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尔巴阡古堡》 第一章 这个故事富于浪漫的传奇色彩,但绝非无聊的杜撰。但是否因它描述的并非真情实物,就可能得出结论,说这个故事不是真的呢?如果那样想就大错而特错了。我们生活的时代什么都可能发生,甚至有理由认为一切都已发生在这个时代。如果这个故事在今天看来太过玄妙,但明天它必成为真实。科学的发展保证了现在和未来的繁荣昌盛,没人会简单地把本故事与一般的传说等同起来。况且处在这个重实际、讲实效的19世纪末,神怪传说早已不吃香了。布列塔尼不再是凶恶的矮妖横行的土地,苏格兰也不盛传善良的小精灵和地精,挪威也无谓阿则、厄尔弗、西贝弗、瓦尔甚男诸神的故土,甚至特兰西瓦尼亚的神秘幽深的喀尔巴阡山脉中也不再是鬼影憧憧了。但还得注意的是,特兰西瓦尼亚地区的人还是对远古时代的各种迷信传说深信不疑。 对这些欧洲的边远省份,德瑞朗多先生曾在其著作中提到过,埃利塞、雷克占斯也曾亲身游历过。可二人对本小说赖以依存的奇闻轶事只字未提。他们了解吗?或许了解吧,不过,他们是不会相信真有其事的。这真是太遗憾了。因为两人都能妙笔生花,一个记载事件像编年史家一样的精确,一个写的游记总是充满了诗情画意。 既然他们二人都没讲叙过这段故事,我就勉为其难代笔吧。 那年的5月29日,在累底埃扎脱山脚下,在绿草如茵的高原边,一位牧羊人正放牧着他的羊群。山下肥沃的峡谷里,生长着枝干修挺的繁茂树木,农作物长势喜人。高原空旷无际,没什么遮挡。冬季,凛冽的西北风像刮须刀似地扫过地面。据说,这里的人即使蓄须,也只是一簇很短小的胡子茬。 这位牧羊人既没有穿着阿尔卡迪人的装束,举止中又缺乏田园诗般的翩翩风采。他既非达莱妮、阿曼达、蒂蒂尔、丽希达,又非梅利贝。从他穿着木履的脚下流过的不是利尼翁河,而是瓦拉几亚的希尔河,河水清澈见底,风景甜美如画,既便写进《阿斯特集》的令人荡气回肠的情节中,也丝毫不见逊色。 这个粗俗的牧人,人称魏尔斯特村的弗里克。他的人和他的牲口一样邋里邋遢。他住在村口的破房子里,既肮脏,又潮湿。猪羊拥挤在一块,臭气熏天。的确,只有“其臭无比”这个从古语中借用来的词,才能恰如其分地形容这一带乡间的牲口圈。 羊群驯服地吃着草。弗里克躺在小丘的绿草丛中,一只眼闭着,只用一只眼注视着羊群,嘴里还叼着只大烟斗,有时一只母羊走远了,他就吹口哨或牛角猎号向牧羊狗示意,号角声回荡在山峦间,绵延不绝。 午后4时了,太阳西斜,照亮了东边几座山峰,而山脚下却依旧云遮雾绕。西南方,一束夕阳斜射进两座山梁间,好似从虚掩的门缝里透过来的一条明晃晃的光带。 这条山系属于特兰西瓦尼亚最荒凉的部分,它位于克罗斯瓦尔县,又名克劳桑堡县的腹地。 特兰西瓦尼亚是奥地利帝国的一个奇特的地区,匈牙利语称之为“埃尔德利”,意即“森林之国”。它北靠匈牙利,南抵瓦拉几亚,西达摩尔达维亚。占地6万平方公里,即600万公顷,相当于法国本土的九分之一,有点像瑞士,但比瑞士大一半,人口却不如瑞士密集。特兰西瓦尼亚地区拥有适宜耕作的高原和肥美的草原,山谷曲折幽深,山峦高耸入云。喀尔巴阡山脉支脉纵横交错,河流也很多,都注入蒂萨河和美丽的多瑙河。南部几千米处的“铁门”镇住了匈牙利和奥托曼帝国交界处的巴尔干山口。 这就是基督教时代的第一个世纪被特拉扬征服的达契亚国旧址。在让·扎波利王朝的统治下,它一直享有独立的主权,直至利奥波德一世把它并入奥地利的版图。但是,不管此地的政体如何变化,它始终是各种人种杂居之所:瓦拉几亚人,罗马尼亚人,匈牙利人,以及祖籍摩尔达瓦的茨冈人。这些人并没有实现民族大融合,只有撒克逊人随着时代的变迁、环境的转换而最终被“匈牙利化”了,这对特兰西瓦尼亚实现统一未尝不是件好事。 这个牧羊人弗里克属于哪一种族呢?是古老的达契亚人退化了的后裔吗?实在难测。他一头乱发,脸膛胖乎乎的,胡子拉煞,两道浓眉像两把淡红色的马尾刷,眼珠是介于蓝与绿之间的蓝绿色,湿湿的眼窝外有一圈老年人的皱纹。他有65岁,至少看上去理应如此。他高个、干瘦,穿着件暗黄色的外套,腰板挺直,胸膛的毛比外套上的还浓密。头戴一顶破草帽,真不如说是缠了一堆乱草。他靠在乌鸦喙形的牧羊棍上,似尊岩石,静立不动。眼前这幅肖像也能吸引住画家的目光,把他的侧影勾勒在画布上。 阳光从西边的山口射过来,弗里克转过身去;他手搭凉棚——宛如他平常把手作成喇叭筒放在嘴上喊话那样——仔细地凝望着。 千米之外的一隅蓝天下,呈现出一座城堡的轮廓,只是因为相隔太远而没显得那么高大。这座古堡屹立在奥尔加勒高地离浮尔康山口不远的一座圆形山丘上。在耀目的强光照射下,它的轮廓清晰可见,立体感强烈。但是,要想分辨清楚这座远方建筑物上的细小饰物,牧羊人得有多好的视力啊! 突然,牧羊人摇着头喊起来: “古堡!……古堡!……别看你现在大摇大摆地蹲在山冈上!你的山毛榉只剩下三个枝杈了。你也只有三年活头了!” 这株山毛榉生长在古堡的一个堡垒顶上,黑色的剪影落在遥远的天幕上。这么远,也只有弗里克能看见。如何理解牧羊人刚才那番话呢?鉴于这跟古堡的一段传闻有关,笔者将选择适当时机加以说明。 “是的!”他反复地唠叨着,“只剩三根杈了……昨天还是四根,昨晚又掉了一个……就剩下截树干……我数了数,只有三个树杈了……古堡,只有三个年头了……只有三个年头了!” 当人们把牧羊人理想化时,常常容易把他想象成一个沉思冥想的人物:他与日月星辰交谈;领悟上苍的旨意。但其实他不过是个愚昧无知的笨汉。但是公众迷信的心理赋予他超自然的本领。他精通巫术,可以随心所欲地为人们祈福或者把灾祸降于人畜身上——这对他都同样的轻而易举。他出售无害的粉剂,人们向他购买春药和药方。有朝一日,他是不是会把施过咒语的石子扔进田地,令庄稼颗粒无收;用左眼斜睨一下母羊,令它们断子绝孙了呢?这种迷信思想任何时代、任何地区都存在,即使在较为文明开化的村落,人们路遇一名牧羊人,也得向他致意,称他为“巴斯特”,因为他对此是很介意的。看见牧羊人向他脱帽致敬,据说可以消灾避祸。尤其在特兰西瓦尼亚,比起别处来,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弗里克被当作巫师,人们说他有呼神唤鬼的能耐。有人说吸血鬼对他都俯首贴耳,又有人说多次看见他在闰月月黑风高的夜晚,骑在磨房的闸门上,或与狼群窃窃私语,或对星辰沉思遐想。 弗里克任人评论,不加理睬,因为这对他是有利。他可以既卖春药又售解药。但是值得注意的是,他本人和被他愚弄的人一样迷信,尽管他并不相信自己那套糊弄人的鬼把戏,但对流行于当地的传说却深信不疑。 所以,他根据山毛榉上只剩下三个枝杈预测古堡即将坍塌的命运,并迫不及待地想在魏尔斯特村大肆宣扬,人们也就不必感到意外了。 弗里克使劲吹起白木长角号,聚拢羊群,踏上回乡的小路。牧羊狗赶着群羊紧随其后——这是两条半鬈毛的杂种狗,性子暴躁而凶狠。它们看上去不是在看护羊群,而是似乎想贪婪地吞噬几只下去。这群羊大约有母羊和公羊100来只,其中有12只当年的奶羔,其余的出生了三四年,即长了四至六颗乳牙的小羊羔。 羊群的主人是魏尔斯特村的法官兼村长科尔兹。他付给村里一大笔放牧税。他很赏识他的牧羊人弗里克,因为他知道,弗里克是剪羊毛的能手,同时又能治疗羊群诸多疑难怪症。 一群羊撞撞跌跌地前进,头羊在队首,旁边是母羊。一路上咩咩的叫声,混杂着颈铃叮噹声,不绝于耳。 走出牧场,弗里克捡了条很宽的小道,大路两旁是广阔的田野。这边种的是高秆小麦,麦穗修长,麦浪翻滚;路那边则种着本地玉米,“库乌鲁兹”。道路尽头是一片松树、枫树林,林中空气清爽,高木蔽日,一片昏暗。再下去就是滚滚流淌的希尔河,河面波光粼粼,河底砾石清冽可见,水面上漂浮着从上游锯木厂冲来的碎木片。 猎狗和羊群在河右岸停下来,撩开乱蓬蓬的芦苇,把嘴伸进齐岸的水里,贪婪地饮水。 魏尔斯特村位于三枪射程外的地方,再远处是一片浓密的柳树林。林子里生长的都是高大的树木,而不是仅几尺高的小树林。这片柳树林一直延伸至浮尔康山口的斜坡处。与山口同名的浮尔康村在普莱扎山南山坡上一块突出地方上。 这时候,路上空寂无人。一般夜幕降临时农民才返家,所以,弗里克一路上没遇到什么人和他打招呼。羊群饮完水,弗里克领着它们正要拐进曲折的山坳时,看见希尔河下游五十步开外的拐弯处出现一个人。 “嗨!朋友!”那人朝牧羊人打招呼。 这是个奔走于乡间集市的货郎。这种人城里、小镇上都可以碰见,甚至偏僻的山村也少不了他们的踪迹。要让人听懂对他们来说易如反掌:他们能讲各国语言。这位货郎是意大利人、萨克逊人,亦或瓦拉几亚人?没人知道。他其实是犹太人,波兰籍犹太人,瘦高个儿和鹰钩鼻,蓄着一撮山羊胡须,前额高高凸出,两眼炯炯有神。 这个小贩卖望远镜、温度计、气压表及形形色色的小钟表。东西太多了,没办法全部塞进扛在肩上,用结实的带子系在紧紧的鼓鼓囊囊的大包里,有的只好挂在脖子上,系在腰带上。真是一个货摊,一个流动的杂货铺。 或许出于对牧羊人的尊敬,或许出于戒备,他举手向弗里克致意,随后操着一口拉丁语和斯拉夫语混成的罗马尼亚语,带着外国腔说道: “一切都顺心如意吧,朋友?” “还行……这得看天气。”弗里克回答道。 “那您今天一定不错了,因为天气很好。” “如果明天下雨,我就触霉头了。” “明天会下雨?”小贩叫起来,“你们这地方没云也能下雨?” “今晚就会起云的……从那边……从山那边过来。” “您怎么知道?” “看羊身上的毛嘛,它又干又硬,就像鞣制过的皮革。” “赶路的人可就倒霉了……” “对留在家里的人未尝不好。” “得有个家才行呀,巴斯特。” “你有孩子吗?”弗里克问。 “没有。” “你结婚了吗?” “没有。” 弗里克这样问,完全出于当地的习惯。两人初次见面,无非就聊这些话题。 他又问: “你从哪里来,货郎哥?” “爱尔芝斯塔德。” 爱尔芝斯塔德是特兰西瓦尼亚的重镇。出了小镇,可以看见流向匈牙利境内的希尔河河谷,顺流而下可抵达佩特香尼镇。 “你去哪儿?” “去克罗斯瓦尔。” 只需顺马罗斯河溯流而上,就可到克罗斯瓦尔,再沿比哈尔山头的几道山坡,经卡尔茨堡,就到了县政府驻地。这段路最多有20来公里。 说真的,这些卖温度表、气压计和旧钟表的商人总让人觉得古里古怪的,使人想起霍夫曼小说中的某个人物,这离不开他们的职业。他们出售报时的钟表,预报天气的温度计,反正离不开天气与时间,如同其他货郎总是卖篮子、针织物品和棉布这类东西。人们常挪揄地称他们是以“金沙漏壶”作标记的土星公司的流动推销员。大概弗里克对这个犹太人就是这种印象。他惊诧地盯着眼前的货摊子,满心好奇,实在不懂那些玩意儿有何用。 “哦!货郎哥,”他伸长胳膊问,“你腰带上叮叮噹噹作响的东西就像吊死鬼似的,它是干什么用的?” “那可是值钱的玩意儿,”小贩回答道,“大家都用得着。” “大家都用得着,”弗里克眨巴着眼睛,惊讶地叫起来,“对牧羊人也有用?” “对,对牧羊人也有用。” “那个呢?” “这,”犹太人手里摆弄着一个温度计,“它可以告诉你今天是冷还是热。” “呀!朋友,这有什么难的!我穿短袖褂子还出汗,穿厚外套还冻得发抖,明摆着嘛。” 显然,这点常识对一个牧羊人来说已足够了,他才不管什么科学不科学的。 “那个粗大的带指针的破东西干啥呀?”他指着无液气压计问。 “这可不是啥破烂,这是件仪器,可以告诉你明天是天晴还是下雨……” “真的?……” “真的。” “嘿!”弗里克回驳道,“这东西就是卖一个克罗泽尔我也不希罕。只要看看云是在山腰盘旋还是在山顶翻滚,我不是就知道第二天的天气了吗?喂,你瞧见没有,眼前雾气沉沉,好像从地底涌出来的?……我告诉你,明天准下雨。” 牧羊人弗里克的确是位不错的气象观测员,完全用不着气压计。 “还没问您要不要只钟表?”小贩又问。 “钟表?……我有只自动的,正在头顶上走春呢,那就是天上的太阳。你看,朋友,当太阳正射在罗杜克山顶上,就到了正午了,当它横照到艾热尔特山口时,就是下午六点。我的羊群,我的猎狗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那些破烂,你自己留着吧。” “哦,”小贩不服气地说,“要是我的买主都是像你这样的牧羊人,我要赚钱可比登天还难!那么说,你什么都不要?……” “什么都不要。” 何况,俗话不是说“自古便宜没好货”嘛。气压计不准,钟表走得不是快就是慢,牧羊人可能早就明白这点,所以根本不愿上当。他正重要拾牧羊棍准备离开时,却碰着小贩背带上挂着的一根管子,他好奇地问: “你这管子干嘛用的?” “这不是什么管子。” “那是枪?” 牧羊人言下之意指的是一种大枪口的老式手枪。 “不是,”犹太人回答道,“这是望远镜。” 这是支普通的单筒望远镜,可以把物体放大五六倍,也可以缩短相同倍数的距离,效果都很好。 弗里克取下望远镜,看着,摸着,翻来覆去的摆弄,把套筒一会儿拉出来,一会儿又缩进去。 他摇晃着脑袋,问: “望远镜?” “对,牧羊人,这可是上等货呢。用它您可以看得很远。” “哦!朋友,我视力很好。天好时我可以看到累底埃扎脱山头最远的岩石,能望见浮尔康山口深处最远的树木。” “眼睛都不眨一下?” “对,连眼都不眨一下。是露水使我视力这么好。夜晚,我常露宿在美丽的星空下,露珠滋养了我的眼眸,洗亮了我的双目。” “什么……露水?”小贩困惑不解,“它只会弄瞎人的眼睛。” “对牧羊人可不会的。” “就算是这样!但您视力再好,可比不过我双眼凑在望远镜前时看得远。” “不见得吧。” “你不妨把眼睛凑近一点看看……” “我?……” “试试。” “不花钱吧?”弗里克问,此人天性多疑。 “一个子不要……除非您买。” 得到这个保证,弗里克拿起小贩已经调好了距离的望远镜。他闭上左眼,把目镜放在右眼前。 他顺着普扎莱山朝浮尔康山口看去。然后又放低镜头,向魏尔斯特村观望。 “呃!呃!”他惊讶地叫起来,“真的哟……它看得可比我双眼远得多……瞧那是大街……我认出那些人了……嘿,那是护林人尼克·戴克,刚巡逻回来,背着背包,肩上还扛着枪……” “我不是早告诉您了!”小贩提醒他。 “对……对……正是尼克!”牧羊人又说,“从科尔兹法官家出来的少女是谁,她穿着红裙子,黑色上衣,像是去接他?” “好好看看吧,牧羊人,您能认出小伙子啊,就能认出姑娘来 “哦!对了!……是米柳达……漂亮的米柳达!……啊!……一对恋人……恋人!……这回,他们可得规规矩矩的,我这管子下对着他们呢,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您觉得我这望远镜怎么样?” “哦!哦!……它看得可真远!” 弗里克以前从未见到望远镜这种东西,由此完全可看出魏尔斯特村是克劳桑堡县最落后的村落了。这点,诸位很快就会明白。 “怎样,巴斯特,”小贩又说,“再瞄瞄……看看比魏尔斯村更远的地方……这村子太近了……瞄那边,瞄那边,听我的!……” “还是不收钱?” “当然不要。” “好吧!……那我就瞧瞧匈牙利那头的希尔河!……看到了,那是里伐杰尔教堂的钟楼……我看见了缺条胳膊的十字架……再远点,河谷里、树林中,我望见了佩特香尼教堂的钟楼,它那只白铁公鸡不正张着嘴,像是在唤它的鸡婆子……那边林子里耸立座塔楼……一定是背特里亚塔了……可是,我想,货郎哥,横竖一个价,就再等等吧……” “都一个价,牧羊人。” 弗里克视线转向奥尔加勒高地;随后,又移到普扎莱山顶那片黑黝黝的森林帷幕上,最后远方的古堡轮廓出现在镜头上。 “是的!”他叫起来,“第四根树杈已掉了……我没看错!……谁也不会去拾起它来点燃圣约翰的圣火……不,谁也不会……我也不会!……这可是拿肉体和灵魂去冒险……但你不必为此操心!……今晚总有人把它扔进地狱的火炉里……那就是肖尔特了!” 这里的人提到的肖尔特,就是魔鬼的代名词。 对既非魏尔斯特村的人,他不住在周遭地区的人,这串话莫名其妙,令人费解。犹太人大概正想问个清楚,弗里克正好叫起来,惊异的声调里充满恐怖: “古堡塔楼里冒出气!……是雾吗?……不对!……可能是烟……怎么可能!……城堡烟囱好多年就不冒烟了!” “巴斯特老兄,您看见了那边冒烟了,准是雾上气升了。” “不……货郎哥,不对!可能是镜上的玻璃模糊了。” “擦擦。” “要是擦完还这样……” 弗里克调过望远镜,用袖子把玻璃擦干净,又放在眼前。 培楼顶上飘出来的的确是烟。烟柱冉冉升空,和苍天中的云雾交织成一片。 弗里克一动不动,说不出话来。他目不转睛,凝视着古堡,那股烟雾徐徐上升,盘旋在奥尔加勒高地上空。 突然,他放下望远镜,把手伸进挂在上衣下面的褡裢里: “你的管子卖多少钱?”他问。 “一个半弗洛林。”小贩回答道。 只要弗里克稍要还价,他准备把价钱降到一个弗洛林。但是,牧羊人丝毫没有犹豫。显然他还陷在突如其来、不可名状的惊愕中。他把手伸进褡裢,掏出钱。 “您是给自己买的吗?”小贩问他。 “不是……这是给我主人科尔兹法官的。” “这么说他会还你钱了……” “当然……我得要两个弗洛林……” “什么……两个弗洛林?……” “哦!很可能吧!……这个嘛,再见,朋友。” “再见,巴斯特。” 弗里克吹着口哨唤回猎狗,赶着羊群,匆匆赶往魏尔斯特村。 犹太人看着他走远,摇摇头,觉得自己在跟个疯子打交道: “我要早知道,”他喃喃自语道,“我就把价码再抬高些!” 他收拾好腰带上、肩上的货物,沿希尔河右岸往下走,朝卡尔茨堡方向继续赶路。 他去哪里?这点无关紧要。他在本故事中只不过是一匆匆过客。诸位以后再也见不到他的影踪了。 第二章 这些岩石都是地质年代最近几次地壳大变动中自然形成的,还是人工斧凿而成,这都无关紧要。随着时光流逝,从远处望去,岩石的表面毫无区别。未经凿饰的岩石与人工雕琢过的浑然一体。远望,颜色一样,轮廓雷同;远方峰回路转,布局小异,色泽都灰暗泛绿,必然经受了若干世纪的日晒雨淋。 这座古堡,又称喀尔巴阡城堡,大抵如此。它像尊王冠镶嵌在奥尔加勒高地上,位于浮比康山口左侧。城堡轮廓隐没在远方山峦中,模糊难辨。人们看到的塔楼,可能只是块色泽昏暗的岩石。以为是护墙的齿形雉堞,原不过一列普通的石峰。整座古堡扑朔迷离,若隐若现。不少慕名前来的旅游者大失所望,认为喀尔巴阡古堡不过是人们凭空捏造出来的。 显然,要想弄清真相,最简单的办法莫过于出钱找个浮尔康村或魏尔斯特村的村民作向导,爬过山隘,登上圆形山头,就近观察城堡的全貌。只不过找名向导比找条通往古堡的路还费劲。希尔河流域一带绝没有人愿意领旅游者到喀尔巴阡古堡去,不管出的酬金有多诱人。 但不管怎样,要是有架望远镜,——当然不是牧羊人弗里克买给科尔兹法官的那种蹩脚货,而是优质、高倍数的望远镜,那你就会观察到如下景象: 浮尔康山口后耸立着一段陶土色的围墙,高约六八百尺,上面爬满爬山虎之类的藤葛,呈圆形,周长约四五百瓦兹,随着地势起伏不平;围墙两边各有一角楼,那颗大名鼎鼎的山毛榉就长在右边的角楼上,角楼上还立着一尖顶了望亭;左边,几条透孔的扶垛支撑着数截高墙,上有一小教堂,大风一刮,那口有裂缝的钟就左右摇晃,发出的声音令当地人惊恐不安;中间是城堡的古塔,塔上开了三排铁窗,塔顶上有一带齿形雉堞的平台。塔楼第二层四周游廊环绕,塔顶平台上竖着根长长的金属杆,装饰有彩色金属环,类似风信标,杆上锈迹斑斑,不知是哪股风把它定在东南方向。 这座多处坍塌的围墙里到底藏着什么,是否有住人的房屋,是否有吊桥、暗门通往堡里,这些,好多年以来就无人知晓了。实际上,喀尔巴阡古堡内部要比外观保存得好得多。人们对它怀有的畏惧心理,加之迷信思想作祟,对城堡起了不小的保护作用,甚至比当年城堡里配备的枪炮威力还猛。 但喀尔巴阡古堡确实值得旅行者与古玩商到此赏游。城堡位于奥尔加勒高地之巅,景色奇特壮美。从高楼的塔楼顶端的平台望去,远方重峦叠蟑,视野开阔。古堡后面,山峦连绵起伏,支脉横生,那就到了瓦拉西亚公园边境了。前面,蜿蜒曲折的浮尔康隘口是连接邻近各省的唯一一条通道。 顺希尔河河谷而上,依次经过里伐杰尔镇、洛尼埃镇、佩特香尼镇、贝特里亚镇。它们位于煤矿附近,要知道那一带可是个富饶的煤田。再远处,山峦叠嶂,令人惊叹。山脚下树木繁茂,山腰也郁郁葱葱,山顶则是一片不毛之地。陡峭的累底埃扎脱峰与帕林峰雄踞群山之巅。最后,跨过哈茨克山谷的马斯河,在迷雾中隐约可见特兰西瓦尼亚境内远方的阿尔卑斯山的轮廓。 群山环抱着一个小盆地,以前曾是湖泊,两条希尔河流入其中,又穿过山峦夺路而出。现在,小盆地中蕴藏着丰富的煤矿资源,这利敝兼有。高耸的砖砌烟囱混在杨树、枞树、山毛榉的枝干中;浓浓黑烟使以前充满鸟语花香的纯净空气变得污浊不堪。但在本故事发生的年代,尽管工业的巨手已伸入了这个矿区,但它粗犷的原始风貌还没有丧失殆尽。 喀尔巴阡古堡始建于12、13世纪。那时,处在王公贵族的统治下,寺院、教堂、宫廷、城堡与城镇、乡村一样悉心经营城防工事。贵族和农民相互照应,防备各种外来侵略。这足以说明为什么古堡的城壁、堡垒和塔楼具有封建防御工事的特点。又是哪位建筑师把它建在悬崖峭壁的高地上?没人知道,那位非凡伟大的大师湮没无闻,除非他就是流传在瓦拉西亚民间而深为人称道的那位罗马尼亚人马诺利,他在尼尔戴、达尔吉斯修建了著名的鲁道夫黑色城堡。 虽然大家对城堡的建筑者有着干般猜测,但谁拥有这座古堡,却清楚明了。德戈尔兹家族历代男爵自古以来就是本地的领主。他们参加过特兰西瓦尼亚地区历次血腥战役;他们抗击过入侵者的匈牙利人、萨克逊人,以及泽克莱尔族人;他们的姓名凭此载入了“冈底斯人”和“多依那人”的战争史册,后人对那段残酷的岁月永生难忘;有句著名的瓦拉西亚谚语是他们的座右铭:“战斗至死”(Da pe maoete),他们抛头颅,洒热血,为独立而战,——这鲜血承继于他们的罗马尼亚先民。 众所周知,他们历尽艰辛,无限忠诚,勇于献身,但这支勇毅民族的后代却沦落为奴,丧失了政治地位。他们蒙受过三代贵族的蹂躏。然而,这些特兰西瓦尼亚的瓦拉西亚人誓不低头,试图打破套在脖子上的枷锁,未来属于他们。他们带着不可动摇的信念,反复重申这句凝聚了他们全部追求的誓言:“罗马尼亚民族永生!”(Roman on pere!) 19世纪中叶,德戈尔兹男爵家族只剩下一根独苗鲁道夫男爵。他出生在喀尔巴阡古堡里,年纪轻轻就目睹了整个家族的衰落。22岁时,他在世上已是孑然一身。他所有的亲人相继辞世,就像那株百年老山毛榉的枝杈,一年年掉落,外人盛传这株山毛榉与古堡的兴衰荣辱休戚相关。鲁道夫男爵没有亲朋好友,他如何在死亡的阴影笼罩下的孤寂中打发单调乏味的时光呢?他有何情趣、秉性、特长呢?人们只知他对音乐有着无法克制的激情,尤其喜欢听当代伟大歌唱家的演唱。除此,人们别无所知。一天,他把残破不堪的古堡扔给几位老仆人打理,自己消失了踪迹。后来,人们才听说,他携带着巨大的家财,游遍了欧洲主要的浪漫之都,出入德、法、意的剧院,以满足他对音乐无止境的爱好。他是位狂人,说轻点,怪人。他诡谲的行经不能不令人这么想。 但是,年轻的戈尔兹男爵深深眷恋着故土。他在远方的异乡途中,故乡特兰西瓦尼亚始终令他魂牵梦绕。因此,他返回家乡,参加了一次罗马尼亚农民反抗匈牙利人压迫的浴血战斗。 达契亚先民的子孙被击败,他们的土地被征服者瓜分。 那次起义惨遭镇压后,鲁道夫男爵永远离开了已部分坍塌的喀尔巴阡古堡。当城堡里的仆人一个个死去,这座古堡就完全被废弃了。至于德戈尔兹男爵,据传,他抱着一腔爱国热忱,参加了著名的罗扎·桑多尔的队伍。罗扎·桑多尔最初是名绿林好汉,独立战争把他塑造成一位富有传奇色彩的英雄。幸运的是,这次起义失败后,鲁道夫·德戈尔兹脱离了会连累人的“匪帮”,他这样做很明智。后来昔日的强盗又重聚人马操起响马旧业,最终落入警察手中,被关进了扎莫斯——于伐尔监狱。 但是,当地还盛行这种说法:据说,鲁道夫男爵在一次罗扎·桑多尔的队伍与关卡武装交火的战斗中被打死了。尽管自那时起,德戈尔兹男爵的确没在古堡露过面,尽管无人怀疑他早已死亡,但对这种说法最好还是谨慎些,不要毫无保留地相信从轻信谣传的居民口中传出的这些消息。 喀尔巴阡古堡成了一座荒芜人烟、幽灵出没、鬼影憧憧的场所。人们把城堡吹得神乎其神,说里面妖气缠绕,鬼怪作乱。这类事情在当今欧洲一些迷信地区还时有发生,特兰西瓦尼亚地区当推第一。 试想,魏尔斯特村又怎能摆脱这种根深蒂固的迷信思想呢?神甫与乡村教师,前者指导宗教生活,后者负责教育儿童,他们两位不仅对此深信不疑,还添油加醋公开宣扬,他们有根有据地说狼人在荒郊野林奔跑;发出夜鸟般嘶鸣的吸血鬼在喝人血;斯塔夫鬼徘徊在废墟堆里,每晚都得给它们送去吃的、喝的,要是哪天忘了,准会出事。星斯二和星期五是一周里最不吉利的日子,这两天里,人们得小心提防,不要撞上仙女、精灵、“巴贝”什么的。在神秘幽深的魔林里,隐藏着巨龙“巴劳里”,它们嘴一张牙床就插进云层里。还有身长巨翅的怪兽“兹梅”,专门掳掠王室少女,平民女子只要稍有几分姿色,也难逃它的魔掌!瞧,世上有如此多凶神恶鬼,善良的老百姓又想出什么好招来对付它们呢?只有一种,即家蛇爷,它住在壁炉里,农民用最好的牛奶供奉它,以图吉利。 如果说哪座古堡是罗马尼亚神话传说中的那群妖魔鬼怪最佳庇护地,则喀尔巴阡古堡当仁不让。它四周悬崖峭壁,只能从浮尔康山口左侧爬上去。毫无疑问,古堡里藏着巨龙、女仙,还有吸血鬼,甚至德戈尔兹男爵家族的几个亡灵也在其中游荡。于是,城堡自然而然就出名了。至于说冒险光顾一下,没有这么大胆子。它恐怖的名声像瘟疫一样越传越远,就如从污秽不堪的沼泽里冒出熏天臭气。只要你走到离城堡只200多米的地方,你的性命就难保,到了阴间也难以救赎。乡村教师海尔莫德在课堂上经常唠叨的就是这类东西。 只要德戈尔兹男爵家的古堡完全垮掉,这类传闻也该烟消云散了。但这儿鬼神传说又起了作用。 据魏尔斯特村的权威人士讲,古堡的命运与古堡左角楼上的那株老山毛榉有直接关联。 自鲁道夫·德戈尔兹男爵弃堡而去——村里人,特别是牧羊人弗里克观察到每年这株老树的主枝都要掉一根。鲁道夫男爵最后一次站在塔楼平台上时,树上还有十八根树杈,现在却只剩下三根了。即每掉一根树杈,古堡就减一年寿。树枝掉光,古堡也就不存在了。到那时,你在奥尔加勒高地上就再也看不见喀尔巴阡古堡的遗迹了。 其实,这也只是罗马尼亚人想象出来的。首先,这株山毛榉真是每年掉一个枝杈?