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人》 楔子 这是2013年8月的一个晚上。是满月之夜,月色很好。在加拿大温哥华市西区的贝恩街上,卡箩尔正和几位本地的妓女等待今天的主顾。卡箩尔很年轻,今年刚刚18岁,漂亮的火红色头发扎在头顶,浅绿色的眼睛,性感的厚嘴唇。象其它妓女一样,她穿着开领很低的t恤衫,一对硕大的乳房几乎把衣服胀破,黑色的皮裙紧紧裹着圆滚滚的臀部,黑色吊带袜,一双黑色与金色相间的高跟鞋。她是美国加州人,是那种追逐金钱的侯鸟。离此不远的温哥华纳特贝利体育场正举行世界田径锦标赛,数万名运动员、记者、体育商人和田径迷从全世界云集于此,这里面当然少不了喜欢和妓女睡觉的男人。而且,一般来说,在比赛期间亢奋热烈的气氛中,这些男人们掏钱时也常常大方一些。 可惜,在妓女的行当里也存在着严重的地域岐视。那三个本地姑娘(两个白人,一个黑人)都知道卡箩尔是一个有竞争力的对手,一直敌意地斜视着她。当某个潜在的主顾过来时,她们会一齐拥过去,有意把卡箩尔隔在后边。不过卡箩尔对自己的美貌很有自信,几天来她已经不止一次让那几位同行品尝失败的滋味儿了。 一辆银灰色的雪佛莱在街口停下,车门打开,一个高个子男人走下来。他是黄种人,圆形脸庞,黑色短发,黑眼珠,身高6英尺2英寸左右,这在黄种人中是比较高的身材。穿着浅色运动装,手指上带着沉甸甸的方形戒指,脚下是白色运动鞋。他大步走过来,步伐极有弹性,嵴柱和腰弯象是一串组合良好的弹簧。 卡箩尔的第一眼印象是,此人的气质和体态很像运动员,不过,一直到她从血泊中醒来,她也无法验证自己的直觉是否正确。那三名妓女早就围上去,用英语招揽着。处于包围之中的那个男人没有说话。卡箩尔发现,与他富有弹性的身体恰恰相反,他的“精神”十分僵硬,表情烦燥而阴郁,脸部肌肉有时神经质地抽动着。也许他刚刚遭受了什么挫折,需要在女人胸脯上求得解脱。他来这儿当然是找女人睡觉的,但他却冷冷地站在那儿,目光盯着远处。 三名妓女的进攻一直没有得到回应。卡箩尔想,也许他不懂英语?其实这儿完全不需要语言,这是天底下最简单的交易,只要了解肉体与美元的兑换率就行了。卡箩尔走过去,试探着用汉语问: “要我为你服务吗?” 她的汉语说得结结巴巴,但她猜对了,那个男人果然懂得汉语,他立刻拨开三名妓女走过来,皱着眉头打量她。卡箩尔嫣然一笑: “我是在旧金山的华人区长大,能说简单的中国话。你要我吗?” 男人点点头,回身向汽车走去。卡箩尔从那三位失败者旁边走过时,还得意地瞟瞟她们,那三位用刀子一样的目光剜着她的后背。男人先为卡箩尔打开车门,请她上车,为她关好车门。这一串动作做得娴熟有致,就象卡箩尔不是妓女,而是一名法国贵妇人。然后他坐上驾驶椅,用英语问道: “到哪儿?” 原来他并不是不懂英语,他的一口美式英语十分地道。卡箩尔回答:“到邓巴尔街的洛基旅馆吧,不远,过两个街口就是。” 那个男人不再说话,按她的指点专心开车。卡箩尔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的侧貌。总的说,这是一个有型有味的男人,圆脑袋,高鼻梁,双肩宽阔,眉间锁着英气。虽说妓女们真正的情人是麦金利、富兰克林和汉密尔顿(这些都是美元上的肖像),但卡箩尔更愿接待这样有味道的主顾。 卡箩尔把身体软绵绵地倚过去——立刻感到对方的肌肉深处泛起一波强劲的震颤。这人一定正处于极度的情欲饥渴中。卡箩尔偷偷地笑了。这是个好兆头,也许他付钱时会更慷慨一些。不过他并不像一般嫖客那样色迷迷地看她,而是一言不发,目光僵硬地盯着前方。卡箩尔笑着说: “先生,我们还没有谈价钱呢。你是玩一玩,还是让我陪一夜?玩一玩是50美元,陪一夜是100美元。” 那人冷冰冰地说:“我给你100。” 在邓巴尔街尽头的一个小巷里,卡箩尔让他把车停下。洛基旅馆的门面很小,玻璃门内,两名客人正在门厅里看电视,沙发上扔着几本黄色杂志和几份日报。经理格瑞戈罗是个南美人,留着短须、长得鼠头鼠脑。他站在柜台后,看着卡箩尔(这几天她已是这儿的常客了)和她的嫖客走进大门,没等对方询问,经理就说: “四楼有双人房间,一晚50美元。” 那男人不声不响掏出50美元。 “先生,怎样写你的名字?” 他略为犹豫后说:“麦吉·哈德逊。” “请二位上楼吧。” 卡箩尔挽上这个男人的胳臂上楼,但那人在楼梯口突然停住了。电视中正播放男子200米决赛的实况。现在是最后冲剌时刻,加拿大年轻选手哈奇曼突然加速,冲过最前边的美国名将林德,以半肩之差率先冲过终点,全场立时响起海啸般的欢唿声。屏幕上是吉纳·哈奇曼的特写镜头,他狂喜地纵跃着,吼叫着,用力挥着拳头。然后他接过两面旗帜,一面是加拿大国旗,一面是阿迪达斯体育用品公司的旗帜,绕场狂奔。数万加拿大观众齐声欢唿: “吉纳·哈奇曼!吉纳·哈奇曼!” 镜头转到迈克·林德身上,这位200米和400米双料世界纪录保持者显然不愿接受这次失败,低着头,满脸无奈,怏怏地在跑道上踱步。不过,等哈奇曼返回时他已经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大度地微笑着,走上前同胜利者握手。 和着屏幕上的欢唿声,旅馆里的几名观众也在大声叫好。卡箩尔的主顾专心致志地看着屏幕,似乎忘了来这里的目的。卡箩尔困惑地看着他,显然,这名主顾是激情型性格,一只脚已跨进妓院,还不耽误他沉醉于赛场的亢奋。看来他真的可能是运动员,否则就是个超级田径迷。她轻轻触触他,他才转身上楼。412房间不大,陈设也相当简单,但地理位置不错。凭窗能眺望到深蓝色的英吉利海湾,灯火通明的船只在缓缓靠岸,满月把银辉洒进屋内,白色的百叶窗随着夜风微微起伏。那个男人走到窗前向外默默眺望着,卡箩尔熟练地扒下t恤、皮裙、内裤和丝袜,随手扔在地毯上,快活地说一声: “我去洗浴。” 在卫生间里,卡箩尔还在琢磨这位主顾的身份。他说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又能听懂中国话(但不知道他是否会说中国话),他到底是哪国人?很明显他是一个色中饿鬼,这瞒不过卡箩尔的眼睛;但他今晚的精神有些异常,似乎是处于梦游状态 ……那时她绝对没料到此人是一个行事残忍的虐待狂。 她赤身走出卫生间,看见那个自称麦吉的人仍面朝窗外站着,衣裤扔在座椅上,赤裸的身体上披着一层月光。他的身躯确实十分健美,微曲的嵴柱,凹下的腰弯,筋腱清晰的小腿……麦吉回过身,目光狂热,没有一点理性的成份,阳物坚挺地立着。卡箩尔暗暗吃惊,她已经接待过上千个男人了,但此人性器官的硕大是她从未见过的。 没容她寻思,麦吉已经狂暴地扑上来,把她扔到床上,接下来是一波又一波狂野地进入。他没有话语,喉咙里咻咻地喘息着。卡箩尔惊惧地应付着他的攻击,她觉得下体被撕裂了,有尖锐的疼痛,粘稠的血液在大腿间流淌。20分钟后,卡箩尔终于忍受不住了,哀求道: “先生,请停一停!麦吉,请停一停!” 但这位麦吉已经不是那位文质彬彬的绅士了。他狂暴地低声吼叫着,骑在她身上,用力批她的面颊。卡箩尔的头颅被批得来回摆动着,很快头晕目眩。她声嘶力竭地求饶,没有用处。几分钟后她从精神休克中醒过来,知道今天遇上了一个危险的虐待狂,他的绅士外衣下是十足的兽性。求生的本能苏醒了,她用尽全力把他推下去,翻身下床,向外边跑去: “救命!……” 那个男人敏捷地抓住她的头发,把她摔到床上。卡箩尔恐惧地看着那张狂怒的脸,看着近在眼前的两排森森白牙,然后喉头一紧,很快失去知觉。三公里外的阿比斯特街区,道克·索恩警官正在执行巡逻。他是加拿大皇家骑警队的上士,今年45岁,身材剽悍。道克年轻时爱好田径,曾是大学的百米短跑和三级跳远的冠军。现在虽然年岁大了,仍保持着对田径的兴趣。他一边开车,一边拿眼溜着车内的微型电视。电视里刚刚播完男子200米决赛的实况,吉纳·哈奇曼爆了一个大冷门,战胜了夺冠唿声最高的200米之王、美国的迈克·林德,为加拿大夺得一枚金牌。看看场内的5万名观众吧,他们个个都发疯了。 道克·索恩要通了家里的电话:“安迪……” 12岁的安迪截断爸爸的话,兴冲冲地说:“爸爸,吉纳是200米冠军!观众都在喊吉纳万岁呢。” 道克笑道:“我已经知道了,我正要告诉你们呢。” 屏幕上观众仍在向天空扔帽子和衣物。道克不由感慨体育的魅力,它能使最冷静的人血液沸腾,使文雅的绅士和淑女们变得癫狂。他想起加拿大的另一位英雄、百米之王多诺瓦·贝利。贝利曾说过,他走上田径之路是从目睹本国的本·约翰逊百米夺冠时开始的,那是在1988年汉城奥运会上,“当时我激动得无法自制,浑身流汗,身体颤抖,牙齿得得地敲击。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这一生和田径肯定割舍不开了。” 但那位偶像本·约翰逊却很不争气,他随即被查出服用了兴奋剂,成绩取消,英雄一下子变成狗屎。不过这位丑角儿倒自有一副痛快淋漓的无赖劲儿,在几次翻供不成后,他终于承认自己服用了兴奋剂,而且公然宣称:“我仍是世界上跑得最快的人。”为什么?因为“没有一名短跑选手不服用兴奋剂,所以我们仍是在同样的水平上参加比赛。他们只是比我幸运,没被查出而已。” 也许他说的真是大实话?道克暗暗咒骂一句。 电话响了,是骑警队的调度打来的,声音很急促: “索恩警官,请立即赶往邓巴尔街北端的洛基旅馆,那儿的412房间刚打来一个报警电话,是一名女子的微弱声音,话未说完声音就断了,但电话中能听到她微弱的喘息声,很可能这会儿她的生命垂危。” 道克警官立即关了电视,把警灯放到车顶,警车一路怪叫着驶过去,几分钟后在那个旅馆门口停下。格瑞戈罗经理听见警笛,看见一名警官从警车上下来,忙打开玻璃门,小心翼翼地迎侯着。他的旅馆里经常住着几对嫖客和妓女,但警察对这些“难免的罪恶”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天这位警官来干什么?警官匆匆进来,向他出示了警徽,说: “412号房间有人报警,有一名女子可能有生命危险。” 格瑞戈罗脸色变了,他不怕妓女在旅馆里揽客,但不想惹上人命官司。412是卡箩尔和她的主顾住的地方,那位自称麦吉的男人几分钟前出去了,而女的没有下楼。他当时就微觉诧异,但没有去深究,心想也许这个男人是到车上取什么东西吧。格瑞戈罗立即领着警官上到4楼。道克掏出手枪,侧身敲敲门,没有动静,经理掏出钥匙,手抖颤着,好一会儿才插到锁孔里。门锁打开后,道克把他拉到一旁,踹开房门,闪身进去。他一眼就看见一名浑身赤裸的女子,半边身子溜在床外,电话筒在床柜下的地板上扔着,电话线还在微微晃荡。女子的下体浸泡在血泊中,屋内有浓烈的血腥气。道克举着手枪,警惕地检查了床后、阳台和卫生间,没有发现其它人。他过去摸摸女子的脉博,还好,她没有死,便立即让柜台经理去唤救护车。 经理从旅馆拿来一副简易担架,道克用被单裹住女子的裸体,放到担架上。在这当儿,他发现女子的上半身满是伤痕,像是抓伤和咬伤,脸颊又红又肿,在喉咙处……道克浑身一凛,俯下身仔细看看,没错,是牙印,喉咙处的确有两排深深的紫色牙印。 格瑞戈罗喊来一个帮手,把伤者抬下楼,正好救护车已经到了门前,两名实习医生抬着担架跑过来。他们把伤者换到医院的担架上,汽车开走了。道克留在屋里,仔细检查一遍,没有发现太多的线索。地毯上丢着女子的t恤、皮短裙、黑色的长筒袜和透明的内裤,卫生间里的一次性毛巾和香皂只用了一份儿,床柜上放着一百美元。他捏着纸币的一角,把它装到塑料袋中。 柜台经理返回来,小心地告诉他,这名女子是40分钟前和一名高个男人一块来的,那个男人十几分钟前已走了,“是个黄种人,身高约6英尺2英寸,身材很漂亮,动作富有弹性,他留的名字是麦吉·哈德逊,当然可能不是真名。” “他定房间付的是现款吗?” “对。没有用信用卡。” 这些年温哥华的华人日渐增多,华人黑社会也逐渐在温哥华扎根,这是警方很头痛的事。他问:“这个黄种人是不是本地华人?” 格瑞戈罗迟疑地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看他不是本地人。” 道克点点头,不再追问。这桩案子的脉络是很清楚的,一名不幸的妓女遇见了有虐待狂的嫖客。这种情况他不是第一次遇上,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三年前,就在离这儿不远的一家星级饭店里,一名颇有身份的嫖客(在此之前,道克常在报上或电视上见到他的名字)把一名妓女咬得遍体鳞伤。另一次则正好相反,一名嫖客央求妓女用长筒丝袜把他的双手捆上,再用皮带狠狠抽他。这些怪癖令人厌恶,但另一个案犯的行为甚至不能用“怪癖”来描述,只能说是地地道道的兽行。在这个案例中,一家人全部被害,4岁的孩子失踪(后来在下水道里找到了她的尸体),女主人被杀死后还被割去乳房,性器官也被割开。这个案件的凶残激起了社会公愤,那些天报上尽是愤怒的读者来信。三个月后警方抓到了凶犯,是一个骨瘦如柴、眼神恍惚的精神病患者,法医判定他在施暴时没有自控能力。知道真相后,公众都有一种茫然的感觉,因为他们的愤怒简直没处落脚。后来凶手没有被判刑,只是关到疯人院了。 当警察时间长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宝贝都能遇上。妻子南希是个虔诚的浸礼会教徒,对丈夫讲述的这些奇怪行为十分不解,她总是皱着眉头问: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道克调侃地说,这证明达尔文学说是正确的。人是从兽类进化而来,因此人类的某一部分(或是正常人在某种程度上),仍保存着几百万年前的兽性,在适当的环境下,这些兽性就会复苏。南希很生气,不许他说这些“亵渎上帝”的话。但道克认为,如果抛开调侃的成份,那么自己说的并不为错。确实,他所经历的很多罪行并不是因为“理智上的邪恶”,而完全是基于“兽性的本能”,比如上述凶案的凶手。 他记录了格瑞戈罗的证言后便离开旅馆。 第二天早上他赶到医院,一位年轻的女医生告诉他,那名女子早就醒了,她的伤势并不重,失血也不算太多,主要是因极度惊恐而导致的晕厥。道克走进病房时,那名女子斜倚在床头,雪白的毛巾被拥到下巴,脸上还凝结着昨晚的恐惧,她的左臂裸露在毛巾被外,肘弯处有几个明显的针眼,显然是静脉注射毒品留下的痕迹。听见门响,她惊慌地盯着来人。道克把一个塑料提袋递过去: “我是警官道克,昨晚是我把你送到医院的。这是你的衣服,还有100美元,我想是那个男人留给你的吧。我已经在美元上取过指印,但在罪犯指印库中没有找到相合的。” 女子眼神抖动一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谢谢你,”她的声音很低,显得嘶哑干涩。道克拉过一把椅子,在她的床边坐下: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地址?” 女子低声说:“我叫卡箩尔,是美国加州人,5天前来加拿大。” “那个男人是什么样子?请你尽量回忆一下。” 卡箩尔脸上又浮出恐惧的表情,脱口喊道:“他的性能力太强了!……就像是野兽,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男人!” “是吗?请慢慢讲。” 女子心有余悸地说:“我们是在街头谈好的,他答应付我100美元。一到房间,他就把我扑到床上,后来……我受不了,央求他放开我,我也不要他付钱。那个人忽然暴怒起来,用力扇我的耳光,咬我,掐我的脖子。后来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道克看看她:“恐怕不是用手掐你。医生没告诉你吗?他是用的牙齿,昨晚我就在你颈上发现两排牙印,很深,呈紫色淤斑。” 女子打个寒战,用手摸摸脖子,把要说的话冻结在喉咙里。道克继续问道:“还是请你回忆一下,有没有什么东西能辨认他的身份?听经理说他是亚裔。” 女子从恐惧中回过神来,回忆着:“对,他像是个华人,能说流利的美式英语,也能听懂中国话。” “是中国人还是华人?” “恐怕是华人,很可能是美国华人。”停了停,她又补充道,“不过,我并不能完全肯定。” “经理还说,他很像是一个运动员。” “嗯,他的步态、肌肉,都像是训练有素的运动员。我们上楼前,他还扭头看门厅里的电视,看得很入迷,那时正播送男子200米决赛的实况。” “还有什么异常情况吗?” 卡箩尔迟疑地说:“他的精神……好象不大正常。他不能控制自己。” “是吗?” “他的表情一直很阴沉,说话很少,显得精神恍惚。他带我上车,为我开关车门,完全是一个有教养的绅士,可是后来……” 道克点点头,在心中同意她的判断。想想床柜上放着的100美元吧,他把性伙伴几乎咬死,但临走时却没有忘记留下应付的嫖金,真是个诚实的君子! 不知为什么,道克立即联想到3天前看到的100米决赛情况。起跑线上的8个运动员,7名是黑人,只有一名黄种人,是中国的田延豹。这也是多少年来第一个杀入决赛的黄种人选手。田延豹是个老选手,已经32岁,他只是在近年来才突破10秒大关,最好成绩是9.90秒。很可能,这是他运动生涯的最后一次拼搏了。他在起跑线上来回走动时,道克几乎能触摸到他的紧张。事实证明道克没有看错。发令枪响后,牙买加的奥利加抢跑,裁判鸣枪停止。但是田延豹竟然一直跑到50米后才听见第二次鸣枪。等他终于收住脚步,离终点线只有20米了。他目光忧郁,慢慢地走回起跑线,走得如此缓慢,返回的时间足够他跑3次100米了。裁判同情地看着他,没有催促。 那时道克就知道,这位不幸的中国人体力消耗和心理干扰太大,肯定与胜利无缘了。再次各就各位时,这个中国人恶狠狠地瞪着那位牙买加选手。很可能,因为这名黑人选手的一次失误,耽误了另一名选手的一生! 那次决赛田延豹是最后一名,而且这还不是不幸的终结。冲过终点线他就栽倒在地上,中国队的队医和教练急忙冲进赛场把他抬下去。刚才他榨尽最后一滴潜力以求一搏,不幸又把腿肌严重拉伤了。 这样,两天后,也就是昨天晚上的200米决赛他不得不弃权,可是按他过去的成绩来看,他在200米比赛中的把握更大一些。如果发挥正常,也许有希望拿到铜牌。在电视中看到这些情况时,道克很同情这个倒霉的中国人,但此刻他却不由把怀疑的矛头对准了他。按体育频道主持人的介绍,田延豹恰是6英尺2英寸的身材,体型十分匀称剽悍。也许,一个在赛场上遭受毁灭的男人会怀着怒火去毁灭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他问卡箩尔: “那人大约有多大岁数?面部有什么特征?” “大约有22岁,圆脸,短发,长得很英俊。至于别的特征……我回忆不起来。” 田延豹是32岁。“22岁?你能确定吗?” 萨拉迟疑地摇摇头:“我不能,他没有给我足够的观察时间。” “他走路是否稍有些瘸拐?” “不,没有。他的步态很正常,至少我没有注意到他有瘸拐。” “如果看到他的照片,你能认出来吗?” “我想可以。” “请你稍候。” 道克离开病房,到值班室找到两天前的温哥华日报,上面有百米决赛的照片,但镜头是对准胜利者的,那个中国人隐在照片的角落里,不太清晰。他拿着报纸返回病房,卡箩尔看到照片,仔细端详后说:“不是他,我想不是他。” 道克追问:“不是他?” “不是。我看不是他。不过,这张照片太模煳了。” 道克沉默片刻:“那好,你休息吧,我下午再过来,同时带来温哥华电视台的录象资料,你再仔细辨认。” 卡箩尔的否认并没有完全打消他的怀疑,这张照片不大清楚,卡箩尔不一定能认准。当然,也可能确实不是此人,而是另一个运动员或一个体育爱好者。不过,不管怎样,他要把这事查清。他动身到电视台借来了百米决赛的实况录相光碟。中午在饭桌上,他向家人讲了这些情况,安迪问:“你说的是谁?是那个跑到最后一名、又把腿拉伤的中国人吗?” “对。” 南希迟疑地问:“你要把光碟拿去让妓女辨认?” “嗯,这只是臆测,但我要把它弄清。” 南希没有表示意见,只是叹息道:“那个可怜的运动员。” 道克听出了妻子的话意。确实,他的推测纯属臆断,没有多少根据,卡箩尔叙述的疑犯形貌与田延豹并不完全贴合。而且……即使疑犯确实是这个不幸的中国选手,也是在一时的精神崩溃状态下干的,很可能这会儿已经后悔了,也没有造成什么严重后果。既然如此,有必要为一个妓女去毁掉一个优秀运动员吗? 不管心里怎么想,他仍带着那盘光碟来到医院。但那名妓女已经失踪,她趁护士不注意,穿上自己的衣裙溜走了,也带走了属于自己的100美元。这不奇怪,哪个妓女没有违犯过法律?她们不会喜欢到警察局抛头露面的。于是,道克警官还了光盘,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四年后,在雅典田径运动会上,一桩震惊世界的连环杀人案披露于世,几乎每家报纸、每家电台都频繁播送着两个死者(一个男人,一个姑娘)的头像。温哥华市皇家骑警队的道克·索恩警官自然也收看了这条新闻,开始他没有把雅典惨案与温哥华那件往事联系起来,直到有一天,他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 “是道克·索恩警官吗?” “对,请问……” “我叫卡箩尔,四年前,在温哥华是你把我送进医院。” 道克想起了那位几乎被咬死、后来又从医院溜走的妓女:“对,我想起来了。你有什么事吗?” “我在电视上看到了那个虐待狂!他在雅典又害死了一名中国姑娘,自己也被杀死了。千真万确是他,我绝对不会认错!” 道克这才想起那些尘封的往事。但他并没有怎么重视,仅把有关情况输入电脑便告完事。他没想到后来自己也被唤到雅典,去做那桩连环杀人案的证人。随着案情的逐层剥露,他才知道洛基旅馆那件小小的案件只是冰山的一角,在它的下面,隐藏着叫全世界都瞠目的事件。 第二章 爱情与阴谋 在希尔顿饭店宽敞的房间内,谢教授半倚在床上看完了电视台的实况转播。这个结果早在他的意料之中,所以他的心情十分平静。体育界、新闻界和全世界的观众都为这个成绩兴奋欲狂,其实,这还不是鲍菲的最高水平呢。他和道格拉斯事先商定,让鲍菲留下一定的余地,以后一旦需要,可以再造成一次冲击波。 他同远在美国的妻子通了电话:“若华,电视报道已经看过了吧,我们成功了。” 妻子细声说:“我知道,我也看了报道。豹飞成功了,我很高兴。”但之后便没了下文。谢可征盯着她微露抑郁的面容,笑道:“到了这个时刻你还在担心吗?一切都很顺利,不会有什么意外的。” “但愿如此,这两天你见到鲍菲了吗?” “没有,我来雅典时他已经进驻运动员村了。” “见到他,让他常给我来电话。他的电话太少了。” “好的,再见。” 他挂上电话,暗暗摇头。妻子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现在,她总怀着某种恐惧,始终有一个解不开的死结。不过,他能够理解妻子,6个儿子的夭亡,肯定会在一个女人心里刻下永不愈合的伤口。 他理解妻子,但决不会放慢自己的步伐。他把这些不快的思绪抖掉,毕竟,成功之神已经降临——是多少人垂涎的成功啊,历史学家们将为他的成功重重写上一笔。他没理由在这个时刻跟自己过不去。 他想向儿子道一声祝贺,但电话打不通,儿子室内的电话没人接,他住在运动村期间又没带手机。这会儿他在干什么?应该想起给爸妈来个电话呀。谢可征怏怏地放下电话,突然电话铃响了。屏幕上不是儿子,是田歌的面庞,眼睛发亮,两颊潮红: “谢伯伯,向你祝贺!向鲍菲祝贺!我一直相信他会成功,但我没料到是这么惊人的成功。田径史上一定会用金字写上谢豹飞的名字。” 谢教授笑了:“我没有吹牛吧,哈哈。孩子,为了今天,我们已经努力了20年,不,26年啊。”他很想向对方一倾积愫,这些年,他太孤独了。不过……年轻的田歌不是好的倾诉对象。他摇摇头,把自己的话头截住了。 田歌感动地说:“谢伯伯,我理解你此刻的心情。” “谢谢。真的谢谢你。” “伯伯,鲍菲200米决赛后有时间吗?我很想认识他。我的要求是不是太冒昧了?” 谢教授微微一笑,心想这个姑娘已经开始了义无反顾的爱情攻势。儿子已经成了世界名人,热狂痴迷的美女们会成群结队跟在儿子身后。不过他十分喜爱田歌,喜爱她不事雕琢的美,喜欢她的开朗和落落大方,还有,她是中国人,而妻子一直暗暗希望有一个中国的儿媳,不过豹飞对妈妈这点隐秘的心愿从来是不以为然的。他笑着说: “孩子,我给你一个饭店的电话号码,三天后他将从运动员村里搬出来住到这家饭店。你自己同鲍菲联系吧。要抓紧啊。”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田歌喜悦地说:“谢谢伯伯。”两天后,200米决赛结束了。谢豹飞以18.65秒的成绩再次夺冠——又是一个世纪性的成绩。谢旋风再次征服了帕纳西耐孔体育场,征服了全世界。这些天来,各国记者最头疼的问题是,本国语言中的最高级的形容词词汇太贫乏了。 但这次强劲的震荡终于有了第一轮回波,怀疑的暗流悄悄滋生——虽然比起年轻的罗伯特。盖纳来说已经晚了两天。这些怀疑大都未公开,但通过各种渠道顽强地、持续不断地送到田赛组委会的上层。终于,在男子200米的奖牌颁发15个小时后,奥委会医学委员会召开了一次紧急电话会议。会场设在田赛组委会所在的辛格罗斯大街,出席雅典会场的有德梅罗亲王,有眼下正在雅典的两名医学委员会委员卡内因和阿部康成,田联副主席安妮。德罗瓦也列席了,其它委员是通过电话参加讨论。 德梅罗亲王:这些天,在运动员中和体育医学界里,对鲍菲·谢的异乎寻常的成绩多有议论。我想首先说明一点:对鲍菲·谢已进行了超强度的兴奋剂检查,无论是奥委会检测中心的官方报告,还是卡内因/麦克唐纳小组的私人性质的报告,其权威性都无可怀疑。但鲍菲·谢的成绩确实太异乎寻常了。我们召开这次紧急会议,是想探讨一下,我们的监督体系有没有什么不易察觉的漏洞。 卡内因:请允许我介绍一下我们小组的工作。自耐克公司向我们提出请求后,我就派助手理查德。科恩与鲍菲·谢生活在一起。不,用这个词份量太轻了,临行前我对他的命令是,你要像蚂蟥一样时时刻刻叮住他,陪着他吃饭、睡觉和上厕所。可以负责任地说,至少在赛前两个月中,鲍菲·谢没有服用任何兴奋剂,也没有使用任何禁用方法,如抽血回输。 德梅罗亲王:有消息说,他的教练让他口服和外用某些东方药品,如中药和藏药。 卡内因:科恩对这些中药藏药进行了全程监督,并取有样品,我都作过仔细的化验,没有什么异常的东西。鲍菲常常在赛后用中药汤洗脚,它确实能有效地帮运动员从疲劳中恢复,但也仅此而已。 戴尔。玛兹(剑桥大学体育生理学家):我想大家不必回头看了,已有的检查报告和结论完全可以信赖。按我的揣测,如果——请注意我用的是虚拟语气——如果鲍菲的成功真的有什么蹊跷,他一定是使用了某种不为人知的、全新的兴奋剂或方法,而不是已知的兴奋剂。道理很简单:已经有不少人偷偷服用上述种种兴奋剂,但没一个人能达到谢的突破!顺便说一句,谢的父母都是很有造诣的生物学家和医学科学家,不过,我说明这一点,并不是想做什么暗示。 德梅罗亲王:假如真的如你所说,这种新的药品或方法会是什么? 戴尔:毫无头绪。可能是食用一种高能食品?或是发明了把腿部慢肌转变为快肌的方法?亲王殿下,与会诸位都是高水平的医学专家,但他们的特长是‘防御’而不是‘进攻’。如果想预测新的兴奋剂或禁用方法,最好咨询一些最前沿的生物学家、遗传学家、分子生物学家,比如……鲍菲的父母。 陈日曦(北京协和医院生理学家):建议本委员会组织一个专家小组开始工作,这个小组可以吸收委员会之外的人士,就是戴尔先生所说的‘擅长进攻’的专家。但这属于探讨性质的工作,所谓远水不解近渴,对谢豹飞来说,恐怕还得执行无罪推定的准则。 安妮。德罗瓦主席:我们正是这样作的。鲍菲的奖牌已经发放。在没有得到确凿的证据前,任何委员不要发表反面的言论,哪怕是暗示。 德梅罗亲王:这是我和主席的共同意见。谢谢各位。200米决赛一结束,谢豹飞就和教练一起搬出运动员村。这儿的生活太不自由,单单进门时的搜身就令他难以忍受。如果不是教练在身边调和,他早就和搜身的警察干上了。不过他也没搬到父亲住的希尔顿饭店。从童年起,父亲就是“父道尊严”的化身。他对父亲向来是敬而远之的。 兴奋剂监督小组的理查德。科恩过来同他们告别:“咱们要说再见了,这两个月我像蚂蟥一样叮在鲍菲身上,恐怕你早就忍无可忍了吧。” 谢豹飞咧着嘴笑了,科恩说的不假。尽管这种监督是自己要求的,是道格拉斯和父亲的主意,但两个月的近身监督确实让他难以忍受。他已经形之于色了,如果时间再长一点,他会忍不住和科恩干架的。他笑着说:“不管怎样,你证明了我的清白。谢谢你的工作。” “没错,我可以保证,在这两个月内你是清白的,绝对清白。你知道,对于这次惊人的成功,有不少窃窃私语,奥委会医学委员会还召开了专门会议。会上,监督小组做了公正客观的陈述,维护了你的名誉。除非……”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在两个月前就服了某种长效兴奋剂,我们尚未知晓的某种兴奋剂。” 看来,即使连两个月来形影不离的科恩也抱有某种疑虑。鲍菲笑着摇摇头,说:“下次比赛,你可以在比赛一年前就介入——不过,如果是长达一年的贴身监督,我不敢说我会不会精神失控,咬你一口。” 科恩大笑道:“反正下次监督我是不会来啦。再见。再次向你祝贺,我想你的成绩至少100年内没有人能逾越。” 他走到道格拉斯身边话别。科恩走后,道格拉斯发现鲍菲已经不在身边。他在远处喷水池旁,正同一个女子在热切地说着什么。道格拉斯不由微微一笑,他知道那女子是谁,田径场上有名的辣妹,三级跳远银牌得主,巴西的诺拉。桑切斯小姐。从入住运动村之后,那个漂亮姑娘就对鲍菲眉目传情,那时鲍菲还是个无名之辈,所以她是冲着他这个人而不是冲着他的名声。道格拉斯也知道,两个月来的苦行僧生活,鲍菲早就急不可耐了。鲍菲在男女之事上精力过人,而且他有一个奇特的习惯:他的性欲周期和月亮的盈亏常常是同步的,月圆之夜,他的性欲最旺盛。 再有4天就是月圆之夜。 租车行打来电话,说他们租的车已经送到,但运动村检查森严,车辆只能开到门口。道格拉斯唤来一个小厮把随身行李拉上,鲍菲也过来了,两人一同来到大门。大门口的阵势让鲍菲皱起眉头,十几个记者候在这里,一见鲍菲出来,十几个摄影镜头和录音话筒立即把他们包围:“请问鲍菲·谢,这次惊人的成功有什么秘诀?”“有人说你使用了一种最新的兴奋剂,你对此有何看法?”“你有女朋友吗?”“耐克公司给你付了多少美元?” 鲍菲目中透出怒火,他刚摆脱一只蚂蟥的叮咬,现在,十只蚂蟥又贴上身了!道格拉斯按住他的拳头,用力挤开人群,来到那辆宝马车上。租车行的小厮从窗户里递过钥匙,又帮他们推开车前的记者,汽车迅速开走。 驶上公路,道格拉斯扭头看看,说:“后边至少两辆车是冲着咱们来的,想办法甩掉这些狗仔。” 鲍菲猛踩油门,宝马疾速冲向前去,超过一辆又一辆车,搅乱了车流,就像是一条狗鱼钻进草鱼群里。两个街口之后,道格拉斯回头看看,还有一辆黑色的菲亚特跟在后边。鲍菲也看到了。前边是比雷埃夫斯大街的一个十字口,鲍菲看着交通牌上的数字,放慢了车速。红灯亮时他已经把车停下,另一条街的车流开始启动。就在这一瞬间,宝马猛然加速,冲过红灯。后面那辆车被车流阻住了。 鲍菲得意地问教练:“OK?” “OK——不过,一张罚单马上要送来了。狗仔记者也有消息可发:百米飞人在十字街口大展神威。” 鲍菲大笑起来。 他们在辛格塔马广场附近的辛格罗斯饭店停下,使用化名登记了两套最好的房间。这种房间是双卧室的,按说只要一套就行了,但道格拉斯想让鲍菲有一个自由的空间,话说白了,就是鲍菲领女人回来时不必经过教练的视野。这是道格拉斯的惯例,赛前他对鲍菲的控制很严,但赛后他总是有意让鲍菲放松一下。鲍菲匆匆洗漱完毕,换了衣服,用一副大墨镜把面孔盖上一半,过来同道格拉斯说: “我出去一下。” 道格拉斯知道他是去赴辣妹之约,笑着点点头:“去吧,我和你父亲联系一下,定下以后的日程。” 鲍菲匆匆走了,道格拉斯心情闲适地洗了热水澡,躺到床上。对面墙上是一幅法国安格尔做的名画:宙斯与忒提斯,画中渗透着野性之美。希腊神话中的万神之王手执权杖,裸着上身,须发蓬松如一头非洲雄狮。道格拉斯想,他从15年前接受谢可征教授的聘请作鲍菲的私人教练,现在总算能松口气了。这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鲍菲的确有过人的天才,但他的性格很不稳定,亢奋与低沉、狂喜与暴怒交替出现,与他打交道,就像是工兵在排雷。在与鲍菲相处半年后,道格拉斯提出了自己的训练办法,那就是:不要磨平他的性格,而是因势利导,尽量激发他的野性,把这种野性转化为他的爆发力。鲍菲的父亲非常赞同他的主张。自那之后,每年他都要带鲍菲到东非草原去追捕羚羊或角马,让他的野性在蛮荒之地得到最大程度的释放。事实证明,他的方法是对的。 鲍菲成功了,他也成功了。按照合同,他将得到1亿美元的20%,两千万,足够他下半生的花费。当然这次的成功只是初步的,以后成功和金钱还会源源而来,不过他已经准备急流勇退了。 他忽然想起,还没给谢先生通话呢。他挂通希尔顿饭店的电话,那边很快把电话拎起来,谢先生的面庞出现在屏幕上。他对谢先生说:“我们已经搬出运动员村,在辛格罗斯饭店安顿好了。” “鲍菲呢?” “他出去了,在这间屋里没有停两分钟就出去了。” 谢先生的表情多少有些失意:“道格拉斯,我是不是已经失去这个儿子了?”他开玩笑地说,“这么惊人的成功,他竟然没有想到与父母分享。” 道格拉斯想:鲍菲这会儿正与那位田径辣妹颠鸾倒凤呢,这样的时刻把老爹抛在脑后也是情有可原的。不过他没有说,这些情况没必要告诉鲍菲的父母。谢先生正容说:“道格拉斯,我们成功了,谢谢你,谢谢你15年的工作。” “什么时候启程回国?” “不要急,在雅典再呆几天吧,我还想看看这件事的余波。你和鲍菲都苦了15年,在这儿好好将养几天。” 道格拉斯字斟句酌地说:“说到这儿,我正想说说我的打算。回国后我就打算辞去这个工作了。请你着手遴选下一任教练吧。” “为什么?”谢教授惊讶地说,“这才是成功的开始呢。” 道格拉斯笑笑,没作解释。他知道谢先生说得对。但他的直觉也告诉他,鲍菲的性格就像是一颗去掉保险的炸弹,不一定哪天会爆炸。具有讽剌意味的是,正是他和鲍菲父亲采用的训练方法强化了鲍菲的野性。他不想再和这颗炸弹呆在一起,要及早退出,安心地享用他的2000万去了。谢教授笑着说:“这事以后再说吧,至少要把庆功酒喝过嘛。鲍菲回来让他来个电话。”他挂断电话。道格拉斯在饭店里呆了一天。他让仆役为他找了个希腊姑娘。大概是个农村姑娘,一句英语都不会说,但她的一双浓眉和幽深的黑眼珠也颇有吸引力。