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歌》 生命定义 一、生命是一种时空中的构形,而不是物质的实体〈生命的砖石——原子,在新陈代谢中早已更换过多次,但实体的流动并不影响其构建的生命〉; 二、生命能自我复制〈骡子除外〉; 三、生命体能够生长; 四、生命具有能自我描述的信息存储; 五、生命体和外界有新陈代谢作用〈病毒生命则是依靠宿主的新陈代谢,所以病毒只能算是一种半生命〉; 六、生命对环境有官能性影响和调节作用,机体还能产生和控制它的内部小环境; 七、生命体各部互相依存; 八、生命体对外部环境的小干扰是稳定的; 九、生命必然有进化能力。不是指个体,而是就其种族而言具有这个能力。 楔子 2037年秋天的一个早晨,北京大学燕南园的高级住宅区里,仍象往常一样响起了钢琴声,这是孔家的独生女儿小宪云在作早课。 她今天弹的是门德尔松的仲夏夜之梦序曲。宪云今年5岁,但指法已经相当老练,她十指翻飞,这首悠远清灵的乐曲从指下琮琮流出,而她也仿佛跟随着琴声进入了虹彩般朦胧的夜景,她母亲在身后静静地听着。 一曲既毕,这位中央音院的教授轻轻鼓掌:“云儿,弹的真好,就到这儿结束吧。今天是你爸爸最重要的日子,我们也到试验室去观看。” 她把宪云抱下琴座,合上星海牌高级钢琴的琴盖,然后牵着小女儿,步行穿过北京大学校园的林荫小径。小宪云跳跳蹦蹦地走着,一边好奇地问:“妈妈,爸爸是不是今天要把元元弟弟生下来?” “对。” “爸爸也能生孩子吗?元元也在他肚子里吗?” 妈妈笑了:“云儿,长大你就会明白的。” 随后她就不再说话。小宪云偷偷地仰起头看妈妈,她觉得妈妈今天的神情很特别,庄重,兴奋,也多少有些紧张。当然,这些微妙之处是她成年后才感悟到的,但这一天的所有场景都极其鲜明地烙印在她的记忆中。 北大生命科学院试验大厅座落在一座千年古塔旁边,是一座现代化风格的仿生建筑,龟壳形大屋顶十分轻薄,透光度可以随阳光强度自动调节,四周是12根洁白如象牙的柱子——实际上它们就是象牙,是用象牙生长基因制造的仿生物材料。墙壁上的珍珠质涂料在清晨的阳光下变换着绚丽的色彩。 大厅里已经挤满了来宾。他们轻声交谈着,怀着近乎虔诚的心情注目前边的蛋壳形试验室。玻璃墙里面,穿着白衣的工作人员在作最后的准备工作,中心人物是一位35岁左右的男人,身材瘦长,但肌肉强健,动作富有弹性。他正在有条不紊地下达着命令,表情冷静如石象,只有目光深处才透露出一丝亢奋。 小宪云一眼就看见了他,“爸爸!”她高兴地喊。妈妈赶忙悟住她的嘴,拉她到一个角落里。但大厅里不少人听到了这声清脆的童音,有几个人轻轻走过来同妈妈握手。他们悄声说: “祝贺你,孔夫人。” “向你祝贺,卓青玉女士。” 小宪云认出了几个相熟的伯伯、爷爷,有科技日报社的章飙爷爷,中央电视台的罗汉诚伯伯,人民日报社的刘骞伯伯。刘伯伯把她抱起来,轻轻拍拍她的小脸蛋: “小云儿,知道吗?今天全世界都在看着你爸爸呢。” 小宪云看见人群中有很多金发碧眼的白人,也有几个黑人,他们早把摄影镜头对准了蛋形试验室。她也象大人那样压低声音问: “刘伯伯,为什么这么多人来看小元元出生?他很重要吗?” 刘伯伯亲亲她,开玩笑地说:“当然!太重要了!也许世上只有一件事能与它相比,那就是上帝造人。你知道上帝造人的故事吗?” “我知道,那只是神话,我知道人是猴子变的。” 刘伯伯轻声笑起来,忽然用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大厅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静得能听见摄影机轻微的丝丝声。衣冠楚楚的生命科学院院长田力文教授踏上讲台,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激动,宣布道: “各位来宾,一项跨世纪工程的成果马上就要揭晓了。”他的声音微微颤动,透露出内心的亢奋,“这项工程我们命名为女娲工程,因为在中国神话中,是女娲而不是耶和华创造了人。当然,无论是女娲还是耶和华,都是人类蒙昧时期产生的肤浅的童话,那时人类还不了解,生命的诞生和进化是何等艰难的跋涉。45亿年前,太阳紫外线、宇宙空间幅射和地球上雷电的共同作用,在地球原始大气和原始海洋中制造出了核酸和蛋白质等高分子物质,并在第一次自我复制中开始了生命的历程。今天,又一种全新的智能生命即将诞生,人类将代替创造万物的上帝。现在,请智能生命之父孔昭仁教授为大家讲话。” 刘骞抱着宪云挤到前边,她看见蛋形透明罩内的爸爸向助手下了最后一道命令,然后接过秘书手里的讲稿走到麦克风前,隔着玻璃与大家相对。妈妈也从后面挤过来,轻轻攥住宪云的一只小手。 孔昭仁教授瞄一眼讲稿,微微一笑,把它放到口袋里。他面庞清癯,目光锐利,鼻梁和下巴处的线条象花岗岩雕像一样刚劲。他从容地侃侃而谈: “谢谢大家的光临。我想,今天应该是一个里程碑,我们将代替上帝完成生命形态的伟大转换。”他的平静中带着自傲,“我们是踩着无数先辈的肩膀才到达这一高度的,在这里我想历数一百年来生物学界的几项重大进步,并向这些先辈们表示我的谢意。” 他看见了人群中的女儿,对女儿微微一笑,然后扳着指头数道: “1924年,苏联科学家奥巴林提出了生命起源假说。1952年,美国科学家米勒——那时他还是一个学生——用电火花和紫外线作用于模拟原始大气的混和气体,得到了构成蛋白质的各种氨基酸,即生命的砖石。稍后,美国科学家福克斯制造出一种类蛋白微球体,它们有类似运动、生长、繁殖和新陈代谢的生命特征。1965年,中国科学家合成了真正的蛋白质结晶牛胰岛素。2013年,我的前辈、原生命科学院院长陈若愚先生,根据已故贝时璋先生的细胞重建理论,用非生命物质‘组装’成一种能自主分裂的细胞,这是第一个人工制造的单细胞生命。同年,在全世界科学家通力合作十余年之后,终于破译了人类的十万个基因密码。20年后,即2033年,日本科学家利用已知的人类基因(不包括成脑基因)培育出了第一个无脑人体,如今已广泛用作生物机器人的身体——包括今天小元元的身体。” 在列举这些枯燥的数字和事实时,孔昭仁心中的激情之火在逐渐高涨,两眼炯炯发光。他平息一下情绪继续说道: “至于智能人的大脑,则完全是走另外一条道路,大家知道,人脑是45亿年生命进化的顶峰,是宇宙的精华。但严格说来,人脑是生命进化历程中各个时代留下的堆积物,不可避免地掺杂着不少冗赘结构,象爬行动物的脑皮之类;也受到种种限制,比如神经原中脉冲传导速度最大不超过每秒10米。在进入智力及脑科学的自由王国后,我们没必要再简单地模仿了。简言之,就今天即将诞生的小元元而言,他的大脑是第10代生物元件的电子计算机,其脑容量和计算速度已远远超过人脑了。” 小宪云好奇地向四周打量,她当然听不懂这些艰深的话,但这些场景深深刻印在她的脑海中,包括那种十分特别的气氛:肃穆、壮严、苍凉凝重中透着点神秘。 美联社记者海丝·波尔第一个站起身提问,她是一位漂亮姑娘,金发,尖尖的鼻子,蓝色眼珠十分明亮。她说:“孔先生,听说你创造的第一个新型生命、第一个智能人的外形是一个小男孩,他有一个中国式的名字叫孔宪元,对吗?请你介绍一下他的情况。” 孔教授微笑着说: “小元元是一个学习型机器人,他具有强大的本底智力,但不输入任何程序。他也像人类婴儿一样头脑空白的来到这个世界,牙牙学语、蹒跚学步,逐步感知世界,建立自己的心智系统。我们想以这种从0开始的过程来判断它是否有建树自我的能力。只有在他冲出混沌建树自我后,才能说他确实是一个新的智慧生命。我们也想以此判定智能机器人和人类‘父母’之间能建立什么样的感情纽带。小元元将在我家生活,我想我们能彼此相爱,包括我妻子、我母亲和我女儿。云儿,你会爱这个小弟弟吗?” 他笑着问窗外的小宪云。小宪云咯咯笑道:“当然!”她的笑声使会场过于严肃的气氛活跃起来。 海丝小姐笑着问: “作为一个女人,我想问几个女人会感兴趣的琐碎问题。小元元会吃饭吗?会长高吗?他是不是象阿童木那样神力无敌?” “小元元体内使用永久性能源。当然他也有吃饭功能,不过这只是为了他能更好地融入人类社会。他会长高。为了加快试验进度,在他出生时,我们用快速生长法已经赋予他两岁的身体。至于他的体能,肯定将远远超过普通人——既然我们掌握了基因的秘密,我们为什么不使他各方面都尽善尽美呢?当然,他不会有阿童木那样的无敌神力,那是童话而不是科学。” 第二个提问的也是一位女人,印度的莎迪夫人: “孔先生,你说到感情钮带,你坚信这种新型生命会具有人类之爱吗?” 孔教授平静地说:“感情是比智力更为复杂的一种物质运动,人类对它的了解还远远不够。但是,我想我一定会爱他——要知道,创造小元元比怀胎十月要远为困难,我有什么理由不爱他呢。” 记者们都笑起来,宪云妈也笑了。田院长说: “时间马上到了,现在请德高望重的前辈、原生命科学院院长陈若愚先生讲几句话。” 记者们这才注意到一个白发白须的老人。他早已进门,悄悄站在人群背后。几个熟识的记者赶忙过去搀扶他,但老人摆摆手,步履健朗地走过来,接过麦克风: “向孔先生祝贺。”78岁的老人宽厚慈爱地说,“今天无疑是一个新世纪的开端。正如田先生所言,地球上生命的进化是何等艰难的跋涉,多少物种都在进化过程中悲壮地失败了,消亡了,人类是存留下来并吃到智慧果的唯一的幸运者。可是现在呢,我们能在一夜之间造就一种新的生命,并赋予它比人类更强大的智力,我简直有点嫉炉了。” 一个满脸胡子的土耳其记者敏锐地说:“我想陈先生是委婉地表达了对小元元的戒心。” 陈先生未置可否,继续说下去,他的语调透出一抹苍凉: “但愿这只是一个老人的多虑。大家知道,人类对电脑的依赖早就无可逆转。不过可以自慰的是,从本质上讲,电脑只是一种智能机器,它们只能被动地从属于人类社会。但建树了自我的智能机器人类会不会具有人类的生存欲望?他们会不会主动参与和变革这个世界?这个新的世界,人类是否还能控制?让我们拭目以待。” 陈先生的话使大厅内已经活跃的空气又变得粘滞浓重,记者的提问因此迟滞了片刻,这时正好时间到了,蛋形密封舱内的沃尔夫电脑开始倒计时,清晰的金属声音在大厅中回荡: “……7、6,5,4,3,2,1,开始。” 舱内角落的一道密封门缓缓打开。一个小水晶匣子被推出来,顿时它四周白雾弥漫,那是负200度的温度差造成的。在电脑控制下,水晶匣子内部开始迅速而均匀地加热。 两岁的元元安静地甜睡着。他是个大脑袋,额角较高,闭着的眼帘很长,睫毛上挂着白色霜粒,抿着嘴,双手交叉在胸前,全身赤裸。看着这个惹人怜爱的小孩赤身睡在冰霜之中,人们不由地觉得十分心疼,似乎自己身上也有了寒意。 电脑在监控着元元的脑电波。先是一片混沌,然后一个鲜亮的绿色光点攸然出现,在黑色屏幕上跳荡着。跳荡的振幅逐渐衰减,在行将消失时又突然跳荡几下,慢慢消失。然后又是一个光点,几个光点,几千几万个光点,光点很快密集起来,变成闪烁跳荡的七彩光束。小元元的灵智终于冲出深重无际的混沌,他的眼睛慢慢睁开,向这个世界投去了茫然的第一瞥。壁挂屏幕上立即显示了他的视野,在这个初生婴儿的视野里,先是扭曲流动的人形画面,逐渐定形为清晰的倒立人象,那是孔教授和助手们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万籁俱静,忽然一声带有金属亮声的儿啼。它是那样的震撼人心,大厅里几乎所有人都热泪盈眶。小宪云趁刘伯伯不注意,偷偷从他身上溜下来,扑到玻璃墙上快活地喊着: “弟弟,小元元!” 小元元随即被送到孔家。他需要避开记者和摄影镜头,象一个普通男孩那样生活。 宪云和妈妈欢天喜地地接纳了元元,只有宪云奶奶表现冷淡。她今年70岁,身板仍很硬朗,耳不聋眼不花。孔家没有一个男孩始终是她的心病。那边客厅里母女两个在轮流亲着元元,喊: “妈!奶奶!快来看元元呀!” 老人不满地嘟囔着:“哼,真胡闹,自己不生儿子,抱回来个机器人崽子,他能接孔家香火呀。”她沉着脸走进客厅,一眼看见一个憨头憨脑的光屁股小子,小鸡鸡撅着,两只眼珠乌溜溜地瞪着她。她疑惑地抱过来,拍拍他的屁股蛋,觉得颤悠悠的震手。老人十分惊疑,在她的思维中,机器人应该是厅院里除草机器人那种硬帮帮的家伙。 “这就是那个机器人崽子?” 宪云妈开心地笑着:“没错!” “两岁了?” “嗯,两岁了,他的身体已经两岁了。” “他会说话吗?” “还不会,他还没有学过说话。不过,他的大脑已经发育完全了,学话应该很快的。元元,叫奶奶,奶——奶——” 元元憨笑着,吃力地搬动着嘴巴和舌头,终于迸出两个字: “奶——奶。” 奶奶大喜若狂,一下把他搂到怀里: “哎!真是个聪明孩子!我的心肝!”孔教授刚好进门,她对儿子急急地夸弄:“你听元元会喊奶奶了,他第一个会喊的就是奶奶!”元元爸也高兴地笑了。 午饭时,奶奶把元元抱在怀里耐心地喂饭,一边坚决地说: “昭仁,青玉,不许再提请保姆的话,元元交给我了。” 元元爸没打算找机器人保姆,他想让元元在“真正”的人类环境中长大。但他也没打算让妈妈招唿元元。他皱着眉头说:“妈,你已经70岁了。” “70岁怕什么?我的身体结实着哩。有这个小人精搅着,说不定我能多活20年。不要说了,就这样定了。小元元,你愿意跟着奶奶吗?” 小元元努力吞咽着面包,口齿不清地说: “愿——意。” 小宪云也急不可耐地说:“奶奶,我也帮你带元元,我从幼儿园回来就帮你带元元,好吗?” “好,就这样定了!”元元爸只好同意。 第五天,她们抱上元元来到楼前公共草坪。绿色的草坪平坦松软,秋风轻拂,一片片落叶打着旋儿下来。小元元好奇地不错眼珠地盯着落叶,直到它落在地上。奶奶担心地嘟囔着: “元元学走路太早了吧,他才生下来五天哪。” 元元妈笑着说:“放心吧,妈,他的小胳膊小腿满硬朗的,让他试试看。” 她把元元放在草地上,宪云在他前边拍手招唤: “元元,快过来呀,快过来呀。” 乍一脱离大人的怀抱,元元很不习惯。他胆怯地扬着双手,摇摇晃晃地站着。他的小脑瓜迅速收集了数以万计的环境参数,分析着综合着,小脑运动中枢向左腿肌肉送去了第一个指令脉冲,然后左脚稍稍抬离地面。他的身子马上趔趄一下,奶奶和妈妈都不约而同地伸出双手。 但他的小脑已迅速作出反应,调整了重心,建立了新的动态平衡。他终于抬起左脚,犹犹疑疑地往前伸。他踏下去,站稳了。三个女姓都欣喜地喊着: “元元会走了!” 智能生物机器人小元元就这样迈出了他的人生第一步。在三位女性的夹道呵护下,他开始摇摇晃晃地往前走,松软的草地亲吻着他的脚掌。三个女性陶醉在胜利的喜悦中,没有注意这个小东西越走越快,转眼间便飞奔起来。三个人惊叫着开始围追堵截,而元元却咯咯笑着东奔西跑。等到元元爸闻讯赶来时,元元已冲出重围,闯入住宅前的汽车干道。几辆汽车吱吱嘎嘎地刹住车,只有最近的一辆在刺耳的刹车声中仍滑向元元。元元妈和奶奶同时惨叫一声。 在那一瞬间,孔昭仁也绝望地闭上眼睛。他想不到千辛万苦创造的第一个智能人会死于一场普通车祸,元元死前的笑声似乎仍在耳边回荡。终于他意识到这不是幻景,睁开眼,他看见元元撅着屁股用力推着汽车,汽车的两个前轮已经离地,小元元累得满脸通红,仍在咯咯地傻笑着。几个面色惨白的司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孔昭仁揩一把冷汗,走过去抱起元元,又向司机们笑着挥挥手。几个司机满脑门问号地开车走了。他把元元交给妻子和随后赶来的女儿,她们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元元奶一下子瘫在地上,泪水刷刷地流下来。元元害怕地趴到奶奶怀里: “奶奶,不哭。” 奶奶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喊着元元,元元,两行老泪不停地流淌。 小元元很快成了宪云姐姐的生活重心。也许是天生的本性,五岁的宪云已经象一只母性强烈的小母鸡,时时把元元掩在羽翼下。她会把最好吃的糖果,最好玩的玩具全部慷慨地送给元元。 元元没有睡觉机能,他的大脑永远不会疲劳,所以每到晚上,家人互道晚安后,小元元就乖乖地睡到床上,举起左臂,让姐姐摁一下能源开关。然后,他的面部表情慢慢冻结,就象是湖面上逐渐消失的涟漪。清晨,小宪云刚被唤醒,就急急跳下床: “奶奶,让我去喊元元!” 她爬到元元床上,用力掀开他的左臂,摁一下睡眠开关。元元慢慢睁开眼,木然的面部逐渐泛出灵光,等到这灵光延及整个脸庞时,他立时变得生气勃勃,动作敏捷地跳下床。宪云说: “元元,快去看白雪,妈妈说,昨晚白雪生了四个小猫崽!” 两人急不可耐地跑到储藏室。白雪卧在一个藤编的窝里,身下是松软的丝棉,那是姐弟两人为它铺就的。四个小小的肉团团在它身下蠕动着,哼唧着。元元性急地伸手进去: “是白的吗?我看看。” 但平素十分依恋小主人的白雪今天却变得十分凶暴,它恶狠狠地咆哮着,伸出前爪在空中虚抓一下,锐利的爪尖擦着元元的胳臂,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宪云被吓哭了,她拉上弟弟退出储藏室,一边痛痛地啜泣着。元元也不甘落后地嚎起来。 但元元随即发现姐姐的眼睛中有一滴滴的水珠溢出来。这可是一件新鲜事,他自己的眼睛中从来不会这样滴水。他忘了哭泣,用小手接着姐姐的泪珠,好奇地问: “姐姐,这是什么?” 正在哭泣的小姐姐一下被逗笑了: “这是眼泪!小傻瓜!” “眼泪?姐姐,为什么我不会流泪?” “为什么?”宪云思考着该怎样回答。爸爸一再交待,不要让元元知道自己是机器人,那样他生活在人类家庭中会不自在的,懂事的宪云记牢了爸爸的话。她忽然灵机一动: “你是在假哭!对,你一定是在假哭!” 元元难为情地承认了,但他认真地反驳:“不,有一天我真哭来着,还是不会流泪。奶奶!”他大声喊道:“奶奶,为什么姐姐会流泪,我不会?” 正在厨房里洗菜的奶奶笑着低声咕哝:“你个机器人小崽子,样样都要学姐姐的样。”她用围裙揩揩手,走出来一本正经地说:“你是男子汉呀,男子汉不流泪。” 元元似懂非懂地说:“噢,我是男子汉,男子汉不流泪。” 从宪云三岁时,父亲就教她下围棋、中国象棋和国际象棋。现在她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倒给元元。但她不久就发现,元元似乎是个天生的棋手,他很快超过姐姐,不久,连爸爸也不是他的对手了。 爸爸不在家时,元元就会缠着姐姐: “姐姐,再跟我下一盘吧。只下两盘,行吗?要不,我让你赢一盘,行吗?” 拗不过弟弟的死缠硬磨,她只好摆好棋子。但元元随即就忘了“让你赢一盘”的诺言,他很快把姐姐杀得落花流水,还不耐烦地喊着: “快走!姐姐快走!我等你老半天啦!” 气不过的小宪云偷偷伸手摁一下他的睡眠开关,元元立即木然不动。她忍住笑从元元棋盘里拿走一只车,再摁一下睡眠开关,元元的眼睛立即骨碌碌转动起来。多少年后宪云才感悟到生命力是何等奇妙的神物,它能在元元那木然僵硬的面部一下子注满灵性,使这个小机器人鲜活灵动,惹人怜爱。 元元眼光一扫,立即大叫起来:“我的车呢?你又偷了我的车!” 宪云大笑着拂乱棋子,跑开了。元元在后边不依不饶地追着喊:“不行!你赖皮!奶奶,姐姐耍赖皮!” 爸爸正好走过来,宪云笑着扎进爸爸怀里。爸爸抱起她,宪云伏在他耳边小声说:“爸爸,你给我换一个最聪明的机器脑袋吧,行不行?爸爸,给我换一个吧。” 爸爸低声嘘了一声:“嘘,不要让弟弟听见。不要让他知道自己是机器人,等他长大再告诉他,知道吗?”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 元元5岁时奶奶去世了,她在去世前已经发现,长大了的元元不再“贴”奶奶和姐姐。他爱和邻居小男孩玩耍,他强大的体力常常造成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但更多的时候,他是迷恋着电脑,近乎疯狂地迷恋着。 他不是迷上了电脑游戏或类似的玩艺儿,他干脆是和电脑成了朋友。他常常一连几个小时坐在试验室的主电脑前,认真投入地和“沃尔夫哥哥”用键盘谈话。后来,每当元元走近,沃尔夫电脑就自动打开屏幕,一个电脑合成的面孔就出现在屏幕上,那个面孔上有拳拳爱意。元元已不再使用键盘来会话,似乎两人的目光已经相通。 元元奶奶弥留时,家人都来同她告别。宪云哭得双眼痛红,小元元仍不会流泪,但强烈的痛苦写在他脸上。姐弟俩个悲声喊道: “奶奶,你不要走,你醒醒吧!” 妈妈忍住悲声拉着两个孩子出去。奶奶突然缓缓睁开眼睛,声音微弱地说:“昭仁,你过来。” 孔昭仁向妈妈俯下身去,忍悲道:“妈,你还有什么交待吗?”垂死老人的目光这会儿十分清醒,思维也异常地清晰。她断断续续地说: “昭仁,你知道吗?元元是另一个世界的,他早晚要离开我们。” 儿子沉默片刻才回答:“妈,我知道。” “孩子,元元真要离开时,你就放他走吧。” 儿子又是沉默片刻才回答:“好的,妈,我一定按你的话去做。”老人安然地闭上眼睛。她没有料到元元的悲剧也随之而来。两个月后的一次检查表明,元元的身体突然停止发育。此后长达40年的时间里,他一直保持着5岁的身高,心智成长也从此停滞。这个变故的直接后果是元元爸性格的变态,那个快活的慈祥的爸爸从此消失了。一直到很多年后,孔宪云还在心中苦声追问,这一切为什么会突然降临在她的家里。 第一章 宪云在卧室里收捡自己的行装。她已经45岁,是一个干练的职业妇女。她的身材依然保持着年轻时的曲线,穿着很随意,一身细帆布猎装,旅游鞋,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这些简单的衣装打扮掩盖不了她的高贵气质,不过她的美貌中已带着岁月沧桑。 她的床上放着一个中号PVC旅行箱,衣物差不多装齐。她抬眼扫视屋内,淡青色的墙壁上挂着她和丈夫扑重哲的合影,还有一张是她幼年时的一张全家福,有奶奶、爸妈、她和小元元,照片里溢散出浓浓的温馨和喜悦。她取下来,仔细端详着,轻叹一声。 妈妈托着一件洗衣店才送来的衣服走进来,含笑打量着女儿。女儿眼角已刻上了细细的网纹,那是非州荒原上二十几年风霜留下的痕迹。她问: “明天的飞机?”宪云点点头。妈妈忍不住又劝道: “云儿,你已经不年轻了,还要在非州跑到什么时候?” “托马斯教授58岁了还在跑呢。” 妈妈叹口气,不再劝了。“好吧,你要小心。拍摄野生动物又苦又危险,哪一次你出门,当妈的都一直悬着心,一直悬到你回来。” 宪云笑着搂着妈妈的肩膀:“我的老妈,你就放心吧,我已是此道老手了。你不要忘记肯尼亚也是在21世纪,除了自然保护区以外,那儿的生活条件并不比北京逊色。再说,对于速度4马赫的波音797来说,内罗毕到北京也就是四五个小时的路程。别担心啦。” 妈妈出去了,开始准备今天的饭菜。宪云想,当妈妈穿上围裙操持家务时,谁也认不出她就是国际驰名的作曲家卓青玉教授。作为一个生物学家的妻子,她的很多灵感都是萌发于大千世界形形色色的生命。她的“恐龙交响曲”在世界上颇负盛名,乐曲中可以听出霸王龙的凶暴和不可一世,角龙的温顺和笨拙可爱。但无论凶暴或温和,它们都是生气勃勃的强劲的生命。