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大奖》 一、第一个 当时,耶和华将硫磺与火,从天上耶和华那里,降与所多玛和蛾摩拉。把那些城和全平原,并城里所有的居民,连地上生长的都毁灭了,那地方烟气上腾,如同烧窑一般。 ——圣经《毁灭所多玛与蛾摩拉》 须防那三灾历害,此乃非常之道,夺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机。500年后,天降雷灾打你,须要见性明心,预先躲避。再500年后,天降火灾烧你,这火不是天火,亦不是凡火,唤做阴火,自本身涌泉穴下烧起,直透泥垣宫,五脏成灰,四肢皆朽。再500年,又降风灾吹你,这风不是东南西北风,不是和薰金朔风,亦不是花柳松竹风,唤做 风,自囱门中吹入六腑,过丹田,穿九窍,骨肉俱疏,其身自解。 ——西游记《悟彻菩提真妙理 断魔归本会元神》 事发后马云逢人就说,她早看出死的那小子不正常,身上透着一股子阴气,印堂晦暗,眼神无光,鬼鬼崇崇,后边象是鬼撵着似的。听者笑她是事后诸葛,她说真的真的。在车站旅社干了十几年,三教九流什么人都见过,咱的眼光早练出来啦,看人比袁天罡、李淳风还准。 北阳市车站旅社紧靠火车站,旅客下了车,拎着包,三分钟就能赶到这儿。当然首先他们得冲破层层封锁线。这几年旅馆业不景气,各个旅馆尤其是偏远的旅馆,都派了大批服务员围追堵截,见旅客就扯袖子,拽提包,亲热得象没出五服。北阳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改革开放以来,好的东西进来些,坏东西似乎进得更多。比如说,那些吃车站饭的贼娃子就不少,他们象韭菜一样,割一茬再长一茬。好些熟脸儿,马云都认识了,不过她懒得去举报。你能举报得完?再说,得罪了这伙人,半夜下班时给你一刀,受罪不说,还算不了工伤。那些贼娃们还识相,因为马云在这儿资格老,只要马云值班,他们就不在她管的楼层作案,两边相安无事。有时噼面遇上了,还会向“马姐”点头招唿。再有就是那些“鸡子”,人数更多,一茬老的去了,嫩生生的新茬就窜上来。拉旅客时,服务员在明处拉,鸡子们在暗处拉。有时在车站楼道上与马云相逢,那些年轻姑娘们总是避在旁边,恭恭敬敬的叫声“马姐”。甚至有些臭男人也听说了这个称唿,可能产生了误会。那天一个40岁男人凑到她跟前,贼兮兮地让“马姐介绍一个好的,其实,最好是马姐你来。”马云气晕了,追着那臭男人骂,从三楼一直把他骂出大门。 死的那家伙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5月13号住进来,连住了八九天,登记的名字叫仝大星。后来警察调查知道这是真名,也就是说,他登记时使用的身份证是真家伙。那家伙确实反常,从脸相上看是农村的,至多是小县城的,皮肤粗糙,走起路缩头缩脑,衣着简单,从哪儿看也不是有钱人。但他自己包了一个双人间,每天出门一趟,最多两个小时就返回,拎着大包小包的吃食,然后“老鼠似的”出溜一下,钻进屋里,紧紧关上门,在里面嘁嘁喳喳地一股劲儿吃完。说他象老鼠确实没亏说他,他心里一定怀着鬼胎,看人不敢直视,眼神溜一下溜一下。马云进去打扫卫生时,他会象乍尸似的突然回头,呆愣愣地盯着你,半天都透不过气。 马云打心底讨厌这个家伙,这还另有一点小原因。那天下午仝大星拎了一大包核桃回家,关上门,卡卡查查的砸核桃声整整响了半天。马云的值班室与他的屋子是斜对门,实在听烦了,就敲门进去。地上一地核桃皮,仝大星手里拎着块半截砖,傻兮兮地看着她。马云说你爱吃核桃?他哼哼哝哝地说,嗯,从小爱吃,俺爹妈从没叫我可心可意吃一次。马云说,那你用得着这么费事?自选市场里有核桃仁,15元钱一斤,带皮核桃是4元,去了皮,再抛去坏仁的,其实价钱相差不多。马云说这话其实在刺打他的馋相,但那人却认真地问:真的?真的?俺那儿从没见过卖核桃不带皮的。 第二天那家伙果真买了一大包核桃仁,关起门吃了半天。马云打扫卫生时,他还搭讪着说,真的,真有卖核桃仁的。他面前摆着一大包吃剩下的核桃仁,至少有二斤。但他竟没有想起来让让马云! 虽然马云不想对别人承认,实际上是这一点特别让她生气。按旅社不成文的规矩,这儿的旅客,尤其是住宿时间较长或多次来店的老旅客,吃什么好东西时都不忘给值班服务员送一点,大伙儿一般都笑纳了。服务员工资低,这么着隔三差五能让娃儿们打打牙祭。撇开这点实惠不说,有这么点人情,也多少冲谈了旅客与旅店的金钱关系,显出点人情味儿来,象仝大星这样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守财奴,不开窍的榆木疙瘩,是很少见的。 还有一点反常之处。五月的天气已经很热,空调没送电,男旅客们都只穿一件三角裤头,到卫生间解手,冲凉,三角裤头满走廊跑。但仝大星却是衣衫整齐,连晚上出来解手时也穿着长衬衫。一句话,反正这个家伙透着古怪反常,让人腻歪。不过马云从没认为他是抢劫犯、小偷之类的家伙,这两种职业太抬举他了。马云估计他是躲债的,可能欠债太多还不上,干脆把剩下的钱一古脑儿吃到五脏庙里,就是死也落个饱死鬼。 不过她绝没想到,仝大星会是那么一种死法。 仝大星入住的第10天晚上,马云值后夜。她和二楼值班的小白合伙做夜宵,吃饭时还看见仝大星“老鼠似的”溜出去买东西,又出溜一下钻到屋里。马云用筷子点着他的后背,对小白说了这个人的怪癖,还感叹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天底下竟有这种怪人,哪个女人跟上他算是倒八辈子霉。小白开玩笑说:“没准你看走眼了,这人可能是腰缠万贯的大富翁,来这儿微服私访。”马云笑问:“你看上他了?用不用我拉皮条,就怕你家大刚不依我。” 小白走后,马云躺到长椅上假寐。凌晨四点,马云突然听见一声惨叫!那是真正的惨叫,穿透力极强,似乎不是从人的喉咙喊出,不是从胸膛响起,而是从遥远、阴冷、恐怖的幽冥世界发出来,透过第四维世界,直接抵达听者的灵魂深处!马云从朦胧的睡境中惊醒,心头卜卜直跳,嵴背发凉。毫无疑问,惨叫声是从对门屋里传来的。马云犹豫着,不想进屋去查看。这是服务员之间约定俗成的规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次马云隔门听到女人的呻吟声,一声接一声,以为是旅客得了急病,便用钥匙打开门查看。灯一拉开,见一个赤身裸体的干瘦老头正趴在年轻女娃身上忙活,干瘦的庇股高高撅起,胯间的两个蛋蛋来回摆动。马云呸呸地吐着唾沫,气急败坏地退回去,在那之后半年时间里,马云总是时运不济,不是破点小财就是丈夫骑车摔伤,她说都是那次撞了霉运。 管他妈的,睡觉——不过马云知道自己是在欺骗自己。对面仝大星屋里不会有女人,那声惨叫也不是干那种事的呻吟。这叫声太惨,太凄厉,如果不看个明白,马云今晚就甭想合眼了。最终她打开对面的屋门,拉开电灯,走进里间。她看到的景色非常奇怪。虽然是5月天,仝大星还紧紧裹着毛毯。毛毯这时胀得圆滚滚的,就象一个充气的气囊,然后,伴着丝丝的漏气声,毛毯缓缓缩回,贴伏在睡者身上,显出鲜明的身体轮廓。在这个过程中,床上的人一直动也不动,不再有叫声、喘气声或其它任何声响。 马云立在里间门口喊了两声,没有回音。她犹豫着,不知道自己该往前走还是退回去。屋里有一种奇怪的、阴森森的气味(虽然用这个词形容气味儿似乎不恰当),有点苦,带点让人呕吐的甜稍儿。这个味道儿似乎唤醒马云的某种记忆,很长时间后她才想起,这是火葬场焚尸炉的气味儿。马云爷爷过世时,为了让爷爷用个干净炉烧得透一些,马云曾给焚尸人送了一条烟,在哪儿她闻过这种味儿。 不过当时马云并没想这么多。她只是本能地觉得不对劲儿。屋里气氛诡异,一股寒气慢慢从脚下涌泉穴升起,过丹田,越天枢,把她的思维都冻木了。这场景就象是看一场恐怖电影,阴森森的乐曲冷酷地一波一波响着,忽然声音骤停,画面定格,然后…… 马云算不上胆小的人,咬咬牙,心一横,决定要看就看个明白。她嘴里喊着:“醒醒,醒醒,你怎么啦?”一边慢慢走过去,透过仝大星肩胛支起的毛毯,她看见了仝的脸部。 然后就是一声火车长笛般的惨叫。这声惨叫一直从三楼响到一楼,从一楼响到大厅。几个值班员被惊起,追在后边喊:马姐!马姐怎么啦? 马云鸣着长笛一直冲进经理值班室。 今天是老姚值班,老姚是丘八出身,爱喝点革命小酒。半斤卧龙玉液,一碟花生米,一碟肚条,能美滋滋地品上半夜。所以他最爱顶夜班,夜班费正好够他的嗜好,又不用听老婆子罗嗦,一举两得。今晚他已把半斤酒抿完了,浑身舒坦,想到床上躺一会儿。就在这时她听到那声火车长笛似的惨叫,他一个打挺坐起来,还没有蹬上鞋子,马云就象特快列车一样径直冲进屋里,面色惨白,两眼发直: “死——死——” 老姚知道今晚睡不成了。他在这个旅社干了20年,死人的事虽说不多,也撞见过三四回,一回是一个退休团级干部,心脏病突发;一次是一对年轻男女,脱得精赤光光,搂得紧紧地服了毒;还有一回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象是读书人,见人礼节周全,没想到晚上他就自杀了。他用一条细绳,一端系在床帮上,另一端系一块砖头,细绳在脖子上缠了一圈,砖头推下床吊在半空,仅仅这么一块砖头就把一条命断送了。 看来今天是第四个。老姚喝住马云:“喊什么?死就死呗,你想张扬得全世界都知道?影响了旅社的客源,我要重重罚你!”他一边训,一边带上四节长手电,拿上警棒。今天没停电,按说这把长手电是用不上的,但这是他巡夜的标准行头,已经习惯了。警棒是车站派出所的关系送的,带上它胆气更壮。他原想把死人的事通知派出所,想想还是先把情况摸清后再说,看马云这婆娘吓得三魂升天七魄出窍的,谁知道她说的“死人”是不是真事。 “走。”他带着马云上三楼,边走边低声训斥:“你也是这儿的老职工了,这么沉不住气?上次,在床上上吊的那个死人,你还帮忙抬出来,今儿个是怎么啦?” 有老姚壮胆,马云的神色略略恢复了血色,低声嘟囔着:“你去看看吧,你看了就知道了。”三楼楼道上,不少旅客在探头观望,嘁嘁喳喳,他们都是被马云那一声长笛惊醒的,老姚大声吩咐:“睡觉!都去睡觉!刚才有人夜惊了,做恶梦了,没事儿!” 安顿了众人,他们走到仝大星包间的门口,马云拉拉老姚衣角,可怜兮兮地说:“你一个人进去吧,我不敢进。”老姚疑惑地看看马云,心想这儿到底出了啥事?那次上吊的死人,模样够糁人的,眼珠鼓爆,舌头伸出老长。那时马云虽然也“妈呀”“妈呀”地低声惊叫,最终还是帮忙抬着死人的小腿,把尸体抬下楼。可今天看把马云吓的! 老姚多了一份儿警惕,把电警棒开关接通,擎在左手,小心翼翼地推开虚掩的门。事后他说,一进门他就闻到了一种怪异的味道儿,阴森,发腻的甜味,有一点焦臭,还有死亡的寒意。床上那人静静地躺着。毛巾被包住一个清晰的人形。老姚轻轻走过去,稍稍拉开头部的毛巾被——他猛然头皮发炸,长电筒失手落到地上。 床上躺着的不是死人,而是一具骷髅。脸上的皮肉已烧光了——肯定是“烧”光,老姚没有经过推理就得出这个结论——只剩下黑色残渣还粘附在骨胳上。骨胳也是在高温中烧过的,成了灰白色,眼珠自然没了,两只深陷的眼窝在死死地盯着他。 门口的马云一直在盯着老姚,大气也不敢出。她看老姚掀开毛巾被后身影就僵住了,然后他突然转身,扑倒在地上,身躯猛烈地抽动。他一定是中邪了,一定是被床上的骷髅恶鬼钩走了灵魂!马云转身就逃,放声哭喊“救命哪,救命哪”。上百个被惊醒的旅客和服务员在后边追赶着,声音嘈杂地追问,车站旅社闹成了一锅粥。 北阳市公安局今天是刑侦队队长吕子曰值班,凌晨四点半,他到电话值班室去巡查。值班的小李搓着眼说一夜平安无事,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真不如出点事,还能逗逗精神。老吕说,困了好办,我给你讲两个荤笑话,保准儿能把瞌睡虫撵走。就在这时,报警电话刺耳地响起来,小李立即按下对讲键,对方语无论次地说: “我是车站旅社!有个骷髅鬼被烧死了,把姚经理的魂也抓走了,快来人!” 老吕接过话筒厉声喝道:“慌什么!”他放缓语气:“慢慢讲,什么骷髅鬼,什么魂被抓走?” 对方呆了片刻,口齿仍然不利落:“真的,三楼314号有个骷髅鬼,姚经理一进屋就跌倒了,猛劲儿抽搐,这会儿还在抽哩!旅客都被惊醒了,这会儿天下大乱了,你们快来!” 电话中果然能听到非常嘈杂的背景声,老吕当机立断:“好,我马上去。小李,你帮我守住这边一摊子,我和技术室的小苏一块儿去。” 警车唿啸着开到火车站,这会儿正是车站最沉寂的时刻,因为没有来往列车。营业摊点大部分已关门。整个车站半睡半醒,只有夜空中的霓虹灯闪着诡异的光芒。老吕和小苏走进车站旅社,进门就能感到那种近乎歇斯底里的气氛。上百人聚在门口,聚在大厅,不少男女旅客只穿着内衣,他们交头接耳,神色惊慌,看见警车后他们都如释重负,不约而同地说:“来了,来了。”自动为他俩让开一条路。走进值班室,一眼就看见“被恶鬼钩走灵魂”的姚经理好端端坐在那儿。老吕和姚经理原本相识,讥讽地问: “咋啦,老姚?不是说你被鬼抓走了么,这会儿还阳啦?” 老姚十分尴尬,苦笑着说:“误会误会,我进屋看见那个骷髅鬼,心里慌,把高压电警棒杵到自己身上了。马云这傻婆娘就嚷嚷起来,闹得天下大乱。”他指指旁边的马云,马云脸色通红,但羞色仍遮不住眼神中深深的恐惧。吕队长皱着眉头讥讽地问:“这么说,那个骷髅鬼是真的?” “真的真的,那个绝不假。”老姚肯定地说,马云也一个劲儿点头,“我领你们去看。” 314房间门口聚的人更多,都从门缝里挤着往里看。尽管看起来他们十分惊惧,但似乎不看一眼又不甘心。两个夜间保卫守在门口。老姚赶走人群,对吕队长说,刚才他被电警棒杵倒后,曾有两个服务员进去把他拖了出来,还有就是第一个进去的马云。除了这四个人外没有闲人进门,现场(至少是床上那部分)保护得很好。“你看,你看吧。” 老吕和小苏走在前边,惊魂未定的老姚和马云跟在后边,等到那个骷髅头进入视野,连小苏也忍不住低低惊唿一声。枕上是一个灰白色的骷髅头,两个深陷的眼窝给人一种错觉,似乎无论你在那儿,它都在阴森森地盯着你。老吕藏起心中的疑惧,小心翼翼地挑起毛巾被,看见一具完整的骷髅。毫无疑问,它是被一瞬间的高温烧成这样的。毛巾被的内层留着明显的焦痕,死者的内衣已经变成灰烬,掀开毛巾被的微风使它们飘散开来,露出里面的骨胳。老吕小心地按了按死者的胸骨,那里还带着微温,忽然哗地一下,胸部骨胳全散架了,在他轻微的指压下散了架。看来,它们在高温中被完全烧酥了。 老吕和小苏交换着眼神,惊诧不已。毫无疑问,这具骷髅是在这张床上烧成这样的,否则,任何人也没能力把这种一触即碎的玩意儿从别处运来,瞒过值班服务员的眼睛,再用它替换原来床上那个倒霉鬼。但是,能把皮肉烧光骨胳烧酥需要多高温度?起码5000度吧,这样的高温完全能引发一场大火,但在这儿,除了死者贴身的内衣外,连毛巾被也没有烧毁。这种现象违犯了正常的逻辑。 老吕尽可能轻手轻脚把毛巾被揭开,让小苏从各个角度照相,闪光灯不停地闪着。拍完相,老吕盯住了死者腰间一个环形的宽布带,布带外圈基本完好,只有内层烧酥了,用手拨一拨,破碎的布片脱落下来,露出里面的——钞票。 全是百元钞票,紧紧地围在腰间,粗略地估算大致七八万元。老吕轻轻地抽出一叠,里面的几张已烧酥了,稍稍一碰,便雪花般飘落,上面的十几张仍完好无损。身后的老姚吃惊地说:“原来是个贼!我咋说这些天他一直衣帽整齐,天再热穿着长袖衬衫,腰里鼓囊囊的。原来是个贼娃子!” 外衣里找到了仝大星的身份证,证件上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显得胆怯和委琐,无法和床上那具恶狠狠的骷髅连系起来。从证件号码看,他是1975年出生,今年26岁,是本市人。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线索,没有随身行包,没有换洗衣服,没有自带的漱洗用具。这对于一个怀揣巨款在外住宿了十天的人,显得不大正常。 老姚和马云的目光象追光灯一样尽跟着老吕转,盯着他的表情,想猜测出他对这桩事的看法。小苏触触老吕,轻声说:“自燃?我见过一些报道。”老吕点点头,没有接腔。 现场勘察结束了,老吕让大家到外间坐下,他先到卫生间洗洗手,哗哗地放了小便。他是想借这个时间捋一下思路。无疑,怀揣巨款的仝大星十分可疑,这钱的来路很可能不是正道,但目前最令老吕疑虑的不是这一点,而是——他的死因。他的死因太奇怪了,也许小苏说得对,他死于自燃。但人体自燃只见之于各种三流小报,至少老吕未在正规文献中见过。如果拿它作为验尸报告的正式结论,能否让上级信服?但从现场情况看,似乎又只有这一种解释。 走出卫生间,老姚殷勤地递过一份旅客登记簿:“看,仝大星的登记。”从登记上看,他的确是北阳市西柏县人,工人。老吕对身份证的鉴别很有经验,他可以肯定仝的身份证是真货。这么说,一个可疑的窃贼或强盗(?),用真实姓名在一家旅馆连续住宿10天,每天的活动只是上街买小吃? 老姚和马云仍在眼巴巴地望着他。老吕清清喉咙,苦笑着说:“这个案子把我难住了。事儿太古怪,各种细节没法拼到一块儿。不过基本可以肯定,仝大星不是他杀,也不是自杀,而是死于偶然的自燃,就是人体自己燃烧起来。人体自燃现象很罕见,正规文献上没有记载,但报刊杂志上有一些零星报道。” 马云脱口喊了一句:“不,不会!” 老吕看看老姚,饶有兴趣地说:“不会?说说你的看法。” “一定是他干了缺德事,被天雷打了!” 老吕原以为她有什么高见呢,这时不禁失笑:“被天雷打了?有这么一位赏罚严明的老天爷,公安局可就省事了!不过据我看来,这位老天爷平时不大管事,要不象陈希同、王宝森、成克俭,还有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惯犯,为啥都没挨雷击?” 老姚训斥马云:“不许胡说八道,让公安领导笑话。”但马云仍不服气,低声辩解:“按吕队长说的,自燃十分罕见,为啥正好这个自燃的家伙恰巧有这么多来历不明的钱?” 这个疑问老吕不能回答,实际上,他也知道自己的推理很不完善,其中有重要的缺节。他说:“先按这个调调定吧。这件事盖不住的,但要尽量注意,不能造成群众的恐慌。老姚,你喊两个人帮他们把尸首运到公安局去进一步分析。” 尸首运到公安局后,实际上已成了一堆骨灰,从中没能找出更多的线索。直到几个月后,当案情逐渐明朗时,老吕才意识到,“傻婆娘”马云的一番话,实际上歪打正着,正好点出了本案的关键,即暴死——横财之间的关系。他暗暗佩服马云的直觉,虽然她的推理裹着一层荒谬的外衣。 回到公安局已将近早上5点,吕子曰先给妻子晓芳打个电话,说:“实在对不起,今天又回不去了,出了个人命案。”电话中好久没回话,吕子曰小心翼翼地喊:“晓芳?晓芳?”好久那边才悻悻地说:“眼巴巴等了你一夜,实话告诉你,我可打熬不住了。你不回来,我就趁热被窝招个野汉子。” 吕子曰十分尴尬,从电话中他触摸到了女人的欲望,觉得自己小腹处也热唿唿的,便涎着脸笑道:“好老婆,干嘛说得恁难听,我真的有工作,今晚回去好好陪你,行不?” 晓芳喝道:“记着吃早饭!知道你的德性,一熬夜就不吃早饭。” 吕子曰忙灌米汤:“看,还是咱老婆知疼知热……”对方已咔地挂了机。吕子曰看看话筒,叹口气,拨通了西柏县吉中海的电话,吉中海是他战友,两人在一艘鱼雷艇上呆过两年,好得割头换项,可以说两人好到了这个份上:即使哪一位不在家,另一位可以闯到他家里说:“嫂子,给我做两碗炝锅面,放好洗澡水,再给我搭个铺,今晚不走啦。” 两人转业后都分到公安,现在吉中海是西柏县刑警队的队长,吕子曰知道他思路清,心细,工作能力绝对不在自己之下,还有一点吕子曰自叹不如,吉中海爱学爱钻,45岁的人了,还在上着电大,学犯罪心理学、侦破学还有什么遗传学! 吉中海是一头沉(妻子在农村),常年睡在值班室里,所以吕子曰没打他的手机,直接要了值班室电话。两人先照例笑骂几句,吕子曰说:“书归正传,这儿出了件人命案。”他说了死者的情形和姓名、身份证号码,“老吉,你尽快了解死者的情况,尤其是经济情况,了解他近期有没有什么大笔收入,有没有可疑行为,还有他的社交圈子。”吉中海说好吧,这事儿容易,一会儿就办妥。 不到8点半,吉中海的电话就打回来,说西柏县确有此人,是县骨粒厂的工人。骨粒厂效益不好,每月也就是发个保命钱。这个仝大星是单身,父母都在外地农村。他没结婚,主要是因为家境太差,另外为人也有怪僻,太抠门儿,属于那种“扣扣屁股吮吮指头,外带剔剔指甲缝”的主儿。吉中海特别解释说:西柏县穷,大多数人都抠,一分钱当两分钱花,但这位仝大星的“抠”劲儿太格外,他谈了几个女朋友都吹了,就是因为这点毛病。最后一个女朋友比较想得开,说抠就抠吧,结婚后,他抠下来的钱不都是小家的?但有一天她和女友加上仝大星一块儿坐公共汽车,仝大星竟然只买了自己的车票,说:“我的车票已经买了,你们只用买两人的就行啦!”那姑娘在女友面前丢不下这个面子,一怒之下和他吹了。 吉中海说得绘声绘色,听得吕子曰笑个不住。他问:“这么说,仝大星根本没有可能得到10万元巨款?有没有其它可能,比如一个富有的远亲为他留下一笔遗产?” 吉中海说:“至少据我的调查,没有这种可能,除非他得了什么大奖。但他的骨粒厂同事说,没听说过获奖的事儿。” “行,就介绍到这儿吧,你赶紧来市局,今天上午要召开专题会。” 吉中海骑上摩托出发。西柏离北阳市只有120里地,按吉中海的速度,一个小时就赶到了。北阳公安局大楼是新盖的,20层高,十分巍峨壮观。按吕子曰的吩咐,他直接赶到八楼小会议室。吕子曰已在这儿等着他,另外还有三个人,有技术室小苏,另两人他不认识。吕子曰拉他坐下,沏上信阳毛尖,又扔过来一盒金芒果烟。吉中海是头次来小会议室,这儿十分豪华,台湾红木茶几,进口真皮沙发,墙角摆着浓绿的巴西木,一排落地长窗。吉中海知道这幢大楼共花了8千万。几乎全是各县公安局挣来的罚款,那两年市公安局甚至为各县下了罚款指标,完不成的领导就地免职!他拍拍沙发的皮面,不平地骂道: “妈的,我们辛辛苦苦搜刮来的罚款,让你们享受,不怪老百姓骂你们。” 吕子曰笑着追问:“骂谁?骂谁?有你的份儿没有?” 吉中海承认:“当然挨骂有我的份儿,要不咋冤呢,只有挨骂的份儿,没有享福的份儿。”又问:“听说老局长就是为这幢大楼被告倒的,是不是?” “是因为这幢大楼,可不是因为老百姓告状。”吕子曰压低声音说:“内幕消息,市委书记看中了这幢大楼,打算用市委大楼和它对换。老局长硬顶住了,他说我不能答应呀,我要是答应了,咋对得起西柏县那位挨千人咒万人骂、从鸡屁股眼里为我抠罚款的吉中海兄弟哩!” 吉中海骂:“去你妈的,”这时领导进了会场,有副局长,刑侦处长等七八个人。刘局长先和县里来的吉中海打了招唿,请他介绍死者情况,吉中海谨慎地介绍了他的调查结果,捎带着讲了仝大星“扣屁股吮指头”的怪癖,在会场引起一片笑声。最后吉中海说: “从目前调查情况看,仝大星没有任何能得到10万元现金的正常途径。不过,由于时间太仓卒,这个结论还有待进一步证实。” 技术室小苏接着发言,说在电脑检索中发现了不少自燃的非正式报道,但尚未发现正式的文献记载,技术处又作了尸体检查(实际只是骨灰检查)确认死者的燃烧温度不会低于5500℃。刘局长请吕子曰发表一点看法,吕子曰收起平时的笑谑,认真地说: “我觉得这个案子应分成两个层次。第一层是仝大星的死亡,基本上可以肯定为自燃。不管有没有文献记载,都不影响这个结论,因为现场明摆着,没有人能伪造。第二层是仝大星身上巨款的来源,肯定来路不明,应该继续追查,至于‘自燃’和‘巨款’之间的关系,”他不由得想起了马云关于这一点的评论,他当然不会相信困果报应、雷打龙抓之类迷信,沉吟片刻后说,“我的意见是二者很可能没有联系,是两个事件的偶然重叠。” 刘局长和身边的人商量几句后说:“我同意大家的意见,如果没有其它发现,这个案子就以自燃结案吧。文献中没有正式记载,这没关系,如果最后得到证实,我们把它补上嘛。但对这个案子一定要谨慎,对外要统一口径,小苏,你再查查文献,对人体自燃找几条科学根据,找不到,编也编它几条!大家知道,北阳比较落后,迷信还很有市场,尤其是在农村。这个消息已经流传很远了,什么因果报应,天雷击,火龙抓,如果不把这股风刹住,不定还会惹出什么风波,甚至闹出个邪教组织来,单单一个法轮功就把我们折腾得够苦啦。我有个预感,总觉得这件事不会就此打住,后边有得闹腾哩,可能我也是迷信吧。”他忧虑地说,“至于仝大星巨款的来历,当然也要紧追不放,老吕你注意查查本省、邻省近期有没有金额超过10万元的未结窃案、抢案,仝大星的社会关系和个人状况也不能放松,县里的调查就偏劳县里的老吉吧。” 散会后,老吕把吉中海送到门口,一直是一脸坏笑。吉中海奇怪地问:“笑什么?喝了笑狗子尿啦?”吕子曰笑道:“这个刘局长太不会说话,说县里的老吉就行啦,偏偏要加个‘吧’字。‘鸡巴’就‘鸡巴’吧,前边还加上‘老’字。你说,‘老鸡巴’这仨字多好听?” 吉中海回骂:“这也强似你的名字:驴子日,真不知道你爹咋能起这样的名字。” 这一回合双方旗鼓相当,笑着收兵卷旗,吕子曰说:“中午别走了,到家里吃羊肉煳汤面。” 