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蓓根的五亿法郎》 第一章 夏普先生寻访巨款继承人 “这些英国报纸编得真好!”和善的大夫仰靠在一张大皮扶手椅里自言自语地说。 萨拉赞大夫一辈子就这么自言自语的,这是他的消遣方式之一种。 他年已五十,眉目清秀,眼睛有神,清澈亮晶,戴着一副金属架眼镜,相貌既严肃又和蔼可亲,让人一看就是一个正人君子。这天早晨,尽管他此刻衣着并不十分考究,但却早已刮好脸,结上了白领带了。 在他下榻的布赖顿的一家旅馆房间里,地毯上,家具上,到处都放着《泰晤士报》、《每日电讯报》、《每日新闻报》。刚刚敲响十点钟,萨拉赞大夫就已经在城里转了一圈,参观了一所医院,回到了旅馆,看了伦敦的各大报登载的一篇论文的全文,那是他前天递交给国际卫生大会的有关“血球验算”的报告。 在他面前,放着一个铺着白桌布的托盘,上面放着一份烤得恰到好处的烤牛排、一杯热茶和几片黄油烤面包片。这种烤面包片因为是用面包铺特制的小面包制作而成的,所以是英国厨娘们的一绝。 “是的”他重复道,“联合王国的这些报纸真的是编得很好,简直是无可挑剔!……副主席的讲话、拿不勒斯的西哥涅大夫的答复,以及对我的论文的阐述,全都及时、真实、恰如其分。” “这话是杜埃的萨拉赞大夫说的,这位尊贵的会员是用法语讲的。他一开始说道:诸位会原谅我用法语发言,但你们肯定能听懂法语,我要是用英语讲你们反倒听不太明白……” “用了五栏小号字!……我真不知道《泰晤士报》的报道好呢,还是《每日电讯报》的报道好……都写得没法再贴切,再精确了!” 萨拉赞正在这么想着的时候,突然,典礼官——对于一个一本正经地穿着黑礼服的人物,可不敢不称“官”的——亲自前来敲门,问“先生”是否接待客人…… “先生”是英国人自认为必须对所有的法国人不加区别的称谓,如同他们以为必须称意大利人“西涅尔”,称德国人“海尔”一样,不然就是大不敬了。再说,他们也许是对的。这个一成不变的习惯无疑是有它的好处的,可以一下子表明各人的国籍。 萨拉赞接过递给他的名片。在这个他谁也不认识的地方,竟然有人造访,他颇感惊奇,当他看了那小方块纸片上的字的时候,他更加惊诧不已: 夏普先生,Solicitor 伦敦南安普顿路93号 他知道,“Solicitor”在英文中的意思是“诉讼代理人”,或者不如说是法律中介入,介于公证人、诉讼代理人和律师之间,也就是从前的检察官。 “我能同夏普先生有什么鬼事好谈的呀?”他心中暗想,“是不是我不经意地干了什么坏事了?……您肯定他是来找我的吗?”他问道。 “哦!是的,先生。” “那好!请他进来。” 典礼官领进一个还很年轻的人来,大夫一眼看去,便把他列入“骷髅”大家族了。 他嘴唇薄薄的,或者可以说是干瘪的,牙齿又白又长,干瘪多皱的皮肤包着几乎无毛的凹陷的太阳穴,木乃伊般的肤色,两只如螺旋钻似的灰鼠眼,这一切再恰当不过地可以称他为“骷髅”了。他那副骷髅架子隐没在一件大方格子的宽大长外套下面。他手里拎着一只漆皮旅行袋。 此人走了进来,匆匆地打了招呼,把旅行袋和帽子放在地上,然后,不请自便地坐下来说: “我是小威廉·亨利·夏普,是比洛斯·格林、夏普事务所的合股人……您就是萨拉赞大夫?……” “是的,先生。” “弗朗索瓦·萨拉赞?” “正是鄙人。” “杜埃人?” “我住在杜埃。” “令尊生前叫伊西多尔·萨拉赞?” “完全正确。” “那我们就称他为伊西多尔·萨拉赞吧。” 夏普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簿来查了查,然后又说: “伊西多尔·萨拉赞于一八五七年,卒于巴黎第六区塔拉纳街54号的学区旅馆。这家旅馆现已拆除。” “的确如此,”萨拉赞大夫愈发惊讶地问,“不过,您是否可以跟我讲明白点?……” “他的母亲叫朱莉·朗杰沃尔,”夏尔先生只管继续说道,“她是巴勒迪克人,是贝内迪克特·朗杰沃尔的女儿,住在沃里奥尔胡同,于一八一二年亡故,该城市政机关就是这么记载的……这些材料很宝贵,先生,非常地宝贵!……嗯!……嗯!……此外,她还是第三十六轻骑兵队的鼓队队长让一雅克·朗杰沃尔的姐妹……” “我得承认,”萨拉赞大夫对于如此人透彻了解自己的家谱颇为惊诧,便说道,“您在这诸多方面看来比我知道得清楚。我祖母娘家的确姓朗杰沃尔,不过,对于祖母,我就知道这一点。” “大约在一八○七年,她同您祖父让·萨拉赞一起离开了巴勒迪克。她是一七九九年同您祖父结的婚。他俩去默伦安了家,干起了马口铁的营生,在那儿一直呆到一八一一年萨拉赞的妻子朱莉·朗杰沃尔去世。他俩婚后只生了一个孩子,就是令尊伊西尔多尔·萨拉赞。从这时起,除了在巴黎查到令尊的去世日期而外,你们家系的线索就断了……” “我可以把它结上,”大夫被这精确无误的叙述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说,“我的祖父为了家父的学业来到巴黎。家父立志要当一名医生。一八三二年,祖父在凡尔赛附近的帕莱索谢世。家父就在当地行医,我于一八二二年就在那儿出生的。” “您就是我要找的人,”夏普先生说,“您没有兄弟姐妹?……” “没有!我是独子,我出生两年后,家母便去世了……可是,先生,您究竟想跟我谈什么呀?……” 夏普先生站起身来。 “布赖亚·乔阿伊·莫杜拉纳爵士,”他在说这个名字的时候,怀着任何英国人对贵族头衔都带有的那种敬意,“我很高兴找到了您,很高兴成为第一个向您表示敬意的人!” “这人疯了,”大夫寻思,“这在‘骷髅族’中是常有的事。” 诉讼代理人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了他心里所想的。 “我一点儿也没疯,”他镇静自若地回答道,“您目前是我们所知道的让一雅克·朗杰祆尔男爵爵位的唯一继承人。朗杰沃尔男爵于一八二九年成为英国臣民,由孟加拉省总督举荐,被册封男爵。其妻戈库尔夫人死后,他享受了她的财产用益权。他于一八四一年去世,留下了一个儿子。这个儿子是个傻子,于一八六九年死去,没有留下子嗣,也没留下遗嘱。三十年前,这笔遗产约达五百万英镑,一直在法律的监督下由人代管。让一雅克·朗杰沃尔的傻儿子活着的时候,遗产利息几乎分文未动。一八七○年,这笔遗产估计总值二千一百万英镑,也就是五亿二千五百万法郎。根据枢密院核准的德里法院认可的阿格拉法庭的裁定,所有的地产、不动产和证券被变卖之后,钱款全部存入了英国国家银行。现在,这笔款项已达五亿二千七百万法朗,您在向司法部法院提出您的家谱证明材料之后,只须一张支票就能把这笔款子提出来。本人愿意自今日起,替您委托银行家特罗洛普夫人和史密斯合股公司去支取,无论您支取多少都可以……” 萨拉赞大夫惊得目瞪口呆。他好半天没说出话来。然后,他疑惑不解,不能相信这个式的梦幻是个事实,便大声问道: “不过,说真的,先生,您究竟有什么根据说这是真事?而且,您是怎么找到我的呢?” “证据全在这儿,”夏普先生拍拍漆皮袋回答说,“至于我是怎么找到您的么,那是极其自然的事。五年前我就开始寻找您了。每年都有许多无人继承的遗产纳入英国国库,我们事务所的专项业务就是寻找死者的亲属,或者用我们美国的法律语言,叫做‘近亲’。可是,确切地说,为了戈库尔夫人的遗产继承问题,我们整整忙乎了五年。我们从各个方面进行了调查,查找了数百个姓萨拉赞的家庭,但始终没能找到伊西多尔的后代。我甚至都已确信在法国已经再没有姓萨拉赞的人家了,可是,昨天早上,当我在看《每日新闻报》上的卫生大会的报告时,却看到了我没见过的叫萨拉赞的医生的名字,我大为震惊。我赶忙查看我的笔记和我们就这桩继承案收集的数千份笔录资料,我惊奇地发现,我们漏掉了杜埃城。我几乎确信这一次确实找到要我的线索,所以我便搭上来布赖顿的火车。当我看见您散会出来时,我就确信无疑了。您活脱是您舅祖父朗杰沃尔的写照。您的长相与我们保存的一张相片上的您舅祖父一模一样。那张相片是根据印度画家沙拉诺尼的画像翻拍的。” 夏普先生从笔记簿中取出一张照片,递给萨拉赞大夫。照片上的是个身材高大、蓄着美髯的男子,头上缠着有羽饰的头巾,身穿绿色织锦长袍,一副历史上总司令在下达攻击令时的独特姿态,目光专注地直视着你。背景处,依稀可见硝烟滚滚和冲锋陷阵的骑兵。 “这些材料比我更能详尽地告诉您一切,”夏普先生又说,“我把它们留给您,如果您允许的话,我过两小时再来听您的吩咐。” 夏普先生边说边从漆皮袋里取出七、八份材料来,有铅印的,有手写的,把它们放在了桌子上,然后边退出去,边喃喃道: “布赖亚·乔阿伊·莫杜拉纳爵士,我向您致敬。” 萨拉赞大夫半信半疑地拿起材料,开始翻阅起来。 匆匆地浏览了一遍便足以向他表明,这事千真万确,驱除了他的所有疑团。在这样的材料面前还有什么可犹豫的,譬如,其中有一份铅印的材料是这么呈文的: 为孟加拉省戈库尔·德·拉齐纳那夫人遗产无人继承事,呈报至尊女王枢密院诸位元老。 一八七○年一月五日 事由:戈库尔·德·拉齐纳拉夫人的遗产包括数匹骆驼、四十三比加尔可耕地以及多处房屋、宫殿、种植园、村舍及动产、珍宝、武器等等。此事曾连续多次呈报阿格拉民事法庭和德里高等法院。事实证明,戈库尔夫人系吕克米絮尔王公的遗孀,是其亡夫巨额财产的继承人。她于一八一九年改嫁一个名叫让一雅克·朗杰沃尔的法国人。该法国人曾在法国军队服役,任第三十六轻骑兵队的下级军官(鼓队队长),直到一八一五年,卢瓦尔驻军裁军,便复员了,随后便在南特乘船,作为商船商务负责人到了加尔名誉。然后,去到印度内地,很快便在里克米絮尔王公督导下的土著小军队中谋得教官的席位。从此,他便青云直上,一直到官拜总司令,而且,在王公去世不久,又得到其遗孀垂爱,取她为妻。因其对殖民政策出谋划策,而且,曾对处于危急关头的阿格拉的欧洲人有过重要帮助,所以,孟加拉省总督便保举已成为英国臣民的让一雅克·朗杰沃尔、戈库尔夫人的丈夫为男爵。于是,布赖亚·乔阿伊·莫杜拉纳的土地被封为采邑。一八三九年,戈库尔夫人去世,把其财产的用益权留给了朗杰沃尔,两年后,后者也随其妻而去。朗杰沃尔与印度贵妇婚后生有一子,但很小的时候,便成了痴呆儿,所以立即被置于监护之下。直到这个痴呆儿于一八六九年死去之前,其财产一直被妥善地保管着。这笔巨额遗产一直无人继承。阿格拉法庭和德里高等法院已决定把它拍卖,我们应当地政府的请求,有幸呈请枢密院元老予以定夺……”下面是署名。 除此而外,还有一些阿格拉和德里的法院方面的裁决书副本、拍卖证书、英国国家银行的存款单,在法国寻访朗杰沃尔继承人的寻访记录,这一大堆有关此事的材料很快便使萨拉赞大夫不再有任何的迟疑了。他正当无误地就是印度贵妇的“近亲”和继承人。在他和存放在英国国家银行密室里的五亿二千七百万法郎之间,只隔着一道法律手续,只须提供正式的出生和死亡证明即可! 这样的一大笔意外之财,即使最冷静的人也会激动神迷的,和善的大夫对于如此出乎意料的确凿事实当然不可能完全无动于衷的。不过,他激动的时间并不长,只不过是在房间里匆匆地走了几分钟罢了。然后,他便镇静下来,责怪自己刚才那短暂的激动是一冲脆弱的表现,他随即坐进扶手椅里,陷入深思。 然后,他又突然地开始踱来踱去。但是,这一次,他眼里闪烁着纯洁的光芒,可以看出一种慷慨侠义、崇高伟大的思想在他的心中滋长。他反来复地思考着,酝酿着,完善着,最后,确定了下来。 这时候,有人敲门。夏普先生回来了。 “我请您原谅我刚才的怀疑,”大夫诚挚地对夏普先生说,“现在我深信不疑了,并对您为此而奔波忙碌表示由衷的感谢。”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我的职业……”夏普先生回答说,“不知我可否希望布赖亚爵士把此事交由我办理?” “这毫无疑问。我把此事全权委托于您……我只请求您别这么荒谬地称呼我……” 荒谬!这头衔可值二千一百万英镑哪!从夏普先生的表情可以看出他是这么想的,但他非常善于逢迎,所以并没坚持。 “悉听尊便,您是主人,”夏普先生回答道,“我马上要乘火车回伦敦去,我听候您的吩咐。” “我可以把这些材料留下吗?”大夫问。 “完全可以,我们还有副本。” 萨拉赞大夫独自一人,坐在书桌前,拿过一张信纸,写道: 我亲爱的孩子,我们突然有了一笔巨大的、惊人的、不可思议的财富!别以为我脑子出了毛病,先看看我随信附上的两三份铅印材料吧。你会清楚地看到,我是英国或者说是印度的男爵继位人,并且还是五亿多法朗的一笔巨款的继承人。这笔钱现存于英国国家银行。亲爱的奥克塔夫,我知道你得知这一消息之后会怎么想。你像我一样地明白,这样的一大笔财富所赋予我们的新的责任,以及它可能使我们的理智遭受到的危险。我是不到一小时之前才得知这一情况的,可是,对这样的一种责任的担心已经把我开始时联想到你而确信此事所引起的快乐给扫去了一半。也许这一变化在我们的命运中是命定的……作为平平凡凡的科学探索者,我们因默默无闻而感到幸福。以后我们还能这样吗?也许不可能了,除非……可我又不敢跟你谈我脑子里想好的一个主意……除非这笔财富在我们手中变成一种新的、强大的科学仪器,变成一件神奇的文明工具!……这事我们以后再谈吧。给我回信,快告诉我这个重大消息使你产生什么想法,并把此事转告你母亲。我相信,她是个理智的女人,会以冷静的平常心对待此事的。至于你妹妹,她年岁还小,这类事情不会使她失去理智的。再说,她那小脑袋瓜已经很坚强了,即使得知我告诉你的这个消息可能引起的全部后果,我相信,我们生活中的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对她的干扰也是我们中间最少的。代我向马塞尔问好。我将来的任何计划中都缺不了他。 慈父弗朗索瓦·萨拉赞 巴黎医学院医学博士 布赖顿,一八七一年十月二十八日 萨拉赞大夫把信和几份重要材料装进信封,写上地址:“巴黎西西里王街32号 中央工艺学校 奥克塔夫·萨拉赞同学收”,然后,他便拿起帽子,穿上外套,参加大会去了。一刻钟之后,这个不同凡响的人便不再去想那几亿法郎了。 第二章 两个同窗好友 大夫的儿子奥克塔夫·萨拉赞并不是大家可以干脆叫做懒鬼的人。他既不愚笨,也不特别聪明,既不美也不丑,既不高也不矮,头发既非褐色也非金黄,而是栗色的,总而言之,是个中不溜儿的人。中学里,他一般是得个二等奖和两、三个普通奖。中学会考时,他的成绩是“及格”。第一次报考中央工艺学校时,没被录取,第二年重考时,以第一百二十六名录取了。他为人优柔寡断,不求进取,总是差不多就行了,一辈子也不会有大的出息。像他这样的人,命运掌握在命运之神手中,宛如浪尖上的软木塞一样,任随着风向的改变,而忽南忽北,忽东忽西。他们的终生事业是由偶然性来决定的。如果萨拉赞大夫对儿子的性格没有抱什么幻想的话,他在给他写大家知道的那封信之前本会有所犹豫的。不过,最优秀的人也会被父子之情蒙蔽一点的,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由于幸运之神相助,奥克塔夫在上学之初遇上了一个性格倔强的人,后者的有点专制但却有益的影响使他不得不有所改变。奥克塔夫的父亲送他去查理大帝中学结束高中学业,他便与他的一个同学结下了亲密的友谊。该同学是阿尔萨斯人,叫马塞尔·布律克曼,比奥克塔夫小一岁,但是,他在体力、智力和精力方面都很快地使奥克塔夫感到了压力。 马塞尔·布律克曼十二岁时便成了孤儿,继承了一小笔年金,只够应付求学之需。要不是奥克塔夫在学校放假时领他去其父母家中度假的话,他是永远不可能走出学校大门的。 从此,萨拉赞大夫的家很快也就成了这个阿尔萨斯青年的家了。他外表虽然冷漠,但生性是个感情丰富的人,他明白,他的一生将属于这两位像父母般待他的正直的人。因此,他很自然地便敬重起萨拉赞大夫及其妻子以及已经向他敞开心扉的可爱而又已经很严肃的小姑娘来。不过,他是用行动而非言语来向他们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的。的确,他主动地承担起了帮助让娜利奥克塔夫的愉快任务。让娜喜欢学习,他要帮她成为一个有正义感、有毅力、知书达礼的姑娘,同时,他又想帮奥克塔夫成为无愧于其父的一个儿子。对于后一个任务,必须实话实说,阿尔萨斯青年做起来没有帮让娜那么容易,让娜虽年幼,但却比她哥哥强。不过,马塞尔决心完成这双重任务。 这是因为马塞尔·布律克曼是个有勇有谋的冠军之才,阿尔萨斯每年都照例要派这样的人去参加巴黎的重大体育角逐。孩提时,他就以其体魄强壮、身轻灵活以及聪颖过人而出类拔萃。他内心意志坚强,英勇无畏,一如其外表之棱角分明。中学时,他就因好强而苦恼,要样样第一,事事争先,无论是单双杠还是打球,无论是体操课上还是化学实验室里。如果学年考试完毕,有一门没有得奖,他便认为这一年虚度了光阴。二十岁时,他已是一个身材高大魁梧,身板笔直的青年,充满活力,生机勃发,宛如一个开足马力、疯狂运转的机器。他那颗聪明的脑袋已经被独具慧眼的人所青睐。他和奥克塔夫同一年以第二名的成绩跨进中央工艺学校,决心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走出校门。 奥克塔夫之所以能够录取,也是因为马塞尔那持之以恒的精力和他双倍的旺盛斗志。考前的一年中,马塞尔逼他用功,促他学习,这才终于功夫不负苦心人。他对于奥克塔夫这个生性软弱、优柔寡断的人,表现出一种怜惜之情,犹如雄狮对待幼犬一般。他很乐意用自己那过剩的精力去滋润这株嫩苗,让他在自己的身边开花结果。 一八七○年,两个同窗好友正在考试,突然,普法战争爆发了。考试结束的第二天,深怀忧国之情的马塞尔,因斯特拉斯堡和阿尔萨斯告急而焦急不安,投笔从戎,参加了第三十轻步兵营。奥克塔夫立即也仿效了他的同学之举。 他俩并肩战斗,在巴黎的前哨阵地,参加了艰苦的反围城战。马塞尔在尚皮尼右臂中弹,但在比赞瓦尔肩上扛上了肩章。奥克塔夫则既未升官也未受伤。说实在的,这并不能怪他,因为在战斗中,他始终跟在他朋友的身后,顶多相距不足六米,不过,这六米就决定了一切。 战争结束,工作恢复常态之后,这两个大学生住在了一起,就住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小旅馆相邻的两个房间里。法兰西的不幸,阿尔萨尔和洛林的割让,使马塞尔的性格完全成了一个男子汉的成熟性格。 “弥补父辈的过错是法国青年的事情,”他说,“只有发奋努力才能完成这一重任。” 他五点起床,逼着奥克塔夫也照他的样儿做。然后,他拉着他奔向课堂,下课后,寸步也不离开他。回来后便忙着学习,顶多时不时地抽上一只烟斗,喝杯咖啡,稍事休息。晚上十点上床,虽不是满心欢喜,但却是心满意足,头脑非常充实。他们不时地去打一盘台球,看一场好戏,偶尔也去音乐厅听听音乐会,或去维里埃尔森林骑骑马,或是在森林中漫步,一星期两次去拳击或击剑,这就是他俩的休闲方式。奥克塔夫有时候明显地表示出对这些消遣不感兴趣,垂涎于一些不敢恭维的娱乐。他常常提出要去看看在圣一米歇尔酒吧“学法律”的阿里斯蒂德·勒鲁,但马塞尔对这些疯狂想法嗤之以鼻,所以常常被打消了事。 一八七一年十月二十九日,晚上七点钟光景,两个好友像平常一样,并肩坐在一张书桌前,就着一盏共用的台灯在各干各的。马塞尔全身心地在研究一道饶有兴趣的切割石块的画法几何题。奥克塔夫则在精心细致地在煮——不幸的是,他认为这比什么都重要——咖啡。这是他能够自夸胜于他人的少有的几个才能之一,也许他认为每天可以从中找到机会摆脱一会儿那可怕的解方程式的苦差事。他觉得马塞尔有点过多地专心解析那些方程式了。他让开水一滴一滴地滤过厚厚的一层阿拉伯上等木哈咖啡,而这份悠然自得大概让他感到满足。但是,马塞尔的苦心钻研让他觉得心中有愧,所以,他抑制不住地想要跟他闲扯上几句,打搅一下他。 “我们最好还是买一个大咖啡壶吧,”他突然说道,“这个又旧又笨的过滤器已经不符合现代文明了。” “那买个大咖啡壶好了!那也许使你每晚用不着浪费一小时鼓捣这个了,”马塞尔说完就又去解他的方程式了。 “一个拱形有一个三轴不等的轴的椭面作为拱腹。设原椭形ABCD的最大轴OA=a,中等轴OB=6,而短轴(O,O'C')垂直并等于C,那么,这拱形便成为扁圆拱……” 这时候,有人在敲门。 “奥克塔夫·萨拉赞先生有封信,”旅馆仆役说。可以想见,这让人分分心的好事是大受这个年轻大学生的欢迎的。 “是我父亲写的,”奥克塔夫说,“我认得出他的笔迹……这至少是一封家书,”他轻轻地掂了掂这封厚厚的信之后补充说。 马塞尔同他一样,知道萨拉赞大夫在英国。一个星期之前,他路过巴黎时,还请他俩在王宫饭店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这家饭店从前名闻遐迩,而今天已经过时了,但是,萨拉赞大夫仍旧视它为巴黎最上乘的饭店。 “要是你父亲跟你谈到卫生大会的事,你告诉我一声,”马塞尔说。“他去那儿是去对了。法国学者一向过于与世隔绝了。”马塞尔说完又埋头解题了:“……外弧是由一个中心在O'下面、垂直线O上的与前一个相仿的半椭形构成的。在标出三个主要椭形的交点下,F1、F2、F3之后,画上辅助椭形和双曲线,其共同轴……” 奥克塔夫大叫一声,马塞尔立即抬起头来。 “什么事?”他见奥克塔夫面色苍白,有点不安地问道。 “你自己看!”奥克塔夫说,他已被自己刚刚得知的消息惊呆 马塞尔拿过信来,从头至尾看了一遍,然后又复看了一遍,朝随信附寄的铅印林料看了一眼说:“真是怪事!” 然后,他装满烟斗,一丝不苟地点燃。奥克塔夫在等着听他的看法。 “你认为这是真的吗?”他声音哽塞地冲马塞尔嚷道。 “是不是真的?……显然是真的。你父亲是个非常有理智、又具有科学头脑的人,不是真的,他是不会轻易就相信的。再说,证据都在这儿,实际上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烟斗已经完全点着了,马塞尔便又开始工作。奥克塔夫呆在那儿晃动着手臂,连咖啡都无心煮完,更不用说集中思想去想问题了。可是,他又需要说说话,以便确信自己不是在作梦。 “可是……如果这是真事,那可真的是惊天动地了!……你知道吗,五个亿,那可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呀?” 马塞尔抬起头来,赞同地说: “的确是巨大的。在法国也许没有第二个了,在美国也只有几个人这么富有,在美国也不过五、六个,全世界加在一起也就是十五、二十个。” “除此而外,还有一个贵族头衔!”奥克塔夫又说,“一个男爵头衔!我可从来没有痴心妄想弄一个贵族头衔,但是,既然自己送上门来,那还是挺风光的,比光叫萨拉赞要强得多。” 马塞尔喷了一口烟,一句话也没说。这吐烟的声音却是说得很清楚:“呸!……呸!” “当然,”奥克塔夫又说,“我可从来就不愿意像许多人那样,在姓名中加个表示贵族的‘德’字,或者吹嘘成一个虚有其表的什么侯爵!但是,拥有一个货真价实的、地地道道的贵族头衔,正式记在美国和爱尔兰的贵族名鉴上,没有丝毫可疑或含混,那也是美事一桩,正像经常可以看见的那样……” 马塞尔的烟斗总在发出“呸!……呸!”的声音。 “亲爱的,你这么干毫无用处,”奥克塔夫自信地接着说道,“正像美国人说的:‘血统还是管点事的!’” 他见马塞尔那嘲讽的目光便打住了话头,把话题又扯到那笔巨大的财富上来。 “你记得不?”他接着又说,“我们的数学老师比诺姆每年的第一堂课,都要喋喋不休地谈数字,五个亿可是一个非常非常大的数字,如果不借助图表,人的智力是无法对它有个正确的概念的……你好好想想,一个人每分钟花一个法郎,那就得一千多年才能花完这笔钱!啊!这真的是……怪事一桩,竟然成了一笔五亿法郎巨款的继承人!” “五亿法郎!”马塞尔叫道,他被这个数字而非事情本身所震惊。“你知道怎么使用它才更好吗?把它捐赠给法国去偿付赔款!赔款金额比这个高出十倍!……” “你可千万别去给我父亲出这个馊主意!……”奥克塔夫吓得连忙嚷道。“他可是真的会那么干的!我已经看出来了,他正在按他自己的方式在谋划点什么了!……就算存入国家,但咱们至少得留下利息!” “得了,你天生地就是个资本家,只不过你到今天为止还一直没有想到!”马塞尔接口说。“我可怜的奥克塔夫,我总有一种感觉,这笔钱对你父亲并没什么,因为他是个正直而理智的人,而对于你来说,这笔巨款如果数额小不少的话,反倒更好。要是你同你诚实的小妹妹共同分享的年金,而不是这座金山的话,我反而更高兴!”说完,他又开始做题了。 至于奥克塔夫,他可是没法干任何事情,他在房间里折腾得够呛,弄得他的朋友有点不耐烦了,终于对他说道:“你最好是到外面去透透空气!很明显,你今晚是什么也干不成的了!” “你说得对,”奥克塔夫正等着他这句话,好什么都不干,所以非常高兴地回答道。他一把抓过帽子,三步两跨地奔下楼梯,来到了街上。他还没走上十步,便在一盏煤气灯下停了下来,赶忙又看一遍父亲的来信。他需要再次确信自己是完全醒着的。 “五个亿!……五个亿!……”他重复着。“这至少可有二千五百万的年金!……父亲即使每年给我一百万作膳宿,哪怕只给五十万,二十五万,我也仍然是非常幸福的!有了钱可是能干不少的事情的!我相信我会很好地花费这钱的!我不是个蠢货,对不对?我毕竟是考上了中央工艺学校了的!……而且我还有个贵族头衔!……我会珍惜这头衔的!” 他路过一家商店,在商店的镜子中端详了一番。 “我将有一座宅第,有几匹骏马!……其中有一匹是马塞尔的。既然我阔了,很明显,也就等于他也跟着阔了。这事可来得正是时候!……五个亿!……男爵爵位!……真奇怪,现在这事成真了,我觉得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似的!我总有这儿点预感,认为自己不会老这么成天忙着与书本和画板打交道!……不管怎么说,这是个美妙的好梦!” 奥克塔夫一面在动着这些脑筋,一面沿着里沃利街的连拱廓走着。他来到香榭丽舍大街,绕过王家路拐角,到了城基大街。以前,他对于橱窗里的漂亮摆设只是不经意地看上一眼,认为在他的生活中,这些都是些无用之物,不占任何位置。可现在,他驻足观赏,喜不自胜地在想,所有这些宝物,只要他愿意,都将属于他。 “全都是为我干的,”他寻思着,“荷兰的纺纱女工在为我转动纺锤,埃尔伯夫的纺织厂在为我织着最柔软的呢子,钟表匠在为我制造精巧的钟表,歌剧院的枝形吊灯在为我放射着光芒,小提琴在为我而演奏着,女歌唱家们在为我而高歌!人们在为我在驯马场训练着良马,‘英吉利咖啡馆’在为我而灯火通明!……巴黎属于我!……全部属于我!……我难道不会去旅行吗?我难道不去印度参观一下我的男爵封地吗?……有一天,我完全可能买下一座宝塔,连同和尚和象牙佛像一同买下!……我还将有一些大象!……我将去狩猎老虎!……还要置些精美的武器!……和漂亮的小船!……小船?不要!要一艘漂亮的、精良的蒸汽游艇,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停就停,想走就走!……说到游艇,对了,我还得把这消息告诉母亲哩。我得去杜埃一趟!……可是学校……哦!哦!还有学校!可以不去管它!……可是马塞尔!必须通知他一声。我将给他发封电报。他会理解,在这种情况下,我急于见到母亲和妹妹!” 奥克塔夫走进一家电报局,发电报告诉他的朋友,说他要去杜埃,两天后即回来。然后,他叫了一辆马车,来到了北站。 他一上火车,便又开始编织他的美梦。凌晨两点,奥克塔夫到了家门口,拼命地在敲门,拉门铃。半夜门铃响,惊动了安静的奥贝特区。 “是谁病了?”家家户户打开窗户,女人们在相互询问。 “大夫不在家!”老女佣从顶层的窗户探头喊道。 “是我,奥克塔夫!……下来给我开门,弗朗茜娜!” 等了十分钟之后,奥克塔夫终于进了家门。他母亲和他妹妹穿着睡衣便奔下楼来,不知他怎么这么晚了跑回家来。 他大声地把父亲的信一念,疑团顿消。 萨拉赞夫人惊呆了片刻。然后,她喜得直掉眼泪,把一双儿女搂进怀里。她觉得整个世界现在马上就要属于他们的了,拥有几亿家产的两个年轻人,是没有任何不幸敢于惹他们的。然而,女人总是比男人生来就更加适应命运的这些巨大变化的。萨拉赞夫人又看了一遍丈夫的来信,心想,他的命运以及两个孩子的命运总之是应由他来决定的,因此,她的心平静下来。至于让娜,她是见母亲和哥哥高兴,她也就跟着高兴。她才只有十三岁,生活在这个简简单单、平平凡凡的小家庭中,在师长的教导和父母的疼爱下,已经感到幸福甜蜜了,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更大的幸福存在。她看不出银行的几捆钞票能够对她的生活产生多大的变化,因此此事一点也没引起她的情绪波动。 萨拉赞夫人很年轻的时候便嫁给了一个一心扑在科学研究上的天生学者型的男人,她尊重丈夫对科学的热爱,她深深地爱着自己的丈夫,尽管并不十分理解他。由于无法分享丈夫从科学研究中所得到的幸福,她有时不免感到在这个顽强的科研工作者身边有点孤寂,所以,便把自己的全部希望集中在两个孩子的身上。她一直为他们兄妹俩憧憬一个光辉灿烂的未来,想象着他俩幸福无比。对于奥克塔夫,她倒是并不担心,认为他一定会飞黄腾达。自打他考入中央工艺学校之后,在她的心目中,这座不起眼的但却有用的年轻工程师的学校,便变成了造就名人的摇篮。她唯一担心的是,他们的家底薄,对于儿子的光辉前程是个障碍,起码也会造成一定的困难,而且以后还会影响女儿的终身大事。现在,对于丈夫的来信,她所理解的就是,她的这些担心今后就不复存在了。因此,她感到十分地满足。 母子二人当天夜里大部分时间都在聊天,都在计划谋算着,而对于现状十分满足的让娜对将来没有任何担忧,早倒在扶手椅里睡着了。 