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宫大厦》 Chapter1 Interview “我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拍一帧货真价实的UFO照片。” 谷明智说这句话的时候,露出诚挚而灿烂的笑容。那双因为长期缺乏睡眠而红丝满布的眼睛,几乎眯成了黑线。 黄律师听见这句话,扬了扬半白的眉毛。他转过头来,透过厚厚的老花镜片,凝视谷明智那张瘦削的脸好一阵子。 谷明智的脸,怎么看都该用“平凡”来形容。只有那双可怜的眼睛很引人注目,瘀黑的眼圈几乎让人怀疑他的职业是拳击手(当然,即使这是事实,以他高瘦的身材顶多也只是次中量级);两条深刻的折纹,自眼袋下缘开始向脸的两旁斜斜延伸,几乎到达颧骨。 黄律师看了他几秒,并没有露出任何表情,又重新把视线投向贴满墙壁上的大堆照片。 “当然啦,最好能够连外星人也拍进去。”谷明智又笑着补充。 坐在正门旁边的女秘书,原本一直在假装查阅办公桌上那堆档案文件。她隔远听见谷明智这两句话,重重地叹了口气,皱着眉头愠怒地瞪向谷明智。他却没有看向她。 黄律师继续看着那数以百计的照片。有明显刚贴上不久的新照片,也有的已变旧发黄,偶尔夹杂着从报章杂志剪下来的图片。从天花板直到地板,照片占据了“明智侦探社”左右两边墙壁每一寸可用的空位,有的地方甚至重叠贴了两、三层。 这许多照片并没有什么主题可言。拍摄的大都是风景:寻常的城市街道;看不出特色的郊野山头;某几栋不明用途的工业建筑或处理厂;荒废的建筑工地;还有许多片不同天气、时分、季节拍摄的天空。当然也有人物在照片里出现。但显然并没有任何一个人是特别的拍摄对象,拍摄的角度和技法都平凡得可以。照片给人的感觉,就仅只是为视觉所及处作个记录而已。眼睛的代替。 “所以你就拍了这许多照片?”黄律师似乎已经看够了,把眼镜摘下来,朝谷明智问。他的语气里并没有任何嘲弄的意味。“为了拍到UFO?” 谷明智扫视一下自己拍摄的照片。“有少部分是吧,主要都是因为我喜欢摄影。或者应该说——影像是我的嗜好。” 黄律师瞧向侦探社里其他地方。三个巨大的钢材档案柜旁,堆着一叠叠的录影带,几乎到胸口般高。最后面的墙壁横列着四部不同大小的电视,还有一座附有两个小屏幕的剪接机台。电视底下的木柜里塞着各种播放器材,从早已绝迹市面的Betamax到最近的DVD录影机都有。两台残旧的VhS录影机闪着时钟显示。一台仅比手掌大一点的数位摄录机搁在电视上,影像输出线一直延到机台后那堆乱草般的电线间。剪接机的旁边,甚至放着一座已尘封的八厘米胶卷放映机。 黄律师理解地点点头。他拄着手杖,慢慢走回室内中央唯一的沙发——它其实也是谷明智晚上的睡床。 沙发前的木几上,仍放着刚才女秘书送来的咖啡。黄律师没有喝过一口,已经开始变凉了。 谷明智整一整领带结,背负着手站在这个老律师面前。 “你为什么相信世上真的有UFO?”黄律师的语气仍旧认真。 女秘书把脸埋在手掌间。 ——完了……这生意九成又要泡汤了…… 正如她所料,谷明智一听到对方提起这话题,就笑得咧着牙齿。 “因为我在七岁那一年亲眼见过了,到现在是唯一的一次。那个飞碟就停在我家窗口外头的半空中。我那个时候真的看得呆住了……” 然后,七岁的谷明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进父亲房间,从衣柜深处找出老爸那台老旧的手动式照相机。当他走出客厅时,窗外发光的圆盘却已经消失。他探头出窗外,天空中没有遗下一丝痕迹。 接着那三天他死也不肯放开那台照相机,连吃饭时也要把它挟在大腿中央,睡觉也要抱着它…… 可是这些往事他都没有机会说出来。黄律师伸手止住了他,显然这律师并不是真的对UFO有兴趣。 “我可以抽烟吗?” 谷明智掩藏着轻微的失望。“当然可以。” 黄律师从西服内袋掏出一个精致的银烟盒,打开有点像蚌壳的盖子,从一排整齐的小雪茄中挑了一根。 女秘书微笑着走过来,把一个充作烟灰缸的茶杯碟子轻轻放在几上。 黄律师看见这碟子,知道谷明智没有抽烟的习惯,也就把烟盒收起来。他又从衣袋拿出一小盒长火柴,把叨在嘴边的那根小雪茄点燃。 “那么……”黄律师把摇熄的火柴放到碟子里。“……你相信世上有吸血鬼吗?超能力?人体自燃?” 刚回到座位的女秘书叹气摇头。 “这些我都没有见过。”谷明智并不觉得这个老律师在戏弄他。他认真地搔搔头发,然后正经回答:“所以我不会答你‘不相信’,我只能说‘不知道’。” 从百叶窗缝隙透进来的阳光,映照出黄律师吐出的烟雾。室内突然变得沉默,只有墙上那个残旧的时钟发出滴答声。 女秘书继续假装翻文件,心里却在疑惑: ——这老头子问这些东西干嘛?…… “关于……”黄律师似乎思考了一阵子,才继续他的问题。“……鬼魂呢?” “我也没有见过。所以答案也是一样。” 黄律师略点了点头,也不确定是表示满意还是同意。 “我没有弄错的话,你从前是警察?” “当了六年,有三年是刑侦探员。”谷明智整理一下那身已有点旧的黑色西服,尽量站直瘦削的身躯,微笑问:“不像吗?” 黄律师不置可否。“许多干你这行的都是警察出身,不过似乎很少像你这么早退役的。什么原因呢?” 谷明智收起笑容,耸耸肩,“是因为觉得不适合吧?” “可是你应该是个不赖的刑警啊。”黄律师指向文件柜顶上一个已铺满灰尘的奖杯。 一九九X年警察射击锦标赛 定靶组  冠军 “呵呵……”谷明智恢复了笑容。“这个……不瞒你说,在警队里凡是要求力气的事情,我都没什么信心——在警校时所有体能类和逮捕技术类的项目,我都是马马虎虎过关。唯有这个,我倒是满行的。”他闭上左眼,手指作成握枪状。“也许因为我从小就用镜头来瞄准东西吧?” “你对自己视觉方面的能力,似乎满有信心的?” “算是吧。”谷明智再次不好意思地搔着头发。 “视像记忆方面呢?”黄律师隔着西服,拍拍藏在里面的烟盒。“这个烟盒,刚才你看见盒子内侧的衬里是什么颜色?” 黄律师的语气带点考验的意味。 女秘书紧张地瞪着谷明智。 谷明智收起笑容,他凝视着黄律师的眼睛。 “紫色。” “我抽了这根之后……”黄律师扬了扬夹在指间的雪茄。“里面还剩下多少根?” “四根。”谷明智的语调铿锵而肯定。“或者说三根半。有一根你以前抽过,剪短了。我刚才就觉得奇怪,怎么你不先抽掉那半根?还有那个烟盒上,刻着‘t.h.’两个英文字母。我猜应该是你的名字吧?” 黄律师再次点点头。这次很明确,是表示赞赏。 “谷先生,刚才很抱歉。”黄律师拿起一直放在沙发旁那个皮革公事包,平放在自己膝上。“问了你好一堆问题。可是我所要委托的事情……需要聘请比较特别的人,我得先确定你是不是合适。” 谷明智耸耸肩头。这类话他早就听过不少,每个客户都觉得自己委托的个案比其他人的特别。 “那么……我合适吗?” “谷先生正是我们要找的人。”黄律师干咳了一声,“你已经正式获聘。” 透过茶色镜片,谷明智的视线穿越茶餐厅阁楼的细小窗户,凝视就在马路对面的那座大厦。 ——或者应该说是“大厦群”比较正确。 “‘蜈蚣大厦’?没听过!” 半个小时前,就在这家“发祥冰室”楼下门前的报纸摊,那个报摊老板一边在整理一叠叠色情杂志,一边给了谷明智这个答案。 ——没听过?可是分明就在你对面啊。 至少,土地厅的注册资料是这样说。 ——那个老律师提供的资料也是一样。 “老板……”谷明智当时再问。“对面这条街呢?”他指向马路对面那堆老旧的建筑。“没有人跟你订报纸吗?” 那报摊老板抬起头来,凝视对面的大厦。 这家“发祥冰室”至少也有三十年历史了,门前这个报纸摊也不新。谷明智看见那张小凳子的磨损程度,断定至少也有十年。 可是这位老板瞧着对面那堆大厦时的眼神,却像看着陌生的地方。 他搔搔头发,摇摇头。继续垂首收拾那堆裸女封面的杂志…… 谷明智继续瞧着窗外,不用眼睛就拿起桌子上的咖啡杯,呷了一口已变凉的奶茶。 那几乎完全连成一体的巨大建筑群,最高大概不过十几层,却以宽度产生出强大的压迫感——无间断地完全占据一整条长街,长度相当于市内一般街道的五倍以上。 谷明智仔细地观察那外壁,还是可以看得出不同时期建筑手法的痕迹,可是时间把分野抹得模糊了。紧挤在一起的不同建筑物,一律因为残旧而被同化,混成一体。 ——大概因为都是不合规定的违章建筑,所以破落得这么厉害吧?…… 各种不同大小、形状的窗花格子;塞满陈旧杂物的铁笼式阳台;大量外露的水管和排污管;呈现各种斑纹颜色的剥落外墙;从窗户伸出一直延上屋顶的大堆电线;杂七杂八的晾晒衣物;积着各种垃圾的檐篷;崩缺得读不出名字的招牌……仿佛拼凑成一幅巨大而神秘的图腾。 谷明智摸摸放在身旁椅子上那装着摄影器材的袋子。瞧着这样的建筑风景,他有股冲动马上把它仔细拍下。不过他按捺了下来,拍摄的机会以后还多着。 ——而且这次要调查的,不是它的外面…… 谷明智虽然从来没有在西埔区生活或工作过,对于这区却一点也不陌生:以贫穷指数而言排在全市前三位的西埔旧区,同时也拥有全市最大的二手电子、视听、摄影器材市场,谷明智每个月最少也来逛三、四次;南边那部分则是东南亚和南亚裔移民的聚居地(主要因为租金低廉),以价廉味美的泰国、越南、印度菜馆知名。谷明智很喜欢吃印度的“唐多利烤鸡”,茉莉偶尔也会陪他去那边吃——当然,只有在她不觉得自己胖的日子…… 可是来过西埔区这么多次,他自己也从来没有留意过,这儿有这么一堆巨大建筑物存在。 ——就像楼下那个报摊老板…… 谷明智把手指伸进茶色镜片底下,揉了揉眼睛。为了掩藏那对有点吓人的黑眼圈,他平日出外时都戴着这副眼镜。 通上阁楼的阶梯传来响亮的皮鞋足音。 “迟到了,对不起。”一个头发梳得油光亮滑的男人头颅从阶梯探出来,朝谷明智扬了一扬下巴。那傲慢的语气没有半点抱歉的意思。 “冰奶茶!”男人朝楼下的侍者喊了一句,才继续踏着皮革底的牛仔靴走过来,坐进谷明智的厢座对面。鬓角流着油般的汗珠。他脱下那件有点土气的格子纹外套,毫不介意地露出挂在左腋底下那沉甸甸的警枪。 “多久没见了?”警探把手机、香烟包、白钢造的军用打火机一一从外套口袋掏出来排在桌子上,然后直视谷明智的脸。“那天接到你的电话,还以为自己听错。” “对不起,老狗。有事情要帮忙才来找你。”谷明智搔搔头发。“不过之前也确实有几次想起来,应该跟你打个招呼。不过总是提不起劲儿……” 事实是:侦探社的生意差劲,他自然就不好意思找老同僚叙旧…… “更让我吓一跳的,倒是你的侦探社竟然还没有倒闭。”老狗不怀好意地笑着,然后从香烟包抽出一根来点燃。 “令你失望了。”明智咬着嘴唇说。“刚刚才接了一个不小的客户呢。” “呵呵……”老狗猛地喷出一口烟雾。“大客户吗?那么我替你调查的事情也很值钱吧?有佣金吗?” “老狗,那是贿赂。”谷明智忍着笑说。“不如你索性辞掉这混帐工作,跟我一起调查吧,酬劳我分三成给你。” “呸,才不跟你一块儿疯呢。” 侍者从楼下送来用塑胶杯盛着的冰奶茶。老狗拿起来用吸管搅了几圈,第一口就几乎喝掉了半杯,然后他从衬衫口袋掏出那本只有手掌大小的笔记本。 谷明智也掀开西服,掏出电子记事簿,准备记录资料。当然,那记事簿是附有摄影镜头的型号。 “你托我调查的那个案件纪录……”老狗却没有打开笔记本,只是握在指甲修剪得很短的手掌里。“……已经是十年前的事,可是西埔警区在四年前才开始电脑化,那批旧档案还没有输入。” “什么?”谷明智紧皱着眉头。“这是什么年代了?四年前才开始搞电脑化?” “你不是没有到过这个辖区吧?”老狗又狂抽一口烟。“这儿有三‘最’——人口最稠密,犯罪率最高,资源最少。听说这套新系统的拨款,也是从员工福利部那里一点一滴省下来才存到的。” “旧档案不是也应该输进新系统里吗?” “不用花人力吗?”老狗耸耸肩。“的确是在进行中,不过慢得像乌龟。实在太多了。你到我们的档案室,瞧瞧那一堆堆像山的东西就明白了。而且输入新系统的优先次序,是从较近期的案件开始的。十年前的嘛,你再等三、四年吧。” 谷明智把电子记事簿放到桌子上。 “那么,只有从那堆档案里挖它出来?” “需要一些时间。”老狗用力把烟捺熄,接着马上点了另一根。“管档案室的老家伙里,有一个跟我有点交情。不巧他最近放长假了,等下个星期他回来后再说。” 谷明智心里叹着倒霉。 “不可能再快一点吗?” “除非有非常有力的新证据出现,再拿到局长的许可,就可以正式把档案拉出来。”老狗嘿嘿笑了几声,“你可不想这么高调吧?” 谷明智摇摇头。“那么我们说另一件事情……”他指向那个小窗户外。 “啊,对……”老狗用拇指沾一沾唾液,揭开那绉巴巴又沾满汗湿的笔记本。然后他也瞧向窗外。 那残旧、阴暗而复杂的建筑群。 “‘吴公大厦’……” 谷明智的身体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聚精会神地瞧着老狗。 老狗看着手上的笔记本,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我也没有查到什么……”他把烟叼在唇间。“警局里,包括在这区已经二十几年的老家伙,都提供不出关于这大厦的什么来,大半人甚至连这大厦的名字都没有听过。老实说,我调到这儿也有五年了,可是在你向我提起之前,我也从来没有听过‘吴公大厦’这名字。” “这是不可能的。”谷明智用手指头戳在桌面上。“这大厦至少有巡逻路线吧?” “就是没有。”老狗说完深吸了一口气,才再继续。“这有够古怪的。我确实问过了,真的没有任何人巡逻这大厦,它也没有出现在警局的编班表里,从来没有。” “连大厦外头的街道也没有?”谷明智指向窗外的马路对面。 老狗摇摇头,燃点第三根烟。 “可以这样说……”他用烟指一指窗外。“在西埔警局的地图里,那儿是一个人人都看不见的黑洞。” 谷明智再次想起楼下那个报摊老板。 “从来没有人投诉吗?”他搔着头发,“比如有人在里面被抢劫,或者居民遭窃、失火之类……” “我已经查过电脑系统了。”老狗回答。“没有任何一宗发生在这地段的罪案或意外,没有任何里面的人报过案。至少在这四年里是如此。”他把烟灰弹到灰皿里。“正式纪录上,这个叫‘吴公大厦’的地方,犯罪率是0%。” 茶色镜片之下,谷明智的眼睛眯成了黑线。 两个人沉默着,一同凝视窗外那片建筑风景。老狗慢慢地一下一下抽着烟,直至已燃到了烟蒂的滤嘴,他才把烟捺熄。 他站了起来,穿回那件格子纹西服,把放在桌子上的物件逐一收回衣袋内。“我得走了。那个旧档案,我有消息通知你。” “谢谢。”谷明智微笑。“欠了你的人情。” “反正都是还你的。”老狗双手插在西服口袋里,耸一耸肩膀。“没有你那三次帮忙,大概我现在还是警目。” 那是他们都还在东警区总局的时候。老狗是凶杀组,谷明智则是盗窃组。那三宗杀人案,老狗到现在还是不明白,谷明智当时怎么看得见别人全都看不出来的线索。老狗曾经尝试把谷明智挖过来,还在跟盗窃组的头子商量时,谷明智却已经递了辞呈。 “啊,对了……”谷明智匆匆从椅旁的袋子里掏出一个公文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帧照片,放在老狗面前。“……还想让你看看这个。” 那是一帧复制放大成SR大小的照片。拍摄的是一堆密麻麻的老建筑物,残旧阴暗一如此刻在窗外看见的大厦外墙。照片中央本来应该有一个人物,但却被厚厚的马赛克格子掩盖着。 “他妈的,这马赛克是什么意思?色情春宫照吗?” “你想这背景,是在‘吴公大厦’里吗?” 老狗看着照片一会儿。“不知道。可能是吧,可我不知道。”他又再瞧向窗外。“我一次也没有进去,以后也没有进去的打算。” “是吗?”谷明智露出失望的表情。 “需要我把它给其他人看看吗?” 谷明智想到:刚才老狗已经说过,西埔警局里并没有人知道关于“吴公大厦”的多少事情;他也不希望太多人知道这次调查。他摇摇头,把照片收回公文信封里。 “我不知道你查的是什么事件,也不想问。”老狗微笑着说。“不过,这绝对不是什么通奸或是钱债案吧?我很高兴。至少我知道,你没有把你那颗脑袋浪费在那种事情上。” 谷明智托一托眼镜,不在乎地笑了笑。 “有没有想过回来?”老狗认真地问。“以我现在的力量,要让你在西埔警区复职,应该不算困难。顶多欠一点人情……” “我现在还好。”谷明智马上回答。“而且我没办法说服自己,再次跟那样的家伙为伍。” 老狗皱眉。“你知道,我们不是全部都是那样的……” “我当然知道。”谷明智再次微笑,“否则我不会找你。” 老狗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放弃般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向阶梯。 “喂……”谷明智叫住了他。“……刚才我看见,你手上的戒指……不见了……” 老狗的身体停住了,他背着谷明智,摸了摸左手的无名指。 “是两年前了。” “很遗憾呢……” “没什么好遗憾的,是早晚的事情。”老狗朝后挥了挥手,便拾级而下消失了。 谷明智垂下头来,凝视仍然摊放在桌子上咖啡杯旁的那个公文信封。 一张名片,一个十分平凡的白信封,平排放在侦探社中央的几子上。 谷明智瞧着黄律师从皮革公事包里掏出这两样东西。 当这个老律师说“你已经正式获聘”时,谷明智几乎马上就想回答:“我可还没有答应接受委托呢。”可是,他看见坐在后头的女秘书那欢喜得握着拳头的神情,也就把话硬生生吞回肚子里。 他首先仔细看那张名片。 黄道行律师 除了名字之外,名片上就只印了一个电话号码和一个电邮地址,没有律师事务所的名字和地址,也没有其他头衔。 “我并没有公开执业。”黄道行托一托老花眼镜。“我只替一位客户工作。” “就像?”谷明智半开玩笑地问。 “有点类似吧。”黄道行显然也是“教父”迷。“当然,我这位客户不是黑手党,我们提出的条件你也可以拒绝。” 谷明智笑了。因为过去工作的关系,他一向不喜欢律师。不过,眼前这个老人很有趣。 黄道行的表情认真起来。 “关于这次调查,我们需要尽量保密。” “当然,这是我们基本的行规。” “我这位客户,你应该也认识。”黄道行双手按在公事包上。“他是吴恩鸿先生。” 后面的女秘书惊讶得缩起双肩。 “这个城市里,有谁不认识他?”谷明智却仍然表情平静。 吴恩鸿——基本上,今天任何一个本市居民,要在一天起居生活里不给他赚一毛钱,都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即使只是扔一件垃圾,最后也极可能给送到他的回收处理厂;在这侦探社里,随便一指就是一件从他旗下的便利商店、电器连锁店或大型家具中心买回来的东西;还有看不见的电线、电话线和电脑网络;市场占有率最高的收费电视频道;从这儿的窗户往外看,下面的街道每两分钟最少会有一辆属于他的出租车经过……一直数下去的话可以没完没了。 谷明智以不解的表情看着老律师。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黄道行的思考反应,和他那苍老的外貌不大搭调。“你在想:吴先生绝对请得起比这儿规模大几十倍的侦探社,为什么要找你?答案是:我们确实也已经委托了其他人。可是正如我说过,这件事情需要比较特别的脑袋,因为这是一件特别的事情。” 他那只干皱但修饰干净的手,捡起几上那个白信封。 “大约一个月前,九月七日早上,在吴先生府邸的信箱里,发现了这个信封。” 完全干净雪白的普通信封,没有写上任何东西,封口粘着已拆启的透明胶带。 “信封经过检验,没有发现任何陌生者的指纹,信封和胶带的来源也都调查过了,全都是本地生产,在市内任何一区的街头文具店都买得到。”黄道行说着又补充:“当然,一切调查和检验都是委托私人专家进行。我们直至目前还没有报警。” 他的手指谨慎地打开信封。 “信封里外什么都没有,就只有这东西。” 两根指头从信封里拈出一帧3R照片。 谷明智双手把照片接过来。 “请小心,这帧是真本。”黄道行盯着那照片。“虽然我们已经用高解析扫描作了备份,复制品理论上不会有任何肉眼可见的差别。” 谷明智看得很仔细。 照片在日间拍摄。背景是一堆异常稠密的旧建筑,灰暗肮脏的外墙和旧式的铁枝窗花,有几户窗外晾着衣物。右边有一个还没亮起的巨大霓虹招牌,只看见下半部是“大酒家”三个字,多处灯管早已破烂。 照片中央拍摄了唯一的人物:一个似乎是小学生或初中生的男孩,尖细而白皙的脸,透着一股不该属于这个年纪的忧郁。一双大眼睛直视着镜头,显得有点困感。照片只拍摄了他的上半身,穿了件白色短袖衬衣,但无法确定是否是校服,因为他的胸前被一张报纸遮住了——男孩双手左右握着一张《今日都市报》的头版,朝着镜头展示,报头上的日期清楚印着今年九月六日。 “我们当然已经拿九月六日的报纸对照过。”黄道行说。“的确是当天的。” 谷明智把照片翻过来。一如预料,没有写上任何文字纪录,用的是最普通的相纸品牌。 “我们有给几个专家看过。”黄道行再次托托镜片——谷明智看出,这是当他心里有所期待时的反射动作。“不过也想问问你的意见。你看这照片有没有伪造的可能?” 谷明智很仔细地再看照片一遍。 “从人物和附近景物的光源,还有物件的边缘和大小比例……看不出有动过手脚的痕迹。大有可能是真的。”他想了一想又补充:“当然啦,以今天的电脑技术,世界上根本再没有百分之百肯定无伪的照片。” “嗯。”黄道行点点头。“跟其他专家的意见一样。” “这算是什么呢?”谷明智小心地把照片放在几上。“绑架勒索的照片吗?” “里面这个男孩——或者应该说,这个男孩的脸孔,确实是吴先生唯一的儿子。” 谷明智扬起眉毛。“可我记得——” “你没有记错。”黄道行再次从公事包内掏出东西来,这次是一张夹在透明塑胶套里、已经旧得有点发黄的报纸。 谷明智第一眼就看见报纸上的年份日期,是十年前。 这宗新闻本来绝对足够成为当天《今日都市报》的头版头条,可是因为同日揭发了市政厅的贪污丑闻,它被挤到了第三版。 魔术表演不明意外 商人独子离奇失踪 魔术师助调查未遭起诉 警方未确定属绑架与否 “(本报讯)一小型游乐园之魔术表演前日发生离奇事故,一名家境富裕之少年观众事后失踪,至今仍未寻回。据调查之警探透露,虽然少年之亲属至今未收到任何勒索电话或信件,但仍未排除少年遭人绑架之可能……” “……事件中失踪少年吴望飞(十三岁)为本地一名地产商人吴恩鸿之独子……少年于前日(二十一日)晚在家佣陪伴下,前往西埔区‘松园游乐馆’游玩,并于约八时四十五分开始观看该馆之魔术表演。其中一陈姓魔术师(四十岁)邀请少年协助,表演将人变走消失之‘五鬼搬运’戏法,唯少年进入密封之魔术器材之后即告失踪,至今未知去向……” 这宗失踪事件的细节,现在恐怕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十年前的吴恩鸿还未是今天的吴恩鸿——他在近十年内的暴富速度,是城内人人谈论的奇迹。 谷明智还记得:这事件当年作为奇谈,确实成了人们几天的话题;可是之后由于再没有任何线索进展,很快便在人们脑海中淡了下来。 令谷明智奇怪的却是:以吴恩鸿今天的地位,这宗奇案竟然没有在媒体再次浮面。假如没有人提醒,不少人甚至已经忘记他曾经有这个独生子。 谷明智猜想,吴恩鸿也许运用了他在商业和媒体上的巨大影响力,把大量欲重新挖掘这案件的报导压了下去。然而,按道理这种人为的审查也不可能达到完全封杀——一切关于吴首富的事情对媒体而言,就如血腥之于鲨鱼。更何况,这事件涉及那千亿财产的一位当然继承人,而且具有这样吸引人的玄秘元素…… ——就好像大家因为某种原因,不约而同地集体忘记了这件事情…… “你对这事件必定有印象吧?”黄道行的手指头敲在那报纸上。 当然,而且记忆很清晰。谷明智甚至也有保留这张剪报,现在应该还收藏在这侦探社里某个角落。当年他更特别为了这宗奇案,连续一星期每天都买五、六份不同的报纸。 如今这张报纸重现眼前,谷明智就像重新发现有趣的事情,满怀兴味地仔细读着。 上面印着两张粗糙模糊的黑白图片,一张当然就是吴望飞的照片,是很端正的那种学生证件照。谷明智马上拿那帧新照片对照,果然非常相像。 ——或者应该说,怎么看都是同一个孩子…… 谷明智朝黄道行扬一扬手上的照片。“吴先生本人也确认了吗?” 黄道行点头,“他也怕自己的记忆模糊了,我们找来当年照顾过吴公子的帮佣和学校的班主任老师,他们第一眼就确认是他。” 谷明智接着再看报纸上另一张图片,是当时的记者在现场拍摄的。下面的文字说明,图中的就是那场“五鬼搬运”戏法的道具。由于过于模糊,无法判断是什么质料制造,形状有如一个连同盖子的巨大中国式水缸或鼎壶,表面上有许多似乎是恶鬼脸孔的雕刻。如果藏得下一个直立的人,这东西最少也该有一百六十公分以上的高度。 谷明智把手上的照片跟报纸拼在一起,再次比照男孩的脸孔,越看越确信是同一个人。 可是,两帧照片相隔了十年啊。 今天即使吴望飞真的重现人间,他也应该已经二十三岁了。 “怎么样?”黄道行抚摸唇上的雪白胡须。“开始有点觉得,这照片是伪品的可能性增加了吧?” 谷明智第一天接受侦查训练时,教官就告诉他一个原则:最简单容易的解释,通常就是真正的解释。 谷明智左手叉着下巴,右手支托着左手肘,凝视那张照片沉思。他思考着伪造这样一张照片的种种方法。最重要是取得素材,也就是里面吴望飞的脸,要从哪儿找来?他失踪前的旧照吗?太容易让人拆穿了——尤其是孩子的样貌变化得很快,可以用的旧照片根本就不多。 找一个和吴望飞很相似的男孩,再在后期用电脑技术修改?甚至整张脸都由图像高手用电脑合成?…… ——不。推理得太快了。还有更基本的事情没有考虑。 ——比如,动机…… “这会是……恶作剧吗?”谷明智半试探地问。 “以吴先生今天的地位……”黄道行双手放回公事皮包上。“任何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都不会毫无意义。” 谷明智点头。“可是也不大可能是勒索,或者有其他要求吧?” “为什么呢?” “没有一个勒索犯会笨到这种地步,花这么大的工夫去伪造一帧令人难以置信的照片。”谷明智顿了一顿。“除非……” “除非这帧照片本来就是真的。”黄道行凝视着他。“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要找像你这样的侦探吧?” 一具因长期日晒而泛黄的人体骨骼模型,被隔在灰蒙蒙的玻璃后面,模型旁放着一个很大的金属盖子玻璃瓶,深茶色的药酒里盘着一条已经死去不知多少年的毒蛇,深处浸着大堆不明的东西。 谷明智站在这家跌打医馆外瞧了一阵子。此刻他正站在西寮街与文津道的交会处——也就是“吴公大厦”巨大建筑群外围的西南角。 他站在街角,瞧瞧两边的马路。刚过了正午,文津道的马路还是跟平时一样繁忙,汽车群卷起一阵又一阵夹带热气的烟雾;西寮街那边就冷清得多,偶尔才有车子驶过,路旁停泊着几辆货车。 谷明智留意到了:所有货车都停在对面那一侧的马路。他再看看文津道那边,也是一样。“吴公大厦”建筑群楼下的街道,没有任何汽车停泊。 这个不起眼的现象,再次支持了谷明智心里的想法:所有人都为了某些原因,忽视了“吴公大厦”的存在。这种忽视很可能是无意识的,却出奇地集体而一致…… 建筑的楼下四周倒还有店铺,全都是跟这跌打医馆一样的老店,许多是诊所和牙医。大概半数以上都是无照经营吧?但没有任何人干涉。 ——这些店铺就是“吴公大厦”跟外界最后一线的连系吗?…… 谷明智整理一下肩上的背袋,然后脱下左腕上的塑胶电子手表,把手表调至计时秒表的模式。他往东瞧瞧文津道的前方,手指按下了秒表的“开始”,他迈开穿着橡胶底皮鞋的双足。 谷明智用平常的步履,沿着“吴公大厦”南面边缘往东走,一边在想着到目前为止所知关于这大厦的一切。 黄道行律师留给他的资料,总算交待了这巨大建筑群少许的基本历史。 