吉中海已发动了摩托:“不,赶中午回去,下午就能出去调查。” 吕子曰也没多留,让他在门口等一下,自己迅速拐到一家糖烟酒店里,拎了一包糖果点心回来,“给,给嫂子带回去。” 吉中海没客气,接过来扔到摩托车后箱中,说:“你嫂子吃不上的,我最近不打算回家。这些小吃都美了我的侄女玲玲啦。” 吕子曰劝他:“还是听我的劝,把嫂子接到县城,随便干个什么小生意,也比你的收入高,还免得你俩尽唱鹊桥会。” 吉中海摇摇头:“不行,我劝过她,你嫂子是个闷葫芦,一说做生意就发憷。算啦,就这么对付吧,我再干几年,提前退休,回乡里隐居去。好,我走了。” 摩托车轰鸣着,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二、西柏小城 第二天傍晚,吉中海拎上老吕送的糖果点心,步行穿过几条街,到弟弟吉中池家中去。 西柏是个小山城,西北与邻省相接,那儿是重重叠叠的高山,交通不便,所以在历史上西柏的交通一直是肓肠——有进去的路,没有出来的路。当然西柏早已今非昔比了,一条国道从县城西边穿过,与邻省相连,外界的新事物沿着公路,沿着电波,铺天盖地排山倒海地涌来。不过,以吉中海的感觉,这些新世纪的玩艺儿并没有触动西柏县的根,深藏在岩石之下的旧根。所以新旧混杂,弄成了一个大拼盘,四不象。街上到处可以见到超现代的摩登女郎,虽然衣装做工粗糙,但其性感大胆却可直追香港,巴黎,极为紧身的短裤,露脐装,上下衣接合处是大胆暴露的青春胴体,鸡毛色的染发,紫色眼影和唇膏。老吉是个旧脑筋,决不会让自己的女儿这么妖冶。不过话说回来,他也不能否认这种打扮对男人有十分的吸引力,连他也忍不住想多看两眼。只是不敢听这些摩登女子说话,一张嘴便是无艮又涩的西柏土话,而且言谈粗俗,时不时夹着几个荤字眼。这么一来,她们的吸引力就大打折扣了。 街上到处是网吧,成群的男娃女娃眼睛紧盯着屏幕,没日没夜地坐在那儿,他们的灵魂已经离开现实世界了。吉中海有时想,这代年轻人和自己不知道还算不算一个品种?别说精神上的互相理解了,连这些人的语言都听不懂。 网吧旁边则是算卦先儿们的根据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装备都很简单,一张短凳,一张画有太极八卦的白纸,便可开张营业。吉中海有意绕开了那儿,因为不少卦先儿都认识他,看见他免不了引起一阵惊慌。说心里话,吉中海对这些人向来是睁只眼合只眼。既然有人迷信,卦先儿就除不了根。你把明的抓完,他们会在暗处摆摊,倒不如留一个溢流口。只要卦先儿们不惹事生非煽风点火,就由着他们赚那几个辛苦钱吧,全当这是心理医生在开业诊治。 还有在街灯暗影中踟蹰的“鸡子”们,公安局对她们其实也是睁眼合眼。既然男人们有那个玩意儿,有那个要求——他自己就尝过半夜醒来,燥热难当的滋味儿——那么妓女的存在不啻是道安全阀或溢流口,可以减少几起强奸案。有的社会学家曾建议干脆把妓女合法化,说这样反倒容易控制性病的传播。这当然是书生之见,无法实现。但你也甭指望一次扫黄就能让妓女断根。这是一个永远解决不了的两难问题。 其实,万事万物都是建立在类似的矛盾之上,没有绝对的对,也没有绝对的错。只不过看你把矛盾的平衡点选在哪儿,如此而已。 吉中海自嘲地摇摇头,驱走了头脑中的思辩。前边就是弟弟的家,他家位于县乡结合处,这儿已没有了妖冶诡异的霓虹灯光,只有一盏发黄的路灯有气无力地照耀着,似乎与天边明月相比而自惭形秽。兄弟的院落很大,院中一棵古槐,据说树龄已800年,60年前曾被闪电击垮半边,如今新绽的枝叶早已掩盖了旧伤,葳蕤茂密,遮蔽了大半个院落。房子是青瓦青砖,房顶的瓦松铺就了一片绿毯。吕子曰下县检查工作时曾来过这儿,对它赞不绝口,说这样大的院子,在北阳市里根本不必奢望。若放到北京,那至少是副总理级的待遇!吕子曰还说,日后退休了,手边若能攒住几个钱,一定到西柏县来买一所这样的平房好安度晚年。吉中池说他是拿穷人开心:“要是有钱,早就盖洋楼啦,谁还住这100年前的破房子。” 他按响门铃,弟弟来打开院门。吉中海把那包吃食递给他,说这是市局的老吕送的,玲玲呢,今天不在家?弟媳说她在家,正和几位朋友关着门唧咕呢。进了屋,弟媳玉彤忙问吃饭了没?今晚正好是你爱喝的羊肉煳汤面。吉中海说吃倒是吃过了,就是吃得不如意,你给我盛一碗吧。玉彤去厨房盛饭。吉中池朝里屋喊:“玲玲,你伯来了。”里边答应一声:“知道啦!”不过直到十几分钟后里屋门才打开。玲玲和两个朋友小冰、小玉叽叽哌哌地走出来。两个女孩向家人告别后走了,玲玲马上腻到伯伯身上。吉中海沉着脸说:“咋,又来找伯伯要零嘴?去,包里有你爱吃的核桃软糖。”玲玲嘻笑着拿出软糖,又过来伏到伯伯肩上。 这些年在兄弟家常来常往,玲玲算得上是他的大半个闺女。她今年十九岁,去年高考落榜,在家闲了大半年,常言说女大十八变,这两年玲玲出落得异常漂亮,明眉大眼,唇红齿白,胸脯和臀部象吹气球地涨起来。常听玲玲半喜半愁地喊:“妈啊,这件衣服又穿不成啦!”玲玲其实没有什么值钱衣服,但无论什么样的家常衣服,穿在她身上都能显出风韵,显出曲线。尤其让吉中海喜爱的是,玲玲虽然活泼,却不失稳重。她的漂亮是天生的,不象时下那些女孩,全靠暴露和性感来招引异性的目光。在这点上,玲玲颇得母亲的风韵,玉彤当年就是北阳高中有名的校花,弟弟能把这位校花擒获,是他终生引以自豪的胜利。 说起来玲玲只有一个缺点:不爱学习。用玉彤的话,她是个“光脸憨子”。去年高考落榜对她也没什么压力,在家痛痛快快地玩下去。她曾告诉伯伯,说,“只玩一年,然后结束少女生涯,出去打工。”这会儿吉中海拍拍她的脑袋,笑着说: “出落成大姑娘啦!不能留了,快嫁出去吧!” 玲玲撅着嘴:“偏不嫁!偏留在家里腻歪你们!” 玲玲妈又把饭菜摆好,让玲玲喊老外婆吃饭。玲玲立在门口脆声脆气地喊:“老婆,饭做得了,过来吃饭!”东屋里有人应道:“我不去了,还给我端来吧,只要一小碗。” 玲玲的老外婆,即玉彤的外婆已经95岁,平时基本不出她住的东屋,就象是时刻离不开壳的蜗牛。家里早已习惯了她的癖好,玲玲没再说话,盛了一小碗面片,又用小碟子盛了几样菜,吉中海说,让我送去吧,便端着一碗一盘来到东屋。玲玲婆惊喜得迎上来:“吉相公(这是老辈人对女婿的称唿),你来啦,快坐下。” 她已经瘦干了,背驼得象只大虾米,看人时只好侧着脸,日子久了,显得象个歪脖。耳朵自然聋了,但还算不上实聋子,思维时而清晰时而煳涂。与别的老人不同,她竟然长着满口白牙,齐崭崭白生生的牙齿! 这是一口新牙,她88岁时牙齿已基本掉光,但半年后忽然冒出了两颗新牙,接着,在几年中基本长齐。从第一颗新牙长出来,老外婆就处于极度的恐惧中。因为按迷信的说法,老人长新牙是要尅死后代的。弟弟、弟媳和玲玲都不是老脑筋,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但老外婆显然没有这样豁达。吉中海记得很清楚,就是从那时起,老人再也不到儿孙们住的北屋去,她把自己囚禁在小东屋及附近的10平方米的院子内。 不仅如此,老人还佯作无意地向吉中海探听过:“都说老人长牙尅儿孙,要是这个老人家死了,还尅不尅儿孙?”那时吉中海猛然打一个寒颤!他知道玲玲的老外婆是想干什么——想以自己的一死来为儿孙赎罪。那是个冬天的晚上,一灯如豆(老人怕费电,只让点一个5瓦的小灯泡),寒风从屋顶上滚过。老人面色决绝,一双老眼闪着诡异的光芒,期待地盯着他。吉中海在心中苦笑着。这些年他自修了遗传学,从遗传的角度看,老人长新牙一点儿不希奇,因为,同是哺乳动物的老鼠、大象,牙齿都是终生生长或多次更换。所以,“换牙”基因广泛存在于哺乳动物之中,只是在人类基因中,在第一次换牙后这个指令就冻结了。书上说,这很可能与猿人的寿命有关,猿人平均寿命只有二三十岁,所以在一生之中,一副乳牙一副新牙足够用了,久而久之,换牙的指令就被废弃。 但对于一个寿命长达90岁的老人来说,在漫长的生命中,也可能因为某种偶然原因,偶然的指令错误,使“换牙基因”的功能得到恢复,所以老人长新牙并不是天大的怪事。据史书记载,武则天在80岁时就长了两颗新牙,她还为此把年号改为“长寿”呢。不过他知道和老人说这些没用,跟她说这些,无异于教鹦鹉学微积分,教家猫学下棋。 风还在屋顶滚动,满屋是肃杀之气。吉中海知道,自己如果一言不慎,第二天就得赶来为老人送葬,老人已做好赴死的准备了!,他灵机一动,想出一个好办法。 “婆,这话我本不当对你说的,既然你问,我也无法瞒你。据我知道,老人换新牙的确尅后代。”他欲擒故纵地说,又有鼻子有眼地举了许多实例,眼见老人的眼神越来越“黑色”,那是死神的颜色。“即使这老人这当口死了,还是照尅不误。象是——”他又举了一个例子。这会儿他已经不敢正视老人了,不忍心看她的眼神,赶紧补充道:“不过,只有一个例外。” 老人精神一振,聚焦了目光。“只有一个例外,”吉中海重复着,“是我在湖北办案时听说的,那个老太太活了98岁,也是88岁换牙,几年之间把新牙长齐了。她的儿孙后代没一个被尅死的,还出个大官呢。我听风水先生说,老人换牙是‘大恶’,但只要把牙长齐,反而会变成‘大福’,不但不尅儿孙,还会‘旺’儿孙呢。” 他总算对付着把谎话编圆了,老人显然信服了这番话,满脸欣慰之色。那晚离开外婆时,吉中海心里想:这下子放心啦,老人一定会努力活到98岁,不把这茬新牙长齐,她绝不甘心闭眼的。 这以后玲玲的老外婆果然又焕发了强烈的生存欲望——不过她仍然坚决不进儿孙住的正房。从这点看,她可能并未完全信服吉中海的鬼话。 这会儿她接过“吉相公”手中的碗盘,放到小桌上,拉着“吉相公”的双手,絮絮地说个不停。两排齐崭崭的白牙,嵌在这张历经风霜、皱纹纵横的脸上,确实不大协调。吉中海笑着,耐心地听她说下去,知道她说的都是说过几十遍的老话题。象“民国××年,咱家住在郑州,在黄河边种西瓜,正是收瓜的当儿,一场大水下来,把瓜地全埋沙里了。那时咱心里那个难受哇。谁知道过年时,瓜地慢慢又露出来了,个个是水凌凌的沙瓢好瓜!正月十五卖西瓜,开天辟地是头一遭儿!那年咱家可发了!” 吉中海不知道该不该信她的话儿。从道理上讲,他不相信西瓜埋到沙地里能几个月不烂,但听老人一次又一次复述这个故事,似乎也不是空穴来风。有时他真想找人打听打听是否确有此事,但是,哪儿还有健在的老外婆的熟人呢,即使有,恐怕也是老煳涂啦。老外婆经常复述的另一个故事则肯定是假的。 “看咱家这棵大槐树,看!”她向上指着,神秘地凑近吉中海的耳朵,“大槐树上有狐仙哪,民国三十七年,咱这儿有刮民党的驻军,他们非要砍这棵树做工事,咱们咋劝也不听,咋劝也不听,他们拎着斧子上来啦。好,狐仙显灵了,一泡尿撒下来,拿斧子的人就瞎了,吓得趴到地下磕头。还有58年大炼钢铁那阵儿也要砍树,那时阳气盛,狐仙不好露面,就托梦给公社的头头……” 吉中海笑着止住她的话头,这番话明显是杜撰的,但也许老人已经分不清真实和虚幻了。他不由想起老人的一件趣事儿,文革时开诉苦会,让她上台,她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咱老百姓苦哇,远的不说,就说那六零年……”主持会议的人赶紧把她拽下讲台。 那时她60岁,已经煳涂了,谁能想到她又熬了35年?而且,就凭这每顿一丁点儿饭食!吉中海在鱼雷艇上当兵时学过一个术语:“发动机怠速油耗”,也就是说,发动机不对外作功、仅仅维持自身运转所需的最小燃油量。他想,如果给人类也测一测“怠速粮耗”,老外婆一定是最低的。 他对老外婆大声说:“玲玲喊我吃饭啦!赶明儿再来听你摆古。” 老人正讲到兴头上,意犹未尽,不过她倒是很通情达理:“相公,你先吃饭,吃完了咱娘儿俩再拉哌。吉相公,你能耐住性儿听我的废话,真是个好人哪。” 饭桌上的人都在等他。玲玲满脸鬼笑,问:“老外婆今天给你讲的啥?沙埋西瓜?狐仙?”吉中海笑着说:“玲玲!告你说,老外婆今天夸我有耐性,肯听她絮叨——这是在批评你们哩。” 弟弟给哥哥斟上酒,无奈地摇摇头,说老人的思维真怪,前些天她忽然穿戴整齐,说要坐牛车去赶庙会,一个劲儿自言自语:牛车咋还不来哩,咋还不来哩。我们解劝很久,说现在已经没有牛车了,也没有庙会,你想出去玩儿,喊个出租行不?她最终知道是没指望了,就自解自劝地说:算啦,不去啦,反正头晌已去过一次啦——你听,她还坚持说头晌已经坐牛车去过! 几个人都笑了。吉中海忽忽噜噜地喝着面条,说还是家常饭好吃,玲玲,给我再来一碗!玲玲盛了饭回来,问:“伯,这两天你是不是在调查那桩人体自燃的案子?” 吉中海抬眼看看她,说:“没有呀,你听谁说的?” 玲玲撇撇嘴:“行啊,你就对我保密吧。报纸上早登啦,北阳晚报,说死者叫仝大星,对不对?仝大星是小冰的邻居,小冰说,仝大星是个老抠抠,他的日子也的确艰难,孤身一人,租了邻居家一间‘半坡山’,屋子小得象鸽笼。小冰说那人似乎有点神经病,见人不多说话,走路象老鼠似的,谁能想到他会死得这么轰动?死时腰里还缠着几万元!” 吉中海对北阳晚报很不满,但也无可奈何。这个消息反正是瞒不住的,现在报纸都讲销路,记者们好容易撞上一个轰动题材,那不象饿狗看见肉骨头,还能放过?他们的报道要力求详细,力求骇人听闻,不会顾忌在报上披露现场情况会不会影响破案工作。好在这则报道上还没提具体钱数。他只好承认:“对,你吕伯吕子曰把我叫去,问过仝大星的情况。” 玲玲感情十分丰富,显然这件事让她惊心动魄,她忘了吃饭,一双筷子支着下颏,秋水双瞳定定地看着远处,似是发问又似是自语,说这火是咋烧起的?好好一个人咋就烧起来了?是从哪儿烧起?一定是从双足的脚心,涌泉穴那儿。那么,当邪恶的地狱之火从涌泉穴升起,烧遍全身,直透泥垣宫(头顶),那是个什么滋味哇!那一定非常痛苦吧!听着这些阴森森的话——特别是听一个唇红齿白的妙龄美女说这些阴森森的话,真叫人不寒而栗。玲玲妈皱着眉头想阻止她,吉中海笑起来:“玲玲!从哪儿知道这么多名词?看你神经兮兮的,象个老巫婆!” 玲玲不服气地辩解:“是西游记上说的呀,菩提祖师对孙猴子讲道时,说天地间500年一劫,先是雷灾,再是火灾——就是我刚才说的阴火,自本身涌泉穴下烧起,直透泥垣宫,五脏成灰,四肢皆朽。再500年是风灾,唤作 风——这个字儿是三个贝字叠在一块儿,我还特意查了康熙字典呢——自囱门吹入六腑,过丹田,穿九窍,骨肉自疏,其身自解。” 玲玲爸喝道:“行啦行啦,打住吧!”他嘟囔着,“说得阴气森森的,倒象你老外婆的口气。你等95岁再说这些话行不行!” 玲玲看看爸妈,看看伯父,灵巧地转了话题,她问伯伯:“那么,仝大星那些钱的来路查清没有?肯定来路不正,你想想,他穷得叮当四声的,从哪儿弄来10万元?10万元哪!” 吉中海浑身一震!为了不干扰破案,仝大星的确切钱数是严格保密的,玲玲怎么知道?是偶然蒙对了,还是她听到了什么消息?他佯作无意的问:“越传越玄乎,谁告诉你是10万?” 玲玲拿一双大眼翻翻他:“好啊,时刻注意保密是公安干警的优秀品质,不过,伯伯,你的保密对我没用,我有可靠的消息来源。” “行,那就说说你的可靠消息。如果对破案有帮助,我申请对你奖励。” “奖什么?” “随你。” 玲玲忽闪着大眼,认真地想了一会儿,但她要求的奖励却匪夷所思:“我想——我想看看现场的照片。真的,我想知道阴火把一个人烧死,是个什么情景。” 吉中海和弟弟、弟妹交换了目光,三个人都暗昂首阔步皱眉,心头都觉不快:玲玲似乎对这件事儿走火入魔了。吉中海岔开话题:“那事好办,说说,你在哪儿听的可靠消息”。 玲玲说,还是从小冰那儿批发的消息,小冰的表姐秦巧菊曾和仝大星谈过对象,实际上算不上谈,只是经人介绍见过面,那人太扣门,秦巧菊看不上他,很快给介绍人回绝了。但仝大星显然看中了她,念念不忘。不久前去找她,吭吭哝哝地说他得了奖,10万元大奖,问秦巧菊有没有意思。秦巧菊压根儿不信他的话,抢白他:“你得奖是你的,给我说干嘛!”立马儿把他撵走了。仝大星死了之后,秦巧菊才把这事儿抖出来,说想不到这肉拧头真的能得10万大奖!早知道是真的,不如真嫁给他——不过还是不嫁给他为好,那人是天生的薄福头,虽说撞上了大运也享受不起,硬是被“福”给烧死啦。 吉中海听着,眉头越皱越紧,他说:“玲玲,这个信息确实很重要,吃完饭你就领我去找这位秦巧菊。”玲玲眉开眼笑:“真的很重要?行,我领你去!” 半个小时后,吉中海和玲玲来到秦巧菊的馄饨摊前,这会儿吃客不多,馄饨摊上的电石灯吐着小小的火苗,与炉膛里的火苗相辉映。秦巧菊是个皮肤粗糙的姑娘,系着蓝色的围裙,看见客人来到,她马上站起来,脸上堆满职业性的笑容。她认出玲玲,听玲玲说明来意,便让两人坐下,直率地说:玲玲说的不假,大约半个月前,仝大星的确找过她,说他得了10万大奖,明天要去郑州领奖。吉中海盯着问:“他是很准确地说是10万元,还是随口说的?”秦巧菊想想,说:“他说得很扎实,肯定是10万元,”吉中海又问,他说得的什么奖,到郑州哪儿去领?秦巧菊摇摇头: “这一点儿没听清,我压根儿不信他的话,所以没拿耳朵听。再说我已有了男朋友,不想跟他掺乎,所以赶紧把他打发走了。恍惚记得他说是‘火什么石’公司,是火玉石?记不住了。想起来,这事儿是透着古怪,”秦巧菊一边熟练地包馄饨,一边纳闷地说,“说他是来骗我吧,他又再三再四地说:他从来没买过什么奖券,咋会得奖呢?他怀疑是不是有人戏弄他,或者是发奖的人弄错了——你看,这又不象在骗人。不过这人向来神神道道的,我说不准。” 吉中海又向她砸实了仝大星去领奖的时间,这时来吃客了,秦巧菊满脸堆笑地迎上来:“来啦?坐吧,香喷喷的鸡丝馄饨!”吉中海拉上玲玲向她道了再见。 玲玲的高跟鞋在石板路上清脆地响着,这儿是小城唯一留下的石板路了,月亮映出四周群山黑色的影子。玲玲挽着伯父的胳膊,急切地问:“有价值不?这些线索有价值不?”吉中海说很有价值,不过你不要对任何人说,记住没有? 送回玲玲,吉中海返回县公安局值班室,立即要通了吕子曰的电话。他拿腔拿调地问:“是‘驴子日’同志么?”那边没好气地说:“是吕子曰!什么驴子日马子日的——是你!”对方忽然福至心灵,猜到打电话的是谁:“是你老鸡巴!” 吉中海哈哈大笑,跟老吕打了一会儿嘴仗,然后说:“好,书归正传,这儿查出一条重要线索。”他简要地介绍了调查情况,吕子曰沉吟着说:“‘火’什么‘石’?‘火玉石’?郑州几百万人,公司多如牛毛,带‘火’字的也不少,什么‘火凤凰’‘火辣椒’‘一把火’,多得很,尽量找吧。或者,仝大星完全是说瞎话,是想骗往日的女朋友回头?” “有这种可能,不过,按我的估计,应该是得奖的可能性大一些,因为,至少可以肯定,他在离开西柏县时已经知道这笔款子是10万元,与现场情况恰恰相符。他离开西柏之前款子是否已到了他手里?很可能没有,要不,他会对秦巧菊炫耀。那么,在款子尚未到手时就能准确地知道数量,基本可以排除‘偷’和‘抢’的可能。你想嘛,再高明的小偷和抢劫犯也不能预知下次作案的收获呀,对不?” “对,还是你老鸡巴板眼多,不亏你这几年尽学习。要不,是哪个百万富翁偶发善心,随便抽签抽出一个受奖者?雷锋的精神附到富翁的身上了?” “我想不会吧。” “喂,说老实话,这10万大奖要是落到你身上,你敢不敢要?” “为啥不敢!” “不怕什么阴火?” “谁来烧阴火?阎王爷?他敢!不看看咱哥俩是谁?他敢捣蛋,先用电警棒杵他一家伙!” 仝大星之死在西柏小城激起了几波涟漪,很快又归于平静。他在这儿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连同事也不多,而一个陌生人的死亡难以激起人们长久的兴趣。只有吉玲玲还一直保持着关注,隔个三五天,她就打电话给吉中海: “伯伯,仝大星案子有进展没有?我又有个新想法……” 然后她就讲起自己的猜测:可能仝大星是某位富婆的婚前私生子,富婆找到了他,给了他一笔10万元的感情补偿费,但富婆的丈夫得知后,派人残忍地暗杀了他;也可能是因为仝大星那些天吃了很多零食,(这有旅店服务员作证),但很偶然地某两种食物起了化学反应,在他内脏烧起了一场大火……对她的奇谈怪论,吉中海只要当时不是太忙,总是耐心地听完,还要一本正经地加上一句: “很好。这些想法对我们破案很有启发。继续想,继续推理,当一个女福尔摩斯。” 这天下午,爸妈都不在家,玲玲去帮老外婆打扫卫生,进了门,老外婆抓住她的双手,拉到自己身旁,喜孜孜地端祥着,一边啧啧称赞: “越长越漂亮啦!美人胎似的,看哪个男人有福了!” 玲玲面色微红,佯嗔道:“老婆不许胡说,老婆你松手,我帮你打扫卫生。” 老外婆不松手,枯黄干瘦的衰老的双手,紧握着玲玲白腴丰嫩的双手,形成了极鲜明的反差,老人半是清醒半是呓语地喃喃重复着: “多漂亮的一双手,多漂亮的姑娘,头晌里我也是一朵花哩,你老外公见我一眼就看上我了,八抬大轿迎到门口……” 玲玲想转移话题:“老外婆,你知道不?咱县里出了一件蹊跷事,一个人跑到北阳市的旅馆里自燃了……” “啥是自燃?” 玲玲绘声绘色地讲了仝大星的死状。老外婆的眼睛越睁越大,原来浑浊无光的眼神忽然变得十分有穿透力,脸色也越来越恐惧。“啥子自燃哟,这是叫龙抓了!”她斩钉截铁地说:“肯定是那个姓仝的人干了昧心事!老天爷的眼睛亮着哩,管你躲到哪儿!” 玲玲不屑地说:“老婆,你那是迷信!” “啥子迷信!”老外婆生气地说,“不是天龙抓人,好好的人咋会着起来?你们这些年轻人,不信老辈的话,早晚吃苦头!”她拽着玲玲走到门边,指指那棵半枯半荣的槐树,“看看,这也是天龙抓的!当年你老外公干了亏心事,差点叫龙抓走了,我劝他吃斋念佛,这才……” 玲玲吃惊地瞪大眼睛,这可是她从未听过的事儿!老外公干过亏心事?被天龙抓过又在龙爪下逃生?老外公死得早,在玲玲心目中,他已经属于历史了,没想到今天又挖出来一件尘封的往事。玲玲的大脑飞快地转着圈。她知道打听长辈做的“亏心事”似乎不大光明,孔子还说“为尊者讳”嘛。但要不打听,她又忍不住——想想吧,一件“天龙抓人”的传说竟然和自己的长辈扯到一起了!终于她佯装无意地问: “老外婆,是你把老外公从龙爪下救出来了?当年他是……” 但老外婆的煳涂劲儿已过去,对这件尘封已久的秘密再也不吐一个字儿,她催玲玲拿出香炉、蒲团和观音菩萨的瓷像,在大槐树下摆好香案,虔诚地跪拜默祷。一缕青烟袅袅上升,微风吹来,青烟悄然回散,溶入空无之中。老外婆神色肃穆,稀疏的白发在微风中飘拂。玲玲虽然不信鬼神,但这个场景的神秘肃穆感动了她,她也跟在老外婆后边合掌默祷。 门铃响了。玲玲跑去打开院门,高兴地喊:“是司伯伯!”司伯伯笑吟吟地进来,他今天穿一身亚麻布的中式夏装,更显得儒雅飘逸。司伯伯是著名的科学家(研究什么“医学科学”,这个词儿挺拗口的)。玲玲只见过他两三面,但对他印象极佳。这位北京来的科学家,在西柏县城里可以算是一位“谪仙人”,凭他的卓尔不群的气质,在人群中你一眼能把他认出来。他与县城里的人们来往不多,常有那么一种“超然物外”的气度。总之,这是玲玲引以自豪的一位客人。 走过甬道,玲玲忽然想起正在香案前跪拜祷告的老外婆,她觉得让北京来的司伯伯看见这个场面未免太掉面子了,便抢前两步,想把老外婆扶起来。但司伯伯摇手止住她,走到香案旁,抽出一支香点燃,合在手掌里默默祷祝,然后把香小心地插到香炉里。 在他干这些事时,老外婆歪着头,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满意地点点头,心照不宣地点点头,似乎与司先生是一位相知多年的密友,然后她推开玲玲的搀扶,蹒跚地回到小屋里。 玲玲跟司伯伯进了客厅,孩子气地问:“司伯伯,你也信观音菩萨?”司伯伯微微一笑:“我当然不信,但我尊重别人的信仰。”玲玲说,我爸妈很快就回来,司伯伯你先在客厅里坐,我知道你爱吃西柏的芝麻叶面条,我现在去做。司伯伯说,好啊,我等着尝侄女的手艺。 玲玲到厨房里忙活开了,有时探头瞅瞅,司伯伯在客厅里瞑目静坐,身板儿笔直,胸脯微微起伏。她知道司伯伯老家在北阳市,高中和妈妈同学,高中后妈妈没考上大学,司伯伯考上北大生物系。她无意中还知道了司伯伯和妈妈之间的一点小秘密。那是司伯伯第一次来访的晚上,玲玲起来小便,无意中听到爸妈一段对话。妈妈逗爸爸:“吃醋了?男子汉大丈夫,小鸡肚肠!”爸爸闷声闷气地说:“我吃个屁的醋!”妈妈叹息一声,“别胡思乱想啦!我也不是当年的校花,他也不是当年的高三学生,是全国知名的大科学家啦。人哪,有时差那么一步,就会天差地别。” 分析这段对话,玲玲得出结论:第一,妈妈当年是学校的校花,这一点不用怀疑,虽说妈妈韶华已过,但至今风韵犹存。第二,她和司伯伯当年一定谈过恋爱,这也不用怀疑,才子爱佳人嘛。第三,他们的恋爱肯定尚处于朦胧阶段,没有订立盟约,所以,后来司伯伯考上大学,平步青云,和回到西柏小县的妈妈分了手,但妈妈对他并没什么怨艾。 这次司伯伯来到西柏县,听说是为一项DNA研究,因为据他说,越是偏僻的地方,人类的遗传谱系保留得越完整,也就越容易在其中筛选出某种致病基因。在这之前他刚刚在福建一个小县城呆了半年,那儿的客家人实际是正统的中原人,自东晋时南迁,近千年基本据守在那儿,遗传谱系保留得十分完整。司伯伯说,他在那儿已经发现了两种致病基因。 晚饭桌上,司伯伯安祥地笑着,夸奖玲玲的手艺。玲玲偷偷瞄着他和爸爸,不得不承认,拿两人相比,爸爸被比下去了,虽然爸爸五官端正,当年肯定也是个硬派小生,但他的英气已被岁月蚀去了大半。再看司伯伯,至今仍是英气逼人,一头青丝又黑又亮。尤其是两人的气度更是天地之差。