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之约》 第一章 梦中的孩子 这一切都是从那个下午开始的。在青岛海滨,当那个两岁的小男孩扑到邱风怀里并突如其来地噙住她的乳头时。事后,当一切都已平息,邱风带着毳毳独自生活在澳大利亚的基思岛时,这个镜头常常在她面前闪现。她想,这一切几乎是命中注定的啊,从那一刻,她和丈夫的命运就注定了。 那时,邱风已同萧水寒结婚六年了,按照婚前的约定,他们将终生不要孩子,所以两个已婚的单身贵族过得十分潇洒。休假期间,他们满世界去快乐。不过,时间长了,邱风体内的黄体酮开始作怪,女人与生俱来的母性开始哭泣。她常常把朋友的孩子借回家,把母爱痛快淋漓地倾泻那么一天,临送走时还恋恋不舍。丈夫手下的何一兵、谢玲夫妇是她家的知交,知道邱风的感情需求,常把他们的小圆圆送过来,陪邱风玩一天。圆圆对她很亲,从来体会不到“亲妈妈”和“邱妈妈”有什么区别,如果有的话,那就是邱妈妈更宠她,能满足她的任何要求。 这一天总是十分短暂。晚上,圆圆坐上爸爸的车,扬起小手向她再见。这时,邱风会哀怨地看看丈夫,希望丈夫的决定能松动一下。不过丈夫总是毫无觉察(至少从表面上如此),微笑着把孩子和她的父母送走,关上院门。 偶尔她会在心里怨恨丈夫,怨恨他用什么“前生”的誓言来毁坏今生的乐趣。那可真是一个最奇怪的誓言,是从丈夫虚无瞟渺的“前生”中延续下来的。丈夫十分笃信这些——笃信他的“前生”和“前生”所遗留下来的一切。邱风常常对此迷惑不解,要知道,丈夫可不是什么宗教痴迷者,他是高智商的科学家啊,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哲人,一个先知,他对一切世事沧桑、世态炎凉、机心权谋,都能洞察幽微一笑置之。他不该陷在什么“前生前世”的怪圈中啊。 不过,一般说来,邱风能克制自己作母亲的愿望,来信守对丈夫的承诺。 在与萧水寒结婚前,她庄严地许下了这个承诺。 2149年夏天,他们乘飞机到青岛避暑。他们住在武汉,别墅就在长江边。武汉的酷暑是有名的,江边的热浪更迫人。所以夫妇两人总是到一些避暑胜地去度夏,青岛,大连,乌鲁木齐,澳大利亚……一般要等秋意开始落下时,他们才回家。好在丈夫的天元公司基本上由何一兵管理,而丈夫从6年前起,也就是婚后,就逐渐从公司事务中脱身了。 出租车把他们送到崂山脚下,在狭窄的小巷中穿行。萧水寒向司机指点着:向右,向前,可能是向左吧,对,再向左,前边那个旅店就是了。出租车停下来,面前是一个相当简陋的旅店,一个不起眼的牌子,写着“悦宾旅店”。邱风奇怪地看看丈夫,她倒不是嫌这个旅店简陋,但婚后这么多年,丈夫带她外出时总是住当地最豪华的饭店。今天为什么住到这儿?而且,看丈夫的样子,他对这儿很熟的。 从规模看,这是一个家庭式旅店,男主人迎上来,问二位是否要住宿。萧水寒说是的,要在这儿住一晚上,但我首先想问,这个旅店原来的主人是不是纪作宾先生?老板连声说对呀,对呀,先生认得我父亲?萧水寒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问: “纪先生还健在吗?算来他该是75岁了。” “还健在,除了腿脚残疾——那是自小得病落下的——身板儿还算硬朗。他就在后边住,要不要喊他过来?” “不,我去看他,我和妻子去看他。” 邱风疑问地看看丈夫,她不认得这位纪先生,也从没听丈夫说过这个名字,但丈夫没有向她作解释。老板领着他们穿过紫藤搭就的甬道,来到后边一幢小楼。一楼客厅中,一个老人坐在轮椅上,白发如雪,脸上皱纹密布,两条腿又细又弯,蜷曲在臀下,是先天残疾。老板俯过身去低声告诉父亲,他的两个熟人来访。老人盯着萧水寒,努力回想着。萧水寒走上前同老人握手,笑着说: “纪先生,你好呀。你不认得我的,但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熟人。你还记得琅琊台的孙思远先生吧。” “记得!记得!”老人立即激动起来,他的听力还不错,思维也很清晰。“50年了,50年前孙先生雇人用滑竿把我抬上崂山,别看我住在崂山下,那是我第一次上山……好人哪,与我非亲非故……请问先生你是孙先生的……” 萧水寒笑着摇头:“不,其实我不认识孙先生,这件事是我在一次宴会上无意中听说的。” 从两人的对话中,邱风逐渐理清了是怎么回事。这位纪作宾老人是先天的残疾,年轻时很穷,开一个小旅店勉强度生。一次孙先生在这儿住宿,偶然听说他住在崂山脚下而从未上过崂山,就不声不响地雇了一个滑竿,抬着他在山上逛了一天。在那之后,孙先生还来这儿住过一次,不过那也是四十几年前的事了。但邱风不明白丈夫与这件事有什么因缘,他是在哪儿听说了这件事,今天赶来又是为了什么。不过丈夫很快回答了这个问题。他问老人: “后来你又上过崂山吗?” 老头儿摇摇头。旅店老板的脸红了,代父亲回答:没有。倒不是因为钱,这些年,他家的经济状况早就改善了。但一向穷忙,这件事没怎么放在心上,也曾向父亲提过,但老人推托说不去,他也没有认真再劝。萧水寒笑着说:“我今天来这儿是代孙先生还愿的。纪先生,明天我雇一个滑竿,带你到崂山再玩一天,好不好?” 老人望着他,眼眶中突然盈满泪水。他儿子见状忙说:“不,咋能让你们破费呢,我去雇人吧。我们早该想到的。爹,你……” 老人挥挥手,断然说:“不,就让这位先生出钱。不是二百元钱的事,难得的是这份情意,我这一辈子尽遇上好人哪。” 儿子叹口气,不再说话了。他出去找滑竿时,老人拉着萧水寒,急着追问孙思远的情况,可惜萧水寒什么都不知道,他说他与孙先生只是在那次宴会上有一面之缘,后来从未听过他的消息。老人非常遗憾,叹息着:“好人哪,那是个好人哪。我曾托人到琅琊台打听过,说孙先生30年前失踪了,生死不知。这样的好人怎么会失踪呢?这些年我一直在心里为他祈福。我想他一定还活着,好人,老天会护佑的。” 滑竿抬着纪老头,一行人沿崂山南线风景区游览。老板没跟来,他要照料旅店,再者老人也不让他来。老人说我和这两位客人投缘,你别跟去扫了我的兴头。老板听出老人多少有些赌气的成份,轻轻摇着头,还是笑着答应了。一路上老人很亢奋,很健谈。他充当了一行人的导游,向大家指认了海边的“石老人”,那是一块嶙峋巨石,崛立在海水里,远望去就像是一个驼背老人,石头上有一个透明的孔窍,形成了老人的胳臂和腋窝,确实既神似又形似。随着行程,他又介绍了上清宫的牡丹,下清宫的耐冬,说这就是“聊斋”上化为美女香玉和绛雪的那两株花。介绍了三官殿的唐榆,三皇殿前的汉柏,还颇为认真地向客人论证,秦朝徐福出海求长生不老药,并不是经琅琊下海,而是走的崂山,你看咱们南边有一大一小两个岛,那就是徐福下海的地方,现在叫大小福岛,也叫徐福岛呢。邱风凑趣说:可惜徐福没求来长生不老药,如果求来,一定是崂山的人最先得利,一个个长生不老。是不是?老人掀髯大笑: “那可好,那可好——也不好,要是那样,这儿尽成了秦朝的老不死,咱们这代人往哪儿搁呀。” 这段话倒把邱风弄愣了,呆了片刻,她对丈夫说:“大伯说的有道理,从古到今,人们只盼着长生不老,就没人想到这一节?” 萧水寒微笑道:“至少,秦始皇肯定想不到这一节的,那是个把天下看成囊中私物的人,只会关心自己的长生,顶多再加上他的子孙,哪会操心天下百姓和后世的人?” 到了崂山头的晒钱石,滑竿停下来休息。纪老头睹物生情,再次陷入回忆中:“萧先生,你不知道孙先生那次带我游崂山,对我这一生有多大影响。在那之前,我是活一天算一天,身体有残疾,生活苦,娶不来媳妇,心想老天爷为啥让我这样的人来到世上受罪呢。我整天阴着脸,对顾客也没有好眉眼,那时活着真是折磨自己又折磨别人。后来孙先生来了,非亲非故,就因为听我说生在崂山下却没上过崂山,就掏钱让我上山玩一趟。关键不在钱,即使我最穷时,凑个一二百块钱也不是凑不来呀。关键是那个心境,是他的爱心。上山玩一天后,我真有大彻大悟的感觉。从那时起我活得有滋有味,娶了亲,旅店也红火多了。我一辈子忘不了孙先生啊。” 他很想问一问萧水寒与孙思远的关系。按常理推度,二人总是有关系的吧,不是“在宴会上听说过”那么简单吧,否则萧先生不会专意跑来为孙先生还愿。但既然萧不愿说,总有不想说的原因。有一点是肯定的:萧先生是和孙先生一样的好人,自己一生中碰到两个这样的好人,是他的福份。 从崂山头萧氏夫妇就与老人分手了,萧水寒提前付了滑竿钱,交待两个抬夫照顾好老人家。老人很激动,不过没有多说话,只说晚上旅店再见吧。滑竿走远了,两人来到试金石湾的海滩上。海浪轻轻拍打着岸边多孔的礁石,白色的游船从地平线上探出头,随海风送来时有时无的音乐。仔细听听,是俄罗斯的音乐,或者说是旧苏联的音乐: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在这会儿听到200多年前的这段音乐,油然勾起怀旧的思绪。但年轻的邱风与这些思绪无缘,她穿着一件红色比基尼泳衣,快乐地趴在砂窝里,两只腿踢腾着,浅黑色的裸背上沾满白色的砂子。萧水寒则抱膝坐在沙滩上,眯着眼睛眺望海天连接处,微带伤感,久久沉思不语。今天老人的某些话在他心中激起了涟漪,涟漪在扩大,搅起百年的沉淀。但这些是不能告诉邱风的,她太年轻,不会理解这些。 这时,一个两岁多的孩子摇摇晃晃闯入他们的圈子,他的父母则远远跟在后边,看来是在训练孩子走路。男孩子虎头虎脑,胳膊象藕节一样白嫩,一脸甜笑,十分可爱。邱风向来是喜欢一切孩子的,当然不会放掉这个机会,她抱起孩子,问他叫什么名字。男孩毫不认生,口齿不清地说 : “我叫蝈蝈,会吱吱叫的蝈蝈。” “多好的名字。你见过蝈蝈吗?身上有翅,两条长腿,在地上一蹦一蹦的。没见过?来,和阿姨玩,好吗?阿姨明天帮你逮蝈蝈。” “我和阿姨玩。”他想想又补充道:“阿姨漂亮。” 邱风格格地笑起来:“小马屁精,这么小就会甜和人啦。” 邱风一向对所有孩子都有亲和力,两人很快疯做一团,在砂窝里翻滚厮闹,男孩的父母追到几米外停住了,远远地笑看着。萧水寒踱过去,笑着说:“内人最喜欢小孩,由他们去疯吧。你们的蝈蝈真漂亮,真可爱。” 孩子妈自豪地说:“是个逗人爱的家伙,就是太淘。先生,你们的小孩多大了?” 萧水寒摇摇头:“我们两个还没有孩子,我们没要孩子。” 孩子妈看看丈夫,没有说什么。邱风躺在沙堆里,高高地举着孩子,孩子可能笑疯了,小便失禁,一股清泉从小鸡鸡那儿成弧线射出来,几乎浇到邱风嘴里。邱风吃了一惊,手一软,孩子撞在他怀里,无意之间把邱风的乳罩拉脱,露出洁白坚挺的乳房。这个变故让镜头停滞了几秒钟,孩子妈愣了片刻,赶紧跑过来为邱风整理衣服。孩子爸尴尬地站住,把目光转向一边。闯祸的小家伙可没有片刻犹豫,立时扑过去,捧着她的乳房,喃喃地说: 奶奶,吃奶奶。 邱风的乳头被他咬住,一种极度的快感之波从乳头神经向体内迸射。邱风抬头看着丈夫,毫无先兆的,泪水刷刷地流下来,来势十分凶猛。她就这么泪眼模煳地看着丈夫,一言不发,倒把孩子吓哭了。 乳罩被拉脱虽然尴尬,终归是个喜剧式的情节,但邱风的眼泪让蝈蝈妈有点不知所措了。她赶忙把孩子从邱风怀里拉出来,责备着:“看你,真淘!把阿姨咬疼了不是?”转回头向邱风夫妇解释,“蝈蝈摘奶晚,刚摘奶,正馋呢。你看你看……” 蝈蝈哭泣着,不时回过头偷偷看阿姨,小脑瓜里还在纳闷:他并没用力咬啊,阿姨怎么就哭了?她的眼泪太没来由啊。萧水寒不动声色地抱起孩子,送回他的父母,低声说:“没关系没关系,一时的感情冲动,她太喜欢孩子了,可惜我们……没关系的,你们去吧,我慢慢劝她。” 蝈蝈爸妈抱着孩子走了,他们一直向后瞟着仍在啜泣的邱风,心想这对夫妇肯定有一方没有生育能力,对孩子的盼望造成了那位太太的感情饥渴。他们很同情,但是无能为力。萧水寒走过来细心地把妻子的乳罩系好,搂着妻子的肩膀,慢慢把话题扯开。邱风的性格很随和很乐天的,半个小时后就忘掉了感伤,开始有说有笑了。 那天晚上他们回旅馆很晚,没见到那位腿脚残疾的纪先生。第二天早上他们到柜台结帐,老板父子都在厅里等着,见到他们,老板抢先说:“莫要提宿费的事,莫要提。老爹昨天十分开心,这么多年没见他这么开心了。几个宿费算我的小意思。” 萧水寒笑笑:“好,恭敬不如从命。谢谢纪先生。” 轮椅上的老人满意地笑了。老板又把话头抢过来:“还有,这一包礼物请你们赏光收下。”萧氏夫妇这才看到,旁边有一个硕大的旅行袋,鼓鼓囊囊的。老板压低声音说:“千万别推辞,都是老爹吩咐买的,是崂山特产,像海底绿玉,崂山水晶石,崂山茶,鲍鱼,仙胎鱼等。我说这么多东西带着多罗索,老爷子差点跟我急眼。带上吧,是老头的一点心意啊。” 邱风为难地看看丈夫。这包礼物很值几个钱的,她不愿让这位老人破费。再说他们这次旅行没有带车,带上这大包东西,乘机转车都不方便。萧水寒给妻子使个眼色,爽快地说:“那好,我们带上啦。老人家,谢谢你的礼物。下次再来崂山,咱们还结伴进山。” 纪老头见客人收下礼物,真正高兴了,像小孩子一样眉开眼笑:“好,好,咱们还一块去。我跟二位特别投缘,见到你们就想起了孙先生。就怕你们下次来时我就去不成了,岁月不饶人哪,不定哪天无常鬼就上门啦。”他的喜悦中露出一丝苍凉。 邱风从来算不上有心事的女孩子,可能是年轻,可能是没有孩子的缘故,婚后六年,她还没有完成从女孩子到妇人的转变。对于她来说,每一天的太阳都是新的,每天都充满乐趣。她十分喜欢孩子,更渴盼着自己生下的孩子,但既然这一条无法实现——结婚时他们做过郑重的约定——她也不愿无谓地伤心,对于心田中偶然绽出的忧伤她都能自我排解。 但萧水寒发现,从青岛回来后妻子的心情有些不一样,看来这次她受的刺激特别深。她加倍疼爱来作客的圆圆,把圆圆送走后她的眼眶常常会发红,会黯然神伤。这一切她都躲着萧水寒。眼眶发红、黯然神伤时,只要萧水寒一进屋,她就连忙振作精神,或借故躲进卫生间里去。但唯因如此,她的悲伤显出以往所没有的沉重。 在邱风眼里,丈夫似乎早忘了崂山沙滩的一幕。此后的数月中,他闭口不谈此事,言谈举止也没有什么异常。不过,少不更事的邱风看不到丈夫的内心激荡。萧水寒很想满足妻子作母亲的愿望,对于有生育能力的夫妻来说,这是最容易实现的愿望,但萧水寒却难以轻言许诺——这牵涉到一个血淋淋的毒誓,牵涉到他梦魂不忘的前生啊。 夏毕秋至,冬去春来,邱风渐渐抚平心头的伤口。8个月后的一个晚上,那已是初夏季节了,窗前的石榴树缀满火一样的繁花。邱风浴罢上床,笑嘻嘻地钻进丈夫的怀里,今天是周末,她要同丈夫好好疯一疯呢。丈夫像往常一样搂着她,轻轻抚摸着她光滑的后背,显得宽厚而平静。也许是两人年纪的悬殊,也许是性格的悬殊,在邱风眼里,萧水寒从来不光是一个平等的丈夫,他还是长兄、慈父、保护人这类角色。她仰起头凝视着丈夫的面庞,那儿的皮肤很光滑,没有皱纹,没有眼袋,头上没有一根白发,没有任何衰老的迹象,根本不像是50岁的人。有时邱风甚至认真怀疑,丈夫在结婚时并没有44岁,他是和自己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不过话又说回来,以丈夫性格的恬淡冲和、不带一点烟火气来看,他更像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他是一个猜不透的人,是一个矛盾的集合体。她看得痴了,丈夫低头吻吻他,微笑问道: “你在想什么?” “我?没想什么,我只是在想,你的面容和身体这么年轻,根本不像是50岁的人。” 萧水寒开玩笑地说:“我从西王母那儿偷来了驻颜术嘛。”他忽然平静地说:“风,我改变主意了,我们要个孩子吧。” 邱风被惊呆了,赤身坐起来,两眼直直地望着丈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丈夫微笑点头。等邱风对此确认无疑时,大滴的泪珠从眼角溢出来,她钻进丈夫的怀里,攀住他的脖颈,哽声道: “水寒,你不必为我毁誓,我那是一时的软弱,现在已经想开了。真的想开了,你看我最近没有情绪低落吧。再说,我们可以抱养一个的。结婚时你说过,我们不能有亲生孩子,但可以抱养的。” 丈夫爽朗地笑了:“不,是我自己改变了主意,我何必用前生的什么誓言来囚禁自己呢。” 他告诉妻子,他为这个决定思考了8个月,今天的话绝不是心血来潮。邱风疑虑地问:“但你的那个毒誓……” “忘了它吧,我要彻底忘掉它。” 他的笑容十分明朗,邱风相信了他的话。毕竟,为了什么前生留下的毒誓而糟蹋今生的生活——这本来就太离奇,太不符合丈夫的为人。那一定是某种心理创伤所留下的永久的疤痕,现在丈夫总算拂去了这片心理阴影,这真是一个喜讯。她笑了,带着眼泪笑了。萧水寒疼爱地想:她真的像一支带泪的海棠啊。 他吻掉妻子脸颊上的泪珠,告诉她,为了开始新的生活,也为了忘掉那个梦魂不散的前生,他已决定放弃天元生物工程公司,同妻子,当然还有未来的孩子,一块儿去澳大利亚某个与世隔绝的岛屿定居。他问妻子是否同意。当他娓娓谈着后半生的安排时,邱风心中已经驱走的沉重又慢慢聚拢来。她这才知道,丈夫为这个看似轻易的决定下了如何的决断,作了多大的牺牲。那个梦魇仍然存在,并不是拂去一片云彩那样轻松啊。她满脸是笑,满脸是泪,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那天晚上他们的作爱十分投入,十分激情,邱风从丈夫那儿庄重地接过生命的种子。她永远记得这个晚上。初夏的江边别墅,月明星稀,云淡风轻,落地长窗的薄纱窗帘轻轻卷拂着,天花板悬吊的风铃发出脆亮的撞击,遥远的江笛声从江面上滚过来。从远古到今天,一个个月白之夜中,容纳了多少恋人的呢喃,夫妻的激情?男女之爱是大自然中最可珍贵的东西,是天人合一的结晶,种族繁衍的律令演化为煊烂的生命之花。做爱的快感,异性之爱,女人的母性,都是这个律令的艺术化。事毕,她钻进丈夫宽阔的怀里,用手指轻轻数着他的肋骨和嵴柱的骨节,低声昵喃着,时不时抬起头来一个长吻。慢慢她疲乏了,昵语中渐带睡意。后来她伏在丈夫的胸膛上睡着了,睡得十分安心。 萧水寒从妻子颈下悄悄抽出手臂,轻轻披衣下床,走到凉台上,他们的别墅建在半山腰,凉台极为宽阔,夜风无拘无束地在凉台上玩闹,鼓胀着他的睡衣。向下望去,弯弯曲曲的沿江公路上,汽车灯光像无声抖动的光绳,远处的霓虹灯光缩成模煳的光团。再往远处是黝黑的江面,灯火通明的江轮像精灵一样在虚无中滑过去。夏夜的天空深邃幽蓝,弦月如钩,繁星如豆。他想,这些星星有的距地球数十亿光年之遥,当它们离开自己的星球开始这趟远足时,地球生命可能尚未诞生。所以,星光实际是亿万岁老人的叹息。比起时空无限的宇宙,人生何等短暂。 他破例点着一只香烟,烟头在夜风中明灭不定,映着他阴郁的面孔。妻子还在酣睡,漆黑的长发披散在雪白的睡衣上,露出光滑的大腿和玲珑的双足。她梦见了什么——很可能是梦见未来的孩子吧,她的嘴角抽动一下,一波笑纹从脸上漾过。萧水寒轻轻叹息一声,悄悄回到床上。那件事他还瞒着少不更事的妻子,可是,他还能瞒多久呢。 邱风是一个像冰花一样纯洁脆弱的姑娘。他不忍心告诉她,那个结局对她太残酷了。可是,终有一天她得面对现实,她不能永远生活在梦幻中啊。 等邱风从梦中笑醒时,丈夫已经沉沉入睡。她一点也不了解丈夫的心事,一门心思地为自己编织绯红色的梦景。刚才她梦见了自己的孩子,小胖手小胖脚,嘴巴里长出第一颗小狗牙,穿着自己亲手给他(她?)做的开档裤,趴在自己怀里咕嘟嘟地咽乳汁,她举着孩子,一股清彻的尿流浇到她脸上……梦景很杂乱,不合逻辑,只有温馨流淌始终。她睁开眼睛,嘴角还挂着笑意。丈夫睡在冷冷的月光中,眉尖暗锁着淡愁,邱风瞥见了,心中猛一刺疼——她早就知道,生性恬淡的丈夫只是在梦境中才偶尔流露出忧伤烦闷。看来,睡前宣布的那个决定,对丈夫来说仍是非常沉重啊。她没有惊动丈夫,定定地看着他,带着怜爱,带着仰慕,也带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直到天光破晓。此后,当悲剧如山崩一样砸到她身上时,她恍然想到这个晚上的预感。 第二章 少女与彩虹 邱风是一个娇小漂亮的姑娘,皮肤白皙细腻,翘鼻头,短发,一付洋娃娃面孔。六年前,19岁的邱风进天元公司当打字员,不久就发疯地爱上44岁的老板萧水寒。这倒是不必害羞的,这位董事长兼总经理简直是一个理想的白马王子。未婚,容貌不是太漂亮,但十分“男人”,脸庞棱角分明,宽下巴,浓眉,身材颀长,肩膀宽阔。当然,他的年龄稍大一些,但面容和身形远比44岁年轻,头发乌黑,皮肤光滑润泽,走路富有弹性。他谦逊和蔼,一派长者之风,又很幽默风趣,闲暇时常随口抖几个机智的笑话,令人喷饭。至于他的才识就更不用说了,他白手创建的天元公司简直是传奇性的,产品使人眼花缭乱。公司生产生物工程材料,这些材料能根据改编过的某种基因指令自动“生长”,长成(比如)十米长的象牙圆柱(这是真正的象牙材质,自从这种生物材料开发成功后,再没有人偷猎非洲大象了)。还生产模仿恒温动物的生物空调等等,是真正“绿色”的产品。而且很多产品的主设计师正是这位董事长本人。 其实这些煌煌成就并不是邱风爱上他的原因,她是因为另一件很小的事。那次向楼上搬办公用品,萧从旁边经过,很自然地加进来帮忙。他把大捆的办公用纸轻巧地甩在自己宽阔的肩上——从那一刻起邱风就无可救药地爱上他了!为什么爱他?不知道。邱风只知道,一个不该干体力活的老板,一个44岁的中年人,能这么随意这么潇洒地把重物甩到肩上,动作是这么美妙,他就值得自己爱恋! 她知道自己的爱情是无望的。萧有不少追求者,其中不乏国色天香的美人,她们的美貌冷艳使自我感觉尚佳的邱风十分泄气。也有不少才女,邱风常在电视上和互联网络上看到她们的名字。看着她们在电视镜头前从容自若地侃侃而谈,她总是丧气地想,自己一辈子也做不到这一点吧。她也知道,萧水寒偶尔会同这些美女才女中的一位共度周末,但奇怪的是,他没有同任何一位建立稳固的关系。他似乎是奥林匹斯山上走下来的神祗,不会和凡间女子缔结此生之盟。 不过娇小的邱风照样勇敢地把爱情之箭射出去,虽然她的努力中含着只问奋斗不问结果的悲壮。萧博士察觉到一个女孩子带着仰视的爱情——有一双眼睛总是带着灼热偷偷地凝视他,偶然目光对撞,女孩子会立刻满面红晕。她太单纯啦,像冰花般晶莹透明。萧水寒很喜欢这个女孩,不过只是长辈对晚辈的钟爱。他对邱风很大度,很亲切,从来不让小姑娘在他面前自卑,但也从未使她对成功抱什么奢望。 如果不是那么一次机遇的话。 一个夏天的傍晚,阵雨刚过,邱风下班回家时发现汽车打不着火——她对机械上的事向来是煳里煳涂的,汽车又是一辆廉价的二手富康,常出毛病——便站在公司门口等出租车。阵雨赶走了武汉的热浪,空气很清新,又大又红的夕阳已经接近地平线,凉风顽皮地拍打着她的短裙。邱风住在近郊,和70岁的奶奶住在一起。爸爸去世后,妈妈改嫁了,留下奶孙相依为命。这会儿,奶奶该在门口手搭凉棚,膺记着孙女的安全吧。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开过来,邱风扬手让车停下。正在这时,一辆长车身的黑色h300氢动力豪华汽车无声无息地滑到她身后停下,车窗降下来,是老板萧水寒,他微笑着说: “上车吧,我送你回家。” 他走出汽车,为邱风打开右边的车门。邱风真没想到自己有这样好的运气!她朝出租车司机歉然点点头,忙钻到h300车里。萧水寒问清她的地址,便驾车驶上公路。 这是她头一次与萧水寒单独相处,邱风很为自己庆幸。她痴痴地、悄悄观察着萧的侧影,看着他坚毅的面部线条,高高的鼻梁,明亮的眸子。她平时的伶牙俐齿变成拙口笨舌,连一句感谢话都说不出口,她想,自己的样子一定是傻透了糟透了。倒是萧水寒随便闲聊着,问她的工作是否顺心,问她有什么家人,问候她奶奶的身体,把她从窘迫中解救出来。 雨后的景物十分清晰,风中夹着细蒙蒙的雨丝。邱风恢复了平静,和老板聊得很热络。汽车驶上长江大桥时,邱风忽然尖叫一声: “停车,快停车!” 萧水寒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迅速踩下刹车,高速行驶的汽车吱吱嘎嘎地刹住,斜剌里冲向桥边,在地上拖出一长串胎痕。邱风的脑袋撞在挡风玻璃上,她顾不上疼痛,拉开车门跳下车,兴奋地尖叫着: “彩虹!你看天上有彩虹!” 原来如此!原来只是为了看彩虹!萧水寒暗自摇头,把车在桥边停好,来到邱风身边。邱风正入迷地仰望着东方,一道半圆形的彩虹悬在天际,那是阿波罗的神弓,赤橙黄绿青蓝紫依次排列,彩虹的边沿与同样晶莹的蔚蓝天空洇在一起,下端隐没在茫茫水色之中。身后,一轮红日正慢慢坠入水中,似乎带着火焰入水的丝丝声。邱风兴高采烈地拍着手,靠在栏杆上,痴迷地看着彩虹。萧水寒抚着她的肩膀,静静地微笑着。 来往车辆中的乘客也都因他们的目光而注意到彩虹,他们大都稍稍放慢车速,在车内指点着,然后疾驶而过。桥头站岗的武警警觉地走过来,萧水寒迎上去,低声解释两句,武警笑了,请他们不要在桥面上逗留,便折回头走了。 背后的太阳渐渐沉落,彩虹慢慢消失,只余下一天绚烂的红霞。萧水寒一直耐心地等着,直到邱风意犹未尽地回到车内。汽车重新开动后,邱风才觉得不安,她不该让老板为她耽误这么久,而且,自己的举止太幼稚,太不成熟,他会笑话自己的。自打有了那个隐秘的愿望后,邱风一直在努力培养自己的成熟,要在萧先生面前表现得像一个成熟的女人——那才配得上她心目中的男人呀。今天的犯傻,可把她的努力全冲消啦。 “对不起,耽误你这么久。”她不安地说,但旋即就把不安忘掉了。“可是我真的太喜欢彩虹了。我这一生只见过三次,太美啦!”她眉开眼笑地说,“萧先生,你这一生见的彩虹多吗?是不是在我出生后天上的彩虹变少了?一定是的,我从进幼儿园起就喜欢它,我和同伴曾坐在门口傻等彩虹出来,可惜老天爷对我太吝啬了。到今天我才见过三次!三次!” 萧水寒侧脸看看忘形的邱风,听着她孩子气的话语,笑着说:“其实我也很喜欢的,尤其是小时候。