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的左手》 第一章 听着。坐落在萧特沃崖上的救赎者圣殿,其名字本身就是个该死的谎言,因为那里既没有救赎,更谈不上神圣。圣殿周围杂草丛生,景色荒凉,甚至很难分清冬夏——换句话说,不管是一年中的什么时候,这里都冷得要命。如果没有脏兮兮的迷雾遮挡视线,圣殿本在数英里外也清晰可见,可这种情况甚少。圣殿由燧石、混凝土和大米研磨成的粉末建造而成。建筑材料中掺入米粉是为了让混凝土更坚硬,正是这坚如磐石的建筑抵挡住了无数次攻击。这座事实上的监狱是如此坚不可摧,以至于试图通过围攻占领它的想法已经被公认为是徒劳的,这里因而几百年来得享太平。 这是个肮脏污秽、散发着恶臭的地方,除了救赎者大人们,没有任何人心甘情愿到这里来。那么,谁是这座监狱里的囚徒呢?对于被带到萧特沃的人们来说,“囚徒”是个不合适的称呼,因为“囚徒”一词暗示了某种罪行,而他们中没有人触犯过任何律令,不管这律令是凡世的,还是上帝的。他们也不像你可能见到的任何犯人:被带到这里来的都是些不到十岁的男孩。根据他们来到这里时的年龄,他们要在这里待上十五年或者更久,他们中仅有一半人有机会离开。另一半将会躺在蓝色的麻袋里,永远沉睡在荆棘墓园中。这块广阔的墓地从院墙开始,一直延伸到你目力所不能及的地方,由此,我们可以大概知道萧特沃有多大,以及在这里活下去是一件多么难的事。没有人摸得清这里所有的路,在曲折回转、高低错落的走廊中行走,就如在荒野中一样容易迷路。圣殿的外观是一成不变的——每一部分看上去都跟别的部分没有差别:褐色、黑暗、阴沉,散发着衰老腐臭的味道。 这座迷宫的其中一条走廊上站着一个男孩,手拿一个深蓝色的大麻袋,正从窗户往外看。他大概十四、五岁,没有人知道他的确切年龄,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原名,因为所有来到这里的人都得重新受洗,被授予殉难的圣徒的名字。在久远的时光中,救赎者们要么成功地使异教徒们皈依,要么就被他们恨入骨髓。基于这样一个事实,殉难圣徒的数目着实不少。朝窗外看的男孩全名叫作托马斯·凯尔,尽管从没有人叫他托马斯。他现在的举动是一项不可饶恕的罪孽。 吸引他这样做的是西北边大门发出的声音。这扇门很少打开,而它一旦开启,就会像一个膝盖疼痛难忍的巨人,发出艰难的呻吟声。两名身穿黑色法衣的修士跨进门槛,身后跟着一个约莫八岁的小男孩,男孩后面是另一个年龄略微小些的孩子,然后还有一个。总共有二十个,接着是两名修士殿后,一行人都进来之后,大门像患了关节炎般迟缓地关上了。 当凯尔探身向前,目光越过正在关闭的大门,投向门外的时,他的表情变了。自从十多年前来到这里,他只出去过六次。据说当年他是有史以来进入圣殿的最年幼的孩子。而在仅有的六次外出中,他始终处于最严密的监视下,似乎万一出了纰漏,看守们就会没命一样(事实也的确如此)。这几次外出看似无害,实为考验,只要他有任何逾矩之举,就会被当场处决。这就是他关于外面世界的全部记忆,至于来这里之前的生活,他什么都记不得了。 门终于关上了,他的注意力再次转移到那些男孩身上。他们都不胖,但都有一张儿童特有的圆圆的小脸。每一个孩子都被圣殿的庄严和巨大震撼了,他们瞪大了双眼。然而,尽管周围古怪的情景让他们惶恐无措,他们却并不害怕。凯尔的心里充满了难以名状的强烈情感。但是,出神归出神,凯尔耳听八方的才能发挥了作用,并像往常无数次一样,再次救了他。 他离开窗边,沿着走廊往前走。 “你!站住!” 凯尔停下脚步,转过身去。一个下巴上垂着几层横肉的肥胖修士正站在走廊的某个门口,身后热气蒸腾,伴着古怪的声响。凯尔面不改色地看着他。 “到这边来,让我看看你。” 男孩向他走过去。 “哦,是你啊,”胖修士说。“你在这儿干什么?” “奉训导神父之命,把这个拿到鼓台去。”他举起手中的蓝色麻袋。 “你说什么?大声点!” 凯尔当然知道胖修士一只耳朵听不见,他是故意小声的。 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是大声喊出来的。 “你在出洋相吗,小子?” “不,救赎者。” “你在窗边干什么?” “窗边?” “别想糊弄我。你在干什么?” “我听到西北面的大门开了。” “是吗?” 这似乎把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别处。 “他们到早了。”他不满地嘟囔了一句,随后转过身,朝厨房里看去。厨房,他的地盘:他是膳食神父,厨房的掌管者。他尽职尽责的工作保证了修士们每一餐都吃得很好,同时孩子们则吃不到什么东西。“多二十张嘴吃饭,”他冲着身后那屋子不怎么好闻的热气喊道。然后,他再次转向凯尔。 “站在窗边时,你在思考吗?” “没有,救赎者。” “你在幻想吗?” “没有,救赎者。” “如果再让我抓住你东游西荡,凯尔,我会扒了你的皮。听到了吗?” “是,救赎者。” 膳食神父转身走进厨房,就在他关门时,凯尔低声却又十分清楚地说了一句话,任何听力没问题的人都能听得见。 “但愿你被我的皮噎死,肥猪。”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凯尔拖着那只大麻袋朝前走去。他差不多走了了十五分钟,来到位于一段短廊尽头的鼓台前。它足有六英尺高,嵌在砖墙里面,如果忽略这个事实的话,那么它的外形确实像一面鼓。绕过鼓台是一个隐秘的所在,与圣殿其他地方隔开,据传这里住着十二个修女,专门为救赎者们烹调和洗涤。凯尔不知道修女是什么样的,从来没见过一个,尽管他时不时地会跟鼓台对面的她们说上几句话。他不理解的是,修女跟寻常的女人到底有什么不同,在这里,女人是个鲜被涉及的话题,就算被提起,也总是伴着厌恶的语气。只有两个例外:救世主神圣的姊妹和受神恩宠的伊梅尔达·兰伯蒂尼,这个十一岁的女孩在第一次领圣餐时欣喜若狂,竟自蒙受了主的召唤而去。救赎者们没有解释狂喜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也没有一个孩子蠢到胆敢提问。凯尔推了一下鼓台,它的中轴开始转动,露出一个大的开口。他把麻袋扔进去,又把鼓台转回原位。然后,他在另一边敲了敲,鼓台发出巨大而空洞的轰隆声。过了大约三十秒,一个含混的声音在鼓台所在墙面的另一边响了起来。 “什么事?” 凯尔把头靠近鼓台,嘴唇几乎贴到了墙面上,这样墙那边才能听到他说话。 “博思科神父希望明天上午拿回这个。” “为什么不和其他袋子一起送来?” “见鬼,我怎么知道?” 墙的那边传来一声愤怒而尖利的叫声,由于被墙阻断,声音听上去像是一个人被捂住了口鼻。 “你叫什么名字,狂妄的臭小子?” “多米尼克·萨维欧,”凯尔撒了个谎。 “好小子,多米尼克·萨维欧,我要向训导神父报告,他会活剥了你的皮。” “我才不在乎呢。” 二十分钟后,凯尔回到兵事神父的作训室内。里面只有神父一人,他头也不抬,继续在他的本子上奋笔疾书,似乎根本不知道凯尔进来了。约摸五分钟后他才开口,仍旧低着头。 “怎么这么久?” “我在外廊碰见了膳食神父,他拦住了我。” “原因?” “我想是因为他听到了外面的声音。” “什么声音?”兵事神父终于抬起头来看着凯尔。他的眼睛是很淡的蓝色,几乎是透明的,但眼神十分锐利。没什么能逃得过这双眼睛。 “西北面的大门开了,是新来的男孩们。他没想到他们今天就来。我敢说他的鼻子都气歪了。” “说话小心点,”兵事神父说,对于一个严厉而不徇私情的人来说,他此时的语气算是温和的。凯尔知道他看不惯膳食神父,因此才敢大着胆子对一位救赎者出言不逊。 “关于这件事,我向你的朋友打听过,”神父说。 “我没有朋友,救赎者,”凯尔回答。“交友是禁止的。” 兵事神父笑了,笑声听上去可不让人愉快。 “这一点我倒不担心你,凯尔。但我们必须找个说法吧,那个骨瘦如柴的金发小子,你们叫他什么?” “亨利。” “我知道他的名字。你们给他起了个外号。” “我们叫他含糊亨利。” 兵事神父大笑起来,这一次倒真是心情不错。 “很贴切,”他表示赞同。“我问他男孩们什么时候到,他说他也不确定,大概在钟敲八下和九下之间。然后我问人数,他回答十五个左右,但也有可能更多。”他直视凯尔的眼睛。“我鞭打了他一顿,好教他学会准确一点。你认为怎么样?” “您怎么处理他对我来说都无所谓,救赎者,”凯尔毫无感情地回答。“不管您怎么惩罚他,他都是罪有应得。” “是吗?你能这么想我很欣慰。男孩们几点到的?” “快到五点的时候。” “多少人?” “二十。” “年龄?” “最小七岁,最大九岁。” “哪里人?” “四个麦佐人,四个尤提兰德人,三个福尔德人,五个混血儿,三个米阿密人,还有一个我不知道。” 兵事神父哼了一声,对自己的问题得到如此精确的回答勉强满意。“到台子那儿去。我给你出了道题,时间十分钟。” 凯尔走到一张长宽皆为二十英尺的大桌子前。桌上铺了一张略大于桌子的地图。认出地图上的某些诸如小山、河流或是树林等标示并不难,但上面还有无数小树丛,上面写着数字或图画文字,有些按序排列,有些则显然是混乱的。在给定的时间内,凯尔目不转睛地盯着地图,然后,他抬起头来。 “怎么样?”兵事神父问。 凯尔开始陈述自己的方案。 二十分钟后,他说完了,双手还摊开在身前。 “很机智,甚至令人惊讶,”兵事神父说。凯尔眼神突然一变。随即,神父以常人难以察觉的速度抽出一条皮带,上面镶满又小又粗的铁钉,重重打在男孩的左手上。 凯尔疼得眉头一抽,紧紧咬住牙关。但也就是一瞬间,他的脸又回复到救赎者们惯常看到的那种警觉而冷淡的表情。兵事神父坐下来,打量着男孩,就好像他是一个有趣却又恼人的研究对象。 “自作聪明、锋芒毕露,只不过是你的虚荣心作祟,什么时候你才能明白这一点?你的方案或许有用,但它冒了没必要冒的险。你知道得很清楚,这个问题有经过验证的解决方法。在战争中,无创意的胜利好过奇谋险招。你最好能想通这是为什么。” 他愤怒地敲着桌子。 “你忘了吗?救赎者有权就地处决任何言行不循常规的男孩。” 他猛的一拳砸在桌子上,站起来,怒气冲冲地瞪着凯尔。凯尔的手仍然向前伸着,血,虽然并不多,却正不断地从他左手的四个小窟窿中滴落。“没有人会像我这样纵容你。训导神父一直在注意你。每过几年,他就会想杀鸡儆猴。你想成为信仰仪式的祭品吗?” 凯尔盯着前方,一言不发。 “回答我!” “不,救赎者。” “你认为这里需要你吗,你这毫无用处的垃圾?” “不,救赎者。” “我的过错!我的过错!我最严重的过错,”兵事神父恼怒地拍打了三下自己的胸口。“给你二十四小时反思你的罪恶,然后去训导神父那里认罪。” “是,救赎者。” “行了,滚出去。” 凯尔双手耷拉在身体两侧,转身朝门走去。 “别让你的血弄脏了地毯,”兵事神父叫道。 凯尔用他没受伤的手推开门,走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兵事神父一人,他看着门关上,脸上的表情由难以遏制的愤怒转成了若有所思的好奇。 <hr /> 注释: 第二章 可怖的暗黄色天光弥漫了圣殿的每一个角落,凯尔站在门外的走廊上打量自己的左手。伤口并不深,皮带上的钉子是特制的,可以给受罚者带来巨大的疼痛但又不会造成长时间无法复原的伤口。他握紧拳头,血噗噗地从伤口涌出来,滴到地上,他疼得直摇头,仿佛脑袋深处打起了寒战。然后,他把拳头松开,罩在阴影中的脸庞爬满了绝望。也就那么一小会儿,那表情消失了,凯尔穿过走廊,不见了。 没有一个男孩知道圣殿里到底有多少个像他们这样的人。有人说足有一万人,而且这个数目还在逐月增加。增加,这是大多数人讨论的话题。甚至连接近二十岁的大孩子们都不约而同地认为,不管总人数有多少,在五年之前,这个数字是保持稳定的,然而,这五年以来,人数一直在增长。救赎者们改变了一贯的做法,这改变本身就是奇怪和不祥的:要知道,对过去的尊重和对习俗的遵从对这些人来说就像空气一样重要。每一天都要和前一天一样,每个月都要和上个月一样,每一年也不准跟别的年份有什么不同。但是,男孩们人数上的增加必然带来改变。寝室里安置了双层甚至三层的床来容纳新来的孩子。宗教活动错时进行,好让所有人都能每天祷告,免于堕入地狱。现在,甚至连吃饭都要轮着来了。但至于这一切改变背后的原因到底是什么,男孩们就一无所知了。 凯尔用一块洗碗工丢弃的脏麻布包住左手的伤口,托着一个木盘,穿过巨大的餐厅准备吃今天的第二顿饭。他比平常晚到了一会儿,但也不是很晚,否则的话他就会挨顿揍,然后被赶出去。他朝餐厅最里面的大桌子走去,那是他通常就餐的地方。他在另一个男孩身后站住,那孩子和他年龄相仿,个头也差不多,正专心地吃着他的饭,根本没注意到凯尔站在他身后。直到这张桌上其他人纷纷抬起头来,他才警觉地抬起头来。 “对不起,凯尔,”他说,急忙把剩卜的食物一股脑倒进嘴里,同时起身,绕过刚才坐着的长凳,拿着餐盘慌慌张张离开了。 凯尔坐下来,看着他的食物:盘里的东西看上去像香肠,事实上不是,它泡在稀得像水一样的肉汤里,汤里还有些不知道是什么的根茎,也不知道煮了多久,已经变成了有点发黄的白糊糊。旁边的碗里装的是稀饭,又粘又冷,灰乎乎的,活像放了一个星期的烂泥。尽管他很饿,可一时间怎么都提不起胃口。这时,有个人硬挤过来,在他身边的长凳上坐下。凯尔看也不看,埋头开始吃饭。只有嘴角的抽动显示出那所谓的食物有多么令人作呕。 挤到他身边的那男孩开口说话,但他压低了声音,只有凯尔能听到。用餐时间说闲话被逮到是不明智的。 “我有个发现,”男孩说,虽然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但却流露出毋庸置疑的兴奋。 “那么祝贺你,”凯尔毫无感情地回答。 “很棒的发现。” 这次,凯尔连理都不理他,只顾把稀饭往嘴里填,特别留心不让自己吐出来。男孩停了一下。 “是食物。能吃的食物。”凯尔的头几乎没动,但身边的诱惑者知道自己已经赢了。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含糊亨利和我在一起。七点钟到大救世主像后面来。” 说完,男孩站起身来离开了。凯尔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了渴望的表情,与他平常摆给全世界看的冷面大不相同。这古怪的变化引起了对面男孩的注意。 “你不想吃吗?”对面的男孩两眼放光,似乎那腐臭的香肠和肮脏的稀饭能带给他难以言传的快乐。 凯尔不理他,也没有抬头,只是再次开始吃饭,强迫自己把那些恶心的东西咽下去。 吃完饭,凯尔拿着他的木餐盘走到洗碗池,用沙子把碗擦洗干净,放回碗架上。门门有一张极高大的凳子,上面坐着一位救赎者,在那里,他可以看见整个餐厅。在他的目光注视下,凯尔在救世主的塑像前跪下,拍打胸膛三次,低声说:“我有罪,我有罪,我有罪,”尽管他完全不在意这些词的含义。 走出去,天已经黑了,一切笼罩在傍晚的雾气中。这真是天助凯尔,他可以更容易地从讲经台溜到大救世主像后方的树丛中而不被人发现。 等到了那里,天已经黑得让凯尔只能看到眼前十五英尺的东西了。他从讲经台上迈步下来,来到雕像前的沙砾地上。 圣殿里有数以百计的圣绞架,有些只有几英寸高,它们被钉在墙上或放在壁龛里,装饰每个走廊尽头的圣灰桶和每扇门的上方,这尊雕像是其中最大的一个。圣绞架在这里是司空见惯的,在人们的谈话中也会被随意提起,所以,除了新来的孩子,没有人会去注意它们本来的样子:所有的雕像都是一个男人的形象,他被吊在绞刑架上,脖子上拴着一根绳子,浑身满是行刑前所受的折磨留下的伤口,被打断的腿屈成一个奇怪的角度压在身下。一千年前,圣殿刚建起来时,雕刻技艺尚没有现在这么发达,那个时期的救世主圣绞架呈现出一种古朴的写实风格:虽然欠缺复杂的雕刻技巧,但雕像眼中和脸上的恐惧被表现的活灵活现,伸出的舌头和扭曲残缺的肢体无不让人动容。雕刻师们说,绞刑是一种可怕的死法。随着时代的发展,雕刻技术越来越讲究,但雕刻作品本身却丧失了某种打动人的力量。拿眼前这尊只有三十年历史的雕像来说,它呈现了一座巨大的绞刑架,被粗绳吊在上面的救世主足有二十英尺高,他背上的鞭痕十分明显,但却过于整齐,也没有血污,而他的双腿并不表现出一幅受酷刑而折断的可怕情景,相反,它们的样子更像是在抽筋。不过,最奇怪的还是雕像的表情,并没有受绞刑窒息而亡的痛苦,而是一种略感不适的神圣样子,似乎他正优雅地清着喉咙,想把卡在喉咙里的小骨头咳出来。 不管怎么说,在这雾气弥漫的夜晚,凯尔唯一能看见的只有两只巨大的脚从白色的雾中探出来。这诡异的景象让他不安。他小心地不发出任何声响,灵巧地钻进灌木丛,把自己隐藏在任何有可能经过这里的人的视线之外。 “凯尔?” “是我。” 餐厅里和他交谈的那个男孩,克莱斯特,和含糊亨利从他面前的树丛里钻出来。 “我冒的这个险最好是值得的,亨利,”凯尔压低了嗓子。 “肯定是,凯尔。我保证。” 克莱斯特示意凯尔跟着他走进墙边的树丛。那里光线更暗,凯尔不得不停下来,等白己的眼睛适应黑暗。那两个男孩等着他的反应。看见了。一扇门。 这是令人惊讶的——尽管圣殿里有很多门廊,门却是罕见的。两百年前的改革中,超过半数的救赎者被判信奉异端,最终被烧死在火刑柱上。胜利的救赎者担心叛教者已经玷污了男孩们的灵魂,因此,为了保险起见,他们割断了所有孩子的喉咙。新的孩子到达之后,救赎者们进行了许多变革,其中一项就是拆掉孩子们活动或居住的房间的门。 毕竟,如果没有罪人,门又有什么用呢?门是用来隐藏的。他们认为,门跟许多邪恶的东西有关,比如秘密,比如自己或与他人一起密谋不轨。现在想起来,单是门这种东西竟然存在就够让他们愤怒和恐惧了。魔鬼,不再单单被描述成头上长角的怪物,同样也被指认为带锁的矩形。当然了,对于门的厌恶并不适用于救赎者们自身:他们已经得到了救赎,其标志就是他们可以给自己工作和睡眠的居室安上门。救赎者的圣洁程度是根据他们腰间悬挂的钥匙的数量来衡量的。走路时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就说明你是已经在天堂挂了名的。 因此,一扇不知通往何处的门是不寻常的。 现在,凯尔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他看见了门边有一堆破碎的石膏和砖头。 “我当时正在躲巡检神父,”含糊亨利说。“无意间发现了这里。我躲在这里的时候,看到角落的灰泥有些剥落,就用手去抠。肯定是进了水,灰泥都碎了,一下子就都掉下来了。” 凯尔伸手抓住门边,小心翼翼地往前推了一下。又一下。再来一下。 “锁上了。” 克莱斯特和含糊亨利笑了。克莱斯特从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凯尔还从没看到过哪个男孩有这样东西——一把钥匙。这把钥匙又长又厚,生满铁锈。此刻,所有人的眼睛都兴奋地直放光。克莱斯特把钥匙插进锁眼,费力地哼哼着转动了钥匙。咔的一声,锁里的机关动了。 “我们足足花了三天时间给它清理、上油,这才能打开,”含糊亨利自豪地说。 “钥匙是从哪儿弄来的?”凯尔问道。克莱斯特和含糊亨利闻此更加高兴,因为凯尔的语气就好像他们刚刚创造了起死回生或是水上行走的奇迹。 “进去之后再告诉你。走吧。”克莱斯特用肩膀抵住门,另两个男孩也一样。“别太用力,铰链有可能已经坏了。别发出声音。好,现在我数三下。”他停了一下。“准备好了吗?一、二、三。” 他们一起往前推去。没有动静。门纹丝不动。三个人停下来,深吸一口气。“一、二、三。” 再次往前推。这次,门发出刺耳的“吱”的一声,动了。三个人警觉地往后退了一步,被听见就意味着被逮住,被逮住就意味着受罚,上帝才知道那处罚是什么。 “我们可能会被绞死的,”凯尔说。其他两人瞪着他。 “不会的。不至于是绞刑。” “兵事神父告诉我,训导神父正在找机会杀一儆百。自上次的绞刑至今,已经五年了。” “不会吧,”含糊亨利大吃一惊。 “会的。看在上帝份上,这里有扇门。你们还有一把钥匙。”凯尔转身面对克莱斯特。“你骗了我。你根本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很可能只是个进得去出不来的死胡同,没有值得偷的东西,也没有值得知道的东西。”他又看着含糊亨利。“不值得冒险,亨利,但挂在绞架上的是你的脖子。我不干了。” 他正要转身,讲经台上传来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不耐烦地吼道:“谁在那儿?那声音是怎么回事?” 接着,他们听到一个男人的脚步声落在救世主像前的沙砾地上。 “恐惧”一词还不足出形容克莱斯特和亨利听到这个声音时的感觉。他们知道自己将要为这愚蠢的行为付出代价,等待他们的只有残忍的死亡——阴暗的天光下,密密麻麻的人群鸦雀无声地等待着,他们尖叫着被拖到绞架前,更可怕的是,还要在那里等待大约一个小时,听着弥撒唱完,然后,他们的身体会随着那根套在脖子上的绳子一起荡向空中,腿抽搐着,喉咙里的空气被切断。 但正当他们发愣时,凯尔已经一个箭步跨到门前,默默用力,把门从已经坏掉的铰链上抬起,再使劲一推。门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就打开了。他抓住那两个吓傻了的男孩的肩膀,一把把他们推进了门缝,随后他自己也挤了进去,又费力地把门关上,这次仍然悄没声响。 “马上出来!”虽然隔着墙,声音仍然听得很清楚。 “把钥匙给我,”凯尔说。克莱斯特照办。凯尔转身对着门,摸索着找到了锁眼。然后他却停住了,他不知道怎样使用钥匙。“克莱斯特,你来!”他低声说。克莱斯特摸到了锁眼,把那把又大又沉的钥匙推了进去。 “别出声,”凯尔说。 克莱斯特知道他现在的举动关系到大家的生死,他颤抖着手,转动了钥匙。 此刻,在他们听来,钥匙转动的声音像锤头砸在铁锅上一样响。 “马上到这边来!”门外的声音命令道。但凯尔听出那声音并不确定。身处浓雾中的那个人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听到了声音。 他们等待着,寂静中只听得到令人生畏的、轻微的呼吸声。门外的沙砾地发出低低的嘎吱声,可以听得出那人转身离去了。 “他去叫搜寻队了。” “也许不是,”凯尔说。“我想那是膳食神父。他是个肥胖的混蛋,游手好闲,而且根本不确定他听到了什么。他本来可以搜搜树丛的,可他连那个劲儿都不愿费,就因为他肥得弯不下腰来。既然他连基本的确认工作都不去做,就更不会去找搜寻队来了。” “如果明天天亮的时候他再过来,他会看到这扇门的,”含糊亨利说。“即使我们现在能溜走,还是会被找出来的。” “他们会去调查,而且肯定会找到某个人,至于那个人是否真有罪就不管了。没有证据把我们和这个地方联系在一起。有人的脖子会受罪,但没理由一定是我们。” “如果他现在就去找帮手了呢?”克莱斯特问。 “打开门,我们出去。” 克莱斯特伸手摸到门,再一路摸到插着钥匙的锁眼。他试着转动钥匙,但它纹丝不动。他又试了一下。还是没动静。于是他用尽力气一拧。啪! “怎么回事?”含糊亨利问。 “是钥匙,”克莱斯特说。“它断在锁眼里了。” “什么?”凯尔不信。 “它断了。我们出不去了。这条路是不行了。” “上帝!”凯尔低声怒吼。“你这个白痴。如果我看得见你,就拧断你的脖子。” “也许会有别的出路。” “这里伸手不见五指,能找得到什么,”凯尔恨恨地说。 “我有火,”克莱斯特说。“我想着会用得到它。” 一时间,没人说话,只听得见克莱斯特在衣服里摸索的声音,他摸到了一个东西,却又不小心把它掉了,找到后又是一通摸索。随后,他找到了燧石,在干苔藓上摩擦了几下,火星噌噌地冒了出来。很快,火星变成了火苗,借着火苗照亮,他们看见克莱斯特拿着一根蜡烛,把烛芯凑了过去。下一秒,克莱斯特已经把点燃的蜡烛塞进了玻璃罩里。三个男孩第一次有机会看清周围是什么样子。 的确,一根蜡烛的光也照不了多远,那根用动物脂肪熬成的发黄的蜡烛只能投下小小的一片光晕,但就这点光也足以让他们看清这里并不是一间屋子,而是一个封闭的走廊。 凯尔从克莱斯特手中拿过蜡烛,仔细看了看那扇门。 “石灰的年代并不久远——顶多几年。” 角落里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三个人的脑子里顿时闪过同一个想法:老鼠。 由于宗教方面的原因,圣殿里的男孩们是不准吃老鼠的,而这一条律令的确是有它的道理的:老鼠简直就是疾病的代名词,只不过多长了四条腿。但禁令归禁令,对于男孩们来说,老鼠肉也是肉啊,足可以让他们打打牙祭。当然了,不是谁都有本事抓得住老鼠的。要学习这一宝贵技能,就要向“鼠屠夫”贡献点值钱的小玩意,或是欠下他们一个人情。“鼠屠夫”们组织严密,每次“服务”要将半只老鼠收入囊中作为报酬。这个价格可不便宜,于是总有买家下定决心自力更生,然而其结果往往却是教会其他人心服口服地掏钱。克莱斯特就是个训练有素的“鼠屠夫”。 “我们没时间,”凯尔看透了此时克莱斯特的想法,一语打断了他的幻想。“而且光线也不够好,收拾不干净。” “哪怕伸手不见五指,我也能给老鼠褪皮,”克莱斯特反驳道。“天知道我们要在这里困多久?”他拽起长袍,从藏在衣服边褶里的暗袋中掏出一块大鹅卵石。然后,他仔细地瞄准声音传来的方向,对着那片黑暗处扔出石块。角落里立刻传来尖利的叫声和一阵可怕的骚动。克莱斯特从凯尔手中拿过蜡烛,朝声音发出的地方走去。他把手伸进衣袋,接着小心翼翼地打开掏出来的那一小片布,抓住了那个小动物。只见他手腕一扭,猎物的脖子就被拧断了。断了脖子的老鼠被塞进了刚刚拿布出来的那只衣袋里。 “我等下再收拾。” “这是个走廊,”凯尔说。“它从前肯定是通往某个地方的,说不定现在还是通的。”因为蜡烛在克莱斯特手上,所以我们的“鼠屠夫”就走在前面给大家带路了。 一分钟之内,凯尔就修订了自己刚刚的想法。不知道是不是被砖砌死了,反币并没有像凯尔希望的那样出现个把门廊什么的。 “这不是个走廊,”凯尔终于承认,他仍然小心地压低声音。“更像个地道。” 尽管光线不好,但地面十分平坦,又没有任何垃圾,所以他们走得飞快。就这样又过了半个多小时。 最后,凯尔开口说话了。 “你们根本都没进来过,为什么骗我说这里有食物?” “很明显嘛,”含糊亨利说。“要不你怎么会跟我们来呢?” “跟你们来真是蠢透了。你许诺我有食物,克莱斯特,我真傻,竟然相信你。” “啧,我还以为你是出了名的不相信任何人呢,”克莱斯特说道。“再说了,我们不是有只老鼠吗,我可没说谎。话说回来,这里肯定有吃的。” “你怎么知道?”亨利的声音中透着饥饿。 “这里有很多老鼠。老鼠需要食物。它们肯定是从某个地方找到食物的。” 克莱斯特突然停住了。 “怎么了?”亨利问。 第三章 克莱斯特把蜡烛举高。他们面前是一面墙。墙上并没有门。 “也许被灰泥挡住了,”克莱斯特说。 凯尔用手掌摸了摸那面墙,又用指关节敲了敲。“这可不是灰泥,而是米粉和混凝土。跟外墙的构造一样。”要打破这样的墙壁纯属妄想。 “我们只能往回走。或许地道侧面有扇门也说不定,但我们错过了。刚刚没有想到这一点。” “我可不这么认为,”凯尔说。“还有,这根蜡烛还能亮多久?” 克莱斯特看了看手中那根脂肪条。“二十分钟。” “现在怎么办?”含糊亨利问。 “吹灭蜡烛,好好想想,”凯尔回答。 “好主意,”克莱斯特同意。 “很高兴你也这么想,”凯尔嘀咕了一声,一边坐在了地上。 克莱斯特也同样坐了下来,然后取下灯上的玻璃罩,用拇指和食指掐灭了火焰。 三个人静静地坐在黑暗里。蜡烛散发出的动物脂肪的味道让他们分神。这味道只能让他们想起一样东西:食物。 五分钟之后,含糊亨利开口了。 “我只是在想……”他犹豫了。另外两个男孩等着他说下去。“这只是地道的一端……”他再次停下来。“但地道总是有不止一个出口……”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只是一个想法。” “一个想法?”克莱斯特说。“别高估你自己了。” 亨利不吭声了,但凯尔站了起来。 “把蜡烛点着。” 克莱斯特花了一分钟鼓捣他的干苔藓和燧石,但很快,他们就能看到了。凯尔弯下腰。 “把蜡烛给亨利,爬到我肩膀上来。” 克莱斯特交出蜡烛,爬到凯尔的背上,双腿架在他的脖子上。凯尔哼了一声,站了起来。 “拿上蜡烛。” 克莱斯特听令。“现在,看头顶上。” 克莱斯特举着蜡烛往上看,尽管他一点也不明白自已该看什么。 “哇哦!” “该死的,小声点!” “有扇活板门,”他欣喜如狂,压低了声音说。 “能够到吗?” “能,不费什么力气。” “小心点,轻轻推一下。也许附近有人呢。” 克莱斯特将手伸向离他最近的门边,推了一下。 “动了。” “试着把它推开。看能不能发现什么。” 门发出一阵刮擦声。 “什么都看不到。黑黢黢的。我再把蜡烛拿高点。”停了一下。“还是看不清。” “你能上去吗?” “如果你能抓住我的脚把我推起来的话。等我抓住门边。好了,起!” 凯尔抓住他的脚,向上举起他的身体。克莱斯特慢慢移动身体,门发出刺耳的嘎啦声。 “小声点!”凯尔低声咆哮。 但克莱斯特已经消失了。 凯尔和亨利在黑暗中等待着,唯一的亮光就是从头顶活板门里投下的微弱光芒。可就连这点光芒都变得越来越暗淡,一定是克莱斯特在四处查看周边环境。最后,蜡烛光也彻底没有了。 “你认为我们能相信他不会自己跑掉吗?” “嗯,”含糊亨利说。“我觉得能。”他停了一下。“应该可以吧。” 还没等他说完,活板门口又出现了亮光,接着是克莱斯特的脑袋。 “是个房间,”他低声说。“还有一扇活板门,里面有光。” “踩到我肩膀上来,”凯尔对含糊亨利说。 “你怎么办?” “我没事,等会儿你们两个再把我拉上去就行。” 亨利比克莱斯特轻得多,所以凯尔没费什么劲儿就把他举了起来,克莱斯特一把抓住他的手,把他拽了上去。 “把蜡烛放低,越低越好。” 亨利抓住克莱斯特的脚,后者则差不多倒挂着身体替凯尔照亮儿。 凯尔走到地道的侧壁旁,伸手抓住墙壁上的一个裂缝,把自己的身体拽了起来。接着他又发现了一个缝隙,接着是第三个,直到他可以够得着克莱斯特的手。 他俩紧紧抓住对方的手腕。 “你没问题吧?” “还是担心你自己吧,凯尔。我要把蜡烛给亨利了。” 他半个身体倒挂在活板门外,说完便扭转身体,把手伸向含糊亨利,接着,烛光消失在黑暗之中。 “我数三下。”他停了一下。“一,二,三。” 凯尔的身体离开支撑他身体的墙壁,甩向半空中——克莱斯特重重地呻吟了一声,紧紧抓住凯尔的手腕,承受住他全身的重量。凯尔停了一会,等着身体的摆动停下来。然后他举起另一只胳膊,抓住克莱斯特的肩膀,后面的亨利则抱住克莱斯特的双腿往后拖。三个人以这种方式移动了六英寸,这已经足够让凯尔抓住活板门的边缘,把克莱斯特和亨利解放出来。他抓住门板停了一会儿,克莱斯特和亨利把他拽上去,来到活板门的另一边。 三个人摊在地板上,累得直喘粗气。然后,凯尔站了起来。 “把另一扇门指给我看。” 克莱斯特爬起来,拎起那只快烧完的蜡烛,走到房间另一边,凯尔这才看清这是一间大约长二十英尺、宽十五英尺的屋子。 克莱斯特在一扇活板门边深深弯下腰去,另两个人也照做了。确如他所言,门的一侧有道缝隙。凯尔把眼睛尽可能贴近,可是除了能看出门的那一边有亮光,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你看到什么……?” “嘘,别出声!”凯尔嘘道。 他把耳朵贴在地板上足有两分钟,然后直起身体,开始试图把门拽开。并没有明显的开口,于是他用手在门边上摸了一圈,直到找到足够的缝隙,把门朝固定的一端往上掀。门慢慢移动了,发出咯咯吱吱的摩擦声,让凯尔恼怒不已。缝隙窄得几乎连个手指头都伸不进去,凯尔不得不用指甲死死掐住木头,好让自己能够用得上劲儿。用力时,他的指甲痛得要命,但很快,缝隙就扩大了,让他能够把手伸下去。最后,他终于把门板掀开了,三个男孩一起往下看去。 下方十五英尺处的奇景是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的确,就连做梦都没梦到过。 下面是一个厨房。三个男孩瞪着下面,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厨房里每一个台面都堆满了食物:皮烤得酥脆、上面抹了盐和胡椒粉的烤鸡,大块的牛肉,还有带脆皮的猪肉,咬上去会发出像干树枝折断般的声音。切成厚实大块的面包自然是不可少的,棕色的面包皮在有些部位几乎显得发黑。淡紫色的洋葱在盘子里摞得高高的,米饭里掺着水果粒,还有大堆大堆肥满的葡萄干和苹果。最后是甜点:堆得像小山一样的蛋白奶糕、深黄色的奶油蛋羹和一碗碗结块的奶油。 这些食物中的大部分男孩们都是叫不出名字的:如果你连想都想不到竟然会有奶油蛋羹这样的东西存在,仅知道这个名词又有什么意义呢?或者说,如果他们唯一知道的荤腥是用动物的内脏、脚和脑子剁碎了煮烂了再塞进牲畜下水做成的香肠,他们又怎么能想到大块的牛肉和鸡胸脯跟“肉”这个字有任何联系呢?要理解此情此景,只要想一想,一个瞎子突然获得视力或是个生来耳聋的人听到一百支笛子同时在演奏,他们会受到怎样的震撼? 尽管他们又困惑又震惊,可饥饿还是战胜了谨慎,他们像猴子一样从活板门里下来,绕过桌子,直落到厨房的中间。周遭的丰盛佳肴使他们目瞪口呆,甚至连凯尔也差点忘了要关上活板门。丰盈的色彩让他目眩,浓郁的香气让他头晕,但他还是拿掉了桌子上的几个盘子,爬了上去。他尽量伸长胳膊,刚刚能够得着活板门,把它推上去恢复原状。 等他跳到地上,另两个久经锻炼的“惯犯”已经开始对食物进行洗劫了。他们只从每个容器里取走一样东西,再小心地把剩下的重新排列,从外表根本看不出少了。尽管有时实在忍不住顺便啃几口烤鸡或面包,可他们还是把大多数食物装进了长袍的秘密口袋里。这些口袋是他们为了方便时将一些小东西顺手牵羊而特别缝制的。 浓郁的香气太过强烈,似乎充溢了凯尔的脑袋,让他恶心地几乎要昏倒。 “现在不要吃。把能藏起来的东西拿上。”凯尔这话既是在告诫别人,也是警告自己。他拿了自己那份儿,想把它们尽数藏起来,可藏匿赃物的口袋实在太少了。毕竟,若按平日光景来看,确实也不需要这么多口袋。 “我们得出去了。马上。”凯尔朝门口走去。克莱斯特和含糊亨利就像突然从梦中惊醒,这才意识到自己其实身处险境。凯尔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这才轻轻把门打开。外面是个走廊。 “上帝才知道我们在哪儿,”他说。“现在,我们必须找到掩护。”说完,他推开门,走了出去,另两人小心地跟在后面。 三个人身体贴墙,飞快地走着。没多久,前方出现了一段上楼的台阶。亨利正想走过去,凯尔却摇头表示不赞同。“我们需要找到一扇窗,或是想办法出去,总之要先弄明白我们现在在哪儿。必须要在熄灯前回寝室,不然就暴露了。”他们继续往前走,但就在他们接近走廊左边的一扇门时,门却慢慢地打开了。 说时迟,那时快,三个男孩立刻转身向台阶飞奔而去,一口气爬到了顶。走廊里传来了声音,他们立刻趴下,身体贴着地面。下面,又一扇门打开了。凯尔抬起头,看见一个人影走进了刚刚那间厨房。含糊亨利也动了动,脸上的表情既困惑又害怕。 “那些声音,”他小声说。“到底怎么回事儿?” 凯尔摇摇头,但那些奇怪的声音也引起了他的注意,并让他的腹部起了莫名的悸动。他站起来,查看了一下他们的藏身之地。除了身后的一扇门外,他们无路可去。他迅速扭动了把手,轻身闪了进去。但门后并不是他所想象的房间,而是某个类似露台的地方,离门大约十英尺的地方有一道矮墙。凯尔他们趴在地上,悄悄爬到墙边。 露台下面突然爆发出笑声和掌声。 让男孩们吓了一跳的与其说是笑声本身,倒不如说是那笑声的音调和音量。要知道,在这个地方,笑声都是很少听到的,更何况是如此放纵的笑声了。和他们早些时候听到的从走廊传来的声音一样,此时,这笑声也在他们中间激起了强烈的不安。 “过去看看,”含糊亨利小声说。 “不,”凯尔做了个否定的口型。 “你得去,不然我就自己去了。” 凯尔一把抓紧他的手腕。 “要是被抓住,我们就死定了。” 亨利不情愿地缩回来,靠在矮墙上。又一阵笑声传来,凯尔盯紧了亨利,怕他轻举妄动。但这次是克莱斯特,他双膝跪地,正探头探脑往下看,想对笑声的来源一探究竟。毕竟,这笑声无忧无虑,与修士们平常干瘪、短促、皮笑肉不笑的声音大大不同。凯尔想把克莱斯特拽回来,可这家伙比亨利强壮得多,要想制服他而不暴露是不可能的。 既然无法阻拦,凯尔索性也慢慢把头探出露台。跟前的景象远比厨房里的食物更惊人,更让人震撼,凯尔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像是在被一百根救赎者的钉棍击打一样。 露台下方是一个巨大的厅堂,摆放着大概十二张桌子,上面堆满了他们刚刚在厨房看到的美味佳肴。桌子排成圆形,在座的每个人可以看见彼此,而很显然,此次欢宴是为两个身穿纯白衣裙的女孩举行的。其中一个女孩尤其引人注目,她黑发飘飘,长着一双棕色的眼睛,美得炫目,但又像软垫般丰满。桌子是围绕着一个大水池排列的,里面注满热水,蒸腾的水雾笼罩了池子上方。里面有五六个女孩,正是她们让凯尔和克莱斯特瞪大了眼睛,一副既震惊又着迷的样子,仿佛亲眼看见了天堂。 池子里的女孩赤裸着身体,肤色各不相同,但都丰满圆润,曲线玲珑。准确点说,并不是女孩的裸体让他们如此惊讶,而是他们根本从来就没见过任何女人。 准能够准确描述出他们的感受呢?震惊、敬畏和令人害怕的愉悦掺杂在一起的复杂情感,除了诗人,谁还能将其诉诸言语呢?可惜当下并没有这样一位诗人在场。 有人发出一声惊叹,原来是含糊亨利,他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他们俩身边了。 这声惊叹让凯尔恢复了理智。他哧溜缩回来,倚在墙上。几秒钟之后,另两个惊魂未定的男孩也脸色苍白地下来了。 “哇哦,”亨利小声地自言自语。“妙极了,妙极了,真是妙不可言。” “走吧,不然我们死定了。” 凯尔匍匐着朝门口爬去,两个伙伴跟在后面。他们溜出门外,蹑手蹑脚来到台阶口,停下来听听动静。四周一片安静。于是他们快步下去,开始沿着走廊往前走去。在看到露台下的惊人景象之前,他们行动敏捷,小心谨慎。可现在,他们惊魂未定,摇摇晃晃,所幸并没碰上什么人。三个吓坏了的男孩一路向前,来到一个通往另一条走廊的门口。他们朝左边拐去,纯粹因为没什么更好的理由让他们选择右边。 只有半个小时就要熄灯了,于是三个男孩放开脚步,开始狂奔,但不到半分钟,前方就突然拐弯了。那是个二十英尺的小过道,尽头是一扇厚厚的门。绝望顿时笼罩在三个男孩的脸上。 “上帝啊!”含糊亨利倒吸一口气。 “四十分钟后,搜寻队就会来找我们了。” “堵在这里的话,可用不了他们多少时间。” “接下来呢?他们可不会让我们把在这里看到的说出去,”克莱斯特说。 “这样的话,我们就必须离开了,”凯尔说。 “离开?” “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我们连这个死胡同都出不去,”克莱斯特说,“你竟然还想逃出圣殿。” “我们别无选择——”面前那扇门的锁眼里突然发出钥匙转动的声音,打断了凯尔的话。这扇门很大,至少六英寸厚,在它开启之前,三个倒霉蛋还有几秒钟可以藏起来。只不过,他们无处可藏。 第四章 凯尔打手势让两个男孩像他一样把身体贴在墙上,这样,门打开后刚好可以把他们藏在后面,虽然只能藏到门再次关上为止。但还能怎么做呢:往回跑照样没有出路,他们还是会很快就被抓住,然后被慢慢折磨至死。 在开门人的咒骂声和恼怒的咕哝声中,门终于开了。开门的人费了不少劲才把门完全推开,这让他的脾气更坏了。门在他们面前停住,把他们挡在后面。然后,开门人往门下塞了一块木楔,防止它关上。又是一阵诅咒和嘟哝,然后他们听到一辆小推车吱吱嘎嘎地沿走廊远去。凯尔站在最外面,他朝外看去,只见一个身穿黑色法衣的熟悉身影正推着小车一跛一拐地朝前走去,最后消失在拐角处。他示意另两个男孩从门后出来,迅速闪进了门里。 他们发现自己身处冰冷的雾气里,门口还有一辆装煤的小推车等着被推进去。这就是为什么一向懒惰的杂役神父史密斯把门一直开着,而不是按照规定把门锁上。 若是平常,他们肯定会能偷多少煤就拿多少,但这次,他们的口袋里已经装满了食物,而且也吓破了胆,状态实在不好。 “我们在哪儿?”亨利问。 “不知道,”凯尔回答。他沿着讲经台走了一圈,希望眼睛能尽快适应户外的黑暗和雾气,好能认出熟悉的建筑。然而,他们的乐观慢慢消失了。由于在地道里走了很久,此处有可能是圣殿的任何地方,有那么多建筑、讲经台和走廊,这里活像迷宫,想找到回寝室的路真是不容易。 就在他们重新陷入绝望的时候,雾气中突然出现了一双巨大的脚。是大救世主像,一个多小时之前他们就是在这里碰头的。 不到五分钟,他们便分别回到了归寝的队伍中。寝室正式的名字是“永恒援助之圣女的寝室”。这冗长的名字到底什么意思?他们不知道,也丝毫不感兴趣。三个大难不死的男孩同其他人一起唱道:“倘我今晚即死该当如何?倘我今晚即死该当如何?倘我今晚即死该当如何?”这实在是个令人心情沉重的问题,其答案早就在救赎者的教化下牢牢刻在每个助修上的心里了:他们中的大多数将会堕入地狱,永受地狱之火焚烧之苦,因为他们灵魂堕落,不可饶恕。多年来,每当讲到他们将在半夜死去的话题(这种讲述又是很频繁的),凯尔总是会被当班的修士叫到前面,掀开他的法衣,把他从脖颈至腰间伤痕累累的背部裸露给众人看。凯尔背上的伤疤大小不一,形态各异,而且经常是处于不同的愈合阶段,因此也就呈现出深深浅浅的蓝、绿和灰色,还有朱砂红和几乎是金色的紫黄色。“看看这些颜色!”修士会说。“你们的灵魂本该像海龟的鳍一样洁白,现在却比这男孩背上的青紫色还要黑。这就是你们在上帝眼里的样子:污浊不堪。如果你们中有人在今晚死掉,不需我说你们也知道自己会排在哪个队列里。等着你们的是把你们生吞活剥的野兽,吃下去再拉出来,然后再重来一遍。还有烧红的铁炉子,把你们烤上一个小时,烧成灰,熬成油。魔鬼会把灰和油和在一起,团成个丑八怪团子,然后再被生出来,再烧一遍,再生一回,再烧一遍,永生永世循环下去。” 有一回,一位姓康普顿的高级修士来视察。他素与博思科观念相左,在听到类似于此的演说并见证了一次笞刑之后,他说:“这些男孩是被训练来打击异端的。且不说他是不是真的魔鬼上了身,把这样极端的暴力加诸一个孩子身上,也会毁灭他的灵魂,而我们需要这些孩子意志坚强,日后成为摧毁异端的有效助力。” “他并非不受训教,也绝不是魔鬼附体。”涉及凯尔,博思科一向十分谨慎,现如今却轻易给出一个显然荒谬的回答,不禁让他对自己有些气恼。 “那么,您为什么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莫问原因,请愉快地接受。” “告诉我,救赎者。” “我不会说的。” 听到这句话,康普顿修士明智地保持了缄默,却随后让圣殿里受雇于他的两个眼线去调查这个受刑男孩的所有底细。这也是他第一次表现得比博思科高明。 “倘我今晚即死该当如何?倘我今晚即死该当如何?倘我今晚即死该当如何?”经过多年来的诵吟,男孩们对这句话早已麻木。而今晚,当凯尔他们口中念念有词地向寝室走去时,却又重新感到了它的可怕力量,一如儿时。那时候,他们会整晚睡不着觉,深信只要一闭上眼,就会看到野兽张开的血盆大口,或是听到铁炉子里烧焦东西的声音。 不到十分钟,偌大的寝室就装满了人,门也被锁上了。在寒冷晦暗的巨大房间里,五百个男孩一声不响地做着入睡前的准备工作。不一会儿,蜡烛也熄灭了,男孩们在黑暗中等待着马上就会来临的沉睡,要知道,清晨不到五点钟他们就得起床。很快,鼾声、抽泣声、打嗝声和咕哝声交织在一起,孩子们各自奔向他们或舒适或恐惧的梦境。 当然,这三个男孩没有立刻入睡,或者说,好几个小时都没睡着。 凯尔很早就醒了。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这习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早醒给了他一个小时独处的时间,如果说同时有五百个男孩在身旁熟睡也能称得上独处的话。但是,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没有人同他说话,没有人注意他,没有人向他发号施令,没有人威胁他,或是随时找个借口揍他一顿甚至要他的命。而且,就算他饥肠辘辘,至少躺在毯子里是暖和的。当然,想到饥饿,他记起了食物。他的口袋里装满了食物。此时伸手去够挂在床边的法衣不能称得上谨慎,但他被某种难以抗拒的东西所驱使,不是饥饿,因为他早已习惯了饥饿,而是喜悦,是念想,是美味的食物带来的快乐感觉。他不慌不忙地将手伸进口袋,把第一个碰到的什么东西掏了出来,塞进嘴里。是一块涂了奶油的饼干。 饼干入口的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幸福得要发疯了。糖和黄油的香味不仅在他的嘴里,更在他的脑子里、在他的灵魂里炸开了。他边嚼边咽,体会到一种难以用语言表达的快乐。 然后,他理所当然地反胃了。他并不适应这样的食物,正如同一头大象不适应在空中飞行一样。如果一个人因缺少食物或水而濒临死亡,那么正确的做法是首先喂他极少量的水或少许流食,向不是一上来就暴食暴饮。否则,他的身体会排斥,他会因为先前拼命想要得到的东西而送命。凯尔在床上安静地躺了半个小时,努力不让自己吐出来。 他刚刚觉得好了一些,就听到值班修士的脚步声,坚硬的鞋底沉重地踩在石头地板上,那是早上起床前的例行检查。脚步声响了大概有十分钟,然后突然节奏加快,同时修士用力拍着巴掌。起床!起床! 凯尔仍然有点不舒服,但他迅速起身,小心地穿上法衣,留心不让任何东西从塞得满满的衣袋里掉出来。此时,一屋子男孩也边打哈欠边摇摇晃晃下了床。 几分钟后,他们冒着雨向圣恩堂列队行进,那是一座宏伟的石头建筑,在那里将进行长达两小时的弥撒,在主祷神父的带领下,吟诵因无数次重复而变得空洞的祷词。这对凯尔来说并不是多烦人的事儿,还是小孩的时候,他就学会了一边随着其他人祷告,一边睁着眼睡觉,同时还能保持一小块头脑清醒着,警惕督导神父过来。 祷告结束后是早餐,有灰稀饭和“死人脚”。“死人脚”是一种由多种动植物油和各色种子做成的点心,通常都是酸臭的,味道令人作呕,营养却不差,正是因为这种恶心的糕点,男孩们才活了下来。救赎者们希望男孩们尽可能远离生活中的任何乐趣,但为了日后摧毁异教徒的圣战大业,这些男孩又必须身强体壮。当然,是指能活下来的那些。 直到八点钟在演练场列队练习时,三个男孩才找到机会交谈。 “我不舒服,”克莱斯特说。 “我也一样,”含糊亨利说。 “我差点吐了,”凯尔也承认道。 “得把吃的藏起来。” “干脆丢了。” “你们会习惯的,”凯尔说。“不想要就给我。” “结束后我负责收拾训练服,”亨利说。“把吃的给我,我把它们藏起来。” “讲闲话啊,小伙子们,讲闲话。”说这话的是马利克神父,他同往常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马利克神父在场时,不守规矩绝对是愚蠢的,因为神父有一种古怪的本领,可以悄悄接近任何人。自打菲茨西蒙斯神父,也就是通常被称为狗屎菲茨的那位,在战场上染上痢疾又经久不愈后,马利克就顺理成章地接手了训练工作,这对于男孩们来说可真是不幸。“两百个,”马利克从后面一把揪住克莱斯特的脑袋。并不仅仅是克莱斯特他们三个,所有的男孩都被罚趴下做俯卧撑。“你不一样,凯尔,”马利克说,“两手倒立,保持平衡。”凯尔轻松地翻身倒立,以手撑地,压下身体,又直起来,如此反复。除了克莱斯特,队列中的男孩们都皱着眉,而凯尔则不停地下去、起来,仿佛永远都不会停止,他眼神空洞,思绪似乎早飘到了千里之外。反观克莱斯特,他的速度是其他人的两倍,丝毫不费劲,表情漠然,一副深感无聊的样子。当最后一个男孩精疲力竭地完成后,马利克又罚凯尔做了二十个手倒立上撑,因为他将自己的体力作为炫耀的资本。“我让你手倒立,没让你做上撑。虚荣是魔鬼最爱的甜点。”男孩们完全没有领会这句话的训诫意义,他们只是茫然地看着他:他们不知两餐之间的甜点为何物,更没有经历过,这话完全是对牛弹琴。 结束的铃声响后,五百个男孩走回祈祷堂做上午的祷告,在胆量允许的范围内,他们能走多慢就走多慢。路过通往祈祷堂后面的小径时,三个男孩偷偷溜出队伍。他们把口袋里的食物都交给含糊亨利,然后凯尔和克莱斯特又混进了挤在祈祷堂前面空地上的长队里。 与此同时,含糊亨利两手捧着面包、肉和蛋糕,只能用肩膀顶开圣物收藏室的门闩。他留神观察了一下四周的动静,然后推门进去。他走到光线暗淡的更衣区,随时准备一有动静就马上藏起来。似乎并没有人。于是他冲到一个橱柜前,但不得不把一些食物扔到地上才能打开柜门。吃点灰又死不了人,他想。柜门打开后,他伸手进去,掀开最底下的一块板。下面有一大块地方,是亨利专门用来藏东西的,当然,所有他藏的都是禁物。助修士们是不允许拥有任何东西的,按猪猡神父的话说,这是为了防止他们产生物欲。顺便说一句,猪猡神父本不姓猪,他的本名是格里伯。 正是格里伯的声音在亨利身后响起。 “谁在那里?” 亨利的大半个身体都被柜门挡住了。他迅速地把手中的食物和地上的鸡腿及蛋糕一股脑塞进柜子,然后站起身来,关上柜门。 “您说什么,救赎者?” “哦,是你啊,”格里伯说。“你在这里干嘛?” “您是问我在这里干嘛,救赎者?” “是的,”格里伯不耐烦地说。 “我……嗯……我啊,”含糊亨利左顾右盼地寻找灵感,似乎在天花板上还真给他找到了。 “我要把本特神父的长法衣收起来。”本特种父神志不清是不假,可他健忘的名声却是拜这些男孩们所赐。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会把放错的东西或可疑的举动推到本特神父身上。如果他们被抓住在做不该做的事,或是待在不该待的地方,第一句为自己辩护的话总是那是本特神父吩咐的,而神父的记性确实糟糕,男孩们满可以放心他无法反驳自己。 “把我的长法衣拿来。”而含糊亨利看着格里伯的眼神就像是他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东西。 “又怎么了?” “拿长法衣吗?”亨利问。就在格里伯忍不住跨步向前,打算给他一拳时,亨利轻快地答了一句:“好嘞,救赎者。”他转过身,走到另一个橱柜前,一把把门拽开,活像这是什么激动人心的时刻。 “黑的还是白的,救赎者?” “你怎么回事儿?” “怎么回事儿,救赎者?” “是,你这个白痴。现在是亡者之月的工作日,我怎么会穿黑色呢?” “工作日?”亨利似乎被这个词惊呆了。“当然不了,救赎者。但您还需要挂饰。” “你在说什么?”格里伯的质问有些犹豫。从圣殿建立迄今的千年中,共有过成百上千种特殊场合穿着的礼服和配饰,有许多已经早就不用了。他能确定自己从未听说过斯兰诺克挂饰,但这并不说明那东西不存在。 在格里伯的注视下,亨利走到一个抽屉前,拉开,翻了一会儿,找出一条小念珠串成的项链,末端挂着一块正方形的麻布片。“这是在纪念殉教者富尔顿的当天佩戴的。” “我以前从来没有戴过这东西,”格里伯仍然不确定。他打开《次经传道书》,翻到当日的日期。今天的确是殉教者富尔顿日,但历史上的殉教者实在太多了,一年中的日子却有限,所以,有些不那么重要的殉教者每二十年才纪念一次。格里伯恼火地吸了吸鼻子。 “走吧,我们要迟到了。” 含糊亨利神情庄重地把斯兰诺克挂在格里伯的脖子上,接着帮他穿上了华丽的白色长袍。这两项做好后,他跟随格里伯进了祈祷堂正厅去做上午的祷告。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他一直洋洋得意地回味着刚刚的奇遇,去他的斯兰诺克挂坠,那东西是他急中生智编出来的,他压根不知道念珠末端的那片麻布是什么意思。不过,圣物收藏室里多的是这种莫名其妙的小玩意,谁也想不起来它们的宗教含义是什么了。冒着莫大的风险,仅仅是为了愚弄某个救赎者,他可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如果被发现,他们会剥了他的皮。注意,“剥了他的皮”,这句话在圣殿可不是修辞格。 “含糊亨利”这个绰号是凯尔给他取的,大家也就叫开了,但只有他们两人知道它的真正含义。除了凯尔之外,谁都没有意识到,亨利不着边际地回答问题或是傻呵呵地重复问题并不是因为他缺乏理解力,头脑迟钝给不出清楚的答案,相反,这是他与救赎者们对抗的方法,他就是这样把救赎者们逼到他们并不宽容的忍耐力的边缘的。正是因为凯尔见识过亨利的本事,并由衷佩服他的胆量,这才打破了他自己严格遵守的规则中的一条:不主动交友,也拒绝别人交友的愿望。 此时,凯尔正朝第四祈祷堂的一张空长凳走去,盼着能在念斥罪辞时补上一觉。他可以一边睡觉,一边痛斥自己的罪孽,比如道德堕落、贪图享乐、爱慕虚荣、奢望痴想以及种种可能或不可能达成的欲望,并已经把这本事练得炉火纯青。四号祈祷堂的五百个男孩齐声起誓绝不犯罪,而这些罪名,就算他们知道是什么意思,也绝无违犯的可能:五岁的孩子庄严宣誓决不觊觎邻人的妻子,九岁的起誓决不在任何情况下雕刻偶像,而十四岁的则承诺,就算他们真的雕刻了那种东西,也决不对它们顶礼膜拜。这些誓言都是以上帝惩罚他们三到四代后世子孙为赌咒的。凯尔心满意足地小睡了三刻钟后,祷告结束了,他和其他人一起默默地离开祷告堂,向训练场的远端走去。 如今,白天的训练场永远是有人的。最近助修士数量的大量增加导致几乎所有的事都必须轮流进行:训练、用餐、洗浴、祷告,无一例外。甚至连夜间都被利用来给后进的助修士加强训练,入夜后,从疮痂地刮来的风寒冷刺骨,夜间的训练也就尤其难以忍受。助修士与日俱增是为了增强抗敌的有生力量,这一点不是什么秘密。据凯尔所知,离开圣殿以后,男孩们并不是直接前往东部前线并一直待在那里,而是可能两边的前线各去六个月,其余大部分时间都留在预备队里,一待就是一年或更长时间。这是博思科告诉他的。 “你可以问两个问题,”告知他这一古怪安排后,博思科对他说。凯尔考虑了一会。 “他们待在预备队的时间,救赎者,您是否计划延长这段时间,并将这趋势持续下去?” “是的,”博思科答道。“第二个问题。” “我不需要第二个问题,”凯尔说。 “是吗?那么,你的猜测最好是正确的。” “我听到康普顿对您说,前线陷入了僵局。” “是的,当时我看到你竖着耳朵在偷听。” “但你们谈话的态度显示那并不是个问题。” “说下去。” “过去的五年中,您训练了大量能够作战的修士,或许太多了。您希望能让他们有实战经验,但又不想让敌人看出我方的力量大大增强了。所以,您延长了助修士在预备队的时间。我们一直被告知,前线到处都是敌方的叛徒。这是事实吗?” “哦,”博思科露出微笑,这笑容可不令人心情愉快,“你问了第二个问题,尽管你刚刚吹嘘并不需要再次发问。孩子,你会毁在自己的虚荣上,而我说这话可不是为了你的灵魂。我……”他停顿了一下,似乎不太确定自己的措辞,凯尔从未见过他这样,这让他有些不安。“我对你寄予厚望。你以后将背负使命。而就算你脖子上拴了一块磨盘被吊死在墙头,也比你辜负这份希望和使命强。最使我担忧的是你的骄傲。自古以来的所有救赎者都会告诉你,骄傲是其他二十八宗罪的根源,但比起你的灵魂,我有更重要的东西要操心。骄傲会妨碍正确的判断,使你陷入本可以避免的困境。我给了你问两个问题的机会,你却纯粹出于虚荣,想要显示自己的聪明,而甘冒答错受罚的危险,这危险本来是毫无必要的。这是你致命的缺点,我甚至开始怀疑长久以来对你的保护是否值得。”他注视着凯尔,凯尔则盯着地板,心中对博思科竟然在保护他这一说法十分不屑。静默中,各种古怪而危险的念头闯过他的脑袋。 “第二个问题的答案是,前线有敌方的间谍和探子,数量并不多,但足够了。” 凯尔仍然盯着地板,装出顺从的样子,希望能把惩罚降到最低。但他不得不承认,博思科是对的,这原本是可以避免的。 “您在增强预备军的力量,准备同时对两线发动大规模攻击,但您又必须将其规模控制在稳定的水平上,否则敌人会看出端倪。您希望预备军有实战经验,但现在人数太多了,所以他们不得不更长时间地远离前线。您需要更多身经百战的兵士来消灭敌人,可又没有足够的仗让他们去打。救赎者,您处于两难的境地。” “你怎么解决?” “我需要时间,救赎者。也许每个解决办法都会带来新的问题。” 博思科笑了。 “让我告诉你,孩子,每一个问题的解决方案总会造成另一个麻烦。” 接着,没有任何预兆,博思科突然扬鞭向凯尔抽去。凯尔轻而易举地避开了,就像出手的人是位行动迟缓的老者似的。他们彼此对视。 “把手伸出来。” 凯尔遵命照办了。 “我马上还要打你,”博思科柔声道,“当我那样做时,不要移动你的手,也不要移动你的头。你要让我打你。不得躲闪。必须诚心受罚。” 凯尔等待着。这一回,博思科不像上次那样出其不意,而是将手缓缓扬起。他再次出手。凯尔的身体不由地退缩了一下,但鞭子并没有落下来。凯尔的脸部略一抽搐,但随即恢复了平静。“不要动,孩子。”博思科把手收回,转而又向凯尔打去。然而,凯尔又躲闪了。“不许动!”博思科怒吼道,他气得脸通红,颧骨的最高处却泛白,与他越渐阴沉的脸色相反。第三次。这一回,凯尔像块石头似的纹丝不动。鞭子一下又一下地落了下来。终于,有一鞭力道过大,一下子把凯尔打倒在地。“站起来,”博思科的声音轻柔得几乎听不到。凯尔站了起来,身体抖动得像是在打寒战。鞭打没有停下,他又倒下,再站起来;又一下,再站起来。博思科打累了,他换了手。左手的力量没有右手大,五鞭之后,凯尔才又倒在地上。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博思科盯着他,两个人的身体都在颤抖。“待在那儿别动。”博思科声音低得像耳语。“如果你再爬起来,后果自负。我走了。”刚刚的愤怒如飓风般强烈,使他精疲力竭,他的声音听上去甚至有些不知所措。“你五分钟后再离开。”说完,博思科走了出去,消失在门外。 整整一分钟,凯尔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然后他觉得一阵恶心。接着,他花了一分钟休息,剩下的三分钟收拾地上的烂摊子。时间到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慢慢走出门去,手扶墙支撑着身体,拐到某条通往庭院的阴暗走廊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腰挺直!不合格!不合格!不合格!”凯尔猛然从出神的回忆中惊醒过来,耳边重新传来演练场上的喧嚣声,现实的影像也再次浮现在眼前。他最近时常出神,而对于一个身处此地的人来说,这绝对不是好习惯。在这里,你要随时当心,不然,倒霉事马上就会来临。他完全回到了现实中,周围的声音和画面都变得十分清晰。二十个即将离开圣殿的助修士排成一列,正在练习进攻的阵形。带教的修士是吉尔,因为面容丑陋又力大无穷,他被称为大猩猩吉尔。此时,吉尔神父和往常一样,对他们的懒散表示不满:“你看见地狱之门了吗,凯文?”他声音疲倦,接着说:“如果你再这样暴露左边的空挡,你会看到的。”凯文不自在起来,其他人忍俊不禁。人不可貌相,从评价一位救赎者的标准来看,吉尔差不多是最够资格被称为一个好人的了。除了纳维拉提尔神父外,而他是个特例。“晚上继续训练,”吉尔对已然绝望的凯文说。站在凯文身边的男孩忍不住笑了出来。“你也参加,葛里格。还有你,哈德威。” 就在队列后方不远处,一个小男孩正被绳子拴着双臂,吊在木架上,脚离地差不多七英尺。那孩子看上去顶多七岁,小腿上绑着沉重的帆布袋,他的面部因痛苦而扭曲着,泪水流了一脸。站在木架下方的助理训导不住地提醒他,每次都要把腿抬到完美的九十度,否则都不算数,做了也白做,“哭是没有用的,你唯一的出路就是把动作做标准。”小男孩努力照做,凯尔注意到他绷紧的六块腹肌,轮廓清晰宛如成年男子。“四!”助理训导大声计数。 凯尔走过五岁孩子的队列,有些正在大笑,就像任何地方的孩子一样,又走过十八岁男孩的队列,他们看上去像中年人般沧桑。练习贴身对抗的男孩们分成八十人一组,以组为单位进行角力,他们口中喊着号子,像是嘟哝发力的巨人,竭力同对手较劲。另有五百余人的队伍在列队前进,从队伍中没有传出任何声响。在发令旗的指挥下,他们向左转,向右转,突然静止,迅速后撤,再次停住,又继续前进。此时,凯尔离处于射箭场边缘的圣殿围墙只有五十码。他看到克莱斯特正在教训一群明显比他大四五岁的男孩。他嘲笑他们的无用、他们的丑陋、他们拙劣的技艺,甚至挖苦他们牙齿不好和瞳距过窄。他正说得起劲,看到凯尔来才停下。 “你晚了,”他还说。“你该庆幸教官病了,否则他会扒了你的皮。” “你要想这么做也可以试试。” “我?我才不在乎你在不在呢。不来是你的损失。” 凯尔微微耸了下肩,不情愿地承认他的话很可能是对的。克莱斯特把衣服褪到了腰间,他上身的身形有些奇怪但令人印象深刻。他背部和肩郭的肌肉异常发达,看上去就像一个成人的上半身与一个十四岁孩子的头和下肢拼接在了一起。他的右半边臂膀尤为粗壮,远胜左半边,这使他的身体看上去几乎比例失调。 “好吧,”克莱斯特说,“现在我们看看你们到底哪儿不对劲。”显然,他喜欢有个机会能显示一下他比别人强,而且迫切地想让凯尔知道这一点。 <hr /> 注释: 第五章 凯尔举起克莱斯特递给他的长弓,拉满弦,直到它靠近自己的腮部,他瞄准八十码开外的靶子,稳了一秒钟,然后放箭。箭刚一离弦,他就叹了一口气。箭朝形状大小等同真人的靶子飞去,偏了几英尺。 “该死!” “哦亲爱的,亲爱的,”克莱斯特说,“好久没见你这样了,我也记不清有多久了。你以前很准的,从哪儿弄来这么一套怪动作?” “只要告诉我,怎么做才能改正?” “这很容易。放箭的时候,你应该做的只是放手,而不是用手去拨弦,就像这样。”他拨了拨自己的弦,以演示凯尔刚刚是怎么做的,然后又万般兴奋地示范正确的动作。“放箭时你还张着嘴,箭离弦前你拉弓的胳膊就往下垂了。”凯尔刚要辩解,克莱斯特就打断他,“同时,你拉弓的手还不自觉地往前探。” “好吧,我明白了,尽管教训我吧。我不过是养成了一些坏习惯,仅此而已。” 克莱斯特夸张地从牙缝中倒吸一口冷气。 “我可不确定是否只是坏习惯那么简单。我想你有可能是个麻烦的家伙。”他用一根手指点点自己的脑袋。“我想,你是这里出了问题,兄弟。而且,我越想越觉得你是我见过的放箭时最紧张的家伙。” “你瞎扯。” “哪有,你站步不稳,手脚乱颤。唉,没什么办法。你张嘴也好,手腕下垂也好,都是反映你灵魂状态的外在表象。真正的问题出在你的精神上。”克莱斯特搭箭上弦,拉弓,放箭,动作十分优雅。箭漂亮地飞了出去,正入靶子的胸膛部位。“看看,多完美——这是内心纯洁的明证。” 凯尔忍不住大笑起来。他转身想取放在身后长凳上的箭袋,就在这时,他看见博思科从训练场中间穿过,朝吉尔走去,后者立刻示意一个助修士离队上前。凯尔听到身后传来“嗖”的一声,回头一看,克莱斯特正拿弓对着博思科,嘴里发出箭离弦的声音。 “射啊,看你敢不敢。” 克莱斯特笑了,转身朝他那些坐在一边谈话的学生们走去。其中一个叫多诺凡的,正同往常一样,利用一切训练间隙大肆渲染敌人的罪恶。“他们不相信有炼狱这样一个你可以在里面烧尽你的罪恶,然后升入天堂的地方。他们相信信仰即可释罪。”听众们倒吸一口气,表示难以置信。“他们宣称,每个人是得到救赎还是下地狱完全取决于救世主不可更改的选择,个人对此是无能为力的。他们还借用饮酒歌的曲调用作圣歌。他们信仰的救世主从来不曾存在过,他们从不赎罪,所以最终会带着罪孽死去,灵魂上刻着对主的亵渎下地狱。” “闭嘴,多诺凡,”克莱斯特说,“快去干正事。” 助修士奉命去找凯尔了。博思科示意吉尔站到一边,这样他们的谈话就没人听得见了。 “据说,敌人正和拉科尼克的雇佣兵交涉。” “可信吗?” “空穴不来风。” “那么我们应该警觉了。”吉尔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要打败我们需要一万人甚至更多。他们拿什么来付佣金?” “敌人在劳利姆发现了银矿,这可不是传言。” “那就要求上帝保佑我们了。我们也就能调几千人……也许是三千……去对付拉科尼克的雇佣军。而他们的实力并非浪得虚名。” “天佑自助者。那些人是为了钱而非为了上帝的荣光而战,如果我们连他们都应付不了,那么就活该失败。这是上帝给我们的考验。”他笑了。“除了地牢、战火和刀剑之外的考验。我说的对吗,救赎者?” “这么说吧,如果这是考验,我不知道怎样通过它,而如果我不知道——请原谅我狂妄地推测一句——其他人也不会知道。” “你确定自己犯了狂妄之罪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不要这样跟我兜圈子,我应该得到更有诚意的对话。” “当然了,我为自己的傲慢道歉。”他轻轻地在自己的胸口拍了三下。“这都是我的错。我的错。我大错特错。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等着这个,或者说类似的事情发生。我总有一种感觉,我们的信仰会经受严峻的考验。救世主为拯救世人而来,人们却把他吊死在绞刑架上。”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向远方看去,像是看着某个他亲身经历过的画面,尽管距离救世主殉难已经过去一千年了。他再次深深叹了一口气,仿佛从对最近发生的一件可怕的惨事的回忆中回过神来。他转身直视吉尔的眼睛。“我不能再多说了,”他轻轻碰了碰吉尔的胳膊,真的动了感情,“只能说,一直以来,我为找到结束敌人的亵渎行为并纠正其谋杀上帝在人间的唯一信使这一可怕罪行的办法而不断探寻,如果这个报告是真的,那么我的努力就没白费。”他对吉尔笑了笑。“有一个新的策略。” “我不明白。” “不是军事策略——而是看待问题的新角度。我们应该停止只关心敌人的问题,而应考虑如何彻底消灭人类的罪恶。” 他示意吉尔靠近些,把嗓音压得更低。 “长久以来,我们只操心敌人的异端邪说和敌我之间的战争,我们只想着他们做什么与不做什么。我们忘了,相比我们的最终目的而言,他们仅是次要的,而我们的目的是:维护唯一真实的上帝和唯一真实的信仰。我们过分地沉溺于这场战争,忘了它只是手段,不是目的,这真是一叶障目,不见森林。” “原谅我,大人,东方前线绵延一千英里,死亡的人数可能成千上万,这可不是可以忽略的。” “我们不是马特拉兹人,也不是吉恩斯人,他们视战争为争名夺利的手段。但现在,我们都变成了那样。我们沦为混战中的诸多力量之一,只因为我们像他们一样渴求胜利却恐惧失败。” “避免失败是理智之举。” “通过救世主,我们成了上帝在世间的代表。我们的存在只有一个目的,而由于恐惧,我们已经忘记了这个目的。必须要改变:一时失利好过永远失败。上帝是否站在我们这边?对此,要么坚信,要么摒弃,绝无中间道路可走。如果我们的信仰是真诚而非假装的,我们就该追求绝对的胜利,不应有他。” “既然您这么认为,大人……” 博思科笑了,笑声真诚,表示他心情不错。 “我的确这样认为,朋友。” 当助修士向凯尔和克莱斯特走去,并为自己有机会传达这样一个他认为是坏消息的口信而幸灾乐祸时,那两个人已经注意到他了。所以,他刚想说话,克莱斯特就打断了他。 “有话快说,索尔克,我很忙。” 索尔克本打算兜兜圈子戏弄他们一下,被这句话一下子弄得泄了气。 “好小子,克莱斯特。跟你没关系。博思科神父让凯尔晚祷之后去见他。” “知道了,”克莱斯特似乎认为这要求跟吃饭睡觉一样正常。“滚!” 没想到这两个家伙竟然如此缺乏好奇心,再加上凯尔正神情古怪地瞪着他,索尔克见势不妙,愤愤然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悻悻地走了。凯尔和克莱斯特对视了一眼。博思科一向对凯尔抱有特殊的兴趣,被他召见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若是换作别人,被叫到兵事神父那里绝对够那男孩提心吊胆的。但这次不同寻常的是,博思科最晚不过是傍晚找过他,从来不会在夜间,想到昨天的历险经历,两个男孩不禁忐忑起来。 “要是他知道了怎么办?”克莱斯特问。 “那我们现在就已经在惩戒室了。” “但博思科就喜欢让别人猜不透他的想法,这正像是他干的事儿。” “也许吧。但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们无能为力。”凯尔拉满弓,停了一秒钟,放箭。箭朝靶飞过去,偏了足有十二英寸。 三个人已经商量好不去吃晚饭了。通常,不待在应该待的地方是危险的,但一个助修士会翘掉晚餐则是闻所未闻的,因为不管食物有多恶心,他们一直都是饥饿的。其结果就是,晚餐时段的警戒最松,凯尔和克莱斯特也就更容易躲在第四祈祷堂后面,等着含糊亨利从圣物收藏室里把食物拿来。这一次,他们放慢了进食的速度,吃得也不多,但十分钟后仍然再次反胃了。 半小时后,凯尔站在兵事神父房间外面黑暗的走廊上,静静地等待着。一个小时之后他还站在那里。随后,铸铁门打开了,博思科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边,盯着他看了片刻。 “进来。” 凯尔跟着他进了房间,室内比走廊明亮不了多少。如果凯尔指望在认识博思科多年后今朝终于得窥其私下里日常起居的样子,那么他是注定要失望了。他现在所在的房间里还有几扇门,但它们都关着,凯尔唯一能看出的是,这是一间书房,里面陈设简单,没什么可看的。博思科坐在书桌后面,仔细看着摆在他面前的一张纸。凯尔站着不动,他知道,那张纸上很可能是要求回收一打蓝色麻袋的报告,或是他凯尔的死亡判决。 几分钟之后,博思科开口了。他头也没抬,用了一种质询的口气。 “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没有,救赎者,”凯尔说。 博思科仍然没有抬头。 “如果你撒谎,我可救不了你。”他抬起头,直视着凯尔的眼睛,眼底是无尽的冷酷和黑暗。简直就像是死亡本身在看着他。“好,我再问你一遍。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凯尔迎着他的目光。“没有,救赎者。” 