当他们正要去休息一会儿的时候,萨拉赞夫问她儿子: “你还没跟我提到马塞尔哩。你把你父亲的信上说的事情告诉他了没有?他是怎么说的?” “哦!”奥克塔夫回答,“您是了解马塞尔的!他不止是个正人君子,简直是个超凡入圣的人!我认为他因这么大笔遗产而为我们担惊受怕哩!我是说他只是为我们而不是为我父亲,他说父亲头脑清醒,十分理智,他并不担心父亲。可是,见鬼!对于我,以及母亲您和让娜,特别是对我,他直截了当地对我说,他倒宁愿这笔遗产为数不多,两干五百利弗尔的年金……” “马塞尔说的也许没错,”萨拉赞夫人看着自己的儿子回答说,“一笔突然而至的财富,对于某些人来说,可能酿成大祸!” 让娜刚刚醒来。她听见了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知道,母亲,”她边揉着眼睛,边要往自己的小房间走去边说,“你知道你有一天跟我怎么说的来着?你说马塞尔总是对的。而我,我相信我们的朋友马塞尔所说的一切。” 然后,她亲了亲母亲,退了出去。 <hr /> 注释: 第三章 一则轶闻 当萨拉赞大夫来到卫生大会第四次会议的会场时,他发现所有的同行都以一种极其尊敬的神态在欢迎他。在这之前,大会的名誉主席、嘉德骑士勋章获得者、十分尊贵的格兰道尔勋爵对这位法国医生的存在几乎都不怎么理会。 这位勋爵是个令人敬畏的人物,他的任务只是宣布开会,散会,以及照着放在他面前的发言者名单,机械地请谁发言。他习惯地把右手插在扣好的燕尾服的开口处——他的右手并不是骑马摔坏了的——而纯粹是因为这个不雅的姿态是英国雕塑家们雕塑的好几位政治家铜像都是取的这个姿态。他脸色灰白,未有胡须,长着几粒红斑,绊脚草似的假发高高地束成一绺,立在凹陷的脑门上,使那张故作严肃、绷得紧紧的脸显得滑稽可笑。格兰道尔勋爵动起来整个身子一起动,宛如一个木偶。连他的眼睛好像在眼眶里也不会转动,而只是像玩具娃娃似的间歇性的眨巴几下。 在最初的几次见面寒喧时,卫生大会主席对萨拉赞大夫以居高临下的宽厚态度同他打招呼,似乎在说:“您好,无足轻重的先生!……是您为了勉强维持生活,在一些小仪器上捣鼓点小活计?……我必须真的具备好的眼力才能隐约看见您这样一个与我的出身、地位相去甚远的人物!……不过,我允许您在本勋爵的荫庇下讨生活。” 而这一次,格兰道尔勋爵却对他满脸堆笑,甚至还殷勤到请他坐在自己右首的一个空位子上。此外,大会的所有成员全体起立。 萨拉赞大夫对这些特殊的近乎逢迎的礼遇颇为吃惊,他心想,同行们一定是对他的血球验算研究考虑了之后,认为比初看起来是个意义更加重大的发现,因此,他在让他坐的那个空位子上坐了下来。 可是,当格兰道尔勋爵强扭过身子,都不怕扭折了腰,而俯在他的耳边说了下面这段话时,他那发明家的所有幻想全都烟消云散了。 “我听说,”勋爵说,“您是一个大富翁?有人告诉我,您‘值’两个五百万英镑?” 格兰道尔勋爵好像因为自己竟然对于这么个同他一样身价百倍的人曾经轻蔑视之,不禁有所遗憾。他的态度整个儿地在表示这样的一种意思: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一声呢?……让我们丢人现眼!” 萨拉赞大夫内心里并不认为自己比前几次会上“多值一个子儿”,他正纳闷儿,怎么这消息一下子全传开了?这时候,坐在他右首的柏林来的奥维迪尤斯大夫假情假意地笑着对他说: “您现在同罗思柴尔德家族一样强了!……《每日电讯报》发表了这个消息!……我向您深表祝贺!” 他递给他当天早晨出的一份《每日电讯报》。上面登了一条“轶闻”,编辑已把消息的提供者透露得十分清楚了。 “一笔巨大的遗产继承——有名的印度贵族妇女库尔的无人继承的遗产,由于伦敦南安普顿路94号的比洛斯、格林和夏普三位律师先生的灵活机智和精心探访,终于找到了它的合法继承人。现存于英国国家银行的两千一百万英镑的这位幸运的拥有者是一位法国大夫,名叫萨拉赞,三天前,本报曾发表了他在布赖顿医学大会上宣读的精彩论文。夏普先生经过艰苦努力,几经波折——光这些情况就可以写上一部起伏跌宕的小说——之后,终于确凿无疑地证实,萨拉赞大夫是印度贵族妇女库尔的第二个丈夫让一雅克·朗杰沃尔男爵唯一还活着的后代人。这位幸运的军人原籍好像是法国的一个小城市——巴勒迪尔市。只须办一办简单的手续,继承人便可继承这笔遗产。申请书已呈送司法部法院。一个英国贵族头衔以及印度王公贵族几世积攒的珍宝,真是天源巧合,竟落到了一个法国学者的头上。财富本身可能并不会显出什么聪明才智来,但是,值得庆幸的是,偌大的财富落到了知道很好利用它的人手中。” 不知怎么回事,萨拉赞大夫看到这个消息已公之于众,感到怏怏不乐。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生活阅历告诉他,这会引起多大的麻烦,而且,大家似乎这么看重这件事情,使他感到屈辱。他觉得自己在这笔遗产的庞大数字面前变得渺小了。他的工作、他的个人成就——他对这些有着深厚的感情——甚至在他的同行们的眼里,都已经淹没在这个金铝的大洋之中了。同行们再也不把他看作是一个不知疲倦的研究者,一个才华横溢、智力超群的人、一个天才的发明家,而是把他看成是个五亿法郎的大富翁。即使他不是一个人类精英,而是阿尔卑斯山的甲状腺肿患者,是西南非的愚笨的霍屯督人,是人类最劣等的典型,他的重要性也同样不会有所减少。格兰道尔勋爵用的词儿很恰当,今后,他将不多也不少,“值”两个一百万英磅。想到这里,他感到厌恶。参加大会的人都在一种完全是科学的好奇心在看着他,心想,“五亿法郎的拥有者”是怎么样一个人,但却不无惊讶地发现,此人的脸上罩着一层哀思。 不过,这也只不过是一时间的软弱而已。他已经决定要把这笔意外的财富用于一个伟大的目的,那目的之伟大突然闪耀在萨拉赞大夫的脑海之中,使他忽然豁亮了。他等到格拉斯哥的斯蒂文森大夫有关“白痴青年的教育”的报告讲完之后,请求发言,报告一件事情。 格兰道尔勋爵甚至没让奥维迪尤斯大夫发言,就立即同意了他的发言请求。即使大会一致反对,即使欧洲的所有学者都反对这一特殊照顾,他也是会同意他的请求的!这就是大会主席以他那特别的语调雄辩他说出的话。 “先生们,”萨拉赞大夫说,“我原打算再过几天再告诉你们突然落在我名下的这份特别的财富,再告诉你们这个偶然可能给科学带来的良好后果。但是,既然这事已经众所周知了,不马上把它说清楚就未免也许有点假惺惺了……是的,先生们,的确的确,有一笔巨大财富,一笔数亿法郎的巨款现存于英国国家银行,是合法地归于了我的名下。我有必要对诸位说,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仍然只是把自己看作是一个忠实的科学工作者……(听众深为感动)。这笔钱并非理所当然地属于我,而是属于全人类,属于人类的进步!……(一阵骚动,一阵欢呼,全体鼓掌,全体起立,全都被这句话所震动了)。别为我鼓掌,先生们。我深信,但也称得上是科学家的人,没有谁处在我的情况下,不像我想做的那样做的。谁知道是否有某些人会认为在这个人类行动上,如同在其他许多的人类行动上一样,更多的是自尊心而不是忠诚?……(没有!没有!)不过,这没什么要紧的!咱们只要看到事情的结果就行了。因此,我肯定无疑地、毫无保留地宣布:命运赐与我的这五亿法郎不属于我,它属于科学!你们愿不愿意一起商讨一下这笔钱如何分配?……我自己是信心不足的,不敢妄自独断专行,来处理它。我请你们大家来处理,你们将决定如何更好地使用这笔巨款!……”(欢呼声震耳欲聋,会场乱哄哄的,人们如痴如狂)。 全体与会者都站了起来。有几个人激动异常,爬到了桌子上去了。格拉斯哥的特恩布尔教授好像快要中风了。那不勒斯的西科涅大夫喘不过气来,只有格兰道尔勋爵还保持着不失其身分的矜持和冷静。他完全相信,萨拉赞大夫只是开了一个很好的玩笑,丝毫没有去实现这个极其荒诞计划的意思。 “不过,如果允许我,”萨拉赞大夫等大家稍许安静一点儿之后继续说道,“如果允许我提出一项很容易补充和完善的计划的话,我建议这样。”这时候,会场上终于恢复了平静,大家极其虔诚地在听着。 “先生们,在困扰着我们的疾病、贫穷和死亡的诸种原因之中,我认为其中有一个原因是我们所必须予以足够的重视的,那就是大多数人都置身其中的恶劣的卫生条件。他们拥挤在城市里,在空气和阳光常常不足的房子里居住,而空气和阳光都是人的生命所不可或缺的。人口的麋集有时候便成了真正的传染病病源。即使不死在这种环境之下,至少健康受到了损害,劳动能力减低,社会也就因此而失去大量的本可以投入更宝贵用途的劳动力。先生们,我们为什么不试一试最强有力的说服手段……示范的方法呢?我们为什么不能把我们大家的想象力全部集中起来,拟订一个严格按照科学数据设计的模范城市的计划呢?……(对呀!对呀!完全正确!)我们为什么不能在这之后,把我们掌握的这笔巨款用来建设这座模范城,并把它作为一个有实际教育意义的范例向全世界进行介绍呢?……”(对呀!对呀!——全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参加会议的人情绪激奋,几近发狂,互相紧握着手,向萨拉赞大夫涌了上去,把他高高地举起来,绕场转着。 “先生们,”当萨拉赞大夫终于回到原地时,他继续说道,“这座城市,我们每一个人凭借自己的想象已经看到了,再过几个月,它就会成为现实,成为幸福康乐之城。我们特邀请世界各国的人民前来参观,用各国语言来介绍该城的计划和蓝图。我们特邀请那些在人口稠密的国家生活的贫穷失业的正直人家到该城安居乐业。还有那些人家——你们不会对我想到这一点感到惊奇的——,他们因外国的入侵而被迫逃离家园,他们也将在我们的这座城市里找到工作,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给我们带来比金矿和钻石矿都要贵重上千倍的精神财富。我们将在那儿建造一些规模很大的学校,让青年人根据因材施教的原则得到培养,使他们在德、智、体三方面得到全面的发展,然后再由他们来培养造就未来的健康发达的后代!” 他的这段描述之后,全场的热烈疯狂的景象就无须在此赘述了。掌声、欢呼声、喝彩声此起彼落,足足地持续了一刻多钟。 萨拉赞大夫刚刚坐下,格兰道尔勋爵便又侧过身来,附在他的耳边,眨巴着眼睛低声说道: “这一招儿真高!……您是瞄准了入市稳的收益了吧,嗯?……只要好好宣传,再有有名的人出面,这事十拿九稳!……所有康复和休养的人都会愿意到那儿去的!……我希望您能替我留一块好地,行吗?” 勋爵总把萨拉赞大夫的行为举动看作是受利益驱动的,使可怜的大夫感到受到伤害,这一次,他正要抢白他几句,可是,他听见副主席在请大家以鼓掌的方式向刚向大会提出这项善行义举建议的倡导者表示感谢。 “一个如此崇高的想法在这里诞生了,”副主席说,“这将会是布赖顿大会的永久性的光荣。只有最伟大的胸怀、绝无仅有的慷慨和最才华横溢的人才会想出这个计划来……现在这个想法已经提出来了,可是,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以前就没有人想到过呢!有多少亿的钱财耗费在疯狂的战争中了!有多少财富被投进可笑的投机事业中去了!这些钱本可以用来做这样的一种尝试的呀!” 最后,副主席提议,为了向创始人表示他应得的敬意,把该新城命名为“萨拉赞城”。 他的提议受到了热烈的欢呼,但应萨拉赞大夫本人的要求,必须进行投票表决。 “不,”萨拉赞大夫说,“我的名字和这事毫无关系。我们不要给未来的城市加上任何文字的词缀,这会给人或物带来一种学究味儿的。它将是一座安乐城,我要求用我的祖国的名字来命名它,我们就叫它‘法兰西城’吧!” 大家无法反对让萨拉赞大夫得到他完全应得的这份满足。 法兰西城就这样在口头上建立了起来,但大会闭幕时,由于有一份会议记录,所以它也将在纸上写下来。大家随即对计划的总的纲要进行了讨论。 不过,我们还是让大会去关心这个实际问题吧,让大会的参加者们去讨论这个同他们以往所应做的事情完全不同的事情吧。我们最好还是回过头来密切关注《每日电讯报》上刊登的这则轶闻所说的这笔财富的具体情况的。 从十月二十九日晚上起,这则轶闻被英国各家报纸全文转载,开始传遍联合王国的全国各地。它特别地刊登在小报《航运新闻》第二版的显著位置上,这份报纸于十一月一日由一艘运煤的三桅帆船“玛丽皇后号”带到了鹿特丹。 《荷兰回声报》的主编兼唯一的秘书用他那把勤快的剪刀立即把这条新闻剪了下来,译成和的母语。十一月二日,这则轶闻又乘上汽船传到了《不来梅文摘》,被一字不漏地换上了“新装”,印成了德文。我们有什么必要在此指出,条顿记者在译文前冠以“一笔数额惊人的遗产”之后,竟胆大妄为地采用卑劣手段愚弄轻信的读者,用括号注明“本报希赖顿特别报导”呢? 不管怎么说,反正这则轶闻被兼并了,变成了德文,传到了大报《北方日报》,在第三版第二栏上刊登出来,只是把标题给删去了,因为对于如此严肃的一份报纸,这标题太江湖味儿了。 经过这一连串的译过去转载过来之后,这则轶闻终于在十一月三日晚上,由一名胖胖的撒克逊仆人用他那肥厚的双手,送到了那拿大学教授舒尔茨的书房、客厅兼餐厅的房间里。 这位身份如此高贵的人物,乍一看,并无任何特别之处。此人四十五、六岁,身体挺魁梧,两肩宽宽,说明他身强体壮。他已秃顶,脑后及两鬓尚留着一点点无光泽的淡金黄色头发。他的眼睛是蓝色的,是那种很不清爽的蓝颜色,从不流露他的真实思想。他两眼无神,但当你被他的那两只眼睛盯着的时候,总感到极不自在。舒尔茨教授长着一张阔嘴,里面有两排可怕的大牙,落入他嘴里的东西是从来也跑不掉的,但是盖着牙齿的两片嘴唇却是薄薄的,其主要功能想必是用来夸夸其谈的。整个长相给人一种敬而远之的架势,舒尔茨教授对此却自鸣得意。 听见什么人进来,他抬眼向壁炉方向望去,看看上面的那只十分精美的巴尔伯迪安产的挂钟上的时间。这只非常漂亮的挂钟放在周围的那些粗糙不堪的家具中间,显得不伦不类。舒尔茨声色俱厉地喝道: “都六点五十五分了!我的邮件最后一次应是六点三十分送到。您今天晚送来二十五分钟。以后再遇上一次六点三十分没把邮件给我送上来,您八点钟就走人。” “先生,”仆人在退下之前问道,“现在要不要用饭?” “现在是六点四十五分,我七点吃饭!您来我这里已经三个星期了,这您早就知道的!请您记住,我从不改变规定的时间,也从不重复吩咐过的话。” 教授把报纸放在书桌边上,开始写一篇论文,是两天后要刊登在《生理学年刊》上的。他随意地信手写上了这几个题目: 为什么所有的法国人全都不同程序地患有遗传性退化症? 当教授在继续写他的论文时,他的晚餐就已经小心翼翼地放在壁炉旁的一张独脚小圆桌上了。晚餐是一大盘白菜香肠和一大杯啤酒。教授放下了笔来吃饭。你简直想象不到一个如此严肃的人,竟然吃得是那样地津津有味。然后,他按铃叫仆人送上咖啡来,再点燃一只大号瓷烟斗,复又写了起来。 当他在最后一页上签好自己的名字时,已经将近午夜了。他立即回到卧室,准备好好睡上一大觉。他躺到了床上才撕开一摞报纸的封口,睡前开始看起报来。正当他瞌睡上来的时候,突然间,一个外国人的名字吸引住了他,那个叫“朗杰沃尔”的外国人的名字出现在一则事关一笔巨额遗产的轶闻里。但是,他绞尽脑汁,可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人是何许人也。白白地想了几分钟之后,他扔下报纸,吹灭蜡烛,很快便鼾声大作了。 可是,由于他亲自研究并大加阐述的那种生理现象的缘故,朗杰沃尔这个名字一直跟踪到他的梦中,以致第二天早晨醒来时,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在机械地念叨这个名字。 他正要看看表,几点钟了,突然,他脑子里闪亮了一下。他一把抓起掉在床腿前的那张报纸,用手抹了抹额头,以便集中起精力把头一天晚上差点儿忽略了的那则轶闻连续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很显然,他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因为他连他那件绣花晨衣都来不及穿,便跑到壁炉前,摘下了挂在镜子旁边的一张小肖像细画,用袖子擦去背面硬纸板上的积满的灰尘。 教授没有猜错。画像背面可以看见经过半个世纪的时光,墨迹已经发黄了的名字:泰雷兹·舒尔茨,原名朗杰沃尔。 当晚,教授便乘上直达快车,赶往伦敦。 <hr /> 注释: 第四章 一分为二 十一月六日早上七点,舒尔茨先生来到查林一克罗斯火车站。中午,他便来到南安普顿路93号,走进用木头栏杆隔成两半的一间大厅,一边是文书办公处,一边是接待处,厅内放着六把椅子、一张黑颜色的桌子、许许多多的绿皮文件夹和一本通讯簿。两个年轻人坐在桌子前,正在静静地吃着各国司法界人士传统的面包加奶酪的传统午餐。 “比洛斯、格林和夏普先生在吗?”教授用他那吩咐开晚饭一样的声音问道。 “夏普先生在他的办公室……您贵姓?有什么事吗?” “我是耶拿的舒尔茨教授,为朗杰沃尔一事而来。” 年轻文书低声地朝送话器里把此事报告了,然后,耳朵贴着外人无法听见的听筒,听见传来了答复,那答复可能是这么个意思: “见鬼去吧,朗杰沃尔案子!又来了一个自以为是贵族的疯子!” 年轻文书回答道: “这个人看上去是个‘体面人’。他的神气不讨喜,但并不像是个初出茅庐者。” 接着是一声神秘的惊呼: “那他是从德国来的……” “至少他是这么说的。” 话筒中传过来一声叹息: “让他上来吧。” “三楼,正对楼梯的那间屋。”年轻文书指着里面的一条通道大声说道。 教授进了通道,爬了两层楼梯,来到一扇覆有软垫的房门前,门上的一块铜牌上镌刻着夏普先生的黑体字的名字。 夏普先生的办公室普普通通,地上铺有地毯,置放着几把皮椅子,一张很大的桃花心木桌子上,放着摊开的文件夹。他坐在桌前,微微地欠了欠身,然后,按照坐办公室的人那种文雅习惯,又翻阅了五分钟的文件,以示自己很忙的架势。最后,他转向已坐在他跟前的舒尔茨教授。 “先生,”他说,“请您简要地告诉我您的来意。我的时间极其有限,我只能给您几分钟的时间。” 教授似乎笑了笑,表示他对这种接待并不介意。 “当您知道我为什么来之后,”教授说道,“您也许会觉得再多给我几分钟的时间为好。” “您说吧,先生。” “是关于巴勒迪克的让一雅克·朗杰沃尔的继承问题。我是他姐姐泰雷兹·朗杰沃尔的孩子。她于一七九二年嫁给我祖父马丹·舒尔茨,我祖父是不伦瑞克驻军的外科大夫,于一八一四年亡故。我保存有我鼻祖写给他姐姐的三封信,并且知道许多关于他在耶拿战役之后路过我们家的情况,另外,还有证明我们亲属关系的完全合法的文件。” 用不着赘述舒尔茨教授对夏普先生所作的说明了。他一反常态,几乎是絮叨个没完没了了。的确,这是他唯一可以讲个没完的事。对于他来说,的确必须让美国人夏普知道,日耳曼民族是凌驾于其他所有民族之上的。他之所以一心想着要回这笔遗产,那尤其是因为他要从法国人手中将它夺过来,因为法国人只会把这大笔钱花在无谓的小事上!……他之所以憎恨他的对手,就是因为对手是法国人的缘故!……要是对手是个德国人,他也就不会这么坚持了。但是,一想到对手是个所谓的学者,一个法国人,他可能会用这笔巨款去为法兰西的主张服务,教授便怒不可遏,势在必得。 乍看起来,这套政治性的离题话语与巨额财产继承之间并无明显的联系。但是,夏普先生办事相当老练,看出来整个日耳曼民族的民族愿望和舒尔茨个人对印度贵妇的这笔遗产的个人需求之间的不同寻常的关系。其实,这两者是一回事。 再说,不可能有任何的怀疑。尽管与一个劣等民族有亲属关系,对于一位耶拿大学的教授来说是极其丢人的事,但是,很显然,这个责任应由当初生养这个独特尤物的法国女性祖先来负的。不过,这种与萨拉赞大夫的旁系的亲属关系只是使之也有一份旁系亲属所应得的遗产而已。这时,夏普先生看到了以合法形式支持他的权益的可能性,而且,在这个可能性中,他又隐约看见完全有利于比洛斯·格林·夏普事务所的另一种可能性,亦即把已经办得很漂亮的朗杰沃尔财产继承案变得更加好上加好,仿佛是狄更斯的《贾恩迪斯兄弟阅墙》的新编剧。这位法律界人士眼前展现的是各种各样的盖着印鉴的文件、契约和材料。或者,更妙的是,他想到了一个由他,夏普,从中调解的对两个当事人都有利的折中办法,这个办法使他,夏普,能够名利双收。 于是,他把萨拉赞大夫的继承资料告诉了舒尔茨教授,并且给后者看了证明文件,又暗示后者,如果委托比洛斯·格林·夏普事务所负责从他与萨拉赞大夫的亲属关系所赋予的表面权利——“仅仅是表面,亲爱的先生,我担心它经不起法律诉讼”——中为教授争得好处的话,那么,可以相信,凭着所有德国人所具有的极其卓越的判断力,可以使得事务所能够提出各种各样的而且是更加有力的证据,使教授的合法权利得到承认。 舒尔茨教授绝顶聪明,不会不明白这个诉讼代理人这番话的思维逻辑的。他尽管没有明确说出什么,但在这一点上,已让他放宽心了。夏普先生彬彬有礼地请教授允许他抽空来研究他的事,然后,十分恭敬地送他出去。他先前说的时间有限,只能谈几分钟,现在可是大大地超过了! 舒尔茨先生走出事务所,认为自己没有足够的资格继承印度贵妇的遗产,但是,他坚信,在一场撒克逊民族和拉丁民族的争斗中,如果他能随机应变,形势会发生对前者有利的转变的,何况这场争斗始终是值得的。 重要的是摸清萨拉赞大夫的想法。立即发往布赖顿的一封电报,将法国学者在五点钟左右请到律师事务所来了。 萨拉赞大夫听到所发生的新情况,十分平静,令夏普先生非常惊讶。当夏普先生刚一提起这事的时候,他便极其正直地对他说,他的确想起来曾经在家中听人谈起过他有这么一个姑祖母,是由一位有钱的贵夫人扶养的,后随贵夫人一起移居国外了,后来可能在德国结了婚。但是,他并不清楚这位姑祖母的名字以及确切的亲属关系。 夏普先生事先已经准备好了他那分门别类的文件夹,他殷勤地呈给大夫看。 夏普先生并不隐瞒,这中间有提出诉讼的理由,而这类诉讼很有可能是旷日持久的。事实上,萨拉赞大夫刚才对夏普先生坦诚相告的那段家庭传说,是没有必要非要告诉对方不可的……不过,舒尔茨先生提到的让一雅克·朗杰沃尔给他姐姐的那几封信,却是对对方有利的一种推定。当然,这推定是软弱无力的,不具备任何的法律特性,但毕竟是一种推定……很有可能还会从地方档案的尘封中挖出其他的一些证据来。甚至,对方虽找不出正式凭证,但也许会大胆地凭空捏造出一些来。必须事事提防!谁敢担保不会有什么新的玩艺儿使得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泰雷兹·朗杰沃尔及其现在的代表具有比萨拉赞大夫更大的权利呢?……不管怎么说,反正是无休止的诡辩,没完没了的核实,遥遥无期的宣判!……由于双方胜诉的可能性都很大,所以每一方都能轻易地组织起一个股份公司来垫付诉讼费,并无所不用其极地进行活动。曾经有过类似的著名案子,在司法部法院整整打了八十三年官司,最后才因为付不起打官司的钱才不了了之:遗产的本金和利息全部搭上去了!……讯问取证、托人情拉关系、司法调查、诉讼程序所花费的时间等等是没有止境的!……打上个十年没准儿还是没个定论,而那五亿法郎仍旧躺在英国国家银行里睡大觉…… 萨拉赞大夫听着他这番絮叨,心想他什么时候才能打住。虽然他并没把自己所听到的当成千真万确的事,但一丝失望仍袭上心头。宛如一个俯身船头向前探望的旅行者,眼睁睁地看着以为要驶进的港口渐渐离远,越来越看不清楚,直至消失一样,萨拉赞大夫寻思,刚才还近在咫尺并为之想好用途的这笔财富很可能最终化为乌有,烟消云散! “那么,该怎么办呢?”他问诉讼代理人。 怎么办?……嗯!……这确实挺棘手的。把钱弄到手就更加困难。不过,事情还是可以摆平的。他,夏普,对此是有把握的。英国的法律是十分卓越的。他承认,也许有点不紧不慢的……是呀,肯定是有点不紧不慢的,。……嗯!……嗯!……但是,更加地稳妥可靠!……过几年,萨拉赞大夫肯定能得到这笔遗产的,只要……嗯!……嗯!……他有足够的证据!…… 萨拉赞大夫从南安普顿街的律师事务所走出来的时候,信心已大大地动摇了,认为他即将,或者说不得不,要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要不就得放弃自己的梦想。当他想到自己的那个慈善计划的时候,不免生出一丝遗憾来。 这时候,夏普先生照舒尔茨教授留给他的地址,写信通知他说,萨拉赞大夫说他从来就没听说有过一个叫泰雷丝·朗杰沃尔的女人,正式否认他们家族在德国有个旁系,并且拒绝任何交易。因此,如果教授认为自己的权利是不容置疑的,那他就只有“打官司”了。夏普先生在这件事情上是绝对地大公无私的,只是对此颇感兴趣而已,所以他肯定是不想劝阻他别打官司。一名诉讼代理人,除了打官司,打一桩官司,打十桩官司,打三十年的官司而外,还会有别的什么企求呢?他们生来就是要打官司的么。所以,他,夏普,自己对这事是十分地开心的。要不是担心引起舒尔茨教授的猜疑的话,他会把他的大公无私发挥得淋漓尽致,向教授推荐他的一个同行,让他把他的事交给后者负责办理……当然啰,选择律师是很重要的!律师这一行已经变成了一条真正的康庄大道了!……冒险家和强盗混杂其间!……他看到了这一点,额头上不免泛起红晕!…… “如果法国大夫愿意和解的话,得花多少钱?”舒尔茨教授问。 聪明人一个,信上的话的意思没能瞒过他!又是个讲实际的人,直截了当,不浪费宝贵的时间,开门见山!夏普先生对对方的这种做法有点感到尴尬。他告诉舒尔茨先生说:事情不会进行得那么快的。才刚刚开始的事是没法预见其结果的。为了让萨拉赞大夫同意和解,必须稍许拖一拖,免得让他感觉出来他,舒尔茨,已经准备好和解了。 “先生,请您让我来处理,”他最后说,“把这事交给我吧,我全权负责。” “我也是这个意思,”舒尔茨回答说,“不过,我还是想心中有个数。” 然而,这一回,他没能从夏普先生嘴里摸出撒克逊人给诉讼代理人多少酬劳,所以只得让他去全权处理了。 第二天,萨拉赞大夫就被夏普先生请了去。他平静地问夏普先生是否有什么重要消息要告诉他。夏普先生被他的这种平静态度弄得焦虑不安,便告诉他说,经过严肃认真地研究之后,他确信,最好的办法也许是彻底地解决问题,不留后患,向这个新的索取者建议进行交易。萨拉赞大夫认为,这是一个完全无私的建议,别的律师处在夏普先生的位置很少有人会这么提议的!而且,他还保证很快地解决他视作自己亲人的事的这件事情。 萨拉赞大夫倾听着这些建议,认为它们相对而言还是挺有道理的。几天来,他已经一心一意地在考虑立刻实现自己的科学梦想,所以他除了这个计划而外,把其他一切都视为次要的了。要等上十年,或者哪怕只等上一年才能实施他的计划,现在对他来说,那也要让他痛心疾首,悲观绝望的。尽管他对法律和金融问题不太熟悉,而且他也没被夏普律师的花言巧语所蒙蔽,但他宁可贱价出卖自己的权利,只要给他一大笔现款,使他的理论得以实现就行。因此,他也让夏普全权处理,然后便离开了事务所。 诉讼代理人心想事成了。的确,换了另一个人处于他的位置,也许就经不住诱惑而挑起诉讼,并且把官司拖延下去,旨在给自己的事务所弄上一大笔丰厚的年金。但是,夏普先生并不是那种做长期投机生意的人。他看到自己完全能够一下子就轻易地弄到丰厚的收获,所以便决定抓住不放。第二天,他便写信告诉萨拉赞大夫说,舒尔茨先生也许有可能赞同任何和解的主张。随后,他便开始忽而拜访萨拉赞大夫,忽而会见舒尔茨先生,轮流地对他俩说对方如何如何坚决不同意,又说有第三个闻到气味的索取者从中作梗,等等…… 这套把戏玩了一个星期。往往是早上还一切顺利,可晚上却突然冒出一个意想不到的变化,把一切全给搅乱了。善良的大夫宛如掉进陷阱,进退不得,摇摆不定。夏普先生一直下不了决心起竿儿,因为他担心最后一刻,鱼儿挣扎,挣脱了鱼钩。不过,在这种情况之下,如此谨小慎微实属多余。萨拉赞大夫从头一天起就说过了,他最怕的就是诉讼的麻烦,所以早就准备好和平解决了。最后,当夏普先生认为,那有名的“心理上的适当瞬间”到来时,或者,按照他那不太高雅的词汇,他的当事人“已到火候”的时刻到来时,他突然摊牌了,提出立即进行和解。 一位好心人、银行家斯蒂尔宾出场了,他提出一个一分为二的办法,付给双方各两亿五千万,而作为佣金,只收五亿的零头,也就是说,两千七百万。 萨拉赞大夫在夏普先生前来向他提出上述建议的时候,真想拥抱一下后者,因为他觉得不管怎么说,这办法是很妙的。他已经完全准备好签字了,他只想着要签字,而且,即使要给银行家斯蒂尔宾,给夏普律师,在联合王国的大银行和大事务所前竖金像,他也会赞同的。 证书已经写好,证人也已请到,的盖印机也准备就绪。舒尔茨先生来了。他把那个夏普安顿在一边,他确信,如果碰上的对手不像萨拉赞大夫那么好说话的话,他肯定要吃大亏的,为此他颇有点后怕。手续很快便办完了。两位继承人正式提出了委托和同意平分的文件,待办完合法手续之后,每人便拿到一张立即兑现的十万英磅的支票,并且谈定今后的确定性支付办法。 就这样,这桩惊人的遗产案在维护了优秀的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崇高荣誉的情况之下结束了。 有人肯定地说,当天晚上,夏普先生和他的朋友斯蒂尔宾在戈伯登俱乐部共进晚餐的时候,他举起香槟酒杯为萨拉赞大夫的健康干了一杯,又为舒尔茨教授的健康干了一杯,然后喝光了那瓶香槟之后,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下面这句不谨慎的感叹: “乌啦!……大不列颠规矩!