爸爸的言谈举止远远说不上是粗鄙,但司伯伯更为儒雅飘逸,有浓浓的书卷气。 这一比,玲玲免不了为妈后悔,看来妈妈当年嫁给司伯伯更合适一些。当然,如果爸爸变成司伯伯,那只会生下一个司玲玲,不会有这么一个吉玲玲在黯然伤神啦。书上说男女的结合就像一场你死我活的竞赛,亿万精子拼命甩动尾巴,向唯一的卵子游去。等到第一只精子钻进卵子的外膜,卵子中就会发生一些化学变化,拒绝新的精子登陆。这么说来,每一个人(包括自己)的出生实际都是命运之神的偶然垂青。也许爸爸妈妈换一天作爱,甚至姿势有一点变化,都可能是“另一个”吉玲玲代替这个吉玲玲出生。 有人在她耳边大声喊她,吉玲玲这才愣过神,不由为自己的想法脸红,妈妈笑着埋怨她:“你在发什么愣,司伯伯在问你的工作呢。” 司先生说:“玲玲歇了一年,也该找工作了,我的调查组正好需要一个助手,就让玲玲去吧。” 玲玲十分惊喜,跟司伯伯当助手?跟国内著名的科学家当助手?她嗫嚅着:“我行吗?” “行。在西柏的工作只是收集整理资料,工作性质很简单的。当然,最好你会抽血、穿刺、化验。我想把你带到北京培训几个月。” 全家当然很高兴,玲玲尤其兴奋得几乎不能自制。她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因为司先生不经意的几句话,来一个巨大的变化!妈妈喜笑颜开,叮咛她出去要听司伯伯的话,玲玲鸡啄米似的点头。 后来四个人又把话题扯到被天火烧死的仝大星身上。玲玲瞪大眼睛问:“司伯伯,人体真的能自燃吗?世上真有这样的事儿?” “能。”司明简洁地回答,“人体自燃无非是一种化学反应,化学反应能否自发地发生,归根结蒂是看这种反应是放出能量还是吸收能量。人体是由碳水化合物和脂肪组成,都是可燃物质,它的燃烧属于放热反应。至于为什么一般人不会自燃?我打个比喻,这就象是放在斜坡上一个凹坑里的球,它具有对外作功的势能,平时它能在浅凹坑里保持静止,但这种静止是不稳定的,只要受到外力,就会一直向坡下滚去。”司明总结道:“人体也是这样,它平时不能燃烧,那是一种不稳定的平衡。如果用某种方法打破这种平衡,它就会猛烈地燃烧。你知道面粉厂容易发生爆炸吗?面粉平时是不会自燃的,但如果飘浮在空中的面粉与空气混合,一点火星就能引发猛烈的爆炸。” “到底用什么方法能使人体自燃?”玲玲着急地问,玲玲爸妈也侧着耳朵等他的回答,司明笑了:“很可惜,我不知道。我只是从理论上断定人体自燃是可能的,至于究竟用什么方法可以引起自燃,那不是我的研究课题。” 9点钟,司明告辞。玲玲抢先穿上外套:“爸,妈,我去送司伯伯!”妈妈犹豫着说:“天已经很晚了,外面不安全。”司明知道玲玲可能有话要说,便低声告诉玲玲妈:“不要紧的,一会儿我再把她送回来,”玲玲妈说:“好吧,早点回来。” 玲玲很自然地挽起司伯伯的胳臂,就象挽着爸妈在街上散步,她觉得司伯伯与自己特别投缘份。出了门司明说:“玲玲,街头新开了一家咖啡馆,走,我请你喝咖啡。” 这家咖啡屋叫“顺水人情”,霓虹灯组成闪闪流动的水波,内部装璜极为现代化,墙壁上是裸体的爱神和小天使,轻曼的音乐从天竺葵的浓绿中流淌出来。从室内装潢水平看,这儿一点儿不亚于北京的咖啡厅。不过,看来西柏人还不习惯这种消费,偌大的厅堂里只有六七个人,而且,他们的装扮和气度明显与屋内的环境不协调。所以,当潇洒飘逸的司明挽着美貌的玲玲进屋时,老板和顾客们都觉得眼前一亮。 司明要了两杯咖啡:“玲玲,你好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玲玲说:“其实没什么话,我只是觉得,多亏了司伯伯,我的生活马上要起一个大的变化,我一定好好学习,做好你的助手。” 司明微微一笑:“其实,你做我的助手不一定合适。” 玲玲急了:“为什么?司伯伯,你可不能改变主意!” “别急,傻丫头,我不会改变主意的。但是,搞科学研究不是人人都能干的,第一要坐得住,要能吃苦;第二要有悟性。玲玲,司伯伯说话很坦率,在这两点上你恐怕都不行……别急别急,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但你另有过人之处,你天生丽质,是一种不加雕琢的美;你风度宜人,丝毫不带县城的‘小气’。据我观测,你在艺术上也很有悟性,很有天份。所以,我带你到北京去,只是让你有一个浮出水面的机会,相信你在演艺界或艺术界一定会出人头地的。” “真的?” “真的。你唯一缺乏的是对自己的自信。这点一定要改!千万不可妄自菲薄!比如说,”他压低了声音,“你注意到自己对那位年青人的魅力了吗?从一走进咖啡厅,他的眼睛就没离开过你,那人在你左后方。” 按照司伯伯的指点,玲玲向左后方悄悄扫了一眼,果然那儿有一位衣冠楚楚的青年男子,t恤衫,白色西裤,白色皮鞋,风度俊雅,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从大城市里来的。他确实一直关注着这边,当与玲玲目光相接时,他微微一笑,意欲搭话,不过玲玲已红着脸转回目光。那个青年男子多少有点懊恼地转过头去。 玲玲忽然想起老外婆的话:“不知道哪个男人有福哇。”她的脸更红了。为了从窘迫中逃出来,她匆匆忙忙转了话题:“我真有艺术细胞?……可老外婆老说我命不好,说自古红颜薄命……当然我不相信她的话,她是个老迷信。司伯伯,你今天给观音菩萨烧了香,你也信佛吗?” 司明沉思着,他的回答令玲玲吃惊:“不要尽指责老人们,实际上有很多迷信也有合理的内核。比如,西游记上说人类500年有一劫,你信不信?肯定不信,对吧。但我信。人们总觉得科学会使生活越来越美好,但常常忘了,科学所造成的灾难也会越来越大:臭氧空洞,DDt,疯牛病,艾滋病,吸毒……历史上从未有过的灾难接踵而来,它们都是跟随科学降临人世的。” 玲玲担心地问:“那么——真的每500年就有一次劫难吗?” “哪儿用得上500年!随着科学的威力越来越大,劫难的周期也越来越短,我是研究遗传病的,就是用基因修补法来治疗人们的先天性疾病,象先天免疫缺损症,蒙古痴呆症,费城基因病(即白血病),血友病等等。这是不是好事?当然是好事,这些技术使千千万万病人过上健康人的生活。可是从另一方面说,它又是天大的坏事。过去大自然是用死亡来进行自然选择,虽然很残酷,但它有效地控制着病人在人口总数中不致超过某一个比例。如果能用人工的方法去修补错误基因,使病人也能生育,能活到天年,那这种自然淘汰就失效了!经过一代一代的累积,最终会造成这么一个结果:每人身上都存在众多不良基因,都需要去修补,最终,天文数字的医疗费用将使人类社会破产,那时将出现更大的人类劫难。你看,非常人道的做法导致了最不人道的结果。”他笑了:“和你谈这些,太恐怖了吧。”他想,真不该和鲜花一样娇嫩的姑娘谈这些事,这些痛苦本该是由人类中的智者来承担的。 玲玲苦着脸说:“司伯伯,难怪你说我干不了科学家,你说的话就象天书,连听着都费力!” 两人哈哈大笑。 玲玲回到家已是10点30分了,她觉得很兴奋,睡不着觉,便关上房门,拨通小冰家的电话,听见小冰妈带着睡意的声音:“找小冰,已经睡了。”接着是小冰的声音:“妈,我已经把这边的话筒拎起来了,你挂断吧!” 那边咔嗒一声挂断了电话,小冰神秘地低声问:“是谁?玲玲,有啥关紧事?”玲玲说:“没啥,今天我司伯伯说要带我去北京培训,给他当助手,学抽血、穿刺、化验。我的生活马上要大变了!”小冰不以为然:“不就是当护士么,每天血煳淋拉的,叫我去我都不去。咦,你这么兴奋怕不是光为这件事吧,”那边小冰敏感地问:“是不是爱上那个司先生啦?” “胡说八道!”玲玲又羞又恼,“他比我爸还大一岁呢!” “年龄大一点怕啥!司先生风度翩翩,气度非凡,哪个女人见了不动心?你一定是看上他了!” 玲玲一急,连粗话也出来了:“放屁放屁!他和我妈……还谈过对象呢”情急之中,她连这桩战略秘密也透出来了,小冰的兴趣立即又提升了八度:“真的么?我听说,你妈妈当年也极漂亮,还是校花呢。可惜没把司先生俘虏过来——当然你爸爸也不错,不过比起司伯伯到底差那么一点。” 玲玲对此颇有同感,也就没有反驳,小冰那边仍不放松:“司先生跟你妈妈谈过对象又有什么关系?他和你又没任何血缘关系,真的,年龄不是障碍,现代女性才不管这种陈腐之见呢。” 玲玲气恼地说:“不和你说了!不说了!八成是你看上司先生了吧,你说是不是?” 小冰笑着说:“我看上也没用呀,有你亘在这儿,谁能看得上我?算了,睡觉睡觉。” 玲玲挂了电话,好长时间睡不着觉。司先生的音容风貌老在眼前晃动。一丝不苟的头发,悦耳的京片子,目光中的睿智和深沉……她当然不会爱上司伯伯,年龄倒是次要的,主要是他与妈妈曾处过朋友,让女儿爱上妈妈过去的男朋友,总有那么一点不对味儿……司伯伯真是个好人,他对自己怀着长辈之情……她成了演艺界的明星,接受追星族的欢唿,司伯伯安祥地坐在第一排观众席上……一个衣冠楚楚的年轻男人为她送来好大好大一束花,她的脸埋在花束里,忽然她发现那个男人在“顺水人情”咖啡屋里见过……她在这些美梦碎片中入睡。 三、第二个 吉中海一直关注着仝大星离奇死亡案,一个半月过去了,案情毫无进展。仝大星死于自燃,这一点已没有太大的疑问,疑点是他腰中来路不明的10万元巨款,以及巨款与离奇死亡的巧合。秦巧菊说仝大星曾说过他要去“火”什么“石”公司去领奖,于是他们请郑州市公安局对所有涉及“火”字的公司作了排查,这个工作难度很大,因为秦巧菊并没说是什么类型的公司,郑州市局只好全面排查:商店、销售公司、广告公司……与“火”有关的公司一共有231家,但没有“火石”、“火玉石”或与之相近的名称。 吉中海有时苦笑着想,这样漫无目标声势浩大的排查也许只有一个作用:把嫌疑犯吓跑,从此再不露面。 这种局面一直维持到九月初。那天深夜,吉中海接到了吕子曰的电话,从他的急迫语气中,吉中海已预感到案情有了重大进展。吕子曰告诉他接到省局十万火急的通知,安徽黄山风景区的一家小旅社里,又发现了一起因自燃死亡的事件!主角仍是西柏县人,叫陈廉,他正和新婚妻子旅行结婚,他妻子叫葛小白,也是西柏人,死者自燃时两人正搂得紧紧地睡觉…… 吉中海急不可耐地打断了他:“葛小白死了没有?葛小白没死?”吕子曰肯定地说:“是的,葛小白还活着,是个难得的证人啊。省局和市局让咱俩立即赶往黄山!” 接电话时,吉中海已经穿戴整齐,心里充满临战前的亢奋。这次不用怀疑了,两起自燃,又都是西柏人,这里面绝对有名堂!当然,在他做出这个无可置疑的结论时,心中仍免不了疑虑重重——如果这里有名堂,那就是说,两起“自燃死亡”都不是天然的,而是人为的。但哪个人有这种神通,能把现场伪造得天衣无缝?那简直不是人力所能为,而是魔法或巫术。 好在第二起死亡留下一个活证人,这一点太宝贵了!吉中海向县局领导汇报了情况,建议他们对陈廉和葛小白家暂时封锁消息,但要立即实施监控,看看能否发现什么可疑线索。 第二天一早,吉中海骑摩托车去北阳,临走,他按照县局给出的地址,到陈廉家去了一趟,陈家在电业局家属院,小两口婚后仍和父母住在一块儿。门口贴着崭新的大红喜字,陈廉妈妈这会儿正拎着菜蓝出来买菜,与邻居高声交谈着。邻居在问小两口啥时回来,陈妈说早着哩,前天接电话,他们到了黄山,以后还要去无锡、苏州、桂林、海南……邻居家说那得多少钱啊,陈妈笑着说:多少钱我不管,我管了他们办喜事,还管他们旅游哇,是他们自己攒的钱。 吉中海怕引起陈家的注意,没有多停,登上摩托走了。那时这些对话并没引起吉中海的警觉。他想年轻人结婚都要收礼,一般要收个万儿八千的,再加上平时攒的本儿,差不多够支付结婚旅行的花销了。 吉中海和吕子曰乘市局的车当天下午赶到黄山,司机是小张。黄山公安局的老刘陪他们到了那家“野百合”旅馆。它位于黄山入口处的一个小山凹里,环境十分优雅,茂密的修竹簇拥着房舍,形貌清奇的怪松从半山坡上俯瞰。一只小松鼠从针叶中探出头,鬼头鬼脑地看着他们,等他们刚一走近,松鼠就刷地消失了。吉中海没来过黄山,对黄山的胜景赞不绝口。但他发现,沿途竟没见到一只林鸟,听不见一声鸟叫!大刘说的确如此,游人太多,把鸟惊走了。来欣赏黄山美景的人实际上都是大自然的破坏者。 “野百合”是家私人旅馆,一进门,吕子曰就“闻”到了那种气味儿,和北阳车站旅社一样的味道儿,焦臭,带点甜梢儿,让人发腻。这儿的气氛也和那儿一样:旅客们都远远地围观着,低声嘁喳着什么。虽说人死已经一天多了,他们脸上还带着恐惧感。老板娘是个大块头,从老刘一进门,她就跟在屁股后头絮叨。 “咱家今年赶上霉运啦!正是旅游旺季,赶上这一个天打雷噼的,让他一搅活,影响多少客源呀!刘同志,旅馆可没一点责任,他们带有结婚证呀。” 老刘听烦了:“少说闲话,快领河南来的同志去看现场!” 死者住的房间是旅馆最高级的房间,进门是客厅,茶几上摆着新鲜水果,头顶上是镀金枝形吊灯,再往里是宽敞的卧室和卫生间,有电话和一台29英寸的彩电,一张极宽大的双人床。床铺还保持着原状,毛巾被零乱地堆地床边,男人女人的亵衣扔在打蜡地板上。老刘轻轻挑开毛巾被,露出满床灰白色的碎骨,一个骷髅头与胸部分离,孤零零地斜卧在一旁。老板娘不住声地念着佛,说:“造孽呀,造孽呀。” 吕子曰朝吉中海努努嘴,说:“就是这样,和北阳旅馆里完全一模一样。死者的皮肉都烧光了,但周围的衣物、被褥基本没损坏。”老刘领二人看了衣柜,衣柜里挂着男人女人的衣服,都是新买的高档时装。老刘解释说,受伤的女方是用毛巾被裹着裸体送住医院的,所以她的衣服都在这儿。在俩人的衣服口袋和旅行箱中找到了两人的身份证,还有西柏到洛阳、郑州和武汉的火车票(软卧),有武汉到黄山的船票(二等舱),也有大堆小堆的土特产和一些金银首饰,有各处的旅游门票。粗略估计,小两口这趟旅行已花了三万多元。吉中海忽然受到触动,问: “还余多少现金?” “现金不多了,但他们有一张牡丹金卡,卡上还有6万呢。” 吉中海紧紧追问:“你们看过没有,卡上最初打进去多少钱?” “看过,9月2号打入整10万。然后在9月3号,6号分别取3万和1万。” 10万!吉中海和吕子曰互相看看,心照不宣地点头。两个死者,同是死于极为罕见的人体自燃,死前都得到过10万元的巨款。现在,即使是傻子,也知道两人之间的相同点绝非巧合。 这肯定是一桩大案,更准确地说,很可能是一桩大案浮出水面的部分。老刘也看出门道,小声问:“咋回事?”吕子曰简短地说:“西柏县另一起死亡案,与这儿完全雷同。你把当时在场的服务员喊来,我们问问。” 昨晚的当值服务员姓牛,四十一、二岁,留着短发,看上去满精明的。她详细追述了死者的情况。“小两口是前天住进来的,两人兴高采烈,花钱如流水,住最高级的房间,大包小包买东西,还在附近饭店包桌吃饭。我偶然听女的劝丈夫,说花钱太多了,男的说,反正不是咱们的钱,花光再回去!(吉中海在笔记本上迅速记上:不是自己的钱)年轻人气力足,爬了一天山,晚上还在床上穷折腾。昨天早上我去送开水,敲敲门没人应,我打开门,见两人赤身裸体绞在一块儿,睡得正香,我把水瓶放桌上赶紧走了。昨晚9点我又去送开水……” 老刘忽然插嘴:“夜里9点钟你去送开水?” 姓牛的服务员刷地红了脸,表情十分狼狈,嗫嚅着说不出话。吉中海忙拉了拉老刘,示意他别问下去。不用说,夜里9点钟送开水是托辞,一般旅馆都是早上、中午各送一次。但姓牛的昨晚也绝非去作案。她一定是禁不住诱惑,想再撞上早上的一幕,这种用心说不上光明,但也算不上特别龌龊,毕竟人都有七情六欲嘛。老刘也悟到了这一点,厌恶地一挥手: “不管你的那档子事,往下说!” 姓牛的红着脸说:“我进去时两人又睡熟了,还是赤身裸体绞在一块儿。上午陈警长问我,那时男的是不是活着,我说没错,我亲眼见男的手臂在动。我把茶瓶放好,关门时回头一看,正好看见那团火!” 牛服务员又跌回昨晚的场景中,恐惧地瞪大眼睛,身体战栗着:“一团强光!非常怪,很亮,也很柔和,带一点惨绿的底色。那强光……怎么说呢,似乎是包在某种透明的外壳内,是一个人形的外壳。强光持续了几秒钟,把我的眼耀花了。等我揉揉眼,那个男的已变得焦黑焦黑。我听见女的醒了,可能是被那团火烧烤,疼醒的。她尖声叫着,用力把男的向外推。我听见卡巴卡巴的声音,男人的骨头被推碎了,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天呀,一个人咋会这么快就烧光了,真是被天龙抓了?” “那女的受伤重不重?” “不重,”老刘答道:“这事儿真古怪,男的烧成黑炭了,女的基本毫发无损。”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照片,是法医为葛小白拍摄的。照片上,两名护士用力按着癫狂的浑身赤裸的葛小白,她的腹部和颈部有少许灼烧过的焦痕。老刘问:“你们去不去看葛小白?去也没用的,她已经神经失常了,只是语无论次地喊:天上的火?天上的火?” 吕子曰和吉中海商量几句,说:“既然如此,我们暂时不去医院了,这位服务员的证词已经足够,我们想静下心来研究研究死者留下的物证。” 老刘招待俩人吃了简单的客饭,把他俩留在公安局一间密室内。晚上,他们详细检查了死者的杂物,没发现可疑之处。从门票上看,小两口参观了洛阳白马寺、关林、龙门石窟;郑州黄河游览区,武汉东湖、黄鹤楼、古琴台,从武汉坐船至黄山。值得注意的是,他们从北阳市出发是八月三十日,但牡丹金卡上存入10万元却是在九月二日,而且是在郑州存入的。这说明,第一个死者仝大星所说的去郑州领奖一事并非杜撰!最有价值的证物是陈廉外衣中的电话本,上面记有100多个电话号码。可惜他记得比较乱,没有注明区号,有的连名字也没记,这给排查工作增加不少困难。 号码大多都是7位数,有9字打头的,自然是西柏县的号码。吉中海加上北阳的区号试着拨了两个,没错,接电话的都是西柏人,都认识陈廉或葛小白,知道他们去旅行结婚还没回来。有些号码是3字起头的,大概是北阳市的号码。他们也加上北阳的区号试拨了几个,接电话的或者认识陈廉,或者是公共机关(商场、邮局)。有一行号码比较可疑,字迹很了草,旁边仅写着何小姐。他们先加上0377的区号打过去: “我想找何小姐。” 对方是一个声粗气豪的男人:“何小姐。打错电话了吧,这儿没有何小姐。” “请问你们是……” “黄牛场!北阳市黄牛良种场!” 吕子曰连声道歉,挂断了电话,他与吉中海互相看看,不约而同地说:“打0371!郑州的区号!” 他们加上郑州的区号拨过去,那边是一个甜美的姑娘声音:“这里是天火创意室,请问,我们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 天火!吕子曰心中格登一下,他向吉中海比了一个手势,意思是这里有戏。他接着问:“我想找何小姐。” “我姓何,请问先生……” 吕子曰捂住话筒,同老吉交换一个兴奋的眼光,低声说:“天火创意室,何小姐!”吉中海眼珠一转,迅速在纸上写了一行字: 天火创意室——火玉石! 吕子曰恍然大悟,原来秦巧菊说的什么“火玉石”就是“火”、“意”、“室”这三字的谐意,看来,他们要刨出“10万元巨奖”的老根了!但同时他心中免不了嘀咕,听了何小姐简短的对话,直觉已告诉他,这个“天火创意室”不象是个黑道组织。现在,该怎样往下问?略为踌躇,他决定冒用陈廉的名义: “何小姐,你好。我是陈廉。陈廉,葛小白,你们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再次恭喜你们获得一笔10万元的大奖,你们的蜜月旅行过得好吧。” 果然是她们颁发的大奖,案情进展如此顺利,简直让吕子曰喜不自禁:“很好,我们的旅行过得很好。” “陈先生有什么事吗?” 吕子曰迅速编出一个回答:“我想再次感谢何小姐。我们回去路过郑州时,想再去拜访贵公司,给你们送一点小礼物。” “谢谢,这是我们应当做的,再见。” 放下电话,两人互相捶一下肩窝,乐得不知高低。真想不到,10万元大奖的老根就这么顺利地找到了!当然,现在说“天火创意室”是什么犯罪组织为时尚早。他们很可能也是受人利用,不过找到“天火”,总算是一大进展。至少两人都坚信:第一,10万元巨奖与两起离奇死亡肯定有关;第二,没有人会平白无故送出去10万元大奖,这其中必有内幕。 吕子曰向北阳公安局作了汇报,请他们上报省局,迅速对“天火创意室”进行监控。他们又把老刘唤来,说了情况,老刘也是乐得不知高低: “这么顺利?太顺利了吧。” 吕子曰说:“我们明早打算返回郑州,这边的事就委托你啦。请黄山公安局抓紧为葛小白治病,并通知病人家属。至于陈廉的死亡暂时对家属保密,以免在西柏又掀起一阵恐惧的浪潮。” “明天就走?停一天吧,老吉还没看过黄山呢。” “没那个命啊,算了,进过黄山的大门,就算到黄山游玩过了。” 晚上,躺在黄山招待所的小楼里,听窗外松涛阵阵,流水潺潺。吉中海一直怔忡不宁。他说:“老吕,我有预感,前头还要出大事,有大磨难。”老吕笑他,你担心天火烧到你的身上?听说天火是从涌泉穴开始烧起,我看看你脚心的涌泉穴,有什异常没有,呸呸,臭脚!20年了,你这臭脚还是这么臭! 天火创意室在郑州××路的一条小巷子里,门口是隶书的横额,隶书下面,一团青白色的火焰在幽邃的宇宙背景上燃烧。创意室门面很小,只有半间房屋,迎面是一台电脑和打印机,除此之外没有太多的设备。门口一个条几,一对年轻人正趴在条几上吃方便面就榨菜。最里面是一张小床,被子零乱地堆在那里。 市局的庞科长领着吕子曰和吉中海走进去。那对年轻人见了主顾,忙推开饭碗迎上来,看样子他俩都是惯于熬夜的人,眼窝发青,身材比较单薄,衣着也很随便,男的是短裤,背心,女的是短裙和露肩装。吕子曰问: “请问你是何小姐吗?” 姑娘用甜美的普通话说:“对,我姓何,先生请坐。” “这一位……” “他姓姜,是我的未婚夫。” 庞科长出示了警察证件。小姜和何小姐知道来的不是客户,眼中的热情稍微淡了一点,不过他们仍热情招待,请三人坐下,端出三杯可乐。吉中海一直悄悄盯着两人的眼睛深处,在那儿,他没有发现恐惧或提防的神情。 庞科长用随意闲聊的口气说:“这是县里的两位同志,想了解一点情况,你们创意室的主要业务是什么?” 小姜向后甩甩长发,解释道:“创意,就是为千千万万想发财的人出一个点子——不过我们出的都是正道主意。在21世纪,最大的财富是什么?不是钱而是人的智慧,人的创造力。英国科幻作家克拉克曾设想用同步地球卫星来完成洲际通讯,五年后这个点子就变成了现实。可惜克拉克先生没有申请专利,否则他会因此成为亿万富翁。所以,我和小何搞起这个创意室,想用自己的脑袋为别人也为自己致富。” 吉中海插话:“我想问问,你们为什么起这么一个名字?天火,天上的火。” 小姜看看何小姐,何小姐立在他身后,攀着他的脖颈笑道:“是我起的名字,因为我小时候看过一篇中国作者写的科幻小说,名字就叫‘天火’,写一个被文革压抑的天才青年为了探索真理,把自己的身体分解,去探寻天上的火种。小说写得好坏姑且不论,反正,我被深深打动了。所以,小姜和我商量为创意室起名字时,我就起了这个名字。”她得意地笑了:“小姜说我是福将,多亏我起这个名字,公司成立后的几笔大生意都与它有关呢!” “是吗?讲讲看。” 小姜握着小何的手讲道:“小何说的不错。我们搞起了创意室后发现,这种想法可能太超前了,整整半年内生意清淡,几乎维持不下去。直到有一天,我们忽然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说:你们是天火创意室吗?天火,天上的火,上帝的火。这个名字很好。冲着这个名字,我请你们作两笔业务。” 吕子曰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一年前,具体就是去年四月十三日。” 吕子曰点点头:“请继续讲,对方让你们作什么业务?” 小姜瞪大眼睛说:“这种业务太优惠了,所以,直到现在我们也纳闷着呢,对方自称姓吴,叫吴明——明摆着这是个化名,是”无名“的谐音,吴先生答应每年给我们2万元保底费,让我们把公司一直维持下去。然后,当我们接到通知时,就会同时接到一笔10万元的巨款,作为奖金发放给指定的人,我们能另外得到30%的报酬。这一年来,公司就靠他的补偿和业务费维持下来。” “领奖者是不是都是北阳市西柏县人?” 小姜惊奇地看看吉中海,肯定地说:“没错,吴先生只给出电话号码和人名,从电话号码看,都是北阳市西柏县的。我们也很奇怪的,他为什么频频给西柏人发大奖?我和小何推测他本人一定是西柏人,可能做了对不起家乡的事,现在发了大财,想以这种方式向家乡作一个补偿。” 吉中海急急追问:“你说‘频频给西柏人’发奖,一共发了几次?” “5次。” 吕子曰和吉中海同声问:“5次?” “对,5次。”小姜不理解为何两人这样激动,他开始悟出,这些发奖恐怕牵涉到某个案子,所以,他的回答也开始谨慎起来。 “有发放名单吗?” “有,已经发了四人,第五个的奖金未到,还没有通知本人。”小姜肯定地说,向小何努努嘴,何小姐满怀疑虑地看看未婚夫,起身到柜子里去取名单。吉中海忽然觉得口中发干,嗓子眼发紧,几天来一直在他脑海里时隐时现的某种预感又再次降临。他总觉得,这几天的调查太顺利了,一定有某种灾难或挫折在前边等着他们,至于究竟是什么,他并不知道。 吕子曰看出他的紧张,用肘子轻轻撞撞他。 何小姐把名单拿来了,摊在两人面前,5个名子竖着排列,前四个名字已用红笔划了勾。