兵事神父没有移开他的注视,凯尔觉得自己的意志开始动摇瓦解,就像灵魂被泼了硫酸一样。某种可怕的、想要坦白一切的欲望开始在他的喉咙里涌动。自年幼时他就知道,眼前的这位救赎者无所不为,痛苦和折磨是他的常伴,他所在的地方任何生命都会缄默息声。对这个人的了解让他感到了恐惧。 博思科又低头看那张纸,并在上面签了名。然后,他把纸折起来,用红蜡封好。他把它交给了凯尔。 “把这个交给训导神父。” 一阵寒流穿过了凯尔的身体。 “现在?” “是的,现在。” “天已经黑了。几分钟后寝室就关闭了。” “不用担心那个。都交待好了。” 博思科头也不抬,又开始写了。 凯尔站着不动。救赎者再次抬起头来。 “还有事吗,凯尔?” 两种本能在凯尔的心里交战。如果他坦白,博思科也许会帮忙。毕竟,他一向受到博思科的特别关注。也许他会得救。但在凯尔的灵魂中还有另外一些声音在向他喊叫,“永远别坦白!永远别认罪!否认任何罪名!永远!” “没有,救赎者。” “那么走开。” 凯尔转身向门走去,抑制住自己想要夺路而逃的冲动。出门之后,他将铁门在身后带上,瞪着门看了一会儿,仿佛那门是玻璃做的,能让他看见屋里。他的眼睛里充满仇恨和厌恶。 他走进最近的走廊,在嵌进墙里的烛台前停了下来,站在昏暗的烛光下。他知道这又是博思科精心安排的一次试探:他给了凯尔偷看信件的机会,而一旦偷看,则确定无疑会被处死。如果博思科知道昨天发生的事情,那么这封信很有可能是给训导神父下达的处死凯尔的命令——博思科会采取这样的做法:让凯尔自己去传达处死自己的命令。但也有可能这封信的内容无关痛痒,仅仅是博思科无时不在、无穷无尽的考验之一。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不受恐惧的干扰,分析一下自己目前的处境。形势很明显:这封信的内容本身可能没什么致命的,虽然它带来的结果肯定是令人不悦和痛苦的——然而,私阅信件却是百分之百的死罪。想明白这一点,他迈步朝训导神父的房间走去。该如何应对最糟的结果呢?一路上,这个念头像锤子一样敲打着他的脑袋。 凯尔一度在迷宫般的走廊里短暂地迷了路,但十分钟后,他还是到了救赎堂。他站在那扇巨大的门前,身体笼罩在阴影中,心由于恐惧和愤怒而狂跳着。接着,他注意到,门微微打开,并没有上锁。 他停了一会儿,又想了想该怎么做。他再次看了一眼手中的信件,然后把门推开到可以看见里面的宽度。他看见,房间的另一端,训导神父俯身朝向某个东西,一边还哼唱着。 先辈的信仰,长存不息 尽管面对牢狱、战火和刀剑 哒 嘟 得 嘟 得 嘟 得 嘟 嘟 哒 嘟 得 嘟 得 嘟 得 嘟 先辈的信仰,嘟 得 嘟 我们到死忠于您。 然后,他停下哼唱,看起来是需要特别专注。他所站的地方被许多根蜡烛照亮,从远处看来训导神父似乎身处温暖明亮的光圈之中。当凯尔的眼睛适应之后,他看出来训导神父身前是一张约摸长六英尺宽二英尺的木桌,上面不知摆放了什么,只能看到那东西的一端是用布裹着的。接着,哼唱声又响起来了。训导神父侧过身去,把某个硬邦邦的小物件丢在一个铁盘里,从旁边拿起一把剪刀,又转身继续他的工作。 他们的孩子,命运该是多么甜蜜,只要孩子们像他们一样,能为您而死! 哒 嘟 得 嘟 得 嘟 得 嘟 得 嘟 哒 嘟 得 嘟 得 嘟 得 嘟 凯尔把门开大一些。这次,他看到房间最暗的地方放着另一张桌子,上边也放着什么东西,但由于光线太暗,他看不清楚。这时,训导神父站起身来,走到右边一个低矮的柜子前,伸手在抽屉里翻腾起来。尽管此时凯尔能够将木桌看得一清二楚,他一时仍然没有反应过来。桌上躺着一具尸体,训导神父正在解剖它。尸体的胸膛被切开,一路开到下腹部,刀口整齐干净,足见刀法精细。每一个部位的皮肤和肌肉都被仔细地、精确地切开,被某种重物拽压着翻向身体两侧,将刀口充分暴露。凯尔以前见过的尸体不在少数,这次让他如此震惊、如此难以接受的是,眼前的尸体是个女孩。而她竟还没有完全断气。那女孩的左手从桌边垂下来,每过几秒钟就抽动一下,与此同时,训导神父还在抽屉里翻找着,一边哼着歌。 凯尔觉得有许多只蜘蛛在自己的身上爬。接着,他听到一声呻吟。刚才被训导神父挡住的光此时照在了另一张桌子,凯尔看见了那上面是什么。是另外一个女孩,手脚被绑住,嘴里塞了布,她挣扎着,并想呼叫求救。他认出了她。她正是头天晚上宴会上的两个女孩中更漂亮的那一个,就在昨晚,她还身穿白裙,笑得无忧无虑。 训导神父停下哼唱,站直身体,朝那女孩看去。 “安静点,”他的声音几乎算得上温柔。 说完,他又俯下身去,继续哼歌和翻找。 在凯尔短暂的一生中,他已经见识了许多可怕的事情和残忍的暴行,也忍受了难以用语言描述的痛苦,但此时,他被眼前所见惊呆了。看着那个身体被开膛破肚、手还不停抽动的姑娘,凯尔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然后,慢慢地,凯尔将身体抽回来,回到走廊上,像来的时候一样静悄悄地离开了。 “啊哈!”训导神父彼卡博终于找到了需要的东西,心满意足地长舒了一口气。他要找的是一根末端有尖口钳的又细又长的扦。“赞美上帝。”他试了试。咔!咔! 他满意地转过身来,面向躺在桌上的女孩,仔细观察着她身上那个令人害怕却手法漂亮的伤口。他伸下手去,握起女孩现在已毫无生气的手,放在她的体侧。他右手握扦,正要继续工作,角落里的女孩却又挣扎起来。这一次,他语气严厉起来,似乎已经没有耐心了。 “我刚才就让你安静些,”他微笑着。“别担心,会轮到你的。” 不知是听到了什么,还是长久经验培养出的直觉,训导神父突然转身,抬起胳膊挡住了凯尔砸向他后脑的一击。神父死死抓住凯尔的手腕下方,刚才的一击力道很大,凶器,也就是半块砖头,从凯尔的手中飞出,直砸到房间另一端的储物柜上,碎成了小块。凯尔失去了平衡,训导神父猛地把他向左边推去,他一下子跌倒在被缚女孩所躺的桌子下方。从女孩被塞住的门中传来一声隐约的尖叫声。 训导神父瞪着凯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助修士怎么敢袭击他呢?不管是在这里,在这个地方,还是任何时间任何地点,这都是不可能的。一千年来,这种事情闻所未闻。一时间,他们彼此对视着。 “你疯了吗?你在这里做什么?”暴怒的训导神父质问道。“你会被绞死的……绞死加分尸。会扼住你的脖子,活活挖出内脏,再把它们在你面前烧掉。还有……” 如暴风骤雨般吐出这些词后,他住了口,似乎仍然无法理解自己竟然会被袭击这一事实。凯尔又惊又惧,面色惨白。训导神父转向一边,拿起一把刀,那刀貌似屠夫所用,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我现在就这么做,你这下流胚。”他朝倒在地上的男孩走去,站在他上方,两腿叉开,举起了刀。就在这时,凯尔捡起刚刚在扭打中落到他身边的长扦,一把扎在训导神父的大腿内侧。 第六章 神父跌跌撞撞后退了几步,不是因为受伤,而是因为震惊,就在几秒钟之前,他还以为不可能有比那男孩把砖砸向他后脑更令他吃惊的事了呢。 “你扎了我!”他说。诧异。不信。惊奇。“你扎了我。”他低头看着那男孩。“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将不得好死。我——”话还没说完,神父突然住了口。他的脸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像是有人问了他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他的头歪向一边,像是在倾听某个声音。 然后,他慢慢坐了下来,仿佛有只巨大而仁慈的手推了他一把。他盯着凯尔,那男孩则向后退,从他身边闪开。接着,神父低头看着自己的腿。一大摊血从那里流出来,染红了他的法衣。忽然间,凯尔看上去既不是一个惊魂未定的男孩,也不是一个丧心病狂的凶手。他身上有一种古怪的冷静,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好奇的孩子,正带着浓厚但并不狂热的兴趣观察某样东西。彼卡博神父看上去似乎仍然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他继续拽着自己的法衣,露出了里面被血浸透的衬裤。他仿佛受了侮辱似的抽回了手,瞪着凯尔的眼神像是在质问他:“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然后,他又伸下手去,把衬裤撕开,大腿上的伤口暴露在他眼前。血,一股股地从那小小的伤口中涌出来。他极其困惑地盯着那里,然后以同样的表情抬头看着凯尔。“拿条毛巾给我,”他指了指放在木桌上女孩尸体旁边的那一大堆布。听见他的吩咐以后,凯尔站了起来,却待在原地不动。对他而言,眼前的一切似乎不完全是真实的。面前的神父正徒劳地想用手指堵住伤口,一边恼怒地叹着气,仿佛刚刚捅破了一个虽然小但却漏得十分厉害的口子——暗红色的血肆无忌惮流了一地。凯尔无法理解这情景和它的意义。他头脑中无法理解这一切的那部分正在考虑:退出这间屋子,这里就有可能恢复到不到一分钟之前的样子,而他现在拖延的时间越长,事情就越难恢复原状。但与此同时,他也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一切都改变了,完全改变了,可怕地改变了。有一句《救赎者谚语》中的话,他曾听过上百次,现在正不停地在他脑中重复:“我们就像泼在地上的水,永远也收不回来。”于是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彼卡博精疲力竭,身体向后倒去,先是手肘着地,然后倒在了地上。 凯尔继续看着,直到那具躯体停止了呼吸,眼睛也失去了光彩。救赎者彼卡博,即第五十位叫那个名字的训导神父,就这样死了。 从梦中惊醒时,克莱斯特感觉窒息,身体也动弹不得。原因很简单:凯尔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含糊亨利则摁住了他的双手,把它们紧紧贴在他身体两侧。 “嘘!是我们,凯尔和亨利。”凯尔等克莱斯特停止挣扎才把手拿开。亨利也松开了手。“你必须马上跟我们走。否则你死定了。走不走?” 克莱斯特一屁股坐起来,月光下,他打量着含糊亨利。 “真的?” 亨利点点头。克莱斯特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斯柏德去哪儿了?”克莱斯特问,一边搜寻寝室值班神父的身影。 “他去抽烟了。我们必须走了。” 凯尔转身离去,另两个男孩跟在他后面。凯尔突然停下来,在一个男孩的床头俯下身去,那孩子在装睡。“要是你对斯柏德说一个字,萨维欧,我把你的内脏挖出来喂狗,听到了没,臭小子?”被威胁的男孩眼也没睁,连连点头。三个人就离开了。 斯柏德一向粗心,这次果然又忘了锁门,于是凯尔他们顺利地出了寝室。凯尔带头,他们贴着墙根,一直走到讲经台,继而向大救世主像走去,那里有他们前一天晚上发现的秘密通道。 “怎么回事?”克莱斯特问。 “安静。” 凯尔推开门,先走了进去。然后,他点亮了一根蜡烛,烛光比以前他们见过的任何东西都要亮。 “你怎么打开门的?” “撬棍。” “怎么找到那根蜡烛的?” “在找到撬棍的地方。” 克莱斯特转身对着含糊亨利。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含糊亨利摇摇头。凯尔朝地道最左边的拐角处走去,举高了蜡烛。 “上帝!” 看到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身影,克莱斯特不由地一惊。 “没事儿,”凯尔弯下腰去对那女孩说。“他们都是来帮忙的,”他加了一句,尽管这句话并不让人信服。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克莱斯特说。“否则别想让我跟你走。” 凯尔看着他笑了,但笑容有点儿冷。 “听着……”凯尔吹熄了蜡烛。二十分钟后,他讲完了,重又点燃了蜡烛。 两个男孩看看他,又看看地上的那个女孩,既被刚刚听到的故事弄得胆战心惊,又为眼前的女孩而心神不宁。过了一会儿,克莱斯特才回过神来。 “你杀了他,凯尔——为什么把我们拖下水?” “别傻了。一旦他们查到是我,他们就会折磨亨利,因为他们知道我俩是朋友。然后,通过亨利又会联系到你。所以,你也有份儿。” “但我跟这事可没有关系。” “有没有关系又有什么区别呢?这几天,你被大家看到至少两次和我交谈。为了保险起见,也为了杀鸡儆猴,他们会杀了你。” “既然你都分析过了,是不是说明你有计划了?”亨利问,他很害怕,但正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是的,”凯尔说。“这个计划很可能会失败,但我们毕竟还有机会成功。”他吹灭蜡烛,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两个同伴。 “你是对的,”听完,克莱斯特发表了他的看法。“的确很可能失败。” “也许你有更好的……?”凯尔没把话说完。他再次点燃了蜡烛,把它凑近那女孩。后者正用双臂紧紧抱住抖个不停的身体,两眼盯着远处。 “你叫什么名字?”凯尔问。刚开始,女孩似乎没有听见他的问题,然后,她转过头来,眼睛愣愣地看着他的脸,还是没说话。 “可怜的家伙,”含糊亨利说。 “她是你什么人啊,要你可怜?”克莱斯特刻薄地说,他的心正在自身的恐惧和那个蜷缩在角落单的姑娘间挣扎摇摆。“你要担心的是自己。” 凯尔站起来,把蜡烛交给含糊亨利,走到门边。 “就现在,”他说。 亨利吹灭了蜡烛。只听到门开了又关上的声音,含糊亨利、克莱斯特和那女孩被留在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这是凯尔今晚第三次在圣殿里穿行,刚刚的事情带来的震惊已逐渐消退。他当然还是把自己隐藏在阴影里,但心情却冷静多了。他开始意识到,他一直以来的习惯——时刻提防有人在监视他、观察他并打他的小报告——现在用不着了。在救赎者们看来,对助修士们的有力监视加上对于忤逆者的严苛惩罚足以维持秩序,而他们这种信心也的确是有根据的。其结果就是,救赎者们达成了这样一个未言明的共识:夜间,所有的助修士都被锁在寝室,精疲力竭且深知试图逃跑将导致的可怕下场,因此,他们足可以放松自己紧张的神经的。在夜间第三次穿越圣殿的过程中,凯尔几小时内总共只远远见过一个救赎者的影子。 凯尔心中有一种奠名的兴奋。他所憎恨的那些人并不是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强大无敌。就在今夜,他智胜了博思科,杀了训导神父,在圣殿里行走如入无人之境。这不禁让他有些得意。但他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警告他不要这么放肆:“小心点,不然你会上绞架的。” 然而,不管他怎样前思后想,也不管这念头看起来有多么愚蠢,他还是觉得应该回到训导神父的房间去。和那个女孩离开那里时,他拿了一些东西,但如果四个人都要逃出去,他们还需要……事实上他也不知道到底需要什么,但到死去的神父屋里去看看也许会找到许多能用得上的东西,不利用这个机会才傻呢。如果运气好的话,到尸体被发现前还有四小时时间。 十分钟后,他又一次站到了彼卡博神父的尸体前。他停了一会儿,然后开始翻找了。对于凯尔来说,这是个奇妙的体验,因为这里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助修士是不允许拥有任何私人物品的。即使是救赎者神父们也只应该拥有七件,至于为什么不是八件或六件就没人知道了。彼卡博的房间里堆得满满的,其中很多东西都是凯尔叫不出名字的。他很想花点时间,仅仅是把它们抓在手上,猜猜它们是做什么的——獾毛做成的小刷子摸上去是多么奇妙和舒服啊,一块肥皂又是多么光滑和好闻啊。然而,死亡的恐惧似一盆冷水,很快就浇灭了他的好奇心。他开始挑拣可以装进刚刚找到的布袋里的东西——几把刀、一架望远镜——他曾见过博思科在城垛上使用过这个奇妙的物件——彼卡博打磨医疗用具的小工具、一个亚麻袋子、一些他见过用法的治疗外伤的草药、小孔针、线、一团细绳。他也翻了柜子,但里面堆的都是成摞的盘子,柱子里放着一块块的女人身体标本。凯尔并非觉得非要找个理由说服自己杀死彼卡博是正义之举,这位神父曾在正式的惩罚程序中鞭打过许多孩子,甚至还打死过一个,凯尔对他从未有过好感。但此刻,那些小心处理过的风干的人体碎块还是让他既恶心又恐惧。 他试了试房间里几扇门中的一扇,一边尽力避免不去看躺在解剖台上的那个可怜人。 他打开了门,一股浓烈的难闻的味道立刻刺激了他的嗅觉。这是修士们特有的污浊味道。凯尔曾注意到,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在一个不透风的房间,身旁有两个以上的救赎者,他就能闻到他们身上的古怪气味。这个房间臭得尤其厉害,好像每一块墙砖都被浸透了那种腐烂的味道,似乎这里的每一件东西、每一个生命都在死去,散发出恶臭。在他退出来的时候,他并非有意去看女孩的尸体,但不知为何他还是被吸引了过去。他只盯着那原本年轻漂亮现在却被以仔细的、一丝不苟的手法切割得残缺不全的姑娘看了片刻就不忍再看。如此柔软而美丽的生命竟以这种方式被毁灭,他的心巾涌起一阵怜悯之情,这种感情是他所不习惯的。然后,他看见了桌边的盘子里有一个硬邦邦的小东西,正是凯尔第一次离开房间前,训导神父从那姑娘肚子里取出来的。那不是骨头,看上去也丝毫不恐怖恶心,相反,它的大小和质地就像是一块因湍急的溪水长年冲刷而十分光滑的小鹅卵石,细腻得几乎透明,呈现出美丽的金棕色。他小心地用食指摁了摁,又把它拿起来仔细打量着。然后,他把它拿到鼻下闻了闻。一股奇异的香气扑鼻而来,一瞬间,似乎他所有的脑细胞都被征服了,他站在那里,心神迷醉,几近眩晕。但是,没时间耽误了。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翻找,又拿了几件他认为可能用得上的东西塞进布袋,还有几件仅仅外表入眼的也放了进去。然后,他出了房门,朝秘密的藏身之地走去。 几乎有两年,凯尔都在计划着逃跑。严格说来,如果能避免,他根本就不打算将这个计划付诸实践,因为成功的几率实在太小了。救赎者们不惜掘地三尺,也会抓住逃跑之人,把他送上绞架,受抻拽酷刑,最后再分尸。据凯尔所知,还没有人能够逃得过天堂犬的追捕。而他的逃离计划原本是长远的,需要耐心的,要等到他二十岁被送往前线时再伺机行动。不管怎么说,以前所做的准备能在现在派上用场总是好的,他只好这么安慰自己,在绕着讲经台偷偷摸摸往前走时,他也尽量不让自己去考虑成功的几率。同时,他也禁不住恨自己多管闲事。救那个女孩是毫无意义的。他得到什么了呢?几乎可以肯定地说,他是死定了,顺带还搭上含糊亨利和克莱斯特的命。愚蠢!他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平复自己的情绪。但她前一天晚上还看上去是那么快乐,她的笑容是那么的……怎么形容好呢?看到某个人真的会那么高兴,他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关于快乐的感觉。当他浑身发抖地站在黑暗的走廊里,想要一走了之,将训导神父房间里的可怕情景抛在脑后时,却想到了头天晚上那女孩的笑容。他愤怒,尽管愤怒是常有的情绪,但这一次,他屈从了这愤怒,才给自己引来杀身之祸。但你这样做一点好处都没有,他对自己说,一点都没有。 带着脑子罩这些无谓的想法,他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他面前是主讲经台上的一个小小的凹陷处,一端有道缝隙,并不是出口,而是内墙的一段和圣殿的外城垛衔接不好而造成的。他侧身靠近那条缝隙,一边喘着气,一边扭动着身体想要挤进去。如果再过几个月,他的块头大概就会大到钻不进去了。但现在,他伸出手去,抓住以前更瘦小时钻进去在墙上凿出来的可以抓手的地方,一用力,把自己拽了进去。里面很黑,什么都看不见,但由于空间很小,摸上去又熟悉,找东西也就不是很费劲。他蜷着身体,从墙上拽下了一块松动的砖,接着是紧挨着的另一块,然后挪开了原先架在上面的两块,那两块砖从表面看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实上各只有半块。 他把手伸进墙上的洞里,拽出来一条末端带弯钩的长绳子。这绳子不知花了他多少心血才编成。他直起身来,从墙缝中挤了出来。 他躲在讲经台的凹陷处,竖起耳朵听了一会。没有任何声音。他抬起手,沿着主墙粗糙的表面摸过去,把铁钩塞进墙面的一个豁口里。这个豁口是他几个月前完成绳子的编织后凿下的。绳子不是用黄麻或剑麻编的,而是他多年以来利用打扫盥洗室的机会收集助修士和救赎者们的头发编成的。毋庸置疑,这工作令人作呕,他也的确多次忍不住反胃,但他仍然坚持了下来,毕竟,在他看来,这条绳子有朝一日说不定是救命的稻草。他拽了拽绳子,确定它是牢牢挂在墙上的。然后,他抓紧绳子,将自己吊了起来,身体撑在凹陷处的两面墙之间,背贴着一面,脚抵着另一面。接着,他取下钩子,把它在高处另一个豁口处卡紧。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中,他不断地重复这套动作,每次攀爬不超过两英尺,多数时候还要更少些。就这样,他艰难地爬到了城垛的顶上。 他一个翻身,上了墙头,长舒了一口气。他一动不动地躺了五分钟,胳膊死沉死沉的,痛得要命。但没有时间耽误了。他伸手下去,把绳子拽上来,将铁钩塞进了他能找到的最大的豁口,然后把绳子甩过了墙头。 他本希望能听到绳子落地时发出的响声,但当他猛地收放绳子时,并没有听到任何真切的声音。如果外面的地势跟里面一样高,那就意味着绳子也只能达到墙面高度的一半。然而,就凯尔所知,这段墙有可能是建在悬崖边上的。 他低头看了看墙下深不可测的黑暗,顿了顿,用右手摸索到绳子,用力拽了拽,好让钩子牢牢卡在墙里。当他一手攀墙、一手握绳正准备往下滑时,突然想到了自己可怕的处境,他不禁停了下来。算了,这也比直接被绞死强。这个想法给了他安慰,于是他松开了攀墙的手,把全身的重量挂在绳子上。 凯尔两腿交叉盘着绳子,一点一点往下滑。这并不费劲,听由身体往下落就可以了。事实上,如果不是想到绳子从来没有经过承重测试而且可能因为和粗糙的墙而摩擦而断裂,他本来会感到兴高采烈的。还有一个破坏他情绪的想法是,说不定绳子太短,他最终会被吊在离地面一百英尺的地方,而从十英尺高的地方掉到乱石堆罩都会摔断他的腿。但担心又有什么用呢?一切都晚了。 每隔几分钟,克莱斯特和含糊亨利就会点着凯尔从训导神父那里偷来的蜡烛,看那女孩一眼。他们都觉得应该留心那女孩的情况,定时观察一下。毕竟,他们共有九支蜡烛,奢侈一点也无妨。这女孩的沉默和古怪的凝视对于他们来说并不陌生,通常,一个被抽打了一百多下的男孩就是那副样子。如果几天过后,那些男孩表情还没有变化,他们就会被带走,再也回不来。而恢复过来的男孩则会在几周甚至几个月后的某一个夜里突然开始尖叫——一个叫摩尔特的孩子是几年后才发作的。然后,他们也消失了。 他们告诉自己,这正是需要不时看看那女孩的原因:要是她尖叫起来的话,说不定会被什么人听到的。 每次点亮蜡烛,亨利都会对女孩说,“不要紧,会好起来的。”她没有反应,只有身体偶尔颤抖一下。第二次点亮蜡烛时,亨利想起来许久之前听到的一个词,这个词在过去曾经抚慰过他,已被遗忘了很久。“乖,乖,”他说。“乖,乖。” 然而,事实上,两个人不停地点着蜡烛还有一个原因:他们无法停止看她。他们都是七岁来到圣殿的,七岁前的那个世界现在看来就像月亮一般遥远。含糊亨利的父母在他出生后不久就去世了。克莱斯特的父母则为了五块钱把他卖给了救赎者们,之前对待他也只不过比买他的人稍稍仁慈一点点。自从迈进圣殿的大门以来,他们还没见过任何一个女孩或是女人。救赎者们告诉他们,女孩和女人都是魔鬼的嬉戏场。如果在离开圣殿去前线或是东部时偶然看见女人,也要立刻垂下目光。“女人的身体本身就是罪恶,向天堂吼出复仇的毒语!”只有一位女性是不被厌恶和提防的:救世主的母亲,所有的女性中,只有她是纯洁的。她是慈悲、救助和慰藉的源泉,尽管男孩们完全不知道这几种美德代表什么,也不曾见过其任何表现。另一方面,关于为什么女人是魔鬼的嬉戏场,救赎者们也从未言明。造成的结果就是,克莱斯特和亨利带着强烈的好奇心观察这女孩,又敬又畏。能让救赎者们厌恶和憎恨到了如此地步的人物必定是强大的,因此,尽管他们不明就里,也是应该害怕的。 而此时,烛光里瑟瑟发抖、惊魂未定的女孩看上去实在不像什么恐怖的东西。虽然她不动,但仍然让人着迷。首先,她的身形极其迷人。她身穿一条质地上乘的亚麻睡裙,比男孩们这辈子穿过的衣服都要好得多,腰间用一根带子系着。 克莱斯特打手势让含糊亨利来到一旁,低头在他耳边悄悄说道:“她胸前那两个肿块是怎么回事儿?” 而亨利并不比他更懂得在女性面前该如何表现,他满怀敬意地将蜡烛凑近女孩的胸部,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那里。 “我不知道,”他最终低声说道。 “她肯定是太胖了,”克莱斯特压低了声音说。“像那个该死的膳食神父。”毫无疑问,圣殿里没有胖男孩,一万人中也挑不出一个。 含糊亨利想了想,说:“他的肉都垂着,长得像个桶,可她却有凸有凹。” “好吧,那怎么回事,再去看看?”克莱斯特说。 含糊亨利考虑了一会儿。 “算了,还是让她安静待着吧。”他又补充了一句。“我想他一定是打她了。” 克莱斯特想到那女孩,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她看上去也不像能吃得住一顿打的样子,起码彼卡博的手她是受不了的。” “彼卡博再也打不了人了。”亨利说。他们两人同时满意地哼了一声,尽管那人的死已经将他们置于无比凶险的境地。“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打她。” “很可能是,”他接着说,“因为她是魔鬼的嬉戏场。” 克莱斯特点点头,这听上去很有道理。 “你叫什么名字?”这不是含糊亨利第一次问了。而她仍旧不回答。 “不知道凯尔要多久才回来,”亨利说。 “你认为他真的有计划了吗?” “是的,”含糊亨利十分肯定。“只要他说有,就一定有。” “很高兴你这么肯定,我希望我也能有你那种信心。” 这时,女孩开口说了什么,声音太轻,他们什么也没听清。 “你说什么?”含糊亨利问。 “瑞芭。”她探吸了一口气。“我叫瑞芭。” 一片漆黑之中,凯尔顺着绳子向下爬,他最担心的两件事都变成了现实。第一,他已触到之前打在绳子末尾的大绳结,人却还悬在半空中,完全不知下方有多高。第二,他能感到绳子的张力,扣在墙壁顶部缝隙里的钩子很难继续承受他的体重。隔了这么长的距离他仍能感到钩子就要松了,“不管怎样你总是要掉下去,”他这样想道,于是两脚向墒壁上一蹬,双手护头,坠了下去。 可是,只有不到两英尺的距离,说坠并不准确。凯尔禁不住感到庆幸。他掏出一截从圳导神父那里偷到的蜡烛,用干苔和燧石引火,很快点燃了它,举向茫茫的黑暗,可火光太微弱了,他什么也看不见。风一下子就吹熄了蜡烛。 月亮被厚厚的云层遮住,绝对的漆黑一片。冒险前进可能会摔倒,即使是轻伤,只要减慢了前行的速度,也意味着死亡。最好还是呆上两个小时等待天亮。这么决定以后,他便裹上法衣,倒下来睡着了。 将近两个钟头后,他睁开眼睛,发现天光已转作青灰,足够看见前方的路了。他回头看看挂在壁上的绳子,像个巨大的示指一样,指着他逃跑的地点。但对这条绳子他也做不了什么了,就像他无法挽回为制作它而耗费的十八个月时间和无数心力一样。它看起来就像——尽管凯尔从没见过——两百英尺的马尾巴一样。他转身沿着圣殿山怪石嶙峋、陡峭无路的山坡向下攀去,想到他们要花一个小时才能找到训导神父的尸体,运气好的话,还要再花上两个小时才能找到绳子,他不禁心中窃喜。 可他的算盘全落空了。天亮前半个小时,仆人发现了彼卡博的尸体,他歇斯底里的尖叫响彻偌大的圣殿,几分钟内便引起了骚动。每间宿舍的助修士都被叫醒,点名,很快便发现有三个助修士不见了。 救赎者布朗特身兼多重身份,他是找路人、驯狗人,并负责缉拿为数极少的蠢到要逃跑的修士。他马上被叫到博思科神父那里,平生第一次被直接带进了他的办公室。 “我希望他们三个都能活着被抓回来,你要设法办到!” “当然了,大人,一直以来我都是……” “恕我直言,”博思科打断他的话,“我不是要求你要小心谨慎不出差错,我是在命令你!无论发生什么,甚至以你的生命为代价,都要确保抓到托马斯·凯尔又不伤他一根寒毛。如果克莱斯特和亨利死了,那倒也罢了,当然能活着抓到更好。” “我能问一下为什么凯尔的命这么重要吗,大人?” “不行!” “那我怎样给别人讲呢?他们群情激昂,不会理解的。” 博思科明白了布朗特的意思。激愤之下,即使是最温顺的救赎者,也不会原谅一个做出这样骇人罪行的助修士的。他恼火地叹了口气。“你对他们这样讲,凯尔是我的人,是我命令他混进这些杀人犯中,试图揭露激进分子们更可怕的阴谋——刺杀主教大人。”布朗特因紧张而面色苍白,在博思科看来,这借口并不高明,但正适合他。即使以低标准衡量,布朗特的凶残在驯狗人中也是出了名的,但他心底里对主教的忠诚却像赤子对母亲的爱一样纯真,人们都能看得出。 凯尔用头发编成的绳子很快便被发现了,拿它给天堂犬们嗅了一下气味,于是一扇扇大门打开了,一群狗沿着凯尔逃走的路线追踪而去,而凯尔就在不到五英里的前方。但他的计划在最重要的一点上还是成功了:任何人也没有意识到仅仅只有一个助修士跑掉,因此在圣殿内部并没有进行任何形式的搜寻。这时候,含糊亨利、克莱斯特,还有那个女孩是安全的。当然,如果凯尔信守诺言的话。 第七章 凯尔叉向前走了四英里,这时风里隐约传来了狗叫声。他停下来,仔细倾听。有一会儿他只听到风刮过砂岩的呼啸声。终于,他听清了比预想的更早到来的麻烦。那种声音尖锐刺耳,不像是寻常狗吠,更像是用生锈的刀子锯开猪的喉管时可以预料的那种可怕的嚎叫。他知道这些狗长得像公猪一样壮,只不过脾气更为暴烈,一口獠牙看上去就像有谁把一袋子生锈的铁钉倒进了它们的嘴里。声音随即又消失了,他扫视周围看有没有沃伊尼克绿洲的影子,却只看到一望无际光秃秃的荒丘,而这正是疮痂地得名的原因。他加快速度奔跑。前面的路还长,猎狗这样近,能撑过中午就算他幸运。慢了会被抓住,快了会被累垮。这些他都不想了,只听着自己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奋力向前赶路。 “你来这里多久了,瑞芭?” 她似乎没有听见含糊亨利的话,过了一阵才把目光投向他,似乎很吃力才能集中精神。 “我来这儿已经有五年了。”男孩们对看了一眼,有点惊讶。 “你干嘛来呢?”克莱斯特问。 “学习怎样成为新娘,”她说。“但我们被骗了。那个男人杀了莱娜,差点也杀了我。这是为什么?”她迷惘地问道。“为什么有人要这么做?” “不知道,”克莱斯特说。“我们对你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有你这个人。” “从头说起吧,”含糊亨利说。“告诉我们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从哪里来。” “慢慢说,”克莱斯特说。“我们有足够的时间。” “他会回来救我们的吧,那个人,” “他的名字叫凯尔。” “他会回来吗?” “是的,”迷糊亨利说。“但可能要等很久。” “可我不想再在这里等下去,”她愤怒地大声说。“这里又冷又黑又恐怖。我不要再等下去!” “小声点。” “让我出去——就现在——不然我就叫了。” 问题并不在于克莱斯特不知道怎样对付女孩,而是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对付任何感情用事的人。肆意表达愤怒意味着被送到荆棘墓园去,给个三英尺的坑安身。克莱斯特举起手要去捂她的嘴巴,亨利把他拉住了。 “你必须安静下来,”他告诉瑞芭。“凯尔会回来的,我们会把你带到安全的地方。但如果现在被他们听见,我们就死定了。你一定要明白。” 她盯住他看了一会儿,仍然一副疯狂的样子。但终于,她点了点头。 “给我们说说你从哪儿来,为什么来吧,把知道的都告诉我们。” 瑞芭还很激动,她站起身来 这是一个高挑、匀称、略显丰满的姑娘。她又坐下来,深吸丁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十岁那年,特丽莎嬷嬷把我和莱娜从孟菲斯的奴隶市场买了来。” “你是奴隶?”克莱斯特说。 “不,”女孩马上反驳,她感到羞耻和愤怒。“特丽莎嬷嬷对我们说我们是自由的,什么时候想离开都可以。” 克莱斯特笑起来。“那你们干嘛不离开呢?” “因为她对我们很好,像宠小猫一样宠我们,给我们礼物,给我们好吃的,还给我们很多好东西,她教我们怎样做新娘,告诉我们当一切都准备好时,就会有骑士穿着金光闪闪的铠甲来娶我们,他会爱我们,照顾我们一辈子。”她停下来,因为说得太快几乎喘不过气来,好像她说的是实实在在的事情,而后来发生的那些可怕的事情只是一场噩梦。男孩们庆幸她终于不讲了,因为她的话听上去实在很傻。 含糊亨利转头对克莱斯特说。“我不明白,拥有奴隶是违反信仰的。” “这一切都很不对头。为什么修士们买来女孩,为她们做这些事情,然后开始屠杀她们,就像对待——” “好了,别说了!”含糊亨利转头看看那个女孩,但这时候她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克莱斯特恼火地叹了口气。含糊亨利把他拉开,压低声音说:“如果是你,不幸看到和你朝夕相处了五年的人身上发生了这些事,你会有什么感受?” “我会庆幸还有个蠢蛋凯尔会来救我。你需要,”他补充道,“多花点时间来担心担心我们自己,少担心一下那个女孩。她跟我们有啥关系,该来的总会来,事情来了也只能承担,但何必自找麻烦?” “发生过的事情无法挽回了。” “但这事还没结束。” 含糊亨利沉默不语了,是啊,他说的是事实。 “为什么达些修士,”他终于说话了,声音很低,“要把被称为魔鬼嬉戏场的人带到圣殿来,抚育、照顾她们,用美丽的谎言欺骗她们,然后再在她们还活着的情况下把她们撕成碎片?” “因为他们是混蛋,”克莱斯特阴沉地说。但他的头脑并不简单,这个问题同样吸引了他。“为什么他们五倍甚至十倍增加了助修士的数量?”他嘟嚷着坐下来。“告诉我,亨利。” “什么?” “如果我们知道了这些问题的答案,我们会感觉好受点呢,还是更难受?”说完这句话以后,他陷入了沉默。 凯尔站在疮痂地一个半坍塌的小丘边上朝下面撒了泡尿。狗的嘶叫声越来越近,不再断断续续。他希望尿的气味能够把猎狗从他真实的逃跑路线引开一会儿。尽管休息过,他还是喘不过气来,他的腿很沉,重得让他迈不开步子。根据从博思科神父的书房里偷来的地图,他应该已经到达绿洲了。可事实上一点儿绿洲的影子也没有,只有无尽的土丘、岩石和黄沙。他意识到,也许兵事神父早就设好了一个圈套,在他发现并拿走那个地图的时候他就已经上当了。 不能再慢腾腾的了;几分钟之后猎狗就会赶上并扑向他。它们的叫声并没有突然提高,意味着它们没被他的尿的气味迷惑。他尽全力跑起来,尽管经过四个小时的奔跑,他早已精疲力竭,速度并没有增快多少。 从猎狗们的叫声可以听出它们已经准备好杀戮了,凯尔反而慢了下来,因为他知道他不能跑得比它们还快。他嘶嘶喘着,就好像有沙子摩擦着他的气管,脚下一个踉跄,摔倒了。 他赶紧爬起来,这一跤使他刹住了脚步,得以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仍然是同样的土丘和岩石,但沙土中居然长出了细长的、丛生的野草。有草就有水。狗群中突然响起一阵嚎叫,就像它们被带刺的鞭子抽了一样。为了赶快找到绿洲,凯尔又跑起来,他向上帝祈祷,让他朝着绿洲的方向跑,不要只是擦过它的边缘,然后跑进更荒凉的地方,跑进死亡。 草长得越来越高了,他跃过一个小土坡,差点又摔一跤,这时在另一边,沃伊尼克绿洲终于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猎狗狂叫起来,它们感觉到这次追踪就要到终点了。凯尔不停地跑,踉踉跄跄,身体早已不听使唤了。他知道不应该往后看,却控制不住自己。只见猎狗们从土坡上一跃而下,像煤球被从袋子里倒出来似的,发疯一般狂吠着,嚎叫着,撕咬着,一路奔来,要把他扯成碎片。 在狗群耸起肩膀、龇着牙齿,对他穷追不舍的时候,他继续磕磕碰碰向前跑,终于跑到了绿洲边上的几棵树中间。狗群中最快虽恶毒的一条已经赶上他了。这畜生很清楚自己该干什么,它用前爪扒了一下凯尔的脚后跟,想让他失去平衡,摔个四脚朝天。 差点就得逞了——但因为太急于抓到猎物,这条猎狗自己也失去了平衡。由于不习惯绿洲潮湿松软的地表,它的脚爪没法扒住地而,脑袋朝下一个骨碌翻倒,后背重重地撞到了树上。它暴躁地嚎叫着,挣扎着要站起来,但因为地而太软,越着急反而越糟。等它爬起来再次开始追赶时,凯尔已经跑出了十五码,正朝绿洲中心的一片湖跑去。但既然猎狗的速度比这个精疲力竭的男孩要快四倍,追起来也不困难。就在它马上要赶上凯尔准备一蹿咬住他时,凯尔却在它前面先跳跃起来,在空中划了一个长长的弧线,然后在湖面上激起了巨大的浪花。 水让它有点畏缩,它停在岸边,恼火地嚎叫起来,其他的狗也一只只陆续赶到,所有的狗都在岸上朝着凯尔狂吠,那声音简直像世界末日——充满了恶毒、愤怒和渴望。 五分钟之后,找路人和他的手下骑着马赶来了,发现这群狗聚集在这片滋养着绿洲的水边。它们还在吠叫,但眼前已经一无所有。找路人在岸边站了一会儿,观望着,思索着——他那从来称不上好看的脸现在因为受挫和怀疑变得更加阴郁。最后,他的一个手下说话了。 “你能肯定是他们吗,救赎者,这些蠢货,”他看着这些狗说,“并不是头一回追着一头鹿或者一头野猪瞎跑了。” “安静,”布朗特小声说。“他们可能还在附近。看来他们水性很好。让守卫带着好点的狗把绿洲围住。只要他们还在这里,就能抓到他们。但绝对不能伤害凯尔,记住了。”事实上布朗特一点儿也没告诉他的手下博思科所谓的那个针对主教的阴谋。他们的确很愤怒,但他们会照着做的,仅仅因为他命令他们要这样做。他是知道这个危及主教的可怕阴谋的唯一一个下级修士,这让他感觉他对心中的圣人的爱更加深沉了,这种爱他不能随便挥霍,不能与人分享。 他做了个手势——只是轻微地点了一下头而已——身边的人马上开始活动起来。不到一个小时,整个绿洲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在圣殿的密道内,瑞芭已经沉入梦乡。克莱斯特去抓老鼠了,含糊亨利看着这个女孩,被她身体的陌生的曲线所吸引,混杂着饥饿和恐惧,他感受到一种新奇的冲动。他的恐惧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救赎者们一刻也不会停止搜索,不管多久,直到把他们抓到。而一旦被逮住,他们将成为警告其他人的一个可怕的例子,足以让旁观的助修士寒毛倒立,血液停流,连心脏也会忘记跳动。惩罚的残忍和痛苦,还有最终到来的死亡,将从此变成一个传说,长久流传。 尽管用抓老鼠来让自己忙个不停,克莱斯特的恐惧并未减轻多少。他俩共同担心的是,凯尔会不会已经在去孟菲斯的路上,再也不会回来找他们了。实际上克莱斯特已经确定凯尔会这样做了,即便是忠诚的含糊亨利也拿不准凯尔究竟会怎样。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一直想同凯尔成为朋友。救赎者们有关友谊的禁令让助修士们对于交友十分谨慎,更害怕他们设置的圈套。他们会训练一些有吸引力而且善于欺骗的男孩,令他们的魅力和欺骗能力变本加厉。这些男孩被叫作小鸡,去引诱无辜的孩子,让他们相互聊天、嬉闹,表露秘密。只要对他们的把戏有所回应,就会被当着所有室友的面,用带钉的手套打上三十拳,然后流上二十四小时的血。但即使这样可怕的后果也无法阻止一些助修士成为铁哥们,在战斗中结成牢固的同盟,来让他们自己活下来,或者被救赎者们宣扬的信仰吞噬掉。 但对于凯尔,含糊亨利一直也不敢确定他们之间是不是存在真正的友谊。亨利早就开始拉拢凯尔了,他屡次当着凯尔的面在救赎者面前公然表现出他一贯的傲慢无礼,试图用自己的机智和那种不计后果的胆量引起凯尔的注意。但一连几个月他都觉得凯尔并没注意到他的所作所为,或者是,他注意到了,但并不在意。凯尔给人的印象总是那个样子:冷静,警觉,言语不多。不管是什么场合,他从不表露一丝感情。在训练中获胜似乎没有给他带来快乐,博思科时不时把他拎出来痛打一顿似乎也不能给他带来痛苦。其他的助修士虽然不怕他,但也不喜欢他。任何人都拉拢不了他,他既不叛逆,也不忠诚。所有人都不去招惹他,而从方方面面看来,凯尔宁愿如此。 “伙计,吃饱了再思考吧。”是克莱斯特,他捉老鼠回来了,猎物被去掉了尾巴,摇摇摆摆挂在他的腰间。总共有五只。他从腰上解下老鼠,把它们丢在一块石头上,剥起皮来。 “最好趁她醒来之前把它们收拾好,”克莱斯特笑着说。“我猜她一定不愿带着皮烤来吃的。” “你干嘛老是针对她?” “你知道她会连累我们一起被杀掉的,难道不是吗?也不是说我们逃跑的几率有多大。赶回来救我们难道要费十二个小时吗?你那位朋友该不会——” “该不会什么,”含糊亨利打断他的话。“你要是有什么办法,那就说出来,我洗耳恭昕。” 克莱斯特一边收拾老鼠的内脏一边咕哝着。“我要不是想着还有这些老鼠可吃,”他指着那些老鼠说,“我会更心烦意乱。要知道凯尔那家伙也许就一去不回了,想想就让人心烦!” 从湖边的芦苇丛中爬出来之后,凯尔又朝前走了五百码,到了圣殿挖掘泥土的地方。十五年来,救赎者们到绿洲来,成吨地挖走树下的泥土。这里的泥土十分神奇,就连圣殿菜园里贫瘠的土地都能被它变得肥沃,单靠利用这些泥土,圣殿就能够十倍地增加受训的助修上的数量。但凯尔发现了绿洲泥土的另一个妙用。一天,他在菜园劳动,圣殿为了防止助修士们偷东西,还派人带了狗监视他们。短暂休息时,凯尔停下手里的活,掏出一块从餐厅地板上捡来的“死人脚”。捡到时,一闻味道,他立刻意识到,这东西不是人家不小心落在地上的,而是丢掉的:已经发臭了,完全没法吃。他注意到附近有条狗睡着了,而它的驯养员眼睛正看向别处,于是他把“死人脚”向狗扔过去,并不是出于好意,而是希望那畜牲和其他猎犬一样,来者不拒,一口吞下变质的食物,难受上一阵——这狗娘养的活该有此下场。“死人脚”就落在狗旁边的一小堆泥上。听到声音,狗警觉地直起身体,随时准备扑过来。但明明有食物在它脚下,而它的鼻子灵敏到足以闻到一千码外蠓虫撒尿的味道,它却看都不看脚下的食物一眼。相反,它瞪着凯尔,打了个哈欠,挠挠痒,又趴了下来,继续睡觉。稍后,守卫带着狗走掉之后,凯尔捡起那块“死人脚”,闻了闻。简直就是臭气熏天。他困惑不已,抓了一把泥抹在上面,又闻了闻,这次,他只闻到浓浓的泥炭味。绿洲泥里不知含有什么物质,不只是掩盖了腐烂的脂肪的味道,而是把它完全消解掉了。但必须要与泥土接触才行。 接下来在菜园劳动的几天里,随着“死人脚”越来越臭,凯尔又拿它在狗身上试了几回。没有一次狗闯到了味道。最后,他把泥巴擦干净,将“死人脚”扔在燧石路上,几分钟后,一条狗被臭味吸引了过来,把那东西吞了下去。令凯尔最满意的是,十分钟后,那条狗趴在角落里,几乎把肠子都吐了出来。 想在藏书馆的资料里找到有关绿洲泥的记录与其说是困难,不如说是危险。那里有地图和文件,凯尔常常要替兵事神父跑腿取东西,他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时机拿到想找的文件,然后更耐心地等待时机把它还回去。如果说被抓住的可能性并不大,那么,万一败露,结果可是非常严重的,若是救赎者们发现他对绿洲的兴趣跟逃跑而不是园艺和施肥有关,那么结果甚至是致命的。 从湖里爬出来不久,浑身湿透的凯尔仍然能够听到猎犬的吠声。钻进树林后,他不会被看到,也不会被听到了,但他也明白这不是长久之计。几乎刚开始走,他就到达救赎者们挖泥土的地方。挖掘在地上留下了一个个坑,而不是直直的沟,如档案所载,这里的肥泥太软,不像寻常的泥土能够承载直立的墙壁,但也没有软到会把人陷进去憋死的程度。当凯尔读到这份文件时,想到有十几个救赎者曾在挖泥时死去,他挺开心的;但若是他想找个地方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隐藏踪迹和味道,这条信息就不那么令人满意了。 凯尔挑了一个小土堆旁的浅坑作为藏身处,他把坑挖深,但也不敢挖得太深,又从旁边弄了一些松散的泥土过来,好掩盖这边新挖的痕迹。然后,他钻进已经挖深的坑里,把周围的泥拢到身边,又小心地把头顶也盖住。并没有花多少时间,他也觉得离地面太近很冒险,但又不敢挖得太深引起坍塌。他牢记自己只需不被看到或闻到即可。救赎者们对猎犬的信心正是他们的弱点所在——对于他们来说,如果狗没有闻到,那么就没有问题。他们甚至都不愿费力简单地搜一搜,因为觉得根本没有必要。知道目前没有任何事情可做,凯尔往后倚着想要睡一觉。他需要休息,而且,不管怎样,他是睡不沉的,很久之前他就练就了瞬间清醒过来的本事。 他的确睡着了,但立刻又被狗吠声和救赎者们的喊叫声惊醒了。他们越来越近,狗叫声变成了抽着鼻子的低吼,显然,他们并非在追逐,而是在慢慢搜索。声音越来越近,有一条狗甚至到了几英寸开外的地方嗅了起来。但那条狗很快又走远了。怎么会?泥土发挥了作用,把所有的味道都遮了个一干二净,只剩下它自身的味道。不久,狗抽鼻子的声音和偶尔的吠声都消失了,凯尔允许自己短暂地高兴了一小会儿。但他还必须在这里待上几个小时。他放松下来,睡着了。 再次醒过来时,他浑身僵硬,之前跑的时间太长了,特别是左腿的旧伤又发作了,一跳一跳地疼。这里还冷得要命。他伸出右臂,把一些泥推开,才看到天是黑的。他等待着。两小时之后,开始听到鸟叫,之后,很快天就亮了。他慢慢爬出来,一边随时准备好,只要一看到救赎者的影子,就立刻钻回去。但什么都没有,只听到鸟儿在高枝上鸣叫和小昆虫在灌木丛中窸窸窣窣。他把从训导神父房间里拿来的亚麻袋子打开,开始往里面装泥,一边往下压,好尽可能多塞一点。 塞满后,他把袋子甩到背后,开始出发去寻找救赎者和他们的狗了。 三个小时后,他找到了。并不难——共有二十个救赎者和四十条狗。况且,他们没有理由掩盖自己的行踪:可以的话,两百里内没人愿意接近哪怕一个独行的救赎者,何况是二十个还带着狗的呢?只有他们找别人,没人会去主动找他们。赶上他们十分钟后,凯尔开始琢磨,是不是应该忘了还在圣殿里等着他的三个人,趁自己还能够逃脱的时候独自前往孟菲斯。他不欠克莱斯特任何东西,亨利嘛,欠一点,至于那个女孩,他已经救过她一回了。就像章鱼面临危险要变色时,红色和黄色会在皮肤下波浪般游动一样,凯尔心中想要离开和留下的冲动也摇摆不定,忽前忽后,一下模糊,一下清晰,一下又搅在一起。现在就离开的理由显而易见,回去的理由模糊不清,但正是后者的一阵涌动最终使他心不甘情不愿地,一边咒骂一边朝搜寻的救赎者们走去。 尽管浑身沾满了泥,凯尔还是走在猎犬的下风口,保持至少半英里的距离。正如他所愿,两小时后,他们停止了搜寻,转向回圣殿的方向击了。凯尔知道他们并末放弃。这不过是第一轮搜寻,以期快速抓捕逃跑的人。通常情况下,第一轮搜寻就够了。但如果三十小时内还没有线索,他们就会撤退,转而换上五支搜寻队,每队都装备齐全,自给自足,如果有必要的话,可以追捕多年。但从来都没发生过这样的事。两个月是这里逃亡的最长纪录,而被捕后那人所受的惩罚可谓骇人听闻。 一直保持着这样的距离并待在下风口,凯尔跟在救赎者们后面足有十二个小时,他一面小心地留意任何显示猎犬嗅到他的迹象,一断慢慢接近前面的队伍。他一直跟着他们回到圣殿,此时他已经靠得很近了,他要做的只是戴上兜帽,混入那支已经精疲力竭的队伍的末尾,在已经漆黑的夜色下,跟着他们进入大门。没有任何盘问和检查。毕竟,有哪个疯子,不管是男人或是男孩,会试图擅入圣殿呢? 在秘密通道等待了一整天后,三个人坐在黑暗里,各想各的心思,翻来覆去、令人沮丧的心思。当轻轻的敲门声响起,他们立刻跳起来,满怀希望地去开门,却又马上被恐惧一把攫住,万一是个圈套呢? “是他们怎么办?”克莱斯特小声说。 “那不管怎么样他们都会进来的,不是吗,”含糊亨利回答。他们都把手放在门上,一起把门拉开了。 “感谢上帝,是你,”含糊亨利说。 “你还以为会是谁?”凯尔反问他。 “我们担心可能是那些人。” 还是第一次有女人面对面地跟凯尔说话。她的声音既低又温柔,若是黑暗中能看见凯尔的表情,定能发现他一副万分惊讶和好奇的样子。 “如果是救赎者来抓我们,他们不会先敲门的。” “有可能啊,”克莱斯特无力地说,“为了设个圈套。” 凯尔把门关上。 “这已经是个圈套了。” “我们受够了,”克莱斯特说。“告诉我们你这段时间在于什么,我们到底能不能活着离开这里。” “点上蜡烛,我们需要亮光。” 两分钟后,他们终于能看清彼此了,温和的烛光几乎让这一幕看上去挺美——四个人挤作一团。 “什么味道?”含糊亨利问。凯尔把装满泥巴的袋子扔到地上。“把这个涂到身上和衣服上,狗就闻不到了。你们涂的时候我会解释的。” 若是在其他地方,接下来发生的事也许会让人尴尬。听到这个指令,瑞芭大吃一惊,刚要抗议,说她必须要有单独的空间,却发现三个男孩已经转过身去,背冲着她,也避开彼此。已故的训导神父喜欢说,在另一个男孩面前裸身是一桩必定会招来上天惩罚的罪行。在他口中,这样的罪行非常之多。 男孩们自觉地走到黑暗里脱去衣服,对他们来说,这种做法已成为根深蒂固的习惯。瑞芭一个人站在原地,想抗议也找不到人。她只好抓起一把散发出浓郁味道的泥巴,也走到暗处。 “你们都准备好了吗?”凯尔用玩笑般的口吻说,“我要开始讲了。” 五小时后,黎明来临,不祥的天光刺透了黑暗。在布朗特的命令下,他手下负责第二轮搜索的五支队伍出了主广场,每队由一百人组成,并配有猎犬。最后一队离开时,四个似为御寒而头戴兜帽的身影悄然贴在了队伍末端,跟着他们出了重重大门,来到了煤渣路,继而又来到下方贫瘠的平原上。此处,五百名救赎者分成五路,朝不同的方向行进。 那四个身影跟在朝南方进发的队伍后面。一个小时里,他们一直跟前面的人步伐一致,领队唱起了行军时的耻辱之歌:“神圣救赎者!” “放逐我们的罪恶!”一百零回人如呻吟般回应道。 “神圣救赎者!” “痛责我们的罪孽!” “神圣救赎者!” “鞭打我们的欲望!” “神圣救赎者!” “惩罚我们的……” 歌声继续着,直到队伍绕着疮痂地上的第一个小山急转弯,一百零四个嗓音只剩下了一百个。 兵事神父站在城垛上,看着五百名救赎者的身影从雾气中钻出,走了一二里之后分成了五队。他一直站在那里,直到最后一队从视野中消失,才转身去吃他的早餐一一一碗牛肚和一只煮得很老的鸡蛋,他的最爱。 要不是瑞芭拖后腿,男孩们本来可以在天黑前走上四十甚至是五十里的。漂亮、丰满又被宠溺惯了的瑞芭在过去的五年里几乎就没怎么走过路,她每天不过是从按摩台走到热水浴池,再从那里,一天超过四趟走到餐桌前,桌上堆满葡萄叶饭卷、肉冻猪脚、香料蛋糕和任何你能想到的能让人发胖的东西。其结果就是,若是让她走四十里,简直就跟让她长出翅膀飞上二十里一样不可能。起初,克莱斯特和凯尔对此又气又恼,责令她自己往前走,但当他们明白不管是恐吓、威胁甚至恳求都不能让这可怜的女孩再挪动一步时,他们只好坐了下来,含糊亨利让她开了口,讲一讲素日她在圣殿不为人知的地方过着怎样的生活。 瑞芭所讲的不仅是个关于奢华和舒适、关于对身体的宠溺、关于关怀和照料的故事,它根本就是不可理解的。瑞芭每补充一个她和其他女孩是如何被宠爱放纵的细节,三个助修士就会更加困惑,不明白救赎者们为何会如此对待别人,更何况是被他们称为魔鬼的嬉戏场的人。而这令人惊讶的关爱又算什么,既然他们会对瑞芭的朋友莱娜做出那种事,可怕到连男孩们都不大相信一个救赎者能做得出来。大概要到很久之后,三个男孩才能把这个可怕故事的始末弄明白——现在,他们三个、瑞芭和兵事神父都是故事中的一员了——特别是因为凯尔把他从解剖盘里找到的散发着香气的东西放进了不常用的口袋里,并把它忘了个一干二净。 第八章 此时,比起人类的命运,他们有更紧要的事情要担心:带着美丽却累赘的瑞芭如何保命。那天,他们走了十英里,这还要归功于瑞芭的意志力,要知道在此之前她做过的最费力的事情也不过是把炸鸡举到嘴边,或是在按摩台上翻个身,好让别人在她光滑的皮肤上涂上泡沫和香油。不用说,三个男孩并没体会到瑞芭的决心和努力。停下过夜时,累垮了的瑞芭一躺到地上就睡着了。男孩们边吃着克莱斯特准备的干肉,边讨论该把她怎么办。 “把她扔在这儿,我们走吧,”克莱斯特说。 “她会死的,”含糊亨利说。 “给她留点水。老实说,”克莱斯特打量着瑞芭营养过剩的身体,“她要过很长时间才会饿死。” “如果我们以这种速度前进,她迟早也得死,还会拖累我们跟她一起死。”这次是凯尔开口了,他并无心争论,只是陈述事实。 含糊亨利试着拍凯尔的马屁。“我不这样想,凯尔。看,你完全骗过了他们。他们认为我们早就逃了很远了,很可能还认为我们是有帮手才能轻易逃脱。” “谁会跟圣殿对着干来帮我们呢?”克莱斯特说。 “有什么关系,他们认为我们已经逃走了。事实也的确如此。等到他们明白我们是怎么做到的要很久以后了,说不定永远都弄不明白呢。我们可以慢慢走。” “快走要好得多,”凯尔说。 “这种速度肯定会被抓的,”克莱斯特说。“要摆脱他们需要的不仅是一个小花招和一堆臭得像屎一样的泥巴。” “是为了救她才到这一步的。不能让她就这么死了。” “不,我们能,”克莱斯特说。“最仁慈的做法就是趁她还睡着割断她的喉咙。对她和我们都是最好的选择。” 凯尔短短地叹了一口气,并没有多少后悔的意味。 “亨利说的对,现在让她死了就没意义了。” “没意义?”克莱斯特气急了。“意义就是,蠢蛋们,我们离开圣殿了。自由了。永远。” 另两个人没有回答。他说得对。 “投票吧,”含糊亨利说。 “不,别投票。让我们用用脑子。” “投票吧,”凯尔说。 “何必麻烦呢?你已经下定决心了。我们留着那女孩。” 三人间出现了令人不快的沉默,大家都憋着气。 “我们还有别的事该做,”凯尔先开口。 “什么?”克莱斯特嘟哝着。“找足够的鹅毛给那胖丫头做床垫子吗?” “小点声,”含糊亨利说。凯尔没理会克莱斯特的讥讽。 “我们必须决定,万一被救赎者逮住,谁来动手。” 这不是个令人愉快的话题,但他们都知道,凯尔是对的。没人愿意被活捉回圣殿。 “我们抽稻草吧,”含糊亨利提议。 “没稻草,”克莱斯特凄惨地说。 “那就用石头吧。”亨利找了一分钟,带着三块大小不同的石头回来了。他把石头给另两个男孩看,后者点点头表示同意。“最小的人输。”亨利把石头放在背后,然后伸出了握紧拳头的左手。一时间没人动——克莱斯特一贯多疑,不情愿选择。凯尔耸耸肩,伸出手,手掌朝上,闭上眼睛。在不让克莱斯特看见的前提下,亨利把石头放到凯尔手里,凯尔把手握紧,睁开眼睛。然后,亨利把剩下的两块石头拿了出来,一只手里放一块。克莱斯特仍然不肯选,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老觉得会被人家占便宜。 “快点,”亨利的声音少有地带着怒气。克莱斯特十分不情愿地碰了碰亨利的右手,然后闭上了眼睛。现在他们每个人都有了一块石头。 “我数三下。一、二、三。” 三个男孩摊开手掌。凯尔拿着最小的那块。 “好吧,至少你们知道自己会得到妥善处理。” “不必担心,凯尔,”克莱斯特说。“我对你接手此事没有任何意见。” 凯尔看着他,脸上还残存着微笑的痕迹。 “你们在干什么?”瑞芭已经醒了,刚才就在看着他们。克莱斯特看看她。 “我们在讨论食物吃完后应该先吃掉谁。”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在暗示她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别听他的,”含糊亨利说。“我们只是在决定谁先站岗。” “什么时候轮到我?”瑞芭问。 三个人都对她口气中的挑衅甚至是愤怒感到意外。 “你需要尽可能地休息,”含糊亨利回答。 “我要尽自己应尽的义务。” “当然。等过几天你更适应些的时候。现在,我们需要你尽量休息。这对大家都是最好的——你也看得出来。” 当然,这一点很难反驳。 “你想吃点什么吗?”亨利举着一片老鼠干问她。那东西看上去并不诱人,特别是对一个终日以奶油、糕饼、鸡肉派和美味的肉汤为食的女孩来说。但她饿坏了。 “这是什么?”她问。 “嗯,肉,”含糊亨利含糊其辞。 他朝她挪过去,把那片肉推到她鼻子下面。你能指望死老鼠什么味道,那片肉就是什么味道。她挑剔的小鼻子皱了皱,不自觉地表现出厌恶的样子。 “啊,不了。”她很快又补充了一句,“谢谢你。” “不吃对她没什么坏处,”克莱斯特憋着嗓子说,但声音又大得足够让女孩听到。然而,瑞芭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在任何方面是不完美的。她迄今为止都活在别人的赞美声中,所以,尽管她知道克莱斯特的话并非善意,她也没感到受了侮辱。 “我值第一班,”凯尔说完就转身爬上最近一个土堆的顶部。剩下的两个男孩躺了下来,几分钟内就睡着了。但瑞芭却睡不着了,她开始小声抽泣。克莱斯特和亨利都睡死了,什么都听不到。土堆上的凯尔却能听到她的哭声,他静静地听着,直到她停止哭泣,也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男孩们同往常一样五点就醒了,但急着拔营也投什么意义。“让她睡吧,”凯尔说。“她休息得越多越好。” “没有她的话,我们现在已经离这里八十里,说不定一百里了,”克莱斯特咕哝着。一把匕首插在了他脚边的地上。 “从彼卡博那里拿来的。割断她的脖子吧,随你的便,只要别这么多牢骚就行。”凯尔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任何怒气。克莱斯特冷冷地瞪着他,眼神里充满厌恶。然后,他转过头去。含糊亨利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准备拿那匕首刺向女孩或是凯尔——或者只是喜欢抱怨两句。再次开口时,凯尔明智地决定不露出任何胜利者的姿态。 “我有个主意。或许我们可以利用这个女孩带来的麻烦。” 克莱斯特扭过头来,脸色阴沉,但他在听。“如果我们无法与东西两面的搜寻队拉开距离,最好是跟踪他们,确保不会误打误撞碰上他们。” 他弯腰拔起匕首,开始在沙地上画图。“如果亨利和女孩朝南方直走,一天不要超过十一英里,那么我和克莱斯特在很大程度上就会一直知道你们的位置。克莱斯特向西,我往东,找到离我们最近的两支搜寻队。”他指了指为亨利和瑞芭所画的直线。“如果我们认为他们会撞上搜寻队,我们就回来,把他们带往其他的方向。” 克莱斯特思考着,还有些怀疑。 “假设你们回来了,把他们带到别的地方了。如果你们不在汇合地点的话,我怎么才能找到你们呢?” 凯尔耸耸肩。“你自己央定,要么跟踪我们的足迹,要么自己去孟菲斯。想等我们多久随你便。” 克莱斯特哼了一声,把头扭开了,这就算他同意了。 “你觉得怎么样?”凯尔朝亨利点点头。 “可以,”亨利表示赞同。“关于那女孩我还有很多想知道的。” 不到五分钟,凯尔和克莱斯特就带着分配好的食物和水各自朝东、西方向进发了。又过了五分钟,他们走得看不见了。 女孩还睡着,含糊亨利坐在地上吃他的早饭。他看着女孩苍白而美丽的皮肤、红红的嘴唇和长长的眼睫毛,感到一种美妙的平静。一个小时后她醍来时,他还在着迷地看着。发现含糊亨利在不超过三英尺远的地方盯着自己看时,瑞芭吓了一跳。 “没有人告诉过你盯着别人看是不礼貌的吗?” “没有,”亨利说的是实话。 “好吧,那现在我告诉你。” 亨利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觉得很不好意思。 “对小起,”瑞芭说。“我不想这么严厉的。” 听到这句话,亨利忘了尴尬,大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瑞芭又生气了。 “对我们来说,严厉意味着救赎者把你当着五百个人的面从队伍里拖出来,再挂起来。” “什么意思?” “脖子上拴上绳子吊死。就像绞刑架上的救世主一样。” “谁是绞刑架上的救世主?” 这个问题让他哑口无言。他看着她,就好像她刚刚问的是太阳是什么,或是动物会不会说话。一时间,他什么都没说,但脑子里像是有小锤子在敲,他在思考瑞芭的问题意味着什么。 “绞刑架上的救世主是造物主之子。他牺牲了自己,用他的鲜血洗刷了我们的罪恶。” “哈啊!”她说。“为什么呢?” 他震惊的表情让她立刻后悔这么问。“对不起,我不是要冒犯你。只是这个说法实在太奇怪了。” “哪里奇怪?”他仍然张着嘴。 “这个……什么罪恶?你做了什么?” “我生下来就是有罪的。每个人都是带着深重的罪孽出生的。” “多荒谬啊。” “是吗?” “一个婴儿怎么可能做什么错事呢?更别提可怕的事了。” 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还有,为什么要用血来洗东西呢?” “这只是个象征,”他辩解道,虽然也在想为什么。 “我又不傻,”她回答。“我知道是个象征。但为什么呢?为什么要用鲜血来比喻那样的东西呢?” 从含糊亨利的天性上来说,他本是个什么问题都要仔细思考的人。但这些想法已经在他脑子里根深蒂固,变成他的一部分了,瑞芭的提问简直就像是在质疑他的胳膊和眼睛有什么意义一样。 “其他人呢?”她问。亨利还在思考,回答得漫不经心。 “哦,他们走了。” “他们抛下我们走了?”瑞芭警觉地瞪大了眼睛。 “只是离开几天。他们要击追踪我们两边的搜寻队,以保证我们不会碰上他们。” “他们要怎么样才能找到我们呢?” “他们对追踪很在行,”亨利敷衍地回答道。 “我不明白,”她又有问题了,“你不是说你们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圣殿吗?” “嗯……我们最好出发吧。一边走一边给你解释。” 第九章 博思科神父举起他的手杖,在门上轻敲了两下。 过了差不多三十秒门才打开,但他没有表露出任何的不耐烦,准确地说,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门打开后,一个高个子救赎者站在了兵事神父的面前。 “您有约吗?”高个子问。 “别傻了,”博思科简短而轻蔑地回答。“最高救赎者要见我。我来了。” “最高救赎者从不要求,他只命令——” 博思科一把推开他,走了进去。“告诉他我来了。” “他对您很不满。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生气。”博思科对此置若罔闻。高个子走到屋里的一扇门前,敲了敲,走了进去。片刻,门又打开了,高个子回来了,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微笑。 “他现在可以见您了。” 博思科走进里间,里面非常暗,连习惯了黑暗的他也发现很难看清东西。然而,除了关闭的小窗和诉说着古老而可怕的殉教故事的黑漆漆的挂毯,这里的黑暗还有别的原因。黑暗的源头似乎在放在角落里的一张床上。一个人坐在床上,用了至少一打看上去很不舒服的靠垫来支撑身体。博思科不得不靠得十分近才能看清那张脸,苍白得近乎纸张一样的脸色,从脸颊到脖子缀满了数不清的褶皱。那双眼睛像是蒙了一层水,黯淡无神,似是点缀在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上。怛看见博思科后,那双眼睛里突然出现了一道亮光,里面充满了狡黠和恨意。 “你竟然让我等!”最高救赎者说,声音遥远却尖利。 “我尽快赶过来了,大人。”没人相信他的话,他也不做此指望。 “我叫你的时候,博思科,你要做的是丢下所有事情立刻滚过来。”他笑了起来。笑声让人不寒而栗,或许博思科是圣殿里唯一不会被这笑声吓住的人。声音像是从此人身体里发出的,只是强烈的愤怒和恶意才赋予了它生命力。 “您召我前来有何事,大人?”最高救赎者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那个叫凯尔的男孩。” “怎么了,大人?” “他愚弄了你。” “此话怎讲,大人?” “你一直对他有所安排。” “的确如此,大人。” “必须把他带回来。” “对此您跟我没有分歧,大人。” “带回来,严加惩治。” “这是当然,大人。” “然后绞死,肢解。” 博思科没有回答。 “他谋杀了一位救赎者。必须让他成为‘信仰仪式’的祭品。” 博思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迄今为止的调查表明,是另外两个助修士对此负有责任。似乎是他们强迫凯尔一起离开的。他们有武器,而他没有。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凯尔只应该受到惩罚以儆效尤。至于肢解,我认为没有必要。另两个倒是可以,既然过错是他们犯下的。” 床上的人轻蔑地哼了一声,听上去像是咳嗽似的。 “哈!博思科,慈悲可不是你的风格。不过是你的虚荣心作祟罢了。到底是凯尔还是另两个人杀了彼卡博没有任何关系。上帝,我真想把整个集体宿舍都和他们一起烧了。” 最高救赎者的身体本不允许他如此激动,现在他被自己的唾液呛得连连咳嗽。他指指床头桌上放着的一杯水。博思科慢悠悠地把水递给他。他咕噜噜喝下去,弄出很大响声。最后,他把湿嗒嗒、黏糊糊的杯子递过来。博思科脸上挂着不易察觉的厌恶把杯子放回原处。 慢慢地,最高救赎者混乱的呼吸平静了下来,恢复了正常。但他眼里的恶毒有增无减。 “告诉我彼卡博的勾当。” “勾当,大人?” “是的,勾当,博思科,训导神父和一个开膛破肚的婊子在房间里干什么勾当。” “啊,”博思科做思考状。“那件事。” “你认为我叉老又病,就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哼,你不是第一次犯这个错误了。虽然我病了,但你还不到能糊弄我的火候,博思科。” “没有任何稍微有点儿脑子的人会低估您的智慧和经验,大人,但是……”他遗憾地叹了口气。“我本希望不必告诉您在彼卡博房间里发现的令人作呕的一幕,让这个事情扰了您的清修是我们不忍的。” “我老得听不进你那套奉承了,博思科。我想知道他在和她做什么。不会仅仅是操她吧?” 即使是博思科这样一个显然不会为任何事所动的人也被那个字眼弄得不自在起来。如此直接的对性行为的表述还从未有过,通常都会采取委婉的说法,诸如“兽行”和“丑事”一类——事实上,就连那样的说法也不常用。 “或许他的灵魂已经变坏了。恶魔总在诱惑人们,大人。或许他从对助修士们的处罚中得到了乐趣。我想,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事情。” 最高救赎者哼了一声。“他是怎么把一个女孩弄到这里的?” “这我还不知道。但他掌管着许多钥匙。您和我是唯一有权询问训导神父的人。还需要些时间。” “没有人帮忙的话,他是不可能做到的。这不只是关系到兽行——很可能是异端邪教。” “我也这样想过,大人。二十个跟他关系密切的人已经被隔离关押到惩戒室了。身份高一些的人否认——到目前为止——对此知情,但下级救赎者们已经承认,他们在彼卡博的授意下把女修道院旁边的走廊封了起来,形成一个保护圈,这样就没有人会察觉到有异常。不管怎么说,女修道院是与救赎者们完全隔离的。没人见过那些女孩们的样子。彼卡博把供高级修士使用的厨房和洗农房挪到保护圈内,以掩饰进进出出的活动。掌管膳食和洗衣的神父都是彼卡博一伙的,因此要把食物或其他东西搬进搬出并非难事。” “但我们不是正在重修数英里的旧回廊吗?莫里迟早会发现的。” “不幸的是,掌管修缮的莫里神父也是其中一员。” “上帝!那个假虔诚的莫里竟然帮着彼卡博把圣殿变成妓院?”最高教赎者躺倒在床上,被这桩丑闻牵扯之广惊得目瞪口果,直喘粗气。“我们需要清洗,我们需要信仰仪式,一直进行到年底……必须一一”“大人,”博思科打断了他,“并不能断定这个所谓妓院的目的就是淫欲之欢。我不知道它究竟能不能算是妓院,或者更多地是个隔绝之地。根据他留下的文字——当然都是些疯狂的写作——彼卡博在寻找某件非常具体的东西。” “从某个肥胖的婊子的肚子里能找到什幺?” “我现在还不清楚,大人。清洗或许确有必要,而且是大规模的,但我们必须等到这件事彻在之后再点燃烛火敬献上帝。”点燃敬献上帝的烛火跟蜡和灯芯等物没有任何关系。 “当心点,彼卡博。你觉得自己比谁都懂得多,但我知道……”他用一根手指指着彼卡博,提高了嗓门,“……我知道知识是所有罪恶的根源。就是那个贱货夏娃的好奇心才把原罪和死亡带到我们每个人身上。” 博思科站起来,走到门边。 “博思科神父!” 博思科转过身来,看着床上浑身抖动的老修士。 “等你把凯尔抓回来后,他必须被处死。我今天就会下达命令。你还忘了彻查那个混蛋彼卡博的荒淫行为。把和他有关的任何人都清理掉。我不管他们是不是无辜的。我们不能冒着纵容异端的危险——烧死他们,让上帝来鉴别。无罪的人会得到永生作为奖赏。” 作为一个有着细致入微的洞察力的人,什么事都瞒不过他的眼睛,那么他应该能看到兵事神父眨了眨眼腈,似乎在考虑某件事并下定了决心。但那也许只是由于光线太黯淡而产生的错觉。博思科走到床边,弯下腰,似乎要帮床上的老者把靠垫扶正。但相反,他拿起一个靠垫,小心却又坚决地压在了那张小而衰老的脸上,他的动作那么快,那么利落,直到靠垫堵住嘴巴前不到一秒钟,床上的人才意识到发生了何种可怕的事情。 两分钟后,博思科从卧室里出来,看到高个子救赎者立刻站起身来,朝他的主人走去。 “我们谈话时他睡着了,完全不像最高教赎者。也许你应该去看看他。” 博思科不仅谋杀了最高救赎者,他还向他撒了谎。他没有告诉他彼卡博到底养了多少年轻姑娘,也没有告诉他自己对于彼卡博此举真正用意的怀疑。他需要一段时间来仔细考虑如何处置那些女孩,但到了合适的时候,她们会成为他控制圣殿的有用借口;等凯尔回来后,还能成为绝佳的教材。 第三天,凯尔赶上了前面的搜寻队,并看着他们朝西拐,远离了含糊亨利和瑞芭。一天后,他们重又转向东方,这样离那一对儿又近了,是很危险的。正是在一边跟踪一边希望他们再次转向的时候,凯尔碰上了真正不同寻常的事。 他正住靠近疮痂地上的一个小丘,那小丘已经崩塌,边缘毛糙不平。绕过小丘后,他头撞上了一个从相反方向过来的人。他大吃一惊,差点摔倒在满地的碎石上,而那人由于站在更陡的地方,干脆失去了平衡,砰的一声仰面摔倒在地。 这就给了凯尔时间,他抽出从训导神父那儿偷来的匕首,站在那男人上方,控制了局面。而那人很快就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一边呻吟一边想要站起来。凯尔朝他扬扬匕首,示意他最好原地待着。 “唉,”那人疲倦而和气地说。“你先是撞到我身上,现在又想割断我的喉咙。可真不友好啊。” “人们确实是那么说我的。你在这里干什么?” 那人笑了。 “干所有人在疮痂地都会干的事——试着走出去。” “我不会问第二次。” “我认为这不关你的事。” “我是拿刀的人,所以,关不关我的事要我说了算。” “说得好。我能站起来了吗?” “目前还是那样待着好。” 那人看上去也是见过些世面的,但他显然被眼前这个横空出现在疮痂地、那么年轻却又那么镇定的小子弄糊涂,。 “你离家很远,对不对,孩子?” “不用担心我,老爹,你更应该想想自己到哪里去买根拐杖。” 男人笑了起来。 “你是圣殿的助修上,对不对?” “你想到了什么?” “没什么,真的。只不过有几次,我见到他们排成西百人的队列,旁边有拿鞭子的十来个救赎者看管。以前从来没见过单独的一个助修士。” “哼,”凯尔说,“万事都有第一次。” 男人露出了微笑。 “是,我想是的。”他伸出手。“我是伊德里斯·普克,目前在亨克尔省长处效命。” 凯尔没有握他的手。伊德里斯·普克耸耸肩,放下手。 “或许你不像表面上那么年轻。在这里还是小心为妙。” “谢谢你的建议。” “你是个软硬不吃的孩子,对不对?” “对,”凯尔毫无表睛地回答。“还有,别叫我孩子。” “随你的便。那我该怎么称呼你?” “你不用称呼我。”凯尔朝西方点点头。“你去那边。要是跟踪我的话,伊德里斯·普克,你会看到我到底有多么软硬不吃。”他示意他可以站起来了。伊德里斯·普克照办了。他盯着凯尔看了一会儿,像是在仔细考虑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然后他叹了口气,转过身朝凯尔指的方向走了。 接下来的十二小时里,凯尔一直对碰上伊德里斯·普克这件事心存疑虑。他是伪装了的救赎者吗?不像,他太有活力,不像是从圣殿出来的人,是圣殿雇佣的人?也不像,救赎者们是不会把这种事向外张扬的。从另一方面来说,他杀了训导神父,如此罪大恶极,圣殿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捉他回去。追踪并盼望搜寻队转向的过程中,他一直在琢磨此事。一天后,他们果然转向了,再度朝西。通常,他们会保持一个方向二十四小时。是时候去找其他人了。如果还能找得到他们的话。 十二小时后,他回到了为亨利和女孩安排好的路线上。但他比预算好的地点往前了十英里,仅仅为了保险起见。然后,他开始沿着那条线往回走,以确保不会错过。一路上,他尽可能地掩盖自己的行踪,生怕会遇上克莱斯特跟踪的搜寻队。几个小时后,他看到了他们三个。他们站在一个大坑旁边,旁边散躺着二十几具伤痕累累的尸体,有几具还被砍成了小块。一百码开外,三个人就看到了凯尔,他们没有挪动,静静地待在原地,等着凯尔从碎尸堆里穿过来。他朝他们点点头。 “搜寻队去西边了,”他说,“最后一次看到时,我那队往东去了。” 随后他们沉默了。 “知道他们是谁吗?”凯尔朝地上的死人点点头。 “不,”含糊亨利回答。 “要我说,他们大概死了一天了,”克莱斯特说。 瑞芭脸上又露出了凯尔把她从彼卡博手上救下来时那种目瞪口呆的表情——那表情在说: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 “你们来这里多久了?”凯尔轻声问。 “大概二十分钟。几个小时前,我们在往这儿的路上和克莱斯特汇合了。” 凯尔点点头。“最好搜搜身,干这事儿的人不会留下很多东西,但说不定能找到点有用的。” 三个男孩开始在死人的遗物中翻找,翻出来一枚硬币、一条腰带、一件破了的上衣。然后,亨利发现一个被砍掉的头旁边有什么东西在沙地上闪闪发光,他飞快地把沙子拨到一边,却发现只是个指节铜套。他有些失望,但起码这东西倒有点用。 “救救我,”被砍掉的头呻吟道。 第十章 亨利大叫一声,往后跳击。 “它对我说话了!它对我说话了!” “什么?”克莱斯特不耐烦地问道。 “那颗头。它说话了。” “救救我,”那头又呻吟道。 “你看!”含糊亨利说。 凯尔拿着匕首小心翼翼地靠近了那颗头,在它的太阳穴上戳了戳。头呻吟了几声,但设有睁开眼。 “他们活埋了他,”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凯尔下了这个结论。三个男孩对酷刑并不陌生,此时也意识到没有任何鬼神之事。他们都看着那个被埋到脖颈的人,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我们应该把他挖出来,”含糊亨利说。 “不,”克莱斯特反驳道。“不管是谁做的,他们都费了很大劲儿,不会对破坏他们成果的人客气的。我们应该离开。” “救救我,”地上的人再次低声说道。 含糊亨利看看凯尔。“你怎么想?”他问。 凯尔仔细思考着,没有回答。 “我们可没有一天的工夫思考,凯尔。”克莱斯特说。但此时,凯尔正看着远处。 “对,我们没有时间。”凯尔的嗓音很奇怪,引起了另外两个男孩的警觉。他们抬起头,跟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在最近的小丘顶部,距此处大约三百码,一队救赎者正朝他们这边看过来。然后,那队人开始移动了。 三个男孩面色煞白,定定地愣在原地。无处可逃。瑞芭先动了起来,她往前跑了几步,想看清朝他们过来的那队人。 “不。不。不。”她反复说道。 含糊亨利的脸白得跟面粉似的,他看着凯尔。 “你拿到了最小的石头,”他说。 凯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朋友。他停了一会儿,然后抽出匕苜,快步向瑞芭走去,后者还在盯着那队人看。凯尔正要上前抓住她的头发,露出她的脖子,克莱斯特突然叫了起来。 “等等!” 听到叫声,瑞芭转过头来。凯尔已经放下了匕首,尽管感到恐慌,瑞芭还是看出了有些不对劲。 “他们不是圣殿的人,”克莱斯特说。“不管是谁,最好还是看看会发生什么。” 正当他们看着远处时,更多的人翻过了小丘,但他们是骑在马背上的,后面还牵着三十匹。骑士们赶上了前面步行的人,所有人都上了马,不到一分钟,五十多个气急败坏的骑士就把四个人包围了。半数的人下了马,开始检查地上的尸体。另外一些人拔出了剑,虎视耽眈地看着那四个人。 其中一个查看尸体的人叫了出来:“队长,是阿罕姆兰的使团。这是帕蒂爵爷的儿子。” 队长是个大块头,他骑在一匹足有二十个巴掌的宽加起来那么高的大马上,往前走了几步,下了马。他朝凯尔走过去,想也不想便一记重拳挥到他脸上,凯尔重重地摔在地上。 “杀掉你之前,我想知道是谁指使你的。” 凯尔又疼又晕,一时说不出话来。队长正要再踢一脚让他开口,含糊亨利说话了。 “这事儿跟我们没关系,大人。我们刚刚才到这儿。我们看上去像是能干这种事的人吗?”他觉得说实话最好。“我们四个人只有一把刀。怎么可能呢?” 队长看看他,又看看凯尔,随后又在凯尔肚子上狠狠踢了一脚。 “好吧。我们不会困谋杀罪割断你们的喉咙——而是因为你们趁火打劫。” 他的眼睛朝地面上一小堆没被杀人犯卷走的赃物——一个口袋、一个碟子、几把厨刀、一些水果干,还有那个指节铜套——看去。亨利也知道这看上去挺不堪。 “还有一个人活着。我们正要把他挖出来,”亨利指指那个已经昏过去的人说,他看上去比刚才更像一颗被砍掉扔在沙堆里的头。 士兵们迅速地围上去,开始刨旁边的沙土和碎石。 “是宰相维庞德,”一个士兵报告道。队长挥手示意他们停下。他跪下去,拿出一瓶水,然后慢慢地把水倒进昏迷之人的口中。那人咳嗽起来,把水都吐了出来。 此时,一个士兵已经拿来了两把铁锹,不到五分钟,他们就把那人从沙里挖了出来,平放在地上。有人上前仔细听了听他的心跳并查看了伤口。 “我们正要救他,”亨利说,还躺在地上的凯尔则恨恨地看着队长。 “这只是你们的一面之词。而我能确定的就是,你们是一群贼。没有理由不卖掉那女孩,杀了你们三个。” “别冲动啊,布拉姆利队长,亲爱的,”一个男人的声音从一个骑士的坐骑后面传来。他没有穿制服,双手被缚,被一根绳子拴在前面那匹马的马鞍上,明显跟他们不是一伙的。 “闭上你的臭嘴,伊德里斯·普克,”队长吼道。 但伊德里斯·普克显然不是个乖乖听话的人。 “至少有一次放聪明些吧,队长,亲爱的。你知道,我和宰相维庞德是老相识了。要我说,他不会愿意你杀掉三个想要救他的年轻人的。你怎么想?” 队长第一次看上去不那么有把握了。伊德里斯·普克不再一副玩世不恭的腔调,他认真地说,“他会希望有机会自己做决定。这一点毫无疑问。” 队长看看昏迷的那个人,后者正被抬到担架上,脑袋下面放了个卷起来的毯子。他有看看伊德里斯·普克。 “你再说一句,我向上帝发誓,我会就地挖出你的肠子。听明白了吗?” 伊德里斯·普克耸耸肩,没有说话。这倒是挺明智的,亨利想。“格拉蒂!福格!”他朝两个十兵喊道。“盯住这个大嘴巴。如果他露出想要逃跑的样子,打烂他的头!” 布拉姆利队长只是绑了三个男孩的手,让他们跟在马后走,时不时也跑上一段。至于伊德里斯·普克,布拉姆利把他绑在一匹马的鞍子上作为惩罚,他出洋相地请求得到和瑞芭同等的待遇,也能在一位骑兵的怀中前进,结果被狠狠踹了几脚。 天黑前半个小时,他们扎营落脚。瑞芭和骑兵们待在一起,在此范围内可以自由活动。布拉姆利事先严厉警告过他的部下,不得对这女孩动手动脚。这些骑兵绝不是善男信女,诸多作为为人不齿,但这次,队长的命令似乎是多余的。虽然也有几个家伙对瑞芭心存不轨,但大多数人完全被她迷住了。她巧笑嫣然,美目顾盼,轻松自在地与他们交谈、玩笑、调情,饶有兴致地听他们滔滔不绝、争先恐后地讲故事。她被队长要求远离那三个男孩,并被威胁一旦发现同他们交谈就把她捆起来,所以,她也只能不断地朝他们那边同情地张望,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至于男孩们,他们有伊德里斯·普克作伴。四个人都被拴在一辆马车的车轴上,这辆车是他们被捕后不久到达的。男孩们得到了咸牛肉和苏打面包,伊德里斯·普克则只得到踹在身上的一脚。男孩们饿坏了,立刻狼吞虎咽起来。 “分点给我怎么样?” “凭什么?”克莱斯特嘴里塞满吃的,话都说不清楚。 “凭什么?就凭该死的布拉姆利想把你们的内脏挖出来丢在疮痂地时我为你们说了话。” 克莱斯特迅速咽下最后一口。 “对不住啦——下午的事谢谢你。” 另两个男孩表现出了稍微多点的感激之情,尽管凯尔把苏打面包给他的目的仅仅是因为有事情想问。 伊德里斯·普克的吃相比他们好多了,他慢条斯理地开始吃面包和含糊亨利从嘴边省下来的一小块牛肉。 “你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死的吗?”凯尔问。 “我?”伊德里斯·普克说。“我还想问你们呢。”他又咬了一口面包。“你们当时是要救维庞德吗?” 短暂的沉默。含糊亨利和凯尔对视了一眼。 “我们在考虑,”凯尔说。 “非常明智。帮别人忙前想想清楚总是没错的。这是条好建议。拿你们的朋友来说,”他朝克莱斯特点点头,“我真希望我当时就是这么做的。” “那样的话你现在就没饭吃了。” 伊德里斯·普克轻声笑了。“这买卖可不公平——两片面包换三条命。你们还欠我的。” “我们什么都给不了你,”含糊亨利说。 “也许吧。但将来说不定我会需要你们的帮助。希望你们都是有信誉的人。” 凯尔笑了。 “你是吗?” “如果我不是,你们几个现在还笑得出来吗?” 含糊亨利觉得还是换个话题好。 “你认为他们会把我们怎么样?” 伊德里斯·普克耸耸肩。“他们会把你们带到孟菲斯去。如果维庞德活下来,你们也不会有事。”他若有深意地笑了笑。“只要你们坚持那套说辞。” “如果他死了呢?”含糊亨利问。 “那就要看情况了。可能会审判,也可能直接把你们扔进旁道里去。” “旁道又是什么东两?” “一个你被彻底遗忘的地方。” “我们什么都没做,”凯尔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又笑了。“不过可别这么对他们说。” “你认为是谁干的,” 伊德里斯·普克想了想。 “疮痂地外围有很多流匪,但没有几个敢对马特拉兹派出的武装使团下手。” “马特拉兹是什么人?” “上帝,你们在那里什么都没学吗?” 三个男孩盯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算了。马特批兹家族是包括孟菲斯在内的广大土地的统治者,他们的领地北至疮痂地,南至大海湾——我猜这个你们也没听说过。” “孟菲斯是什么样的地方?” “棒极了。世界上最热闹的地方。在孟菲斯,没有什么东西是你得不到的,没有什么不可以买卖,没有什么罪行人们没见过,没有什么食物人们没吃过,没有什么事情人们没做过。只要没被杀掉或忘掉,你们尽管尽情享受——当然,你们得有钱。” “我们没有,”凯尔说。 “那你们就得去弄钱。身无分文待在孟菲斯是没有意义的。而如杲你们在那里的存在是没有意义的,很快就会有人给你们找点意义出来。” “什么意思?” “好了,问得够多了。我腰酸背疼,累得要命。明天早上再谈吧。”他眨眨跟。“如果我还在这里的话。”说完,伊德里斯·普克转过身去,不到五分钟就鼾声大作了。 他们还以为他像往常一样在说玩笑话,然而,第二天一早醒来时,伊德里斯·普克真的不见了。 布拉姆利队长气坏了,抓着三个男孩狠狠踢了几脚,但尽管那几脚让他们看上去更惨了,却并没有让队长的心情变好。瑞芭冲过来,恳求队长不要再打了。 “如果是他们把他放走的,他们自己怎么会还待在这里?”她绝望地指出疑点。“这不公平!” 不公平的事男孩们可见得多了,于是他们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只尽力护住敏感部位,以免被布拉姆利队长的皮靴踢到。所幸布拉姆利只是脾气暴躁加上嘴不饶人,远不如男孩们以前接触的精于折磨人的虐待狂们来得可怕。对于那些人来说,“不公平”就像水一样自然,特别是,在鞭打孩子们之前,他们时常还会重申救世主最可怕的警告:任何伤害孩子的人会落得缚石投海的下场。初到之时,修士们经常给孩子们讲救世主的圣迹和故事,特别强调他对孩子们的爱护及他对于成年人关爱孩子的要求。然而,在这些关于仁爱的说教之前或之后,孩子们却常遭到无故鞭打。起初,孩子们对此还抱若困惑而憎恨的情绪,可几年时间过去,他们也就不去理会修士们言行间的矛盾,而那些关爱愉悦之词也是左耳进右耳出,毕竟,那只是嘴上说说罢了。 在男孩们身上撒完最初的怒气之后,布拉姆利转向他的中士和下士,后者正疲惫而耐心地等着轮到自己呢。 “你!”他对中士吼道。“你这头大蠢猪!还有你!”他瞪着个头小得多的下士。“你这头瘦猪。带十个最能干的人,把那流氓伊德里斯·普克给我抓回来。如果不能把他活着带回来,你们两个最好准备好,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说完,他气冲冲地朝自己的帐篷走去。 “继续审问凶犯,”他扭头命令道。 第十一章 中士长舒了一口气,不屑而烦躁地对下士说,“你听到头儿说的了,下士。” 下士朝三个男孩走去,他们背靠着马车轮子,一副戒备的样子。 “你们知道些什么吗?” “不!”又气又怕的克莱斯特冲他吼了回去。 “囚犯说不,”下士平静地报告。 “问他确定吗,下士。” “你确定吗,” “我当然确定,”克莱斯特说道。“看在上帝份上,他干嘛要告诉我们他去哪儿。” “他说的有道理,中士。” “是的,”中士疲倦地说。“是,他说的有理。”停了一下。“集合七排,叫醒侦察兵卡尔霍恩。十分钟后出发。” 说完,包围着男孩们和瑞芭的士兵们就解散了,他们被单独留在原地,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她在他们身边跪下,眼里满是心碎的怜悯——不得不说,他们对此几乎毫不领情。首先,他们更关注自己身上的伤,其次,他们也不能理解她竟然会对他们的疼痛感同身受。或许除了含糊亨利。与瑞芭同在疮痂地的那一周,他曾在河边将衣服褪到腰间清洗身体,那时他发现瑞芭偷偷地瞅他的背,上面被数不清的鞭痕和伤疤覆盖了。在那之前,他从未感受过女性的回情,但尽管有些困惑,他对那同情所具备的奇怪力量却并非麻木不觉。 囚犯们早餐吃了米粥。搜查队出发后,他们也拔营了。被带走之前,瑞芭激动地对他们小声说,还有两天就到孟菲斯了。他们却无法像她一样兴奋,毕竟前途未卜,也就难怪他们了。 “那老头儿,”克莱斯特对瑞芭说,“就是我们正要救的那个。他死了吗?” “我想还没有。” “你就不能干点正事儿,去看看他到底怎么样了?” 瑞芭从未被人这样呵斥过,不由地瞪大了眼睛,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别欺负她,”含糊亨利说。 “怎么了?”克莱斯特不以为然。“如果他死了,我们就会被绞死。我就不明白了,她能晃着一身肥肉悠悠哉哉去孟菲斯,怎么就不能打探一些对我们有用的消息?” 瑞芭眼中的泪水立刻被愤怒取代了。 “你为什么一直说我胖?我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的。” “别吵了,”凯尔烦躁地说。“克莱斯特——别去惹她了。你——去打探那老头的情况。” 瑞芭震惊又气恼地看着凯尔,但没说什么。 “不前进就死亡!不前进就死亡!”下士们喊道。每次拔营行军时都会喊这句口号,因此它也早已失去了威慑力。男孩们仍旧绑在马车上,这辆车开始往前走了,瑞芭一个人被留在后面,怒气冲冲地看着他们。但那天晚些时候,瑞芭跟他们并排走着,仍然一副受了冒犯的样子,她说了一句话,口气好像那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他还活着。” 又走了一百码,疮痂地突然到了尽头。他们走过粗砂、灰尘、石块和看上去脏兮兮的小山丘,来到一片肥沃酌绿色平原,其间已经能看到零星的农庄、房屋和劳动者。人们从篱笆和挤在一起的手推车后走出来看着他们。看热闹的时间并不长,士兵带着辎重、押着囚犯的情景虽然足够让他们好奇,但大约二十秒后,除了孩子们,其他人都该干嘛干嘛去了。 这天剩下的时间和第二天一整天,房屋和人群越来越密集。刚开始是村庄,然后是城镇,最后是孟菲斯的城郊地区。但距离那座雄伟的城市还有两小时的路要走。 由于人流拥挤,他们不得不停下脚步。一个下士看到他们目瞪口呆的样子,便策马向前。 “这些城墙是世界之最——最薄的地方也有五十英尺厚,足有两个五英里长。”男孩们扭头看着他。 “那就是十英里喽,”克莱斯特说。 下士沉下脸来,一踢马刺,向前走去。 到达孟菲斯城门的最后两英里路上,各色店铺鳞次栉比,再无其他建筑。男孩们睁大了眼,眼前的景象真是令人目不暇接,纷繁的声音、气味和色彩更让他们头晕目眩,兴奋不已。任何游客都将在孟菲斯的见闻视为值得终生回味的经历,而对于将被称为“死人脚”的东西当作主食并与老鼠肉开荤的三个男孩来说,这里简直就是天堂,其丰富和奇妙的程度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吸入的空气带着孜然芹、迷迭香的味道,还混杂着卖山羊的牧人身上的汗味、主妇身上的橘子香,一阵风吹过,隐隐飘来尿骚味和玫瑰的香气。喧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食用鹦鹉嘎嘎的叫声、饕餮者的最爱——孟菲斯煮猫——的喵喵声、做贡品的鸽子的咕咕声、城郊小山上饲养的专用于节日里烤来吃的狗的吠叫声、猪的哼哼声、牛的哞哞声;突然,人群中发出一声大喊,原来是一条正要被开膛破肚的梭子鱼猛地从鱼贩手中挣脱,扑腾着逃到下水道去了,鱼贩心疼地大叫一声,引得围观看热闹的人们大笑起来。 他们继续往前走,到处都是小贩们的吆喝声,也听不懂。“喂嘀,喂嘀,喂!”一个小贩喊道,他贩卖的东西像是装在精致的匣子里的粉色的母牛尾巴,都褪了皮,看上去个棉花糖的颜色差不多。“伊去—谷得—蒙达,”另一个吆喝着,他在推销他的蔬菜瓜果,挥舞着一只手的神气样子就像他是个魔法师,刚刚把这些东西凭空变出来一样。“买我的菜哦!好吃的菠萝。买我的菜哦!新鲜得不得了!” 有些小摊设在占地有半亩的市场上——一个角落里站着一个老者,半裸着身体,两只脚轮换着跳来跳去,手里托着一块破布,正卖力地兜售布里裹着的两只带斑点的蛋。 含糊亨利正往左边瞅,突然看见一群九岁上下的男孩子,脖子上拴着绳子连成一队,被带着朝一扇门走去。门口的看守穿着皮外套,身材魁梧,他们点头示意男孩们通过。那些孩子们看上去倒是一副漠然的样子,但让亨利觉得不对劲的是,他们的嘴唇都被涂成了鲜红色,眼皮则抹了细腻的蓝粉。 含糊亨利叫住了身边的一个士兵,朝那些孩子们努努嘴。这时他注意到那扇门后的建筑颜色十分艳俗华丽,里面的人群甚至比市场还要拥挤。 “那边是什么?” 士兵看了看,露出一副鄙夷的样子。 “猫城。永远别去那里。”他停了停,伤感地看着含糊亨利,加了一句,“只要你还有别的选择。” “为什么叫猫城?” “因为它的主人是野兔。别再问了,他既不是女人,也不是兔子。离那儿远点。” 通过城门的守卫进入主城后,气氛立刻不一样了:与外面热闹喧嚷的集市不同,城墙下的隧道肃静而阴暗,几乎什么都看不清。在黑暗中走了大概三十码后,他们再次看到了光亮。这又是另外一个世界。和圣殿不同,那里风格一致的褐色建筑使各处看起来都一模一样,而这儿则是多彩而富于变化的:绿树掩映、带镀铜尖顶的宫殿紧挨着黄、紫色砖瓦砌成的庄园;两旁树木修剪完美的林荫路上,树干被用石灰刷成白色,旁边伸展开去弯曲迂回的古老小径,狭窄得连猫都要三思而后“行”。几乎没有人关注这三个男孩:不像是人们刻意忽略,倒像是根本没看见似的。只有一些年纪很小的孩子从花园精雕细镂的铁围篱后偷偷张望,都顶着一头金色卷发。 前方的一条路上突然传来马蹄声,二十个身穿金红色制服的骑兵侍从护送一辆华丽的马车而来。队伍急匆匆地朝他们奔过来,围着维庞德的大车停下。马车门大开,出来三个看上去地位很高的人,他们疾步走向大车,钻了进去。接下来的五分钟里,所有人都伫立在原地静静等待着。此时,凉风习习,广场上树影婆娑。 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女孩趁她谈性正酣的母亲不注意,走到了离男孩们最近的围篱边上。 “哎,你,小子。” 凯尔摆出他能摆出的最不友好的一张脸对着那小丫头。 “说你呢,就是你。” “怎么了?”凯尔问。 “你的脸看上去像猪一样。” “走开。” “你从哪儿来?” 他再次瞪着她。 “从地狱来,夜里就会把你抓走吃掉。” 小女孩想了一会儿。 “你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男孩。一个脏兮兮的普通男孩。” “人不可貌相,”凯尔说。这时,克莱斯特也起了逗趣的兴致。 “等着吧,”他对那小女孩说,“三天后的夜里,我们会溜进你的房间,悄悄地,不让你妈妈听见。我们会用破布堵住你的嘴,然后就当场吃掉你。吃得只剩几根骨头。” 小女孩似乎不再认为他们只是普通人了。但她可不是一个轻易示弱的孩子。 “我爸爸会赶过来杀了你们的!” “他可做不到,因为我们会把他也吃掉。很可能会先吃他,这样你就知道被吃掉是怎么回事了。” 听到这里,凯尔放声大笑,克莱斯特跟一个小孩这么较真让他摇头不已。 “别吓唬她了,”他面带微笑地说。“她不过是个拖着鼻涕的黄毛丫头。” “我不是什么黄毛丫头!”小女孩愤怒地说。 “我看你连黄毛丫头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克莱斯特说。 “我知道!” “别说了!”凯尔低声吼道。 女孩的妈妈终于发现她不见了,正急匆匆朝这边赶过来。 “到这边来,吉迈玛。” “我只不过在跟这些脏小子们说话。” “怎么说话呢?不可以这样说这些不幸的人。对不起,”她对两个男孩说,又转而面对自己的女儿,“吉迈玛,马上道歉。” “我不。” 于是她开始动手把那小女孩拽走。“那你就别想吃布丁了!” “那我们呢?”克莱斯特喊道。“我们有布丁吃吗?” 前面有了动静。六个侍从把维庞德从大车上抬下来,那三位高贵的大人面带忧虑地在旁边守着。维庞德被小心翼翼地抬到马车里安置好后,马车旋即离开了广场,凯尔一行人跟在后面缓慢地继续向前走去。 三个小时后,此行的目的地到了。凯尔他们被送进牢房,扒光衣服搜身,每人身上被泼了三大桶冰水冲洗,里面还掺了不知什么东西,味道很难闻。这之后,士兵们把衣服还给他们,又往他们身上洒了几把让人浑身发痒的白粉末,最后锁上了牢房的门。他们一声不吭地坐了半个小时,终于,克莱斯特长叹了一口气:“这都是图什么呀?谁的主意来着?哦,对了,是凯尔。我都忘了。” “这里和圣殿的区别,”凯尔说,似乎根本不屑接茬。“在于,在这里,我们不知道往后会发生什么。如果回到圣殿,结局就是确定的,死亡,而且是不得好死。”这一点毋庸置疑,也无需讨论,于是三人无语,几分钟之内就都睡着了。 三天过去了,维庞德大人仍然在死亡线上挣扎,情况越来越不乐观。整个孟菲斯最好的医生都守在他榻前,各种各样内服外敷的膏方名药都用上了,气味芬芳的药草也昼夜不停地烧着,但这些治疗要么没用,要么甚至有害,能让维庞德一息尚存的只有他自己顽强的生命力和身体以前的好底子。就在他的继承人们被告知要做好迎接最坏结果(从他们的角度来说也许是最好的)的准备时,维庞德却醒了过来,沙哑着嗓子吩咐下人打开窗户,拿走那些熏死人的药草,然后烧水给他沐浴。 几天后,托他自身抵抗力的福,加上能够呼吸到清爽新鲜的空气,维庞德坐了起来,并就导致他在疮痂地的沙土中被活埋的一系列事件做了简单陈述。 “离开孟菲斯四天后,我们遇到了沙暴,严格说来,风里面刮的是小石子,而不是沙子。队伍被冲散了,还没有来得及重新集结,就遭到了匪徒的袭击。不待我们防卫,他们就杀掉了所有人。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当场没有要我的命,只把我埋在沙里,就是你们发现我时那个样子。” 听他说话的是阿尔宾队长,马特拉兹特务机构的头儿,身材高大,却长着一双少女般的蓝眼睛。这一特点与他的其他外形特征形成鲜明对比,他看上去精干冷傲,身形面貌就像被烙铁熨过一样。 “您确定吗?”阿尔宾问,“只是单纯的流匪袭击?” “我在判断案情方面并不是专家,队长,但帕蒂死前就是这么说的。是否有什么原因让你认为是别的情况呢?” “有一些疑点。” “比如?” “从队伍遭袭的情况来看,这次袭击是经过精心策划的。而流匪是机会主义者和屠夫,极少可能组织起这么多人来,敢对戒备森严的使团发动进攻,即使队伍被沙暴冲散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维庞德说。 “还有,他们让你活着,这又是为什么?” “我差一点就死了。” “此言不虚。但为什么要冒这个险呢?没有这个必要。”阿尔宾走到窗边,看着下面的庭院。 “被发现时,您的嘴里塞着一张折起来的纸。” 维庞德看着他,不愉快的记忆涌了上来:他的嘴被掰开,什么东西塞了进来,让他喘不过气来,然后他昏了过去。 “我很抱歉,维庞德大人,这定然让您不适。我先告退,明天再来吧。” “不,我没关系。纸上写了什么?” “是您携带的亨克尔省长向元帅许诺和平的信。” “那封信现在在哪里?” “在伯爵手上。” “那消息已经没价值了。” “啊,”阿尔宾若有所思地说,“您这么认为?这倒挺有趣。” “此话怎讲?” “留下您一条命并把重要的情报塞进您嘴里,那些人似乎想传达某个信息。” “什么信息?” “这一点并不明确。或许这种不明确也是有意为之。这绝对不像流匪的做法。他们感兴趣的是奸淫掳掠,而不是传达政治信号,不管那信号是明确还是晦涩。” “如果真想留个信息——是不是应该更明确呢?” “那倒不一定。亨克尔自诩是个有幽默感的人,毫无疑问,将针对马特拉兹高官的袭击弄得扑朔迷离,并使我们对此百般猜测,肯定会让他觉得有趣。”阿尔宾自嘲地笑了笑。“不过,您近期见过他,或许您并不同意我的分析?” “并非如此。他是个热情的主人,但他眨眼睛的次数太多了。如同许多聪明人一样,他也认为别人都是傻子。” “他肯定也是这么看待我们的大使的。” <hr /> 注释: 第十二章 房间里出现了短暂的静默。阿尔宾开始觉得是不是自己言语太放肆了。维庞德仔细地打量着他。 “你看上去知道得不少啊,”维庞德说,他小心地拿捏着自己的语气,不让这句话使对方起戒心而不再说下去。 “不少?我倒希望您说的是真的。但要说我知道一点,倒也不假。再过几天,我有可能得到确切的情报,将这一事件的真相找出来。” “如果能就调查进展与我保持联系,我将不胜感激。另外,我也有一些可能用得上的资源。” “乐于效命,大人。” 两人间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阿尔宾看上去挺满意。这并不是维庞德值不值得信任的问题,因为他绝对不可信任。孟菲斯的宫廷就像是狼窝蛇巢,没有尖牙毒液是断然爬不到维庞德这样的高位的。对他保有天真的幻想是不理智的。尽管如此,他仍然感觉他们的关系正迈向一个共识,那就是他可以暂时信赖维庞德,直到这种关系严重威胁到维庞德的利益为止。 “我还有一两件事想与您商量,大人。但如果您累了,我可以明天再来。” “不,你请说。” “一件事有些蹊跷。布拉姆利发现您时,现场还有四个年轻人,那时您……”阿尔宾没说完。 “被埋到了脖子?” “嗯。” “我还以为是在做梦呢,”维庞德说。“三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是的。” “他们在做什么?” “啊,我们还以为您能回答这个问题。布拉姆利计划处死三个男孩,卖掉那个女孩。” “这又是为什么?” “他认为他们跟攻击您的流匪有关联。” “我被发现时距遭到攻击至少二十四个钟头了。看在上帝份上,如果与流匪有关,他们干嘛一直待在那里?” “不管怎么说,布拉姆利都认为有必要处死他们。照他的说法,我们需要杀鸡做猴,任何胆敢攻击马特拉兹大臣的人都应该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什么下场。” “他是个嗜血的杀人狂,你的这位布拉姆利。” “上帝作证,他可不是我的人。” “那些孩子是如何为自己辩护的?” “他们说自己刚到,正准备把您挖出来。” “你不相信吗?” “现场没有挖掘的迹象,”阿尔宾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不确定称他们为孩子是否合适。三个男孩大约十三、四岁,但看上去十分老成。至于那女孩,则一副泡在牛奶中养大的娇弱样子。天知道他们在疮痂地里做什么?” “他们是怎么解释的?” “他们说自己是吉普赛人。” 维庞德笑了。“自从六十年前,救赎者们将之赶尽杀绝之后,这一区域已经早就没有吉普赛人了。” 他沉思了片刻。“等身体好转一些,我要亲自和他们谈谈。好伙计,把那杯水递给我。” 阿尔宾把床头桌上的杯子端过来,递给维庞德。后者看上去脸色十分苍白。 “我就此告退,大人。” “等等,你说有两件事?” 阿尔宾停下了。“是的,发现您之前,布拉姆利抓到了正在四英里外游荡的伊德里斯·普克。” “好极了,”维庞德来了兴趣。“我明天去会会他。” “不幸的是,他逃脱了。” 维庞德气得倒抽一口气。有一分钟他都没说话。 “我要这个伊德里斯,普克。如果他落到你手上,立刻带来见我,不要告诉任何人。” 阿尔宾点点头。“遵命,大人。”他心满意足地离开了维庞德的房间。 这是二个男孩在孟菲斯城的地下牢房被关押的第六天。虽然前途未卜,他们的情绪却不错:一日三餐吃得不错,尽管那食物按照正常人的标准来着是难以下咽的;想睡多久就睡多久,于是他们一天睡上十八个小时,似乎要把这辈子缺的觉都补回来。下午四点钟,狱卒打开了牢门,阿尔宾走了进来,这人曾经审问过他们,还有一个年近六十的老者,身份明显高贵得多。 “下午好,”维庞德说。 含糊亨利和克莱斯特躺在床上打量着他。凯尔坐着,膝盖顶着前胸,兜帽罩在脸上。 “维庞德大人进屋时要起立,”阿尔宾平静地说。含糊亨利和克莱斯特慢慢站了起来。凯尔没动。 “你,站起来,把你的兜帽拿开,否则我会让守卫们代劳的。”阿尔宾仍旧不动声色,他的声音不带威胁,仅仅是陈述事实。 房间里出现了短暂的僵局。突然,凯尔一跃而起,掀开兜帽,仿佛美梦初醒。他盯着地,活像地上有宝似的。 “你们认出我是谁了吗?”维庞德问。 “认得,”克莱斯特说。“你是我们在疮痂地想要救的人。” “是的,”维庞德说。“你们在那里做什么?” “我们是吉普赛人,”克莱斯特回答。“我们迷路了。” “哪种吉普赛人?” “普通的那种,”克莱斯特微笑着说。 “布拉姆利队长认为你们是想趁火打劫。” 克莱斯特叹了口气。“他是个坏人,那位布拉姆利队长,是个很坏的人。我们想做的只是搭救一位像您一样的尊贵人物,他却把我们当作罪犯一样铐起来,还把我们关在这里。这可真是冤枉好人。” 克莱斯特对着面前这位大人物侃侃而谈,语气莫名地轻快,似乎他不仅不指望自己的话被人相信,而且根本不在乎。维庞德在某种人身上见过这种傲慢:将上绞刑架、知道什么也救不了他们的人。 “我们正要帮助您,”含糊亨利说——当然,从他的视角来说,他并未说谎。 维庞德打量着凯尔。 “你叫什么名字?” 凯尔没有回答。 “跟我来。”维庞德向门口走去。狱卒赶快把门打开了。维庞德转身对凯尔说。“走吧,孩子。难道你除了傲慢,耳朵也不好吗?”凯尔看了看含糊亨利,后者点了点头,像是催他赶快照办。凯尔还是没有动,又过了一会儿才慢慢朝牢门走去。 “阿尔宾队长,不介意的话,请跟我们来。”维庞德转身离去,凯尔跟在他身后,阿尔宾松开方才一直紧握短剑剑柄的手指,也跟着他们出去了。牢门又锁上了,克莱斯特走到铁栅栏边。 “我呢?我也想出去走走。” 两个男孩听到外面那扇门也被打开了,很快,就听不到凯尔的脚步声了。 “你确定吗?”含糊亨利说,“你确定你脑子正常吗?” 凯尔发现自己被带到了一个漂亮的庭院里,中间有一块经过精心修葺的草坪,环境十分优雅。紧挨着院墙有条小径,三个人沿着小径向庭院深处走去,凯尔紧随着维庞德大人。 “我一直相信一句话,”一行人沉默地走了大约一分钟后,维庞德开口道,“不能让你的头号敌人知晓的事情,也不能告诉你最好的朋友。但以目前你的处境来看,诚实是最明智的选择。所以,我不想再听关于吉普赛人或是别的什么的谎话。我要的是真相,你们是谁,在疮痂地做什么。” “你的意思是,我会让我最好的朋友知道的真相。” “年轻人,我或许不是你最好的朋友,但我是你最大的希望。告诉我真相,说不定我会不那么计较一个事实,就是:当时那女孩和那个看上去头脑迟钝的男孩想要救我,而你和另一个却想把我扔在那里。” 凯尔盯着他。“既然我们都要讲实话,大人,难道你不会像我们一样对救不救人考虑再三,如果你处在同样的情况下?” “倒也不假。好了,说吧。如果我认为你在撒谎,我会立刻把你们移交布拉姆利队长,而且再不会有任何审问了。” 凯尔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叹了一口气,似乎打定了主意。 “我们三个人是萧特沃救赎者圣殿里的助修士。” “啊,你发现了吗?”维庞德微笑着说,“真相出口时,听者会明白他得到了想要的。那女孩呢?” “我们在救赎者们锁起来的密道和房间里寻找食物,误打误撞进入了一个听也没听说过的地方,就在那里遇见了她。还有其他一些姑娘。” “圣殿里有女人?多么奇怪!或者,也许这才正常。” “我们被人看到和那女孩在一起,于是我们别无选择,只能逃走。” “逃走是冒着极大的风险的,我明白这一点。” “要是留下,根本连冒险的机会都没有。” “很对。”他就刚刚听到的事情思考了一分钟,其间两个人一直绕着庭院并排缓慢地走着。然后他间:“为什么逃到疮痂地?” “那是藏身的最佳选择,因为上面遍布乱石小丘,看不远。” “救赎者们用猎犬搜索。我见过其中一只——奇丑无比,但嗅觉很灵。” “我想出了怎么逃过它们的办法。”对此,凯尔这样解释,但没有提及逃跑的细节。他们是圣殿的逃犯这件事他没有撒谎,但不管维庞德说什么,招致他们不得不逃的事件却听上去怎么都不像真的。自从克莱斯特愚蠢地声称他们是吉普赛人之后,他们已经决定尽量避免多说话。显然,救赎者们告诉他们的关于吉普赛人的事都是谎言:所谓六十年前,吉普赛人背信弃义,攻打圣殿,其后救赎者们不得不进行了一次惩戒性质的、克制的征讨,以教会他们摆正自己的位置,都是没有的事。最合理的推测是,他们屠杀了所有的吉普赛人,连孩子都没有放过。 “你会把我们交给圣殿的搜索队吗?” “不。” “为什么?” 维庞德笑了。“问得好。但我的确没有理由这样做。我们之间没有建交。我们只通过杜埃纳人跟他们打交道。” “杜埃纳人是谁?” “你知道什么是雇佣军吗?” “受雇杀人的人。” “杜埃纳人也拿钱,但他们受雇谈判,而不是杀人。我们在与圣殿交往上面缺乏经验,因此找人代表我们去谈更为便利。我想,是时候改变了。不去弥补自己的无知是错误的。你们会非常有用。东线的战事已经让他们忙碌了一百年。或许他们对此地有所谋划,或许是在别处。现在,我们应该知道得更多。”他冲男孩笑了笑。“所以,我想你们应该信任我,因为你们能派上用场。” “嗯,”凯尔沉吟了一下,“也许吧。” 此时,他们已经转回到了牢房的外门。维庞德举拳重重敲了一下,门立刻打开了。他转身而对凯尔。 “几天后,你们会被转移到比这舒服得多的地方。在那之前,你们在这里的生活也会得到改善,有更好的食物,也可以活动身体。” 凯尔点了下头,进了门,门立刻关闭了。 第十三章 维庞德对紧跟上来的阿尔宾说:“多有趣啊,我亲爱的阿尔宾,一点儿都不像我以前见过的任何孩子。如果救赎者来找他们,什么都不要透露,不得让他们进城。软禁那三个男孩。” 说完,维庞德转身离开,又扭过头来补充道:“明天十一点钟把那女孩带来见我。” “那么说,瑞芭,”维庞德说,他和蔼得像一位慈祥的校长,“直到那三个年轻人撞见并击昏了那位试图攻击你的救赎者之前,你完全不知道圣殿里有男人?” “是的,大人。” “你十岁以来一直住在那里,而且,据你所说,完全是被当作小公主一样养大。这是件奇怪的事,你不这么认为吗?” “这是我从小习惯的生活,大人。我们几乎是要什么有什么,只有一条严格的规定,违反的话会遭到严厉的惩罚,那就是不能擅自离开我们住的地方。那里很大,墙高得根本无法翻越。而我们过得很幸福,也没有想过要离开。” “管教你们的女士们有没有解释过你们为何会被如此慷慨仁慈地对待?” 瑞芭叹了口气,为一个怀抱了多年却被无情地打破的美梦默哀。 “她们说,等我们到了十五岁,我们会被带走,成为新娘,住在比圣殿更美好的地方,永远过着幸福的日子。但前提条件是我们必须尽可能完美。” “完美?哪方面?”维庞德有些吃惊。 “我们的皮肤必须光洁无瑕,头发必须闪亮柔顺,我们必须拥有又大又明亮的眼睛、粉红色的脸颊、丰满圆润的胸部和臀部,除头部之外,两腿之间、腋下及其他任何部位都不能有体毛。我们必须时刻光彩照人,兴致勃勃,身上散发着花香。绝不能对其他人生气,不能斥责、批评别人,要善良、温柔,随时付出我们的亲吻和爱意。” 维庞德和阿尔宾都是见多识广的人,对许多稀奇事都已见怪不怪,但瑞芭说完后,两个人一时都不知道该作何评论。最后,阿尔宾终于开了口。 “我们来谈谈攻击你的那位救赎者。你以前从未见过他吗?” “没有,我没见过任何男人。” “既然如此,”维庞德说,“你们如何练习表现爱意呢,如果从来没有见过男人?” “我们在彼此身上练习,大人。”这个回答让两人更加吃惊。 “我们轮流,大家装出很累的样子,乱发脾气、大喊大叫、摔门,另一组中的一个人就会出来,安抚我们的情绪,直到我们都高兴起来。”她看着面前的两个人,意识到自己的回答似乎还不够。“我们还有人偶。” “人偶?” “是的,男性人偶。我们为他们穿衣、按摩,像服侍国王一样服侍他们。” “我明白了,”维庞德说。 “我和莱娜……”她停了一下。“莱娜就是被那个救赎者杀掉的女孩——她们告诉我们,我们俩被选中成为新娘,将从此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但婶婶们把我们带到了那个人的房间——我们称呼把我们养大的女人们为婶婶——告诉我们就在那里结婚。但那个人来了,他杀了莱娜。” “你的婶婶们知道你们会遇到什么事情吗?” “怎么会呢,她们一直对我们那么好。她们一定也是受骗了。” “这个巧合难道不奇怪吗?”阿尔宾此时并不能断定瑞芭是否在说实话,不过如果她在说谎,她可真是个演技高超的骗子。“我是说,你在同一天既遇到了这个救赎者,又遇到了凯尔,而且凯尔刚好在紧要关头赶到,救了你一命?” “是有点太巧合了。甚至在当时,我就有过这个想法。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却在一天之内见到了四个男人:一个如此残忍,另外三个却为了救我这样一个陌生人甘冒生命危险。这是普通的事吗?” “不,”维庞德说。“这可不寻常。谢谢你,瑞芭,今天我们就谈到这里吧。”他摇了摇面前的一个铃档。门开了,走进来一位年轻的女士。她约莫十六岁,神情举止带着贵族少女特有的冷漠和傲慢,仿佛她什么都见过了,因而什么也不能引起她的兴趣。但当她看到一头黑发、曲线丰润的瑞芭时,她瞪大了眼睛。她们俩站在一起时,完全就像仅有略微联系的两种生物。 “瑞芭,这位是珍·威尔德小姐,我的侄女。今后几天,她负责照顾你:” 仍没有回过神来的珍小姐微微点了下头。瑞芭紧张地笑了笑。 “阿尔宾,请你陪瑞芭在外面等一下,我跟珍小姐有几句话要说。” 阿尔宾领瑞芭出了门。维庞德看着他目瞪口呆的侄女。 “闭上嘴,珍,要不然你会永远这个样子的。” 珍小姐的嘴立刻合上了,几乎能听到上下牙床磕在一起发出啪的一声,但她马上又张开了嘴。 “她到底是什么人?” “坐下听我说,改改你不听话的毛病,哪怕只有这一次!” 珍小姐忿忿地坐下了。“你要跟瑞芭交朋友。让她把告诉我的那些事再告诉你一遍,然后是那些没告诉我的。把它们写下来,派人交给我,任何细节都不要省略,不管它听上去多么微不足道或是匪夷所思……”他看着女孩。“可以告诉你,一定是匪夷所思的。” “把她知道的都打探出来后,看看她是否能被训练得管得住自己的嘴,装作是来自南部群岛或别的什么地方的人。她有她的一套礼貌举止,你要教给她我们的。也许她会表现不错,成为侍女甚至是女伴。” “您要求我去训练一个侍女?”珍小姐生气地说。 “我要求你服从我的命令。现在,离开。” 救赎者斯佩普·罗伊,南线搜索队的寻路人,骑马进入了孟菲斯城,他手下的一百人和猎犬在城外三十英里处的小镇上等候。他像往常一样心神不宁。斯佩普·罗伊有过许多可怕的经历,也给别人带去过同样多的这种体验,情绪不平静是他的常态,不能说明任何问题。然而,当他接近猫城时,他有一种接近人间地狱的感觉。快要到达猫城华丽的大门时,他提早下了马,牵着马走了最后的几码。天色已晚,但门前仍然人流如织,有游客也有本地人。守门的护卫们对大多数人并不理睬,只盘问少数他们认为可疑的人。 “你不能带那东西进城,”其中一个护卫指着他的马说。“你有武器吗?” 武装到了牙齿,斯佩普·罗伊心里回答。“我并不想进城,只是给野兔凯蒂捎封信,”他说。 “没这个人。快滚!” 斯佩普·罗伊将手伸进背包,在护卫们的密切注视下慢慢地掏出两个钱包,其中一个明显比另一个鼓得多。他递过那个小钱包,说:“这是给各位的。另一个是给野兔凯蒂的,” “都拿过来。我会交给他的。”五个人高马大的守卫开始围拢过来,包围了斯佩普·罗伊,他们似乎经过了特殊的挑选,每一个都面目狰狞。“你明天再来,最好后天。” “既然这样,我到时再把钱拿来。” “那可不行,”一个护卫说。“我们会好好保管的。” 他突然一个箭步向斯佩普·罗伊蹿去,伸手去抢他手中的钱包,其动作对于一个足有二十重的大块头来说算是够迅速了。斯佩普·罗伊似乎无意抵抗,一下子被那护卫撞得肩歪臂斜,看上去毫无招架之力。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护卫伸手去推他前胸时,斯佩普·罗伊双手握住对手的两只手腕,往下一拽,只听得“咔”一声,护卫痛苦地大叫起来,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其他人吃惊不已,不由地往后退去,待回过神来,又一起冲了上来。但未及近斯佩普·罗伊的身,他们就停了下来,因为一把短剑的剑锋正对着倒地护卫的咽喉。几乎不用那倒霉蛋嚎叫着让大家不要靠前。 “叫一个说话管用的人来,别磨蹭!我可没耐心在这个肮脏的地方多待。” 二十分钟后,斯佩普·罗伊坐在了猫城的一间接待室里。若论舒适,这里可算得上他待过的房间之最,里面的家具摆设有雪松和檀香木两种,透着简洁的奢华味道,散发出若隐若现而又妙不可言的香气,他简直想拿刀把这香气割一块下来带着上路。但他仍旧烦躁不安。他的不安并非源于在猫城门前的打斗,而是他进来之后的所见所闻。这位奥德萨和玻利什林大屠杀的指挥者,甚至在以残忍著称的东线战事中也臭名昭著的冷血杀手,竟被最近几分钟内看到的东西弄得心神不宁。此时,房间远端的门开了,进来一位老人,他走上前来,礼貌地说:“野兔凯蒂要见您。” 早在刚才一门打开时,斯佩普·罗伊就闻到从里间飘来的一阵奇异的味道,略微让人不适,但仍说得上甜美,只不过不知为什么,这甜美的味道让他脖子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这种气味对于斯佩普·罗伊来说是全然陌生的,有某种东西触发了他的警觉,让他坐立不安,尽管他是个出了名的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他朝门走去,招呼他的那位老人没有跟进去,而是在他身后关上了门。 房间并不明亮,但灯光设计得很巧妙,让人能够清楚地看到脚下的路,腰线以上则没什么东西能看得清楚,一切都只是模糊的黑影。房屋中央有一张桌子,一个男人坐在旁边,他看上去也只是个影子。 “请随意,救赎者。” 这声音与斯佩普·罗伊以前听过的任何声音都不同。不带一丝残忍,没有丝毫恶意,不是威胁,也不是怨恨,不是斯佩普所熟悉的任何一种声音。相反,它就像是鸽子在温柔地咕咕卿卿,又像是充满优伤的叹息和低沉的吸泣。不知怎地,他觉得那是他听过的最让人毛骨惊然的声音。像是克伊夫大教堂的管风琴奏出的最低沉的声响,它在他的胃里来回撞击,他感到自己快要吐了。 “你脸色不好,救赎者,”温柔的鸽语说道。“要来杯水吗?” “不。谢谢。” 野兔凯蒂叹了口气,像是很为对方的健康担心。而在斯佩普·罗伊听来,却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恶心得难以形容的东西吻了一下。 “那么谈正事吧。” 救赎者动用了全部意志力才让自己开口说出话来,这种矢志完成使命的意志力早就在焚烧叛教者和屠杀无辜的任务中久经考验。 深吸一口气绝对不是好主意,只是让他吸入更多甜得发腻的空气而已。 “信息是准确的,”野兔凯蒂说,“你正在寻找的四个年轻人的确被关押在孟菲斯城。” “你能接近他们吗?” “啊,救赎者,任何人都是可接近的。你想要活的?” “你能办到吗?”可怜的斯佩普·罗伊快晕过去了。 “那不是我的选择,救赎者。你也知道,这不好办。” 说完,他发出了一个声音,似乎是在轻笑,也可能不是。门开了,刚刚的老人出现在门口,说,“请跟我来,救赎者,我们敲定这件事。” 十分钟之后,仍然脸色发青的斯佩普·罗伊渐渐从与野兔凯蒂的可怕会面中恢复了过来。 “您好些了吗,救赎者?”老人说。斯佩普瞪着他。 “那到底是什么玩——” “不要问些冒犯别人的问题,”老人打断他。“在这个地方侮辱那个人是不明智的。”老人深吸一口气。“请听清楚:你想让我们把那四个人从老城带出来,我们可以办到,但不会去做,因为这会损害与我们的命脉息息相关的利益。” “既然这样,我就此告辞,将这个消息禀告给我的上级。他希望第一时间知道坏消息。” “不要不讲道理,救赎者,”老人说。“欲速则不达。我们会一直关注他们。他们早晚会离城。那时我们会通知你。然后,为了表现我们的诚意,他们会被毫发无损地送到你手上。我保证。” “要多久?” “需要多久就多久,救赎者。我们说到做到。但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你们擅自行动,野兔凯蒂会认为那侵犯了他的利益。” 有人敲门。 “进来。” 门开了,进来了两个护卫。“他们会陪您到猫城的大<dfn>http://www?99lib.net</dfn>门口。作为我们良好意愿的表示,您的马已经喂好了饲料和水。再会。” 出门后,猫城的空气向斯佩普·罗伊袭来,像是一记重拳打在他的脸上。这么吵!这么多人!他感觉就好像一个盲人初见光明就看到了地狱的彩虹,或是一个聋子初获听力就听到了世界末日的声音。叫卖的商贩、揽客的妓女、赌徒、嫖客、酒肉之徒,到处污言秽语,光怪陆离。 又惊又惧的斯佩普·罗伊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突然尖叫一声,声音充满嫌恶。然后,还没等两个护卫回过神来,他已发足狂奔,蹿出大门,逃离了让他饱受折磨的猫城,消失在夜色中。 距孟菲斯城辖内最边远的村庄二十英里处,伊德里斯·普克坐在一条沟里,被雨水淋成了落汤鸡。找不到一点干燥的东西点火取暖,而即使有,点火也太危险了。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他只吃了半个黏糊糊的烂土豆。想当年,他也曾号令三军,说的话在国王和皇帝们面前也有分量,与不知多少达官显贵的漂亮女儿有过风流韵事,他到底是怎么沦落到今天这一步的呢?问得好,但伊德里斯·普克自己就知道答案。大多数人可能不止一次贪图侥幸,而伊德里斯·普克几乎天天都在赌运气。他不劳而获,他得寸进尺,他赚六块钱就敢花七块。就算他像猫一样有九条命,也早就被他浪费光了。毫无争议的是,他作为军人的谋略、机智、身手和政治判断力在整个已知世界都得到了认可,也就是说,在所有国家,都有死刑在等着他,包括那些视审判和定罪为恼人的形式主义的地方。简而言之,无论伊德里斯·普克往哪里逃,都有可能上刀山下油锅,被大卸八块或五马分尸,或是各种死法轮个遍。他原本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雇佣兵,现在却虎落平阳被犬欺,要藏在沟里躲避人家的追捕,又湿又冷,精疲力竭,还被那该死的烂土豆折磨得消化不良。 上个月,他被逮捕了两次,每次都是立刻就逃脱了。但真正的麻烦是,他根本就无处可逃。现在他能做的也只是闭上眼,听着鸡扑啦扑啦拍着翅膀回窝的声音。 啪! 突然一声异响,伊德里斯·普克来不及思考,身体已做出反应,他双膝落地,飞快地向前爬去。 “火把!点个亮!他看见我们了!” 顿时,四面八方亮起的火把打破了田间的黑暗。但这亮光同时也帮了伊德里斯·普克的忙,他看见前方三十码处有一片树林,足可藏身。他加快了爬行的速度,快得活像长了四个蹄子,但沟里的稀泥总是捣乱,不停地让他脚下打滑。 “在那里!” 他被发现了。尽管没有停下脚步,他也感觉到所有的火光都朝他围拢过来。箭或刀随时可能落到身上,紧跟着就是痛苦和死亡。他心惊胆战,气喘吁吁,仍然继续往前爬。至少此刻,他还是自由的,还能活动、他必须赶到那片树林去。他跌跌撞撞地爬上沟崖,正要翻过去时,啪!他中箭了。 他停了一会儿。世界在一片如闪电般迅疾的亮光和疼痛中停滞了。又是一箭。他朝后倒去。还没等跌到沟底,在头上磕个大包,他就昏过去了。 当他醒过来时,发现自己的双脚被一只巨大而多毛的大猩猩牢牢攥住,脑袋一下下往砖墙上撞,那畜生甩动他的身体轻松得活像主妇在漫不经心地拍打地毯上的灰。然后,它停下来,把他举起来,和他对着脸,注视着他的眼睛。他知道这是一只猩猩,是因为他曾在阿罕姆兰的某个马戏团里见过。但眼前的动物比他见过的要庞大得多,它喷出的气息又热又湿,带着发酵了数月的腐肉的臭味,鼻孔里还流出大串的绿色鼻涕。 “原来你还活着,”大猩猩张口说道。直到此时,伊德里斯·普克才意识到他仍然是昏迷的,一切都是梦,不由松了口气。猩猩说完,继续懒洋洋地把他的头向砖墙上撞去。 他强迫白己睁开眼,周围的景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辆农民用的大车,他的手脚都被绑在车仁,车每在坑坑洼洼的路上磕一下,他的脑袋就要往车壁上撞一次。 他深吸了一日气,努力保持清醒,然后把头慢慢移到车子中间。他想,能让脑袋不再撞墙真是件好事,可惜好景不长,他高兴得太早了,头痛铺天盖地袭来,他忍不住呻吟出声。 “看来你醒了,是不是?” 问话的是个士兵,看来他没落到专为赏金而追捕逃犯的人手上。这是好事儿,意味着他也许要经过一套审判、宣判的程序,继而意味着逃生的机会。士兵用短矛的柄戳了他的肚子一下。“我礼貌地问你,也请你礼貌地回答。” “是的,我醒了,”伊德里斯·普克呻吟道。“这是去哪儿?” “闭上你的臭嘴。人家说无论如何不要跟你说话,我倒看不出为什么。你看上去可没什么了不起的。”那士兵又戳了他一下,然后就坐了回去,一路无话。 “你想把他们怎么办?”阿尔宾问。 维庞德从书桌边抬起头来,考虑了一下。“他们倒是蛮有意思的。我想,是时候再从他们身上套点东西出来了。我希望你能陪审关于救赎者的审问。我们需要了解更多有关圣殿的消息,要弄清楚他们止在做的事情对我们是否有所影响。同时,把他们放到近卫军中当陪练学徒。” “对此所罗门·所罗门不会高兴的。” “天,”这话在维庞德听来是件逆犯上的。“现在没有人老老实实听命了吗?如果他不愿意。那就让他忍!” “近卫军是个十分高傲的群体,大人,他们三个人的日子不会好过的。” “这我知道。我希望你密切关注他们。我想知道他们对所受待遇做何反应。他们对我撒了谎,但我不怪他们,如果我处在同样的位置,也会那么做的,但我要清楚他们来此到底有何用意。” 于是,两天后,凯尔、克莱斯特和含糊亨利被带到厂皇家训练场,同其他四十七名学徒一起,观看一群同等数量的马特拉兹年轻贵族在所罗门·所罗门眼前做热身运动。所罗门·所罗门是皇家近卫军的总教官,他剃着光头,身材高大,眼神凌厉。 在三个新来的学徒看来,这些正在演练场上活动手脚的十四、五岁的贵族少年个个仪表堂堂,气度不凡。整体来说,他们的外表很相像,都是身形修长,金发翩翩,柔韧性极好,能把四肢屈伸到惊人的角度,做起单手俯卧撑来就像某种神奇的力量在发动他们的躯体;不管他们做什么,浑身都由内而外透出强烈的自信。五十个学徒的名额中,凯尔他们三个等于临时顶替了别人,其他四十七个人都是富有商人的儿子,他们的父亲给所罗门·所罗门送了一大笔钱,以求为他们这种虽有钱却无地位的商人阶层换来天天接触马特拉兹家族的机会,这三个从疮痂地闯过来的穷小子让所罗门·所罗门损失了一年一干多块钱的进账,也就难怪他本来冷酷的心现在更像是结了冰一样。 每个陪练学徒都被安置在不同的武器棚下,起初凯尔不明就里,但他从身边正在热身的马特拉兹少年身上看出,他们每人胸口都佩戴了一个徽章,其中一些与某些学徒身后的武器棚上的徽纹一样。他用了一小会儿才找到与他所在的棚相配的徽章的主人。他与其他人很相似,但把他们的特征放大了:他更高,金发更闪亮,动作更优雅,身体更强壮。他在练习一套同时与几个敌人周旋的攻防动作,迅速抽出一支支箭,又把它们放回背后的箭囊。凯尔用几秒钟扫了一下身后供近卫军挑选的武器:五六种不同种类的剑、长中短不同长度的矛、斧,以及一些他从来没见过的兵器。 “你!你!站在原地不要动!”说话的是所罗门·所罗门,他正瞪着凯尔。他中止了对热身活动的监督,从堆满人型靶的阅兵台上跳下来,径直朝凯尔走过去,年轻的马特拉兹贵族们停止了活动,拭目以待将要发生的事情。他们并不需要等很久。所罗门·所罗门刚一走到凯尔面前,便张开巨掌给了他一记耳光。有些少年笑了,笑声并无恶意,还带着点儿无关痛痒的同情,就像是看到某位田径选手在奔跑中狠狠摔了一跤,或是在打斗中处于下风的拳击手迎面挨了一记足以让他昏迷几个小时的猛拳。 尽管凯尔踉跄了一下,却没有像所罗门·所罗门设想的那样摔倒。而且,他默不作声地回到了队伍中,既没有反抗,也没有对所罗门·所罗门怒目而视。对于凯尔而言,他经历过的暴力多了,管事儿的人随意拿他泻火也不新鲜,这足以让他不犯以上两个错误。 “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不,先生,”凯尔说。 “不,先生?你竟敢告诉我你什么都不知道?”这话是一位白白损失一千块却连个合理解释都没收到的人说的,他满心的怒气需要发泄,于是他又揍了凯尔一下。挨了第三下之后,凯尔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在圣殿,因为挨打而倒下只会招致另一次挨打;而在这里,显然相反的做法才是正确的。这次,他适时地倒下了。“听着,”所罗门·所罗门吼道,“以后你的眼睛要看着前方,看着你的主人,不准挪开。明白了吗?” “是,先生。” 得到这个答复后,所罗门·所罗门转身走了,回到了他的指挥台上。凯尔慢慢爬起来,头仍在嗡嗡作响。其他学徒都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只不过,除了含糊亨利和克莱斯特以外,所有学徒都是因为恐俱,而他们两个是知道那是明智之举。但有一个人在瞪着凯尔:马特拉兹,少年中最高也最器宇轩昂的一个,凯尔正站在他的武器棚下。他身边所有人都在笑,但他没有。相反,他气得面色通红。 至于所罗门·所罗门,揍了凯尔一顿并没有让他心情舒坦,毕竟丢掉那一大笔钱实在让他心疼得打颤。“面对你们的陪练。短剑。” 近卫军们朝站好队列的学徒走去,在他们对面站好。高个子的马特拉兹少年看着凯尔,柔声说道:“下次再想出风头,我会让你后悔自己被生出来。你听见了吗?” “是,我听见了,”凯尔回答。 “我是科恩·马特拉兹。从今以后你得叫我主人。” “是的,主人,我听见了。” “把短剑递给我。” 凯尔转过身去。木架上挂着三把剑,剑身长度一样,但形状各异,有直的,也有弯曲的。对凯尔来说,剑就是剑,并无大区别。于是他就近拿了一把。 “不是这一把,”说着他在凯尔屁股上踹了一脚。“另一把。”凯尔拿了紧挨着的另一把剑。他又挨了一脚。马特拉兹们爆发出一阵大笑,一些学徒也笑了。“另一把。”科恩·马特拉兹说。凯尔把第三把剑拿起来,递给满面微笑的贵族少年。“很好,现在为主人给你的教诲表示感谢。”周围安静了下来,大家都等着那可怜虫做何反应,也许他会笨到反抗科恩,或者更妙,与他打上一架。 “谢谢我,”科恩说。 “谢谢你,主人,”凯尔用几乎令人心情愉快的语气说道,这让含糊亨利和克莱斯特松了一日气。 “棒极了,”科恩看看他的同伴们。“没有脊梁骨,我喜欢这样的奴才。”众人迎合的笑声被所罗门·所罗门的又一声怒喝打断了。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凯尔顶着疼痛的脑袋看着近卫军们完成了他们的训练项目。结束后,马特拉兹们谈笑风生地离开了训练场,去沐浴和进食。接着过来了几个年龄稍长的兵士,指导学徒们学习武器的使用和保养方法。 晚些时候,三个人终于有机会坐下来交谈。令人惊讶的是,含糊亨利和克莱斯特竟比凯尔心情还糟。 “上帝,”克莱斯特先开口,“我还以为我们终于转运了呢。”他忿忿地看着凯尔。“凯尔,你绝对有天分,总能引起别人的注意。多长时间来着?哦,才二十分钟,你就招惹了这一大群人中最不好惹的两个。” 凯尔琢磨了一下克莱斯特关于他的评价,没说话。 “你想今晚离开吗?”含糊亨利问。 “不,”凯尔仍然在思考。“我需要时间尽可能多偷点东西。” “耽误时间是不明智的。想想可能会发生什么吧。” “没事的。还有,你们两个没必要走。克莱斯特说得对,你们可以在这里立住脚。” “哈!”亨利不以为然。“你走了之后,接下来就是我们成靶子了。” “也许会,也许不会。或许克莱斯特说得对——是我有问题,我总招人恨。” “我和你一起走,”含糊亨利说。 “不。” “我说了我会走的。” 过后是长时间的沉默,许久,克莱斯特开口道。“那我也不会一个人留在这里的,”他说完就怒气冲冲地走了。 “说不定,”凯尔说,“我们俩可以在他回来之前走掉。” “还是大家待在一起比较好。” “也许吧,但他有必要那么生气吗?” “他这人就这样。他没别的意思。” “是吗?”凯尔听上去似乎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也不是很感兴趣。 “你想什么时候走?” “一周吧,这里有很多有用的东西。我们需要囤点东西。” “这太危险了。” “没事的。” “我不同意。” “怎么说呢,这是我的脑袋和我的命,所以由我说了算。” 含糊亨利耸了耸肩。“那我就无话可说了。”他话锋一转。“你对近卫军们印象如何?一群狂妄自大的家伙,对不对?” “但身手漂亮。” “哼,”含糊亨利笑着说,“长得漂亮倒是真的。” 顿了一下,他说,“瑞芭应该还好吧。” “为什么不呢?” 显然,含糊亨利是真的挺担心。“问题是,”他接着说,“她和我们可不一样。她挨不了一顿揍或别的什么,她又不像我们是被打大的。” “她不会有事的。维庞德不是都安顿好了吗?克莱斯特说得对,要不是因为我,你们现在已经抓到了。”事实上,他并不知道四叶车轴草是什么东西,但他听过好几次别人这么说,而他喜欢这个词的发音。“瑞芭知道怎么跟人打交道,她没问题的。” “那么你为什么老跟人合不来呢?” “我不知道。” “试着别碍别人的眼,别挡别人的道,如果做不到,起码也别一副要把人喉咙割断拿人家喂狗的恶相。” 然而,含糊亨利抱有的能与所罗门·所罗门和科恩·马特拉兹二人和平相处的幻想在第二天就被打破了。所罗门·所罗门又找了个借口来发泄他的怨气,而且这次是在演练场中间,似乎存心让所有人看个清楚,好有样学样地跟着做。但科恩·马特拉兹比他的老师含蓄一些,并不想让大家认为他在模仿,所以他虽然一有机会就踢凯尔一脚,但并没用上什么力气。这年轻人有侮辱人的天分,他把凯尔当成个惹人发笑的负担,而他则不得不开恩去调教他。他有多年的训练打底,用他那双灵活的长腿不停地踢在凯尔的腿后面、屁股上,或是在凯尔的耳边轻巧地拍一下,那架势就像是说用他的手打凯尔都是高看了他。于是,四天之后,含糊亨利更担心科恩·马特拉兹会把凯尔惹毛,而不是简单粗暴的所罗门·所罗门。凯尔所习惯的残暴手段是所罗门·所罗门想也想不出来的,但被人当傻子似的戏弄嘲笑却是他们都没经历过的。亨利开始担心凯尔会受不了。 “我觉得他比什么时候都冷静,”克莱斯特对坐在他身边忧心忡忡的亨利说。 “安静得就像恶鬼苏醒之前的凶宅。”这话他们在圣殿常听救赎者们说,现在又听到,两人不由笑了起来。 “再等两天就好了。” “干脆说服他明天就走吧。” “好。” 科恩·马特拉兹继续扮演着宽宏大度的主子形象,不得不为他愚蠢得可笑的奴才操心,他变本加厉,对凯尔极尽嘲弄之能事,让他的朋友们佩服不已。比如,在所罗门·所罗门的毒打间隙,他会装作凯尔刚刚犯了错,伸手抚弄几下他的头发,就好像是安抚他们家养了多年的宠物,主人知道它不够乖巧,因而对它颇多怜悯。还有的惯用伎俩就是不停地用剑背轻轻地在凯尔的后脑勺和屁股上拍几下。但这些侮辱性的动作非但没有让凯尔爆发,反倒让他越来越沉默。科恩明白,虽然表面上他的嘲弄没有什么作用,但事实上,对手那颗坚硬的心正慢慢被穿透,不管他如何尽力掩饰。科恩·马特拉兹是个怪物,但并不是傻子。 马特拉兹人因两件事而闻名:其一,卓绝的武艺和与之相称的无所畏惧的勇气;其二,马特拉兹女子惊人的美貌和与之相称的绝顶冷漠。据说,在遇到马特拉兹勇士的妻子之前,是很难理解他们在战场上勇于赴死的精神的。不管是单独还是集体作战,马特拉兹人都是可怕的战争机器。但如果你真的有幸遇到他们中某个人的妻子,你就会体会到从未体会过的被蔑视和屈尊对待的卑微感觉。但与此同时,你也会被她们无与伦比的美貌征服,会像马特拉兹的男人们一样,为了赢得一个微笑和亲吻而甘愿做任何事情。尽管在军事、经济和政治上,马特拉兹人已经牢牢掌握了已知世界的三分之一,但被征服的人总能够以一个想法聊以自慰:不管马特拉兹人多么强大,还是他们的女人的奴隶。 就在凯尔继续忍受明里暗里的折磨时,这三位从前的助修士同时也在抓紧时间偷东西。在这里偷东西并不十分困难,也不危险,因为马特拉兹人对待财物的态度很古怪,当然,古怪不古怪也是以三个男孩的评判标准来看的。他们从来不被允许拥有自己的私有财产,所以,看到马特拉兹人竟然把刚买来的东西随手丢弃,他们不由得大感惊奇。起初,他们还只偷些以后可能用得着的东西:一把折叠小刀、一把削刀,再就是主人们随手丢在卧室里的钱,数量常常大得惊人。接着,他们发现更简单的方法是直接问主人是否需要把某样东西整理好或放到别处,因为通常他们得到的指令是把那东西丢掉。不到四天,加上偷的和主人“给”的,他们收集的东西已经超过了想象中能派上用场的,还有些他们压根不知道怎么用:小刀、剑、一把轻弓(本来裂了个小口,但被克莱斯特不费力气就修好了)、一把小的露营壶、碗、勺、绳子、麻线、厨房里偷来的腌制食品和一笔金额不菲的钱,等他们临走前将各卧室再仔细“清理”一遍后,钱的数目还要大。这些东西被小心地藏到了许多边边角角里,但事实上败露的可能性极小,因为根本没有人会注意自己丢了东西。想到要离开这样一个靠别人不想要的东西就可以奢侈度日的地方,克莱斯特和含糊亨利很是伤心。但含糊亨利看得出,凯尔正在科恩·马特拉兹变本加厉的捉弄下越来越沉默。 第五天的下午,凯尔去了内城主楼中陪练学徒禁足的地方“寻宝”。在孟菲斯,“禁止”的含义与在圣殿不同。彼处,违规意味着被带金属钉的皮鞭抽上四十下然后送掉小命,而这里,做了不能做的事意味着受点微不足道的小惩罚,或者如果反应够快,编个借口就能逃过去。比方说,假如现在凯尔被逮住,他只要抱歉地解释说自己迷路了就可以。 现在,凯尔正穿行在内城中最古老的那部分,事实上也是整个孟菲斯城最古老的地方。如今内城深处的房间都用作了储藏,外墙也大部分被拆除,转而为马特拉兹人所热爱的带巨窗的华丽屋舍取代。但这一古老区域仍旧是阴暗的,只有阳光偶尔从通常相距六十英尺的通道钻进钻出。这座城堡易守难攻,设计的初衷即是作为抵御敌人的围攻之用。凯尔小心地踏上一段漆黑的石阶,旁边既无守卫也无栏杆。若是一脚踏空,掉到四十多英尺下的石板上就惨了。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正慌慌张张朝他这边冲过来。因为前面是楼梯间的拐弯处,他看不见来人是谁,只知道那人提了一盏灯笼。他退后几步躲入隐蔽处,希望自己不要被发现。脚步声和灯光越来越近,出现了一个人影。凯尔把身体贴在墙上,人影是个女孩,她步履匆忙,没有看见旁边有人。由于光线实在太暗,石阶又不平整,女孩快速通过拐弯处时突然在一块石头上绊了一下,失去了平衡。她摇晃着身体,眼看就要掉下去,摔在四十英尺下的硬石地上。她尖叫了一声,就在灯笼脱手落下而她也要跟着掉下去时,凯尔及时伸出手来,拽住了她的胳膊。 这从天而降的一只手把女孩吓得大叫起来。 “天啊!” “别怕,”凯尔说。“你差点掉下去。” “噢!”她看了看落在下面石板地上的灯笼,已经摔碎了,但淌出来的油还在燃烧着。“噢,”她又说了一遍。“你吓着我了。” 凯尔笑了。“你应该感到幸运,自己还有命能让我吓一跳。” “我本来就会没事的。” “不,不会的。” 在昏暗的光线下,她低头看了看下面的灯笼,又抬头看了看凯尔。他不像她见过的任何男孩或是男人—只有中等身材,头发乌黑——但最不一样的是他的眼神,沧桑,深邃,令人琢磨不透。 她突然害怕起来。 “我要走了,”她说。“谢谢你。”说完,她飞快地沿着石阶跑了下去。 “小心点,”凯尔叮嘱了一句,声音轻柔得几乎听不到。 她消失了。 凯尔觉得自己似乎被闪电击中了。哪怕是见识最广博、头脑最理智的人都有可能被凯尔偶遇的这位姑娘迷住,何况是从未接触过女性的他。她的名字是阿贝尔·马特拉兹,孟菲斯统治者的女儿。但除了她父亲,她的姓氏对任何别的人来说毫无意义。对所有人来说,她永远是天鹅颈公主阿贝尔,孟菲斯城最美的女孩,也很有可能是孟菲斯辖下广大疆域中最美的一位。如何描述她的美貌呢?请想象一位像天鹅般优雅的女性。 如果那个下午,凯尔没有在内城的高墙之下遇到她,又或者没有及时在那个又黑又滑的地方及时出手拉住她,这位美丽非凡的公主一定会跌下石阶,摔断她那像天鹅般优雅高贵的脖子,历史也就会大不一样了。 几个小时后,当被爱神之箭击中的凯尔告诉他的两位同伴他决定不走了时,两人一个吃惊,一个愤怒。当然,凯尔并没透露他改变主意的真实原因,只是解释说,所罗门·所罗门的体罚算不得什么,比起他以前忍受的纯粹是小巫见大巫。而且他准备不去计较科恩·马特拉兹的无聊,没必要为了个公子哥的愚蠢把戏放弃这么好的地方。听他这么说,尽管疑惑,含糊亨利和克莱斯特也没有理由质疑他。但含糊亨利仍然忍不住表达了自己的疑问。 “你相信他的话吗?”当他们二人独处时,含糊亨利问克莱斯特。 “我才不管这么多呢?