两人作爱时,姑娘在他身下用他听不懂的语言急切地说着什么。他在这姑娘身上彻底放松了自己。姑娘走后,他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大约夜里11点,听到隔墙有动静,就过去看看。鲍菲果然回来了,刚洗过澡,赤身裸体地从浴室里出来。他一向是这样,只要是在屋里,他就急不可耐地解脱衣服的束缚。道格拉斯告诉他,谢先生来了电话,让他们在雅典再停留几天,并让鲍菲给父母去个电话。这时电话响了,道格拉斯拎起话筒,屏幕上显出一个漂亮姑娘的脸庞。姑娘说: “你好,道格拉斯先生。祝贺你和鲍菲惊人的成功。鲍菲在屋吗?” 道格拉斯认出,这是赛场上向鲍菲献花的姑娘,她的美貌无与伦比,任何一个男人都会过目不忘。不用说,这是无数疯狂的鲍菲追星族中的一位,但她从哪儿得知这儿的电话?他客气地说:“谢谢你的祝贺。鲍菲在这儿,我让他来接电话。” 鲍菲在他的示意下穿上浴衣,懒懒地接过电话。看到屏幕中的姑娘,他眼睛一亮。维纳斯女神!那姑娘长着明月般的双眸,灵巧的鼻子,皮肤白中透红,漆黑的长发披落在圆润的肩头。她太美了,不是刚才那位辣妹的性感,而是纯净、透明和恬静。他欣喜地说: “是你!我认出你了,是你在赛场上给我献的花!”在向那座爱情要塞发起进攻之前,田歌已经抱定破釜沉舟的决心。她可不是自卑,她对自己从来都有十足的信心。但是……想想吧,谢豹飞已成了世纪性的英雄,成了众多美女疯狂追逐的目标。他能接受自己的爱情吗? 从谢伯伯那儿要来谢豹飞的电话号码后,田歌努力提炼自己的信心,对自己的言辞反复考虑,但实际谈话的进程并没有按她的设计。 接电话的大胡子先生侧过身,她扫见一尊健美的裸体。少顷,谢豹飞出现在屏幕上,圆圆的脑袋(与豹哥多少有点相像),英气逼人的面孔,聪睿的眼神中多少带点冷漠和疲倦,浴衣没有裹紧,露出肌肉暴突的肩部和胸膛。大赛甫毕,他还没来得及休整好呢,也许这几天他已经被崇拜者们追得无路可逃了。田歌的心脏猛跳起来,准备好的见面辞被抛到爪哇国里,她想自己的尊容一定傻透了。谢豹飞欣喜地说: “我认出你了,是你在赛 场上给我献的花!谢谢你,也许我的幸运就是你给我带来的呢。哈哈!” 田歌莞尔一笑:“我可不敢贪天之功啊。鲍菲,祝贺你,你的纪录是耸立在田径历史上的珠穆朗玛峰。” 谢豹飞挥挥手撇开这个话题,热切地说:“谢天谢地,我正发愁怎么在人海中找到你呢。我真该当时就让你留下地址。当然,在决赛前的时刻,有这样的疏忽是可以原谅的。”他笑了,笑容象秋天的天空一样明朗。“你怎么知道了我的电话号码?为了摆脱记者们的纠缠,这个号码是严格保密的。不不,你不用回答,我更愿是冥冥中的上帝之力,是上帝把你送到了我的身边。请问你的名字?” “田歌,田野的田,歌曲的歌。” “多美丽的名字。你是中国人吧。” “对。” “我一眼就看出了,你的风度、你的微笑,都有很浓的中国味儿。其实,我父母都是身在异国的中国人。我的中国话说得还可以吧。” 田歌称赞道:“说得真好,标准的北京话,还多少带点京油子的味道呢。” “这两天我一直在盼着你能来电话——虽然我明知道你不会有我的电话号码,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坚信你会来电话的。这也许就是缘份吧。” 田歌在屏幕上紧盯着他:“说起缘份,也许我们的缘份可以追溯到更远的时候呢。我们在6年前就见过面。” “6年前?”谢豹飞努力回忆着,“在什么地方?我不相信,像你这样漂亮的姑娘,我只要见过一面还会忘记吗?” “我不是开玩笑,真是6年前。我和堂兄去东非旅游,你和道格拉斯先生在草原上训练。那真是别出心裁的训练方法——猎豹般的捕杀。” 谢豹飞回头看看教练,教练猛然忆起这件事,点点头说:“对,我记得这事。你的堂兄是一位短跑运动员。” 谢豹飞也回忆起来了:“噢,我想起来了,那时田先生身边有一个小姑娘,不过那时你只是一只小青虫,谁能想到你会变成这么漂亮的蝴蝶?”他大笑起来,然后压低声音脉脉含情地说:“你能允许我去拜访你吗?” 田歌的心头又猛跳了几下,她并不想掩饰,快乐地说:“当然,我很高兴你来。” “你以后几天的日程是怎么安排的?” “还没有安排。” “那好,从现在起就由我安排吧。你知道吗?从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告诉自己,这正是我寻找了100年的女神。” 田歌已恢复了爽朗和自信,调皮地抿嘴一笑:“100年?你老人家高寿?” 谢豹飞哈哈一笑:“我的前生中已经开始找你啦。不管怎么说,我是不会放过你了。不管你是否有情人,是否已经订婚,甚至是否结了婚,我都不管,我一定要得到你。” 听到这带有三分蛮横的爱情宣告,田歌十分感动。她脉脉含情地盯着他,低声说: “我既没有情人,也没有结婚。不过我想,也许就在今天,我已经找到了我的另一半。” 谢豹飞扭头和道格拉斯商量了几句,然后性急地说:“田歌,你现在在哪儿?我马上就开车去接你。”两个小时后,一对恋人已经到了著名的雅典卫城。谢豹飞今天穿一身伦敦菲里普公司的运动休闲装,潇洒飘逸。田歌仍是一身素装,白色运动衫,白色短裤,白色旅游鞋,外加一顶白色遮阳帽,这身行头使她看起来像一个调皮的中学男生。 谢豹飞又去租了一辆豪华的白色法拉利跑车,为了避开记者,他一直带着一幅硕大的墨镜。不过田歌时刻能感受到墨镜后炽热的盯视。身体相接触时,两人都感到强烈的电击感。十分钟后,两人已经象孩提之交那样熟稔了。此后几天里,谢豹飞推掉了一切交际,全心全意地陪田歌游玩。这些年,他从不缺少性伙伴,但那些人都是露水之欢,而田歌这样的姑娘是天生为婚礼殿堂而生的。他总是用火一样的目光罩着田歌,把姑娘的心烧融了。田歌叹息着,也许这就是老人常说的前世姻缘吧。 参观卫城的第一站是伯提侬神庙,这是公元前447年-431年建造的,主祭神就是赫赫有名的智慧之神雅典娜。希腊是举世著名的大理石之乡,各种古典建筑都脱不开大理石的恩泽,伯提侬神庙也是如此。这个长方形的白色圣殿,正面是主室,背面是处女宫,四周立有46根精美的浮雕石柱,檐壁上也有精美的浮雕。这里原来还供奉有雅典娜的塑像,是古希腊著名雕刻家菲狄亚斯用黄金和象牙雕成,她头戴金盔,手执长矛和圆盾,盾上盘着双目耽耽的巨蛇。可惜,这座雕像已经毁于战火。 谢豹飞挽着恋人,低声讲解着檐壁浮雕的内容:这一幅是讲雅典娜的出生,这一幅是朝拜女神的游行场面,“这一幅是什么?” 田歌仔细辨认着:“是雅典娜和海神波塞冬?” “对。两个神祗争夺雅典城的命名权。波塞冬向城市赠送一匹天马(象征征服),雅典娜向城市赠送一株橄榄树(象征和平)。爱好和平的雅典人判雅典娜获胜,于是该城就以她的名字命名。”他笑道,“市内有一座著名的阿雷奥伯格法院,据说就是雅典娜亲手创建的。在希腊,神话和现实常常洇在一起,已经分不清彼此了。” 田歌羡慕地望着他:“雅典你来过吧。” “嗯,来过两次。我在田坛上还未出名时,父亲常常让我去各个大赛现场观摩。像1996年亚特兰大奥运会,2001年温哥华田径世锦赛,2004年雅典奥运会,我都去了。”他补充道,“我父亲在商业上比较成功,他的名下有两个中型的生物产业公司。” 伯提侬神庙北面是埃雷赫修神庙,一幢造型别致的建筑,6根巨大的大理石柱托着整体的大理石屋盖。田歌正在啧啧惊叹时,豹飞泼了一盆冷水:“这不是真品。由于城市废气的严重腐蚀,真品只好取下来了。雅典的污染极为严重,比你们中国更历害。” 这句话让田歌皱起眉头,不过细想起来却无从反驳。中国的工业污染是不争之事实;谢豹飞是美国人,他也当然不会说“咱们中国”。但田歌仍觉得这句话不大顺耳。谢豹飞对她的芥蒂毫无觉察,仍兴致勃勃地讲解着,不久田歌也就释然了。 接下来他们参观了无翼女神庙,著名的古剧场和卫城博物馆。豹飞虽然只比田歌大4岁,但他是一个见多识广的成熟男人。他娓娓讲述各个景点的历史,穿插着奇异多彩的希腊神话,还要加上一些个人的独特观点: “希腊神话和东方神话不同,在古希腊人的神界里,同样有阴谋、通奸、乱伦、血腥的复仇、不计生死的爱情……一句话,希腊神话中还保留着原始民族的野性。对比起来,汉族神话未免太‘少年老成’。”他沉思着补充,“也许希腊人的野性还不太足,也许雅典建城时该选取天马而不是橄榄枝。那样希腊就不会有上千年的衰落,雅典娜的塑像也不会被人偷走放在大英博物馆里。” 如果说刚才谢豹飞的话曾使田歌心存芥蒂,这番话又把两人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 两人吃了午饭,漫步到城脚下,那里是著名的阿蒂卡斯露天英雄剧场,每年8月有演出盛会。这会儿剧场里万头攒动,舞台上正上演着希腊现代文豪尼科斯。卡赞扎基所写的古典悲剧《奥德赛》。骄阳如火,剧场的气氛也如气温一样高涨。谢豹飞忽然瞥见一行人从剧场出来,个个衣冠楚楚,走在前边的是一个雍容华贵的贵妇人,穿着按古典风格设计的时装。他认出这是雅典田赛组委会主席安格洛斯夫人,在她身后是希腊体育部长福古拉斯。不用说,这是东道主领贵宾参观古迹,她身后的游客肯定是世界田联委员之类的人物。 走过两人身旁时,安格洛斯夫人忽然停住脚步,锐利的目光向他们扫视一下,便含笑伸出手: “鲍菲·谢先生?” 谢豹飞仍带着那个硕大的墨镜,没想到安格洛斯夫人会认出他。他忙取下墨镜,尴尬地说: “你好,安格洛斯夫人。我是想躲避记者。”他好奇地问,“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夫人笑了:“我认出了这个漂亮惊人的中国姑娘,她是决赛那天向你献花的人吧。然后我认出了你的身材和脸型。”她转向田歌,亲切地问:“请问小姐芳名?” 田歌没想到她在三天前的一瞥之后竟然认得自己,亲切感油然而生,高兴地回答:“田歌。” 夫人执住姑娘双手,含笑打量着,看得田歌脸庞发烧。人与人的缘分很奇怪,在这几秒钟里,她已经喜欢上这个姑娘了。姑娘美貌天成,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落落大方,清彻的目光透出天真和善良。安格洛斯夫人掏出名片: “你们准备在雅典逗留几天?走前一定到我家作客,再见。”她与两人握别,又加了一句:“祝你们幸福。”然后匆匆追赶那队游客。田歌看着她的背影,低声问: “我们真的去她家作客吗?我觉得同她特别投缘。” “当然去啦,夫人已经邀请,不去就太失礼了。” 两人走下台阶,听见有人用汉语高声喊:“田歌姐姐!”三个小伙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仍背着各自的马桶包,头发乱蓬蓬的,衣服也不甚整洁。田歌很高兴在异国能碰到熟人,迎过去笑道: “是你们三位呵,看你们的样子,这几天真的露宿街头?” 王刚兴致勃勃地说:“嗯,比希尔顿还舒服呢。这两夜很有心得,我们经过研究发现,希腊的月亮和中国的一样大。”他笑着问,“费先生和田先生呢?” “还在赛场观阵。今天可能是男女跳高决赛吧。” 三个人偷眼盯着田歌的同伴,那个戴着硕大墨镜的男人。王刚悄声问:“这是谁?” 田歌犹豫片刻,用英语问鲍菲:“这三位是我同机到雅典的中国伙伴,你是否愿意我向他们介绍你?” 鲍菲一直站在圈外打量着三人,这时也用英语问:“中国嬉皮士?” 田歌笑了:“不,他们这几天露宿街头,所以外貌比较狼狈。” 谢豹飞点点头,取下墨镜,向三位伸出手,不等他自我介绍,三个人几乎同时喊出来: “谢豹飞!” 三个人几乎乐疯了。6只手同时伸出来,七嘴八舌地嚷道:“谢先生,知道吗?我们都是冲着你来雅典的!你真伟大,你懂中国话吗?你为咱中国人争了光!” 田歌不由蹙起眉头,这几位未免太“自作多情”了,不过不怪他们,都是国内那些程式化的爱国主义作品给害的。在那些作品中,凡是外国的华人都有浓烈的中国情结,比中国人还中国人。但半天来的接触之后她已经发现,尽管谢豹飞身上并不缺少中国人情结,但他首先是一个美国人,他在内心中对这些“过于自己人”的赞扬不见得有认同感。不过,不管谢豹飞心中是如何想的,表面上他仍是彬彬有礼。同三个人用汉语交谈几句后,他回过头用英语问田歌: “需要我帮助他们吗?我可以资助他们几天的住宿费。” 田歌急急喊道:“千万别!”她脸庞发烧,匆忙扫视三人,担心他们听懂了豹飞的意思。好在三个人的英语水平都不行,正仰着脸,热切地等着田歌姐姐的翻译。田歌松了口气,急中生智,笑道: “豹飞在问,你们是否要他为你们签名。” 三人大喜过望,取下马桶包急急翻检着。田歌回过头笑着用英语说:“豹飞,千万不要提什么资助的事。他们并不是没钱住旅馆,只是想为自己的父母省几个钱。如果你能为他们签名留念,就是对他们的最好礼物了。” 三个人已把自己的笔记本和签字笔递过来,虔诚地看着他们的偶像。谢豹飞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中文和英文名字,三人把笔记本珍惜地装好,再次握手致谢。临别时王刚俯在田歌耳边轻声说: “田歌姐姐,干得好,这样的英雄不能让外国女人抢走!” 他们乐哈哈地走了。田歌双颊晕红,心中却是甜滋滋的。谢豹飞目送着三人的背影,评论道: “快乐的年轻人,是吗?”田歌高兴地挽住他的手臂。坐上法拉利跑车后,田歌问:“下一站到哪儿?” “到比雷埃夫斯海港,我要送你一件小礼物。”谢豹飞轻描淡写地说。 “小礼物?为什么要到比雷埃夫斯港?” 谢豹飞已打开停车制动器,取下墨镜扔在驾驶室的杂物台上:“到那儿你就知道了。” 汽车一出停车场就飞快地加速,很快达到150公里的时速。田歌看着车内豪华的装潢,抚摸着用澳大利亚小牛皮精工制作的座垫,在心中暗想,豹飞确实是典型的“扬基”性格。中国司机开车讲究平稳起动,减速停车,尤其是对这辆昂贵的法拉利,不知道要宠到什么样呢。但谢豹飞却从不讲这些规矩,即使是仅仅20米的挪车,他也是急加速后再急刹车,弄得田歌头晕目眩。和中国人比起来,他显然有更强的野性,他的生命力要更加强悍。不过,这正是田歌所看重的。 汽车开上了滨海大道,这是雅典的一条主要街道,公路左侧是蔚蓝色的海水和白色的沙滩。田歌发现豹飞一直皱着眉头,频频看反光镜。她担心地问:“怎么了?” 豹飞简捷地说:“有人跟踪。就是后边那辆红色的菲亚特,从停车场出来时它就跟上我们了。” 他加快车速,后边的菲亚特也加速追上来。他开始减慢车速,菲亚特加快车速超过他们,但在越出半个车头后,菲亚特也减慢车速,与法拉利保持并行。一个穿大方格衬衣的中年男人从车窗里探出身子,对准法拉利的前风挡玻璃频频拍照。这是那些被称为狗仔队的讨厌记者,他们是寄生在名人身上的跳蚤,死皮赖脸地纠缠着电影明星、体育明星、政界要人……拿他们的隐私去卖大价钱。至于这些隐私被爆光后是否会造成别人的痛苦,他们是从不往心里去的。上个世纪末,威尔士王妃黛安娜——这原是一个希腊女神的名字——在狗仔队的追逼下车毁人亡,一时惹起公愤,那些爱搞花边新闻的报纸才不得不有所收敛。但仅仅一年后,他们(报纸和狗仔队)又故态复萌了。 谢豹飞愤怒地落下车窗,作手势让他们滚蛋。那个家伙不但毫不收敛,反倒趁着车窗落下的机会拍摄得更起劲了。谢豹飞勃然大怒,立即踩下刹车,田歌的身体骤然前冲,幸亏安全带拉住了她。静下神看看,菲亚特已经超到前边,豹飞驾着法拉利从内侧超过去,猛打方向盘,狠狠撞击菲亚特的内侧。菲亚特车内的人惊恐万状,田歌也急急喊: “不要这样,豹飞,不要这样!” 谢豹飞两眼喷着怒火,毫不理会她的劝阻,仍是一下接一下地猛撞。那辆车最终躲闪不及,从路堤上翻下去,打个滚,四轮朝天地扎在河滩上。谢豹飞大笑着开车走了,田歌从后视镜里向后张望着,担心地说: “他们会不会有生命危险?停车看看吧。” 谢豹飞笑道:“这些狗仔们的命长着哪,不管他!”比雷埃夫斯港桅樯如林,有各国的客轮和货船,也有不少私人帆船或快艇,它们麇集在一起,远远看去象是挨肩擦背的天鹅。谢豹飞停下车,先用车内通话器打了个电话:“我已经到了,开过来吧。”两人走下车,绕到车前看看座车的车况。一个车灯被撞碎了,保险杠也被撞瘪,昂贵的法拉利这会儿象是一个瞎眼塌鼻的乞丐。不用说,等他到租车行还车时,免不了要大大地掏一笔。谢豹飞用英语骂了一句粗话后便掉头不顾。 他拉着田歌来到岸边,走上栈桥,一艘游艇从船堆里开出来,缓缓靠上码头。田歌的眼前突然一亮。这是艘极其豪华的新船,形状奇特,浑身亮光闪闪。两座高大的金属圆筒立在船体中央,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田歌的目光很快被吸引到船首。那儿是三个新漆的中国字:田歌号。制服笔挺的船长在驾驶室里向他们行着注目礼。田歌看看谢豹飞,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谢豹飞很高兴自己的礼品所造成的效果,微笑着侧身说: “请吧,田歌号的主人,这就是我送给你的小礼物。” 田歌踏上甲板,双脚轻飘飘的,就像踏在梦幻中。一个面目俊秀的年轻姑娘迎候在舱门处,微笑着向他们行礼。谢豹飞介绍道: “她叫玛鲁娅。卡斯塔,希腊人,是船上的女仆。” 玛鲁娅恭谨地侧身让开,谢豹飞领她来到驾驶室:“这是船长彼得·米诺斯,也是你的雇员。以后两人的工资就由你开了。”他开玩笑地说。船长扶着舵轮正把船驶离码头,他取下嘴边的烟斗,向两人点头致意,又专心于驾驶。 谢豹飞领她走遍全船,详细解说着。他说这艘船是最新式的太阳能帆船,主要是以太阳能和风能为动力,船舱上铺的黑色平板是最新型的太阳能集光板,船中央那两个直立的异形圆柱是新式船帆,调节两个圆筒的相对位置就能适应不同的风向。在晴天,这艘船仅使用太阳能及风能可以达到30海里的时速,如果启动备用的柴油动力系统则可达到50海里。 田歌脱下高跟鞋,走在精细的波斯地毯上。她痴迷地走过一个又一个房间,抚摸着亮灿灿的铜栏干、一尘不染的墙壁、卧室中豪华的双人床,觉得心头过多的幸福直向外漫溢。两人走进起居室,谢豹飞打开保险箱,取出一叠文件递给她: “这是田歌号的产权证书,从现在起,这艘船已经属于你了。” 她茫然看着用优质道林纸打印的证书,还有一把刻有船锚雕饰的金钥匙,不知为什么,觉得心头十分沉重。“豹飞,我不能接受这个礼物,它太贵重了。”她苦恼地说。 她没料到这句话竟使豹飞勃然变色。这艘船是谢豹飞半年前预订的,原想是作为对自己成功的纪念(他对自己的成功从来没有怀疑过)。认识田歌后他立即决定,把它送给田歌作礼物。他十分看重田歌,想以这个贵重的礼物来确认她在自己心中的地位。他瞪着田歌,怒喝道:“不要说这些扫兴的话!”他勉强压住火气,把她拥入怀中: “原谅我的粗鲁。我是真心诚意送给你的,希望你能高高兴兴地收下。” 田歌感激他的情意,伏在他的胸膛上低声说:“豹飞,我是一个天性节俭的中国女人。只要能得到你的爱情我就满足了,我不需要这样昂贵的礼物。难道你要为我破产吗?” 谢豹飞笑起来:“不必为我担心,耐克公司已经把第一笔3000万美元的款子转到我的户头上,我想为你把它花光。听着,把你所谓的节俭天性扔到一边去吧,我要让你过上公主般的生活。” 两人紧紧拥在一起,炽热的情欲在两个身体间共鸣着。田歌从他的怀里挣出来,笑着问: “启航吧,今天到哪儿?” “我已经安排了三天的游程,将遍访地中海各个美丽的岛域。还有,我已对船长下了无线电静默令,三天内不会同外界有任何联系,让那些讨厌的记者在雅典到处寻找我吧。” 田歌着急地说:“我总得对豹哥和费先生交待一声吧,要不他们会急坏的。” “可以的,你就用船上的电话。” 田歌要通了卡赞旅馆的电话,录音机中的合成语音说:“客人外出,请留言。”田歌只好录下留言: “费先生,豹哥,豹飞送我一艘太阳能游艇,我们准备在地中海好好玩几天。为了避开记者,这几天船上将实行无线电静默。你们如果要回国的话请走吧,不必等我。请转告我的父母,我会照顾好自己,并……守身如玉。” 她挂上电话,兴高采烈地说:“启航吧,第一站到哪儿?” “去米洛斯岛吧,断臂维纳斯雕像就是在那儿出土的,我今天要给那儿送去一个活的维纳斯。” 《田歌号》拉响汽笛,穿过拥挤的船只,向外海开去。这会儿游艇没有使用柴油动力,速度不是太快,但异常平稳安静。船头犁开蔚蓝色的海水,在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白浪。天朗气清,十几只白色的海鸥在船后追飞。女仆玛鲁娅走进来柔声说: “请小姐沐浴更衣。谢先生已经为你准备了各种服装。” 衣柜里摆满了各种夏装、休闲服和晚礼服,看看商标,有法国圣洛朗公司、纪梵希公司,意大利古姿公司、美国盖普公司的,鞋柜里有精美的摩洛哥小羊皮鞋,梳妆台上放着法国夏奈尔香水和唇膏,还有两件荷兰和以色列的钻戒和项练。田歌皱着眉头打量着这些东西,显得无所适从。最后她挑出一套白色的宽松式运动休闲服,“就穿这套吧。” “好的,小姐。” 玛鲁娅打开喷头,调好水温,服侍她脱下衣服。田歌不习惯这样的服务,窘迫地沉默着,总是觉得女仆的目光在烧灼着自己赤裸的后背。她突然问:“玛鲁娅,我能问问你的年龄吗?” “我今年24岁。” “我是22岁,那我就称你玛鲁娅姐姐,你喊我田歌妹妹。好吗?”玛鲁娅面有难色,田歌央求道:“我不喜欢别人称我小姐,不喜欢别人在我面前小心翼翼的。行吗?” 玛鲁娅高兴地同意了:“好吧,田歌妹妹,真的,从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象看到了自己的妹妹。” 玛鲁娅退出浴室,田歌仰起脸,让温暖的水流打在脸上,打在赤裸的乳胸上。生活变化得太快了,令她目不暇接。她找到了自己的梦中情人,踏入一种新的生活。不管是喜欢还是觉得生疏,你都得去逐渐适应它。她得到的幸福太奢靡了,就象童年看到的那个山崖上的野蜂巢,野蜂酿的蜜太多了,顺着山崖向下流淌,而野蜂们还在懵懵然地采蜜和酿造。她的心灵深处有隐隐的不安。这些天,费新吾和田延豹仍然泡在赛场中。今天中国又拿了两块金牌,女子10000米和男子5000米,金牌总数为第五位。这个成绩基本上反映了中国的实力。晚上,新华社的穆明请客,是为那个输了的东道还帐,老费、田延豹,体操队的张队医,还有两名熟人,在露天餐厅里小小庆祝了一下。等费新吾和田延豹灌了满肚子的拉吉酒,摇摇晃晃回到旅馆时,已经夜里12点了。 田歌的房间里没有人。费新吾按下放音键,听到田歌的留言: “……我会照顾好自己,并守身如玉。” 醉意朦胧中,费新吾不禁哑然失笑。这段留言中的最后一句太突兀了。也许田歌是一时冲动说出来的,也许她是有意把心中的誓言公开,以便亲手斩断自己的退路。难得这位现代女郎还保持着可贵的贞节观。虽然费新吾不大相信,在那样浪漫的旅途中,在仙境般的山光水色中,一对热恋的情人能够做到这一点。 听着电话留言,田延豹的脸色沉下来。临出国前,婶婶和他有过一次郑重其事的谈话。虽然婶侄间免不了一些外交词令,但话是说透了。婶婶说,田歌不是个轻浮的女孩,当爹妈的信得过。但这次不同,这次她是奔着心中的偶像去的,我们担心她不一定把握得住。对于男女之事,我们不是太古板的人,毕竟现在是21世纪了。但谁知道这位谢豹飞是位什么样的人?他会不会玩弄了田歌的感情然后一走了之?当父母的不能看着这种事发生。 婶婶谆谆嘱托,你要当好田歌的参谋。好在她是十分尊重你的,对你言听计从。你一定要帮她把好这个关。田延豹庄重地答应了。其实,即使婶婶不说,他也会时时刻刻把田歌护在自己的翼下。 但他没料到两人关系发展得如此迅猛,而且安排了这么一个与世隔绝的海上旅行,甚至连船上的电话号码也没留。这么一来,他就对田歌失去控制了。费新吾看看他,打趣道: “算了吧,不必摆出这么一副老父嫁女的苦脸。老实说,开始我就知道,你是揽了一个难以胜任的苦差事。恋人之间那把火只要一烧起来,铁笼子也会烧穿,何况你这么一个不尴不尬的堂兄?”他劝慰道;“想开一点儿。我相信谢豹飞是认真的,单看他送一艘昂贵的游艇,就能看出个八八九九吧。再说,我对谢教授印象颇佳,相信他教出来的儿子也不会差。” 田延豹的脸色缓和了,两人洗浴后同室而眠。“侍者怕是要把咱们看成同性恋了。”他们曾打趣道。虽然已是深夜,两人仍十分亢奋。田延豹曾以为,他对体育的热情已随着那个失败之夜一去不返,但一进了赛场,在熟悉的赛场气氛中,他身上的“旧电路”在瞬间又接通了。 每天晚上,他们都要进行一番专题讨论,讨论主题大多集中在这个罕见的“鲍菲现象”:为什么他能把同时代的人远远抛在后边?为什么他能轻而易举地突破科学家预言的生理极限?为什么这个惊人的突破恰恰在弱于短跑的黄种人身上实现? 象其他人一样,这次突破也在他们心中引起过隐隐的疑虑。但是对谢豹飞的检测结果是无可怀疑的,他事先要求对自己实行药检,正是为了向舆论证明自己的清白。且不说那些参与检测的诸位专家的权威、人品和技术造诣了,单单耐克公司参与其事就足以使人放心。毫无疑问,耐克公司在他身上投入了大笔金钱,他们不会把这些钱扔给第二个本·约翰逊的。 他的两个记录会成为两座突兀的高峰,恐怕多少年内无人能超越,这种现象并不是绝无仅有。68年美国运动员鲍勃。比蒙的世纪性一跳创造了8.9米的跳远记录,一直保持了15年。更典型的例子是原乌克兰选手布勃卡,他19岁获得世界冠军,34次打破世界纪录。1991年他打破了6.10米的纪录——而在此前,不少体育专家论证说,20英尺(6.10米)是撑杆跳的极限。他曾在半年内连续6次打破自己创造的纪录,每次不多不少,正好1厘米。因为布勃卡有一个灵活的商业头脑,他的每次出场,耐克公司都要付30000美元的出场费,破纪录另有重赏。既然如此,布勃卡当然有耐心不紧不慢地跳下去。93年3月21日,他创造了6.15米的新纪录,这个纪录到了21世纪,仍是运动员可望不可及的彩虹。 但撑杆运动和短跑不尽相同。撑杆跳中的撑杆是一个重要因素,一旦在杆的制造技术上取得突破,成绩就会来一个飞跃。比如说,布勃卡的成功除了天赋外,也得益于那根复合材料制成的、硬度为220磅的撑杆。 但短跑却完全依赖于人的体力。短跑技术早已发展得近乎尽善尽美,把人类的潜能发挥到了极致。而水平越高的运动就越难作出突破。比如说,男子百米成绩从12秒提高到10秒只用了12年,可是,自1968年突破10秒大关后,37年来成绩只提高了0.11秒。而谢豹飞却在一夜之间把它提高了0.45秒! 谢豹飞在百米跑中的技术参数他们已经能倒背如流了:起跑反应时间0.119秒,最高速度13.1米/秒即47.16公里(此前的纪录是路易斯创造的43.37公里)。这些单项纪录恐怕同样无人能破了。他们常常醉心地、不厌其烦地回忆起谢豹飞在赛场上那份矫捷,那份飘逸潇洒。他们都是内行,越是内行越能欣赏谢的天才和技术。费新吾自嘲地说: “咱们这是秃子借着月亮发光呀。中国人没能耐,拉个华裔猛侃一通。说到底,他的奖牌还是美国的。” 田延豹脱了衣服走进浴室,忽然扭头问:“他会不会是个混血儿?你知道,远缘杂交——这个名词虽然有些不敬——常常有遗传优势。比如法国著名作家大仲马是黑白混血儿,他的体力就出奇的强壮,常和狐朋狗友整夜狂嫖滥赌,等别人瘫软如泥时,他却点上蜡烛开始写小说。他的不少名著就是这样写出来的。” 费新吾摇摇头,“不,我侧面了解过。他是100%的中国血统。” 两天没好好睡觉,两人真的乏了,洗浴后准备好好地睡一觉。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拿起电话,屏幕上仍是一片漆黑,看来对方切断了视觉传输,不想让这边看到他的面容。 那人说的英语,音调十分尖锐,就象是宦官的嗓音,让人觉得很不舒服:“是费新吾先生吗?” “对,你是……” “你不必知道我的名字,我想有一点内幕消息也许你会感兴趣。” 费新吾向田延豹招招手,唤他过来。他摁下免提键,同田延豹交换着眼色:“请讲。” “你们当然都知道谢豹飞的胜利,也许,作为中国人,你会有特殊的种族自豪感?” 费新吾立即滋生了强烈的敌意,冷冷地说:“我认为这是全人类的胜利。当然,同是炎黄之胄,也许我们的自豪感更强烈一些。是否这种感情妨害了其他人的利益?” 那人冷静地回答:“不,毫无妨害。我只是想提供一点线索。谢豹飞今年25岁,26年前,谢可征先生所在的雷泽夫大学医学院曾提取过田径飞人路易斯先生的体细胞和精液。” 费新吾一怔,随后勃然道:“天方夜谭,你是暗示……” “不,我什么也不暗示,我只是提供事实。谢先生和路易斯先生正好都在雅典,你完全可以向他们问询,需要两人的电话号码吗?” “谢先生的电话号码我已经有了,请告诉我路易斯的。” 费新吾匆匆记下路易斯的电话号码,又尖刻地说:“即使证实了这个消息又有什么意义?我看不出路易斯的细胞和谢豹飞有什么联系。” 那个尖锐的嗓音很快接口道:“请不必忙于作出结论,你们问过之后再说吧。明天或后天我会再和你们联系。” 电话挂断后很久,两人都没话说,那个尖锐刺耳的声音折磨着他们的神经,就像响尾蛇尾部角质环的声音;似乎有一双毒眼在幽暗处发出绿光。他是什么居心?他主动地向两个陌生人提供所谓的事实,而这两个人既非名人,又不属新闻界;而且,他清楚地知道谢可征和路易斯、还有这儿的电话号码,他是怎么知道的?没准他有一帮手下在跟踪这些人。田延豹摇摇头说: “不会的,谢豹飞身上没有任何黑人的特征。” 费新吾恨恨地说:“即使他是用路易斯的精子人工授精而来,又有什么关系?我难以理解,这个神秘人物捅出这些情况,是出于什么样的阴暗心理!” 但不管如何自我慰藉,他们心中仍然很烦躁,莫名其妙地烦躁。半个小时后田延豹下了决心: “我真的要问问路易斯,我和他有过一段交往。” 费新吾没有反对。田延豹按那人给的号码拨通了路易斯的电话,但没人接。他一遍又一遍地拨着。时间已经很晚,两人都上床休息,但田延豹不死心,在床上眯上个把小时后,就再打一次。直到凌晨两点,屏幕上才出现路易斯黝黑的面孔和两排整齐的牙齿。他微笑地说: “我是路易斯,请问……” “路易斯先生,你好。我是田延豹,你还记得我吗?2013年世界田径锦标赛百米决赛中那个倒霉的中国选手。” 路易斯笑道:“噢,我记得。我很佩服你当时的毅力。你现在在哪儿?” “我也在雅典。请原谅我的冒昧,我想提一个无礼的问题,如果不便,你完全可以拒绝回答。”他简单追述了那个神秘的电话,“路易斯先生,你真的向谢可征先生提供过体细胞和精液吗?” 路易斯耐心地听完后说:“田先生,今天你已是第八个提问者了,我刚回答了七名新闻记者的同样问题,这事已在舆论界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田延豹和费新吾交换着目光,现在更明显了,那个打电话的人是想掀起一阵腥风恶浪把胜利者淹死。路易斯接着说: “对,我记得这件事,我是向雷泽夫大学医学院提供的,那是个严肃的学术机构,他们希望得到一些著名运动员的体细胞和精液进行某种试验。刚才几名记者都问我,鲍菲的父亲是不是那个研究课题的负责人,我的回答是:可能是一名姓谢的华裔,不过这一点我记得不准确。”略停之后,他笑道:“我知道那个多事的家伙是在暗示什么。坦率地讲,我非常乐意有这么一位杰出的儿子,可惜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在鲍菲·谢先生身上,你能看到一丝一毫路易斯的影子吗?” 他爽朗地大笑起来,这笑声也冲淡了田、费二人心中的阴影。路易斯快言快语地说: “不要听他的鬼话!不管这个躲在阴暗中的家伙是什么人,他一定是个心地阴暗的小人,想制造一些污秽泼在胜利者身上。不要理他!再见。”他随即又补充道:“我明天就要返回美国,如果有什么需要我作的,请把电话打到我家。” 两人记下他家的号码:“谢谢你的热心。” “不必客气,我也是运动员,知道成功背后的艰辛。我愿意尽力为鲍菲·谢作点什么。再见。” 放下电话,两人都觉得心中轻松了些。田延豹说:“不必给谢先生打电话了吧。” “不必了,不要搅扰他的好心境。”他沉思地说:“你说,这个神秘人物究竟是什么动机?莫非他也是短跑名将中的圈内人?是失败者的嫉妒?就象逢蒙暗算了后羿。” 田延豹勉强笑道:“那,我是最大的失败者。” 费新吾知道自己失言了——实际上算不得失言,但田延豹太敏感了,连这句无意的话也能勾起他尚未凝结的痛苦。那年温哥华世锦赛费新吾也在现场采访,那天晚上,他和中国田径队的领队到处寻找失踪的田延豹,直到第二天凌晨,才接到警方的通知,到警察局领回了烂醉如泥的田延豹。他清醒过来后,对头天晚上的事竟完全没有记忆。按那时中国田径队的严格纪律,本来要给他一个处分的,不过领队也是运动员出身,知道二十年奋斗而一朝失败是多么深重的痛苦,他和费新吾悄悄把这事压了下来。 这会儿,他不愿多做解释,便拍拍田延豹的肩膀,表示把这一页掀过去。田延豹已经上床,要去睡个“鸡鸣觉”,费新吾却来到起居室,坐到电脑前,快速浏览着电子新闻。也许是本能,也许是潜意识的预感,他总觉得这个电话只是一个大阴谋的开场锣鼓。查阅时他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这次的百米和二百米决赛上,集中在谢豹飞身上,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蛛丝马迹。 新闻报道中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各国记者在报道这两次决赛时都用了最高级的形容词:世纪之战;体育史上的里程碑;百世难逢的奇才。美国新闻周刊的老牌记者马林说: “鲍菲·谢不仅成功地打破了百米9.5秒大关的壁垒,也成功地打破了人类的心理壁垒。从此之后,那些以‘科学态度’对各种运动定下这种那种极限的体育生理专家,对自己的结论要重新考虑了。” 在正规的电子出版物中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有关路易斯提供体细胞和精细胞的消息尚未见于报道,看来,已经得到消息的7名记者都十分慎重,毕竟这是非常爆炸性的新闻。费新吾又把目光转向“网络酒吧”,这是网友们随意交谈的地方。这两天关于谢豹飞的话题占了很大部分。网虫们都感受到这个世纪性成功的震撼,对谢的天才表示极大的敬意。还有不少女性在倾泻着自己的爱情。看着这些赤裸裸的爱情宣言,费新吾会心地笑了。他想这些女性大概是没戏了。田歌同谢豹飞的感情急剧升温,姑娘眸子中的爱情之火是那样炽烈,目光所及,简直可以把窗帘烧着。田延豹摆出一副苦脸,叹息“田歌已经‘目中无人’了,那怕是面对着你,她的眼光也会透过你的身体射到远处去了!” 费新吾终于在《信使报》电子版上查到了一篇有关那则流言的报道,作者安德鲁。史密斯。但整篇文章的基调十分谨慎: “……得到匿名者的电话后,我向卡尔。路易斯进行了查证。他证实,26年前,他的确向雷泽夫大学医学院提供了体细胞和精子。