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天传3·八戒弯弓射唐僧》 玉兔精 但见这女子,虽有些妖氛,却不十分凶恶。见她容貌,生得妖娆娇媚。直有赛毛嫱、欺楚妹之姿。一颦一笑,顾盼流离间,称得上倾国倾城、比花比玉。虽非天宫仙子,却也貌赛玉女仙娃,可爱堪夸。 悟空因何而惊?只因这个卵二姐他却认得。看破真身,这女子分明是嫦娥怀中抱着的那个玉兔! 当年悟空与后羿上天庭会嫦娥,后羿在通明殿上箭退群仙,这才将嫦娥带回下界,那玉兔也跟着下来,却不想它竟逃出了齐天岭,来到福陵山云栈洞与天蓬元帅私会。 悟空想了又想,他也曾读过繁体版,里面确有将“卵二姐”写作“卯二姐”的,当时也未曾在意。 十二地支中的“卯”正配十二属相中的“兔”,由此看来,还是“卯二姐”是正文的可能性大些。不过古人取名常用加减会意,“卵”字减去两点,也正是“卯”字,但是以卵为姓,确实有失文雅。那么可爱的一只玉兔,居然给自己取了这么个俗不可耐的名字,想来读书也不是很多吧。 若是玉兔,这事倒还真能解释得通,后羿未寻嫦娥之前,嫦娥和玉兔居于广寒宫,一人一宠相依相伴,倒也其乐融融。 后羿与嫦娥破镜重圆之后,在齐天岭建起了爱巢,此番久别情浓,想必终日黏在一起也是有可能的。玉兔虽是宠物,却也成了精怪,嫦娥与后羿亲热时,自然不会叫她在身边陪伴。玉兔受了冷落,齐天岭虽大,她却一个也不认得,终日里眼中看别人颠鸾倒凤,岂能不动凡心? 只是,中,嫦娥未离广寒宫,玉兔又为何偷跑下界呢?看来她到福陵山是早就计划好的事,与自己所处环境无关。她到福陵山是为了八戒,到天竺国假扮公主又意图唐僧,这个玉兔到底要做什么呢?她两次违了天规,也未见受何惩罚,莫非她也有了不得的后台撑腰? 悟空得知卵二姐身份,心中又多了许多谜题,眼下自然不得解,只有听二人交谈,或可寻出些眉目来。 只听玉兔听八戒谈起取经之事,眼睛一亮,语锋一转,变得甜甜腻腻,贴在八戒身上问道:“那唐僧有何好处,能让我家天蓬元帅也心甘情愿保他?” 八戒“嘿嘿”笑了一声,道:“那唐僧自然了不得,何况保他必有好处。” 玉兔嗔怒道:“哼,你不说,我还不稀罕听呢!你自去保那唐僧西去,便留我一人孤苦伶仃在这里老死算了。” 八戒急忙堆起笑容,道:“二姐你就这点不好,说着说着便恼。我与那高……高小姐只是一时欢愉,她一个凡人,如何能与我长相厮守?你我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玉兔扭过脸来,满脸厌恶神色。悟空看了,心中纳闷,自己还道是她真心倾慕天蓬元帅,此时见玉兔表情,竟如马上便要呕出来似的,哪里有半分情愫在里面?看来玉兔所图的,非是八戒,亦不是他前身天蓬元帅的威风,而是他作为取经候选人的身份,不然为何一提取经之事,玉兔便如此上心? 只见那玉兔扭过脸来,又是和颜悦色,道:“天蓬哥哥,你方才说教我去西天路上等你,这话是真是假?可莫教我盼得一场空。” 八戒站起身来,大义凛然道:“自然是真,若有半句假话,叫我再入猪舍——”玉兔掩住八戒口道:“哪个要你发誓,不过试探你罢了。” 八戒见玉兔眉眼含情,不由得春心大动,一个粗夯夯的喉咙也捏得软绵绵地道:“二姐,今日我不去高老庄了。” 玉兔白了八戒一眼:“你这粗莽东西,眼看要成正果金身了,还不收敛些,小心佛祖知道,劁了你的命根子。” 八戒笑道:“西方也有欢喜佛呢,佛祖才不管人间欢爱。”说罢凑上来便要亲吻。 玉兔使手指点住八戒额头,叹口气道:“罢罢罢,我该走了。” 八戒一怔:“哪里去?” 玉兔一脸幽怨道:“与你这不贴心的在一块儿,总是自讨没趣,我又何苦作践自己?” 八戒道:“这说的哪门子话来?自我到了云栈洞,家里钱米不缺,更无一个精怪敢来捣乱,非是我老猪自夸,这也算得顶门立户了。” 玉兔道:“人贵知心,此间就只有你我二人,若还有话瞒着不说,自然无趣。” 八戒这才明白,玉兔还是挂念唐僧的秘密,于是叹了一口气道:“非是我不说,实在事关重大。” 玉兔撇撇嘴道:“难道你说了,那唐僧便会死了不成?” 八戒道:“亏得你说中,这秘密若传将开来,唐僧不死也差不离了。” 他越这般说,玉兔越是心急,一把扯住八戒耳朵道:“消遣老娘!今日破了你的相。” 八戒耳朵大如蒲扇,却最不禁拽,连声呼痛道:“二姐饶命,上月旧伤还未好。” 玉兔叱道:“若还不说,便扯下来吃了!” 八戒这当口犹道:“我若说了,你千万莫与旁人讲!” 玉兔也不理他,只手上加了把劲,道:“快说!” 八戒急道:“女子若与唐僧交合,吸了他的真元,能成太乙金仙!” 玉兔听了顿时怔住,手上不觉松了,喜滋滋露出笑容。八戒忙躲得远远的,一旁揉耳朵去了。 玉兔笑道:“活该你疼,这档子事有何不能说,还怕我去寻唐僧不成?” 八戒看了看玉兔,道:“我如何会怕?唐僧乃是金蝉子转世,修行十世,真元未破。莫说是你,便是月里嫦娥,他亦不会动心。” 听八戒这话,玉兔两道秀眉立起,喝道:“不叫你提她,你偏提她!是不是心里终日念着她、想着她,天上地下就没人比得过她?” 八戒耳根剧痛未消,又受了玉兔一顿数落,心中动了气,骂了句:“聒噪,偏你终日疑神疑鬼!”说罢便往外走。 玉兔问道:“哪里去?” 八戒头也不回,道:“高老庄去!” 玉兔恨恨道:“你若走,我也走了!” 八戒道:“你又去哪里?” 玉兔道:“眼见唐僧将来,这般日子还能过上几日?我自然是去西边等你。” 八戒冷笑道:“等我?还是等那唐僧?” 玉兔骂道:“没良心的,我不未雨绸缪,到时半路杀出来,还不被当作妖物除了?” 八戒想了一想,道:“说得也有理,你若要走,我也不留,日后相见吧。” 玉兔道:“好,既如此,只看来日缘分了。” 这二人说来也怪,情浓时如同恩爱夫妻,此时又形如路人,玉兔道:“若有人问,你便说我死了吧。” 八戒道:“好端端的,为何要说死了。” 玉兔道:“你也忒笨,若被旁人知道你我情义,不就起了防备之心,将来行事必定许多不便。” 八戒似是不太关心这件事,只回头看了看玉兔,道:“都依你。” 玉兔使个遁法,便自洞中消失。 八戒叹口气,吧嗒吧嗒嘴巴道:“可惜了。”也不知他可惜些什么。 悟空听了半晌,也明白了大概,原来唐僧果然是宝物。不止吃了唐僧肉能长生不老,一身精元更是难能可贵,难怪许多妖精趋之若鹜。只是这样的秘密居然能被猪八戒知道,却也不可思议。若非佛祖有意泄露,还真找不出其他的理由。 如来啊如来,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八戒辞了卵二姐,自己孤零零更是无趣,便要往高老庄来寻高翠兰快活。他心急火燎驾云到了村口,只听身后有人道:“天蓬元帅,久违了!” 八戒心里正想着高翠兰,这声音来得也太过突兀,吓得险些从云上掉了下去。他回头看去,只见一个瘦小的猢狲站在自己身后,八戒揉揉眼睛,手指悟空道:“你……你是花果山那妖猴?” 悟空哈哈笑道:“天蓬元帅果然出身不俗,张口闭口便是妖!难道你此际还是仙不成吗?” 八戒道:“我老猪虽被贬下界,却有好差事等着!” 悟空本想直接说与他听,免了一场争斗。但转念一想:将来相处日子甚多,这呆猪最好搬弄是非,若不给他个下马威,他怎能惧怕自己?于是皱眉道:“你生得这般丑陋,哪里会用你?”随即恍然大悟道,“知道了,定是那处邀你去做事。” 八戒自然问道:“哪里?你怎么知道?” 悟空道:“我说的那处,乃是为人看管坟头,任什么恶鬼冤魂,见了你这等丑恶,只怕都逃之夭夭了,哈哈。” 八戒生为天蓬元帅时,一表人才颇为自傲,今世变作猪妖,心中实在不忿,听悟空这般奚落他,大怒道:“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你这猴子也忒损了。” 悟空冷笑道:“和你这神仙不爱、妖怪不亲的家伙,还要说什么好话?” 八戒又羞又恼,只是自知不是悟空对手,便道:“我今日有事,不与你计较。” 悟空“呸”了一口道:“月黑风高,你来凡人村庄作甚,想是没有好事!孙爷爷我今日为百姓除害,且吃我一棍!” 八戒见悟空没来由便打,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亮出九齿钉耙喝道:“你这猴子,当我怕你不成!” 收八戒 悟空巴不得八戒动手,他见八戒与前世天蓬相比,多了许多粗莽无谋,只一副貌似人畜无害的样子,不知是不是转世后性子也变了。 看着八戒,悟空想起地府中那头少了幽精魂的猪,主灾衰之幽精,主人秽乱之思,使人好色嗜欲、贪吃享乐。这一魂恰好附在天蓬元帅身上,而天蓬投胎成猪八戒,内里仍有一头猪的幽精魂作怪。 不知转世时发生了何种变化,在悟空看来,投胎成猪身之后,猪八戒比做天蓬元帅时情欲更重了几分,或许在天庭压抑日久,到了凡尘中少了拘束,才流露出更多本性吧。 八戒挥耙迎上来,他心中的悟空,自然还是那个围剿花果山时的悟空,纵比自己强些,但也没有天差地别。他心中自忖,只比画两下便逃,让这猴子出出气便罢。哪知这一棍砸下来,竟有万钧之力,只一个回合,八戒虎口崩裂钉耙脱手,直接从云上坠了下去。 悟空在空中兜了个圈子,一把将八戒捞起,拔一根毫毛变作绳索,将他捆得结结实实。八戒疼得直哼哼,嘴上道:“我的爷,又没有深仇大恨,何苦这般当真?” 悟空冷笑道:“我倒问你,你怎成了这般样子?”他佯作不知天蓬之事,倒要看看八戒怎么说。 八戒听悟空问起这事,一脸苦相,竟似要哭了一般,道:“此事说来话长,皆因蟠桃会醉酒,误入嫦娥广寒宫,才惹得玉帝大怒,将我逐了下来。谁料想天将生了一双无用的招子,将我误投到了猪舍……此后,我便寄身于南面福陵山云栈洞偷生。” 悟空哈哈笑道:“好一个玉帝,好一个天蓬……”他笑了一阵,一把扯住八戒耳朵道,“福陵山离此老远,你到此作甚?” 八戒道:“实不相瞒,在那洞府,我也有个相好,名叫卵二姐,只是她年前死了,我又寻了一门亲事,便在此庄之中。”他这番谎话编得极为顺溜,说到后来,自己都信了几分,便脖颈一扬,反问道,“我来探亲,还不许吗?” 悟空听得八戒果然说卵二姐死了,他便装作不知,也不提此事,只手上加劲,“呸”了一声,道:“你见哪家大半夜探亲,不说实话,我便将你埋了!” 八戒疼得直吸冷气,道:“要埋便埋,只是手上松些便好!” 悟空刻意整治八戒,亮出铁棍来,变作黑油油一道软鞭,道:“还敢贫嘴,待我抽烂你一身糙肉!” 八戒不知哪里来了精气神,梗着脖子嚷道:“你敢打我,我是佛祖钦点的——”话没说完,悟空一鞭子已抽了上去。他这鞭子乃是如意天机棍所化,几万斤的重量,饶是悟空没用力,八戒大腿上已现了一道浅沟,鲜血哗哗流淌。 这八戒倒也硬气,只要不拽他耳朵,他便不说痛,又嚷道:“观音菩萨教我在此——” “还敢喊?”悟空又连抽了三四鞭。 八戒见一条大腿血肉模糊,这才求饶:“爷爷莫打了,我说,我说。” 悟空冷笑道:“早知如此,还何必撑着?” 八戒道:“是我耐不住寂寞,强夺了高家小姐为妻,只因此间实在难熬,又不敢稍离片刻。” 悟空道:“天地之大,何处不可去,为何偏要在此?” 八戒道:“是那观音菩萨命我在此等候取经人,我哪里敢走?” 悟空作吃惊状道:“取经人?你说的可是自东土往西天去的取经人?” 八戒自然吃惊,道:“正是正是,你怎么知道?” 悟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道:“你何不早说?早说也许少了许多争执!”于是悟空使个神通,收回寒毛,放出了八戒。 八戒心中腹诽道,你这遭瘟的猴子,我一直要说,都被你鞭子抽了回来。 悟空见八戒一副狼狈相,心道,这几鞭权当为后羿出气了,你害得人家夫妻分离,我抽你几下还算轻的。 八戒起身整理一下衣裳,啧啧道:“好好的袍子,就被打烂了。”悟空笑道:“回头寻你那便宜岳丈,给你整治一套新的来。” 八戒道:“我岳丈不待见我,哪里会管这个?我若生得俊俏些,又能干活,又会体贴人,不知有多少黄花——” 悟空听这呆子满嘴胡说八道,一巴掌抽上去:“聒噪,少说这些无用的。” 八戒这才想起取经之事,于是问道:“方才说到那取经人,可是与你有些瓜葛?” 悟空道:“岂止有瓜葛,告诉你倒也无妨,此际我便是那取经人的大徒弟,要保他去西天取经的。” 八戒一拍大腿,哪知正拍到痛处,却也忍住道:“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师父在哪儿?快带我去见师父!” 悟空道:“三更半夜,师父正在歇息,要见师父,也等明早再说。” 八戒忙赔笑道:“师兄说的是,说的是。” 悟空见八戒看自己眼神中有许多惧意,心道,今日初逢,不好下手太狠,你日后若不安分,专行挑拨离间之事,我自然会再惩戒你。 二人在庄外各寻一处云头坐了,自然也各有心事。八戒想的是加入取经队伍的忐忑,他早听菩萨说过,并非他一人去保唐僧西去,只是万没想到会有花果山齐天大圣这般强势的人物加入,这可着实是件棘手的事情。 玉帝密令自己混入取经队伍,似有将自己召回天庭之念,一边是天庭,一边是西天,这两大势力究竟孰弱孰强,眼下还看不出端倪,自己自当见机行事,见风使舵,博个身家前程出来。 悟空虽不知八戒如何想,却也知三人同行,必然多了许多事端。这之前,唐僧一心向西,其余事不管不问,自己只要不杀生妄言,便平安无事。八戒一旦加入,必定刻意逢迎讨好,唐僧耳根又软,少不得受他挑拨。想到此处,悟空不禁自问,今日这下马威是否分量轻了些? 不觉到了天明,二人来到高老庄,进了高太公大院,高才正在马厩前喂马,见八戒与悟空并肩踏入,扔了手中草料便往内堂跑,口中惊叫:“那两个妖怪是一伙的!” 他这厢叫喊,将堂中正在用斋的唐僧与高太公惊了出来,走出来观看。悟空道:“师父便在眼前,还不跪拜!” 八戒纳头便拜,口呼:“师父在上,弟子失迎!” 高太公一旁道:“长老,这个正是强娶小女的妖精。”原来今日清晨,高太公藏不住话,早将高翠兰一事与唐僧说了。 唐僧问道:“悟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师有些不明白了。”悟空道:“他与我一样,乃是菩萨劝善,在此等候师父,要保你去西天的。莫看这老猪模样难看,前世也是天上神仙,一身法力……比我倒差了不少。” 唐僧道:“出家人,莫要夸口。”于是转问八戒:“你既从吾善果,我给你起个法名可好?”八戒道:“师父,菩萨已与我摩顶受戒,起个法名,叫作猪悟能。” 唐僧笑道:“好,你师兄叫悟空,你叫悟能,倒也相配。”于是沉吟半晌,道:“我见你生就一副饕餮之相,但入我佛门,应断了五荤三厌,我再为你取个别名,唤作八戒,如何?” 八戒道:“师父说几戒,那便几戒!” 高太公见唐僧收了八戒,实乃意外之喜,于是重整素斋,款待三僧。八戒一把扯住高太公道:“今日起,小婿便要去西方敬佛,也不知几时能回来,还不叫我娘子出来,见上一面!” 悟空一把打掉八戒手,道:“当着师父面,莫要胡说八道,入了沙门,还提什么前事旧情?快来吃了斋饭,赶早便走!”八戒不敢不从,于是坐下吃斋。 师徒宴罢,高太公起身与唐僧道:“非是老朽不留客,实在我这妖怪女婿太过瘆人,他若在此住上一日,恐街坊邻居又有闲话。”于是高太公命高才取出几百两金银,道:“这些银两,送与长老途中花费。” 唐僧推辞道:“金银财帛,于我等毫无用处,这一路上,我等饿了便化斋,困了便求宿,当真用不到。” 八戒道:“丈人,好歹给件衣裳,我这直裰昨夜被师兄打烂了。”于是高太公取了三件棉布褊衫,又取了三双鞋子,给八戒换下一身破烂衣物。 这厢收拾停当,悟空将包袱衣物并作一担行李,让八戒挑着。八戒还要说话,被悟空拦住,径直赶往西边大路上去了。 八戒出了门仍嚷嚷道:“丈人,好生与我看管娘子,待我取经回来,再来寻她!”惊得高太公不敢答话,悟空笑道:“太公莫怕,他若敢再来,我打断他的腿。”高太公听了悟空抚慰,稍稍心安。 上了路,悟空牵了白马,八戒挑着担子,一直向西投来。 这一路平平稳稳,行了一个月,才出乌斯藏国地界,猛抬头见前方一座高山。三藏道:“悟空,且缓行,前方有一座高山。” 只听八戒道:“师父莫慌,这山唤作浮屠山,山中有一个高人,叫作乌巢禅师,他在此修行许久,也曾叫我随他修行去。” 悟空一听乌巢禅师,暗叫惭愧,若不是八戒提醒,自己险些忘了这个神秘人物。 论空性 乌巢禅师,此人只无头无尾在中出现过一次,不知来历也不知去向,平白无故传了一部《多心经》与唐僧,又道出一段偈子暗表前路险恶。乌巢禅师法力十分高强,美猴王使金箍棒打他,也碰不到半点儿,实在是少见的高手。 他居于乌斯藏国附近高山树枝上,行为怪僻,似乎在此地专为等候唐僧,前因后果扑朔迷离,这不可不说是中一大悬案。 带着许多疑问,不知不觉行到了山顶上,只见这一座好山,青松绿柳,仙鹤齐飞,香花绿草千般颜色,点缀得生机盎然。涧下绿水滔滔、崖前祥云朵朵,一见便知是神仙地界,并无半点儿妖氛。 再走一会儿,又见香桧树上,有一座柴草窝,树顶青鸾彩凤齐鸣,又有山猿献果。八戒笑道:“这禅师多自在!” 树上那人闻见语声,自柴草窝里跳了下来。悟空见了这乌巢禅师,便有一种怪异之感。为何怪异?他眼见乌巢分明立在面前,却难以形容这禅师的容貌。 这人说高不高,说矮不矮,说丑不丑,说俊不俊,一身衣装又黑又白,又青又紫,也看不出什么颜色。悟空心中震惊,这绝非什么幻术,而是一种自己参详不透的修为所至。乌巢禅师如此做派,自然不想现出本来面目让他们看见,这等法力,真是惊世骇俗,依悟空所见,纵如来观音,也未必有这般本领。 唐僧见乌巢有一种莫名亲近之感,下马上前便拜。乌巢禅师坦然受了一礼,唐僧还欲再拜,乌巢禅师笑着搀起,道:“圣僧不必如此,远来不易,失迎了。” 悟空见乌巢直呼“圣僧”,心中纳闷,以他本领,若是个学佛的,地位当在三千诸佛之顶;若是学道的,怕也不在三清之下,为何对唐僧如此客气? 须知这天地间,神也平常,仙也普通,唯一不可轻易称呼的,便是个“圣”字。自己在花果山自称大圣,其实猖狂之举也;想那二郎神杨戬何等高傲,也只敢称个小圣而已。难道唐僧除了金蝉子转世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了不得的身份? 乌巢看了唐僧,又看八戒,惊问道:“你是福陵山的猪钢鬣?竟有如此福缘,能与圣僧同行。”八戒施礼道:“幸得观音菩萨劝善,愿做圣僧弟子,保他西去。”乌巢道喜:“好,好,好!” 悟空见乌巢禅师闻得观音名字,也不动声色,便知自然认识。 乌巢又转向悟空,悟空目光迎上去,看见乌巢禅师眼睛时,心中竟有恍惚之感。乌巢禅师朝悟空点点头,却笑道:“不认得。”悟空心中奇怪,自己在此也弄出了不小动静,上通天庭,下至地府,以乌巢本领,他若不认得自己才怪。 但乌巢既说不认得,悟空却也只好上前施礼道:“弟子孙悟空,蒙观音菩萨劝善,要保师父去西天取经的。禅师没见过我,也属常情。”禅师见悟空彬彬有礼,只微笑颔首。 唐僧听八戒先前言乌巢大能,便问道:“禅师可知道,那西天大雷音寺还有多远?”乌巢禅师道:“说远不远,只是一路磨难,实在难行。”唐僧叹道:“禅师所言极是,路途虽远,一步步走过,终能到达。但若遇到妖邪拦路,只怕便会耽搁了。” 禅师道:“你若怕魔障难消,我有《多心经》一卷,若遇险境,但念此经便无伤害,你可愿学?”唐僧读遍世间万种经文,却没听过《多心经》,他求知若渴,当即拜倒恳求。于是禅师朗朗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这经文也只几百字,片刻念完。唐僧早有学经的根源,过耳不忘,牢牢记下。 唐僧背下《多心经》,咀嚼几遍,仍觉妙处无穷,于是对乌巢禅师敬佩之心又增几分。他便问起西方路途究竟如何,乌巢禅师只笑看悟空道:“空性非空,乃圆满也!” 悟空心中一动,这话并非回答唐僧,而倒似对自己所言。自己本名悟空,自己只道是入了佛门,便是四大皆空,无论多少因果业报,到头来终究不过一场空。听乌巢禅师所说,似乎并非如此。但“空”又如何能成了“圆满”?难道他能明白自己名为“悟空”的含义? 唐僧见禅师不答他,便也知趣不再啰唆。 乌巢禅师须臾化作一道金光,转回了乌巢之上。悟空忽地想起,自己何不用玄空法秘诀试试?于是他法力运于眼目,向上观看,但见这香桧树顶迷迷茫茫,什么也看不清。悟空大为吃惊,自己这玄空法秘诀虽未大成,世间万物却也均能看出端倪,总不至半点儿头绪没有,为何今日看这树顶却看不清? 他转向旁边看去,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师徒三人不知不觉间,竟入了乌巢禅师布下的一界,处在此界之中,许多法力受限。怪不得那乌巢不露行踪,怪不得荒凉山顶竟如仙境,原来乌巢禅师早已安排妥当。 悟空不由得想起当年赴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中学艺场景,竟与今日何等相似,这乌巢禅师的本领,竟似不在须菩提祖师之下! 悟空叹了口气,若乌巢禅师不想让旁人知道真身,自己纵如何努力只怕也是白费,于是收了法术,对唐僧道:“师父,下山去吧。” 唐僧应了一声,便上了马。三人走出数里,悟空回头望去,那香桧树已影影绰绰十分渺小,他心道,如所料不错,乌巢禅师想必亦如须菩提祖师一般,再不会现于天地间了。想起斜月三星洞学艺的那段时光,悟空唏嘘不已,无论如何,也该念着须菩提传艺之恩,才叫自己一步步走入佛道纷争的台前。悟空回想起须菩提祖师为自己取名的场景,一幕幕如在眼前,口中不禁喃喃道:“悟空悟空,究竟何为空呢?” 突然,他耳边传来乌巢禅师的声音:“五蕴四大皆无常,森罗万象皆是空!” 听到这声音,悟空惊喜难以名状。他突然发现,这乌巢禅师此时的声音竟也与须菩提祖师传道时十分相似,非但字正腔圆、抑扬顿挫,且字字珠圆玉润,如同金玉之声在耳边回鸣,竟有直入心扉的感觉。 悟空心中一慌,便将乌巢禅师当作了须菩提,于是朝天上喝道:“师父!” 唐僧行在马上,听悟空这一声“师父”唤得亲切,勒马停住,回首问道:“悟空有事?”悟空一怔,他唤的是须菩提,却叫唐僧捡了个便宜。于是道:“无事,下山路陡,且拉着缰绳才好。” 应付了唐僧,悟空仔细琢磨乌巢禅师这句话,不知不觉,许多陌生的佛门要义自脑中浮现了出来。 五蕴四大,都是佛家用语。五蕴乃是色、受、想、行、识也。一切万物,凡眼所见,耳所闻,鼻所嗅,身所觉,意所想……人自身的种种欢喜烦恼,心意意念,皆为五蕴。 四大乃是地、水、火、风。地性坚硬,水性流湿,火性温燥,风性轻动,天地间一切物体的构成,都不能够缺少这四大特性。 五蕴在外,四大在内;无我有我,一切和合。 而“森罗万象”则出自《法句经》中:“森罗及万象,一法之所印。”宇内无垠,宙光极广,与此相比,宇宙间万物都是刹那生灭、虚幻不实的。 悟空想了又想,乌巢禅师这两句话的意思倒也不难,原来空是万物,空是一切。 我乃灵明神猿之身,自上次身殒之后,身躯灰飞烟灭,便连承载造化的魂魄都消失于天地间。但造化神猿,永生不灭,即便空无一物,我也能自这天地中重生出来,可谓生于空也! 师父给我取名“悟空”,这含义便是:自虚无之空,渐渐体悟因果事物,洞悉因缘生法,自然便能悟出真正的空了。 悟空想到这点,左瞳中银星一闪,自己却没发觉。只觉体内造化缓缓运转了起来。此番运转与三界中悟道时不同,造化转得虽慢,却有生生不息永不枯竭的感觉,每转一分,他便觉自身修为亦缓慢增长。悟空大喜,看来自己这般想法是没错的。 回想起中,悟空与乌巢禅师话不投机,便动起武来。他虽不知确切内情,此际也能猜出个大概来。 那时美猴王也和自己现在一样,刚踏上取经道路。他乍从五行山下出来,受了五百多年的囚禁,心气自然不顺。偏偏又被观音菩萨套上一个甩不掉挣不脱的紧箍,自然更加不爽。 此时见了乌巢禅师,必定是看出这禅师的身份来,才怒不可遏使金箍棒乱捣一气。这次动武,却与小孩子胡搅蛮缠没什么分别。天地间法力如此高强的,除了须菩提祖师,谁能让悟空生这么大的气呢?着实不多了。 是恨须菩提不告诉他真相?是恼须菩提没能自五行山下将他救出?是怨须菩提藏私,不传给他更厉害的本领?还是纯粹撒泼,只图泄心中无名之火? 悟空越想越觉得那猴子悲哀,再仔细想想,反倒踌躇满志,几个腾跃追上唐僧,径直到前面探路去了。 黄风岭 一路之上,唐僧眼观鼻,鼻观心,只沉思乌巢禅师传他的《多心经》。 待下了山,步上大路,唐僧忽有所悟,张口念出几句偈子:“法本从心生,还是从心灭。生灭尽由谁,请君自辨别……绒绳着鼻穿,挽定虚空结。拴在无为树,不使他颠劣……现心亦无心,现法法也辍。人牛不见时,碧天光皎洁。秋月一般圆,彼此难分别。” 悟空暗自赞道,唐僧果然悟性不凡,这篇《多心经》,不过记了半个时辰,便能举一反三,果然常念常存,一点灵光自透。 心中虽赞,悟空却笑道:“师父可知这《多心经》何意?” 唐僧道:“自然是坚固我等拜佛之心,俗话说‘药医不死病,佛度有心人’,有此诚心,定心,净心,何愁不到西天?” 悟空笑道:“难道师父先前拜佛之心不坚?” 唐僧一怔,道:“那自然不是。” 八戒挑着担子“吭哧吭哧”道:“这经文也忒绕嘴,若照师父解释,只说一个‘心’字便得,何必说那许多。” 唐僧道:“八戒话虽糙,却也有理。” 悟空心道,乌巢禅师虽说这经文能祛除魔障,但观中唐僧屡屡遭难,反而证实了这《多心经》其实半点儿作用也没有。 唐僧多次被抓,又屡屡大难不死,恰是对乌巢禅师传授《多心经》的一个讽刺。说白了,取经不过是如来的一场游戏,若是没有一只无形大手操纵诸天仙妖,唐僧不知已死了多少回了。 想到这里,悟空突发奇想:既然此局是如来所设,难道乌巢禅师与如来亦在角力不成?看来这取经的水还真是浑啊! 这三人餐风露宿披星戴月行来,不觉行过了春日,到了夏日景天,自然少了许多寒冻。白日闻野树蝉鸣,入夜观萤火若星,倒也兴致盎然。 这一日,唐僧喜道:“若这般行去,只怕两三年便到了。” 悟空听唐僧说话宛如孩童一般,心道:几时能到,却不是你说了算。 夕阳西坠,忽见前方影影绰绰有一村舍,八戒喜道:“师父,快看!”唐僧也甚喜,道:“那厢有许多人家,今夜便去那里借宿。” 八戒抱怨:“可不,这些日子要么荒山野岭,要么遇到村舍又过了饭时,俺老猪……饿瘦了许多。” 悟空讥笑道:“你那一身肥膘,瘦上三五十斤却也看不出来。”他说这话倒也并非夸张,八戒此时为猪妖之身,体壮身粗,少说也有三四百斤分量。 八戒道:“我怎比得你喝风也能度日?我从跟了师父这几日,长忍半肚饥,你可晓得?”唐僧闻言皱眉道:“悟能,你若嫌取经辛苦,便回高老庄吧。” 八戒听唐僧这话重了,吓得伏在地上道:“师父,师兄只消遣我,拿话套我。我只说肚子饿了,他便说我肥了胖了,我虽胖些,却也灵巧。我既受了菩萨点化,又蒙师父怜悯,自然誓不反悔。” 三藏见八戒心也诚恳,便软了心肠,道:“既是如此,你且起来吧。”悟空心道这呆子倒也会说。 不一时行到了村口第一家门首,唐僧道:“悟空,你去叫门,莫要吓着人家。” 悟空见一老者斜倚在竹床上纳凉,闭目手捻佛珠,口中念念有词。悟空到了他身边,轻声唤道:“老施主,这厢叨扰了。” 这老者听见人声,微微睁开眼睛,只见一张毛茸茸的猴脸便在面前,惊得一骨碌爬了起来,叫道:“雷公到此作甚?” 悟空一把扯住他笑道:“老人家看仔细些,雷公是蓝脸的,哪里有我俊俏。” 这时唐僧早下马来将悟空拉到身后,施个礼道:“小徒无状,惊到老丈了。”老者看看唐僧,又看看悟空,口中啧啧称奇道:“你这般俊俏,怎收个丑徒弟?” 悟空笑道:“丑虽丑了,却有本事。那更丑的在后面呢。” 这时八戒上前粗夯夯道:“老猪这里作揖了。”他抬起头来朝老者一笑,吓得老者险些背过气去,悟空扶住道:“如何?” 老者颤巍巍道:“还是你顺眼些。” 唐僧看见老者手中念珠,喜道:“老丈也信佛,那便不是外人了。贫僧是从东土大唐而来,奉唐王之命,要往西天拜佛求经的。” 老者侧耳问道:“要往哪边去?” 唐僧只道老者耳背,道:“要往西边去。” 老者摇头摆手,道:“西天去不得,还是往东去吧。” 唐僧诧异道:“东天无经,去东边作甚?” 老者道:“无经总好过无命,若不听劝,只怕性命难保。” 悟空道:“听老丈说,西边路上可是有妖怪不成?” 老者道:“确是有妖怪,从此西去不过几十里,有一座山,人称八百里黄风岭。那山上有个黄风怪,那山中也不知有多少妖怪,便是村中几十个壮汉也不敢进山,你们三个哪里过得去?” 悟空暗道:果然是黄风岭,这妖怪次序都不变动,定是安排好了。 唐僧听闻有妖,心中也有些忐忑,他虽知悟空与八戒有些本事,却不知究竟如何。悟空笑道:“师父莫怕,些许小妖不够我一只手捏的。” 老者道:“无论如何,远来是客,还请入内说话。” 八戒在后面道了句:“说话就不必了,但有斋饭施舍些才好。” 老者听那丑汉又说话了,像被鞭子赶着一般,忙不迭进了屋,三人跟在后面进去。老者倒也心细,唯恐八戒惊了家人,将他们三个领到偏厦,然后将饭菜端了上来。这一户举家信佛,端上的都是素斋,唐僧见了更是心喜,忍着饿先念段经文才肯动箸。那厢八戒囫囵半片已吃了两碗米饭,看得老者双眼发直。 悟空笑道:“老丈可是心疼?” 老者摇头道:“家中虽无千亩良田,却也有几囤余粮,哪里有心疼一说?只是见这长老吃相惊人,不知几月没进食了?” 八戒哪里有空说话,只一味往嘴里扒饭,片刻间,十几只空碗放在一旁。三藏此时才吃了两碗不到,见八戒这般吃相,忙道:“够了够了。” 老者道:“无妨,明日便要去那险恶之地,若有万一,总不至做个饿死鬼。”说罢将家中饭食全都取出来。八戒敞开肚皮,将一家吃食消受了,却只落个半饱。 这一夜好睡。清晨起来,这家又整治汤水服侍长老上路,老者道:“若有不虞,千万要回转来。”唐僧三人谢过,上马挑担,便往西行去。 穿过村舍,行了半日,见前面高山峻岭,深崖浅壑。高山之上,怪石嶙峋;浅壑之中,怪泉急涌。深崖间,深藏浅露洞口无数;峻岭上,狼虫走兽忽律急行。悟空见这山势不好,便拉住唐僧马头。 八百里黄风岭深处,一座洞府之中,一老妖身着金甲坐于高处,下首站着小妖若干侍奉。这老妖,身上穿的通亮铠甲,乍看去也威风凛凛,只是生得尖嘴尖耳、小眼滴溜溜乱转,便折了几分气势。 下首站出一虎精,看面容神色有些急躁,道:“大王,这几日光吃干粮,酒也难咽,何不出洞寻些活物来食?” 老妖道:“虎先锋,非是我不想吃,只是这几日心惊肉跳,便想吃几日素,才好定下心绪。” 虎先锋笑道:“大王何时能吃素了?若是大王懒得动,我自然愿意代劳,便寻些獐兔鹿麋,手到擒来。” 老妖为难道:“这……”他来此之前,已得灵吉菩萨口谕,教他在此地拦截东土来的取经和尚,只是他打探一番,闻得这和尚有个大徒弟叫作孙悟空,曾以一己之力对抗天庭,后来一怒之下打上通明殿,将南天门柱子也砸断了几根,如来佛祖亲至,也未曾收服。老妖掂量掂量,自己恐怕不是这孙悟空的对手,于是便想龟缩洞中不出,待菩萨问起,只说未曾遇到罢了。 虎先锋又道:“大王何曾如此犯难过,这八百里黄风岭难道不是咱家的?” 老妖想了想,道:“实不相瞒,我也想吃荤腥,既然虎先锋执意要去,那便快去快回。可有一条谨记在心,此次出去,只寻野兽,千万莫惹其他是非!” 虎先锋浑不在意地点了点头,便带着几个得力小妖出了洞门。刚要出门,老妖又唤住他道:“慢些走,我助你一阵风,帮你隐身匿迹。” 虎先锋心中暗笑,这大王也忒仔细了些。 悟空正在这里观山势,忽见得一阵狂风大作,看这风吹来:崖前桧柏棵棵倒,涧下松篁叶叶凋。漫天播土扬尘,山岭无形,沟壑无踪,好一个黄风岭,只怕便是由此得名。 悟空叫一声:“八戒放下担子,留心些!”自己倒跃至唐僧身边,仔细看这风。 八戒刚擎起钉耙,只见山顶一只斑斓猛虎跃下来,直扑马上的唐僧。八戒轮耙砸去,这虎空中一扭腰躲过,见八戒凶猛,掉头就跑。悟空喝了一声:“追!” 八戒定要立这头功,拖着钉耙追了上去。追出一二里,只见树后若隐若现露出斑斓虎皮,八戒动动心眼,绕个圈子过去,一耙正中猛虎。这一下却将手都震麻了,原来却是一张虎皮,盖在一块青石之上。 八戒惊道:“不好,中了他调猪离山之计了,此番头功却没有了。” 悟空在这里扯住唐僧,只一只手拎着铁棍。那虎先锋哄走了八戒,又奔唐僧而来,悟空本就矮小,又站在马后,虎先锋却没看见,只见唐僧一人战战兢兢坐在马背上,心中大喜,便肆无忌惮地扑了过来。 悟空矮着身子看去,这虎先锋他却面熟,竟是双叉岭擒过唐僧的寅将军! 醍醐灌 虎将军得了洞主嘱咐,本欲寻些寻常走兽便回洞去,谁料一阵黄风吹出,漫山走兽惊得无影无踪。虎先锋只见了些呆兔野鼠,自然不甘心,便走得远了些。 正行着时,见崖上一匹白马,马上端坐一人,却是自己曾擒入洞中的白白胖胖的和尚,虎先锋见之大喜,只道这是天赐,早把洞主黄风怪的叮嘱抛到脑后。他见一个猪脸壮汉手持兵刃站在一旁,心中便有计策,于是使个金蝉脱壳之计将八戒引开,自己又转了回来。 人肉之味远胜寻常野兽,而和尚不沾荤腥,更是口味独特。虎先锋久未尝肉味,早已垂涎欲滴,于是夹着一股恶风扑向唐僧。 唐僧见猛虎张开血盆大口,早惊得全身瘫软,口中急呼:“悟空,悟空救我!” 悟空自马后跃出,迎头一棒,正击在这猛虎顶门正中,他这一棍未留余力,那是何等劲道!虎先锋哪会料到马后暗藏杀机,并无丝毫防备,棍落头破,洒了满地红白之物。可惜一个天仙修为的虎精,只因不听劝告,便葬送了几千年修为。 唐僧见那死虎惨状,掩目不忍观瞧,悟空担心他受了惊吓,便将马牵到一旁。过了好一会儿,只见猪八戒拖着钉耙自林中奔了出来,嘴里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么。 到了近前,八戒见了地上死虎,口中骂道:“捉弄你猪爷爷,起来起来,你我战上几百回合!”一边骂一边拿钉耙筑那死虎。悟空笑道:“且住,凿坏了皮毛便不值钱了!”八戒手中丝毫不停,道:“出家人,谈什么金银?都是身外之物。” 悟空笑骂道:“这呆子入门倒快。” 唐僧道:“既除了妖,还是赶紧西行去吧。” 悟空自知,这虎精只是一个小喽啰,黄风怪才是黄风岭中的大王。回想起来,自己也曾与黄风怪交过手,只一回合便叫他败退。黄风怪虽失了先锋,但若见自己保着唐僧,恐怕十有八九不敢出来。此番唐僧并未被掳,自己却该不该去寻黄风怪,将妖巢连根拔起呢? 想到这里,悟空忽然有些诧异。取经乃是如来主张,黄风怪乃是西天貂鼠精,按理来说应受西方佛祖菩萨辖制,若无上意,他纵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阻取经大业。那么,这出戏又是演给谁看的呢?或者说,他出现在此地,意义何在? 悟空带着满腹疑窦与矛盾,牵着白马继续西行,明知此处有妖,他自然将唐僧护在身边。走出去没多远,忽见前面山坳里转出一位老者,这老者年纪不小,却童颜鹤发,穿着一身布衣,肩负一担木柴,神采奕奕迎着走了过来。 唐僧赞道:“好一个老丈,行走起来云随雾绕,绝非凡人。” 悟空仔细看去,心中有了定数,笑道:“师父好眼力,不是凡人,便是神仙,待我上前问问。”于是悟空纵上前去,先施个礼,低声道:“老君怎有闲暇来此?”这老者不是别人,正是太上老君。 老君道:“你这自作聪明的猴子,我再不来,你当越行越错!”他嘴上骂着,脸上却尽是笑意,丝毫看不出心里不悦。 悟空一头雾水,但他知老君与他有话要说,便道:“老君稍候,待我将那两个支开。” 于是悟空回来道:“师父,这老者确是神仙,只是此地妖氛太重,他那点儿法力,想要帮我们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先将他送回去。你与八戒先慢慢前行,我去去便回。” 八戒大嘴一撇,道:“神仙也有迷路的,倒也是稀奇事。” 唐僧却道:“这话也对,神仙也不过一颗心,如何不能迷路?只是悟空你若去了,再有妖怪又将奈何?” 悟空笑道:“师父放心,此山妖怪已被打怕了,定不敢出来寻事。”他心道,太上老君在此,哪个妖怪敢来? 唐僧道:“既如此,你便去吧,积善成德,也难为你有此心。” 于是悟空扯住老君,使个法术便到了天上。他倒没走远,为保无虞,仍看顾着地上的唐僧,目光不敢稍离。 老君道:“悟空,你自投罗网要取经去,我也明了,只是这几桩事,你做得却不对了。” 悟空疑道:“哪几桩事?”他细数取经以来历程,才经了双叉岭、观音禅院、高老庄、黄风岭四处地方,双叉岭中,自己只在旁观看,并未出手;后面这几处,自问也未出什么纰漏,是什么原因能使老君屈尊下界来亲自指点呢? 老君道:“我将黑熊安在观音禅院附近,便是要叫观音收他,不想你却叫人将他引走,这不是坏了事?” 悟空不解道:“恕我直言,观音菩萨属西天管辖,正与道教为敌,老君为何要助她成长羽翼?” 老君道:“西天甚大,近年又野心膨胀,所谓不安分之时,便有不安分之心,你可明白?”悟空想想道:“难道观音她——” 老君点头道:“观音菩萨于西天,恰如一国之诸侯,她见如来虽口称弟子,却只一时权宜也。”悟空也并不十分惊诧,观音素有野心,他是知道的,但在他心中,菩萨地位比佛要低许多,观音纵使厉害,也万不能与如来相抗衡。 老君似是知道悟空心思,又道:“凭观音一己之力,自然难抗当今治世之尊。然西牛贺洲越大,便越难统御。而今如来又欲东扩,螳螂捕蝉,必有黄雀在后,怀揣封疆裂土心思的,又何止一人?” 悟空似有所悟,原来西天也并非铁板一块,听老君这么说,也有许多纷争在内。 老君接着道:“我叫观音收了那熊罴,她尝到甜头,今后必定多收助手,做大南海势力。眼下来看,观音越强,于我道门越是有利,你可知道?” 悟空笑道:“我一心西去,哪里知道这些?”心中却不由为老君的计策叫了声好,这一招釜底抽薪使得实在妙极,自己连手指都不必动,便叫对手分崩离析,这才是高人哪! 老君道:“这个你不知道,我也不怪你。而高老庄中,你又犯了大错。” 悟空道:“莫非那呆子不该收?” 老君道:“明眼人一看便知,天蓬元帅乃是天庭安插的眼线,玉帝教他暗中阻挠取经,分离人心,瓦解斗志,其实只是幌子,这件事恐怕连天蓬自己都不知。” 悟空忍不住问道:“既是幌子,玉帝此举又是为何?” 老君道:“玉帝自然知道,凭天蓬本领,无论武艺心智都不及你齐天大圣万一,所以取经之事必成!这也是他与佛教同盟之愿。玉帝早早安插了天蓬,其实是想在西天埋下一个眼线,这便叫作未雨绸缪。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天蓬此人重利贪欲,玉帝自然有把握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悟空道:“玉帝此举,难道如来不知?” 老君道:“他自然洞若观火,倒是就看谁的手段高明了。”悟空不由得想起,猪八戒最后被封了一个净坛使者,天下四大部洲但有佛事,便叫他先去净坛。佛教净坛与道教净坛不同,说白了便是教他去吃尽佛坛上供品。以八戒的贪吃本性,恐怕一日都不得闲了,必将奔忙于四大部洲之间,为一口吃食疲于奔命,哪里还有空闲在西天探听消息? 想到这里,悟空暗暗咋舌,看来玉帝还是斗不过如来,只一个封号便将隐患排除了。 悟空问道:“那这呆子究竟该收不该收?” 老君道:“尔等皆是菩萨指定的取经人,天地间大小妖精,强于天蓬者数不胜数,观音必定收了天庭贿赂,才如此行事。但无论如何,收了他,都于取经不利。” 悟空越听越是糊涂,不禁问道:“三清莫非赞成取经?” 老君摇了摇头。 悟空又问:“那便是不赞成了?” 老君又摇摇头。 悟空道:“什么都摇头,到底如何想?” 老君道:“取经一事,岂止单是取经?如来心思难测,依我看来,至少也是一箭三雕的买卖。”他紧接着道:“其一,传播佛家教义;其二,夺天下气运,收拢造化神猿;其三,便是你没看透的那一点……”老君顿了一顿,给悟空留个空暇思考。 悟空灵光一现,惊道:“排除异己!” 老君颇为诧异,然后赞道:“一字不差!” 悟空为何猜中?其实是想起了东来佛祖手下的黄眉童子。东来佛祖贵为未来佛,如来之后他便是治世之尊,本无必要掺和到这场纷争中来,他既叫黄眉童子下界,必有深层次的原因。但这个举动,隐隐便含着对如来的些微不满。 佛教号称无欲无求,其实都是蒙骗世人之语,东来佛祖的身份放在世俗之中,便是太子的地位。他理应谨小慎微、一步三思,才合情理。派黄眉童子下界阻挠取经,然后自己又将其收服,既展现了实力,又争得了面子,此举之后,天下人都知东来佛祖法力无边,或许便可为今后的许多事做下铺垫。 老君道:“如来要排异己,我却要借此厘清天下大势,方可深谋而后动。因此,这取经之事成与不成,倒也不是最紧要的了,世事如棋,一城一池之得失,倒不如定型之关键!” 悟空明白了,如来要以取经为饵,老君又如何不是这么想?他忽然明白如何去做了,于是道:“既然如此,我便引出此地妖魔,看看他究竟是何人指使。” 老君微笑点头,道:“黄风岭中貂鼠精,乃是灵吉菩萨掌管,而据说灵吉与弥勒尊佛往来甚多。你且仔细留意,引出背后之人,才算成功。” 悟空笑道:“那便是,这件事弄得越大越好!”老君哈哈大笑:“灵明神猿,果然聪慧,既如此,我告辞了。” 悟空想起一事,问道:“老君招摇行走于此,难道不怕被人嚼舌?” 老君回头笑道:“嚼舌?你有所不知,此际齐天岭众人已打上西天去了,谁有闲心顾得上我?” 阵前威 “啊?”悟空大惊失色,齐天岭打到西天去了,这又是因何而起? 老君道:“此事是大禹要寻他后人大圣国师王菩萨,前往西天索人。而天庭趁齐天岭空虚,也已派兵杀了下去,此时已乱成一团了。” “天庭为何又偷袭齐天岭?”悟空问道。 老君道:“无非名位之争。齐天岭私自降雨,触怒玉帝,他误以为此雨是覆海蛟降下,派天兵围剿,一败涂地。后来得知是赤松子降雨,以玉帝脸皮之薄,自然要去寻回个场子。此番齐天岭两面应敌,却是不容乐观了。” 悟空“嘿嘿”一笑,道:“天庭和西天若只是表面这点儿实力,恐怕还真不能怎样。” 老君道:“自上次后羿一人独退西天四大菩萨之后,齐天岭已隐隐与天庭、西天成了鼎足之势,这妖、仙、佛并立的年头,还真是从未出现过。” 悟空沉吟良久,道:“此事我当去看看,在这里总是放心不下。” 老君笑道:“我就知道你耐不住寂寞,只是你若去了,旁人稍一留意,便知取经一行中少了孙悟空,难免怀疑到你身上。” 悟空点点头:“还要烦老君帮我掩饰过去。” 老君摆摆手道:“去吧去吧,活该我摊上这档事儿。” 悟空朝老君一抱拳,心急火燎便飞往齐天岭来。老君见唐僧与八戒二人在地上郁郁而行,他自己摇身一变,化作悟空模样,向二人追来。 悟空此次自然承了老君的情,齐天岭、西天、天庭三方大战,老君从中得益那是明摆着的事儿,但老君与悟空坦诚相见,此非阴谋而实阳谋也。 悟空在半空中化作颛顼之形,须臾到了齐天岭。齐天岭上,果然无数祥云压上,天兵天将无数,正与地上众人对峙。悟空松了一口气,看来自己来得正是时候。 通风和王禺远远便闻知悟空气息,心中大喜。悟空落下地来,与众人一一见过,口称“颛顼云游归来,险些错过了这场热闹。”众人都是心知肚明,当着无数人的面,自然不能揭穿悟空身份。 悟空见大禹一众上古人物都不在场,便问道:“此际齐天岭中还有何人在?”通风道:“大禹携金神、木神、火神、赤松子、后羿几人去往西天,同行的还有毕方、英招、饕餮、商羊等四五十头上古异兽,人多势众,此去应保无虞。” 悟空点了点头,道:“麒麟伯父在洞中?” 通风道:“正在洞中与元圣兄叙话。”悟空安下心来,既有麒麟在此,天庭又有何人能敌?他斜眼一瞥,正看见黑熊精畏畏缩缩站在人群中,悟空摆手叫他过来,问道:“此间住得可好?” 黑熊精道:“好是好,只是闲得慌,若每日都似今日般热闹便好。”悟空心道:看来这群妖兽一个个都是不安分的主儿。 此时牛魔王正在天上叫骂,他自然也看见悟空到此,但好战心切,便连招呼也不来打一个。 天兵仍由托塔天王统率,密密匝匝,虽没有十万之众,却也有六七万了。 牛魔王在天上骂了半晌,天兵阵营毫无动静,他便讪讪而归,见了悟空道一声:“尽都缩到龟壳中去了。” 悟空道:“来了却又不战,又是为何?” 便在这时,远处又飘来无数祥云,原来天庭此次先叫李靖摆阵,使个增兵之术,显得威势更甚。 悟空放眼望去,果然这批天兵分量极重。只见:紫微宫中左辅右弼二位帝君率北斗七元、二十八星宿到齐;勾陈大帝携一百零八名雷将站定;太乙救苦天尊领东极妙严宫许多道士立在一旁;又有北方玄天上帝携龟蛇二将、三十六天将;还有南极长生大帝领鹤童、鹿童两徒弟……其余如九曜星君、六丁六甲、十殿阎罗、天将仙官更不必说,就连十洲三岛上吃天庭俸禄的散仙也来了不少。 悟空看这阵势,天庭明面上有头有脸的势力也来得差不多了,便道:“好一个趁火打劫的手段,此番倒有一场恶战了。” 援兵既至,天兵士气更高,李靖脸上也露出了笑意。一一迎毕,李靖来在阵前,叫手下天将下去叫阵。这天将降下云头,道:“哪个敢私自降雨的,速速授首,免生覆灭之祸!” 先前齐天岭群妖都听通风统御,此番悟空既来,自然要以他为首。 悟空见两方都不下十万人,不由得一声苦笑,这要是打起来,必是昏天黑地,什么计策也派不上用场,唯以实力为准。只是既然亮出阵势,那便不能堕了士气。 悟空迎上去大笑道:“好威风,好气魄,天地无常,道法自然,雨雪风霜,当自有定数!” 那天将自以为是,却赞了一句,道:“说得好!行云布雨,那是不能随意为之的。” 悟空接着道:“我说那天,乃是头顶之天;我说那地,乃是脚下之地。天庭地府,不过聚乌合之众,夺凡人造化,行恃强凌弱之事,有何资格称为天地?” 李靖认得悟空,那日悟空与后羿到通明殿上,虽未出手,但也知他地位不低。于是李靖道:“颛顼道友——” “呸!”悟空一口唾沫啐出,张口骂道,“你是何人,敢与我平辈相论?莫说是你,纵使你主子来此,也只是我晚辈!” 天兵中许多人不识得颛顼,见他敢说如此大逆不道之语,一时间议论纷纷。悟空见李靖便要发怒,他使个神通,声如巨雷喝道:“吾乃上古帝王颛顼,我为帝时,世间尚无天庭一说,尔等略具神通,就敢妄称为天,当真可笑至极!” 无论天兵还是妖兽,有几个知道天庭来历?都只道这天庭便是随天地而生,天下之人世世代代皆以天庭为尊,这思想早已根深蒂固。听了悟空之言,天兵个个心疑。 而齐天岭妖兽却齐声欢呼起来。只因天庭素来以人为尊,将世间其他兽禽草木肆意践踏,毫不怜惜,他们心中早生仇怨。悟空这番话听在他们心中,甚是解气,恨不得天庭早日亡了才好。 李靖被悟空气势压住,满脸涨红,怒喝道:“全是胡说八道!”只是他这声音被下方妖兽喧嚣压过,没几人听见。 悟空趁热打铁,接着道:“下界大旱,民不聊生,尔等居于三十六天,熟视无睹,人心莫如禽兽,枉自挂了一个仙名,披了一身人皮!” 这时,自十洲仙岛群中飘飘然出来一位仙人,穿着一身洁白如雪的道袍。这仙君风骨不俗,一脸昂然正气,手持拂尘,到了悟空近前,慢悠悠道:“你果真是颛顼?” 悟空傲然道:“这世间恐怕无人敢冒我之名。” 这仙人笑道:“老朽并非不信,既是上古帝王,我便尊称一声颛顼大帝。” 悟空见这仙人倒有礼数,自己却也不能失了气度,便也还了个礼。 这仙人道:“颛顼大帝适才所言差矣,我虽非天庭中人,却也要说句公道话。昊天上帝在上,素来勤政爱民,济世之心可表日月,何来熟视无睹之说?何况天地众生,一概平等,人心如何,禽兽又能如何?大帝所言,显然将禽兽置于人仙之下,未免不公了吧?” 他这番话说得绵里藏针,倒给悟空安了个罪名。齐天岭上俱是妖兽,难免有不明真相者被他言语煽动,损了士气。 悟空皱了皱眉,问道:“你如何称呼?” 这仙人得意道:“小仙是十洲仙岛中炎洲洲主,名叫——” 悟空摆了摆手,止住他言语,淡淡道:“不必再说,我已知道了。敢问这位炎洲洲主,贵岛可盛产一种风生兽?”他不待这人回答,又接着道,“风生兽,遍体皆青,大如狸猫,体态却似豹。据闻此兽刀枪不入,火烧不死,锤击无用,唯有以石上菖蒲塞其口鼻,方能致死。取风生兽脑浆和菊花同服十斤,便可得寿五百。阁下既然做到了洲主,想必总有几千年寿元了,不知吃了多少风生兽呢?” 悟空刚说完,天上地下一片哗然,人人都在寻长生之术,不料这炎洲洲主竟有如此福缘,安坐家中便可享长生。 炎洲洲主听得冷汗涔涔,这乃是他炎洲最大的隐秘,向来严禁外传,此人又是自何处得知的?他急忙否认道:“哪有此事,分明是讹传!” 悟空也不追究,接着道:“好,你说讹传,那便是讹传吧。”悟空看看这人衣装,冷笑道,“又闻炎洲有座火林山,山中生火光兽,其大如鼠,毛长三四寸,此兽脱毛即死,然取其兽毛织成火浣布,制成衣物,洁白胜雪,永无垢污。洲主这身衣服,不知要宰杀多少火光兽呢?” 炎洲洲主听悟空说起他岛上隐秘如数家珍,心中震惊无比,哪里还有闲心斗嘴?尤其那风生兽的秘密,若被旁人知道,他炎洲之上只怕永远不得安宁了。 他声音颤抖地道:“都是胡说,哪有此事?哪有此事?”这话说得底气甚是不足,任谁听了都知悟空所说定是实情。 悟空也不理他,厉喝道:“这便是尔等所言的天地众生,一概平等吗?看你道貌岸然,却可惜了一身好皮囊!如此践踏生灵,留之何用!” 悟空抖出如意棍,拦腰扫去,劲风如刃,直接将这炎洲洲主变作了两截。 先擒王 悟空说打便打,只一招便将一个天仙毙于棍下,观者皆惊。 李靖更是不知说什么好,手指着悟空道:“你,你……” 悟空看都不看李靖一眼,以棍指向天兵道:“尔等为虎作伥,休怪我不留情了。”他早有考虑,这条如意天机棍被他稍稍变换模样,谁见了也想不到是悟空手中那条。 牛魔王在底下叫道:“杀得好!”亦有许多齐天岭妖兽为悟空助威。悟空心道,早晚是一个打,还不如占个先机,以示我齐天岭战意决心。 他这边杀了炎洲洲主,天兵阵营中震惊之余,反应各有不同。勾陈大帝最是好战,此时却眯缝着眼睛,在掂量这个“颛顼”大帝的深浅;南极长生大帝向来出工不出力,一副看戏模样;十洲仙岛诸仙本欲借此以表对天庭之忠,见此惨状,便有了退缩之意;玄天上帝始终闭目,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时最尴尬的自然是李靖,他被玉帝封以降魔大元帅之职,此番战前得报,说齐天岭精锐俱已杀向西天,内中空虚,正合趁隙而入。李靖踌躇满志,举天庭之兵来袭,却不想又被杀了个下马威。他虽名为元帅,可放眼一望,又有几人能甘心情愿听他号令? 哪吒纵使不愿,此时也当为李靖分忧,于是站出道:“待孩儿来战他!”李靖问道:“你可是他对手?”哪吒摇了摇头,他看不出颛顼修为,可此时岂容深思?若不立刻站出来,天兵士气便将一落千丈。 正在这时,太乙救苦天尊来在阵前,对李靖道:“这人杀我天庭散仙,如此犯上之罪,岂能容他走脱?待我来收他!” 李靖闻言大喜,太乙救苦天尊可是不折不扣的混元金仙,他若出马,即使不胜,只需僵持一阵,便能挽回颓势。 齐天岭恐怕只有这一人能用了,其余如牛魔王之流,紫微宫中左辅右弼两帝君足以相抗。 太乙救苦天尊怒视悟空,喝道:“你罪当诛!” 悟空哈哈大笑:“不知是何人给我定的罪?”他手指太乙救苦天尊,“是你?”又手指李靖,“是他?”然后手指上方道,“是那个昏庸自大的傀儡玉帝?哈哈!” 救苦天尊道:“天有天道!你敢抗旨不遵,力拒天兵,便是死罪!” 悟空喝道:“天道由天,由不得人。你以谁为天,我不管,我只知道,在我齐天岭,那个狗屁玉帝,不如狗屁!” “大胆!”救苦天尊拂尘一扫,便要攻上。 这时,只听齐天岭洞中传来一个深沉威严的声音:“你便是东极青华大帝?”这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送到每个人的耳畔,仿佛便在耳旁说出这句话。 救苦天尊心中一凛,收回拂尘,傲然道:“便是我,如何?” “好,好,好!”三个好字说出,一人身穿红衣,迈了三步,便自洞中来在阵前,与悟空并肩而立,正是麒麟! 悟空见麒麟出来,知道这场仗自然无须自己动手了,便退回了本阵。 麒麟斜睨救苦天尊,居高临下问道:“是你曾对九灵元圣动了不轨之心?” 救苦天尊微微蹙眉,这人是谁?自己在他面前,感觉如同晚辈一般。但仍硬气答道:“妖行于世,终是祸害,我便是要收他,如何?” 麒麟眼中怒意滔天,他始终对九灵元圣负疚,又岂容旁人欺辱? 只见他将左手背在身后,只伸出一只右手,道:“来,让我看看你有何本事?”语气淡然,却如圣旨纶音,配上他傲然不屑的姿态,显然在他眼中,救苦天尊任凭宰割。 救苦天尊无名火起,自己修炼这许多年,哪里有人对自己如此不敬?但怒虽怒了,却谨慎至极,他将八卦镜祭在身周,这才驱动拂尘柔丝,向麒麟缠来。 麒麟待那拂尘游近,一只右手变作火炭般通红,三丈之内的柔丝俱化为烟,一点儿灰烬都没留下。不容救苦天尊变招,麒麟踏步上前,他本距救苦天尊十余丈之远,一小步迈出,竟到了救苦天尊身前,触手可及。 救苦天尊只觉一阵恍惚,还处在尘丝被烧的情境当中,麒麟一只红彤彤的手掌已印在胸前,这一掌刚猛无俦,堂堂东极青华大帝,便被一掌击飞了出去。空中四处散落亮晶晶的,是那八卦镜的碎片。 须臾,救苦天尊飞出的方向极远之处,一道血雾喷起,然后便见一个踉跄身影,驾云仓皇而逃。 麒麟自然不屑追他,他这一掌动了真怒,至少也叫救苦天尊百十年不敢露面。击退了救苦天尊,麒麟环视天兵阵容,目光不嗔不怒,却无一人敢与他对视。 寂静,无比的寂静。天上地下不下二十万仙妖,却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就连悟空也瞠目结舌,他只听大禹说过,麒麟武力难逢敌手,但没想到会霸道如斯。 再看那群天兵天将,一个个如同五雷轰顶,自勾陈大帝以下,心中无不翻起惊涛骇浪。救苦天尊,那是何等人物?六御之一,和昊天上帝平起平坐的人物,竟连两招都没过去,便被打得狼狈而逃,赖以成名的八卦镜也被这人一掌击碎。这人究竟是谁? 天兵阵中,只有一人镇定如初,便是始终闭目的真武大帝。救苦天尊被击飞,他都未睁开眼。但就在麒麟将目光移到他脸上的时候,一双龙目忽地睁开。 麒麟看着真武大帝,竟露出了一丝诧异之色,转而变成欣慰,但他又将眉毛一扬,稍有挑衅之意。真武看着麒麟,脸上却露出了微笑,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麒麟点了点头,深深看了真武一眼,然后转回阵中,对悟空道:“我去睡觉,有事叫我!” 悟空看了看麒麟,又看了看真武,这两人以目会意,倒似是故交。 悟空见麒麟一出手便将场面镇住,心道,救苦天尊都被你打跑了,哪里还有人敢出手? 果然真武大帝见麒麟回头,便带着龟蛇二将与北天门三十六天将转回南天门去了,连招呼都不与李靖打一个。 李靖哪里敢与真武怄气,此时的他,才知道什么是骑虎难下。一场声势浩大的剿灭齐天岭之战,被一个神秘人搅得一塌糊涂,炎洲洲主死了无所谓,可太乙救苦天尊,那是天兵的精神寄托呀!连他都败了,这仗还怎么打? 这时,他听到了一个最不想听到的声音,“弟兄们,给我杀!”说话的正是那个颛顼。 齐天岭群妖看得热血沸腾,早已按捺不住激昂斗志,数万妖兵腾空而起,杀入天兵之中。 牛魔王最是心急,直接化成了白牛真身,四蹄翻飞践踏,所向披靡。悟空见牛魔王太过莽撞,急令通风王禺携白泽、獬豸去拖住勾陈大帝——而今救苦天尊一走,勾陈大帝便是最大的威胁。 果然,战事方起,南极长生大帝便趁人不注意“遁”之夭夭了。左辅右弼两位帝君携二十八星宿也只敷衍了事,且战且退,但保自身无虞便是。 