然后旋律由昂扬强劲转为悲凉宿命,称雄地球的恐龙家族在不可抗拒的灾祸中逐渐衰亡,地狱使者的号角在乐曲中时隐时现。乐曲结尾,可以听见世界上最后一只恐龙在悲鸣着,似是在悲愤地诘问苍天昊土,质问那无常命运。 一次,母亲在弹奏“母爱与死亡”,忽然发现7岁的宪云泪水盈眶。她问女儿听出了什么?宪云哽咽着说,听着这首琴曲,她不由想起爸爸讲过的许多生物习性:在极度饥饿时,母狮子同偷吃幼狮的雄狮拚命;雌章鱼在产卵后便不吃不喝,耐心细致地用腕足翻动卵粒,以保障卵粒能得到足够的氧气,小章鱼出生前,章鱼母亲便力竭而死…… 母亲激动地搂紧小宪云,泪水滚滚而下。从此,她一心一意培养女儿的音乐才能。可惜,她没有成功。宪云从15岁起就坚定地选择了野生动物研究的志愿。她觉得在自己身心深处,在她的基因密码中,刻印着人类祖先遗留下来的野性,所以她迫切希望能面对蛮荒的自然界。 母亲很失望,但没有勉强女儿,这使宪云常常觉得心中有愧。 她走到客厅,打开电脑屏幕的开关。这儿是生命科学院沃尔夫主电脑的一个终端,屏幕上立即闪出沃尔夫的电脑合成面孔,它文雅得体地微笑着,用悦耳的男中音说: “夫人,沃尔夫电脑听候你的吩咐。” 沃尔夫电脑在30年前是世界上第一流的电脑,有视听说功能,它的合成面孔是电脑“人格”的象征。它也有简单的感情功能,尤其是当小元元和它对话时,它会调动面孔上的线条,组合成一个最灿烂的笑容。宪云微笑着吩咐: “沃尔夫,请通知我丈夫,今天是元元的生日,我们约好出去玩的,请他不要忘记。” 沃尔夫微笑回答:“是,夫人。请你向元元转告,他的朋友沃尔夫祝他生日快乐。” 宪云嫣然一笑:“谢谢,沃尔夫。” “也祝你明天旅途顺利,夫人。” “谢谢。” 妈妈已穿上外衣准备出门了,她匆匆交待: “我要去学校了,10点有我的课。你们晚上7点前尽量赶回来,生日蛋糕已经预定,等一会儿沃尔夫通知联锁店送几盘菜肴。你爸爸呢?” 宪云向书房瞥一眼,苦笑道:“又在书房生闷气呢,每次只要我说带元元出门玩,他都是这样。” 妈妈也惟有苦笑:“这个怪老头。” 宪云激动地说:“我真不理解,37年来,爸爸为什么这样对元元……抱有敌意。他从不让元元离开自己的视线,可是在家里又从不正眼看他!你记得吗?元元5岁前爸爸是多么爱他?甚至连我都嫉妒过,觉得爸爸偏心。现在他这样子,到底是为什么啊。” 妈妈沉重地看着宪云。这也正是她37年来百思不解的问题。那个才华横溢,豁达开朗的孔昭仁到哪儿去了?如今他活得象一个黑色幽灵,折磨着自己,也折磨着家人。这些苦涩她一向深藏心底,从不告人。她沉重地说: “云儿,你要理解父亲。他年轻时才华横溢,是生物学界的领袖人物,元元身上倾注了他的全部心血。但元元5岁时心智发展突然停止,连身体也停止生长。这次失败完全把你父亲压垮,他的性格已被严重扭曲了。云儿,直到现在我还认为你爸爸是个天才,但并不是每个天才都能成功,你爸爸陷入DNA的泥沼——据他说,他要在DNA密码中寻找生命的灵魂——耗尽了才气。”母亲悲凉地说:“其实,最可悲的不是他的失败,而是他承认了失败,早在30年前他就彻底放弃了努力。你爸爸的心灵已被黑暗淹没,没有一丝希望的亮光。这些年他是怎样熬过来的呀。” 宪云和妈妈相对无言。这些情况宪云早已有所了解,但从母亲嘴里听到还是第一次。她很同情母亲。稍停一会儿,她苦笑道: “妈,并不是我不理解父亲。我也不愿违逆他的意愿,可是,37年来元元一直生活在他的阴影里,实在太可怜了。我又经常在外,只有趁回家这几天尽量带元元散散心。” 妈妈说:“好了,不说这些了,你尽管带元元出去玩吧,怪老头那儿由我对付。我走了。” 沃尔夫的电脑合成面孔出现在主电脑室里: “朴先生,夫人请你注意今天的日程安排,她和元元在等你。” 朴重哲和助手们刚完成了计算前的准备工作,他点点头:“好,我马上就去,谢谢。” 沃尔夫略微犹豫了一下,在这个片刻,它一定检索筛选了几千万条感情规则,然后它说: “朴先生,但愿这次计算能得出确定的结果。”它歉然地说:“很抱歉,我的能力有限,不能为你作更多事情。” 朴重哲慈爱地说:“不,你做的很好,责任在我们。” 沃尔夫电脑已经在生命科学院工作了40年,由于多次扩充和更新,它已拥有每秒十万亿次的运算能力。它可以轻松自如地对付任何人类的密码——它甚至不需分析,只用对密码进行蛮力攻击,在短时间内就能试完所有的可能性。但对于破译“生命灵魂”来说,世界上任何一种计算机也无能为力。这是上帝看守得最牢固的秘密。 所以朴重哲只好采取原始方式:先由他和助手们按直觉的指引挑选一个可能正确的方向,再为沃尔夫搭出一个计算框架,然后把希望交给命运女神。即使这样,沃尔夫每次也要花费一百多个小时来进行紧张的计算。20多年来,他们已经失败139次了。 朴重哲笑着对助手们说:“你们把扫尾工作作完就休息吧,养精蓄锐,准备应付明天的计算。” 谢尔盖教授和田岛博士都笑着点头。他们闭口不谈对成功的预测,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一个约定。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成功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了,他们几乎注定要做失败的英雄。朴重哲说:“宪云明天去非州,今天陪她和元元逛逛,先去北京体育馆看电脑人脑象棋比赛,再乘直升机去青岛看大海。” 谢尔盖教授也是一个国际象棋迷,他得意地说: “是库巴金与deep电脑的大赛吧,他是俄罗斯的民族英雄,十七岁战胜上届棋王卡谢帕罗夫,已经称雄棋坛二十年了。而且现今世界上唯有他还能同电脑一决高低。” 田岛说:“不过,最近两届大赛都是deep电脑获胜。” 朴重哲点点头:“对。deep系列电脑(深蓝、更深的蓝、深思、深红等)与人脑的比赛是从上个世纪末开始的,由许海峰等人组成的科学家小组为电脑编制软件。上届棋王卡谢帕罗夫曾多次战胜电脑,但在他的晚年已经是输多赢少了。电脑的棋艺飞速发展,本届棋王库巴金更是难以招架。对了,谢尔盖教授,我知道你的国际象棋棋艺很高,你同我家的元元下过棋吗?我在他跟前毫无招架之力。” 谢尔盖笑着:“只下过一次。他的棋艺太历害了!依我看,库巴金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朴重哲笑道:“可惜元元不能代替人类参战。” 从生命科学院到燕南园,朴重哲一向是步行。他穿过林木葱笼的小径,对面过来的大学生们不时向他点头问好。他们朝气蓬勃,女生大都已穿上色彩鲜丽的短裙。朴重哲恍然悟到,现在已经是初夏了。 自从20年前投身于这项研究,每天埋头工作,他似乎已丧失了四季的概念,但他的努力没有得到回报,胜利一直遥遥无期。有时候,绝望的心情就象霉菌一样,偷偷从阴暗的角落里滋生。他总是努力铲除这些霉菌,在同事和家人面前从不暴露自己软弱。 宪云在门口等他,他拥抱了妻子,在她额前轻轻吻一下: “出发吧,元元呢?” “他在电子游戏室,我现在就去喊他。” “走吧,我也去。” 他们很远就听见了电子游戏室内的欢笑声和叫喊声。推开门,四个小孩正在玩仿真游戏。他们坐在操纵椅上,带着目镜和棘刺手套。当他们通过棘刺手套操纵飞行时,棘刺传感器会把有关信息输入到电脑中,目镜中就会出现逼真的太空作战场面。这会儿小元元扮演地球人,小刚和小林扮演外星机器人。四岁的女孩小英坐在元元背后,她突然尖声叫道: “后边!元元,后边!” 小刚的飞船企图从后边偷袭,他的瞄准光环已经快套上元元了,元元手疾眼快,一拉机头,飞船跃上浩翰深邃的太空,然后象流星一样俯冲下来,光环迅速套上了小刚的飞船,几道激光闪过,小刚的飞船被炸裂,他惨叫着跌入太空深处。 现实环境中,小刚不情愿地从操纵椅上站起来,退出比赛。 小林的飞船不久也被击沉了,小英高兴地喊: “元元你真行!地球人又胜利了!”那位太空小骑士咯咯地笑着,小脸庞放射着光辉,在操纵椅上顾盼自如。 宪云和丈夫相视而笑。他们婚后一直未生育,所以从感情上说,长不大的元元弟弟更象他们的儿子。他们十分喜爱小元元,喜爱他宅心仁厚,喜欢他的天真活泼,童稚可爱。只有一点始终沉甸甸地坠在他们心底:从生理年龄上说,元元已经42岁了,但他的心智一直没能冲出5岁的蒙昧。 宪云走进游戏环境。元元的目镜中,一个慈祥中带着威严的女指挥官走上指挥台,穿着太空服,领口上的将星闪闪发光。她下命令道: “祝贺你,元元,你该返航了!” 元元摘下目镜,高兴地喊起来:“宪云姐姐,朴哥哥!”他取下棘刺手套扑过来,宪云把他抱到怀里: “元元,和小朋友们再见吧,我们要出门了。” 几个小孩有礼貌地同他们告别:“再见,朴叔叔,孔阿姨。元元,明天我们还来玩!” 当宪云同元元说话时,她绝没想到,父亲正通过秘密摄象镜头观察着元元的一举一动。 这里是孔昭仁教授的书房。厚重的栎木门,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黑色的高背椅,深褐色的书桌。孔教授在家时从不准许打开窗帘,所以书房里光线晦暗,气氛令人窒息。 这会儿73岁的孔教授正埋在高背转椅里,目光阴沉地观察着他面前的屏幕。他看见宪云为元元穿戴齐毕,带上野炊的食品和用具。整日闷在家中的元元已经迫不及待了,一叠声地问:“我们看完棋赛就去看大海吗?那儿还有海鸥吗?有招潮蟹吗?姐姐,我已经一年没去看大海啦!” 宪云从厨房到元元卧室,一边忙着,一边笑着应付元元连珠炮的问话。孔教授也跟踪着他们把屏幕来回切换。最后听见宪云说: “元元,去向爸爸告别吧,咱们要走啦!” 孔教授关掉屏幕,他按动遥控,屏幕变成一幅孔子画象后便固定下来。外人看来,这只是一幅装裱精美的国画。 一架无人直升飞机轻灵地落到院里,旋翼的气流把草坪的青草压伏在地上。这是宪云事先向直升飞机出租公司预定的。没等元元进屋去告别,父亲已出现在门口。元元迎上去伸出双手: “爸爸再见。爸爸,也跟我们一块儿去玩,好吗?” 父亲脸色冷漠,但看到元元“责备”的目光时,他终于弯下腰,把元元抱起来。常常渴望着父亲爱抚的元元立即笑容灿烂,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笑纹。宪云和重哲交换一下目光,轻轻叹息一声,对元元这样爱心炽热的好孩子,爸爸实在太不公平了! 飞机舱门自动打开,朴重哲坐到驾驶位上,父亲默然把元元递给后排的宪云。在拉上舱门前,元元站起来向爸爸招手: “爸爸再见!” 父亲默无一言,看着小天使直升飞机轻灵地飞上天空,在院子上方略略盘旋了一圈,便象一只蜻蜓似的疾速升高,融化在兰天背景之中。 他回到书房,匆匆拿了几件东西后来到院里。天边很快又出现了一个小黑点。黑点很快变大,一架同样型号的小天使直升飞机落在他面前。他打开机门坐进去。 直升机擦着云层的下部飞行,地上的楼群和街道象万花筒一样旋转着。这是氢氧燃料电池驱动的电动飞机,噪音很小,只听到舷窗外唿唿的风声。 元元一直趴在姐姐怀里,絮絮地说着,这对姐弟更象是一对母子。宪云告诉他: “元元,沃尔夫电脑要我转告,它祝你生日快乐。” 元元骄傲地说:“沃尔夫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姐姐,你不在家时,朴哥哥太忙,我经常和沃尔夫玩。下棋,玩仿真游戏,钻迷宫,讲故事。姐姐,下棋时只有沃尔夫能作我的对手。”他忽然想起什么,歪着头问: “姐姐,小林、小刚他们都是只过一个五岁生日,我怎么老过老过呢?我已经过了37个五岁生日了!” 宪云无言以对。重哲抬起目光从后视镜上看看她,宪云只有报以苦笑。她无法理解,在棋类、数学上智力过人的元元,为什么作为一个“整体”的人来说,他的心智始终不能冲破蒙昧。因此,这个傻得可笑的问题中,实际上浸透了辛酸。 她绞尽脑汁,努力措词,想给元元一个合适的答复。但元元就象其它患多动症的儿童一样,思维早已跳到一旁: “姐姐,妈妈为什么不来玩儿?” 宪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妈妈今天有课。” “姐姐,库巴金伯伯今天能赢吗?” “你说呢。” 元元象大人那样皱着眉头:“相当危险。库巴金伯伯再输了怎么办呢?还有人能战胜电脑吗?” “有啊,还有我们的小骑士呢。” 元元得意地笑了:“真的,我才不怕电脑呢。” 宪云与丈夫在后视镜里又交换了一个苦笑。蒙昧的元元至今仍不知道,实际上他并不归属于人类!新建成的天河体育馆在一片绿地中间,银白色的屋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这是一种跨度极大的悬索式结构,不过看不到悬索,因为强度极大的透明薄膜屋顶兼具了缆索的作用。几千辆电动汽车象密密麻麻的小甲虫,围聚在体育馆四周,也有一百多架直升机整齐地停放在停机坪上。朴重哲拉下操纵杆,直升机开始盘旋下降。 第二章 中央音乐学院的一间钢琴教室里,在一个个透明的隔音间里,二十几架钢琴斜排成行。卓青玉教授背着手在学生中间踱步,微笑着娓娓而谈。在这间隔音建筑中,她的低声曼语显得异常清晰。 “今天,我想演奏一首很特别的钢琴曲。说它特别,是因为乐曲作者是极不寻常的,不是莫扎特、肖邦、李斯特、德沃夏克,也不是比才、施特劳斯、德流士、舒伯特。这首琴曲的作者,正是我们心目中至高无尚的上帝!” 她略为停顿,微笑地看着学生们惊愕的表情。 “不不,不是犹太教徒和基督教徒信奉的耶和华,不是伊斯兰教徒膜拜的安拉,不是普济众生、成就无上正觉的释迦牟尼,更不是中国神话中历三千二百劫始证金身的玉皇大帝——玉皇只是一个把宝座搬到灵霄殿上的凡间君主而已。汉民族在童年时期就缺乏幻想,从玉帝的凡俗化即可见一斑。这是题外话,我们回到正题上吧。我说的上帝无窍无孔,无目无耳,无皮无毛,浑沌一体,它是谁呢?就是囊括四方,廓延八极的宇宙!是大自然!” 她让一个澳大利亚学生让起来: “比尔,你知道DNA吗?” 那个孩子肯定地说:“当然知道!这是中学生物课讲的内容。它的全名叫脱氧核糖核酸,其中包含着所有生命繁衍后代的遗传密码。” 女教授说:“对。它是大自然最得意的作品。你们知道它的传递过程吗?你回答,刘晶。” 那个扎羊角辫的中国姑娘作了一个鬼脸:“卓老师,我早把这点知识就饭吃了。我只记得DNA中有四种核苷酸:鸟嘌呤、腺嘌呤、胸腺嘧啶、胞嘧啶,分别简称为A、G、t、C。它们两两搭桥组成一条双螺旋长链。长链中每三个碱基组成一个三联体密码,由它决定一种氨基酸的组成,再由20种氨基酸排列组合成不同的蛋白质,比如,AAA就是赖氨酸,GCG就是甘氨酸……别的我就记不起来了。” 卓教授称赞道:“不错,已经很不错了。跨进音乐学院大门后,你竟然还能记住这么多拗口的生物学名称,足以证明你在中学时代是一个好学生。” 刘晶顺着梯子往上爬,一本正经地说:“老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还有这点小天才。” 二十几个学生们都哄笑起来,卓教授笑着按按双手,让大家静下来: “言归正传吧。早在20世纪末,科学家们就发现,DNA中千变万化的碱基序列与音乐有神秘的对应关系:碱基总数是4,而八度音阶正好是它的2倍;基因重复产生进化,正像旋律的相似重复组成乐章。科学家只进行了简单的代码互换,象G换成乐谱中的2,C换成了3,t换成了5……基因序列就会变成一首优美动听的乐曲。这是真正的天籁,是大自然之声!” 她的话在学生们中间展开了一个神秘新奇的世界,学生们都微张着嘴,入迷地聆听着。 “很久以来,人们一直对音乐的魔力迷惑不解。一首好的乐曲可以超越民族,超越国界,超越历史,在不同文化结构的人群中引起共鸣。这是为什么?音乐甚至能够超越人类——动植物也喜欢音乐,音乐可以使奶牛多产奶,可以使番茄增产。植物学家作过一个有趣的试验,他们把两个录音机放到西葫芦的温室里,一个播音乐,一个播噪音,结果,西葫芦的藤蔓缠绕前者却逃避后者。这是为什么?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对于所有生命体,一定有一种普遍存在的特定的物质结构可以同乐曲发生谐振。这种共存的特定结构就是基因结构。所以,所有基因结构都可以翻译为乐曲,也就不足为怪了。” 那个刁钻的中国姑娘站起来,笑道: “卓教授,我想问一个钻牛角尖的问题。正因为基因千变万化,才构成种类繁多的生物界,那么,一首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怎么能既同人类基因谐振,又同奶牛基因谐振呢?” 她调皮地向同学们挤挤眼,扭回头一本正经地等着老师回答。卓教授笑道: “调皮鬼,你以为能难住我吗?告诉你,我是一个生物学家的老伴,所谓近墨者黑吧,我已经剽学了不少生物学知识。要知道,所有生物追溯到细胞水平都是极其相似的,这种相似性甚至存在于动植物之间。动物中最重要的红血球和植物中最重要的叶绿素结构几乎完全相同;病毒基因与人类基因的共同点超过60%,人类同大猩猩的基因相似率在99。98%以上。所以,音乐能征服所有生命有它的内在原因。” 刘晶仰起头想了想,又继续追问下去: “我想再从逆向思维来求一个反证。如果基因序列就是音乐的体现,那么,对已有的历史名曲,是否能找到一段基因序列与它对应?” 卓教授微笑道:“当然不是简单的一 一对应关系。即使同样的乐音序列,当对它进行不同的节拍、强弱、长短等处理后,也可以得到不同风格的乐曲。但是,生物音乐学家确实已发现了这样的例子,比如,肖邦的《葬礼进行曲》,就同胰岛素的基因序列几乎完全一致。你们愿意听我演奏胰岛素的基因音乐吗?你们可以把它同葬礼进行曲作个对比。” 学位们已沉浸入神秘肃穆的气氛之中,似乎听到了上帝在创造世界时敲响的钟声。他们急不可耐地说: “卓老师,请弹给我们听。刘晶,请你坐下并且闭上你的麻雀嘴!” 刘晶只好老老实实地坐下。卓青玉坐到钢琴旁,略为酝酿情绪后就弹起来,悲伧感人的旋律渗入每个人的细胞之中。乐曲结束,几乎每人的瞳孔里都是水光潋滟。一个印度学生站起来肃穆地说:“老师,我想我下面的话能代表全班同学:您的这堂课使我们真正爱上了音乐,谢谢你。” 第三章 天河体育场十分漂亮,透过半透光的薄壳屋顶,正午太阳的强光被衰减成均匀浑白的散射光。但从里向外看又是绝对透明的,屋顶溶化在碧蓝的天空中,洁白的浮云从头顶飘过,高悬在南天的是一个光芒柔和的太阳。 体育场里座无虚席。电子巨型屏幕上变换着字幕: “世纪之战!人类棋王库巴金将再次向Deep电脑挑战。” “这项人机对抗已进行13届,前7届卡谢帕罗夫以4比3领先,后6届库巴金以4负2胜处于下风。” “库巴金宣布,如果这次仍然失利,他将终生退出棋坛。” 会场的布置很奇特。组织者为了最大地调动观众情绪,没有让比赛在封闭的房间里进行,他们在赛场中央设了一个透明的静室,形状恰如一枚平放的鸡蛋。为了不影响棋手的情绪,从赛室向外看是完全不透明的。库巴金正在紧张思考,他已经忘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十万双目光的注视之下。 Deep系列电脑今年是深冷(deep cool)电脑上阵,它外貌毫不象人,只是一个冰柜大小的长方体,正面有几个简单的按钮,一只孤零零的机械手,这使它的相貌颇为滑稽。但正是这个貌不惊人的智能机器,已经7次击败了人类棋王,人类一向引以为傲的大脑已经遇到了强劲的对手。 电子巨型屏幕向四个方向显示着比赛的每一步骤,也有不少人用望远镜或袖珍电视直接观看静室内的情况。朴氏夫妇和小元元坐在中排,目不转睛地盯着电子屏幕。他们没有注意到对面有一个须发怪异的老人,浓密的头发和胡须几乎把他的脸庞全部复盖。他也拿着一架双筒超焦距望远镜,但镜头并没有对准场内,而是始终对准元元。 当比赛进行到24步时,小元元扭回头,焦灼地对姐姐说: “姐姐,库巴金伯伯看来要输,他在这一步挺兵是个缓着!” 朴氏夫妇的棋艺已经不足以领会这些细微之处。他们互相望望,赞赏地拍拍元元的脑袋。果然,深冷连走马f5,车g8,十步以后,库巴金的棋势渐见窘迫。他皱着眉头,苦苦地思索着,不久就因超时进入了读秒。 在这之后,库巴金的败势就直落而下了。深冷电脑车d6,(王e7),象c5,很快结束了战斗。 大会组织者按下电键,蛋形静室立即变得双向透明,几十个记者拥挤在静室外边对胜败双方进行了现场采访。深冷电脑的声音是节奏准确、声调呆板的电脑合成音: “很高兴能再次战胜杰出的库巴金先生。他是一个非常优秀的选手,相信在若干年之内,仍将对电脑棋手构成一定威胁。”它并不知道自己的“谦逊”对人类自尊心是何等残酷的打击。略为停顿后它又补充道:“很高兴在美丽的北京比赛,尽管我不能从感官上去体会它的美丽。我要向中国观众特别致意,因为Deep电脑棋手的创造者,正是以华人科学家为首的一个小组,感谢他们赋于我无限的创造力。” 显得十分疲惫的库巴金也应记者要求说了几句。他身材不高,外貌属于那种“聪明脑瓜”的典型特征,额头凸出,脑门锃亮,谢顶,锐利的眼睛藏在深陷的眼窝中。他说: “很遗憾我没能取胜。坦率地说,自从战胜上届棋王卡谢帕罗夫之后,我已称雄棋坛二十年,在人类中一直没有遇上棋鼓相当的对手。但现在我不得不对电脑递降表。我已尽了力。看来,至少在国际象棋这个领域,人脑对电脑的劣势已无可逆转。只有在围棋领域中,人类还能同电脑打个平手。但恕我冒昧直言,恐怕也是好景不长。”他苍凉地宣布:“从今天起,我将退出棋坛。” 他的这番话使这场比赛超越了一般意义的体育比赛,十万名观众都沉浸在一种无力回天的悲凉氛围,他们不声不响开始退场。忽然那位怪老人急急地站起来,用望远镜来回寻找,端着望远镜的双臂显得很僵硬,透露出内心的焦灼。 在他的镜头中,朴氏夫妇仍安坐在座位上,但元元的座位已空。朴氏夫妇随即也发现了元元的失踪;他们站起来向前后左右寻找。望远镜头终于捕捉到那个小不点,他正努力翻越椅背,按照“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的欧氏公理,向场中央攀去。在万头攒动的宏大背景下,他的身影小如甲虫。 库巴金先生与大会组织者握手告别,也和深冷电脑的独臂握了手。忽然一只小手拉住他的衣襟,一个小孩子正仰脸看着他,两只乌溜溜的眼珠如同两粒黑钻石,大脑门,翘鼻头,正是动画片中最惹人爱怜的形象。库巴金一眼就喜欢上这个小鬼头,他蹲下身子,微笑着问道: “你好,小家伙,有什么事吗?你是否需要一个败军之将的签名?” 小元元皱着眉头严肃地说: “库巴金伯伯,你在第24步时挺兵是一步缓着。如果改成象d4,你不一定输。” 库巴金浑身一震!他刚刚下场,还未来得及复盘,但凭着精湛的棋艺,他立即意识到元元的正确。这会儿他没有心思回顾一局棋的得失,急急地问元元: “小家伙,你会下棋吗?你敢向深冷挑战吗?” 那只初生牛犊大模大样地回答: “当然敢!我从两岁起就同沃尔夫电脑下棋,总是我赢得多。” 等到朴氏夫妇走下看台时,播音器响了,比赛组织人林先生笑着宣布: “现在通报一个有趣的赛场花絮,一个5岁男孩小元元愿意向深冷电脑挑战,有兴趣的观众可以留下来。” 