但是,没有人相信路易斯与鲍菲·谢之间有什么联系,理由很明显:鲍菲的身体完全是蒙古人种的体征,他是黑色直发,黄色皮肤,眼角有所谓的蒙古褶皱,长着铲状门齿。使我迷惑不解的是,此人编造了如此拙劣而且显然不会有市场的谎言,究竟是何居心?”在卧室里,想睡个鸡鸣觉的田延豹一直无法入睡。他在担心田歌。倒不是因为什么路易斯精子的流言,他是觉得她和鲍菲之间的感情发展太迅猛,而成熟过早的爱情之果难免酸涩。他对田歌有点不满,她来这么一手先斩后奏,完全把当堂兄的排除在事情进程之外了,万一有什么差错,怎么向二叔二婶交待?考虑了很久,他觉得有些情报还是要向家里通通气,便拿起床头的电话机,挂通国内的电话: “是二叔吗?我们这儿一切都好。歌妹同谢豹飞的感情发展很快,谢豹飞辞去了一切应酬,专心陪她到各个岛上游玩。听说还送她一艘非常现代化的游艇。” 田歌的父亲立即打断他:“不要这样!现阶段不能接受这样贵重的礼物,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田延豹叹息一声:“我会转达你的意见。我想田歌也会这样想的,至于能否推掉只有走着瞧了。” 他苦笑着挂了电话,没敢把全部实情告诉叔叔。他又同妻子通了话。夏秋君快言快语地说:“我们都看了报道,谢豹飞真是个了不起的天才。小歌子逮住他了吗?” 田延豹无法直接回答,只是含煳地说:“他们在一块儿。” “那就好,抓紧点,别让他溜了,这可是条又肥又嫩的大鱼呢。听说他还给小歌子送一艘很漂亮的游船?那要值多少钱呀,总得上百万吧,田歌真有福气,就是婚事不成,也不吃亏了。” 田延豹的脸色沉下来,实在听不下去这些粗俗的谈话。好在妻子已经转了话题:“那儿天气怎么样?北京今年的天气热得够邪虎。回来时别忘了给牛牛买礼物。” 他们闲扯几句,田延豹已困得两眼干涩,说:“没别的事,我要挂电话了,这儿是凌晨三点,我们还没眨眼呢。再见。” “对了,你要帮田歌把好关,那艘游船送给田歌,是光嘴上说说,还是有硬帮帮的证书?别让谢豹飞把小歌子给耍了。” 田延豹冷淡地说:“我没问过,也不想问。”他挂断电话,枕着双臂沉闷地盯着天花板。他不能说自己的婚姻是失败的,实际上,他的妻子相当能干,也非常顾家,她的全部世界就是自己的丈夫和儿子。但是,他和妻子难得有共同语言,因为她太“实际”了。她念念不忘小姑子的游艇,肯定有一个潜意识的动机:想在田歌获得的物质利益上分一杯羹。只要想到这一点,他就觉得脸红。良久,他才甩掉不快,对隔壁的费新吾说:“我要睡觉了,你还不睡?查到什么东西了吗?” “没有。我浏览了世界上几家大报的电子版,只在信使报上有一则报道,还是正面的。” 田延豹摁灭了床头灯,低声咕哝着:“睡吧,我真服你老费,60岁的人,精神这么好。” 费新吾已经准备退出互联网了,不过他随即把目光停在一篇文章上。它的作者署名是罗伯特。盖纳,《星报》实习记者,这篇文章明显与众不同。 “……鲍菲·谢7岁前与我同住在一个街区,我们还有幸作过一年同学。可能因为熟人中难以产生伟人的缘故吧,我对鲍菲的世纪性成绩一直心存疑虑。它过于突兀,过于不循常规,简单说吧,能一举实现如此惊人的突破,最大的可能,是他使用了某种兴奋剂或禁用方法,而且一定是某种新的、高效的、人所不知的药物或方法。 “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想想吧,近几十年中,兴奋剂的发展和更新什么时候停止过?科学的迅猛发展为兴奋剂的发展提供了广阔的天地。知道下面的事实并非毫无意义:鲍菲的父母都是最前沿的、极富才华的生物学家和医学科学家。 “三天来,我已采访了鲍菲的母亲方若华女士,采访了鲍菲之父谢可征教授所在的雷泽夫大学医学院(方女士退休前也在该院工作),所得证据倾向于支持我的猜测。鲍菲可能并没有使用兴奋剂,但很可能(被)使用了某种基因工程方法……”文章很长,他一目十行地看着,心情渐渐沉重。他没有关机,回到卧室喊醒了同伴: “小田,那儿有一篇报道,你去看看吧。” 睡意朦胧的小田看看他的脸色,没有说话就下床了。20分钟后他关了电脑,回到床上。两人没有交谈,都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很久以后田延豹才愤愤地说:“这个罗伯特是谁?是不是给我们打匿名电话的那个人?” 费新吾犹疑地说:“谁知道呢。此人在文章中说他与鲍菲同年,那他就是二十五六岁的年青人。但打匿名电话的,凭我的感觉至少是个中年人。当然,我的感觉不一定可靠。不过……” 不过我已经差不多信服了这篇文章的结论,那些关于多眼果蝇、夜光老鼠的描写是很煽惑人的。看来,谢豹飞身上确实使用了某种基因方法,某种善恶难判的办法。他叹息一声:“恐怕田歌要陷入一场漩涡了,新闻界不会放过谢豹飞的,各种麻烦要接踵而来了。” 田延豹也觉得心头沉重:“估计田歌不会知道这些情况,我要设法通知她。” “恐怕为时已晚,她不会在恋人遭遇麻烦时退出漩涡的。你说对吗?” 田延豹沉默片刻:“是的,她是一个外柔内刚的姑娘。” 他们揿灭电灯,思绪纷乱,久久不能入睡。 第三章 身世之秘 三天前,当罗伯特和朱莉娅按响谢寓的门铃时,方若华正在院里修整花木。她今年正好到花甲之年,刚刚办了退休。25年前,她从台湾来到美国,跟谢先生读博士,然后当他的助手,再后当他的妻子。她已在基因工程学的领域里徜徉了半生,乍一退休,心里空落落的。 她知道这便是所谓的退休综合症,治疗方法就是强迫自己建立新的兴趣。于是,她买了《花卉知识》、《园林修剪》,开始向自己院中的花木开战了。从前天起,她已经干了3天。不过,她客观地评价,3天的成果比不上花匠老格林一个下午的工作量。修剪玫瑰花丛时,她被尖剌划破了衣服和皮肤;当她笨拙地爬上铝合金梯子去修剪樱桃树时,那些在地下看得清清楚楚的速发枝条却藏了起来,一根也找不到了。女仆莎蒂玛还在下面一个劲地惊叫: “小心,夫人,请你小心!” 干活时她的心仍牵挂着儿子。丈夫和她在生物工程学中硕果累累,但真正的心血在儿子身上。儿子成功了,更确切地说,是丈夫成功了。虽然这个成功晚了一点儿,他已经65岁了。大仲马曾对小仲马戏称:“我一生有很多满意的作品,但最满意的作品就是你。”这话完全可以搬到鲍菲身上——而且,在这里,“作品”二字有着真正的、严格的字面上的意义。 但是,欣喜并不能完全赶走心中隐隐的恐惧。这些恐惧是在6个儿子夭亡后埋于心底的,已经变得宿命般坚牢。她没有和丈夫同赴雅典去享受成功的欢乐,就是这些东西在作怪啊。 但愿这些阴影永远不要落在鲍菲身上。 莎蒂玛跑来告诉她有客人来访:“是一对男女青年,他们说曾是你的邻居,是鲍菲的同学。” 方若华正好该休息了,便放下修枝剪刀回到屋里。从监视屏上看,大门口站着一个高个男青年,亚麻色头发,锐利的目光。他旁边是一位漂亮姑娘,汪褐色头发,绿色眼睛。方若华认不出他们,但觉得确实有些面熟。自从鲍菲成名之后,记者们络绎不绝,她都婉拒了,她知道只要开一个口子,这个庭园中就再不会有平静。不过,如果这两位真的是鲍菲的少时邻居和同学,让他们吃闭门羹未免不近人情。 她摁下通话器问:“请问二位的名字?” 高个青年立即对摄像镜头绽出笑脸:“我叫罗伯特。盖纳,我的同伴是朱莉娅。麦克尼尔。” “你是参议员老盖纳的儿子?她是海军上校麦克尼尔的女儿?” “对。” “请进来吧。” 她摁下开门电键,磁性门锁一声轻响,大门自动拉开。两个客人沿着甬道向客厅走来,一边欣赏着两边的花木。谢寓十分宽敞,铁栅栏围着白色的房舍和起伏的丘陵。按响门铃前,两人曾开车绕着这座占地广阔的院子转了一圈,在后院发现了一道朱红色的100米塑胶跑道。一见到这个特殊的建筑,他们就知道这肯定是谢寓了。在自己的院中修造正规跑道,恐怕在全美国也独此一家。 女主人请他们入座,她虽年过花甲,但身体很好,动作敏捷,面色红润,额头还留着汗意。她微笑道: “刚才我在花园里修剪花木。你们喝点什么?” 两人都要了加冰的马丁尼。罗伯特开口说:“伯母,听说了鲍菲的成功,我们都十分兴奋。我们绝没想到,一个世纪性的天才就在我们的街区里诞生。伯母还记得吧,小时候我和鲍菲常在一起玩耍,我记得他从小就非常敏捷,就像一只山中的灵猫。对了,他还有个外号,叫‘爱咬人的鲍菲’,我还被他咬过一次呢。” 女主人脸上掠过一丝不豫之色,罗伯特说得不错,鲍菲小时是爱咬人,开始是咬妈妈的乳头,后来咬同学们的肩头,在爹妈的严厉管束下才有所收敛。但她和丈夫常常避免提起这个话题,它牵扯到某种模模煳煳的恐惧。罗伯特看出主人的不快,立即刹住这个话题。但他相信点出这个细节有助于以后坦率的谈话。他接着说:“伯母,鲍菲已经成了美国青年狂热崇拜的偶像。因为他的成功太突兀了,太惊人了!两年前,我们还从未在新闻报道上注意过他的名字呢,但一夜之间,他就实现了体育界的千年之梦!” 方若华微笑道:“实际上并不突兀。知道18年前我们为什么要搬家么?鲍菲父亲知道他有短跑天赋,很早便开始对他进行强化训练。我们搬到这个比较宽敞的地方,特地为他修一条百米跑道,还聘请一位技术造诣很高的私人教练。在他的调教下,鲍菲的成绩突飞猛进,早在3年前,他就能破世界纪录了。但我丈夫不让儿子过早露面,他一生追求完美,坚持让鲍菲在达到‘绝境’后再去参赛。我想他一定是受了金庸武侠小说的影响!”她开心地笑起来,又说:“当然,这也是一个好的商业策略,只有产生了轰动效应,体育赞助商才舍得掏钱。耐克公司已拿出一大笔钱,足以补偿我们这些年的投入了。” 罗伯特坚持说:“即使有这些过程,鲍菲的成绩仍是极为惊人的。它打破了生理学家预言的体能极限,相信在整个21世纪内也不会有人超越。伯母,这个成绩实在太不可思议了,以至不少人联想到……兴奋剂上去。” 这句话一出口,两人立即紧盯着女主人的眼睛,她会有什么反应?惊慌还是愤怒?方若华淡淡一笑: “关于兴奋剂已有了最权威的结论。” “可是,这只是关于‘已知兴奋剂’的检测结果,是不是还有专家们尚不了解的新一代兴奋剂,或其它方法呢。” 方若华冷淡地说:“这是你们来访的真实目的?” 朱莉娅急急地说:“伯母你不要生气!……我们真诚希望鲍菲是清白的,相信他没有使用过兴奋剂。这不仅牵涉到体育运动的圣洁,也牵涉到你儿子的幸福。你想听我历数一下为兴奋剂而丧生的著名运动员吗?象全美男子健美冠军……” 女主人摆摆手,打断了朱莉娅的话头。她微微一笑,断然说道:“鲍菲与兴奋剂完全无涉,我以母亲的名义发誓。” 两人互相望望,知道这次访查只能到此结束。罗伯特颇能见机,立即兴高采烈地说: “我们相信一个母亲的保证,这真是一个好消息。伯母,你一定是天下最幸福的母亲。” “对,我很幸福。” “能为我们说一些鲍菲童年的趣事吗?在他的童年生活里,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女主人笑笑,温婉地说:“哪个母亲没有一大堆温馨的回忆呢。不过,我能忆及的都是些琐碎的往事,与你们所说的世纪性天才没有相合之处。你们不会感兴趣的。” 罗伯特不死心,央求道:“能让我们看看他儿时的照片吗?” 女主人点点头,让莎蒂玛捧出一叠影集。两人贪馋地翻看着。众多照片纪载了鲍菲的生命历程,从未睁眼的婴儿,直到25岁的英俊青年。两人特别注意他6-7岁的照片,看能否从中捡起儿时的回忆。对,在这里,他在玩滑板,在野游,在吃生日蛋糕,这一张的背景是熟悉的街区建筑。这一张是谢家三人合影,鲍菲父亲正当盛年,笑容中隐隐可见他的高傲。他搂着妻子,圆头圆脑的儿子站在身后,笑得象天使一样开心。朱莉娅说: “这是谢伯伯。伯母,记得那时我们很少见他的。” “嗯,他太忙。他的‘第一夫人’是他的工作,我和鲍菲是排在第二位的。” 朱莉娅无意中问道:“鲍菲是你们的独生子吗?” 女主人的目光一下子暗下来,苦涩地摇摇头:“他的6个哥哥都夭折了,最大的只活到一个月。” 两人都吃一惊,很后悔无意中戳到了母亲的痛处。朱莉娅示意罗伯特合上影集,她挽住女主人的胳臂,小心地劝慰道: “伯母,不要为过去的事伤心。不管怎样,你有了鲍菲,他一个人的成功已经足以代替6个兄长了。” 女主人把朱莉娅搂到怀里,沉默良久,咀嚼着苦涩的往事。她叹息着:“他的6个兄长如果活下来,也会是同样的体育天才。可惜……” 她苦重地叹息着,起身送客。莎蒂玛代主人把二人送到门口。出了门,罗伯特一边开车,一边侧过脸急切地说: “真是想不到的收获!鲍菲·谢肯定是用胚胎克隆的方法孕育的!知道什么是胚胎克隆吗?” “我知道。受精卵在子宫中的发育不超过8细胞期时,每个细胞都是全能的,如果把它们分割开,每一颗细胞都能发育成一个整体。这就是胚胎克隆。早在上个世纪,科学家就掌握了这种方法,一般用于动物的良种繁育,个别情形下也曾用于医治人类的某些遗传疾病——但你凭什么说鲍菲是用这种方法生育的?” “推理呗。6个夭折的兄长——而没有一个姐姐;还有她失口说的那句话:如果他们活着也会是体育天才。谁能断定一月内就夭折的孩子会是体育天才?除非他们是孪生子才勉强说得通,因为孪生子的人生之路常常很相象,可以从谢豹飞的天才反推到他的哥哥。” 朱莉亚思索很久,才迟疑地说:“你的猜测可能是对的。” 汽车开过谢寓的后院,透过栅栏又看见朱红色的跑道。罗伯特痴痴地盯着它,喃喃地说:“一个世纪性的天才就在这儿诞生?”直到跑道消失在身后,他才回头说: “事情还不仅如此。6个兄长都是体育天才!即使是同卵孪生,这个评语也过于武断。我想……”他沉思着,然后侧过脸,说出自己的结论,“谢氏夫妇一定使用了某种基因工程的方法,为这颗受精卵人为地注入某种‘天才’成分。” 朱莉娅急急喊:“注意!”对面冒冒失失地开来一辆货车,罗伯特急打方向躲开来车,继续着刚才的话题。他坚决地说:“不是兴奋剂,是某种基因工程方法!鲍菲·谢一定是用基因工程方法制造的超人!” 朱莉娅沉默了,很久才低声问:“我们该怎么办?” “到雷泽夫大学去,到谢氏夫妇工作过的地方去!朱莉娅,不虚此行啊,我们已挖到一处新闻金矿,这可是独家新闻啊。” 朱莉娅勉强地说:“鲍勃,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为什么?”罗伯特吃惊地瞪着她。 “如果追查这件事,势必反复锯割方女士的感情,对一个失去6个儿子的母亲来说,未免太残忍了。” 罗伯特为她的善良所感动,但仍然不客气地反问:“那你说怎么办?就此止步?” 朱莉娅犹豫着:“我不知道。” “这样吧,我们把雷泽夫大学之行走完,把事情真相搞清楚。至于以后怎么办,到时我们再商定,好吗?” “好吧。”朱莉娅很勉强地答应了。 罗伯特十分高兴。他们得到的信息还太贫乏,难以分辨出迷宫的道路。但已经发现了一座内蕴复杂的迷宫,这一点是确定无疑了。雷泽夫大学医学院同样在过漫长的暑假。校园中人影寥寥,几个学生席地而坐,认真地讨论着什么话题。体育场上人较多,一些人在踢足球,另一些人在练习棒球。罗伯特忽然兴起一个念头:如果这些学生们得知,一个世纪性的体育天才原来诞生于本校的试管和曲颈甑里,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罗伯特停下车,向一位东方人模样的姑娘打听了人类基因研究室的地址。姑娘很热心,特意把他们领到路口,详细指点了去那儿的路。生物系大楼是一幢青灰色的建筑,从外表看比较陈旧,不像是“21世纪科学”所应有的外壳。走进大楼,他们获得一个强烈的印象:这就像走进一座蜂巢,众多工蜂繁忙地进进出出,不时停下来,碰碰触角,交换一点信息。有的趴在工作台上,像是工蜂在专心喂养幼崽。他们按照那位姑娘的指点找到了人类基因研究室,该室的主任杜格。科内尔有50岁上下,秃头顶,穿一件色彩强烈的方格衬衫,领口处露出浓密的胸毛。他的目光十分精明,罗伯特一眼望去,就知道他不是容易对付的角色。杜格热情地接待了来访者,并未因来访者的年轻而稍显怠慢。但对罗伯特提出的问题,他一概灵巧地躲开了。 “请问鲍菲·谢是胚胎克隆体吗?” “毫无所知。我怎么可能知道呢,你问错地方了。这儿并不是妇产医院或生育研究所。” “他是否采用了某种基因改良手术?” “一无所知。” 问了很久也不得要领,罗伯特只好点出那个最关键的事实:“是鲍菲母亲方若华女士——她刚从这里退休——亲口告诉我们的。” 杜格真诚地表示惊异:“是吗?能否请她提供更详细的情况,我也想先知为快。” 罗伯特对他的圆滑恨得咬牙,却无可奈何。这时一个满脸胡子、身体健壮的中年人进来,同杜格小声商量着什么问题,讨论大约持续了5分钟,最后杜格点点头,那人走了,临走还注意地看看两人。 在这个空档里,罗伯特飞速考虑着自己的措辞。他以冷淡的客气对杜格说: “科内尔先生,务请原谅我的冒犯。我知道你一定在想,这是哪儿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竟然来查问有关胚胎克隆和基因改良的秘密。这都是很微妙的东西,是各个研究小组尽力掩盖的特级机密,是生物伦理学家瞪圆眼睛在寻找的靶子。但我告诉你,我恰恰知道这个问题的微妙性。也许我们的资历太浅,不够格同你作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话;但只要我对某家报纸放点风,他们一定会放出最老练的猎犬循迹追来,把你的皮肉撕碎,直到露出骨头。科内尔先生,如果谢可征夫妇的确对儿子干过什么,他们不会在自家汽车房干吧,他们一定要依据这个实验室。作为这儿的负责人,你想把责任推干净吗?你是否愿意某天起床后发现自己已经成为舆论界的靶子?” 这一番话说完,朱莉娅不由对他刮目相看。杜格显然迟疑了,片刻后说: “你恰恰说错了。魔术般的基因技术主要取决于科学家的才干和知识,不怎么取决于财力和设备。如果一个训练有素的科学家想进行基因改良术的话,他完全可以对外守住秘密。何况,”他笑道,“如果真有此事,也是在26年前发生的,那时我还在读博士呢。” 罗伯特毫不放松地逼问下去:“但你们肯定听到了某些风声?或者对某个26年前流传下来的秘密心照不宣?” 杜格良久才说:“很可惜,我不能对你们有所帮助,再见。”已经到午饭时刻,两人来到邻近的酒吧,唤侍者点了酒菜。罗伯特没有因上午的挫折而懊恼,坚定地说: “不管这个科内尔多么狡猾,可以肯定,鲍菲·谢的身上使用了某种生物技术,很可能是基因改良技术,这一点已不用怀疑,我已经嗅到它的味道了!” 朱莉娅也觉得,虽然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但迹象已经越来越明显。这时,一个人径直来到他们的餐桌旁:“你们好,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请坐。” 那人55岁左右,满脸络缌胡子,仪态从容,穿着蓝色工装。他打了声响榧,侍者赶忙过来向他点头致意,看来他在这里很熟:“卡尔,再来一份酒菜,这两位的费用也记到我的帐上。” “是,金斯教授。” 他转身对着两人:“我们刚见过面的。” 两人已经认出他了:“对,在杜格的办公室里。” 那人点点头:“我叫埃迪。金斯,是谢可征教授的多年同事。刚才我听到了你们同杜格的谈话,我想,我能介绍一些你们感兴趣的事实。” 两人不由对望一眼,这位金斯先生为什么找上门来提供情报?是他与谢教授不合,还是想把两人引入歧途?金斯先生显然看出他们的疑虑,淡然一笑: “饭后我先领你们参观一下我们的实验室,让你们对基因工程技术有一点感性认识。”侍者把开胃酒送来了,金斯先生朝两人举起酒杯,“干杯!至于我的卑鄙动机,你们可以慢慢琢磨,哈哈。” 两人觉得脸上发烧,赶忙举起酒杯。他们很快吃完便餐,在席上没有再谈正事。实验大楼已经上班了。每到一处,都有人尊敬地向金斯先生致意。他回头对身后的两人直率地说: “谢教授退休后,我是这里的第一提琴手。”想了想又补充道,“因此,关于卑鄙动机的猜测中,可以先放上一条:嫉妒。”他的络缌胡子中藏着笑意,两人都有些发窘,没有回话。 “我今天要领你们看一些基因工程的成就,请注意,我让你们看的,不是最新的进展,而是30年前就已实现的甚至已经成熟的技术。知道我的用意吗?” 罗伯特敏锐地说:“你是说,这些都是在鲍菲出生前就有的,是可能用于鲍菲·谢的胚胎之上的技术,对吗?” 金斯赞许地微笑了,但回答道:“这是你的推测,我什么也没有说。” 他推开一间小屋的门,里边尽是一些洁净的玻璃器皿。一位穿着洁白工作衣的黑人姑娘正在向铁丝笼中喂食。金斯同她交谈几句,姑娘把一台台式放大镜推到玻璃容器前。金斯说: “请二位看看这些果蝇,它们经人工诱导发生了基因突变。” 放大镜下是一群奇形怪状的果蝇,就像是一家果蝇残疾所。最常见的畸形是头部该长须的地方却长着两只后腿。这些后腿只能进行无意识的颤动,与正常腿相比,显得笨拙可笑,也非常别扭。金斯解释说: “这是由放射线诱导的盲目变异。从本质上说,一个生命的诞生,与组装一辆童车并无不同,没有什么神秘之处。生命的组装也需要零件,需要蓝图,也会出现错误,而且某些错误比较容易出现,就象是童车的前轮后轮容易混淆一样。果蝇后腿基因的开启与头须基因的开启就有某种相似,所以尽管我们采用的是非定向性诱导,但头须处出错的几率最大。” 他把两人领到另一个玻璃柜前:“而那些果蝇的变异就不是盲目变异,而是定向诱导了。请看。” 眼前的情景让两人吃了一惊,几十只果蝇嗡嗡营营,就象是一群多目怪,除了一双正常的复眼外,在腹部、背部甚至翅膀上都布满眼睛。用放大镜仔细观察,这些眼睛与真眼十分相似。这群多目精灵在容器内乱飞乱爬,真是匪夷所思。朱莉娅惊奇地问: “这些眼睛是怎么长出来的?” “很简单,上个世纪末科学家就发现了果蝇的成眼基因。你们已经知道,生物的细胞是全能的,其DNA包含这种生物体的所有信息。但在发育过程中受到诸多因素的调控,绝大部分基因都隐藏着,没有把它们的功能显示出来。不过科学家已找到方法,可以随心所欲地启动某个基因,比如成眼基因。结果是你们所看到的,我们可以让它在任何部位长出眼睛。” “这些眼睛都有视力吗?” “不,目前我们只能启动成眼基因,诸如视神经之类基因不能同时启动,所以它们没有视力。不过,从理论上说不难办到。” 两人怀着敬畏的心情默默观看着。金斯补充道:“还有一点,所有有眼生物——也包括人类——的成眼基因都非常相象,一脉相承。所以,在人的额门上再启动一个眼睛也是可以办到的。以后如果好莱坞需要演多目天王的演员,到这儿定制一个就是了。” 这个玩笑没有让两人觉得好笑,反而有点毛骨悚然。金斯注意地看看他们的表情:“令人震惊,是不是?不过,你们一定认为,这些只是低级的昆虫,和人类相距太远,两者之间缺乏可比性。那好,我再领你们看看哺乳动物。” 他领二人到另一个房间,对一个40多岁的女工作人员吩咐一声。那位妇女打开电灯,拉上窗帘,从笼子里向玻璃柜中放出十几只小鼠。这些小鼠初看上去与正常鼠没有区别,它们来回逃窜一会儿,安静下来,用两只小眼睛鬼鬼祟祟地盯着来人。然后那位妇女关上电灯,小鼠马上变了,在它们身上隐隐约约游动着一层柔光。听见金斯说:“注意,我要打开紫外线灯了。”黑暗中立刻出现了一个幽灵世界。小鼠变得近乎透明,发射出幽幽的绿光。这些绿光汇合在一块儿,把玻璃柜内映得绿荧荧的。仔细看去,小鼠除了毛发没有变色,还有血管中仍透出红色外,其它部分如内脏、脑管、血管壁和肌肉都发出一片惨绿。绿光映着四个人的面庞,黑暗中听见金斯先生娓娓介绍: “这也是上个世纪末的成就。是日本大坂微生物病理中心松野纯男搞成的。他将一种多管水母的一段基因植入老鼠体内,这种基因可分泌一种特殊的萤光绿蛋白(GFP),可在黑暗中发光,在紫外线照射下光度更强。这段外来基因植入老鼠体内后能够正常遗传,你们看到的已经是400多代之后的绿光鼠了,可以说,动物分类中又多了一个品种:夜光鼠。现在请享用夜光食品。” 不知什么时候,那位妇女已经捧出一个食盘,盘中是绿光荧荧的蛋糕。她微笑着给每人叉了一块,但罗伯特和朱莉娅畏畏缩缩地不敢张口。金斯大笑起来: “吃吧,这种蛋糕的原料是一种萤光蛋白,完全无毒的。这也是上个世纪末就已推到市场上的产品。” 他带头把一团萤光吞到肚里,罗伯特和朱莉娅这才鼓足勇气把蛋糕塞到嘴里,吞咽时仍免不了心中忐忑。电灯打开了,他们一下子又回到正常世界,十几只绿精灵也变回正常的老鼠,胆怯、机灵、鼠头鼠脑。金斯先生笑道: “想过没有?既然能培育绿光老鼠,培育同为哺乳动物的绿光人就不值一提了。这种绿光人有一个绝对的好处,如果一对恋人在黑暗中亲吻,肯定找得到对方的嘴巴。” 这个玩笑使他们不寒而栗,他们不约而同地看看对方,想象出对方裹着一团绿光时的景象。 女工作人员已看熟了来客的惊异,微笑着把两人送出门口。金斯指着长长的走廊说:“这些都是我的直观教具。每个研究生报名后,我就让他先参观一遍。这样,他们就能对基因工程的力量心存敬畏。我相信,这对他们的人生之路会大有裨益。时间有限,不能让你们全部观看了,现在请进我的办公室。” 他领两人进屋,一名女助手送来三杯冷饮,金斯坐到转椅上: “开始吧,我知道你们一定有很多问题。” “金斯先生,你的直观教具使我们深受感触。类似的报道我早就看过,但只是看了这些活生生的多目果蝇和绿光老鼠后,我才对基因工程的威力感同身受。”罗伯物停顿一下,“我是否可以由此得出一个结论:在基因工程如此迅猛的发展之下,如果某人想对自己后代的基因作某种改良,已经完全可以实现了,对吗?” 金斯谨慎地回答:“如果这个结论不是特指某个人,那我的回答是:你说的完全正确。” “但这种作法是不合法的,至少是比较微妙的,凡是尝试去干的人将遭到科学界的唾弃。所以,这一切都只能偷偷摸摸地进行。对吗?” 金斯严肃地说:“关于用基因技术改良人类是否合乎伦理,这个题目太大了,不是三言两语能说请楚的。据我估计,在三五十年内,科学界也不能得出一致的意见。所以我们先把它抛开吧。但不管是赞成还是反对,我认为有一点是明白无疑的,那就是:所有涉及人类的基因手术必须在公众的监督之下,绝不能由某个人或某个小集团秘密进行。”他强调道,“不管这个人的人品多么高尚,也不管他的动机是多么善良。因为这种没有监督的局面太危险了,势必造成失控。这就是我主动向你们提供情报的原因,你们清楚了吗?” 两人频频点头。 “不错,正如你们猜测的,在这个研究所里的确一直有关于某件事的流言,有窃窃私语。但那是26年前的事了,我那时还没有到这儿,更没有接手业务负责人。为了可以理解的原因,我也不愿意开展对前任的调查。但我所听到的流言让我寝食难安。今天听见你们也猜到这一点并准备追查下去,我很高兴。希望你们能查个水落石出。可惜,我不能提供太多的证据。” “谁对26年前的事最清楚?” “除了当事人外,恐怕就只有杜格了。但你们已经知道,这人太圆滑,你们问不出情况的。” “还有其它方法吗?” “如果有父母和儿子的血液、皮肤和头发,我可以为你们做一个DNA鉴定,看这个儿子是否有父母之外的基因,即为了改良目的而嵌入的外来基因。” “可靠吗?” “鉴定工作十分繁琐,所需时间也比较长,简单鉴定需数天,复杂鉴定需数月。但只要得出结论,可靠程度是很高的,这已是法医学界的例行工作了。” 罗伯特沉思片刻,决然道:“我会赶到雅典,尽快取得实物证据。” 金斯笑道:“你准备怎样做到这一点?” “不会太困难,对于那些痴狂的追星族来说,偷偷剪掉偶像的一绺头发算不上出格的事。” 金斯看看他:“好吧,祝你们顺利。让咱们共同努力,把这件事的蒙布揭开吧。”他们下榻在50英里外的假日饭店。开车返回饭店的途中,罗伯特很少说话,紧锁眉头,双目炯炯地看着前方。朱莉娅在一旁看着他,对这位儿时同伴不由得生出敬畏之情。她已经预感到罗伯特在新闻生涯上的成功,因为他有一种猎犬般的本能,一旦发现一条新闻线索,就会循迹穷追下去,决不会中途松口的。 而且,也不大考虑人情、感情这类东西。 他们没有吃晚饭,只在附近买了两个三明治。回到饭店,罗伯特坐到电脑前,迅速打出一篇报道,以星报实习记者罗伯特。盖纳的名义输到网络中去。干完这些事他才抓起三明治,边吃边要通了纽约的电话: “请查一下纽约时报的电话,我要该报国际新闻版的主管。” 少顷,接线小姐亲切地说:“已为你接通了,先生。” 罗伯特向朱莉娅招招手:“劳驾,把我的拍纸簿递过来。”朱莉娅默默地递过去,她想,罗伯特已经进入临战状态了。纽约时报国际新闻版的主管威尔科克斯是一个身高体胖的黑人,他的转椅是特制的,勉强能放进他硕大无朋的屁股。这些天,雅典田运会的报道占了报纸不少篇幅。美国队已获××枚金牌,稳踞金牌榜首位。不过这算不上什么重大新闻。对于习惯了强者角色的美国人来说,这应当是理所当然的事。有时威尔科克斯调侃地想,也许爆出个大冷门,让美国的金牌排名掉到50位以下,才能刺激刺激读者麻木的神经。 秘书安妮塔小姐转来一个电话,是从克里夫兰市的假日饭店打来的。威尔科克斯拿起听筒,屏幕上显出一个年轻人的头像,他说: “我是纽约时报国际新闻版的主管威尔科克斯,先生有什么见教?” “威尔科克斯先生,10分钟前我向网络输入一篇文章,署名是罗伯特。盖纳。请你先看过这篇文章再说吧。” 威尔科克斯疑惑地看看他,把听筒放到一边,迅速在电脑中调出这篇文章,一目十行地看下去。文章不长,3分钟就看完了。他边看边暗暗点头,然后艰难地转过身,拿起听筒: “不错,是一篇爆炸性的报道。但证据远不够翔实。你不该这么快把它公布于众。” 罗伯特微笑道:“我当然知道这一点,但由于我的地位太卑微,只能用这种办法先留下我的‘印记’,就象土狼在领地的边缘撒上一泡尿。” 威尔科克斯唇边露出笑意:“你想怎么办?继续撒尿吗?” “我已同金斯教授议定了证实此则报道的方法,准备马上到雅典去取证。贵报对这则消息有兴趣吗?” 威尔科克斯干脆地说:“很好,我们可以买断这则报道,10万美元,怎么样?” “不,我不追求短期利益。我刚从加州大学社会学系毕业,很想在纽约时报的某个办公室里摆上一张属于我的桌子。如果这则报道成功的话,我可否拿它做一块敲门砖?” 威尔科克斯很喜欢这个年轻人的机灵和锋芒,他笑着说:“当然可以。好好干吧,小伙子。也许你会为此得普利策奖哩。这样吧,你作为纽约时报的特派记者去雅典,旅途花销由我们支付,怎么样?” “很好,但我希望报社能多支付一个人的费用,让我的女友朱莉娅·麦克尼尔与我同行。请不要以为她是用纽约时报的钱去作免费旅游。要知道,我到雅典后恐怕不得不采用某种侦察手段,有位漂亮姑娘在身边是一个好的掩护。你同意吗?” “好的,我同意。” “谢谢你的通情达理,我未来的上司。”“不,你没有征求我的意见,我不想去雅典,更不想去干什么侦察手段。”朱莉娅生气地说。 罗伯特吃了一惊,忙过去搂住她的双肩。她没有拒绝,但也没有热烈的回应。罗伯特耐心地解释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想法。你认为我们的调查太无情,肯定会伤害我们的老邻居。但我们能对此缄口不言吗?很可能这是新一轮‘兴奋剂’大战的起点。更何况还有金斯先生说的,让某个人垄断基因改良方法是人类社会的潜在危险。朱莉娅,我们必须干下去,跟我一块去吧,”他吻着她的绿色眼睛,开玩笑地说,“至少你可以作我的监督嘛,一旦需要‘就此止步’时,你就在旁边大喝一声。” 最后一句话显然打动了朱莉娅,她迟疑着,终于点点头。罗伯特很高兴,用电话预订了明早的机票。朱莉娅已经浴罢出来,她敞开浴衣,把赤裸的胸膛贴在罗伯特身上。罗伯特浑身燥热,低头吻吻她: “到床上等我,我去洗浴。” 晚上两人极尽缱绻。事毕之后罗伯特说:“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我在想,如果某一天世界上真的出现了多目罗伯特,夜光朱莉娅,他们还会有这样的激情吗?我已经对所有生物学家心存畏惧了。”第二天,两人乘机飞往雅典。当地时间第二天上午,他们已在雅典希尔顿饭店下榻。罗伯特扔下行李,开始同美国体育代表队联系。美国田径队的领队费米先生告诉他,鲍菲·谢自200米决赛后就搬出了运动村,从此和他们失去了联系。罗伯特再三追问都不得要领,只好亮出了纽约时报的牌子: “费米先生,我是纽约时报的特派记者,对鲍菲·谢有重要的采访任务。如果你觉得有必要,可以打电话问问该报国际新闻版主管威尔科克斯先生。你打电话吗?我给你电话号码。” 对方沉默了两秒钟,毕竟纽约时报是美国知识阶层最看重的报纸。他说:“不必查问,我会尽力为你提供方便。但鲍菲确实已经割断同我们的联系。据说他结识了一位漂亮的中国情人,目前正陪着她在地中海各岛游览。但这只是传言,我不能确认。” 罗伯特很失望,接着问:“知道他的教练在哪儿吗?” “很遗憾,他们是同时搬走的,没有留下联系地址。” “那么他的父亲谢可征先生呢?” “他住在希尔顿饭店1211号,我这儿有他的电话号码。不过你恐怕会失望的,连他也不清楚儿子的行踪,昨天他还向我询问过。” 罗伯特已经很满意了,匆匆记下谢教授的号码。总算知道了一个当事人的地址,而且正好是在一个饭店。朱莉娅洗漱已毕,补了妆。罗伯特说: “准备拜访谢教授吧,很巧,他就在12楼。” 电话打上去,主人不在。罗伯特说:“我们还是先上楼看看吧。” 1211号房间门大开着,一位胖胖的希腊女仆正在打扫卫生。罗伯特让朱莉娅去柜台上询问,自己则一闪身进了房间。女侍向他莞尔一笑: “先生回来了?房间马上就能收拾好。” 罗伯特打算来寻找谢教授的发丝,他原想要编造一些借口的,但看来女侍把他误认是住客了。罗伯特忙说:“不,我只是取一件东西。” 他走到床边,幸亏床具还未更换,枕头上仍有睡过的痕迹。他很快就找到一根黑色的短发,小心地夹起来。扭回头,见希腊女仆正疑惑地看着他,他急中生智,皱着眉头说: “为什么床上有黑色头发?我昨天住店前没有更换床具吗?” 女仆吃惊地看着他手中的发丝,不错,是黑色发丝,而这位客人却是亚麻色头发。她惊慌地说: “不,每天都要更换床具的,绝不会出这样的疏忽!” 罗伯特觉得心中不安,马上换了笑容:“好,过去的事不追究了,以后小心点。”他从女仆身边走过时小声加了一句,“请放心,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他来到电梯口等着,少顷朱莉娅来了,说:“柜台小姐说,谢先生到市内普拉卡区的‘爱神木’饭店去了,他在柜台上留有地址,以便儿子来电话时可以转过去。” “那么,咱们立即赶到这个饭店去采访。告诉你,谢教授的头发我已弄到了。”他得意地说,把那根宝贵的发丝小心地装到一个塑料袋中。田径赛事已近尾声,新闻大厅里平静多了,但即使如此,大厅里仍是熙熙嚷嚷,打字键盘声响成一片。有一些记者是用电话口述报道,其中一个电话亭的门没有关严,里边的人正狂喜地喊叫着。这是巴巴多斯的记者,他们的选手刚刚为本国夺了第一枚金牌——肯定也是最后一枚,他快要乐疯了。 费新吾和田延豹在人群里找到了新华社记者穆明,他正在键入一篇报道,瞥见两人便说: “喂,先拉两把椅子坐下,我一会儿就好。”他噼里啪啦又打了一阵,把文章发走,这才扭回头。