李靖早已乱了阵脚,十几万人纠缠厮杀,他纵是喊话也无人听得见,只得提起宝刀,杀入乱阵之中。 悟空始终盯着李靖,他深谙“擒贼先擒王”的道理,李靖虽本领不高,毕竟身担降魔大元帅之职,若能将他制住,天兵哪里还有斗志在?必将一溃千里。 他提着如意棍朝李靖飞去,半路便被四大天王截住。李靖既为主帅,自然防备森严,四大天王、九曜星君、哪吒三太子片刻不离身边。 悟空与四大天王缠斗片刻,将这四人一一击退,又有九曜星君围了上来。太白金星最是机灵,见悟空直奔李靖杀来,便猜出了悟空用意,他唯恐这几人阻不住悟空,急回去叫道:“天王快走!” 便在这时,一尊九头狮猊摇头晃脑闯了过来,张口便将太阳、太阴、木德、火德噙住,转头抛出了几里之外。悟空压力骤减,仍追向李靖。 李靖也已察觉到悟空意图,他自问绝非这个上古颛顼的对手,但他久经战阵,仍不慌不忙祭出宝塔,黄金玲珑塔飞出,朝悟空当头罩下。此时又见空中一道白光闪过,这宝塔直接便被一个白色圈子给收了,那厢王禺手执斩神圈笑道:“好宝贝!” 李靖失了如来赠的玲珑塔,惊得魂飞胆丧,再无抵抗之心,只得使出平生解数向上急纵,但求平安回天庭便好。 悟空哪里容他走脱?在后面紧追不舍。哪吒急忙将混天绫祭了出来,悟空吃过这混天绫的亏,急忙使个纵地金光避过。悟空反跃到了李靖身前,手执如意棍拦住去路,见李靖仓皇失措六神无主,心中一狠,迎头便砸了下来。 李靖急抬宝刀迎了上去,可他哪里知道这如意棍的分量?一把千锤百炼的法宝在如意天机棍下,便如同纸糊的一般,如意天机棍摧枯拉朽,带着这口宝刀一股脑砸在李靖头顶。 托塔李天王,叱咤天庭的降魔大元帅,他能养出金吒、木吒、哪吒三个神通广大的儿子,能受赠如来八宝玲珑剔透如意舍利子黄金宝塔,能受玉帝垂青多次被委以重任……此时却无人能救他一命。 一个大好身躯顷刻间变作一摊肉泥,便连元神都无法逃出。 天庭悲 哪吒与李靖相距不远,见父亲居然被那个颛顼一棍击毙,心中痛如刀绞,差点儿晕了过去。所谓骨肉相连,哪吒纵与李靖不合,但毕竟父子亲情岂能割断?哪吒大叫一声“贼子敢尔!”便强忍悲痛,奋起风火轮、手执混天绫、砍妖刀朝悟空追来。 悟空浑不在意,王禺提着斩妖剑、斩神圈早将哪吒拦住,二人战在一处。 李靖既亡,太白金星已知此战大势已去,此时天兵已被打得七零八落,再难聚在一处,太白金星只寻到九曜星,且战且退,回天庭去了。 勾陈大帝被牛魔王、通风、白泽、獬豸缠住,一时间难以脱身,他纵有一百零八名雷将,也被齐天岭众妖王与鲲鹏腹中出来的那些妖兽各自寻到,厮杀起来。 王禺丝毫不留手,只一二十个回合,便将哪吒打得遍体鳞伤,哪吒死战不退。那边勾陈大帝有心独挽狂澜,奈何牛魔王等四人他已应付不来,想想齐天岭还有一个击败救苦天尊的神秘人物尚未参战,顿时心灰意冷。于是他也不管旁人,纠结本部天将,又使个法术将王禺逼退,一把救起哪吒,便回天庭去了。 牛魔王等人还要追杀,悟空拦住道:“穷寇莫追!” 紫微宫左辅右弼早已不知去向,二十八星宿各自为战,狼狈不堪,十万天兵已是一团散沙。 齐天岭太乙金仙以上修为的,此时才真正放开了厮杀。 牛魔王一具白牛真身,在空中翻滚腾跃,如山岳一般碾压;通风身法如电,如鬼魅般在战阵中游走,手底亡魂无数;而悟空此时立在云上,并未参战,他的目光尽都放在了王禺身上。 禺狨王左手持斩妖剑,右手斩神圈,他也不亲临战阵,只操纵他的斩神圈,专往天兵聚集处祭出,那白光一收一放,方圆十丈尽成血糜。王禺如同游山玩水的看客,御着法宝边行边杀,所过之处漫天血雾,莫说活人,便连一具全尸都寻不见。 悟空心道,怪不得牛大哥曾说过:“禺狨王现,万里血溅。”由此看来果然所言不虚。 这时,在战圈之外,悟空突然看见一个身影,影影绰绰在远方游离观望,又不敢近前。悟空仔细看去,此人竟是南极长生大帝的鹿童,他身形模糊,应是使了什么隐匿之术,不想却没瞒过悟空。悟空记性过人,刚才只看了一眼,便将天兵中大多要紧人物记在心里。他有些不明,眼见天庭败局已定,鹿童此时来这里作甚? 悟空环顾天空,齐天岭群妖在牛魔王、通风及七十二洞妖王带领下剿杀残余天兵,显然大势已定。他叮嘱通风几句,便隐了身形,欺近鹿童。 鹿童隐于云中,眼都不眨盯着这边战况。悟空到了近处才看清,鹿童怀中抱着一物,大部分都被他袍袖掩住,看不清究竟是什么东西。 鹿童一动不动,悟空也耐着性子等候,这人鬼鬼祟祟,定有不可告人之事。 不到一刻钟时间,天兵死的死、逃的逃,逃得早了便是运气,齐天岭妖众也不追杀。这一战,名作齐天岭之战,其实战场却在齐天岭以西数里。 戈壁滩上,血染黄沙,无论仙妖,殒身之后都不过一摊鲜血、一抔骨肉。尸身散落在地上,便有无形造化散出。 这时,鹿童动了。他所在云端距战场十余里远,也不前行,只将怀中那一物取出,小心翼翼掀开盖子,又将开口处对着造化升腾之处。 悟空看得清楚,这物事与当年房日兔、尾火虎几个用的那座造化炉一模一样,只是样子精致了许多。但见一丝丝造化如被风卷起,涌入鹿童手中造化炉里,这速度可比房日兔几人使的那个快上了许多倍。 悟空忽地想起,房日兔曾经说过,那攒造化的法子是他用重宝自南极长生大帝之处换来的,看来这事已是确凿无疑。鹿童行事,自然是受南极仙翁指使,而这个收取造化的方法,与当年所见异曲同工。 南极仙翁乃是此法的始作俑者,自然知道人死必有造化逸出,而今日对战双方皆是了不得的天仙地妖,体内所蕴造化胜过凡人百倍千倍不止。 南极长生大帝见势头不好,天兵将败,便于阵前遁走。他本来欲回南海,走到一半时又想起此事,总是舍不得这许多造化。 只是麒麟实在太过厉害,南极仙翁想起救苦天尊的惨状来,心中便一阵阵惊悸。他苦思一阵,便取出造化炉来,叫鹿童回去收取造化。如此即便鹿童出了意外,亦可丢卒保车,一个鹿童、一个仿制的造化炉自己还损失得起。 悟空见鹿童将此战所得造化收取殆尽,他从头到尾都耐着性子等候,鹿童收完造化,必要将造化炉交与南极仙翁,自己也好顺藤摸瓜,看看这个南极仙翁究竟造了多少孽。 造化收完,鹿童仍等了一刻钟,才将造化炉的盖子掩上。悟空知道,这是因为鹿童看不见造化多寡,唯恐遗漏,才多候了一会儿。鹿童左右看看,并无人注意到他,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直向南面行去。 悟空在后面十几里处跟着,只见鹿童越行越快,显然是顾家心切。不过行了几百里路,悟空察觉到背后一股熟悉的气息跟了上来,他不用回头便知是通风。 适才通风见齐天岭胜定,便无心杀戮,他见悟空也未告辞,便不见踪影,实在不合情理。他只稍一寻觅,见悟空隐匿身形,紧紧盯着那个鹿童。通风也是造化神猿,一见便知鹿童所作所为,悟空心思他也猜出大半。待悟空跟上鹿童时,通风唯恐悟空斗不过南极长生大帝,便在后面跟上。 悟空传音道:“此战如何?” 通风自知悟空心意,道:“齐天岭不过千余小妖殒命,地仙以上无一伤亡。天兵混乱中失了首领,少说也留下一万多具尸首。” 悟空又问:“李靖之死,你如何看?” 通风道:“李靖修为平平,他在与不在,于天庭实力无甚加减,然李靖久居天庭元帅之职,此番带兵出征反被斩首,料想天庭人人胆寒,此举之意,主在威慑。” 悟空点了点头:“天庭此番趁人之危,岂止有失风度,简直阴险至极!若不让他吃点儿苦头,还当我齐天岭是人人可欺。我杀李靖便是要告诉天庭,齐天岭行事,向来无所顾忌!” 通风赞道:“好个无所顾忌,此战一败,天庭怕要歇个几十年不敢再犯了。” 悟空道:“今日之战,可见天庭之中,稍有实力地位者皆存异心,玉帝号称万天之主,实则已是岌岌可危了。他纵使想报此仇,也是有心无力。” 通风道:“正如悟空所言,所谓攘外必先安内,天庭此际怕是已焦头烂额了。” 正如通风所言,通明殿中,御案倾倒,阶上一片狼藉,却无人敢来收拾。 玉帝闻听李靖战死,震怒无方,撕了一把奏折,又一脚踢翻御案。李靖虽实力不逮,但向来忠心耿耿,又有哪吒辅佐,为天庭排忧解难,从无稍怠。更为重要的是,降魔大元帅乃是天庭脸面,十万天兵出征,元帅居然死于阵前,这叫高高在上的昊天上帝情何以堪? 此战之中,东极青华大帝重伤败退,真武大帝、南极长生大帝临阵脱逃,紫微宫左辅右弼敷衍了事,唯有西极勾陈大帝独立支撑,却难以回天。这些人的表现,玉帝早已心知肚明,他一次次盼着这些人能戮力同心,为天庭建功立业,共创一个清平世界,不想这些人却一次次欺骗、背叛了自己。 玉帝今日真是怒极,掌心几乎要攥出水来,他恨李靖之死,恨天庭人心不齐,恨齐天岭妖势嚣张,恨三清暗中作祟…… 恨却恨了,他又能将谁奈何?玉帝唯有一次次地告诉自己,我是玉帝,是昊天上帝,是万天之主! 良久,玉帝才镇定下来,道:“李爱卿乃天庭栋梁,忠心耿耿,今不幸遭难,当真令朕痛心不已。”他停顿了一下又道:“然三军不能一日无帅,自今日起,朕封玄天上帝为降魔大元帅,统领天庭一切军众;哪吒三太子仍为先锋,加封三坛海会大神。” 说着说着,玉帝语气更显悲恸,道:“今日之败,其罪在我,近年来地上妖势横行,天庭屡次征讨,心力皆疲。众爱卿心系天庭,奈何仓促出战,乃至铩羽……” 太白金星心中稍感欣慰,玉帝向来孤傲,今日终于知道认错,但求还不算晚。玉帝既已表态,阶下群臣自当以身为阶,接玉帝下来,于是一个个俯首上前,都云自己有罪。 玉帝一脸宽仁姿态,摆摆手道:“众爱卿不必自责,天还是这方天,地还是这片地。俗语云: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且让齐天岭群妖猖狂一阵,待他与西天佛老纷争出了结果,再论此事。” 哪吒内外皆伤,此时朝会却不在殿上。玉帝对太白金星道:“金星接旨,朕命你去齐天岭走一遭。” 太白金星一怔,便道:“臣接旨!” 玉帝又道:“李天王尸骨未寒,你去将他肉身索回,朕要厚葬降魔大元帅。” 南海秘 西牛贺洲往东南方向,斜越南赡部洲一角,便到南海地界。 而南海又是极大,鹿童修为不高,他虽全力疾奔,行了小半个时辰,南海尚未行过一半。南极仙翁顾名思义,便是在南海之极。 只见此处:汪洋海远,水势连天。祥光瑞霭层层涌起,直有笼罩宇宙之绚丽堂皇。而紫气东来,映照山川,圣光威仪只教人油然而生仰视之心。 那海面上,千层雪浪吼青霄,万迭烟波滔白昼。水飞四野振轰雷,浪滚周遭鸣霹雳,果然更与其他海水不同。 据说昔年共工头触不周,使天之西北倾塌,从此后,天下之川自西北向东南而流,而天地灵气亦然,由此东南之地渐成人杰地灵之处。 行着行着,鹿童速度减缓。悟空向远处一望,见一大头老儿骑着白鹿,优哉游哉迎向鹿童。 悟空恨道:“这老儿好生奸猾,竟半路迎了上来。”他哪里知道,其实是南极仙翁放心不下,故此自他所住的紫府宫出来,迎了鹿童一段路。 悟空知道南极仙翁能名列六御,恐怕一身本领不下于救苦天尊、勾陈大帝等人,他忙叫通风停住身形,二人只在原地远远观看动静。 南极仙翁做事极为谨慎,他见到鹿童,沉声道:“你先回岛去。”送走鹿童,南极仙翁仍不止步,在天空中兜起圈子来。他知道鹿童修为低微,唯恐被人盯上,寻到自己长洲紫府宫去闹事,于是便在此查看动静。 悟空暗骂道,这老儿名为长生大帝,果然名不虚传,谨慎到此种地步,怪不得能活许久。经历这两次眼见造化炉收取尸体造化,又想起中白鹿受主人指使取小儿之心,悟空对这南极仙翁有说不出的厌恶,他看着南极仙翁光光的秃脑壳,便有一棍砸上去的冲动。 眼见南极仙翁转了两圈,朝悟空与通风方向行来,悟空悄悄取出如意天机棍来,只待南极仙翁近前,管他死活,先打他一棍再说。 哪知南极仙翁行到近前,突然一拍座下白鹿头顶,在距悟空一里处停了下来。他脸色一变,在半空喝道:“何人敢闯我南海,还不现身出来!” 悟空与通风皆是一惊,他二人自认为隐匿之术登峰造极,不想却被南极仙翁看出了破绽。人家既然已经出语示警,再不出来倒有些小气了。 他二人现身出来。南极仙翁见是他俩,旋即变了神情,堆上满脸笑容道:“颛顼大帝,还有这位……齐天岭的妖王,不想这么快又见面了。” 悟空知道南极仙翁笑里藏刀,便道:“南极长生大帝,好本事,我自认毫无破绽,不知你如何看出的?” 南极仙翁笑道:“哪里哪里?只是出语试探而已。”悟空心道:哪有这般巧事?在别处不试探,偏偏到我二人跟前试探,只是他既不说,再问也是无用。其实南极仙翁最是畏死,他苦探长生之术,久而久之,对性命危机比常人敏感许多,行到悟空二人近前,心里油然而生一种强烈的危机感,这才出语相询,这特有的保命术怎能告诉旁人? 悟空道:“不说也罢,我倒要问你,你叫鹿童收取尸首逸出的造化,又是为何?” 南极仙翁心中一凛,这个颛顼居然知道鹿童收取的是造化!造化无形无质,自己也是误打误撞才发现了这个法子,却被他一语道出。南极仙翁哈哈一笑:“什么造化,大帝在说什么?” 悟空冷笑道:“好,你既不说,我便将你仿制造化炉一事传遍天下!” 他这么一说,南极仙翁更是震惊,他居然连造化炉都知道?天地间唯有一座造化炉,便在三十六天由王母保管,若被玉帝知道自己仿制造化炉收取死尸造化,自己恐怕永远不得安生。想着想着,南极仙翁心中已有了杀意。 悟空见南极仙翁沉吟不语,自然知道他的心意,于是喝道:“你罔顾生灵,该死!”于是迎头一棍打了下来。通风悄然隐没,手中已握紧了苗刀。他知道悟空铁棍势大力沉,适合正面迎敌,自己却最喜迂回偷袭。在此情境下,即使不得手,也必令南极仙翁投鼠忌器,放不开手脚。 悟空如意天机棍落下,见南极仙翁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心道难不成你还敢硬接不成? 只见南极仙翁手中玉鸠拐杖向上一顶,那鸠首口中竟吐出道道青藤,须臾织成一道密网,青藤极韧,悟空铁棍砸上去,竟被弹了起来。而南极仙翁也被这一棍砸得向下一沉,他修为深厚,加上青藤缓冲之力,自然承受得了,只是座下那匹白鹿却经受不住,见它腰塌背陷,“咯”的一声轻响,不知断了哪块骨头,一口鲜血自鹿口中喷出,洒入下方汪洋碧波中消失不见。 这一个回合交手,二人皆惊。南极仙翁未料到悟空铁棍如此之重,自己这把老骨头只怕禁不起几次折腾;悟空自得如意天机棍以来,也是第一次遇到硬接而不伤的。就算南极仙翁使了些手段,也算神通广大了。 悟空震得双手疼痛,却反而斗志昂扬,长笑一声,道:“再接本大帝一棒!” 南极仙翁此刻已自白鹿上飘然而下,立在云端凝神以待。那白鹿受了这一击,吓得赶紧勉力施法要躲得远远,唯恐这恐怖的铁棍波及自己。哪知它立足未稳,一柄绿色长刀无声无息抹过,这一刀如同自虚空中骤然现出,白鹿连躲闪的念头都未兴起,一颗完美无缺的鹿头即被斩下。通风哈哈一笑,现身出来猿臂轻展,将这颗鹿头捞在手中,道:“这倒是个好物事。” 南极仙翁坐骑被斩,却不惊不怒,似乎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斜眼瞥了通风一眼,道:“好刀!” 通风道:“刀名苗刀,专杀欺世盗名之辈!” 南极仙翁嘿嘿一笑:“好刀,好棍,好人命,好造化……可惜今日都要留下了。”他神色转眼肃然,口中念念有词,鸠首玉杖微微颤动起来。 悟空知道南极仙翁要使了不得的神通,喝了一声:“小心了!” 通风跃了过来,与悟空并肩而立,以防南极仙翁阴险杀招。 只见空中青色渐重,二人不敢轻举妄动,眼睁睁看着这青色凝实,变成一条条细丝,而这细丝又以可视的速度茁壮成长,变作道道青藤。青藤铺天盖地密密匝匝,将二人裹在当中。 悟空笑道:“这老儿想是织布的出身。” 通风凝重道:“不可小视,此阵看似寻常,实则奥妙无穷。” 悟空“唔”了一声,原来竟不知不觉入了南极仙翁的阵法当中。 只听阵外南极仙翁阴声道:“入我青丘鬼藤阵,任你太乙金仙也难走脱。” 通风皱了皱眉,他曾听元始说过青丘鬼藤阵的阵名,却因此阵太过阴毒,只草草略过。要布此阵,当以人血养藤,炼成这个阵法,不知要害多少条人命。 悟空见通风神态,问道:“这阵法何处厉害?” 通风道:“青丘鬼藤阵乃是上古流传之阵,主困主杀,然此阵乃是木系阵法,总不至断送你我性命,只寻脱困之法即可。” 悟空听到是木系阵法,心中大安,他于木系法术也学了不少,通风更是强他许多,南极仙翁这个阵法,只怕是枉费工夫了。 通风凝神片刻,然后道:“这阵在动,不知这老儿要将此阵移到何处去。” 悟空道:“这可不妙,想来不是什么好去处,还是速速破阵为好。”说罢他化如意天机棍为一柄利斧,对着眼前青藤砍去,斧影一闪,青藤立断,而这断了的两根青藤如灵蛇一般,在空中扭转身躯,又合在了一起。悟空又挥了几斧,依旧如此。 通风道:“他既为长生大帝,这青藤也如他之名,时刻生长不停,鬼藤又有灵性,砍是砍不断的。” 悟空见鬼藤断口处隐隐有鲜血痕迹,自然要问,通风道:“鬼藤以人血滋养长成,内如血脉经络一般,自然有血。” 悟空骂道:“这老匹夫,待我出去将他挫骨扬灰!” 通风不语,盘膝坐下,冥思苦想细算阵法之妙。 良久,他站起身道:“随我来。” 通风拨开鬼藤,自藤间空隙钻过,渐渐探出了一条道路出来。 悟空跟在后面,这鬼藤布得极密,说是探出道路,实则便是自青藤缝隙中钻过去。接触到身子才知这青藤古怪,滑滑腻腻挨在身上极不舒服。悟空想起藤中鲜血,心中一阵恶心,但为了出阵,也只好一层层拨开藤蔓爬过。 阵法主杀,偶有木系法术自阵中发出,但二人深谙木系神通,也都无惊无险。 通风道:“好在阵法不难,凡五行之阵,皆有据可依,世上最难的阵法,其实不在五行中。” 悟空道:“那是什么阵?” 通风道:“天地阴阳、太极无极之阵最难,但愿此生莫要遇到。” 艰难地行了半个时辰,拨开最后一层藤蔓,二人跃至一个稍广阔的所在,通风出了一口长气,道:“应该没错了。” 二人走了这么久,终于不用再做那拨藤分蔓的苦功,却到了一条青色的通道之中。 通风道:“沿此通道出去,便可出阵,但适才阵法移动,只怕是阵外有阵,这是阵法大家常用的手段。” 悟空道:“无论如何,总要出去才是。” 这通道之内并无机关,二人施展身法飞出,片刻便看见了出口。 悟空笑道:“这阵却也不难。”通风白了他一眼:“为破此阵,耗了我十年造化。”悟空吐了吐舌头,再不说话。 出口处甚是诡异,一道墨蓝水幕横在出口,那水不知被什么力量阻挡,竟不入阵中来。 通风疑道:“难道此阵被移到了水中?” 悟空道:“这老匹夫究竟弄什么玄机,天下之水,凶恶莫过北海海眼,又能奈我何?” 通风道:“莫夸口,出去看看再说。” 此番悟空在前,施展御水神通出了水幕。 阵内阵外,迥然不同,只迈出一步,便觉沁凉之气迎面扑来。悟空使御水神通排开海水,只觉此地极深,应是南海海底,若非他们两个神通广大,几难视物。 通风在后面道:“此处并无阵法。”悟空虽出了阵法樊笼,却总觉得不对,按照南极仙翁的为人,必有后招才对。疑道:“这便出来了?” 通风道:“确实出来了,若有一丝阵法痕迹,也瞒不过我,除非……” “除非什么?”悟空问道。 “除非此处另成一界。”通风担忧道。 悟空道:“南极仙翁恐怕没有这般本事,他若有立界的本事,只怕早将你我擒下了。” 二人谨慎前行,走出不远,通风道:“左手边什么东西发光?”悟空向左一望,只见果然有道光亮,透过墨色海水传了过来,便笑道:“莫非这老儿预备了宝物,要贿赂你我?” 他们两个只往光亮处游去,这光看似很近,其实却在几十里之外。游到近前,只见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立于海底。这宫殿壮丽巍峨、美轮美奂,看它高度,竟比水晶宫还胜过几分。 悟空一见这宫殿,大为惊讶。 那宫门上悬着的明珠,居然与自己在东海水晶宫看到的夜光璧一模一样,他误以为到了南海龙宫。而再看门上匾额三个大字,写的却分明是——“自在宫”。 悟空忽地想起,小白龙曾经说过,夜光璧天下只有四块,玉帝分赐于四海,四海之中,东、南、北海那三块都在各处水晶宫中悬挂无疑,那么此地这夜光璧必是西海水晶宫的了。既然如此,那小白龙所说的火烧夜光璧一事,根本就是子虚乌有了。 那日观音降服小白龙,自他颈下取出的明珠,与此光华一般无二,难道这自在宫,竟是观自在菩萨观世音的住处? 观音菩萨不是住在南海普陀洛迦山吗,怎么竟在海底也建了一个宫殿?悟空想起老君说过观音并非一心事佛,极有可能存了封疆裂土之心,他看到这座宫殿,心里倒信了八分。 南极仙翁将阵法抛在此地,绝非偶然,十有八九他与观音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二人均久居南海,又都不是省油的灯,有些勾结也在情理之中。 想到这里,悟空心底一沉,若是南极仙翁与观音联手,只怕今日难逃了。 蠃之王 南极仙翁布了青丘鬼藤阵将悟空与通风困住,心中稍安,今日一战损失不小,座下白鹿已有万年道行,已是天仙境界,却意外身殒。 南极仙翁携着青丘鬼藤阵向南疾飞,行到青蓝海水交界处,又觅到一处旋涡,便将这大阵投了下去。这鬼藤不知何种材质,如金铁般遇水则沉。 南极仙翁又等了半晌,见无异状,这才安心离去。 此处海色颇为奇异,东边青色,西边蓝色,界限分明。青色海水所在,乃是南极仙翁所在的长洲紫府宫所辖之地;蓝色海水覆盖之境,归普陀洛迦山观音菩萨统御。 南极长生大帝与南海观音地位尊崇,这两处地界从来无人敢犯,而鲜为人知的是,在这两块地界相交之处的海底,有一座乍建不久的自在宫。 南极仙翁将青丘鬼藤阵投了下去,便径直去普陀洛迦山寻观音菩萨来。他心知肚明,这个颛顼大帝和那只额前生白毛的猿猴神通着实不俗,凭自己这座阵法恐怕只能困他们一段时日,要想制住他们那是痴心妄想。 进了洛迦山,便有龙女前来恭迎南极仙翁。南极仙翁心急火燎,只问菩萨可在山中,龙女道:“菩萨昨日才去西方,不知何时能归。”南极仙翁匆匆告辞,拔腿便往外走,边走边暗骂自己老糊涂了,齐天岭上古大神若干皆去西天要人,十有八九是要打起来的,这等场合怎能缺了观音菩萨? 观音既然不在,只能退而求其次,自在宫中菩萨新近招了一个手下,也有太乙金仙的道行,自己便去寻他帮忙也好。 悟空这里担心观音菩萨,通风见他出了困阵反而眉头紧蹙,便问原因,悟空道:“这自在宫很可能是南海观音建造的别院,南极老儿将大阵投于此处,莫不是想联手观音,将你我二人拿住?” 通风想了想道:“既如此,你我还是尽早离开此地为妙。” 悟空看着这自在宫,真有冲进去一探究竟的冲动,但毕竟保命要紧,他可没狂妄到认为自己能敌过观音,那可是只手能托一海之水的大能啊! 于是他们两个隐匿身形,再不敢使什么御水之法,只缓缓向上浮去。 便在这时,只见水波分开,一人自上投了下来,径直来在自在宫门前,可不正是南极仙翁? 悟空不知南极仙翁去洛迦山兜了一个圈子,心里还纳闷,这老儿应当赶在我们前面才对,怎么这时才到? 只见南极仙翁进自在宫如进自家大门,抬腿便入。少顷,只听自在宫中传出一阵朗朗笑声,有一人道:“仙翁,久违了。” 一听见这声音,悟空万分诧异,他怎么会来到这里?这人非是别人,却是悟空在三界中遇到的九头虫。 然后自在宫中再无声音,想是南极仙翁与九头虫传音交谈。片刻,便见二人自宫中出来,南极仙翁在前,直朝着青丘鬼藤阵出口奔来。 到了近前,南极仙翁脸色遽变:“不好,这两人居然走脱了!” 九头虫仍是一张千变万幻的脸面,也看不出神情如何,他道:“那两人生得何种模样,仙翁可还记得?” 南极仙翁摇摇头,纵说出容貌又能如何?追也追不上,追上了也未必擒得下。本来他对这青丘鬼藤阵颇为自信,料想少说也能将悟空二人困住几日,却哪里知道遇上通风这个阵法大家,不过一个时辰便破了此阵。 南极心道:这两人既然脱困,必会将造化炉一事说出去,天庭大军初败,玉帝心气颇为不顺,搞不好便要小题大做,看来这件事麻烦得紧哪。想到这里,他匆匆别了九头虫,便回长洲紫府宫布置去了。 九头虫独自游回自在宫,悟空望着他的背影,心中若有所思。南海之底,自然不是久留之地,悟空使出身法,携通风迅疾出了水面,转回齐天岭。 齐天岭上一片欢腾,与天庭兵将对阵,岭上寻常妖怪连想都不敢想的,今日一战才知,原来那些天兵也是人生肉长,刀砍上去一样见血,掉了脑袋一样没命。经今日之战,齐天岭威名更盛,日后前来投奔的妖族势必越来越多,齐天岭怕是盛不下了。 悟空与通风见众人兴致正高,便悄没声儿回来,径直去寻麒麟。大禹等人去西天迟迟不归,着实令人担心。 麒麟洞中,麒麟坐在椅上,兴致勃勃地看着九灵元圣与小麒麟在地上斗法。那小麒麟虽年幼,火系法术却使得超凡脱俗,他们两个吐着火球在空中对撞,煞是好看。 见悟空进来,麒麟一家大喜迎上,九灵元圣道:“悟空,此去可有斩获?”悟空摇了摇头,通风取出那颗白鹿之首,抛给九灵元圣道:“大哥,给你做个饰物。”九灵元圣接过道:“这鹿角生得漂亮!” 悟空道:“南极老儿奸猾,我二人拿他不住。” 麒麟道:“贤侄无须在意,再见到那老儿,我定将他擒来。”他也不问原因,只知若没有悟空,他们一家三口哪来今日的其乐融融?这等感激自然不必说了。 悟空道:“倒也不必,我将他的丑事抖到天庭去,管教他活得也不自在。”悟空见麒麟一副浑若无事状,忍不住问道,“大禹前辈等人怎么去了这许久?” 麒麟淡淡道:“自然是打起来了。” 悟空再问道:“可会有事?” 麒麟摇了摇头,道:“金神、木神、火神都是仅差一步便入混元至圣,大禹、后羿比他三人只强不弱,赤松子也是顶级的混元金仙,他们六个若再能有事,天理何在?” 悟空今日才知,原来大禹与后羿竟如此厉害,于是大为放心。 他转而又问道:“伯父,敢问你如今……”麒麟哈哈笑道:“大致与那灵宝道尊相仿,比元始却逊了半筹。”悟空点了点头,道:“果然我所猜不错,若非早已成圣,岂能一掌退了救苦天尊。” 麒麟道:“那救苦天尊也算知进退,他若退得慢上半分,我便再补一掌。” 悟空嘻嘻笑道:“伯父,当年在三界之中,你还被我打了一棍呢。”麒麟愠怒道:“莫要得了便宜卖乖,当日我见你来历奇特,只用了三分气力,若是真打起来,你能撑过三合,我叫你伯父。” 悟空吐了吐舌头,这个麒麟貌似高傲,其实也有温和谦逊之心,他记得麒麟始终只是自称“已登混元金仙数万载”,直到今日才承认自己是混元至圣。 悟空又问:“伯父可是认得那真武大帝。” 麒麟听到这话一怔,目光飘远,似是透过了齐天岭石洞厚厚的岩层,直达九天之上。然后叹口气道:“真武,真武……你叫他真武,我叫他作龙神。” “龙神?可是万鳞之长?”悟空问道。 麒麟道:“正是。” “我与龙神皆为五类之长,素来相识,但并无深交。当年我被相柳和凤凰迫至走投无路,便有一个猜想。” “什么猜想?”悟空迫不及待地问道。他知道麒麟知之甚多,尤其是这些上古秘辛,或许便能给自己一些重要的线索。 麒麟道:“这想法便是,相柳和凤凰与我素来没有仇怨,此番追杀真是莫名其妙。尤其凤凰,他从不为恶,我一见他便知,他的所作所为必是受了旁人胁迫。既然他们要擒我,那么,万鳞之长恐怕也难逃此运。” “胁迫凤凰?哪里会有如此厉害的人?”通风惊道。 麒麟摇了摇头,道:“天外有天。起初我为混元金仙时,以为混元至圣便是天下无敌。待我到了至圣的境界,才知道,天,才是最大,任你如何翻腾,总逃不过这方天。” “天?伯父说的可是天道?”悟空问道。 麒麟道:“天即是天道,又有何分别。”他顿了一顿,接着道,“今日见了龙神,我才知道,原来他的遭遇与我一般无二。我受那印记折磨了几万年,已是刻骨铭心。龙神神情若忧若思,对身外之事浑不在意,时刻内观,与我当年极为相似。因此,我几乎可以断定,在他体内,只怕仍有那印记在。” 悟空默然,想不到贵为天尊的真武大帝竟也日日受着煎熬。这时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凤凰、相柳、麒麟、龙神…… 他骤然问道:“难道有人要集齐五类之王?” 麒麟腾地站起:“你怎么知道?” 他这一站起来,吓了众人一跳,麒麟察觉到自己失态,勉强一笑,又坐了下来。一双眼睛定定看着悟空,叹道:“悟空心思也太机敏,我想了几万年,才有了这个猜测,直到今日才得以证实。不想被你一语道出。” 悟空急于证实此事,追问道:“这四类我都知晓,只是不知蠃类之王又是哪个?” 麒麟道:“蠃类之王,便是人王。” 悟空道:“这地上国度无数,自然各有人王,又如何区分。” 麒麟道:“天下之源,始于南赡部洲中华地界,那国的帝王,才是真正的人王。” 悟空心中有些激动,但仍继续问道:“历代帝王更替无算,血脉流失更是不可考究,难道只要坐上那位子,就算人王?” 麒麟道:“国之大小不在疆土,在乎气度风范。大国上邦,万国来朝,这人王的胸襟城府、眼界气派必是天下无二,这才是人王之根本。” 悟空“扑通”坐在了地上,如此说来,当今世上的蠃类之王,便是李世民了。 五类王 李世民,此刻恐怕仍在阴司渭水河中懵懵懂懂,这场取经的阴谋波及甚广,将这位人王也卷了进去。那假冒唐王之人,绝非等闲之辈,悟空想起那阴森的眼神便心里发毛。 太上老君说取经至少也是一箭三雕的买卖,悟空此时也有所察觉,取经背后,恐怕还有更大的一盘棋。 五类之王身上有何秘密,要受如此算计?悟空自己是想不出来,还要从麒麟口中才能得知一二。于是悟空问道:“伯父,那相柳与凤凰可来此寻过你麻烦?” 麒麟摇摇头,笑道:“纵然凤凰修为与我相仿,相柳却只不过是混元金仙而已,齐天岭声势浩大,他们两个如何敢来?” 悟空想了想道:“恐怕真武大帝也是不堪他们两个骚扰,才入天庭挂了个天尊之职,借天庭之势避祸。” 麒麟道:“也有这个可能。看来,我真该与龙神谈谈,敌在暗我在明,若不能齐心协力,被人分而治之,岂不败得冤枉?” 悟空大喜:“伯父能有此心,善莫大焉!”他心里打得好算盘,麒麟若能与龙神联手,这对盟友同仇敌忾,想必牢靠得多。同时天庭与齐天岭的力量此消彼长,于齐天岭实在是大有裨益。 相柳、凤凰,背后究竟站着何人呢?凤凰之子,是孔雀与大鹏,孔雀在西天被封为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萨,大鹏不知所踪,但也与西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如来会不会便是幕后的主使者呢? 这个可能虽然存在,但如来修为实在不如凤凰许多,要说他能制住凤凰,悟空却是不信的。难道如来也是别人手中的棋子?如果真是这样,也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了。 悟空正在这里思索,只听外面一阵喧闹,出去一看,却是太白金星奉玉帝旨意,前来索回李靖尸体。 有那醉酒的妖王见天庭来人,便要动武,被牛魔王拦下。牛魔王道:“李靖尸体在西方戈壁上,齐天岭中并无人糟践,金星自去取便是。” 太白金星道了声谢,便自行去了,那曾经的飒飒仙姿,这时从背影看去,竟有些佝偻了。悟空心念一动,太白金星长袖善舞、最识时务,何不教他带个话去? 于是悟空从后面追上太白金星,金星回首一看竟是斩杀李靖的颛顼大帝,心中一惊,先施个礼道:“颛顼大帝,小仙只为取回李天王尸骸,他毕竟有子嗣在,有个完身也好入殓。” 悟空道:“金星误会了,我并非阻你,而是有事相求。”金星一脸迷茫,道:“大帝居然能求到我头上,这可叫我诚惶诚恐了。” 悟空笑道:“素闻金星八面玲珑,此事却非金星不可。” 金星道:“大帝尽管吩咐便是。” 悟空道:“不敢不敢,只是烦劳金星上天转告真武大帝,只说齐天岭有故人,要与他一叙短长,叫他闲暇时来看看便可。” 金星一听,放下心来,道:“此事举手之劳。” 悟空道:“齐天岭虽与天庭交恶,但山水轮流转,日月不停歇,有些私交却不能丢了,说不准今后便有用处。” 金星咂摸咂摸悟空这语意,品出了一丝味道,便道:“大帝所言极是,我定不负所托。” 与金星告辞之后,悟空回齐天岭匆匆别了众人,又叮嘱通风,若大禹等人明日仍未归来,定要告诉自己,这才离了齐天岭,转回黄风岭来。 他这一去耽搁了大半日,到了黄风岭,只稍一寻觅,便见唐僧与八戒在一山坳中露天而睡,老君假扮的悟空在旁边岩石上打坐。 见悟空回来,老君急忙迎了上去,骂道:“你这猴子,一去便是许久,见你满身血腥气,哪有拜佛的诚心!” 悟空哈哈大笑,不料老君也有玩笑之心,道:“这一遭可没白跑,走了一遭南海,得了一个大秘密。” 老君听说有大秘密,便将悟空拉至隐秘处,问道:“有何秘密?快说来听听,算你报答老道了。” 悟空道:“老君莫急,纵你不问我也会说。”于是将南海海底的“自在宫”说与老君。老君听着听着眉头舒展,道:“我早知观音不是安分守己之辈,却没料到她会和南极老儿混在一起。好手段,竟连西海的夜光璧也被她哄了去。” 悟空问道:“观音菩萨积蓄实力,究竟意欲何为,单凭她与南极便能成事?” 老君道:“这却不好说了,他们两个也算聪明人,知道如今局面不稳,自然是想趁此机会拉帮结党壮大势力,将来无论佛道谁是赢家,都可坐地要价。” 悟空道:“看来他二人眼界也就止于此了,将来天地若亡,还争什么佛与道?” 老君笑道:“你这话说的,可不是任谁都知道天地之秘的。” 老君这句话不经意说出,却提醒了悟空,对呀,有些秘密并非尽人皆知,自己却不能一概而论了。观音与南极仙翁既然有异动,便是说明对如今境况不甚满意,她要为自己博个更好的身份地位,亦是人之常情。 老君问道:“天庭今日大败,不敢再找齐天岭的麻烦了。”悟空道:“天庭败了,老君是喜是悲?” 老君道:“有何悲喜可谈!玉帝道心不正,好大喜功,天庭众神仙早已颇有微词,今日的空架子,乃是早早埋下祸根,只不过花果山、齐天岭的出现,使危机提早暴露了几百年而已。” 悟空想了想问道:“真武大帝此人如何,老君可知他是何来历?” 老君道:“真武并非我道教中人,他乃是祖龙真身,也称作万鳞之长,我自然知晓。”老君说完见悟空毫无表情,问道,“你也知真武本身?” 悟空道:“五类之长,我是听麒麟说的。” “那便对了,他们两个必定相识。” 悟空又问道:“不知老君可知凤凰、相柳?” 老君道:“自然知道,只是未打过交道,只闻其名而已。”悟空本想再打探些凤凰和相柳的秘密,不料老君却不甚关心。看来凤凰、相柳也绝少出现于世间,且每次出现大都与麒麟、祖龙有关。 悟空心中仍有一事不明,他清清楚楚记得大禹曾经说过“若有造化神猿,神猿为王,若无,则蠃类无王”,麒麟又说人王即为蠃类之王。 悟空心中却偏向麒麟的说法。第一,麒麟乃是走兽之长,此类常识应比大禹更为熟知;第二,如来也曾说过天地间四猴混世,不在五类之中。而既然其余四类都有王者,按理来讲,蠃类亦然,不知老君又作何解。 他将这个疑问一说,老君呵呵笑道:“大禹仁厚严谨,此处他却错了,想来他也是听人说的,麒麟所说才是正解。” 老君既然也这么说,悟空才确定无疑,照此看来,五类之王却有三个半受了挟制,唯有麒麟算是自由之身。 老君道:“你为何提起真武,又问起五类之长?” 有关五类之长一事,悟空实在是半点儿头绪没有,便将凤凰性情之变,麒麟被迫入三界,李世民被双头怪鱼替换,真武大帝身上被下了印记之事一一说出。 老君听了之后,脸色遽变,嘴里念念有词,喃喃道:“坏了,坏了……” 悟空问道:“什么坏了?” 老君道:“此事莫再与人提起,我先回禀师兄,再作个商议。”说完不待悟空答他,便展身驾云离去了。 悟空望着老君背影,心中腾起了一个不祥的念头,只是心急却也没用,此事连老君也做不得主,还要与元始大天尊商议才可定夺,看来只能等老君回来或可揭开谜底。 悟空满腹疑窦也只能压下,他化作猴身,转过去查看唐僧与八戒二人。老君显然是对他们两个施了法术,教他们昏昏入睡,却不知何时能醒,只有白龙马在旁悠闲吃草。 悟空行到白龙马跟前,白龙马抬头看了悟空一眼,一双大眼眨了两下,稍有诧异之感。悟空知道白龙马虽为马身,却性情通灵,在取经队伍中,他才是最尽职尽责的,比那呆子不知强上几多。 悟空明白,白龙马如此看自己,自然是不明白自己为何将唐僧与八戒二人放倒。他可分辨不出哪个是真悟空,哪个是假悟空。老君施法自然被认定是悟空作为,自己又怎能与白龙马解释此事。 悟空轻抚马颈,又想起了观世音菩萨,那块西海龙宫的夜光璧便是自这里取出的。这场交易实在是大胆,无论玉帝或佛祖知晓,对南海来说都将是一场祸事。而自己却又不能将此事说出去,南海两强联手,将天下大势搅得更浑,对齐天岭是大有好处的。 听了老君对观音的论断,悟空心中有些不甚认同。要知道观音在佛教地位已经极高,西天之中,虽号称三千诸佛,但能自由行走天地间的也百中无一,绝大多数人只是青灯黄卷枯坐灵山,不知是信至极处不问世事,还是佛门清规戒律森严,总之中不见几个佛祖现世。 在这些经常抛头露面的佛门高手当中,观音仅低于如来与东来佛祖,她还求什么呢? 剿黄风 直到红轮西坠、暮霭浮上、天色渐晚时,唐僧与八戒二人才睡醒。 唐僧伸个懒腰,仍是哈欠连连,起身道:“果然夏日易倦,一个午觉竟睡到天黑,只怕误了行程。” 悟空道:“不误不误,这黄风岭甚大,一日怕走不出去,便在此地歇息一晚也好。” 八戒哼哼唧唧道:“天已黑了,想走也难,唉,接着睡吧。” 唐僧道:“悟空,我肚中有些饥了,此地可能寻到些吃食?” 悟空道:“师父莫急,我这便去。” 于是悟空将行李马匹归拢在一起,他见那呆子又歪着身子打起了呼噜,便叫唐僧端坐在此,切勿走动。 悟空拿起如意天机棍,在地上画了个邪魔不侵的圈子,又叮嘱唐僧几句,这才腾云到空中张望。他正在这里寻找人家,忽见西面一片云彩飘来,上面一人急匆匆赶路,正是牛魔王。悟空知道牛魔王此来自是传讯,忙迎过去。牛魔王张口便道:“大禹前辈一行刚回齐天岭。” 悟空急问道:“可都无碍?” 牛魔王道:“大都无碍,只句芒、祝融受了些轻伤,早就好了。” 悟空道:“想必此战定是激烈无比。” 牛魔王道:“据英招讲,大禹使息壤封住大雄宝殿,如来破土而出,又被后羿三箭射退,后来燃灯古佛出手,独战金神、木神、火神,这才讨回些便宜来。打了一场后双方讲和,大圣国师王菩萨此际已被接回了齐天岭。他们去得久,却一刻也没耽搁,只因灵山上号称七日能抵得地上千年,故此一日才回。” 牛魔王知道悟空此时是取经人,一言一行非比从前那般自由,于是说完便匆匆告辞。 悟空驾云东行,仍回那村子去找斋饭,心中却是惊涛骇浪。燃灯古佛,竟能敌得过三个混元金仙,由此看来,西天实力果然强劲无匹,没了三清支持的天庭绝非对手! 悟空施展法术穿墙过户,使空空妙手寻了些斋饭来,如此行径当属偷盗了。但他知道保唐僧安全要紧,也不敢远走,所谓大行不顾细谨便要如此。 回来叫醒唐僧、八戒二人,他们两个匆匆吃了几口,继续倒头睡下,一夜无话。 第二日醒来,悟空让八戒好生照看师父,自己入山来寻黄风怪。正如对老君所说,悟空便是要把事情闹大,意图引出幕后人物来。 黄风洞藏得倒也隐秘,悟空穿山绕岭,才见一处山腰处有几个小妖打盹,悟空提棍过去,一棍一个结果了,只留最后一个小妖叫他引路。一直来到洞口,果见洞门上写着“黄风岭黄风洞”六个大字。 悟空哪里有耐心,一棍捣碎洞门,大喝一声:“妖怪出来,专降妖除魔的孙爷爷来了!” 洞内黄风怪因虎先锋出外觅食一夜未归,他这一夜也未睡踏实。他受灵吉菩萨主使,来此地落户,要阻唐僧西去。但黄风怪先前在五庄观曾和孙悟空交过手,心里知道这猴子的厉害,于是藏于洞中不出,只盼那个取经的和尚早早过了黄风岭,自己只作没看见罢了。大不了回头受菩萨一顿责骂,总比提着脑袋上阵好得多。 直至清晨,黄风怪才昏昏睡实,脑袋里却胡思乱想。他只听轰的一声,也不知是梦还是真,忽地坐起来揉揉眼睛,几个小妖奔到近前嚷道:“大王,外面有个猴子砸了洞门!” 黄风怪心里一激灵,我没惹他,他怎么还寻上门来了? 此番却躲也躲不过去了,黄风怪只得强打精神,提着三股钢叉出去应对。 悟空提着如意棍在外等候,不多时便自洞门中走出一个老怪,只见这妖怪:金盔金甲放光,罗袍罩甲鹅黄;鹿皮靴,锦围裙,三股钢叉映寒芒,倒也威风凛然。 黄风怪喝道:“你这猴子哪里来的,为何没来由打坏我洞府?” 悟空道:“我乃是东土取经人的大徒弟孙悟空,这一路保我师西去,一为取经,二为降妖除魔,扬我佛门正气!” 黄风怪一愣,问道:“你只管取你的经,天下妖怪无数,哪里又碍了你的事?” 悟空道:“天下人管天下事!若任由尔等横行,百姓黎民怎得安生?” 黄风怪暗骂了一句“多管闲事的猴子”,却道:“我洞中妖怪从不出此黄风岭。” 悟空此番专为找碴儿而来,冷笑道:“昨日有一妖虎,自云受你指使,来捉我师父,你说是也不是?” 黄风怪一惊,心里早将那虎先锋骂得狗血淋头,自己明明嘱咐他小心行事,只捉些走兽便好,莫要招惹其他。于是道:“这你却错了,我洞中从无虎妖,想是旁人冒充,总不能赖在我头上。” 悟空道:“废话少说,无论如何,今日也要铲了你!” 黄风怪喝道:“你这猴子忒不讲理,若如此多事,只怕去不得西天!” 悟空笑道:“去得去不得,也只由我!看棒!”他抬起铁棒朝黄风怪砸去,这一棍挟着恶风,至少用了五成力道。 黄风怪拼死力手举钢叉迎上,黄风怪“啊呀”一声惨叫,钢叉脱手飞刺入土中,那千锤百炼的叉柄已弯成对折。如意天机棍尾端去势不减,正扫在黄风怪肩胛骨上,自然碎得不能再碎。 黄风怪又惊又惧,这猴子当真是自己的克星,遇到他便要倒大霉。只是菩萨说过,若自己遇险,他即刻来救。此番既然已经打了,便打到底,可恨的猴子,叫你尝尝我的厉害! 黄风怪念个法诀,张口寻个方位便吹。悟空见他模样,便知他要施展那三昧神风。这本领可厉害得紧,自己还是莫要以身试法了。他使一个纵地金光,直接遁入土中不见,心道,难道你还能将地皮吹起来不成? 悟空在地底停了半晌,听上面动静消了,才又探身出来。 黄风怪以为悟空早被三昧神风吹得无影无踪,转身便要回洞,悟空见黄风怪给自己个后心,腾起就要砸去,此时只听空中有人叫道:“大圣慢打!” 悟空丝毫不惊,他早料到十有八九便会有人来阻止自己,手中天机棍去势不减,只一下便将黄风怪砸成了肉饼。 黄风怪尸身到底现出了原形,原来竟是一只黄毛貂鼠。 悟空见黄风怪已经死透,这才看天上那人,果然正是灵吉菩萨。灵吉见悟空对自己的喝止置若罔闻,大为不悦,这黄毛貂鼠乃是他的坐骑,天生异禀,三昧神风神鬼皆惧,不想被悟空一棍打死。 灵吉菩萨落下道:“你这猴子,下手也太狠,难道把我的话只当耳旁风吗?” 悟空丝毫不惧,冷笑道:“你只半空喊了一句,我又知道你是哪个?你若是妖怪同党,我岂不是腹背受敌?” 灵吉闻言大怒,喝道:“泼猴无礼!” 悟空笑道:“菩萨言重了,我保唐僧西去,只为真经正果。这一路妖魔甚多,我若不斩草除根,打了一个又来一个,我哪里应付得来?” 灵吉手指黄毛貂鼠尸身,道:“你可知他是哪个?这是西天灵山脚下得道的老鼠,佛祖面前也称得上名号的。” 悟空稍有惊讶:“哦,难道菩萨说的是佛祖御下不严吗?既然如此,你我当面与佛祖对质去,看看这貂鼠精该不该杀,如何?”悟空存了心思要将此事闹大,又哪管什么菩萨佛祖? 灵吉哪里敢去对质,只得愤愤道:“妖猴,果然劣根未除,妄自杀生,若还如此,难取真经!” 悟空道:“能不能取得真经,却非你我说了算。所谓心诚则灵,我一心向佛,偏不信取不到真经。” 灵吉初时打得满心好算盘,只道自己驾临黄风岭,助悟空将黄风怪擒住,取经一众自然千恩万谢,自己做一场戏,既可了了东来佛祖的差事,于如来处也好交差,只消说一句“试探彼等是否心坚志诚”即可。 他哪里会料到悟空如此难缠,不但武艺高强,一棍毙杀了黄风怪,反过来还要问自己的不是! 灵吉道:“貂鼠精虽在此地作怪,但终究罪不至死——” “那为何死了?”悟空打断灵吉话语,然后笑道,“菩萨勿怪,我并非存心气你。这世上之事,只有是或不是,没有该或不该。你可明白?”他嘴上说不气,实则就是要灵吉发怒。 灵吉毕竟修行多年,纵然心里怒极,脸上也不着痕迹,道:“罢罢罢,前路尚远,你好自为之吧。” 悟空笑道:“不劳菩萨费心。” 灵吉菩萨不理悟空,他袍袖一挥,带出一股劲风冲向黄风洞洞门,将那破败洞门撞得两扇洞开,道:“猴子,你只说要斩草除根,这一洞妖精为何不尽除了?” 悟空道:“首恶既诛,余者如何能成气候?看这群小妖懵懵懂懂,必是受了貂鼠精欺哄强迫。出家之人,当存七分善心。” 灵吉看悟空一副装腔作势模样,越看越气,“哼”了一声跺脚上天去了。 悟空看着灵吉背影,摇了摇头,看来灵吉菩萨还算有些城府,倒没引出东来佛祖来。只是这才刚刚是个开始,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十洲难 此天地间,东南盈余,西北亏损,故海外仙岛多居于东海之东、南海之南。东南之极有十洲三岛闻名于世,乃是仙人掌管之地,各洲各岛皆有灵丹秘宝,上有仙人无数。 十洲三岛中,又以昆仑仙岛居首,昆仑仙岛虽居地上,却有玄妙之门与大罗天上昆仑仙岛相通,二者浑然一体,难分彼此。 凡女仙欲登天者,必先留存仙籍于昆仑仙岛;而男仙登天,仙籍却要留存在方丈仙岛,由俗称东王公的东华帝君掌管。世人常道东王公与西王母是一家,其实只是名字对称,又分管男仙女仙,实则并无其他干系。 方丈仙岛居于十洲三岛西北,自东胜神洲量起,去海十万八千里才至。上有金玉琉璃宫,又有不欲登天之仙人数万,还有龙蛇巨鲸等无数水兽。 另一仙岛举世闻名,便是蓬莱仙岛。蓬莱仙岛方圆五千里,无风浪起百丈,上有福星、禄星常住。南极仙翁虽居长洲,也常到蓬莱与二老品果看茶、手谈对弈。 此为三岛,各有主人,修为高绝,无人敢犯。 相较之下,十洲却没有如此安宁了。 这一日,炎洲之上,仙人比平日里多了几倍,原来自齐天岭一战之后,众人皆知炎洲之内有风生兽、火浣布两样宝贝,都要来“分一杯羹”。 炎洲洲主战死,炎洲仙人群龙无首,有些心思活泛的早投奔到其他洲主门下,另有些舍不得进献之礼的还在犹豫之中。 十洲之中,五洲位于南海,五洲位于东海。与炎洲相近的有长洲、聚窟洲、凤麟洲、流洲。此时,除了长洲南极长生大帝外,其余三洲洲主俱都聚于炎洲之上。 修仙之人皆知,天下长生之物甚多,然均需年深日久方能养成。天庭蟠桃与五庄观长生果虽好,寻常仙人那是一生都无缘得见的,只有在黍米之丹上下苦功夫了。炎洲之内有风生兽,每服十斤便可延寿五百,这可是难得的宝贝。仙人修仙,说得直接一点儿,便是要与光阴岁月夺造化,说不准哪一个五百年便能入太乙之列,无须整日提防三灾之厄。 炎洲洲主毙命,那三洲洲主便无心恋战,自齐天岭匆匆返回。他们几个平日里也熟络得很,这几日来早已商议好,要将炎洲宝物瓜分干净。 炎洲地域不大,方圆只有两千里,三洲洲主率御下仙人驾云而来,一个个踌躇满志。 到了炎洲,聚窟洲洲主道:“南海只我五洲,长洲南极仙翁素来不问世事,他老人家也不会在意区区风生兽,故此这炎洲便是你我三人说了算了。” 凤麟洲洲主道:“那是自然。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依我所见,炎洲风生兽,便均分作三份,如何?” 流洲洲主道:“凤麟洲主此言差矣,你那凤麟洲盛产神药,哪里还缺延寿之物?倒是我流洲贫瘠荒凉,道兄多取些火浣布,将那风生兽多分我些,可好?” 凤麟洲主笑道:“流洲洲主,就你最会哭穷,你流洲全洲皆是昆吾石,这些年来,可换走了我们不少灵药,恐怕几千年都用不完了吧?” 聚窟洲主道:“那是那是,依我所见,还应拟个折算之法,火浣布难得,风生兽更是难得。还是先将炎洲两宝聚齐点数,然后再论,如何?” 那两人想了想,均觉这法子甚是合理。 于是三洲洲主命手下搜罗全洲,为防犯了众怒,炎洲仙人原有资产一概不动,只寻那无主的才算。 世上最快的行动莫过于掠夺,不过半日工夫,炎洲风生兽、火浣布俱已点齐。三人商量了许久,最终定下两丈火浣布换取一斤风生兽。 三人见炎洲洲内仙人皆战战兢兢,自然意气风发,便各取所需,开始分赃。他们三个早有准备,叫手下弟子取出一切储物法宝,将炎洲上这两样最有价值的宝贝搬得干干净净。 须知风生兽、火光鼠都是活物,又不需人喂食,只要圈起一块地界,任其自然繁衍,便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库。 仙人夺掠更胜地上盗贼,来去如风,不过一个时辰,三洲仙人便携着瓜分之物回了本岛。炎洲岛上仙人面面相觑,他们寄居于炎洲,自然是为了风生兽而来,如今此地再无长生之物,又有何理由留在这里? 于是十人中倒有九人离了炎洲,分往其他九洲寻人投奔去了。好端端一座大洲,顿时变得荒凉孤寂起来。 又过三日,聚窟洲上来了一个怪人。 这人戴着一顶斗笠,上罩黑纱挡住了脸面。驾一朵云,入岛也不落下,径直奔向洲内最高的洲主大殿而来。 行到殿前,自然有仙人上前阻拦,那守门仙人也有天仙四五品修为,阻住这人喝道:“哪里来的鼠辈,敢驾云入岛!” 斗笠人不答,伸手一指,那仙人胸前现出两个血洞,倒在地上一命呜呼了。旁观人等大惊,个个奔走呼号,找洲主去了。 聚窟洲主得了许多风生兽,这几日心情大悦,正在私苑制药,这时心腹来报,说有人来洲内捣乱。 聚窟洲主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有人来夺风生兽? 他迅疾来到殿前,见这人并不露真面目,心里稍稍放心。他初以为是东海五洲洲主来此闹事,现在看来,倒像是个生面孔。于是心中冷笑道:你只有一人,纵然有些本事,还能翻天覆地不成? 聚窟洲主上前道:“道友何故杀我洲上仙人,莫非以为我十洲三岛没有律法?”他运目力向这人面上看去,岂知那袭黑纱看似轻薄,却不知何物制成,怎么也看不透。 斗笠人冷冷道:“却香草、风生兽,各取五百,免死!” 聚窟洲主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我聚窟洲上仙人都在天庭有名有号,纵使玉帝要宝,也要先打个招呼,你以为你是——” 他还没说完,斗笠人袍袖一抖,便将聚窟洲主裹了起来,稍运法力,聚窟洲主便口鼻溢血。聚窟洲主魂消胆丧,他修炼了一万多个年头,眼看便至太乙金仙修为,在这人面前,却如一个孩童无异。 他反应也是极快,迅疾改口道:“上仙饶命!却香草、风生兽都在后殿,我这便去取,这便去!” 斗笠人将聚窟洲主挥出老远,叱道:“速去!”然后落了下来,仍在那云上旁若无人地闭目打坐起来。 洲上仙人惊得六神无主,站在旁边不敢动弹。 聚窟洲主到了后殿,双腿仍在打战,半点儿偷奸耍滑的心思也不敢动。这个斗笠人实在是太过恐怖,教人生不起反抗的心思来。他老老实实将风生兽与却香草各捡了五百,封于储物法宝中,出来交给斗笠人。 斗笠人接过,看也不看,身躯一扭,须臾不见踪影。 聚窟洲主如蒙大赦,出了一身透汗,却是方才紧张过度,战战兢兢,连汗都不敢出,此时才流出来。另有仙人问道:“这人……何等来历?” 聚窟洲主摇摇头:“高深莫测,哪里知道来历?唉,五百风生兽啊,啧啧。”心疼之至。 那仙人道:“洲主,我见那人连看都不看,拿着便走,不若少给一两百——”聚窟洲主瞪了那仙人一眼道:“保命要紧!” 聚窟洲主首徒上前低声道:“此事……可要上禀?” 聚窟洲主沉思片刻,道:“且等等看。这人绝非普通太乙金仙,依我所见,他没有专门劫掠我聚窟洲的道理,我若即刻上禀,只恐惹怒了他……” 正如聚窟洲主所言,片刻之后,南海五洲中的流洲、凤麟洲遭了同样的厄运,流洲洲主为人向来小气,只取了五十风生兽出来,被斗笠人一掌毙了性命,将洲上风生兽尽数劫走,一只未留。 又过半日,又有消息传出,东海五洲中,瀛洲、玄洲、元洲、生洲各有不下千株仙草被强取走;祖洲盛产不死之草,洲主死命相护,斗笠人大开杀戒,斩杀数十仙人,夺一千五百余不死草后,扬长而去。 这番祸事非同小可,便有仙人自告奋勇,前往方丈岛上与东华帝君报讯。 东华帝君闻听此讯大怒,十洲三岛乃天下神仙源流,自古以来世人尊之敬之,皆以此处为世外桃源,向来没有外人敢来作恶。何况十洲三岛与世无争,都为寻个长生,隐世清修的仙人居多,哪里又会得罪什么人?这斗笠人修为高绝,却又专取长生之物,十有八九是为门中小辈预备的。 东华帝君听完各岛来报,提笔研墨,匆匆写就一道奏章,着手下送与玉皇大帝去了。 玉帝正于通明殿中饮酒。自齐天岭一败后,玉帝于朝事不甚理会,或在通明殿饮酒,或去瑶池观舞作乐。好在天下诸事皆有章法条例,即使不开朝堂亦无大碍。 方丈岛使者自昆仑仙岛上了大罗天,将东华帝君奏章上呈玉帝。玉帝看也不看他,道:“金星,读来听听。” 太白金星接了奏章,读道:“呈昊天金阙无上至尊自然妙有——” “无用的就略了吧。”玉帝不耐烦地道。 “辰时,一怪人头戴斗笠,以黑纱掩面,至聚窟洲,杀一四品天仙,伤聚窟洲主,夺却香草、风生兽各五百;又至流洲,杀流洲洲主,夺风生兽无算;又至凤麟洲,夺五百风灵兽;又至瀛洲、玄洲、元洲、生洲,夺仙药灵草数千余;又至祖洲,斩杀连祖洲洲主在内数十仙人,夺不死草一千五百余……” 玉帝眉头微皱:“金星,以你所见,是何人在作怪?” 乱象生 金星看着面带微醺的玉帝,心中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天庭乍败齐天岭,正是人心不稳、岌岌可危之时,为何玉帝仍稳坐通明殿,不思安定人心?看他有恃无恐的样子,倒似有许多底牌未出。 金星想了想答道:“十洲中仙妖灵草虽可延寿,却多为天仙地仙所用,以微臣看来,倒有两种可能。” 玉帝听金星吊他胃口,便道:“说来听听。” 金星道:“第一种可能便是,这神秘人物夺取仙草,并非为自己所用,而是为手下寻常仙人预备,从他所取数量来看,这股未知的势力恐怕不容轻视。” 玉帝点了点头,道:“这个倒是容易想到,那第二种呢?” 金星道:“第二种可能便是,这人为自己夺宝。” 玉帝道:“看他修为早至太乙金仙,长生无虞,还夺这些仙草作甚?” 金星道:“这个可能虽小,但确实存在。如若本身功法出了岔子,或修行途中遭了遽变,便有病乱求医了。” 玉帝道:“然后如何?” 金星道:“若是第一种猜测中了,那么,十洲恐怕便吃了个哑巴亏,再难寻到这人。试想这人若知十洲有了防范,必不会再来了。 “若是第二种……倒是有迹可循。”金星想了想道,“天下仙丹妙药虽多,但为人熟知有宝的不过十洲三岛、玉帝天庭、老君兜率宫、南极仙翁紫府宫等处,这人虽去了十洲,但却略过长洲不去,想是担心本事不济敌不过长生大帝。既然如此,其他几处他更是不敢来了。三岛之中高手如云、天庭与兜率宫更是固若金汤。那么,他要长生,下一个去处必定是那里。” 玉帝恍然大悟,道:“有理,你说的自然是下界五庄观了。” 金星施了一礼,道:“陛下明鉴。五庄观镇元大仙虽有些本事,但毕竟孤掌难鸣,算来算去,去那里强夺人参果的风险是最小的。” 玉帝听金星分析得头头是道,端起杯来饮尽,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金星,这差事我便交给你了!” 金星苦着脸道:“陛下,微臣功力不逮,怕是捉不住这人。” 玉帝道:“哪里会叫你去捉他?你带千里眼至勾陈大帝处,叫他们两个至五庄观守上几日。这人既然遮住了脸面,必定是怕人认出,只教千里眼记下他的真容,还愁捉不到他?” 金星当即领旨,道:“勾陈大帝处,还请玉帝拟个法旨,微臣才敢前去。” 玉帝道:“那是自然。”提笔写了几字,交付金星。又不经意问了一句:“东极青华大帝伤势如何了?” 金星道:“恐怕百年无再战之力。”玉帝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挥挥手叫金星去了。 万寿山五庄观,松坡冷淡,竹径清幽。上有白鹤往来浮云间,下有猿猴窜跳托果盘。却是世上难得的清净之地。 道家有语云:人事少则道心生。镇元大仙这一日端坐蒲团,坐观天地,又悟出了一式了不得的神通,心中甚喜。