他想留下来正合我的心意,但我不喜欢他一副万事他做主的样子。” 几天过去了,针对凯尔的暴力和嘲弄仍一如既往进行着。同往常一样,更让亨利担心的是科恩·马特拉兹。那位少爷或许是位被宠坏了的公子哥,但他也是一位武艺高超的斗士。只有经验最丰富的马特拉兹军人才在每周五持续一天的比武中赢过他。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败给这些技艺精湛、意志顽强的士兵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他的名声越来越响,而且绝非浪得虚名。所以,在正规训练的最后一周,他被授予佛萨刀时也就没人感到惊讶了。佛萨刀又叫但以泽刀,通常被称为尖锋,被授予这把刀是极高的荣誉,参加马特拉兹军队的军人极少能够得到。它是一百年前由伟大的工匠马丁·培根用强度和韧性极好的一种金属锻造而成的,而随着培根的死亡,制作的工艺也被带入了坟墓。培根是因为得不到一位年轻的马特拉兹贵族小姐的芳心而自杀的,当时的最高统领,也就是这把刀的主人,彼得·马特拉兹为他的死无限悲痛,在他的余生都拒绝相信一位天才竟会因为那样一个理由放弃生命。“一个女孩!”他表示不信。“如果他要求,把我的妻子给他都行。”但考虑到马特拉兹女人们远近闻名的冷漠,他这句话到底有没有效力还未可知。 不管怎么说,已经二十年无人被赏赐尖锋,因此此事对于科恩来说意味着无上的荣耀。 授奖仪式和随后的游行十分盛大:人潮涌动,军乐喧腾,人们挥舞着帽子,欢呼着,颂扬着,一派光耀炫目的景象。在其父辈们面前列队行军的是五千余名近卫军。他们可不是普通的士兵,而是武装力量的精英,每一个都出身高贵,不管是所受训练还是兵器装备都是世上一流的。 而这些人的中心就是科恩·马特拉兹:十六岁,身长六英尺,金发,身体修长而有力,仪表堂堂,风度不凡。他是关注的重心,众人的宠儿,马特拉兹的骄傲。当他接受尖锋时,当他听到所有人都为他欢呼雀跃时,该是多么自豪啊。他将那把荣誉之刀高高举过头顶,人群中爆发出的巨大欢呼声震耳欲聋。 含糊亨利也在鼓掌,只为自己不引人注意。而克莱斯特则用另一种方式表达他的厌恶,他夸张地欢呼喝彩,活像是自已的孪生兄弟得了奖似的。但凯尔呢,尽管被克莱斯特轻推了一下,又有亨利在耳边轻声恳求,他仍旧一副油盐不进的石头表情,仿佛被闪电击中了一般,这一切都没逃过科恩的眼睛。 科恩原本就自视甚高,平时又有一群俯首帖耳的崇拜者,授奖仪式后,他良好的自我感觉更是提升到了新的高度。甚至两小时之后,人群散去,他回到城堡时,脑中还在嗡嗡作响,像是有一群兴奋的蜜蜂在里面打转。但是,当朋友们的赞扬崇拜之声和马特拉兹社交圈赋予他的光环都散去后,他终于回到了现实世界,记起了凯尔,这个无礼的家伙竟然不为他的成就鼓掌,存心羞辱他。是可忍孰不可忍,他立刻派佣人把他的陪练叫来。 佣人花了些时间才找到凯尔,很大原因是由于当他到达陪练学徒寝室时不巧碰到了含糊亨利,更不幸的是他向他打听凯尔在哪里。亨利含糊其辞的本事已经有段时间没用了,但在直接逼问下,他绕圈子的本能又抬起头来。 “凯尔?”听上去他并不确定这东西是什么。 “科恩。马特拉兹大人的新陪练。” “什么大人?” “他黑头发,有这么高。”佣人意识到自己正跟一个脑子迟钝的家伙打交道,只好伸出手来比划着大约五英尺六的高度。“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哦,你说克莱斯特啊。他在厨房。” 要么他找的确实是克莱斯特?佣人心里犯了嘀咕。他觉得科恩·马特拉兹说的是凯尔,但也许事实上他想找的是克莱斯特?考虑到主人现在的心情,他可不敢再回去问清楚。可不幸的是,凯尔就在这时走进了寝室想小睡一会,亨利想把佣人半道上打发到圣殿去找人的计划也就落了空。 “就是他,”佣人对含糊亨利说。 “哦,他呀,他不是克莱斯特,”含糊亨利恍然大悟,“他是凯尔。” 等到凯尔到花园时,围绕在科恩身边的人已经逐渐散去了。然而,最后一位也是科恩最在乎的访客终于到来了:天鹅颈公主阿贝尔。按阿贝尔从小所受的教育,高贵的女子对待男人就该保持轻蔑的态度,偶尔的搭理也该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但此时,再让她对科恩装出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实在有点儿难,因为事实上,不管她多么像天鹅般优雅美丽,她也和大数年轻姑娘一样,被英俊出色的科恩·马特拉兹所吸引。如果不是他,换作任何别的什么人,她凭本能就知道应该在仪式进行到一半才出现,说一两句不冷不热的贺词就扭头离开。但今天,再像往常一样保持冷漠太不容易了。就算是最高傲的马特拉兹贵族少女,也难以对这位耀眼的年轻勇士,这位前途无量的帝国精英,视而不见。事实是,天鹅颈公主阿贝尔内心并不像她表面上那么漠然,当科恩将尖锋高高举起、人群爆发欢呼时,她甚至激动得浑身发抖,这让她有些困惑。其结果是,她时刻保持冰美人形象的大分离她而去,这样犹豫不决,思前想后,于是她出现的比预计时间晚了许多,甚至祝贺时还红了脸(但还没红到科恩能注意到的程度)。在这个世界上,科恩·马特拉兹只尊敬两个人:他的叔叔和他叔叔的女儿。他被阿贝尔迷得神魂颠倒,既因为她闭月羞花的美貌,也因为她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尽管这一天下来,高傲的年轻人对自己的实力和威严有了更新的认识,但阿贝尔的到来还是让他昏了头,如果不是阿贝尔抱住他的脖子送上让他窒息的香吻,恐怕他还意识不到她的反常。他听她说着一些祝贺的话,脑子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更注意不到她声音发颤。就在他们鞠躬告别,阿贝尔转身离去时,凯尔到了。 <hr /> 注释: 第十四章 通常情况下,阿贝尔公主注意到一个陪练学徒的几率不会比她注意一只蛾子的几率高。但今天,她本来就处于异常敏感的状态下,竟一下子认出了这位几天前出手相救的陌生男孩。一惊之下,阿贝尔的脸变得如同白纸般毫无表情。 恐怕只有历史上最伟大、经验最丰富的情圣们,比如传奇般的纳森·约格,或是故事被人广为传诵的尼古拉斯·潘尼克,才能透过平静的外表看透这姑娘波涛汹涌的内心。但可怜的凯尔却没有情圣们的本事,他看到的是他最不愿看到的。在他看来,她的表情只说明一件事:他救了她的命,爱上了她,她却压根不记得他是谁。就算在内心慌乱无措的情况下,阿贝尔也成功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摆脱了这次偶遇带来的尴尬。她优雅地转过身去,朝几百码开外位于花园另一端的大门走去。现在,除了这三位,花园里只剩下八个人:四个科恩·马特拉兹的好友,三个无聊之极的护卫,他们穿着礼服,身上扛了三倍于可能在战场上用到的兵器。还有一个旁观者:含糊亨利。他担心朋友,已经悄悄爬上了可以俯瞰花园的屋顶,躲在烟囱后面一探究竟。 科恩·马特拉兹转身面对他的陪练,但还没等他有所举动,他的一位朋友,在酒精的刺激下,突然觉得自己应该给大家逗个乐,于是决定模仿科恩,捉弄一下凯尔这个傻瓜。他伸出手,轻轻抽了凯尔一个耳光。除了科恩以外,所有人都笑了。他们笑得那么欢,引得阿贝尔扭过头来看他们,正好看到凯尔挨第二记耳光。她对眼前的场景感到厌恶,但凯尔从她脸上只看到更多的蔑视。 在耳光抽到第四下时,可以说,一切都变了。根本看不见他发力,凯尔就已经左手握住了那年轻人的手腕,右手抓住了他的上臂,只一拧。啪的一声,接着一阵嚎叫。凯尔仍旧保持着他方才不慌不忙的速度,抓住那哀号的年轻人的肩膀,朝目瞪口呆的科恩·马特拉兹丢去,把他撞倒在地。凯尔退后一步,左手握住右拳,胳膊肘朝上一抵,正打在站的最近的马特拉兹少年脸上,那可怜人还没倒地就昏过去了。剩下的两个终于回过神来,拔出参加仪式用的佩剑,摆出作战的姿态,看上去十分吓人。但凯尔毫不退缩,他向他们移去,一边躬身从地上抓起一把灰土沙砾,朝两个对手脸上掷去。他们痛得扭开了脸,凯尔趁机一拳狠狠打在一个人的腰间,另一拳打在第二个人的胸口。他捡起了落在地上的两把剑,转身面对科恩·马特拉兹,后者已经摆脱了仍在痛得打滚的朋友,站了起来。这一切发生的时间绝超不过四秒。在凯尔和科恩之间出现了长久的沉默,科恩虽努力控制,但仍流露出暴怒的表情,凯尔则面无表情。 正躲在回廊乘凉的二个护卫此时也赶了过来。 “让我们处置他,大人,”警卫官说。 “待在原地,”科恩平静地说。“如果胆敢插手,我保证你一辈子都待在马厩清理马粪。你必须服从我。” 此言不虚。于是警卫官乖乖退后,但悄悄示意另一个人去叫援兵。希望那鼻子翘到天上去的臭小子能受点教训,他想。但他自己也知道这不会发生的。科恩·马特拉兹武艺超群,虽然只有十六岁,但实力绝不容小觑。或许他确实傲慢得鼻子翘到了天上,可人家有资本。 科恩拔出尖锋。除了像今天这样的仪式,这把刀实在太珍贵,本该在大堂里供着,拿出来打架实在是暴珍天物。但科恩可以辩解说他别无选择,于是四十年来,尖锋首次因为想要某个人的命而被拔出来。 “住手!”阿贝尔喊道。 科恩置之不理,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是她也没有发言权。凯尔甚至没表现出他听到了叫声。房顶上的含糊亨利知道他什么都做不了。 开始了。 科恩挥舞着尖锋如暴风骤雨般向凯尔砍去,后者慢慢后撤,同时举起两把装饰用的佩剑将对方的攻击挡住,很快,那两把剑就被砍得像锯子一样满是豁口了。科恩且攻且进,动作凌厉而优雅,既是出色的剑客,又像是优雅的舞者。凯尔仍然边挡边退,对科恩刺向他头部、心脏、双腿等处的攻击只有抵挡之力。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得到刀剑相撞时尖锋发出的几乎如音律般清脆的声响和两把剑沉闷的撞击声。 两人攻守之势未变,凯尔一直在后退,一下下挡住敌人忽高忽低的攻击。最后,科恩把他逼到了墙边,再也无路可退,于是他退后一步,准备随时切断凯尔往两侧的退路。 “你打起架来像条狗,”他对凯尔喊道。但凯尔仍旧面无表情,似乎根本没听见。 科恩左右移动,同时优雅地向观战的人们示意他准备下杀手了。他的心在狂跳,知道此战之后他将不同从前,即将杀戮的狂喜让他震惊。 此时,另外二十个士兵,其中包括弓箭手,已经来到了花园,由警卫官带头,在离二人几码远处围成了一个半圆。和其他人一样,警卫官看清了这场战斗的走向。尽管科恩下令不得出手相助,但他清楚地知道,如果科恩受了伤,他们就有麻烦了。现在看来,这种担心完全是多余的,他不由地为那被逼到墙边的男孩感到遗憾。科恩举起刀,准备进行最后一击,但他没有立刻出手,而是等待着,想在凯尔眼中看到恐惧。但凯尔的表情从未变化过,毫无表情,心不在焉,似乎他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给他个了断吧,你这混小子,警卫官想。 科恩出手了。尖锋划破空气的速度是难以用语言形容的,与之相比闪电都是慢的。这次,凯尔没有挡,他只是稍稍向旁边移了移身体。刀以极其微小的偏差错过了目标。另一击,又不中。一刺,凯尔向旁边一迈,灵活得像条蛇。 接下来,凯尔第一次举剑进攻,科恩始料不及,勉强挡住。凯尔步步紧逼,直到两人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科恩重重地喘着气,内心增长的恐惧更加速了他的呼吸,尽管受了多年训练,尽管武艺精湛,他的身体从未体会过死亡逼近的压力和恐惧,意志开始动摇,勇气开始逃走。 然后,凯尔住手了。 他后退到科恩的刀碰不到的地方,眼光上下打量着科恩。一秒或两秒的停顿后,绝望的科恩再次出击,尖锋呼啸着划过空气。但凯尔甚至在科恩的攻击开始之前就在移动身形了,他用一把剑挡住了尖锋,另一把则深深扎进了科恩的肩膀。 他一只胳膊勒住科恩的脖子,把他扭转过来,一把剑抵在他的腹部,科恩又惊又怕,大叫一声。 “别动,”他轻声在科恩耳边说,然后对冲过来的士兵们吼道:“别过来,否则我把这家伙的肚子切开,”说着他将抵在科恩腹部的剑往前推了推,证明他不是说说玩的。惊恐万分的警卫官连忙下令让士兵后撤。 与此同时,凯尔的胳膊将科恩的脖子卡得更紧,让他无法呼吸。他再次在科恩耳边低声说道:“放你走之前,主人,记住一件事:战斗不是玩艺术。” 说完,凯尔松了手,已经昏迷的科恩软塌塌地直往地上滑去。 “他还活着,警卫官,但要是你逞英雄,就不一定了。我要去捡那把刀,老实点。” 凯尔身上压着科恩的体重,缓缓弯下腰去捡尖锋。然后他站起来,此间一直用眼神威慑士兵们不要轻举妄动。越来越多的士兵从大门涌入,现在人数已经差不多有一百了。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孩子?”警卫官问。 “要知道,”凯尔说,“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这时,屋顶上的含糊亨利喊话了。 “保证不伤害他,他会放他走。” 作为对首次谈判尝试的回应,吃了一惊的士兵朝声音传来的地方放了三箭。含糊亨利低头躲过,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之外。 “住手!”警卫官喊道。“任何轻举妄动者杖责五十,罚清扫厕所一年!” 他转身面对凯尔。“怎么样,孩子?放他走,你不会受到伤害。” “那之后呢?” “我无法保证。我只能尽力而为。我会告诉他们这三个男孩在捉弄你——不管他们是否听得进去……你还有什么选择呢?” “凯尔!照他说的做,”屋顶上的含糊亨利喊道。他这次很小心,只从屋檐上露了个头出来。 凯尔停了会儿,尽管他该做什么再明白不过。他把尖锋从科恩的脖子上拿开,仔细打量了一下四周,想找个合适的地方安置这把名刀。他运气不错。他小心地退后两步,那里有一段古旧的院墙,比他的膝盖的位置稍低,是两块基石连接的地方。他将尖锋塞进两块石头间,没入十英寸。 “你想干什么?”警卫官喊道。 他的话音尚未落下,凯尔己经把失去意识的科恩·马特拉兹放到地上,转向插入石缝中的刀,用力将它往一侧扳去。尖锋,或许是世界历史上最伟大的一把刀,就这样弯曲,弯曲,然后,呼的一声脆响,一代名刀就这样折断了。 在场的士兵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像是从同一个人嘴里发出的:凯尔看看警卫官,随后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残柄丢在地上。警卫官从身旁一位士兵手中拿过铁链和锁,朝凯尔走去。 “转过身去,孩子。” 凯尔照办了。警卫官将他的手铐上,在他耳边低声说:“这是你能做的最后一件蠢事了。” 一位军医——马特拉兹军队中每六十人配备一名军医,跑到科恩身边检查他的伤势。他朝警卫官点点头,然后就去检查其他受伤的人了。天鹅颈公主阿贝尔此时冲进了包围凯尔和伤者的人群,在科恩面前跪下,查看他的脉搏。结果让她放心,她抬起头来,看着被两名士兵押着的凯尔。后者迎着她的目光,面无表情,镇定自若。 “我想这次你不会再忘记我了吧,”说完,他就被两名士兵拖走了。要说凯尔这次运气还真不错。与含糊亨利同在屋顶的还有克莱斯特,如果说他没有亨利那么担心凯尔的命运,起码他出于好奇也跟着来了。打斗一开始,亨利就叫克莱斯特试着把阿尔宾带来。 克莱斯特只知道一个可能找到阿尔宾的地方,而碰巧就在那里找到了他。他即刻走出公务室的门,让随从们跟他走。于是,就在凯尔被四名上兵押着出了花园,走向城市监狱,一个他恐怕没命活过当晚的地方时,阿尔宾赶到了。 “现在交给我们处理吧,”阿尔宾说,他身后跟着十名随从,都身穿黑衣,头戴黑帽。 “警卫官命我们将此人关入监狱,”士兵中军衔最高的一位说。 “我是负责城堡内部事务和安防的阿尔宾队长,把他交给我。” 阿尔宾盛气凌人的态度和身后十名以“牛头犬”之称恶名在外的随从镇住了这几个士兵,他们平时连进入内城的机会都很少,在这样一个地方被挑战自然一下子就软了下来。但刚刚说话的士兵还妄图一试。 “我要请示一下警卫官。” “想请示谁随你的便,但这人是我的犯人,我要带他走。”说完,阿尔宾示意他的人上前,已经认输了的士兵乖乖地把凯尔交了出来。领头士兵向另一个人点点头,后者立刻回花园搬救兵去了。但阿尔宾一行人已经带着凯尔钻进了主城迷宫般的小巷中,当救兵到来时,他们早就消失了。 不到十分钟,凯尔被关进了维庞德的私人牢房,一位狱卒尝试打开他手上的铁链。二十分钟后,他的手自由了,他站在光线晦暗的牢房里,门在他身后锁上了。这间牢房两侧各有一间牢房,相互由半壁墙和半壁铁栅栏隔开。凯尔坐下,仔细回忆自己都做了些什么。这些回忆并不令人愉快,但几分钟后,它们就被右边牢房传来的一个声音打断了。 “你有烟吗?” “好像我们每次见面处境都不妙嘛,”伊德里斯·普克说,“也许我们该改改了。” “管好你自己吧,老人家,”凯尔坐在木床上,装着对这个狱友毫不在意。再次遇到伊德里斯·普克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有点儿巧合啊,这次,”伊德里斯·普克说。 “随你怎么说。”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停了一下。“你为什么进来?” 回答之前,凯尔仔细想了想。 “跟人打了一架。” “打架可不会让你被关进维庞德的私人牢房。跟你打架的是谁?” 凯尔再次考虑了一下是否要慎言——但又有什么关系呢?“科恩·马特拉兹。” 伊德里斯·普克朗声大笑,显然听到这名字让他高兴,笑声难掩对凯尔的敬意,凯尔无法抑制地觉得虚荣心得到了满足。 “上帝啊,我的天啊。从我听到的关于科恩·马特拉兹的英雄事迹来看,你能活着真是命大。” 这显然是在用激将法套他的话,凯尔虽然天资非凡,但毕竟还嫩。 “命大的是他。他现在应该醒过来了,顶着个疼得要命的脑袋。” “你还真是让人惊讶,对不对?”他停了一会儿,又开口道:“但还是不能解释你为什么在这里。这跟维庞德又有什么关系?” “也许是因为那把刀吧。” “什么刀?” “科恩·马特拉兹的刀。” “他的刀又怎么了?” “准确地说并不是他的刀。” “什么意思?” “这把刀属于元帅,他们称它为尖锋。”这次的沉默时间更长。 “打倒科恩之后,我把刀塞进石缝里,把它掰断了。” 伊德里斯·普克长久的沉默让谈话的气氛冷了下来。“恕我直言,那纯粹是毫无头脑、暴殄天物的行为。那把刀是稀世珍品。” “可科恩想用它把我砍成两段,我没有时间来欣赏艺术品。” “你干蠢事时打斗已经结束了——这是你自己说的。” 事实是,尖锋断裂的一瞬间,凯尔就为自己的冲动后悔了。 “想听我的建议吗?” “不。” “我还是要说。如果要杀谁,就痛痛快快地杀;如果要放生,就痛痛快快地放。但不管是选择哪种,不要炫耀自己。” 凯尔转身背对着伊德里斯·普克,一言不发地躺下了。 “你睡着了做梦也要想想:鉴于你做的一切,特别是折断那把名刀,应该把你交给元帅处理。解释不了你为什么在这里。” 第十五章 半小时后,一直没有睡着的凯尔被牢门开启的声音惊动。他坐起来,看到进来的是阿尔宾和维庞德。维庞德脸色阴沉地看着他。 “晚上好,维庞德大人,”伊德里斯·普克兴高采烈地打招呼。 “闭嘴,伊德里斯·普克。”维庞德仍然看着凯尔。“现在告诉我真相——不要有任何隐瞒,否则我发誓立刻把你交给陛下处置。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你是谁,为什么你能够轻而易举地打败科恩·马特拉兹和他的朋友们。我说到做到,我只听真话,只要有一句谎话,从此我绝不插手管你的事。” 凯尔当然明白问题的严重性,唯一让他踌躇的是到底要告诉维庞德多少真话才能让他相信自己是百分之百诚实的。 “我发火了,失去了控制。是人都会有这种情况的,对不对?” “你为什么折断那把刀?” 凯尔面露尴尬。“那是件蠢事——我昏了头。我会向陛下道歉的。” 阿尔宾笑出声来。“好吧,好像你的道歉有什么用似的。” “你在哪里学到这么好的武艺?”维庞德接着问道。 “在圣殿,我的全部生活就是训练,一周六天,一天十二个小时。” “你的意思是亨利和克莱斯特也拥有和你一样的战斗力?” 这个问题让凯尔有些为难。 “不。我的意思是,他们确实接受了战斗训练,是专项训练。克莱斯特是把好手。” “哪方面的?” “矛和弓。” “亨利呢?” “支援,制图,侦查。”这是真的,但不是全部的实情。 “也就是说他们做不到你今天这样?” “做不到。我已经告诉你了。” “圣殿里还有其他人像你一样吗?” “没有。” “那么,”维庞德问,“是什么让你如此特殊呢?” 凯尔停顿了一下,想造成一种自己不是很情愿回答的印象。 “九岁时我就善于打斗——但跟现在不一样。” “一次,我和比我年龄大得多的一个男孩比武。虽说也是训练,但并没有点到为止的说法,使用的也是真正的武器,只不过剑锋和刀刃是钝的。我占了上风,把他打倒在地,但我太自大了,放松了警惕,被他拖倒。然后他用一块石头砸我的头。救赎者们拉住了他,他才没有把我的脑袋砸烂。两周后我醒了过来,又过了两周,我恢复了,只是头上凹进去一块。”他抬起手,用一根手指点了点后脑勺左边靠下的位置。然后,他又停了下来,像是不愿再往下讲。 “但你一切照常?” “不,刚开始时,我不像以前一样会打。计算时间总是出错,但过了一段时间,不管他把我的脑袋砸开后发生了什么,我都习惯了。” “习惯了什么?”阿尔宾问。 “每次你出手,都意味着你已经决定了要把拳脚落在对手身上的哪个部位。而且你总会暴露自己的意图——你的眼神、身体扭转的方向、出击的瞬间身体以何种角度弯曲来保持平衡。这些都会告诉你的对手你出击的方向,如果他理解错误,攻击就会成功;而如果他判断正确,他就会挡住或是躲开攻击。” “任何深谙打斗之道的人,无一例外都懂得这个道理,”阿尔宾说。“一位高手能够隐藏自己的攻击意图。” “但不管怎么做,他们都瞒不住现在的我。我能猜出任何人下一步行动的方向。” “能演示给我们看吗?”维庞德问。“我的意思是,在不伤人的前提下。” “那么请让阿尔宾队长把手放在背后。” 听到这话,阿尔宾神情有些不自在,一直默默旁观的伊德里斯·普克注意到了这一点。 “如果我是你,亲爱的阿尔宾队长,我是不会相信他的。” “闭上你的嘴,伊德里斯·普客。”阿尔宾的眼光一直没有离开凯尔,同时慢慢将手背到后面。 “你要做的就是决定用哪只手飞快地指向我。你可以做任何误导我判断的动作,尽力不让我猜中。这——” 他还没有说完,阿尔宾已经飞快地向凯尔挥出左手,但凯尔轻松地抓住了它,就像接住一个三岁小孩丢过来的皮球。又试了六次,尽管阿尔宾竭尽全力,但结果还是一样。 “轮到我了,”凯尔对阿尔宾说,后者已经恼羞成怒,但不得不服。凯尔把手放到背后,二人继续。凯尔出了六次手,阿尔宾六次都判断错误。 “我知道你下一步要做什么,”凯尔说。“你的身体刚开始动我就知道了。虽然只比攻击落到身上快那么一瞬间,但这就足够了。另一方面来说,没人能判断出我的动作,不管他们多么迅速或是经验多么丰富。” “仅此而已?”阿尔宾问。“头上撞了一下就做到了?” “不,”凯尔不知道自己听到这个问题为什么生气。“我从小到大都在训练做这一件事。科恩·马特拉兹的确不错,但就算没有这个,我也能打败他,只不过没有这么容易,也不能同时对付其他四个人罢了。所以,队长,并不是单靠这个才取胜的。” “当救赎者们意识到你身上发生的变化后,他们作何反应?” “不是他们,而是他——博思科,兵事神父,负责所有兵事训练。” “兵事,是我们所说的武艺吗?” “我做的事情没什么艺术的,关于这点,问问科恩·马特拉兹和他的朋友们就知道了。” 维庞德不去计较他讽刺的语气。“这位博思科神父,他发现之后是怎么做的?” “他花了几个月来测试我,让我跟比我年长得多也强壮得多的人打斗。他甚至带来五个老兵,据他说是东部战线上退下来被判了死刑的家伙。” “结果?” “他连续四天让我跟他们打。‘要么杀,要么被杀’,他对我们两方所有人是这样讲的。然后,四天后,他下令停止。” “为什么,” “他已经得到了确定的答案。多打一天是无谓的冒险。”他笑了,但神情并不愉快。“不管怎么说,刀剑不长眼,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对不对?” “然后呢?” “然后他试图复制我。” “什么意思?” “他花了几天功夫来测量我头上的伤口,又用从墓地中拿来的头骨比较。后来他用泥做了个模型。接下来的六个月中,他都在试验让这个伤口再次出现。” “我没听明白。怎么做的?” “他找了十几个跟我年龄体格差不多的助修士,把他们绑起来,然后把和我头上伤口的形状大小一模一样的凿子敲进他们的头颅,用锤子把凿子敲进同样的部位。起初敲得很重,然后放轻,再放轻。” 一时无人说话。 “结果呢?”维庞德轻声问。 “一半当场就死了,剩下的也不再是以前的他们了。然后他们就消失了。” “被带到别处去了?” “可以这么说吧。” “接下来呢?” “接下来博思科就接手了我的训练。他以前从未这样做过。有时他会让我一天训练十个小时,查找我的不足,若是失误便鞭打一顿再责令改正。然后他消失了六个月,等他回来时,他带来了七个救赎者,据他说是高手中的高手。” “哪方面的高手?” “主要是杀人——全副武装的人、手无寸铁的人,用棍的人、用剑的人、用拳的人。他们知道怎样组织屠杀……”凯尔不说话了。 “屠杀犯人?” “不完全是犯人,任何人。其中的两个是指挥官,一个是负责攻防等宏观战略的,另一个是直接领导作战的:比如,在敌占区小股兵力作战、组织暗杀,以及如何威慑当地人帮助他们而不是敌人。” “这又是为了什么?” “要知道,我从来没有愚蠢到去问博思科这个问题。” “跟东部的救赎者战争有关吗?” “我说了我没问。” “你肯定有自己的想法。” “自己的想法?是的,我认为和东部的战事有关。” 维庞德长久地注视着凯尔,后者也毫不闪躲地看着他。接着,仿佛这位大人打定了主意,他转身对着阿尔宾。 “尽快把另外两人带到我这里来。” 阿尔宾示意狱卒过来,随后两人就离去了。 凯尔坐到床上。伊德里斯·普客走近栏杆。 “有趣的经历,”他对凯尔说。“你应该写本书。” 同含糊亨利和克莱斯特谈过话之后,维庞德立刻前往帝国最高统治者马特拉兹元帅的宫殿。 元帅有许多位顾问,因为他是个喜欢征询别人意见并愿意花大段时间将问题详加讨论的人。但至于他很少采纳别人的意见,我们不妨将这一事实理解为生而居高位之人的特点。议而不纳这一惯例的唯一特例就是和维庞德在一起时,因为维庞德大人同样手握大权,他凭借无处不在的间谍、线人组成自己的消息网,并依靠令人无法否认的几乎永远正确的判断力赢得了这一地位。民谣是这么说的:维庞德大人不知道的事情就是不值得知道的。 这句话虽没什么韵律,道理却不差。能登上有史以来最庞大帝国的最高权位,元帅绝不是善男信女。能够长达二于年统治这个帝国而未遭挑战需要强大的军事实力、卓越的政治天赋和一个能谋善断的头脑。然而,伟大的元帅始终也未能完全弄清,在他统治期间一直相伴左右的维庞德是怎样拥有几乎和他一样的权势的。在位第三年的某一天,他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维庞德已经成为这个帝国不可或缺的人物了。起初,他对权高盖主的维庞德充满敌意——这样一个人物的存在是让人不能容忍的,这等于把他自己暴露在可能遭到暗杀,或更糟,成为傀儡的危险中。但维庞德清楚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只要元帅不干涉自己身为大臣该有的权利和地位,他就会永远效忠于他。那之后,他们的关系变得很微妙,不能说不和,用孟菲斯城郊农民的话来说,比较脆。 被带到元帅面前后,维庞德点头行礼,继而被邀请就座。 “你感觉怎么样,维庞德?” “好极了,陛下。您呢?” “还不错。” 随后,两人的对话令人尴尬地冷了场。或者说,感到尴尬的是陛下,因为维庞德神态自若,端坐在座位上对他露出慈祥的笑容。 “据我所知,你今天会见了挪威人的代表团。” “是的。” 挪威人是十五年前被马特拉兹大军征服的边境民族之一,尽管他们满怀热情地接受了征服者带来的好处——公路、中央供暖的豪华宫殿和奢华的进口品,但也没有放弃其英勇好斗的天性。五年前,疲于维持其庞大帝国的元帅厌倦了连年征战,决定停止扩张。而挪威人,虽然对其征服者表现出令人感动的忠心,却总是挑起事端,抓住一切机会将他们的地盘往北扩展。元帅多次下令禁止,但贪得无厌的挪威人仍然不断骚扰邻邦,并百般诡辩,说自己才是被攻击的一方,除了反守为攻、主动出击以外没有别的办法保护自己。这种伎俩当然瞒不住维庞德,他清楚地知道,这些所谓的攻击都是挪威士兵假扮其邻邦而为,似乎除了他们,别人都是生来喜欢打家劫舍的。 “他们这次又是怎么说的?” “哦,”维庞德答道,“还是老一套,说他们才是受害者,而且是热爱和平的受害者,他们所做的仅仅是为了保卫自己和他们所效忠的帝国。” “你怎么说的?” “我告诉他们,我不是三岁小孩,如果他们不撤兵,我们或许会考虑让他们独立。” “对此他们作何反应?” “六个人当即脸色刷白,保证一周内撤兵。” 元帅仔细观察着维庞德的表情。 “也许我们还是该让他们独立,还有其他几个地方。控制和治理这几个地方花费太大。我们征上来的税堵不住这个窟窿,对不对?” “差不多。但如果让他们独立,您要么就裁军,任由一群无所事事、脾气暴躁的大兵东游西荡、寻衅滋事,要么您就出钱养着他们。” 元帅咕哝了一声。 “前有狼,后有虎。” “是啊,陛下。但是,如果您能容我做一个详尽的调查……” “你为什么带走折断我宝刀的男孩?” 突然转换话题是陛下搅乱别人思路的老手段,这也说明了他对谈话对象的不满。 “我对城市的安防负责。” “你要负责的是与谋反叛变有关的事情,你又不是警察,不可能什么都管。这件事根本就与你无关。他折断了我的刀——这可是无价之宝,还重伤了我的侄子和四位显贵的儿子。只有他的血才能平息众人的怒火,这点我可以告诉你。” 维庞德看上去若有所思。 “尖锋或许是能修好的。” “你根本就不了解那把刀,别装得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我确实不知道,但有个人知道。沃尔特·格尼大使已经从黎本回来了。” “他为什么不来见我?” “他身体不好——照我看,恐怕活不过今年。” “这跟我的刀又有什么关系?” “他的报告中用了很长的篇幅描述了黎本的金属工艺。据他说那里的工艺令人叹为观止。我和他有过简短的谈话。他说,如果要修好尖锋,也只有黎本的铸剑师才做得到。”他顿了一下。“当然,我会保证它的安全,并承担一切费用。” “为什么?”元帅表示怀疑。“这个男孩是你什么人,值得你又出钱又出力的?” “您的心爱之物遭到损害,侄子也受了伤,您的愤怒完全可以理解。但恕我直言,您是否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事实?那就是,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孩子击败了马特拉兹族中最有前途的五位勇士,其中包括一位被公认为他这一代中最出色的。您就一点都不关心这件事?” “哼,这更说明有必要除掉他。” “您对他如何掌握如此身手没有兴趣吗?” “好吧,你倒说说。” “这个年轻人,凯尔,是被圣殿的救赎者们训练出来的。” “他们从来没给我们惹过麻烦。” “过去是没有——但据那男孩所说,过去的七年中,圣殿中的生活和训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们在训练更多的战士,训练本身也越发严酷。” “你是担心他们会攻击我们?若是他们真的那样做,就实在太愚蠢了。” “首先,担心这样的事情发生是我的职责。其次,三十年前,又有多少国王和皇帝对您是抱着同样的态度的?” 第十六章 元帅叹了口气,维庞德的问题让他恼火:在帝国扩张之时,他曾是个令人闻名丧胆的冷血君王,但十年的和平岁月已将他对战争的胃口消磨殆尽。曾经的他,是铁血与征服的代名词;如今的他,却是个渐入暮年,希望能够安度时光的中年人。他不愿再过风餐露宿的日子,也不愿自己的肠子再一次被某个瘸子农夫一镰刀给勾出来,当时的恐惧心情是他某次醉酒后向维庞德吐露的。而有些事情他则是无论如何不愿说的,他从未告诉过别人,他对战争真正的厌恶始于在斯蒂特尔冰原上度过的严冬。粮草耗尽,他是靠吃掉深得自己欢心的兵团长的尸体才活下来的。 “那么,你的计划是什么?我知道你肯定已经计划好了——它最好能让我的兄弟不再拿凯尔的事来烦我。” 维庞德拿出一封信放在桌上。是科恩·马特拉兹写的。统帅打开信看了起来。看完后,他把信放回桌上。 “科恩·马特拉兹有许多令人敬佩的品质,只是我从未意识到以德报怨也是其中一个。” “陛下,您对人品行的判断一向准确。但虚荣又有什么好处呢?我和科恩谈过,向他指出,因为败在凯尔手下而处罚他只会让他自己脸上无光。他同意我的看法。” “你不能让这个男孩再在孟菲斯自由行走。贵族们不愿意,我也不愿意。我不能担一个姑息养奸的骂名,维庞德。” “当然。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在我的看管下。如果他逃走了,挨骂的人会是我。” “你想放他走?” “说实话,并不想,这男孩本领出众。而且,他和他的朋友们是我们目前掌握的最可靠的关于圣殿及其动向的消息源。我们需要了解更多。虽然情报工作已经开始,但我需要他们来验证这些消息的真伪。他们太重要了——比任何一把刀或剑都重要,也比那些自作自受的公子哥们受伤的脑袋重要。” “看在上帝份上,你在蔑视我吗?” “如果我让您不快,陛下,我立刻告退。” 元帅气得倒抽了一口气。 “看看,又来了。别人还没说什么,你倒先急了;维庞德,年龄越大,你越让人生气。” “我道歉,陛下。”维庞德的语气十分不诚恳。“或许是最近受的伤让我的脾气更坏了。” “没错!我亲爱的维庞德,你要当心身体。那是次严峻的考验。我把你留得太久了,真是太自私了。你应该休息了。” 维庞德接受了陛下的好意,起身离去。但等他走到门口时,元帅在他身后愉快地喊道。 “那就交给你了,你花钱修好那把刀,处理好另外一件事。” 两天之后。伊德里斯·普客和凯尔缓慢地行走在七号大路上,始自孟菲斯城的宽阔的石板路之一,这些石板路承载着各种商品源源不断、昼夜不息地进出这个世界上最大的贸易中心。几个小时的沉默后,凯尔问了一个问题。 “你被关进牢房是为了监视我吗?” “是的,”伊德里斯·普克同答。 “不,你不是的。” “那你何必问呢?” “我想知道能不能信任你。” “不,你不能。” “维庞德大人信任你吗?” “他能把我扔多远,对我的信任就到什么程度。” “那他为什么一定要我跟你待在一起,并以此作为不伤害我的朋友们的条件?” “你应该去问他。” “我问了。” “他怎么说?” “他说,好奇杀死猫。” “那你是问不出什么了。” 凯尔沉默了一会儿。“他靠什么说服你和我在一起的?” “他付钱给我。” 这个回答并非完全撒谎,但让伊德里斯·普克待在凯尔身边的原因远比钱要复杂。钱要有地方花才能体现其价值。而每一个能花钱的地方都想要伊德里斯的命,或是更糟。维庞德做的只是简单地陈述事实,把有关伊德里斯将来的种种摆在他面前,然后给他指了一条可行的出路。首先是一个还算舒服的地方让他藏几个月,然后,如果他的表现让人满意,会有一连串的短期赦免,能够保他在马特拉兹控制下的区域不受官方指控的制裁。 “如果想要我命的人不是官方的呢?” “那是你自己的问题。但如果你能接近那男孩,从他那里拿到有用的信息,同时确保他不惹上麻烦,我说不定能帮你点忙。” “这条件可不优厚,我的大人。” “对于你这样无路可走的人来说,我认为已经相当慷慨了,”维庞德摆手示意他退下。“要是你还有更好的选择,我不会阻拦。” “那么,”一个小时的沉默以后,凯尔开口道,“先不管我们到哪儿去,去了之后又做什么呢?” “避开麻烦——纠正你在一些事情上的错误看法。” “比如?” “等到了那儿再说。” “你知道吗?”凯尔说,“我们被跟踪了?” “那个穿绿衣服的丑汉吗?” “是的,”凯尔有些失望。 “你不认为那太明显了吗?” 凯尔扭头去看,好像对他来说跟踪者的行迹太明显这点也是明摆着的。伊德里斯·普克大笑起来。 “背后指使的人原就希望我们抓个傻小子把他扔沟里呢。不,真正盯梢的人还在两百码以外。” “他长什么样?” “这就是你要学的第一课了。看你能不能在我动手之前找到他。” “你要杀了他?” “啧啧,好个心狠手辣的小子。维庞德说得很清楚,我们要避人耳目。我可不认为走一路留一路尸体是避人耳目。” “那你打算怎么做?” “学着点,孩子。” 通往孟菲斯的各条路上,每隔五英里就有一个小的岗哨,里面的士兵不超过六个。就是在其中某个岗哨里,伊德里斯·普克和某位军士吵了起来,凯尔饶有兴味地看热闹。 “看在上帝份上,伙计,这通行证是维庞德大人亲笔签署的。” 军士露出抱歉的表情,但仍然毫不动摇。 “对不起。它看上去是正式的,但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样式的。此类通行证一般是由元帅本人签发的,而我也认识他的签名。请试着从我的立场来理解。我会叫下属去核实。” “要多久?”怒气冲冲的伊德里斯·普克质问。 “很可能要明天了。” 伊德里斯·普克沮丧地嘟嗽了几句,然后朝窗边走去。大概一分钟后,他示意凯尔上前。“在外面等着,”他小声说。 “我还以为我应该待在这里好好学着呢。” “别跟我耍嘴皮子,照我说的做。从后面出去,别让任何人看见。” 凯尔笑着听命了。岗哨的后面有四个士兵正骑坐在墙头上抽烟,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五分钟后,伊德里斯·普克出现了,冲凯尔点点头。两人会合后,他牵着马下了大路,走上一条小径。 “怎么回事?”凯尔问。 “他会逮捕他们,再关上几天。” “他为什么改变主意了?” “你认为呢?” “我不知道才问你的。” “我贿赂了他。给他十五块,手下每人五块。” 凯尔着实吃了一惊。或许用邪恶、残忍和心胸狭隘来形容救赎者们都恰如其分,但他们绝不会为了金钱而渎职。 “我们有通行证,”他气哼哼地说,“干嘛还要贿赂他们?” “没必要为这种事儿生气,”伊德里斯也烦躁起来。“把它当成你教育中的一部分就行了,一个让你认清人性的事实。不要认为,”他粗暴地补充道,“就因为救赎者们把你像狗一样对待,你就完全理解了人类是怎样一个腐烂、堕落的种群。” 发完这句狠话后,他径直向前走去,一天内没有再开口。 或许要解释伊德里斯·普克的怒气并不困难,他过去时常遭遇的比遇到一个犯了疑心病的军士要糟得多。而又有多少人真的碰上大麻烦才会心烦意乱?丢了钥匙、被石头路了脚,或是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遭人反驳,都足以使一个理性的人发怒,只要他或她无意控制自己的情绪。人的情绪就这么简单。而尽管对于邪恶的狂热分子以外的人,凯尔了解并不多,他也起码知道不要去惹一个气头上的人。于是他不去理睬伊德里斯·普克,直到他自己平静下来。 但是,如果伊德里斯·普克已经意识到谁是跟踪他们的人的幕后指使,他的愤怒,或者还有恐惧,就会得到完美的解释。因为他明白,野兔凯蒂绝不会让他的探子轻而易举被人发现。尽管被伊德里斯·普克察觉的那二人一小时内就会被关进牢房,但他们本身就是诱饵,出来就是为了让人抓住的。当凯尔和伊德里斯重返大路,一天后又离开大路向白森林进发时,身后又多了两双眼睛,比以前的更狡猾。 他们朝山顶走去,天气晴好,阳光和煦,空气清新得像净水一样。伊德里斯·普克已经忘了自己头一天的坏脾气,变得更加健谈。他告诉凯尔自己的人生阅历和观点,一谈到后者便滔滔不绝起来。或许你会想,性格阴郁、做事决绝的凯尔怎么会忍受他的旅伴将他俩的关系定位为师徒呢?但也不要忘了,尽管有种种与年龄不相称的特质,凯尔毕竟还是个年轻人,更何况伊德里斯的经历跌宕起伏、大起大落,那些个爱恨情仇足以吸引最没有好奇心的听客。再加上他喜欢自嘲,把大部分由峰顶到低谷的堕落都归咎于自己。一个自嘲的成年人对于凯尔来说是再陌生不过了:几乎是无法理解的。对于救赎者们来说,笑声本身就是罪恶,是魔鬼附了身。 并不是说伊德里斯·普克对这个世界抱有什么乐观态度,反倒是他将其悲观用洞察世事的达观爽朗来表达,鞭挞旁人时也不放过自己,这才是让凯尔觉得有趣和受到安慰的原因。他是肯定无法认同对人类的积极评价的,因为这与他的亲身经历大相径庭。相反,他发现,自己的愤怒在另一个人对人性之残忍和愚蠢的嘲讽中变得易于忍受,甚至是减轻了。 “想让人心情变好,”伊德里斯·普克会突然没来由地说,“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告诉他们你自己最近遇上的倒霉事。” 或者:“对于你和我这样的人来说,人生就像是一段不知最终去向何方的旅途。一路走,会不断看到新的目标,比以前那个更吸引人,终于,你会完全忘记初衷。我们就像炼金术士,本来是想找金子的,后来却发现了有用的药物、合理统筹的方法和火药……什么都找到了,就是没找到金子!” 凯尔大笑起来。“我干嘛要听你的?第一次遇到你,你就摔倒在我的脚下。后来两次你都是囚犯。” 伊德里斯·普克脸上掠过一丝不屑,似乎这样的反驳根本不值得理会。 “那就从我的错误中吸取教训,小朋友。我在权力斗争的漩涡中打转足有四十年,还留得一条命在,而一路走来的大多数人都做不到,单就这一点就值得你学习了。而且我敢说,除非你以后比现在有点儿脑子,否则你的结局就跟那些人一样。” “到目前为止,我没什么不对的。” “是吗?” “是。” “只能说你运气好,非常好。我可不管你拳头到底有多硬。你混到现在还没被吊在绳子上晃荡只能是运气和判断力的结果。”他停了一下,叹了口气。“你信任维庞德吗?” “我谁也不信任。” “傻子们都会说他们谁都不依靠。麻烦就在于有时候你不得不去依赖别人。人们可以高风亮节,自我牺牲,种种高贵的品质人人都有,但这些品质并不稳定,没人能指望一个好脾气的男人或善良的女人能够每一天每一刻都好脾气,都善良,但当这个被信赖了一个月或一年的人仅仅有一天或一小时表现得不好时,他们却发怒了。” “如果不能永远信赖,就永远不要信赖。” “你是值得信赖的人吗?” “不——我已经知道了,伊德里斯·普克,我能做高贵的事情。我会拯救无辜于危难,但这不是我的本性。我不知道救瑞芭的那一天算是个好日子,还是倒霉的开始。我再也不会如此鲁莽了。” “你确定吗?” “不——但我会尽力。”接下去的半个小时,他们都沉默了,直到凯尔先开了口。“你信任维庞德吗?” “要看情况了。为什么问?” 第十七章 凯尔不适地在马鞍上扭了扭身体。 “他许诺说如果我跟你待在一起而且不惹麻烦的话,含糊亨利和克莱斯特就不会有事,他会保护他们的。他会吗?” “嗯……那么担心你的朋友们?并不像你试图表现的那么没心肝嘛。” “你是这么想的?那就试试指望我的心肝吧,看看它们到底靠不靠得住。” 伊德里斯·普克笑了。“关于维庞德,你要记住一点,他是个大人物,大人物有大责任,不守诺言是其中一个。” “你不过是想表现得很聪明罢了。” “不,你误解我了。维庞德手头有许多大事要操心,你和你的朋友们还根本算不上。如果一百条人命,或是孟菲斯城和它所有百姓的安危都取决于他向三个小屁孩食言呢?换作你会怎么办?你不是认为自己了不起吗,告诉我。” “克莱斯特不是我的朋友。” “你认为维庞德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他想让我试着相信你,把圣殿那边的情况一五一十都告诉你。他认为救赎者们可能是个威胁。” “他想的对吗?” 凯尔看着他。“他们是地面上的毒瘤……”他似乎还想接着说下去,但努力把下面的话咽下去了。 “你刚刚还打算说什么吗?” “是的。” “是什么?” “我不会告诉你,你得自己去猜。” “随便你。至于能不能信任维庞德这个问题……在某种程度上,你是可以的。他会插手去关照你的朋友和另一个不是你朋友的小子,除非袖手旁观才是明智的。也就是说,只要他们不以错误的方式变得意义重大,他们就是安全的。” 他们又沉默了,此时仍然没人注意到野兔凯蒂的耳目正尾随其后。 下午四点钟时,伊德里斯·普克下了马,也示意凯尔照做。他离开道路,钻进了一片看似原始森林的丛林。就算是没有马,在里面穿行也是困难的,他们足足花了两个小时,前方的树木和灌木才逐渐稀疏起来,接着,一条平整几明显人迹罕至的小径出现在他们面前。 “我敢说你认识路,”凯尔冲着伊德里斯·普克的背说道。 “我敢说没什么能瞒得住你,无所不知先生。” “那么,能告诉我您是怎么认识这里的路的吗?” “小时候跟哥哥去树顶森林,我们一直走这条路。” “你有个哥哥?” “利奥波尔得·维庞德大人。” 如果还有过别的幸福经历,凯尔或许能够将之与他在树顶森林小木屋的两个月相比较,从而将后者当作他此生最幸福的时光。但要知道,哪怕是下到地狱第七层也比待在圣殿强,凯尔此时也确实是过上天堂般的日子了。他常常每天要睡上至少十二个小时,有啤酒喝,傍晚时分还会和伊德里斯·普克抽上一根,那老头可是费了很大的劲儿来说服他:一旦克服了最初的不适感,抽烟就会变成极大的享受,而且是生活能给予人的为数不多的靠得住的慰藉之一。 傍晚,他们俩会坐在这座猎人们很久以前留下的小木屋的门廊上,听昆虫的鸣叫,看着燕子、蝙蝠在将尽的天光中自山自在地划着圈子。通常,他们会静静地坐上几个小时,偶尔伊德里斯·普克会就人生及其乐趣与虚幻说些俏皮话。 “孤独是件很妙的事,凯尔。有两方面,第一,它让一个人与自己独处,第二,它不让这个人和其他人在一起。”凯尔由衷地点点头。他曾经不管醒着还是睡着都必须和儿百个人一起,时刻都被监视看管着,孤独的美妙对于他来说是体会得再深不过了。 “而社交,”伊德里斯·普克接着说,“是一件冒险的事,甚至是有致命危险的,因为那意味着与人打交道——而大多数人无趣,心理扭曲而无知,他们和你在一起的真正原因是无法忍受与自己独处。大多数人并不像对待朋友一样真心欢迎你,而是将你视为可以分散注意力的事物——比如一只会杂耍的狗,或是会讲一串滑稽故事的弱智演员。”伊德里斯·普克特别不喜欢演员,经常听到他批评他们。而凯尔对此无法发表看法,因为他从来不曾看过演出,也就无法理解会有人为了钱而装作别的人。 “当然了,你还年轻,还没体会到最强烈的情感冲动:对女人的爱。别误解我的意思——每个男人和女人都应该体会爱与被爱的感觉,而女人的身体是我所知道的最能够体现完美一词的东西。但坦率地说,凯尔——当然说这些也不会有什么作用——就像一位了不起的贤者所言,渴求爱,无异于渴求将自己与疯子绑在一起。” 说了这许多话后,他会再打开一个酒罐,往凯尔的杯里倒上四分之一—从不多倒,也不会多次给他添酒。他还拒绝给凯尔更多的烟草,他会说,涉及到抽烟的问题,再好的东西也有个度,抽太多对年轻人没好处。 那之后,有时还会过好久,直到天将亮,凯尔开始期待着几乎可以称作他最大快乐的事情的到来—一一张温暖的床、柔软的垫子,更重要的是,这些都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没有呻吟声、尖叫声、呼噜声,也没有上百人的屁臭味——安静、平和,妙不可言。凯尔头一次觉得活着是件美好的事。 他开始毫无目的地在树林里漫游,一走就是好几个小时。他一醒来就消失了,直到夜幕降临才回到猎人的小木屋。群山、草地、河流、机警的鹿、炎热午后躲在树叶间咕咕叫的鸽子——一个人独自在其间游荡的乐趣比啤酒和烟草更吸引他。打扰这本该无忧无虑的时光的是天鹅颈公主阿贝尔的身影。深夜,或是独自躺在河边,身边只听得到鱼跃鸟鸣时,微风拂过树梢,她的脸庞就会不请自来。他不愿想到她,因为那些念想与他身处的美好宁静格格不人。她让他愤怒,而他不想再愤怒了,他只想一直像现在这样——自在、慵懒,栖身于夏日温暖葱郁的森林中,不必听命于任何人。 他发现的另一个乐趣是吃。为了活命随便用什么东西填饱肚子是一回事,但对于一个生来绝大多数时间都靠“死人脚”充饥的男孩来说,在他人生的崭新阶段能吃到可口的食物意味着某些常人视为理所当然的东西都能给他带来惊喜。 伊德里斯·普克热爱美食,而且因其足迹几乎踏遍文明世界的每一片土地,他也自认为对食物的品位颇高。他烹调食物的热情毫不亚于吃下它们,但不幸的是,在教导这位好学的学生如何享受人生方面他出师不利。 他介绍凯尔见识伟大的饮食艺术的首次尝试就宣告失败。那天在消失了十个小时之后,凯尔回到了木屋,饿得给他什么他都吃得下。摆在他面前的是帝王宴——这是伊德里斯·普克根据阿普斯尼城的艾穆尔·朗特纳总督官邸的宴席改造的,那是他吃过的最令人叹为观止的一餐。好几道菜都被别的食物取代了:猪鞭在这个山区是找不到的,因为当地人认为猪是不洁的;而藏红花则是由于一来太昂贵,二来此地无人听说过此物。另外,也少了被许多人当作整个宴席点睛之作的那道菜:尽管伊德里斯·普克不是善男信女,可他也不太忍心将十只云雀雏鸟在白兰地里浸泡,再在滚热的炉中炙烤半分钟。 被太阳晒得脸色发红的凯尔饥肠辘辘地坐在桌边,看到伊德里斯,普克骄傲地摆上一道道精致的菜肴,不由得笑出声来。 “从这里开始,”大厨微笑着说,凯尔迫不及待地朝他所指的盘子扑去,盘里盛的是切碎的淡水虾,油炸过后摆在白面包上,再浇上野覆盆子酱。凯尔吃了五个后,伊德里斯·普克示意他尝尝烤鸭和梅汁鸡柳善意地提醒他放慢速度后,他又推荐凯尔品尝外面裹着面包屑的炸鸡翅和炸得比较老的薯条。 当然,凯尔很快就吐了个天翻地覆。伊德里斯·普克见过许多人吐,自己吐的次数也不少。他见识过声名狼藉的克汶兰德宴席,席间,每上十道菜,宾客们就要去盟洗室或专为呕吐提供方便的小房间去一趟,这是绝对有必要的,否则没有人能够坚持吃完全部的二十九道菜,而不坚持到最后一道菜被视为对主人极大的侮辱。然而此刻凯尔的呕吐再次让伊德里斯·普克开了眼,在他看来,那可怜的家伙不仅把前二十分钟吃下的食物吐了出来,简直就是把他这辈子吃过的都吐出来了。 被折磨得精疲力竭的男孩终于吐完,爬到了床上。第二天一早,伊德里斯·普克看到凯尔的脸白得发绿,这种脸色他以前只在放了三天的死尸身上见过。凯尔坐下,小心翼翼地端起一杯没加奶的清茶。他疲惫地向伊德里斯·普克解释了自己昨晚为何那么狼狈。 “原来如此,”听凯尔讲完圣殿的饮食情况后,伊德里斯说道,“哪怕我对你有什么不好的想法,我也会原谅你,对一个靠吃‘死人脚’长大的孩子,怎么能苛求呢?”停了一下,他又开口道,“希望你不介意我给你个建议。” “随便,”凯尔虚弱得也无法介意了。 “要意识到,他人的接受能力是有限度的。所以,若是与高雅的宾客交谈时谈起这个话题,最好不要提到吃老鼠的事。” 凯尔急匆匆离开之前,含糊亨利和克莱斯特同他仅有短短几分钟时间会面,根本无暇理会伊德里斯·普克因何再度出现,也无法详细了解凯尔被押出花园之后发生的事情。因此,虽然克莱斯特满腔愤怒,也没有时间指责凯尔由于自私和缺乏自律而置他们二人于危险境地。但事实上,克莱斯特的担心尽管不无道理,却并不完全符合事实。两人遭到敌视是肯定的,但凯尔的本事也让大家心有余悸,即便想报仇,也担心克莱斯特和含糊亨利会不会像凯尔一样难对付。并不是近卫军的公子哥们贪生怕死,流血受伤都不可怕,但如果再次被比自己身份低贱得多的人打败,此等奇耻大辱是无法容忍的。 维庞德将二人安排在厨房,避开任何相关人士。不难想象,凯尔害得他们一天刷十个小时的盘子,对此克莱斯特是怎样怨声载道。但待在厨房倒有个意想不到的好处:厨房的佣人中多有对近卫军之傲慢蛮横不满者,也就因此对克莱斯特他们不无敬意。所以,大约一个月后他们就摆脱了洗盘子这样无聊的活计,而被允许参与稍微有趣些的工作了。克莱斯特提出帮忙切肉,他精湛的技艺令众人震惊,“一个天生的屠夫,”大家这样评价他。而他也明智地不去提自己的本事是在哪种小动物身上练出来的。“我,”他边肢解一头巨大的荷尔斯坦因奶牛边对含糊亨利说,“更喜欢在大牲畜身上练手。” 而含糊亨利的工作是给牲畜家禽喂食,偶尔给各宫殿的佣人房送送信。这使得他有机会见到瑞芭,而最近他常常想到她。他们每次见面的时间很短,一看到他,她就立刻容光焕发,激动地跟他交谈,触碰他的手臂,还会露出她漂亮洁白的小牙齿对他微笑。可亨利逐渐发现,她对任何人都是这样,同样的微笑,同样的喜悦。她天性如此,毫无机心地想要赢得所有人的欢心,而周围的人也惊奇地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喜欢上那可爱的笑容。然而,亨利希望那微笑只属于他自己。 自从和瑞芭在疮痂地独处了五天以后,亨利的心中就对瑞芭生出了某种秘不可宣的情感。起初,充满震惊崇敬之情的他对瑞芭毕恭毕敬,那态度就像是对待天使一般。所有的男人都曾被某个女人的美貌迷住过,但请想象一下,倘若一个人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想过有这样一种美妙的生物存在,他的迷恋将会到达何种程度。与她相伴了几天后,亨利逐渐冷静了一些,或许仅仅是因为他觉察到了心中另外某些情绪的出现而警觉起来。那些情绪不像崇敬和尊重那么纯净崇高,他小心翼翼地不让它们影响自己的举动,从而有损这女孩的神圣(虽然他也不太清楚究竟损害将以何种形式发生)。不可名状的东西在他内心深处悸动。几天后,他们来到一片绿洲,更幸运的是,那里还有一眼满溢的泉水,形成了一汪小池。瑞芭欢欣鼓舞,而天性的敏感促使含糊亨利主动回避。他躺在池边小丘的另一面,慢慢地,与心魔的首次交锋开始了。圣殿里是说不上有什么诱惑的。担任他精神导师近十年的豪尔神父若是看到他如此经不起考验,定会非常失望的。这也说明了因交读圣灵而堕入地狱遭永恒惩戒的那套说辞在这群助修士身上没起什么作用。亨利的意志突然屈服于内心的邪念,他翻过身来,像魔鬼的仆从——蛇一样,慢慢爬到了小丘的顶部,探出头去。屈服于诱惑何曾有过如此丰厚的回报?他看到瑞芭站在水中,正懒洋洋地往身上淋水沐浴,池水只浸到大腿一半的位置。瑞芭的胸部十分丰满,亨利不知该用何物来比喻,更不用说那美丽的玫瑰色乳晕。双乳随着瑞芭的举手投足而颤动,如此美妙而优雅,让亨利无法喘气。她的两腿之间……魔鬼完全占据了他的心灵,那神秘的所在夺去了他的呼吸。此前,他的灵魂中被灌输了无数地狱的形象,但直到这神圣的时刻,他才首次看到了天堂。或许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那绘于柔软皮肤之上的隐秘而优美的画卷仍会在他灵魂中摇曳跃动,再无他物可以超越。这从未感觉过的敬畏已使亨利脱胎换骨,不复是原来的自己。他悄悄滑下小丘。被偷窥的瑞芭又洗了好一会儿,浑然不知小丘那边的人已经历了怎样的心灵震撼。其实,就算亨利不回避,就待在池边看她,她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她愿意取悦男人。毕竟,这就是那些人养大她的目的。而至于可怜的含糊亨利,直到几个月后,他的头脑仍像被击打的音叉,犹在嗡嗡作响。人的天性给了他强烈的渴求,而之前的生活却让他既无法理解又无经验来应对这种渴求。 若说起在城中的工作情况,瑞芭可比男孩们幸运多了。她一开始就是珍·威尔德小姐贴身侍女的侍女的侍女,在侍女的序列中,这个位置虽然低微,可通常也要十五年的资历才能熬到。维庞德大人的侄女万分不情愿接受瑞芭,被人看见有这么一个身份低微的人伴她左右,做她下人的下人,让她觉得有辱身份。但随着瑞芭作为侍女的天分和价值逐渐显露,她的反感也就越来越轻了:瑞芭是技艺精湛的美发师,手法既轻且柔;没有一个人能像她那样在几乎不损伤皮肤的前提下挤出黑头、清除皮肤的瑕疵,还能将之后泛红的皮肤遮盖得不留痕迹;她自制的香膏和乳液能让皮肤像施了魔法一样变得细腻光洁;在她的手中不好看的指甲变得优雅,睫毛变得浓密,双腿变得光滑(她使脱毛的痛苦变得可以忍受)。简而言之,瑞芭是个宝。 这给珍小姐带来了新的问题,她不知该怎样处理现在看上去完全多余的两位贴身侍女,特别是年长的那位自她孩童时期就一直服侍她。尽管珍小姐从许多方面来看都是个冷美人,她也有敏感的一面,不忍告诉可怜的布莱尼,她不再需要她了。她知道,这肯定会让她的前保姆不安。而令她十分担忧的还有,她曾与布莱尼分享了太多秘密,而一个怀恨在心的人是有足够理由不再为她保守秘密的。因此,珍小姐为她的打保姆省却了侍奉主人十二年却要面临离别的伤心局面,相反,她派布莱尼去买一桶迷迭香冷膏,并趁此时间将她的东西打包装好。那倒霉的侍女回来后,只看到一间空空如也的房间和一个手拿信封的仆人。信封里装着二十块钱和一张纸条,上面感谢她一直以来忠心的服务,并告知她将被送往远方省份的远亲家中,同时,拿信封的仆人会在漫长的旅途中一路陪伴保护,直到她到达目的地,以示主人家对她的感谢。最后,珍小姐祝她好运,并希望她能把握机会,不要辜负主人的好意。二十分钟不到,布莱尼已跨上马背,在其护花使者的陪伴下奔着新生活而去,从此再未有人听到过她的音讯。 由于担心布莱尼像她的女主人一样藏不住秘密,珍小姐也以类似的手法打发走了另外一个侍女。在珍小姐的生活中,消失的不止是两个侍女,还有雀斑、丘疹、黑头、单薄的嘴唇和蓬乱的发型。 年轻的贵族小姐有好几个月身处天堂。她虽面容姣好,但并非美得惊世骇俗,瑞芭的美容技艺为她增色许多。甚至有更多的求爱者前来拜访,而珍小姐也以加倍的冷漠和蔑视对待他们当然,这也是马特拉兹贵族的传统。她很清楚,没有任何一种灵丹妙药,不管多么稀有,多么珍贵,能够给人同样的快乐:知道自己是别人的梦想和热望,却能够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就将那梦想击得粉碎。 尽管一开始沉浸在自己甚至比那令人憎恶的天鹅颈公主更受欢迎的喜悦中,珍小姐还是开始意识到一个令她不舒服的现象,而这现象如此古怪和不寻常,以至于几个星期来她一直认为是自己臆想出来的。有些来拜访她的贵族青年,只是一些,看上去并不因为她一再拒绝而深受打击,起码不到她期待的程度。尽管他们又抱怨又哀叹,像其他人一样对她苦苦哀求,但正如我们所见,她是个敏感的女孩(起码对自己的感受很敏感),她开始怀疑他们的抗议是不是完全真诚。而这意味着什么?她想,或许她已经习惯了伤男人的心,从中得到的乐趣也在减少,正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的道理一样。可这并不是真正的原因,因为那些真的被她的冷漠所伤的男人所流露出的痛苦之真诚强烈,她仍然能感觉得到。一定是发生什么了。 临近中午的那段辰光是珍小姐专门留出来伤男人们的心的。通常,她在时间上对于求爱者们十分慷慨,若是他们在哀叹她的美貌、高傲和冷酷时能够舌灿莲花、感天动地,她甚至会给他们半个小时。而现在,她决定给那些可疑分子整个上午以扫清心中疑窦。她的闺房设计巧妙,使她可以轻而易举地监视到求爱者们到达和离开的全过程,而她也在用心观察。 上午过半,她就已经怒不可遏了。不管有多么令人难以置信,她的担心还是被证实了,一切都是那个不知感恩的小荡妇瑞芭的错。 那个上午,她忍受了三个求爱者虚情假意的表演。再清楚不过了,他们来拜访她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早一早到来,在珍小姐面前哀叹一番后,他们能溜多快就溜多快,只为能够多看那肥胖的瑞芭一眼。这真是令人想也想不到的奇耻大辱;不仅是因为他们欺骗了孟菲斯最美丽、最受欢迎的女人(这说法有些夸张——她充其量只能排到第十五位——但考虑到她现在的愤怒,我们也就不较真了),而且他们看上的竟然是她!体型足有一间房子那么大,走起路来浑身的肉像牛奶冻似的摇晃。 然而,对瑞芭的这个侮辱性评价——对马特拉兹女子来说,说另一个女子肥胖是极其严重的侮辱——并不完全公允。诚然,瑞芭确和她的女主人以及所有的马特拉兹女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她从来也没有像牛奶冻一样摇来晃去的;此外,在孟菲斯的两个月间,她每天都很忙,没有时间像原来在圣殿那样吃得那么多,也没有那么多食物供她吃。她已经瘦了很多。或许她以前称得上过于丰满,但现在,她却是肥瘦相宜,恰到好处。马特拉兹青年们见惯了本族如男孩般瘦削苗条且脾气又坏的女性,如今眼前出现了曲线曼妙、笑容甜美的瑞芭,不禁对她产生了越来越浓厚的兴趣。当瑞芭跟在她那高傲冷峻的女主人身后从旁边走过时,他们的目光越来越多地投向她,而不是她的女主人。对于马特拉兹男人来说,求爱就意味着绝望的单相思,他们的爱恋对象高高在上、遥不可及,视一切男性为粪土。由此,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当一位从不鄙视嫌恶他们的美丽女子出现时,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转移了自己的热情。 怒气冲夭的珍小姐再也看不下去了,她从藏身之地冲出来,冲进接待室,瑞芭刚将一位马特拉兹青年送出门去,后者笑容满面被侍者送到街上,满心喜悦和希望。珍小姐尖声召唤管家。 “安娜玛利亚!安娜玛利亚!” 瑞芭吃惊地看着气得满面通红的女主人。 “怎么了,小姐?” “闭嘴,你这肥得流油的贱人,”珍小姐的回答可一点也不符合她的小姐身份。这时,安娜玛利亚急急忙忙进了房间,她刚刚被女主人的尖叫吓坏了,不知出了什么事。珍小姐瞪着管家,气鼓鼓的,像是要爆炸了。她指着瑞芭。 “把这个忘恩负义的骗子赶出去。我再也不想见到她。” 珍小姐本想以一记耳光结束她的指责,但看到被她批判的人由于受到如此侮辱表情已由震惊转为愤怒,也就改变了主意,就此罢手。“带她走!”她冲安娜玛利亚吼道,然后气冲冲地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伊德里斯·普克并未放弃对凯尔肠胃的改造。凯尔的食谱一开始应该以清淡为主——其实,简单的菜式不更考验厨师的功底吗?专为凯尔准备的伊德里斯·普克秘制餐是附近湖里打捞上来的新鲜鲑鱼,蒸得嫩嫩的,再配上煮熟的马铃薯、香草和青菜叶。起初凯尔对于马铃薯有些戒心,因为上面淋了少许融化了的黄油,但吃下去之后并没有反胃,于是他要求再来一点。 第十八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凯尔继续着他悠长的林中漫步,有时独自一人,有时和伊德里斯·普克一起。他们会默默地坐上几个小时,或是谈上几个小时,当然主要都是伊德里斯·普克在说话。他还教凯尔如何钓鱼,如何得体地进食(不要打嗝,不要发声,咀嚼时要闭上嘴巴等等),向他讲述自己曲折离奇的经历,有许多都是讲他自己如何吃亏出糗的,正是这一点让凯尔觉得不可思议。在他的理解中,嘲笑一个成年人会招致毒打,怎么竟会有人自曝家丑呢?晚上,他有时会感到不可抑制的快乐,但究竟是何原因,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伊德里斯·普克继续与他分享白己的人生哲学。“男女之爱是希望之荒谬虚幻的最好佐证,因为再没有什么比爱情承诺得更多而兑现得更少了。”他还会说:“我知道你无需我告诉你这世界是地狱,但请试着理解,男人和女人既是地狱中受难的灵魂,也是制造磨难的魔鬼。”还有:“真正有智慧的人不会因为某些权威说过便轻信一件事。你应该只相信自己亲自确认过的真相。” 凯尔会告诉他圣殿中的生活。 “起初我们怕的并不只是挨打。我们相信他们说的话——就算我们没被抓到做坏事,我们也是生来有罪的。上帝无所不知,所以我们要忏悔,否则,我们会下地狱,永远被地狱之火焚烧。每过几个月,确实有人死去,我们被告知,大多数死去的人都下了地狱。每天的祷告都以‘倘我今晚即死该当如何’结尾,祷告完毕后,我总是无法入睡;有时,我确信,一旦睡着,我就肯定会死,遭烈火焚身。”他停了一下。“伊德里斯·普克,你是多大时知道恐怖是怎么回事的?” “反正比五岁大得多。是在山羊河战役中,我十七岁。在一次侦查任务中,我们遭到伏击。那是我第一次真正参加战斗。并不是我没有受过训练,事实上我在训练中表现很好,在同级的士兵中能排到前三。德鲁士骑兵冲下山来,队伍一片混乱,喊声震天。我觉得自己的舌头粘在了嘴里,想说话却说不出来。我开始发抖,差点……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屁滚尿流?”凯尔替他说了出来。 “何必这么直白呢?混乱持续了不到五分钟,一切结束后,我发现自己还活着。我连剑都没拔出来。” “别人看到了吗?” “看到了。” “他们说了什么?” “你会习惯的。” “他们没揍你?” “没有。但如果再发生这种情况,我肯定活不长了。”他也停了一下。“你就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吗?”他终于开口问道。 这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他的哥哥,准确点说是同父异母的哥哥,释放他并将凯尔交给他的条件之一就是他必须尽可能多地了解这个男孩一一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为何如此无所畏惧,这究竟是他天赋秉异,还是圣殿的训练所致? “小时候,我每时每刻都处在恐惧中,”过了一会儿,凯尔回答道。“但后来,我就不怕了。”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当然,这回答并不真实,或者说不完全真实。 “现在你是不是完全不知道害怕是什么?” 凯尔看着他。过去的几个星期对于他来说是全新的体验,他为此感激伊德里斯·普克,并对他产生了类似友谊和信任的感情,这些感情对他来说是陌生的。可要让他放松警惕,还需要伊德利斯·普克付出更长时间的体贴和慷慨。凯尔考虑要不要换个话题,但表面看来,照实回答这个问题不会有什么麻烦。 “对于能伤害我的所有东西,我都会感到害怕。我知道圣殿的救赎者们想要怎样对付我。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可是,战斗——是另外一回事。你刚刚提到什么战役来着?”他看着伊德里斯·普克。 “山羊河。” “你说你浑身发抖,吓得屁滚尿流。” “我就没指望你会不揭我的伤疤。” “对我来说,完全是相反的感觉。我只是异常冷静——所有的东西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之后呢?” “什么意思?” “之后会感到害怕吗?” “不。大多数时候我什么感觉都没有——但痛快地教训了科恩·马特拉兹以后,我感觉很好。现在想起来还是这样。但在比武场上,杀掉对手并不会让我感到愉快。毕竟,他们并没有伤害过我。”他停了一下。“我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了。” 伊德里斯·普克明智地决定见好就收。接下来的几周里,凯尔继续他的游荡,晚上,他们一起喝酒、抽烟、进食,随着凯尔愈来愈能够接受脆皮炸鱼、浇了更多黄油的蔬菜,以及加了奶油的黑莓,他们的食物也越来越丰盛了。 就在凯尔和伊德里斯·普克尽情享受林中平静悠闲的日子时,一对男女一直在关注着他们。然而这种关注既不代表关心也不代表挂念,虽然关注的密切程度不亚于母亲之于孩子,但并无丝毫爱意可言。 在所有既有好人也有坏人的故事里,好人总是不幸的,他们不断犯错,厄运连连。坏人则总是精明的,规划缜密,行事果断,只有到了最后千钧一发之际才失败。在故事里,从力量对比上看,邪恶力量是占据优势的。而现实中,善恶两方都会犯本来轻易就可避免的错误,都会遭背运,走岔路。恶人为恶,与其说出于本意,倒不如说处于脆弱。就算是最冷酷的心也有柔软的部位;最荒凉的沙漠也有水塘、树荫和溪流。一视同仁地浇灌公正与不义之人的不仅有雨水,还有好运和厄运、意想不到的成功和失败。 丹尼尔·卡德伯利背靠一棵桑树,合上了刚刚读的一本书,书名是《忧郁王子》,心满意足地哼了几声。 “安静!”女人说道。她本来是背对着他,专心观察远方动向的,听到书啪的一声合上的声音,才猛地转过头来。 “他在两百码之外呢,”卡德伯利说,“那男孩什么都听不见。” 女人也看到凯尔在下面的河边睡得正香,才不再追究,不过她仍然瞪着卡德伯利。如果换作另外一个人,如果他不是个杀手,以前没有在船上当过奴隶,偶尔给野兔凯蒂当当线人,恐怕他会慌神的。严格说来,她虽然面貌平常,但绝不难看,可她的眼睛,除了敌意再没有别的表情,足可以让任何人觉得不安。 “你想借去看吗?”卡德伯利冲她一扬手中的书。“很不错的书。” “我不识字,”她答道。她认为他是在嘲笑她,而事实上也的确是。通常情况下,卡德伯利不会蠢到去招惹珍妮弗·布朗凯特。她是野兔凯蒂十分看重的杀手,通常只有难度最大的任务才会派她出马。当野兔凯蒂告诉他他将与谁搭档时,他就沮丧地咕哝了一声。 “天,不会是珍妮弗·布朗凯特吧。” “我同意,她不是个令人愉快的旅伴,”野兔凯蒂咯咯笑了,“但有很多大人物对这个男孩感兴趣,我也不例外。我的自觉告诉我,会用得上珍妮弗·布朗凯特的本事。看在我的面子上,请忍忍吧,卡德伯利。”事情就这样定了。 去招惹面前这位眼喷怒火的女刽子手纯粹是出于无聊。他们监视那男孩已经快一个月了,而他所做的只是吃、睡、游泳、走路和奔跑。就算可以看《忧郁王子》解闷——这本书他多年来已经看了十几遍了,他也终于焦躁起来。 “我无意冒犯你,珍妮弗。” “不要叫我珍妮弗。” “我总要称呼你吧。” “不,没必要。”她眼都不眨地说,也没有移开视线。她的忍耐力是十分有限的。他耸耸肩膀表示认输,但她仍然不动。他开始在想是不是应该做好准备。就在这时,她终于转过头去,继续盯着熟睡中的男孩,那样子就像一只不喜欢与人为伴的动物。 怪的并不只是她的眼睛,卡德伯利想,还有她眼睛后面的东西。她是个活人,可天知道她是怎么活的。 由于职业的缘故,卡德伯利很熟悉杀手这一群体,毕竟他自己也是其中一员。