十几天忙下来,小胖子已经瘦了一圈,脸也晒黑了。不过精神很好,兴致勃勃地说: “快结束了,中国排金牌榜老四已成定局。这次可以说是大获全胜。这两天我老想,古代人讲气数,实际不能算迷信。一个国家的人气确实到一定时候才能旺起来。比如说,老田如果在这次田运会上跑,肯定能跑出成绩,因为人气旺嘛。老田,那次实际不能怪你,你身上担负的期望太重,是谁也会被压垮的。” 田延豹挥挥手,不想就此谈下去。穆明问:“我们该卷旗回营了,你们什么时候走?” 费新吾说还没定,田歌这些天一直和鲍菲·谢在一起,没能和她商量回国日期。穆明高兴地说:“那是件好事嘛,咱华人中的英雄,最好让中国女人把他抓住。怎么啦,你们二位?看你们似乎心事重重。” 费新吾看看田延豹,低声说:“你该知道的,有人说鲍菲与路易斯的精子有关。” “我知道,纯是吃饱了撑的,不要理那些屁话!” “昨天又在网络上看到一则报道,是美国记者罗伯特。盖纳写的,说鲍菲在受精卵时很可能作了基因改良手术。这位记者曾走访了鲍菲的母亲和他父母的同事,文章恐怕有一定的可靠性。”他补充道,“这篇文章没写透,资料远远说不上翔实,但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它说的正是事情的真相。” 穆明瞪大了眼睛,半晌才笑道:“这下医学委员会可热闹了。如果是真的,这算不算禁用方法?奖牌是否有效?体育仲裁法庭也要作难了。不过,这种天方夜谭般的基因改良术真的能实现吗?没准那家伙是在写科幻小说吧。” 费新吾苦笑一声,没有多作解释。也许因循守旧的中国人仍然跟不上这个时代?即便像穆明这样见多识广、思维敏捷的记者,竟然也提出这样僵化的问题。真该让他看看罗伯特的文章,看看文章中对多目果蝇、绿光老鼠维妙维肖的描绘。 他想,该到网络中再查查一天来的动向了,便让穆明坐到旁边,自己到电脑前键入对鲍菲的搜索命令。屏幕上显示的仍然多半是对鲍菲的赞扬,他的伟大成功至今余波未息。没有搜索到罗伯特的那篇报道,它已经被更新了。忽然,他在公共留言簿上发现了一份特殊的短函,他一目十行地看着,目光逐渐阴沉,耳边又响起那个神秘人物的尖锐嗓音。穆明和田延豹在一旁闲聊,忽然听见老费沙哑地说: “小田,小穆,你们快来看,那条毒蛇又露出毒牙了!” 那封电子函件写着: ……我一直奇怪,为什么一个黄种人选手在百米项目中取得如此惊人的突破。要知道,相对于黑人、白人而言,黄种人的体能是较弱的,身体结构不适于短跑。这不是种族偏见,而是实际存在的事实。这个事实很可能与蒙古人种千百年来普遍的贫穷、闭塞、农业生活、素食和小区域通婚有关。 不久前我得知一个事实,恰在鲍菲·谢出生前一年,美国马里兰州克里夫兰市雷泽夫大学医学院(谢的父亲谢可征教授正是该学院的资深教授)从田径飞人路易斯身上提取了体细胞和精细胞。不久前,我的朋友、中国著名体育记者费新吾先生和短跑名将田延豹先生已就此事问过路易斯先生,并得到后者的确认…… 费新吾和田延豹都愤怒地骂道:“卑鄙!” “……当然,我们不相信鲍菲·谢是用黑人精子授精而产生的后代,因为他完全是蒙古人的形貌特征,包括肤色、眼角的蒙古折皱、铲状门齿、干型耳垢等。但是,如果了解谢可征先生的专业,也许能引起一些新的联想。谢教授是著名的生物学家和医学科学家,他领导的研究小组早已成功地拼装出改型的人类染色体。这些半人造的染色体是为了医治某种遗传病症而制造的,是为了弥补人类遗传中出现的缺陷,为那些不幸的病人恢复上帝赐予众生的权利。不过,一旦掌握了这种魔术般的技术,是否有人会禁不住魔鬼的诱惑而去‘改进’人类?这种行为本来是生物伦理学所严格禁止的,是对上帝的挑战。但据我所知,没有宗教信仰的谢先生心目中并没有上帝的地位。……” 两人再次激愤地骂道:“卑鄙!十足的卑鄙!”的确,这封电子函件的内容已经不仅是猎奇或哗众取宠,而是赤裸裸的人身攻击了。费新吾心情沉重地说: “小田,我们不能再沉默了,这些情况必须通知谢先生,让他当心这些恶毒的暗箭。也许,他能猜到这些暗箭是从什么地方射出来的。” “对,马上给他打电话。” 谢先生的电话很快就挂通了,屏幕上显出谢教授平静的面容。费新吾小心地说: “你好,谢先生,最近忙吧,我和田先生想去拜访你,最近我们听到了一些宵小之言,我想应该让你有所了解。” 谢先生的目光暗淡下来:“我知道你们的意思,我也看到了那封电子函件。不过你们来吧,我正想同你们聊一聊。不不,”他改变了主意,“我开车去接你们,然后找一个希腊饭店品尝希腊饭菜。我请客。” 费新吾考虑片刻:“好吧,那就请到普拉卡区的爱神木饭店,它就在我们住的旅馆附近,饭菜也不错。” 这是个中档的饭店,他不想让谢先生破费太多。谢先生同意了,问清了地址。这边费新吾把那封电子函件打印出来,同穆明告别。谢教授把他的富豪车停在饭店前。饭店在高地的半腰,从窗户里可以俯瞰鳞次栉比的旧城区、弯弯曲曲的胡同和忙碌的人群。服装鲜艳的男招待递过菜单,田延豹摇摇手,费新吾也笑着摇头道: “雅典我倒是来过两次,但对希腊饭菜说不上熟悉,还是谢先生来吧。” 谢教授没再客气,点了白烧鳕鱼加柠檬汁,蕃茄汁鲟鱼加香芹,茄子馅饼,鱼子酱和柠檬色拉,又要了一瓶茴香酒。三人边吃边聊,谢教授问: “这些都是希腊风味的菜肴,味道怎么样?” 费新吾说不错,我已经入乡随俗了。不管是法国大菜,是墨西哥辣死人不偿命的饭菜(四川菜在它面前甘拜下风),还是非洲的昆虫宴,我都照单全收。田延豹则笑道:“不敢恭维,我只要一出国,就开始馋北京的八宝酱菜、王致和臭豆腐和香喷喷的小米粥。” 费新吾不想耽误时间,随即切入正题,把那封函件的打印件递过去:“谢先生,你看过的就是这封电子函件吧,你能估计是谁搞的鬼吗?” 谢先生对那封函件草草扫了一眼:“对,我看过它,但它的作者是谁我毫无眉目。” “也许是一个失败的心怀嫉妒的运动员?” “不大可能。这个人对基因工程方面的进展颇为熟悉,大概是学者圈子中的某人吧。” “那个美国记者罗伯特。盖纳写的那篇报道呢?” “也看过。” “这个罗伯特是不是就是那个匿名者?” “不会,文风不同。再说,他没有必要采取一明一暗的手法。” 费新吾暗暗叹息,觉得老人太天真了。他小心翼翼地问:“他信中暗示的可能性当然是胡说八道了,对吧。” 谢教授略为迟疑后才回答:“当然。但是,我不妨向你们介绍一下这方面的最新进展。你们有没有兴趣?” 两人交换一下眼神:“十分乐意。” 谢教授饮了一口茴香酒,略为整理思路后说: “大家都知道,人类的基因遗传是上帝最神奇的魔术。科学家们曾做过估计,如果用非生物的方法制造一个婴儿,所化代价将是人类有史以来所创造财富的总和!但上帝是如何造人的?一颗精子和一颗卵子的碰撞,伴随着男人女人的爱情欢歌,一个新生命就诞生了。直到现在,尽管已在基因研究领域中徜徉四十年,我对这种上帝的魔术仍充满畏惧之情。” 他停顿一下,接着说:“不过,日益强大的人类已经揭掉封条,开始剖析这个魔术的技术细节。现在,人类基因组标识工作已经全部完成,对其中80%的染色体已排出图谱和进行解析,掌握了这部分基因的功能。比如,医学科学家可以准确地指出各种致病基因的位置并去修正它们,象肥胖基因、耳聋基因、哮喘病基因。血友病基因、白血病基因……等等,总之,现代医学已能用基因工程的办法治愈这些遗传病患者,使他们享受到健康的权利。 “但是,人类在获得健康上的平等后,还存在着体能上的不平等,智能上的不平等。比如,黑人肌肉中的快肌纤维较多,这种肌纤维收缩力量大,反应快,因而黑人有更强的短跑能力。关于这点,我们在飞机上闲聊时,费先生曾有过很详细的评述,你们还记得吧。” 费新吾点点头,同时想起谢教授那时所说的“隔行如隔山”。看来他当时是在客气,他完全不是一个外行。谢教授继续说道:“快慢肌的比率与年龄和种族有关,不能通过锻练来转化。但是,如果把产生快肌纤维的基因片断移植到白人和黄种人体内,就会使各个种族在体能上趋于平等。从本质上讲,这样做只不过是用基因工程的微观办法代替异族通婚,按说它并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行为。可惜,西方国家的科学界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观点,认为这是向上帝的权利挑战;他们只允许补救上帝的不足而不允许比上帝干得更好。所以,在正统的生物伦理学戒律中,这样干是违禁的事。” 费新吾和田延豹听得一头雾水,两人相对苦笑。费新吾说:“谢教授,我越听越煳涂了,我怎么觉得你的观点和那封诽谤信中的观点是完全一致的。”他踌躇片刻后说:“坦率地讲,我从你的话中得出这样的印象:你认为用基因工程办法改良人类并不是一桩罪恶,甚至在悄悄地这样干了。但为了不被舆论所淹没,你在口头上不敢承认这一点。” 谢教授仰靠在椅背上,沉默很久才答非所问地说:“你们两位呢,是否觉得这种基因优化技术是一种罪恶?” 费新吾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几乎被你的雄辩征服了,但我是今天才认真思考这个问题,还不能得出结论。” 话说到这份儿上,气氛显得有些尴尬,三人都沉默下来。透过落地窗户,他们看到一辆黑色出租车开过来,停在饭店外,一名高个子白人青年和一位美貌的白人姑娘走下来,仔细看看谢教授那辆富豪车的车牌,随即兴奋地冲进饭店。那名男子在食客中一眼看到谢教授,立即走来,笑容可掬地伸出右手: “你好,我是纽约时报特派记者罗伯特。盖纳,这位是我的女友朱莉娅·麦克尼尔。谢伯伯,还认得我吗?我们曾是一个街区的邻居,我与鲍菲还作过一年同学。” 费新吾立即想到了那篇报道,没想到这位罗伯特竟一直追到雅典。他看看谢教授,担心他会勃然大怒。但谢先生仅仅淡然一笑,请二人入座,同朱莉娅攀谈着: “你是海军上校麦克尼尔的女儿吧,真快,已经长成漂亮姑娘了。我看过罗伯特那篇文章,揣测多于事实。”他直言不讳地说。 朱莉娅急忙替男友解释:“谢伯伯,罗伯特认为这是极为重大的社会问题,读者有权了解真相。如果这篇文章伤害了你或你的家人,务必请你原谅。” 谢教授冷冷地说:“没关系的,他伤害不了我。” 罗伯特同两位中国人攀谈着,知道了两人的身份。在此之前,他已经听说鲍菲新近结识了一个漂亮的中国情人田歌小姐,便敏锐地问: “田先生,鲍菲的女友田歌小姐是你的亲人吗?” 田延豹没好气地说:“这件事与你无关。美国的记者都是专门啄食名人的秃鹫吗?” 费新吾不想让他说出太激烈的言辞,忙轻轻触触他,然后把那份打印件递给罗伯特:“请问盖纳,是否知道这篇匿名文章的作者是谁?” 在罗伯特阅读时,费新吾用锐利的目光盯着他的脸色变化。但事件的进程出乎他的意料,罗伯特看着,忽然脸色大变,失声道: “路易斯的体细胞和精子!”他苦笑着转向朱莉娅,“原来金斯先生暗示的基因改良,是借用了田径飞人路易斯的精子和体细胞!这么重要的事实竟然没有探听到,我们真是到雷泽夫大学白跑了一趟!” 他的懊丧之情溢于言表,费新吾反倒吃惊了。从他的神色看,他肯定与匿名作者不是一个人。谢先生表情漠然,似乎罗伯特的出现并没有使他不快。罗伯特苦恼地思索片刻——那个匿名者让他心神不宁——咄咄逼人地说: “谢伯伯,朱莉娅刚才已经说了,如果这件事的调查伤害到你或你的家人,我预先请你们原谅。但是,正如埃迪。金斯先生所说,如此重大的成功,如此影响深远的研究活动,绝不能被个人所垄断——不管这个人的人品多么高尚,动机多么纯洁。因为垄断本身就对人类构成潜在的威胁。所以,我一定要对这件事追踪到底。谢伯伯,请你如实回答:鲍菲在出生前,是否用路易斯的基因进行过某种基因改良?” 谢教授平静地回答:“绝无此事。”他补充道,“我的研究小组采集过一些著名运动员的基因进行过研究,但绝对没把路易斯的基因用到我儿子身上。” “没有用路易斯的基因?那么,别的人呢?” “也没有。” 罗伯特久久地盯着他的眼睛:“我愿意相信你的话。”他十分苦恼,那个匿名作者是谁?看来他相当了解内情(他竟然知道鲍菲耳垢的干湿!)。在罗伯特此刻的心目中只有一个可能的人选:金斯教授。他但愿这不是事实。他对金斯的印象很好,已经相信了金斯主动披露此事的光明动机。但是,如果金斯是一个只敢写匿名信的小人,罗伯特就只好推翻上面的结论了! 他思索一会儿,还是不死心,又问:“那就是说,你并未对鲍菲采用任何基因改良方法或其它生物工程方法,他是一个天才,是上帝偶然心血来潮而制造的天才。对吗?” 在两人对话时,费田二人一直躲避着谢的目光。这位罗伯特不知道,在他进来之前,谢教授实际上已接近于承认某种事实。所以,当他断然说“绝无此事”时,两人都感到意外。现在他该怎么办?在两位见证人面前继续矢口抵赖么? 谢教授的回答令所有人感到意外,他冷冷地说:“上帝没有那么大的能耐,他缺乏遗传学的造诣。” 罗伯特和朱莉娅同声发问:“你是说……” “我什么也没说。”谢教授很快打断他们的问话,“目前让我说什么都为时尚早。不过,”他的嘴角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我想这一天快了。我会很快披露鲍菲的身世之秘。” “什么时候?” “三天之内吧。” 罗伯特向朱莉娅使个眼色,机灵的朱莉娅马上理解了,挽住伯伯的胳臂,撒娇地说:“谢伯伯,如果你要披露,请让我们第一个知道,好吗?” 谢教授微笑着拍拍她的手背:“很遗憾,我刚刚把优先权送给费先生了,我不能食言。你们只需盯紧费先生即可。” 这个宣布让费田二人有些吃惊,但他们感激谢教授的信任,也就默认了。罗伯特难免有点嫉妒,不过他想这已是最好的结局。他无需担心一个中国退休记者,毕竟他比不上纽约时报特派记者的份量。正像谢先生所说,三天内盯牢费先生就行了。忽然他瞥见一辆灰色汽车开到饭店门口,一位记者模样的人下了车,也像他作过的那样,先察看那辆富豪车的牌号,然后兴高采烈地向饭店走来,一架硕大的相机在他胸前晃动着。罗伯特笑道: “谢先生,恐怕又有一名记者发现了你的行踪。如果你不想接受采访,需要赶紧撤退了。” 谢先生也看到门外的记者,他唤过侍者,留下200美元:“请替我结帐,余下的是你的小费。我不想让那位记者撞上,请领我们从后门出去。” 侍者十分乐意地领一行人穿过后门,再绕回到停车场。当两辆汽车起动时,透过玻璃窗,能看见那个记者还在焦急地寻找,像是一只被关在玻璃窗内的苍蝇。几个人都笑了,连身后的侍者也忍俊不禁。谢教授要把两人送回旅馆,被他们谢绝了。他们想步行回去,看看旧城区的风光。两人漫步穿过坡度很大的道路,两旁的房舍依山势而建,就像是密密匝匝的蜂巢。这些房屋相当古老陈旧,和2004年奥运会后建筑的现代化楼舍有天壤之别。几只狗在狭窄的道路上漫步,家猫则在房顶窜跳。两位白衣白裙的卖花姑娘迎上来,用希腊语急切地兜售。两人听不懂她们的话,又无法拒绝她们的热诚,只好向每人买了一朵。两个姑娘笑容灿烂地走了。她们看来都不富裕,但笑容开朗,脸色红润,令人联想起重庆山路上的川妹子。 两人悠闲地漫步,田延豹忽有感触:“老费,我很羡慕古希腊的运动员,他们虽然住的是这样简陋的房子,吃的是粗糙的饭食。但他们可以赤身裸体去参加比赛,不必担心镁光灯和摄像镜头,也没有体育赞助商的控制,没有毒品和兴奋剂。他们的比赛只是为了自悦,为了展示健美的人体。体育发展到现在是进步还是堕落呢?赛场上时刻都盘踞着一个可恶的金钱之神。” 费新吾说:“恐怕还要加上一位善恶难辨的科学女神。科学使体育越来越进步,也越来越异化。如果鲍菲真的进行过基因改良手术——这一点已经大致可以确定了——那短跑比赛究竟是人的比赛还是分子生物学的比赛?” 这些话勾起田延豹的心思,闷闷地说:“田歌这妮子太不像话,好多天了,也不来个电话。” 费新吾也只有暗暗叹息。围绕鲍菲的身世已经掀起轩然大波,而且更大的风波还在后边,但正处于风口浪尖上的一对恋人却懵然无知。他们真想马上找到田歌并把她保护起来,却苦于不知道他们的下落。 但愿鲍菲的身世不会影响到两人的爱情。 前面就是尼赞旅馆的陡峭石阶。两人拾级而上,听到有人用汉语喊:“费先生!田先生!” 是飞机上邂逅的三个小伙子。他们跑过来,气喘吁吁地问:“你们好,田歌姐姐呢?” 田延豹不想说明真相,含煳应道:“她去各个古迹游览。” “对,四天前我们雅典卫城碰见过她,还有百米之王谢豹飞,他还为我们签字了呢。” 田延豹不想同外人谈谢豹飞和田歌的关系,把话题扯开:“你们还在露宿吗?” “不,旅馆已经开始降价了,我们找了一家最便宜的,就在附近。昨天我们还见过你们呢,你们坐在出租车里,很快掠过去,没听见我们的喊声。知道吗?我们有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你们。” “什么消息?” “我们在电脑咖啡屋无意中查到的。有一封匿名信说,谢豹飞是用路易斯的精子孕育的,还有一个罗伯特。盖纳写的文章……” 费新吾拍拍他的肩膀:“谢谢你们的关心。这些我们都知道了,刚才我们还同那位罗伯特先生在一起呢。他就住在希尔顿饭店。” “这些人真卑鄙!他们为什么要造谣?是嫉妒吗?” 纪士强认真地说:“我认为不是嫉妒,这一定是个国际阴谋。” “我们应当站出来,保护华人中的英雄,应当马上通知谢先生!” 费新吾很为他们的热情所感动,但也知道,他们的幼稚和偏执只会把事情办糟。他劝道: “没有那么严重,可能鲍菲的身体确实采用了某种基因改良技术。这在科学界有不同看法,但没有什么国际阴谋。不用通知谢先生的,他对所有情况都了如指掌。不过,我会把你们的关心向他转达。”三人多少放了心,彬彬有礼地同他们告别。“再见,等闭幕式结束我们就回国,希望在国内还能见面。” 第四章 惊人的披露 北京今年的气温确实邪虎。快立秋了,气温还高达38度。邮递员老丁汗流浃背,扎上自行车,把几封信塞到田宅的黄色邮筒里。想了想,他还是按响门铃。院内有人说:“来啦!”老丁高喊道:“是送信的老丁!你们盼着的那封信到了。” 谷玉芬忙打开大门,老丁已走了。“老丁进来歇歇,吃块瓜!”老丁回头笑着摆摆手,丁铃铃地骑走了。谷玉芬取出信件,先挑出女儿从希腊的来信。还是年轻人哪,不知道大人的牵挂,出去近10天了,只回过一次电话。倒是延豹常来电话,当爹妈的才不致太担心。 田歌奶奶的耳朵特灵,玉芬刚把信撕开,她已经掀开竹帘,颤颤崴崴走进来:“是小歌的信?念给我听听。” 谷玉芬忙扶她坐下,笑着说:“我正要送到上房呢,你倒先赶来了,我开始念啦。” 奶奶、爸爸妈妈、叔叔婶婶、嫂嫂和小牛牛: 你们好。…… 奶奶笑着评论道:“这妮子懂礼数,家里人都问到了,一个也不拉下。” ……转眼间已离家七天了,这儿一切都好。你们肯定已在报上读到,豹飞获取了100米、200米金牌,而且成绩极好,体育界都评论说这是世纪性的成绩。不过说这些你们不会感兴趣,尤其是我奶奶。 奶奶乐了,瘪着没牙的嘴说:“豹飞!叫得多亲热!” ……自从和豹飞结识后,他对我很好,他是一个几乎完美的男人,漂亮,有天才,性格豪爽,有男人气概。唯一的缺点是性情略有点粗暴。当然我不会苛求的,我既然爱他,就要爱他的缺点和优点。豹飞送我一艘极为豪华的游艇,还有一位叫玛鲁娅的希腊女仆为我服务。这儿的生活太奢华了,我实在不习惯。 奶奶严肃地插话:“对,钱多了不是好事,福多了要折寿的!” ……你们可能已听说,围绕着豹飞有一些风言风语,说他身上有黑人体育明星路易斯的血统。豹飞说这是胡说八道,我也一点都不在乎。即使是真的又有什么关系?不管他是黑人白人还是黄种人,我都一心一意地爱他。 奶奶摆摆手,让谷玉芬停下来:“信里说什么黑人白人?” 信中确实说得很含煳,谷玉芬只好尽量解释道:“歌儿说,那个谢豹飞身上可能有黑人的血统。” “你是说,他是黑人和中国人的杂种?” “哟,看你说的多难听。妈,那叫混血儿。” “混血儿也好,杂种也好,咱不忌讳。中国人就那么纯?都是炎黄二帝的后代?五胡乱华,满鞑子进关,咱中国人都是混血儿哩。往下念。” ……这些天,豹飞一直在陪着我,游遍了地中海。请奶奶和爹妈放心,我一直记着临走时你们说的话,到时候会把一个冰清玉洁的好孙女(女儿)还给你们。游艇快要靠岸了,这封信到这儿结束吧,再见。 最后一段话尤其让奶奶高兴。她咧着嘴笑道:“这就好,这就好,不能让别人把咱们看轻了。这才是我的好孙女哩。玉芬,我走了,再有来信赶紧告诉我。” 她颤颤崴崴地走了。谷玉芬把信件摊到膝盖上,愣了半天神。作母亲的直觉告诉她,关于豹飞身世的风波可能并不那么简单,否则歌儿不会特意在信中说明。尤其是,延豹几次电话中根本没提及这一点,这反而让人更加怀疑。 晚上,她向雅典打了长途,但那边没人接电话。延豹不在,老费也不在。早上7点她又打了一次,还是没人。按时差计算,这会儿雅典是深夜零点,两人都到哪儿去了呢。丈夫劝她: “安生睡觉吧,别折腾了。他们难得出国,一定是白天黑夜地赶着玩。不要瞎操心了。” 话虽这么说,那一夜他也没有睡安稳。在繁华的地中海里,古老的克里特岛显得孤傲而荒凉。海面上耸立着红色的远山,清彻的海水拍打着岸边洁白的细砂。游艇停靠在伊拉克里翁港口,两人离船上岸。路边是典型的乡村风光,夹竹桃、无花果树和角豆树的绿丛中隐着白色的石屋。远处是石榴园、柑桔园和欧楂树园,灰嵴令从天上掠过。田歌的注意力被一种奇怪的树吸引住了: “豹飞,这是什么树?” 山丘上到处都长着一种外形秀美的树,树干紧紧拧在一起,长着弯曲的须,枝条细而光滑,长长的叶子坚硬而有棱角,叶子朝太阳的一面呈青铜色,反面是柔和的灰色。阳光透过树丛,在地下撒下淡淡的树影。谢豹飞笑了: “这就是有名的橄榄树嘛,就是雅典娜送给雅典城的礼物。也是圣经上所说,洪水后鸽子为挪亚方舟噙来的第一支新枝。” 田歌恍然大悟:“我知道。我还记得毕加索笔下的和平鸽呢。”她用两排白牙轻轻叼住一支橄榄,两臂做展翅状,调皮地喊道:“是不是这个样子?快替我照下来!” 谢豹飞哈哈大笑,忙为她抢下这个镜头。 与田歌相处,时时能感到纯洁的快乐,像是白色细砂中渗出的山泉。希腊女孩偏爱素装,这些天田歌也常穿白色夏装,就像是奥林匹斯山上的水泽女神。 上到游艇的第一天晚上,田歌洗浴后,裹着一件洁白松软的浴衣,脸庞更显得娇艳。谢豹飞觉得小腹上涌来一股热流,浑身变得燥热难当。他把田歌紧紧搂到怀里,感觉到她柔软的乳峰,听到她狂乱的心跳。谢豹飞伸手去脱田歌的浴衣,下面就该相拥上床,一夜云雨……但田歌羞涩地裹紧了浴衣,伏在他胸前低声说: “豹飞,请你答应我一个请求,好吗?我知道你一定会答应的。” “你说吧,我一定答应。” “豹飞,我爱你,全身心的爱你。我很高兴能把自己奉献给你。但是,我希望把我的处女宝留到婚礼之夜,好吗?” 谢豹飞不禁愕然。照西方的眼光来看,田歌的这一举动未免太煞风景。他体内的情欲已如脱缰之马,难以约束了……田歌担心地看着他,他很快收敛心神,庄重地吻吻恋人: “我答应。” 田歌喜极欲泣,搂着恋人,把热吻印满他的面颊。豹飞是他的偶像,她心甘情愿把身体给他,即使两人最终不能结婚她也不会后悔。但她觉得这样的性爱未免太浅薄了。她看过一篇小说,一对即将结婚的恋人被困山中,分别宿在一幢石屋的里间和外间。夜里姑娘没有闩门,只是用一根长发拴住门扇。两人按捺住激情,平静地入睡了,而这根完好的长发就成了这对夫妇保留终生的纪念品。田歌觉得,这才是最真挚、最浓烈的爱。她很高兴豹飞也是这样的至诚君子。 答应了田歌的请求,谢豹飞竟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在他近乎完美的一生中,实际上一直潜藏着危机。他知道自己的性格深处有一个狂暴的恶魔。爱咬人的鲍菲,他常常想起这个难听的绰号。其实,同学们看到的只是冰山之一角。当他一个人关在房间时,他会更狂暴地渲泻自己的欲望。他的玩具飞船、遥控牧羊犬和棒球手套上都布满牙印。他觉得,在牙齿中撕咬东西有强烈的生理快感。这种克制不了的欲望来自于他的身体内部——不是来自大脑、心脏,甚至不是来自体细胞,而是在超越这些层级的更深的深处。他成长为一个成熟的男人后,这个恶魔并未被驯服,它与性欲结合起来后甚至更为凶猛。他想起温哥华、香港、曼谷和拉斯维加斯的几个狂暴之夜。那时他的记忆闸门都被关闭了,事后残存的回忆都是狂乱的、边缘模煳的。对那些可怜的妓女们他都干了些什么?他知道藏在记忆断层后的肯定是可怕的画面。 这种情况连他的父母都不知道。 现在,田歌出现了。她纯洁、透明,象薄胎瓷器一样脆弱。他还会在田歌身上重演过去吗?……他很高兴田歌的决定,把激情之夜尽量向后推迟,推到婚礼之夜。也许,给男女之爱加上婚姻的符咒后,会助他摆脱冥冥中诱人作恶的妖魔。 夜里他独自睡在床上,情欲象洪峰一样一次次袭来。他真想起身去扭开隔壁的房门。不过他最终战胜了情欲,在入睡前的朦胧中,他暗暗庆幸,“那个结局”又往后推迟了一天。他呻吟着:上帝,请护佑我吧。导游领他们参观了著名的克里特岛迷宫——克诺索斯王宫遗址。传说一个叫米诺斯的国王在这儿修了巨大的迷宫,供养着一只人头牛身怪。每九年要向它贡献七对青年男女。最后雅典国王爱琴的儿子特修斯主动来到岛上把它杀死了。但兴奋的特修斯在返回雅典途中忘了换下黑帆——这代表着主人的不幸——一直守侯在岸边的国王爱琴在悲痛中跳海自杀。这就是爱琴海名字的来由。 “知道吗?”谢豹飞说,“传说中的大西洲实际就是指古老的克里特文明。那时,克里特文明与希腊本土的迈锡尼文明是互相独立的,克里特岛在5千年前就进入青铜器时代。但公元1500年前,附近的桑托尼岛火山爆发,几百米的海啸唿啸而来,把克里特的建筑和居民一扫而空。后来,柏拉图在他的著作中记载了这段900年前的历史,但他的文章在传抄中把900误写为9000了。后来以讹传讹,竟虚构出一个莫须有的大西洲。” 田歌沉重地说:“我想,波浪下面一定埋葬了不少美丽的爱情故事。” 他们参观了虚墟里的巨石房基,看了地下室里巨大的陶制酒缸、红色的圆形石栏和色彩鲜艳的壁画。还观看了那个镶着宝石的金角牛头,它大概就是人头牛身怪的象征吧。 田歌对这些古迹没有显示太大的兴趣,但途中葡萄园和柑桔园中的希腊姑娘使她兴趣盎然。这些女人们在树丛中隐现着,戴着绣花头巾,双臂象蝴蝶一样飞舞。田歌驻足看了良久,羡慕地说: “你发现了吗?我觉得希腊的女人干起活来特别美,特别优雅。” 谢豹飞笑道:“是吗?你看,她们都在看你呢,她们一定在说,这个白衣女神是从仙风和露水中走出来的。” 田歌嫣然一笑:“谢谢你的夸奖。” 下午他们赶到罗得岛,即腓尼基人所称的蛇岛。很远就看见了高大的古城墙耸立在海滨,田野中点缀着欧式大风车,海水澄碧,天高云淡。两人参观了岛上著名的蝴蝶谷,参观了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太阳神雕像——可惜这尊32米高的巨像也被毁坏,如今只剩下两根圆柱,柱头的神鹿目光凄迷地望着爱琴海的落日,似乎在缅怀往日的荣耀。 夕阳已经半沉于海水,船长和玛鲁娅立在驾驶台上,看见两个白色的身影相挽着回来,晚霞为他们勾勒出粗犷的金线。玛鲁娅羡慕地说:“他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船长叼着烟斗说:“嗯,幸福的一对。” “知道这位富有的谢先生是谁吗?”玛鲁娅得意洋洋地宣布,“我在电视上见过他,他就是这次奥运会上最风头的百米之王,鲍菲·谢。” 船长不客气地说:“我要是你,就一定管住爱饶舌的舌头。你忘了谢先生的命令?他不想让记者打扰,特地在船上实行无线电静默。你大概不愿意破坏这对情人的安静,也不愿意被解雇吧。” 玛鲁娅不服气地低声争辩:“我只告诉你,怎么会告诉外人呢。” 岸上的两人已走近船边,听见田歌在高兴地喊:“船长,玛鲁娅姐姐,我们回来了!今晚我来掌厨,作一顿地道的中国饭菜。” 那晚田歌真的系上围裙,作了丰盛的饭菜。她坚持不让玛鲁娅动手,自己则忙里忙外,炒完菜再亲自端上来,有炸洋葱圈,黄焖茄子,醋溜鳕鱼,主食则有馄饨,千层饼。玛鲁娅老是坐立不安,想起身帮厨,都被田歌佯怒地制止了。她一定要亲手为豹飞做一次饭,就算为将来的主妇生活来一次预演吧。谢豹飞对她的小孩心性不以为然,但饭菜确实美味,船长和玛鲁娅都是兴高采烈,于是谢豹飞也就融入这种喜悦温馨的气氛之中。只剩下最后一天的赛事,明晚就要举行闭幕式了。古代奥运会都是在7月和8月间的满月时举行,这次田赛则赶到满月时闭幕。据说闭幕式的主旨是放在缅怀历史上。至于具体是什么安排,只有明天才能见分晓了。 费新吾已收拾好行装,预定了后天的机票,田延豹仍在犹豫。昨天田歌总算来了一个电话,请费先生和豹哥按时回国,不要等她。“豹飞说要把我送回中国,没准我们会开着游艇经苏伊士运河回去呢。” 从她的声音可以触摸到她的幸福感,田延豹也没再提起“路易斯的精子”之类煞风景的话。田歌挂断电话后他才想起,田歌没有留下船上的电话号吗,看来她真的在幸福中迷醉了。他想了想,打算把行期推迟一两天,待田歌的行程确定后再走,“我怕回家没办法向二叔二婶交待。”他对费新吾说。 最后一天已经没有中国的金牌了,两人都呆在旅馆里。上午穆明来了电话,说他也是后天的机票。还说: “我昨天碰见一位相熟的国际田联委员,听他透露,田联决定对谢豹飞事件低调处理。他们现在处于两难境地:如果对基因改良术不管不问,未免对其他运动员不公平;但是,如果马上宣布它为体育上的禁用方法,似乎条件也不成熟。德比洛夫主席说了一句话:凡事不可操之过急,下届田径锦标赛再定吧。不过以我看来,体育界新的一轮技术大战已经不能避免了。科技先进国家将竞相采用这种技术培养超人,不管他是合法还是非法。这场竞赛的后果比兴奋剂还要可怕。” “你说的完全正确。” “还有,谢豹飞的形象已大大受损。不错,他是一颗灿灿发光的宝石,其亮度使其它钻石全都黯然失色。可惜,他不是‘天然’的,而是用现代工艺生产的‘人造’宝石。要知道,合成宝石和天然宝石的价值相差天壤。” 费新吾叹口气:“是啊,那些输在‘人造天才’手中的运动员们决不会服气的。我和小田也为此怏怏不乐,原想谢豹飞为黄种人运动员争了光,没想到……”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半个小时后,王刚三人闯了进来,带进一股旋风:“费叔叔,田大哥,我们要走了,特意来辞行的。” 费新吾安顿他们坐下,拿来三罐饮料,问了他们的飞机班次,遗憾地说;“咱们是同日不同航班。你们田大哥晚两天走。” 三个人已经没有前天所见的狼狈相了,虽然晒得又瘦又黑,但衣冠整洁,精神奕奕。他们高兴地说:“这次雅典之行真带劲儿,钱没白花!” 田延豹不擅交际,笑着向三人打了招唿,便静静坐在一旁。三个小伙子把费叔叔围到中间,费新吾笑问: “是吗?有什么感受?” “跑国外看看,自个都觉得眼界开阔多了。平时在国内尽看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一肚子没好气。可是出来看看,觉得当个中国人满自豪的。” 费新吾对他们刮目相看。他也早有同样的感受。历史是一幅油画,看远不看近。近看尽是缺陷、瑕疵和麻点,远看则是美轮美奂的图案。不管我们周围有多少阴暗和丑恶,毕竟中国是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在通向世界性大国的途中。可惜,国内的文学界看不到这一点,他们没有去着力营造盛唐时期(或古希腊时期)那种昂扬向上的民族心态和社会心态。因此他们的深沉和嫉愤多少有点鸡肠狗肚,有点脱离历史的潮流。纪士强插话说: “也有很多不满意的地方。第一,中国还是阴盛阳衰!” 四个人都笑起来。费新吾看看田延豹,忙解释道:“这是发展时期难免的,咱们看问题得客观一点。女子项目起点比较低,也就容易突破;实际上女队的崛起都有男陪练的功劳,男队到哪儿去找水平更高的陪练呢。所以聪明的中国教练常常找女队作突破口。不过我也认为,这种向女子倾斜的政策需要改变了,再这样下去中国就要整个患阳萎了!” 老费这番议论让三个人听得很过瘾,纪士强接着说:“第二点,中国金牌不少,但含金量大都偏低,象男子短跑、男子跳高之类的奖牌还是与中国无缘。” 他们正谈得兴致勃勃,忽然走廊中有急迫的脚步声,有人连门都不敲就急急推开了门。是罗伯特和朱莉娅。三个中国小伙子非常吃惊,齐齐跳起来,瞪圆了眼睛。费新吾不免纳闷:罗伯特这么着急地闯进来有什么事?更令人不解是,这三个小伙子与他们并不熟悉,怎么见他们就像是见到了鬼?其中似乎有什么蹊跷。这些天,罗伯特十分焦灼。无疑,谢豹飞的身世之秘在田运会结束前披露最理想,但明天田运会就要闭幕了,谢豹飞仍然杳无踪影。与他们同住一个饭店的谢教授深居简出,看来也在等谢豹飞的消息。罗伯特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牢牢盯着谢教授和费田二人。估计闭幕式上谢豹飞总该露露面吧。 昨晚,他从费新吾那儿回来,到柜台上要了自己房间的钥匙。柜台小姐微笑道:“盖纳先生,有你的信,是一位小男孩送来的。” 信封上的姓名是用打字机打的,还拼错了一个字母。没有寄出地址。两人回到房间后,罗伯特裁开信封,但信笺只抽出一半就停住了。朱莉娅看到他的异常,边穿浴衣边走过来: “鲍勃,怎么了?” 罗伯特默默地把信笺递过去。白纸上画着一把匕首,刀尖滴着鲜血。朱莉娅的脸色刷地变白了,愣了很久才问:“你估计是谁干的?” “不知道,看来我们的调查妨碍了某个权势集团的利益。这吓不倒我,我不会退缩的。每年都有上百名新闻记者殉职,在殉职者名单中加上一位罗伯特·盖纳算得了什么?我想纽约时报一定会为此追认我为正式记者。”他故作轻松地说。 朱莉娅警告他:“你不要把它当儿戏,如果真的触犯了某个秘密集团,他们可是心狠手辣的。” 罗伯特收起戏谑:“不,我不把它当儿戏,但也决不会退缩。我只后悔不该把你牵连进来。你是否可以先回国?剩下我一个人容易应付突然事变。” 朱莉娅摆摆手,表示不想谈下去:“我的上校爸爸能原谅我临阵退缩吗?还是一同干吧,以后凡事谨慎就行了。” 罗伯特感激地把她搂到怀里。 那晚,两人仔细分析了此事的前因后果,难以判定这封威吓信出自谁手。这次调查首先触动的是谢氏父子的利益,但无论如何,这位谢教授不像一个写恐吓信的人。 他们想起那封匿名信,也许,观点相反的两封信是出自一人之手,是搞欲擒故纵的把戏?他们又想起那位金斯教授,在短期的交往中,他们觉得他是位光明磊落的学者,但是,现在他却是匿名信的第一嫌疑者,因为除了谢教授外,只有他才能知道信中的某些细节。 两人商量很久,无法理出清晰的脉络。朱莉娅建议同金斯通一次话,看能否听出什么蛛丝马迹。按时差计算,克里夫兰现在是清晨6点,金斯肯定在家。罗伯特挂通他的电话,精神奕奕的金斯出现在屏幕上。 “我是金斯,请问……噢,你是罗伯特。” “对,我是在雅典给你打电话。” “事情有进展吗?” “不太顺利。谢教授的头发我已经搞到了,但鲍菲一直没有露面。不过,不必再去搞他的头发,因为谢教授实际已经承认,他对儿子使用了某种基因手术,可惜还没有得到确凿的证言或证据。” 