他移步至人参果树下,看着一个个粉妆玉琢宝光缭绕的果子在树上生机盎然,有心再摘一个吃了,又实在舍不得。 自开园后,他也只吃了两枚,树上剩下的二十八枚,每日总要数上几遍才肯安心。 他正在这里端详,忽然脸色一变,喝道:“何人来此?” 只听云端有一人冷笑道:“好果子,怪不得爱如珍宝!”这声音冷冰冰的,也听不出是男是女。 镇元子抬头一望,见一人头戴斗笠站在云端,缓缓向人参果园飘来。他自知这人绝无善意,袍袖向外一拂,叱道:“退了去!” 镇元子自认这一式“袖里乾坤”天下无双,哪知斗笠人浑然不觉,只是前行之势微微一滞。镇元子大惊,他唯恐在此比斗伤了人参果树,于是跃在空中,逼上前去连挥两袖。 斗笠人微微笑道:“就这点儿本事,如何护得住天地灵根?”他也不与镇元子缠斗,一根软鞭抖将出来,丝丝绕绕将镇元子裹在其中。 镇元子袍袖与这软鞭缠在一起,自然使全力挣脱,再看那斗笠人,使个“移形换影”,已到了人参果树上,也使袖子一裹,三枚人参果便落入袖中。 镇元子又惊又怒,这般摘法,岂不将满树果子都取尽了?只是这根软鞭着实可恶,看似死物,却如灵蛇一般难以摆脱。 斗笠人又摘了三枚纳入怀中,忽然脸色一变,急忙从树上跃下,收了软鞭便遁去了。 镇元子唯恐是计,不敢去追,他也知即使追上也无用处,这人实在太过厉害。于是愤愤然来到人参果树下,这一次损失惨重,六枚人参果顷刻间成了他人囊中之物。 镇元子狠狠心,上树摘了一枚,三五口便吞下了肚,心道:若再来抢夺,我便将这一树果子都毁了! 通明殿中,勾陈大帝面色发青,引着千里眼匆匆而入。 玉帝见勾陈大帝神情,知道必定有所收获,于是喝退殿上众人。勾陈大帝行至近前,与玉帝耳语传音,玉帝听了之后脸色遽变,反问千里眼:“你可看清了?” 千里眼伏倒在地,道:“千真万确,此事不敢有半点儿疏忽。” 玉帝叹了一口气道:“乱了,当真乱了。” 勾陈大帝道:“此事如何是好?” 玉帝想了想道:“容朕再想想,有劳勾陈大帝了。” 勾陈大帝与玉帝告辞。玉帝与千里眼道:“此事事关重大,不可与旁人讲起。”千里眼自然起誓发愿,玉帝又道:“你将此事告知游奕灵官,让他去西天佛老处走一遭。” 千里眼得令出去,玉帝一人在偌大的通明殿中独坐,想着想着,竟露出了一抹微笑,喃喃道:“乱了才好。” 唐僧师徒出了黄风岭,继续西行。 悟空气走了灵吉菩萨,心中反而越来越忐忑不安。他初时只道西天取经是必成之事,现在看来,倒是多了不少曲折,黄风怪死了固不足道,却给人传出一个讯号——孙悟空很强。那些心存异想之人若要阻挠取经,自然慎重许多了。 过了这一难,一路平静许多,黄风岭以西一马平川,他们三个经夏历秋,这一日忽见一条大河阻住去路。 悟空跳在空中张望,下来禀告唐僧道:“师父,这可难了,此河不下八百里宽窄,又无一个船家,如何能渡得过去?” 唐僧更是没了主意,坐在马上直搓手,道:“近处连高树也不见几棵,纵伐木做舟都无材料。” 八戒“嘿嘿”道:“我老猪倒是能过去,只一跺脚便可。” 悟空白了他一眼道:“你过去有何用处?” 八戒到了河边,呼道:“此处有一石碑,原来这河叫作‘流沙河’!”他这一嗓子喊出来,只见水中白浪滔天,钻出一个妖怪来。 这妖怪:身长两丈有余,一头红发弯弯曲曲,一张脸上黑一块青一块,两只眼睛大如灯笼,更恐怖的是,脖子下面竟然悬着九个人骨骷髅。 八戒见了这妖怪,扭头就向悟空这边跑来,悟空骂了句:“你这懒猪,回来作甚?” 八戒道:“方才只顾看碑,却将兵刃丢在这边了。” 悟空哪里管他,他心知这人乃是卷帘大将沙悟净,于是擎起铁棒便要打杀! 悟空知道沙僧亦是菩萨内定的取经人,只是这个卷帘大将来历颇为诡异。他本事平常,又得罪了玉帝,不知因何缘故被保荐到取经队伍中来。沙僧中规中矩,一副老好人模样,谁也不得罪,但悟空知道,身在天庭哪里会有一个老实人?沙僧如果不是天庭卧底,便是西天细作,无论他是哪一方的,与自己均无益处。 另有一个原因便是,纵使沙僧一路忠心耿耿,并没闹出大小祸事,但此番取经与中大为不同,若只自己单打独斗,恐怕有些力不从心,他早已想好,在前面安插一个齐天岭强妖进来,多少于自己有些助力。故此悟空心中早就算计好,必要寻个时机将沙僧毙了。 他正想着,眼见沙僧到了近前,伸出大手朝唐僧抓来。 便在这时,天上一团火球落下,紧跟着一个孩童声音叱喝道:“大胆妖魔,我等你许久了!” 悟空一听,喜上眉梢,真有心想事成的感觉。你道这人是谁?却是牛魔王之子红孩儿! 沙僧一颗心都提防着悟空与八戒,哪里料到上面还有人?这个火球正砸在背心,将他从空中击落下来。 八戒此时正好拎起了钉耙,有机不乘哪里是英雄豪杰?他抡起上宝沁金耙狠狠打去。沙僧腹背受敌,也只得抬起降妖杖迎上去,他本来就不是八戒对手,加之八戒极善打顺风仗,这一下又将沙僧打得一个趔趄。 空中红孩儿落了下来,亮出火尖枪,招招不离沙僧要害。 悟空只在一旁看戏,又是惊喜又是蹊跷:红孩儿不在齐天岭玩耍,来这里作甚? 沙僧以一敌二,莫说抵挡不住,便连逃都逃不回去,八戒那钉耙还好,只是力大而已,红孩儿的火尖枪却着实厉害。眼见身处险境,沙僧喝道:“莫打莫打,我是——”见他开口,红孩儿枪势更急,硬生生将他那话头堵了回去。 不过十几个回合,沙僧杖法早已乱了,被红孩儿一枪刺中大腿,单膝跪地,八戒瞅准时机,一耙筑在沙僧头顶,齐齐整整九个窟窿,哪里还有命在? 火悟慧 沙僧一具庞大的尸身倒在地上,双眼仍睁得大大的,脸上愤懑痛恨的表情栩栩如生。 唐僧见了,闭目念道:“阿弥陀佛。” 悟空道:“看这妖怪颈上挂着九个骷髅,不知吃了多少生人,死有余辜。” 八戒立了头功,喜气洋洋道:“好妖怪,本事着实了得,倒费了我一番手脚。” 悟空看看红孩儿,红孩儿朝他挤了挤眼睛,装作不识。 悟空道:“幸有这位小哥相助,才得如此痛快。”唐僧也上前谢了红孩儿,他见红孩儿粉妆玉琢,只穿一条朱红战裙,如天上仙童一般,心中甚喜,于是问道:“你是哪家孩童?竟有如此神通,真是难得。” 红孩儿脆生生道:“长老,我并不是哪家的,我自火中生,天生便如此。” 唐僧又问:“阿弥陀佛,只听过火中生莲,头回听说火中还能生人。你怎会碰巧在此,又助我徒儿降妖?” 红孩儿早预备好了说辞,道:“我无事闲游天地,便遇着这个妖魔,他每几日便出来寻生人吃,那日见了我,便要抓去果腹。我自然要和他打一场,他敌不过我,便钻入水中去了,我决心除了他,免得过路人受难,直候到今日他才现身。若不是这位……”红孩儿看了看八戒,不知如何称呼,“不是这位帮忙,恐怕我仍降他不住。” 唐僧抚掌道:“善哉善哉,这便是互帮互助,因果缘分。” 他们两个聊了几句,总要西去才是,望着浩浩渺渺一条大河,唐僧又犯了难。 悟空道:“师父,这河水太过湍急,什么舟楫下去都必翻覆。” 唐僧道:“这又如何是好?” 悟空看了看红孩儿,见他只在原地不走,知道他心意,便道:“既然是观音叫我等取经,遇上难处,自然要去寻她帮忙。” 唐僧道:“便须如此,除此别无他法了。” 悟空对红孩儿道:“小哥,我去寻人来帮忙,我见你本领高强,便在此代我守护师父片刻,可好?” 红孩儿道:“反正我也无事,你放心去吧。” 悟空笑道:“多谢了!” 悟空驾云往南海来,他心里盘算,观音早晚都会知道此事,莫不如主动告知,反倒显得心内坦荡,且看她如何处置红孩儿。 卷帘大将并未说出自己来历,红孩儿帮助取经队伍打杀了他,却是降妖除魔之举,理所当然,就不信观音敢当着众人的面将红孩儿收了? 悟空施展筋斗云,须臾到了南海,只见南海洛迦山:山峰高耸欲刺破青天,奇花瑞草成行,美不胜收;又有风摇宝树,日映金莲,观音殿上瓦盖琉璃异彩飞扬,鹦哥孔雀声声鸣啼,另有一番仙家气象。 洛迦山周围有二十四诸天守护,见悟空至此,上前迎道:“菩萨曾言大圣归善,今保唐僧,如何得暇到此?” 悟空道:“路上有事,特来请菩萨指点迷津,还烦劳通报。” 此时菩萨唤入,悟空来到五色宝莲台下拜了一拜,抬眼一看菩萨,悟空心中一动,观音菩萨与之前大不一样。 只见观音面上虽仍盈盈笑意,但眼角却有几分忧色,显得这笑十分勉强。 只听观音道:“悟空既来,必是西行路上有难。” 悟空道:“菩萨明鉴,我保师父行至流沙河,那河水又宽又急,不知怎生才能过得去。” 观音道:“想是有妖魔兴风作浪,故而难渡。” 悟空道:“妖魔倒是有一个,不过他也只稀松平常,已被八戒打死了。” 观音听了这话也不惊奇,淡淡道:“打死了就好,不料那猪悟能也有大用。” 悟空见菩萨城府似海,又道:“并非猪悟能一人之功,有一个自称火中生的小娃娃相助,这才将妖魔铲除了。” 菩萨听到“火中生”三字,略有诧异,道:“火有形无实,如何能生出人来?我随你去看看。” 菩萨也不下莲台,无声自动,便缓缓飞了起来,行者、木吒紧随身后。悟空看木吒面色木然略带悲戚之意,想是知道了李靖身殒的消息。 悟空跟在他二人身后,刚腾身起来,只觉身后一双眼睛定定看着自己。他回头看去,菩萨莲台座旁一位女子,生得清丽绝尘,雪白肌肤如玉瓷一般,再加一身素白服饰,更显秀美脱俗。她一双妙目紧紧盯着悟空背影,隐隐露出激动神色。悟空与她目光对视,心中颤巍巍的一动——这目光有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偏偏又想不起来了。 菩萨已飞出几步,悟空不敢逗留,紧紧跟上,却仍然疑窦丛生:那女子不是旁人,自然是菩萨身边的龙女了,看她目光似是认得自己,这可真是怪了。自己从未来过洛迦山,也从未见过龙女,她为何一副如见故交的模样?目光中,似乎还带着说不清的情愫…… 悟空不及多想,须臾已到了流沙河畔。 唐僧与八戒见观音前来,远远便拜伏在地上。观音莲台移近,叫他二人起来,斜眼一瞥卷帘大将尸身,道:“悟能此番功劳不小。” 八戒听观音赞他,美得不知所以,道:“都为取经,都为取经……” 观音又将目光移到红孩儿身上,仔细察看,问道:“便是你,自称火中生的?” 红孩儿眨眨眼睛,丝毫不惧观音,反问道:“你是谁?” 菩萨笑道:“莫管我是谁,我倒问你,火中生的,怎会带着妖气?”原来红孩儿身上有牛魔王与罗刹女血脉,自然有妖气在身,虽经火云宫淬炼、老君仙丹相佐,这骨子里的东西却除不去。 红孩儿道:“我看你也有妖气。” 木吒上前怒目而视。菩萨道:“无妨。我看你虽有些妖气,却本性天真,不知你可愿意去西方得个正果?” 红孩儿一双大眼睛懵懵懂懂,问道:“正果可好吃吗?” 悟空见红孩儿装得也忒像,忍不住笑了出来。连忙解释道:“正果便是修行成功,对修仙之人来说,那是最好的东西。” 红孩儿道:“好啊,可有什么约束?” 观音道:“只须心存善念,尊唐僧为师,保他到西天便可。” 红孩儿又问:“反正我也无事,到了西天,就给正果吗,说话可要算数!” 观音缓缓念了几句偈子,曰:“火中生莲华,是可谓稀有;在欲而行禅,稀有亦如是。”又道:“我也不管你是何来历,今日见你与佛门颇有渊源,所以收你辅唐僧取经。但你若不从管教,我便亲自来收你!” 红孩儿“嘻嘻”一笑,道:“莫吓唬人。”他这身喜人的装束配上天真无邪的面孔,若放在后世怕是能萌倒一片,观音却看也不看他,道:“你既说自己是火中生,便以火为父母,我给你取个名字,姓火,法号悟慧。今后莫要自以为是,踏踏实实保唐僧西去,自然有好归宿。” 红孩儿只定定看着观音,待她说完,道:“我还没答应你呢。这个长老半点儿法力也没有,怎么能做得了我师父?” 观音道:“他今世虽是凡人,前世却是了不得的佛门高僧,德行智慧人间罕有,跟他做个徒弟,你也不亏。” 红孩儿歪歪头看看唐僧,道:“看你生得倒还俊俏,看着也顺眼,你若答出我一个问题,我便认你做师父。” 唐僧不喜不怒,道:“你若有向佛之心,无人能阻你;你若不愿,旁人也劝不得。又何必问什么问题?” 红孩儿道:“好吧,就当我向你求教了。那漂亮姐姐说你有前世,那你说,前世的情仇,今生可还记得?” 唐僧听了,眼中现出迷惘神色,似是有些走神,只照本宣科道:“宿世因缘之事,我佛有大自在神通之力能解。此际你来问我,我又去问谁?” 红孩儿听了略有些失望,但仍道:“罢了罢了,我便随你去西天问佛去。”红孩儿跪在地上,毕恭毕敬给唐僧磕了四个头,口称:“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观音微微一笑,道:“尊师尚可,愿你能收了野性,拢心归神,一心向佛。” 红孩儿既然认了唐僧做师父,自然不能再对观音胡乱讲话,他正色道:“弟子受教了。” 观音道:“八百里流沙河,鹅毛不浮,我搭个扁舟,渡你们过去。” 观音看看地上卷帘大将的尸身,叫木吒下去,将那九颗骷髅取下,按照九宫方位排列。观音又自袖中取出一个红葫芦投了下去,这红葫芦见风则长,落在九宫骷髅上,做成了一个法船。 观音与唐僧道:“这妖怪非是别人,乃是当年天庭上的卷帘大将,他蟠桃会上误跌了佛宝,被玉帝罚至流沙河受难。我当年寻取经人时曾见他一面,他自云肚肠饥饿,以过路人为食,颈上这九个骷髅,便是他吃剩的取经人头颅,盘桓于水面,久久不沉。 “这几颗骷髅不沉于弱水,实因这几人道行不浅,然而他们却仍未行出多远。故此,你当谨记,取经一事,千难万难,却与其他无关,只看一颗心而已。前路漫漫,谨慎去吧。” 唐僧受教,观音叫木吒引唐僧渡河,自己先回南海去了。 唐僧登了法船,坐于葫芦之上,果然稳似轻舟。 左有八戒扶持,右有红孩儿相随,悟空在后面牵了白龙马走在云雾间,头顶上又有木吒掌舵。虽八百里流沙河,只不多时便飘然稳渡,真个也如飞似箭。唐僧既登彼岸,脚踏实地。木吒按下祥云,收了葫芦。只见那九只骷髅化作九股阴风,寂然不见。 木吒道:“菩萨叫我留话,这九个骷髅若化作风去,才证唐长老正是取经人也。须知阴魂亦有念,今日这九缕阴魂见取经大业有望得成,才心无挂碍转入轮回了。” 唐僧听了大喜,于是谢了木吒,再拜谢观音,才又上马投西去了。 生机断 却说唐僧师徒四众,越过流沙,浑无挂碍,径投大路西来。 悟空见前路坦荡,尽是平直大道,暗暗扯了红孩儿一把。红孩儿心知肚明,也放缓了脚步,悟空待八戒与唐僧走远,低声道:“你来干什么?” 红孩儿与悟空做个鬼脸道:“偏你能来,我便不能来?” 悟空心想:红孩儿看似身子小如孩童,其实也有几百岁年纪了,心智更是不差,小孩心性却是不改。 他仔细看了看红孩儿,道:“你似乎长高了些。” 红孩儿听到这话,眉开眼笑道:“高了一寸呢!你还真是眼尖!” 悟空听红孩儿与他只你我相称,故意板着脸道:“你既入佛门,该叫我大师兄!” 红孩儿更是开心,躬身给悟空作揖,道:“大师兄,小弟这厢有礼了。” 悟空想了一想,忽觉不对——他是牛魔王的孩儿,该叫自己叔叔才对呢! 二人“嘻嘻哈哈”闹了一阵,这才聊起正事。 红孩儿自三界消亡后,便随父亲来到齐天岭。牛魔王心知天下不甚太平,严加督促红孩儿,教他日夜修炼。三界中,悟空阻止红孩儿吞食大红小红一事,红孩儿早已知晓,他与大红小红亲若兄弟,自然心中对悟空感激不尽。自己能不能成太乙金仙,倒也无所谓了。 此次前来流沙河降服河妖,乃是老君暗使人告知。红孩儿虽不知取经内中背景纠葛,却也知道佛道之争。老君再三叮嘱他,凡事只听你悟空叔叔的便是。 红孩儿早想离了齐天岭满世界转转,当下应承下来,便有了后面的事。 悟空问道:“你那老君爷爷还说别的了吗?” 红孩儿想想道:“嗯,还说了,不过他不让我告诉你。” 悟空顿时无语,他见红孩儿“噗嗤”一笑,便嗔道:“小子,连你孙叔叔都敢糊弄?” 红孩儿道:“哪有?爷爷说了,过了流沙河,须要谨慎提防,据说有大人物要出场了。” 悟空想了想,他对中此段情节记得清楚,流沙河收了沙悟净之后,便是“四圣试禅心”。 这四圣中,观音、文殊、普贤三位菩萨自不必说,那是佛教中诸佛之下顶尖的人物;而那个黎山圣母,地位隐隐还在这三位菩萨之上。想菩萨地位何等尊贵?竟然也甘居黎山圣母之下,扮作她的三位女儿。而戏弄猪八戒时,三位菩萨卖力出演,黎山圣母只在一旁观戏。显而易见,黎山圣母便是这场“四圣试禅心”闹剧的策划者无疑。自己与几位菩萨都打过交道,老君不会不知,他口中的“大人物”十有八九说的不是菩萨,而是黎山圣母。 想起西游路上这最富戏剧性的一难,悟空还是有些糊涂。这一难名作“四圣试禅心”,恐怕只是一个幌子而已。取经这几人中,八戒、沙僧只是配角而已,犯不上菩萨亲自出马来试,换句话说,这二人是好是坏,是否真心拜佛,都无关紧要,因为如来的目的是在悟空和唐僧身上。 而唐僧心定志坚,用女色来试探未免太小瞧这位有道高僧了,成功的概率近乎于零。孙悟空更是不解风情,对女色没有半点儿兴趣。这一场“四圣试禅心”,在未开始之前,结果已经知晓。 所以,悟空断定,黎山圣母只怕还有其他的目的,而要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还得明白她的身份才行。道教以三清六御为尊,并没有女子在内,悟空绞尽脑汁,也想不起黎山圣母的来历。老君既然知道黎山圣母将要出手,十有八九知道她的根底。但老君既不说,自己也不能追到天上去问,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西天灵山大雷音寺,一处偏殿之中,佛祖如来手抚经卷纹丝不动,如一座雕塑般静坐,任凭世间光阴流逝。 齐天岭赴西天一战,看似双方讲和,实则西天已露败象,若非燃灯古佛出手力挽狂澜,已被人打入大雄宝殿。 如来,当今治世之尊,这一番颜面落地,想起后羿那神鬼莫测的三箭,如来此际仍心有余悸。但是,如来毕竟是如来,他不慌。 上古大神出世,三界定是毁了。三清耗费无数心血要探出会元之厄,仍无功而返,想到这点,如来心中便平衡许多。 齐天岭,初时以为只是乌合之众,此番看来,倒也心齐。只是令人不解的是,齐天岭并无信仰教义,是什么力量能把他们聚在一处呢? 如来秉承大教经义已久,深知这世间最能拉拢人心的东西莫过于信仰,人心所信,无往不利! 想起西天教内诸事,如来倍觉欣慰。旁人若以为灵山只有这点儿实力,那便是大错特错了。真正的主力乃是三千诸佛、无边菩萨,其中混元金仙数不胜数,混元至圣也有几个,因此才敢与天庭分庭抗礼,试问天下还有哪处能做得到? 而今西天,虽也有暗流涌动,却远胜道教之分崩离析。 回想起燃灯古佛出手击退金神、木神、火神三人,如来心中大安。燃灯身为过去佛,修为早已超凡入圣,他若识大体甘心护法,还有谁能撼动灵山? 而弥勒佛身为未来佛,在此当口却不见踪影,却也令如来心中不豫。弥勒佛所做一切,都在如来掌握之中,凭弥勒佛之道行心机,如来自然不放在心上。他只要先了结取经一事,再算总账不迟。 追本溯源,佛教踏踏实实乃是如来所创。只是初创大教之时,此具法身尚未出世,彼时众佛无首,故此上古燃灯佛挺身而出,担任了过去佛。 回想如来乍出世,也与寻常孩童无异,但居于佛门之地,终日耳濡目染、秉经问道,也透出几分佛性。 那年弥勒佛突发奇想,初建龙华会,要召集五百童子为伴,如来被选为善慧童子。 龙华会上,上古燃灯佛至,宝光辉映异于众人。燃灯佛缓步走下莲台,恰逢那日有雨,地上一汪水便在燃灯脚下。 善慧童子见燃灯佛赤足行走,唯恐佛脚踩到污水,便扑倒于那滩污水上,以身为燃灯铺路。燃灯见善慧童子慧根乍现,仔细探他根源,才知善慧童子乃是佛祖第三具法身。于是在他头上做个记号,道:“汝当为佛,且为治世之佛,佛既如来,你法名便叫‘如来’最好。” 佛教向来以教义为尊,其后如来将佛教发扬光大,终成治世之尊。而弥勒佛因建龙华会缘故,亦有传教之功,也被定为未来佛。 如来正在这里出神,忽地心念一动,知道天庭游奕灵官到了。 如来传音让阿傩将游奕灵官引至偏殿之中。游奕灵官入殿来,先与佛祖施礼。如来看游奕灵官急匆匆焦躁神色,心中略觉不屑,玉帝手下尽是些毛毛躁躁之辈,能成什么大事? 只听游奕灵官道:“禀佛祖,玉帝着小仙来报,几日之前,有一人在东南十洲大肆劫掠,夺走仙草无数,斩杀天仙数十。又于五庄观抢走人参果六枚,玉帝命勾陈大帝携千里眼探明,这人乃是——” 佛祖见阿傩尚在旁边,一摆手止住游奕灵官的话,道:“我已知晓。有劳游奕灵官回报玉帝,此事我自有裁量,暂莫声张最好。” 游奕灵官领旨,便告辞回去复命了。 阿傩见游奕灵官背影消失,急忙上前道:“佛祖大能,可喜可贺!” 如来道:“有何可喜可贺之处?” 阿傩道:“十洲三岛有事,玉帝急匆匆来报佛祖,显然是齐天岭一战后,天庭元气大伤,才甘心居于下位。” 如来面无表情,淡淡道:“居于下者,未必在下。你再有这般浅论,休来污我耳。” 阿傩好好一个马屁没拍正,他见如来心情不好,不知游奕灵官这番话究竟于西天有何影响,急忙告罪退下,心里却也在思索,这人究竟是谁呢? 如来步出偏殿,来到院中,这一院花事纷繁,绚烂美丽。 便在此时,阿傩忽又转了回来,与佛祖道:“佛祖,观音菩萨来了,正于大雄宝殿候着。” 如来点点头,道:“叫她来此见我。” 白衣观音,艳美绝尘,她赤足来在院中,静望如来,无言。 如来见观音神色凄凉,问道:“为何如此?” 观音凝望如来,却不答话,满院的白花衬着观音白衣,素美中透着落寞。 如来手指院中花团锦簇,道:“此花名荼蘼。俗世中,荼蘼花开,便是花季结束,此后无花再开。” 观音道:“弟子也曾听过,荼蘼一过,春不复返。” 如来道:“你体内生机流失,故而难以自制,做错了事,我不怪你。” 观音听到这话,稍有些激动,问道:“我只想知道,这究竟是何人所为?” 如来面无表情,摇了摇头。 观音知道,她对如来虽口称弟子,但论起修为,也并非有天地之差别,料想如来也无此能耐,不知不觉断了自己生机。 观音见如来摇头,表情更是落寞,堂堂观世音菩萨,万民供奉,万仙敬仰,竟要归于尘土,这事也太过不可思议了。 如来又道:“你看我灵山之上,并无春秋,故此荼蘼花开,却也仍能不败。” 观音听了此语,眼前一亮,急道:“佛祖救我!” 猪五戒 这一路行遍了青山绿水,看不尽野草闲花。光阴流转,又值深秋,四人一马,倒也逍遥。 只是天气渐凉,唐僧受不得寒,故而话也少了许多。 起初唐僧见火悟慧来历不明,虽得观音首肯,但也是个半路出家的,担心他不服自己管教。但相处近年余,这三徒悟慧伶俐可人,又善解人意,渐渐后来居上,成了唐僧最喜爱的小徒弟。 这一日,天色渐晚,唐僧坐于马上,眼望面前荒山野岭,叹道:“今夜又不知在何处安歇了。”悟空道:“师父,既然执意要去取经,餐风露宿也是常事,今日怎有此叹?”此时八戒挑着担子不平道:“你倒一身轻巧,说话也轻巧,自从我拜了师父,这担子便未离开肩膀,白日里累些也罢,夜里若能睡好也能养养精神。这几月天天睡在石头上,硌得腰背生疼。” 悟空笑道:“八戒,就你生得高壮,你不挑担子谁来挑?我和悟慧若挑起担子,扁担在肩,担绳不直,难道拖着走不成?你好歹也是天蓬元帅下凡,这点儿苦难便生抱怨,如何能到西天?” 八戒道:“非是我抱怨,你看这担子多重!又有四时衣物,又有防雨苫布,又有一条铜镶铁打九环锡杖,又有一条浸透泥汗的大扁担,其他琐碎且都不算呢!” 这时悟慧道:“二师兄,你说的这些都是师父的东西,我和大师兄可没一件。”唐僧笑道:“八戒只知念叨我那些,他自高老庄私藏的那几张锅盔,少说也有七八斤重。” 八戒听唐僧说出他的隐私,嘟囔道:“那是……那是预备断粮时,给师父充饥的。”悟空笑道:“八戒好孝心。”悟慧道:“师父,原来那大饼叫作锅盔,昨日我见二师兄偷吃,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还不告诉我呢。” 这番话说出,八戒一张老脸通红,急道:“那锅盔……生了、生了虫子,我见丢了怪可惜的,就自己吃了。” 唐僧忍不住笑,但见八戒下不了台,只道:“罢了罢了,八戒心意为师心领了。” 八戒见众人都拿他取乐,两只大耳紧紧收拢,堵住耳朵不听,只“吭哧吭哧”快步前行。 众人也不管他,眼见天色黑了,料想八戒走也走不了多远,不过是待会儿在前面山根处避风地睡下罢了。 悟慧眼尖,见路旁有一蚂蚱在黄草尖上立着,秋风一来,颤颤巍巍甚是萧瑟,他动了孩童心性,伸手便去捉。 唐僧见悟慧去捉蚂蚱,急忙下马喝止,道:“悟慧,出家人不得杀生。”他话音乍落,悟慧早将蚂蚱擒在手中,嘻嘻笑道:“师父,我只玩一会儿,便放了他。” 唐僧道:“这等野物性情孤傲,你玩耍他,与杀他也没什么分别了。” 悟慧被唐僧说得索然无味,将蚂蚱一丢,道:“好吧,那听师父的。”几人这一耽搁,前面八戒已没了踪影。 唐僧重又上马,三人不紧不慢前行,悟空道:“师父若不饿,待会儿寻着安歇之处,我再去化缘。” 唐僧道:“我终日坐在马上,路也不走几步,又哪里会饿?倒是八戒……咦,八戒怎么无影无踪了?” 悟空跳起来放目观瞧,果然这呆子没了,他也不慌不忙,下来道:“师父莫急,想必是躲入草窠里睡着了,待会儿我再去寻他。” 他寻了一处山窝,将唐僧安置妥当,又教悟慧仔细守好唐僧,这才又去寻八戒。 此山看似绵长,却是南北走向,东西只有数里宽窄,悟空直向西飞,出了山界,便见眼前一处奇景。 只见荒郊野岭中,竟有好大一片树林,隐约可见内有一片房舍,修建得甚是不凡,但见门垂翠柏,宅近青山;四周松树冉冉挺立,老竹斑斑节直。 悟空心知这庄院蹊跷,到了近前,他化作一只飞蛾,越过粉泥墙壁,入了华丽高堂,只见八戒挑的那担子正撂在厅门柱旁。 再往里面飞去,只见厅内灯火通明,有一老者坐于主位,华服宝冠,生得极为富态;客位那人,可不正是猪悟能?这老者与八戒推杯换盏,喝得不亦乐乎。 悟空仔细端详这老者,见他生得一脸福相,只是脖颈短小,身躯胖大,虽不像天生人形,却也无妖气在身。 悟空见八戒一副饕餮模样,吃得杯盘狼藉,老者仍不以为意,只笑眯眯劝酒。 眼见呆子这晚定是吃饱睡足,倒也不必担心,悟空飞出庭院,又顺便化了些斋饭,才转回来找唐僧。 唐僧正在这里念经祈祷,见悟空回来,忙问:“可有寻着八戒?”悟空道:“那呆子正享福呢,不必管他。” 唐僧道:“这荒山野岭,有什么福可享?” 悟空道:“此处看似荒僻,过了山去,便有一处大庄园,那呆子腿脚不知怎忽地灵便起来,此时已被庄主奉为座上客,正在那里吃吃喝喝呢。” 唐僧听八戒无事,才放下心来,道:“无事便好,八戒近日也受累不少,算是他得了造化。”悟慧道:“二师兄也太不仗义,自己享福,却不顾我们。” 悟空笑道:“明日再说,明日再说。” 这一夜睡得安稳,第二日清晨,悟空唤起唐僧,出了山坳,行不多久,便见到前方那座庄院。唐僧道:“悟空,八戒可在此园中?” 悟空道:“昨夜正是在此被奉若上宾,此时却不知了。” 到了庄院大门,唐僧见门前有一小童守门,便下马上前施礼:“小施主,贫僧有礼了。”那小童道:“不敢不敢,长老可有事?” 唐僧道:“我是自东土大唐而来,要往西天拜佛求经的和尚,昨夜有一个徒弟走散了,我看附近也无其他人家,不知可入了宝庄?” 小童听唐僧这般说,顿时礼数全无,反而一脸鄙夷之色,问道:“你说的可是那个长嘴大耳的?” 唐僧道:“正是正是,劳烦施主唤他出来,我们还要赶路呢。” 小童道:“怕是出不来了,他昨夜犯下罪过,正与我家主人求饶呢。” 唐僧大惊:“啊,他犯了什么罪过?” 小童道:“昨晚天刚擦黑,他便在外面敲门,也说是去西天取经的和尚,我家主人乐善好施,便将他迎了进去,好酒好饭款待,又拾掇好厢房教他歇息。哪知这和尚……这和尚不知廉耻、胆大包天,居然闯入我家小姐闺房。幸亏我家小姐早年间学过些法术,将他制住,否则岂不被他玷污了清白?” 唐僧一听,又气又怒,急得直在地上画圈:“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这夯货忒不争气……” 悟空上前道:“小哥,俗话说得好,断头台前还有一碗酒呢。就算天大的罪过,好歹让我们进去看看,也合情理。” 小童有些不耐烦,道:“看你们两个还算明是非的,去吧去吧。” 唐僧忙不迭进了院内,这庭院布置极具典雅风情,亭台坐卧小桥流水,野菊凝霜,幽兰映水,看样子倒是个殷实人家。 唐僧哪有闲情观景?出家人贪杯好色,那是绝难饶恕的罪过,他心里一边骂着八戒,一边措词求人家事主饶恕,不觉间已行到了厅前。 只听耳边有人唤“师父!”唐僧向旁一看,可不正是那个呆子?被结结实实缚在柱子上。八戒见来了救星,疾呼救命。 唐僧狠狠瞪了八戒一眼,却不理他,整整衣装,朝堂中正襟危坐的那位胖老者走去。 这老者见唐僧进来,他倒有礼数,起身相迎,道:“长老气度不俗,快请快请。” 唐僧施礼道:“贫僧管教不严,特来请罪了。” 胖老者道:“好说好说,长老先坐下说话,来人,看茶!” 一杯清茶奉上,唐僧浅浅尝了一口,但觉此香有若天上来,他虽在大唐地位超尊,却也没喝过这般好茶。于是忍不住问道:“此茶绝妙,可是天上摘的?” 胖老者哈哈笑道:“长老说得不错,正是天上摘的。” 唐僧只当他是玩笑,也笑笑作罢。 那旁八戒被捆得难受,忍不住叫道:“师父,你徒弟在这里捆着,你还有心品茶!” 悟空跃了过去拧住八戒耳根,道:“昨日大快朵颐之时,可曾想过今日之苦?”八戒疼道:“师兄轻些,轻些……” 唐僧道:“老檀越,我这徒儿犯下大罪,不知要如何处置才好?我虽是出家人,也知一人做事一人当的道理,但徒儿有过,我这做师傅的面上无光,自然也须替他担当些了。” 这老者叹了口气,道:“这事说来,也怪我话多。昨晚这位猪长老叩门,说他是要去取经的和尚,欲投宿一晚。老朽素来拜佛,自然开门恭迎,备下斋饭款待。席间饮了几杯酒,与猪长老言谈甚欢,偶然间提起家事,我只道有个女儿年方二九,还未定亲。猪长老自言能掐会算,要帮我看看女儿将来许配何方。我便将女儿唤出来,叫猪长老看了看面相。” “猪长老看后也没说什么,我自然也没在意,只当他说了醉话。不想半夜猪长老竟摸入小女闺房,显然是席间看见小女尚有几分姿色,动了凡心。唉,幸得年前有个道士来我家,说一家人居于荒郊野岭,该有个保命的法子,传了小女几门法术,否则……” 老者说得连连叹气,唐僧越听越怒,这呆子何时竟会看相了? 乌小妹 悟空在一旁冷笑不止,八戒纵然贪杯好色,粗莽无谋,但这老者来历不明,在这荒山野岭安置宅院,哪里又会是什么寻常角色?分明是早有谋略,在此布下个请君入瓮的计策,不过眼见这庄院并无半点儿妖氛,十有八九是哪路神仙在此设难,且静观其变就好。 唐僧起身道:“这劣徒,实在胆大包天,待我……待我……”唐僧待了半天,也没想出有什么法子来惩罚八戒,于是狠狠心道:“待我写一封贬书,赶他出了师门!” 八戒一听唐僧发狠,吓得六神无主,张开大嘴恸哭起来,这番却也不是作伪,有人暗中授意他在取经队伍中做些勾当,此番若被唐僧赶走,势必将成丧家之犬,什么天庭、西天都无他容身之处了。 老者见八戒凄惨,也起了恻隐之心,道:“长老何必如此,猪长老虽有些粗莽,却也是性情中人,这事就此罢了吧。” 唐僧道:“施主,非是我心狠,这夯货一夜之间,竟犯了佛门三戒,妄言、醉酒、淫念,这等人若留在我佛门当中,岂不令天下佛门弟子为之蒙羞?” 老者呵呵笑道:“佛曾有云:普天之下,无我不爱之人;普天之下,无我不信之人;普天之下,无我不谅之人。此为佛家‘三无’也,念在猪长老初犯,便饶他一次吧。” 悟空此时却心道,赶走了这呆子,哪个来挑行李?于是也道:“师父,便饶了八戒一次,他若再敢犯戒,我打断他两条腿!” 唐僧听众人皆劝,再想想八戒乃是观音菩萨劝善来归的弟子,便道:“唉,既如此,便饶你一遭。今日为师脸面丢尽,你若敢再犯,休怪我不认你!” 八戒一听有了转机,连声道:“师父慈悲,师父慈悲……” 悟空踢了他一脚道:“还不谢过这位长者。” 八戒道:“师兄,你给我解开绳索,待我大礼参拜!大礼参拜!” 悟空见绑得牢靠,也不费力去解,只轻轻一口气吹出,那牛皮绳索寸寸断裂。八戒活动活动手脚,果然跪倒在地,道:“是我老猪迷了心窍,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这长者扶起八戒,道:“迷途知返,善莫大焉,这岂不是皆大欢喜了!”然后哈哈大笑。 唐僧道:“亏得长者仁厚,阿弥陀佛。” 悟空近前提醒道:“师父,天色尚早,该上路了。” 那老者道:“哪有就走的道理,我见这位长老道法高深,说不得要留住一日,请教请教。”唐僧几番推辞不过,便答允在此住上一晚。 悟空知道必定如此,这老者高深莫测,自己也看不出他修为,哪里会轻易叫唐僧离去?八戒被困只是个引子,麻烦恐怕还在后头呢。 这长者依次请教了诸人姓名,又自报了家门。原来这长者姓乌,原本居于乌斯藏国,后在那厢与人结仇,举家避祸,行至此处,但觉风景秀丽,人烟稀少,便图清净在此地置办了一处宅院。现今庄园中只有乌老者与女儿两人为主,另有几个仆人丫鬟,都是带过来的。 悟空听了只笑笑不语,莫说乌斯藏国距此千万里之遥,单就这流沙河,也非常人能渡得过去,乌老者必是扯谎无疑。 叙话完毕,乌老者命家人备了一席素斋,款待唐僧一众。吃毕早斋,却将悟空三人晾在厅中饮茶,自己扯唐僧入内室翻读经书去了。 悟空闲来无事,便调侃八戒:“呆子,乌老者那女儿生得如何?” 八戒受了挫,早斋也没吃几口,但明知悟空调侃他,却也不敢不答,随口道:“便是那样。” 悟慧听了有趣,道:“那样是哪样?” 八戒道:“小孩莫问这个。” 悟空笑道:“想是花容月貌,不然怎能迷得八戒神魂颠倒?” 八戒道:“这事也不怪我,是那乌小姐与我眉目传情,哪知……哪知我进了房,她便翻脸不认人了!” 悟空哈哈大笑,这呆子果然呆得可爱,天蓬元帅何等本事?教人三招两式便擒住,他尚不醒悟,还在做着春秋大梦呢。 唐僧随乌老者入了后院,穿廊过院到了书房,只见这一屋,满满腾腾尽是经史子集,其中又以佛经占了大半。 唐僧最喜读经,一时间流连忘返,拿起一本经书便沉浸其中,竟没留意乌老者已悄悄离去。 过了半晌,只觉一股香气袅袅飘来,一个白玉盏送至唐僧眼前,唐僧自然以为是乌老者,抬眼见端茶的那素手皓腕,猛地警醒,急忙放下经书,抬头观瞧。 只见一个蛾眉横翠、粉面生春的娇美佳人立在身前,这女子满头珠翠、遍体幽香,好似九天仙女从天而降,窈窕动人,直有倾国倾城之色。 他二人相距不过尺余,唐僧闻到满鼻香气,浑身的不自在。他自幼入寺,向来未与女子打过交道,又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于是双手都不知放在何处。面前这杯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口中道:“女……施主,多谢了。” 这女子倒大方得很,张口就问:“长老可是要往西天去取经的唐朝高僧?”唐僧退后一步,道:“正是。” 女子道:“适才听家父讲,你就是那个猪长老的师父。” 唐僧听这女子又提起此事,俊面微红,知道这女子便是八戒昨晚骚扰的事主,于是道:“都是贫僧管教不严,给女施主赔罪了。” 女子掩口“噗嗤”一笑,道:“不妨事了,长老无须自责。” 唐僧道:“女施主大人大量,倒让贫僧汗颜了。” 女子道:“施主来施主去的,听着好别扭。我叫乌小妹,你叫我小妹就行啦。”说完这话,乌小妹扭身出了书房,到门口回头嫣然一笑,道:“你看书吧,我不扰你了。” 唐僧见这女子聪颖大方,又不絮叨,心中也有些许好感,便与乌小妹告辞。 乌小妹出门不久,乌老者踱着方步又进来。唐僧被乌小妹这么一扰,已没多少心思在书上了,他端起那个白玉茶盏,不觉又想起了那段莹白如玉的手腕来。听到乌老者进来,唐僧暗道一声:罪过。 乌老者笑容满面,与唐僧唠起家常:“老朽祖上世代经商,攒下万贯家财,就是几十辈子也花不完。舍下水田旱田千余顷,山林果木更是难以计数,你看这庄院不起眼,却也有百十人为我劳作。” 唐僧不知乌老者何意,也逢迎道:“真是好大的福气。” 乌老者又道:“这些倒是小事,此地居于西牛贺洲,此处无有国度王法管辖,方圆千里也无几处村舍,当真称得上世外桃源。能在此度我余生,日日诵经向佛,迎来送往四方过客、行些善事,却也别无他求了。” 唐僧道:“善哉善哉。” 乌老者说到此处,却叹了口气,道:“古语说得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我万物不缺、万事不求,却也有件愁事。” 唐僧问道:“老丈还有什么愁事?” 乌老者道:“想我此际年近五旬,但终有归天那一日。到那时,空遗下田产家业,再无个眷族亲人继承,可如何是好呢?” 唐僧笑道:“都说子承父业,老丈既无子嗣,那自然是令爱来承担。” 乌老者道:“说的就是这个,女儿承领家资,终要嫁与他人,祖上积累早晚归了人姓。” 唐僧道:“这也不必发愁,红尘来去一场空,谁又不是如此?” 乌老者道:“圣僧有所不知,我家小女得过神仙指点,也修了些长生之术,虽不能成不老之身,却也能活个三五百年,她这般神通,又有谁能与她偕老?总不能嫁了又嫁,与声名也有损。” 唐僧惊道:“令爱莫非是神仙?” 乌老者道:“唉,还不如常人,你想她若嫁了个凡夫俗子,百年之后又是孤零零一人,到时怕还有家产纷争……可怜我这女儿,非但貌比天仙,而且聪明伶俐,女工针黹、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寻常人她也看不上的。” 唐僧道:“老丈莫要心焦,姻缘到了自然便有良人送上门来。” 乌老者道:“圣僧不知,我这小女心高气傲,寻常男子那是绝不会放在眼里的。他那神仙师父曾为她卜过一卦,道:东面此山名曰陈乌山,小妹择偶,唯有东面来的陈姓男子,方可凌于乌姓之上,与小妹白头偕老。” 唐僧听言稍惊,自己俗家可不正是姓陈?不过想想自己身份,却也心安,佛家弟子想这些俗事作甚? 于是唐僧道:“这……贫僧有些不解,难不成东面来的陈姓男子都能活个三五百年不成?” 乌老者道:“那神仙留下一粒丹丸,只道若遇到东面来的陈姓男子,便与他服下,自然与小妹同寿。” 唐僧听世间竟有这等奇术,勉强笑道:“果然神仙法力高强,难以想象。” 乌老者道:“自从那神仙走后,每逢东面来客,我都要谨慎款待,再细细详问姓氏,唯恐错过一个。” 唐僧笑道:“倒也难为老丈了。” 乌老者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好在有神仙指点,多少有些头绪。嗯……敢问圣僧俗家贵姓?” 志不移 唐僧听乌老者终于问到他,淡淡一笑道:“贫僧自幼出家,俗家姓名早已不用,还问他作甚。” 乌老者道:“都是人生父母养,纵入了佛门,这身骨肉也不能抛却,难道父母恩情还能忘却不成?” 唐僧想起自己命运多舛,自幼与父母分离,心里滋味千种。 乌老者又道:“十月胎恩重,三生报答轻;一尺三寸婴,十又八载功。父母生人何其不易……” 唐僧听了这两句话,心里难受得紧,眼泪簌簌落下来。他哪里知道,这乌老者暗中使了法力,他肉体凡胎,如何能受得住? 待唐僧哭完,乌老者道:“长老权当圆老儿一个心愿,我若不问个完全,只恐漏过一个,心里也不踏实。” 唐僧道:“我俗家正是姓陈。” 乌老者听唐僧自认姓陈,瞪大了眼睛呆了半晌,忽地高举双手喜呼道:“天可怜见,我盼了三年,这一天终于叫我等到了!”接着又连声念起“阿弥陀佛”来。 唐僧见乌老者欣喜若狂的模样,禁不住道:“老丈无需如此,遇到我却是无用,贫僧是自小出家,早立志终生侍佛的。” 乌老者也不以为意,笑道:“好说好说,一切有得商量。” 唐僧如何也想不到,一个姓氏也能惹出麻烦来,于是道:“我那三个徒儿不知此际如何了,他们三个顽劣,我有些放心不下。” 乌老者呵呵笑道:“长老自去无妨,这男女婚嫁之事,岂能强拉硬拽的?” 唐僧听他越说越是离谱,于是出了书房,向前厅转来。刚行至长廊,见乌小妹正带着两个丫鬟在廊边观鱼,唐僧不想与她照面,就换个方向要绕过去。 乌老者也出了书房,走到小妹近前耳语几句,也不知他说的什么,小妹听了后粉面微红,娇嗔几句,乌老者纵声大笑,显然是心情畅快之至。唐僧远远听到,心里颇为不安。 他又走几步,眼看便到了前厅后门,忽见乌小妹不知何时站在自己面前,那两个丫鬟不知哪里去了。乌小妹此时装束比刚才又不同,只穿一件淡绿色纹花夹袄,一条水蓝色绣裙,看上去清清爽爽,颇为喜人。 唐僧见乌小妹拦住去路,便立定施了个礼。乌小妹一改方才的爽朗,羞涩地垂下头,低声道:“你可是姓陈?” 唐僧心头一震,乌老者竟将此事告诉她了,但也得硬着头皮道:“贫僧……俗家确是姓陈。”乌小妹听唐僧应下了,脸上红晕又深了几分,道:“你……你很好。”说完扭头便跑,小女儿家羞涩神态一展无余。 唐僧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步入了前厅。 前厅之中,只八戒一人躺在黄梨木椅上呼呼睡去,唐僧过去将八戒唤醒,询问悟空、悟慧二人,八戒迷迷糊糊也不知。 这时,悟空领着悟慧自正门进来,叫道:“师父!书房有什么好东西?去了半晌。” 唐僧哪里会说,道:“莫要四处乱走,做客人家,可莫被人笑话我们不知礼数。” 悟空道:“我带悟慧出去放马,这户人家好大,单喂马的草场便有十几处。” 唐僧此时甚是心烦,道:“是大是小,与我等何干,明日趁早上路。” 他们几个正闲聊,一位四十余岁的中年人自后堂出来,满面春风,直奔唐僧,先施个礼道:“我乃本府管家乌六,先给姑爷道喜了!” 这句话却将似睡非睡的八戒惊了起来,腾地蹦起来道:“哪个叫我?” 乌六笑道:“不是叫你,是叫这位陈长老呢。” 唐僧连连摆手,道:“哪有什么姑爷?莫要听风便是雨!” 八戒张大嘴巴,冒出一句:“师父,好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啊!刚刚将我老猪骂得心服口服,这会儿工夫,却跑到后院攀亲去了。” 唐僧骂道:“你这个孽畜!我们是出家人,以富贵动心,美色留意,成得个什么道理!” 乌六道:“陈长老,那出家有什么好?想你在家,享荣华,受富贵,有衣穿,有饭吃,儿女团圆,其乐融融——” 唐僧道:“管家错了,出家之趣,非外人能知一二。须知:行功打坐,乃为入定之原;布惠施恩,诚是修行之本。大巧若拙,还知事事无为;善计非筹,必须头头放下。只要尘尘缘总弃,物物色皆空,素素纯纯寡爱欲,自然享寿永无穷。岂不胜过一时欢愉?” 乌六道:“高僧说些什么,我也不懂,只是我家小姐那神仙师父到了,他神机妙算,得知今日有陈姓官人自东面来,因此专为小姐主持大礼而驾云前来。” 悟空忍不住道:“什么大礼,说的什么?” 乌六一怔,随即恍然大悟,手指唐僧道:“长老,这天大喜事,你还未和徒弟们说呢!”然后便对悟空道,“几位长老有所不知,我家小姐受过仙人卜卦,必要与东面来的陈姓男子结亲,方能白头到老。老爷苦盼三载,日日敬香拜佛,果真,这位长老俗家姓陈,又正从东面来,如同天上掉下来的一般,岂不正是小姐佳偶?” 悟空顿悟,哈哈笑道:“师父啊师父,你是信佛还是信天?” 唐僧瞪了悟空一眼,道:“我只要拜佛求经,他事莫谈!” 悟空道:“人家都送上门来了,你怎好不谈?” 八戒道:“哪里是人家送上门,分明是咱们送上门——师父,我知晓了,你这是要入赘啊!我老猪也算半个媒人,若没有我一番胡闹,你们岂能——” 唐僧喝道:“住口!再提此事,我赶你回高老庄去!”八戒最怕这个,吓得急忙缩了回去,一言不发。 乌六道:“陈长老,后堂等着呢,您赶紧更衣。神仙老爷可没那么多工夫,他说今日便是良辰,趁他正好在,说不得给你备了一份尘世间见都见不着的大礼。” 唐僧道:“任你说得天花乱坠,我只是不愿,难道你们乌家还能强嫁不成?”于是转身道:“悟空,收拾行李,预备上路!” 这时,厅门口忽然现出一个人,喝道:“好个不识抬举的和尚!”众人定睛看去,却是一个道人。这道人一身黛青色道袍,腮边两抹短须,生得尖嘴猴腮,哪里像什么神仙?倒似是个江湖术士。道人身后跟着乌老者和乌小妹二人,乌老者脸上仍带着喜气,乌小妹却一副哀怨模样,一双妙目只死死盯着唐僧。 悟空仔细观瞧,这道士分明是獐鼠一类的妖怪化身而成,却无多少妖气,看来修为至少也是天仙了。 道士进了厅来,道:“天赐良缘,你这和尚为何推三阻四,难道乌家小姐配不上你不成?” 唐僧道:“这位道长,何时听过和尚娶妻的?” 道人道:“和尚亦有还俗一说,如何不行?” 唐僧笑道:“和尚确有还俗,但也要他心甘情愿,人家不愿,怎可强求?况且天下姻缘自有月老牵线,道长有何资格断定哪个是良缘,哪个又是恶缘呢?” 听完唐僧的话,道人哈哈大笑,道:“月老见了我,也要尊称一声上仙,我说哪个是,哪个便是!直说了吧,今日你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 唐僧丝毫不惧,与这道人对视,吐出两个字:“不娶!” 他这厢刚一说完,那边乌小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钻入乌老者怀里。乌老者宽言抚慰,对唐僧道:“陈长老,在家千般好,在外万事难,你可要三思啊!” 唐僧道:“承蒙款待,心中自会感念,然西去拜佛之心不可更改,还请老丈见谅。” 那道人冷笑一声,道:“我倒要看看,谁能出得了这个门?” 唐僧道:“悟空,菩萨点化于你,命你保我西去,今日这一难,便交与你了。” 悟空心中暗赞,今日这唐僧,可比中那唐僧聪明了许多,见自己没了法子,便一推了之。 于是悟空站出道:“这道人,你自称神仙,不知有何本事?” 道人看了看悟空,心中打了个寒战,暗道:怎么会是这厮?只是此际硬着头皮也得上了,便道:“我修的乃是呼风唤雨,撒豆成兵,能上九天揽月,能下四海擒蛟,能——”悟空打断他道:“也不用旁的,我这里有一根铁棒,你若能拿得动,我便叫师父与乌家小姐成亲,如何?” 道人半信半疑,问道:“你说的可算数?” 悟空道:“自然算数!” 他自耳中取出如意棍来,稍晃了一晃,便长成尺余长,他将这如意棍轻轻平放在地上,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地上一整条青石顿成齑粉,如意棍倒有一半没入碎石中。 道士见这棍子甚小,心道,即便是浑金铸成又能多重?他走上前来,伸手去抓,哪知使出浑身气力,这铁棍也纹丝未动。他哪里知道,这铁棍五万四千斤的分量,哪里是他能拿得动的! 悟空笑道:“若拿不起来,便闪开路吧!” 道士偏不信邪,大喝一声:“起!”这一下还真有功效,那如意棍微微晃动了一丝,又定在了原地。 道士满脸通红,不知是累的还是羞的,沮丧道:“今日丢人了,丢人了。这档子事我不管了。”说罢转身便走。 悟空对唐僧道:“师父,走了。” 道士已走,门口那乌姓老者却道:“他虽输了,我却还没答应呢!” 只见这老者捻个法诀,厅堂内霎时间昏天黑地,变了颜色。 柳土獐 也不知这老者使的什么法术,这富丽堂皇的一座厅堂转眼间变成了一座灰突突的山洞,什么雕梁画柱,什么华美器具,尽化成了青色巨岩。 悟空叫一声“不好!”便扯住唐僧袈裟,他再定睛查看周围,见师徒四人此际身在一座空旷山洞当中,那乌姓老者站在洞口,叫道:“那和尚,你若不答应,我便将你困死在此处。别想什么取经,十天半月,便饿死你。” 八戒此时才醒悟,骂道:“老东西,原来你们一家子都是妖怪!”说罢手提钉耙冲了上去。悟空心道:那乌老者是妖怪无疑,但那个乌小妹却是不折不扣的仙人,这点自己还是看得出来的。 八戒刚冲到洞口,只见迎面一扇黑乎乎的东西击来,他提起钉耙向前一捅,一股雄厚的力道传来,将他击得倒飞了出去。幸有悟空站在后面,一把托住了八戒。 八戒骂道:“这厮好大力道!” 悟空眼尖,看方才那物事倒似是一个龟甲,难道这个乌老者是乌龟精变的?以八戒的神通,还没照面便被击飞,看来此人的确棘手得很。 悟慧手持火尖枪攻了上去,那乌老者只守住洞口,他手中的法宝果然是一面龟甲,横在此处,任凭悟慧刺劈砍砸,也不损分毫。 悟空见红孩儿也敌不过乌老者,便叫八戒看顾好唐僧,自己提着如意棍冲了上去,喝道:“悟慧师弟,你且退后,让我来会会他。” 乌老者也知道,先前那道士以天仙修为,尚拿不起这条铁棍,定然非比寻常,脸上现出了郑重的神色。 悟空上前便是一棍,这一棍使了十二成力气,只听一声巨响,震得悟空双臂发麻,再看那龟甲仍丝毫未损,只乌老者两只脚陷入脚下岩石半尺有余。 悟空心中震惊,他自得了如意天机棍以来,唯有南极长生大帝硬接过一次,尚落于下风,这个乌老者居然只凭一个龟甲硬抗,这等通天的修为,究竟是何方神圣?而他那龟甲也的确是件了不得的法宝。 吃惊的并非他一人,乌老者同样大为惊骇,口中赞道:“齐天大圣,果然名不虚传!” 悟空见这老者认得他,道:“既然早就认得,何必藏头缩尾,学那乌龟!” 乌老者哈哈一笑道:“老夫本就是乌龟,又何必学?” 乌老者闪开洞门,悟空一跃而出,但见洞外哪里有什么庭院树林?尽是一片光秃秃的山石。唐僧三人也跟着出来,唐僧口中还不住念叨:“马儿马儿,你可莫走失了。” 悟空问乌老者道:“好障眼法,你费尽心机,到底要干什么?” 乌老者道:“我只要唐僧与小女婚配,只要留下唐僧,你们三人自去取经,我绝不拦阻。” 悟空冷笑道:“痴心妄想!” 乌家软硬皆施,这番功夫可下得不小,他先使酒肉款待八戒,又教乌小妹诱使八戒犯了色戒,唐僧自然心存内疚。而乌老者与乌小妹、乌六三人轮番劝说唐僧,句句指心,若非唐僧心定志坚,换作旁人恐怕还真就从了他们心愿。眼见软的不行,又抬出个神仙道士来恐吓人,诸般计策使遍,乌老者终于原形毕露,看来真是对唐僧志在必得了。 唐僧身上无非两件宝贝,一是那能使人长生不老的唐僧肉,二是那夜悟空在云栈洞听八戒说的,女子若与唐僧交合,吸了他真元,便能得太乙金仙之身。乌老者偏要唐僧娶了他女儿,自然是第二个理由。 悟空早就探过,乌老者显然是妖怪所化,他适才也自认是乌龟,而乌小妹却绝对是人身,并非妖怪成精,身上也半点儿妖气都没有,按常理推断,他们绝非父女。照此来看,能让乌老者这样的高手甘心为她做事,这个乌小妹的来历恐怕也不简单。 只听乌老者道:“来来来,今日我好好会会你!” 悟空斗志昂扬,挥棒与乌老者战在一处,他们两个一个主攻,一个主守,不觉间便是五六十个回合。乌老者与悟空相较身法极慢,但那龟壳实在防御力极强,悟空这条如意棍砸在生铁上也会出个坑,对这龟壳却无可奈何。 斗了半晌,悟空道:“罢了罢了,越打越是无趣。” 乌老者哈哈笑道:“你可是认输了?” 悟空道:“我胜不得你,你也胜不了我,何来认输一说?” 乌老者道:“若不胜我,便休想西去取经!” 悟空骂道:“哪里出来你这个泼皮?”只是骂归骂,打却是没用。 乌老者道:“你这猴子也忒犟,西天之路有什么好?莫不如找处仙山逍遥自在。”悟空道:“大道至深,岂是你所能知?” 乌老者道:“管你大道小道,我只守住这一条道,便叫你无道可行。” 这句话倒提醒了悟空,这老乌龟只守不攻,也没什么新鲜招式,自己何不如此这般?悟空打了个唿哨,远处白龙马奔腾而至,到了唐僧身边。 悟空道:“师父上马,我缠住这老龟,你们只管前行,稍后我再赶上。” 唐僧道:“悟空可要小心!” 乌老者哈哈大笑,道:“哪里走?”他将那龟甲一掷,驮在背上,身子伏地,竟化成一只方圆足有十丈的巨龟,横在洞前挡住了去路。 山上本无道路,巨龟横亘在前,将平整地段全都阻住,唐僧又怎么过得去?悟空大怒,又挥起铁棒“叮叮当当”砸去,这老龟不紧不慢将头尾四肢缩回,任凭悟空击打。 悟慧见强攻不成,灵机一动,张口吐出一道烈焰来,从龟甲下缝隙钻了进去,这老龟腾身一个起落,反将这火压灭了。 唐僧道:“悟空,莫要费力了。” 悟空无奈,收了铁棍,坐下来苦思对策。 便在这时,只听天上传来一个极其动听的声音:“镇!”然后便是一个白玉净瓶轻飘飘落下来,压在这老龟背上。 这净瓶中插着杨柳,水也只装了半满,但就这半瓶水,却将这老龟压得四足陷地,看那情形恐怕肚腹都挨着地了。 悟空喜道:“观音菩萨到了!” 几人抬头望去,果然见观音菩萨身着素衣,笑盈盈立在云端,一众急忙拜伏于地施礼。菩萨道了一声:“免礼。”按落云头,到了老龟面前道:“你这孽畜,怎敢私自跑了出来?” 这老龟被净瓶压得抬不起头,连话也说不出来。菩萨收了净瓶,朝远处乌小妹笑道:“便知道是你,又哄了老龟出来。”语气出乎意料,竟然客气得紧。 菩萨虽客气,乌小妹却不领情,跺了跺金莲嗔道:“眼看便困住唐僧了,也不让我多玩一会儿,哼!”一纵身飞上了云头,乌六紧随其后。 悟空忍不住问道:“这女子是何人?” 菩萨摇了摇头,道:“她是紫微大帝的独生女儿,天性顽皮,颇难管教。她素来与我这驮瓶的老龟交好。我从佛祖处回南海,寻老龟不见,掐指一算便知在此为难尔等,故此过来解厄。” 悟空略微惊诧,紫微大帝?那个掌管诸天星宿的紫微大帝?他怎么也趟上取经这塘浑水了? 悟空想了想问道:“紫微大帝地位如此尊高,怎么不好好管教女儿,这万一有个闪失……” “紫微大帝哪里管得了她?她自小便在黎山圣母处长大——”观音说到这里,忽觉今日话多,止住口道,“我带这孽龟回去,你们放心西行去吧。” 悟空此时已想起这只老龟了,遇红孩儿一难中,菩萨使净瓶取了一海之水,便是由这老龟驮上来的。架海的本领悟空自然是没有的,单看气力,这老龟显然胜过他许多。 而那个紫微大帝的女儿为何要在黎山圣母处养大,难道黎山圣母和紫微大帝关系非比寻常?听观音的意思,紫微大帝尚对黎山圣母忌惮许多,这么说,这丫头应该不是紫微大帝遣使下凡,十有八九是黎山圣母授意她这么做的。 黎山圣母,此人地位崇高,不知是偏道还是偏佛。若说她偏道,又能调动三位菩萨假扮她女儿;若说偏佛,又为何专门设下一难阻唐僧等人西去?难道她也和灵吉菩萨一路,属于东来佛祖一派…… 悟空胡思乱想一番,偷眼看看菩萨,只觉菩萨今日比那日气色好了许多,自然不知如来给观音吃了一剂宽心丸。 凭观音心思,一猜便知这一难是黎山圣母设下,换作往常,总要迂回婉转,任凭悟空上门来求上几求才肯援手。 但此际大为不同,观音菩萨生机流逝,天大地大比不得自己的命大。如来只说能救,但必要观音一心辅佐取经事成,才可保她平安无事。观音在这时哪里还敢再弄玄机? 观音托着净瓶,上了莲座,也不理那老龟,便向南海飞去了。 悟空见那老龟被净瓶压得才缓过气,慢慢吞吞自地上爬起来,便过去问道:“哪个指使你如此做的?” 老龟变个身形,又化成乌老者模样,苦着脸道:“都是紫璇姑娘教的,她只要排个戏玩,我哪敢不从?” 悟空点了点头,老龟功力虽深,但地位大大不如紫微大帝之女,他此刻所说应该是真。悟空又道:“他那神仙师父是何方妖怪?” 老龟道:“紫璇姑娘岂能与妖怪同行?那是二十八宿中的柳土獐。” 悟空道:“胡说,我分明见过柳土獐,哪里是他?” 老龟道:“大圣有所不知,二十八宿并非二十八人,那是可以轮换的。” 悟空心中一动,二十八宿可以轮换他自然知道,尾火虎、房日兔六个便是被自己所杀,再见二十八宿时又已凑齐。 只是这个柳土獐,自己在齐天岭一战时还看到了他,无缘无故岂能被换下?难道天庭悄无声息的背后,还有暗流涌动不成? 贼老天 大罗天上,紫微宫中。 真武大帝与紫微大帝相对而坐,真武素来肃然无痕的面庞上,难得地露出了释然的神色。 紫微大帝手擎一把紫气东来细砂壶,为真武斟了一杯香茶,淡淡问道:“你见过麒麟了?” 若有旁人见紫薇为真武斟茶,真武坦然受之,定会颇感诧异。天宫之上等级森严,真武虽是下任天帝人选,在道教之中,也要居于三清六御之下才对。 真武端起茶盅,轻抿一口,不答紫微,却反道:“玉帝敢在紫微宫安插细作,倒也好大胆。” 紫微道:“此事你也知晓了,二十八宿中,却有五人来历不明,已被我尽数换掉。” 真武道:“此事恐与左辅右弼脱不了干系。” 