有一次,放学时看见彩虹,我看得入迷,想弄明白彩虹究竟有没有下半个圆,想看看下半个圆有多大。于是我猛劲儿往山上爬,我想站高一点儿应该能看到被地平线遮住的部分吧。但爬到山顶也没看到下半个彩虹,倒把书包挂破了,回家还挨了一顿揍——那像是一百年前的事了。”他喟然叹道。 汽车平稳地行驶着,他双手搭在方向盘上,陷入沉思中。邱风看看他,咯咯地笑道:“哟,听你口气像是活了一二百岁似的,其实你没比我大多少,我们肯定算是同龄人。真的,你最多像35岁的人。”她使劲地强调着老板的年轻,一方面是礼貌,也有少半是为了心中那个隐秘的目的。 萧水寒摇摇头,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那时,我和你一样喜欢大自然,我喜欢绯红的晚霞,淡紫色的远山,鹅黄色的小草,火红的石榴花,还有洁白的雪,金色的麦浪,深蓝的大海;喜欢荷花上悬停的蜻蜓,喜欢盘旋升腾的鸟群,喜欢高天上排列的雁阵。我总想。这林林总总,千姿百态,让人心尖颤抖的美,是哪个神灵创造的呢,是单为人类而创造的吗?后来,我第一次读到苏东坡的名句:‘惟江上之秋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此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所共适。’那时我一下子领会了文章的意境,不禁手舞足蹈,就像你刚才一样忘形。” 邱风脸庞红红地笑了。 “可是不久我从物理课上学到,世上一切绚烂的色彩,其本质不过是光波的不同频率,神奇的彩虹则是因为雨后满天的雾滴对阳光造成折射和反射,它们都毫无神奇可言。告诉你,我那时非常失望。我宁愿生活在苏东坡的时代,用自己的眼睛去感受七彩世界,去体味那些神奇朦胧的美,不愿用逻辑思维把它裂解成冰冷的物理定律。” 他轻轻地笑起来,接着说道:“不过我最终还是牺牲了激情,走上科学研究之路。科学是另一种美,它给人以巨大的理性震撼力。记得二十世纪末的一位科幻作家阿瑟·克拉克提出过一条定律:任何充分发展的技术无疑是魔术。这条定理太精辟了,我非常喜欢,不过更喜欢它的逆定律:上帝的任何神奇魔法,说穿了,不过是一种充分发展的技术,人们终将掌握它。比如说彩虹吧,我们只要背对太阳向天空中喷水,马上就能复现造物的神奇。噢,我不该对你说这些乏味的话吧,”他开玩笑地说,“少女的绚烂激情是最宝贵的,我不该泼冷水。” 邱风生气地说:“我不是什么少女,我已经是大人了 !” 这种对“大人身份”的强求显然把萧水寒逗乐了,他开心地笑着。邱风绷着脸,但一会儿就绷不住了,也跟着大笑起来。前边就是邱风家了,一幢二层小楼独独地立在菜园和庄稼地里,暮色已经沉落,门中泻出的灯光映着邱风奶奶瘦小的身影,她正焦灼地向这边张望。萧水寒停下车,打开车门,扶邱风出来。邱风喊着“奶奶、奶奶”跑过去,萧水寒也走过去,对邱风奶奶说: “老人家等急了吧,小风的车坏了,又在长江大桥上耽搁了一会儿——不过,这点儿耽搁很值得啊,小风看到了她最喜欢的、这辈子才看过三次的彩虹。”他学着邱风的口气说着,忍俊不禁地笑了,“老人家,你的孙女儿真是个快乐女神。” 风奶奶笑成一朵花,用昏黄的老眼盯着客人,这双老眼也是十分锐利的,一下子就看出孙女对来人的情意。她诚心诚意地留客人用饭,萧水寒婉辞了。临走时他把邱风的小手长久地握在手里: “今天我很高兴,谢谢你拉我回到那种透明的心境,又领略到大自然的美丽神奇。在我年岁渐大之后,这种心境是难得一见的。真的谢谢你。”他诚恳地说。 “不,应该是我感谢你才对。谢谢你把我送回家,也谢谢你让我看到了彩虹。” 萧水寒爽朗地笑了,与邱风奶奶告别,动作轻捷地钻进汽车。 这段经历拉近了邱风与老板的距离。以后只要两人见面,萧水寒就绽出笑容,用手指指天上,再画一个大大的半圆。女伴们注意到这一点,问邱风这是什么意思,邱风神秘地说:“秘密,这可是个秘密!” 但她慢慢看到其中包含的危险性,如果萧先生一直以这种公开的、嬉笑的方式向她表示亲近,那她的相思就无望了。领会到这一点,与萧水寒的见面就成了一种痛苦。她无法对萧先生的笑脸表示冷淡,又不甘心让两人的关系沿着这条无望的方向发展下去。她该怎么办啊?不过邱风毕竟是幸运的,命运又给她提供了一次机会。 不久,大概是两个星期之后,快下班时,正在工作的邱风接到老板的电话,声调十分急迫:“是邱风吗?我是萧水寒,快来,在中央电梯口等我!”邱风一头雾水,急匆匆地去了。萧水寒在电梯里微笑着等她进来,关上电梯门,摁下到顶楼的指示灯。在电梯上升的时间里,他没有对这次突然召见做任何解释,出了电梯,他领邱风上到顶楼,笑道:“看吧,你最喜欢的东西。” 邱风惊喜地叫道:“彩虹!” 又是一条彩虹。天上飘着蒙蒙雨丝,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那道彩虹从闹市区的高楼横跨到龟山蛇山,像是从人间连接天宫的天桥。而且今天的彩虹十分特别,在它的外圈还有一段隐约可见的副虹,与主虹平行,但赤橙黄绿青蓝紫的排列次序正与之相反。这种奇景邱风不仅从未见过,甚至没听说过。她忘形地拽住萧水寒的胳臂,欢声道:“双虹!你真了不起!一定是你造出的双彩虹,对,一定是的!” 萧水寒哈哈大笑:“我怕是没有这个本领吧。真的,连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双虹。” “那也是你给我带来的好运气!萧先生,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你让我在半月内两次看到它,还见到了更神奇的双虹。” 萧水寒笑道:“好吧,就算是我送你的礼物吧,这可是真正的‘借花献佛’了。” 邱风傍着萧水寒,久久地观看彩虹,直到它慢慢消失。她的心中灌满了黄连蜜,在甜味中微微带一些苦涩。萧先生还记着她的兴趣,记着她的偏好,他心里盛着自己啊。她靠着这个壮健的男人,感受到他的强壮和温暖,她觉得,两次共赏彩虹的经历一下子把两人的距离拉近了,这多少也算是天意吧。两人返回时,萧水寒握着她的小手说: “邱小姐,明天晚上我想请你吃顿便饭,你能赏光吗?” 邱风十分惊喜,她不想假装矜持——那可是女伴们一再嘱咐过的恋爱守则——爽快地说:“我当然愿意!我早就盼着这一天呢。” 萧水寒开心地笑起来。 第二天是周末,晚上,萧水寒带她来到龙凤大厦的顶楼花园。夜色深沉,透明的凉棚上方繁星如豆,凉棚四周垂挂的人工雨帘密密细细,乐声轻柔似有似无。今晚的顶楼花园非常安静,只有五六个衣帽整洁的侍者垂手立在四周,没有其他顾客。邱风不知道是萧水寒包下了整个楼层,她好奇地打量着四周豪华的装饰,轻声问: “这么豪华的饭店,怎么没有顾客呢。” 萧水寒笑着,没有解释,为她拉开椅子。侍者轻步趋前,沏上热茶,然后仍远远避开,安静地垂手而立。萧水寒隔着桌子把邱风的柔荑握在手中,含笑凝视着她,看得她脸庞发烧。然后,他轻声说出了一个令邱风吃惊的决定: “这么美好的夜晚,我不想浪费时间了。我想直截了当地向你求婚,你能答应吗?” 邱风真是惊喜交加啊,这是她朝思梦想的事,但胜利来得太轻易,以致她不敢相信。惊魂稍定后,她忘形地喊道:“你怎么选中我呢?”她不平地说,“在你身边的天鹅群中,我只是一只土黄色的小麻雀呀。” 萧水寒笑了:“我恰恰最喜欢小麻雀。” “可是我没有多少科学知识,我只是一个打字员,你和我会没有共同语言的。” 萧水寒又笑了,但眼神中有几丝忧伤:“我在科学迷宫里的探索太辛苦了,漫长的探索啊……我希望有一个不懂科学的女人陪伴我,那会使我轻松一些。” “那……”邱风还在寻找不同意的理由,萧水寒笑道:“如果邱小姐不愿屈就,就不要寻找理由了,我可以收回求婚的。” 邱风干脆地说:“那可不行!我好不容易才抓获的战利品,哪能让给别人 ?” 萧水寒快意地笑了,他收起笑容,郑重地说:“那么,如果邱小姐不介意我的年迈——我的年龄完全可以作你的长辈了——希望你能认真考虑我的求婚。” “我当然答应 !我才不嫌你年迈呢。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的父亲去世很早,所以我的恋父情结一直没有寄主,如果找个丈夫又捎带个老爸爸,那才叫便宜呢。”她眉开眼笑地说。 萧水寒又是一阵朗声大笑,笑声散入夜空。他的心中十分畅快,自从经过长江大桥那一幕,他就感受到这个女娃娃的吸引力,她是一道浅浅的山泉,是一块晶莹的水晶,甚至是一朵脆弱易折的冰花,但她能让你忘掉所有愁绪,回到孩提时代的透明心境,而这种心境在他的百年孤独中是久违了。在向邱风求婚前,他曾经颇为犹豫。以他的真实身份,与年方19的邱风缔结婚约,他无法逃脱内心的负罪感。但他已经无法离开这个姑娘了。邱风不理解他的内心激荡,认真地慰劝: “不过你根本不象44岁的人。你的身体只像35岁的青年,最多38岁吧,真的,我一点也不骗你。所以,咱俩的年龄根本不算悬殊,你干嘛非要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年迈之人呢。” “谢谢你的夸奖。”萧水寒微笑着,渐渐转入沉思,他的目光稍显苍凉和忧伤。此后,在婚后的共同生活中,邱风发现,丈夫常常周期性地出现这种忧伤,他似乎有一个驱之不去的梦魇。萧水寒说: “不过,在你决定进入我的生活之前,我必须认真地、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一件事:作我妻子的人不得不做出一种牺牲。” “没问题,我答应!” 萧水寒伤感地笑了:“我还没把话说完呢。告诉你,我其实是一个不祥的人,也许是一个妄想狂患者,有时,我会不自主地回忆起我的前生,甚至前生的前生,对前生的回忆是我驱之不去的梦魇。梦境很逼真,而且……某些梦境太符合真实了,以致于我,一个生物科学家真的相信它。” 邱风听得瞪圆眼睛,觉得身上有了寒意:“前生?你是说你相信前生?” “对,甚至不仅只是‘相信’,它几乎是真实的存在。所以,我的行为常常透着古怪。平时,我把它严严地伪装了,你们看到的萧董事长只是一个带着光环的虚像。不过,当合上家庭的帷幕后我就会取下假面了,那时这些古怪可能就要显露。若想成为我的妻子,应对此有所准备,应学会对它视而不见,不要刨根问底。” 他的话语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郁,目光沉重。邱风心疼地看着他,她这才知道,原来她(和所有女伴)心目中的至神至圣竟然会有如此的心理创痛。不过这更坚定了她的爱情,她决心走进他的生活,他的内心,像小母亲一样爱抚他,温暖他的心。 “还有,与我结婚的人,终生不得生育……” 邱风急急地打断他:“不能生育?为什么?” 他苦笑道:“这正是我的前生遗留给此生的不祥遗产,是一个重誓:我的亲生子女一定会使我遭受天谴,我的生命将在亲子降生之日结束。至于为什么,我不知道,但这决不是虚幻的,可以一笑置之的,我无时无刻不感受到它的巫力,也决定要恪守它。因此,”他沉重地说,“愿意做我妻子,就不得不牺牲作母亲的权利。我知道,这对你是残忍的,不公平的,你没有义务受我的连累。但我无法摆脱这个重誓的约束,这也是我迟迟不结婚的原因。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你,希望在你在做出决定前慎重考虑。” 邱风沉下目光,内心翻江倒海。她不是一个心机深沉的女孩,平常什么事都是无可无不可的,但这件事恰恰戳到了她的痛处。这个决定不容易做出啊。沉思很久,她才抬起头,眼中泫然有光。她说: “记得我读过一本台湾小说,说母爱没有什么神秘,那是黄体酮在作怪,人身上有了那玩艺儿,就会做出种种慈眉善目的怪样子。看后我气极了,奇怪怎么有人能想出这种混帐话。很可能,我身上的黄体酮就特别多,月经初潮那年,我就萌生了作母亲的隐秘愿望,我老是想入非非,幻想有一个白胖小孩伏在我怀里吮吸。这些话我从来不敢对女伴讲,怕她们嘲笑我。你是我倾诉内心世界的第一人。”目光楚楚地沉默良久,她断然说道: “不过,我愿意为你做出这种牺牲!” 萧水寒感动地把她搂入怀中。那晚他们没有再说话,此时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他们相偎相依,听着雨帘叮咚,《春江花月夜》的古琴声如水波荡漾,月华泻地。他们在静默中缔结了此生之盟。 三个月后他们就结婚了。一个豪华的,中西合璧式的婚礼。同伴艳羡的目光。奶奶笑得合不拢的嘴巴。整个婚期中,邱风是在狂喜和恍惚的感觉中度过的,就似乍进王宫的灰姑娘。她走进了萧水寒的生活圈子,走进了一种全新的生活。但在结婚的狂喜中,她内心深处仍有着些许不安。毕竟,那两条关于婚姻的约定太古怪了。而且,她的直觉告诉她,这点古怪只是冰山的露头。在它下面究竟藏着什么——不知道。婚期的喜悦冲淡了这些阴影,但它们并没有消失,它们在幽暗处悄悄潜藏着。 婚后的生活十分美满。萧水寒真的既像慈祥的老爸爸,又是一个热烈的情人。婚前提及的前生之梦并没有影响他们的生活,邱风仅觉察到丈夫偶尔会陷入伤感,此时,他会一动不动地背手而立,凝视客厅中一张古槐图,那是一张水墨国画,干枯皱裂的树皮以大刀阔斧的皴法渲染出来,古槐的老态龙钟中透出睥睨万古的气势。没有作者。丈夫没有介绍过这张古槐图的来历,仅透露过一句,说这株古槐便是前生的一个象征。 邱风遵守婚前的约定,对此装作视而不见。不过,每到这些天里,她就从一个淘气的女娃娃变成慈爱的小母亲,把丈夫放进爱的摇篮里,为他唱着遥远的催眠曲。 唯一的不如意之处是——孩子,那个经常卧在邱风的想象中、又永远悬挂在半天之遥的孩子。邱风当然要遵守自己对丈夫的承诺,但这并不能阻止那个孩子常常从半空中下来,走进邱风的梦中。醒来后,她会眼眶潮红,痴痴地想念他(她)。丈夫对她的心事了如指掌,每逢这时,他就会把妻子搂到怀里,慢声细语地扯开话题。 第三章 人面狮身像 邱风的怀孕没有向外人透露。但这瞒不住过从甚密的谢玲。她很快发现邱风嗜酸,呕吐,惊喜地问:“是不是怀上了?”邱风羞涩地点点头,掩不住内心的喜悦。“啊呀呀,真是天大的喜事,老板(这是公司所有员工对萧的通用称唿)改变主意了?爱情的力量无坚不摧呀。” 在此之前,何一兵等密友都知道萧不要孩子的信条,他们觉得这个信条有点古怪,有点不近情理,但没人敢尝试去说服他,因为萧在所有人眼里都是仰之弥高的偶像。听说邱风怀孕的消息后,他们小心地回避着,不同萧水寒谈论此事,不过谢玲更成了萧氏别墅的常客,对邱风的衣食住行,事无巨细一管到底。 胎儿有五个月时,萧水寒召开了一次临时董事会。他向董事会宣布,他决定退隐林下,把自己的一半股权转给妻子(但妻子终生不在董事会中任职),一半股权按照贡献大小,分给这些与他共同创业的生物学家。他和妻子将离开故土,定居在南太平洋深处某个与世隔绝的岛屿,这是彻底的隐居,从此“不会再同人世间有任何联系了”。这个决定显然是晴天霹雳——而且太不近情理,太不正常,董事会十分震惊,在震惊中都联想起萧水寒“不要后代”的信条和其后邱风的怀孕。无疑,这个古怪的决定与此有关。董事们一片反对声浪。但萧水寒的态度没有任何松动转寰的余地。几天以后,他们被迫接受这个决定,并推选出新的董事长何一兵。 何是十五年前加入天元的青年生物学家,后来成了萧不拘形迹的密友。会后,董事们脸色阴沉地陆续散去,何一兵留下来,闷坐着,以手扶额,心情沉重。萧水寒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何抬起头,闷声说: “我真不理解你的古怪决定,你一定是疯了。” 萧水寒平静地说:“你是否需要我帮你复习一些生理知识?人脑在30岁达到生理巅峰,以后每天要死掉十万个脑细胞;人体细胞在分裂约50代后,就会遵循造物主的密令自动停止分裂,走向衰亡。万物都遵循新陈代谢的规律,自然界和人类都没有不死的权威。” 何一兵气恼地骂道:“见你的鬼!你是八九十岁的衰朽老翁?你才刚刚50岁呀,正处于智力的成熟巅峰。按照新的年龄分类法,你只能算是‘青年中年人’呢。再看看你的身体,陌生人绝不会认为你超过35岁 !”他恳求道:“为了天元,为了你的伙伴,是否再考虑考虑你的决定?老实说,我们几个自认算不上弱者,天元的董事长我并不是拿不下来。但像你这样的全才,既有渊博的知识,又有灵动的才情,思维极为简明清晰,世上不容易找到的。有你在旁边,哪怕是一句话也不说呢,我们会胆大一些。再考虑考虑吧,行不行?” 萧水寒目中掠过一丝伤感:“我老啦,已经没有灵动的才情啦。我常常佩服——比如120年前的李元龙。你当然知道他的,他算得上生物学界的教父。直到120年后,我在学术成就上仍然不能超越他。” 何一兵烦躁地骂道:“真不知道你是什么鬼迷了心 !”他心情郁闷,总觉得萧水寒这种毫无理由的突然退隐有什么沉重的隐情,萧水寒过去曾坚持“不要后代”,甚至宣称什么“天谴”。现在邱风怀孕了,他的退隐决定当然与此有关,但深层原因到底是什么?何一兵的心中隐隐有不祥之兆。最后,他苦笑道: “看来你是劝不回来了。我的老板兼大哥呀,你真够狠心的,在一块儿摸爬滚打15年,一句‘拜拜’你就走了,还要‘终生不再有任何联系’……算了,不说了。有什么善后工作,你安排吧。” 萧水寒笑道:“没什么可安排的了,实际上这几年——我结婚后的六年间,一直是你在全面主政嘛。只有一件事,你抓紧把那尊雕像生产出来,安装好。我出国前要在国内转一圈,走前我要看看它。” 他说的是一尊斯芬克斯像。三天前萧水寒已经把一尊百分之一比例的小雕像交给何一兵,它将成为一尊大雕像的生长内核。何一兵说:没问题,保证你走前安装好。“祝你旅途顺风。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应该记住,我的友情是值得信赖的。” 他沉沉地说。萧水寒知道这句话的份量,很感动,但没有形之于色,微笑着同何一兵握别。 几天后的拂晓,何一兵夫妇、威廉科克斯、朴再元夫妇等七八个密友在斯芬克斯雕像前为他送行,萧氏夫妇要开始他们的国内之游。 人头狮身的斯芬克斯雕像坐落在公司主楼下,通体四米有余,晶莹洁白,光滑柔润。它是象牙生长基因按人工编写的造型密码“天然”生成的,全身天衣无缝,精美无暇。这座雕像是希腊传说的中国化,狮身是中国的传统造型,但未取明清以来那种凝重的风格,而是师法汉朝的辟邪、天禄石刻,腰身如非洲猎豹一样细长,体态矫健飘逸,双翼似张似合。女人头像部分写意简练,一头长发向后飘拂,散落在狮身上。她的身形凹凸有致,口角微挑,笑容带着蒙娜丽莎的神秘。从看她的第一眼,邱风就被迷住了,她绕着狮身,从头到尾轻轻抚摸着,啧啧惊叹着,眼神如天光一样流盼不定。 “太美啦!我没法形容它,实在是太美啦。”她由衷地说。 何一兵自豪地说:“我想它应该算是一件毫无瑕疵的绝品。” 萧水寒很高兴,笑问邱风:“还记得希腊神话中的斯芬克斯之谜吗?” “当然记得啦。狮身人面怪斯芬克斯是巨人堤丰和蛇怪厄喀瑞娜的女儿,她向每一个行人问一个谜语,凡是猜不到的就被吃掉。没有人能战胜她,连国王克瑞翁的儿子也成了牺牲者。国王只好下了诏书:凡能除掉斯芬克斯的英雄可以占有他的王位,并娶他的姐姐为妻。这时,一个勇敢聪明的青年俄狄蒲斯来到底比斯城,他一直受到一个不祥神谕的蛊害。这条神谕说他这一生注定要杀父娶母,他只好四处流浪,以逃避自己的命运。因此,他从不看重生命,决心要为民除害。他去向斯芬克斯挑战,后者给他出了一个最难猜的谜语,谜语是:早晨走路四条腿,中午走路两条腿,晚上走路三条腿;用腿最多的时候,正是力量和速度最弱的时候。聪明的俄狄蒲斯一下子猜到了:谜底是人啊,人的幼年、中年和老年正是人生的早晨、中午和迟暮。斯芬克斯羞愧自杀,俄狄蒲斯便做了国王。水寒,我说的对吧。” “对,说得很对。”萧水寒叹道,“我很佩服古希腊人的思辨,科学家们从希腊神话中常常能得到哲理的启迪。这个斯芬克斯之谜其实是一个永久的宇宙之谜,是人生的朝去暮来,是人类一代代的生死交替。”他对何一兵说,“请费心照料好这座雕像,也许我的人生之谜就在此中。” 何一兵等几人疑惑地看着他,沉重地点头。他们并不能理解萧水寒的话中深意,但他们说:放心吧,我们会履行你的嘱托。秋风萧瑟,梧桐叶在地上打旋,空中落下一声雁唳,十几只大雁奋力鼓动着双翅,按照迁徙兴奋期中造物主的指引向南飞去,人字形的雁阵慢慢消失在地平线下。萧水寒同朋友们一一拥别,然后小心搀扶着怀孕的妻子,坐进h300汽车。斯芬克斯昂首远眺,目送汽车在地平线处消失。 第四章 垂钓27年 邓飞从早上就坐在这棵柳树下钓鱼,直到中午还毫无收获。几十步外的回水湾是老李在钓鱼,那是他新近结识的渔友。可能是看他一直不提杆,老李忍不住过来对他进行“教诲”:老邓啊,我早说过你选的钓位不行,这条河里草鱼多,钓草鱼要钓顶风,面朝阳,大树下,水草旁。你这儿是顺风、背阳,咋能钓得住呢。还有,你用的饵料也不对,我这儿有新鲜苇芯,草鱼最爱咬钩,你试试,你试试。 邓飞笑着听他数落,不过仍然我行我素。老李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嘟囔着“糟蹋了这副好钓具”,摇着头回去了。邓飞瞑目靠在树干上,柳丝轻拂着他的睡意。他梦见年轻的爸爸领着五岁的自己去钓鱼,归途中他困了,伏在爸爸背上睡得又香又甜,梦中印象最深的是爸爸宽厚的嵴背和坚硬的肌腱。父辈的强大使“那个”小孩睡得十分安心,这种感觉一直深藏在他的记忆中……梦中倏然换一个场景,衰老的父亲躺在白瓷浴盆里,忧伤深情地看着他,他正替父亲洗澡,那时父亲已是风前残烛,他瘦骨嶙峋,皮肤枯黄松弛,眼白浑浊,一蓬黑草中的生命之根无力地仰在水面上,那是邓家生命之溪的源头啊。这次洗澡之后不久,父亲就去世了。这是他最后一次为父亲洗澡,当时父子二人对死亡都有预感了。他至今记得父亲松弛的皮肤在自己手下滑动的感觉,记得自己对“衰老”的无奈。 手机的铃声把他唤回现实,不过一时还走不出梦境的怅然。人生如梦,转眼间自己也是66岁的老人了。 去年他从公安局局长的位子上退休,感觉自己在一天之内就衰老了,健忘,爱回忆往事。妻子早为他的退休作了准备,买了昂贵的碳纤维日本鱼竿,配凝胶纺钓丝,日本鱼钩,孔雀羽根浮漂,全套现代化钓具。现在他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垂钓上。不过说实话,他至今没有学会把目光盯在鱼浮子上,他只是想有一片清净去梳理自己的一生。 是现任局长龙波清的电话,他问老局长这会儿是不是正在钓鱼,垂钓技术如何。还嬉笑道,听老钓客们介绍,你的手最“臭”,河边坐一天常常钓不上一条鱼,然后到市场上买几斤鱼去充自己的战果。有没有这档子事?邓飞不耐烦地说: “少扯淡,有正经事快说,别惊了我的鱼。” 龙局长笑道:“好吧,书归正传。为了充实老局长的退休生活,使你继续发挥余热,我为你揽了一件任务,我想你一定感兴趣的。”他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告诉你,咱们设的那根‘海竿’的浮子已经动啦。” 邓飞的神经立即崩紧了:“是那根海竿?” “对,是那根,27年前设置的那根。晚上我到你家里详谈吧,你在家等我。” 挂了电话,身后有人轻声喊:“浮子动啦,快提!”水面上的浮子果然在轻轻抽动,他扔掉手机,慌手慌脚地拉紧钓丝,觉得手上分量不轻。老李说:快抖手腕,先把鱼挂上,再顺着鱼的游势引遛。水中鱼儿挣扎逃走,把线崩得倍紧。他的操作太不专业,老李忍不住,从他手中夺过钓竿,赶紧放线,一边惊叹着:嘿,还是条大鱼呢,至少三四斤!经过半个小时的溜鱼,总算把一条三四斤重的草鱼拉上岸。看着鱼在草地上弹动,老李不平地说:老话说外行人撒扁担网(指渔网撒不圆)偏能罩大鱼,看来真不假。就你这臭手也能钓到这么大的鱼?真让行家气死。邓飞笑着说,运气来时赶都赶不走的,看来是一个好兆头。 那根“海竿”已经设置27年了,邓飞那时39岁,是刑侦处一名科长。有一天他接待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他叫刘诗云,山东大学生物系的权威,七十多岁,银发银须,身体十分衰弱,走路颤颤巍巍。他是专程来武汉的。 “来不来这儿我犹豫很久,我不愿因自己的判断错误影响一个极富天分的年轻人。我的根据太不充分。”刘老沉重地说,递过来一本生物学报,让他看首篇文章。标题是《量子力学的不确定性原理与DNA信息的传递》,作者萧水寒。邓飞看过文章的第一印象是,世上竟有人能写出或能看懂如此佶屈的文章,实在令人赞叹。直到现在,尽管自那根海竿设置之后,他也曾努力博取生物学知识,算得上半个专家了,但那篇文章对他仍相当艰深。当时刘老告诉了文章的大义,说是论述DNA微观构造的精确稳固的复制,向量子力学的不确定性原理提出了挑战。DNA在精卵细胞中的信息传递已经属于量子效应的范围了,而量子的行为是不可控制的,但为什么生物性状的遗传是那样精确而稳定?文章对此作了非常精到的解释。 “这是一篇深刻的论文,视野广阔,基本功异常扎实。如果它确实出自二十岁青年之手,那他无疑才华横溢,是生物学界的未来。但我有一点驱之不去的怀疑。” 刘老捧着茶杯沉默了一会儿,呷了一口热茶,继续往下说: “我曾有一个学生孙思远,生前是山东琅琊台生命研究所所长。实际上,我们的师生关系是挂名的,我们只是在信函中讨论过一些问题,此后他就一直以师长之礼待我。其实他的学术成就早就超过我啦,生物学界甚至认为他是李元龙——生物学界的教父——的隔世传人。不幸的是,五年前他去G国旅游时,竟然离奇地失踪,那年他刚刚50 岁。这个杰出科学家的失踪曾惊动了国内和国际警方,但调查迄今毫无结果。” 邓飞也回忆起这桩案子,它曾登在全国的案情通报上,公安部也曾发过协查通知,后来没有结果。但他不知道这桩失踪案与手头这篇文章有什么关系。