……还是只有我们说了算!……” 其实,银行家斯蒂尔宾却认为他的东道主是个可怜虫,为了两千七百万而丢了五千万的生意,而且,实际上,舒尔茨教授对夏普先生也是有同样的想法,因为他,舒尔茨先生,的确是觉得是迫于无奈才接受随便怎样的一个和解办法的!对付像萨拉赞大夫这样的人,还有什么难办的!他是个,无足轻重,没有主见,而且肯定是个想入非非的家伙! 教授听人说起过他的对手要建造一座法兰西城的计划,要把该城建成符合精神和身体的卫生条件的城市,有利于发展人类的各种天赋才能,培养造就强健勇敢的后代。他觉得这么干是愚蠢的,他认为这是必定要失败的,因为这与导致拉丁民族走向衰败、要受撒克逊民族的奴役并最终从地球上完全消失的进步规律是背道而驰的。如果萨拉赞大夫的计划开始实现了,并且还进一步地有成功的希望的话,那进化规律就可能不能成立了。因此,每个撒克逊民族的人,为了整体的利益,为了服从一条必然的规律,都有责任尽可能地使这个如此疯狂的计划付之东流。在目前的情况之下,很明显,他,那拿大学名誉化学教授,舒尔茨博士,因他的许多有关人类各个民族的比较论文而闻名遐迩,他通过自己的这些论文证明了日耳曼民族应该统治其他所有的民族。总之,很明显,他是大自然的不断创造和摧毁的伟大力量特别指定来消灭光那些反对这伟大力量的任何劣等人的。上苍早已注定,泰雷兹·朗杰沃尔将嫁给马尔丹·舒尔茨,而且,有一天,这两个民族将由一个法国大夫和一个德国教授来代表,而后者将压倒前者。现在,大夫的一半财富已经掌握在他的手里了。这是他所必需的重要工具。 再说,在舒尔茨先生看来,萨拉赞大夫的计划是微不足道的,只是他所制定的规模巨大得多的那些计划的一小部分。他制定的那些庞大的计划是要消灭所有一切反对融入日耳曼民族,反对回到“祖国”的那些民族的。然而,因为想要了解他自己认为是其敌人的萨拉赞大夫计划的本质——如果他的那些计划可能有个什么本质的话——他竟设法参加了国际卫生大会,而且每次会议都必定到场。 正是在有一次的大会散会的时候,有几位会议代表,其中包括萨拉赞大夫,听说了舒尔茨教授的如下声明:与法兰西城同时建造一座强大的城市,它将使法兰西城这个荒诞不经的蚁穴倾覆。 “我希望,”他补充说,“我们建造该城的经验将为全世界效仿!” 善良的萨拉赞大夫,尽管对人类充满了爱心,但他十分清楚,并不是他的每一个同类都称得起仁慈这个美名的。他细心地记牢了他的对手的这番话语,作为一个有理智的人,他心想,任何威胁都不能掉以轻心。过了些日子之后,他写信给马塞尔,请他帮自己完成这项壮举,并且,把这段小插曲告诉了他,还向他描绘了一番舒尔茨先生。年轻的阿尔萨斯人听了之后寻思,善良的大夫面对的将是一个难以对付的对手。大夫在信中补充说道: “我们将需要坚强有力的人,需要积极的学者,不仅是为了建设,而且是为了自卫。” 对此,马塞尔回信萨拉赞大夫说: “如果说我不能马上协助您建设您的这座城市的话,但请您放心,您用得着我的时候,我召之即来。我一天也不会忘记您和此详尽地描绘的那位舒尔茨先生的。身为阿尔萨斯人,我有权关注他的一举一动。我无论是在您身边或是与您相隔甚远,我都是忠实于您的。要是万一您有几个月,甚至几年听不到我的消息,您也无须担心。不管远隔千山万水还是在您身旁,我都只有一个想法:为您工作,因而也是为法兰西效劳。” <hr /> 注释: 第五章 钢城 时间和地点都变了。印度贵妇的那笔遗产到了她的两个继承人手中已经五年了。现在,舞台已经移到了美国的俄勒冈州的南部,离太平洋海岸十的地方。那儿仍是一片荒芜的地界,之间,没有明确划界,有点像美国的瑞士。 如果光从地形来看,的确如瑞士一般:山峰陡峭,高耸入云;深谷条条,横直于高山峻岭之间;从空中鸟瞰,一派雄伟粗旷之景象。 不过,这毕竟是假瑞士,不像欧洲那真瑞士那样,有牧童、向导和旅店主人在进行和平的劳动。这儿只是阿尔卑斯山的景色,只是一层岩石、泥土和千年松柏覆盖在一大堆的铁和煤的上面。 如果旅游者在这片荒无人迹的旷野之中驻足聆听大自然的声响的话,他是听不到瑞士奥贝朗山中小径中的那种与群山寂静相伴的生命的和谐低语声的。不过,他却可以听见远处隐约传来的汽锤的沉闷声响,以及脚下那火药的阵阵沉闷的爆炸声。仿佛大地像是地下装有机关的一座舞台。这些巨大的岩石仿佛是空心的,随时都会陷入神秘的无底深渊。 煤灰和炉渣铺就的道路在山腰上盘旋。发黄的草丛下面,堆放着一小堆一小堆的五光十色的矿渣,像毒蛇的眼睛似的在闪烁放光。随处可见到一口废井,荆棘丛生,雨水剥蚀,张开大口,恰似一个无底深渊,又如一座熄灭了的火山。空气中弥漫着烟雾,像一件灰暗的大衣似的沉甸甸地覆盖着大地。没有一只鸟儿从这儿飞过,昆虫甚至也像是在躲开这里,在人们的记忆之中,好像从未见过有蝴蝶飞舞。 假瑞士!在它的最北边,在山梁分支和平原接壤的地方,在两座贫瘠的山丘之间,是一片一八七一年之前人们还称之为“红色荒漠”的地方,因为它的土壤渗透了氧化铁,全变成了红颜色了,而现在则被称为“斯塔尔斯达德”——“钢田”。 大家可以想象一下,一个五、六平方法国的山地,沙土地上满是石子,干旱荒凉得犹如古代内海的海床。大自然没有做过任何努力来唤醒这块土地,赋予它生命,使它活跃起来,但是,为此目的,人却突然施展了无与伦比的能力和活力。 五年工夫,在这片光亮多石的平原上,十八个工人村出现了,住着许许多多的粗壮的劳动者,他们住的全都是从芝加哥造好运了来的灰色小木屋。 在这些工人村的中心,就在那取之不尽的泥煤山脚下,矗立着一个灰暗的、巨大的、怪异的建筑群,那都是一座座整齐划一的建筑,开着对称的窗户,覆盖着红色的屋顶,圆柱形的大烟囱林立,从那上千个烟囱口中喷吐出一股股连绵不断的黑色浓烟。天空被一层黑色帷幕遮挡住了,不时地有红光从中急速闪过。远处有隆隆的声响随风传来,宛如雷鸣,又如涛声,不过,比雷鸣涛声更有规律,更加沉闷。 这片建筑群就是斯塔尔斯达德钢城,是德国城,是前耶拿大学化学教授、因印度贵妇的巨额遗产而变成了钢铁大王、特别是新、旧两大陆最大的大王之王的舒尔茨先生的私人财产。 他确确实实是在为俄罗斯,为土耳其,为罗马尼亚,为日本,为意大利,为中国,特别是为德国,铸造各种式样和多种口径的大炮,有滑膛炮,有螺线膛炮,有活动炮座和固定炮座的炮。 由于一笔巨款的力量,一座庞大的建筑,一座真正的城,同时又是一座模范工厂,突然魔幻般地从地下冒了出来。三万个工人,其中大部分是德国人,在它的周围安顿下来,形成了它的市郊。几个月的工夫,它的产品因其绝对优势而闻名全世界。 舒尔茨教授从他自己的矿山中开采铁和煤。他就地把它们炼成钢水,就地制造木炮。 他的任何一个竞争者都办不到的,他却能够办到。法国炼出过四万公斤的钢链。英国制造过一百吨重的铸铁炮。在埃森,竟然能铸造出五十万公斤的钢锭。而舒尔茨先生更是无与伦比:你向他订购一尊无论多么重,而且威力无论有多大的大炮,他都能按期把这尊大炮像一枚闪光的新硬币似的给你造出来。 不过,他可是狮子大开口呀!一八七一年的那两千五百万法郎只不过像是刚刚打开他的胃口。 造炮工业同在其他任何事情上一样,你若是能做别人做不到的,你就是最强的。毋须说,舒尔茨先生造的大炮,不仅体积空前地大,而且即使用油了,效力差了,但却绝对不会爆炸的。斯塔尔斯达德的钢材似乎只有特殊性能。在这方面,有一些传说,说是其合金很神秘,化学成分很秘密。可以肯定的是,无人知晓其中的奥秘。 还可以肯定的是,在斯塔尔斯达德,秘密是严加保守,不可泄露的。 在北美的这偏远的一个角落,周围是一片片荒野,一道山峦屏障把它与外界隔离开来,离最近的有人居住的小村也有五百英里,在这里,人们根本寻找不到建立强大的美利坚合众国的那种有自由的痕迹。 即使到了斯塔尔斯达德城下,你也别试图闯入每隔一段就有一个的护城河和碉堡旁的厚重大门。守卫会毫不容情地把你撵走。必须往下,绕到一个市郊去。你只有知晓暗号、口令,或者,至少有一张签字盖章画押的通行证,才能进入钢城。 一个年轻工人,十一月份的一天早晨来到了斯塔尔斯达德。他无疑是带上了这种通行证,因为他把一只很旧的小皮手提箱留在旅店之后,便径直朝着离村最近的一座城门走去。 他是个高个儿小伙子,体格健壮,穿着随便,一副美洲拓荒者的打扮:一个宽松的粗布上装,一件无领羊毛衬衫,一条灯芯绒长裤,足蹬一双大皮靴。他把一顶大毡帽压得低低的,好像是要护住自己脸,更好地遮挡落满全身的煤灰。他步履轻快,透过胡须吹着口哨。 年轻人来到一个窗洞前,把一张铅印的纸递给队长,立刻便被放了进去。 “您的通行证上写的地址是K区第九街743车间,塞利格曼工长,”卫兵队长说,“您只要沿着您右手的那条环道一直走,走到K字路碑,直接找门卫……您知道规定吗?如果您走进不是您去的另一个区里的话,就会被撵出来的,”新来的人正要走开的时候,队长补充了一句。 年轻工人按照指给他的路,走到环道上。他的右边有一条壕沟,沟边有哨兵在来回巡逻。他的左边,在宽阔的环道和建筑群之间,先是一条双轨环城铁道,后面是与外城墙相似的第二道城墙,钢城就围在墙内。 钢城的各个区之间是以防御工事为界的,虽然有一个共同的城墙和壕沟围着,但却是自成体系的。 年轻工人不一会儿便来到K字碑前。路碑立在路边,正对着一扇高大无比的门,门上刻有一个石刻K字。于是,他向门岗走过去。 这一回,他面对的不是一名士兵,而是一个装着一条假腿、胸前挂着奖章的残疾人。 残疾人检查了他的那张证明,在上面加盖了一个章,然后说: “一直走,左边第九条街。” 年轻人通过了第二道防线,终于来到了K区。从大门延伸的那条路是K区的中轴线,两边呈直角地一字排开一溜儿格式一致的建筑。 机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这些灰色的建筑,开有上千扇窗户,不像是无生命的东西,而像是活的怪兽。但是,新来的人想必对眼前的景象麻木不仁,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去注意它。 五分钟工夫,他便找到了第九街743车间,来到塞利格曼工长面前。 工长拿过那张盖满各种印章的证明,检查了一番,然后抬眼望着年轻工人: “雇您当冶炼工?……”他问道。“您显得太年轻了吧?” “有志不在年高,”年轻工人回答道,“我马上就二十六岁了,而且我已经干了七个月的冶炼工了……如果您觉得有必要的话,我可以让您看我的证明材料,人事部主任就是根据这些材料才在纽约雇佣我的。” 年轻人的德语讲得很流利,不过有一点点口音,这似乎引起了工长的疑心。 “您是阿尔萨斯人吗?”工长问他。 “不,我是瑞士人……沙夫豪森人。喏,我的证件都在这儿,是完备的。” 他从一只皮夹子里掏出一张护照、一张身份证和一些证明材料,递给工长。 “很好。不管怎么说,已经雇佣您了,我只须给您指定您的岗位就行了。”塞利格曼看到这些正式证明之后放心了,说道。 他照着聘用表上的名字,写上约翰·施瓦茨,然后,把一张写有他的名字,编号为59938的蓝色卡片交给他,补充说道: “您每天早上七点钟必须到K门前,递上这张将使您能进外墙的卡片,再到门房架子上取下写着您的编号的工牌,来的时候让我看一下。晚上七点,您走的时候,把工牌扔进车间门口的一只箱子里,这箱子只是这个时候开着。” “我知道制度规定……我可以住在里边吗?”施瓦茨问。 “不行。您得在外面找个住处,不过,您可以在车间食堂吃饭,价钱很便宜的。您的工资,一开始是每天一美元。每个季度长百分之五……处分只有一个——开除。凡是违反规定的,先由我处理,然后由工程师最后决定……您今天就开始上工?” “为什么不?” “今天只剩半天了,”工长一边提醒施瓦茨,一边领着他向里面的一个通道走去。 工人顺着一条宽阔的走道走过去,穿过一个院子,走进一个宽大的厂房。厂房面积之大,结构之轻巧,宛如一流的车站站台。施瓦茨用眼睛估摸了一下,不禁流露出一种行家的赞赏。 这个长长的厂房,每边有一排巨大的圆形列柱,粗细高大—如罗马圣—保罗教堂的列柱,拔地而起,直达玻璃拱顶,两头贯穿。这些圆柱就是一个个烟囱,其底部为冶炼炉。每排各有五十个。 厂房的一头,有几个火车头不停地拉着一车车满载铁矿石的车皮,送到熔炉中来冶炼。而另一头则是一列列空车,等着装载用这铁锭炼成的钢运走。 “冶炼”的操作目的就是炼铁成钢。一组组彪形大汉,光着膀子,拿着长长的铁钩,在卖力地忙碌着。 铁矿石扔进夹着一层炉渣的炉子里之后,先要高温加热。为了炼成铁,在铁矿熔化的时候就得开始搅拌它。而要铁炼成钢——这是与铁十分相像而性质又与铁相差很大的铁的化合物——就得等铁矿熔化成液态,而且还得使炼钢炉保持更高的温度。这时候,冶炼工就用他的长钩顶端把这堆金属物翻来覆去地搅拌着,让它在熊熊的火焰中翻来转去,然后,等它和矿渣化合到一定强度时,把它分成四个海绵状球,或称“熟铁块”,然后把它们一个一个地交给锻工去殿打。 操作就在厂房的中央进行,每座炼炉前有一个为之锻打的汽锤,由一个竖在烟囱中的锅炉的蒸汽驱动,一名锻工负责锻打。这个浑身上下“戴盔披甲”的锻工,穿着长统靴,戴着铁皮袖套,胸前围着一条厚厚的皮围裙,头上有金属面罩,手执工钳,用顶端夹住红通通的熟铁块,把它移到汽锤下。在巨大的汽锤的一下一下地反复锤打之下,熟铁块像海绵似的把所含的杂质全部挤了出来,弄得钢花飞溅,四下喷洒。 然后锻工再把它交给助手,把它放回炉中继续冶炼,待它加热之后,再取出锻打。 在这个硕大无比的炼铁场中,一切都在不停地运转着:传送带在没完没了地转动;汽锤声和轰隆声交织在一起;火星飞溅,宛如焰火;炉火熊熊,令人眼花缭乱。在这被制服了的物质的怒吼和疯狂中间,人似乎显得很渺小。 可是,这些冶炼工都是些粗壮的小伙子!他们在灼热的高温下面,伸长胳膊去搅拌一堆两百公斤的金属,连续几个小时目不转睛地盯着晃眼的炽热的铁,此情此景煞是可怕,一个人用不了十年工夫就会被折磨死的。 施瓦茨好像是要向工长显示一下自己能胜任这项工作,便脱去了上衣和羊毛衬衫,露出一副运动员的上身,肌肉都一块块鼓着,然后,拿过一个冶炼工的长钩,开始干了起来。 工长见他干得轻松自如,很快便撇下他,径直回自己的办公室去了。 年轻工人继续在炼铁,一直干到晚饭时分。可是,也许是因为太卖力的缘故,也许是当天早晨他没有好好地吃早餐,以应付这么大的劳动量,反正他很快便显得精疲力竭了,连班长都看出他干不了了。 “您不是干冶炼这个活儿的,小伙子,”班长对他说,“您最好马上要求换个工种,太晚了就不会同意您换了。” 施瓦茨在争辩,说这只不过是一时的疲乏!他完全可以像其他人一样炼铁!…… 班长如实地汇报了这一情况,因此,年轻人立即被叫到总工程师那儿去了。 总工看了他的材料,摇了摇头,用追问的口吻问他: “您在布鲁克林当过冶炼工?” 施瓦茨惶恐不安地垂下了头。 “我看我必须说实话了,”他说,“我原是在浇铸车间干活的,因为想增加工资才想试试冶炼的活儿!” “你们全都是一个德性!”总工耸了耸肩膀说,“才二十五岁,就想试试一个三十五岁的人都很少干的活儿!……那您至少还算是个好铸工吧?” “我升为一等铸工都两个月了。” “在这种情况下,您本该还是当铸工的好!在这儿,您一开始只能从三等工干起。不过,我允许您换个车间,您应该感到荣幸的!” 总工在一张通行证上写了几个字,发了一封信,然后说道: “把您的工牌放回去,然后,您离开这个区,直接去O区,找总工办公室。已经通知他了。” 施瓦茨在O区门口办了在K区门口须办的同样手续。在那儿,同早上一样,他经过盘问后,被收留下来、然后见到车间主任,后者又把他领到浇铸厂房内。不过,这儿的活计安静得多,而且更加有板有眼。 “这儿只是一个小土场,是浇铸42号钢材的,”工长对他说,“只有一等工才可以在造大炮的浇铸场干活儿。” 这个“小”工场也有一百五十米长六十五米宽。据施瓦茨估计,这里至少有六百个熔锅,按照它们的容量大小,四个、八个或十二个为一组,置于窑炉中加热。 盛钢水的模子在工场中轴顶部的坑道中一字排开。坑道两边,各有两条铁轨,上有一个活动吊车,可以随意移动到需要吊运重物的地方去。同冶炼厂房里一样,铁轨的一头运来熔铸的钢锭,而另一端则是把模子里的钢管运走。 每个模子旁,都有一个工人拿着铁棒,注意着熔锅里的钢水的温度。 施瓦茨在别的地方见到过这种操作过程,但在这里,却达到了完美无缺的程度。 到了浇铸的时候,信号铃声响起,向所有看守着钢水的工人发出了信号。霎时间,一些身材一般高矮的工人,两个两个地横抬着一根铁杠,步伐齐整划一地走过来,分站在每一座炉前。 一名指挥嘴里叼着哨子,手里拿着秒表,站在和每个正在燃烧的炉子很靠近的一个模具旁边。模具两边各有一些包着铁皮、用耐火粘土制成的管子摆在坡度很小的斜板上,管子未端直通到一个漏斗槽。指挥吹了一声哨子,一只熔锅立即从炉火中用铁钳取出,挂在站在炉前的两个工人的铁杠上。然后,哨子发出一阵和谐的旋律,两个工人便按节奏把熔锅里的钢水倒进管子里。随后,他俩再把那滚烫的空熔锅扔进一个水槽里去。 其他班组的工人接下去以同样的方法操作着,间隔的时间是精确地计算好的,以便浇铸程序正常有序地进行下去。 精确程度是异乎寻常的,以致一到第十秒钟那规定的最后的出钢时刻,最后一个熔锅便倒空后扔进了水槽里。这么完美的操作好像不是由上百个人的同心协力完成的,而更像是一件件机器按部就班地运作的结果。 铁的纪律、熟练的技术和和谐的节奏产生出了这个奇迹。 施瓦茨似乎对这样的一套操作过程很熟悉。他立刻跟一个与他一般高矮的工人结成一队,在一次不太紧要的浇铸中试了一下,被认为是个出色的铸工。当天下班的时候,他的班长甚至许诺很快提升他。 而他,晚上七点钟,一走出O区和外墙,便去旅店取上他的手提箱。然后,沿着城外的一条小路走去,很快便到了他早上就注意了的一处聚居区,很容易地便在一个“可寄宿”的正直女人那儿找到了一个单人房间。 这个年轻工人晚饭后没有找小酒馆,而是关在房间里,从口袋里掏出想必是从冶炼场捡来的一块钢片和从O区弄到的一块熔锅的碎片。然后,他就着一盏冒烟的油灯,极其专心致志地检查、研究着。 然后,他从手提箱里拿出一个很大的硬皮笔记本来,翻看了写满笔记、公式和算式的那几页,又在那本子上用流利的法文写了下面这样一段,不过,为了谨慎起见,他用了只有他自己明白的暗语: “十一月十日。斯塔尔斯达德。冶炼方法并无特殊之处,当然,除了两次温度的选择有所不同而外,那是按照切诺夫定律,第一次加温和再加温的选择有所不同,而且第一次加温相对比较低。至于浇铸,那是按照克虏伯的方法操作的,但动作的均衡简直令人叹而观止。这种操作的精确性是德国人的强项,它是出自日耳曼民族生就的乐感的。英国人是绝对达不到这种完美境界的。他们若不是缺乏纪律,至少耳朵有毛病。一些法国人则能轻易地做到这一点,因为他们是世界上第一流的舞蹈家。到目前为止,这种冶炼方法虽然名声在外,但并无任何神秘之处。我在山里采集别的矿石标本同我们的上等铁矿石极其相似。煤的样品肯定是上乘的,具有很高的冶金价值,但同样也没有什么异常之处。舒尔茨制作法肯定是采用的上等原料,去除了所有的杂质,达到百分之百的纯净才投入使用。不过,这些仍是很容易做到的。而现在的问题就在于确定制造熔锅如钢水管的耐火土的成分了。如果做到这一点,而且我们的浇铸工也很守纪律的话,我看不出我们为什么做不到这儿所做的一切!不过,我还只是看了两个车间,而这个至少有二十四个车间,还不算中央总部、计划设计处、密室!这些部门在这个巢穴中究竟是干什么的?当舒尔茨先生拿到了他的那份遗产,发出威胁之后,我们的朋友们怎么才能不害怕呢?” 施瓦茨写下这几句问句之后,感到这一天已经够累的了,便脱去衣服,上了一张德国床,就是那张不舒服的小床,点燃烟斗,拿起一本旧书,边抽边看。但是,他似乎心不在焉。他的嘴里连续不断地吐出一口一口的香喷喷的烟来,发出声响: “噗!……噗!……噗!……噗!……” 他终于放下书来,陷入沉思,好像在思考如何解开一道难题。 “啊!”他终于喊道,“只要有鬼,我就能捉住!我定能发现舒尔茨先生的秘密,特别是知道他如何寻思对付法兰西城的!” 施瓦茨念叨着萨拉赞大夫的名字,慢慢地睡着了,可是,睡梦中,他却念叨着小姑娘让娜的名字。尽管在他离开让娜时,她已经是个大小姐了,但他仍旧记着她是个小姑娘。这种现象不难理解,纯粹是联想使然:想到萨拉赞大夫,也就联想到了他的女儿。因此,当施瓦茨,也就是马塞尔·布律克曼,醒来时脑子里想着让娜的名字时,他对此并不觉得惊奇,而且,从中反倒又一次体会到的心理学原理的绝妙。 <hr /> 注释: 第六章 奥尔布雷克特矿井 马塞尔·布律克曼的房东、好心的女人鲍尔太太是瑞士人,丈夫于四年前在一次时时刻刻威胁着矿工生命的矿井事故中丧生。厂里每年给她三十美元的补贴,她自己再出租一间带家具的房间贴补贴补,再加上自己的儿子卡尔每星期天带回来的他的工资。 卡尔虽只有十三岁,却已经在矿上干活儿了,负责为运煤车开门关门。这种门是使空气在坑道内沿着一定方向流通所必不可少的。他母亲住的及出租的房子离奥尔布雷克特矿井太远,所以他无法每晚都回家,为此,矿上另外又给他在矿下找了份夜班差事,在马夫回到矿井上面去之后,负责照管洗刷六匹马。 因此,卡尔几乎完全生活在离地面五百米的地底下。白天,他像哨兵似的守卫着通风口。晚上,他睡在马旁边的草堆上。只有星期天,他才能重见天日,享受几个小时的人类共有的那份财富:阳光、蓝天和母亲的微笑。 大家不难想象,在这样的一个星期之后,当他走出矿井,那德性完全不是个“翩翩少年”了。他倒更像是童话中的地精、一个扫烟囱的,或者巴布亚黑鬼。因此,鲍尔太太总要花上足足一个钟头用热水,用肥皂替他又搓又洗的。然后,她给他换上一身绿粗呢的干净衣服。那是他父亲的旧衣服,是她从大枞木柜子底里找出来替他改了的。换了衣服之后,一直到晚上,母亲就一直在欣赏自己的儿子,觉得他是世界上最英俊的少年。 卡尔洗掉一身煤尘之后,真的不比别人丑。他那如丝般的金发,那双温柔的蓝眼睛,与他那白皙的皮肤相得益彰。但是,就他的年岁而言,他的个子就太瘦小了。那种不见阳光的生活使他像莴苣似的面无血色,如果用萨拉赞大夫的查血方法来查验这个小矿工的血的话,他肯定是绝对贫血的。 性格上,这是个沉默寡言、安静平和的孩子,带着这么一点点自豪感。由于对危机四伏的警醒,对有规律的工作的习惯以及对克服困难后的满足,每个矿工都无一例外地具有这种自豪感。 他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坐在母亲的身边,坐在低矮的屋子中间的那张方桌旁,把他从地层深处带回来的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小虫钉在一张硬纸板上。矿井下的温和而均衡的气温中,生长着一些它特有的生物,连博物学家都很少认识它们,例如,煤层的潮湿矿壁上生长着一些奇异的植物:绿苔、没人见过的菌类和无定形的絮毛。对昆虫学十分着迷的莫勒斯姆尔工程师注意到这一点,便让卡尔给他弄新的昆虫标本,每个许给他一个。这可是个美差,使得卡尔开始时在矿井的角角落落里细心地寻找着,但渐渐地,他自己也变成了收藏家了。因此,现在他是为了自己而在搜集昆虫。 此外,他的爱好并不只是局限在蜘蛛和甲壳虫。他在寂寥的地底下,还养了两只蝙蝠和一只大田鼠。甚至可以说,这三只小动物是世界上最聪明、最可爱的动物,他与它们相处得十分融洽。他的那几匹长毛如丝、臀部油光锃亮的马就够聪明的了,卡尔常常谈起,便要赞不绝口,可是那三只小动物比那些马更加地聪明。 管马厩的老马夫叫布莱尔·阿索尔,是个饱经世故的人,自六岁时起,便下到海平面下五百米的深处,再没有见过阳光。现在,他几乎瞎了。可是,他对他那地下迷宫真是了如指掌!他拖着他的煤车,何时左拐,何时右行,他都心中有数,从未错过一步!他来到通风口前,总是正好留出开门的空间,不差分毫!每天早上和晚上,到了吃饭的时候,他总是分秒不差地同你友好地打招呼!他是那么地和善,那么地亲切,那么地温柔! “我跟您说真格的,妈妈,当我把头伸到他旁边的时候,他认认真真地用脸贴着我的脸,亲了我一下,”卡尔说,“您知道,布莱尔·阿索尔脑子里有只钟,真是方便得很!要是没有他的话,我们整整一个星期,就分不清白天黑夜、早晨晚上了!” 小家伙就这么絮叨着,鲍尔太太津津有味地听着。她也喜欢布莱尔·阿索尔,同她的儿子一样地喜欢他,一有机会,总要送点糖给他吃。她真恨不得去看看她男人认识的这个老工人,去看看那个凶险之地,矿井爆炸之后,可怜的鲍尔在那儿被发现时,已经给烧成焦炭了!……可是,女人是不许下矿井的,所以她只有听听儿子跟他不停地叙述井下的情形了。 啊!她很了解这个矿井,很了解她丈夫一去再没回来的那个大黑洞。曾经有多少次,她在那直径有十八尺的大洞口旁边等着亲人归来,眼睛顺着巨石砌成的矿井壁,看着那用钢索吊着、挂在钢滑轮上的双层橡木罐笼,观看那高大的外架、蒸汽机房、记工员的屋子以及其他的一切东西!曾经有多少次,她在那只始终燃着炽热炭火的大铁炉前向火,从井下上来的矿工们也在对着它烤干自己的衣服,急不可耐的烟鬼们对着它点燃烟斗!她对这个地狱之门前的声响和活动有多么地熟悉啊!卸煤工在那儿卸下一车车的煤,还有那些装吊工、选煤工、洗煤工、机修工、司机,她都一再地看见他们在忙碌着! 她所无法看到的,但她通过自己的心灵的“眼睛”看到了,看到了罐笼把一群群工人带到矿下所发生的一切,在他们中间,从前有她的丈夫,而现在,却有她的独子! 她听见他们的说话声和谈笑声在往下越去越远,越来越弱,然后便听不见了。她的心在随着那罐笼在狭窄笔直的井筒中往下沉,沉到五、六百米——比大金字塔还要高出四倍——的地下去!……她终于“看见”它到了终点,工人们急匆匆地跨出罐笼! 他们在这座地下城中散了开去,有的在左,有的往右,矿车推运工奔向煤车,拿着铁镐的挖煤工朝着他们要挖掘的煤层走去,填土工忙着用坚实的材料把开采过的空煤层填实,架子工在用支柱顶住没有墙柱的坑道,筑路工在修复坑道,铺设路轨,砌石工在把拱顶连好…… 一条中央坑道就像一条宽阔的马路,从一个矿井通向另一个相隔三、四公里的另一个矿井。中央坑道两旁又分出许多与之成直角的辅助坑道。在这些平行的辅助坑道上又分出一些分支坑道。在这些坑道之间,竖立着由煤或岩石形成的墙壁或支柱。所有一切都是整齐划一,方方正正,实牢坚固,乌漆墨黑的!…… 在这座长宽相同的街道组成的迷宫中,一支光着膀子的矿工大军在忙碌着,交谈着,就着各自的安全灯的光亮劳动着!…… 当鲍尔太太独自一人,呆在炉火旁沉思默想时,脑子里浮现的就是上述这番景象。 在这些纵横交错的坑道中,她脑子里特别浮现出其中的一条来,她对这条坑道比其他的坑道更加熟悉,因为她的小卡尔在这条坑道里负责开门关门。 夜幕降临,白班矿工上来了,由夜班工人替换他们。但是,她的儿子却没在罐笼里。他到马厩去了,去找他亲爱的布莱尔·阿索尔,伺候老人吃完他的燕麦晚饭,准备好马的饲料。然后,他自己开始吃从矿上送下来的他那已经凉了的很少的晚饭。饭后,他就同呆在他跟前一动不动的大田鼠玩上一会儿,又同那两只围着他低飞的蝙蝠乐上一乐。未了,他就倒在草堆上睡觉去了。 鲍尔太太对这一切了解得清清楚楚,而且卡尔跟她说的详细情景,一提她也就听明白了! “您知道,妈妈,昨天莫勒斯姆工程师跟我说什么来着?他说,这两天,他要给我出些算术题,要是我答得好的话,等他在矿里用罗经测绘平面图的时候,就让我帮他一起丈量。好像是要另开一条坑道,好与韦伯矿井连通,要想把坑道对准,可不少费事的!” “真的!”鲍尔太太高兴地嚷道,“莫勒斯姆工程师先生真这么说的?” 于是,她似乎已经看见自己的儿子拿着皮尺,顺着坑道在丈量,而工程师则手里拿着笔记本,在记着数字,他眼睛盯着罗经,确定开掘的方向。 “讨厌的是,”卡尔又说,“算术上我不懂的地方没人能给我讲一讲,我可真害怕答不上来!” 这期间,马塞尔正在炉火旁静静地抽着烟,他是房客,有这份权利。这时候,他插了进来,对孩子说: “如果你愿意告诉我你什么地方不明白的话,我也许能帮帮你。” “您?”鲍尔太太有点不太相信地说。 “是呀,”马塞尔回答,“我每天晚饭后都按时去夜校,您以为我在那儿什么也学不着吗?老师对我很满意的,还说我都可以当小老师了!” 马塞尔说完这番话之后,便去自己房间里拿了一个白皮本子,坐在了卡尔面前,问他哪儿不懂,然后,跟他清楚明白他讲解了一番,使卡尔高兴坏了,他全都听明白了。 自那一日起,鲍尔太太对她的房客就更加尊敬了,而马塞尔也喜欢上他的这个小伙伴了。 此外,他自己在工作上也表现出是个模范工人,很快便接连提升,先是升为二等工,后又升为一等工。每天早上七点,他都准时到了O字门。每天晚上,饭后,他都去听特鲁伯奈工程师的课。几何、代数、机械制图,他都以同样地热情在学着,所以进步飞快,连老师都感到惊讶。进了舒尔茨的工厂两个月之后,这个年轻工人不但在O字区,而且在整个钢城都被看作是最出色的聪明人中的一个。第三个月的月末,他的顶头上司便立即打了个报告,上面正式写着: “约翰·施瓦茨,二十六岁,一等铸工。我应向总部竭力推荐此人,他在理论知识、实践能力和突出的创造力三个方面均是‘出类拔萃’的。” 然而,必须有一个特殊的机会才能最终引起马塞尔的上司们对他的注意。这样的机会迟早都会有的,而且,很快就出现了,但不幸的是,它是在最悲惨的情况下出现的。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马塞尔听见钟敲响了十点,但却没见他的小朋友卡尔回到家来,不免颇觉蹊跷,便下楼来问鲍尔太太知道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发觉鲍尔太太十分着急。卡尔起码两小时之前就该到家了。马塞尔见她如此焦急不安,便主动去打听情况,朝奥尔布雷克特矿井方向走去。 一路上,他遇上了好些个矿工,便立即向他们打听是否看见卡尔了,但都说没有看见,他和他们道了一声“Gluck auf!”