对方简单地说:“慢慢来吧,这种事情无法一蹴而就。” “世界田联内部分歧很大,有人认为,如果基因技术能增强人的体力,又没有兴奋剂对人体的危害,也许我们该举双手欢迎它。” 金斯断然说:“这是十分幼稚的想法。世上万事万物都处于微妙的平衡中,人虽然没有猎豹跑得快,没有大猩猩孔武有力,但人的体态实际是在人的环境条件下所能达到的最好平衡。如果一昧增强某一方面,比如增强奔跑能力,这条路会终结于何处?最终只有把人变成猎豹!普通人可能认为猎豹是进化的典范,是强悍的兽中翘楚,但在生物学家眼中正好相反。不错,猎豹的奔跑速度是动物中最快的,简直是完美的奔跑机器。但它们的身体结构为这个‘完美’不得不做出重大的牺牲——牺牲了基因的多样性。生物学家们发现,猎豹的基因十分一致,任何猎豹之间做器官移植都基本不产生排异反应。可以说,目前的猎豹群是在进行近亲交配。所以,这种看似强悍的动物在进化线上的地位是十分脆弱的,它们的生存已岌岌可危。你愿意人类落到这一地步吗?” 罗伯特对这些真知灼见心悦诚服,不过他并没有忘记打电话的目的。“金斯先生,我刚刚收到一封血淋淋的恐吓信,你能推测是谁写的吗?”他紧盯着金斯的表情,金斯显然很震惊: “恐吓信?”他思考了半秒钟,“你怀疑是谢教授?不,我敢断言不是他。他绝不会使用这种卑劣的手法。” 罗伯特不禁赧然。无疑,金斯也不是使用“卑劣手法”的人。“对,我也不相信是谢教授所为。我们再追查吧,再见。” “再见,你们要小心。” 他挂断电话,同朱莉娅相对苦笑。他的推理之磨转了一圈,又回到了零点。现在,他对帷幕之后的内情仍一无所知。 上午8点半,电话铃急骤地响起来,拿起听筒,屏幕上仍是一片漆黑。是对方切断了视觉传输。一个尖锐的嗓音说: “是罗伯特。盖纳先生吗?” 罗伯特敏锐地联想到费先生所说的“尖嗓音的匿名者”,立即崩紧全身的神经:“对,我是罗伯特,请问……” “你不是急于知道关于鲍菲的内情吗?我这儿有一颗重磅炮弹,但你必须答应我,尽快把它公诸于世,一定要在田赛闭幕前公布。” “我答应,这正是我要作的。请问……” “请尽快赶到费新吾先生那儿,我已把材料送过去了。” 对方没有等他询问就挂了电话。罗伯特和朱莉娅一秒钟也没有多停,立即冲出门去,叫了一辆出租,让司机尽快赶到尼赞旅馆。一路上,他们紧张地思索着,这会是什么样的消息,为什么这个匿名者也象谢教授一样,把费新吾当作披露消息的必经关口。他们甚至还想到这是不是一场阴谋,是一个陷阱?也许两具血淋淋的尸体在屋里等着。……他们冲进屋里,看到的是5张惊讶的面孔。罗伯特喘气未定就问: “费先生,有人送来关于鲍菲的消息吗?匿名者说是一枚重磅炮弹。” 费新吾惊讶地说:“没有呀。” 几乎同时,一个侍者微笑着走进房门,手里捧着一个硕大的信封,彬彬有礼地问:“请问那位是费先生?有人托我送来一封信。” 费新吾狐疑地接过来:“我就是,谢谢。” 侍者退出房间,他把信封裁开,抽出信笺看了一眼,招手道:“小田,罗伯特,朱莉娅,都过来吧,这封信是给我们四个人的。”他抱歉地对三个小伙子说,“请你们稍候。” 四个脑袋凑到一张信纸上。 “……在我上封信披露谢可征教授的基因嵌接术之后,事情的真相已经逐渐明朗化。我的老友、正直坦诚的费新吾先生和田延豹先生当面质询了谢教授,后者坦认不讳。(田延豹恨恨地骂道:这个无赖!)但我刚刚发现其中另有隐情,我们几乎全被轻易地骗住了。这几天,我们似乎都忽略了一个很明显的问题:显然,纵然是百米之王路易斯的基因也不能让鲍菲打破9.5秒大关,因为路易斯先生本人也远未达到这个高度。 “也许,谜底存在于另一桩事实中。我已经作过详细了解,26年前向雷泽夫大学医学院提供体细胞和精细胞的并非路易斯一人,还有体能远远超过路易斯的另一位先生。这位先生的肌肉内白肌比率更大,还含有较多的能量之源——线粒体,因而奔跑更为迅速。路易斯先生的百米最高时速是40多公里,具体说是43.37公里,而后者的时速可达130公里! “这位先生名叫塞普,来自非洲察沃国家公园。他的速度是所有哺乳动物中最快的。让我小心地把谜底揭开吧,塞普先生是一只凶猛剽悍的非洲猎豹!……” 非洲猎豹!非洲察沃国家公园的稀树大草原。在1米多深的硬毛须芒草和菅草的草丛中,一只母猎豹逆着风向悄悄向羚羊群接近。它已经怀孕了,一套有关四条小生命的复杂的链式反应已经启动,通过种种物理的化学的媒介,表现为强烈的食欲。它急需补充营养。枯草丛后露出一只未成年的羚羊,它警惕地向四方睃视着,四条优雅的细腿随时准备跳窜而去。母豹知道这只羚羊不是好的猎杀对象,它已足够强壮,很可能逃脱自己的利爪。但在饥饿的驱使下,它踌躇片刻,深深吸一口气,突然猛扑过去。 小羚羊及时发现了敌人,敏捷地逃走了。母猎豹全速追赶,距离越来越近。相比之下,猎豹更适于短期的快速奔跑,它的奔跑速度高踞于陆地动物的顶峰。它有流线型的轻盈体躯,长而发达的肢体,善于平衡的粗尾,发达的心脏,特大的肺。头部具有阻力最小的空气动力学特点,双肩可不断滑动使步伐加大。它的嵴柱在高速奔跑中就像是弹簧,能曲能伸。猎豹的犬牙非常小,以致于当它辛辛苦苦捕到猎物后(它常常要喘息20分钟才能进食),如果碰上鬣狗或狮子来抢食,它只能胆怯地逃走,因为它的小犬牙无法同强敌搏斗。但进化之神为什么给它留下这点瑕疵?不,这是为了留下足够大的唿吸空腔。当至关重要的搏杀能力与奔跑能力相矛盾时,也只有被舍弃了。 猎豹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是为奔跑而特意定制的,这是进化之路中的残忍的选择。但速度上逊于猎豹的羚羊也自有天赋的本领。猎豹是短跑之王,羚羊则是灵活转弯的翘楚。它灵巧地左蹦右跳,一次次从母猎豹的利爪下逃脱。几个回合之后,双方的速度都开始减慢,小羚羊疲劳更甚,它的黑眼珠里已经有了恐惧,母猎豹确信下次的一扑将把小羚羊扑倒。就在这时它听到了自己体内的警告。猎豹在追猎时是屏住气息的,就象人类的百米选手一样,现在那次深唿吸所得的氧气已经耗尽。它的奔跑要消耗巨大的能量,平均每跑一公里,每克体重要消耗12.55焦耳化学能。当血液中的氧气消耗完时,所需能量大多是依靠无氧酵解的AtP(三磷酸腺苷)和CP(磷酸肌酸)提供。不过无氧酵解会同时产生大量的肌酸,很快就会积累到奔跑者无法承受的程度,再奔跑下去它的心脏就要破裂……母豹只好收住脚步,塌肩弓背,凶猛地喘息着,眼睁睁看着猎物逃走。 只差0.5米。这0.5米是捕食者和被捕食者的生死线:或者羚羊被杀死,或者猎豹饿死。母猎豹疲惫地久久地注视着自己的猎物——它正以轻盈的小步舞来庆贺自己的胜利——在猎豹的潜意识中,一定滋生了极强烈的欲望:让自己的四肢跑得再快一点,再快一点点! 这只猎豹最终没有饿死,它就是塞普的母亲。没人知道这位母亲那一瞬间的强烈欲望是否也能通过染色体遗传给下一代。科学界公认的遗传变异规律,是说生物基因只能产生随机性的变异,被环境汰劣取优,从而使生物一点点向优良性状进化。这种盲目进化的观点未免不大可信。也许某一天科学家们会发现,生物强烈的求生欲才是遗传变异的指路灯,它在冥冥中引导染色体作“定向”的而不是盲目的变异:使渴望迅速奔跑的兽类变得四肢强健,使渴望飞翔的爬虫变异出羽毛,使渴望游泳的哺乳动物变异出尾鳍…… 也许,嵌入谢豹飞体内的、片断的猎豹染色体也能传递一定的欲望?非洲猎豹! 四个人都沉重地喘息着,互相躲避着对方的目光,一种冷酷滞重的氛围渐次升起。他们几乎同时认识到,尽管这个神秘人物行事阴暗,但他指出的恰恰是事实。在那位远远超越时代的、生命力强盛的短跑之王身上,肯定嵌入了猎豹的基因片断。 几天来,他们就像是玩九宫格填数游戏的学生,在外围揣测、推理、嗅探、追踪,费尽心机来破译这个非常复杂的谜语。但是,只要把一个正确的数字填到九宫格的中心,一切都变得非常简单,太简单了! 对这个结论,至少费新吾不感到意外,这些天他已通过网络查阅了大量的有关基因技术的资料。DNA是上帝的魔术,但任何魔术实际上只是充分发展的技术,尽管这些技术十分精细十分神秘,但终究是人类可以逐渐掌握的。而掌握了基因技术的人类将成为新的上帝,随心所欲地改良上帝创造的亿万生灵——包括人类自身。 他在脑海中历数二三十年来基因工程技术的神奇发展: 上个世纪80-90年代,美国俄亥俄州凯撒西部大学的研究小组,已经能制造“浓缩”的人体染色体,他们把染色体中的废基因剔掉,将有效基因融合或聚合,得到只有正常长度十分之一的染色体,但功效相同。 更早一点,瑞典隆德大学的一个研究小组将细菌血红蛋白基因移入烟草;英国爱丁堡罗斯林研究所将人的血红蛋白基因移入绵羊,以这种羊奶治疗人类的血友病;又将人类抗胰蛋白酶植入绵羊,以治疗人类的囊性纤维变性。上述产品早已进入工业化生产。 20世纪末,医生们已不必再走这样的弯路,他们已经能将上述基因直接嵌入先天缺损的病人体内。一个患胡勒综合症的以色列女孩是这种技术的第一个受惠者,在她10个月大时,医生把正常基因加入她的骨髓,再把骨髓植入她体内。 …… 人类已经接过上帝的权杖,还有谁能限制他使用它? 费新吾不是上帝的信徒,没有宗教界人士对基因技术的深深恐惧,对于他们来说,基因技术比哥白尼的“日心说”、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更要凶恶千百倍;费新吾也不是生物学家,对生物伦理学知之甚少,因而也没有生物学家那种“理智”的担心,他们一方面兢兢业业地开拓基因工程技术,一方面对任何微小的进展都抱有极大的戒心,生怕一条微裂纹会导致整个生命之网的崩裂。 所以,从理智上说,他并不认为这是大逆不道的恶行。但他心中仍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他的嵴背上掠过一波又一波的冷颤。朱莉娅打破屋内的沉默,轻声问:“是否把那位侍者喊来,问问是谁给他的信?” 费新吾摇摇头,罗伯特也摆摆手说:“没用的。写信人一定是雇一名小孩送来。” “他是谁?他究竟是谁?”朱莉娅喃喃地问。罗伯特果断地说: “现在,‘他是谁’已经是次要问题了,关键是他说的是否是事实。费先生,我们该怎么办?我想把这则消息发出去,匿名者提供这个消息前,要求我作出立即公布的承诺。” 费新吾犹豫着,他不想让这则消息公开,因为这势必伤害许多人:谢教授、鲍菲和田歌。它必将在田运场上引起轩然大波。不过他知道主动权不在自己手里,匿名者既然让四个人同时知道这件事,就是逼他们马上宣布。他可以保密,甚至能说服罗伯特暂时保密,但那位匿名者会轻易地找到另外的发表途径。他点点头: “好吧,不过要先向谢教授通报一声。” 他们把电话打到希尔顿饭店,柜台小姐说,谢教授半个小时前退掉房间,已经离开了。时间如此一致,不大可能是巧合,一定是他听到风声,提前躲开了。费新吾狠狠心说: “你发消息吧。” “我以我们两人的名义发表,好吗?” “好吧。”他扭头对田延豹说,“小田,挡不住的。” 田延豹目光阴沉地点点头。三名小伙子一直被挡在圈外,焦急地观看着,猜测着,这时实在忍不住了,王刚怯怯地问:“费叔叔,你们是在谈论谢豹飞吗?他怎么啦?” 费新吾叹息一声,他暂时不想让三人知道真情,不想打碎他们心目中的偶像,只是含煳地说了一句:“还是有关谢豹飞身世的传言。” 三人满腹疑虑,看着屋内各怀心事的四个人。罗伯特又在捣什么鬼?为什么连费叔叔也向他们屈服?三个人交换着目光,然后齐齐站起来,客气地向费田二人告别。临走他们愤怒地剜了罗伯特一眼。 费新吾送走三个年轻人,在门口轻声安慰几句。等他返回时,罗伯特已在电脑上拟好文稿,请他过目。文章写得十分简洁、冷静和客观: 《短跑之王?》(纽约时报特派记者罗伯特。盖纳 中国体育报记者费新吾) 人类的短跑之王是25岁的华裔美国运动员鲍菲·谢,动物中的短跑之王是非洲猎豹。适才一位神秘人士披露说,两者之间原来有着天然的联系——鲍菲·谢的身体中嵌入了猎豹的部分基因! 此消息尚未得到最后证实,但据笔者此前的调查,从技术上说这是完全可行的。看来,国际体育界已经面临一个难题:如果这个消息不幸属实,那么鲍菲的世纪性成绩是否有效?以基因手术提高体能的方法是否合法?最主要的是,在竞相用非人类的异种基因改良人体的竞赛中,人类会不会迷失自我?世界发疯了。 国际田联发言人:这只是一则未加证实的报道,我们无法轻易表态。我们只能许诺,尽快与鲍菲·谢及其父亲谢可征教授联系,调查事情真相,尽早作出必要处理。(记者追问,如果属实,世界田联将如何处理?)我想坦率地告诉新闻界,田联内部正就此事展开激烈的讨论,不会在短期内达成一致意见。我们面临的是一个全新的问题,希望各位先生给我们留下充裕的时间,使我们能得出慎重的、经得起历史考验的结论。毕竟体育运动已存在了数千年,又何必急在一朝一夕呢。 罗马教庭发言人:事态尚未明朗,教皇不会匆忙表态。但教庭的态度是一贯的,我们曾反对试管婴儿和克隆人,更不能容忍邪恶的人兽杂交。愿上帝宽恕这些胆大妄为的罪人。 以色列宗教拉比:犹太教义只允许治愈人体伤痛而不允许改良人体。此前我们对试管婴儿技术采取宽容态度,是因为这种技术虽然离经叛道,但尚可算作治愈行为。但这次我们绝不能容忍谢可征先生的胆大妄为。他亵渎神的旨意,破坏众生的和谐与安宁。 某国宗教领袖:这个邪恶的巫师只配得到一种下场。我们谨向安拉起誓,将派10名勇士去执行对罪犯谢可征的死刑判决,不管他藏到世界哪一个角落。 雷泽夫大学医学院发言人:我们对社会上盛传的人豹杂交一无所知。如果确有其事,那纯属谢可征教授的个人行为。我们谨向社会承诺:雷泽夫大学不会容忍这种欺骗行为。 中国科学院遗传研究所发言人:谢可征教授是我们很熟悉的、德高望重的学者,我们不相信他会做出这样轻率的举动。对事态发展我们将拭目以待。 本届田运会男子百米银牌得主埃基瓦:我不了解基因技术,它太深奥了。但我对鲍菲·谢异乎寻常的成绩早就怀疑啦。假如不幸这是真的,我会把自己的银牌扔到垃圾箱里。你们想想吧,如果今天允许一个嵌着万分之一猎豹基因的“人”与我同场比赛,明天会不会牵来一只嵌有万分之一人类基因的四条腿的猎豹?“费先生,田先生,我是澳大利亚堪培拉时报的记者。请问那位以匿名信披露这则惊人内幕的先生是谁?他与你们是什么关系?” “无可奉告。” “为什么?他多次宣称你们是他的挚友。” “无可奉告。” “此人说,对他提供的所有事实,你们都曾当面质询过谢可征教授,这是否确实?” “无可奉告。” “那么我再问田先生一个问题,令妹此刻是否正与鲍菲·谢在一块儿?他们目前躲在什么地方?我们已买到一些照片,足以证明两人之间的亲昵关系。” “滚!”晚上,两人仍然同屋而眠。田延豹久久地盯着天花板,烟卷在唇边明明灭灭。从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他就一直很烦燥。老费也很烦闷,但他的自控能力比较强,还不至于形之于色。其实他们的烦燥是无来由的,谢豹飞身上嵌有猎豹基因,并不是说他长有豹尾或利爪,他还是一个英俊潇洒的男人。有什么可烦恼的呢——但他们仍然无法克制自己。沉思良久以后田延豹终于开口: “老谢,明天我要出去找田歌。我不放心她和那人在一起。” 费新吾知道他和堂妹的感情极为深厚,勉强开玩笑说:“不必顾虑太多,即使谢豹飞身上嵌有猎豹基因片断,他仍然是人而不是一头豹子。” “不管怎样,我要尽力找到田歌,让她知道所有的情况。” “你到哪儿去找?” “尽力而为吧,这么大的一条游艇,不会没有一点踪迹。” 费新吾沉吟着,他想陪小田一块去,又觉得不能离开此地。田延豹猜到他的想法,说:“老费你得留守在这儿,我会经常同你联系,一旦田歌向这儿打电话,请你立即把她的地址转给我。另外,也许谢教授会同你再度联系。” “好吧,就这样安排。”罗伯特和朱莉娅返回希尔顿饭店时,一个录音电话正等着他们: “速回电。威尔科克斯” 罗伯特要通电话,屏幕上威尔科克斯显得精神奕奕。“鲍勃你好。”罗伯特戏谑地想,他已经开始用爱称称唿我了。“干得不错,为纽约时报抢了一条重要新闻。那个费新吾是怎么回事?” “他是中国体育报社的老记者,已经退休了。但他好像与那个匿名者有特殊渊源。坦率地说,我能抓到这则消息是占了他的光。” 威尔科克斯很快说下去:“干得不错,但我还是不满意。知道吗?很不满意。纽约时报不是一家专发传闻的二流报纸。你务必挖下去,一直挖到富油层。建议你租一辆通讯车,随时与我保持联系。你也可以雇私家侦探,可以高价买断消息。我告诉你一个帐号,你可以不受限制地使用。但有一点,那就是必须尽快搞到确凿的证据,要让纽约时报始终站在报道的前列。听清了吗?” “我会努力去作。” “至于你和那位费先生的关系,由你相机行事吧,要好好合作,但不要让他抢了头条新闻。” “你放心。”罗伯特平静地说,“此人并没有新闻记者的职业特点,他最关心的是这则报道会不会给亲人造成伤害,而不是抢头条新闻。” “好好干,以后就在国际新闻部工作。”他补充道,“我不知道你是否认识到这则报道的历史意义,你会为此得到普利策奖的。” 罗伯特放下电话就把朱莉娅抱起来:“我成功了!纽约时报已经为我敞开大门了!” 他抱着朱莉娅在屋内狂转。朱莉娅笑着喊:“放下我,我已经晕了!”罗伯特放下朱莉娅,吻着她的嘴唇。朱莉娅喘口气,调侃地说: “这可不像纽约时报大牌记者的风度。他们都是冷静、干练、机警、喜怒不形于色,哪象你这样冲动?”然后她便陷入沉思,“鲍勃,你想鲍菲的母亲见到这则报道后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她肯定早有思想准备。记得吗?是她第一个暗示了基因改良的可能。” “不管怎样,我要打电话安慰安慰她。” 屏幕中的方女士表情如常。朱莉娅多少带点歉然地通报了事情的进展,这是一次比较困难的谈话,不管怎样,向一位母亲指出他的儿子身上有野兽的基因,这句话总是不大好出口。那边的方女士沉静地听完电话,沉吟良久才低声说:“谢谢你通知我。”便挂了电话。 第五章 谁是匿名者 第二天一早,田延豹唤一辆出租车赶往比雷埃夫斯港。田歌曾透露过她是在这个港口接受了鲍菲的礼物,他想,在这儿应该能打听到一些有关新游艇的消息。出租车司机是一个饶舌的中年人,但和初来希腊碰到的出租车司机一样,他的英语带着太多的希腊味儿。田延豹的英语口语是相当地道的,这会儿只好歉然说,我的英语很差劲,抱歉我听不懂。司机没有了谈话对象,只好转而听音乐了。 田延豹有了一个小时的清静,往事如潮般涌来。 说老实话,这次如果不是田歌的央求,他绝对不会来雅典观看运动会。那个失败之夜所造成的伤口还没有愈合,也许终其一生不会愈合了。在那之后,他连田径比赛的电视节目都不能看,因为那熟悉的朱红色跑道,清脆的发令枪声和凄厉的哨声,都会揭去他伤疤上的痂皮。 不过,他无法拒绝田歌的央求。 他比田歌大13岁,田歌几乎是在他的肩头长大的,堂兄妹感情极深。记得田歌四岁时,有一次带她去枣园,调皮的小田歌惹怒了蜜蜂。蜜蜂群起而攻,钻进她的头发里。吓得她面色煞白。他把蜜蜂驱走了,自己面颊上却被蜇了两口。回家后,田歌一直趴在他的脸上轻轻吹着:“还疼吗?豹哥,还疼吗?” 现在他还能回忆起她的小手指在脸上摩娑的感觉。 后来他常到各处去训练和比赛,在家的时候少了。26岁那年他回家时(那时他已是斐声体坛的短跑名将),惊奇地发现,当年的小青虫已经羽化成漂亮的蝴蝶。她美貌惊人,身上笼罩着圣洁的霞晕。 对于豹哥来说,田歌仍是个娇憨的小丫头。她会攀着哥哥的脖子撒娇,会挽着他的臂膀,展示她几年来搜集到的有关哥哥的剪报。田歌心灵的秘密,5年后他才略略窥见一斑。那时鲍菲·谢刚刚崛起,田歌坚决地宣布,她已爱上这个素未谋面的华裔美国人。 “一见他的照片,我就觉得他十分亲切,十分相熟。知道为什么吗?他与你很相象!” 那时他才知道,田歌是把对“豹哥”的微妙感情移植到了鲍菲身上。 她对豹哥的婚姻是颇有腹诽的,她说夏秋君太会算计,“这个世界上能用1元钱买的东西,她绝不会掏出1元另1分。你和她能有共同语言吗?如果是同床异梦还要白头到老,哎呀,那可太可怕了!”当时他曾佯怒地训她:“你要挑拨我们夫妻不和吗?”但平心而论,田歌并没有说错。他和妻子之间一直欠缺那种灵魂深处的共鸣。妻子太实际,而在他(和田歌)心里却一直珍藏着某种理想主义的闪光,即使历经挫折而终不改悔。 他摇摇头,用力摆脱这些恼人的思绪。田歌和鲍菲相恋后,他为妹妹庆幸。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一桩颇为理想的婚姻。但自从知道鲍菲身上嵌有猎豹基因后,他忽然预感到危险。其实这没什么,正象老费说的,尽管嵌有少量猎豹基因,鲍菲仍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头豹子。不要忘了,现在很多病人身上还有猪的心脏和山羊的肝肾呢。再把思路放开点,连汉朝的开国皇帝刘邦还是杂种哩(刘邦母梦与龙交而孕),那当然是荒诞不经的神话,但至少说明,在文明社会的早期,人们在心理上对“异种”还比较宽容。 但无论如何,田延豹仍觉得心神不宁。他至少要找到堂妹,让她知晓所有的内情,再由她自己作出决定。否则,他就愧对田歌对自己的一腔挚爱了。比雷埃夫斯港十分繁忙,来往行人都是匆匆忙忙,田延豹一时无从着手去询问。热心的司机帮了他的忙。通过一番艰苦的交谈,司机弄明白了他的目的,便用希腊语咭咭哌哌四处询问。田延豹不知道他的询问是否符合自己的原意,也只有听之任之了。半个小时后,司机把他领到了港口船舶管理局的楼前。 船舶管理局的一名职员接见了他。那人叫科斯迪斯,大约50岁,身体健壮,满脸是黑中夹白的络缌胡子,说一口标准的带牛津口音的英语。田延豹问: “科斯迪斯先生,请问最近是否有一艘游艇在这儿注册?游艇的主人是鲍菲·谢,美国人。请你帮我查一下。” 科斯迪斯惊奇地说:“鲍菲·谢?就是人人谈论的那个豹人?不,没有,如果他在这儿注册,我一定会记得。” “也许他是以田歌的名字注册。” 科斯迪斯立即说:“有!有一艘最新式的太阳能金属帆游艇,船名就叫田歌号,是利物浦船厂的产品。三天前,不,四天前在这儿注册。” “这只游艇目前在哪儿?我的堂妹田歌告诉我,为了躲避记者,船上将实行无线电静默。但我急于找到它,我有十分重要的事。” 科斯迪斯笑道:“这不难。如今的船上都有黑匣子,持续向外发出无线电脉冲,以便卫星定位系统能随时对每一只船精确定位。我来帮你查一下。” “太感谢你了。” 科斯迪斯向利物浦船厂查询了该船的无线电脉冲参数,又同全球卫星定位系统联系,卫星很快给出回答:田歌号目前已返回希腊领海,正泊在克里特岛的伊拉克利翁港口。科斯迪斯兴致勃勃地查找着——一查到豹人的下落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碰上的运气。自从豹人的身份披露后,所有记者都在发疯地寻找失踪的谢氏父子。他可以拿这则消息去卖一个大价钱。 那个中国人详细问了情况,包括这艘船的精确方位和外部特征。他由衷地一再表示谢意,临走时他显然犹豫着,终于开口道: “科斯迪斯先生,还有一个冒昧的请求:能否请你为田歌号的方位保密?你知道,我妹妹是鲍菲·谢的恋人,她现在并不知道所谓豹人的消息。我想慢慢告诉她,使她在心理上能够有所准备。” 科斯迪斯有些扫兴,他原打算送走这位中国人就去挂通电视台的电话哩,但那人的苦涩打动了他,犹豫片刻,他爽朗地说: “好,我会用铅封死这个爱饶舌的嘴巴。祝你的妹妹好运,你是一位难得的好兄长。” “谢谢,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我的感激。” 科斯迪斯对此人印象很好,他目光清彻,眉尖隐锁忧虑,看出来他对妹妹的关心十分深切。他送客人出门时,热心地说: “你怎么去伊拉克利翁?这儿有定期班轮。如果你急于赶到,还有一家游乐公司出租水上飞机,费用不是太贵,从这儿到伊拉克利翁,估计得300-400美元。你需要吗?我可以帮你联系。” 田延豹掂量掂量自己的钱包,说:“谢谢,请你联系一下。” 科斯迪斯返回办公室要通电话,用希腊语痛快淋漓地交谈着,时而威胁时而央求,最后他转过脸笑道:“我说你是我的中国朋友,他答应只收200美元,并且保证一定把你送到田歌号上再返回。这比坐班轮快捷方便多了。” “谢谢,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我的感激。” 20分钟后,一架轻型水上飞机降落在管理局附近的空地上。飞机很小,机舱里紧巴巴只能塞下两个人。飞机下部是两个巨大的浮筒,外形类似雪橇。驾驶员是个沉静的年青人,听科斯迪斯介绍了情况后,很有把握地说: “没问题,一定能找到。” 但等飞机赶到伊拉克利翁,那艘游艇已经不在这儿了。它一定是正好在这个当口启航到了别处。科斯迪斯先生已经下班,无法再通过卫星查找田歌号的新方位。田延豹一时没了主意,人地生疏,他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好在驾驶员很尽责,用机上通话器不厌其烦地向各处打听,直到晚上11点,他们才得知,田歌号泊在千尼亚港附近的海面上。 可是等他们赶去,一切都晚了。以后,当田延豹被囚禁于雅典圣尼科德摩斯街的监狱时,他常常痛心地想,为什么他没有早点赶去,哪怕早到两个小时,田歌的人生之路也不会在这儿断裂。命运之神为什么这样狠毒?田延豹走后,费新吾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边焦急地等待着田歌和谢教授的消息,一边努力查找浏览着有关基因工程的资料。他感慨地想,他早就该学一点基因工程的知识了。过去他总认为那是天玄地黄的东西,只与少数大脑袋科学家有关,只与科幻时代有关。想不到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它就会逼近到普通民众的身边。 下午他接到田延豹的电话: “老费,查询很顺利,我已得知这只船的具体方位。我正在联系一只水上飞机赶到那儿,届时我再同你联系。” 从屏幕上看,田延豹的表情比昨天略显轻松一些,费新吾也舒了口气。挂上电话,他回头坐到电脑前查了一会儿,电话铃又响了。拿起话筒,屏幕仍是关闭状态。他马上猜到对方是谁。果然,他听到那个尖锐的、让人生理上感到烦燥的声音,这次是用汉语说的: “费先生和田先生吗?还记得我吧,我说过要同你们联系的。” 费新吾又是鄙夷又是气怒地说:“我正要找你呢,你在电子函件中说了不少不负责任的话。” 那人笑道:“我知道我知道,非常抱歉,我想以后你会谅解我的苦心。你愿意同我见次面吗?我会把此事的根根梢梢全部告诉你。” 费新吾没有犹豫:“好的,我们在哪儿见面?” “到奥林匹亚的宙斯神殿吧。” “到奥林匹亚?那儿距雅典有4个小时路程呢。” “对,那样才能避开记者的耳目。另外,我很想把这次意义重大的谈话放到一个合适的历史背景中。奥林匹亚是奥林匹克运动的发祥地,那儿的宙斯神殿可以说是西方神话的源头。我想,万神之王一定会乐意聆听我们的谈话。晚上6点在宙斯神像下见面,好吗?再见。” 放下电话,费新吾不由沉吟着,电话中仍是那个神秘人物的声音,但似乎那个人变了,自信,从容,上帝般的睥睨众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急于见到此人,揭开这折磨人的秘密。走前他在录音电话中留了几句话: “小田,我去赴一个重要约会,今天不能赶回了。你那儿如有进展,记住给这儿打个电话。我会及时往旅馆打电话索取你的留言。” 他匆匆披上一件风衣,租了一辆雷诺牌轿车,立即向伯罗奔尼撒半岛的皮尔戈斯城方向开去。费新吾不知道,他一走出饭店,一辆长车身的梅塞德塞-奔驰汽车就悄悄跟在后边。这辆汽车车顶上,一个小小的圆盘缓慢地转动着,那是全球通信系统的天线,可以随时与纽约时报联系。 车内是罗伯特和朱莉娅,还有一名司机伯克,两名沉默寡言的技术人员戈尔和麦卡利斯特。他们都很干练,说着地道的美国英语,带着明显的军人风度。车和人员都是威尔科克斯为他借到的。“不用管他们是哪儿的,反正绝对可靠。你只管放心使用吧。”威尔科克斯含煳地说。罗伯特私下推测,这辆车和三名人员都属于北约组织的情报部门。 在仔细考虑后,罗伯特仍把重点放在费新吾身上。谢氏父子都没办法找到,但罗伯特的直觉告诉他,匿名者和费新吾之间一定有某种关系——奇怪的是,费新吾本人对这种关系似乎并不知情。匿名者很可能还会与费新吾再次联系。何况,鲍菲一直与田歌在一起,而田歌迟早要同哥哥联系的。田延豹已经出发去海港寻找那艘船的下落,一旦有了眉目,相信他会很快通知同伴。 所以罗伯特要作的,只是随时把费新吾保持在监视之中——虽然这种偷偷摸摸的监视有欠光明,但比起这则报道的重要性来说可以原谅。毕竟,他对费、田和鲍菲都没有恶意。 费新吾的雷诺开得飞快,罗伯特让奔驰悄悄跟在后边。他们刚刚取出了费新吾房间的录音,消息很令人振奋。第一个录音是田延豹留下的,说他已经查到了田歌号的方位;第二个录音是费为田留下的,说他要去赴一个重要约会。看来,他们的调查很快就会有重大突破。 雷诺车一直向西开去,已经过了迈加拉,仍没有停车的迹象。他们尚不知道此次约会的地点,前排的戈尔扭回头疑惑地说: “他们究竟在哪儿约会?是不是想甩掉我们?” 现在,他们已经驶过科林斯城,沿着伯罗奔尼撒半岛的北岸开着。在车流较少的海滨公路上盯梢不是件容易事,何况这辆车的外形比较特殊。他们小心地跟踪着,始终保持在两三辆车的后边。他们经过帕特雷、基利尼,在皮尔戈斯城驶下海滨公路,折转车头向东。只有这时,他们才猜到,这次约会的地点是安排在奥林匹亚古奥运赛场。奥林匹亚是最能引发黍离之思的地方。这儿是历史和神话古迹的存放所,巍峨壮观的体育馆、宙斯祭坛和希拉神殿都已塌裂。这些建筑中以宙斯神殿最为雄伟,它建于公元前468-457年,是典型的朵利亚式石柱风格。殿内有高大的宙斯神像,左手执权杖,右手托着胜利女神,人们走进神殿时,眼睛恰与宙斯的脚掌平齐,这个高度差形象地表现了那时人类对众神的慑服。 但这个世界七大奇观之一的神像早已不复存在,它被罗马的征服者运走并在一场大火中毁坏。费新吾走进大殿,只看见了残破的像基和横卧的石柱,他浅嘲地想,也许这正象征着众神在人类心目中的破落? 落日的余辉洒在残破的巨型石柱上,为这片属于历史和神话的场所涂上庄严的金粉。穿着鲜艳民族服装的希腊儿童在石柱间玩耍,手里拿着一种叫“的的乌梅梅利”的冰淇淋。这时,一辆富豪车开过来,停到停车场里,一个老人下车,匆匆走进神殿,费新吾不由大吃一惊——那正是不久前失踪的谢教授。 费新吾犹豫了几秒钟。因为牵涉到同那个神秘人物的约会,他不知道这会儿该不该同教授打招唿。但他随即想到,谢教授恰在此时此地出现,绝不会是巧合。很可能也是那个神秘人物约来的,与今晚的谈话有关。于是他迎上去唤了一声:“谢教授!” 谢先生没有显出丝毫惊奇,看来,他果然知道今天的约会。他微笑着同费新吾握手,手掌温暖有力。费新吾细细端祥着他。此刻,费新吾已经基本相信了匿名者披露的事实,相信谢教授为他的儿子植入了猎豹的基因,从而制造了一个超人。其实,这位科学家本身就是一个超人,一个超越时代的强者,他只手掀起了这场世界范围的风暴,也几乎成了世界公敌。但从他的表情看不出这些,他的目光仍是过去那样从容镇定。教授微笑道: “你早到了?” “不,刚到。” 教授点点头,转身凝望着夕阳:“多壮观的爱琴海落日。在这儿,连夕阳的余辉里也浸透了历史的意蕴。” 费新吾不想多事寒暄,直接了当地问:“你知道今晚的这次约会?你知道那个可恶的神秘人物是谁?你知道他新近披露的关于猎豹基因的情况吗?” 谢教授微微一笑,拉着他走到宙斯神像台基附近的一个僻处,这儿没有一个游人。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微型录音机,按一下按键,里边立即响起那个尖锐的声音: “你愿意同我见一次面吗?我会把此事的根根梢梢全部告诉你。” 费新吾惊呆了:“是你?那个神秘人物就是你?” 谢教授平静地说:“对,是我,我使用了简单的声音变频器。很抱歉,这些天让你和田先生蒙在鼓里。但听完我的解释后,我想你能谅解我的苦心。” 费新吾脸色阴沉,一言不发。他恨自己的愚蠢,他早该看透这层伪装了,但在感情上,他顽固地不愿承认这一点。他无法把自己心目中“明朗的”、令人敬重的谢教授同那个“阴暗的”、令人厌恶的神秘人物迭合在一块儿。过了很久他才声音低沉地问: “那么,飞机上的邂逅也是预先安排好的?是你在北京打听我的情况?” “对,我一直想找一张‘他人之口’来向世界公布这个成果。这人应该是一个头脑清醒、没有宗教狂热和禁忌的人;应是生物学家圈子之外的人;应同体育界有一定渊源;事发时最好应在雅典田运会上。我还有一点隐秘的希望,这人最好是我的中国同胞,是一个中庸公允的儒者。去雅典前我特意先到北京去寻找这个人,很快发现你是一个完美的人选,所以我未经允许就把你拉到这场风波中了。务请谅解,我当时不可能事先公布我的计划,因而不可能征询你的意见。”他又补充道,“我在两封函件中说了一些不合事实的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尽量树立你的权威发言人地位。这个身份以后会有用的。” 此前的交往中,费新吾一直很尊敬谢教授,但在两个真假形象叠合之后,他不自觉地产生了疏远和冷淡。他淡淡地说: “可能我并没打算当这个发言人。” “当然,等我把真相全部披露后,要由你自己作出决定。田先生呢?” “他找田歌去了。教授,请讲吧。” 谢教授微笑道:“实际上,我已经把真相基本上全倒给你了。我之所以把此事的披露分成人工授精——嵌入人类基因——嵌入猎豹基因这样三个阶段,只是想把高压锅内的过热蒸汽慢慢泄出来。即使这样,这次爆炸仍然够猛烈了!” 他开心地笑起来,又解释道:“你可能不十分了解,在西方舆论中,宗教思想和生物伦理学的影响十分强大。在我决定披露这件事时,已经做好被舆论撕碎的准备。所以我有意选取一个中国同胞来帮我披露这个秘密。我想,宗教思想淡漠的中国知识分子在这件事上应该比较达观。” 他想起妻子。妻子坚决反对向社会披露这件事,因为那样一来,就会把他们、尤其是儿子推到火山口上。妻子的忧虑是对的,但他的目光更远一些。他不仅培养出一个豹人,还要堂堂正正地向社会宣布,要用“疼痛疗法”来治愈社会的守旧。现在,他是孤身一人前进了,不过他不后悔。 费新吾皱着眉头问:“谢先生,你真的认为人兽杂交是一种进步或是一种善行?” 教授笑道:“人兽杂交,这本身就是一种人类沙文主义的词汇。人类本身就诞生于兽类——回忆一下达尔文在揭示这个真理时遭到多少人的切齿痛恨吧!人体与兽体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追踪到细胞水平,所有动物(包括人类)都是相似的,更遑论哺乳动物之间了。