这就很值得怀疑,尽管牧羊人弗里克竭力加以证实。因为每次他在希尔河畔放羊时,能望见古堡。尽管弗里克的话是否可靠还有待商榷,但魏尔斯特村下至普通老百姓上至村长,没人怀疑古堡只有三年活头了,既然它的“监护神山毛榉”只剩三个枝杈了。 牧羊人大步流星,想赶快把他在望远镜里观察到的那件大事带回村子。 这真是惊天动地的新发现!塔楼竟然冒烟……牧羊人虽然肉眼看不见,但他用小贩的望远镜看得清楚明白……那绝非水气,是一股烟正冉冉上升,和天空中的云彩交织在一起……但是,古堡里可没人住……长久以来,绝无人穿过那道紧闭的暗门,通过那架肯定拉起来的吊桥。要是里面有动静,肯定是些精灵鬼怪……可是精灵为何要在培楼房间里生火呢?……为了取暖还是做饭?实在令人费解。 弗里克急忙把羊群赶向羊圈。听到他的吆喝,牧羊狗使劲逼着羊群爬坡,弄得尘土飞扬,又裹着夜晚的露气缓缓落到地上。 几个晚归的农民路过时向他致意,他勉强回了回礼。这实在引起他们的不安,因为要想驱邪避祸,光向牧羊人问好还不够,必须他也还礼。但看来弗里克一点都不想还礼。他眼神恐慌、神态奇怪,举止失常,好像狼熊叼走了他一半羊群,一定大事不好。他带回什么坏消息了? 第一个得知坏消息的人是科尔兹法官。老远望见他,弗里克大喊: “老爷,城堡冒烟了!” “你说什么呀,弗里克?” “我说的可是实话。” “你是不是疯了?” 这个乱石嶙峋的破山冈上怎么能起火呢?这岂不是说喀尔巴阡山脉的主峰内戈伊峰被烈火吞噬了?再没有比这更荒唐可笑的事了。 “你说,弗里克,你说古堡真的着火了?……”科尔兹村长又问。 “不是着火,是冒烟。” “可能是水气罢。” “不,是烟……过来瞧瞧。” 两人走到村里大街中间,又到了山口沟壑边的一个平台上,从那儿可以清楚地望见城堡。 到了平台,弗里克把望远镜递给科尔兹法官。显然,他摆弄这架仪器远不如他的牧羊人熟练。 “这是啥东西?”他问。 “这是我花了两个弗洛林买给您的,老爷,它本来值四个弗洛林!” “向谁买的?” “一个小贩。” “干嘛用?” “您把它放在眼前,对着对面的古堡看过去。您会看见的。” 法官把望远镜对准城堡方向,打量良久。 不错!的确有股烟从塔楼的烟囱里飘出来。这时吹过来一阵微风,把烟压向山腰。 “是烟!”科尔兹村长惊恐万分。 此时到家好一会儿的米柳达和护林人尼克·戴克走了过来。 “这是干什么用的?”年轻人拿过望远镜,问道。 “可以看见远处的东西。”牧羊人答道。 “你开什么玩笑,弗里克。” “我没开玩笑,护林人。大约一小时前,你回村的时候,我就认出了你们,你和……” 他话没说完,米柳达羞红了脸,赶紧低下了漂亮的眼睛。其实,谁也无意阻止一位正派女孩子去和她未婚夫约会。 他们二人相继拿起望远镜观看远处的城堡。 这会儿功夫,平台上又来了五六位邻居,听说古堡里冒烟,他们也轮流拿起望远镜观察。 “烟!古堡里冒着烟!……”一个人惊呼。 “或许雷击中了塔楼吧?……”一人猜测。 “最近打过雷吗?……”科尔兹村长问弗里克。 “已经一星期没响过雷了!”牧羊人回答道。 要是这时有人告诉这群老好人,累底埃扎脱山刚刚火山爆发,从地底喷出大量水汽,他们或许就不会这么大惊小怪了。 第三章 魏尔斯特村的地位实在微不足道,大部分地图上都找不到它的位置。在行政区划里,它的名气甚至不及邻近的浮尔康村,尽管两者同时高踞地普扎莱山的浮尔康山段。 目前,由于盆地矿藏的开发,使佩特香尼镇、里伐杰尔镇和附近的其他几个村镇商业发展起来,只有浮尔康和魏尔斯特两村并未因为靠近工业中心沾上半点便宜。这地方50前是什么模样,现在仍然如此,半个世纪后仍不会有任何改变。据埃利塞·雷克吕斯记载,浮尔康村半数以上的村民是“监守边界的职员、边防人员、宪兵、税务员及检疫员”。魏尔斯特村没有宪兵、税务人员,种田的多些,共计四五百人。 魏尔斯特村只有一条街道比较宽点,路上还有好几个陡坡,使得上下很不方便。它是瓦拉几亚和特兰西瓦尼亚边境间的自然甬道。牛群、羊群、猪群,还有卖肉的、卖水果、粮食的小贩就从这儿过,此外为数甚少的旅行者,由于不愿乘坐科洛斯伐乐和马罗斯河谷间的火车,也取道山隘,从此路经过。 比哈尔山、累底埃扎脱峰和帕林峰围绕着一个盆地,它是大自然慷慨的赠品。盆地里土壤肥沃,地下蕴藏也很丰富:托尔达的岩盐年产量达两万多吨,方圆7公里的巴拉吉德山盐量也颇丰富;托罗齐科盛产铝、方铝矿及水银,特别是铁,从10世纪起这里就已开始开采铁矿石;而伐伊达、于尼亚德矿井开采出来的铁矿石质地更好,可以提炼出高品质的钢;哈茨格县的里伐杰尔和佩特香尼煤矿区,地处古代湖泊底层,煤层浅,易采掘,就像个储煤的大口袋,据估计储量有2.5亿吨;托邦发尔瓦地区的奥芬巴尼亚镇盛产黄金,淘金者在有“特兰西瓦尼亚聚宝盆”的韦雷斯——巴塔的沙滩上,架起一座座风车,用简易的工具沙里淘金。每年仅出口这种贵重金属就可获利200万法郎。 看起来,这个县似乎得到了老天的特别眷顾,但这笔财富并没使它的人民获利。如果说几个重要的工矿区如托罗齐科镇、佩特香尼镇和洛尼埃镇里还有几个现代工业相联系的设施,还有几座像样的建筑,如库房、商店、带阳台、围廊的工人住宅区。在浮尔康村和魏尔斯特村,你别期望能找到它们的半点影踪。 村里唯一的街道两旁,零零星星散布着六十来座房屋,屋顶很怪,屋脊高出土墙,房前是花园,带天窗的粮仓独占一层,屋子两旁是破烂不堪的储蓄室,还有顶棚上盖着茅草的倾斜欲倒的牲口圈,再有一口水井,木架子上挂着一只水桶。两三口水塘,下暴雨时,水会溢出来,顺着蜿蜒的车辙流走,这就是建在街道两侧,山口斜坡上的魏尔斯特村。然而,村子里的景致却清新诱人:门口、窗前鲜花盛开,围墙头缀满绿茸茸的帷幕,枯草丛中冒出根根绿芽,与金黄色的茅草相映成辉,杨树、榆树、山毛榉、枞树、槭树参天蔽日。村外,山峦叠嶂起伏;远方蔚蓝色的天际,异峰突兀,耸入天际,隐入苍茫的天空中。 魏尔斯特人不说德语、匈牙利语,而讲罗马尼亚语,整个特兰西瓦尼亚地区都这样。甚至一些茨冈人家庭也讲罗马尼亚语。他们并非在沿途村落缩营的流浪者,他们已定居下来,这些外来户不仅操着当地的语言,也改奉本地宗教。他们在世袭头人的管辖下,形成一个小部落。他们住在简陋的窝棚里,或被称为“巴拉卡斯”的卡顶帐篷里,身边一大群小孩。他们的风俗习惯和规矩的生活方式与他们在欧洲各地迁移漂泊的同族人迥然不同。他们甚至服从于定居地的基督教,遵循希腊正教的宗教仪式。魏尔斯特村的宗教头领是住在浮尔康村的一个神甫,他兼管相距不过几里的两个村庄的宗教事务。 文明就像空气或水,无孔不入,哪怕只有一道缝隙,它也能挤进去,改变地区面目。可是不得不承认,喀尔巴阡山脉南部这片土地上没有纹丝裂缝。要不然埃利塞·雷克吕斯在提到浮尔康村时会说“它是瓦拉几亚希尔河河谷地区文明进程中的最后驿站”。人们也不必对魏尔斯特村是科洛斯伐尔县最最后的村庄之一感到莫名惊诧了。你想在这片土地上土生土长,从未见过外面广阔天地的村民能又如何呢! 但魏尔斯特村不是有位教师和法官吗?是的,此点毫无疑问。不过,海尔莫德教师只能教点说、写、算。他本人肚里也就不过这点墨水。谈到科学、历史、地理、文学方面的造诣,他只知道方圆一带的民歌传说。在这方面,他罕见的记忆力可帮了他不少忙。他特别擅长讲鬼故事。村子里那几位上学的孩童从他课上学到的无非这些。 说到法官,——村里人这样称呼他们的首席行政长官,也有必要为他正正名。 科尔兹老师,约莫55到60岁之间,身材矮小,罗马尼亚人后裔,头发花白,剃得很短,胡须仍黑黑的,目光温和但依旧炯炯有神,身子像山里人一样敦实,头带顶宽大的毡帽,腰上系着扣环上饰有花纹的宽皮带,上身一件坎肩,下穿条稍嫌肥大的灯笼裤,裤脚掖进高统皮靴里。尽管他职责在身,不得不调解邻里纠纷,但他主要忙于管理村子,大权在手,这对他的腰包不无好处。事实上,所有交易,无论买卖,都得向他纳税,——更不必说过路税了,外国人、旅游者、掮客纷纷把他的腰包塞得胀鼓鼓的。 这一有利可图的职位令科尔兹村长日子过得很是舒坦。那时,村里大多数农民深受高利贷者的盘剥,不得已向以色列人借债,以田地作抵押,不久这些债主就成了土地的真正主人。科尔兹村子自有妙法摆脱这伙贪婪的以色列人。他的产业全由他亲自打理,即当地人所说的“没有债务问题”。他宁可放债,也绝不借钱,也从不敲穷人的竹杠。他拥有几座牧场,几处肥美的草场。尽管他不屑于采用新耕法,他的庄稼仍然长势喜人。他漫步在葡萄园里,看着枝头硕果累累,心里不由得洋洋自得。这些葡萄除留出相当部分作自家消费外,其余都以有利的价格出售。 不用说,科尔兹村长的房子是村里最漂亮的了。它位于斜上坡长长的街道拐弯处的平地上。这是座石头房子,正面朝着花园,门开在第三四扇窗户之间,小橡树细枝上绿叶青翠欲滴,给屋檐镶上一道绿边。两棵高大的山毛榉在鲜花盛开的屋顶上伸枝展叶。屋后是座美丽的果园,那一畦畦的蔬菜像张棋盘、一排排果树一直延伸到山口斜坡上面。屋内整洁舒适,有餐厅、卧室,里面摆放着色泽鲜艳夺目的家具,有桌子、床、长凳、短凳,一应俱有。碗橱里瓶瓶罐罐,盘碗碟子,光亮可鉴。屋顶房梁上悬挂着饰以彩带的瓶子和色彩艳丽的布料,粗笨的箱子外罩着布套,用作衣柜和橱子。雪白的墙壁上挂着罗马尼亚爱国志士的重彩肖像画。15世纪的英雄人物,家喻户晓的代伊达·于尼亚德大公的画像也在列。 这座迷人的住宅,一个单身汉来住,显得太大了。但是科尔兹村长并非一人。他十几年前丧妻,孤家寡人至今,膝下只一女,即漂亮的米柳达,她的美不仅闻名于魏尔斯特村,连浮尔康、甚至更远的地方都知道。她本应取个异教徒的古怪名字,如弗洛里卡、多伊娜或杜里霞,一般瓦拉几亚家庭都喜欢给女孩取这样的名,可村长偏不!他叫女儿米柳达,意即:“小绵羊”。现在这只小绵羊长大了,出落成一位婷婷玉立的20岁大姑娘了。金黄色美发下一对褐色妙目传情,目光温情脉脉,体态轻盈,端庄大方。她身穿一件领口、袖口、肩上绣着红色刺绣的上衣,裙外系着条银扣腰带,外罩一种称为“卡弹萨”的蓝红相间的带条纹的双层围裙。脚登黄色小皮靴,头系一块柔软的纱巾,辫子上扎着彩带或金属发卡,微风吹动发丝飘扬,真是魅力无穷。 是的!米柳达·科尔兹,在这个坐落在喀尔巴阡山脉深处的村庄里,美丽而且富有,——这毫不夸张。但她会料理家务吗?……没问题。既然她把父亲的房屋整理得井井有条。她受过教育吗?……哦!她在海德莫尔的课堂上学会了读写算;她也仅会正确地算读写了,由于显而易见的原因,她并没有进一步提高。相反,对于特兰西瓦尼亚地区流传的神话传说,她无师自通,知道得并不比老师少。她熟知贞女石莱阿尼·柯的传奇,那位富于幻想的年轻公主如何逃脱鞑靼人的追捕;会讲述“龙王坡”山谷龙穴的故事;及“仙女时代”修建的狄瓦要塞的传说;还有那狄那达雷岭的传奇,这座有名的玄武岩山脉像一把巨大的石琴,每逢雷雨交加的夜晚,魔鬼犹奏响琴弦,所以又称“雷电霹雳”。累底埃扎脱山的山峰怎样被一位女巫削掉;圣拉迪斯拉斯又如何用利剑劈开托尔达隘口。这些她都能讲得绘声绘色。很显然,她对这些神话传说深信不疑,但仍不失是位妩媚的姑娘。 其实不必多想她是科尔兹村长、本村最高行政长官的独生爱女,唯一的财产继承人,就她本身条件引起不少小伙子对她倾慕不已。但向她百般讨好,献殷勤也没用了。她不是已成了尼克·戴克的未婚妻子吗? 这个尼克拉,或叫尼克·戴克,是位英俊的罗马尼亚小伙:25岁,高个,体格魁伟;一表人材,器宇不凡,头发乌黑,戴一顶白帽,目光坦诚,身穿绣花羊羔皮袄,举止豁达。一双飞毛腿,可谓站如钟、行如风,动静之间无不透露出一股刚毅的男子汉气概。他是护林员,那是一种亦军亦民的差使。他在魏尔斯特村附近有几块耕地,很讨姑娘父亲的欢心。他在姑娘面前也殷勤周到,又不失一股傲气,因此姑娘也不讨厌他。既然这样,他完全没必要时而和姑娘斗两句嘴,有时又靠太近打量姑娘丰满的身体。何苦呢,没人想和他去争。 戴克·尼克和米柳达·科尔兹的婚礼定于半月后,即下月中旬举行。那时,全村就像过节一样喜气洋洋。科尔兹村长届时会把一切事务安排得妥妥贴贴的。他一点都不吝啬。他喜欢赚钱,也不吝惜适时花销,成婚后,尼克·戴克成了村长家的上门女婿,村长百年后,这个家就是他的了。而且米柳达感觉他在身边,就再不会在漫长冬夜里耳闻门板叽嘎叽嘎,家具劈劈啪啪了,心惊肉跳,就怕看到从那些神话里跑出某个精灵鬼怪。 在魏尔斯特村显要人物名单上,还要提到两位:乡村教师和医生。他们在村里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乡村教师海尔莫德,肥乎乎的,戴副眼镜,55岁。嘴里老叼着曲嘴瓷烟斗,稀疏的几根头发散乱地披在扁平的脑门上,胡须剃得干干净净,左部面颊肌肉不时抽搐,平时他的大事就是替学生削铅笔,他禁止他们使用钢笔,——这是他的原则。当他拿起那把磨得锋利的旧折刀把铅笔削得尖尖的时候,感觉多么畅快啊!他眯缝双眼,最后一刀下得何等准确,一下就把笔头削得挺尖的!学生最重要的是能写一手漂亮的字体,作为一名严格认真的老师,就应该朝这个方面努力,督促学生,这才不辱使命。传授知识只是次要的了。因此可以看出,海尔莫德老师在课堂上都讲些什么,村里一代代的男孩,女孩坐在教室板凳上又学到些什么! 现在,再来介绍一下巴塔克医生。 什么,魏尔斯特村有医生,村民如何还迷信神灵鬼怪的事儿? 问得很好!但有必要为巴塔克的“医生”头衔正正名,就像前面为科尔兹法官所作的一样。 巴塔克其人,矮胖个,挺着个啤酒肚,45左右,在魏尔斯特村及邻近地区行医还小有名气,瞧他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态,再加之花言巧语,着实令人信服。在这点上,他与牧羊人弗里克有异曲同工之妙。他既开方又卖药,但疗效甚微,治不好病人小病小痛,幸亏他们靠自身体质不久就会愈了。何况,浮尔康山口空气清新,很少流行病。在特兰西瓦尼亚这个好地方,要是有人死了,那是他命该绝了。 至于巴塔克医生——是的!大家称他医生!——尽管人们都请他看病,可实际上,他没有任何医学常识,无论在医学、医药学,亦或别的方面,他以前只是名检疫员,他的职责是看管在边境上没有检疫证书而被扣留在边防检疫站的旅客,仅此而已。他这点本事足以应付并不挑剔的魏尔斯特村的老百姓。还得补充一句——免得以后让人摸不着头脑——巴塔克和他的同行们一样,有着坚强的性格。因此,他丝毫不相信流行于喀尔巴阡一带的迷信,甚至有关古堡的传说。他嗤之一笑,不以为然。要是有人在他面前提到从没人敢走近那座城堡: “是不是要我哪天去拜访你们那座破房子!”他逢人便吹。 但因为没人向他挑战,人们也当心不惹恼他,所以巴塔克医生一直没去古堡。在谣传推波助澜下,喀尔巴阡古堡始终笼罩在一层神秘的幕布中。 第四章 牧羊人带回的消息很快传遍整座村庄。科尔兹村长手里拿着那架宝贝望远镜回家了,后面跟着尼克·戴克和米柳达。平地上只剩弗里克和簇拥着他的二十来位男女老幼,其中有几个茨冈人,他们和魏尔斯特村民一样忧心如焚。人们围着弗里克,连珠炮地向他发问。牧羊人得意洋洋地回答着,宛似刚瞧见什么了不起的事。 “是的!”他不停地说,“古堡冒烟了,它还在冒,只要它还是一块石头垒着一块石头,以后还会冒烟。” “谁那么大本事点燃这火的?……”一位老妇人双手合十,问他。 “肖尔特,”弗里克回答道,“你们想这个魔鬼既把火点燃,又怎么会熄灭它呢!” 听了他这番说辞,每个人都使劲往塔楼顶的烟柱望去。最后,大多数人都说清楚地看见了烟,其实这么远的距离,肉眼根本无法看见。 这个奇特现象引起的反响完全超乎人们的想象。在此有必要强调这一点。诸位要是站在村民们的地位,替他们设身处地想想,那就会对以后发生的事不会感到费解了。我并不是求读者也相信这种超自然的神力,只不过想提醒大家,愚昧的山里人是毫无保留地相信这一切。本来人们以为喀尔巴阡城堡是荒无人迹的,这就足以可疑,此刻又骤闻里面有人,天,那会是什么呀!此后城堡又要披上一层多么恐怖的外衣啊! 魏尔斯特村有个饮酒人聚会的场所,甚至有些不饮酒的,在一天辛苦劳作后,也喜欢来此叙叙家常——后一种人自然人数有限。这地方对所有人开放,它是村里主要的、说清楚点,也是唯一一家旅店。 这家旅店的老板是谁呢?是个叫若纳斯的犹太人。他年约六十,心地善良,外表和善。他有副典型的犹太人长相:黑眼睛,鹰钩鼻,厚唇,头发低平,蓄着传统的山羊须。他为人热情,待人殷勤周到;乐于借点钱给这人或那人,对抵押的要求不严,索取利息也不像高利贷者那么贪婪,但他仍规定借债人必须在规定的期限内还清钱财。但愿特兰西瓦尼亚的犹太人都像魏尔斯特村的这位客店老板那样,遇事好商量、好说话! 可不幸的是,好心的若纳斯只有一位。他那些回教同行——因为这些犹太人不是开酒铺的,就是卖油盐酱醋——都是些贪婪的高利贷者,这颇使人为罗马尼亚农民的未来担忧。人们会看到土地逐渐会从当地人手里转到这些外来户手中。由于借债人无法偿还借款,这些犹太人一跃而成为被抵押的肥沃田地的主人。如今,犹太人的乐土显然不在如德,有朝一日,他们的天堂可能出现在特兰西瓦尼亚的版图上。 “马蒂亚斯国王旅馆”——它就是这么叫的——位于村里那条大街穿过的平台一角上,科尔兹老爷家对面。这是座半砖木结构的老房子,虽一些地方经过修修补补,但墙上爬满绿色藤蔓,一片青翠,颇为诱人。旅店只有层低楼,玻璃门开向平台方向。里面,先是间大厅,摆着喝酒用的桌凳,一个虫蛀了的橡木碗橱,里面放着杯盘碗盏,擦得锃亮,还有个发黑的木柜台,若纳斯就站在后面忙碌地招待客人。 现在看看大厅如何采光的:朝街的墙壁上开了两扇窗户,另两扇在对面的内壁上。其中一扇外面植物攀援交错,形成厚厚一道帷幕,把外面遮得严严实实的,只漏进点滴光线。打开另一扇,极目远眺,整个浮尔康山谷景色尽收眼底。窗洞下几尺深处尼亚德溪水喧嚣着奔腾而过。这条溪流发源于古堡耸立的奥尔加勒高地。顺着山口的陡坡流下来,一路上接纳了许多山涧小溪,所以夏季水量也很充足。最后它喧嚣着注入瓦拉几亚的希尔河。 右边,大厅旁边有六七间小房间,足以安置在过境前想稍稍休息的过往旅客,因为这种人为数不多。他们肯定会受到酒店老板的盛情款待,这儿价格公道,还常年供应他亲自弄来的上等烟草,若纳斯本人睡在小阁楼里,一个奇形怪状的天窗开在铺满鲜花的屋顶上,朝着村中的平地。 5月29日晚,魏尔斯特村的显要人物在这家旅店里聚会,有科尔兹村长、海德莫尔教师、护林人尼克·戴克及十二名主要村民,以及牧羊人弗里克,他在这群人中并非无足轻重。巴塔克医生没出席这次会议,因为他被一名老病号十万火急地召去,后者只等他去才撒手人世呢。说好等确实不需要他的照顾时,他马上赶来。 等待这位前检疫员来的时候,大家吃吃喝喝,聊着当前这个严重的事件。若纳斯忙着给一些人端上汤水,或一种叫“玛玛里卡”的玉米糕点,这种糕,浸泡在刚挤出来的牛奶里,味道鲜美可口。给那些人奉上烈酒,罗马尼亚人像喝凉水似的开怀畅饮,他们还饮每杯半个苏的“施纳普斯”酒,特别是“拉基乌”,这是一种劲烈的李子酒,其销售量在喀尔巴阡地区是很可观的。 这里必须提到酒店的一个规矩,由于若纳斯发现坐着喝酒的顾客比站的多,所以只侍候“坐客”。但那天晚上,生意委实太好了,顾客们争抢板凳。因此,若纳斯也就破例了。他手提酒壶,穿行在桌缝间,不停地斟满不知喝干了多少回的酒杯。 晚上8点半了。从黄昏时起,人们就在不停地高谈阔论,到这时还没商量出什么结果。但是这群老好人在这点上达成了共识:要是喀尔巴阡古堡真的被一些陌生人或什么东西占据着,这就跟城门前放着包炸药,随时都有爆炸的危险。 “事态太严重了!”科尔兹法官说道。 “太严重了!”乡村教师抽了几口不离嘴的烟斗,也说道。 “太严重了!”在座的人异口同声。 “有件事完全可以肯定,”若纳斯补充说,“这就是古堡恐怖的名声已极大地损害了本地区。” “现在将是另一回事!”海尔莫德大声惊呼。 “外来游客本来就少。”科尔兹村长叹息着说。 “现在他们更不来了!”若纳斯附和着村长的话,叹了口气。 “许多村民已经在考虑搬家了!”一位酒客不无担心地指出。 “我就想第一个走,”住在附近的一位农民说,“等我的葡萄卖掉就走……” “老兄,你把葡萄卖给谁!”酒店老板驳道。 从这些尊敬的头面人物的谈话中,诸位可以了解他们在担忧什么。喀尔巴阡古堡的怪事令他们心神不宁,同时又惋惜自己的利益受损。没有游客,若纳斯旅店的收入会受影响。缺少外地人经过,科尔兹村长本来每况愈下的过路税,恐怕更难征收到了。没有人来买浮尔康山口的土地,地主即便以低廉的价格抛售,也很难找到买主。本来,这种令人沮丧的情况已持续多年,现在这么一闹,只会进一步恶化。 古堡里的精灵安分守己,呆在里面,不让人察觉到,情况已是这般;现在,大家清楚地看见了它们的踪迹,那又将是何等状况啊! 这时,牧羊人弗里克觉得该说点什么,但他的声音显得犹豫不决: “也许应该?……” “应该什么?”科尔兹老爷问。 “村长,去那边看看。” 所有的人面面相觑,然后垂下眼睛,没有敢搭话。 若纳斯对科尔兹村长说道: “您的牧羊人刚刚指出目前应做的唯一一件事。”他语调坚定。 “去古堡……” “是的,诸位,”旅店老板回答道,“塔楼烟囱冒烟,说明有人生火,既有人生火,那总是用手点的吧……” “手……我看是只爪子吧!”一个老农摇头反驳他。 “不管是手还是爪子,这都无关紧要,”若纳斯说道,“重要的是弄清楚那意味着什么。这可是自鲁道夫·德戈尔兹男爵走后,塔楼第一次冒烟……” “但很可能以前就冒过烟,只是没人看见。”科尔兹村长提醒道。 “我可不这样想!”海尔莫德大声说。 “为什么,这完全有可能,”村长又说,“我们过去可没远望镜,看不清楚。” 村长言之有理。城堡可能早就冒烟了,它甚至逃过牧羊人弗里克的眼睛,不管他有多好的视力,也看不到那么远。但置这一现象是以前就有还是最近才发生的不理睬,有一事实无可辩驳,即:目前有人占据着古堡。可想而知,有这么个邻居作伴,浮尔康村和魏尔斯特村的百姓该有多么恐慌。 海尔莫德老师认为该发表一下自己的意见。 “真的是人吗,朋友们?……我可不信。为什么有人想到躲进古堡,出于什么动机,又怎么进去的?……” “那你说那些侵入者是什么?”科尔兹村长提高了嗓门。 “肯定是些精灵鬼神,”海尔莫德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为什么不会是些幽灵、鬼魂,各种凶恶妖怪,甚至那些人面蛇身女妖呢?” 当教师一口气说出一大堆鬼怪时,每双眼睛不由自主地扫向“马蒂亚斯国王旅店”大厅的门、窗、烟囱。大家心里直嘀咕,是不是会瞧见这个或那个幽灵。 “但是,朋友们,”若纳斯大着胆子说道,“如说里面住着精灵,我就不明白它们生火干嘛,它们又不需要做饭……” “它们在施巫术吧!……”牧羊人猜测着,“难道你们忘了它们必须点火才能做法吗?” “显而易见嘛!”海尔莫德不容置疑地说道。 这一判决没人反对,而且据大伙看来,里面毫无疑问住着的不是人,肯定是超自然的鬼神,他们挑中喀尔巴阡古堡来施展他们的小把戏。 到这时为止,尼克·戴克还没有加入到这场讨论中来。护林人只是留神倾听大家说的。古老的喀尔巴阡古堡,它那神秘的围墙,悠久的历史,封建时代的建筑风格,一直刺激着他的好奇心,令他肃然起敬。尽管他跟其他人一样迷信,但他勇敢无畏,不止一次流露出想翻进城堡,一探究竟。 人们猜想,可能是米柳达坚决打消了他那个冒险的念头。当一个人独身时,自由自在,可以凭意气用事!但订过婚的男人却无权涉险,否则,他不是疯子,就是放荡不羁的浪子。尽管美丽的姑娘不断祈祷,可仍担心他哪天真的去实施他的计划。让人稍微心安的是,尼克·戴克并没有郑重其事公开宣布他要去古堡,因为如果他执意前往,谁能无法劝阻他,米柳达也不行。她很清楚,尼克是个固执、意志坚强的年轻人,对许下的诺言从不反悔。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要是米柳达此刻猜到年轻人脑子里想什么,恐怕又要惊恐不安了。 但是,由于尼克·戴克缄默不语,牧羊人的提议没得到任何人的响应。去探查闹鬼的喀尔巴阡古堡,谁胆大包天,那可是掉脑袋的事。所以,各人都找不出最好的理由开托……村长已过了冒险爬坎坷山路的年龄,海尔莫德得照管学生,若纳斯离不开店铺,弗里克要放羊,别的村民也得忙着畏牲口,割收草。 决不去!没有一个人敢自告奋勇,心中都暗自捉摸着。 “谁敢去古堡,肯定不会活着回来!” 这时,旅店的门突然开了,令在场的人毛骨悚然。 进来的原来是巴塔克医生,可很难把他当成海尔莫德说的那种迷人的美女蛇。 病人咽气了,——虽然这无法证明他医术高明,可至少说明他很有先见之明——巴塔克医生才匆匆赶来参加会议。 “他终于来了!”科尔兹村长叫起来。 巴塔克医生忙着和在座的各位握手,就像平时给病人发药一样,他用略带嘲讽的口吻大声说: “天,朋友们,又是古堡……肖尔特的古堡,它真让你们操心!……哦!一群胆小鬼!……如果它愿意冒烟,这座古堡,那让由它去吧!……我们的学者海尔莫德不是成天抽烟吗?……现在这一带提到古堡,简直到了谈虎色变的地步!……我整天出诊看病,就听人议论这事!……幽灵在那边点火?……为什么不呢,要是它们害个伤风感冒什么的!……看来5月份塔楼里也要结冰吧……不然就是有人给死者烤面包!……要是里面真有人死而复生,也得让上边过日子嘛!……可能是天上的面包师傅来那边烤面包呢……” 末了,他又讲了一通笑话,真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只是没人感兴趣。 大家由他说去。 这时村长问他: “那么说,医生,你就一点不重视古堡里发生的事?……” “一点也不,科尔兹村长。” “你是说过要去古堡……假如有人向你挑战的话?……” “我!……”老检疫员回答道,对别人叫他回想起自己夸下的豪言壮语流露出厌烦的情绪。 “嘿……你明明说过,还一再重申嘛?”乡村教师紧追不舍。 “我说过没错……可能……的确……那不过说说而已……” “关键得拿出实际行动。”海尔莫德又说。 “实际行动?” “对……我们不是激你去,而是请你去。”科尔兹老爷又补充说。 “你们得明白……朋友们……一定……这样的建议……” “算了吧,既然你这么犹豫,我们不请你去了……我们向你挑战!”旅店老板大叫。 “你们向我挑战?……” “对,医生!” “若纳斯,你别扯远了。”