本,你听我讲下去——凶神冷笑说,想要我饶这一百万人不死也容易,我给你十个人的名单,你挑出一人我就杀死此人,同时赦免十万人。你挑出十人,我就杀死这十个人,同时赦免一百万。事先说明,这十个人中包括你自己。你干不干?医圣慨然说:我死何足惧,就按你说的吧。于是凶神给了他十人的名单。” 薛愈把一支炭素笔和那迭硬纸片交给小雪:“喏,你就是那位医圣,这就是十个人的名单。你随便挑出一个,打上叉,就算把他杀死了,同时就有十万人得救。你开始吧。”他厉声说,“刚才咱们已经说好,游戏只要一开始,你就必须做到底,不许中断!开始吧。” 小雪展开硬纸片,脸一下变得惨白如雪,纸片上是十个人的名字: 孙奶奶、马医生、小凯、媛媛、孤儿院刘妈、陈妈、薛愈、梅茵、梅小雪、小雪的婴儿。 薛愈平静地说:“这只是游戏,你即使打了叉,被叉的人也不会死。但你必须把这件事做完,快开始吧。一百万人等着你拯救呢。” 他毫不留情地催促着。小雪没办法食言,狠狠心,把孙奶奶的名字上打了叉,那个黑色的叉就像是把她的心割开了。薛愈接过这一张,说: “这个游戏中是假定孙奶奶并没过世,现在她被你杀死了。不过,她毕竟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她的死亡可以接受。好,十万人已经得救了,继续吧。” 小雪再次狠狠心,在马医生的名字上打了叉。薛愈说:“马医生是最先报告南阳天花疫情的功臣,因为给你治病而染病去世,现在被你再次杀死。不过他年迈了,死就死吧。小雪,你又救了十万人,继续。” 小雪挑出了刘妈和陈妈,刘妈陈妈当年对自己很好,现在却被自己判死刑,虽然明知只是游戏,她的心也被钝刀割着。但毕竟在这个名单中,这两位年纪大一些,只能挑她们。 “又是二十万人得救了。继续。” 下面打叉的是小凯和媛媛。“二十万得救了,继续。” 小雪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薛愈冷酷地说:“事先说过了,这个游戏不能中止,一定要做完。继续吧。这次我建议你把我挑出来,因为孩子最需要妈妈。来吧。” 小雪泪眼模煳,既难过,又带着恨意——恨丈夫骗她走进这样残忍的游戏——把薛愈的名字狠狠打了叉。 “十万人得救了。小雪,下面你只好挑梅妈妈了,她毕竟年纪大,身体也不好,如果杀了你而留下她,她不容易把孩子抚养大的。” 小雪哭得直噎气,拒绝再做下去。薛愈毫不留情,硬捉着她的手,挑出写有梅茵的纸片,打了叉,扔到一边。这时连薛愈的声音也开始颤抖,他咬咬牙继续做下去: “又救了十万人。继续吧,还有最后二十万人等着你救呢。小雪,往下只能挑婴儿这一张了,因为他或她太年幼,即使你把最后一个存活机会留给他,但妈妈死了,他也活不下去。记得动物世界栏目中的一个镜头吗?非洲旱季时,野鸭妈妈费尽心血照顾雏鸭,但当局势确实无望时,鸭妈妈们就像突然接到上帝的命令,悲鸣着群飞升天,盘旋而去,把幼鸭留给死神。它们的举动非常残忍,但是完全正确。不符合人道主义,但符合天道。” 小雪放声大哭,扔掉手中的最后两张纸片,愤恨地捶着丈夫的胸膛:“我恨你!你这个冷血动物!” 梅妈妈听见这边的动静,忙摇着轮椅过来。薛愈把小雪搂到怀里,对梅妈妈使个眼色,后者悄无声息地退出去。等小雪平静,薛愈本人也从刚才杀人不见血的残酷中挣扎出来,苦声说: “小雪,我心里同样不好受,虽然只是一个简单的游戏,但做完后就像心房被割了十刀,刀刀见血。其实这不是游戏,而是生存的真实再现,是地球生命史的寓言化。关注群体而不关注个体确实是上帝的规则。上帝也确实憎恶完美,那些企图完全杜绝疾病死亡的善良愿望,到头总会把人类整体置于危险之中。我们从理性上能接受这样的规则,承认它的正确和必要。