紫微道:“我心知肚明,右弼忠心耿耿向来不逆我意,左辅此人……自作聪明,他与南极仙翁、游奕灵官常有来往,曾因仿制造化炉被我训斥,老实了几日,又故态复萌,自以为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嘿嘿!” 真武道:“我最恨吃里扒外的。” 紫微道:“左辅右弼乃玉帝亲口加封,你可莫要动他。” 真武冷笑道:“天庭之中,我眼中唯有一人,便是你紫微大帝。”真武低头凝视着手中散发着淡淡香气的清茶,轻声道,“当年我被凤凰和相柳追杀,天下唯有你紫微一人助我,此恩岂能或忘?” 紫微道:“几万年前的事了,还说他做什么?你与麒麟向来傲然独行,才叫宵小得逞,吃一堑当长一智才对。” 真武点了点头,道:“前日见了麒麟,才知他与我一样,也曾被人下了印记,只是他那印记,如今已除去了。” 紫微正在为自己斟茶,听真武这么说,一下子呆住了,任凭手中茶水倾泻到茶盅里,满溢而出他也浑不在意。 真武一挥手,使个御水法将茶水收拢起来。紫微猛地警醒,放下茶壶道:“麒麟有何不凡际遇,竟能将那印记除去?”非是紫微小题大做莫名惊诧,实在是真武体内这个印记他再熟悉不过,这几万年来,他殚精竭虑四处求访,也没寻着半点儿法子,听到麒麟将此印记祛除,他又如何能不惊? 真武摇了摇头,笑道:“麒麟只说,我何时将天庭掌控在手,他便助我将这印记除去。”紫微一怔,哈哈笑道:“这麒麟倒也有趣。” 真武道:“当年我被人追杀,幸得紫微相助,才在天庭有了安身之所,凤凰和相柳虽霸道,却也不敢轻易与天庭闹翻。然玉帝于我,无非相互利用,我为他镇住北方妖魔,他给我个下任天帝的虚名,彼此心知罢了。” 紫微点点头道:“确实如此,玉帝早至混元金仙,已是不灭之身,若非他身殒,你这下任的名头便要永远挂着。” 真武身为万鳞之长,祖龙之身,杀伐决断自然丝毫不会犹豫,当今玉帝好大喜功、行事怪诞,难有更大作为。倾覆朝堂一事,他与紫微早有算计。 真武道:“九头狮猊、覆海蛟此际已成气候,倒也出乎你我意料了。麒麟得知此事,特意叫我代他谢过。”当年老君使覆海蛟换走灵明神猿,真武欣然应诺,而狮猊王九灵元圣,便是紫微大帝当年豢养的那头小狮子。 紫微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真武道:“齐天岭一行,我却开了眼界了。当年许多故人,而今风采更盛,如今天下,无论天庭西天,单凭表面功夫,都难掩齐天岭之锋芒了。” 紫微稍有些兴奋,道:“麒麟此际寻你,却是千载难逢的联手时机!” 真武谨慎道:“齐天岭可会有异心?” 紫微大帝摇了摇头,道:“决然不会!俗话说人以群分,物以类聚。覆海蛟、九灵元圣你我知之甚深,他们两个世人称之为妖,但胸中自有正气在,料想其余人也坏不到哪里去。何况又有赤松子大兴雨水之事在前,齐天岭所作所为,念念不忘世间生灵,颇合我心意。” 真武接着道:“更何况,齐天岭中还有三只造化神猿。” 紫微道:“是四只。” 真武不解道:“灵明神猿被如来刻意打压,此时已赴西天取经去了。” 紫微沉吟道:“灵明神猿……是如来看低了他,还是我看低了他?他隐于三界四百年,这事……只怕没那么简单。” 真武道:“你是说灵明神猿以身作饵,特意要往西天走一遭?以齐天岭之威势,他又何苦如此做?” 紫微道:“可莫要小看取经一事,如来到底怀的怎样心思,此际我也看不清楚,灵明神猿这招棋,没准儿真就走对了!” 真武心中一动,紫微无论修为心机,在天庭都是顶尖人物,六御之中无人能及,就是三清也不遑多让。为人更是极为自傲,即使赤松子为民降雨,他也只说了一句“合我心意”。他如此评价灵明神猿,隐隐便将灵明神猿抬到与自己同等的高度上,这可真是罕见之事。 真武道:“西去途中,群魔乱舞,我等只坐观便好,但遇难题,还有观世音背后撑腰,哪有不成的道理?” 紫微笑道:“观世音?怕她也只能应付一时,这西行路,必定是越走越难的。” 真武道:“你可闻听日前十洲之难?那便是观世音所为。” 紫微眉头微皱:“竟有此事,不是旁人造谣?” 真武道:“十有八九是真。” 紫微苦思半晌,道:“怪异,观音自入佛门以来向来自律极严,怎会有如此出格之举?以她心智,自然知道行踪必会暴露,她这番做戏,要给谁看呢?” 真武忽有所悟,道:“最初得知此事的,乃是勾陈大帝,玉帝将此事压下,实是担心传播出去、酿成大乱,照此看来……” 紫微点点头道:“观音知道,此际天下波诡云谲,人人投鼠忌器,无论西天还是天庭,都必定三缄其口。看来她必是有所求,才如此做。” 真武眼睛一亮,道:“天庭、西天都要越安生越好,对你我而言,却是乱中才能取胜,何不将这事儿传播出去,叫他们两方相互猜忌?” 紫微笑道:“好,想不到素以光明磊落著称的祖龙,也懂得动心机了。” 真武面无表情道:“我不算人人算我,生者何其艰也!” 紫微赞道:“正是如此,只有入世之尊,哪有出世之神,天地既动,谁能逃得开?你与麒麟若早如此,何苦遭那禁锢之难!” 真武默不作声,看他的表情,却无半点儿悔意。 正说着,紫微站起身,道:“右弼寻我有事,且稍待片刻。”真武点点头,他二人交情莫逆,从来无须客气。 片刻工夫,紫微便回,脸上隐着一丝笑意,道:“这丫头,最会胡闹。” 真武听紫微这么说,也欢喜道:“是紫璇来寻你?” 紫微道:“她哪里会来寻我?只是她受圣母之命,下去寻唐僧麻烦。她自知实力不逮,便寻南海老龟与二十八宿中的柳土獐,下去做了一场好戏。是柳土獐不敢隐瞒,将此事一五一十与右弼说了。” 真武道:“紫璇既能寻到二十八宿,想来已是对你怨念渐消,毕竟父女连心。看来你们相会之日不远了。” 紫微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吧。”随即语锋一转,道,“听柳土獐说,此番观音半路出手,将老龟收了回去。” 真武思忖道:“半路出手……便是说主动助唐僧脱厄?” 紫微道:“正是如此。” 真武道:“这倒有些心急,不似她平日作为。” 紫微道:“如我所料不错,观音定是得了什么好处,才对取经如此上心。再回头想想十洲之难,二者未必没有关联。” 真武道:“此事必有蹊跷,却难寻端倪,我奇怪的是,圣母为何也对取经人动了心思?” 紫微道:“你应该知道笑弥勒的龙华会,此会虽不如如来法会,却也聚了许多人气,圣母也常来常往,去那里会会老朋旧友。想是东来佛祖求到圣母头上,她便敷衍了事而已。” 真武道:“天庭蟠桃会,灵山龙华会。我倒没料到,这龙华会竟也拢住了不少顶尖人物。” 紫微道:“看上去的确如此,但无须担心的是,去龙华会的顶尖人物,没有几个是冲着弥勒去的。” 真武叹道:“管他真假,起码势头有了,看来,我北天门也该有些动静才好。” 北俱芦洲之外,金天银地,东北之极,有一座无与伦比的巨大山峰,此峰与不周山极为相似,如同一个模子制出来的。 金天银地共有八座擎天玉柱,此峰正是东北的尸胡山。 径粗几千里的山顶,又有九个分支,这九个分支不知多长,再向上去,罡风如无坚不摧的利刃,混元金仙也难以探出究竟。但依据自古以来的推测,这必然是托天的了。 此时,便在其中一个分支上,传出了一声欣喜的吼叫:“贼老天,我终于出来了!” 伴随着这声怒啸,一个身形如电光火石般弹射出来,在空中迅疾划过几道折线方才凌空站定,只见他金翅鲲头,星睛豹眼;变生翱翔,参商斗转;抟风雷百鸟顿首,舒利爪龙蛇丧胆,正是混天大圣鹏魔王! 混天志 那一日,金翅大鹏离了南天门,但觉天地茫茫,却无自己想去之处。 悟空被擒,投入八卦炉中,应是九死一生;自己趁如来离了灵山,前往大雄宝殿盗宝,却被燃灯与弥勒佛阻止;长兄孔雀空封孔雀大明王菩萨,其实与软禁无二;父亲凤凰受人操纵,体内封印难解…… 想起种种愤懑事,大鹏翔于九天,长鸣一声,竟吐出了一口黑血。 究其种种,终究还是实力远逊于人,否则何苦受这等气! 大鹏在四大部洲盘旋数日,但觉八大圣分崩离析,而天庭依旧辉煌如故,西天如以往坚如磐石,于是狠下心来,便往四大部洲之外金天银地飞来。 金天银地,他也只听长兄孔雀大明王菩萨说过一次,这地界凶险异常,极为适合修炼。大鹏此番受了重挫,反而斗志更盛。他才发现,仅凭自己来去如风的身法,或可图得一时快意,但若遇上真正的高手,仍是无能为力,自己倒把这天地看得太小了。 大鹏也没有方向,越过十洲三岛,便来到了东胜神洲之外。 出了四大部洲土地,越过汪洋大海,便觉罡风猛烈,步履维艰。眼见前面金灿灿的天空,亮晶晶的土地,大鹏知道,这便是金天银地景象了。 任谁第一次见到这场景都会震撼无比:天地间空荡荡的,除了头顶金天、脚下银地之外,剩下的只有胜似利刃的罡风了。 大鹏心道:果然我兄所说不错,此地正合我混天大圣修炼。大鹏迎着罡风冲上去,越行越是艰难,但他向来以身法著称,竟然从罡风中寻摸出了一丝规律来。他闪转腾挪,渐渐寻到了阵风之间的空隙,如此一来,倒也省力许多。 如此飞了几日,大鹏便看见了,天地东极屹立着一座山峰,以他性格,哪里有攀不上的山峰?便朝着正东方向径直飞去。 此山正是八根擎天玉柱之一——空桑山。 大鹏来到山下,抬眼上望,在这罡风极烈的金天银地,自然没有半丝云彩,但即便如此,这山峰自下向上望去,延伸成一条极细的黑线,却没有尽头。 大鹏顿时起了征服之念,纵身形直向上飞去。 越是向上,风势越大,到得后来,大鹏已难以在风中扬翅,无奈之下只得施展起瞬移类法术。在四大部洲,他一个纵身,便是九万里之遥,但在此地,却仅得一二万里。到得上方,法力运转都有些窒碍,上升势头更是缓慢许多。 第一日,大鹏法力消耗殆尽,待那天顶白日落下之时,大鹏也落到地面上,靠着空桑山打坐调息,恢复体力。 第二日依然如故,大鹏也想贴着山峰飞上去,但压力丝毫不减,与在空旷之处一般无二。 第三日、第四日……第十日……一年……十年……五十年…… 天地间似乎再没有旁物,只有一座山峰,一只永不服输的大鹏,每天自日头升起凌空而上,天黑时再落地休憩。 每天十二个时辰,大鹏都是在罡风中度过,他便这样足足攀了五十年。他那双如金似铁的风雷翅,比起乍入此地时厚重了许多,更是坚韧不止一倍。 五十年间,大鹏一言未发,他每日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是:比前一日多一次腾跃。 大鹏逐渐感觉到,这罡风只是此地表象,上空的罡风其实并不比下方稍强,只是因为由上至下的空间压迫力,才使人有了这种错觉。 无论是飞行还是瞬移腾跃,都是越高越难,在地上瞬移可至四万里,而每天的最后一次瞬移,仅有千里左右。 每天的傍晚时分,都是大鹏最痛苦的时刻,在掺杂着无名压力的高空中,大鹏再无混天大圣的威风,只如狂涛怒海中的一叶小舟。到了最后,他哪里还辩得清方向?只是尽力向压力最大的方向施展瞬移而已,昨天是五千次,今日便是五千零一次。此时他想,在这至难的处境中多待上一刻,便是成功。 记不得有多少次,大鹏都是在半空中耗尽气力晕了过去,然后又被猛烈的罡风吹醒。所幸此地尚有罡风,大鹏如落叶被狂风卷起般在空中飞舞,才能不教他直坠到地上,否则他虽是铜头铁骨,只怕也要摔个好歹。 五十年的最后几天,大鹏清晰地感觉到,他将要突破一层屏障,这空间的压迫力似乎已经强悍到了尽头。 便在这时,这个空间的压迫力又多了一种力量,这力量中,似乎隐隐含着对精神的压迫和对意志的摧残,风不甚烈,而罡风穿过大鹏的羽翼时,那“嗖嗖”的风声似乎在说:“你何苦如此?你绝不会成功!” “我生此双翼,便是要担当起飞翔之重任;我既为凤凰后裔,便要为上古一族挣脱命运的束缚,你凭什么阻我?”大鹏心中存此执念,仍是一次次冲击着上方那一片虚无。 他已经可以看见,这座山峰在上面有九个分支,这九个分支又分散着向上伸展,如一只巨手托向天空。他隐约有一种感觉,那九个分支之上,定和此处不同。只要自己冲破这层高度,便能到达一个崭新的空间之中。有了这个目标,大鹏重又生出了无穷的动力。 就在大鹏到此地的第五十年又二十一日,他终于像一轮冲破海面的红日,喷薄而出,到了另外一个空间之中。 刚刚落定,大鹏只觉压力陡轻,但他此时已是强弩之末,直接便晕了过去。失去意识之前,隐约听到一个极为难听的声音:“咦?他居然真上来了。”然后便被一双温暖的羽翼裹了起来,这感觉,就像重归了母亲的怀抱…… 不知过了多久,大鹏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正坐在这座巨峰之上,是的,他终于到了这九个分支之上。 大鹏眼望那九条无限伸展的巨枝,历时五十年时光换来的成功,并未给他带来巨大的成就感,反而感觉更加无力。 他所坐之处空无一物,先前那极为难听的声音,和那双温暖的翅膀,难道是自己的幻觉?大鹏自嘲地笑了笑,自己这等修为,居然还会怀疑自己有幻觉。大鹏仔细在这九支分叉处探寻了一番,却一无所获。 他身处此地,有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这感觉便是:这处地界不属于自己。想着想着,大鹏忽地明白了,恐怕这九支山峰之上,非是太乙金仙所能到达之地,太乙金仙之上,那便是混元金仙了,难道自己凭着一身倔劲,竟然进入了传说中的禁地? 大鹏坐下来调息养气,这五十年来始终在逆境中拼搏,修为的确突飞猛进,但距离混元金仙,却还差着好大一截。 大鹏喜道,这个金天银地果然是好地方,自己既然来了,便要修至混元金仙,再回灵山去取那重要物事,到了那时,看还有谁能阻住自己! 他功行圆满,便要自此再向上探寻。志得意满之际,自然有些离奇想法。大鹏甚至想到,这般飞来飞去,能不能飞到圣人的境界呢? 他感觉此地压力比山根底下还少了许多,便肆无忌惮地展翅向上腾去,只飞出百米,大鹏顿觉头顶上如受雷击,顿时天旋地转,一直跌落下来了。 此番跌落,可没落在那九支山峰上,而是又回到了罡风密布的山脚下。大鹏欲哭无泪,自己费了五十年,好不容易爬了上去,没想到一时贪心,便要从头再来。 大鹏心知,他若再一鼓作气,攀到那处地界,也不是不能。但他立定身形,回忆刚才那一下雷击,尚自心有余悸,这一下,自己是无论如何也受不住的,看来不到混元金仙的境界,即使上去也是无用,自己还是要多多磨炼才行。 他又歇息了一日,离了空桑山,展翅直向北面飞来。既然极东处有山,别处也当有才对,自己倒要看看,别处山峰有何不同之处。 这一飞便是半年光景,在金天银地中穿行,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在四大部洲中毫无阻碍。终于这一日,大鹏到了天地东北之极,此地一座山峰,与正东空桑山一模一样。 大鹏稍作歇息,便凌云直上,他之前也听过擎天柱之说,心里也没在意,看这两座山峰粗壮无比,又看不出是何材质制成,没准儿便真能托天。 但他在空桑山上听到的那个声音却让他有了一丝疑惑,这地界空无一物,怎会有混元金仙来此?听他说话的语气,似乎观察自己不止一日了。那对环抱自己的羽翼又是谁的,为何要救自己呢? 带着这些疑问,大鹏便立志要探遍这八座擎天之柱。他虽有了前番登峰经验,但再上去却也费了好一番气力,直到第六天方才成功。 到了这九个分支之上,大鹏仔细查探,果然发现了可疑之处,这上面竟密密麻麻布满了阵法。大鹏对阵法一无所知,只能看出灵气异动,他心道:谁人闲得无事,跑到这里来布阵,待我回去寻通风来看看,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刚要下去,便觉眼前迷茫一片,原来自己早已入了一座幻阵之中。 脱樊笼 大鹏对阵法一窍不通,他不回头还好,这一回过头来,阵法即刻动了起来。面前尽是青绿色烟雾,迷离混沌一片,难以视物。 大鹏无奈,只得闭息停在当地,他唯恐那烟雾有毒,使双翅引风扇走。使了好一阵法术,才将烟雾扇尽,眼中却仍是虚无缥缈,不见真容。 金翅大鹏郁闷之极,没想到一时好奇心起,却将自己困在了这里。他本就性情不羁,最不喜约束,眼见这阵法非自己所能脱出,怎能不怒? 大鹏使出几个法术试探,却均如泥牛入海,无半点儿反应。他便心一横,试着走了几步,此阵虽扑朔迷离,却无险情,显然是一个虚阵。修行之人皆知,阵有虚实之分,虚者障人眼目,实者才可伤人。 大鹏越走胆子越大,转了一大圈,终于将这阵形轮廓探出。此阵说虚不假,内中空无一物,但阵法边缘,却是实打实的杀机毕露,大鹏可不敢以身犯险,便坐下沉思起来。 第三日,阵外飞来两人,正是凤凰和相柳。他们两个化身人形,相柳仍是绿莹莹的,比恶鬼还丑三分;凤凰则英武飘逸,天上地下再难寻第二个如此神俊之人。 凤凰眉头微蹙,道:“这孩子,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相柳怪笑道:“你家里便没一个安分的。” 凤凰早已习惯相柳不阴不阳的语气,冷冷道:“放他出来!” 相柳笑道:“这……恐怕有逆上意。此阵耗千年之功,眼看便要大成,若要救他出来,这阵便毁了。” 凤凰道:“岂有此理,只外围一座幻阵,哪有如此玄乎?” 相柳慎重地道:“阵法之道,牵一发而动全身,对它的了解,你可不如我了。” 凤凰默然无语,他于阵法一道也颇为熟稔,相柳此言并非虚张声势。若强行破阵救大鹏出来,即使是他,也难以承担这个后果。只得道:“你告诉我,如何能助他出来?” 相柳道:“你应知晓,唯混元金仙之体能在此阵中畅通无阻,即使你进去也带他不出。但若稍有外力加于阵基,此阵必毁无疑,且反噬之力无与伦比,即使以你修为,恐怕也要受重伤。但若阵中之人能至混元金仙修为,此阵还困得住他吗?” 凤凰怒道:“在这阵中如何修炼?怕是一千载也到不了混元金仙!” 相柳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凤凰想了想道:“相柳兄,可肯助我一次?” 相柳笑道:“不敢不敢,凤凰尽说无妨。”凤凰与相柳虽同行多年,但向来极为鄙视相柳品性,平日里一句话都不肯多说的,此刻他的幼子大鹏被困于阵中,出阵之日遥遥无期。他知道大鹏性刚易折,万一一时冲动,那便一失足成千古恨,故此对相柳言辞间也客气许多。 凤凰道:“我欲投入阵中几粒丹药,不知对阵法可有影响?”其实凤凰知道,以他的手段,自然可在丝毫不动阵法的前提下投入丹药,但他唯恐相柳告密,故此卖给相柳一个人情。 相柳道:“那自然无妨。” 凤凰取出三粒丹丸来交给相柳,道:“我于阵法之道远不如你,还请相柳兄帮忙帮到底。” 相柳岂能不知凤凰心意?让自己代劳,便是封住自己之口,他接过丹丸笑道:“大鹏与我子侄无异,些许小事,自当为之。” 相柳来到阵前,将手中丹丸抛出,三枚丹丸连成一串,缓缓向阵中飘去。 大鹏正在这里苦思良策,忽见自虚空中落下三枚丹丸来,他伸手一抄,接在手中,仔细一看,大喜过望。这三枚丹丸异香扑鼻,灵力外漾,一看便知非寻常灵丹,比起悟空给他的那粒老君仙丹,都似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时,阵外传来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修至混元金仙,出此天阵无碍。”这声音中似有叹息,亦有期望,听在心里说不出的舒服。 大鹏目中露出坚毅神色,这人送他丹药助他在阵内修行,又告知出阵的条件,此恩大过天。 天阵?混元金仙?好!我大鹏向来坐不住,但为了这个“天”字,我也要搏上一搏,看看我混天大圣厉害,还是你这贼老天厉害! 大鹏毫不迟疑,取了一枚丹丸纳入口中,开始了有生以来第一次认真地打坐修炼。 人间岁月更迭,阵中光阴却如凝固一般,只有一个人,仿佛雕塑一般静坐…… 不知过了几百年,大鹏终于睁开了眼睛。此刻的他,早先的目光如电已化作神光内敛,浑身上下看不出一丝修行的痕迹,面色也比从前更加光润如玉。在服下了三枚丹丸之后,他又将悟空赠他的那颗老君仙丹服了,终于冲击到了混元金仙的境界,成为当年花果山八大圣中入混元金仙境界的第一人! 修为高登一个台阶,金翅大鹏放眼观望,仍是看不出阵法的端倪。他想起那个神秘的声音,几百年来这个声音不知在他头脑里回响了多少遍,他能听得出来,此人绝非虚言。 他运功全身,毫不迟疑地向阵法撞去,这一刻他以混元金仙之体全力施为,那是何等威力?可孰能料到,撞在阵上,竟然无声无息,直接穿了出来,便如这阵法不存在一样。 大鹏愣了一下,这便出来了?然后便觉眼前豁然开朗,又是这座山,又是这片金天银地,阔别已久了! 他转过去看了看困了他几百年的阵法,仍是半点儿端倪也寻不见,若依他往常性情,定要在此捣乱一番,但困了数百年,一身暴戾之气已消磨得差不多,随着修为的突飞猛进,漫长的修身养性也使得他冷静许多。大鹏本就是绝顶聪明之人,他想了又想,布置此阵之人高深莫测,自己还是暂莫鲁莽,待寻出线索再来不迟。 何况对这阵法,他委实也说不出究竟是恨多一些,还是感激多一些。 九峰之上,有无名玄雷,威力极大,大鹏掂量掂量自己此际的修为,虽增长许多,但要渡过那恐怖的玄雷,恐怕也要费一番周折。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若是那上面再有厉害阵法,自己可真的熬不起了。 大鹏既已决断,便毫不迟疑,奔四大部洲而去。 大鹏原本就速度奇快,加之混元金仙之身,此际在这罡风之中飞翔也游刃有余,展翅间便是六七万里,若假以时日,深入了解罡风运行规则,恐怕九万里之遥也不是不可能。但他此时有许多事要做,岂能在此耽搁? 待到进了北俱芦洲地界,大鹏惊喜地发现,一个展翅已有十万八千里之远。他不知道,在这个空间内,一次瞬移十万八千里,乃是极限。非但悟空的筋斗云是如此,纵使混元至圣施展,也不会超过这个速度,只不过看谁施法更快而已。 灌江口,二郎神与众兄弟架鹰御犬,正要出外狩猎,忽见远天一个极微小的黑点,瞬间便到眼前,二郎神定睛一看,大吃一惊:“大鹏兄?” 大鹏笑道:“正是,显圣真君,久违了。” 二郎神仔细端量一番,大鹏初时也与他修为相仿,如今却看不出深浅,于是赞道:“大鹏兄好造化,想必定有非凡际遇。” 大鹏道:“什么造化?险些丧了命。” 二郎神也不便深问,直接道:“大鹏兄来此,可是要寻访当年花果山的兄弟?” 大鹏道:“真君所言甚是,若知一二,还望不吝告知。” 二郎神笑道:“当年的花果山,如今可不得了,现下他们割据西牛贺洲齐天岭,已与天庭、灵山分庭抗礼了。” 大鹏惊道:“怎会如此厉害,莫非那几个比我更厉害了?”他不知悟空入三界之事,自然也不知出来了许多上古人物。 二郎神为难道:“这……若细说起来,恐怕三言两语也道不清楚,不如大鹏兄亲自己去看看,自然便知个中根由。” 大鹏道:“好,多谢显圣真君了!” “客气客气。”二郎神自知留不下大鹏,便拱手相送,“大鹏兄若有闲暇,可过来共饮一杯。” 大鹏已作势腾身,听二郎神这话,回过头来笑道:“显圣真君,恐怕我可没有你这般享清闲的福气喽。”说完只一闪身,便凭空不见。 二郎神见大鹏修为倍增,心中唏嘘道:“齐天岭今日又要热闹了,唉,我若不是身份所限,与他们一同笑傲天下,那是何等畅快之事。” 二郎神越想越是意兴索然,打猎喝酒这些平日里饶有兴致的事,此际看来却是万分无聊。于是寻个由头自回真君殿去了。 牛魔王正在齐天岭一处无人峰上苦修斗技,近日里与王禺战了几次,都未占到太大便宜,心中着实有些不忿。他正一拳拳朝山石上砸去,只听身后不远处有人道:“蛮牛,还是这般笨样,哈哈。” 牛魔王听这声音极为熟悉,回头一看,又惊又喜道:“杂毛大鹏!这几百年你躲哪里去了?来来来,让我老牛试试,看你有没有长进!” 大鹏笑道:“你,不是我对手!” 牛魔王“呸”了一口,道:“是不是对手,试试才知!” 大鹏点点头:“好!”说罢纵身上前,迎面便铺天盖地扇了过来。 齐天势 牛魔王貌似粗犷,其实他早知大鹏今非昔比——适才无声无息到了自己身后,自己竟毫无所觉——所以他虽口出狂言,心中却谨慎得很。 他见大鹏铁翅袭来,心道:难道你还敢与我硬拼力道不成?于是牛魔王挥拳迎上,这一下实打实的硬碰,二人拳翅相交,竟有金铁之声,只见牛魔王“蹬蹬蹬”退了三步,大鹏也在空中转了两个圈子。 牛魔王揉揉火辣辣的拳头,赞道:“好大鹏,果然不愧是我兄弟!”大鹏也是一阵心惊,原来老牛这些年也未闲着,自己修为境界高于他,却未占到便宜。 大鹏许多年未与人动手,心下早就痒得很,喝道:“今日一战,我便要夺回八大圣之首的位子!” 牛魔王“嘿嘿”一笑,道:“老三,来吧!” 金翅大鹏腾高数丈,身形暴长,亮出两只钢钩一般的巨爪,凌空而下,朝牛魔王头上抓来。这一声“老三”着实让他感觉刺耳,平日里极少使用的双爪也亮了出来。 牛魔王见他来势凶猛,略低了低头,自地面弹射而出,头上两只牛角遇风则长,如两柄利刃迎了上去。 大鹏知道牛魔王双角坚硬无比,空中一个折身,原本俯冲之势顿住,瞬间变成侧飞,牛魔王双角顶了个空,再转身已来不及。 眼见这双爪便要抓在牛魔王左肋上,这时,一只牛蹄鬼魅般现了出来,正蹬在大鹏利爪之上。这一下又是硬碰硬,大鹏猝不及防,又在空中折了一个跟斗。牛魔王也借势在空中打了个滚,心中大为惊讶。 如果说第一下硬碰纯属试探,这一下牛魔王可是用了全力,不想大鹏力道刚猛如此,竟能与自己分庭抗礼。他速度本就胜过自己,如此下去,恐怕今日还真要败给他了。 二人以真身斗在一起,大鹏有三宝,风雷双翅、如钩利爪、长喙似枪;牛魔王凭的是双角四蹄,加之体若金刚之躯,刀枪不入,倒也斗得不相上下。 大鹏见牛魔王果然大力非常,于是身法再变,速度比先前快了许多,几乎难寻真身,只见空中划过一道道残影。如此一来,牛魔王立现败势,他身躯转折本就慢了许多,跟不上大鹏电光火石般的速度,于是一道道抓痕在背脊上显现出来,虽未伤皮肉,却也疼痛难当。 眼见牛魔王落入颓势,无力挽回。此时只听远处山峰上一人喝道:“那鸟儿,小心了!”然后便是一声弓弦响,同时一支羽箭如同自虚空中闪现出来,插在了大鹏左翅之上。这一箭并非伤敌之用,而是示警,故此箭虽看似入翅,却只是挂在翎羽之间。 大鹏听到那叫声便已心存提防之意,待听到弓弦声时却有几分傲然无视,心道,这天底下还能有射中我的箭法吗? 哪知这一箭细算起来,比弦响还早了几分,可比射伤他更让人心惊。于是大鹏腾空而上,放眼一望,只见一人立在三十里外一座山头上,气定神闲,也不见弓,也不见箭。方才那一箭,他是如何射出的? 这人自然是后羿,他见一只陌生大鸟与牛魔王混战多时,眼见牛魔王吃了亏,便情不自禁出手相助。 大鹏仔细打量后羿,这人站在山顶,虽相貌平常,却凝若山岳,令人自然生出仰望之心来。大鹏问道:“方才那一箭,是你发的?” 后羿面色淡然,点了点头。 大鹏低喝道:“小心了。”他单翅微展,如闪电般在空中转折三次,只见一片残影,竟有数百个之多。牛魔王见大鹏这一式,更是惊骇,原来大鹏适才与自己动手未用全力,少说也留了三成。 再见大鹏身形时,他已到了后羿近前一丈之处,他身长数丈,此时只略一伸翅,便可触及后羿。 但大鹏已无法再动,只停在原地,尴尬地看着指向他左眼的那支羽箭,讷讷道:“你……你是如何看出的?” 他丝毫不怀疑,如果自己再稍动半分,这支箭便将插在自己身上,面前这人,着实令自己打心底生出了畏惧之意。 后羿摇了摇头,道:“你若少些花哨,兴许还有机会近我身。”大鹏忽地明白,原来自己那几个回旋转折,在这人面前都是无用,反而拖延了时间。他心中刚腾起一丝希望,只听后羿又道:“但即使近战,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大鹏怒喝道:“老牛,过来!” 牛魔王见大鹏受挫,美滋滋地过来道:“三弟唤我何事?” 后羿却是一怔:“三弟?难道他是……” “不错,他便是我常提起的八大圣中的混天大圣——金翅大鹏,当年我们以武力排下座次,我是第二,他是第三。” 大鹏瞪了牛魔王一眼,道:“这位是谁?” 牛魔王道:“可听过上古后羿?” 大鹏惊道:“难道他是后羿传人?” 牛魔王撇撇嘴:“他便是后羿!” 大鹏心里一阵后怕,没想到自己竟要与后羿一争长短。后羿纵横天下之时,恐怕他还在蛋壳里呢。于是急忙施个礼道:“晚辈与二哥较艺,不想惊动了前辈,罪过罪过。” 后羿还了个礼,牛魔王惊讶道:“哟,这哪里还是那个心高气傲的大鹏?你原来不是这般性情,怎突然转性了?” 大鹏苦笑道:“非是我转性了,只是曾听长兄提过后羿前辈射术,故此不得不敬。” 后羿问道:“哦,我想起来了,你长兄便是孔雀。” 大鹏恭敬道:“正是!” 牛魔王起了好奇心,追问道:“孔雀如何谈起后羿?说来听听。” 后羿道:“都是陈年旧事,有什么好说。” 牛魔王与后羿早就熟稔,只对大鹏道:“你若不说,我便天天追着你问。” 大鹏看后羿并无阻止之意,道:“当年天下大乱,凶兽横行,如凿齿、大风、修蛇等,修为绝不下于你,后羿前辈一人一弓,都是一箭毙命,无须第二箭。” 牛魔王“啧啧”两声,道:“这我倒也听说过。” 大鹏接着道:“这之后,又有九婴祸害生民,九婴生了九颗头颅,也便有九条命,此兽据称已至混元境界,亦被后羿前辈一箭分九箭,同时射中九头而亡。” 牛魔王听得倒吸一口凉气,混元境界,一箭毙命!这也太耸人听闻了。 大鹏又道:“这还不算恐怖,可曾听过凶兽猰貐?此兽蛇身人面虎爪,水陆无碍,动则如风,纵是九婴见他都要望风而逃,盖因其一身铁骨,水火刀枪无伤。传闻当年大禹携祝融、句芒三人合围欲杀之,都被他悠然逃走。半月后,后羿前辈路遇猰貐,一箭射杀。” 路遇!射杀! 这番话听得牛魔王热血沸腾,好一个后羿,自己万没料到,竟有如此骇人听闻的战力。后羿神色自若,如同大鹏在述说旁人之事,摆摆手道:“猰貐命门在后,一时侥幸而已。” 大鹏还欲再说,后羿与牛魔王道:“你们兄弟久别重逢,还不请入洞中设宴叙话?” 牛魔王一拍大腿:“对对,三弟莫怪,咱们这便去见大哥他们!” 一路上,牛魔王又提起后羿三箭退如来之事,大鹏对后羿的敬畏又多了几分。听牛魔王提到大禹等人都在齐天岭,大鹏才明白二郎神所说的含义,一时间血脉喷张,恨不得马上杀往西天去。 大鹏随后羿、牛魔王入了齐天岭主峰,通风、王禺见了大鹏自然惊喜万分,九灵元圣始终在麒麟洞中,最后得知消息,他匆匆赶来此处,急命手下大摆筵席,全岭上下,无论大小妖怪人人沾光。 大鹏此时哪里还会提什么老二老三之事?他自以为凭自己修为已可傲然群妖,但见了大禹、赤松子等人,顿时自知不如,便是九灵元圣,在麒麟几十年的悉心授业之下也绝不亚于自己。而通风、王禺更是怪异,看修为不是甚高,却一个木气森然、一个锐气逼人,若真动起手来,还真难说自己便能稳胜。 大鹏见齐天岭威势胜过当年花果山不知几多,心中狂喜,当下放开海量一通豪饮不提。 再经波折,唐僧师徒四人谢了观音菩萨,直往西行。八戒经此一堑,自己也惭愧许多,一路上不言不语,只闷头挑着行李。 一路来餐风露宿,行了多日,又见前面一座高山拦路。 唐僧坐在马上道:“前面一座大山,须要谨慎些才好。” 悟慧笑道:“师父如今见山有些怕了。” 悟空道:“纵有妖怪也不怕他。”于是悟空腾云观望,只见此山非比寻常,仙气缭绕,哪里是什么妖魔之地?这地界自己分明来过,便是镇元子所在的五庄观。 遥想当年自己与大鹏初见时,便被引到这里,中了大鹏金蝉脱壳之计,自己和牛魔王皆被镇元子袖里乾坤擒住。回想起那时风光,悟空不由得面露忧色,以大鹏秉性,那是一刻也闲不住的,这许多年不见他行踪,难道被人囚禁起来了不成? 自己费尽周折,终于踏上了取经之路,镇元子,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何打算?无论如何,我此次是定要尝尝人参果的滋味! 不敬客 悟空落下来,道:“师父,此山生机盎然,仙气升腾,哪里有什么妖怪?倒像是神仙府邸。” 唐僧一听大喜,道:“阿弥陀佛,如此再好不过,已有许多日未得安稳,倒可好好歇息一番。”唐僧所说倒也不假,初出大唐时那个白胖和尚,此时已瘦了许多,他肉体凡胎,怎能经得起这般折腾? 四人一马在山中寻路,缓缓而行,一路看景,倒也自在,不知不觉间只见松篁丛中,现出几角飞檐。八戒始终盼着早到地头,喜道:“那不正是神仙府邸?” 那处房屋看着虽近,却无直路,着实绕了几个圈子才到。 到了门前观看,只见松坡淡雅,竹径清幽。果然望不尽那巍巍道德之风,好一座神仙宅院。 三藏离鞍下马,又见山门左边有一石碑竖立,碑上有十个大字,乃是“万寿山福地,五庄观洞天”。 悟空心道:我那花果山也是洞天福地,看这灵气浓郁,此地倒也不遑多让,不知是否与那人参果有关。 三藏道:“这处不像寺院,倒似一处道观。”八戒惦念斋饭,急道:“师父,僧道不分家,管他寺院还是道观,先敲门去吧。”三藏道:“待我来。” 唐僧上前叩门,只敲了三声,便有两个道童洞开观门,大分左右。这两个道童生得眉清目秀,张口便道:“可是大唐高僧,要往西天拜佛的长老吗?” 唐僧惊喜道:“徒弟们,这个真是小神仙,竟知道我们的来历!”悟空笑道:“也不稀奇,不稀奇。”两个道童见唐僧应了,一个催另一个道:“你快去告知师尊。”又对唐僧道:“家师早知大唐圣僧必经此地,早早便知会我等了。” 这道童引唐僧师徒进去,自说自话道:“我叫清风,方才那个是我师弟,叫作明月,我家师尊有四十八个徒弟,便数我们两个最小了。” 悟空心道,果然还是他们两个,镇元子此际却未如中那样赴元始天尊处听讲混元道果。悟空清楚地记得,当年读书时自己一直存下一个疑问,那便是书中曾道:“当日镇元大仙得元始天尊的简帖,邀他到上清天上弥罗宫中听讲混元道果。”这两句话虽只寥寥十数字,却疑点颇多。 世人皆知,元始天尊乃是三清之首,人称玉清元始天尊,自然住在玉清天,又叫清微天;灵宝天尊才是上清,才应住在上清天。元始天尊无缘无故把镇元子邀到灵宝天尊那里“听讲混元道果”,三清不分彼此,这倒可以理解。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镇元子,便需要动用三清中的两人来应对,这却有些地位不对称了。 镇元子修为虽比悟空一流的太乙金仙厉害,但元始天尊自然对他瞧不上眼,说过分一点儿,恐怕拽出个弟子都能盖过他。三清虽是圣人,却不是如假包换的善人,他们叫镇元子入上清天,估计大发善心喜孺子可教的可能性极小。 说到这里,再联系下面“听讲混元道果”,这个“听讲”二字,可大有玄机了。古人用字规范,单字成词,因此“听讲”应该包含两个意思,“听”和“讲”。听什么?不知道。讲什么?自然是混元道果啊! 镇元子有什么本事,能讲混元道果?论修为和道行,他拍马也赶不上两位天尊,唯一的可能便是,人参果的奥妙!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人参果既然是天地灵根,没准儿就和混元道果有关系,元始天尊和灵宝天尊两个商量好,你负责提供场地,我负责邀人,一拍即合,就把这个虚心好学的镇元子忽悠上来了。 三清乃是道教顶尖人物,镇元子对三清之邀自然不敢稍有怠慢,于是领着四十八名徒弟中的四十六个上了天,只留最小的清风明月看家。他明明知道唐僧取经团要从万寿山五庄观经过,明明知道这里面有一个专偷蟠桃吃的齐天大圣,仔细想来,这般做法还真有些开门揖盗的韵味。 难道是三清强令镇元子上天,叫猴子有空偷那人参果吃?或许三清此举一箭双雕也未可知,这三人老谋深算,悟空却猜不透了。 他更关心的是,为何此时镇元子仍在道观当中?自己究竟改变了哪段故事进程,使得这里出现了岔路呢? 悟空突然想起,上次和老君提起五类之王时,老君神色大变,似乎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发生。嗯,很有可能三清为这件事分了心,也无暇来管取经一事。既然如此,取人参果一事似乎变得极难,镇元子对这一树果子看得比身家性命还重,自己要盗果子,无异于虎口拔牙啊! 此刻行到了内门,只见门上挂着一副对联,上书:长生不老神仙府,与天同寿道人家。 八戒看了看笑道:“说的好大话,三清六御处也不敢说与天同寿,他却敢说?”悟慧道:“你怎知三清六御不敢说?” 八戒道:“想当年,我也是堂堂天蓬元帅,什么阵势没见过?”他声音甚大,清风回头看了八戒一眼,这副尊容着实不耐看,便回过头去吐了吐舌头。 悟空恰好看见,心道这小道士还挺顽皮,于是问道:“小道士,你可是患了羊角风?”清风没料到被悟空看见,一张小脸顿时绷紧了,快步前行,将四人引至内堂。 内堂之中共有五人,四名中年道士两旁站立;中间端坐一位仙风道骨的束发道人,三绺长髯、大袖飘飘,正是地仙之祖镇元子。 镇元子见唐僧等人进来,不慌不忙站起身,道:“故人到此,有失远迎。”他只扫了悟空一眼,便当作没看见一般。悟空因此断定,镇元子早知自己成为取经人,否则任他再镇定,也应露出异色。 自己当年与牛魔王被他误认为抢夺人参果的恶客,后来又助他击败青狮白象等菩萨坐骑,倒也不欠他什么。 三藏不卑不亢,道:“观主客气了,贫僧远自东土大唐而来,不知这几个徒弟,哪个是观主故人?” 镇元子哈哈一笑,道:“我虽为太乙玄门,却也与西方如来佛祖有故交,你要前去佛祖那里取经,岂不是故人?”悟空听镇元子东拉西扯,却不说出唐僧是金蝉子转世,心中突起一念,天底下凡知唐三藏者,几乎都知道唐僧来历,难道他自己还不知道?或者是佯作不知? 只见三藏微笑道:“万有因缘而生,若如此说,也勉强算是故人。”不知不觉倒给了镇元子一个台阶下。悟空隐隐觉得,唐僧似乎并非看上去那么单纯,他读经不下万卷,论起禅机来应变极快,这样一个聪明人,纵耳闻目睹,恐怕也能猜出个大概来了。 镇元子又是朗声大笑,道:“唐长老读的好经,早知长老将至,特意备下一席素斋,长老请。” 唐僧慨然而行,悟空不由得冷笑连连,镇元子这是出的什么牌,此时正是辰时之末,谁家这时用斋?按照礼数来说,自当先看座,再奉茶,叙叙话,镇元子这番举动,已有无礼之嫌了。 几人向后堂行去,穿廊过院,直到饭堂,果然一桌素斋已经摆好。说是一席,也并非如何丰盛,只是平平而已。 镇元子又客套几句,便带徒弟出去,只留取经一众在此用斋。悟空与悟慧向来烟火不进,只有唐僧与八戒二人端起了饭碗。 八戒先扒拉了两碗糙米,夹起第一箸菜,放入口中刚嚼了两下,便吐到桌上,嚷道:“这做菜的将卖盐的打死了,要齁死你猪爷爷。” 唐僧尝了一口,也皱起了眉头,但仍嗔怪道:“莫要胡说,丢了出家人脸面。”八戒又换了一个菜吃,仍是如此,禁不住又骂了一句;唐僧挨个尝去,桌上一共六个素菜,倒有五盘咸得要死。 最后一盘菜叶中,八戒使筷子挑了几下,竟有一只寸许长的青虫,还在缓缓蠕动。八戒笑道:“好容易见荤,却是活的。”一怒下便使筷子将那青虫捣死。 唐僧连道:“罪过罪过。”训斥了八戒两句,便放下筷子,哪里还吃得下去! 悟空在一旁看得好笑,道:“看观里几个道人都生得白白胖胖,还道他们伙食多好。”八戒嘟囔道:“那老道好生厌恶,说什么备下一席素斋,倒叫我空欢喜一场。” 悟空道:“你不说僧道是一家吗?一家人怎如此薄情。”八戒道:“敢情是个杀熟的。” 悟慧自包袱里取出干粮,给唐僧寻了些热水,凑合吃了一顿。 悟空看见这情景,心中暗自纳闷,镇元子都说唐僧是他故人,为何还存刁难之意呢?若是不愿见,那便闭门谢客,不见便罢;而今既然见了,又给脸色看,这可就不合情理了。 镇元子向来独来独往,没见他与哪家有太深的瓜葛,眼见他将众人迎进寺来,却没当作好客招待,难不成有人嘱咐他,要在此设下关卡不成? 唉,看来这番又有了麻烦,镇元子修为着实厉害,自己恐怕敌不过他。敌不过他倒是小事,照此情形,自然是不会主动送上人参果了。 造傀儡 好歹也算用罢斋饭,又有弟子来引他们到前厅奉茶。这几名弟子不下天仙修为,看见桌上几乎纹丝没动的几盘菜,脸上隐隐露出了一丝笑意。临出屋时,悟空故意拖慢,行在最后低声道了句:“鼠肚鸡肠之辈。”声音恰好能叫这几名五庄观弟子听见,这几人面色微变,却也未翻脸。 到了前殿,众人坐定后,也不见有人端茶,只镇元子自备一盏热气腾腾的香茶摆在面前,镇元子端坐正中,一脸居高临下的姿态,道:“西行之路坎坷难行,长老虽有这几位高徒辅佐,却也应小心些才是。” 唐僧未答,悟空笑道:“观主可曾向西行过?” 镇元子道:“四大部洲,虽不敢说尽数游遍,却也大略都走了一遭。” 悟空道:“观主号称地仙之祖,顾名思义,地上的神仙可都是归你来管吧?” 镇元子不知悟空为何要这么问,却也傲然道:“只旁人抬爱而已,什么祖我也不甚在意。” 悟空又道:“观主既入仙流,看见妖魔横行,为何不将其顺手铲除了?我们西去也能省了许多麻烦。” 镇元子“呵呵”一笑,道:“你也曾为妖,这等人情世故还来问我?” 悟空“嘿嘿”一笑,道:“你又不是不知,我花果山被天庭打得四分五裂,如今已不复存在了。若以我论,天下便应无妖才对。” 镇元子道:“你当年不受招安,又打杀天将,与天庭硬碰硬,岂能见容于天下?修道之人,应知强中更有强中手,看你到头来,不还是被佛祖收了?” 悟空道:“依你所言,我若受了招安,便能强似如今许多?” 镇元子点了点头,道:“至少图个安稳,不受老君八卦炉之炼,免去五行山压之灾。不过如今你也算入了正途,得了个好归宿。” 悟空听镇元子说话间老气横秋,小富则安浑若守家之犬,哪里有半点儿豪情?真是可惜了他一身好修为。 悟空此时身份,岂能与他在此处叫板?便道:“观主言下之意,可是说如今的天下妖怪,都是有头有脸的了。” 镇元子淡淡一笑,却不答悟空,显然是默许了。 悟空接着问:“若是没有依仗的,不被招安的,怕是全被天庭灭掉了吧?” 镇元子还未说话,只听八戒道:“师兄,这话你该问我老猪才对,当年我主管天庭水师,江济淮渎中但有不服管的水妖出现,那便全力剿杀,这档子事做了也不知多少,那是何等威风!”想起当年雄风,八戒眉飞色舞、满面红光,话也多了起来。 悟空佯作才知,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天庭势力如此庞大!” 唐僧在一旁道:“既已出家,便休再谈那些打打杀杀之事,扰了心中清净。” 悟空道:“是,师父。”他为何要问镇元子这些?只因他清楚地记得,过了五庄观,下一处地界便是白骨精一难了,那个懵懵懂懂的美猴王在这里可没少受紧箍咒之苦。 凭镇元子修为,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有一个白骨精这样的邻居,他若是个真神仙,岂能容此恶邻?所以白骨精的存在必定有其他原因,从镇元子话语中悟空听得出来,原来白骨精也不是寻常山精野怪,只是不知她的后台是谁。 这时,八戒手指厅堂正中镇元子背后,惊道:“这老道,你供奉这两字,又是何故?” 众人方才并未注意,顺着八戒手指看去,只见那壁中间挂着五彩装成的“天地”二大字,设一张朱红雕漆的香几,几上有一副黄金炉瓶。 悟空自然知道根由,便借题发挥,佯作惊奇道:“既是太乙玄门,何不供养三清、六御、罗天诸宰,为何只将‘天地’二字侍奉香火?” 镇元子颇为自得,却只笑不答。旁边一位弟子道:“不瞒几位,纵这‘天地’二字,也唯有一个‘天’字能受得起我师尊一拜,那‘地’字也只平起平坐而已。” 三藏看了看镇元子,问道:“难道三清四帝也当不起一拜?”那弟子又道:“三清是家师的朋友,六御是家师的故人。” 悟空听了哈哈大笑,这个镇元子倒也狂得可以,真是井底之蛙。 见悟空肆无忌惮,镇元子自然不喜,他自前些日子一气之下吃了一枚人参果后,突觉自身修为暴涨,造化之流源源而生,便在三日之前,已到了梦寐以求的混元金仙境界。他本是小人物起家,眼界见识囿于一地,平生见过的高人唯有如来和那个抢走六枚果子的斗笠人。 令他惊喜的是,自己发现了人参果的又一大秘密,原来这果子吃一次延寿四万七千年;吃第二次,配上一种特异的功法,便能转为造化入身。自此后,他自信心也极度膨胀起来。树上尚有二十一枚人参果,这些果子一颗颗消受下去,说不准自己能胜过如来也未可知。 但是,人参果妙用天下皆知,凭自己一人之力,恐怕看护不周全,若能结个同盟,那是再好不过的事。 便在昨日,镇元子正在屋中静坐,凝神运转那枚人参果给他的造化,耳边忽闻语声:“有扰道友,请出来叙话。” 这声音如同来自高天之上,虚无缥缈,但下一刻,镇元子便能感觉得到,一股强大的气势笼罩了他所在的这所房舍。 镇元子镇定了一下,缓步走出屋子,只见一位身着镶紫素青道袍的老道静静站在院中,看这道人装束,似乎有些熟悉,但这面容却绝对没有见过。 镇元子知道这人修为难测深浅,内心忐忑地问道:“这位道友,何故闯我庄院?” 老道踱了几步,如同在自己家一般自在,道:“素闻道友养了一树好果子,特来看看。” 镇元子大怒,果然又是觊觎人参果之人,于是喝道:“好果歹果,与你何关?” 老道摆摆手道:“看看而已,何必动怒?你这东西我还瞧不上眼。” 镇元子又是一惊,人参果都瞧不上眼,这道人究竟是何来历?他脑中忽地蹦出一个念头,难道他是三清之一?他忽地想起,三十三天兜率宫中的太上老君,可不正穿着镶紫边的素青道袍!于是镇元子缓和了态度,试探问道:“道友可是自天上来?” 老道笑道:“你猜什么,便是什么。”这话虽未承认,却也未否认,只由镇元子自己去想。 镇元子自然认定,这人必定是三清之一了,旁人哪里会有这等修为?自己以混元金仙之能,站在这人面前,竟半点儿气势也提不起来,比当年面对如来时还无能为力。镇元子变得恭敬许多,道:“山野茅舍,今日蓬荜生辉,不知前辈有何吩咐?” “岂敢岂敢,此番前来,却是有求于镇元大仙的。” 有求于我?镇元子暗自思忖:这道人修为高出我许多,他又对人参果无意,自己还有什么能被他看上眼的呢? 只听这老道问镇元子:“镇元大仙久居地上,想必也知天地间有一桩大事,已触及我道门根基了?” 镇元子想了想,道:“晚辈实在愚钝,还请直言。” “西天佛老着人西去取经,此举一旦成功,必将教义传播东土,到了那时,信众流失、道门暗弱便是眼见之事,你不会不知吧?”道人三言两语将这事说了出来。 镇元子道:“此事也曾耳闻,不过并未有前辈一般深思远虑。”他说的也是实情,他坐拥人参果树,什么信众教徒,都与他无关,自然也不在意。 老道又道:“取经一众,那长老唐三藏只是肉体凡胎,并无半点儿修为,却收了三个有些本事的徒弟。而这三人中,唯有大徒弟孙悟空最是厉害,曾闹过天庭——以他最为难缠。” 镇元子也曾听过孙悟空之名,更与他打过几次交道,但他自认修为胜过悟空,也不放在心上,道:“这……又与我有何关系?” 老道笑道:“同为修道之人,可莫要各家自扫门前雪。如我所料不错,取经一行明日便到此地,五庄观恰在路中,乃是他们必经之地!” 镇元子终于明白,原来老道存的是这个心思。老道说得合情合理,他自然半点儿不怀疑,便道:“可是要我设一处阻难,留他们几日?” 老道含笑点头,道:“正是如此!他们要西去取经,我道门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偏要他们步步是坎,没准儿那心智不坚者便打了退堂鼓。” 镇元子思忖一阵,道:“我与他们无冤无仇,总要有个由头才好。” 老道笑道:“若要寻事发难,其实是最容易之事,凭镇元大仙修为,那几人便一起上,也不是你的对手。” 镇元子沉吟道:“这……留得了一时,可留不了一世,实不相瞒,修行最讲清净,若教他们四个在我这庄院住上十年八载……” 老道摇摇头道:“我也不瞒你,前路我已教人设下重重阻碍,只需镇元大仙留他们七日,我便能腾出空来布置一切,定教取经之事化为云烟!” 镇元子仍不甘心,这老道三言两语便叫自己充了一次打手,总该有个交代才好,于是道:“这可是个得罪人的活计。”他自然不会说自己此际惧怕如来问罪,便含糊了一句。 老道大袖一甩,道:“镇元大仙放宽心,若有人敢来寻衅滋事,我自然不能作壁上观!” 暴发户 镇元子闻之大喜,这个交情攀上,对自己可是大有好处。果然三清光明磊落,也不图自己的果子,这笔买卖着实划得来。 凭自己本事,若想为难那几人,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于是慨然而应:“前辈既有此话,我便处处为难,至少留他们七日便是!” 老道听了感慨道:“有大仙此语,道门有望了!”然后他自袖中取出一枚玉片,轻轻一扬,那玉片便飘到镇元子面前,道:“若遇危难,只需将此玉折断,我便即刻前来。” 镇元子如获至宝,将这玉片贴身放好。 老道又郑重道:“今日之事,不传六耳,可要记住了。”镇元子自然连连称是。送走了老道,镇元子心情畅快至极,这便是安坐家中,福从天降,自己得了太上老君的护身符,还怕什么人敢来抢夺人参果?了了此事,便安坐家中即可。 于是镇元子聚集观中道众,布置一切,先前礼数怠慢、斋饭粗糙却是故意而为之。心道尔等大多半路出家,居然惹动了三清,给你们些惩戒自然是向三清示好。反正入了此观中,还怕你们插翅飞了不成? 听到悟空哈哈大笑,似乎对自己颇有些轻视,镇元子心中愠怒,他本来便要找碴儿,于是喝道:“你这猴子,有什么好笑?” 悟空笑道:“镇元大仙好有气派,依我所见,这‘天地’二字也应换上一换,才叫实至名归。” 镇元子问道:“换什么?” 悟空道:“自然换成‘镇元子’,你如此厉害,只拜自己便好,什么天地都比不得你镇元子大。” 镇元子哪里听不出悟空是在讥讽,这下正中下怀,冷笑道:“孙悟空,也敢杀天将,也敢抗天兵,也敢闹天宫,你自以为有些本事,不过想在我这里撒野,恐怕还差了几分。” 悟空笑道:“无论佛道,都是方外之人,何必动气?我如今已是佛门弟子,再不打打杀杀了。” 镇元子见悟空转而示弱,便“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悟空见镇元子这个架势,哪里像是待客?摆明了要找不自在。他心里暗暗发狠,既然他如此无礼,说不得老孙我要施展妙手空空,寻几枚人参果吃。 便在此时,八戒出来打了圆场,道:“师兄,镇元大仙乃是世外高人,哪里会在意那些虚名。” 唐僧双目垂下,不知在想些什么。镇元子听八戒赞了自己一句,便收回了一触即发的气势。只听八戒又道:“早先在天宫,也曾听说五庄观之名,那个简直,叫什么……如雷贯耳呀!”八戒转向悟空,问道,“师兄,想必你也听说过吧?” 悟空摇了摇头,道:“未曾听说。”他便是存心要气气狂傲的镇元子,让他心气浮躁,看他到底要做什么。果然镇元子瞪了悟空一眼,心中暗骂道:这猴子当真可恶! 八戒惊道:“师兄,这你可就孤陋寡闻了,五庄观中有件宝贝,称得上是天地奇珍,你怎会不知?” 悟空漫不经心道:“哦,你说的可是人参果?也曾听说,不过也只寻常而已,说是天地奇珍,有些过誉了。”镇元子冷笑不语,悟空这激将法他却看得一清二楚,哪里会中计? 八戒大嘴一咧,道:“师兄,这果子吃上一颗,能活四万七千年,还算不上奇珍?” 悟空佯作惊讶,道:“胡说,明明是四百七十年,哪里有这么长?”他这话一说出来,五庄观几名弟子皆掩口而笑。 八戒急道:“千真万确,就是四万七千年!” 悟空道:“八戒,莫要听信那些道听途说,有哪个活了四万七千年的,你倒找出一个看看。即便这果子真有那用处,一刀下去也魂飞魄散,所以我说无用,便是无用。” 八戒辩道:“刀兵之祸,那要另算才对。” 悟空道:“再好的东西,都得有本事留得住才行。依我看来,天上王母蟠桃、老君仙丹,那才叫实打实的宝贝呢。” 镇元子听他们两个斗嘴,心中认定是一唱一和,但听悟空说起蟠桃和老君仙丹,忍不住有了比较之心,便问道:“依你之见,这两个宝贝有何好处?” 悟空道:“王母蟠桃、老君仙丹世人皆知,却无人敢动半点儿心思,这便是好处了。试想,若是整日里提心吊胆,又总有人来觊觎盗取抢夺,那主人怎得安生?如此宝贝,倒不如没有!”悟空根本不知道斗笠人夺走六枚人参果之事,他说的其实是上次青狮白象等人来抢夺人参果一事,哪知这句话正中镇元子痛处,他这五庄观自建成以来,只丢过两次果子。 第一回便是如来取走了满树的果子,他只眼睁睁看着,自然无能为力。在他心中,一直认为那种子便是如来给他的,故此虽有些心痛,却也甘心认命;而就在他以为自己有了足够强大的自保能力时,那个神秘的斗笠人强夺走了六枚果子,这可令他心疼无比,比第一次丢了满树果子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听悟空这么说,镇元子冷笑道:“不长眼的人倒也不是没有,只是鸡鸣狗盗之辈我却也不在意。” 只听八戒道:“那是那是,镇元大仙威名赫赫,哪会在意那些宵小之徒?今日有缘来到五庄观,不知大仙可否让我等见识见识,那人参果到底生得什么模样?” 悟空心里忍不住笑,这呆子真是不识趣,居然还揣着这般心思,人参果乃是镇元子的心头肉,且看他如何应对。 只见镇元子浑不在意,颇有些自得道:“看看却也无妨,实不相瞒,我这人参果树,举世也无几人看过真容,但闻一闻香气,也能延寿三五百年呢。” 悟空越看镇元子越是好笑,好歹也得道万年了,怎还是如此暴发户姿态?他有所不知,镇元子向来没有名师指点,只靠一株人参果树得了天大造化,得道之前便连大字也不认得几个,哪里懂什么修心养性? 唐僧道:“要去你们自去,为师有些乏了。” 八戒道:“师父,这可是难得一见的物事,错过今日,怕再无这等机会了。” 唐僧摆摆手,一言不发,已闭上双目念经去了。 悟空自然要去看一眼,他看了看悟慧,悟慧道:“师兄,你们自去,我在这里陪师父。” 于是镇元子引悟空、八戒来到人参果园。 入了园内,悟空不由得纳闷,如此珍贵之物,竟没有丝毫阵法禁制护着,难道只凭镇元子一人看守?其实镇元子何尝不想布个大阵,只是他寻了许多阵法之书,摆来摆去,总是不得要领,威力也是平平,索性全都撤了,还显得大气一些。 悟空看这人参果树,果然非同凡响,青枝馥郁,绿叶阴森,那叶儿却似芭蕉模样,看上去有千余尺高。如此大树上,果子却孤零零难以寻见,悟空细数一数,二十一个?怎么少了许多? 八戒看得心喜,闻得香气扑鼻,忍不住道:“这果子要能尝上一尝,可不白在世上走一遭了。”镇元子笑笑未答。 旁边一弟子道:“当年福禄寿三星来此看果,也只看看便走,未敢有此非分之想。” 悟空一听这话,原来五庄观上下受镇元子耳濡目染,个个养成了自高自大的毛病,福星禄星自己没见过,单就南极长生大帝,修为便胜过镇元子许多。 南极长生大帝专好延寿之道,人参果这等奇物怎能不来看看?他们三个想是凭借三星威名,镇元子还不拱手奉上?不料镇元子却无眼力见儿,又极为吝啬,三星自恃身份,自然不好强取。 而在中,镇元子这三枚果子到底还是没省下。 八戒听那弟子提起南极仙翁,道:“那老儿最不受待见,不给他便对了。”见镇元子一脸倨傲神情,八戒知道自己与这人参果绝无缘分,便恋恋不舍地道:“师兄,看过了,饱了眼福便走吧。” 悟空赞道:“果然好树,若有个千八百棵,啧啧……” 镇元子实在忍不住道:“说得轻巧,人参果树普天下若有第二棵,嘿嘿……”其意不言自喻。 悟空道:“你这树哪里弄的?” 镇元子一怔,他得人参果树许久,还是第一次有人问起这个问题,于是信口开河:“当年盘古开天辟地,混沌之中唯有一物有形有质,便为此树之种,此树种深埋九渊之底数十万年,我得道后遍行四大部洲,那一日到了九渊,此种得遇明主,自己从渊中跃出,我便寻此福地洞天,将它种在此处,俗话说,良禽择木而栖——” “哈哈哈哈……”悟空一阵长笑打断了镇元子的话,此次并非故意,而是实在忍不住。