村长又说,“别激巴塔克了……我们都知道他是个说话算数的男子汉……他说过要做的事一定会去做的……为了全村,为了全区,他一定会去的。” “什么,你们当真?……你们想我去喀尔巴阡古堡?”医生红润的脸庞顿时变得刹白。 “你无法推托。”科尔兹村长毫不含糊地说。 “求你们了……朋友们……求求你们了!……请讲讲道理吧!” “道理早讲明白了。”若纳斯答道。 “请你们公正些……我去那里干嘛……又能发现什么?……又能发现什么?……可能就是几个正直的人躲进了古堡……他们又没妨碍任何人……” “那更好,”海尔莫德回敬道,“要是些正直的人,你更无需害怕了。还可以趁此机会给他们看看病。” “要是他们需要的话,”巴塔克医生回答道,“如果他们请我去,我会毫不犹豫前往的……请相信……我会去城堡的。但没得到邀请,我可不去。况且,我出诊也不是免费的……” “会有人按时付钱给你的。”科尔兹村长说。 “谁付?……” “我……我们大家……你要多少都行!”若纳斯的绝大部分顾客都回答道。 显然,尽管医生平日老夸海口,其实跟他的老乡们一样都是胆小鬼。巴塔克医生常冒充好汉,嘲笑地方上的神鬼传说,现在很难推拒掉人们的要求。可答应去喀尔巴阡古堡,即便有人愿意出钱,他也绝不答应。因此,他千方百计想说服大伙,此行不会有任何结果的,村子也会因为派他去探访古堡成为笑柄的……一切不过是白费唇舌罢了。 “喂,医生,我觉得你绝不会冒什么险,”海尔莫德又说,“既然你不信鬼神……” “是的……我不相信。” “那不就得了,城堡里住的不是妖魔鬼怪,而住的是些人,你正好和他们结交一下。” 乡村教师的推理极具逻辑性,实在很难辩驳。 “就算你说得对,海尔莫德,”巴塔克说,“但我可能被抛在古堡里……” “你会得到款待的,”若纳斯刺了他一句。 “可能吧;可如果我老不在,村里有人病了找我……” “我们大家身体都健康得很,”科尔兹村长说,“自从你最后一个病人归西,村里一个病人都没有了。” “说实话……你到底打不打算去?”旅馆老板不耐烦地问。 “天,就不去!”医生顶嘴道。“这可不是因为我害怕……你们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我这人向来不信巫术一说……只不过我觉得那太荒唐了。我再重复一次,荒唐……就因为塔楼烟囱冒烟……一股可能不是烟的什么……显然……不!……我不会去喀尔巴阡古堡……” “我去,我!”护林人戴克·尼克这时说话了。 “你去……尼克!”科尔兹材长惊呼。 “我去……条件是巴塔克必须陪我一起去。” 后句话是直接对医生讲的。巴塔克跳了起来,想摆脱窘境。 “你想去,护林人?”他惊疑不定,“要我……陪你去?……当然……散散步挺好的……两个人……不过这得看有用没用……值不值得冒这个险……得了,尼克,你很清楚连去古堡的路都没有……我们到不了……” “我说过我要去古堡,”尼克·戴克回答道,“既然我说了,我就要去。” “但我……我没说去!……”医生大叫,好似有人扯住他的衣领,他正极力想挣脱出来。 “如果……你说过要去呢!……”若纳斯反驳他。 “是的,你说过!……你说过!”在场的人异口同声嚷起来。 老检疫员被你推我揉,难以招架。啊!他多么后悔当初夸海口,一下小心就给绊住了。他从没想到会有人较真,现在真是自作自受,逃也逃不掉。否则,只有变成村民们的笑料,整个浮尔康地区就会无情地嗤笑他。因此,他只好自认倒霉,吞下这枚苦果。 “好吧……既然你们大家都愿意,”他无可奈何地说道,“那我就陪尼克·戴克走一遭,管它有用没用!” “太好了……巴塔克医生,太好了!”“马蒂亚斯国王旅店”里的人全都欢呼起来。 “我们什么时候动身,护林人?”巴塔克医生问道,语气里显得漠然,但掩饰不住他内心的胆怯。 “明天上午。”尼克·戴克回答道。 最后几句话说后是一阵长久的沉默。这显示了科尔兹村长和其他人心情多么激动不安。酒杯碗碟早已空了。尽管天色已晚、但没人起身离开大厅返家。若纳斯抓住这一天赐良机,又上了一巡土豆酒和阿拉伯酒…… 突然,死一般的寂静中清楚地响起一个声音,它一字一顿地说道: “尼克·戴克,明天不要去古堡!……不要去……否则你会大祸临头!” 这话谁说的?……这陌生的声音从哪里传来的,它好像出自一张无形的口?……可能是鬼魂的声音,超自然生物的声音,来自另一世界的声音…… 恐怖达到了极限。没人敢看别人一眼,没人敢说一句话。 连最勇敢的人——无疑指的是尼克·戴克——那时都想弄清是怎么回事了。可以肯定声音来自室内。护林人大着胆子走进酒柜,打开柜门…… 没人。 他又去察看了楼底连着大厅的房间。 也没人。 一会儿功夫,科尔兹村长、海尔莫德教师、巴塔克医生、尼克·戴克、牧羊人弗里克和其他人都离开了旅店,只剩若纳斯一人,他赶紧把门加上两道锁,关死了。 那晚,魏尔斯特村人好像面临鬼怪显灵的威胁,各家都紧闭门窗。 恐怖气氛笼罩着整座村子。 第五章 次日9时,尼克·戴克和巴塔克医生准备上路。护林人打算爬上浮尔康山口,抄最近的路去包围在重重疑云的古堡。 可想而知,看见古堡塔楼冒烟,听到“马蒂亚斯国王旅馆”的神秘声音,全区人陷入一片恐慌之中。几家茨冈人已经在谈论搬家的事。家家户户都在议论这事——而且还是窃窃私语的。连年轻的护林人都受到恐吓,谁还敢说不存在魔鬼肖尔特呢。在若纳斯旅馆听到那个神秘话音的十五人全是全村最信得过的人。要说他们全都产生了幻觉,显然靠不住。这点毫无疑问;尼克·戴克被指名带姓地警告,如果他执意去喀尔巴阡城堡探险,必然遭致大祸。 尽管没人强迫他去,年轻的护林人仍决定前往。不管弄清真相对科尔兹村长有多大好处,对本村有多重要,大家还是费尽心机打消尼克·戴克的冒险念头。美丽的米柳达满面忧愁,灰心绝望,双目噙着泪水,恳求他不要意气用事。在神秘的嗓音发出警告前,这样做已是万分危险。警告发出后,仍执意前往,简直是头脑发昏。婚期始近,尼克·戴克却冒生命危险涉身险境,他的未婚妻即使拖住他双腿,也无法动摇他的决心。 不管是朋友的劝阻,还是米柳达的眼泪,谁也不能影响护林人。没人对此觉得意外。大家了解他那不驯服的性格,他的执拗,或者说他部固执的脾气,他说了要去喀尔巴阡古堡,谁也阻止不了他——哪怕遭来陌生声音的恐吓。是的!他要去古堡,哪怕此去不复返。 出发的时刻终于来临了,尼克·戴克最后一次拥抱米柳达,可怜的女孩,按罗马尼亚的风俗,用拇指、食指、中指划十字架,以表示对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的尊崇。 巴塔克医生呢?……呃,已塔克医生,被迫答应陪同护林人,绞尽脑汁要脱身,但都没有成功。他费尽唇舌!想尽招数!……他借口说许多人清楚听到了那道命令:不准去古堡…… “这个威胁只是针对我的。”尼克·戴克淡淡地回答他说。 “要是你发生不测,护林人,难道我还能全身而退吗?”巴塔克医生答道。 “不管你是否会平安无事,你已经答应陪我探访古堡,你必须去,因为我要去!” 魏尔斯特村的居民既明白无法打消他的念头,那就认为护林人坚持要求医生陪他很有道理。这总比让尼克·戴克一人去闯要好。这样,医生垂头丧气,清楚他不能再推脱了,否则会危及他在村里的威望,夸下海口却食言,会受到别人的奚落。于是他只好勉强答应下来,心里忐忑不安。他打定主意,只要路上遇到什么阻碍,就非逼同伴回村不可。 尼克·戴克和巴塔克医生出发了。科尔兹法官、海尔莫德、弗里克和若纳斯直把他们送至大路拐弯处。 科尔兹村长从这儿又拿出望远镜看了下城堡(这仪器现在和他形影不离)。塔楼烟囱没再冒烟。透过春日明朗的天空,清澄的地平线,要是有烟的话,应该很容易发现。难道城堡里的人或精灵看到护林人不理会他们的威胁,都逃走了?有人这样想,因而,更应该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大家握手告别,尼克·戴克拖着医生,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山口拐弯处。 年轻的护林人身穿巡逻服,头戴宽舌帽,腰间皮带上挎着带鞘的大刀。下穿条灯笼裤,脚踏带马刺的皮靴,肩扛一柄长枪,腰间系着子弹袋。他是当地有名的枪手,枪法如神。这副装束,如果没碰到鬼怪,也可以对付边境上流窜的强盗。即使撞不上强盗,如果遭遇到几头凶狠的熊,也足以用来防身自卫。 医生呢,他也认为应该带上那柄老式的火石手枪,此枪打五枪就有三枪不响。他拿着同伴交给他的一柄小斧,在穿越普扎莱山茂密的丛林时,可以用来开路。他头戴顶乡下人的宽沿帽,脚穿一双带粗大马刺的长统靴,身披厚实的旅行披风,但如果发生什么情况,这套笨重的行头绝不会阻碍他拔脚开溜的。 尼克·戴克和医生还带了些干粮,装在褡裢里,以备可能延长探险时所需。 拐过大路弯,二人沿尼亚德河右岸激流而上,走了几百步。如果沿山里七弯八拐的通道走,那就太偏西了。但要继续沿激流而上,可减少三分之一的路程,这更有利了,因为尼亚德河发源于奥尔加勒高地间。开始,陡峭的河岸还能通行,但后来沟壑纵横,巨石林立,连步行攀援都很难。他们穿过普扎莱山森林甫部后,这时必须向左斜插过去,才又回到通往古堡的道上来。 而且,这是唯一可以到达城堡的路。鲁道夫·德戈尔兹男爵还在时,魏尔斯特村、浮尔康山口、瓦拉几亚的希尔河河谷之间朝这边开辟了一条羊肠小道。但20年过去了,野草丛生,荆棘遍野,再也难寻那条小路的痕迹了。 尼亚德河两岸悬崖峭壁,水声雷动,必须另寻通路了。尼克·戴克停下来确定方向。城堡此时消失了影踪。低矮的山坡上树木层层叠叠——喀尔巴阡山系的森林大都这样排列。走出这道帷帐,又能重见城堡。缺乏标记,确定方位会比较困难。只能依据太阳的位置来判定,阳光正洒满东南方的远峰。 “你看,护林人,”医生说道,“你看!……连路都没有了……或说没路了!” “会找到的。”尼克·戴克回答道。 “说得容易,尼克。” “做也简单,巴塔克。” “那你仍然坚持要去?……” 护林人只是做了个肯定的手势,又在丛林中寻路。 医生此刻产生了要回村的强烈愿望,但他的同伴,回转身,那坚毅的目光使得胆怯的巴塔克也不好意思赖在后头。 巴塔克医生还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就是尼克·戴克会很快在这座迷宫似的林子里迷失方向。护林人平日巡逻时可从不会跑到这儿来。他虽然没有动物敏锐的嗅觉,但他凭借职业本能这种“动物”禀赋,能靠很少的标记寻找到方向,如树枝的投影、起伏不平的地面、树皮的色泽、青苔因风向不同显示出来的细微差别。尼克·戴克太精通本行了,善于观察,从不迷路,哪怕在陌生的环境中,他完全可以跟柯柏地区著名的猎手伯德居尔和申加克古科一较高低。 但要穿过这片林区,实在无比困难。林中长满榆树、山毛榉,几株被称作桐叶槭的械树,高大茂盛的橡树。山口右边的山丘顶上覆盖着桦树、枞树及松树。这些树木树干挺拔,枝繁叶茂,像顶绿色帐篷挡住了阳光。 躬身钻过这些低枝,相对来说要容易些。可要知道地上长着些什么,得小心提防碰到浑身长刺的荨麻,免得被荆棘刺得遍体鳞伤!尼克·戴克对此毫不在心,只要能穿过丛林,即使被刺伤也在所不惜。在这种情形下,他们走得实在太慢了——令人心烦意乱,因为尼克·戴克和巴塔克医生打算下午到达古堡。那样的话,还有时间进古堡里探探,——然后天黑之前赶回魏尔斯特村。 护林人手握斧头,在丛林中披荆斩棘,脚下时常碰到树根、树桩,还有厚厚一层湿漉漉的树叶,从来没有风把它们刮走。无数的豆荚劈里啪啦爆裂开,就像炒豌豆时的声音,令医生惊恐万状,东瞧西盼,偶尔树枝、蔓藤挂住了他的衣角,他觉得好像一只手爪勾住了他,害怕地转身看看。是的!可怜的人,他提心吊胆,心惊肉跳。现在,他可不敢一人落在后面,拼命赶上他那执拗伙伴的脚步。 有时,林中会猛然出现一片不规则的空地。雨露般的阳光洒满空地。一对对黑色鹳鸟,在静寂中受到惊扰,呼拉拉拍着翅膀,飞离枝头,飞上蓝天。而穿过这些林地更使人疲惫不堪。地上横七竖八躺满被暴风雨掀倒或老死的树木,看上去就像是代木工给了它们致命一击。巨大的树干不可能拉进锯木厂锯成片片木板,也不可能用马车拉到瓦拉几亚,扔进希尔河水中,只有任其虫蛀腐烂下去。面临这些难以克服、有时甚至不可能战胜的障碍,尼克·戴克和同伴必须经受严格考验。年轻的护林人身手灵活,强壮有力,战胜困难没问题;可巴塔克医生,两条矮粗腿,大腹便便,累得气喘吁吁,精疲力竭,时不时绊倒在地,害得护林人回头照顾他。 “你看,尼克,我终会摔断胳膊折断腿的!”他一路埋怨个不停。 “你不就是医生,自己可以接好的。” “得了,尼克,理智些……别头脑发热,异想开天了!” 啊!尼克·戴克已经走到前面去了,医生什么回答都没得到,赶紧跟了下去。 他们这时前进的方向可以直走到古堡对面吗?实在很难说。但既然地势不断升高,总会走出林子的。下午3点,他们终于走到了森林边缘。 从那儿一直到奥尔加勒高地,又是一片绿色帐幕,随着山势增高,树木越来越稀疏。 尼亚德河又从岩石间奔涌而出。或许它流向西北方,或许尼克·戴克朝着河流拐去。既然小河看起来是从奥尔加勒高地上流下来,年轻护林人确信他们走对了。 尼克·戴克无法拒绝医生要求在水边休息一小时。再者,两腿实在疲软无力,肚子也饿得咕咕直叫。医生和护林人的褡裢里塞满了干粮,小壶里也灌满了茴香酒。而且几步之遥的地方,一股清泉从岩缝里冒出来。还有什么比这更惬意了?刚才已经消耗太多,该吃点东西,养养精神了。 自从两人上路,医生一直找不到机会和尼克·戴克说会话,因为护林人老走在前面。但这时他们坐在尼亚德溪边,医生可逮到了机会。这二人,一个沉默寡言,一个多嘴多舌。一个老是啰里啰嗦问个不停,另一个总是闷哼几声就不理了,这并不令人奇怪。 “护林人,咱们得谈谈,好好谈谈。”医生说道。 “我听着。”尼克·戴克答道。 “我想我们在这儿歇息一会儿,是养精蓄锐吧。” “再正确不过了。” “然后回村……” “不……去古堡。” “天啦!尼克,我们走了6个小时,才走到半途……” “这不过提醒我们别再浪费时间了。” “等我们到达城堡,天都黑了。护林人,我想你该不会疯狂到看不清就想冒险吧,怎么说也要等到天亮……” “我们会等到天亮的。” “这么说你还是不愿放弃这项毫无意义的计划?……” “当然不。” “天!我们现在疲惫不堪,多么需要坐在温馨的餐厅里美美吃上一顿,多么需要躺在温暖的房间里好好睡一觉。难道你想躺在露天过夜?” “对,如果我们被挡在城墙外。” “如果被挡在城外?……” “我们去塔楼里睡觉。” “塔楼!”医生惊呼,“你以为,护林人,我会同意去那座该死的古堡里过夜……” “很可能,除非你宁愿独自一人呆在外面。” “护林人,独自一人!……那可不行,如果我们非得分手,我觉得此地比较好,还能回村!” “巴塔克医生,最稳当的还是我走哪儿,你跟到哪儿……” “白天,可以!……晚上,绝不!” “那好吧,随你便,你要走就走,小心别在林子里迷路。” 迷路,这使医生惴惴不安。留他一人,他可不熟悉普莱扎山树林里的曲里拐弯。他实在无此确信能找到回村的道路。再说,一个人,要是天黑了——可能夜太暗了——,爬下陡坡,万一掉进万丈深渊,他可不愿这样。当太阳西斜,如果护林人还坚持的话,只要他答应不翻进围墙里去,最好还是跟着他到围墙脚下。但医生还想作最后一次尝试,阻止他的同伴。 “你很清楚,亲爱的尼克,”他补充道,“我绝不会离开你……既然你执意去古堡,我也不会让你只身赴险。” “说得好,巴塔克医生!我想你会说到做到。” “喂,尼克,再说一句。如果天黑我们才到古堡,答应我,不要想着进堡里去……” “医生,我能向你保证的是,无论如何我也要设法进去。只要我没法查明里面发生了什么,我绝不打退堂鼓。” “里面发生的事,护林人!”巴塔克医生叫嚷起来,不以为然地耸耸肩。“你想里面会发生什么?……” “我一无所知,但我一定要搞清楚,我总会弄明白的……” “但必须得到那座该死的城堡!”医生已理屈词穷,驳道,“照目前我们遇到的困难,我们穿越普莱扎山脉的丛林低花费的时间,天黑了我们都望不见古堡的影子。” “我可不这样想,”尼克·戴克对他说,“山上的冷枫林可不像榆树、槭树和山毛榉底下荆棘丛生。” “但上山的路不好走!” “这有什么关系,只要能爬上去就不错了。” “我的意思是说奥尔加勒高地附近有熊出没。” “我有猎枪,你也有枪在手可以自卫,医生。” “但如果天黑了,我们可能会迷路!” “不会,因为现在我们有个向导,我想,它不会再抛弃我们。” “向导!”医生叫起来。 他猛然站起来,惊恐地四处张望。 “是的,”尼克·戴克回答道,“这个向导就是尼古德河的激流。只要沿右岸溯流而上,就可以抵达它的发源地高地顶峰。所以我想,两小时后,要是没在路上耽搁,我们应该能到城堡。” “两小时,该不会六个小时吧!” “走吧,你准备好了吗?……” “什么!尼克,又要走了!……我们刚歇了几分钟!” “几个几分钟就是半个钟头。最后说一遍,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我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沉甸甸的……你很清楚我可没你们护林人那双飞毛腿,尼克·戴克!……我脚都肿了,还硬逼我跟你走,简直太残酷了……” “巴塔克,你让我烦透了!随你便,你要回去就回去吧!旅途顺利!” 尼克·戴克站起来。 “看在上帝分上,护林人。”巴塔克医生喊道,“再听我一言!” “听你讲些废活!” “喂,既然天晚了,我们为什么不留在这儿,为什么不在树下睡一觉,明天天一亮,我们再动身,整整一上午时间够我们到城堡的。” “医生,”尼克·戴克说道,“我再重申一次,我要在古堡里过夜。” “不!”医生叫起来,“不……尼克,你不会的!……我一定要阻止你……” “你?……” “我要抓住你……拖住你!……必要时打你……” 可怜的巴塔克,到最后,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尼克·戴克懒得搭理他,把枪重新斜挂在肩头,朝尼亚德河岸走去。 “等等……等等!……”医生可怜巴巴地叫着,“这个该死的!……稍等一会儿!……我两腿僵硬……关节酸痛,走不动道……” 但是他的关节很快恢复了功能。老检疫员绞着两条短腿赶了上去,护林人一直连头都没回。 午后4点了。阳光洒满普莱扎山脊上。这道屏障挡不住的光线,似一口斜着喷射而出的山泉,闪烁在冷杉木的高枝上。尼克·戴克急着赶路不是没有道理,因为太阳一落山,林子里就阴暗下来。 阿尔卑斯山里树木林立,粗犷而又古朴,具有奇特有趣的景观。树林里长的不是歪歪扭扭,盘根错节的树木,相反,树干挺拔参天,排列有序,根部之上五六十尺处树干裸露,绝无节瘤,顶部绿叶伸展,似一把绿色大伞。树下也不是荆棘丛生,杂草混芜。长长的树根匍伏在地,似条条冻僵的蛇。地面铺着层浅浅的暗黄色青苔。间或几根枯枝、果实,脚踩上去,劈劈啪啪一阵响。陡坡上堆着些水晶白石,坚硬的棱角锋利得足以切割最厚实的皮革。因此穿越这片200来米的冷杉林也颇艰难,必须腰肢灵活,足下有力,四肢矫健,巴塔克医生实在难以做到。如果只有尼克·戴克一人,他只需一小时就够了,但拖着医生这个累赘,时而停下来等他,还得把他拽上他两条小短腿跨不上去的高高的岩石上。这样,足足花了三个钟头。现在,医生只怕一样:一个人被丢在这阴森惨怖的人迹罕至的地方。 越往上爬越难,但山上的树也越来越稀疏。它们这儿一丛,那儿一簇,零星散布在山坡上。群山的轮廓在树缝里若隐若现。 这时,尼克·戴克一直沿岸行的尼亚德河变成了一股涓涓细流,看来离它源头不远了。 在最后几道山梁以上,几百尺处,奥尔加勒高地逐渐开阔,而古堡就耸立在上面。 尼克·戴克鼓足最后一口气,登上了高地。医生已瘫成一堆烂泥,连再走20步的力气也没有了,像屠夫重击之下的一头牛栽在地上。 尼克·戴克经过这次艰难的跋涉,稍觉疲倦。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凝视着这座他从未靠近过的喀尔巴阡古堡。 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道带着雉堞的蜿蜒的围墙,墙外挖了一条深深的护城壕沟,沟上唯一的吊桥已经拉起,靠在一圈石头围成的暗门上。 围墙外,奥尔加勒高地一片寂静,令人触目惊心。 借着夕阳的余辉,还可以饱览古堡笼罩在夜色中的模糊的影子。堡垒上没人,塔楼平台上也没人,二层的环形游廊上同样无人。铁锈斑斑的古怪的风信标上,也没有一丝烟雾缠绕。 “喂,护林人,”巴塔克医生开腔了,“你该承认没法过这条沟渠了吧,吊桥没法放下,暗门也打不开。” 尼克·戴克没理睬他。他意识到应该在城堡前停下来歇息一会儿。四周漆黑一片,他怎么能爬到沟底,再爬到围墙上,进入古堡呢?显然,最明智的做法是等到明天早晨再采取行动。 这令护林人懊恼不已,但医生却心满意足。 第六章 太阳落山后,银镰般纤细的月牙儿也不见了。从西边飘过来一团乌云,遮住了黄昏最后一丝光明。从地下升起来的暮色慢慢占据了整个宇宙。山谷笼罩在茫茫夜色中,最后连古堡的影子也看不见了。 尽管那晚夜色浓重,但没有任何征兆会下流星雨、暴风雨什么的。这对露宿的尼克·戴克和他同伴来说还是比较幸运的。 干燥的奥尔加勒高地上没有一丛树木。地上只看得见这儿一簇,那儿一簇的矮灌木。没法在下面寻找躲避夜晚寒气侵蚀的藏身之所。岩石倒是要多少有多少,一些半截埋在土里,一些悬在半空中,只需轻轻一推,就会滚到山下的枞树林里。 实际上,在这块遍地石子的地方,只有一种称为“俄国刺条”的粗大荆棘长得比较茂盛。据埃利塞·雷克吕斯讲,这种植物的种子是从莫斯科马匹的皮毛里带过来的——这是俄国人趾高气扬征服了特兰西瓦尼亚后送给当地的礼物。 现在得找个地方凑合一晚以待天明,也好抵御寒气,因为在这种海拔高度,夜晚气温下降得很低。 “现在可好,随便挑挑……哪样不舒服都是明摆着的!”巴塔克医生又嘀咕开了。 “你又在抱怨!”尼克·戴克说他。 “我当然要抱怨了!多么舒适的地方,患上感冒或风湿,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办?” 老检疫员说的倒是大实话。啊!他多么想念魏尔斯特村里他舒适的卧室,门关得严严的,躺在铺着两层垫子的床上、躲在温暖的被窝里! 奥尔加勒高地上到处都是大石头,但总得挑个朝向好的避风地,挡住刺骨的西南风的吹袭。尼克·戴克选了个这样的地方,不久医生也凑到这块表面平坦,像张小桌子的巨石后面。 这块岩石原来是张石凳,掩在草丛中。这种石凳在瓦拉几亚省的路边经常可以见到,过路人可以坐,上面还放了罐水可以解渴,农民每天都来换水。鲁道夫·德戈尔兹男爵在时,这张石凳上也放着水罐,仆人精心照管,及时添上水。可目前这个水罐脏乎乎的,长着一层暗绿色的青苔,哪怕只轻轻一震,它就会碎成粉屑。 石凳一头竖着一根花岗石柱,原来是个十字架,双臂不见了,只留下原来装双臂的槽,但也模糊不清了。因为医生平素不信鬼神,他此时也不愿承认这个十字架可以保护他免受鬼怪的侵扰。可他也有许多不信神者的共同的毛病,害怕幽灵显现。因而,在巴塔克看来,魔鬼肖尔特定距此地不远,就是它在古堡里兴风作浪,无论是暗门紧闭,吊桥拉起,城墙高耸,壕沟深深,都不足以阻止它跑出来,只要它一心想掐断他们二人的脖子。 当医生想到要在这种恐怖情形下度过一夜,不由吓得瑟瑟发抖。不!这对人这种造物来讲太苛刻了,何况最坚强的人都无法忍受这一切折磨。 他突然想起一事,但太晚了,怎么离村时就没想到呢?今天是星期二的夜晚,乡里人在这个日子一般太阳下山后都闭门不出。众所周知,星期二是闹鬼的日子。据传,那天出门定会撞上妖魔鬼怪。所以,星期二日暮西山后,没人敢在大街小巷里乱逛。可现在巴塔克医生不仅出门在外,而且就在离村两三千米远的闹鬼的古堡旁边!在这个鬼地方,他得呆到天亮……再说啰,天究竟何时会亮!这真是以身试鬼嘛! 医生正在那儿胡思乱想,却见护林人呷了口酒,不慌不忙地从褡裢里取出一块冷肉。他想,最好还是学护林人那样吧。于是也吃起来,一条鹅腿,一大块面包片,还有阿拉伯烧酒,不吃那么多是恢复不了体力的。虽说他填饱了肚子,精神上依旧惊恐不安。 “现在咱们睡觉吧,”尼克·戴克说道,他已经把褡裢搁在石头下面了。 “睡觉,护林人!” “晚安,医生。” “晚安,说倒容易,我看今晚会很糟……” 尼克·戴克没情绪跟他说话。由于职业缘故,他早已习惯在树林里睡觉。他尽量倚靠着石凳,很快进入了梦乡。医生听到同伴有规律的鼾声传来,也只能一个人嘴里低声抱怨个不停。 对医生来说,要他塞住耳朵,闭上眼睛,哪怕只几分钟,都是办不到的。由于失眠的困扰,他脑海里不停地浮现出各种古怪的幻影。他盯着浓重的夜幕想看见什么?什么都看见了,却又什么都没看见。四周模糊的影子,天上风卷残云,几乎辨认不出的城堡的轮廓。高地上的石头像在跳一种萨拉班德舞,猛烈地旋转起来。万一晃动的岩石滚下山坡,砸在两个冒失鬼身上,就在古堡城门前把他们碾个粉身碎骨。谁叫他们妄图潜入古堡,这是绝不允许的! 可怜的医生,他站起来竖起耳朵听着回荡在山谷的响声,令人心烦意乱的低语声,既像潺潺流水声,又像呻吟、叹息。他听到了夜猫子翅膀猛烈地扑打岩石声,半狗半女人的吸血鬼出来巡行者,两三对忧伤的灰林鹃如泣如诉的唏嘘声,医生全身肌肉紧缩,身体发抖,直冒冷汗。 漫长的时间就这样慢慢过去,终于熬到了午夜!如果巴塔克医生能不时说说话,发发牢骚,他就不会感到那么害怕了。但尼克·戴克在睡觉,而且睡得很香。 午夜——这个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时间,是幽灵出没的时间,是鬼怪作乱的时间。 发生了什么? 医生刚刚站起来,暗自纳闷,自己是在做恶梦还是睡醒了呢。 天上,他以为看见了——不!是真的看见了——一些奇形怪状的物体,被一束幽魅鬼火照得通体发亮,从天际一端飞向另一端,随着乌云一起浮沉。看来都是些蛇尾龙、巨翅马鹰、大海怪、大吸血鬼,它们似乎猛冲下来,要用巨爪抓住他,把他吞进肚子里去。 然后,奥尔加勒高地上的一切,包括岩石及下边的树通通动了起来。急促的钟声清楚地传入他耳中。 “钟声……”他低语着,“古堡里的钟声!” 是的!