真正的、原来的“吴公大厦”当然不是这么巨型。它只是位于现在这堆楼房里某处——估计大概在最中央偏东——的其中一幢。建造于四○年代末、这个城市刚脱离了日本侵略军统治之后不久。一层八户、共八层高的住宅大厦——在当年来说已经非常不得了。 一听到“吴公大厦”这名字时,谷明智就很敏感。“这大厦……跟吴恩鸿先生有关吗?” 黄道行以点头作回答。 “‘吴公大厦’的冠名者‘吴公’,是吴先生的父亲吴伯仙。‘吴公大厦’就是吴老先生兴建的,建成后出售的利益,是吴老先生挖掘的第一桶金。可以说,‘吴公大厦’就是吴家的发迹地。” 邻近地区相继发生政治动荡,驱使大量难民自五○年代初开始涌入这座城市。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其中许多人就聚居在“吴公大厦”四周。木建的寮屋,就像野草在“吴公大厦”这株大树的叶荫底下迅速冒起、蔓延。当年这座城市还处于百废待兴的时期,土地权模糊不清,建筑规章更无人理会。这些新居民一旦占了这地方,就再没有离开过。木搭的屋子渐渐盖成混凝土的小楼房,然后又相继被十几层高的大厦代替。 ——简直就像自行成长变大的生物。 不可思议的是,它直至几十年后的今天还没有受到外界的任何干预。西埔区虽然是市内发展最迟缓的旧区,但这么大量的土地被长年非法占用,市政府竟然都没有采取过任何取缔行动——土地,在这个狭小的城市,是最贵重的资源。 经过一家杂货店前面,谷明智瞄了瞄内里阴暗的店面。在两个盛着干制凉果的玻璃瓶之间,他看见一个老婆婆坐在竹编的椅子上,那张蜡黄色的皱脸也在瞧着他。冷漠的眼神,没有半点儿招呼客人的意思。 他仰头往上望,店铺上方的墙壁排列着水管,“吴公大厦”至少也有供水和排污系统,这些都得收费。也就是说,政府对内部居住状况应该有某程度的掌握,否则向谁收钱呢…… 谷明智一边走着,一边把这一点记在电子记事簿上,回去后要再调查一下。 他继续走着,越过了三家可疑的牙科诊所、一家纸扎烛品铺和一家药材店,心里继续想着过去两天的调查。 与黄道行会面结束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当然就是坐在电脑前,在网络搜寻引擎键入“吴公大厦”这四个字。 出来的搜寻结果有十二页之多。但没有一个是完整的“吴公大厦”关键词,全部都是分散出现的结果。例如,姓“吴”的人名与“大厦”在同一句子里出现。他尝试进入了十几个连结,全都和“吴公大厦”没有任何关系。 他改用英文输入。人所共知吴恩鸿的名字英文拼法是“Ng Yan ”……结果还是没有任何一个组合搜寻得出一个有关系的连结来。 黄道行提供的资料中也列出了“吴公大厦”建筑群所处的地段。于是,他又把街道地址键入,结果还是徒然。 谷明智过去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情况。不管是以前仍在警队时,还是后来当私家侦探,许多次调查都是依赖网络,而且是利用最普通的搜寻引擎取得很多有用的资料,不只一次单靠网上得到的线索直接破案。今天的世界,不管任何人或事,要在网络上不遗下任何痕迹实在是太困难了——不,那甚至是奇迹。何况是与吴恩鸿这种人物有深厚渊源的地点? 他相信还是有关于“吴公大厦”的线索收藏在网络的某处,只是用一般方法无法找出来,他需要专家。 于是他发了电邮给一个叫“赤木”的人。 严格来说,谷明智不算真的认识这个“赤木”——他只在电脑的语音通信里听过这个人的声音,还有在即时对话软件、电邮和网络留言板上谈过话而已。还有就是每次“赤木”完成委托之后,谷明智会把一笔费用汇进一个指定的账户里,每次的户名都不一样。 从声音听得出,这个“赤木”似乎是个三十上下的男人;键入文字比电话上说话时流畅得多,显然不善与人交际,甚至可能是长期隐蔽在房间的类型;替谷明智工作是为了兴趣多于金钱,因为以他的电脑知识,要在网上赚几十倍的钱也应该轻而易举;……此外,谷明智对“赤木”就一无所知。 然而,“赤木”每一次都能顺利完成委托;而且他也很可靠,事后从来不在网上透露、炫耀这些调查结果。谷明智觉得,对于这个人,只要知道这些就足够了。 他很快就接到“赤木”的回复,答应接下这工作。显然“赤木”对“吴公大厦”这事情也生起了兴趣…… 终于走到了另一个街角——文津道与药局街的交会点,谷明智按下秒表的“停止”。二分十秒。他知道自己的步速是大约每秒一点五公尺。也就是说,这段街道的长度大约是一百九十公尺。 他把秒表归零,再循药局街朝北走,用同样的方式丈量。这边的街道比文津道冷清得多,店铺有一半以上都紧锁铁闸,似乎都已经倒闭许久。在文津道他还遇上过十几个路人,在这边则一个也没有。直抵北面的荣华街时,秒表显示是一分三十四秒,大约是一百四十一公尺长。 谷明智在网络搜寻时也不是一无所获:他利用全球卫星图片库,找到了这一区的空中拍摄照片。当然,除了一堆密集得过分的灰黑建筑物外,卫星照片上看不出半点门道,但至少确定了,“吴公大厦”建筑群是呈颇为工整的长方形。 也就是说,这建筑群占地大概有二点七公顷。 一个位于都市中央、二点七公顷大的黑洞。 里面究竟住了多少人呢?除了住宅之外还有些什么?大概只有进去才能知道吧…… 在接近街角的药局街一边,正好有一个入口。那并不是门,而是两栋楼之间的一条窄巷。 谷明智探头往阴郁的巷内看。巷道两旁的墙壁全都布满弯曲的水管与乱缠的电线,水管破漏处像在下着小型的雨,在凹凸不平的地面形成脏兮兮的水洼,表面漂浮着反光的油污,巷道内里十几步处就往左转弯,看不见更深处。 他再次想起黄道行那天的话…… “……先前我们委托过的侦探社,有一名侦探在调查中途失踪了,没有人知道原因,到现在都没有再出现。” 谷明智听见这话时,表情马上收紧了。他瞧一瞧后头的女秘书,她的脸变得苍白。 “我们检视过他留下的所有侦查报告,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唯有他失踪前留下的一张便条纸上,什么都没有写,就只写着‘吴公大厦’这四个字。” “只是因为这样,你们就觉得这大厦跟吴望飞的事情有关系吗?”谷明智搔着头发。“有点武断啊。” “也因为这个。”黄道行戳一戳几上的照片。“这儿的风景很像‘吴公大厦’。只要你去那儿的外头看看就明白了。” 老律师顿一顿,又说:“这是到现在唯一的突破。你应该理解,这事情对吴先生有多重要。只要是一点点可能性,他也不会吝啬调查的花费。” 谷明智点点头。 “当然,发生过这样的事故,假如你还是决定不接受这次委托,我是十分理解的……” ……谷明智把那个沉重的黑色袋子的掮带斜搭在左肩,袋子安稳地伏在右腰旁。他拉开袋子顶部拉链。藏在里面的最重要器材,是一台他亲自改装的数位摄影机:把原有的记忆体拆除,换装了容量达一百六十GB的电脑硬盘,再加上一个自制的后备电池箱,能够连续拍摄六小时以上的高解析影片。 一根幼小得不起眼的黑色视频线,从袋子里的摄影机伸出来,一直延入谷明智的西服左内侧,再穿过内里一个特制暗孔,接驳至西服胸袋上插着的一枚伪装成钢笔的微型镜头。只有5mm直径的隐藏镜头所拍摄出的画面质素,当然远远不合谷明智的理想,但秘密拍摄总得作点牺牲。 无法确定“吴公大厦”里有些什么样的人,大剌剌地举着摄影机走进去不是明智的举动。 ——尤其已经有一位侦探失踪了…… 谷明智完全没有想过要因为这事情而拒绝委托。当然,他不是像冒险小说或电影里那种享受肾上腺素急升的勇猛侦探。只是关于这事件的一切太吸引他了,尤其是“吴公大厦”,简直就是他梦想得到的工作。 ——黄道行大概也看透了这一点吧?…… 谷明智继续检视袋里的器材。微型麦克风安装在袋子外一个钮扣旁,也接续妥当了。 电话这时响起来。他一边掏出来,一边提醒自己:待会儿要把电话转为震动模式。 还没按下“通话”键,他已经从铃声知道是茉莉打来的。 “你……还好吗?”茉莉的声音中带有轻微的紧张。不过,她平日也是这样。 “很好。”谷明智惯性地搔着头发。“刚才跟老同僚叙旧了。现在正准备进去。” “进……‘那儿’吗?……”茉莉声音里的紧张感更浓。 茉莉也就是“女秘书”。那天因为谷明智要跟客户会面,她特别向医院请了半天假——假如让客户看见“明智侦探社”的社长连个秘书都请不起,多寒酸啊。 “嗯……是‘那儿’。”谷明智有点支支吾吾。 他想:如果黄道行知道这位“女秘书”其实是谷明智的女朋友,大概不会在她面前提及侦探失踪的事情吧…… “你会待到晚上吗?” “不。只是第一次,就约略走一圈看一看吧……应该会在傍晚前会回去。” “好吧。”仿佛从声音里“看得见”茉莉在电话那头的笑容。“我下班后先回家弄些菜,晚上拿过来跟你一起吃。” “不用啦,去外面的馆子。”谷明智咧着牙齿。“别忘了,我刚收下那张支票呢。” “可是,吃外面的东西容易发胖……” 又来了。“我说过多少次?我觉得你不胖嘛。” “可是我自己觉得。”茉莉每次都是这样回答。而且,通常这时候就把右手叉在腰肢上。 “好吧……”谷明智的声音像在投降。 “……”茉莉沉默了好一阵子,然后才在断线前说了一句:“小心。” 谷明智收起电话时,女朋友最后的声音仍在脑海中回响。他再次望向那阴暗的巷道深处。 他从衬衣口袋掏出照片。就是那帧疑似吴望飞的神秘照片,比起早前向老狗展示的那帧小张,中央的男孩同样被马赛克掩盖着。 首先就是要确定:照片的背景是否真的就在“吴公大厦”里? 瞧着那堆马赛克格子,谷明智却清楚记得原本的照片里那个男孩的表情,迷惘而有点急切的眼神。 仿佛在向所有看见这照片的人求助。 正如从前在警队里办案,谷明智一再提醒自己: 这不是个解谜游戏。有活生生的人正在那儿等待你的救助。 谷明智收紧了茶色镜片底下的目光。他收起照片,按下袋子里摄影机的“开始”键,拉起袋子的拉链。 往巷道里走出一步。 第一次踏入“吴公大厦”。 <hr /> 注释: Chapter2 First Visit 转过第十一个弯角后,谷明智终于决定放弃记住走过的路径。 根本就是一座迷宫。他庆幸自己有把摄影器材带来——回去以后再重看影像,大概可以画出一张简单的地图。 到达了第一个比较开阔的地方,是在四幢瘦长的旧楼之间一片约五、六公尺方圆的小空地,没有一幢楼呈正规的四边形。 在右边的地上有一堆机器装置,用杂七杂八的零件凑合而成,像一只不幸搁浅的深海生物伏在那儿,漆着不同数字的几十条金属喉管从它四面伸出,沿着附近的楼房墙壁爬沿而上。机器发出古怪的低鸣,周围的粗糙混凝土地都湿成水洼。 谷明智明白了,是抽水机,“吴公大厦”建筑群根本没有外界供水,而是依靠自己挖掘的水井。 等候在他前面的是三条街巷,不规则地往更深处延伸。谷明智无法断定应该怎么走,他只是凭感觉,知道自己一直朝着西南方向前进。 既然是第一次来探视,当然越是进入建筑群的中央越好。他选了中间那条窄巷。 走进去十多公尺,拐了两个弯后,他步下一小段崩缺的石阶。之前他已往下走过好几级石阶,可是在外围丈量时,街道全是平缓无坡的。难道整片“吴公大厦”的地势就是一个凹锅的形状吗?他把这个记在电子记事簿里。 直到现在他还没有碰上过任何人。 再转了个角,前头的巷道突然变成隧道的模样。谷明智再仔细察看,原来是在左右两幢楼之间三、四公尺高的半空,硬生生架着一座悬空的木屋,下头保留着让人通过的道路。那小得可怜的空中木屋有两扇窗户,窗外晾着男女的衣物,窗里看不见人影。 虽然屋底下的空间其实很高,谷明智经过时还是反射地低下头来。 ——真愚蠢啊。屋子要是真的塌下来,低下头又有什么用?…… 不过,这座空中木屋倒给了谷明智一点启示:在这“吴公大厦”建筑群里肯定住着不少人——没有居住空间的压力,就没有建这种危险木屋的必要。 他看看手表,已经进来五分钟了,可是他判断自己还是处身建筑群的外围,没有碰上行人就是证明。 虽然电子表不会骗人,可是谷明智确实感觉到,自己进入“吴公大厦”的时间好像比五分钟长得多。这是从没有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情,他对时间和步伐的感觉一向很准确。 一进入“吴公大厦”,他就发现巷道里的空气跟外头的截然不同,不是气味、温度或混浊程度,而是……质感。好像比在外面要花多一点点气力来呼吸,每走一步也像多了一点似有若无的阻力。他不知道是否是狭窄环境形成的心理作用。 谷明智又经过两、三幢相似的空中木屋底下,看来这是“吴公大厦”常见的东西。每次经过,谷明智还是无法自控地低下头来。 前面的路似乎越走越宽。谷明智有一种像从荒郊渐渐走向城市的感觉——虽然包围着他的其实一直都是丛丛的混凝土。 终于他遇见了第一个行人。在前方巷道的远处,一个看来很矮小的身影出现了。 谷明智不由感到紧张。虽然他一直就希望快点碰上这里的居民——侦探的工作,毕竟就是与人沟通,从而获取需要的资料。 接近至五、六公尺时,谷明智看清了:那是个身材瘦小的老人。穿着一身灰色唐装衣裤,双手各挽着一个沉甸甸的红白相间塑胶袋,蹒跚地低头走着。 ——住在这片封闭之地里的人会是怎样的呢?他们会如何看待我这个外来人?…… 两人渐渐接近时,谷明智仍在考虑是不是要跟老人打招呼。最后他决定了:在看见老人投过来的眼神后再说。 结果他没有得到任何提示,老人压根儿就没有看谷明智一眼。或者应该说,是仿佛看不见他一样,老人就这样继续直走。要不是谷明智在最后一刻紧挨在右侧的墙壁上闪躲,两人准会碰上。谷明智不解地回头,瞧着继续远去的老人背影。 ——呵呵……看来外人在这儿不太受欢迎呢…… 庆幸的是,前面的巷道好像越来越宽广。而且,谷明智好像开始听见声音。 ——总比还没有看见一个人好吧…… 他仰头看着两边楼房之间的一线天空,灰蒙蒙的颜色。 出乎谷明智的想象:“吴公大厦”建筑群的中央,存在这么样的一条市街。 伏在杂货店门前的纸箱上那只黄猫,用带着警戒的眼神盯着他。他瞧向店里,三台麻将十二个人在酣战中。全都是已经上了年纪的男女,看不出哪个是店主,也没有人看一眼他这个站在门口的陌生人。这杂货店似乎半点儿没有要做生意的打算。谷明智放弃了,继续向前走。 经过一家小小的裁缝店。玻璃橱里穿着旗袍的模特儿人偶,那只扬起的手掌缺了两根指头。木造的店门闭着,也不知道是否营业中。 上方一个霓虹招牌吸引了他的注意,霓虹灯管缠成一条毒蛇的形状,身体是绿色的,眼睛和吐出的舌头则是红色。他猜想招牌亮起时,大概眼睛那颗红灯泡会闪动吧。 店前有一个大木柜台,上面放着附有水龙头的巨大铜壶,旁边整齐排着十几只倒扣的瓷碗。一个竖立的小木牌上写着:“二十四味每碗一元半”。 一元半,在外面大概应该是二十多年前的价钱。 这儿全都是外头的城市里快将被淘汰殆尽的老商店,在这窄小的街巷里一气聚集起来,谷明智感觉好像坐时光机器回到了童年的时候。 凉茶店里有个老伯坐在藤椅上,正在听卡带录音机播放的戏曲,有一句没一句地哼着。谷明智看见在店铺的深处,放着装有活蛇的圆盘形铁笼子,还有一个囚着一大堆蟾蜍的玻璃柜。他决定还是不要踏进店里比较好。 “给我一碗。”他从裤子口袋掏出硬币来,放在柜台上。 老伯听见了,似乎有点不情不愿地从椅子站起,拖着一双塑胶凉鞋走过来,倒了一碗凉茶放在谷明智面前,然后收起硬币,随手抛到柜台角落一个堆满零钱的塑胶小盆里。 谷明智捧起茶碗。但他想到途中见过那口水井,只敢呷一小口。 ——假如在这座迷宫里拉起肚子来,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老伯,我有事情想问一问。”谷明智仍旧捧着碗,叫住了正要回到椅子的店主。“这儿有没有可以查询的地方?比如街坊福利会、互助委员会之类……” 老伯听见后伸长了脖子,好像听到非常荒谬的问题似的。 他只是摇摇头,然后说一句:“快走吧。”坐回椅子上,继续哼着戏曲。 谷明智不太肯定:老伯说这句话的意思,是叫他快点离开这店铺,还是快点离开“吴公大厦”?…… 他把茶碗放下来。离去时他又提醒自己:下次再进来,记得带两瓶水…… 再步过十几家老店铺,谷明智终于发现有一家让他感到比较亲切的店:没有任何招牌或装潢,店里可见的空间全都堆满了残旧的电器、摄影器材和电脑零件。最前面几个纸箱内塞满了黑胶唱片、色情电影的碟片和盗版的电脑软件,中间夹着一些皱折的成人杂志。旁边一个塑胶水桶里装着几十个不明电器的遥控器。 店主就坐在门外左侧一把高脚的圆椅上。是个头发微秃的中年男子,戴着一副黑色粗框眼镜,穿着一件有点脏的红色格纹衬衫,口袋上插着四种颜色的原子笔和两柄小螺丝起子。一看就是很沉迷电工的那种类型。 “怎么样?”店主咧起两排黄牙齿。“看中了什么吗?” 谷明智的视线扫向那堆旧电脑。“啊,那不是吗?……” “嗯……”店主走过去把那个像大码键盘的灰色长方盒子拿来。“这是好东西呢……算你便宜一点,两百块吧。不过,还能不能开机我就不保证了。” 一部完好的C-64,今天在网上最少也叫价两千美元。谷明智一向不喜欢讨价还价,他想也不想便从钱包掏出两张百元钞票交给店主,把那小巧的电脑挟在臂下。 “谢啦……”店主笑着把钞票塞进有点油腻的牛仔裤口袋里。 这店主看来是个老实家伙,谷明智决定试一试。 “这个地方……”他从衣袋抽出那帧打了马赛克的照片向店主展示。“你知道吗?” 店主只看了一眼就轻松地回答:“知道啊,这是‘荣记大酒家’的招牌嘛。”他又打量了谷明智一眼。“你要去这地方吗?我带你去。” 终于也有一次遇上好事情了。“可是要麻烦你……” “不麻烦,近得很啦。”他说着就向街道前方走了几步,才停下来回头。“怎么了?不去吗?” “可是你的店……” “没关系。”店主再次咧开嘴巴地笑。“这儿没有人偷东西的。” 谷明智开始觉得有点不妥,不是因为走过那重重的弯角——他早已习惯了——而是这里的楼房比之前走过的还要残旧脏乱。有的原本比较宽的巷子,有一边被木搭的小屋占据了,好几段路他都得侧着身子才能通过。 已经跟着那位店主走了两、三分钟,虽然也不能说很远,但又不像是店主口中说的“近得很”。 “你那个袋子……”店主回头问。“要不要我帮你拿一会儿?好像很重的样子。” “不用了……”谷明智尽量轻松友善地微笑回答。他衣服底下已经渗满汗。“还有多远的路?” “快要到了……”店主耸一耸肩说,又再向前走。谷明智已经完全失去方向感,除了继续跟着店主走之外别无选择。 更糟糕的是:谷明智发现巷道的地上,零星散着针筒…… 他开始在想,有什么借口说服店主带他回去刚才的市街。 “等一下……”他想到了。“我忘记还有东西要买。我这是去探一位老人家,是他叮嘱我带给他的……”他努力压低着声调里的紧张。“麻烦你,先带我回去刚才那边,好吗?……” “没问题。”店主的回答轻松得出乎谷明智的意料。店主绕过谷明智之后,却并没有往来路走,而是站着上下打量谷明智。 “你拿着这许多东西,挺辛苦的……” 谷明智看见,店主眼镜底下的眼神瞬间改变了。 “……不如你先把东西放下来吧。” 店主撩起衬衫的下摆,从腰后拔出一柄明晃晃的短刀。 看见店主那诡异的笑容,谷明智感到口干舌燥。 这一刻他只是想:那个侦探就是这样失踪的吗?…… 店主吹起一记口哨。 谷明智后头的巷道远处马上响起足音。 他往后斜眼瞄瞄,巷道似乎出现几个奔跑接近中的影子。 接着发生的事情,连谷明智也不肯定自己怎么能够办得到,也许是他那个惶恐回头的动作,令店主有点松懈吧。 谷明智假装仍在瞧向后面,却突然侧着身子往前冲,用身体右侧那个沉重的袋子,压向店主手上的短刀。 刀尖刺在袋子上。不知道是因为袋子的材质够厚实,还是袋子里的摄影机够坚硬,刀刃“啪”地往横移,刀柄脱离了店主的五根指头。 下一刻,谷明智双手狠狠把那副一点二八公斤重的C-64横砸在店主的侧脸。 键盘飞散。 谷明智看也没看这攻击在店主头上造成了什么效果,只懂抛掉那台报废的小型电脑,双手把店主的身体推向一边墙壁,然后拼命向前奔逃。 在谷明智转过第一个街角时,他好像听见身后接连发出喝骂和惨呼的声音。可是他连回头看一眼也不敢。 那位中古电器店主仍然因为C-64的攻击而躺在地上呻吟。 他已经是最幸运的一个。 在他不远处的暗巷里,四个大汉横卧在地上,三人已经昏迷一动不动,另一个抱着碎裂的膝盖在不停惨叫着滚来滚去。其中一个昏迷者的右手还握着小刀,肩关节已经脱了臼;另一人的鼻子变成个烂柿子一样,鲜血仍不停沿着下巴滴到胸口和地上;最后一个则像只乌龟般缩起伏在地上,看不见受了什么伤害。 唯一站着的是个身高很普通的男人。那身黑西服却被他的身体塞得微微隆胀,令人想象得到衣服底下发达的肌肉。理着整齐平头,架着一副沉实黑框眼镜的脸也非常普通,只是比较黝黑,不知道是先天的肤色还是经常户外活动的结果。 男人抛去从其中一名壮汉手上夺来的钢管。染满鲜血的钢管发出清脆响声,一直滚到巷子侧面的污水沟里才静止。 男人的西服和白衬衫上没有沾上半点血渍,他也完全没有喘气。假使现在有人路过看见,也许只会以为他是另一个碰巧经过的路人。 男人木无表情地瞄一瞄地上的汉子。 ——下手太重了点。 他踏着黑皮鞋,走到刚才谷明智消失的那个弯角处,往里面探着。弯弯折折的分岔路。 ——糟糕,跟丢了…… 他再看着那迷宫般的巷道,又摸摸旁边粗糙墙壁。他想起许多年前一处曾经待过很久的地方。那是一片丛林,他一生都不能忘记,在那丛林,在他面前死去的每一个人…… ——想不到,就在城市中央,也一样有这种鬼地方…… 谷明智确定自己已经完全迷路,跑过的每一段路都是之前没有见过的。 他已经不再奔跑。他庆幸自己每天都有保持慢跑锻炼的习惯。不过,既然后头再没有传来追兵的声音,还是保留一点体力比较好。 他穿过好像是某幢楼房的露天中庭的地方。“中庭”上方大概十多公尺高处张着一面大网,上面满满兜着不知积存了多久的垃圾,大概全是从上层楼房的窗户抛下来的。 他低着头,忍受着那股熏鼻的臭气,快步走过网底下。 要冷静下来,他告诉自己。现在开始牢记行走的方向,只要大体上朝一个方向走,最终一定能够走出去。“吴公大厦”并不是真的很大,最多走十五分钟应该就会到边缘…… ——可是进入四十多分钟之后,谷明智确实感觉,“吴公大厦”的内部,仿佛竟比刚才丈量过的范围要大得多…… 不是把精神放在这种奇怪想法的时候,先想怎么离开这儿再说。是不是要找人帮忙?他想到老狗。应该还没有下班吧?他清楚老狗的个性。尤其是现在老狗已经离婚,大概一天有十五、六个小时都泡在工作中吧? 谷明智掏出手机。这才发觉电话无法接收任何讯号,甚至连拨紧急电话的功能也没有。 这是不可能的。“吴公大厦”就在繁忙又人口稠密的西埔区中央啊,电话网络不可能覆盖不到。而且进来之前他才和茉莉通过话,声音也非常清晰,肯定电话没有毛病…… 谷明智的脑袋快速运转,刚才见过的许多回忆画面一一重现。 的确没有任何一家商店里看得见电话,也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用手机,连那个应该是电器迷的店主也没有带着…… 他收回手机,然后检查一下袋子。袋子的皮革表面因为刚才碰上刀刃而轻微破损,但并没有被洞穿,里面的摄影机也良好运作着。他安慰地轻轻拍一拍这架救了他一命的机器。 没有其他选择了,只有靠自己走出去。 他继续又走了大约五分钟,同时脑袋里开始把走过的路画成一条路线图。虽然有几次被巷道弯角逼得改变方向,又有两次要在岔路中选择,但大体上还是朝着一个方向走…… 这时他嗅到一种古怪的气味。好像带着香甜,但嗅了一阵子又有点恶心…… 然而前面只有一条路。他想到刚才遇险时那些追过来的人影,又绝不想回头,只有硬着头皮走。 到了发现那怪味的源头时,谷明智感到后悔不已。 那一排迎着巷道的木搭建筑,与其说是木屋,不如形容为棚子还要恰当。一片昏黄的棚内挤着十几张铺了竹席的木板床。床上躺满了看不清面目的人,全都是侧身卧着,手里捧着鸦片烟枪。每个床头都点着老旧的油灯。 更要命的是:两个身材横壮的中年汉子,正交叠着双臂站在木棚跟前,四只眼睛已经盯在突然出现的谷明智身上。 谷明智听见自己吞下唾液时喉结滑动的声音,更大的声音来自心跳。他瞧向左边那个汉子,只穿着薄薄的背心,胸口和手臂的肌肉都是健身房锻炼出来的那种发达形状,裸裎的肩臂刺满了龙虎纹身。 谷明智马上又把视线移到地上。他记起警队的前辈告诉过他的事情:在监狱里的囚犯,会把眼神接触视作挑衅…… 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低着头,用他觉得最快但又不显得像逃跑的速度,走过那一排鸦片烟窟。 已经越过烟窟十多公尺了,谷明智仍然不敢回头看一眼,继续一样的步速走着。 ——要是给他们知道我在拍摄,死定了…… 然后他听见后头有足音。并没有追赶上来,但是确实在跟踪着他。 ——我的天…… 一轮紧张又令他忘记了刚才脑海里那张路线图。他加快脚步,每逢看见弯角就转进去。 但仍然甩不掉后方的脚步声。 在这种时刻,谷明智很荒谬地突然想起那部恐怖电影《厄夜丛林》(tc)。 他有朝着袋子上那个麦克风叫喊:“假如有人拾到这架摄影机……替我告诉茉莉,我爱她……”的冲动……当然,他没有真的说出口。 当他想到电影时,却真的给他遇上了一家电影院。 挂着生锈的“民艺戏院”招牌的两层建筑物,是谷明智见过最小间龌龊的戏院。建在一片比较开阔的空地后面。空地上有一辆卖甘蔗和干制凉果的手推车,一个戴着渔夫帽子的老人正坐在车旁打盹。 谷明智几乎用跑的走到戏院门口那个细小票房跟前,没有理会正在上演什么戏,用最快的速度掏出一张五十元纸币,塞进票房的小窗口里。 坐在票房里的是个懒洋洋的老女人。她瞧也没瞧谷明智,只是拿起红色的铅笔问:“即场票吗?” “一张!”谷明智的手指焦急地在窗前敲打。他这才发现玻璃窗上贴着“全院票价一律七元”的标语,又是便宜得荒谬的价钱。 老女人拿起那张钞票,却像要仔细研究一轮,才断定那是五十块钱。谷明智急得快疯了。 “没划座位的,自己找地方坐吧。”老女人撕下一张油印绿色戏票,连同四十三块的零钱推往窗口,谷明智没有点就把零钱塞进口袋。 他自己把戏票撕下票根,塞进守在门口那个瘦得像只老母鸡的带位员手里,径自掀开带着浓重霉味的绒毛布门帘,另一只手同时摘下茶色眼镜,步进里面那黑暗的空间。 戏院里迎接谷明智的,是从音响爆发出来的一阵女人嚎叫声,他几乎吓得跳起。 看一眼那片小得可怜的银幕,他才知道女人为什么要叫。 一部拍摄粗糙的性虐待色情片正放到中段,那个被绳子五花大绑的金发女人——谷明智不大肯定是不是真的欧美人——全身剧烈扭动着,乳头上两个金属夹子在晃来晃去。 谷明智不再看下去,他也不等眼睛适应黑暗,就跌跌撞撞地往戏院深处走。幸好似乎没有多少观众,他碰到的都是空椅子。 “快坐下嘛!”有人这样咒骂着。谷明智看过去,隐约见到好像是坐在前头第五排的一个男人身影。在那男人双腿之间好像有些东西在耸动。谷明智无法判断是那男人自己的手,还是那儿伏着另一个人。 又是一声惨叫,谷明智忍不住看了银幕一眼。 银幕虽然小,可是投射在上面那根近镜拍摄的粉红色假阳具,比谷明智还要高。 在如此接近银幕之下,他一时无法分辨,假阳具插进去的那堆肉色东西,是属于男或女的哪一个部位。 很奇怪,这么荒谬的视觉冲击,还有四周的黑暗,反倒让谷明智的心平静了一点儿。 他用接近爬行的方式,到达戏院的最后头,再横越一整排的空椅,坐到最远角落的座位。座位左侧正好是个盖着厚门帘的出口。 他尽量蜷缩身体,眼睛紧紧盯着刚才进来那个入口。 大约一分钟后,入口的门帘再次被掀开。 谷明智没有仔细瞧那个进来的高大身影。他马上蹲着身子离座,贴近地面从旁边的后门爬出去。 一条充溢着尿臭气息的短短走廊,旁边是只有一格男女共用的洗手间,正对着他的就是厚重的出口木门。 用力推下门闩的那一刻,他只祈求门没有上锁。 再次看见阳光,令谷明智心头稍稍放松,他回身把门轻轻带上之后,才开始打量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然后谷明智看见了,自从进入“吴公大厦”后最美丽的东西。 