这个镇元子真是无知者无畏,这天地一个会元也只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哪里会有数十万年一说,混沌之中除盘古、鲲鹏外,还有造化神猿、造化炉,唯独没听说过有人参果种。什么得遇明主?简直狗血到了极点! 镇元子道:“你又笑什么?” 悟空拱手抱拳,称道:“佩服佩服!”便转身拉着八戒,离了此园。 到了前殿,悟空见唐僧仍端坐椅上默诵经书,红孩儿蹲在椅子上无所事事,便道:“师父,这五庄观也没什么好待的,此时天色尚早,我们还是向西去吧。” 唐僧嘴上不说,也对此地颇为不喜,站起身道:“好,收拾行李,走吧。” 镇元子不知何时到了殿前,站在门外朗声道:“大唐长老,难得来此一会,哪有就走的道理,何不多住几日?” 兄弟会 镇元子不知为何换了一身装束,此时他身着一身明黄色道袍,在正午的阳光照射下,显得光彩夺目。 悟空见镇元子面色凛然,哪有一丝善意在脸上?低声对三人道:“小心些。” 八戒道:“不住了不住了,你家饭菜难吃,又不给果子,有什么好住的。” 镇元子身旁一名弟子冷笑道:“你们这几个和尚,太不知礼数,说来就来,说走便要走,也无觐见之礼,也无香火奉上,真是不懂事!” 三藏不解道:“出家人行走在外,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哪需这些繁文缛节?” 悟空笑道:“师父,和他们啰唆什么?便是天生小气之人,鼠肚鸡肠之辈,自上至下也无一个好货!” 镇元子听这话将他也骂了进去,在徒弟面前哪里丢得起脸面?冷冷道:“既如此,那真就别走了。” 悟空领着唐僧出了门,八戒、悟慧护在左右。悟空道:“你这老道真是奇怪,你我话不投机,彼此看了都碍眼,偏要留我等在此,又有何好处?换句话说,即便你能留得住,难道不怕你这五庄观盛不下我?” 镇元子笑道:“孙悟空,齐天大圣,你也只能唬唬那些寻常神仙,我还真未将你放在眼里。” 悟空见这镇元子真是狂得没边,哪里有半点儿修道人的风范?于是道:“我师父奉唐王之命,经观音菩萨点化去往西天拜佛,你无缘无故在此拦阻,当真胆子不小。” 镇元子得了老君承诺,有恃无恐,道:“你们佛家事,与我道家何干?” 悟空见不打不行,便亮出铁棍道:“好!既然不听劝,我便掂掂你有多少斤两!”悟空腾在空中,当头就是一棒。 镇元子见悟空这一棒威猛难当,侧身闪在一旁,大袖一挥,反将唐僧、八戒、悟慧三人裹了进去,哈哈笑道:“孙悟空,你独自西去吧!” 悟空未料到镇元子竟有如此心机,当下大怒,如意天机棒变成十数丈长短,喝道:“放我师父出来,否则我砸了你这五庄观!” 镇元子欺身而上:“那便来吧!” 悟空尝过镇元子袖里乾坤的厉害,转身便飞得远远,经过五庄观大门时,一棍将那石碑砸得粉碎。 镇元子一招得逞,心中欣喜,其他也不在意了。 悟空离了五庄观,心中暗责自己,他如何也想不明白,镇元子为何要强留他们在此。镇元子坐拥人参果树,自然要寻个清静,麻烦越少越好,他有什么理由非要搅一搅取经这蹚浑水呢? 回想中,美猴王推倒了人参果树他都未能怎样,最后见美猴王人脉宽广,还拿出许多人参果来待客。而自己方才抬出观音菩萨与佛祖来,镇元子也不放在心上,难道他有更厉害的后台,指使他如此做? 悟空想了想,此事确实蹊跷,自己还是先去寻观音菩萨再说。他驾云往东飞去,刚行出不远,只见前面一个人影风驰电掣赶来,悟空一见这人,心中狂喜,原来竟是久久没有消息的金翅大鹏! 大鹏见了悟空也是又惊又喜,上前一把扯住悟空,目中噙泪,久久未能说出话来。 悟空用力拍了拍大鹏肩膀,喝问道:“你这许多年哪里去了?” 大鹏道:“你还不是一样!” 二人落了下来,寻个僻静处聊了起来。大鹏道:“我刚从齐天岭特意来寻你,听二哥说,岭上诸多上古大神都是你召集来的,可确有此事?” 悟空道:“我有何德何能?只不过因缘际会,也算天下妖族之幸事了。” 大鹏道:“凭此时齐天岭威势,自可称霸一方,你何苦揽上这么个无聊的差事?” 悟空道:“三哥错了,这差事非但不无聊,反而有趣得紧呢!” 大鹏摇了摇头,仍是不解。 悟空道:“你应知我,此去西天自然不是为助如来功成,而是要在他自以为胜券在握时,临阵反水,如何?” 大鹏面露忧色,道:“悟空,只怕你将如来想得太简单了。” 悟空笑道:“管他是成是败,此际已上路了,便也不能回头。” 大鹏道:“这一去山高路远,不知有多少人蠢蠢欲动,盯着取经一事。” “那是自然。”悟空点点头,又问大鹏道,“你于西天灵山到底知道多少?”若是从前,悟空轻易不会问出此话,即便问了,大鹏所说也未必是真。但经历上次三兄弟同闯天庭,又久别重逢之后,感情增进了许多,料想大鹏也不会再有所隐瞒了。 大鹏道:“若说出来,只怕你胆战心惊。” 悟空听大鹏之语,心中忽有不祥之感,笑道:“有多少便说多少,又有什么好怕?” 大鹏道:“灵山之中,有名有号的不算,还有三千诸佛,菩萨上万。” 悟空一惊,急问道:“这诸佛菩萨都是何等修为,怎会如此之多?” 大鹏道:“我也是听家兄孔雀提起过,这些人中,纵混元至圣也有几个,混元金仙号称不计其数,只怕几百总是有的,家兄孔雀便是无边菩萨中的一个。其余金刚、尊者、罗汉,那是更不必说了。” 悟空心中泛起惊涛骇浪,他料想如来行事无所顾忌,必定有所依仗,万万没有想到西天竟有如此底蕴。 “这些人都归如来掌管?”悟空迫不及待地问道。他也知道西天并非铁板一块,这些力量究竟有多少能被如来驱动,才是最重要的。 大鹏苦笑道:“这却并非我能知道的了,三千诸佛、无边菩萨人人皆知,也的确存在,但谁也没见过这股力量。” “那他们都在做什么?” 大鹏摇了摇头,道:“我只知道灵山之上光阴比世上加速了许多倍,这股扭曲光阴的力量或许和这些人有关。” 悟空喃喃道:“山中方七日,地上已千年……天上一日,地上一年,难道西天和天庭在做同一件事?” 大鹏问道:“你此时应在西去路上,为何又往东走?” 悟空叹了口气,将五庄观之事大略说了一遍。大鹏一听,心中火起,他也曾在五庄观吃过亏,这个场子至今仍未找回来,于是道:“恰好我遇见,便与你一同去走一遭!” 悟空仔细看了看大鹏,只见大鹏体内造化胜却从前许多,惊道:“你修为进境如此迅速,可是遇到什么大造化?” 大鹏笑道:“险些被困死了,也算因祸得福。”于是大鹏将金天银地中被困于阵法一事说了,神秘人赠丹一事自然也没有丝毫隐瞒。 讲完这些,大鹏笑道:“还多亏了你给我的那枚丹药,否则只怕还要过个几十年,我才能出来。” 大鹏说得轻松,悟空可听得浮想联翩,他自己也去过金天银地,却只走马观花,未如大鹏一般专为修炼而去。大鹏性情如此坚韧,自然当有回报,几百年成就混元金仙之身,倒也算是公平。再想想自己,已有许多日子未曾勤修苦练,不由得有些自惭。 悟空郑重抱拳道:“三哥迎难而上,成就非凡,令我真心敬佩,请受小弟一拜。”大鹏笑道:“可莫要寒碜我了,我看二哥、通风、王禺等人修为皆突飞猛进,我若要胜过他们,也是极难的事。我也只初登混元金仙而已,比起那些上古大神来,实在不知差了多少。” 悟空道:“三哥无须妄自菲薄,大禹等人修炼几万年不止,厉害些也不稀奇。”说到这里,悟空突然想到,大禹等人入三界前便是混元金仙,几万年过去了,还是混元金仙,这成圣之路也未免有些太漫长了吧。 大鹏说凭自己初登混元金仙的修为,仅仅能越过擎天玉柱的九峰,不知大禹他们又能向上行多远?按照这个推而论之,九峰以下可容太乙金仙,唯有混元金仙才能到九峰之上,再向上便是混元至圣的空间?那么,再厉害些呢,是不是就可以窥得天空的奥秘? 悟空不是没想过上天摘星,只是行到极高处,便有一种无形的力量硬生生将他压制了下来,无法再向上了,这自然是修为不够。看来,天,或许唯有天道方能知一二。 大鹏见悟空久久不言,以为他还在为西天力量所烦恼,便道:“悟空,此事倒也无需心忧,西天三千诸佛、无边菩萨不现于世,必有原因。纵上次大禹前辈几人打上西天,也不见动用这股力量,很有可能如来还无法操纵这股力量。” 悟空本来心思不在此处,听大鹏这么一说,总觉得有件事情萦绕在脑海中,他喃喃念叨了几句:“无边菩萨,无边菩萨……” 他终于想起,大禹等人到西天去,便是要救出大禹后人——大圣国师王菩萨。那一日牛魔王匆匆而来,只简略说了几句便又匆匆离去,自己也忘记问了。 大圣国师王菩萨当年囚禁造化神猿无支祁,又因无支祁逃脱而被西天掳走,这里面究竟有何内情?大圣国师王菩萨是否也属无边菩萨中人? 如来既然将大圣国师王菩萨交还给大禹,自然是相信此人不知西天秘密,但在目前,这却是唯一的突破口。看来自己真该寻个时机,再去齐天岭详询了。 终到手 除了大圣国师王菩萨一事,还有大鹏提到的那个诡异阵法。此阵太乙金仙入内便无法脱身,但混元金仙却可畅通无阻,这阵法确是有些诡异。 悟空想起第一次见到相柳、凤凰时,他们两个也是在不周山上布置阵法,难怪四大部洲之内难见相柳、凤凰踪迹,原来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金天银地中度过。 擎天玉柱,必定有极大的隐秘! 悟空突然有一种强烈的紧迫感,实力啊,必须立刻提升自己的实力!如大鹏所说,那擎天玉柱九峰之上,是混元金仙的舞台,如果自己没有这个实力,不知将错过多少好戏。于是悟空对大鹏道:“三哥,我既然决意西行,自然要有始有终,现在我师父被困在五庄观,必要救他出来才行!” 大鹏道:“你做事自有你的道理,我只依你去做便是!”大鹏对悟空的信任并非无缘无故,论修为悟空并非顶尖,但往往能料事在先,令人由衷敬佩。 悟空道:“好,那镇元子虽厉害,但你我二人分头袭之,他也首尾难顾。五庄观中最紧要的,莫过于人参果树,我去将镇元子引出来,三哥乘隙将人参果盗出来,如何?” 大鹏听了一怔,问道:“不是要救人吗,怎又变成了盗人参果?” 悟空“嘿嘿”一笑道:“这等良机难觅,三哥可不要说你对这人参果没有兴趣哦。” 大鹏笑道:“好!只要令师仍在观中,我便先盗果,再救人,只是要劳烦你将镇元子引得远一些。” 悟空道:“看我此次定要他火冒三丈!” 二人合计一番,大鹏便停在原地等候,凭他身法,无论何地都是倏忽即到。 悟空转回了五庄观,见观门紧闭寂静无声,便亮出铁棍朝门扇捣去,那木门虽坚实,怎能架住悟空这一棍?顿时现出一个窟窿来。 悟空喝道:“杂毛老道,还我师父来!” 他喊了几声,见里面并无人出来,前殿空荡荡的并无一人,心道:看我给你个狠的。于是他使一个御火术,掷出几个火球扔到了前殿中,这座大殿通体木制,悟空这火球温度奇高,顿时“噼噼啪啪”烧了起来,不过片刻便火光冲天。悟空投火并非莽撞,只因悟慧在唐僧身边,有他在,唐僧师徒自然无惧这点儿小火。 果然镇元子按捺不住,从后殿腾起身形,怒喝道:“孙悟空,你莫非找死不成?” 悟空丝毫不惧,也腾在空中喝道:“你无缘无故阻我取经行程,才是胆大妄为!若不交我师父出来,我烧平你这五庄观!” 镇元子欺身上前便欲擒住悟空,悟空哪里肯和他打?驾云便逃。镇元子离了庄院不过几里,便又转了回来,悟空自然跟随,叫道:“还我师父来!” 镇元子冷笑道:“你这调虎离山计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 悟空道:“呸,若非南海观音不在家,此刻你早已跪地求饶了!” 镇元子道:“少来哄我,即便观音在此,也要讲个道理!” 悟空见引不出镇元子,咬咬牙挥棒上前,总躲着也不是办法。镇元子“袖里乾坤”虽厉害,却也并非百发百灵,悟空记得当年金翅大鹏便躲了过去,自己小心应对便是。 镇元子见悟空竟敢近前,心中得意,大袖一展便朝悟空罩了过去。悟空棍法还未施展完全,便觉眼前通黄一片,自是入了镇元子袍袖之中。 他已经是第二次被镇元子用这法术擒住了,第一次是猝不及防还说得过去,此次可是随时戒备,不料结局仍是一样。 但悟空心智较之那时可强了许多,他入过佛祖手掌心,又经历过元始天尊三界锤炼,略一仔细便看得出来,镇元子这招无非仿照造界之术而已,论起精致高深,比如来那手掌还差上许多。 悟空运起玄空法秘诀来,便觉一处光亮耀眼,自然是镇元子的袖口处。他跃至边缘,使一个纵地金光,便重回天地,以最直接的方式破了镇元子这个须弥纳芥的法术。 镇元子这一番惊骇怎生了得?他赖以成名的看家本事居然被悟空瞬间破解,一时间竟有些失神。 悟空哪肯错过这样的良机?近前一棍扫了过去。镇元子忙使拂尘横架,却严重低估了悟空铁棍的威力,只觉这一击重若山岳,镇元子好歹也是混元金仙,借力在空中横飞了出去,饶是他反应迅捷,也涨得满脸通红。 悟空见镇元子奈何不得自己,神威大发,一路齐天棍法使出,镇元子再不敢招架,只得且战且退。 悟空另有谋算,其意不在伤人,他棍法舞得花哨至极,叫镇元子胆战心惊,二人不知不觉,已离了五庄观地界。 镇元子心思都在悟空那根威猛无俦的铁棍上,无暇分心,他越战越惊,这猴子突然变得如此厉害,眼见修为不如自己,却偏偏能逼得自己无还手之力。 二人斗了片刻,镇元子心中忽有不祥之感,眼见五庄观已脱离了视线之外,他勉力使身法要跃出战圈,哪知悟空如影随形紧跟在身后。镇元子这混元金仙初成几日,尚未稳固,论起腾跃之术,瞬移本领,他还真稍逊于悟空,只是眼下人参果为重,镇元子一狠心,也不顾身后,直往五庄观飞去。 悟空见镇元子身后空门大开,暗忖道:若不给你留点儿念想,这人还真不知天高地厚。于是挥起铁棒找准混元子下三路就是一棍,他这一棍也只用了五分力气,镇元子听身后劲风袭来,哪里还躲得过去,大腿骨顿时痛入心扉,他回头向悟空投来怨毒的一眼,悟空自然浑不在意,喝道:“地仙之祖,莫走啊!” 镇元子回到五庄观,见观中弟子已将前殿大火扑灭,袅袅余烟腾起,他心中忐忑,只往后园行来。进了人参果园,镇元子仔细点数,一时间如同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树上原本二十一枚人参果,此时只剩下六枚了。 他奔至前殿,寻个弟子喝问道:“方才可有人来过?” 弟子茫然摇头不知,镇元子忽又想起唐僧,又去偏殿寻人,只见殿门口两名负责看守的弟子委顿在地,不知着了怎样的手脚。镇元子也无暇去救他们,直接进了殿内。 殿内柱旁牛筋绳索散落一地,自己布置的阵法早已被人捣毁。他拾起牛筋来仔细看了看,似是被利刃割断。 临行前,镇元子已将唐僧三人使手段制住,如今不翼而飞,定是有外人来搭救他们。他飞出殿外,又遇见悟空迎面赶来,喝道:“还我师父来!” 镇元子又急又怒,张口喷出一口鲜血,手指悟空道:“遭瘟的泼猴,我与你不共戴天!”说罢他也不顾失了体统,托着一条伤腿便不成章法地攻了上来。 悟空见镇元子方寸大乱,知道金翅大鹏那厢必定得手,但做戏便要做得真,见镇元子这般狼狈样,他也不忍痛下杀手,使铁棒抵住拂尘道:“你失心疯了!我只不过来寻我师父,犯得着拼命?” 镇元子咬牙切齿道:“若不是你!我怎能失却十五枚人参果?” 悟空差点儿乐出声,十五枚啊!这金翅大鹏也真够狠,差点儿把人断了根。但他仍作一脸茫然状,转而大怒道:“就算你那树被连根掘了,又与我何关?这番祸事都是你咎由自取,若不是你无理取闹阻我等西去,哪会有人趁火打劫?我师父如今何在?快说!” 镇元子忽地停住了手,细究由头,还是太上老君,他毫不迟疑,自怀中摸出一枚玉简来捏碎,冷笑道:“猴子,若不是你,我也不冤枉你;若是你,你自然也逃不掉!” 悟空心中纳闷,镇元子捏碎一枚玉简,似乎片刻间恢复了冷静,难道他要寻那后台来了? 二人在偏殿前对峙,悟空拄着铁棍满腹疑窦,镇元子却渐渐心浮气躁起来,以老君修为,九天十地倏忽便至,怎等了许久还不见动静? 悟空有些不耐烦,道:“你到底在等什么?有话便说!” 镇元子道:“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悟空道:“我师父乃是万金之躯,若有半点儿损伤,任你十条命也赔不起!” 若是之前,镇元子或还有些底气,此际他捏碎了玉简,却不见有人来,心中自然又浮现出如来的手段,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悟空“蹬蹬”闯入偏殿,见地上断绳满地,空无一人,出来喝道:“你将我师父藏到哪里去了?” 镇元子此时已斗志全无,喃喃道:“他居然骗我……三清居然会骗我……” 悟空见镇元子似是着了魔,也不理他,出了五庄观来寻金翅大鹏。他在五庄观周围兜了几个圈子,也未见大鹏踪影。 悟空心念一动,便向东行去,回到与大鹏相遇之处。他在此逡巡片刻,果然见大鹏闪身而至。悟空问道:“我师父三人可安置好了?” 大鹏道:“那道士不知使的什么法术,尽都睡了,至今未醒。” 二人向东飞出好远,果然唐僧三人被大鹏丢在草窠里,昏迷不醒。悟空见三人呼吸均匀,并无异样,才放下心来。 他二人走出了几步,寻个僻静处,大鹏自怀里一枚枚将人参果掏出,喜滋滋地道:“这果子我惦念许久,今日终于得着了。” 悟空握着宛若孩童、清香扑鼻的人参果,心中也有几分激动,大鹏惦念许久,他又何尝不是?这天地灵根结出的草还丹,终于到了自己手中。 造化盈 大鹏留了一枚纳入怀中,却将其余十四枚都给了悟空。 悟空惊道:“这是何意?” 大鹏道:“我只图个新鲜,尝尝味道便好,剩下的给你留着。”大鹏显然是见悟空仍是太乙金仙,这人参果虽只是延寿良品,但这等天地灵根结出来的宝贝,多吃几颗自然是有益无害。 悟空嗔怪道:“三哥,若如此,我便一个不要了!” 大鹏凝重道:“悟空,当年你将老君仙丹与我,我可曾推辞?” 悟空道:“此一时彼一时,还记他作甚?” 大鹏道:“总之是给你了,你若不愿,丢了弃了也与我无关!” 悟空还要说话,大鹏一个展翅便上了九霄,他哪里能追得上?悟空没有办法,便将人参果纳入储物袋中收好,心里惦记着回头与齐天岭中诸人各分一个尝尝。 他又过去看了看唐僧几人,他们睡得正踏实,此时正是晌午时分,哪里有半点儿要醒的意思?悟空纵叫也叫不醒,想必是镇元子施了什么法术。 悟空见此地偏僻,他唯恐有狼虫出没,不敢远离,便坐在一块青石上,掏出了一枚人参果来。之前也未仔细看过,此番得空认真端详,这果子生得果真奇特,简直就是一个微缩版的足月娃娃,通体粉红,手足团抱,憨态可掬,怪不得唐僧不敢吃。 果儿清香扑鼻,灵气外溢,精纯的造化一缕缕环绕周身,却半丝都不外溢。悟空心道,好造化,叫我得了这果子,且吃一枚尝尝。 他咬了一口,却无多少果味,宛如异种花香。悟空三两口将这果子吃了,心中半信半疑,就这一颗果子,便能长四万七千年寿命?这也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悟空闲得无聊,便在这石上卧下晒太阳,野地微风吹拂,阵阵草香鸟鸣,倒许久没有这般惬意了。他正自在时,忽地腹中一动,似有个圆珠滚了起来。悟空暗道:坏了,莫不是这果子在肚子里活了? 悟空急忙坐起,只觉丹田处那造化团转动快了许多。 自从在乌斯藏国遇见乌巢禅师,懂得了“自虚无之空,渐渐体悟因果事物,洞悉因缘生法”的道理后,悟空体内丹田造化便时刻运转生生不息。 如今服了这人参果后,这造化团如同一座架在江河中的水车,速度骤增,且有越来越快的趋势。 原来这人参果虽为延寿之物,但终究也是造化产物,悟空本就为造化之身,哪里还需延寿?造化入他身便只是造化,再也与旁物无关,这一番大补,自然与道行修为大有裨益。悟空也知不可错过这一时机,于是凝神打坐,引导体内造化流转。 这股造化清流虽与当年三界火山中那枚蟠桃无法相提并论,却也实在难得得很。悟空许久未曾修炼,此际得了人参果,正如久旱逢甘露,端地畅快至极。这一番行功运气足足一个时辰,造化团旋转速度才渐渐减慢。 悟空左瞳中星点连闪了两次,绝无任何不适,反而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出现。那地上卧着的八戒,何时配上了盔甲?那红孩儿五脏六腑中,竟似隐着一个火团;那唐三藏……悟空目光刚扫在唐僧身上,这种奇异感忽然消失,造化团转动速度终于稳定了下来,即使如此,也比之前快了一倍不止。 悟空睁开眼睛,顿觉目力又增,山中灵秀之气清晰明朗,近处青草野花造化丝丝可辨。悟空大为惊讶,看来自己这双眼睛的确与旁人不同,或许双眼中都现出星点之时,便是造化神猿天赋显现之日。 人参果,果然不同凡响,只是……太少了些。 悟空狠了狠心便要再服一颗,但想了想齐天岭众多兄弟朋友,还是忍住了诱惑。已经可以了,要有知足之心,这一颗果子服下,至少也胜过百年修炼了。 便在此时,只见悟慧睁开眼睛,自草丛中爬了起来,揉揉眼睛道:“大师兄,我们……是你救我们出来的?” 悟空道:“除了我还有别人不成?” 悟慧恨恨道:“那道士真是可恶,他使的‘半日醉’香料,将我们都迷倒了。” 悟空道:“既是半日醉,你如何醒得这么早?” 悟慧撇撇嘴道:“我当年不知服了多少宝贝丹药,这点儿——” 悟空忙做了“噤声”动作,看了看八戒唐僧,所幸这二人酣睡未醒。悟慧吐了吐舌头,低声道:“我三爷爷炼的‘七日醉’才叫厉害,纵是天仙服了,也要睡满七日才行。” 他二人候了一会儿,八戒、唐僧依次醒来,他们见了悟空,自然皆大欢喜。 唐僧环顾周围,见失了白龙马,惊道:“马儿丢了,非但马儿丢了,我那锡杖和行李还在五庄观,这可如何是好?” 悟空道:“师父莫急,白龙马非比寻常马匹,自有灵性,绝不会走失。锡杖和行李,我自然去与你要回来,只是这段路要委屈师父一步步走过去了。” 唐僧笑道:“走了几万里,还在意这几步路。” 悟空心中暗笑,他虽只稍稍一纵身,但此地距五庄观怕也有千八百里路。悟空腾在高处,看清地势,又将唐僧引到大路上,他与悟慧耳语几句,悟慧施展身形先飞了出去。 唐僧问起,悟空道:“我叫悟慧去将白龙马引过来,岂不免得师父劳顿?” 唐僧喜道:“果然悟空伶俐。” 那厢八戒听了,笑道:“我老猪自出了高老庄,只这段路没挑担子。” 少时,果见悟慧引着白马疾奔过来。那白马见了唐僧,一声长嘶,四蹄离地,跃到唐僧身前。唐僧踩镫上马,这才心无旁骛,再奔五庄观而来。 行了一会儿,悟空忽地想起一事,记得中清风、明月两个道童说过,这人参果放久了便要僵了,自己如此时不吃,万一失了效用,岂不是暴殄天物?只是眼下众人都在,自己怎能当众吃果修行? 情急之下,悟空只得扯了个谎道:“师父且住,有人传音叫我去天上走一遭,你们且慢慢行着等我,我稍后便回。”悟空含糊其辞,不说何人寻他,只说到天上去。 唐僧知道悟空是有法力的,自然心中不疑,八戒却道:“哪有人说话,我怎么没听见?”悟空叱道:“又没与你说,你怎能听得见?”于是悟空叮嘱悟慧小心放慢速度,便驾云闪开。他见一座高山之下林深叶茂,寂静无比,便下去寻个石台坐下,将人参果一枚枚取了出来。 幸亏他想起得及时,这十几枚果子果然皮都皱了。悟空此时也顾不得旁人,唯恐糟蹋了宝贝,于是一个接一个将人参果塞入口中去。人参果虽是清凉之物,但悟空也吃得有些撑了。 十四枚人参果全都进肚之后,悟空知道,接下来便是造化运转。林中寂静,悟空不由得有些后怕,造化虽好,谁知道这许多造化同时吞下,会不会酿出祸患来?但此时后悔也来不及了,只能静观其变。 不过片刻,果然造化缓缓运行起来,此番造化有若洪水猛兽般袭来,悟空丹田处造化团飞速旋转,此番速度之快难以言表,比起前番胜却百倍不止。 悟空只觉小腹处一阵灼痛感,几乎晕了过去,心道此番怕是闯了祸,他勉力使得灵台清明,只觉这造化如泄洪一般源源不断冲入丹田,又在丹田处形成一个激流漩涡。 这漩涡每转一圈,悟空道行便增长一丝,造化团只如飞转的陀螺,纵悟空是太乙金仙,也数不清转了多少圈。 悟空足足忍了四个时辰,造化团也未有稍缓迹象,丹田处剧痛依旧。此时悟空但觉体内一种从未有过的充盈感,原来仅凭丹田,早已容不下许多造化,造化无处可存,自然流遍了全身。 而此时尚有人参果灵力未曾化解,看这势头,恐怕至少还要一日才行。 又过半个时辰,悟空浑身上下造化溢满,全身九窍都有造化丝丝溢出。悟空大急,这造化非比寻常,每一丝都至纯无比,可万万不能糟蹋了。 他运功收拢,力争将造化压迫在丹田之处。此举乃是自然流露,不想却歪打正着,那造化受了压迫之力,在丹田处渐渐凝成实质,有如液体般流淌起来,速度也减慢了许多。 悟空见此举奏效,自然倍加用功,勉力将全身造化都向丹田处驱赶。此刻人参果灵力化解,十四枚造化倒有十枚凝成了丹田处的乳白色灵液。 灵液积满,人参果灵力不消,却不向下走,反自主向上流,尽都冲聚到悟空泥丸宫中,将这里又填了个满满盈盈。 悟空自嘲道:悟空悟空,便是将身体掏空,唯有丹田满盈,不知是不是这个道理。只是为何泥丸宫又聚了这许多?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其实悟空有所不知,道门中修行,丹田还有上下丹田之分,上丹田为性根,下丹田为命蒂。性根指的便是泥丸宫。泥丸宫,天脑也,一身之灵也,可称百神之命窟,又云津液之山源,还称魂精之玉室也!常人脑中空虚,唯修道者灌以真元,自此万空满盈,九窍生辉,方至形之上神之境界。 下丹田命蒂,才是俗称的丹田,又道关元穴,乃是宗气所聚,藏精之所也。 上下丹田,性命交修,才为修行之秘要。大多数仙人只知有下,不知有上,将泥丸宫用作藏储元神之地,自以为这便是上下兼修,其实是大错特错之举。 便在这一刻,悟空忽地心底雪亮,想起了须菩提祖师与他说过的一段话来:自古言性命即犹言人之生命。于修道而言,实则性命二字,当作分别观。须知“天命之谓性”,人性禀赋于,然,若天所命。人之为生,贵能知性兼知命……这性,乃我等本性良能,是秉性、是真我,是道心,一旦定了方向,是再难更改的。 悟空全身造化入性达命,除此二者外,浑身皆空,恰合了混元之体“无大无小,有内有外”的道义。 造化落定悟空上下丹田,便在这一刻,异象突生! 道果成 此时悟空体内造化都聚于两处,分别为上丹田泥丸宫、下丹田关元穴,其余之处空空荡荡。他知道此际便大功告成,虽不见有何异状,但至少这两处造化都稳定了下来。悟空松了一口气,此番运功不知过了几日,唐僧一定等着急了。 他刚要起身,忽觉两处造化又有异动,泥丸宫中乳白色的灵液急泻而下,冲到关元穴中。悟空大惊,这里怎么盛得下? 关元穴中造化本来自行运转,此刻受了外力相加,转速自然变快,原本那乳白色的灵液随着旋转竟渐渐凝实,现出了一丝金光来。 悟空索性不管,心道:总不能将我折腾死吧。 只须臾工夫,泥丸宫又变得空空如也,十几枚人参果的磅礴造化之力,尽聚于悟空下丹田处,那凝实的造化结成一颗坚实的椭圆形珠子,看形状似是一颗种子。随着造化灵液冲刷,这种子滚雪球一般逐渐增大,到得后来,哪里还是种子形状,分明凝成了一颗圆滚滚的珠子!这珠子浑圆无暇,足有拳头大小,上面黑白赤青四色光晕流动,璀璨至极,煞是好看。悟空一见这果子,大吃一惊:混元道果? 刚起了这个念头,又不禁自嘲起来,元始天尊尚要镇元子上天一起研究混元道果之秘,自己哪能便到那个境界? 体内一切造化冲刷完毕,这珠子转速渐渐缓了下来,缓了倒也无妨,到了最后,竟然停止了转动,静静悬在悟空丹田处。 悟空心道,这次应该完了吧? 他念头未消,忽觉这颗奇妙的珠子如同爆炸了一般射出无数金光,每一道金光中蕴含着的,不是造化,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瞬间行遍悟空全身。 若有人在旁观看,应能见到一桩奇景:一只静坐的猴子,须臾间从头到脚金光闪闪,如同金猴下凡。 悟空只觉周身上下无处不舒坦自在,那金光赋予他的,是无穷无尽的力量,他能清晰地感觉得到,这力量比起吞食人参果之前强了一倍不止,而金光仍未停止射出。奇异的能量淬炼着悟空的周身,他肉体强横,本就不弱于金刚之躯,经金光游走之后,内视竟有些通透明亮,宛若璞玉。 又过了片刻,那珠子终于消停,开始稳定地转动起来,每转一圈,便有一丝微微的造化增长。 悟空唯恐还有什么后续,他又坐了一会儿,才敢睁开眼睛。这一看,可惊得非同小可。 他最初落下时,此地乃是一片密林,而现在,方圆至少五十里之内凡有生命之物,无不枯萎消亡,悟空一看便知,这便是失去造化的表象。难道这些造化都是被自己吸了?为何自己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这天,这地,看起来怎么和从前有些不同?不,不是不同,而是自己对万物运行规则有了更深的了解。 悟空即便再笨也应知道,此刻的他绝不再是太乙金仙,而是如假包换的混元金仙了。 最大的变化,便是他的左瞳,平日里轻易不闪现的星点,此时竟每隔片刻便闪现一次。这星点虽极微小,但有心人也一眼便能看出。而悟空,根本对这星点一无所知,更无法阻止它的出现。 无奈之下,悟空只得寻这星点的闪现频率,以眨眼来掩盖。星点每一闪动,便是他眼皮合上之时,如此一来,寻常人是看不见了。此举对悟空并无多大影响,他即使闭上眼睛,身周事物也一清二楚。 听大禹说灵明神猿瞳中有星,自己身为灵明神猿,却偏偏不明瞳中有星的含义,真是令人烦恼。不过既为天赋神通,那便不会有什么坏处,自己只要谨慎一些,应能掩饰得住。 混元金仙与太乙金仙的最大不同,便是造化由虚转实,凝成一颗混元道果。但这道果亦有高低之分,悟空这颗道果虽只初凝成,但他体内积淀极深。他原本就是造化所生,又在花果山吸取了无数造化,天生打了一副好底子,之后又服老君仙丹、母树蟠桃、今日又福至心灵吞了十四枚人参果,这个混元金仙可胜却许多人了。 旁人修炼,炼的是丹道,悟空则自金丹转为造化道,因此他体内那颗混元道果,便不知比大鹏和镇元子大了多少。那黑白赤青四道光彩,其实乃是悟空修的五行功夫,黑水白金赤火青木泾渭分明,只缺五行之土。 镇元子胡诌八扯,说那人参果是混沌初分时所产,却误打误撞真说对了。这果种真是鸿蒙始判、天地未开之际的灵根,只是这果种几经颠沛,从始至终也未曾种下,直到镇元子得了它,此灵果才现于天地之间。 人参果虽比不得王母蟠桃,但若单论内中造化,却也罕有其他仙丹妙药能及。这十五枚人参果幸得被悟空吞了,他本为造化之体,与造化丝毫无碍。若是大鹏一顿吃了十五个,不撑死他便是万幸。这等一蹴而就的练功手段,却是体质所限,强求不来的。 悟空但觉体内造化充沛无比,倒似无穷无尽,自然欢欣雀跃。他腾在空中,须臾间兜了几个圈子,但觉身法也比从前迅捷许多。他安稳了一下激动的心绪,展开身形,放缓速度向西寻去。 悟空此番修行虽耗了三日,但唐僧三人为了等他,行得甚慢,此际还在路上。悟空寻见他们,唐僧自然问起:“悟空,你怎么一去便是三日?为师好生担心。” 悟空见唐僧眼中关切之意颇重,倒也不是作伪,心中微微一动,笑道:“师父,你却忘了,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我这还算快的。” 师徒会合,行了一日,第二日傍晚,又到五庄观前,悟空行在头前观看,先前捣毁那观门,此际仍是簸箕大的窟窿,被烧了的前殿也仍是焦土一片,想是镇元子丢了十五枚人参果,也没心思管这些小事。 唐僧在后面惊道:“这五庄观可是遭贼了,怎么变成这般模样?” 悟空心中暗道,你说得不错,这贼人就在你眼前。 唐僧又道:“我那行李中可有重要物事……” 悟空一时无语,这佛家弟子也只顾自己,还谈什么普度众生? 悟空入了五庄观,寻了一圈,揪出个道士来,悟空问道:“你师父镇元子哪里去了?”道士早认得悟空,战战兢兢道:“师父,师父……云游去了……” 悟空心中纳闷,镇元子这时出去云游,莫非是求援去了?凭大鹏身手盗走人参果那是半点儿痕迹也看不出来,就算镇元子告到天上去也没证据,他又出去作甚? 他在观内寻了一遭,行李禅杖完好无损,都在后殿放着,悟空拿了便走。他本来对人参果树上剩余的那六枚果子颇为在意,但此番回来并未避人眼目,可不能妄动。 八戒见了行李,一张脸便拉了下来,但也只得挑起,这场风波暂且告一段落。四人一马离了五庄观,重又踏上漫漫西行路。 却说三十三天兜率宫中,灵宝道尊匆匆而至,闯进殿中。 老君正于殿中观画,灵宝道尊见了老君,一脸似笑非笑表情,道:“成了!” 老君笑道:“那有什么稀奇?” 灵宝道尊道:“果然造化生长,胜过寻常,十四枚人参果,尽都被他一人吞了。” 老君惊愕,问道:“十四枚?天!这猴子也忒贪心。” 灵宝道尊道:“非是他所为,乃是金翅大鹏重现人间,助他盗果。那大鹏也磊落大方,自己只取了一枚,其余都给了悟空。” 老君呵呵笑道:“那便对了,各人有各人的福气。” 灵宝道尊翘起拇指,道:“师弟以圣人之躯纡尊降贵,这招用得高啊!”他口中虽称赞,却显而易见有几分讽刺之意。 老君道:“你当我是害了镇元子?哼,这人参果在他手中,如幼童持金过闹市,对他来说反而是祸害,早晚被人哄去。便宜旁人,还不如便宜悟空。” 灵宝道尊笑道:“好好好,就算你是救他,可惜事主却不自知。回头还不找你来对质?” “对质?对什么质?此事与我何关?”老君一脸无辜相。 灵宝道尊哈哈大笑,手指老君道:“你这做派与当年较艺耍赖时一般无二。”他们两个见灵明神猿得了大造化,此刻都心情颇好。 这时,殿外童子来报:“禀天尊,有一道人自称镇元子,在外面求见。” 灵宝道尊笑得更加厉害:“果然来了,我看你如何解释?” 老君瞪了灵宝道尊一眼,一脸庄重地对童子道:“既同为玄门弟子,那便让他进来吧。” 镇元子虽有满心怨气,但在兜率宫中又怎敢放肆半点儿?他毕恭毕敬地进来,见老君与灵宝道尊高坐绣墩之上,便先施了礼数。 老君笑语盈盈道:“镇元大仙好清闲,稀客稀客。” 镇元子听这声音一怔,这和自己那日见到的老道声音迥异,绝无半点儿相似之处,他之前虽见过太上老君,但以他身份,却也未近前搭过话。 镇元子暗自有些犹疑,难道那天的老道不是太上老君? 白骨精 镇元子虽有猜疑的心思,却哪里敢当面表露,更不敢直接去问老君。他一进老君兜率宫,便觉有一股气势笼罩,这气势强大而陌生,和那一日的绝然不同。 他本来也不是心机玲珑之人,此时没有其他办法,便一五一十将这事讲了。老君听完,眉头一皱,问道:“那人可有道出姓名?”镇元子道:“没有。” 老君居高临下扫了镇元子一眼,道:“这人好大胆子,必定是假扮我,再叫你拦住取经人去路,然后趁你和孙悟空争斗时从中盗取人参果!这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计策,你,还没看透吗?” 老君循循善诱,镇元子终于醒悟过来,道:“正是正是,人参果必定是那人所盗!” 老君道:“你那人参果号称天地灵根孕育,自然算得上珍奇之物。但于我看来,比我自炼的仙丹却也未必强到哪里去。”于是老君取出一枚仙丹,掷给镇元子。 镇元子接了过来,仔细查探一番,果然此仙丹造化浓郁,非但不弱于人参果,反而更因具治病救人功效显得格外珍奇。 镇元子顿时释疑,老君有这等炼丹的本事,哪里会不顾身份打他人参果的主意?于是道:“小道自然不敢丝毫怀疑老君,只是这人招摇撞骗,唯恐污了老君清名,故此特来禀告。” 老君淡淡道:“他若再敢现于世间,我决不饶他!” 镇元子听老君这话,显然这次亏是白吃了,老君也没心思管。见灵宝道尊一言不发,老君双目微闭,镇元子暗叹了一口气,双手捧着仙丹奉还老君,道:“弟子告退!” 老君道:“送你了,无事便来坐坐,我道门素来淡然处世,你只需静心养气,不惹麻烦,自然平安无事。些许身外之物,也莫看得太重。” 镇元子连连称谢,此番兜率宫倒也不算白来,果然三清道行深厚,又慷慨大气,这样一枚极品仙丹也浑不在意。镇元子出了兜率宫,心中忽然想起了那个斗笠人,看来此事十有八九便是他所为!只是那斗笠人自己也斗不过,这可如何是好? 镇元子思虑许久,打定了主意:回去之后,赶紧将树上那六枚果子吃了,可莫要再便宜了他人。之后任你谁来,也只一棵空树,哼! 且说唐僧师徒四人离了五庄观,又向西行了十数日,便见一座险恶高山。这山中,远远便见峰岩重叠,涧壑湾环。虎狼成阵,蟒蛇作群。愁雾怪风阵阵,荆棘鬼影幢幢。 唐僧见这阵势怎能不惊?于是勒住缰绳不敢前行。悟空正有一身修为不知何处施展,他“哈哈”一声长笑,挥着铁棒,朝此山啸吼一声,只见狼虫逃窜,虎豹奔逃,满天阴霾散去。喜得长老连声赞道:“果然称得起大圣威名!” 悟空道:“也只吓吓不成气候的精怪,我见此山妖气怪异,还是小心些为上!” 唐僧坐在马上,悟空寸步不离,如他所料不错,此山便是白骨夫人所在,只是不知这白骨夫人见了自己如此本领,还敢不敢出来了。 山势绵延,至少二三百里,这四人一马走了半日,早已饥渴难当。唐僧道:“悟空,此处并无人家,还需你远行去化些斋饭来。” 悟空摇摇头,对悟慧道:“小师弟,此番你去化斋,我来护着师父。” 悟慧对悟空自然言听计从,便腾云而去,悟空几个便在原地等候。片刻,八戒道:“我去出个恭,这一路走来,平整地都不见一处,哼!” 唐僧叹了叹气,八戒一路抱怨,眼见向佛之心不诚,但他自乌老者那一处受挫后也无大过,却也不好斥责。悟空道:“八戒,小心些。” 八戒道:“出恭,我出了几千年了,有什么小心的。” 悟空骂道:“呆货,小心妖怪!” 八戒道:“妖怪来了,我臭也臭死他!”八戒往后面走了几步,悟空喝道:“找打不是?去下风口!” 八戒“哼哼唧唧”又往前走,行出了十余丈,钻到草窠里便撩开下衣。他刚要蹲下,忽地望向前方,一双眼睛倒直了。原来正在山路之上,袅袅婷婷行来一位女子,这女子村姑打扮,一身装束朴实却也盖不住绝色之姿,她虽只淡施粉黛,眼波流离顾盼之间却仍能动人心魂。 这呆子当下也顾不得出恭,三两步蹦到路上,朝那女子走去。这女子见八戒过来,显然有些惊慌,边向旁躲闪边朝唐僧喊道:“长老救我!” 唐僧大声道:“女施主莫怕,他不是恶人!” 这村姑踮着脚绕过八戒,朝唐僧碎步跑来,一边抚胸呼道:“不是恶人,生得却比恶人还丑恶几倍!长老救我!” 唐僧慈悲之心,便要迎上去,悟空一把扯住唐僧,他眼睁睁瞪住这突兀现身的村姑,玄空法秘诀使出,立时这村姑真身显露。悟空见她真身果然是一具白骨,心道:果然她便是白骨精。只是这白骨并无稀奇之处,并非什么尸魅成精,也无法力流动。白骨成精,按理来说是行不通的,悟空再仔细看去,原来这奥妙却在白骨里面,有一股强大的气息藏在白骨之中,驱使这白骨施法。而这气息,悟空却不陌生,他只稍一回想,立刻断定此气息的由来,原来竟是悟空在三界大漠中见过的那个厉害阴魂! 悟空此际也不容细想,他想起中美猴王的下场,还真不敢一棍将这阴魂打死。何况这阴魂颇为诡异,悟空还真想探探他的来历。 于是悟空亮出铁棍在地上画了三丈方圆的一个圈子,这圈子凝聚混元法力,虽无形影却威力巨大,凭悟空此际法力,怕是寻常太乙金仙也难入。 果然那阴魂行至圈子近前,再不敢走,只在圈子外悲戚呼道:“长老救我!” 唐僧嗔道:“悟空,你拉我作甚?” 悟空看着那阴魂,冷笑道:“师父,这荒山野岭,怎会有村姑出现?还是小心些为好。” 唐僧想了想,便站定了问道:“女施主,你家住何处,怎么一个人行到这里来了?这山中狼虫虎豹甚多,你——” 八戒在后面道:“女施主,你一人难行,莫不如搭个伴儿一起走吧,也好有个照应!” 悟空笑道:“女施主向东走,咱们往西走,如何搭伴儿?” 这阴魂道:“这位长老错了,我家便住西面,我被歹徒挟持至山中,那恶人失足落到悬崖下跌死了,我独自一人迷了路途,刚好遇到几位长老。”她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梨花带雨,惹人生怜,道,“家中老父老母不知我下落,不知急成什么样子了!” 八戒急得直搓手,道:“师父,你看看,你看看……咱们出家人慈悲为怀……” 唐僧道:“好好,既然如此,你且稍歇片刻,待我小徒弟化缘回来,再一同向西去。” 阴魂寻了块石头坐下,一副楚楚可怜模样,一会儿偷眼看看八戒,便装出惧怕神色;转而又将目光投向唐僧,瞬间变成求助的表情。悟空在旁看得好笑,这阴魂演技委实不错,若放到后世去,定是实力派演员。 唐僧被这女子看得心慌,闭上眼睛直念阿弥陀佛,片刻后,红孩儿驾云飞回来,手中钵盂装着满满一钵白米饭递给唐僧。 唐僧只吃了几口,便道:“给那女施主送些吃去。” 红孩儿看了看那女子,心中生疑,他虽看不出这女子真身,却也觉这村姑有些不对劲儿,便喝问道:“你是哪里来的,敢在这里骗我师父?” 八戒忙上前道:“人家够可怜的了,莫要吓着她。” 阴魂自然不吃,八戒三下五除二将饭钵掏空,这一钵饭也只够他吃三两口。唐僧道:“八戒,你照看好这位女施主,咱们走吧。” 八戒自然求之不得,伸手来拉这女子,这女子见八戒狰狞面孔,吓得直往后躲。唐僧叹了口气道:“悟空,还是你去吧。” 悟空“嘿嘿”笑道:“师父,男女授受不亲,还是让悟慧去吧。” 悟慧道:“好,我来引这位姐姐上路!”说罢一把扯起这女子道,“咱们在前面走!”这女子走虽走了,却不住回首,使那一双妙目盯着唐僧。唐僧无奈,上了马闭上眼睛,但求眼不见心不烦。 悟空腾在空中,仍是时刻不离唐僧,心中开始思索起来。他万万没有想到,白骨精会是三界中的大漠阴魂。 阴魂是一种类似元神的存在,但寻常阴魂有形无质,虽能伤人魂魄,却无法夺舍入轮回,只能以这种诡异的状态游走在天地之间。 凡成阴魂者,大多因生前执念极大,不愿入轮回之中。此阴魂单以魂力修成人形,已可凝成半虚半实的身躯,悟空却也难断定他能不能夺舍。 他还记得灵宝道尊说过,这阴魂是他拘到三界当中的,此阴魂喜火厌木,见土则入,想是遁术非常。怪不得中美猴王每每打杀白骨精,都被她最终逃遁,现在想来,即使最后打落的那具白骨恐怕也只是阴魂寄身之所,并未伤其自身。 悟空掂量掂量,莫说太乙金仙,即便自己现在是混元金仙的修为,也不知用什么手段能将这阴魂制住。 此山离五庄观虽近,但恐怕镇元子拿这阴魂也没什么办法,只能睁一眼闭一眼,假装瞧不着了。 这阴魂居然也会垂涎唐僧肉,实在匪夷所思,只怕他要吃唐僧肉只是一个幌子,要夺唐僧这具十世修行的真身才是目的吧! 迷离事 山道崎岖不平,行了不过一里路,这女子将脚一扭,便坐在地上呼痛。悟慧跟得近,也看不出真假来。悟空自然知道她是作伪,但无凭无据,也不好揭穿。 唐僧道:“快扶她起来!” 悟慧将女子扶起来,唐僧见这女子疼得豆大汗珠往下滴,赶紧下马道:“将她扶上马来。”悟空拦住唐僧道:“师父,白龙马岂是寻常人能坐得的?还是让八戒驮她走吧!” 八戒道:“师兄出的什么主意,我又挑行李又要驮人,哪里还走得动?” 唐僧道:“就是,还是让她上马才对。” 唐僧叫悟慧将女子搀过来,这女子见近了唐僧,眼中露出兴奋神色,只是看悟空双目如电,紧紧盯着她,急忙垂首掩饰神色。 白龙马何等灵性?步步后退躲着这女子,悟空笑道:“师父,我说白龙马不愿驮她吧,你看看。”唐僧道:“出家人在外行走,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这女子身处荒山野岭,我们若不救她,她必被毒虫吃了!悟空,为师命你想个主意出来。” 悟空笑道:“师父,难不成让我来驮她?” 唐僧眼睛一亮:“对对,悟空你神通广大,定能驮动她!” 悟空道:“好,那便我来驮她!师父你先上马!悟慧,你好生护住师父,不可半点儿马虎大意!” 唐僧上了马,悟空使个传音术,白龙马扬开四蹄,便在山岭间奔了起来。白龙马乃是玉龙所变,什么山路水路对他而言都如履平地,唐僧虽有些心惊,却也习以为常。 悟空见唐僧行远,来到这女子面前,恶狠狠道:“我知道你是什么变的,你若敢对我师父打主意,当心我将你挫骨扬灰!” 这女子见附近只有悟空与她二人,面带惊惶道:“长老,你说些什么?奴家不懂。” 悟空也不与她废话,只想将她制住,再安安稳稳送下山去便罢。 他个子本就矮小,也不用俯身,一把将那女子捞起,扛在肩上,这女子于他而言自然轻若无物,悟空趟开大步向前赶去。 刚走出两步,只觉肩上重了许多,咦?自己记得,白骨精只会变化,根本没用过什么法术,更未出手对敌,此际看肩上这女子使的,倒似是搬山之术。悟空冷笑一声,管她什么歪门邪道?凭自己修为,若制不住白骨精可真是稀奇事了。 他正要发力,但觉肩上又重了几分。悟空急忙挺起腰来,这一挺腰不要紧,只听脚底“咔嚓”一声,两只脚居然将坚硬的山石踩裂,陷下去七八寸深。 悟空急忙将脚拔了出来,走了一步,又陷了下去,他也不知肩上这女子有多重,自己手提几万斤毫不费力,此时竟有了举步维艰的感觉。悟空心中大惊,这个白骨精居然还有这份能耐,自己可真小看她了! 三十六变之中也有挟山超海之术,悟空运起此功来,顿时轻松许多,重又行走如飞。他这一手可将肩上的白骨精结结实实镇住,这阴魂发发狠,使出了看家本领,不遗余力只要将悟空定住。 悟空正行着,脚下岩石便如豆腐一般,直接没到了膝盖,非是石头变软,而是肩上压力又增。悟空“嘿嘿”一笑,道:“好狠的妖怪,难道妄想将你孙爷爷压死不成?” 悟空情急之下,使个鞭山移石,扯着白骨精两条腿便将她掼了出去。他正行在山脊上,两边俱是斜坡碎石,只见这女子卸了法术,横飞出去,在空中仍高喊道:“救命!”便落在山石上摔得脑浆迸裂。 悟空自知摔不死他,他唯恐这妖怪使个金蝉脱壳,疾飞向前去寻唐僧。没行多远,便见唐僧勒住马回头观望。见悟空飞来,唐僧急问道:“悟空,那女子哪里去了?” 悟空一怔,原来他千防万防,终于还是中计了。唐僧见悟空不语,又问道:“适才我听到她高呼‘救命’,是何缘故?” 悟空无奈之下,只得道:“师父,那人哪里是女子?分明是个妖怪,你肉眼凡胎,自然看不出来。” 唐僧道:“妖怪妖怪,在你眼中是妖;在我眼中,她就是个凡人女子!” 这句话带着气说出,听在悟空耳中,却觉颇有禅理。是啊,自己神通广大,又修了玄空法秘诀这般本领,天下妖怪能逃得出自己这双眼睛的,实在是凤毛麟角。但唐僧终究是个凡人,在妖怪现出真身之前,他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来的。 唐僧说得没错啊,自己初读时,每每看到三打白骨精这一段,都要骂唐僧几句,如今看来,唐僧只以眼见为实,何错之有?看来唐僧也并非不讲理之人,他的三个徒弟都法力高强,唯有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从这个角度来看,他虽被尊为师,又是最弱的一个,如何能不孤独呢? 悟空想通了这节,对唐僧的固执自然也就理解了,于是道:“师父,此事的确可疑,你听徒弟慢慢道来。” 唐僧也不听悟空解释,道:“你,你将那女子弄到哪里去了?” 悟空伸出双足来给唐僧看,“师父,那女子搬山压我,将我裤腿都磨烂了,难道这还有假不成?” 唐僧看看悟空裤腿,果然支离破碎都成了布条。原来悟空陷入青石,他一身筋骨皮肉比那青石更硬,自然无碍,只这身衣服普通,哪还有不烂的道理? 悟空见唐僧半信半疑,趁热打铁道:“那女子被我扔了出去,此刻怕早已逃了,凭她本事,这一下哪里摔得死她?她高呼救命,便是要师父你回来寻她,好斥责于我,待我与师父有了矛盾,她自然好下手擒你!” 悟慧在一旁道:“大师兄说得有理,这女子一见便有妖气在身,若不是师父护着,我早就一枪戳上去了。” 八戒在一旁张了张嘴,却没敢说话。 唐僧听悟慧也这么说,心中信了九分,道:“万万不可冤枉了好人!” 悟空道:“师父这话可错了,我老孙是何等人?莫说一个凡人,便是成百上千在这儿,我若要救他们下山,也不费吹灰之力。刚才那女子若不是妖怪,我早就送她回家了,何苦费一番力气反倒被师父责骂?” 唐僧道:“罢了罢了,我是看不出什么妖怪不妖怪,但凭颗向佛之心,莫要破戒,才能到得了西天。” 悟空道:“那是自然,破戒的事,绝不会做。只是我预先说好,这妖怪必将再来,还应做好提防才是。” 唐僧道:“既是妖怪,那便一切由你处置,我也不再管了。”这话说得悟空一阵欣喜,唐僧对他信任有加,自己降妖除魔少了许多顾忌,自能省去不少啰唆事。 四人继续前行,悟空与悟慧护住唐僧左右,堪称万无一失。 悟空边走边想,那阴魂实在诡异,寻常游魂在天地间行走,只虚无缥缈,而这阴魂非但有形,居然还能施展法术,实在是防不胜防。 从“三打白骨精”这段故事中可以看得出来,这阴魂对唐僧显然是志在必得,而为何第三次之后,再没见这阴魂在中出现过?凭孙悟空太乙金仙的修为,单用金箍棒是绝不可能将这阴魂击杀的,那么,是这阴魂知难而退,还是另有原因呢? 悟空绞尽脑汁,终于寻到了第三种可能。那便是:这阴魂是受人指使,专来挑拨离间取经一众,使彼此猜忌怨恨的。 虽然阴魂诡异,被操控的难度极高,但却也不是无中生有。凡是在地上大摇大摆行走的妖怪,又有几个没有来历的?如果这阴魂真有背后操纵者的话,自然是灵宝道尊可能性最大,当年就是他将阴魂拘入三界中,任其在劫杀界大漠中屠戮修士凝成人身,后来三界灭,灵宝道尊又将其放了出来。 如此推论似乎也合情合理,但悟空想不通的是,如果灵宝真的这样做,那便是明摆着要拆取经的台,也是对自己的不信任了。凭着他对三清的了解,以如今取经行程未过半的格局来看,悟空几乎可以断定,按照三清做事的老谋深算,他们不会这么做! 老君上次与自己论起取经,已看穿如来要借取经一事排除异己,他又怎会胡乱掺和?悟空此次取经与中取经的最大不同便是:与三清结成了同盟。取经团中有心思伶俐、本领高强的孙悟空,三清自然无须再派人阻挠,一切由悟空便宜行事就是了。 因此,此次取经,很大程度上有可能成为佛教的内部争斗,之前的黄风怪已初步验证了,至少灵吉菩萨与如来并非一心;而后来的乌老者又是观音菩萨家养的驮瓶老龟,这是否能说明观音也摇摆不定呢?虽然观音及时出现将老龟收走,但如来未必就不会猜忌;还有镇元子这个赔了夫人又折兵的衰人,虽不知受了谁的挑唆,但想来想去,总不会是三清吧? 悟空这次可猜错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还真就是老君教镇元子阻他去路。而老君看人也是极准,一眼便知凭悟空本领人脉,镇元子是无论如何都斗不过他的。他无缘无故惹恼了悟空,悟空又怎能不教他出点儿血? 悟空正在这里猜测阴魂来历,忽见前方路上腾起一团黑雾来。他凝神望去,正见那阴魂缓缓施法,一具惨白骨骸霎时间化作一个老妇人,迎着他们走来。 阴魂遁 悟空心中暗笑,果然仍是这个套路。他提醒众人道:“那妖怪又变作一个老妇人来了。”八戒在后面紧跑两步赶上,道:“莫不是来寻闺女的?” 悟空道:“哪里是寻闺女?我看仍是来寻师父的。” 唐僧道:“寻我作甚?” 悟空还未说话,八戒道:“师父,你还不知道,你那身子金贵着呢,寻常人吃你一块肉,便能长生不老。” 唐僧在马上皱起眉来,道:“莫要胡说!” 悟空见唐僧只训斥八戒一句,便闭目不再说话,一脸波澜不惊、不以为奇的样子,显然是早已知道了此事。 正说着,那老妇人行到近前。 唐僧得了悟空示警,旁人自然也不会理她。这条山道甚窄,悟空他们又是三人并行,几乎与这老妇人擦肩而过。 便在刚刚过去的时候,这老妇人忽地跃在半空,扑向马上的唐僧,看那架势孤注一掷,目光中透出无尽的贪婪,仿佛恨不得立刻便与唐僧融为一体。 悟空早有防备,他回首一声大喝:“妖孽住手!” 这阴魂也懒得使什么化身,现出一具白骨浮在空中,空洞洞的眼眶似乎深不见底。悟空冷笑道:“任你千变万化,也逃不出我眼!” 阴魂也不说话,只冷冷盯着悟空,他见悟空横在路上,也不敢硬闯,缓缓落地。悟空眼盯着他,唯恐他使出什么花招来,哪知这阴魂落地后便不见踪影。 悟空猛回头去看唐僧,这阴魂不知使的何种法术,居然出现在了唐僧马前,这遁术实在快得匪夷所思。悟空大惊道:“护住师父!”便急忙纵身赶来。 悟慧一愣神,阴魂已经扑向唐僧,八戒挑着担子站在后面,更是反应不及,悟空吓得魂飞魄散,唐僧若被这阴魂夺了舍,一切都将付诸东流! 他目眦欲裂,金箍棒早抄在手中,便在阴魂将要抓住唐僧那一瞬间,悟空左瞳中星点鬼使神差一闪—— 阴魂附在这具白骨上,自然没有眼睛,两只黑乎乎的窟窿不知看向哪边,就在那星点一闪之时,阴魂动作戛然而止,转头朝向悟空这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悟空也一怔,阴魂这是要做什么,他不是要捉唐僧吗,怎忽然停了下来?此时悟慧已反应过来,张口一吐,便是一道火柱喷出,阴魂无意缠斗,倏地钻入地下又不见踪影。 悟空急忙去查看唐僧,这几下电光火石,只短短一瞬便过去,唐僧一直闭目诵经,此时连眼睛还没睁开,不知道自己已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 悟空见唐僧无虞,于是放心许多,他环顾周围,唯恐那阴魂又来。这一望,只见那阴魂可不正飘在远处空中,伸出一只白森森的臂骨来,似是朝悟空招手。 悟空心中生疑,这阴魂一言不发,似乎不会说话。他之前对唐僧存有敌意,那是不消说的,但就在刚才,就在自己瞳中出现星点的那一瞬之后,阴魂显然放了唐僧一马。 难道自己瞳中星点能使人转性?这是灵明神猿的天赋神通?悟空想了想,却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何为性?天命之谓性!性本善还是性本恶?自古至今未有定论,天命者,与生俱来也,又如何能随意改换? 阴魂见悟空不动,仍朝他招手。悟空见这阴魂行为反常,心中起了好奇心,便对悟慧道:“我去擒那妖怪,你好生看住师父!” 叮嘱完毕,悟空便朝那阴魂飞去。阴魂见悟空朝他飞来,晃了晃身子,似乎颇有些欣喜。悟空到了近前,阴魂又勾了勾手指,转过身向东北方向飞去。 悟空紧随其后,倒要看看阴魂要做什么。初时阴魂颇有些不放心,时不时回头看悟空,唯恐他不跟着自己,几次之后,他见悟空寸步不离,便放开速度,风驰电掣向四大部洲东北处飞来。 阴魂无法腾云,只凭自身在空中飞行,速度倒也不慢。悟空越飞越是奇怪,眼见到了九幽之渊,再往前飞,怕是到了金天银地之中。自己此际自是不惧金天银地的罡风,但这阴魂如何能抵挡得住? 他正暗自思忖,只见阴魂行至九幽之渊,一头便扎了下去,悟空心中猜测,怪不得这阴魂如此厉害,敢情是阎罗殿里出来的。 阴魂轻车熟路,径直飞向九幽深处。这地界悟空来过一次,但见黑石黑水依旧,再往前走,便是自己曾经进去过的洞窟,洞窟之中,便是十座阎罗殿。 阴魂到了洞窟前,却不进去,反而向另一处崖壁上撞去。那面悬崖上黑石结结实实,半点儿缝隙也没有,阴魂速度不减,撞在崖壁黑石上,便不见踪影。 悟空大为惊奇,阴魂引自己来这里作甚,莫非自己也要和他一样钻到这石头里?悟空近前试探,用力敲了几下,声音笃实绝非空心。 悟空咬咬牙,使个潜渊缩地术,他五行法术唯有土系弱些,但寻常遁法却也难不住他。钻入黑石当中,悟空颇不适应,这一路直着钻了进去,足足行了半个时辰,终于自石中探出了身子。 悟空落在地上细细查探四周,此处是封闭的洞穴,石壁上悬着无数明珠,将里面照得亮如白昼。这洞壁不知是何石质,极为坚硬,又都是黄澄澄的颜色。 悟空见洞中唯有一条通道,便沿着这条通道向深处走去,心中委实有些忐忑不安。 转了两个弯,悟空见到阴魂在前面等候,他走过去向右一转,竟有一座富丽堂皇的宏伟宫殿出现在眼前。这座宫殿极具奢华,宫墙外壁上便镶着无数从未见过的珠宝玉石,是谁能有如此大的手笔,在极深的地底建了这样一座令人叹为观止的殿堂?单看此殿门,便比天上玉帝的凌霄宝殿强出几倍不止。 阴魂一直将悟空引到大殿当中,又朝上座那人恭敬地行了个礼,才退了下去。 悟空哪里料到会有这等际遇?从始至终也未缓过神来,镇定了一下心神,抬头仰望上座那人。