刘老说: “孙思远生前曾和我有一次闲聊,可以说,这篇文章的轮廓,在那次闲聊中已经勾画出来了,两者完全吻合,连文章中一些细节都吻合。当然,单是这种吻合说明不了什么问题,科学史上有不少事例,不同科学家同时取得某一突破,像焦耳和楞次,达尔文和华莱士等等。但有一件事使我很不放心。” 他看着邓飞,加重语气说道: “我与孙相识多年,对他的行文风格已经十分谙熟,他的思维极其简捷明快,行文冷静简约,其内在力量是别人无法模仿的。奇怪的是,青年萧水寒的文风却与他十分相似,非常相似。” 那天晚上,邓飞向刘老要了几篇孙思远的文章,强迫自己看下去。第二天会面时,他小心地告诉刘老,他看不出刘老所描绘的绝对的一致性。刘老苦笑着说: “我绝不是贬低你,你在自己的专业中一定是出类拔萃的专家,但在判断论文风格时,请你相信一个老教授的结论,这一点不必怀疑。” 邓飞问道:“那么,按你的推断,萧文是剽窃孙的成果?——而且恐怕不仅仅是剽窃,很可能他与孙的离奇失踪有某些关联?” 刘老点点头,阴郁地说:“我多少作了一些调查,萧水寒是3年前从G国回来的,”他在“G国”两个字上加重读音,并看了邓飞一眼。“他回国后就如爆炸般接连发表了几篇高水平的生物学论文,接着创办了天元生物工程公司。可是在此之前,他在生物学界籍籍无名,也没有任何学历。你看,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生物学家,这不合常情。” 但除此之外,刘教授不能提供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临走时,老人再次谆谆告诫: “我知道自己的怀疑太无根据,我是思想斗争很久才下决心来这儿的,希望此事能水落石出,使我的灵魂能安心去见孙思远先生。他的过早去世是生物学界多么沉重的损失啊。如果他是被害,我们绝不能让凶手逍遥法外。不过你们一定要慎重,不能因为我的判断错误影响一个青年天才的一生。” 他的话透露出他的矛盾心境。邓飞也被他的沉重感染,笑道:“这点你尽可放心,文化大革命已经过去一百多年啦。” 走到门口,老人交代着:“有什么需要了解的请尽快给我联系,我这把年纪,不定哪天就爬烟囱了。” 那时邓飞笑着说:“不会的,不会的,你老能活到100岁。”他把老人送出大门。 刘老对故友的责任感使邓飞很感动,但一开始,邓飞并不打算采取什么行动,单凭一篇文章的相似风格就去怀疑一个科学家,未免太草率了。那天邓飞没有听出老人话中的不祥之音,回济南后不久,老人就去世了,原来他已经是肺癌晚期。他为了故人情意,临终前还抱病远行,这使邓飞觉得欠了一笔良心债。于是,他不顾别人的反对,在此后的27年中,对萧水寒作了不动声色的耐心的监控。不过调查结果基本上否定了刘老的怀疑。 在对监控材料做出推断时,邓飞常想起文学界的一桩疑案:有人怀疑萧洛霍夫的名著是剽窃他人,对这个观点有赞成有反对,一直是个煳涂案子。这种怀疑之所以有一定的市场,是因为萧洛霍夫自此后确实未写出任何一部有分量的作品。但萧水寒则不同,此后的27中,他确实没再写过有分量的论文,但在生物工程技术中有卓越的建树,他的学术功底是无可置疑的,在国际生物学界也是佼佼者。在这种情况下,谁还会怀疑萧水寒的处女作是剽窃他人呢——尤其还与谋杀连在一起? 实际上,随着时间的推移,邓飞觉得自己几乎成了萧水寒的崇拜者。他常羡慕萧先生活得如此潇洒,他多才多艺,能歌善文,既有显赫的名声,又有滚滚的财源。他品行高洁,待人宽厚,在研究所和生物学界有极高的声望。邓飞曾疑惑萧水寒为什么一直不结婚,不过几年前他终于有了一个美满的婚姻,妻子是一个水晶般纯洁的女人。 但是,在一片灿烂中,邓飞总觉得有那么几丝阴影:萧水寒的来历自始至终罩着一层迷雾。尽管在电脑资料中,他在国外的履历写得瓜清水白,但由于种种原因,邓飞一直没有找到一个“活”的见证人。他是从G国回来,而G国是国际社会公认的一个毒瘤,那儿的法律已经崩溃,一个世纪以来,一直是洗钱和“洗身份”的天堂,江洋大盗和毒贩都能在这儿得到一个清白的档案。所以,萧在G国的这段经历难免使人怀疑——孙思远正好是在G国失踪的啊。而且,萧的为人太完美,太成熟。要知道,当他被置于观察镜下时,只是一个20几岁的毛头小伙,在这个年龄阶段,因为幼稚冲动犯点错误,连上帝也会原谅的。但萧水寒却超凡入圣,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圣人和楷模。 对萧的调查从未正式立案。这是一个马蜂窝,鉴于他的名声,稍有不慎,就会引起轩然大波。但为了刘老生前的嘱托,邓飞一直在谨慎地观察着。他退休后由龙波清接下这项工作。 龙波清十年前就干上邓飞的副手,他是一个红脸大汉,身高体胖,说话时声震屋瓦。进门他就喊:嫂子,今天拿什么招待我?邓飞妻子苗茵说:邓飞钓的一条鱼,有三四斤重,管你饱了。实不相瞒,老邓钓鱼以来,也就今天钓了一条大鱼,恰巧让你碰上了,你有口福哇。晚饭时那条脆皮鱼使他大快朵颍,他对女主人的烹调赞不绝口。夸了女主人,又夸邓飞的好运气,因为竟有这样的傻鱼咬邓飞的钩。两人是打惯嘴巴官司的,邓飞笑着,不理他的话茬。酒足饭饱后,他们来到书房,女主人泡了两杯君山银毫后退出去。龙这才开始正题。 “银行的马路消息,”他拿着一把水果刀轻轻敲打着茶几,看着君山银毫在杯中升降,富有深意的瞟着邓飞。邓飞知道这句话的含义。他们曾通过非正式的途径,对萧水寒夫妇的财政情况建立了监控。严格说来这是违法行为,所以他们作得十分谨慎。“萧水寒夫妇最近取出自己户头上的全部存款,又把别墅和一艘豪华游艇低价售出,这些总计不下一亿二千万元,全部转入一家瑞士银行。他在天元公司的股票拿出一半,无偿分给其它股东,另一半转到妻子名下。听说他已提出辞职,说他工作太累了,想到国内和世界各地游览一番。经查,他们购买了5万元的国内旅支,两万欧元的国外旅支。” 邓飞品着热茶,静静地听着他介绍。老龙说:“按说,现在不是他旅游的日子。他结婚六年,妻子第一次怀孕,如今已五个月了。” 邓飞点点头说:“在对他监控时,我发现邱风对小孩子有极强烈的母爱,那时他们没孩子,几乎每个星期天都要把别人家的孩子接来玩。我想,对这个得之不易的孩子,她一定会加倍珍惜的。再说,萧的事业正处鼎盛期,这时退隐很不正常。” “还有一点十分可疑,他在董事会上宣布,他将到南太平洋某个岛屿隐居,从此不再和人世有任何联系。” “噢?这么决绝?” “是啊,这是他的原话。这不太正常吧。不过你知道证据太不充分,而且这些证据‘来路不正’,无法正式立案,最好有人以私人身份追查这件事。”他狡猾地笑着,“我知道一抛出这付诱饵,准有人迫不及待地吞下去,是不?” 邓飞笑笑,默认了。听到这个消息,他身上那根职业性的弓弦已经绷紧,想起了27年前刘老的沉重告诫。龙说: “如果你决定去,局里会尽量给你提供方便,包括必要的侦察手段和经费。不过我再说一句,你是以私人身份进行调查,如果捅出什么漏子,龙局长概不负责。”他笑了,“这是几句公事公办的扯淡话,我知道你老邓的身手。还有,龙局长不管,龙波清会不管吗?哈哈。” 邓飞简单地问:“他什么时候离开武汉?” “据说就在这两天了。说要等一座斯芬克思雕像安好就出发,那是萧水寒留给公司的记念。你不妨去看看,听说非常漂亮精致。” “好的,我接下这件活。我把需要的侦察器械列个单子,明天交给你。” “行,没问题。喂,老邓,你预测一下,这件事追下去会不会追出什么结果?凭你的直觉猜吧,你的直觉常常很管用的。我现在可是满脑门浆煳。” 邓飞摇摇头:“不行,这次我预测不出来,我总觉得这件事有点超出常规。”龙波清没再说话,向卧室喊道:“嫂子,我走啦,下次老邓再钓到鱼别忘了喊我。”他到衣帽钩处取下风衣。 第五章 千年树祖 豪华的h300氢动力汽车一路向西北奔去,第一站定在西北某山区的槐垣村。萧水寒说,这是他“前生的前生的前生”的灵魂留恋之处,家中的古槐图,据说就是此处的写照。遵从过去的惯例,邱风把自己的好奇藏在心底,对此不闻不问。 一路上萧水寒对邱风照顾得无微不至,h300的行驶十分平稳,车身很长,后排的座椅可以放成一张相当宽阔的床,座椅是手工缝制的小牛皮的皮面,车里还有桃花心木的家具,配备有GPS定位系统、商务电脑、电热咖啡壶等,设施十分齐全。邱风有时在后排斜依着休息,不厌其烦地用手指同胎儿对话。偶尔感到胎动,她就欣喜地喊: “水寒,他又动了,用小腿在踢呢,这小东西,真不安分!” 萧水寒扭头斜瞟一眼,微笑道:“是哪个他?he or she?” “你呢?想要个儿子还是女儿?” “随你。” “不,我要听听你的意见。” “你猜呢?” “我猜你准是要个男孩,好延续萧家的生命之树呀。” “啊呀,这可是对我的诬蔑,我什么时候说过男孩才能延续萧家的生命之树?生男生女都一样好,女儿同样延续我们的家族之树,还更知道疼爹妈呢。” 邱风咯咯地笑起来,说好吧,先生男先生女都不要紧,不过最好能有一个小伢一个小囡,各有各的好处。后来她让丈夫停车,换到前边右侧座位。她发现丈夫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又陷入那种周期性的抑郁。邱风在心中叹道: 一定是前生的梦魇又来了。 她不再说话,怜悯的看着丈夫,别看她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女人,她可不相信什么前生前世的神话,她猜想,这里一定有什么潜意识的情结,可能是童年的某种经历造成的,心灵受了伤又没有长平,结了一个硬疤——可是据他说,他在20岁以前是在G国的一个华人区长大,怎么可能把梦中场景选在中国西北呢? 她叹口气,不愿再绞脑汁了,把烦恼留给明天是她的人生诀窍。等赶到槐垣村再说吧,也许这次经历会医治他的妄想症。 他们的旅行十分从容,没有一个时间表——有整个后半生供他们消费呢。出发前他们曾到邱风奶奶家住了两天。两人结婚后,奶奶坚决不随孙女婿住,只好让她留在老房子里,为她找了一个能干的保姆。这次邱风对奶奶说,他们要出国了,等他们在澳大利亚安下家,就来接奶奶同去。奶奶笑着说:“风儿,去吧,跟着水寒你会很幸福。不过别打我的主意,我是决不会挪窝的。” “那怎么行,我们住那么远,把你一个人撂家里,能放心吗?” 不管孙女怎么劝,奶奶只是一个劲摇头。后来被逼紧了,奶奶小声说:“你甭劝了,再劝也没用的,知道我为什么不去吗?”邱风说不知道。“想想吧,水寒和你结婚后喊没喊过一声奶奶?” 邱风哑口了,萧水寒确实从没喊过一声奶奶。她勉强解释道:“奶奶,你知道水寒年岁较大,‘奶奶’有点喊不出口,但他从来对你很尊敬。你不要争竞这一点,行不?” “我不争,水寒对我很好,我不争他喊不喊奶奶。可是你知道不,我和他在一起总感到拘谨,倒像他是我的长辈似的……你别笑,真是这样。所以你别劝我啦,我决不会随你们住的,知道你们的孝心就行啦。” 一直到他们离开,对这件事奶奶也没有松口。邱风心里不好受,但只有随奶奶的意了。他们在信阳游览了鸡公山,在西安游览了大小雁塔,又到黄陵县的黄帝陵参拜一番。去黄帝陵时正赶上重阳大祭,陵前人头攒聚,海内外来的炎黄子孙都在肃穆地行礼。邱风印象最深的是桥山轩辕庙里的黄帝手植柏,据传已有5000岁,枝干虬曲,树叶层层密密如一顶硕大的绿伞。旁边的石碑上写着:“此柏高五十八市尺,下围三十一市尺,中围十九市尺,上围六市尺,为群柏之冠。谚云:‘七楼八擤半,圪里圪瘩不上算’即指此柏。”邱风想,5000年哪,按25年为一代,已经有200代人在这株树下走过了,一代一代,生生死死,再叱咤风云的英雄也变成了尘土,但这株老树还是生机盎然。她不由对它肃然起敬。 第二天,他们下了公路,在急陡的黄土便道上晃悠了一天。萧水寒担心妻子的身体,不时侧脸看看。他没有打算乘飞机来这儿,因为他想让妻子,和未出世的儿女,走一遍他走过的路。 这片过于偏远的黄土地没有沐浴到22世纪的春风。当汽车盘旋在坡顶时,眼底尽是绵亘起伏的干燥的黄土岭。土黄的底色中自然不乏绿意,但它们显得衰弱和枯涩,缺乏南方草木的亮丽。越往北走,道路越狭窄和陡峭,有时,h300的长车身转弯相当艰难。汽车随山路下行,涉过铺着碎石的浅溪,又随着曲曲弯弯的山路上升。萧水寒告诉妻子,这些绵亘起伏的群山实际是平坦的黄土高原被水流千万年地切割出来的,你看那些最高的山头都是平顶,而黄土高原却纯粹是风力搬运而成。所以,在这一带你很难找到一块石头,只有到几百米深的河谷里才能看到碎石,那就表明这是黄土层的底部了。 傍晚,萧水寒叫醒在后排睡觉的妻子:“已经到了。” 邱风睡眼惺忪地被扶下车,慵懒地依在丈夫怀里。忽然她眼前一亮 夕阳斜照中是一株千年古槐,枯褐干裂的树皮上刻印着岁月沧桑。树干底部很粗,约有三抱,往上渐细,直插云天。相对这么粗的树干来说,树冠显得较小,但浓绿欲滴,在四周沉闷的土黄色中,愈显得生机盎然。极目所止,这是周围唯一的一棵大树,它和黄帝手植柏一样的老迈苍劲,但比手植柏要高,再加上周围的空旷,更显得卓尔不凡。斜阳中一群归鸟聒噪着飞向古槐,树冠太高,又映着阳光,看不清是什么鸟,不过从后掠的长腿看像是水鸟,也许它们是从数百里外的河流飞来。 萧水寒背手而立,默默地仰视着,邱风目光痴迷,看看丈夫,再看看槐树。它与家里的古槐图太像了!她能感到丈夫情感的升华。这是邱风第一次和丈夫的“前生”有实际的接触,只是从这一刻起,邱风才开始认真对待丈夫的前生之梦。 大树下有几个闲人正在听一位老头摆古,看见来了两位外地人,他们好奇地远远看着。那个白须飘飘的老人分开人群,走过来搭讪:“年轻人,外地来的?” 邱风笑着回答:“嗯,我先生领我专程赶来,看大槐树。” 老头高兴地夸耀:“这树可有名!相传是老子西出函谷后种下的。这只是传说,没什么根据,不过地方政府作名树登记时,请专家鉴定过年轮,它已经满1200岁了。还有更奇的呢,这实际不是一株树,老树已经濒死了,树心都空了。正好一棵新槐从树心长出来,也有200年了。你看那树冠,实际大部分是新槐的,再看看树根,从老树的树洞里能看到新树的树干。我们这儿叫它子孙槐。” 邱风嫣然一笑:“我看见了,其实我早就知道它。” 老人很惊奇:“你来过这里?” “没有。但我先生有一幅祖传的国画‘树祖 ’,画的就是它,真像!知道吗?我丈夫没事时常与画上的‘它’对话呢,他说的一些话我都能背出来了——尽管我一直不大懂。”这些话她实际是对丈夫说的,这些疑问已放在心中多年,很希望能听到丈夫的解释。 老人笑哈哈地问:“这位先生祖上是此地?” 一直默然凝视树顶的萧水寒这才回过头来,微笑答道:“不,那幅画是我爷爷的太老师,一个姓李的生物学家传给他的。” 老人高兴地喊道:“一定是李元龙他老人家,对吧?” 萧水寒笑着点头。老人很兴奋,面前的远客一下子变得十分亲近。他热心地介绍道:李先生是我们村出的一个大人物唷,他就是这株树下长大的,从小调皮胆大,曾赤手空拳爬到槐树顶。老辈说大槐树上还有黄大仙哩,就是他爬树以后仙家才不敢露面了。他去世前还回过家乡,捐资修建了一座中学,还到大树下来告别,把我们一群光屁股娃儿集合起来,每人发了一只钢笔,一个计算器,还讲了好多有学问的话。 萧水寒笑问:“你老高寿?照年龄看,你好像见不到他的。” 老人并不以为忤,笑哈哈地搬指头算道:“我快交90了。今年是李先生170年诞辰,他是50岁去世的,离现在有120年,算来我是见不到他。也许是老辈人经常讲摆这些事,弄得我像是身临其境似的。” 邱风惊奇地问道:“你老已经90了?我还以为你不到70岁呢。” 老人得意地说:“别小看这个小地方,这儿是有名的长寿之乡,杂志经常来这儿采访。古时候还有120岁的人瑞呢,村北有一个‘升平人瑞’牌坊,宣统二年立的,中柱对联上刻着:椿树百年耆艾荣旌绥福履;竹林千叶瓣香普祝寿期颐。你们不妨去看看。”他又问:“我刚才说过,李元龙先生去世前损资在这儿建了元龙中学,你们想不想参观?去的话,我给你们带路。” 萧水寒低声同妻子交谈几句,说:“那就有劳你老人家了,请吧。” 邓飞把奥迪汽车远远停在一面山坡上,用望远镜观察着树下的动静。他带有远距离激光窃听器,能根据车门玻璃的轻微震动翻译出车内或附近的谈话声。他看见那一行人正准备去参观元龙中学,听见邱风在低声问丈夫,李元龙是谁。邱风文化层次不高,没听说过这位120年前非常著名的生物学家。邓飞在涉猎生物学知识时倒是经常看到这个名字,知道他是用基因手术治愈癌症的鼻祖。话筒中老人在喋喋不休地介绍,这儿是李先生小时上学常走的路,李先生上学时如何艰苦,要步行30里,18个窝头凑咸菜就是一星期的伙食;他的成就如何伟大,是中国科学院的院士,大鼻子外国人见了他都是毕恭毕敬……看来,这位李元龙在他的偏僻故乡已经被神化。 随着人群远离萧水寒的汽车,话筒中的声音渐渐微弱。邓飞打开一罐天府可乐,一罐八宝粥,又掏出一块夹肉面包吃着,要通了龙波清的电话。他告诉龙波清,萧水寒夫妇已经到了一个非常偏远的陕北山村,是著名生物学家李元龙的故乡。看来他的探访是针对李元龙而来的,希望家里尽快把李元龙的详细资料找出来,核对一下。龙波清安排人在电脑中查询,然后问: “怎么样,这一星期有收获吗?” “没有,一点也没有,这两人似乎是世界上最不该受怀疑的,举止有度,心地坦荡,看来是一场正常的旅游。我担心咱们的跟踪要徒劳无功。” “别灰心,不轻易咬钩的才是大鱼呢,或者,能证明他确无嫌疑,同样是大功一件嘛。喂,资料查到了,这些天有不少文章纪念李元龙先生170年诞辰,你要的资料应有尽有。” 他告诉邓飞,李元龙的籍贯确实是该村,1980年出生,2010年结婚,有一个儿子。李元龙是科学院院士,在癌症的基因疗法上取得世纪性的突破,由此获得世界声誉。他在生物学理论上的贡献也绝不逊色,他在宇宙生命学、生命物理学、生命场学、生物道德学中的开拓性研究,直到百年后还是生物学界的圣经。他50岁失踪,一般认为他是死了,原因不明。背景材料上说他的死亡比较离奇,因为一直未寻到尸首。但他写有遗书,失踪前又对手头工作和自己的财产作了清理,所以警方断定不是他杀。 “不过,萧水寒和他能有什么关系?”他在电话中笑道,“他总不能飞到120年前去谋杀李元龙吧。那时他还在他曾祖的大腿上转筋呢 。” 邓飞迟疑着没有回答。萧水寒与李元龙当然是风马牛不相及,可是,他为什么千里迢迢赶来参拜?他为什么一直把这儿的古槐供到客厅里?听邱风的口音,连她对此也不明就里。还有,李元龙和孙思远,两个杰出的生物科学家,同是在盛年离奇失踪,同样和萧水寒有这样那样的联系,这种巧合难免让人不安。 望远镜里看到三个人已经返回,他们打开车门上车,那位老人也上车了,然后那辆汽车缓缓向村里开,显然已安排住处。他打开窃听器,听见三人正热烈地讨论着今晚的饭菜,萧水寒坚持一定要吃本地最大众化最有陕北特色的饭菜。老人笑着答应了,问:枣末煳?荞麦饸饹?烤苞谷?猫耳朵(一种面食)?萧水寒笑道:“好!这正是我多年在梦中求之不得的美味。” 邓飞听得嘴馋,丧气地把可乐罐扔到垃圾袋里。他起动汽车,远远地跟在后边。窃听器里听到前边的汽车停下了,几个人下车后关上车门,然后悉悉索索地进屋。暮色很快降临,那边熄了灯,安静下来。他也把后椅放平,揣着话筒迷迷煳煳入睡。梦中他看到萧水寒在狼吞虎咽,一边吃一边嚷着,好吃好吃,家乡的美味呀,我已经120年没吃上它了。 醒来后他自己也好笑,怎么有这样一个荒唐的梦。窗外微现曦光,古槐厚重的黑色逐渐变淡,然后被悄悄镶上一道金边。村庄里传来嘹亮的鸡啼。 萧水寒一行还未露面,邓飞取出早饭,一边吃一边打开汽车电脑,把家里传来的李元龙的信息再捋一遍。27年前,他为了增加生物学知识以助破案,曾请刘诗云先生为他开列一些生物学的基本教科书,其中就有已故李元龙先生的几本著作。这些文章他不可能全看懂,但至少了解了它们的梗概。有时候他觉得科学家的思维与侦察人员其实很相似,他们对真相(真理)的探究都常常是“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比如李元龙在“生物道德学”中说过:生物中双亲与儿辈之间的温情面纱掩盖了“先生”与“后生”的生死之争。从某种意义上说,所有儿辈都是逼迫父辈走向死亡的凶手,而衰老父辈对生之眷眷,乃是对后辈无望的反抗。他提到俄狄浦斯——即那位杀死斯芬克斯的英雄——杀父娶母的希腊神话,说它实际是前辈后代之争在人类心理中的曲折反映。他又说,生物世代交替的频度是上帝决定的,有寿命长达5000年的刚棕球果松,也有寿命仅个把小时的昆虫。但不同的频度都是其种族延续的最佳值。所以,让衰朽老翁苟延残喘的人道主义,实际是剥夺后代的生的权利,是对后代的残忍。人类不该追求无意义的长寿,而应追求有效寿命的延长。 读着这些近乎残忍的见解,他常有茅塞顿开之叹,他觉得李先生说的是千古至理——不过,当他的老父在病床上苟延残喘时,他照旧求医问药,百般呵护,尽力为老爹争得哪怕多一天的寿命。所以他常笑骂自己是一个口是心非的两面派。 太阳已经很高了,萧氏夫妇还没有出村。莫非他们在这个陌生之地要盘桓几天?邓飞等得有点着急,但他不敢把车再往前开,这儿地势开阔,很容易被村里人发现的。他离开汽车,爬到坡顶向村里张望。这儿真有桃花源的古风,可能正是农闲,没有人下地干活,几缕炊烟袅袅上升,隐约看见几个孩子在大槐树下玩耍,一只黄狗很悠闲地卧在当道。萧水寒那辆漂亮的h300氢动力汽车停在一幢小院的旁边,那是昨天那位白须老人的家。 邓飞突然发现侧部有一道亮光一闪而过,原来西边很远处也有一辆汽车,藏在崖坎下,东边的朝阳正好照在车窗玻璃上又反射过来。邓飞取出望远镜,调好焦距,看见两个穿黑衣服的人立在车侧,也在用望远镜向村里观察。其中一人手里的望远镜在扫视,无意中转向这边,与邓飞在镜头中目光相撞。那两人迅速缩回车内,很快车子就开走了。 邓飞很吃惊,也很纳闷。毫无疑问,这两人也是冲着萧水寒来的,凭邓飞几十年练就的眼光,这一点完全可以确定。但他们是从哪儿来的?是龙波清不放心,派两个人悄悄跟在他后边?依他对龙波清的了解,不大可能。那么,是什么人也凑巧对萧水寒发生了兴趣? 邓飞不禁有点后怕,从那两人与他目光相撞后即迅速离开的情形看,他们肯定已经知道邓飞的存在。这些天来他们是在暗处,而邓飞却是在明处。也许自己毕竟老了,眼神不行了,没能及时发现身后的尾巴。邓飞思索一会儿,要通了龙波清的电话。“什么?另有人跟踪萧水寒?”龙波清困惑地问。 “不会是你派的人吧。”邓飞开玩笑地说。 “扯淡。我派人干什么,我还能信不过你老邓?”他问清了两人的衣着、形貌特征和汽车的颜色型号,沉吟一会儿,“老邓,据你估计这两人是什么来路?” “我刚刚发现,只和他们在望远镜上对了一次火,心里还没数。但据我看,恐怕黑道上的可能居多。” “娘的这可热闹啦,”龙波清嘟囔着,“既然有第三者感兴趣,那么这位萧先生恐怕是真有什么秘密啦。他这么深藏不露,没准是条大鱼哩。老邓,这两人你不要管,我另外派人去查清他们的底细,你只盯着咱们的萧先生就行。再见。” 为两个客人准备的早饭仍是地道的陕北口味。女客人不一定吃得惯,她对饭菜的夸奖看来只是礼貌性的,但萧先生是确实喜欢,吃得极投入,极热烈,一副饕餮之徒的模样。主人笑着问:看萧先生的口味,只怕在陕北住过吧。萧水寒开玩笑地说:“当然,上一辈子就住在槐垣村嘛。”一家人笑了。邱风迅速看了丈夫一眼,只有她知道,丈夫的玩笑中包含着别的内容。 昨晚他们去参观了元龙中学,这是座相当考究的学校,占地颇广,其中一座平房被辟作李元龙纪念馆。老人说,这儿是李先生的故宅,一直保留着,元龙中学就是以这座房子为中心建起来的。屋里有几件简朴的家具:桌子、床、条几。墙上挂着李氏夫妇的遗像。邱风看见丈夫在遗像下站了很久,当他最终离开这儿时,眼中闪着泪光。邱风一直观察着丈夫的感情激荡,此刻她对丈夫的“前生”又有了更深的体会。 饭后老人全家为萧氏夫妇送行,熙熙攘攘地互相告别,老人的孙媳还把邱风拉到一边,低声叮咛孕妇应注意的事项,她们在昨晚已成好朋友了。老人又拎出几包土产往车上塞,有大红枣,核桃,合洛面等。他们已坐上汽车,但萧水寒似乎在犹豫。他最终走下汽车,把老人拉到一边,轻声问:“李元龙还有后人吗?昨天一直没有听你们提起。” “有,他的曾孙李树甲还在,原来跟他孙子小胜在外地住的,后来回到县城了。听说他孙子不是东西。” “怎么啦?” 老人叹口气:“老话说,君子之德,五世而斩,这个李小胜真辱没他家祖宗!他是经商的,手里很有几个钱,偏偏容不得一个孤老头子。李树甲如今78岁了,独身一人住在县城,听说日子过得很紧。这些情况,李树甲从不向外说,他还顾孙子的脸面呢。我是听别人说的。” 萧水寒目光沉沉地听着,良久问道:“李小胜的地址在哪儿?” “在西安,叫什么诚信公司,真辱没了这个名字。公司地址在西安小寨区。” 萧水寒对此没说什么,同老人及全家作了最后一次的告别,驾车离开了。汽车在盘山路上开了很久,邱风回头看看,那棵参天古槐还映在汽车的后窗里。萧水寒久久没说话,默默地看着前方的道路。后来他打开手机,要通了何一兵。那边在电话里喊道: “好哇好哇,你总算舍得打一个电话,你的手机换了号,我一直打不通。现在在哪儿?” 萧水寒简单地说:“一兵,找你帮个忙。” “说!尽管说。” 萧水寒让他到西安小寨一带找一个诚信公司,老板叫李小胜,或李什么胜,是陕北槐垣村人。“找到后想办法教训教训他,让他学会瞻养老人。他爷爷叫李树甲。这事抓紧点,在我回西安前办妥。” “没问题,我亲自去揍扁他!”他笑道,然后收起笑谑,“放心吧,我会妥当处理的。以后常来电话啊。” 萧水寒挂断电话,没有对邱风做什么解释。在他处理李元龙的家事时,邱风一直好奇地旁观着。丈夫是在代他的“前生”料理家务啊,是阳世之人代阴世之人做事啊。他做得坦然自若,但邱风心中不免寒凛凛的。 汽车径直开往县城。县城是近几年才由一个镇子升格而建,所以城内建筑比较简陋,整个县城其实只是一条长街罢了。萧水寒的h300在这儿很惹眼,不少小孩跟在后边看。他缓缓开着,向路人打听出李树甲的地址。这是一栋破旧的住宅楼,李树甲住在顶层。