一个女孩子没有任何表情地凝视他。因为身材矮小而不容易确定年龄,大概是十八到二十二、三岁吧?衣着已经不能够用“随便”来形容——到处是小破洞、不知道洗过多少次的白色小背心;宽了几个码的筒状牛仔裤;塑胶人字拖鞋……一头似乎自己修剪、到处都不整齐的清爽阳春短发。晒成橄榄色的脸庞有少许圆胖,嘴巴和鼻子都小小的,唯有瞪着谷明智的那双眼睛又大又亮——这张脸假如出现在外头西埔区的电器街或电脑商场,铁定要给百分之七十以上的行人形容为“很像”…… “绫波零”的左手握着一把油漆刷子,右手指间挟着几支画笔,身上到处是各种颜色的斑点。 谷明智这才再看看四周的环境,那是戏院后头一片勉强可以称作“后院”的小空地,两边搭着高高的铁支架,架起上方几乎有三公尺高的大片绿色塑胶半透明瓦面。 在戏院外墙处倚着一块很大的木板,用惨绿的大字写着电影名《美国性虐大观》,还有下面大堆宣传字眼和演员名单,其余绘画的人物和场景都已经不用说明了。 图画绘画得异常粗疏。各种性交或虐待的场景露骨明了,但人物的身体比例、透视和动作姿势都出错了,画者显然没有受过正式的绘画训练。然而,那些色情影星施虐或受虐时流露出的邪恶或惊悸表情,却透出一股很强烈的诡异感觉。或者说,画里的人物能够让人感到虐待过程的恐怖,多于激起观看者的性欲——以色情电影的宣传画来说,非常失败。 很明显的,画这种画就是“绫波零”的工作。 “绫波零”已经盯着谷明智超过五秒钟。她并没有露出想要责备这个闯入者的意思,而只是像在问“你接着想要怎么样”。 谷明智并不是拙于言辞的人——跟人攀谈是当侦探的基本条件。可是在这种情况下,突然遇上一个这样的女孩,他竟一时失语了。 可是他仍然清楚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他没有向“绫波零”解释一句,就取下肩头的袋子提在手上,然后低身钻进那幅广告画与墙壁之间的三角形空隙里。 “绫波零”对这举动几乎没有丝毫反应。她似乎只担心那幅画会给谷明智弄翻,上前扶了一下,然后又开始动起笔来,她正在替其中一个女主角涂上棕色的乳头。 不一会儿,那道后门又再打开来,两臂刺满纹身的壮汉踏出来,左右看了看,又眺望一下这“后院”外头的巷道,然后盯着正在专心绘画的“绫波零”。 “绫波零”又画了几笔,好像这时才发现纹身汉的存在,也在盯着他。 躲在那狭小空间的谷明智心脏怦怦乱跳。他这时发现,自己左手上仍握着茶色眼镜。他在想,有必要自卫时,就用这眼镜刺向那个人吧。“教父第三集”的尾段高潮戏,不是也有个杀手用这一招吗? ——问题是:本人可不是那种级数的黑手党杀手啊…… “绫波零”盯着纹身汉两、三秒后,脸庞很自然地转往棚子外头,朝着外面的巷道扫视了一眼,然后又回过头来继续绘画。 她并没有明显向纹身汉表示些什么。可是却足以令纹身汉相信,她这个向外扫视的反应,透露了他要追踪的那个人去向。他马上跑出棚子,往其中一条窄巷走进去。 “绫波零”又继续画了好一会儿,这才终于第一次开口。 “你要躲到什么时候?他走了。” 谷明智这才从那三角形空间狼狈地爬出来。 “你是怎么惹上这些家伙的?”“绫波零”又再继续绘画,一边说着。她的声音当然和动画片里的绫波零不一样,低沉得多,而且带了少许沙哑。 谷明智苦笑叹息,“因为我……倒霉啦。”他瞧着“绫波零”的脸,这才发现她的左边颚骨,从耳腮底下开始几乎直到下巴,有一条已经因为年月而变得淡淡的伤疤。 “很久没有看见外面的人了。”“绫波零”这才放下画笔,仔细打量着谷明智。“当然,来找毒品或女人的人不算在内啦。你两样都不像,你来是干什么的?” “找……一些东西。”谷明智微笑回答。不久之前他才被骗了,可是现在这女孩子却给他可以信赖的感觉。当然,她样子漂亮是其中一个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她的语气很不友善,反而令他觉得比那个中古电器店主要可信得多。 ——唉,我在想什么呢?自从进来这里之后,就没有一件事情在预料之中嘛…… “你一定找得很辛苦了。”“绫波零”指指他的脸。“看你的样子,三天没有睡过的模样。” 谷明智想起茶色眼镜还拿在手掌里。他把眼镜戴起来,掩盖那双黑得有点吓人的眼圈。“不,我本来就是这样子……”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急于解释。“对了……请问哪儿可以借到电话?” “电话?这里没有这种东西。”“绫波零”耸耸肩。“你还站在这儿?那家伙可能回来啊。他们……可不是好玩的。” “可是似乎你不太害怕他?” “因为我是这里的人啊。”“绫波零”摆一摆手。谷明智不确定她说的“这里”,是指这戏院,还是“吴公大厦”。“而你嘛……外面来的人……”她本来好像想说什么,可是似乎不想再吓怕谷明智,也就没有再说下去。 谷明智想到那个失踪的侦探。 “你有没有听说过,有个外来人在这儿遇上了什么变故?大概是两个星期之前的事情。” “绫波零”摇摇头。她把双臂交叠在胸前,好像有点不耐烦的样子。 谷明智很想把心里所想的说出口,但是要开口请求这么一个矮小的女孩子:“请问你可以送我出去吗?”他实在没有这种脸皮。 他却又不想就这样离开。目前为止,除了那个骗人的店主之外,这个女孩子是他在“吴公大厦”里唯一能够作这种程度沟通的人。就像在满布Dead Link的废弃网页里,突然发现一个还能使用的连结。 他决定还是把那帧照片拿给女孩看。 “这地方?好像见过……”“绫波零”拿着照片端详,她手上的油漆,在照片角落印下了一个大大的指印。“……可是不太肯定。你要找的东西就在这地方吗?” “也许。”因为要把照片递给“绫波零”,谷明智和她的距离站得近了,他不由有点紧张起来。“可以再想一想吗?” “绫波零”继续拿着照片看,蹲坐在一条充作凳子的木方上,乳沟马上从那破背心的领口展露出来。谷明智把视线移开。 女孩直到现在都没有笑过一次。这一点令她更像绫波零了,谷明智想。 “真的记不起来了。”她把照片递回给他。“不过我倒知道一个人,他应该知道这个地方在哪儿。” “是谁?”谷明智眼中闪出希望。 “是管理员。” “什么管理员?”谷明智搔搔头发。 “这还要问?”“绫波零”终于第一次笑了——虽然笑得很浅。“当然是‘吴公大厦’的管理员啦。” <hr /> 注释: Chapter3 The Manager 谷明智非常小心地踏过那湿滑的瓷砖地面,他可不想滑倒在这潭混着鲜血与脏水的水洼中。他抱着袋子,在一排排倒吊的猪尸之间穿过,尽量不碰到它们冰冷光滑的皮肤。有的猪尸给剖开了两半,那些呈露内里骨肉的切面,有如一幅幅立体的抽象画。 谷明智当然知道,在这种地方其实不应该用“尸体”来形容这些猪。自己不也常常吃猪肉吗?可是看见它们在阴暗中悬吊的模样,他无法不把它们跟“尸体”联想起来。 天花板的日光灯管全都关掉,只靠前后门口透进来的自然光照明。谷明智隐约看见两边墙壁铺着跟地面一样的白瓷砖。也有的铁钩没有挂着猪。那些吊在半空,满布着蚀刻的尖钩令人看得心寒。空气中残余着用喷火枪烧去猪毛后的焦味。 在前面,“绫波零”那瘦小的身影已经跟他距离十多步远,快将走到那个透进阳光的出口,背光的身影这时回过头来。 “还不快走?”她的声音在瓷砖墙壁之间回荡。“很喜欢这儿吗?” “为什么要经过这地方?”谷明智一边加快脚步。 “捷径嘛。” ——谷明智却觉得,自从进来“吴公大厦”之后,自己每刻都在绕远路。 他们在屠宰房前的熟食摊坐了下来。“绫波零”拿起放在折叠式木桌上的玻璃水杯和铝制茶壶,用不太热的清茶洗一洗水杯,随手就把洗过的茶倒在一旁。 “我们在这里干嘛?”谷明智仍然很不安,并起双膝坐着圆折凳,把袋子放在大腿上。 “我肚子饿嘛。”她又倒了一杯茶,把四根竹筷子插进去。“我每次画画就很快饿,反正也是顺道。” 谷明智瞧瞧手表,四时二十分。其实,他进来才不过一个小时多一点而已,可是身体和心理都很疲倦。 耳朵上挟着铅笔的中年摊主,朝“绫波零”扬一扬下巴。看来她是这儿的熟客。 “老样子。”她朝摊主说,又别过头瞧着谷明智。“你要什么?” 他摇摇头。胃囊完全缩紧了,一点饥饿的感觉都没有,倒是很渴。可是一想到这儿用的全是井水,他还是决定忍耐一下。 “那么我要一瓶可乐。”“绫波零”朝摊主扬扬手。 “这儿有可乐吗?”谷明智几乎是在叫。 “当然有,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 当可乐端上来时,谷明智一口就吸掉了三分之一瓶。那熟悉的味道令他感到宽慰。 两人沉默坐了一会儿。终于,谷明智掏出自己的名片——他已经考虑了很久。 “绫波零”接过名片看了一会儿,又瞧瞧谷明智。并没有很意外的反应。“侦探社……” “是私家侦探社。”谷明智托一托眼镜。 “我当然知道是私家侦探社。”“绫波零”冷冷地说。“电影里常常有这种角色,通常不久后就跟女主角混在一起。” 当然谷明智知道,她说的是“民艺戏院”里放的那种片子。 “现在你知道我的名字了。”谷明智有点腼腆地说。“我不知道你的……” “我叫阿彩。”她很爽快地回答。“每个人都这样叫我。” 原来是这么土气的名字,绝对没有像“绫波零”那种引人遐想的味道。 谷明智把整瓶可乐喝光了,才再开口。 “你刚才说,很久没有见过外面的人……你从来不出去吗?” “不。”阿彩的语气像说着非常自然的事情。“没有出去的需要嘛。” 谷明智又习惯地搔着头发,“……住在这儿的人都这么想吗?” “我怎么知道?没有人会理会别人怎么想,也不觉得有必要告诉别人自己怎么想——想起来,你是第一个问我这些事情的人。”阿彩顿了一顿,想想又说:“你刚才问的……大概是吧。我好像没有怎么听人说起去外面的事情。” 这对于谷明智而言是难以想象的事情。明明知道外面有一个这么大的世界,有这么多从没有见过的东西,假如是他绝难忍受不出去看看的冲动。 谷明智看看四周。这窄巷里的熟食摊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只是他觉得,这儿比之前他经过的“吴公大厦”任何一处地方都好像明亮一点。单是这个已经令他的心情放松不少。 摊子的另一角有三个男孩,正拿着冰棒棍子绑成的橡皮筋手枪在互相追逐。这样古老的“玩具”,外面的孩子简直无法想象。 此刻谷明智终于有机会静下来,思考进入“吴公大厦”以后所看见的一切,比较他还没进来之前的想法。完全一致,就像听完老狗的情报之后的感觉:有一种“力量”阻隔着“吴公大厦”跟外面的城市。无法形容那是一种怎样的力量。不能说它是完全无形的——连手机网络的讯号也被隔断了;但也显然不是纯粹物理性的——被隔断的不止是空间、物质或能量,也包括时间。 而从阿彩的话中他更了解:连人心也被隔离了。 这样的“力量”(暂时勉强这样形容这个状况吧?)大概不是人为的,至少他不相信有人能蓄意制造出来。 可是要他简单地接受这就是超自然——比如说“‘吴公大厦’闹猛鬼”之类——他又不会服气。虽然对UFO兴趣浓厚,他也时刻提醒自己,不要被兴趣蒙蔽了判断力。例如,满街书立着那些开口外星人、闭口鬼魂的廉价“玄秘专家”。 吴望飞这事情,还没有判断出是不是真正的超自然事件。不过谷明智想:假如是真的话,就很可能与这种“力量”有关。两者都涉及时间的扭曲。 几个孩子追逐间走了过来。谷明智很喜欢孩子,他希望将来茉莉最少跟他生两个。他本来想摸摸这三个男孩的头,可是他想到这儿的孩子,还有他们的父母不知道怎样看他这个外人,还是避免身体接触为妙。他犹疑着,只是微笑看着他们。 阿彩则毫不避讳地把三个小男孩都搂在怀中。这时谷明智才看见阿彩真正放松、灿烂地笑,露出上排两只不整齐的犬齿。她这样笑的时候,脸容似乎才与真实的年龄相称。 她又轮流跟每个男孩紧紧拥抱了一下,谷明智留意到拥抱的刹那,阿彩的表情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怜爱。 就像母亲搂抱、安慰跌倒受伤的孩子一样。 阿彩最后掏出一些零钱,分给三个孩子。他们欢呼着一哄而散。 “你看,这里是人居住的地方啊,还有孩子……”摊主把阿彩常吃的叉烧饭端来之后,她一边用不锈钢的长柄匙拨弄着碟上的肉,一边说:“……虽然也有不少令人害怕的事,可这里不是恶魔的巢穴啊。其实外面也是一样的吧……对了,你不如告诉我,外面跟这儿有什么不同?” “你自己去外面走走,不就知道了?”谷明智看见那堆叉烧,想起刚才的死猪。 “也对。”阿彩一边咀嚼,一边回答。“不过现在我过得还不错,没想过要出去。也许有一天吧……” “你很喜欢现在的工作?画那些画?” “我其实没有学过。戏院要找人画画,我没有钱,画出来的东西也从来没有客人投诉,就是这么简单。” “那就是说:这是反正怎样都会有人干的工作,不过凑巧是你?” “也不完全是啦。”阿彩像小孩子玩沙般把碟上的饭粒拨来拨去,“画那些画时好像感觉挺不错的。我不是说画画之后就会肚子饿吗?也许就是因为心情放松啊。” 谷明智隔着袋子抚摸摄影机。不错,自己在拍摄之后也常常是这种感觉。 “对啦……你刚才说:不觉得有必要告诉别人自己怎么想。可是你不也用了另一种方式,向别人传达你的想法或感觉吗?” 阿彩听见这句话停止了吃饭,一双大眼睛定定地凝视着谷明智。谷明智呆住了,跟这么美丽的脸对视,有一种可怕的压逼感。可是谷明智又不能忍着不看。左颚那道伤疤变得明显了,是意外吧?他想不到有谁会狠心在这么可爱的脸上割下去。 这美好的凝视(至少对谷明智而言),被一个突然走近的男人打断了。 男人很年轻,大概和阿彩差不多年纪。头发全都往后梳,再用大量发胶固定得贴服。穿着一件黑色皮外套,内里却没有穿上衣,胸膛上挂着长长的金项链,从脸到衣饰都轻佻得很。 他伸手搭着阿彩的肩,但马上被她甩开。 男人瞄一瞄谷明智。谷明智朝他微笑点点头,但他毫无反应。 “阿彩,有没有听说那事情?” “什么事情?” 男人舐舐嘴唇。“孟老蛇的手下在拼命找人呢。听说他们有五个人给打伤了,而且一点儿也不轻,两个断了手脚。” 他接着不怀好意地打量着谷明智。“听说是外来的。男人,穿着西服。” 阿彩瞪着谷明智。谷明智的眼睛在茶色眼镜下也睁得一样大,西服底下又再开始冒汗。 “说完了吗?”过了一会儿,阿彩恢复过来,粗鲁地问那男人。“我还在吃饭呢。” “这个……”男人朝谷明智扬一扬下巴。“你朋友?外面来的?” “你不认得他?”阿彩的声音很镇定自然。“住在东九栋那边的阿志呀。” 男人愕然地再瞧瞧谷明智,半信半疑。 “好啦,我还有事情。”男人用戴满金戒指的手掌搔搔鼻子。“先走了。” 确定男人完全离开之后,谷明智马上慌乱地辩说:“没有啊,那不是我……” “我知道。”阿彩站起来冷冷地说。“五个人?一看就知道你没有那种能耐。” 谷明智感觉倒霉透了。怎么这么巧?竟然同时有另一个人进来,而且弄出暴力事件,惹上一个什么“孟老蛇”——光听名字就知道不是善良的家伙…… 他在考虑:不如请求阿彩改为带他到“吴公大厦”的出口…… “放心吧。”阿彩这时却抓出一把硬币,放到桌上付帐。“这边不是那些家伙的地盘。我们走吧,去找管理员。” 谷明智心里盘算着。似乎跟着阿彩应该不会太危险——她十分熟悉这里的事情。 而且,“吴公大厦”的管理员——他确实很渴望看看是个怎样的人。说不定有很重要的线索等在那儿。 “那个‘孟老蛇’……是什么人?” “你不会想知道。” 谷明智把袋子背上。“之前跟踪我那个……纹身的男人,就是他的人?” “不。”阿彩笑着回头瞧他。“你倒很厉害啊。一进来就弄得两帮人要找你。” “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啊……”谷明智的声音有点像哀求。 “走吧,不早了。而且要绕一段路。” “为什么要绕路?”谷明智紧张地问。 阿彩又再露出那捉弄人般的笑容。 “无论是什么日子,‘吴公大厦’里有些地方是你永远也不想经过的。” 在阿彩的引领之下走了几乎二十分钟,谷明智终于看见了货真价实的“吴公大厦”。 要不是有人引路,谷明智要独自找到它恐怕不大可能。 这地带的楼房密度比之前经过的地方还要高,基本上就是一幢紧挨着另一幢而建,中间连后巷都没有。有好几次都要穿越楼宇的正门和后门才能深入。 “吴公大厦”的四周尤其挤得厉害,大厦前后左右已全部被其他楼房密贴地包围了。两人得先进入一幢旧楼,穿过一条又长又阴暗曲折的走廊,走出一道生锈得好像一碰就碎的后门铁闸…… 正对在眼前就是“吴公大厦”的正门。 谷明智抬头看见正门顶上钉着四个木刻字体。不知道是原来的颜色还是年月的关系,四个字都是深黑色,其中“厦”字中央的一些细小笔划早就崩缺了,“公”字左上角的一撇也已脱落,乍看还以为是写着日文的片假名。 谷明智心里有点感概:今日的巨富吴恩鸿,他的家族发迹之地现在却是这个模样…… “你是怎么知道这地方的?”谷明智问阿彩。 “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她耸耸一边肩膀。“也没有什么特别原因……我那时候只是想:既然这里人人都叫这个地方做‘吴公大厦’,我就很想知道真正的‘吴公大厦’在哪儿。问过很多人才找到的。” ——这个女孩的好奇心,在这里也许已经是异数…… 谷明智瞧着那狭小的正门,老旧的铁闸打开着。里面当然也是昏昏暗暗的。 “你有没有进去走过?” “只在下面的大堂,听说上面是很容易迷路的。你看,周围都紧贴着楼房,有的楼层还互相打通了。反正也都只是住人的地方嘛,我就没有兴趣上去了。” 阿彩顿一顿再说:“倒是跟楼下的管理员谈过两、三次。人很古怪——你待会儿不要吓到啊——不过满友善的。他每次几乎都一直在说关于这地方的事情,看来他对这里比谁都熟悉。你要找照片里的那个地方,问他准没错。” 她招招手,示意谷明智跟她走。 进入之前,谷明智特意拉高衣襟,让挂在胸口的镜头拍摄到门顶“吴公大厦”那四个字。 “你在干什么?” “没什么……”谷明智匆匆赶到阿彩后面。 所谓的“大堂”其实异常狭小,是一个反转的“L”字形状,天花上只有孤伶伶一个黄色灯泡照明。一进门里就看见,左边墙壁有好几排铁造的信箱,不过显然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人使用过,其中最少三分之一都打开着。 ——谷明智这时想到:这儿是不是曾经有邮递服务呢?即使只是很久以前。假如有的话,那邮差必定对这儿的地方和街道有某种掌握…… “对了……刚才在吃东西时,我听你跟那皮条客说过一个地方名……你们这儿一定有地点的名字吧?可是,我沿途从来没有见过街道名字或号码,也不见楼房有名字——这‘吴公大厦’倒是唯一的例外呢。” “地区和楼房的名字是有的。不过大家住得久了就知道,人人都好像懒得写在墙上。”阿彩看着谷明智,眼睛滚转了一下。“你不问我,我倒从来没有想过这事情呢。也没有任何不方便,反正名字都只是写给不知道的人看。” “可是像这‘吴公大厦’,你就不知道了。” “因为我从来没必要来这一带嘛。”阿彩揉揉眼睛。“这儿的人都是这样的啦。没有必要就不会离开自己平时活动的地方。” 乍听之下好像很奇怪。不过谷明智想,外面世界的人不也是一样?有钱的人一生也不会踏足西埔区。他甚至认识过一、两个人对自己住的高级住宅区、上班的金融区和几个高级购物餐饮区了如指掌,但此外市内其他地方就从来也没有去过。 ——只不过在这儿,同样的状况发生在一个小得多的范围里而已…… 正对着信箱的另一边墙壁有三道紧闭的门。最内两道门上各写着“储藏室”和“水电间”。最接近大门的那道则写着“管理室”,门中央有个像信件入口的长方形细小窗口,也是紧紧关上了。 谷明智走进大堂的“L”字弯角,往内里瞧瞧。那儿有一条通往楼上的阶梯和一道用铁链锁上了的后门,还有一架最古老的手拉式闸门电梯。机台正停在地面这层,里面亮着灯光,似乎还能运作。 阿彩敲敲“管理室”的木门。 几乎在她敲第四下的同时,门上那块小窗板就从里面拉开来。房间里的人看来非常警觉。 一双戴着厚厚圆形镜片的眼睛,塞满了那个窗口。 “啊,原来是你。”那男人的口音有些古怪,但说话好像充满精力。 “冢本先生。”阿彩连挥一下手也没有。“我带了个朋友来,有事情要问你。” 谷明智想,阿彩应该说得礼貌一点。看来这女孩确实很少跟人应对。 窗口里那双眼睛在圆镜片底下滚动,瞧向正走过来的谷明智。 谷明智托一托茶色眼镜,尽量礼貌地说:“你好……其实是有关一个地方的问题,想请教你。” 那双眼睛一直在瞧着谷明智,显然是有点犹疑。谷明智考虑,不如就在这儿掏出照片来,隔着木门问他…… 下一刻他就听到里面门闩打开的声音。“管理室”的木门发出“吱呀”的声音朝里拉开来。 “欢迎,欢迎!先进来坐。”穿着一身土黄色卡其布制服的冢本,站在门口很热情地说。谷明智现在当然知道那口音是日本口音。 冢本比阿彩高不了多少,但身体却很厚实,令人觉得像个会行走的小冰箱。西瓜般圆滚滚的头颅,理着非常整齐的平头,头发已全变白。那副圆形眼镜不知道已经用了多少年,两边的耳托早已掉了,现在用橡皮筋穿着挂在耳朵上代替。 虽然怎么看都是已经衰老得非常厉害的老人,但却站得像旗杆般笔直,动作也非常灵敏。 “进来吧!大丈夫(日语‘不打紧’的意思)!”冢本咧开两排廉价黄色假牙再次说。 谷明智与阿彩对视。她扬起眉毛,他笑了。她没说错,果然是很亲切的人,特别是在“吴公大厦”里更难找。 房间有一种蒙着昏黄颜色的气氛。正如所有老人的房间——富有的老人也许例外吧?——塞满了各种旧东西,不过似乎仍然很整洁,没有发霉的气味。 可是谷明智进来三秒之后,就开始发觉有点不对劲。 首先引起他注意的,是其中一面墙壁上悬挂着的那面放射状太阳图案的日本皇军旗。看来已经非常残旧,正中央横写着“七生报国”的毛笔字都已经褪色,军旗各处都有毛笔的签名。 在军旗旁又挂着一个巨大的玻璃框架,里面夹满了发黄的旧照片。其中最醒目的一帧,里面是一个穿和服的女人半身像,那仍然鲜艳的红唇,明显是后来再用朱笔加工润饰的。其余的照片有团体学生照,也有一堆军人的合照。 ——谷明智只扫了一眼,就看出这些团体照的共通点:里面都有个戴眼镜的矮个儿。 假如只是这些东西,谷明智还不会觉得紧张,反倒可能感到亲切——他自己的侦探社墙壁也是这副模样。 真正令他生起警戒的,是挂在军旗另一旁的东西:一杆老旧的“三八式”步枪。乌黑的金属枪管和木枪托都擦得发亮,上面还装着旧式的望远瞄准镜。 在步枪的下方又挂了一串连同厚皮带的手枪套,里面牢牢插着一柄“南部十四式”手枪。皮带上甚至附着铜色的子弹。 ——不是吧?…… 冢本把门关上之后,拿出两把圆凳给他们坐。房间里有个小火炉,本来就烧着一小壶开水。冢本忙着张罗茶壶、茶叶和杯子,然后又走到一具非常古老的留声机前,把唱针放到细小的45RPM黑胶唱片上。扬声器放出不知什么人唱的日本演歌。 ——如果这一切真的属于他,他少说也有八、九十岁啦?…… 冢本把沏好的茶送给两人。把茶杯递给谷明智时,他又再盯着谷明智,看了又看,令谷明智很不自在。 对视了一阵子,谷明智忍不住把视线移开。他看看冢本的床,是很简单那种铁架木板床,像军营中那种。毛毯折叠成非常整齐的四方形,床单也拉得平滑,没有一丝折痕。 冢本却仍然看着谷明智,刮净胡须的嘴巴露出有点奇怪的笑容。 谷明智用有点焦急的目光朝阿彩求助。阿彩也感到奇怪,摇了摇头,好像在说“我不知道啊,他从来也没有这样看我”。 谷明智瞧向另一头。那边墙壁也和“明智侦探社”的墙有点相似,贴满了旧剪报,大部分是日文的。谷明智从汉字理解,大多是当年皇军取得胜利或推进的报导,除了其中一张:日皇裕仁宣布无条件投降的头条。不过,那并不是真的从报纸剪下来,而是影印本。 在剪报当中,有一张英文的特别吸引谷明智注目。上面的日期是一九七五年,报导里有一帧照片,拍摄的是一个小小的热带海岛…… 阿彩这时干咳了一声,“冢本先生,有事情要问你……”她用眼神催着谷明智。 “啊,对……”谷明智急忙从口袋掏出那帧打了马赛克的照片。“这里拍摄了一个地方,我相信是在‘吴公大厦’——我是指这地区——里面某处,想请你看看知不知道确实地点。” 冢本伸手把照片接下时,视线仍然直视着谷明智的脸,看来这个老人的周边视力和手眼协调都仍然保持得极好。 谷明智装作很自然地喝了一小口茶。 终于那凝视结束了,冢本垂头看了照片好一会儿。 “不是啦,这地方不在‘吴公大厦’啦。”冢本整理着眼镜的橡皮圈说。 这答案令谷明智非常意外。 最关键的是:冢本的答案并不是“没见过”、或者“不肯定”,而是很斩钉截铁地肯定说,这地方不是“吴公大厦”。 ——看来他对“吴公大厦”的布置非常了解,而且对此拥有强烈的自信…… “不会吧?”阿彩把照片从冢本手上拿过去,仔细看了一阵子。“这地方分明很像嘛,我应该见过的。” “不是。”冢本的答案仍然异常肯定。“‘吴公大厦’没有这地方。” 他把照片拿回来,指着照片上说明。“这个大招牌,是‘荣记大酒家’的啦。可是,‘荣记’前面根本就不是这个样子的啦,不信的话我带你去看。” 谷明智马上想起来:之前那个中古电器店主说的也是“荣记大酒家”。 他实在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相信面前这个日本怪老头。 至于现在要再去找“荣记大酒家”,他可敬谢不敏了。虽然不知道之前那中古店主是不是真的带了他到那酒家的附近,可要是真的话,再遇上那伙人的机会就非常高——他可不想成为第二个在“吴公大厦”里失踪的侦探。 “我相信你。”谷明智急忙回答,然后又想令气氛轻松一点,接着补充说:“你是‘吴公大厦’的管理员嘛。” 冢本却没有笑。“你认为我这个管理员很可笑?” “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 “你知不知道我这个岗位有多重要?”冢本的表情完全变了,像钢铁一样冷硬。“你知不知道我每天巡逻多少个小时?你知不知道一个人独自守夜有多孤独?” 他指向一边墙壁上挂着的旧勋章。“只要命令还没有撤下,就要一直留守下去!这是男人的荣誉感!男子汉在生一天,就得如樱花灿烂……”说着说着,冢本的话就变成了日语,而且是舌头震动的那种浓重关西口音。说话不久甚至变成唱起军歌来。 谷明智瞧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枪,又瞧了一眼阿彩,她的脸很苍白。 谁都看得出来,这位管理员已经进入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他突然指着谷明智的脸,说了一大堆听不明白的话。 阿彩的瘦小身体不知何时已经悄悄移到房门前,偷偷把门锁打开。她和谷明智相视一眼,同时微微点头。 冢本这时面朝墙上的军旗,立正敬礼。 两人趁着冢本别过去那一刻,马上夺门而逃。 阿彩那奔跑的速度出乎谷明智意料——或许一个矮个子每天画那么大的油画,已经是一种很充分的锻炼。谷明智抱着袋子,很吃力才勉强跟在她后面。 ——可不要在这种迷宫里跟丢了啊…… 不过冢本似乎没有追过来,“管理室”里面继续传出雄壮的军歌声。 冢本仍然沉醉在他最美好的日子中,距离现在六十多年。 Chapter4 Home 阿彩的家就是其中一座那种固定在两幢楼房之间的“空中木屋”。 攀上只用粗铁丝固定的木爬梯时,谷明智仰着头,看见上方楼房那一线狭缝中露出的天空,阳光已经几乎完全消失了。他心里在大叹倒霉。 阿彩在他上方,他倒没有看她,因为他知道只看见她的屁股,这样似乎很不礼貌。他垂头专注于每一步梯级。 阿彩掏出一把小钥匙,单手很熟练地就把房屋门上的锁解下来,把那道只比纸板厚一点的木门推进去。 两人都爬进屋里之后,阿彩把木门关上,拉下门闩,然后掀开门旁小窗户的窗帘,朝外面下方看了一会儿,才对谷明智点了点头。 