这钟声正是从古堡里那座破旧的小教堂里传出来的,决不是从浮尔康教堂里飘来的,风只会把钟声送到相反的方向。 眼下,钟声越敲越急……敲钟的这只手是在为死者鸣哀?不可能!这是警钟,急促的钟声回荡在特兰西瓦尼亚边陲的绵延群山中。 听到这骇人的颤音,一种无法克制的担忧,无法抗拒的恐惧,无可名状的恐怖攫住了他,巴塔克医生全身抽搐,阵阵寒战袭遍全身。 护林人也被飞扬的可怕钟声惊醒。他猛然站了起来,医生此时早蜷缩成一团。 尼克·戴克竖起耳朵,双目试图刺破笼罩着古堡的厚实的夜幕。 “这钟声!……钟声!……”医生不停地唠叨着,“准是魔鬼肖尔特敲响的!……” 可见,可怜的巴塔克,他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相信魔鬼,他真给吓破了胆! 护林人静立不动,没回答他。 突然,一阵尖厉的呼啸声惊天动地,像轮船进港时汽笛的嘶声长鸣。紧接着,一束强光射出来,照得天地间一片雪亮,宇宙在震耳欲聋的叫声中似乎快坍塌了。 随后,从中央塔楼射出一道光,非常刺眼。这道光柱划破夜空,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什么样的光源能产生如此强烈的光,照得奥尔加勒高地有如白昼。从哪座大火炉里射出这道光源,把岩石烤得通红,又染上一层吓人的青白色? “尼克……尼克……”医生大叫,“看我!……我是不是和你一样像具僵尸?……” 真的,护林人和他看上去就像具死尸,面色死白,两眼无光,眼窝深陷,面颊暗绿,还夹杂着灰白斑点,头发就似传说中吊死鬼头颅上长出来的青苔…… 所见所闻令尼克·戴克目瞪口呆。医生早给吓傻了,全身肌肉紧缩,毫毛直竖,瞳孔放大,身体僵直痉挛,就如《静观集》的作者雨果写道,他“呼吸到了恐惧的的气味!” 一分钟,这个可怕的现象又持续了一分钟。然后奇怪的光逐渐暗淡下去,咆哮声消失了。奥尔加勒高地又恢复了宁静,隐在深深夜色中。 两人睡意顿消。医生呆若木鸡,护林人倚着石凳立着,等候天亮。 尼克·戴克对眼前出现的如此明显属于超自然的现象想些什么呢?这会动摇他的决心吗?他还会固执地进行他莽撞的冒险吗?当然,他说过要进古堡塔楼……可来到这座无法翻越的墙前,引起了精灵鬼怪的愤怒,招致了刚才那场混乱,这一切难道还不够吗?如果他返回村子,谁会因为他没履行诺言,没进入这座魔鬼城堡把昏头事干到底而责备他呢? 突然,医生扑到他跟前,抓住他的手,使劲拉他,嗡声嗡气地反复说道: “走!……走!……” “不!”尼克·戴克回答。 这回他拉住医生,医生因最后这一折腾气力耗尽颓然瘫倒在地。 黑夜终于结束了。护林人和医生谁都没有意识到,时间哗哗溜走,已迎来了日出。黎明的第一道曙光出现以前的漫长时光他们是怎样度过的,他们头脑里一片空白。 刹那间,希尔河对面森林边际的帕里山脊上浮现出一条玫瑰色彩带。天边泛起鱼白肚色,远方的天穹似斑马皮明暗相间。 尼克·戴克转向城堡。城堡的轮廓越来越清晰,雾向浮尔康山口涌去,雾海中浮出现塔楼的影子。教堂、游廊、围墙也露出身影。最后,角楼上的那株山毛榉也看清楚了,树叶在轻柔的东风中沙沙作响。 古堡仍和平常一样,没什么变化。大钟和封建时代的风信标都静立不动。塔楼上没有烟雾缭绕,装着铁栅栏的窗户仍固执地关得死死的。 平台上空几只小乌自由地飞翔,发出几声清脆的啼叫。 尼克·戴克将视线转向城门。吊桥拉起来支在门洞里,封死了暗门。暗门两边的石柱上雕刻有德戈尔兹男爵家族的徽记。 护林人仍决心把此次探险进行到底吗,是的,他的决定断不会因昨夜发生的怪事而改变。言出必行,众所周知,这是他的信条。“马蒂亚斯国王旅馆”里对他发出人身警告的声音和夜间他亲耳聆听到的令人费解的声音及看见的那道刺目的光柱,都不能阻止他翻越古堡围墙。只需花上一小时就能走遍游廊,参观主塔楼,届时,他既已兑现许下的承诺,他就会重踏回乡的道路,估计午夜前就能到家了。 巴塔克医生早已变成架散架的机器,既没力气抗拒也无所意志。完全任人摆布。要是他一跤跌倒,自己是爬不起来的。昨夜的惊恐使他变得呆滞。当护林人指着城堡,对他说: “走吧!” 他也没表示反对。 天亮了,医生本可以返回村里,不必担心会在普莱扎山的树林里迷路。大家也不必感激他留下来陪尼克·戴克。他没扔下同伴回去,只不过因为他此刻完全丧失了判断力,只是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于是,他任由护林人拖着走向护城壕沟。 除去暗门,是否可能从别处进入古堡?这正是尼克·戴克首先要搞清的问题。 城墙没有任何缺口,也没坍塌或裂缝可以钻过去。这些古老的城墙保存得如此完好,实在令护林人颇为吃惊,可能是城墙很厚的缘故吧。 从城墙爬到顶上的雉堞,看上去也不现实,因为城墙离沟底有四十多尺高。看来,护林人在喀尔巴阡古堡脚下遇到了无法克服的困难。 暗门上端有枪眼,确切地说是炮眼,以前是用来架火炮的。这对尼克·戴克来说既幸运又不幸运。但如果抓住吊桥上垂到地上的一根铁索爬到炮眼处,对一个身手灵活敏捷、强健有力的人来说,应该不是件难事。炮眼的宽度完全可以容身钻过去,除非里面有铁条挡住了。用这种办法尼克·戴克就可以进入古堡里。 护林人一眼看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于是他拉着痴呆的医生,二人爬下壕沟的斜坡。 两人很快到了沟底,发现杂草中躺满石头。简直不知如何落脚,或许湿漉漉的草丛中潜伏着无数毒蛇猛兽。 和城墙平行处有条以前挖的水沟,现在差不多全干了。只一步就跨过去了。 尼克·戴克仍然精力充沛,头脑清醒,医生只是机械地跟着他,像头用绳牵着的牲口。过了水沟,护林人沿墙角走了二十来步,停在暗门下方,那里垂下来一段铁索。如果他手脚并用,应该很容易爬到炮眼下那个向外凸出的石头饰物处。 显然,尼克·戴克无意强迫已塔克医生与他一起爬墙。这么个蠢笨的人根本爬不上去。他只是猛摇了医牛几下,让他明白,嘱咐他呆在下面别动。 但当医生发觉自己一人时,马上恢复了一点知觉。他明白了,他看着,瞥见同伴已经离地十二来尺,这时他叫了起来,声音吓得直打颤: “别爬了……尼克……别爬了!” 护林人根本不听他的。 “回来……回来……不然我走了!”医生呻吟着,努了半天终于站了起来。 “你走吧!”尼克·戴克回答道。 他抓着铁索继续向上攀援。 巴塔克医生害怕到了极点,当即就想走,以为爬上斜坡,爬到高地上,赶忙回村…… 天,怪事,昨晚的与之相比小菜一碟!——他居然动不了……双脚像被老虎钳夹住了,死死地钉在地上……他可以先移一只再动另一只吗?……不行!……靴子的鞋跟和鞋掌都粘到了一块儿……医生踩中了陷阱的机关?……他惊慌失措,自己也搞不明白……说不准是他鞋上的钉把他绊住了。 不管原因究竟如何,反正这个可怜的人被牢牢定住,动不了身……他被铆在地上……他甚至都无力叫喊;只是绝望地挥舞着双手……好像要挣脱塔拉斯各龙的困缚,仿佛它的血盆大嘴冒出地面…… 尼克·戴克已爬到暗门处了,他刚抓住吊桥上端的吊钩…… 突然他惨叫一声,像被雷击了,一下向后仰去,最后一点模糊的意识没让他扔掉铁索,他就顺着它哧溜溜滑下来,滚到沟底。 “那声音早就警告过,我会大祸临头!”他咕哝着,晕了过去。 第七章 如何描述自年轻的护林人与巴塔克医生动身后村民们的焦灼心情呢?时间流逝,可仿佛怎么也没有尽头,大家越来越提心吊胆。 科尔兹村长、若纳斯、海尔莫德和另外几人一直站在那块平地上。大家执意地注视着古堡远方的身影,想看看塔楼上是否又有烟雾。没有任何烟——这是用始终朝着古堡方向的望远镜观察到的结果。用两个弗洛林买到的那架望远镜真是排上大用场了。虽说科尔兹法官这个人精打细算,一向把钱袋看得紧紧的,但对这笔花销一点都不觉后悔。 正午12点钟,牧羊人弗里克放牧归来,大家七嘴八舌问他。有新情况吗?又有什么怪事?又有什么超自然现象? 弗里克说他刚在瓦拉几亚的希尔河谷转了一圈,没发现可疑之处。 吃过午饭后,大约两点,各人又回到自己的观察位置。没人愿意呆在家里,没人想再踏过“马蒂亚斯国王旅馆”,因为那恐怖的声音总在人们耳边回响,俗话说,隔墙有耳……现在可成了隔墙有嘴!…… 可敬的旅店老板因而担心他的客店门庭冷落,没什么比这更让他难受了。没有顾客光顾,难道要他关门大吉,吃老本吗?为了让魏尔斯特村的老百姓放心,他曾经大举搜查过旅馆,把房间都翻遍了,连床底都没放过,翻箱倒柜,仔细盘查大厅、酒窖、阁楼各处。某处坏东西可能在这些地方故弄玄虚。但什么都没找到!……朝尼亚德河的正门也没发现异常。墙面削得笔直,俯临湍急的溪流,窗户开得很高,不可能从下面爬到窗洞处。这样做又干事何补呢?人们害怕起来是无须原因的。看起来,要老主顾重新光顾旅店,再来品尝他的德国米酒和茵香酒,恐怕得等很长一段时间。 真的要等很久?……不见得,那就走着瞧好了,这种悲观的预测不见得准确。 实际上12天后,经历了一系列意外事件后,村里的显要人物重聚在“马蒂亚斯国王旅馆”里,大口品着美酒,谈笑风生。 让我们再回头看看年轻的护林人和他的同伴巴塔克医生的情况。 诸位想必还记得尼克·戴克离村时,曾答应忧伤的米柳达,保证看完喀尔巴阡古堡后,马上赶回来。如果他没出什么意外,如果对他的威胁只是句空话,估计他当晚就能返回。于是,大伙都心急如焚地等着。可无论姑娘,她父亲,还有乡村教师,谁都没想到他俩在路途中遇到那么多艰难险阻,担搁了行程,使他未能在天黑前爬上高地。 这时,村民们清晰地听到浮尔康教堂的钟声敲响8点,不安的情绪到达了顶点。尼克·戴克和医生出了什么事,一天了,还没回来?没见到他们平安归来,谁也不愿回屋休息。人们每时每刻都以为看见他们的身影出现在山道的拐角处。 科尔兹父女直走到街尽头,走到牧羊人放羊的地方。多少次,他们以为看见了远方的树林间的空地出现两个人影……只不过是幻觉罢了!山口和平常一样空旷荒凉,因为边界一带的居民很少在夜间出去瞎逛。况且,今天还是星期二——星期二,可是闹鬼的日子——那天,当地人在太阳落山后,都自觉地不出门。尼克·戴克拣这样一个日子拜访古堡,简直发疯了。实际上只不过是护林人,还有村里其他所有人当时都没想到这点。 此时,米柳达脑海里无数念头翻腾着。眼前浮出现一幅多么恐怖的画面!她一直想象着自己伴着未婚夫,陪他穿过普莱扎山脉茂盛的树林,攀登奥尔加勒高地……现在,天黑了,她似乎看见未婚夫困在古堡里,正试图摆脱喀尔巴阡城堡的幽灵的缠扰……他成了它们作弄的玩偶……是它们复仇的对象……他被关进某个地窖里……也许已经死了…… 心碎的姑娘,她宁愿抛弃一切寻找未婚夫!但既然她无法这样做,至少她要整夜守在平地,等候他的归来。可她父亲一定要她回去。于是只留下牧羊人候着,父女二人回到家中。一旦她一人呆在小屋里,她就号啕痛哭起来。她看他,以整个灵魂,整个身心爱着勇敢的尼克,尤其因为年轻的护林人没有依照特兰西瓦尼亚农村的一种奇特的方式选定他的新娘。 每逢圣·皮埃尔瞻礼节时,村里都要举行“定亲大会”。那天,村里的年轻姑娘聚在一起。她们坐在高头大马拉着的漂亮马车里,带着嫁妆,即她们亲手织、缝、绣的新装,放在色彩艳丽的箱里。家人、朋友或邻居陪伴着她们。年轻小伙们也穿着漂亮的衣服,腰间束着丝带,在“定亲大会”上得意洋洋地逛来逛去。他们挑中喜欢的姑娘,把戒指、手绢送给她们作为定亲信物,等节日过后就择吉日完婚。 尼克·戴克可不是在这种定亲会上选中米柳达的。他们这种亲密的关系不是偶然的。两人自小青梅竹马,从懂得爱的年龄就彼此倾心相许。年轻的护林人没上集市找来一位姑娘当他的伴侣,米柳达为此感激他。啊!为什么尼克·戴克的性格如此坚毅、倔强,非要去实现一个显然不谨慎的诺言!可他爱她,他爱她,她却没有足够影响力阻止他去那座该诅咒的古堡! 悲伤的米柳达在焦虑和泪水中度过了怎样一个夜晚啊!她根本不愿合眼。她倚在窗前,目光凝视着那条上坡路,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低语: “尼克·戴克无视神灵的警告!……米柳达失去了未婚夫了!” 这只是她极度烦恼中产生的错觉。寂静的夜晚依然默然无声。“马蒂亚斯国王旅馆”里无法解释的现象没有发生在科尔兹村长家。 次日黎明时分,人们又涌到屋外。从平地到山口拐角处,一些人在大街来来回回,——前者是去打探消息,后者是带回消息。人们议论纷纷,说牧羊人弗里克走到前面去了,离村子好远,他没有穿过普莱扎丛林,只是沿着林边走了走,他这样做不是没有道理的。 必须等他回来,以便及时了解情况。科尔兹村长、米柳达和若纳斯一直站在村头。 半个钟头后,弗里克出现在几百步远的山路上方。 他看起来并不着急,大家猜测他没带回什么好消息。 “怎样,弗里克,你知道什么了?……你发现了什么?……”牧羊人一走近,科尔兹村长就问他。 “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打听到!”弗里克回答道。 “什么消息都没有!”姑娘低语着,眼眶里溢满泪水。 “出太阳那会儿,”牧羊人又说,“我看见离这一里远的地方走来两个人。开始我以为是尼克·戴克和医生……但不是他们!” “他们是什么人?”若纳斯问。 “两个外地过路人,他们刚翻过瓦拉几亚边界。” “你问过他们?” “问过。” “他们来我们村吗?” “不来,他们是朝累底埃扎脱山走去的,他们想攀登上山峰。” “是旅游者吗?” “看上去是,科尔兹老爷。” “昨晚他们路过浮尔康山口时,没看见城堡那边有什么情况?” “没有……他们那时还在边界那边呢。”弗里克回答道。 “那么说,你没有尼克·戴克的任何消息了?” “没有。” “天啦!……”可怜的米柳达哀叹着。 “过几天,您可以亲自问问他们,”弗里克又说,“因为他们打算在魏尔斯特村歇歇脚,再去克罗斯瓦尔。” “但愿没人说我旅店的坏话!”若纳斯惴惴不安地想着,“如果他们知道实情,绝不会住我的店。” 一天半以来,善良的旅店老板担心以后没有旅客敢在“马蒂亚斯国王旅馆”吃饭住宿,心中忐忑不安。 总之,牧羊入和他主人之间的一答一问一点没使情况明朗化。既然上午8点了,年轻的护林人和巴塔克医生还没露面,谁还敢企望他们会回来呢?……靠近古堡的人不会不受到惩罚! 由于前夜心情激荡,彻夜未眠,米柳达再也支撑不住了。她精神萎靡,连走路都很勉强。她父亲不得不把她扶回家。一进屋,眼泪又哗哗掉了下来……她凄苦地呼唤着尼克的名字……她想出去找他……这幅情景真让人心酸,不由得为她幢康担忧。 必须马上作个决定。得立即前去搭救护林人和医生,这已刻不容缓。无论冒多大风险,无论会遭受占据城堡的人或物的报复,这都无关紧要。关键是要弄清楚尼克·戴克和医生目前的处境。这是他们的朋友,村民们无可推卸的义务。村中最勇敢的人不会推托穿过丛林,攀登古堡。 经过几轮讨论、商量,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三个最勇敢的人是科尔兹村长、牧羊人弗里克及旅店老板若纳斯,——没别人了。至于海尔莫德老师,他突觉腿关节疼痛,不得不躺在教室的两张椅子上。 大约9点,科尔兹法官带着两个伙伴,核枪实弹,踏上了去浮尔康山口的道路。他们走到上次和尼克·戴克分手的地方,然后钻进了浓密的丛林中。 他们不无道理地分析,如果护林人和医生要回村的话,应该沿普莱扎山的原路返回。照此,三人发现他们的踪迹应该不难,事实的确如此,他们走进林子后,不久什么都明白了。 我们先放下他们不表,再看看村子里吧。人们目送他们离开,马上又后悔不迭。他们以前认为应该派几个好心人去搭救尼克·戴克和巴塔克医生,现在看见他们走了,又反觉这样做太过鲁莽。其结果只会是乱上加乱!护林人和医生既已成为冒失行动的牺牲品,——没人怀疑这点,再要科尔兹村长、弗里克、若纳斯出于忠诚去冒险又干事何补呢?想想可怜的米柳达正为未婚夫哭泣,须臾又得为失去老父落泪,牧羊人和旅店老板的朋友也会因他们有个什么闪失而愧疚自责的,那实在太说不过去了。 村里一片愁云惨雾,看样子不会马上过去。就算他们三人没发生意外,人们也不指望科尔兹村长和两个同伴天黑前赶回村子。 因此,当午后两点,他们的身影出现在远方大路上时,人们是多么喜出望外啊!米柳达一得知消息,马上跑去迎接他们。 他们不是三个,而是四人,第四个人好像是医生。 “尼克……可怜的尼克!……”姑娘叫起来。“尼克不在吗?啊……” 不……尼克在,他躺在用树枝搭成的担架上,若纳斯和牧羊人正吃力地抬着。 米柳达扑到未婚夫面前,俯下身,紧紧抓住他的胳膊。 “他死了……”她嚷着,“他死了!” “没有……他没死。”巴塔克医生回答道,“但他本该死的……我也是!” 年轻的护林人只是丧失了知觉。他四肢僵硬,面无血色,呼吸微弱,胸膛几乎没有起伏。医生的脸色没有他同伴那样苍白,只是因为走路使他恢复了以前红砖似的面色。 米柳达如此温柔,如此令人心碎的声音也没能把尼克·戴克从昏迷中唤醒。他就这样子被抬进村,放在床上。过了一会儿,他睁开了双眼。当他看见年轻姑娘俯在他床头,一丝微笑掠过他嘴唇;他想坐起来,但失败了。他一部分躯体麻木不堪,不能挪动,就像患了偏瘫似的。可为了安慰米柳达,他用微弱的声音对她说: “没什么关系……没什么关系!” “尼克……可怜的尼克!”姑娘不停地呼唤着。 “只是有点累,亲爱的米柳达,有点激动……很快就会过去……有你的照料……” 病人需要安静和休息。所以科尔兹村长离开了,留下米柳达照顾护林人,也再难比她更勤快、更温柔的看护了。 这时,若纳斯正对众多的听众讲述他们离开后发生的事,嗓门很大,以使所有人都能听清。 科尔兹村长、牧羊人和他找到以前尼克·戴克和医生走的那条小道,于是就沿这条路朝喀尔巴阡古堡行进。他们用了两小时爬过普莱扎山的陡坡,离林边仅半里之遥时,发现了两个人影。正是医生和护林人,一人两腿已挪不动了,另一个精疲力尽,刚好栽倒在一棵树下。 他们跑上去问医生出了什么事,但一个字都没得到,因为医生早吓傻了,根本无法开口说话。于是,他们用树枝绑了副担架,把尼克·戴克放在上面,连拖带拽地让医生站起来。科尔兹村长、牧羊人和若纳斯三人轮流担着担架,慢慢地走回村。 但究竟为什么尼克·戴克目前这副模样,他进入古堡废墟了吗?旅店老板若纳斯不比牧羊人弗里克、科尔兹村长知道得更多,医生也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无法满足他们的好奇心。 如果巴塔克那时没讲什么,现在他可以放心说话了。见鬼去吧!他周围都是朋友,他的老主顾,他安全了!……他不必再害怕城堡里的精灵鬼怪!……即使它们要求他发誓保持沉默,不把他看见的泄露出去,但公众的利益为重,他也会食前言的。 “好了,振作起来吧,医生,”科尔兹村长说道,“好好想想!” “你们要我说……” “以魏尔斯特村的村民的名义,为了保证村庄的安全,我命令你讲!” 若纳斯端来一杯阿拉伯酒让医生润润嗓子,他饮后断断续续他讲起来: “我们俩人上路了……尼克和我……疯子……疯子!……穿越那些倒霉的树林用了几乎整个白天的时间……晚上才到古堡……想起来我还心有余悸……我这辈子都会发抖!……尼克想进去……是的!他想到塔楼里过夜……这不就跟在魔鬼贝尔泽布特的房里睡觉一样嘛!……” 巴塔克医生追忆往事,声调低沉,令人一听不由寒毛直竖。 “我不同意……”他又说,“不行……我没同意!……谁知会发生什么事……要是我让步了?……现在想起来我还毛骨悚然!” 医生脑门上的头发竖起来,那是因为他一只手木然地使劲扯的结果。 “尼克最后答应就在高地上歇息……怎样可怕的一夜呀……朋友们,多么可怕的一夜啊!……想睡觉,可妖魔鬼怪一刻都不让你安静……不,一刻都不!……突然天空上层里出现了火妖,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妖怪!……它们扑下来想吞噬我们……”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天空,看看空中是否有幽灵在飞舞乱窜。 “过了一会儿,小教堂里的钟声响起!”医生接着讲了下去。 所有的耳朵都竖起来,不止一人说他隐约听到了远方的钟声,因为医生的讲述实在令听众们印象深刻。 “突然,”他叫起来,“天地间都充塞了可怕的怒吼咆哮……可能是野兽的嗥叫……这时,一道亮光从塔楼的窗户里射了出来……地狱之火顿时照亮了整个山头和枞树林……尼克和我,我们面面相觑……天!太恐怖了!……我们就像两具僵尸……两具僵尸,灰白的光照过来,我们一副奇形怪状,样子疼人!……” 看到巴塔克医生面部肌肉抽搐,目光狂乱、迷离,真以为他是否从另一世界归来。作为医生,他曾亲手送走了多少人! 必须让他歇口气,因为他已经讲不下去了。若纳斯又端来一杯阿拉伯酒,医生喝了下去,看起来恢复了部分神智。 “可说到底,可怜的尼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科尔兹村长问。村长这么重视这个问题不无道理,因为在“马蒂亚斯国王旅馆”里幽灵的警告就是针对护林人的。 “我只记得这些事。”医生回答道,“天亮了……我请求尼克·戴克放弃他的计划……但你们知道……这么个固执的人是不可能改变主意的……他爬到沟底……我被迫跟着他,因为他拽着我不放……我自己在干些什么,我也意识不到……他抓住吊桥上的一根铁索,就爬城墙……这时,我清醒过来……该阻止这个冒失鬼……我还要说,这个亵渎圣物的人!……我最后一次命令他下来,向后转,和我一起回村去……‘不!’他朝我吼道……我想逃……是的……朋友们……我承认自己想逃跑……我想跑……你们当中没人能体会到我当时的感受!……可我根本动不了……我双脚钉在地上……像被螺钉拧紧了……生根了……我想拔出来……不动……我用力挣扎……没用。” 巴塔克医生模仿着一个人双腿被缚住时那种绝望无助的动作,就像只掉进陷阱里的狐狸。 他继续讲了下去: “这时,”他说,“传来一声惨叫……怎样的惨叫声啊!……是尼克·戴克发出的……他抓住铁索的手松开了,掉到沟底,仿佛一只无形的手猛给了他一拳!” 毫无疑问,医生如实讲述了发生的事。尽管他头昏脑胀,但并没有添油加醋。他讲的就是前夜发生在奥尔加勒高地上的怪事。 尼克·戴克摔下来以后的情况是:护林人晕了过去,巴塔克医生没办法过去救护他,因为他的靴子钉在地上,他双脚肿胀,也脱不下靴子……突然,那股拽住他的无形力量消失了……他的双腿重获自由……他急忙奔向同伴,——这是人引以为豪的勇敢行为……他把手帕在水沟里浸湿,摸尼克·戴克的脸……护林人苏醒过来,但他左臂和身体的一部分由于受到巨大的震荡,麻木了……但在医生搀扶下,他站了起来,两人爬上壕沟护墙,回到山头……踏上回村的路……走了一个小时,胳膊和身体上疼痛无比,不得不停了下来……医生正准备一个人回村搬救兵,恰好科尔兹村长、若纳斯和弗里克赶到了。 护林人呢,只知他被重重击了一下,至于伤势是否严重,巴塔克医生避而不谈。但平时,他诊断病情时,总是很自信的。 “如果光普通的疾病,就很严重了!”他用不容分辩的语气说道,“他现在还中了肖尔特的巫术,恐怕只有魔鬼肖尔特才治得好!” 由于无法确诊尼克·戴克患了什么病,也就无从预测他病情的发展。但值得庆幸的是,这些话并非出自《圣经》。再说,自名医伊波卡尔特和加兰以来,医生误诊的事不计其数。现在每天,不知比巴塔克医生高明多少的医生也免不了误诊。年轻护林入是个健壮的小伙子,体质很好——甚至无须任何神鬼的保佑——只要不太听从老检疫员开的药方,还是有望好转起来。 第八章 这些事件令魏尔斯特村的居民惊恐难安。现在毫无疑问,“马蒂亚斯国王旅馆”里如诗人所言,从“无形的嘴”里发出的警告并非只限于口头威胁。尼克·戴克就因为违反神旨,鲁莽从事,被莫名其妙地揍了一顿,这是他受到的惩罚。难道这不是对所有想仿效他的人发出的警告吗?它正式声明,不要企图闯进喀尔巴阡古堡,从这次可悲的尝试中可以得出:谁妄想进入古堡,谁就有性命之忧。如果护林人翻进了城墙,他休想活着回村了。 这样,恐怖的气氛迷漫整个魏尔斯特村,甚至浮尔康地区、希尔河谷。人们议论纷纷,都打算离开这儿;有几家茨冈人搬到邻村,说是避风头,其实是永久搬走了。现在,这里变成了妖魔鬼怪与歹徒的庇护所,这是公众感情难以接受的。如果匈牙利政府不调兵遣将一举剿灭这座难以靠近的魔穴,人们只有背井离乡。可仅靠人力就能摧毁掉喀尔巴阡古堡? 6月的第一个星期里,无人敢冒险走出村庄,甚至去地里干活也不敢。轻轻一铲子下去,怕会招惹出地底下的幽灵?……铁铧哗哗犁过,难道不飞出一群鬼魂、吸血鬼?……撒下的麦种不怕结出一伙魔鬼? “这种事迟早会发生!”牧羊人弗里克肯定地说。 他自己也小心避开希尔河畔的草地,再不上那儿放羊了。 因此,全村都笼罩在一片阴霆中。田地都荒芜了。村民呆在家里,门窗紧闭。科尔兹村长不知该怎样恢复他的村民们的信心,问题于他自己也缺乏勇气。显然,唯一的办法只有去科鲁里,请求当局出面干预此事。 塔楼烟囱又冒过烟吗?……是的。好几次,人们透过望远镜,看见缕缕烟从游荡在奥尔加勒高地上的雾气中升腾而出。 夜晚时分,天上的云彩是否仍被燃烧的熊熊火焰映得通红?……是的,城堡上空总像有螺旋形的火舌跳动不已。 曾吓得巴塔克医生魂不附体的咆哮嗥号声,穿过普莱扎重重山峦,传到了村民耳中,令他们寝食难安吗?……是的,只是声音由于相隔遥远减弱了些,西南风刮来的可怕的轰隆声,回荡在山谷间。 据这些惊恐的人讲,大地似乎在颤抖,可能是喀尔巴阡山脉那座沉睡的火山苏醒过来了。但魏尔斯特村人自以为所见、所闻与所感,其中有很大程度的夸张。但不管怎样,有些事实是毋庸置疑的。可以肯定,人们再也无法生活在这个到处充满陷阱的地方。 “马蒂亚斯国王旅馆”自然没人光顾。流行病传播时的检疫站都没这般门庭冷落。谁也不敢跨进门槛。若纳斯心想,再没顾客上门,他不久就要关门大吉了。恰逢此时,两位旅客的造访扭转了局势。 6月9日晚,大约8点,有人从外面取下了旅店的门闩,但由于里面插了销,所以打不开。 若纳斯已经回到小阁楼,听到响动,又赶忙下楼了。他既希望有客人住店,又担心外面是个面目可憎的妖怪,那他可实在不知该如何拒绝它。 若纳斯没开门,只是隔着门小心地问。 “谁在外面?”他问道。 “两个过路人。” “活人吗?” “活得好端端的。” “你们能肯定?