但是,如果它牵涉到亲人的死亡,尤其你对这些死亡负有责任,那就太残酷了,没有几个人能够承受,能够把这样的信念坚持到底。现在,你可以理解斯捷布什金的自杀、梅妈妈当年的负罪心理、还有孙叔叔为什么中途退却了吧。” 从这次游戏之后,小雪再没问过“投放低毒病毒”的事情。很可能丈夫已经悄悄做了,很可能家里此刻正飘浮着天花病毒,但她不想知道。她在心中自宽自解:丈夫做的事情从理性上说是正确的;而且胎儿感染天花的几率“几乎为零”。她恢复了往日的开朗,但梅茵老练的目光能看出她心底潜藏的惧意,这让梅茵非常心疼。小雪虽然已经要做母亲了,但她仍然只是一个20岁的大孩子啊。 临产期到了,薛愈把小雪送到南阳中心医院妇产科,梅茵带了一个保姆住在病房内照护她。自打出狱之后,梅茵的腿病轻多了,能够离开轮椅短时间的走动。薛愈的事务繁忙,但只要稍有时间,他就开车赶到南阳的医院陪妻子。小雪的阵痛比一般产妇要厉害一些,折腾了整整三天三夜,把小雪蹂躏得面目全非。阵痛发作时,薛愈就搀着妻子来回走动,尽量转移她的疼痛。小雪冷汗涔涔,汗水把额发粘到额头,脸色惨白,脚步无力。薛愈看着她的痛苦样子,虽然知道这是每个女人都得经过的关口,仍十分心疼。 连续三天三夜的煎熬悄悄恶化了小雪的心理状况。她无端地认定:一场大难躲不过去了,若不是应在自己身上,就必然应在孩子身上。这个怪想法越来越肯定,又一次阵痛过后,她突然对丈夫说: “愈,如果有什么意外,先保孩子。” 薛愈一愣,说:“你胡想些什么啊,胎位检查是顺产,即使万一难产,剖腹产就行了嘛,只是个小手术。” 小雪似乎没听见丈夫的宽心话,停一会儿又说:“我担心咱们的孩子会不会患胎儿牛痘。” 她实际上是指天花。薛愈说:“别胡思乱想,咱们做过各种检查的,胎儿一切正常。” 小雪不再说了,但眼神中分明还有恐惧。薛愈和梅妈妈交换一下眼神,把话头扯开。薛愈在心里暗暗埋怨舅舅,都怪他的乌鸦嘴,他仅仅撂了一句不吉之言,就把恐惧深深种在小雪的心底,你用一百句话也难以清除。 小雪终于上产床了。医生对薛愈说:你可以陪着,这对产妇的心理是个依靠。薛愈站在床头,拉着小雪的手。小雪的指甲紧紧掐着他,闭着眼,牙关紧咬,呻吟声不时从牙缝里漏出来。妇产科大夫鼓励着:用力,再用力,脑袋快出来了!这会儿,薛愈真正理解了书上的一句话:女人为人类承担了进化的痛苦。人类在进化中脑容量加大,婴儿的头颅大小已经到了女人骨盆开口的极限,以致于人类的发育不得不采取一种权宜措施:让婴儿早产,生下后再把大脑及颅骨发育完全。相对于其它物种来说,其实每一个人类婴儿都是早产儿,而每一次人类女性的分娩都是难产。 小雪的胯下传来一声响亮的儿啼。大夫高兴地说: “好了好了,一个大胖小子!” 护士们忙着剪脐带、擦洗血污、按脚模。薛愈伏在小雪耳边说:“小雪,一切顺利,是个小子。” 折腾了几天的小雪已经没有一丝气力,挣扎着说: “让——我——看看。” 薛愈知道她此刻的心思,走到床后,看着护士把孩子包好,把襁袍中的孩子抱来让小雪看了一眼: “放心吧,一切正常,没有疱疹、紫瘢或任何异常,一个非常健康的婴儿。” 小雪彻底放下心,很快睡熟。 孩子取名叫吉吉,很快成了全家的小天使、开心果和打心锤。这辈子未能生育的梅茵更是疼爱他。孩子抱回家后,梅茵少不了跑前跑后地来回忙活,这么一跑,她的腿病竟然从此痊愈了。梅茵快乐地说,吉吉是她的幸运天使。小雪当然恢复了开朗乐天的天性,屋里每天响着母子两人的笑声。有时小雪回想起产前的抑郁和恐惧,觉得那时竟然有那样的怪想法——真是不可思议。她不知道,几年后,舅舅的阴晦预言最终仍落到吉吉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