谷明智这时松了一口气,才终于有心情看看阿彩的家是什么模样。 因为是按照巷道的形状而建造,这小屋狭窄但内里很深,感觉就如置身在货柜里一样,也因为两侧都贴着楼房外墙,只有前后有小窗户能透光,形成房屋中段特别昏暗。 阿彩按下门旁的开关,小屋顶上唯一的灯泡亮了起来。 谷明智这才看见屋里的布置。最接近门口这一部分不知算是客厅还是工作间,有一把很残旧的单人皮革沙发,旁边放着好几叠膝盖高的旧杂志,叠得非常整齐。此外就全是各种绘画工具,一张小木桌上堆满了油彩、画笔、调色板和其他各种小器具,画架上挂着一幅仍然空白的画布,地上则竖立放着四、五幅已完成并裱框的画。 房屋中段就算作是卧房。低矮的床铺自然十分窄小;对面的衣柜,以一个普通女孩的标准来说也是小得可怜。柜子顶上竖着一面小镜,镜旁杂用小物很少,完全没有化妆品。柜子底下塞了一双很旧的布料运动鞋。 睡床上方的墙壁也挂着阿彩的画作,但并没有框架,而是用钉子直接把一整幅大画布固定在板壁上。 至于用塑胶板间隔的淋浴间和厕所,还有厨房——其实只是一个小火炉加上一个杂物柜——则全部挤到了房屋的最后头。 阿彩这时吁了一口大气,整个人倒在沙发上。她回到家之后,本来一直在脸上的那种紧张神色瞬间消失了。 “看来你得在这儿躲一阵子。”她说。 小屋里的天花板其实不算矮,谷明智的个子也并非高出标准很多,但他还是不自觉地把身体弓着。 “你说我得躲多久呢?” “我怎么知道?可是……”阿彩视线移向窗户。“已经开始天黑了。相信我,晚上你绝对不想在‘吴公大厦’里走。” ——不会吧?…… 才半个小时之前,当他们刚刚逃离了那间“管理室”、阿彩对他说一句“我带你离开这地方”的时候,谷明智的心情才好不容易放松下来。 可是在快要到达出口的时候,阿彩突然停住了脚步。她沉默了一阵子,然后开始往回头走。 “干什么?……”谷明智焦急地问。 “那边……有人看守着。” 阿彩又带着他绕过好几座残旧的楼房,走向另一个出口。 这次谷明智也看见了:在前面的巷道,有两个男人站着,手里拿着用报纸卷着的不明长条物。 更要命的是:当他们再转往第三个出口时,在途中看见一面墙壁上,贴着一张粉红色底纸的油印海报。 海报上没有写一个字,只有一个画得很粗糙的人物半身像。非常平凡的一个男人,戴着眼镜,穿着西服。西服上扫着密密的斜线,表示是深色的。 不能说海报上这个男人画得很像谷明智。假如是在外面贴一张这样的素描,你随便可以在街上找到一个你认为相似的路人。 然而在这时,在这里…… 除了这幅素描,海报上就只印着一个标记,是一条手绘的毒蛇。 谷明智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撕掉那海报,而是摘下自己的眼镜。 “不如把你的外套也脱掉吧。”阿彩提议。 可是谷明智想到胸口的笔形镜头,还有一直连接到袋子里的视像信号接线。 ——她大概未必知道是什么东西吧?…… 谷明智很小心地把那管伪装的钢笔,从西服外套内侧的暗口拉出来;仔细把视像接线收短到袋子里,最后利用笔杆上的夹子,把镜头固定在袋子的带上。他这才脱去外套和解下领带。 “那是什么?”阿彩好奇地问。 其实,告诉她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吧?不过一开始没有好好说明,现在才告诉她,又好像很尴尬。他耸耸肩,没有回答她。本来要胡编一个谎话很容易——反正她对这类器材应该没什么认识,不过,谷明智是个讨厌说谎的人,除非有很重大的必要。 “先找个地方躲一躲吧。”阿彩说。 “没有其他出口吗?” “这附近就没有了。”阿彩接着又解释:“当然,我不知道的出口可能还有很多。可是其他我知道的,都要走远一点的路。” 谷明智明白,自己继续在这些迷宫般的巷道里钻得越久就越危险。刚才也碰见过好些行人,幸好都不是找他的人,但幸运不会永远持续下去。 结果就是现在,他站在阿彩的家里。 跟一个这样的女孩在小屋里独处,怎么说都不能算是一件非常讨厌的事情。这屋子里的气氛和环境也都不错,除了这样的“空中房屋”的安全性令谷明智有点担心之外,他也没有什么可以抱怨。 他看看电子表,已经六点二十五分,茉莉大概已经在侦探社里等着他。 “你好像很不自在。”阿彩看着他。“因为这屋子太小吗?” “不。”谷明智把袋子放到地板上。他转动一下酸痛的肩膀,“很好的屋子。” “真的吗?”看来她对自己这个家颇为自豪。“长得矮小也有好处呢。住这么小的屋子也没有局促的感觉。” “你在这儿住了很久?” “我都忘记了有多久……”阿彩用脚趾把拖鞋脱下来踢到一边去。“从前我跟爸爸一起住。几年前他死了之后,就变成一个人。” “对不起……” “没什么的……”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反正小时候的事情我大都忘记了。”她摸摸左腮那道伤痕。“连这个怎么得来的都不记得啦。”她瞧瞧自己的身体和手臂上粘附的油彩,“不行啦,我要去洗澡,平时我下班回来就洗。你不介意吧?” “怎么会?”谷明智往窗外看,掩饰自己的尴尬。“这是你家嘛。” 她一边从柜子里找替换的衣服,一边说:“你也休息一下吧。肚子饿的话,厨房那边的柜子里有吃的东西。” 淋浴间那道间隔的塑胶板其实很薄,不过里面并没有照明,映在板子上的身影只是一个非常模糊的黑影。黑影在移动着,当然是在脱衣服。 谷明智猛力摇了摇头,然后趁这机会打开地上的袋子,检查里面的摄影机。他打开那小小的LCD屏幕看看,运作仍然良好,已经连续拍摄了四个小时以上,刚才所有经过都记录在硬碟里。 他想了一会儿,最后决定把电源关掉,这时已经没有继续拍摄的必要了。 ——而且再拍下去,给茉莉看见可糟透了…… 淋浴间发出水声。 为了分散注意力,谷明智开始观看睡床上方的墙壁上那幅大油画,画布上画的和“民艺戏院”的宣传画是截然不同的东西。 背景是一片黑夜中的原野,有几株古怪扭曲的大树,巨大茂密的树冠跟幼小的树干完全不成比例,好像让风一吹就要倒下;草地(大概那堆黑色的东西都是草吧?)上有只猫伏着,身上布满了五、六种颜色的花纹,双眼大得几乎占了脸庞的三分之一,尖细收缩的瞳孔似乎直视着看画的人;上面一角出现了三条翻跃在半空中的海豚,又令谷明智疑惑,那片“草地”其实是不是海洋;另一边有个凹陷了一边的月亮,巨大得逼近树木的顶尖,泛着深蓝的色彩。 画技跟戏院那些性虐待色情画同样稚嫩,可是非常大胆,大胆得似乎根本没有要让人感觉美丽的意图,就像孩子的画。谷明智倒觉得,其中有一种能够直接把情绪传达给观看者的魅力。 ——假如她出去外面,好好学一下技巧,说不定会成为很棒的画家呢…… 阿彩从淋浴间出来了——她洗澡的速度恐怕是世界女子冠军。她用毛巾擦着头发,上身穿着另一件背心,下面则换成了短裤,露出一双比上身皮肤白皙得多的腿。谷明智急忙把视线转回画布上。 “这画你喜欢吗?” “嗯。”谷明智点点头。他其实可以说出更多赞赏的话,不过,他怕她会误会自己是在讨好她。 阿彩坐到画布底下的床上,仍在擦着头发。 “你放心吧,明天一早我就出去替你看看,确定没有危险就带你走。” “麻烦你了。”谷明智说着走到沙发,背朝着她坐下。 两人就这样沉默了好一阵子,只有毛巾擦过湿短发的轻微声音。 好像他们忽然间才同时醒觉,两人其实认识了不过几个小时。 终于过了许久,阿彩又问:“你不饿吗?” 谷明智摇摇头。虽然已经隔了很久没吃东西,又经过这么多耗费体力的活动,他仍然感觉胃里像塞了一块石头。 “我也不饿……”阿彩说完,又开始沉默了。 谷明智想:她大概平时也不多说话吧?他想起在戏院后面第一次看见她的那副冷冷的模样。 “那么……我先睡了。”她拉起被褥,盖着自己双腿。 “你平时也这么早睡吗?”现在还没有真正入夜。 “平时晚上我会画画。”她指一指那幅空白的画布。“不过有别人在时,我没法专心画。今天也就算了,而且刚才跑得很累。” “打扰你了……” “不打紧。”她的身体滑进被窝里。“你也休息一下吧,要不要找些东西给你铺在地板上?” “不用了,这沙发就可以。”他拍一拍椅把。 “有需要的话,你可以就让灯亮着,我照样睡得着。”她把身体翻侧,面朝着壁画那一边。“晚安。” “嗯……” 谷明智坐在沙发上好一阵子,才转过头,伸出脖子偷偷看阿彩。她的身体在被褥下静止地蜷曲,只有微微的呼吸起伏。真的睡着了吗?有个陌生男人在屋子里,她也睡得着吗?…… 他可睡不着,他在回想今天发生的一切。根据那个皮条客说,有一群流氓被打了,而且伤得非常严重,打人的是个外来人。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有人跟我同一时间进来?……倒真是多亏他啦…… 他一边想着,一边拿起放在沙发边那些旧杂志翻阅,都是些自然科学和野生动物的外国杂志,而且已经是七○年代的出版物。阿彩就是看了这些,才画出墙上那些画吧? 他随便翻到其中一页。有好几幅大照片,拍摄的是脸上画满符文的非洲土人。他放下了杂志,又看看屋子里其他东西。墙壁上有两排木板架子,上面堆满了杂物,都是些摆设装饰,还有螺丝起子那类小工具。 有一件东西特别引起谷明智的注意,是一副扑克牌。他走过去拿起来。 扑克并没有盒子,只是整叠放在那儿。他拿起翻看了一会儿,没什么特别的普通扑克,可是把整副牌握在手上时发现有些异样。 他用双手把扑克整一整,再仔细看。果然,整副牌怎么叠也叠不整齐,有十多张的边缘突出了一角——虽然只有一、两毫米,用眼睛要很仔细才看见,但用手指摸摸就感觉得到。 谷明智微笑。是用来玩魔术小玩意的特殊扑克:每张牌都呈轻微梯形,只要把一张牌反方向插进去,随时又可以用那突出的牌角把它找出来。这玩意儿他小时候也有一副。 他把扑克放回去,又再瞧瞧阿彩。似乎睡得很沉。 他觉得很无聊。再看看手表,才七点多。她真的这么早睡吗?大概只是不知道跟我有什么话好说,就这样避过尴尬的场面吧?这也好…… 他又想起茉莉。把电话掏出来,仍然没有信号。茉莉现在大概已经很焦急了,希望她不会胡想些什么…… 谷明智想,既然有时间,不如再工作吧。他打开袋子,从里面拿出装满调查资料的文件夹,重新坐到沙发上。 进入“吴公大厦”闹了这么久,结果似乎没什么头绪。有一点可以确定:那位侦探会在这儿失踪,是一点儿也不奇怪的事情。他是不是也遇上了那个中古店主呢?或者误闯更危险的地方?…… ——可是他最初怎么知道,照片里的地方是在“吴公大厦”里? 直到现在谷明智只得到一个情报(而且是未确定的):那位冢本管理员很肯定地说,照片里拍到的地方,并不在“吴公大厦”内——或者用冢本的说法是:“‘吴公大厦’没有这地方”,而且还很仔细地指出了照片的“错处”…… 谷明智从文件夹里抽出放大的照片来,是没有打上马赛克的版本。吴望飞那双迷惘的眼睛又在看着他。 不知怎的,他总觉得冢本的说话很有可信性。大概精神有问题的人多数不会撒谎吧?当然谷明智不是心理学家,在警队里也不是专门应付心理罪犯,“精神病患会不会说谎”这一点倒没有办法确定。 ——就算疯子不会说谎,你始终也无法保证,他说的是真实经验,还是仅仅生自脑袋的幻想…… 不过冢本的话提醒了他:不要忘记了这照片是伪造的可能性。 最困扰谷明智的始终是:不管照片是真实还是伪造,他无法确定拍摄/伪造它的人有何动机。没有了动机,这事情甚至不能称作案件。 一般的犯罪,侦探都会从犯人动机方面着手调查。偷窃或行抢的罪犯,目的是为了金钱,那么追踪赃物流动就是最有把握的线索;杀人往往是因为私怨,那么就从受害人的人际关系展开调查……这就是为什么像连续杀人狂那种心理罪犯最难抓——他们的动机隐藏在自己那颗扭曲的脑袋里,超乎了常识的范围。 而这个事件呢? 没有勒索的要求。那个人(或者那些人)又为什么要拍摄/伪造这照片,再把它送到吴恩鸿的信箱里?如果撇除了金钱的欲望,还有什么?…… ——还是只是很纯粹地想告诉别人:吴望飞还在世,而且仍然是十三岁时那个模样? 谷明智想象:假如我知道一件这么奇怪的事情,我也会很想告诉别人,甚至证明给他们看。 ——就像我渴望拍到UFO照片的心理一样…… 问题是:如果是真实的事情,又有什么必要用这种秘密而隐晦的方式来传达?这岂不是反而令人怀疑它的真实性吗? 相反,如果照片是伪造的话,那又是另一种矛盾——正如他跟黄道行说过,谁要费很大工夫来伪造一帧令人难以置信的照片? 他拿着照片看了好一阵子,然后又拿出把吴望飞打了马赛克的版本来对照一下。 ——等一等。 把两帧照片并排而看时,他想到另一个角度: 假如这帧照片要传达的信息,本来就不在中央这个人物身上呢?假如照片真正的主角是后面的背景呢? “来‘吴公大厦’吧。” ——也许这才是照片要说的话。 ——也是拍摄/伪造照片的人的目的。 谷明智再次想到那个失踪的私家侦探,失踪前在备忘录上写下“吴公大厦”的名字。仅仅这样就把照片的背景跟“吴公大厦”连系了起来,这一关节似乎有点薄弱,而且有关的资料全部是黄道行律师事务所提供的。那家有名的侦探社封锁了有关的消息,也从来没有报警——当然,如果说是吴恩鸿利用财力把事情掩盖了也不令人奇怪。但始终还是有点可疑。 谷明智一直也在瞧着照片思考,照片里的吴望飞也一直在瞧着他。 ——你很想离开那个地方吧?不管那是真实还是虚幻的地方……请你再耐心等待一下吧。我正尽力来找你,带你回家…… 谷明智渐渐觉得眼皮变得沉重,不知不觉就在沙发上入睡了。 照片从指间滑落到地上。 切断它。 拉不出来……先把这个切掉…… 阿彩的左手握着水果刀,在虚空中不断用力地拉扯、推进刀刃,好像想把某种东西锯断。宽松的背心底下,两颗乳房随着动作而剧烈晃动。 要把这个切掉……卡住了……绞不回去……都粘成一团啦…… 她的右手拿着吴望飞那帧照片。 不要害怕……已经死了……切掉它…… 她的大眼睛里流漾着异常狂乱的光芒。左边腮子那道疤痕,似乎因为亢奋充血而透红。 切掉它……好了……只剩下这个……一起用力拉出来……一……二……三…… 谷明智在沙发上醒来时,第一件事情就是望向窗户。透过窗帘看得见,天色已经微明。他低头瞧瞧手表,五时十一分,日期已经跳到第二天。 ——足足睡了几乎十个小时吗?……看来我比自己想象中还要累。 他舐舐嘴唇,很干燥。他站起来,想找杯水喝。 他转头瞧瞧阿彩的床。她仍然伏在被窝里,身体比昨晚缩得更紧。 谷明智大大打了一个呵欠,这时才发现散落在地上的文件和照片,想起自己昨晚看着看着就累得睡倒了。还是不要让阿彩看见这些东西比较好,他蹲下身子,开始收拾文件。 捡起吴望飞的照片时,他却赫然发现一件事情: 照片的左上角,印上了一个红色油彩的指模。指头很小。 谷明智站起来,想再次瞧向仍入睡的阿彩。可是当目光扫过去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件更令他讶异的事情: 竖立在画架上那幅画布,昨晚还是一片空白,现在却已经变成了一幅填得满满的油画。 谷明智走过去细看。 笔触异常潦草,似乎是在非常混乱的情绪下绘画的。油彩还没有干透。 画的背景是大片漆黑。中央画了一个人——或者说勉强可以辨别出是个“人”,因为身体手足各部位都以奇怪的角度扭曲着。有的地方不可能地延长,有的折断了,整个“人体”就像一条煮得太软的意大利面一样。 那“人体”被夹在一堆古怪金属的空隙中。隐约可以辨别,当中有机器齿轮和杠杆。不管是那“人体”还是机器上,都涂着一滩滩番茄酱般的鲜红。 “人体”上面有一张脸。瘦削而年轻,被一条黑布蒙住了眼睛。 脸上透出一种悲伤的表情,是个男孩。 谷明智不用看手上的照片。 ——吴望飞。 他跑到床边,轻轻掀开阿彩身上的被褥。 他在想该怎么唤醒她。他一定要问个清楚:她和吴望飞有什么关系?…… 可是谷明智这时看见了:被褥下侧身蜷伏的阿彩,双手握着一柄水果刀。 更诡异的是,阿彩的脸以各种颜色的油彩,涂画了有如原始民族图腾的花纹。有像鸟翅骨的平行弧线、有复杂的旋涡、类似文字的符号…… ——昨晚我看见的原来不是梦…… 谷明智试图把刀子从阿彩的手掌里弄出来,可是她握得非常紧,简直就像溺水的人握着浮木一样。他害怕再勉强会弄伤她或自己,只好作罢。 他想起昨晚“梦”中看见的阿彩,她那狂乱的眼神。他犹疑着该不该唤醒她。 ——假如她醒过来也是那个状态,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他还是把被褥盖回她身上。幸好她似乎睡得很熟(昨晚“工作”了好一大轮的后果吗?),先考虑一下再决定。 把文件收拾回袋子里之后,他又再次启动摄影机,开始仔细地拍摄小屋里的一切。这儿可能藏着更多的线索。 敲门声令谷明智几乎整个人弹起来。 他惶然瞧向那道薄薄的木门,同时把装着摄影机的袋子放到地上。 ——是谁?—— 再次敲门。 谷明智想起墙壁架子上放着螺丝起子。虽然他对打斗没有什么信心,但总比赤手空拳要好。 门外这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谷明智先生。” 这令谷明智打消了找武器的念头。 他走过去把门闩拉起,再把木门往内拉开。 出现在前面的是身材和相貌都很平凡的男人。穿着一套很平凡的黑色西服,戴着很平凡的四方黑框眼镜。 不平凡的是:他左手插在裤袋里,很自然地挺直站立着,但是脚下的却是只有两、三公分宽的梯级。他完全没有一点需要努力保持平衡的迹象。 “谷明智先生,终于找到你了。” “是吴先生派你来的?还是黄道行?” “是黄律师雇用我的,不过他本人我倒没有见过。我叫李金。” 恐怕是假名。 “你从昨天下午就跟踪着我进来?” “我想谷先生应该理解,先前也发生过侦探在这里失踪的事件。”李金的语气和表情都保持事务性般的冰冷。“这是为了你的安全。不事先告知你,是尽量不想影响你的调查工作。” “为了我的安全?”谷明智失笑。“你看见外面那些像通缉素描的海报吗?因为你,我正给人围捕。” 李金咧出牙齿,却并不像在笑。 “这样不是向救命恩人说话的语气啊。谷明智先生忘记了,在那巷子里快要被人包围的事情吗?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没有人来追你?” 谷明智无言以对。 “谷先生,现在请跟我走吧,我会护送你离开这个鬼地方。” “现在?”谷明智回头瞧向床上的阿彩,仍然在熟睡。他还没有机会问她。 “最好还是马上走,我到现在已经弄伤二十六个人了。他们不会放弃的,这儿只会越来越危险。” 李金说着时,用右手背擦擦鼻子。谷明智这才发现,李金的右手一直倒握着一柄短刀,刀刃巧妙地收藏在手臂内侧。是“冷钢”刀厂出品的著名“tanto”系列,那日本刀刃的造型很受欢迎。谷明智记得十几年前就在电视的直销广告里见过这玩意儿的示范,像船缆那般粗的悬吊大麻绳索,它一刀就能齐口斩断,同时又锋利得可以刮胡子。 谷明智再次看看阿彩。他无法肯定她醒来后是否处于正常状态,何况现在又突然加入一个这样可疑的“伙伴”,可能更引起她的过激反应…… ——似乎只能等下次再来找她…… “请等一等。”谷明智朝李金说,回头把袋子挂到肩上。 他又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走到那副画架前,把那幅诡异的油画从画板解下来,卷成一个长筒。 “我已经确定了出口在那边。刚才看过,没有人。”李金一边走一边说。 黎明时分的“吴公大厦”巷道更冷清阴暗,谷明智感到一股寒意。 “假如待会儿又有人呢?” 李金不置可否。谷明智已经知道答案。 谷明智打量着走在身旁的李金,应该是佣兵那类人物吧,可是外貌绝对看不出来,也许这张脸就是黄道行雇用他的一大原因。 “你很喜欢打人吧?” 李金摇摇头。“没有必要的话,我会尽量避免。这一天里我动手的次数,已经超过过去一年的总和。” “那可真麻烦你了。”谷明智嘲讽地说。 “谷先生,不用理会我的事情,你只要作好你的调查就可以,也不要把有关调查的事情告诉我。我不知道你在调查什么,也不想知道,你只要把我当作一件‘工具’就可以了。” ——也有人喜欢被别人当作“工具”啊,这个世界可真是充满各种各样的人…… “那么就当我向你求教吧。”谷明智说:“我想你大概经历过很多极端的事情,也到过不少奇怪的地方吧?我想问问你:怎么看这个地方?” 李金沉默了好一阵子。 “我不是那种擅长用语言描述的人。”李金回答。“我活在一个简单的世界里。我只能够这样告诉你:我从来没有到过像这样的地方。” ——完全同意。 “你还会再来调查吗?”李金问。 “会的,你一样会跟着我来吧?” 李金点点头。“幸运的话,你不会再看见我,就当我不存在吧。不过恐怕下一次来,我们都得改换一下装扮。” 这时他们听见了鸡啼声。 “快到出口了……”李金轻声说。 转过一个弯角,再登上一条只有十几步的青砖斜路,他们进入比较宽阔的巷子。 这儿似乎也是商店街。不过这时分,大部分店铺紧锁着门户。只有一家卖鸡的,那横拉式的铁闸打开着,店内两边各是三层高的鸡笼,里面不断发出“咯咯”的声音。店中央上方只有一盏盖着红色塑胶灯罩的灯泡亮着,看不清店铺有多深。 谷明智自小就害怕禽鸟——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每次看见这类卖活家禽的地方都厌恶地躲开。他马上跟李金调换了左右位置,贴近另一边的店铺走着。李金没有因此表示异议。 就在两人经过鸡店的时候。 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店里扑出—— 李金的反应快得像机器,那日式短刀已经朝着黑影的胸部高度刺过去。 一只硕大得异常的手掌,半途把李金握刀的拳头,连同半截刀锋一同包覆着。 李金想马上拉刀拖割,但发觉手掌像被干固的混凝土胶住了,连一毫一分都动不了。 冷汗。 一道闪光从高而下袭向李金的脸。 李金伸出左臂,格住了对方握刀的手腕。 但感觉就如格在一辆行驶中的汽车上,一点也无法阻止那强大的压力。 一柄很寻常的割肉厨刀,劈飞了黑框眼镜,从李金的左眼角切入,完全割开了左眼球,继续斜向斩断了鼻梁。再在右脸颊破开一道长长而深刻的创口才脱离。 同时李金那只握刀的右拳,被那包覆的巨掌捏碎了骨头。 李金没有喊叫,一切好像在静默里进行。 除了两边鸡笼里狂乱惊恐的骚动和啼叫。 厨刀接着从左到右水平划过,割破了李金的右颈动脉与气管。 李金的身体像在浪潮冲击下崩倒的沙堆。 谷明智整个人震惊得呆在原地,可是更令他吃惊的事情仍在后头。 李金倒地之后,谷明智完全看清了那个袭击者。 谷明智没有现场看过职业篮球比赛,因此,他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巨型的男人。大概两公尺高,肩宽是谷明智的一倍半。 假如只是这样的,谷明智还不至于如此吃惊。 巨汉穿着一身好像蒙面职业摔角手那种奇异服装,那色彩斑斓的贴身衣裤展现出他身上每寸夸张的肌肉。头上罩着黑色的丝袜,却只盖到鼻底下为止。 咧开的大嘴巴,上排有两只尖长的犬齿。 巨汉放开李金已软瘫的手,双手拉着背后那鲜红披风的两角,高高往两旁举起,像是展开一双染血的翅膀一样。 巨汉就像一个活生生会行走活动的噩梦。 虽然隔着黑丝袜,看不见巨汉的眼睛——谷明智宁愿看不见,但谷明智知道巨汉正瞧着自己。 ——并向他展示自己的“美丽”。 ——是他……是他……不可能…… 巨汉放下披风,蹲低了身子,抬起李金的一只脚,然后举步倒退,轻松地把李金的身体拖拉进鸡店里,就像拖着刚放血的家畜一样。 在地上拖出一条湿漉漉的血路。 假如不是已经十多小时没有吃东西,谷明智现在已在呕吐。 李金似乎仍有少许意识,绝望的眼神瞧着谷明智。 几秒之后,巨汉和李金隐没在鸡店深处的黑暗中。 Chapter5 Mapping “妈的,你到哪儿去了?” 老狗透过电话喝骂的声音,吵得连车厢里其他人也听得见。谷明智的耳朵却像隔着一层厚膜,不管什么声音在他听来都像在来自遥远的地方。 谷明智已经忘记了,自己怎样逃出“吴公大厦”,怎样坐上这列地车。 不过他仍然清醒。当发现手机早已经恢复接收信号后,他第一个是打给老狗——老狗是少数知道他进了“吴公大厦”的几个人之一,也是最有可能进去找他的一个。听到老狗那很有精神的声音之后,谷明智松了一口气。 “可别告诉我,你整晚都在里面!”老狗继续咆哮,但声音明显细小了。 谷明智拿着手机的手还在颤抖,他没有说话。 “你没事吧?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亲眼看见一个人被杀了。 谷明智知道自己应该告诉老狗(甚至应该报警吧?),可是他能怎么说?李金本来就是个假名,这种人也很可能没有任何可追查的身分…… ——更重要的是:我怎么告诉老狗,看见杀人的是马雨林? 那个马雨林,二十五年前就上了绞刑台的马雨林。 “你现在在哪儿?”老狗又追问。 “在地铁上……我还好……”谷明智第一次能够回答。 “那就好了……你知不知道,你的女朋友有多担心?我昨晚拨不通你的手机,转接到你侦探社的电话,接听的就是她。”老狗叹了一口气,语气软了下来。“我马上过去看她,陪她等了好几个钟头呢。可是后来我约了一个线人见面,只好先走了。我想,她现在还在你那边。” “谢谢……”谷明智只能说这一句。 “你没事就好了……”老狗顿了一顿:“听我说:对你的女人好一点。” “我知道。”谷明智在车厢中点点头。 其实他还想告诉老狗:当年他辞掉了职务,有一半是为了茉莉。自从转职之后,他跟她天天都可以见面。不过一想到老狗刚离了婚——而且原因也很明显是工作的关系,他决定还是不说比较好。 “究竟你在里面遇上了什么事情?” ——真要说的话,这列车到了终站也说不完。 “迟一点再告诉你。”谷明智很含糊地说。“现在我不想说。” 拥抱着茉莉那柔软丰腴的身躯时,谷明智想:好像已经许久没有这么清楚地感觉自己活着。 刚才他一掏出钥匙,坐在侦探社里的茉莉已经听到声音,飞快跑过去开门。谷明智抱起她,用脚后跟把门关上。 “你整晚没有睡?”谷明智抚摸着她的脸,她点点头。 “看你。”他的手指扫过她的眼肚。“眼圈差点比我的还要黑。”引得她噗嗤笑起来。 “你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情?”终于茉莉也开口问了,眼神里有轻微的责备。 自从听见黄道行说,已经有一个侦探在“吴公大厦”里失踪之后,茉莉一直反对谷明智接下这工作。那张预付支票的价码虽然非常可观,但茉莉当时却冷冷地说:“你现在又不是刑警,为什么要接受冒险的工作?” ——当然,那个时候茉莉就很清楚:这么有趣的猎奇事件,谷明智是无法忍受把它拒之门外的。 谷明智放开茉莉。他看见了,沙发前的木几上仍放着昨晚的饭菜,全部仍盖着碟子。 “对不起……”谷明智叹息。 “你还没有告诉我。”茉莉定定地瞧着他不放。“昨晚发生了什么?” “已经不重要了。”谷明智淡淡地回答。 一到早上九时正办公时间,谷明智就拨了黄道行律师事务所的电话。 对方的铃声在响。谷明智瞧向宁静的侦探社里,茉莉静静地蜷卧在沙发上睡觉,她刚才已经打电话请了一天假。 电话接通了。 “谷先生,早安。”苍老的声音仍然是那样温文。 “首先有一件事情我得告诉你。”谷明智瞧着茉莉。他用手掌半掩着话筒,尽量轻声地说:“你派去跟着我的那个人,今早死掉了。” “嗯。”黄道行没有任何激动或意外的反应,也没有问谷明智李金是怎样死的,就像只是很淡然地回应一句“知道了”。 “还有一件事。”谷明智这次说话的声音大得多。“这个案件我不干了。你完全不用劝我,也不必建议提高价钱,我决定了。我会把钱退还给你。” “退钱可不必。”黄道行只是说了这句话,没有任何挽留的意图。 ——当然了。以吴恩鸿的财富和人脉,可以再雇一千个像我这样的侦探…… “谷先生,还有其他事情吗?”