敲开门,里边是一个形貌枯稿的老人,背已经驼了,屋内陈设极为简陋,不像是生活在22世纪。萧水寒目光沉沉地打量着屋内的一切,邱风的目光则随时跟着丈夫——她很好奇的,她想揣摸丈夫看到他“前生”的曾孙时是什么心境。 李树甲迟疑地问:“二位是……” 萧水寒平和地微笑道:“老人家,我们刚从槐垣村来,乡亲们给你捎来一些土产。”他把村人送给自己的红枣、核桃全给了李树甲。 李树甲很感激:“谢谢,谢谢,大老远的……乡亲们还惦记着我……请坐,快请坐。” 他要为二人沏茶水,邱风见他行动不便,忙拉他坐下,代他沏了茶。老人又张罗着留二人吃午饭,萧水寒亲切地说:“老人家,不要张罗了,我们行期很紧,马上要走的。你年纪大了,没和儿子媳妇住在一起?” “他们都走啦,黄泉路上无老少,黄叶没落青叶落呀……” “孙辈呢?” 老人迟疑片刻,言不由衷地说:“他们忙啊,我不想拖累他们。” 萧水寒定定地看着他,目光中微露怜悯。邱风想,这是长辈看晚辈的目光啊,丈夫看来真的进入“角色”了。她又悟到,萧水寒是用“老人家”这个词称唿李树甲,也称唿一切比他年纪大的人,包括自己的奶奶,回想起来,他从没用过“大爷”、“大伯”这类称唿,奶奶心里为此还结了一个疙瘩呢。萧水寒皱着眉头说: “不要为孙子遮掩了,其实我什么都清楚。大伙批评了他,他有些悔悟了,最近就要来接你去瞻养。老人家,对儿孙辈要加强教育呀,莫要溺爱,溺爱是害他们。” 李树甲脸红了,嗫嚅着,真像是不争气的晚辈在聆听长辈的教诲。萧水寒在心中感叹,以李元龙的风骨,怎么会有这么懦弱无能的晚辈?他放软口气说:“住到小胜家之后,切记要端起长辈的架子。他是你孙子,瞻养你是他的义务,是为上辈人的抚育还债。他要是还不像话就到法院告他!记住了吗?” 李树甲红着脸点头。来人虽然比他年轻得多,但他自有一股威势,让自己心悦诚服地接受教诲。萧水寒没有多留,再次扫视屋内,叹息着起身告辞。 萧水寒在附近又盘桓了两天,邱风知道他是在等何一兵的结果,这桩心愿未了之前他是不会离开的。看着丈夫这么尽心地处理“前生”的事,邱风又是感动,又是惶惑――这件事再怎么说也有点“阴气森森”的。两天后何一兵来了电话,说一切都解决了,萧水寒便立即动身去西安李小胜家。 李小胜的别墅在南郊,是一个独院,林木葱郁中露出一幢小红楼,一条小河绕墙流过,河边是古典式的凉亭。萧氏夫妇赶到时,李小胜夫妇和一个保姆正扶着爷爷散步,一派天伦之乐。看见客人,李树甲惊喜地说:“是你们二位啊!”李小胜也满脸堆笑地迎上来,但萧水寒只是冷淡地对他点点头。他们在凉亭坐定,萧水寒问老人在这儿习惯吗?饭菜可口不?孙辈们怎么样?李树甲高兴地说:好,都很好,生活好,孙子和孙媳待他好。萧水寒说: “这就好。”他把目光转向李小胜夫妇,“晚辈出点错没什么打紧,改了就好。不过记着以后不可再犯,如果是那样,你爷爷饶不了你们!” 邱风暗暗惊讶,萧水寒是从不说这样的狠话的,何况是对陌生人?李小胜当然十分恼火,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来家里像老子数落儿子似的教训他,谁受得了?不过他不敢顶撞。两天前,一个叫何一兵的人突然找到他,给他带来一笔大生意,条件优惠得让他不敢相信。何先生只提出一个条件:让他把爷爷接过来,好好伺候,让他心情愉快地走完人生最后几年。李小胜沉下脸说: “生意归生意,不要扯我的家事!” 那家伙一下子变了脸,痛快淋漓地大骂一通,他说这件事老子管定了,我是受人之托,要不才不管你家闲事呢。你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是按我的话办,咱们的生意也做下去;二是你固执己见,生意泡汤,但事情还不算完,“我向你发誓,我要尽我的财力,让你的公司在半年内完蛋,还要把你的不孝宣传得家喻户晓。乌鸦还知道返哺呢,你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李小胜被骂得灰头土脸,但没敢再顶撞。撇开对方的威胁不说(他相信那家伙有实力兑现他的威胁),毕竟他也理亏呀,单让他落个不孝之名,他在社会上的信用也就毁了,而对生意人来说,信用就是金钱。于是,他当机立断,连夜从家里接来爷爷,这两天变着法子哄老人高兴。 今天这位不速之客是什么人?很可能,他就是何小兵后边的那个人吧。李小胜和妻子讪讪地笑着,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爷爷赶紧为他解围:“不会的,不会的,萧先生你放心。小胜从根底说是个好孩子呀。” 萧水寒于是把这一页彻底翻过去,和颜悦色地和全家拉起家常。他问小胜的妻子回老家去过吗?得空儿应该去一趟,那儿的大槐树远近有名,也被称做子孙槐。你们的曾爷爷叫李元龙,是一位有名的生物科学家,知道他的名字吧。你曾奶奶叫段玉清,是个非常贤惠能干的女人,可惜45岁那年就走了,是一次车祸。在元龙中学里还有他们夫妻的照片,你们可以去看看。你们做事不要辱没了他们,他们一定在天上看着你们哩。 邱风一直插不上话,不过她觉得眼前这个场面蛮有趣的。萧水寒坐在上首,一家人(包括78岁的李树甲)毕恭毕敬地同他说话,甚至偶尔同邱风说话时,也是毕恭毕敬,这让邱风很有一点“太奶奶”的味道。他们的谈话很欢洽,连小胜夫妇的情绪也扭转过来了,开始诚心诚意地挽留客人进餐。 午饭吃得很愉快,萧水寒破例喝了茅台,多少有点醉意。一家人诚心邀他多住几天,他坚决辞谢了:“不,饭后我就要走,我们还要去很多地方,不能再耽误了。百年相聚终有一别,知道你们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一家人开车把他们送到灞桥,依依惜别。 第六章 又一座雕像 h300汽车开走十分钟后,邓飞才启动自己的汽车。几天前,他偷偷在萧的汽车尾部粘上一个信号发生器,经卫星接收,可以在他车内的屏幕上随时显示萧的行踪。这种追踪装置是很先进的,即使内行也难以发现。 与他的老式汽油车相比,氢动力汽车的性能要优异得多,时速常在150 公里以上,让邓飞追得焦头烂额。好在萧水寒体贴怀孕的妻子,常常有意放慢速度,每顿饭后还有一段休息。邓飞这才能勉强追上。 汽车沿着陇海高速公路一路东行。按邓飞的猜想,萧水寒可能是去北京,到中国科学院去继续对李元龙先生的探索。但过了洛阳,前边的汽车便掉头向南,两个小时后到达豫西南的宝天曼国家森林公园。从信号上看,萧的汽车没有在进山处停留,径直向林区中心开去。邓飞从没到过这里,他一手驾驶着汽车,一手在车内屏幕上调出宝天曼自然保护区的介绍。介绍上说,它处于我国第二级地貌分阶向第三级地貌分阶过渡的边缘,是伏牛山向东南延伸的最高山体,海拔1830米。既挡住了西北寒流的侵袭,又截留了亚热带温湿气流,属典型的北亚热带向暖温带过渡气候。生态环境独特,许多古代遗存的植物仍在这里繁衍生息。有桦栋、青杠、华山松,漆、桐、椴、桑等160余种林木;稀有树种有秦岭杉、香果、辛夷树、大果青杵等20余种;有豹、鹿、獐、羚羊、水獭、大鲵、红腹金鸡等100多种动物;有拔地而起的扫帚峭壁、牧虎顶、化石尖、中心垛等自然景观。汽车逐渐驶入宝天曼的中心地带,看到的景色确实十分秀丽清幽。河南地处中国的腹地,几千年来过度开发,且不说又是兵家必争之地,历史上战祸不断,所以,能留住这一块袖珍型的原始森林是很难得的。 从屏幕上看,萧的汽车已停下了,大约在五、六里之外,但眼前已是正规公路的尽头。邓飞下车仔细察看,发现路侧一条杂草丛生的碎石便道,便道通向一条山溪,上面有车驶过的痕迹,萧的汽车肯定是从这儿开上去的。但邓飞不敢再往前开了,前边人迹罕至,很容易被萧发现。他暂时还不愿与萧水寒弄个老将照面。 他向后倒了一段路,把车藏在树丛中。行李箱中有事先备好的行囊,里边有足够维持七天野外生存的物品,包括一个睡袋。他背上行囊,顺着山溪向前走。车内电子地图刚才显示出,这里离自然保护区的扫帚峭壁不远,萧水寒跑到这么荒僻的地方干什么呢。 他注意观察着萧水寒开车走过的痕迹。淡淡的车辙离开河滩,在一处无路的山坡上又向前开了200米,前边是一个依山而建的院落,那肯定是萧水寒的目的地了。 萧水寒把汽车停在院落前的一片空地上。周围林木葱郁,松树扎在石缝中,裸露着虬曲的树根。一道清泉穿院而过,几只喜鹊正在清泉旁饮水。萧水寒显然对这里的路径很熟,但邱风造访过李元龙家乡后,已经学会不惊奇了——这都是丈夫在“前生”经历过的地方嘛。 门开了,一个中年人惊喜地打量着他们。是个知识分子,穿着随意,一身休闲服,秃脑袋,大胡子。中年人笑着说:“哟,真是稀客,这儿很少来人的。难怪今早喜鹊一直喳喳叫呢,喜鹊叫,贵客到。二位请进,请进。” 院内有三间平房,青砖青瓦,花草修剪得很整齐。萧水寒说,我和妻子是慕宝天曼之名来游玩的,看见这座深山中的院落,就贸然闯进来了,希望主人不要怪罪啊。中年人说:“哪里哪里,盼都盼不来呢。我隐居在这儿搞研究已经十几年了,有时也觉得太寂寞,常盼着见到山外来的客人。”中年人问了客人的改名,自我介绍说,他姓白,是一位数学家,“其实我算不上数学家,倒是数学的敌人。我终生研究的就是数学的不确定性,是数学大厦上肉眼看不到的逻辑裂缝。我要躲在荒僻的山里向数学巨人发动进攻,让它生而复死再死而复生。”白先生笑着,又突兀地问:“萧先生,你们是不是刘世雄先生的后人?” 萧水寒笑道:“不,我们不是。你怎么这样问?” 白先生说,刘世雄是这座房的原主人,是一位成就卓著的生物学家,他性情比较古怪,从20几岁就遁世而居,在这儿发表了丰富的学术论文,但50岁时突然离开这里,从此音讯全无。这是90年前的事了。他走前预留了100年的房屋遗产税和修缮费,所以直到现在,这座房子在所有权上仍归刘先生所有。林区房管部门也十分重视这座房子的保护。“知道吗?我没有花一分钱就得到了居住权,但前提是要保持这座房子的原状,精心维护。你们可以看到,我履行了自己的承诺。” “对,你做得很好,保持了房屋的原状。” 白先生把这句话看作是礼貌性的夸奖,而邱风却深深地看了丈夫一眼:他真的了解这座房屋的原状?他真的在这儿度过他的又一个“前生”?白先生笑着说:“所以我总觉得,某一天刘先生的后人会来这里处理房产的。” 萧水寒笑了:“我们不是刘先生的后人,你尽管安心住下去吧。90年了,不会再有人来讨要这所房子了。” “贵伉俪今晚就在寒舍留宿吧,明天我带你们到附近游览,这儿山水清幽,不带一点浊世的气息,很值得一看。” “谢谢。”萧水寒笑着说,“我们正要开口求宿呢。” 白先生把两人安排到书房,把沙发拉开,拼出一张宽床。墙上挂着刘世雄的遗照,眉目刚肃,目光沉冷。邱风痴痴地端详着照片,他和丈夫有什么关系?丈夫怎么会把他看成自己的前生呢?屋内摆着简朴的藤编书柜,几百本书在柜中或立或卧。邱风随手翻了几本,都是生物学书籍。白先生解释说:这些是刘先生留下的书,刘先生可以说是他的同道,终生远离尘世喧嚣,潜心思索生命之大道。他很尊敬这位从未谋面的科学家,所以连书房也保持原状,作为对刘先生的追念。 “谢谢,我替刘先生谢谢你。”萧水寒说。 白先生注意地看看他:“你真的不是刘先生的后人?你当然不是的,你已经说过啦,再说你们两位都不姓刘。但我怎么老有这个错觉。”他自嘲地挥挥手,把这个话题抛开。 邓飞在睡袋中睡得倒也香甜。睡觉的地点选在房屋高处的半山坡上,几棵华山松的树荫下。从这儿能越过院墙看到房内的灯光,也能用激光窃听器通过窗玻璃进行窃听。屋里的灯光不久就熄灭了,看来萧氏夫妇也累了,要养足精神明天爬山。不过,他们真是来这里爬山或观山景吗?萧水寒走访的地方显然是事先选定的,他更可能是为房子的住户而来。邓飞已经跟踪了这么多天,心中还是没有一点谱。 睡前他又跟龙波清打了电话,让他通过河南警方查一下这座房子的住户白先生的情况,特别是查查原住户刘世雄后来的下落。他已经发现,萧水寒总是同失踪的科学家有关联。天明时电话打来了,龙波清说: “喂,老邓,这会儿住在什么地方?” “深山老林里,还能住在什么地方!汽车也开不上来,我就睡在睡袋里。” “注意身体,你毕竟已经66岁啦。你老伴昨晚还给我打电话,让我嘱咐你一定小心。你若有什么闪失,她要跟我算帐的。喂,情况查清了。房主人叫白吉原,是一位数学家,不大食人间烟火的,履历很清楚,没任何疑点。你说得对,我也觉得你更该注意原房主刘世雄,他的档案上说,他在2060年离开这里后确实失踪了,从此杳无音信。” 他的重音放在“失踪”两个字上。邓飞暗暗点头。李元龙,刘世雄,再加上后来的孙思远,已经是三个失踪的生物学家了!萧水寒对这三个失踪者的探访,恐怕很难用“巧合”来解释吧。龙波清知道老邓已经理解了他的意思,说:“继续追查吧,看来这次能钓一条大鱼了!” 邓飞忽然说:“停!”然后是几分钟的沉默。停一会儿他说:“我似乎听到了远远的汽车声。这边天已经放亮,是不是那两个跟踪者也进山了?” “很可能,我接的报告说,他们一直在你们之后跟着,大概有二三十里距离。那两个人的身份已查清了,是14天前从国外来的,一个是台湾人,叫蔡永文,有黑社会背景。另一个是G国人,叫马丹诺,背景不详,估计也是黑社会的。所以……”他把后半句话咽到肚里,“好好查吧。对了,明天我派人送你一把手枪,连同持枪证。不过你要绝对避免和这两个家伙发生冲突,他们交给我负责。” 挂断电话,邓飞又注意倾听一会儿,山林中没有听到什么响动,更没有汽车的响声,也许刚才是自己的错觉? 天渐渐亮了,那间院子里有了动静,邓飞也把行囊收拾好。大约8点钟时分,一行三人从院子里出来,无疑,那是主人领着两个客人去逛山景,萧水寒还背着一个颇大的背囊。邓飞悄悄跟在后边,他跟得很谨慎,拉远距离,只是用望远镜时刻把三人罩在视野里。三个人没走多远,大概三四里光景吧,前边是一堵拔地而起的悬崖。三个人在悬崖前停下,热烈地商量着什么。邓飞原以为他们在寻找绕过悬崖的途径,直到从望远镜里看到萧水寒脱下外衣,把一盘绳背到背上,才恍然悟到他要干什么——他要徒手攀岩!刚才他看到的三个人的热烈讨论,肯定是邱风在竭力阻止丈夫。邓飞十分纳闷,在20年的监视中,他知道萧水寒体格健壮,爱好体育运动,但从未注意到他搞过攀岩。而对于一个没有进行过攀岩训练的人,面前这堵悬崖实在是太险恶了,何况他已经50岁!他怎么会心血来潮,“老夫聊发少年狂”呢。邱风仍在劝止,但显然没有奏效,远远看到萧水寒拍拍妻子的肩膀,潇洒地向悬崖走去,开始向上攀登。这会儿别说邱风了,就连邓飞也为他捏一把汗。 不过,攀了几步之后,邓飞看出他显然不是生手。他不疾不徐,动作轻松舒展,对攀登的路径似乎心中有数,几乎不用停下观察。一会儿工夫,他已攀到30多米。这会儿头顶是一块突出的石头,没有可以着力的地方。听见邱风在喊,肯定是让他退下来。萧水寒向下边挥挥手,把膝盖卡在石棱上休息片刻,两手交替到臀部后的粉袋里抓一把镁粉,然后十只手指抓牢头顶的石棱,身子突然悬吊起来!邓飞心中扑扑通通地跳着,崖下的邱风干脆用双手掩住眼睛。萧水寒用两手在石棱上倒了两次,把身体慢慢拉起,然后身体一荡,脚尖在远处的一个凹坑里蹬牢了,再把身体慢慢移过去。 他终于翻到这块石头之上,以上的道路就比较容易了。20分钟后,他到了山顶,把登山绳固定好,拉着绳一纵一纵地坠下来。邱风扑上去,不顾第三者在场,紧紧地抱着他,捶着他的后背,这一会儿她一定是涕泪交加了。萧水寒轻轻捋着她的长发,大概在安慰她。 邓飞对萧水寒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自己即使在体力最棒的时候,也不敢奢想徒手攀上这个悬崖!而萧水寒已经是50岁的人啦。同时他也迷惑不解,萧水寒千里迢迢跑到这儿,就是为了一次攀岩活动? 那边萧水寒已经穿上衣服,三人漫步返回。邓飞藏到路边的林里,听着三人有说有笑地走过去。他们回到那座院子里,没有多停,没有吃午饭,不久就出来了。主人陪着他们上了车,挥手告别,然后h300在河滩路上晃晃悠悠地开走。 邓飞没有随他们离开,半个小时后,他敲开白先生的院门。龙局长说这位白先生可能不是萧水寒此行的目标,但邓飞要亲眼看一下才放心。白先生开了门,好奇地看着他。不等主人发问,邓飞忙问道: “请问,萧水寒夫妇来你这儿了吗?我们在进山时失散了,我发现他的汽车车辙通向这边。” “噢,他们刚刚走,也就是半个小时吧。你没碰上他们?”白先生疑惑地问,“这儿到山外边只有一条路的。” 邓飞懊恼地说:“没有碰上。刚才我走错了一段路,一定是那一会儿正好错过了。”他笑着说,“他们这么快就走了,老萧攀岩了吗?他告我说要来这里攀岩的。” 白先生笑道:“攀了,他来这儿也就是攀了岩,而后就匆匆离开,甚至没有顾得上看看山景。我真佩服这位萧先生,听说他已经50岁了,50岁还能攀岩的人恐怕不多吧。” 邓飞苦笑着说:“说实话,我真不理解他为什么一定要到这儿来攀岩。小风——就是他妻子——一直在劝他,但一直没能劝动。这儿的攀岩活动很有名吗?” “不,这儿从来没有人搞这项活动。”他想了想,更正道:“听林区管理员说,这座房子的原主人刘先生在世时喜爱攀岩,但那已经是90年前的事了,乡人都差不多淡忘了。” 邓飞噢了一声――也许,萧水寒这次攀岩是对已故刘先生的纪念?他与白先生又攀谈一会儿,对白先生印象很好,这是一个心地坦诚、热情随和的男人,从他的言谈举止看,他只是萧水寒此行的局外人。白先生诚恳地留他吃午饭,他婉辞了,说要赶紧出山追那两位,再远就追不上啦。白先生把他送出院门,临出门时,邓飞无意中向院内扫了一眼,正是这一眼让他有了此行最大的发现。院子东边是依山而建的,充作院墙的石壁被藤蔓严严地盖住。但这会儿,藤蔓被拉开了,藤叶的向阳面都是深绿色,但这会儿露出很多暗红的叶背,显得比较凌乱。直到这时他还没有意识到那里会有什么情况,只是由于老公安的本能,不在意地指指那儿:“那儿是什么?” 白先生笑了:“噢,忘了忘了,应该让你参观一下的,萧氏伉俪看了很久呢。” 白先生领他走过去,拂开藤蔓:“喏,就是它。” 邓飞忽然眼睛发亮!在山崖的整块巨石上雕着一只狮身人面像,刀法粗犷,造型飘逸灵动。雕像表面复满青苔,看来已有相当年头。邓飞一眼看出,它的造型与天元公司门前的象牙雕像非常相似,不,可以说是完全相同,甚至大小都相近。所不同的只是这个雕像没有那么精致。邓飞问: “真漂亮!是您的作品?” “啊不,”白先生笑道,“我可没有这种艺术细胞,听说是这间房子的原主人留下的。其实我正奇怪呢,刚才来的那位萧先生竟然知道它,刚才攀岩之后,他直接对我说,他想看看这座斯芬克斯雕像。”他好奇地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他不是刘世雄先生的后人,可他对这儿非常熟悉。” 邓飞的脑子迅速转动着。这座雕像就像调查之途中的一个界碑,从此之后,调查的性质就完全不同了。在此之前,他们对萧水寒只是怀疑,只是推理,但这座雕像出现后已经完全可以断定,萧与这三位失踪的生物学家确实有某种联系。前后相差至少90年的两座雕像如此肖似,它们之间一定有某条线在连着。但究竟是什么联系?他心中仍然全无端倪,还是龙局长的那句话,90年前,120年前,萧水寒还在他曾祖的大腿上转筋呢。 白先生紧紧地盯着他,再次问道:“萧先生怎么知道这座雕像?说实话,他的这次闪电式来访在我心中留了很大一个迷团。” 邓飞这才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噢,我不知道,他没告诉过这座雕像的事。” 白先生不甚满意——他想邓飞一定是不愿说罢了——但他礼貌地保持沉默。邓飞心中觉得歉然。这位白先生是一个充满好奇心的大孩子,他一定认为“萧水寒的朋友”是在说谎吧。不过他没法子做解释,他向白先生道谢,然后匆匆追赶萧的汽车。一路上,他一直皱着眉头苦苦思索。 三位壮年失踪的科学家。两个相似的斯芬克斯雕像。还有两个与他同道追踪的可疑人。这些细节已经构成了一个足够坚实的逻辑框架。在27年的监控中,邓飞第一次对萧水寒真正滋生了敌意,他已肯定,萧水寒的圣人外衣下必定藏着什么东西。 第七章 时间之链 这时,萧氏夫妇已来到南阳西部一座工厂门前。这会儿正是下午的上班时间,萧水寒把车停在人潮之外,耐心地等着。人潮散尽,他把车开到门口意欲登记,门卫懒洋洋地挥挥手放他们进去。萧水寒开车缓缓地在厂内游览,这个厂占地广阔,厂房高大,气势宏伟,但是死亡气息已经很明显了。厂房墙壁上积满了锈红色的灰尘,缺乏玻璃的窗户像一个个黑洞,不少厂房空闲着,路边长满一人深的杂草。他们来到工厂后部的专用铁路线,站台上空空荡荡,铁轨轨面上生了红锈,高大的缺乏保养的龙门吊犹如一个骨节僵化的巨人。 萧水寒告诉妻子,这已是国内硕果仅存的石油机械厂了。自1848年俄国工程师谢苗诺夫在里海钻探了世界第一口油井,石油工业已经走过300年的里程。目前国内油藏已基本枯竭,连中东的油藏也所剩无几。电动和氢动力汽车正全面取代燃油汽车。 “不久你就会看到一则消息,中国最后一台油田用车装钻机在这儿组装出厂,此后,这项曾叱咤风云的工业将宣告死亡,就像蒸汽机车制造业的死亡一样。”他微带怆然地补充:“衰老工业的死亡并没有什么可怕,它只是为更强大的新兴工业让开地盘。当然,观察着它的死亡过程,仍然令人悲凉。” 他们走过装配车间,铆焊车间,新产品车间等,里面的工人忙忙碌碌。这里即将转产,工人们在拆卸已经报废的旧设备。他们看见一位风度翩翩的绅士和一位大腹便便的太太走进来,便用目光表示问候,没停下手里的活。萧水寒留恋地看着周围,在他作为工程师库平而生活的那个“前世”里,曾在这儿度过普通人的一生。他曾在电脑前绘图,再把图上的钻机转化为实体。他曾在这里加夜班,挥汗如雨,吃着工会人员送来的冰棒,听工人讲粗俗的笑话;为一个成功的设计而兴奋,为一个错误而悔疚。但那个时代早就过去了,他熟识的人都已经去世,在他面前的都是些陌生人。现在,他领着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重走一遍这些路程,让他们把他的所有前生都保留在心里。因为,那个血淋淋的毒誓该兑现了。 邱风默默听着丈夫讲这座工厂的历史,打量着丈夫苍凉感伤的目光。在这一个多月的旅途中,丈夫的“前生”已经在她心里立体化了。有不少细节在告诉她,这些前世是真实的,不是虚幻的臆想:丈夫在槐垣村对陕北风味的饭菜的喜爱;他对李小胜的爷爷式的训诫;他在宝天曼攀岩时的身手;他知道一座藏在藤蔓里的雕像,还有他此时的伧然……也许一个人真的能有“前世”?旧时代曾有这样的传说:人在投胎转世时如果没有喝迷魂的孟婆汤,就能清楚地记得他的前生。而丈夫投了几次胎?他竟然能记得前生的前生的前生的前生……邱风叹口气,不想再绞脑汁了。虽然她知识不多,她也知道这只是迷信,不可能有前生前世的。至于丈夫……她相信丈夫很快会给她一个明确的解释。 h300汽车在厂内缓缓地转了两圈,向大门驶去,停在工厂行政大楼楼下。人事部的宇文小姐正在对镜涂抹口红,一对青年男女走进来。他们显然是夫妻,男的大概有三十五六岁,衣冠楚楚,举止潇洒稳健,女的更年轻一些,只有二十五六岁吧,有五六个月身孕,仍然显得娇小美貌。宇文小姐热情地问: “欢迎光临,我能为二位作些什么?” 萧水寒彬彬有礼地说:“我是受人之托而来。贵厂曾有一位员工,叫库平,是一名工程师。他是60年前离开贵厂的。” 宇文小姐迟疑地问:“你们问他……” “贵厂去年曾发过公告,因为工厂要发生产权转移,要求所有股东来办理相应手续。你们还特地登了启事,寻找库平或其继承人,因为他持有少量的职工股股份。” 宇文小姐笑了:“对,启事就是我办的,你是否是库平先生的继承人?你们带证件了吗?” “不,我不是他的继承人,但我受库平之托来转交一封信,以表示感谢。他宣布放弃他的股权。” 他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份折叠的信交给宇文小姐。宇文惊讶地问:“库平先生还在世么?那么他已经有110岁了!” “不,库平已经去世了,但这是他的亲笔信件,具有法律效力。” 邱风奇怪地看着丈夫:她从没听说过丈夫的熟人中有一位110岁的库平!而且,对于一个去世的人,怎么能得到他的亲笔信呢?这句话简直是不合逻辑。那边宇文小姐展开信笺,上面只有寥寥的几句话: 感谢你们对一个老人的关照。我会永远记着在那儿生活的一生。我宣布放弃我的所有股权,你们可以随意把它用于任何公益事业。 信上没有注明日期。宇文小姐为难地踌蹰着,怎么证明这封信件是库平的亲笔?一个没有日期的遗嘱有没有法律效力?萧水寒知道她的疑虑,笑着说:“确实是库平先生的亲笔信,不会错的,你们这里肯定有他的笔迹——他在图纸的设计和审查栏中只怕留有几千个签名吧,你们不妨把信件上的签名与之比对一下。其实那点股权不值一提,他让我来,只为了当面表示谢意,谢谢你们没有忘记60年前失踪的一个老人。” 宇文小姐把信笺郑重地夹在档案夹中:“好吧,我会把它转给我们的律师。感谢二位远道而来,我这就向经理汇报,他会来见你们的,请二位今晚在这儿用一个便餐。” “不,谢谢,我们还要赶路,不能多停了。再见。” 他挽着妻子,与秘书小姐在门口道别。 宇文小姐送走客人,十分钟后,办公室的门又被推开,来人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微笑着出示了警察证件: “请问宇文小姐,是否有一男一女来过?” 女秘书吃惊地打量着来人。她对刚才的年轻夫妇很有好感,因而对新来者多少有一点敌意。她答道:“是呀,莫非你认为他们是骗……” 邓飞爽朗地笑了:“不不,你不要乱猜,我只是和他们恰好对同一个人感兴趣。” “库平?一个60年前失踪或死亡的人?” “对,请把他的资料让我看看。可以吗?” 他看过电脑中储存的资料:库平,男,2040年生,青年时间在国外度过,2062年进入本厂,一直在设计所负责新产品的设计,是一位优秀的工程师,曾多次获奖励。终生未婚。2090年突然失踪。