在DNA中根本无法划定一条人兽之间的绝对界限。既然如此,坚持人类隔离于兽类的纯洁性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停了停,接着说:“当然,这种异种基因的嵌入不会没有一点副作用。生物圈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立体网络,任何一个微裂缝都能扩展开去。但我想总得有人走出第一步吧。走出第一步,然后再回头观察它引起的震荡:积极的和消极的,再决定下一步如何去做。我很高兴你是一个圈外人,没有受那些生物伦理学的毒害,那都是些逻辑混乱、漏洞百出、不知所云的东西。科学发展应该遵循的戒律只有一条:看你的发现是否能使人类更强壮、更聪明,使人类的繁衍之树更茂盛。你尽可拿这样的准则来验证我的成果。” 费新吾几乎被他的自信和雄辩征服了。谢教授又恳切地说: “如果你决定开口说话,我并不希望你仅仅当我的代言人。你一定要深入了解反对我的各种观点,尽可能地咨询各国的生物学家、社会学家、人类学家和未来学家们,甚至包括生物伦理学家和神学家们。再由你作出独立的思考,然后把你认为正确的观点告诉世人,希望它是一个由中立者做出的报告,客观,不带感情色彩,有深度。这是为社会负责。你愿意这样作吗?” 费新吾对他的建议很满意,立即回答:“我同意。” “好,谢谢你的社会责任感。”他自信地说,“我相信一个头脑清醒、中庸公允的儒者会得出和我一样的结论,当然现在先不说它,我不愿给你设置什么框框。一会儿我就交给你10盘光盘,有关的资料应有尽有。” 费新吾说:“你能否用尽量浅显的语言,向一个外行解释一下,怎样把外来基因嵌入到人类基因中?” 教授微笑道:“并没有人们想象得那么难。你要知道,归根结蒂,基因是无生命物质靠‘自组织’的方式诞生的,所以基因之间的联结‘天然地’符合物理化学规律。染色体有三个主要部分,两端是端粒,它们就象鞋带两端的金属箍,作用是防止染色体之间互相发生融合;中间是可以复制的DNA短序列;另外还有被称作‘复制起源’的DNA序列,它负责发动染色体的复制。上个世纪末科学家就多次做过试验:把端粒去掉,再把剩余的染色体分成数段,放在合适的环境中,这些染色体片断又会精确地按着原来的顺序结合起来。猎豹和人类同属哺乳动物,各自控制肌肉生长的基因非常相似,所以相互置换是很容易的。” 他大致讲述了基因嵌入的具体过程,问:“顺便问一句,鲍菲仍同田歌在一块儿吧。” 费新吾吃惊地问:“这些天他同你也没有联系?” “没有。我曾事先嘱咐他必须随时同我保持联络,但整整五天了,他没有这样做。恋人在怀,老爹就抛到脑后了。”他笑道。 费新吾却笑不出来,他的心房一沉,问:“谢夫人知道儿子的秘密吗?” “知道。除我之外,她是唯一的知情人。鲍菲本人并不知情。” 费新吾沉默片刻,觉得最好还是直言相告:“那么,难道你们两人都没有想到,这几天已经披露的真相,会对豹飞造成多大的心理压力?你们没有设身处地地为他想一想?” 谢教授的脸红了,目光中也有了一些惶惑,他勉强笑道:“我知道他会被推到火山口上,我也一样……谢谢你的提醒,他目前在哪儿?” 费新吾告诉他,田延豹已经查到田歌号游艇的方位,估计这时早与他们会合了,相信他们会合后田延豹会打电话到原来的旅馆。谢教授说:“先不必管它,我们去饭店休息吧,我已预订了两套房间。到那儿后我再通过希腊政府的熟人同儿子联系,明天早上我们赶过去——我的确该同他好好谈一谈的。我原想同他谈话后再公布这件事,但豹飞打乱了我的安排。” 开车去饭店的路上两人都陷入自己的心思,没有多交谈,费新吾苦笑着想,看来,他已无意中看到了这项技术的第一个副作用:谢教授对儿子似乎没有多少亲情——在保守儿子的隐私和炫耀成功两者之间,谢教授选择的是后者。 不是儿子在百米跑道上的成功,而是父亲在基因工程中的成功。当谢教授走下富豪车,步履从容地向费新吾走去时,奔驰车里的罗伯特和朱莉娅几乎同时惊叫一声: “谢教授!” 他们毕竟年轻,思维敏捷,在一刹那中就猜到了事情的真相——那个神秘的匿名者就是谢教授本人。是他一直在控制着整个事情的进程和节奏。他的所有伪装只不过是在通话时使用了一个简单的声音变频器而已,这实在是一个过于简单的把戏,任何一个看过廉价侦探小说的人都该一眼看穿。 但他们一直没有想到这一点。他们、费新吾和所有人都预先把这种可能排除了。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在潜意识中预先排除了谢教授?道理很简单,鲍菲不仅仅是他的一项“成果”,而且是他的亲生儿子。即使是再无情的父母,也不会轻易捅穿儿子的秘密,向世人展示儿子的“野兽本质”。正是这条常识在潜意识中成了大家推理的基础。 这些都不是明晰的、实实在在的推理过程,而是深藏于人们的潜意识中的一点闪光、几纹回波。不过,这正是心理学家们称之为直觉的东西。 这次,人们的直觉干扰了他们的正确判断。 他们不免对谢教授有所畏惧。他在决定公布儿子的身世之秘时,该是怎样的冷硬无情呀。戈尔悄悄下车,踱到那两人附近。他手中拿着一个小巧的声音增强器,可以听清50米内的窃窃私语。谢教授和费新吾的谈话时断时续地传过来,录音机咝咝地转着,罗伯特也在飞快地做着速记。这些断续的谈话已足以串起一串完整的珠练。而且,罗伯特微嘲地想,即使这串练子有一两个缺节又有什么关系呢,可以直接向谢教授询问嘛。他不会再保密了,他一定乐于让纽约时报向世人披露这件事的所有细枝末节。 那边两人的谈话由冷漠到融洽,最后又出现了微妙的裂缝——那是费新吾在委婉地责备他没有为儿子着想。最后两人都上了车,两辆车一前一后开出奥林匹亚遗址。罗伯特立即通过卫星要通了威尔科克斯: “这儿的调查已经快结束了,你能想到吗?正是谢教授本人有计划地、一步一步地向社会披露真情。他的儿子、百米之王鲍菲·谢的身体确实用猎豹基因进行过改良。我们的了解已经很清楚了,详细报道至迟明天早上——我是指希腊时间——就可以发回去。” 连威尔科克斯那样见多识广的人,激动之情也溢于言表:“这真是一条惊人的消息,它肯定将在今年十大新闻中排到首位。鲍勃,谢谢你的工作。” 罗伯特收了电话,欣喜地命令司机:“跟上他们,今晚和他们住到同一家旅馆,明早我想再对他们采访一次。” 明早的采访只是为了补充某些细节,至于文章的大框架已经搭好了。他高兴地仰在座位上,搂住朱莉娅的肩膀,踌蹰满志地说: “这一仗已经打赢,所有零碎的事实全部拼到一块儿了。恐怕只剩下一个链节——那封恐吓信是谁写的?” 几秒钟后,连这点疑问也得到了回答——虽然这最后一轮成功带着闹剧色彩。奔驰正要起动,他们忽然瞥见两条人影从左右包抄过来,紧接着是卟哧几声,四个轮胎全被扎破,汽车在放气声中迅速委顿下去。戈尔和麦卡利斯特浑身一震,迅速掏出手枪。他们想已经晚了,他们被困在死车里,杀手们的自动步枪恐怕早已瞄准汽车,他们马上就会血迹斑斑,身上穿透几十个弹洞。但不管怎样,他们还是勇敢地作出反应,两人拉开车门,迅速滚下去,对着车外的两人举起手枪。就在这时,车内的朱莉娅厉声喊道: “不要开枪!” 她的眼尖,已经透过薄暮认出来人。她推开后车门,拉着罗伯特下去。果然,车旁的两人,还有车后的一人他们都认识,他们曾共同在费新吾的房间里作客。现在,这三个年轻的中国人正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们。 戈尔和麦卡利斯特从地上爬起来,平端手枪,小心地逼近三人。三人没打算逃跑,也没打算采取进一步的行动。他们把两把餐刀扔到地上,走到一起,凛然地看着罗伯特。前天,在费叔叔屋里经历那一幕后,三个人就盯牢了罗伯特。他们当时没有听懂那四人的英语对话,不知道罗伯特究竟用什么办法迷惑了费叔叔,同意联名发表那篇诬蔑鲍菲的文章。他们对费叔叔很失望,但罪魁祸首当然是罗伯特。他们虽然人微力单,也要尽力保护鲍菲和田歌姐姐。 罗伯特挥手止住戈尔,恼怒地问:“你们这是干什么?” 王刚气愤地骂道:“不许你们陷害鲍菲·谢,你们是一群三K党,白人种族主义者!” 他说的是汉语,这些人都听不懂。不过机灵的朱莉娅听出了鲍菲的名字,她触触罗伯特的肩头说:“这三个人是鲍菲·谢的狂热崇拜者。” 罗伯特恍然大悟,敏锐地想到了昨天收到的恐吓信:“是你们?是你们写的恐吓信?”他见三人没听懂,就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封信,展示在他们面前。“是你们吗?” 三人摆出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派头,点点头,干脆地说:“对,是我们。可惜我们不能真地杀了你,你这只专吃死尸的秃鹫!” 罗伯特唯有苦笑。他对这封恐吓信的来路作过种种判断,甚至怀疑是某个有国际背景的秘密财团。现在真相揭开了,原来只是这三个愣头愣脑的毛小子!一刹那间他竟有些失望。戈尔走过来低声问:“把他们交给希腊警方吗?警方我们很熟的。” 罗伯特看看豪华的奔驰车,它现在可怜兮兮地趴在地上,象只落水的母鸡。真该把这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小子送给警察。单说用暴力破坏他人财产和投寄恐吓信,这两条就够他们蹲几天了。朱莉娅扯扯他的衣袖,在目光中为三人求情。罗伯特的心软了,他在这三个人身上看到了几年前的自己,便懊恼地挥挥手: “算了,不管他们了。你们留下来修理汽车,我和朱莉娅去追赶谢教授。” 他拉上朱莉娅去找出租,戈尔和麦卡利斯特悻悻地收起手枪,瞪了三人一眼,开始商量修车的事。三个小伙子已经做好坐牢的准备,见那四人扔下他们不管不问,反倒不知所措。 罗伯特已经走出10米,忽然停下来对朱莉娅说:“你去对他们解释一下,我们不再追究他们的违法行为,对鲍菲也绝无恶意。让他们一块儿去见费先生吧,费先生兼通英语汉语,能够在我们之间作出沟通。” 朱莉娅高兴地去了,不知道她用了什么语言,反正5分钟后三个人乖乖地跟来了,脸上也没了敌意,讪讪地低着头。罗伯特已唤了两辆出租,笑着招唿: “喂,上车吧。” 王刚忙说:“我们租的有车。”他飞快地跑到停车场,开来一辆破旧的福特。罗伯特不免暗暗钦佩:就凭这辆破车,竟然从雅典一直追踪至此,也真难为他们了。他退掉一辆出租,两辆车掉转头向皮尔戈斯城追去。 但那晚他们查了很久,也没能查到谢、费二人下榻的饭店。罗伯特很恼火,喃喃地咒骂着。自从开展这项调查,可以说是一路绿灯,他挖出的新闻连大牌记者们也瞠乎其后。不料在最后关头,却因为三个不起眼的角色,一番歪打正着的胡闹,使自己失去了目标!他不想再寻找了,今晚还要把那篇文章赶出来。于是他们找一家旅馆住下来,并向奔驰车通报了这儿的地址。 第二天一早,换过轮胎的奔驰车匆匆赶到这家旅馆。罗伯特熬了一夜,写好报道发走,这会儿刚刚睡下。戈尔懊恼地唤醒罗伯特,告诉他,就在失去监视的这一夜,谢、费二人去了田歌号游艇,那儿发生了重大变故。警方已经介入,而且这条新闻已经在当地电视台的早间新闻播出。相比这些消息,罗伯特刚发出的文章只是过时的黄花。 罗伯特真的要气疯了,他不能原谅自己,也知道威尔科克斯不会饶恕这次愚蠢的失误。他怒冲冲地命令,立即赶往出事地点。当三个中国年轻人懵懵懂懂地追问发生什么事时,他真恨不得掐着三人的脖子把他们扔到楼下。昨晚,就在罗伯特四处查问时,谢费二人已经下榻在隆费尔饭店。饭店相当豪华,凭栏俯望,室内游泳池绿波荡漾。房间墙壁是灿烂的金黄色,挂着用紫檀木框镶嵌的杭州丝绣,地上铺着法国萨冯纳利地毯,天花板上悬着巨型镀金水银灯,卧室十分宽敞。谢教授道过晚安就回自己卧室了,他说,他要抓紧时间同希腊政府的熟人联系,尽早确定田歌号的方位。费新吾无心体会这些富贵情趣,他立即向雅典的那个旅馆挂了电话,录音电话中仍是自己当时的留言,田延豹竟然未同他联系,这是不太正常的,按时间他早该同田歌会合了。 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虽然他一再宽解自己的多虑,但心中的忐忑感却驱之不去。他在豪华的金晶石浴盆里匆匆冲了澡,然后摁灭壁灯,躺在床上。 他刚朦胧入睡,响起了急骤的敲门声,一个人扭开房门进来。是谢教授,他的面色苍白,虽然还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但已经不是那个从容自信、有上帝般目光的谢教授了。费新吾的心跳加快了,急忙问:“出了什么事?” 谢教授简单地回答:“凶杀。官方已经派来直升飞机接我们过去,飞机马上就到。” 费新吾匆匆穿上外衣,追问道:“是谁被害?” “田歌和鲍菲,两人都死了,田先生……已被拘留。” 第六章 肉欲与死亡 这几天,“田歌号”几乎游遍爱琴海的每个角落,穿行在历史与神话、海风和月光中。船上实施着严格的无线电静默,甚至连电视都基本不看,所以外界的风暴丝毫没有影响船上的伊甸园气氛。美仑美奂的游艇,强健英俊的恋人,细心的希腊女仆……田歌过的是公主般的生活。她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被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但这些天她才知道了“富裕”和“豪富”的区别。 船长彼得对外界的风暴几乎一无所知。游艇落锚期间他不爱看电视,常常一人坐在船头,嘴里叼着烟斗,凝视着海上的夜景和岛上辉煌的灯光。女仆玛鲁娅爱看电视节目,因而对外界的风波多少有所了解。她最先认出鲍菲是百米之王,随后又知道他是一个豹人——报道中艰涩的词汇她听不大懂,好像并不是说他的父母亲是猎豹,而是说谢的身上长有猎豹的肌肉,所以他才跑得这样快。这真是条惊人的消息,可惜没有谈话的女伴。男伴也没有。上次受了船长的抢白,至今她心里还窝着火呢。她宁可让这条消息烂在肚里,也不告诉这个死板的男人。 这些天,田歌已逐渐进入主妇的角色,是一个亲切的受到仆人爱戴的主妇。早上她宣布: “船长,玛鲁娅,明天我们返回比雷埃夫斯港,鲍菲准备回雅典参加闭幕式。今天是游玩的最后一天,就在附近随便转转吧。还有,”不知为什么,说下面的话时她有些羞涩,“我想问一下,如果田歌号要去美国或中国,你们是否仍愿意留在船上工作?”她看着鲍菲补充道。“这也是鲍菲的意思。” 玛鲁娅高兴地说:“我很愿意继续为你们服务。” 船长在犹豫,田歌说:“船长是有家室的人,鲍菲说可以为家人也作出安排。” 船长感激地说:“谢谢你们的慷慨,我同妻子商量后再答复你们,我个人很愿意。” “好的,请船长启航吧。” 这一整天,田歌始终偎依在恋人的怀抱里,随着爱琴海的波浪轻摇慢荡。就象多数充满绮梦的女孩,她也梦见过自己的白马王子,他乘着神骏的白马,或是开着一辆罗尔斯-罗伊斯而来。但她从未梦见他会乘着一艘银光闪闪的游艇。她怎么会没有想到这一点呢,这才是最美的梦境呀。 两天前鲍菲已正式向她求婚,要她放弃学业,跟他到美国去。一种新的生活展现在眼前。对它,田歌既有憧憬和新奇,也有隐隐的惶惑。 这些天,鲍菲一丝不苟地履行了初上船时的承诺,表现完全是一个完美的绅士。白天他们偎依在一起,晚上他则吻别田歌,回到自己的房间。终日耳鬓厮磨,揉来搓去,能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在最后一天,两人之间有着微妙的紧张,她小心翼翼地躲避着某种潜流,努力维持着两人关系的正常航向。等到晚上两人吻别后,她甚至大大松了口气。 她已经清楚地触摸到,在鲍菲的血脉中,情欲之火已十分凶猛十分狂野。他的肌肉变硬了,每一次无意的碰撞都能激起神经质的颤栗。这并不奇怪,几天的肌肤相接是最高效的燃料,慢说是一个强悍的男人,就连田歌本人也常常不能自持。 她独自躺在宽敞的双人床上,凝视着窗外的圆月。今天正是月圆之夜,她几乎能感到月球引力在自己体液中激发的潮汐。现代人类学的研究复活了古代的天人感应思想,比如人们发现,妇女经期与月亮盈亏有直接的关系。在大洋洲及南美洲的一些原始部落里,妇女的经期严格遵照月亮的时刻表:满月时排卵,新月时来经。现代人已被房屋和灯光隔断了与月亮的天然联系,不过人类学家做过实验,让城市妇女睡在一间按月光调节灯光的屋内,半年后她们竟完全恢复了自然经期。人类学家还证明,满月会引起大脑左右半球电磁压差的显著变化,因此,在满月期间,狂燥病患者、癔病患者、梦游症患者发病的可能性会增大。 田歌不知道该不该把责任推给满月。但无论如何,今晚她体内的情欲之河比往日更加汹涌。她眼前一直晃荡着那具猎豹一样刚劲舒展的躯体:宽阔的肩头,修长强健的双腿,微凹的腰弯,凸起的臀部……随着她的回味,心底会泛起一波波的震颤。有时她想,何必一定要守住这段堤防?为什么不让河水顺着它的自然之势渲泻一次?但她终于克制了自己的欲望。 为了自己的诺言,也为了鲍菲,她要把处女宝留到婚礼之夜。 既然睡不着,就给爹妈打电话吧。算来北京是早上7点,爹妈去晨练可能还没回来。但电话一接通,对方立即拿起电话,速度快得象百米冲剌: “喂,是延豹吗?” 船上不是可视电话,田歌看不到妈的表情。她很奇怪,莫非他们正好在等豹哥的电话?“妈,是我,歌子。豹哥怎么了?” 妈妈显然大喜欲狂:“小歌子?你好吗?你那儿没出什么事吧,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来电话?” 田歌多少有点纳闷:“我这儿很好。几天前我给家里去过信的。怎么了?” 反复询问后,妈妈才放心了:“你豹哥来电话说,他到爱琴海各个港口去找你呢,我们想你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家里快急死了!” “豹哥是咋说的?” “他说的很含混,说牵涉到谢豹飞的身世之秘。” “还是说什么路易斯的精子呀,我早把它忘啦。”田歌想:我不关心什么身世之秘,我爱他,即使他身上有路易斯的血脉,即使他是从亚马逊丛林里捡来的野人崽子。那边,爸爸也凑到电话旁追问道: “歌子,真的一切都好吗?你不要瞒我们。” “真的一切都好,一切的一切都好,你们要我说几遍才相信呢。豹飞已经正式向我求婚,让我马上就跟他到美国去。我还没有答应,我说等和父母商量后再回话,不过我想你们一定会同意的。这些天我们几乎游遍爱琴海的每一个角落,明天准备返回雅典。豹飞对我非常体贴,我很幸福。有时我甚至想,命运对我太偏爱了。妈,还记得走前我对奶奶的保证吗?”她羞涩但明白无疑地说,“这些天我们一直没越过那条界限。奶奶好吗?想她的孙女吗?” “你奶奶很好,一直在念叨着你哪。歌儿,婚姻大事要慎重,等回来冷一冷再作决定。你的信中说他的性格有点粗暴?” 田歌已经不喜欢“外人”批评自己的夫君了:“爸爸,没事的,哪个男人没一点脾气?再说,能够驯服劣马才是好骑手哩。对吧。”她笑道,“爸爸晚安,不,应该说早安吧,我要睡觉了。” 挂断电话她不由想起豹哥,这会儿他一定在四处奔波,要救妹妹于危难之中哩,这使她又好笑又感动。最好明天能遇上他,一块儿返回雅典。相信他与豹飞一定会成为好朋友,同是短跑运动员,名字中又都有一个“豹”字,真是难得的缘份。 她想起小时候那次险遇,蜜蜂钻进她的头发里,豹哥手忙脚乱地赶走蜜蜂。她哭累了,伏在豹哥的背上沉沉睡去。醒来后,才发现豹哥的左脸肿得老高……爹妈给的美食她都要留下来,等豹哥放学回来与他分享。她常常是偷着干的,并不是怕父母知道,而是这样更多一份小儿女的情趣……豹哥在很远的地方看着她,面色焦虑。她娇嗔地问:豹哥,你为什么不高兴?是对我的丈夫吗? 她在纷乱的梦境中入睡,皎洁清冷的月光透过窗帷洒进来。今天是满月之夜。 谢豹飞告别田歌,回到自己卧室,立在窗前,呆呆地仰望着。月色清冷而忧郁。45亿年前它就高悬于天际,照着蛮荒的地球,照着地球上逐渐演化的生命,从20亿年前的浅海藻类,5.4亿年前的寒武纪生物群,2亿年前不可一世的恐龙家族,直到哺乳动物。也许,哺乳动物与月亮有更深的渊源。当哺乳动物从爬行动物兽弓目分化出来,于2.3亿年前第一次出现在地球上时,它们是胆怯的耗子似的小动物,在恐龙的淫威下昼伏夜出。在长达亿年的岁月里,盈亏不息的月亮是它们生活中的唯一刻度,是它们的心灵之源。直到6500万年前,恐龙家族衰落,卑微的哺乳动物却延续下来,成了地球的新霸主,并演化出狮虎熊豹等强悍的兽中之王。这就难怪所有哺乳动物(包括人类)的生命周期与月亮盈亏有着密切的关系。 早在少年时代他就知道这种联系。满月时,他的血液中会莫名其妙地涌动着狂暴之潮。有时他能把它压下去,有时则会失控,进而演变成与伙伴的恶战,他用牙齿代替拳头,体味着牙齿间的快感。 这些行为在父母的严责下收敛了,潜藏起来,父母也逐渐把它忘掉了。但在成年之后,他不无恐惧地发现,在他血液中滋生了另一个狂暴之源——性欲。当性欲高潮恰与满月之夜相合时,狂暴的野火常常烧毁一切樊篱。 温哥华、香港、曼谷的狂暴之夜。那些可怜的妓女。 他知道自己是一个两面人。平时他是一位绅士,但当体内的魔鬼醒来时,他就是另一个人了。田歌是我心目中的爱神,我绝不会在她的躯体上放纵那个魔鬼……但五天来的耳鬓厮磨浓缩着他的情欲,如今它已经变成咆哮奔腾的山洪,无法控制了。 谢豹飞怒冲冲地咬着自己的手背,鲜血津出来。不,我一定要控制它。 温哥华那晚是一个性感的、年轻的白人妓女;曼谷是身材娇小、面目清秀的亚裔妓女;拉斯维加斯则是个黑人女子,非常健壮,就像一匹纯种母马。他知道自己的性能力超过一般的男人,在他狂暴的攻击下,那些女子常常下体出血,而血腥味儿又会导致他的彻底癫狂。那几晚的结局已不可回忆,只记得我发泄过,我咬过,我也留下了应付的钱。 但这些不能加在田歌身上。 这些年来,他一直对父母隐瞒着自己的另一面。道格拉斯知道一些,不过这位大胡子教练最关心的是弟子在百米跑道上的成功。他认为赛后的放纵有利于减轻精神压力,有利于成绩的提高,所以,他有意无意为弟子隐瞒着。 性欲之火逐渐高涨,烧沸了血液。血液猛烈地冲击着太阳穴,那个魔鬼醒了,正狞笑着逼过来。我无法制服它。 也许母亲的声音能帮助他驱走魔鬼?母亲的声音,那遥远的的催眠曲……他返回卧室,挂通家里的电话。 “妈妈,是我。” 妈妈的声音很急切:“鲍菲,这是哪儿的电话?我看不到图像。” “是游轮上的。这些天我和田歌一直在船上。” “难怪我一直与你联系不上。你为什么不同家里联系?你已经知道了吧?” 知道?对,我知道。我知道那个魔鬼正在控制我的四肢和大脑。 “孩子,你爸爸的宣布是无法避免的,但他未免过于草率。无论如何,他该事先同你深谈一次呀。希望你能理解他。实际上,在他的潜意识中,对基因嵌接术也是心怀惕怛,他不想独自掌握这门技术,早已决定,在本届田运闭幕前向世人公布,他不愿违犯自己的承诺。” 基因嵌接术? “孩子,早点回来吧。纵然你体内嵌有猎豹的基因,你仍是妈身上掉下的血肉。爸妈爱你胜过一切。如果你听到什么言论,不要去理会它。好吗?” 猎豹基因? “孩子,你为什么不说话?我知道你此刻的心绪一定很乱。田歌呢,她知道详情了吧?你爸爸告诉我,她是个极可爱极善良的女孩,我想一定不会计较你的身世。她在你的身边吗?我想同她谈一谈。” 在近乎癫狂的思维里,他总算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猎豹基因!原来他身上嵌有猎豹基因!许多人生之谜至此豁然明朗。他想起小时候就爱咬母亲的乳头,稍大时是伙伴的肩头,再往后是妓女的喉咙。那时他不知道为什么会从齿间感到极度的快感。道格拉斯在东非荒原训练他时,只是让他追赶羚羊,但他控制不住地想咬住羚羊的脖子。也许那时他已幻化为一头猎豹,在荒野中大吃大嚼。爸爸曾说他是为田径而生的,注定要在百米跑道上称王称霸。原来,他的天才来源于猎豹的基因啊。他咯咯笑道: “田歌已睡了,我不会打扰她的。谢谢方女士告诉我这些秘密。再见。”他放下电话。 我不会戕害她的。 但狂暴的野性已经溃堤,淹没了理性。他咻咻地喘息着,凶猛地四顾,要找出一个发泄的地方。不,我再不用为自己的残暴而疚悔了。那不是我,那只是藏在我体内的一头猎豹而已。 他神智迷乱,下意识地走出卧室,去推田歌的房门。但他像是遇到火烙一样忽然缩回手。我不能戕害田歌,她是我唯一钟爱的女人。他站在门口犹豫几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忽然狡猾地笑了。不要忘了,这条船上除了田歌,还有一个女人呢。 这个简单的发现使他十分得意,他立即转身来到女仆房间。玛鲁娅正在熟睡,穿着轻薄的三角内裤和乳罩,胸脯高耸,肩背浑圆,真是一个性感的尤物。他粗暴地扯下玛鲁娅身上的毛巾被,朝她俯下身去。 玛鲁娅被惊醒,睡眼惺松地认出俯在她上方的面孔,立即职业性地堆上笑容:“谢先生,有什么事吗?”但她随即感受到危险,这不是那个潇洒的谢先生了。他赤身裸体,嗬嗬地喘息着,目光荧荧,肌肉绷紧,像是一头正扑向猎物的猛兽。她惊惧地喊起来: “谢先生,你怎么啦?你要干什么?救命!” 谢豹飞已经猛扑过来,用毛巾被捂住她的嘴。他带着残忍的快意,用力撒下她身上的亵衣。田歌刚刚睡熟,梦境中那个目光忧郁的豹哥渐渐远去——是伴她长大的那个豹哥,不是隔壁的豹飞。忽然有微弱的唿救声冲进梦境。她惊醒了,立即翻身坐起,仔细倾听着。唿救声消失了,但分明有沉重的搏斗声。 她走到门口仔细倾听,没错,声音是从女仆房里传出来的。她的房门大开着,在皎洁如银的月光下,一对赤裸的男女正在搏斗。下面的自然是玛鲁娅,她已经精疲力尽了,逐渐放松抵抗。伏在她身上的男人狞笑着,开始进入她的身体。虽然看不清面孔,但那个熟悉的背影已足以让她辨认了。田歌的心脏猛然揪紧,凄厉地喊道: “豹飞!” 谢豹飞停住了,昂起头,肌肉崩紧,茫然辨听着,仿佛是猎豹在竖着耳朵倾听荒野的足音。田歌悲愤欲绝,呆望着她心目中的偶像、她的神祗、她的挚爱。他全身不着寸缕,目光狂乱,血脉贲张,完完全全是一头发情的雄兽。 这就是我要托付终身的男人吗? 仅仅到了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对豹飞的了解是多么肤浅。在五天的相处里,他是一个完美的白马王子——但这个形象多少是她臆造的。她在心目中树起一个白马王子的形象,然后到他身上寻找甚至拼凑共同点。实则,对这个男人的内心世界,对光环之外的东西,她知之甚少。 谢豹飞认出了田歌,显出羞愧的神色,微微低下头,进攻之势也停顿了。田歌叹息着,勉强驱走自己的愤怒和卑视。毕竟她不能以一时的荒唐就完全否定这个男人,毕竟五天来他一直信守诺言,即使在欲火凶猛的这一会儿,他也没有冒犯自己。也许正是这种极度的性压抑才导致他迷失了本性?没错,他的目光茫然,精神已经完全迷乱了。田歌悲伤地擦一把泪,柔声说: “豹飞,跟我走,不要干这种荒唐事。” 玛鲁娅哽咽着喊声“小姐”,泪如泉涌。谢豹飞随着田歌的手乖乖起身,呆立在一旁。田歌扯开毛巾被,盖住玛鲁娅的裸体。忽然门口的月光被挡住,是船长来了,他目光阴沉地瞪着屋里的情形。田歌脸庞发烧,连胸脯都羞红了。她慌乱地、负罪地说: “船长,豹飞喝醉了……我马上带他走,请你照顾玛鲁娅。” 她垂着头,不敢直视船长,拉着谢豹飞急急离开这里。赤身裸体的谢豹飞就像是梦游中的男孩,顺从地跟着母亲回家了。田歌仔细关好房门,转过身。谢豹飞仍痴痴地立在门厅中央,皱着眉头。他确实是神志迷乱了,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手上血迹斑斑,是他自己咬的吧。他的理智和性欲一定在搏斗。几天来豹飞的种种好处在眼前晃动,田歌苦楚地长叹一声,决定原谅他的这次荒唐。 她把诸多怨恨抛在脑后,心中涌起妻子般的柔情,从屋里取出自己的浴衣为豹飞披上。谢豹飞下意识地把她拥入怀中,肌肉深处泛起不可抑止的震颤。在这一瞬间,田歌觉得心旌摇摇不能自制:“要不就放纵一次?……”但她随即克制住自己,柔声哄劝道: “鲍菲,你答应过的,请你成全我的愿望,好吗?” 没有回答。谢豹飞仍然痴痴呆呆,目光狂热,没有理性。田歌轻轻推推他:“豹飞,我知道你是一时的荒唐,我会把它忘记的。也请你成全我的愿望。你听见了吗?” 他好像才从梦魇中醒来,突然抽出右手,一把撕破田歌的睡衣,裸露出浑圆的肩头和一只乳房。田歌怒声喝道: “豹飞!……”她随即调整了情绪,提起睡衣裹住胸部,勉强笑道,“豹飞,我知道这几天你一定很难受,你冷静一点儿,好吗?我们坐下来谈话,好吗?” 谢豹飞仍一言不发,轻易地拎起田歌,大踏步地走过去,把田歌重重地摔到床上,然后哧拉一声,把她的睡衣全部扯掉。田歌勃然大怒,抓起毛巾被掩住身体,愤怒地喊: “豹飞!……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娼妓?女奴?” 谢豹飞又一把扯掉毛巾被,把田歌按在床上。绝望的田歌抽出右手,狠狠地给他一耳光。这记耳光更激起谢的兽性,他贪婪地盯着月光下白晰诱人的胴体,喉咙里咻咻喘息着,扑了上去,很快制服田歌的反抗,然后便是一波又一波凶猛的进入。 半个小时后他才支起身体。身下的田歌早已停止挣扎,头颅无力地垂在一旁,长发散落在雪白的床单上。她的下体浸在血泊中,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谢豹飞并未因兽欲发泄而清醒,血腥味刺激着他的神经,在他意识深处唤起一种模煳的欲望:他要咬住这个漂亮的脖子,体会牙齿间咀嚼的快感。 全身的血液一阵又一阵凶猛地往上冲,在癫狂中他嗬嗬地笑着,低下头咬紧猎物的颈项,就像他在温哥华、曼谷和拉斯维加斯所作的那样。在船长的劝慰下,玛鲁娅渐渐止住哭泣。她用毛巾裹住下体,上身披着衣服,脸上有几道抓痕和两行泪迹,肩膀仍不停地抽动着。“船长,我真的想不到,我真的不相信谢先生会做出这种事。” 船长尽力劝慰着,迟疑地说:“玛鲁娅,我想这件事最好咽到肚子里……” “我知道,我会把今晚的事情忘掉的。”玛鲁娅啜泣着说。“我知道谢先生是一时的荒唐,这些天也真难为他了,田歌妹妹说要把处女宝留到婚礼之夜。处在这种情况下,哪个男人也会失去理智的。” 她慢慢平静下来,开始忘却那场惊惧。上船几天来,她对谢先生的印象很好,他强健的躯体也曾引起自己某种隐秘的愿望。如果今晚他不是采用这种野蛮手段,玛鲁娅可不敢保证自己能抵抗他的魅力。她怀疑地说: “谢先生平时那么有教养,为什么刚才就像一头发狂的野兽?也许真的因为他是一个豹人?” 这位远说不上聪慧的女仆,就以这种漫不经心的口气,第一个揭示了性格和基因之间的潜在关联。船长惊奇地问: “什么豹人?” 玛鲁娅胜利地叫道:“你不是不愿听我的长舌头吗?电视台上刚刚报道过,百米之王鲍菲·谢是用猎豹基因改良过的超人。你不信?我担保这是真的,你看看他的体型,还有他的力量!” 船长被这个消息惊呆了,他一言未发,极度惶惑地离开这个房间。 玛鲁娅已经完全平静了。她到浴室里洗把脸,还稍稍补了妆,穿上睡衣回到床上。隐约听见小姐屋里传来谢先生高亢的笑声,看来他已经恢复正常,很可能田歌妹妹终于顺从了他,给了他想要的快乐。本来,田歌这几天的矜持太强人所难了。 玛鲁娅躺在床上,丝毫没有睡意。那间屋子里的笑声来得太快了一点,让她隐隐感到不放心。她迟疑很久,终于悄悄下床,赤脚走到田歌的卧室。屋内没有什么动静,她在门前又迟疑很久,轻轻扭开门锁。沉重的橡木门无声地推开了,屋内没有点灯,谢先生全身赤裸,伏在床上,身体下面露出田歌白晰修长的双腿。这会儿谢先生正歪着头伏在小姐颈上亲吻。玛鲁娅脸庞发烧,急忙掩上门,溜回自己的房间,一边调侃地想,谢先生总算如愿了,难怪他刚才在高声大笑呢。 她很快堕进朦胧的浅睡。但不知怎的,谢先生亲吻女主人的姿势顽固地留在梦景中,因为它比较怪异,那就像是……猎豹在咬着羚羊的脖子。在回忆中,她似乎闻到屋里甜甜的血腥味儿……她立即睁大眼睛,从床上坐起来。 这些全是荒诞不稽的梦景,但不管怎样,我要去看看才放心。 她战胜了恐惧,轻轻拉开自己的房门。她已经不用去了,眼前的景象足以告诉她一切。全身赤裸的谢豹飞正在船舷上狂乱地奔跑,腹部分明有暗色的血迹。玛鲁娅按捺住心头的狂跳,等谢豹飞跑到对侧船舷,她立即溜到船长的卧室,急急地擂着房门,直着嗓子哭喊: “船长,船长!小姐一定出事了,快点起来!”按照千尼亚港一位船员的指点,水上飞机向海面一路搜索过去。等找到田歌号已是凌晨两点了。驾驶员指着下方越来越大的船体,肯定地说: “没错,肯定是田歌号,幸亏它的外形比较特殊,否则还真的难以找到呢。” 田延豹感激地说:“谢谢,你这样尽责,我会补偿你的。” “不必客气,我们都是科斯迪斯的朋友。” 他们随即就发现了异常。田歌号并不是单独停泊,还有一艘快艇泊在旁边,是一艘警艇,警灯不停地闪烁着。两艘船上都有人影在晃动。田延豹的心揪紧了,心中曾经萌生过的隐隐的恐惧又忽然袭来,恐惧逐渐膨胀,塞满他的胸臆。飞机驾驶员不解地咕哝着,在两艘船的上方盘旋一圈,溅落在附近的水面上。警艇很快开过来,靠近他的水上飞机,一个长着黑胡子的希腊警察在船舷上大声问,你们是什么人,来这儿干什么?听了田延豹的解释后,他用无线报话器同上司交谈了两句,探过身大声喊着: “请田先生上船吧!” 田延豹交代飞机驾驶员在此地等候,他急忙跳到船上,心中不祥的预感更强烈了。他急急地问:“先生,出了什么事?田歌还好吗?” 这位警察一言不发,仔细地对他搜了身,带他来到游艇。游艇上弥漫着不祥的气氛,警察在几间卧室里出出进进,一位穿着船长服的男人搂着一个抽噎的姑娘,在轻声安慰她。警察把他带到餐厅,年轻警官提奥多里斯严厉地注视着这个不速之客,更加详细地询问了他的情况,尤其是追问他为什么“恰在这时”赶到凶杀现场。田延豹的眼前变黑了,声音喑哑地连声问:“凶杀现场?是谁被害了?是谁?” 提奥多里斯确认来人是田歌的亲人,并且与凶杀无关之后,才遗憾地说: “是田小姐被害,凶手已经拘留。是船上的女仆发现的,船长报了警。可惜我们来晚了,你妹妹是一个多可爱的姑娘啊。” 提奥多里斯警官带他走进那间豪华的卧室,蜡烛形的镀金吊灯放射着柔和的金辉,照着那张极为宽敞、洁白松软的卧床。那本该是白雪公主才配使用的婚床,现在,田歌却躺在白色的殓单下面。田延豹手指抖颤着揭开殓单,田歌的头无力地歪着,黑亮的长发散落一旁。她眉头紧皱着,惨白的脸上凝结着痛苦和迷惘。也许她至死不能相信命运之神对她如此残酷,不相信她挚爱的恋人会这样残忍。 再往下是赤裸的肩头和乳胸。田延豹放下殓单,声音嘶哑地说:“让我为她穿上衣服吧,她不能这样离开人世。” 死者身上的犯罪证据已经取过,也拍了照片。警官同情地看看他,点头应允,退出房间,让希腊女仆过来帮忙。女仆从浴室端来热水和浴巾,眼神颤栗着,不敢正视死者。田延豹低声说: “把热水放下,你到一边去吧。” 