有必要的时候,他会杀人,很少觉得愉快,有时候并不情愿,甚至会有愧疚感。大多数干这行的人都会不同程度地从中得到乐趣。珍妮弗·布朗凯特不一样,当她杀人时,你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处理掉伊德里斯·普克贿赂士兵们逮捕的那两个人时,他就在旁边,那情景是他从未见过的。那两个倒霉蛋根本不知道自己不过是替死鬼,被释放后,他们钻进离树顶森林半英里处的林子里,准备在那里扎营过夜。两个人拿出壶煮茶,珍妮弗没有征询他的意见——从职业角度来说,这是无理的做法,但他决定不去计较——便径直朝那两人走去,干净利落地捅死了他们。让卡德伯利吃惊的是杀人这件事竟然看上去那么容易。她杀起人来就像做母亲的捡起孩子的玩具一样,轻松又漫不经心,仿佛在做一件乏味的事情。等到他们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一切都已经太迟了。按他的经验来看,哪怕是心肠最硬的杀手也必须,或是想要,为杀人做好心理和身体的准备。但珍妮弗·布朗凯特是个例外。 他的回忆被下方男孩发出的声音打断了。凯尔已经醒了,起身爬了起来,他离开了河岸,往远处退了大约二十码,然后口中低声哇哇叫着,朝河岸跑去,速度越来越快。随着一声大喊,他跃入河中,激起大片水花。几乎是一瞬间,他又浮出水面,被冰冷的河水激得又叫又笑,手舞足蹈地往河岸淌去。他裸着身体,跳上跳下,河水清冷,阳光却温暖,这一切让他感到非常刺激。 “年轻真好,是不是?”卡德伯利评论道,他也不由得被男孩的喜悦所感染。接着他吃惊地发现,自己刚刚说的话真是再正确不过了:珍妮弗·布朗凯特竟然在笑,她的脸变得不一样了,竟有了圣徒般神圣的光彩。珍妮弗·布朗凯特恋爱了。察觉到卡德伯利的目光后,她立刻恢复了常态,谁也不知道刚刚看着那男孩时她看到了怎样的天堂。她瞪了一眼卡德伯利,眼神像鹰,又像凶狠的野猫,她眨了一下眼,又转头看着河面,没有任何表情。 “你认为野兔凯蒂想把他怎么样?”她提了个问题。 “不清楚,”卡德伯利说。“但不会是什么好事。真遗憾,”他真诚地惋惜道,“他看上去真是个快活的小伙子。”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但他仍然因为所看到的而感到不安。怎么说呢,就像是看到一条蛇羞红了脸庞。让你也尝尝滋味,谁让你老觉得自己对别人的事无所不知呢,他想。他很好奇接下来这古怪的事情将会有何发展,但也只好拭目以待,于是他倚着桑树坐了下来。 他并没有等待很久。虽然在珍妮弗·布朗凯特看来他是睡着了,但他可没有傻到那种程度。他的眼睛并没有完全闭上,反而一直在注视着背对着自己的珍妮弗的动作,同时,他也悄悄拔出了刀,手握刀柄,藏在右边大腿下面,这一侧离珍妮弗的视线最远。真正三十分钟,他默默注视着她纹丝不动的背部。这期间,还能听到下面那男孩的喊声、笑声和水花飞溅的声音。珍妮弗转过身,朝他走过来,动作轻巧得未发出一点儿声响,她一手提刀,猛地向他挥出致命的一击。卡德伯利抬起左臂挡住她的攻击,同时扬起握刀的右手就势向上刺去。就在他们扭打着在铺满陈年落叶的地上翻滚时,他还在惊叹这女人的速度竟如此了得。两人继续厮打着,只有他们自己能听得到彼此低沉的喘息声和地上落叶窸窸窣窣被压碎的声音,他们瞪着彼此的眼睛,嘴唇几乎贴到了一起。慢慢地,他的力量占了上风。尽管她用尽全力挣扎、扭动身体,但他死死扼住她,让她动弹不得,眼看就要不行了。但在恨意和怒火之外,珍妮弗还有最后一件可以依赖的武器:她强烈而可怕的爱情。她怎么能弃他不顾而死去呢?她拼死将身体往上一跃,翻到一边,卡德伯利失去了平衡,松开了手,她一跃而起,朝山坡下她心爱的男孩奔去。 “托马斯·凯尔!托马斯·凯尔!”她大喊着。浑身赤裸的男孩刚刚爬上布满青苔的河岸,闻声忙抬起头看,不由地大惊失色。只见一个人张着手臂疯狂地从山上向他跑来,活像神话中的鹰身妖怪,嘴里还不停地喊着他的名字:“托马斯·凯尔!托马斯·凯尔!” 凯尔在他被诅咒的一生中见过许多异乎寻常的场景,今天的可以算得上是最古怪的之一:一个看不出性别的人,面容狂野,眼神疯癫,喊着他的名字,挥着一把刀向他冲过来,这画面实在恐怖。他慌忙朝放衣服的地方奔去,找到自己的刀,没拿稳,又捡起,当她大喊着跑到他身边时,凯尔刚要一刀挥去,却听见一声尖利的嗡嗡声,接着是一声闷响,像是一巴掌拍在马腹上。珍妮弗喉咙中发出一声尖利的咳嗽,跌跌撞撞地从惊魂未定的凯尔身旁冲过去,撞到一棵橡树上。 凯尔隐身另一棵树后,他的心怦怦狂跳,像是落入圈套的小鸟在扑腾翅膀,同时,他开始寻找逃跑的路径。这棵树的周围是一片没有遮挡的空地,宽度从四十码到六十码不等。他看看那具尸体。现在他能看清楚那是个女人,她身体扭曲,侧脸冲地,倒在树下,背上插了一根三盎司的重箭,箭头没入身体,从胸口钻出。她的鼻子还在流血,每三到四秒,就有一滴掉到地上。能够以这样的力道击中移动的目标并不容易,但也不是不可能。她是从箭射出的方向跑过来的,而如果他现在跑的话,他是有可能跑出射程的,到有遮蔽的地方只需要五六秒。这五六秒中,射手还有机会射出一箭,仅一箭,他必须一击就中。但或许那射手和克莱斯特一样厉害。或是克莱斯特,就有七成多的把握。 “嗨!小伙子!” 死神就在两百码之外,凯尔想。 “你想要什么?” “你应该说的是‘谢谢’吧?” “谢谢你。那么你可以滚了吧。” “好个忘恩负义的小子,我刚刚救了你的命。” 他在移动吗?听上去像。 “你是谁?” “你的守护天使,朋友。她是个坏姑娘,倒在地上那个,很坏。” “她想要什么?” “她想割断你的喉咙,朋友。她就靠干这个吃饭的。” “她为什么这样做?” “不知道,朋友。维庞德派我来保护你和他那个上不得台面的弟弟。”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没有理由。信不信由你。但别跟着我,我可不想你身上也插根箭,特别是花了这么多力气才让你活到现在。所以,在原地待上十五分钟,我会离开,谁都不会受到伤害。怎么样?” 凯尔考虑了一下:他可以冲过去,追他,抓住他,拷打他,直到问出真相。也可能这途中就挨上一箭。听上去这个男人好像知道他想做什么。还好,还有别的选择。 “好。十五分钟。” “以名誉担保?” “什么?” “算了。记住你需要谢谢我。” 话音刚落,卡德伯利和凯尔就都开始行动了。卡德伯利朝树林更深处退去。凯尔则利用树木的掩护,溜入河中,小心地沿着河岸游走了。 三个小时后,凯尔和伊德里斯·普克一同回来,查看隐藏在一片树荫下的女尸。他们已经花了两个小时搜寻那位自称凯尔恩人的神秘人物,但一无所获。伊德里斯·普克搜查了尸体身上,很快发现了三把匕首、两根绳、一个拇指夹、一个指节铜套,并在她的嘴里左边牙龈处找到了一把用绸子包着的一英寸长的折叠小刀。 “不管她想干什么,”伊德里斯·普克说,“她反正不是来卖晾衣夹的。” “你相信他说的?” “你的救命恩人?听上去有几分道理。严格说,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相信他,但事实是,如果他想杀你,过去的一个月里早就动手了。不管怎么说,这事真让人不舒服。” “你认为真的是维庞德派他来的?” “有可能。要考虑到你这样的人有可能引来各种各样的麻烦。别在意,我实话实说。” 凯尔没有生气的原因在于他自己也是这样想的。 “那女人怎么办?”最后,他问。 “扔到河里去。” 他们那样做了。从此再也没人听到过珍妮弗·布朗凯特的消息。 当晚,出于安全考虑,两个人挪到室内吃饭,并讨论了白天发生的怪事。 “问题是,”伊德里斯·普克说,“我们能做什么呢?杀掉那年轻女人的人若是想杀你恐怕早就动手了。也可能他们明天会出手。” “你说过这事让人感觉不太对。” “维庞德是完全有可能派人来盯着我们的,哪怕不是为了我们的安全,而是出于他自己的考虑。也有可能是因你蒙羞的近卫军雇人解决你。他们有钱,也有那个胆子。看上去那女人想要袭击你,因为她手里拿着刀。有个男人阻止了她,随后消失了。这些就是我们掌握的事实。显然,这几点并不是全部,或许以后的发现会让我们以完全不同的眼光来看待今天发生的事情。但在有新发现之前,也只能暂时那样推断了。不管是留在这里还是去别的地方,我们都有可能被攻击,对手有可能是任何人,心怀恶意,或者想获得酬金。我们推测今天的事告诉我们这些是因为我们自己也可能这么做。你有别的想法吗?” “没有。” “那么讨论就到此为止吧。” 意识到待在室内也没多大意义后,凯尔走到外面,点上一根烟。他明白,伊德里斯·普克的宿命论自有道理,但毕竟不是他的命被别人惦记着。正如他自己所说,每个哲学家都可以忍受牙痛,除非他自己的牙也痛。他心事重重,差点没有注意到一只鸽子正在露台的桌子上走来走去啄着面包屑。 “别动,”伊德里斯·普克在他身后悄声说道,他举着一片面包,慢慢靠近那只鸟,鸽子啄食他手中的面包时,他小心地抚摸着它的身体,然后紧紧捉住了它。他把鸽子翻过来,从鸽腿上取下了一个小金属管。凯尔好奇地看着他。 “是信鸽,”伊德里斯·普克说。“维庞德派来的。喏,抓住它。”他把鸽子交给凯尔,然后拧开了金属管,从里面取出了一张纸,看了起来。他脸色一沉。 “一队救赎者绑架了天鹅颈公主阿贝尔。” 凯尔大吃一惊,涨红了脸,这个消息让他不知所措。 “为什么?” “上面没说。问题是她当时在康斯坦兹湖,离这里大约五十英里。回到圣殿最快的路线是穿过科迪那山口,从这里往北八十英里。如果他们走这条路,我们必须找到他们,并把消息传给维庞德派出的部队。”他看上去既担心又不解。“说不通啊,这无异于宣战了。救赎者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不知道。但肯定是有原因的。如果没有博思科的首肯,这件事是不会发生的,而博思科永远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嗯。没有月亮,他们无法夜间行进,我们同样也不行。现在收拾东西吧,睡上一觉,黎明再出发。”他深吸了一口气。“上帝知道,我们几乎不可能赶上他们。” 第二天,伊德里斯·普克坚持要到天亮得可以看清东西时才出发。凯尔认为摸黑行动虽有危险,但这个险值得冒,可伊德里斯·普克不肯让步。 “如果马在黑暗中崴伤了脚,我们就哪里都去不了了。” 凯尔不得不承认这话是对的的,他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只能用嘟哝声表示不满。伊德里斯·普克不去理会他的烦躁,又等了二十分钟后,他宣布出发。 接下来的两天里,他们只有在进食或马需要休整时才停下休息。凯尔不停地催促,希望能够加快行程。伊德里斯·普克则坚称,就算凯尔可以,马和他这把老骨头也受不了。两个人加两匹马都需要赶上救赎者,当然,这要在他们真的能被赶上的前提下,还要保证至少有一匹马有足够的体力返回,将敌方的数量和方位报告给后面的马特拉兹部队。 “你似乎一点也不担心那女孩嘛,”凯尔说。 “错,正是因为我担心,才必须按我的方式行动——因为我是对的。再说了,天鹅颈公主阿贝尔又算你什么人?” “她跟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但如果我能出点力帮忙就出她,或许元帅会对我更慷慨些。另外,我的朋友还在孟菲斯当人质呢。” “我不认为你有任何朋友——不过是形势所迫你们才走到一起的。” “我救了他们的命,我认为那够朋友了。” “好吧,”伊德里斯·普克让步了。“我还以为你这英雄当得心不甘情不愿呢。” “也的确是。” “那么你到底是怎么样的,凯尔少爷,天性高尚或是迫于无奈?” “我一点儿也不高尚。” “随你怎么说。但我想知道,是否在你心里,某个英雄的雏形正在出现。” “什么叫‘雏形’?” “某个东西刚刚开始显现,刚刚开始形成,那就叫雏形。” 凯尔笑了,但笑声并不愉快。 “如果你想的是这个,我希望你不会很快弄清楚。” 伊德里斯·普克对此不置可否。 第二天,他们来到通往科迪那山口的路上。严格说来,那算不上一条路。 “自从救赎者们封锁了边境,这条路已经六十年没人走过了。” “圣殿离科迪那山口有多远?”凯尔问。 “你不知道吗?” “他们又不会把地图摊开来随处放。所有可能帮助我们逃跑的东西都是严格管理的。直到几个月之前,我还认为孟菲斯城在千里之外呢。” 如果此时伊德里斯·普克没有被一只金色和红色相间的漂亮蜻蜓吸引了注意力,他就会从凯尔的表情看出那男孩在撒谎。亏他还认为凯尔现在已经对他坦诚相待了呢。“我是说,”凯尔补充道,“在我来到这里并意识到这个错误之前。”现在,伊德里斯·普克终于注意到凯尔的语气不自然。 “怎么了?” “没什么。” “随便你。” 第十九章 由于担心自己已经在不经意间泄露了本想隐藏的事情,接下来的十分钟里,凯尔一直警觉地保持沉默。伊德里斯·普克再次开口时,似乎完全忘记了刚才的小冷场,事实上他也的确没有放在心上。 “圣殿离这里足有二百英里,但他们不需要走那么远,离边境二十里的地方就有一个要塞——殉教者镇。” “我从来没听说过那个地方。” “不是什么大地方,但它的围墙足够厚。要一支军队才能攻下它。”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元帅疼爱阿贝尔公主,无论他们想要什么,他都会给的。” “你怎么知道他们有要求?” “否则就无法解释他们的行为。” “要知道,你的逻辑和他们的逻辑完全是两回事。” “这么说,你想到什么了——我是指,他们到底为什么这样做?” “没有。” “和你没关系吗?” 凯尔笑了。“救赎者是一群混蛋不假,但你真的认为他们会为了三个臭小子和一个胖姑娘而发动战争吗?” 伊德里斯·普克哼了一声。“听你这么一说,倒也有道理。不过,话说回来,过去的两个月里你一直在对我撒谎。” “你又是谁,我凭什么要对你说真话?” “我是你最好的朋友。” “是吗?” “是的,事实如此。所以,有什么你想告诉我的吗?” “没有。”这个话题就此打住了。 二十分钟后,他们来到了一堆燃尽的篝火旁。 “你怎么看?”见伊德里斯·普克用手指拨弄烧剩下的灰烬,凯尔问道。 “还热着。他们离开也就几个小时。”他朝被压平的草地和略有翻动的泥土点点头。“你觉得有多少人?” 凯尔叹了口气。“很可能不少于十个——但不超过二十。抱歉,我并不擅长这个。” “我也不行。”伊德里斯·普克沉思着看了看四周,没什么把握的样子。“我认为我们俩中的一个应该回去告诉马特拉兹人这里的情况。” “为什么?那样就能让他们骑快点吗?就算他们加快了速度,到了这里之后又该采取什么行动呢?只要发生激烈冲突,救赎者就会杀了她。他们不会投降的,我可以告诉你这点。” 伊德里斯·普克叹了口气。“那么你建议我们怎么做?” “赶上他们,不要暴露我们的行踪。等摸清楚情况之后,才可以确定行动方案。带一小队马特拉兹士兵,悄悄行动。赶上他们之前,我想也只能这样了。赶上他们之后,或许情况还会有变。” 伊德里斯·普克抽了抽鼻子,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好吧,毕竟你最了解他们。” 五个小时之后,天渐渐黑了下去,凯尔和伊德里斯·普克向一座小山的顶部爬去,这座小山的后面正是科迪那山口,它将花岗岩山脉一劈两半,是圣殿和马特拉兹势力范围的分界线。 从小山上俯瞰,下方有一块二十英尺深、八十码长的凹地,六个救赎者正在扎营。阿贝尔·马特拉兹被围在中间,很可能是被绑住了,因为在他们观察期间,她一动也没动过。五分钟后,两个人后退到两百码开外的灌木丛中。 “也许你在想为什么只有六个人,不远处可能还有至少四个人站岗,”凯尔说,“而且,他们肯定已经派了一个人先行去要塞请求接应。” “我立刻返程,带马特拉兹人过来,”伊德里斯·普克说。 “为什么?” “如果他们离这里很近,他们会冒险夜间行进。就算马特拉兹人损失半数的马匹也没有什么,毕竟最多只有十几个救赎者要对付。” “如果你不能在黎明前回到这里展开行动,他们就会进入山口,进入自己的势力范围了。就算他们没那么快离开,我们若是在白天发动攻击也肯定会让那女孩送命。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现在行动。” “可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伊德里斯·普克指出这一点。 “是的,”凯尔回答。“但两人中的一个是我。” “这是自杀。” “如果是自杀,我绝不会这样做。” “你为什么要冒这个险?” 凯尔耸耸肩。“如果我救了那女孩,元帅会对我感激不尽,会给我报酬——丰厚的报酬,并保证我安全地离开。” “去哪里?” “某个温暖的地方,有美味的食物,离救赎者们越远越好,远到天边。” “你的朋友们呢?” “朋友?啊,他们也可以跟着。为什么不呢?” “太冒险了。还不如让她继续当人质,元帅会满足圣殿的任何要求来换她回来的。” “你凭什么这么确定她是被当人质的?”凯尔说,他的语气又冰冷又烦躁。伊德里斯·普克不由地看了他一眼。 “那么——现在我们也许可以获悉事实了。” “事实是,你认为救赎者们和你是一样的人,虽然更狠毒,更疯狂,但你们想要的东西归根结底是一样的。但,你错了。”他叹了口气。“我这样说并不是因为我了解他们,恰恰相反,我不明白他们的想法。直到杀掉那混蛋彼卡博——一个救赎者之前,我还有这个自信呢。我告诉过你,我杀他是为了阻止他,嗯,阻止他抢暴那个女孩。” “是强暴。” 凯尔红了脸,他并不喜欢被人纠正。“叫什么并不重要,反正那不是他在做的事情。实际上,他是在把她大卸八块。”接着,他把那晚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伊德里斯·普克。 “天啊!”伊德里斯·普克惊得目瞪口呆。“为什么?” “不知道,所以我才说,从此我不再认为自己明白他们肮脏的头脑里在想些什么了。” “可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对待阿贝尔·马特拉兹?” “我告诉过你,我什么都不知道。也许他们想知道马拉特兹女人是什么样的吧,我是说,”他停了一下,有些尴尬,“身体内部。我不知道。但他们肯定不是为了钱。那不是他们行事的方式。” “若说他们是为了把你换回去,好像更有道理。” 凯尔差点笑了出来。 “他们当然要处置我,杀鸡给猴看。我也不否认为此他们将不惜采取极端手段,但为了个助修士而和马特拉兹人开战?不,绝不可能。”他咧嘴笑了。“我猜,元帅一定也和你有一样的想法,我敢打赌,如果可能,他会毫不犹豫地把我们四个捆上送回圣殿以示诚意。你不这么认为吗?” 伊德里斯·普克没有做声,因为凯尔说的正是他心里想的。两个人沉默了几分钟。 “这么做的确冒险,但可行,”凯尔开口道。“她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价值,”他撒了个谎,“我不会为了个被宠坏的马特拉兹小丫头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如果救赎者们带走她,我等于失去了所有的机会。而把她救回来,我就有可能得到一切想要的东西。你也一样。你要做的就是掩护我。就算我失败了,你也有很大机会脱身。面对现实吧,要是被人知道你就在她面前却任人带走她,没有人会感谢你的。” 伊德里斯·普克笑了。“生活总是不公平的——这句话最能说服人。好吧。告诉我你的计划。” “几乎我这辈子的每一天,博思科都在用拳头和鞭子教我三个词——出其不意、暴烈如雷、一鼓作气。现在,他该后悔不该那样教我了。”凯尔在铺满松针的地上画了个圈。 “这个圈的东南西北方向各有一个守卫。今晚没有月亮,所以我们必须要等到黎明第一缕曙光出现才能动手。你必须杀掉西面的守卫——一辨认出就要下手。我来解决南面的。你要守住西面的位置,因为那是唯一可能接近那女孩身后那块岩石的地方。解开她的绳子后,我会把她带到那块石头那里。你会学鸟叫吗?” “我能学猫头鹰,”伊德里斯·普克犹豫地说。“但这里并没有猫头鹰啊。” “很可能救赎者们并不知道这一点。”凯尔停了一下。“猫头鹰是怎么叫的?” 伊德里斯·普克示范了一下。“若是我试图杀他时那守卫喊起来怎么办?” “试图?”凯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没有什么试图。我可不想听你说什么尽力这样的废话。你搞砸了,我就死定了。明白吗?” 伊德里斯·普克有些伤自尊。“别担心我,孩子。” “哼,我的确不放心。听到你的信号后,我会杀掉南面的守卫。换上他的法衣需要一分钟。然后,我会悄悄进入营地。剩下的守卫弄清状况后……” “为什么不先把所有的守卫杀掉?” “因为那要费时间,肯定会暴露。最安全的办法就是我说的,这样会让他们一时察觉不到问题,我会混进营地去。天还基本是黑的。不管用什么办法,只要你能完成你的任务,我们就不会花很长时间。” “那之后呢,我做什么?” “除非他们开始放箭,否则你无法看清北面和东面的守卫,而一旦他们放箭,你必须还击,让他们无暇顾及其他。我会把女孩带到石头后面。除了从正上方,没人能够攻击我们。”凯尔笑了。“这时候情况比较棘手。在我跑到那里之前,你必须阻止他们上到岩石上或绕到后面。只要你守住西面的位置,不被他们抢回去,那女孩就安全了。我到了之后,我们就是二对二了。” “空地足有四十码,最后十五码还要爬陡坡。恕我直言,要是对手身手不错,你的机会可不大。” “他们的身手错不了。” “算了,我不明白我干嘛要为这个不要命的计划担心,说到底,你必须先独自干掉六个全副武装的人。这个行动完全是自杀。我们应该等马特拉兹人来。” “不等马特拉兹人接近,他们就会杀了她。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她的命保不保得住就看我们的了——我动手的时间会比我向你解释所花的时间还要短。他们不会料到黎明前会遭到袭击,况且黑暗中很难辨别敌我。等他们意识到遭到袭击,必定会认为遭遇了马特拉兹军队。他们绝想不到只有我们两个人。” “因为这太愚蠢了,蠢得让人无法相信。” “赌上的是我的命,不是你的。” “还有那女孩的。” “只有就她的人是我们,那女孩的命才有价值。否则,你仍然是没都不是——或者更糟。要我说,这是道再简单不过的选择题。” 六个小时后,伊德里斯·普克站在了西面守卫的尸体旁边。 过去的岁月中,他曾指挥过许多次战斗,无数人在战斗中丧生。但上一次需要他亲手杀死面前的敌人是在很久之前了。他站在那里,看着地上那个人呆滞无光的眼睛、展开的嘴和后咧的嘴唇,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颤抖了。 颤抖的直接结果就是他发现嗓子像塞了东西一样,如果这里真有人听过猫头鹰的叫声,一定会对他发出的声音起疑心的。但还不到一分钟,他就看到凯尔的身影慢慢向斜坡下走去。男孩小心地不发出任何动静,而且考虑到剩下的两个守卫可能看到他,也尽量不表现出匆忙的样子。 深深的担心和恐惧涌上了伊德里斯·普克的心头:貌似轻松地走向六个熟睡的人并将对之痛下杀手的毕竟只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啊。 事先他并不确定事情会如何发展,但他绝想不到会看到这样一副画面。凯尔拔出短剑,对着离他最近的人只一刺,那人动都没动,也没发出任何声响。凯尔不慌不忙地向第二个人下手了。仍然是向下的致命一刺,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就在这时,第三个人身体动了动,甚至抬起了头。又一刺——即使他叫了,伊德里斯·普克也听不见。第四个人已经完全坐了起来,正睡眼惺忪地看着凯尔,他睡得迷迷糊糊,神情并无惊恐。凯尔一剑刺入他的咽喉,他喊了一声就向后倒去,声音虽然哽住了,但很响。 第五和第六个人完全醒了过来,他们都是经验丰富、久经沙场的斗士,对突袭应对迅速。其中一个大喊一声,便向凯尔扑过来,手中的短矛直刺向凯尔的脸。凯尔挥剑攻击对手的喉咙但刺偏了,剑刺进了他的耳朵。那人吃痛倒地,大叫不止,双手乱抓,地上的叶子顿时沾满了血。看到同伴的惨相,剩下的那个救赎者再也无法保持惯常的冷静,多年的经验此时一点儿都派不上用场,他呆呆地愣在那里,像个木头桩子,结果被凯尔一剑刺穿了胸膛。他短促地倒吸了一口气便倒下了,地上的那人还在惨叫。 凯尔的动作突然放快了,他飞速向女孩奔去。她已经醒了,看到了凯尔后三次出手杀人。由于她的手脚全被绑住了,凯尔只好将她一把扛起,放在肩膀上,朝巨石后面跑去,那是计划中能够掩护他们不受攻击的地方,女孩刚刚就是倚着那块岩石睡觉的。这是,一支箭嗖地飞来,从他的左耳呼啸而过,射在了石头上,弹开了。 就在他们头顶,伊德里斯·普克的箭立刻作出了回应。另一个守卫也毫不示弱,箭向伊德里斯·普克藏身的树丛中飞去。 双方你来我往的交锋持续了几分钟,但伊德里斯·普克已经看出了端倪——两个守卫在进行战术配合,一人掩护,一人暗中向他这里移动。每一秒钟天都变得更亮,而随着天光增量,成功等到凯尔的希望在逐渐黯淡。如果伊德里斯·普克不快点行动,就会陷入险境。 凯尔示意阿贝尔躲在石头后面不要动,也不要出声,随后他从石头后面出来,朝这片凹地的上坡跑去。伊德里斯·普克看见了凯尔,他保持弓弦拉开的状态,希望对方弓箭手急于求成的一击会暴露其藏身的位置。但对手很冷静,他要等凯尔开始上坡速度放慢的时候再出手。只不过跑了四秒钟左右,男孩就开始上坡了,他的手和脚都陷到了地上松软干燥的松针里,速度慢了下来。爬了四分之三时,他被掩埋在肥土下的树根拌了一下,踉跄了几下才保持住平衡。虽然只是一秒钟的事情,但这影响了他的速度,也给了射手足够的时间。就在凯尔翻过坡顶时,一支箭挟裹着风声冲过来,击中了他。 伊德里斯·普克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天色还暗,看不清那支箭射中了哪里,但那声音绝错不了——噢!坚硬的金属穿透血肉的声音。 现在他有麻烦了。两个守卫要对付的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如果他留在原处,获胜的几率不大;但如果他离开,他们就会占领这个位置,翻过岩石,结果掉公主——由于只剩两个人,杀掉公主是他们很可能采取的做法。他周围的灌木很茂密,可以掩护他,但同样也可以掩护他的敌人。目前的形势下,敌人占据优势。 接下来的五分钟里,许多不祥的念头闪过他的脑海。死亡步步逼近,夺路而逃的念头是那么诱人。如果他死在这里——这下场是一定的,脑海里的邪恶小人指出——对那女孩来说没有任何好处:结局不过是由一个人死变成两个人死而已。另一条路呢?他就不得不如丧家之犬般惶恐度日,孤独飘零。但你能应付那种生活的,邪恶的声音继续说道。好死不如赖活着嘛。 就这样,伊德里斯·普克把剑插在面前的地上,箭搭在弦上,等待着,煎熬着,忍受着各种想法在他脑海里嗡嗡作响。他等着。等着。 第二十章 疼痛对于凯尔来说并不陌生。但肩胛骨上方的那一箭带来的痛苦远超过他以前经历过的。尽管他咬紧牙关,呻吟声还是从牙缝里钻出来,不是凭借勇气或是毅力就能停下的。他能感觉到温暖的鲜血从肩膀流到后背上。他痛得浑身打颤,像癫痫发作般无法抑制。他试着深呼吸,并在地上坐直,希望能够控制身体,但事与愿违,疼痛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喘着粗气呻吟着,在地上扭动身体,终于昏了过去。清醒过来时,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是几秒?还是几分钟?他们肯定会往这边来,必须赶快离开。他爬到一棵松树旁,试图倚着树站起来。不行,太难了。他停下来,喘口气,再次用力。站不起来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但他目前能做到的也就是转个身,把没有受伤的那一侧身体靠在树上。他吐了,然后又昏了过去。十码开外的救赎者朝他扔了块拳头大小的石头,让他又痛又惊地醒了过来。 “还以为你想装死呢,”扔石头的人喊道,“其他人在哪里?” “你说什么?”凯尔明白自己必须不停地说话,保持清醒。 “其他人在哪里?” “在那边。”他试着抬起头,想胡乱指一个远离伊德里斯·普克的方向,但他随即又失去了意识,接着再次被石头砸醒。 “干嘛?干嘛?” “告诉我他们在哪里,否则我就一箭射死你。” “我们有二十个人……我认识博思科神父…是他派我来的。” 救赎者射手本来已经放弃从凯尔这里问出有用消息的念头了,正打算结果他,听到博思科的名字,他困惑了。这里怎么会有人知道伟大的博思科神父呢?他放下了弓,对于凯尔来说这就足够了。 “博思科说……”他有气无力地说,似乎又要晕过去了,射手未及思考便上前几步,想听清他说什么。说时迟,那时快,凯尔抬起没有受伤的胳膊,将手中的石头狠狠向对手的头部砸去,正中前额。那可怜人眼睛一翻,张大了嘴,随后软绵绵地瘫倒在地上。此时,凯尔才真正昏了过去。 伊德里斯·普克仍然在他小小的领地内等待着,上面都被浓密的灌木挡着,他看不清外面,别人也无法窥探到里面。他身后是陡峭的岩石,高约三十英尺,石头的下方是阿贝尔·马特拉兹,或者说,他希望她还平安无事地待在那里。从灌木上方传来微弱的沙沙声。他拉满弓,做好射击的准备。一块石头飞了过来,他差点就如对手所愿把箭放出去了。他左右移动弓箭,随时准备应对可能从任何方向过来的攻击,同时开始向对方喊话,声音由于紧张而微微发抖。 “过来的话,你有一半的可能被击中。”为了不暴露自己的位置,他说完便往旁边移动了三步。一支箭嗖地穿过灌木丛而来,正射在他方才所站的位置。“现在离开的话,我们不会追你的。”他一低头,向旁边闪过。果然对方又是一箭射来,又是险些命中。看来,说话是不明智的。二十秒过去了。伊德里斯·普克觉得自己的呼吸声响得惊人,几乎可以肯定埋伏在不远处的救赎者能听到他在哪儿。 此时,突然从二百码以外传来了一声尖叫,叫声充满痛苦和恐惧。随后一切又恢复了寂静。世界仿佛停止了,只有风呼呼地穿过树叶,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几分钟。 “那是你的朋友,救赎者。现在只剩你一个了。”又是一箭射过来,仍然没有中。“走吧,我们绝不纠缠,这是我的提议,我会信守诺言。”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呢?” “再过两三分钟我的朋友就会过来,他会为我作证的。” “好吧,成交。但要是你们跟过来,我以上帝的名义发誓一定会拉一个人陪葬。” 伊德里斯·普克决定不做声。显然,凯尔还好好活着且心情欠佳,那么他要做的只有等待。事实上,凯尔杀掉那个救赎者后就昏了过去,现在还虚弱得很,实在做不了什么事,更别提来就他伊德里斯·普克了。十分钟后,就在他开始越来越不安时,凯尔的声音轻轻地从右边的灌木丛中传了过来。 “伊德里斯·普克,是我。我可不想一过来就被你砍掉脑袋。” “谢天谢地,”伊德里斯·普克自言自语道,拉弓的手松开了。 树枝抖动了好一阵之后,凯尔才出现在他面前。 伊德里斯·普克一屁股坐到地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开始在口袋里摸烟。 “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我没死,”凯尔回答。 “那个守卫呢?” “他死了。” 伊德里斯·普克苦笑了一声。 “千真万确,你可真是个活宝。”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算了。”伊德里斯·普克卷了个烟卷,点着,然后他问凯尔:“你想来一支吗?” “说老实话,”凯尔回答,“我感觉不太好。”说完,他就向前栽去,不省人事了。 凯尔一直昏迷了三个星期。在此期间,他不止一次濒临死亡,这固然是肩膀上的箭伤感染,但更大程度上是由于医生们采取了无数种治疗方法,这些出诊费用高昂的医生们日夜不停,放血、刮骨……其对凯尔身体的破坏几乎达到了多年圣殿生活也未曾达到的程度。如果不是凯尔暂时退烧清醒了几个小时,他们还不会住手。那天,凯尔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看到一位头戴红色无边便帽的老人正低着头打量自己。 “你是谁?” “我是迪伊医生,”老人说,一边又把一把锋利但看上去并不太干净的刀放到凯尔前臂的血管上。 “你干什么?”凯尔忙把胳膊抽回来。 “冷静点,”老人安慰他说。“你肩膀上受了很重的伤,伤口已经感染,必须要放血,有毒的东西才能流出来。”他拉过凯尔的胳膊,牢牢按住。 “放开我,你这该死的老疯子!”凯尔喊道,但他的身体太虚弱了,就算喊叫,听上去也不过像是耳语。 “见鬼,别动!”医生也生气了,幸亏门外的伊德里斯·普克听到了他的喊叫。 “怎么回事?”他走了过来,看到凯尔醒了,立刻冲到床边,弯下腰来看着男孩。“谢天谢地!你醒了真是太好了。” “让这个老笨蛋滚。” “他是医生,是来治你的病的。” 凯尔再次把胳膊抽回来,肩膀立刻一阵抽痛,让他哆嗦了一下。 “把他带走,否则我发誓会割断这老混蛋的脖子。” 伊德里斯·普克示意医生离开,后者带着一副受伤的表情气冲冲地走了。 “我想让你看一下伤口。” “我不会治病啊。还是让医生来看吧。” “我是不是流了很多血?” “是的。” “所以我不需要什么蠢蛋医生再帮我流更多血了。”他翻身让右肩朝上。“告诉我伤口是什么颜色。” 伊德里斯·普克把沾满血迹、脏兮兮的绑带解开,虽然他尽量放松动作,凯尔还是痛得龇牙咧嘴。 “流了很多脓,浅绿色的,伤口边缘是红色的。”他的脸色很阴沉,从前他见过这样的伤口,都是致命的。 凯尔叹了口气。 “我需要蛆。” “什么?” “蛆。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要大概二十条。把它们在干净的饮用水里清洗五次,再拿到我这里来。” “我还是再给你找个医生吧。” “求你了,伊德里斯·普克。如果你不帮我,我就死定了。求你。” 于是,二十分钟后,满腹狐疑的伊德里斯·普克拿着从水沟里一只死乌鸦身上找到的二十多条洗得干干净净的蛆回来了。在侍女的帮助下,他按照凯尔的详尽要求进行了操作:“洗干净手,再用烧开过的水洗一遍……把蛆倒到伤口上。拿一条干净的绷带,绑住,绷带边要紧贴在皮肤上……要确保我是趴着的。尽可能让我多喝水……”说完,他又昏了过去,再次醒来是四天后的事了。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守在床边的伊德里斯·普克如释重负。 “感觉怎么样?” 凯尔深吸了几口气。 “还不坏。我发烧吗?” 伊德里斯·普克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 “还可以。刚开始两天你烫得吓人。” “我睡了多久?” “四天——这四天你可没有好好歇着,一直在叫。让你趴着也很难。” “看看绷带,很痒。” 伊德里斯·普克觉得自己将要看到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皱着鼻子,将信将疑地打开了绑带,立刻厌恶地哼了一声。 “很糟吗?”凯尔焦急地问。 “天啊!” “怎么了?” “至少脓都没有了,大部分红肿也消失了。”他把绷带再拉开些,这次,已经吃得圆滚滚的蛆三三两两掉到床单上。“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 凯尔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扔掉——把那些东西扔掉。再拿一些来,还是那样做。”然后,他又陷入了深深的睡眠中。 三周后,伊德里斯·普克和脸色蜡黄的凯尔朝内城走去。 其实凯尔心里暗暗以为自己会看到欢迎式,尽管他不愿承认,可他是想要一个这样的仪式的。毕竟,他一个人就杀死了八个敌人,并将天鹅颈公主阿贝尔从可怕的死亡中拯救了出来。相对于为此承受的危险而言,他要求的并不多:几千人的游行队伍,人们抛散花朵,欢呼着他的名字,美丽的阿贝尔站在用绸缎装饰的典礼台上,含着热泪迎接他,旁边是马特拉兹元帅,他此时只是个因爱女失而复得而感激涕零的父亲,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与他的预期相反,什么都没有。孟菲斯城一如既往,熙熙攘攘,到处是逐利奔忙的人,天空中云层很低,似乎暴风雨就要来临了。就在他们即将进入城门时,大教堂突然响起了一阵钟声,城中其他教堂也纷纷回应。凯尔的心一阵狂跳,但他的希望立刻被伊德里斯·普克击碎了。 “人们敲钟,”他朝风雨即将来袭的天空扬扬头,“是为了吓走闪电。” 十分钟后,他们在维庞德大人的官邸前下马。只有一个仆人在门口迎接他们。 “你好,斯蒂尔诺许,”伊德里斯·普克同仆人打招呼。 “欢迎您回来,先生,”斯蒂尔诺许答道。他十分年迈,脸上沟沟壑壑,让凯尔不由地联想起老年人的睾丸。伊德里斯·普克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且满脸抑郁的男孩转过身去。“我得去见维庞德。斯蒂尔诺许会带你到你的房间去。我们今晚会去进晚餐,到时再见。”说完,他就朝正门走去。斯蒂尔许诺示意凯尔跟着他走向宅院远端的一扇小门。 “绝对是个臭猪圈,”凯尔想,他越来越不满。 但事实上,他的房间——并且不止一间——布置得十分舒适。起居室放着柔软的沙发和橡木餐桌,浴室里还有独立的厕所,他以前听说过这种布置,还认为不可能有人这么奢侈呢。当然了,不得不提的还有卧室,里面有一张大床,上面铺着羽毛床垫。 “您要用午膳吗,先生?”凯迪尔诺许问。 “好的,”凯尔没听过“午膳”这个词,但似乎是可以吃的东西。斯蒂尔诺许鞠了一躬退下了。二十分钟后,当他托着装满啤酒、猪肉派、煮蛋和炸土豆的餐盘回来时,凯尔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 斯蒂尔诺许听到过关于凯尔的传言。他把餐盘放下,仔细打量着熟睡中的男孩。差点要了他命的感染让他此时看上去脸色发黄,憔悴不堪,在斯蒂尔诺许看来,这孩子看上去实在太过寻常。但如果他真的好好教训了傲慢的科恩·马特拉兹,他就值得人尊敬和崇拜。想到这里,他为凯尔盖上被子,拉上窗帘,静静地离开了。 “他在敌人营地里穿行的样子就像是死神本人。我一生中见过许多杀手,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 伊德里斯·普克坐在他异母兄弟的对面,心事重重地喝着一杯茶。 “这就是他的全部吗——一个杀手?” “老实说,如果我只见过解救阿贝尔公主的这次行动,我会尽可能逃开,离他越远越好。而且我会告诉你,赶紧给他一笔钱打发他走。” 维庞德有些吃惊。 “上帝啊,你上了年纪之后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像他这样的人是有用的,这是毫无疑问的。不过,我的问题是,他是不是只是个杀人的暴徒?” “不,远远不止。要是你在科迪那山口的冲突前问我,我会告诉你他是个宝。他吃过很多苦,可他仍热有智慧,会思考——尽管在某些问题上还很无知——而且,我认为他有一颗善良的心。可是,这次发生的事太让我震惊了。喏,就是这样。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他。我喜欢他,可是,说实话,我也害怕他。” 第二十一章 维庞德往后靠着椅背,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概括起来,”他最终说,“他赢得了你的好感,虽然你还有疑问,我也是如此。谁知道呢,你可以把疑问暂且放在一边。元帅已经原谅了你们,不仅如此,你们已经进入了深得他欢心的小圈子,就像荷兰人胡子上的冰凌一样。”他对伊德里斯·普克露出了笑脸。 “说实话,若不是为了保密起见,你们俩会得到勋章,被人们列队欢迎。”维庞德又笑了,这次有些玩笑之意。“你会喜欢那样的,对不对?” “是的,我喜欢,”伊德里斯·普克说,“为什么不呢?天知道上次有人高兴见到我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是谁的错呢?” “我,亲爱的哥哥,”伊德里斯·普克笑了。“都是我的错。” “也许你应该向那男孩解释一下为什么对他的接待这么低调。” “实话说,我觉得他一点也不在乎。拯救天鹅颈公主阿贝尔对他来说只是达到目的的手段而已。他认为这次的冒险对他是有利的——仅此而已。他一次也没有询问过她的现状。尽管又疑又怕,我仍然称赞了他的勇气,可他当时看着我的样子好像我是个白痴。他想要钱和通行许可,能让他尽可能远地逃离过去的主人们。他不是一个在乎表扬或批评的人,高不高兴对他来说也没有区别。” “好吧,”维庞德说,“他真是个特别的小子。”他站起身来。“不管你的看法是否正确,元帅今晚设宴要亲自答谢他,阿贝尔公主也到场,尽管得知自己要出席时,她的脸色难看得像是宁肯吃黄鼠狼也不愿意去。” “看在上帝份上!”元帅对女儿说。“打起精神来!” “他让我害怕,”他的女儿脸色苍白如死人,但仍然美丽无比。 “让你害怕?他救了你的命。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知道他救了我——但那真是太可怕了。” 元帅被女儿的不可理喻气歪了胡子。 “当然是可怕的。杀人本身就是件可怕的事。他杀人是迫于形势,而且他是拿自己的生命在冒险——不止是冒险,说不定就会送命——而你却不知好歹地在这里抱怨有多可拍。你要做的是好好想想,如果他不救你,你会遇到多可怕的事!” 阿贝尔从未被这样训斥过,看上去更加凄楚可怜。 “我知道他救了我,但我还是怕他。您没见过他的样子,我见过——两次,他和我以前见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他根本不是人!” “荒谬!我从来没听过这么荒谬的话。我不是开玩笑的,你最好对他以礼相待,否则你会有麻烦的。” 阿贝尔也从未被威胁过,她正要抛开恭顺的女儿角色发作一番,小餐厅的门开了,一位侍者的通报声传了进来。 “维庞德大人和其他客人到了,陛下。” “欢迎,欢迎,”元帅热情地迎了上去,希望借此打破冰冷的气氛,这房间的气氛的确不对,维庞德和伊德里斯·普克都察觉到刚刚一定有什么尴尬的事情发生了。 可凯尔什么都没注意到,他的眼里只有天鹅颈公主阿贝尔——她站在窗边,看上去那么美丽,但似乎在努力不让自己发抖。同样,自从得知她也会出席后,凯尔的心中充满了渴望和恐惧,他也在极力控制自己。 “你一定就是凯尔了,”元帅亲切地握住他的手。“谢谢你,谢谢你,你的功劳是无法回报的。”他把目光投向他的女儿。“阿贝尔。”他的声音里既有鼓励也有威胁。高挑美丽的公主慢慢地走了过来,无比优雅地向凯尔伸出手来。 凯尔接过公主的手,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没有注意到阿贝尔的脸立刻白得像雪地上的月光一样。 “谢谢您为我所做的一切。我感激不尽。” 连要上绞刑架的人说话也比她有活力和热情,这让伊德里斯·普克感到惊讶。元帅严厉地瞪了女儿一眼,但他也看得出,女儿有多么害怕她面前的男孩。她的失礼既让做父亲的生气,也让他困惑。尽管对凯尔充满感激,但女儿毕竟是他的掌上明珠,况且,不得不说实话,凯尔让他失望。他本以为——其实他也不完全肯定自己的期待是什么——会看到一个仪表堂堂、神武英勇的人,这样才配得上他那令人胆寒的威名。但凯尔看上去就像是个年轻农夫,虽然长相并不难看,但仪态粗鄙,跟见了贵族便连手都不知往哪儿摆的寻常乡下人一样。这样一个人怎么能打败马特拉兹最精英的年轻贵族并独自杀死那么多敌人呢?真令人费解。 “开始用餐吧,你一定饿坏了。过来,坐在我身边。”元帅说着搂住了凯尔的肩膀。 阿贝尔公主就坐在他对面,她头也不抬,眼睛一直盯着面前的盘子。凯尔刚落座,就注意到面前摆放的餐具:一排大大小小的餐叉和与之相配的或利或钝的刀具。最让他摸不着头脑的是一个看上去像是刑具的东西,那东西似乎是专为拔下人的鼻子或其他器官而设计的,有点像钳子,但末端又古怪地扭曲纠缠在一起,实在令人费解。 他的感觉已经够糟糕的了。对面的女孩让他既爱又恨,他无法原谅刚才她握住他的手时那副嫌恶的样子,仿佛他的手是一条死鱼似的。这个忘恩负义的贱人,她为什么还是那么美呢?现在,他很肯定自己的样子是他绝对无法忍受的:愚蠢。可怕的疼痛,甚至死亡,都不会让凯尔害怕,毕竟,谁还能比他更擅长给别人带来这两样东西呢?让他害怕和焦虑的是自己沦为别人的笑柄。 正因为如此,当斯蒂尔诺许静悄悄地出现在他身后时,凯尔惊得差点跳起来。斯蒂尔诺许将一个盘子放在他面前,好意地在他耳边轻声提示:“蜗牛。” 凯尔并不知道他在斯蒂尔诺许心中是个英雄,还以为“蜗牛”这两个字是骂人的话,肯定是那仆人看不惯他一个身份卑微的人却混迹在高贵的人中间。等他稍稍冷静下来,又猜测那可能是个警告。但如果是警告,又是什么意思呢?他低头看着盘子,结果更加困惑。面前摆放的六个物体看上去像微型的、螺旋纹的士兵头盔,某种看上去很恐怖的带斑点的粘性物质从里面流出来。这东西看上去的确是需要警惕的。 “啊!”伊德里斯·普克用力地嗅了嗅味道,那样子活像个拙劣的演员。“太棒了!蒜香黄油焗蜗牛!”他坐在凯尔旁边,立刻注意到了凯尔的窘态,知道他不会用面前的餐具,也不认识盘子里可怕的六个小东西。成功地吸引了凯尔的注意力后,或者说全场的注意力后,他用右手拿起了那个像钳子一样的东西,捏了一下,像勺子一样的末端打开了,他用那儿夹住了一个蜗牛。他松开手柄,两个“勺子”啪地合上了,将蜗牛壳牢牢卡住。接着,他又拿起一根精致的象牙柄小扦,熟练地伸进蜗牛壳里,动作很夸张,好让凯尔看清楚。他挑出了一块耳垂大小、青灰色的东西——尽管这道菜是配了蒜茸、欧芹和黄油做的,颜色还是没变——扔进嘴里,大嚼起来,一面还发出啧啧的声音。 虽然一开始感到莫名其妙,但在场的人很快就明白了他的表演用意何在,于是,当凯尔笨拙地向第一道菜下手时,所有人都刻意移开了目光。 或许你会感到惊奇,一个随时准备吃老鼠的男孩怎么会排斥蜗牛这种美味呢?但众生平等,你又怎么知道比起拖着斑斑点点的粘液在腐烂的木头下爬行的蜗牛,毛皮发亮、劲头十足的胖老鼠不会是更好的选择? 悄悄地打量了其他人后,凯尔也握住钳子,夹起一个蜗牛,用象牙扦挑出了里面青灰色、又粘又软的肉。他停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把蜗牛肉放进嘴里嚼了起来,那心不甘情不愿的样活像一个男人被迫吃自己的睾丸。 好在剩下的菜都是他熟悉的,或者起码看上去和伊德里斯·普克做给他吃的那些差不多。凯尔一直留心观察他的美食导师,倒也差不多正确使用了那些复杂的餐具,虽然他还是用不惯叉子。席间主要是三个男人在说话,都是闲谈,大多是回忆共同经历过的事件,伊德里斯·普克那段四处浪荡的不堪过往被心照不宣地避开了。 整个晚宴中,天鹅颈公主阿贝尔一次也没有抬起头来,但她也没有吃多少东西。凯尔时不时飞快地瞟她一眼,每一次她看上去都比之前还要漂亮——金色的长发,杏仁形状的绿眼睛,还有她的嘴唇!在苍白的肤色映衬下,她的嘴唇红得像玫瑰花一样,脖颈又长又细,果真如天鹅般优雅。在这令人瞠目结舌的美貌面前,语言是无力的,凯尔低下头,心里荡漾不已。然而,让他内心激荡的不仅仅是喜悦和爱意,还有愤怒和憎恨。她甚至都不抬头看他一眼,因为她根本不想看到他!她讨厌他,而他,也因此而憎恨她。 最后一道菜——奶油浇草莓——刚上来,阿贝尔就放下刀叉,说进:“对不起,我身体不舒服,想先行告退,可以吗?” 他的父亲向她投去谴责的一瞥,只是碍于客人的面子才没有发作。他只是点了点头,希望女儿能明白他的意思:我一会儿再找你谈话。 她飞快地以眼神向客人们致意,便匆匆离开了,仍然没有看凯尔一眼。凯尔坐在座位上,心里的怒火越烧越旺。爱恨交织、又愤怒又委屈的强烈感情排山倒海般冲击着这个年轻人的灵魂。 然而,公主离席后,席间的交谈倒是更加自由了,不用再刻意回避她被绑架一事及敌方究竟有何目的。为何没有人群为凯尔的卓越功勋歌功颂德也很快清楚了。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元帅就此向凯尔表示歉意,他解释道,一旦公主遭绑架一事被公之于众,宣战也就是不可避免的事了。他和维庞德都同意,在万不得已走这一步前,必须对救赎者深不可测的行为多加了解才行。 “我们对敌方一无所知,”维庞德对凯尔说,“因此就更容易盲目开战。伊德里斯·普克告诉我你对他们究竟为何如此挑衅一无所知?” “是的。” “真的?” “我为什么要说谎呢?这次事件对我来说跟对您来说是同样费解的。救赎者们一直在谈的是与异端分子间的战争,说他们崇拜与救世主敌对的神,应该将之全部消灭。” “他们谈到过孟菲斯吗?” “几乎没说过,就算偶尔说起也是带着厌恶的,说这里是罪恶和堕落之都,所有的东西都可以买卖。” “真是严苛的评价,”伊德里斯·普克说道,“但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元帅和维庞德只装作没听见。 “也就是说你什么都无法告诉我们?”马特拉兹元帅问。 凯尔意识到再不说点什么他就该退场了,这是他在当权阶层中为自己的将来谋划的唯一机会。 “只有这一点:一旦救赎者决定要做什么,就绝对不会停止。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想要您的女儿,但他们不会罢手,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听到这句话,元帅的脸刷地变白了。凯尔趁机说了下去。 “您的女儿是个十分……”他停了下来,像是在找合适的词,“名声显赫的人。”第一次听到“名声显赫”这个词时,他就喜欢它的发音,但究竟该在什么场合用他就没有把握了。“我的意思是,整个帝国都把她——我听到人们议论——视为最华丽的装饰。她值得人们崇拜就意味着马特拉兹值得人们崇拜。她代表了您,对不对?” “你是什么意思?”元帅问。 “如果他们想传递某个信息……”凯尔欲言又止。 “什么信息?”元帅越发着急。 “绑架阿贝尔·马特拉兹或者杀了她就等于告诉您的所有臣民,救赎者可以向帝国最高贵的人下手。”为了加强效果,他又停顿了一下。“很可能他们也知道,第二次绑架她不太可行,但据我看来他们不会就此放弃。一旦开始就必须了结。要让您知道救赎者有力量影响到任何一个人,这对他们很重要。绝不罢手,这就是他们想要传递给您的信息。” 元帅脸色煞白。 “她在这里是安全的。我会安排周密的保护。没人能够接近她。” 凯尔装出一副很尴尬的样子。 “据我所知,她在康斯坦兹湖被掳走时,身边是有四十个护卫的。那些人中有幸存者吗?” “没有。”元帅回答。 “这一次——只是我的看法,我也无法完全肯定——他们来的目的不是绑架,而是杀人。八十个人或是一百八十个人保证能阻止他们吗?” “若是说历史教会了我们一件事,陛下,”伊德里斯·普克插话道,“那就是如果不要命的话,你可以杀死任何人。” 维庞德从来没有见过马特拉兹元帅这么不安和警觉过。 “你能阻止他们吗?”他问凯尔。 “我?”凯尔的样子像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考虑了一下。“只能说,我比其他任何人都强。而且我有含糊亨利和克莱斯特。” “谁?”元帅问道。 “凯尔的朋友们,”一直在观察的维庞德替凯尔答道,他越来越好奇凯尔到底想干什么。 “他们也具备你的才能?”元帅接着问道。 “他们有各自的本事。我们三个人合在一起能对付圣殿的任何行动。” “你对自己的力量十分有信心啊,凯尔,”维庞德说,“而过去的十分钟里,你一直在告诉我们的是救赎者有多么不可战胜。” 凯尔看着他。 “我是说你们不可能战胜圣殿派来的杀手。”凯尔笑了,“我没说我无法战胜他们。我是救赎者有史以来打造的最出色的战士。这不是吹牛,而是事实。如果您不相信,先生,”他看着元帅,“请问问您的女儿和伊德里斯·普克。要是还不够,请问科恩·马特拉兹。” “说话注意点,不得放肆,”维庞德的好奇心被愤怒所取代。“永远不能这样跟陛下说话。” “我听过比这更糟的话,”元帅说。“如果你能确保我女儿平安,我会给你财富,私下里你想怎么对我说话都可以。但你最好说到就能做到。”他站起身来。“明天下午前,交一份书面的保卫计划书给我,如何?” 凯尔点点头。 “从现在起,城里的所有士兵处于战备状态。好了,你可以退下了,还有你,伊德里斯·普克。” 两个人起身点头致意,然后离去了。 “你可真会表演啊,”关上门后,伊德里斯·普克对凯尔说,“你刚刚说的话里有真话吗?” 凯尔笑而不答。 假如真要给伊德里斯·普克一个真实的答案,那就是他要天鹅颈公主阿贝尔注意自己,这才是他如此危言耸听的原因。他为她的薄情而恨她,却也比以往更爱她。她要为此受到惩罚,还有什么能比有权随时见她并让她难受更好呢?虽然知道一见自己就让她难受对凯尔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但他能忍受这样的折磨。 由于女儿的安全受到威胁,元帅不得不担心最坏的情况,也就轻而易举地相信了凯尔对于事态的不祥判断。而维庞德并不比伊德里斯·普克更相信凯尔的话,但他也看不出凯尔的建议有什么害处,何况救赎者有杀掉阿贝尔的企图也并非完全不可能。不管怎么说,在他昼夜不停地调查此次圣殿绑架事件背后的原因时,能让元帅认为调查并非一无所得也是不错的。他确信,一场战争在所难免,而且尽管仍有很多疑问,他也下定决心为之做好准备。只是,在他看来,尚未摸清敌人的意图就开战是场灾难。所以,凯尔此时挺身而出,他是满意的。显然,凯尔并不知道圣殿的目的,但让他做阿贝尔公主的保镖可以保她平安。他,虽然不是出于父女情深,却也像她的父亲一样感激凯尔:皇室中最高贵的成员落入像圣殿这样一个血腥残忍的组织手中,其后果是绝对无法想象的。从东方战线传来的圣殿与异端的战报充满了可怕得令人难以相信的描述,但极少数幸存者越过边境逃入马特拉兹的势力范围,他们讲述的故事与前方的报告相符,不由得人不信。如果真的跟圣殿开战,绝对是前所未有的大战。 “告诉我圣殿和异端之间的交战情况。” 维庞德神情严峻,看着坐在巨大书桌对面的凯尔。伊德里斯·普克坐在窗边,似乎对下面花园的风景更感兴趣。 “他们反对救赎者,”凯尔说。“他们憎恨救世主和他的信徒,想要摧毁他,让善从世界上消失。” “你相信吗?”维庞德说,凯尔的语气突然从正常的交谈变得像背书一样,让他不由得一怔。 “每天两次,我们要在弥撒上背诵这些内容。我不相信救赎者们说的任何话。” “你对异端分子有什么了解,他们有何信仰?” 凯尔看上去很困惑,他想了一会儿。 “不,从来没人告诉过我们他们有信仰。他们关心的只是摧毁唯一真实的信仰。” “你对此没有疑问吗?” 凯尔笑了。“没有人质疑唯一真实的信仰。” “如果你知道异端分子如此憎恨圣殿,为什么当时不试着往东部跑呢?” “那样的话,我们必须穿越方圆一千五百英里的圣殿的势力范围,再翻过东部前线七百英里的战壕。就算蠢到忽略这一点,一直以来我们听到的就是异端分子只要看到圣殿的人就会立刻杀掉。救赎者们一直告诉我们,圣徒乔治是被投入母牛尿中活活煮杀的,或是人们把钩子塞进圣徒鲍罗斯的喉咙,然后把钩子另一端系在几匹马身上,结果他的内脏都被拉出来了。他们一直谈论地牢、火和剑,唱的歌曲也是关于那些东西的。正如我刚才说的,我从来没有想过,除了追求杀掉所有的救赎者和摧毁唯一真实的信仰外,异端分子还有其他的信仰。” “其他助修士也是这样认为的吗?” “有些人跟我一样,但更多的人不是。对他们来说,这就是他们的全部知识,所以他们从不怀疑,这就是他们的世界。他们认为,如果他们相信,就会被拯救,否则,就会下地狱,永远被火烧。” 维庞德开始失去耐心了。 “在你出生前,圣殿和异端的战争就已经进行了两百年了。而你一直在告诉我的是,作为唯一真实的信仰的追随者,你们,特别是你,被培养为战争做好准备,但你对于战争的进展、胜或败、战略战术、这场或那场战斗是如何结束的竟然一无所知?这很难让人相信。” 维庞德的怀疑是绝对有道理的。凯尔曾学习过圣殿和异端间的每一场战役和冲突,博思科神父就站在他旁边,只要他对战况的分析犯一点儿错,就会毫不留情地用腰带抽他一顿。过去的十年里,每天有四个小时,凯尔都被淹没在东线战争的历史与现况中。可他并不了解异端分子的信仰,这一点他并没说谎。他隐瞒了自己关于战争的知识既是出于本能,也是出于对局势的判断:如果马特拉兹真的要和圣殿开战,随之而来的就会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他不想跟这种事扯上任何关系,然而,要是透露自己了解些什么,维庞德会不惜任何代价把他拖下水。 “他们告诉我的只有光荣的胜利和由于背叛导致的失败。都是些故事,没有任何细节。没有人敢提问题。而我,”他继续说谎,“我接受的训练就是杀人。仅此而已——近身格斗加三秒致命。我就知道这些。” “看在上帝份上,”伊德里斯·普克在窗边发问,“什么是三秒致命?” “就是字面意思。”凯尔回答。“在关乎生死的交战中,胜负在三秒之内就被决定了,这三秒就是你的目标。其他东西——你们在近卫军中灌输的花哨东西——都是胡说。战斗持续时问越久,偶发事件就越多。你可能滑一跤,本来弱于你的对手刚好给你一击,或是他看出了你的弱点,而他刚好在这一点上占优势。所以——要么在三秒内杀掉对方,要么后果自负。科迪那山口的几个救赎者像狗一样被杀死就是因为我没有给他们以别的方式死掉的机会。” 凯尔刻意说出这么耸人听闻的话。当他还是个小孩子时,就是个撒谎高手了,撒谎技术和他现在的杀人技术一样高。掌握这两者是为了同一个目的:为了活下去,它们都是必要的。因为想要对自己的过去有所隐瞒,他便通过承认某些事实来误导他们的兴趣点。而那些他所承认的事实越惊人,效果就越好,即使对手是维庞德和伊德里斯·普克这样阅人无数的官场老手。如果马特拉兹认为凯尔只不过是个没心肝的少年杀手,那么鼓励他们的这种想法是对他有利的。鉴于种种事实,他的话很有说服力,尽管这并非全部的事实。 维庞德又问了几个问题,但姑且不管凯尔的话是否值得全盘相信,他也看出从那男孩身上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于是他转而询问保护阿贝尔公主的计划。 第二十二章 从凯尔的书面计划和他对维庞德疑问的应答来看,凯尔不仅善于杀人,也善于阻止杀人。至少在这一问题上,凯尔还是让维庞德满意的,他从桌上拿起一个厚厚的卷宗,打开来。 “在你离开前,我还想问你一些事情。这里有从异端分子的逃亡者和双面线人那里得到的报告,还有截获的文件,这些文件提到了救赎者的某项被称为‘清洗’的政策。你听说过吗?” 凯尔耸耸肩膀。“没有。”困惑的表情让维庞德相信他说的是实话。 “而这些报告,”维庞德接着说,“则谈到所谓‘信仰仪式’。这个说法你听过吗?” “公开处决不信教者。” “据说,在圣殿控制的城镇,某次有共计一千多被俘的异端分子被活活烧死。而愿意忏悔自己渎神之罪的人则被额外开恩,火烧之前先行绞死。”他停下来,仔细打量着凯尔。“你认为这些所谓的‘信仰仪式’有可能真实存在吗?” “是的,有可能。” “被截获的报告声称,此类处决只是开始,而它们提到了彻底消灭所有异端的‘清洗’。我派出去的一些人说‘清洗’是胜利之后将全部异端分子迁移到马来加西岛的计划。但一些难民宣称‘清洗’是指迁移之后的种族灭绝计划,以此永远铲除与圣殿信仰不同的异己分子。这一点让我很难相信。你比我们任何人都更了解救赎者们,你的看法是什么,你觉得这个说法可信吗?” 凯尔没有说话,一方面,对圣殿的厌恶使他倾向于相信救赎者们是可能有这种想法的,而另一方面,这个问题实在过于重大,他也不敢妄加揣测,于是,考虑了一会儿后,他只好说,“我不清楚,从来没听说过这件事。” “好了,维庞德,”伊德里斯·普克说,“救赎者显然是个残酷的群体,但我还记得二十年前的近卫军暴动,当时流言四起,说在圣殿占领的每一个城镇,救赎者会捉来所有的婴儿,在婴儿的母亲面前把他们抛上天,再用剑刺穿。所有人都相信了,但那都是谎言。这样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以我的经验看,发生一件暴行,就会有十倍的传言。” 维庞德点点头。这次的会谈并无多少成效,他觉得有些失望,同时,东部传来的情报也让他忧心。但比起这些重大的问题,此刻他被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弄得心烦气躁。他怀疑地看着凯尔。 “你在抽烟,从你的呼吸就闻得到。” “跟你有什么关系?” “有没有关系是我说了算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他转过头去,看见伊德里斯·普克面带微笑,仍看着窗外。维庞德重新面向凯尔。“我还以为你有点儿脑子,不会把伊德里斯·普克当模仿对象。你该把他当作反例,从他身上看到什么是你不该做的。至于抽烟,这纯粹是孩子气的装腔作势:烟气熏眼,臭味刺鼻,迟钝大脑,危害肺部,让口气难闻,时间长了会让男人变得娘娘腔,简直一无是处。滚出去,你们两个。” 四个小时后,凯尔、含糊亨利和克莱斯特在阿贝尔·马特拉兹寝殿里的房间安顿下来,分配给他们的几个房间十分舒适。 “如果人们发现我们对怎么做保镖一无所知怎么办?”坐下来进餐时,克莱斯特提了一个问题。 “首先,我不会告诉他们这一点,”凯尔答道。“你们也不会吧?说到底,这件事能多难呢?明天,我们把这一带检查一遍,确保没有安全隐患。这个你们已经不知做过多少次了。然后,盘查任何一个进入这里的陌生人。再有,不管她去哪里,我们中的一个都要跟着。如果她要离开这里——当然我们不鼓励她这样做——也不能出内城,身边必须有我们中的两个加上一队卫兵陪同。要做的就这些。” “我们为什么不拿一笔赏钱然后离开呢?” 克莱斯特算是问到点子上了,因为凯尔心里很清楚那才是正确的做法,而且,若不是对阿贝尔念念不忘,他绝对会那样做。 “若论安全,在这里和在其他地方是一样的,”他只能这样回答。“我们会得到许诺的奖赏,现在所做的还能换来钱。赚这钱不费吹灰之力,而且,还有整整一支军队保护我们不被圣殿抓回去。如果你还有更好的去处,那么请便。” 讨论就此结束。当晚,天鹅颈公主阿贝尔入睡时,含糊亨利和克莱斯特在她门外守卫。“明天拿出整个区域的守卫计划之前,我们最好还是小心点。”凯尔说,而事实上他脑子里想的更多的是明天如何以无所不能的保护神的面貌在她面前亮相。他会表现得对她无比蔑视,而她会胆怯,会屈服于他的权威,这样,他才会对自己满意,虽然内心也有些受伤。 第二天一早,为阿贝尔送早饭的侍女告诉她门外除了两个卫兵以外,还有两个脏兮兮的小子,以前似乎是打扫马厩的。当公主殿下走出闺房时,已是九点左右了。 阿贝尔摆出最冰冷的表情,却意外地发现,站在门两侧的卫兵旁边的不是凯尔,而是两个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男孩。 “你们是谁?在这里干什么?” “早上好,小姐。”含糊亨利热情地说。 她理都不理他。 “回答我的问题。”她说。 “我们是您的保镖,”克莱斯特努力不让自己被她惊人的美丽震住,强作镇定地回答道,他想摆出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让人家以为漂亮的贵族小姐他见得多了,才不会对面前这位有什么感觉。 “你们的……”她想找个最侮辱人的词儿,可结果不太令她满意,只好说,“头目在哪里?” “您在找我吗?”凯尔从附近的过道拐过来,身边跟着两个手捧长卷轴的男人。 “他们是谁?” “您的保镖,这位是亨利,另一个是克莱斯特。他们的话和我的一样有效,请听从他们的劝告。” “噢,这么说你们是同类喽?”她说,希望自己的语气听上去越不屑越好。 “同类?什么同类?” “魔鬼!”她以胜利的口吻回答道。“就像魔王离开地狱时跟在他身边的那群苍蝇!” 她的敌意自然让亨利和克莱斯特受到打击,凯尔却很高兴。 “是的,”他对那两位假笑了一下。“他们绝对是我的同类。” “作为保镖,他们可有点儿太弱不禁风了,你不这样认为吗?” 凯尔假装遗憾地看了他俩一眼。“对此我很抱歉,我自己也不希望整天看到这两个家伙。但你认为他们弱不禁风?也许应该让一两个马特拉兹人跟他们比上一比,你就会看到他们有多‘弱’了。” “这么说他们是和你一样的杀手喽?” 这个评语使亨利深感受辱,却很中克莱斯特的意。 “对,”凯尔毫不在意地回答:“和我一模一样。” 阿贝尔气得不知如何作答,一扭头回到房中,重重地将门甩上。 十分钟后,敲门声响起,阿贝尔示意贴身侍女前去开门,她满意地看到,门打开时,凯尔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开门的人是瑞芭。 瑞芭一跃而为阿贝尔公主的侍女可谓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其飞黄腾达的速度几乎和凯尔一样不可思议。遵照珍小姐的命令把瑞芭赶出去之后,安娜玛利亚迅速来到伊迪思·马特拉兹夫人的宫殿中。这位伊迪思·马特拉兹是天鹅颈公主阿贝尔的母亲,颇受丈夫冷落的马特拉兹统治者的妻子。应该说明的是,自他们因父母之命或政治原因被迫成婚以来,两个人一直形同陌路,阿贝尔的孕育过程想必也是有史以来最为冰冷和程式化的结合。元帅不惜一切代价躲避妻子,而且绝大多数情况下成功了,对于和妻子有关的其他事情,他则不太关心,他的妻子也因此虽无爱,却有权,对孟菲斯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能够施加影响。伊迪思·马特拉兹夫人知道这个城里每一桩见不得人的秘密,如果情势需要,她甚至会制造几个这样的秘密。虽然没有正式的官方职位,但她所掌握的那些秘密却使许多人有所忌惮,从而成为她掌握权力的牢靠后盾。所以,珍小姐歇斯底里地冲着瑞芭大发脾气后三十分钟内,伊迪思·马特拉兹夫人就从她的眼线安娜玛利亚那里得到了消息,并迅速派人把气愤又不明就里的瑞芭安置在自己的宫中。 当维庞德得知家中发生的事情并获悉瑞芭已经被接到伊迪思·马特拉兹夫人那里后,立刻找来珍小姐,将她一顿臭骂。她从他房间出来时,还被吓得眼泪流个不停,但如今已经于事无补,只能静观其变,看那老巫婆究竟打什么主意。 伊迪思·马特拉兹夫人没有浪费时间。她知道城中一定发生了什么蹊跷的事情,而且与她的女儿有关。三周前,阿贝尔在康斯坦兹湖失踪后,城内流言四起,说她秘密结婚甚至产子的都有。谁也不知道,真相比这些留言更加令人难以置信。伊迪思·马特拉兹夫人花了大量人力和时间来调查事件的真相,但几乎毫无成效,这是她无法忍受的。 “他们对你好吗?”伊迪思·马特拉兹夫人亲切地问瑞芭,她用手拍拍身边的沙发,笑着示意瑞芭坐下来。瑞芭紧张而又警惕地遵命了。在孟菲斯城中待了这一段时间后。她已经对社会阶层有了概念,也因此意识到伊迪思·马特拉兹夫人对自己的态度不同寻常。这里的人们看重等级差别,身份阶层之别神圣有如神赐,外省的人不管在本地地位多高,在这里也依然会被蔑视和取笑。瑞芭曾不止一次听过关于卡鲁女伯爵的笑话,女伯爵十年之前来过孟菲斯,据说她是卖掉自己的猪圈才筹到旅费的。所有人都知道,这绝对是不负责任的诽谤,因为猪对于卡鲁人来说是不洁的,堂堂女伯爵是不会有猪圈的。言归正传,正是因为这里的风俗,瑞芭在坐下时才会惴惴不安:如此高贵的夫人怎么会对自己这么客气呢? “首先,亲爱的,”伊迪思·马特拉兹夫人说,“我要对珍的行为向你道歉。我绝不是为她辩护,但她已故的母亲是我的朋友,我只能说她被宠坏了,一向为所欲为。现如今世道就是这样,孩子们都是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你看,结果就是这样。不管怎么说,”她叹了口气,轻轻拍拍瑞芭的手。“对不起。” 瑞芭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说,“是,夫人。” “好,”伊迪思·马特拉兹夫人似乎对这个回答挺满意。“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大忙。” 瑞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知道,我也有一个女儿,”伊迪思·马特拉兹夫人悲伤地说,“我很担心她。”她转过头面对瑞芭。“你见过她吗?” “阿贝尔小姐?是的,夫人,我见过。” “啊,”伊迪思·马特拉兹夫人轻轻地叹了口气,似乎女儿是个遥远的回忆。“她很美,是不是?” “是的,夫人。” 夫人拉起瑞芭的手。 “我想让你成为我的人,也想帮助你。我能感觉到你是个好心的姑娘,能够体会一个母亲的心,对不对,瑞芭?” “是的,希望如此,夫人,”女孩吃惊地回答。 “嗯,我不会看错,”伊迪思·马特拉兹夫人的眼神像是直接看透了瑞芭的灵魂,在那里只看到善良和对慈母的忧心的体谅。 “有些事对我来说是难以启齿的,但又不得不说——对一位母亲来说,比起子女的幸福,自尊是次要的,相信你以后也会明白这一点。”她叹息道。“我的丈夫恨我,不惜一切阻止我见女儿。你对此怎么想?” 瑞芭惊奇地睁大了眼,不知该发表什么看法。 “我认为这是件悲伤的事,夫人。” “是啊。他不让我见她,还让她跟我有了隔阂。但我不能为自己争取,因为她若跟陛下作对,只能毁了她的前途,这是我绝不愿看到的。所以,瑞芭,我必须忍受。我自己的女儿,我深爱的女儿,我必须任她相信我是个冷漠无情的母亲,对她丝毫不关心。你对此又作何感想?” “我……”瑞芭犹豫着。