这个细节让吉中海头皮一炸:真可恼,他们用红字打勾!这让人联想到法院的死刑布告或阎王殿的生死簿。仝大星的名字赫然摆在第一位,第二位是陈廉;第三个,第四个他没看清,因为排在第五名的一个熟悉的名字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觉得眼前一黑,定目再看,没错,仍是那个非常熟悉的名字: 吉玲玲! 四、死神与幸运女神 太阳已落到西柏县西边的山凹中,火烧云烧得正旺,吉玲玲推开院门,一路尖叫着冲出来: “妈!妈!爸!”现在不到下班时候,爸妈都不在家,玲玲又冲进老外婆的小屋“老外婆!老外婆!” 老外婆听见重孙女的惊叫,慌慌张张下床,把扑进来的玲玲搂在怀里:“玲玲乖不怕!玲玲娃不怕!玲玲,咋这么一惊一乍的?” 玲玲面色苍白,嘴唇抖索着,总算说出话来:“老外婆,又一个烧死的,又一个自燃的!仍是咱西柏县的,陈家和葛家,两家都去黄山接人去了。刚结婚的小两口,男的叫陈廉,女的叫葛小白。我还认识她呢。两人睡梦中起火,陈廉的身体烧光了,小白姐被烧焦了一半,他们刚刚结婚哪。”玲玲痛哭失声:“小白姐和陈哥都是好人,咋能说死就死呀。” “别哭,玲玲娃别哭。这都是报应啊,不是这辈子作过孽,就是上辈子作过孽,老天爷在生死簿上记着哩。” 玲玲哭着反驳:“你原来说的是阎王爷,管生死薄的是阎王爷,不是老天爷!” “对,阎王爷的生死簿,阎王爷也是归老天爷管哩,反正有人管不是?” “不对,小白姐和陈哥都是好人,他们没做过孽!” “那就是上辈子作了孽,报应到这辈子上了。” 玲玲抬起泪眼,看到空中死了半边的槐树,想起老外婆说过的“老外公作过孽”的老话,打了一个寒颤。她不耐烦地说:“老外婆,我不和你说话了,你说话老是鬼气森森的!” 玲玲爸妈回来时都听说了这个消息,虽说他们和陈、葛两家素不相识,但这接踵而来的凶信让人心里沉甸甸的。饭桌上,玲玲爸沉着脸说:“听说陈廉的妈在家里哭天抢地,说上个月接到郑州一个电话,陈廉买东西中了10万大奖,当时他们觉得蹊跷,没敢对外人说,没想到陈廉去郑州领奖竟真的领到手了,更没想到紧接着就是陈廉的横死!一个电话要了儿子的命啊!” 玲玲妈叹道:“都说这是死亡大奖,头天中了奖,第二天天雷就打到你头上了。这当然是迷信,可是,这俩人咋死得这么蹊跷呢?” 玲玲爸粗声粗气地说:“肯定是有人破坏!” 玲玲妈摇头:“不象不象,搞破坏的人干嘛要送出去10万大奖?再说,搞破坏能让人自燃?” 这事儿真是理不出一点头绪,所以大家抛开了这个话头。晚上,玲玲躺在卧室里,心情阴郁,不能宽解。她想着那恐怖的死亡大奖,想着陈廉妈的话:“一个电话就把陈廉的命送了!”想着小白姐在睡梦中,怀中的丈夫忽然变成了焦炭。她越想越怕,似乎那阴森的死亡气氛已浸透到卧室里。她在惊惕不安中朦胧入睡,恶梦连连。她梦见自己家的电话线变成一条其长无比的蟒蛇,蟒蛇阴险地蠕动着,一直爬到魔鬼家里。接着魔鬼拿起话筒,话筒变成蟒蛇头,格格地狞笑着:是玲玲吗?我要去找你啦!玲玲惊惧地摇着双手拒绝:不要!不要来!但魔鬼已顺着电话线飞快地滑过来,然后从话筒中慢慢探出脑袋:烧得焦黑的头颅,两只深陷的眼窝,白森森的牙床…… 叮铃铃!电话响了。玲玲惊醒,出了一身冷汗。好久她才从梦魇中走出来,回到现实世界,但她竟然不敢伸手拎起话筒。听爸妈屋里有了动静,是爸爸起床想到客厅去接电话,玲玲这才忙拿起话筒,喂了一声。 “玲玲吗?”是司伯伯悦耳的京片子。玲玲哽咽着喊一声“司伯伯!”对方敏感地听出了她的情绪,关切地问:“怎么啦,玲玲?” “又一个人被烧死了!西柏县又一起人体自燃。是一对新婚夫妇,女的也被烧伤了,她还是我的熟人哩。” “女方伤重吗?” “不重。原来人们传说她半边身子被烤焦了,刚才听我爸说,实际上只是轻微的灼伤。” “噢。”司先生沉吟一会儿,谨慎地说:“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不清楚,反正我马上要回西柏县,等我回去再说吧。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个消息,一个与你有关的重要消息。” 由于陈廉之死所引起的阴郁心境,玲玲不由得作出了坏的预测,她的心紧缩着,胆怯地问: “关于我的……什么事?” “不要紧张,是一件好事,你记得那晚在‘顺水人情’咖啡馆里有一个穿白色皮鞋、白色西裤的男青年吗?” “对,是有这么一个人,好象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在我们走前就离开了。” “就是他,但他并没有离开,他租了一辆出租车,一直远远尾随着我们,后来,我把你送回家,返回的路上他截住我,作了自我介绍。他说他叫田间禾,是××家电集团驻河南的区域销售经理。在咖啡馆与你邂逅后对你一见钟情,不,是一见倾心,他喜欢你的美貌,更喜欢你的天然去雕饰,用他的话是‘带着露珠的纯真’。所以,他非常认真地希望我介绍你们认识。” 玲玲茫然地说:“司伯伯,我年纪还小。” “对,我也是这么说的。但田间禾说他可以等你5年,在这5年内双方只是交一个朋友,互相作深入的了解。玲玲,回北京后,按照他留的名字和电话,我托朋友作了深入的了解,原来这年轻人有很深的背景。××家电集团是一个家族企业,总裁田方成是一位亿万富翁,而田间禾是他的长子。朋友说,据内部人士讲,田间禾的口碑极佳,绝不是那种飞扬张狂的纨绔子弟,为人稳重,识大体,能吃苦。他父亲很看重他,所以特意让他从基层干起,培养才干,准备把公司这条大船交给他。玲玲,依我的接触,依我的调查,这个年青人确实不错,这种机会也是可遇不可求的。所以,我想先征求你的意见。如果你同意互相认识,我再同你的父母谈。” 这意外的喜讯把玲玲的心搞乱了,特别是刚刚她还陷在死亡所引起的阴郁心情中,转眼又迎接了一项过于“圆满”的喜讯,就象才从暗屋子里出来碰上烈日当头,把眼睛都耀花了。沉吟一会儿,玲玲茫然地说: “司伯伯,这事儿太突然,我总觉得象是在梦中,我怕没有这么好的命吧。” 这句话一定对司明有所触动:“命?”他重复着,苍凉地说:“什么是命?死亡才是命。每一个婴儿从哌哌坠地之日起,就在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谁能逃脱这个命运?但这并不妨碍人们去享受生活,享受爱情、亲情;享受美食、美景、美声……我扯远了。玲玲,说说你有什么意见。” 玲玲踌躇地说:“司伯伯,我听你的。” “好吧,那就答应他,两人开始交往吧,我再回西柏时,会带他一块去,你们见个面。现在,你把电话转给你爸妈。” 玲玲喊爸妈接上电话,她挂了这边的分机,听见爸妈和司伯伯长时间地交谈着,爸妈的喜悦溢于言表:“嗯……听你的……玲玲还小,但先接触接触没坏处……老司,大德不言谢,如果这项姻缘促成,请你多喝两杯喜酒吧。”那边又说几句什么,玲玲爸朗声大笑:“好,好,就这么定了!” 此后两天爸妈没再对玲玲提起这件事——他们知道司先生已与玲玲深谈过——但从两人嘴角绷不住的笑意看,他们当然对这桩婚事极为满意。玲玲倒是心乱如麻。并不是她不满意田间禾,不是的,那晚的短暂相遇,他在玲玲心中留下很好的印象。那个少女没做过“灰姑娘”和“白马王子”的春梦呢。这位田间禾就是一个标准的白马王子。玲玲只是觉得幸福来得太“轻易”,太“完美”,她怕自己无福消受。有时,难免想起老外婆说的“红颜薄命”的签语。 玲玲爸妈不了解女儿的心思,他们觉得玲玲象是换了一个人:不再傻笑了,有心事了,这么大的喜讯也没向她的任何一个朋友张扬,他们觉得,女儿在一夜之间成熟了。 两天后玲玲接到司伯伯的电话,说他和田间禾在“十一”赶到西柏,“十一”晚上7点,仍在“顺水人情”咖啡馆见面,玲玲颤声问: “司伯伯,见面后,你一直陪着我吗?” 司伯伯笑了:“傻丫头,我当然不能一直陪你们,我哪能这样不识趣呢?” “司伯伯,我该穿什么衣服?” 司伯伯略为顿了一下,很快说:“不必考虑这些!你什么都不缺,唯一可能欠缺的是对自身魅力的自信。孩子,记住司伯伯的话,保持你的本来面目。” 这句话使玲玲有大彻大悟的感觉。她轻松地说:“谢谢你,司伯伯,我记住了。” “十一”那天,街上张灯结彩,玲玲谢绝了小冰,小玉等朋友的邀请,自个儿呆在屋子里。上午10点她来到“顺水人情”咖啡室。仰头看着霓虹灯组成的水波,不禁迷惘地想:人生有太多的变数,假如那天晚上没送司伯伯,假如司伯伯没请我喝咖啡……那么此生此世和田间禾会不会擦肩而过呢。 侍者迎上来,说咖啡屋还没营业,小姐有什么事吗?玲玲说我想预订个座位,国庆节人多,我想预订那个靠窗的桌子。侍者遗憾地说: “对不起,那个座位已有人预订了。” “是谁?” “是电话预定的,那人说普通话,略带南方口音。” 玲玲立即断定是田间禾预定的,这个男人的细心让她很受感动。侍者还在问她是否预订别的座位,玲玲红着脸说:“不,不必了。”忙从咖啡室退出去。 晚上7点正,玲玲准时准点走进咖啡屋。她没有提前,因为听说男女约会时女方是不能早到的;但她又不愿迟到,不想让田间禾等她。司伯伯和那个青年男子已经坐在那张桌旁,这时含笑起身,两边的目光一接通,当时便有过电的感觉。两人都是那一天的旧打扮,在相对端祥中,往日的好感又加重了一层。田间禾算不上奶油小生,不是太漂亮,但沉毅潇洒,是那种令女人怦然心动的男人。他的一身衣服整洁得体,也相当随意,但这是用名牌包装起来的随意。 她坐到司伯伯身边,司伯伯笑着说:“该说的话我已经在电话中说过了,你们单独谈吧,我暂时告退了。”他站起来,按住玲玲的肩膀,目光中分明地说:记住我的话!便笑吟吟地到屋角的另一张桌子上坐下,要了一份咖啡。 刹那的慌乱过后,玲玲勇敢地直视着对方的目光,田间禾微笑着为玲玲要了咖啡。凭着少女的本能,玲玲(狡猾地)发现了自己对田的震撼力,这增加了她的自信和对田的亲切感。侍者送来了咖啡,田间禾亲切地说: “简直不敢相信你已经坐到我的面前,从那晚在这儿邂逅你,我就告诉自己,这就是我等待了30年的姑娘。玲玲,我比你大几岁,希望这个差别不会成为我们之间的障碍,它只是让我多了一份长兄的义务。司先生和你父母都说你年纪还小,我想我们彼此不要过早做什么承诺,相处个4年5年,看看这个姓田的是不是只会说漂亮话的家伙。等你有了结论,告诉我一声就行。”他笑着说,“这对我本人也是一个考验,这种突然迸发的极度的激情会不会持久?我也想考验考验自己。玲玲,你对这种安排有意见吗?” 玲玲爽快地说:“我同意。” “还有,司先生说他已了解了我的身世,并且也告诉了你。我只是想说一句,象我这样的身世,身边不可能没有一个女人的,但我向你发誓,从今往后,我再不会接触你之外的任何女人。” 玲玲沉着脸不说话,许久才冷冷地说:“象我这样相貌的姑娘,身边也不可能没有一个小伙子的,不过我也可以做同样的承诺。” 田间禾怔了片刻,尴尬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失言了,不,不是失言,刚才的话是一个暴露,暴露了我的大男子主义、我对金钱的自矜等种种肮脏东西。请你原谅,我本意只是想对你作一个承诺。” 这番真诚的自责让玲玲心中很熨贴,她低下头,低声说了真话:“我不在乎你的过去,至于我,你是我的第一个男朋友。” 田间禾又怔了片刻,解嘲地说:“我该怎么回答呢?说我很高兴听到这句话,恐怕又有点大男子主义;如果说我无动于衷,那又太不真诚。还是实话实说吧,我很高兴抢在别的男人之前来到你身旁,我会加倍珍惜这一点。” 玲玲大胆地把手掌搭在他的手背上,两人的心意完全接通了,又说了一会儿话,田间禾起身把司先生请过来: “司伯伯,很对不起,我不能多陪玲玲,郑州还有一个谈判,如果因为谈恋爱耽误了它,家父会立刻炒我鱿鱼的。他对我一向很严。”他难为情地说:“我太忙,恐怕以后也没有太多的时间陪玲玲,但我很想为玲玲尽一点心。请司先生和玲玲千万不要误解,套句时下流行的话,人在商海中就身不由已,我穷得只剩下几个臭钱了。我知道玲玲马上要去北京培训,我不想让玲玲苦了自己,所以,请玲玲收下我的一点儿馈赠。” 把这些绕弯子话听到头,玲玲才听出来他是想留下一笔钱,尽管田间禾为此颇为难为情,似乎他不是在赠予,而是在乞讨,但玲玲仍觉得心里很不是味儿。她不想挫伤田间禾的自尊心,但她要坚决拒绝这笔钱。刚刚见面他就以金钱相赠,他把吉玲玲看成什么人了!但司伯伯抢在她说话之前悄悄触触她,说: “玲玲你不要客气,你如果拒绝,小田会很难过的,好吧,”他对田间禾说:“我替玲玲答应了。” 田间禾颇有些“千恩万谢”的样子,顺手把一个信用卡塞到司明手里。又聊了一会儿,田间禾恋恋不舍地告辞了。这一段时间玲玲一直心存芥蒂,她不满意司伯伯径自做主接下这笔钱财,她想司伯伯今天处事怎么会如此草率?但事已至此,再退回去未免太伤人的面子。尽管心中有疙瘩,她还是忍着不快,亲切地同田间禾再见,送他上了出租车。 送走田间禾,她回头不快说:“司伯伯……” 司伯伯截断了她的话头:“不必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但你要相信伯伯的安排。这张金卡你尽管接下,而且你要答应我把它花完!等你花完后我再告诉你原因。你尽可把这看成是司伯伯的钱,伯伯没有女儿,正愁着嫁妆钱花不出去呢。虽说司伯伯没有小田那么‘穷’,但10万20万还是不在话下的。玲玲,听见了吗?相信司伯伯,不要问原因,把钱花光再来找我。” 这些话激起了玲玲的好奇心,基于对司伯伯的绝对信任,她痛痛快快地答应了。司伯伯很高兴,依玲玲的感觉,这时他简直是放下了一件沉甸甸的心事。临走司伯伯还交待: “听小田说这是张10万元的金卡,半年内把它花完吧,办到办不到?” “10万元!”玲玲吃惊地说:“卡上有这么多吗?我怎么能把这么多钱花光?”“你想到演艺界发展,10万元不多,简直太少了,不管怎么说,先为自己买几套时装吧。” 五、第三个和第四个 吉中海瞪着这个本子,“天火创意室”的记帐本上,赫然写着5个人的名字: 仝大星 陈廉 李河松 刘元庆 吉玲玲 5个人名的后面是0377的电话区号,然后是号码,号码都是9字头,也就是说,5个人全是西柏县人。在四个人名的后面已用红笔打了对钩,只有玲玲的后边还没有,这使吉中海象抓稻草似地抓住了一丝希望。他声音嘶哑地问: “前四个人都已经死了?” “死?”何小姐和未婚夫困惑地反问:“不,我们打红钩表示这四个人的奖金已领走,不不,前两个人的已领走,第三、第四两人的奖金已汇到我们户头上,我们已电话通知了领奖者,但他们还未赶来。第五个的奖金还没到位。我们对此也有点奇怪,因为前四名的奖金都是随着通知立即汇到的,只有吉玲玲的名字通知半个月了,奖金还未汇来。” 从吉中海的表情上,郑州市局的庞科长看出了异常,轻声问:“这最后一位吉玲玲……”。 吕子曰看看吉中海,怜悯地说:“是老吉的侄女,一个人见人爱的姑娘,我见过,真真是一朵鲜花,唉——” 吉中海粗声粗气地对何小姐下命令:“这个名单绝对保密,吉玲玲……你们已经通知本人了吗?” “没有,钱未汇到我们不会通知的。” “那好,记住不要通知,钱汇到也不要通知,”他忽然想起这命令该市局下的,便歉然地说:“庞科长,你看……” “行,就按你说的办,小何,汇款是怎么寄来的?” “走工行。” “我派人查一查工行的汇款。但我估计寄钱人一定在证件和名字上作过手脚,不会留下线索的。” 他们交侍两位年轻人,如果李河松和刘元庆赶来领奖金,照旧发放,不要露出什么破绽,但要立即通知公安局,两个年轻人已充分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非常郑重地答应了。 他们赶到市局作了简短汇报,立即拨马返回。吉中海巴不得一步赶回西柏县,把玲玲保护在自己的翼下,那样才觉得放心。6个小时的行车中,吉中海一直闷声不响,眼神发呆地盯着窗外。吕子曰也保持着沉默,只是偶尔说几句话,使车里气氛不致过于沉闷。司机小张不知道内情,不时从后视镜中看看两人的表情,弄得差点撞了一次车。晚上7点赶回北阳市,先把吕子曰送到家门口,老吕临下车时强为劝解: “老吉,把心放宽些。好在咱们早走了一步,加强对玲玲的保护,估计能躲过去的。” 老吉苦笑着点点头,他知道这种安慰是言不由衷的。目前已能肯定,几起死亡大奖都是人为的,人体自燃也必然是人为的。可惜最关键的部分——即凶手如何能使人体自燃,至今没一点点踪迹!既然如此,如何才能保护玲玲?也许杀手已在她身体中种下了生死符,一旦到某个限定的时刻,或收到某个外界指令,玲玲的身体刹时间就会变成熊熊燃烧的火炬。他不敢想下去,苦笑着同老吕摇摇手,让小张立即赶回县城。 分局长老鲁和刑警副队长老姜在办公室里等他。看看两人的脸色,吉中海的心脏就猛然一沉,果然,他听到的不是好消息,鲁局长说,可惜晚了一步,李河松已经自杀,刘元庆已失踪,可能是去郑州领奖。他们已通知了省局,估计能在郑州截住他,然后把他保护起来。 他拿出一叠照片,背景是小山岗,李河松下身赤裸,大腿和手腕上鲜血淋淋。鲁局长说,尸首是今天下午才发现的,地点是80公里外的火烧岗,那是一座小山,山上石色发红,光秃秃的不长树木。民间传说那是被天火烧过的。李河松在那儿割掉自己的生殖器,又割断了大动脉。他还留下遗书,遗书上写着: 神目如电,我这一生仅仅干了这一件欺心事,上帝的惩罚就施到我身上。我宁愿自杀,不愿在阴火中被烧死。 所有对我期许甚高的长辈、同事和朋友们,我骗了你们,但我已用鲜血洗刷了自己的耻辱,请你们原谅我罢。 遗书文笔优美,漾溢着浓浓的悔疚和绝望。吉中海读了两遍,细心地揣摩着信中的含意。他问鲁局长: “他到底做了什么亏心事,调查出来没有?” “还没调查清。从他的自杀方式看,肯定是男女之事,但他所在的县文化馆里没人相信这一点,听到李河松的死讯后,他们都连唿:不可思议!不能相信!他们说李河松是一个典型的书生,为人温顺礼让,从没和同事们红过脸,人缘极好。前天他接了一个外地电话,发了一会呆,然后便忙活着处理了一些琐事,如还书,取消一个聚餐会等,事后同事们才意识到他是在处理后事。然后他递了一个假条,说要出一趟远门,之后就失踪了。局里查了近期的一些强奸未结案,让女方看了他的照片,都说不是他。所以,他的死因至今是一个大谜团。” 在询问另一个领奖者刘元庆的情形之前,吉中海抓紧时间先和兄弟家通了电话,弟媳说玲玲已去北京。吉中海连声问: “去北京?她到北京干什么?” “是司明带她去的,要对她进行培训,然后当司明的助手。” 吉中海多少放了心——至少她不是去郑州。那边玲玲妈已从他的语气中听出点什么,犹豫着,想问又不敢问。她终于忍不住,藏头露尾地问:“她大哥,出什么事了吗?别瞒我。” 吉中海悟到自己刚才有点失态,连忙掩饰:“不,没有,什么事也没。” 玲玲妈忧心忡忡:“那个案子有没有进展?你出去这几天,西柏县已乱得成一锅粥了,连着烧死了两个人,葛家姑娘到现在还精神失常。听说今天又死了一个人,是因为怕天火烧,自杀的。现在,不信神的人也开始烧香拜佛了。再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呀。大哥,有什么消息可不能瞒我呀。” 吉中海心头沉重地说:“不会的,你放心吧。” 刘元庆失踪前是一家拉面馆的厨师。很小的拉面馆,连个店名也没有。这会儿小店刚刚打烊,店铺只有半间屋,屋外搭着简易凉棚。铁锅支在凉棚下,凉棚下摆了四张白茬桌子和十几个低凳。屋内靠墙处是一张折叠床,刘元庆一直睡在那里。初步了解,他有二十七八岁或二十八、九岁,说话带东北口音,性格孤僻,话语很少,与外人基本没有交往。刘元庆两天前请了假,说是爹妈给他在家乡说了一房媳妇,让他回去相亲。 老板娘是个饶舌妇人,吉中海他们一来店里,老板娘就急急地问: “刘元庆是不是出事了?死了没有?” 吉中海警觉地问:“有你这么问话的吗?你听到了什么风声?” “电话呗,他前天接了个电话,是邻家小杂货铺的公用电话转过来的。”老板娘很干脆地说,“公安同志你甭瞒我了,西柏县里谁不知道,接连两人被天火烧死,听说昨儿个又死了一个,虽不是被烧死的,也是被吓死的。大伙儿还知道,死的人先要得一个死亡大奖,10万元哪。是一个外地电话通知你领奖,再就是被天打雷噼!弄得人人害怕,听见是陌生人的电话头皮就发炸。刘元庆的电话是小卖铺的小陈姑娘接的,打电话的是一个外地女人,嗓音很甜,说请隔壁拉面馆的刘元庆先生接电话。小陈一喊,刘元庆脸色刷地就变白了。他过去接了电话,连声问:真是我?刘元庆?然后就沉默了。回到拉面馆,他又发一会儿呆,强笑着说我得回去,家里来电话,说是给我找了房媳妇。公安同志,要真是家里的电话能喊他刘先生?东北有这风俗?明摆着胡扯嘛。明摆着是那个催命电话。我这两天看着他真可怜啊,明明他是心里怕,怕到骨头缝里了,表面还强装镇静,切面时把指头也切破了。我不好说破,只能在一旁替他担心。后来他找我请假,我麻利答应了,还多给了两月工资。这娃儿闷声不语,干活挺实在,我和他好歹搁合一场,多给俩钱尽尽我的心。说句不吉利的话吧,他要真是走了仝大星、陈廉那条路,算是我把花圈钱先头送了。” 这位女福尔摩斯扯起话头,没有别人插话的空儿,不过她挺懂行。知道公安来调查的路数,不等吉中海问,就主动叙述了警察们感兴趣的一些细节,她说刘元庆在拉面馆干了一年,从没和外人联系过,就只过年过节往家乡寄过两笔钱,好象是黑龙江伊春,具体地址不祥。还有一点她感到奇怪:打那个催命电话的人咋知道隔墙电话的号码?都说这几起着火是天罚,是老天爷干的,莫不成灵霄宝殿里也安了电话总机,也能打114查号台! 所有该了解的东西吉中海都清楚了,但他觉得蒙在这个系列死亡案件之上的迷雾更浓了。他无可奈何地离开拉面馆,回到分局。鲁局长说,等着案情发展吧,已通知郑州公安局,待刘元庆去郑州领奖时把他保护起来。 此时刘元庆正住在郑州××路一家小旅馆里,这是由街道委员会用民房改建的小旅馆,深深藏在小巷里,收费低廉,也比较安全。刘元庆赤着上身去伙房提水时,一个四十多岁、相貌粗俗的鸡子上来搭讪,拍着他后背的键子肉说:“多壮实的男人,想不想玩玩?”刘元庆回头阴森森地横了她一眼,吓得她一语不发,赶紧溜走。 晚上刘元庆躺在单间里,目光阴沉地盯着天花板,不能入睡。二十八年的往事,主要是三年来的往事,一幕幕闪现。 三年前的四月十二日,株州市××路的工商行储蓄所被抢劫,死两人,重伤一人,抢走现金120万,那是他和庄大哥一起干的,死的两个营业员有一个是被他捅死的。庄哥教他,走上这条路就别想回头,要心狠手辣,不能留活口!那时他们没料到其中一个女营业员能活下来。他和庄大哥是在郑州结识的,一见如故。他不知道庄大哥的真名实姓,同样庄也不知道他的,他只知道“二兄弟”的家在东北。那次抢线很顺利,庄大哥给他分了三分之一,两人约好再见面的地点和暗号,匆匆告别,临走时两人洒泪拥抱,刘元庆忽然一刀捅在大哥的肝脏!大哥瞪着他,喃喃地说:“你……”刘元庆很快在胸口补了一刀,没让他受罪。 这两刀不是冲动之下出手的,而是经过缜密冷静的思考,说到底,这是依照庄大哥教他的为人之道行事。他不想再干刀头舔血的勾当,可要收山,已到手的40万太少。杀庄大哥还有一个原因很重要,那就是:自己是初犯,没有什么案底,这次抢劫又做得很干净,警方很难查出他来。但大哥是惯犯,难免在过去留下什么尾巴,也难保他今后不再重操旧业。一旦大哥败露,也许会把他引出来。虽说他不知道自己的底细,至少,他认得自己的相貌啊。 所以,他决心杀了庄大哥,从此金盆洗手。先找个地方藏起来,等风平浪静后把这120万拿出来做个正经生意。记得看过一本旧武侠小说,名字早忘了,说的是一个大盗金盆洗手,远走他乡扎下根来,对外积福行善。刘元庆的这个决定,就是受这部小说的影响,不过小说中那个大盗最终被儿子擒获交到官府——因为他一直在教诲儿子作正人君子。他解嘲地想,好在我还没儿子。 刘元庆把120万分散存起来,在拉面馆中暂且栖身。三年时光平平安安过来了,他已经打算取出钱换一种活法了,谁料想忽然接到个死亡大奖的通知! 已经是深夜,木板隔墙那边传来一个旅客宏亮的唿噜声,天边隐隐有火车哐哐通通的声音,夹杂着广播员带着睡意的报时。刘元庆紧张地思索者,为明天的行动在心中做了一次预演。他压根儿不信什么“天打雷噼”之类的神话。早在学校里他就接受了彻底的唯物主义教育,不过他按照自己的世界观把唯物主义作了新的剪裁。在他看来,唯物主义可以浓缩为两句十分实用十分精辟的话:作好事甭指望下辈子享福,作坏事也甭害怕下辈子遭报应。在这点上他和庄大哥是心意相通,所以才一见如故。 所以,他相信两起所谓人体自燃是冲着他来的,是来找他寻仇的,庄大哥没死?不大可能,那天他亲眼看着庄的身体变冷变硬,然后把它撺到一个阴沟里,用石块杂物填实。那么是庄大哥的同伙?有可能,因为庄大哥曾把他介绍给两三个朋友,说这是我新结识的伙计。那么,很可能是庄大哥的伙计们发现了庄的尸首,又通过某种途径知道他躲在西柏县——很可能是因为他给老家寄过两回线——便决定用黑道上最残酷的手段要他的命。西柏县先头死的两人,仝大星和陈廉,无疑是被错认了,是他的替死鬼。 是祸躲不过,既然如此,他要横下心来,迎上去!他要通过颁发奖金的天火创意室,找到背后主使人。 第二天早上7点40,他迈进了“天火”的门,在这之前,他已踩过两次点,对“天火”的周围环境了如指掌。两个年轻人正依偎在一起吃早饭。刘元庆戴上忠厚木枘的面具,喃喃地说:“我是来领奖的。”