只见殿中宝座上一名女子,天生雍容丽质,容颜绝丽,身着黄色道袍,更显华贵卓然,而偏偏面上露着温和的笑容,让人一见便生由衷信赖之感。 悟空强稳心神,施礼道:“悟空见过后土娘娘!” 他猜得不错,这女子正是六御之一,地位仅次于昊天上帝的后土娘娘。后土娘娘乃是万地之主,掌阴阳、御万物,又称承天效法后土皇地祗! 她从未露面,但悟空从牛魔王口中得知,后土娘娘的的确确存在,而且地位尊高,在六御中也仅低于玉帝。自今日后,悟空才将三清六御看全了。 原来白骨精,也就是那个阴魂,是后土娘娘的手下。后土娘娘叫阴魂将自己引到此处,此举甚善,至少没有刻意隐瞒。只是,阴魂见到自己,便迅即作出决定,难道这是后土事先与他说好的?那阴魂见到自己瞳中星闪,便与之前判若两人,难道后土也知道造化神猿的秘密? 他正胡思乱想,只听后土道:“灵明神猿,上来坐吧。” 悟空心中一震,她果然知道。于是步上玉阶,来到后土面前。后土目光一瞬不离悟空,颇多嘉许之意,手指自己宝座旁,道:“坐。” 悟空见阶上只这一处可坐,那宝座虽宽大逾丈,但那里岂是自己能随便坐的?那可是后土之位,普天之下有资格能坐上这个位子的,恐怕也不超过一手之数。 后土见悟空犹豫不定,笑道:“这位子再尊贵,这殿堂再堂皇,这天地再广阔,也不过都是暂居而已,有何顾虑?” 悟空听后土语中颇有禅意,又带着一丝怅惘,不由得有了些许共鸣,道:“这世上本就没什么恒久,纵忧愁也是无用。” 后土看了看悟空,问道:“你说,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悟空心道,这个问题我自己不知思索过多少遍了,就算放在后世,也有无数哲人整日思考,恐怕一个人便有一个答案。悟空再想想,不禁一片茫然,不知如何作答。 他将目光投远,环顾大殿,只见此殿空荡荡并无一人,处处精雕细刻,华美雅致,不知要花费多少心思才能建成。不由得赞了一句:“好一座殿堂!” “好么,这都是我一个人建的。”后土喃喃道,“世人都道地上有宝,却不知地底之丰富尤胜地上百倍。什么珠玉金石,都唾手可得,只是打磨起来甚费工夫……” 悟空听后土语中颇多幽怨之意,想是一个人久居地下,寂寞之极,否则怎会专找这等消磨时光的事情来做。 后土接着道:“也记不清是多少年了,我在地下寻一件珠子,嗯,便是这个。”她抬手指指宝座扶手处那枚浑圆的淡绿色明珠,“初时只有左边这件,我一心要寻一个与它相配,不想却遇到了那个小家伙。”她口中所说的“那个小家伙”,自然是指阴魂了。 “我将它带了回来,时间一长,我越来越能察觉到这个游魂的不寻常之处。”后土一双美丽的眸子看着悟空。悟空突然产生了一个极其大胆的猜想。 女儿痴 后土拂了拂额前的头发,她虽无意而为之,但天生绝色,每个动作都极具风情。悟空自非无性之人,见后土绝美容颜自然心动,便时不时在心中提醒自己,这是一个不知活了几万年的神仙,可莫要惹她才是。 悟空听后土说起阴魂不寻常,便问她道:“他有何不寻常?” 后土道:“此地居于九幽,我常游于地下,对魂魄一说,倒也知之甚深。俗语道,精气也随神往来者谓之魂。世间魂魄有无数,种类自也有许多,但从大处论,无外乎生魂、死魂。生魂者,乃是肉身尚在,魂魄外离的。人若病卧、垂危、梦魇时,偶尔便有此类生魂游出。生魂若归;人尚能活,生魂不归,那便是魂飞魄散了。”后土说到这儿,悟空不由得想起了李世民魂游地府,那岂不就是生魂,只是这生魂非但未归,肉身还被别人占了。 后土又道:“死魂者,便是肉身消亡,魂魄偏又不入轮回者。世间游魂也不自在,有许多无常小鬼在捉他们,捉到了便要投入地狱中受苦,再逐入轮回之中。” 悟空忍不住问道:“捉他们作甚?” 后土道:“也不能怪他们多事,须知世间生者有限,但游魂不死。若坐视不管,这游魂只会一天比一天多,若是修炼成精,那便更难制服了。” 悟空笑道:“看来天地众生,都逃不出辖制,纵死了也不得清净。” 后土若有深意地看了悟空一眼,道:“人难胜天,纵便胜了,天外有天。”悟空心中一动,后土这话似有所指啊。 悟空也未深问,便道:“这阴魂是生魂还是死魂?” 后土笑道:“怪就怪在这里,他既非生,也非死。” 悟空不解,道:“这又作何解?” 后土道:“我一时起了好奇心,便穷尽所能,花费许久时光,终于寻出了这个秘密。” 悟空有些纳闷,后土何等修为地位?竟无缘无故对一个阴魂起了偌大兴趣,即便她闲着无事,也实在无多大意义。 后土道:“所幸这结果让我大为满意,即便再花几千几万年,都值了。” 悟空大为震惊,这阴魂到底是何来历,能值得后土花这许多心思? 后土语气波澜不惊,道:“因为这阴魂便是造化神猿。” 她虽淡定,悟空却实在坐不住了,造化神猿?天地间一共七只造化神猿,通风、王禺在齐天岭,无支祁在北海,聪明神猿六耳猕猴自己也见过,唯独通臂神猿和阴阳神猿没有半点儿消息,这阴魂必是他们二人中的一个无疑。 悟空道:“后土娘娘召我前来,便是要证实此事吗?” 后土道:“哪里是我叫你来的,分明是他引你来的。” 悟空道:“那你怎知我便是灵明神猿?” 后土道:“你瞳中有星,虽可以掩饰,但自然瞒不过我。” 原来如此,自己倒是误会了,原来后土并不知自己取经一事,一切都是阴魂自作主张为之。想必是看了自己瞳中星点,便认出自己身份,而同时也证实了,这阴魂和悟空一样,都未觉醒。 既为造化神猿,自然不会对自己有恶意,难道他把自己带到后土这里,是要给自己一场造化吗? 后土既然能发现自己瞳中星点,想必也瞒不过许多人了,自己这个灵明神猿的身份也太尴尬,知道的人不少,却大多装作不知。早先那三清如是,如来如是,高居天上的真武、紫微想必也知道了吧? “后土娘娘又是如何发现他便是造化神猿的呢?”悟空问道。 后土道:“他并非求死,却又不愿转生,似是对生极为惧怕,故此生了抗拒之意。以他修为,随意寻个人夺舍,便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太乙金仙,而他偏偏又不愿如此。” 悟空听说阴魂便是造化神猿,亲近之意大生,笑道:“那他到底要做什么?”后土道:“自我见到他那日起,他便一言不发,所幸对我尚无敌意。” 悟空道:“他可是阴阳神猿?” 后土道:“为何如此问?” 悟空道:“不死不生,介于阴阳之间,正合阴阳神猿之名。” 后土笑道:“你也只是胡猜,依我看来,他乃是通臂神猿!” 悟空略惊,道:“有何依据?” 后土道:“我也曾与造化神猿打过交道,素知灵明神猿高高在上,乃是太极之相,然后便是象征混沌动静的阴阳神猿,之后才有五行神猿一说。他一身法术,尽是属土,我自然看得出来,若不是通臂神猿,又是哪个?” 悟空还是第一次听到五行神猿这样的论调,他已知道通风属木、王禺属金,无支祁属水,既然通臂神猿属土,那六耳猕猴便是属火了。 他回想起方才山脊之上,阴魂从他面前电光火石般消失,那速度连自己都难以想象,原来他使的是土遁术。若非土系法术出神入化,怎能到这等层次?看来后土说得没错。这阴魂的确就是通臂神猿了。 七神猿此际见了六个,悟空心中却并无欣喜之感,通臂神猿宁愿沦为这样不人不鬼的模样,也不愿转生再为神猿,这岂不是造化神猿的悲哀? 后土见悟空现出悲悯之意,道:“你担忧也是无用,他的心结,自须造化神猿来解,我是无能为力。” 悟空道:“无论如何,还要多谢后土娘娘援手,为他寻了个安身之所。” 后土道:“灵明神猿无须客气,我与你神猿一系也素有恩怨,说起来倒是亏欠你们许多。” 悟空心道,怎么后土语调和大禹等人一模一样?便直接问道:“敢问后土娘娘可认得大禹?”后土听了这话忽地怔住了神,面上现出一丝哀伤神色,道:“认得,只是你若不提,我早就忘了。” 悟空哪里还看不出后土的表情变化?看来非止认得,还渊源颇深呢。 后土转问悟空:“你也记起大禹了,我看你和通臂神猿一样,都还未醒,如何能记起前事?” 悟空明白了,后土显然还不知大禹等人入鲲鹏腹中一事,于是道:“非是记起,乃是见过。” 后土淡淡一笑,道:“我知道你见过,唉,都是前事,莫再提了。” 悟空笑道:“前几日还见过呢。” 后土笑容凝住,神色郑重无比,问道:“你说什么?他已死了几万年,你又在哪里见过他?” 悟空道:“大禹前辈哪里死了?这事儿说来话长,娘娘莫要着急。”于是悟空将他入三界,入鲲鹏腹,以造化之血救人一事从头到尾说出,他见后土十有八九便是大禹至交,也未有半点儿隐瞒。 后土听得如痴如醉,悟空这边已停了半晌,她仍一语不发,连眼神都是直的。悟空被她看得颇不舒服,道:“后土前辈,你可有不妥?” 后土摇了摇头,叹道:“当真可悲可叹,当年众人都道神猿灭世,乃是万恶之源,却没想到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人,最终还是为神猿所救。你这以德报怨的心胸,从古至今怕是难再寻见第二个了。” 悟空道:“正如前辈所说,前事莫提。大禹前辈等人也是受人蛊惑,并非本性如此,现如今他们割据西牛贺洲,自成一派势力,建了好大基业,来日方长,我自然也要借力不少。” 后土幽幽道:“他既然回来,为何不早来寻我?” 后土这语气在大殿中回荡,久久不息,听得悟空背后直冒凉气,心道:看来大禹前辈和后土娘娘关系非比寻常啊! 他有心替大禹解释,却又不知二人究竟是何关系,于是问道:“后土前辈,请恕我冒昧,敢问你与大禹前辈等人有何渊源?” 后土道:“无妨,我活了这许多年,什么都看透了,有什么不能问?上古之年,神人迭出,天下依据各人功法不同,分出五行之神,你可知道都是谁?” 悟空想了想,道:“金神蓐收、木神句芒、水神共工、火神祝融、土神……”他停住看向后土。 后土道:“不错,我便是土神!这些人你竟都认识,倒出乎我意料。” 悟空道:“水神共工如今已不在了,他与颛顼在天地西北大战,头触不周山而亡。” 后土流露出一丝感伤,道:“此事我也知晓,不过我那时想法天真,没寻到他尸身,便以为他不会死。俗话说水来土掩,当年他也不知找我斗过多少次,却无一次胜过我。” “当年众人围剿神猿,自然邀我前去。我那时与大禹斗气,便执拗起来,没有一同前往,孰料此次分别,便再也没见过面。” 悟空听到这里自然明白,后土果然与大禹有着非同一般的情愫。 悟空道:“前辈,几万年时光,也只弹指一挥间,时至今日,可不能再错过了。若是真的两情相悦,那便在一起,欢喜一天是一天。”悟空自后世过来,于感情之事倒比什么上古神人看得透彻多了,这话说得倒也理直气壮。 后土道:“你说得虽有理,可我……我又如何好去寻他?” 悟空道:“你可是顾忌旁人?” 后土道:“旁人?谁能管得了我?” 悟空笑道:“后土前辈,是爱是恨,都是天生本性,你瞻前顾后,岂不是自欺欺人!” 后土便如小女孩一般,撅起嘴道:“我不知他回,他却应知我在,你说,他为何不来找我?” 悟空苦笑道:“这……这我怎知道?” 后土道:“他不来寻我,又不知会我一声,哼,我岂能去主动寻他?” 悟空叹了一口气,无论是豆蔻少女还是万年神仙,一旦触及男女之事,智商都要打个折扣。悟空灵机一动,道:“前辈,此中虽有隐情,但大禹前辈千叮万嘱,叫我不可与旁人说起。” 后土眼眸一闪,道:“快说,什么隐情?是不是他心里有了旁人?” 佛道争 悟空听后土竟会想到男女之事,顿时无语。他见火候不够,仍卖了个关子,道:“这……大禹前辈……实在是不能说!” 后土看了看悟空,眼中狡黠之意一闪而过,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想让我去寻他,哼,做梦!” 悟空道:“前辈,我哪里会扯谎?大禹前辈实有苦衷。”悟空故做悲痛状,重重叹了口气,道:“造化之威无与伦比,岂是这么简单便解去的?” 后土一惊,道:“怎么,难道还有隐患在身?”她刚才还试探,如今一听与造化报应有关,立刻关心起来。 悟空做无奈状道:“前辈,你若不想见他,我说了也是无用。” 后土佯怒道:“你若再不说,我可真要生气了。”她故意嗔怒,却另有一番风姿,后土娘娘性情本就极为温和,说话声音更是柔弱动听。悟空见她模样,知道若是不说,后土定然不肯罢休,于是道:“唉,既然前辈非要问起,那我便说了吧。当年大禹前辈因错杀造化神猿,心中愧疚难当,在鲲鹏腹中便已存了必死之心,他自断经脉数万年之久,我虽与他造化之精血,但他生机已是渺渺,此时用风烛残年来形容也不为过了,哪里还有气力寻你?” 后土越听脸色越是难看,嘴里喃喃道:“这个傻子,他怎么这么傻?”她手上用力,竟将身下宝座扶手上那颗极为稀有的珠子捏碎了,粉末簌簌落下。 悟空见后土模样,心中暗笑,但仍一本正经道:“前辈放心,我正在寻法救大禹前辈,天下灵药甚多——” 后土一副黯然神伤模样,道:“以他修为尚且无法,又有什么灵药能救他?罢了罢了,若是有缘便能再见,若是无缘,见了也不过心伤而已。” 她这番话出乎悟空意料,原以为后土必定心急如焚,便赶去见大禹,却不料适得其反,后土竟起了消极的念头。 悟空看看后土,却见她一脸倔强不屈的表情,于是放下心来,哼!数万年的思念积攒下来,那力量直可撼天动地,哪里有那么容易忘却? 后土淡淡道:“你既来了,总不好空手回去。我看你也修过五行之术,唯有土系空缺,便传你些土系法术,如何?” 悟空大喜,大禹曾说过,他这玄空法秘诀功夫必要将五行法术学全,才能发挥出最大威力,于是施个礼道:“悟空求之不得。” 后土又道:“我这法术,资质若好,二三百年便可小成。” 悟空听了如被浇了一头冷水,五行之术自然没有那么好学,可不正要这么多年。他此时正要取经去,哪有空闲在这里学艺? 于是作难道:“前辈,这……我此时正在取经途中,可没有这许多时间。” 后土也不强求,道:“好,既如此,那我便传你个筑基的口诀,你无事便慢慢去体悟,若能每日不辍,日后学法术也容易些。” 这倒是个两全的法子,悟空连连称谢。于是后土传了悟空一篇口诀,这口诀甚是繁琐,少说也有七八千字,悟空花了半个多时辰,终于牢牢记住,却也不明其意。 后土道:“我毕生所学,都在这口诀中了,你可不要小瞧了它。”悟空道:“前辈之恩,自当铭记在心,丝毫不会轻慢。” 后土道:“好,你既急着取经,那便去吧。” 悟空还有一件大事没问,怎肯此时便走?他问后土道:“晚辈有一事不明,还要请教。” 后土道:“你可是要问通臂神猿阻你取经一事?” 悟空道:“正是此事。” 后土道:“你既问了,我也不瞒你。取经看似四人之事,其实其中不知牵扯了多少势力。我虽久居地底,不喜世事,也知佛道两教互难相容,水火之势已成。这许多年来未有表面冲突,其实只是缺一个由头。不知西天佛祖如何想的,此等大事岂可轻易为之?依我看来,他却是急了些。道教虽表面暗弱,但他们统御天下多年,自然暗藏许多实力,这势头看似道消佛长,其实仍是佛教在苦苦追赶。” 悟空听后土如此评价,忍不住问道:“前辈可曾听过三千诸佛,无边菩萨?” 后土道:“自然知道,这说法倒也不是虚言,但你既听过这个说法,又可曾听说过无穷大道?” 悟空不明所以:“无穷大道,那是什么?” 后土道:“那便是道教中最隐秘的一股力量,无穷大道,八九金仙。这七千二百名金仙中,太乙混元各半,如今不知已有几人成圣了。” 悟空被这句话震撼得瞠目结舌,我的乖乖,七千二百名金仙,这数目也太过庞大了!实在令人难以置信,悟空问道:“这……可是真的?” 后土淡淡笑道:“八九金仙与三千诸佛是一个道理,只为摆设,却不能用。” “不能用,为何不能用?”悟空一头雾水,紧跟着问道。 后土道:“许多事,你该自己想想。” 自己想想?悟空半点儿头绪都没有,又如何去想?他仔细思索后土之语,她说八九金仙与三千诸佛是一个道理,这话又是何意?难道这两股力量现在都无法抽身,既然无法抽身,他们又在做什么呢? 悟空竭力寻找天庭与西天的共同点,猛地醒悟,道:“我知道了,可是与逆转时光有关?” 后土也是微微一惊,她没想到悟空顷刻便找到了答案,含笑颔首道:“正是如此!” 悟空得到后土确认,这才知道,原来天庭的“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和灵山的“山中七日,地上千年”都是靠人力来维持的,怪不得需要如此庞大的人力投入其中。 如果天庭和灵山任何一方能随意分出一部分势力来投入到佛道之争中,自然能大占上风。由此看来,他们倾尽所能,维持着一方地界的时光加速,必定有着极为重要的原因。 悟空看了看后土,后土似乎知道悟空要问什么,道:“你不必看我,我也一直在寻找这个答案,却始终不得其解。” 以后土身份,再加上大禹这层关系,自然会言无不尽。悟空隐隐觉得,这件事很可能触及到了这片天地的关键所在,若能知晓这个答案,会有很多问题水落石出。 三清!三清定能知道个中原因,悟空恨不得现在就去问三清,但三清迟迟不与他说,显然是不想让他知道。三清,定然要控制事态向着最有利他们的方向发展,他们既不想说,恐怕问也问不出个结果。 悟空道:“也罢,既然前辈也寻不出答案,想来必定事关重大。时机不到,难寻端倪。只是前辈说了这么多,还没说出通臂神猿阻挡取经行程的答案来。” 后土道:“方才说佛道之争的爆发,其实只缺一个由头,本来取经便是如来想要激怒道教的一招棋,就在这时,天地间又现出了第三股势力来!” 悟空笑笑道:“齐天岭。” 后土道:“我已有许多年未曾出去,所有消息都是通臂神猿以意念传我,管他什么打打杀杀,那些事我也不太在意了。” 悟空笑道:“齐天岭便是大禹前辈所在之地,另有后羿、祝融、蓐收、句芒、赤松子等人亦在其中。前辈此时……还在意不在意?” 后土先是一愣,又皱了皱眉头:“怎都牵扯了进来?” 悟空道:“自然是因为我了。” 后土道:“一想便是如此,这也算是一报还一报,既算报恩,也是还债。” 悟空道:“前辈所言差矣,诸位上古大神共建齐天岭,其实乃是因为心中自秉公义,不忍见天下生灵涂炭,更对天庭、西天罔顾众生的作为深恶痛绝。与什么报恩还债无关。” 后土道:“嗯,如此倒是最好了。本来取经事出,佛道此番定要见个高下,但齐天岭突兀出世,恰好在其中缓冲了一下。许多伸出的手怕要停在半空,想一想才能有所动作了。” “但是,不识时务者自古有之,胸怀天下怜悯众生者也并非尽在齐天岭。俗话说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这世上还有一人,看不惯佛道相争,便要出手结束这场取经的闹剧。他本身与西方牵扯甚多,自然不便出手,便自我这里将通臂神猿借走,想要他挑拨离间,叫你与那取经的和尚彼此猜忌怨恨,这取经队伍中少了你孙大圣,还能到得了西天吗?” 悟空道:“通臂神猿只是游魂之身,还能行此智慧之事?” 后土道:“他只不喜言语而已,魂者神之所御,论起灵智来,不比那些神仙菩萨弱上半分。” 悟空点了点头,后土所言的确有理。想那中的白骨精,不动一兵一卒,只凭一人之身便将唐僧、八戒、沙僧玩弄于股掌之间,就连美猴王也未看出他的离间之计,最后连他是生是死都不知晓,这等心智的确令人称奇。 幸亏自己不是那个一无所知的猴子,早早踏上了天赋觉醒之路。再仔细深究起来,通臂神猿看见自己目中星点闪烁,想必是记起些前事来,他与自己没有相通的感觉,却又是尚未觉醒的状态。自己现在也不知道,这个通臂神猿到底是记不得前事,还是刻意要忘却了。只是他既然将自己引到此处,心中自然还有其他神猿的位置,只要他心未死透,那便仍有机会教他回到从前,还回神猿之身。 悟空又道:“前辈莫闲我絮叨,你说的那人又是谁?” 地藏王 后土道:“我说的这人,曾说过一句话广传于世,不知你听过没有,这句话便是‘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悟空惊道:“地藏王菩萨!” 后土道:“正是!” 这位地藏王菩萨在全书中只露过一面,而这一次露面便非比寻常,窥斑见豹,他的本事实在大得不得了。 六耳猕猴扮作悟空,难辨真假之时,便曾到这位地藏王菩萨那里去求助。地藏王并未亲自出面,只叫御下神兽谛听伏地一听,便知真假;而谛听也知事关重大,并未当面揭穿六耳猕猴,而是叫他们再去寻佛祖决断。 “真假美猴王”一案,观音菩萨都未能断明,天庭众神仙亦束手无策,由此可见,这地藏王菩萨与谛听兽,法力皆深不可测。 悟空原本以为地藏王只是个打酱油的角色,就算法力高强也并未太过在意,毕竟西游世界中厉害人物遍地皆是。从“真假美猴王”一事来看,更将其归入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阵营当中。 却不料地藏王菩萨早早便掺和到取经一事之中,更是主动寻法要搅如来的局。他求助后土,又寻个身份诡秘的阴魂扮作白骨精,这弯子绕得可真远,后土若是不说,悟空想破脑袋也不会怀疑到地藏王菩萨身上。 悟空问后土道:“地藏王菩萨要搅了此事,他又能落得什么好处?” 后土笑道:“你这个造化神猿,也能问出这样功利的话来,倒是出乎我所料。” 悟空向来便是这样的思维方式,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神仙除了比常人多些法力之外,其余并无任何差别。便道:“我不算人人算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后土点点头道:“若早如此就好了。”她语锋一转又道,“但你这心算旁人也便算了,用在地藏王菩萨身上,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悟空笑道:“我偏不信世上真有这等无私之人,即便为众生着想,自去做好事便罢,又何必处心积虑阻止佛道之争?难道他……真能看得这般透彻?” 后土道:“你莫要小看他,地藏王菩萨‘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他法力无边,连我也不知他深浅,而他御下神兽谛听,更是绝无仅有,四大部洲以内十类之语,都逃不过他的耳朵。他向来悲天悯人,胸怀济世之心,依我看来,这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称号,世间唯有他一人配得上。” 悟空见后土如此推崇地藏王菩萨,不由得心中起了提防之意。以他的阅人经验,凡是这种人,往往极其固执,说不准还会再生事端,有碍取经行程。而对那谛听,悟空也更加重视几分,四大部洲之语都逃不过他的耳朵,这简直就是一个信号超强的窃听器,顺风耳的终极加强版,这本领也太逆天了吧? 悟空问道:“谛听是何来历?” 后土道:“这我却不知了,自我认识地藏王菩萨那一日起,谛听便在他身边。据传此兽最能辨善恶贤愚,他既认地藏王菩萨为主,自然是认为地藏王菩萨便是这世间至善至贤之人。” 悟空默然不语,地藏王菩萨的出现让他多了些想法。自己只将眼界限制在已知范围内,每每出现状况,便在西天、天庭、三清处寻找线索,视野囿于一隅,自然没有什么好处。看来佛道之争岂止是佛道两家之事,普天之下凡有几分本事的,都被牵扯进来了。 后土道:“你要取经,便快去吧,莫要耽搁了行程。” 悟空道:“前辈一席话,着实令我茅塞顿开,先谢过了。” 后土笑道:“无须客气,你若有空,可常来陪我坐坐,我许久未说这么多话了。” 悟空见后土有了送客之意,便起身告辞。他沿原路返回,施展土遁术穿出了黑石,又来到九幽之渊转轮王大殿那个入口处。 刚一出来,悟空便觉有些异样,他回头察看,只见一具白骨悬在半空中,好似等了悟空许久。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九幽之渊底,这具白骨惨森森地放光,饶是悟空胆大,也吓了一跳。他既知这是通臂神猿,便喝道:“好歹弄得好看些,如今这模样,岂不辱没了神猿身份?” 在这通臂神猿面前,悟空忽然放开了身份,只当他与通风和王禺等人无异。通臂神猿听悟空这么说,丝毫不犹豫,便自那白骨顶门遁了出来,一缕淡黑色的阴魂游出,那白骨无了法力支撑,径直落到渊底黑水中,顷刻间无影无踪。从此后,世间再无白骨精。 悟空一怔,这通臂神猿还真听自己的话,他又道:“早早寻着自己身子,莫要不死不活的!我们等你!” 通臂神猿在空中盘旋一圈,停顿了一下,直钻入黑石中,倏忽不见了。悟空也不知他听了还是没听,心中期盼通臂神猿能早日解了心结,神猿一系才能团圆。 悟空出来了大半日,此时自然该回去寻唐僧,但他看着对面那个黑漆漆的洞口,心中突发奇想:那个唐王李世民的魂魄,钻入双头怪鱼中,不知此刻如何了? 他敢想敢为,身体化为无形,直接钻入那洞口,直奔森罗宝殿飞去。 悟空轻车熟路,一路过了幽冥背阴山、过了奈何桥,往枉死城飞来。过了枉死城,又转过六道轮回之所,便是超生贵道门。 森罗殿中鬼来魂往,此地却空无一人,看来拘错了能从此返生的人也没几个。悟空来到渭水河中,只略一寻觅,心中大喜,那双头金色鲤鱼仍在渭水河中,它双眼睁得大大,却迷离无神,似睡非睡的样子,只在阴司渭水河中随波浮沉。 悟空心中早有决断,他来此处,便是要将这金色鲤鱼带回去! 上次与老君提起五类之王一事,老君神色变幻得极为难看,此事必定紧要得很。那隐秘的背后之人要集齐五类之王,自己自然不能叫他得逞,将藏有人王李世民魂魄的双头鲤鱼带回齐天岭去,想来也能给他添些麻烦吧。 悟空掠过水面,伸手便去捞那鲤鱼,便在那双头鲤鱼被悟空捉离水面的一瞬,异变突生! 悟空只觉水底有异,刹那间水波分开,自水中现出一人,这人看不清头脸,腰中伸出一颗长颈,其上有头,正是九头虫! 悟空此刻正施展隐身术,一身法力大打折扣,但若要现身出来,必定被九头虫认出。 九头虫先前毫无动静,显然是未发现自己,他现身出来,是因为看见双头鲤鱼离了水面。此时九头虫腰间那颗长颈怪头已将缠到悟空腿上,悟空抖出如意天机棍来,便直接拍了过去,这下力道虽不甚大,但胜在无影无踪。 那怪头被迎头一棍击得缩了回去,九头虫跃在空中,手中月牙铲乱舞起来。他看不见悟空,只好胡乱击打,看他一张难以辨别的面目涨得通红,想是震怒至极。 九头虫反应越是强烈,说明这双头怪鱼越是重要!悟空哪里肯与他缠斗?他施展身法便离了渭水河,直奔九幽之渊出口而去。 双头鲤鱼虽离了水,但悟空自有御水法术相护,可保其不致干渴而亡。出了地府,悟空自渊底腾云直上,到了高空之中,仔细看看并无人跟出来,这才显出身形,使个筋斗云径直到了齐天岭。 九头虫居然到了渭水河中守护双头怪鱼,他不是在南海海底自在宫中吗?自在宫中挂着西海龙宫的夜光璧,十有八九是观音菩萨给的,依观音本事,她应该就是这座自在宫的主人,九头虫自然不可能凌驾于观音之上。那么,九头虫又来渭水河作甚? 如果是观音指使,那么,原因只有一个,便是观音与那个妄图集齐五类之王的神秘人已经勾结成一党。 如果九头虫在自在宫只是做客,并未投身到观音麾下,那么此事只怕和相柳脱不了干系。记得大禹曾言,九头虫与相柳有神似之处。无论何种可能性是真,这个九头虫都已被悟空划到了敌对阵营当中,所幸自己是隐身入地府,而且看当时情形,九头虫并未认出自己来。 不过这个九头虫知道自己曾以白衣书生模样示人,归根结底是个隐患。之前九头虫未参与到世间纷争时,悟空尚不以为意,经过今日一事,悟空心道:总该找个机会除去此怪,心里才能安生。 悟空心中早已想好,到了齐天岭,直接便去寻麒麟。这个双头怪鱼非同小可,必要找个修为最高的人来看管才好,况且麒麟也是五类之王,没准儿他还能从中看出些蛛丝马迹来。 一入齐天岭势力范围,悟空第一个感觉到的自然是通风和王禺的气息,他心中忽然有些内疚,自己原本还打算将人参果分给他们几个,却鬼使神差地全都吃了。唉,谁说神猿不重造化?真在眼前时,那颗渴盼造化之心也不比旁人弱上半点儿。 麒麟独自一人在洞中枯坐,见悟空进来,收了功法喜道:“悟空!你如何有了闲暇?” 定三事 悟空也不多言——那边唐僧见自己久久未归,恐怕早就急了——于是将自己入地府,凑巧得见李世民被人替换一事简略说了一遍,最后道:“伯父,附着人王魂魄的双头怪鱼被我擒来了。” 麒麟站起,看着悟空手中拿着的那条双头怪鱼,脸色凝重,道:“且放下仔细看看。” 麒麟用手一拂,石桌上现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石槽。悟空卸了御水法术,连水带鱼都落入了石槽当中,这双头鲤鱼仍是不死不活模样,漂在水面,一动不动。 麒麟看了片刻,道:“这鱼的确有些异常,你可是要将它暂放于此?” 悟空道:“正是!有人要集齐五类之王,总归不是好事,我岂能不从中作梗?” 麒麟笑道:“悟空好心机。不过龙神已与我谈拢,我俩彼此遥相呼应,现下已不是势单力孤了,那凤凰和相柳再来,我们也丝毫不惧。” 悟空道:“伯父,凤凰和相柳只是面上的对头,那背后指使他们做事的,还不知要凶恶多少倍呢!”悟空想起西天三千诸佛、天庭八九金仙,心中便有些发怵,相比之下,齐天岭这点儿实力全在面上,却没什么可隐藏的了。 说到三千诸佛,自然想到无边菩萨,悟空接着问道:“前番大禹前辈赴西天去强夺回的那人,伯父可有见过?” 麒麟一怔,道:“哦,你说的是大禹后人,他已前事尽忘,你问他作甚?” “前事尽忘?”悟空惊道,“怎会如此?” 麒麟道:“看他血脉气机皆无异样,只是记不起前事,也只认得大禹一人。” 悟空不禁有些失望,看来必定是西天使了什么手段,你齐天岭既然要人,那便给你,只是若想从他身上得到灵山的秘密,那是绝无可能。不过西天此举倒似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正好说明了灵山有不可告人之事,这事儿很有可能便和三千菩萨有关系。 悟空想了想道:“伯父可否将大禹前辈叫来?我有些事相询于他,却又不便见许多人。”麒麟道:“此事甚易。”他先将石桌移至别室中,然后默默传音,片刻工夫,大禹便自外面进来。 悟空见了大禹,想起了后土,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 大禹道:“悟空,你为何发笑?” 悟空摆手道:“此事稍后再说,我今前来,是要问问大圣国师王菩萨的事。” 大禹道:“他法力也有,神通也在,只是近千年来的事情却一件也不记得了。” 悟空点了点头,大圣国师王菩萨并非记忆全失,这也算万幸了。悟空又问道:“大禹前辈可曾细问他还记得的前因后果?” 大禹道:“那是自然。”于是大禹娓娓道来,将大圣国师王菩萨所说巨细无遗,转述给悟空听。 原来大禹当年擒了无支祁,便用如意锁妖链将无支祁困住,交由自己后人看管,一代代继承下来,便到了大圣国师王菩萨手中。大圣国师王菩萨初时也是凡人,居于南赡部洲,幼年时便受一个老僧点化,开始修行。他资质倒也不差,但若无奇遇,恐怕也挡不住寿元将近,其间老僧赠了他一枚延寿灵丹,这灵丹可教人长生不老。大圣国师王菩萨由此修行无虞,足足花费了近万年,才成就太乙金仙之身。他受老僧指点,移居至北俱芦洲地界,在那里与世无争静心修炼,渐渐被他琢磨出自无支祁身上吸取造化的手段来…… 大圣国师王菩萨记忆便止于此处,后面的事再也不记得了。 悟空道:“看来事情关键便在后面的这些年头。” 大禹道:“那老僧为何要刻意提携,这事儿也有些蹊跷。”悟空点点头:“可有法子使他想起什么?” 大禹摇了摇头。既然连大禹等人都束手无策,悟空掂量自己这点儿修为,恐怕也没什么办法。不过这事儿也不急在一时,慢慢寻找法子便是。 大禹道:“方才我进门时,你那笑容诡异,让我心里发虚,究竟还有何事?” 悟空道:“大禹可知道后土娘娘?” 大禹听悟空提起后土,脸腾地一下红了,表情极不自然,道:“你见过后土?”悟空含笑点头道:“自然见过,后土前辈近日便会来寻你,我特来告知。” 大禹深吸一口气,欲言又止,手指悟空点了两下,又放了下去。悟空笑道:“怎么,前辈不愿见她?”大禹摇摇头,叹道:“非是不愿,实是心中有愧!当年她阻我与神猿一系争斗,可谓软硬皆施、无所不用其极,而我却执拗非常,终于酿成大错,现在想想,还有何脸面见她?” 悟空见上古这些人于情之道皆幼稚得可笑,于是道:“好,既如此,不见也罢,我这便去后土那里,告诉她不必来了。”说罢起身要往外走。 大禹这边还在犹豫,麒麟一把将悟空捉了回来,道:“悟空,莫胡闹。” 悟空回头问大禹道:“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后土前辈并无怪罪你之意,你心胸若如此狭隘,真不如后土许多,有愧男儿之身啊。” 大禹受了悟空这一激,脸上青一阵红一阵,道:“好吧,来就来,大不了我给她认错。” 悟空道:“谁又没错过?执着于错,才是大错特错!”心中却道,这个大禹很要面子,放在后世,简直是个大男子主义的典范啊。 其实大禹又何尝不想见后土?但他早已立志,存了建功立业之心,要做出一番大事来弥补当年过失,然后才好重圆鸳梦。悟空一番话却正好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悟空见大禹答应了此事,又加了一把火道:“依我之见,莫叫人家来寻你,还是你去上门寻她才好。后土前辈此际正在九幽之渊底,我不说只怕你也能寻得到。” 大禹道:“我自然知道。” 悟空放下此份牵挂,又道:“还有一事,这事我委实不好出面,还要有劳各位。”麒麟道:“你若客气,那便不用说了。” 悟空道:“客气是要的,不说却也不行。在三界中,我曾偶然与劫杀界一九头虫相遇,那时不知提防,被他知道我的两重身份,这猴子身他也见过,那白衣书生他也知晓。我去寻双头怪鱼时,便是他在看守,幸亏我隐身行事,才没被他看穿。此人必定是我们的对头无疑,若不除了他,我心中实在放心不下。” 麒麟道:“除他自然容易,只是我却不明白,他知不知晓你身份,又有何妨?” 悟空道:“伯父糊涂了,我此际明里该是一心向佛,而那颛顼乃是齐天岭妖群首领,这两个身份若合二为一,岂不被人揭穿了?” 麒麟道:“好端端的取什么经?待我齐天岭势大之时,直接捣上西天便罢。” 悟空心道:这话若是之前我还信几分,如今知道了三千诸佛、无边菩萨之事,却半分可能也没有了。硬来定是不成的,唯有且行且思,或许还能寻出些头绪来。如来早知我是灵明神猿,我若踏实西去,他只静静守着便好,我若投入齐天岭来,恐怕反倒将自己置于险地。这层想法悟空只在心里想想,却也没有赘言详说。 大禹道:“悟空此举我也半懂不懂,但悟空向来不做无用之事,还是听他的主意。” 麒麟道:“好!那九头虫生得什么模样,又去何处寻他?” 悟空道:“大禹前辈认得,他曾在南海海底自在宫中出没,如今又跑到阴司渭水河中,怕是与观音有些关系。” 大禹道:“悟空放心,我与后羿辅佐麒麟前辈前去收他,此事必要成功。” 悟空道:“那便有劳了!” 悟空心中惦念着保唐僧取经,于是匆匆辞了麒麟、大禹,便向东去寻三藏一行。 唐僧三人别了悟空,仍向西行,山岭逶迤,行了半日才见岭上一座斑驳石碑,上写“白虎岭”三个大字。 唐僧道:“原来此地叫作白虎岭,好瘆人的名字。” 悟慧道:“师父莫惊,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那妖魔已被大师兄引走,此地应是宁静了。” 三人下了白虎岭,唐僧虽坐在马上,却也肚肠饥饿,疲乏无力。 于是道:“二位徒弟,你们大师兄不在,谁去化些斋饭来?” 八戒道:“悟慧去吧。” 悟慧道:“还是二师兄去。” 八戒道:“我头面丑陋,唯恐吓着人家,还是你去。” 悟慧道:“上午便是我去的,此番该你去才是。” 八戒还要再说,唐僧道:“莫再嚷了,难不成要我去?”八戒不敢多言,便取了钵盂,腾云去化斋了。 悟慧暗道:大师兄早就叮嘱过,但凡他不在时,叫我寸步不离师父,你这老猪心思倒有五成不在取经上,当我看不出吗? 却说悟空正奔东面来,将到白虎岭时,远远见八戒腾云而起,自是去化斋了。悟空心思一动,使个隐身法,跟在八戒后面。 只听这呆子嘟嘟囔囔道:“化斋化斋,偏就你饿,我老猪还没说饿,若知道取经如此受罪,唉,玉帝老儿,你可坑人了……” 宝象国 悟空听得清楚,看来猪八戒果然和天庭藕断丝连。只是他醉酒戏嫦娥那桩事自己看得明明白白,如果说这是一场苦肉计的话,这定计之人也实在高明得过了头。悟空不由得暗自庆幸,幸亏自己使红孩儿替下了沙僧,否则怕是应付不过来了。 只见八戒行到一处村落,降下云头,变作一个粗莽大汉,便往村中行去。悟空要看看这呆子如何化斋,便在后面紧跟。 八戒大步流星,见面前一户民宅,也不敲门,径直闯了进去,惊得屋内惊叫连连。他直奔灶间,见锅里有半锅煮好的米饭,拎起这只大锅便往外走。 户主才醒过神来,怒骂着抄起一杆锄头追来,可他又怎能追得上八戒? 八戒疾奔到无人处,先将钵盂填满,自己又使毛糙大手抓去,一把一把塞入口中,直到将这锅饭吃得干干净净,才拍拍肚皮道:“口袋空空,肚囊鼓鼓,也是福气。”说完又拍了拍满满的饭钵,道:“唐僧唐僧,我也对得起你吧。” 悟空见这呆子自言自语,好似着了魔怔,煞是有趣,只是他再有趣,若不一心保唐僧,自己也容不得他,看来还需多敲打敲打才行。 八戒捧着饭钵往回飞,见悟空已回来立在唐僧身边,暗道:这煞星又回来了。他行到唐僧面前,满面带笑将钵盂递给唐僧,道:“师父,快吃吧,一会儿饭就冷了。” 唐僧接了过来,道:“悟能辛苦。”唐僧自知悟空与悟慧不吃,他也只吃了一少半便饱了,又将饭钵给八戒道:“八戒吃些吧。” 八戒假惺惺地道:“做弟子的哪能抢师父饭吃?师父吃饱了,我再吃。” 唐僧道:“八戒今天懂礼了。” 悟空笑道:“师父你不必管他,他都吃了半锅了。” 八戒一惊,道:“师兄你才回来,便在这里谗言。” 悟空道:“你那手指缝里还粘着米粒,还道我谗言!” 八戒伸出手一看,果不其然,于是狡辩道:“这是……我去锅里抓饭,填到饭钵里粘上的。” 悟空道:“休要扯谎,你化斋便好生化斋,却为何化作一个大汉,强行入户,这与强盗有何分别?” 八戒这一惊怎生了得,道:“师兄,你怎么知道?” 唐僧那厢脸色极为难看,问道:“悟能!悟空所言可是真的?” 八戒支支吾吾道:“师父,那……那村人都吝啬得紧,我怕师父腹中饥饿难耐,便……便……” 唐僧喝道:“这呆子,十分不善!我朝朝教诲,日日叮咛。古人云,不教而善,非圣而何?教而后善,非贤而何?教亦不善,非愚而何?汝这般顽劣,诚为至下至愚之类!走进门不知高低,唬倒了施主,佛祖却不是怪罪于我?” 八戒惊得战战兢兢,一言也不敢发。 悟空道:“八戒,取经大事,步步要紧,若叫佛祖知道我等不敬,只怕前功尽弃,此番不记你过,今后可要谨慎些才是啊!” 他不似平日里出口便骂,只谆谆教诲,八戒反听得更是心悸,居然“扑通”跪在地上,给唐僧磕了几个头,道:“师父,我确是诚心取经,此次真是无心之过,师父饶我一次。” 唐僧看了看悟空,悟空道:“八戒,你当知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今后你再三心二意,那便直接回高老庄做你的快活女婿吧。” 八戒听悟空有了缓和之意,忙道:“不敢不敢,一定不敢!” 悟空见八戒俯首贴耳,道:“那便快起来,前面探路去!” 八戒如获大赦,忙不迭起了身,拎着钉耙扛着行李奔向前方。悟空牵着白马在后面缓缓而行。 行了半个时辰,八戒驾云回来,落下道:“师父,师兄,前方偏南处有一座宝塔,金灿灿的甚是好看!我唯恐是佛家事物,也未敢近前。” 悟空听说有宝塔,他自然知道过了白虎岭,便是黄袍怪。中悟空被唐僧贬回花果山,又是八戒将他请了回来,此番天庭局势变了许多,不知那奎木狼还在不在了。 前面出现一带松林,行过藤攀葛绕,柏翠松青,出了松林,果见南面金光闪烁,彩气升腾。此时正是夕阳坠落,映得宝塔金顶发亮。 唐僧道:“阿弥陀佛,我在东土时便发下宏愿,这一路上逢庙烧香、见佛拜佛、遇塔扫塔。既然见了,便去拜一拜吧。” 悟空细看那塔,既无妖氛,也无仙气,心中纳闷,道:“师父,我陪你去。”他们两个行到塔前,只见塔门上横着一块玉匾,上写“碗子山波月洞”六字。 悟空笑道:“师父,这哪里是塔?不过一座妖精洞府,修作宝塔模样。”唐僧惊道:“哪里有妖?” 悟空道:“师父莫慌,我见内中似是无人。”他远远招手唤来悟慧看守唐僧,自己推开虚掩的塔门,走了进去。 塔内甚是宽阔,有桌有椅,却积了厚厚一层浮灰,不知多少年未有人来。悟空转了一圈,也未见塔内有一个活物,他不禁念叨:这个黄袍怪难道就不来了? 他哪里知道,紫微大帝已将二十八星宿尽数清查了一通,那五个来历不明的被换掉的,其中之一便是奎木狼,现在正在紫微宫中受罚受苦,哪里还能脱身来此刁难他们? 既然并非佛塔,自然无须扫了,他们离了波月洞,又上了大路,向西行来。 这一路好景色,山水宜人,如行画中。走了三百里路,只见前方现出一座城池,高阁殿宇、层台锦绣,原来到了一处国度。 进了城中打听,此处正是宝象国。师徒四众行野路久了,心也疲了,于是收拾行李、马匹,安歇到馆驿中。 一夜无话,第二日起来,四人来至朝门外,对守门阍者道:“有唐朝僧人,特来面驾,倒换文牒,乞为转奏转奏。”那黄门奏事官奏毕,宝象国王闻知是唐朝大国圣僧到此,心中甚喜,即时叫道:“宣他进来。” 把三藏宣至金阶,山呼礼毕。两边文武百官,无不叹道:“上邦人物,礼乐雍容如此!”那国王道:“长老,你到我国中何事?”三藏道:“小僧是唐朝释子,承我天子敕旨,前往西方取经。原领有文牒,到陛下上国,理合倒换。故此不识进退,惊动龙颜。”国王道:“既有唐天子文牒,取上来看。” 唐僧双手捧上,奉至案前,宝象国王取本国玉玺印了,又还给唐僧。 当晚,宝象国王东阁里设下素宴,款待唐僧师徒一众。正在宾主皆欢之时,自外面转入三个女子,个个珠光宝气、华贵娇美。 宝象国王见这三位女子,喜笑颜开道:“这是我的三个女儿,听闻唐朝长老来了,便要瞻仰中华人物,圣僧勿怪。” 悟空在旁听了,问道:“国王,你这三个女儿可曾婚嫁?” 国王道:“大女儿、二女儿早就嫁了,都是本国武将,小女儿月前才许了人家,乃是我朝文官之子。” 悟空点点头,道:“恭喜陛下,有如花似玉的三个宝贝千金,又有安邦定国之武将文臣。”心中却想到,记得那黄袍怪说宝象国三公主是天上宫女下凡,要与他私通,故此下凡投胎帝王家,再续十三年夙缘。 呸,简直一派胡言!此际奎木狼没来,三公主也已出嫁,所谓前生有约的浪漫故事简直就是扯淡。那奎木狼分明是强抢了人家闺女,又编出一套谎话来蒙混过关。只是此事既然没有发生,悟空自然也不会节外生枝了。 自己来到这世界之后,不知将原有的取经构架改变了多少,出现一些岔路也在情理之中。 第二日,国王又率多官远送唐僧出了城西,这一路往西,沿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自不必说了。 却说九头虫失了双头怪鱼,心中又恨又怒又怕。观音曾与他说,这双头怪鱼紧要之极,着令他与金毛犼轮流看管,这一日该他当值,居然将这双头鱼丢了。此番若是回去,不知当受何等惩罚。要溜之大吉吧?他深知观音菩萨神通广大,这天地虽大,却恐无自己容身之处。九头虫思虑再三,仍奔南海而来。 见了观音,九头虫将此事以实告知。菩萨一听,果然雷霆大怒,这双头鱼若仅是丢了,那事情还可缓一缓,只要仍在世上,上至大罗,下至九幽,也要将他寻回。可那鱼儿身内有唐王魂魄,唐王无半点儿法力,若离了阴司渭水,恐怕活不过一日。 他若是寻常死法,魂魄入地府轮回,倒也好办,走走门路便能拘回。最怕的是遭遇横祸,落得个神魂俱灭,这可坏了大事! 菩萨恨不得一个法术毙了九头虫,但她此时正是用人之际,哪里会自断臂膀。思虑至此,观音强忍怒气道:“这双头鱼若寻不回来,你百死难赎!” 九头虫战战兢兢地道:“我自知有罪,可那人踪影不现,我实在斗不过他。” 观音道:“好吧,那人使什么兵刃?” 九头虫道:“那兵刃重愈万钧,似是一根铁棍。” 观音想了想,这世上使铁棍的还有几个?孙悟空使棍,但他随唐僧西去取经,既无精力也无理由跑到阴司之中;还有一个,便是齐天岭的牛魔王…… 对了,必定是他,若非麒麟,这世上还有谁能窥得五类之王的秘密? 金银角 唐僧师徒行过数九严冬,却又值三春景候,这一日,只见前面一座高山挡路。唐僧道:“徒弟们仔细了,前遇高山,恐有虎狼阻挡。” 只见这山,果然巍巍峻岭,削削尖峰,湾环深涧,孤峻陡崖,真是险峻异常。 悟空笑道:“师父也有道行了,能看出山中有妖。” 八戒前番得了训斥,此番要将功补过,自告奋勇道:“师父,我去巡山探路!”悟空道:“好师弟,这才是句正话。” 八戒道:“嘿嘿!我这天蓬元帅却也不是冒牌的,哪个妖怪晦气叫我遇见,管叫他头上添九个窟窿。” 悟空道:“话虽如此,却也不可大意了。” 那八戒拎着钉耙气势汹汹去探路,见他走远,悟空道:“师父,此山十有八九不是好去处,我也去看看。”于是悟空让悟慧引唐僧来至高处,他只一回首便可看见,这才放心去寻八戒。 这呆子,踌躇满志去寻妖怪,这边才进山,那边果然有妖怪调兵遣将,要捉唐僧。 此山名唤平顶山,山中有个莲花洞,洞中又有两个了不得的魔头,唤作金角大王、银角大王,这两个妖精来历非凡,方圆几十座山头土地山神都归他调遣。这一日金角洞中闲坐,道:“贤弟,闻得东土有个唐僧要往西天取经,那和尚乃金蝉长老临凡,十世修行的好人,一点儿元阳未泄,若吃他肉,能得延寿长生呢。” 银角喜道:“如此好事怎可错过?孩儿们,随我去巡山!” 金角道:“你又不认得那和尚,遇见了也唯恐错过。我这里有取经和尚的影像,你只按这图去捉便是了。” 银角大王得了图形,知道四人模样,这才带了几十个小妖出来巡山,没走出多远,正好遇见八戒。 八戒见对面那一群人怪首人形,知道必非善类,只是见人多势众,心里却有些慌了。那边银角早早见着八戒,喝道:“那胖子,哪里去?” 八戒回道:“过路的!” 银角拿出图形对照,这猪面人身的岂不正是猪八戒?于是喝道:“你便是取经的猪八戒,是也不是?” 八戒见掩饰不过,喝道:“是你猪爷爷如何?” 银角“嘿嘿”一笑:“小的们,给我拿下了!”众小妖围将上来,银角掣出宝刀,便与八戒战在一处。若论武斗,八戒本领并不逊于这妖魔,只是身周那些小妖分了心,战不过二三十个回合,八戒便露败象。 悟空远远看见,那妖魔头上顶着一只银色长角,这岂不正是银角大王? 怪哉!金角银角乃是老君御下童子,自己还道三清绝不会派人拦阻取经,怎地这两个又来了?记得中,美猴王被银角使移山倒海的法术,遣来三座大山,将悟空压得九死一生无法逃脱,最后还是土地山神助他脱身。这两个魔头下如此狠手段,自是要存心搅黄取经一事。但此时与彼时相比,又有很大不同,悟空已与三清言明,虽未推心置腹,却也打了招呼。金角银角若无老君授意,自是打死也不敢私自下凡的,难道三清又出尔反尔了? 悟空思绪未定,见八戒被群妖围在当中,已无还手之力。悟空心道:好不容易这呆子收拢心性真心来探路,自己倒不好袖手旁观。 他亮出天机棍来,大喝一声道:“妖魔敢尔!”便一跃到了阵中,他这根铁棍扫将开来,群妖抵挡不住,散开圈子。八戒兀自吹嘘:“哥哥,你再不来,可就没得打了。” 那边银角大王见悟空出来,眼前一亮,问道:“看你的模样,可是唐僧大徒弟孙行者?”悟空道:“你既知道我名,还敢在此拦路?” 银角道:“嘿嘿,等的便是你,看我法宝伺候!” 说时迟那时快,银角自怀中取出一个红色葫芦来,道:“孙悟空,我知道你法力高强,也敢上天宫逞雄,今日你可敢与我赌上一赌?” 悟空道:“赌什么?”金角银角那几件法宝悟空了然于胸,自然无惧。 银角道:“我只唤你名字,你若敢答应,我便放尔等西去,如何?” 悟空道:“有何不敢?” 银角取下了葫芦盖,叫道:“孙悟空!” 悟空心道,若是答应,便被他收了进去,这葫芦也不管名字真假,只要应了声,便循音将人吸入。可若不答应,便输了气势。 银角笑吟吟看着悟空,悟空看他目光中带着一丝狡黠,便开始思索对策。本来若用根毫毛变个分身自然无妨,只是眼下被死死盯着,却也不好施展法术。 这时小妖群中有个不知死活的,道:“大王,他不敢——”话音未落,这小妖便“嗖”的一声被吸入了葫芦中。 银角哭笑不得,急忙将这小妖倒了出来,狠狠骂了两句:“不知死活的,坏我好事!”这小妖法力不济,虽只瞬间之事,身上已焦黑一片,如火似毒。悟空暗道:这紫金红葫芦果然厉害,也亏得美猴王有金刚不坏之体,才能支撑一阵。 银角大王道:“孙悟空,算你运气好,被你躲过一劫。”他知道悟空既然知道这葫芦效用,便再难中计。此番出来只为巡山不为对敌,他只带了两件法宝,一柄七星剑,一个紫金红葫芦。那七星剑虽也不是凡物,但要与闹过天庭的齐天大圣对阵,自己还真有些胆怯。 银角大王思量一番,道:“孙悟空,你也是了不得的妖王,名扬天下,何苦跟那唐朝和尚取经?不如你我将那和尚分了,得了长生不老,占山享齐天之乐,如何?” 悟空“呸”了一声笑骂道:“你是猪油蒙了心了,敢来游说你孙外公?占山为王虽一时快活,却终究只是草寇,得不了正果。倒不如你随我取经去,必有你的好处!” 银角大王哈哈笑道:“好好好,成佛在我眼中狗屁不值,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能过得了我这平顶山?”说罢银角大王带着众小妖往回便走。 后面八戒此时胆壮,低声道:“大师兄,不如你我掩杀一阵,必能占些便宜。”悟空道:“且慢,你看那妖怪阵脚不乱,必有依仗。” 悟空想了想,道:“你且回去护住师父,我跟上去看看他到底有什么玄虚。”悟空为何要如此?只因他知道,金角银角本领并不平庸。且不说银角法术高强,搬山术使得出神入化,手中几件法宝更是厉害,毕竟是从兜率宫拿出来的东西,怎么会有凡品?但这两个妖怪一切都好,唯有洞府看管得不严,中美猴王混进去多次,都未被察觉。既然知道他们的破绽,哪有不利用的道理? 悟空化作一只飞蝇,紧紧缀在群妖身后,行不多时,便到了莲花洞。银角教众小妖都在外待命,自己进了洞。悟空变的这飞蝇,身子既小,速度也快,就是从那群小妖眼前飞过,他们也只当眼花。 悟空迅疾钻入洞中,三绕两绕,寻了根背光的柱子落在上面。只听银角道:“哥哥,我探路回来了。” 金角道:“弟弟辛苦,可曾有些许收获,见到唐僧了?” 银角道:“唐僧没见,却见了孙悟空和猪八戒。” 金角道:“这两个如何?” 银角道:“那猪八戒稀松平常,若不是孙悟空来,我早将他擒住,那孙悟空么……倒有些机灵。” 金角笑道:“那是自然,若没有他,你我也不必来此了。” 悟空心中一动,原来金角银角不是为唐僧,乃是为自己而来。 银角接着道:“哥哥,这差事也忒难……” 金角摆了摆手叫他噤声,对阶下小妖喝道:“尔等出去守着,若见取经那几个过来,即刻禀告。” 众小妖呼啦啦出去,金角才道:“弟弟谨慎些,西天佛祖也是有大神通的,莫走漏了风声。” 银角道:“还是哥哥想得周全。实不相瞒,若凭手中兵刃,恐怕真降不住那猴子,若要真刀实枪打起来,唯恐伤了你我。只是若用法宝,一个收不住,将这猴子炼了,天尊岂不怪罪你我?” 金角道:“弟弟无须束手束脚,临行前天尊曾道‘尽管折腾,动静越大越好’。” 银角道:“越大越好?这是何意?” 金角道:“只按天尊吩咐去做便是,总之尽力阻住他们,不让唐僧过去!至于结果如何,就不是你我所能知了。” 银角道:“好,明日便将此山封住,管叫他水泄不通。” 金角道:“依我所见,不若使个搬山术,横在此山之上,方能显我道门大能。” 银角喜道:“哥哥说得对,山既搬过来,那山神土地皆惊,必将此事报到天庭去,这才叫闹出个动静来。”他想了想又道,“小弟还有一计,何不去九尾狐狸婆婆那里,邀她前来助阵?” 金角道:“好!我那幌金绳还在婆婆处,以她本领,管保闹个天翻地覆。” 银角想了想,还真有些担忧:“若真叫取经那几人有了死伤,可如何收拾?” 金角笑道:“无须担心,到时自然有人来收拾残局,你我只管放手去做!” 银角哈哈一笑:“好!既然如此,我倒要看看那个齐天大圣能不能逃得过我的法宝去?” 九尾狐 悟空听了半晌,心中明镜一般,果然是太上老君派金角和银角前来做戏的。究其原因,十有八九只是要天下人都能看到,我道门也并非只会隐忍,不然如何叫他们“动静越大越好”?吃唐僧肉本是隐秘事,他们如此无所顾忌,自然是要将道门的反应传播出去,否则岂不显得太过懦弱了? 而这次对取经一众的阻击,其实乃是迷惑之用,表面上三清终于开始了反击,其实暗地里又不知他们在做何等大事。悟空与老君分别已有段时间,老君听闻有人收集五类之王,便说回去商议,这一商议,却商议了一年多,看来此事的确非同寻常。 还有一点,就是金角银角说起那九尾狐狸,他们若是不说,悟空几乎忘了还有这个人物。这个九尾狐狸神秘兮兮不知根底,不过既能被金角银角认作干娘,恐怕本事不俗。悟空在中把她一棍子打死,只是占了偷袭的便宜。而这之后也不见有人来给她报仇,不知究竟是何来历。 这之后,金角银角尽说些无用的,悟空见再没什么所得,便振翅飞了出去。出了洞口,他心思一动,落在草丛当中。 悟空变回了原形,使个法术,拘来了一名小妖,喝问道:“你家大王有个狐狸精干娘,她住在何处?” 小妖见是与银角大王对阵的那只猴子,自然知道悟空厉害,便战战兢兢道:“那奶奶住在……压龙山压龙洞里,便在西南十余里处。” 悟空得了讯息,一掌将这小妖打晕在地,直往西南飞来。 行了十多里,见前面黑森森一片乌林,悟空艺高人胆大,进去寻了起来。也没费什么工夫,便见乌林深处有一座石洞,两扇石门半开半掩,门上写着“压龙洞”三字。 悟空暗道:好大口气,区区一只九尾狐狸,就敢压龙!他隐匿身形,进了石洞,洞中虽有许多女怪,却又怎能看得见他? 到了二道门中,只见当中坐着一个老妪,这老妪银发稀疏、满口没有几颗牙齿,却神采奕奕,自然便是那九尾狐狸精了。 悟空仔细看看,暗自点头,这九尾狐狸果然不俗,也不知她修了几千几万年,才有如此道行,那金角银角认她为干娘,倒也不冤。 但从悟空一棍打死她来看,这狐狸显然是个修法术的,不禁打。悟空正要施展手段近前,忽听门外有一动听的女声叫道:“娘,女儿来看你了。” 悟空听见这声音,心中惊讶万分,这声音他熟悉得很,不是旁人,正是当年牛魔王救下的小狐狸胡玉! 九尾狐狸居然是胡玉的娘,这事也太离奇了,只是胡玉为何不生九尾,莫非修炼还不到家? 只见门外袅袅婷婷走进来一位美娇娘,果然正是胡玉。九尾狐狸见了胡玉,美得满脸褶子都堆了起来,喜道:“宝贝闺女,你可有几年没来了。” 胡玉道:“娘,我这几年休整洞府,也没腾出空来,昨日才得牛大哥帮我将洞府修葺一新,侍女丫鬟都备齐了,便来邀娘一起去住呢。” 悟空暗自发笑,牛魔王倒真有闲心,在外金屋藏娇,还帮人家修葺洞府,不知罗刹女知不知道这件事。 九尾狐狸道:“好闺女,真懂得孝顺娘,只是那洞府是娘留给你的,既然搬出来,便不再回去了。” 胡玉道:“娘,打我亲娘没了,便是你和干爹对我最亲最好,你就让我孝顺您一万年,也好报答您的恩情。” 悟空明白了,原来九尾狐狸不是胡玉亲娘,而是干娘,而她老公自然是留给胡玉万贯家资的万年狐王了,隐约记得在火焰山那段故事中就有这处情节。这便对了,除了万年狐王,旁人却也与这九尾狐狸不搭调,只是这狐王修炼万年,终究也没能留住性命,倒也真是可惜了。 九尾狐狸道:“你莫哄我了,我看得出,那牛儿对你是真好,你们小两口恩恩爱爱,我看在眼里比什么都好,又怎能去扰你们燕尔新婚之乐?” 胡玉摇着九尾狐狸胳膊,撒娇道:“娘——便是牛儿让我来接您的,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您要不在,总觉空落落的。