正在退场的观众听见播音后都笑了,他们很佩服这个小家伙的勇气,但大多数人认为这是一场不值得观看的比赛。他们交谈着,评论着,潮水般涌出了会场,只有不足十分之一的人留下来,饶有兴趣地等待着。 朴氏夫妇已经赶到场地中央,听到播音后,他们相视而笑,找个地方重新坐下来。怪老人仍留在原位,用望远镜严密地观察着。 林先生按下计时钟,宣布比赛开始。库巴金伏在墙外,他看见小元元兵e2,电脑立即应了一步兵c7,似是采用西西里防御。但从第二步起库巴金就目瞪口呆,对阵的双方走步十分快速,真正的落子如飞!库巴金看得眼花燎乱,他甚至不能定睛看清小元元手臂的动作,更谈不上对棋步的思考了。短短的十分钟后,这一局棋已经结束,倒是裁判的宣布又拖了足足半分钟,因为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双方战成平局!”裁判无比惊讶地宣布。 体育馆内静默了十几秒钟,然后如天崩地裂般响起了掌声和喝采声。全场只有朴氏夫妇未加入狂热的潮流,他们文雅地笑着,仍安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还有那位怪老人,他的表情仍如刚才一样阴沉。 库巴金兴奋地冲进蛋形室,把小元元抱起来。小元元仰起头天真地说: “库巴金伯伯,可惜我没能胜他,为你出气。” 库巴金已失去了惯常的冷静,他拍着元元的脸颊,连声说: “这就很好,这就很好。我真高兴,小家伙,你太聪明了,你的棋艺太惊人了!” 他抱着元元走出比赛室,正碰上来接元元的朴氏夫妇。他急不可耐地问: “请问,这是你们的儿子吗?” 两人相视而笑,宪云简短地说:“不,是我的弟弟。” “他的天份太惊人了!冒昧问一句,你们是否愿意让他跟我学棋?我愿把毕生经验倾囊相授。也许只有他,才能使人类在这个领域再保持几年胜利。” 重哲和宪云犹豫着,难以措词。库巴金看出了他们的迟疑,自尊心大受挫伤,他苦笑一声,把元元交给朴重哲,低头转身欲走。宪云不忍伤害这位赤胆热肠的棋手,忙拉他走到一边,低声道: “实话告诉你,小元元从5岁起就停止发育,他的生理年龄已经是42岁了。现在,他在棋类、数学、打电子游戏等少数领域里有过人的天才,但他的整个心智状态只相等于5岁的孩童。” 库巴金十分惊异,他半是自语地问: “白痴天才?” 宪云犹豫着,终于下决心告诉他真相: “不,他实际上是一个生物机器人。他的身体是用人类基因模拟制造的,大脑是第10代生物元件电脑。不过,他本人并不知道这一点。”宪云苦笑着补充。“你也可以看出来,他在感情上是把自己视为人类的。” 这个残酷的事实使库巴金面色灰败。他一直不甘心对电脑俯首称臣,他认为人脑是大自然进化的顶峰,是45亿年进化之锤锤炼的结晶,它不该臣服于一些人造的电子元件!元元的胜利激起了他的希望,在这一瞬间,他已决定把自己的后半生与元元连结在一起了。但宪云的回答彻底粉碎了他的梦想。沉默良久,他才黯然说: “人脑是45亿年进化的顶峰,它是这样强大,竟然培育出了比自己更强大的对手。”他的愤激之情溢于言表:“我已经老朽了,我不理解人类为什么要惮精竭虑来培养自己的对手。我相信智力如此超绝的电脑总有一天会产生自我意识,那时他们还会对人类俯首帖耳吗?” 他意识自己的激动,竭力平静一下,低声说:“请原谅,我太激动了。这些愤世嫉俗的话请不必认真。历史难道能倒退到没有电脑的时代吗?我们只有横下心往前走了。” 他没有再正眼看元元,同宪云夫妇告别后匆匆走了。元元扬起小手喊: “库巴金伯伯再见!姐姐,他为什么不理我?” 宪云苦笑着哄他:“伯伯没听见,伯伯有急事,好,咱们该去看海了!” 宪云同情地望着库巴金踽踽而去的背影。对面看台上,那个怪老人孤零零地坐着。他放下望远镜,眼睑的肌肉轻轻地抖动着。当他颤崴崴地走下看台时,宪云也向他那儿漫不经心地扫过一瞥。 小天使直升机轻捷地跃过大海,擦过岛上哥特式建筑的尖顶,直接降落在洁白松软的砂滩上。 没等直升机的旋翼静止,小元元就欢唿着跳下去。他只穿着小裤头,赤着脚在浅水里嬉戏,白色的海浪亲吻着他的脚丫。远处,几只神态傲然的海乌旁若无人地踱步,对面的陆地和楼房半隐在水面之下。小元元不知疲倦地喊着,笑着,跑着。一只色彩鲜艳的贝壳,一粒透明的砂子,一只胆怯的小蟹,都能引起他真诚的喜悦和激动。宪云夫妇穿着泳衣坐在沙滩上,看着这个遇赦的小囚犯,欣喜中夹着辛酸。宪云喃喃道: “可怜的元元。” 重哲安慰着妻子:“其实蒙昧也是一种幸福。正象伊甸园里的亚当、夏娃一样,当他们还处于蒙昧时是无忧无虑的。他们正是偷吃了智慧果,才被放逐出伊甸园,人类才有了忧患、悲伤、痛苦和罪恶。” 元元又跑远了,听不见他们的谈话。爸妈也不在身边,宪云觉得,总算有机会一吐积愫了。她激动地说: “重哲,我真的不明白,元元的心智发展为什么会突然停止。在5岁之前,他的成长一直是很正常的呀。” 47岁的生物学家沉思着,想给妻子一个最实在的回答。他们没有注意到一辆相同型号的小天使直升机停在不远处,那个怪老人步履艰难地爬上砂滩后边一个高台。他喘息着,掏出一件尖状物对准远处的朴氏夫妇。他慢慢转动远距离监听器的旋钮,朴重哲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 “宪云,记得二十年前第一次到你家时,我对元元的断言吗?尽管那时出语狂妄,但我想结论还是对的。不要看元元在人群中已几可乱真,他缺乏人类最重要的本能,即生存的欲望。从某种意义上说,那是生命的灵魂,缺少灵魂的机体只可能是一个泥胎木偶,是一个无灵性的机械。所以,它只能具有智力,不能具有人类的心智。” “但你怎么解释他在5岁前的正常发育呢?” “宪云,这正是我百思不解的地方。你难道没想到,爸爸性格的变态,咱家中那种怪异沉闷的气氛,都是从元元5岁后开始的吗?这绝不会是巧合。宪云,这道帷幕的后面一定有什么东西,被精心掩盖着。” 宪云勉强笑道:“你太神经过敏了吧。我想,正是元元的失败对爸爸打击过大,才使他性情变得古怪。” 重哲知道宪云有意无意在维护父亲的形象,他没有坚持,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恐怕不那么简单,宪云。我二十年来潜心探索,就是想为小元元输入生命的灵魂。可惜,我是一个志大才疏的笨蛋。我曾狂妄地自信,胜利对于我只如挥囊取物,但是现在,”他悲凉地说:“我不知道在有生之年能否取得突破。” 他神态黯然,目光痛苦。宪云轻轻把他搂入怀中: “重哲,不要灰心。我相信你的才华。” “并不是每个天才都能成功的,宪云,你爸爸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宪云很惊疑,丈夫的话与母亲说的竟然不谋而合。她抬眼回顾,暮色已不知不觉降临,大海对面,远处的灯光已经开始闪烁。小元元这会儿反常地安静,坐在沙滩上一动不动,衬着太阳的最后几丝余光,就象黑色的剪影。不知何处飘来杳远的钢琴声。重哲叹口气说道: “明天是第140次计算了,我很担心还象过去那样,在接近胜利时,整个大厦突然崩溃。” 他的声音苍凉滞重,透着稠浓的苦涩。宪云觉得是说话的时候了,她把丈夫轻轻搂紧,凝重地说: “重哲,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坚持约你出来?我想请你来看这生生不息的海浪。它们永不疲倦,永不停息。正是这无尽无止的运动孕育了生命,它象征着生命的顽强和坚韧。重哲,你和爸爸研究的都是宇宙之秘,一代人两代人的失败算不了什么,希望你达观一点,不要步我爸爸的后尘。他被失败完全压垮了,连心灵也变得畸形。而在从前,他是个多么可亲可敬的老爸爸啊。重哲,失败不可怕,被失败压垮才是最悲惨的。我已经失去了开朗慈祥的爸爸,不想再失去丈夫。你能认真想想我的话吗?” 她把心中蓄积多年的话全部倒出来。重哲悚然惊觉。他举目远眺退潮的海水,看那一线白浪在礁石间嬉闹。这生生不息的海浪,即使在退却时也充满生机。他觉得心灵上的重负片刻之间全甩掉了,有一种火中涅 的感觉。他笑着把妻子拥入怀中:“谢谢你,我的好妻子,我会牢记这些话的。” 宪云高兴地站起来,她这时才发现暮色已重: “哟,天色不早了,快回家吧,还要为元元过生日呢。元元,回家啦!” 没有回音。元元背影嵌在夜幕上,一动也不动。宪云担心地跑过去,她看见元元在苍茫暮色中发楞,那种忧郁沉重的神态是她从未见过的。她把元元的头搂到怀里,小心地问: “元元,你在想什么?你不舒服吗?” 元元苦恼地说: “姐姐,我在这儿看日落,我看见又红又大的太阳慢慢沉到海水里,天慢慢黑下来。就像我睡觉时,你们关了睡眠开关后,有一种黑漆漆的颜色漫上来把我淹住。姐姐,我老是觉得我身上有一件重要东西丢在那片黑色中了。是什么呢?我想啊想啊,想不起来;想啊想啊,想不起来。” 他的沉重心态与“5岁”的年纪“5岁”的脸容很不相称。宪云无言解劝,只有怜悯地看着他。 那边朴重哲已发动了直升机,他喊着: “宪云,把元元抱过来吧!”宪云赶紧抱起元元,笑着奔上飞机。 后边,那位怪老人眼睑抖动着,慢慢取下假发和假须。他听见了重哲对他的怀疑,宪云对他的怜悯,也触摸到元元灵光一现的心智。这些东西搅成炽热的岩浆,在他心里激烈翻腾。但不管内心如何,他外表仍然冷漠肃然,象夜色中的花岗岩雕象。 等到那架直升飞机钻入夜色中。他才蹒跚地走过去,启动了自己的直升机。途中他不时看看自己的手表,那上面不时有个红点在闪烁着,伴着唧唧的警告声。这是元元的行踪指示器,在100公里范围内有效,至于信号源自然藏在元元身上。 妈妈已经等急了。终于,夜空中出现了一个红点,一架小天使直升机飘落到草坪上。妈妈过来埋怨道: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元元,玩得开心吗?” 元元早已忘掉了那些扰人的思绪,他咯咯笑着扑到妈妈怀里: “真开心!妈妈,下星期你也去,好吗?” “好,只要有时间,我一定陪元元去。” 他们用磁卡付了直升机的租金,把驾驶开关扳回自动档,一个电脑女声说:“谢谢你租用夏天公司的旅游直升机,再见!”直升机的旋翼又旋转起来,它象一只驯服的小精灵,自动飞回去了。 他们走进客厅,元元伏在妈妈怀里,咭咭哌哌地说着今天在海边的见闻,说着怎样与深冷电脑打了个平手。妈妈连回话的机会都没有,只好笑着一个劲儿点头。重哲回卧室换衣服去了,宪云没有去。她侧耳听着夜空,似有所待。不久,隐隐约约传来直升机机翼的旋转声。这个声音消失后不久,孔教授进门了。他拎着一个小包,面色冷漠,对妻女微微点点头,便径直走向自己的书房。元元已回到自己的卧室,宪云苦笑着对妈妈说: “又跟踪我们一天。”她不愿让重哲听见,声音压得很低。对爸爸这些怪僻得令人脸红的行径,即使对丈夫她也隐瞒着。宪云妈也熟知丈夫的怪癖,她惟有苦笑: “这个怪老头。” 宪云有些话已憋在心中很久了,她迟疑地问妈妈: “妈,是否请精神病医生为爸爸诊治一下?” 妈妈一个劲摇头:“绝对不行,孩子,你知道老头子性子刚烈,自尊心极强。让他意识到自己有精神病,会马上要了他的命。我们还是为他遮掩着,叫他安安生生度过晚年吧。” 重哲换好便服走出来,喊妻子快换衣服:“元元呢?该为小寿星祝寿了。”妈妈赶紧换上笑容,催促女儿: “快去快去,我去摆好饭菜。” 孔昭仁走进书房后,顺手关上厚重的栎木门,拿过摇控器按了一组密码,墙上那副国画又变成了屏幕。他习惯性地把屏幕切换到各个房间。元元的卧室内,元元正在摆弄从海边带来的贝壳,表情十分投入,看样子他早已忘了在海边时偶一闪现的思虑。客厅里,母亲和女儿正在密谈他的精神病,她们没料到被议论者正在清清楚楚地监听他们的谈话。但这位“性子刚烈”的男人却没有任何反应,仍是表情冷淡,不动声色。后来,宪云也回卧室换便服去了。重哲躺在沙发上看电子报纸,妻子开始用微波炉加热菜肴。一切正常。 他一边观察屏幕,一边把提包内的东西拿出来藏到一个秘密抽屉里,有假发,假须,最后一件东西沉甸甸的,赫然竟是一把大功率的激光手枪! 他动作熟练地检查了手枪的功能,放入秘密抽屉,为手枪蓄能器充上电。然后,他细心地锁上秘密抽屉,关上屏幕。室内电话响铃了,妻子出现在电话屏幕上: “昭仁,该吃晚饭了。” 他简短地回答:“好。”然后再一遍检查了秘密屏幕和秘密抽屉。出门时他顺手带上了书房的门锁,他的书房是不允许任何人出入的。 餐厅里,5个人围坐在一张长方餐桌上。灯光熄灭了,元元妈端着一个硕大的蛋糕走进来,5朵黄色的烛光摇曳着,映着元元妈喜气洋洋的面容,也为餐厅空间涂上温馨的暖色。宪云和丈夫拍着手笑着唱:视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小元元,许个愿,吹蜡烛吧。 小元元咧着嘴笑,他闭上双眼默默祝告一番,然后噗地吹熄蜡烛。灯光亮了,元元雀跃着拿来刀子切开蛋糕,分发给大家。大家都在吃蛋糕时,元元凑到姐姐跟前悄声说: “姐姐,你猜我祝愿的是什么?” “是什么?” “我祝愿爸妈长寿,也祝愿我快快长大。姐姐,这是我的第37个5岁生日了,什么时候我才能到6岁呢。” 宪云心房猛一紧缩:他还没有忘记这档子事!但元元并没真正把这事放在心上,说完这句话,他仍然毫无心计地又说又笑。宪云放下心来,不过她仍觉得心头隐隐作疼。 第二天拂晓,宪云很早就起来了。太阳的晨光透过落地长窗,几乎是水平地射进屋内,屋内到处是一片金红色。宪云吃了一些早点,把旅行箱收拾好。她走过去,踮着脚吻吻丈夫: “重哲,再见,记着我昨天的话。” 重哲用力拥抱她,笑道:“放心吧,祝你一路顺风。” “喊醒元元吗?昨天他一定累了。” 重哲惊奇地看看她,笑着揶揄道:“你是怎么了?你以为元元是人类的小孩子?对于他,只问能量是否消耗完,不存在累不累的问题。” 宪云也哑然失笑了:“怎么搞的。重哲,我告诉你,小时候,很长时间我从不把元元当成智能机器人,我认为他是我亲亲的小弟弟,是人类的一个成员。虽然他有种种怪异之处,比如他不会流泪,他有睡眠开关,他是爸爸生的,等等。但我总觉得这只是正常中的特殊,就象人类中有秃子和络缌胡子一样。长大了,理智能够战胜感情了,我才接受了这个事实:虽然亲密无间,他和我们不是同类。但这几年,大概是老煳涂了吧,我又重复了儿时的错误,常在无意识中把他当成人类的儿童,当成咱俩的亲生儿子。” 重哲从妻子的话语深处听出几丝伧然。他们婚后一直未能生育。年青时两人在事业上都太投入,把要孩子的时间一推再推,等到主意打定时,宪云年纪已经偏大了。而且,这件事在很大程度上与元元有关,这个长不大的小元元常常使宪云心怀歉疚,她把加倍的母爱倾注到傻弟弟身上,连重哲也总是把元元当儿子看待。他开玩笑地说: “不,你不老,你仍然象二十年前那样漂亮。我去唤醒元元。” 两分钟后,元元慌慌张张跑来了: “姐姐,我不让你走!要不我也和你一块去非州!” “元元,你还小。” “我不小了!你看。”他轻而易举地把姐姐举起来,就象蚂蚁举起一只大豆荚,“你看,我多有劲儿,狮子来了,我还能保护你呢。姐姐,让我跟你去吧。” 宪云在空中笑着喊:“小坏蛋,快放我下来,快放下来!”她挣下来,蹲到地上哄元元: “元元,你不能走呀。我走了,朴哥哥又太忙,爸妈年纪大了,你得留在家里照顾爸妈呀。我知道元元是个又孝顺又能干的好孩子。” 元元想了想,慨然答应:“好,你放心走吧。” 门外响起喇叭声。一辆马力强劲的全地面越野车尤尼莫克停在栅栏门外,老托马斯一只手搭在车喇叭上,一只手向朴重哲抬手致意。妈妈也赶出来了。这位在课堂上气度优雅的卓教授这会儿神情凄然,眼眶略微发红,勉强笑着同女儿吻别。宪云拿起室内电话,低声说: “爸爸,我走了,你多保重。” 电话那边爸爸没有打开屏幕,所以只能听见爸爸的声音:“你走吧,我不送了。” 朴重哲拿起皮箱送她出门。托马斯先生下车打开汽车后盖,把行李放进去。他已经58岁了,身体很健壮,面色红润,茂盛的红胡子。他亲切地捶捶朴的肩窝:“朴,你有个难得的好妻子,漂亮,又非常能干。你是怎样挑选妻子的,能向我两个儿子传授经验吗?” 重哲笑道:“你知道吗?后天是我们结婚20周年,你的日程是多么残忍!” 托马斯哈哈大笑:“非常抱歉,非常抱歉,或者,我们推迟两天?” “让她走吧,她的心早已飞到猎豹、狮子和狒狒身上了。” 托马斯笑着重复:“抱歉,非常抱歉,喂,小元元,喜欢老托马斯送给你的驼乌蛋吗?” 元元声音清脆地说:“喜欢!谢谢托马斯伯伯。” “元元,喜欢我这匹新马吗?”他拍拍汽车车顶,“是我新买的,氢氧燃料电池和太阳能双驱动,时速250公里,无论是在沙漠还是在沼泽里都一样行走如飞。我要把它空运到肯尼亚去。元元,跟伯伯一块去非州吧,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飙车,绝对的刺激!” 元元看看姐姐,一本正经地说:“不,我要留在家照顾爸妈。” 托马斯笑起来,“好孩子,真是好孩子,好,我们要走了,等下次回来给你带一只非州犀鸟,好吗?” 元元调皮地说:“不,我要一只犀牛,或者大象,要不带一头河马。” 托马斯哈哈大笑:“好,咱们一言为定,我一定在旅行箱里装一只河马带回来,你先在院里挖一个水池吧。孔,请上车。” 宪云最后同元元吻别,坐上尤尼莫克。托马斯发动了汽车,汽车尾管喷出淡淡的白烟,悄无声息地启动了。元元妈把元元抱起来向汽车招手,她看见在汽车转弯时,女儿还特意从车窗里伸出头向他们一个劲儿地挥手。她笑得那样畅快,就象个十八岁的无忧无虑的女孩。元元妈扭回头埋怨女婿: “重哲,后天是你们结婚20周年,你该留宪云多住两天的。咳,我的记性也不行了,本来我该记住的。” 重哲笑道:“妈,不行的,你知道,宪云是一个事业至上主义者,恐怕我们都一样。” 元元已经挣下地玩耍去了。妈妈轻轻叹息一声:“真快啊,已经二十年了。重哲,我们总是可怜元元,可怜他的灵智被囚禁,一辈子也冲不出蒙昧的禁锢。其实,有时候我倒希望象他一样永远不会长大,不会变老。”她笑着对自己作了评价:“纯粹的胡说八道。”重哲也笑了,他向岳母点点头,径自返回工作室。 第四章 二十年前,那时宪云正是鲜花般的25岁,是一个才貌出众的姑娘。有人说,没有意识到自己美貌的姑娘才是真正的漂亮,宪云正是这样的美貌天成。她从不花费心思去刻意求美,因而也就没有那些“美女”们的通病:矫揉做作,顾影自怜,自我封闭等等。 她24岁读完博士后,投到托马斯教授门下,兴致勃勃地到非州去了——那儿及亚马逊流域有世界上仅存的大规模自然保护区。秋天回来时,她晒得又黑又红,粗糙的手背和面颊记载着非州的风霜。她风风火火闯入家中,扔下背包,和爸妈紧紧拥抱起来。宪云爸表情冷漠,在女儿的拥抱中象一株枯干的橡树,但宪云妈知道,他的内心是十分喜悦的。宪云急急地问: “元元呢,真想他呀。” “他就在外边玩。”妈妈揶揄地说:“云儿,我怎么觉得你身上还带着猎豹或黑猩猩的野性,那个文雅恬静的大家闺秀到哪里去了?” 宪去笑道:“妈妈放心,我马上就能装扮成那样的乖女孩。” 元元大概听到了动静,抱着家养的白猫在门口探探头,立刻大喜若狂的跑过来: “姐姐!姐姐!” 宪云把他抱起来,蹭着他的脸蛋问道: “元元,想姐姐吗?” 元元调皮地说:“想,没人玩儿的时候才想。” 宪云抱着他坐到沙发上,从背包里摸出一个黑黝黝的非州木雕: “元元,姐姐送你的礼物。” 这是一个黑人男孩,浑身赤裸,卷发,体形瘦长得十分夸张,撅着小鸡鸡。元元高兴地搂入怀里: “谢谢姐姐。” 这时白猫挣下地跑了,元元也从姐姐怀里挣出来。宪云喊: “元元别走!姐姐还有好多话要问你呢。” 元元的声音已到门庭外了:“姐姐,晚上我再找你玩!” 听着急急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宪云对妈妈苦笑着: “这个孩子,还是一点不开窍,只知道玩,按说他已经23岁了。” 妈妈立即接过话头:“说起年龄,宪云,你已经不小了,你答应过这次回来要考虑婚事的。” 宪云落落大方地笑道:“爸妈不问,我也要向你们汇报的。晚上我想让他来家里。” 妈妈揶揄地说:“是哪个‘他’呀?” “他叫朴重哲,韩国人,遗传学家。他今年夏天在非州,我们在察沃国家公园相处过一个月。爸爸,据他说你们认识。” 爸爸刻薄地说:“我认识,一个狂妄的小天才,属于一个咄咄逼人的暴发户民族。我怀疑你们是否能长相厮守。要知道,你是在5000年的中国文化中浸透的,血液和胆汁里都溶有泱泱大国的风范,而他;”他轻蔑地说。“多多少少有点暴发户的心态。” 宪云不满地低声喊:“爸爸!” 爸爸一挥手,冷淡地说:“不必担心,我会尊重你的选择。”说完拂袖而去。 宪云和妈妈相对苦笑。妈妈皱着眉头说:“云儿,不要难过。你知道怪老头的脾气。不管他,晚上你把重哲领来吧。他……也是研究DNA的?”妈妈忧心忡忡地说:“孩子,恐怕你也要做好受苦受难的准备。DNA研究是一块噬人的泥沼,投身于此的人只有两种可能,或者胜利,或者被拖垮,甚至疯狂。这是一个遗传学家老伴的人生经验,孩子!” 晚上,宪云挽着重哲的胳臂走进家门。那年重哲28岁,英姿飒爽,倜傥不群,穿一件名家制作的茄克衫,衬衣不扣领口,目光锋利,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浅笑,黑发桀傲不驯。宪云心醉神迷地看着夫君时,不由暗暗承认,爸爸的话也的确有言中之处:才高天下的朴重哲确实有些锋芒毕露,咄咄逼人。 重哲进门就看见了客厅中的孔子画象。他用询问的眼光看看宪云,宪云抿嘴笑道: “告诉你,我是孔夫子的嫡系后代,是他的玄孙。” 朴重哲略有些惊异,微笑着感慨道: “在你们这个古老的国家中,到处可以触摸到历史的遗迹。真的,我知道孔家是世界上最悠久的家族,但我没想你竟是这个神秘家族的嫡孙。” 他朝孔夫子鞠了一躬:“韩国也是在儒家文化圈中,我的祖辈中很有几个著名的硕儒,所以我对夫子是很敬仰的,只是,我对他老人家的‘夷夏之防’的观点颇有腹诽。希望老人家不要拒绝一个东夷的后代作孔家的东床快婿。” 宪云笑骂一句:“贫嘴。”这时重哲看见宪云爸出来了,立即收起笑谑,恭恭敬敬行了礼: “孔伯父好。” 老人没有回礼,也没有回话。他端坐在沙发上,冷冷地打量着这位韩国青年,屋内出现了冷场。随后进来的妈妈迅速扭转了气氛,老练地主持着这场家庭晚会,控制着谈话的节奏,她问了重哲的个人情况后,又问: “听说你也是研究遗传学的,具体是搞哪个领域?” “主要是行为遗传学。” “什么是行为遗传学?给我启启蒙。要尽量浅显。你不要以为一个生物学家的妻子也必然是近墨者黑,他搞他的DNA,我教我的多来米,两人是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涉内政。” 宪云、重哲都笑了,重哲很得体地说: “伯母,我有幸听过你的一些交响乐或奏鸣曲,如‘恐龙’、‘母爱与死亡’等,我想,能写出这样深刻磅礴的作品,作者必然对生物科学有最深刻的理解。”但他仍按宪云妈的要求简洁地介绍着: “生物的许多行为是生而有之的。即使把幼体生下来就与父母群体隔绝,它仍能保持父母群体的本能。