“我想您一定很痛苦。” “是的。但你能帮我。” 瑞芭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这次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 “我听说你是个优秀的女伴,而且技艺高超,能让小姐们变漂亮。” “谢谢您的夸奖,夫人。” “所有人都在议论你给那不知好歹的珍带来了怎样的变化。说实话,她又不是什么大美人,但你几乎把她变成了美女。” “谢谢您,夫人。” 谈话停顿了一下。 “现在,我想要你做一件事,对你自己也是好事。我已经安排你做我女儿的侍女,专门为她梳妆打扮。” “噢,”瑞芭惊道。 伊迪思·马特拉兹夫人笑了。 “‘噢’,也难怪你如此反应。是不是很棒的消息?” “是的,夫人。” “我相信你会做得很好。但我对你有两个要求,仅此两个。其中一点对你来说或许有些困难,因为我看出来了,你是个诚实的好女孩。”她看着瑞芭,后者早就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我要求你不要告诉我女儿,你是我安排的。”她紧紧抓住瑞芭的手,仿佛知道她会反对。“我明白,这听上去不太光明正大,我也理解你的感受,但这样做的原因只是因为如果知道你是我安排的,她就一定会拒绝。大善不拘小节,对不对?我想要的只是你能够偶尔过来,告诉我她的状况,她都说些什么,在担心什么。都是些家常小事,女儿愿意告诉深爱自己的母亲的那些小事。你能为我做这些吗,瑞芭?” 她当然能,因为除此之外她别无选择。就这样,她和伊迪思·马特拉兹夫人之间达成了某种秘密的约定,而就算她无法完全信任夫人,又能怎么样?事实上,这根本不是道选择题,她们两人都明白这一点。 第二十三章 博思科神父坐在露台上,看着下面的士兵,在他的视力所能达到的范围内,行进中的士兵填满了圣殿的广阔土地,人声鼎沸,车马喧嚣,能够准备到如此程度让他很满意,终于开始了,他毕生的宏图大志。他又端起碗啜了一口,一种绿叶菜炖鸡爪,他的最爱,在孟菲斯,这种绿叶菜的名字颇为不雅,叫作擦屁股草,那里的人们没有意识到它作为食物的价值。 敲门声响起。 “进来。” 是救赎者斯佩普·罗伊。 “您要见我,大人。” “我想让你带二十个人去刺杀阿贝尔·马特拉兹。” “但是尊敬的大人,这是不可能做到的!”斯佩普·罗伊提出反对意见。 “这一点我很清楚。如果能做到,我就不会派你去了。” 又气又怕的斯佩普·罗伊努力控制住自己,才没有张口问博思科到底他妈的什么意思。 “您对我不满,斯佩普·罗伊神父。” “我的职责就是为您效命,大人。” 博思科站起来,示意罗伊来到桌前,桌上放了一张孟菲斯城的守备图。 “你也参加了沃尔赫斯围城战,对不对?” “是的。大人。” “用了多久,攻克沃尔赫斯城?” “将近三年。” 博思科指了指孟菲斯城的守备图。 “你有这方面的经验,在你看来,攻克孟菲斯城要多久?” “更久。” “多久?” “久得多。” 博思科转身看着他。 “凭我们的实力,当然可以凭武力攻下孟菲斯,但这是极大的消耗,所以我们不会那样做。你听到过关于我们为何绑架阿贝尔·马特拉兹的传言吗?” 斯佩普·罗伊看上去很不安。 “听信流言是犯罪,传播流言是更大的罪,大人。” 博思科笑了。 “当然,但就此事,我恕你无罪,不必担心。” “大多数人说,她已经皈依异端,替他们传播邪教,还说她是个女巫,终日纵酒狂欢,腐蚀人们的心灵,还折磨被俘的救赎者,逼他们吃虾,让他们不洁。” 博思科点点头。 “如果传言是真的,她真是罪孽深重。” “我只是复述传言,并没说相信它们。” “很好,救赎者,”博思科笑了。“我派人绑架她是因为我想把马特拉兹人从孟菲斯城中逼出来。对于帝国的每个人来说,她就是女王,是天空中的星辰,人们爱她的年轻和美貌。在帝国的每一个角落,哪怕是苍蝇横飞的贫民窟,人们也在谈论她的故事,当然毫无疑问那些故事大多是编造的,或是被夸大了。她受人爱戴,并不仅仅是她的父亲。但是,当听到绑架行动失败的消息时,我并不担心。只要人们知道我们做出此等惊人之举,我的目的就达到了。马特拉兹人会怒不可遏地冲出孟菲斯,恨不得将我们赶尽杀绝以雪耻辱。”博思科坐下来。打量着面前的硬汉。“当然,你在想,事情并未如此发展,所以肯定是我判断错误,而你只是太礼貌或是太害怕我而不敢直说罢了。但错的也可能是你,救赎者。而元帅和我想的一样。事实证明,他是个深爱女儿的父亲,却并不冲动。他封锁了女儿遭绑架的消息,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无法压制人民复仇的要求。而这正是我想到你的原因,救赎者。你和那东西关系不错,他在……” “猫城,大人。” “我想让你说服他帮助你进行一次袭击,三五十人的规模,具体人数由你定。你可以告诉那些士兵,在救赎者中流传的关于她堕落的传言都是真的,若是他们在行动中丧命,将会被视为殉教……当然,他们这次肯定是无法活着回来的。你要向带队的小队长们保证他们的事迹会得到承认,证明他们是为了主的事业而死。如果运气好的话,他们中的某些人会活得足够长,好让马特拉兹人从他们身上拷问出真相。这次,我不想隐秘行事,你明白吗?” “是的,大人,”脸色苍白的斯佩普·罗伊回答。 “您的脸色很不好啊,救赎者。我应该提前告诉您的,这次行动并不要求您的死亡。相反,你可以使用那些在一定程度上犯了错的士兵。我的要求是邪恶的,但不得不如此。” 一听到自已的小命不用丢,斯佩普·罗伊的脸上恢复了颜色。“野兔凯蒂会想知道事情的究竟,他不会认为与这件事扯上关系对自己有利。” 博思科不耐烦地摆摆手。 “想许诺他什么随你的便。告诉他,胜利时,我们会让他做孟菲斯城的执政官。” “他不是傻子,大人。” 博思科叹了口气,想了一会儿。 “把斯特雷波的淫欲维纳斯金像给他。” 斯佩普·罗伊大吃一惊。 “我还以为那座金像己经碎成了十片,被扔进德尔菲火山了。” “只是谣传。尽管那雕像淫荡而渎神,却能够堵住那怪物的耳朵,让他听不见白己心里的疑问,不管他究竟是不是傻子。”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凯尔折磨着自己既爱且恨的人,一直处于又痛心又解恨的心理状态。可坦白说,他对这一切已经厌倦了。 他从未坦诚地问过自己,究竟想通过担任阿贝尔的保镖得到些什么。他对她的感情——强烈的渴望和同样强烈的憎恨——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难以平衡的,何况是他,一个经历过无数悲惨的事情却又在感情方面纯真无比的男孩。如果他的个人魅力大些,或许跟他说话时阿贝尔就不会表现得那么厌恶,但又怎么能指望这样一个男孩释放出魅力呢?可想而知,阿贝尔对他的厌恶深深刺痛了他,可他唯一会做的也只有对她表现出更强的敌意。 凯尔和女主人间的古怪关系让瑞芭很操心。她喜欢阿贝尔,尽管她并不甘于做一名侍女,不管女主人有多么光彩照人。阿贝尔温柔、体贴,而且,发现瑞芭是个聪明的女孩之后,对她也很坦诚、随和。但另一方面,瑞芭对凯尔的忠心已经到了祟拜的程度。他曾冒着生命危险救了她的命,使她免于遭遇只有在噩梦中才能想象的可怕的事情。她无法理解阿贝尔对他的冷漠,下决心要纠正女主人的错误。 对于旁观者来说,她的做法或许有些古怪:她装作脚下一滑,故意把一杯滚烫的茶水泼在凯尔身上,又特意把凉水浇上去,以免他被烫得太厉害。但凯尔还是被烫得不轻,他大叫一声,一把扯下身上的棉布外衣。 “啊呀,对不起,对不起,”瑞芭手忙脚乱地又抓起事先放在旁边的一大杯凉水,再次浇到凯尔身上。“你没事吧?对不起。” “你怎么回事?”凯尔质问她道,但并没有动怒。“先是想烫死我,现在又想淹死我。” “哦,”瑞芭倒抽了一口气。“对不起。”她一边继续道歉,一边递给他一块小毛巾,围着他手忙脚乱地帮忙。 “没事没事,我不会死的,”他用毛巾把身上的水擦干。他朝阿贝尔点点头。“我要去换件衣服,在我回来前不要离开房间。”说完他就走开了。瑞芭转过身来,想确认一下自己的小诡计是否起了作用。但正如盘算的过程是复杂的一样,它的效果也是复杂的。凯尔的背让阿贝尔产生了一种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怜悯之情,上面满是鞭痕和伤疤,几乎没有一块皮肤不在揭示他悲惨的过去。 “你是故意的。” “是的,”瑞芭坦自。 “为什么?” “为了让你看到他受过多少苦。我无意冒犯,小姐,但你真的不该这样对待他。” “你什么意思?”阿贝尔很吃惊。 “我可以说实话吗?” “不!我现在不想听!” “但我还是要说,都已经到这一步了。” 以贵族的标准来看,阿贝尔并不算是个傲慢的女儿,但除了她的父亲,还没有人,更别说是个仆人,敢这么跟她说话。她惊得一时无语。 “您和我,小姐,”瑞芭飞快地说,“现在看来没有什么共同之处,但我也曾经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满足,生活的唯一目的就是学会取悦别人也被别人取悦。而那种日子在一小时之内突然结束,我才知道生活可以有多可怕,多残酷,多么令人难以置信。” 接着,她把过去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震惊的女主人,包括她的同伴的悲惨命运,以及,凯尔怎样不惜一切,甚至冒着更可怕的死亡的危险,救了她的命。 “穿越疮痂地时,他一直对我说,救我是他做过的最愚蠢、最疯狂的事情。” “你相信他说的话吗?”问这个问题时,阿贝尔仍然惊魂未定。瑞芭笑了。 “我也不确定。我想,有时候他是认真的,但有时不是。然后,在疮痂地的一个水塘洗澡时——天知道他怎么找到那个地方的,我看到了他的背。亨利告诉我他们都对凯尔做了什么。从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博思科神父就对他吹毛求疵,不管他做什么,都会找茬折磨他,借口越小,神父就越满意——比如祈祷的时候不小心把拇指交叉啦,或是写数字九的时候没有划下面的弯钩。他会把凯尔拽到人前,狠狠打他一顿,他会把他打倒在地,再踢上几脚。然后,他把凯尔变成了一个杀手。” 瑞芭越说越气,而她的怒火此时并不仅仅针对圣殿的救赎者们。“所以,他愿意费心帮你我一星半点都足以令我吃惊,更不用说是拿他自己的命做赌注来救我们。” 阿贝尔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小姐,我觉得您应该稍稍低下您美丽的头颅,给他他应得的感激和同情。” 现在,瑞芭的动机已经不再单纯了,她开始肆意发泄并享受主人的窘迫了。所幸她不是傻子,立刻意识到是时候停止了。屋里出现了长时间的沉默,阿贝尔拼命眨着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她用泪水弥漫的双眼四处看看,再看看瑞芭,又四处看看,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此时门被敲了一下,凯尔走了进来。尽管从他离开以后房间里的气氛完全变了,凯尔却丝毫没有察觉。但那份改变却比瑞芭猜想的或是阿贝尔自己感觉到的还要大。天鹅颈公主阿贝尔,美丽无双、最为人所思慕的阿贝尔,她所感受到的不仅仅是凯尔背上的伤痕激起的怜悯和同情,还有某种不那么高贵的情感:一种渴望,不期而至,却又十分强烈。脱掉上衣后,凯尔的身体和马特拉兹青年典型的修长身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尽管他们也是灵活和强壮的。凯尔的双肩非常宽,腰部却细得出奇,他的体型绝对跟优雅无缘,只有肌肉和力量,就像一头公牛。这身体并不美,没有人会想为这一堆肌肉、筋腱和伤疤塑像。但仅仅看着他,阿贝尔公主就觉得自己身体之中的什么东西漏跳了一拍,不仅仅是她的心。 “噢,救赎者,”野兔凯蒂发出鸽子般的声音,他的指甲轻轻在木桌上划过,桌上放着斯特雷波的淫欲维纳斯金像。他的柔声细语让斯佩普·罗伊十分难受,像是某个可怕的东西正悄悄地爬进他的耳朵。“这可是很奇怪的,”野兔凯蒂盯着金像继续说道,或者说是在斯佩普·罗伊看来,他是盯着雕像的——同往常一样,野兔凯蒂的脸被灰色兜帽遮着,这一点让救赎者深感庆幸。 “如果你帮助我们,这雕像就是你的了。至于理由,又有什么要紧的?” 指甲划擦木头的声音在继续,当声音突然停止时,斯佩普·罗伊差点儿跳了起来。一只手向雕像伸去,遮在手上的灰布滑开了,野兔凯蒂的手露了出来,但那实在算不上是一只手。想象一下,一个长着软毛的灰爪子,但毛不是那么茂密,像狗爪子,却又比狗爪子长,长得多,指甲上长满斑点,不过这样也不能完全把野兔凯蒂的手描述清楚。他的指甲轻轻地,像母亲爱抚婴儿的脸似的,抚摸了雕像一会儿,然后缩了回去。 “一件漂亮的艺术品,”野兔凯蒂咕咕地说。“但据我所知,维纳斯雕像碎成了十片被丢入德尔菲火山了。” “显然不是。” 面前的人长叹一口气,斯佩普·罗伊能感觉得到又热又湿的难闻气息吹到自己脸上,像是一条凶恶的大狗冲着自己吐气一样。 “你不会成功的,”野兔凯蒂咕咕道。 “这是个观点问题。” “这是事实。”野兔凯蒂尖锐地说。 “这是我们的事。” “你们想挑起战争,就与我有关。” 长时间的沉默。 “事实上。”野免凯蒂开口道,“我并不反对战争。从过去的经验来看,战争总能使我获益。您也许不相信,亲爱的救赎者,哪怕是最小规模的战争,出售劣质食物、饮料和器皿也能让人赚个钵满盆盈。我想要个书面保证,如果你们战胜,我的财产不会受到侵害,我本人的安全也可以保障,能去我想去的任何地方。” “同意。” 两个人其实都不相信对方的话。野兔凯蒂当然愿意发战争财,但他的野心远不止于此。 “这事要花些时间,”野兔凯蒂叹了口气,又喷出一股又热又湿的气息。“但三周内我会拿出计划。” “三周太久了。” “或许吧,但那是必需的时间。再见。” 谈判到此为止,斯佩普·罗伊被带出野兔凯蒂的房间,出了庭院,又来到城中。广场上聚了一群人,两个不超过十六岁的男孩被吊在绞刑架上,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挂了一块牌子:强奸犯。 “强奸犯是什么?”斯佩普·罗伊问旁边陪同的守卫。谁能想到,邪恶和天真能如此和谐地在一个人身上共存呢? “不付出代价就想白占便宜的人,”他得到了这样的回答。 朝阿贝尔戒备森严的寝宫走去时,凯尔心事重重。尽管仍然深深地怀疑和憎恨她,凯尔也开始觉察到她对自己的态度似乎有所软化。她不再对他怒目而视,他靠近时她也不再退缩。有时,他会问自己,她的眼神是否另有深意(当然,他无法认出那是怜悯和渴求)。但他很快就摒弃了那样的想法,因为根本就说不通,但不可否认的是,某些变化仍在悄悄发生着。他沉浸在自己的胡思乱想中,几乎没有注意到训练场的边上有一群形迹可疑的十岁左右的孩子正在互扔石头。走近些后,他才发现,其中有个孩子比其他的大得多,看上去有十四、五岁,和这个年龄的其他马特拉兹少年一样,又高又瘦,相貌英俊。怪的是,年龄小些的孩子们并不是互相扔石头,而是都拿石头砸那个年龄大的,一边嘴里还喊着:“傻子!哑巴!臭狗屎!”骂完又是一通乱砸。被群殴的男孩虽然个头大,却不知反抗,石头砸来时,也不会躲闪,只是不知所措地乱转圈。一块石头砸中了他的脑门,他立刻倒在地上。正当其他孩子一拥而上打算好好踢他一顿时,凯尔赶到了,他一手揪住一个孩子的耳朵,一边伸腿绊倒了另一个,又在他身上轻轻踢了一脚。那群臭小子作鸟兽散,边骂边跑开了。 “别让我再见到你们,”凯尔在后面喊道,“当心你们的狗腿!” 凯尔朝倒在地上的男孩弯下腰去。 “没事儿了,他们走了,”他对那个傻大个说。那可怜人用手遮着脸,身体缩成一团,嚎啕大哭,根本不理凯尔。“我不会伤害你的,他们走了。”还是没有回应。凯尔有些气恼,伸手碰了碰他的肩膀。男孩突然恢复了活力,伸手一挡,正打在凯尔头上。凯尔又惊又疼,往后跳了一步,男孩惶恐地看着他,慢慢往后面的墙退去,一边惊恐地看着四周,生怕欺负他的那些孩子再出现。 “该死!”凯尔怒道。“妈的!妈的!”男孩手上的关节硬得像铁块一样,凯尔觉得自己的头像是被锤子砸了。“你怎么回事儿,你这个该死的疯子?”他冲瞪大了眼睛的男孩吼道。“我想帮你,可你差点没把我的头打下来!” 男孩还是瞪着他,终于开口了,但从他嘴里吐出的只是含混不清的嘟噜声。 凯尔并不习惯和身体有残障的人打交道——这样的人在圣殿活不久——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眼前的男孩不会说话,于是他伸出手,男孩慢慢握住他的手,凯尔把他拉起来。“跟我来,”他说。男孩瞪着他,原来,他不仅哑,而且聋。凯尔打手势让他跟着,男孩脸上还挂着痛苦和屈辱的泪水,但终于慢慢地跟着凯尔走了。 十分钟后,凯尔正在阿贝尔宫中的临时守卫室内为男孩清洗身体,阿贝尔突然冲了进来,身后跟着瑞芭。看到坐在凯尔对面正在流血的男孩,她倒吸一口冷气,喊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你胡说什么,疯女人?”他也吼回去。“你那一群贵族小子在揍他,是我把他们赶走的。” 她愧疚地看着他,后悔自己又把几星期来慢慢好转的关系毁了。 “对不起,对不起,”她说,听上去是那么后悔,又是那么可怜巴巴。凯尔很愉快,他还是第一次感到自己占了上风。但他还是不屑地哼了一声。“真的很抱歉,”她重复道,然后跑到男孩身边,满脸焦急和担忧地吻他。凯尔从没见过她对任何人表现出这种关心。他惊奇地看着。男孩几乎立刻冷静了下来。天鹅颈公主阿贝尔抚摸着男孩的头发,一边对凯尔说话。 “这是我兄弟西蒙,”她说。“大多数人叫他傻子西蒙,尽管不敢当着我的面这样叫。他又聋又哑。发生了什么事?” “他在训练场。一群小男孩拿石头砸他。” “坏蛋!”她转身面对自己的兄弟。“他们认为欺负他也没关系,因为他没法告状。” “他没有守卫吗?” “有,但他喜欢独处,而且总是跑到训练场上去,因为他希望和别人一样。但他们讨厌他,也怕他,因为他反应迟钝。他们说他的身体被魔鬼占据了。” 西蒙的情绪好多了,他开始嘟哝着朝凯尔指指点点,比划着扔石头和凯尔救他的情景。 “他想对你说谢谢。” “你怎么知道?”凯尔生硬地问。 “嗯,我并不知道,但他有一颗善良的心,哪怕他头脑简单。”她拿起西蒙的手,让手掌朝上,向凯尔递去,让他握。意识到自己该做什么之后,西蒙握住凯尔的手一阵猛晃,凯尔好不容易才让他停下来。这期间,血一直从凯尔临时绑在西蒙头上的绷带中渗出来。他示意男孩坐下来,把绷带解开,伤口很深,几乎有两英寸长,阿贝尔担心地看着。 “那些小混蛋差点把他的眼睛砸瞎。伤口需要缝合。” 阿贝尔惊诧不已地瞪着他。“什么意思?” “需要缝合,就像你缝衬衣或者袜子一样。”话一出口,凯尔自己先笑了。“但显然,你不需要缝这些东西。” “我去叫医生来。” 凯尔对此不屑一顾。“上一个给我治疗的马特拉兹医生差点要了我的命。现在并不是他会不会留下伤疤的问题,而是像这样裂开的伤口根本不会自己愈合,很有可能会感染,上帝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三四针就能把它缝上,几乎看不出来。” 第二十四章 阿贝尔手足无措地看着他。 “还是先让我找个医生看看吧。请谅解。” 凯尔耸耸肩。“随便你。” 一小时后,被叫来的两名医生在大声地争辩之后,采用了各种方法,不仅没能止住血,反而又戳又捅地把伤口弄得更严重。西蒙完全无法理解发生的事情,又疼得要命,他坚决不让医生们再靠近他,也不管血更汹涌地从自己头上流下来。 几分钟后,凯尔离开了,半小时后他回来时,发现西蒙退到了角落里,连他姐姐都无法接近。 凯尔把急得团团转的阿贝尔拉到一边。“看,”他说,“我从市场上弄来一些止血的蓍草。”他朝角落里乱作一团的医生和西蒙点点头。“现在一点进展都没有。为什么不去问问你父亲的意见?” 阿贝尔叹了口气。 “我父亲不想跟他扯上任何关系。你要理解,有这样一个孩子对他来说是件耻辱的事。我可以做决定。” “那就决定吧。” 很快,医生们被打发走了,屋里只剩下凯尔、阿贝尔和西蒙三个人。西蒙已经停止了叫喊,但仍充满戒心地躲在角落里。凯尔当着西蒙的面打开包蓍草粉的纸包,倒了一点儿在自己的手心里。凯尔指了指药粉,又指了指西蒙的伤口,然后是自己的前额。他停了一秒,随后小心翼翼地靠近西蒙,跪下来,把握着药粉的手摊开给他看。西蒙看着他,慢慢放松了一些。凯尔捏起一小撮药粉,慢慢把手贴到西蒙的额头上。接着,他向后仰起头,示意西蒙也像他刚才那样做。 男孩将信将疑地照做了,凯尔趁机将药粉撒在流血不止的伤口上。就这样重复了六次,然后他站到一旁,让西蒙放松下来。 十分钟不到,血就止住了。西蒙现在冷静下来了,愿意让凯尔走近他。凯尔开始小心地把蓍草粉从伤口中清理出来,尽管这一过程显然很痛苦,但西蒙耐心地忍了过去,阿贝尔则在一旁关切地注视着:清理干净伤口之后,凯尔把西蒙从角落里哄出来,让他躺到屋子中间的桌子上。然后,在西蒙疑惑的注视下,他从内袋里取出一个小绸布包,在桌面上摊开。里面放着一些针,有几根是弯的,弯曲的角度各有不同,针眼里已经穿好了短丝线。凯尔拿起一根穿好线的针给他看时,西蒙再次紧张起来。不管凯尔怎么比划,试图告诉西蒙自己要做什么,男孩脸上的神色只是越来越警惕。每次他想开始缝合,不明就里的西蒙就会恐惧地大喊大叫。 “他不会听话的,试试别的吧,”阿贝尔心焦不已。 “听着,”凯尔被折腾得越来越烦躁,“伤口太深了。我告诉你,伤口会感染的,到时他才有的好叫呢,或者他永远也叫不出来了。” “不要怪他,他不懂。” 这句话无法反驳,凯尔只好退后,叹了一口气。然后,他重新上前来,从内袋里拿出一把小刀,还没等西蒙和阿贝尔反应过来,就在自己左手手掌上划了一刀,伤口又深又长,从拇指开始直到手掌另一边。 今天这么长时间以来,房间里还是第一次这么安静。西蒙姐弟俩呆呆地站在那里,惊得说不出话来。凯尔把刀放在一边,从桌上拿了一块绷带紧紧想在刀口上止血。接下来的五分钟内,他没有说话,另外两个人还是那样看着他。然后他把绷带拿开,看到血已经流得不那么厉害了。他慢慢走到桌边,举起针线给西蒙看,像是要表演魔术一样。接着,他把针贴近伤口,慢慢地从一侧穿过去,再从另一边拉出来,拽紧,专注的样子像是在织补袜子。然后他打了一个结,又从绸布包里拿出另外一根针,缝了三针,把伤口牢牢地缝住。缝好后。他把手举到西蒙的眼前,让他可以好好观察。等他看够之后,凯尔注视着他的眼睛,点点头,等待他下决心。西蒙脸色苍白,深吸了一口气,也朝凯尔点点头,凯尔换了一根针,凑近男孩的伤口(虽然他们差不多同龄,他却不自觉地把西蒙当作孩子),开始缝合。 尽管西蒙痛得大叫,可还是忍受了凯尔的五针。缝好后,凯尔微笑着摇了摇他的手,西蒙的脸白得像牛奶一样,刚才可真够他受的。凯尔向阿贝尔转过身去,她的脸色跟西蒙差不多。 “他没问题了。”他对她说。“你兄弟比人们想的要坚强。” 凯尔此次肆无忌惮的炫耀收到了预想的效果。当阿贝尔·马特拉兹看着眼前这位不可思议的人物时,她感到震惊、畏惧、头晕目眩,一只脚已经踏入了爱河。 古尔菲人——一个因吝啬而臭名昭著的民族——有一句名言:做好事必遭报应。很快,凯尔就会发现这句混账的谚语也有说对的时候。他从小到大学的是如何杀人,而不是管教调皮捣蛋的孩子,施暴时的分寸对于他来说更是陌生的概念。可他也真倒霉,他踢在欺负西蒙的某个臭小子身上的那脚比他想象中要重,踢断了那孩子两根肋骨。更不巧的是,受害者的父亲是所罗门·所罗门,先前凯尔痛揍了他五个最好的徒弟已经让他脸上无光了,现在儿子又被踢伤,新仇旧恨加在一起,他的愤怒可想而知。同所有心狠手辣的硬汉一样,所罗门·所罗门也是个慈祥又溺爱孩子的父亲。但不管他如何愤怒,却不得不暂时忍耐,不能立刻要求凯尔决斗,因为他儿子受伤的起因是欺负马特拉兹元帅的儿子。或许元帅为自己唯一的男性继承人是傻子而感到丢脸,但却无法容忍他受外人的欺负,这无异于是对整个家族荣誉的亵渎,若是所罗门·所罗门再不知好歹,就算他地位再高,本事再大,也会被扔到中东某个麻风病区负责埋尸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所罗门·所罗门的新仇旧恨要等待时机。而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 先来看看西蒙。此事之后,人们都知道,傻子西蒙不在父亲或姐姐身边时,就会粘着凯尔、亨利和克莱斯特。他们三人本以为有这么一个天聋地哑的拖油瓶时刻跟着一定很烦人,可事实并非如此,因为同他们一样,他也是个备受歧视的圈外人。而且,他们怜悯他,他本来可以拥有一切——金钱、地位、权力——可那些天堂般的东西对他来说却是遥不可及的。另外,就算西蒙自己想,另三个人也不会由着他讨人嫌。诚然,西蒙的举动古怪而冲动,但那也是因为从来没有人花时间去教他男孩们的行为规范。而现在,只要他惹到了他们,三个人就会对他吼叫,但他是聋子,所以也没什么用,于是他们改为在他屁股上轻踢一脚,这点倒是管用。而他们很快意识到,最有用的方法是在他发疯的时候无视他,他最痛恨的就是这一点,所以,很快,他就学会了圣殿里助修士们那一套基本的社交规则。这些规则在孟菲斯城的客厅里或许没有什么用,但毕竟是多年以来唯一有人教过他的与人交往的方式。 阿贝尔告诉凯尔,西蒙曾有过最好的老师,但没有收到任何教育效果。而在这一方面,男孩们有着孟菲斯城最高明的老师也没有的优势。救赎者们发明了一套简单的手语,以便在言语被禁的时间里进行交流。而助修士们,由于被禁止说话的时候更多,进一步发展了那套手语。教西蒙说话的努力失败后,凯尔开始教他简单的手势,而他很快就学会了:水、石头、人、鸟、天空等等。三天之后,一起在花园时,西蒙拽拽凯尔的袖子,对着园里的大池塘和几只鸭子比划出了“水鸟”这个词。就是在那时,凯尔开始认为,也许西蒙并不全傻。接下来的几周内,西蒙飞快地学会了救赎者们的一套手语,其接受速度就跟海绵吸水一样。事实表明,他不仅不傻,反倒挺聪明。 “他需要一个人,”四个人坐在守卫室里吃饭时,凯尔对其他人说,“给他发明更多的词。” “那有什么用?”克莱斯特说,“如果别人看不懂的话,他会比划再多词又有什么意义?” “西蒙可不是普通人,他是元帅的儿子,他们会出钱为他找个人做翻译,把他的话大声念出来。” “天鹅脖子会出钱的,”含糊亨利说。 但这并不是凯尔的计划。“不到时候,”他看着西蒙说。“我认为,他有权向所有人报复,包括他的父亲,但轮不到她。他需要做一件大事,能让所有人刮目相看的大事。我会找到这样的人的。” 这固然是他的理由,但并不完全真诚。他很清楚,阿贝尔对他的态度已经大为改观,但究竟改变到什么程度,他心里并没有数。毕竟,他并不擅长揣测一个被许多人追求的美丽姑娘的心理活动,何况那姑娘还对自己怕得要死。他感到需要一个契机让她对自己产生更深刻的印象,而这件事越惊人效果就会越好。 于是,第二天,在伊德里斯·普克这位顾问的陪同下,凯尔来到了学林院的院长室里。学林院是国家级的智囊机构,这里培养的是帝国运行需要的各级官吏。当然,最重要的官职是为马特拉兹一族保留的——并不仅仅是各省的总督,而是所有掌握实权、对国家走向有影响的岗位。然而,有个事实即使不被公开承认,也是达成共识了的,那就是,在马特拉兹族中,有足够的智慧和才能的人毕竟有限,仅靠他们是不可能维持这么庞大的一个帝国的,更不用提还要让它有效运转。于是诞生了学林院,这个地方严格遵循以才选人的原则,以此保证国家行政不至于陷入无能和混乱之中。只要有某个马特拉兹族的白痴少爷或是荒唐的侄少爷被派到新征服的地方,就会有数量可观的学林院毕业生跟随,以保证把他造成的危害控制在一定范围内。由此可见,此智慧之地的产生完全缘于马特拉兹贵族对自身利益的考虑,它使得一大批聪明而有野心的商人之子(聪明的贫民仍然被排除在外)有机会实现抱负,影响孟菲斯的未来,从而使他们不会对现存的社会阶层构造产生不满,而类似的不满曾毁掉并将继续摧毁很多的权贵。 院长以怀疑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伊德里斯·普克几眼,对于此人大起大落的人生经历他早有耳闻,而旁边所站的那个小子名声更坏,也更神秘,他看上去来者不善,让院长心里的疑虑更深。 “我能帮二位什么忙吗?”院长的口气一点儿没有想帮忙的意思。 “维庞德宰相,”伊德里斯·普克从内袋里拿出一封信,放在院长面前的桌上,“请您不遗余力助我们达成此行的目的。” 院长浏览了一下信的内容,脸上仍是狐疑的表情,似乎不敢确认这封信的真实性。 “我们需要您这里最出色的学者来担任马特拉兹家族某位重要成员的顾问。” 院长来了精神——这倒不错。 “我明白了。但这种岗位难道不是一贯由马特拉兹族内的人担任吗?” “一贯的确如此,”伊德里斯·普克轻描淡写地承认了这个说法,似乎这个根深蒂固的传统不值一提。“但现在,我们需要一个兼具智慧和技能的顾问人选,准确点说,是语言技能。他要处事灵活,能够独立思考。您有这样的人吗?” “我们有许多这样的人。” “那么请给我们最优秀的一位。” 就这样,两小时后,这位被天上飞来的馅饼砸晕的乔纳森·库尔豪斯来到了内城中,以与其顾问身份相称的礼仪被带到阿贝尔的寝殿,最后到达了守卫室。 如果乔纳森·库尔豪斯以前不曾听过那句描述人生之无常的格言——任何消息都不像最初听起来那么好或那么坏——那么他很快就会明白这句话的高明之处。他本以为等待他的是富丽堂皇的宫闱,继而是富丽堂皇的前程,这样才不屈他的才华。可事与愿违,他发现自己只是被带到了守卫室,那儿靠墙摆了好几张床,旁边散放着各式各样凶神恶煞的兵器。这情形可不太对劲。半小时后,凯尔和西蒙·马特拉兹进来了。凯尔做了自我介绍,西蒙则对着大惑不解的学者哼了一声。接着,那位学者听到了对自己的要求:他要用自己的语言技能为西蒙开发一套手语系统,还要时刻伴其左右充当翻译。想想可怜的乔纳森有多么失望吧。他以为得到的是跻身孟菲斯社会最高层的远大前程,却发现自己只是个传声筒,主子虽然是个马特拉兹,但无非是乡野白痴的高级版本罢了。 凯尔让侍从带乔纳森去他的房间,那里比他在学林院的寝室也好不到哪儿去。然后,他被带到了西蒙的住处,含糊亨利向他演示了圣殿手语系统的基本手势。这起码给了乔纳森·库尔豪斯一点儿事做,让他可以不用老想着自己的伤心事。他的确是个语言天才,很快就摸清了那套手语系统的规则,不到两小时便把所有手势及其对应意义记录下来了。慢慢地,他开始有了兴趣。比起学习语言,发明语言似乎更有趣。任何消息都不像最初听起来那么好或那么坏。不管怎么说,除了把这件事做好也没别的选择了,虽然他还是对于自己要和傻子一起工作耿耿于怀。 接下来的几天内,库尔豪斯的看法开始改变:一直以来,西蒙都处于放任自流的状态,从未接受过系统的教育或礼仪教养。库尔豪斯要教育他就必须依赖两样东西,其一是西蒙对凯尔的恐惧和崇拜,其二是西蒙想要与人交流的强烈渴望。即使只掌握了救赎者们简单的手语,他也已经体会到了能够和别人交谈的乐趣。这两点加起来,使西蒙出人意料地成了一个好学生,所以,即使西蒙一天要因为不明白库尔豪斯的意思而发两次飙,他们还是进展神速。西蒙第一次发疯时,库尔豪斯连忙派人去叫凯尔,后者把西蒙关了禁闭,并恐吓他说如果不听话就要好好揍他一顿。而西蒙自从上次伤口缝合事件之后,就相信凯尔无所不能,凯尔说什么他都乖乖听着。凯尔装模作样地假装把自己的能力给了库尔豪斯,让西蒙相信库尔豪斯也能以恐怖的方式惩罚自己。问题就这样解决了。库尔豪斯得以继续他的教学,而一心取悦凯尔的西蒙则塌下心来接受教育。另外,库尔豪斯不曾在任何情况下向任何人透露他所做的事,对外则宣称他临时担任西蒙的贴身保镖。 尽管不清楚凯尔的这一宏大计划,阿贝尔却意识到了他为自己弟弟所做的其他事情。圣殿里没有游戏——玩乐被当作罪恶。最接近游戏的就是一种训练:两方各站一边,划线相隔,不得跨越,以绳索所缚皮袋攻击对方。如果知道皮袋里塞满了大石头,也许你就不会觉得这个训练还挺好玩的了。在训练中,重伤是家常便饭,死亡虽罕见但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意识到孟菲斯的轻松日子已经使他们的肌肉松弛后,凯尔重新拾起了这一训练项目,但用沙子取代了石头。没有受重伤的威胁后,他们惊喜地从中得到了乐趣,花园里常常笑声不断。由于三缺一,他们把西蒙也拉了进来。西蒙动作笨拙,不像其他马特拉兹少年那样优雅,但他力气大,热情高,以至总是弄伤自己,不过他对此似乎毫不在意。他们动静很大,互开玩笑嘲弄彼此的失误,阿贝尔想不注意他们都难。她常常站在花园高高的窗边往下看,看到自己的弟弟欢笑着跑来跑去,平生第一次被一个群体所接纳。 这画面深深进入了她的内心,与之一起的还有凯尔奇特的本领和力量,她看着奔跑大笑、身形矫健的凯尔,他的汗水和肌肉都让她心动。 一天,他在她的闺房外守卫了大概一小时后,她让瑞芭叫他进来。当她在卧室细心装扮,好以最佳形象出现时,凯尔在起居室里等待,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单独打量她居住的环境,他没有错过。从桌上摆的书到墙上的挂毯,再到占据房间最显要位置的一副巨大双人像,他都看了个仔细。正在此时,阿贝尔进来了,在他身后说道:“这是我的曾祖父和他的第二任妻子,由于真的彼此相爱,他们引发了皇室丑闻。”他正要问她为什么把这两个人的画像挂在这里,她却转变了话题。 “我想,”她有些害羞地低声说,“谢谢你为西蒙所做的一切。”凯尔没有回答,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自从他遇到她并害了相思病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温柔地跟他说话。“我是说,今天我看到你们和他一起玩,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她本想说“陪他玩”,但立刻意识到眼前这位时而野蛮时而和善的年轻人也许会误会这个说法,便改而说道:“友好地对待他。我很感激。” 这句话让凯尔心里很舒服。 “没什么”,他说。“只要向他解释清楚,他学东西是很快的,我们会让他强悍起来。”话一出口,他立刻意识到这话听上去不太对劲。“我是说,我们会教他怎么照顾自己。” “你们不会教他太危险的事吧?”她问。 “我们不会教他杀人的,如果你指的是这个。” “对不起,”她很沮丧又冒犯了他。“我没想这么失礼的。” 但凯尔已经不像以前在她身边时那么敏感了,他已经感觉到了阿贝尔态度的转变。 “不,你没有失礼。是我以前太容易动怒了,对不起。伊德里斯·普克曾对我说,你只是个小流氓,在正常人面前要特别注意自己的言行。” “他不会真这么说吧?”阿贝尔乐了。 “他真是这么说的。他可不欣赏我身上敏感的一面。” “你敏感吗?” “我也不知道。你觉得那样好吗?” “我认为那样棒极了。” “那么我就试试吧,虽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或许,以后我再表现得像个小流氓时,你应该直接告诉我,让我不要那样。” “我可不敢,”她说,她的眼睛忽闪忽闪的。 他笑了。“我知道别人都认为我的脾气比臭鼬好不到哪儿去,但我也不会因为别人让我别犯浑就杀人的。” “你比人们想的要好得多。”她的睫毛仍在扑闪着。 “但还是个混球。” “诺,你现在又过度敏感了。” “你看,你在提醒我,而我也没有杀任何人,我会更努力的。” 他们都笑了,阿贝尔的心朝面前的“小流氓”又贴近了一步。 克莱斯特在教西蒙和库尔豪斯用鹅毛做羽毛箭。西蒙试了三次都失败了,他怒气冲冲地折断了手中的箭,把它扔到屋子另一头。克莱斯特冷静地看着他,示意库尔豪斯翻译。 “再那么做,西蒙,我就用靴子踢你的裤裆。” “裤裆?”库尔豪斯想表达自己对如此不雅的措辞的不满。 “你那么聪明,自己想办法翻译。” “猜我在地下室发现了什么?”含糊亨利冲了进来,高兴得好像有人在他面包上涂了黄油和果酱似的。 “看在上帝份上,”克莱斯特头也不抬地说,“我怎么知道你在地下室发现了什么?” 克莱斯特的冷淡反应并未让亨利沮丧。“快过来看看,”他的兴奋让克莱斯特也好奇起来。亨利带着他们来到地下,穿过一条越走越黑的走廊,来到一扇小门前,他费了些力气才把门打开。进去后,从一扇天窗投下的光线足以让他们把里面看清楚。 “我和一个老兵聊天,他给我讲他经历过的那些战争——挺有意思的故事,然后他提到大约五年之前,他参与了在疮痂地搜寻流匪的侦查活动,截获了一辆圣殿的货车,那辆车与车队走散,只有两个救赎者押车,于是他们毫不客气地赶走了押车人,缴获了那车东西。”他走到一块防水油布前,一把掀开。油布下面是一大堆古旧的纪念品:木质和金属的各种尺寸的圣绞架、救世主的神圣姊妹的雕像、放在精美的小容器里的发黑的圣徒手指和脚趾——有个小容器里甚至还放着鼻子,至少含糊亨利是那样认为的,毕竟经过了七百年也不是那么好辨认了。还有匈牙利的圣斯蒂芬的右小臂和一颗保存完好的心脏。 库尔豪斯看看含糊亨利。“这都是什么东西?我不明白。” 含糊亨利拿起一个装了四分之三满的小瓶,看着上面的标签念道:“这是‘从圣沃尔博加的灵枢上滴落的圣油’。” 克莱斯特已经失去了耐心,何况这些东西勾起了不愉快的回忆。“别告诉我你带我们下来就是为了看这些玩意。” “不。”亨利走到另一块较小的油布前,掀开油布时得意的样子活像魔术师终于到了表演的最高潮。上一周他们刚在宫中看过魔术表演,所以亨利会有此表现。 克莱斯特笑了。“好吧,看来你还不是那么没准头。” 地上放的是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弓弩。含糊亨利拿起一张带置物板和弹簧装置的。“看,一张矢石弩。我敢打赌这是个好东西。还有这个……”他又拿起一把小弓,顶部有个像盒子一样的东西。“我想这是连发弓,我听说过,但还真没见过。” “看上去就像小孩的玩具。” “等我做好箭之后我们再看。没有一把弓是配箭的。马特拉兹人就这样把它们扔在这儿了,很可能是因为根本不知道这些东西怎么用。” 西蒙对着库尔豪斯比划了一阵。 “他说他不喜欢你说亨利的话。” 克莱斯特糊涂了。“我什么都没说啊。” “你说他没准头。他想让你道歉,否则他会用靴子踢你的裤裆。” 西蒙看不懂男孩们交谈的方式也很自然,在遇到他们之前,他知道的只有人们对他直接的侮辱或是直接的谄媚。克莱斯特看着西蒙,他说话时库尔豪斯飞快地打着手势。 “含糊亨利是马特拉兹人称为……”他一时想不起合适的词,“称为赛奇诺的那种人,也就是杀手,不过,弓箭是他唯一使用的武器。” 凯尔来到守卫室听到关于这些弓弩的消息时已是两个小时后了,这消息让他心情很不好。 “你有没有告诉西蒙和库尔豪斯别声张此事?” “有这个必要吗?”克莱斯特问。 “因为,”凯尔开始发火了,“我认为让别人知道亨利是个狙击手是不明智的。” “那么明智的做法呢?” “没人能拿他们不知道的事情来伤害我们。他们知道得越少对我们就越有好处。” “对于一个夏天在花园里大出风头的人来说,你这话可真有说服力,”克莱斯特说。 “嘿,凯尔,”亨利说,“我怎么可能在任何人都不发觉的情况下把那些弓拿出来或是用它们呢?我需要做一些箭,也需要练习。” 第二十五章 不管说什么都已经晚了。两天后,三个人被叫去见阿尔宾队长。他似乎对此事十分感兴趣。 “你看上去可不像会杀人的那种类型,亨利。” “我不是杀人犯,我只是个狙击手。” “乔纳森·库尔豪斯说你是个赛奇诺。” “库尔豪斯的话可不能全信。” “也就是说你是个不杀人的狙击手喽。那么你到底是派什么用场的?” 亨利觉得有些委屈,但也不愿就此上钩。此次会谈的结果是,阿尔宾要求亨利给他来场演示。 “我听说过那种古怪的装置,想看看它是怎么用的。” “不是一个古怪的装置,而是六个。” “很好,六个。梦之园够用吗?” “有多长?” “差不多三百码。” “不够。” “你需要多长距离?” “六百码左右。” 阿尔宾笑了。“你是说你可以用那些玩意击中六百码之外的目标?” “其中一把可以。” 阿尔宾带着不相信的表情说:“那么,我想我们可以关闭皇家园林的西侧。五天之后怎么样?” “我需要八天。要做一些箭,所有的弦都需要重上。” “很好,”他看着克莱斯特。“库尔豪斯说你是弓箭手。” “那个库尔豪斯真是个大嘴巴。” “尽管他长着一张小嘴。你是吗?” “比你见过的任何弓箭手都要强。” “那么我们也请你一同演示。你呢,凯尔,你还藏了我们没见识过的本事吗?” 八天以后,马特拉兹的将军们、宰相维庞德,再加上不请自来的元帅,在平常供贵妇们狩鹿的围猎场齐聚一堂。和凯尔一样,阿尔宾也抱着谨慎至上的态度,决定此次演示应当低调进行。虽然无法说出理由,但他一直觉得这三个男孩藏有秘密,因而其行为不可预料,更何况那个叫凯尔的小子走到哪儿,哪儿就不太平。还是小心点儿好。 演示开始不到五分钟,阿尔宾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不管嘴上怎么说,在人们内心最深处,其实很难接受仅仅由于出身,不那么能干、勤奋、聪颖和好学的人却能够占尽先机,在诗人德米达夫所说的“人生的大食槽”中抢到的比别人多。阿尔宾和维庞德在一起待的时间太长了,和那样一个才智过人而又勤勉努力的人在一起,他灵魂中那点天真的正义感没有被磨灭,也就对一个事实视而不见了:凭借维庞德的高贵出身,就算他是个笨蛋,也是有可能做到宰相的。那些等待着演示开始的将军们也同其他凭借出身晋身高位的群体一样,难说在其任职的领域有任何过人之处。在孟菲斯,无论是面包师、酿酒师、石匠,还是马特拉兹贵妇,都同样严格遵守出身和阶层之别。你是个白痴,阿尔宾骂自己,活该丢这个脸。丢脸并不仅仅是因为把看台上的将军们比下去的是几个孩子——虽然以孩子的标准来看,他们十分古怪——而且是因为他们连普通孩子都算不上。向一位石匠或兵器师傅表达敬意并没有什么出奇的,甚至对于大多数马特拉兹人来说,对仆人粗鲁也是没有教养的表现。可是这些男孩呢?流亡至此,来历不明,没有身份,更要命的是,其中一个还惹过大祸。在凯尔遭到凌辱并奋而反击一事上,并不是说这些将军们会偏袒近卫军和所罗门·所罗门——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粗人;问题在于处理这一事件是马特拉兹人自己的事情。按照他们的习惯 ,诸如此类跟下层阶级的纠纷要悄悄处理,但如果当时没有解决,事后也不会再去理会。被冒犯的下层阶级擅做主张,如此成功地为自己报仇,让贵族颜面扫地,这是马特拉兹人无法容忍的。凯尔对于他们来说是个颇令人不快的威胁。或许他们是对的,阿尔宾想。 先出场的是克莱斯特。十二个通常用于击剑练习的木人被放置在三百码外做靶子。马特拉兹人也用弓箭,但主要将之用于狩猎,他们所用的弓箭都是制作精美、价格昂贵的进口货。而克莱斯特的弓是他们见过的最接近扫把柄的东西,弯曲那么一个丑东西看上去是不可能的。克莱斯特把弓的底部放在地上,用左脚的足弓固定住,然后手拉弓弦中部稍往下处,开始弯弓。他的力气很大,比成人拇指还要粗的弦慢慢弯曲,最后被他准确地扣在槽内。他向身后插在地上围成半圆的箭转过身去,拔起一支,架在弦上,向后拉紧至自己的面颊,瞄准,放箭!这套动作一气呵成,重复了数次,箭以五秒一支的速度向前方飞去。远处传来十一声箭射入靶子的声音,有一支箭脱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阿尔宾的一个手下从木梁搭建的防护墙后走出,挥舞两面旗子证实了大家从声音中听到的结果:十二箭十一中。元帅热情地鼓起掌来、他的将军们也鼓掌附和,掌声却毫无热情可言。 “哦,棒极了!”元帅喊道。将军们的冷淡反应刺痛了克莱斯特,他恨恨地朝看台一点头就退下了。轮到含糊亨利上场了。 “弩主要分为三种。”他兴奋地开始了,确信观众们会被他的热情感染。他举起面前两张弩中较轻的一张。“这是单足弩——这么叫它是因为使用时,我们把一只脚放在这里。”他说着把右脚伸进单足弩顶部的镫内,用连在腰带上的钩子挂住弓弦,接着右脚向下压,同时直起背部,让触发装置抓紧弦并使之就位。 “现在,”亨利开口道,将军们脸上不屑的表情让他有些泄气。“我把箭放好,然后……”他转过身去,瞄准放箭。随着一声“啪”——即便在三百码外,声音仍然很响——箭中目标,他松了一口气。“射得好!”元帅赞道。将军们瞪着含糊亨利,不仅没有表现出欣赏之意,反倒表情阴沉,眼露轻蔑。本以为自己精准而有力的一箭会迎来一致喝彩的亨利立刻没了信心,动作也开始迟疑起来。他转向另外一张构造相似但规格大得多的弩。“这是双足弩——叫这个名字是因为我们要把那个……两只脚放到镫里……而……而不是一只。这意味着,”他无力地加了一句,“意味着……更大的力道。”他重复了刚才的动作,放箭射向第二个靶子,这一次箭的力道之大竟将木头人的脑袋劈成了两半。 看台上的冷漠像盐山上大冰川里的冰一样寒冷。如果他年龄大些,或是在这方面更有经验和技巧,含糊亨利就会在此打住,避免进一步的失误。但由于两者都不是,于是他鲁莽地犯下了最后一个大错。场地一侧事先放置了一个大家伙,用地下室里拿来的防水油布罩住。在凯尔的帮助下,亨利揭开油布,这次他可没心情像个魔术师似的装腔作势。油布下面是一张巨大的钢制弓弩,体积足有刚刚被演示的那张的两倍,拴在牢牢砸入地下的粗木桩上。弩的后侧装有庞大的弹簧装置。亨利开始调试弹簧装置,一边扭着头对看台喊道:“当然,用于实战的话这张弩耗时太长,但它是钢制的,还装有起重辘护,可以击中三分之一英里远的目标。” 这句话倒是引起了不同的反应,看台上不再是沉默的蔑视,而是一片质疑声。亨利并未将这一新成果与两名同伴分享过,所以凯尔和克莱斯特也是一脸狐疑,但他们都没做声。众人的怀疑反倒让亨利兴奋起来。他还太年轻,太愚蠢,太天真;没人喜欢被人证实自己的错误,可亨利偏偏不明白这个道理。他示意阿尔宾的手下举旗发令,片刻之后,园林另一端的旗子也举了起来,随之那边的一块防水油布也被揭开了,露出一个刷成白色、直径三英尺的靶子。亨利把肩膀顶在弩的末端,稳了稳,然后将箭放了出去。钢制的弹簧装置释放出半吨的力量,随着一声巨响,红色的箭恶魔附体般向远处的白色目标呼啸而去,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亨利聪明地采用了红色粉末为箭身上色,击中目标后,红粉立刻散落下来,撒在白色的靶子上,十分醒目。观众中有惊叹声,更多的是咕哝声,甚至咕哝得最响的就是凯尔和克莱斯特。这张巨弩确实了不起,但也不像表面上看来那么伟大。亨利事先花了好几个小时来固定、校准这个庞然大物,测算距离也要花费时间。 看台上出现了长时间的沉默,为了打圆场,元帅走到亨利身边,问了好多问题。“真的吗?”“天啊!”“真是了不起!”他把他的将军们都叫过来,他们心不甘情不愿地轮流参观这架机械,其热情程度与一位贵妇被迫检查死狗时相当。 “好吧,”其中一位终于评论道,“如果我们需要隔着足够安全的距离暗杀某人,到时候会知道该用什么的。” “别这样嘛,赫斯廷斯,”元帅的口气活像一个好心情的叔叔在责怪后辈。他转身面向亨利,“别理他,小伙子,我认为这东西很了不起。干得不错。” 说完这话后,这场表演到此结束,元帅和他的将军们离开了。 “算你运气好,”凯尔对亨利说,“他没有卡住你的喉咙,给你上个笼头,省得你呱啦呱啦说个没完。” “那张弩,”克莱斯特朝固定在地上的庞然大物点点头。“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射出那样一箭?” “不长,”亨利撒了个谎。三个人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前两天在城里的市场上学了个新词,”克莱斯特说,“屁话!” “确实,”第二天,维庞德对被叫到他书房的三个男孩说,“没有理由你们会理解马特拉兹人的行为方式,但是时候该学习了。军方是一个自成体系的系统,只听命于元帅一人。我可以在政策方面给他建议,在军事方面却说不上什么话。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对军事保有必要的关心,对你们特殊的才能尤其有兴趣。有一点我羞于承认,”可他说话的口气没有丝毫羞愧的意思,“或许时不时地我会需要你们的这种才能,所以有些事情必须使你们理解。阿尔宾队长是位出色的军人,但他并不是马特拉兹人,他现在才意识到让将军们看你们的表演有多么不妥,你们三个最好现在也能明自此举不妥的理由。马特拉兹人很排斥身不涉险的杀戮,认为暗杀或是谋杀都是与他们的身份极不相符的行为。马特拉兹人的盔甲是世界上最精良的,而正是因为这个理由,它们才贵得惊人。许多马特拉兹人要花二十年的时间来偿还因一套盔甲而欠下的债务。杀死手无寸铁和没有受过训练的人在他们看来是有失身份的。他们花费良多,为的就是能和身份相当的人较量,不管是杀死对方或是被对方杀死都能保有自己的尊严和荣誉。杀掉一个喂猪的小子或是一个屠夫有什么荣耀可言?” “被他们杀死也一样,”凯尔说。 “正是,”维庞德说。“试着从他们的角度来考虑。” “我们不是喂猪的也不是杀猪的,我们是受过训练的士兵,”克莱斯特说。 “我不想说伤人的话,但你们没有任何社会地位。你们所用的武器和方法公然挑衅了他们所相信的一切。对他们而言,你们就像是异类。你们不会不理解异类的含义吧?” “那有什么要紧呢?”凯尔反驳道,“刀剑不长眼,它们才不在乎你姥爷是谁呢。杀人就是杀人,就像长了金牙的老鼠还是老鼠一样。” “此话不假,”维庞德说,“但就算你不喜欢,也要理解这就是三百年来马特拉兹人所信奉的,他们不会因为你的意见而改变。”他看着克莱斯特:“你的箭能穿透马特拉兹人的盔甲吗?” 克莱斯特耸耸肩,“不知道,从来没向披挂整齐的马特拉兹人射过箭,但要抗得住百码外射来的四盎司的箭,他们的盔甲还真的不是一般地结实。” “那我们要找机会试试了。亨利,你用的这种钢质弩,圣殿有很多吗?” “以前我只听说过,从来没亲眼见过,我师傅也只见过两张,所以我想应该不多吧。” “我看到准备时间要多长了,救赎者不把它用在战场上是对的。” “演示的时候我就说过了,”亨利抗议道。“另外一张弩射出的箭就可以穿透盔甲。我见过,也做到过。” “马特拉兹人的盔甲呢?” “那要让我试试看。” “会有你试的机会的。明天我会派一个秘书和一个军事顾问去你们那里,我想要圣殿所有战术细节的成文报告,明白了吗?” 闻此,三个男孩的眼神有些躲闪,但也没表示异议。 “好极了。现在退下吧。” 在人类的决斗史上,肯定有过许多迫使一个人必得杀死另外一个人的仇恨,但这些仇恨是什么,历史鲜有记载。相反,我们所知道的决斗的起因似乎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真实或假想的无关痛痒的羞辱、关于某位女性美目的不同看法、质疑别人打牌时的诚信等等。而所罗门·所罗门与凯尔那场广为人知的决斗起源于挑选牛肉的优先权问题。 凯尔被卷入这场风波的起因是这样的:一天,受雇为日夜守护阿贝尔的三十名护卫做饭的厨师来找他抱怨,说是送到厨房的肉质量太差了。对于吃“死人脚”长大的三个男孩来说,他们倒真没注意到肉的劣质。但士兵们向厨师抱怨,厨师又找了凯尔。 第二天,凯尔去见供货的肉贩,含糊亨利闲来无事,也跟去了。要不是克莱斯特恰好值班,他肯定也会去的。二十四小时保护一个女人实在太无聊了,特别是当你知道她面临的危险本来就是无稽之谈时。凯尔当然不同,他正患着相思病,对他来说,和她在一起的时间里,他可以看着她,或是想办法让她也爱上自己。 他的计划已经生效了。就在凯尔和含糊亨利在市场上寻找肉贩时,阿贝尔正在宫中纠缠克莱斯特,想从他嘴里套出些凯尔的故事。克莱斯特勉强得很,因为他知道阿贝尔这么想知道凯尔的过去,就是想证明他其实本性慷慨,但命运多舛,而他才不想让那小子占这个便宜,于是坚决地不说。然而她是个极具魅力和手腕的提问者,而且不达目的就不罢休。几周里,她已经成功地从心不甘情不愿的克莱斯特和乐意配合的含糊亨利那里挖出了凯尔过去的很多事情。事实上,克莱斯特的勉强反倒加强了效果,他对亨利所讲的故事的勉为其难的证实让她更加深信自己逐渐爱上的那个年轻人有着悲惨的过往。 “那个叫博思科的男人真的那么残忍吗?” “是。” “他为什么针对凯尔?” “我想他就是看某人不顺眼吧。” “告诉我实话,他为什么对凯尔那么残酷?” “他是个疯子,特别是事关凯尔的时候。我不是说他是那种到处乱跑、大喊大叫的疯子,相反,在圣殿的这些年里,我从来没听到过他提高嗓门。但他绝对很疯狂,就跟装在麻袋里的猫一样。” “那说他曾让凯尔和四个人死战也是真的吗?” “是——但他能赢只是因为他头上那个坑让他知道对手的下一步举动。” “你不喜欢凯尔,对不对?” “他有什么值得喜欢的?” “瑞芭说他救过你的命。” “落到那一步本来就是他害的,我不欠他什么。” “能为您效劳吗,年轻人?”肉贩从摊位后面乐呵呵地招呼道。 凯尔也同样乐呵呵地喊回去:“不要再往西殿的守卫室送死狗和死猫肉了。” 肉贩顿时把脸一沉,从摊子下面操起一根棍子,气势汹汹地朝凯尔走过去。“你认为你是谁,啊?臭小子,敢这样跟我说话?” 他块头很大,动作倒很迅速,一转眼就到了凯尔眼前,挥起棍子朝他砸过去。凯尔一低头躲开,肉贩失去平衡,加上凯尔朝他脚下一踢,便跌倒在路边的稀泥里。凯尔跨立在肉贩的腰部,扭住他的双手,夺过棍子。 “现在,”凯尔用棍子轻轻敲打肉贩的后脑勺,“咱们去放肉的地方,你把最好的肉挑出来,以后每星期都要给我送最好的。明白了吗?” “明白了!” “很好!”凯尔住了手,让肉贩爬起来。 “这边,”肉贩恨恨地说。 三个人朝摊位后面的储藏室走去,里面放满了后臀肉、肋条肉,有牛肉、猪肉和羊肉,还有一个角落里堆满了猫、狗及一些凯尔认不出来的小动物的尸体。 “拿最好的,”含糊亨利命令道。 肉贩开始从钩子上把上好的臀肉和上腰肉取下来,这时,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住手!” 来人是所罗门·所罗门,身后跟着四个最得力的手下。以所罗门·所罗门的身份而言,他竟然会亲自到市场上采购,不得不说是件奇怪的事。但要知道,比起死亡、受伤、穷困和疾病,士兵们更不能忍受的是糟糕的食物。只要有可能,所罗门·所罗门就会尽力为手下提供最好的食物,而且会确定手下们知道这一点。 “你在干嘛?”他问肉贩。 “我在为宫中新来的护卫们挑东西,”他一边回答,一边朝凯尔和含糊亨利点点头,而所罗门·所罗门则装作根本没看见他俩。他走过去,挑剔地翻了翻,又扫视了一圈室内。 “这边所有的东西都给我送到塔兰的兵营去。角落里的那堆垃圾不要给我。”然后他看了看肉贩为凯尔挑好的肉。“这些也算进去。” “我们先来的,”凯尔说,“这些肉有人要了。” 所罗门·所罗门像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似的看着凯尔。 “我有优先权。你反对这一点吗?” 尽管外面很暖和,储藏室里却很冷。这个房间是用石头建成的,角落里堆着厚厚的冰块,但更让人觉得冷的是所罗门·所罗门的问题。毫无疑问,凯尔的回答会导致可怕的后果。预见到这一点,含糊亨利开始试着客气地跟所罗门·所罗门讲道理。 “我们需要的并不多,先生,只是三十个人的份儿。” 所罗门·所罗门看都不看亨利,甚至装作没听见他说话。 “我有优先权,”他对凯尔重复道。“你反对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凯尔回答。 所罗门·所罗门慢慢举起右手,特意让凯尔看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摊开手掌,在凯尔脸上抽了一下,动作几乎可以用轻柔来形容。然后,他放下手,等着凯尔的反应。凯尔也举起手,同样也是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贴到所罗门·所罗门脸边,但在最后一瞬间,他收紧手腕,集中全身力量甩了出去,啪的一声,在静得空气几乎都停滞了的屋里,听上去那么刺耳,就像在教堂里猛地合上《圣经》一样。 所罗门·所罗门的四个手下被激怒了,他们朝凯尔冲过去。 “不要动!”所罗门·所罗门说。“格雷队长今晚会去拜访你的。” “哦,是吗?”凯尔说。“有何贵干?” “你会知道的”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 “我们的肉还要吗?”凯尔在他身后兴高采烈地喊道。 肉贩已经被刚刚发生在自己储藏室里杀气腾腾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凯尔看着他,“我想,并不能指望你能把我要的货安全送到。” “它们比我的命还值钱,先生。” “那么我们最好还是现在就带走。”他扛起一大块牛肉放到肩上,走了出去。 第二十六章 仿佛闪电击中干燥的森林中的一棵树,然后迅速吞噬了其余,肉贩储藏室事件引发的恶劣后果在孟菲斯城的每栋房子里引起了轩然大波。元帅闻知此事后怒不可遏。维庞德骂了娘。他们都传见了凯尔,要求他拒绝决斗。 “但据我所知,如果我拒绝,任何碰到我的人都有权立刻要我的命。都不用警告我。” 这一点很难辩驳,因为他说的是实话。凯尔此时扮演的是一个无辜的角色,二位大人都不得不同意他的话。所以接下来,轮到所罗门·所罗门被拖到元帅和他的宰相面前,但前者令人胆颤的责骂和后者毫无遮掩的威胁都无济于事,所罗门·所罗门似乎并不担心自己真的会被送到中东埋麻风病人,他完全不为所动。元帅发火了。 “要么就此住手,要么你就等着被绞死吧!”元帅吼道。 “我不会住手,也不会被绞死,”所罗门·所罗门大声反驳道。他说的是对的;即便是元帅本人也无权取消己经发出挑战的决斗,也不能随意处罚参与决斗的人。维庞德试着利用所罗门·所罗门的势利。 “杀掉一个十四岁的男孩除了让你丢脸外还能有什么好处吗?他什么都不是,连父母都没有,更没有值得用决斗来捍卫的家族声誉。你自贬身份到底是为什么?” 这几句话问到了点子上,但所罗门·所罗门闭口不答。 于是也只能这样了。元帅怒吼着让他滚,所罗门·所罗门阴沉着脸,怀着同样的怒气忿忿离开了。 凯尔和天鹅颈公主阿贝尔的会面令人无比沮丧。她恳求他不要接受挑战,但意识到若是不接受后果会更糟后,她立刻对所罗门·所罗门怒不可遏,并冲出去请她父亲命令那家伙立刻取消决斗。 在和泪流满面的阿贝尔交谈时,凯尔还不忘带着含糊亨利来为自己的无辜作证。那可怜的姑娘离开后,凯尔发现亨利在看着自己,而且那眼神说明他可没想什么好事。 “你有什么问题?” “有问题的是你。” “为什么?” “他问你是不是反对他的优先权时,干嘛要装作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我先到的。你也知道。” “你要杀人,或是被杀,为了什么?就为了几块肉?” “不,我杀人或是被杀是为了他数次无缘无故地打骂、凌辱我。我不允许再有人那样对待我。” “所罗门·所罗门不是科恩·马特拉兹,也不是不知道你要袭击的半睡半醒的救赎者。他会杀了你的。” “他能吗?” “能。” “那么我希望他跟你想法一样,也认为我是愚蠢的,这样,等我把他像瓷盘子一样砸烂时,他才会更惊讶。” 洛索竞技场是一个半圆形的宏伟建筑,能把孟菲斯湾尽收眼底,其视野之宏阔足够让最见多识广的人惊叹不已。它的看台十分陡峭,曾经发生过激动过头的观众从看台高处坠落身亡的惨事。但这被称为内阶快车的令人头晕目眩的坡度是为了让场内的三万名观众都能感觉到场地中央发生的一切近在咫尺,哪怕他们坐在最高处的位子上。 决斗分为两种:致胜决斗和致命决斗。在第一种情况下,只要有人受伤流血,决斗即宣告结束;而在第二种情况下则要打到一个人死亡为止。元帅本人一向反对致命决斗,这倒不是因为他多有同情心,尽管上了年纪之后他的确发现这样的杀人场面不会带给他什么乐趣,真正的原因是致命决斗会带来巨大的麻烦。决斗之后的仇恨、纷争和复仇会导致更多的损失,伤害更多的人。所以只要有可能,元帅就会插手,以官方或非官方的名义阻止决斗的发生。从普遍意义上讲,你死我活的决斗只会带来祸端,尤为严重的是,它会纵容对统治阶层的不敬。很长时间以来,又被称为红馆的洛索竞技场仅供人们观看斗牛和捕熊(尽管这项运动正逐渐被时尚所弃)。职业拳击比赛和处决犯人也在此进行。因此,能够看到比自己身份高贵的人——人们并不知道凯尔的底细——当众厮杀是个不容错过的机会。谁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有这样的热闹可看呢? 决斗的当天,一大早,竞技场前面的大广场上就挤满了人。十个入口处都排了上千人,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肯定进不去的人已经开始在临时的小货摊前转悠了;每当这样的重要场合,小摊小贩就会冒出来,就像在广场上搭了一座帐篷城似的。到处都是宪兵和警察,以防有偷窃和暴乱发生,谁都知道,进不去场的失望很容易导致斗殴。全城的混混和流氓帮派都来了——身穿金红马甲和银色靴子的羊皮脑袋帮,挂白色背带、戴黑色大礼帽的小流氓,还有戴圆顶礼帽、单片眼睛、留着薄薄的小胡子的音乐青年。女孩们也大规模地出动了:穿长外衣和高至大腿的靴子、剃光了头发的罗拉德教派,将嘴唇涂成爱神之箭形状、穿着红色紧身衣和黑色长袜的提科特派。到处都是喊声、笑声和呼叫声,当年轻的马特拉兹贵族出现时,伴随音乐和号角声的,还有人们艳羡和关注的眼光。而今天市场上赚入的每一分钱最终都有半分会落人野兔凯蒂的腰包。 每当处决犯人时,民众都会朝犯人扔死猫。虽然对于罪犯和叛国者来说这种行为是适宜的,但在今天这种场合则是完全禁止这么做的——其中一人是马特拉兹人,而对马特拉兹人的不敬是无论如何不被允许的。但尽管如此,禁令却挡不住人们仍然在十个入口处摞了大堆的死猫,还有黄鼠狼、狗、白鼬,甚至还有几只土豚的尸体。 十二点时,号角声响起,宣告所罗门·所罗门驾临。十分钟后,凯尔在含糊亨利和克莱斯特的陪同下不显眼地穿过人群,只有当维持排队秩序的警察喝令人流停止前进并以不自然的好奇眼神打量这三个男孩时,人们才注意到他们。 在竞技场下方专供即将互相残杀的马特拉兹人休息的昏暗房间里,凯尔一言不发地沉思着将要面临的这场危机,含糊亨利和克莱斯特默默地陪着他。直到两天前,他的脑海里还充满了单纯的愤怒和复仇情绪——强烈,但为他所熟悉。然而,当他在柔软的棉被单下赤身与天鹅颈公主阿贝尔躺在一起时,一切都改变了,平生第一次,他感受到了幸福的惊人力量。想想吧,这对凯尔来说意味着什么——忍饥挨饿的凯尔,备受凌辱的凯尔,杀手凯尔——被这个美丽的年轻姑娘拥抱着,她赤身裸体,热情如火,一遍遍地抚摸他的头发,一遍遍吻他。而现在呢,他在这个散发着潮气的、黑暗的地下室坐着,上方的竞技场里坐了三万人,都等着看他死。两天之前,驱使他的是活下去的欲望:深沉,狂野,充满愤怒——但一直以来,他身体的一部分根本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可现在,他在乎,而且很在乎,长时间以来,他第一次感到了害怕。热爱生命是件好事,但这热爱来的不是时候。 他们三个就这样坐着,亨利和克莱斯特都感受到了那个不管他们喜不喜欢却都承认其不可战胜的人所散发出来的全然陌生的恐惧感。可现在,伴随着上面传来的模糊的喊叫声和欢呼声,听着巨大的一扇扇门开启或关上发出的闷响,还有不知何处看不见的机械的叮当回响,他们的期待和信任被疑惑和恐惧所代替了。 还剩半小时时,有人轻轻敲门,克莱斯特打开门,宰相维庞德和伊德里斯·普克走了进来。他们也感觉到了黑暗中的奇怪气氛,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 “他还好吗?” “是的。” “他需要什么吗?” “不。谢谢您。” 几句话后,室内又陷入了死寂之中。伊德里斯·普克见过科迪那山口敌众我寡情势下的可怕杀戮,完全不理解凯尔的紧张。至于维庞德,尽管他睿智聪颖、精于世故,明白凯尔和他以前见过的任何人都不同,此时却只看到一个孩子,他将在人群面前迎来可怕的死亡。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这样的决斗纯粹是不计后果、不可理喻的,现在更觉得它简直是荒唐的和不可接受的。 “让我去跟所罗门·所罗门谈,”他对凯尔说。“这是犯罪,简直愚蠢之极!我会编一套道歉的话。就交给我吧。” 他起身准备离开,凯尔的心中波涛汹涌,一种全然陌生的情绪让他惊讶,他觉得自己以后也不会再有这种感觉。是的,停止吧。我不想要这个结局。我不想。但维庞德走到门边时,另一种情绪,不是骄傲,而是对现实的清醒认识促使他开口了。 “留步,维庞德大人。没用的。他最想要的就是看着我死。你说什么都没用,只会让他白白占了上风。” 维庞德没有和他争,因为他知道凯尔是对的。门被猛烈地拍了几下。 “还有十五分钟!” 然后门开了。“牧师来了。” 一个个头小得出奇的男人微笑着进来了,他穿着一套黑衣服,脖子上围了一根白丝带,看上去跟戴了个狗项圈似的。 “我是来为你祈福的,”牧师顿了顿,又说,“如果你愿意的话。” 凯尔看了看伊德里斯·普克,后者满心以为他会立刻将那小个子扔出去。凯尔看穿了他的想法,反倒笑了笑说,“反正也没什么坏处。”他伸出手,伊德里斯·普克握住他的手。 “祝你好运,孩子,”他说完就走了。凯尔朝维庞德点点头,宰相大人也点点头,随后也出去了,只剩下二个男孩和牧师。 “我们开始吧?”牧师愉快地说道,仿佛他是在主持婚礼或洗礼。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银盒。“这是橡木树皮烧成的灰,”他说。“人们认为这种灰象征永生,”他补充道,口气明显表明他自己是不信这种无稽之谈的。“可以吗?”他用食指蘸了橡木灰,在凯尔的前额短短地画了一道线。 “记住,你本为尘土,将归于尘土,”他兴高采烈地吟诵道。“但也要记住,尽管你的罪恶像鲜血一样红,它们也会变得像白雪和羊毛一样白。”他啪地合上盖子,得意地把银盒放回衣袋,像是对自己的表现非常满意。 “嗯……哦……祝你好运。” 他要出门时,克莱斯特喊住了他,“你也是这样对所罗门·所罗门说的?” 牧师转过身来,看着克莱斯特,像是在回忆。 “知道吗?”他笑得很古怪,“我想我没有。”说完他就离开了。 还有最后一位拜访者。有人轻轻地敲了敲门。亨利打开门,瑞芭闪进身来。进屋之前,她飞快地捏了一下亨利的手,弄得亨利红了脸。凯尔盯着地面,一副茫然的样子。她等了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显出吃惊的样子。 “我是来祝你好运的,”因为紧张,她语速很快,“还要向你道歉,再把这个给你。”她递给他一张小纸条,折叠处盖着一个华丽的印章,他接过来,打开。 我爱你。请回到我身边。 没有人说话。屋里大约沉默了一分钟。 “道歉是什么意思?”凯尔问。 “都是因为我,你才到了今天这一步。” 克莱斯特不屑地哼了一声,但他什么都没说。凯尔看着她,一边把纸条交给含糊亨利保管。 “我朋友的意思是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我不是安慰你,这是实话。” 就像任何处在她位置上的人一样,她想确保自己良心的安稳,便进一步表达了焦虑,可惜凯尔不是那么好心的人。“我仍然觉得是我的错。” “随你怎么想。” 她看上去沮丧极了,亨利立刻可怜起她来。他拉起她的手,把她领了出去,外面的走廊竟然比屋里还要黑暗。 “我真是个白痴,”她气自己自讨没趣,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 “别多想。他真的不怪你。他现在的注意力全在马上要开始的决斗上。” “会怎么样呢?” “凯尔会赢。他总是赢。我必须走了。”她又捏了捏他的手,还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亨利盯着她离去的背影,感受到了许多奇特而陌生的情绪。然后他又回到了等待室。 还剩十分钟时,凯尔站起来,默默地活动身体,做战前准备。克莱斯特和含糊亨利也随他一起——扭动胳膊,拉伸腿部。昏暗的光线下,三人发出轻轻的喘息声。然后,门被用力地敲响了。 “到时间了,先生们,请!” 男孩们对看了一眼。短暂的安静之后,又听到响亮的“啪”的一声,是屋子另一端的门的门闩开了。门吱吱呀呀慢慢打开了,一道阳光洞穿了屋里的黑暗,仿佛太阳神本人正在门外等待凯尔,同时,一阵风扑面而来,像是要把他们推回到安全的黑暗中。 拔脚往前走时,凯尔又听到了她最后说的话。“走吧。离开这里。这一切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呢?走吧。” 迈了几步之后,他走到了门口,然后一脚踏进了下午两点钟的烈日下。 随着强烈的日光而来的是人群爆发出的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他又往前走了十寸、十五寸、二十寸,等眼睛逐渐适应了阳光后,他首先看到的不是或歌或舞、欢呼雀跃的人浪,而是站在场地中央、手拿两把剑的那个人。剑尚未出鞘。他试着不去看所罗门·所罗门,却无法克制自己。所罗门·所罗门从他左边二十码的地方径直朝前走去,看都不看他一眼,眼睛直盯着场地中间的人。他体格庞大,比凯尔记忆中的还要高大得多,就好像自上次碰面以来膨胀了两倍似的。凯尔吃惊地发现,恐惧已经吸干了他的力量,正是这种力量保证他在到目前为止的一半岁月里战无不胜。他感到自己的舌头干得像沙土一样,粘着上颚,大腿的肌肉发疼,几乎无法支撑身体,胳膊沉重得像橡木桩一样,抬起它们都要费九牛二虎之力,而他的耳朵似乎在燃烧,轰轰作响,比人群发出的嘈杂声还要吵。沿着看台的墙壁,每隔大约四码的距离就有士兵站岗,共计几百余人,他们时而看着人群,时而看向竞技场。 戴着高帽子的小流氓欢快地唱着:没人喜欢我们,我们不在乎 没人喜欢我们,我们不在乎 但我们爱罗拉德,我们爱提科特 是吗?是吗?是吗? 