他轻轻揭开殓单,姑娘的身体仍如美玉般洁白而润泽,乳胸坚挺,腰部曲线流畅,是一尊完美的艺术品。但她身上布满伤痕,像是抓伤和咬伤,脖项处有两排深深的牙印,已经变成紫色的淤斑。脸色惨白,没有了生命的灵光。她的下身浸在血泊中,血液已经粘稠,但还没有完全凝结。田延豹细心地揩净她的身体,在衣橱中找出她从家里带来的一套白色夏装,穿好。最后他留恋地凝望着田歌的面庞,轻轻盖上殓单。 田延豹没有急于离开,他双手支额,坐在妹妹灵前,眼眶中枯干无泪,泪水已被仇恨烧干了。门口的玛鲁娅倚在船长身上,两人同情地看着这位被悲伤蹂躏的兄长。田延豹忆起一个牙牙学语的小胖囡,一个站在弄堂口等哥哥放学的5岁女孩。她曾用细心收集的剪报激励他去奋斗,在他折翼归来后,又用爽朗的笑声抚平他的伤痕。他想起奶奶最疼爱田歌,说她是只快乐的小百灵,心地善良,“听她一笑就能解千愁!”现在,他怎么有脸去见奶奶、叔叔和婶婶? 死神也没有征服田歌的美貌,她安静地躺在床上,就像是中了魔法的白雪公主。她去得太匆忙,在这个世上没有享受过丈夫的爱抚,儿女的呢喃。她的眉峰中锁着悲愤,双唇失去了血色,似在质问苍天昊土的不公。 田延豹在她灵前呆了有半个小时,慢慢平静下来。走出停灵间,他问提奥多里斯警官,凶手在哪儿,他想同他谈一谈。他苦笑道: “放心,我不会冲动。你知道鲍菲·谢是本届田运的百米之王,告诉你,我也是曾杀入田径世锦赛百米决赛的运动员,我想以同行的身份同他谈一谈,以便妥善了结此事。” 提奥多里斯是个体育爱好者,恍然忆起此人,在温哥华世锦赛中,这位姓田的中国人是一个不幸的失败者。田延豹的悲凉打动了他,犹豫片刻,他破例答应了,带他走进隔壁的房间。谢豹飞被反铐在一张高背椅上,头发散乱,脸上有血痕,赤裸的身上披着一件浴衣。警官告诉田延豹,他们赶到时,谢豹飞似已精神错乱,绕室狂走,并没有逃跑的打算。不过警察在逮捕他时经历了相当激烈的搏斗。看押他的警察小声骂道: “这杂种!真象一头豹子,力大无穷。” 田延豹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他的面前,冷冷地打量着他。凶手的目光空洞狞厉,没有理性的成份,牙关紧咬,嘴巴残忍地弯成弓形。田延豹冷冷地说: “谢先生认出我了吗?我是田歌的堂兄,也是一名短跑选手,我们在东非草原见过面。小歌是我看着长大的,看着她从一个娇憨的步履蹒跚的小丫头,长成快乐的豆蔻少女,又长成玉洁冰清的美貌姑娘。我总是惊叹,她是造物主最完美的杰作,钟天地灵秀于一身。坦白地说,没有那个男人不会对她产生爱慕之心。但我不幸是她的堂兄,只好把这种爱慕变成兄长的呵护,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她,不让她受到一丝伤害。后来她遇上了你,我庆幸她遇见了理想的白马王子,我这个兄长可以从她的生活中退出来了。但是……” 在他用英语讲话时,提奥多里斯一直盯着谢豹飞。田先生沉痛的诉说丝毫未使那个杂种受到触动,目光仍是空洞狞厉,越过对面的谈话者,盯着不可见的远方。田延豹停顿下来,艰难地喘息着,忽然爆发道: “我宰了你这个畜生!” 他象猎豹一样迅猛地扑过去。精神迷乱的谢豹飞凭本能作出反应,敏捷地带着椅子窜起来,但手铐妨碍了他的行动,在0.1秒的迟缓中,田延豹已经掐住他的脖子,两人连同椅子匍然倒在地板上。提奥多里斯和另一名警察先是愣住了,因为田延豹一直在“冷静”地谈话,没料到他会突然爆发。他们立即跳起来,想把两人拉开。但田延豹的双手像一双铁钳,无论如何也拉不开。眼看谢豹飞的脸已经变色,眼神开始发散,提奥多里斯只好用警棍对田延豹的脑袋狠狠来了一下。 田延豹休克过去了,两名警察这才把他的双手掰开。谢豹飞卡在椅子中间,头颅以极不自然的角度斜垂着,就像一株折断的芦苇。提奥多里斯急忙试试他的鼻息,翻看他的瞳孔——他已经死了,他是被高背椅硌断了脖子。 提奥多里斯十分懊丧,狠狠地骂着自己:“蠢货!”在众目睽睽下让田延豹把在押犯掐死,上级绝不会为此给他奖励的。他没有好气地对手下说: “还不快点抢救那个田先生?总不能让三个人全死光。” 船长和玛鲁娅过来了,玛鲁娅惊叫一声:“谢先生!谢先生!”她把鲍菲的头抱起来,但那双眼睛已经像死鱼一样泛白,那具强悍的身体变得软绵绵的,正在逐渐冷却。玛鲁娅泪流满面,船长痛苦地扭过脸,不忍看到这一幕连一幕的悲剧。 田延豹从休克中醒过来,昂起头,四处搜索着。他看到了谢豹飞的尸体,警察刚拉开悲伤的玛鲁娅,正在用尸袋装殓他。田延豹的精神一下子放松了——提奥多里斯清楚地感觉到他体内的“卡哒”声,就像是影片拍摄中换了一个场景。田延豹的目光恢复平静,心平气和地伸出双手: “请逮捕我吧。” 从鲍菲·谢手上取下的手铐铐在他的手上。提奥多里斯懊丧地向警察局通报了这个情况,局长在电话中把他痛骂了一顿: “蠢货!你难道不知道死者的身份?百米之王,世界上第一个超人。各国记者都在发疯地找他,你竟然让他在你眼前送了命!” 另一个电话机急骤地响起来,局长怒冲冲地挂了这边的电话。打电话的是一位希腊高官,说应一位朋友之托寻找百米冠军鲍菲·谢,已查明他所乘坐的田歌号游艇泊在千尼亚港附近海面,请局长迅速派人搜索。局长懊恼地说: “不必找了,我的手下正在他的船上,不过他已经死了,凶手已经拘留。这位凶手是来复仇的。此前不久,这位超人刚刚杀死自己的情人,也就是凶手的堂妹。” 电话那沉吟一会儿说: “我的朋友将乘直升机过去,估计40分钟后赶到,你注意接待。”他补充道,“他是死者鲍菲的父亲。” 警艇和游艇启锚驶回港口。途中,一架迷彩色的直升机飞来,盘旋在游艇上空。游艇上没有可停机的空地,所以直升机悬停在空中,放下一架软梯,费新吾和谢可征从软梯上爬下来,旋翼气流猛烈地翻搅着他们的衣服。两具尸体并排放在船舷上,警察拉开尸袋的拉练,露出两个面孔。不管两人在死前是怎样的愤怒、绝望、癫狂,这会儿都被死亡的平静所包容。谢教授努力克制着自己没有失态,只有手指在神经质地抖着。 港口已经到了,四名警察抬着尸体走上码头。提奥多里斯监押着田延豹从舱室里走出来,他带着锃亮的手铐,但神态十分平静。看见老费,他嘴角上绽出一丝微笑,点头示意。走过谢教授面前时,他丝毫没有悔疚之意,目光炯炯地盯着教授,作为苦主的谢教授反倒垂下眼睛。等罗伯特一行匆匆赶到千尼亚警察局时,显然已经为时过晚。警察局门口挤满了各国记者,举起的相机和话筒就象是密密的丛林。警察们竭力阻挡着,不让他们进去。一位发言人反复说: “此案正在调查中,如有进展,我们会随时通报。” 罗伯特用力朝前挤着,跟在他后边的三名中国小伙子嗒然若丧,带着哭声反复问:“鲍菲真的死了吗?田歌真的死了吗?” 恼火的罗伯特不想理他们,也没有时间理会他们。朱莉娅同情这三位失去偶像的年轻人,便向周围的记者们打听了情况,又尽可能地转述给他们。三人的精神几乎崩溃了。谢豹飞是他们狂热崇拜的偶像,这些天,为了保护谢的荣誉,他们已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他们写恐吓信、跟踪、使用小小的暴力……现在他被杀死,无疑他们该为他报仇!但他却是杀害田歌姐姐的凶手,而田歌也是他们的偶像,是他们心目中圣洁的青春玉女。这个世界太复杂了,恩怨相扣,层层死结解拆不开,他们只有逃避了。三人匆匆商量一会儿,找到朱莉娅,颓丧地说: “朱莉娅姐姐,我们要走了。” 朱莉娅听懂了他们的糟糕的英语:“你们回国吗?” “对,回中国。再见。” “再见。” 他们迟迟不想离开,他们有太多的话想向朱莉娅、想向某个人倾诉,但语言能力限制了他们。没办法,只好说了简单的告别辞,然后踽踽地离去。朱莉娅同情地目送着他们。 罗伯特已经挤到里层,皱着眉头对警方发言人说:“我是美国纽约时报特派记者罗伯特·盖纳,鲍菲·谢的豹人身份就是我首先披露的。鲍菲之父谢可征教授、凶手田延豹先生和他的朋友费新吾先生都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他们这会儿都在警察局里,我一定要见他们一面。” 也许是纽约时报这块牌子比较硬,发言人犹豫片刻,走进去打了个电话。3分钟后他在门口露面,向罗伯特招招手。罗伯特从人群中拉过朱莉娅,快步进门,后边的记者群里响起一片抗议声。他们赶到停尸间,为两名死者拍了照片。在此之前,罗伯特一直脸色阴沉,心中十分窝火。三名头脑简单的年轻人竟耽误了他的一次重要报道,使他成了笑柄。但是此刻,在死亡的沉重氛围里,他淡忘了世俗的名利。拍完照后他还久久凝视着两人,他们正结伴进入天国吧,在那里他们是否能忘怀人间的恩仇? 他在会客室里对谢教授和费新吾进行了短暂的采访。两人心情自然十分沉重,言语艰涩。罗伯特很识趣,只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后就起身告辞。 不过,毕竟这些天来他一直关注着这几个人,所掌握的素材已足够一篇有份量的报道了。回到通讯车里他就埋头于键盘。40分钟后,一篇有关世界上第一个豹人、有关他的身世、他的成功、他的爱情和死亡的详细报道已通过网络、卫星和电视传遍全世界。在雅典辛格塔马广场附近的一家旅馆里,一名中年白人在看电视时突发心脏病,幸亏来打扫房间的侍者及时发现,送入医院,经抢救脱险。不过他目前还未恢复语言能力。 据查,此人是百米之王鲍菲·谢的教练道格拉斯,一位不大抛头露面的南非人。在美国旧金山一家廉价旅馆里,嫖客在发泄之后睡熟了,妓女卡箩尔去冲了澡,百无聊赖地打开电视。电视里正播放着一则新闻: “百米之王鲍菲·谢于希腊时间今天凌晨1点死亡。他显然是一个虐待狂症患者,在与情人一夜缠绵后,残忍地扼死了这位美貌的中国姑娘,他本人又被随即赶来的死者亲属杀死。” 屏幕上显示着两具尸体和两名男女死者的头像。卡箩尔立即认出来了,男死者就是三年前在温哥华的那名男子。当时他对自己实施了一场野蛮的性攻击,又几乎把自己咬死。 其实这个头像在几天前就见过,不过那时的背景是欢腾的观众,是金牌和鲜花,由于下意识的作用,卡箩尔没有把他与凶手联系起来。现在不同了,有关凶杀的字眼一下子接通了她的记忆回路。她甚至敢断定这则报道有误,那位不幸的中国女子肯定不是被扼死,而是被咬死的。 她撇下自己的主顾,回家找到温哥华索恩警官留给他的名片,按名片上的地址要通了电话。方若华女士乘坐超音速飞机于第二天赶到雅典。丈夫在机场迎接,他表情冷漠,步姿僵硬,内心的痛苦是不言而喻的。 在驶往雅典警察局的途中,方若华强忍着没把怨恨浇在丈夫头上。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就是杀害儿子的凶手。在与儿子断了联系的那些天里,他仍按原计划宣布了鲍菲的身世之谜,而没有事先同儿子深淡一次,这样的粗疏实在不可原谅。 但她不忍心责怪丈夫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谢可征了。相当矛盾的是,这个意志坚强的男人实际一直生活在恐惧里。他惧怕失败,惧怕生物伦理学界的敌意,甚至……惧怕自己所掌握的技术。“它太强大了,如果垄断在我的手里,我会忍不住扮演上帝的。我一定要把它公诸于众。” 方若华曾顽强地表示反对:“一旦公布,你就会坐在火山口上,教会和生物伦理学家们会扑上来把你撕成碎片,鲍菲也会永无宁日了。” 但这些劝说只是推迟了宣布的时间。丈夫的最后决定是在雅典田运会上、在儿子取得成功的同时宣布,让赞扬的力量抵消一部分敌意,“这是最后的决定,再也不能推迟了。”像往常一样,方若华服从了丈夫的决定。后来记者罗伯特介入此事,使他们多了一个意外的同盟军。但实质上,罗伯特的介入对此事的最终结果毫无影响。 但是……谁都不可能扮演上帝,无法预见和控制将来。想不到丈夫周密的计划会引出这样的结果,几十年的奋斗会导致这样的悲剧!方若华忽然悟到,也许结局正该如此。他们制造了一个维妙维肖的人,他们宠他,喂养他,训练他,看着他一天天长大,以致于认为他真的是一个人了。实际上他们从未把人的完整灵魂吹入他的身体,去驱走兽的本能。他们做不到,因为这些灵魂或本能是同物质结构密不可分的。不可能把人性或兽性与它们赖以存在的基因剥离,就如同你不能把“锋利”与刀刃分开。 儿子僵硬地躺在铁屉里,周围弥漫着冰冷的白雾。她伸出颤抖的手摸摸儿子的脸,儿子以冰冷和僵硬回应她。她长叹一声,让工作人员把铁屉推进去,然后低声央求为她引路的警官: “先生,能否让我看看田歌小姐的遗容?” 警官点点头,拉开另一个铁屉。田歌如一尊熟睡的女神,美丽的面容上隐含幽怨,似是在向未来的婆婆诉说丈夫的残暴。丈夫在电话中谈到过这个叫田歌的姑娘,对她印象极佳,还说:你不是一直想要个中国媳妇吗?也许上帝听见你的祷告了。但是,这桩本该非常完美的婚姻却以悲剧结束,不为别的,仅仅缘于儿子体内的潜藏的兽性!而这点兽性,实际是她和丈夫嵌入儿子体内的呀。 她想起远在北京的另一个母亲,当她也站到这冰冻的尸体面前时,该是怎样的肝肠俱碎? 丈夫默默地陪她看完,陪她离开警察局。汽车驶过小巷时,忽然听到兴奋的喧哗声。露天餐厅的顾客都挤在电视机前,兴奋地嚷叫着。他们这才想起,今天晚上是田运闭幕的日子,在欣喜和满足的气氛中,没人会想到存尸所里这两具冰冷的躯体。本届田赛组委会主席安格洛斯夫人宣布闭幕式开始,全场欢声雷动。这是一次圆满的大会,没有出现恐怖事件,没有兴奋剂(如果不算谢豹飞的基因嵌入术)。大会期间交通秩序良好,这在像雅典这样基础设施比较落后的城市很是难得。一向吝于使用赞扬词语的世界田联官员小心翼翼地说,这是一次“相当成功”的盛会。 这种评价使希腊人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尽管希腊的金牌数仍不值一提,但热情的观众决定忘掉这点不快——毕竟体育成绩不是气球,不能靠爱国热情而一夜吹大的。 今晚狂欢的主题是“神话和历史”,这是希腊人可以傲视世人的遗产,而西方各国都是吮着古希腊文明的乳汁长大的。入场彩车的第一部分是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万神之王、雷电神宙斯拄着神杖,威严地注视着芸芸众生。万神之母赫拉坐在他旁边,嫉妒而不失威严地监看着众位美貌的女神——她知道丈夫一向爱拈花惹草。森林女神披着长而飘逸的淡蓝色纱巾,水泽女神近乎赤裸的身上披着绿色的水草,头上戴着白睡莲,插着孔雀草。海神波塞冬长着蓝色胡子,乘着四只怪兽拉着的蚌壳车,拄着三叉戟。还有智慧女神雅典娜、彩虹女神伊里斯、商旅之神梅尔古里奥,黎明之神阿乌罗拉,为人类盗取火种的普罗米修斯……甚至还有一只母山羊阿玛尔泰亚,它是宙斯幼时的乳母。这位山羊演员是从克里特岛上请来的,它圆瞪双眼,好奇地看着它在牧场中从未见过的人群。 众神之车开过去了,历史开始上场。打头的是秃顶的苏格拉底,在他旁边的自然是他嫉妒凶暴的妻子了。后面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阿基米德、阿里斯芬、爱斯奇里斯等,这些古希腊的哲人们皱着眉头打量着着4500年后的世界。还有一群无名的斯巴达武士,穿着短甲,戴着头盔,手中握着格斗用的匕首。他们身材剽悍,沉默地凝视着前方。在他们身后是一群表情肃穆的母亲和妻子,她们一定在念诵着古代斯巴达著名的送别辞:胜利,或者是战死。 场内观众骚动起来,最后一部分彩车上场了。车上都是赤身裸体的男运动员——古代奥运会只有男人可以参赛并且是裸体——下体用鲜花或其它方法遮掩着。他们摆出了一组组静止的雕塑,有掷铁饼者,投标枪者,那位唯一身着军服的是广为人知的马拉松……这组形体绝美的雕塑使人回想起四千年前的盛世。 五彩缤纷的礼花映红夜空,把八万观众的情绪带到高潮。 在这个令人迷醉的时刻,没有人想到死去的百米之王(和他的情人)。为了不影响闭幕式的气氛,希腊新闻界不约而同地对此事作了低调处理。毕竟这是一个独立的刑事案件,与田赛的组织工作无关,干嘛让它给雅典抹黑呢。 只有贵宾席上的客人与众人不同,当他们面带笑容与观众一起鼓掌时,心头都沉甸甸地坠着这件事。前奥委会主席罗格和国际田联主席德比洛夫并肩而坐,在观看的空隙里,他们一直在低声谈论着这幕悲剧。一个历史上罕见的天才运动员不幸死于非命——实际这句话并不准确。天才是指自然赋予的才能,而鲍菲·谢的短跑才能却是科学家赐予的。科学的发展甚至使人类语言都面临着淘汰和革新。而且这种变革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开始。很可能10年后百米运动员能创造8秒、7秒的纪录——这并不是痴人说梦,不要忘了,猎豹跑完百米只需3秒钟! 也许基因改良术是人们不得不顺应的历史趋势?人类虽然担忧、惧怕、沮丧甚至仇视,但最终不能阻止它? 两位主席都不是守旧派,他们知道体育只是在与金钱和科学联姻后,才变得如此强大。前任田联主席内比奥洛曾不顾体育界激烈的反对,减轻了对兴奋剂服用者的处罚,把禁赛四年改为两年。其实他不是心甘情愿这样做的,是迫于形势。看看眼前的希腊人吧,他们还在闭幕式中赞扬“赤身裸体”的、不加任何包装的体育,认为这才符合体育的真谛。这种理想主义自然是好的,可惜它永远不能复生了。 在烟花的爆鸣声中,罗格侧身问德比洛夫:“对鲍菲·谢是不是已经作出决定?” 德比洛夫点点头:“嗯,金牌冻结,在下届田径锦标赛前由医学委员会裁定。” “听说反对意见相当强大——而且,也不无道理。” “对。” 在世界田联内部讨论中,不少人要求立即取消鲍菲·谢的成绩。他们尖刻地指出,如果对鲍菲·谢的成绩网开一面,势必引起一轮新的、激烈的技术之战。一位委员讥讽地说:“这种竞赛一旦开始就不会有终结,会一直发展到把短跑运动员改造成猎豹,把游泳运动员改造成剑鱼。为了尽善尽美,科学家们一定会为他们装上豹尾或鱼鳔哩。” 想到这里,罗格苦笑着对德比洛夫说:“其实我倒有个釜底抽薪的好主意,但我知道,作为田联主席,你一定不乐意听。” “我洗耳恭听。” “雷泽夫大学那位金斯先生说得对,体育的目的应该是提高人体的综合指标,这恰恰是动物达不到的。猎豹比人跑得快,剑鱼善于游泳……但没有一种动物会跑会跳、会游泳会举重。所以我建议取消所有的单项体能项目,代之以十项或二十项全能,一劳永逸地摒弃人体的畸形发展。可是这样一来,国际田联就要撤销了——当然,这只是开玩笑。” 德比洛夫没有反驳,淡淡道:“这就能完全摒除兴奋剂和基因改良手术吗?” 两人叹口气,不再讨论。这时,下届田径锦标赛的主办城市的市长和雅典市长一同走下主席台,历史的帷幕暂时拉上了。 第七章 世纪性审判 对田延豹杀人案的审判在田赛闭幕的一个月后进行。田赛期间,希腊新闻媒体对此案有意作了低调处理,现在他们开始转移了聚光灯的方向,把它作为新的新闻热点。虽然“新闻报道不得影响判案的客观性”,但实际上记者的报道难免有各自的倾向。一派意见主张对田延豹严惩,因为他杀死了“体育史上最伟大的运动员之一”(这些人对所谓的猎豹基因的说法嗤之以鼻),造成了无法弥补的损失,而且是“公然在警察面前行凶”。一派意见则同情纯洁可爱的田歌小姐,她有什么过错?她仅仅是想把处女宝留到婚礼上,还勇敢地保护女仆不受男主人的强暴,这样美丽善良的女神不能终其天年,上帝太不公平了!“我们但愿血亲复仇的律条在今天仍然有效。” 随着时间的推移,后一种意见越来越占上风。那几位狗仔记者偷拍的恋人照片频繁见于各报,美貌贤淑的田歌小姐成了希腊公众(他们在道德观上是偏于保守的)的偶像,其热狂程度只有上个世纪黛安娜王妃之死差堪比拟。这种气氛对田延豹的量刑无疑是有利的。 审判是在雅典的阿雷奥伯格法院举行,即传说中由智慧之神雅典娜亲手创建的法院。法院之外人头攒动,制服笔挺的警察们严格把守着入口。这些天来,那些捣卖田赛入场券的黄牛党又有了新的工作,他们通过种种关系弄来法院的入场券,再以500德拉克马的价钱卖出去。即使如此,入场券仍是供不应求。 从早上开始,听众开始潮水般涌进审判厅,各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在门口频频拍照。附近餐厅和露天餐厅的生意也异常火爆,小贩在门口大声兜售快餐。审判厅设在二楼,屋内陈设相当陈旧,看来奥运给雅典带来的建筑热并未惠及它。也许,法院是有意想保持“雅典娜时代”的历史氛围。 审判厅的前方是法官席,是一块高出地面的平台,由红木隔板隔开。平台上有三把高背皮椅,这是法官的坐席。平台的右侧是证人席,一张小桌上放着一本封皮已旧的皮面圣经,一个耶酥受难像,还有一个放材料的托盘。左侧是被告席和辩护律师席。稍后一点是十个陪审员的席位。 厅内有一排排简陋的木凳,可容350人旁听。现在听众已差不多到齐了。厅内有一块地方留作记者席,有美联社、路透社、法新社、共同社、俄通社,自然也少不了新华社。新华社仍是由采访田运会的穆明担纲。不过,由于两个死者和两个凶手都是中国人或华裔,这种情形对中国记者来说多少有些微妙。所以穆明小心地保持着同其它记者的距离,沉默着,不愿与同行们多交谈。 罗伯特已正式加盟纽约时报了,在“豹人事件”中,虽然在采访后期他有过重大失误,但瑕不掩瑜,总的说他的报道使纽约时报始终处在新闻界的前列,所以最终他在纽约时报的编辑室里摆上了自己的办公桌。此刻他也在记者席中。他走进审判厅内就开始寻找熟人,在第一排听众中找到了费新吾。自从田歌和谢豹飞遭遇不幸后,费一直没有回国,忙于为田延豹聘请律师,安排监狱的生活。费新吾身边是一位满脸络缌胡子的美国人,马里兰州克里夫兰市雷泽夫大学医学院的资深教授埃迪。金斯,他自我推荐来做田延豹案的科学顾问。他曾对罗伯特说: “也许普通人一时难以理解这场审判的重要性。我想,有必要由我来充当法庭的内行证人。” 费新吾的身旁是田歌的母亲谷玉芬,这个可怜的女人被悲痛摧垮了,神色悲凉,头发灰白,怀里抱着田歌的遗像。那位青春靓丽、朝气勃勃的姑娘,与镜框周围的黑框是多么不协调!在那个黑色的日子里,谷玉芬赶到雅典警察局的停尸房。铁屉打开,蒙蒙白雾中露出女儿的面庞,身心交瘁的妈妈只哭出一声,便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所幸她被抢救过来,现在仅仅左手和左腿动作不大灵便。田延豹的父母没有来雅典,这是费新吾和律师商定的小小计谋。让田歌母亲代表田氏家人出庭,本身就是一种无言的唿吁。现在,谷玉芬沉默着,像一座沉重的石像,怀中的照片吸引了全场的视线。 厅中有一个圆形的看台,入席的是一些知名人士。最引人注目的是这届田赛组委会主席安格洛斯夫人。她十分喜爱鲍菲和他可爱的恋人,那次在雅典卫城偶遇两人时,曾邀请他们到家里作客。那时他们是一对多么理想的恋人!想不到两人却同时横死——而且田歌竟是被鲍菲咬死!现在,她看着镶着黑边的田歌遗像,心头十分沉重。在他身后是奥委会医学委员会委员卡内因,他曾受耐克公司聘用监督鲍菲·谢。当然,在他所监督的领域里,鲍菲是绝对清白的。他超人的体能原来来自另一种技术,这种技术是否合法,至今仍在激烈的争论中。 座中还有耐克公司总裁的私人律师加夫。考德曼,他作为菲尔。奈特的代表出席,以示对鲍菲后事的关切。他们在鲍菲身上投入了大量金钱,却料不到出现这么一个令人尴尬的结局。菲尔在公司董事会上曾有过一个自嘲式的讲话。这个讲话被新闻界披露后竟然变得十分有名,成了本世纪的范文,这也是人们料想不到的事。菲尔说: “究竟是谁错了?鲍菲没有错,他打破了9.5秒的百米纪录的大关,并且确实没有使用兴奋剂;鲍菲父亲没有错,他发明了一种制造天才的技术并把它施之于儿子身上;卡内因和麦克唐纳没有错,他们尽职尽责,在法定的兴奋剂范围里确认了鲍菲的清白;菲尔。奈特没有错,他签了一份与双方有利的合同,并且精明地排除了兴奋剂丑闻的可能。我们都没错,那么究竟是谁错了呢?” 还有一点出人意料。虽然鲍菲死了,但耐克公司以他为号召而推出的新款鞋却异常火爆。青年们狂热地购买,并约定俗成地把它命名为“豹人”牌。耐克公司对顾客的情绪敏锐地作出反应,设计了一个目光忧郁的豹头商标,印在运动鞋、运动衫和棒球帽上,“LEOPARDMAN”(豹人)远远超过了“JUMPMAN”(飞人)。也许这说明了,所有人(作为兽类的后代)都有一份野性需要渲泻? 旁听席上还有两个人,两天后他们将成为摄影镜头的焦点,但此刻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存在。这两人都是白人,但肤色稍黑,长而窄的脸形,鹰钩鼻,后脑骨较突出。这是西亚某些部族的特征。他们穿着崭新的西服,口袋里揣着土库曼斯坦的护照和从阿什哈巴德到雅典的单程机票。在他们下榻的旅馆里,侍者对他们十分好奇,因为这两人一直以面包和清水为生,还经常席地而坐,面向东南方喃喃地念着经文。在审判进行期间,他们安静地坐在旁听席上——旁听证是他们用1000德拉克马的高价买来的——就像两个等待鳟鱼的渔夫。 这次审判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鲍菲的亲属没有露面。谢教授的座位在第一排,但一直空着,直到第一天审判结束他也没有露面。鲍菲母亲实际已到场了,但她没有与丈夫的座位排在一起,而是悄悄坐在后排的一个角落里。记者们大都不认识她,就连与她熟识的罗伯特也没有注意到她的出席。 鲍菲的教练也未能到场。在凶日那天,他在突如其来的打击下忽然中风,被送回美国治疗,如今仍半身不遂。他现在正坐在美国马里兰州他的住宅里观看对审判的实况报道,忍受着良心的煎熬。恐怕只有他事先察觉到鲍菲的异常,但他十分溺爱这个超级天才,有意无意忽略了这些异常,所以,实际是他害了鲍菲! 听众席上骚动起来,十名陪审员鱼贯进来。被告田延豹和他的律师也入席了。田延豹显得十分平静超脱,嘴角挂着微笑,但眉间是拂不去的悲凉。给人的强烈印象是,此生他心愿已毕,以后不管是上天国还是下地狱都无所谓了。入席后他首先在人群中找到自己的婶婶,四目相接,婶婶立即泫然泪下。田延豹的眼眶也红了,但他克制住自己,向婶婶(以及她怀里的田歌)略微点点头,转过身去。 费新吾离他不远,一直同情地看着他,眼前不时闪过田歌的倩影,笑靥如花,俏语解人,水晶般纯洁……有时他想,换了他在场,照样会把那个该千刀万剐的凶手掐死! 那天他们赶到田歌号游艇,目睹了一对恋人惨死的场景,他的心头铅一般沉重。他理解田延豹的行为,也深深为他担忧。希腊的法律是相当严厉的,即使他不被判处死刑,也要在监狱里度过余生了。从那时起,费新吾的大脑就开始飞速运转。死者已矣,他要尽力挽救田延豹的生命。 那天在船上见面时,田延豹就象今天一样,显出心愿已毕的轻松。而谢教授却处处躲避着田的眼睛。他为儿子的不幸而悲痛,但他并没有因此而仇恨凶手,甚至对凶手怀着某种歉疚。田延豹被押走后,费新吾陪教授到岛上开了一间房间,他想尽量劝慰这个被丧子之痛折磨的老人。谢教授沉默着,表情和步履都显得僵硬。等侍者退出房间,教授痛心地说: “都怪我啊,没有及早发现豹儿是个虐待狂症患者,以致酿成今天的惨剧。” 费新吾心中渐次升起复杂的情感:怜悯、鄙夷夹杂着愤恨,因为他十分清楚谢教授的这个开场白是什么动机。他冷淡地问: “谢豹飞仅仅是一个虐待狂?” “对,美国是一个奇怪的社会,性虐狂和受虐狂比比皆是,他们在性高潮时会做出种种不可理喻的怪诞举动,据统计,在满月之夜发病率会更高一些。昨天是满月之夜吧。但我没发现豹儿也受到社会习俗的毒害,我对他的教育一直是很严格的。” 费新吾已经不能抑制自己的鄙夷了,他冷冷地问:“你是想让我相信,他只是人类中的精神病人,与他体内嵌入的猎豹基因无关?” 谢教授一愣,苦笑道:“当然无关,你不会相信这一套吧,一段控制肌肉发育的基因竟然能影响人性?” 费新吾大声说:“我为什么不相信?我信!人性或兽性从何而来?归根结蒂,它必然基于一定的物质结构。人性的形成当然与后天环境有很大关系,但同样与遗传密切有关。早在20世纪末,科学家就发现有XYY基因的男子比具有XY正常基因的男子易于犯罪,常常杀死妓女,在公共场合暴露生殖器;还发现人类11号染色体上的D4DR基因有调节多巴胺的功能,从而影响性格,D4DR较长的人常常追求冒险和刺激。其实,人体的所有基因与人性都有联系,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间接。作为一个杰出的学者,你会不了解这些发现?你真的相信嵌入的猎豹基因丝毫不影响人性?如果基因不影响性格,那么请你告诉我,猎豹的残忍和兔子的温顺是由什么决定的,是因为它们在神学院礼仪学校的成绩不同吗?” 这些锋利的诘问使教授的精神突然崩溃了。即使最冷静最客观的科学家也难免不受偏见的蒙蔽,这次,他的偏见只是缘于一个事实:他的研究成果恰恰是他的儿子。他没有反驳,低下头,颤颤巍巍地回到自己的卧室。从那天晚上后两人没有再见面。第二天一早,费新吾就从这家旅馆搬走了,而且在那之后一直没有同谢教授接触,他不愿再同这位自私的教授交往。这会儿,费新吾盯着旁听席上的空座位,心中还在鄙夷地想,对于谢教授来说,无论是儿子的横死还是田歌的不幸,在他心目中都没有占重要位置,他关心的是他的科学发现在科学史上的地位。 国家特派检查官柯斯马斯坐上原告席,他看见被告辩护人雅库里斯坐在被告旁边,便向这位熟人点头示意。雅库里斯律师今年50岁,相貌普通,象一只沉默的老海龟,但柯斯马斯深知他的份量。这个老家伙头脑异常清醒,反应极为敏锐。只要一走上法庭,他就会进入极佳的竞技状态,发言有时雄辩,有时委婉,象一个琴手那样熟练地拨弄着听众和陪审团的情感之弦。还有一条是最令人担心的:雅库里斯接手案件时有严格的选择,他向来只接那些能够取胜的(至少按他的估计如此)业务,而这次,听说是他主动表示愿当被告的律师。 不过,柯斯马斯不相信他这次会取胜。这个案件的脉络是十分清晰的,那个中国人的罪行毫无疑义,最多只是量刑轻重的问题。 其实,柯斯马斯知道的并不确切,雅库里斯并不是主动担当辩护律师。一个月前,费新吾拜访了他的律师事务所。那时,雅库里斯已通过新闻报道相当详细地了解了本案的案情,他热情地接待了来客。费新吾说: “希望我的拜访没有打扰你,我想请你担任本案的辩护律师。我知道,只有你的才华才能把田延豹解救出来。” 雅库里斯为他斟上咖啡,抱歉地说: “很对不起。我非常同情田歌小姐和为她复仇的田先生。但是,本案的脉络太清楚了,它甚至是在警察的眼前进行的。在这种情形下,律师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也许我能使死刑减判为无期,这肯定是最佳的结果了。但是,对于我来说,这却意味着失败。你知道……” 费新吾失望地走了。那天他没敢去拘留所看望田延豹,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夜里,夏秋君打来电话,嚎啕大哭着:“老费,你要想办法救救他,一定要想办法救他。我们在家里尽量凑钱……” 费新吾惟有苦笑,她以为送茅台和金项练就能减刑吗?但他很同情这个女人,她发自内心的痛苦使费新吾对她的印象改善了。田歌父亲也和他通了电话,说,一切托付给你了。 他知道这个托付的重量,挂了电话,在床上辗转难眠。从雅库里斯律师的态度就可看出此案的结局,田延豹真的要在监狱里度过余生吗? 他在绝望中意外地获得一线生机。凌晨,一个陌生人从美国马里兰州克里夫兰市雷泽夫大学医学院打来电话,他说,他是埃迪·金斯教授,也许费新吾在罗伯特那里听到过这个名字。 “对,常听罗伯特谈起你。” “我通过罗伯特一直在关注着那件案子的进展。我想,也许我能对你提供一些帮助。我准备近期赶到雅典。” 费新吾虽然不大相信他能提供什么帮助——现在需要的是律师而不是生物学家——仍然真诚地表示了感谢。金斯先生爽快地说: “这次旅行的费用由我自己承担。坦率地说,我主动参与此事有自己的目的。正像我对罗伯特多次说过的那样,我认为基因技术的进展应该有最大的透明度。我想借这个机会,让它彻底暴露在新闻界的聚光灯下,从而让圈外的民众和政治家们了解它的重要性。好了,见面再详谈吧。” 金斯先生十分守信,第三天就赶到雅典。费新吾在机场接到了这位衣着随意、胡须浓密的美国佬,很快建立了相互之间的信任。他们详细地讨论了金斯先生的方案,下午两人一块儿来到雅库里斯的律师事务所。费新吾对律师说: “我知道你对接案有严格的选择,也知道凡是你接手辩护的案子,几乎没有败诉的。我正是冲着你的名声来的,希望这次诉讼成为你的又一次胜利。” 雅库里斯笑着摇摇头:“不可能的。费先生,你上次来时我已经说过了,同情代替不了法律,毕竟现在不是推崇血亲复仇的时代了。” 费新吾微笑道:“我知道,但我这次带有一个小小的建议,也许它能改变审判结果。这是我和金斯教授共同商定的。雅库里斯先生,你是否可以拨冗一听呢。” 雅库里斯笑着,叉着双臂,抱着“故妄听之”的态度听金斯讲下去。不过听完后他改变了看法,他沉思着说: “你们的建议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过它的份量值得我冒一次险了。好吧,你们赢了,我决定接手这桩案子。” 在那之后,他们到监狱里探访了田延豹。田延豹仍不愿接受辩护: “谢谢你,老费,也谢谢金斯先生和雅库里斯先生。但我不需要。我杀了人,理应偿命。我对自己的举动一点也不后悔。” 他的脸色略显苍白,但非常平静,衣冠也很整洁,不像一个在押的犯人。雅库里斯已经进入角色,耐心地劝他: “你不能放弃希望。我与费先生商量了案情,觉得胜算还是很大的。” 田延豹仍平静地摇头,费新吾火了,声色俱厉地说:“不要煳涂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真实思想?你认为是自己的疏忽断送了堂妹的性命,想以死来赎罪。告诉你,这是懦弱,是自私!你还有82岁的老奶奶,有妻子和年幼的牛牛,为了他们,你必须活下去!” 田延豹最终被说服了。现在,雅库里斯朝旁边的田延豹点点头,低声给他打气:“我们会成功的!” 书记员喊了一声:“肃静!”两名穿法衣的法官和一名庭长依次走进来,在法官席上就坐,宣布审判开始。 柯斯马斯首先宣读起诉书,概述了此案的脉络,他说: “这是一个连环案,第一个被害人是纯洁美丽的田歌小姐,她挚爱着自己的恋人,却仅仅因为守护自己的处女宝就惨遭不幸,她激起我们深深的同情和对凶手的愤慨。但这并不是说田先生就能代替法律行施惩罚,血亲复仇的风俗在文明社会早已废弃了。因此,尽管我们对田先生的激愤和冲动抱有同情,仍不得不把他作为预谋杀人犯送上法庭。” 柯斯马斯坐下后,雅库里斯神色冷静地走向陪审团,作了一次极短的陈述: “我的委托人杀死谢豹飞是在两名警察的注视下进行的,他们都有清晰的证言,我的委托人对此也供认不讳。