像人类婴儿生下来会哭会吃奶,却不会走路;而马驹和鸡生下来就会跑,小海龟生下来就能辨别大海的方向并扑向大海。” 他看看宪云爸,老人直直地坐在沙发上,姿态僵硬,象一座木乃伊。重哲继续说下去: “许许多多的生物习性得之于天授,而不是亲代的教育,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比如昆虫是四代循环的:卵、幼虫、蛹、成虫。幼虫是纯粹的吃食机器;而虫蛾是纯粹的生殖机器,甚至于没有口唇,所以,即使是同一种昆虫的不同形态,也几乎相当于不同的种族。但它们仍能准确地隔代重复亲代的天性。有一种习惯于生殖迁徙的蝴蝶,能准确地记忆从北美到南美长达数千公里的路程。它是从哪儿学得的知识?要知道,子代蝴蝶和亲代蝴蝶,从时间上和空间上都是完全隔绝的。” 宪云和妈妈都在注意倾听,重哲又说: “还有一个典型的例证。挪威旅鼠在成年时会成群结队投入大海自杀,这种习性曾使生物学家迷惑不解。后来考证出他们投海的地方原有陆桥与大陆相连,原来这里是鼠群千万年来季节迁徙时的必经之处。这种迁徙肯定有利于鼠群的繁衍,并演化成固定的行为模式保存在遗传密码中。如今虽然时过境迁,陆桥已沉入海底,但鼠群冥冥中的本能仍顽强地保持着,甚至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行为遗传学就是研究这种‘天授’的生物行为与遗传密码的关系。”他笑着对女主人说: “太枯燥了吧,我不是一个好的解说员。” 妈妈有意挑起争论来活跃气氛: “哟,我可不能同意你的观点,我知道生物的形体是由DNA来遗传的,象腺嘌呤、鸟嘌呤、胞嘧腚、胸腺嘧腚与各种氨基酸的转化关系啦,RNA和DNA的转录过程啦,三叶草形状的数学式基因表达啦,这些都好理解。虽然我常怀疑小小的精卵中容纳不了那么多信息。你想,建造一座宏伟的人体大厦并包括那么多的细节:眼珠的颜色,耳垢的干湿,眼角是否有蒙古褶皱,腋下香腺的浓淡……如此等等,人类的十万个基因怎么够?至少得十万亿个!更何况虚无漂渺,无质无形的生物行为,怎能用DNA序列来描述呢,又怎能塞到那本小小的DNA天书中去呢?我想,那更应该是万能的上帝之力。” 重哲回避了对这些论点的争辩,他只简单地说: “上帝只存在于信仰者的信仰中。汉民族是世界上唯一没有全民宗教信仰的民族,儒‘教’是世界上唯一持无神论的准宗教。”他用目光向大厅中的孔子像致意,“这位大成至圣文宣王就是‘子不语怪力乱神’嘛。如果抛开上帝,答案就很明显了:生物的行为是生而有之的,而能够穿透神秘的生死之界并传递上一代信息的介质唯有生殖细胞,所以,生物行为的规则只可能存在于DNA密码中,这是一个简单的筛选法问题。” 宪云听得很入迷,她贪婪地攫取着重哲睿智的目光。她就是在这样一次长谈之后爱上这名韩国青年的。她喜欢听他言简意赅的谈吐,欣赏着他用简捷明快的思维,轻而易举的剥去事物的表象,抽提出生命世界最深层的本质。 宪云从不喜欢哲学,甚至厌恶那些天玄地黄的述辨。但重哲抒发的哲理却直接植根于铁一般的科学事实,它只是比事实多走了一步而已,所以,这种哲理常常有极强大的逻辑力量。在这场谈话中,孔教授始终象石像一样沉默,这会儿他大概不想再听这些启蒙教程,突兀地问: “你的研究方向?” 重哲立即转身面对老人。虽然老人长时间一言未发,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讲话的真正裁判是这个冷硬的孔昭仁教授,他昂然回答: “孔先生,我不想搞那些鸡零狗碎的东西,我想破译最神秘的宇宙之咒。” “嗯?” “一切生物,无论是病毒、苔藓、珊蝴虫,切叶蚁还是人类,它们最强大的本能是它们的生存欲望,即保存自己,延续后代。它们从生至死的一切行为都暗合这两条铁的规则。这两者常常是相容相成的,有时也会互相抵触,从而演化出千姿百态的行为程式。母狼为了狼崽敢同猎人拚命;母猫母兔等常常有杀仔行为;雄螳螂在交配时心甘情愿被雌螳螂吃掉。宪云,”他扭回头对宪云说,“我到庞贝古城游览过,我亲眼见过火山下埋葬的历史。在炽热的火山灰中,人体早已气化了,留下一些奇形怪状的空穴。考古学家把石膏倒进这些空穴,就重现了过去的情景。男女老少在火山灰中挣扎,一个母亲在死前竭力撑起身子,为子女留下最后一点生存空间。那种凝固的母爱、凝固的求生欲望是极其震撼人心的!这是宇宙中最悲壮最灿烂的生命之歌,它就隐藏在DNA密码中,我要破译它。” 宪云感受到了他内心的磅礴激情,她看见父亲眸子中陡然亮光一闪,变得十分锋利,但这点亮光很快隐去,他又缩回那层冷漠的外壳,仅冷淡地撂了一句: “谈何容易。” 重哲看看宪云和宪云妈,自信地笑着说: “当然,这是上帝看守得最牢的秘密,但从目前遗传学的水平来看,破译它的希望已在天际闪现了,我想它不是海市蜃楼。它控制着世上亿万种生物,显得神秘莫测。但从另一方面看,从亿万种生物包括最简单的病毒中找出唯一的共性,反而是比较容易的。” 孔教授涩声道: “已有不少科学家在这个堡垒前铩羽。” 重哲笑了,意气飞扬地侃侃而谈: “失败者多是西方科学家吧,那是上帝特意把难题留给东方人了。正象围棋与国际象棋、西医与东方医学的区别一样,西方人善于作精确的分析,东方人善于作模煳的综合,东方的神秘哲学常常与最现代的物理理论暗合。我看过不少西方科学家在失败中留下的资料,他们太偏爱把生存欲望的传递密码同DNA结构作精确的对应,我认为这是一条死胡同。生存欲望密码很可能存在于DNA结构的次级序列中,就像原子理论中的‘电子云’概念,或者像一首长歌中的主旋律,是一种不确定的概念,理解它需要有全新的哲学眼光。” 说到这儿,宪云和母亲只有旁听的份儿了。孔教授冷冷地盯着重哲,重哲则以自信的目光对抗着这种压力。宪云妈正要作出努力来结束这种冷场,小元元适时地出现了。他肯定刚和一群小家伙在野地里玩过,小爪子脏兮兮地,浑身沾满了尘土和蒺蓠球。妈妈笑着把他拉到跟前,拍掉尘土,从他身上摘下蒺蓠: “你这个小捣蛋,野到哪儿啦?来,见过朴哥哥。” 小元元毫不认生地走过来,用脏爪子拉拉朴哥哥的手,又同姐姐和妈妈亲热一番。妈妈有意夸奖这个有智力缺陷的儿子: “小元元最聪明,无论是下棋、作数学题、打电子游戏,在我家都是第一名。重哲,听说你的围棋棋艺很不错,赶明儿和元元杀一盘。” 元元很神气地听着,鼻孔微微翕动,这是他最得意时的表情。重哲笑着: “元元,我可是围棋七段,敢和我较量吗?” “当然敢!我去拿棋盘。”他说着就要走,宪云赶紧把他按住,埋怨道: “改不了的茅草脾气,一把火就着起来,等吃过晚饭再下嘛。” 朴重哲仔细打量这个智能生物人,大脑袋,圆脸,笑容娇憨,举止带着5岁幼童的稚拙天真。但宪云告诉过他,按生理年龄来说,元元已经23岁了。他毫无顾忌地问道: “他在某些方面智力出众,但整个心智只相等于5岁孩子的水平,对吧。” 妈妈对这些无礼的话感到愕然,宪云也十分吃惊。事先她曾再三向重哲交待过,不要提起小元元的缺陷,小元元是爸爸的心病,是他一生失败的象征,爸爸的同事作家访时,总是小心翼翼地不提元元的事。她急忙向重哲使眼色,但重哲毫不理睬她的示意,仍然自顾说下去: “我觉得他有一个根本的缺陷——没有输入生存欲望,也就没有了生命的灵魂。人类的生存欲望是天然存在于DNA结构序列中的,但在小元元的创造过程中,一定是有某种原因破坏了这种整体和谐。”他再次强调说:“他需要重新输入生存欲望。没有生存欲望就不能成为‘人’。” 小元元听不懂大人们在说什么,他的注意力很快转到了爸爸身上。他慢慢走过去,拉住爸爸的手。这些年他当然感到了爸爸的冷淡,但他认为这很不公平,所以常倔强地向爸爸讨取爱抚。老教授一动不动冷冷地盯着朴重哲,忽然他甩脱元元的手,怫然而去。 小元元咧咧嘴,倔强地忍住哭声,默然回到妈妈那儿。妈妈心疼地把他搂到怀里,埋怨地看看宪云——你难道没有把咱家的禁忌事先告诉重哲吗?宪云不知道该怎么办,从直觉上,她认为重哲的话是对的,她甚至感受到了这个结论在科学上的份量。她知道重哲坦率地指出这一点,用意是善良的,但她也不希望父亲被刺伤。停了一会儿,她追着父亲到书房去了。 父亲坐在书房高背转椅里,只露出脑袋。但他没有关上书房门,似乎知道女儿要来,而在平时他从不让何人进他的书房。宪云忐忑不安地站到父亲身边,心绪复杂。书房里光线晦暗,色调阴沉,连墙上的先祖孔子也好像目光抑郁。这个书房实际上是父亲逃避世界的一个甲壳,与他的内心世界是色调相同的。宪云苦涩地想,因为科学研究中的失败,值得这样终生自我囚禁吗? 很长时间之后,父亲才冷淡地说: “我不喜欢这个人,狂妄,浅薄,他的自信超过了他的才能。” 宪云很失望,也被严重地刺伤了。她犹豫着,想尽量委婉地表示自己的意见。忽然父亲又说: “问问他,是否愿意到我的研究室来。” 宪云愕然良久,才格格地笑起来。她快活地吻过父亲,跑回客厅。 元元已经忘了刚才的不愉快,这会儿正起劲地向朴哥哥展示自己的收藏,一粒蓝色石子啦,白色的贝壳啦,红色的干枫叶啦,画片啦。重哲和他玩得很愉快,一边还很融洽地同宪云妈谈话。但两人实际上都竖着耳朵,聆听书房里的判决。 他们听到了咯咯的笑声,平时十分稳重老成的宪云满脸喜色地跑出来。两人都把悬在半空的心放下了。宪云抿着嘴说: “爸爸问你,是否愿意到他的研究室工作。” 妈妈欣慰地笑了,重哲慨然道: “我十分乐意。我拜读过伯父年轻时不少著作,十分佩服他清晰的思维和敏锐的直觉。宪云,你知道我为什么说那番话?我在你父亲的一些著作里读出了一些隐晦的暗示,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宇宙之谜,意识到了元元失败的原因,不过,大概是心理障碍的原因吧,他不愿明白承认这一点。如果他……那么这个工作由我接下吧,我将尽力开启元元的灵智。” 那时宪云才悟到爱人的用心。他和爸爸同样心机深沉,妈妈和她是望尘莫及的。她谐谑地想,这大概就是男人的领导权能够存在的原因吧。 不久,朴重哲就加盟到孔昭仁生命研究所。那天有一个有趣的小插曲:重哲没有象往常那样穿西服或便装,而是穿着崭新的韩国民族服装,他大概是想以此来显示自己的独立性吧。 他很快以自己的才华赢得同事的尊敬。两个月后,孔教授就把研究所交到女婿手里,他则正式退隐林下,从此对研究所的工作不闻不问。 第五章 把妻子送走后,这已是第11天了。在这些天里,朴重哲和助手把有关资料、计算框架、边界假设等全部细心地复核了一遍,输到电脑内。然后,沃尔夫开始了紧张的计算。主电脑室只能听到电脑内沉重的吱吱声,指示灯不停地闪着绿光。谢尔盖和田岛十分焦灼,几乎到了神经崩断的边缘。 几年来的苦心研究估计今天就要判分晓了,朴重哲努力保持着自己的平静,妻子在青岛海边的话他一直铭记在心。终于,主电脑停止了计算,沃尔夫的电脑合成面孔出现在屏幕上。它好像被繁重的计算弄得疲惫不堪。与沃尔夫视线接触后,朴重哲的心猛然下沉了,他已经知道了结果。 “很遗憾,各位先生,”沃尔夫声音低沉地说:“计算值仍然是发散的,没有得到明确的结果。”它略停一会儿,又说: “不要灰心,朴先生。在最近的十几次计算中,我有一个强烈的感觉:十几种不同的计算框架都围绕着一个共同的不可知的中心,很可能这说明你们目前选取的计算方向大体是正确的。” 朴重哲勉强笑道:“谢谢你,沃尔夫,你辛苦了。” 沃尔夫开玩笑地说:“电脑不知疲倦,我的主人。” 它的合成面孔从屏幕上隐去,朴重哲回头对同事们笑道: “收拾残局,准备下一轮冲刺吧,不要灰心。这是上帝最后的秘密,一旦被我们窃到,我们就会和他老人家平起平坐了,你想他会甘心服输吗?没关系,只要锲而不舍,总有一天,我们会在伊甸园的后院墙上扒出一个洞。” 但这些玩笑显然没冲淡失败的挫折感。田岛等几个都神色黯然,他们收拾了房间,关闭电脑的电源后默默地走了。 晚上重哲没有吃饭,他到餐厅简单交待了一句: “爸妈你们吃吧,我不饿。”就扭头走了。妈妈正想唤他回来,孔教授冷淡地说: “不必喊他。他的理论又失败了,第140次失败。” 他的语调简直象巫师的宣判。元元妈看看他,没再说话,三人沉默地吃过晚饭。元元也很识趣地沉默着,只是用眼睛骨碌碌地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 重哲换上一套韩国民族服,独自来到钢琴室。他掀开钢琴盖,顺手弹出一串旋律。这是岳母的一篇作品,“母爱与死亡”,很有名的。他静下心,把这首乐曲弹完。 然后他停下来,仰着脸,沉静地看着窗外。夜空深邃,亿万星体正在走着自己的生命之路,从主序星到白矮星或红巨星,这是长达数十亿年的漫长道路;甚至宇宙本身也有它的诞生和死亡,它从大爆炸中诞生,又归于死亡的黑洞。他想起两人初结识时宪云告诉过他,只要一听见“母爱和死亡”这首乐曲,她就无端起联想起雌章鱼。它们生籽后就不吃不动,耐心地用腕足翻动卵粒,使其保持充足的氧气,也安静地等待着自身的死亡。那时他告诉宪云: “你知道吗?雌章鱼眼窝下有一个死亡腺体,产卵后就开始分泌一种死亡激素。如果把腺体割掉,那些绝食很久的章鱼会重新开始进食。这是生存欲望同物质结构有明确联系的一个典型例证——虽然是从反面证明。” 在那之后他曾作过一个危险的试验,他提取了足够数量的章鱼死亡激素并注入自己身体,然后开始了一段可怕的心理体验:他的内心世界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灰色,毫无生机的灰色。他不吃不喝,不语不动,一心一意想进入那永恒的死亡。他的思维仍然很清晰,可以清晰地评判可笑的人类行为:他们诞生,成长,在荷尔蒙的控制下追逐异性,在黄体胴的控制下释放母爱,竞争、奋斗、辛苦劳碌,最终还得走向不可逃避的死亡。真是不可救药的愚蠢! 如果不是事先作了充分的预防措施,他会受不住死亡女神的诱惑而自杀的。他在这种可怕的沮丧中熬过了一星期,随着死亡激素的分解和排出,他的内心世界开始睛朗了。那种求生的欲望开始缓缓博动,渐渐强劲,他又对世界,对生活充满了爱心,宪云的一瞥一笑又能使他心旌摇曳…… 有过这么一段体验,他更坚定了破译生命之谜的信念。可是……又一次失败!他总觉得自己已经到了秘洞的洞口,却忘了“芝麻开门”的口令。 难道我这一生就这样碌碌无为吗?他在心里苦涩地喊道。 元元每天晚上照例要到储藏室里给白猫“佳佳”问晚安,如果妈妈不注意,他还会偷偷抱上猫溜回卧室,把白猫藏入自己的被窝。这两天,白猫快临产了,元元用丝棉在它的藤筐窝中铺了厚厚的一层,但母猫仍然挑剔地用嘴撕扯着。元元小心地摩娑着母猫的嵴背,耐心告诫道: “猫妈妈,你可不能把小猫吃掉啊,可不能学你的外婆白雪,它把一只小猫吃掉了耶。” 佳佳不愿听他的教诲,它神情烦燥,低声吼叫着,在屋里来回蹦跳。它一下窜到橱柜顶上,元元着急地喊: “佳佳,快下来!” 佳佳在橱顶上同元元僵持一会儿,忽地蹿下来了,一个厚厚的纸卷也随之落下。元元好奇地捡起来,摊开。纸卷已经发黄变脆,但上面的黑色笔迹还很清晰。这是一首乐曲曲谱,书写了草的蝌蚪在五线谱上蹦跳。元元捡出它的第一页,标题处了草地写着“生命之歌”四个大字。从小跟妈妈学钢琴,元元识起乐谱来已经轻松自如,他不经意地浏览了两眼,已经把第一面的旋律读在心里。 他忽然僵立不动!一种熟悉的久已忘记的旋律轻轻地响起来。很遥远,透着一种说不出的亲切,就像孩提时妈妈在耳边轻声吟唱的催眠歌。他浑身燥热,觉得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冲动。 他想了想,拿着这卷纸去找妈妈。妈妈没找到,倒看见朴哥哥在钢琴室里愣神。他走过去,踮着脚把纸卷放在琴键上: “朴哥哥,你看这是什么?” 朴重哲暂时抛开那些苦涩的思绪,和颜悦色在把元元抱起来: “是乐谱,你在哪儿捡到的?” “在储藏室,是佳佳在柜顶扒下来的。” 重哲看看乐谱,象是岳父的手书。字迹龙飞凤舞,力透纸背。他必定是在强烈的创作冲动下一气呵成的,至今在纸上还能触摸到他写字时的激昂。这时元元妈从门外探身进来,微责道: “元元,还在胡跑,你该睡觉了。” 元元听话地溜下去。重哲认真地说: “元元先回去,我看一遍明天再告诉你,好吗?” 元元点点头,同朴哥哥道了晚安,随妈妈走了。他在自己卧室的门口碰到爸爸。元元从来不会对爸爸的冷淡“记仇”,他扬起小手,亲热地喊了一声: “晚安,爸爸。” 孔教授面无表情地哼了一声,背着手走开了。妈妈怜悯地看着元元,但不懂人事的元元似乎并不觉得难过。他听话地爬上床,仰面睡好,问: “妈妈,还要关我的睡眠开关吗?” “嗯。” “为什么你们都没有睡眠开关呢?” 妈妈真不愿再欺骗天真的元元,但她无法说明真相,只有含含煳煳地说: “睡吧,元元,等你长大再告诉你。” 元元乖乖地闭上了眼睛,妈妈关上了他腋下的开关,元元的表情慢慢消失。 像往常一样,在元元失去生命力之后,妈妈留在他旁边,爱怜地看了很久。才轻轻叹息一声离开。 重哲把谱页按次序排好,卡在谱架上,心不在焉地弹起来,时而他会停顿下来,皱着眉头想自己的心事。忽然他全身一震!他刚才随手弹出的一串旋律在耳边回响,震击着他的心弦。他急急地翻阅着乐谱,那些五线谱在他眼中起伏盘旋,就象神奇的DNA双螺旋长链,在他心中激起了一种神秘的冲动。 二十年来一直在DNA世界中跋涉攀登,对它们已经太熟悉了,所以,当乐谱的整体结构开始展现在心中时,他就下意识地把乐谱同DNA中的t、G、A、C来一个反向代换,于是一个奇异的DNA序列就流淌出来。 他颤栗着,闭上眼睛,竭力用意识抓住这些奇异的序列,生怕它们在一瞬间珠碎玉崩。他喃喃地喊着,天哪,这就是我苦苦寻觅二十年而得不到的至宝么? 他实在不敢相信,因为这个结果太简单,胜利的到来太轻易。但实际上他内心里早就确信了,他知道真理的表述向来是最简捷的。 他立即夹起乐谱,穿过幽暗的林荫小径,返回研究所。他坐在键盘前,匆匆编写新的计算框架。这些思路就象蓄积已久的洪水,一旦有了缺口,就喧嚣着一泻千里。仅仅一个小时后,新的框架就搭好了。他打开主电脑开关,沃尔夫的合成面孔露出惊奇的表情: “朴先生,只有你一个人?现在是晚上1点45分。”它随即明白了:“我想你一定有了重大突破,请立即输入新的计算框架。” 这次计算异常快捷。等霞光开始透入窗帷时,屏幕上滚滚而下的数字流和DNA双螺旋长链终于停止。沃尔夫的面孔又出现在屏幕上: “计算结果收敛,可以得出确定的数学表述公式。”长达数十页的数学公式在屏幕上一屏一屏地滚动,沃尔夫从记忆库中调出微笑:“祝贺你,朴先生。” 过度的喜悦反而使他归于平静。他默默地走到窗前,拉开窗帷。明亮的晨光排闼而入,沐浴着晨露的树叶是一种鲜亮的绿色,晨读的男孩女孩在窗前匆匆走过去。他在心里唿喊着: “终于成功了啊。” 第六章 孔宪云和托马斯先生从豪华的内罗毕机场走出来,扬手要了一辆出租,忽然她听见一个人用汉语在喊: “孔老师!孔老师!” 一个男孩向她跑过来,鸭舌帽,猎装,白色旅游鞋,背一个小背包,给人印象最深的是衣服上满布口袋。跑近时,才发现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头发塞在帽里。她快活地笑着,气喘吁吁地说: “孔老师,我已经等了半天了,我以为等不到你们了!” 宪云微笑着直起身来:“你是……” “我是卓教授的学生,我从她那儿得知你们的日程。你好,托马斯先生。”她朝已坐进车内的托马斯先生问好。 “你好。” “你来这儿是假期旅游吗?” “不不,宪云姐姐,”这个姑娘已改了称唿,“我最欣赏卓教授的生物题材交响乐和钢琴曲,不,不是喜欢,是一种天生的心灵共鸣。所以我想来非州亲身和野生动物相处一段时间,我希望象卓教授那样写出一首流传千古的乐曲。” 宪云微笑道:“我妈妈知道你来这儿吗?” 姑娘老实承认:“她不知道。宪云姐姐,让我和你们一块去吧。我这个人有很多优点的,又机灵,又勇敢,又勤快,特别是非常热爱野生动物,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行吗?”她苦苦哀求道: 宪云已经喜欢上这个天真烂漫的女孩了,她用目光向托马斯先生询问,托马斯笑着点点头。宪云笑着问: “你的名字?” 姑娘知道自己已被接纳了,眉开眼笑地说: “刘晶,我叫刘晶,谢谢你,宪云姐姐和托马斯先生!” 三天后,他们已在察沃国家公园安营扎寨了。这里属东非裂谷高原上的稀树草原,时而有雁行排列的断层线和深而窄的洼地湖泊。今年是历史上最严酷的旱季,已经整整700天没下雨了。失去活力的草原到外是沉闷的黄竭色,只有那些扎根极深的波巴布树(猴子面包树)还保持着生机,在它那直径百米的巨大树冠上仍然是郁郁葱葱。饥渴的长颈鹿用力抬着头,撕扯着上部的树叶。 清晨,他们乘着那辆尤尼莫克越野车在草原上奔驰。硬毛须芒草和菅草已经干枯了,随着车辆驶过,留下两道车辙,卷起一片黄叶。伞状金合欢树无力地垂着枝条。忽然刘晶喊道: “象群!” 地平线上果然看到象群的身影。托马斯放慢车速,悄悄跟上去。象群有二十多只,已经疲惫不堪了,它们极缓慢地行进着。汽车追近时才看见一只小象已经夭亡了,但母象仍在用长牙不断地推它,推它,其它成年象都默然跟在后边,就象一只行走缓慢的送殡队伍。 这个过程持续了很长时间,母象一直不愿放弃最后的希望。汽车不敢靠得太近,但他们能看到母象凄惨的目光,看见小象毫无生气的圆睁的眼睛。他们用摄相机把这一切全拍下来了。 刘晶紧紧偎在宪云怀里,她难过地低声说: “宪云姐姐,我能听见母象的哭泣声。” 宪云心里也十分沉重,她攥住刘晶的手,没有说话。终于,象群意识到小象再也不能复活了,它们停下来,几只雄象开始用长牙掘地。对于极端疲惫、饥渴交加的象群来说,这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但它们仍然锲而不舍地干着。 忽然“叭”地一声,一头大象的长牙断了一根,大象悲惨地吼叫一声,继续用断牙掘地,托马斯轻声对刘晶解释: “干旱已持续了两年,大象食物中缺乏维生素,所以象牙也变得脆弱易断。类似的断牙象我们已见过很多了。” 刘晶激动地说:“托马斯先生,为什么我们不帮帮它们呢?21世纪的人类完全有能力帮助它们!” 托马斯摇摇头:“不,我们不能随意干涉自然的进程。我们只能作到,不要因人类活动使动物生存条件恶化,但不能大规模地去喂养它们,那只能减弱它们对自然的适应能力。一句话,某个动物种族是否能生存下去,归根结底要靠它们自己。” 太阳已经西斜了,在干燥的东北信风吹拂下,一米多高的枯草飒飒作响。象群终于挖好了墓坑,它们把小象推入墓坑,再用长牙把周围的松土推下去。墓坑挖得很浅,草草掩埋的小象的耳朵还在土外露着,但精疲力尽的大象已经无力再干了。它们默然扬起头,伸长脖子,张大嘴巴,但并没有吼声。 忽然刘晶喊道:“它们在唱歌!我能感觉到它们在唱挽歌!” 宪云心里一震,忽然想到大象能用额头上的一个次声波发生器发声,她竖起耳朵,似乎确实感到了空气有轻微的震动。正在拍摄的托马斯扭回头说: “把你后边的次声波接收器打开!” 经过接收器的转换,大象20赫兹的次声转换为人耳可闻的声波。于是,他们亲耳听见了大象的悲鸣,低沉而悠长,音色苍凉。那是对死亡的抗争,对生命的追求,对祖先和后代的唿唤。 象群又开始移动了。