噢噢噢噢不,我可不这么认为 我们爱的是孟菲斯的暴力…… 接着,他们把手高高举过头顶,唱起一首新歌,一边用手打拍子,一边上下屈伸膝盖:你要活下去,不然就是死 你要活下去,不然就是死 你要活下去,不然就是死 你要活下去,不然就是死 为了在气势上盖过他们,并给参加决斗的人施加心理压力,光头罗拉德派也兴致勃勃地唱了起来:你好,你好,你是谁? 你好,你好,你是谁? 你是鲁伯特吗?你是弗莱德吗? 再过一分钟你就死了。 你是谁? 噢我们也不愿多嘴,我们也不愿瞎说 但你就要躺在大理石板上 躺在花环装饰的石板上 浑身骨头断,口中没有牙 你好,你好,你是谁? 越往前走,凯尔就越无力,仿佛沉睡多年的软弱和恐惧首次苏醒,在他的脑中和身体里横冲直撞。 最后,他终于走到了。所罗门·所罗门站在他旁边,怒气冲冲,气势逼人,像是第二个太阳般炙烤着他。 第二十七章 仲裁人示意二人分立自己的左右两侧。然后,他大声说道:“欢迎来到红馆!” 话音未落,看台上的观众便整齐如一地起身欢呼,只除了马特拉兹人。在那一片坐席中,男人们仅仅喝了几声彩,而女人们则冷漠地鼓了几下掌。不管怎么说,这种活动绝对算不上他们这个阶层的爱好。他们既不愿跟这么粗俗的趣味联系在一起,与所罗门·所罗门本也是心有间隙,从未真正把他当成自己人。说起所罗门·所罗门这个人,尽管他凭借自身实力在军队序列中享有很高的地位,可追根溯源的话,他的曾祖父是靠贩卖鱼干发家的,这也为马特拉兹人所不齿。族中地位最高的一些人还来晚了,包括元帅自己,他甚至本来都不想来的。他们坐在隐蔽的包厢里,一边观看,一边吃着早上打捞的新鲜对虾。在近卫军聚集的坐席区,对凯尔的憎恨通过挥舞的手臂和轻蔑的吼叫发泄出来。 “杀!杀!杀!杀!” 西面看台上,一些经验老到的小混混避开了警察的耳目,用力把一只死猫甩向竞技场。死猫啪的一声落在沙地上,离凯尔只有二十英尺,人群顿时爆发出喝彩声。 恐慌在凯尔的灵魂中横冲直撞,多年以来,他不知道什么叫害怕,现在,恐惧却冲破了堤岸,淹没了他所有的理智和力量。仲裁人把剑递给他时,因为胆怯,他的脊梁都在发抖。他从来没有这么软弱过,几乎没有力量把剑拔出。剑是那么沉重,他只能任由它垂在身体一侧。意志已经背弃了他,现在他所拥有的只是感官上的体会——舌间死亡和恐惧的苦涩味道,刺眼炙热的阳光,人群发出的嘈杂声和一张张人脸组成的墙壁。这时,仲裁人举起双手,看台上顿时安静下来。然后,他把手向下一挥舞,人群发出震耳的吼声,像是一只发威的猛兽。凯尔看着那个即将屠杀自己的男人举起剑,思考着,谨慎地朝浑身发抖的自己走了过来。 凯尔的内心在呼喊求救,希望什么人能来保护和拯救自己:伊德里斯·普克救救我,利奥波尔德·维庞德救救我,亨利和克莱斯特救救我,天鹅颈公主阿贝尔救救我。但谁也救不了他,除了那个全世界他最恨的人。是博思科神父救了他的命,是他多年的魔鬼式训练,每日的鞭打和折磨,使得凯尔免于被一击毙命,血洒竞技场。自他的胸口开始,恐惧的潮水开始结冰。就在所罗门·所罗门绕着他飞快转圈寻找下手之机时,寒意朝他的心、腹部和大腿迅速蔓延,最后是他的双臂。只有几秒钟时间,仿佛是神奇的药物突然抑制住了疼痛,为凯尔所熟悉的那种足以救命的冷漠和对死亡的麻木又回来了。凯尔找回了自己。 所罗门·所罗门先是对于凯尔的一动不动保持警惕,后又突然靠近,举起剑,眼睛专注地盯着凯尔,随时准备发动致命一击。他移到一击可中的距离,停了一下。两人都盯着对方的眼睛。观众屏住了呼吸。 所有的影像在凯尔看来都像是穿过一个隧道而来的——人群中有一位老妇人正对着他露出祖母般慈祥的笑容,却同时将一只手指划过喉咙;那只死猫僵硬地躺在地上,就像一个拙劣的玩具;看台边上年轻的舞者大张着嘴,看上去又惊又惧。而对手在沙地上移动的声音响得刺耳,与之相比,人群的声音显得十分遥远。然后,所罗门·所罗门凝聚全身的力量,向他攻来。 就在所罗门,所罗门挥剑眼看就要把他砍成两半之际,凯尔一低头,从他的胳膊下闪了过去。同时往下猛刺一剑。两人身形一转,互换了位置,观众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激动的情绪到了顶点。两个人似乎都没有碰到对方。慢慢地,有什么东西从凯尔的手上滴落下来,随后开始大量奔涌。原来,是他左手的小指被砍断了。那截小指躺在沙地上,看上去小得可笑。 凯尔往后退了一步,他现在才感觉到剧烈而可怕的疼痛。所罗门·所罗门站在原地,仔细观察着凯尔的伤势和他的反应,在他看来,事情还未了结,真正的杀戮才刚刚开始。待更多的人看清地上的血时,哄叫声像涟漪一样逐渐在看台上蔓延开来,越来越响。有人对凯尔喝倒彩,马特拉兹人在欢呼,近卫军中则传来了嘲笑声。片刻过后,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成竹在胸的所罗门·所罗门仍在静静地等待,等着流血、疼痛和对死亡的恐惧发挥作用。 “老实待在那里,”他说,“说不定我会让你死得痛快点。但我可不担保这一点。” 凯尔看着他的表情似乎有点疑惑。随后,他随意挥了挥剑,像是在测试它的重量,接着慢腾腾地朝对手的脑袋砍去。多年的经验使所罗门·所罗门的身体在面对如此无力的攻击时自觉地做出了反应,有力的双腿一弯,他如冲刺的短跑运动员般向凯尔冲过去。但迈出第二步时,他摔倒了,就像被亨利的箭射中了一样,脸冲前,重重地摔在沙地上。 成千上万的观众不约而同地发出震惊的叹息声。 第一次攻击中,凯尔向下的那一击并没有刺偏。当所罗门·所罗门砍下他的手指时,凯尔也割断了他脚后跟的筋腱。这就是为什么凯尔忍着剧痛却是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他不明白为什么所罗门·所罗门竟会毫发无伤。因此他才会做出那么懒洋洋的攻击,毕竟他的目的只是让他动起来。 尽管又惊又怕,所罗门·所罗门还是迅速作出反应,他以那条好腿撑地,向凯尔击出一剑,以此来保持身体的平衡。 “臭小子!”他低低地骂道,接着又恨又恼地喊了一声。 凯尔站在他挥剑够不到的地方,等待着。所罗门·所罗门再次吼叫了一声,声音里满是愤怒和挫败感。凯尔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开始接受失败的现实。 “好吧,”所罗门·所罗门恨恨地说,“你赢了,我认输。” 凯尔看着仲裁官。 “据我所知,除非一方死亡,决斗就不能结束,”凯尔说。 “仁慈总是可行的,”仲裁官说。 “现在又是这样了?我可不记得当初有人这样说过。” “失败的一方可以请求开恩。对手不一定要满足他的要求,即使拒绝,也没人会谴责他。但让我再重复一遍,仁慈总是可行的。”仲裁官看着跪在地上的那个人。“如果你想要对方手下留情,所罗门·所罗门,就必须请求。” 所罗门·所罗门摇摇头,仿佛心中正进行着激烈的斗争,事实也是如此。凯尔起先有些困惑,继而越来越愤怒。 “我请求你的——” “闭嘴!”凯尔喊道,他的眼光从认输的对手又看到仲裁官身上。 “你们这些伪君子!你们把我拖到这里来,而当情势对你们不利时,却想着随便改变规则。所谓高贵身份都是些什么屁话——无非就是怎么对自己有利怎么来。你们说的一切都是谎话。” “根据常规,”仲裁官说,“他必须付你一万块来赎自已的命。” 闻言,凯尔挥剑向前一砍,所罗门·所罗门惨叫一声倒在地上,上臂被深深地砍了一刀。 “告诉我,”凯尔说,“现在你的命是值得更多还是更少了?你毒打过我,既无理由,也无慈悲,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吧。你太幼稚了。有多少次你想都不想就杀人?如今轮到自己了,倒想别人手下留情?”凯尔无法掩饰自己的愤怒和蔑视。“为什么?这就是你的命运;有一天也会是我的命运。还要你的牛肉吗,老头?” 说完,凯尔走到所罗门·所罗门身旁,一把揪住他的头发,扯起他的头,只脖子上一剑便结果了他的性命,然后把那瘫软的身体扔到地上。所罗门·所罗门仰面朝天躺在沙地上,失神的双眼圆睁着,小股的血还在从鼻孔里冒出来,但很快,血也停止了。这就是所罗门·所罗门的结局。 在所罗门·所罗门一生的最后几秒中,凯尔失去了一切知觉,既感觉不到左手的疼痛,也听不到人群的喊声。愤怒使他忘记了一切。而现在,疼痛和人群又回来了。看台上的声音很奇怪,并不是欢呼,有些人还糊里糊涂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有些人在喊,更多的人发出惊叹声,他们无法相信刚刚看到的一切。 在指定位置上等待的含糊亨利和克莱斯特惊骇得无以复加。含糊亨利首先意识到凯尔下一步要干什么。 “离开这里,”他自言自语道,接着又对凯尔喊道,“不要!”他想上前去,却被一个警察和一个士兵拦住了。在洛索竞技场的中央,凯尔把所罗门·所罗门的身体翻过来,剑插入他的腹部,拽住他的双脚,将尸体朝马特拉兹人所坐的专席拖过去。 走到那边大约花了二十秒,所罗门·所罗门双臂摊开,头在凹凸不平的地上磕磕碰碰,血蹭在地上,留下一道斑驳的红色痕迹。仲裁官示意看台前的士兵们聚拢些。马特拉兹的贵族们和年轻的近卫军一样,默不作声地看着凯尔,似乎是过于吃惊而不知作何反应了。 凯尔之前一直把所罗门·所罗门的双腿夹在腋下,现在他停下脚步,抬眼看了看看台上的人们,倨傲的神情像是在看一堆不值一钱的废物,然后他一松手,所罗门·所罗门的尸体重重地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将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向人群发出挑衅的吼叫声。仲裁官示意警察放亨利和克莱斯特过来拉开凯尔。两个男孩忙向凯尔跑去,后者开始在士兵和他们身后所保护的人群前面来回踱步,像一只伺机钻进鸡圈的黄鼠狼。他用右手拍击胸膛三下,每一下都伴着他兴奋的喊叫声“米卡尔帕!米卡尔帕!米马克西玛卡尔帕!”人们听不懂他在喊什么,但其中的挑衅意味无需翻译。人们愤怒了,纷纷向前扑去,一边也怒喝着回应他。正在这时,亨利他们及时赶了上来,搂住了凯尔的肩膀。 “行了,凯尔,”克莱斯特轻轻捏了他一把。“想跟他们每个人干一仗吗?” “该走了,托马斯,跟我们走。” 尽管一路挑衅地冲人群吼叫着,凯尔倒也没有反对朋友们把他拉到了休息室的门口,三十秒不到,门便关上了,只剩他们三个坐在黑暗中,犹自惊魂未定,不敢相信发生的一切。距离他们上次离开这个房间,才过了十分钟。 在她的寝宫里,阿贝尔心急如焚地等待着消息。她无法鼓起勇气到竞技场去亲眼看着他被杀,这是她唯一可以预见的结局。她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冲她尖叫,告诉她再也见不到自己的爱人了。突然,门外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然后门被一把推开,瞪圆了眼睛的瑞芭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 “他还活着!” 可以想象当晚二人独处时的情景——阿贝尔将数不尽的亲吻、爱抚献给精疲力竭的男孩,毫无保留地诉说着对他的爱情和崇拜。如果说那天下午他穿越了死亡之谷,那么晚上他则看见了天堂。地狱也未远离——失去那根手指使他疼痛难忍,比以往经受的严重得多的伤势还要痛。多亏了含糊亨利花大价钱弄来一小点鸦片,把剧痛降到可以忍受的程度,他才能有福气消受软香温玉的怀抱。 晚些时候,凯尔试着向阿贝尔解释他和已故的所罗门·所罗门在决斗前的种种恩怨。或许是鸦片的作用,或许仅仅是因为白天的压力和与死亡如此接近的恐惧,他说得很费劲,但仍然努力让自己有条理。他想解释自己的胜利,但又害怕这样做。最后,出于对他的困惑和恐惧的同情,或许也因为自己同样也有这样两种情绪,她怜惜地让他住口。她并不想被提醒自己的爱人是个可怕的杀人机器。 “说得越少,恢复得越快。” 接受了许多亲吻和爱意的表达后,凯尔赶在黎明值班的守卫到岗之前溜出了阿贝尔的房间,发现含糊亨利独自一人在站岗。 “你还好吗?”亨利问。 “我也不知道,感觉很奇怪。” “想来一杯茶吗?”凯尔点点头。“那把茶壶放炉子上吧,我交班后就去找你。” 十分钟后亨利到守卫室时,茶已经煮开了。他们默默地坐下来,喝茶,抽烟。自从凯尔把烟草介绍给亨利和克莱斯特以后,他们两个人也开始享受这一乐趣了,特别是克莱斯特,不论什么时候见到他,几乎手上都夹着烟卷。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五分钟后,亨利终于开口问道。 “我吓呆了。很糟糕。” “我还以为他会杀了你呢。” “如果他不那么谨慎,我就没命了。他还以为我不行动是在耍诈。” 他们又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情势怎么又变了呢?” “不知道。就几秒钟工夫——像是有人往我身上浇了一盆冰水。” “那么说就是运气了。” “是。” “现在怎么办?” “我还没想呢。” “或许你最好想想。” “什么意思?” “我们在这里是混不下去了。” “为什么?”凯尔动了动身体,装作全神贯注地卷他的烟卷。 “你杀了所罗门·所罗门,还把他的尸体丢在马特拉兹人面前,挑衅他们。” “挑衅他们?” “刺激他们发作,难道不是吗?”凯尔没回答。“我猜他们发作起来一定不可收拾,你难道不这样想吗?下次就不会是面对面的决斗了。有人会往你头上扔石头的。” “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但含糊亨利还没说完。 “如果他们发现你和阿贝尔之间的事怎么办?愿意保护你的只有维庞德和她的父亲。要是他知道你们的关系会怎么样?你还指望他会安排个婚礼?哦,优雅高贵的阿贝尔·马特拉兹,你愿意接受这个到处惹祸的穷小子,托马斯·凯尔,为你的合法丈夫吗?” 凯尔疲倦地站了起来。“我需要睡觉,现在思考不了这些问题。” 太阳升起来时,凯尔已经伴着耳边含糊亨利絮絮叨叨的声音陷入了深深的睡眠,十五个小时后才醒来,正听到教堂的钟声在响。但这钟声并不是圣日里孟菲斯城里并不虔诚的人们通常听到的悠扬旋律,而是一阵狂乱刺耳的报警声。凯尔跳下床,长裤都顾不得穿就冲出门去,向阿贝尔的房间跑去。屋外已经站了十个马特拉兹守卫,还有五个正从另一个方向赶过来。他用力砸门。 “谁?” “凯尔,开门。” 门打开了,惊魂未定的瑞芭出现在门口,她的女主人安慰地让她退到一边,自己走了出来。 “发生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凯尔向马特拉兹守卫打个手势,一边把阿贝尔推进屋里。 “你们五个待在这里。拉上窗帘,不要让外面的人看见。让她们俩待在角落,不准靠近窗户。” 她又出了房间来到走廊上。“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如果是针对我父亲的怎么办?” “进屋去,”对于阿贝尔的合理担心,他却报以吼叫。“他妈的照我说的做。把门锁上。” 高贵的阿贝尔何曾听过这种话,又惊又怒,同样惊呆了的瑞芭轻轻搀起女主人的胳膊,把她拽回了房间,五个守卫也跟了进去。门在背后砰的一声关上后,凯尔朝卫队长点点头。“得到确切消息后,我会立刻通知你们。谁给我一把剑。”卫队长示意一个手下把剑给凯尔。 “再弄条裤子怎么样?”队长又来了一句,其他守卫都乐了。 “等我回来后,”凯尔说,“看你们还笑不笑得出来。”恶狠狠地甩下这句话后,凯尔就转身跑开了。他冲进房间抓起衣服,三十秒不到就奔到了两段台阶下,来到了宫殿的院子里。含糊亨利和克莱斯特已经在墙边布置了守卫,并准备好了轻弓和单足弩准备加入他们的行列。 “情况如何?”克莱斯特问。 “还不清楚,”亨利回答,“第五道城墙内某个地方遭到了袭击,听上去像是一群身穿法衣的人。也许消息并不准确。” “看在上帝份上,圣殿的人怎么来到离这里这么近的地方?” 答案很简单。孟菲斯是一个贸易城市,数十年来未受到攻击,而且这种可能性似乎也微乎其微。每天都有大量的货物在这座城里买卖,它们需要在六道城墙间自由流通,而谁都知道,建造城墙恰恰是为了在遭遇围城战时达到相反的目的。最后一道墙是五十年前立起来的。在和平年代,几道内墙成为人见人烦的累赘,渐渐地就被无数个出入口和排污管道渗透了,大大减弱了它们作为屏障的功能。野兔凯蒂派人给负责看管下水道的人递了封恐吓信——对于断袖之癖的惩戒,马特拉兹人和圣殿一样严酷——正是这个人把五十个左右的救赎者带到了第五道城墙内。然而,任何可能暴露野兔凯蒂和此次行动有关的痕迹都是不能留下的,于是,在针对阿贝尔寝殿的袭击发生之时,下水道主管已经被割断了脖子,头朝下躺在垃圾桶里了。就这样,博思科的以损失几个无关紧要的人为代价激马特拉兹人发动进攻的企图导致了孟菲斯城守备最严密的中心发生了一场死战。第五道墙内的袭击其实在声东击西,只有十个救赎者参与,其目的是为了掩护剩下的四十个人经由地下潜入阿贝尔的寝殿,并从某个下水道管口上去,来到院子里。当身穿黑色法衣的救赎者像甲壳虫一样从地下冒出来时,凯尔已经派含糊亨利和克莱斯特持弓到墙头上占领了制高点,现在正犹豫怎么安置他身边的十二个马特拉兹守卫呢。突然,他们看到四十个救赎者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像一股黑水般向他们涌过来,顿时傻了眼。 “成一排!成一排!”凯尔对手下人大声喊道,接着,救赎者们发动了攻击。凯尔冲克莱斯特喊了一声,但两方贴身交战,射箭太过冒险,很容易误伤。就在这时,一小队救赎者试图绕过马特拉兹守卫的防线,朝寝殿的大门进发,这就给了亨利和克莱斯特出手的机会,一时间长短箭矢如雨点般落下来。一个救赎者惨叫着抓住胸口,像是黄蜂钻进了衣服,叫声引起了凯尔的注意,他离开队列,朝大门跑去,一路撂倒挡路的救赎者。他挥剑砍断了第一个和第二个的脚筋,正要对付第三个,那人却大腿先中了一箭。救赎者站立不稳,跌跌撞撞往后退了几步,凯尔一剑砍偏了目标,击在他的嘴上,将他的下巴割了下来。扫清障碍后,凯尔冲到了门边,转身面对向大门发动攻击的救赎者们。进攻方已经被箭雨灭了气势,转而退到一面呈V形的齐胸高的矮墙后面寻求遮蔽。凯尔站在墙前,静待他们攻击自己。而救赎者们在墙头弓箭凌厉的攻势下,只能猫着腰,匍匐着缓慢移动。大门边有一棵老橄榄树,种树的坛子有六尺高,花匠在里面精心摆放了装饰用的鹅卵石,个个都有拳头大,凯尔伸手抓起来,向敌人投掷。这可不是小孩子扔石子的游戏:石头砸在牙齿或是手上,迫使他们站起身来,但这又使他们陷入了弓箭的攻击范围。救赎者们陷入了绝望,五个未受伤的不顾一切地向凯尔冲过去。凯尔用肘撞,用脚踢,用剑刺,对手们纷纷倒地。但就在这生死攸关的恶斗中,凯尔仍然隐隐觉得此事蹊跷。当他像个从故事书里出来的英雄,三拳两脚就制服了纸糊草扎般不堪一击的敌人时,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马特拉兹这一方只折损了三个人,他们不断向前,将救赎者们逼退。救赎者们终于丧失丁斗志,开始溃逃,克莱斯特和亨利原是掩护凯尔的,现在转而将箭头对准了向下水道管口奔去试图逃生的救赎者,马特拉兹守卫们也持剑穷追不舍。 尽管心脏还在突突狂跳,血还在一股股地冲上头顶,凯尔已经感到了战斗结束后身体的放松。眼前的院子似乎在移动,一下远一下近的;一个救赎者脸上露出了垂死的表情,一个马特拉兹守卫用手捂住肚子,不让肠子流出来;另一个守卫低吼着庆祝胜利,庆幸自己活着挺过了这次突袭,并且对得起军人的荣誉;还有一个年轻的救赎者,在马特拉兹士兵向他走来时便知自己死期将近,脸苍白得像圣蜡一样。但凯尔仍然觉得有什么地方完全不对。他试图让马特拉士兵停下对战败者的杀戮,但喊出口的只是喉咙里精疲力竭的一声闷哼,根本无力阻止可怕的惨叫声和尘土中抽搐的脚。 “你没事吧,孩子?”一个守卫问。凯尔大口大口地喘气。 “让他们停下。”他指了指将受伤的救赎者一个个结果的马特拉兹士兵。“我要跟他们谈谈。快去!”守卫立刻跑开去执行命令。凯尔坐在矮墙上,看着一只蛾子落在地上一摊发黑的血污边缘,仔细尝了尝,似乎觉得味道不错,就开始进食了。 “你怎么回事?”克莱斯特大步向凯尔走来。“你还话着吧?” “有点儿不对头。” “你忘了说谢谢了。” 凯尔蹬着他。“去看看还有没有幸存者。” 克莱斯特很想问问他自己什么时候成了他的奴隶了,但凯尔看上去比平常还要古怪,于是他决定不去惹他。 亨利已经开始检查尸体了,他数着箭头,一边祈祷中自己箭的人都死了,他发现克莱斯特也在做同样的事,尽管马特拉兹士兵早就神速地结果掉任何还在动的敌人了。 第二十八章 “凯尔!过来看,”克莱斯特把一个背部中箭的人翻过来后大喊道。亨利看着凯尔走过来,自己却不愿上前,有些不安。“看,”克莱斯特说,“是韦茨特比。”凯尔盯着那张从他记事起在圣殿每天都要看到的十八岁的脸。“这是加迪斯双胞胎中的一个。”含糊亨利说。当他把另一具尸体拖到这具旁边并翻过来时,三个人都沉默了一阵。“这是他的兄弟。”院子的另一端靠近下水道管口的地方传来一阵喊叫声,四个马特拉兹士兵开始对一个已放弃抵抗的救赎者拳打脚踢。三个男孩冲过去,想把他们拉开,但他们却毫无住手的意思,直到凯尔拔出剑来威胁若不停下便将他们大卸八块。克莱斯特和含糊亨利把躺在地上的救赎者拖到一边,马特拉兹士兵们不服气地在旁边看着。紧张的气氛被另一个守卫打破了,他手持一把弯成L形的剑朝他们走过来。“看看这个吧,”他一直说,“看看这个吧。”凯尔慢慢地退后,走到克莱斯特和亨利身边,眼睛一直盯着那四个士兵。 凯尔、克莱斯特和亨利站在昏迷的救赎者身边,他背贴着墙,脸和嘴唇都肿了,牙也没了。 “他看上去有点儿面熟,”含糊亨利说。 “是,”凯尔回答道,“是提尔曼斯,纳夫拉蒂尔的徒弟。” “救赎者巴姆菲尔?”克莱斯特更仔细地打量了一下昏迷的年轻人。“嗯,你们说得对,是提尔曼斯。”克莱斯特冲着提尔曼斯的脸打了两个响指。 “提尔曼斯!醒醒!”他摇晃年轻人的肩膀,提尔曼斯呻吟起来。慢慢地,他睁开了眼睛,但双眼无神,无法聚焦。 “他们把他烧死了。” “把谁烧死了?” “纳夫拉蒂尔神父。说他跟男孩们有身体接触,就把他放在大烤盘上烤。” “令人遗憾。毕竟他算是不错的了,”凯尔说。 “只要你把背老老实实贴在墙上,”克莱斯特说,“他还给过我一块猪骨头呢,”克莱斯特的语气几乎勉强算得上称赞了。 “我受不了那尖叫声,”提尔曼斯说,“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他才死。然后他们告诉我,如果我不报名来这儿,那也是我的下场。” “一路上是谁负责的?” “斯佩普·罗伊和他的人。他们告诉我们,等到了这儿后,上帝的眼线会跟我们一同作战,如果表现好,我们就会有个全新的开始。不要杀我,老兄!” “我们不会伤害你的,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 “另外一些人是谁?” “我不知道 跟我一样,都不是士兵。我想……” 提尔曼斯的眼睛开始古怪地转动,一只失去了焦点,另一只越过凯尔的肩膀向远方看去,仿佛看见了什么东西。克莱斯特又打了个响指,但这次没有任何回应,除了越来越涣散的眼神和越来越紊乱的呼吸。一时间,他仿佛在问“那是什么?”随后,脑袋便垂向一边了。 “他熬不过今晚了,”含糊亨利说,“可怜的提尔斯曼。” “是啊,”克荣斯特说。“还有可怜的巴姆菲尔神父,真没想到他是那么个死法。” 凯尔被告知三点钟到维庞德大人的公务室,在此之前,必须对此事保持缄默。等他终于被带到维庞德面前时,宰相大人几乎看都不看他一眼。 “必须承认,当你说圣殿会在孟菲斯城内攻击阿贝尔时,我是心存疑虑的。我当时觉得说不定这是你编的借口,好为你自己和两个朋友在这里谋个位置。现在我向你道歉。” 凯尔不习惯身居高位的人承认自己错了——特别是当他们的判断事实上并没有错的时候——所以他神色有些不自然,并投有接话。维庞德递给他一张传单——上面面了一个袒胸露乳的女人,画得很粗糙,画像上方有一行字:孟菲斯的荡妇。传单接下来把阿贝尔描述成一个臭名昭著的渎神者、一个出卖肉体的荡妇,生活奢靡,崇拜邪神。她是罪恶,传单最后总结道,向天国吼出复仇的毒语! 凯尔的脑袋里像是有小锤子敲似的嗡嗡作响,他努力想弄明白这一切有什么联系。 “城墙外的进攻者沿途抛撒这些传单,”维庞德说,“这次是再也瞒不过去了。阿贝尔·乌特拉兹在人们的心中比白雪还要纯洁。” 显然,人们的看法并不完全正确,但传单上骇人听闻的谎言对于凯尔来说实在难以理解,他和维庞德一样困惑。 “关于这个,你有什么想法?”维庞德问。 “没有。” “我听说你审问了一个人犯。” “他被关押前就已经半死不活了。” “他说什么了吗?” “他告诉我们的都是些显而易见的东西。他说这次袭击并不认真,来的人都不是真正的士兵。我们认出了其中的十个——厨师、书记员,还有几个虽然是士兵,但经常开小差。所以才这么容易就击退了他们。” “这些话不要对别人讲。人们都认为马特拉兹人取得了伟大的胜利,击溃了圣殿的精英刺客。” “圣殿的精英杂役还差不多。” “这次袭击激起了民愤,而士兵们的英勇和武艺赢得了广泛的赞扬。不能说一些与民众看法相左的话。你明白吗?” “博思科就是想激你们向他发起攻击。” “好吧,他达到目的了。” “给博思科他想要的东西是件愚蠢的事。我没有说谎。” “那你倒是转性了嘛。不过,我相信你。” “那么你必须告诉他们,如果他们认为打败真正的圣殿军队有这么容易,绝对大错特错。” 维庞德今天第一次正眼看面前的男孩。 “上帝啊,凯尔,你该知道这世界本来就是不讲什么道理的。人类历史上没有什么灾难是无人提醒过的,从来没有。给出警告并被事实证明是正确的人也从来没从中得到过任何好处。马特拉兹人在这件事上听不进任何人的意见,更不用说是托马斯·凯尔的意见了。世道如此,不管是你这样人微言轻的小子,还是我这样位居宰相之位的老头,都一点儿办法没有。” “你不去阻止他们吗?” “是。我不会,你也不要去。孟菲斯是这个世界上强权的中心。凯尔,维系帝国的是一些非常简单的力量:贸易、贪欲和人们对于马特拉兹人不可战胜的信仰。在城墙后面等着圣殿来围城绝对不是备选项。博思科不见得会赢,我们却一定会输,只要我们躲着他,就已经输了。或许我们可以在围城战中耗个一百年,但不到六个月,暴乱就会从这里一直蔓延到某个鸟不生蛋的边远共和园。战争来了——最好接受这个事实。” “我知道圣殿会怎么打仗。” 维鹿德看着他,动了怒气。“那你指望怎样?成为顾问吗?正在拟定作战计划的将军们不仅征服了已知世界的一半,他们还曾和所罗门·所罗门并肩作战过,或者接受过他的训练,尽管大多数人并不很喜欢他。但是你——一个孩子……一个什么都不是,打起来像饿疯了的狗一样的孩子。忘了你说的话吧。”他不耐烦地摆摆手让凯尔退下,随后又加了一句,仿佛存心让他不痛快:“你应该让所罗门·所罗门活着的。” “他会让我活着吗?” “他确实不会——但这样就更加暴露了他的虚弱。如果你饶他一命,就会赢得马特拉兹人极大的好感,并把你的敌人反衬得一钱不值。对于拥有者或是受害者,力量都是一样无情的——它摧毁后者,迷惑前者。事实是,没有人能长期拥有你那种力量。过于依赖命运赋予的力量只能自取灭亡。” “这些道理是你自己编出来的,还是别的什么人,他从来没有站在一群除了等着看他被破肚挖肠没有别的事情好做的人面前?” “那么说你是在自怜喽?你本来不用走到那一步的,你自己也知道。” 凯尔不知该如何作答,气得转身就走。 “顺便说一句,报告中你和你两个朋友的功劳将会大大缩减。你不可以对此有怨言。” “这又是为什么?” “在红馆做了那样的事后,你就被很多人讨厌了。想想我对你说的话,也就没什么难理解的了。就算你不理解,关于昨天的事也不能吐露半个字。” “我才不在乎马特拉兹人怎么想呢。” “那正是你的问题,不在乎人们怎么想,不是吗?但你真的应该在乎。”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马特拉兹人从自己的属地涌进孟菲斯。城里被骑士和他们的兵士、妻子、妻子的佣人挤了个水泄不通,更不用说还有火量各色各样的窃贼、妓女、赌徒、货郎、小偷、放高利贷的和想发战争财的商人们。但麻烦并不仅仅与金钱有关。马特拉兹的贵族们如何排序就是个复杂的问题。在战争中的位置代表了在马特拉兹社会中的地位 马特拉兹人的作战计划一方面是军事战略,一方面却像皇家婚礼上的位次排列一样。随时有人被冒犯,或是冒犯别人。正因为这个,虽然战争迫在眉睫,元帅却花了大多数时间办宴会和各种聚会,试图捋顺大家的羽毛,向他们解释看上去似乎微不足道的位置事实上却具有十分重大的战略意义。 其中的某次聚会,凯尔也被邀请参加(这是维庞德调解凯尔与马特拉兹贵族之间关系的一次尝试),就在这次聚会上,事态又朝人们难以预料的方向发展了。尽管元帅一般情况下不愿见西蒙,更不愿让他抛头露面,但他并不总是如愿,特别是当阿贝尔恳求他让西蒙出席宴会时。 维庞德大人是掌握和操纵情报的高手,不管是真情报还是假情报。整个孟菲斯布满了他的线人,其社会地位涵盖了从贵族到贱民的各个阶层,形成了一个庞大的网络。如果他想要一件事广为人知,或至少是被人众相信,他就会给这些线人一个故事,真的或是假的,他们再将这个故事传播开去。这样一个散播有用消息、封堵不利传闻的手段历来被统治者们广泛使用。维庞德和其他利用这一黑暗艺术的人不同,他知道,当事情真正重要的时候,要想让线人取信于人,他们所说的几乎每件事都必须是真的。这样做的结果是维庞德想让大众相信的谎言总是无人质疑地就被全盘接受了。他在凯尔的事上花了大心思,因为他再清楚不过复仇的火苗在和所罗门·所罗门有关或亲近的人心里燃烧得有多旺盛。几乎可以断定凯尔会被暗杀。尽管维庞德对凯尔说了那样的话,他却放出话去,凯尔和马特拉兹守卫并肩作战,勇敢地拯救了阿贝尔,也因为这样,凯尔被投毒或在漆黑的小巷子里被人下黑手的可能性大大降低了。不幸的是,如果有人问维庞德为什么要为这么一个无名小卒大费周折。他也答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并没有人问他。 维庞德和元帅已经进行了几个小时毫无成效的商谈,试图制定一个充分考虑到身份高低和力量强弱并照顾到方方面面的作战计划,让马特拉兹贵族们毫无怨言地服从安排。最棘手的是,他们需要所罗门·所罗门,作为一名战功赫赫的军人,他的分量使他能够在马特拉兹贵族之间斡旋并达成妥协,缓解矛盾。 “要知道,维庞德,”元帅郁郁地说,“我一向敬佩你在处理这些问题时的巧妙手法,但不得不说,这世界上有些问题是无法用重金贿赂或是趁夜将你的对手推落悬崖来解决的。” “您想说什么,陛下?” “我想说的是那个男孩,凯尔。我并不是在为所罗门·所罗门辩护——你也知道我试图阻止决斗的发生——但说实话,我当时并不认为那男孩有任何胜算。” “如果您意识到了呢?” “没必要说一些事后诸葛亮的话。别告诉我你选择的总是做正确的事,而不是明智的事。事实是我们需要所罗门·所罗门;他可以让这些混蛋们各就各位,乖乖听话。事实就这么简单——我们需要所罗门·所罗门,我们不需要凯尔。” “凯尔救过您的女儿,陛下,而且为此差点丢掉性命。” “你看,你算说到点子上了。你应该知道,哪怕所有人都感情用事,我也不行。我知道他做了什么,并十分感激。但我的感激只是作为一个父亲。若是站在一个统治者的立场,我要说,所罗门·所罗门对这个国家的意义远比凯尔大得多。你也无法否认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那么您在后悔什么,陛下?后悔没有在决战前派人把他推下悬崖吗?” “你是存心让我难堪吗?首先,我会给他一大袋黄金,让他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回来。而这正是战争结束后我要做的。” “如果他拒绝呢?” “那我就要怀疑了。他为什么非要留在这里?” “因为你在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给了他一份好工作。” “这么说倒是我的错了?就算是,我也要纠正这个错误。这个男孩是个麻烦,就跟那个待在鲸鱼肚子里的灾星一样。” “拿撒勒的耶稣吗?” “就是他。等和圣殿之间的麻烦解决后,他必须走。就这么定了。” 让陛下心情糟糕的还有一件事:想到要和自己的儿子共度一整个晚上,他就心烦意乱,这份羞辱差不多超出他的忍耐力了。 照当晚的发展来看,宴会进行得很顺利。到场的贵族们似乎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甚至是心甘情愿地将不和搁置一边,齐心协力来对付圣殿对孟菲斯,特别是对阿贝尔的威胁。宴会上,她看上去是那么甜美、风趣,美得惊人,让圣殿对她的可怕描述更显得荒谬,也给了马特拉兹人一个强有力的理由求同存异,还那些宗教疯子以颜色。 整个晚上,阿贝尔都竭力避免去看凯尔。她的爱是那么炽烈,她担心最迟钝的人也会有所察觉。而凯尔却将她目光的躲闪视为对自己的回避,并因此而闷闷不乐。在他看来,她以他为耻,羞于在公共场合与他为伍。另一方面,元帅对于西蒙会使他蒙羞的担心却被证明是多余的。诚然,西蒙仍然不会说话,一直沉默地坐在位子上——但他一贯的警觉、恐惧和困惑的表情却不见了。事实上,他的表情看上去再正常不过:一会儿表现出感兴趣的样子,一会儿又似乎被逗乐了。或许是跟属下们废话太多,陛下喉咙发痒,有些想咳嗽,却又出于礼节不便这样做,这让他更加烦躁。 另一件让元帅心烦的事是坐在西蒙旁边的年轻人。他不认识这个年轻人,而那个讨厌的家伙整晚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晃动自己的右下,指指点点、比比划划,或是画着小圈,活像个疯子。最后,陛下实在忍不下去了,正要叫侍从佩皮斯告诉那年轻人住手,否则就滚出去,后者却站了起来,等待大家安静——在这种场合下,这一举动是很不寻常的,谈笑声几乎一下子就停止了。 “我是乔纳森·库尔豪斯,”库尔豪斯开口道,“西蒙·马特拉兹殿下的语言教师。西蒙殿下有话要说。”听到这里,整个房间的人都安静下来了,人们与其说是出于敬意,不如说是由于震惊而住了口。西蒙随后也站了起来,开始像库尔豪斯一样古怪地晃动他的右手。库尔豪斯开始翻译:“西蒙·马特拉兹殿下说,‘我整晚都坐在凯文·卢瑟尔斯市长的对面,此间,卢瑟尔斯阁下三次称呼我为口齿不清的白痴。’”说到这里,西蒙好脾气地笑了笑。“‘卢瑟尔斯阁下,说到口齿不清的白痴,就像孩子们玩耍时常说的: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房间里爆发出一阵哄笑声,而看到卢瑟尔斯气得涨红了脸,眼珠都快鼓出来了,大家笑得更加厉害。西蒙的手飞快地动着。 “西蒙·马特拉兹殿下说,‘凯文市长宣称坐在我对面使他蒙羞,’”西蒙嘲笑地向凯文一鞠躬,库尔豪斯也照样来了一下。西蒙的右手又开始动了。“‘我要对您说,卢瑟尔斯市长,受到侮辱的是我。’” 说完,西蒙就坐下了,脸上还挂着宽容的微笑。库尔豪斯随后也坐下了。 一时间,席间的人都惊呆了,尽管还有人在笑或鼓掌。随后,就像大家商量好似的,所有的人都决定忘记刚刚看到的事,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谈笑声转眼又响了起来,至少在表面上,一切又恢复如初。 第二十九章 晚宴如期结束后,客人被引领离开,元帅在维庞德的陪同下,几乎是冲到了自己的寝宫,他的一双儿女已经奉命在那里等候了。他还没踏进门就大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这算是哪种没心肝的玩笑?”他看着自己的女儿。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跟你一样被蒙在鼓里。” 父女俩谈话期间,受了惊的库尔豪斯还在对着西蒙扭动手指头,只不过动作尽量小心。 “喂,你——你在干什么?” “这是,啊……这是手指语言,陛下。” “什么意思?” “很简单,陛下。我手指的每个动作都代表一个单词或一种行为。”库尔豪斯紧张得要命,语速快得让人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说慢点!”元帅吼道。库尔豪斯颤抖着又重复了一遍。元帅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子向库尔豪斯比比划划。 “西蒙殿下说,说……您不要生我的气。” “那就好好解释。” “并不复杂。陛下。就像我说过的,每个手势都代表一个单词或一种情绪。”库尔豪斯用拇指碰碰胸口。 “我。” 然后他手握成拳头,在胸口画圈。 “道歉。” 他抬起拇指,其余手指仍保持握拳,将拇指向前,做了个敲击的动作。 “使。” 他指指元帅。 “您。” 他来回拍打着手腕和拳头。 “生气。” 然后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很快,几乎无法分辨每个动作。 “我道歉,使您生气了。” 陛下瞪着西蒙,仿佛能把真相瞪出来似的。怀疑与希望的神情同时出现在他的脸上。然后他深吸一口气,看着库尔豪斯。 “我怎么知道是我儿子在说话,而不是你?” 库尔豪斯慢慢恢复了通常的冷静。 “您无法确定,陛下。就好像没有人能够确定只有他自己能思考、有感觉,而其他人都是只会假装思考和感觉的机器一样。” “哦,天哪,”陛下说道,“你是学林院出来的吧。” “的确如此,陛下。但最重要的是,我说的是真的。您知道其他人能和您一样思考和感觉,是因为阅历给了您良好的判断力,使您能够辨别真实与虚假。因此,如果您通过我与您的儿子交谈,您会发现,虽然他没有受过训练,也令人遗憾地无知,但他的思维同你我一样敏捷。” 库尔豪斯的话虽然不太中听,却很真诚,很难不被打动。 “好吧,”陛下说。“让西蒙告诉我事情的始末,从开始到今晚发生的事。别自作主张乱添话,让他显得更聪明。” 接下来的十五分钟里,西蒙父子进行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对话。元帅偶尔会问一些问题,但大多数时候他都在听。西蒙说完时,脸上已经挂满了泪水,惊呆了的阿贝尔也两眼含泪。 陛下终于站起身来,拥抱了自己的儿子。“对不起,孩子,我对不起你。”然后他命侍从去把凯尔叫过来。听到这个命令,库尔豪斯心情复杂。在他看来,西蒙对整件事的描述不公正地偏向了凯尔,过分强调了是凯尔首先提出教西蒙一套简单的手势语,而对于他库尔豪斯将之从一系列简单、粗糙的手势发展为真正具有表现力的语言系统却轻轻带过。看上去,讨厌鬼凯尔要把他的功劳抢走了。由于库尔豪斯事先让西蒙发誓保密,以求一鸣惊人,同时也让众人意识到自己的作用,所以对于二人取得的进展,凯尔并不知晓,当晚宴会上发生的事,他也和其他人一样吃惊。 凯尔本以为等待自己的是一顿臭骂,没想到却受到了阿贝尔父女俩迎接救主般的热烈欢迎。元帅这一方面,还为自己忘恩负义地竟想摆脱凯尔而感到内疚,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决定并非毫无道理。 阿贝尔同样也有负疚感。红馆可怕的决斗事件之后,她和凯尔一起度过了许多销魂的夜晚,但白天,她却不得不听访客们谈论所罗门·所罗门死时的惨状。因为以前谈到那位来历不明的保镖,她总是一副厌恶的口气,所以人们也就毫无忌惮地在她面前刻画他的可怕形象,任何令人不快的细节都不放过。有些描述明显失真,可以视为讲述者的偏见而置之不理,但就连诚实善良的玛格丽特·奥博利都说:“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留在那里。起初,我很怜悯他,他看上去那么瘦小。但是,阿贝尔,这一生中我从未见过像他那样冷酷野蛮的人。杀死所罗门·所罗门之前,他还跟他说话。我能看见他在笑。用我父亲的话来说,就算是对待牲口,也不能那样。” 听到这些话后,年轻的公主内心矛盾不已。诚然,听到别人对自己的情人作如此评价不是件愉快的事,但她自己不是亲眼见过他杀人时的可怕模样吗?如果她不曾把恐惧压在内心最深处,刻意不去想,谁又能责怪她呢?但是,发现凯尔为西蒙做了那么多,无异于给予他新生之后,所有那些糟糕的念头都消失了。她拉起他的手,满怀感激和热情地亲吻它,为他所做的一切无数遍地表达谢意,就算凯尔说库尔豪斯才是她应该感谢的人也无济于事。库尔豪斯觉得自己被背叛了,他忘了,一开始是凯尔发现了西蒙·马特拉兹的潜力并找到发掘他潜力的办法的。在他看来,凯尔想把功劳分他一份只不过是在惺惺作态,不过是为了让他自己显得更加伟大。于是,那天,凯尔终于赢得了两位对他有所怀疑的人的感激和信任,却也为自己收获了另一个敌人。 当晚,阿贝尔将凯尔搂在怀中,心中对他再无保留。他是多么勇敢啊,而她是多么忘恩负义,竟然还怀疑他。他使她的兄弟发生了奇迹般的变化,他对别人是多么慷慨,又是多么聪明和敏锐啊。当她柔软的身体缠绕着他时,对他的崇拜和爱意几乎使她燃烧起来。而这份爱情也像魔术般使托马斯·凯尔备受折磨的灵魂起了变化,他又惊又喜地回应着她。稍后,当他被阿贝尔修长美丽的四肢环抱着躺在那里时,他觉得自己冰冷的灵魂的最深处也被阳光照耀到了。 “不要受到任何伤害。答应我,”近一个小时的沉默后,她开口说道。 “你父亲和他的将军们并不打算让我上战场。我也不想去。这场战争跟我没关系。我的工作就是保护你,这是我唯一感兴趣的事。” “但如果我遇到危险了呢?” “你不会遇到任何危险。” “就算是你,也不能百分百确定。” “怎么了?” “没什么。”她用双手托住他的脸,盯着他的眼睛,就像是在寻找某种东西。“你知道挂在隔壁房间的那幅画吗?” “你的曾祖父?” “是的一和他的第二任妻子斯苔拉。我把他们的画像挂在那里是因为,当我还是个小女孩时,我发现了一封信,是在一个装满家族古物的箱子里找到的。我想,大概一百年都没有人碰过那个箱子了。”她站起来,裸着身体走到房间另一端,那样子足以让任何一个男人的心跳停止。这么美丽的人怎么会爱我呢,凯尔不由地想。阿贝尔在抽屉里翻了一会儿,然后拿着一个信封回来了。她从信封里抽出了两张写得满满的纸,忧伤地看着它们。“这是他在耶路撒冷围城战中遇难前写给斯苔拉的最后一封信。我想把最后一段读给你听,因为我想让你明白一件事。”她在床尾坐下来,开始读信:我最亲爱的斯苔拉,种种迹象清楚地表明,我们将会在最近几天再次发动进攻——或许就是明天。我怕再也没机会给你写信了,因此提前写下这些字句,若是我无法回去,希望它们能够回到你身边。 斯苔拉,我对你的爱超越了死亡,这份爱犹如有力的绳索,将我紧紧与你缚在一起,除了上帝,没有什么能够将我们分开。如果我真的回不来,亲爱的斯苔拉,请水远不要忘记我有多爱你。战场上,当我呼出最后一口气时,口中轻唤的将是你的名字。 但是,斯苔拉!如果亡者可以重返人间,在他的爱人身边徜徉,我就会一直在你身边;在明媚的白天,在漆黑的深夜——在你最欢乐或最痛苦的时候——永远,永远;若是有轻风拂过你的脸颊,那是我的呼吸;或是凉爽的空气轻抚你跳动的鬓角,那是我的灵魂走过。 阿贝尔抬起头,眼里噙满了泪水,“这是她最后一次收到他的信。”她从床尾爬向凯尔,紧紧抱住他。“我也和你缚在一起。不管发生什么,永远不要忘记,我一直在你身边,你会感觉到我的灵魂在看着你,陪伴着你。” 美丽少女的表白使凯尔感动万分,不知要说些什么。但很快,语言就是多余的了。 威尔弗雷德·潘恩,外号“大肚汉”,是距孟菲斯北边一百英里的约克城的守卫,他正越过城墙朝远方看去,一边努力瞪大眼睛保持清醒。绚丽的朝阳再次从城周的树林边上升起,尽管值了一夜的班又累又困,大肚汉还是不由地感叹,清晨的美景不管看上多少遍,还是让人由衷地觉得活着真好。就在这时,他觉察到了什么东西不对劲,因为事情太过古怪,他的第一反应是困惑,而不是警觉。他觉得自己肯定是看错了,这绝不可能!从大约一英里半外的树林里飞过来一个巨大的黑色物体,呼啸着划过被朝阳映红的蓝天。那黑色的东西越来越大,速度也似乎越来越快,大肚汉像被宰杀前的牲口,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直到那东西旋转着飞过距离他头顶不到二上英尺的空中,才看清那是一块像母牛一样大的巨石。巨石砸烂了下方的城墙,穿过乱石和尘土飞进了城中,沿途摧毁了四座房屋,最后落在了公共的夜莺花园里。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圣殿的四台可移动的攻城投石机共发射了十发巨石炮弹,调整好射程后,给城墙造成了极大的损害。这些投石机是刚刚设计的,尚未在实战中得到检验,其中两台机器的投石柄不久就断掉了。随普林赛普斯将军的第四军前来的工程师们就设计上的漏洞仔细做了评测,一个小时内就收拾好断掉的投石柄,开始了退回萧特沃的长途跋涉。 下午,天气十分炎热,鸟儿停止了歌唱,蝉鸣声显得愈发震耳欲聋。三点钟的时候,二百五十名轻骑兵自城中奔出,欲给予敌方当头一击,让其头目认清自己向约克城的挑战是在以卵击石。可树林中射出的箭雨迫使骑兵们掉头鼠窜,马特拉兹人此次示威的代价是两死五伤,外加十匹负伤而不得不解决掉的战马。圣殿一方坚守树林,看着骑兵们退回城中。所有人都感觉到空气中的紧张气氛一触即发,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屏住呼吸,随时可能扑上来。但随即,静默被其制造者打破了,救赎者们爆发出一阵笑声。原来是蚂蚱,刚刚的马蹄声让它们停止了鸣叫,而马蹄声的远去又使成千上万只蚂蚱立即齐声高唱起来。 当晚,反击才真正开始。军士长特雷沃·贝尔带着十个人潜入杜德利森林,可以想象他们有多么不情愿和多么小心。天亮前,贝尔和七个手下回来了,带着两个俘虏,当即向约克城的总督报告了当晚的侦查情况。 “看在上帝份上,圣殿为什么攻击我们?” “我不知道,大人,”军士长贝尔老实地回答。 “这只是个反问句,军上长。反问句用来加强语气,不用回答。” “明白了,大人。” “有多少人?” “八千至一万六干之间,大人。” “你就不能再精确点?” “我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林中,身处一支戒备森严的军队之中,所以,回答是否定的,大人,我无法再精确了。若要我说,只可能更多。” “你很傲慢啊,军士长。” “我今晚损失了三个手下,大人。” “对此我感到遗憾,但这不是我的错。” “的确不是,大人。” 三个小时后,军士长贝尔回到了阿戈斯蒂诺总督的办公室中。 “我们能从他们嘴里挖出来的——或者说从其中一个人——只是他猜测的人数。在他永远闭上嘴之前,那个俘虏说树林中大约有六千人,但三天之前,军队兵分两路了——哦,还有,他们的带队军官是一个叫普林赛普斯的人。” “给我一小时,大人,我单独跟他们谈谈。” “我可不觉得你虐待俘虏比布莱德福特更在行。不管怎么说,那是他的工作。此外,我想派你和其他三个人去孟菲斯送信。走不同的路线,你走最容易绕开圣殿警戒的那条。” 贝尔和手下离开约克城一个小时后,救赎者们朝南面城墙上的一个缺口发动了进攻,进攻立刻遭到了三百名全副武装、严阵以待的马特拉兹士兵的阻击,双方短兵相接。圣殿方面损失了二十名救赎者,而马特拉兹方面起初看起来没有一个重伤的。直到战斗结束后差不多一小时,后者才发现有三名士兵失踪了。 更蹊跷的是,几个小时后,从攻城投石机摆放的方位冒起了四丛黑烟,直冲蓝色的天际。一小队侦察兵很快回来了,向总督报告说圣殿已经退兵,他们烧毁了花费巨大人力物力运抵约克的四台攻城机。 三天后,当贝尔抵达孟菲斯时,城中的人们已经知道了普林赛普斯将军的第四军另一半兵力的动向,该消息与贝尔带来的同样使人摸不着头脑。那一半军队并没有攻打沿途三个与约克具有同样战略意义的城镇,反而略过它们,向无敌堡进发。有句玩笑话在马特拉兹人中间广为流传:无敌堡并不是一个堡垒,可这没关系,因为它同样也不无敌。它实际上由大片的平原和缓缓起伏的丘陵组成,这些丘陵常常戛然而止,由狭窄的峡谷和布满岩石的山口接上。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地理面貌为骑兵和全副武装的步兵提供了最好和最糟的战场环境。正因为这一点,这里是马特拉兹人最好的训练营地,他们从帝国各处涌来,在无敌堡进进出出。其结果就是,该区域常年都有不少于五千人的骑兵和步兵活动,其中很多还是有多年战斗经验的。圣殿对无敌堡的进攻从军事上完全讲不通:这相当于拣了一个马特拉兹人天天训练的地方向他们最强的武装力量挑战。四千救赎者在高地排好阵型,向马特拉兹人挑衅,后者也应战了。但也算圣殿军运气太背,一支千人的马特拉兹骑兵队恰巧归来,堵了圣殿军的后路,将他们杀了个落花流水,损失了近一半兵力。剩下的两千人杀出血路,退到泰米蒂克谷,与等在那里的四千圣殿军汇合。那里的地势不利于马匹行进,骑兵无法施展。第一天的战斗虽然惨烈,但两方都没有取胜。战斗没有延续到第二天。当马特拉兹人醒来时,他们发现圣殿军已经躲进了山中,骑兵追不过去。让孟菲斯城的将军们挠头不解的是圣殿究竟为什么会进攻无敌堡。 次日到达孟菲斯的消息以另外一种形式让人困惑,虽然用“困惑”形容此事未必恰当。这个月第十一天的七点钟,圣殿第二骑马步兵团在救赎者比达尔·布里兹卡的带领下,开进了蒙特努吉恩特,一个人口约一千三百人的村庄。进村时,只有一个村民看到了他们。见证者是个十四岁的男孩,正为村里的某个女孩害着相思病,那天早上,他醒得很早,怕哥哥们笑话,便跑到附近的树林里为自己的单相思落泪。对于树林中的男孩来说,朝蒙特努吉恩特进发的三百人是个不寻常的景象,他们身穿男孩从来没见过的黑色法衣,骑在个头矮小的驴子上,行进起来颠上颠下,那样子绝称不上可怕,倒有几分可笑,相比男孩之前唯一一次去孟菲斯看到的威武的马特拉兹骑兵,气势上要差远了。八小时后救赎者们离开村庄时,全村的人除了男孩以外都死了。郡治安长官关于那场屠杀的报告就是根据那个男孩的描述写成的,现在和一个亚麻布袋一起放在维庞德的桌上。 救赎者们很快叫醒了全村人,并用喇叭通知他们,这只是短暂的占领,只要配合,就不会受到伤害。男人、女人和十岁以下的孩子被分开了。女人们被带到村里的谷仓,因为不是收割季节,那里是空的。男人们被聚集在会议厅里。孩子们被带到村里唯一的三层楼建筑——村委会里,关在了第二层。我们到达时,发现救赎者们在村中央竖了一根木桩,上面挂着随信附上的那个东西维庞德打开了亚麻布袋。里面放着一个像手套的东西,但是没有手指,看上去更像冬天市场里小贩们戴的既保暖又不影响手指活动的那种。材料是最硬的厚皮革,手掌边缘处最厚,那里伸出长约五英寸的刀锋,末端略微弯曲,符合人类脖颈的曲线。刀上刻着“格拉维松”,大概是产地的名字。手套里放着一张名牌,就像上学的小孩子在衣服上缝的那种,上面用蓝色的线整齐地绣着比达尔·布里兹卡。维庞德颤抖着接着往下看报告。 从妇女开始,救赎者们一个个地把她们带出去,强迫她们跪下。然后,一个手上戴着那种工具的救赎者上前来,把她们的头往后扯,露出脖子,用刀锋往脖子上一划,显然,刀是为这种目的特制的。随后,尸体被拖离视线,下一个受害者再从关押的地方被带出来。我们只发现了一个幸存者——一个男孩。据他说,杀一个人从头到尾连三十秒都用不了。受害者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命运,她们看上去有些不安,但谈不上恐惧,死亡来得那么快,她们甚至连叫一声都来不及。整整一天,村里都没人叫过。就这样,一点钟不到,救赎者们就杀害了全村所有的女人(共计三百九十一人)。(证人从村委会的钟楼上看到了时间)男人们也以同样的方式被杀光了(共计五百零三人)。然而,轮到剩下的三百零四个十岁以下的孩子时,他们不再顾及保密了。孩子们被单个或成双地扔下阳台,摔断了脖子。连最年幼的婴儿也没能幸免。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种事情。讲完之后,我们没来得及阻止,证人就跑开躲到森林里去了。他发誓要报仇。 杰弗里·曼茅斯,马尔顿郡治安官 三天以来,白天的时候凯尔一直在皇家园林外围的树林里看马特拉兹人全副披挂地训练。他试了试留在走廊里的一副盔甲的重量。这幅盔甲的主人暂时借住在阿贝尔宫中的一个房间里。这人一定身份极其重要,因为城中已经挤满了马特拉兹人,无论是人情、金钱或是地位都难为他们谋一张舒服的床位。据凯尔估测,那副盔甲差不多有七十磅重。表面来看,凯尔实在不懂这么沉重的盔甲怎么能让人迅速灵活地行动,而这一点在他看来是至关重要的,就算它能提供再周全的保护又怎样呢?但看过马特拉兹人训练后,他发现自己错了。他惊奇地发现,身穿盔甲的马特拉兹人速度很快,每个动作都很敏捷,盔甲就像随着他们的动作在飞似的。他们上马下马的轻松劲儿也让他吃惊。科恩·马特拉兹甚至从反面爬上梯子,然后一翻身过来,爬到假装要进攻的塔上。每次击打都足以将一个没穿盔甲的人砍成两半,但哪怕是看似最可怕的攻击,他们也都毫不费力地抗住了。也有一些脆弱的地方——比如说大腿顶部和内侧——但攻击这些地方极其冒险,需要慎重考虑才能出击。 “嘣!抓住你了,”克莱斯特说着从一棵树后钻了出来,同行的还有含糊亨利和伊德里斯·普克。 “五分钟之前我就听到你们了。卖冰糕的胖娘们都比你们脚步轻。” “维庞德想见你。”听到这语,凯尔才第一次抬起眼看他们。 “他说了为什么吗?” “狗屎科蒂斯带领舰队攻击了一个叫科拉德港的地方,放火烧了半个港就走了。一个士兵告诉我当地人管那里叫小孟菲斯。” 凯尔闭上眼,像是听到了特别坏的消息一样。也确实是坏消息。当他向其他人解释后,大家都沉默了。 “我们必须离开,”克莱斯特说。“马上。今晚。” “我想他是对的,”含糊亨利说。 “我知道。但我不能走。” 克荣斯特嘟哝了一声。 “看在上帝份上,凯尔,你觉得你和你的高贵小姐会有什么结果?” “你干嘛不从码头上跳下去散散步?” “我想你应该告诉维庞德,”伊德里斯·普克说。 “我们不能待在这里了,你们为什么就不明白呢?” “把这告诉维庞德,我们三个就会躺在孟菲斯湾的水底喂鱼了。” “有可能,”含糊亨利说,“我们马上会成为炙手可热的红人。” “大家都知道这该怪谁,”克菜斯特看着凯尔。“就是你。你自己不会不明白吧?” “我明天告诉维庞德。你们两个今晚离开,”凯尔说。 “我不走,”含糊亨利说。 “你要走,”凯尔说。 “不,我不走,”含糊亨利很坚决。 “你要走,”克莱斯特同样坚决。 “拿上我那份钱,你自己走,”含糊亨利说。 “我不想要你那份。” “那就别拿。没有什么能妨碍你走自己的。” “我知道。但我不想自己走。” “为什么?”含糊亨利问。 “因为,”克莱斯特说,“我怕黑。”说完,他抽出剑,朝最近的一棵树乱砍。“该死!该死!该死!” 第三十章 经过一通乱七八糟的对话之后,三个人终于达成共识,亨利和克莱斯特都不走,伊德里斯·普克和凯尔一起去见维庞德。 这次,凯尔没等,而是一到就直接被带到了维庞德面前。宰相大人先用了十分钟时间简要讲了一下圣殿的三次袭击和对蒙特努吉特村的屠杀。他把留在村中央木柱上的手套递给凯尔。 “里面有个名字。你知道这个人吗” “布里兹卡?他是圣殿的头号刽子手,负责处决所有不在信仰仪式惩戒范围内的人。‘公开处决不信教者。”’他的口气明显像是在背诵。“信仰仪式要由比他身份高的救赎者来执行。我从来没见过他用这东西,但他用这个杀人的速度是出了名的。” “我已经发誓要找到这个人,”维庞德平静地说。 他坐下来,深吸一口气。“这几次袭击似乎都没有意义。对于圣殿的战略,你有什么能告诉我的吗,” “有。” 维庞德向后靠在椅子上,看着凯尔,觉察到了他的语气不同寻常。 “我知道这次的战略,因为我就是制定战略的人。如果你能把地图给我,我就可以解释。” “考虑到你刚刚说的话,我不认为把地图给你是明智的。先解释。” “要是真的想要我帮忙,我需要地图才能解释他们下一步的行动,并找出阻止他们的合适地点。” “先说个梗概。然后我们再来说地图的事。” 凯尔觉得维庞德不仅仅是谨慎,而是对他有所怀疑——维庞德不信任他。 “大概八个月前,博思科神父把我带到被称为救世主之绞索的藏书馆里,我还从没听说过哪个救赎者会带助修士去那个藏书馆。他让我自由阅读过去五百年来圣殿军事战略方面的所有书籍。然后又毫无保留地把他关于马特拉兹帝国的私人藏品给我看——他的藏品十分丰富。他让我制定一个攻击计划。” “为什么是你?” “十年来,他一直教我战争的各种知识。圣殿有个专门的学校就是干这个的,共有两百名左右的学生,学习战略谋划。我是其中最好的。” “你还真谦虚。” “我是最好的,这不是谦虚不谦虚的问题。” “往下说。” “几周以后,我打定主意,排除突袭。我喜欢意外——作为策略的一种来喜欢,我是说——但这次不行。” “我不明白。这次确实是突袭。” “不,不是的。一百年来,圣殿一直在与异端作战——多数情况下是堑壕战,而现在已经陷入了僵局。十几年来,堑壕就没有移动过。需要新的元素来打破僵局,但救赎者们不喜欢任何新鲜事物。他们有条法律规定,只要助修士有任何出人意料的举动,救赎者就有权立即处死他。但博思科不同,他总是在思考,其中一个想法就是,我是不同的,他可以利用我。” “攻击我们如何能打破与异端的僵局呢?” “我也想不明白。于是我问他。” “回答是?”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暴打了我了一顿。然后我只好继续完成他交给我的任务。为什么我认为突袭对马特拉兹人没用呢,因为你们作战的方式跟任何人都不同——不同于圣殿,也不同于异端。比如说,圣殿没有骑兵,也没有盔甲。弓箭手是圣殿作战的中坚力量。而你们几乎不用弓箭。我们的攻城机械巨大而笨重,每一个都是在攻城的现场制造的。而你们的城镇大约有四百个之多,城墙比救赎者以前攻击的要厚五倍。” “攻打约克城的攻城机坏了两台,但他们把四台都烧毁了。这是为什么?” “你不是说它们第一天就打破了城墙吗?” “是的。” “他们在离家很远的地方,在与全新的敌人交锋的实战中测试了新的武器。所以说,即使有两台坏了,另外两台也成功了。” “但有两台不成功。” “那就改进——这就是目的。” “什么意思?” “如果你没有把握迅速破敌,那么,在敌人的地盘上,依敌人的条件来突袭敌人是毫无意义的。博思科总是打我,因为他说我冒了太多不必要的险。这次不会采用突袭。我知道,圣殿并没有做好准备,我们……”他纠正了自己,“他们需要发动小规模战斗,尽可能了解马特拉兹人是怎么作战的,他们的武器和盔甲如何,然后就撤退。给我一张地图。”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呢?” “我待在这里,我在告诉你发生了什么,是不是?我们大可以一走了之。” “假设你告诉我的都是事先设计好的,博思科是幕后的操纵者,而且一直都是。” 凯尔笑了。 “这个说法有意思,也许有一天我会用到。给我一张地图。” “任何东西,”思考片刻后,维庞德说,“都不得离开这个房间。” “人们只会听你的,谁会听我的呢?” “不错——但为了避嫌,如果有任何别的人发现你参与了此事,你会得到绞索作为奖赏。”维庞德走到房间另一端的书架旁,取下一个厚纸卷轴。走回书桌的过程中,他都直直地盯着凯尔,仿佛这就能对一个终生都在隐藏自己想法的人起到威慑作用似的。然后,不管究竟打定了何种主意,他终于下定决心,将卷轴摊开,边缘用威尼斯玻璃镇纸和一本《忧郁王子》压住,《忧郁王子》是他最喜欢读的书。凯尔全神贯注地研究地图,维庞德从未见过他如此专注的样子。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维庞德详细回答了凯尔的问题,诸如四次袭击发生的地点、兵力的强弱和分布等。然后,凯尔不再提问,默默地又看了十分钟地图。 “我想喝杯水,”他说。水很快送了进来,他一饮而尽。 “怎么样?” “马特拉兹的城镇都有城墙。我知道,若是没有能从一个城市轻松移动到另一个城市的轻便攻城机,想要指望吹吹喇叭就能让城墙坍塌简直是痴人说梦。我告诉博思科,工程师们要制造比以往轻得多的器械,能轻松地搭架和拆卸。” “你自己设计了它们吗?” “我?不,这方面我一窍不通。我只知道需要什么样的东西。” “但他并没有告诉你他同意你的意见,也没有告诉你他事实上把你的计划付诸实践了。” “是的。刚开始听说这些攻击时,我觉得我要……”他用手在头顶做了几个绕圈动作。“疯了。” “但你没有。” “我?我状态好极了。不管怎么说,他们在约克城了解到了需要了解的东西,所以他们走了,还带走了三个马特拉兹人——他们想要的是盔甲,不是人。现在,他们还有一半路就回到圣殿了,那里有工程师等着仔细研究那几套行头呢。” “你们在无敌堡遭到了惨败。” “不是我,是圣殿。” “你有时是用我们来称呼他们的。” “习惯的力量,大人。” “好吧,你的计划在无敌堡受挫了。” “事实并非如此——只能说运气不好。从背后攻击并非在马特拉兹骑兵的计划内,他们只是碰巧在错误的时间回来罢了——不管怎样,对圣殿来说是如此。如果你想让上帝发笑,那么就告诉他你的计划——孟菲斯的放债人不就是这样说的吗?” “进入犹太区是需要许可的。” “没人告诉我。” “说话这么尖刻会割伤自己的。” “我活得好好的,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 “我还是要说圣殿在无敌堡一役失利了。” “不,没有。” “怎么讲?” “死了多少救赎者?” “两干五百——大约。” “他们跟你们的骑兵两次交战,剩下的人都逃脱了。他们到那里是为了一测深浅,并不是为了赢得胜利。” “那么科拉德港呢?” “你们叫它小孟菲斯,为什么?” “它建在一个天然港上,与这里的海湾十分相似。那个城市也是沿着海岸线建造,布局也相同——外省就喜欢照搬都城……”他突然停住了。“我明白了,明白了。”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打了个喷嚏。“对不起。那么下一步会怎样?” 凯尔耸耸肩。 “我知道计划中的下一步是什么——可那并不代表他们下一步会按计划走。” “为什么不呢?目前为止不是基本成功吗?” “比你说的要好——是成功。我计划的所有东西他们都得到了。” 屋里出现了令人不快的沉默。出乎意料,倒是凯尔先开口说话。“对不起,我身上的傲慢之罪十分深重,这是博思科说的。” “他说错了吗?” “很可能没有。” “你认识这个叫普林赛普斯的人吗?” “见过一次。他当时是北部海岸战线的指挥官。那边地势多山,打的不是堑壕战。这次的一系列行动由他负责是因为他是圣殿军中能与移动的敌人作战的最佳人选——而且他与博思科关系匪浅,虽然据我所知,他在别处都不受欢迎。” “你知道原因吗?” “不。但我读过他所有的作战报告。他作战的风格似乎表明他很有主见。而独立思想可不是上层喜欢的。博思科保护他,这是我听说的。” “既然他有主见,为什么需要你告诉他怎么做呢?” “这你要问博思科了。”凯尔指指地图。“他们现在在哪里?” 维庞德指了指地图上某处,那里距疮痂地最北端约有一百英里。 “他们应该是想穿过疮痂地到达圣殿。” “看上去的确如此,但带领军队,哪怕人数不多,在夏天穿越疮痂地也过于冒险。” “那么说,那不是你伟大计划中的一步喽?” “那恰恰是我计划中的一部分,他们应该做出途经黑赛尔森林向疮痂地进发的样子,这样你们就会先赶到那里设下埋伏。但进入森林后,他们会立刻向西,经斯达姆福特桥渡河,向西海岸的厄洛尔港进发。火烧小孟菲斯的那支舰队会在港口与他们汇合。就算没有成功汇合,据我从图书馆所读的资料中可知,这一段是浅滩,如果需要,他们可以划船过去。”他指着地图上的一个河口说。“即使由于天气原因舰队被耽误了,只要他们渡过巴林河口,数百名救赎者也可以拖延大部队几日。” 维庞德长时间地看着他,一言不发,这种态度开始让凯尔不安,继而气恼起来。他正要开口,维庞德先向他提了个问题。 “你怎么指望我能相信你呢?竟会有人要求你这样一个毛头小子为如此大规模的战斗制定计划,而且还严格执行,照搬了每个细节,我倒宁可相信一些更可信的。” 听到这话,凯尔变得面无表情,他死人般的面孔让维庞德记起了他是怎样带着冷酷的笑容结果掉所罗门·所罗门的,不禁开始后悔自己的语气过于直接。这个男孩难说是个精神正常的人,他想。但凯尔突然发出了短促的笑声,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你见过犹太区的放债人下棋吗?” “见过。” “下棋的多是老头,但也有孩子,年龄比我还小得多。有个孩子总是赢——即使是一头小发卷、一嘴白胡子、戴着滑稽的帽子的老拉比特也比不过他。所以,拉比特说——” “据我理解,应该是拉比吧。” “哦。我还在奇怪怎么有人叫兔子呢。不管怎么说,这个拉比,他说象棋是上帝的礼物,帮助我们看到他神圣的旨意,这个连字都不识几个的孩子就是一个征兆,让我们相信万事万物背后皆有神旨。而我,我有两个本事:第一,我杀人就像你打碎一个盘子那么容易,第二,我看着地图,或是站在一个地方,就可以看出如何攻击或防御它。这对于我来说,就像下棋对于犹太区的那个小男孩一样。尽管我不太确定这到底能不能算是上帝的礼物。如果你不相信我,随便。损失是你的。” “那么,你会怎么阻止他们呢?”他顿了顿。“如果你想这么做的话。” “首先,我不会让他们到达巴林河口,否则就无法再追上他们了。但我需要从这里到这里的更详尽的地图,”他指着一块大约二十平方英里的区域,“还有两三个小时思考一下。” 他应该相信面前这个古怪的人,还是就这么算了?面临危机时,半数情况都是静观其变为好,对于此,维庞德的父亲有一句爱说的玩笑话,“别随便做什么,”他会说,“站在原地别动。” “在隔壁房间等着,我会亲自把地图拿给你。离窗户远点。” 凯尔站起来,朝那间隐秘的书房走去,但正当他要关门时,维庞德拦住了他,问道,“那场屠杀,也是你计划中的一步吗?” 凯尔表情怪异地看着他,虽然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但那并不是被冒犯的样子。 “你认为呢?”他平静地反问了一句,关上了门。 维庞德望着自己的异母兄弟。“你今天话很少啊。” 伊德里斯·普克耸耸肩。“有什么可说呢?你要么相信他的话,要么不相信。” “你信吗?” “我相信他这个人。” “有什么区别吗?” “他总是对我说谎,因为他不愿意冒不必要的风险。太过保密有时是个错误,一个他仍在犯的错误。” “我自己并不认为那是个很大的缺点,”维庞德说。 “但那是因为你和凯尔一样,也是个喜欢秘密的人。” “如今的情况呢?” “我认为他说的是实话,”伊德里斯·普克说。 “我同意。” 第三十一章 一旦下定决心要插手此事,维庞德便越来越急切地要看凯尔的计划,但这个计划花费的时间不是三小时,而是三天多。对于维庞德反复的催促和至少拿出个大概想法的要求,凯尔回答:“你是想立刻就要呢?还是想要好东西?”维庞德一向头脑冷静,长于思谋,此次却如此反常地没有耐心,是由于村民们的死让他深感不安,也因为这次屠杀印证了北方来的异端难民提供的那些报告。布里兹卡的手套深深刺激了维庞德,仿佛世界上所有的邪恶和恨意都随着这手套成了有形体,不管是它精巧的设计、细密的缝纫,还是将刀锋和皮革巧妙连接的精湛工艺,都体现了这一点。尤其是他一向认为自己对于世事人心有足够的洞察,基本上算是愤世嫉俗,绝对称得上悲观主义。他对人本没有多少指望,而他的判断也几乎从未出过错,这个世界上的杀戮和残忍对他来说都算不上新闻。然而,这副手套却见证了人类难以想象的可怕之事,就好像被他视为吓唬小孩子的谎言而良久不曾思及的地狱突然派出了一个信使,这个信使没有长着角和蹄子,却以一副做工精致的手套的形体出现了。 维庞德想要影响马特拉兹军方的战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后者对于自己在军事方面的决定权十分看重,甚至到了歇斯底里的程度。维庞德不是军人,但他是一个政客,这个身份同样会引起别人的猜忌。还有另外个问题,元帅的健康每况愈下,本来恼人的喉部不适已经变成了胸部感染,使他体力逐渐虚弱,越来越无力出席那数也数不清的战备会议。维庞德必须应对这一新的现实情况,即使这种情况只是暂时的。但他一贯长袖善舞,对付这次危机也不例外。当马特拉兹的侦查队在黑赛尔森林跟丢了圣殿军后,军方并未过多重视,在他们看来,敌人的去向很明白,一定是去了那条通往疮痂地的唯一路径。 就是在那时候,维庞德与马特拉兹军队的副指挥阿莫思·纳赛斯进行了一次秘密会晤,告知他自己的消息网获取了圣殿军队的真实意图,但出于种种复杂的原因,他无意暴露自己参与了此事。如果纳赛斯将军将此情报自行在会议上提出,那么功劳就全是将军自己的,而倘若将军愿意,他也会提供作战计划。维庞德意识到,纳赛斯将军此时正备受煎熬。他并不是笨蛋,但也不过将将及格而已,元帅的健康状况很糟糕,意识到他责无旁贷,必须担起整个战役的指挥重任,这让他备感压力。尽管他不会向任何人承认,但在他心中,他对此并无自信。为求得他全力配合,维庞德拐弯抹角却又明白无误地许诺他将变更税法,新税法会让纳赛斯大大受益,并承诺为他解决一起旷日持久的遗产官司,这场官司涉及的遗产数额巨大,纳赛斯已为之纠缠了二十年之久,而且看上去就要输了。 但将军并不完全是个利欲熏心的人,而且,即使是他,也不能接受一个会将整个帝国置于危机中的计划。他花了几个小时研究维庞德的计划,也就是凯尔的计划,终于意识到他自己的经济利益和军事良心在此事上并不冲突。他对维庞德说,不管制定计划的人是谁,这个人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他并非很诚恳地谦让了一下,表示不好意思抢了别人的功劳,但维庞德宽他的心,说这一计划是集体智慧的结晶,而且不管怎样,真正难得的是负责执行计划的人的领导能力。从各个方面来说,这一计划从里到外都属于纳赛斯。待到将军在军事委员会提出它并为之辩护时,已不需要许多论据来说服与会成员,因为消失的圣殿军队在纳赛斯预测的地方出现了。 