……” “活得要有多好就有多好。可你要是狠心把他们拒之门外,他们就快饿死了。” 若纳斯打定主意,抽下门闩,两个男子走了进来。 他们一进屋,就每人要了间房,说打算在魏尔斯特村住24小时。 若纳斯借着灯光,仔细打量面前的两位陌生来客,确信跟他打交道的是人。这对“马蒂亚斯国王旅馆”来说,是件多么幸运的事啊! 较年轻的那位约莫32岁。身材高挑,脸庞高雅俊秀,双目漆黑。深褐色头发,棕色胡须经过了精心修剪,面容神态略显忧伤,又不乏高傲,一切都说明这是位贵族,像若纳斯这样一位旅店老板善于观察,是绝不会弄错的。 他问两位客人名字,以填写旅客登记表。 “弗朗兹·德戴雷克伯爵和他的随从罗兹科。”年轻人答道。 “从哪儿来?……” “从克拉约瓦。” 克拉若瓦是罗马尼亚的一重镇,它毗邻喀尔巴阡山脉南部的特兰西瓦尼亚高原的省份。弗朗兹·德戴雷克是罗马尼亚血统——这点,若纳斯一照面就看了出来。 罗兹科呢,他40来岁,高大魁梧,毫毛粗重,举止看上去像个军人。他肩上背着一个军用袋,手里拎着一个轻便旅行箱。这就是年轻伯爵的全部行李。从他的装束可以看出他经常徒步旅游。他肩披大衣,头戴一顶羊毛风雪帽,上身穿件宽大的短上衣,腰着系着皮带,上面挂着一柄瓦拉西亚匕首的刀鞘,脚穿双肥大的厚底鞋,外面还套着鞋罩。 这两位旅客正是十来天前,牧羊人弗里克在山口遇到的人。当时他们正朝累底埃扎脱山走去。他们游完累底埃扎脱山区,一直走到马罗斯县境,又爬上山,来到魏尔斯特村,打算稍事休息,再继续沿希尔河河谷往上走。 “你有几个房间?”弗朗兹·德戴雷克问。 “二间……三间……四间……您要多少有多少。”若纳斯答道。 “两间足够了,”罗兹科说,“只要是挨着。” “这两间你们满意吗?”若纳斯说着打开大厅尽头的两间客房。 “很好。”弗朗兹·德戴雷克说道。 显然,若纳斯不害怕他的房客。他们不是幽灵,不是幻化成人的精灵鬼怪。不是!这位绅士行为举止处处体现出一位高贵的上流人士受到的教养,旅店老板非常乐意为之效劳。这对“马蒂亚斯国王旅馆”的重新振兴可是个好兆头。 “我们离克鲁日有多远?”年轻人问。 “沿大路,经过佩特罗沙尼和卡尔茨堡,大约要走50英里。”若纳斯答道。 “路难走吗?” “对步行者来说,太难走了。我觉得伯爵先生应该多休息几天……” “我们可以开饭了吗?”弗朗兹·德戴雷克打断了旅店老板的热情劝说。 “请等半个钟头,我会为伯爵先生献上一顿丰盛的晚餐……” “今晚我们只要面包、酒、牛肉和鸡蛋。” “愿为您效劳。” “越快越好。” “马上就来。” 若纳斯正要进厨房,这时伯爵的问话使他停住了脚步。 “你这儿好像客人不多?……”弗朗兹·德戴雷克问。 “呃……这时间人少,伯爵先生。” “村里人不在这个时间来喝杯酒、抽根烟吗?” “时间已经过了……伯爵先生……我们这儿一般母鸡进窝,大家也上床睡觉了。” 他绝不会说出为什么旅店里没一个客人。 “你们村子大概有四五百号人吧?” “差不多,伯爵先生。” “但是,我们路上一个活人都没见到……” “这是因为……今天……今天星期六……是周日的前夜……” 幸运弗朗兹·德戴雷克不再追问下去,否则,若纳斯真不知该如何作答。无论如何他不会自断后路。这些外地人要是知道真相,谁担保他们不会立即拔腿逃出这座鬼名远播的村子! “但愿他们吃饭时那个声音别来捣乱!”若纳斯一边想,一边把桌子支在大厅中央。 很快,年轻人要的便餐就摆放在洁白的桌布上。弗朗兹。德戴雷克入席,罗兹科按照旅行时的习惯坐在他对面。两人狼吞虎咽,饭后,各自回屋休息。 饭桌上,年轻伯爵和罗兹科连十句话都没说到,所以,若纳斯也无从探听到什么,这让他很不高兴。何况,弗朗兹·德戴雷克看上去城府很深,喜怒不形于色;据旅店老板观察,他也别想从罗兹科那儿套出有关他主人家世的话来。 若纳斯只得向客人道声晚安。他上阁楼前又扫了一眼大厅,竖起耳朵倾听屋里外有什么动静,不停地念叨着: “但愿他们睡觉时,那个该死的声音别把他们吵醒!” 一夜平安无事。 次日天一亮,两名旅客下榻在“马蒂亚斯国王旅馆”的消息不胫而走,许多人涌到旅馆门前。 由于前夜的远行,弗朗兹·德戴雷克和罗兹科都很疲惫,睡得正香。看来,他们不到七八点钟是不会起床的。 看热闹的人群等得心急难捺。可客人没起床,他们也没勇气贸然闯进大厅。 两人终于在8点钟时露面了。 他们看上去没撞到什么麻烦。人们看见两人在旅馆里走来走去,然后坐下来吃早餐。但这并不能让人放心。 若纳斯站在门口,神态和蔼,笑容可掬,似乎在请他的老主顾们相信他。既然光临旅馆的是位贵人——而且是罗马尼亚最古老的家族的后代——有了他的大驾光临,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后来,科尔兹村长突然觉得应该带头,决心冒险进去瞧瞧。 大约9点钟,村长犹豫片刻,终于进去了。马上,海尔莫德、牧羊人弗里克以及另外三四个常客也跟了进去。至于巴塔克医生,他早发誓死也不再进去。 “去若纳斯那里,”他说过,“绝不,就是白给我10个弗洛林也不去!” 这里需要补充一句,这并非多余:如果科尔兹村长同意重返旅馆,不是只想满足一下他的好奇心,也不是想与弗朗兹·德戴雷克套套近乎。都不是!很大程度上,他是考虑到自身利益才痛下决心的。 作为旅客,年轻伯爵必须为他自己和随从支付过路税。诸位还没忘记吧,按惯例这些税收直接落入了村里这位最高行政长官的腰包。 村长措辞委婉,提出交税的事,弗朗兹·德戴雷克尽管有点吃惊,但还是赶紧付了。 他还邀请科尔兹村长和乡村教师坐一会儿。他们看到对方如此客气邀请,也不好拒绝,就坐了下来。 若纳斯赶忙把酒窖里各种上好的甜烧酒拿出来。村长几人都要三杯。因此,完全有理由相信,以前一席散落的老主顾不久又会重聚在“马蒂亚斯国王旅馆”。 付完过路税,弗朗兹·德戴雷克问这税是不是法律规定的。 “现在还不是,但我们希望以后能,伯爵先生。”科尔兹村长答道。 “外地人很少来特兰西瓦尼亚一带吗?” “的确不多,”村长说道,“但这地方还是值得游览的。” “我也这样认为,”年轻人说道,“我看到的风景是能吸引来游客的。站在累底埃扎脱山的顶峰,眺望美丽的希尔河河谷、东边的村镇,还有喀尔巴阡山脉的崇山峻屿。” “真是太美了,伯爵先生,太美了。”海尔莫德说道,“您还可以登上帕林峰看看。” “恐怕我没时间了。”弗朗兹·德戴雷克说。 “一天就够了。” “也是,可我要去卡尔茨堡,明早就走。” “什么,伯爵先生这么快就要离开我们了?”若纳斯惊讶地说道,神态很亲热。 他才希望两位客人可以多住些时日。 “我必须走,”德戴雷克伯爵答道,“何况,我留在魏尔斯特村干什么呢?……” “请相信,我们村值得游客逗留一阵子的!”科尔兹村长又说道。 “可似乎来这儿参观的人很少,”年轻伯爵反驳道,“可能因为它附近没什么好看的……” “是啊,没什么看头……”村长说着,却不由得想到了古堡。 “没有……没有稀奇的东西……”乡村教师反复念叨着。 “哦!……哦!……”牧羊人弗里克无意间漏出言外之音。 科尔兹村长、其他几人,尤其是旅店老板,同时瞪了他一眼!其含义就是,你干嘛急着把这地区的秘密泄露给过路人?告诉他奥尔加勒高地上发生的怪事,把喀尔巴阡古堡指给他看,这不是会吓坏他,叫他想离开村子吗?以后,还会有哪个旅客愿意走浮尔康山口大道到特兰西瓦尼亚来呢? 这个牧羊人不比他羊群里最笨的那头聪明多少。 “住嘴,白痴,住嘴!”科尔兹老爷低声喝斥他。 但年轻人的胃口已被吊起来了。他直接间弗里克,他刚才“哦!哦!”是什么意思。 牧羊人不是个轻易屈服的人。此外,他大概觉得弗朗兹·德戴雷以替他们想个法子。 “伯爵先生,我是哦哦了,我不赖账。” “魏尔斯特村附近还真有什么奇观值得观赏吗?”年轻人又追问。 “没什么奇观……”科尔兹村长抢先说道。 “没有!……没有!……”在座所有人全都异口同声嚷起来。 一想到可能又有人想进古堡,那必然会招致新的灾难,他们就不觉惊慌失措。 弗朗兹·德戴雷克有点吃惊地看着这些老好人,他们脸上流露出各种恐怖神情,但其意义都显而易见。 “到底有什么?……”他问道。 “有什么,主人?”罗兹科答道,“此地好像有座喀尔巴阡古堡。” “喀尔巴阡古堡?……” “是的!……那个牧羊人刚才悄悄告诉我的。” 他边说边指着弗里克,牧羊人赶紧猛摇头,不敢正眼看村长。 现在,既然这个迷信的村子里的秘密已透了一丝风声,那别的所有事都瞒不住了。 科尔兹村长决定亲自告诉伯爵,他把有关喀尔巴阡古堡的一切故事全都说了。 显然,这个故事令弗朗兹·德戴雷克感到很惊奇。尽管像处在他那种身份地位的许多青年贵族一样,他隐居在瓦拉西亚偏僻乡下,生活在城堡里,对科学知识不甚不解。但他毕竟是个有头脑的人。他并不信什么鬼神显灵,自觉自然地嘲讽那引起闹鬼的传闻。一座鬼怪出没的城堡,对此,他只会嗤之一鼻。在他看来,科尔兹村长特别讲的什么精彩之处,不过是些过时新闻罢了,魏尔斯特村人却想成是鬼神捣蛋。塔楼顶的烟雾,飞扬的钟声,都极易解释清楚。至于城堡里射出的闪光,发出的吼叫,纯属幻觉作祟。 弗朗兹·德戴雷克很不客气地阐述了上述看法,还开了个玩笑,令在座诸位备感尴尬。 “可,伯爵先生,”村长说,“还有呢。” “还有?……” “对!绝不可能闯进喀尔巴阡古堡。” “真的?……” “几天前,我们村的护林人和医生为了本村的安全,想到古堡里查看一下,结果他们为此付出惨重代价。” “他们怎么了?……”弗朗兹·德戴雷克用嘲讽的口吻问。 科尔兹村长详细地讲述了尼克·戴克和巴塔克医生的历险。 “所以,”年轻伯爵说道,“当医生想离开壕沟时,他双脚被牢牢贴在地面,根本无法向前迈步?……” “向前不行,向后也动不了!”海尔莫德补充道。 “这不过是你们的医生这般以为罢了,”弗朗兹·德戴雷克驳道,“他太害怕了……结果动不了!” “就算如此,伯爵先生,”科尔兹村长又说,“可如何解释尼克·戴克把手放在吊桥上的铁环时感受到的强烈震荡呢……” “他遭人暗算了……” “即使他遭人暗算了,”村长又说,“他到现在还卧床不起……” “没有生命危险吧?”年轻伯爵急切地询问。 “没有……还算幸运。” 眼前事实俱在,不容否认,科尔兹村长就看着年轻伯爵如何解释了。 他明白无误地告诉大家。 “我刚才听到的那些传闻,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再重申一次,都太简单了。我一点不怀疑,目前肯定有人占据着喀尔巴阡古堡。可到底是谁?……我不知道。但怎么说都不可能是鬼怪,是些人,他们找了那地方作为避难所……也许是歹徒强盗……” “歹徒强盗?……”科尔兹村长叫起来。 “很可能,因为他们不愿意行迹败露,受到追捕,就一定设法使人相信城堡里闹鬼。” “哦,伯爵先生,您以为?……”海尔莫德问。 “我认为这地区很迷信,城堡里的人也清楚这点,所以他们就用这种方式来防止不速之客登门拜访。” 事实似乎的确如此,但毫不奇怪,村民们没人愿意接受这一说法。年轻伯爵很清楚他根本没有说服这群人,他们也不愿被人说服。末了,他只得说: “既然诸们不愿相信我说的,各位先生,那就请继续相信喀尔巴阡古堡的传说吧。” “我们相信耳闻目睹的事实,伯爵先生。”科尔兹村长争辩道。 “事实的确如此。”老师又补充了一句。“算了,真遗憾,要是我和罗兹科能抽出一天时间,去参观你们那有名的古堡,我向你们保证,我们此去一定可以了解到真相……” “去参观城堡!……”科尔兹村长大叫起来。 “只要我们意志坚定,就是魔鬼也无法阻止我们翻过城墙。” 听到弗朗兹·德戴雷克说得这般坚定,甚至还有点玩世不恭,每个人都被另一种恐怖攫住了。城堡里的精灵这般大逆不敬,这是给村子惹祸吗?……不知道它们是否听见了“马蒂亚斯国王旅馆”里的谈话?……那神秘的声音是否又会响起? 想到这儿,科尔兹村长又告诉了年轻伯爵,那天护林人怎样被指名道姓施以警告,如果他胆敢刺探城堡的秘密,他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弗朗兹·德戴雷克耸了耸肩;他站起来,说哪能听到什么声音。那一切,他肯定地说,不过是客人们想象出来的,他们过于轻信鬼怪,又多喝了几杯旅店里的希那泼斯酒。 听了他的话,有儿人已起身朝门外走去,害怕再和这个无神论者呆在一起,他竟敢这么说。 弗朗兹·德戴雷克做了个手势,请他们留步。 “先生们,显然,我明白魏尔斯特村笼罩在恐怖的气氛中。”他说。 “言之有理,伯爵先生。”科尔兹村长答道。 “那好吧,我有办法揭穿城堡里的阴谋诡计。后天,我要去卡尔茨堡,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把此地发生的事情禀告市政当局。他们会派来一中队宪兵和警察,我向你们保证,这些勇敢的战士会冲进城堡,或赶走让你们疑神疑鬼的搞恶作剧的人,或逮捕那些图谋不轨的歹徒。” 这条建议还比较能让人接受,但它仍不符合村里显要人物的胃口。他们认为,无论宪兵、警察,还是军队,都无法制服这些能呼风唤雨、兴风作浪的鬼怪。 “先生们,我想起来,你们还没告诉我喀尔巴阡古堡是谁的产业?”伯爵问道。 “是本地一个古老的家族,德戈尔兹男爵家的。”科尔兹村长回答道。 “德戈尔兹家族?……”弗朗兹·德戴雷克叫起来。 “就是他家!” “是鲁道夫男爵家族吗?” “正是,伯爵先生。” “你知道他现在怎样了?……” “不知道。德戈尔兹男爵已多年没有在城堡里露面了。” 弗朗兹·德戴雷克脸色苍白,他呆呆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都变了: “鲁道夫·德戈尔兹!” 第九章 德戴雷克伯爵家族是罗马尼亚最古老、最有名望的一个家族,早在16世纪初国家获得独立之前,就声名卓著。这个家族参加了罗马尼亚各省份历史上的一切政治事件,它的名字因而也名垂青史。 现在,德戴雷克家族比德戈尔兹家族还要凋零。喀尔巴阡古堡顶上那株有名的山毛榉仍有三根枝杈,德戴雷克家却只剩下一支了,即克拉约瓦的德戴雷克,这一支的最后一代就是刚到魏尔斯特村的年轻伯爵。 童年时代,弗朗兹从未离开过伯爵夫妇居住的祖宅。这个家族的后代享有很高声誉,他们生活富足,乐善好施。他们在乡间过着舒适宽裕的贵族生活,一年只离开一次,也只为家族生意而不得不去克拉约瓦镇,尽管此镇离城堡只几里之遥。 这种生活必然会影响对他们独生爱子的教育,以后的岁月,弗朗兹长久地感受到他青年时代的生活遗留下的影响。只有一位老意大利教士是他的家庭教师,这位教士所知也极有限,弗朗兹没学到什么东西。所以,从童年乃至青年时代。他对科学、艺术、当代文学方面的知识知之甚少。年轻伯爵平常的时间都消耗在打猎的兴趣上。他不分昼夜,奔跑在树林里、平原上,追逐鹿群和野猪,手握匕首,攻击野兽。在这些事上,他英勇无畏,意志坚强,在残酷的斗争中树立了卓越的功勋。 他刚15岁时,德戴雷克伯爵夫人去世了,他不满21岁,伯爵又在一次打猎的事故中丧生。只几年功夫,双亲都撒手人寰。过去,他全部的温存和心中激荡的柔情都体现在对父母的孝敬上,使他青少年时代的感情得以寄托。而此后,他既没朋友,家庭老师也故去,他孑然一身,孤苦零丁存在世间。 年轻伯爵在克拉约瓦城堡又住了三年,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他孤身一人,从不试图与外界建立联系。他去过一、两次布加勒斯特,只因为事务使然,而且也只是短暂的出访,他总是急着赶回领地。 然而,这种生活总不能持久。后来,弗朗兹感到有必要走出罗马尼亚的群山怀抱,去外界展翅高飞,扩大视野。 年轻伯爵决定出游,那时他大约23岁。家族积累的财富足以满足他这个新的嗜好。一天,他留下老家人看管克拉约瓦城堡,离开了瓦拉西亚家乡。他带着罗兹科随行。此人是位罗马尼亚老兵,已在德戴雷克家服务了整整十年。他每次都陪着年轻伯爵外出打猎。他坚强、勇敢,对主人忠心耿耿。 年轻伯爵计划先游历欧洲,在欧洲大陆的首都和重要城市盘桓数月。他认为他在克拉约瓦城堡里受的只是启蒙教育,应该在游历途中完成对自身的丰富和充实。因而,他拟定了详尽的计划。他这样做不无道理。 弗朗兹·德戴雷克决定第一站参观意大利,因为老教士教会他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语。那边迷人的土地上遍布文物古迹,强烈地吸引着年轻人。他在那个国度一呆就是四年。他离开威尼斯去佛罗伦萨,离开罗马去那不勒斯,不停地拜访这些艺术之都,割舍不下满心的喜爱之情。至于法、德、西班牙、俄、英这些国家,大可等他年龄稍大,思想成熟再去游访,那时可能受益更多。相反,青春的激情应该用来品味意大利各大城市的魅力。 弗朗兹·德戴雷克27岁那年,最后一次去那不勒斯。他原本打算在那里只住几天,然后去西西里岛,探访岛上的特纳克利亚古迹,以此结束意大利之行,随之回到克拉约瓦城堡休息一年。 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不久使他改变了安排,甚至决定了他的一生,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在意大利生活的那几年,虽然年轻伯爵在科学方面无多大进展,因为他觉得自己在那个方面资历愚鲁,但至少,就像瞎子突然看到灯火,他获得了审美情趣。面对光辉灿烂的文化艺术,他的灵魂欣悦不已。他参观了那不勒斯、威尼斯、罗马和佛罗伦萨的博物馆,在杰出的绘画作品前流连忘返。同时,他经常出入歌剧院,观赏当时流行的抒情剧,对大师们的表演如痴如迷。 也就是这最后一次那不勒斯之行中,在后文中要叙述到的特殊情况下,一种感情,无比亲密,无比强烈,侵占了他的心田。 那时,在圣卡罗剧院有位著名的女歌唱家,她叫拉斯蒂拉。她嗓音淳厚,演唱技巧娴熟,表演精彩,征服了无数音乐爱好者的心。拉斯蒂拉当时并未谋求去国外发展,她只演唱意大利歌曲,因为那时意大利音乐的作曲在造诣上又重登巅峰。都灵的卡里尼昂剧场、米兰的斯卡拉剧场、威尼斯的费尼斯剧院、佛罗伦萨的阿尔费那里剧院、罗马的阿波罗剧院、那不勒斯的圣卡罗剧院轮流请她演出。她在舞台上取得眩目的成功,因而,她并不遗憾没有去欧洲其他剧院演唱。 拉斯蒂拉那时25岁,容貌倾国倾城:漂亮迷人的金色长发,深邃的黑眼睛里燃烧着热情的火焰,纯洁无瑕的脸庞,肤色红润,还有连布拉克斯岱勒也无法塑造出的优美身段。这位女子身上流露出一种杰出的艺术家气质,是谬斯歌唱的另一个玛丽布朗: “你的歌声飘荡在天国,带走了痛苦!” 最为人们所钟爱的这位诗人在不朽的诗作中吟唱这个嗓音: “只有出自心灵的歌才能感动人们的心。” 这个声音,不就是拉斯蒂拉那委婉动听,余音绕梁而三日不绝的甜美嗓音吗? 这位伟大的艺术家全副身心投入歌唱事业中,她以温柔的情感吟唱着温情脉脉的旋律,尽现出灵魂深处汹涌澎湃的感情。但据说,她的一颗芳心从未为谁感动。她从未爱过任何人,站在舞台上,在千百双爱慕的目光中,她从未对谁独送秋波。她似乎只愿生活在艺术中,只为艺术而生。 伯爵看到拉斯蒂拉的第一眼,就感受到了初恋那种不可抑制的冲动。他不打算参观完西西里岛后就离开意大利,决定在那不勒斯一直呆到这个季节末。似乎有一条他无法挣脱的无形纽带把他与女歌唱家连接起来,这条纽带就是她所有的演出。观众热情高涨,充分说明她取得了名副其实的成功。好几次,弗朗兹难以控制住心中的激情,设法想接近她。可是,拉斯蒂拉的门无情地关着,对他和对她别的狂热的崇拜者一样。 由此可以看出,年轻伯爵不久就成了最让人怜悯的人。他只想念着拉斯蒂拉,活着只为看她的演出,听她优美的歌声,他无心出入上流社会。整日,心灵和精神高度紧张。他的健康受到严重影响,不久身体就垮了。如果有个情敌,他该有多痛苦。但他知道没有,没人使他不安——哪怕那个古怪的人物也不能。考虑到本故事发展中的众多波折,有必要介绍一下这个怪人的外貌和性格。 此人年纪在50至55岁之间,——至少弗朗兹·德戴雷克最后那次逗留那不勒斯时是这样的。那人让人捉摸不透,他行事古怪,深居简出,似乎有意回避上流社会的那套陈规陋习。他的家庭、地位、过去,没人知道。今天他在罗马,明天他去佛罗伦萨,这里得申明一点,这完全依拉斯蒂拉的行程而定。他实际上只有一种迷恋:聆听歌剧艺术界的头牌明星,享有盛誉的女歌唱家拉斯蒂拉的演出。 自从弗朗兹·德戴雷克在那不勒斯剧院里看见拉斯蒂拉那天起,他只为她而生;然而,这位古怪的崇拜者却只为听她演唱而活,这已达六年之久,女歌唱家的歌声对于他,就似空气对于呼吸必不可少。除了在舞台上,他从没想法结识她,也没去她家登门拜访或给她写信。但每次无论拉斯蒂拉去意大利哪家剧院演唱,人们准能在检票口碰见一位高个人,他裹着件深色的长外套,一顶大檐帽遮住了脸。他匆匆坐进带栅栏的包厢角落。整场演出中,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呆着,沉默不语。拉斯蒂拉一唱完结束曲,他立即离开。任何别的男女歌唱家都无法吸引住他;他甚至不听他们的演唱。 这位如此忠心的观众是谁?拉斯蒂拉无从打听。但她生性胆小,最后,只要那个怪人一人到场,她就害怕,——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但总归是真实的。尽管她看不见躲在包厢角的他,因为此人从不拉开栅栏,但她感觉得到那双恶的眼睛正盯着她,令她惶惶不安,以至于观众欢迎她出场的雷鸣般的掌声都听不到了。 前面讲过,那个怪人从没被引见给拉斯蒂拉。但如果说他从不设法结识女歌唱家——我们特别强调这点,可是,凡涉及女艺术家的事,他都格外留心。正因为如此,他高价购买了大画家米歇尔·格莱戈里奥所绘的女歌唱家最漂亮的一幅肖像。画中的她热情、激动、高雅,扮演着她最美丽的角色。这幅她的崇拜者巨资购买的画确系珍品。 虽然这个古怪的家伙每次去剧院看拉斯蒂拉的演出,总是一人孤独地坐在包厢里,而且除了去剧院,他平时从不出门,但并不能因此而得出结论,说他完全孤身一人生活。不,他有一个同伴,和他一样性格怪诞,分享着他的生活。 此人叫奥尔伐尼克。他中等身材,瘦弱,面色苍白,套句老话讲,“面无四两肉”。他有个很特别的特征,右眼上带着黑色眼罩,可能是在哪次物理或化学实验中弄瞎的。他的鼻梁上架了一副厚厚的眼镜,左眼上从唯一的一块近视镜片中闪烁着暗绿色的幽光。他经常独自散步,一路上不住地指手画脚,好像在跟某个从不答腔的隐形人交谈。 这二人,一个奇怪的音乐迷,一个同样怪异的奥尔伐尼克,名声远播,至少在意大利城市里情况如此。每逢歌剧演出季节,他们就出现了。他们能刺激起公众的好奇心,虽然拉斯蒂拉的这位崇拜者总是回避、拒绝记者和他们冒失的采访,但人们最终还是打听到他的姓名与国籍。这人祖籍在罗马尼亚。后来,弗朗兹·德载雷克打听到他叫“鲁道夫·德戈尔兹男爵”。 年轻伯爵刚到那不勒斯时,情况就是这般。两个月以来,圣卡罗剧院场场爆满。拉斯蒂拉的演出一天比一天成功。她扮演的各种角色从未像现在这样逼真动人,观众的喝彩也从未像现在这般热烈。 每次演出,弗朗兹总是坐在正厅前座,德戈尔兹男爵躲在包厢角落里,沐浴在优美的歌声中,陶醉在醉人的乐曲中。缺了它,他几乎难以生存下去。 正在这时,那不勒斯流传着一个消息,——起初公众都不愿相信,但后来终于引起了音乐爱好者们的警惕。 据说,这个演出季节一结束,拉斯蒂拉就要离开舞台了。什么!她才华横溢,风华正茂,事业正处于巅峰时期,怎么可能考虑引退呢? 不管这消息听来多么令人难以置信,但却千真万确。毋庸置疑,德戈尔兹男爵是原因之一。 这个神秘诡异的听众,总是如影随形,跟着拉斯蒂拉,尽管他躲在包厢的栅栏后面,看不见他的人,但终于使拉斯蒂拉的神经紧张,情绪激动到无法控制的地步。只要一登台,她就烦躁不安,这么明显,连观众都觉察出来,这逐渐毁坏了她的身体。离开那布勒斯,逃到罗马、威尼斯、意大利半岛所有的其他城市,她知道都无法摆脱德戈尔兹男爵的追踪。即使放弃意大利,去德、俄、法,她也躲不开他的影子。她去哪里演出,他就会跟到哪里。要彻底摆脱这个幽灵的纠缠,唯一办法就是离开舞台。 在她决定引退的消息传出之前的两个月,弗朗兹·德戴雷克决心向女歌唱家吐露心曲。不幸的是,结果却造成了无可弥补的灾难。他尚无妻子,又腰缠巨资,完全可以让拉斯蒂拉接纳他,答应做德戴雷克伯爵夫人。 拉斯蒂拉清楚,很长时间以来,年轻伯爵为她神魂颠倒。她自知这是位贵族,任何女人,即便是上流社会的贵族小姐,都会很乐意把幸福交托给他。因为她曾考虑过此事,所以,当伯爵上门通名报姓后,她以不加掩饰的好感接待了她。她接受了伯爵的一片深情,同意作伯爵的妻子,并且毫无遗憾地离开歌唱舞台。 消息确切,等在圣卡罗剧院的演出季节一结束,拉斯蒂拉将不再登台献艺。她即将结婚了,以前人们对此还有所保留,现在已确信无疑了。 可想而知,这件事不仅在艺术界,而且在意大利的上流社会中都掀起了轩然大波。公众先是拒绝相信这个事实,继而对年轻伯爵心生嫉妒、愤怒,是他夺走了拉斯蒂拉的艺术与成就,抢走了意大利音乐爱好者崇拜的偶像,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女歌唱家。弗朗兹·德戴雷克遭受到人身威胁,但年轻伯爵对此不屑一顾。 此事在一般公众中引起的反响已是如此强烈,大家可以想象得到,鲁道夫·德戈尔兹男爵一想到拉斯蒂拉将被人从他身边夺走,他将失去和生活的一切联系,他又该是怎样一番感受。据说他想自杀了事。这可能是真的,因为从那天起,人们再也看不见奥尔伐尼克在那不勒斯街头溜达。他寸步不离男爵左右,甚至好几次陪他去圣保罗剧院,和男爵一起关在男爵每场必到的包厢里,——这在他可说是前所未有的事,像许多其他学者,他本人对音乐的魅力绝对无动于衷。 时间的流逝并没有抚平人们内心的骚动,这种激情在拉斯蒂拉的告别演出会那晚达到了顶峰。那场告别晚会演出的是阿尔科纳蒂大师的杰作《奥尔朗多》,拉斯蒂拉扮演昂吉丽卡这一精彩的角色,以此向观众告别。 那晚,圣卡罗剧院即使再扩大十倍,也容纳不下那么多观众,门口挤得水泄不通,很多人只得站在广场上。人们担心会发生反对德戴雷克伯爵的示威游行,即使拉斯蒂拉在台上表演时不会,但当歌剧第五幕谢幕时总免不了会发生骚乱。 