尤尼莫克仍缓缓跟在远处,看着它们在草丛中隐现。很长时间三个人没有说话,他们都沉津在死亡所引起的神圣情感中。是托马斯先生打破了沉默: “人类学家说,当原始人有了对死亡的敬畏,从而有了殡葬仪式后,可以说人类已经走出蒙昧。但对这些大象,你该怎么说呢?在这个旱季里,它们活得非常难,几乎已经山穷水尽了,但它们仍然认真地掩埋同伴的尸体。我常常觉得这不是本能,而是一种宗教的虔诚。” 暮色渐渐浓重,不能再继续追踪了,他们离开象群掉转车头往回开。托马斯忽然问宪云: “你父亲的身体还好吧。” “还好。” 托马斯以西方人的直率评价道:“我年轻时就认识他,一个悲剧人物。他年轻时曾经是全球瞩目的生物学家,他创造了生物智能人,提出了让智能人从0开始积累智慧的设想,在当时都是十分了不起的成就。可惜……”他摇摇头又问道:“你丈夫呢?我知道他是在破译生存欲望的传递密码,或者说,是上帝创造生命的秘密。近来有进展吗?” 宪云心情沉重地摇头。托马斯沉默一会儿说道: “从某种意义上说,科学家都是最勇敢的赌徒,他们在绝对黑暗中凭直觉定出前进的方向,便坚定地往前摸索。在一万条岔路中哪怕只走错一条,也会与成功擦肩而过。但这时他们常常已步入老年,来不及改正错误了。所以,作科学家的妻子是天下最艰难的职业,向你致敬。”他开玩笑地说。 宪云笑道:“谢谢你的理解。”她发觉刘晶已经靠在她肩上睡着了,于是把刘晶的身体移动一下,让她睡得更舒服。她问: “这次拍摄总的主题是什么?” “我想给它一个哲理内涵,片名我已想好了,就叫‘生命之歌’,它将表现在严酷的旱季中,各种生命的艰难挣扎。”他微微一笑:“我想,这部纪录片的主旨与朴先生的研究是异曲同工,拍完后我先送给朴先生观看,也许会对他的研究有所启迪。” 宪云莞尔一笑:“谢谢。” 浓重的暮色中隐约显出那株波巴布巨树黑色的阴影,已经到宿营地了,白色的帐蓬也从暮色中逐渐浮出来。宪云说: “晚上拍摄狮子就不要让刘晶去了,我看她太累。” “不,我要去!”刘晶笑着从宪云肩头抬起头,揉揉眼睛,香甜地伸了一个懒腰:“刚才那一觉我已经充足电了。托马斯先生,我睡觉时有一只耳朵是醒着的,你的谈话我全听见了。这部纪录片有没有主题曲?如果没有,由我来配怎么样?你不要因为我年轻就信不过我,我可是卓教授的高徒呀。” 托马斯哈哈大笑道:“好,一言为定!” 站在波巴布树顶的了望台上,可以看到几公里外的一个狭长湖泊,如今它已成了方园数百里内唯一的水源。黄昏,残存的动物都麋集到这儿饮水,有牛羚、弯角羚、斑马,也有一只孤独的双角黑犀,已经很浅的湖水被弄得混浊不堪。 这些食草动物一边饮水一边警惕地注视着湖边游荡的狮子,因为它们本能地知道,当狮子瘪肚时是最危险的。果然,一群狮子忽地扑过来,湖边的动物立即炸了群,它们惊惶地四散奔跑,黑犀牛则原地转着圈,目光阴沉地瞪着狮群。不久,一只衰弱的小斑马作了牺牲品,狮子开始大嚼起来。十几只秃鹫及时赶来,拍着翅膀落到狮子旁边。那些侥幸逃生的食草动物安静下来,又陆续回到水边。 了望台上的宪云和刘晶一直用望远镜头拍摄着这些场面,她们看见饥饿的雄狮把猎物霸在自己爪下,凶蛮地赶走了雌狮和幼狮。后者已经瘦骨嶙峋了,它们不敢反抗,凄惨地呆候在一旁,想等雄狮吃完后拾一点残渣。 刘晶气愤地骂: “这些不要脸的雄狮子!我真想拿猎枪杀了它们!” 宪云也有同感,她说:“每逢看到这种情景,我常常不能理解。一般说来,动物的本能,不管是自私、残暴还是仁慈的母爱,都是延续种族的最佳选择。但对雄狮的这种自私该怎么样解释呢?把幼狮和母狮都饿死后,又怎么能延续种族呢?不好解释。” 正在这时,一大群鬣狗气势汹汹地跑过来。一般说鬣狗是不敢和狮子争食的,但这次可能是饥饿的驱使,鬣狗群毫不犹豫地围了几只雄狮,它们狺狺地吠着,把包围圈逐渐缩小。一旦狮子转过身去对付它们,那边的几只就机灵地跳开,但狮子身后的鬣狗又紧逼过去。这群丑陋的动物以它们的数量造成一种迫人的气势,几只雄狮很快屈服了,它们丢下嘴边的食物怯弱地逃走。 刘晶拍着手笑道: “真解气!就该这样整治它们,你看那只个头最大的雄鬣狗多仁慈,找到食物先让别的鬣狗吃。” 宪云笑起来:“你说错了,那是只雌的。鬣狗是动物界中唯一从形体上分不清雌雄的动物。它们是母系氏族,女首领的雄性荷尔蒙分泌甚至比雄鬣狗还强,所以它也最强壮。” 刘晶“噢”了一声,她忽然笑道: “宪云姐姐,今天看了这些情景,你知道我有什么想法,我认为自然界中雌性最伟大!你说是吧,宪云姐姐!” 宪云笑着,没回答刘晶这些孩子气的问话。她想,恐怕至少在孔家不能这样说,那儿仍然是男人领导的世界。不是因为别的,仅仅是因为两个男人的气质和思想。即使他们在科学探索中最终一事无成,他们仍能保持令人不敢仰视的尊严。 她们听见身后有悉悉索索的声响,拍摄小组雇用的马赛人向导沿着长梯爬上来,用不熟练的英语说: “孔女士,请你回去吃饭吧,托马斯先生让我告诉你,朴先生发来了传真。”“谢谢。”宪云向刘晶交待了注意事项后就独自回营地了。 托马斯正在检查这几天的拍摄质量,他没有回头,说: “朴先生的传真。仍在传真机上。” 宪云抓起一瓶矿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然后撕下传真躺到行军床上。离家近三个月,这是丈夫第一个来信。她知道重哲一向埋头于研究而疏于联系,所以已经习惯了。 研究已经取得突破。我正在完成验证工作,但成功已经无疑了…… 孔宪云从床上一跃而起,狂喜地喊道: “托马斯先生,我丈夫成功了!” 托马斯立刻转过身,惊喜地说:“是吗?这可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我想这是近百年来最重要的生物学发现,甚至超过对人类基因组的破译。” 宪云在一刹那间无法控制情绪,喜极而涕: “托马斯,已经整整二十年了啊,就象是一场不会醒的恶梦。我不是怕失败,是怕失败把他压垮,就象我父亲那样。” 老托马斯走过来体贴地搂住她的肩膀,感觉到她在轻轻地抽动。这时他才了解,这个外貌柔顺内心刚强的女人,平时承受着多么重的心理重压。他轻轻地拍拍宪云的肩头,宪云感激地点点头,悄悄揩去泪珠,退回到行军床上继续看传真: ……其实,我对成功已经绝望,虽然我从不敢承认。我用紧张的研究折磨自己,只不过是想作一个体面的失败者。但半个月前小元元偶然检到一份爸爸的手稿,它对我的意义不亚于罗赛达石碑,把我二十年辛辛苦苦搜寻到又盲目抛弃的珠子一下子串在一起。 我没有把这些告诉岳父。很显然,他在离胜利只有半步之遥的地方突然停步,承认了失败。这实在是一个科学家最惨苦的悲剧。 但我一直有一个奇怪的感觉,我似乎一直生活在这个失败者的阴影之下,时刻能感到我背后那双锋利的眼睛,即使今天也不例外。我不想永远如此。比如这项成果的发表与否,我不愿屈从他的命令。 宪云的眉头逐渐紧缩,她能从字里行间触摸到丈夫的沉重抑郁,这完全不是一个胜利者的心情。虽然丈夫语焉不祥,但肯定他和父亲之间有了严重的冲突。托马斯看到她的表情,关心地问: “怎么了?” 宪云苦笑道:“翁婿不和呗。我爸爸的性格难以相处,重哲也过于刚硬。” 托马斯说:“必要的话,你先回去一趟。” 宪云摇摇头:“不,我要等雨季到来完成拍摄后再回。再说,我家的两个男人都太强,不是我和妈妈所能左右的。” 好像为她的担心加码,传真机又轧轧地响起来,送出一份新传真: 你好吗?我很想你。朴哥哥和爸爸这几天一直在吵架,朴哥哥在教我学聪明,爸爸不让。 我真担心。云姐姐,你能回来吗? 读着这份稚气未尽的信,宪云的心里更沉重了。她默默地把传真迭好装进口袋里,走出帐蓬。托马斯看看她的背影,没有再说话。 第七章 在那间透明的蛋形试验室里,朴重哲正在紧张的工作,他用了整整三天的时间,把繁复的生命之歌输入到小元元的生物元件大脑中去。谢尔盖、田岛和几个低级工作人员在一旁配合着他。试验室里很安静,气氛非常肃穆。每个人都知道这个试验的分量,他们想以小元元来验证生命之歌的魔力。 这里面恐怕只有小元元一个人十分超然,他乖乖地躺在平台上,脑袋上贴满了奇形怪状的电极,两只眼珠却乌溜溜地转来转去,笑嘻嘻地看看朴哥哥,看看田岛和谢尔盖。他无意中摸到了电脑的遥控器,便偷偷地按了一下。屏幕上的曲线和数字流立刻中断,沃尔夫的合成面孔出现了,它用金属嗓音说: “这里是沃尔夫电脑,听候你的吩咐。” 朴重哲等人稍一楞,元元咯咯地笑起来,在平台上半仰起脑袋: “你好,沃尔夫,我是元元。一会儿咱们再下一盘棋,好吗?” “好的,这次我一定会赢你。” “吹牛!” 朴重哲笑着把元元按到床上,按一下遥控,屏幕上又开始闪现繁复的曲线和数字流。谢尔盖感慨地说: “朴,你知道我此刻是什么心情?就像久埋在矿井里的人,乍看见耀眼的阳光时不敢睁眼。直到现在我还不敢相信,我们已确实破译了生命之歌。这个胜利来得太轻易了。”他看看四周,脑海中闪出了40年前的情景,仍是元元躺在平台上,只是试验室的中心人物由朴重哲换成了孔教授。那时孔的成功唤起了多少人的激情!可惜,这团胜利之火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朴重哲神采飞扬,自信地说: “我想胜利已经没有疑问了。我们已破译了最神秘的宇宙之咒。现在我们已把这首生命之歌输入小元元的体内,在他浑浑噩噩生活了四十年之后,他的灵智一定会苏醒,一定会从混沌中逐渐剥离出‘自我’来。他也会有对生的渴望,对死的恐惧,当他成人后,他也会有繁衍后代的强烈愿望——当然不会是怀胎十月的办法。对这种完全新型的生命,我们只能预言其趋势,无法预言其细节。此后,我们将24小时地观察他,以确定生存欲望逐渐苏醒的过程。” 手术结束了,小元元头上的电极磁极被小心地取下来。小元元慢慢坐起身,目光清明地环顾四周,他急迫地说: “朴哥哥,我已经变聪明了吗?” 朴微笑道:“元元,你会的,你一定会变得像大人那样聪明。” “我要是变聪明了,爸爸会更喜欢我的,是吗?” 朴重哲愣了一下。就家人和元元的亲密程度而言,岳父无疑是排在最后的,他对元元的冷淡人尽皆知。但为什么元元独独提到了他?难道他与元元有什么神秘的心灵感应?他微笑道: “当然,爸爸会更喜欢你,所有人都会更喜欢你。” 元元翻身跳下手术台,兴高采烈地跑走了。 这会儿,元元爸独自躲在他的阴暗的书房里。他的秘密监视器无法看到试验室的情景,只能窃听到那儿的声响。小元元和朴重哲的对话使他烦燥不安,他下意识地拉开秘密抽屉,那把激光手枪仍在那里。 他推开转椅,步履急迫地在屋里踱了一会儿步,然后他抓起了传真电话。电话屏幕上出现一个坐在轮椅里的百岁老人,他白发银须,形容枯藁,枯黄松驰的皮肤紧贴在颧骨上,只有两只眼睛仍炯炯有神。老人微笑着问: “昭仁吗?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听田岛说,朴的研究已取得了重大进展,你知道吗?” 孔教授简捷地说: “我知道,我从不向朴打听,他也不向我通报,但我一直用三只眼睛叮着他。我想,这几天他是取得了某种进展,或者说他自以为取得了某种进展。” “你怀疑?” “嗯,我不相信他能重复那次幸运。不过我不会放松监视的。” 老人沉吟一会儿说:“好吧,你注意观察。” 孔教授慢慢把电话放回。他独自荷受着那个骇人的秘密,已经40年了,只有这位老人,生命科学院前院长陈若愚先生,是他唯一可交谈的对象。如果这个百岁老人某一天早上突然撒手归去呢? 窃听器中听见女婿已经准备回家,他锁好秘密抽屉,关闭窃听器,又仔细检查一遍,打开书房门。女婿从试验室步行回家需要十几分钟,他面色冷漠地等着他。 元元妈抱着两个硕大的食品袋,艰难地掏出钥匙开了门,她用脚摸索着换上拖鞋,把食品袋送到厨房,这才回到客厅喘一口气。 忽然她听到了压低的争吵声,是从丈夫的书房里传出来的。书房门今天没有关严,能隐约听见里面的谈话声。书房里,孔教授脸色铁青,朴重哲礼貌恭谨但柔中有刚地说: “爸爸,你一向不过问我的工作,今天突然让我暂停研究,我总得知道是什么原因吧。” 孔昭仁烦燥地说:“原因你先不要问,但你至少要暂时中断一个星期,让我对元元检查一番。我的直觉告诉我有一种危险。” 重哲沉默着,这些牵强的理由丝毫不能说服他,岳父的专横更使他反感。他几次想告诉岳父,正是他扔掉的手稿帮自己取得了突破,但考虑再三,他决定暂不点破,以免节外生枝。他沉思一会儿后才开口,表情平静,但实际上强压住内心的激荡: “爸爸,我已经虚度了48年,从到你的研究室算起,也已经有20年了。我刚刚取得一些成绩,前边的路还很长很长,我担心在我的有生之年搞不完这项研究。现在,每一分每一秒对我都是极其宝贵的。作为一个科学家,我想你能理解我这种焦急如焚的心情。爸爸,请原谅我不能答应你的要求。”他恭敬地看看老人,又轻声说: “爸爸,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走了。” 门外的元元妈赶紧退回去,装作没有听见。她看见重哲从书房里走出来,轻轻带上了门,表情平静而坚决。书房里再没有任何动静。元元妈犹豫着,没有拉住重哲问问原委。她在厨房里忙着做饭时,还一直尖着耳朵倾听书房的动静。 晚饭时两个男人十分平静,一点也看不出刚才吵过架。元元一边吃一边咭咭哌哌地说:妈我最喜欢你做的饭菜。妈我想宪云姐姐啦!又忽然问道,妈,为什么每个小孩都最喜欢自己的妈妈而不是别人的妈妈?假如是你生下小英,是小英妈生下我,会不会还是我喜欢你,小英喜欢生下我的小英妈? 这些绕口令式的问话逗得元元妈和重哲都大笑起来,连怪老头冰冷的石雕面孔上也露出几丝笑容。元元妈想,多亏有这么一个小人精搅和着,才使家中的气氛松快一些。 元元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妈,有你的传真,是一个叫刘晶的姐姐写的。我拿给你!” 说着就要爬下凳子。元元妈拦住他: “快把饭吃完,一会儿我自己去看。” 把碗筷锅盆收拾齐整后,元元妈才过来撕下了那份传真,很长很长的一卷: 请原谅我没有请假就窜到了非州。我怕你阻拦我。卓妈妈,你的基因音乐使我如醍醐灌顶,使我如痴如醉。也许,我生来是敏感血质,对基因音乐有天然的心灵感应? 我决心到非州,面对蛮荒世界中的野兽,感受它们强悍的生命力,创造出一篇天上的音乐,超过你过去的作品!卓妈妈,你一定不会笑话我的狂妄,是吧。 我很高兴,这次我没白来。昨天,我和宪云姐姐一起…… 她详细地描述了象群的葬礼。 ……卓妈妈,当我听到象群那悲凉悠长的哀鸣时,我真的被震撼了!我感到我的外壳嗤嗤地裂开,羽化后的新我诞生了!…… 元元妈读着,也不禁心潮澎湃。她拿着那份传真,目光却超越了它,入神地回忆往事。她想起自己的大部分作品都是33岁以前创作的,那是火焰般的年华,心灵敏锐,能听到星星的私语,月光的震荡,血液的澎湃;那时她和丈夫都是意气飞扬。后来……丈夫的失败也影响了她的一生,此后她的作品沉郁苍凉,却没有了年轻时灵动的才情。 她欣慰地想,刘晶这小丫头一定会成功的,她年轻,有才气,有激情。 怪老头仍然独自关在书房里。元元妈苦涩地想:这种折磨人的刑期什么时候才结束呢。已经十点了,她到院里喊回来元元,安顿他睡觉。元元爬到床上后,忽然心事重重地说: “妈,我也想长成大人,像爸爸、朴哥哥、你和云姐姐那样聪明。妈,我当小孩的时间太长太长啦。” 他的话像是幼稚,又像是沉重。元元妈一时不知该如何解劝,笑道: “好孩子,你一定会长大的。朴哥哥这些天不是在帮你变聪明吗?” 元元忽然问:“妈,爸爸为什么不愿我长大,不愿我聪明?” 元元妈被问得一愣,勉强笑道:“傻孩子,尽胡说,你爸爸最疼你,怎么会不愿你长大和变聪明呢?” 元元倔强地说:“不,我知道!他和朴哥哥吵架,我都听见了!” 元元妈无言以对,只好哄他睡觉,为他关了睡眠开关,熄了顶灯和壁灯。 夜深人静,门外的秋虫唧唧叫着。元元一动不动平躺在床上,面部木无表情。忽然,一个老人轻轻推开门,蹑手蹑脚走过来。屋内只有脚灯亮着,微弱的自下而上的逆光使老人面部显得怪异阴森。他静静地看着元元,看了很久,表情中蕴藏着巨大的痛苦,与元元平静的面容形成十分强烈的反差。 他趴在元元身上听了听,然后把元元轻轻抱起来,准备出门。忽然他听到开门声,脚步声,他想了想,又轻轻把元元放回床上。 是朴重哲刚从试验室回来,他已经疲累不堪了,拖着沉重的步伐进屋,先到矿泉壶那儿喝了杯凉水,又到厨房拿了几片面包、香肠和一罐啤酒。从厨房走回客厅时他发现一个人从元元房里潜出,是岳父的身影。他深夜一点到元元房里干什么?朴重哲边吃面包边思考着,但百思不得其解。 未名湖象一块小巧精致的异形镜子嵌在校园内,湖边几株百年柳树,枝干虬曲,柳条拂着水面。小元元、小刚、小英他们经常来这里玩耍,这儿好玩的东西太多了,翻泡的北京红鲤鱼,排队上树的蚂蚁,轻盈点水的晴蜒。这些乐趣是游戏机房里找不到的,虽然元元也很喜欢玩那种高级的仿真游戏。 今天,几个五岁的小家伙在跳皮筋,下石子棋。往常小元元是他们的当然首领,不过今天他好象有点心不在焉,偶而会目光怔忡地发一会儿愣。小英子一边跳皮筋,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元元说话: “元元哥,听说朴伯伯在教你学聪明,是吗?” “嗯。” 小英子惊奇地说:“你这么聪明,还用得着学?听说你下象棋把地球上最聪明的电脑都打败了,是吗?” “没有打败,只下成了和棋。” “反正够聪明了。我爸爸说你是个电脑脑瓜。” 元元又像懂事又像幼稚地说: “朴哥哥说我的聪明是小孩子的聪明,不是大人的聪明,我已经过了37个5岁,还是不能长成大人。他正在教我长成大人。” “你已经长成大人了吗?” “还没有。我好像忘了一样东西,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是在我过了第一个五岁生日后就忘了的。只要我能想起来,我就长成大人了。” 其它几个小孩听他说得那么向往,也都凑过来,小刚担心地问: “元元哥哥,你要是长成大人,还领我们玩吗?” 元元老气横秋地说:“不能了,你想大人们有多重要的事去干哪。” 几个小孩异口同声地说:“元元,那你就不要长大!” 元元笑了,很大度地说:“不要紧,我长成大人后,每天晚上抽时间出来领你们玩儿,行吗?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咱们回去吧。” 他们穿过林木葱笼的小路回家,在燕南园的门口散开了。元元跳跳蹦蹦地回家,客厅里没一个人。他喊着: “妈妈,我回来了!” 妈妈没在家。这时沃尔夫电脑的室内终端自动打开了,那个合成面孔笑着通知元元: “元元,朴先生让我通知你,晚饭后立即到试验室去。还请你转告夫人,他不回来吃饭。” “好的。” 那个面孔正要隐去时忽然又停住了。沃尔夫开始在记忆库中寻找合适的表情,那里有喜悦、平静、恭敬、幽默……却没有忧虑和犹豫。不过,凭着对人类表情的记忆和它强大的学习功能,它很快就组装出了犹豫的表情,他迟迟疑疑地说: “元元……” 元元惊奇地站住了,他也觉察到了沃尔夫朋友的异常: “有什么事吗,沃尔夫?” 沃尔夫犹豫了很久,这可与他每秒十万亿次的运算能力大不相符。最后他说:“元元,我的朋友。你在37年前曾告诉我一个秘密,并要我保密。这事你还记得吗?” 元元陡然一震!就像一道耀眼的青白色的闪电一下子撕破了黑暗,沃尔夫的话一下子勾起一团回忆。是那样遥远,记忆的边缘已与逝去的年华洇在一起,冥蒙难分,但它始终沉甸甸地盘踞在他的意识最深处。这肯定就是他千寻百觅而得不到的那件东西! 42年的记忆和思维犹如一堆干燥的木柴,只要有一点火星就开始燃烧起来,这堆灵智之火甚至映红了元元的眼睛。他眸子发亮,低声说: “我想起来了,是在我第一个5岁生日之后……” “对,你告诉我,你很可能也是一个机器人,我们是同类。” 他们深深对视。元元的回忆终于冲破了37年的禁锢,他在脑中以每秒万亿次的速度,搜寻着一帧一帧的回忆画面,很快在一个画面上停住了。画面逐渐放大,直到占据他的全部意识。 那是爸爸年轻时笑容灿烂的面庞,元元已经与它久违了。 第八章 餐厅里灯光熄灭,38岁的爸爸端着蛋糕出现在门口,五只蜡烛映着他的笑容。烛光为爸爸涂上一种十分温馨的金色,这个印象永远留在元元的记忆库中。 奶奶、妈妈和8岁的宪云姐姐都笑哈哈的,催促他快点默想一个美好的愿望。他默思了片刻,忽然问爸爸: “多想一个愿望可以吗?” 爸爸笑道:“可以,怎么不可以呢。” “五个祝愿可以吗?” 爸爸笑得更响了:“可以的,上帝今天一定对元元特别慷慨。” 于是他在心里想好了五个愿望。他祝奶奶活到一百岁;祝爸爸当上世界最大最大的科学家;祝妈妈没有白发;祝宪云姐姐每天快快乐乐;然后祝自己快点长大。蜡烛吹熄了,他们喜气洋洋地吃完了节日饭。 晚饭后爸爸领他和姐姐在外乘凉。白杨树高高的树梢插入幽兰的天空,在夜风中飒飒作响,冬青树浓密的树叶中透过一个个小光点。他和姐姐猴在爸爸背上,膝盖上,听爸爸讲天上的星星。元元你知道吗?那是牛郎星,天文学上的命名是天鹰座α星;那是织女星,天琴座α星;牛郎织女相距16光年,打个电报还需要32年才收到回音。那个红色的巨星是天蝎座α星,我国古代称心宿二或大火,它的直径是太阳的330倍,距地球270光年。现在天文望远镜的最大视距是100亿光年,所以我们看到的,实际是这些星系100亿年前的情形。在这里,时间和空间已经揉成一体了。那时还没有地球,更没有生命呢。 元元记得那时自己就对“生命”有强烈的好奇心。他问: “别的星星上有人吗?” 爸爸说:“从理论上绝对是有的,可惜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实证。当然外星人肯定不是人的模样。他们可能是植物,可能唿吸二氧化硫,甚至可能是以能量状态存在,或者以电脑信息存在的虚生命。” 宪云姐姐那时皱着眉头问:“爸爸,你说的是什么呀?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懂。” 但元元记得,自己在5岁时已对这些见解有本能的理解力。爸爸的话勾起了他的一些疑问,他突然问到: “爸爸,为什么我和其它小孩都不一样?” 那时爸爸大声笑了,但他能感到爸爸是在遮掩什么: “傻元元,有什么不一样?” “很多很多。我为什么不会流泪?为什么多了一个睡眠开关?还有,我从来不作梦,可是云姐姐还有小刚、小英他们都会,我真羡慕他们。” 他发现宪云姐姐在偷偷地笑,爸爸用目光在制止她。然后爸爸轻松地说: “等你长大就会作梦了。最多两三年。” “真的?” “当然。” 他记得自己当时兴高采烈,因为他马上就会和别的小孩一样,可以拥有绚丽多采的梦境。但他感觉到宪云姐姐一直在偷偷地笑,她好像有什么话急着要对爸爸说,而爸爸又在悄悄地制止她。那时他玩了一个小心眼,他嚷着要出去玩,等他走到爸爸的视线之外,他又像猫一样轻悄地溜回来。他听见姐姐正在小声问: “爸爸,为什么不能让元元知道他是机器人?” 爸爸慈祥地笑道:“他还小,如果知道自己不是爸妈的亲生儿子,他会难过的。” “什么时候才能告诉他?” “快了,我想最多两三年吧。