(“平安出来!”)之后,就继续往前赶去。 就这样,他在十一点钟光景,来到了奥克雷克特矿并。没见平常上工时的嘈杂忙乱劲儿。偶尔有这么个年轻的“制女帽女工”——这是矿工们风趣地用来挖苦选煤女工的称谓——正在跟记工员闲聊。由于职务所系,记工员即使节假日也得呆在矿井旁。 “您看见41902号的小卡尔·鲍尔上来了吗?”马塞尔问那个记工员。 那人查了一下名单,摇了摇头。 “这个矿还有别的出口吗?” “没有,只有这一个,”记工员回答,“在北边开的一个‘口子’还没完工哩。” “这么说,那孩子还在下面?” “肯定是。不过,这确实有点奇怪,因为每到星期天,只留五个专门的守卫呆在下面。” “我可以下去看一看吗?……” “未经许可是不可以的。” “也许是出事了,”“制女帽女工”插言道。 “星期天是不会出事故的!” “可是,不管怎么说,”马塞尔又说,“我必须知道那孩子的下落!” “您去找管机器的工长吧,就在这间办公室……但不知他在不在……” 工长穿着节日盛装,衬衫领子像白铁皮一样地硬挺,幸好他因有事没处理完,还没离去。他是个聪明而仁道的人,立即同马塞尔一样担心起来。 “咱们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说。 他立即让当值机工准备好放罐笼,准备同年轻工人马塞尔一同下到矿井里去。 “您有加里贝气箱吗?”马塞尔问,“可能用得着的……” “您说得对。井下不知会发生什么事的。” 工长在一只橱子里取出两只锌皮贮气器来,样子就像巴黎的卖可可的小贩背在背上的可可箱。这是一种贮有压缩空气的箱子,有两个橡皮管接到嘴上,用牙齿咬着角质管嘴。用特制的、可把箱内空气压出来的风箱把氧气灌进箱里去。有了这种送气设备,再把鼻子用一个木夹子夹住,就可以毫无危险地下到空气最稀薄的地方去了。 准备完毕之后,工长和马塞尔便上了罐笼,钢索在滑轮上往下滑着,开始下降。二人在两只小电灯的照亮下,一面交谈着,一面往地层深处降下去。 “对于一个不属于矿上的人来说,您的胆子可够大的,”工长在说,“我看见有些人一进罐笼,就吓得像孩子似的,不知该呆着还是逃出罐笼!” “是吗?”马塞尔说,“我倒是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倒是真的下过两三次矿井。” 二人不觉已到了矿井底部。在交叉道口值班的守卫说是根本就没有见到过小卡尔。 于是,他们便向马厩走去。只有马在那儿,而且好像烦躁得不行似的。至少从它们的嘶鸣声中可以看出它们是这样的。它们以嘶鸣代替布莱尔·阿索尔向这三个来人表示欢迎。在一颗钉子上,挂着卡尔的包,在一个很小的角落里,一把马刷子旁边,扔着他的算术本。 马塞尔立刻让大家看卡尔的矿灯不在了,这证明孩子应该还在矿井里。 “他可能掉进一个坍陷坑里去了,”工长说,“但这不太可能!大星期天的,他跑到掘煤坑道里去干什么?” “哦!也许他是想在出去之前,寻点昆虫什么的!”守卫回答说,“他对这个真的很着迷!” 一个管马厩的小孩这时候走了过来,肯定了这个说法。他看见卡尔七点钟前拿着矿灯走的。 现在只有认真地去找了。 他们吹了哨子,把其他的守卫叫了来,按照一张大矿井平面图分了工,每人一盏矿灯,开始从分好的第二和第三分支坑道找起。 两小时的工夫,矿里的各个部分全都搜寻过了,七个搜寻者回到了交叉道口。没有任何地方有丝毫坍陷的痕迹,可也没有任何地方有丝毫卡尔的踪迹。工长大概是肚子越来越饿了,所以趋同这种意见:那孩子大概出去时没人注意,此刻早已回家了。但马塞尔却不这么认为,坚持要继续寻找下去。 “这是什么意思?”马塞尔指着平面图上划虚线的一片地区问道。这虚线部分位于周围精确划定、具体说明的地区中间,宛如地理学家用以标明北极陆地边缘的一样。 “这是临时废弃的地区,因为可开采的煤层太薄了的缘故,”工长回答道。 “有一个废弃的地区?……那么,必须去那儿寻找!”马塞尔以权威的口气说,众人只得听从。 他们很快便来到了那个坑道口,的确,从表层那滑腻发霉的情况来看,大概已经废弃有好几年了。 他们搜索了好一会儿,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处。这时,马塞尔叫住大家,对他们说道: “你们没觉得胸闷、头晕吗?” “嗯!没错儿!”同伴们回答说。 “我可是觉得胸闷了好一会儿了,”马塞尔又说,“这儿肯定有碳酸气……我可以划一根火柴吗?”他问工长。 “划吧,小伙子,照您想的做吧。” 马塞尔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盒火柴,划了一根,弯下身去,把点燃的火柴凑近地面,火柴立刻就灭了。 “我早就这么想了……”他说,“这种气体因为比空气重,所以紧贴着地面……绝不能呆在这里——我说的是没有加里贝气箱的人。如果您愿意,工长,就咱俩继续寻找吧。”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之后,马塞尔和工长各自用牙咬住气箱胶管口,用夹子把鼻子夹住,钻进一道道旧坑道。一刻钟之后,他们又钻了出来,给气箱换上新鲜空气,然后,又继续找下去。 换了三次空气之后,他俩的努力总算有了结果。远处的黑暗中有一小点蓝光,那是一只矿灯的微光。他俩向那儿冲了过去…… 在潮湿的墙根下,可怜的小卡尔一动不动地躺着,身体已经冰凉的了。他嘴唇发紫,脸部充血,脉搏止息以及躺着的姿态,说明了是怎么回事。 原来,他是想在地上抬点什么,便弯下身去,被碳酸气给完全包围住了。 无论怎么抢救也都没用了。他已经死了有四、五个小时了。第二天晚上,斯塔尔斯达德新建的坟场上又多了一座小坟头,鲍尔太太这个可怜的女人,先是失去了丈夫,现在又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hr /> 注释: 第七章 总部 奥尔布雷克特矿井区的主任大夫埃克特纳什医生写了一份明确的死亡报告:卡尔·鲍尔,41902号,十三岁,在228号坑道捕捉昆虫时,因大量吸进碳酸气而窒息身亡。 莫斯勒姆工程师在他写的另一份同样是清晰明确的报告中,提出把14号平面图上的B区包括在通风系统内的必要性,因为该区的坑道中流动着一种缓缓的、难以觉察的有毒气体。 最后,该工程师特别向主管部门指出,工长雷勒和一等铸工约翰·施瓦茨忠于职守。 八九十来天之后,年轻工人在门房取工牌的时候,发现钉子上挂着一个印有他的名字的通知: “施瓦茨务必于今天十点到A路A门,总部总经理办公室来。衣着须整洁。” “总算等到了!……”马塞尔心想,“他们磨磨蹭蹭,但还是来了!” 通过与伙伴们闲聊以及星期天在斯塔尔斯达德周围散步,他现在对钢城的总的机构已有足够的了解,他知道要获准进入总部大楼不是一件轻而易举之事。在这一点上,有一些神乎其神的传说。有人说,有一些冒失鬼想乘人不备溜进这个禁区,但再也没有回来。有的说,在里面工作的工人和职员,进去之前都经过了反复的审查,还得庄严宣誓,绝不泄露那里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一旦违背了誓言,必将被一个秘密法庭处死……有一条地下铁道与环城线相连……有一些没人认识的访客坐夜车进入禁区内……有时候,在里面举行一些高级会议,出席会议和参加讨论的是一些神秘人物…… 马塞尔并不完全相信所有这些描述,但他知道,他们传说的这些事表明,有一点是肯定无疑的:要进入总部是极其困难的。在他认识的工人和朋友——其中有铁矿工、烧炭工、冶炼工、高炉工、卫兵队长、木工、锻工——中,没有一个人跨过A门的。 因此,他既感到强烈的好奇,又觉得欣喜异常地按时到了那里,他很快便明白了,这里戒备森严。 马塞尔先生是等在那儿。两个穿灰制服、身挂佩剑、腰别手枪的人呆在门房里。门房有两个门,跟修道院里负责传递院外送来物品的修女的那种屋子一样,一个门通外面,另一个门通里面,从不同时打开。 检查验证完毕之后,马塞尔看见那两个穿制服的家伙拿出一块白布带,把他的眼睛严严实实地给蒙上了。马塞尔对此并没露出丝毫的惊讶来。 那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挟住他的胳膊,一句话没说,便架着他走了。 走了有两三千步之后,上了一道楼梯,一扇门打开了,随后又关上了,马塞尔被允许取下蒙眼睛的布带。 他看见自己是在一间陈设十分简单的屋子里,只有几把椅子、一块黑板以及一块备有制图所需的一应物品的大画板。光线是从一些高大的毛玻璃窗透进来的。 几乎立即就进来了两个大学教授打扮的人。 “有人提到您,说您是个出类拔萃的人。”其中的一个说,“我们马上要对您进行测验,看有没有可能把您放在设计室。您准备好回答我们的问题了吗?” 马塞尔谦虚地说已经准备好应试了。 于是,两位考官相继地就化学、几何和代数向他提了些问题。年轻工人都回答得既清楚又准确,令他俩十分满意。他在黑板上用粉笔画的图,清楚、自然、漂亮。他写的方程式排得很紧凑,每一行的间距都是相等的,宛如精锐兵团的士兵方阵。其中,甚至有一道演算题,他求证的方法那么出色而新颖,令两位考官大为惊讶,竟问他是从哪儿学的这种解法。 “在我家乡沙夫豪森的小学里学的。” “你看上去像是个很好的绘图员?” “这是我的强项。” “瑞士的教育的确搞得非常出色!”一位考官对另一位考官说……“我们给您两个小时,要求您画出这张图来,”他一边给马塞尔一张十分复杂的蒸汽机剖面图,一边又说,“如果您画得很好的话,您就会得到如下评语:完全合格,出类拔萃。您就被录取了……” 只剩下马塞尔一人了,他开始专心致志地画起图来。 两小时一到,两个考官回来的时候,看了他画的图之后,赞不绝口,并在原有的评语上又加了一句:“我们还没有一个绘图员可与之比拟的。” 年轻工人于是又被那两个穿灰制服的人架住,经过同样的程序——把眼睛蒙上——被带到总经理办公室去。 “您被分配到设计室所属的一个制图车间了,”总经理对他说道,“您是否准备好接受所规定的条件了?” “我不知道都是什么条件,”马塞尔说,“但我想它们是可以接受的。” “条件是这样的:一、在整个雇佣期间,您不许外出,除非在极其特殊的情况之下,得到特别的许可;二、这里的纪律如军队中一样,您得绝对地服从您的上级,否则将军法从事。不过,您享受如同军队中的下级军官的待遇,还可以正常晋级,升到最高军级;三、您必须宣誓,保证绝不向任何人透露您在您所接触的部门看到的一切;四、您的来往信件须经您的顶头上司审查,而且只许跟自己家里人通信。” “一言以蔽之,我进了监狱了,”马塞尔在想。 不过,他嘴里却十分简单地回答说:“我觉得这些规定很正确,我准备接受。” “好。举起手来……宣誓吧……您被派到四车间任绘图员……您的住处将会给您安排好的,至于膳食,这儿有一个第一流的食堂……您没把行李带来吧?” “没有,先生。我不知道叫我干什么,所以把行李留在我的女房东那儿了。” “有人会去替您取的,因为您不可以再走出这个区了。” “幸好我的笔记是用暗语写的!”马塞尔心想,“要不然,一经发现,就全完了!……” 傍晚时分,马塞尔在一间漂亮的小房间里安顿下来。房间在一扇窗户朝着一个大院子的楼房的五层。这时候,他可以开始考虑一下自己的新生活了。 这新的生活并不是像他一开始想象的那么凄惨。他的同伴们——他是在餐厅结识他们的——一般都很文静、温和,跟所有干工作的人一样。为了试图娱乐一下(因为这里的生活机械乏味,没有乐趣),他们中有好些人组织了一个乐队,每天晚上都演奏一番,还演得挺不错的。有一个图书馆、一间阅览室,让他们在极其少的空余时间里,得到一些宝贵的、科学上的精神食粮。还设有一些专门班,由一些一流的教授讲课,每个工作人员都必须去听,还得参加经常性的测验和考试。但是,在这个狭小的环境中,缺乏自由,缺乏新鲜空气。这可以说是一所学校,管理十分严格,是专门为成年人开设的。这些人尽管已习惯了铁一般的纪律,但是,这种氛围仍旧让他们感到压抑。 整个一冬天,马塞尔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他的刻苦勤奋,他的设计图的完美,他学习上的突飞猛进,受到所有的老师和评判者的一致好评,所以,在不太长的时间内,他在这群勤奋的人中便小有名气了。大家一致认为他是最熟练、最聪明、最富创造力的绘图师。一遇到什么困难,大家都去找他。就连他的上司们也十分恭敬地向他求教,尽管心里不免有点妒意。 但是,如果这个年轻人在来到设计室时就打算摸到核心机密的话,那他可是想错了。 他在总部的生活被封闭在一个用铁栅栏围住的三百米方圆的区域内。就智力而言,他的活动是可以而且应当延伸到冶金工业最远的部门去的。 实际上,他的工作只局限于绘制蒸汽机图纸。他设计了各种大小各种马力的蒸汽机,可用于各个工业部门,适于各种用途,可供军舰使用,也可用于印刷机,但他却跳不出这个业务范围,严格至极的分工把他拴得死死的。 马塞尔到A区已经四个月了,可是他对钢城的工作全貌知道得并不比刚进来时多。他顶多只是就这个机构的一般情况有了一些了解。在这个机构里,尽管他出类拔萃,但也仅仅是一个小小的齿轮罢了。他了解的是,斯塔尔斯达德所形成的这个蜘蛛网的中心是公牛塔,宛如一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周围所有的建筑。他还知道——也是在餐厅用餐时听人传说的——舒尔茨的私宅就在公牛塔下。而那有名的密室则在塔的中央。据说,这座拱形建筑能防火,里面像一艘低舷重炮舰的外壳一样,包着铁皮,装有一道道有暗锁的钢门,宛如防守得最严密的银行的密室门一般。另外,普遍认为,舒尔茨先生正在致力完成一种可怕的战争武器,其效能是空前的,目的是让德国很快就能统治全世界。 为了能够探出这里的秘密,马塞尔真的费了不少脑筋,想出翻垣入室、化装潜入等等计谋。可是他不得不承认,这些计谋毫无可能实现。这一道道的黑黝黝、厚实庞大的城垣,夜间有聚光灯照着,有经过考验的哨兵把守着,对马塞尔的一切努力来说,不啻为一道无法逾越的障碍。就算他终于突破了这城垣的某一点,他又能看到点什么呢?只是细小的部分,始终是局部的一点,永远看不见全貌! 但这没有关系。他发过誓,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他是一定会信守誓言的。如果需要韬晦十年,他是会等上十年的。他终究有一天会探出这个秘密!这一天一定会到来。现在,法兰西城这个幸福之城,正日新月异,它的造福于人的种种措施给所有的人无一例外地带来好处,给失意落魄的人带来新的希望。马塞尔深知,面对拉丁民族这样的一个成功,舒尔茨势必更加坚定不移地要实践他的威胁计划。钢城本身及其一切工作的目的就是一个明证。 好几个月就这样过去了。 三月的一天,马塞尔正在千百次地思考着他那誓言,突然,一个穿灰制服的家伙通知他说,总经理有话要对他说。 “我接到舒尔茨先生的命令,”这位高级官员对他说,“要我把我们最优秀的绘图员给他派去。就是指您。请您收拾好东西准备到内院去。您已经升为中尉了。” 这样,正当他感到几乎成功无望了的时候,顽强工作的合乎逻辑、顺理成章的结果给他提供了这个他朝思暮想、日思夜盼的打进里面去的机会!马塞尔简直是得意忘形了,他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我很高兴能够向您宣布一个这么好的消息,”总经理又说,“我只有鼓励您在您如此勇敢地依循的道路上坚持下去。最光辉的前程在等着您。好好干,先生。” 在如此漫长的考验之后,马塞尔终于隐约看见了自己发誓一定要达到的那个目的了! 他把自己所有的衣服全装在手提箱里,跟着穿灰制服的人,终于跨进这最后一道城垣。这最后的一道城垣只有一座门,向着A字路开着,本会让马塞尔还要等上很久很久才能进去的,可是,转瞬之间,他就跨进来了。 他来到了这座难以靠近的公牛塔下。在这之前,他只是隐约看见它那高耸的塔尖隐现在远处的云端。 晕现在他眼前的景象简直是出乎他的预料。大家可以想象一下,一个在喧嚣的普通欧洲工场干活的人,突然间落进一个热带原始森林中间,他会是什么感觉!马塞尔在斯塔尔斯达德中心里所感到的就是这样的一种惊愕。 再说,一座原始森林,你可以通过伟大的作家们的描写有所了解,而舒尔茨先生的花园却是你从未见过的最精致最怡人的花园。园中有最高大的棕榈树、最茂密的香蕉树、最丰腴的仙人掌,形成大片浓荫。长春藤柔媚多姿地缠绕在高挑的桉树上,为之披上翠枝绿叶的盛装,抑或枝条垂下,宛如发丝如云。地上绿草茵茵。菠萝熟了,石榴红了,橙子黄了。蜂鸟和极乐鸟在空中飞来飞去,展示着它们那美丽的羽翅。连气候也同植物一样,属热带性的,暖洋洋的。 马塞尔极目四望,想找寻造成这一奇观异景的玻璃暖房和供热设备,但看见的却只是蓝蓝的天空,不觉怔了半天。 过了一会儿,他想起来了,离此不远处,有一座长年自烧着的煤矿,这才明白了,舒尔茨先生巧妙地利用了这地热宝库,用一些金属管把空气始终保持温暖。 不过,年轻的阿尔萨斯人尽管经过这番分析明白了个中原委,但仍被眼前的草木葱茏弄得目迷神离,禁不住用鼻子深深地吸了吸空气中弥漫着的芳香。六个月来,他未曾看见一草一木,这一回他要补偿一下自己了。他踏上缓坡上的一条沙石小径,来到庄严的柱廊下的一个漂亮的大理石台阶前。后面耸立着一个高大的正方形建筑,宛如公牛塔的基座。马塞尔发现柱廊下,有七、八个穿着红色制服的仆役和一个头戴三角形帽、手执长戟的门卫。他还看见,廊柱之间有一些富丽堂皇的铜烛台。当他拾级而上的时候,他听见有微弱的轰鸣声响,他知道那是地下火车在他脚下驶过。 马塞尔通报了自己的姓名后,被立即领进一个宛如一座真正的雕刻博物馆的过厅。他没有时间驻足观赏,穿过一间红底金饰的客厅,随后又走过一间黑底金饰的客厅,来到一间黄底金饰的客厅里。仆役让他独自一人在那儿等了有五分钟,终于把他领进一间绿底金饰的金碧辉煌的办公室。 舒尔茨先生坐在其间,叨着一只陶制大烟斗,旁边放着一杯啤酒,在这片豪华的氛围之中,恍若一只漆皮靴上沾上了一点污泥。 钢铁大王没有起身,甚至没有抬头,只是简单地冷冷地问了一句: “您就是那个绘图员?” “是的,先生。” “我看过您的一些设计图了。绘得很好。您是不是只会绘制蒸汽机图呀?” “他们从来没叫我干过别的。” “您对弹道学方面有所了解吗?” “我在闲着没事的时候,凭着自己的兴趣研究过它。” 这个回答正合舒尔茨先生的心意。他这才看了看他的职工。 “那么,您来同我一起绘制一种炮怎么样?……咱们来看看您能否干得来!……啊!让您接替索恩的工作会有点困难的。索恩今天早上在摆弄一包炸药时被炸死了!……这畜生差点儿没把我们全给炸死了!” 说实在的,舒尔茨先生嘴里说出来的这句粗话似乎并不让人讨厌! <hr /> 注释: 第八章 龙潭虎穴 几个星期之后,一直看着年轻的阿尔萨斯人福星高照,与舒尔茨先生的关系已经十分亲密的读者,可能并不会觉得惊奇的。他俩已经是形影不离了。工作、用餐、园中漫步、喝啤酒抽烟斗,二人全都是一起行动的。前耶拿大学教授还从未遇见过一个合作者像马塞尔这样合他心意,与他灵犀相通,心领神会,而且还能如此迅速地运用他的理论数据。 马塞尔不仅是精通本行各个领域的杰出人才,而且是最可爱的伙伴,最勤奋刻苦的工作者,最谦虚最有创造力的发明家。 舒尔茨先生对他是满意极了。他每天在心里都要叨叨多遍这么句话: “如获至宝!这小伙子真是个宝贝呀!” 实际上是,马塞尔一眼就摸透了自己可怕的老板的脾气。他看出来,老板的主要特性就是自私透顶,贪得无厌,处处表现出一种极大的虚荣心,因此,他便针对对方的这些特点时时处处小心谨慎地从事。 不多几日,年轻的阿尔萨斯人便很好地学会弹奏舒尔茨这架钢琴的特殊指法,把他玩弄在自己的股掌之中。他的策略其实很简单,就是尽量把自己的才华表现出来,但却始终留出一个机会让对方表现出比自己技高一筹来。 譬如,他完成了一张图,画得非常之好,但却总要漏出一处容易发现又容易修改的错处来,这样,前教授便立即发现了,高兴地指正了。 如果他在理论上有个什么点子,他就想方设法地在与舒尔茨先生交谈中流露出来,以致使后者以为是他自己发现的。有的时候,马塞尔甚至更会来事,譬如,他会说: “您叫我绘制的那艘带船首活动冲角的战舰,我已经弄完了。” “我让您绘制的?”舒尔茨先生反问道,他可从未想过这等事。 “是呀!难道您忘了不成?……一个活动船首冲角,能发射鱼雷,直射敌舰腹部,三分钟后便会爆炸!” “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我脑子里装的事情太多了!” 于是,舒尔茨先生便心安理得地把这个新的发明归为己有了。 不过,他也许并没被马塞尔的这一套完全骗过,实际上,他很可能也感觉到马塞尔比他强。只不过是,人的脑子里总有那么一些怪的想法,所以舒尔茨便自然而然地对“表现出”的技高一筹感到满足,特别是对让他的属下产生这种错觉感到满足。 “这个家伙,脑子倒是挺灵,但还是笨蛋一个!”他有时候心里暗自想道,还默默地露出笑容,把嘴里的那三十二颗“骨牌”显现了出来。 此外,他的虚荣心很快便在其他方面得到了补偿。他寻思,世界上只有他能够实现这类工业梦想!……这些梦想只是通过他和为了他才有其价值!……马塞尔说到底只不过是他,舒尔茨,所创建的机构中的齿轮中的一个而已,等等…… 除此而外,他正如大家所说的,并没有敞开胸怀。马塞尔在公牛塔呆了五个月之后,对于总部的内幕并没有知道得更多一些。不过,他的猜测几乎已经变成了真情实况了。他越来越坚信,斯塔尔斯达德藏匿着一个秘密,舒尔茨先生除了谋利而外肯定还另有他图。从他所关注的事情的性质以及他的工业本身的性质来看,假定他已经发明了某种新式武器是完全可能的。 但是,谜底始终无法知晓。 马塞尔很快便意识到,如果不出现大的变故的话,他是破解不了这个谜底的。但他却又看不到有发生变故的迹象,所以便决心挑起事端。 这是九月五日晚上的晚饭之后的事。一年前的这一天,他在奥尔布雷克特矿井发现的他的小朋友卡尔的尸体。 远处,这美洲瑞士的整个原野仍旧被那如此漫长、如此严酷的冬季用它那白色大氅覆盖着。但是,在斯塔尔斯达德的花园里,气候仍旧如同六月里一般温暖,雪没落地便已经溶化掉了,所以落下来的不是雪花,而是雨珠。 “这酸菜香肠真好吃,是吧?”舒尔茨先生说,他尽管得到了印度贵妇的巨款,但对这道菜仍旧一往情深。 “很好吃,”马塞尔回答说。尽管他终于对这道菜厌腻透了,但他每晚仍旧毫无惧色地照吃不误。 由于反胃,他终于决定试一试他考虑的一个计谋。 “我甚至在想,”舒尔茨又说,“那些没有香肠、酸菜、啤酒吃的人们怎么能够忍受得了那种苦日子!”他说着叹了口气。 “对于他们来说,那真是度日如年,”马塞尔回答,“把他们聚到日耳曼帝国来,那将是一项善行义举。” “嗯!嗯!……会有这么一天的……会有这么一天的!”钢铁大王叫嚷道,“我们这已经是扎在美洲的心脏上了。如果我们再在日本附近占上一两个岛屿,您将看到我们将迈着什么步伐在全球跨来跨去!” 仆役拿来两只烟斗。舒尔茨先生装好自己的那只烟斗,点着了。马塞尔故意选择了每天最悠闲自得的这一时刻试试他的计谋。 “我实话实话,”沉默了片刻之后,马塞尔说道,“我不太相信能征服全球!” “征服什么?”舒尔茨先生问,他已经没再去想刚才的话题了。 “由德国人来征服世界。” 前教授以为自己听错了。 “您不相信德国人能征服世界?” “不相信。” “啊!这叫什么话,太过分了!……我倒很想知道您这么怀疑的根据是什么!” “很简单,因为法国炮兵最终将更加出色,会压过您的。我的同胞瑞士人,他们对法国炮兵很了解,他们有一种固定不变的看法,认为一个受过教训的法国人将以一当两。一八七○年是一个教训,它将回过头来惩罚那些教训了别人的人。先生,在我们那个小国里,没有人怀疑这一点,而且,如果必须把一切都告诉您的话,那我可以说,这是英国最强有力的那些人物的观点。” 马塞尔说这番话时,语气冷静、干脆、利落,这更大地增强了这番一针见血的恶言厉语在钢铁大王身上所产生的效果。 舒尔茨先生怔住了,说不出话来,气愤至极。血呼地一下子便涌到了脸上,马塞尔一见,很担心自己做得太过了。不过,当他看见他的“受害者”在差点儿气晕过去之后,渐渐地恢复了一些,他便又说道: “是呀,这是叫人听了很生气的事,可事实就是如此。如果说我们的对手们不再有什么动静的话,那是他们正在埋头苦干哩。您难道认为自战争爆发以来,他们什么也没有学会吗?当我们在蠢乎乎地忙着增加我们的大炮的重量的时候,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在准备着新式武器,我们将是首当其冲的!” “新式武器!新式武器!”舒尔茨口齿不清地说,“我们也在制造,先生!” “啊!是呀,咱们就谈谈这个吧!我们只不过是在把我们的先辈用铜造炮改为用钢造炮罢了!我们只不过是把炮的威力和射程提高了一倍而已!” “提高一倍!……”舒尔茨先生反诘道,那口气似乎是在说:实际上,可不是提高一倍的问题呀! “说到底,”马塞尔又说,“我们只不过是在剽窃。喏,您愿意我对您说实话吗?我们缺少创造发明的天才。我们什么也没发明,而法国人,他们倒是在发明,这一点您应该相信!” 舒尔茨先生表面上已稍稍平静了些。然而,他的嘴唇在发颤,脸色由涨得通红变得苍白,这明显地反映他内心还是很激动的。 难道必须忍受这么大的侮辱吗?他可是名叫舒尔茨呀,是全世界最大的工厂和第一流的铸炮厂的绝对主宰呀,连各国的国王和议会都拜倒在他的脚下,可竟然任凭一个瑞士小绘图员说他缺少发明创造,说他不如一个法国炮兵!……而且,这事竟发生在此时此刻?此刻,就在他的身边,就在一堵铁皮厚墙背后,有着某样东西能让这个大言不惭的家伙惊叹不已、哑口无言,让他的愚蠢看法见鬼去。不,不可能忍受这样的一种折磨的! 舒尔茨先生猛然站起身来,连烟斗也叫他给碰断了。然后,他以充满嘲讽的目光,咬牙切齿地对他说,或者说是他从牙缝中挤出下面这句话来: “跟我来,先生,我倒要让您看看,我,舒尔茨先生,是否缺乏创造发明!” 马塞尔走了一步险棋,但是,由于他的话语胆大包天又出其不意,令对方惊愕不已,也由于前教授舒尔茨先生虚荣心胜过谨慎,中了马塞尔的激将法,所以马塞尔赢了。舒尔茨急不可耐地要揭示自己的秘密。他不由自主地走进自己的办公室,随手把门关好,径直走向他的图书室,按动墙板中的一块。墙上,一排书的后面,立刻出现一个缺口。那是一条狭窄通道入口,里面有一道楼梯,直通公牛塔底下。 塔下有一扇橡木门,用一把小钥匙把它打开。钥匙是从不离开塔主人的身上的。然后是第二道门,用的是一把密码锁,类似保险柜的那一种。舒尔茨先生转动了密码,打开了锁,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铁门。门背面装有一个复杂的爆炸装置,马塞尔想必是出于职业的好奇,很想察看一番。但是,舒尔茨没有让他来得及看一看。 二人此时来到了第三道门,门上看不出有锁,轻轻一推便开了,当然,肯定也是有一定之规的。 这三道门过了之后,舒尔茨先生及其同伴便开始爬一座有二百级的铁梯,然后,便上到俯视整个斯塔尔斯达德城的公牛塔塔顶。 在这座坚不可摧的花岗岩塔上,有一个圆形掩体,有好几个炮口,中间放着一门钢制大炮。 “看吧!”教授说道。他一路上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这是马塞尔所见过的最大的攻城炮。它至少得有三十万公斤重,通过炮栓装填炮弹。口径有一米五十。炮架在钢制炮架上,可以在钢板上转动,由于装有带齿的轮子,操作十分方便,连一个小孩都能摆弄它。炮架后部装有一个矫正弹簧,目的在于使之无后坐力,即使不能完全消除后坐力,至少能产生同样的反作用力,使炮身在每次发射之后,恢复到原来的位置。 “这炮的穿透力有多大?”马塞尔对这样的大炮不由得赞赏不已,禁不住问道。 “我们装上一发炮弹,能够把两万米以外的一块四十时厚的金属板穿透像切奶油蛋糕一般地容易!” “那它的射程有多远?” “射程!”舒尔茨兴头上来了,叫嚷道,“啊!您刚才还说我们的仿造能力有限,顶多把现在的炮的射程提高一倍!喏,用这门炮,我可以准确无误地把一发炮弹发射到十法里的地方去!” “十法里!”马塞尔大声嚷道,“十法里!那您使用的是什么新火药?” “哦,现在我可以把什么全都告诉您了!”舒尔茨先生口气怪异地回答说。“向您公开我的秘密已经不再有什么不合适的了!大颗粒的火药现已过时。我所使用的是雷汞火药,爆炸力比普通火药高四倍,而我又在其中以十比八的比例加了硝酸钾,使其爆炸力又增加了五倍!” “可是,”马塞尔指出,“没有任何一门大炮,即使是用最好的钢制造的,也无法经受得住这么大的爆炸力呀!您的这门炮,打了三发、四发、五发之后,就会受损,不能再使用了!” “哪怕只发射一发,这一炮也就足够了!” “那就太昂贵了!” “一百万,因为炮本身的成本就是这个数!” “一百万一发!……” “如果它能摧毁十个亿,一百万又算得了什么!” “十个亿!”马塞尔嚷道。 然而,他控制住了自己,免得流露出这个神奇的破坏物所产生的赞叹与恐惧交织在一起的那种感情来。然后,他又补充说: “这无疑是一门惊人的、绝妙的大炮,但是,尽管它功能又多又大,可还是完全证实了我的说法:仅仅是进行了一些改良,一些仿造,而非发明创造!” “不是发明创造!”舒尔茨先生耸耸肩膀回答说,“我再对您说一遍,我对您不再有什么秘密了!您来!” 于是,钢铁大王及其同伴离开了掩体,回到下面那一层,这儿有水力升降机通到上面的平台。那里摆放着不少的圆筒形长物件,远远看去还以为是另一些拆卸开来的大炮。 “这就是我们的炮弹,”舒尔茨先生说。 这一回,马塞尔不得不承认这种武器弹药与他所知道的没有任何相象之处了。 这是一些长两米、直径一米一十的巨大的管子,外壳上有一层铅,刻有与炮膛丝丝入扣的螺旋纹,后部装有一块用螺栓固定的钢板,前部装着一个带有击发器的钢制尖拱形尖头。 这些炮弹的特性如何呢?从它们的外形是丝毫也看不出来的。只是能感觉出,它们的肚子里一定装有某种可怕的炸药,爆炸力超出迄今为止所有的炸药。 “您猜不着吧?”舒尔茨先生看见马塞尔一言不发,便问他道。 “是猜不着,先生!一发炮弹为什么要这么长,这么重呀?至少表面上看是非常地重的。” “外表是骗人的,”舒尔茨先生回答说,“它的重量与同样口径的普通炮弹并无明显的差异……好了,全都告诉您吧!……这是一种玻璃火箭炮弹,外面包着橡木,里面装着七十二个大气压的液态碳酸。炮弹一落地,弹壳炸开,碳酸气化。结果是:整个周围地区的气温下降到大约零下一百度,同时,空气中混入巨量的碳酸气。着弹点方圆三十米内的一切生物都将同时被冻死和窒息而死。我说的方圆三十米是指的一个计算基数,实际上,作用范围要更加大得多,也许要达到方圆一二百米!还有一个更大的优点是,由于碳酸气比空气要重,所以它在空气下层会长时间地聚集不散,危险区域内的毒气要保持好几个小时,凡是想闯入该区域内的任何生物都将必死无疑。所以,这一炮既产生立竿见影的效果,也将把这效力保持下去!……因此,用这种炮弹,不会有伤者,只会是死者!” 舒尔茨先生明显地在津津乐道地解说他的发明的各种性能。他的兴头上来了,得意洋洋,满脸通红,笑得合不拢嘴。 “您看,从这儿,”他补充说道,“用足够数量的我的这种大炮瞄准一座被围困的城市,那会怎样吧!我们假定每门炮的威力范围是一公顷,那一座一千公倾的城市,就需要十门炮为一队的炮队一百个。然后,假定我们所有的大炮全都各就各位,瞄准好目标,又没有大风的阻力,风向又好,最后,用电话下达发射命令,万炮齐发……一分钟工夫,一千公顷的地面上,一个活物都不剩了!该城将被一片碳酸气的‘汪洋大海’给淹没了!而这一想法是去年我看了奥尔布雷克特矿井的一个小矿工意外身亡的医生鉴定报告时突然产生的!我在那不勒斯参观时,就已经有所启发了。不过,这件意外身亡事故使之最后成形了。您明白这个原理了吧?一个纯粹的碳酸气的人工‘海洋’!而空气中只要含有五分之一的这种气体就不能呼吸了。” 马塞尔一言未发。他是真的无话可说了。舒尔茨先生极其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占了上风,不过他却并不想欺人太甚。 “只有一个细节让我心烦,”他说。 “什么细节?”马塞尔问。 “就是我未能成功地消除爆炸的响声。这样的话,我的大炮就与一门普通的炮没有什么区别了。您想一想,要是我能够让炮弹发射出去没有声响,那会是什么情况!在一个静悄悄的夜晚,突然间,十万人全都同时不知不觉地就死了!” 舒尔茨先生被自己述及的憧憬所陶醉,要不是马塞尔打断了他,那他还会久久地沉湎于自我欣赏的梦幻之中。马塞尔向他指出: “真妙,先生,妙极了!不过,一千门这种大炮,造起来是既费时又费钱的。” “钱?我们有的是!时间么?……时间是属于我们的!” 实际上,这个笨蛋日耳曼人还真的相信自己所说的话哩! “就算是吧,”马塞尔回答,“可您的装着碳酸的炮弹并不完全是新发明,因为它是从毒气弹变化而来的,而毒气弹已经存在了好多年了。不过,它的破坏能力巨大,这一点我不否认,只是……” “只是什么?……” “它的体积挺大,可重量相对地来说轻了,要是万一射不到十法里的话!……” “造的时候只算它能射两法里,”舒尔茨先生微笑着说。“不过,”他指着另一发炮弹补充说,“这是一发铸铁炮弹。这发炮弹装得满满的,里面有排列有序的一百个小炮筒,像望远镜的镜筒似的一个套着一个,发射出去之后,它们就变成了一门门小炮,再发出各自的装满燃料的小炮弹。它们像是个炮队,被我发射出去之后,像扑不灭的天火似的落在整个城市,给城市带来大火和死亡!这种炮弹的重量可以使之发射到我所说的那十法里之遥!很快就要进行这项试验了,不相信的人将会亲手摸到倒伏在地的十万具尸体!” 舒尔茨先生嘴里的“骨牌”此刻正闪耀着令人难以忍受的光芒,马塞尔真恨不得上去打碎它,方解心头之恨。但他仍旧强压住了心头的怒火。他想探听的还没有听完。 果然,舒尔茨先生又在说了: “我跟您说了,一项决定性的试验很快就要进行了!” “怎么试验?在哪儿?……”马塞尔高声问道。 “怎么试验?用平台上我的那门大炮,把这种炮弹发射一颗,它将飞过喀斯喀特山脉!……在哪儿?在离我们顶多十法里的一个城市,该城的人不可能想到会遭到这么一次‘雷击’的,而且,即使他们料到会遭此一击,也不可能防止那灭顶之灾的!今天是九月五日……喏,十三日夜晚十一点四十五分,法兰西城就将从美洲的土地上消失了!那火将可与的大火相媲美!该轮到舒尔茨教授撒下天火了!” 这一回,马塞尔听见这番意想不到的叫嚣,全身的血一下子沸腾了!幸好,舒尔茨先生一点也没看出马塞尔心里发生的变化。 “喏!”他以无拘无束的口吻又说,“我们在这里干的与法兰西城的创造者们干的完全相反!我们在探寻缩短人的寿命的秘密,而他们则是在探索延长人的寿命的秘诀。不过,他们干的事是注定要失败的,只有通过我们播下的死亡,生命才会获得新生。不过,大自然中的一切都有它们存在的目的,萨拉赞大夫在建造一个孤零零的城市的时候,没有料到这座城市竟成了我的最佳试验场了。” 马塞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见的话是真的。 “可是,”他说话时不自觉地有些颤抖,似乎引起钢铁大王片刻的警觉,“法兰西城的居民并没有得罪您呀,先生!据我所知,您并没有任何理由向他们寻衅呀!” “我亲爱的,”舒尔茨先生回答说,“您的脑子在其他方面都非常地好,只是骨子里有一些克尔特人的想法,如果您还会长久地活下去的话,这些想法对您是非常有害的!权利、财富、罪恶都纯粹是相对的,完全是约定俗成的。只有伟大的自然法则才是绝对的。生存竞争法则与万有引力定律性质完全一样。想逃出这一法则是愚蠢的。服从它,并按照它向我们指出的方向行动才是明智之举。正因为如此,我才要摧毁萨拉赞大夫的那座城市。有了我的这种大炮,我的五万德国人将会轻而易举地消灭聚在哪儿等死的那十万个幻想家。” 马塞尔知道,想同舒尔茨先生说理是徒劳的,所以也就不想再逗他继续说下去了。 于是,二人离开了炮弹室,关好了暗门,下到了客厅来。 舒尔茨先生神情极其自然地把啤酒杯端到嘴边,按了一下铃,让仆人替他另送一只烟斗来,以替换被他弄断了的那一只,然后向仆人问道: “阿尔米尼尤斯和西吉梅在哪儿吗?” “在那儿,先生。” “叫他们呆在我叫得到他们的地方。” 仆人走出客厅之后,钢铁大王立即转向马塞尔,定睛注视着他。马塞尔面对对方那冷峻的目光,没有低下头去。 “您真的要执行您的那项计划吗?”马塞尔问。 “是的。我对法兰西城的位置了如指掌,对它的经纬度顶多出现十分之一秒的误差,九月十三日晚十一点四十五分,它将活到头了。” “也许您本该对这项计划严格保密才对!” “亲爱的,”舒尔茨先生回答,“您将永远不会再说话有理了。这虽然让我觉得遗憾,但看见您这么年纪轻轻地就死了,我感到更加地遗憾。” 马塞尔听到最后这句话,腾地站了起来。 “您怎么没有明白,”舒尔茨先生冷冷地补充说,“我只会在那些永远也不会再传出去的人面前才会讲我的计划的?” 他又按了一下铃。阿尔米尼尤斯和西吉梅两个巨人出现在客厅门前。 “您一直想了解我的秘密,”舒尔茨先生说,“您现在知道了!……您现在只有死了。” 马塞尔没有吭声。 “您太聪明了,”舒尔茨先生接着说道,“现在您已经知道我的计划是怎么回事了,您不会指望我还能让您活下去的。否则,那将是不可饶恕的掉以轻心,那将是不符合逻辑的。我的目标很伟大,不允许我因为考虑一条微不足惜的人的生命而影响它的成功。即使是您这样的一个人,亲爱的,一个我极其赏识其脑瓜子的灵活的人,也不成。因此,我真的感到后悔,因为一点点虚荣心,我便走得太远了,从而使我现在不得不除掉您。不过,您应该明白,面对我所从事的事业的成败,是无感情可言的。我可以老实告诉您,您的前任索恩就是因为得知了我的秘密才死的,并不是被一包炸药给炸死的!……规定是绝对不许破坏的,必须严格执行!在这一点上我是绝不更改的。” 马塞尔看着舒尔茨先生。从对方的声调上,他明白这个秃顶的家伙是不通人性的,他知道自己完了。因此,他都不想费劲去争辩几句。 “我什么时候死?怎么个死法?”他问。 “这种细节您就别操心了,”舒尔茨先生回答。“您虽然死定了,但不会让您受罪的。某天早上,您将醒不过来了,就是这样。” 钢铁大王摆了一下手,马塞尔便被带到自己的房间里,禁闭起来,房门口由那两个巨人看守着。 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忧愁和愤怒得浑身发抖,心里惦记着萨拉赞大夫、所有的亲人、所有的同胞、所有他所喜爱的人! “我死倒没有什么,”他寻思,“可是,那威胁着他们的危险,怎样才能防止呢!” <hr /> 注释: 第九章 虎口脱险 形势的确是极端严重。马塞尔又能做什么呢?他已活不了多一会儿了,也许随着夕阳西下,他的最后一个夜晚也来到了。 他片刻未睡,倒不是害怕像舒尔茨先生所说的那样,睡过去就醒不过来了,而是因为脑子里一直在想着法兰西城大祸临头了! “怎么办呢?”他反复地思忖着,“毁掉那门炮?炸掉放置那门炮的塔?我又怎么能办得到呢?逃跑!逃跑!可是门口有那两个巨人把守着呀!再说,即使我能在九月十三日那一天之前逃离斯塔尔斯达德,可我又怎能阻止那场大祸呢?……对呀!即使救不了那座亲爱的城市,但我至少可以救城里的人,可以跑去对他们喊道:‘快逃吧!快逃呀!你们马上就要被大火烧死了!大家快逃吧!’” 一会儿,马塞尔的脑子又转到另一个方面去了。 “舒尔茨那混蛋!”他在想,“就算他夸大了他的炮弹的威力,就算他无法用大火烧毁全城,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一下子可以用大火烧毁城市的一大部分的!他设计的是一种可怕的武器,尽管两个城市相距甚远,但那可怕的大炮是会把炮弹发射到法兰西城的!它的初速要比迄今为止所达到的初速大二十倍!差不多每秒钟一万米,两法里半!可这几乎是地球在自己的轨道上移动速度的三分之一了!难道这可能吗?……可能的,可能的!……只要发射第一发炮弹时,他的炮不爆炸就行!……而它是不会爆炸的,因为这门炮所用的金属材料的抗爆炸力几乎是大得不得了的!那混蛋对法兰西城的方位了如指掌!他用不着走出自己的巢穴,就能把他的炮分毫不差地对准目标,而且,正像他所说的,炮弹将直落城市中心!又怎能使不幸的居民们免遭此飞来横祸呢!” 马塞尔没有合眼,天已经亮了。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了整整一宿,这时,他下了床。 “好吧,”他寻思,“将是今天夜晚的事了!这个不想让我受罪的刽子手,想必是等我睏乏至极,没力气去担惊受怕了,而昏昏入睡才下手!那怎么办!……可他到底想让我怎么死呀!他是不是想等我睡着了,让我吸点氢氰酸死掉?他是不是要把他贮存得多得不得了的那种碳酸气通进我的房间里呀?他也许将使用那种液态碳酸,如同装在他的玻璃炮弹中的一样,当它突然恢复气态时,温度会骤降至零下一百度!而第二天,那个身强力壮、精力充沛的‘我’已不复存在了,代替的是一具干瘪的、冰凉的、僵硬的木乃伊!……啊!这个混蛋!好吧,我的心脏,如果不得不如此的话,可以用那难以承受的寒冷冻干,我的生命可以被冻结,但是,我的朋友们,萨拉赞大夫,他的家人,让娜,我的小让娜,必须获救!为此,我可是非逃跑不可的……我一定得逃出去!” 马塞尔在说出这最后一句话时,尽管明明知道自已被关在屋里,但还是本能地把手放在了门把手上。 令他极为惊讶的是,门却开了,他可以像往常一样地下到他习惯在那儿散步的花园里去。 “啊!”他说,“我是被禁锢在总部内,并不是被禁闭在自己的房间里!这就有点门儿了!” 但是,马塞尔刚一出来,便清清楚楚地看到,尽管自己表面上是自由的,但是,那两个取了古人,或者说是史前人名字的人——阿尔米尼尤斯和西吉梅——却在紧紧地跟着他。 他以前在路上碰见他俩时,曾不止一次地纳闷儿,这两个穿着灰制服、脖子粗如牛脖、力大无比、一张红通通的脸上长满了乱蓬蓬的胡子的巨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他现在知道他俩是干什么的了。他们是舒尔茨先生的刽子手,而眼下临时充当他的私人“护卫”。 这两个巨人一直看牢着他,他们睡在他的房门口,如果他来花园,他们就紧跟在他的身后。他俩一身制服,又配备着吓人的手枪和匕首,更说明这种监视的严密。 他俩在执行任务时一言不发。马塞尔曾经想运用外交手腕,与他俩交谈几句,但换来的是他们的恶狠狠的目光。他甚至想请他们喝杯啤酒,心想这是不会遭到拒绝的,但还是碰了钉子。经过十五个小时的观察之后,他只发现他们有一个毛病——唯一的一个——就是爱抽烟斗,尾随他的时候,他们都随便自在地在抽烟斗。他们的这唯一的毛病,马塞尔是否可以加以利用,使自己脱险呢?他不知道,他还想不出如何来办,但他已暗自发狠,一定要逃跑,对于能使自己逃走的所有的机会都不该忽视。 可是,时间紧迫。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 马塞尔深信,他只要稍许有点反抗或逃跑的意思,脑袋准要换上两粒子弹。即使子弹没有命中,可是他仍身陷三道防线之中,有层层哨兵在把守着,插翅难逃。 这个中央工艺学校的前学生,按照自己的习惯,像个数学家似的把这个问题正确地求证来求证去。 “假定一个人被几个凶狠的大汉看守着,而且他们每个人都比他强壮,还武装到了牙齿。对此人来说,首先是逃过看守们的监视。第一步完成之后,就是要设法逃出四周全被严密把守着的堡垒……” 马塞尔对这两个问题琢磨了上百次,可是次次都碰了壁。 最后,是形势的极端严重对他的创造天分给了最后一鞭子呢?还是只是纯属偶然使他得到了答案?这就难说了。 反正,第二天,当马塞尔在花园里散步的时候,他的目光落在了花坛边上的一株灌木上,那灌木的形状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棵草本植物,长得并不悦目,叶子是互生的,椭圆形的,带尖的,而且是成对的,花朵又大又红,状如单瓣钟花,下有花梗支着。 马塞尔从未学过植物学,只不过是业余爱好而已,可是,他从这棵小灌木中认出了前科植物的特征。他信手摘了一小片叶子,一边散步一边在嘴里轻轻嚼着它。 他没有猜错。他的四肢顿时沉重起来,还伴着有点恶心,他立刻明白了,在他眼前的是一个颠茄——也就是说,一种最厉害的麻醉药——的天然制作所。 他仍旧在走着,一直走到花园南边的一个小人工湖畔。湖水是用来供给在花园的一端,完全仿照的瀑布修造的瀑布的。 “这瀑布的水流到哪儿去呢?”马塞尔在寻思。 它先是流入一条小河的河床里,然后,拐了十多道弯之后,便在花园尽头消失了。 那儿一定有一个排水洞。从表面上看去,小河从排水洞,流经灌溉斯塔尔斯达德城外的平原的地下水道中的一条流出去。 马塞尔隐约看见那儿有一个出口,当然,那不是一条大道,但毕竟是条出路。 “要是那条水道被铁栅栏挡住的话!”一个谨慎的声音在他脑子里响着。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实验室里有不少好锉刀,它们不可能是打造出来锉瓶塞的!”另一个声音嘲讽地反驳着,而这声音决定了要采取大胆的行动。 两分钟工夫,马塞尔便做出了决定。他有了个主意——那叫什么主意呀!——也许实现不了,但是,要是他没在这之前死去,就要想方设法实现它。 于是,他特意向着那棵红花小灌木走回去,摘下两三片叶子,两个看守清楚地看见了他的这一举动。 然后,一回到自己房间里,他便始终毫不遮掩地在火上烤那些叶子,然后再放在字里揉碎,掺在他的烟叶里。 随后的六天里:马塞尔每天早晨,总是极其惊诧地发现自己醒来了。那个他没再看见、散步时也从未碰上过的舒尔茨先生,难道已经抛弃了要除掉他的那个计划了吗?不会的,肯定不会,如同他不会放弃摧毁萨拉赞大夫的那座城市一样。 因此,马塞尔趁着还允许他活着的机会,每天都采点那种叶子回来。当然,他十分小心,自己绝不吸颠茄叶,为此,他准备了两包烟叶,一包是自用的,另一包是每天掺颠茄叶的。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引起阿尔米尼尤斯和西吉梅的好奇。这两个蠢货烟瘾很大,很快就会注意到马塞尔摘叶子的那棵小灌木,定会效仿他的办法,尝一尝这种混合烟草的味道。 他估计得很正确,预期的结果可以说是一点不差地产生了。 自第六天——九月十三日这个凶日的前一天——起,马塞尔若无其事地用眼角瞄了一下身后,满意地看到两个看守正在采一点那绿叶子。 一小时后,他料定他俩正在火上烤干叶子,然后放在满是茧子的大手里揉碎,掺在他们的烟叶里。他们甚至好像早就馋涎欲滴了! 马塞尔难道只是想让阿尔米尼尤斯和西吉梅昏睡过去就行了?不是的。光逃过他俩的监视还不够。还得想办法通过那条水道,游过那一大片的水,哪怕那水道有好几公里长也得从那逃出去。而这个办法,马塞尔早已考虑过了。的确,那可是九死一生的办法,不过他早已准备牺牲性命了,何况他已经被判了死刑了。 暮色降临,吃过了晚饭,最后的一次散步时间到了,永远不分离的这仨人便往花园走去。 马塞尔毫不犹豫,一分钟也不耽搁地,径直朝着耸立在山上的一幢大楼走去。那儿就是模型车间。他挑了一只放在一旁的凳子坐下,装满烟斗,点起来抽着。 烟斗早已备好的阿尔米尼尤斯和西吉梅,立刻在旁边的一张长椅上坐下来,开始大口大口地抽起烟斗来。 药效立即产生了。 还不到五分钟的工夫,这两条顿大汉便像关在笼子里的狗熊似的,哈欠连天,竟相伸着懒腰。他们的眼前罩着一层云雾,耳朵嗡嗡直响,脸色由浅红变成了深红,双臂无力地垂了下来,头仰靠在椅背上了。 他们的烟斗掉在了地上。 最后,二人发出了响亮的鼾声,和四季常夏的斯塔尔斯达德花园里鸟儿的鸣声有节奏地交织在一起。 马塞尔只等这一时刻的到来。大家可以想象,他等得好苦呀,因为第二天晚上十一点,四十五分,被舒尔茨先生判了死刑的法兰西城就将不复存在了。 马塞尔冲进模型车间。那巨大的厂房藏着各种模型,宛如一个大博物馆。中型小力机械、机车、蒸汽机、移动式的内燃机、水泵、涡轮机、钻孔机、航海机械、舰身……可说是有数百万个杰作。这是舒尔茨工厂自建立以来生产的全部产品的木制模型。大家可以想象,大炮、鱼雷、炮弹的模型当然也有。 夜色深沉,这对年轻的阿尔萨斯人打算实施的那个大胆的计划真是天赐良机。他在准备大胆的逃跑计划的同时,还想把斯塔尔斯达德的模型博物馆毁灭掉。啊!要是他能把巨大而又坚不可摧的公牛塔里的掩体和那门大炮也一股脑儿地给毁掉该有多好呀!可那是绝不可能的。 马塞尔首先想到的是要从工具架上拿一把可以锯铁的小钢锯,把它装进了口袋里。然后,他从火柴盒里取出一根火柴来擦着,一刻也不犹豫地用擦着了的火柴,点燃了堆放在厂房一角的图纸和松木做的轻巧模型。 随后,他便走了出去。 霎时间,所有可燃的东西全着火了,大火从厂房的窗户里往外窜。警钟立即响了,一股电流使得斯塔尔斯达德各区的电警钟全都响了起来,消防队员拉上蒸汽救火机从四面八方奔了过来。 与此同时,舒尔茨先生出现了,他来得正好,有利于鼓舞所有的工作人员奋力救火。 几分钟工夫,蒸汽锅炉已经加大了压力,高压水泵很快便喷出水来。水泵喷出了粗大的水柱,倾泻在模型博物馆的墙壁上,屋顶上。可是,火势比水柱更猛,可以说是一碰上水,非但未灭,反而燃烧越旺,很快便把该建筑物的各个部分全都给点着了。五分钟工夫,那火势已经大得不得了了,只好放弃控制住火势的任何希望了。这场大火即壮观又可怕。 马塞尔躲在一个角落里,眼睛紧盯着舒尔茨先生,看着他在督促部下,像是在指挥攻城一般。不过,用不着疏散别的房屋,因为模型博物馆是花园里的一幢孤零零的建筑。现在可以肯定,它将全部化为灰烬。 这时候,舒尔茨先生眼见保不住这幢建筑了,便声音洪亮地喊道: “谁能把放在中间窗下的3175号模型抢救出来,赏金一万!” 这个模型正是舒尔茨发明的那门著名的大炮的模型,对他来说,它比存于博物馆内的其他任何一件模型都更加弥足珍贵。 可是,要想抢救这个模型,就必须扑进火海,穿过令人窒息的浓浓黑烟,那可是九死一生的事呀!所以,尽管一万赏金很诱人,但没有人响应舒尔茨先生的号召。 这时,突然有一个人走上前来。 来的是马塞尔。 “我去,”他说。 “您!”舒尔茨先生嚷道。 “我!” “您得清楚,这样也不能免除对您的死刑判决的!” “我并不奢望逃脱一死,只不过是不想让那珍贵的模型毁了!” “那你去吧,”舒尔茨先生回答,“我向你发誓,要是你成功了,这一万赏金将会如数交给你的继承人的。” “这我完全相信。” 有人已经拿来了好几个为防火灾而始终准备好的加里贝气箱,可以让人戴着进入浓烟窒息的地方去。马塞尔在营救鲍尔太太的儿子小卡尔的时候,就已经使用过它。 马塞尔立即背好一只充满好几个大气压的气箱。他用夹子夹住鼻子,嘴里咬住管口,冲进烟雾中去。 “总算心想事成了!”他心想。“我有了可呼吸一刻钟的空气!……但愿上帝保佑能够够用了!” 大家很容易想到,马塞尔压根儿就不想去抢救舒尔茨式大炮的模型。他冒着生命危险,穿过浓烟滚滚的大厅,只见扬起的燃烧物和烧焦了的梁柱像大雨似的纷纷落下,可是,说也奇怪,愣是没有砸着他。突然,风吹火旺,烟火冲天,屋顶塌落,但马塞尔却正好从朝着花园开着的对面的一扇门逃了出去。 他奔向小河,从河岸下到将把他带出斯塔尔斯达德的那个陌生的排水洞,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这一切,马塞尔只用了几秒钟的工夫。 一股急速的水流把他冲进一片七八尺深的大水中。他无须辨别方向,因为水流在引导着他,仿佛他扯着一根的线。他几乎立刻发现自己进入一条狭窄水道,形似一根管子,几乎灌满了水。 “这根管子有多长?”马塞尔寻思,“关键就在这儿了!如果一刻钟内我通不过这条水道,空气就不够,我也就完了!” 马塞尔保持了镇静。水流就这样一直冲着他有十分钟,这才碰上了一个障碍。 这是一道挡着水道出口的可开启的铁栅栏门。 “我就提心有这玩艺儿!”马塞尔简单地这么在心里说了一句。 于是,他一秒钟也没耽误,从口袋里掏出锯子,开始齐着锁簧头锯起锁舌来。 他锯了五分钟还没把锁在锯断,铁栅栏仍旧死死地紧闭着。马塞尔呼吸已经极其困难了。气箱里的空气已很稀薄,他只能吸到很少的一点点。他的耳朵嗡嗡作响,眼睛充血,头昏脑胀,这一切都说明他马上就要窒息身亡了!然而,他在坚持着,屏住呼吸,以尽可能地减少肺里的氧气消耗,肺里的氧气实在是不能再跑掉了!……可是,锁舌硬是不断,尽管已经被锯出一个很深的缺口了! 偏偏这时候,锯子还掉了。 “上帝不可能与我作对!”他心想。 于是,他用双手拼命地摇晃铁栅栏,求生的本能给了他无穷的力量。 铁栅栏开了。锁舌断了。水流把几乎已完全窒息的可怜的马塞尔冲了出去,他使尽全身力气来吸气箱里的最后几粒空气的分子! 第二天,舒尔茨先生手下的人进入已被大火吞噬的建筑物里时,无论是在碎砖烂瓦中,还是在未灭的余烬里,他们都没有发现一个被烧死的人的任何痕迹。因此,可以肯定的是,那个勇敢的工人因为忠诚而被烧得一点不剩了。工厂各个车间里所有认识他的人,对此都不觉得惊奇。 那个如此珍贵的模型因此未能被抢救出来,但是,掌握了钢铁大王的秘密的那个人毕竟是死了。 “苍天在上,我本想免除他的痛苦的,”舒尔茨先生真心实意地自言自语道,“不管怎么说,这倒是省了我一万美元!” 年轻的阿尔萨斯人就得到了这么一句悼词! <hr /> 注释: 第十章 德国《本世纪》杂志上的一篇文章 上述事件发生前的一个月,一本橙红色封面的杂志——《本世纪》——发表了关于法兰西城的如下一篇文章。该文也许是因为声称是以一种纯粹物质的观点来进行研究的,所以特别受到日耳曼帝国的高雅之士的青睐。 我们曾向读者们报道过发生在美国西海岸的特殊事情。伟大的美利坚合众国。由于其国民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移民,所以很久以来,它就让全世界常常看到一个接一个的惊奇的事情。但是,最近的一件事情,也是最特别的事情则是关于建造法兰西城这件事了。五年前,对这座城市的构想还不存在,但今天已经很详尽,而且突然之间,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这座绝妙的城市奇迹般地耸立在太平洋芬芳的海岸边。我们将不探究这一壮举的原始蓝图和最初设想是否是由一位法国人、萨拉赞大夫提出来的。情况可能属实,因为这位大夫标榜自己与我们那位有名的铜铁大王是远房亲戚。顺便提一句,甚至有人说,骗取一笔巨额遗产——理所当然应是属于舒尔茨先生的——与建造法兰西城不无关系。世界上但凡出现好事情的地方,人们可以确信,其中必有日耳曼因子,这是一条真理。此时此刻能看到这一点我们感到很自豪。但是,不管怎么说,我们必须把这座犹如一棵野生植物似的模范城市的准确的、真实的详情向读者们作出报道。 大家不要在地图上寻找这个城市。连我们有名的塔奇蒂克曼的三百七十八册正反面印刷的大地图都还没有一点法兰西城的影子,而这本大地图可是地理科学运用于狙击战术的丰碑,它连新旧大陆上的所有的荆棘丛和小树丛都标得一清二楚,准确无误。这座新城现在耸立着的那个地方,五年前还是一片不毛之地。它的地理坐标是北纬43度11分3秒,西经124度41分17秒。可见,它位于北美俄勒冈州勃朗海岬以北二十法里,在太平洋岸边和洛矶山的第二条支脉喀斯喀特山脚下。 这片最佳的地方是经过细心寻找。精心挑选,从其他许多条件很好的地方筛选出来的。在决定选取这块地方的种种原因之中,如下的原因特别起了作用:第一,它的纬度在北半球的气候温和地区,这始终是一个地区文明程度的首要条件;第二,它位于一个联邦共和国中间,位于一个新建的州里,这就使得它在若干年后归入合众国的条件下,可以暂时保持其独立地位,保持如欧洲摩纳哥公国的主权;第三,它濒临正在变成全球的大通道的那个大洋;第四,自然环境多样,土地肥沃,土质极其有利于健康;第五,临近一条山脉,北、南、东三面有山挡风,而西面的太平洋的和风却可以吹来清新城市的空气;第六,城内有一条小河,河水清澈,甘甜,清凉,由于途中有多处瀑布,河水湍急,所以异常洁净富氧,一直是一条清流,直入大洋。第七,它是一个由一个长弯钩状岬角形成的天然良港,可以建一些长堤,设立码头,大有发展前途。 还有一些次要的有利条件顺便也说一说:附近有上等大理石和其他石料,有高岭土层,甚至还有天然金矿矿脉。实际上,这一有利条件差一点让该城的建造者们放弃这块地方,因为他们担心淘金热会打乱他们的计划。但是幸运的是,金矿很小,而且含量非常的低。 这块地方的选择虽然是经过认真而深入地研究,但只用了不多几天的时间,而且也没有必要专门去实地勘察一番。现在,地理科学已经是挺先进的了。可以是不出户就能得到有关最偏远地区的详尽准确的资料。 地址确定之后,组委会的两名委员在利物浦搭上正待启航的邮船,十一天后,抵达纽约,又过了七天,便到了旧金山,他俩在旧金山雇了一艘蒸汽快船,用了十个小时,便到达了目的地。 他俩与俄勒冈州立法当局洽商之后,租借了从海边到喀斯喀特山脉之间延伸的一条宽四法里的地带,又花了几千美元,把六个种植者——他们的土地所有权有真的也有假的——给打发走了。这一切花了还不到一个月的工夫。 一八七二年一月,这块地方已经经过勘察、丈量、立界、勘探,然后,一支两万名中国苦力大军,在五百个欧洲工头和工程师的领导下开始建设了。全加利福尼亚州贴满了招工广告,每天早上从旧金山开出,横穿美洲大陆的快车天天都加挂一节广播车厢,旧金山市的二十三家报纸天天刊登广告,进行大肆宣传,保证了招募劳工的工作的顺利进行。其实,无须这么大肆宣传,只要在洛杉矶的峭壁上刻上几个大字,廉价的劳动力便会纷至沓来。不过,也得实话实说,中国苦力此时此刻的大量涌入美洲西部,严重地扰乱了劳动力市场。有好几个州,为了保护本地居民的生存,阻止流血的暴力事件发生,不得不大批地驱逐这些不幸的中国苦力。 法兰西城的建造者及时地使得中国苦力们免遭此厄运。他们的报酬全部定为每天一美元,而且是等工程完工之后再付,而且是由市政府以实物支付。这样就避免了混乱,避免了常常使这种人口大迁移臭名昭彰的可耻投机。 报酬每周由一些代表监督,存放在旧金山大银行内,而每个苦力都得保证,绝不偷拿,否则便被解雇。这种措施是必不可少的,以摆脱那些有损于新型城市的美誉的黄种人。此外,该城的创建者们有权接受或拒绝居留申请,所以上述措施实施起来还是相对容易的。 第一项大工程是修建一条铁路支线,把新城与太平洋铁路干线连接起来,直通萨克拉门托城。人们修筑铁路时倍加小心,避免把土地翻个乱七八糟,避免挖出深沟大豁,以免破坏土壤里的有利健康成份。修筑铁路和修建港口这两项工程都在热火朝天地进行着。四月初,第一列从纽约发来的直达列车便把此前一直呆在欧洲的组委会委员们送来法兰西城车站。在这期间,城市的总体规划、住宅和公共建筑的详细计划都已经确定好了。 建筑材料一点也不缺乏:自建造新城的计划的消息发出之后,美国企业界便源源不断地把各种各样的能够想得到的建筑材料统统运到了法兰西城的码头,伤脑筋的倒是如何挑选这些材料,该城的创建者们决定,大块的石料用来建造市政机关大楼和作一般的装饰之用,而民居民宅则用砖石建造。