德戈尔兹男爵早已坐在包厢里,奥尔伐尼克陪在他身边。 拉斯蒂拉出现了,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激动;但她镇静下来,全身心投入了表演。她唱得那么完美无瑕,展示了她那绝世无双的艺术天赋,简直难以用笔墨来形容。现场的观众情绪高涨,陷入了狂热之中。 在整个演出过程中,年轻伯爵躲在幕后,急不可捺,难以平静,他诅咒这漫长的演出,恼怒一次次的掌声和欢呼声延误了时间。啊!他多么想马上冲上舞台,带走即将成为他的新娘的她,把她带得很远,很远,如此远,让她永远只属于他,只属于他一人! 女主人公昂吉利卡死去的那幕戏终于到了。阿尔科纳蒂动人的音乐从未这么沁人心脾,拉斯蒂拉的演出从未这么高亢激昂。她整个灵魂仿佛通过双唇裸露出来……可是这个声音,这个撕心裂肺的声音即将消失,人们以后永远也听不到了。 这时,德戈尔兹男爵的包厢栅栏拉开了。一个奇怪的脑袋,披着花白长发,双目喷火,伸了出来。那张脸神情惘然,苍白得吓人。在后台,在耀眼的灯光照射下,弗朗兹还是第一次把这个怪人看得如此清楚。 拉斯蒂拉正满怀激情,沤歌尾曲令人荡气回肠的那段……她充满着崇高的感情吟唱着: Innamorata,mio cuore tremante,Voglio morire…… (恋人啊,我的心在颤抖,我要为爱情而献身……) 突然,她停止了演唱…… 德戈尔兹男爵吓坏了她……不可名状的恐怖使她全身瘫软……她急速用手捂住嘴,嘴边染红了鲜血……她急促摇晃了几下……倒了下去…… 观众们站了起来,心绪悸动,惊慌失措,焦虑到了极点…… 从德戈尔兹男爵包厢里发出了一声尖叫…… 弗朗兹刚刚冲上舞台,他扶起拉斯蒂拉,把她抱在怀中……他注视着她……呼唤着她…… “她死了!……她死了……”他叫了起来,“她死了!……” 拉斯蒂拉死了,她胸腔里的一根血管破了……她的歌声随着她最后一口气戛然而止! 年轻伯爵被人扶回旅馆,人们都担心他神志不清,会丧失理智。他没能出席拉斯蒂拉的葬礼。她的葬礼是在那不勒斯的市民们大力协助下举行的。 女歌唱家埋葬在圣新营公墓,洁白的大理石石碑上铭刻着这个姓名:拉斯蒂拉。 拉斯蒂拉下葬的那晚,一个男人来到圣新营公墓。他眼神惊恐不安,头低垂着,双唇紧闭。他久久地凝视着拉斯蒂拉的坟墓。他似乎竖起耳朵,宛如那位杰出的女艺术家的歌声即将最后一次从墓里飘出来…… 此人就是鲁道夫·德戈尔兹。 当晚,德戈尔兹男爵在奥尔伐尼克陪同下,离开了那不勒斯。自他走后,再没人获知他的音信下落。 次日,一封致年轻伯爵的信到了。 信中寥寥数行,简单地写着这几句恐吓话语: 是你杀了她!……让灾难降临到你头上吧,德戴雷克伯爵! 鲁道夫·德戈尔兹 第十章 这就是这个哀怨的悲剧故事。 一个月里,弗朗兹·德戴雷克生命垂危。他不认识任何人——包括他的随从罗兹科。他高烧得迷迷糊糊,随时都可能咽气,他嘴里不停地念着拉斯蒂拉的名字。 年轻伯爵终于死里逃生。由于医生的精心治疗,罗兹科的细心照顾,再加之他年轻力强,最后活了过来。经过这次可怕的打击,他的理智依然完好无损。当他回想起《奥尔朗多》一剧最后悲惨的结局,女艺术家香消玉殒。 “拉斯蒂拉!……我的拉斯蒂拉!……”他呼喊着,伸出双手,像是为她鼓掌喝彩。 等主人一能离开病床,罗兹科说服他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回到克拉约瓦城堡。但年轻伯爵在离开那不勒斯之前,想到死者的墓前致哀,向她作深沉的、永恒的告别。 罗兹科陪他来到圣新营公墓。弗朗兹一头扑在冰冷的坟上,用指甲使劲抠土,想和她埋葬在一起……罗兹科用尽力气把他拖到远处,离开那个葬送了他一生幸福的坟墓。 几天后,弗朗兹·德戴雷克回到偏远的瓦拉西亚乡间,重新回到他家古老的宅第克拉约瓦城堡。他在城堡里深居简出,与世隔绝,一住就是五年。时间的流逝,空间的转移,都无法减轻他内心的伤痛,他本应忘记一切,但谈何容易。记忆中的拉斯蒂拉与他第一次看见的一样,鲜明生动,陪伴在他身边。这些伤口,即使到死,也无法愈合。 但是,在本故事开始的时候,年轻伯爵已离开城堡好几周了。罗兹科多费唇舌,锲而不舍,才说服主人结束这种使他萎靡下去的孤寂生活,尽管弗朗兹无论身处何处,都无法得到心灵上的慰藉;但作为仆人,他至少应该想法分散他的痛苦。 于是,他们拟定了一个旅行日程,先去游历特兰西瓦尼亚各省份。以后,——罗兹科希望如此,年轻伯爵会同意重新开始由于发生那不勒斯的悲剧而中断的欧洲之行。 弗朗兹·德戴雷克就这样上路了,这次只是个旅客,而且仅作短暂的探访。他们二人从瓦拉西亚平原出发,走进喀尔巴阡群山环抱之中;他们穿过浮尔康山口的峡谷地区,又攀登上了累底埃扎脱山,再经马罗斯河河谷,来到魏尔斯特村,投宿在“马蒂亚斯国王旅馆”。 各位已经了解到,当弗朗兹·德戴雷克到达时村民们的思想状态如何,他怎样得知到古堡里发生的不可思议的怪事。刚才他又知道喀尔巴阡古堡属于鲁道夫·德戈尔兹男爵所有。 听到这个名字,年轻伯爵神色大变,科尔兹村长及村里其他重要人物不可能注意不到。罗兹科赶紧支走科尔兹村长,是他倒霉地提到这个名字,还有那些荒唐事。为什么弗朗兹·德戴雷克偏偏时运乘运,跑到喀尔巴阡城堡附近的这个魏尔斯特村来! 年轻伯爵沉默不语。他的目光游移不动,看得出,他内心深处极为慌乱,实在无力抑制。 科尔兹村长和他的朋友们明白德戴雷克伯爵与德戈尔兹男爵之间恐怕有着神秘的纠葛;但不管他们多么好奇,还得保持分寸、得体的态度,不能再深究下去。至于将来,那只待以后再说。 不一会儿,所有人都离开了旅店,心中对发生的一桩桩冒失的言行困惑万分,觉得这对村子不是个好兆头。 现在伯爵知道了古堡是谁的,他还会履行诺言?他到卡尔茨堡后,会报告市政当局,要求出兵干预吗?村长、老师、巴塔克医生、其他人心里都嘀咕着这个问题。但无论如何,假如伯爵撒手不干的话,科尔兹村长决定亲自去当局搬请救兵。警方知晓事态后,会闯进城堡,一探究竟,看看里面是幽灵还是歹徒。村里的人不可能长久地忍受这样的困扰。 其实,绝大部分村民认为这只不过是无益的举措。和鬼神对抗!……宪兵们的刺刀就像玻璃一样被击碎,他们射出的子弹别想命中目标! 弗朗兹·德戴雷克坐在大厅里,刚才无意间听到的鲁道夫·德戈尔兹男爵的名字又勾起了他多少的痛苦回忆。 他就这样沮丧地坐了一个小时,才站起来,走出旅店,来到村里平地边,注视着远方。 喀尔巴阡古堡仁立在普莱扎山顶。那里,就是那个怪人,圣卡罗剧院的常客,使可怜的拉斯蒂拉产生不可遏制的恐惧情绪的那个怪客曾经居住之所。现在,这座城堡已残破不堪,德戈尔兹男爵离开那不勒斯后没有回来。没人知道他现在的状况,很可能在伟大的女歌唱家魂魄散后,他也了结了生命。 弗郎兹浮想联翩,最后连自己也晕头转向,不知哪种猜测才对。 另一方面,护林人尼克·戴克的经历也令他有点放心不下,他很乐意揭开古堡的神秘面纱,哪怕只为使村里人安下心来。 因为年轻人毫不怀疑是一伙歹徒躲进了城堡,因而,他决定履行诺言,报告卡尔茨堡警局,挫败歹徒的这些装神弄鬼的把戏。 可在行动前,弗朗兹想更详尽地了解一些细节。最好就是亲自和年轻的护林人谈谈。所以,大约午后3点,他在返回旅馆之前,先去了村长家。 科尔兹村长很荣幸地接待他——一位像德戴雷克先生的绅士……罗马尼亚贵族世家以后裔,全村人都会为重获安宁与繁荣,对他会感恩戴德……因为这一事件平息后,外地游客又会纷沓而至……交付过路税,再不必担心喀尔巴阡古堡里的神鬼作乱……如此云云。 弗朗兹·德戴雷克感谢科尔兹村长的这一番敬辞,井问他想见见尼克·戴克,这不会有何不妥吧。 “没有,伯爵先生,”村长答道,“这个勇敢的小伙子身体棒着呢,不久他就能重新干他的老本行了。” 他转过身: “是吧,米柳达?”他叫着刚进门的女儿,又说道: “愿上帝保佑他,爸爸!”米柳达心情激动地说。 年轻姑娘优雅的问候使弗朗兹心情愉快。看见她还在为未婚夫的病情担心,他赶忙安慰她。 “我听说尼克·戴克的伤势不重……”他说。 “是的,伯爵先生,”米柳达答道,“上帝保佑!” “魏尔斯特村有好的医生吗?” “哼!”科尔兹村长嘿了一声,语气中对老检疫员颇为不敬。 “我们村有巴塔克医生。”米柳达说。 “就是和尼克·戴克一起去古堡的那人?” “对,伯爵先生。” “米柳达小姐,”弗朗兹说,“为你未婚夫着想,我想见见他,详细地问一下那次经历。” “他会很乐意的,累点也没关系……” “哦!我不会谈太久,米柳达小姐,我也不会做有损尼克·戴克的事。” “我知道,伯爵先生。” “婚礼什么时候举行?” “半个月后。”村长答道。 “如果科尔兹村长邀请我的话,我会很高兴参加你们的婚礼……” “伯爵先生,您真是太赏脸了……” “说定了,半月后,我肯定,只要他能挽着漂亮的未婚妻出去散步,一定会痊愈的。” “愿上帝保佑他,伯爵先生!”年轻姑娘羞红了脸。 这时,姑娘美丽的脸庞上流露出一丝明显的担忧,于是弗朗兹问她为什么: “哦!上帝保佑他,”米柳达答道,“因为他无视魔鬼的警告,硬闯古堡,惹恼了那些妖怪!……准知道它们会不会终生缠住他……” “天!就为这,米柳达小姐,”弗朗兹答道,“我们会把一切安排妥当的,我向你保证。” “可怜的尼克不会再出什么事了?……” “不会了。有了警察,再过几天,人们就可以到古堡里随心所欲地逛逛,在那里和在村里广场上一样安全!” 年轻伯爵认为不适合与这些有成见的人讨论鬼神的问题,他请米柳达带他去见护林人。 姑娘立刻带伯爵前往。然后她离开房间,留下弗朗兹单独和未婚夫在一起。 尼克·戴克早知道“马蒂亚斯国王旅馆”来了两位旅客。他坐在一把大得像岗亭的老式座椅里。他站起身,迎接客人。他曾瘫痪的躯体已基本复原,现在他可以回答德戴雷克伯爵的问题。 “戴克先生,”弗朗兹友好地同护林人握了握手,问,“首先,我想请问您是否相信喀尔巴阡城堡里有鬼?” “我现在不得不相信,伯爵先生。”尼克·戴克回答道。 “是它们阻止您翻过城墙?” “对。” “为什么?……” “如果不是妖怪,我所遭遇到的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了。” “您能再详细讲讲吗,别漏下任何细节?” “很乐意,伯爵先生。” 尼克·戴克详细讲了事件发生的经过。他只不过证实了弗朗兹在旅店里所了解到的,在伯爵看来,这些纯属自然现象。 总之,如果有人占据了古堡,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他们肯定有套机器设备,可以制造出各种魔幻般的效果,如此,那晚发生的怪事就不难解释了。至于巴塔克医生声称他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定在地上动不了,这只是他一时的幻觉。他都吓傻了,两腿发软,动弹不了。这就是弗朗兹向那村人所作的解释。 “可是,伯爵先生,”尼克·戴克答道,“为什么就在他想逃跑的时候,那个胆小鬼双腿就动不了了?这不太可能吧,您说是不是……” “可能他双脚被藏在沟底野草丛中的机关夹住了。”弗朗兹又说。 “如果中了机关,那还不皮开肉绽;而巴塔克医生腿上没有任何伤痕。”护林人反驳道。 “您说得不错,尼克·戴克,但请相信我,如果医生真的动不了,他的腿只能是那样被困住了……” “我再请问您,伯爵先生,机关又怎会自动打开,让医生恢复行动自由呢?” 弗朗兹不知该如何作答。 “算了,伯爵先生,”护林人说道,“我们不谈医生了,说说我碰到的奇事吧。” “好吧……咱们暂把医生的事搁一边去,说说发生在您身上的事,尼克·戴克。” “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很清楚。我肯定受到了猛烈的震动,这决非力能办到的。” “您身上没留下任何明显的伤痕吗?”弗朗兹问他。 “没有,伯爵先生。但我被一股非常强的力弹了一下……” “就在您把手放在吊桥的铁环上时?……” “是的,伯爵先生。我刚碰到铁环,全身就麻痹了。走运的是,我另一手还拽着铁索,没有松开,就这样拉着铁索滑到沟底。医生扶起我时,我已不省人事了。” 弗朗兹摇摇头,看来并不信服。 “哦,伯爵先生,”尼克·戴克又说,“我讲的都是实情,我没做梦。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周,手脚都动不了。如说我累成那样,怎么也说不通吧!” “我没这么说,您肯定受到了突然的震动……” “突如其来,像遇到魔鬼的袭击!” “不,在这点上我不同于您的看法,尼克·戴克。”年轻伯爵答道,“您以为被鬼打了,我想不是,因为世上本来没鬼,好鬼、恶鬼都没有。” “那么,伯爵先生,你能对我发生的一切作出合理的解释吗?” “目前还不能,尼克·戴克,但请相信最后一切终将真相大白,这并不很难。” “但愿如此!”护林人说。 “告诉我,这城堡一直以来就属于德戈尔兹男爵家族吗?”弗朗兹又问。 “是的,伯爵先生,这是他家的祖址,尽管最后一代传人鲁道夫男爵失踪了。” “他失踪多长时间了?” “大约有二十年了。” “二十年?” “是的,伯爵先生。一天,鲁道夫男爵离开了城堡,几个月后,城堡里最后一个仆人也死了。人们再没有见过男爵……” “从那以后,没人再去过古堡?” “没人。” “当地人怎么想的?” “他们认为鲁道夫男爵一定死在国外了,而且是失踪后不久死的。” “他们错了,尼克·戴克,男爵还活着,至少五年前还健在人世。” “他活着,伯爵先生?……” “对……在意大利……那不勒斯。” “您见过他?……” “我见过。” “那这五年?……” “这几年我没听到过有关他的消息。” 护林人陷入了沉思中,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但一时还不能确定。最后他下定决定,他抬起头,皱皱眉头。 “难道不能假设鲁道夫·德戈尔兹男爵回到故里,想在古堡里隐居吗?……”他说。 “不可能……这假设无法成立,尼克·戴克。” “他为什么躲进古堡?……不愿让外人前去打扰呢?……” “没有。”弗朗兹·德戴雷克回答道。 但是,这种想法开始盘旋在伯爵脑海中。这个形迹诡秘的怪人离开那不勒斯后,为什么不可能回到古堡里隐居起来?再者,他很了解当地人都很迷信,如果他想与世隔绝,躲避外面的侵扰,在他来说,这不是易如反掌吗? 但是弗朗兹觉得告诉魏尔斯特村民在这种想法也没用。此外,这还牵涉到他本人的隐私。何况,他很清楚他难以说服村里人。这时尼克·戴克又说道: “如果鲁道夫男爵藏在古堡里,他肯定是魔鬼肖尔特的化身,因为只有肖尔特才会用那种方式对待我!” 弗朗兹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他问了别的。他千方百计安抚护林人,他擅闯古堡的企图不会再带来别的后果,但又劝他以后别再蛮干了。何况,此事也与他无关,卡尔茨堡的警方一定能揭开喀尔巴阡古堡的秘密。 他特地嘱咐护林人要及早养好身体,不要延误了他与美丽的米柳达的婚礼。届时,他一定亲来道贺,然后他告辞离开了。 弗朗兹一路上昏昏沉沉,回到旅馆后,一整天都没出门。 6点,他在大厅用晚餐。出于对他的尊敬,科尔兹村长和村里其他人没来打扰他的清静。 大约8点,罗兹科问年轻伯爵: “您需要我吗,主人?” “不需要,罗兹科。” “那我去平地上抽会儿烟。” “去吧,罗兹科,去吧。” 他半躺在椅子上,不可磨灭的往事又历历在目。他仿佛亲临拿不勒斯的圣卡罗剧院,观看拉斯蒂拉的最后一次登台表演……他仿佛又看见了德戈尔兹男爵,他把头伸出包厢,狂热的目光盯着女艺术家,那副吓人的模样好像要把女歌唱家吞下去。 随后,他又想起那封怪人写的信,信中指着他,弗朗兹·德戴雷克害死了拉斯蒂拉。 弗朗兹沉浸在往事中,慢慢地陷入了梦乡。他虽然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但仍十分警觉,稍有动静,他都能觉察到。 空中似乎传来一个声音,抑扬顿挫,温柔而又甜蜜,传进大厅。可大厅里只有弗朗兹一人。 弗朗兹也没弄清他是否在作梦,他猛地站了起来,侧耳细听。 是的!好像有张嘴贴近他耳边,一张无形的嘴唇吟唱着斯捷潘诺乐曲的优美的旋律: Nel giardino de mille Riori,Andiamo,mio Cuore…… (我心爱的人儿啊,让我们一齐到那百花盛开的花园去吧……) 这首浪漫曲弗朗兹听来很耳熟,拉斯蒂拉在圣卡罗举行告别演出时唱过这首充溢着不可言喻的芬香甜蜜的浪漫乐曲。 弗朗兹再次陶醉在优美的歌声中,他像个孩子听着摇篮曲,心灵得到了慰藉。 最后一句歌词唱完了,歌声慢慢减弱,随着气流柔和的振荡逐渐消失。 弗朗兹摆脱掉昏沉沉的迷糊状态……他猛地站了起来……屏住呼吸,想抓住刺入他心灵的那个声音在空气中留下的空旷回音…… 屋里、屋外一片寂静。 “是她的歌声!……”他喃喃自语,“是的!……是她在唱歌……我深深为之痴迷的歌声!” 他清醒过来,回到了现实中: “我睡着了……我在做梦!”他说。 第十一章 次日,年轻伯爵天刚亮就醒了,昨夜的幻觉还在脑中索绕,困扰着他。 上午,他应该离开魏尔斯特村,动身去卡尔茨堡。 参观完佩特香尼和利瓦择勒两个工业小镇后,弗朗兹原计划去卡尔茨堡逗留一日,再去特兰西瓦尼亚的首府盘桓数日。最后,再乘火车参观匈牙利中部的几个省份,那将是他此次旅程的最后驿站。 弗朗兹走出旅馆,来到空地上,拿着一副小型望远镜,心绪激动地注视着古堡。初升的太阳清楚地把古堡的轮廓映照在奥尔加勒高地上。 此时,他正在想:到了卡尔茨堡,他是否守约呢?把喀尔巴阡古堡发生的事报告给市政警方吗? 以前年轻伯爵答应此事,使村子恢复安宁,那时他坚信古堡里藏着一伙歹徒,至少可能是一群可疑分子,他们不愿被人发现想方设法阻止人们靠近古堡。 但昨晚他经过仔细考虑,改变了主意,心中犹豫不定。 德戈尔兹男爵家族的最后一代鲁道夫男爵失踪已整五年。他怎样了,没人知道。有人说他离开那不勒斯后不久就死了,真的吗?有何证据?德戈尔兹男爵很可能活着。假如他仍在世,为何不会回到祖先遗留下来的古堡里?人们知道的他的唯一亲信可靠之人奥尔伐尼克为什么不会陪他回到这里?为什么不会是这名古怪的物理学家编排和导演了这种种怪事,以扰乱四邻不安?这些问题正是弗朗兹所考虑的。 如果事实真是那样,年轻伯爵又该如何行事呢?他干涉德戈尔兹男爵的私事合适吗?当罗兹科找到他时,他正权衡利弊,反复考虑着。 他认为应该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罗兹科。 “主人,”罗兹科回答道,“很有可能是德戈尔兹男爵搞的这套鬼把戏。嗨?如果确实如此,我们就不必掺和进去。让魏尔斯特村的胆小鬼们自己想法去。随他们怎样,这是他们的事,我们不必瞎操心。” “也好,”弗朗兹赞同道,“我翻来覆去地想过了,还是你说的对,罗兹科。” “想啥说啥嘛。”老兵简单地说了句。 “科尔兹村长和别的人在这个时候知道该怎么去了结古堡里所谓的鬼怪。” “其实,他们只需报告卡尔茨堡方面,主人。” “我们吃过午饭后就上路,罗兹科。” “一切都会准备妥当。” “沿希尔河河谷往下走前,我们先绕道去普莱扎山。” “为什么,主人。” “我想从近处仔细看看那座奇特的喀尔巴阡古堡。” “何苦呢!” “心血来潮而已,罗兹科,半天时间都用不了。” 罗兹科很不高兴主人的这个决定,他认为无此必要。凡能强烈刺激伯爵回忆起往事的事物,他都尽量使他避开。但这次,他无法改变主人的坚定不移的决心。 弗朗兹好像受到了某种不可抵挡的诱惑,他感到古堡强烈地吸引着他。他没有意识到这种吸引力可能源自他梦中听到了拉斯蒂拉吟唱斯捷潘诺幽怨的旋律。 他真怕在做梦?……难说!他想起人们说在旅馆里听到一个声音,而尼克·戴克胆敢无视它的警告,鲁莽地冒犯它。看到伯爵这样的心绪,人们也就不必奇怪他突然要去喀尔巴阡古堡,而且只停留在古老的城墙下,决心进去。 当然,弗朗兹决定不向村里人透露他这一意图。那些人完全可能联合罗兹科,说服他打消这个念头。他嘱咐随从不要向外人提起。别人看到他朝希尔沙河谷走去,不会怀疑到他确实是去卡尔茨堡。但他从平地上注意到另有一条路,可以沿着累底埃扎脱山角直通到浮尔康山口,从那里可以爬到普莱扎山上去,不必再穿过村子,因此,也就不会被科尔兹村长或其他人看见了。 正午时分,弗朗兹接过若纳斯满面堆笑递给他的账单,稍微多要了点,他没介意,付完账,准备上路了。 科尔兹老爷、美丽的米柳达、海尔莫德、巴塔克医生、牧羊人弗里克和许多别的村民都前来送行。 年轻的护林人也走出了房间。看来他很快就能重新走路了,——老检疫员洋洋自得,把这一切归功于自己。 “祝贺您,尼克·戴克,”弗朗兹对他说道,“祝贺您以及您的未婚妻。” “非常感谢,”姑娘回答道,由于幸福,她整个人容光焕发。 “旅途愉快,伯爵先生。”护林人说道。 “是呀……但愿如此!”弗朗兹回答道,他眉头一直愁云满布。 “伯爵先生,”科尔兹老爷提醒他,“请您不要忘记您答应到卡尔茨堡后,报告这儿发生的事。” “我会记得的,科尔茨村长。可万一我中途耽搁了,您知道该怎么办,才能摆脱掉这个令人不安的邻居。城堡很快就不会让魏尔斯特村善良的乡民恐慌了。” “说得容易……”老师嘟哝着。 “做也简单,”弗朗兹回敬他,“只要你们愿意,四十八小时后,不管什么人躲在古堡里,宪警都能迫使他们就范。” “只除了这种情况,很有可能,如果里面是魔鬼的话。”牧羊人弗里克说道。 “那又怎样。”弗朗兹答道,微微耸了耸肩。 “伯爵先生,”巴塔克医生说道,“如果您陪尼克·戴克和我去过古堡,您就不会这么说了!” “医生,如果我像你那样双脚被奇怪地粘在地上,那才叫我吃惊呢。”弗朗兹嘲讽道。 “双脚……是的,伯爵先生,确切地说是靴子!您该不是以为我白日作梦吧……” “我什么都没说,先生。”弗朗兹答道,“我也不会劳神向你解释一些你觉得不可思议的事。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宪警去古堡,他们的靴子一向服从纪律,绝不会像你那样生根不动了。” 他对医生说完这番话后,再一次接受了旅店老板的敬意,说他非常荣幸能接待尊贵的弗朗兹·德戴雷克伯爵,等等。他向聚集在广场上的科尔兹村长、尼克·戴克、米柳达和村民们一一道别后,向罗兹科做了个手势,然后两人大步流星朝山口的大路走去。 不到一小时,弗朗兹主仆二人就到了河右岸,然后顺河流而上,沿累底埃扎脱山的南坡往上爬。 罗兹科顺从了主人的意图,没再劝说:说也是白搭。服从命令是他作为军人的天职,如果年轻伯爵遇到什么危险,他一定会设法救出他。 又走了两小时,两人停下来休息片刻。 瓦拉西亚的希尔河一直稍微向右拐去,在这个地方,它猛地又折了回来。另一面,约4公里处,奥尔加勒高地浑圆的山顶盘踞在普莱扎山顶。应该在这里弃河爬山了,因为弗朗兹想翻过山口去古堡。 很明显,这样一拐弯,可以不经过魏尔斯特村,但却多绕了古堡与村庄的距离的一倍。弗朗兹和罗兹科爬上山顶时,天还应该大亮。伯爵还有时间从外观看古堡。晚上,再下山,走通往魏尔斯特村的道路,这样肯定不会被人瞧见。弗朗兹打算到两条希尔河汇合处的利瓦特采尔镇过夜,第二天,再去卡尔茨堡。 他们休息了半小时。弗朗兹又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一想到德戈尔兹男爵可能躲在古堡里,就激动不安。但他一言未发。 罗兹科费了好大劲才控制住自己没说: “走得再远也没用,主人!……别去那座该诅咒的城堡,回去吧!” 两人继续沿谷底前进。他们必须先穿过一片树林,林中没有一条小路。地面上一些地方被冲刷出深深的沟壑,因为雨季时,希尔河有时泛滥成灾,河水喧嚣着淹没于周围的土地,使其变成泥塘。这样,行走就比较困难,所以路上多耽误了点时间。他们花了整整一个小时,5点钟时,才又回到浮尔康山口的大路上。 他们在普莱扎山的右山坡上没有碰到荆棘丛生的密林。那时,尼克·戴克只有用斧头劈开一条道来。他们却遇到了另一种麻烦。山坡上铺满山崩时滚下来的巨石,穿行其间,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面高低起伏不平,还有深深的断层,摇摇欲坠的石块,就像阿尔卑斯山区的冰柱那样竖立着。以前泥石流从山顶冲下山的巨大岩石就这般杂乱无章地堆积在一起。放眼望去,一片真正的石海,令人毛骨悚然。 在这种条件下,吃力地爬陡坡,得需要整整一个小时。说真的,喀尔巴阡古堡只凭其道路的险峻就足以防御外来侵犯,确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罗兹科可能出现一个完全不可逾越的障碍,但始终没有发现。 他们穿过乱石堆和坑洼地带,终于到达了奥尔加勒高地的前峰。从这里可以更清楚地眺望到古堡的轮廓,它孤零零地仁立在阴森森的荒原中。多年以来,恐惧一直使附近的村民避而远之。 应该提请读者注意的是,弗朗兹和罗兹科要绕古堡的北边围墙靠近城堡。尼克·戴克和巴塔克医生是沿普莱扎山的左侧,离开右边的尼亚德急流和山口那条道,到达古堡东边的围墙。这两个方向恰好构成一个很大的尖角,角尖就是主塔楼顶。北边的围墙无法翻越,因为那边既没暗门,也无吊桥,只有随着地势起伏的高高的城墙。 即使这边根本没路,这都无所谓,因为伯爵不打算进入城堡。 弗朗兹·德戴雷克和罗兹科爬上奥尔加勒高地的边缘时,已经七点半了。展现在他们眼前的这座古老的建筑物像头猛兽躲在暗处,与普莱扎山上岩石的陈旧色泽浑然一体。左边,城墙猛地拐弯,拐弯处耸立着角楼。角楼的土台周围围着冠以齿形雉堞的护栏,角楼顶上那株大名鼎鼎的山毛榉张牙舞爪,枝干扭曲,说明了这个高度经常刮着猛烈的西南风。 牧羊人弗里克确实没有看锗。如果根据传说,德戈尔兹男爵家的古堡真的只有三年寿命了。 弗朗兹默然注视着以敦实的塔楼为中心的建筑群。它就像马扎尔人的堡垒,在这堆杂乱的建筑物下面隐藏着宽敞、有回声的大厅,错综复杂的长廊,埋在地底的内堡。再没有比这座古老的宅邸更适合德戈尔兹家族最后一代人鲁道夫男爵居住了。他就躲藏在里面,让世人遗忘,没人知道真相。