黄道行这次主动问。 谷明智感觉好像满肚子气,但对着这个老家伙却又毫无办法。 “没有了。” “那么再见了,谷先生。祝你以后也工作顺利。” 之后的三天,他没有踏出过家门(也就是侦探社的门)一步。那个装着摄影机和文件档案的袋子还搁在一角,没有碰过一下。 这几天他都以速食或者外卖快餐度日。这些无益的食物,茉莉看见就皱眉。可是吃着这些东西,谷明智的心情放松了不少——它让他清楚感觉得到,自己已经回到“外面的世界”。 当然睡觉的时候,还是免不了梦见“吴公大厦”里的一切。 特别是阿彩,他常常梦见她。在戏院后面第一眼看见的她。“绫波零”。他有点冲动,几乎想从那大堆DVD碟片里找出整套《新世纪Evangelion》重看。 茉莉发现了他带回来的那卷画布。 “这是什么?” “没什么,不重要的。”谷明智却把画布匆匆收起来。茉莉露出疑惑的眼神。 他就是这样三天都待在侦探社里,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 ——不要再想……这事情已经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可是就在第三天的晚上,他的手机响起来,是收到短讯的铃音。 来自“赤木”。 “好几天没有在网络上看见你/你显然也没有看电邮/找到有趣的东西/快看”,还附带一个网络IP地址。 虽然手机也有网络功能,但谷明智觉得还是用桌上的电脑比较好。 他查看电邮的收件箱,积存了五十多封未读电邮。他找出来自“赤木”的一个,内容什么也没有,只有同一个IP地址。 他把那堆数字复制/贴上浏览器的地址输入栏。 是一个没有任何标题的网页。全黑的背景,中央只有一张图片,但却等待了几秒还没有完全显示。 ——才一张图片而已,不用多少频宽吧?……这网页的服务器真不济…… 又等待了十几秒,还是没有开始显示。他这时才发现:浏览器显示这个图片档仍在下载中,大小达到八百四十三MB。 ——什么?……这么大?…… 等了大概十分钟,终于也感到不耐烦,他打开即时通信软件,里面显示“赤木”正在线。他打了一通“hi!”,戴上附有麦克风的耳机,改用即时语音通信。 ——“赤木”的声音只出现在网络上,他/她永远不用一般电话谈话。 “你有看那个吗?”“赤木”的声音是有点粗哑的中年男声。当然,因为是透过电脑发出,要变换声音非常容易。 “那图片还在下载中。怎么搞的?到底是什么网页?” “不就是你拜托我找的东西嘛!” “是……关于‘吴公大厦’的网页?”谷明智马上紧张起来,忘记自己已经放弃了调查。“网络上会有这东西?” “‘网络上没有的东西’倒比较难找呢……”“赤木”的语气有点轻佻,跟那声音有些不搭调。“不过这网页,我倒花了不少工夫才找到。因为上面没有任何文字,一般搜寻方法根本找不出来。” “那么你又怎么找得出来?” “你看看这图片,我再说明。” 谷明智趁这段时间查看其他电邮。他知道“赤木”也必定是趁这时间办着其他事情,所有上网的人都是这样。 终于图片又过了十几分钟才完成下载。图片非常大,超过了谷明智的电脑屏幕的分辨率,只看见一片灰白的图案,他按下“调整图片显示大小”的键钮。 是一帧照片。 拍摄的赫然就是真正“吴公大厦”正门顶上那四个木雕字体。而且不知道是什么年代拍的——所有字体的笔划都完好无缺。 “你还没说怎么找到它。”谷明智的呼吸急促起来。 “很简单。我用了一个自己写的软件,它可以辨认图片上的文字,并且在网络上自动搜寻。我键入了‘吴公大厦’,结果就找到这个。” 不,一点也不简单。一个这样的软件(而且具有可靠的辨识率),绝对可以高价卖给垃圾电邮商——许多免费电邮或网志服务,都是靠“图像化文字”来分辨申请者/留言者是人类还是机器。 “这照片拍的是不是真的‘吴公大厦’?”“赤木”问。 “是的……”谷明智回答。“查到这个网页的制作者、拥有者之类吗?” “查过了,没有结果。服务器在俄罗斯——那简直是无法无天之地。我倒是查到它被浏览过的人次——在我们之前只有五十七次。我告诉你,这类被遗弃的‘鬼网’,在网络上累积了成千上万。不过内容有这么大的倒是很少见——因为太浪费资源了……” 听见“赤木”用“鬼网”来形容这个网页,谷明智感到有点寒意。“对……那么这八百多MB是怎么回事?” “是隐藏在图片档里的额外资料。”“赤木”解释。“听说恐怖组织也用过这一招来传达信息。不过,把这么大量资料压缩进一个图片档里,技术可不简单。” “是什么资料呢?”谷明智越听越是兴奋。 “给些样本你看看。”透过即时通讯软件,“赤木”传来一个文字档案。谷明智打开它,里面是一堆密麻麻的数码和字母,完全看不出其中的模式。 “你能够分析出它们是什么吗?” “大概可以。”“赤木”非常淡然地说,那是比豪气说话更有自信的语气。“不过需要一些时间。” “有一个问题……”谷明智不好意思地说:“不能再增加你的‘服务费’……我刚刚又失业了。” “没关系。”“赤木”很爽快地回答。“反正我觉得满有趣的。” 中断了谈话之后,谷明智才想:我在干什么呢?分析了又怎么样?……明明已经放弃了嘛…… 不过,算了吧。虽然两年来他从没有真的跟“赤木”见过面,他倒是了解他/她的脾气。即使谷明智不提出要求,“赤木”大概也会自己进行分析,黑客总是有这股傻劲。 他呆呆坐在桌前好一会儿,继续瞧着那“吴公大厦”四个字。 ——反正也坐到电脑前面了,就找找看吧…… 他在搜寻引擎键入“马雨林”。 搜寻结果里夹杂了最少一半关于“雨林”或“热带雨林”的条目。不过,对正目标的条目也有很多,大部分都指向谷明智早已熟悉的资料。 马雨林是这个城市出现过最凶恶的连续杀人魔,逞凶的时期大概由七○年代中期至末期,最后可确知的被害者共十九名。那是从他家中冰箱搜获的大量冷藏人体器官,还有一些保存的死者物件中确定得出的人数。有人则根据那时期的失踪人口数字推测,真正死者数目最少有三十人。 而他本人从被捕直至登上绞刑台,都没有透露过任何关于自己行凶的内情。 两公尺的身高,一百二十多公斤的体重(每次都要出动八名狱警押解)——当时的报章自然用上“怪物”这称号来形容他。这无疑是一种低贬:虽然马雨林只有小学毕业程度,但能够在几年间如此频密地杀人、肢解尸体,而一直没有被人发现,显示他的智商并不低。 不过肯定是一个疯子。从他自己拍摄的八厘米影片里可见,他通常把受害者迷晕后,掳回他位于市郊的大屋地牢里,然后才进行虐杀。进行酷刑——刑具通常就是他那拥有怪力的双手——和杀戮时,他都会穿上一身连带披风面罩的摔角手服装。警方从他家中搜出大量外国的职业摔角杂志,证明他是个摔角迷。显然,穿成这个样子杀人,是为了满足他某种扭曲的幻想欲望…… 二十五年前,当马雨林被问吊时——传说行刑的狱警花了三次工夫才成功吊死他,但亦无法令他颈椎折断,他窒息了超过十分钟才完全静止——谷明智才只有几岁。但酷爱神秘事物的谷明智,当然也对连续杀人犯这课题兴趣浓厚,有关马雨林这个“土产”的资料,他在学生时期已经非常熟悉。 最令谷明智感奇怪的一点是:马雨林的受害者不分男女,也没有多少共同特征;那些影片里也没有他性虐或强暴受害者的场面,显然他杀人的动机并非源自性欲。 谷明智曾经作出这样的推论:马雨林喜欢职业摔角所表现出的力量;他穿着那身摔角装进行虐杀,很可能也是表现出同一种欲望。支配死者的精神(酷刑虐待)、生命(杀戮)和肉体(肢解),证明自己强大的力量/权力…… 他想起几天前看见李金被杀的情景,那个疑似马雨林的家伙…… 谷明智一想起他,皮肤又冒起鸡皮疙瘩。他想起小孩时也听过大人们或电视里说起这个人,记忆中好像也为此作过噩梦…… 李金被杀戮这过程,倒是跟马雨林一贯的手法有点不符。这次他很迅速地下了杀手,没有留着活口作施虐之用。 ——大概他感觉得出,李金可不是个容易对付的家伙吧?…… 至于为什么留下了谷明智这个活口?这就没法跟马雨林的“往绩”比较了——马雨林行凶的过程,从来没有被他人目击或撞破。他被捕的原因,纯粹是因为一次误把一只冷藏保存的脚掌扔进了垃圾袋而被揭发。 ——也许他放过我,也是一种“支配”的表现…… 谷明智一直想着,一面在随意浏览那些搜寻的结果。 在第四页,他却发现了一个特别的条目。 那是三年多前《今日都市报》的一篇访问文章。那连结并非直接来自该报网上版,而是另一个网页的转载。 文章是因为具有七十六年历史的廊屋监狱即将拆解而写的(现在原址兴建的商业中心已经启用了),访问了一位名为张年的退休老狱警,讲述一些狱中秘闻。 话题包括一些知名囚犯的轶事,马雨林当然也包括在内。文中记者转述,当张年提及马雨林时,谈及行刑前一个月的事情:马雨林被囚禁多时都一直异常沉默,但那个月却突然不断胡言乱语,而且多次呼喊“我不是马雨林”…… ——这么有趣的事情,我当时竟然漏看了。大概因为标题没有引起我的兴趣吧。 谷明智把文章储存起来,又把那位记者的名字写在随手贴上,粘贴在电脑屏幕旁。 他在犹疑着,是不是应该拨电话去报馆找这记者。 ——还要再深入吗?…… 他把搜寻引擎的选项改为图片搜寻。 马雨林那帧唯一的犯人照片,在许多热带雨林风景照的包围下显得格外突兀。 嘴巴微微张开,尖长的犬齿。 当年的马雨林已经三十六岁。 而几天前谷明智看见的那个巨汉,绝对不像是六十几岁的老头。 谷明智想到这一点,眼睛瞪大了。 消失许久的人再次出现;年龄不相称;在“吴公大厦”…… 跟吴望飞的个案惊人地相似。 谷明智的心跳加速。 第二天,谷明智接到老狗的电话。 “那个档案我拿到手了。”老狗的声里带着愠怒。“为什么不早对我说,是跟吴恩鸿有关的事件?” “对不起……是客户的要求。不过,其实你早晚会知道……” “就是嘛!”老狗的声音更大了。“如果早明说是关于吴恩鸿的,我只要一个小时就拿到这档案!” “我就是不希望那样……到时候恐怕连警察厅长都知道这事情了。”谷明智顿了一顿。“没有关系了,其实我已经退出调查。” “因为那一晚吗?你到现在还没有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需要些时间理清楚这事情……对了,档案只有你一个看见吗?” “是的。档案房的那个老朋友只看外面的编号,也懒得打开来看。” “那么档案里有什么特别的资料吗?”谷明智原本一直横躺在沙发上,此刻已坐直了。 “你不是说已经退出了吗?”老狗赌气地说。 “就当是我好奇问问吧。” 老狗在话筒另一头用力地吞吐了一口烟。“不知道你掌握了多少资料,又怎么晓得这儿有什么地方算‘特别’?” “比如说,一些详细的背景资料,例如关于事发地点……” “你不是早知道了吗?”老狗不耐烦地咆吼。“你不是进了‘吴公大厦’里嘛!” “什么?”谷明智整个人站了起来,紧紧捏着话筒。 “这里写:‘松园游乐馆’的登记地址是文津道九十号……按地段就是在‘吴公大厦’。你不是因为这个才进去调查的吗?” ——黄道行那家伙,还有什么瞒着我的……甚至骗我的?…… “当时那些刑警真糟糕。从这档案看,调查非常马虎。也许他们不大想理会‘吴公大厦’里发生事情吧?”老狗笑起来。“呵呵,原来‘吴公大厦’的报案率不是0%,至少十年前有这么一宗失踪事件……真奇怪,关于吴恩鸿儿子的事情,怎么这么多年没有人挖出来再报导?……喂,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 谷明智这时才回过神来。 “松园游乐馆”……“五鬼搬运”魔术表演…… 他想起阿彩家里那副魔术扑克。 “档案里有关于那个魔术师的资料吗?姓陈的那一个。有没有亲属?” 传来老狗翻过纸张的声音。“……唔,只有很简单的个人资料,没有关于亲属的。真粗心,他们只盘问了一天就放了他回去……” “老狗。”谷明智很慎重地说。“拜托你,暂时不要让其他人看这档案。我答应你,要是我得到一些重要的线索,而且关系破案的话,一定马上告诉你。” 老狗沉默了一阵子,谷明智听到他在抽烟的声音。“我记起来了……那天你给我看那帧打了马赛克的照片……马赛克盖着的就是吴望飞吗?” 谷明智没有回答。 “我明白了。”老狗说。“别自己干危险的事情,必要时就找警察啊。”他笑了笑,又补上一句:“当然,找一个能干的警察。” 挂上电话之后,谷明智瞧向一直搁在墙角的那个袋子。 ——是看看的时候了。 “茉莉,这几天不要上来找我,我想独自一个人。”谷明智在电话里抛下了这几句,挂线之前他又补上一句:“别担心。” 茉莉只是“嗯”了一声,并没有说什么。 谷明智知道这句“别担心”其实没有什么作用。不过茉莉大概会明白,像他这样的男人,说这三个字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令她安心。 打了这通电话,又到楼下的便利店买了足够份量的速食品之后,谷明智就一头栽进那大量的摄影片段里。 为了安全起见,他先用另一个硬盘作了备份,然后才把摄影机连接到剪接机台,再输出到最大的那台电视上观看。 连接剪接机器不是为了进行编辑,而是机器上的旋钮和推移界面,更方便他控制影片前进/返回/重播的速度。 他不要放过影片的任何片段。 在观看的同时,谷明智又摊开一张雪白的画纸,拿着铅笔,同步把影片里所见行走过的路线和距离画在纸上。本来用电脑的绘图笔也一样(而且更方便后期处理),但要同时面对电视和电脑屏幕,同步操作不同的机器界面,实在太过累人,所以决定还是用最原始直接的方式,完成之后再把这手绘的路线图扫描进电脑。 谷明智那擅长处理影像的脑袋,这时发挥了最大作用。本人的记忆加上影片的帮助,他仿佛又重新到访“吴公大厦”一次。 意识再次穿过那迷宫般的巷道。 在他的脑海里,仿佛一点一滴地建起了一个“吴公大厦”街巷的三维模型,再透过铅笔把路线以平面方式记录在画纸上。沿着路线写满了各种地形特征的标记文字。 只花了两个小时,他就完成从入口到那条商店街的一段路程。主要原因是这段路他没有逃跑的需要,所以特别记忆清晰。 电视上出现了那家中古电器店,还有那个店主“友善”的笑容。 ——那台“C-64”就这样报销了,真有点可惜……能够带回来多好,真的捡到超值的便宜货呢…… 他瞧着镜头里的店主,他希望那记“C-64攻击”不是真的太重吧。虽然对方是想打劫自己的匪徒,但谷明智始终讨厌暴力,亲手打伤一个好端端的人还是令他难受。 接着是店主带他走的那一段。现在谷明智弄出了头绪:那儿是“吴公大厦”建筑群里较偏近东南的地区。这一段路的片段他看得非常仔细,就是想确定一下,店主是否真的把他带到了“荣记大酒家”的招牌附近。 他把那段路线用笔记录了之后,又把影片倒回去,用慢速再次播放。他的眼睛不放过电视上每一点景物的影像。尤其是接近他将要遇袭的地点时,几乎是用上了逐格播放的速度。 终于经过三个半小时,用不同速度重看了那不过十来分钟的片段无数次,他在其中一个镜头角落发现了一些东西。 是在两幢楼房的狭隙之间,好像看见了一个文字。或者只能说,是四分之三个字。 ——好像是“家”…… 他记下电视上凝止画面的格数。备份仍然连接着电脑。他走过去,从备份硬盘的影片里找出那一格影像,用软件把它撷取成图片档,接着将图片放大,又调高亮度和进行清晰处理。 的确非常像是一个被遮掩了左上方一小角的“家”字。而且以影片中的比例来说,字体的面积必定不小。 谷明智把吴望飞的照片拿来对照。 几乎一模一样的字体。 谷明智把这个“家”字出现的地点,在路线图上标记出来,再拿红色签字笔在上面打了个圈。 ——只要去这里看看,就知道那个冢本说的是不是事实…… 他倚在沙发的椅背上,重重地透了一口气。 ——我在想什么?不是已经决定不会再进去的吗?…… 这时饥饿感升起了。他这才记起,自己从早餐(其实不过是泡面)之后就什么都没吃过,窗外已经是黄昏。 他站起来,做了五分钟的伸展运动;吃了六块乳酪饼干和只加了牛奶的即溶咖啡;淋了一个热水澡;然后再继续这个他几天前才正式辞退的工作。 空中的垃圾栏网;鸦片烟窟与纹身汉;转过无数的弯角……虽然影片其实都是一个镜头连续拍摄,但因为慌乱地奔跑逃亡的关系,看来就像跳脱的音乐录影带(当然没有音乐)。谷明智分析这段落所花的工夫比之前多得很,单是要用影像的移动来判断奔跑速度——从而计算出行走距离——就很费神。这段路线他没有把握画得十足准确。 “民艺戏院”。他在图里画了一个大大的标记。听到影片里收录的呻吟声,他笑了起来。少年时,他当然也偷偷进过放色情片的戏院,不过放性虐待片子的还是头一次。 然后他看见了阿彩。 由于镜头别在胸口高度的关系,一般拍摄人物的角度都有点不理想,有时人物的头脸也会越出画面的顶部。不过娇小的阿彩,她那张“绫波零脸”却刚好对着镜头。 在那老旧而灰暗的背景之下,阿彩画的宣传画虽然题材令人沮丧,但那丰富的色彩却给人一种明亮的感觉。 ——就像她这个人。 遇上阿彩的这段影片,谷明智进行得更慢:他常常把注意力都投到她身上,忘记了看四周的环境。他重新开始了三次才能真正投入。 看到进入真正的“吴公大厦”那一段,他特别留意拍摄到的那四个门顶大字,并对照那个奇怪网页里的每个字体。除了中间崩缺的地方之外,其他完全一样。连木雕周围的混凝土纹理也相同。网页里的确是真实的“吴公大厦”。 然后是探访“管理员”的经历。 谷明智突然想起来:他一直忽略了这位冢本先生。电视画面里出现了“管理室”内墙壁上那些剪报——包括有一帧热带小岛图片的那张英文剪报。 反正已经干了同一工作太久,谷明智想转换一下,让脑袋休息。他坐到电脑前,再次打开搜寻引擎。 他思考了一阵子。然后分别用中、英语键入: 东南亚 岛 日本士兵 二次大战 冢本 他很快就找到想找的东西,连同跟那剪报相似的小岛照片,岛屿的形状一模一样。 又是发生在七○年代的“新”闻:日本皇军冢本义郎兵长,在太平洋战争后期被派到今菲律宾领海的葛斯巴岛,率领小队操作及守备岛上的高射炮,负责攻击经过的美军侦察机;后来队员相继因疾病死亡,但冢本仍然独自坚守岛上炮台…… 一九四五年日本无条件投降,但冢本已经被人遗忘(或者以为他早已死掉?),从来无人向他下达撤回命令;而他虽然用无线电收听到天皇的投降诏诰,但却一直不肯相信,认为是美军捏造的假消息,以打击皇军士气…… 直到一九七五年,一支野生影片的拍摄队伍到了葛斯巴岛,并发现仍然在世的冢本义郎。冢本三十年来相信战争还未结束,仍然独自坚守该岛。摄影队中有通晓日语者向他劝告,但他充耳不闻,甚至枪击驱赶摄影队,幸无人受伤…… 此消息传开之后,日本当局终于找来冢本当年的军曹,亲身到葛斯巴岛向冢本下达解除任务的指令,冢本方才知道日本已经投降三十年的真相。冢本被带回本国,之后的生活和去向则再没有任何媒体报导记录…… 谷明智一口气读完这些资料。里面说冢本被发现时五十八岁…… ——他现在已经超过九十岁吗?……那么可怕的老头,一点儿也不像…… 已经是第三个了。 吴望飞。马雨林。冢本义郎。全是被困在时间迷阵里的人——虽然冢本还算是合乎常理的一个。 马雨林的摔角装,冢本家里的枪和军旗,他们仍然活在自己那个早就不属于外面世界的梦里。是“吴公大厦”维持着他们那疯狂的梦。 谷明智曾经想象,“吴公大厦”存在一股“能量”,把它跟外面隔绝。马雨林和冢本同样是这股“能量”的体现。 谷明智感觉得到:他对“吴公大厦”的观察,好像已经渐渐能够归纳出一点点东西来。还未至于是“结论”,但至少也是“概念”。它变得越来越清晰——虽然其中还有一些空白的地方。 他离开电脑,在侦探社来回踱步了一阵子,然后又再回到那堆影片里。 他很快完成了从“管理室”逃出后直至到达阿彩家的那段路线。 谷明智仔细地观看在阿彩那小屋里拍摄的片段,镜头停在每件家具和杂物前,也拍摄到阿彩握着水果刀蜷伏在床上的姿态,有如一只受惊得太累而入睡的小动物。 ——她现在怎么样呢?…… 当镜头很仔细地扫过墙上那幅大画布时,他突然按下暂停。 他发现了一件特别的事情。就在那幅钉在墙上的画布的边缘处,画布上方的墙壁上,也涂着油彩,而且跟画布上的不搭调。 ——画布底下的墙壁也画了东西。 谷明智瞧向摊在地上那幅从阿彩家拿回来的油画,那个疑似吴望飞的“人像”。 ——她说过,自己小时候的事情,许多都忘记了…… 她的画布必定藏着某种秘密,而且肯定是跟吴望飞有关的——她是在看见吴望飞的照片后,进入某种状态而画下了这幅画…… 谷明智深沉地呼吸了好一会儿。他把电视和播放的机器都暂时关上,决定先休息一阵子才完成余下的工作。 他需要充分的准备,因为接着就要透过屏幕再次面对马雨林。 按照报馆编辑提供的地址,谷明智到达了美宜区的这幢旧楼。 写那篇访问的记者早在两年前已离职。幸好三年前负责的编辑仍在,而且对于过去的文稿和相关资料都有好好保存的习惯,很快就从电脑里找出老狱警张年当时的联络地址和电话。谷明智已经用电话和张年取得联系——幸好三年后他还在,而且仍然住在这儿。 谷明智昨天完成了“吴公大厦”的路线图。他极需要出外透透气,正好就来这次探访吧。 马雨林杀死李金的过程,仍然在谷明智脑海里徘徊不去。他禁止自己去想象现在李金变成了什么。 按下2A室的门铃。 隔着铁闸出现的是一个比谷明智还要高的老人。两边脸颊都深陷了,但眼睛仍然很有神,打量着谷明智那副戴着茶色眼镜的脸。 “你就是……谷先生?” “是的,就是我打电话给你。”谷明智觉得还是把眼镜摘下来比较好。 “你……”张年继续打量着:“……不是警察?” ——好锐利啊。可能因为当过狱警的关系,对警察的气味比较敏感吧? “已经好几年没当了。”他透过铁闸的缝隙递上侦探社的卡片。 张年戴起用颈绳挂在胸口的老花眼镜,细看那卡片,“私家侦探……有人委托你来找我的吗?” “没有……”谷明智不想说得太详细。“算是为了个人的兴趣吧。” “你说过……想问关于马雨林的事情?” “是的,正如电话里说的,我是因为调查关于他的事情,才读到你那篇访问文章。”谷明智把从电脑列印出来的文章向张年展示。 “嗯……”张年想了一会儿,才把铁闸打开来。 张年的身体消瘦得很,但从那突露的宽横骨架看得出,年轻时一定是个壮硕的男人。 谷明智坐下来后打量一下张年的屋子。比起多数老人的家整洁得多,没有成堆积存的旧物或者无用的杂物。很明显在没有任何人协助下独自生活。 张年把热茶递给谷明智时说:“我还以为,到我死的时候,都不会再有人问我这件事。” “谢谢。”谷明智接过茶杯。他瞧着张年的表情,似乎“这件事情”对他来说非常重要。 “谷先生,我首先想问你:你相信人有灵魂吗?” 谷明智想起黄道行也问过类似的话。 “我不能说完全相信……但我也不会说一定没有。这跟马雨林有关吗?” “你先回答我。”张年虽然衰老,但说话仍然非常清晰明快。“你相信世上有些事情是常理无法解释的吗?” 这样的问题,简直就像三流的科幻或恐怖小说常见的对白。什么才叫“常理”呢?不过谷明智知道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他点了点头。“我常常都提醒自己要保持开放的态度。”这也是三流侦探小说常见的回答。 “那就好了……”张年喃喃说。“我很少把这事告诉别人,就是不想被人们当作疯子。” 谷明智再次拿起那份访问的列印稿。“你在里面说,马雨林在最后那个月不断地告诉别人‘我不是马雨林’。那是怎么一回事?” “二十五年前了……”张年呷了一口茶。“那个时候,在廊屋监狱,我当时已经四十一岁。不过因为身材高大,力气也不错,所以给派到监狱的特别囚室看守马雨林,也负责押送的工作。当然也有其他人啦,每次押他至少也用上十来个人。平时看守也由二十人轮班,所以其实我每个星期通常只是看见他两次左右。大概上头都知道这是非常讨厌的工作,所以加派了同僚来分担。” “马雨林的最终上诉很早就审完了——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辩解的余地,而且当年这里也没有什么参考精神报告啦、判入精神病院那一套。所有人都希望马雨林快点消失,好让大家忘记那个噩梦。在三个月前已经排好了刑期。” 这些谷明智都早已知道,但还是很耐心地听着。 “虽然很早就在等待死期,但是马雨林还是没有说话。这类凶恶杀人犯我也见过不少——当然没有一个比得上他。这类犯人在被定罪之后,通常很喜欢跟狱警谈话。有的甚至喜欢把自己犯罪的过程仔细描述给狱警听,为的是让狱警也害怕他们。可能这已经是他们仅有的娱乐吧?可是,马雨林除了提出一些最基本的要求之外,平日几乎一句话也不说。” “可是大约在行刑前一个月,他不断地说话,或者说是‘呼冤’更贴切。他不断大声叫,说自己不是马雨林,他还说自己是钟济文。” “谁是钟济文?”谷明智讶异地放下茶杯。 “钟济文是我们当中一个比较年轻的同僚,也负责看守马雨林。他当时大概只有二十岁吧?刚从学校毕业没有多久。” 谷明智的呼吸变得急促。 “谷先生,我知道这是非常难以置信的事情。”张年犹疑着。 “我知道,请继续说下去。” 张年看见谷明智那信任的眼神,又接着说了。“不只如此,马雨林不断说一些关于钟济文的事情,家人啦、读书的事情啦等等。又说了许多关于监狱的事情,而且这些事情是只有狱警才会知道的。” “他要证明自己真的是钟济文。”谷明智说。 张年点点头,“我们当然把这些都向上头报告了,但是上司们没有作任何处理。这事情太荒谬了——当然,他们没有一个亲身来听过马雨林说的话。只是听过一些录音带,然后就说会‘处理’,结果到行刑那一天都没有怎么处理过。” “那还不容易?”谷明智问。“找钟济文来对质一下不就行了?”他没有问张年,钟济文长得像不像马雨林,有没有可能真的搞混了——因为世上根本没有人可能长得像马雨林。 张年的脸一阵煞白。 “问题就在这儿:马雨林发生变化的时候,钟济文请了病假,没有上班。” “我的天……”谷明智仿佛在呻吟。 “几天之后,有几个同僚忍不住私下去钟济文的家,结果却只见到和他同住的父母。他们说,钟济文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家。”张年顿了一顿,好像要让心神平静一点,才继续说:“之后,直到今天,钟济文都没有再出现过。” 谷明智紧张地捏紧了拳头。 “行刑前最后那几晚,有一晚是我负责看守的……那个‘马雨林’不断在哭……那哭声我到现在都忘不了……”张年一边说,一边在摇头。 “你……相信他……已经不是马雨林吗?”谷明智很谨慎地问。 “还有更可怕的事情呢……”张年却继续在说:“就是那一晚,我忽然发现了一件事情:‘马雨林’的身材比起刚进来的时候好像矮了少许……” “这是不可能的……” “如果这个不可能,更不可能的是在行刑之前发生的事情。”张年的脸已经失去血色,但他坚持继续说下去。毕竟已经憋了这么多年。“行刑之前,按手续要验明死囚的正身。可是你猜结果是怎样?” “他的指纹……跟以前不同了?”谷明智的声音变得沙哑。 张年用力地点头。 “那个时候还没有什么DNA,法律上一个人的身分就用指纹来证明。”张年咬牙切齿地说。“上司最初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但是他们最后还是决定马上行刑。还先用大量的镇静剂弄得他意识模糊。我当时不在现场,这些都是同僚后来告诉我的。” 连续杀人魔马雨林逃脱了——没有人能承担这么巨大的责任,他们决定用绞绳把整件事情掩盖。 “当然,到了现在已经没有任何证据,只余下我跟一些同僚的记忆,他们毁掉、改写了所有纪录。钟济文变成了因健康理由而辞职。我们也都被警告,不能把事情传扬出去。”张年闭上眼睛。“谷先生,你得知道,那个时候的风气不比现在,尤其是在监狱里。即使我们是公务员,也有很多不成文的规则一定要遵守,否则可能连生命都有危险。” 谷明智理解地点点头。本来是警察的他,当然能够体会个人在体制里的那种无力感。张年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可做的事情。 “我有一点不明白。”谷明智问。