宇文小姐问道:“档案中还有一些简短的语音资料,你想不想听?” “当然,谢谢宇文小姐。” 语音资料只有寥寥几句,是在一次授奖会上的发言:“我很高兴能得到总公司的科技进步一等奖,这是全室人员共同努力的结果……”可能是存放的时间太长,语音有些失真,但邓飞总觉得他的语音有某种熟悉感。他沉思着。电脑里的档案太简略,而且都是死的、平面的材料,而他想得到的是活生生的东西。他问: “与库平共事过的工厂老人是否还有健在的?” 宇文小姐略为考虑,肯定地说:“有,有一名退休工程师叫袁世明,今年85岁,他肯定见过库平,而且很巧,他正好在研究所工作过。” “谢谢,你真是一个称职的秘书。”邓飞衷心地夸奖着,又打听了袁工的地址,向她致谢后走了。 家属大院就在工厂的对门,院内林立着几十幢宿舍楼。他一路打听着找到袁工的家,见到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他坐在轮椅上,发须如银,一双长长的寿眉向下垂着,半遮着眼睛。他妻子大概已经去世了,有一位小保姆照看他。他对来访的客人淡淡打了招唿,仍半眯着眼,沉津在老年人的半睡半醒中。但邓飞提到库平的名字后,他的眼立即睁大了:“库平?他有下落了?”他急迫地问。 “没有。”邓飞小心地问:“已经是60年前的事了,你还记得他?” “我当然记得,他是个奇怪的人,身上总是罩着一层迷雾,所以我对他印象很深。他失踪60年了,但我总觉得他没有死,某一天他会以一种很特别的方式重新出现。” “噢,这可是个奇怪的看法。你怎么会有这个看法?” 袁工慢慢地回忆着,他的思维还清晰,记忆力也很不错。他说,他与库平共事的时间其实不长,但相处得很融洽。那时自己是实习技术员,库平是一位老工程师,业务素质不错,但也算不上天才,总的说是一个籍籍无名的普通人。不过,他身上常有一些神秘之处,同事闲聊中,常见他在在哲学领域或生物学领域有智慧的天光偶一闪现。在他将近50岁时,也就是失踪前不久,他曾郑重其事地参加了一次中学生数学奥林匹克竞赛,很多人觉得他是在发神经。竞赛题目很难,而且偏重非常规思维。但他的成绩不错,以较大的优势获得第一名。他很高兴,对我说,这证明他的“本底智力”仍保持着巅峰状态。我觉得,他是在以此为自己的平庸一生辩解,所谓“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不久,他就悄悄地失踪了。“但我对他的印象很深,很特别,我总觉得他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是天上的谪仙人吧,偶然落到这个普通的工厂了。他的风度一直是超然于这个环境的。你为什么来问他?我想不是无缘无故的吧。” 邓飞小心地解释:“有人带来了他的亲笔签名信件,声明放弃工厂的职工股股权。从迹象上看,可能他还活着?但来人又说他已经去世,这是完全不合逻辑的。” 袁工“噢”了一声:“他比我还大25岁呢。如果他在世,我真想见见他。”他再度陷入沉思,很久才回过神来,意识到房中有客人,“邓先生,你想了解的情况我讲清楚了吗?” 邓飞苦笑着摇头:“你讲得很清楚,我很佩服你的记忆力。但我恐怕是越听越煳涂了。” 又是一个盛年失踪者,虽然这一次不是科学家。萧水寒为什么对失踪者情有独钟?是良心上的内疚?当然,他绝不可能参与一百多年来的一系列谋杀或绑架。或者,是他的祖辈干了这些勾当,而他是为罪孽深重的祖辈来忏悔?这种推测同样不可能,有哪一个黑社会组织会把有计划的谋杀维持120年呢。或者,是李元龙先生留下什么至宝,依次传给刘世雄、库平、孙思远等人,萧水寒探知了这个秘密,在苦苦追寻这件至宝?但看他蜻蜓点水式的旅游安排,又不像是在追查这个宝藏。而且,这些推测中都没有涉及到重要的一点:这几个人中至少有三个是从G国回来。邓飞觉得脑袋都要胀破了。“不管怎样,衷心感谢你介绍了这么多情况。袁老再见。” 袁工让小保姆把轮椅推到门口,同邓飞告别:“邓先生,等你的调查有了结果,如果不涉及什么机密的话,请告我一声。我对库平的下落很关心。” “好的,我一定记住。谢谢。” 当晚,萧水寒在豫皖交界的一个偏僻小镇停车,邓飞不久就尾随而来。下午出高速公路收费站时,站内值班人核对了他的车号和姓名,交给他一个密封的小包。开出收费站后他打开包,里面是一把麻醉枪,而不是龙波清原先说的7.64口径的手枪,老龙很谨慎,他努力不让退休的邓飞扯进什么人命官司中。 他通过信号器找到萧的停车地点,在邻近的旅馆里登记了住房。这是一间单人客房,冷冷的月色把爬墙虎的藤叶投射到屋内。邓飞洗完热水澡,用毛巾被裹住身子,斜依在床背上,瞑目假寐。按照老公安的习惯,他要把这几天的见闻再梳理一遍。笔记本和钢笔就放在手边,这也是他的习惯,常常在似睡非睡之际思维最活跃,一旦迸出一个火花,他就顺手记在纸上,免得清醒后遗忘。 当然,有时也会写上一些令人哭笑不得、诸如“香蕉大,香蕉皮更大”之类的妙语。 这两天,他窃听到不少萧氏夫妇的谈话。他当然不相信什么“前世前生”的鬼话,那只能骗骗邱风那样天真的女人。有一点可以肯定,从萧水寒的行程看,他此行绝不是无目的的闲逛。邓飞的直觉告诉他,本案的素材已经差不多了,有一个秘密快要露出水面了——但究竟是什么,他这会儿还不知道。 李元龙,刘世雄,库平,今后还要探访的某某人,以及已知的孙思远,和萧水寒之间必定有某种隐藏的关系,有一条延续近170年的红线。 这是毫无疑问的。首先刘世雄家与天元大楼下如此相象的雕像,就绝不会是巧合,它很可能是某种象征。还有一点是否也算得上异常?除了李元龙先生外,其它三个失踪者都是终生未婚,连萧水寒也曾独身二十多年。一次是偶然,两次算巧合,但四五个人的经历竟然如此相象,就值得怀疑了。更令人生疑的是,除了李元龙,其它四人的青年时期都在国外度过,而且,至少其中三人是从G国回国。 但究竟能有什么关系?邓飞苦恼地敲着额头。要知道,这五个人回国后天各一方,各自的生活轨迹几乎没有重叠。在空间上没有重叠,在时间上有少量重叠,但散布在长达170年的时间轴线上,他们之间基本上是风马牛不相及。170年啊,几乎是两个世纪,什么秘密能有这么长久的生命力呢。 重叠 !他突然灵光一闪,在本子上写了这两个字。 他睁大眼睛,抓住这个突破点,继续思索。这5个人中,每两两之间,在生存时段上都有20多年的重叠,但如果除去他们各自的“影子”生活,即有记载而无实据的国外生活,恐怕几个人的生存时段根本不会重叠。他在心里默默计算后肯定,这个结论是对的。 也许,正是他们互不关联的“时间”才恰恰是他们的联系!睡意一下子全跑了。他坐起身,在本子上画了几道横线: 李元龙 1980——2030 刘世雄 2033——2060 库平 2062——2090 孙思远 2092——2120 萧水寒 2122——至今 除了“影子”生活外,各人的实际生活时段确实没有重叠 ,而且每前后两人的时间段都有2-3年的间隔。 他把钢笔重重地摔在本上,他已经全明白了。 他已经有了明确的答案,虽然这答案似乎比“前生前世”的神话更荒谬。可是,把所有素材综合在一起,再考虑到李元龙著作中透出的某些观点,他倾向于相信这个更离奇的神话。 这条时间之链已经没有缺口了,因此,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指出萧水寒的下一站:琅琊台生命研究所,孙思远。山东大学那位刘先生的感觉确实非常准确啊,萧水寒与孙思远的失踪确实有最密切的关系――虽然并不是刘先生设想的那种关系。 他看看手表,三点半,略为犹豫后,他还是拨通龙波清家里的电话。那边立即抓起电话,而且电话中的声音很清醒,没有丝毫睡意,这是公安局长的基本功了。龙波清高兴地问: “老邓?有什么突然变化吗?你半夜三更吵醒我,我猜是大大的进展,对不对?” “老龙,我想那件事已经真相大白了,我刚刚把那条线理出来。”他疲乏地说。 龙波清很高兴,笑哈哈地说:“还是老姜辣吆。老邓,宝刀不老啊。”他问,“简单说吧,他是不是罪犯?是哪个领域的罪犯?” “容我暂时保密吧,我想彻底验证后再说。我的结论太荒谬,太不可思议。如果现在就告诉你,你会怀疑我的神经是否正常。” “哼,卖关子啊。行,我不逼你。说说你的下一步打算?” “我不想当他俩的尾巴了,要赶到琅琊台去守株待客。如果能在那儿等着他,我的成功就有了九成把握,否则我就要丢人了。”邓飞苦笑着说。 琅琊台今年的初冬很冷,刚下过一场薄雪,树上戴着雪冠。萧水寒把车速放慢,时时从后视镜上看看在后座上瞑目假寐的妻子。妻子的身孕已经有7个月,不能再受颠簸了。不过,这也是他计划中的最后一站。 向后看,看不到他已经熟悉的那两辆汽车,但肯定还在后边跟着。其中一位跟稍者是退休的公安局长邓飞,自从20多年前对他对自己建立监控后,萧水寒就慢慢觉察到了。当然他没有什么可以着慌的,在以后的20年里,他不动声色,平静地反察着别人对他的观察,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他和这位忠于职守的老邓成了神交之友。他很想弄明白这位邓局长为什么会对他产生怀疑,但一直不得其解。他绝对想不到是友人刘诗云挑起的由头。 另一拨跟稍者的身份不明,似乎来自国外。他们当然是为了那个人人欲得的至宝。不过他不太在意。一个看透世事沧桑的老人在迎接死亡时会目光清明地回顾一生,那时他会发现,在死亡面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人世间的种种心机权谋、倾轧钻营、勾心斗角……都是那么可笑,那么不值一提。他当然早已到了这个境界。他唯一感兴趣的是,在他的严密防护下,两拨人如何都嗅到猎物的气息,知道了那份至宝的存在。不过这事也不必太奇怪,那件至宝来到人世上已经135年,这么长的时间,总有一些信息会透露出去的,即使再严密的防备也不行。 不过他们莫要妄想得到它。只有福缘深厚的人才配持有这件天下至宝,那肯定是多少年后的事情了。 这次,他特意领妻子和未出世的后代走一遍他四个“前生”的生活之路。他从没打算逃避自己的责任,所以,在决定要后代的同时,他就准备去履行那个血淋淋的毒誓。他想起,他10岁时父亲去世,那时,一个未脱懵懂的孩子突然悟到,死亡是这么可怕:身体化为尘土,化为空气,再也见不到亲人,再也不能复活。尤其是,那时他所受的教育已经毁灭了最后一线希望:没有可以永生的灵魂,人一死,什么也没有了。人只是世间一个匆匆的过客,即使百岁老人,也只能见到36600次日落日升。那时他真希望得到西王母的不死药,把父亲从另一个世界救出来…… 他从后视镜上看看后排的妻子。邱风斜倚在沙发上,仍然在做着她近来最喜欢做的事――同胎儿对话。她用手指轻轻抚摸着肚皮,猜测哪儿是胎儿的四肢或脑袋。她做得很投入,有时格格地笑着。萧水寒在心中叹息一声。风儿风儿,你理解丈夫的苦心吗?可能理解不到的,毕竟她太年轻。那桩秘密太惊人,突然之间给邱风端出来,她会难以承受的。所以,这趟旅行中,他把答案分拆成一条条事实,逐步摆在她面前。但到目前为止,她似乎还没有起码的领悟。也许她的心智完全被未出世的孩子占据了。萧水寒叹口气,轻轻摇摇头。没办法的,她本来就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水晶姑娘嘛。 他把汽车开到“琅琊台生命研究所”的大门口,打开右车门,小心地扶邱风下车。七个月身孕的邱风已经是步履迟慢了。 研究所是一片散落的楼房群,低矮的花篱充做围墙,因为原所长孙思远不愿让高墙来束缚人的交流和思维的驰骋。萧水寒问传达室的姑娘,是否允许他们步行在全所游览一遍,他想探访一个前辈学者的生活踪迹。那位大眼睛姑娘笑了,热情地说: “你是指我们的前任所长孙思远教授吧,他离开我们已经30年了,但大家都很怀念他。请进来吧。” 他们进门后走了不远,迎面过来一位挟着皮包的老人,步履稳健,鬓发苍苍。姑娘在后边大声喊:“先生,夫人,请等一下 还有你,老部长,也等一下 !”她追上来为萧水寒介绍,“这一位是研究所保安部的老部长邓先生,让他领你参观吧,他同孙教授很熟的。邓部长,这位先生和太太想在研究所浏览一下,缅怀已故的孙所长。” 萧水寒正想辞谢,邓飞已经热情地同二人握手——当然这出戏是他导演的——一本正经地说: “乐意为二位效劳。孙教授是我最尊敬的前辈,更是我的忘年好友。你们想了解什么?” 萧水寒微笑地看着这位从武汉追踪而来的邓飞局长。不,孙思远从不认识你,你也从没有在这儿当过保安部长。但他没有揭穿,淡然笑道:“你和孙教授很熟吗?” “那当然,他生前我们可以说是无话不谈,虽然他比我大上十几岁。我是搞保安的,是科学的门外汉,但在孙先生的熏陶下,已经算得上半个生物学家了,我对孙先生在理论上的建树可以如数家珍。” 萧水寒微笑着听他吹牛。“能给我们介绍一下吗?” “当然当然。来,请这边走,雪天路滑,太太小心一点。你看,那个窗口是孙先生生前的办公室,夜里常常最后一个熄灯。这条湖边小路是孙先生早上散步时常走的,谁知道有多少灵感在这儿迸发!我告诉你,孙先生曾师从山东大学的刘诗云教授,不过专家们评论,他更像是一位伟大生物学家的隔世传人。我是指生物学界的爱因斯坦——李元龙先生。来,这边走。” 他侧过身子,朝萧水寒扫过锐利的一瞥。萧水寒注意到他的目光,扬扬眉毛,没有说话。邱风没有意识到两人的暗地交锋,她冻得满脸通红,小心地捂住肚子,一边赞叹着:这儿真美!这儿能闻到海洋的气息呢,水寒你说是不是?邓飞仍娓娓而述: “孙先生对李前辈的理论作了全面深入的延伸研究。比如说李先生提出的生命场理论或活体约束——您了解这些概念吗?请问你的职业?” 萧水寒正小心地扶妻子走下一阶台阶,他在回答前先朝妻子使个眼色: “不,我不了解。我是搞实业的,一个在科学殿堂门外大声叫卖的铜臭熏天的商人。” 邓飞煞有介事地说:“那我就继续吹牛,我怕万一碰到行家,就是班门弄斧了。活体约束是说,每个生物体在一生中,由于新陈代谢的缘故,其生物体的砖石(各种原子)会更换几十轮,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但频繁更换的砖石仍精确保持着原有的缔合模式,因而这个生物体仍能严格地保持原来的属性。这种唯有活体约束中才能存在的精确稳固的量子信息传递对量子力学的不确定性原理提出了挑战。” 这正是萧水寒28年前那篇文章中的观点。他有意紧盯着萧水寒,但对方神色不变。 “活体约束中隐藏着上帝的密令。你知道,对于单细胞生物来说,它的分裂生殖可以无限进行,因此,仅对于细胞而言,它实际是永生不死的,从五亿年前一直延续到现在。但当一个细胞(它本身也是一种活体约束)从属于更高级的活体约束时,它的分裂就要受到限制。比如人体中的细胞,被人体约束,只能分裂50代左右,然后就衰老死亡,这便是人会衰老的本质原因,它造成了人的衰亡和生死交替。这种生物钟极其精确可靠,在人体内只有癌细胞和生殖细胞不受其约束。生殖细胞会自动把生物钟拨回零点;癌细胞可以无限增值。这两种细胞实际上是恢复了单细胞生物‘无限分裂’的本性,或者说,它们以上帝更古老的密令代替了晚近的密令。” 萧水寒喃喃道:“上帝的意旨。” “对,这是上帝的意旨。但孙先生常援引李元龙先生的一句话:科学家在对上帝顶礼膜拜的同时,也在努力探讨上帝意旨得以贯彻的‘技术措施’。上帝的技术措施!这个词说得多好,因为上帝在生物世界中的所有魔法,都要通过某种生物学的机理而实现。喂,爬上前面那块高地,就能看到大海了,这是孙先生生前最爱来的地方。你们上去吗?太太怎么样?” 萧水寒轻声问妻子,邱风说:“我也要上去看看,没事的,我能上去。” 现在,他们面前是无垠的大海,白色的水鸟在天上飞翔,海风带着潮湿的腥味儿,水天连接处是一艘白色的游船,隐隐能听到乐声。太远,听不清音乐的旋律,它只是像水漂一样,断断续续地从水面上浮过来。这个情景使邱风觉得似曾相识,她想起是在青岛见过。那时她发现丈夫很喜欢这种景色,又常常由此生出怅然的思绪。她偷偷看看丈夫,发现这种怅然又浮现在他的眸子深处了。 邓飞赞道:“多美。你看这块石头,我们常称它为孙先生的抱膝石,他在这儿常常一坐几个小时,思考宇宙和生命之大道,他的思想已经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你们喜欢这个地方吗?” 我喜欢,萧水寒想。一个老人总是怀旧的,尤其是在他决心割断人生羁绊时。这正是我此行的目的。我想探访旧日的踪迹,想让妻子和未出世的后代抚摸这些踪迹,永远记住它们。 他们让邱风在抱膝石上休息,两人心照不宣地离开邱风,攀上一道高坎。邓飞瞥一眼被留在高坎下的邱风,深吸一口气,慨然道: “看见了吗?那边的建筑是望越楼,是越王勾践迁都这儿后修建的。这边是徐福启航处,他从这儿入海东渡,为秦始皇寻找长生不老的仙丹。当然他没有成功。后来还有不少皇帝去重复秦始皇的愚蠢,像唐玄宗啦,唐武宗啦,宋徽宗啦,宋真宗啦,他们或炼丹,或访道,甚至因服用仙丹而丧命。但这些失败并不能阻止后人追寻长生的努力,因为,长生不老,这个诱惑对所有人都太强烈了。直到多少次失败后,人类才被迫认识到,生死交替是无可逃避的——这是一个科学的观点,但也被演化成新的迷信。按照否定之否定的规律,现在我们该把种迷信打破了。你说对吗?” 他们心照不宣地互相对视,知道两人之间已经没有秘密了。忽然石坎下传来一声压抑的低唿,打断他们的谈话。 如果说邱风昧于抽象思维的话,那么她大脑额叶的“面孔认知功能”要比男人强大。从邓飞这个人一出现,她就发现这人似曾相识。在邓飞滔滔地讲着生命学的知识时,她一直在努力思索着。她终于想起来,在旅行途中,此人曾驾着一辆红色奥迪多次出现在他们附近,有时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似不经意地投过来一瞥。所以,这个人的再次出现恐怕不是偶然。 对这位邓先生有了警觉后,她发现他的话似乎是含沙射影。奇怪的是,丈夫似乎已经洞悉他的身份,两个人的对话似乎一直在打哑谜。她在抱膝石上坐着,瞥见丈夫和邓先生互相使一个眼色,离开她到石坎上去,他们分明是想密谈什么。 没错,他们正在密谈什么,从他们的形体语言上就能看出来。对丈夫的关心使她坐不住了,她站起身,艰难地向石坎上攀登。蒙着薄雪的石坎很滑,她忽然脚下一滑,跌倒在地上,失声喊了一声。两个人闻声赶来时,邱风正半蹲在地上,捂着肚子,表情痛楚。萧水寒忙扶起她,急急地问: “怎么啦?是不是摔着了?都怪我,不该留你一个人在这儿。” 邓飞也关心地说:“送太太到医院检查一下吧,离这儿很近的。” 邱风笑着摇头:“没关系的,只是滑了一下。没关系的。”她扶着丈夫站起来,“真的,你看我好好的。水寒,咱们离开这儿吧,我想休息一会儿。”她祈求地望着丈夫,想避开自己心中模模煳煳的不安。萧水寒答应了。邓飞当然不能放萧水寒就这么离去,热情地说: “已经快中午了,今天我作东,请二位吃蒙古烤肉,这是孙先生生前最爱吃的,请二位务必赏光。” 邱风偷偷示意丈夫拒绝,但萧水寒似乎毫无城府地接受了邀请。他们坐进萧水寒的汽车,开出研究所。成吉思汗烤肉苑离这儿不太远,在一座山坡下,隔着窗玻璃能看到熊熊的烈火,衬着外边的皑皑白雪,别有一番风味。屋内,一块桌面大的铁板烧成暗红,一个蒙古大汉光着膀子在铁板上翻炒着,刺刺拉拉的响声与逗人馋涎的香味弥漫于室内。 这儿是自助餐厅,邱风坐在桌边,看着两人在几十个食品盘中挑选菜肴,再排队去炒熟,一边悠闲地交谈着。但这种表面的悠闲驱不走邱风内心的不安,她已经嗅到两人之中有什么隐秘。不过邱风天生是个乐天派,等到香气扑鼻的菜肴端来,她就把烦恼抛到一边了。啊呀,真香,单是看着这些菜就能生出美感!她大声地赞叹着。邓飞高兴地说: “我没说错吧,这是孙先生最爱来的地方。等一下还有好节目哪。” 他朝领班捻一下响指,领班点点头,接着,一个70岁的老人摸索着走到餐厅中央,他双目失明,穿一件镶边的蒙古长袍,刻满风霜的脸庞犹如风干的核桃。面部较宽平,鼻梁稍塌,明显带着蒙古人的特征。他在圆凳上坐下,操起马头琴,先低首沉思几分钟,似是回味人生的沧桑。邱风偷偷看看丈夫和邓飞,她发觉两人的眼中都闪着奇异的光。 邓飞低声介绍道,孙先生极爱听这位蒙古歌手的歌,那时,这位歌手才30多岁。孙先生一直是独身,几乎每星期总要光顾这儿,这个餐馆的兴旺多半靠他的推介和慷慨赠与。不过他没告诉萧水寒,这位老人已经有近10年不唱歌了,是他打听到这些情况,特意把老人请来的。他只比萧水寒早到一天,一天内马不停蹄地干了这许多事,够忙乎的。 静场片刻之后,老人便伴着琴声唱起一首苍凉的歌。他的汉语不太地道,邓飞低声为邱风讲解着,说这是一首有名的蒙古民歌,由于孙先生的喜爱,它成了这座餐馆的保留节目。歌的大意是: 你为什么不愿留在温暖的南方, 每年春天,都要急急飞回这里? 春天来了,草原弥漫着醉人的花香, 老人的声音高亢苍劲,伴着苍凉的马头琴声。但观众的感动并不只为他的演唱技巧,更为这首歌内在的苍凉,它像雪山上冰凉彻骨的融水,悄悄渗入人的内心。歌声和琴声都在高音区戛然收住,听众们沉津在秋风萧杀的氛围中,忘记了鼓掌。邱风听得泪流满面,看看丈夫,他的眼中也闪着水光,而那位邓先生此刻正紧紧盯着丈夫,目光中有很多难以言说的东西。萧水寒没有在意邓的盯视,掏出支票簿,写上一个数目颇大的数字,撕下来,走过去交给老人: “谢谢你的歌声,老人家。” 蒙古老人握到熟悉的手掌,听到熟悉的话语,全身一震。他昨天已听邓飞说过一些情况,但那时还不敢相信。他侧过耳,急迫地说: “真的是你吗,孙先生?你还活着?” 萧水寒点点头,嗄声道:“对,我是孙思远,我的好兄弟,咱们已经30年没见面了,真没想到还能听到你的这首歌。” 老人的泪水溢出来,高兴得语无伦次了:“孙先生,你没死,我太高兴了。能再见到你,我太高兴了。” 邓飞悄悄地跟在他身后,听着两人的对话,心情复杂地看着他朝气蓬勃的身体。当他说出自己深思熟虑的结论时,仍不免有临事而惧的踌躇: “真的是你吗,170岁的李元龙先生?” 萧水寒回过头,他的身体生气勃勃,但目光中分明是百岁老人的睿智和沧桑,他平静地说:“对,我是李元龙,也是刘世雄、库平、孙思远和萧水寒。” 邓飞低声道:“李先生,你让我猜得好苦啊。” 正在这时,他们听到邱风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她捂着肚子,脸色雪白,头上是豆大的汗珠。萧水寒急忙奔过去,邓飞在他身后喊道: “太太是刚才摔跤动了胎气,快送医院!我去把车倒出来!” 他要过萧的汽车钥匙,把车开到门口,一个侍者赶来,帮萧水寒小心地搀扶着邱风上车,汽车迅即向妇产医院开去。 医生说邱风要早产,把她送入分娩室,两扇门随之关闭。门外不时听到撕裂般的呻吟。萧水寒面色焦灼,在屋内来回踱步,他的步伐急迫轻灵。邓飞用过来人的口吻劝他: “别担心,出生前的阵痛,哪个女人也得过这一关。”萧水寒感激地点点头。邓飞解嘲地说:“嗨,我几乎脱口喊你是年轻人。真的,看着你的容貌和步伐,很难承认你是170岁的老人。” 萧水寒已恢复老人的平和,微笑道:“实际上我自己也很难适应这个角色:身体的青春勃勃和心理上的老迈,它们常造成错位。你怎么猜到我的秘密?” 邓飞笑道:“喏,就是这张纸片。”他把笔记本上那一页递过来,“我发现与你有关的五个人,其生活区段恰恰首尾相连,中间只有2-3年的空白,而这正是一次彻底的整容术所需的时间。”他端详着萧的面容,“萧先生,你的整容术很成功,不过,能作这种高水平整容术的医生并不多,所以警方很容易找到他们,包括G国的何塞·马蒂医生,波塞略医生等。警方也查到,从李元龙开始的这五个人,血型都是AB型。当然这可能是巧合,但也是一个有力的旁证。还有,你的声音并未改变,当我听到库平的录音时就觉得似曾相识,但那段录音在电脑中有些变音,我又尽力找到李元龙先生一些原始录音作了对比。为了百分之百的把握,我还安排了烤肉苑的相认,因为盲人的听觉是最灵敏的。” 他心情复杂地再次端详着萧水寒。他头发乌亮,皮肤光滑润泽,动作富有弹性,绝对不像170岁的老人,甚至不像50岁的中年人。他的身体一直保持着35岁的状态。邓飞不满地说: “李先生,恕我冒昧问一句——我不会不识趣地问你长生之秘,你隐名埋姓地活着,自然是为了牢牢保守这桩无价之宝的秘密。但你能否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把它公布于众,与全人类共享呢?” 萧水寒在他面前立定,用170岁老人的目光居高临下地看他。他在35岁时发现了长生之秘,并施之于自身。为此,他数度易名,数度易容,反复扮演着20-50岁之间的人生角色。为了保密,他不得不多次斩断熟悉的人际关系。在结发妻子因车祸去世后,他一直没有再婚,因为没有经过长生术的女人无法永远伴他同行。他独自荷受这个秘密已太久了,谁能理解他的百年孤独?他平静地问邓飞: “年轻人,这真是一个好礼物吗?” “那当然!”邓飞脑海中立即浮现出父亲缠绵床榻的痛苦晚年,那时他真的愿意以世上的一切换取父亲恢复青春。“谁不愿意逃避衰老呢。这是每个人从灵智开启时就具有的愿望,是人类千万年来的渴求。而且在现代,长生的必要性是越来越大了。科学飞速发展,知识爆炸,人类在学习上花费的时间越来越多,终有一天会达到这样的临界平衡:人们学完最起码的知识后就得迎接死亡,那时科学就从此停滞了,不会再发展了。所以人类的短寿已成了制约人类发展的瓶颈。” 萧水寒摇摇头:“你说得很对,但你把长寿和长生混为一谈了。不过,这不是一时片刻能说清的话题,咱们以后再说吧。”他补充道,“我的真实身份请暂不要告诉我的妻子,等她满月后我会慢慢告诉她。” 病房内又传出撕裂般的呻吟,这是一段平静后的又一次阵痛。一个护士匆匆走出来,惶惑地对萧水寒说:“你太太是横生,医生正在努力转位。萧太太坚持要你在身边,医生也同意了,请进吧。” 邱风支着双腿,平卧在产床上,几个医生正在忙碌。