年轻伯爵越起越觉得鲁道夫·德戈尔兹男爵一定隐居在此,在这座孤寂的城堡中。 但城堡塔楼里未见任何人烟。烟囱里没有缕缕烟雾溢出,紧闭的窗户里也听不到一丝响动,没有——连一声鸟叫都没有——没有任何东西来打破这座阴郁的城堡的隐秘。 弗朗兹一时间贪婪地凝视着古堡。想当年,里面充满了节日的欢声笑语和武器的乒乒乓乓的撞击声。他默言无语,但却思绪万千,又沉浸在往事中。 罗兹科退至一边,任伯爵遐思默想,一句话都没说,以免打扰主人。但当太阳西斜落到普莱扎山后面,希尔河河谷开始罩在阴影中时,他说话了。 “主人,”他说,“天黑了……快8点钟了。” 弗朗兹似下没听见他说话。 “该走了,”罗兹科又劝他,“如果我们想在旅馆关门前到达利瓦特采尔。” “罗兹科……再等会儿……是……再等会儿……我们就走。”弗朗兹说道。 “主人,我们到山口那条道要走一个小时,那时天就黑了,穿过大路,谁也瞧不见我们。” “再等会儿,”弗朗兹说,“我们就下山去村子。” 年轻伯爵自到达奥尔加勒高地山顶,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主人,别忘了天黑了穿过乱石岗很危险……天亮时,我们走得都那么辛苦……请原谅我啰嗦……” “是的……走吧……罗兹科……我听你的……” 弗朗兹牢牢地站在古堡前面,内心似乎有某种预感。难道他也如巴塔克医生,双脚在古堡墙角下被死死拽住了?……不是!他双腿活动自如,没受到任何羁绊……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在高地上走来走去,什么都无法阻止他自由自在地绕墙根在城堡周围转上一圈。 他可能正想这样做? 罗兹科也料到了,决定再劝一次: “走吧,主人?……” “好……好……”弗朗兹答应着。 但他依然没动。 奥尔加勒高地上已经暗下来了。群山的阴影向南蔓延开,吞没了整座古堡,只隐约可见一个飘忽不定的影子。不久,要是塔楼的窄窗里没射出任何光线,那什么都看不见了。 “主人……走吧!”罗兹科不停地请求着。 弗朗兹终于要跟他走了。突然,长着那株富有传奇色彩的山毛榉的塔楼顶上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形体…… 弗朗兹停下脚步,注视着,它越来越清晰。 那是个女人,长发披散,双手朝前伸着,披着一件白色长袍。 这件服装不正是在《奥尔朗多》的最后一幕中,弗朗兹最后一次看见拉斯蒂拉穿的那件吗? 对!她正是拉斯蒂拉,她默然站在角楼顶上,朝年轻伯爵伸出双臂,她目光深邃,热切地看着他…… “是她!……是她!……”他高声喊着。 他扑了过去,要不是罗兹科及时拉住他,他就滚到墙下的壕沟里去了。 拉斯蒂拉突然不见了。前后仅仅一分钟的时间…… 这又有何关系!即使只一秒钟,弗朗兹也能认出他,他呼喊着: “她……她……还活着!” 第十二章 可能吗?弗朗兹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的拉斯蒂拉,她刚刚出现在楼上!……这绝不是幻觉,罗兹科和他一样也看见了!……正是那位伟大的女歌唱家,她穿着昂吉丽卡的戏服,就像五年前她在圣卡罗剧院的告别演出时那样,出现在观众面前! 可怕的真相不容置疑。是的,那位受人爱戴的女子,那位即将成为德戴雷克伯爵夫人的姑娘,五年来,一直被囚禁在特兰西瓦尼亚的群山峻岭中!是的,弗朗兹看到倒在舞台上香消玉殒的她竟还活着!是的,当他要死不活被人送回旅馆时,鲁道夫男爵潜进拉斯蒂拉的房间,挟持了她,回到喀尔巴阡古堡,第二天人们尾随送至圣新营公墓的棺材竟是空的! 按常理,这一切令人难以置信,不能接受。除非出现奇迹。这不是真的,弗朗兹本来也固执地这样认为……是的……但存在一个事实,不容争辩:既然拉斯蒂拉出现在古堡里,她必是被德戈尔兹男爵劫持到此!……既然他刚刚看见她出现在角楼上,那她一定还活着!……他确信无疑。 年轻伯爵试图理清大脑里纷乱的头绪,最后集中为一点:从鲁道夫·德戈尔兹男爵手中夺回五年来囚禁在喀尔巴阡古堡的拉斯蒂拉! “罗兹科,”弗朗兹声音急促,“听我说……特别要理解我……因为我觉得自己好像丧失了理智……” “主人……亲爱的主人!” “无论付出多大代价,我一定要找到她!……就在今晚……” “不……等明天吧……”“今晚,我告诉你!……她在里面……她看见了我,正像我看见了她……她在等我……” “好吧……我跟您去……” “不!……我一个人去。” “一个人?……” “对。” “连尼克·戴克都进不去,您又怎么进去?” “我能进去,我告诉你。” “暗门关了。” “那有什么……我会找到一处缺口……从那里进去……” “您真不愿意我陪您去……主人……您真不同意吗?……” “是的!……我们就此分手,我们分开你才能帮我忙……” “我在这里等您?……” “不,罗兹科。” “那我去哪里?……” “去魏尔斯特村……或……不……不要去魏尔斯特村……”弗朗兹又说,“那些人知道了也没用……你去浮尔康村,今晚你就呆在那里……如果明天不见我回去,一大早你就离开……也就是……不……再等几小时……然后去卡尔茨堡……把情况告诉警察局长……全盘托出……带警察来古堡……如果有必要,就对城堡发动进攻!……解救她!……啊!上帝……她……还活着……被鲁道夫控制了!……” 年轻伯爵说话断断续续的,罗兹科看到主人越来越激动,神智陷入迷糊中,无法控制住自己。 “走吧……罗兹科!”他最后一次下令。 “您真的要我走?……” “是!” 主人发出这道正式命令以前,罗兹科也只有服从的份。何况弗朗兹已走远了,黑夜吞没了他的背影。 罗兹科呆在原地,踌躇了片刻,不知该不该走。他想弗朗兹可能白费心机,根本进不去古堡,那他只能回到浮尔康村……或许明天……或许今晚……然后两人再去卡尔茨堡。护林人和弗朗兹作不到的事,靠政府当局必能办到……他们会制服那个鲁道夫·德戈尔兹……从他手里救出不幸的拉斯蒂拉……他们会彻底地搜查古堡……如有必要,就让城堡片甲不留……就算地狱里所有的恶魔涌出来保护它! 罗兹科爬下山坡,回到浮尔康山口的大路上。 弗朗兹正沿墙根,绕过左侧的角楼。 他思索万千。既然拉斯蒂拉被幽闭在此,毫无疑问,德戈尔兹男爵就在城堡里……拉斯蒂拉肯定还活着!……但弗朗兹怎样才能接近她?……他不知道,但一定要想方设法……会有办法的……尼克·戴克不能克服的障碍,他定能战胜……不是好奇心,而是激情,驱使他走进这堆废墟;是对他发现还活着的那位女人的爱,是的!她还活着!……以前以为她死了,现在他要从鲁道夫·德戈尔兹男爵手中夺回她! 弗朗兹暗自考虑,只有往南墙走,因为那边有吊桥、暗门。他很清楚,不必白费力气去爬高墙,因此他转过角楼,仍然绕着山头往前走。 要在白天,这是轻而易举的事。可现在四周一片漆黑,月亮也没有升起——山间雾霭沉沉,夜色浓重——可就危险之至。很可能一脚踏空,滚到沟底,或者碰动岩石,引起巨石流。 弗朗兹手脚并用,紧贴蜿蜒曲折的围墙,以免偏离方向。一股超人的力量支撑着他,一种非凡的本领指引着他。 拐过角楼,来到南墙。这边吊桥如果放下来,就能连通城堡内外。 但此刻开始困难重重。满地乱石,已经无法再沿城墙前进了,必须离开它。请大家设想一下,一个人孤身闯进面目狰狞的乱石岗,既没有路标能确定方位,黑暗中塔楼的塔尖上也没射出一丝灯光照路,就好像在卡纳克废墟的石桌、石柱中盲目穿行一样,其艰难可想而知。 弗朗兹勇往直前。他爬上挡住去路的巨石,在石缝里匍匐前进,双手被荆棘刺得鲜血淋漓。偶尔几对受到惊吓的白尾海雕发出刺耳的尖叫,从他头顶一掠而过。 啊!为什么曾为尼克·戴克和医生鸣响的古老小教堂的钟此时却保持沉默?为什么没有出现那刺目的灯光照亮塔楼?那样,他可以向着钟声,朝着灯光奔去,就像水手循着报警汽笛的鸣叫声或灯塔的光芒把船行驶。 不,没有钟声,没有灯光!……只有漆黑的夜色,他只能看清眼前几步远的地方。 这种状况持续了一个小时。地面好像向左倾斜,弗朗兹觉得迷失了方向。他走到比暗门还低的地方,还是已经过了吊桥? 他停下来,跺跺脚,搓了搓手。他该往哪方走?他想到不得不等到天亮,他就生气!……他要是被古堡里的人发觉了……那就无法给他们来个措手不及……鲁道夫·德戈尔兹会有所戒备的…… 要紧的是趁夜色,就在今晚潜进古堡。可现在,弗朗兹被困在夜幕里,无法找到前进的方向! 一个叫声,绝望的叫声,脱口而出。 “拉斯蒂拉……”他呼喊着,“我的拉斯蒂拉!……” 他是否期望被囚禁的女人能听见他的呼唤,回答他呢?…… 不管他喊了多少遍“拉斯蒂拉”,远山只传来空荡荡的回声。 突然,他眼前一亮,一道光刺破黑暗——光非常亮,光源放在一定的高度。 “古堡在那……那儿!”他心中默语。 从灯光发出的位置判断,它肯定是从主塔楼里发出的。 弗朗兹十分激动,相信这是拉斯蒂拉在指引他。在角楼上他认出她时,她肯定也认出了他。现在就是她给他发出这道信号,是她给他指引出通往暗门处的道路。 弗朗兹朝这道光奔去,他越近,光线越强。他先前走得太靠左了,这时只得向右走了二十来步,几番摸索,终于回到墙脚根。 灯光就在他对面闪烁,从它的高度看,应该是从塔楼的某扇窗户里透出来的。 弗朗兹面临的最后一关,可能是无法攀越的困难! 因为暗门锁着,吊桥也拉起来了,那只有爬到墙脚下……然后呢,面对着一堵足有50尺高的城墙,他该怎么办? 弗朗兹朝吊桥方向走去,发现暗门开着…… 吊桥也放下来了。 弗朗兹没费时间多想,踏上摇摇晃晃的桥面,把手放在门上…… 门竟自动开了。 弗朗兹马上冲进黑洞洞的拱门。他刚走几步,只听得后面吱嘎一声,吊桥拉上了,靠在暗门上。 弗朗兹·德戴雷克就这样成了喀尔巴阡古堡的俘虏。 第十三章 当地人与穿越浮尔康山口的外地旅客只看到了古堡的外观。再者道路艰难,恐惧的心理令魏尔斯特村和附近的最勇敢的人也望而止步。在大家眼中,这不过是一堆残破不堪的乱石而已。 可城堡内部真如人们想象中的那样破烂不堪吗?决非如此。在坚实的围墙保护下,封建堡垒式的建筑群完好无损,足以安置整整一营的士兵。 巨大的拱形大门,深深的地窖,众多的走廊,乱草蓬生的院落,常年不见阳光的地下室,镶嵌在厚墙里的晴梯,从城墙上的狭小枪眼采光的地堡。中央塔楼共分四层,里面有住人的卧室,顶上是饰以齿形雉堞的平台。堡内走廊错综复杂,上可通角楼顶,下可达城堡的最低层。还有几个蓄水他,下雨时雨水滴落在内,他满后溢出的水流进尼亚德溪。还有长长的隧道,并不像人们以为的封死了,它可通到浮尔康山口的大道上,——这就是喀尔巴阡城堡的总体构造。它的实测平面图形跟古希腊波尔塞纳王修建的迷宫,莱诺斯或克里特岛上的迷宫相比丝毫不逊色。 就像提塞为征服米诺斯之女一样,一种强烈的不可抑制的感情驱使年轻伯爵穿行于古堡的幽深曲折的游廊中。他能找到那根指引古希腊英雄的亚里安娜的线吗? 弗朗兹原来只有一个念头:进入古堡,他成功了。也许他本该好好想想:一直拉起来的吊桥好像有意放下来让他通过!……也许他本应担心为什么他身后的暗门突然关上了!……但他根本无暇细想。他终于进入古堡,鲁道夫·德戈尔兹男爵囚禁了拉斯蒂拉,他甘冒生命危险也要见到她。 弗朗兹走进一个宽敞、高大的扁圆形拱顶的长廊,四周一片漆黑,石坡地面坑坑洼洼,走起来要格外小心。 弗朗兹贴近左边的墙壁,手扶住墙面朝前摸索。手一碰墙,墙上的石灰纷纷剥落下来。走廊里寂静无声,只有远处传去的脚步的走声。一股温热的、散发着腐朽难闻气味的气流从背后吹来,宛似有人在走廊的另一端抽空气。 他走过一根支撑着左边最后拐角处的石柱,来到一个明显变窄了不少的走廊入口。他只要伸出胳膊,就能够着墙壁。 他猫着腰,手脚摸索着向前进,极力想弄清楚这条走廊是否笔直朝前的。 走了两百多步,弗朗兹觉得走廊向右拐去,又走了五十多步,却又折向右边。这条过道是通向古堡城墙,还是塔楼底的? 弗朗兹想加快脚步;但,有时他发现地面凸出一块,有时不得不拐弯。他经常发现走廊西侧有别的洞口,可通往边角处。周围一片黑暗,深不可测,就像条鼹鼠打出的地道,真正的迷宫。他想确定方向,也只是自费力气。 好几次,他觉得拐进了死胡同,只得再析回去。他担心踩中陷阱,掉进地牢,那他就永远出不来了。所以,当他踏中某块木板,发出粗沉的声音时,就小心翼翼地扶着墙壁。他仍然满腔热诚往前走,根本无暇细想。 但是,因为弗朗兹始终平着走,没上没下,所以他总是处在城堡院落的平面上,这样,这条长廊有望通达主塔楼,甚至接上楼梯口。 暗门与城堡里必定有条更为近捷的通道。的确如此,德戈尔兹男爵居住时,人们无需穿越永无止境的走廊。第一条走廊对面,和暗面遥遥相对,又有一道门,进去后就是练兵场,练兵场中间耸立着高高的塔楼;但现在这扇门已被堵死,弗朗兹甚至没有辨认出门开的地方。 年轻伯爵顺着蜿蜒曲折的走廊,东碰西撞,走了一个小时。他聆听着远处是否有声响。他不敢呼唤拉斯蒂拉的名字,因为回声可能传到塔楼里。他毫不气馁,不屈不挠。只要还有气力,只要没有出现任何不可克服的障碍阻止他前进的脚步,他就要前进。 不知不觉,他已精疲力尽了。自从离开魏尔斯特村,他还没吃过东西。他饥渴交加,脚步也不稳了,双腿发软。通道里又湿又闷,他全身衣服都湿透了。他气喘吁吁,心怦怦直跳。 大约9点时,弗朗兹伸出左脚,没碰着地面。 他躬下身,手摸着下面有一台阶,往下,又有一级。 这是楼梯。它通向城堡底层,难道不会有出口吗? 弗朗兹毫不犹豫地踏上去,他一边还数着台阶数。楼梯是从走廊倾斜着拐下去的。 他向下走了七十七级台阶,来到一条平平的小径,小径拐来拐去,伸手不见手指。 弗朗兹走了半个钟头,累得喘不过气来,他停下来休息一会儿,这时前方两三百步远处出现一道亮光。 这道光来自哪里?仅仅是自然现象吗,这么深的地底会有闪烁不定的磷火吗?还是古堡里的人点燃的手提灯呢? “会是她吗?”弗朗兹喃喃自语着。 他突然想起当他迷失在奥尔加勒高地上的乱石丛中时,就有一道灯光指引他走向城门口。如果那是拉斯蒂拉在塔楼窗户前点亮了那盏灯,难道此刻不正是她又在为他引路,穿越蜿蜒盘旋的地下建筑吗? 弗朗兹定了定神,弯下腰,注视着那点亮光,没动。 这不是一个亮点,而是扩散开的亮光,映出了通道尽头的一座坟墓。 弗朗兹双腿无力,再也走不动了。他决定爬着过去,这样会快一点。刚爬过一个狭窄的道口,他就倒在一间地下室的门槛上。 这间地下室保存完好。它高约12尺,直径也差不多12尺。八根胀鼓鼓的柱头支撑着地下室的圆形拱顶,拱顶的一根根肋骨像射线一样向中心聚拢,中间挂着一盏玻璃灯泡,散发出昏黄的光芒。 一扇门开在两根柱子之间,对面还有一道门关闭着,从上面一颗颗生锈的大钉头,可以判断出门外边被门闩拴住了。 弗朗兹直起身,拖着沉重的双腿来到这扇门前,他使劲摇晃着门上沉重的槌子,但没用。 室内摆放着几件破旧家具:一张床,其实只是张用老橡树的心材搭成的一个木榻,上面胡乱扔着几件床上用品;一张矮凳,脚腿弯来拐去;一张用铁钉固定在墙上的桌子,桌上放着各种器皿,罐里装满水,盘中装着肉,一块大圆面包,有点像船上吃的那种饼干。角落处有股涓涓细流注入水缸,水已经满了,溢出来的水流到一根柱子底下。 这些准备,难道不是为了在地下室招待一位客人,更确切地说把一位囚犯关在牢狱里!这个犯人不就是被设计骗来的弗朗兹吗? 弗朗兹脑子里一片混乱,根本没有怀疑到这点上。他又累又饿,拿起桌上的食物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喝着罐中的水,然后躺在简陋的床铺上,或许休息一会儿,他就可以稍微恢复一点体力。 他想理理思绪,却发现思绪早逃逸出去,就像用手抓水似的挽留不住。 他应该等到天亮再继续寻找?他的意识已经麻木不堪,甚至无法指挥自己的行动了?…… “不!”他想,“我不能等待!……去塔楼……我今晚就要去塔迷!……” 突然,吊在圆形搭顶中央的灯熄灭了,地牢刹时笼罩在黑暗之中。 弗朗兹想站起来……但最终没能站起来,他的思想睡着了,或者说突然停止活动了,就像弹簧断了的钟表的指针。这是一种奇怪的睡眠,一种难以置信,难以忍受的昏迷,人的一种绝对精疲力尽,但绝非由于精神上的松弛。 他醒了过来。这一觉睡了多长时间,他无从得知。他的表停了,不知道时间。但地牢又沐浴在灯光中。 弗朗兹下了床,朝第一扇门走了几步:它开着;又朝第二扇门走去,它仍关着。 他想仔细考虑一下,但这对他来说很费劲。 他的身体已经从前夜的劳顿中恢复过来,可脑子却沉甸甸的,一片空白。 “我睡了多长时间?”他思忖着,“现在是白天还是夜晚?……” 地牢里的灯又亮了,食物也添新的了,罐中新注满了水,别的没有任何变动。 弗朗兹沉睡时有人进来过?有人知道他到了古堡底下?……他落入了鲁道夫·德戈尔兹男爵手里……他与外界的一切联系被割断了? 不能泄气,要逃出去,穿过那条长廊,走到暗口,逃离这古堡…… 出去?……他这时才想起他刚进堡里,暗门就关了…… 那好吧!他会想方设法摸索到围墙边,找个缺口,从那儿溜出去……不借任何代价,一小时后,他应该逃出了古堡…… 但拉斯蒂拉呢……他放弃营救她的计划吗?……他不把她从鲁道夫·德戈尔兹男爵手中夺回来,一起远走高飞吗?…… 不是!他个人无法做到,可借助罗兹科从卡尔茨堡搬来的警察,那就能救出她……要立即对古堡发动进攻……要把城堡翻个底朝天!…… 他打定主意,现在刻不容缓,应该马上行动。 弗朗兹站起来,朝他来时的那条过道走去。正在那时,从地牢的第二道门后传来一种物体滑动的声音。 一定是脚步声,它越来越近一一轻轻地。 弗朗兹把耳朵贴近门后,屏住呼吸,倾听着…… 脚步声一下一下,很有规律,似乎在上一级级台阶。肯定另有楼梯连接地牢和城堡里的庭院。 为以防万一,弗朗兹抽出插在皮带上的匕首,紧紧握在手中。 如果进来的是德戈尔兹男爵的仆人,他会扑上去,夺下钥匙,使他不能跟随他,然后他再从这个新的路口出去,想法到达塔楼。 如果进来的正是男爵本人——那张脸,他在拉斯蒂拉倒在圣卡罗剧院舞台上时瞥见的那张脸,他永世难忘——,他要狠狠揍他一顿,决不留情。 但那人走到外面门槛处就停了下来。 弗朗兹没动,等待着门被推开…… 门没打开,一个无比柔美的声音传到年轻伯爵耳中。 是拉斯蒂拉在唱歌……是的!……虽然声音比以前弱了些,但仍充满难以言喻的魅力,温柔婉转,荡人心魄,这令人利羡的绝妙艺术,人们以为随着女艺术家的逝去而永远消失了。 拉斯蒂拉反复吟唱一段如泣如诉的旋律,弗朗兹在魏尔斯特村的旅馆大厅里打盹时,正是它,像摇篮曲般把他带入梦乡。 Nel giardino de’mille Riori,Andiamo,mio Cuore…… 歌声飘进弗朗兹心田,像空气、像圣水,弗朗兹贪婪地吮吸着,痛饮着。拉斯蒂拉像是在邀请他跟她而去,她不停地吟唱着: Andiamo,mio cuore……andiamo…… 门始终没开!……他无法靠近她,把她拥入怀里,带她逃出古堡!…… “拉斯蒂拉……我的拉斯蒂拉……”他呼唤着。 他扑到门上,使劲摇晃,但门纹丝不动。 歌声越来越低……最后消失了……脚步声远去了…… 弗朗兹双膝跪地,拼命摇晃着门板,用手抠那铁锁,不停地叫着拉斯蒂拉。她的歌声只留下些微余音在空气中。 这时,一个可怕的念头一闪而过。 “疯了!……”他叫喊着,“她疯了,她没有认出我……她没有回答我!……五年了,关在这里……被控制在那个男人手中……可怜的拉斯蒂拉……她丧失了理智……” 他站了起来,目光呆滞,惘然若失,脑子里火烧火燎一片…… “我也疯了……我觉得自己也失去了理智!……”他不停地说着。“我觉得我也要疯了……像她一样疯了……” 他在地牢里转来转去,像只关在笼中的野兽,烦躁不安…… “不!”他不停地说,“不!……我不能头脑发昏!……我必须逃出古堡……我要逃出去!” 他朝开着的那道门冲了过去…… 它刚刚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锁上了。 弗朗兹那时正在听拉斯蒂拉的歌声,根本没注意到……他本来已经被困在古堡里,此刻又被关进了地牢。 第十四章 弗朗兹惊骇万分。他以前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他逐渐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失去了对事物的理解力,失去了进行逻辑推理的能力。唯一的感觉即是对拉斯蒂拉的刻骨思念,即是记忆中存留的早已消失的她的歌声。 他成了幻觉的玩物?不可能,绝不可能!他的确听到了拉斯蒂拉在唱歌,他的确亲眼目睹她站在角楼顶。 这时他又想起来,拉斯蒂拉疯了。这对他无疑是个沉重的打击,他又一次失去了她。 “疯了!”他喃喃自语,“是的!……疯了……她听不出我的声音……她没有回答我……疯了……疯了!” 看来,拉斯蒂拉是真的疯了! 啊!要是他能带她离开古堡,回到克拉约瓦他自己的家,全心全意照顾她。他的关心,他的爱定能唤醒她的理智! 弗朗兹陷入可怕的狂热之中,他嘟哝着这些话语,几小时过去了,还没有清醒过来。 他试图冷静下来,理清纷乱的头绪。 “我必须逃出去……”他想,“怎么逃?……等门打开!……对!……我睡觉时,有人进来换食物……我等着……我假装睡着了……” 他心中刹时掠过一丝疑云:水罐里的水肯定放了安眠药……他睡得那么沉,完全不省人事,忘记了时间,绝对是喝了水罐里的水……嘿!他不会喝了……他甚至也不碰桌上的食物……古堡里的人很快就会来了,很快…… 很快?……谁知道?……这时该是正午,还是黄昏?……是白天还是黑夜? 弗朗兹侧着耳朵细听两道门外是否传来脚步声……没有,他在墙壁下爬着……脑子里像有把火特别难受,他目光迷离,耳朵里嗡嗡直响,呼吸急促,屋子里沉闷不堪,只从门缝里透进来些须新鲜空气。 突然,从右边的一根柱子边,吹来一丝清新的微风。 那地方是不是有个洞口,外面的空气能流进来? 不错……柱子的影子遮住了一条通道。 他马上爬了进去,朝着那块可能从上面射下来的模糊的亮光爬过去。 那是块圆形的小院子,宽约五、六步,高约百来尺,像是个井底,作了地牢放风之用。从上面射来一点亮光与空气。 弗朗兹肯定天还亮着,因为有束光斜照在井栏上。 太阳至少己走完白天的一半路程,因为太阳光射入的角度越来越小。 此时大约下午5点。 由此推断,弗朗兹起码睡了40多个钟头,他毫不怀疑,这是喝了放了安眠药的水的缘故。 年轻伯爵和罗兹科于6月11日离开魏尔斯特村,现在应是13日,快天黑了。 井里的空气很潮湿,弗朗兹大口吸了几口,觉得胸口好受了些。但他先前打算从这个深深的石笼中逃出去,看来是不现实的。想沿墙壁往上爬,而四壁光滑,没有任何突出可以放脚,显然也不可行。 弗朗兹回到地牢。既然他只能从两扇门中逃出去,他得仔细研究一番。 第一道门——他从那门进来的——很结实,很厚,外面肯定给拴死了:撞破它逃出去,不可能。 第二道门——那扇门后传来了她的歌声——看上去不是很牢固,木板有些地方已经朽烂了……从这边闯出去应该不会太难吧。 “是的……从这边……从这边!……”弗朗兹早已冷静下来,想着。 必须抓紧时间,因为外面的人以为他喝了放药的水早睡着了,随时都可能进来。 事情进展得比他预料的要快,挨着铁门栓的木头朽透了。他用匕首抠了一个圆孔,注意不弄出响声,还不时停下来,听听外面,看有什么动静。 三小时后,门栓被拔下来了,门吱嘎嘎地开了。 弗朗兹又走进小天井,呼吸点新鲜空气。 这时井口处的阳光已经不见了,大概太阳已经落到累底埃扎脱山那边去了。天井笼罩在一片阴影里。几颗星星闪烁在椭圆形的井栏口,感觉就像从长筒望远镜望见的那样。夜空中吹来丝丝清凉的微风,吹散了天上的云彩,半轮明月已从东边的山峦处升起来了。 此刻大约晚上9点钟。 弗朗兹回去吃了点东西,喝了点池里的水,又倒掉水罐的水。他把刀插回腰带,走出门,再小心掩上门。 也许他可能碰到在地道里游荡的可怜的拉斯蒂拉?……一想到此,他的心怦怦地狂跳。 他没走几步,脚下碰着一个台阶。正如他以前猜测的,这里有楼梯,他边爬边数——只有六十级,他下到地牢里的楼梯有七十七级台阶。再走8尺左右,应该回到了地面。 他想,最好顺着黑暗的走廊走。于是,他双手扶墙,摸索着前进。 走了有半个钟头,前面既没碰到门,也没有栏杆。由于拐弯太多,他也弄不清奥尔加勒高地对面的城墙在什么方向了。 他停下来歇口气,又往前走。这条通道仿佛无止境似的,这时,他碰着了什么东西。 原来是一堵砖墙。 他用手上下摸了摸,没找到任何洞口。 这边没路。 弗朗兹不禁叹息一声。他的希望被撕得粉碎。他双膝发软,脚底一软,倒在墙边。 他发现地面与墙壁接合处有道狭窄的裂缝,砖块不紧,用手一挖砖就动了…… “从这儿出去……对!……从这儿!……”弗朗兹惊喜地叫起来。 他开始把砖头一块块拔出来,猛然,墙那边传来一个声音。 弗朗兹停住了。 这声音没有消失,砖缝中透进来一丝亮光。 弗朗兹从砖缝间望过去。 那边是古堡的小教堂。由于年久失修,它已经破烂不堪:拱顶快垮了,只剩几根弯曲的柱子勉力支撑着上面几片弧形的天花板,两三个尖顶的拱窗也快掉了;绘有彩色图案的玻璃窗残破不全,歌特式的窗棂七零八落:一块扑满灰尘的大理石下埋葬着不知哪位男爵家的先祖;圆室里只剩了祭台的一块残片,后面的雕花屏与残存的前檐遮住了堂内半圆形的后堂的上方,使其免受大风的侵袭。大门顶上悬挂着一口钟,钟绳垂到地上,有时钟声叮叮噹噹,引起魏尔斯特村人无言的恐惧。 这座小教堂废弄不用已多年了,它经受了喀尔巴阡山里的风吹雨打。这时,一个人手提一盏灯走了进来,灯光映亮了他的脸。 弗朗兹马上认出此人。 他就是奥尔伐尼克,男爵留连意大利各城市时的唯一陪伴,那个经常走在大街上,手舞足蹈,自言自语的怪人,一个不可理喻的学者,一个异想开天的发明家,他的发明创造肯定为德戈尔兹男爵眼前! 以前,弗朗兹看见了拉斯蒂拉的身影,仍对男爵是否在城堡里抱有怀疑,现在对此深信不疑了,因为奥尔伐尼克就在眼前。 夜深人静,他跑到这个破烂教堂里来干什么? 弗朗兹想弄明白。他看得一清二楚。 奥尔伐尼克弯腰从地上搬起几根铁棍,在上面缠上一根线,线是从教堂角落的线轴上牵过来的。他专心致志,即使伯爵走到他身边,他也不会察觉。 哎!什么砖缝没有那么大,他可以钻过去!他就可以爬进教堂,朝那个人扑过去,强迫他带路去塔楼…… 他应该庆幸没法这么干,因为他万一失败了,鲁道夫男爵非要了他的命,以防他泄露古堡的秘密! 