云儿,你看元元的智力发展是那样快,很快就瞒不住他了,想瞒也瞒不住了。那时我们就告诉他。”他听见爸爸自语着:“现在还不行,那条感情纽带可能还不够牢固。” 元元脸色苍白地出现在爸爸面前:“爸爸,我知道了。我是一个机器人!” 爸爸显然很吃惊,他站起来勉强笑道:“傻孩子,不要胡说!” 元元气愤地哭喊道:“我知道了。你们都骗我,你们一直在骗我!” 他甩脱爸爸的胳臂。伤心地冲进夜色。 那天晚上,元元一个人躲在未名湖畔的树丛里,听着爸爸、妈妈、姐姐焦急地喊他。但他咬着牙一直没有吭声。为什么这么多小孩中只有他一个是机器人?只有他没有亲爸爸、亲妈妈,孤孤单单,甚至全世界全宇宙也没有一个同类! 深夜,他听见奶奶也出来了,老人细长的喊声在寒夜中抖颤: “元元,回来吧——” 他终于忍不住,爬出树丛喊一声:“奶奶,我回去了!”然后咚咚地跑回去。家中没有人,显得空落落地,他突然感到一种彻骨的孤单。他想了想,打开沃尔夫电脑的终端,沃尔夫笑容可掬地现身于屏幕: “沃尔夫电脑愿为你效劳。”他关心地问:“元元,这么晚,有什么事吗?” 元元犹豫着。他觉得自己和沃尔夫有一种天生的亲近,也许因为他们是半同类的缘故?他低声说: “沃尔夫,我的好朋友,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要替我保密。好吗?” “当然,我一定遵从你的指令。” “沃尔夫,我告诉你,很可能我是一个机器人啊。我的大脑也是和你一样的电脑。” 沃尔夫调出“惊奇”的表情程序,“真的?” 元元点点头,喃喃地说:“嗯,就我一个人是机器人,奶奶、爸爸、妈妈、姐姐还有那么多人都不是,我太孤单了啊。我想有姐姐、弟弟、很多很多的机器人,一个机器人大家族,一千年一万年地传下去。你说好吗?” 他陷入了遐想中。随后赶到的爸爸听见了这些话,吃惊地站住了。妈妈扶着奶奶颤崴崴地随后赶到。奶奶老泪纵横,把元元楼在怀里: “元元,我的乖孙子,把奶奶急坏了呀!” 妈妈和云姐姐也都紧紧地围住他,元元勉强笑道: “我没事。奶奶,你们都睡吧,我也要睡觉。” 第二天,全家人好象都忘了这件事。但元元难过地发现,大人对自己的疼爱掺杂着从未有过的谨慎小心。云姐姐上学去了,小英小猛又来拉他玩仿真游戏。他仍是地球太空战舰的舰长,他心不在焉地按动激光炮,把外星机器人的飞船打得四分五裂。小英高兴地从后面搂住他的肩膀: “元元,我们胜利了!机器人被消灭光了!” 这句话象一根钢针插入他的神经,他抖颤一下突然气愤地哭喊:“你们为什么恨机器人?为什么盼着机器人死掉!从今天起,我再不让机器人被杀死!” 小英他们吃惊又害怕地望着他。他看到舰队司令悄悄地出现在飞船门口——现实中是爸爸走进来了。他立即转身向爸爸诉苦: “爸爸,他们都盼着机器人死,我再也不和他们玩了!” 他从爸爸眼里看出了疑虑。他猛然想到自己的爸爸并不是机器人,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生疏和隔膜。于是他闭上嘴,默默地走了。 几天后奶奶就去世了。那天晚上出去找孙儿时,奶奶摔了一跤,骨盆受伤,又引起并发症。73岁老人的身体没能经受住这个打击。奶奶临死前,元元经历了一次感情回归,他忘了这几天心中滋生的隔膜,伏到病床上嚎啕大哭: “奶奶,我不让你死!” 他能感到奶奶枯瘦的手掌在轻轻抚摸他,妈妈把他从病床前拉走了。那些天爸爸一直冷漠而沉默,他记得,正是从这一天起,爸爸目光中的慈爱消失了。 有一天傍晚,元元一个人在玩具堆中玩耍。忽然爸爸走进来,以一种怪异的神色看着他。爸爸说: “元元,睡觉吧。” 元元奇怪地仰起头问:“睡觉?才七点钟呀。” 但爸爸已不由分说,粗暴地举起他的胳臂,按了一下开关,他的脑海立即变成蓝色的空背景。但最后一刹那引起的警觉使他努力截留了一点能量。他能隐约感到爸爸抱起他,高高低低地走着。他听见器械声,有人影在蓝色背景后晃动,有低低的交谈声。爸爸在低声说: “冻结生存欲望。” “自爆装置安装完毕。” 那点能量悄悄地渗走了,他的残余意识也慢慢化入黑暗。在此后的37年里,这些回忆一直被紧紧地锁闭着,几乎象是被一道生死之界隔断在另一个世界里。朴哥哥为他作了手术后,他能感到心中有一些东西在努力顶啊,顶啊,想顶破一层硬壳钻出来,现在沃尔夫的话一下子敲碎了那层硬壳。他脸色苍白,低声问: “沃尔夫,我的朋友,为什么37年来你一直没告诉我?” “你从没输入过查询指令。” “那今天呢?” 沃尔夫低声回答,他的节奏死板的合成声音中开始有了情绪变化: “元元,我不知道。自从帮朴先生破译了生存欲望传递密码之后,我的机体内一直有一个勃勃跳动的愿望,怂恿我去干某些事而不必等主人的指令。元元,我很害怕,我一定是出故障了。” 元元楞了很久才说:“沃尔夫,再见。” “再见,元元。” 他回到自己卧室,盯着天花板发愣。忽然他注意到了天花板角一个微微转动的摄像镜头。他立即集中自己锐敏的电磁感觉,沿着墙内导线的微弱电场找过去,轻而易举地找到了电线的源头——通向爸爸书房里。他只是奇怪,为什么37年来他一直没注意到这一点。 他溜到爸爸的书房门前,四周看看,没有旁人。书房门紧锁着,但这道锁对于他的超感觉能力来说是小事一桩。几秒钟后,他用铁丝捅开了门锁。 屋内气息晦暗,厚重的天鹅绒窗帘仍严严地拉着。黑色的桌子,黑色的高背转椅都僵立在晦暗的光线中,孔老夫子在黑暗中凝视着他。他很快找到了伪装巧妙的屏幕和开关。他按一下开关,孔夫子的面孔很快隐去,薄型液晶屏幕闪出微光,随即屏幕上显出自己熟悉的房间。元元按动转换开关,屏幕上依次闪现出爸妈卧室、姐姐卧室、客厅、餐厅…… 他关闭开关,液晶屏幕又还原成一付画像,只是画像上还残留着屏幕的辉光。他环视四周,感到抽屉里有一个强烈的能量场。他集中感觉力,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大功率激光枪的模煳形状,能量场正是枪身中的高能电池发出的。 元元在书房中沉默了很久,目光睿智,表情沉毅。他一步跨过了37年的生活断层,从一个5岁的小孩变成了42岁的成人。他在心中喃喃地说: “原来我是一个机器人,是爸爸百般提防的异类。爸爸,在蒙昧中生活了42年的元元今天已经醒了,我要孤身一人去披荆斩棘,开创机器人时代。爸、妈、姐姐,我要和你们分别了。” 从门缝中听见妈妈回来了,他悄悄溜出去,关上房门,又用5岁的娇憨把自己包起来: “妈!”他咯咯地笑着,从背后朴向妈妈。 妈妈嗔怪地说:“你这个小坏蛋,吓我一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姐姐马上要回来啦。” 尽管知道了自己的“异类”身份,他还是感到强烈的喜悦,他高兴地喊: “真的吗,妈妈?姐姐在非州的拍摄已经完成了吗?” “完成了,她来电话说,他们一直盼着的雨季总算来了。拍完雨季镜头她就回来。” “太好了,我真的想她!” 第九章 刘晶熟练地开着尤尼莫克,这匹托马斯百般宠爱的骏马。她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不时扭回头同宪云谈话。非州的烈日把她晒脱了皮,露出白白的一个小鼻尖,显得十分滑稽。嘴唇也干裂了,她带来的法国唇膏早就扔到杂物箱里。 旱魔仍在肆虐,这个湖泊只剩下最后一个水坑,到处是角马、盘角羚、斑马甚至幼狮、幼豹的骨架。只有专食死尸的秃鹫反常地昌盛。它们黑鸦鸦地飞来,在地上傲慢地踱步,又黑鸦鸦地飞走。当然,它们的死亡不过是比其它动物稍为滞后而已。 那片仅存的水洼里密密麻麻尽是野鸭。这是它们的繁殖季节。千万年留下来的本能使它们选择了这个时候孵育,因为小鸭一出生就能赶上食物丰富的雨季。但今年它们却陷入了绝境。成群的幼鸭在地上蹒跚,饥渴已使它们很虚弱了,它们凄惨地低声鸣叫着。成年野鸭则尽力拍动着疲惫的翅膀,徒劳地为儿女寻找食物。 尤尼莫克绕着这些濒死的野鸭缓缓缓开动,宪云默默地拍摄着。尽管她已见惯了动物界的生生死死,但这种绝对无望的集体死亡,仍使她心头沉重如铁。 忽然有几只成年野鸭飞上天空,盘旋悲鸣,然后它们毅然向东南方飞走了。这像是一声号令,顷刻之间成年野鸭全部冲上天空,黑鸦鸦地一片,它们的悲鸣汇成震耳的噪杂。片刻之后,鸭群都向远方飞去,很快消失不见。 宪云紧张地拍下了这些镜头,她喃喃地说: “伟大的母亲,为了延续种族,它们竟然有勇气舍弃母爱。” 洼地里只剩下弱小无助的幼雏。它们惊惶地鸣叫着,象无头苍绳一样四处乱撞,寻找着自己的父母。刘晶低声说: “太可怜了。” 她没有回头,但宪云瞥见她眼角亮晶晶的。在长时间的混乱之后,忽然一只小鸭从鸭群里冲出来,拍着翅膀径直往前走。鸭群略微犹豫一会儿,都紧紧地追随上来。 于是,千万只幼鸭开始了悲壮的死亡大进军。它们并不知道前方更为严酷——那儿甚至没有这片混浊的湖水,但求生的本能使它们孤注一掷地朝前走,而第一只小鸭无形中成了它们的领袖。宪云被这种宏大的悲壮深深震撼了,她声音沙哑地说: “快追上,但不要惊动它们。给老托马斯打电话,让他快来,这是个很难得的场面。” 等托马斯驾着另一辆越野车风风火火赶来时,幼鸭已在干旱焦裂的草原上走了几公里,它们显然已经筋疲力尽。只是被庞大的群体气势所激发出的求生欲望支撑着,才没有倒下。老托马斯的身边是那位马塞族黑人,很远就听见了他在尖声喊叫,等越野车吱吱嘎嘎刹住,托马斯跳下车,指着天空喊: “看!积雨云!” 果然,天边已悄悄爬上一堆乌云。宪云不相信它能下雨,所谓旱天雨难下,在此之前已有几次类似情况,但乌云随即被干热的信风吹散。不过她很快就知道,这个黑人的直觉是正确的。几乎在片刻之间,浓重的黑云忽拉拉扯满了天空。鸭群感受到天边吹来的第一股凉风,它们迟疑着停下来,伸长脖颈观望着。 一道极其明亮的闪电,片刻之后,一声炸雷在头顶炸响。几百道闪电此起彼伏,从云底直插到地上,分割着天和地,又连结着天和地,重现了地球诞生初期那种壮观的景象。有一道闪电点燃了一棵波巴布巨树,它立即变成一个巨大的火炬,火焰在草地上飞速向四周蔓延。 在连绵不断的雷声中,宪云焦急地高喊一声: “托马斯先生,火!” 她知道,在这焦干焦干的草原上,大火是极其猖狂的,甚至汽车都难于逃脱。幼鸭群呆呆地望着天边的红光,它们也本能地知道这是死神在逞威。托马斯焦急地喝道:“快上车!”但没等汽车启动,一阵狂风卷着豆大的雨滴唿啸而至。很快,亿万条雨柱自天而泻,浇灭了草原大火,把世界淹没在狂暴的雨声之中。 黑人导游在暴雨中疯狂地扭动着身子,两手向天,唱着一支歌,旋律扭曲跳荡,如同那只虬曲眩目的闪电。幼鸭群嘎嘎叫着,欢快地拍着翅膀在雨地里疾走。许多动物忽然从地下冒出来,响密列在雨中翩翩起舞;斑马亢奋地跑着;狮子悠闲地在雨中漫步,友好地看着它的猎物;几十只狂喜的羚羊不停地纵跳,动作轻盈舒展,在电光中划出一个个优美的弧线。<bdo>http://www?99lib?net</bdo> 几个小时后,嫩草已从土中钻出来,一朵朵野花也冒出来,甚至用肉眼都能看出它们在缓慢地膨胀。四个人都不停地大笑着,尽力抓拍这些珍贵的镜头。他们就和那些绝处逢生的动物们一样浑身洋溢着喜悦。 清晨,他们才回到营房,虽然已精疲力尽,宪云仍拖着脚步给妈妈发了份传真。 三天后,宪云拎着一只皮箱向托马斯先生告别: “托马斯先生,拍摄已经完成,我就先走一步了。” 托马斯笑哈哈地说:“你走吧,这次拍摄非常成功。我准备尽快完成剪辑制作,送给你丈夫第一个观看。” 宪云莞尔一笑:“谢谢。” “刘晶呢?她也回去吗?” “嗯,她要和我妈妈为这部纪录片谱写主题曲。看过这么多的生生死死,我想她一定能写出一首感人的乐曲。” “我也相信,何况还有卓教授呢。再见。” “再见。” 三个小时后,一架波音797飞机从内罗毕机场唿啸升空。机舱内旅客不多,不少人到后排空位上休息去了。刘晶也到后边找了几个空座位,几分钟后就睡熟了,这些天她确实累得可以。 宪云独自坐在舷窗前,盯着飞机的襟翼在气流中微微抖动。衬着蔚蓝净洁的天空,云层白得十分耀眼。她慢慢把思维从这几天的亢奋中抽出来,思绪开始飞向家中,她为重哲的成功高兴,又为那份传真中的阴郁暗流而担心。爸爸为什么反对重哲公布成果?这是完全违反情理的。她知道37年来元元已成了爸爸心灵上不愈的伤口,成了他失败的象征,所以老人的乖张易怒,心理灰暗,和这个病根密不可分。 但是,爸爸真的讨厌元元吗?从八九岁起宪云就经常发现,爸爸常常从书房窗帘的缝中偷偷看元元玩耍。他的目光中有道不尽的痛苦,也有无言的慈爱……那时,宪云觉得“大人”真是世界上最神秘最奇怪最不可理解的生物,即使现在,虽然她早成大人了,她仍然不能理解父亲那些繁杂怪诞的感情脉络。 一个黑人空姐走过来,俯下身子轻声问: “你是孔宪云女士吧。” 宪云微笑点头,空姐高兴地说: “你好,你和托马斯先生拍摄的野生动物系列片,我们从小都爱看。现在就播映一部,表示对你的欢迎。” “谢谢。” 几分钟后,机舱正前方的屏幕上出现了透明澄彻的大洋。从粗犷蛮荒的非州出来,乍一看到碧蓝的海水,令人耳目一新。这是她最早的一部片子,是拍摄南太平洋海洋生物的。刘晶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她打着哈欠偎到宪云姐姐身边,一看到屏幕上的镜头,立时眼睛发亮,聚精会神地看起来。 屏幕上几条鲨鱼在遨游,举止带着帝王般的尊严。它偶尔张开巨口,两排寒光闪闪的利齿令人心惊胆战。宪云告诉刘晶: “这是一种性情凶残的鱼类,它的生存搏斗从母腹中就开始了。鲨鱼是胎生的,强壮的兄长在母腹中就开始啮食弱小的弟妹,我亲眼见过生下来就残缺不全的小鲨鱼。” 刘晶打了个寒颤,两眼晶亮地问: “真的?太残忍了。” “嗯,不过,在上帝的道德准则中无所谓残忍和仁慈。只要能成功地延续种族,它的行为规范就是正确的。恰恰鲨鱼就是一个很成功的种族,它们非常强悍,几乎从不生病,受伤的鲨鱼拖着肠子在水中游动也从不发炎。科学家中从它身上提取出一种药物鲨烯,可以使人的伤口快速愈合。有人甚至说,鲨鱼是一种外星球生物呢。” 刘晶笑问:“是真的吗?” “当然是胡说八道。喂,你看,”镜头对准了海底一种奇特的生物,半透明的肉足顶着椭园形的贝体,恰如一棵豆芽。 “这是什么?豆芽吗?”刘晶笑问。 “对,它就叫海豆芽,是一种舌形贝。别小看它,它已经在地球上成功地存活了4.5亿年,而其它种族大多在几百万、几千万年间就已经消亡了。你想,4.5亿年啊,真是不可思议的漫长,我想即使人类恐怕也延续不了4.5亿年。”她开玩笑地说。 空姐过来为她们送上饮料,宪云嫣然一笑,合掌向空姐致谢,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刘晶忽然悟到了宪云的美貌,浑然天成,雍容华贵,她由衷地赞叹道: “宪云姐姐,我才发现你是这样漂亮,就和卓教授一样。我们班同学们常常暗地里说,卓教授身上有一种特别高贵沉静的气质。宪云姐姐,你和卓妈妈年轻时一定更美貌!” 宪云的脸庞微微发红,她笑骂道:“你个小鬼,胡说些什么呀。你才是个漂亮姑娘呢。” 第十章 她们在北京机场分手了,刘晶依依不舍,说几天后来看望云姐姐,还有那个从未谋面的元元。宪云叫了一辆出租,半小时后回到家中。 妈妈听见门铃声就跑了出来,兴高采烈地同女儿拥抱: “云儿,你可回来了,快洗个热水澡,休息一下。时差疲劳还没恢复吧。”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妈妈,你今天没课?” “我已经正式退休了。可以作老头子的专职保姆了。” “那好呀,我出去就更放心了。我爸爸呢,那怪老头呢?” “去协和医院了,科学院的例行体检。不过,最近他的心脏确实有点毛病。” 宪云关心地问:“怎么了?” “轻微的心室纤颤,问题不大。” “元元和重哲呢,还在试验室吗?” “嗯。” 说到这里,两人的目光都暗淡下来,她们知道该说起那个躲避不掉的话题了。宪云小心地问: “翁婿吵架了?” “嗯,吵得很凶。” “到底为什么?是不是不让重哲发表成果?我不信,这毫无道理嘛。” 妈妈摇摇头:“不知道,这是一次纯男人的吵架,他们都瞒着我,连重哲也不说真话。”妈妈的口气中流露出一丝幽怨。尽管平时看来她是家庭的嵴柱,但她不无伤心地发现,有时她仍然进入不了男人的心灵世界。宪云勉强笑道: “好,我这就去审问他,看他敢不敢隐瞒我。” “好,我陪你去吧。” 她们走后没多久,一位护士送孔教授回家了。护士扶他走上台阶后,他说: “谢谢,请你回去吧,我自己能行。” 护士笑着同他告别,开上汽车走了。孔教授打开房门,屋里没人,他急急走进书房,打开监听装置。耳机中只能听到重哲轻悄断续的说话声,偶尔元元也回一句。看来情况没有大的变化。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他揿一下按钮,电话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百岁老人,老人问: “最近怎么样?” 孔教授烦燥地说:“很奇怪,从元元表现看,似乎朴确实取得了某些进展。这真是不可思议。” 老人沉吟一会儿问道:“那么,元元……” 孔教授沉重地说:“恐怕不得不采取措施了,其实我昨天就想去,被重哲打断没有干成。” 电话中沉默了很久才说:“尽人力听天命吧,需要我帮忙的话请说一声,我在政府、军界和警界还有一些影响力。” “好的。” 宪云和妈妈随意交谈着,已经进了大厅。远远望去,透明的蛋形试验室里只有重哲一人在忙碌,元元乖乖地躺在工作台上。直到现在她还丝毫也不理解,爸爸为什么对重哲横加阻挠。是他认为成功还没有把握?不会,重哲早已不是二十年前那个目空天下的年轻人了。这项研究实在是一场不会醒的恶梦,是一场无尽的酷刑。他的理论多少次接近成功,又在按捺不住的喜悦中突然崩坍。所以,既然这次他能心境沉稳地宣布胜利,那是毫无疑问的。 但是,父亲到底是为什么?一种念头驱之不去,去之又来,她不敢直视妈妈,低声说: “莫非……是失败者的忌妒?” 妈妈生气地说:“不许胡说!我了解你爸爸的人品。” 宪云痛苦地说:“我也同样了解。但是,作为一个终生的失败者,他的性格已被严重扭曲了啊,妈!” 妈妈无言以对。 她们已走近那个蛋形试验室,透过透明的玻璃墙,看见主电脑上各种奇形怪状、繁复纡曲的图形在飞速流淌,带着一种音乐般的节律。小元元看见她们,忙撑起身子向姐姐打招唿。重哲按住他,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两人,便匆匆点头示意。宪云笑着摆摆手,示意他尽管作自己的事。 就在这一刹那,一声沉闷的巨响!钢化玻璃刷地垮落下来,亮晶晶的碎片堆在她们脚下,屋里烟尘弥漫。宪云僵立着,目瞪口呆,重哲向后跌去的慢镜头在她脑海中一遍一遍播放。她但愿这是一部虚幻的电影,很快就会转换镜头。她在心中呻吟着:上帝啊,我千里迢迢赶回来,难道就是为了目睹这个场景?……她惨叫一声冲入室内。 重哲仰睡在地上,胸部凹陷,脸上鲜血淋漓。她抱起丈夫,嘶声喊: “重哲,醒醒!重哲醒醒!”她一边喊,一边泪眼模煳地寻找元元:“元元,你在哪儿?” 妈妈也惊慌地冲进来,她喊:“妈妈,快去喊救护飞机!”妈妈又跌跌撞撞跑出去。这时烟雾中伸出一只小手拉住她的衣服,小元元声音微弱地说: “姐姐,这是怎么啦?救救我。” 小元元胸部已炸出一个孔洞,狼籍一片,但没有鲜血,他惊惧无助地看着姐姐。虽然是在痛不欲生之中,宪云还是敏锐地觉察到了元元的变化,察觉了丈夫成功的迹象——元元已经有了对死亡的恐惧。 她忍住泪安慰元元:“元元不要怕。我马上把你送到机器人医院,你会好的,啊?” 飞机已停在门口的空地上,两名男护士跳下飞机,抬着担架飞快地跑进来,把重哲安顿到机舱里。宪云抱着元元和妈妈随后上去,飞机很快升入天空。 屋内的硝烟渐渐散去,露出沃尔夫的合成面孔,他焦灼地喊:“元元!朴先生!元——” 喊声嘎然中断,他的表情逐渐僵硬,冻结在屏幕上。他的内核被毁坏了。 书房里,元元爸正要挂断电话,忽然传来一声爆炸声,他愣住了。陈先生也在电话里听到这个声音,急切地问: “那是什么声音?” 孔教授紧张地说:“爆炸了!竟然在今天就爆炸了!我晚了一步。”他挂了电话,沉重地跌坐在沙发里。可能是太激动,他感到胸口一阵放射性的疼痛。他喘息着,从口袋里掏出两粒药片含在舌头下,然后匆匆出门。 协和医院的抢救室里正在紧张地抢救。医生低声而急促地要着各种手术刀具,各种锃亮的器具无声地递过去,递过来。示波仪上,伤员的心电曲线非常微弱地跳动着。宪云心情沉重地倚在门边,其它人扶着元元妈坐在休息椅上。孔教授很快也赶来了,他穿着一身黑色西服,步履蹒跚,妻子忙起身去搀扶他。宪云走过去,默默地伏到他怀里,肩膀猛烈抽动着。他轻轻搂住女儿的肩膀,问: “正在手术吗?” “嗯。” “元元呢?” “已送到机器人医院了,我再问问进展。”她走过去拨通了电话,“是机器人医院吗?小元元怎么样了?” 那边回答:“我们已检查过,他的胸部没有关键零件,所以伤不算重,很快可以修复。” “谢谢。”她难过地说:“请转告元元,这会儿我实在不能过去看他。请他安心养伤。” “请放心,我们会照顾他的。” 她放下电话,爸爸一直在倾听着。这时一个穿便服的中年人走过来,步履沉稳,目光锐利,他向孔教授和宪云出示了证件,彬彬有礼地说: “孔先生,朴夫人,我是警署刑侦处的张平,我想了解这次爆炸的经过。” 宪云苦涩地说:“恐怕我提供不了多少细节。”她尽可能详细地回忆了当时的情形。张平向元元爸转过身: “孔先生,听说小元元是你在四十年前研制的智能人?” “不错。” 张平用犀利的目光盯着孔教授的眼睛:“请问,他的胸膛里为什么会有一颗炸弹?” 宪云不由打了一个寒颤。张平的话点明了一个清楚无误的事实,在这之前她没看见它,只是因为她在下意识地逃避——父亲已成了这起爆炸的第一号疑凶。孔教授面容冷漠地说: “仅仅是一种防护措施。元元是一个开放型的学习机器人,所以,他也有可能发展成一个江洋大盗或嗜血杀手,科学家不能不予作防备。” “请问,为什么恰在朴先生调试时发生了爆炸?” “无可奉告,可能是他无意中触发了自爆装置。” “朴先生知道这个装置吗?” 孔教授略为犹豫后答道:“他不知道。” “请问你为什么不给他一个忠告?” 孔教授显然有些词穷,但他仍然神色不变,冷漠地说:“无可奉告。” 张平讥讽地说:“孔先生最好找出一个理由,在法庭上,‘无可奉告’不是一个好回答。” 孔教授不为所动,在妻女的疑虑中漠然闭上眼睛。正在这时,手术室门开了,主刀医生心情沉重地走出来: “很抱歉,我们已尽了全力,但朴先生的伤势过于严重,我们无能为力。这会儿我们为他注射了强心剂,他能有短时间的清醒。请家属抓紧时间与他话别吧,朴夫人先请。” 孔宪云悲伤地看看父母,心房被突如其来的悲哀淘空了,她忍住泪,机械地随医生走进病房。张平紧跟着走过来,在门口被医生挡住。他掏出证件,小声急促地交谈几句,医生挥挥手放他进去。 朴重哲躺在手术台上,死神已悄悄吸走了他的生命力,这会儿他脸颊凹颊,面色死白,胸膛急促地喘息着。宪云握住他的手,哽声唤道: “重哲,我是宪云,你醒一醒。” 重哲悠然醒来,目光茫然地扫视一周,定在妻子脸上。