当然,并不是用那些粘土块随便烧制的粗糙的砖头,而是重量很轻,形状整齐划一。重量、密度完全是统一规格的,顺着其纵向中央有一排圆形的平行孔。每块砖的有这些砖孔相互贯通,在墙体内形成两头相通的空心管道,这样就使得房屋的内墙和外墙的空气可以自由流通。这样的墙壁同时还具有另一个可贵的长处,它能隔音,使得各个房间都互不干扰。 不过,委员会并不打算让建筑师按统一的住房模式建房,它可以说是反对这种令人乏味、平淡无奇的统一样式,而只是提出某些一定之规,建筑师们必须严格遵守: 1.每幢房屋应独门独户,周围是一片空地,种植树木、草坪和花卉。每幢房屋只住一户人家。 2.每幢房屋最多两层;不得有碍其他人家的空气和光线。 3.所有房屋的屋面必须离街十米,设置一道齐胸高的栅栏,与街道隔开。栅栏与屋子面墙的空地辟作花圃。 4.墙壁须用符合标准的特别空心砖垒砌。装饰则由建筑师全权处理。 5.屋顶须为平台,四面微微倾斜,平台用沥青涂抹,四周须有较高的栏杆防护,以免发生意外,并有排水沟槽,使雨水立即流下去。 6.所有的房屋都须建在一个四周通风的拱形地基上,拱形下的第一层是个通风室,也是一间大厅。上下水管都是明管,贴在拱形地下厅的中央立柱上,这样便于检修,而且,遇上火灾,立即就能弄到水。这间地下大厅的垫层要比街面高出五、六厘米,垫上一层沙子。厅内有一扇门和一道特别的梯子,直通厨房和贮藏室,家务杂活全都可以在这里处理,免得有碍观瞻,或有异味溢出。 7.与一般习惯相反,厨房、贮藏室或其他附属建筑都设在顶层,与平台相通,平台因此也就变成了宽阔的露天附属建筑物了。一架机械动力的升降机可以轻易地就把各种重物载运到平台上。升降机同人造光及水一样,都以报低廉的价格提供给住户。 8.室内装修可各显其能。但是,有两样东西——地毡和壁纸——严禁使用,因为它们很危险,是传染病源,是瘴气的温床和毒物的实验所。心灵手巧的木工用上等木料艺术地拼接的地板,要是用什么乱七八糟的毛毡一铺,所有的风采全都丧失殆尽。墙面砌上一层琉璃砖,看上去与疣贝城的房屋内墙一样光鲜夺目,其色彩和耐久性,是沾染着无数毒质的彩色壁纸所从来也达不到的。清洗起来同擦洗镜子和玻璃窗,擦洗地板和天花板一样地便当。没有任何病菌可以在上面藏身的。 9.每间卧室都是与厕所分开的。必须牢牢记住,卧室是每个人一生中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其中度过的地方,所以必须是最宽敞,最通风,并且也是陈设最简单的房间。它只应用来睡觉:四把椅子、一张铁床,床绷须有孔,羊毛床垫须经常拍打,有这些家具,卧室就足够了。鸭绒压脚被、绣花床罩以及其他物品,因为是传染病的罪魁祸首,所以自然是不能使用的。好的毛毯,又轻柔又暖和,又容易洗涤,完全可以替代它们。窗帘帷幔虽未明令禁止,但至少应劝告大家选择用可以经常洗换的布料来做。 10.每个房间都有壁炉,根据各人的喜好,可烧木柴或煤炭,但每个壁炉都必须有一个通风口。炉烟不从屋顶排出,而是经由地下管道排到专门的炉灶里去。炉灶是由市政当局出资修造的,设在屋后,每二百个居民拥有一座。各家各户排出的烟经炉灶处理,去掉了煤灰,变成无色气体,排放到三十五米的高空中去。 这就是建造每个住宅所必须遵从的十条规定。城市的总的设施也同样是经过周密的研究的。 城市规划首先必须简单、整齐、适于各种发展。街道须呈十字交叉,长短宽窄一致,路旁栽种树木,各个建筑依顺序编上门牌号码。 每隔半公里,修筑一条宽出三分之一的街道,称作“大街”或“林荫大道”,道旁修筑一条明坑道,辟作有轨电车道和市内小火车道。 每个十字路口修一座公园,暂时装饰一些雕塑杰作的美丽的仿制品,待法兰西城的艺术家们创作出可与杰作相媲美的作品来时再替换下来。 所有的企业和所有的商业都是自由经营的。为取得法兰西城的居留权,只须有,但也是必须有如下条件:有良好品行的证明;能在工业、科学或艺术方面从事一项有益的或专门的职业;保证遵守该城的法规。无所事事的人这里是不允许存在的。 公共建筑已经建了不少。最大的是大教堂、若干小教堂、博物馆、图书馆、学校和体育馆,布置得富丽堂皇,合乎卫生,真正符合一座大城市的要求。 无须指出,孩童从四岁时起,就必须接受智力教育和身体锻炼,只有这样才能促进孩子们智力和体魄的健康发展。还要让孩子们养成严格的卫生习惯,让他们认为自己的衣服上稍有污迹便是件十分丢人的事。 说实在的,个人卫生和集体卫生是法兰西城的创建者们主要关心的问题。凡有人群的地方,都会有细菌繁衍,所以必须清洁,不停地清扫,这是城市中央政府关心的主要工作。为此,下水道的污物都排到城外,集中起来加以处理,进行压缩,每天都把它们运到荒郊野外去。 到处流水潺潺。街道铺设沥青路面,石砌的人行道也闪闪发亮,犹如荷兰人家庭院中的方砖路面。食品蔬菜市场是经常受到检查的,任何商人只要不顾人们的健康,投机取巧,必将严惩不贷。一个商人如果出售一只坏鸡蛋、一斤变质肉、一升掺水的奶,则被视作投毒犯被惩罚。这种如此重要而细致的检查工作被交给在专门学校培养出来的有经验的人、真正的专家来完成。 洗衣店也受到这些专家们的管辖。洗衣店规模很大,备有蒸汽机、人工干燥室,特别是还备有消毒室。每件衣服都是经过彻底洗涤之后才交回到其主人手中的。而且特别小心,绝不把两家顾客的衣物混在一起。这种小心谨慎的措施虽然简单,但收效甚大。 医院很少,因为家庭医疗系统很普及,而医院只是为无家的外地人和病症特殊的人而设立的。无须说,模范城的创建者们根本没有想过要盖一座比其他建筑物都要大的大医院,把七八百个病人塞在这同一个传染病源中来。他们不会愚蠢至极地把好几个病人一个挨一个地放在一起,而是恰恰相反,把病人给隔离开来。这既是照顾病人,又考虑大家的利益。即使是在各家各户,也建议人们尽可能地让病人单独住在一个房间里。医院只是为了临时处理急症病人而设立的特殊的、有限的机构。 每个医院顶多住上二三十个病人,而且是每个病人都独居一室。医院都是些轻便木屋,用松木建造,每年均须烧毁重建。这种“临时医院”,每个部分都是按照一个特别的模式建造的,它存在很大的优点,可以根据需要,随意地在城市中从一处移到另一处去,而且可根据情况增加其数量。 医疗卫生上的一项天才的改革措施是,中央行政机关为公众提供了一支训练有素、专门培养的护士队伍。这些妇女是经过严格挑选的,对于医生们来说,她们是最宝贵、最忠实的助手。她们把极其必要而又常常在紧急关头为病人家属所不掌握的知识告诉病人家属,而且,她们在护理病人的同时,还负有防止疾病蔓延的使命。 新城的创建者们完善卫生的措施不胜枚举。每个公民在到达该城的时候都会得到一本小册子,上面用简单明了的文字把一种合乎科学生活的最重要的原则都写上了。 上面写道,人体各种机能保持完美的平衡是身体健康的必要条件之一。对于各种器官来说应有劳有逸,张弛有度;经常动脑子跟进行体力劳动一样,对身体是有益的;十分之九的疾病都是由空气和食物导致的,因此,住所和个人绝不要太靠近“传染病源”;避免服用兴奋剂;要锻炼身体;每天都要自觉地注意个人卫生;要喝纯净的水;要吃新鲜的、煮熟的蔬菜和肉类;每晚睡眠七八个小时……这些就是健康的小常识。 我们刚才提到的是该城创建者们提出的初步原则,现在,我们自然而然地要谈到这座特别的城市建成后的情况了。的确如此,第一批房屋刚一建成,其他的房屋便像是魔术般地随之拔地而起了。只有去过密西西比河以西的地区的人才能体会这种城市的崛起的盛况。一八七二年一月还是一片荒野,到了一八七三年,便建起了六千座房屋了,而到了一八七四年,便达到了九千座了,并且,所有的建筑物均已全部建成了。 必须指出,很好的算计在这其中是功不可没的。在广袤的、原先毫无价值的地方大规模兴建的那些房屋,以极低的价格、极低的条件租了出去。不征入市税,这一小片孤零零的土地政治上的独立,新奇诱人,气候温和,这一切都在吸引着移民的大量涌入。现在,法兰西城已经拥有将近十万居民了。 最了不起的、也是唯一可能使我们感到兴趣的是,他们的卫生健康方面的经验是卓有成效的。 当旧大陆或新大陆的条件最佳的城市的年平均死亡率从未低于百分之三的时候,而在法兰西城,五年来的平均死亡率只有百分之一点五。若不是第一次出现了疟疾,引起小范围的传染的话,死亡率还要低的。去年的死亡率则只有百分之一点二五。更重要的一点是,除了个别情况而外,目前所登记的死亡原因全都是因为特殊疾病、而大部分又都是遗传因素造成的。偶发性疾病极其罕见,极其有限,而且也没有其他地方危险。至于真正的传染病,则根本没有发现过。 这种尝试的发展是很值得研究的。大家特别是很想知道,整个一代人,甚而至于好几代人受到这么科学的养身之道的影响,那么,这种影响是否能够消灭疾病的遗传因素呢? “这么去想并非是夜郎自大,”这座令人惊叹的城市的一个创建者写道,“而且,这样一来,结果将是多么地伟大!人就可以活到九十岁、一百岁,只有老死而不会病死,如同大部分动物和植物一样!” 这样的一个梦确实够迷人的! 然而,如果允许我们坦率地道出我们的心声的话,这种试验能否取得最后的成功,我们是信心不足的。在这中间,我们发现一个根本的、可能是致命的弊病,那就是城市管理委员会的大权掌握在拉丁人手中,而日耳曼人则受到根本的排挤。这可是一个令人恼火的现象。自有了世界之日起,没有德国人就什么也干不长,没有德国人,便一事无成。法兰西城的创建者们完全能够清地建房,清出几个特别的点来,但是,我们有一天将会看到一个真正的模范城市,不是出现在美洲的这个地方,而是在叙利亚的海岸边。 第十一章 萨拉赞大夫家的一顿晚餐 九月十三日,离舒尔萨先生确定要毁灭法兰西城的时刻还有几个小时了,可是,无论是领导者,还是居民,谁都没有意识到可怕的危险已经迫在眉睫了。 当时正是晚上七点钟。 在浓密的欧洲夹竹桃和乌梅掩映下的法兰西城,风姿绰约地伸展在喀斯喀特山脚下,大理石的码头迎着轻轻拍来的太平洋的微浪。街道仔细地洒扫过,凉风习习,一片生气盎然、赏心悦目的景象。草坪上,绿草茵茵。花坛中,百花盛开,芳香齐放。白色的房屋静雅媚人,亲切可爱。空气温和,天空宛如在长街尽头闪光的大海一样湛蓝。 假如有人谈到这座城市,就会对居民们的健康气色和街市上的勃勃生机留下深刻的印象。书画院、音乐学院、雕刻学院、图书馆,全都集中在同一个街区中,为公众开设着一些高质量的课程,而且每个班人数并不多,这就使得每个学生都能得到单独练习的机会。课间,学生们走出课堂,院子里显得一阵拥挤,但是,没有人觉得不耐烦,乱喊乱叫。整个景象是一片安详与快乐。 萨拉赞大夫的住宅没有建在市中心,而是在太平洋岸边。从一开始,大夫便带上自己的妻子和女儿让娜在那儿安家落户了。他们家的房子是第一批建成的。 奥克塔夫这个一夜之间成了大富翁的青年人,本想留在巴黎,但只是他一人了。因为马塞尔已不再是他的小老师了。 自从二人在西西里王街共住一处之后,这两个朋友几乎再没有谋面。当大夫携妻女移居俄勒冈州的海岸边的时候,奥克塔夫便自作其主了。他父亲希望他继续他的学业,可他很快地便把学业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甚至,最后一次考试都未能过关,而他的朋友马塞尔那次考试却名列第一。 在这之前,对于无力约束自己的可怜的奥克塔夫来说,马塞尔就像是一只罗盘。自从年轻的阿尔萨斯人离开之后,他儿时的伙伴终于逐渐地在巴黎过起一种挥霍无度的奢侈生活来。这样说完全恰如其分,因为他终日里乘坐四马轻车,在他所住的马里尼林荫大道和市郊的各个跑马场闲荡。三个月之前,奥克塔夫·萨拉赞对于他现在租的那几匹供训练用的马还不知如何骑法,可现在,转眼之间便成了法国对马术最有研究的人之一了。他在这方面的知识是从他所雇佣的一个英国年轻马夫那儿听来的,此人对此道知识渊博,令奥克塔夫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每天上午的时间都被裁缝、鞍具商和靴匠占去了。晚上的时间却是在小剧场和一个崭新的俱乐部的客厅里度过的。这个俱乐部是刚刚开张的,设在特隆歇街的拐角,奥克塔夫之所以选中它,是因为他的钱使他赢得了他人的尊敬,而在别的地方,光靠他的德才是得不到这种尊敬的。他觉得这个环境是他出人头地的理想之地。奇怪的是,挂在休息厅内的那张用镜框精心装饰的名单中,竟一色的外国人名。贵族头衔比比皆是,一个个看下去,您至少会以为自己身处一所纹章学院的走廊里了。可是,如果你往里走的话,你就会以为是进了一个活的人种陈列馆了。新旧大陆的所有大鼻子和黄皮肤都到这儿来聚会了。不过,这各色人等虽然穿着高贵,尽管明显地喜欢白色面料,但都流露出黄种人或黑种人那种对白种人的永远地企盼。 奥克塔夫·萨拉赞在这群“人猴”中间好像是一个年轻的神明。大家都引用他的话,效仿他的领带,把他对事物的判断奉若金科玉律。而他自己则被捧得神魂颠倒,把所有的钱全花在纸牌和赛马上了。也许俱乐部的某些会员,因为是东方人,而自以为印度贵妇的遗产他们也有份。反正,他们很会慢慢地、持续不断地把它装进自己的口袋里去。 因为这种新的生活的缘故,维系奥克塔夫和马塞尔·布律克曼的那条纽带很快地便松弛了。两个伙伴隔上很长时间,偶尔地通上一封信。一个是孜孜不倦的劳动者,一心想把自己的聪明才智发展到登峰造极、炉火纯青的程度,而另一个则是个花花公子,吃喝玩乐,满脑子的马经和俱乐部史话,他俩之间能有什么共同之处呢? 大家都知道马塞尔是因何离开巴黎的。先是为了了解舒尔茨先生的一举一动,因为后者在美国同一片独立的土地上刚刚创建与法兰西城匹敌的斯塔尔斯达德,然后是想在钢铁大王手下干活儿。 两年来,奥克塔夫过着这种毫无意义的、放浪形骸的生活。最后,他终于对这种空虚的生活感到厌倦了,所以,有一天,在挥霍了几百万元之后,他回到了父亲身边,这才使得他终于避免了精神上比肉体上更加危险的堕落。目前,他住在法兰西城父亲的家中。 他的妹妹让娜,从外表上看上去,这时已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芳龄十九。她在这新的国度住了四年,这使她身上除了法国姑所有的风度气质而外,又增加了美国姑娘的特性。她母亲有时说,她在有女儿时刻相依相随之前,从未尝到过亲密无间的那种乐趣。 至于萨拉赞夫人,自从浪荡公子、她的宝贝儿子、她的希望归来之后,她变成了人世间最最幸福的人了,因为她参与了她丈夫因巨款财富所能够做的和正在做的所有善行义举。 这天晚上,萨拉赞大夫请了他最要好的朋友中的两位吃饭。一个是亨登上校,是南北战争的老军人,在匹茨堡丢了一只胳膊,又在塞温·奥阿克斯掉了一只耳朵,但他下棋时仍旧一点也不示弱;另一个是伦茨先生,是新城的教育总监。 他们在谈论市政规划,谈论教育、医疗、互助金等各种有关公共事业所取得的成就。 伦茨先生根据萨拉赞大夫的计划,已经建了好几所小学,宗教教育也包括在这个计划之中。在这些学校里,老师们因材施教,让孩子们的智力逐渐得到发展提高。老师们教孩子们学会先喜欢上一门科学,然后再努力地去学,避免学习那些如所说的“浮在脑子表层的”知识,这种知识被生吞活剥,没能深刻领会,无法增进人的智慧。而经过良好教育,孩子们日后会自己选择自己的道路,并且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 在这样一种优秀的教育制度中,身体健康是列于首要地位的。这是因为人应该在身体和精神两方面都同样是健康的,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身体不好,智力也必将低下。 现在,法兰西城不仅在物质方面,而且在精神方面,全都达到了最高的境界。在一些会议上,聚集了两大陆最卓越的学者。艺术家、画家、雕刻家、音乐家都纷纷慕名来到法兰西城。在这样一些大师的指导下,法兰西城的年轻人学习着,他们势必有一天要使美洲土地上的这一角落发扬光大。 因此,可以想象,这个法兰西人创建的新雅典很快将在所有的城市中独占鳌头。 同时,必须指出,学生的军事教育在中学里是同文化教育同时进行的。青年人走出校门,便学会了使用武器,了解战略、战术方面的基本知识。 因此,亨登上校在大家谈到这一点时,声称自己对所有的新兵都非常地满意。 “他们已经习惯了急行军,习惯了吃苦耐劳和身体的各种锻炼,”他说,“我们的军队是由全体公民组成的,到了必要的那一天,他们全都将是训练有素、服从命令听指挥的士兵。” 法兰西城与相邻各州关系融洽,因为它利用所有的机会帮助它们。但是,一牵涉到利益问题,忘恩负义的事便层出不穷,因此,萨拉赞大夫和他的两个朋友总要说:“依靠自己,上苍就会帮助你!”所以,他们总是希望首先依靠自己。 晚饭吃完了,饭后甜食盘子刚刚撤去,按照不能更改的盎格鲁·撒克逊人习惯,女士们刚刚离开了餐桌。 萨拉赞大夫、奥克塔夫、亨登上校和伦茨先生继续着刚才的谈话,当他们正谈到政治经济的最重要的问题时,一个仆人走了进来,把报纸递给萨拉赞大夫。 这是《纽约先驱报》。这份可尊敬的报纸,对于法兰西城的建立及其发展一向是极其拥护的,法兰西城的要人们习惯于在这份报上寻找美国人对他们看法有什么变化。住在这一小块中立的土地上的幸福、自由、独立的这群人,招来了不少人的嫉妒,如果说法兰西城的人在美洲有一些支持者在维护他们,但同样也有一些敌人在攻击他们。不管怎么说,《纽约先驱报》是支持他们的,它不断地向他们表示赞赏和敬重。 萨拉赞大夫一边聊着,一边撕开那份报纸的封口,本能地把目光落在了第一篇文章上。 当他读了下面那段文章时,不禁大惊失色。他先是低声念着,继而大声念出来,令他的朋友们大为震惊,异常愤怒。 纽约九月八日讯——一次严重侵犯人权的行动即将发生。据可靠消息,在斯塔尔斯达德正在制造一些可怕的武器,用来攻打并摧毁来源于法国的法兰西城。我们不知道美国是否能够和应该在这场把拉丁民族和撒克逊民族引向战争的争斗中进行干预,但不管怎样,我们要向正直的人们揭露这种可耻的滥用武力的行径。法兰西城应抓紧时间,准备防御…… <hr /> 注释: 第十二章 电话会议 钢铁大王仇恨萨拉赞大夫的事业是任人皆知的。大家都知道他前来建造一个城市与法兰西城抗衡。但是,人们并没有想到,他竟然要蹂躏一个和平城市,竟然要用武力摧毁这个和平城市。可是,《纽约先驱报》的文章明明这么写着。这家权威报纸的记者们已经探知舒尔茨先生的图谋,而且,他们已经说了,必须马上行动起来! 可敬的大夫一开始有点茫然。他像所有正直的人那样,对于恶行总是难以立即相信的。他觉得不可能,怎么会有人竟疯狂到无缘无故地,或者纯粹是为了自我炫耀地想要摧毁一座可以说是人类共同财富的城市。 “想一想吧,今年我们的平均死亡率会不到百分之一点二五的呀!”他天真地嚷叫道,“我们这儿没有一个十岁的孩子还不识字的!自从法兰西城创建以来,不曾发生过一起谋杀案和盗窃案!可一些野蛮人居然要来摧毁这个才刚开始的十分有益的试验!不!我不能相信,一个化学家,一个学者,哪怕他是彻头彻尾的日耳曼人,会干出这等事来!” 可是,这家报纸对大夫的事业是全力支持的,它的报道是不可不信的,必须立即采取对应措施。最初的一阵惊愕过去之后,萨拉赞大夫镇静下来,他对他的朋友们说: “先生们,你们是公民委员会的委员,你们同我一样有责任采取一切必要措施来拯救这座城市。我们首先应该怎么做?” “有调解的可能吗?”伦茨先生问,“能不能体面地避免战争?” “这不可能,”奥克塔夫说道,“很明显,舒尔茨先生是不惜任何代价要进行战争。他恨得我们要死,不会同意和解的!” “好!”大夫大声说,“我们将想办法来对付他。亨登上校,您认为有办法对付斯塔尔斯达德的大炮吗?” “任何人为的力量都是能被另一种人为的力量有效地击败的,”亨登上校回答说,“但是,绝不要去想用舒尔茨先生用来打击我们的同样的手段来进行自卫。要制造能与他的武器抗衡的武器,需要很长的时间,而且,我也不知道我们是否能够制造得出来,因为我们缺乏专门工厂。因此,我们只有一个得救的机会,就是阻止敌人靠近我们,使他们包围不了我们。” “我立即召开公民委员会,”萨拉赞大夫说。 大夫领着客人们来到他的书房。 这是一个陈设简单的房间,三面墙都立著书架,装满了书籍,而另一面,在几幅绘画和一些艺术品下面,有一排编了号的喇叭筒,类似老式助听器。 “多亏有了电话,”他说道,“我们这才能够各人呆在自己家里在法兰西城召开会议。” 大夫按了一下铃,立刻把开会通知传达到所有委员的家里。不到三分钟,各条线路陆续传来“到!”的声音,说明会议开始了。 萨拉赞大夫走到他的话筒前,摇了一下铃说: “现在开会了……请我尊贵的朋友亨登上校讲话,他将向公民委员会通报一件最严重的事情。” 上校也走到话筒前,把《纽约先驱报》上的那篇文章念了一遍之后,他要求立即做好初步准备。 他刚一说完,6号机向他提出了一个问题: “如果上校打算用来阻止敌人袭来的办法未能奏效的话,那您还认为能顶得住吗?” 亨登上校做了肯定的答复。这一问一答如同此前的讲话一样,都同时传达到每一位看不见的委员那里。 7号机问上校,据他估计,法兰西城人民有多少时间可以进行准备。 上校对此无法估计,但他说,必须按照半个月内就会受到袭击那样来加紧准备。 2号机问:“您认为,必须等着受袭击好呢,还是先发制人的好?” “应该竭尽全力地先发制人,”上校回答,“要是敌人从海上登陆,我们就用鱼雷击沉舒尔茨先生的舰只。” 根据上校的这一建议,萨拉赞大夫提出召集最优秀的化学家以及最有经验的炮兵军官开会,要他们仔细研究亨登上校交给他们的计划方案。 1号机问道: “立刻开始准备防御工作需要多少钱?” “必须准备一千五百万到两百万美元。” 4号机问:“我提议立即召开全体公民大会。” 萨拉赞大夫说:“我提议对这个建议进行表决。” 每一部电话机都传来了两下铃声,表示这一议案被一致通过。 现在是八点半钟了。公民委员会开了还不到十八分钟,并且没有打扰任何人。 公民大会是同样简单,几乎也是同样迅速地召开的。萨拉赞大夫刚把委员会的投票结果仍旧是用电话通知了市政厅,竖在全城二百八十个十字路口的柱子顶端的电钟便立刻齐声响起。这些立柱顶端都有一个发光盘,电动的指针便立即停在了八点三十分——开会的时间——上。 通知开会的钟声响了一刻多种,所有的居民都听见了,全都急急忙忙地走出家门,抬头向附近的电钟看了看,知道有紧急大事在召唤他们,所以都纷纷地往市政厅赶去。 到了开会时间,也就是说,不到四十五分钟的时间,出席大会的居民全都到齐了。萨拉赞大夫已经在主位坐定,全体委员分坐在他的两边。亨登上校在主席台下等候发言。 大部分公民业已知晓因何召开这个大会了。原来,公民委员会的讨论情况被市政厅的电话自动速记下来,被立即送到各家报纸,以布告的形式,发了号外,张贴出去。 市政厅是一个玻璃屋顶的大厅,空气流通,屋顶上装着一排排的煤气灯,照得厅内通明透亮,拱顶的尖脊都照得清清楚楚的。 参加会的人都站立着,很平静,没有吵吵嚷嚷的,每个人满脸笑容。他们身体健康,总是过着一种充实的、有规律的生活,充满着自信,所以大家都没有因紧张或愤怒而激动不安。 八点三十分整,大会主席刚一按铃,全场便立即肃静下来。 上校走上主席台。 亨登上校立即以一种简洁有力的、既不加修辞也毫不夸张的语言——也就是那些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深知事物本质,因而能清楚明了地阐释透彻的人所使用的语言——叙述了舒尔茨先生对法兰西城,对萨拉赞及其事业的深仇大恨,叙述了《纽约先驱报》刊登的舒尔茨旨在毁灭法兰西城及其居民的骇人听闻的战争准备。 “应由法兰西城的公民们来选择他们认为的最好的办法,”亨登上校继续说道,“许多没有胆量、缺乏爱国主义精神的人也许宁愿抛弃国土,任凭侵略者抢占自己的新的祖国。但是,鄙人早就深信,这种人的懦弱行为在我们的同胞中是得不到响应的。凡是已经能够理解模范城的创建者们所追求的目标之伟大的人,凡是已经能够接受模范城的法令的人,必定是一些勇敢的、有头脑的人。他们是进步事业的忠实的代表和斗士,他们愿意竭尽全力来拯救这座无出其右的城市!来拯救这座改善人类命运的丰碑!他们的责任就是为了他们所代表的事业而献出自己的生命。” 他的话引起了全场雷鸣般的掌声。 随即,好几个人上台发言,热烈拥护亨登上校的讲话。 于是,萨拉赞大夫立即强调指出,必须刻不容缓地成立一个防御委员会,负责采取一切紧急措施,并负责对军事行动严格保守秘密。他的建议通过了。 会上,一位公民委员会委员建议有必要通过一项五百万美元的临时经费,以供紧要的准备工作之需。这项提议经举手表决,一致同意。 十点二十五分,大会结束,法兰西城已经选出了几位领导人,突然间,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空了有一会儿的主席台上,突然出现一个形象十分怪诞的陌生人。 此人像是从魔术中变出来的似的。他的坚毅的面孔上带着惊恐万状的表情,但是举止却是沉着而果断的。他的衣服沾满污泥,湿漉漉地几乎是贴在了身上,额头上鲜血淋漓,这说明他刚刚死里逃生。 大家看见他之后,全站住了。陌生人大手猛地一挥,让大家不要走动,肃静下来。 他是谁?从哪儿来?没有人,甚至连萨拉赞大夫在内,都没有想到要问一问他。 不过,大家很快便知道他是何许人了。 “我刚从斯塔尔斯达德逃出来,”他说,“舒尔茨先生曾宣判我死刑。可是,上帝保佑,我还算及时地赶来了,可以想法救你们了。这里还是有人认识我的。但愿我尊敬的师长萨拉赞大夫能告诉你们,尽管我的相貌变得连他也认不出我来了,但是,你们大家是可以依赖我马塞尔·布律克曼的!” “马塞尔!”大夫和奥克塔夫同时惊叫起来。 父子二人正要向马塞尔扑过去…… 马塞尔又挥手止住了他们。 他的确是马塞尔,奇迹般地大难不死。当他几乎窒息时,他弄开了水道的铁栅栏,水流把他那已无知觉的身体冲了出来。幸好,一出铁栅栏就到了斯塔尔斯达德城外了,两分钟之后,马塞尔便被冲到城外的河岸上,如果他还能活过来的话,他终于获得自由了! 好几个钟头过去了,勇敢的年轻人一直一动不动地躺在这夜幕深沉之中,躺在这没人可以前来搭救的荒郊野外。 当他恢复知觉的时候,天已大亮了。他立刻想起了一切!……感谢上帝,他终于逃出了该死的斯塔尔斯达德!他不再是个囚犯了。他一心想着萨拉赞大夫、他的朋友们、他的同胞们! “他们!他们!”他失声地呼唤道。 他使尽浑身力气,终于站了起来。 这里离法兰西城有十法里。这十法里,没有公路,没有马车,没有马匹,还要穿过这阴森森的钢城周围的人迹罕至的旷野!他马不停蹄地徒步跑完了这十法里,十点一刻,终于来到法兰西城边有人家的地方。 墙上贴满了布告,使他知悉了一切。他知道居民们已经晓得危险在威胁着他们,但他也知道,他们并不明白这危险已迫在眉睫,特别是,他们不明白这是什么样的一种危险。 舒尔茨先生谋划的这场灾难应在今晚十一时四十五分发生……现在已经是十点一刻了。 只有做最后的努力了。马塞尔像离弦之箭似的冲过市区,于十点二十五分,大会正要散会之际,奔上了主席台。 “这不是一个月以后,朋友们,”他叫喊道,“也不是一个星期之后,我们会遭到袭击!而是过不了一个小时,一场空前的大难,一场火雨铁雨就会落在你们这座城市。一种威力无穷、可怕至极的武器,能打到十法里以外的地方,在我现在说这话的时候,它正瞄准着这座城市。我见过这种武器。因此,妇女和儿童赶快找一个坚固的地窖躲一躲,或者赶紧往深山里去躲一下!健壮的男人赶快准备好,想尽一切办法来与这火雨铁雨进行斗争!眼下,这不就是你们唯一的敌人!敌人的大军还没有向你们开来。威胁你们的那个敌人对常规的攻击方法不屑一顾。舒尔茨这人的恶毒你们是清楚的,如果他的阴谋诡计得逞的话,如果他没有生平头一次出错的话,法兰西城将同时多处遭到攻击,一片火海!这场大火说话就会燃烧起来的。因此,不管怎么说,是把人救了再说,因为你们的房屋、你们的建筑、甚至是整个城市都将遭到焚毁,但只要有钱,有时间,是可以重建的!” 如果是在欧洲,人们准会把马塞尔当成疯子。但是,在美洲就不同了,即使是对最出乎意料的科学奇迹,人们也不会轻易否认的。大家都在聆听马塞尔的话,而且,由于萨拉赞大夫的关系,大家都相信他所说的。 大家不但被他的话,特别是被他说话时的语气所折服,所以,都相信他言之有据,都没想到要同他争论几句。有萨拉赞大夫为马塞尔·布律克曼担保,这就足够了。 立即发出了一些命令,信使奔向四面八方,去传达这些命令。 至于市民们,有的回到家中,躲进地窖,听天由命地去经受轰炸的恐怖,另一些人或步行,或骑马,或乘车,躲到乡下,躲到喀斯喀特山坡后面去。 在这期间,健壮的男人赶紧把所有能够扑灭大火的东西——水、土和沙子——全都集中到大广场和萨拉赞大夫指定的几处地方。 这时候,会议厅里,人们在继续讨论着。 可是,这时候,马塞尔似乎脑子里只缠绕着一个问题,无暇考虑其他的事情。他没再吭声,嘴巴里只嘟哝着下面这句话: “十一点四十五分!那个该死的舒尔茨难道真的就能用他那该死的发明消灭我们?” 突然间,马塞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来。他挥手让大家静一静,然后,手拿铅笔,急速地在笔记本的一页上写下几个数字。随后,大家便看见他眉头渐渐舒展,面孔也变得喜气洋洋的了。 “啊!朋友们!”他大声说道,“朋友们!要是这几个数字没有骗人的话,我们所担心的所有一切就会像一场恶梦似的过去了。这道弹道学题十分明显,我以前一直在演算它,可都没有找到正确答案!现在清楚了,舒尔茨先生计算错了!他用以威胁我们的那个危险只是他的梦想而已!他在科学方面总算弄错了一次!他所宣称的事根本就不会发生,不可能发生!