奥尔伐尼克进来后几分钟,又来了一人。 他正是鲁道夫·德戈尔兹男爵。 那张令人终生难以忘怀的脸依旧没变。灯光从下面映亮了一张苍白的马脸,脑后披散着一头花白长发,眼眶深陷,目光熠熠发光。 鲁道夫走上前去,查看奥尔伐尼克干得怎样了。 以下就是两人之间的简单对话。 第十五章 “与教堂的线接好了吗,奥尔伐尼克?” “刚接完。” “地堡里一切准备就绪了吗?” “都准备好了。” “地堡和教堂都与塔楼连上了?” “对” “等仪器拉上闸,接通电流,我们还有时间离开这儿吗?” “有时间。” “你检查过通往浮尔康山口那道大路的隧道畅通无阻吗?” “检查过了。”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奥尔伐尼克提起灯笼,往教堂深处照了照。 “哦,我的古堡,”男爵喊着,“谁想闯进来,都必将付出沉重的代价!” 鲁道夫说话的语气令年轻伯爵不寒而栗。 “你听见魏尔斯特村在议论什么吗?”他问奥尔伐尼克。 “五十分钟前,连接‘马蒂亚斯国王旅馆’的线传来了他们的谈话。” “就在今晚发生进攻?” “不,黎明时分。” “那个罗兹科几时回到魏尔斯特村?” “两小时前,带来了卡尔茨堡的警察。” “那好吧!既然城堡保不住了,”德戈尔兹男爵不停地说,“至少可以使它与那个弗朗兹·德戴雷克和想救他的人同归于尽吧。” 过了一会儿: “那根线怎么办,奥尔伐尼克?”他又问,“不能让人发现我们用这根线与村子保持联系。” “不会有人知道;我会毁掉它。” 我觉得现在有必要就故事中出现的一些现象作番解释,它们不久也即将真相大白了。 那个时代——我们要特别指出,这个故事发生在19世纪末,——电,今日被喻为“宇宙灵魂”的电的运用,已处于相当完善的阶段,著名的科学家爱迪生与他门下弟子们业已大功告成了。 在各种电器中,首推电话最为发达。它靠磁盘吸入声音,再传到对方耳中,无须依赖助听器。不管相隔多远,人们说的、唱的、窃窃私语的都能听见,两人哪怕相隔万水千山,使用电话,也如两人面对面促膝交谈一般。 鲁道夫·德戈尔兹的影子——奥尔伐尼克,在电的实际运用方面,早在多年以前,他就是一位一流的发明家。但众所周知,他杰出的发明没有受到人们应有的承认和重视。学术界把他当成疯子,而不是电学方面的天才。由于遭受到这种不公平的冷遇,他变得愤世嫉俗。 德戈尔兹男爵就在此种情况下结识了厄运缠身的奥尔伐尼克。他鼓励他的研究工作,向他提供金钱资助。最后,学者答应跟随他,把发明所得归于男爵,但除男爵外别人不得分得他的利益。 总之,这两位怪人,各有特色,却又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二人一拍即合。他们相识后再也没分开过,哪怕德戈尔兹男爵穿行于意大利各大城市追逐拉斯蒂拉脚步时也没有。 当那个音乐迷陶醉在举世无双的女歌唱家的歌声中时,奥尔伐尼克埋头于研究前人的发现,不断完善与提高电的应用,以达到最出色的效果。 发生了拉斯蒂拉的悲剧事件后,德戈尔兹男爵消失了,没人知道他后来怎样了。其实,离开那不勒斯后,他带着奥尔伐克躲进了喀尔巴阡古堡,后者也很乐意跟随他。 男爵决定在城堡里终其一生,他不愿让村里人知道他回来了,不愿意任何人的来访。奥尔伐尼克与他自然有办法生活在古堡里而衣食无忧。其实,城堡里有条秘道直通向浮尔康山口的大道,男爵的一个没人认识的心腹家仆定期把男爵二人所需的生活用品送进去。 城堡内部,特别是中央塔楼,并不像人们想象中的那么破烂。在居住条件方面,满足两位怪人还绰绰有余。所以,奥尔伐尼克拥有一切条件从事研究,他可以利用物理和化学提供的成果搞他那些奇妙的实验。他还想利用这些研究成果驱赶走不识趣的人。 德戈尔兹男爵很欣赏他的主意。于是,奥尔伐尼克安装了一台特殊机器,它可以制造出魔幻般的现象以惊吓世人,不知内情的人只以为是鬼怪在此作乱。 但首要比较重要的是要了解村子里的动静。是否可有办法听到别人的谈话又不被察觉?有,只需在魏尔斯特村显要人物每晚聚会的“马蒂亚斯国王旅馆”的大厅和城堡里装上电话即可。 奥尔伐尼克的做法很简单,但隐秘而又不失独具匠心。用一根绝缘的铜丝,一端连在塔楼第二层上,再穿过尼亚德溪的水底,一直拉到魏尔斯特材。第一步完成后,奥尔伐尼克乔装打扮成一位游客,在旅馆供宿一晚,把铜丝连到大厅里。他从溪底捞起铜丝,拉到后面从不打开的窗户边,这并不难办。然后,他架了一台电话机,藏在厚厚的树叶堆里,再连上铜丝。这部电话奇妙无比,能发音也能收音,这样,德戈尔兹男爵不仅能听到“马蒂亚斯国王旅馆”里的全部谈话,而且也能把要说的话传过去。 最初几年,古堡的宁静没有受到任何干扰。它恐怖的名声令魏尔斯特村民望而却步。大家都知道男爵家的最后几位仆人死后,城堡就荒废了。可一天,就是本故事开头时,牧羊人弗里克从望远镜里发现塔楼烟囱在冒烟。从那时起,人们又开始议论纷纷,以后发生的事,诸位也已清楚了。 这时,电话就发挥效力了,德戈尔兹和奥尔伐尼克对村子的情况了如指掌。通过电话线,他们知道尼克·戴克要闯古堡,通过电话线,“马蒂亚斯国王旅馆”里响起那个威胁的声音,想迫使他放弃。既然护林人不理会警告,仍执迷不悟,德戈尔兹男爵决心狠狠教训他一顿,让他此生别再作这妄想。那晚,奥尔伐尼克那台随时待命的机电制造出一系列纯属物理的现象,搅得邻里惊恐万分;教堂里钟声大作,喷射而出的烈焰,由于里面掺了海盐,因而光照在物体上冒出幽灵诡异的色彩;尖厉的叫声,是因为空气压缩而发出猛兽般可怕的嗥叫;用巨型的反光镜投射出重重鬼影,在护城壕沟的野草丛中装上金属片,一通上电流就紧紧吸住医生带铁钉的靴子,最后等护林人手抓住吊桥上的铁环时,又用实验室的电他放出电流击翻了他。 德戈尔兹男爵所料不差,自发生那一切无法解释的奇观现象后,自尼克·戴克惨败而归后,人们对古堡是谈虎色变,无论赏金还是赏银,没人敢靠近那座显然在闹鬼的废墟。 鲁道夫·德戈尔兹应该相当自信,这下子可不会再有人出于好奇心打探古堡了吧,不料,此时弗朗兹·德戴雷克来到了魏尔斯特村。 当弗朗兹向若纳斯、科尔兹村长和其他村民打探情况时,尼亚德溪底的电话线马上把他的到来报告了男爵。一想起那不勒斯旧事,男爵内心的仇恨又熊熊燃烧起来。况且,弗朗兹不仅就在隔古堡只几里远的村庄里,他还公然在那伙头面人物面前嘲笑他们愚昧的迷信,破坏保护古堡的神秘面纱,他甚至要通知卡尔茨堡警方,由他们出面澄清事情真相! 男爵决心把弗朗兹诱入古堡,读者已经了解到他用何种手段达到目的。从电话机里传入旅馆的拉斯蒂拉的歌声使年轻伯爵决定绕道去古堡,女歌唱家在角楼上的身影令弗朗兹强烈地想进入城堡;塔楼窗前的灯光把他引到开着的暗门处;弗朗兹在灯光照亮的地下室里隔着墙壁听到了拉斯蒂拉沁人心脾的歌声,在他昏昏沉睡时给他送去食物。如此,弗朗兹被关在城堡深处的地牢里,狱门紧闭,落入了男爵的手掌中。男爵想让他一辈子呆在那里,永世不见天日。 这就是男爵与同谋奥尔伐尼克密切合作取得的杰作。但男爵深为遗憾的是,罗兹科没有跟随主人进古堡,反而去卡尔茨堡报告了当局,他不得不加以提防。一小队警察已开进魏尔斯特村,德戈尔兹男爵面临着一场力量悬殊的较量。奥尔伐尼克和他二人如何斗得过那么多人?吓唬尼克·戴克和巴塔克医生的方法此时多么微不足道,因为警察是不信鬼怪之说的。于是,他们决定彻底毁掉城堡,只等时机成熟就动手。塔楼、角楼、教堂下面都埋了炸药,起爆点火的导线也已接好。发生和输送电流的仪器使男爵和他的同伙有充足时间从隧道里逃出去。炸药一旦爆炸,青年伯爵与想闯入城堡的许多人都将成为陪葬品,那时,两人早已逃之夭夭,别想找到他们的踪迹。 弗朗兹从二人的谈话中了解到事情原委。他现在知道喀尔巴阡古堡与魏尔斯特村之间连了一根电话线。他也知道古堡即将被炸毁,将危及他和罗兹科带来的警察的性命,他还知道那两人有时间逃跑,——带着神志不清的拉斯蒂拉逃走。 啊!为什么弗朗兹不能闯进教堂朝那两个人扑过去!……他要狠狠揍他们一顿,打垮他们,让他们没法搞破坏。他要阻止可怕的毁灭! 但眼下这样做是不可能的,得再等等。等他们走出教堂,弗朗兹打算尾随他们到塔楼。老天有限,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男爵和奥尔伐尼克已经退到教堂祭坛的后面。弗朗兹紧紧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们要从哪儿出去?是否有道门通到城堡的院落里,是否有暗道连接教堂与塔楼。因为看起来古堡里的所有建筑物互相都有暗道相通。只要伯爵不碰到无法克服的障碍,其他都算不了什么。 这时,德戈尔兹男爵又和奥尔伐尼克说了几句。 “这里没有别的事情了吧?” “没有了。” “那我们分手吧。” “您还是想单独留在城堡里!……” “对,奥尔伐尼克,你一会儿就从隧道里离开。” “可您?……” “不到最后一刻我不离开。” “那就照我们说好的,我到比斯特里茨等您。” “对,比斯特里茨见。” “那您就留下吧,男爵,既然这是您的心愿。” “对……我想再听听她的歌声……在城堡的最后一晚,我想再听听!” 过了一会儿,两人离开了教堂。 尽管谈话中没有提到拉斯蒂拉的名字,但弗朗兹明白鲁道夫男爵刚才说的就是她。 第十六章 一场灾难迫在眉睫。弗朗兹只有破坏德戈尔兹男爵的计划,才能阻止它的发生。 此时已经是深夜11点了。弗朗兹不必担心会被发现,他又开始了工作。墙砖容易抽出,但墙壁很厚实,他足足花了半个小时,才挖出一个刚刚容身钻过去的洞口。 钻进四面透风的教堂,外面的清凉空气令他精神一爽。透过墙缝和没有玻璃的窗口,可以看见天空中朵朵薄云在微风中飘动。点点星光映衬出升上地平线的清冷月色。 现在要紧的是找到德戈尔兹男爵和奥尔伐尼克刚才从哪个门出去的。所以,弗朗兹从边墙斜穿过大殿,径直奔向后殿。 后殿太黑了,透不进一丝月光,弗朗兹脚下不时碰到墓石的碎屑和从拱顶上掉下来的破砖碎瓦。 弗朗兹来到祭坛的装饰屏后的后殿尽头,他在那里摸到一扇年久已腐朽的木门,手一推就开了。 德戈尔兹男爵与奥尔伐尼克刚才就是由这道门进出教堂的。 弗朗兹踏进走廊,四周又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绕来绕去,但既没上也没下,估计还应在内庭园的平面上。 半小时后,夜色似乎没有那么浓厚了:从走廊两侧的洞口射进来微弱的光线。 弗朗兹走得比刚才快了,他跨入一个修在城墙左角楼平台下的宽敞的暗堡,暗堡壁上凿着些小枪眼,月光从那里射进堡里。 对面墙上开着一道门。弗朗兹凑近一个枪眼,迎着清凉的夜风,呼吸了一会儿新鲜空气。 他正要离开,恍惚中看见对面奥尔加勒高地下方有两三个影子在移动。离地上月光如镜,一直照亮了山头下枞树林的边缘。 弗朗兹凝神注目。 在树丛前也有几人走来走去——可能是罗兹科从卡尔茨堡搬来的救兵。这么说,他们打算今晚行动,给古堡里的人一个措手不及,还是要等到天亮才动手? 弗朗兹费了多大的劲才控制住没叫罗兹科,后者一定能听见并认出他的声音!可叫声也会传到塔楼,警察还没发动进攻,鲁道夫·德戈尔兹就从容不迫地发动机关,从隧道里逃之夭夭了。 弗朗兹竭力控制住自己,离开沧眼。他穿过地堡,越过房门,继续沿走廊前进。 走了五百多步,来到楼梯口,楼梯沿厚厚的墙壁盘旋而上。 他终于到了耸立在练兵场中央的主塔楼?他觉得差不多了。 但是,这个楼梯肯定不是通向各层楼的主楼梯,它只是由一系列环形的石级组成,在一个又狭窄又黑暗的楼井里像螺丝钉的螺纹一样盘旋上升。 弗朗兹悄悄地往上爬,边走边听,没听到什么响动,走了二十多级,他到了楼梯平台。那里开着一道门,从门出去是露天平台,平台在塔楼的第二层绕成圈。 弗朗兹沿着露天平台潜行,他小心谨慎地把身体隐在栏杆后,不时望望奥尔加勒高地。 又有几个人出现在枞树林边,但看不出他们是否打算靠近古堡。 弗朗兹决定去追踪男爵,不让他有机会从山口隧道里逃走。他绕着平台来到另一个门口,进门去,又是那螺旋式的楼梯。 他踏上第一级台阶,双手扶着墙,开始往上爬。 一切静悄悄的。 二楼的房间没人居住。 弗朗兹加快脚步,想早点到达上面几层楼的楼梯平台。 当他行至四楼的平台口时,脚碰不着台阶,楼梯中断了。这是塔楼最高层,房间顶就是带齿形雉堞的平台,昔日德戈尔兹男爵的战旗就在平台上迎风招展。 钥匙就挂在门上,锁孔里透出一道强烈的灯光。 弗朗兹侧耳倾听,房里没有动静。 他把眼睛贴近锁孔,看见屋的左半部分被照得通明,而右边却一片漆黑。 他轻轻旋动钥匙,推开门。 面前是一间宽敞的大厅,它占据着塔楼的最高层。环形墙壁上是藻井穹顶,上面的肋拱向中心合拢后形成一个下垂的穹陷。墙壁上挂着厚厚的帷幔,以及饰有人像的古日挂毯。几样旧家具:衣柜、酒柜、靠椅、矮凳,整间大厅迷漫着浓郁的艺术气氛。窗户上挂着厚重的窗帘,里面的光一丝都透不出去。地板上铺着一条高级羊毛地毯,脚踩上去寂然无声。 客厅的布置看上去很觉古怪,一走进去,半明半暗的强烈色调对比给弗朗兹以鲜明的印象。 门右边,大厅掩在黑暗之中,望不见尽头。 左边正相反,挂着黑布的讲台被照得通明,这光可能是前方的某个聚光镜照来的,但却看不见这镜子。 离讲台大约20尺处,放着一把古老的高背靠椅,一张齐肘高的布幔把它与讲台隔开。布幔使得靠椅周围沉浸在一片半明半暗的神秘氛围中。 椅子旁边放着一张小桌子,铺着桌布,桌上放着一长方形的盒子。 这个盒子长约十二至十五寸,宽五六寸,盒盖上镶嵌着宝石,里面装着一根金属圆棒。 弗朗兹走进大厅,发现椅子上坐着人。 那人一动不动,头仰靠在椅背上,两眼紧闭,右胳膊伸在小桌子上,手放在盒子前。 此人正是鲁道夫·德戈尔兹男爵。 男爵想到塔楼顶度过在古堡的最后一夜,难道就是睡觉吗? 不!……根据弗朗兹听到他与奥尔伐尼克的谈话,事实绝非如此。 德戈尔兹男爵单独留在房间里,那他同伴一定已执行了他的命令,从隧道里离开了城堡。 可拉斯蒂拉呢?鲁道夫·德戈尔兹不是说他要在炸毁城堡前再最后一次聆听她的歌声吗?……还能有什么别的理由可令他回到这间大厅里,难道不是拉斯蒂拉每晚用优美的歌声令他陶醉吗? 但拉斯蒂拉究竟在何处? 弗朗兹没有看见她的身影,也没听见她的歌声……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现在鲁道夫·德戈尔兹已落入年轻伯爵的掌握中!……弗朗兹定能迫使他开口。然而,他目前心绪那么激动,他会不会扑到那个他恨之入骨的男人身上揍扁他?正是他夺走了并逼疯了拉斯蒂拉…… 弗朗兹走到椅子后面。他只需再跨一步就可以抓住德戈尔兹男爵,他双眼充血,头脑昏胀,举起手…… 突然,拉斯蒂拉出现了。 弗朗兹的匕首掉在地毯上。 拉斯蒂拉卓然立于讲台上,全身沐浴在强烈的灯光中,她长发披肩,双臂向前伸出,穿着《奥尔朗多》中昂吉丽卡的洁白长裙,美艳动人,就像上次她出现在古堡角楼上一样。一双美目深情款款,注视着年轻伯爵,似乎要看透他的灵魂深处…… 站在讲台上,她不可能看不见弗朗兹。但她没有向他作任何表示,也没有开口说话。天!她疯了! 弗朗兹要扑上讲台,搂她入怀,带她出去…… 拉斯蒂拉开始唱歌了。德戈尔兹男爵坐在椅子上,俯身向前:这个音乐迷心醉神迷,似吮吸着芬芳的香味,似畅饮着琼浆玉露。这与他以前在意大利剧院里听唱的情景多么相似啊,此刻他孑然一身,孤独地坐在大厅中央。大厅位于塔楼最高层,可以俯瞰到整个特兰西瓦尼亚地区! 是的!拉斯蒂拉在演唱!……她在为他演唱……只为他一人!……一股气息流过她的双唇,尽管它看似没有翕动……但是,虽然理智抛弃了她,可至少整个艺术家的灵魂还属于她! 弗朗兹也沉浸在美妙的歌声;这声音,他足有漫长的五年时间没有听到过了……他如痴如狂,凝视着这个女子,他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了。此刻,她就站在眼前,活生生的,好似由于某种奇迹,使她死而复生! 拉斯蒂拉演唱的不正是最能拨动弗朗兹心弦的那首曲子吗?是的!他听出了《奥尔朗多》中那悲惨一幕的终曲,女歌唱家唱到这句上便气绝身亡: Innamorata,mio cuore tremante,Voglio morire…… 弗朗兹倾听着这句永不磨灭的歌词……他想这次不会像在圣卡罗剧院那样中途戛然而止吧!……不会!……它不会像那次告别演出中因女歌唱家的猝死而消失…… 弗朗兹屏住呼吸……他全部生命都维系在这首歌上……再唱几拍,整首歌就完美无瑕地结束了…… 但女歌唱家的声音开始变得微弱……,她以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苦重复着: Voglio morire…… 拉斯蒂拉又要倒在讲台上,如同上次倒在舞台上?…… 但她没有倒下去,只是歌声在跟圣卡罗剧院时的同一节拍、同一音节上停了下来……她尖叫一声……就是弗朗兹那晚听到的那声尖叫…… 拉斯蒂拉始终站在讲台上,一动不动,目光温情脉脉,展示了她对年轻伯爵的全部柔情…… 弗朗兹冲上去……他要把她带出这间屋子,带出这座古堡…… 此时,男爵也站了起来,两个男人面对面对峙着。 “弗朗兹·德戴雷克!……”鲁道夫·德戈尔兹吼叫着,“弗朗兹,你竟然逃了出来……” 弗朗兹没理睬他,继续朝讲台扑了过去: “拉斯蒂拉……我亲爱的拉斯蒂拉;”他不停地呼唤着,“我又找到您了,你还活着……” “活着……拉斯蒂拉……活着!……”德戈尔兹男爵嚷着。 男爵哈哈大笑,说完这几句讽刺话,人们可以感受到他内心的愤怒。 “活着!……”鲁道夫·德戈尔兹又说,“哼!试试看,你能不能把她从我这儿夺走!” 拉斯蒂拉目光热切地注视着弗朗兹,伯爵朝她伸出手臂…… 这时,鲁道夫·德戈尔兹弯下腰,拾起弗朗兹掉在地上的匕首,朝静立不动的拉斯蒂拉走了过去…… 弗朗兹朝男爵扑过去,要阻止他加害不幸的拉斯蒂拉…… 太迟了……匕首插进了她的心脏…… 突然,只听到有镜子被砸碎的声音,紧接着玻璃屑四溅,拉斯蒂拉消失无踪…… 弗朗兹惊愕不已……他不明白……他也疯了?…… 这时,鲁道夫·德戈尔兹叫着: “弗朗兹,你又失去了拉斯蒂拉!……但她的声音……她的声音在我这里……她的声音只属于我……只属于我……她永远不会属于别人!” 弗朗兹想朝男爵扑过去,此时身子一软,倒在讲台下,不省人事。 鲁道夫·德戈尔兹没有理会伯爵。他抓起桌上的小盒子,冲出大厅,下到塔楼二层;他来到塔楼平台,绕着平台想找到另一扇门,突然响起清脆的枪声。 罗兹科躲在平台拐弯处,刚刚朝德戈尔兹开了一枪。 子弹没有击中男爵,却打碎了他紧抱着的盒子。 男爵发出一声可怕的尖叫。 “她的歌声,她的歌声!……”他不停地嚷着,“她的灵魂……拉斯蒂拉的灵魂……被打碎了……碎了……碎了!……” 只见男爵面目可惜,毛发竖起,双手抽搐绕着平台发疯地奔跑,总是不停地叫着: “她的声音……她的声音!……他们打碎了她的声音!……那些该死的!” 他的身影消失在门洞里,这时罗兹科和尼克·戴克没有等警察来,先行设法爬上城墙。 正在此刻,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彻整个普莱扎山脉。熊熊火光冲上云霄,石块如雨点般地倾泻在浮尔康的山路上。 角楼、城墙、塔楼、教堂烟消云散,整座喀尔巴阡古堡成为一堆废墟,残留在高地顶。 第十七章 诸位想必还清楚地记得男爵与奥尔伐尼克的谈话,鲁道夫男爵离开后才炸毁城堡。但在爆炸实际发生时,男爵不可能有时间逃生。鲁道夫·德戈尔兹男爵悲痛欲绝,神智昏迷,自己也不清楚在干什么,他引发了爆炸装置,成为第一个牺牲品?罗兹科一枪打碎了他挟的盒子后,他呼喊出让人捉摸不透的疯话,他那时就决心葬身于古堡废墟中。 不管怎样,值得庆幸的是,警探们被罗兹科的枪声惊醒,爆炸声震山时,离城堡还有一段距离。山下几位过路人也差点被滚下山的碎石砸伤。当时只有罗兹科与护林人在墙角,他们没有被如雨的石块压扁,真是个奇迹。 爆炸过后,城墙坍塌一壕沟被填平了一半。罗兹科、护林人和警察不怎么费劲地越过城墙,进入堡内。 离城墙五十步远的地方,在塔楼底的废砖残瓦里横卧着一具尸体。 那正是鲁道夫·德戈尔兹。本地几位上年纪的老人,包括科尔兹村长一眼就认出他来。 罗兹科和尼克·戴克只想找到年轻伯爵。既然弗朗兹没能如约赴会,他一定没有逃出城堡。 罗兹科不敢指望主人还幸存于世,主人没有在爆炸中丧生。他号啕大哭。尼克·戴克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经过半个小时的搜索,他们终于在塔楼二层找到了伯爵,他倒在墙壁的拱扶垛下,这使他幸免于难,没被压成肉酱。 “主人……可怜的主人……” “伯爵先生……” 他们俯下身,呼喊着,他们以为弗朗兹死了,其实他只是昏迷过去。 弗朗兹睁开眼睛,他目光散漫,好像不认识罗兹科,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尼克·戴克抱起年轻伯爵,对他说话,他也不回答。 他嘴里只是不时吐出拉斯蒂拉唱的那首歌的最后几句: Innamorata……Voglio morire…… 弗朗兹·德戴雷克疯了。 第十八章 年轻伯爵既已丧失了理智,喀尔巴阡城堡里发生的事情就永远没人知道了。要不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恐怕所有真相都将变成永恒之谜。 奥尔伐尼克按约定在布斯特里兹镇等德戈尔兹男爵前来。他等了四天,男爵一直没有露面,他心中暗自纳闷,男爵是否也死在古堡里。他既担心,又被好奇心驱使,于是离开小镇,回到魏尔斯特村,在古堡附近游荡。 警方根据与他是老相识的罗兹科提供的面貌特征,很快逮捕了他。 奥尔伐尼克被带到卡尔茨堡,一旦面对法官,他很快就招认了这次爆炸事情的前因后果。 看来,鲁道夫·德戈尔兹男爵的悲惨结局并没使这位自私、怪异的学者感到伤心,他只关心自己的发明。 在罗兹科的催逼下,他先证实了拉斯蒂拉早死了——这就是他使用的表达——,她埋在,五年来一直好端端地埋葬在那不勒斯的圣新营公墓里。 这一披露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如果拉斯蒂拉早死了,弗朗兹怎么会在旅店客厅里听到她忧怨的歌声,又在角楼上看见她优美的身姿,当他被关在地下室时,还如痴如醉地聆听她的歌声?……他在塔楼顶的房间里看到了活生生的她? 以下就是这种现象的解释,听上去太不可思议了。 当人们议论纷纷,说拉斯蒂拉决心离开舞台,成为德戴雷克伯爵夫人,德戈尔兹男爵是多么地悲伤绝望啊!他将无法再欣赏到才华横溢的女歌唱家如火纯青的表演,他再也无法满足自己对音乐的种种爱好奢求。这阵儿,奥尔伐尼克向他建议,可用留声机把拉斯蒂拉告别晚会上的主要曲目收录下来。那个时代,留声机设备在技术上日趋完善,奥尔伐尼克又使它更加精巧,录下的声音决不失真,既保持了优美动听的声调,又不改变纯净的音色。 德戈尔兹男爵接受了物理学家的提议。他们在包厢里秘密安装了留声机。这样,歌剧、音乐会上的浪漫曲、斯捷潘诺曲子以及由于拉斯蒂拉的猝死而中断了的《奥尔朗多》的终曲都被收录到了唱盘上。 在这种情况下,男爵回到城堡,隐居其间。每晚,他都能欣赏到留声机播放的女歌唱家的歌声。他不仅能听到优美的歌声,如他在剧院包厢那样,而且,——这是最令人费解的——,他可以看见她活蹦乱跳站在眼前。 这只不过是一种简单的光学效果。 诸位没有忘记吧,德戈尔兹男爵曾高价购得女歌唱家的一副迷人肖像。画像中的她,穿着《奥尔朗多》的昂吉里卡的雪白长裙,披散着秀丽的长发。奥尔伐尼克按精心计算出来的角度倾斜地摆放了一组镜子,再把这幅肖像放在一面镜子前,一束强光射来,由于折射关系,拉斯蒂拉出现了,同过去一样优雅动人,充满活力。鲁道夫·德戈尔兹把这套设备搬到角楼平台上,使拉斯蒂拉现身,从而把弗朗兹诱进城堡。也就是靠这套设备,在她疯狂的崇拜者沉浸在她美妙的歌声中时,年轻伯爵又在塔楼大厅里重见到拉斯蒂拉的绝美形象。 以上所述只是个梗概,在审讯中,奥尔伐尼克的供词比较详尽。必须说明的是,奥尔伐尼克无比骄傲地宣布这些天才发明都属于他,是他将其改善并使其完善。 如果说古怪的学者从物质方面阐述了种种奇特现象,或称之为“‘特技”的东西,他却无法说清楚为什么德戈尔兹男爵没有趁爆炸发生前从隧道里逃出古堡。但他后来得知一颗子弹打破了鲁道夫·德戈尔兹抱着的盒子,他恍然大悟。这个盒子就是收录着拉斯蒂拉终曲的留声机,就是鲁道夫·德戈尔兹想在古堡坍塌前在塔楼顶再听一遍的女歌唱家的绝唱。这个留声机被毁,德戈尔兹男爵的生命也宣告终结了。他绝望无所求,只一心想与古堡同归于尽。 鲁道夫·德戈尔兹男爵被依照这个古老家族的礼仪埋葬在魏尔斯特村的墓地里。他的死,断了男爵家族的香火。至于弗朗兹·德戴雷克伯爵呢?罗兹科把他送回克拉约瓦城堡,精心照顾他。 奥尔伐尼克自愿把录有拉斯蒂拉其他歌曲的留声唱片送给了他。弗朗兹听到伟大的女艺术家的歌声时,他似乎恢复了一些活力,神智也逐渐清醒过来,仿佛他的灵魂在对不可泯灭的过去回忆中重获新生。 几个月后,年轻伯爵恢复了理智,通过他之日,人们详细地了解到喀尔巴阡古堡里最后一晚发生的事件。 现在让我们谈谈迷人的米柳达与尼克·戴克,他们的婚礼在灾难过去的一周后举行的。小夫妻在浮尔康村的教堂里接受了神甫的祝福后,回到了科尔兹村长为他俩准备的漂亮温馨的新房。 可别以为古堡里的一切真相大白后,年轻女人米柳达就不再相信古堡里神出鬼没了。尼克·戴克费尽唇舌,若纳斯也如此,因为他得为“马蒂亚斯国王旅馆”招待顾客,米柳达根本没被说服,科尔兹村长、牧羊人弗里克、海尔莫德老师和其他村民也都心存疑窦。看来,要这些善良的民众不再迷信,恐怕还得需要许多年。 巴塔克医生现在又大吹其牛皮,逢人就说: “怎么样!我不是早就说过?……古堡闹鬼!……哪来什么鬼!” 没人理他,有时他把别人贬得太过火了,人们只好请他闭上他那张乌鸦嘴。 海尔莫德老师仍旧在课堂上鼓吹着特兰西瓦尼亚的鬼神传奇。看起来,魏尔斯特村年轻一代在以后长时间里仍会深信不疑:另一世界的幽灵在喀尔巴阡古堡的废墟里飘浮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