曾经有一句很有名的话:若不是战争贵得让人破产,人们是不会停止的。说得自然不错,但人们似乎总是忘记,尽管战争有正义和非正义之分,却从来都没有便宜的。对于马特拉兹人来说,麻烦在于帝国最专业的金融家都是犹太人。而犹太人对于别人的战争都是十分警觉的,因为不管战争的结果是什么,他们通常都会倒霉。如果他们借钱给战败方,根本就没人还钱给他们,可如果他们借钱给战胜的一方,又会被认定最初就对战争负有责任并因此应该被驱逐。其结果是,再也没有向他们还钱的必要。因此,马特拉兹人向犹太人承诺战后偿付借款的保证就不是那么真心,而犹太人同样不真诚地宣称如此巨额的款项难以筹措,必须支付高额利息方能办到。正是在这样的拉锯谈判中,野兔凯蒂看到了商机,提出负担马特拉兹人的全部军费。对于将猫城视为神前不洁之物的犹太人来说,这个消息让他们如释重负。众所周知,哪怕是付出被驱逐的代价,犹太人也不会跟猫城的主人有生意往来。从野兔凯蒂这方而来说,更让他操心的是马特拉兹人。尽管他行贿、敲诈、干扰政事无所不用其极,他也知道孟菲斯城的公众舆论对于猫城越来越不利,而当局迟早会采取行动对付他。他的如意算盘是,这样一场令群情激昂的战争来得正是时候,足以使人们把针对他的道德谴责放在一边。通过资助这场在他看来必定历时不长的战争,野兔凯蒂有理由相信,从他荷包里掏出去的钱能为自己买来相当长时间的平安。 有了钱,又有了纳赛斯的伟大战略做指引,马特拉兹人终于做好了迎战圣殿的准备。于是,四万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在人们如潮的欢送声中出发了。据说元帅将在完成战略计划后与部队会合。但这一说法并不属实。事实上,元帅的胸部感染严重影响了他的健康,使他根本无法参与这次战争。 另一方面,圣殿军的情况要糟糕得多。军中爆发了痢疾,造成的死亡人数并不多,但让大批士兵身体虚弱。雪上加霜的是,他们原计划引诱马特拉兹军队在疮痂地前等待,而自己则朝相反的方向前进,这一计划显然已经失败了。他们刚从黑赛尔森林冒头,就发现了一支两千余人的马特拉兹先遣部队在奥萨斯河的彼岸一路尾随。自那时起,圣殿军的每一步都处在马特拉兹人的监视之下,情报很快就被送到纳赛斯将军处。 令普林赛普斯意外的是,敌方并未采取措施拦截他的军队,不到三天,他们已经行进了近六十英里。此时,痢疾已经削弱了半数以上士兵的体力,于是他决定在波恩特米尔斯休整半天。他派了信使到镇上,威胁对镇子进行屠杀,一如在蒙特努吉恩特村,但倘若他们无条件投降,并为部队提供食物,则可逃过一劫。镇上的人们照办了。第二天上午,圣殿军离开镇子,继续朝巴林河口前进。普林赛普斯已经意识到那场屠杀在当地居民心中造成的威慑作用,便派了一支两百人的小队打头阵,用同样的方式为他仍然虚弱的部队获取持续不断的食物供应。这些食物大多比他们常吃的要好得多,这一点大大鼓舞了士气。 到目前为止,凯尔制定的对马特拉兹帝国进行试探性进攻的战略计划都是有效的,但他们现在进入的区域在圣殿藏书馆的文献中只有粗略标示。本次战略最重要的目标之一便是带二十个制图员随军,将其分为十个独立的小组,将圣殿来年将要进攻的区域尽可能详尽地绘入地图。三个先遣的制图小组还没有回来,而普林赛普斯正在进入一片对他来讲只有模糊概念的区域。第二天,普林赛普斯本想带队从白滩渡过奥萨斯河,但彼岸尾随的敌军已增至五千人。他被迫放弃了这一计划,前方道路难走,而本可以用来补给的几个村庄都被马特拉兹人疏散了,所有有用的东西都转移走了。 接下来的两天里,圣殿军继续往前推进,寻找过河路径的焦急情绪日甚,而对岸的马特拉兹军队正是要全力阻止他们过河。由于食物匮乏和痢疾的困扰,普林赛普斯的军队随着时间流逝愈发疲惫和衰弱,每天只能行进十英里。可他们很快时来运转了。侦查队抓住了一个当地的放牛人和他的家人。救家人心切的放牛人告诉他们有一个弃置不用的浅滩,估计即使是大部队也能经此渡河。侦查队叫来报告说,渡河并不容易,修复浅滩尚需大量工夫,但那确是一条可行的路径。而且,那里无人看管。好事成双,奥萨斯河对岸的大片沼泽迫使马特拉兹人的侦察兵不得不远离河岸,退出了他们的视线。原本几乎完全绝望的圣殿军顿时看到了希望。不到两小时,他们就在河对岸建起了桥头堡,剩下的人则抓紧时间用周围房屋拆下来的石头搭桥。中午前,渡河前的准备工作就做好了,大部队开始渡过奥萨斯河。太阳下山时,最后一名士兵也到了对岸。尽管渡河的最后时分有少量马特拉兹人在远处出现,但他们并未有任何举动,只是将情况报告给纳赛斯将军。 第二天,行进了三英里后,圣殿军看到了令普林赛普斯感觉到末日将至的一幕。泥泞的道路被践踏得像是犁坏了的耕地,两边十码的灌木丛都被碾平了——显然,数以万计的马特拉兹人在他们之前自此经过。意识到一支数倍于己方人数的军队正等在他们和巴林河口之间后,普林赛普斯采取了能想到的一切措施来保护情报,而这原本正是凯尔计划的核心。他命剩下的制图员将已制好的地图复制了尽可能多的份数,然后改头换面朝十二个不同的方向逃走,希望至少有一个能活下来把地图带回圣殿。他做了个简短的弥撒,便率队出发了。两天内,除了前方留下的一路泥泞以外,他们没发现敌方的任何动静和踪迹。接着,天开始下起了暴雨,气温很低。圣殿军迎着风雨爬上陡峭的小山,这时他们仍能保持秩序井然,但翻过山进入平地后,严阵以待的马特拉兹大军出现在他们眼前。同时,更多的士兵正不断地从两边的山谷涌出来。雨停了,太阳重现天际,马特拉兹人展开战旗,红色、蓝色和金色的旗帜迎风招展,威风八面,阳光下,士兵的银甲熠熠生辉。 尽管普林赛普斯将军竭力避免正面交战,这场实力悬殊的遭遇战却势在必然。只是不在当天。天几乎黑了,而马特拉兹人已经成功地将战败和死亡的恐惧注入了圣殿军的心里,当日也就不再紧逼,反而往北撤了一点。看到敌方如此动作,普林赛普斯命令每一名弓箭手从两边的树上取材,削一根六英尺长的木棍,以为防御之用,随后圣殿军也稍许后撤,扎营处几乎找不到任何掩体。由于担心马特拉兹人夜间偷袭,普林赛普斯命令不得点火,以免暴露营地的位置。救赎者们又湿又冷又饿,他们就地躺下,忏悔、祈祷,等待死亡。普林赛普斯在他们中间穿行,分发圣裘德的金属徽章,圣装德是保佑失败之人的圣徒。他和每个人,上至两位带兵的主教,下至挖掘工,一起为自己,也为所有人的灵魂祷告。“记住,兄弟们,”他情绪高昂地对每一个救赎者和士兵说,“我们本为尘土,也将归于尘土。” “明天这个时候我们都已经归于尘土了,”一个修道士说,出人意料地,普林赛普斯听到这话竟然大笑起来。 “是你吗?邓巴?” “是我,”邓巴应道。 “嗯,你说的没错。” 大部分马特拉兹人都在离圣殿军不到半英里的地方,他们燃起了熊熊的篝火,救赎者们可以听得到歌声、对圣殿军的咒骂声,随着夜一点点过去,还能听到安静的空气里传来平常的谈话声,尽管用词他们听不大懂。军士长特雷沃·贝尔此役被临时抽调到纳赛斯将军的麾下,此时他正伏在距圣殿军不足五十码的地上,准备伺机而动。 被湿冷的雨水和饥饿折磨,又担心等待自己的未知的命运,惨兮兮的科尔姆·马利克神父朝第四军携带的为数不多的帐篷中的一个走去。“不管怎么说,”他想,“这怪你自己。谁让你志愿来这里呢?你本来可以安全地待在圣殿踢助修士们的屁股的。” 他低头钻进了帐篷,看见比达尔·布里兹卡正盯着一个坐在地上的男孩。那男孩约莫十四岁,双手被缚在身后,脸上的表情古怪——脸色苍白,表明他心中恐惧,这一点可以理解,但还有一种马利克不太确定的神情。也许是仇恨。 “您要见我,救赎者。” “是的,马利克,”布里兹卡说,“我想让你帮我个忙。” 马利克点点头,一张缺乏热情的脸摆得恰如其分,既显示了内心的不情愿,又不至于得罪布里兹卡。 “这个男孩是马特拉兹人派来的,要么是奸细,要么是刺客,因为他告诉我,他是蒙特努吉恩特村事件的见证人。必须处理掉他。” “您想让我做什么?”马利克是真的不解,并非有意搪塞。 “哨兵逮住他并把他带到这里之前,我刚从大主教本人那里得到宽恕,原谅我所有的罪恶。” “哦。” “显然你还不明白。杀死一个手无寸铁的人,不管他是如何罪有应得,也需要正式的赦免。我不能亲自杀了他,然后再去请主教大人赦免——他会认为我是个白痴的。你忏悔过了吗?” “还没有。” “那你就没有什么问题了。把他带到树林里,处理掉。” “你不能找别人吗?” “不。快去吧。” 于是,马利克只好带着吓呆了的男孩,穿过被细雨浸透了的营地,穿过无数喃喃祷告着的修士,最后越过哨兵的警戒线,钻入了旁边的树林。每走一步,马利克的心都往下沉一分,直沉到湿漉漉的靴子里:踢助修十们的屁股和揍他们是一回事,割断一个孩子的脖子是另外一回事,更何况他还见证了那桩他一想到自己与之有关就感到恶心的暴行,这是他无法接受的。而明天,他就要去见造物主了。一进入树林,脱离了旁人的视线,他就一把拽住那男孩,低声道:“我放你走。听着,你朝那个方向跑,不要回头。明白了?” “明白了,”男孩惊恐地回答。马利克割断了捆在男孩手腕上的绳子,看着他一边抽泣,一边跌跌撞撞地跑进了黑暗。他又等了几分钟,确认那孩了不会吓破了胆,又撞到警戒线上。到了明天,就算有人发现也无所谓了。也许这样一桩善行能够弥补他对年轻人犯下的许多罪孽,抱着这样的希望,马利克朝营地走去,正撞在军士长特雷沃·贝尔的刀尖上。 第一缕曙光出现之前很久,凯尔就起床了,慢慢地,天亮了起来,先是含糊亨利,接着是克莱斯特,最后,黎明时分,伊德里斯·普克也来了。他们站在西尔伯利山的山顶,从那里能够清楚地看到整个战场的全貌。严格说来,西尔伯利山并不是真正的山,它事实上是个大土堆,是某个久已被人遗忘的人为了某些现在已不得而知的目的堆起来的。平坦的顶部提供了绝佳的观看台,并不仅仅是哨兵可以监视敌方的动向——事实上马特拉兹军所处的地势使战场形势一览无余——宫里也来了很多观战的人:外交官、军方幕僚、非军方的重要人物,甚至还有身份高贵的马特拉兹妇女。其中一个就是阿贝尔·马特拉兹。尽管父亲和凯尔认为她将成为圣殿方面的主要攻击目标,而且在雾气弥漫、场面混乱的战场上没人能够确保她的安全,从而坚决反对她观战,她还是来了。她的理由是,其他马特拉兹女性的出现会使她的缺席显得可耻,更何况这场战争是为了拯救她的性命。人们为了她而冒生命危险,她的缺席只能被理解为卑怯懦弱。开战前一天,他们还在为这件事争吵,直到纳赛斯将军再次确认了敌方在人数和战斗力方面的劣势以及西尔伯利山提供的安全保障,元帅才让步。西尔伯利山十分陡峭,易守难攻,也能够迅速安全地撤退。对此,凯尔也无计可施,但他已经计划好,一旦有危险,就立刻将她带离,哪怕需要强迫她也在所不惜。然而,清晨看到战阵排列后,他心中的焦虑去了大半。 战场呈三角形。凯尔所站的西尔伯利山处于三角的左下角,大约四万五千人的马特拉兹军在右下角铺开,圣殿军则占据了三角形的尖顶。三角的两边都是深深的、几乎无法穿越的树林,远看过去几近蓝黑色,树林围起一大片田地,大部分新近翻耕过,但还留着一道明黄色的谷物断茬,标记着马特拉兹军的位置。他们估计两军之间的距离有九百码。 “你认为他们有多少人?”凯尔问含糊亨利,一边朝圣殿军点点头。 过了是有半分钟,亨利才回答。 “大约五千弓箭手。步兵可能有一千九百人。” “交给纳赛斯吧,”伊德里斯·普克打着哈欠说。“圣殿军没有退路,而如果他们在这样悬殊的情况下进攻,纳赛斯会把他们撕成碎片的。我要去吃早饭了。”克莱斯特跟他一起去了,有个老仆正对着炉火吹风,脸涨得跟龙虾一样红,他旁边摆着一个盘子,里面装满煎蛋,还有一块大如马腿的熏火腿。他们站在那里看时,某位贵妇的赛特犬也跑了过来,摇着尾巴也想要分块肉。 山下的马特拉兹营地里,除了令人头疼的难题外,没有人交给纳赛斯任何东西。尽管他的总体计划赢得了广大的支持和敬意,但这些人无一不是经验丰富、武艺超群的将领。过去的二十年里,他们已经习惯了元帅在军事上的绝对权威。而陛下不幸缺席此战,使得长期潜伏的难以解决的争斗浮上了水面。雪上加霜的是,纳赛斯迫于局势变化不得不三次调整作战计划——哪怕是伟大的将军有时也不得不如此。这就意味着,某些曾经被安排在前线重要位置的贵族被要求接受不那么显要却同样关键的后方位置。但在那些贵族看来,这种调整无异于侮辱,贬低了他们所为之献身的事业,而对他们来说,作战中显示的力量和取得的荣誉正是他们存在的意义。此战略的聪明之处本来恰恰在于将敌方困在狭窄之处使之无法施展,但现在新麻烦出现了,有那么多经验、技能和勇气兼备的贵族,却没有足够的位置来安放他们,何况每个人还都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自己是最胜任的人选,为息事宁人而退到一边则会危及到这个大家愿用名誉和生命保护的帝国。每个人的话都有道理,都难以反驳。只有元帅动用他全部的外交技巧和多年的权威才能催生出让众人服从的安排,而纳赛斯尽管还算能干,却不具备上述两点。最后,他决定所有最有权势的贵族都各自率部排在前线,而那些他感觉得罪得起的将领则被安排在次要的位置。这一部署让作战序列变得复杂无比,但这已经是他能够想出来的最佳方案了。更糟的是,随着更多贵族到来,且他们都要求在这一伟大事件中扮演与其身份相符的角色,形势变得愈发混乱不堪。唯一能让纳赛斯自我安慰的是,尽管普林赛普斯面临的问题要单纯得多,他那边的形势却也糟糕得多。他假装要去查看敌方的排兵布阵,离开了将军的白营和里面无休止的纷争。就是在此时,他看到了全身披挂的西蒙·马特拉兹,他在向十几个士兵演示自己刚刚学会的几招剑式,引起了不小的骚动。纳赛斯见状立刻把一个侍从官拽到一边,悄声对他说:“赶快把陛下的弱智儿子弄到后方去,找人看着他,直到战争结束。我可不想他溜到战场上送掉小命。”为了保险起见,他一直看着手下把怒气冲冲却又无计可施的西蒙带走。库尔豪斯恰好去找水喝了,没有看到这一幕。 凯尔和含糊亨利还站在原地观察着,思考着,但不管他们怎么想,怎么站在普林赛普斯的立场上寻找对策,还是尤法推翻伊德里斯·普克的结论。他们开始不那么紧张了。 “这事实上是你的战略,”亨利带着崇拜的目光打量着下方威风凛凛的军队和飘扬的彩旗。 “是我的主意。纳赛斯才是实现它的人。看上去没什么问题。就是有点儿太拥挤了。太挤了。”想到下面的圣殿军将要面临的并不乐观的前景,他感到满意。 虽说如此,当他们看着圣殿军开始排兵布阵时,心里还是涌现出令人不快的复杂情绪,既有憎恨,也有恐惧。圣殿的步兵们分成三部,中间用小部骑兵隔开。左右两边另布置了弓箭手。 尽管怀抱着对圣殿的糟糕的情绪,凯尔和含糊亨利还是能看出他们的处境有多么糟糕。迄今为止,他们几乎没有进食,而且又湿又冷——太阳刚出来,移动时,他们身上都冒出了水汽。那些得了痢疾的就更惨——由于没有机会离开战场,他们只能就地解决。而这一切,还都发生在装备精良、酒是饭饱且人数远超己方的敌人面前。想想就知道有多么令人难受了。 下方,马特拉兹人的步兵大致分为了四部,都是全副披挂(但很多还没有完全准备好),每部均超过八千人。两侧和四部的后方共有骑兵约一千二百人。前线尚未形成——很多人还坐在地上吃喝,到处都是喊声、笑声和喝彩声,有人插队、推搡,想挤进前面的位置。烤了一只羊和一匹马,烟气伴着水壶里冒出的水蒸气蒸腾成一片。有些人情绪太激动,无法忍受继续不穿下身盔甲盘腿坐在麦茬上吃喝,他们起身穿戴齐整,占好位置,用力地往前挤,想要更靠前,但这些推搡并没有无序到引起任何暴力冲突的地步。 两个小时后,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脸色苍白的阿贝尔也加入了他们,同行的有已经填饱了肚子的伊德里斯·普克和克莱斯特,还有瑞芭。尽管过去的几个月中瘦了很多,瑞芭仍然和她的女主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比阿贝尔矮了差不多八英寸,黑发,棕色的眼睛,线条圆润,凹凸有致,而阿贝尔却是金发碧眼,高挑苗条。她们俩看上去就像鸽子和天鹅那么不同。 焦虑的阿贝尔问他们关于战事的看法,所有的人都认为马特拉兹人大可以以静制动,因为普林赛普斯迟早会不得不发起进攻。不管凯尔怎么看,圣殿军的前景都是无望的。 “有人看到西蒙了吗?”阿贝尔问。 “他一定是和陛下在一起,”伊德里斯·普克回答。这些天来,西蒙和元帅形影不离。“差不多像父子一样了,”背着阿贝尔,克莱斯特开玩笑道。但阿贝尔仍然不放心,她派了两个仆人去确认西蒙在哪里。正在这时,五个军人骑着马向他们奔来。其中一个是科恩·马特拉兹。自从上次冲突之后,他从未靠近过凯尔。 “我奉纳赛斯将军之命前来确认您是否安全。” “我很安全。你看到我弟弟了吗?” “是的。我认为那是他——大约一个小时前。他在白营,和为他翻译的那个蠢蛋在一起。” “你没有权利这样说库尔豪斯。请去找西蒙,并务必把他带到这里来。”说完,她转身对两个仆人做了同样的指示,打发他们到白营去。 直到这时,科恩·马特拉兹才正眼看着凯尔。 “我敢说你在这里一定很安全喽。” 凯尔没有搭理他。于是他转向克莱斯特。“你呢?如果你再有种一点,就别坐在这儿,让我们替你出头,我会在前线找个位置给你。” 克莱斯特摆出一副感兴趣的样子。 “好啊,”他高兴地回答。“我在这里还有一点儿事,要不你先走,我几分钟后去找你?” 科恩是个没什么幽默感的人,但即使是他,也听出了别人在拿他寻开心。 “你们那些装腔作势的朋友至少还有勇气为自己战斗,不像你们三个,只敢站在这里,让我们去替你们打仗。” “这个嘛,”克荣斯特的口气就像是在跟个弱智解释,“既然有条狗,为什么还要自己叫呢?” 但科恩不是那么容易被激怒的人,或者说他生来就自视甚高,根本不在乎这样的挖苦。 “你们比我们任何人都有理由参加今天的战斗。如果你认为那很有趣的话,那么我也就不需要听一个小丑的言论来判断你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下了这个结论后,他调转马头离开了。事实上,他的话对含糊亨利基本没有触动,对克莱斯特更是没有丝毫影响,却戳到了凯尔的痛处。对所罗门·所罗门的那场胜利让他看出,自己的技能取决于一种随时可能到来但也随时可能离去的可怕力量。如果会被恐慌消解掉,要那样的天赋又有什么用处呢?他知道,他之所以待在山顶是因为这场战争严格来说不是他的战争,而且责任和爱情也要求他必须保护好阿贝尔·马特拉兹,可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还记得当时的颤抖、软弱和一点点崩溃的意志——因感到自己恐惧而又脆弱而生出的绝望。 西尔伯利山顶又来了一位访客,他的出现在山顶上的大人物中间引起了骚动。这位访客是坐大马车来到山脚的,但后来却换了一乘遮盖严实的轿椅,马特拉兹贵妇出人马车无法通行的老城区的狭窄街道时用的那种。八个人抬着轿椅,显然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了,另有十名保镖跟在旁边。 “那是谁?”凯尔问伊德里斯·普克。 “嗯,不能说我是个容易惊奇的人,但这事确实令人吃惊。” “难不成是圣约柜?” “朝下看,不要朝上看。如果有人能够控制魔鬼,今天来的就是能够那么做的人。是野兔凯蒂。” 凯尔小吃了一惊。他盯着那十个保镖看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道:“他们看上去身手不错。” “那是自然,他们是拉科尼克的雇佣兵。要价不菲。” “他来这里干什么?我一直认为他是种龙见首不见尾的。” “接着说风凉话吧。真遇到凯蒂的话,你会后悔的。他很可能是来看看自己的投资的。此外,今天可以见证历史,又不用冒任何风险。” 二人正说着,轿椅的门打开了,一个男人走了出来。凯尔失望地咕哝了一声。 “那不是凯蒂,”伊德里斯·普克说。 “谢天谢地,魔鬼也该有个魔鬼样。” “有时我会忘了你还不过是个孩子。如果你有机会碰到那个人,”伊德里斯·普克朝那人扬扬头,补充道,“记住,小朋友,赶紧到别的地方玩儿去。” “现在你就让我怕死了。” “别不知天高地厚。那个人是丹尼尔·卡德博利。去翻翻约翰逊博士的字典,你会在‘鹰犬’这个词条下面找到他的名字。再查查‘刺客’、‘杀人犯’和‘盗羊贼’。但他又是个很有魅力的人——殷勤得让你觉得他会把肛门借给你,让你的屎从他的肋骨中间拉出去。” 凯尔还在回味这个有趣的评语,只见卡德博利满面笑容地朝他们走过来。 “好久不见了,伊德里斯·普克。还是那么忙吗?” “你好啊,卡德博利。今天是要去勒死个把孤儿吗?” 卡德博利笑了,似乎真的毫不在意伊德里斯·普克不怀好意的玩笑。他个子挺高,所以将赞赏的目光投向凯尔时,还得低下头。 “你这位朋友可真是个人物,不是吗?你一定是凯尔了,”他的口气暗示着“是凯尔”是件了不起的事,“你干掉所罗门·所罗门的时候我也在红馆。如果他是个好人的话。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了不起啊,年轻人,了不起。这次的麻烦结束后,我们一定要共进午餐。”说完,他恭敬地鞠了一躬,仿佛凯尔是同他身份相当并值得他尊重的人物,然后转身离开,坐回了他的轿椅中。 “他看上去很和善,”凯尔存心跟伊德里斯唱反调。 “他会一直很和善,直到他接到任务,不得不怀着最深的遗憾割断你的喉咙。” 含糊亨利喊了一声。圣殿军开始移动了。大约十人一列排开,五千弓箭手和一千九百步兵缓缓向前。他们前进了五十码,到达了翻耕地的边缘,翻耕地的另一端几乎就接着马特拉兹军,然后他们停了下来,前排的救赎者跪了下来。 “看在上帝份上,他们在于什么?”伊德里斯·普克不解。 “吃一口土,”凯尔回答,“来提醒他们人本是泥土,将归于泥土。” 第一排站起来走进翻耕地之后,后面一排跟上来,跪下,吃了一口土,站起来,往前走,后面再跟上。不到五分钟,整个圣殿军恢复了他们松散的战斗序列,步伐缓慢,高一脚低一脚地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行进。马特拉兹军和西尔伯利山上的看客们能做的就是观看和等待。 “他们什么时候才会加快速度发起进攻?”伊德里斯·普克问。 “根本不会加速,”含糊亨利说。“马特拉兹人不用弓箭手,那么他们的杀伤范围是多少?六英尺?没必要着急往前冲啊。”圣殿军已经行进了五分钟,原本和马特拉兹前线的距离有九百码,现在只剩下了二百码。百夫长们一声令下,整个队伍停止了行进。 第三十二章 压低了音量的喊声继续从百夫长们口中传出,弓箭手和步兵开始往左右两边散开,腾出空间,现在,圣殿军的阵宽触到了战场的边缘。不到三分钟,他们就完成了重新布阵,两人间隔约一码。头排之后的七排错落排开,这样可使弓箭手们不被前排的人所碍,可以更容易地呼喊和看清前方。 几分钟前就可以看到,每个救赎者手里都拿着一根约六英尺长的像矛一样的东西。而现在,距离更近,且他们停下了脚步,手中的东西可以看得更加清楚,其粗细和重量都不大可能是矛。随着百夫长们一声令下,那些东西的用途就显而易见了。救赎者们花了很长时间用随身携带的槌棒将于中的木棍敲入土里,倾斜的角度一致,明显是防卫线。 “为什么要设一条防卫线呢?”伊德里斯·普克问。 “不知道,”凯尔回答。“你们看呢?” 克莱斯特和含糊亨利都耸耸肩。 “说不通啊。看来是被马特拉兹人吓破胆了。”凯尔焦虑地看着伊德里斯·普克。“你确定马特拉兹人不会进攻?” “他们为什么要放弃这样一个机会呢?” 此时,圣殿军正在忙着削尖木棍的顶端。 “他们想要激马特拉兹人进攻,”过了一会儿,凯尔发表了他的看法。他转身对伊德里斯·普克说,“马特拉兹人现在在射程内。五千弓箭手,每分钟六箭——你认为马特拉兹人能抗得住六十秒内射向他们的三万支箭吗?” 伊德里斯·普克抽抽鼻子,考虑了一下。 “两百五十码距离可不短。我不在乎到底有多少箭射过来。每个马特拉兹军人从头到脚都被包在盔甲里。箭是不可能从那样的距离穿透锻造过的金属的。并不是说我认为被那样的箭雨袭击是件舒服事儿——但一百个射手能有一个射中目标就算运气好了。何况,他们根本没有足够多的箭——每个人也就几十支吧——来维持大强度的攻势。如果那就是他们的计划……”伊德里斯·普克耸耸肩以示对此计划的不屑。 凯尔朝五个同样在西尔伯利山顶观察敌情的马特拉兹侦察兵看去。其中一人正要离去,看来是去报告圣殿军的防御线的,这一情况从马特拉兹军的前线的位置应是难以看到的。从弄清圣殿军到底在拿那些木棍干什么到决定此事是否值得报告还是花了一段时间的。 看着侦察兵消失后,凯尔又转过身看着圣殿军那边的动向。十二个旗手,正扬起画着红色救世主像的白色旗帜。百夫长们发出口令,虽然听不真切,但从几千名弓箭手一起拉弦扬弓的姿态来看,必定是瞄准的命令。短暂的停顿之后,百夫长们再次下令,旗手手中的旗帜猛地挥下。黑乎乎的箭像云朵一样从四个方向飞向宅中,朝马特拉兹人的前线冲去。 三秒钟后,箭落到了马特拉兹人的阵营,士兵们纷纷低头避开攻击。五千支箭噼噼啪啪打在马特拉兹人的盔甲上,又弹开来,被攻击的一方弯腰低头,就像在躲避风雨一样。侧翼,被箭击中的马匹嘶鸣起来。接着,又是五千支箭射来。十秒钟后,又一波。两分钟内,箭雨持续不断地朝马特拉兹人袭来。只有少数人阵亡,稍多一些的人受伤——关于盔甲对马特拉兹人的保护作用,伊德里斯·普克没有说错。但想想吧,那些骚动声、持续不断的金属撞击声、短暂停顿后再次落下的箭雨、不幸被射中眼睛和脖子的人的惨叫,马特拉兹人何曾遭受过如此狠毒可怕的攻击?再站在原地,忍受那些出身低贱、既没有勇气也没有本事正面交战的修士们的卑鄙进攻有什么意义? 边上的骑兵先沉不住气了。左边的两个旗手中箭倒下后,队伍开始乱起来,那是信号吗?受伤的马在嘶鸣,自己胯下的坐骑紧张不安,随时会冲出去,而透过头盔护目甲上的一道缝隙又无法看清状况,于是,一片混乱中,左翼的三匹马冲了出去。是进攻开始了吗?没人愿意像懦夫一样躲在后面。就像田径场上的运动员一样,本来就绷紧了神经,一旦有人抢跑,所有人都跟着蹿了出去,前排瞬间失控。后方传来稳住队伍的命令,但立刻被淹没了。就在这时,箭雨再次袭来。 突然,左翼的马匹齐齐向前奔去——焦躁、愤怒、恐惧和疑惑让他们再也无法按捺。 白营的纳赛斯看到这一步,气得骂了起来。但很快他就意识到,把这些人叫回来是不可能的。于是他挥动令旗命右翼骑兵即刻出击。命令发出之后,山顶的侦察兵才到达,告知他圣殿军侧翼的弓箭手们布下了刺猬阵般的防御线。 西尔伯利山顶上,看到骑兵们仓皇出击,凯尔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骑手们前进的同时策马列队,很快排成三行,膝盖顶着膝盖,朝三百码外的弓箭手进发。一开始,他们的速度跟人慢跑差不多,骑手们立在马镫上,左手扯辔,右手持矛。四十秒内,他们一直保持着这个速度前进了二百码,同时承受着敌营射过来的近两万支箭。最后五十码了,近两千人猛然发力加速,朝弓箭手冲去,欲将其踏于马下。 嘴里仍能品尝到泥土和恐惧混合滋味的弓箭手们又射出了一波箭。更多的马匹惨叫倒地,将它们的骑手甩下马,还牵连了旁边的马匹也同时绊倒。但队伍仍在向前冲,眼看就要撞上了。 没有一匹马会愿意撞到人身上,或是去跳一个它无法跃过的屏障。也没有一个神智正常的人面对奔马和长矛会不躲避。但当牲畜面对死亡本能逃避时,人却有可能选择死亡。经过训练,他们可以勇敢面对。 就在群马像咆哮的巨浪般奔来,眼看就要把他们踩个粉身碎骨时,弓箭手们迅速后撤到由密密麻麻的削尖的木棍组成的防御线之后。有些人滑倒了,有些人速度不够快,便被马踩翻或是被矛刺中。前排的马匹冲得太快,来不及止步,齐齐撞到木刺上。受伤的马的惨叫声令人联想到世界末日,它们跌倒在地,摔断了脖子,骑手们也纷纷落地。就在他们倒在地上像鱼一样翻滚挣扎时,救赎者们用手中的木槌给予他们致命的击打,或是两人搭伙,一人按住伤员,另一人朝盔甲的连接处刺剑,一时间,地上的泥土都被染成了红色。 大多数马躲开了木刺。一些绊倒了将骑手甩了下去,另一些猛地刹住,但由于强大的惯性,前后的马匹撞到了一起,还有一些跑进了旁边的树林。骑手在咒骂,受到惊吓的马却嘶鸣着朝安全的后方逃去,再没了平日的威风。数百骑手都摔到了地上,圣殿的弓箭手从防御线后冲出来,用木槌猛击倒地骑手的头部和胸部。基本上是三打一——三个浑身泥泞的救赎者围攻一个马特拉兹骑兵,后者摇摇晃晃想要站起来并拔剑防卫,但立刻被再次推倒,刀剑从他护目甲的缝隙或是盔甲连接处刺入身体。离防御线边缘稍远的弓箭手不再恐惧,他们怀着满腔怒火,向撤退的骑兵发起攻击。更多受伤的马匹倒地,其余的像发了疯似的夺路狂奔。 更糟糕的还在后面。责任所系,为了增援骑兵,纳赛斯不得不派出他的前线步兵,共计八千余人,八人一列。不幸的是,他们朝敌阵行进了一半,正撞上撤退的骑兵队,受了伤的惊马疯狂地奔跑着,冲人了步兵的队列中。人多拥挤,加上左右两边都是密林,后面又有人,面对奔马的士兵根本无法退让到一边。绝望的士兵们只能用力往旁边推挤,想要让出路来,要摔倒的人本能地抓住旁边的人来保持平衡,顿时队伍形成向两旁和向后的人浪,乱作一团。 就这样,马特拉兹步兵的进军全面受阻,阵线崩溃——士兵们摔倒在崎岖不平的泥地上,咒骂不休,又把旁边的人绊倒。而圣殿的弓箭手们获得了重新组织起来的时间,他们放出了剩余的箭。但这次,马特拉兹人处于静止状态,两军距离不到八十码,如果力道足,瞄得准,箭甚至可以穿透盔甲。 虽然只有几百人被奔马或是箭矢所伤,但剩下的几千人都乱了阵脚,各队队长不得已只好大声下令士兵重新列队,继续前进。尽管被刚刚的混乱所扰,加上要身穿六十磅的盔甲在泥地上行进,进攻的势头仍然凌厉。五十码。二十码。十码,最后几英尺,他们将长矛瞄准敌人的胸膛,开始冲刺。 但就在他们即将短兵相接的瞬间,救赎者突然整齐划一地向后退了几码,避开了敌人的进攻。前排的马特拉兹兵站立不稳,一时间,有人前进,有人后退,在混乱中,势头一下子再次被削弱了。 尽管屡屡受挫,马特拉兹人也抱定了一个信念,那就是他们必须赢——他们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军人,武器精良,终于到了面对面决战的时刻,而且占据五比一的优势。怀着必胜的信心,马特拉兹人继续向前推进。空气中充满了呼喊和尖叫声,还有刀剑的撞击声,以及马特拉兹人嗡嗡的喘息声。由于人数增多,空间愈发显得狭窄,一列是有二十人,为了投入战斗,为了荣誉,所有人都在往前挤。可惜,只有前排的马特拉兹人才有机会战斗——能够自由出击的只有不到一千人。而救赎者们由于人数少,活动的区域大,一个敌人攻击的致命范围只有十几英尺,可以轻易避开。挨着前排的人无法前进,只能更加焦急地往前推搡,更糟的是,后面的人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还在往前挤,中间的也是如此。遭受攻击的前排将士想要躲闪、退到一边或是后退,却发现无处可去。来自身后的推力大得惊人,把他们推向长矛的尖刺和木槌的击打。有些人受伤倒下了;另一些无法在推力下保持平衡,加上泥地湿滑,站立不稳,连带后面推他的人也一起倒地一再后面的人也接二连三受到牵连。中间的士兵迫切想要参与战斗,便设法从前面倒地的人身上跨过去。尽管他们并不愿意,后面的推搡还是使他们从同伴的身上踩了过去——很多人自己也被湿泥滑倒,或是被地上挣扎的人弄得失去了平衡。没有足够的空间可以自由活动,盔甲又有什么用呢,当他们徒劳地想从地上站起来或是爬过两三个人的身体时,沉重的盔甲反而成了负担。雪上加霜的是,还要一直承受前方猛烈的攻击。 而救赎者们就算摔倒了,也可以轻而易举地爬起来或是被同伴拉起来。过了三四分钟,倒地的马特拉兹人已经摞成了一道人墙,阻碍了进攻,保护了救赎者们。然后,由于人太多,后面不明状况的人还在不停地往前推。前方每一排的崩塌都被后方错认为又向前推进了一步,也就更加受到冲锋的鼓舞。成堆倒地的马特拉兹人中,很少有人死亡,甚至受重伤的也不多,但在推搡中,倒在烂泥中的骑士发现自己连站都站不起来。如果再有一个人倒在他身上,那就动都动不了了。若是加上第三个,他就会像孩童一样无助。想想他的愤怒和恐惧吧 多年的训练、无数的征战和伤痕,如今却面临被踩死这样窝囊的死法,要么就等着某个粗人拿着术槌砸向胸膛,或是从头盔的护目甲和腋下刺进去。何等的痛苦、恐慌和无望!而就在这一切发生时,后面二十排的人仍然认为胜利在望,还在往前挤,想要在战斗结束前在荣耀榜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传令官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已经落到了战线的后方,他们焦急地等待着消息,无法看到前方的灾难,也不知道败局已定,于是他们向指挥部报捷,并申请加强火力以期尽快结束战斗。 白营则收到了来自西尔伯利山的截然相反的战报,因为山顶的侦察员可以清楚地看到前线的溃散。但即使在山顶,能看出大难临头的也只有男孩们和伊德里斯·普克。侦察员们并无确切的把握,也就不敢提出让马特拉兹军撤退的建议。这个想法听上去太荒谬了,很可能是他们判断错了。于是,他们虽上报了令人警觉的情报,其中却充满迟疑、假设和反复。纳赛斯既收到了前线要求增援的信号,又收到了西尔伯利山上发回的不那么乐观的报告,但他不敢也不愿相信马特拉兹人会败。他本可以做出正确的决定,却在这样的心态驱使下,把大部兵力都押在了对敌的最后一击上。敌人既病且弱,武器匮乏,而马特拉兹人拥有世界上最强大的军队,过去的二十余年从未败过。不可能失败。就这样,尽管西尔伯利山顶的情报引起了他的警觉,他仍然立即下令第二和第三梯队发起攻击。 山上,男孩们和伊德里斯·普克看见第二和第三梯队开赴前线,所有人都不由地惊叫起来,声音里充满震惊和愤怒。 “发生什么事了?”阿贝尔问凯尔。她的情人举起一只手,苦笑了一下。 “你还看不出来吗?这场仗已经输了。那些人是去送死的,而等他们的尸体都堆在这里腐烂的时候,谁能去保卫孟菲斯城昵?” “不可能。告诉我不会的。不会那么糟糕的。” “你自己看看吧,”他指了指前线战场。几千名圣殿的弓箭手已经朝马特拉兹军的两翼甚至后方包抄过去,用木棍和木槌进行攻击,由于每个人倒下都会牵连到旁边的三四个人,队伍一下子就陷入混乱了。“我们必须离开,”凯尔柔声说。“罗兰,”他召唤她的马夫。“把她的马牵过来——快点!我的天!”他生气地吼道,“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绝不会相信会发生这种事。” 他朝含糊亨利和克莱斯特点点头,那两个男孩便开始往帐篷走去。但就在这时,一个气喘吁吁的人跌跌撞撞朝他们跑过来。“等等!”是库尔豪斯,他的脸涨得通红,情绪十分激动。 “小姐,你兄弟西蒙出事了。我们在后方看骑兵出击时,他不见了。我本来以为只是在人群中走散了,可是当我回到帐篷里时,发现你父亲给他作生日礼物的盔甲不见了。一个小时前,他和帕森爵士在一起,那个混蛋还开玩笑要西蒙跟他一起参加第一轮冲锋。”他停了一秒钟。“我想他现在在战场上。” “你怎么能这么不小心?”阿贝尔朝库尔豪斯吼道。但她立刻又转向凯尔。“请找到他。把他带回来。” 闻言,凯尔惊得说不出话来,但克莱斯特并没有。 “如果你想让他们两个人都送命。这倒是个好办法。”克莱斯特让她看看下面的战场。“几分钟后,那里就会有三万人,都挤在一块土豆地里。救赎者们已经赢了。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我们能看到的只有屠杀。你想让他到那里去?那绝对是大海捞针,还是一片火海。” 但阿贝尔就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只是绝望而恳切地看着凯尔的眼睛。 “求你,救救他。” “克莱斯特是对的,”含糊亨利说。“不管西蒙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都没办法了。”她置若罔闻,还是盯着凯尔的眼睛。但慢慢地,她无助地垂下了眼帘。 “我能理解,”她说。 可就是她这副样子像刀子一样刺痛了凯尔的心。在他听来,那句话宣告了对他的信任的破灭,而这是他无法忍受的。他觉得,自己在她心里已经变成了某种神一般的存在,而要辜负她对自己的这种崇拜是不可能的。这一切都被瑞芭看在眼里,她一直都没说话是指望其他人可以阻止凯尔。但她也知道,一旦事情牵扯到阿贝尔,他就不理智了。尽管她对自己的救星一直又敬又怕,而平日里他碰见她时也是一副漠然的样子,可她仍能看得出,只要一扯上阿贝尔,凯尔就会做出疯狂的举动。 “别去,托马斯,”她的口气严厉得像位母亲。阿贝尔又惊又怒地瞪着她,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女仆会这样违逆自己。但在场的所有人都在反对她,她也无法单叫瑞芭一人住口。可瑞芭的话没有任何作用,凯尔就像什么都没听见。 他扭头看了看狼藉的战场,心不由地一沉。他又看着含糊亨利和克莱斯特。“尽可能掩护我,但别撤得太晚,把自己也栽进去。” “我才不掩护你呢,”克莱斯特说。 凯尔笑了。“记住,假如你们俩有一个射中我,我会知道是谁的。” “如果是我,你不会发现的。” “和她的护卫一起回孟菲斯。我会尽快赶上去的。” 两个男孩回到帐篷去取行头。凯尔把伊德里斯·普克拉到一边。“一旦情况不对,就到树顶森林去。” “我们可不想走到那一步,孩子,”伊德里斯·普克说。 “我知道。” 含糊亨利和克莱斯特回来了,开始安置武器。伊德里斯·普克让阿贝尔的一位侍从武官上前。脱下身上的制服——一件有蓝色和金色飞龙图案的衬衫,上面绣着马特拉兹一族的族训:宁死不屈。伊德里斯·普克把衬衫递给凯尔。“这样下去的话,所有的人都要杀你。换上这件,好歹马特拉兹人不会把你当敌人。” “万一你被俘,”阿贝尔说,“他们会意识到你值一大笔赎金。” 听到这个,克莱斯特咯咯地笑了起来,好像这是他听过的最有趣的笑话似的。 “别老针对她,”凯尔说。 “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伙计。我觉得她倒不会有什么事的。” 话至此,凯尔朝下走去,几乎是跑下了山坡。三十秒后,他就来到了战场上。眼前,第二梯队已经加入到第一波进攻的混乱中,又是八千人挤在了原本一半人数都容纳不了的狭小空间里。救赎者们已经从两侧包围了他们,将新来的人也困住了——增援的马特拉兹人仍旧无法自由括动,不过给敌人提供了更多可以从容地处理掉的活靶罢了。 士兵们左推右搡,队伍不复齐整。他们不得不绕过巨大的尸堆,有的甚至高达十英尺,就像海水绕过岩石一般。凯尔加快脚步,不到两分钟就来到了马特拉兹军的最后方。与山顶可以鸟瞰全局时不同,他现在根本不知道前方的情况。队伍末端的士兵有些踟蹰不前,有些在往前挤。凭借刚刚在山顶看到的,他知道,前线和侧翼,屠杀都在进行中。而这里,只有成队往前拥的士兵,随着这里或那里出现缺口,他们会不断变换方向,前线的一次溃散会被他们当作又一次胜利的推进,从而更受鼓舞,除此之外,这里甚至连大的声响都没有。就这样,数千人怀着些许不耐和建功立业的希冀慢慢地朝可怕的死亡走去。 凯尔沿着马特拉兹军的末端寻找西蒙的身影,正如克莱斯特所说,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如果说,从西尔伯利山顶往下眺望时他还能自欺欺人,现在就只剩下绝望了。即使西蒙还没死,他也永远找不到他。只可能有两种结局,要么他死在这里,要么就以失败者的面目回去面对阿贝尔。就算她能接受他已尽力的事实,他却不甘心。他不想失去她的崇拜。 片刻之后,他要担心的就不只是自己在阿贝尔心中的形象问题了。在一队向前推进的马特拉兹士兵一侧,出现了二十四个救赎者。他们三个一组,攻击任何试图找到路径突围到前线的步兵。一个人用长镰钩绊倒敌人,第二个用当初砸木桩的重木槌击打,第三个用剑刺敌腋下和眼睛。消灭了这些散兵后,他们甚至开始用镰钩去钩成排推进的士兵的腿。深陷在拥挤不堪的混乱之中,脚下泥泞湿滑,而且从来没有意料到会遭到这样的袭击,以往战无不胜的马特拉兹军人们纷纷倒地,如初生的婴儿般无助地挣扎翻滚。 此时,一组救赎者看到了凯尔,便从三个方向向他袭来。一支箭射中了左边的那个,右边的则被一支短箭放倒。第一个无声地倒下了,第二个则惨叫着挠着胸口。而当凯尔一剑砍向第三个的脖子并割至后颈时,那人还没反应过来,脸上犹自挂着惊奇的表情。他抽搐着倒在地上,倒在几秒钟前被他杀死的六郡郡守身旁。凯尔接着投入了第二轮战斗,他拽住对手的胳膊,前额猛地向其面部撞去,同时麻利地将剑刺入了他的心脏。拿镰钩的人被亨利的短箭击中,大张着嘴倒下了,但克莱斯特的箭只击中了挥槌人的胳膊。不过那家伙的运气也只持续了两秒钟,凯尔脚下一滑,恰好避开了那致命的一击,趁机给了对手腹部一剑。那人嚎叫着倒地,估计还要躺在那里几个小时才会死去。又一波涌上来的马特拉兹士兵击退了剩下的救赎者。凯尔浑身是血地站在原地,茫然无措,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面临如此混乱拥挤的局面,纵有一身好本事也是枉然,他现在不过是个困在死人堆里的孩子。 就在他准备转身之际,前方突然又来了一次松动,是有六十人左右的纵深,是迄今为止最大的一次,打开了通向前线的大缺口。有那么一秒钟,心中充满恐惧的他意识到这个缺口就是通往死亡的门户,但辜负情人信任的担忧最终促使他冲上了那条短暂开启的死亡之路,他比那些身穿重甲、脚下打滑的兵士跑得快得多,很快就冲到了离前线上几英尺的地方。然后,死去和将死的马特拉兹人堆成了无法穿越的人墙,挡住了他的去路。他面前的人没有一个人身上有伤口,他们不过是摔倒在同伴身上,又被身上之人的重量和来自身后的推力压垮了。一时间,只看到一堆堆的死人,耳中只听到低沉、古怪的呻吟声。一些人的头盔掉下来了,另外一些尚能腾出一只手来的人自己取下了头盔,绝望地想要呼吸点空气。他们的脸涨成了紫色,有些几近黑色——一些人喉管中发出可怕的抽气声,艰难地想把空气吸入肺部——但空气无法穿过他们被压烂了的胸膛。就在他看着的时候,有人停止了呼吸,大张着嘴仿佛被困在河岸上的鱼。有些人对他讲话——可怕的低语:“救命!救命!”他想拽起几个,但他们就像被嵌进了圣殿用米粉和混凝土砌成的墙壁一样。他转过身,看着身边死去的和尚在垂死挣扎的人们。 “救命!”一个嘶哑的声音叫道。他低头,看见一个年轻人,脸呈现吓人的青紫色。“救命!”凯尔扭头不再看他。“凯尔,救救我!” 凯尔吃惊地回过头。他认出了地上的年轻人,尽管那人的面孔又青又肿。向他求救的是科恩·马特拉兹。一支箭擦着他的右耳色过,射中了一个身穿盔甲的死人。他低头对科恩说:“我能让你走得痛快些,怎么样?” 但科恩仿佛没有听见。“救救我!救救我!”一种低低的、粗厉刺耳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吓人。遇到相识的人更让凯尔感到眼前情景的可怖,还有更深的无助感。焦急中,他扭头一看,刚刚打开的缺口由于救赎者们将侧部的马特拉兹士兵赶向中间而开始闭合。他站起来,想趁还有路的时候冲出去。“救救我!”科恩·马特拉兹眼睛里的某样东西让凯尔毛骨悚然——骇人的恐惧和绝望。凯尔将手伸入死人堆中,用尽全身力气推着,害怕和愤怒给了他额外的力量。但科恩纹丝不动——身下一个,身上三个,加上盔甲的重量,似乎有一千磅那么沉。他再推。还是不动。“抱歉,伙计,”他对科恩说,“没时间了。” 突然,他后背遭到重重一推。一下子栽倒在地。他又惊又怕,想要抽出剑来摆脱袭击自己的人,又在泥上滑了一跤。 撞他的是一匹马。马儿看着他,充满期待地向他喷着鼻息。凯尔盯着那畜牲——它的骑手死了,它在寻找能将它带离战场的人,凯尔立刻抓住拴在马鞍上的绳子,在巨大的鞍桥上绕了一圈,打了个结,然后跑到科恩身边,把绳子从他腋下穿过,拴住他的上身。科恩的脸现在已经变成了黑色,眼睛也失神了。幸运的是,绳子虽细,但很硬,大概原本是装饰而不是派实际用处的,凯尔轻易地就将绳子从科恩的一条胳膊下塞进去,又从另一条胳膊下拉了出来。他捆科恩时,手不太听使唤,气得他大声咒骂,而当他想跳上马鞍时,又滑倒了。眼看缺口就要闭上,他更加绝望,一把抓住鞍桥,冲着马耳朵大吼了一声。受惊的马立刻发是向前冲去,尽管在泥地上滑了几下,差点摔倒,最终还是找到了平衡。平日里它背上可以负重二百磅,拖拽的力道不容小觑。刚开始还没什么动静,随着马儿猛一发力和科恩右腿的断裂声,他被从把他压得几乎送命的死人堆里拖了出来。这一用力,马又差点滑倒,而凯尔也几乎抓不牢马鞍。但他们三个立刻朝缺口挤过去,速度也就每小时四到五英里的样子。但这是匹经过良好训练、身强力壮的马,而且,尽管周围一团乱,它仍然很高兴终于又找到了指引它的骑手。之前一直保护它在战场上游荡却能毫发无伤的本能再次发挥了作用。凯尔低着头,尽量把身体放平,随时准备拔出匕首割断绳子;只要拴在绳子上的科恩拖了他们的后腿,他就会那么做。但导致那么多马特拉兹士兵死亡的泥泞却成了科恩的救星。不管往哪个方向拉,昏迷的科恩都像雪橇在雪地上一样不费力地滑过去了。凯尔不敢抬头,只能用脚踢着马前进,没有看到两个救赎者正朝这缓缓移动的畜牲靠过来。他也没看到他们一起惊恐而痛苦地倒了下去,是被克莱斯特和含糊亨利放倒的。 不到三分钟,马儿穿过了乱糟糟的人群,他们正被推挤到战场的中间。马驮着惊魂未定的凯尔,拖着神志不清的科恩,悄悄地离开了战场,来到了位于西尔伯利山和战场边缘的树林问的一条小路上。离开人们的视线后,凯尔停下马,下马检查科恩的情况。他看上去像是死了,但一息尚存。凯尔飞快地剥下他的盔甲,费了很大的力气把他肚皮朝下放在马鞍上。科恩还在昏迷中,断掉的肋骨和右腿让他不住地呻吟。凯尔牵马向前。约摸五分钟后,战场上的喧嚣就被鸟叫和掠过树叶的风声取代了。 走了一个小时后,凯尔被突如其来的倦意击倒了。他试图找到进入树林的路,但树间布满荆棘,无奈之下,他只好用剑去砍,胳膊上和脸上被划伤无数道之后,终于开出了一条路。一过了边缘地带,那些带刺的灌木就都不见了,围着树根的只有些烂叶子。他把马拴好,小心地将科恩放到地上。他盯着科恩看了几分钟,似乎想不起来到底为什么会和他一起来到这个地方。他尽可能轻柔地把他的腿摆正,砍了两根树枝固定好。然后他就躺下了,立刻陷入了深沉而可怕的睡眠中。 两个小时后,当噩梦变得无法忍受时,他醒了过来。科恩·马特拉兹的脸白得像死人一样,还没恢复神智。凯尔知道至少应该找点水喝,但他口干舌燥,精疲力竭,呆呆地坐在地上是有十分钟,像是被催眠了一样。很快,科恩开始呻吟起来,同时不安地扭动身体,随后,他睁开了眼睛,发现凯尔正低头盯着他看。他吓了一跳,惊叫出声。 “冷静点,你会没事的。” 科恩瞪大了眼睛,仍然惊魂未定,他试图往后挪动身体离凯尔远点儿,但结果只是痛苦地叫了起来。“我要是你,就不会想到处乱跑,”凯尔说,“你的大腿骨断了。”腿上的剧痛在慢慢减轻,几分钟里,科恩一句话也没说。 “发生什么事了?”最后,他开口问。凯尔如实相告。听完后,科恩半天没说话。“问题是,”他终于说,“我从来没见过,我是说,一个救赎者。从来没有。有水吗?”科恩现在这副无助凄惨的样子加上他糟糕的身体状况,让凯尔看得是又怜又恨。 “到这里之前我看到某个地方有烟。昨天还听说附近有个村子。我会尽快回来的。”他把马的防护甲扒下来,尽可能把马背上沾满泥浆的鬃毛清理掉,然后牵着它上了小路。他翻身上马,抚摸着它的脑袋。 “谢谢你,”他对马说,随后策马离开。 三个小时不到,科恩·马特拉兹就被一个当地农民带回家了。他被安置在床上,断腿也被接上,并用四块榛木板和八条皮带固定住了。凯尔花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勉强弄好他的腿,期间他又昏了过去,嘴里还不住地呻吟。他还没醒,而且看他惨白的脸色,根本不像是能醒过来的样子。 “把他的头发割下来,”凯尔对那农民说,“把他的盔甲埋到树林里,万一救赎者过来这边就麻烦了。要是他们问起来,就说他是个帮工。如果我能平安到达孟菲斯,那儿的人会派人来接他的。他们会付钱给你。如果他们不付,他好了之后也会付给你的。” 农民看着凯尔。“收起你的建议,还有你的钱。”说完,他就走了,把凯尔和科恩两人单独留下。没过多久,科恩醒了。两人对视了一会儿。 “我现在记起来了,”科恩说,“是我向你求救的。” “是的。” “这是哪里?” “一个农场。离战场两个小时的路。” “我的腿疼。” “那个样子还要六个星期。还不知道能不能长得直。” “为什么救我?” “不知道。” “我不会为你做同样的事的。” 凯尔耸耸肩。“事情没发生之前谁也无法确定。不管怎么说,我是做了——也没什么好讨论的。” 一时间两人都不再说话。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早上我就去孟菲斯,如果能到那儿,我就叫人来接你。” “然后呢?” “我会带着朋友们离开,到一个士兵们既不疯狂也不愚蠢的地方。输掉那样一场战斗简直是不可能的。要不是亲眼所见,我是不会相信的。” “我们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你凭什么认为还有第二次机会?普林赛普斯可不会待在西尔伯利山闲逛,对着镜子欣赏自己的光辉形象。他会一直打到孟菲斯城门下的。” “我们会重新组织起来的。” “组织谁?四分之三的马特拉兹人都死了。” 第三十三章 科恩无言以对,他躺倒在床上,痛苦地闭上眼腈。 “我希望我也死了,”最后他说。 凯尔笑了。“这个问题你可需要态度坚决点——早上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本来科恩的样子看上去就够惨了,现在似乎更沮丧了一些。 “我不是不知感恩,”他咕哝了一句。 “不是不知感恩?”凯尔问。“那是不是说你是感激的?” “是的,我感激你。”科恩再次闭上了眼。“我所有的朋友、所有的亲人、我的父亲,他们都死了。” “有可能。” “是肯定。” 他说的很可能是真的,于是凯尔也不知道对此该说些什么。 “你该睡了。反正除了养好身体,对救赎者们以牙还牙,你也没其他事能做。记住:最好的复仇是复仇。” 说完,他就离开了,剩下科恩一个人咀嚼他的痛苦。 打定主意设必要跟科恩道别之后,第二天天刚亮凯尔就骑马出发了。他想,他已经为他做得够多了,而且,为一个坦言不会同样对待自己的人差点搭上性命多少让他觉得有点儿丢脸。他想起了当初在树顶森林的某个月夜,和伊德里斯·普克一起抽烟时,老头儿对他说:“要拒绝你的第一反应。它们总是慷慨的。”当时凯尔还认为这不过是伊德里斯·普克的又一句黑色幽默罢了,现在才明白他到底什么意思。 尽管急于回到孟菲斯确认阿贝尔平安无事,凯尔却向东北方向进发,绕了个大圈远离回城的路。他料定往孟菲斯的路上会有很多游荡的救赎者和马特拉兹人,而混乱中,他们可不在乎杀掉的是谁。他避开了城镇和乡村,只在偶然经过的偏僻农庄买点食物。虽然偏僻,那些农庄里的人们也听闻发生了一场大战,但有些人说胜了,有些人说败了。对于人们的询问,他回答说自己一无所知,然后就迅速离开了。 第三天,他终于转向朝西,朝孟菲斯进发。最终,他到达了从索姆克海提通往首都的阿格尔大路。这条路已经荒废了。他在路边的树林里等了一个小时都没有看到有人经过,才决定冒险走这条路去孟菲斯。这个决定后来被证实为他四天来犯的第三个错误。一路上,离孟菲斯越近,他心中那种奇怪的不安的感觉就越甚。踏上这条路不到上分钟,就有一队马特拉兹巡逻兵突然从拐角处出现,而他连避开的时间都没有。至少他们不是圣殿的人,而且,当他看清带队的是阿尔宾队长时,虽然吃了一惊,也倒松了口气。但他仍然不明白,马特拉兹情报机关的头目来这里有何贵干。当阿尔宾手下的二十名士兵拔出武器时,他的困惑立刻变成了警觉。其中四个人是弓箭手,他们骑在马上,手中的箭直对着凯尔的胸口。 “怎么同事?”凯尔问。 “这事儿我们做不了主,但你被捕了,”阿尔宾说。“别惹麻烦,这才是好孩子。我们要把你的手捆起来。” 凯尔别无选择,只能照办。他想,元帅很可能是为了他把阿贝尔扔给克莱斯特和含糊亨利而动了怒。突然,一个不祥的念头闪过。 “阿贝尔·马特拉兹没事儿吧?” “她没事儿,”阿尔宾说,“虽然我觉得你应该在溜走之前考虑到这一点,鬼知道你溜到哪里去了。” “我去找西蒙·马特拉兹了。” “这跟我没任何关系。现在我们要把你的眼睛蒙起来。请配合。” “为什么?” “因为我这么说了。” 事实上,他们拿来的是个散发着啤酒花味道的麻袋,又厚又重,不仅遮住了光,就连声音也几乎都挡住了。 过去了五个小时,凯尔可以感觉到路突然变陡了,驮着他的马也绷紧了身体。透过麻袋,他可以隐约听到马蹄铁踏在木头上的声音。他们正在穿过孟菲斯的三座城门中的一座。尽管被麻袋套住了头,他还认为一定能听到城里惯有的喧嚣声,但只偶有几声沉闷的喊叫,只有持续不断的上坡路显示了他们正在往内城走去。对阿贝尔的担心使他的胃一阵发紧。 终于,他们停下了。 “放他下来,”阿尔宾说。两个人从左边伸过手来,把他拽下马,扶他站稳,动作倒也不粗暴。 “阿尔宾,”还蒙在麻袋里的凯尔说,“把这个拿下来。” “抱歉。” 两个人一边一个抓住他的胳膊,推着他向前走。他听到一扇门打开的声音,觉得自己被推进了门里,然后被带着走在一个类似走廊的地方。又一扇门吱的一声打开了,他被小心地带了进去。走了大约几码之后,又停了下来。稍后,他头上的麻袋被取了下来。 由于眼里进了灰尘,加上数个小时来一直处于完全的黑暗中,他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他用捆住的双手揉了揉眼睛,擦掉了粘在上面的啤酒花屑,然后把目光投向房间里仅有的两个人。其中一个他立刻认了出来——伊德里斯·普克,双手被缚,口里塞了东西。但当他认出站在旁边的那人是谁时,突如其来的恐惧和憎恶让他的心跳都停止了。那人是兵事神父博思科。 最初几秒钟的震惊过去后,凯尔觉得自己几乎要跪倒在地,像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起来,如果不是憎恨拯救了他,恐怕他真会这样做。 “你好,凯尔,”博思科说,“上帝又把我们带回到开始的地方了。当你像条疯狗般瞪着我的时候,想想吧。你的愤怒和逃逸带给了你什么?” “阿贝尔·马特拉兹怎么样了?” “哦,她安全得很。” 凯尔不知道接下来该不该问问含糊亨利和克莱斯特的情况。他什么也没说。 “就不担心你的朋友们吗?”博思科问他。“救赎者,”他大声叫道,房间另一端的门开了,含糊亨利和克莱斯特被带了进来,也是被捆住双手,塞住嘴巴。 他们身上没有伤痕,但两个人显然是吓坏了。 “我有很多事情要告诉你,凯尔,而我也不想浪费时间听你说不相信。我对你说过谎吗?”他问。 每个星期,他都会暴打他。还有五次让他去杀人,但现在想想,至少据他所知,博思科从未骗过他。 “没有。” “听我说将要告诉你的事情时,请记住那一点。你必须明白,我要告诉你的至关重要,远胜这些细枝末节的小问题。为了让你明白我的态度,我会放你的朋友走,三个都走。” “证明你的话,”凯尔说。 博思科大笑起来。“放在过去,你这种口气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伸出一只手,斯佩普·罗伊递给他一本厚厚的皮面的书。“这是救世主的《圣经》。”凯尔以前从来没见过这本书。博思科把手掌放在书的封面上。 “我在上帝面前以我永恒的灵魂发誓,我现在所做的承诺和我今天所说的所有话都是真实的,全部是真实的,绝无一句谎言。”他看了看凯尔。“你满意了吗?” 博思科的所有恶行中,伪誓并不在其中,但这个事实并不就能让凯尔相信他。然而,他也知道,对于博思科而言,誓言决非儿戏。更何况,除了相信,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是的,”他说。 博思科转身对斯佩普·罗伊说:“合理范围内,满足他们的需要,准其通行,让他们走。” 斯佩普·罗伊走到伊德里斯·普克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推到亨利和克莱斯特旁边,又把他们三个一起朝门口推去。凯尔有些相信博思科说的是实话了:他指示不必给他们太多,他们受到随意而粗鲁的待遇,这些似乎都是真诚的。任何更慷慨或更和善的举动都是令人怀疑的。 “阿贝尔·马特拉兹怎么了?” 博思科露出了笑容。“为什么一心要发现自己对这个世界是多么不了解呢?” “什么意思?” “我会让你明白的。但你必须允许我捆上你的手,堵住你的嘴。你要老老实实待在那边阴影里的屏风后面,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许弄出动静。” “我为什么要答应你任何事情?” “以此来交换你朋友们的命?还算公平的交易吧。” 凯尔点点头。博思科示意一个守卫上前,把凯尔带到房间后面的一个小屏风后。就在到达那儿之前,凯尔转过身来。 “你是怎么把这座城攻下来的?” 博思科露出了带点自嘲意味的笑容。“简单得不费一兵一卒。普林赛普斯三个小时内就把第四军胜利的捷报传到了厄洛尔港,命舰队撤离,即刻攻打孟菲斯。而这里,这个无信仰的帝国表现出令人震惊的怯懦。在城外五十里的地方,舰队就看见了匆忙逃离孟菲斯的船只。我们没费任何力气就上了岸。出乎意料,但结果令人满意。安静地待在那里,你会听到和看到一切。” 说完,博思科挥手示意他到屏风后面去。守卫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布,对凯尔说:“可以简单点也可以麻烦点。随你。” 凯尔急于想见到阿贝尔,他没有反抗。过了几分钟,什么都没有发生,博思科的在场和他奇怪的举动让凯尔心里越来越不安。随后,他看到一张桌子和二把椅子被放在房间中央。接着,门开了,元帅和他的女儿走了进来。 凯尔从不知道可以有如此轻松的感觉——一阵强烈而汹涌的快乐感觉把他的心包围了。她脸色苍白,神情惊恐,但看上去并未受到任何伤害,她的父亲也是如此,尽管他的眼睛和面容十分憔悴,看上去老了二十岁,而且还是颇为不易的二十年。 “请坐,”博思科柔声说。 “杀了我,”元帅说。“但我谦卑地请求你,让我的女儿活下来。” “我的意图远没有你想象得那么血腥,”博思科的语气仍然十分温和。“坐下。我不会再说一遍。”他语气虽和气,里面的威胁却也很明拄,在这令人不安的组合的压力下,父女二人乖乖地照做了。 “开始之前,我想让你们试着明白,主对他的仆人的要求和他们的热诚不是像你们这样的人能够理解的。我既不希求也不寻找你们的理解,但你们应该看清目前的形势,这是为了你们自己好。”他朝一个救赎者点点头,后者拉开第三把椅子,博思科坐了下来。“现在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们完全控制了孟菲斯,而你们的军队最多只剩下两千受过训练的士兵,而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成了俘虏。你的帝国,尽管幅员辽阔,却已经开始瓦解。你同意我说的话吗?” 沉默了一阵。 “是的,”元帅艰难地开了口。 “很好。我会把孟菲斯城交回到你的手上,允许你重建足以控制帝国的军队——附加一些税收和条件。其细节过些时日再谈,你会同意的。” 元帅和阿贝尔瞪大了眼睛看着博思科,既怀疑又抱着希望。 “什么条件?” “别误会,”博思科的语气十分轻柔,凯尔几乎听不清。“这并不是谈判。你并没有可以谈判的筹码。你早已权势尽失,手上只有一样东西是我想要的。” “是什么?”元帅问。 “托马斯·凯尔。” “绝不。不管你拿什么交换。”阿贝尔激动地说。 博思科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多有趣啊,”他说。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元帅问。 “拿一个帝国来交换一个男孩?我同意,听上去确实不合情理。” “你想杀死他,”阿贝尔说。 “并非如此。” “因为他杀了你的一个修士,那人做的事情令人无法启齿。” “嗯,你说得不错:他确实杀了我的一个修士,而那人做的事情也的确令人难以启齿。直到凯尔逃走的那一天,我才知道圣殿里竟有这样亵渎上帝的勾当。之后查出来的所有相关人等都被净化了。” “你是说杀了。” “我是说净化,然后杀掉。” “为什么凯尔认为你对此事负有责任呢?” “见到他后我会问他的。但如果你认为我会为了要惩罚一个男孩而放弃一个帝国,只因为他杀了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变态……”他停了下来,脸上的困惑看上去十分真诚。“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呢,这完全说不通。” “你可能在说谎,”元帅说。 “有可能。但我真的不需要说谎。我迟早都会找到凯尔,只不过我希望早点。你有能力满足我的要求,而我的耐心只有那么多,一旦我失去耐心,你就什么都没有了。” “别听他的,”阿贝尔说。 “为什么你那么担心呢?”博思科问。“是因为你们是情侣吗?” 元帅瞪着自己的女儿。他并没有要求女儿必须说出事实,也没有怪她玷污了皇室的血统。只是长时间的沉默。最终,他又扭过头来看着博思科。 “你想让我做什么?” 博思科深吸了一口气。 “没有什么是你能够做的。凯尔信任的人很少,如果说有他真正信任的人的话,你也绝对不在其列。但你的女儿是,至于为什么,我们现在都明白了。我的要求是,她给凯尔写一封信,然后秘密交予他的一个朋友。在这封信里,你要让他在指定时间在城外与你相见。我会带着足够多的人手去那里。” “你会杀了他,”阿贝尔说。 “我不会杀他,”博思科第一次提高了音量。“我永远都不会那么干,而当他能明白我告诉他的都是事实时,我会向他解释原因。他根本不知道我要对他说什么,而在他知道前,他的人生就会像离开圣殿后那样 暴力、愤怒,只会把无端的毁灭带给任何一个与他有关的人。想想他给你们的生活带来了怎样的混乱吧。不管你认为自己对他怀有怎样的感情,你也无法理解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若是试图拯救他,且不说你绝对做不到,结果也只能是把灾难带给你的父亲、你的人民、你自己,还有,最重要的,凯尔。” “你必须写这封信,”元帅对女儿说。 “我不能,”阿贝尔说。 博思科同情地叹了口气。“我知道拥有地位和权力意味着什幺。没有人会嫉妒你将不得不做出的选择。不管选什么,对你来说似乎都是错误的。你必须选择是毁灭整个国家的人民和你所爱的父亲,还是毁灭一个同样为你所爱的男人。”她盯着博思科,仿佛被定住了。“不过,尽管这是个艰难的选择,却没有你想象中那么难。凯尔在我这里不会受到任何伤害,而不管怎样,我迟早都会找到他。他的未来是和上帝的旨意连接在一起的,因此他只能是我们中的一员——非常特殊的一员。”他往后倚在椅背上,又叹了口气。 “告诉我,年轻的女士,你这么爱这个年轻人,能看出你的爱情是真挚的……”他停了停,特意给了她点儿时间来吞下这裹着蜜糖的毒药。“但你就没有感觉到某些……”他又停了停,小心地寻找合适的词语。“某些致命的东西?” “你用你的残忍把他变成了那样。” “并非如此,”博思科通情达理地解释了起来,似乎明白她的指责因何而来。“第一次看到他时,他还很小,但身上有某种令人震惊的东西。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知道那是什么,因为那根本就是不合情理的。是使人恐惧的力量。我惧怕这个小男孩。当然,他身上既有的东西需要塑造和约束,但凯尔之所以成为凯尔绝不是人类的力量所致。我并没有吹嘘。我只是上帝的代表,将凯尔的天性朝着对众人有益和为上帝服务的方向培养。但你已经看到了他身上的力量,它让你害怕——这是很自然的。而你偶然看到的他显露出的善良就像鸵鸟的翅膀——能挥动,却无法飞翔。把他交给我们吧,拯救你的父亲、你的人民和你自己。”为了强调,他又停了一下。“还有凯尔。” 阿贝尔想要开口,但博思科举起一只手阻止她。“我没什么更多的可说了。考虑一下,做出你的决定。我会把约见凯尔的具体时间、地址给你。这封信,你要么写,要么不写。” 两个一直站在门边的救赎者此时走上前来,示意他们父女二人离开。她正要走出去时,博思科叫住了她,似乎对她的困境稍许有些同情。“记住,你对成千上万人的生命负有责任。而且,我保证,绝不再动手打他,也不会让任何人这样做。”门关上了,博思科轻声地自言自语道:“现在如蜂巢般甜蜜的双唇,很快将如苦艾般苦涩,如剑刃般伤人。” 兵事神父转过身来,示意凯尔上前,来到光亮处。守卫拔出塞在他嘴里的布,把他带到博思科旁边。 “你真的认为她会相信你?”凯尔问。 “我想不出她为什么不相信:我说的基本都是真话,尽管不是全部的事实。” “哪些不是?” 博思科看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凯尔从来没见过他这副没把握的样子。 “不,”博思科最终说。“让我们静待她的回答。” “你在害怕什么?” 博思科笑了。“好吧,也许这个时候我们两人坦诚一点儿也没有坏处。我害怕的当然是——真正的爱情会战胜一切,她会拒绝把你交到我手上。” 在她的寝殿里,天鹅颈公主阿贝尔正在个人感情和公共责任间苦苦挣扎,不管选择哪一方都意味着可怕的背叛。但事实比表面看上去更糟,因为在她内心深处(和比那里还要隐蔽的地方),她早已决定背叛托马斯·凯尔了。想想她失去了什么,亲眼看到自己所熟知的一切在眼前分崩离析,痛得让人失去知觉。想想博思科的话是如何从各个方面回应了她心中最畏惧的那些想法。尽管凯尔带给她激情,可他身上那引起激情的不同寻常之处同样也引起了她的厌恶。他是那么暴力,那么愤怒,那么危险。博思科看透了她。以她的身份,她只可能是高贵典雅和精致柔弱的。而毫无疑问,这正是凯尔爱她的原因。可是凯尔呢,他已经被锻造成型,在难以想象的恐惧和痛苦的烈焰中被塑造成了现在的样子。她如何能与他天长地久呢?阿贝尔心中某个隐秘的部分早已想找寻合适的时间、合适的机会离开她的情人——公平地讲,或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所以,当凯尔努力找寻拯救她的方法并等待她对自己的救赎时,阿贝尔已经选择了苦涩却合理的道路,正确的道路,牺牲一个保全多数的道路。毕竟,谁又会做出不同的选择呢?反正她不会。就算凯尔本人,假以时日也会理解的。 差不多六小时后,博思科走进关押凯尔的房间。他拿了两封信,把其中一封递给凯尔。凯尔面无表情地读了起来,待他显然读了两遍之后,博思科把第二封递给他。 “她含着泪,要我逮捕你后把这封信交给你。信里让你相信,做出把你交给我的决定是多么艰难,让你试着去原谅她。” 凯尔接过信,看也不看就扔到了火里。 “我过去是在做梦,一个美丽的梦,”凯尔说,“现在我醒了,只对自己感到气愤。想说什么就说吧。” 博思科在桌边坐下,这是这间屋里仅有的两件家具中的一件。 “三十年前,在成为修士之前,我到荒野去斋戒、祈祷,救世主的母亲——愿她的灵魂安息——三次在我面前现身。第一次,她告诉我,上帝徒劳地等待人类为杀死他儿子的罪恶忏悔,现在已经不抱希望了。人类罪孽深重,人心的所有念头都是邪恶的。他后悔创造了人。第二次,她告诉我,上帝说:‘人类的末日即将来临;你将从地面上抹去我创造的每一个活着的男人和女人。当你完成这件任务后,世界就会终止,被救赎的人升入天堂,人类不复存在。’我问她如何才能完成上帝的使命,她让我继续斋戒,等待她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现身。第三次也就是最后一次,她带着一个小男孩一起来了,那孩子手中拿着一根山楂枝,山楂枝的末端滴着醋液。‘寻找这个孩子,当你看到他后,让他为此做好准备。他是上帝的左手,也被称为死亡天使,他会让这些成为现实。’” 说这些话时,博思科一副失神的样子,仿佛他不是在孟菲斯城的一间房间里,而是回到了三十年前的法蒂玛沙漠里,正在聆听圣母的教诲。接着,像是某束光熄灭了,他又回到了现实中。他看着凯尔。 “十年前,那个男孩刚被带到圣殿,我就认出了他。”他脸上露出了奇怪的笑容,笑容里满是爱意和柔情。“那就是你。” 一周后,一行人马在内城做了短暂的停留。马背上的人中有兵事神父博思科,他身边是凯尔。聚集起来看他们离开的人中有元帅、宰相维庞德,还有其他在西尔伯利山一役中幸存下来的高官。两派人中间隔了两列救赎者士兵,他们的作用是防止已获自由的凯尔有什么突然的举动,尽管他并没有武器。在博思科看来,维持元帅的现状是妥当的,但他明智地决定不让阿贝尔出现,以免刺激到凯尔。于是他亲自下令阿贝尔不必出席这个令她父亲和孟菲斯的其他人公开受辱的场合,这个命令让她如释重负。她是从临近的一扇窗户里听到和看到这一幕的。不需要提醒,她也知道不能让人知道她在那里。尽管事先做了如此安排,博思科仍然有些迟疑,不知道不用绳子捆住凯尔是否正确。凯尔策马向前,越过守卫们的脑袋盯着元帅。他旁边站着神情狂乱的西蒙。凯尔似乎根本没有留意到他的存在。当他开口说话时,他的声音是那么轻柔,几乎被马匹不安的嘶鸣盖住了。 “我有个口信给你的女儿,”他说。“我和她之间紧紧相连,连上帝也无法分开。白天,若是轻风拂过她的脸颊,那是我的呼吸;夜晚,若是凉爽的空气轻抚她的头发,那是我的影子走过。” 说完这一可怕的威胁之后,他扭过脸去,面向前方,队伍开始行进。不到一分钟,他们就消失了。在藏身的房间里,天鹅颈公主阿贝尔脸色苍白,浑身冰冷,如雪花石雕一般。 很快,元帅和他的官员们就默默离开,去咀嚼这苦涩的耻辱了。维庞德在阿尔宾队长的陪伴下回到自己的宅邸,路上,他转过头,平静地对阿尔宾说,“要知道,阿尔宾,年龄越长,我越相信,如果依据大多数可见的表象来判断,那么爱情看上去更像是仇恨,而不是友爱。” 半天后,队伍已经出了孟菲斯城的外围区域,朝疮痂地和圣殿方向进发。此间,博思科和凯尔没有说过一句话。 在离公路有些距离的一片小树林里,含糊亨利、克莱斯特和伊德里斯·普克看着队伍消失在视线外。然后,他们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