他马上瞥见两人脸上浮出十分复杂的表情:紧张、怜悯兼而有之。女的用胳臂触触男的,男的才醒悟过来,忙问: “请问先生姓名。” “刘元庆。” “请问通知你领奖的电话号码?” “是隔墙小卖店的公用电话,号码我记不清了。” “好吧,在这儿签上你的名字,这是10万元支票,你拿上到工商银行中心营业厅去领取。” 刘元庆傻呵呵地笑着:“恁容易?也不要身份证?” “不必了,你签上名就行。” 刘元庆笨手笨脚地签上名,仍怀疑地问:“真的?拿这张纸就能领到10万元?” 两个年轻人脸上的怜悯之情更重了。自打公安同志来过之后,他俩知道,每个被写进领奖名单的人实际上是在死亡签到簿上签名。“没错,你一去银行就知道了。” 刘元庆千恩万谢地出了门。刚一出门,他就以猞猁般的敏捷悄悄返回,他听见何小姐正在打电话,低声说: “对,刚领走。这会儿出了大门。” 刘元庆扑过去摁断电话,亮出锋利的厨刀:“妈的贱×,你们敢玩老子!快说,是谁指使你们干的?刚才给谁打电话?” 寒光闪闪的厨刀横在眼前,小伙子脸色惨白,何小姐更是花容失色,他们齐声央告着: “饶命!是别人让我们发奖,我们确实不知道那人是谁,领奖人名单是那人提供的,我们确实不是有意害你呀!” 刘元庆从他们的哀告中听出了马脚:“但至少你们知道这是死亡大奖,对不对?” 两人老实承认:“对,知道,刚刚知道。” 刘元庆暴怒地喝道:“妈的,知道了你们还来害我!”他一把扯过何小姐,用厨刀在她脸上划了一个十字,鲜血汹涌奔流,何小姐尖叫一声昏晕过去,“妈的×,快告诉老子,背后那人是谁,否则老子割下她的脑袋!” 男的先是被吓蒙,随之反应过来,悲愤地喊:“小何,小何……我跟你拼了!”他随手拎起转椅,向刘元庆狠命抡过来,刘元庆只好推开怀里的何小姐,蹦出一步,躲开他的第一波攻击。这时四名警察已经冲进来,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 “不准动!举起手来!” 刘元庆象是被困的野兽,咻咻喘息着,他知道这次失算了,他原认为“天火创意室”是通黑道的,估计他们绝不会通警,没料到警察就埋伏在外面。但他以过人的奸诈随机应变,决定把自己装扮成一个被死亡大奖吓得神经失常的人。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不要10万元!我不想被天火烧死!” 他从口袋里掏出银行汇票,抛在空中,趁警察们一幌眼,他猛地把厨刀杵到自己肚子里。警察惊叫一声,连忙捉牢他的双臂,他的肚子被割破了,血水和肠子从破口处涌出来。刘元庆低声央告: “公安同志,快打死我,我不想被天火烧死。” 他昏过去了。警察中有一人是学过战地救护的,迅速把肠子塞进去,拿一只空碗罩住伤口,撕碎他的衣衫草草做了包扎,然后,把他和何小姐一道送到××医院急救室里。 在郑州市局公安大楼里,局长一边听庞科长汇报,一边紧盯着电视屏幕,录像带上记录着××医院急救病房里的情形。刘元庆已从手术麻醉中醒过来,慢慢转动着脑袋,茫然扫视着天花板,庞科长说: “刘元庆的伤势不是太重,已脱离危险。他的行凶看来是因为精神压力太大。你想嘛,两个获奖者都已经被活活烧死或自杀,他自己也得了死亡大奖。性格越内向的人,在神经失常时越容易作出暴烈的行动。” “小何的伤势怎样?” “已做了手术,肯定会留下疤痕,今后恐怕要做两三次整容手术。” 局长不满地说:“只能怪我们保护不周!让一个无辜的姑娘终身留下伤痕,不仅是面容上的,也是心灵上的。为什么在做保护工作时不把问题考虑复杂一点?” 庞科长羞愧地低下头,局长闭上眼睛,用手指轻轻叩击着沙发扶手,停一会儿他忽然问:“你们是否注意到,刘元庆似乎发现了秘密摄像镜头?” 他让技术员把录像带回放。录像中刘元庆慢慢转动着脑袋茫然四顾,当他的目光与大伙儿相对,也就是与摄像镜头相对时,有一个只可意会的停顿,然后他的目光立即滑开。刚才大家没注意到这一点,经局长提醒,大伙儿觉得确实是有这么点意思,莫非刘元庆发现了秘密摄像镜头,只是佯装不知?那么,他恐怕不是一个普通人,而是一个狡猾的惯犯。局长问另一路侦察的老李:“你们谈谈。” “我们通过西柏县的吉中海,在刘元庆汇过款的邮局里查到了他家的地址,是黑龙江伊春林业机械厂。两笔钱都不多,各为300元,400元。通过黑龙江的同志了解,刘元庆在家时没什么案底,但为人阴狠,众人皆知。他们说了一个很有说服力的细节。刘元庆曾与一位王姓青年结仇,某次过年时他找王姓青年拜年,笑容满面地握手,握手时竟然折断了对方的小指!可他一再说是误伤,王姓青年只能吃哑巴亏。三年前,刘元庆外出打工,再没回黑龙江,听说他一直在河南。” 老李停顿片刻,局长仍瞑目沉思着,很久才睁开眼说:“继续。” “他是3年前离开家乡,一年半前到西柏县拉面馆干活,这中间有一年半时间的空档,他到哪儿去了呢?我们重点排查了这一年半来河南的和邻近省份的未结疑案,发现湖南省株州市××工商行储蓄所被劫案值得考虑。那次是两个劫匪,一胖一瘦,都用黑沙蒙面,看不清容颜,但瘦的那人,从身材和脸盘轮廓看与刘元庆很相似。” 局长说:“我知道那个案子,储蓄员死二伤一,还有什么线索吗?” “重伤的那人在昏迷中听到二人对话,其中一人明显为东北口音,这个刘元庆也是东北口音。” 局长沉思很久:“我觉得老李的调查很有价值,老实说,我不太相信小庞说的‘神经失常’,正常人即使神经失常,恐怕也做不出在姑娘脸上划十字的暴行。建议对刘元庆突击提审,看他有没有什么案底,至于‘死亡大奖’与这件事的深层联系,目前还不明朗,以后再说吧。” 第三天,市局老资格的审讯员阚明乾坐到刘元庆面前。这是在公安局审讯室里,手术未愈的刘元庆坐在轮椅中,一个身强力壮的男护士在后边守护着,老阚亲切地和疑犯拉着家常: “别担心,小刘。虽说那天你对小何姑娘下手残忍,但我们都知道你是因惊吓失去了自控能力,法院量刑时会充分考虑这一点的,你要配合政府,把自己的事讲清楚,争取宽大处理。” 刘元庆可怜兮兮地说:“局长,我怕。我不想被天火烧死,我这辈子没干过亏心事,为啥让我得这个下场?” “那都是迷信,别去想它。你是黑龙江伊春人?” 刘元庆抬眼看看老阚,点点头。 “我们查过你的历史,没啥事,你是三年前离开家乡出外打工的。” “嗯。” “三年来,你只给家里寄过两回钱,分别是一年前和半年前寄回去的,也就是说,才离家乡的一两年中,你一直没寄过钱,那时你的境遇一定很差,对吧。都干过什么工作?” “什么都干过哇,跑堂的,建筑队的小工,火车站装卸工……” “都是在什么地方?” “多了,郑州、洛阳、武汉……记不清了。” “到过株州吗?” 刘元庆又抬眼瞅瞅,非常迅速地回答:“没有。” “没有?”老阚冷笑着说,“那为什么在三年前的四月十二日,在株州××路工商行储蓄所留下了你的指纹和录像?看看吧,这是指纹。” 刘元庆注意地盯着投影屏幕,上面是一个放大的指纹,但刘元庆清楚记得,作案时他们一直戴着手套,不可能留下指纹的。他假作痴呆地问:“这是我的指纹?留到株州了?局长,你一定弄错了。” 老阚当然知道指纹的来历——是昨天才从医院里取出来的,他不想在这点多纠缠,冷笑着,换个方向对犯人施压:“还有这盘录像,请看吧。” 录相带上清楚显示出一壮一瘦两个身影,正用手枪和刀指着储蓄所业务员。刘元庆当然认出,这就是庄大哥和自己。乍一看到死去的庄大哥在眼前晃动,他的眼神不禁颤栗了一下。老阚敏锐的目光没有放过这一点。录像带上两人脸上都罩着黑沙,根本看不清外貌,刘元庆生气地抗议道: “这又不是我!我不认得这俩人是谁?” “哼,你以为你的脸上蒙着黑纱,就无法认出你们?你们傻呀,现在电脑是无所不能的,只需稍作处理,就能显示出你的真面目。你睁大眼睛看吧!” 画面定格在瘦子身上,变为面部特写。画面刷地换了一帧,头像轮廓没变,仅仅脸上黑纱似乎淡了一点,刷,又换了一帧,黑纱的网眼又淡了少许。画面刷刷地更换,黑纱逐渐隐去,刘元庆的容貌逐渐浮现!他紧闭着嘴巴,目光阴狠,头像缓缓转过360度,重新变为正面像。 刘元庆短促地低唿一声,就象见到一个死人突然还阳,他的面色死白,双腿微微发抖。原来电脑还有这样的神通!老阚密切地注视着他,把他的异常表情看得清清楚楚,但同时老阚又捏着一把汗。这些图像确实是经过“特殊处理”的,因为任何电脑也不具备透视功能,除非在储蓄所安置了X光摄像机。眼前这些图像是从近几天刘元庆的录像中剪辑下来,加以电脑编辑后弄出来的。他不能让刘元庆有思考的余地,立即逼问: “没错吧,是不是你的尊容?现在,把你杀人劫钞的经过作出交待!” 很遗憾,狡猾的刘元庆已度过了最初的震骇。他也意识到电脑不大可能透过黑纱,透视出他的面容,即使能,这种证据也是不能上法庭的。他慢慢地,甚至幸灾乐祸地在自己脸上堆出憨傻的外壳,佯作惊怒地喊: “这明明是我呀,我啥时跑到株州过?局长,是不是电脑弄错了?” 他有意把“电脑弄错”几个字咬得很重,老阚知道这是冰凉的讥讽,不得不承认,这回是输惨了,公安局精心布置的这些奇兵未能奏效。老阚严历地说: “当然是你!什么时候到过株州你也很清楚,回去想一想,老实交待!” 他草草结束了这场审讯。刘元庆不依不饶地哭叫着:“我真的没有干过坏事呀!政府不能冤枉我呀!”哭喊时牵动了伤口,他用手捂着肚子,咬牙忍受着剧疼,但从他的目光深处分明能读出一丝得意。老阚不得不承认失败,挥挥手,让男护士把刘元庆推出去。但就在这一刹那,刘元庆的双眼突然瞪得很大,瞪得几乎裂开,似乎一阵剧疼突然使他屏住气息,缓过这口气后,他极度绝望极度凄厉地高唿: “天爷!我坦白,是我杀人……” 他的唿喊戛然而止。在老阚和护士的瞠目结舌中,他的身体忽然爆射出一团强光,一团强烈而又柔和的,被人形外壳紧紧包裹着的强光。然后,黑色象涨潮一样从下而上,迅速漫过他的全身,所到之处皮肉消失,显露出灰色的骨架。护士扔下轮椅,双手捂着眼睛踉跄后退,他的眼睛被强光灼伤了。只有到了这时,老阚才把眼前的景象同“人体自燃”联想起来,他大唿道: “快,灭火器,灭火器!” 灭火器很快拿来,就在泡沫开始朝外喷时,老阚突然改变了主意,他高叫着“不要喷!”一个箭步上前,夺过灭火器,把喷嘴朝向门外。 门外走廊中很快堆出一座泡沫山。具有讽剌意味的是,这是老阚在这次失败的审讯中唯一正确的决定,为法医保留了一个完整的标本。这具标本后来用喷塑法固定,摆在郑州市局的法医解剖室里。审讯室的摄像镜头也留下了极为清晰完整的起火镜头。 技术专家们日夜研究这些资料,最终他们得出了一个无可置疑的结论,那就是: 没人知道这场“天火”是如何燃起的。 一点眉目也没有。 六、10万金卡 刘元庆的死讯传到西柏县后,西柏人真的垮了,从精神上垮了,患上了集体性的歇斯底里症。人人自危,人人谈论人体自燃,人人担心自已身体会突然起火,或亲人死于天火,人人怕接外地的电话。在这种恐惧气氛中,只有算卦这门行业空前繁荣。大街小巷到处是卦先儿,其中大部分是自学成才,因为西柏县并没设立什么“算卦速成培训班”或“算卦函授班”之类机构。可能这些卦先儿们头天还在找人算命,第二天就置备好行头上街操练了。县政府对此无可奈何,因为禁不胜禁,撵不胜撵,算卦先儿的生命力旺盛得就象节节草一样。 吉中海不胜其烦,这一天为算卦回潮一事又挨上级一顿尅,吉中海大为恼火,就恶作剧地想出一个招数。不想试行之下竟然有奇效!那天,他让一个新进公安不久的警校学生装做求卦的,挤在人堆中听一会儿,身上手机忽然响了,年青人大声问: “哪一位?什么,天火教,你开什么玩笑!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然后他装模作样听一阵,把手机交给卦先儿,困惑地说:“你接,什么天火教的电话,一定要你接。”卦先儿疑疑惑惑地接过手机,里边有人阴森森地说: “天机不可泄露!妄泄天机者必遭天火焚身!快滚!” 算命先儿吓得脸色惨白,立即收拾行头,撒腿就跑。这么着演了几场,卦先儿没有一个不震跑的,到后来,其余卦先儿都听到这个风声,不敢上街了。 星期六晚上,吉中海上街溜达,发现卦先儿们已经一扫而光,不免暗自得意。走过拐角,见白须飘飘的卦先儿关铁口还昂然端坐在那儿,吉中海大为恼怒,阴着脸上去质问:“关老头,别的卦先儿都跑了,就你胆子大?” 关铁口嘻皮笑脸地说:“公安同志,我不怕。我又没有泄露天机,我怕啥!别的卦先儿都是傻×呀,没想想,咱们泄露的是啥天机?全是胡日鬼嘛,啥鸡巴天机!其实我这人最不信鬼神,咱天天胡吹瞎说,要是有鬼神早就不容我了。画匠不给神磕头,我不信那个邪。公安同志,你积福行善,睁只眼合只眼,别坏我的生意。这两天生意正火,叫老关头挣个棺材钱,死了不给政府添麻烦。” 吉中海倒给他弄得哭笑不得,只好硬着嘴巴说:“不许给老百姓胡说八道!” “那是那是。不瞒你说,我实际是在安定团结哩。我对谁都发宽心丸,说没事没事,消灾弭祸,否极泰来,放心回家吧。只有个别当官的我诈诈他,看他做过什么亏心事没有,至少叫他少睡两晚安生觉。” “你咋知道谁是当官的?全县的人你能认识完?” “那还不容易!只要是有实权有油水的官,一说话,味就不一样,顶风能臭30里!” 吉中海忍不住要笑,赶紧转身就走。走了十几步,老关在后边紧唤他,“公安,公安,我还有话说呢。”吉中海走回来,老关头神神秘秘地说:“公安同志,案子破了没有?人体起火实在蹊跷,是不是外国特务发明的玩意儿?我揣摩着一定是科学杀人!” 吉中海摇摇头,苦笑着过去了。科学杀人!算命先生的结论是科学杀人!他解嘲地想,真不愧是用唯物辩证法武装起来的新时代算命先生啊,他们的水平是旧社会卦先儿们望尘莫及的呀。 他信步朝弟弟家里走去,一边品味着“科学杀人”这四个字。实际上,这个结论早就唿之欲出了。因为,几起自燃现象与10万元奖金的高度相关性,基本已排除了“自发”的“偶然”的人体自燃,它一定是人为的。既然是人为,那就不会是什么巫术魔法,而只能是某种不为人知的科学手段。 这本是顺理成章的推理,但公安局的同事,包括吉中海都迟迟未做最后的结论。他们毕竟不是算卦仙,可以凭着直觉或一得之见贸然下结论。侦查机关在下结论前起码要弄清两点:犯罪主体和犯罪动机,而这两点现在都不明朗。 如果是科学杀人,那它必定是某种极为尖端的科学手段,在研制时一定投入几千万及至上亿的资金。再加上发给每个死者的10万元巨奖,也是一笔巨大的投入。谁有这样的雄厚财力?谁有可能做这些损人不利已的事情,投出巨资,只是为了杀害偏僻小城里几个普通人? 吉中海为此常常把脑袋都想炸了,仍然无法得出能自圆其说的推理。他曾考虑是否是某些国家,比如伊拉克或美国,选中了这个偏僻县城试验一种杀人手段,但这种推理未免过于纡曲。或者,是某个邪教组织用这种邪恶的方法杀人,以期引起百姓的恐惧潮,从而扩大邪教的组织? 筛选了所有的设想,仅最后一种还比较符合逻辑。那么,会是什么邪教呢?奥姆真理教,法轮功,人民圣殿教,拯救世界未日行动?这里有一个重要的缺节:不管是哪个邪教,它既然选中西柏县作试验场,就必然与西柏县存在某种联系:或者派人来踩过点,或者派人来就近观察民众对此的反应。一句话,邪教组织应该向西柏县派有至少一位代表。 这个代表是谁? 吉中海在脑子里筛遍了所有与本案有关的人士。仍旧找不出一个怀疑对象。长时间的无效思维使他十分郁怒,他要尽一切力量,尽快勘破这个案子,只有这样,才能保护西柏县的无辜百姓,尤其是——他的侄女玲玲! 前面就是玲玲家了,吉中海心头非常矛盾。他希望多听一点玲玲的消息,但又觉得自己简直没脸进这个院子。虽然“郑州天火创意室”已在警方控制中,没人再来向玲玲发出死亡大奖的通知了,但吉中海绝不会自己欺骗自己。玲玲远没有走出危险;真正的犯罪人还深藏未露;甚至凶手很可能已在玲玲身上下了“生死符”,到某一天她就会熊熊燃烧…… 一想到这儿,吉中海就象掉到烈火中,浑身燥热,喘不过气。眼看着死神在阴险地向玲玲身边逼近,他却完全无能为力,天下没有比这更残酷的事了!小城已被恐惧淹没,西方宗教、东方迷信携手作乱,周易八卦,麻衣神相。前边福音堂人来人往,就象是赶庙会。牧师们拿腔提调地唱着:“愿主饶恕你们……”。信神的终日祷告,不信神的骂公安:说死人一个接一个,公安局破不了案,你们是吃干饭的!吉中海从心底里觉得,他们骂得对!骂得好!有时他恨不得批自己几个耳光! 弟弟和弟媳都在家,刚把晚饭端上来,见哥进来,赶紧添了副碗筷,两人的眉光都有喜意在跳动。弟媳告诉他,玲玲那儿又有好消息,司明真是交游广阔,神通广大,他带玲玲去北京不到三个星期,已经为玲玲联系了两个新工作,一个是中央5台的节目主持人,一个是某个电视剧的三号女主角,现在还没最后确定。“大哥你是啥意见?司明说玲玲并不适合搞科研,最好能在演艺界发展。我和你兄弟商量,觉得去中央5台当主持人较好。你说呢?” 这些天,吉中海一直在弟弟这儿掩饰着自己的情感,但这会儿终于撑不下去了。那边是死亡逐日逼近,这边是神话般的憧憬,这个反差太强烈了!他抱住头,闷声不响,强忍住眼角的泪水。弟媳立刻看出了名堂——毕竟他们也是处在小城恐惧大潮之中啊——声音发直地问: “哥,玲玲怎么啦?” 吉中海硬着心肠说:“我想还是告诉你们为好,要不,万一有什么事,我没法向你们交待。我们在郑州已查到发死亡大奖的那个公司,他们只是受人利用,并不知道真情。发奖名单上有5个人,前四个已经领奖,都死了。第5个就是……玲玲!” 玲玲妈往后一仰,直挺挺倒了下去,吉中海一把捞住她,又是喊,又是掐人中,半天她才悠悠醒来,哇地一声放声大哭。玲玲爸两眼发直,默默流泪。 尽力慰解很久,玲玲妈才缓过劲儿,说了第一句话: “天爷!我们从没作过亏心事呀!” 吉中池怒吼道:“什么天爷地奶的,肯定是邪教组织用妖法杀人,你们公安局全是饭捅!” 吉中海垂头丧气地说:“不是妖法。刘元庆是在审讯员的眼皮下死的,肯定凶手是用的某种高科技手段。只是想不通,为啥凶手拿西柏县作他的靶子,中池,我本想瞒着你们,但万一……那对你们太残酷了。你们把玲玲唤回来吧,加强对她的保护,这样放心些。” 吉中池闷声说:“好吧。” 吉中海内疚地走了。科学杀人!他再次品味着卦先儿的话。他忽然想起,好象最先提到科学杀人的并不是关铁口,而是另一个人,是谁?在什么场合?苦苦想了很久,他才想起是司明教授说的。司明说人体本是可燃物质,所以它的自燃并不违反科学原理。平常人体不会自燃,那就象是小球放在斜坡上一个凹坑里,是不稳定的平衡,一旦用某种方法打破这种平衡,人体自燃就会实现。 他想,回家就要和司明联系,既然是最尖端的杀人手段,就应该找第一流的科学家去咨询,也许司先生会给出一两个有价值的推断。晚上睡在公安分局的行军床上,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心神不宁。在他今天的思考中,他一定漏了某种重要的东西,什么东西?他耗尽脑汁也想不到。但是,他敢肯定,一定有某个重要的信息曾在他脑中闪过。 第二天下午,玲玲就回来了,是乘飞机到北阳,又从北阳租了一载夏利直奔西柏。进了门,她就“妈吔妈吔”地扑过去。玲玲妈立即泪飞如雨,把宝贝女儿紧紧箍在怀里。玲玲懊恼地推开妈妈,佯嗔道: “妈妈你没生病,为什么骗我?爸爸你也骗我,伯伯你们合伙儿骗我!” 到北京仅仅一个月,玲玲似乎变了。原先她就很美貌,但那是青虫的美丽;现在小青虫已脱胎成蝴蝶了。三个大人把痛苦埋在心底,笑盈盈地看着她在屋里飞舞。他们多少也放心了。看着活蹦鲜跳的玲玲,怎么可能相信死神会来光顾她呢。 玲玲叽叽喳喳地谈着北京,谈中央电视台的摄影大厅:“呀,那么强的灯光!一个镜头试下来,烤得额上一层细汗!”谈北京电影制片厂的环境:“想不到那儿挺穷的,沙发上都露着破洞!”她半是难为情半是兴奋地告诉妈妈,她和田间禾又见过一面,他太忙,停了两个小时就飞回郑州了,但经常通电话。她对田间禾的好感越来越深了。“他给了我一张牡丹金卡,让我支付在北京的花销。司伯伯一再说,用吧,全当是司伯伯给你的花费。但我一直不敢用,这笔钱太多了!” 吉中海忽然心有所动,他不动声色的笑问:“多少钱?那个小烧包给你多少?” “10万,司伯伯对我说是10万。” 吉中海心头猛然一沉,追问:“你刚才说他叫什么名字?” “田间禾,田中的禾苗,他父亲过去是广东的农民,不,是农村的教书匠,所以给儿子起了这个名字。伯伯,你怎么啦?” 吉中海连忙掩饰:“没什么,很艺术的一个名字嘛。” 电话铃响了,玲玲接过电话:“喂……咦,小冰你怎么知道我到家啦?”对方笑着说,闻出来的。“哼,那你长着超级猎狗鼻子呀!” 小冰说:“你在出租车里我见到啦,喊你你不答应,我想你是不是快成明星了,不认得老朋友了?” “啥子明星,八字还没一撇呢,小冰你在家等我,我去找你玩!” 她同爸妈告别,象只蝴蝶一样飞出去了。她一出门,玲玲爸妈就焦虑地问:“大哥,你刚才……” 吉中海惨笑着,拿过一张纸,写了一行字。 “10万元大奖;田间禾——田禾——天火。” 他的推理终于走圆了。他一向认为,虽然“天火创意室”被公安局查到,但凶手绝不会轻易伏输的,他们会用其它方法对名单上的第五个人——吉玲玲——送来死亡。现在看来,死亡大奖只不过换了一个委婉的说法。变成了情人的馈赠。也许那些冷血凶手们对于象玲玲这些的姑娘也多少宽容一些! 玲玲父母脸色惨白,欲哭无泪。玲玲妈要冲出去找女儿,她要把女儿抱在怀里永不松手,她要用母亲的身体去抵抗死亡……两个男人劝住了她,用母爱是挡不住死亡的——但用什么方法才能阻挡?他们毫无办法。 吉中海没有多停,很快回局里去了。既把田间禾列成怀疑对象,他想向领导汇报一下,明天就出发去调查。玲玲父母相拥而坐。默默地等玲玲回来。9点半钟,玲玲还没回来,玲玲妈忍不住向小冰家打电话询问,小冰妈说:几个女娃子在打扑克,玩得正红火,别担心,一会儿我让他爸把玲玲送回去。 玲玲妈默默地放好听筒,电话铃突然刺耳地响了,她几乎不敢去接,她怕是那个催命电话……实际上只不过是司明打来的,司明问候了她的病情,又夸玲玲是个懂事的孩子,有大家风度,相信玲玲很快就会在演艺界闯出一片天地。又说: “田间禾那孩子也确实不错,对了,他给的金卡是我让玲玲收下的,你不要怪玲玲。我想试试田间禾的诚心和经济实力。玲玲也需要一些钱,多少做一些包装。我告诉玲玲,这笔钱全当是司伯伯送你的,如果将来需要还小田的话,由我来还好了。我独身一人,无儿无女,正愁着钱财不知该留给谁呢?” 玲玲妈简直不想听下去,听到田间禾的名字,她就想起大哥的分析,顿时心中火烧火燎的。但她从内心里不愿相信大哥对田间禾的分析:一个可爱的小伙子,怎么可能是凶手?也许是自己的阴郁心理所致,玲玲妈从司明的话里也听出几丝凄苦,她黯然说: “老司,你的心情不好……” “我没事的,最近不知为什么,心绪有些惆怅。有时我想,也许这一生不当科学家会更好一些,当个普通人,没有那种无所不在的压力,没有先知先觉的痛苦……我把话题扯远了,再见。” 玲玲妈听出他确实心绪不佳,话中确实蕴含凄苦。她想这恐怕是对二人早年恋情的隐晦追忆,玲玲爸就在旁边,她不好多说什么。她打算再探问田间禾的详情,但对方已挂了电话。 第二天,吉中海到了分局找到鲁局长,没等他说出自己对田间禾的猜疑,鲁局长先噼头说: “李河松的死因已查清了!妈的,他根本没犯罪,一个好端端的念书人被糟塌了!” “没犯罪?他在遗书上说的‘亏心事’是什么?” 鲁局长扔过两本日记:“这是他的日记,你看看就明白了,只用看夹着书签的那几页。” 两本日记封面都已磨损,里边夹着几张书签(是警察夹进去的)。吉中海坐到沙发上,迅速翻了一遍。从日记的片言只字中,他很快拼出了事情的全貌。原来李河松从上中学起就在北阳市跟着哥嫂生活,哥嫂比他大八九岁,所以他从小就建立了对长嫂母亲般的依恋。不过,随着青春的觉醒,这种依恋慢慢掺进了性的内容。他喜欢走路握着嫂嫂光滑的手掌,喜欢听嫂嫂的声音,喜欢看嫂嫂丰满的背影。有一次,他甚至偷了嫂嫂的内衣,穿在自己身上。他觉得自己很肮脏,在日记中不止一次地痛骂自己,可是仍止不住自己的想入非非。到师范毕业后,他主动要求分到县里,离开哥嫂,彻底断绝了这种带点乱伦味道的单相思。 他已经从犯罪感中走出来了,可是突然间,死亡大奖的电话通知又冲溃了他的心理平衡,在强烈的自责心理中,他丧失了理智,相信了“善恶有报”“神目如电”这些传说,所以,义无返顾地选择了自杀。 鲁局长粗声粗气地说:“一个好娃子硬给糟塌了!一个娃娃儿的胡思乱想算什么犯罪?我看过郭沫若写的回忆录‘洪波曲’,他说他小时还对堂嫂有非分之念哩。妈的,说到底,是这个死亡大奖害了他!” 吉中海说:“我正要汇报点情况,”他说了10万元赠款和“田”“禾”——“天火”的巧合,鲁局长颇费踌躇: “我没法得出结论,要说是巧合,恐怕也太巧了,可是若说田间禾就是疑犯,那他也太明目张胆了。他的作案动机是什么?作案手段是什么?也许……”鲁局长忖度着,“他是凶手,但在他决定死亡大奖的名单后见到了吉玲玲,被她的美貌俘虏,改变了主意?”鲁局长苦笑着:“在这个案子里,逻辑推理已经不起作用了。不管怎样,你还是去调查吧,也许瞎猫碰个死耗子哩,至于这儿,我们要加强对玲玲的保护,从前几起案件的得奖——死亡的周期来看,玲玲已差不多快……了。” 吉中海当然知道这一点,他惨笑着,心向无底深涧坠落。 第二天,他赶到郑州,找到那家著名的家电集团驻郑州销售处,它是一幢漂亮的小楼,装潢一流,十分有气派。厅堂很大,是错层式建筑,大厅上方是高高的玻璃屋顶,早晨的阳光从屋顶洒下来,照着厅堂四周摆放的花木。