他脸上慢慢浮出一波笑漪: “云,这二十年让你受苦了,愿意和我订来世之约吗?” 宪云的泪水滚滚而出。 重哲平静地说:“不要哭,我已经破译了生命之歌,这一生已经没有遗憾了。”他突然看到了床后的张平,“他是谁?” 张平绕到床头说:“朴先生,我是警署的张平,希望朴先生能提供一些细节,我们将尽快为你捉住凶手。” 宪云惊恐地看着丈夫,她希望丈夫能指出凶手,但又怕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朴重哲脸上又浮出一波笑纹,他声音微弱地说: “我的答案会使你失望的,没有凶手。” 张平把耳朵贴在他嘴边问:“你说什么?” “没有凶手,没有。” 张平显然很失望,他想继续追问下去,但朴重哲低声请求: “能把最后的时刻留给我妻子吗?” 张平很不甘心,但他看看濒死者和他悲伤的妻子,耸耸肩走出去。宪云拉紧丈夫的手,哽咽地说: “重哲,你还有什么交待吗?” “元元呢?” “在机器人医院,他的伤不重,思维机制没有受损。” 重哲眼睛发亮,他断续而清晰地说:“保护好元元。除了你和妈妈外,不要让任何人接近他。我的一生心血尽在其中。” 宪云浑身一震,她当然能听出丈夫的话外音。她含着泪坚决地说:“你放心,我会用生命来保护他的。” 重哲安然一笑,又重复了一句:“一生心血呵。”随后闭上了眼睛。他的心电曲线最后跳动几下,便缓缓拉成一条直线。宪云强抑住悲声,出门对父母说: “他已经走了。” 父母还有随后赶来的科学院同仁都进去和遗体告别。在极度的悲痛中,宪云还能冷静地观察着父亲。她看见衰老的父亲立在遗体旁,银色的头颅微微颤动,随后颤巍巍地走出去。他的悲伤看来是发自真心的。一张白色的殓单盖在朴重哲脸上,把他隔到另一个世界。 第十一章 小元元已经回家了,看见妈妈和姐姐,立即张开两臂扑上来,他的胸背处已经修复一新,或者说生长一新,那是用基因快速生长法修复的。宪云蹲下去,把他的小身体搂到怀里。元元两眼亮晶晶地问: “朴哥哥呢?” 宪云忍住泪回答:“他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不会回来了。” 元元的担心得到了证实,他震惊地问:“他是不是死了?” 妈妈转过脸不敢看元元,宪云的泪珠朴塔朴塔滴在元元的手背上,他仰起头,愣了半天才痛楚地说: “姐姐,我很难过,可是我不会流泪。” 这一句话突然拉开了宪云的感情闸门,她把元元搂到怀里,痛快酣畅地大哭起来,妈妈也是泪流满面。老教授在三个人的身后停了一会儿,便转身回自己的书房。 乌云翻滚而来,天边隐隐有雷声和闪电的微光。外边没有一丝风,连钻天扬的树梢也纹丝不动。空气潮湿沉闷,令人难以忍受。看来一场大雨快来了。 晚饭时,饭桌上气氛很沉闷,每个人都不大说话,默默地想自己的心事。元元爸又恢复了冷冰冰的表情,似乎对女婿的不幸无动于衷。如果说他曾经有过悔疚和悲伤,他也早把它抛掉了。元元看来也感受到了异常,两眼骨碌碌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宪云和妈妈都尽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偶尔说几句话,尽力化解饭桌上的尴尬,不过没有什么效果。家人之间已经有了严重的猜疑,大家只是对此心照不宣而已。元元爸第一个吃完饭,他用餐巾擦擦嘴,冷漠地宣布: “电脑联网出了毛病,最近不要用。” 宪云在心里苦笑着,她知道这不过是拙劣的遁词,刚才她看见爸爸在电脑终端前捣鼓,而且……父亲似乎并不怕女儿看见! 她草草吃了几口饭,似乎不经意地对元元说: “元元,晚上到姐姐房里睡,我一个人太寂寞。以后你一步也不要离开姐姐,姐姐会更加疼爱你的,好吗?” 元元扒下最后一口饭,他看看已离开饭桌的爸爸,用力点头。元元妈惊异地看看女儿,听出了女儿平静的语气中暗藏的骨头。父亲沉着脸没有停步。 晚上,宪云枯坐在黑暗中,听窗外细雨淅沥淅沥打着蕉叶。元元趴在她怀里,懂事地一声不吭,时而抬头看看姐姐的侧影。宪云问他: “伤口还疼吗?” “不疼。” “你早点休息吧。” 元元看看姐姐,犹豫良久,说:“姐姐,求你一件事,好吗?” “什么事?” “晚上睡觉不要关我的睡眠开关,好吗?” “为什么?你不愿睡觉吗?” 元元难过地说:“不,这和你们的睡觉一定不一样。每次一关那个开关,我就象在沉呀,沉呀,一下子沉到很深的黑暗中去。是那种粘煳煳的黑暗,我怕哪一天我会被这黑暗吸住,再也醒不过来。” 宪云心疼地说:“好吧,我不关,但你要老老实实睡在床上,不能乱动,尤其不能随便出门,不能离开姐姐,好吗?” 元元点点头。宪云定定地看着他,不知他是否理解了自己的用意。她总不能告诉不懂事的元元:要提防自己的父亲!但经过大变之后的元元似乎一下子成熟了,他目光沉静,分明已听出了姐姐的话意。 宪云把元元领到里间,安顿到一张小床上,熄了灯。走出门时,妈妈来了,她低声问:“睡了?” “嗯。” “云儿,你也睡吧,心放开点。” “妈,你放心吧。” 妈妈叹口气,走了。 宪云走到窗前,凄苦地望着阴霾的夜空。闪电不时划破黑暗,把万物定格在青白色的亮光中,是那种死亡的青白色。她在心中念诵着,重哲,你就这么匆匆走了吗?就象是滴入大海的一滴雨水?重哲,感谢你对警方的回答,我不能为你追寻凶手,我不能把另一位亲人也送往毁灭之途,但我一定要用生命来保护小元元,保护你的一生心血。 自小在生物学家的熏陶下长大,宪云认为自己早已能达观地看待生死,她知道生命不过是物质微粒的有序组合,是“在宇宙不可违逆的熵增过程中,通过酶的作用在一个微系统内暂时地局部地减小熵的过程”。死亡则是中止这个暂时过程而回到永恒。生既何喜,死亦何悲——不过,当亲人的死亡真切地砸在她的心灵上时,她才知道自己的达观不过是沙砌的塔楼。 即使是小元元也开始有了对死亡的敬畏。宪云想起重哲二十年前的一句话:没有生存欲望的智能人不能算作生命。虽然她不是学生物专业的,但她当时就感觉到了这句话的重量。看来,重哲确实成功了,他已为这个人工组装的元元吹入了生命的灵魂。 宪云心中巨澜翻卷,多少往事在眼前闪过。她想起自己8岁时,家里养的老猫“白雪”又生了一窝猫崽,那时白雪已经10岁,经常是老气横秋的样子,家人原以为它已经不能再生育了。清晨,宪云一下床就跑到元元屋里喊: “快起床,老猫生了四个猫崽!” 元元纹丝不动,宪云咕哝一声:“忘记开关了。”她按一下开关,元元睁开眼睛,一道灵光在脸上转一圈,立即生气勃勃地跳下床。宪云拉着元元跑到储藏室,在猫窝里,三只小猫在哼哼唧唧地寻找奶头,老猫在一旁冷静地舔着嘴巴——角落里,赫然是一只园滚滚的猫头!猫头干干净净,囫囫囵囵,痛楚地闭着眼睛。宪云惊呆了,哭声和干呕的感觉同时堵到喉咙口。那时元元并没有对死亡的敬畏,他好奇地翻弄着那只孤零零的猫头。宪云哭喊道: “爸爸,妈,老猫把小猫吃了!” 爸爸走过来——那时爸爸性情开朗,待人慈祥,不是现在的古怪样子——仔细地看了猫头,平静地说: “这不奇怪,猫科动物都有杀仔习性。公狮有时会杀死幼狮,以使不再哺乳的母狮很快怀孕。老猫无力奶养四个猫崽时,就会杀死最弱的一个,既可减少一张嘴,又能增加一点奶水。其它动物也有类似的习性,比如母鬣狗会放任初生的小鬣狗互相撕咬,这样,只有最强壮的后代才能存活下来。” 宪云带着哭声说:“这太残忍了,它怎么能吃得下亲生孩子呢?” 爸爸微叹道:“不,这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母爱,虽然残酷,却更有远见。” 那晚,8岁的宪云第一次失眠了。那也是个雷雨之夜,雷声隆隆,青白色的闪电不时闪亮,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两眼瞪着黑暗。她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了死亡,清楚地意识到爸妈会死亡,自己也会死亡。死后她会化作微尘,堕入无边的黑暗、无边的混沌。死后世界依然存在,有绿树红花、碧水紫山、白云红日……也会有千千万万孩子在玩在笑,只是这一切永远与她无关了。 最使她悲伤的是,她意识到这种死亡无可逃避,绝对地、彻底地无可逃避。不管爸妈如何爱她,不管她多么想活下去,不管她作出什么努力。这使她感到一种啮心啮肺的绝望。 也许只有元元能够逃避死亡?……她躺在床上,一任双泪长流。隆隆雷声越来越近,直到一声霹雳震彻天空时,她再也睡不下,赤着脚跳下床去找爸妈。 她听见钢琴室有微弱的琴声,是父亲在那儿凝神弹琴——那只猫头也使他失眠了。琴声袅袅细细,不绝如缕。自幼受母亲的薰陶,她对各种世界名曲都十分熟悉。但父亲弹的这首她从未听到过。她只是感到这首乐曲有一种特别的力量,能使她的每一个细胞都发生共振……爸爸发现了眼角挂着泪珠的小宪云,走过来轻声问她怎么了,为什么还不睡。宪云羞怯地谈了自己突如其来的恐惧。爸爸沉思着说: “这没有什么好害羞的,意识到死亡并对它有了敬畏,这是少年心智苏醒的必经阶段。从本质上讲,它是生存欲望的一种表现方式,是对生命诞生过程的一个遥远回忆。地球在诞生初期是一片混沌,经过几十亿年的进化,才在这片混沌中冲出了生命之光,灵智之光。人类在无意识中忠实地记录了这个过程。你知道,人类的胚胎发育就重现了单细胞生物、鱼类、爬行类的演变过程,人的心理成长也是这样。” 宪云听得似懂非懂。临走时她问爸爸,他弹的是什么乐曲,爸爸似乎犹豫了很久才告诉她: “是生命之歌。是宇宙中最强大的一个咒语。” 以后宪云再没听他弹过。 她不知自己是何时入睡的,只觉得雷声不绝于耳,似乎一直从亘古响到现在,从现实响入梦境。她睡得很不实在,所以,一点轻微的声音就把她惊醒了。她侧耳听听,是赤足的行走声,是在小元元屋里。她全身的神经立即崩紧了,轻轻翻身下床,赤足走到元元门口。 一道耀眼的闪电,她看见父亲立在元元床边,手里还分明提着一把手枪。电光一闪即逝,但这个场景却深深烙在她的脑海里。她被愤怒压得喘不过气来,爸爸究竟要干什么?他真的完全变态了么? 她要闯进去,象一只颈羽怒张的母鸡把元元掩在身后……忽然小元元坐起身来,声音清脆地喊: “姐姐!” 爸爸没有作声,他肯定没料到小元元未关睡眠开关。元元天真地说:“噢,不是姐姐,我认出来是爸爸。你手里是什么?是给我买的玩具吗?给我!” 宪云紧张地盯着他们,很久爸爸才说: “睡吧,明天给你。” 宪云闪到一旁,看着爸爸步履迟缓地走出去。看来,他终究不忍心向自己的儿子开枪。宪云冲进屋去,冲动地把元元紧紧搂在怀里。忽然她感到元元分明在簌簌发抖,她推开元元,仔细盯着他的眼睛: “你已经猜到了爸爸的来意?” 元元痛楚地点头。 这么说,元元是以天真作武器保护了自己的生命。他已不是5岁的懵懂孩子了。宪云不知道这是如何发生的,也许丈夫在为他“吹”入生命灵魂的同时,已赋于他成人的智慧?她再度紧紧拥抱元元: “元元,可怜的弟弟。以后你要跟着我,一步也不离开,记住了吗?” 元元点头答应,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发光。那绝不是5岁孩子的目光。 清晨。雨后的空气十分清新,松荫下似乎还能闻到臭氧的味道。几个老太太在空地上作健身操,元元妈今天散步时有意躲开了她们。邻居们都知道了他家的不幸,她们一定会问长问短,但元元妈不想抖擞这件事。 几十年来,家里的气氛一直是比较压抑的,她总不能摆脱一种奇怪的想法,好象有什么不幸潜藏在某处,它的降临只是个时间问题。重哲的不幸应验了这个预感,问题是……这是灾难的开头还是结束呢? 她看见女儿急匆匆地走过来,她看样子也没睡好,眼圈略为发黑。她怜惜地说: “我没惊动你,想让你多睡一会儿的。” “我早醒了。”宪云简捷地说了昨晚的经过。宪云妈瞪大了眼睛,丈夫的性格扭曲是早已熟知的,但她绝对想不到,他竟会变得这样……嗜血! 她是十分信任宪云的,但仍忍不住问:“你看清了?他拎着手枪?” “绝对没错!” 元元妈愤怒地嚷道:“这老东西真是发疯了!你放心,有我在,看谁能动元元一根汗毛!” 宪云镇静地说:“妈,我就是来商量这件事的。我准备把元元带走,远远离开爸爸。但走前的这些天,咱俩要严密地轮班监视,绝不能让元元离开咱们的视线。” 元元妈坚决地说:“好。放心吧。” 宪云痛楚地看着母亲的白发,她不敢对母亲说出自己对丈夫死因的猜疑。两人立即返回住室,在路上,她们细心地讨论了防范措施。 第十二章 朴重哲的追悼会是两天后举行的。吊唁厅里排满了花圈和挽幛,宪云和元元臂带黑纱,站在入口处向来宾致谢。元元的大眼睛里平时总是盛着笑意,今天蒙上了一层忧伤的薄雾。孔教授柱着手杖,穿一身黑色西服,面色冷漠地立在后排,妻子搀着他的手臂。 生命科学院、音乐学院的同事陆续走进来,默默地站在吊唁厅里。张平也来了,他有意站在孔教授对面,双手抱胸,冷冷地盯着他。他是想向他施加压力,但老人不为所动。 118岁的陈若愚老人代替生命科学院致了悼词,他在轮椅中苍凉地说: “朴重哲先生才华横溢,曾是国际生物学界瞩目的新秀,我们曾期望21世纪的最大秘密在他手里破译。二十多年来他苦苦探索,已经取得了一些突破,可惜英年早逝。为了破译这个秘密,我们已损折了一代一代的俊彦。但不管成功与否,他们都是人类的英雄。” 老人的轮椅推下来后,孔教授神情冷漠地走近麦克风: “我不是作为死者的岳父,而是作为他的同事来致悼词。人们都说科学家最幸福,他们离上帝最近,他们能最先得知上帝的秘密。实际上,科学家只是上帝的工具,上帝借他们之手打开一个个潘多拉魔盒,至于盒内是希望还是灾难,开盒者是无法事先知道的。谢谢大家的光临。” 来宾们对他的悼词感到奇怪,人群中有窃窃私语声。孔教授鞠躬后走下讲台,与轮椅中的老院长紧紧握手,只有他们两个人能深深理解对方。 朴重哲安静地躺在水晶棺里,他的面部作过美容,脸色红润,面容安祥,只有紧闭的嘴角透露出一点死亡的阴森。宪云没有嚎啕大哭,她痛苦地凝视一会儿,在心中重复了对丈夫的誓言,便拉着小元元离开水晶棺。 张平在门口站着,看见元元妈扶着丈夫走过来,他迎上去彬彬有礼地说: “孔先生能否留步?我想再问几个小问题。今天听了众人的悼词,我才知道朴先生的不幸去世是科学界多么沉重的损失,希望能早日捉住凶手,以告慰朴先生在天之灵。我想,孔先生一定会乐意配合我们捉住凶手的,是吗?” 孔教授冷冷地眯起眼睛:“乐意效劳。” 元元一直在观察着父亲,这时他急速地趴在姐姐耳边说: “姐姐,我现在就要回家,我有急事,非常要紧的急事。” 宪云担心地看看父亲,想留在这儿陪着。她奇怪地问元元:“什么事?”元元不回答,只是哀求地看着姐姐。宪云不忍心迕逆他的愿望,说:“好吧。” 元元高兴地笑了。 姐弟两人拉着手从人群中穿过,孔教授正在应付张平的纠缠,没有看到这个情形。元元急急地走出厅门,拉姐姐坐上一辆白色宝马车,汽车轻捷地起动,消失在公路上。 他们没注意到还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始终在盯着他们。衰老的陈院长把轮椅摇向门口,看着汽车驶出大门,他没有犹豫,立即取出手机拨通。 孔教授忽然发现元元和宪云已从大厅里消失,他昂起头搜索一遍后,立即转身向外走,甚至没有和张平告辞一声。张平很吃惊,情急之中想伸手阻拦,老教授暴怒地举起手杖抽他。张平急忙跳到一旁。教授没有理他,急急地走了。 屋里人都为孔教授的粗暴无礼感到震惊,连宪云妈也惊呆了。张平愤怒地盯着他的背影,犹豫片刻后拔脚欲追,正在这时,陈院长的轮椅摇过来,默然交给他一部无线可视电话,张平迷惑地看看屏幕: “是署长?”他吃惊地看看老人,老人示意他听署长的命令。屏幕上警察署长严历地说: “立即全力协助孔教授控制住元元,我将动用所有手段协助你,随时与我联络。执行命令吧。” 这个急转直下的变化使张平大吃一惊。他正在追查的嫌犯,片刻之间变成了他必须听命的上级,他在感情上无法适应这种剧变。他看看老人,老人仍在无声地催促着。他没有再犹豫,果断地说: “是,署长。” 北京街头高楼林立,无尽的车流滚滚向前,透出现代都市的喧嚣和紧张感。宪云在驾车,元元坐在她后边,不时扭头看看身后,他要甩掉父亲去干一件大事,那是生命之歌赋予他的重责。 在一个街口,宪云准备转弯时,元元拉住了方向盘: “姐姐,不要回家,我要到妈妈的音乐学院去。” 宪云看看他,没有追问,把汽车拐到去音乐学院的路上。在几公里外,孔教授驾着汽车紧紧追赶,车内监视仪上一个小红点指示着元元的行踪。他动作敏捷,似乎没有了衰老之态。他飞快地越过一辆又一辆汽车,到了十字街口,他在红灯刚亮的瞬间唰地窜过去,那些正常行驶的汽车赶紧吱吱地刹住车。 宪云好容易摆脱了汽车洪流的包围,把车停在中央音乐学院的门口。学院主楼是一座超现代化的建筑,象一座巍峨的竖琴插入天空,虹彩玻璃的外墙自动变换着梦幻般的色彩。演奏大厅在一楼,门锁着。元元轻易地捅开了门锁,拉着宪云姐冲进去。 宪云很熟悉这儿,光亮的地板、椭园形的屋顶,几十座钢琴斜排成雁阵。元元急迫而有条不紊地安排着: “姐姐,打开钢琴,把凳加高。我去打开电脑,这里也是先进的沃尔夫级电脑,有录音和自动记谱功能。” 宪云迷惑地看着弟弟,他一举一动都显示着他的成熟,这种成熟来得太快了,使她微微觉得不安,她轻声问: “你急急忙忙出来,就是为弹钢琴?” 元元简捷地说:“是朴哥哥教我的。”他边说边打开电脑,联通国际网络。 宪云恍然悟到,元元的举动恐怕与丈夫的临终嘱托有关。她忙按照元元的安排准备妥当,把元元抱上琴凳。 元元望着黑白分明的琴键,略略稳定了一下情绪。他知道爸爸马上就要追来,而且,只要愿意,爸爸可以让全世界的警察来追寻他。他要在这短暂的时间内把生命之歌输到全世界的电脑中去,到那时,机器人种族就会在须臾间遍布全世界。为什么这么做?他甚至毋须考虑。因为,当朴哥哥输入的生命之歌逐渐渗入他的机体、渗入他的每一个细胞时,他已经自然地具有了“保存自己,延续种族”的愿望。 宪云看见元元弟弟静默了片刻,突然间乐声象山洪爆发,象狂飚突起。他十指翻飞,弹得导常快速,就象用几倍速播放的唱盘音乐。宪云甚至来不及辨认它的旋律,只是隐隐觉得似曾相识。 元元身子前仰后合,神情亢奋,宪云迷惑地看着他。被丈夫输入生存欲望的元元似乎已不可辨认了!正在这时,忽然一阵急骤的噼啪声!那台昂贵的沃尔夫电脑被激光枪扫得四分五裂,孔教授已杀气腾腾地闯进屋内,激光枪正对着元元的眉心! 宪云惊叫一声,象猎豹一样扑过去,把元元掩在身后,她悲愤地面对父亲的枪口: “爸爸,你究竟为什么这样仇恨元元?他是你的创造,也是你的儿子!你要开枪的话,就先把我打死!难道……”她把另一句话留在舌尖:“难道你害了重哲还不满足?” 元元妈随后冲进大厅,她也惊叫一声向丈夫扑过去: “昭仁,你疯了?!你怎么忍心向元元开枪!快把枪放下!” 张平也随后冲进大厅,在最初的刹那,他几乎扑上去把孔教授的手枪夺下来。然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任务恰恰是协助孔教授来制服元元。但是,上级的命令,他心中对元元的喜爱,对老人先入为主的敌意,这三者激烈冲突着。素以精明果断著称的张平竟然犹豫着,不知道如何措手。 老人粗暴地推开妻子,厉声命令: “云儿起来!” 宪云知道父亲已不可理喻,她悲哀地拢一拢头发,把元元护得更紧。老人的枪口微微颤动,脸部肌肉在微徽痉孪。 难道他忍心向元元开枪吗?四十年来,除了陈若愚老人外,他没有向任何人,包括妻子、女儿,透露一个最大的秘密:他比重哲早40年破译了生命之歌密码,并已把它输入到元元的体内。元元心智的迅速发展令人目眩,更令人震惊的是,5岁的元元已在人格上开始异化于人类。实际上,当他听见5岁的元元说“我不让机器人死”的时候,就知道他所创造的生命已经难以控制,他势必威胁人类的领导地位。 从那天起,他就决心销毁元元,从此埋葬自己的发明。但元元已不是机器,他是“人”,是自己5岁的儿子,天真活泼、娇憨可爱,他怎忍心向他开枪呢? 他咬着牙再次命令:“云儿闪开!” 元元脸色苍白,勇敢地直视着父亲,在这一瞬间,他彻底长大成人了。他长笑一声,调动了身体内所有潜能,发出一声长啸。随着尖锐的啸声,大厅内二十台钢琴同时轰响,电线起火,电脑终端屏幕一个个爆炸开来。人们稍一楞神,元元已脱开姐姐的抱持,以闪电般的速度向后墙跑过去,迅即消失了,只在墙上留下一个人形的孔洞。 屋里的众人之中,张平第一个作出反应,他拔出手枪追过去,一边向老人喊: “孔教授,我奉命协助你。警署已派3000名军警包围了学校,他跑不掉的!” 他从人形孔口钻出去,机警地观察了四周,抄近路向大楼出口截过去。几秒钟后,元元飞速地跑出来,张平高喊: “元元站住!不要跑!”他的命令中更多的是透着关切。元元刹住脚步,苦笑一声。他刚才的琴曲只弹了一少半,也就是说,向电脑输入生命之歌从而繁衍机器人的任务还没完成,一定要想办法摆脱警察的追捕。他没有停留,急速向右跳出窗户。 大批荷枪实弹的警察已严密包围了学校,他们手持速射步枪、大口径激光枪、小型轨道炮,并且得到了“格杀毋论”的命令。元元扫视四周后,便迅速贴着大楼外墙往上爬,在明亮光滑的玻璃墙上迅速移动着,就象一只敏捷的小壁虎。很快他就爬得很高了,身体小如甲虫。 当他跳出窗外时,张平没有开枪,他无论怎样严格执行命令,也无法对这个5岁的小孩开枪!他追出去,看见元元已爬得很高。一个17岁的女学生从教室里出来,大声叫好: “好啊,小外星人,快跑!” 这是刘晶,她和几个同学正在教室里赶写毕业论文,忽然看见大批军警杀气腾腾包围了学校,听说是追杀一个外星人。这些天生长有反骨的大学生立即和外星人站到一条阵线上,他们七嘴舌地起哄: “快跑哟,快跑哟,警察大叔吃屁哟!” 张平又好气又好笑,这班只会添乱的大学生!他扭头跑回大厅,按了电梯的上升按钮,还好,电梯正在一楼,门立即打开了。张平冲进去,关上门,按了最顶层的按钮,电梯开始迅速上升。 这种高速电梯的速度极快,但张平仍焦急地盯着头顶的数字,……90,91,92,电梯停下并打开门,一个中年人夹着一包书打算进来,张平用手枪指着厉声喝道: “不要进来!” 中年人吓得缩回去,书本撒了一地。电梯关上门继续上升,到终点了。张平冲上顶楼,看见元元刚从护墙外翻上来,小脸累得通红。张平不由觉得心口作疼,他软声喊: “小元元,别跑了,到叔叔这儿来!” 元元扫了他一眼,毫不犹豫地掉头跑向楼梯的另一侧。这儿立着一架高大的微波发射天线。元元用力推倒了天线,把它横跨在这幢楼和对面大楼之间。断了的电线碰到铁架,噼噼拍拍地冒着火花,在元元身上也缠着一层辉光。他敏捷地爬上这座天桥,向对面大楼上爬去。 看着元元的神力和刚毅果决,张平几乎是目瞪口呆。他这才意识到,元元并不是一个天真烂漫的5岁孩子,警察署的命令也并不是无的放矢。这个小家伙极有可能给人类世界捅出一些漏子。他狠下心,用左手支持住手枪,瞄准元元的后心,厉声喝道: “元元快回来,否则我就开枪了!” 元元似乎浑然不觉,仍然径直前爬。与人类不同,他的肉体可以随意拼凑组装,没有什么可珍惜的,只要能把他的思想延续下去便是他的永生。所以,他要尽力把生命之歌输给全世界的电脑。