“之前有什么特别的事件发生在马雨林身上吗?” “对……这才是重点……我还没有跟你说。”张年回过神来。“这也是我听来的,事发时我正好休班:有一天马雨林因为肠胃不适,要押送去医院看病。虽然是快要死的人,可是也不能看着不理啊。听在场的同僚说,看完病之后,在回程的途中,马雨林突然好像很兴奋,身体在床上不断转来转去……” “我也干过押送马雨林的工作,真是讨厌极了。我们会用十几条皮带把他缚在床上,还要给他戴个钢造的口罩——你也从相片见过他那对犬齿吧?简直就是凶器……虽然是这样缚着马雨林,可是看见他这样挣扎,那位同僚当时仍然害怕得不得了。关于马雨林的传说实在太多了。有人还说他是吸血鬼呢……天晓得他是不是真的挣得脱?之前他安安静静的还好,可要是发作起来……那同僚当时就是这样想……” “更该死的事情凑巧就在这时发生了:那辆囚车竟然出毛病,停在马路中央。”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谁都知道押送马雨林绝对出不得差池,每次出发前一定把车子彻底检查清楚。当囚车突然停下来那一刻,我的同僚感觉就像心脏从嘴巴跳出来一样。你猜他们当时怎么想?” “有人要救马雨林,在路上拦住囚车?”谷明智迅速回答。 “对。”张年微笑点点头。“不过很快就知道不是那回事。囚车前后都有警车协助护送,车上的警察虽然都马上下了车戒备,不过并没有发生枪战之类。” “其实很难相信马雨林这样的人会有同党吧?”谷明智问。 “大概是吧?不过只要是看守他的时候,你就很自然什么都往最坏的情况想象。在囚室外看门时,我们是从来不打瞌睡的呢。” 谷明智点点头。“载着马雨林的囚车熄火了,而且停在路中央,那倒是非常糟糕的事情。” “嗯,非常糟糕。虽然已经马上用无线电叫了另一辆车子来,警察也呼叫了同僚来增援,但囚车最少也得四十五分钟才赶得到——能够装得下马雨林加上十二个狱警的坚固囚车,可不是到处都有啊。” “更可怕的是车子停下之后,马雨林似乎更兴奋了。那同僚说,整辆囚车都因为马雨林的挣扎而晃动。那儿经过的车子也有不少。要是出了什么意外…… “现在回想起来,或许那位指挥的狱警队长有点儿神经过敏,他急于找一个可以暂时囚禁马雨林的稳妥地点。那儿正好接近一家私立精神病院——只是两、三分钟的步程。那队长就决定把马雨林移送过去……” “等一等。”谷明智扬起眉毛。“有‘私立精神病院’这种地方吗?” “当时有一家,大概十几年前结束了。”张年回答。“那一天正下着大雨。我的那些同僚就把几件雨衣盖在马雨林身上,把他连同那滑轮床从车上卸下来,推到那家病院。听说有些同僚,甚至警员都反对这做法,可是那位队长坚持这个决定。告诉我的那个人说,当时那队长的表情有点神经兮兮,好像惊吓过度的样子。” “结果他们在里面待了几乎一个钟头,替换的囚车才赶到呢。我那同僚说,这是他人生里最长的一个钟头。他心里只是一直在想:‘快点儿离开这里……’” “马雨林呢?”谷明智问。“这一个小时里有什么异样?” “我不是亲眼看见,这倒不知道。不过听说直至回到监狱,他一直没有停止挣扎,而且不断隔着口罩不知在说什么。” “然后……”谷明智站了起来。“……他就开始出现你之前说的变化?开始说自己不是马雨林?” 张年点头。“就是在这事件发生之后。” “当时负责押送的十二个狱警里……”谷明智的目光收紧,“……其中一个就是……钟济文?” 张年再次点头。 谷明智又坐了下来。听了张年的证言之后,许多谜团之间好像显现出了一条连接的丝线,包括关于吴望飞的事情。 张年瞧见谷明智呆呆坐着好一阵子,忍不住说:“谷先生,关于马雨林的事情,我已经全部都告诉你。” “还有,”谷明智表情看来呆滞,其实脑袋正敏锐地运转。“那家私立精神病院……它在西埔区,是不是?” “你……你怎么知道?”张年那双有点黄浊的眼睛瞪得大大。 谷明智的口袋里有一张列印照片——影片里拍摄的那个疑似马雨林的巨汉。他本来打算让张年确认一下的,可是现在决定不要了,何必再增加这个老人的罪咎感呢?让他知道马雨林果然仍然在这个世界上,而且几天前才又杀了一个人……没有这个必要。 谷明智向张年再次致谢,然后步向大门。 就在他刚打开铁闸时,张年在后面又说:“其实还有一件事情……不过我不知道有多重要。” 谷明智回头看他。 “我说过马雨林没有出现这‘变化’之前,一直都很安静……其实他也有古怪的时候。是在深夜里。每当他睡不着,就会在囚室里来回踱步,并且对自己喃喃说话……” “说些什么?” 张年铁青着脸。 “他会不断重复地说:‘我不在这里……我不在这里……’” 回到侦探社,谷明智亮着电灯。 那幅完成了的“吴公大厦”路线图就贴在墙壁上,掩盖着他过去所拍摄过的照片。 他坐在办公室前,眼睛仍然瞧着那幅地图,仿佛已经深深着迷。 在完成绘画路线之后,他又尝试把最初丈量过的“吴公大厦”外围街道加进图里,发觉竟然完全不合比例——那条路线超越了“吴公大厦”的范围。 他恐怕自己画错了,又再从头看一次影片,重新检查每一段路线的距离。虽然不免会有些误差(毕竟只是用肉眼来估算),但是不可能差得这么远。他本来在遇上阿彩之前就应该走出了“吴公大厦”。 他因此得出一个诡异的假设: “吴公大厦”内的空间,比它的外围还要大。 这在物理上当然不可能,可是现在只要是关于“吴公大厦”的一切,即便是最荒谬的现象,谷明智都已经不敢排除。 他几乎就想打电话给黄道行律师,他有很多事情想问这老头。例如,为什么隐瞒“松园游乐馆”的所在;例如,是不是真的有个侦探失踪了……可是,他知道黄道行不会给他真实的答案。 电脑发出响声。他摇动鼠标令屏幕亮起,是即时对话软件收到信息的提示音,来自“赤木”。 “仍然没有头绪/工作中” 看来那网页照片里的大堆隐藏资料,仍然令他/她有点头痛。谷明智想:大概最困难之处,是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类型/用途的资料,正如办案时不知道犯人的动机一样。只要知道那个目的,以后就好办了。 他又再瞧瞧墙上的地图,忽然生起了一点灵感。 他键入回复。 “看看是否是地图的座标?” 那边的“赤木”沉默了好一阵子。大概五分钟之后,“赤木”打来信息。 “thx” 然后就断线了。 谷明智的身体僵直坐在办公椅上。 在那地图上,其中两个地点除了画上红圈之外,旁边还各绘上了三颗星星,又写着“注意!”的字样。 他盯着这两个地点。 有个“家”字的巨大招牌。 阿彩的家。 他知道,到这两个地方去,很可能就找得到答案。而他又已经完全掌握这两处的位置和行走路线。 ——只要进去一会儿……答案就在那儿…… 对于谷明智而言,“答案就在那儿”,比任何的回报是更大的诱惑。 他打开办公桌底下其中一个抽屉,从深处取出一个长卷布包。 放在桌子上,拨开布包。里面是一柄短折刀,还有一柄四十公分长、通体黑色的警用强光手电筒,合金制的长柄沉重、冰冷而坚硬。 ——真是个傻瓜。 谷明智心里已经下了决定。 Chapter6 Last Visit 阿彩爬到木梯的一半时,已经发现家门上那个锁头不见了。 那是个小锁头,用柄大一点的螺丝起子,加上一些蛮力就弄得开。她是特意挑选这么小的锁的——假如真有哪个倒霉贼,立意要潜入这家没有值钱东西的小屋,让他弄破一个锁,总好过给他打破那道薄薄的木板门。 可是直觉告诉她:弄走锁头的人仍在屋子里。 她擦擦鼻子,然后从裤子的后袋掏出一柄折合的。本来用单手抖两下就能打开,而且那打开和翻转的声音还有唬吓对方的心理作用。可是现在她不想让屋里的人(如果真有的话)听见,只轻轻用双手把它展开来。 她用刀尖轻细地支着木门,慢慢打开一线,然后眯起一边眼睛往内瞧。 “阿彩,不要害怕。”里面传来声音。“又是我。” 阿彩松了一口气,把木门推开。 谷明智就坐在门前的沙发上。 阿彩虽然仍记得谷明智的声音,不过现在倒要看了三、四秒才确定是他——毕竟上次他们也只是刚认识而已。 谷明智的打扮跟上次截然不同:上身穿着黑色的防水风衣,是带斗篷帽子的那种款式;下身穿了一条卡其布的登山长裤(两侧有许多小口袋那种)和气垫跑步鞋;没戴眼镜,但唇上和下巴蓄着一星期的胡须;大腿上横搁着一柄长长的黑色手电筒;沙发旁放着个背囊。 “我不想闯进来的。”谷明智解释。“可是我也不想在屋子外等你回来,会给太多人看见。” “还以为你不会再来。”阿彩耸耸肩,收起了折刀,把木门带上。 “我也是这么想。”谷明智微笑。但似乎阿彩的反应非常冷漠。 “怎么样?你找到那个地方了吗?” “我刚才已经找到了,‘荣记大酒家’的大招牌。”谷明智的笑容有点僵住了。“那位冢本管理员的话完全正确。” 三个小时之前,谷明智按着路线图的指引,终于站在“荣记大酒家”招牌底下。招牌前方完全是密麻麻的楼房和几条高低不平的窄巷,根本就没有像照片里吴望飞站立的那种空地,招牌附近的房子,大小和形状都跟照片里不一样。 已经确定那帧照片是合成的伪品。没有神秘人把它投入吴恩鸿家的信箱,没有什么失踪的侦探,没有什么写着“吴公大厦”的备忘录。所有都是编出来的,为了引导他进入“吴公大厦”里侦查。 ——当然,我很可能也不是唯一一个受委托的侦探…… 可是到了这个时候,谷明智仍然相信,照片中央的吴望飞是真的。不只是因为他知道了关于马雨林的事情,也因为另外两个原因。 首先是照片里吴望飞那个样子。谷明智感觉,里面的吴望飞拥有一种东西,是连最高超的技师或最强劲的图像软件也无法赋予的。 ——那大概就是称为“灵魂”的东西吧?…… 另一个原因就在这间小屋里。 “那么恭喜你,已经知道真相了。”阿彩在回避谷明智的目光。谷明智看见,阿彩抱着双肩,背项在微微颤抖。 “真相不在那儿。”谷明智从背囊里掏出东西来。“在这里。” 他向阿彩展示那幅绘画了少年夹在机器中的画布。 “你也许不记得。那一夜,你画了这幅画。”谷明智双手把画布举到胸口的高度。“我私自把这个拿走了。” 阿彩只看了那幅画一眼,又再转身垂下头来。 “你……是不是姓陈?”谷明智不放松地问。 阿彩双手抓着头发。 “你那已过世的爸爸……是不是叫陈青龙的魔术师?” 阿彩的身体瑟缩在墙上。 谷明智放下画布,再从背囊里掏出吴望飞的照片。 “你再看一次。” “不要!”阿彩双膝跪倒,尖声高叫:“不要给我看!” 谷明智马上收起照片。他走到阿彩的背后,把她扶起来。 “从前的事情,你已经能够回忆了吗?”谷明智用轻柔的语气问她。 “你……到底要知道些什么?……”阿彩饮泣着。 “十年前发生的事情。”谷明智一边替她抹眼泪,一边说。“在那个男孩身上。” 阿彩崩溃了一样,倒在谷明智的怀中。 谷明智抱着她,勉力不让她倒下去。抱着她这么柔软细小的身躯,他有点不忍心。 可是他知道:阿彩虽然“忘记”了这个秘密(大概是所谓潜意识的自卫机制吧?),但它仍然存在那儿,仍然在暗暗地影响着她。看她画的那些戏院宣传画就知道。她自己也没有察觉,自己一直活在悲哀之中。长此下去,也许有一天她还是会被它吞噬。 谷明智不知道,逼使她正面跟这个秘密对决,是不是真的在帮助她。他只是觉得,一个这样的女孩子不应该长久活在这团黑暗之中。 “你……努力一点……”谷明智轻轻推开阿彩一点儿,双手捧着她沾满泪水的脸。“……努力回想一下……” 阿彩停止了哭泣,双眼却又重现害怕的神色。 她的视线不是对着谷明智,而是投向墙壁上的画布。 谷明智放开阿彩,从杂物架上拿起一把小钳子,走到画布前。 他把固定那幅大画布的几枚钉子拔起。 阿彩好像感到身体很冰冷,不停在颤抖。 画布的一角掀开,底下的墙壁果然藏着另一幅画。 谷明智加快把钉子拔除。 整面壁画终于呈现眼前。 壁画的下半部,几乎跟阿彩画的那幅少年画一模一样。同样是夹在机器缝隙间的残缺人形,眼睛被黑布蒙着的悲伤脸孔。一滩滩血红,因为时日久远而变成了深褐色。 可是壁画还有上半部。 在人形与大堆机器的上方,用银色油漆涂画着一个巨大的圆桶形东西。有点像中国古代的鼎炉,表面有仔细的黑线,描绘了许多张凶恶的鬼脸。 这东西,谷明智十年前从报章图片里第一次看见。 “五鬼搬运仪”。 谷明智回头看看阿彩。她双眼好像失去了焦点,嘴巴喃喃自语,正在来回踱步。 “阿彩……”他上前握着她双手。“你还好吗?” 阿彩凝视着他,她的眼神好像徘徊在意识的边缘。 “我……我记得的……” “你记起些什么……” “那东西……”她指向壁画。 “那个东西?……”谷明智无法压抑眉宇间的兴奋。“你记得它的什么?你是不是记得它放在哪儿?” 阿彩神经质地点了几次头。 “它还在吗?” “不……知道……” “带我去找它!”谷明智抓着阿彩双肩。 “……可是我……害怕……” “不用害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谷明智的目光像恳求,他知道自己这样是有点自私,但现在他已经无法放弃。 “我……我有方法……”阿彩指向大堆画具。“把那些油彩拿来……” 谷明智捧来各种油彩,放到阿彩身边。 阿彩盘膝坐在地上,先拿着一管红色的油彩,直接挤到左手的拇、食、中三指上。 她不必看镜子,就用手指在脸上涂画出古怪的符文来。 谷明智清楚看得见:当阿彩脸上的图纹开始成形时,她的身体渐渐停止了颤抖,眼睛里的恐惧也变淡了。 不可解读的符文,仿佛瞬间令她变成了另一个人。 走廊里充溢着一种混杂的气味,既令人心跳加速,又使人昏昏欲睡,就好像流漾在空气中的酒精。 谷明智当然知道这是什么味道,毕竟他从前是当刑警的。 ——问题就是:我现在已经不是刑警了;即使还是,警徽在这里也没有任何作用。 走廊两侧的每一道铁门都打开来,不断有人进出。阿彩拖着谷明智的手在走廊上前行,几乎每秒就跟一个人擦肩。 谷明智现在才知道:楼下街巷冷冷清清的“吴公大厦”建筑群,原来热闹的活动都在上面的楼层。 经过其中一道门。红色灯光的室内挤满了男人,透出像土耳其浴室那种湿闷的热气。内里放着交际舞音乐,录音带已经因为播放太多而粗哑磨损,几乎被人群的兴奋叫声掩盖。大量雄性荷尔蒙同时分泌的气味。因为被人群遮挡着,谷明智无法看见里面最深处那小舞台上正在表演什么,不过可以想象得到。 对面的另一道门,里面的景象则截然相反。淡蓝的冷冷日光灯管被弥漫不散的烟雾包围,令室内显得更灰暗,地板胡乱铺满了破旧的草席和床褥。里面的人半数都是静止坐卧,即使走动的身影,也都有如电影慢动作镜头一样。一双双没有焦点的眼睛,仰望房间上方的虚空。有的人连臂弯上插着的针筒都忘记拔下,手臂一直在淌血。门口透出阵阵像凝结呕吐物的臭味。 类似这样的单位,他们又经过了四、五个。谷明智感到衣服底下渗满了冷汗,要独自走过这样险恶的地方已经非常困难,而带着他的更是有如进入了半催眠状态的阿彩。万一遇上袭击,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他那管长电筒只是插在背囊的旁边——用手拿着这样一柄东西,恐怕太过显眼。他的左手牵着阿彩的小手,右手则一直插在风衣的口袋里,内里紧握着没有打开的折刀。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阿彩脸上那大堆油彩图纹,似乎并没有引来什么奇异的目光。也许在这种地方,再怪异的打扮也没有什么稀奇。 谷明智快步走到阿彩身旁,看看她的神情。她的眼睛一直瞧向走廊前面,就好像那一头有人在向她呼唤招手,她仿佛对身边一切人和事浑然不觉。 “你……没事吧?”谷明智关切地问。 “是这个方向……我记得越来越清楚了……这些路我都记得……” 听着阿彩坚决的语气,谷明智只有硬着头皮继续走。 他好几次回头,看看有没有人在跟踪。但走廊里实在太多人,就是有跟踪者也无从分辨。 他们又经过另一个门口。里面摆着几张饭桌,桌心放着冒出腾腾热气的火锅,似乎是厨房的那一角吊挂着几条已经拔光了毛的狗。有两桌坐满了精赤上身的汉子,正围着火炉大嚼大喝,汉子们一身都是汗水淋漓的刺青。谷明智马上把风衣的帽子拉低一点,心脏在怦怦乱跳。 再经过一个不知道生产什么东西的小工厂;一家兼卖着假阳具、手铐、充气人偶等各种性器具的杂货店;地上散满了羽毛、透出汗味和浓浓血腥气的斗鸡场…… 两人到达一道矮小而狭窄的出口。这个出口的上方和左右都露出凹凸不平的粗糙砖石,连个门框都没有,就像是硬生生在墙壁上凿开一个洞口来。 穿过这出口后又是另一条走廊。谷明智留意到:这边的走廊比刚才那一边的升高了大约十公分,四周的墙壁和颜色也很不相同。他这时知道了:自己进入了另一幢楼房。刚才那个“出口”,确实是把两幢密贴的楼房之间的墙壁打通而成的。 他无法估计,像这样在上层打开的通道有多少个。但假如每幢楼房之间最少也有一、两个的话,这整个“吴公大厦”建筑群,无疑就是一座巨大复杂得吓人的立体迷宫。 这段走廊的热闹光景,跟刚才的相差无几。谷明智皱眉,还要在这样的“街道”上走多远?他没有忘记上次在街上看见的那些“通缉”素描——当然现在他知道,画里面的人其实是李金。还有印在海报上那个蛇形标记。他记得那个认识阿彩的皮条客,说过一个叫“孟老蛇”的名字……他们还记得我吗?那“孟老蛇”的手下是不是也在这儿?…… 虽然已经渐渐接近谜题的答案,但是谷明智仍不禁想:再次进来“吴公大厦”,恐怕是个馊主意…… 阿彩没再往前走,而是转向左侧的一条楼梯。阴暗的阶梯墙壁上满布着各种水管和大堆交错混乱的电线。 “这边,往上走。”阿彩很肯定地说。 “这些路……你从前都走过吗?” 阿彩点点头。谷明智发现,她的脸上渐渐出现悲伤的表情。 他们走过一大段错综复杂的阶梯阵——谷明智已经忘记爬了多少层,又步下了多少阶梯。他实在搞不明白,这么多阶梯集中建造在一起有什么用途。简直就是M.C.Escher的画里那种错觉迷宫的活现。 其中一段的天花板上有水管(谷明智只希望那不是污水管)破裂了,狭窄的空间里不停下着人工雨。他们快步跑过积了一公分深的水洼。谷明智一边跑一边想:假如附近有哪条破电线,他们就完蛋了…… 奔上一段阶梯之后,眼前豁然开朗。原来他们登上了其中一幢较矮楼房的天台。四面全被其他高楼的外墙包围着,谷明智感觉有如置身在一个水桶的底部。 他们一踏上天台,马上惊起大群雀鸟,同时振翅起飞逃往空中。天台上搭满了木屋,看来荒废已久,屋里还散着破旧的杂物家具,屋顶上满是鸟群栖息遗下的粪便。谷明智把右手从口袋抽出来捂着鼻子。 阿彩仍然拖着他的手,带他在木屋之间的窄巷往前走。 到达了天台的边缘。那儿搭着一条悬空的木桥,直通向对面楼房的一个露台。 “不会吧?”谷明智猛拉着阿彩的手,停住了脚步。那木桥的桥板大约只有一公尺宽,两边的栏杆有好几处破裂了,看来荒废已久。即使不是这样残旧,只是那单薄的材料已经令人却步。 “没有其他路吗?” 阿彩把脸转向他,那些油彩图案已经因为刚才的“雨水”溶化了大半。 “我只知道这条路。” 谷明智再看那道木桥,只有大约五公尺长,下面是六层楼高的虚空。 “快要到了。”阿彩握着谷明智的手收紧了一些。这只细小、柔软而温暖的手掌,是他此刻唯一的安慰。 谷明智用右手把她的手拨开。 “我先过去。”他咬咬嘴唇说。“两个人一起走,太重了。” 谷明智的左脚踏上木桥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他闭起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气。 ——谷明智,这种案件不是你一直梦寐以求的吗?不要放过,你会后悔的。 另一只脚也踏上去了。他用了很大的努力,才控制住自己不往下看。 虽然只是在木桥上走了七步,但这七步是谷明智记忆中走得最缓慢的。 幸好,接下来的路都是往下走。 两人站在另一幢更低矮的楼房天台上,一起垂头看着地上一道大约只有一公尺多见方的铁造盖门。门边那生锈的门闩牢牢关着,但并没有上锁。 谷明智拔出背囊旁边的手电筒,用底部向盖子中央敲了一下,里面传出空洞的回音。 “你肯定是这里面吗?” 阿彩用行动作回答:她蹲下来,双手用力拉动门闩。但似乎因为关闭了太久,滑闩都长满了铁锈,阿彩很吃力才拉动了少许。 “让我来。”谷明智把阿彩拉开一旁。他索性不用手掌拉,而用那电筒的合金手柄当作锤子往横凿击。铁锈的碎屑纷纷掉落。 门闩一脱开,整道盖门立即往上弹开了一条几公分的窄缝。 谷明智伸手把门往上掀开。 露出来的是一个有如水井的垂直坑洞。洞壁有一条金属爬梯往下延伸,内里几公尺以下就是一片漆黑。谷明智用手电筒往里面照射,还是看不见什么。扑面一阵霉腐的气息。 “这儿下面……就是了……”阿彩焦急得马上就想往下攀爬。谷明智制止了她。 谷明智等了大约五分钟,好歹也让洞穴里不知停滞了多久的腐朽空气散去一点。 等待时他从背囊里取出两支瓶装水,把其中一瓶递给阿彩。 “先喝几口,休息一下。” “我不渴。” “喝一点。”谷明智坚持。“脑袋会清醒些,下面的空气可能很混浊,假如爬到梯子半途昏倒了可不好玩。”他把瓶子的封盖扭开,再次递给阿彩。 阿彩喝水的时候,谷明智瞧着她的样子,脸上的图案已经糊成一片。他本来想替她抹干净,可是他猜想,把脸涂成这模样,对她的心理也许是一道很重要的保护屏障。她很可能要面对童年时一段很可怕的记忆,没有了这屏障,说不定她会马上崩溃。 “这水……”阿彩喝了几口之后,瞧着谷明智。脸上虽然没有笑容,但眼睛里倒回复了一点生气。“……很好喝。这儿没有这么好喝的水呢。” “是瓶装矿泉水。”他向她展示上面的标签。“法国来的,不过算是比较便宜的一种。因为我是个穷人嘛。” 阿彩的反应很淡然。谷明智想:是不是“穷人”这个概念对她来说有点陌生呢? 他看看包围在四周那些残破的楼房。 ——这里的人究竟怎样看待他们的这个世界呢?…… “将来有机会我带你去外面看看。”谷明智又说:“有更多好东西呢。” 这次阿彩点点头,眼睛里有所期待,这令谷明智马上又打起精神来。 “好,开始吧。” 他把电筒插在腰带上,先把一条腿探下去,用力踏了爬梯几次,确定它还能用,然后便率先爬了下去。 “如果发生什么事情,或者需要休息,就大声喊我。”他仰头朝着紧接爬下来的阿彩说。 本来应该是很令人害怕的攀爬旅程,谷明智的心脏却没有再猛跳。也许刚才各种接连的刺激,已经令他的心有点麻木了。 他忽然觉得这样子爬洞穴,就好像童年时跟玩伴一起在山边探险一样。尤其是和他在一起的,是一个像阿彩这样孩子脸的女孩,令他这种感觉更为浓烈。 “阿彩。”谷明智一边继续往下爬,一边问。“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的全名是什么?” 上面的阿彩似乎一直在考虑。爬下了大概十步之后,她才回答:“……陈明彩。” “呵呵,原来我们的名字有一个字相同呢。”谷明智在漆黑中微笑。“先停一下。”他拿起腰间的手电筒往下方照射。 “我好像看见地面了!” 原来这段爬梯也不过大约三、四层楼的高度。谷明智踏到地面,心情更放松了。他伸手把阿彩扶了下来,然后向四边照射。这儿的空间似乎非常广阔,亮光经过处,他看见一些像机器的东西,但却无法看清室内的全貌。 “跟着我走。”他拖着阿彩的手,另一手握着电筒,照向前方的地面。 阿彩这时却挣开了他的手,独自走进黑暗深处。谷明智吃惊,急忙把电筒射向阿彩离开的方向。 “我……还记得……” 谷明智看见,阿彩完全不用视觉,就径直走到一面满是机器线路的墙壁跟前。 “希望……还能用……” 手柄扳动的声音。 上面几排苍白的日光灯管同时闪动,有两根爆出火花后熄灭了,但其他全都亮着。 谷明智半闭起眼睛,花了大概十秒才完全适应亮光。 然后他看见这广阔地室内的一切。 地下室的大半空间都堆放着破废的机器。有好几台是动物造型的电动玩具——就是让小孩子骑上去,投进一块钱它就会摇动几分钟那一种。造型都是童话化的鸭子、天鹅、小象之类,纤维制身体上的油漆早就褪色剥落。 另外又有几台弹珠机,机台的玻璃都有不同程度的破洞和裂纹。机台的主题是扑克游戏、电单车美女之类美式风格,但上面的图画非常粗糙,很明显都是仿冒品。 此外,都是一些会闪光或挥动手臂的电动玩偶、制软冰淇淋和棉花糖的机器、装着旋转闪灯的号码抽奖机等等,还有一些零散的不明机械部分。上方吊着重型作业用的粗铁链和挂钩,连接着天花板的轨道滑车。 而谷明智现在站立之处的前方,却建成了像火车月台的模样。台阶之下有一条轨道,宽度大概只有标准火车轨的一半,底下藏着铰链。轨道上停了一节只能坐两个人的细小开篷式车厢,铁片造的车身手工粗劣,座椅上没有任何安全带或栏栅之类的设备。但的确是一辆云霄飞车。 ——游乐场。 ——“松园游乐馆”。 谷明智双手紧握仍然亮着的手电筒,兴奋得有点微微颤抖。 “到了。” 阿彩点点头回应。 “那东西呢?在哪儿?” “这边。”阿彩向谷明智招招手。 他走过去,却看不见阿彩站立的那个角落有什么通道。 阿彩伸手按了按其中一面空白的墙壁。“咯”的一声,一道漆得跟墙壁同样颜色的木门,往外弹开了一条缝。 谷明智的眉头耸动了一下。 ——简直就像特务电影里的暗门嘛。 他把暗门拉开来,看见内里是一条很短的窄道,尽头处是另一道相似的木门。 谷明智举起手电筒,跟随阿彩进入这秘道,推开对面的暗门。 踏出另一道暗门,他们看见了无数个自己——无数个以各种姿态压缩、拉长、扭曲的自己。 谷明智过了大概两秒钟才确定那幻觉到底是什么:他们进入了一条奇怪的走廊里,两旁墙壁(包括那道暗门的背面)和天花板全部镶着镜子——不是正常的镜子,而是以各种凹凸弧面扭曲反映的“哈哈镜”。 阿彩带领谷明智往镜廊的一端行走。他沿途看着身旁自己的反映在不断变化,扭曲的身影反射到另一个镜像世界里又被再度扭曲,有时阿彩的身影又跟他的像面团人偶被捏成一堆般。他有点目眩头昏的感觉。 “不要看。”阿彩说。“从前曾经有人在这里昏倒。” 虽然只有一柄手电筒的灯光,但在众多镜子反射下,镜廊里非常光亮。谷明智克制着才能不直视那些镜像。 走到镜廊的尽头,阿彩掀起一块黑色厚布帘,就径直走了进去。她的动作和步伐毫无停滞犹疑,就像走在自己家里一样。 紧接在镜廊出口外的,是一道装饰成骷髅头骨般的大门,入口就是骷髅的两排牙齿之间。站在门旁迎接他们的是一具毛茸茸的机械黑猩猩,比人还要高大,两只眼睛是没有点亮的红色灯泡,本来会自动擂胸的手臂早已折断了一条,“毛皮”下露出一大截机器零件和电线。 在那黑猩猩身旁,谷明智看见有些东西在移动。手电筒的光照射了过去,原来是一副像圆筒形鱼缸的糖果贩售机——就是塞一个零钱进去,转下面的旋钮几圈就有糖果掉出来那种。玻璃缸里的七彩糖果当然早就消失了,里面变成一个大蚁巢,成千的蚁虫在不断钻动,有的又在机器底部的空隙爬进爬出。谷明智感到一阵恶心。 阿彩再次牵着谷明智的手,指一指那个“恐怖屋”的骷髅门口。 “……这里?”谷明智并不是特别胆小,不过他从小就对这类“恐怖屋”或者云霄飞车等等没什么好感。总括而言就是,他从来都不享受这种自己吓唬自己的玩意儿。 “走过这儿……就看得见……那东西……” 一踏入那个骷髅门口,谷明智就感到内里很阴森——当然了,这本来就是“恐怖屋”设计的目的嘛。不过只走了一阵子,这感觉很快便消失。因为那些布景或人偶都实在造得太粗陋了。悬吊在空中的骷髅、无头的红旗袍女鬼、穿着厨师围裙拿着切肉刀的肢解食人魔……等等都作工差劲。刀子和刑具一看就知道是木造的假货;血浆的颜色人工得像小学美术课的油彩;人偶眼睛上的灯泡原本想用来制造唬吓的效果,但只令谷明智想起中式饮宴烤乳猪上面的装饰物…… 阿彩带着他走到一具吸血鬼(当然是穿着全套黑色礼服和斗篷的德古拉伯爵)身后,又敲开另一道跟刚才相似的暗门,两人钻了进去。 这次不用再通过秘道,一越过那暗门,谷明智就感觉得到,自己进入了比刚才宽阔得多的空间。他用手电筒探射一下。前面是一排一排的旧式戏院座位,全部面朝他的左边方向。 “等我一下。”谷明智感觉阿彩放开了手掌,只抛下一句话,就不知道到了哪儿。谷明智急忙用手电筒向四周探射,却一时找不着她。脚下全都铺着地毯,连脚步声都没有。 “阿彩!”