长时间的阵痛后,邱风已十分虚弱,她闭着眼,头发被虚汗浸透。她忽然摸到丈夫的手,身体起了一波震颤,眼睛睁开了: “水寒,是你吗?” “风儿,是我。我在陪你。” “不要离开我,我怕……” 阵痛使她的精神变得恍惚,使她的心理变得脆弱。丈夫背负的那个毒誓已在她心中深深扎根,邓飞今日的神秘举止又加重了她的恐惧。孩子就要出生,“天谴”会不会真的落到丈夫身上?她怕丈夫会抛下她和孩子而去。萧水寒知道她的心理,爽朗地大笑起来: “怕什么?是不是我曾说过的誓言?告诉你吧,那是骗你的,我一直都在骗你。人怎么可能有前生呢?当然,这里有一个曲折的故事,等把孩子生下来我再慢慢告诉你。” “真的吗?” 萧水寒笑着点头,吻她一下,邱风慢慢安静下来。 两个小时后,一个女孩哌哌坠地。邱风松了劲儿,很快唿唿入睡。护士为孩子按了指模,抱过来让萧水寒看一眼,嗨,真是个丑东西,猢狲似的小脸,皮肤皱皱巴巴,闭着眼,额头上还有皱纹呢。不过,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从心中油然升起,他觉得喉咙中发哽,胸中涌出一股暖流。这种暖流在他的头生儿子出生时曾经尝过,不过差不多已经淡忘,毕竟是130几年前的事了。 邓飞也进来了。看着这位幸福得发晕的父亲,邓飞又几乎忘了他的真实年龄。他拍拍这位“年轻父亲”的肩膀,以爷爷的心态向他祝福。萧水寒向他点头致谢。 第二天,邓飞来到产房,婴儿在育婴室里,萧水寒坐在邱风的床前,正握着她的手在说着什么。他从窗户里看到邓飞,知道邓飞有话要说,便主动走出来。邓飞没有绕圈子: “你的秘密恐怕难以保守了。”他心情复杂地说,“我不得不向上级汇报,先向你打个招唿吧。” 萧水寒微笑道:“邓先生请便。实际上,从我决定要孩子的那一天起,我已决定把这一切来一个了断。那个秘密已经没有价值了,你不过是把那个时间提前几天而已。” 邓飞迟疑地说:“恕我冒昧,你对今后是什么打算?如果需要我帮忙,我会尽力的。” “衷心感谢。等内人满月后再说吧,到那时,我会把自己的决定通知你。” 晚上,邓飞在加密通讯中向龙波清通报了本案的结论。龙波清在电话中吃惊地说:“什么?你不是开玩笑?” 邓飞忍不住微微一笑,他猜想这发炮弹一定把局长大人从他的转椅上轰起来了。不过,这件事的沉重分量使他无法保持幽默的心境,“不是,我既不是开玩笑,也不是说昏话。” 电话那边沉默了很久,然后果断地说:“不要再说了,我马上派一架直升机接你。” 两个小时后,邓飞坐在龙局长的办公室里。黑色的丁字型办公桌把龙波清包在里面,平添一种居高临下的威严。龙局长唤秘书为邓飞斟上绿茶,秘书退出后,他把沉重的办公室大门仔细关好,坐到邓飞面前。 “老邓,我自然相信你,根据不足的结论你不会出口的。但鉴于此事的分量,我还要再问一遍:这是真的吗?你凭什么相信它,这件看来十分荒谬的事?” “我也是逐步信服的,在这个过程中我的心理惯性比较小,恐怕要得益于我看过不少李元龙先生的早期著作。在那里面,生物可以长生的结论几乎唿之欲出,只是,在那层窗户纸捅破之前,我想不到这上面去。” 邓飞又把思路捋一遍,说: “李先生说,上帝是一个非常开明的统治者,完全采用无为而治,他把亿万种生物洒在世界上,任其自生自灭,让它们各自进化出最有效的生存和繁衍模式。单细胞生物靠分裂方法繁衍,从细胞本身来讲,可以说是长生不老的。当它发展成多细胞生物时,如果仍保持每个细胞的无限分裂能力,并仍用分裂方法繁衍后代,才是最正常、最容易达到的路径。科学家在研究癌症时早就发现,人体细胞中有一种致癌基因——RAS基因。它在胚胎期参与组织的发育和分化,婴儿出生后即受到抑制。但在致癌物质的作用下,它会恢复功能,始终向细胞发出生长和增殖信号,这就形成癌组织。其实,这种所谓的致病基因,恰恰是生命早期的正常基因,它的无限分裂是正常的功能,被抑制才是不正常的,是活体约束的结果。癌症之所以难以攻克,正是因为科学家要对付的恰恰是细胞的原始本性,虽然这种本性在进化过程中被压抑了几亿年,但它仍顽强地不时复活。这些内容太专业,你能听懂吗?” 龙局长苦笑道:“我硬着头皮听,继续说吧。” “所以,我们之所以觉得生物的长生不可思议,只是因为我们的思维被加上无形的枷锁,是数十亿年生命方式对我们思想的潜移默化。还是接着刚才的说吧。我们完全可以假定那种长生的多细胞生物确实存在过,后来被大自然无情地淘汰了,而原因是这种生命形式不利于物种的变异进化——记住,它的不存在是因为它不利于物种变异进化,而不是它不可能存在。造物主并没有禁止细胞乃至生物体的长生,没有任何物理定律限制它。” 龙波清听得十分专心,喃喃地说:“全新的视角。” 邓飞笑道:“其实,科学探索和我们的破案很相似,有时候某个案件错综复杂,一片混沌,但只要跳出圈子,换一个视角,往往有新的发现。”他继续说道: “刚才是从宏观上、从哲学高度讲,如果从微观、从纯技术角度来看,也是可以达到的。人类之所以会死亡,是因为人体细胞只能分裂约50代,就会衰老。人体中刚受精的胚细胞中,其染色体顶端有大约1000个无编码意义的碱基对,它们就象鞋带端头的金属箍,对染色体长链起保护作用。但在活体约束中,一种细胞凋亡酶CPP-32向所有细胞发出密令,使它们在每次分裂时失去80-200个碱基对,染色体因而逐渐失去保护,细胞就开始衰老死亡。再问一次,你能听懂吗?这是很抽象的知识,不懂就问,不要爱面子,你别让我对驴弹琴。”邓飞开玩笑地说。 龙波清已听得入迷,忘记了回击他的调侃:“请继续。” “癌细胞与此不同,它有一种端粒酶PARP可以克制凋亡酶的作用。所以它是长生不死的。100年前,李先生治疗了千百年令医学界束手的绝症,并因此扬名于世,他用的正是克制端粒酶的办法,” 他有意停顿一会才说: “然后,李先生就想到事情的另一面,如果使所有人体细胞都能像癌细胞一样无限分裂(当然分裂速度不能失控),实际上也就是使 RAS基因回复到原始状态。那会是什么结果?那就是千百年来人们孜孜追求的长生不老。说起来简单,实行起来难度极大,但李先生终于成功了,并把这种手术施之于自身。于是他成了第一个长生不老者,直到现在还保持着35岁的身体。” 邓飞介绍完了,龙波清久久与他对视,屋里安静极了。邓飞问: “你听懂了吗?” “听――懂――了。”龙波清慢吞吞地说,“你说的道理我都听懂了,很有说服力,但我还是不敢相信。人怎么可能长生不死呢,连宇宙还会灭亡呢,连物质世界的砖石――质子――还会洇灭呢。” “噢对了,我忘了为你辨清这一点。萧先生说过,严格说来,他的技术不能称作‘长生术’,而只能称作‘准长生术’。你刚才说得很对,绝对的长生确实是不可能的。但也不能把他的准长生术与‘长寿’混为一谈,两者不属于一个数量级。这么说吧,如果我们用修修补补的医学手段让人类的寿命以算术级数增加,达到120岁,200岁,甚至500岁,这属于‘长寿’的范畴;但如果彻底取消基因中关于寿命的指令,使人类寿命以几何级数增长,达到1000岁,5000岁,甚至10万岁,那就是‘准长生’的范畴了。理论上说准长生是没有上限的,它能达到一个极大的但小于无限的数字。当然,实际能达到什么高度要受技术水平的制约。” 龙波清思索着,点点头:“这么说比较容易理解了。我也信服了。” 邓飞皱着眉头说:“老实说,过去把萧水寒当作潜在罪犯时,我倒对他一直怀着敬意。知道了真相,我反而鄙视他可怜他。他像个土财主似的抱着这个秘密,土拨鼠似的东躲西藏,为的什么呀。纯粹的恋宝癖!他为什么不把这个秘密公布于众呢。” 公安局长似乎没有听到这段话,从这会儿开始他走上了自己的思路。也许他与邓飞毕竟身份不同了,作为侦察员的邓飞,关心的是破案的进程和准长生术的技术细节,而他作为公安局长,关心的是它的社会影响。如果它是真的,如果它被泄露,会造成什么样的轩然大波?会有多少世界巨富用倾国之资来购买这项技术?有多少黑道枭雄来强取暗盗?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社会秩序将被完全推翻,要在长生术的基础上重新构建了。 中学时他遇见过一位很善于煽情的历史老师,在讲猿人时代时,那位老师绘声绘色地说:当一只大胆聪明的猿猴第一次学会从林火中取下火种时,这个种族的命运就发生了突变。那是人类获取的第一把科学之火,它把耶和华为人类设置的桎梏烧毁了。现在,这种长生术或者准长生术,无疑是有同等意义的第二把科学之火。与它相比,什么核能、电脑、激光都只是小玩意儿。 他多少带点怜悯地看着邓飞,这位老朋友在侦破过程中仍然保持着锐利的思维,令人佩服。除了他,谁能把这桩迷案归结到长生术上去?但他在大局观方面未免迟钝。不过这会儿他不想把话说透,他想了想,决断地说: “我们也暂时为他保密。你先回家见见老嫂子,然后立即赶回去,死死地守着萧水寒。我还要向上面汇报。我想,这个足以影响全人类的无价之宝,如果仍然归私人收藏,恐怕不合适。太可惜,也太危险,对他本人或对社会来说都太危险。” “好的,我马上回去。不过,那两人呢?那两个跟踪者的情况怎么样?我这两天一直没有注意到他们。” 局长懊恼地拍拍脑袋:“噢,该死,我真该死,只顾听你讲天书,这么重要的事忘记通告你。那两人在两天前——就是你们在宝天曼山中时——突然取消跟踪,向广州那边去了。刚刚我得到通知,他们已经出国了。因为没有犯罪事实,不好拘捕他们。放长线钓大鱼吧,他们肯定还会再来的。” 邓飞警告他:“你可要小心对付,这种突然的撤退恐怕预示着更大的进攻。” “我会小心的。快回去吧。”邓飞走后,他沉思很久,最后下了决心,直接要通北京的电话。他要求那边,立即为他安排一次破格的晋见,他有极端重要的事情汇报。那边问清他的姓名和职务,挂了电话。不久电话又打过来,告诉他约见已经安排,请他即刻来京。 第八章 绑架 萧水寒在琅琊台海滨的高级住宅区租了一套房子,邱风出院后就搬进去了。他原准备国内旅行结束后送邱风到澳大利亚去生孩子的,按她的预产期来说这个日程安排没问题,但邱风的早产打乱了他的计划。 邓飞也在附近安排了住处,成了他家的常客,也是唯一的客人。因为除了那位蒙古族的盲歌手外,萧水寒没有对生命研究所还健在的同事们泄漏真情,所以,他在这儿仍是世外之人。倒是邓飞对女主人亮明了自己的身份,当然他说得很有分寸。他说,警方曾怀疑萧水寒与几位科学家的离奇失踪有关,所以派他来跟踪侦察,这些怀疑现在已经完全排除了。至于萧水寒的真实身份他没有提及,萧水寒已经说过,他将在婴儿满月后亲自告诉妻子。 邓飞自嘲道:“我就象《80天环游地球》中的侦探费克斯,满世界追踪罪犯,却发觉追的是一位绅士。” 他非常热情,替邱风请保姆,买奶粉和婴儿衣服,为毳毳照满月照,每天跑里跑外。不久,邱风就觉得再称他邓先生未免太见外了,应该称唿邓叔叔。她没想到这把邓飞着实吓了一跳——他怎么敢当170岁李元龙的妻子的叔叔呢,他忙说: “别别,千万别这样称唿。”他看看萧水寒,“就称我邓大哥吧。” 邱风看看丈夫,丈夫微笑着默认了,邱风高兴地说:“那好,就依邓大哥的意。” 邱风的奶水很足。“看来我体内的黄体酮就是多,特别适合作母亲。”邱风半开玩笑半是自豪的说。每天毳毳被保姆抱过来,把头扎在母亲怀里,国国嘟嘟咽着乳汁,吃饱了,自动放开奶头,依偎在妈妈怀里,漾着模模煳煳的笑容,眼珠乌溜溜地乱转。邱风对自己的女儿简直是百看不厌。 她把心思全放在女儿身上,甚至没注意到丈夫又恢复了周期性的抑郁。当母亲伊伊晤唔逗女儿说话时,萧水寒常走到凉台上,眉峰紧蹙,肃穆地遥望苍穹,去倾听星星亿万年的叹息。这时,170年的岁月就像溪水一样,静静地从他的脑海中淌过去。 35岁那年,他窃得了造物主最大的秘密,在狂喜之后,马上感到了沉重。这项秘密太重大了,与它相比,什么“克隆人”、“器官移植”等技术不过是小儿的游戏。世界要为此而颠覆了。人类社会的秩序要崩溃了。谁不想长生不老?什么样的人才有资格得到这个特权?如果全人类都长生不死,后来者怎么办?一个在组成成员上恒定不变的文明会不会从此停滞? …… 这只是他能设想到的前景,还有多少他不能预料到而可能出现的悖乱? 他的成功把他推到上帝的位置上,但他远没有做好必要的心理准备。现在,他非常理解和同情上帝,老人家的责任实在是太重了啊。 他很快做出决断:要一人荷受这个重担,保守秘密,直到他觉得已经考虑周全,可以把它公诸于世为止。这个决定既沉重又冷酷——他有妻儿、亲戚、朋友,但他只能吝啬地藏着这个秘密,不敢与他们分享,这对他挚爱的妻儿来说,几乎是犯罪了,古人的传说中还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博爱观呢。但他无权把这个天赐之物随意施舍,因为——它是福是祸还说不定。他还决定,从现在开始,他自愿放弃生育后代的权利。这代人的长生和后代的繁衍是水火不相容的,所以,如果他决定再生育后代,他就要同时结束自己的生命。 现在是他履行诺言的时候了。 他对履行诺言从未动摇过,不过,真去实施它时,真要自愿放弃他的不世之遇时,难免有些生之恋恋。生物中的长寿者都是植物(如果不算无限分裂的单细胞生物),澳大利亚的灌木有超过一万年的。动物则普遍短寿,从没有寿命超过200岁的种群。如果他能活一万年,10万年,像上帝那样去看人世的变迁,那该是什么样的心境?他是唯一有这种幸运的人,但他现在要主动放弃了。 还有混沌未开的毳毳,无时无刻不笑卧在他的思绪里。他没有象邱风那样爱形于色,但他的刻骨爱恋绝不逊色于邱风。可是他要与毳毳永别了,因为爱她,所以要离开她,世事常是如此的悖论。他曾认为,如果长生更有利于人类种族的延续,那么,扼杀后代的生存权利并不是罪恶——这种观点理论上并不错,可是,在毳毳面前,你能再坚持它吗? 邱风浴罢走过来,依偎在他的身旁,晚风吹拂着她的白色浴衣和漆黑的长发。他问:“毳毳睡着了?” “嗯,这孩子真乖,从没闹过瞌睡。你看这孩子最像谁?” “当然是像妈妈啦。” “不,我看她最像你,特别是眼睛和额头。” 萧水寒想起毳毳才生下来时满脸皱纹的样子,不由笑起来:“她刚生来时可是丑得很呢,你看才一个月,她已经长漂亮了。”他收住笑声,沉沉地望着妻子:“风儿,今晚我想和你谈一件事,好吗?你分娩前我答应告诉你的。” 邱风忽然想起丈夫的恶誓,想起他这几天的抑郁,她很内疚,只顾疼女儿,忘了关心丈夫。她忙说:“好的,你快说吧――不过我已经不怕了,一点儿都不怕了。” “风儿,这两个多月的旅途中,你是否发现过什么异常?” “有啊,邓飞一直在偷偷监视着我们,他原以为你与几位科学家的失踪有关,后来才知道是一场误会。邓大哥都向我解释了。”邱风天真地说。 “傻姑娘啊。”萧水寒叹息着,又沉默很久,不知如何开口。“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扶邱风在凉台的吊椅上坐下,自己拉把椅子坐在旁边,娓娓讲述了李元龙的故事。他讲少年李元龙如何艰苦求学,一只木棍挑着一个馍馍包裹步行到校,这就是一星期的口粮;青年时代的李元龙如何才华横溢,用基因疗法征服了癌症;后来,他发现了长生之秘并施之于自身,便悄然离开社会;他化名刘世雄隐居30年,彻底完善了长生医术。刘世雄消失后,库平又出现了,这次他特意选择另一种职业,以便验证长生之人在智力上能否保持活力。看来他是失败了。虽然库平一直保持着35岁的巅峰智力,但他作为工程师的一生显然比较平庸,因为他的思维已形成固定的河床,难以改道了。于是他不得不回到生物学领域,在琅琊台组建了孙思远生命研究所,在这个领域他仍然如鱼得水。但可叹的是,他终于未能超越李元龙。 因为他已经没有了那种新鲜感和激情,那种青年的幼稚莽撞和胆大妄为,那种天马行空般的思想驰骋。 邱风兴奋地叫起来,一迭声地追问:“原来你一直在追寻李先生的下落啊,怪不得警方说你与他们的失踪有关呢。他真的发现了长生之秘?孙思远就是李元龙吗?他现在在哪儿?” 萧水寒不易觉察地苦笑一声,发出170岁老人才会有的苍凉叹息:“傻姑娘,你不久就会知道的。” 看着邱风的天真,他实在没有勇气把真相撕破。 邓飞的秘密监视点离萧的新居不远,琅琊台公安局遵照总部命令,派了精明干练的何明和马运非来监视萧水寒。这两人整天守着窃听器,或者高倍望远镜,监督着那幢住宅的动静。邓飞这几天有些反常,他似乎也传染上萧水寒的低度抑郁,常常独自默默地凭窗眺望。 窃听器里萧水寒正在向妻子讲述李元龙的几段人生。监听的何明忽然抬起头来,吃惊地问:“真的吗?老邓,这是真的?”邓飞从窗户那边转过身,“真有一个长生不老的李元龙?” 邓飞暂时不想向他们深入介绍案情,不置可否地说:“甭管真假,继续听下去吧。” 何马二人很兴奋,局里对他们下达的命令是:保护萧氏夫妇,同时纪录好他们的所有谈话。想不到自己参与的竟是世界级的秘密!他们聚精会神地听下去。但两人间的谈话已经结束了,听见有热吻声,邱风情意绵绵地邀丈夫今晚同床,她说她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了,渴盼着丈夫的爱抚。接着,窃听器中传来悉悉索索的脱衣声。小马笑着说: “两人已上床了,再听下去是不是有点儿缺德?把窃听器关了吧。” 邓飞闷声说:“听下去。上边下的是24小时监听的死命令。”他警告说,“你们已经知道萧的手里握着世界级的秘密,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呢,对他们的监护一秒钟也不能放松。”两人看到老邓的情绪不好,偷偷吐吐舌头,安静下来。 他俩毕竟比邱风敏锐,已经猜到年轻的萧水寒就是170岁的李元龙。 凌晨,萧水寒悄悄下床穿衣。邱风睡得正香,白色毛巾被裹着她生育后丰满起来的身躯,她口唇湿润,乌发散落在雪白的被单上。萧水寒悄悄俯下身,轻轻吻她一下。他强忍心中的苦楚离开邱风,又到保姆屋里看了毳毳。保姆熟睡未醒,毳毳睡得更香甜,小嘴咂咂着,小手小脚时而弹动一下。李元龙在婴儿床前久久伫立,最后俯身吻吻孩子,决然转身,脚步滞重地走出去。 他步行约十公里,东边,海天相接处开始微现曦光。他来到海边的一个小港湾,一艘游艇泊在岸边。听见脚步声,岸边一个中年人迎过来: “是萧先生吗?你好,按你的吩咐,游艇已检修过,加足了柴油。” 萧水寒笑着点头,掏出一张支票递过去。那人看看数字,感激地说:“萧先生太慷慨了,这种柴油动力的游艇等于已经淘汰了,你却付这么高的价。” 萧水寒笑着挥挥手,跳上船去。中年人为他解开缆绳,扔到船上,交代道:“萧先生,这艘船已破旧,最好不要开得太远。对了,你没有交代要干粮和淡水,我还是备了一星期的用量,就在船舱里。” “好的,谢谢你,再见。” 游艇笔直地朝外海开去,船尾犁出一道白色的水沟。晨光曦微,浑浊的海水逐渐变成清澈的深蓝色,海鸟拍翅在船后追飞。这时一个人从船舱里钻出来,走进驾驶室。正在仪表盘旁操纵的萧水寒没有露出惊异,朝邓飞点点头: “我知道你要来的。”又回身继续驾驶游艇。 邓飞沉默着,很久才问:“你要把生命交给大海?” 萧水寒点头。 邓飞低声道:“这到底是为什么呀,你肯轻易抛弃长生,却不愿把长生之秘与人类共享?” 萧水寒看看他,又回过头直视着前方:“年轻人,”他这样称唿着66岁的邓飞,“那真是一件好礼物吗?我说过,一代人的长生势必扼杀后代的生存权利,否则,地球很快就要撑破了。但我们对后代的义务已刻印在遗传密码中,我们难以逃脱冥冥中的约束。所以,当我从造物主哪儿窃得长生之秘时,就对造物主作出许诺:亲子出生之时,我一定结束自己的生命。现在是我履行诺言的时候。”他看看邓飞,苦涩地说:“昨晚我想把真相告诉邱风,但我不忍心。只好有劳你了,邓先生。” 邓飞犹豫着,慢慢掏出手枪:“请原谅,我不能作你的信使。你必须跟我回去,我不得不执行最高层亲自下达的命令。” 萧水寒淡淡一笑:“那玩艺儿对求死者无用。” 邓飞摇摇头:“不,这里不是子弹,是麻醉弹。李先生,跟我回去吧,你非要逼我开枪吗?” 萧水寒平静地说:“你也不要逼我,我不想与你同归于尽。等我投海后你就开着游艇回去吧,你没有死的理由。年轻人,把那玩意儿放下吧。” 邓飞苦笑着摇头,手指慢慢扣下扳机,萧水寒警觉地斜睨着,正要用一个猛烈的动作把游艇弄翻。恰恰在这个当口儿,邓飞的手机响了。他右手平端着手枪,左手掏出手机:“喂,我是邓飞。什么?”他的脸色变了,“好,我马上劝萧先生返回。他会同意的。”他关掉手机,脸色苍白地说:“萧先生,你的妻儿被绑架,是那两个跟踪者干的,他们又返回国内了!” 萧水寒不动声色地看着他,邓飞苦笑道:“萧先生,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说的是真话,不是警方设的骗局。我们好歹是朋友了,你该对我有这点儿信任。” 他坦然直视着萧水寒锐利的目光。萧水寒默然回过头,搬动舵轮,快艇疾速地侧身转了一个大圈,向来路驶去。他想,邓飞很可能说的是实话,那两个味道儿不正的跟踪者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他的。这些天他们忽然销声匿迹,本来应该引起自己的警觉,他太大意了。不过他并不担心。那些人当然是冲着长生术来的,那么,在没有得到这件宝贝之前,他们不敢动邱风和毳毳半根毫毛。 不管怎样,他履行诺言的时刻不得不向后推迟了。 公寓里还是走前的样子,并未显得凌乱。只是少了女主人,少了可爱的小毳毳,陡然冷清了许多。屋里,何明、马运非在查看绑票者留下的痕迹,小保姆吓傻了,缩在角落里哀哀地啜泣着。看见两人进屋,何明迎上来对邓飞歉然说: “绑票者是三个人,乘一辆奥迪,没进公寓我们就发现了。但他们是有备而来,肯定知道这座房子是在警方的监视之下,对萧先生的个人情况也摸得很准。他们在叫门时自称是西安诚信公司的人,是李树甲派他们来这儿送礼物的。听萧太太的口气,她和李树甲很熟悉,很热情地请他们进屋。我们一直监听着他们的对话,但这时大意了,没有及时采取防范措施。他们进屋后立即控制了人质,然后以人质做掩护,撤到汽车上。考虑到邱太太和女儿的安全,我们没有采取行动。我们想,为了得到……”他打了一个顿,“那件东西,他们不会加害母女两人的。” “你们采取的措施很对。上面知道了吧。” “都汇报了,武汉的龙局长乘专机马上到,我们的陈局长已经去机场迎接。他们请萧先生放心,警方一定很快把绑匪控制住。” 小保姆看见主人,哭着跑过来,把一封信和一部手机交给他:“萧先生,这是坏人留下的,说一定要亲手交给你,要你按信上写的办,要不邱阿姨和毳毳就没命了。萧先生,快想办法救他们啊。” 萧水寒和颜悦色地安慰她:“别急,没事的。别哭了。”他展开信,信上只有几句话: 萧先生: 请你单独带着那件宝贝来见我,我们会送还夫人和令爱。不得让警方掺在里面。 具体见面方式用这个手机通知你。 他把信默默地递给邓飞,邓飞看后说:“你不能单独去,太危险。龙局长和陈局长马上到,我们一块商量个妥当的办法。” “不,我自己去,我能处理这件事。不要忘了,我有170岁的经验和35岁的体力呢。”他微笑道。 “萧先生,这不是开玩笑的事。绑票者一定是高水平的专业杀手,心狠手辣,你不能去冒这个风险。” 萧水寒不再说话,但他的表情显示出,这个决定是不容更改的。那个手机的铃声突然响了,所有人的神经都猛一抖颤,盯着萧手中的手机。萧水寒平静地按下通话键,里边响起带台湾口音的普通话: “是萧水寒先生吗?或者说,是李元龙先生吗?” “对,是我。” “萧先生,我们对你非常敬重,希望这次迫不得已的绑架有一个愉快的结局。请先生带着必要的技术资料来见我们,我们会马上把夫人及令爱礼送回家。” 萧水寒傲然说:“我不用带任何资料,所有东西都在我的脑子里装着呢。说吧,我们如何见面?” “你确认不用带书面资料、光盘等物品吗?我不想冒犯先生,但请你慎重考虑。” 他的口吻十分客气,但客气后透着冷酷,透着寒意。萧水寒说:“不要浪费时间了,我不会拿妻女的生死开玩笑的。” “那好吧,请你即刻乘你自己的汽车向济南方向出发,我们会随时与你保持联络。再说一遍,我们不希望看到一个警方的尾巴。” “可以。但我也有个条件,在你们得到想要的东西之前,我一定要亲眼看到我的妻女。” “她们都很安全……” 萧水寒厉声说:“按我的要求做准备吧,在这点上没有可讨价的余地!我现在就出发。”他摁断电话,起身向外走。邓飞知道劝不动他,还是做了最后一次努力:“萧先生,你……” 萧微笑着挥挥手,截断了他的劝说。他坐进自己的h300中,向车外的邓飞扬手作别,汽车飞快地开出停车场。邓飞随即也发动了自己的汽车,急迫地对何明说: “我跟着他去,有什么情况车上再联络。” 他尾随萧水寒飞驰而去。 片刻后,去机场接客的车到了,龙局长和陈局长从车上急匆匆地下来,刚才,何明已经用电话扼要介绍了这一段的变故。何明和马运非把他们迎进屋,龙局长恼怒地说: “怎么搞的,你们为什么不拦住萧先生!如果他有什么意外,你们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何明委屈地说:“老邓竭力劝阻他,但劝不住。我们又没权拘捕他。” “你们都知道他身上带有多么重要的秘密!即使采取一点非常规的手段也不为过。快点和老邓联系上,快!” 何明要通了邓飞的手机,龙波清问:“你这会儿在哪儿?” “在通往济南的路上。我不敢太靠近,在几公里之后跟着他。” 龙波清压住火气说:“怎么可以放萧水寒去见绑匪呢,他身上带有国宝级的秘密。” 邓飞听出他的不满,没好气地说:“他掌握的秘密当然非常重要,不过这会儿对他最重要的是妻女的安全。我尽力劝了,但没能劝住他。我正想问呢,对那些绑架者是如何监控的?在他们重新入境后为什么没有纳入控制,让他们闯到这里来?” 龙波清看看陈局长,没有辩解。这帮人第二次入境时采取了化名和化装,但如果把工作做细一点,的确可以早期发现和制止他们。他说:“工作中的失误咱们以后再讨论吧,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这伙人纳入控制,保证萧先生及妻女的安全。” “萧的车上有我早先安装的信号发生器,我想暂时还能跟得住他。