厅堂有很多茶几和沙发。吉中海一进去,就有一位衣冠楚楚的年轻人迎上来问,我能为你效劳吗?吉中海含煳地说,我只是来看看,你忙吧。 那个业务员很有教养地微笑着,做了个请坐的姿势,然后从他身边退开。 显然,这儿是一家很正规很气派的公司,不像是黑帮的巢穴。吉中海想找一个人打听一下田间禾的情形。正好他发现了一个对象。一个60多岁的老者刚从楼上下来,待者小姐们都在向他点头致意。但从他的悠闲步态看,他显然不是这里的员工。老者出去了,吉中海忙跟在后边,在门口把老人叫住。 “你有什么事吗?”老者亲切地问。 吉中海嘿嘿笑着,难为情地说:“老人家,很不好意思。你是这个公司的人吗?” “是的,但我去年已退休了。” “能向你打听一个人吗?他叫田间禾。” 老者认真地看看他:“你问他做什么?” “不好意思,我的女儿和他见了一面,就看上他了,简直非他不嫁。我不放心,想来打听一下。” 老人笑了:“你女儿的眼力不错嘛,田间禾是这儿的总经理,很好的一个青年。很能干,没有一般年轻人的张狂,不过,”他委婉地说:“你女儿可得抓紧呀,追他的女孩太多了。” “他的名字很艺术的,田间禾,田间的禾苗,请问这是他的原名吗?” “没错。至少他上高中时就是这个名字。” “他在家吗?” “到洛阳去了,下午能回来,不过他的日程很忙,你先和他的秘书约一下,看有没有时间。”他笑着说了一句:“可怜天下父母心。”便告辞走了。 吉中海到旁边的小饭馆里对付了一顿,耐心地等着公司上班。吃饭时手机响了,是玲玲妈打来的。 “大哥,大哥,玲玲的金卡上不是10万,是100万,那个傻妮子把数字看错了呀!” 吉中海一时不明所以。玲玲妈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财迷心窍?听她高兴得声音都在打颤。女儿的性命尚在危险之中,她竟然为这100万而狂喜!但旋即吉中海明白过来她的话意:死亡大奖是10万,而田间禾给的金卡是100万,也就是说,这并不是那个死亡大奖! 吉中海却高兴不起来,也许自己对田间禾是多疑了,但“天火创意室”那个发奖名单呢?黑字白纸,那是不会错的!只要那个幕后杀人狂没揪出来,玲玲就仍在危险之中。 不管怎样,这总算是一个好消息吧,如果这100万馈赠不是那笔死亡大奖,玲玲的行刑日期至少要推迟一些。也许凶手对玲玲特别仁慈呢!他违心地对玲玲妈说: “我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我正在调查田间禾的公司,初步印象蛮不错的,也许我多疑了。” 下午,他决定径直去见田间禾。接待小姐没说田不在家,只是问:你约见了吗?吉中海说: “没有约见。你对他说,吉玲玲的伯伯要见见他。” 接待小姐狐疑地把电话打过去,随即满面笑容地说:“吉伯伯请稍等,田总马上下来。” 三分钟后,田间禾下了楼梯,朝这边快步走来,笑容满面地说:“吉伯伯,欢迎你,请到我办公室去吧。” 打眼一看,吉中海对田间禾印象极佳,一个高挑儿青年,眉肃目正,笑意盈盈,两道剑眉透出他的坚毅,一双眸子极为清彻,有这种目光的人,绝不会心地阴暗或心地龌龊。吉中海自信有识人的眼光,看来未碰面前自己对田间禾的猜测肯定错了,“田”“禾”同“天火”的谐音确实只是个巧合。 田间禾的热情也使他看到了玲玲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反正一切的一切都使吉海很满意。他想玲玲还是有福气呀,他甚至不无辛酸地想,即使玲玲逃不脱魔爪,至少她在人世间也能得到男人的真情。 这个念头使他的目光马上晦暗下来。一直在注意观察他的田间禾敏锐地感觉他的情绪降落,急急地问:“吉伯伯,你……玲玲好吧。” 吉中海甩脱这个念头,笑着说:“我不上去了,就在这儿坐一会儿吧。”他和田间禾坐在角落的沙发里,工作人员迅速送过来两杯咖啡,又悄然退回。吉中海说:“玲玲很好,她不知道我来这里。我是想对你多一点了解。” 他和田间禾漫谈着,问了这名字是不是他的原名,问他在什么地方第一次看见玲玲。最后,似乎无意地提到:“玲玲说你给了她一张金卡……”。 田间禾立即脸红了,那表情不象是他向别人赠予,而是向别人乞讨一样:“吉伯伯,我绝不是向她施舍,不是看轻玲玲的人格……听司先生说玲玲要去北京,到演艺界闯荡一翻,我知道那是要花很多钱的……正好我口袋里有这张牡丹卡,是父亲刚给我提的奖金……吉伯伯,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是100万?” “嗯,父亲给我提了110.3万,我把零头留下,存了个整数,那天正好揣在兜里。” 吉中海微微一笑。他不大相信田间禾“正好”把一张百万巨卡揣在兜里,但他从田的窘迫解释中看出,他不是那种夸富矜贵、轻狂浮浪的家伙。从他一掷百万的情势看,他对玲玲确实是真心的。 对田间禾的怀疑基本被推翻了,吉中海不知该是高兴还是懊丧。因为,尽管排除了一个“疑犯”,但玲玲的危险并没有排除,她还时时刻刻处在危险之中!每次把鲜花一样的玲玲和那团阴毒的火焰联系起来,吉中海就觉得心头狂跳,浑身冷汗。田间禾又敏锐地发现了他的情绪黯淡,急迫地问: “吉伯伯,你今天心情不好,玲玲有什么麻烦吗?” 吉中海决定对他实言相告,一方面再度观察他的反应是否对头,再一方面,如果确定田间禾与死亡大奖无关,那就应该让他也参加到破案中。他说: “小田,我的确有话要告诉你。三两句话说不完,咱们出去谈吧。” 田间禾没有犹豫,说:“请销等。”他快步过去,对手下作了一些安排,然后陪吉中海出门。他没有乘坐公司的车辆,而是扬手叫了一辆皇冠出租。吉中海执意不到大酒店,让出租车在一个大排挡前停下。田间禾没有勉强,随吉中海进了空空荡荡的大排挡,简单地点了饭菜,便迫不及待地等他说下去。 吉中海斟字酌句地说:“玲玲确实遇到了大麻烦,需要你的帮助。但她本人还蒙在鼓里。”他叹息着说:“小田,不要急,听我从根说起,否则你会以为伯伯是个老迷信哩。这要从半年前西柏县一起人体自燃说起……”他详详细细地追述了事件的全过程,田间禾的脸色愈来愈惨白,嘴唇完全失去了血色。“我亲眼看见了那张名单,玲玲是第5个。天火创意室被警方接管后,玲玲没再接到电话通知,没有收到死亡大奖。她直到现在还安然无恙。但谁知道今后呢?只要幕后杀人犯没揪出来,玲玲时刻还处于危险中。” 田间禾神色惨然:“吉伯伯,谢谢你告诉我这一切。我现在就去西柏陪着她。全心全意保护她,决不让什么杀人狂戕害她。至于这儿的工作,我会妥善安排,我想父亲会谅解我的。” 他们乘当晚的火车赶回北阳。吉中海是下铺,田间禾是中铺。晚上,吉中海睡不安稳,他头顶的田间禾更是一夜辗转。早上下火车,吉中海见他眼睛中布满红丝,满嘴燎浆泡,声音也嘶哑了。吉中海很感动,对田的好感又加深一层,他不光是个条件优越的侄女婿,更是一条真情汉子,难得! 两人从北阳乘汽车赶往西柏,到西柏后吉中海说:“我还要到局里汇报,你自己去玲玲家吧。”田间禾点点头,拎起背囊,要了一辆出租。吉中海用手机告诉弟弟,田间禾的疑点已被排除,那是个好人,真情汉子。我已经把玲玲的一切情况告诉了他,他一定要来,要一步不离地保护玲玲,你们成全他的一片真心吧。 吉中池放下电话,田间禾就来敲门了。玲玲听说是田间禾,立即从内屋飞出来,幸福而惶惑。玲玲爸妈向小田寒暄两句,立即躲到里间去,留下他和玲玲单独相对,玲玲惶惑地看着他,轻声问: “禾哥,我还小,你不是说要等我5年吗?” 田间禾猛地抓住她的小手,贴在胸膛上,哽咽地说:“玲玲,我等不及了,从今天起,我要一步不离地跟着你。” 玲玲看到他满嘴的燎浆泡,她想这一定是思念所致。玲玲对此很感动,犹豫地说: “其实我也想和你在一块儿……爸妈会不会同意?这样吧,”她想出一个主意,“我到北京,你也去北京,我让司伯伯给你也找一份儿工作,好吗?” 田间禾心疼地想:看她这孩子气的主意,她还是个孩子呀,他说好吧,我听你的。他把玲玲搂到自己怀里,强忍着泪水,玲玲轻轻挣扎着:“嘘,别让爸妈看见。爸妈会同意我们一块儿到北京吗?” “放心吧,我去对爸妈说,”田间禾起身到里间,轻轻地敲敲门,走进去。玲玲父母心情沉重地并排坐在床上,田间禾坚决地说:“爸,妈,吉伯伯向我说了玲玲的情况,所有的情况。从今天起,我想一步不离地保护她,请你们答应我,行吗?” 玲玲爸默默点头,玲玲妈几乎放声大哭,赶紧捂住嘴巴,三个人一块出来见了玲玲,玲玲不知道其中的隐情,喜孜孜地带田间禾见了自己的老外婆。老外婆喜得咧着嘴(田间禾马上发现了她的两排整齐的白牙,这对95岁的老人说确实不寻常),转来转去地欣赏着田间禾,啧啧称赞: “啧啧,多通条(俗语,指身材颀长)的小伙子,多惹人疼的小伙子。是个贵人胚子呀,玲玲真好福气。”她说着说着,把话说歪了:“就怕玲玲福薄,受不起呀。” 玲玲正在兴头上,没有怪罪老外婆的乌鸦嘴,田间禾忙把话题扯开。 玲玲家只有两室一厅,晚上在客厅里用沙发打了一个铺,玲玲爸一再说:委屈你了,委屈你了。田间禾不在意地说:没事没事,这个床铺很好。爸妈和玲玲都回屋里了,田间禾也脱衣就寝,等父母的卧室关上门,玲玲象条鱼一样窜出来,把田间禾的脑袋搂在胸间,她的心脏地卜卜地狂跳。田间禾闻着她温热的气息,摩娑着光滑的皮肤,心中又酸又苦,少顷,玲玲放开他,凑到他耳朵极低地说: “喂,你住到我家,要答应我一件事,行不行?” “嗯?” “那就是,只许我亲你,不许你碰我,直到……我答应你的那一天,你答应吗?” 田间禾的微笑浮上嘴角,他握住玲玲的手,郑重地说:“我答应。” 玲玲快乐地笑着,在他额头吻上一记,象条鱼似地游回自己屋里。 早上,吉中海还没起床,听见有人在问:“请问吉中海先生住在哪儿?”他听出来田间禾的声音,便高声说:“小田,我在这儿,进来吧。” 田间禾推门进来,吉中海没有马上起床,他双手枕在头下,声音沉闷地说:“你拉把椅子,坐下吧。” 田间禾的情绪也很沉闷,沉闷中透着坚决,他说:“吉伯伯,我想找你商量一下,如何保护玲玲。你也知道,我的口袋里很有几个臭钱,如果能用这些钱为玲玲做点什么,我会很乐意的。请你说,是为她雇100个保镖,还是立即带她躲到南太平洋的某个小岛上?我都能做到。” 吉中海叹口气:“你不用来问我该怎么办,如果我知道,我自己早就做了,我现在最担心的,是那个幕后杀人犯已在玲玲体内种下了生死符,如果这样,你躲到哪里也躲不掉,可是,没人知道该怎么检查这种生死符,没一个医生知道。” 田间禾立即说:“找司先生呀!你对司先生说过这些事吗?” “司先生知道西柏的人体自燃,但他不知道玲玲也在黑名单上。” 田间禾急切地说:“为什么不告诉司先生?我对他十分钦佩,他是属于智者、哲人、先知之类的人物,又是个顶尖的医学科学家。如果这几起人体自燃确实是人为的,是科学杀人,那么,应该只有顶尖科学家才能创造这种方法,或破译这种方法。” 他的话让吉中海霍然而悟,的确,这种顶尖的科学手段只有找顶尖的科学家才能破译!他不该去找局里的法医,应该直接去找司先生的。他说好吧,反正玲玲也要去北京,你和她一块去,私下里央司先生尽量破译她的生死符!我随后也会赶去的。 当天晚上,玲玲妈就为玲玲准备好了行装。玲玲多少有些纳闷:爸妈相对说是老脑筋,尤其是男女之事,他们怎么放心年轻的女儿跟着男朋友出远门呢?田间禾走上前,郑重其事地向二老鞠躬,说: “二老放心,我会尽我的力量照看玲玲,我发誓一定把玲玲毫发无损地带回来。” 爸妈感动得眼圈红了,忍住泪默默地点头。玲玲误解了恋人的意思,她以为他所说的“毫发无损”是指她的处女宝而言。玲玲不平地想,干嘛要你保护,我有能力保护自己!再说,对她的最大的威胁,唯一的威胁,不就是田间禾吗?要他来保护,不是让狐狸保护母鸡吗?想到这里,她扑嗤一声笑了。她生怕别人追问她发笑的原因,立时满面通红,但奇怪的是,父母和田间禾都一声没吭。 她当然看到了父母的感伤,但她误以为是爸妈舍不得离开女儿,便低声揶揄妈妈: “妈,我离出嫁还早哩,这会儿就哭,太性急了吧。” 妈妈低声否认:“我哪儿哭了,我没哭。” 去车站的路上,不巧被一支送葬队伍挡住去路。是李河松的丧事,因为等外地的父母,所以停到今天才办。丧事办得很隆重,黄纸白幡,素衣满街。有两盘吹响的(唢呐队)起劲地吹着,汽车缓缓开过,留下鞭炮声和一地纸钱。围观的人水泄不通,二人乘坐的出租车不敢鸣喇叭,司机摇下车窗喊着:让一让,让一让! 从围观人群中,可以触摸到一团郁结不散的沉闷、郁怒、恐惧、悲愤。有人喊,妈的,公安局不赶紧破案,要等到人死光呀。有人说,这个鬼城不能住了,得搬家!有人低声说:善恶有报,祸福前定,躲不了的,认命吧。 这些天,自从认识田间禾,又随司伯伯到了京城,吉玲玲的心房全被喜悦占满,早忘了死亡大奖。但眼前的场景一下子把她拉回到恐惧和感伤中,她低声对未婚夫说:“你知道这人是咋死的吗?你知道围观人的话都是啥意思?都是因为死亡大奖啊,西柏县已有四个人得了大奖,也都被天火烧死了,不知道下一个是谁呢。”田间禾面朝窗外,似乎对她的没有在意听,但玲玲不知道,他的泪水正如决堤洪水般奔流。 七、卦仙的推理 到了司明的寓所,玲玲按了门铃,对着位于门上方的摄像镜头说:“司伯伯,是我们。” 电脑合成音说:“请进。”大门自动打开了。玲玲拉田间禾走进宽敞的客厅。玲玲是来过这儿的,所以没显出什么表情,田间禾则惊异地扬起眉毛:对于一个绝对超越时代的科学家,司先生房内的布置未免太古色古香了。 客厅很空,几张仿古的桌椅,墙上挂着裱褙过的字画,最奇特的是迎面墙上供着一个硕大的黑白太极图,黑的半边中有一个篆体的“地”字,白的半边中则是一个篆体的“天”字。两柱印度香正燃着,青烟袅袅,室内充溢着迷人的异香。田间禾忽然心有所动。他与司先生接触过几次,看到的是一个谦谦君子。现在他多少触摸到司先生内心的自负和狂狷。因为,以“天”“地”配祭的人物除他之外只有一个:西游记中地仙之祖镇元子。他的两个徒儿(1200岁的清风和明月)还对孙悟空夸口说:其实连“天”“地”也不配镇元子的供祭。 客厅里没有一个人,玲玲放下背包,拉着田间禾在天地灵前合掌祷告,看来这是司家的日常功课。然后脆声喊:“司伯伯,你在哪儿?” 卧室里传来低沉的声音:“玲玲,小田,进来吧。” 司明斜倚在床背上,眉头微蹙,玲玲着急地问:“伯伯,你病了,吃药了吗?” 司明微微一笑:“不碍事,不耽误明天陪你们出去玩。小田,拉把椅子坐下吧。”两人在床前坐下,玲玲问:“保姆阿姨呢?你吃饭没有?” “知道你们要来,我让她暂时回家了,玲玲,给我做一碗姜丝酸醋面片,我知道你做的最好吃。” 玲玲马上去了厨房,司明则探询地望望田间禾。田间禾知道司伯伯是故意支走玲玲,让他有一个说话的机会。因为昨天他已在电话中告诉司先生,他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关玲玲生命的事情要求助于司先生。田间禾小心关上房门,尽量扼要地介绍了玲玲所处的危险: “伯伯,所以我跟玲玲来北京,我要一步不离地保护她,即使……我也要陪她走完最后的岁月!”他怆然地说:“伯伯,我们都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如果这些人体自燃确定是人为的,是科学杀人——这一点已经基本上没有疑问了——那么这种办法一定是顶尖的科学家才能搞出来,也只有顶尖的科学家才能破译。司伯伯,帮帮玲玲吧。” 对这个噩耗,司明没有显得太吃惊,他沉思了很久,才叹息着说:“这些事我都有所了解,西柏县人认为这是天火,是天意。” “那是迷信,我决不相信。” 司明又沉思良久,阴郁地说:“不要过于武断,其实很多东方迷信恰好暗合宇宙的机理,比如,玲玲老外婆常说‘500年一劫’,实际上‘劫’是一个很准确的字眼,人类文明是波浪式发展的,繁荣——灾变和衰亡——复苏——繁荣——新的灾变。永不停止,从波峰看,是一波又一波的繁荣;从波谷看,则是一波又一波的劫难。科学亦不能改变这个大势,甚至缩短了上述周期。看看近100年的历史吧,虽然科学带来了高度的繁荣,但灾祸也成正比地强化:世界大战、吸毒、核弹、艾滋病、电脑病毒、抗生素失效……一个又一个灾祸接踵而来。我甚至觉得,这种加速进行的振荡式发展也许预示着一个超级灾变。” “你说,灾变是天意。” “可以这么说吧,当然,不会有一个老天爷,上帝或释迦牟尼坐在灵霄宝殿、伊甸园或灵山中,用电脑或生死簿管理着人世。只有一个客观上帝,自在之天,而且,上帝的旨意常常是通过人手来实现的。” 田间禾听出了司伯伯的阴郁心情,他想这一定与玲玲的危险有关,但田间禾无心进行这些玄妙的讨论,他起身悄悄拉开门缝,听见玲玲在厨房里忙碌,嘴里还轻轻哼着“吐鲁番的葡萄熟了”。田间禾关上门,急迫地说: “伯伯你说得很对,但是——究竟有没有让人体自燃的药物或其实科学手段?能不能防范?玲玲时时刻刻都在危险之中啊!” 司明沉重地说:“从理论上讲,这种手段是可能存在的,不过能否破译它——目前我还没把握,我想对玲玲作一次最彻底的检查。” 田间禾的眼圈红了:“谢谢司伯伯,我们只有指望你了。” 第二天,司明说要陪两人逛风景。玲玲当然很高兴,也很不安:“伯伯,你的工作那么忙……”司明说:“研究所的工作我已安排好了,难得有一对金童玉女陪着,我也想‘偷得浮生半日闲’。噢,对了,我这儿有全国最先进的医疗设备,抽空对你俩做一次最彻底的身体检查。” 田间禾说:“我用不着吧,身上每个零件都运转良好——不过只要玲玲去,我也去。” 玲玲不知道两人是在演双簧,毫无机心地说:“我去!禾哥你也一定要去,检查一次没坏处的!” “好吧。” 司明用整整三天时间,陪两人逛遍了北京的景点,他担任着讲解员,娓娓讲解着积淀在各个景点的历史之魂,香山的旷逸,故宫的庄严,圆明园的悲愤,自然博物馆的邈远……这一切使玲玲如痴如醉。 田间禾则以勉强堆出的笑容来掩饰内心的焦灼和郁闷,他恨不能今天就对玲玲作身体检查,查出她究竟种下“生死符”没有,不过他相信司伯伯的安排。 但这种“相信”慢慢打折扣了,因为他逐渐从司伯伯的话语中,读出一种阴郁的近乎凄苦的心情。也许他对玲玲的事没一点把握?因此,他在下意识中把“作出决断”的日期尽量向后推延?时不时地,他的阴郁和无奈从一些话语中透出来。慢慢地,玲玲也听出了异常,但她不明白深层的原因,只是疑惑地看看司伯伯,再看看恋人。田间禾只好佯装煳涂。 在自然博物馆的恐龙骨架下,司明突然说了一段话: “知道吗,古人说‘医生只能医病,不能医命’,如果换一个角度理解,实际不无道理,作为一个医学科学家,当我接触到医学的深层机理时,常常觉得无所适从。因为从本质上讲,医学的目的恰恰与自然之道相违背啊。” 玲玲扑闪着长长的睫毛,疑惑地问:“司伯伯,你的意思……” “生物的进化是建基于‘遗传错误’上的,正因为有了遗传错误,产生大量的变异基因,其中有害基因被环境淘汰,留下能适应环境变化的有益基因,才使生物包括人类逐渐进化。但现代医学殚精竭虑在干的却是淡化自然淘汰的作用,让本该死去的病人活下去,并繁衍后代。”他苦恼地说:“有时我真不知道我们这些科学家是在行善还是在作恶。” 即使玲玲再无心机,也听出了司伯伯的话语中的灰暗,晚上,躲过司伯伯的目光,她悄悄对田间禾说: “司伯伯怎么了?我看他心情十分晦暗,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田间禾暗暗吃惊,只好说:“怎么可能呢?司伯伯不会,我更不会。不要胡思乱想嘛。” 第三天晚上,司明告诉两位客人,从明天起他要回所里上班,不能再陪他们玩了。“噢,不是说好了要给你们检查身体吗?明天就去,然后你们自己安排游玩的日程。” 田间禾立即答应,祈盼着明天检查之后司伯伯会给他一个喜讯。 晚饭后,吉中海按惯例去街上闲逛,他是单身,没什么家务,又不大喜欢打牌下棋摸麻将之类娱乐,所以,除了看书,他就是到街上闲逛,接触三教九流的人物。依他的经验,这种爱好对他的工作大有裨益,因为,干公安的,要求你心中时刻装着一个“活”社会,如果你只能通过汇报、材料、报纸、电视这些媒介来了解社会,你的嗅觉就要大打折扣了。 现在,吉中海再次敏锐地嗅到了小城中的恐惧,这种恐惧只不过变换了一种方式:人们不再谈论天火、自燃这些字眼,而是强迫自己忘掉它。住宅楼上到处是哗啦啦的打麻将的声音,马路上,紧紧拥抱的少男少女象雕塑般一动不动。算封先生们又回潮了,不知道他们是悟出了吉中海的“绝招”,还是受关铁口的薰陶而把生死置之度处了。不过奇怪的是,他们的生意已远不如前些天红火,对命运已逆来顺受的西柏人不再听取封先儿们的预言了。只有关铁口的生意还相当火爆,有四五个人围着他,痴痴地听他大讲玄机。可笑的是,他的行头已变了,在太极图、推背图之上,新添了四个大字,科学算命! 吉中海对他的厚颜啼笑皆非,不想与他照面,悄悄地绕过去。但关铁口却不放过他,远远地喊着: “同志哥,我来给你算一卦,不问你要卦金!”吉中海只好走过去,“同志哥,我看你心情郁闷,诸事不顺逐。莫担心,自古道邪不压正,鬼魅作祟终将现形。我算你10天之内就会时来运转,否极泰来……” 吉中海不想听他胡说八道,感念他的好心,掏出10块钱递过去,声称“不收卦金”的关铁口欣然笑纳了。吉中海继续散步,一边无意识地念叨着:科学算命,科学杀人…… 他忽然收住了脚步,纷纷乱乱的思维忽然有一个定格,一个停顿,一个静音。他想起,上次见到关铁口,听他说出“科学杀人”的见解后,他曾心旌摇摇,觉得什么事情被他忽略了,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之后他认真回想过,没有想起来,工作一忙就把这事忘掉了。现在,见到关铁口,那个念头又窜入他的脑中。 什么事情?他苦苦思索着。干了多年的公安,他知道这种直觉是最宝贵的。常常预示着案情认识的重大进展。其实它不是什么直觉。警察在破案侦察时,会把所有的与案情有关无关的细节都记在心里,由于信息太大,可能某些细节被暂时忽略。但潜意识已把这些细节记录在案,潜意识会向显意识传递这些想法,当然是隐晦的,断续的,就象黑暗中偶然闪现的信号灯光。 什么事情?他苦苦思索着,大脑仍下意识地指挥两腿向前迈步,他走过中心广场,走过电信局,走过百货商场。有两个熟人向他打招唿,他满面笑容地回了一句,其实根本没看清对方是谁。前边是县医院,急诊室里灯光明亮。他想起司先生曾在县医院坐诊过。他是在搞研究而非营利。所以看病吃药都免费,再加上他的名气,一时间门庭若市,几十里外的病人都来找“司先生”…… 他脑中灵光一闪,终于想出那个重要的信息是什么:病历,司明先生免费看病的病历。 在对四个横死者家中搜查时,他曾几次发现县医院的病历,是专为司先生用的,上面盖着免费戳。司先生为了收集遗传病资料,曾给数千人看过病,所以这几人都有司先生看病的病历并不奇怪。他自己,弟弟弟媳,吉玲玲等也都有这么一本病历呢。 但是,真的没有一点异常吗? 不管怎么说,死亡大奖名单上的5个人(包括玲玲)正好都在司先生那儿看过病,这是不是一种巧合? 他摇摇头,想赶走自己的胡思乱想,他觉得世界上最不该怀疑的,应该就是司明教授了。他是从奥林匹斯山下来的希克拉波底,他恂恂有长者之风,仁者之心。而且——说到底,他会有什么作案动机? 不要胡思乱想了,不要忘了,你曾因田间禾——天火的谐音去无端怀疑那位青年,闹了个大笑话。 但对司明的怀疑一旦种下,他就再也摆脱不掉。他想起,自燃事件全部是司明来到小城之后发生的,还有,公安局的人都认识到,人体自燃如果是科学手段所致,则它的发明者一定是位顶尖的科学家,而司明正好符合这一点。 单凭这些片断破碎的资料就去怀疑司教授,未免太草率了。但他不由想起田间禾最近的几个电话。田间禾说司伯伯最近心情很不好,他的很多思想是非常超前的,锋利得让人胆寒。田间禾无心之中说了这个名词:锋利。吉中海觉得用得很好,锋利的刀剑能杀人,过于锋利的思想也能杀人的。 田间禾还说,司先生正在给玲玲作检查,最彻底的检查,他正祈盼着检查的结果,吉中海不由苦笑:假如司明真有问题,那么,把玲玲送给他检查,不是把羊羔送入虎口么! 他又想起,从仝大星的自燃开始,一直到现在,虽然不少人都认识到“自燃”可能是人为的,但只有两个人明确地指出“科学杀人”或“从理论上说用科学手段使人体自燃是可行的”,这两人是:算命先生关铁口和医学科学家司明教授。 吉中海离开县医院,向县公安局返回。他觉得浑身燥热,意识最深处在一声接一声地报警,尽管对司明的怀疑还很零乱,很不成熟,但他的直觉已经告诉他,这回他不会再错了,他一定要加紧追查下去。 吉中海不是坐而论道之人。他知道单凭这些材料,根本不足以让县、市省公司局对司明作出什么动作,那可是在国家挂着号的大人物啊。吉中海决定独自行动。他算了算,第二天正好有北阳到北京的民航班机,于是他匆匆回到县局,留下一个请假条,便发动摩托奔北阳而去。 芳草公寓是北京的高级住宅区,住户大都是没有官位的高级知识分子和社会名流。门口,衣冠楚楚的警卫认真地登记来访客人,身着制服的保安在院内巡逻。吉中海今天是来做梁上君子的,但他并不把这套保卫程式放在心中,他知道,在“官本位”的中国,除了对高级领导人的保卫,其它的保卫常常流于形式。吉中海用真实姓名在门口作了登记,径直来到司明的住宅。正是中午1点,院内几乎无人。他在门口用手机打通了司明的电话,隔着厚重的橡木门,隐约听见门内微弱的铃声一遍一遍响着。室内无人,正如吉中海所料,他们还在司明的研究所内,大概正在为“玲玲”检查身体。