他的可怕的炮弹将从法兰西城上空飞过去,不会落在城内,因此,要说是有什么可怕的话,那是将来的事!” 马塞尔想说什么呀?大家都听不明白他说的话呀? 这时候,年轻的阿尔萨斯人便把他刚刚总算弄出来的演算结果告诉了大家。他嗓音清晰响亮,深入浅出他讲解了他演算的过程,连门外汉都茅塞顿开。这真是拨开云雾见青天,愁云散去心宁静。炮弹不仅落不到法兰西城内,而且它打不中“任何东西”。它必定在大气层外消失! 萨拉赞大夫频频点头,赞同马塞尔的演算方法。然后,他用手指着大厅里的钟说: “再过三分钟,我们就会知道是马塞尔·布律克曼对还是舒尔茨对!不管怎么样,朋友们,千万别因为采取了谨慎措施而觉得遗憾,对于能挫败我们敌人的企图的一切,我们都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放松。如果正如马塞尔刚刚给我们吃了定心丸那样,敌人的炮弹未能击中我们的话,那这也绝不是最后的一炮的!舒尔茨对我们恨之入骨,他绝不会认输,绝不会善罢甘休!” “跟我来!”马塞尔喊道。 大家便跟着他来到大广场上。 三分钟过去了。大钟指着十一点四十五分了!…… 四秒钟后,一个黑乎乎的大家伙从高空中飞过,转瞬间,一声尖啸,消失在离城很远的地方。 “一路顺风!”马塞尔哈哈大笑,高声喊道,“舒尔茨先生的炮弹,以这样的初速度,现在已出了大气层,永远也落不到地上来了!” 两分钟过后,只听见一声巨响,宛如发自地心的一声沉闷的声响! 这是公牛塔大炮发射时的声音,它比每分钟一百五十法里的炮弹的速度慢了一百一十三秒钟。 第十三章 马塞尔·布律克曼致斯塔尔斯达德的舒尔茨教授的一封信 “我觉得应该通知您,钢铁大王,我前天晚上非常幸运地越过了您的地盘的边界线,因为我更看重自己的性命,而不是舒尔茨式大炮的模型。 “在向您道别的同时,我也得把我的秘密告诉您,否则我就失之不恭了。不过,您尽管放心,您是用不着用您的性命作代价的。 “我并不叫施瓦茨,我也不是瑞士人。我是阿尔萨斯人。我叫马塞尔·布律克曼。如果必须相信您所说的,我还算是个凑凑乎乎的工程师,但我首先是个法国人。您成了我们国家、我的朋友们、我的家人的不共戴天的敌人。您想出一些卑鄙无耻的诡计来反对我们珍爱的一切。我不顾一切危险,竭尽了全力,探知了您的那些阴谋诡计!我将想尽一切办法来挫败您的这些可耻阴谋。 “我急切地想告诉您,您的第一炮没有命中,您的目的,感谢上帝,没能达到,而且也不可能达到!您的大炮不失为一种绝妙的大炮,但它装了那么多炸药的炮弹,以及它还可能发射的炮弹,却伤害不了任何人!炮弹将永远也落不到地上。这一点我早已经预料到了,而今天,使您获得极大荣耀的一件既成事实证明,舒尔茨先生发明了一种可怕的……完全不具杀伤力的大炮。 “因此,您会很高兴地获悉,我们看见您那十全十美的炮弹于昨晚十一时四十五分零四秒,飞过我们城市的上空。它在空间向西环游,就这样继续不断地一直绕下去,直到世纪末。一颗初速度要比现有的速度高出二十倍的炮弹,也就是每秒钟一万米,那它是‘落不下来的!’由于它的运动,再加上地心引力,它将注定成为永远绕地球旋转的活动物体。 “这您大概不会不知道的。 “另外,但愿公牛塔的那门大炮在这初次试验之后完全报废。不过,这也不算太贵,只不过二十万美元而已,但您却给星系添了一颗新的行星,给地球添了第二颗卫星。 “马塞尔·布律克曼 “九月十四日,于法兰西城” 一辆特别快车立即从法兰西城开往斯塔尔斯达德。大家都理解马塞尔急于把这封信送到舒尔茨先生手中,意欲好好嘲弄后者一番的那种心情。 马塞尔的确没有说错,以这么快的速度飞行的那颗臭名昭著的炮弹,必将在外层空间运行,再也落不到地球上来了,而且,他希望公牛塔的大炮发射完这颗炮弹之后便报废掉,也是对的。 接到这封信,舒尔茨先生肯定狼狈不堪,他那不可一世的自尊心必遭到粉碎性打击。他在看信的时候,面色发青,看完信后,头便垂于胸前,仿佛被迎头痛击了一棒。他一刻钟之后才能摆脱这种垂头丧气的状况,然后便会暴跳如雷!只有阿尔米尼尤斯和西吉梅才会知道他发了多大的脾气! 然而,舒尔茨先生并不是个甘愿服输之人。他与马塞尔之间势必要进行一番你死我活的较量。他不是还有装着液态碳酸的炮弹吗?他还有一些威力没那么大胆却更为实用的大炮可以从短距离发射这些炮弹的呀? 突然而至的一种力量使得钢铁大王平静下来,他回到自己的工作室,重新工作起来。 很明显,法兰西城受到的威胁比以前更大,所以不能有丝毫的懈怠,要严阵以待,做好防御的准备。 第十四章 战斗总动员 如果说危险不再迫在眉睫,但危险始终是严重的。马塞尔把自己知道的有关舒尔茨先生的阴谋以及他的毁灭性武器的情况统统告诉了萨拉赞大夫和他的朋友们。第二天,他也参加了防御委员会便忙着讨论一项抵抗计划,并准备采取行动。 在所有这一切事情上,马塞尔都得到了奥克塔夫的鼎力相助,他觉得后者的精神面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对自己的工作大有裨益。 究竟采取了哪些措施?谁也不清楚详情。只是那些总的原则有步骤地透露给了新闻界,再传达给公众。从中不难看出马塞尔的实际工作能力。 无论进行什么样的防御,全城的人都在这儿谈论着,最重要的事情是,摸清敌人的力量,然后,再采取抵抗敌人力量的方法。毫无疑问,舒尔茨先生的大炮威力无穷。但是,我们已经知道这些大炮的数量、口径、射程和威力,总比面对不知敌人会动用什么样的武器要强得多。 不管敌人是从陆地上来,还是从海上来,最重要的是阻止住敌人对城市的包围。 防御委员会积极研究的正是这一问题,而布告牌上那一天说是问题已经解决了,市民们谁都深信不疑。他们纷纷地前来主动请缨,什么工作都乐意去干,因为每一件工作都会是对防御工作有所贡献的。 在这种形势下,一些不同年龄、不同地位的人都成了普通工人。工作迅速而愉快地在进行着,城里已经储备了足够吃两年的食物。还运来了大量的煤和铁:铁是制造武器的原料;煤可提供打仗所不可缺少的热能和动力。 煤和铁堆在了各个广场上,与此同时,大市场全都改成了贮藏室了,面粉、熏肉、奶酪、罐头、干菜堆积如山。使得法兰西城成为一片绿地的所有公园里,都饲养着成群牛羊。 最后,当要求全体男人拿起武器的动员令颁布的时候,人们积极响应,这再一次证明这些民兵的优秀品质。他们服装很简单,羊毛短上衣,帆布长裤,短统靴子,头戴质地很好的熟皮帽子,身背沃德尔式长枪,在林荫大道上操练着。 大批的劳力都在所有的有利地形上运土,挖壕,修建工事和碉堡。铸炮开始了,而且在加快进度。在铸炮方面有一个很有利的条件,那就是可以利用城内拥有的大量的无烟炉,稍加改动便可变成炼铁炉。 在这紧张繁忙的工作中,马塞尔不知疲倦地在干着。他到处都能发挥才能,解决问题。一旦出现一个理论的或实际的问题,他能立即加以解决。 必要时,他卷起袖子,亲自动手,易如反掌地解决了难题。因此,大家心悦诚服地听从他的指挥,他的命令总是不折不扣地按时执行。 奥克塔夫在他身边,也在尽力地干着。诚然,一开始,他想穿上一套绣着金袖章的军官服,但后来便放弃了这一想法,因为他明白了,开始的时候,他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普通士兵。 因此,他来到指定的那支队伍,像个模范士兵一样地规范自己的行为举止。有人为他抱屈,他便回答说: “人的才能不一样,我也许没有指挥的才能!……但起码我得学会服从!” 突然传来一个消息——其实是假的——使得防御工作加快了进度。据说舒尔茨先生在设法与一些海运公司商谈运载他的大炮的事。从此,各种谣传便纷纷传来。忽而说舒尔茨的舰队正向法兰西城驶来,忽而又说萨克拉门托的铁路被一些像是从天而降的“枪骑兵”破坏了。 这些自相矛盾的谣言都是一些小报的无聊文人为吊读者胃口而随心所欲地编造出来的。其实,斯塔尔斯达德方面一点动静也没有。 这种绝对的静寂虽然使得马塞尔有时间完善他的防御设施,但是,当他难得有点空闲的时候,总不免对此有点不安。 “这个强盗可能改变了策略,对我搞点花样儿!”他有时心里纳闷儿。 但是,他的计划,无论是阻挡敌舰还是阻止围城,都能全面应付,所以,马塞尔虽然有时心里不安,但却在加倍地努力工作。 他紧张忙碌了一天之后的唯一乐趣、唯一休憩便是每晚去萨拉赞夫人的客厅里匆匆度过的时光。 他刚一回来,萨拉赞大夫就要他每天都到他家来吃晚饭,除非他另有约会来不了,但是,奇怪得很,马塞尔还从未另外有约,致使他放弃大夫给他的这一特权。他如此执着,并不是因为喜欢看大夫同亨登上校那下不完的棋。因此,人们肯定在想,这其中必定另有原因。每天晚上,马塞尔同萨拉赞夫人及让娜小姐三人总是围着大桌子坐着,马塞尔饶有兴味地看着两个勇敢的女子在准备将来战地医院所必需的物品,一边闲聊着,当你注意到这种情况时,您就知道是什么原因在吸引着马塞尔了,尽管他本人肯定并未觉察到。 “这些新式钢螺栓是不是要比您给我们看过的图纸上的那种要好?”让娜问道,她对防御上的一切工作都很关心。 “那当然啰,小姐,”马塞尔回答。 “啊!我非常高兴!不过,工业上的最小的一点改进都要经过多少研究,耗费多少精力啊!……您告诉我说,士兵昨天又挖了五百米的沟壕?这可不少啊,是吗?” “不,那可不够!照这个速度,我们到月底围墙还完不了工的。” “我真希望它早点完工,让那帮可恶的舒尔茨的部下来倒霉吧!男人们因为能午活,有用武之地而感到非常幸福,不像我们女人,没有用处,老觉得时间真慢,战斗还不开始。” “没有用处!”马塞尔一反常态,颇为激动地说,“没有用处!那您倒是说说看,那些勇敢的人,抛弃一切来当兵打仗,是为了谁呀?他们拼命干活是为了谁呀?难道不是为了他们的母亲、妻子、心上人的安宁和幸福吗?他们的热情是从哪里来的?难道不是因你们而来吗?而你们又希望谁为了你们而作出牺牲呢?还不是……” 说到这儿,马塞尔有点慌乱,他打住了话头。让娜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好心的萨拉赞夫人见状,只好结束了这场讨论,对年轻的马塞尔说道,敬业精神想必是以解释那么多人为何表现出那么大的热情来。 当马塞尔被紧迫的任务所召唤,必须尽快回去制订一项计划或预算,因而不无遗憾地终止这温馨的谈话,抽身离去的时候,他已下定了不可动摇的决心,一定要保卫法兰西城及其每一个居民。他没太预料到马上就要发生的事情,但是,这却是这种违背常理的、一切权力集中于一身的钢城的基本法则的必然的、不可避免的结果。 第十五章 旧金山交易所 旧金山交易所意味着,也可以说是代表着工商业的巨大活动。它是世界上最活跃、最新奇的交易所之一。由于加利福尼亚州首府的地理位置自然的结果,这里聚居着各地来的人,这是旧金山最显著的特点之一。在它漂亮的红色大理石的高门楼下,身材高大的金发撒枣逊人同身轻如燕、肤色发暗、头发呈褐色的克尔特人摩肩擦踵;黑人与芬兰人、印度人常常相遇;波利尼西亚人会惊奇地看到格陵兰人;斜眼长辫的中国人与他们的宿敌勾心斗角。人们说着不同的语言,不同的方言土语,宛如置身于当代的。 十月十二日,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交易所正常开市,没有任何特别的情况出现。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只见主要的经纪人和业务代理们根据各人的性格,或愉快或严肃地互相打着招呼,互相握手,走向酒吧间,吃喝一顿之后,便投入到当天的交易中去。他们一个个先后打开各自客户的编了号的信箱的小包皮门。这些信箱都放在过厅中。他们从信箱中取出一大摞信件,漫不经心地浏览着。 不一会儿,当日的股市行情出来了,忙碌的人群一下子就熙熙攘攘的了。人越聚越多,嚷叫声轻轻地响起。 于是,电报开始从世界各个角度纷纷传来。每时每刻都有一长条蓝纸,在鼎沸的人声中被人高声朗读过后,由交易所守卫贴在北墙电报栏上。 人群越来越骚动不安。一些代理人跑着进来出去的,匆匆地赶到电报局,把回电又带回来。人们打开自己的笔记本,又写又改又删的。大家全都像是着了魔似的。一点钟左右,似乎有种神秘的事情在这伙骚动不安的人群中传开来。 “西部银行”的合伙人中的一位刚刚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意想不到的、难以置信的消息。这消息像道闪电似的迅速地传了开来: “开什么玩笑!……这是阴谋!怎么能相信这种谎言?”有些人在说。 “呃!呃!”另一些人说,“无风不起浪啊!” “难道竟会落到这步田地?” “人人都会有倒霉的时候!” “可是,先生,光不动产和机器就不止八千万美元啊!”一个人在嚷。 “还不算铁和钢、半成品和成品哪!”另一个在附和。 “哼!我早就说了么!舒尔茨足有九千万美元,谁要是需要卖空、我负责办理!” “可是,那为什么又拒绝支付呢?” “我根本就用不着去解释!……我不相信这事!” “就好像这种事有钱有势的人家不是天天都发生的似的!” “斯塔尔斯达德不是一户人家,而是一座城!” “不管怎么说,这事不可能就这么完了!免不了要成立一个公司来处理他的事情!” “可那该死的舒尔茨为什么不在遭人抗议之前就组建一个公司呢?” “正是,先生,这太荒谬了,简直经不起一驳!这纯粹是个谣言,可能是纳什故意放出的空气,他极想抬高钢的价钱!” “根本就不是谣言!舒尔茨不仅破产了,而且还逃跑了。” “胡说!” “真的是跑了,先生。电报刚刚贴出来,证明确有其事!” 人流像汹涌的潮水似的涌向电报牌。最后的一长条蓝纸上是这么写的: 纽约,十二日十分。中央银行、斯塔尔斯达德工厂,停止兑付。已知负债额:四千七百万美元,舒尔茨失踪。 这一下,无论消息有多惊人,但却是无可怀疑的了,于是各种各样的猜测便出现了。 两点钟,由于舒尔茨先生的破产而引发的其他破产厂家的名单开始传了开来。损失最为惨重的是纽约矿业银行;芝加哥韦斯特莱父子公司损失了七百万美元;布法罗米尔旺基公司损失五百万;旧金山工业银行损失一百五十万;另外还有一些受上面这几家牵连的损失较少些的厂家。 另一方面,用不着等待消息的传来,这一事件的必然后果很快便如脱缰的野马似的波及开来。 旧金山交易所,照业内人士的说法,上午还沉闷呆滞,但到了午后两点,情况就大不相同了!波动!盘升!疯狂地投机倒把! 钢价上扬,每分钟都在涨!煤价看涨!全美国的各家冶炼厂的股票在涨!冶铁工业的各种类型的成品在涨!法兰西城的地价也在涨!自宣战以来,法兰西城的地价一落千丈,无人问津,猛然间,竟涨到每英亩要价一百八十美元! 自当晚起,报亭前人山人海。但是,不论是《先驱报》、《论坛报》、《阿尔塔报》、《前卫报》,还是《回声报》和《环球报》,尽管把它们所能收集到的一点点消息用特大号铅字排出来,但仍旧少得几乎到了没有的程度。 大家知道的是,九月二十五日,一张应由舒尔茨先生支付给布法罗的杰克逊公司的八百万美元的汇票,送到钢铁大王在纽约的希林—施特劳斯公司开户的银行兑付,可是,该银行发现其客户舒尔茨先生帐上的存款不够支付这笔款项的,便立即发报告诉舒尔茨,但未得到后者的答复。于是,该行立即查帐,但惊奇地发现,有十三天没有收到斯塔尔斯达德来的任何信函和票据了。从这时起,该行每天收到的要在舒尔茨先生帐上支付票据和汇票越积越多,但全被打上“无存款”给退了回去。 四天中,询问的信函、担心的电报、愤怒的质问纷纷地发往银行和斯塔尔斯达德。 最后,明确的答复来了。 “舒尔茨先生自九月十六日起,下落不明,”电报上说,“事情真相无人知晓。他没有留下指示,该区钱箱也是空的。” 自此,不再可能掩盖事实了。一些主要的债权人害怕了,告到了商业法庭。几小时工夫,这些债权人破产的消息便迅如闪电般传了开来,连带着把受他们影响的小债权人也给弄破产了。十月十三日中午,已知的债款额已达到四千七百万美元。一切迹象表明,债款总数将会达到六千万。 这就是大家所知道,以及各家报纸基本上较一致地报道的情况。毫无疑问,各家报纸都在预告第二天将有新的重要情况报道。 的确,各家报馆都在一开始就立刻把自己的记者派往斯塔尔斯达德去了。 自十月十四日晚上起,一支真正的记者大军便包围了钢城,笔记本打开着,铅笔挥动着。但是,这支大军像一个浪头打在斯塔尔斯达德的外墙上,撞得粉身碎骨,头破血流。门卫始终守着大门不让进,记者们无论怎么说破嘴皮也无济于事,门卫始终不肯通融。 但是,他们还是发现了,工人们什么也不知道,厂区里一切照旧。工长们只是在头一天奉上级命令宣布:各工区的钱库里也没有钱款了。总部也没发指示。因此,除另有通知外,周六开始停工。 这一切非但未能澄清情况,反而使之更加复杂了。舒尔茨先生已经失踪将近一个月了,这一点没人怀疑。可是,失踪的原因及其所造成的影响,则没人知晓。但不安的人们都隐约感到,这个神秘人物随时都会出现的。 最初几天,厂里仍一如既往地在生产着,进度也如同往常。每个人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干着自己的活计。所有工区的钱库每周六发放工资。在这之前,总钱库仍在负责处理钢城的一切银钱往来。但是斯塔尔斯达德权力高度集中,每件事情都由舒尔茨先生一人大权独揽,所以他的失踪一下子就使得工作停顿了下来。因此,自九月十七日,钢铁大王最后签发命令的那一天,到十月十二日,停止支付的犹如晴天露雳的消息传来的那一天,有成千上万的信件——其中大部分肯定夹着巨额汇票——由斯塔尔斯达德邮局送到总部信箱,并且,毫无疑问,送到了舒尔茨先生的办公室。但是,只有他一个人才有权拆封,用红铅笔批过之后,交到总钱库。 厂里的最高层的职员们从未想到过僭权越职。尽管他们对自己的下属来说,拥有绝对的权力。但是,在舒尔茨先生面前,甚至不是当着后者的面,他们则都是一些没有权利、唯唯诺诺、听从摆布的工具。因此,他们只是各司其职,等待、观望事态的发展。 最后,大势不好了。这种一人独揽大权的情势一直延续着,直到有关的那些重要厂家公司突然发现情况不妙,纷纷来函来电,催款,抗议,最后告到法庭,才宣告结束。走到这一步,还是需要了一些时间的。大家并非轻易地就决定怀疑这样兴旺发达的大厂家只不过是个泥足巨人。可是,现在事实已经明摆着了:舒尔茨先生负债潜逃了。 记者们所能探听到的就是这些了。就连最有名的大记者迈克尔约翰·布伦德巴斯这一次也没比他们的同行们强多少。迈克尔约翰曾成功地从本世纪最守口如瓶的嘴里套回其政治见解而名扬天下。布伦德巴斯原是《世界报》的普通记者,因第一个把投降的重大消息报告了沙皇而成为一个名声大震的不知疲倦的记者。他们也不得不承认,《论坛报》和《世界报》尚无法把舒尔茨破产的真相告诉大家。 使得这个不祥的企业家成为几乎是独一无二的大事件的是,斯塔尔斯达德的怪诞情况,它是一个独立的、孤立的城市,不允许进行正式的、合法的调查。的确,舒尔茨先生的签字在纽约已经不再有效,但是,他的债权人完全有理由认为,其工厂的资产足以在一定程度上抵偿他们的债务。但是,为了得到抵押或进行查封,须向哪个法庭告状呢?斯塔尔斯达德还是块特殊领地,还没有确定归属,它完全属于舒尔茨先生的统辖。要是他指定了一个代表、一个管理委员会、一个代理人,也就好说了!可是,什么都没有,连一个法庭、一个司法委员会都没有!他一个人就是钢城的国王、大法官、总司令、公证人、律师、商业法庭。他亲自实现了集权的理想。因此,他一失踪,全都随之化为乌有,整个可怕的大厦如同纸做的城堡似的随之倾倒。 换到别的情况,债权人可以成立一个联合会,接替舒尔茨先生,没收其资产,夺过他的处理事务的大权。从一切表面情况看来,他们可以认为,也许只需少量的钱和加以整顿的话,工厂就能运转起来了。 但是,这一切都是毫无可能的。没有合法手续可以进行接管。一种精神障碍束缚了大家的手脚,说实在的,就算能越过钢城那高大的城垣也甭想越过这道精神障碍。因此,倒霉的债权人虽看到可以抵偿的那份资产,但却不可能得到。 他们所能做的只是聚在一起开会研究,一致同意向国会陈情,要求国会来处理此事,维护其国民的利益,宣布把斯塔尔斯达德并入美国版图,从而使得这个庞然大物置于共同的文明法令的约束之下。有好几位国会议员本人也牵涉在这件事中,因此,这一要求从多方面来说,对美国人的性格很有诱惑力。所以,完全有理由认为,它将会取得圆满的结果。遗憾的是,国会正值休会期间,恐怕需要耽搁很长时间才能把这事提交到国会去。 在等待提交国会期间,斯塔尔斯达德停止了运转,高炉也一个个相继熄灭了。 因此,依靠工厂生活的这一万户居民便陷入深深的绝望之中。到底怎么办呢?继续干活,指望半年后再拿到工资,或者也许根本就拿不到工资?谁也不赞成继续干活。指望半年后再拿到工资,或者也许根本就拿不到工资?谁也不赞成继续干活。再说,干什么活呀?订单同其他一切一样,全没有了。舒尔茨先生的所有主顾都在等着合法解决之后,再恢复联系。各工区的头头、工程师和工长们,没有接到命令,无法指挥工人干活。 大家大会小会没少开,研究来讨论去,但都没有个确实的计划,因为没有一个计划是行得通的。随着失业,出现了贫困、绝望和犯罪。工场车间里没有人,可酒馆里却人满为患。工厂里的烟囱一个个不冒烟了,可附近村庄里的酒馆却一家家开了起来。 工人中最乖巧最有头脑的人,那些早就预料到会有艰难对日,因此而积蓄了点钱的人,纷纷带上武器和行李、工具、主妇们心爱的床上用品,以及被车窗外的人间万象吸引住的脸蛋胖乎乎的孩子们,逃往四面八方,不久之后,他们有的在东部,有的在南部,有的在北部,找到了新的工厂,又开始干起炼铁铸造的活儿来…… 但是,能实现这个梦想的人毕竟寥寥无几,大多数仍旧留在原地、受穷受苦!他们眼睛凹陷,心在流血,一筹莫展! 他们只得把自己的破衣物卖给每逢灾害发生便前来趁火打劫的那帮披着人皮的恶狼,不到几天工夫,便被逼至穷途末路,很快便借不到钱,没了工资,没了工作,没了希望,眼看着悲惨前景像严冬一样展现在眼前! <hr /> 注释: 第十六章 两个法国青年勇闯钢城 当舒尔茨失踪的消息传到法兰西城的时候,马塞尔第一个反应就是: “这是不是战争把戏?” 当然,细细考虑一下,他寻思,这么搞对斯塔尔斯达德来说后果会很严重的,从逻辑上来说,这个假定是不成立的。但是,他转而一想,仇恨是没道理好讲的,像舒尔茨先生这样的人,在特定的时刻,愤怒之火会使他豁出去,不顾一切的。再说,不管是怎么回事,反正得小心提防才是。 应马塞尔的要求,防御委员会立即拟好一份公告,敦促居民们提高警惕,别上敌人用来麻痹他们的那些骗人消息的当。 防御工事的修筑及各种训练比以前更加紧张地进行着,这是法兰西城对舒尔茨先生肆无忌惮地搞的阴谋诡计的最恰当的回答。但是,旧金山、芝加哥和纽约和各家报纸报道的有真有假的情况以及斯塔尔斯达德灾难带来的金融和商业方面的后果,这一切抓不着确实证据的事情,孤立起来看都无足轻重,但综合起来再看,却是很能说明问题的,所以,不容人再怀疑了。 某一天早晨,法兰西城的人一觉醒来,发现危险已完全过去,宛如一个人在做恶梦,一觉醒来,就全没事儿了。是的!法兰西城真的一枪没放便脱离了危险。这是马塞尔在自己确信无疑之后,运用自己所掌握的所有手段把这一消息告诉了全城的人。 于是,全城的人皆大欢喜,轻松快活,像过节一样,心里大大地舒了口气……大家互相握手,互相道贺,互请吃饭。女人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男人们暂时歇了下来,不去演习、训练和干活了。一个个放宽了心,欢天喜地,笑逐颜开。全城宛如大病痊愈了似的。 不过,最高兴的,毫无疑问是萨拉赞大夫。这位可敬可爱的人认为自己应对所有满怀信心来到他的土地上安家落户、受他保护的人的命运负责。一个月来,他老是担心这些他要让他们过上幸福生活的人身陷不测,所以一刻也没安宁过。现在,他终于从如此惊魂难定的困境中摆脱出来了,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了。 不过,共同的危险把所有的公民团结得更加紧密。各个阶层中,人们都更加接近了,感情相同,利益相近,情同手足。每个人的心中都感到有一种新的东西在荡漾着。从今以后,对于法兰西城的居民来说,“祖国”诞生了。大家曾经为它担惊受怕,受苦受难,大家更加深切地感到自己有多么地爱它。 采取防御措施给大家带来了非常有益的结果。大家学会认识自己的力量,无须再临时抱佛脚了,对自己充满了信心。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大家都能有所准备了。 萨拉赞大夫的事业,其前途从来没有如此光明。而且,难能可贵的是,大家都没有忘记马塞尔劳苦功高。尽管大家能平安脱险并非他的缘故,但是,大家全都十分感谢他,因为他是防御工作的组织者,由于他的忠诚,即使舒尔茨先生的阴谋付诸实行,法兰西城也不致会被毁灭的。 不过,马塞尔却并不认为他的责任已经尽到了。 他寻思,斯塔尔斯达德的神秘之中可能仍然藏着一种危险。只有驱散了笼罩着钢城的迷雾之后,他才会心里踏实。 因此,他决定再闯斯塔尔斯达德,不惜一切代价,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萨拉赞大夫再三地对他说:这事很难办,也许危险重重,他这简直是往地狱里钻,他可能每走一步都会遇上一个陷阱……舒尔茨先生正像马塞尔对他描述的那样,绝不是不伤害别人就销声匿迹的人,绝不是不达目的就善罢甘休的人……这种人什么都干得出来,不可不防……否则,你就必死无疑!…… “亲爱的大夫,正因为我想到了您所想的一切都是可能的,”马塞尔回答萨拉赞大夫说,“我才认为我有责任再去一趟斯塔尔斯达德。那是一颗炸弹,我必须在它爆炸之前,拔掉它的引信,我甚至还想请求您允许我带上奥克塔夫一起去。” “奥克塔夫!”正直的大夫叫嚷道。 “是的!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可以依赖的正直的小伙子了,我向您保证,这次斯塔尔斯达德之行将会对他有好处的!” “但愿上帝保佑你们两个!”激动的老人拥抱马塞尔说。 第二天早上,一辆马车穿过了一座座无人的村庄之后,把马塞尔和奥克塔夫送到了斯塔尔斯达德的城门口。二人带足了一应物品和武器,决心不弄个水落石出决不回还。 他们并肩走在围绕城堡的外环路上,马塞尔此前一直表示怀疑的真情实况现在就摆在他的面前。 很明显,工厂已经完全瘫痪了。 天空黑漆漆的,没有一颗星星。要是在以前,从他和奥克塔夫走着的这条路上,可以看见煤气灯的亮光和哨兵刺刀上发出的闪光,这都是有人在活动的标志,可现在却看不到了。以前,各厂区窗户透着亮光,宛如一块块亮晶晶的彩绘大玻璃,可现在,却是黑压压一片,悄无声息。仿佛只有死神在城市上空盘旋,那插入云霄的高大烟囱宛如一具具骷髅。马塞尔及其同伴踏在地上的声音发出空荡的回音。凄凉孤寂得难以描绘,所以奥克塔夫禁不住说道: “真是奇怪,我还从未见到过像这样静寂的地方!真好像是进了一片墓地!” 当马塞尔和奥克塔夫来到斯塔尔斯达德正门前面的壕沟边时,已经七点钟了。城墙上没有一个人影。以前,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哨兵像电线杆子似的戳在那儿,现在却不见他们的踪影了。吊桥已经拉起,城门前露出五六米宽的一个深沟。 必须花费一个多小时才能把一根绳索使劲儿抛出去,套在一个门梁上。马塞尔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终于套住了。奥克塔夫吊住绳索,运用双腕的力量,终于攀到城门楼上。马塞尔把武器装备一件件通过绳索吊了上去,然后,自己也以同样方法上到城门上。 现在,只要把绳索收上来,放到城墙内面,把所有“辎重”吊下去,然后,人再须绳滑下就行了。 现在,两个青年已经到了环形路了,马塞尔想起来了,他第一天到斯塔尔斯达德时就走的这条路。到处都是一片荒凉静寂。在他俩面前矗立着的是一大群黑黝黝的、默然无声的、气势吓人的建筑物,它们那成千上万的玻璃窗户似乎在盯着这两个不速之客,像是在对他俩说道: “走开!……你们干吗要探究我们的秘密呀!” 马塞尔和奥克塔夫商量了一下。 “最好是走O门,那门我熟悉,”马塞尔说道。 他俩朝西边走去,很快便走到门楣上刻有O字的大门前。两扇钉有粗大钢钉的橡木大门扉紧紧闭着。马塞尔走上前去,从地上捡起一块大石头砸了好几下。 只听见回声,门却纹丝不动。 “来!动手!”他冲奥克塔夫喊道。 他们又不得不费劲乏力地把绳索扔出去,套住门上的一个突出部,牢牢地拴住。这活儿很费事的。但是,马塞尔和奥克塔夫终于成功地越墙而过,来到O字区的中轴道上。 “咳!”奥克塔夫嚷道,“这么多劲儿全都白费了!我们可是走得够快的了!可是,刚翻了一道城墙,面前又是一堵墙!” “别嚷嚷!”马塞尔说,“这正是我从前的那个工场。我很高兴又见到它了,从那里拿几件我们将用得着的工具,再捎带上几包炸药就挺好。” 这就是年轻的阿尔萨斯人刚进厂时干活的那个宽阔的铸工车间。可是,现在,炉火熄灭了,铁轨生锈了,起重机上满是尘土,巨大的吊臂可怜巴巴地伸在空中,宛如一个个绞架,一片凄惨可怖的景象!这番景象让人看着胆寒,马塞尔觉得必须找些话说说,打打岔儿。 “那儿有一个车间,你会更感兴趣些的,”他一面冲着奥克塔夫说,一面领着他往食堂走去。 奥克塔夫点了点头。当他看见一张小木桌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排排红色、黄色和绿色的酒瓶时,他可是满意极了。另外,还有一些罐头,白铁皮上的牌子表明是老字号的产品。这些东西足可以美餐一顿,何况他们也确实感到饥肠辘辘了。于是,二人便把餐具放在锡面台桌上,准备美餐一顿,恢复体力,继续前行。 