再说,您在这儿一个人,孤零零的又有何趣?” 九尾狐狸道:“凭为娘一身本事,岂会孤零零。这压龙洞中,也收拢了百十人,左近莲花洞,还有我两个干儿子,那两个本领也不低,时常也来看看。不去,不去!” 胡玉见死活说不动九尾狐狸,只得作罢。她陪九尾狐狸喝了杯茶,叙了会儿话便告辞,只道过几日再来。 悟空心道,亏得你今日来了,你若不来,只怕见不到你这干娘了。 他既知了九尾狐狸来历,又见她对胡玉真心疼爱,思虑再三,也下不去手,只好退出了洞府。虽知明日这九尾狐狸便要给自己添麻烦,却也无计可施。他若追上胡玉说明此事,自然可免动干戈,只是一旦如此,胡玉和九尾狐狸自然便知道自己仍与牛魔王有旧情在。自己扮的乃是和齐天岭众人再无瓜葛的角色,自然不能因小失大了。 悟空回来寻见唐僧。三人等了悟空许久,甚是担心,唐僧问道:“悟空,这伙妖怪势力是大是小?” 悟空道:“师父不必担心,我志不移,旁的都无妨。”他心里有底,此番最不济也是有惊无险,老君既然授意,金角银角怎敢伤了唐僧?更何况凭自己这身本领,却也没什么可畏惧的。 悟空出去化了斋饭,回来与唐僧八戒吃了,又寻个背风处安歇下来,一夜无话。 第二日,晨光熹微,悟空蹲坐在树上向西望去,只见黑乎乎三座大山,将西面挡得严严实实。果然银角大王半夜便施展移山填海术,将西去之路封住。 又过了一会儿,唐僧也起了身,他这一看自然畏惧难当,俯首便拜,口中道:“阿弥陀佛,弟子犯了什么罪过,叫山神来治我?” 悟空笑道:“师父起来,这哪是神仙之功?分明是妖怪法力!” 唐僧一个劲儿地搓手道:“悟空,这可如何是好,你可会搬山?” 悟空道:“这等粗活,我老孙哪里会干?”悟空将八戒唤起,道,“师弟,你看前面。”八戒揉揉眼睛看去,喜道:“师父,睡了一觉,可是到灵山了?” 悟空骂道:“尽说呆话,这是妖怪搬来的山,咱们几个数你粗壮,你快去将山搬开,好继续西去。” 八戒道:“哥哥饶了我吧,我那搬山术也只搬搬百十丈的,这几座大山足有千丈高下,搬不动,搬不动。” 悟空自然知道八戒无此能耐,他本来也会搬山,但装腔作势一番,却另有深意。老君不是要将此事闹大吗?那自己便给他加一把火! 于是悟空道:“天下山峰都有土地山神来管,我倒要去问问玉帝,如何妖怪能驱动土地山神,难道这世道变天了不成?” 于是悟空提纵云头,便上了南天门。 南天门前早有持国天王拦住,喝道:“那不安分的猴子来了!”这门前天兵老道都认得悟空,便上前将他拦在外面。 悟空笑道:“好久没来,天庭还是这般小气。老孙我早已不做歹事,如今我保唐僧西天取经,路上遇着点儿疑难事,特来请教玉帝。” 持国天王见悟空果然转了性,便着人去玉帝处禀告。须臾便有人回来道:“玉帝叫孙大圣至通明殿上说话。” 悟空也不客气,展开身法,一溜烟到了通明殿。 玉帝仍如往日般高坐殿上,只是他似是打不起精神,懒懒道:“齐天大圣,听闻你保唐僧西去取经,到这里作甚?” 悟空好歹施了个礼,道:“玉帝,我那处甚急,便长话短说。我先问问,如今天下,是归天庭来管,还是归妖精来管呢?” 玉帝笑道:“岂有此理?哪有如此厉害的妖精,我倒要见识见识。” 悟空道:“我保师父行到平顶山,那莲花洞中有两个妖怪,他们法力高深,指使山神土地移来三座千丈高峰,横在路上。山神土地本应归天庭管辖,为何还要听妖精的话?” 玉帝微微诧异,道:“竟有此事?” 悟空道:“你若不信,可着人与我一同去看看。” 玉帝微微颔首,道:“土德星君,哪吒三太子,你二人随孙大圣前去看看,若真有山神土地不从天管,便擒来问罪!” 土德星君与哪吒领了御旨,便随悟空一同下界来。 哪吒自从托塔天王死后,对天下妖族甚是憎恶。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只恨自己本事不济,不能杀到齐天岭去为父亲报仇。 悟空见哪吒对自己也不理不睬,便与土德星君聊了一路,片刻工夫,三人便到了平顶山。哪吒见果然三座大山横在路中,周围一片碎石都没有,显然是后搬来的。 他杀妖心切,便跃在山前喝道:“山神土地,与我滚出来!” 山中无门,自岩石中跳出来六个小神,齐齐跪倒在地,说道:“不知三太子前来,恕罪恕罪!”哪吒喝骂道:“你们好大的胆子,怎可私自搬山,难道不服管教了吗?” 一个山神道:“三太子恕罪,非是我等胆大,实在是那妖魔太过厉害,我等若是不从,只怕顷刻没了性命!” 斗银角 哪吒皱了皱眉,道:“哪个妖魔如此大胆,敢胁迫天庭御下鬼仙?”这几个鬼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无人敢答话。 土德星君道:“三太子息怒,这事倒也不必问他们,大圣自然知晓。”悟空道:“那妖怪便在这三座山后面,唤作金角、银角大王。” 哪吒也不与唐僧、八戒诸人打招呼,显然心情十分不豫,他命土地山神将三座山移开,果然三山之后又亮出一座险峰。悟空将哪吒引到莲花洞前,道:“这便是那两个妖怪的居所。” 哪吒见到了妖窟,二话不说,亮出砍妖刀来,对门前小妖喝道:“进去通报,哪吒三太子前来降妖了!” 这些小妖也闻过哪吒之名,心中惧怕,便进洞道:“大王,不好了!” 银角道:“何事?” 小妖道:“那三座山被移开了,天上那个哪吒在门前叫阵,只叫大王出去,他要降你!” 银角听这小妖语无伦次,一脚将他踢开,喝道:“降我?就凭那个长不大的小娃娃?”金角道:“贤弟莫要轻视,哪吒的混天绫很厉害。” 银角腰悬七星剑,手托羊脂玉净瓶,脖颈处插着一把芭蕉扇,洋洋得意道:“哥哥看我可威武?”金角摆摆手道:“手下留点儿分寸。” 银角道:“我自然心里有数。” 银角大王出了洞,见哪吒三太子手持兵刃站在洞前,悟空与土德星君站在后面。银角笑道:“孙悟空也忒不济事,怎么找了个小娃娃做帮手?” 哪吒最恨别人说他是娃娃,他一言不发,挥着斩妖刀迎头便砍。银角七星剑早亮在手中,迎了上去。“当啷”一声,两件兵刃相交,哪吒心中不屑,暗道:你那兵刃也敢硬接我的斩妖刀,还不一击便断成两截? 哪知七星剑丝毫未损,反倒将哪吒斩妖刀磕了回去。哪吒顿觉不妥,低头细看刀锋,竟现出米粒大的一个缺口。哪吒惊道:“你使的是什么剑?” 银角笑道:“砍娃娃剑!” 哪吒大怒,抖起混天绫便朝银角缠了上去,银角叫一声:“来得好!”他知道混天绫不可易与,抽出芭蕉扇连扇三下。 他这芭蕉扇不同于牛魔王手中的芭蕉扇,此扇望东南丙丁火,正对离宫,这一扇子扇将下来,只见地上凭空生起火来,火光焰焰烈焰腾空,朝着哪吒卷去。 悟空在后面看得清楚,他自然不畏火,但仍拉起土德星君道:“星君快闪!” 这火非同小可,不是天火,不是地火,更非炉中灶内山头雷电之火,乃是老君炉中炼出的文武之火。这场神火紫光乍现,山顶石头瞬间便酥了。 哪吒珍惜法宝,急忙将混天绫收了回来,转身便跑。只听银角哈哈笑道:“我道有多大本事?原来只是个唬人的!” 悟空三人立在空中,看银角在下面耀武扬威,哪吒气愤道:“这妖怪哪里弄的这柄宝扇?此扇在手,谁能降得了他?” 悟空信口胡说道:“老孙我最是怕火,不然也无需二位劳心。” 土德星君道:“俗话说水能克火,何不去请水德星君来降他?” 悟空为难道:“话虽这么说,只是我与水德星君不熟,这却如何是好?” 土德星君道:“既然逢上此事,自然不能推脱,我与大圣去走一遭如何?” 悟空喜道:“如此最好!” 哪吒道:“你二人去便可,我回去禀告玉帝。” 悟空抱了抱拳:“有劳三太子了。”哪吒对悟空仍是爱理不理,他心中只拿悟空当妖怪,冷冷道:“玉帝有旨,不可违之。”便驾云去了。 悟空心道,这不知深浅的东西,论起做人,可比土德星君差远了。 土德星君与悟空来到北天门,正好遇见多闻天王。多闻天王见土德星君携孙悟空来了,上前问道:“星君哪里去,这位可是花果山妖王孙悟空?” 悟空笑道:“正是正是!我如今已不是妖了,正保唐僧去西天取经,途中遇难,来求水德星君救一救。” 多闻天王道:“水德星君便在乌浩宫,两位请。”悟空二人行远,多闻天王喃喃道:“哼,你说不是妖便不是吗?” 到了乌浩宫,水部众神在宫门前又拦住悟空。悟空心道:真是朝中无人难办事。他也不说话,一切交由土德星君打点。 土德星君说明来意,片刻工夫,水德星君便整冠束带,将二人迎进宫内道:“何方妖魔如此难降?”悟空道:“那妖魔也并非十分厉害,只是一柄扇子能扇出火来,故此来求水德星君降他。” 水德星君道:“用火我倒不惧,便随你走上一遭!” 悟空引水德出了北天门,径直来到莲花洞口,叫一声:“妖怪开门!”那把门的小妖,听得是孙大圣的声音,急又去报道:“大王,那猴子又来了!” 银角听闻,哈哈大笑道:“这个孙悟空果然有些门道,不知此次又请谁来?”金角道:“他自己不动手,只邀救兵,倒是正合你我之意。” 银角点头道:“我便给他来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叫天上地下都知我玄门法宝的厉害!” 银角出了洞,见了水德星君,道:“你这老头,偌大年纪不在家里养老,作死不成?”水德星君道:“大胆妖怪,敢抗天威?看我来擒你!” 银角双手背后,暗暗将紫金红葫芦口打开朝下,道:“有本事便来,只是我剑下不斩无名之鬼,你姓甚名谁?” “我乃水德——”水德星君话未说完,“嗖”的一声原地不见,原来早被吸进了紫金红葫芦中。银角大王亮出法宝,哈哈大笑道:“这点儿本事,也敢妄言擒我?” 悟空拉起土德星君便走,惊问道:“那是什么东西,怎无缘无故便将人收去了?”土德哭丧着脸道:“大圣问我,我哪里知道?” 悟空急得直搓手,道:“这妖怪本事忒大,这可如何是好?过不了此山,如何能到得西天?”土德星君道:“还要去寻昊天上帝,小神我实在无能为力了。” 正说话间,只见哪吒引着几个人到此,悟空仔细一看,这几人都是旧相识。原来哪吒回禀玉帝,玉帝听闻有厉害妖怪,便着四大天师与火德、木德二位星君前来相助。这几人都是场面上的人物,先来与悟空见过礼,客气一番,便又奔莲花洞来。 听闻妖怪手持法宝将水德星君擒住,几人大惊失色。悟空道:“那妖怪说话时只不接茬便好,免得被他收了。” 火德星君脾气最是暴躁,他见洞口无人,直接朝洞门掷出几个火球,那洞门腾腾燃起火来。悟空心中暗暗比较,火德星君之火与自己的御火神通相差不大,和祝融比起来却是差得远了。 只听洞内一声大喝:“开!” 洞门大开,却无人出来,须臾便见熊熊烈火自洞内喷了出来,银角在洞内哈哈笑道:“我这火比你那如何?” 悟空等人急忙躲开,火德星君见这火大惊失色,他自忖于火系神通大有心得,却也难令这扇子扇出的火来。 稍候片刻,火势渐消,银角大王自洞中跃出,喝道:“此番人多,还有点儿意思。” 这厢自然无人答话,张道陵手中捻个印诀,喝一声:“疾!”只见银角大王头上凭空落下一枚金光闪闪的大印。银角反应奇快,“嘿嘿”笑道:“与我斗法?” 他一闪身便遁入土中不见,再出来时,已在十丈开外。张道陵又御出一道符箓,顿时狂风大作,风中又夹着无数利刃,将银角卷在其中。 银角喝一声:“破!”顷刻间漫天狂风散去,又回到清明世界。 张道陵大惊失色,他号称精解五千真言,于其中精微义理深明其要,便是悟了此道之后,才始创天师教,造了无数符箓、丹书、云篆,天下道士本领神通,十有八九源出于此。岂料他这个天师教的祖宗施法,竟被人一语道破! 银角现出身形来,立在半空狂笑道:“你这法术,可是出自?论起读经,你可远不如我了,哈哈!” 木德星君见妖魔猖狂,也忘了不可出声的禁忌,喝道:“休得口出狂言!”他袖袍一抖,现出一根青丝,也不知是何材料所制,弯弯绕绕缠向银角。 银角皱了皱眉,却看不透这是何物,便闪在一旁,哪知这青丝如同生了眼目,紧追银角身后,银角腾挪几次都避不开,眼看便要被缠住。 众人面上皆露喜色,若能擒住银角,便可救水德星君出来。 此时只听远处一个苍老的声音慢悠悠道:“谁敢欺负我儿子?” 悟空心中一喜,原来是九尾狐狸来了,此番真有热闹看了! 观音至 九尾狐狸住的那乌林距此不过十余里路,这边打闹动静甚大,她岂能不知?这两个干儿子向来对她孝敬有加,这番缘分也算偏得,故此九尾狐狸得知金角银角有了麻烦,便不假思索驾云前来,果然正见银角被一根青丝缠住。 悟空见这青丝,取的乃是长生树上生生不息之意,他心道:不知祝融与火德、句芒与木德星君有没有些关联? 他这边正琢磨,忽见木德星君自空中忽地落了下去,身上已被一根金光闪闪的绳子缠住,那绳套在身上,顿时变作几个金箍,将他套得紧紧的无法挣脱。那青丝失了主人,便无影无踪了。须知金能克木,这幌金绳用来对付木系法术再恰当不过了。 银角见了幌金绳,喜道:“干娘!多谢干娘来救孩儿!” 九尾狐狸咧开没有几颗牙齿的干瘪嘴唇,呵呵笑道:“旁人欺负我儿子,我自然要来。” 哪吒与四大天师尽皆胆寒,没见这莲花洞妖怪有何本事,只是法宝太过厉害,两战便有两个星君被擒,再打下去,说不定还有谁会被擒住。那几件法宝一件比一件难破,还是再请援兵去吧。 悟空见哪吒欲退,便道:“三太子,天庭还有何人可请?”哪吒皱了皱眉,天庭自然有能人在,只是如紫微、勾陈、真武等人却请不动,旁人来了也不济事。便道:“想必玉帝自有安排。” 悟空叹口气道:“罢了罢了,我还是去请南海观音吧!” 哪吒道:“慢着!”他两次铩羽而归,自然要为天庭争个脸面。悟空道:“三太子可有人选了?”哪吒道:“见了玉帝,自有分晓。” 悟空随哪吒来到凌霄宝殿,玉帝听闻木德、水德二位星君被擒,略有忧虑,道:“众爱卿,你们看何人能擒此妖?” 太白金星道:“听三太子说这妖怪法术,有一柄扇子能扇火,有一个葫芦能装人,又有一根绳子能捆人,依我看,他也未必有多厉害,只是法宝威力大些而已。我有一个主意,要擒此妖,人少定然是不成的,只多寻些人来,人多势众,他法宝再多,也多不过人去!” 悟空暗挑拇指,太白金星这法子听起来平平无奇,却极为实用。不料玉帝道:“金星所言有理,不过取经毕竟是西天佛老之事。孙悟空,你当去佛老处也寻些援兵来,如此才能壮起声势。” 悟空心思一转,道:“玉帝莫非是说,这两个妖怪是西天跑出来的,要佛老来降他们?” 玉帝笑道:“你这猴子,莫要胡乱猜测,我哪里如此说过?” 悟空又道:“我实在不明,地上妖魔哪有如此厉害的?必定是天上跑下来的无疑!”玉帝想了想,道:“你说得却也有理,我即刻便叫各宫各殿点卯,看看缺了何人。” 悟空道:“好,那我便去西天寻援手了!” 悟空一个筋斗云翻到了灵山脚上,早有比丘僧拦住,悟空哪里管他们?只从众人头上掠过,来到大雄宝殿前,又有八大金刚拦住去路。悟空喝道:“快快闪开,莫耽误了取经行程!” 八大金刚犹豫之间,便被悟空飞了过去。 悟空初到灵山,只觉造化浓郁,比天庭更盛几分,而这造化中,又隐隐带着一股奇怪的气息,让人捉摸不透。 他来不及多想,便到了大雄宝殿上,这宝殿巍峨雄壮自然不必说了。如来高坐莲台之上,见悟空来了也不动声色,道:“孙悟空,你不安心保唐僧取经,来此作甚?” 悟空也不施礼,道:“如来,这取经之路实在难走,平顶山有两个妖怪拦住去路,我使尽本领也斗不过他们,今次特来求援的。” 如来道:“这才走了多远,便来叫苦?” 悟空道:“非是叫苦,我早早便去天庭求哪吒三太子、四大天师、火德、木德、水德降妖,只是他们加起来也斗不过那妖精,实在无法,才来求佛祖的。” 如来道:“尔等自东土来西天取经,此心可嘉,但我却不能帮你。” 悟空叫道:“佛祖若不帮我,那唐僧便寸步难行了。” 如来道:“那两个妖魔我自然知道来历,凭你们手中法宝,确是难降。我给你指条路,你去寻南海观音,她自然有法。” 悟空道:“好,多谢佛祖!” 悟空来灵山只是应了玉帝要求,也没指望如来真能施以援手。按照他的估计,如来不会不知道金角银角的来历,既然三清出手,如来便需慎重对待。平顶山距西天还有许多磨难,现在绝对不是撕破脸皮之时。 悟空飞出殿去,如来将双目闭上,心中惊道,这猴子几年不见,眼中星点已若隐若现了,看来取经一事紧迫了。 三清啊三清,我倒是没有料到,你们居然这么早就出招,道法自然,只可顺应天意,岂能逆天而行?这一局,你已败了! 悟空直飞南海,见了观音,将金角银角手段法宝道明。观音脸上笑容依旧,道:“既是佛祖有命,那我便随你走一遭去。” 若是从前,观音还需谨慎行事,三清毕竟是道教名宿,法力无边,她岂敢轻易得罪?而如今观音生机断绝,如来只道天下唯他一人能治,观音无奈,只得踏踏实实保唐僧西行路上平安。即使三清心中不快,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了。 悟空道:“降妖之前,却要先去天庭走一遭,玉帝正在那厢点卯,看看天上可有星宿下凡,说不准这两个妖魔便是天上神仙下界作乱。” 观音道:“都依你,都依你。” 悟空前面引路,观音携行者、木吒来到天庭,玉帝听闻观音到来,亲自下阶迎接。 此番天宫办事极快,神将蒙差查勘,天庭中九曜星官、十二元辰、东西南北中央五斗、河汉群辰、五岳四渎、普天神圣、斗牛宫外二十八宿都在天上,更无一个敢离方位。 玉帝长舒一口气,道:“既然并非天上神仙,那我便叫四大金刚、四木星君助你去降妖。”玉帝又对菩萨道:“九曜星君中水德、木德星君皆被妖怪所擒,还望菩萨救他们回天。” 菩萨道:“我与他们也是旧相识,岂有不救之理?” 这一行人声势浩大,又来到莲花洞前。 以菩萨身份,自然不能与妖怪动刀动枪,观音道:“悟空,你去叫阵,我只管收他们法宝。” 悟空亮出如意天机棍,他见那洞门已被火烧得支离破碎,便一棍将门旁石壁打塌了半边,喝道:“菩萨驾到,妖怪还不出来受降!” 生死谜 金角银角一左一右,正在莲花洞中服侍九尾狐狸吃果子,九尾狐狸端坐当中,笑眯眯受用着。木德星君与水德星君已被放了出来,捆在洞中石柱上,那捆人的也不是寻常绳子,要想挣脱也要费一番力气。 银角低声问九尾狐狸:“干娘,这两个你可认得?” 九尾狐狸瞄了一眼,撇撇嘴道:“看着有些面善,想是些小辈吧。” 金角道:“贤弟,你做事也太鲁莽,若不早将水德星君放出来,恐怕已炼化了他。”银角道:“是是,不然那水德若被炼化,可惹出麻烦了。” 他们三个正闲聊,忽听洞外悟空叫喊,金角脸色大变,惊道:“菩萨来了!” 银角问道:“哪个菩萨?” 金角道:“取经之事向来由观世音菩萨主持,必定是她来了。” 银角问道:“观音可能破了我的法宝?” 金角叹道:“贤弟啊,你不在外行走,不知观世音厉害。她是四大菩萨之首,西天常在外的几个,谁也比不过她。” 九尾狐狸慢悠悠地道:“观音之名也曾听闻,今日她来了,正好比比手段。” 金角忙道:“干娘,怎好劳动您老再出手。” 九尾狐狸道:“唉,不知我这老胳膊老腿,还能不能动弹了。”她缓缓站起来,右手拄腰。银角急忙扶住,道:“干娘,可要小心了。” 九尾狐狸一步三颤移到洞门口,咧开没有几颗牙齿的嘴巴道:“我若败了,你们两个就速逃吧。” 金角知道九尾狐狸绝非寻常妖怪,乃是有人暗中授意他结交,他们两个才刻意逢迎认了个便宜干娘,平日里没少孝敬。此番见九尾狐狸为了他们两个不惜与菩萨一战,心中大为感动,金角道:“干娘,咱们一同去!你若败了,我们两个岂能独走?” 九尾狐狸命运多舛,一生也无一个子嗣,老伴万年狐王又意外身亡。她一人孤单,便认了一个干女儿、两个干儿子,在心里只拿亲生的一般看待。她见金角大王要跟来,便道:“你们两个远远看着便罢,莫要近前!” 银角早将幌金绳、芭蕉扇递了过去,九尾狐狸接过来,喜道:“有这两样便足够了!” 跨出洞来,见悟空站在洞前叫阵,银角问道:“哪个菩萨来了?让我看看!” 观音听悟空讲述金角银角二人所使的法宝,便大抵猜出他们的底细,心道:只将你们两个擒住,料三清也不会怪罪下来。 观音自恃神通广大,对这两个自然不以为意,她又见金角银角身后站着一个老妪,这老妈妈:雪鬓蓬松,老眼昏花,面色红润满是皱纹,牙齿稀疏貌似菊残,乍看去已有百十岁模样了。观音心中奇怪,看金角银角神态,对这老妪甚是尊敬,这个又是何人? 她再仔细看去,忽地脸色一变,难道会是她?于是观音飘到阵前问道:“这位老妈妈,可是姓胡?” 九尾狐狸向前挪了两步,扒开眼皮看看,道:“年月太久,也忘了姓什么,没准儿就姓胡!”观音见她有恃无恐的模样,微笑道:“偌大年纪,修行不易,何必以卵击石!” 九尾狐狸笑道:“都打到人家门口了,还故作慈悲?” 观音道:“这么说你是执意如此了?” 她见九尾狐狸不答,伸素手捏出净瓶中杨柳,瞬忽间化成一柄绿色长鞭,“啪”地一抖,便朝九尾狐狸击来。九尾狐狸见观音说打便打,反倒不慌不忙,口中念道:“青狐现!”背后不知何时现出了一条极长的青色巨尾,便朝观音的长鞭迎了上去。 观音似乎有些忌惮,手腕一抖,便将鞭子收了回来,喝道:“你不明所以,何必回护他们两个?”九尾狐狸道:“自己儿子,我不护着谁来护?” 这一旁可惊煞了众人,谁也没有想到,这个貌不惊人的老妈妈竟然能和观音旗鼓相当,而且看上去观音似乎还稍有畏惧,她究竟是何来历? 悟空也是一头雾水,惊得嘴巴都合不拢,看观音模样,似乎与九尾狐狸早就相识,而且看观音一副凝重神态,显然九尾狐狸堪做她对手。 最令他惊讶的还不是这个,而是中九尾狐狸被悟空一棒打杀之事。九尾狐狸若有如此本事,不可能避不开悟空那一棍,书中偏又分明写着“劈头一棍,打得脑浆迸流”,九尾狐狸到底是真死还是假死?如果是真……凭那个美猴王的本领根本无法打杀她;如果是假,又是为什么? 金角银角与九尾狐狸,难道就是简单的干亲么,天下哪有如此巧合之事?金角银角乃是老君童子,什么大人物没见过?能叫他们两个甘心情愿认作干娘的,哪里会是简单角色?这事儿也实在太过扑朔迷离了。 九尾狐狸、胡玉、牛魔王、金角银角、太上老君……这几人隐隐形成了一个关系网,而这张网的节点,自然便是太上老君了。难道这一切都是老君授意? 那边四大天王见菩萨与九尾狐狸斗在一起,也不好袖手旁观,便喝一声:“将那两个妖怪擒住!” 四天王与四木星君一起拥上,将金角银角围在当中,施展手段攻了上来。银角丝毫不惧,挥起七星剑迎战四大天王,金角摸出两道符咒,口中念念有词丢了出去。半空中突现一道雷网,将四木星君裹了起来。 四大天王对战银角,自然占了上风,此时持国天王忽觉面前金光一闪,凭空飞来一道绳索,将他拦腰捆住,结结实实摔在地上。原来九尾狐狸与观音对战,尚能分神照应这边战况。悟空见此情形,对九尾狐狸法力又重视许多,当即确定,那个美猴王根本不可能打死九尾狐狸,九尾狐狸那一次绝对是诈死,然后使不为人知的法术遁了,再没现于世间。她既然这么做,自然是不愿再掺和到佛道之争中。 本来九尾狐狸相助金角银角,自然站在道家这边,之后半路做了逃兵,显然是有了大变故或者认为势头不对。而此刻九尾狐狸不惜与观音菩萨对敌……此时与彼时,又有了怎样变化?悟空隐隐有了推断,但仍然不得要领。 他见那边观音目光扫了过来,暗道不好,自己再不出手,观音必定生疑。他亮出铁棍来便要攻上去,此刻只见远方乌云滚滚,两个人影风雷般涌着云层过来。 悟空仔细看去,心中暗叫,这下热闹大了。那两人不是别人,正是胡玉和他傍上的齐天岭巨妖——牛魔王! 功成退 只听震天介一声大吼:“哪个敢伤我母!” 观音与九尾狐二人你一鞭击过来,我一尾还扫回去,不似打架,倒似是对舞,只是其中法力涌动非同小可,地上已显出无数道深深的沟壑出来。此时听牛魔王大喊,二人同时收了招式,后退几步。那边四天王虽只剩三个,但金角大王那符咒只能将四木星君困住一时,此刻以七对二,早已占了上风。 牛魔王二话不说便加入战团,铁棍一扫,如一阵狂风刮过,天王星宿无人敢接,迅疾退出了战圈。 金角银角同时施礼道:“多谢这位兄台相救!”牛魔王却不给面子,冷冰冰道:“谁为你们两个?我乃是为我母而来。”于是飞到九尾狐狸身旁,嘘寒问暖起来。 悟空见牛魔王做戏倒也像,先撇开与金角银角之间的关系,只为胡玉之母九尾狐狸来。此举自然是不愿将此事与齐天岭扯上关系。而对自己,牛魔王更是看也不看一眼,便当自己是一块山石,心中暗赞道,老牛粗中有细,不错。 悟空见了牛魔王,忽地想起一事,自己早该想到,牛魔王原来与九尾狐狸早就相识。中美猴王将九尾狐狸打杀,这件事牛魔王自然知道,而到了火焰山时,无论是玉面公主胡玉还是牛魔王都未曾提起此事,这却有些不合情理了。对胡玉来说,九尾狐狸与他亲母无异,必要与牛魔王说起此事来,而美猴王打死九尾狐狸一事,至少金角银角二人是知道的。金角银角与牛魔王皆出自老君门下,岂会不通风报信?由此看来,九尾狐狸诈死之后,十有八九和胡玉又见过面,否则活生生没了一个人,怎会如此消停?如此说来,这九尾狐狸与牛魔王走得甚近,此事若问牛魔王,想必他定能知道内情。 观音见妖魔又添强援,自知今日讨不到好处去,自己本领虽大,也只能抵住九尾狐一人,而几位金刚星君,却无论如何也斗不过牛魔王的。观音暗自叹道:青丘九尾狐重现,世间恐怕再不得安宁了,此事还是要去禀告佛祖才好。 观音将悟空唤到身边,低声嘱咐道:“你在此看好唐僧,切莫前行一步,我见妖怪只为阻你等西去,并无擒杀之意。我去禀告佛祖,让他来处置此事!” 说罢观音叫三大天王与四木星君同护住唐僧,自己腾云往西天去了。 却说牛魔王方才一声吼,自然惊动了一人。悟慧与牛魔王父子连心,他听到牛魔王的叫声,唯恐父亲出事,只是悟空叫他不可离开唐僧半步,只急得如热锅台上的蚂蚁。 他见悟空携三大天王与四木星君过来,便迫不及待地飞向莲花洞去。牛魔王正和胡玉与九尾狐狸嘘寒问暖,忽见红孩儿飞了过来,一时间愣在当场,尴尬神色无法言表。红孩儿见牛魔王携着一美貌女子,神态亲密显然非寻常交情,也猜出了几分,此时父子不好交谈,他只狠狠瞪了牛魔王一眼,便又飞转回来。 八戒不知悟慧飞来飞去作甚,上前问道:“悟慧,前方那妖怪可厉害得很?” 悟慧冷冷道:“自己看去!” 八戒看看悟慧,又看看悟空,不明所以。悟空自然知道内情,笑道:“莫要乱问。” 唐僧那边依次给金刚和四木星君见礼,悟空独自坐在一旁,隐隐觉得有些不妥。观音去请佛祖,自然要趟平道路,叫唐僧安心西去,以九尾狐狸神通只与观音战平,必定斗不过如来。她颇有来历,若被如来擒去,只怕许多隐秘问不出来了。悟空想了想,使个胎化易形之术,留一具假身在此,真身早已无形遁出了。 飞到莲花洞前,只见金角银角引牛魔王正往洞里走,不见九尾狐狸与胡玉,想是已经进去了。悟空传音唤道:“老牛,我是悟空!” 牛魔王听出悟空声音,停在洞口,也传音道:“何事?”悟空道:“此番闹得够大了,天上星君天王被擒住三个,还不收手?” 牛魔王笑道:“收不收手,我说了哪里能算?” 悟空道:“观音已去请如来佛祖,若还不走,只怕走不了了!” 牛魔王惊道:“果真?” 悟空道:“千真万确!” 牛魔王也顾不得与悟空再说,窜入洞中,喝道:“大事不——”他刚一开口,九尾狐狸摆手教他噤声,传音道:“洞中有外人,莫要吼叫!” 牛魔王环顾洞中,果然见水德星君、木德星君、持国天王被拘在洞中。 牛魔王传音道:“如来即刻便到,我等还是早早退了为好。” 银角大王半信半疑道:“老牛莫唬我,单单我们两个,便能惊动如来佛祖?” 金角瞪了银角一眼道:“你也忒高看自己了。” 九尾狐狸悠悠道:“如来自然是为我来的,如来,如来……”她喃喃道出如来姓名,到得最后竟咬牙切齿,显然恨意极深。 几人均不知个中因由,牛魔王道:“娘哟,有话先离了这里再说,好汉莫吃眼前亏啊!”九尾狐狸恨恨道:“好!我便随你们回积雷山去。”她又看了看金角银角,“孩儿,此番分别,不知何日能再见。” 金角银角道:“干娘放心,只要你仍在天地间,我俩必定年年给您老拜寿!” 九尾狐狸终于露出一丝笑意,道:“那便无须客套了,走吧!”她掏出幌金绳与芭蕉扇交给银角,一手拎起胡玉,一手拎起牛魔王,穿出洞口便不见踪影了。 银角道:“干娘既走,再无须担忧,你我兄弟再搅他一阵如何?” 金角摇头道:“只怕如来恼羞成怒,这个险冒不得。” 银角道:“如此走了也叫人生疑,好歹打个招呼去。” 他们两个出了洞,径直朝唐僧歇息处飞来,凌空喝道:“交出唐僧来,我放尔等西去!” 悟空见只有他们两个出来,知道牛魔王等自是走了,便亮出铁棍喝道:“看棍!”银角知道悟空铁棍厉害,不敢硬接,只扔出幌金绳喝道:“看宝贝!” 悟空初次遇到这等法宝,不知该如何躲闪,一个分神便被幌金绳捆住。 银角大王哈哈一笑,便下来擒悟空,金角此刻见西方金光涌动,喝道:“弟弟快走!”拉起银角便直冲天际,连回头都不敢。 须臾间,果然观音与如来佛祖二人到此。唐僧听闻如来到此,隔着百十里便跪倒在地,口中只念“阿弥陀佛”。如来也不近前,只远远一指,将悟空身上幌金绳收了,又将悟空唤了过去。 悟空道:“弟子参见佛祖!” 观音问道:“那狐狸走了?”她不问旁人,却只问九尾狐狸。 悟空道:“适才那两个长角的妖魔来擒我师父,弟子与他们两个相斗,却被他绳子捆住,不知这狐狸何时走的。” 观音道:“好个暗度陈仓。” 如来空跑一趟,倒也不恼,道:“既然现了身形,早晚逃不过佛法!” 宝林寺 观音脸色难看,她也没料到这伙妖魔居然走得如此之快,心中隐隐生疑,但她见适才悟空与那妖魔相斗,被幌金绳擒住却是真真切切,绝非假打。或许只是这伙妖魔太过机警了吧? 观音道:“佛祖,之前齐天岭那妖牛也在,这伙妖魔只怕与齐天岭有关联。” 如来道:“天下大势已定,非此即彼,哪里还有什么散妖?”他将手中幌金绳掷给悟空,道:“这绳子我也用不着,送你吧。” 悟空接过绳子,先谢了如来,又道:“只是不会用,还请佛祖教我。”如来将幌金绳口诀教给悟空,便回西天去了。 观音与悟空道:“佛祖已有明示,此番西去磨难重重,必有异教拦阻,你若再有难,直接便来寻我,莫要耽搁了时日。” 悟空心中一动,如来怎么会催促起取经来了?按理来说,取经虽是佛祖授意而为之,但为西天面子着想,对外也只宣称是东土主动派人去取经,如来只静坐灵山等候便是。听观音语锋,悟空自然可以确定,如来着急了。 悟空自知想不出答案,便施礼谢了观音,心中暗道:你要快,我偏给你来个慢的。 观音又道:“你领天将去洞中寻寻,看二位星君和持国天王是否无恙,我暂回南海去了。”观音说完就走,也不待悟空答话。 悟空暗暗纳闷,怎么一个个都风风火火?他却不知,观音失了双头怪鱼,这几日正寻得紧急呢。 悟空唤四木星君几人,一同进了妖怪洞府,见水德星君、木德星君与持国天王都被施法禁锢在石柱上,这法咒禁锢颇为奇怪,几人如何也解不开。 悟空道:“我看妖怪不敢再回来,只静候几日,法力消了自然便好。”四木星君一起动手,将一洞小妖打的打,杀的杀,赶的赶,便在此守着被缚着的三人。 悟空见此地再无阻碍,便叫上唐僧,别了天王星君,又往西边行去了。 路上唐僧也问起降妖之事,悟空便告诉他妖魔如何势大,自己几次搬兵,最后求到西天如来处,才将妖魔吓走。 唐僧称谢不已,死心塌地,求佛之心更加虔诚,恨不得下马又要参拜,自然被悟空拦住。 这一路,说不尽那露宿风餐,披荆斩棘,师徒们行罢多时,前面又有一山阻路。三藏在马上高叫:“徒弟们,你们看那里山势巍峨,只恐又有魔障侵身也。” 悟空笑道:“师父莫说妖,你一说妖,妖怪便出来。”八戒一旁逢迎道:“师父也是唐王兄弟,金口玉牙,一说便准。” 悟空啐道:“少来虚头八脑。”八戒道:“师兄,莫非师父说错了?” 悟空道:“不是师父错,是你错了。这世上哪有什么金口玉牙?师父也不是能掐会算,又无法力在身,只随口说说罢了,你却顺竿上爬,一副谄媚模样,哪里像个出家人?” 唐僧赞道:“悟空说得好,出家人不打诳语,溜须拍马自然是不可的。”唐僧前世金蝉子便是因为不肯顺着佛祖说话而遭贬,到了今世,那执拗性子仍没见改了多少。 八戒很是尴尬,岔开话头道:“西天实在难行,从高老庄到这也有两三个年头吧,怎还不到?”悟空道:“早呢,只怕还未出了大门。” 悟慧道:“哥哥,哪里有这么大的门。就是有这般大的堂屋,又哪里去找这么长的过梁?”唐僧笑道:“悟慧,你大师兄内有深意,在他眼中,只把这青天为屋瓦,日月作窗棂,四山五岳为梁柱,天地犹如一敞厅!” 几人虽是说笑,唐僧这一说却令悟空心中有了醒悟,世人都道天就是天,地就是地,却不知这天地究竟是何根本模样,说不准还真如唐僧所说,与一个大屋子无异。 不知不觉上得山来,这座山也不平静:耳边听的是大虫啸吼,眼里看的是豺狼结党,古怪乔松崖边盘卧,枯藤老树形状森严。 一阵山风吹来,唐僧在马上战战兢兢道:“悟空,快些走!” 悟空道:“师父莫惊,都是些山精野怪,没一个成气候的。” 师徒们沿着山路信步而行,直走到红轮西坠,九重天上现了星辰,一轮明月满映乾坤。终于下了这座大山。 悟空行在前面,只见山底下隐隐现出楼台殿阁,喜道:“师父,下面似有座寺院。” 唐僧道:“阿弥陀佛,正好天黑,去化斋投宿。” 又行了半个时辰,一座山门现在眼前。好一座寺院,红粉砖墙耸立,朱门上嵌铜钉。参禅处有老僧讲,演乐房多乐器鸣。寺中灯光闪烁,又有香气隐隐飘出。 唐僧久未到寺院拜佛,见了这一座大寺院,岂能不喜?停马离镫来到寺前。 门上有匾,却不知几年未擦,都被灰垢掩住,唐僧微微皱眉。悟空长了长身,用袍袖一拂,便将匾上灰尘拂去,现出五个烫金大字“敕建宝林寺”。 唐僧道:“僧人懒惰,好好一座牌匾蒙了尘。” 悟空一见“宝林寺”,自然知道这是何处地界,笑道:“师父莫如此说,一个僧人懒倒还好说,总不能一寺僧人都懒,想必还有内情。” 唐僧道:“进去看看便知。” 悟空要去敲门,唐僧道:“悟空,你性刚气傲,莫冲撞了人家,还是我来。”悟空让开,心道:你若进得去才怪。 唐僧将锡杖放下,解开斗篷,整衣合掌,上了台阶。唐僧叩了几下门环,便站在门旁等候,等了半晌却无动静,他轻轻一推,这扇大门原来虚掩着。唐僧走进去仔细一看,原来这是座山门,连门框都是后安的,怪不得无人看守。 山门指的是寺院正面的楼门。那时寺院道观为避开市井尘俗而多建于山林之间,因此要称山号、设山门。虽说是门,却更像是牌坊高立,中间是没有门的。 唐僧边行边想:今日可真开了眼界,有生以来头一遭,居然见到山门之门。 山门之中有三道门,分别为空门、无相门、无作门。唐僧着急投宿用斋,也无暇看两旁金刚天王塑像,他一直行到大雄宝殿,见了佛祖金身,这个自然要拜的。 唐僧跪倒在地,道:“我佛慈悲,保我西去取得真经回来……”他这里正喃喃自语,自佛像后面转出一个道人来,手里持着扫帚,问唐僧道:“长老哪里来的?” 唐僧将自己来历说明。道人说道:“长老,我只是这里扫地撞钟的杂役,做不得主。里面有个管寺的老方丈,他若允了,才敢留下住。”说罢这个道人奔到后面,将本寺僧官请了出来。 这僧官一脸倨傲之相,出来看了看唐僧,便对那道人喝道:“你不知我这宝林寺是御赐的,只接皇家士大夫,这行脚僧人如何能进本寺?” 道人吓得战战兢兢不敢说话。唐僧听得刺耳,上前道:“弟子是东土大唐皇帝差往西天拜佛求经的,经过宝方,求借一宿,明日不犯天光就行了。万望老院主方便方便。” 僧官道:“你们这些行脚僧人,一个个油嘴滑舌,年前来了几个,我好心纳下,不料第二日走时,将我寺中器皿盗走许多。快去快去,前方便有一处客店,三个铜钱一宿。” 唐僧出来许久,哪里见过这样的僧人?佛家讲究日日行善,莫说是同门来此,便是不相识的路人也要好言相对,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心中委屈之至。 那僧官见唐僧不动,便叫那道人上前驱赶,这时,只听一道门内“轰隆”一声巨响,僧官急忙奔到前面观看情形。 只见门内那几尊足有两丈高的天王塑像中,持国天王已倒在地上,摔得支离破碎。 僧官再仔细看去,多闻天王头上蹲着一只瘦小的猴子,可不正是悟空? 僧官惊怒交加,骂道:“你这猢狲——” 他话刚出口,悟空又挥起一棍,将广目天王砸了个粉碎,喝道:“大胆刁僧,我师父乃是金玉之体,你怎敢随意奚落!” 僧官手指悟空道:“你,你敢毁天王塑像?” 悟空嘿嘿一笑,道:“莫说塑像,便是真人在这儿,我也照砸不误!快快接我师父进去,不然我拆了你这寺院!” 僧官也只仗着一时血气,此刻见了地上一片狼藉,再看看悟空那根铁棍,怎能不惧?于是忙叫道人撞钟去,唤出满院几百僧人,列开阵势迎接唐僧一众。 一切安置妥当,自然好茶好斋饭伺候不提。悟空却不闲着,他见唐僧安歇下来,便来寻这僧官方丈。 僧官回了房,心中仍惴惴不安,他刚点起烛火,眼前一花,那个雷公脸又出现在眼前,这一惊了得,僧官“扑通”坐在了地上。 悟空坐在床边笑道:“莫怕莫怕,我只问问便走。” 僧官勉力爬了起来,道:“神仙老爷,你、你尽管问无妨。” 悟空道:“你这寺院牌匾为何不擦灰尘,山门之中为何又安了一扇门,过往僧人借宿为何又不接待?只这三件事,如实道来!” 僧官苦着脸道:“老爷,你容我缓缓,刚才可吓得不轻。” 悟空道:“好,倒茶倒茶。” 僧官倒了两杯热茶,喝了几口,这才定下神来,将乌鸡国宝林寺中几桩怪事解释了一番。 二国师 悟空所问这三桩事,其实源自同因。 僧官道:“本寺西去四十里,便是乌鸡国城都所在,这座宝林寺,便是乌鸡国王敕建。回想五年前,天上大旱,田间颗粒无收,民不聊生。国王素来爱民如子,但国小仓薄,纵开仓赈灾也没挨过多久便钱粮尽绝。” “于是国王道是上天惩罚,便终日沐浴斋戒,昼夜焚香求雨。这一求雨,果然管用,那一日天上一只巨鸟盘旋,不多时便降下雨来。” 悟空“咦”了一声,站起身来。他站起来不要紧,僧官以为自己哪里说错了,便定定看着悟空。 悟空因何生疑?只因他清楚地记得,乌鸡国王乃是因得罪了文殊菩萨,这才有青狮精变作全真妖道来将他沉入井中。而之前旱了足足三年,青狮精才来施法降雨,怎地又出现了一只怪鸟?怪鸟降雨,莫非是商羊所为? 悟空猜得不错,自上次赤松子见天下旱情难解,便叫商羊月月巡查,凡有干旱处,便可自行降雨。而在第一次降雨与西天、天庭大战一次之后,再也无人阻止齐天岭行事。悟空叫僧官接着说。 僧官道:“这怪鸟,不,这神鸟降了几次甘霖之后,旱情顿解,于是神鸟再也不来了。不料这雨下起来便没完没了,终日滂沱,不过三两日,乌鸡国内处处涝灾,这一涝,比那干旱还让人头疼。” 悟空一听便明白了,暗骂一句这狠心的文殊菩萨。定是文殊见旱灾治不了乌鸡国王,又不敢阻止商羊降雨,这才叫青狮精暗中作法,叫他雨上加雨。商羊只能解旱情,却无法治涝灾。 僧官道:“如此一涝就是两年多,眼看国已将亡,来了一个全真道士。这道士法力高深,挥手间,天上大雨顿时止住,不过半月,地上便干了。从此后乌鸡国风调雨顺,再没天灾。” 悟空心道,这故事虽多了一点儿曲折,却也和中所写大致不差。 只听僧官又道:“国王自然大喜,便和全真道士结为异姓兄弟,奉为国师之尊。国师本事虽大,却不自骄,接人待物也彬彬有礼,最难得的是,他虽是道士,却也不阻百姓信佛。”悟空暗道:他的主子便是菩萨,他怎敢阻止? 悟空道:“你说了这半天,也是所答非所问,我那三个问题,你都忘在脑后了。” 僧官忙道:“老爷莫急,这是前事缘由,我说得仔细,你听得清楚些。我国国王素来信佛,建了不少寺院,大国师来后,也常到各处寺院走走。他来了本寺,丢下几卷经书,命小僧自此之后教本寺僧人念这些经文,其他的尽都封库,绝不可再动。” 悟空问道:“那是什么经文?” 僧官自桌上拿下几卷经书,道:“这几部经书乃是《弥勒佛下生经》《弥勒佛救苦经》《弥勒佛所问经》。” 悟空听了,心里顿时明白,文殊菩萨此举也是一箭双雕啊!他非只将乌鸡国王推入井中泄愤,又将专诵弥勒的经文传至此处,由此看来,这个文殊也定是东来佛祖一派的无疑。再想想后面狮驼岭上青狮、白象、大鹏开山篡国,显然四大菩萨中,除了观音,其余三个都是东来佛祖的死忠。这个文殊,不惜脸面,居然将青狮派下来两次,难道他就不怕如来翻脸? 僧官又道:“国师传经之后,便教我们建个山门,专挡外面僧人入内,唯恐佛法失了纯正要义,就连本寺僧人也不得擅出。说到这里,想必老爷亦能明白,为何匾额蒙尘、山门紧闭、不接待外面僧人了。” 悟空点了点头,道:“你说得不错,我确是明白了。”悟空听完,转身便要出去,只听僧官道:“老爷要走了?” 悟空听这话语感觉怪怪的,回头问道:“还有什么?” 僧官道:“老爷既是要过路的,明日怕是要换通关文牒吧?” 悟空笑道:“你知道得倒是多。” 僧官道:“不敢不敢,小僧先得告知老爷一声,当今国王对两个国师言听计从,但这两个国师却水火不容。老爷明日去了,可要审时度势才是。” 悟空顿时有点儿发晕,什么叫“国王对两个国师言听计从”?敢情乌鸡国王还没被推到井里,而明明一个国师,怎么变成两个了? 僧官见悟空出神,知道自己这番话定是有用,他见过悟空本事,眼下只想着刻意讨好,便道:“大国师来了一年左右,乌鸡国内迁来了一个大户人家,这人家主人姓秦,也是修道的。我等也不知内情,只知道秦家和国师斗了一场,好似不分胜负,国王又将秦家主人封为了二国师。” 悟空微微皱眉,怎么又出来个姓秦的,这又是何方神圣? 僧官道:“都说大道同源,可这两个国师偏偏不可,一个说东,另一个定要说西,弄得国王也甚是头疼。” 悟空隐隐觉得,乌鸡国王之所以保住了性命,定和这个神秘的二国师有关。 僧官又道:“本来我这山门紧闭,里面锁得死死的,任谁叫也不开的。前日里二国师来此拜了拜佛,临走时斥责我一通,叫我不准再锁山门,所以今日那俊俏长老才能径直来到大雄宝殿。”他看了看悟空,又紧接着道,“便是锁了自然也拦不住老爷。” 悟空哈哈一笑:“好,听了许多,受益匪浅,多谢了!”僧官连道:“不谢不谢。”再抬头时,悟空已是人影皆无。 僧官见悟空也不是十分凶恶,拿起经文来念了几段,这才安心睡了。 悟空来到院中,只见月光皎洁,玉宇深沉,真是一轮明月高照,大地分明。 借着凉爽夜风,悟空理了理思路。文殊菩萨是青狮精的后台,这自然再无异议;他命青狮精传弥勒经文,乃是为东来佛祖收拢造化之举。而东来佛祖屡次三番阻挠取经,如来定然不会袖手旁观。 虽然在中,如来在此处并未插手,但还记得观音在平顶山与自己分别时,曾经催促过取经进程。由此看来,这个姓秦的二国师,很有可能便是如来或者观音派出来的。 二国师前日来宝林寺拜佛也并非凑巧,他的目的其实是为了打开这道山门,以唐僧逢庙必拜、见佛烧香的秉性,必定要入寺看看。说不定这个僧官的一番话,也是二国师教给他的呢。 既然多了个二国师,那青狮精便不好下手,观音或者只为协助悟空擒住青狮精,却不想误打误撞,反令乌鸡国王免遭三年水浸之难。这可真是环环相扣,一处动则处处动。 悟空始终想不明白的是,那个东来佛祖凭什么能和如来叫板呢?唉,西天那处水深几许,自己此刻是探不出来的。东来佛祖既为未来佛,又岂会是鲁莽之徒?自己倒咸吃萝卜淡操心起来。 悟空在屋外坐了整整一夜,月光映在身上,这个可上天入地的混元金仙,其实却是这个世界中最寂寞之人。他所想所思,只能独自揣摩,却不能和任意一人说起,这是何等的孤独? 天色微明,唐僧便推门出来,他见西方皓月虽将落,却也将地上照得通明,便吟道:“皓魄当空宝镜悬,山河摇影十分全。琼楼玉宇清光满,冰鉴银盘爽气旋。” 悟空赞道:“师父好才气!” 唐僧才看见悟空,喜道:“我这凡胎肉体,只有床上睡得最踏实。” 悟空问道:“师父一夜无梦?” 唐僧道:“哪里还顾得上做梦?沾了枕头便睡了,此刻真是神清气爽,正好赶路。” 悟空暗道:“那国王果然逃过了一劫,不然必来寻唐僧喊冤。” 师徒一众在宝林寺用了早斋,便牵马离了寺院,直往西面乌鸡国而去。四十里路,按估算也用不上一个时辰,唐僧信马由缰,白龙马撒开四蹄奔开去。悟空见前方宽敞,便也不拦阻。 行了一阵,悟空正与八戒、悟慧闲聊,忽听前面吵闹起来。他起身飞了过去,却见一队人马拦住了唐僧,几个身着盔甲的武将将唐僧围在中间,显然没有善意。 悟空见唐僧无事,却起了促狭之心,也没显露身形,欺身近前去听他们说话。 只见这一队人马,彩旗招展,白马迎风。一个个架鹰牵犬,有持着火炮的,有牵着粘竿的,人人腰悬雕弓羽箭,一看便知,是要去狩猎的。 居中的是一位小将军,他顶盔贯甲,手执青锋宝剑,坐下黄骠马,腰带满弦弓,隐隐也有几分帝王之相。悟空在空中暗道:这个想必便是乌鸡国的太子了吧? 只听唐僧道:“贫僧不知冲撞了太子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有一武将道:“哼,你这和尚,一句恕罪便了事了吗?我家太子爷乃是本国储君,你就是跪下磕头也难饶!” 唐僧哪里见过这等阵势,一时间脑门沁汗,心中暗骂道:“该死的几个徒弟,怎么还不上来?” 只听那太子道:“将你这匹白马送我,我便不怪你。” 玉玺封 白龙马之神骏非凡,但凡稍懂马之人都看得出,它英武高大,奔跑起来四蹄腾跃如同不沾地一般,长鬃飘逸,便如天马下凡。 唐僧见这人居然对白龙马有了非分之想,心道这马是菩萨所赠,怎能给你?于是道:“这位小施主——” “什么施主?叫太子殿下!”一员武将喝道。 唐僧也有些恼火,区区小国武将,也如此无礼,便冷冷道:“什么王侯公子,在我眼中都是施主。” 武将眼睛一瞪,挥起马鞭劈头盖脸砸去。 太子将目光看向别处,这样的场景他已司空见惯。那武将鞭子落在半空,似乎被什么扯住了,他拽了几下也不动,便发力猛拉。 哪知这下拉到了空处,那个怪异的力量忽然消失,那武将直接摔下马去。唐僧见武将摔得狼狈,知道必定是悟空到了,也忍不住“哈哈”笑了一声。笑完又觉不妥,急忙正襟危坐,念了几句“阿弥陀佛”。 那武将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站起,自然认为唐僧是有法力的,惊道:“这和尚会妖术!” 太子脸色一变,他也曾见过国师施法,知道有道行的便是神仙,任你有多少凡人武将也是白搭。而唐僧方才手足不动,便叫那武将自马上跌下来,看来今日运气不佳,遇到硬茬了。 太子也无心再去打猎,手一摆,叫手下摆驾回宫。 呼啦啦尘土飞扬,这群人兴冲冲来,又败兴而归。 悟空现出身形,对唐僧道:“师父受委屈了。”唐僧道:“身为当朝储君,怎能如此胡作非为,当街便要抢人马匹?” 悟空道:“师父,你入世不深,这世上比这胡作非为一百倍的也不鲜见。” 唐僧叹口气道:“若是人人信佛,这世上哪里还会有纷争?” 悟空心道:若是人人信佛,怕是无趣死了。 八戒和悟慧自后面赶上,师徒一众向着乌鸡国行去。 行不多时,便到了乌鸡国城中,只见街市上人物模样与东土也无甚区别,只是服饰艳丽许多。城中凤阁龙楼多见,虽比不得大唐气魄,倒也有几分壮丽之色。 唐僧道:“悟空,此时时辰尚早,正好进朝倒换了关文,便接着赶路去吧。” 悟空道:“师父若不疲乏,我等自然无事。” 唐僧道:“昨夜已歇过来了。” 悟空道:“那便径直去朝堂,免得到了馆驿又寒暄问候,一耽搁便是半日。” 众人挑担牵马到了朝门,悟空上前与阍者言道:“我等乃东土唐王差往西天拜佛求经者,今要上朝倒换关文,烦大人转达,幸不误善果。” 此时正是朝议时分,那黄门官入了端门,跪在丹墀启奏道:“朝门外有四个僧人,言是东土唐国钦差上西天拜佛求经,今至此倒换关文,现在门外听宣。” 乌鸡国王听是唐王钦差,即令传宣。喜道:“果然大唐人物不俗,千山万水不惧,也敢到西天拜佛求经。” 那大国师道:“西方经文良莠不齐,依我看这和尚或许便白走一遭。”只听二国师笑道:“大国师何出此言?人家还在路上,你便道人家白走,不厚道。” 唐僧四人来到金銮殿上,见那两班文武朝官个个威严端肃,器宇轩昂。唐僧双手合十奏道:“见过国主。” 大国师在上面喝道:“你这和尚,见了我王,为何不拜?” 唐僧未答,悟空早使法诀看出,这大国师便是文殊菩萨座下的青狮精。于是昂然答道:“汝等下土边邦,敢叫天朝上国人物敬拜,你未来远迎我还未怪罪呢。” 大国师见了悟空,分外眼红,但他自知凭本事斗不过悟空,好在此时他贵为国师,便可在通关文牒上处处刁难。 只听二国师道:“果然中土人物仪表不凡,来人,看座!” 悟空先前注意力都在青狮精身上,听到二国师说话,他放眼望去,只觉这人有些面善。他使玄空法秘诀仔细观瞧,这人并非是妖,而是清清白白的一个神仙,看修为也有天仙八九品模样。 宝林寺僧官说过这人姓秦,悟空仔细想想,忽地记起这人了。在三界之中,问道峰顶,他曾经与这人照过一面,只是不知来历如何,想来与问道宗有些关系。 悟空想得没错,这二国师正是问道宗宗主秦无弦,那一日问道宗二宗主的孙女云照影招亲,被悟空、九头虫及大红小红等人搅了局,他见自己法力低微帮不上忙,便寻个时机逃了。 过了二三年,他见问道宗依然如故,那几个厉害角色再没来犯,便又出山重做问道宗宗主。三界倾塌之前,他也从八荒宇道阵中脱身出来,到了这方天地当中。 悟空心中早就盘算过,这个二国师既然与青狮精作对,那便必定不是东来佛祖一支。三清与天庭自然不会理这等事,十有八九还是观音唆使。 今日见了秦无弦,悟空更加坐实了这个猜测。问道宗老祖乃是九头虫御下,这个姓秦的若不是有人撑腰,怎会平白无故来到这个小国和青狮精作对?仙人若不求利,绝不会平白无故为自己树敌。所以此事还是和九头虫有关。九头虫、观音、如来,这三人早已被悟空看作一根绳上的蚂蚱。 中,观音也曾派金毛犼与灵感大王阻碍取经,那个观音恐怕和此时的观音截然不同,悟空虽不知这其中发生了什么变化,但通过观音的种种表现来看,她确是力保取经的。 想到九头虫,悟空心中便掠过一层阴影,自己出三界以来从未和九头虫照过面,但九头虫十有八九知道唐僧的大徒弟便是他在三界中见过的那只猴子。 只是猴子倒也无妨,但自己变作白衣颛顼的第二本相九头虫也知道,好在他从未见过颛顼,只说白衣人倒也不能让观音联想到悟空和颛顼会是一人所化。一旦叫九头虫知道颛顼容貌,自己的处境可就极其危险了。 不知麒麟他们捉到九头虫没有,这个姓秦的在此行事,也不知九头虫会不会来帮忙?自己要不要在此设下伏兵,等候九头虫的出现呢? 乌鸡国王对这两位国师早已见怪不怪,但这两人都是有大法力的,他也得罪不起。这几年来二人保得乌鸡国风调雨顺,无灾无祸,黎民安乐,他便已经知足了。 御前黄门官给唐僧搬了一把椅子,唐僧坦然而坐。 大国师道:“东土和尚,你要取经便去取,又来朝中作甚?” 唐僧也知道这个大国师与他作对,但也答道:“贫僧带有唐王通关文牒,来此要恳求本国国主加印的。” 乌鸡国王听了这个,脸上有些为难。 唐僧见了那国王模样,心中一沉,道:“陛下请检此文牒,若无纰漏,还劳烦金手给印。” 乌鸡国王笑笑道:“照牒放行加印乃是常理,我岂会不知?只是本国玉玺昨日方被封起,要百日后才能取出呢。” 唐僧惊道:“为何要将玉玺封起?” 乌鸡国王道:“这是本国的惯例,封了玉玺,日日烧钱供奉,便可保国泰民安。” 唐僧摇头苦笑,道:“这倒是闻所未闻。” 悟空见大国师青狮精坐在一旁冷笑,知道必是他暗中使坏,便问道:“国王,我倒要问问,这惯例行了几年了?” 乌鸡国王道:“这……今年是第一年。” 悟空哈哈大笑:“天下倒有这般巧的事,我们要给文牒加印,你却道玉玺被封;说是惯例,却只是今年始兴;我们今日到此,你昨日封的玉玺。乌鸡国王,这有些欲盖弥彰了吧?” 乌鸡国王道:“你这小和尚,说什么欲盖弥彰?我全然不懂。大国师能掐会算,这几年保得我乌鸡国中国富民安,想必不会错。” 悟空道:“国岂能一日无印?所谓封起玉玺一说,也只能骗些愚男痴女。” 大国师叱道:“猴子无礼,来人,将这四人逐下去!” 国王刚要发令,只听秦无弦道:“陛下,我倒觉着这唐朝僧人说得有理。大国师既然能掐会算,要算到今日有唐王差人取经路过我国,应该不在话下,他为何单单挑了唐朝僧人来的前一天封了玉玺,这事大可琢磨。” 青狮精道:“他们取经与我何关?我虽能算,却也不算无用之事。” 秦无弦道:“岂会无用?大唐的确是天朝上邦,我乌鸡国虽富,却也难敌大唐之万一,今日唐王钦差到此通关不得,旁人听了只会说我国刁难,毕竟将一国之印封起百日,这事太过离谱。到时毁了两国邦交,你还说此事无用么?” 悟空这时越看这秦无弦越顺眼,跟着帮腔道:“那是自然,取经乃是大唐现今第一要务,耽搁了时日,恐怕你担当不起。” 青狮精道:“东土又怎样?我不在他处进贡,不与大唐相通,他又能管得了我国之事?” 秦无弦笑道:“毕竟山野道人,不知朝堂利害,国之相交,岂能因小失大?陛下,你是难得的圣君,此事还由你来定夺。” 乌鸡国主听了两位国师相辩,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了。 青狮精喝道:“旁国之事我不管,我只管我国风调雨顺,此时若取出了玉玺,明年有灾,莫再找我!” 秦无弦道:“早些年没供玉玺,也不见有何灾害!” 悟空听他们两个吵来吵去也无结果,跳出来道:“大国师,你有何本事,敢保一国无灾?” 大五行 悟空心里打好算盘,观音催他取经,他已打定主意拖延,但虽要拖延此时却也不是时机,自己表面上还要做出着急取经的样子。 在乌鸡国遇见了姓秦的二国师,悟空开始盘算如何才能将九头虫引出来,才算不虚此行,只是急切间也没有什么主意,且行一步看一步吧。 他使言语相激,大国师若敢自夸,自己便要与他比试比试,不信自己还胜不过他一个九品天仙。 青狮精听悟空这么一问,脸上便露出自得之色,将头一歪,不答悟空。 乌鸡国王在一旁道:“小和尚,我家国师是武当山得道的仙人,这几年竭心尽力,使得国中风调雨顺、水火无侵、毒虫不染,这等本事,我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见过。” 悟空掩口而笑,笑声越来越大,到了后来,笑得直在地上打滚。 乌鸡国王皱眉道:“小和尚无礼了,寡人所言都是实情,你为何发笑?” 悟空道:“你这国王真是没见过仙人,这呼风唤雨的本事,乃是最易学的,随便找个识字念咒的便可施展。” 悟空摆摆手叫悟慧过来,手指他对国王道:“这孩子也只有六岁,我叫他喷个火给你看看。” 他看看殿上也没什么东西,便伸手一招,将殿前武士腰间宝刀唤在手中,对悟慧道:“把你平日里最不屑用的拿出来,叫这国王看看什么才是本事!” 悟慧知道悟空用意,他暗运玄功,张口一吐,一股青火便自口中喷出来。只见钢刀如同沾了油的木棍,腾地燃起了一团火焰,须臾工夫,便化作钢水淌在地上,悟空手中只余一个刀柄。 乌鸡国王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惊道:“这火……如何藏在肚子里的?” 秦无弦看得明白,这火乃是实实在在自己炼出来的,这小娃娃如此年纪,法力竟如此高深,自己是绝对比不上的。他与国王道:“陛下,这不是戏法,乃是神仙法力,这娃娃的本事,比我是高明许多了。就算是大国师,恐怕也弄不出这样的火来。” 青狮精素来不懂火,却道:“我修的乃是安邦定国大法,这等雕虫小技也只当作戏法玩玩,与民何益?” 他这话正投国王脾气,乌鸡国王赞道:“国师心怀社稷苍生,确是不必习此类毫末之术。” 悟空微微惊诧,这个青狮精智商不低啊,自己以为他不懂避战,没想到他轻飘飘一句话便将矛盾转移,反而借劲将自己抬高了几分。 悟空印象中的青狮精,大多还是受中狮驼岭那个青狮精的影响,被孙悟空不费吹灰之力钻进了肚子,折磨得死去活来。他收起了轻视之心,再想想乌鸡国中的青狮精,才意识到,这头狮子其实并不笨。他能将国王哄得团团转,又篡位三年不被人发现。能独自一人做成如此大事的,怎么会是笨人? 而这个二国师秦无弦虽有意相帮,此刻也没什么好计策,悟空想了想,道:“师父,既然乌鸡国玉玺被封,还是暂回馆驿歇息吧。” 唐僧心中虽急,却也没有良策,于是辞了国王,出了朝门。 八戒道:“那个大国师不是好人!” 悟空道:“为何说他不是好人?” 八戒道:“他藏起玉玺,刁难师父,自然不好!” 悟空道:“倒也未必,至少百姓多过了几年安稳日子,管他有心还是无心,终究是做了善事。” 