这个念头一浮出,吉中海又是浑身燥热。可怜的玲玲!她对这一切毫不知情,说不定那位“仁爱慈祥”的司伯伯正在她体内种生死符呢!可案情仍是毫无头绪,根本无法对司明采取任何措施! 吉中海十分焦灼,在他对司明的怀疑中,另一个念头,一种模模煳煳的反怀疑顽强地向上浮。司明真是凶手?这又回到那个一直困扰他的症结:他是什么作案动机?还有,他用什么办法能使人体自燃? 没有答案。 司明的房门是电子锁,吉中海鼓捣了十分钟,门开了。他回头瞥瞥走廊和院子,没有一个人影,便闪身进屋,轻轻锁上房门。与田间禾一样,他首先被屋内那个醒目的太极图吸引住。在一个超前时代的科学家屋里醒目地悬挂着古老的太极图,总感到有那么一股巫气或妖气。 他的检查就是从太极图开始,他把太极图取下,仔细地检查了背面。这是一件纯粹的木制品,没有什么异常。接下来他从书房开始检查,书房里站满了书柜,至少有数千本书籍和光盘,根本无法逐一检查。他只能从中抽查了一些。这儿大都是有关遗传学的专业书藉,纵然吉中海自学过遗传学,但这些书籍对他仍太深奥了。他也检查了书桌抽屉内的笔记本和稿纸簿,仍没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吉中海已经开始后悔自己的孟浪了。这样仓卒的没有周密计划和重点的搜查,本来就不能指望获得什么成果,但他仍不懈地干下去。接下来检查卧室。与客厅和书房相比,卧室显得十分寒伧,一个简单的单人硬板床,踏板上放一双拖鞋,墙壁上光秃秃的,只有手书的两个字:返朴。笔力遒劲,不知道是否是他的笔迹。 他一边细心翻检着,一边侧身听着外边的动静,突然一阵急骤的电话铃声,在寂静的房间内显得十分聒耳。他来到客厅,盯着正在闪烁的电话机。是什么人打来的?是不是他的同党?他很想拿起听一听,但最终还是谨慎占了上风,他打消了这个主意。 电话停响了,他正要返回卧室,发现茶几上一本笔记。因为这个位置过于显眼,他刚才反倒没注意。虽然不指望从这本笔记中发现什么,但他仍习惯地拿起来。笔记本中有一处折页,他首先从这儿翻开,立刻睁大眼睛,这儿有着太确凿的犯罪证据!笔记上工工正正地记着: 仝大星 9842345(工厂办公室电话) 5月10号 5月15号 陈廉 9033246(宅电) 9月1号 9月9号 李河松 9122300(宅电) 9月20号 9月12号 刘元庆 9233842(隔墙拉面馆) 9月14号 9月17号 吉玲玲 9488745(宅电) 10月12号 ? “实际时间”一栏记着正是四人的死亡时间,只有玲玲的时间栏是一个大大的问号,而且,用红铅笔重重划了一道。 吉中海眉头紧皱,紧张地思索着。现在完全可以确定司明与四人自燃案有关系,否则他怎么知道四个人的死亡的“原定时间”?但吉海想破脑瓜也想不出来,司明为什么将如此确凿的证据放在如此显著的位置!莫非他算定吉中海要来搜查,故意放上它以示嘲弄?还是他良心发现,打算向警方自首? 吉玲玲名下的红色横线就象是一道血淋淋的警示。玲玲危在旦夕,不能再犹豫了。他拨通北阳市公安局的电话,请他们速与北京市公安局联系。5分钟后,一个电话打到他的手机上,电话中那人说,他姓李,北京市公安局刑警队的,他马上带车到芳草住宅区门口,然后带上吉中海直接去司明研究所。那儿在四环路之外,比较偏僻。 这位李同志听起来很精干,吉中海觉得放心一些,他揣上笔记本,快步走到住宅区大门口,一分钟后,一辆未带警灯的丰田面包车急速驶来,穿便衣的小李拉开车门请他上车。从车辆和小李的便服来看,北京市公安局是相当谨慎的,他们并未完全信服吉中海的发现。小李说话很有分寸,他说,他奉北京公安局的命令,全力配合吉中海的工作,“不过,司先生是很有份量的科学家,对他采取正式行动必须谨慎。” 司明研究所是一幢漂亮的新建小楼,院门口挂着一块小小的谦逊的铜牌:遗传病研究所。这儿的警卫不是太严,大门敞开着,丰田面包开进去时,门卫隔着玻璃扬扬手,就让通过了。在一个女医生的指点下,两人来到二楼检查室。田间禾和玲玲坐在旁边,忘情地拥抱着,一点不在乎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倒是一些工作人员常常送去好奇的一瞥。 吉中海走近侄女时,他们还没发现,仍默默地依偎在一块儿。吉中海敏锐地发现两人的表情不大对头。他们不象是热恋中旁若无人的亲热,倒象是生离死别之前的感伤。莫非玲玲已猜测到自己的命运?他们看见了吉中海,忙站起来,玲玲抿抿头发,淡淡地问: “伯伯,你来了?” “嗯,我到东北搞外调,顺便看看老战友。” 他知道自己说漏嘴了,作为老战友,身旁的小李未免太年轻。但玲玲没注意到这一点,她和田间禾只是礼节性地问小李打了招唿,然后目光灼灼地盯着检查室的门口。很快,门开了,司明走出来,他看见了两位不速之客,但并没有惊疑或者惊惧。他朝两人点点头,寒暄了两句。田间禾迫不及待地问: “司先生,玲玲……我和玲玲的检查结果没毛病吧!” 司明踌躇未言。田间禾的脸色刷地变白了,嘴唇微微颤抖,用目光死死地看着司明的嘴巴。玲玲突然笑了,伸开双臂搂住田间禾的颈项,旁若无人地来了一个长吻!她柔声说: “禾哥,有了这段爱情,我就是明天去死也值得了,司伯伯,”她微笑着转向司明:“不必瞒我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让我死?” 田间禾大惊失色,惊愕地看着玲玲。吉中海和小李互相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悄悄做好拔枪的准备,奇怪的是司明神色自若,既未否认也未气愤,玲玲平静地说下去: “我无意中看到了你的笔记,两天前看到的。我看到了那份确凿的死亡名单,我特意把那一页折起,把笔记本放到客厅的茶几上,司伯伯,我想你一定会安慰我,或向我解释的,可是都没有。你还是行若无事地把我带到检查室来。司先生,请你告诉我,我到底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必须去死呢?” 八、交锋 吉中海恍然大悟,他一直奇怪自己搜查到的证据来得太轻易,原来是玲玲放在那儿的。玲玲自语般地说下去: “我两天前就看到了,那份名单我很怕。睡梦中我常常觉得自己的脚心已开始燃烧,阴火正向上蔓延!我没有告诉禾哥,困为,”她惨然一笑,“我发现他知道得比我更早。这些天来他一直在强颜欢笑,他是在陪我走完最后的人生。司先生,已经死去的四个人都是你亲手干的吗?” 吉中海悄悄移近司明,怕司明会采取什么突然行动,比如说,咬破氰化物胶囊自杀。司明冷静地看了他,问: “你好,吉先生,逮捕证带了吗?” 吉中海立即回答:“还没有,不过,如果需要,这位北京公安局的李同志会很快办妥的,在这之前我想一步不离地陪着你。司先生,我想你不会赶走从家乡远道赶来的故人吧。” “当然不会,家乡来的故人。”他喃喃重复着,“家乡,家乡……吉先生,想了解所有的真相吗?我只有一个条件,把我带回家乡,公开审讯。” 这个要求令吉中海和小李感到困惑:一个十恶不赦的冷血杀手,这么快就缴械投降了?他肯定知道,公安局所掌握的情况恐怕不足以开出一张逮捕证,但不管司明是什么动机,吉中海机敏地顺着他的要求说下去: “当然可以,你的作恶地点本来就在家乡嘛,不过,难道你不怕家乡父老对你食肉寝皮?” 司明淡淡地笑道:“食肉寝皮?我记得,大明忠臣袁崇焕就是被不明真相的北京百姓食肉寝皮的,因为据说他与满清勾结。科学家布鲁诺是在火刑柱上被烧死的,而当时的群众拍手称快,因为他居然宣扬哥白尼的日心说。我对家乡无愧于心,我不怕!带我回家乡吧,我会在那儿坦承自己的罪行。” 四天后,在西柏县法院对司明杀人案开始审讯。简陋的县法院审判厅挤得满满的,被害人家属坐在前排,他们都穿着丧服,表情愤恨。几名法警严密地监视着他们,因为,刚才在进门时作预防性的搜身,在陈廉遗孀葛小白和李河松父母的身上,都发现了剪子、匕首等凶器,他们确实想对司明食肉寝皮! 应司明的要求,还来了不少外地的记者,大多是与科学有关的报刊杂志,名单是司明提出的。如《科学大观园》、、《科学21世纪》等,还有北大、科大等学校的学报记者。他们挤在后排,窃窃交谈着。 玲玲坐在第二排,左边是父母,右边是恋人,她的左手被父母握着,右手被田间禾紧握。玲玲脸色平静,当然,这种平静是假的,这些天她一直浸泡在对死亡的恐惧中,即使是轻轻的无意的触碰,都会令她悚然低头,看看是否天火已从足下烧起!因此,她对司明——她曾视为长辈的凶手——的仇恨是不言而喻的。 两名法警带司明进来 ,走上被告席,法庭内立刻起了一阵骚动,那气氛很象是一群猎犬发现了猎物,但主人还没下达进攻的命令。法警们觉察到了法庭的紧张,他们在前排游动着,轻声命令大家保持秩序。司明平静地向听众席上扫视,一眼就看见了玲玲四人。他没有把目光躲避,而是平静地凝视着,不管玲玲父母和田间禾的目光充满了多少仇恨。 审判开始了,公诉人在宣读诉状时,司明不耐烦地听着。诉状平平淡淡,明显证据不足。因为这次审讯实际是在罪犯的催促下开庭的。司明没有请律师,轮到被告方发言时,他嘲弄地说: “控方的起诉书恐怕是我所听到的最糟糕的一份,不过不要紧,其中的漏洞我会主动补齐的。因为我早就盼着有一个公开场合说明我的观点了。”下面涌起一片骚动。“不错,西柏县因自燃死去的四个人,和即将因自燃死去的若干人,都与我有某种关系。”下面涌起更强烈的骚动,可以说,仇恨情绪已接近于沸腾,另外还夹杂着惊讶——惊讶于被告的坦率和厚颜。审判员们聚精会神地听着。“他们都由我作过遗传病检查,都是遗传病患者,比如,仝大星4号染色体上有两个基因突变,他可能患上一种神经性功能紊乱症——沃尔弗拉姆综合症。比如李河松的9号染色体上有突变,他将来可能患上进行性肌肉退化症。顺便说一句,人类9号染色体上的这个突变是大约2000-2500年前形成的,因某种原因,致使一小段粗糙的基因信息被复制到染色体上,即遗传学家所称的反转位子,因而造就了这种极难医治的遗传病。刘元庆则是囊纤维变性,这是一种致命的遗传病,病人常产生稠粘液将肺部阻塞,造成无法治愈的慢性感染,病人平均寿命只有29岁,不过现在已经可以用遗传工程改造过的蛋白质脱氧核糖核酸酶,以喷雾法喷入唿吸道内来减轻症状。这里所涉及到的专业词汇和知识太多,我就不多说了。总之一句话,这些死亡者和候补死亡者都是遗传病患者,只是尚没有发病。如果他们结婚并生育后代,就会把这种疾病传给后代。” 控方律师耿先生愤怒地插言:“我不知道正常人能否听懂你的话,故且承认你说的都是实情,即死者都是某种遗传病患者——因此他们就该被杀死,对吗?这是疯子、狂人的逻辑!” 司明讥讽地说:“请你稍微安静一会儿,听我来一点科学人文思想的启蒙,好吗?在21世纪,人类已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向上帝挑战了,前面所说的用基因法治疗遗传病就是明显的证据。顺便说一句,我正是基因疗法的专家,而且是为数不多的优秀者,不过我逐渐发现,上帝还是比人类更强大,他还在牢牢地掌握着人类的命运。” 耿律师不耐烦地说:“请审判员制止这些与本案无关的叙述,这些关于上帝的呓语他尽可到教堂里去宣讲。” 审判员说:“请被告回到主题。” “请你们耐心听下去,我已说到关键点了。人们都知道,所有生物,当然包括人类,在一代又一代极其精细的复制中,难免会出现一些遗传错误。这种遗传错误是否会逐渐累积,越来越多?不,不会这样,因为有一种最为可靠的大自然机制在起着作用,那就是无情的死亡之筛。凡导致病人在育龄前死亡的遗传病,会立即在人类中被剔除;至于那些导致病人在育龄后死亡的遗传病虽能一代一代传播,但他们在人口中的数量,也会因死亡之筛受到限制。” 旁听席上的吉中海立即想到,几个自燃死亡者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未婚或未育的年轻人,这一点他早就注意到了,但当时他没能发现这个现象的深层原因。司明继续说: “死亡是残酷的,尤其是未到天年的夭亡。谁也不愿自己或亲人死去,于是,人类尽全力破译遗传病的秘密。现在基本上已全都破译了,我们可以用种种方法保全遗传病人的生命。使他们正常地生活、生育、衰老、直到天年。比如,可以用喷雾法治疗囊纤维变性病人,用胰岛素治疗糖尿病患者,用骨髓移植法治疗白血病……医学战胜了上帝。但人类忘了,这种胜利打破了死亡之筛的淘汰作用,使遗传病人也能繁衍后代,使遗传病累积、浓缩,最终会造成更大的灾难!我想上帝是最仁慈的,他实施那些残酷的自然法则都是不得已而为之。现在,上帝一定在云端焦急地看着人类的蛮干,因为人类正在一条完全错误的路上向前迈进。” 耿律师说:“你说的并非没有一定道理,但是——该怎么办?杀死所有的病人?” “我们该怎么办?只有人为地恢复上帝的秩序,我们不想做上帝,但既然科学已迫使上帝退位,救世主弥塞亚又迟迟不来,我们只好越祖代疤了——虽然很可能我们是不合格的上帝。” “你不觉得这样的理论过于残忍了吗?它比纳粹思想还要疯狂!” “残酷?大自然的生存竞争本身就是残忍的,其实,我们早就在作着最残忍同时又是最正确的事——计划生育。无辜的胎儿被医生从子宫里刮掉,变成一团血肉碎块,失去了生存的权利,这是不是杀人?是不是残忍?是的,谁也不必否认这一点。但同时这又是最正确的行为。因为,没有计划生育,人口爆炸将会使人类社会很快崩溃。人类已经认识到了计划生育的必要性,但可惜的是,他们认识不到死亡之筛的必要性。仅有少数先知先觉者醒悟了,他们决定以自己的行动来挽救人类。”他把目光转向玲玲父母:“我早就想找一个相对闭塞的小城,来强制性恢复大自然本来的秩序,通过对遗传病的淘汰,逐渐使小城居民变成强势群体。人们哪,不能再自欺,不能再短视了,所谓500年一劫,人类的下一劫什么时候来到?很可能在100年内,甚至50年内,人类的自身防病系统就会全面崩溃。那时,已就成强势群体的小城百姓就获救了。这正是我想为家乡做的事情。” 耿律师愤怒地说:“我请法庭制止这种蛊惑人心的宣教。它不是科学,甚至不是宗教,它是邪教!” 司明心平气和地说:“它不是邪教,至于说它是宗教——也可以吧,可以认为它是反科学教,以科学为力量去反科学。我和几位朋友都是身体力行者。当然,对个人而言,死亡总归是不幸的,所以我们用个人钱财建立了基金会,对每个将死的遗传病人发10万元巨奖,让他们在死前尽情享受一番。” 他所描绘的阴森图景使人不寒而栗,法庭陷入不祥的沉默。现在司明的目光转向玲玲,平静,毫无愧疚,饱含着无奈和苦涩。审判员对他的雄辩似乎失去了判断力,很长的沉默后,审判员才问道: “那么,你承认是你杀害了四名死者?” 司明立即嘲弄地说:“啊,不,我们只是思想犯,不是刑事犯。刚才已经说过,我们认为人类已处于大劫难的前夜,必须立即用人为的方法去恢复上帝秩序,但我们还没有采取任何实际措施。请问,你们抓到我行凶的证据了吗?比如说,你们是否在我的皮包内、住室内或试验室内搜查到人体自燃药物?没有,不可能有的,所以,很遗憾,恐怕法庭无法判我有罪,更无法判我偿命。我这颗脑袋很有用的,不能毫无代价地葬送。” 后排的记者们飞快地记录着,他们知道这场审判的份量,也相信这种戏剧性场面肯定会吸引读者。只有吉中海心里一沉——他总算知道了司明的战术。在这之前,他对司明何以会如此轻易认罪颇为不解,因为,靠法庭掌握的证据,根本奈何不了司明。现在他知道,司明正是想借审判时机把自己的思想广为宣传,同时他又牢牢把住底线,不承认行凶杀人。对此,法庭确实无可奈何,到目前为止,关于使人体自燃的方法——那一定是极高超的科学手段——还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审判员们无奈地低声商量着,宣布休庭。司明平静大度地离开法庭,倒象是一位凯旋的英雄。审判庭内,仇恨满腔的死者家属们象是被恶梦魇住了,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他离去。 尽管严格保密,玲玲的死讯——确切地说,是她即将到来的死讯——还是被传了出去。晚上,小冰和小玉来到吉家,一言不发,抱着玲玲失声痛哭,哭得撕心扯肺。玲玲爸妈也泪流满面,田间禾想劝止她俩,说了一句: “你们不要这样——” 便哽住了。他扭转脸,抹去泪水。 只有玲玲没哭,也许她的泪水已经流干了,在女伴的拥抱下中,她淡漠地盯着远方,不耐烦地说:“哭什么!至少我还没死呢。” 两个姑娘在田间禾的劝解下抽抽答答地走了,玲玲的母亲已接近崩溃,她不上班不做饭,总是傻呆呆地坐着,有时焦急地说:“不能等了,得想办法救玲玲——可是,有什么办法?” 没有办法。随之而来的是撕心裂肺的嚎哭,玲玲反倒劝妈妈,想开点,也许司明抓起来后已经没事了呢。但大家都知道这是自我麻醉,从四个人的死亡看,使人自燃的“生死符”早就种入人体内,然后定时发作,现在,谁知道玲玲体内是否已种下生死符?谁知道小城内哪个人会是下一个牺牲者?10月12号!司明的笔记本上说玲玲原定于10月12号死亡,现在已超时半个多月了。 晚上,田间禾躺在沙发上,心中火烧火燎地发疼,他爱玲玲,愿以全部力量换救玲玲的生命,他有足够的金钱——但他就是一筹莫展!还有什么比这更使人绝望吗?有轻微的脚步声过来,是玲玲,她无声地拉田间禾起床,进了自己房间,紧紧抱住他躺到被窝里,用少女的胸脯紧紧贴着他。两人在黑暗中无声地流泪,情热中玲玲低声说: “禾哥,我想和你……可是我怕……” 她想在死亡来临之前享受男人的爱,她想为爱人生儿育女。可是她怕自己体内的遗传病传给下一代,她怕婴儿降生前灾祸就会来临,使胎儿和她一样遭难,她不忍心这样。究竟她患的什么遗传病?司明对此缄口不言,但它一定是一种致命的疾病。田间禾无法劝慰,他用舌尖吮干了玲玲的泪水,然后两人拥抱着,在恐惧中入睡。 夜里,玲玲妈悄悄过来查看,看见两人相拥而睡,但她没有声张,悄悄离开。 司明教授被关押在县看守所的单人牢房,牢房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旧椅子,墙角放着脸盆和便盆,但司明想,这恐怕是这里最高级的牢房了。他对此倒能随遇而安,每天除了吃饭及接受检查院的询问,其余时间都在床上瞑目打坐。即使在北京的寓所里,他实际也是这种苦行僧式的生活,没有美食,没有娱乐,没有女人,没有亲近的朋友。他把人生的每一刻都贡献给科学女神了,所以,当他(还有一批志同道合的科学家同仁)忽然大彻大悟并叛离科学时,连他自己也觉得意外。 他这一生太忙碌了,所以,能有十几天的闲暇容他回味一下自己的一生,对他是求之不得的事情,至于这桩案子有什么后果,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门开了,狱警领进来三个人,前头的是玲玲妈,玲玲妈今天薄施脂粉,隐约还能看见当年校花的风采。后边是玲玲和田间禾。玲玲神色惨然,但这并不影响她的娇艳,倒象是一株被泪水冲洗过的海棠。她挽着英俊儒雅的田间禾,默默地看着司明。司明从床上下来,微笑着说: “怎么请你们坐呢,坐到床上吧。” 三个人默默地挤坐在床上,司明也在椅子上入坐,一时间似乎都无话可说。玲玲妈先开口,她苦楚地说:“司明,我今天是来求你的,也许年轻时我曾无意伤害过你?如果是真的,请你处罚我好了,我没有一点怨言——但不要把报复施到我孩子身上,看在过去相处的面子上,我求你答应我,好吗?” 司明苦笑道:“你这样说我很难过,看来你一直没了解我,玉彤,我一直很珍惜我们曾有过的交往,更喜欢玲玲,我几乎是把她当女儿对待的,可是——天意不可违呀!” 田间禾愤怒地说:“什么天意?玲玲究竟犯了什么错,触犯了天条,非要被残酷地被处死?司先生,如果你一定要一个牺牲者,就让我充数吧。你把我烧死,放过玲玲吧。” 司明沉重地叹息着,没有答复。玲玲看着他,心中充满仇恨——但这仇恨似乎又没有落脚之处,很显然,司明杀人并不是因为邪恶的本性,而是基于他的信念,他要代上帝整顿这个世界。他对玲玲肯定很喜爱,但不能徇情取消对玲玲的判决。玲玲刻毒地说:“妈,禾哥,不要求他了。司伯伯这样坚持原则,高风亮节,我几乎都快爱上他了。妈,咱们走吧,趁着死神还没到,我想尽量享受剩下的时间呢。司伯伯再见,你千万不要心存怜悯改变主意,什么时候该下手——就请来吧。” 她拉上妈妈和田间禾,摔门而去。一直在外监听的吉中海把三人送走,叹息着,匆匆赶到县公安局家属院。 县公安局的鲁局长正在吃晚饭,见吉中海进来,局长妻子陈桂花忙问:小吉来了,吃饭没?吉中海说没吃,本来就打算到这儿蹭饭的,桂花拿来一双筷子,说,你先吃,我再去炒个菜。 老鲁从洒柜里摸出半瓶剑南春,说这是前天老战友来喝剩下的,咱俩今晚把它解决了,吉中海说:行啊,一醉解千愁,老鲁把酒斟上,笑道:“喝,干嘛垂头丧气呀。” 吉中海把酒干了,冲动地说:“局长,我知道你承受了很大压力,死人一个接一个,一直抓不到凶手,总算逮住个嫌疑犯,法庭审判又进行不下去了,僵持了。现在,这么有名的大人物,放也不是,关也不是。局长,这事儿都怪我,怪我把侦查工作做成了夹生饭。” 老鲁哼了一声:“胡说,你又没权签署逮捕证,怪你什么事,只能说咱们上司明的当了。他故意暴露自己,几乎是催逼着咱们把他抓起来。你知道他是为什么吗?” “知道。” “那你说说看。” 桂花炒好一盘韭菜鸡蛋,又端来一碗米饭,然后坐在桌旁听着,吉中海边吃边说:“司明是一个狂人,他自认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为了拯救人类,所以想借法庭审判把自己的观点向大众宣扬。你想嘛,还有什么比一件扑朔迷离的疑案更能激发大众的注意力呢。这是最好的免费宣传。但司明也很狡猾,他牢牢守住两条底线:第一,不暴露他的同伙;第二,不暴露使人自燃的方法。第二条是最关键的,找不到这个手段,法庭就对他无可奈何,只好无罪释放。白教授说……” 局长注意地问:“哪个白教授?” “司明读博士时的导师,这次到北京我和他有过接触,关于使人体自燃的办法,我专门请教过他。白教授说,首先从理论上说,人体自燃是可能的,使人体自燃的手段——如果确实有这种手段的话——必然和纳米技术、基因技术有关,是两大技术的结合。但他说,至少据他所知,科技界目前没有人能掌握这个手段,它是略略超前于时代的、妙手偶得的发明。司明正是对这种超前性有充分的自信,才敢有意暴露自己来吸引大众的视线。他是在夸耀自己的智力,象猫玩老鼠一样玩弄法律——反正你没有证据抓我嘛。” 鲁局长叹口气:“我也是这么分析的,我对他太低估了。不过,你也不必过于自责,毕竟你捉到了真凶,至少可以让西柏百姓吃一颗定心丸。” 桂花插话:“老鲁,你可是官僚了,你说的吃定心丸是刚逮捕司明时的情形。现在风向已经变啦。这么长时间审不出司明的行凶手段,县城里谣言满天飞,说凡是到司明那里看过病做过检查的人,体内都种下了生死符;有人说不是所有人,是经司明检查出有遗传病的人才种下生死符,还有鼻子有眼地说一共是二十三人,都将在一年之内自燃。还有更邪乎的,说司明是邪教教主,他被捕后,邪教准备大举复仇,要在西柏县点上100个天灯!” 局长和吉中海唯有苦笑,吉中海说:“局长,这种局面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我有一个走旁门左道的方法。” “什么方法?说说看。” “刚才我说过,我见过司明的导师白教授,那是位很正直、很有责任感的老知识份子。他对司明十分痛心,十分痛恨。他说司明讲的道理都不错,人类是应该慎重考虑科学干扰自然选择这个问题。但他说,真理越过一步便是谬误,越过两步便是疯狂!司明已完全变成了一个疯子,一个清醒的疯子,危险的疯子。白教授说,他愿意做任何事情来使凶魔伏法,早日结束西柏人的劫难。” “用什么办法?” 吉中海苦笑道:“以下的内容我就要保密了,反正昨晚我和白教授初步商量了一种不走正路的方法。我想试一试,如果出什么漏子,完全由我个人负责,不能连累你。我今天只是来向你请事假的,私人事务的事假。” 老鲁沉吟片刻,让老伴取出了3000元现金:“给,拿上,处理你的私人事务去吧,我知道你手头不宽余。至于你和白教授商量出什么具体办法,不要瞒我。毕竟我的肩膀比你宽一些不是?” 吉中海摇摇头:“不,具体办法你就不要管了,我和白教授商量后才能确定。我今晚就去北京。”他朝厨房喊道:“嫂子,我走了,走前我想再去看看玲玲。” 玲玲不在家,她和田间禾一块儿出去散步了。吉中池感激地说多亏了小田,现在每天一步不离地跟着,劝慰她,玲玲才能坚持下来。这个该千刀万剐的司明,他到底是不是已经在玲玲身体内种下了生死符?妈的,司明对这一点一直坚不吐实。看来,他一定是已经种下了,可怜的玲玲啊。 他们夫妻二人神志都有些恍惚,语无论次。比较起来,吉中池尚能自持,玲玲妈则几乎已精神崩溃。听吉中海说他要进北京,玲玲妈恍恍惚惚地说: “去北京?你不是去过一次了吗?……对了,你去吧,顺便把玲玲带上,她要到北京去当演员哩。” 吉中海看看兄弟,兄弟眼眶红了,赶紧扭过脸。屋里空气很沉闷,中海想安慰安慰他们,又难以措辞。在这桩实实在在的灾难(自燃)之前,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他声音沉闷地和两人告别,临走又到外婆的小屋去了一趟。 