马塞尔边吃边想下一步该怎么办。从总部高墙翻越进去,那是根本就不可能的事。那墙高不可攀,与周围的其他所有建筑都间隔开来,而且,又没有一处突凸之处可以套住绳索,要想找到城门——可能只有唯一的一道门——那可能得绕遍所有工区,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剩下的只有使用炸药了,但这完全要靠碰运气了,因为舒尔茨先生看来是不会不在他所遗弃的领地上设下陷阱就悄然遁去的,他不会不防那些想抢占斯塔尔斯达德的人动用炸药的,所以他一定设置了反爆破设施。但是,这一切都吓不倒马塞尔。 马塞尔见奥克塔夫已经吃饱了,歇够了,便同他一起向该区中轴的尽头走去,来到大石料垒砌而成的高墙脚下。 “在墙根下埋上一管炸药,你看怎样?”他问奥克塔夫。 “这很难弄,但我们毕竟不是无能之辈!”奥克塔夫回答,他准备豁出去了。 他俩开始干了起来。必须把墙根挖露出来,把一根橇棍塞进两块石头中间的缝里,橇下一块石头来,最后,用钻钻出许多平行的小孔来。十点钟的时候,全都准备好了,炸药条塞进了小孔,药线也点着了。 马塞尔知道,药线要烧五分钟,而他早就注意到,餐厅是在地下室中,形成一个真正的拱形地窖,于是,便同奥克塔夫躲了进去。 突然间,屋子和地窖像是遇上地震似的摇晃起来。随即,一阵巨响划破天空,宛如三四座炮台大炮齐鸣。两三秒钟过后,碎石纷飞,如雪崩一般,纷纷砸在地上。 然后,玻璃窗震碎,碎玻璃闪闪发亮地飞溅开会,屋顶也随之塌落,梁柱断裂,墙壁坍塌。这一阵轰隆声响持续了好一会儿。 最后,这可怕的巨响止息了。奥克塔夫和马塞尔从藏身处走了出来。 马塞尔尽管对爆炸的威力习以为常,但还是对眼前所见到的结果感到震惊。半个工区被炸飞了,总部附近的所有工场的墙壁都倒塌了,就像是遭到轰炸的一座城市的断垣残壁。地上到处是一片碎石头、碎玻璃片和碎墙皮。同爆炸而被卷上天空的浓密的尘土,缓慢地落了下来,像一层雪粉似的覆盖在这片废墟上。 马塞尔和奥克塔夫向内墙跑去。内墙也被炸开了一个缺口,有十五到二十米宽。总部的前绘图员马塞尔隐约看见缺口里边正是他非常熟悉、他曾经在那儿度过了许多单调乏味的时光的那个院子。 那院子既然已无人把守,铁栅栏就可一穿而过了……他俩一下子便进到了院子里。 到处都是死一般的沉寂。 马塞尔察看了各个车间,以前,他曾在这里绘制过不少的图纸,深受同事们的赞赏。在一处角落里,他发现了那张他画了一半的蒸汽机的草图还在画板上放着。他没有画完,因为他接到舒尔茨先生的命令,要他到花园里去。在阅览室里,他又见到了自己熟悉的那些报纸和书籍。 所有的东西部保留着突然停顿、一下子中断的样子。 两个年轻人来到总部内圈边缘,一下子便进到围墙脚下。马塞尔在想,这堵围墙里边大概就是花园了。 “是不是也得让这些石头跳个舞呀?”奥克塔夫问马塞尔。 “也许吧……不过,要进去,我们可以先找一找门在哪儿,只需一个小雷管就能把门炸飞了。” 于是,二人便沿着墙在花园外面绕着。他们时不时地会遇上扶垛似的建筑物,只好绕个大弯,或者是翻越一道栅栏。但是,他们始终眼不离围墙,他们的努力没有白费,不一会儿就得到了补偿。围墙上有一扇低矮隐匿的小门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两分钟工夫,奥克塔夫便在橡木门扉上钻出一个洞来。马塞尔立即把眼睛凑近那个洞,十分开心地看出,里边正是那座四季常青、温暖如春的热带花园。 “把这扇门炸掉,我们就到地方了!”马塞尔对他的同伴说。 “这么小一块木板,竟要用上一根雷管,真太抬举它了!”奥克塔夫回答说。 他说着便用镐头使劲地砸起这扇小门来。 他刚刚一摇那门,只听见里面有钥匙开锁和拔门栓的声音。 门开了一条缝,因为里面用粗铁链子拴住了。 “”一个粗哑的声音问道。 <hr /> 注释: 第十七章 兵戎相见 两个年轻人什么都预料过,就是没料到会有人这么一问。他们即使听见一声枪响也不会像现在这么惊讶的。 关于这座沉睡的城市,马塞尔曾做过各种各样的假设,唯独没有想到会有个大活人跑出来问他是谁。如果假定斯塔尔斯达德已荒无人烟,那他们闯了进来可以说是还算合理合法的,但是,城里还有人在,那问题就大不一样了。在前一种情况下,他们的到来只不过是一种考古调查,而在后一种情况下,那就成了持械闯民宅了。 这种种想法一下子全涌到马塞尔的脑海中来,让他突然间像哑巴了似的说不出话来。 “谁呀?”那声音有点不耐烦地又问了一遍。 这不耐烦显然并非完全没有道理。翻墙越障,又炸又砸,就是为了进这个门的,可是,当人家问了一句“谁呀?”的时候,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这当然是要令人惊奇的了。 只半分钟工夫,马塞尔便足以意识到自己处境之尴尬了。所以,他立即用德语回答道:“是朋友是敌人随您的便!反正我要见舒尔茨先生。”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听见门缝里传过来一声惊呼: “啊!” 马塞尔从门缝中可以隐约看见一点红胡须、一绺唇、一只发木的眼睛。他立刻认出此人是谁了:此人就是以前看守他的西吉梅。 “约翰·施瓦茨!”那巨人又惊又喜地叫嚷道,“约翰·施瓦茨!” 他的犯人突然归来如同先前神秘失踪一样地使西吉梅惊诧不已。 “我可以见舒尔茨先生吗?”马塞尔见对方只顾惊讶没有回答,便又问了一遍。 西吉梅摇了摇头。 “没接到命令!”他说,“没有命令是不许进到这里来的!” “您是否可以禀报一下舒尔茨先生,说我来了,我想同他谈谈?” “舒尔茨先生不在这儿!舒尔茨先生走了!”西吉梅有点悲伤地回答。 “那他去哪儿了?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门卫制度没变!没有命令谁也不许进来!” 马塞尔能从西吉梅嘴里套出来的就这么几句不连贯的话。对于他的所有问话,西吉梅像个倔牛似的顶了回去。奥克塔夫终于不耐烦了。 “干吗非要他准许才能进呀?”奥克塔夫说,“干脆冲进去得了!” 他说完便去撞门,想闯进去。但是铁链子拴得牢牢的,而且,里面的人力气更大,猛地一推,把门给关上了,随即用门栓把门插上。 “门后面一定有好几个人!”奥克塔夫叫嚷道,他对这闭门羹感到羞辱。 他把眼睛贴在门上钻的孔上,刚一看便随即惊叫起来: “还有一个巨人!” “阿尔米尼尤斯?”马塞尔自问自答。 于是,他也贴在门孔上往里瞧了瞧。 “是的!是阿尔米尼尤斯,是西吉梅的同事!” 突然,仿佛是自天而降的一个声音使马塞尔抬起了头来。 “谁呀?”那声音在问。 这一回,是阿尔米尼尤斯的声音。 这个看守的脑袋伸出墙头,他一定是爬上梯子才够得着的。 “得了,您很清楚是我,阿尔米尼尤斯!”马塞尔回答道,“您能不能开一下门呀?” 他话音还未落,便看见一支枪管伸出墙头来。随即一声枪响,一颗子弹从奥克塔夫的帽沿擦了过去。 “好吧,看我怎么回答你!”马塞尔边嚷,边把一个雷管塞进门下,把门给炸飞了。 门刚一炸开,马塞尔和奥克塔夫便手里拿着短枪,嘴里叼着刀子,冲进花园里去。 在他们刚穿过被炸裂的那堵墙上,还靠着一架梯子,梯子跟前,有一些血迹。可是,西吉梅和阿尔米尼尤斯都没在那儿把守通道。 花园中百花盛开,一片美景呈现在这两个攻城者面前。奥克塔夫心旷神怡,赞叹不已。 “太美了!……”他说,“不过,得当心点!……咱俩得散开!……这两个混蛋很可能躲在树丛后面!” 奥克塔夫和马塞尔分开来走,在眼前的这条花间通道两侧各走一边,小心翼翼地,从一棵树蹿到另一棵树,从一个障碍物蹦到另一个障碍物,完全是按照单兵作战的基本要领在前进。 这么小心是对的。他俩还没走上一百步,就听见第二声枪响。一颗子弹打飞了马塞尔刚刚离开的那棵树的树皮。 “别莽撞!……卧倒!”奥克塔夫低声说道。 说完,他便以身作则,卧倒在地,用膝头和肘部匍匐前进,一直爬行到圆形路周围的荆棘丛中。公牛塔就在这圆形路的中央矗立着。马塞尔的动作稍稍慢了一点,差点儿被射来的第三颗子弹射中,幸好他刚来得及躲到一棵棕榈树后面去,以防第四颗子弹朝他射过来。 “幸好这两个畜生的射击像是新手!”奥克塔夫隔着有三十来步说,冲他的同伴喊道。 “嘘!”马塞尔嘴、眼并用地回答着,“你看见从一楼那扇窗户冒出来的烟了吗?……那两个混蛋就躲在那儿哩!……看我来拿他们开开心!” 转眼之间,马塞尔便从树丛后面的葡萄架的支杆上截下一段长短适中的杆杆儿来,然后,脱下外套,用那木杆杆儿支着,再把帽子戴在上面,做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假人。他把这假人戳在他呆的地方,露出帽子和两个袖管,然后,出溜到奥克塔夫身边,凑近他的耳朵悄声说: “你从这儿要弄他们,从你这儿,再从我那儿轮翻地朝着那扇窗户射击!我则去抄他们的后路!” 于是,马塞尔留下奥克塔夫独自射击,自己则悄悄地钻进围着公牛塔的那片树丛中去。 一刻钟过去了,双方互射了二十来发子弹,但都未命中。 马塞尔的外套和帽子可是被打得满是窟窿,只是他本人却皮毛未损。至于对面一楼的百叶扇,却是已被奥克塔夫打得粉碎。 突然,枪声停止,奥克塔夫清晰地听见一声闷声闷气的喊叫: “快来呀!……我抓住他了!……” 奥克塔夫冲了出去,毫无掩护地扑向圆形路口,跳上窗户,前后不到半分钟的时间。他随即跳进窗户,落在屋里。 马塞尔和西吉梅像两条蛇似的在地毯上紧紧缠在一起,打得难解难分。巨人根本没有想到对手会突然打开屋门,冲了上来,使得他没能来得及举枪射击。但是,他力大无穷,是个可怕的对手,尽管被压在底下,但仍没丧失转败为胜的希望。而马塞尔则使出浑身解数,既勇猛又灵巧。 要不是奥克塔夫及时赶到,这两人必然有一个得死,方能结束搏斗。西吉梅被抓住双臂,解除了武装,被捆了个结结实实,动弹不得。 “还有一个呢?”奥克塔夫问。 马塞尔指了指房间顶头的一只沙发,上面躺着浑身是血的阿尔米尼尤斯。 “他是不是中了一弹?”奥克塔夫问。 “是的,”马塞尔回答。 然后,他走近阿尔米尼尤斯。 “死了!”他说。 “毫无疑问,他罪有应得!”奥克塔夫高声说道。 “我们成了这儿的主人了!”马塞尔说,“我们来把这儿好好地查看一下。先从舒尔茨先生的办公室查起!” 两个人从刚进行完最后决战的候见厅出来,穿过一间间屋子,来到钢铁大王的“圣地”。 奥克塔夫对这间金碧辉煌的办公室赞叹不已。 马塞尔微笑着看着奥克塔夫,然后打开挡在自己面前的一扇扇门,一直走到绿底金饰的那间客厅。 他原以为会在这儿发现点新的东西,但是眼前所看到的景象是如此怪异,这是他没有料到的。仿佛纽约或巴黎的邮政总局突然遭劫,所有的东西都被胡乱地扔在这间客厅里。写字台上,家具上,地毯上,到处扔的是未被拆封的信件和邮包,积得都能埋进人的半条腿了。舒尔茨先生在金融、工业和个人方面的所有信件逐日地送到花园外面的信箱中,由忠实的阿尔米尼尤斯和西吉梅每天送到主人的办公室来,全都堆放在这里了。 在寄给舒尔茨先生的这一大堆的无言的信件中,包藏着多少的问题、痛苦、焦急的等待、破产和眼泪啊!同时,毫无疑问,也包藏着多少成百上千万的证券、支票、汇票和各种各样的期票啊!……这一切全都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虽然那些信封是那么地薄,但是,就因为那只唯一有权拆封的手不在,所以谁也不敢碰它们一下。 “现在,我们得去找通向实验室的那道暗门!”马塞尔说。 于是,他开始搬开书架上的所有书籍。但他白忙乎了,没有能够发现以前有一天他同舒尔茨先生一起穿过的那条暗道。他又把所有的壁板一块一块地推了推,但仍然未能有所发现,然后,他从壁炉里拿了一根铁棍,再把壁板全都揭了下来,还是无济于事!他再敲敲墙壁,希望听到有空空的声音,但仍旧希望落空!他很快便明白了,舒尔茨先生因实验室的暗道的门已被外人知晓,很不放心,干脆把它堵死了。 但是,舒尔茨肯定是不得不又开了另一个入口。 “在哪儿呢?……”马塞尔在琢磨,“只能是在这儿,因为阿尔米尼尤斯和西吉梅把信件都送到这儿来了!因此,我逃走之后,舒尔茨先生仍旧住在这个屋子里!我很了解他的习惯,所以很清楚他在把原先的暗道门堵上的同时,一定是在近处另开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入口!……地毯下面会不会有个暗门呢?” 地毯上没有任何割裂的痕迹。但他仍旧把钉子起掉,把地毯卷起来。他把每一块地板都逐一地进行了检查,没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谁告诉你入口就在这间屋子里?”奥克塔夫问道。 “我脑子里就是这么认定的!”马塞尔回答道。 “那我只有再检查一下天花板了,”奥克塔夫说着便登上一把椅子。 他打算抓住枝形吊灯,用枪把儿敲敲吊灯中央的大花盘。 但是,奥克塔夫刚用双手抓住镀金的枝形大灯台,只见手里的吊灯往下垂了,令他大惊失色。天花板也垂下来,露出一个大洞,一架钢质轻巧的梯子从洞中自动落下,垂及地面。 那梯子像是在请你上去似的。 “好了,我们成功了!”马塞尔平静地说道,然后,便立刻爬到梯子上,他的同伴紧跟在他身后,也登上梯子。 第十八章 神秘的实验室 钢梯的顶端勾在一间宽大的、与外面毫不相通的圆形屋子的地板上。如果不是一束耀眼的白光从嵌于橡木地板中央的牛眼厚玻璃窗中透进来的话,这间屋子会是漆黑一片的。那窗洞仿佛是一个圆圆的月亮,正对着太阳,显得冰清玉洁。 四面的墙壁又聋又哑,看不见也听不见,把屋子围得寂静无声。两个年轻人还以为是来到通往陵墓的过道里了哩。 马塞尔在走上前去俯身探看那发亮的窗洞之前,犹豫了片刻。他就要大功告成了!他毫不怀疑,他前来斯塔尔斯达德探索那难以看破的秘密就要显露出来了! 他只是犹豫了一小会儿。他同奥克塔夫一起走上前去,蹲跪在那圆盘旁边,低下头去仔细观察底下那间屋子的各个角落。 一个既可怕又出乎意料的景象映入他俩的眼帘。 这个玻璃圆盘两面都是凸起的,状如透镜,透过它看到的东西全都大得惊人。 这就是舒尔茨先生的秘密实验室。透过圆盘射出的强烈光亮仿佛是灯塔的屈光灯中发射出来的,实际上是从两只有极强的电池不停地供电的钟形真空灯泡里释放出来的。屋子中央,在这耀眼的光亮中,一个被透镜折射得硕大无朋的人形——有点像利比亚沙漠中的一个狮身人面像——坐在那儿,纹丝不动。 在这幽灵的周围地上,全是些炮弹碎片。 没什么好怀疑的了!……这是舒尔茨先生,从他那可怕的大嘴和发亮的牙齿便能认出来,不过,这是个体大惊人的舒尔茨先生,是因他的一颗可怕的炮弹爆炸窒息而死,其尸体在极低的温度下冻僵了! 钢铁大王在他的办公桌前坐着,手中握着一支如椽巨笔,好像还在写字哩!要不是他瞳孔放大,目光呆滞,嘴巴不动,你准以为他还活着。这具尸体就像人们在极地的冰层中发现的那些猛玛一样,一个月来始终藏在这儿,没人发现。他周围的一切——试验瓶里的试剂、蒸馏器里的水、盆里的水银——仍旧冻结着! 尽管眼前景象十分恐怖,但马塞尔仍一脸庆幸的表情。他在想,他能从外面观察这间实验室的内部情况,真乃万幸,要是他和奥克塔夫贸然闯进去,必死无疑。 这可怕的事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当马塞尔发现地板上的炮弹碎片尽是一些小玻璃碎片时,他一下子便明白了。原来,舒尔茨先生的窒息炮弹中的这种盛有液态碳酸的内壳,必须经受得住巨大的压力,所以是用一种阻力要比普通玻璃大十多倍的特别玻璃做成,但是,这种材料其中有一个缺陷,而且是新近才发现的,就是它因分子的神秘活动,有时会突然爆炸,而表面上又看不出爆炸的原因。所发生的事情大概就是这种情况。也许也很可能是放在实验室的那颗炮弹内压太大,不可避免地引起了爆炸。液态碳酸气因爆炸而突然减压,变成了气体,从而引起周围的温度骤然下降。 总之,爆炸的结果大概是很惊人的。舒尔茨先生突然身亡,身体保持着爆炸的一刹那的姿态,在零下一百度的低温下冻成了木乃伊。 特别引起马塞尔注意的是,钢铁大王临死的时候还在写字。 那么,他用手里仍攥着的那支笔,在那张纸上写什么呢?了解一下此人最后的想法、最后的一句话,可能是很有意思的。 可是,怎么才能弄到那张纸呢?把发光圆盘打碎,下到实验室去取,那根本就甭去想。在巨大的压力下聚集在实验室里的碳酸气,很可能冲出来,被这种令人窒息的气体包围的任何活物都必然被闷死。那无疑是在自取灭亡,而且很显然,就算是能拿到那张纸,但冒那么大的危险,实在是得不偿失。 不过,尽管不可能从舒尔茨先生的尸体了解他用手写下的他的最后想法,但还是可以多少辨认得出来,因为他所写的字迹经凸镜作用,全都被放大了。那光亮无比的圆盘不是在那儿吗?它的两只灯泡把实验室照得如同白昼,所有什物均被照得一清二楚。 马塞尔认识舒尔茨先生的笔迹,他细细辨认了一会儿之后,便看清了下面的十行字。 同舒尔茨先生所写的所有东西一样,这十行字与其说是指示倒不如说是命令: 命令B、K、R、Z提前十五天打击法兰西城。——接到此令,立即按我所采取的措施执行。——这一次的试验必须是致命的、彻底的。——我决定的一切不得有丝毫的更改。——我要让法兰西城在半个月后成为一座死城,不许有一个居民活着。——我需要一座现代的庞贝城,而且要让全世界感到恐惧和震惊。——只要完全按照我的命令去执行,那种结果是必然会产生的。 你们把萨拉赞大夫和马塞尔·布律克曼的尸体给我送来。——我要看到它们,占有它们。 舒尔…… 最后的签名没有写完,最后一个“茨”字和习惯签的缩写没有写。 马塞尔和奥克塔夫在这幅奇特的景象前,在这个为非作歹的天才近似幻境的景象前,先是一阵木然、沉默。 可是,他们终于摆脱了这悲惨景象。 于是,这两个朋友便非常激动地离开了实验室上方的这间屋子。 终究有一天,当电灯因没有电了而熄灭的时候,这座坟墓就将为黑暗所笼罩,只有钢铁大王的尸体留在这里,像一具法老的木乃伊一样,两千年也不会风化成灰!…… 一小时过后,奥克塔夫和马塞尔在替西吉梅松了绑,弄得他莫名其妙之后,离开了斯塔尔斯达德,踏上归途,当晚便回到了法兰西城。 当有人通报说两个青年人归来时,萨拉赞大夫正在他的办公室里工作哩。 “让他们进来!”萨拉赞大夫嚷道,“快让他们进来!” 他看见他俩时的第一句话就是: “怎么样?” “大夫,”马塞尔回答,“我们从斯塔尔斯达德给您带回的消息准会让您的思想永远放松的。舒尔茨先生已经不在了!舒尔茨先生已经死了!” “死了!”萨拉赞大夫叫嚷道。 善良的大夫若有所思地呆在马塞尔面前,有好一阵子没有再说一句话。 “我可怜的孩子,”他情绪恢复之后对马塞尔说道,“你知道不,我听了这个消息本该是非常高兴的,因为这消息使我们避免了我最最厌恶的东西——战争,而且是最不公正、最无道理的战争!可你知道不,这个消息却与常理相悖,让我感到痛心!啊!为什么这个才华横溢的人要与我们为敌呢?为什么他不去把自己的稀世奇才用于有益的事业上呢?有多少劳动白费了啊!如果我们能把它们和我们的智慧结合在一起,使之为一个共同的目的服务的话,那么,那些白费的劳动本来会是有益的啊!当你告诉我说:‘舒尔茨先生死了。’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一点。不过,现在么,我的朋友,你把你们知道的有关这一出乎意料的结局情况说给我听听吧。” “舒尔茨先生死于他的神秘的实验室里,”马塞尔说道,“他聪明绝顶,在他活着的时候,那实验室没人能进得去。除了他,没人知道有这么个实验室,因此,谁也无法闯进去救他。因而,他便成了把一切权力集中在自己一人手中的这种不可思议的独裁的牺牲品,他错以为依靠这种独裁,他就能独自掌握自己的全部事业,可是,老天有眼,这种独裁却突然跟他,跟他的目的背道而驰了!” “这事只能是这样一个结局!”萨拉赞大夫回答说,“舒尔茨先生依据的是一个绝对错误的理论。说实在的,最优秀的政府只能是这样的一个政府:在其领袖逝世之后很容易便能找到接班人,并且能够按原先政策继续下去,因为它的各个部门是互相协作的。难道不是这样吗?” “您马上就会知道,大夫,”马塞尔回答说,“在斯塔尔斯达德发生的一切,正好证明了您刚才所说的观点。我发现舒尔茨先生死的时候正坐在自己的写字台前,各种命令都是从这儿发布的,钢城对之必须服从,但没有一道命令是经过讨论的。他死的时候的姿态神情同活着时一模一样,所以我刚看见时,还以为这个幽灵正要同我谈话哩!……可是,发明家成了自己的发明的牺牲品了!他被本该毁灭我们的城市的炮弹炸死了!正当他正要签发最后一道攻击令的时候,他的武器在他的手中粉碎了!您听着!” 于是,马塞尔把抄录的那段舒尔茨先生亲手写的可怕的话大声地念了一遍。 然后,他补充说道: “如果我在这之前再多加思索的话,还有一点也能向我证明舒尔茨先生已经死了,那就是他周围的一切都停止活动了!斯塔尔斯达德的一切都停止了呼吸!如同在睡美人的宫殿里一样,一切生命都在酣睡之中,一切活动都中止了!主人瘫痪了,仆人们也随之瘫痪了,甚至一切工具也跟着瘫痪了!” “是的,”萨拉赞大夫回答说,“这说明天理昭然!舒尔茨先生是因为他不择手段地急于毁灭我们,盲目行动才死的!” “的确如此,”马塞尔回答说,“不过,现在,咱们别再去想以前的事了,还是关心眼前的事吧。舒尔茨先生死了,如果说这对我们来说是平安无事了,但对他所创建的那令人叹而观止的城市来说,则是毁灭,暂时来说,是瘫痪了。由于轻举妄动,如同钢铁大王所想象的所有一切一样盲目的轻举妄动,造成了巨大的隐患。他一方面被自己的成功,另一方面被他对法兰西城,对您的仇恨蒙住了眼睛,便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之下,把自己大量的武器提供给所有可能与我们为敌的人。但是,尽管如此,尽管他的大部分债务要很长时间以后才能还清,但我认为,只要有一个有力的人,就能使斯塔尔斯达德重新站立起来,并且把它为了干罪恶勾当而聚集的力量用到善事上来。舒尔茨先生只有一个可能的继承人,大夫,而这个继承人就是您。不应使他的事业自行灭亡。在这个世界上,大家都以为从敌对力量的灭亡之中只能得到好处。这就大错特错了,但愿您能同意我的这个观点,恰恰相反,我们必须从这个正在毁灭的庞大事业中抢救出所有对人类有益的东西来。而为了这个使命,我已经准备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马塞尔说得对,”奥克塔夫接着说道,并紧紧地握住朋友的手,“如果父亲同意的话,我准备在他的指挥下工作。” “我赞成你们,亲爱的孩子们,”萨拉赞大夫说道,“是的,马塞尔,资金我们是不会缺的。有了你,我们必将使得斯塔尔斯达德的军火库恢复起来,使得从今往后再没有人敢动脑筋进攻我们!在我们将成为最强大的人的同时,我们也将尽力成为最主持正义的人,我们将让我们周围的人都热爱和平和正义事业。啊!马塞尔!有多少美好的憧憬啊!当我感到通过你,并同你一起,我将可以看见有一部分理想能够得以实现时,我就在寻思,为什么……是呀!为什么我没有两个儿子呀!……为什么你不是奥克塔夫的弟弟呀!……只要我们仨人在一起,我看没有什么办不到的!……” 第十九章 一件家事 也许在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没有怎么谈到几位主人公的个人私事。因此,现在我们有必要回过头来,关心关心他们的私生活了。 说实在的,善良的萨拉赞大夫并不是因为献身于集体事业,献身于人类事业,就完全忘了自己个人的存在了,即使是当他刚刚扑向理想的征途时,也在考虑自己的事情。当他听完马塞尔的最后几句话,发现后者脸色突然十分苍白时,不禁一怔。他的眼睛在设法从年轻人的眼睛里看出他突然这么激动所隐含的意思。年轻的工程师沉默不语,年长的大夫也在沉默着,也许是在等待这个年轻人来打破这个沉默。但是,马塞尔尽了最大的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很快便恢复了常态。他的脸色又恢复了平常的颜色,他的神态已经完全是一个等着对方把开始的谈话继续下去的人的神态。 萨拉赞大夫看到马塞尔突然镇静下来,也许有点憋不住了。他走近他的年轻朋友,用大夫的习惯动作,抓住后者的胳膊,好像想细心地或随意地给一个病人号脉那样替马塞尔号起脉来。 马塞尔虽不太明白大夫想干什么,但却任大夫去号自己的脉。见他仍不说话,老大夫便对他说道: “我的好马塞尔,我们以后再谈斯塔尔斯达德的未来命运吧。不过,即使一个人已经献身于改善众人命运的事业,但他仍然可以关心他所爱的人的命运,关心他最亲近的人的命运。喏,有件事我认为现在应当告诉你了。有个姑娘,她的名字我一会儿再告诉你,这一年来,有二十个人来求婚了。在这些求婚者中,大部分都是很不错的,连最挑剔的姑娘也会应允的,但是,当她的父母这一次又问她的意见时,她又一次地说:‘不!’永远说‘不!’” 这时候,马塞尔猛地一下,把胳膊从大夫手中挣脱出来。 但是,大夫或许是已经摸清了病人的病情,或许是没有注意到年轻人既抽回了胳膊,也收回了对他的信任,仍旧在继续讲述着,好像并没介意年轻人的这一举动。 “最后,我对你说的那姑娘的母亲对她说道:‘那你至少得告诉我们一下你为什么一再地拒绝呀。论文化、财产、地位和相貌,全都不差!你怎么连考虑都不考虑,总是一口一个‘不’呀?你平常却并不这么不通情理的呀!’在母亲的一再追问下,那姑娘终于决定说了。因为她是个头脑清醒、心胸坦荡的姑娘,所以便把心思全倒了出来。她说:‘我回答您‘不’的时候是真心实意的,如果我打心眼儿里愿意的话,亲爱的妈妈,我会回答您‘好’的。您提到的那些求婚者大部分都不同程度地可以接受,这一点我同意您的意见。但是,我认为,所有这些求婚者不是冲着我这个人,而是冲着我们家是本城最富有的人家来的,一想到这个,我的‘好’就说不出来了。既然您非要我说不可,那我就跟您直说了吧。所有这些求婚者都不是我以前和现在都一直在等待着的人,而且,我还要说一句,即使此人被我等到了,遗憾的是,那也将会让我等得好苦好苦的!’母亲闻言,不禁惊讶不已,说:‘什么!小姐,您……’母亲没有说下去,因为她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她感到不知所措,便把目光转向自己的丈夫,明显地是在向他求援。但是,他或许是不想加入这场争论,或许是觉得有必要等母女俩再说清楚些自己再插嘴,所以,他装着没听明白的样子,以致那姑娘窘得满面通红,也许也有点生气的缘故,便突然决定和盘托出。她接着说道:‘我已经跟您说了,亲爱的妈妈,我所企盼的那个人很可能要让我苦苦地等下去,甚至,永远等不到也不是不可能的。我还想说一句,即使苦等也不来,我也不会感到惊奇,感到受到伤害的。我的不幸可以说是因为我太富有了,而应该向我求婚的那个人又太穷了。所以,他不来求婚,他做得对。是他在等着……’母亲也许不想听到她担心女儿要说出的话来,便赶忙说道:‘为什么他不向我们提呢?’ 这时候,丈夫插话了。 “‘亲爱的朋友,’她亲热地抓住妻子的双手说,‘这可得怪您了,您女儿很敬重您,对您的话是句句照办的,她几乎自打生下来的时候起,就总是听见您夸赞那个几乎是我们家里的人的那个小伙子,您还让大家都敬重他性格的坚强,当您丈夫一有机会就夸奖这小伙子是如何才华出众的时候,当他对这个小伙子所表现的忠心耿耿表示感激的时候,您是拍手叫好的!要是您女儿看到父母亲这么看重的小伙子不动心的话,那就是没尽女儿的孝心了啊!’ “‘啊!爸爸,’女儿闻听此言,立即扑到母亲怀里,以掩饰其羞涩,‘您既然已经猜到了我的心思,干吗还非要逼我说出来!’ “‘干吗?’父亲回答说,‘就是想听你亲口说出来,我的小乖乖,就是想证实我自己没有弄错,就是想告诉你,也让你母亲告诉你,我们赞成你自己相中的人,你的选择正合我们的意,就是想让那个人穷志大的小伙子不必自己提出那个有伤其自尊心的要求。这件事由我来提,——是的,我来提,因为我就像了解你的心思一样地了解他的心思。你就放心吧!一旦有合适的机会,我就会去问马塞尔,他是否乐意做我的女婿!……’” 马塞尔一点准备都没有,突然听到这番话,猛地站了起来,好像腿上装了弹簧似的。奥克塔夫默默地握住他的手,而萨拉赞大夫则向他伸开了双臂。年轻的阿尔萨斯人脸色像死人一般苍白。不过,那些坚强的人,当幸福没打招呼便突然闯入他的心中时,不就是这种德性么!…… 第二十章 结束语 法兰西城摆脱了一切烦恼,同所有邻邦和睦共处,管理得井井有条,幸福欢乐,由于居民们知书达礼,所以一片繁荣昌盛的景象。这幸福他们是完全应该享受的,所以没有人嫉妒他们,而且,由于他们的强大,连最好战的人对他们也毕恭毕敬。 钢城在舒尔茨先生的魔掌之下,只是一个可怕的工厂,只是一个令人生畏的毁灭性武器,但是,多亏了马塞尔·布律克曼,它已顺利地进行了整顿,斯塔尔斯达德已经变成了所有有益的工业无出其右的生产中心。 马塞尔与让娜结婚已一年,是个十分幸福的丈夫。他们刚生了个孩子,更增添了家庭的欢乐。 至于奥克塔夫,他真心实意地听从其妹夫的指挥,竭尽全力地协助他。他妹妹现在正在撮合他同她的一个朋友的婚事。她的这个朋友,人长得十分俊俏,而且有见识明事理,一定会成为丈夫的贤内助。 大夫和他妻子的心愿已了,他俩可以说是最最幸福的人了,而且,如果荣耀也曾是他们的诚实壮志的话,那他们也可以说是已攀上了荣誉的巅峰。 我们现在可以肯定,未来属于辛劳的萨拉赞大夫和马塞尔·布律克曼,法兰西城同模范工厂和城市的斯塔尔斯达德的榜样将在子孙后代中得以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