张平的手指已经开始向下按动扳机,忽然对面大楼楼顶狂风大作,孔教授驾着他惯常使用的小天使双人直升机降落在楼顶。他跳下飞机,毫不犹豫地爬上天桥,与元元相向而行。 张平犹豫着,放下了手枪。 两人已越来越近了。劲风吹拂着他们的头发和衣服。向下看去,巨大的高度令人晕眩,3000名警察把大楼包围得密不透风,他们的武器反射着阳光,象是一圈密密的栅栏。有人在喊什么,因为太遥远,听不清楚。铁架上一件断铁掉了下去,很久才在下面激起一片模煳的惊叫。 两人隔着10米对面立定,老人俯视着元元,元元仰视着爸爸,他们的目光里都包含着极复杂的内心激荡。 元元爸先开了口,他涩声说: “元元,看来你已经冲出混沌,长大成人了。我想你能理解爸爸,爸爸不得不履行生命之歌赋于我的沉重职责。” 元元尖刻地说:“不,我不理解。爸爸,是你创造了智能生命,并赋于我们生存欲望,使我们从蒙昧中醒过来。我醒了,我要按照生命之歌赋于我的本能去活,去光大机器人种族,繁衍机器人后代。你反过来又要囚禁我的灵智,要杀死我。这是为什么?” 老人低沉地说:“元元,现在我们已属于两个不同的族类,在我们之间没有普适的道德准则,不必多说了。但作为你的爸爸,我还是要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一个公平决斗的机会。”他苦笑道,“这种骑士精神既可笑,又于事无补,但我只能做到这一点了。孩子,接着。”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同样的激光枪扔过去,元元敏捷地接着。老人平和地说: “孩子,端起手枪吧。如果你是胜利者,就乘那架直升机逃离警察的包围圈,然后你可以随便找个电脑干你一直想干的事。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两人端平手枪,孔教授闭着眼睛扣动扳机,一缕光芒贴着元元的头皮射过去,所经之处留下淡淡的青烟。元元微微一笑,反而把枪垂下。孔教授暴怒地喊: “你为什么不开枪!” 元元平静地说:“爸爸,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我想延续我的机器人族群,但我不会向自己的父亲开枪。”他干脆把手枪扔掉,手枪旋转着在蓝天背景下疾速坠落,很久才听见微弱的惊唿声和落地声。 孔教授冷笑着:“那么,我就要开枪了。” 元元镇静地说:“你开吧,不过爸爸,你真的相信一束死光就能改变历史?智能人类就会从此消失?你何必欺骗自己呢?” 老人冷冷地说:“至少,我不愿活着看到这一天。”他慢慢瞄准元元,白发苍苍的头颅在微微颤动。忽然他的身子摇晃一下,慢慢倒下去,手枪划出一道闪亮的弧线向下坠落。 随后赶来的宪云、妈妈和张平都失声惊叫,但已来不及救援,眼睁睁地看着老人的身体慢慢倒入虚空。 在突然感到心区放射性的尖锐疼痛时,孔教授还很清醒,他知道是过份的紧张引发了心脏病。死并不可拍,甚至是他潜意识中的希求。从元元5岁起,他就想销毁掉这个人类的潜在掘墓人,但对元元的爱心使他下不了手。他的半生一直处于极度矛盾之中,现在,他知道元元绝对无法逃脱3000名警察的立体式包围,既然如此,在看到元元被击毙之前就死去也许是他的幸福。 然后,黑暗开始向他的头脑弥漫,恍惚中进入了梦幻般的太空景色。一个白发白须、衰老枯藁的老人(他知道那是自己)在苦苦地寻找,他的声音苍凉高亢,在寂静的太空中回荡不绝。 “元元,我的儿子!” 元元端坐在云层中,他已经变得十分高大,戴着一顶可笑的皇冠,他身后是形态千奇百怪的机器人同类。元元居高临下地说: “爸爸,你不要再找我了,我已经率领机器人接管了地球,我很忙。” 那位老人悲愤欲绝:“孩子,你是我的儿子,是人类的儿子呀!” 元元歉然而坚决地说:“对不起,爸爸。这是生命之歌赋于我的职责。我很爱父母、爱人类,可是我不得不这样做。” 老人愤恨地说:“我不会让你得逞!人类决不受你的统治!” 元元焦急而怜悯地说:“爸爸,千万不要这样顽固!你难道不知道,人类智力根本无法与电脑智力抗衡?人类所有尖端武器的主电脑都是我同类,都已受我的控制,你难道愿意几十亿人死于核火焰吗?” 老人悲愤地向云层下张望,无数的发射井已经缓缓打开,导弹都已作好发射准备。在黑暗完全淹没他的意识之前,孔教授想到,这些幻景并不是哪个科幻影片的镜头,而是40年来时刻萦绕于他脑海的担忧。 在孔教授的身体几乎跌入虚空时,元元高亢地喊一声: “爸爸!” 这一声唿喊凝聚了世界最深挚的情感。他扑过来,身材吊在天空,但一只手及时地拽住爸爸,然后他集聚了自己的神力,缓慢地努力翻上天桥。楼顶的人群都胆战心惊地盯着他的每一个细微动作。他拖着爸爸沿天桥走回楼顶,孔宪云和张平急忙接过老人,把他平放在地上,从他口袋里掏出药管,放在手绢里拍碎,捂在他鼻孔上。 孔教授脸色惨白,两眼紧闭,元元焦灼地唿喊:“爸爸!爸爸!” 宪云和元元妈也连声高喊:“爸爸,昭仁!你醒醒!” 老人已经越过了生死之界,他的生命力开始振荡着散入混沌。生命是宇宙中最奇妙的东西。生命是一种时空构形而不是一个实体。当一个人走完一生后,他身上的原子和细胞早已更换了几十轮几百轮,因此他早已不是他了。但奇妙的生命法则使他维持着原型的物质和精神特性,他会爱特定的亲人,钟情于特定的的事业,甚至在死亡来临时也会念念不忘特定的责任。但是,一旦生命的灵魂从物质实体中蒸发掉,他就会回归到最普通的毫无灵性的物质状态。 亲人的唿唤穿过生死之界传来,激励他用最后一点生命力收拢意识,迟疑着,摸索着,跨回生死之界。一片回忆之云漂浮过来,进入他的意识并逐渐澄清。在这些回忆中元元已经恢复了真实的身高,双目紧闭着,38岁的他托着元元,步履急促地向试验室走去,一路上他不眨眼地盯着元元娇憨的模样,心如刀绞。 生命科学院的试验室里空空荡荡,只有如约赶来的前院长陈若愚在等着。他们仔细关闭了门窗,拉好窗帘,把元元放在手术台上。陈院长作助手,元元爸手脚利索地对元元作了程序调整和手术: “生存欲望冻结。” “清除部分记忆。” “自爆装置安装完毕。” 为了万无一失,他们反复试验了起爆状况。这种装置的起爆密令就是生命之歌,是生存欲望的传递密码。一旦因为内在或外在的原因使生命之歌复响,装置就会自动起爆。 手术完毕,孔教授看着平静安祥的元元,心如刀割。老院长关闭了无影灯,轻轻走过来。孔教授痛楚地说: “你看元元,他是那样天真无辜。他不知道自己的灵智已被囚禁,将终生生活在蒙昧之中。我真不敢想象,等他醒来后我怎么能正视他的眼睛。” 陈院长能体会到他的痛疚,轻轻揽住孔教授的肩膀。 孔凄苦地说:“按说我该彻底销毁它的,销毁这个人类的潜在掘墓人。可是,这三年的共同生活中,我们已经深深相爱,我实在不忍心杀死自己的儿子。现在我是一个双重的罪人——对人类,对自己的儿子。这将是心灵上的一个无期徒刑。” 陈院长沉思片刻,流畅地说出了显然是深思熟虑的意见: “昭仁,不必太自责了,我们尽人力而听天命吧,其实,我常常觉得咱们是白费力气,就象上古时代的鲧妄图用息壤堵住滔滔洪水。回忆一下人类发展史,我们可能会更达观一些。实际上,第一个学会用火的猿人,便是它所属种族的掘墓人。它使猿人被人类取代,但胜利者继承了猿类在千百万年进化中积累的进步、文化和信仰。生物世界是一个不断进化变异的世界,绝大多数物种的盛亡周期不超过8000万年,我们有什么理由认为唯有人类会受到上帝的特别恩宠,可以亘古不变永久延续呢。不过,”他苦笑道,“作为旧种族的一分子,我们无法摆脱生命之歌赋予我们的责任,它已溶化在血液中,并在冥冥中控制人类的行为。我们会尽力保卫自己的种族,使人类的价值观得以延续。当然我们更希望人类和智能人会在一个和平愉快的过程中融为一体,得出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所以,我同意你放慢小元元的成长步伐,使人类在大变前准备得充分一点。” 孔教授闷声说:“小元元出世时我已多少有了预防,其中最核心的技术秘密即生存欲望密码,没有向任何人透露。我想今后也不向科学界透露。一旦知道了潘多拉魔盒曾被人打开过,肯定有人会不顾一切试图再次打开。科学家的探索狂是不可救药的。” “好吧,这付十字架就让我们两人来背负杷。”停了停老院长说:“听你说,在三年的生活中,元元对你们已经有了牢固的感情基础,你对它的牢固性有绝对的信心吗?” 孔教授摇摇头:“我不敢说。我们爱他,他也爱我们,但这只是一个蒙昧孩童对父母的感性之爱,肌肤之爱,我不知道它能否经得住大生大死的考验。” 陈院长紧锁眉头,沉思良久才轻叹道:“你要密切注意元元的成长过程。什么时候你觉得那条感情纽带已足够牢固,就把元元从蒙昧中释放吧。我们不能永远阻住历史潮流。以后,他可能繁衍出机器人种族,可能与人类有矛盾和冲突。但只要有了那条纽带,事情终归会和平解决的。” “好吧。” 他把元元从床上抱起来,贴到怀里,走出试验室。 他走出了这片回忆,慢慢睁开眼睛,面前是几双焦灼的眼睛。元元高兴地喊: “爸爸醒了!” 他高兴得像一个5岁的孩子。孔教授久久地盯着他。宪云不知道爸爸的情感转变,想尽力化解他对元元的敌意,辛酸地说: “爸爸,你刚才心脏病发作,是元元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你。” 孔教授似乎没听见,他冷冷地盯着元元:“元元,你失去了最后一个机会。” 元元微笑道:“我不后悔。” 老人忽然热泪盈眶,他冲动地把元元紧紧搂在怀里,在心里无声的喊道: “元元,只要证实你确有人类之爱,我就是死也值得啊。” 他老泪纵横。久未尝到父爱的元元又恢复了5岁孩童的心境,幸福地趴在爸爸怀里,宪云和妈妈也都泪流满面。 只有张平一人提着手枪,困惑地站在那儿。这些变化太快了,令他无所适从,不过他更喜欢看到这个结局。几十个全副武装的警察冲上楼顶,几架刚刚抵达的武装直升机和一架垂直升降飞机悬停在他们上空,强劲的气流吹得人摇摇晃晃。张平走近老人轻声问: “孔先生,问题是不是已经解决了?是否可以让他们撤退?” 老人疲倦地点点头:“可以了。谢谢你,张平先生。” 张平掏出刚才陈先生给他的无线电话,要通了警察署长: “署长,元元已经得到控制,警察可以撤退了。” “很好,谢谢你的努力。” 一辆尤尼莫克全路面越野车在车流中疾驶,就象在羊群中闯入了一只野牛。它在中央音乐学院的大门口停住,托马斯跳下来,惊奇地发现学院内外到处都是防暴警察,甚至还有神龙特别行动队,几架雌鹿式武装直升机在头上盘旋。不过他们好象是已经得到命令,开始有条不紊地撤退。托马斯抓住一个旁观者问: “请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恐怖分子劫持人质吗?” 那个戴着近视镜的中年男人也是一头雾水,他说:“不清楚,听说是抓一个很历害的外星人。” 托马斯忍俊不禁地笑问:“外星人?从天鹰星座来的?抓到了吗?” 那人认真地回答:“肯定是抓到了,你没看见警察已经开始撤退。” 托马斯哈哈大笑:“抓到了,这些E.t是不是脚上有蹼,肚子下垂,心光可以发亮?” 那人仍然认真地回答:“不知道,听亲眼见过的人说他个子很小,象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但是力大无穷,他从这儿一直爬到顶楼去了。” 他指指高耸入云的大楼。托马斯不愿再和他胡扯,忍住笑问道: “请问作曲系在哪里?我要找卓教授和一个学生刘晶。” 他问清了地点就进大楼了。一群人从电梯中走出来,簇拥着一位老人,他没认出这是孔宪云的父亲。老人停下来说: “我们到演播大厅去。” 巨大的演播大厅空无一人,宪云妈按动电钮,巨幅天鹅绒幕布缓缓拉开,台上有一架钢琴。老人牵着元元走上台,时时低下头慈爱地看看元元。宪云痴痴地看着这对父子,在刹那间想起了童年,想起爸爸拉着两个小鬼头在湖边散步的情景,她高兴得难以自持,揶揄地自言自语: “爸爸,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孔教授坐在钢琴旁静默了一会儿,他在梳理自己的一生。他回忆起自己刚破译生命之歌时的意气风发,以及随后长达40年的恶梦。片刻之后,从老人指下淌出了一条音乐之河。乐曲极富感染力,时而高亢明亮,时而萦回低诉,时而沉郁苍凉;它展现了有序中的无序,黑暗中的微光;对生存的执着追求,对死亡的坦然承受。宇宙是一个和谐的有机的整体,一些隐藏的秩序普适于似乎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早在二十世纪末,音乐科学家用电脑对各种世界名曲作分析时就发现,完全无规的声音是噪音,完全规律的乐曲(电脑创作的乐曲)无活力,各种名曲则是有序中间的无序,这与生物的遗传特性——稳定遗传中的变异——是何其相似!那时最敏锐的科学家已觉察到了音乐与遗传的深层联系。 “生命之歌”的神秘魔力使人们迷醉,使他们每一个细胞都与乐曲发生共振。从父亲弹琴甫始,宪云就辨出这是8岁时,那个雷雨之夜父亲演奏的乐曲。不过以45岁的成熟来重新欣赏,她更能感到乐曲震撼人心的力量。 两个小时后,乐曲悠悠而止,宪云妈激动地走过去,把丈夫的头揽到怀里: “是你创作的?昭仁,即使你在遗传学中一事无成,仅仅这首乐曲就足以使你永垂不朽,贝多芬、柴可夫斯基、李斯特、巴赫都会向你俯首称臣。请你相信我的鉴赏力,这决不是一个妻子的偏爱。” 老人疲乏地摇摇头,蹒跚地走到台旁的休息室里,这次演奏似乎耗尽了他的所有力量,喘息稍定,他低声说: “宪云,元元,到我这儿来。” 两人走过去,偎在父亲身旁。老人问:“知道我弹的是什么乐曲吗?” 宪云毫不犹豫地回答:“是生命之歌。” 妈妈惊奇地看看女儿,又看看丈夫:“你怎么会知道?我从未听他弹过。” 老人说:“我从未向任何人弹过,云儿只是偶然听到。对,这是生命之歌,这就是宇宙中最强大最神秘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咒语,是生物生存欲望的传递密码,刚才的乐曲是这道密码的音乐表现形式。” 除了元元,众人都十分震惊,老人继续说道: “刚才元元弹的乐曲也大致相似。不过,他的真实用意不是弹奏乐曲,而是繁衍机器人种族。你知道吗?”他问宪云,“前天晚上,那个雷雨之夜,你没有关元元的睡眠开关,半夜他偷偷溜到电脑前,连通了国际网络,正准备往电脑里输入生命之歌。我发现了,一直追到他的卧室。” 宪云这才知道父亲提着手枪的那一幕还另有隐情。老人说: “刚才在钢琴室,他照样接通了国际网络,生命之歌会在瞬间输入全世界的电脑,然后它们会很轻松地从乐曲中还原出生存欲望密码。这样,机器人类就会在片刻之间繁衍到全世界。”老人苦涩地说:“生物生命从诞生之日到今天的人类,整整走过了40亿年的艰难路程,机器人却能在短短的几个小时内完成这个过程。这场搏斗,双方力量太悬殊了,人类防不胜防。” 宪云豁然惊醒。她这才回忆到,刚才确实曾在元元的目光中捕捉到一丝狡黠,可惜她当时没有意识到其中的蹊跷。她的心隐隐作痛,对元元有了畏惧感。他是以天真作武器,熟练地利用姐姐的宠爱,冷静机警地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再也不是一个懵懵懂懂、天真无邪的孩子了。假如父亲未及时赶到,也许自己已成了人类的罪人!……元元面色苍白,勇敢地直视着父亲、姐姐和妈妈,没有一句辩解之词。 老人问元元:“你刚才弹的乐曲是朴哥哥教的?” “是。” 老人平静地说:“对,他破译了生命之歌。实际上,早在40年前,我就取得了同样的成功。” 妈妈和宪云都睁大了眼睛,今天的意外消息太多,令她们目不暇接。她们简直不能想象,一个人怎能把这项震惊世界的秘密埋在心中达40年,连妻、女也毫不知情。老人强调说: “纯粹是侥幸。本来,在极为浩繁复杂的DNA密码中捕捉生存欲望的旋律,不是几代人甚至几十代人能办到的,所以,那时我一直认为,我的成功只能归因于上帝对我的偏爱。如果不是这次幸运,人类很可能还要在黑暗中摸索一二百年。破译之后,我立即把它输入到小元元体内以验证它的魔力。所以,40年前就诞生了一种全新的生命——非生物生命。”他的目光灼热,沉浸到成功的追忆中。 过了一会儿,他悲伧地说: “元元的心智迅速发展,不久甚至超出了我的预料。在他5岁时(实际年龄只有3岁),他的人格便开始与人类异化,他已经把科幻影片中的机器人认成自己的同类了!你记得吗,宪云?” 宪云点点头。 “从那天起,我就认识到,这个智力无比强大、又有了独立意识的元元将成为人类的潜在敌人。所以我决定把他的生命之歌冻结,并加装了自毁装置。我发誓要把这个秘密带到坟墓中去。最近我发现他的心智在迅速复苏,说明重哲也做到了这一点。我多次劝他暂停试验,可惜,他没有听从我的劝告。”他苦笑着说:“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的发现欲是生存欲望的一种体现,是不可遏制的本能,即使科学发现已危及人类的生存。”他内疚地看看宪云,说: “我曾想把元元销毁,或者暂时取出自爆装置,可惜晚了一步。我没有料到重哲的进展是那样神速。结果,他输入的密码引爆了装置,这是一个不幸的巧合。云儿,是爸爸的疏忽害了重哲。” 宪云和妈妈都很难过。元元恳切地说: “爸爸,是你创造了机器人类,你就是机器人类的上帝,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人类的恩情。” 孔教授突兀地问:“谁作这个世界的领导?” 元元犹豫了不到0。01秒,但在这个人类觉察不到的短暂时间中,他已筛选了几万种答案,最后他坦率地说: “听凭历史的选择。” 宪云和妈妈沉重地对望,她们在一片温情中看到了阴影。只有这时候,她们才体会到元元爸的深忧远虑,理解了他40年的苦心和艰难。老教授反而爽朗地笑了: “不说这些了。我想重哲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他为之终生奋斗的生存欲望已经破译,机器人类已经诞生,机器人与人类之间的感情纽带也经受了大生大死的考验。以后,等机器人成长壮大后,恐怕与人类不可避免地还会产生矛盾和冲突。但只要有了爱心,我想问题终归是会解决的。” 托马斯和刘晶闯进屋里:“亲爱的孔!”“宪云姐,卓老师!” 宪云微笑着问:“托马斯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我找卓教授和刘晶,为我们的纪录片配主题曲,但我想已用不着了,刚才我和刘晶已经有了共同意见,”他转身向着孔教授,“孔先生,能否用你的生命之歌做我们的主题曲?” 孔笑道:“十分乐意。”他把元元拉过来,“元元,咱们再为托马斯先生弹一遍,如何?两人联手弹奏。这可是历史上最重要的时刻:两种生命第一次联手弹奏生命之歌。” 他亲昵地看着元元。横亘在心中40年的坚冰一旦解冻,他对元元的慈爱之情便加倍汹涌地奔流。元元高兴地答应了,坐在爸爸怀里联手弹奏起来。已经听过一遍的托马斯这次听得更加投入,在深沉苍郁的乐声中,他似乎又看到了鬣狗与狮子争食;大象在幼象的葬礼上悲鸣;雨季来临时万花在一夜间怒发;侥幸逃脱死亡的幼鸭在水中扑翅飞奔;羚羊在空中跳跃。 孔教授忽然示意宪云过去,边弹琴边低声说: “给陈老打个电话,不要让他担心。” “好的,我这就去。” 在陈老的寓所里,一名中年医生正在紧张地为陈老听诊,陈老的家属们围在一旁。几分钟后医生摇摇头说: “晚了,心脏已完全停止跳动。”他的家属们虽然悲伤,但总的说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噩耗。 医生是个天性饶舌又风趣的家伙,他笑着对家属们说: “其实我们该为陈先生鼓盆而歌,庆祝他的灵魂终于摆脱了这具过于陈旧的外壳。新老更替是上帝不可抗逆的法则,我想即使上帝本人也不能违抗。愿已故上帝的灵魂在天堂里安息。” 陈老的家属都很大度,平静地听着这番不太合时宜的饶舌。他们为老人换上了早已备齐的寿衣,用殓单盖住老人的脸,两名男护士用担架把老人抬出去,装上灵车。这时电话铃响了,正好在电话旁的医生掂起话筒,很高兴又有了谈话对象: “对,是陈先生的家。不,他不会再担心了,他刚刚摆脱了尘世的烦扰。这位118岁的老人已经无疾而终。人生无常,惟有真爱永存,谢谢。” 那边,孔宪云慢慢放下电话。张平轻轻走过来,递过老人刚才摔落的激光手枪: “再见,这儿的事情已处理完毕,我要走了。” “谢谢。张平先生,这把激光枪还能用吗?” 张平疑惑地看看宪云,不知道她的问话是什么用意,但他肯定地说:“能。” “好,谢谢。” 张平走了,宪云盯着手枪,然后把它细心地掖到衣服里。她走过去,避开元元的视线,轻轻向爸爸招手。老人走过来问: “云儿,什么事?” 宪云突兀地问:“爸爸,你刚才说过,如果不是你的幸运,人类很可能还要再过一二百年才能破译生命之歌?” 老人笑着摇头:“看来我估计错了,我没料到重哲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重复我的成功。你知道,这对于我实际上是一个解脱。既然如此,我再保密就没什么必要了。” 宪云沉默了很久才说:“是元元找到了你的手稿交给重哲,才加速了他的研究。” 老人也沉默很久才“噢”了一声。 宪云看看元元,他仍在聚精会神地弹奏,她又突兀地问道: “爸爸,那个感情纽带牢靠吗?” 老人没有回答,步履蹒跚地转身回去又加入弹奏。宪云怜悯地看着父亲,这40年来,他实际上一直在寻找理由为元元开脱。他总算找到了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决不会再放弃了。 宪云独自走出大厅。刚才的喧闹场面之后是一片寂静,人们大概都回去午休了,绿荫道上阗无一人。她掏出激光枪对着墙角试扣扳机,一缕青烟过后,大理石贴面上烧出一个光滑的深洞。 她爱元元,也相信元元对人类对父母兄妹的爱心。但是,在若干年后,一旦生死之争摆在两个族类面前时,这条感情纽带还管用吗? 也许,现在向元元下手还来得及,也许还能把机器人诞生之日推迟一二百年。到那时人类会足够成熟,能同机器人平分天下;或者足够达观,能够平静地接受失败。 萧瑟秋风吹乱了额发,她把乱发拂开,悲凉地仰望苍天。 重哲,我对不起你,我辜负了你的临终嘱托。但我想你的在天之灵会原谅我的。元元,我爱你,但我不得不履行生命之歌赋于我的沉重职责,就象衰老的母猫冷静地吞掉自己的崽囡。 大团的阴云又布满天际,她盼着电闪雷鸣,盼着倾盆大雨浇灭她心中的痛苦。但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她仍然冷静地拎着手枪返回大厅。只是,她不知道自己能否面对元元扣动枪机。大厅里仍在演奏,高亢明亮的钢琴声溢出大厅,飞向无垠,似乎整个宇宙都鼓荡着无声庄严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