实际上,”他苦笑道,“田先生曾执意不让我为他辩护,他说他为田歌报了仇,可以安心赴死了。是他的朋友费新吾先生强迫他改变了主意,费先生说尽管你不惧怕死亡,你82岁的老奶奶,你的妻子和幼小的儿子在盼着你回去!……法官先生,陪审员先生,我的陈述完了。” 他突兀地结束了发言,把三个亲人的“盼望”留给陪审员。 柯斯马斯开始询问证人,警官提奥多里斯第一个作证,详细追述了当时的过程。柯斯马斯追问: “看过田歌小姐的遗体后,被告的表情是否很平静?” “对,当然后来我才知道,这种平静只是一种假象。” “他在要求见凶手谢豹飞时,是否曾说过:放心,我不会冲动,我想以同行的身份同他谈谈,以便妥善了解此事?” “对。” “也就是说,他曾经成功地使你相信,他绝不会采取激烈的报复手段,在这种情形下你才放他去见鲍菲·谢,对吗?” “是的,我并不想因失察而受上司处分。” 柯斯马斯在公众中成功地立起“预谋杀人”而不是“冲动杀人”的印象,他说:“我的询问完了。” 律师雅库里斯慢慢走到证人面前: “警官先生,被告在杀死鲍菲·谢之前,曾与他有过简短的谈话,你能向法庭复述吗?” 提奥多里斯复述了两人当时的谈话,雅库里斯接着问: “那么,在田歌死后,他才第一次向世人承认,他也曾暗恋着漂亮的堂妹,但他用道德的力量约束了自己,仅是默默地守护着她,把爱情升华成悄悄的奉献,我说的对吗?” “对。我们都很敬重他,即使他成了杀人犯之后。我们认为他是一个正人君子。” 雅库里斯叹道:“是的,一个有血性的正人君子。我正是为此才作他的辩护律师。法官先生,我对这名证人的问题问完了。” 这名警官退场后,雅库里斯对法官说:“我想询问几个仅与田歌被杀有关而与鲍菲·谢被杀无关的证人。这是在一个小时内发生的两起凶杀案,一桩案件的‘因’是另一桩案件的‘果’,因此我认为他们至少可以作为本案的间接证人。” 法官表示同意,按他的建议传来游艇上的女仆。 “请把你的姓名告诉法庭。” “玛鲁娅。卡斯塔。” “你的职业。” “案发时我是田歌小姐和鲍菲·谢先生的仆人。” “请问,依你的印象,他们两人彼此相爱吗?” “当然!我从没见过这么美好的一对情侣,这艘昂贵的游艇就是谢先生送给田小姐的。我真没有料到……” “在五天的旅途中,他们发生过口角吗?” “没有,他们总是依偎在一起,直到深夜才分开。” “你是说,他们并没有睡在一起?” “没有。律师先生,我十分佩服这位中国姑娘,她上船时就决定把处女宝留到婚礼之夜再献给丈夫。她对我说过,正因为她太爱谢先生,才作出这样的决定。在几天的情热中她始终能坚守这道防线,真不容易!” “那么,案发的那天晚上你是否注意到有什么异常?” “有那么一点。那晚谢先生似乎不高兴,表情比较沉闷,我曾发现他独自到餐厅去饮酒。田小姐一直亲切地抚慰着他。我想,”她略为犹豫,“谢先生那晚一定是被情欲折磨,几天来他们一直偎依在一起,作为一个强壮的男人,他的情欲一定越来越高涨,这是正常的。但谢先生曾赞同田小姐的决定,不好食言。我想他一定是为此生闷气。” 听众中有轻微的嘈嘈声。律师继续问:“后来呢?” “后来我睡了,我的卧室离小姐不远。夜里我被谢先生惊醒,他撕烂我的衣服。他完全是赤身裸体,而且……他的表情很奇特,就像是在梦游状态。法官先生,这不像是谢先生平素的为人。我想他一定是被欲火烧昏了头,我哀求他放开我,直到……我只好大声唿救。后来小姐和船长都来了。小姐很羞愧,喝住了谢先生,又把谢先生拉回自己的房间。” “你是说,田歌小姐当时很羞愧?” “对,她为谢先生的行为羞愧。” “正像一个忠诚的妻子对待偶尔荒唐的丈夫。请往下讲。” 玛鲁娅追述了后来的情形。“……我看见谢先生赤身伏在小姐身上,正歪着头亲吻。我想,也许小姐最终顺应了男人的欲望,就赶紧悄悄退回去。但我总觉得哪儿不对头,因为小姐一动也不动,而谢先生的姿势相当怪异。我忽然想到有关豹人的报道,猛然联想到,”虽然已事隔多日,回忆到这儿时,她仍然不寒而栗,“他与其说是在亲吻,不如说是在咬小姐的脖子,就像猎豹咬紧羚羊那样!” “你说他像什么?” “像一头猎豹!” 听众席上泛起一波可以感受到的颤栗。雅库里斯点点头:“噢。”他转向陪审员,“验尸报告上说,死者田歌的喉咙上有清晰的牙印。证人玛鲁娅小姐,我的问题完了,谢谢。” 他又转向法官:“我想提问加拿大温哥华皇家骑警队的警官道克·索恩先生,他在3年前曾处理过一起涉及死者鲍菲·谢的案子。” 柯斯马斯起身:“异议!我认为三年前的案子对本案没有什么影响。我们不是在讨论鲍菲·谢是否该杀,而是判定田延豹是否可以代替法律去杀人。” 雅库里斯心平气和地说:“恰恰相反,我并不想把鲍菲塑造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凶犯。检查官先生,你完全不必担心我会设法挑动听众席上的愤怒。我只是想让法官和陪审员们了解,他在由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正如女仆玛鲁娅所描绘的那样——‘变成’一个虐待狂时常常是身不由已的。他是某种外在力量的牺牲品。可以吗?法官先生?” 庭长点点头:“准许提问。” 索恩警官回忆了当时对案情的处理,以及不久前妓女卡箩尔对凶犯的指认:“那次也是满月之夜,凶犯也是用牙齿使受害人窒息,但幸未死亡。据卡箩尔说,凶犯那时似乎处于梦游状态,他不能控制自己。”他结束自己的证言,看看被告席上的田延豹,又补充道:“顺便说一句,非常巧合的是,田延豹先生那时恰恰是我的怀疑对象,因为他也在温哥华参赛,并且遭受了,”他斟酌着词句,“人生中最沉重的失败。事实证明我错了,在那种心理崩溃的状态下,他的道德约束仍自动起着作用。” “谢谢你,索恩先生。”雅库里斯向法庭出示了一份书面证词:“这是鲍菲·谢的教练道格拉斯先生的证词,他因患中风不能前来作证。” 证言上说:“据训练日志记载,2013年8月18日,我与鲍菲·谢的确在温哥华观摩比赛。当夜鲍菲外出,第二天上午才回到下榻的旅馆。我早已察觉,鲍菲有时会精神失控。可惜我对他过于溺爱,没有追查下去。” 雅库里斯把证词交给法庭:“顺便指出,道格拉斯先生是在听到凶杀的消息后突患中风的。这次对他取证时,他仍然被良心上的自责所折磨。他早就发现了谢豹飞的异常,但有意无意地纵容他,直到酿成大灾难。我的问题完了,谢谢。”由于本案的脉络十分简单,法庭辩论很快就结束了,检查官柯斯马斯收拾文件时,特意看看沉默的辩护人。今天这位名律师一直保持低调。当然,他成功地拨动了听众对凶手的同情之弦——但仅此而已,因为同情毕竟代替不了法律。看来,在雅库里斯的辩护生涯中,他要第一次尝到失败的滋味儿了。 田延豹在离席时,面色平静地向熟人告别,当目光扫到检查官身上时,他同样微笑着点头示意,柯斯马斯也点头回礼。他很遗憾,虽然不得不履行职责,但从内心讲,他对这位正直血性的凶手满怀敬意。 第二天早上九点,法庭再次开庭。身穿黑色西服的谢可征教授蹒跚地走进来,坐到那个一直空着的位子上。他立即成了法庭中的焦点,很多人把目光转向他,窃窃私语着。但谢教授却在周围树起冷漠之墙,高傲地微仰着头,半闭着眼睛,对周围的声音听而不闻。 法官宣布开庭后,雅库里斯同田延豹低声交谈几句,站起来要求作最后陈述。他慢慢走到场中,苦笑着说: “我想在座的所有人对被告的犯罪事实都没有疑问了。大家都同情他,但同情代替不了法律。早在上个世纪,在廉价的人道主义思潮冲击下,大部分西方国家都废除了死刑,希腊却一直坚持着‘杀人偿命’的古老律条。我认为这不是什么保守陈旧,而是希腊人的骄傲。自从人类步入文明,杀人一直是万罪之首,列于圣经的十戒之中。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杀死一只猪羊不是犯罪而杀人却是罪恶?这个貌似简单的问题实际是不能证明的,是人类社会公认的一条公理,它植根于人类对自身生命的敬畏。没有这种敬畏,人类所有法律都失去了基础,人类的信仰将会出现大坍塌。所以,人类始终小心地守护着这一条善与恶的分界线。” 检查官惊奇地看着侃侃而谈的律师,心里揶揄地想,这位律师今天是否站错了位置?这番话应该是检查官去说才对头。雅库里斯大概猜到他的心思,对他点点头,接着说下去: “所以,如果确认我的委托人杀了人——不管他的愤怒是多么正当——法律将给他以严厉的惩罚,我们,包括田先生的亲属、陪审员和听众,都将遗憾地接受这个判决。现在只余下一个小小的问题,” 他有意停顿下来,检查官立即竖起耳朵,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不仅是他,凡是了解雅库里斯其人的法官和陪审员也都竖起耳朵,看他会在庭辩的最后关头祭起什么法宝。在全场的寂静中,雅库里斯极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 “只有一个小小的问题:被告杀死的谢豹飞究竟是不是一个人?” 庭内有一个刹那的停顿,紧接着是全场的骚动。检查官气愤地站起来,没等他开口,雅里斯立即堵住他: “稍安毋燥,稍安毋燥。不错,在众人常识性的目光中,鲍菲·谢自然是人,这一点毫无疑问嘛。他有人的五官,人的四肢,人的智力,说人的语言,生活在人类社会中,具有人的法律地位,口袋里揣着美国的公民证、驾驶证、信用卡、保险卡等一大堆能说明他身份的证件。但是,正如大家所知道的,当他还是一颗受精卵时,他就被植入了非洲猎豹的基因片断。关于这一点,如果谁还有什么疑问的话,可以质询在座的证人谢可征教授。检查官先生,你有疑问吗?请你简单回答:有,还是没有。” 庭内的注意力没有指向检查官,而是全部转向谢可征,但谢教授仍是双眼微闭,浑似未闻。柯斯马斯不情愿地说:“关于这一点我没有疑义,可是……” 雅库里斯再次打断他,顺着他的话意说下去:“可是你认为他的体内仅仅嵌有极少量的异种基因,只相当于人类基因的万分之一,因此没人会怀疑他具有人的法律地位,对吧。那么,我想请博学的检查官先生回答一个问题:你认为当人体内的异种基因超过多少才失去人的法律地位?千分之一?百分之一?百分之二十?百分之五十?百分之九十?这次田径锦标赛的百米亚军埃基瓦说得好,今天让一个嵌有万分之一猎豹基因的人参加百米赛跑,明天会不会牵来一只嵌有万分之一人类基因的四条腿的豹子?不,人类必须守住这条防线,半步也不能后退,那就是:只要体内嵌有哪怕是极微量的异种基因,这人就应视同非人!” 柯斯马斯不耐烦地应辩道:“恐怕律师先生离题太远了吧。我们是在辩论田延豹杀人案,并不是为鲍菲·谢的法律身份作出鉴定。那是美国警方的事。据我所知,世界上有不少人植入了猪的心脏,转基因山羊的肾脏。这些病人身上的异种成分并不在鲍菲之下,但并没有人对他们的‘人’的身份产生怀疑。还有试管婴儿,可以说,这种繁衍生命的方式是违背上帝意愿的,科学界和宗教界都曾强烈反对,罗马教庭的反对态度至今不变。但反对归反对,世界上已有100万试管婴儿降临于世,年龄最大的已经40岁,他们平静地生活在人类社会中,享受着正常人的权利,从没有人敢说他们不具有人的身份。雅库里斯先生是否认为这些人——身上嵌有异种成分的或使用非自然生殖方式的人——不受法律保护?你敢对这几十万人说这句话吗?” 在柯斯马斯咄咄逼人的追问下,雅库里斯从容地微微一笑:“检查官先生想激起这100万人的仇恨歇斯底里吗?我不会上当的。我说的‘非人’不包括这些人,请注意,你说的都是病人,他们是先成为病人而后才植入异种组织。但鲍菲·谢却是一个正常人,是植入异种基因后才变成不正常的人。这二者完全不同。” 柯斯马斯皱起眉头:“我无法辨析你所说的精微字义。我想法官和陪审员也不会对此感兴趣。” 三位法官和十名陪审员都认真聆听着,但他们确实显得茫然不解。雅库里斯转向法官:“法官大人,请原谅我在这个问题上精雕细刻。因为它正是本案关键所在。我已经请来了生物学界的权威之一,相信他言简意赅的证词能使诸位很快拂去疑云。” 庭长略略犹豫,点头说:“可以询问。” 满脸胡子的埃迪。金斯走上证人席,依惯例发了誓。律师说:“请向法庭说出你的名字和职业。” “埃迪。金斯,美国马里兰州克里夫兰市雷泽夫大学医学院的遗传学家。顺便说一句——我知道某些记者对此一定感兴趣的——我是死者鲍菲·谢的父亲谢可征先生的同事和继任者。” 听众们对这个细节果然很感兴趣(这是否预示着同室相戕?),嗡嗡的议论声不绝于耳。谢教授冷然不为所动。费新吾的神色平静,但心中不免忐忑不安。庭辩的策略是雅库里斯、金斯和他共同商定的,它能不能取得最终成功?现在已到关键时刻了。 “刚才我所说的病人与正常人的区别,你能向法庭解释清楚吗?请用尽量通俗的语言来讲,要知道,这儿的听众都不是科学家。” “好的,我尽量做到这一点。”金斯简洁地说,“上帝曾认为,自他创造了人以后,人就是一成不变的。我想在科学昌明的21世纪,上帝也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实际上,人类的异化一直在进行着,从未间断。我们且不看从猿到人那种‘自然的’异化过程,只看看‘人为的’异化过程吧。从安装假牙、柳枝接骨起,这个异化就已经开始。现在,人类的异化早已不是涓涓细流,而是横流的山洪了。诸如更换动物器官、用基因手术治疗遗传病、试管婴儿、克隆人等,这些势头凶猛的异化使所有的有识之士都忧心忡忡。但是,‘幸亏’此前的异化手段都是为病人使用的,其目的是为了让病人恢复正常人状态,使他们享受上帝赐予众生的权利。极而言之,当上述种种异化过程发展到极点,也不过是用‘非自然’方法来尽量模拟一个‘自然’的人。换句话说,这种手段只是为了更正上帝在工作中难免出现的疏漏,并未违背上帝的意愿。我的讲解,诸位是否都听明白了?” 法官和陪审员们都点点头。金斯继续讲下去: “上述的例证中,也许克隆人算得上是半个例外,它不是使用在病人身上,而是用正常人来复制正常人。不过,我们姑且把克隆人也归到上述类型中吧。问题是,趾高气扬的科学家们决不会到此止步,他们还想比上帝作得更好。大家是否记得上个世纪末发明的电子视力?科学家把电子眼装到盲人身上,再把光信号送到盲人尚未受损的视神经上,于是病人就有了简单的视力。这种电子眼与人眼相比太简陋了,它仍然是一种‘补足’而不是改进。但是,它能很方便地加以调整,使此人具有红外视力、紫外视力甚至透视力。从这方面说,它已经不是补足而是改进了。于是,这项技术就成了人类大坝上的第一条微裂纹。此后对人类的改良工作一直没有停止。其中,谢教授的基因嵌接术是最伟大的里程碑式的成功。他能在26年前几乎是单枪匹马地做到这一点,实在是太难得了。我无法用语言表达我的敬佩——当然仅仅从技术的角度。” 谢教授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记者们忙碌地记录着。 “所以,在前沿科学界已经形成一种共识——请注意,谢教授正是其中重要一员,就连我的这些观点也有不少得之于他的教诲。这个共识就是,人类的异化是缓慢的、渐进的,但是,当人类变革自身的努力超越‘补足’阶段而迈入‘改良’时,人类的异化就超过了临界点。可以说,从谢教授的豹人开始,一种超越现人类的后人类就已经出现了。你们不妨想象一下,马上就会在泳坛出现鱼人,在跳高中出现袋鼠人,在臭氧空洞的大气环境下出现耐紫外线的厚皮肤人,等等。如果你们再大胆一点,不妨想象一个能在海底城市生活的两栖人,一个具有超级智力的没有身体的巨脑人,等等。”他苦笑道,“坦率地说,我和谢教授同样致力于基因工程技术的开拓,但走到这儿,我就同他分道扬镳了,我是他的反对派,我认为超过某个界限、某个临界点的改良实际将导致人类的灭亡。” 雅库里斯追问道:“你是说,科学界已形成共识,这种超过临界点的才‘改良人’已经超越了人类的范畴?” 金斯断然说:“当然!奥委会医学委员会对豹人有过不少争论,但他们只着眼于这种方法是否合法,这未免太短视了。依我看来,鲍菲的成绩当然是无效的,它不能算是人类的成绩,而是后人类的第一个非正式体育纪录。” “那么,人类的法律适用于鲍菲·谢吗?” 金斯摇摇头:“这个问题由法律专家们回答吧。不过我想问一句:人类的法律适用于猿人吗?或者说,猿人的社会规则适用于人类吗?还有,猎豹捕杀羚羊算不算犯罪?” 雅库里斯满意地说:“我的问题完了,谢谢你,金斯先生。”他转向法官,“法官先生,陪审员先生,我想本法庭面临的是一个全新的问题。因此,我代表我的委托人向法庭提出一个从没人提过的要求:在判定被告‘杀人’之前,请检查官先生拿出权威证明,证明鲍菲·谢具有人的法律地位。我想,在听了金斯先生的证词后,法庭不会认为这种要求是无理取闹,因为我们已经确实骑在历史的分水岭上。” 柯斯马斯暗暗苦笑,知道这个狡猾的律师已经打赢了这一仗。两天来,他一直在拨弄着法庭的同情之弦,使他们对不得不判被告有罪而内疚——忽然,他在法律之网上剪出了一个洞,可以让田先生网眼脱身了。陪审员们如释重负的表情便足以说明这一点。其实何止陪审员和法官,连柯斯马斯本人也丧失了继续争下去的兴趣,就让那个值得同情的凶手逃脱惩罚,回到他的妻女身边去吧。 雅库里斯仍在侃侃而谈:“死者鲍菲·谢确实是一个受害者,另一种意义的受害者。他本来是一个正常人,也许没有出众的体育天才,但有着善良的性格,能赢得美满的爱情,有一个虽然平凡但是幸福的人生。但是,有人擅自把猎豹基因嵌入他的体内,使他既获得猎豹的强健肌肉,又具有猎豹的残忍性格,因此才酿成今天的悲剧。那个妄图代替上帝的人才是真正的罪犯,因为他肆意粉碎宇宙的秩序,毁坏了上帝赋予众生的和谐和安宁。”他猛然转向谢教授,“他必将受到审判,无论是在人类的法庭还是在上帝的法庭!” 雅库里斯的目光象两把赤红的剑,咄咄逼人地射向谢教授,但谢教授仍保持着他的冷漠。记者们全都转向他,闪光灯闪成一片。法警们忙乱地维持秩序,阻止记者们拍照。旁听席上有少数人不知内情,低声交谈着。法官不得不下令让大家肃静。 很久谢教授才站起来,平静地说;“法官先生,既然这位律师先生提到了我,我可以在法庭作出答辩吗?” 三名法官低声交谈几句,允许他以证人的身份陈述。谢教授走向证人席,首先把圣经推到一边,微微一笑: “我不信圣经中的上帝,所以只能凭我的良知发誓:我将向法庭提供的陈述是完全真实的。”他面向观众,两眼炯炯有神地扫视着。听众的300双目光中,有迷茫、畏惧、怜悯、不满甚至仇视,在这里找不到一个志同道合的同伴。连妻子也离他而去了,何况他人?他的内衣口袋里还装着一封恐吓信,是昨天收到的,没有文字,只有一把滴着鲜血的匕首。在探索自然奥秘的进攻中,他走得太快了,成了孤独的斗士,因而不得不承受前后左右的箭矢。但他并不后悔。他转向雅库里斯: “这位律师先生曾要求权威证明,我想我就具备这种权威身份。我要出据的证言是:的确,鲍菲·谢已经不能归于自然人类的范畴了,他属于新的人类,姑且命名为后人类,他是后人类中第一个降临于世界的。因此,在适用于后人类的法律问世之前,田延豹先生可以暂时脱罪了。” 他向被告席点头示意。法庭上所有人,无论是法官、被告、辩护律师、陪审员还是听众,都没有料到被害人的父亲竟然这样大度,庭内响起一片嗡嗡声。谢教授继续说道: “至于雅库里斯先生指控我的罪名,我想请他不要忘了历史。当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发表后,也曾激起轩然大波,无数‘人类纯洁’的卫道士群起而攻,咒骂他是猴子的子孙。随着科学的进步,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羞于当‘猴子的子孙’了。不过,那种卫道士并没有断子绝孙,他们会改头换面,重新掀起一轮新的喧嚣。从身体结构上说,人类和兽类有什么截然分开的界限?没有,根本没有,所有生物都是同源的,是一脉相承的血亲。人类告别了蒙昧,建立了文明,从而与兽类区别开来。但这是对精神世界而言。若从身体结构上看,人兽之间并没有这条界限。既然如此,只要对人类的生存有利,在人体内嵌入少量的异种基因为什么竟成了大逆不道的罪恶?” “自然界是变化发展的,这种变异永无止境。从生命诞生至今,至少已有90%的生物物种灭绝了,只有适应环境的物种才能生存。这个道理已被人们广泛认可,但从未有人想到这条生物界的规律也适用于人类。在我们的目光中,人类自身结构已经十全十美,不需要进步了。如果环境与我们不适合——那就改变环境来迎合我们嘛。这是一种典型的人类自大狂。比起地球,比起浩淼的宇宙,人类太渺小了,即使亿万年后人类也没有能力去改变整个外部环境。那么我要问,假如十万年后地球环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人类必须离开陆地而生活在海洋中?或者必须生活在没有阳光,仅有硫化氢提供能量的深海热泉中?生活在近乎无水的环境中?生活在温度超过80℃的高温条件下(这是蛋白质凝固的温度)?上述这些苛刻的环境中都有蓬蓬勃勃的生命,换句话说,都有可供人类改进自身的基因结构。如果当真有那么一天,我们是墨守成规、抱残守缺、坐等某种新的文明生物替代人类呢,还是改变自己的身体结构去适应环境,把人类文明延续下去?” 他的雄辩征服了听众,全场鸦雀无声。谢教授目光如炬地说下去: “我知道,人类由于强大的思维惯性,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接受这种异端邪说,正像日心说和进化论曾被摧残一样,很可能,我会被守旧的科学界烧死在21世纪的火刑柱上。但不管怎样,我不会改变自己的信仰,不会放弃一个先知者的义务。如果必须用鲜血来激醒人类的愚昧,我会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的儿子,甚至我自己。” 记者们都飞快地记录着,他们以职业的敏感意识到,今天是一场历史性的审判,它宣布了“后人类”的诞生。谢教授的发言十分尖锐,简直使人感到肉体上的痛楚,但它却有强大的逻辑力量,让你不得不信服。连法官也听得入迷,没有试图打断这些显然已跑题的陈述。谢教授结束了发言,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听众,高傲的目光中微带怜悯,就像上帝在俯视着自己的羔羊。然后他慢慢走下证人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的陈述完全扭转了法庭的气氛,使一个被指控的罪人羽化成悲壮的英雄。费新吾、金斯和律师雅库里斯互相交换着目光,他们都放心了,因为他们得到一个意外的同盟军——死者的父亲。当谢教授也说出“田延豹可以脱罪”的话时,大概不会有人从中作梗了。不过,至少在费新吾心中,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昨天他还对谢教授心存鄙夷,但现在他恢复了对老人的尊重,甚至对他感到歉疚。三名法官低声交谈着,忽然旁听席上有人轻声说: “法官先生,允许我提供证言吗?” 大家朝那边看去,是一个60岁左右的老妇人,鬓发花白,穿着黑色的衣裙,看模样是黄种人。法官问:“你的姓名?” “方若华,我是鲍菲的母亲,谢先生的妻子。” 费新吾恍然回忆到,这个妇人昨天就来了,一直默默坐在角落里,皱纹中掩着深深的苦楚。他曾经奇怪,鲍菲的母亲为什么一直不露面,现在看来,这个家庭里一定有不愿向外人道的纠葛。谢教授仍高傲地眯着双眼,头颅微微后仰,但费新吾发现,他面颊上的肌肉在微微抖动着。庭长同意了妇人的要求,她慢慢走到证人席,目光扫过被告、检查官和陪审员,扫过记者席上的罗伯特,扫过怀抱田歌遗像的谷女士,然后定在丈夫的脸上。她说: “我是32年前同谢先生结婚的,他今天在法庭陈述的思想在那时就已经定型了。那时,我是他的一个助手,也是他坚定的信仰者。当时我们都知道基因嵌接术在社会舆论中是大逆不道的,所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率先去做的人不会有好结局。但我和丈夫义无反顾地开始去行这件事。” “后来,我们的爱情有了第一颗果实,在受精卵发育到8胚胎期时,丈夫从我的子宫里取出胚细胞,开始了他的基因嵌接术。”她的嘴唇抖颤着,艰难地说:“不久前死去的鲍菲是我的第7个儿子,也是唯一发育成功的一个。” 片刻之后人们才意识到这句话的含义,庭内响起一片嗡嗡声。妇人苦涩地说: “第一颗改造过的受精卵在当年植入我的子宫,我也像所有的母亲一样,感受到体内的神秘变化,我也曾呕吐、嗜酸、感受到轻微的胎动。体内的黄体胴分泌加快,转变成强烈的母爱。我也曾多次憧憬着儿子惹人爱怜的模样。……但这次妊娠不久就被中止了。超声波检查表明,他根本不具人形,只是一个丑陋的、能够生长和博动的肉团而已!” 她沉默下来,回想起当年听到这个噩耗时五内俱碎的痛楚。那是她身上的一块血肉啊。听众都体会到一个母亲的痛苦,安静地等她说下去。停了一会儿,她接着说: “流产之后,丈夫立即把这团血肉处理了,没有让我看见,但我对这团不成形的血肉一直怀着深深的歉疚。直到第二个胎儿开始在腹中博动时,这种痛楚才稍许减轻一些。可是,第二个胎儿也是同样的命运!这种使人发疯的过程总共重复了6次。6次啊,这些反复不已的锯割已经超过我的精神承受能力,我几乎要发疯了。” 她苦笑道:“不过我并不怪我丈夫,他探索的是宇宙之秘,谁能保证没有几次失败?等第7颗胚细胞做完基因嵌接术,丈夫不愿我再受折磨,想找一个代理母亲,我坚决拒绝了。我不能容忍自己的儿子让别人去孕育。还好,这次获得了空前的成功。我满怀喜悦,小心翼翼地把这个体育天才养育成人。不过,坦率地讲,我心里一直有抹不去的可怕预感,这种预感一直伴随着鲍菲长大。这次儿子来雅典比赛,我甚至不敢赶来观看。鲍菲在赛后曾欣喜地告诉我,说他遇上了世上最美的一个姑娘,我也为他高兴,谁料到仅仅7天后……” 她说不下去了。法官们交换着目光,都不去打扰她。妇人接着说: “一月前我来到雅典,儿子和田小姐的尸体使我痛不欲生。但你们可知道,我丈夫是如何安慰我?他非常‘理智’地告诉我,有人说鲍菲的兽性来自嵌入的猎豹基因,因此,他打算把第八颗冷藏的胚细胞解冻,进行同样的基因嵌接术,让他按鲍菲的生活之路成长,以此来推翻或验证这种结论。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们之间的婚姻已经完结了。不错,谢先生是在勇敢地探索他的真理,百折不回,但这种真理太残酷,一个女人已经不能承受了。在那次谈话后,我立即返回美国,谢先生,”她转向旁听席上的丈夫,“你知道我回去的目的吗?我已经请人把最后一颗胚细胞植入我的子宫,但没有做什么基因嵌接术。我要以60 岁的年龄再当一次母亲,生下一个没有体育天才的、普普通通的孩子!”她回过头歉然道:“法官先生,我的话完了。”法庭休庭两个小时,以便法官和陪审员们商议。方若华走下证人席,赶到前排,向怀抱遗像的田歌母亲伸出手。谷玉芬迟疑了一秒钟。这是仇人的母亲,若与她握手,田歌在九泉之下该怎么想?不过,她也是一个母亲,是一个受害者……谷玉芬最终握住了她的手。费新吾让出位子,让两位母亲可以在一块儿谈心。她们勾着头,用汉语低声谈了很久,从神色上看两人都很平静,是那种渗着悲凉的平静。 各国记者都注意到这个小花絮,远远地抓拍照片,再配上“两名死者母亲的握手”之类的标题,用膝上办公机发出去。罗伯特也走过来,用他的快拍相机拍了一张照片,随后拷贝了两张递过去:“你好,谢伯母,你好,田太太。这是你们的合影。” “谢谢。” “伯母,如果我的报道打扰了你的生活,请你务必谅解。” 方若华摇摇头:“即使没有你的参与,我丈夫还是要披露此事的。你没有什么责任。” 罗伯特转向谷玉芬:“田太太,请接受我的慰问。相信你的侄儿能得到满意的判决。” 在听了方若华的翻译后,谷玉芬说:“谢谢。” 罗伯特踌躇片刻:“在你认为适当的时候,我可以采访你吗?豹人的消息是我最先披露的,我想把它挽个结。”他看看对方,补充道,“如果你的心情还不适于谈话……” 谷玉芬点点头:“可以,离开雅典前我会约你。” 罗伯特离开这里,在走廊里和费新吾及金斯交谈了一会儿。谢可征仍孤独地坐在原位,维持着他的冷漠之墙。这边的三个人都远远地盯着他,对他怀着复杂的感情。金斯说: “他超越时代整整20年,对他的生物学造诣,圈内人都十分敬佩。当然,对他率性行事的作风也多有忌惮。在生物学界,他一直是独来独往的。” 罗伯特看看瞑目独坐的谢教授,叹口气,打消了同他交谈的打算。法官和陪审员依次走回自己的座位,法庭里雅雀无声。在两天的审判中,听众的情感已经历了几次反复。奇怪的是,作为被告的田延豹似乎置身漩涡之外,而旁听席上的谢可征倒成了本案的真正中心。在听众心目中,开始他是破坏众生安宁的撒旦,旋即成了盗取天火的普罗米修斯。但到最后,鲍菲母亲的话又把谢教授的悲壮形象重重地涂上黑色。现在听众们紧张地等待着判决结果。 两名法警把田延豹带到法官面前,雅库里斯站在他的旁边,侧身轻轻说了一句:“祝你好运气。” 田延豹点点头,“谢谢。”他回过头,看见了婶婶(和田歌)的目光。直到现在,他还对审判抱着漠然的态度,他无法排遣内心的幻灭感。在那个晚上,他心目中最美好的东西全部破灭了:美丽纯洁的田歌死了;本世纪最惹人注目的体育超人死了——而且死亡的不仅是一具肉体,还是一个偶像,一种理想。即使经历了温哥华的失败之夜,他对体育的挚爱并没有消亡,他只是把它深深藏在心底,再加上一把锁。但现在,他觉得体育的真谛已经遭到科学的嘲弄。 他平静地等待着法官的判决。 法官开始发言:“诸位先生,我们所经历的是一场十分特殊的审判,诚如雅库里斯先生和谢可征先生所说,在所有人类的法律中,尽管人们可能没有意识到,但的确有两条公理,是法律赖以存在的、不需求证的公理,即:人的定义和人类对自身生命的敬畏。现在,这两条公理已经受到挑战。”他心情复杂地说,“坦率地讲,法官和陪审员对此案如何判决有过激烈的争议。比较保险的办法是不理会关于后人类的提法,仍遵循现有的法律——毕竟鲍菲·谢有确定的法律身份。但是,我和大多数同事认为这不是负责的态度。金斯先生,还有谢可征先生都对后人类问题作了极有说服力的剖析,而且,在刚才的两个小时内,我们也尽可能地咨询了权威的人类学家、社会学家、遗传学家和物理学家,他们大多同意这个观点。无疑,这是涉及后人类的第一次审判,我们不能扮演愚蠢的、把头埋在沙里的驼鸟,而被历史嘲笑。” “所以,我们在判决时考虑了上述因素。需要说明一点,即使鲍菲·谢已经不属于现人类,也没有人认为两种人类间的仇杀就是正当的。我们只是想把此案的判决推迟一下,推迟到有了法律依据时再进行。” 他清清嗓子,开始宣读判决书:“因此,根据国家授予我的权力,并根据现行的法律,我宣布,在没有认定鲍菲·谢具有‘人’的法律身份之前,被告田延豹取保释放。鉴于本案的特殊性,诉讼费取消。”退庭后,记者们蜂涌而上,包围了田延豹和他的辩护律师。几十个麦克风举到他们的面前。费新吾好容易挤到田的身边,同他紧紧握手,又握住雅库里斯的手:“谢谢你的出色辩护。你把西西弗斯的石头推上山了。” 雅库里斯微笑道:“我会把这次辩护看成我律师生涯的顶点。” 罗伯特没有参加祝贺的行列。他已猜到判决的结果,并预拟了一篇报道,此时,他仅仅修改了个别词句,便在笔记本电脑上把报道快速发了出去。纽约时报再一次领先同行,在电子版上率先发出了一份颇有份量的报道: 法庭已宣布田延豹取保释放——实际是无限期地推迟了对他的判决。律师雅库里斯胜利了,他用奇兵突出的辩护改变了审判的轨道;公众情绪胜利了,他们觉得这种结果可以告慰死者——无辜而可爱的田歌小姐。 但法庭中还有一位真正的胜利者,那就是科学之神,是谢可征、埃迪·金斯所代表的科学之神。她正踏着沉重的步伐迈过人类的头顶。这里有一个奇怪的悖论,尽管科学的昌明依赖于人类的智慧,依赖于一代一代科学家的推动,但当她踏上人类的头顶时,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她的脚步。 田延豹和婶婶在记者蔟拥下走到自己的车前,他们看见谢豹飞的母亲已经摆脱记者,走到自己的汽车旁,但她没有立即钻进车内,而是抬头看着这边,似有所待。田延豹知道她期待的是什么——是他的原谅。其实,在法庭辩论中,他对谢家的仇恨已经淡化了,甚至包括被他扼死的谢豹飞。他害死了歌妹,当然可恨,但他实际上是不能自主的,他的一生都受一只命运之手的摆弄。他推开记者,走过去同她握手: “谢太太,我很抱歉……” 方女士凄然一笑:“不,应该道歉的是我。”她犹豫了很久才说,“田先生,我有一个很唐突的要求,刚才我一直没敢向田歌的母亲提出,想通过你向她转达。如果你觉得不合适,完全可以拒绝。” “请讲。” “田小姐是回国安葬吗?是火葬还是土葬?” “回国火葬。” “能否让鲍菲和她一同火葬?我知道这个要求很无礼,但我确实知道鲍菲是很爱令妹的——在猎豹的兽性未发作之前。我想让他陪令妹一同归天,在另一个世界里向令妹忏悔自己的罪恶。” 田延豹犹豫一会儿,爽快地说:“这事恐怕要我的叔叔和婶婶才能决定,不过我会尽力说服他们,你晚上等我的电话。” “谢谢,衷心地感谢。这是我的电话号码。” 他们看到一群记者追着谢教授,直到他走近自己的富豪车。在他用遥控打开车门时,新华社记者穆明提出最后一个问题: “谢先生,你还会冒天下之大不韪,继续你的基因嵌入研究吗?” 谢教授回过头,望望妻子、田延豹和费新吾,斩钉截铁地吐出两个字: “当然!” 这是他在世界上最后一句话了。他正低头上车时,两个脸形瘦削的中年人粗暴地拉住他,把他抵在汽车车身上,用生硬的英语说: “谢先生请留步,让我们送你回家吧。” 在那一瞬间,谢教授看到两个杀手的狞笑,也在他们的怀里瞥见了枪把上的烤蓝,但他没有丝毫惊慌。他平静地想,人生竞技场上的终场哨声已提前吹响,他要和儿子在另一个世界相会了。在他最后甩出的目光里,他看到了妻子,看到了她的关切和怜悯。 方若华在不远处目送着丈夫,她已决定和他分居,但这个决定并不能割断她的牵挂。她熟知这个男人的一切,他的软弱,他的坚强。也许,在生下第8个儿子后,她会去找丈夫重修旧好。然后她看见了汽车旁的一幕,这个场景永远铭刻在她的心里。两个异国人拔出手枪,在狂暴的枪声中,丈夫的胸前洇出朵朵红斑,他顺着车身慢慢滑下去,但脸上始终挂着平静的微笑。 方若华凄厉地高喊一声,向丈夫扑过去,把他抱在自己怀里。两名凶手没有再开枪,也没有企图逃跑。他们低头察看着,确认谢教授已经死亡后,便扔下凶器,盘脚坐在地上,面向东南,喃喃地念着经文。在他们身后是死者妻子凄厉的哭声,是费新吾、罗伯特、金斯和田延豹震惊的喊声。 希腊警方宣布,杀害谢可征教授的两名凶手已经被捕,对此案的审判将在一个月后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