谷明智紧张地呼喊。 等待了好一阵子也没有回应。 突然在戏院的最前头,同时亮起一排灿烂的探射灯光。谷明智的眼睛受刺激,马上闭了起来。 再次张开眼睛时,他看见了。 就在那舞台上。所有灯光都照射向中央一个造型古怪的银白色圆桶。形貌有点像寺院的巨钟,又有点像古代的鼎炉,但下面并没有脚,而是像个大酒桶般矗立在台板上。表面有许多恶鬼面谱的雕刻装饰。正前方有一道往旁打开的小门,足够让一人进入。门里一片幽黑。 “五鬼搬运仪”。 阿彩接着从旁边的后台走出来。灯光映射出她惨白的脸,只有左腮上那道伤疤透红。 “就是它……就是它……”她伸出颤抖的手,但在快要触摸到那“五鬼搬运仪”时,却又马上缩了回去。 谷明智快步登上台来,细看那“五鬼搬运仪”。近距离才看得见,这东西的手工其实非常粗糙。银色的部分只是以打磨得光亮的铝片,用铜钉铺在表面,再用银漆填补遗漏的地方。不少铝片已经脱离了边角,露出底下的木头。那些鬼面谱更全部只是涂上银漆的木雕。 阿彩乏力跌跪在台板上。谷明智想扶起她,但发觉她确实无力站立,只好帮助她换成席地而坐的姿势。 “那个时候……我……是爸爸的助手……”阿彩的眼睛瞧向下面的座椅。“那一晚,那个男孩……”她指一指最前排的一个座位,然后又指向“五鬼搬运仪”。“我看着他走进去……” 谷明智走到“五鬼搬运仪”的跟前,把那道小门再打开一点,半个身子探了进去,用手电筒向上下四面照射。是个很狭小的空间,里面四周全部铺着廉价的黑色绒布。 “本来……戏法只是把他变走,然后他会再从后台走出来……可是……” 谷明智探照内里的底部,又用手敲了几敲。有松动的迹象,很明显是一道活门。 “……很简单的……”阿彩指向“五鬼搬运仪”后面其中一个鬼面谱:“转动那儿,下面就有活门打开……他滑到舞台底下,有一条地库通道,齿轮拉动的滑车很快就会把他送到另一头……” “所以要蒙住他的眼睛?”谷明智问。 “我会在那头负责接应,然后把暗门关好,不让他看见……”阿彩的牙齿颤抖不止。“可是那一次,我一直在等……那道暗门始终没有打开来……” “警察来的时候没有检查那条暗道吗?” “有的……可是他们什么都没有看见……”阿彩的嘴唇扭曲了。“他们都不知道……只有我跟爸爸知道……可是爸爸不许我说……不许我说……” 谷明智想起阿彩家里的壁画,他深呼吸了一口。 “他掉进了暗道底下的机器缝隙里?” 阿彩紧缩着脸,点点头。 谷明智想起老狗说过,当年那份调查报告写得非常马虎。可是,这种程度的马虎可真是有点反常。 “你记不记得,那一晚有多少个警察来了?” 阿彩的眼睛转了几下。“大概四、五个……” 一般像这样的失踪事件,而且还可能涉及绑架,至少也会派二、三十人来搜索。 谷明智只能想到一个理由。 ——因为这里是“吴公大厦”。只要是发生在这儿的事情,他们都不大愿意理会,甚至不想逗留太久。 “然后呢?” “爸爸给警察带走了……我整整一晚没有睡,到了第二天还在等他……第二天的晚上他才回来。” “他回来后一直什么都不说,只是在家里翻东西……找了好一会儿……”阿彩抱着肩头。“……他找来了几柄刀子,还有一把锯子。接着他一直在盯着我……我也瞧着他的眼睛……许久……他终于说:‘我们要把他弄出来。’……” “我们在很晚的时候才偷偷回来这里,从后台的暗门爬进去那地道里……” 谷明智想象:只有十二岁的阿彩,站在那暗无天日的漆黑地道里,而且还知道一个惨死男孩的尸体就在自己脚底下,那种感觉是何等恐怖…… 可是他猜得到:更恐怖的事情还在后头。 “我们……找到他掉下去的那个空隙。可是爸爸的身体太壮了,爬不进去……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用一根绳索缚在我的腰上……” 谷明智不忍地闭起眼睛。 阿彩说话时的呼吸变得更急促。 “我……我……下去……一只手扳着那些齿轮和链条,另一只手……拿着……刀子……我一直……一寸一寸地下去……”她不知不觉站了起来,开始模仿自己十年前的动作。“我的头上戴着灯……可是什么都好像看不清……” 阿彩左脚突然在虚空中踢了一下。“我踏到了滑油,几乎整个人就掉了下去——幸好爸爸在上面拉着绳子……可是那一下子,我的脸就碰上了齿轮。这道疤痕就是这样来的。”她摸着左边腮帮子。 “我没有哭,我已经忘了哭。血都滴到了衣领上,暖暖的。可是我不觉得痛。我继续往下爬……于是我……看见了……看见了……”阿彩捂着胸口。“他的脸……就在我眼前……很白……眼睛还蒙着黑布……” “然后……我听到他说话……” 谷明智倒抽了一口凉气。 “什么?到了第二天他还没有……” “很细的声音……”阿彩自顾自地继续说着,没有回答谷明智。“不知怎的,我看见他的脸,好像就没有那么害怕了。我凑近他,想听听他说什么。我听到了……” “他说什么?”谷明智走近一步。 “他说:‘我不在这里……’” 谷明智不可置信地瞪着眼睛。 ——跟张年复述马雨林的喃喃自语一模一样。 “他一直在说话……突然他的脸在抽搐……好像变了另一个人似的……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大……一直在喊:‘好痛!好痛!’……”阿彩的眼泪混和着油彩滚到下巴。“声音又变小了……不再说话了……没有表情了……没有了……” “这个时候爸爸在上面大声喊:‘看见了吗?快点拉出来!’……我咬着刀子,双手拼命想把他拉出来……可是拉不动……有一条手臂夹在齿轮之间……爸爸在上面又大叫:‘快点!’……我看见那条手臂的骨头已经断掉了,断口上的肉烂烂的……于是我拿起刀子……” 阿彩整个人在剧烈颤抖,垂头看着自己双手。 谷明智抱着她。“别说了……别说了……”他伸手抚摸她的头发。 良久,他感觉怀里的她呼吸开始平复下来,这才放开她一点儿。阿彩已经停止了哭泣,表情也好像恢复了平常的模样。 阿彩看看谷明智的胸口,黑色风衣上印着一团模糊的泪水混油彩。 “对不起……”她苦笑着,用手抹去脸上剩余的油彩。她已经不再需要它的保护了。 “这是悲剧。”谷明智凝视她的眼睛。“不是你的错。” 阿彩透了一阵大气,她的呵气吹到他脸上。他有点脸红了,把她的身子放开,两人相视微笑。 “不知怎的……”阿彩拨一拨头发。“说出来之后,整个人好像变轻了一点。” “这就好了。”谷明智从裤子的口袋掏出一包纸巾。 “可是……”阿彩拿过纸巾,一边抹着脸庞跟手掌一边问:“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调查这事情?” “本来是有人委托我的。可是到了现在,我只是为了解开一个谜题。” “就是那帧照片?”阿彩皱眉。“那是真的吗?里面那个男孩真的是他?可是你说过,照片后面的背景都是假的……” “里面那个人却是真的。”谷明智搔搔头发。“本来我也不能确定。可是我在‘吴公大厦’里又遇到另一个不应该存在世上的人,加上你刚才告诉我的真相,我大概知道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他转身瞧着那具“五鬼搬运仪”,伸手摸了摸。“假如我没想错,最后死在那堆机器之间的人,并不是吴望飞——那个照片中的男孩,而是另一个大概三、四岁的男孩子。” “这怎么可能?我亲眼看见——” 这时他们听见了声音。 两人的身体同时震了一震。谷明智举起手电筒。 从刚才他们进来的那道暗门里,走出来两男一女共三个人。他们都戴着军用夜视镜,这时才摘起搁到头顶上。每人手上都拿着一个长状的手提包。一身黑色的长大衣,里面穿着紧身服。 “谷先生,不用紧张。”其中梳着马尾装的女人说。“我们是黄律师雇来的人。” 他们一一踏上了舞台。谷明智留意到,三人腰带或左腋底下都微微隆起。 这三人全都瞧着那具“五鬼搬运仪”。 “其实我们很早就跟踪着到这里。不过不想打扰谷先生最后的调查,所以先等你们说完了才出来。”女人脸上有股男性的强悍,另外两个身材壮硕的男人也都表情森然。 左边的男人打开手提袋,从里面掏出一具GPS(全球定位系统)仪器。 女人摸摸“五鬼搬运仪”。“终于找到了,接着就是派人来回收。” “不行。”那个拿着GPS的男人说。“无法连线。” “什么?不可能的!”女人扬起眉毛。“我还以为只是电话……连人造卫星都不行?这儿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她瞧向阿彩,又说:“不打紧,只要这位小姐在就行了,请她为回收队带路。”她看向没有说话那个比较高大的男人身上。“你负责守护这东西,我们先护送谷先生跟这位小姐离去。” “原来是这样。”谷明智冷笑。“黄道行——不,是吴恩鸿,他的真正目的是要找这个东西吗?” “这是怎么一回事?”阿彩有点害怕地缩在谷明智身后。 “没有用的。”谷明智拍一拍“五鬼搬运仪”。“他以为这东西能够让人延续生命吗?根本就不是这样,它不过是一副失败的魔术器具而已。产生那股能量的,是这整个地方。” “我们的工作只是来拿这个东西。”女人冰冷地说。“谷先生已经帮了一个大忙,我相信黄律师会好好答谢你。至于你有什么其他事情要解释,留待你再见到他之后吧。” “这样的话我好像在哪儿听过……” “是李金吧?”那女人的脸上出现一阵压抑的愤怒,但马上又褪去了。“回去以后,我也要问问谷先生,李金是怎样死的,然后我们会再来找那些家伙。” 你想知道吗?看看我拍的影片就可以了。而且不是“那些家伙”,而是“那家伙”——谷明智几乎马上就想这样说,不过他倒不想让他们看那影片。而且这个时候惹怒这三个人,似乎并不是明智的举动,所以他什么也不说。 “现在就走吧,请这位小姐带路。”女人说。 拿GPS的那个男人把仪器塞回袋子里,伸手就要抓着阿彩的胳臂,用他那把有如金属磨擦的声音说:“别磨蹭了——” 就在这一刹那,似乎有某种东西飞进了这男人的右头侧,他的头颅仿佛被拉扯般变形。一片头盖骨连同头发和头皮,夹带大量鲜血与脑浆,从头部左上方喷射出去。 谷明智好像这时才听到枪声。 阿彩在他身后震动了一下,他马上回身抱着她伏倒。 那个女人同时做了三件事: 用英语大叫“狙击手!”; 闪电拔出大衣底下左腋间的“Glock 19”自动手枪; 身体迅速下沉,完全俯伏在地上。 那个一直沉默的男人则迅速翻滚到舞台侧,躲在后台入口的柱子旁。他从手上的袋子里,迅速抽出折叠式肩托的“AK-74”冲锋枪。 “在零点钟!”女人又呼喊,枪口对准了前方座椅的最后排。 那儿传来手动步枪退膛/上膛的声音。女人的耳朵非常灵敏,一听那声音就分辨出是十分旧式的步枪(虽然保养得很好)。 她实在无法相信己方中伏的事实。他们毕竟是从印支半岛和非洲的地狱里活过来的佣兵,却竟然被敌人潜入到这么近的距离都没有察觉。 ——对方用的还是和古董无异的兵器! 女人微微抬起身体准备移动的同时,躲在柱后的男佣兵伸出半边身子,向着最后排的座椅一轮扫射。女人借着这掩护向前翻滚。 趁这混乱中间,谷明智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半爬般跑到那个中枪身亡的佣兵尸身前,从他腰带上抽出“Glock”手枪,然后拉着阿彩躲在“五鬼搬运仪”后面。 佣兵手上的冲锋枪继续爆射的同时,在最后排那些座位处也闪出一点火花。 佣兵左额侧被火辣辣的步枪子弹擦过,带走一大块皮肤。血流披脸的他呻吟着捂脸,躲回柱子后头。 女佣兵失去同伴的枪火掩护,但也及时滚下了舞台,躲在最前排那些座位后面。 “我就知道,你这支那人不是好东西!”剧院的最后面,传来一个苍老但洪亮的声音。 谷明智和阿彩同时感到心寒。 “是‘管理员’……”阿彩像呻吟般说。 “上次看见你就觉得眼熟,果然是你。他妈的,许多年前我明明已经砍了你的头啊……”冢本义郎一直在呼喊。 谷明智额角流汗。 ——原来他在说我……难怪那次见面,他一直在盯着我的脸。一定是把我和他记忆里某个相似的人搞混了…… “早就知道你这支那人没安好心!”冢本继续呼喊:“这次竟然把敌军都带进来了!幸好,你们逃不过我的侦察!大日本皇军不是这么容易欺骗的!马鹿野郎……” ——真倒霉。似乎自从进入“吴公大厦”,就是接连惹上这类疯子…… 女佣兵背靠着折起的座椅,双手举枪。她猜想这个狙击者很可能就是杀死李金的人(可惜现在来不及问谷明智了)。 ——很好。一并把所有事情解决。 “阿丁!”她朝舞台那边呼喊。 男佣兵阿丁正用一块手帕压着额旁止血。感觉流血已经减少之后,他把眼睛上的血抹去,然后更换冲锋枪的弹匣,再朝女佣兵点点头。 “不行……”谷明智喃喃说。他抱着阿彩,紧挨在“五鬼搬运仪”后面。“要快点逃离这里……” “我有办法。”阿彩忽然说。她拍一拍“五鬼搬运仪”。“用它。” 她用手臂撑起上半身,伸手按在“五鬼搬运仪”后面其中一个恶鬼面谱上,扭转了一圈。 谷明智听到:“五鬼搬运仪”里发出暗门机关被打开的声音。 “可是这东西的入口在前面啊。”谷明智指向“搬运仪”的前头。现在这种情况,要走到前面根本不可能。 “来帮一把!”阿彩呼喊,然后双手扶着“搬运仪”的外墙吃力地推。整具沉重的圆桶开始往逆时针方向逐公分转动。谷明智看见马上明白了,把手枪插在腰带上,也伸手协助推动。 这时躲在前排座位的女佣兵,向同伴阿丁打了个眼色。阿丁立时会意:她要他扫射另一轮掩护枪火,让她冲上去作近距离攻击。在接近战里,她的手枪跟对方的手动单发步枪比,占有绝对优势。 阿丁竖起拇指。 谷明智和阿彩已经把“五鬼搬运仪”转动了大约九十度。已经看见入口的小门了。 女佣兵竖起三只手指,示意三秒后开始掩护进攻。 阿丁双手提起冲锋枪,背靠着木柱,随时准备开火。 女佣兵竖起的手指余下两只。 谷明智已经伸手扳到“五鬼搬运仪”的门口了。 女佣兵看见一件东西从空中降落她脚边。 是二次大战日军的“九十一式改”手榴弹,外型像个矮了一点的啤酒罐。 她不是没有和拥有手榴弹的敌人作战的经验,只是她从来没有想过,这儿也会遇上一个。这成了致命的弱点:反应比在真正的战场上慢了一点点。 女佣兵才滚开了半圈,爆炸已经把她的身体炸飞到两排座位之间的廊道上。 阿丁怒吼。他举起冲锋枪,透过榴弹爆炸后的硝烟朝冢本匿藏处全自动扫射,掩护完全暴露在外的女同伴。他期望已经被榴弹碎片割得血肉淋漓的她,能够趁这机会爬起来再次躲藏。 然而女佣兵已经奄奄一息。 “AK-74”的三十发弯形弹匣在几秒内就射光了。阿丁知道来不及换匣,把冲锋枪抛在脚下,熟练地快速拔出右腰的“Glock”手枪,继续向敌人的方向射击。他同时用眼角的周边视界注意地上的同伴。她仍然爬不起来,他感到绝望。 “五鬼搬运仪”的入口已经朝谷明智露出四分之三,他们不再推了。阿彩拾起放在地上的手电筒,谷明智先扶着阿彩的腰,把她推了进去。阿彩的身体马上从内里底部的暗门滑下。 第十五发九毫米子弹都射出了。阿丁因为分神于地上的同伴,一时竟忘了数算弹发,又扣了两下空枪。 就在这一秒的空隙间,“三八式”步枪的六点五毫米子弹,准确无误地钻入阿丁眉间。 谷明智这时已经把双腿伸进了“五鬼搬运仪”。 “支那人,你逃吧!”冢本一边呼喊,一边慢条斯里地把步枪退膛。空弹壳跳出枪膛落在地毯上,仍然在冒烟。“我一定找得到你的!你逃不了!别忘了我是‘管理员’啊,我知道这儿每一寸地方。” 新一发子弹清脆上膛。 瞄准镜的十字对准了地上的女佣兵。 当她的头颅爆破时,身躯和四肢都没有任何反应。 谷明智同时隐没进“五鬼搬运仪”里。 <hr /> 注释: Chapter7 Pursuit 谷明智和阿彩垂着头,谨慎地踏着滑车轨道,穿过那条阴森的地道。 手电筒照射处都是各种机器齿轮。也许是心理作用,谷明智总觉得嗅到一阵淡淡的血腥气。 阿彩紧紧握着他的手。他知道她再次踏足这条地道,此刻必然是恐惧万分。但她的脚步没有停下来。 其实只是一条不超过十公尺的地道,谷明智却感觉异常漫长。 终于他们撞开尽头那道暗门,进入另一个地方。谷明智只隐约看见有镜子的梳妆台,还有挂在四处的衣服。 “快!”阿彩没有多停留,又继续牵着谷明智向前走。 最尽头处是一道像戏院后门的推闩式大门。 他们带点手忙脚乱地把门顶和门底的闩锁解除,然后一起用力推门。 猛然照进来阳光,他们稍稍松了一口气。 外面是一条污秽的窄巷。老鼠群一看见入侵者就四处乱窜。上头有无数水塔和檐篷漏下来的水滴,像下着微雨。 谷明智瞧瞧窄巷的两头,不禁哑然。两边都被铁丝网封死了,高高的网顶上还缠着乱麻般的带刺铁丝。怎么看都不可能爬过去。 “这边!”阿彩再次拉起谷明智的手,走向对面楼房的一道木门。 把木门拉开时,扑脸而来一阵令人鼻酸的尿臭。里面是一道又窄又斜的楼梯,一直通往上方。 “你知道这通向哪儿吗?”谷明智问。 阿彩摇摇头。可是他们都知道,现在没有选择。 谷明智叹了一口气,又再次跟随阿彩,进入这巨大立体迷宫的另一部分。 楼梯紧接着走廊,接着又是另一段楼梯,谷明智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已经不知道往上爬了多少层楼。 这一区的走廊两边的单位,和早前经过的那些很不同。虽然偶尔还是会经过一、两个赌博摊子和毒窟,还有几家小工厂,但大多数都是寻常的住家。谷明智透过铁闸的缝隙瞥见,每户都几乎挤满了人,居住环境看来很差,有的甚至间隔成一个个鸟笼般的床位。 可是始终找不到往下返回地面的楼梯。 偶然有几张脸在铁闸后出现,探看急步跑过的两人,每张脸都木无表情。 就像之前那样,他们也有好几次穿过不同楼房之间打通的墙壁缺口,简直好像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走了这么多路,他大概跟不上我们吧?”谷明智半喘着气说。 “不行,冢本先生熟悉这儿的所有地方。”阿彩回答时,双脚没有慢下一点儿。“一定要离开‘吴公大厦’。” 谷明智低下头来才发觉:阿彩的一只拖鞋不知何时已经弄丢了,一直是赤着一边脚走。 又看见另一条楼梯。这次终于出现通往下面的阶级了,另一头则继续往上。他们不禁相视笑起来。 才步下十多级,下面似乎有丛丛人影正在爬上来。他们也顾不得那么多,继续向下走。 迎面而来的是七个大汉,一堆堆贲起的肌肉挤得那狭窄的楼梯水泄不通。粗壮的手臂上满是蛟龙、老虎、飞鹰之类老式的刺青。其中一个年轻的,精赤着上身,胸腹刺着一个全身的观音像。有几个大汉的裤腰间插着包在报纸里的刀子。 谷明智低下头来,把风衣的斗篷拉上,希望硬着头皮从这些大汉之间挤过去。可是他发觉阿彩像被钉在原地般站着不动。 他跟随她的视线,瞧向那群大汉其中一个。一个大约四十多岁的男人,并不比身旁其他人特别高大。他用一件灰色的唐装短衣当作披肩,里面赤着上身,双臂在胸前交叠。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脸:左右都纹着一条毒蛇的刺青,尾巴从两边眼肚开始,盘过脸颊,蛇首最后在下巴会合交缠。 谷明智马上想起,他上次被“通缉”那海报上印着的蛇形图案。 他瞧瞧阿彩,她点头。 “这家伙从来没有见过。”孟老蛇以粗哑的声音说,指着上面的谷明智。其余十二只眼睛马上全部盯着他。 “上次那件事情,不就是一个外面来的男人干的吗?”孟老蛇身边一个中年大汉说。 “喂,你,把头上的帽子脱下来!”那个纹着观音像的年轻人怪叫着,已经把插在腰间的刀子连同卷缠的报纸拿到手上,指向谷明智的脸。 谷明智把风衣的斗笠往后拨下来。 “这家伙没有戴眼镜啊。” “管他妈的,先抓下来问问吧!” “抓什么?就在这里做掉吧。” 大汉之间开始酝酿杀伐的气息。 谷明智流着冷汗,把阿彩推到自己身后。“等一等,你们认错人了……” 可是他们完全没有听他的辩解。孟老蛇下巴扬了一扬,那个青年会意,把刀子上的报纸拔掉。是一柄牛肉刀,那银白的刃身令谷明智看得心寒。 青年已经往上踏了一步。 谷明智这时才记起来:腰带后面还插着那柄“Glock”手枪。 青年另一条腿又踏上来。只有六、七个阶级的距离。 ——不行…… 谷明智拔枪在手,摆出在警察学堂里练习过无数次的标准握枪戒备姿势。 “不要过来……”谷明智的声音像求饶多于命令。他同时用拇指拨开枪侧的保险锁。 孟老蛇冷笑。他身旁又有另外两个人提刀上前。 青年举刀吼叫:“他妈的,不要命啦!” 他再踏上一步。 轰然的枪声在楼梯之间回荡。 青年举起的拳掌突然变得空空如也,他整个身体僵住了。 接着才听到被击飞的牛肉刀掉落下层楼梯的响声。 七个大汉全部沉默静止下来。这么神准的枪法把他们震住了。 谷明智心里有点庆幸。毕竟他已经许久没有练枪,也是第一次开这种手枪(当刑警时用的是“史密斯·威尔逊”点三八口径的短管左轮手枪)。但这柄“Glock”比他想象中还要易用和准确,看来那位佣兵生前把它调校得很好。 阿彩这时拉着谷明智的背囊,示意要往上面逃走。 谷明智苍白的脸不发一言(后来回想起来,自己其实是不知不觉在模仿电影里出现的职业杀手),慢慢倒后往上走,枪管仍然指向那堆大汉。 到了楼梯的转角,他又把枪改成右手单手握持,仍然指着大汉们,身体则一点点退到弯角后面。 直至完全拐过转角,谷明智这才转身,跟着阿彩一口气往上跑。 一听见那急促的脚步声,几个大汉马上追上去。可是还没有到那个弯角,又再传来另一记枪声。 虽然谷明智只是往天花板放了一枪,但已经唬得那几个人马上倒后滚跌。孟老蛇也同时蹲到了地上,一直瞧着上方,许久都不敢再动。 不过这些情景,谷明智都已经看不见了。 已经再没有可以往上爬的地方了。 因为他们已经登上了天台。 这里已经是整个“吴公大厦”建筑群的最高点,四面都看不见更高的楼房(有的都是远远在“吴公大厦”的范围以外)。也许用“点”来形容这儿并不太贴切,因为这儿其实是邻近十几幢同等高度的楼房屋顶连接起来的一片巨大空中平台,几乎有相当于大半个足球场的面积。 但是谷明智置身其中,完全没有那种“平台”的感觉,因为四周可见的空间几乎全部堆积着废弃物。大都是床、柜子、桌椅等破弃家具,因为长期的日照和风雨早已腐朽不堪;也有破烂的工厂机器;不明用途的塑胶桶和木箱;成堆的砖瓦、破裂浴缸、马桶座、塑胶板与铁枝窗框等等建材废料…… 谷明智立时明白了:“吴公大厦”里没有任何处置大件废物的管道,于是许多年来人们都只得把废弃物堆到天台上,久而久之累积成现今这种吓人的数量。有的废料堆成的小山比两个人还要高,似乎随时都有塌下来的危机。可能正因为这么危险,目光所及处空无一人。 谷明智和阿彩在丛丛废物之间穿梭,拼命在找寻另一道通往下方的楼梯。谷明智仍然牢牢握住手枪,枪柄上已经粘满了汗水。 “……是我把你拉进这种处境……” “别说了。”阿彩朝他苦笑。“当初还不是我带你去见冢本的吗?” “可是……”谷明智心想还是不要再说了,现在不是道歉的时候。 他们踏过一堆早已倒塌的烂木板。谷明智看见阿彩那只赤脚正在流血,但她始终没有哼一声。 这片空中废墟就像看不见尽头一样。两人只管盲目地往一个方向逃走,但始终没有找到楼梯的入口。 “不如我们回头吧。”谷明智建议。“那群家伙追不着我们,也许现在已经走了。从刚才那道楼梯回去吧。” “我担心的不是他们……”阿彩说着突然噤声。 因为他们听到后头远处,好像传来有人踏过废堆发出的声音。 心跳马上再次加速,他们赶紧向前奔走。 又走了一段路,越过两排破烂的橱窗人偶之后,他们听见后头的声音更接近了。 谷明智转过头看看。 一个细小的身影,拄着一柄长枪当作手杖,动作矫捷地攀越一座由破旧冰箱、沙发和无数建材构成的废堆小山,那身手灵活如猿猴一样。 ——很难令人相信是一个已经九十多岁的男人。 冢本义郎蹲在废堆山的高点,把“三八式”步枪稳稳托在右肩,朝着仍在奔逃中的谷明智和阿彩瞄准。 谷明智拉着阿彩的臂胳,躲到一排木柜后面。枪声在空中回响,子弹从仅仅距离谷明智右肩五公分处穿射而去。那些腐朽的木柜根本不能当成屏障。 “不行!继续走!”谷明智又再拉着阿彩向前逃命。 冢本收起步枪,从那废堆上直接跳到地面,再次向前追击。他穿着一袭整齐的旧日本陆军兵长野战服,戴着圆兜形的战盔,腰带上挂着“南部十四式”手枪和几枚“九一式改”手榴弹,双手提着步枪向前左右穿插冲锋,那勇姿完全像战争纪录片里奔跑于阵地间的老兵。 ——此刻在他的眼中,这废墟无异于昔日的丛林战场。 “支那人!今天是我皇军再次高奏凯歌的日子!”冢本用日语疯狂地呼喊着。 谷明智和阿彩又钻过一堆木材废料之间的洞穴,却发现原来已经走到这片天台的尽头。前面是一堵不足一公尺高的崩缺围墙,再外面就是一片虚空。 谷明智走到围墙边探看。下面是十几层楼的高度,根本再无处可走。 “糟了……” “不如找一堆东西躲起来吧?”阿彩焦急地说。 “不行,那疯子有手榴弹!”谷明智再沿着围墙走,看看有没有能够爬下去的地方。 忽然他发现:有一条细小的架空路轨,就在下方不到两公尺之处,一直贴着这楼房的外墙,大约十来公尺,然后又转弯拐向外头空中,一直斜斜向下延伸到对面远处的其他矮楼。架空的那一大段有四、五十公尺长,底下以交叉状的铁架支撑着。 这路轨他不久之前才见过,是“松园游乐馆”的云霄飞车轨道。竟然从游乐场延伸到这么远,而且能够建到这种高度,实在不可思议。 “下去!”谷明智扶着阿彩爬过围墙。 “可是他的枪……” 走在那空荡荡的架空轨道上,无疑就像成为步枪的练习标靶。可是眼前已经没有选择了。 阿彩的心脏在怦怦乱跳。车轨之下就是一片高空,只要一点点差错…… 但是冢本的声音更接近了。 她一咬牙就跳下去。 双足一踏落轨道,她的身体马上趴下去,双手牢牢抓住车轨的边缘。左手掌被割破了,可是她几乎感觉不到痛楚。 等待阿彩爬前几步之后,谷明智把手枪插在腰间,也一纵而下。他的身体比阿彩重多了,落在车轨上时,轨道摇晃了好几下。两人都感到心脏好像要从口腔跳出来。 他们手足并用地向前爬行。可是车轨是往低处下降的,两人小心地掉转了身体方向,改为向下倒爬,这样动作比较容易,而且也不用因为往下方看而增加恐惧。 谷明智一面爬着,一面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刚离开的那个天台。 大约向前爬了二十公尺。两人底下是超过十层楼高的虚空,下方是大堆密密麻麻的矮楼和木屋,急风在耳边和发际呼呼吹过。 这时谷明智看见那天台的边缘处闪出一点反光。 ——是瞄准镜。 他迅速拔出腰间手枪,单手朝那一点闪光开火。 子弹在围墙上打飞几片石屑。正想瞄准狙击的冢本及时把头缩了回去。 谷明智的心神异常集中,把视觉提升到最顶点。举枪的手纹丝不动。 “继续爬!”他没有回头地向阿彩呼喊。 “可是……” “爬过去!不用理会我!”谷明智的眼神里闪出决心。“我待会儿就来!” 阿彩犹疑着。“真的吗?” “真的。” 谷明智自己心里却明白:除非在这里射倒冢本,他无法离开。不能再爬更远了,要是脱离了手枪的有效射程,就只有捱步枪子弹的份。 阿彩开始继续往下爬,一边说:“我在那头等你。” 冢本的影子和瞄准镜的反光又出现了,谷明智再发一枪。这次冢本却只是闪现一下就缩了下去,又打空了。 ——看来他是想引诱我消耗子弹…… 可是没有办法。在那剧院里谷明智就见识过冢本的枪法,不能给他狙击的机会。 冢本就继续用这样的方法,又消耗了谷明智的五颗子弹,其中一枪擦过冢本的战盔。谷明智隐隐听到冢本用日语嚎叫。 谷明智知道这手枪只有十五发,已经剩下不到一半了。 他曾经以为,要用枪射向一个活生生的人是非常难受的事情,可是现在的他却出奇的冷静。 “你还好吗?”他无法回头看阿彩,只好这样大喊。 “没问题!”从阿彩这喊声判断,她已经爬行多六、七公尺。谷明智心里稍感宽慰。 ——至少也得让她平安逃脱…… 又再消耗了三发子弹,谷明智心里越来越焦急。 冢本蹲在围墙底下,有如爱抚般摸着他的“三八式”步枪。圆眼镜底下的眼睛露出疯狂的笑意。 ——嘻嘻……最后的胜利者是我……一定是……这么多年后,我皇军才终于取胜了…… 谷明智咬着下唇,只余四颗子弹。 ——拜托……至少也射伤他的手臂…… 他决定赌一赌:等冢本露出超过一秒之后才开枪,至少要肯定冢本真的在瞄准。 