但据我估计,绑匪们一定会料到这一点,他们会很快切断这个联系。” “不管怎样,你还是紧跟着,有情况及时反馈。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好的。” 车上屏幕显示出,萧的车仍在通往济南的路上行驶。邓飞仍远远跟在后边,同时警惕地注视着公路周围的动静。 高速公路上车流滚滚,萧水寒不慌不忙地开着车,听凭一辆又一辆车按着喇叭超越他。那个手机放在驾驶台上,一直阴险地保持沉默。邱风这会怎么样了?她是个冰花般纯洁脆弱的女人,不知道能否经受住这次打击。不过他估计邱风应该能承受的,再脆弱的女人成为母亲后,就会成为最勇敢的人。毳毳这会儿吃饱了没有?哺乳期的母亲在受惊后常常要回奶,如果是这样,毳毳这两天就要受罪了,这会儿一定在扯着嗓子哭呢。他一直在宽慰自己,说绑匪们绝不敢动她们一根汗毛,这是对的,但担心也同样难免。这都是些心狠手辣的家伙,谁能保证此后同他们的周旋中不出现什么意外? 他轻扶着方向盘,虽然生死关头就在前边等着他,但他的思绪仍不免滑走。他想起自己的结发妻子段玉清,妻子是47岁那年因车祸去世的,与他对“长生术”的保密并无关系。也就是说,即使他已把长生术施于妻子身上,也不能避免她的意外死亡。但不管怎样,在为妻子送葬时,他无法克服自己的内疚,那时,看着妻子已显苍老的遗容,他几乎要精神崩溃了……50年后,在他作为库平而生活时,他曾悄悄回家乡看望自己的儿子。他只看了一次,以后就不再去了,因为,那时儿子已经是腰背佝偻的衰朽老人,而自己仍是朝气蓬勃,两相对比,他难以克服自己的负罪感。唯一可以自我慰劝的是,他的“吝啬”不是缘于自私,而是更深层次的博爱……他想起自己不久前的攀岩,想起自己同邱风酣畅淋漓的性生活,想起这些他不免有胜利感,一种对上帝的胜利感,因为他已粉碎了上帝定下的关于衰老死亡的律条,在170岁还保持着年轻人的体魄。但同时他不得不承认,科学并没有战胜上帝,他至今不敢把这项恩惠普洒人间,就是承认上帝的法则更为合理…… 手机响了,仍是那个带台湾口音的人:“萧先生,我们很欣赏你的守约。我们一直掌握着你的行踪,没有发现尾巴。现在你往前看,应该能看见一座立交桥。能看到吗?” 萧水寒想,绑匪们肯定在他车上装有信号发生器,从而掌握着他的行踪。他看到了那座立交桥,淡淡地说:“看到了。” “好,在那儿停下,有人会告诉你后面的行程。” 这是座高大的立交桥,粗大的水泥柱子旁边站着一个人,正在向他挥手。车停下,那人命令:“下车把右边去,快!”他粗暴地把萧拉下车,随即上了萧的汽车,快速启动,疾驶而去。萧水寒知道,这一手是为了防备可能的卫星监视,卫星只能看到一辆汽车从立交桥下开进又开出,却不知道司机已经更换了。他按那人吩咐朝右边走了二十多步,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在路边等着他。车上有两个人,其中一人40多岁,中等个子,面貌较熟,他认出这人是跟踪过自己的两人之一,邓飞说他是台湾黑社会的,叫蔡永文。蔡温和地说: “请萧先生把所有衣服脱光。这是不得已的预防措施,请萧先生谅解。” 萧水寒知道他们是怕他夹带信号发生器,他没有言语,很快把衣服脱光,连鞋袜都脱了。这儿离主干道不远,干道上经过的驾车者都看到路边这位肌肉强健的裸体男人,他们的车大都有一个短暂的减速,不过没人停下。姓蔡的捧出一叠衣服,请萧水寒更衣。他艳羡地看着这具强健的体魄,轻轻摇着头说:“不是亲眼所见,我真不相信170岁的人竟然有这样的体魄!好,请先生上车吧。” 萧水寒钻进车里,坐在后排。蔡永文歉然说:“我还得把你的眼睛蒙住,实在对不起。请先生务必谅解。” 萧水寒冷冷地横他一眼,仍没有说话,让他蒙上眼睛,汽车迅速开走了。 此后的十数个小时里,汽车不停地行驶。他们换过两次车,也曾短暂地停下,让萧水寒吃了两顿饭,吃饭时蒙布也没有取下。萧水寒凭感觉知道,他们大半时间是在高速公路上疾驶,有时也降低速度,在显然状况很差的道路上晃悠。终于到了,两人人搀扶着他走了一段坎坷不平的山路,然后为他取下蒙布。被捂花的眼睛逐渐看清了,现在他是在一座房屋内,屋内摆设很简单,窗户都蒙着黑布。屋内有五六个人,那个姓蔡的站在桌旁,桌后是一个肤色黝黑的中年人,也是黑发,黑眼珠,个子不高,手指上带着硕大的钻戒,大概就是G国来的马丹诺了。马丹诺微笑着向他点头,蔡永文说: “萧先生,以这种方式把你请来,实在是冒犯了。希望我们很快会忘掉这点不愉快。请坐,喝点什么饮料?” 萧水寒在一个圈椅上坐下,冷淡地说:“我的妻子和女儿呢?你们不会忘了我的条件吧。” “不会不会,她们顶多10分钟后就会抵达。我们还是趁这点时间谈谈今后的合作吧。” 萧水寒没有理他,对方便自顾说下去:“萧先生,不,还是称你李先生吧,那样更顺口一些。我们已确切知道你掌握了长生术,这是多么珍贵的宝物,是人类千万年来梦寐以求的东西。如果一直归你一人使用,未免暴殄天物,也太自私了吧。所以,我们……” 萧水寒打断他的话:“也许你们从我这儿榨出长生的秘密后,就会向天下公布,与全人类共享?” 对方面不改色地说:“不,不,我们还达不到这样的境界。我们会把它搞成一个大产业,每年至少10万亿美元的收入。而你,作为技术的持有人,会尝到‘富可敌国’是什么滋味。其实,‘富可敌国’都显得份量不足,你会变得‘富可敌球’,我们会把地球切下一瓣给你。而且这些钱是很干净的,不是卖毒品,不是卖杀人武器,而是让顾客永远拥有宝贵的生命。别说是长生不老了,即使只是把寿命延长100年,1000年,也会有多少顾客啊。我们……” 萧水寒挥挥手,截断他滔滔不绝的劝诱,然后闭上眼睛。那位G国人这时才第一次开口,说的是英语:“李先生累了,先送李先生回卧室休息。等太太和令爱到达后咱们再谈吧。” 萧水寒却睁开眼,默默地打量着这个人。那人微笑着与他对视,言谈举止显示出他在这群人中的威势。萧水寒突然开口了,是用西班牙语说的: “我有一个问题能否请教?” 那人也改为西班牙语说:“请讲。” “我对某一点细节比较感兴趣。你们如何能知道我掌握了长生术?这是个藏得很好的秘密。” 那人微微一笑:“我对李先生愿意竭诚相待。说穿了,其实一点不神秘,这只是我们一次行动的副产品。5年前,我们组织内出了一个很可恶的叛徒,他为了逃避追杀,请人做了彻底的整容。为了找到他,我们不得不把G国所有著名的整容专家都打扰了一遍,当然啦,那些记忆力不好的人免不了吃点苦头,很快,他们就把秘藏的顾客整容前后的照片全交出来了。”他咧嘴笑了,“可不能相信整容师关于保守秘密的保证,他们都信誓旦旦地说:决不会保存顾客的照片。不,他们肯定要保存一份,以应付像这次的意外事件,这在G国是这个行当的秘规。我们根据这些照片抓到那个叛徒,按规矩把他处理了。但在其它照片中我们偶然发现一个大秘密。” 他得意地看着萧水寒,说下去:“你肯定猜到了,是你整容前后的照片,即萧水寒和孙思远的照片。单是这一点算不了什么,一个中国人的整容与我们毫无关系。但我们又发现孙思远30年前的照片,那时他是从一个叫库平的中年人变过来的。这么说,孙思远在第二次整容时至少60岁了,但那个何塞?马蒂医生却赌咒发誓说孙只有35岁,最多不过40岁。这桩事实在让我们迷惑不解,于是把调查范围又扩大一些。结果你是知道的,我们发现一个整容的接力赛,从李元龙、刘世雄、库平、孙思远到萧水寒。面容一直在改,但整容者的年龄却很奇怪地保持不变。这样,我们便意外地发现一个长生不老的中国人,他像侯鸟一样,每隔30年到G 国整容并更换身份,然后再返回中国。当然啦,这件事引起我们极大的兴趣,我们请台湾和香港的同行帮我们在中国进行调查,确认了这件事。就是这样,”他结束了介绍,“只能说是我们运气不错罢了。” 萧水寒沉默了。良久他喃喃地说:“没有能永远保守的秘密。”又闭上眼睛。马丹诺和他的手下也不再说话,静静地等待着。少顷,门外有汽车声,然后一个年轻女人抱着一个婴儿走进屋里。 邱风霎霎眼,让眼睛适应屋里的光线。屋里灯光明亮,七八个人分布在屋内各处,他们都是黑衣黑裤,像一群邪恶的幽灵。屋子中间的圈椅中坐着……她喊一声:水寒!向丈夫扑过去。萧水寒立即起身,把妻子揽在怀里。一天之间,邱风变多了,目光中多了几许苦楚,几许寒意。小毳毳还在熟睡,小脸蛋上漫溢着幸福的柔光,小嘴还在轻轻地咂着呢。萧水寒把妻子扶到圈椅上坐好,让她把孩子抱好,抚着她的后背,柔声安慰: “风儿,不要怕。我已经来了,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的。” 邱风苦恼地说:“这都是些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绑架我和毳毳?他们说不是为了钱,至于究竟是为什么,他们说你会亲口告诉我的。” 萧水寒叹息着:“风儿,请原谅我,我并不想瞒你啊,只是不忍心告诉你。你记得毳毳满月后咱俩的一次长谈吗?那次我就要告诉你的,但最终失去了勇气。风儿,我就是那位170岁的、长生不老的李元龙啊。” 邱风瞪大眼睛,张大嘴巴,但没有声音。她就这么无声地盯着丈夫,盯了很久。丈夫低头看着她,目光中是慈爱、怜悯,也有深深的愧疚。霎时,很多东西被一下子串起来:丈夫经常说的前生的前生的前生;丈夫向自己求婚时说他“足以做你的长辈”;丈夫从来不向自己的奶奶喊奶奶;丈夫性格中那种超越生死的平静恬淡;丈夫在李树甲家里时那种无言的威势……当然还有最近的那次长谈。在那次谈话中,丈夫几乎把这个答案摆在面前了,只怪自己太迟钝,没有戳破最后一层窗纸。 那么,这伙人绑架自己和女儿,就是为了从丈夫那里榨出长生不老的秘密。 刚才在路上那些人还鬼头怪脑地撺掇她:去,问问你丈夫,他有一件天下最珍贵的宝物,为什么一直瞒着你,不让你和毳毳共享。快求你丈夫把这个秘密交出来,你和女儿就可以平安回家啦。她真想开口问丈夫……六七双狼眼在周围窥伺着,不,她不会质问丈夫的,丈夫这样做,肯定有他的理由。她嫣然一笑: “水寒,不管你是谁,我都爱你。你认为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我听你的。” 蔡永文称赞着:“真是一位好妻子,多漂亮的女人。萧先生,你难道不希望让妻子永葆青春,恩爱万载吗?” 萧水寒凝视着妻子娇美的面容,叹息一声,说:“让她们休息去吧,我们可以进行正式的谈判了。去吧,风儿,带孩子去休息吧。” 邱风听话地抱起孩子,她扫视一下屋内,忽然说:“水寒,这是白先生的房子!” 萧水寒点点头,他当然认出来了,他曾作为刘世雄在这儿住过近30年呢。这伙绑匪的确狡猾,他们把窝点设在这儿,肯定警方料想不到。不过风儿还是太没经验,这句话她不该说出来的。他沉声问: “我正要问呢,你们把白先生弄哪儿啦?” 蔡永文厚颜地笑着,没有回答,马丹诺忽然说话了:“带萧太太去看看白先生。” 他是用英语说的,一个喽罗带邱风出去了,少顷,邱风脸色苍白地回来,愤恨地说:“水寒,他们杀死了白先生,照白先生眉心开的枪,这伙畜生!” 马丹诺平静地说:“你丈夫的秘密是我们志在必得的东西,为了它,杀死几百几千人算不了什么,必要时我们甚至会偷一颗氢弹撂到哪个城市。所以,劝劝你丈夫,最好不要太固执,我们并不愿对一位母亲和婴儿下手。” 蔡永文把他的话翻成汉语,邱风踉跄一下,萧水寒急忙把她扶住。他回过头对蔡说:“行了,够了,不要在女人身上耍威风了。送她们去休息,我们单独谈吧。” 屋里的话声惊醒了毳毳,她睁开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开始轻声哭着,向妈妈索要乳汁。邱风看看四周狼一样的眼睛,一咬牙,还是迅速撩开衣服,把乳头塞到孩子嘴里。不过她心里在忐忑不安——乳房软瘪瘪的,不像往常那样饱胀,看来,今天所受的惊吓让她回奶了。果然,毳毳吸不到乳汁,生气地顶出乳头,以一种理直气壮的愤怒大声哭起来。邱风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来。 孩子的哭声在静夜中显得十分响亮。蔡永文说:“萧太太不要急,我们已经准备了奶粉。”他让喽罗拿来奶粉、奶瓶和热水瓶。邱风擦擦眼泪,把毳毳交给丈夫。蔡永文不想让他们夫妻之间有接触,示意一个喽罗来接孩子,邱风愤恨地说: “不许你们的脏手碰我的孩子!” 那个喽罗停下,询问地看着头头。马丹诺轻轻摇头,那人怒冲冲地退下了。邱风去给孩子冲奶,她还没有干过这事——在此之前,她的奶水总是足够毳毳的肚量——做得笨手笨脚。毳毳在萧水寒的怀里仍大声哭着,声音开始有些嘶哑了。隔着襁褓能感受到她的体温,她的柔软,他真想永远把毳毳贴在怀里啊。 奶粉冲好了,也试过温凉,邱风急急地把奶瓶塞到毳毳嘴里,她立刻停止哭声,香甜地巴唧着,邱风长出一口气。但片刻之后,毳毳辩别出这不是她平常吃惯的妈妈的乳房,把奶嘴顶出来,哭得更加凶猛。邱风的泪水又刷地涌出来,泪眼模煳地看着丈夫——丈夫对此也无能为力呀。邱风接过孩子,晃悠着,喃喃地劝慰着。毳毳的哭声已变成干嚎,绑匪们也都显得烦燥不安。蔡永文看看马丹诺,苦笑着,他们预先准备了奶粉,自以为准备已经十分周密了,但他们没料到这一节。 毳毳在肆威时,一伙绑匪只能耐着性子等待着,他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家伙,但这会儿没人敢得罪萧水寒和萧太太。萧水寒柔声安慰着妻子:不要紧,别着急,多喂她几次,等她饿急时就会吃了。邱风不时把奶瓶送到孩子嘴里,但她一次又一次坚决顶出来。一直到她哭乏了,哭声慢慢低下来,眼睛也合上了。在睡梦里,她仍不时地啜泣。 萧水寒把妻子送入里间,嘱咐她,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千万不能先把自己累垮了,毳毳在指着你呢。邱风听话地坐到沙发上,把怀里的孩子放好,倚在靠背上闭上眼睛。 萧水寒轻步退出来,对马丹诺说:来吧,咱们谈正事吧。 “好啦,现在咱们说正事吧。”萧水寒说,“我之所以一直保守着长生术的秘密,是因为把它推向社会后会出现一些无法解决的矛盾。不过,你们插这一杠子,倒使我容易做出决定了。我同意把长生术的技术秘密提供给你们,哪个科学家不愿扬名于世呢,何况还有‘富可敌球’的财富?说到底,这对我只有好处,没有任何坏处。” 马丹诺和蔡永文互相看了一眼,蔡说:“萧先生非常明智。我们可以向你保证,绝不会亏待你的,你将在我们的长生公司中持有30%的股权。” “我如果想发财,早就发了,那不是主要因素。我想,你们一定会带我和妻女离开中国去G国去,对吧。” “是这样的。” “但这件事有一个特殊的困难。我可以把长生术的秘密告诉你,可是——怎么验证它是真的?这至少要有10年时间。在没有验证前,你大概不会给我以自由之身吧。” 马丹诺迟疑地说:“我们当然会为你安排富比王侯的生活……” 萧水寒厌恶地说:“莫要提它。我的妻子和女儿是两朵娇嫩的鲜花,如果在你们的圈子里生活10年,那里的臭气早把她们薰枯萎了。” 周围的喽罗们怒视着萧水寒,马丹诺倒没有动气,平静地问:“依萧先生的意见呢?” “很简单,放她们回去。我不会同意让妻女生活在你们的毒窟中。再说,中国的警察并没有睡觉,你带着她们很不容易全身而退。可是,如果她们有任何意外,咱们的交易就算到头了。放她们走,我则自愿跟你们到G国去。你们不要担心我会毁约。请你们记住一点:开天辟地以来唯一有福气拥有长生的这个人,绝不会轻易把生命抛弃的。有了这点认识,你们就有了控制这个人的手段。”他微笑着,“我的分析对不对?” 马丹诺沉思一会儿,又和蔡永文低声交换了意见。刚才,孩子的哭闹确实让他们心中发憷。如果在秘密行动时再上演这一幕,那时麻烦就大了。说到底,在萧先生掌握着那件天下至宝时,没人敢对他的妻女动一指头。而且他们不知道萧水寒打算自杀,对于他们来说,一个拥有长生的人却要断然抛弃它,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他想了想,断然说:“好!萧先生是个爽快人,我们答应你的条件!” “那好,尽快施行吧。放她们走,从此我会斩断同她们的所有关系,就像是我在前几个人生中做的那样。”他叹息一声,“我已经有了5个人生,现在恐怕要开始第6个人生了。” 邓飞一直跟着萧水寒的汽车。当萧水寒下了汽车,在立交桥下脱掉全身衣服时,邓飞正全速从桥下冲过去。他扫视到一具白晰强健的躯体,它在路边显得十分耀眼。他在心中嘀咕一声,哪儿来的裸体主义者,或者是个暴露狂,跑到高速公路旁来展示裸体。不过那具人体确实健美,就像古罗马的雕塑。他的汽车已经开过去了,忽然一道电光划进他的脑海。他根本来不及做任何推理,已下意识地猛打方向盘,把汽车拐到右转弯的弯道。信号显示萧水寒的汽车还在前边四五公里之外,但他宁肯放弃它而遵从自己的直觉。他急急地在立交桥上盘旋,直到回到原来那条路上。立交桥边,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刚刚开走,刚才站着裸体男人的地方扔着一堆衣服,他下车看看,是萧水寒的衣服。那么他没猜错,萧水寒已经不在那辆h300上了,刚才是绑匪逼萧水寒换衣服,以确保他身上是“干净”的。 他急忙上车,把油门踩到底,追上那辆黑色桑塔纳,又向龙波清作了汇报。他仍然不敢跟得太紧,以免绑匪们发现尾巴。但那辆车不比萧水寒的车,没有信号发生器可供他追踪,所以,在绑匪们第二次换车后,他被甩掉了。 不过,这时卫星上的镜头已经罩住这片区域,并判断出萧水寒最终乘坐的那辆汽车是奔宝天曼方向去了。邓飞知道这点情况后,马上想到那座依山坡而建的独立院子。他和两位跟踪者当时都到过那里。他估计,狡猾的绑匪是想在这儿建立他们的秘密窝点,这是他们常用的“弹坑”战术——在头一发炮弹炸出的弹坑里,一般不会再落入第二发炮弹。警方既然掌握了这儿的情况,所以,在一般情况下,他们不会重复进行调查。不过,这回他们失算了。 晚上,几百名武警已经调集完毕,开始悄悄向这儿集中。 “不,我不走,我要跟你在一块儿。” “风儿……” “你不用再劝了,我不走。” “胡说!”萧水寒生气了,“看看毳毳,要是没有毳毳的话,你可以这样任性;有了毳毳,你就没有权力这样了。你抱着她跟着我们颠簸,万一有什么好歹,你不后悔吗?” 邱风低头看看怀里的孩子,泪水涌出来。孩子还没有醒,梦中还在委屈地抽泣。邱风的心已经撕成两半,一半在毳毳身上,一半在丈夫身上。丈夫说的有道理,他们首先要保护弱小的孩子,可是,一想到要离开丈夫……萧水寒轻声安慰着: “孩子的安全是最重要的。我这儿不用担心。这些人要的是我脑中的技术秘密,为了得到它,他们一定会把我当成上帝供养起来。当然,可能10年8年内咱们不能见面了,你耐心等着,总有一天我会回来找你们的。来,让咱们告别,你带上孩子走吧。” 马丹诺、蔡永文他们环列四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邱风把孩子轻轻放到沙发上,转过头扑到丈夫怀里,用力搂着他的脖项,疯狂地吻着他的脸,他的眼睛。她又低下头,用力咬着丈夫的肩头,泪水无声地润湿了肩头的衣服。萧水寒抚摸着她的脸颊,轻声说:“好啦,走吧,走吧。记着,等你觉得确实安全后,给我来个电话。”他冷冷地看看马丹诺,“我得到你的确切音讯后,才会开始与这些先生的合作。风儿,再见。” 他把妻子从怀中轻轻地、坚决地推出去,帮她穿好外衣,把孩子牢牢裹在怀里。他低头吻吻孩子的额头,毳毳恰在这时醒来,嘴角一咧,向他笑了。这丝笑意在他心里很深地割了一刀,但他没有让内心感情流露出来,又吻了孩子的嘴唇,然后向蔡永文示意可以走了。两个喽罗领邱风出门。汽车已经备好,停在100米外的河滩地上,大灯亮着,传来汽车暖机的轻微轰鸣声。邱风在门口停下,最后看丈夫一眼,把他的音容深深刻在心中,哽咽着扭头走了。萧水寒背手立在门口,虽然心中波涛翻滚,但外表却如岩石一样平静和冷漠。马丹诺悄悄地观察着他,对他的自制力感到敬畏。 风儿: 很遗憾我们得在这种情况下告别,我只能在心里为你写这封信。可惜那晚上咱俩没能把谈话进行到底,失去的机会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135年前,我发现了长生之秘并把它用之于自身。那是在一时冲动下做的,但自此后我就非常吝啬地守着这个秘密,未施惠于任何人,包括我的结发妻子,我那时的儿子,也包括你,包括我们的毳毳。风儿,你怪我吗?怪我的自私和狠心?你不会怪我的,但你也不一定理解此中的深意和无奈。我发现了上帝的最大秘密,但同时悟到,上帝的法则毕竟最合理。一代人的长生与后代的繁衍是水火不相容的,所以,在我取得长生时就庄重地许诺:我不会再生育后代,或者,当我决定生育后代时,我就要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是个残忍的决定,悖于人之情理,它把取得长生特权变成了一种残酷的惩罚。所以,我没有勇气把长生术再施于我的任何亲人,尤其是作母亲的人。 风儿,我们要永别了。我当然不会把长生术交给这些禽兽,他们不配得到这种恩惠。为了无辜的白先生,我会让他们付出相应的代价。我马上要亲手抛弃自己的长生了,此刻我最不能丢下的,倒不是这个‘人间至宝’,而是我的女儿,我的女人。我很高兴自己能有这样的心态,它表明我已经从‘神’的地位又回复到凡人了,而这正是我应该扮演的角色。永别了,我的风儿,我的毳毳。 邱风走后不久,屋里的这伙人就要动身了。这是情理之中的事,被放走的邱风已经知道这是白先生的家,他们当然不会在这儿坐等警察到来。萧水寒以平和的态度服从他们的所有安排,仅是在出发前,他突然平静地吩咐: “把白先生的遗体妥善埋葬,埋好我们再走。” 正要带他出门的喽罗愣住了,抬头看两个首领。蔡永文犹豫片刻,挥挥手,让手下按萧先生说的去办。然后他用英语向马丹诺解释着,后者也没有表示什么异议。几个手下在山坡的软地上很快挖好坑,把尸体抬过来。萧水寒也跟过来,向白先生告别。死者的身体已经僵硬了,脸上蒙着死亡的惨白。眉心有一个很小的孔,几乎没有血迹。凝结在他脸上的表情不是恐惧或愤怒,而是惊讶。萧水寒想,当热情真诚的白先生喜悦地迎接新的客人时,这伙畜生一定是不加分说就给了他一枪。白先生死不瞑目啊,他不理解人类中竟然有这样的畜生。萧水寒回到屋里拿出一床毛巾被,盖在白先生的身上,盖住他的脸。新挖的土坑带着腥气,雪层上露出的野草在寒风中瑟索。死者被放进坑里,土一锹一锹地扔下去,墓坑很快填平了,又堆上枯枝败叶。萧水寒在墓前肃立一会儿,那伙人急着出发,但没人敢催逼他。他终于转过身向汽车走去,脸色看来很平和。蔡永文一直悄悄观察着他,这会儿暗暗松了一口气。 萧水寒、马丹诺和蔡永文和一个喽罗坐在前边的车上,喽罗开车,蔡坐在前排右位,萧水寒和马丹诺坐在后排。其余五六个喽罗坐在第二辆车上,两辆车相跟着开出山区。他们不知道,此刻龙波清、邓飞离这儿只有几十里了,而先期赶到的侦察员已经隐身在房子周围,两具望远镜正罩着这儿。龙波清在车上接到报告,说绑匪们已经开始撤退,先是出来一辆车,萧太太抱着孩子上了这辆车;现在又有两辆出来了,马上要开出林区,萧先生在头一辆车上。那边的人请示要不要拦截?龙波清看看邓飞,咬着牙说: “放他们走!萧先生在车上呢。不要暴露,继续保持监视。” 绑匪的两辆汽车日夜兼程向西南开去,他们不敢走海关,要把萧水寒从一个秘密路径带出国。上车后萧一直在睡觉。后排座位上有两个人,他只能斜靠在座椅上睡,但他睡得很沉,鼻息绵绵细细。马丹诺不时侧脸看看他,在心里佩服他的定力。 他睡得很放松,还做了一连串的梦。他梦见自己是一个八岁的少年,在放学的路上,仰着脸,惊喜地看着天上的彩虹。彩虹有多大?大概有山那么大吧。彩虹的下半个圆藏在山那边吧?那么,等他爬到山顶,就应该能看到下半个圆了。他爬到山顶,仍然没看到下半个圆,他失望地看着彩虹在天上慢慢融化。也许,这件事的象征意义他在162年后才懂得:这个世界永远是残缺的,没有绝对的完满。他发明了长生术,但也面临着新的残缺,新的无奈。 不过,只要母女安全,他就可以心无牵挂地了结这一生了。 手机铃声。蔡永文推醒他,把手机递给他:“是萧太太的。”他态度温和地警告道:“我想你知道,不要说不该说的话。” 萧水寒没有理他,接过手机。邱风的声音很清晰,不像是另一个世界传来的:“水寒,我已经安全了,已经到家了,现在邓大哥就在我身边。水寒,你好吗?” 萧水寒平静地问:“风儿,告诉我,前年夏天咱们在青岛海滨发生过什么事情?” 那边的邱风愣了一下,旋即明白丈夫是用这种方法确认她的安全和自由。她很快答道:“有一个小男孩扯脱我的乳罩,咬住我的乳头,我哭了。就是从那时开始,你改变了‘不要后代’的决定。” “我们在天元公司的楼顶看到了什么?那天就我们两人。” 那边稍稍停顿了一下:“再次看到了彩虹,是非常罕见的双虹。水寒……”邱风哽咽了,她一定是想到了那个对他们来说非常特殊的时刻。 萧水寒笑了:“很好,我放心了。我这儿很好。风儿,不要记挂我,好好活下去。” 邱风急急地说:“水寒,你一定要回来!邓大哥要给你说句话……” 身边的马丹诺迅速把手机抢走,摁下断开键,向他做了个歉然的手势。萧水寒没有生气,伸展双臂,美美地打一个哈欠,扭头看看车外:“哟,已经下午了!这是什么地方?风景这么漂亮。” 车上的人沉默着,不回答他的问题。外面是山区,显然已经是南方的景色了,山上是高大的榕树、樟树和粗大的野藤,道路在山坡上蜿蜒,车的右侧是深陡的山谷,水量非常充沛,山流的咆哮伴着他们的行程。夕阳的余晖洒在山顶,路上车辆很少,从对面开来的汽车的车窗上跳动着金光。几十只鸟儿在他们的下方盘旋升腾,忽高忽低,忽聚忽散,保持着一定的旋律,就像是一组节奏欢快的音符。