外婆的变化更大,在20天内几乎老了10年,不过不是因为玲玲,家里一直把玲玲的事瞒着她。两个月后,即外婆咽气之后,家人才知道她是患了脑瘤,但因为那桩灾难已把全家人压垮了,所以他们忽略了老人的病情。当然,即使不忽略也于事无补,在外婆这个年纪,已经不可能为她动手术了。 外婆的白发几乎脱光,瘦得只剩下一张皮。她的眼神浑浊迷乱,常常痴痴呆呆地自语着。吉中海进屋时,她正坐在门口的小凳上,半仰着头,死死地盯着外边的大槐树。她说:“吉相公,你来啦?……是三更时分哪,咔喳喳一个炸雷把树噼开了!……孩他爹,多亏我劝你吃斋念佛哇……” 吉中海忽然心中一动,想起外婆过去言谈中半吐半藏的,说老外公年轻时干过亏心事,因此家里才遭雷击。吉中海想,此刻若顺着她的话意去探问,也许能问出这桩历史疑案。但看着老人枯稿惨白的神色,他不忍出口。 就让那件事永远埋在她心里好了。吉中海和外婆告别,转身出室。外婆没有应声,她的心智大概还在几十年前游荡着。吉中海已经把脚跨出屋门,忽然听见外婆声音凄历地低声喊: “报应啊,天打雷噼,……38块光洋,一条人命……”吉中海不由战栗了一下,他终于知道几十年来埋在外婆心中的秘密了,原来外公年轻时害过人命。他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经过枯了半边的槐树走出大门。 九、一半死亡 20天以后,法庭再次开庭,被告席上的司明还是那样从容大度,儒雅飘逸,不沾人间尘土,从他身上看不出牢狱生活的影响。旁听席上的听众,尤其是死者家属们还是仇恨地瞪着他,但他们的痛苦经过时间的磨耗,已经不那么锐利了,所以笼罩法庭的气氛,是一种多少带点麻木的平静。 控方耿律师今天的精神面貌显然与前几日不同,语调铿锵,发言咄咄逼人。他说:“被告从不放过机会,展示他的动机是无私的,纯洁的,光明正大的。他认为自己应当做上帝,代替上帝对人类进行自然淘汰。听众席上有一位吉玲玲,一个鲜花般可爱、天使般善良的姑娘,司明先生十分喜爱她,但这并不妨碍司明把她列到死亡大奖的名单上。因为司明是在代上帝行事,所以他要象阴司判官那样铁面无情。我说的对吗,司明先生?” 司明平静地说:“对。” “那么我想问一句,你对自己做过遗传学检查吗?” “做过。” “什么时间?” “八年以前。” “检查结果呢?” “我很遗憾地告诉控方律师,我没有遗传疾病,否则,我会立即自行了断的。” “那么,你对自己的检查结果就那样自信?人类的基因是一部天地间至为深奥的无字天书,即使你是当今名列前茅的科学家,也不能全部窥知基因的秘密。牛顿说得好,如果科学象大海那样深广,你只不过是在沙滩上偶然捡到一只贝壳的孩子罢了。” 司明神态依然非常平静:“律师先生说得很对,我甚至还没捡到贝壳,只检到了一两颗色泽晶莹的石子。” “那么,如果你本人的检查并不可靠,直率地说吧,如果你被检查出自己确实患有遗传病,你该怎么办?” 司明冷冷地说:“这个问题似乎不必回答了,我的信仰是无坚不摧的。” “那么好吧,司明先生,十天前狱医曾为你抽了一管血,对吧。这管血送到北京,经你的导师白世渊先生仔细作了基因检查,发现你也患有一种极为罕见的马萨尔遗传病,这种疾病一般在50岁左右发作,导致脑部产生空洞,智力丧失,发病率为百万分之一,是隐性遗传,即病人的孙辈的男性后代有50%几率患上此病。这儿是白教授签字的检测报告。请问被告,对这个消息你有什么想法?” 律师把检测结果给审判长,审判长皱着眉头说:“控方律师,法庭认为这个证据与案情并无直接关联……” 被告打断了审判长的话:“请问,我可以看看这份检查结果吗?我对它很感兴趣。” 审判长同意了。司明从法警手里接过检测报告,非常认真地阅读着,坐在前排的吉中海紧盯着他的表情变化,心中虽然自信,也免不了少许忐忑。这个检测报告是白教授精心炮制的,他保证说,即使以司明的学认和智力也绝不会看出破绽。因为马萨尔症是科学界刚刚发现的遗传病,在这份报告中,白教授把马萨尔病的异常基因天衣无缝地嵌进司明本人的遗传序列中,白教授当时分析说: “对这份报告,他有80%的可能是相信,因为,”他苦笑着说:“他相信我的人品,我是从无妄言的。但今天,我愿意为高尚的目的做一件卑鄙的事。司明这样的狂人不能留在世上了,他已成了祸害天下的撒旦!” 如果相信,他该怎么办?吉中海分析,按司明所具有的走火入魔式的信仰,他很可能使自己也自焚。监狱将严密地看守他,努力发现他使人体自燃的具体手段,然后制止他的自焚——即使来不及制止也并非坏事。让他不明不白的死去算了,因为一旦法庭判他无罪释放……一想到这名狂热的杀人科学家会走出牢狱大门,吉中海就感到不寒而栗。 他知道自己的做法不光明,但他觉得,为了高尚的目的去做一两件卑鄙的事,还是值得的。 司明仔细阅读着报告,陷入沉思中,对法庭提出的所有问题都拒绝回答。法庭不得不匆匆结束了这场审判。 司明回到看守所后,吉中海和同事在监狱办公室里,一眼不眨地盯着墙角的屏幕。司明牢房里安了三个秘密摄像镜头,他的一举一动都在严密的监视之中。但司明看来很平静,他要来了那份检测报告的副本,但没有再翻动它,一直躺在床上,瞑目沉思。 第二天早上,他向狱方提出,想见一见吉玲玲。吉中海欣喜地想,看来自己“不走正路”的法子快要奏效了。 听到司明要见玲玲的消息,玲玲妈兴奋欲狂,“玲玲有救了,他肯定是给玲玲去掉生死符,肯定是的!” 但玲玲仍未走出痛苦的麻木感,这些天来,在死亡恐惧的高强度蹂躏之下,玲玲迅速地改变了,变得宿命,变得成熟,变得冷峻。尽管她很想相信妈妈的安慰,但凭她的直觉,她不相信灾难会这么轻易地离去。田间禾陪玲玲来到看守所,他们在牢房门口停下来,田间禾默默握一握玲玲的手,目送她进屋。 司明正在桌上写着什么,他亲切地请玲玲坐下,非常奇怪,尽管玲玲对他恨之入骨,但对面相视时,玲玲仍觉出自己对他的敬重或敬畏。司明写完了,把那张纸叠好,微笑着说: “玲玲,我想告诉你,我非常喜欢你,在我心目中,你是一个纯洁的天使,是一件晶莹透明的水晶雕塑。说一句非常厚颜的话吧,如果不是当年和你母亲相恋过,我也许会不顾年龄的悬殊爱上你。但世上有些事是无奈的,我不能违背自己的偌言,不能背叛自己的信仰。” 玲玲,门外的田间禾,还包括在监视屏幕前的吉中海,他们的心都猛地坠下去,司明的话打破了他们的幻想。停了一会儿,玲玲疲倦地说: “谢谢你,总算亲口宣判了我的死刑。我已经不在乎了,只是求求你,该来的就让它快来吧,这种等待甚至比烧死更折磨人。” “玲玲……” “我只问你一句:四个死者都接到了十万元死亡大奖,而我只收了禾哥的一份儿馈赠。这件事是你特意造成的,对不对?你是想以尽量委婉的方式通知我已中了死亡大奖,对吧。” 司明没有直接回答:“田间禾是一个好孩子,好好爱他,享受你的人生吧。” 玲玲以一种平静的刻薄说:“那么我一定尽快花够我的十万元,花完了,我立即通知你,你就可以行刑了。司伯伯,多谢你的苦心,要是你没有别的话,我就走了。” “再见。” 这次谈话司明是最接近于承认“科学杀人”的一次。 在第二天的法庭审判中,司明非常痛快地承认: “我想告诉法庭,也想通过审判厅内的记者告诉公众:不错,我是一个反科学组织的成员,这个组织的非正式名称叫‘弥赛亚’,即基督教传说中救世主的名字。科学太强大了,它正推着人类一步步走向被自然淘汰的末路,这个结局几乎是不可逆转的。即使有少数最高瞻远瞩的人看到了前边的悬崖,他们的叫声也几乎不可能惊醒其他人。所以,与其坐而论道,不如从现在起就实干,我们几个志同道合者愿以自己的微薄之力,多少恢复一点被科学破坏的大自然的秩序,上帝的秩序。” 控方律师诘问:“也就是说去杀人?用这种血淋淋的、非常残忍的非常不人道的办法去恢复上帝的秩序?” 司明痛痛快快地承认:“你说得不错。人道主义——这是很好的玩艺儿,可惜它阻断了自然选择规律在人类中的运行,造成人类体质的无可逆转的退化。它是一剂味道醇香的慢性毒药,是引人上瘾不能自拔的毒品。它与自然选择的机理是背道而驰的。在我们这个组织里,人道主义只能作为一种辅助手段,比如说——颁给死者的10万大奖。” 控方律师说:“很好,司先生最终向大家敞开了自己的心扉,审判员和听众所们可参观里面是什么东西:是疯狂和残忍,是淋淋鲜血,是厚颜无耻的诡辩。司先生的导师白世渊先生说,司明所阐述的思想有一定合理性,但真理越过一步便是谬误,越过两步便是疯狂。现在,站在被告席上的,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司明平静地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人志在高山,有人志在流水。是非功过留给历史来评价吧。我愿做21世纪的布鲁诺或谭嗣同,以自己的血来激醒麻木的世人。” 他转过身,在听众席上找到了玲玲,玲玲父母和田间禾,一波真诚的微笑从他唇边漾起。他大声说:“玲玲,玲玲爸妈,小田,再见吧,你们要努力享受人生的乐趣呀,人生百年,死亡是必然的归宿。我的责任已经尽到,我该下场了!” 他的声音苍凉豪迈,乐观而自信。厅内的人都觉察到即将发生的事件,后排几名记者站起身紧张地抢拍。审判长示意被告身边的法警要提防被告的异常行为。这时,玲玲突然感到一阵冲动,她从座位上跳起来,向司明奔去,但被法警挡住了。司明微笑着闭上眼睛,象老僧入定一样,变成一具凝固的石像。然后,他的身躯内突然爆发出一团强光!正捉着被告手臂的法警尖叫一声,象火烙一样缩回双手。迅速产生的高热使那团空气发生畸变,变成一团摇曳不定的透镜。接着,火焰从司明足部升起。 法庭乱做一团,女人们叫着向外逃跑,被告身旁的法警用手臂遮住眼睛,审判员目瞪口呆,拦着玲玲的法警也愣住了,玲玲从他腋下钻过去,奔向司明。 她看到司明的眼睛睁着,他一定看到了自己,在含笑向自己致意。他足下的天火或阴火极迅速地向上蔓延,很快越过腰部。火焰之波掠过后,下身已变成焦黑的骨架。忽然——自燃停止了,不知何故停止了,司明上半身基本完好,随之上半身的重量压垮了烧酥的腿骨,扑通一声,司明“坐”在地板上,折裂的腿骨滚在一旁。吉中海的心脏刹那间停止了跳动,紧张得几乎窒息。显然,司明的自燃是主动的,他用某种不为人知的办法点燃了自己,但自燃的突然中断显然不在他的计划之内。司明的头脑还保持着清醒,他在瞬间明白了真相。这时,真正的恐惧才从他眼中闪现。半截身体斜靠在被告席的桌脚上,他仰望着面前的玲玲,喃喃地说: “不要让我这样……快杀了我……” 玲玲望着这半截身体,热泪滚滚涌流,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不知道自己对司明是恨,是怜悯,还是……爱恋。她俯身吻吻司明的嘴唇,用很低的声音柔声说: “我听你的话,你走吧。” 她忽然从身边掏出一把匕首,那是她早已备好,打算在法庭上复仇的。但她没料到,这把刀的最终用处是帮司明完成心愿。她用左手揽住司明的后背,在法警还未做出反应前,异常敏捷地将利刃贯入司明的心脏。 血液顺着利刃喷射出来,溅在玲玲的胸前。也可能是自燃的影响,喷出的血色已经发黑,这使场面变得更加恐怖。司明的脸抽搐一下,随之安然地闭上眼睛。玲玲直起身,凄然望着审判员,掠了掠头发。直到这时,惊魂稍定的法警们才反应过来,扑过去抓住玲玲的双臂。 十、尾声 司明的死讯很快传遍西柏县城,小城顿时一片欢腾。尽管危险并未真正消除——谁知道那个凶魔已在多少人体内种下了生死符?谁知道这些生死符什么时候发作?但既然凶魔已死,小城百姓宁可相信,噩梦已随他而去了。 只有鲁局长和吉中海他们处于哭笑不得的境地。凶魔已经伏法,这当然是件好事。但司明什么时候在体内种下了生死符?这种生死符是药物,还是其它手段?他是如何随心所欲地控制自燃的时刻?要知道,司明被捕后,每天24小时,他一直处于最严密的监视之下,但监视者从未发现他有什么异常动作。他们检查了几天的录像带,仍是毫无头绪。 老百姓们不管这些。他们兴高采烈,狂饮达旦。凶魔已经死了,是谁杀死了凶魔?是玲玲,是年仅18岁的天使般的玲玲。所以,小城人把玲玲当成了小城的救星,当成了圣女贞德,盗盒的红线女,杀蛇的李寄。这位女英雄现在在哪儿?在看守所的牢房里关着哩。于是,愤怒地百姓把看守所围得水泄不通,高声喊着:“快放了玲玲!马上释放吉玲玲!” 县公检法三大家的头头忙聚到一起商议,他们不敢忤犯百姓的意愿,更主要的原因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关押吉玲玲。她为百姓除了一害,杀死了那个残害西柏的凶魔,让公检法的头头们长舒一口气,这样的功臣怎么能关起来呢。自然,从严格意义上讲,玲玲是一个杀人犯——司明只能算是一个杀人嫌疑犯,而吉玲玲却是证据确凿的杀人犯,因为,在法庭上,她当着睽睽众目把匕首插入司明胸膛时,那个半截家伙还活着,从法律意义上说还是一个活人。当然法律也是可以伸缩的,公检法的头头们很快达成了共识:他们认为,在玲玲动手前,司明已经以自燃的方式自杀了(这是有目共睹的),吉玲玲只是把死人又杀了一次,因此,她不是杀人犯。 两天后,玲玲出狱。她没有想到迎接自已的是这么一个场面。数千名及至上万小城百姓自愿地等候在看守所旁,把这条本来就不宽敞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不少人手里拿着鲜花,那架势就象是迎候外宾。看到玲玲出来,人群一下子沸腾了,人们高声喊着:吉玲玲!吉玲玲!吉玲玲! 田间禾站在最前边,他冲过去,把玲玲整个揽在怀中,泪水刷刷地淌下来,浇到玲玲的肩上。可是,田间禾的心很快凉了,因为,他怀中抱着的是一具冰凉僵硬的身体,它已被冥河之水浸透了,透着凛人的寒意,玲玲的表情漠然,目光空洞,步履僵硬。她已不是那个花苞似的少女了。在这一瞬间,田间禾清楚地预知了玲玲的命运。 田间禾忍着泪,忍着悲凄,匆匆对玲玲说,快回家吧,老外婆快咽气了。她在强撑着,想见你一面。他拉着玲玲上了早已备好的富康车,艰难地挤过狂热的人群,匆匆赶回家中。但是晚了,老外婆在10分钟前刚刚咽气。玲玲妈在撕心裂肺地哭着,她的悲痛主要不是因为老外婆的死——那已是人们静候多时的必然结局了——而是因为老外婆死前的最后一句话。刚才,老外婆回光返照,睁开眼睛说: “玲玲还没回来?我等不得了,我先去了。” 说完就合上了眼睛。玲玲妈心中一凛,忍不住大哭起来,因为这句话太不吉利了!她说等不及玲玲,先去了,难道玲玲会随后……她看见女儿进屋,便一把抓住她揽到怀里,昏天黑地地哭起来。玲玲从妈妈怀里挣脱,到老外婆的床前俯下身,恭恭敬敬磕上三个头: “老外婆,我回来了,你为什么不等等我呢?” 又是这句不吉利话!玲玲妈重又嚎啕大哭起来。 玲玲变了,变得十分陌生。她终日沉默寡言,没有笑容,偶然说话,声音也沉闷干涩,没有了往日的水灵。她不再象过去那样跳跳蹦蹦,浑身有用不完的活力,而是行动迟缓拘谨,浑身包裹着一层不祥的外壳。她的亲人都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她。 她每天都认真地佩戴着黑纱,只有田间禾心里明白,她的黑纱不光是为老外婆,同样也是为司明佩戴的。那天,她赶到殡仪馆,以家属的名义领回了司明的骨灰,然后非常客气地说: “禾哥,我想把司先生的骨灰洒到他的故乡,你能陪我去吗?” 田间禾忍着心头的痛楚答应了,他开着自己那辆富康,行驶百里赶到北阳,找到司明的故居。司明的父母已经去世,这儿住的是陌生的人家。故居前有一条小河,玲玲把骨灰一捧一捧细心地洒在河水里。看她的行事,很象是司明的未亡人。田间禾越看越觉得心里发冷,过去那个快乐天使呢?没有了,永远消失了。他恨恨地想,虽然恶魔已死,但他的魔法还在,还在冥冥中支配着玲玲年轻的身体。他已吸干了玲玲的青春、活力、激情和欢乐! 从北阳返回,一路上两人几乎无话,这种气氛过去从未有过。 第二天晚上,玲玲全家,还有田间禾和吉中海在一块儿吃了一顿团圆饭,按大伙儿私下的商量,准备在饭桌上安排玲玲的今后。吃饭中,田间禾小心地探问玲玲今后作何打算。最好能跟他一块儿回到广州,重新开始新的生活。玲玲直截了当地说: “不,我要回北京。” 玲玲妈问:“你到北京干什么?人生地不熟。” “我要为司明报仇!” 人们都瞠目结舌!玲玲妈惊怒地问:“你……你……” “我要为司明报仇!这两天,我听说司明并没患遗传病,是那个姓白的老东西骗了他。不错,司明是个恶魔,我对他恨之入骨,但他恶得光明磊落,不能让他受小人之害!” 吉中海怒极反笑,他在这件事上所起的作用没对任何人说过,玲玲更不知道,所以,“小人”并不是骂他。但玲玲这种病态的仇恨仍使他寒心,司明是什么东西?一个连害四命的冷血杀手,没准儿玲玲体内还有他埋下的生死符哩,而玲玲如今唯一的念头就是为这个凶魔报仇!吉中海觉得,玲玲已深陷在司明的魔法中,变成了一个心境阴暗的小巫婆。他冷笑道:“好啊好啊,去干吧,为这个君子去向小人报仇吧。兄弟,拿酒来,为我有这么一个侠胆义肝的侄女干杯!” 吉中池看出哥哥的异常,迟疑着不愿去拿酒,吉中海干脆自己去酒柜拎来一瓶卧龙玉液,一只酒杯,也不谦让别人,自斟自饮起来。等玲玲妈终于夺走他的杯子,他早已酩酊大醉了。 晚饭后玲玲要出去向小冰小玉告别,田间禾陪她去了。他们走后,吉中池困惑地问:“哥,你是咋啦?我觉着你今晚不对劲儿。”吉中海哈哈大笑:“咋啦?玲玲骂的那个小人就是我!是我想的主意,是我与白教授一起逼司明走上死路的,要不,法律也拿他无奈,不知道他还要害死多少人哩。好,现在我的侄女儿反倒要为他报仇!” 玲玲爸妈难过地说:“哥,对不住你……” “别说这些没油没盐的话!我心里难受!我比你们还心疼,一个冰清玉洁的好闺女,硬是被司明的魔法迷住了,他死了还要害人!死了还害人!凶魂不死!” 他推开弟弟和弟媳的挽扶,摇摇晃晃回公安局了。 三天之后,玲玲和田间禾到了北京,找到了白教授。田间禾不忍心批评她的乖张,更不放心她一人去胡闹,所以坚决跟她一起来了。玲玲冷冷地盯着满头银发的白教授,直截了当地问: “是你用小人伎俩害死了你的学生?” 白教授很有涵养,平静地说:“你是指那份假报告?没错,是我干的。司明曾是我最得意的学生,但我作梦也想不到,他会走火入魔,疯狂到杀人害命!他已成了为害社会的冷血杀手。所以,能为除掉他出一点力,是我感到欣慰的事。怎么,同样是被害人的吉玲玲小姐反倒要向我复仇吗?” 吉玲玲不说话,盯着他,目光十分歹毒,田间禾担心地看着她,时刻做好应变的准备。昨晚,他已借着耳鬓厢磨的时机,检查出玲玲并没带凶器。那么,她是打算怎么为司明报仇?女人的心思真是不可捉摸啊。 白教授继续说:“不过说句实在话,‘诛杀元凶’的荣誉落不到我身上。我不是想在你面前洗刷,我说的是事实。我准备的那份基因报告是无可挑剔的,它可以骗过所有外行和内行,唯独骗不过司明。因为我相信,以司明的智力,即使面对一个毫无破绽的基因报告,他也不会轻易相信的。所以,他这么痛快地自行了断,一定有别的原因。” “什么原因?”玲玲逼问。 “我不敢肯定,因为他的行事准则大异常人,也许他是想以身殉法,所谓以鲜血激醒群众的蒙味;也许是为了解脱——他在为信念杀人,但杀人终究不是他的本性。这样,他就能以自己的死亡来卸下杀你的责任。当然,”白教授看看玲玲,隐晦地说:“也可能是另一种原因,他是以自己的陪葬来向你伏罪。” 他的话其实够明白了,那就是说,司明已把生死符种到了玲玲体内,她的死亡并没有被豁免。田间禾面色苍白,不敢看玲玲的眼睛。玲玲沉默了很久,忽然站起身来,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田间禾领玲玲到邻近一家粤菜酒家,要了一瓶茅台。玲玲与他碰了杯,一饮而尽,立即剧烈地呛咳起来。咳嗽平定后,她让田间禾再斟上一杯。 “禾哥,恐怕这是我们的诀别酒了,我知道你是个好男人,我打心眼里爱你敬你。但咱俩恐怕没办法白头到老了。禾哥,我的心已经死了,我好象能感觉到身体里有一个生死符在卡卡地走动,不知道死神会在什么时候降临,也可能是10年后,也可能是明天,或是5分钟后。而且,是那么一种死法……”她打了一个寒颤,缄口不语。 田间禾心痛地看着她,真不忍心离开她。但他也清楚地知道,两个人已经分道扬镳了。司明留下的魔法已种入她的心中,永远无法取出。他所喜欢的那个心地单纯、快乐善良的姑娘实际已经死了。田间禾叹息着,同玲玲碰了杯: “玲玲,我永远是你的朋友,比爱人更亲密的朋友,如果你需要,一个电话我就会从千里之路赶来。你答应我,好吗?” 玲玲莞尔一笑,答应了。 他们相互拥抱着,度过了没有情欲的一晚。第二天,田间禾要送玲玲回西柏,玲玲执意不让。但这时,西柏公安局的电话追到田间禾的手机上了。原来在检查司明的遗物时发现了司明的遗嘱,是他在看守所写的。遗言中说,一旦他有什么不测,他把在北京的房屋、产业全部留给北阳市西柏县的吉玲玲。 玲玲妈的电话也随之打来:“不要,玲玲千万不能要!万贯家产咱也不能沾边,他的东西都沾着邪气,沾着它,一辈子都脱不了噩运!” 玲玲关了电话,久久沉默,然后,她凄然说:“不沾他的东西,我就没有噩运了吗?不,我要,我要继承他的遗产。” 田间禾离开了郑州办事处,离开了那片伤心之地。半个月后,他从广州赶来看望玲玲。他发现,玲玲已在司明的住宅里牢牢扎根,心境举止已与这座屋子浑然成为一体。屋子丝毫没变,嵌有天地二字的黑白太极图高悬在客厅中央,静静地俯瞰着苍生,透着一股巫气。玲玲黑亮的长发挽在头上,松松地打成一个髻。从她的打扮和心境来看,她已经在半个月内跨出少女阶段,变成一个少妇了。 或者说,是司明的未亡人。 玲玲很高兴他的来访,忙不迭的去厨房整治菜肴。田间禾赶去帮忙,他问玲玲今后作何打算,玲玲不在意地说: “什么打算也没有,司先生留的财产足够我花一辈子了,我想永远呆在这儿,陪着他的遗物,把他留下的书全部读完,也许那时我会懂得他的思想。” 她说得十分轻松,但田间禾却觉得心里发冷。那个死者仍在紧紧缠绕着玲玲,看来她终生难以脱身了。吃饭中田间禾说:知道司明把遗产留给玲玲后,他放心了,因为这说明(田间禾小心地说)“他很可能并没在你体内种下生死符。”司明是在决定自杀后写的遗嘱,既是这样,司明大概不会让玲玲死了。田间禾生怕这句话会引起玲玲的悲伤,谁知玲玲浑不在意。她不经意地说:“可能吧,反正我已习惯了,我几乎已把这件事给忘了。对了,禾哥,今晚住哪儿?你留在这儿吧,这么大的房间,你用不着睡沙发了。” 田间禾觉得心中发苦。在玲玲家的沙发上和她的小闺屋里,两人度过了令人难忘的十几个日夜。虽说两人没越过那条界限,但情热之中也曾有过裸体相拥。不过,田间禾十分清楚,在这间属于司明的屋子里,绝不会有过去的肌肤相亲了。 他不愿留下,饭后他就客气地告别。 送走禾哥,玲玲一个人在屋内徜徉。满屋的书,满屋的光盘,那上边尽是佶屈聱牙、难以卒读的东西,就象是上帝的符咒。但玲玲发下海誓,一定要强迫自己读下去,一定要读懂司明留下的所有书籍,那时,她才能和司明在同一层面上对话。夜里,她揉着困涩的双眼上床,作了一个长长的梦。 她梦见自己变回那个天真活泼、单纯快乐的小女孩儿,赤着双脚在书柜前认真查看。司伯伯就在这儿,在她头顶上方,在冥冥中慈爱地看着她。她问:司伯伯,你要杀死我,那么到底我有什么遗传病?司明平静地说,你有BRCAI基因,它将使你在40岁前患上乳腺癌。很奇怪,这个判决在玲玲心中没有激起一丝儿涟漪。她接着天真地问:司伯伯,你有这么多书啊,我怎么一点也看不懂呢,你能给我指出一条捷径吗?高高在上的司伯伯叹息着,傻孩子,你干吗要读懂它?其实我也不懂。我曾自以为懂了,实际上根本没懂。上帝的天书是无限的,无限的东西你怎么可能在有限的人生中读懂呢。其实,不懂也是一种幸福,真把它读懂了,人就不是人了。 不是人,那是什么?她不解地问。司伯伯说:是一部基因机器,是自然选择这部绞肉机中暂时存活的一部基因机器。 即使在梦中,玲玲还在做着推理,她觉得眼前的一切不是梦景,因为司明说的话绝不是她自己能在梦中想出来的。她想,验证是否是梦景,有一个好办法,那就是问一问生死符的事。因为梦景是不会对未知事物给出明晰答案的。她问: “司伯伯,你在我体内种下生死符了吗?你尽管告诉我,我早就习惯了,早就不怕了,我只想知道它在什么时候发作。”她透过虚空看到了司伯伯的疚悔神色,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低声说:玲玲,对不起。玲玲莞尔一笑:“伯伯,干嘛老说对不起呢,我已经不怪你啦。但我想请你告诉我实情。” 司伯伯不说话,他的目光穿透生死之界,盯着玲玲的脚下。玲玲心有所悟,低下头去,一团青色透明的火焰正从涌泉穴处升起,沿着小腿上的血脉经络迅速向上蔓延…… 她从睡梦中疼醒,急忙抱着双脚观看。她看到的仍是一双洁白的玉足,肤色红中透白,没有任何异常。但足部有强烈的疼痛感,她的心脏狂跳着,几乎要碎开。 丁铃铃!急骤的电话声,她跳下床(似乎能感到双足被烧灼后的疼痛)抓起床头柜上的电话,是妈妈焦灼的声音: “玲玲,你好吗?你没事吧。” “没事,妈妈,我很好,你怎么啦?” “死亡大奖,西柏县又有人接到了死亡大奖的通知!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