影子再度在围墙上出现。 谷明智在心里开始默数。 可是不对劲,这影子比刚才任何一次出现的都大得多。 谷明智没有扣扳机。 ——这不是冢本…… 同时冢本发觉,自己头顶出现一大片黑影。 他愕然回头。 谷明智这时看清了,是一个很高大的人。 黑影的两边像展开了一双翅膀。 是披风。 冢本仰头,看见这个无声无息突然出现在身后、穿着一身七彩斑斓的摔角服、身体比他巨大一倍以上的男人。他惊愕的嘴巴张大得塞得进一个网球。 一张宽长如野兽的嘴巴,露出尖长犬齿的笑容。 冢本并没有失去战士的反应,他狠狠把“三八式”的木枪托撞击向马雨林胸口。 却感觉像撞在一堵石墙上。 粗壮的手臂往横一挥,“三八式”就飞出了天台之外。 另一只手则闪出森寒的光。 是原本属于李金的那柄“冷钢”日本式短刀。 刀刃劈裂了冢本左眼上的镜片,同时把战盔撞得飞脱。冢本感觉好像被垒球棒击中一样。 冢本右手按在腰间手枪柄上,另一只手挡在前头。 可是坚硬锋锐的“冷钢”短刀,加上马雨林的怪力,把那条手臂劈至肉破骨断。 “马鹿野郎!”冢本仍然忍痛把“南部十四式”手枪拔出来。可是马雨林下一刀已经刺进了冢本的右肩关节,手臂马上抬不起来——仍能够握住手枪已经是奇迹。 冢本那双血管爆裂的眼睛仰望天空,里面有一种恐怖的决心。 ——七生报国。 “天皇陛下万岁!” 冢本以最后仅余的力量扣动食指。 手枪爆出硝烟。 子弹射在腰间。 腰带上三枚手榴弹连环爆发。 谷明智看见:爆炸把一整段围墙都轰碎了。马雨林那两公尺多高的巨躯,像纸扎的人偶般飞上了半空。一身色彩鲜艳的摔角服都着火了,破烂的披风飞扬,有如一只飞翔的火鸟。 马雨林的身体接着就开始往下跌堕。他仍在惨叫着——这种程度的爆炸下,他竟然还没有即时死去——手脚不断在空中胡乱挣扎。他沿着楼房的外墙继续往下堕,接连撞破几道檐篷,然后身体开始变小了。 ——带着他那四十年的扭曲欲望与黑暗秘密。 谷明智闭起眼睛没有再看。 ——因此他看不见,马雨林那燃烧的身体,在着地时不偏不倚,刚好跌进一口废井里。 谷明智直到此时才垂下握枪的手臂。他深呼吸了几次,回头看看阿彩。 阿彩也望着他。 虽然因为看见别人死亡而欢笑,似乎是很不人道的事情,但他们实在无法控制。 紧绷的神经一下子就松了开来,阿彩甚至笑出了眼泪,谷明智则一边笑,一边叹着气摇头。 ——生还了…… 这时他们却又听到一股奇怪的声音。 来自下方地面。 ——或者更正确地说是来自地底。 声音低沉但巨大,有如一股远方的怒潮。 架空车轨接着发生剧烈的震荡。谷明智及时把手枪扔去,双手握着车轨上的铰链,这才没有给震下去。 阿彩则死命抱着车轨两边。 然后他们看见这仿佛超现实的一幕: 所有栖息在“吴公大厦”的鸟儿同时振翅飞起来,像一团往上迅速冒升的巨大黑云。 前方的丛丛楼房开始倾斜。摇动。 崩坏。 Chapter8 Hypothesis 从电视台直升机拍摄的现场镜头可见:“吴公大厦”建筑群,除了最外围一圈的楼房仍然完好无缺,中央部分就像遭受微形的核攻击一样被夷为废墟。从高空看下去,就有如一个巨大的无盖箱子一样。 废墟上空仍然笼罩在巨大的灰尘雾里。但是镜头清楚拍得到:在最中央部分,竟然有一列钢筋结构和金属支架奇迹般依旧矗立,在空中弯弯曲曲地盘成长条形状,旁边还连结着许多伸出的铁枝。 远看就像一条巨大的百足蜈蚣。 这“蜈蚣”的其中一段,是一条用途不明的架空车轨。在上面有两个被飞灰蒙成了白色的身影,正在紧紧拥抱着等待救援。 谷明智坐在停靠“吴公大厦”外围的其中一辆警车的后座。旁边停满了救护车、消防车和传媒的车辆,救难人员和记者挤在外头四处奔走。 多得老狗的帮忙,他才逃过了记者的耳目,得以在这儿好好休息。脸上和头发上的灰尘都洗净了,但衣裤还是全部成了白色。 他有点晕眩,不过还不算很糟糕。经过这次之后,他发誓以后都不会坐直升机。 老狗这时打开驾驶座的车门,坐了进来,把一杯热茶递给谷明智,他拒绝了。 “还好吧?”老狗关上车门。 谷明智点点头。“那个女孩呢?” “已经送进医院了。救护员说只是受惊过度,加上一些皮肉伤。应该没有什么大碍。” “那就好了。”谷明智隔着车窗,瞧向外面的夜色。残余的“吴公大厦”楼房全部没有灯光,只有救护车辆的闪灯仍在不停转动。 “这次……死了多少人呢?……”谷明智的声音很低。 “谁知道?”老狗耸耸肩。“从来就没有人知道里面住了多少人。不过我想,最少也有几千吧……真他妈的邪门……” 老狗一直没有问他为什么又进了“吴公大厦”。 反正他早就了解我是个傻瓜吧,谷明智心想。 ——老狗大概猜得出,这灾难事件也跟我的调查有关系。他不笨,而且刑警是天生不相信巧合的。 “先让我休息一下。”谷明智主动说。“明天告诉你所有发生的事情。” “你上次也是这样说。” “这次是真的,不过其实我说了也没有什么用。即使你相信我,那些事情最后也不可能写进调查报告里。” “听听也好。”老狗拿出烟来点燃了。 “这到底是什么造成的?”谷明智问:“是局部地震吗?” 老狗吐出一口烟雾。“还没有确定,但初步看是地底爆炸。” “什么?” “已经马上有人查看这地段的档案了,发现这里有一部分原来是从前日军占领这个城市时的一座基地。好像有地底燃料库或者弹药库那类建筑,战后一直没有清除过。” “又是二战日军吗?……” “什么?”老狗扬起一边眉毛。 “没什么……” “另外还听说,当年日本鬼子在基地外围处决过不少战俘和平民,而且都是就地掩埋。换句话说就是乱葬岗,好重的怨念呢。”老狗抽了一口烟,又瞧瞧外头。“现在怨念更重了……” 谷明智想起那一句“我不在这里”。 ——那也是一种怨念吧?那一切奇怪的事情,就是怨念的共鸣产生出的后果吗?…… 这时谷明智的口袋发出手机响铃声。 谷明智已经没有气力拿着电话,只是用免提耳机接听。 “是我。”传来的是“赤木”那副经电子处理的声音。这是“赤木”第一次从手机打过来,他/她的声音显然有点兴奋。 “我看过新闻了。”“赤木”说。“你没事吧?” “还好。”谷明智有点奇怪,“赤木”不是这么热衷慰问别人的类型。 果然“赤木”接着就说:“我破解了。” “什么?”谷明智懒洋洋地问,一时想不起“赤木”指的是什么。 “那个网页的图片档案。多亏你的提醒,果然是地图,不过不是普通的地图啊。我已经把缩小的图片传给你,你先查看。” 谷明智把放在另一个口袋里的电子记事簿掏出来,连接了网络邮箱。里面收到几个图片档,他打开来。 是一幅电脑立体合成图,描绘的是一丛密集的建筑。 “赤木”的声音再次在手机里响起。“那些资料原来是立体模型的源码,我写了个软件把它们转换过来。是‘吴公大厦’的建筑立体全图,而且非常仔细,小至每条巷、每一幢小木屋都标示了呢。” “厉害的还在后头:原来里面还不止一个模型。现在解析出来的已经有二十三个了,还有大概一半的资料还没有分析呢。每个模型都有点差别,里面的建筑都有部分不一样。” “那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些模型是显示出‘吴公大厦’许多年来每隔一段时期的变化。也就是‘吴公大厦’建造和扩张历史的全纪录啊。”“赤木”越说越兴奋。 “怎么可能?”谷明智怪叫。“有谁能够把这些记录下来啊?有的甚至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东西,当时别说立体软件,连个人电脑都没有……是什么人制造这些纪录?” “天晓得?”“赤木”不在乎地说。“网络上什么都有可能啊,说不准是网络鬼魂的杰作呢。如果你相信网上真的有鬼魂的话。” 谷明智感到一阵恶寒从胃部升上来,沉默不语许久。 “假如我早点破解的话,也许对你的调查有用吧?” “嗯……大概……” “可惜现在没用了,‘吴公大厦’已经消失了。这些资料对你再没有价值吧?” “嗯。” “不过我倒想到某个用途呢。你不介意的话,我就拿来使用,行不行?” “其实你不用问我。”谷明智回答。“反正它们本来就不属于我的嘛,而且一开始就是你找出来的。不过,你拿这些资料有什么用呢?” “这个暂时还不能说。”“赤木”表现得有点孩子气。“不过假如成功的话,到时候你一定会知道,而且保准会吓你一跳呢。我又要工作了,再见。”他/她的声音似乎对于刚在“吴公大厦”发生的惨剧毫不在乎,典型的网络族。 “赤木”挂线后,谷明智仍呆呆瞧着记事簿屏幕上的立体图。 “对了。”老狗把抽完的烟蒂抛出车窗。“你打电话给茉莉了吗?” “之前已经打了。” “希望她不会恼你吧……”老狗接着抽第二口烟。“你跟她说了什么?” “我跟她说:我爱你。”谷明智微笑。“我还说:其实我觉得你一点也不胖。你现在这样子,穿婚纱已经很好看。” “那算是求婚了?”老狗哼了一声。“恭喜啦。那么你以后有什么打算?继续经营你那家侦探社?” “不啦。”谷明智深深叹息。“我准备结束它。找一家又大又普通的私家侦探社,当一个普通的侦探,每天调查最普通的欠债和通奸案。” “哦?”老狗笑着皱眉。“就这样?不再调查你的离奇案件?UFO照片又怎么样?” “算了吧,我又不是冒险小说系列里的男主角。” 谷明智再次瞧向车窗外的“吴公大厦”残骸。 “这样奇怪的事情,不会在一个人身上发生第二次的了。” “……大家看看,这儿清楚有一条气脉,盘桓着一直沿西南而下;而这个‘吴公大厦’的位置正好就在……”电视上的风水师托一托眼镜,把细棒指向一幅巨大的西埔区鸟瞰图上一个红圈,说得口沫横飞。“……看,正好是在这气脉的头端啦。不过很可惜啊。如果是功力不够的风水师傅,必定把它错当作龙脉;可是仔细看看,这气脉左右盘行而无上下起伏,横里又生出许多短肢,古籍里称呼这叫‘虫抓地势’。这根本就不是龙啦,是条大蜈蚣。这‘吴公大厦’地处蜈蚣之首,又改了一个这样的名字,铁定是九凶之地,现在不是正好应验了吗?……” 谷明智露出烦厌的表情,用遥控器转往另一个频道。 “……我强烈要求!”那个以西埔区为根据地的议员,站在一列不同媒体标记的麦克风前挥舞着拳头。“政府的有关部门!马上!尽快!彻底检视区内的所有!五十年以上!建筑物!并且!详细地!拟定!清拆——” 谷明智没等他说完,又按了下一个频道的键钮。 “……这个基地在一九四一年太平洋战争开始之后,就成为了日军‘南方作战’的一个重要补给点……”军事历史学家交叉叠着双腿,坐在那单坐沙发上,眼睛不离放在大腿上的大叠资料。“……大家别忘了,旧机场就在距离它不足三公里的海岸线上,它很自然也是大量燃料和弹药的贮存库……我相信灾场的挖掘调查再进行一段时间,就可以证明是地底爆炸造成。不过,为什么竟然相隔几十年才突然爆发,还有引爆的原因为何,则很可能永远没法知道……” 谷明智把电视机关掉,遥控器扔到沙发一角,他揉了揉疲倦的眼睛。 在“吴公大厦”神秘崩塌事件发生一个多月后,媒体又得到另一宗震撼的新闻:已经大半年没有露面的全城首富吴恩鸿因为肝癌去世了。原来吴恩鸿已经罹癌四年,一直在家中秘密治疗。但即使集合全世界最顶尖的医疗队伍和技术,最终他还是逃不过病魔之手。 人们同时关注的,当然是那庞大遗产和企业的继承权问题。 这时吴恩鸿的私人律师黄道行召开记者会宣布:吴恩鸿先生有一名十三岁的私生子吴兆翔,吴恩鸿在生时已经以DNA鉴定确实为父子。遗产及业务将暂时委托基金及律师事务所代管,直至吴兆翔年满十八岁时将全权接收。 在电视上看见吴兆翔的照片时,谷明智不发一言。 那个宁静的下午,当谷明智正在已结束的侦探社里收拾东西时,黄道行律师又再次来访。 黄道行的衣着和举止几乎和上次一模一样。不同的是,他这次没有进入侦探社,而是站在楼下一辆白色的“平治”轿车旁,等待那位高壮的司机把谷明智请下来。 “有一个人想跟你见个面。”黄道行只说了这一句。 谷明智其实早就预料有这一天,他不发一言就踏进轿车里。 一如他所料,车子的目的地就是那幢巨型得像直立邮轮的大厦。 谷明智跟这个城市的所有居民一样,对这幢大厦当然毫不陌生,不过进去大厦里他倒是头一遭。 轿车并没有停在大厦正门那巨型的玻璃门前,而是从大厦右面直接驶进地下车库,再进入里面一个设有电闸的私人停车间。纯白色墙壁的停车间非常宽大,里面的空气也远比一般的地下车库清新。旁边有一道电梯门,已经打开等待着他们。 谷明智跟随老律师步入电梯门。这是谷明智看见过最少按钮的电梯:银色的面板上就只有开门、关门和紧急警钟的按钮。他们进入后,电梯就马上关门启动,大概是有专人在别处操作吧。 谷明智瞧向上方,没有经过楼层的显示灯,只有一个表示“上升中”的淡黄色箭头亮着。也就是说,这电梯只通往一个楼层。 机门打开后,黄道行又领着他走过一段长廊,两旁的墙壁和房门同样是纯白色,铺着浅灰色的地毯。没有半点装饰——除非你把电梯门旁那个明亮得可以当镜子的银色长方型废纸箱也算在内。 走廊终端的那道玻璃大门打开来。黄道行只站在门外,瞧着谷明智往门里招招手。谷明智搔搔头发,径自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不知道算是会议室还是待客室的宽阔房间。左侧一整面是巨幅的玻璃帷幕,可以俯瞰下面繁盛的金融区高楼与街道。晴朗下午的阳光照进来,却一点也不觉刺眼,看来那片玻璃曾经过特别的滤光处理。 房间只有中央一张大概三公尺长的会议桌,桌子首尾两端各放着一把办公椅。在谷明智这边的椅子跟前,一只白色长信封平放在桌上——摆放得非常端正,就好像真的有专人用尺量过,确定信封的位置要在正中央,并且跟桌边完全平行。 谷明智再看看对面的另一把椅子,跟前放着一个倒转的玻璃水杯和一瓶还未开封的矿泉水,那把椅子明显比他这边的豪华得多。谷明智知道自己该坐哪一边。 坐下来之后,他继续打量着房间各处。同样的白色墙壁跟灰色地毯,长桌对面的椅子后面有另一道玻璃门,玻璃染成深茶色,无法看透门后的情形。 他伸出指头沾沾桌面,没有一点灰尘。 ——从下面的停车场、电梯、外面的走廊直到这里……一切简直就是“吴公大厦”的绝对相反。 就在这个念头出现的同时,谷明智看见对面的茶色玻璃门推开来了。 虽然早就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而且隔了一段距离,可是当看见那个男孩终于从门后出现时,谷明智还是感觉心头一股震撼。 ——仿佛那帧伪造照片上那个静止的人,突然给灌注了灵魂,并且从照片里走出来一样。 男孩站在办公椅旁一会儿,朝谷明智展示了一个微笑,然后才坐下来。 “谷先生,很感谢你这次的协助。”虽然隔得很远,男孩的声音仍然非常清晰。显然这房间设有特别的装置,把谈话声音放大。声音很稚嫩,但语气完全是成年人。 ——当然,正式来说他已经二十三岁。 “我应该怎样称呼你?吴兆翔?吴望飞?”谷明智有点紧张地问。 男孩笑而不答,他指一指放在谷明智跟前那个白信封。 “这是我们答应付给你的调查酬劳。” “我根本没有帮过什么忙,而且之前也已经辞职了……” “请谷先生收下来。”男孩坚持。“反正这个数目的钱,不管付出还是收回,对我们来说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谷先生要是喜欢,把它全部捐到慈善机构也可以。” “这些钱……是要我不要多说话吗?” “有这必要吗?”男孩微笑。 的确是没有。就算谷明智向媒体说出全部真相,又有谁会相信?他把信封捡起,塞进西服的内袋里。 “这次跟谷先生谈话,是因为还有一些事情想知道。”男孩把双肘搁在办公桌子上,两只拳头包拢支着下巴。“关于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究竟是怎样一回事……直到现在我们还没有完全清楚。我想谷先生一定知道吧?或者至少有一些结论。” “是有一些……可是最多只可以说是‘假说’而已。”谷明智双手搁在椅把上。“因为资料和证据不足啊。” “请说吧。”男孩露出诚恳的表情。“我很想听。” 谷明智看着男孩,又想象他这十年来的遭遇。 ——大概任谁遇上这样的事情,都渴望知道发生的原因吧? 谷明智自问也很想完整地把自己的想法说一次给别人听——这本来就是好奇的人无可救药的通病。对方也一定是看穿了他这种心理吧? 他清了清喉咙,往房间四周扫视了一会儿。这里一定有看不见的装置,正在拍摄和收音。他在这里说的一切,必定全部被记录下来,还作成文字报告,将来有许多高薪的专家会一次接一次重复地听和看…… “好吧。”谷明智再次习惯地搔搔头发。“首先可以肯定的是……‘吴公大厦’是给某种无形的能量笼罩着——不,我想用‘能量’不是太贴切,因为只要是能量,物理上就能够测量,而且它也会一直向四周产生连锁的影响。就像一个水池突然投进一件东西一样,无可避免令水位上升,那东西的存在不可能不被察觉。” “但是‘吴公大厦’的情形却相反。它被隔绝、孤立,被外界集体遗忘了。所以我认为那种东西不能称为‘能量’,或者说是一种‘念’吧。虽然这不是很科学的形容。” 男孩一边在听,一边微微点头。 “这种‘念’是从何产生?是地势位置的风水?还是从前在那儿发生过的事情——例如日军的屠杀——令那儿积累了巨量的怨念?是那建筑群的布局结构形成‘念’的积聚?甚至是住在里面的人共同产生的巨大‘业力’?又或者是上面其中几个元素的结合?我不知道。现在连‘吴公大厦’都消失了,我想更永远无法探究。” “总而言之,这股‘念’的存在是不可置疑的。不合理的隔绝与遗忘;内部空间的扭曲;内里居民自我封闭。全部都呈现一种一致性。” “也就是说……”男孩这时插口问:“谷先生认为这‘念’跟那个‘五鬼搬运仪’的戏法道具没有关系?而是来自那个地方本身?” 谷明智点头。“至于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我就只能完全凭空假设了……”他犹豫了一阵子。 “请说下去吧。”男孩鼓励着。 谷明智深吸了一口气。“我的假设是这样:一个人假如遇上某种极端的状况——例如,处身极大的肉体痛苦之中,或者面临非常绝望的境况,他很自然会生起‘我假如不在这里就好了’或者‘我假如不是我就好了’的强烈愿望。” 男孩的嘴巴紧抿着。 “而假如面临这类状况的人,正好身在‘吴公大厦’里……”谷明智继续说。“他的这种强烈愿望就可能跟笼罩着‘吴公大厦’那巨大的‘念’发生共鸣,并且产生非常不可思议的变化。” “是什么变化呢?” “就是实现那个人的愿望。”谷明智凝视着男孩的眼睛。“让那个人跟附近另一个人的灵魂瞬间交换了‘居所’。” 男孩的脸颊肌肉绷紧了。 “当然,我这里指的‘灵魂’,并没有明确的界定,也不一定是人死后离开肉体那一种。但总而言之,是意识交换了位置,那个人瞬间‘活’在另一个人的身体里,在另一个地方。” “可是……”男孩皱起眉头。 “不错,这并不是纯粹‘意识的交换’这样简单。在发生交换之后,经过一段时间,那新寄居的肉体——包括容貌和其他特征——也会慢慢变化,变回那个人从前的身体一样。是什么原因?我不晓得。也许‘灵魂’里除了意识之外,也包含了DNA的印记吧?——不过这些已经连‘假说’都谈不上了。” “然而唯有一点是不会随同交换‘灵魂’而变化的,就是那具肉体的年龄/寿命,也就是时间。因为即使是这么巨大的‘念’,也不可能把时间回转或者向前加速。” “结果就是:一个十三岁少年的‘灵魂’,转移到一个三岁男孩的身体里。十年之后,他成长、回复到以前的模样。” 男孩完全沉默下来,但并没有显出悲伤的表情。 “你的经历……”谷明智试探着问。 男孩考虑了一会儿。 “我花了许久……才终于逃离那个地方……”他喃喃说了两句,然后又回复理智的模样。“那段日子的经历,我已经不想向人述说了。” 他拿起办公桌上的水杯,扭开那瓶矿泉水,满满地倒了一杯,然后呷了一口。“这水真好喝,在那儿是喝不到的。” 谷明智记得,阿彩也说过类似的话。 男孩接着又说:“其实我在一年前就已经回家了。爸爸本来也完全无法相信,可是DNA检测的结果无可置疑。” “那个时候他已经很虚弱了……相隔这么久才重逢,却看见他这样子,我好难受……” “可是更难受的是:我回家之后令他最兴奋的,竟然不是因为能够再看见我这个失去的儿子,而是让已经快要死亡的他找到延续生命的希望。” 两人相对沉默了好一阵子。 谷明智想:当时的吴恩鸿应该很气恼吧?他最后的希望,偏偏就在这座城市里他唯一无法收购的地方…… “我不明白一件事。”谷明智又说。“为什么要伪造那样的照片来骗我呢?直接就委托我去找那个‘五鬼搬运仪’也可以吧?” “在你之前,我们已经委托过许多侦探。”男孩回答。“没有一个能够查出任何东西。甚至可以说,面对‘吴公大厦’这种非常的地方,以他们的脑袋简直一筹莫展。我们认为有必要找比较‘特别’的人。” “就是我?” 男孩有点捉弄意味地微笑。“那照片是我的主意。我认为像谷先生这样的侦探,会比较容易被这样的奇妙照片打动吧?假如只是请你去找一件遗失的旧物,恐怕你没有这股冲劲。而且结果不是证明了吗?以这样的方向展开调查,最后谷先生查出的事情不是意外得多吗?” 谷明智有种被玩弄的感觉。 ——大概他们在作出这样的决定时,已经阅读过关于我的大量报告和分析吧? “老实说,这次所谓‘调查’,许多成果其实都只是让我巧合遇上的。” 男孩又露出成熟得有点令人觉得可怕的表情。 “我相信,即使是巧合,也只会发生在适合的人身上。” 男孩说完,再喝了一口水,便站起来朝谷明智挥挥手,“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再见。” 他开始走向身后的玻璃门。 “等一等!”谷明智伸手止住。“还有一件事情:‘吴公大厦’的遗址,将来你一定会夺取重建发展权吧?” 男孩的身体停了下来,但依然背对着谷明智。 “你父亲希望得到的东西……你将来也希望得到手吧?” 男孩朝后再次挥手,然后继续把门推开。 茶色的玻璃门完全关上了。 谷明智坐在完全静默的房间里。他侧着头,凝视玻璃幕外面的城市在沉思。 以后谷明智和阿彩联络了三次,有两次是打电话。 ——第一次见面时他给她的名片,她竟然还一直留在衣袋里,是她从“吴公大厦”带出来的唯一东西。 最后一次他们约在一家意大利餐厅吃了一顿饭。谷明智也把未婚妻茉莉带去,介绍给阿彩认识。 终于再次见面了。谷明智以为他们会有谈不完的事情,可是结果谈话比他想象中要少,而且全是一些关于日常生活的事情。 关于那次的历险,他们根本一句也没有提及过。 阿彩显然已经渐渐适应外界的生活。找到便利商店的工作,并且开始在夜间的美术学校上课。比起第一次在戏院后面看见的那张脸,阿彩面上那层有如薄霜般的冷漠已经消失无踪。表情也增加了,偶尔还会露出兴奋的样子,特别是谈及每天遇上的新事物时。 不过每次笑起来的时候,阿彩就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而收敛了笑声,好像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快乐。谷明智知道她在想什么,毕竟“吴公大厦”灾难的大量死者里,有很多是和她每天一起生活了许多年的人。 说话最少的是茉莉。一点也不像平常的她——比起谷明智,她更擅长与新朋友打交道。谷明智在心里叹息。 ——大概她还是感觉得到吧?…… 他同时留意到:阿彩也发现了这一点。她瞧了茉莉那不自然的脸好几次,然后渐渐也不多说话。 ——毕竟,她也是女人…… 于是最后三个人都是在沉默中吃完甜点。 “你没有说错。”晚餐结束后,阿彩站在餐厅外的街道上说。“外面的世界很不错。” “以后有什么要帮忙,随时找我。”谷明智微笑回答。 之后他就没有再见过阿彩。 他只知道,她现在一定还在某处画着画吧。 然后过了大约一年,谷明智的新婚生活也开始安顿下来的时候,他偶然看见电视的报导。 一个名为《误宫》的最新多人连线电脑游戏推出了Beta ver.0.93试玩版本,首三天试玩人数就冲上五十万,打破了亚洲地区所有纪录。 《误宫》以一个超细致的巨大密集建筑群为舞台,世界观跟以往常见的魔幻或武侠风格连线游戏截然不同,并且把大量智力推理元素揉合进角色扮演游戏中;游戏的空间建筑更会随着时日不停变化。这种独特设定马上吸引了大群死忠支持者,美国及欧洲服务器也已经决定在明年陆续运行了。 在电视访问里,那位主设计师轻松地谈着他的各种设计概念,还有将会怎样花那笔大得可怕的特别红利。 看见“赤木”原来是个只有十六岁、连胡须都没开始刮的少年时,谷明智不禁会心微笑。 谷明智并没有加入《误宫》的试玩者行列,没有进入那个虚拟世界的必要。 因为直到现在,他偶尔还是会梦见“吴公大厦”里的情景。 稿于二○○六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庙街“美都餐室” 后记 这个故事最初的原案构想,是在大约八、九年前(竟然有这么久!),袁建滔第一次向我提及的。我还记得那一晚我们不知道什么原因去了庙街逛逛(大概应该不是为了买过期的色情杂志),之前在附近一家老旧的粥店吃东西,吃着吃着就聊起它来。 最初滔构思这个“迷宫调查”桥段的动机很单纯,就是“如何用最低成本的方式拍摄一套立体动画”。他想到一个表达形式,就是模仿“Doom”那类“第一身射击”电脑游戏,以密集的建筑迷宫作主要场景,并且大量采取主观镜头(那就省下许多主角的描绘)。 我还记得那一晚我们一边吃着(还有后来一边逛),一边兴高采烈地你一句、我一句替这个故事加油添醋。我一听就已经对这个故事很有兴趣,心想假如能够用动感强烈(甚至加入游戏风格)的方式,呈现香港旧区那令人惊异的风景,会是非常棒的点子(滔后来在他执导的“麦兜故事”动画电影里,某程度实现了这个构想)。 其实那个时候,它还只是一个连大纲都没有的故事雏型吧了,也搁下了好几年。直到后来滔成立了自己的制作公司,希望搞一套原创的东西,又重新把它挖出来讨论,而我也开始认真地写大纲和各种设定。这段时期我开始把一些很个人的想法加进去(并且成为你们在这本小说里看到的情节版本),跟原先的构想出现了不少差异。 动画最后没有拍成。不过如今以小说形式呈现,也算是暗合当初“最低成本”的那个想法吧? 另外有趣的是:这本书的结局,我是坐在庙街那家四十年历史的“美都餐室”里写的。始于庙街,终于庙街,也算是颇值得纪念的事情。 (附带一提:故事开始不久出现的那家冰室,我本来就是想着“美都餐室”来写的,特别是那条楼梯。) 虽然故事里的城市没有设定为真实的香港(架空的背景是为了避免太多牵绊),不过其中的“本土元素”应该不难看出吧。写着这些熟悉的东西,很有一种愉悦的感觉。 当然写这样的旧区(再加以某程度的幻想与夸张),在一些人眼中可能被视为贩卖“异国情调”的“假洋鬼子”……不过,我不觉得“异国情调”有什么问题。换了别的说法,也可以说成是“以另一个角度看相同的东西”而已。有的时候路过旧区,看见某些特别的建筑风景,也忍不住感叹“原来香港也有这样的东西”——就是这种感觉。 写这本书之前,我当然参考过一些描述九龙城寨的书。很遗憾的是,这些书都是外国人写的。日本人对九龙城寨格外狂热,其中一本《大图解九龙城》,里面有横跨好几大版的横切面图,那种研究精神实在让人佩服。不过,其实最珍贵的是由两位旅居香港的外国人写的《City of Darkness》,它恐怕是唯一一部在九龙城寨仍有人居住生活时进行大量摄影和采访的专书。 这书也出版了日文版本,反而在香港似乎没有任何中文出版商垂青,想起来有点教人汗颜。 写这本书的同时,香港政府刚好把具有重大社会和历史意义的中环天星码头拆掉了,钟楼也变成了堆填区的废料。 不管是城市还是个人,进步与发展是必要的;可是假如把过去的记忆都掏空了,我们又凭着什么来判断,我们的未来需要什么呢? 二○○七年三月九日 乔靖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