萧水寒啧啧称赞着,又旁若无人地伸臂打一个哈欠: “真漂亮,这儿作我的栖身之地也不错!” 他闪电般从座位上弹起,向前扑去,用强有力的双臂抱住司机的脑袋,喊一声:“为了白先生!”卡查一声,司机的脑袋软绵绵地垂下来,他的手还在拉着方向盘,汽车陡然转身,狠狠撞向山崖,又陡然弹回,向坡下窜过去。车上几个人的反应非常迅速,蔡永文立即扶住方向盘,马丹诺同时出手,意欲制止萧水寒,但他们到底晚了一步。汽车已经窜过路牙,在陡峭的山坡上碰撞着,翻滚着,直向沟底落去。它终于停下了,随之被狂暴的大火包围。 后边那辆车吱吱地刹住,几个喽罗惊慌地跳下车,跑到路边向下看。在深深的谷底,一团火焰正在涧水边熊熊燃烧,车上的人无疑已经没救了。后边,山路转弯处又来了两辆车,他们远远看见了这儿的事故,都开始减慢速度准备停下。那几个人匆匆聚在一起商量了一会儿,很快钻进车里,匆匆逃离了现场。 邱风打电话时并不是在家里,而是在一架直升机上,龙波清和邓飞就在她身边。直升机在那两辆汽车的上空盘旋,另外还有5辆车远远地跟在后边。现在,要想消灭或逮捕绑匪很容易,但萧水寒在车上,连同他大脑中那无价的珍宝。所以龙波清不敢轻易下令拦截,他们在等待机会。 毳毳也在机上,她可能是饿狠了,不再挑剔,就着奶瓶咕都咕都地咽着。吃饱了,她又恢复了好脾气,盯着妈妈的脸,嘴角时时扯动一下,这就是她的笑容了。邱风把她贴在自己的脸上,焦灼地看着机翼下的大地。为了避免绑匪发现,直升机飞得很高,在这个高度她无法分清哪辆车是丈夫乘坐的,只能看见一辆辆小小的汽车披着夕阳在路上流淌,就像是一群闪着金光的金龟子。她在心中喃喃地祈祷,希望丈夫能平安归来。 但不久就传来了噩耗。下边报告说:绑匪们的两辆汽车中的一辆摔到山沟里了,就是萧先生乘坐的那一辆。剩下一辆现在正继续向前方逃窜。机上的人刹时间变得脸色惨白。直升机迅速降低高度,看到了山谷底部那团大火。邱风的神经已经崩溃了,邓飞心如刀割,简直不忍心看邱风的眼睛。龙波清的脸色阴得能拧下水,恶狠狠地咒骂着,下了命令: “第一小组去拦截第二辆车!其余人向出事地点靠拢,尽量组织抢救!” 但他心里清楚,萧水寒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生还了,连同他大脑中无价的秘密。他不能原谅自己,早知如此,刚才他该冒险下令拦截的。他不明白那辆车为什么会突然掉到沟里,是纯粹的公路事故吗? 不过萧水寒并没有死。这会儿他静静地躺在离火堆有百十米的地方。汽车落崖后,第一次碰撞就把他弹出门外了。山坡上密密麻麻的枝条扯破他的衣服,挂得他遍体是伤,但也有效地减缓了他的冲劲儿。他的意识深深地沉在黑暗中,但不久黑暗的渊面上划过第一道亮光。在比死亡还要深的地方,一个声音轻轻唿唤着,把他的意识聚拢。他慢慢睁开眼睛。 暮色笼罩着山谷,远处,汽车残骸冒着余光,传来人肉焚烧所特有的怪味儿,带点甜稍,令人作呕。他浑身上下尽是尖锐的剌痛,但他小心地活动头部,双臂,双腿,没有发现骨折的迹象。他完全清醒了,知道自己逃过了这一难,不免摇头苦笑:上帝真是个脾气怪戾的老人哪,你看他是如何安排人的命运的,渴求长生、妄图“富可敌球”的几个黑道枭雄都死了,这会儿正在那个火堆里焚烧,而一心求死的人倒结结实实地活着。 他坐起来,发现自己几乎是全身赤裸,衣服只剩片片缕缕挂在身上。他用几分钟的时间思考自己该怎么办。他决不会改变自己对造物主的许诺,仍然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但不是这时候。此刻,当外人把死亡强加给他时,他应该像一个普通人那样去求生,去降伏死神。他还要再看一眼邱风和毳毳呢。 抬头向上看,暮色已经很重了,衬着暗蓝色的天幕,还勉强能看清路径。从这儿到坡顶很远,坡度也很陡,大约有70度,但这儿总比不上宝天曼的扫帚峭壁吧。他站起来,慢慢活动活动手脚,确认没有严重的伤损,觉得力气也回到身上了。他拐到汽车残骸边看了看,轮胎上还冒着小火苗,那三个人都被卡在变形的汽车里,已经烧得面目全非,蔡永文的半个身体垂挂在外面,几乎烧成了一个骷髅。他怜悯地看着他们,默默地为他们追悼。虽然这是些该死的家伙,而且他们的死亡正是自己造成的,但这会儿仇恨已经淡化,只余下叹息,为人类的贪欲叹息。 他开始向坡顶攀登。开始时浑身酸疼,肌肉也显得僵硬,但攀了一会儿,气力和技巧都回来了,动作也恢复了敏捷从容。不久他发现了坡顶的动静,坡顶上开始聚来一大堆人,几只手电在向下面照耀,还有两双汽车大灯的灯光从头顶射向对岸。他原来以为是这一带的交警闻讯赶来了,不知道邱风、邓飞和龙波清都已赶到这儿。上边,几十个武警在绑绳索,架探照灯,然后两个扎好安全带的武警开始往下缒。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下面悉悉索索的声音,手电筒的光圈中,看到一个白白的身躯向上边攀来,动作十分轻灵。武警们喝着:“什么人?”有人端平枪支,也有人扔过去绳索,让下边人拉住绳头。少顷,一个赤身裸体的人轻捷地跃到崖上,立在手电和汽车大灯的光圈中,虽然浑身血痕,但他仍如玉树临风,嘴角挂着恬淡的笑意。邱风尖声喊着: “水寒,水寒!” 抱着女儿扑了过去。萧水寒用强健的臂膊搂住她,吻吻她的额头,又吻吻熟睡的孩子。“风儿,我说过我会回来的,现在不是回来了吗?”他笑着说。 邱风喜极而涕,邓飞也高兴得热泪潜流,而龙波清简直是大喜欲狂了。他立即下令:“快,快把萧先生送医院检查,快!”他走过来亲手拉开邱风,“萧太太,以后再叙谈吧,现在当务之急是把萧先生送医院去检查。他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难保没有内伤。请让开,好吗?” 邱风泪流满面,真想就这么贴在丈夫怀里,直到地老天荒。但她知道龙波清说得有道理,她哭着,笑着,恋恋不舍地离开丈夫,看着一群人把他蔟拥到车里。她没想到此后就与丈夫久违了,等她终于再见到丈夫时,却是最后的诀别。 第九章 死亡与永生 何一兵来到邱风奶奶那幢独立小楼时,邱奶奶正在门厅内哄毳毳。一个月前,风儿突然返回,怀里多了一个小心肝,小把戏,小天使,把她乐疯了了疼疯了。从此她就把自己的余生化成浓浓的爱意,全部浇灌到这个惹人爱怜的重孙女身上。这会儿她轻轻摇着摇篮,唱着儿歌: 毳毳用两手捧着奶瓶,奶已经喝空了,但她仍不时巴唧两下。她肯定听不懂老人的歌,但每当老奶奶拖长声音念到“胡子尖兮兮”时,她就要格格地傻笑一阵。她的笑声让老奶奶乐得不知高低:这小人精,她听懂了,肯定听懂了!何一兵站在门外,笑看着一老一小的天伦之乐。邱风回来后,何一兵就为她找了小保姆,但不久邱奶奶就坚决地把她辞掉了,她说那小丫头哪能照顾好毳毳?不行,我要自己来。现在孩子发育得很好,白白胖胖的,脸色红润,像她妈一样漂亮。 邱奶奶看见客人,招手让他进去,小声说:“风儿在睡觉,昨晚她没睡好。要不要喊醒她?”何一兵说不用不用,我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孩子,今天谢玲有事,本来她也要来的。邱奶奶问: “水寒呢?你见到他了吗?风儿已经一个月没见他了。” “我也没有。我知道他就在武汉,特意为他修建了一个秘密医院,保护得非常严密。” “水寒是不是伤势很重?” “不,听说都是皮肉外伤,早就痊愈了。我想,”他迟疑地说,“警方轻易不会放他出来的,他们要保护他,他身上藏着的那个秘密太重大了,这会儿世界上只怕有十万个人正在打他的主意呢。上边正努力劝他交出那个秘密。北京来的特使也一直在这儿。” 昨天特使先生把他唤去了,是个瘦小的老头,面相和蔼。他慢声细语地和何一兵谈了很久,谈他的公司,谈他和萧水寒的友情,谈萧的神秘。最后归结到一点:萧是不是曾向他透露过什么信息,关于那个长生术或准长生术他是否了解一点东西。何一兵苦笑着说:确实没有。在此之前,他们只是感觉到萧水寒不是凡人,但根本不知道他就是170岁的李元龙。特使说:这个秘密太重大,无论是放在李元龙手里还是放在天元公司都不合适。如果知道这个秘密,应该赶紧把它交出来,否则是很不妥当的。他说,何先生是个明智的人,对这件事的后果不会不清楚。已经有黑社会派来了绑架者,下一次来的,恐怕就是某个国家的顶级特工了。再说,如此一项能造福苍生的发明或发现,如果被一个性情固执的老人带到坟墓中(萧水寒求死之心一直没变),那未免太遗憾了。 他的语调非常平和,但平和里已增加了压力。何一兵断然说:他确实不知道,确实无可奉告。他不解地问: “你对我说的道理都对萧先生讲清了吗?我想你们当然讲清了,但据我十五年的交往,萧先生绝不是不通情理的、有恋宝癖的人啊。” 特使苦笑道:“当然,萧先生是一个品德高洁的人,我想,他的错误恰恰在于:他的意境是过于高远了。” 何一兵从特使这儿知道了萧水寒十五年来一直对同事深藏着的内心世界:他对造物主的庄严许诺,对长生术的深层次的担心。特使说:“他的担心是完全正确的,但未免太过极端。人类的哪一项发明没有副作用?但人类有足够的理智来控制它。至少,核大战、世界范围的细菌战、基因技术的滥用在人类史上都没有出现,如果出于对这些魔鬼的担心而完全放弃核技术和生物技术,那就是因噎废食了。” 特使娓娓而谈,话语中浸透着睿智。何一兵非常惶惑,他对特使的话相当信服,但从内心讲,他更愿信服萧水寒的睿智,那是以十五年的交往为基础的。那么,两个智者的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见,究竟哪个对呢?谈话结束了,何一兵忽然莽撞地问:特使先生是不是也期盼着长生?特使看看他,微笑着说: “当然,这是人类自古就有的愿望。在中国的福、禄、寿三星中,最受百姓欢迎的是那位大脑门的寿星佬啊。但是,坦白地说,我是赶不上了。即使从萧先生最终交出长生之秘,要把它推向社会,还有异常繁复的法律和技术准备工作,还有对各种副作用的防范,半个世纪内是无法完成的。所以,”他开玩笑地说:“我将属于和平来临前战场上最后一批死者,这真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而你和邱风也许能赶上这趟巴士的,更不说小毳毳了。” 特使看看对话者的眼神,知道他已经被自己基本说服了,便平和地说:“回去请好好想想我的话吧。另外,请尽量回忆一下,萧先生是否给你留过什么东西,比如高密度光盘啦,什么实物啦。有什么结果请告诉我。” 特使微笑着送他出门。就在走下台阶时,何一兵忽然如遭电击,陡然收住脚步。他想起来了,萧先生确实给他留过某件东西,而且几乎肯定,他的技术秘密就藏在其中!他在台阶上愣了很久,门口的卫兵奇怪地看着他,但他最终步履迟慢地走了。可惜的是,特使先生这会儿已经转身回去,没有看到何一兵此时的表情,否则不会轻易把他放走的。 何一兵不想把这些情况告诉邱奶奶,不想让她无谓地操心。这会儿他逗着小毳毳,不禁又想起特使的话:如果萧先生交出长生之秘,小毳毳是肯定能赶上受益的。那么,她的年龄将会固定在哪一个年龄段上?如果让她永远都是小囡囡,显然不合适。也许,在长生世界里,所有人都会选择最好的年华,世上全都成了15-30岁的青年人……他摇摇头,拂去自己的冥思。长生术是一个太大的剧变,那时的社会是今天无法准确描绘的。邱奶奶的喊声把他从冥思中惊醒: “何先生,何先生,你在想什么?”他赶紧回过神,笑着说,没什么,我在想毳毳的将来呢。邱奶奶神秘地说:“水寒真的有长生不老药吗?他真是170岁的李元龙?不过我信这事。”她肯定地说,“我信。你知道不,打第一次见到他,我就觉得他不像我的孙女婿,倒像是我的长辈。他虽然对我恭恭敬敬,但他眼里、骨头里的气度是藏不住的。你看,我的眼力不差吧。” “你老好眼力。其实,我们也一直觉得他不是凡人。” 里屋的邱风醒了,问:“奶奶,你在和谁说话?”奶奶说是何先生,“何先生,我马上就过来。” 一会儿邱风过来了,看来她昨晚确实没睡好,眼泡有些虚肿,白色的家居服裹着丰满的身躯,长发略有些散乱。她抱起孩子,很自然地撩起衣襟给孩子喂奶,一边问:“水寒还是没有消息?一个多月了,一直不让我见他。”她苦恼地问,“一兵,水寒真的要自杀吗?邓大哥说,从决定要孩子那天起,他就决定自杀,兑现对造物主的承诺。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何一兵想,这是个非常难以回答的问题啊。邱风的思想就像一道浅浅的清泉,她恐怕一时难以理解丈夫深层次的担忧。这时他听到了外面的汽车声。不一会儿,一辆汽车傍着他的汽车停下,一个老人下车向这边走来。邱风高兴地喊:“邓大哥!是邓大哥来了!”她抱着孩子去迎接,埋怨着:“邓大哥,你可好久没来了呀。” 邓飞讪讪地走进屋,他确实有好一阵子没来了,不是不愿来,而是没法向邱风交待,他一直在代邱风催着警方安排夫妻的见面,直到今天才如愿。邱风和奶奶对他的到来很高兴,张罗着让座,沏茶,留饭。但何一兵却对他很不感冒,冷冷地盯着他,忽然问: “你们要把萧先生软禁到什么时候?” 邓飞看看他,直率地说:“不是我们,是他们,是警方。我并没有插手对萧先生的‘保护’。在我开始对他追踪时有完全正当的理由,那时他被怀疑与某位科学家的失踪有牵连。我并没有想到这样的结局。” 何一兵放缓了口气:“我不是埋怨你,但总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保护’下去吧。” 邓飞叹息着:“不过,警方的保护措施也是可以理解的。谁让他拥有这一个上帝级的秘密呢。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这一辈子注定不能安生了。”他转回头对邱风说,“风儿,警方通知你,可以去见萧先生了。” “真的?太好了,谢谢你!” “你去吧,带上小毳毳。上边的意思是让你去劝他,劝他放弃自杀的打算,劝他把长生之秘交出来。至于……你自己决定吧。” 他叹息着。他不满警方对萧水寒的软禁,尤其不满他们不让邱风与丈夫见面。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如果把萧先生放出来,他极可能会兑现他对“造物主的承诺”,抛下邱风和毳毳,还走那个宝贵的秘密。究竟怎样才能扯破这个怪圈?他真的毫无办法。 邱风没有这样深沉的心机,她已经被眼前的好消息所陶醉了。她欢叫着,频频地亲着孩子:“毳毳,咱们要见到你爸爸了!你爸不知道该多想你呢。奶奶,我要去见水寒了!”她抱着孩子冲出屋门,又折回头,把孩子交给奶奶,自己到妆台前去梳妆。她不能让丈夫看到一个衣冠不整的女人呀。风奶奶抱着毳毳,也是喜得合不拢嘴。少顷,邱风从洗脸间出来,略施粉黛,青丝垂肩,娇艳婀娜,与何一兵才见到的那个邱风简直不是一个人了。出门时,她想起何一兵,回头向邓飞央求:“何一兵能去吗?也让他去吧,他是水寒最好的好朋友啊。” 邓飞略为犹豫。警方并没有让何一兵同去。但他最终说:“行啊,让他也去吧。我给龙局长说一说,应该没问题的。何先生,你愿意去吗?” “当然啦。衷心地谢谢你。” “那好,走吧。” 邱风抱着孩子坐到邓飞的车上,何一兵开着自己的车跟在后边。 李元龙被软禁在一间心理实验室里。透过巨大的全景观察窗,可以看到室内只有一把固定在地上的软椅,墙壁上敷有厚厚的泡沫塑料贴层,那是防止他自杀用的。各种仪表对他的脉搏和血压等进行着遥测。 对他的软禁已经整一个月了,这件事让龙波清他们感到理屈,这明显是违犯法律的,而且对李元龙这样身份的人(在人们心目中,他差不多已经是一个肉身的上帝了)也有失恭敬。不过,你总不能眼看着一个优秀的科学家(尤其他还握有那样重大的秘密)去自杀吧。所以,这不是软禁,是对一个一心想自杀的精神不正常者的防范措施。 窗外的环形座位上有十几个人,这是特使先生和他带来的特别小组的全部成员。李元龙正平心静气地与他们对话,这种对话已经进行十几天了,李先生的声音仍然平和邈远,就像深山传出来的钟声,不带一点烟火气: “你们问我为什么不向世人公布长生之秘,很简单,我不能把一种未经考验的技术贸然推向社会。我隐姓埋名,用135年的时间对长生这种生命形态作了严格的验证。很遗憾,我发现,尽管我的体力和‘本底智力’在170岁时仍能保持巅峰状态,但大脑的创造力却萎缩了,难以进行创造性思维。而创造性思维正是人类得以发展的原动力。也许,”他苦笑着说,“上帝为我们选定的生死交替仍是最佳方式。” 外面的于亚航教授已经白发苍苍,是一位极富盛名的生物科学家,但在对“年轻的萧水寒”说话时,仍感到年龄加权威的压力,他毕恭毕敬地说: “李前辈,我是读着你的书进入这个领域的,我真没想到,竟然有幸瞻仰到你的容颜。但是,恕我不能同意你的观点。长生可以无限延长人的有效寿命,对人类的继续发展太重要啦。至于那些枝节问题是很容易解决的。只要人类掌握了寿命上的自由,它所带来的副作用总归能解决的。” 李元龙微笑道:“如果伟大的牛顿活到20世纪,并保持巅峰智力,那么,以他的权威,他能容许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吗?” 于教授说:“人类完全可以采用一些校正的办法呀。比如,生物为了适应残酷的生存竞争,都进化出了过剩的繁殖能力,包括人类。但是,当人类因生活环境的改善而大大降低了婴儿的夭折后,人类就采用自觉或强制避孕的办法来降低出生率,使它仍保持在一个合适的水平上,‘过剩的繁殖能力’并没让天下大乱。对于长生术所导致的‘过剩的寿命’,同样可以采用类似的办法嘛,比如,所有人在200岁后退出科学研究,至少退出科学研究的决策层。” “既然这样,怎么‘无限’延长人的有效寿命?如果具有无效寿命的‘年轻人’充斥地球,怎么容纳有创造精神的后来者?不,这并不是枝节问题,是一个无法克服的固有矛盾。”他停顿一会儿,说:“造物主选择生死交替,是因为它更有利于生物体的变异进化;我暂时冻结长生术,则是因为社会还没有做好必要的准备。这可能是个好的圣诞礼物,但最好我们耐心一点,还是等到圣诞节再拿出来吧。”停了停,他平和地补充道,“否则,在一个充满贪欲的世界上,这个人人垂涎的礼物也许能让社会崩溃。” 也许是体会到了这个前景的可怕,外面的人一时间噤声了。 特使坐在后排,表情很平静,但心中已经烦燥不宁。这样的谈话进行了十几次,萧水寒,或者说是李元龙没有一点儿松动。他拒不交出长生之秘,也不放弃自杀的决定。特使估计,李元龙之所以还没有自杀,也许是想再见妻女一面。所以,他一直不敢放邱风来探望丈夫。但现在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只好同意邱风前来,但愿她们能让他改变主意,这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 有人走进来低声通报,说萧太太和孩子已经来了。龙波清点点头,让他带她们进来。邱风一进屋就愣了,她没有料到丈夫是被关到玻璃球内,就像电影中对待凶恶的外星人。特使和龙波清过来迎接,邱风瞪着他们,眼中冒着怒火。特使理解她的愤怒,苦笑道: “萧太太,你以为我们愿意把他关押起来?实在是不得已之举啊,李先生执意要自杀,要‘履行对造物主的承诺’。我们只好采取严密的防范措施。”他叹息一声,“去吧,好好劝劝他,去劝劝他吧。只有你和女儿或许能说服他活下去。” 邱风的目光早就转向丈夫,她扑到玻璃屏障上,把毳毳举过头顶,嘶声喊道: “水寒,不要抛弃我们!难道你舍得毳毳吗?”毳毳被惊得大哭起来,小手小脚使劲舞动着。“水寒,我不求你长生,我也不求长生,我只要你和我度过正常的人生后,我们一块儿去死,好吗?” 液晶屏上显示,李元龙心跳加快,血压升高。但不管内心如何痛苦,表面上他有效地克制了自己的激动。他平静地说:“风儿,好好活下去,请你谅解我,我不得不履行对上帝的允诺。很高兴又能见到你和毳毳,现在,我可以心无旁顾地走了。风儿,再见。可惜我不能再吻一下小毳毳。”他看见了邱风身后的何一兵,笑着说: “一兵,很高兴能再见你这一面。替我照顾好风儿,照顾好咱们的天元公司。” 毳毳仍在哭叫,邱风顾不上哄她,泪水横流而下。这会儿,她已经意识到,丈夫真的要离开他了,连她和毳毳也挡不住了。何一兵比她撑得住,强忍悲痛说: “李先生,我的水寒大哥,我会记住你的嘱托。风儿,有什么话抓紧说吧。” 特使对李元龙的固执已经忍无可忍,要过话筒严厉地说:“李先生,请原谅我的坦率,我想你无权把人类渴盼的长生之秘带到另一个世界,那是人类的财产,并不属于你个人。我们不会让你自杀的,我们的医疗小组会使用一切手段维持你的生命。” 李元龙微微一笑:“你不必担心,一个人的死亡不能永远垄断长生之秘。”他隔着玻璃吻吻邱风,吻吻孩子的小手,喃喃地说:别了,风儿,别了,我的毳毳。然后他回到座位上,闭上眼,一种奇怪的笑容在他的脸上漾开。他自语道:“人类不需要不死的权威。” 液晶屏上显示他的血压陡降,唿吸忽然停止,心电曲线随即拉成一条直线。几名医生急急地冲进室内,围着李元龙忙乱地抢救。几分钟后,一名医生抬起头惊慌地报告: “他已经死了!竟然坐化了!真不可思议。” 邱风的身体缓缓晃动一下,慢慢顺着玻璃滑下去。邓飞和何一兵手疾眼快,一把扶住她 ,从她手中接过孩子,把邱风平放在地板上。特使先生下意识地站起来,目瞪口呆。他曾担心邱风及女儿的探望就是李元龙的毕命之日,结果他不幸而言中了。这会儿他心中打翻了五味瓶:失败的沮丧,对李元龙的固执的恼怒,对他的节操的敬仰,对邱风母女的怜悯。他看了看龙波清,那人也是一脸沮丧。他们走近玻璃屏,一个医生正在掐邱风的人中,她已经开始清醒了。但室内的医生已经停止对李元龙的抢救,含愧地看着特使,看来已经没有任何希望。 毳毳在邓飞怀里,这会儿她倒不哭了,一双黑亮的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周围。特使摸摸她的小脸,叹息着,交待一声:“开始咱们的备用方案,对他先生的遗体进行永久保存。另外,照顾好李太太。”就离开了这里――他不忍心看见清醒后的邱风。随从人员也鱼贯而出,龙波清想和邓飞说什么,但他最终只是苦笑一下,耸耸肩膀,也低头走出去。 大厅里,邱风“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尾声 夏天的傍晚,阵雨刚过,东边天空挂着一弯绚丽的彩虹。一辆出租车开到天元生物工程公司的大楼下,一个老人下来,踏着雨水走近那座象牙质的斯芬克斯雕像,默然仰视着。狮身人面像刚经过雨水的沐浴,晶莹洁白,光滑圆润,造型灵动,昂首啸着如血残阳。老人沉思着,从头到尾轻轻抚摸它 。 在董事长办公室里,何一兵从监视屏幕上看到老人,立即下楼,来到办公楼前的广场:“邓先生,你好。” “你好,何董事长。” “萧太太和孩子安排好了吗?” “嗯,在澳大利亚的基思岛上,那个岛漂亮极了。” “她的心境怎么样?” “她当然很难过,我想——还有些怨恨。她怪李先生非要履行这种过于残忍的”对造物主的许诺“,摧残了此生的幸福,不能同她和女儿白头到老。不过,她现在已经想通了,你不必为她担心。作了母亲的女人,心理再生能力是很强的,李先生的估计没有错。再说,还有她奶奶在旁边慰劝呢,老人家很硬朗,我想,为了孤独的孙女和重外孙,她一定能活到100岁。” “李先生的骨灰呢?” “他的遗体将永久保存,只把他的衣服火化了,在长江上撒了一部分,在邱风住的小岛周围撒了一部分。” 何一兵叹道:“我曾自认是萧水寒的知交,当我知道他就是 170岁的李元龙先生时,我不敢以朋友自居了。他是一个伟人,一个遗世而独立的伟人。可惜他的长生之秘未能留到人世上。” 邓飞微笑道:“是很可惜,不过我们还是相信李先生的安排吧,我们谁都比不上他的远见卓识。” 何一兵邀他上楼,他说晚上我作东,为你接风,宴席上咱们可以好好聊聊李元龙先生。邓飞笑着辞谢了:“不行,我这是刚从澳大利亚回来,还没回家呢。以后再说吧,以后我会是这儿的常客。” 他们寒暄后告别,并约好星期天一块去钓鱼。出租车溅着水花开走了,何一兵回到狮身人面像旁,静静伫立着。 这是李先生留下的人生之谜,是人生之交替,大道之循环。他猜想到,很可能,有关长生术的高密度光盘材料就藏在狮身人面像的体内,是在用基因技术造出它之前就埋下的,藏在那个百分之一比例的小斯芬克斯像中。但他愿终其一生为李先生保存这个秘密,李先生临去世前托他照顾好邱风和“天元公司”,他知道,李先生那时所说的天元公司实际是暗指这座雕像。所以,李先生去世后他一直在精心守护着它,对任何来人都睁着第三只眼睛。 特使先生前天还来了武汉,约他闲聊了一会儿,只是礼节性的见面,没有再问及李先生留下的长生之秘。当然他知道,特使仍对他抱着期望,但他什么也没有透露,这是他在十几天的思考中作出的决定。守着这个天下至宝,连他自己也难免有动心的时候。谁不想获取长生?谁不想让可爱的儿女永葆青春?但想想李先生,想想已经成就不死之身却毅然抛却生命的那位哲人,何一兵很快就能心静如水了。 不过,有一点是他没有想到的:邓飞也猜到了、并默默守护着这个秘密。 <hr /> 注释: 为了不造成读者的误解,对本文中出现的专业知识作一点说明: 1、文中的细胞凋亡酶CPP-32(APOPAIN)、RAS致癌基因、能对DNA进行修补的PARP酶等都是近代遗传学的发现,但我凭自己的想象作了一些胆大妄为的修正。简言之,遗传学家说致癌基因是非正常的、是在人类发展过程中才产生的致病基因,但我认为它是原始细胞固有的正常的基因,在生物进化过程上它受到抑制,但在某种条件下会复活。读者只可姑妄听之。 2、所谓“活体约束”这个名词是我自造的,但我想从原理上说并无问题。比如,生物细胞要受所属生物体的约束,它们的凋亡速率由机体分泌的细胞凋亡酶来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