唐僧道:“悟空说得有理,世事无常,但存恶心者或成善果,应算善果还是恶报?” 八戒道:“存什么心,积什么果,那自然是恶的。” 悟空自然知道青狮精来历,便道:“也未必便是恶心,至多算个无心积善。”取经本就是一件不知对错之事,因此青狮精虽来阻止取经,但自然也不能以此判别他的善恶,悟空这句话说得才算公允。 乌鸡国都本就不大,行了一会儿便到馆驿,众人安置下来,也算得了一日空闲,当可好好歇息一番。 到了馆驿,悟空宽慰唐僧几句,劝他莫要心焦,自己定会想出办法,叫乌鸡国王拿出玉玺来。悟空虽然这么说,眼下却也真无好计策,那个国王对青狮精言听计从,为国运着想,轻易不会将玉玺拿出来的。 只是悟空倒也不是十分着急,秦无弦若真代表着观音一脉,他必定会将此事告知九头虫,到时说不准便要看观音与文殊之争,究竟谁能占得上风了。相比之下,着急的倒不该是自己,该是观音才对。 悟空此时想起那僧官之言,忽地记起,这个姓秦的国师并非孤家寡人,而是号称“大户人家”。修仙之人往往图个清静,这个姓秦的携家带口来此,倒有些奇怪,既然如此,自己何不去他家探探? 悟空说走便走,他叫悟慧看好唐僧,自己使个遁法出去,便在城中寻起来。 都城之中,大户人家着实不少,且也有不少修法力之人,悟空一时间也寻不到哪家是秦国师的府邸。正在空中犯愁,只见朝门中行出一人,后面跟着几个随从,可不正是秦国师! 秦无弦下了朝,自然要回家去,他本是修士,不喜骑马坐轿,在城中又不好施展法术,便一步步走回家中。一路上倒也有许多人相识,不住给秦无弦问安。 到了一处大院,秦无弦径直进去,悟空自然知道,这便是他家了。 悟空始终居于空中,先前粗略浏览此城,却未曾注意到这座院子,秦无弦一进去,他才发现,这院子着实有些古怪。 自上而下看去,整座院子更像是一个超大的祭坛,这还不算,更奇特的是,这院子是以五色土铺成,颜色分明。东方为青色、南方为红色、西方为白色、北方为黑色、中央为黄色。悟空也不懂什么阵法,但一个普通人家哪里会如此建造房屋? 悟空隐遁身形进了秦家大院,一路穿廊过院,越来越能确定,这个院子果然有许多玄机。寻常人家建造廊亭,偶有曲折,或取曲径通幽、美观大方,或为防鬼之用。因古人认为,鬼魂只走直路,不会转弯,故此将廊路修得七扭八拐,便是叫鬼寻不到屋门。 而秦家的长廊何止曲折,简直就是一座迷宫,这弯子绕得简直令人发指,明明眼看到了屋门口,却又偏偏折了回来,一直回转到大门口,平白无故多走了无数路。 院内并无一个凡人,便连看门的小厮也是人仙修为,更有几个天仙修为的在后院起止坐镇。悟空仔细看看这几个天仙修为的,却又见到了一个熟人——便是三界中问道宗第二宗主云卷舒。 当年在问道峰上,悟空曾捉住他逼问过,云卷舒竹筒倒豆子一般,说出问道宗老祖收集五行纯阳之人一事。 因此事关乎到大五行灵血阵,悟空此刻仍记忆犹新,旁边那几人虽不认得,但有可能也是问道宗羽翼。看来这个秦无弦来到此天地中仍不消停,还在筹划着一些事情。而他之所作所为,大致便是九头虫指使的了。 悟空见秦无弦进了后院,云卷舒等众人见了秦无弦,一起称道:“宗主!” 秦无弦摆摆手,叫众人都坐,张口便问:“这几日可有收获?” 云卷舒道:“回宗主,已凑了二十三人了。” 秦无弦微蹙的眉头展开,喜道:“我只半月未归,便寻到了三人?” 云卷舒道:“正是,乌鸡国内早已探遍,五行纯阳之体一个也没有了,这三个都是我命手下远赴西面车迟国寻到的。” 秦无弦赞道:“做得好,云宗主辛苦了。” 云卷舒道:“岂敢岂敢?明日我与罗玄再去远些的地方寻寻,若有机缘,月内便能凑足这二十五人。” 秦无弦叹道:“果然这方天地正统,想当年在那劫杀界,费了几百年之功,也未曾凑齐。” 云卷舒道:“嗯,近几日总能想到劫杀界中那两个小子。” 秦无弦问道:“你说的可是影儿招亲逢到的赤火、黑水之体?” 云卷舒道:“正是,他们两个若在,大五行便成了!” 悟空听得清楚,原来他们仍然要凑二十五人,这大五行的用处,便是要为布大五行灵血阵。这倒是怪了,当年在劫杀界,九头虫要设法出界,才要布大五行灵血阵,此时他已出来,还布这阵做什么呢? 擒虫计 秦无弦在屋子里踱了半圈,沉吟道:“自劫杀界出来后,问道宗中旧人也分散天地各处,便是寻你们几个,也费了我好大力气,又去何处寻那两个小子?” 云卷舒道:“宗主,你看这是何物?” 云卷舒自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储物袋,从中拿出一块偌大的玉石来,小心翼翼地放到桌上。秦无弦见了,惊呼道:“五行问心玉!” 云卷舒道:“正是此玉!那一日适逢举界迁徙,我早将此玉妥善留好,只待日后有用。” 秦无弦笑道:“那一日忙乱得紧,连我都忘了此事。”其实他哪里是忘了,只是秦无弦心思都放在那些功法灵药上,他只想着宗门一散,这五行问心玉也无太大用处,只自己安心修炼便好,便没再理会。 云卷舒道:“宗主可知这五行问心玉有何用处?” 秦无弦笑道:“这你还来问我,五行问心玉,能测出修行者体内五行分布,此事尽人皆知。” 云卷舒道:“宗主沉浸于修心养性,对这玉的妙用反倒不如老朽知道得清楚了。” 秦无弦仔细想了想,忽道:“我想起来了,五行问心玉,五行是一用,另一个用处却是问心。早年间自然知道,但这问心一用从未使过,竟差点忘了。” 云卷舒道:“宗主说得不错!五行问心玉岂止为测试体质之用,这问心一用才是关键。问心一说,其实说白了乃是寻人,经过此玉测试过的一切人众,自然在这玉中留下法力残余,若有大修为者施展神通,便可通过这些残余的法力,寻到当初测试之人!” 秦无弦接着道:“之所以多年未用,乃是我等修为不够。” 云卷舒道:“若是尊主来此,必能通过此玉,寻到那两个赤火、黑水体质的小子。” 秦无弦越听越是激动,喝道:“云兄,此番你可立了大功,待尊主来此,我定为你请功!” 云卷舒施礼道:“多谢宗主!” 悟空听得清楚,原来五行问心玉还有这样的妙用,倒也是世间奇物了。 只听云卷舒又道:“五行问心玉因其大小不同,威力自然不同。以此玉大小,怕是能笼盖万里之内,寻找起来省了许多工夫。” 秦无弦道:“好,我这便即刻通报尊主,叫他老人家来亲自施法。哈哈,此番尊主必有重赏!” 尊主?记得当年问道宗老祖便称九头虫作尊主,大五行灵血阵也是九头虫布置下的,秦无弦说的尊主十有八九便是他无疑。哈哈,这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自己还在思虑如何擒下九头虫,眼下可不正是最好的时机! 九头虫若听到此讯,必会来此施法找寻赤火体质的严征和黑水体质的章回,自己叫麒麟等人在此埋伏,还愁擒不下他吗? 悟空抽身便走,直往齐天岭赶来,他始终隐匿身形,近了齐天岭时,寻僻静处换了颛顼容貌,这才现身出来。 进了齐天岭,他不去寻麒麟,却先来寻牛魔王。 牛魔王见了悟空,先是一惊,然后便有些尴尬神色。悟空笑道:“哥哥,你倒是个孝顺女婿。”牛魔王恚怒道:“莫要胡说。” 悟空道:“洞中无人,说说何妨?你和那小胡玉,有多久了?” 牛魔王瞪了悟空一眼,道:“要你来管!” 悟空见牛魔王脸皮太薄,耍弄他也无甚趣味,便正色道:“二哥,我并非无事来此,你告诉我,胡玉之母是何人?” 牛魔王一怔,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此事?” 悟空道:“寻常妖怪,哪有人能和观音相抗不落下风?我是好奇心起,便要问问。” 牛魔王道:“你既然问,我不瞒你,胡玉之母并非她亲母,而是万年狐王之妻,万年狐王名叫青林,她名叫青丘。他们不同之处便在九尾之上,天地间只这两只九尾狐狸,再无第三只。” 悟空想起,中火焰山土地曾经说过,积雷山摩云洞中有百万家私,便是万年狐王遗给玉面公主胡玉的。于是问道:“万年狐王是不是已经死了?” 牛魔王道:“这……并非死了。” “没死?”悟空心中惊疑,“那怎么只见青丘一人,难道他夫妻不谐,分开住了?” 牛魔王苦笑道:“悟空你莫瞎猜,他夫妻俩万年情意,岂能不谐。那青林其实……是被西天佛老擒了去。” 这事居然又和如来有关系,悟空接着问道:“如来擒他作甚?” 牛魔王道:“这我却不知了,如来擒了青林,还要擒青丘。那青丘带着胡玉,在世上遁逃隐匿了几百年,天下虽大,却无一处是她们避身之所,哪里都不敢久住。直到齐天岭建起,她们才敢在积雷山安家。如来虽厉害,但自上次一战后,却也不敢来齐天岭附近擒人。” 悟空心中不明,道:“那九尾……青丘明知如来惦念着她,怎么还敢独自搬到平顶山去住?”牛魔王道:“她与我自有传讯的手段,但凡示警,我便即刻前往,故此她虽稍离,也不十分惧怕。” 悟空听到这里,已明白得差不多了,他虽不知如来因何要擒青林、青丘这两只九尾狐狸,但青丘身上显然也有如来需要的东西是无疑的了。青丘攀到牛魔王这门亲戚,倒也算恰当,至少当今天下,除了齐天岭,再也没有别处能护得她周全。 悟空问道:“你可是使手段胁迫胡玉了?” 牛魔王眉毛立起:“放屁,我老牛岂是那样的人?” 悟空笑道:“这就急了,难不成人家看你英俊潇洒,一见钟情不成?”牛魔王道:“我哪里知道,总之是两情相悦,和其他无关!” 悟空知道牛魔王自然不会在这件事上撒谎,牛魔王若从人类的审美来看,那便是丑陋的妖怪,人形牛头,就算再好看也是怪异,但在狐狸眼中,没准儿这便是最美的呢!何况牛魔王对胡玉有过救命之恩,八成自那时起,牛魔王伟岸英武的身躯便给这小狐狸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悟空拍拍牛魔王肩膀道:“莫只顾着野花香,若冷落了嫂嫂可是罪过!” 牛魔王咧嘴笑道:“那是自然!” 悟空离了牛魔王洞府,再往麒麟处寻来。 可巧得很,大禹正在麒麟洞中,商议如何去捉九头虫一事。天地甚大,寻人最是难事,他们与九头虫又未照过面,只能凭悟空描述推断。好在太乙金仙修为的再无第二个和九头虫一般模样,他那脸面和腰间的第十头特征明显,倒也不会捉错。 见悟空进来,麒麟喜道:“悟空,我定下一计,要擒九头虫,你倒看看行不行?” 悟空道:“伯父尽管说。” 麒麟笑道:“说是我定下的计策,其实大禹出力甚多,说起来简单得很,叫作‘引蛇出洞’。” 大禹接着道:“不错,上次你走后说九头虫会在阴司渭水或南海之中,我带人去寻了个遍,也不见九头虫踪影。” 悟空惊道:“你去南海了,可去过洛迦山,可有见到观音?” 大禹道:“我去那日恰恰观音不在,不然难免一场恶斗。” 悟空道:“即便如此,也是打草惊蛇了。” 大禹道:“非也,后羿传了我一个隐身的法决,倒也好用。”悟空一怔,那岂不是自己教后羿的?这两人修为高绝,用起这法诀来,怕是更胜自己一筹,观音若不在南海,想必无人能发觉。 大禹道:“九头虫不知躲到了何处隐匿,如此寻找如同大海捞针。他既丢了双头怪鱼,自然要着力寻回来,我看倒不如放出风声,说出此鱼所在,九头虫必然来寻,如何?” 悟空点点头:“这也是一计,只是你若说此鱼在齐天岭,便打死他怕是也不敢来。” 大禹道:“只谎称鱼在别处,如何?” 悟空道:“九头虫也未必会露面,他若使旁人前去试探,发现怪鱼不在,还是枉费工夫。” 麒麟道:“左也不行,右也不行,这九头虫像只缩头乌龟,却如何是好?” 悟空道:“我有一计,也是机缘巧合得知。” 悟空将自己到了乌鸡国和大五行灵血阵等事简略说了,若所料不错,九头虫必到乌鸡国,去施法找寻赤火体质的严征与黑水体质的章回。若去乌鸡国埋伏下,十有八九便能遇着九头虫。 麒麟道:“这计策妙啊,那还犹豫什么?快走!” 大禹摆摆手道:“不急!”然后转对悟空道,“悟空,你身在取经途中,一举一动只怕都被人瞩目,若是九头虫在乌鸡国中被捉,这事也太过巧合,即使你行事隐秘,不能确定与你有关,只怕也会有人生疑。” 悟空想想,的确如此,自己若是取经每到一处,便有齐天岭人出现,久而久之必被人怀疑。只是良机难寻,若不这么做,又该如何是好? 大禹笑道:“这事也算巧了,你大可不必亲犯此险,便可将九头虫引来。” 悟空听大禹说另有出路,便道:“请讲!” 大禹道:“祝融年前收了一个徒弟,也是赤火体质,也叫严征,不知是不是你说的那个。” 火云洞 悟空先是一愣,之后便是狂喜万分。 这正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个消息来得也太过突然,就像天上落下一个大馅饼,砸在自己头上。 严征既然在手,那便万事不愁,只需静等九头虫顺着法力印记来寻严征便是。只不过秦国师一旦发讯,九头虫应该即刻便到,他若发现严征在齐天岭,只怕仍是不敢来寻。 悟空随即道:“大禹前辈,要让九头虫毫无顾忌地来寻严征,还是即刻将他带离齐天岭为妙。” 大禹稍一想便知原因,便道:“好!” 于是大禹传音与祝融,也来不及细说,便叫祝融带严征来此,顺便叫上后羿。祝融见悟空来此,自然心中欢喜,但她只觉悟空久不在身前,先前那种感觉却淡了许多,自己也曾心中犹疑,自己梦中的那个白衣人,究竟是不是他? 悟空与祝融只寒暄几句,便道:“此事仓促,路上再说。” 麒麟、大禹、祝融、后羿带着严征,在悟空带领下飞出了齐天岭。九头虫一事,悟空甚是心焦,便自齐天岭直往东飞,只要离乌鸡国近些。 飞了一阵,祝融笑道:“下方好去处!” 众人落了下来,但见两山中间夹着一座深涧,这地界,日光透过树叶照在涧水上斑驳光亮,潺潺流水过桥更显青山幽境,偶有猿啸鸟啼,又见花木奇特,远方山峰似插屏,却是一处难得的宝地。 几人在涧中穿行,后羿忽道:“看那边!” 只见涧上有一座山峰,峰下突兀立起一座石碣,上镌六个大字,乃是“枯松涧火云洞”!悟空见了这洞,一时间有些恍惚,枯松涧火云洞乃是红孩儿洞府,他此时正在取经路上,这里如何又有此洞? 他回想起劫杀界天上那轮红日,他也曾进去,看过红日中的火云宫,这个火云洞只怕是红孩儿早年间所立,只为纪念火云宫吧。 严征看了“火云洞”三字也是一怔,自然想起在劫杀界中的修行岁月来。 悟空众人刚到洞前,忽见洞门大开,从里面走出两个人来。 这两人一男一女,皆着火红衣装,生得俊美绝伦。严征见了那红衣男子,惊喜万分,跪倒在地便称“师父”。原来这两人正是差点儿被红孩儿吞进肚中的火凤金乌。 他们两个见这么多人,也是大为诧异,金乌扶起严征,也不及细问,先和火凤给悟空施了个礼。原来他们早就得知,是悟空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他二人性命。 “恩公何以到此,又如何与小徒相见,这几位又是何人?”金乌接连问道。 悟空笑道:“如何能一句话说完,进洞再说。” 众人进了洞中,悟空只说有人要捉严征,此刻便要以严征为饵,反捉住那人。 金乌一听大怒,道:“哼,那人来此,我便将他烤成肉干!” 悟空道:“那人你也认得,便是当年劫杀界中落云城主,真名九头虫。” 金乌一听闭口不言,他自知并非九头虫的对手。 此时祝融眉头微蹙,道:“明明是我徒弟,如何你一口一个徒弟,占我便宜?” 金乌不知祝融来历,便道:“自然有个先后分别,征儿你说是不是?” 严征知道祝融本领,哪里敢答话?祝融一本正经地道:“你本事寻常,征儿若被你教,真可惜了。”祝融心直口快,只据实说出,倒也并非存心奚落。 火凤和金乌都是脾气暴躁,听祝融这话刺耳,便站起身道:“寻常不寻常,比试一番才知道!”悟空急忙拦住,笑道:“二位,这位和你家火云宫宫主是同辈的人物,你们两个当真要比?” 火云宫宫主自然便是灵宝道尊,火凤金乌一听这话,惊得瞠目结舌。 祝融笑道:“我暂教他一年,一年之后,你们两个若觉我教得不好,便来齐天岭将他领回去,如何?” 悟空道:“祝融,你莫以大欺小了,无事便叫严征来陪陪这两位师父,毕竟相处多年,情深义重。” 祝融白了悟空一眼道:“要你管?” 寒暄一阵,悟空道:“正好火凤金乌在此,假作真时比真的更真几分,严征便是在火云洞中随师修行的,九头虫若来此,见了火凤金乌,自然相信了十成。几位前辈,此刻便委屈你们,在外面寻个地方隐匿起来,如何?” 麒麟道:“九头虫想必自东面来,我便去北面防他逃脱。” “我去西面。”大禹道。 “我去南面。”祝融道。 后羿道:“剩下的我都管了,不过有句话先要说好。” 悟空道:“什么话?” 后羿道:“我不知那九头虫遁术如何,若是追不上他,我便要放箭了,到时射死了可莫怪我。” 悟空狠狠心道:“捉不到活的,死的也好,只是莫要叫他走了!” 麒麟哈哈大笑:“后羿玩笑话你也信,我们几个若捉不住一个太乙金仙,一头撞死在这涧中算了。” 悟空顿时无语,后羿这么正儿八经的人,居然也会开玩笑了。 悟空见众人安置妥当,枯松涧火云洞旁已布下了万无一失之局,为了避嫌,他却不好在此,便匆匆回乌鸡国去了。 再说乌鸡国秦无弦府中,秦无弦使秘法通知了尊主,他那尊主,自然正是九头虫。秦无弦发出讯息,心中惴惴不安。尊主近来心情极差,若不是有了寻找黑水赤火的消息,自己绝不会打扰他老人家。 片刻工夫,秦无弦室中似有波光一闪,化出一个人形来。秦无弦跪倒在地,道:“给尊主请安。” 九头虫冷冷道:“取经的人到了?” 秦无弦道:“今日才到。” 九头虫道:“乌鸡国中可有阻碍?” 秦无弦道:“那……乌鸡国王听了大国师蛊惑,封起国中的玉玺,取经人通关文牒无法签印,怕是一时走不了了。” 九头虫怒道:“废物!你为何不阻止?” 秦无弦畏惧道:“不知大国师何时与国王商议的,直到今日我才知此事。” 九头虫稍微沉思,道:“封起玉玺,总要有个理由。” 秦无弦道:“是是,大国师说,封起玉玺,便能国泰民安。” 九头虫道:“蠢材,他要安,你便令他不安,自然有理由将玉玺取出了。” 秦无弦恍然大悟,恭维道:“尊主英明!” 九头虫道:“早日送走取经人,乃是你如今第一要务,之后便可安心寻五行之人了。事成之后,我将此国赠你!” 秦无弦激动道:“属下先谢过尊主,今日请尊主前来,便是与五行之人有关。” 九头虫面容也不见有何变化,但听他语声,似是感了兴趣,道:“有何进展?” 秦无弦道:“大五行共二十五人,此时已寻到了二十三人。” 九头虫淡淡道:“很好。” 秦无弦道:“剩下那两人,虽未曾寻见,却也有些线索。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要费些工夫。尊主可还记得当年问道宗中那小丫头招亲,招来了黑水、赤火两人,但后面又乱作一团,被他们两个逃脱了?” 九头虫道:“我自然记得,莫非此刻缺的又是这两个?” 秦无弦道:“正是,这两人当年曾在五行问心玉中留下法力印记,这印记经久不消,此玉更有奇特之处,便是通过此印记,能寻到施法之人的所在。” 九头虫道:“那你为何不去找?” 秦无弦道:“晚辈道行不够,故此不得已,只得再劳动尊主。” 九头虫点了点头:“此事,你做得不错!五行问心玉在何处?” 秦无弦躬身道:“劳烦尊主随我来。” 九头虫随秦无弦来到了秦家后院,屋内原有的问道宗长老都已被秦无弦散去,此刻屋内只有云卷舒一人。 秦无弦手指云卷舒道:“这是原问道宗二宗主,五行问心玉这个法子,便是云宗主想出来的。” 九头虫看了看云卷舒,道:“见过。” 云卷舒之前也曾远远见过九头虫,但那时并未细看,此时离得近了,但觉九头虫身上一股强大的诡异气息,令他不寒而栗,急忙拜倒问安。 九头虫道:“起来吧。” 他目光移向桌上五行问心玉,右手轻轻抚在玉上,片刻工夫,心中一喜,果然能探查到黑水、赤火两人的法力所在。 他再运功催动,这两股微弱的法力受激之后,凝成了两股游丝,隐隐要往西方挣脱去。那道黑水游丝去势微弱,赤火的那条却疾如劲风卷蛛网。 九头虫道:“都在西面,一远一近。既如此,你二人便随我先去寻赤火。” 秦无弦见此法有效,喜道:“都凭尊主安排!” 九头虫将五行问心玉收入怀中,便往外走。这五行问心玉离得越近,寻人越准,带上它随时探查,能保万无一失。 秦无弦与云卷舒跟在后面,三人顷刻便出了乌鸡国,直往西面飞来。 蛇吞象 九头虫行事谨慎,每走一段路,便取出五行问心玉来确定方位,这样一来却耽搁了许多时间。约莫一个时辰,才寻到了枯松涧。 九头虫叫秦无弦和云卷舒先行试探,自己留在原地不动。秦无弦和云卷舒明知九头虫心意,但居人檐下,却也没有办法,只得谨慎探查。 他们两个沿枯松涧一路寻来,走到一半时,便见到了火云洞。二人看周围并无半点儿动静,心中大喜,匆匆返回禀告九头虫。 “火云洞?”九头虫问道。 云卷舒喜道:“正是火云洞,晚辈记得,拥有赤火体质的严征,当年便是火云宗门下弟子,想必是到了此地,改宗为洞。” 九头虫道:“火云洞方位在何处?” 云卷舒道:“西南五十里左右。” 九头虫又取出五行问心玉来看看,点了点头,道:“你们俩可用心探查过周围?” 秦无弦道:“尊主放心,除了洞内没进去外,方圆百里之内绝无一人。”其实大禹麒麟等人便在附近,只是以他俩修为,如何能看得出来? 云卷舒忽道:“尊主,我想起一事,原来那劫杀界火云宗并非严征一人,他还有个师父,修为着实不俗。” 九头虫道:“可是那一对红衣男女?” 云卷舒道:“正是!” 九头虫道:“无妨。”他在问道宗曾和火凤金乌照过面,这二人本领敌不过他,他自有信心从他们手中夺人。 眼见成功在即,九头虫此番行在前面,须臾到了火云洞前。他倒也彬彬有礼,示意云卷舒上前敲门。 云卷舒走到门前,叩了三下。 片刻门开,走出来的正是金乌。金乌见这三人都是熟人,脸上露出警惕神色,道:“你们三个来此作甚?” 云卷舒道:“将严征交出来。” 金乌怒斥道:“在劫杀界中你们便要擒我徒弟,到了这方天地还不死心?” 九头虫唯恐拖延生变,心想速速了结此事才好,便踏步上前,捉向金乌手腕。金乌退了一步,双臂一展,一片火焰笼向九头虫三人,他进了洞中,反手一带,便将洞门关死。 九头虫躲也不躲,伸足便朝洞门踹去,只听轰然一声响,洞门居然纹丝没动。 九头虫一惊:“有阵法相护?”然后回首喝道,“将此门攻开!” 门上设阵法,是悟空想出的主意,他唯恐九头虫机警,见风头不对便逃窜,设个阵法在此,多少能吸引他一些注意力。 他们三个拼力硬击这扇洞门,只听背后一声怒吼,三人还未来得及回头看,只见从天降下一只巨爪,将九头虫死死按在地上。 云卷舒、秦无弦两个见尊主连半点儿反抗能力都没有,吓得魂飞魄丧,看都不敢看一眼便仓皇逃窜。 捉住九头虫的正是麒麟,他听了悟空主意,不以真身相示,只化作一只无名怪兽,如此一来,法力虽打了些折扣,但擒住九头虫也是绰绰有余。 悟空想得周全,秦无弦毕竟身为乌鸡国国师,他若在乌鸡国,对取经而言多少有利一些。况且他和云卷舒并无大过,只是受了九头虫胁迫行事,捉回齐天岭反倒不好处置。 麒麟一举擒住九头虫,法力运至,直接便封住了九头虫的神通。大禹等人见麒麟一击得手,上前道:“速回齐天岭吧!” 火凤金乌听外面声音全无,知道大事已定,便从里面走了出来。祝融心念一转,问道:“你们两个,随我们一同去齐天岭如何?” 火凤看了看祝融,想起了悟空说过的话,这女子乃是和火云宫宫主同辈的人物,适才又见麒麟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九头虫擒住,心中大为惊骇。九头虫的本领他们两个都知道,便是火凤金乌齐上也奈何不得他。这个祝融邀去齐天岭,又有何用意呢? 金乌道:“去齐天岭作甚?这里已住惯了。” 祝融淡淡道:“本想与你们说说‘清心炼炁、心火不离’的法门,既然不去,那便罢了。” 火凤惊道:“真的?” 金乌也是大为惊讶,祝融一眼便能看出他们所修的法术窍门,这还不算,那“清心炼炁、心火不离”正是这几日的难题,二人为此困扰不解,正在发愁。 金乌忙道:“要去要去,多谢前辈!” 最高兴的自然是严征,他见祝融对他从前的师父好,心里怎能不喜? 众人一同上路,麒麟擒住九头虫,火凤三人被大禹等一人带着一个,风驰电掣赶回了齐天岭不提。 却说秦无弦与云卷舒两个心惊胆战回了乌鸡国,一直奔到秦家大院,心神还未定下。良久,秦无弦道:“云宗主,那是什么怪物?” 云卷舒摇摇头:“只看见半只爪子,便有一人长短,哪里还敢看它身子?” 九头虫的修为神通,在他二人眼中已是深不可测,便一只手也能取他们性命,但就是这样一个高山仰止的人物,居然被一个怪物瞬间擒下,这怎能不叫人震撼? 秦无弦道:“此事绝不可对旁人提起!” 云卷舒也知道轻重,道:“那是自然,今日之事,我今日便忘了。” 二人心领神会,装作无事一样便出了屋。云卷舒还好说,他与九头虫也只见过三两次,秦无弦心里却犯起了嘀咕。 秦无弦来乌鸡国,自然是奉了九头虫之命。他在此搜罗五行体质之人,又要与大国师作对,保取经人畅通无阻前去西天。九头虫这一被擒,他一时间不知自己做什么才好。五行之人捉了二十三个,眼看便要功成,但即使他将人全都寻着,却不知作何用处。 至于为取经人扫清障碍一事,他同样也是稀里糊涂,不知内情。自己此时该做些什么呢?秦无弦思忖道。 这时,他想起了九头虫说过的一句话:“做成此事,我将此国赠你!”说实话,这个诱惑对秦无弦来说太大了,他自出了三界,问道宗烟消云散,虽在这天地寻着几个原来的长老,却早没了当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感觉。 自己得道多年,始终在天仙八九品之间徘徊,已有百十年未有进境了。不到太乙金仙,终究将成黄土一抔,唉,若是在归墟之前,能过一把做皇帝的瘾,也算不枉此生了。 秦无弦想着想着,心中动了恶念。乌鸡国虽是小国,却也十分富庶,这皇帝还是做得的。自己要做皇帝,那个乌鸡国王自然可以忽略不计,唯一的障碍便是大国师。 大国师本领虽比自己稍强,但自己胜在人多势众,合五六个天仙之力,应能将其斩杀。大国师若亡,乌鸡国岂不就成了自己囊中之物? 秦无弦本就是勇决之人,做事素来当机立断,不然也不能担任问道宗宗主了。他心中想好说辞,便去寻云卷舒等人商议。 云卷舒正在屋内平心静气,要把今日发生的怪事忘掉,听到外面秦无弦唤他,便出了屋子。秦无弦将自己胸中构想大致说出,云卷舒稍有些吃惊,他却没想到尊主刚出意外,秦无弦便有了这等想法。 秦无弦道:“你我相交多年,什么客套话也不必说了,此际修仙虽好,但为帝为君却也是件爽利事。到时你我轮流坐朝堂,如何?” 云卷舒皱眉道:“宗主,我自然无不信你之理,只是这事太过仓促,我担心尊主……” 秦无弦想起九头虫来,心中也有些不舒服,却道:“我看定是尊主惹了什么仇家,不然那怪兽为何只捉他,却避开你我二人?以我判断,他今生也再难现于世间了。” 云卷舒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秦无弦胸中早想好应对之法,便道:“其实即便尊主回来,也定然不会怪罪你我。” 云卷舒道:“为何?” 秦无弦道:“尊主只叫我做两件事,一是搜集大五行所需之人,二是为取经人铺平道路,让他平安西去,这与我们夺王篡位并无任何冲突。” “便作最坏的打算,尊主平安回来,我等夺了王位,统管万民,那时以天子之令遍查百姓,还愁凑不齐大五行吗?况且得了玉玺,自然便可名正言顺放取经人西去,这乃是一举两得之事,何乐而不为之?” 云卷舒听秦无弦说得头头是道,双掌一合,道:“好,便依宗主!” 破荤戒 秦无弦见云卷舒应下了,心中大喜,他们两个合力,应能与那大国师一拼,况且秦府中还有几个天仙修为的问道宗长老,大国师也不过天仙九品的修为,任他再厉害也是有限。 于是秦无弦将那几人召集在密室,将这一打算说了出来。那几个长老本就是问道宗上的神仙,对人间帝王素来也无丝毫敬重之意,再加上秦无弦与云卷舒二人心意一致,又岂有不答应之理? 秦无弦见众人心齐,便道:“我知大国师有一癖好,他常于月夜至城北修炼。我等可先去埋伏,到时趁其不备,自然一举功成!” 云卷舒道:“此次关乎前程,众位千万莫要留手!” 正是既望之夜,月似圆盘挂于长天,将地上照得通明雪亮。 亥时,一个身影自乌鸡国都城飞出,直往北面而来,正是大国师青狮精。他到此处不为别事,只为采取月华。红尘喧扰,他自来了乌鸡国,修炼进境远不如在五台山上迅速。青狮精已入九品天仙多年,苦于无丹药辅佐,只能靠自己一点一滴苦熬。 他见月色甚佳,便抖擞精神,现出原形,如流星一般奔出了数十里。刚至高岗之上,青狮精便觉此处有异状,须知在荒野之地,兽类往往比人类感觉更为敏锐。 他不动声色地盘坐于地,忽听某处微微有法力波动,青狮精暗道:此处甚为荒凉,何人会来此处,难道是为我而来? 本来秦无弦一众藏得甚是隐秘,但秦无弦见大国师露出原形,竟是一只青狮,心中震撼。他怎么也料不到这国师竟是个妖精,便心神不定,露出了破绽。 他见青狮精盘坐于地,后脊梁正对着他,如此良机难得,秦无弦毫不迟疑,御出飞剑,便朝青狮精斩来! 青狮精早有防备,纵身一跃,便将飞剑躲了过去,他空中一个回转,正看见秦无弦,怒道:“姓秦的,你要作甚?” 秦无弦见青狮容貌狰狞,生出一计,喝道:“国王早知你是妖魔,今日叫我在此擒你!” 青狮精也不知真假,怒吼一声,便亮出如钵大的拳头,朝秦无弦砸了过来。他这一动,左右又飞出几道人影,手持兵刃攻向青狮精。 青狮精苦于没有兵刃在身,他见这几人修为虽都弱于自己,但对方以有心算无心,便占了上风。再加上人多势众,今日恐怕讨不到好去。 青狮精大喝道:“姓秦的,我先吞了你!” 他张开血盆大口,也不管身后兵刃加身,便朝秦无弦扑过来。他法力运至,身形暴涨,眼似琉璃盏,头若炼砂缸;青毛生锐气,红眼放金光。那几柄刀剑刮在青狮背上,只留下浅浅一道印痕,怕是连皮都没伤到。他这炼的是佛门玄功,虽不十分到家,但寻常仙人也难伤他。 秦无弦此时又御飞剑回来,正插在青狮肩上,他以剑入道,所有本领都在这一柄剑上。青狮精中了一剑,去势不减,秦无弦见青狮凶悍,侧身一躲,却被青狮精巨爪撩在腿上,他的肉身如何能与青狮精相比?立刻便现出了一道血槽。 秦无弦忙召回飞剑,退了开去。他这一退,青狮精夺路便走,须臾不见踪影。云卷舒带人要追,秦无弦忍痛喝道:“莫追!” 云卷舒忙取出疗伤药给秦无弦敷上,道:“这妖怪竟如此厉害!” 秦无弦虽受了伤,心中却大喜,哈哈笑道:“料他只是孤家寡人,必不敢再来,这乌鸡国已是我囊中之物了!” 云卷舒几人急忙给秦无弦道喜,秦无弦目中寒光闪过,道:“事不宜迟,今夜便将事做了,去皇宫!” 除去青狮精外,皇宫内再无大法力之人,武将禁军再厉害,也不是他们一合之将,云卷舒等人哪里会在意?众人展开身法,便往皇宫而来。 却说悟空离了火云洞,径直回到乌鸡国中,他料定此次机谋严谨毫无纰漏,九头虫插翅也难飞,心中了却了一件大事,颇为欣喜。 到了馆驿,八戒见悟空回来,道:“师兄哪里去了?” 悟空道:“随意看看国中人物风貌。” 八戒赔笑道:“师兄,我有个不情之请……”悟空奇怪,问道:“师弟无须客气,有话便说。” 八戒道:“师兄可有银两?借我几分。” 悟空道:“出家人用银两作甚?” 八戒吐了吐舌头道:“路边转角处有一卖炸肉丸的,香气诱人,我老猪素来也不爱食太油腻的,只是这一路行来,肚内空空——” 悟空笑道:“八戒,你找我可是找错人了,黄白之物与我素来没有关系,要不你去与师傅说说?” 八戒哪里敢和唐僧说起此事,便嘟囔道:“没有便没有,偏拿师父吓唬人。”悟空也不理他,便回屋中去了。 悟空倒在床上,惦念着九头虫身上有何秘密,迷迷糊糊却睡了过去。按他这等修为,自然再无须睡觉,只是人天性便对床有依赖感,左右此时无事,放松片刻也无妨。 不知过了多久,悟空一个激灵坐起来,但见屋内多了一人,居然是观音菩萨。观音见悟空反应奇快,也微微诧异,道:“悟空不错。” 悟空起身见礼,道:“弟子不知菩萨来此,失了礼数,勿怪勿怪。”他岂会不知菩萨来此的原因?想是九头虫没了踪影,观音不得不亲自出来寻个端倪。 观音面色不豫,问道:“取经行得可顺当?” 悟空道:“平平安安到了此地,倒也无甚大阻碍。” 观音道:“既然到了此地,为何不去换了文牒,早早西去?” 悟空见菩萨果然催起取经,便将国王听信大国师之言,将玉玺封起一事说了。观音叱道:“这点儿微末小事,还要求我不成?” 悟空道:“自然不是求菩萨,只明日一早,我便有法叫那国王乖乖将玉玺取出来。” 观音道:“是何法子,说来听听?” 悟空笑道:“这法子倒也简单,那国师道供奉玉玺能保平安,我便给他些不平安的看看,自然证明他这法子不灵。” 菩萨笑道:“这也是一招,但可莫要伤了无辜百姓。” 悟空道:“那是那是。” 悟空试探问道:“菩萨来此,不会只为取经一事吧。” 观音道:“自然不是。”她不说为何而来,悟空却也不好再问,只道:“菩萨若不嫌,便在此歇息,我另寻间屋去。” 观音道:“甚好。” 悟空恭敬退出,心中大为不解。菩萨此来,已经证明了九头虫遭擒一事,否则这乌鸡国内大小事,九头虫都能摆平,何苦劳观音走这一遭? 想必观音与九头虫之间也有通讯手段,不然为何来得如此之快?说不准观音此刻已去过火云洞查看,不知麒麟大禹等人有没有留下什么破绽,不过以他们几人的修为,应能想到这点。唯一担心的是火凤金乌,他们两个若留下未走,可出了大纰漏了。 观音在城中也寻不到九头虫,她还在此作甚,这城中还有什么能让她动心的东西吗?悟空略一思索,便想到了秦家大院,只怕观音是为秦家大院中大五行之人来的。那个姓秦的国师虽然未凑齐人数,但凑了二十三人已颇为不易,除了这二十三人,只怕没什么能吸引观音的了。这个大五行灵血阵究竟是什么东西,能让九头虫自三界到此处都矢志不渝?如今就连观音都参与进来了,看来此事还真要再去问问通风。 出了门来,只见日已西坠,心道观音却拿取经的当苦力,天都快黑了,还叫人赶路。他出了馆驿,见八戒在墙角偷偷摸摸不知鼓捣些什么,他自后面蹑手蹑脚过去一看,原来这呆子正拿着几个炸肉丸往嘴里塞。 悟空暗笑,呆子倒也有法,不知从哪里淘换出了银两。他轻轻拍拍八戒肩头,八戒吓得一哆嗦,回头见是悟空,伸手将肉丸递了过来,道:“师兄,这个难得。” 悟空道:“去去,你是不是抢了人家东西了?” 八戒脑袋摇晃得如同拨浪鼓,道:“出家人怎能做那等事!”悟空道:“撒谎,你身上又无银两,若不是抢的,别人送你不成?” 八戒点了点头:“正是别人送的!” 悟空道:“是谁送的?” 八戒道:“观音菩萨呀!” 悟空扯住八戒耳朵骂道:“菩萨会叫你开荤?简直胡说八道!” 八戒最怕的便是这招,疼得连炸肉丸都丢在地上,道:“真是菩萨送的,不信你去问她。” 悟空见八戒也不似扯谎,心中大生疑窦,观音这是要做什么? 悟空放开八戒耳朵,八戒看着地上沾了泥土的几个肉丸,啧啧心疼起来。 便在这时,唐僧自屋内走了出来,见悟空与八戒在这边,便过来道:“悟空,城中化斋应方便些,你将紫金钵盂取来,我自己去。” 八戒忙着躲开唐僧,道:“我去,我去!”一溜烟跑了。 唐僧见地上有一块炸肉丸,皱了皱眉,问道:“悟空,可是你吃的?” 悟空笑道:“师父,我素来只吃果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唐僧怒道:“那是悟能吃的?”他抬高了声音,身子竟有些发颤。 悟空见唐僧反应甚是激烈,心道:纵破了荤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见唐僧气得手都有些哆嗦,对悟空道:“你去,取纸笔来!” 贬八戒 唐僧叫悟空去取纸笔,悟空心中一动,难不成唐僧要写贬书?他进了屋中,八戒刚从包袱里找出紫金钵盂,见悟空进来,道:“师父还怕我找不到,还叫师兄也来。” 悟空看了看八戒,自顾自取出笔墨纸砚,出了屋子。八戒自言自语道:“化斋还要写个文书?”悟慧在旁道:“师父自幼出家,他化斋是一等一的本事,哪里还用写文书?”八戒笑道:“想是许久不化斋,怕忘了说辞。” 他乐颠颠出来,见悟空在院内缸中取了些水,研好了墨,铺纸于石上,唐僧悬腕疾书,寥寥数十字,一封贬书写就。 上面写的是:“二徒猪悟能,犯戒令,教难改,冥顽不化,难成正果,今贬回高老庄,永不再用。” 写完了这封,唐僧又取过两张纸来,照样写了两份。 悟空看了看,心中若有所悟。回想唐僧当年也曾受白骨精挑拨,给美猴王写过一封贬书,而那封贬书只有一份,便在美猴王身上。贬书既为凭证,按理来说也应一式三份,事主一份、书写人一份、见证人一份。 由此看来,唐僧当年贬美猴王回花果山,只是一时之气,并非真要贬他,而这次写给八戒的这封才郑重其事,显然是动了真格的。 八戒端着紫金钵盂,在一旁都看傻了。直到唐僧写完三份贬书,八戒才醒悟过来,丢了钵盂跪在地上道:“师父,弟子犯了何等大过,竟要师父如此狠心?” 唐僧道:“你还问我,看你满嘴荤腥之气,哪里还是我佛门中人?”他写了贬书,心中怒气渐消,既然心中已不再认八戒这个徒弟,那么他再如何行事,也与自己无关了。 八戒怒目看向悟空,自然认为是悟空告了密,悟空无奈,心道:这却与我无关,只是怎好解释?他对唐僧道:“师父,八戒此番只是嘴馋,也并非杀人放火的大过,师父何必如此动气?”悟空看似为八戒求情,其实乃是问事情的究竟,唐僧这番举动煞是反常,不知受了哪门子刺激。 唐僧双手合十,向西而望,叹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漫漫长途,心若不诚,如何到得西天?”他又看看八戒,道:“非是我心狠,你……”唐僧欲言又止,摆摆手道,“你去吧!” 八戒哪里肯走,他在天庭时尚不觉得,但遭贬之后,于地上为妖,却无时无刻不怀念当年披盔挂甲统率天兵的辉煌时光。好不容易搭上了取经这趟顺风船,这才寻到了一丝希望。取经虽苦,但大事都有孙悟空顶上,自己无须出力犯险,只挑挑担子便可。 最具诱惑的是:无论取经成败,他都有去处。这便是做卧底的好处,若取经成,如来那里多少也会给个功名;若取经不成,天庭想必也不会亏待自己。但自己一旦被贬,便成了半途而废,非但落不了好,说不准玉帝老儿恼羞成怒,一刀宰了自己也有可能。 八戒越想越怕,伏在地上涕泗横流。 唐僧面上表情也不好看,似是十分不忍,但他此次心意已决,绝无更改的可能。悟空一旁观看,也想不通其中缘故。 只听八戒道:“师父,我是嘴馋不假,可我知道师父慈悲,动了荤腥绝不致遭贬,到底为何如此?你就让我死个明白吧。” 唐僧道:“八戒,你犯戒多次,为师从未重责过你,但此次却再饶不得你了。便在方才,菩萨托梦于我,她梦中叮嘱,今日乃是龙树菩萨生辰,取经一众若有敢破戒的,必到不了西天。” 八戒听到“菩萨”,顿时止住了哭声,问道:“哪个菩萨托梦?” 唐僧道:“自然是观音菩萨!” 八戒腾地站起身来,道:“师父,不对,那肉丸子便是观音给我的啊!” 唐僧叱道:“休得胡言,观世音菩萨岂能叫你破戒?” 八戒哭丧着脸道:“师父,我说的是实话!” 唐僧板着脸道:“莫再叫我师父!这贬书一式三份,你自留一份,悟空代我收管一份,另一份待日后有缘,送至观音菩萨处。毕竟菩萨曾传你善法,点化于你,也算给她个交代了。” 八戒拿着贬书,一副若痴若傻的样子,取经人二徒弟这称号虽不响亮,却也好歹是个归宿,自己现在可什么都没了。 唐僧与悟空道:“扶我回屋去吧。” 悟空将唐僧扶到了屋内,心中委实动了恻隐之念。那呆子自转世之后,其实再不似之前般恶念不消,只是食色欲重些而已,而这并非他之本心。但唐僧受菩萨托梦,贬书已写下,是再难更改的了,自己纵说情也是无用。 八戒口口声声说那肉丸子是菩萨给他的,以他的胆量,哪里敢拿菩萨搪塞?因此此话十成是真!观音给了八戒肉丸子,却又给唐僧托梦,两相结合来看,显然是要将八戒清出取经队伍。当初八戒是观音保举进来的,而今又是她借唐僧之手将八戒逐出,这个观音在搞什么鬼呢? 只听八戒在外面喊了几声“师父”,唐僧只端坐榻上,充耳不闻。此时天色渐晚,唐僧了了此事,也无心用斋,便在屋中静坐不出。 这呆子起了倔劲,每隔一会儿便叫一声,自日头西坠叫到皓月中天,也不见唐僧有一个回音。叫着叫着,八戒心就凉了,他知道要叫唐僧心回意转,那是千难万难,于是心中又悔又恨,狠狠一跺脚,便腾在空中,心中盘算,要回高老庄享几天清福去。 他行到朝门之前,忽见北面几道身影迅疾飞来。八戒心中生疑,这深更半夜高来高去,必定不是什么好事。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去看看,那几人也看见了八戒,便顿在了半空中遥遥相望。 这几人自然便是秦无弦、云卷舒等人,他们赶走了青狮精,便要来皇宫逼乌鸡国王让位,哪知无巧不巧,正遇见被贬的猪悟能。 当夜月明如昼,秦无弦远远便认出八戒,乃是白日里上殿的取经人之一,他心中暗骂,这人半夜不睡觉出来作甚! 只见八戒笑呵呵过来道:“这不是二国师么?” 秦无弦见八戒居然认出了自己,低喝一声:“杀!” 于是众人一齐攻上,各御兵刃法宝攻了过来。八戒稀里糊涂成了人家眼中钉,无奈之下只得迎战,九齿钉耙挥出一扫,方显神兵利器之能。 云卷舒几人手持皆是寻常法宝,如何能和他这上宝沁金耙相抗?碰着就断,遇着就折,只一个回合,众人手中兵刃都只剩了半截。 秦无弦看得双眼放光,喝道:“他那钉耙是难得的宝贝,擒了他!” 八戒虽占了些便宜,但见对方人多且无庸手,虚晃一招,便往东边逃去了。以他智计,自然猜不出这些人要做什么,只当是皇宫巡夜的。 这一番打斗却惊动了悟空,他出了屋子,先看了看旁边那间屋子,丝毫没有动静,不知观音还在不在里面,自己又不好试探。 悟空正见到八戒战败,落荒而逃,心中纳闷,二国师怎么和八戒对上了?他心思可比八戒缜密得多,于是心中猜测:九头虫被擒,二国师自然无人约束,他半夜来到皇宫,怕是想捞一票就走。他怎么也未想到,这个秦无弦胆子大得出奇,居然动了谋朝篡位的念头! 悟空藏了身形,一晃身便入了皇宫,只见秦无弦几人肆无忌惮,大摇大摆闯了进来,但有遇见宫中侍卫宫女,便使法术点倒。 这一路畅通无阻,片刻工夫便入了乌鸡国王寝宫中。 乌鸡国王正在梦中,忽觉颈上一阵冰凉,他睁眼一看,一把断刃横在脖子上,于是惊呼一声,将身旁的皇后也惊醒了。 国王揉揉眼睛,自然认出了秦无弦来,惊道:“二国师,你——” 秦无弦道:“莫叫我国师了,明日起,我便要做乌鸡国王!” 国王震惊,喝道:“你,你好大胆子,敢要篡位不成?”他这一喊,脖子上那柄断刃又压紧了一分,秦无弦摆摆手道:“莫杀他。”转对国王道,“我来此多年,使得百姓富足安康,功劳比你大得多,是也不是?” 国王自知他神通广大,也不敢反驳。秦无弦道:“明日上朝,将皇位让与我,你仍可做富家翁;若是不从,我现下给你服一颗仙丹,从此后你便是一具行尸走肉,你看看哪样好些呢?” 国王哪里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的诡异手段?但秦无弦说什么他自然不敢不信,他慢慢冷静了下来,客客气气地道:“国师,我知你神通广大。但你岂不闻皇位天授一说?你夺我位子再容易不过,但即便夺了去,只怕也坐不安稳。” 秦无弦心下一沉,他自劫杀界中来,那一处强者为尊,你爱称王称帝,只要有那个本事便无人管,不料这天地却有这个规矩,便沉吟思考对策。 云卷舒道:“休要巧言令色,天上哪里有人会管地上之事?” 乌鸡国王道:“这位仙长,世人有几个不愿当皇帝的?即便是仙人只怕也难以抵挡这位子的诱惑。但天下万千国度,所有皇帝并无一个仙人,这道理你一想便知了。” 乌鸡国王也是急中生智,才想出这么个说辞,自己哪里知道真假?秦无弦见国王目光游移,心神不宁,哈哈一笑道:“亏你想得出来,居然敢蒙骗于我!” 国王见被他揭穿,怒道:“你若夺我位,必遭天谴!” 秦无弦冷笑道:“我倒要看看天有多大?”于是伸手便抓向国王。 观音计 国王两眼一闭,只能听天由命了。他等了半晌,只觉皇后在背后轻轻捅了他两下,国王慢慢将眼睛睁开,只见秦无弦等人都如泥塑木雕般站在原地,像是被冰封住了一般,纹丝不动。 国王壮着胆子,伸手拨开脖子前面这把断刀,哆哆嗦嗦问道:“是哪位神明救我?” 只见屋内人影一闪,现出一个猢狲来,自然正是悟空。悟空笑道:“非是神明,不过是一个取经的小和尚。” 国王仔细看了看悟空,道:“真是你!”说完就要下床参拜。 悟空扶住国王道:“莫拜了,这几个人你要如何处置?” 秦无弦等人口不能言,目却可见,他见悟空无影无形便将他们制住,暗骂自己,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没料到这几个取经的本事如此之大。若早知道他们会管这档子事,自然等他们走了再动手。 国王心中有些为难,也不知如何处置才好。 悟空解了秦无弦的定身法,道:“秦宗主,好大本事,居然谋起人间帝王之位来,枉你还是个修仙之人!” 秦无弦早没了主意,跪倒便求饶命,悟空笑道:“杀你再容易不过,你要怎么个死法,我由你选。” 秦无弦拿脑袋直往地上捣,只求饶命。 悟空想了想道:“尔等虽犯死罪,却也不由我管。便去城外寻个洞府居住,保得乌鸡国地界安定百年,便算恕罪了。” 秦无弦听这惩罚再轻不过,自然磕头谢恩。悟空又道:“若再起歹心,便拿头来见吧。”他说得轻描淡写,众人听在耳中却如惊雷。 悟空解了众人定身法,问道:“大国师哪里去了?” 秦无弦不敢隐瞒,便将前事说了。悟空听得暗暗直乐,这几人胡乱折腾一番,却将青狮精赶走了,不知文殊菩萨闻讯是何反应。 悟空摆摆手,叫众人退去,转对国王笑道:“你养了许多年的大国师,居然是个妖怪。”乌鸡国王冷汗涔涔,一阵后怕,若非秦无弦,这妖怪还不知要隐瞒到何时呢。 孽摇凤 唐僧三人收拾停当,约莫开了早朝,这才行往殿上。 到了朝门,早有黄门官等候多时,见了唐僧,毕恭毕敬上前迎接。唐僧受宠若惊,来在殿上,只见乌鸡国王一人坐在殿上,两位国师踪影全无,却留了四把椅子。 国王起身到阶下相迎,道:“圣僧上坐,上坐。” 唐僧也见过许多大场面,心中虽纳闷国王变化之快,却也坦然而坐。悟空领悟慧在唐僧身边坐了。 国王道:“圣僧,昨日寡人受了国师蛊惑,思来想去,还是取经事大,故早早将玉玺取出,只待圣僧来。” 唐僧闻之大喜,高唱一声:“阿弥陀佛!”便取出通关文牒交由国王,国王启玉玺印了,又道:“圣僧远来不易,我在国中辟出一处佛堂,多住些日子可好?” 唐僧道:“陛下如此厚情,贫僧诚惶诚恐,只是西去取经甚急,实在耽搁不得。” 国王再三邀请,唐僧只是不敢留。悟空道:“国王,取经终有回来日,到那时有了闲暇,在你国好好住几日。” 国王见悟空发话,自然不敢再言。 便在这时,有一人自殿后进来,行至国王身前道:“父王,不能让他们走!” 唐僧定睛一看,这人正是那日路上相逢的太子殿下。 国王大惊,怒斥道:“朝堂之上,岂容你喧哗,退下去!” 太子顿时蒙了,父王向来极为宠爱自己,何曾如此训斥过?他见国王动了真怒,只得讪讪退下。 悟空笑道:“我行至宝林寺,也曾听闻此国君王爱民,但君王一世不足道,你若教不好太子,只怕江山难保永固。” 国王站起恭敬道:“寡人受教了,今后必当严加管教。” 唐僧领了通关文牒,心满意足地向国王告辞,国王又奉上金银若干,自然固辞不受。 离了乌鸡国,三人一马便往西行,行了一日,到了枯松涧,悟空想起火云洞一事,便问悟慧。悟慧传音道:“那洞府确是我辟出来的,平日里无事便来与大红小红玩耍,今日正好顺路到此,我去看看便回。” 悟慧去了须臾便归,面色稍有不安,道:“洞中无人。”悟空道:“他们两个有脚有翅,哪里会安稳躲着?”他也不知,火凤金乌已去齐天岭了。 转眼出了这大片松林,前方大路无边,天地清明,唐僧也起了兴头,扬鞭驰马奔到了前头。没行出多远,见前面路上远远站着一人。 唐僧不敢独行,回头等悟空与悟慧,悟空抬眼一望,喜道:“挑行李的来了。”原来这人正是观音的驮瓶老龟——乌老者。 唐僧不明其意,悟空解释道:“观音菩萨昨日来过,他说悟能被贬,我等人手不足,便叫南海老龟前来相助。”唐僧念道:“阿弥陀佛,果然菩萨心肠,弟子感恩不尽了。” 乌老者来到唐僧面前,先磕了四个头,悟空笑道:“既是拜师,当磕八个头才对!”乌老者道:“小的没这个福分,今次来此只为帮忙,师父们到了灵山,我便自回南海去了。” 唐僧问道:“你也不图正果金身?” 乌老者道:“我只求在菩萨身边,旁的从未想过。” 悟空问道:“你如何称呼?” 乌老者道:“我向来无名姓,菩萨只唤我乌平,众位长老也这般叫吧。” 悟空咂摸咂摸,乌平,乌龟驮瓶……倒也贴切。 回想,观音借取经一事为自己谋私利,天蓬元帅、卷帘大将都并非最合适的降妖人选,能进入取经队伍,自然有见不得人的交易发生。后来她更是用两个箍子将黑熊精、红孩儿降住,带回了南海。 而此次取经,观音非但没得着什么便宜,反而倒搭了一个乌平来,这可值得思量一番了。观音前后变化,内中必定发生了一些大事,否则观音怎会从一个只做表面功夫的和事佬变成了取经大业的忠实拥护者? 究其根源,还是观音对如来态度的转变。如来从中使了什么手段,能叫观音言听计从呢?悟空越想越是心焦,这事从九头虫处或可寻出蛛丝马迹,但乌平既来,自己哪里还能随意行走? 乌平接过担子挑在肩上,看他低眉顺眼,自是观音有了交代。唐僧得了乌平,心中欢喜,他攀鞍上马,又笃志投西而来。 齐天岭中,麒麟等人一路无阻,带着九头虫回了洞中,九头虫被麒麟使手段封住了法力神通,除了双眼仍睁着,和死人无异。那张千变万幻的面孔此刻化作九颗小小头颅,这九头似鸟非鸟,似虫非虫,惨白丑陋至极。 祝融自去安置火凤金乌,麒麟进了洞将九头虫丢在地上,问道:“这是什么东西?”大禹道:“先前我以为他与相柳有关,如今看他背后有翅,应是鸟类无疑。” 后羿道:“看他容貌,倒让我想起一物来。” 大禹道:“我也有些面熟,只是想不起来了。” 后羿道:“可记得孽摇九凤?” 大禹恍然大悟,道:“孽摇山中那只怪鸟?我想起来了!” 麒麟笑道:“那只傻鸟我也知道。” 为何麒麟说孽摇山九凤乃是傻鸟?只因此鸟生得一身九头,若一头得了食物,其余八头皆来争食,呀呀怪叫撕咬得鲜血淋漓,终不得下咽,而九头尽伤矣。 想起这个故事,大禹和后羿的脸上也露出了笑意,大禹道:“九凤那时灵智未开,有此愚行也不奇怪。” 后羿道:“后来九凤受人点化,有了道行,便不知所终了。据说他犹记得早年耻辱,硬生生自腰间炼出了第十颗头颅,此后进食多用此头。” 大禹道:“这等奇事,我怎不知?” 后羿道:“你那时琐事太多,我却游历四洲,怎能相比?” “由此看来,这个九头虫便是孽摇九凤?”麒麟问道。 后羿道:“你只看他腰间便知,若有第十颗头颅,必是九凤无疑!” 大禹伸手一拂,九头虫便赤裸裸现于众人之前,他身不能动,眼中早已怒火滔天,他毕竟也是太乙金仙的修为,向来居于人上,哪里受过这等屈辱? 麒麟三人一看,这怪物生得稀奇!腋下两翅紧收,羽毛七零八落没了光彩,煞是难看,背上也有一层翎羽,两只小腿上遍生硬鳞,如同鸡足无异。 须知到了太乙金仙这层,虽可变化人形,但要半点儿破绽不露,还需费许多工夫才成。故此大多只变个脸面身材,旁的地方也不去管他。如牛魔王虽是人形,也留一颗牛头,若揭开他衣服,定是厚厚一层牛毛。中的美猴王极善变化,却仍有一根尾巴和红屁股难以遁形。 九头虫也不例外,他脱了衣裳,这一身怪异之处显露出来,腰间可不正盘着一颗头颅! 后羿道:“果然我猜得不错!” 大禹道:“你可知九头虫被谁点化得道?”后羿道:“只是道听途说,连谁说的我都忘了,哪里会细问。” 麒麟道:“这事容易,将他叫起问问便知。” 麒麟手指一捻,现出一条五色绳索来,他知道这人至关紧要,也谨慎至极,先将九头虫捆得结结实实,然后再除了九头虫身上法术,将他唤醒。 大禹撩起地上衣服,盖在九头虫身上。九头虫无缘无故被擒,自然心有不忿,许多眼睛阴毒地看向三人,一言不发。 后羿先道:“孽摇九凤,我知道你被人点化灵智,自然对那人感激不尽,只怕为他舍了性命也毫无怨言。但你若不说,只是凭空多吃了些苦头而已,这道理再简单不过。” 麒麟哈哈大笑:“后羿,你这般逼供法可真笑死人。”他一巴掌拍过去,将九头虫一颗头颅按在墙上,如同踩碎一颗葡萄般轻松。 只听“咔嚓”一声轻响,九头虫纵有防备,也受不得这等剧痛,他其余八颗头疼得一颤,喝道:“我说,我说。” 麒麟喝道:“说!” 九头虫哆哆嗦嗦道:“你们……你们还没问,我说什么?” 大禹、后羿实在忍不住笑,这九头虫说得却也在理,无人去问,让人怎么答? 麒麟深吸一口气,问道:“点化你那人是谁?” 九头虫摇了摇头:“不知道!” 情之悦 麒麟微微诧异,他未料到九头虫如此硬气,伸手便要打,九头虫忙道:“那人来去无踪,我确实不知。加之那时懵懵懂懂……” 麒麟喝道:“快说!” 大禹拦住麒麟道:“这般问法不得要领,你我均不问世事久矣,论起条分缕析、窥斑见豹,还需悟空亲来才行。” 麒麟想想道:“罢了!那便等悟空来了再问,我确是做不了这活计。” 于是麒麟将九头虫交由大禹,大禹封了九头虫六识,仍使麒麟那五色绳索捆着。这五色绳索名作五行索,捆在身上,一切五行类神通均不可施展。他们几个法力高深,整治个九头虫自然不在话下。 大禹带着九头虫出了麒麟洞,猛抬头,见洞前站着一人,这女子,云髻峨峨,修眉娟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瑰姿艳逸,柔情绰态,仪静体闲。生得是华美艳丽绝伦,普天之下凡是男子看了她都怕挪不开眼珠。而大禹看了她一眼,却低头垂目,好像做了天大的错事。这女子自然是六御中排名第二的后土娘娘。 后羿叫道:“后土姐姐。” 后土对后羿微微一笑,道:“弟弟向来可好?既然回来,怎么不去看我?” 后羿心中有愧,尴尬立显。后土叹道:“没一个有良心的,去陪你的嫦娥妹妹吧。”后羿忽地想起一事,问道:“姐姐,嫦娥能入广寒宫,几万年相安无事,可是你暗中照顾?” 后土白了后羿一眼,道:“我可不敢居功。”后羿见后土这般模样,只好领着九头虫讪讪退了。 大禹见后羿走了,抬起头深吸一口气,一双眸子深深看着后土,道:“我已答允悟空,即刻便去寻你,只是悟空托我帮他捉住九头虫,故此耽搁了几天。我——” “你是不是在想,几万年都耽搁了,还差这几天么?”后土丝毫不避大禹的目光,反问道。 大禹嗫嚅道:“这……当年——” “我不要什么当年,我只问现在!现在!”后土尖叫一声,道,“你可知道,一个人孤独到了极致,她会做什么吗?” 后土抬首望天,脸上露出凄美的笑容,道:“我建了好大好大一座宫殿,美得天上地下再难寻到第二座,我给这座宫殿取名叫‘禹殿’,我只道那人会突然出现,他只要看上一眼,我这几万年的工夫也算没有白费。 “我日日想,夜夜盼,度日如年,心里明知你已死了,却一丝也放不下。那一日,悟空到了禹殿中,我才知道,你早已回来了。我喜得……喜得差点儿哭了出来,却怕在旁人面前丢脸。悟空走后,我痛痛快快哭了一场。这积攒了几万年的眼泪,终于寻到了出口。而欢喜过后,便是恨,这恨,也是攒了许久的…… “喜欢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变成恨,这恨竟比那爱还浓烈百倍,这是为什么,谁能告诉我?”后土喃喃道。 “我告诉你。”大禹郑重道。 后土冷笑一声,道:“你懂么?” 大禹斩钉截铁道:“我不懂,但我会让你今后不再有恨,永远。” 后土身子一震,叫道:“那这几万年的光阴,你如何偿我?” 大禹沉吟半晌,一字一顿道:“我也一样,生,不,如,死。” 后土道:“我不管!我绝不会原谅你!大禹!” 大禹摇摇头,道:“你会的。”他从怀中取出一撮白色土壤来,轻轻吹了口气,这土壤便在手中生长了起来,凝成一朵有枝有叶的白花。大禹道:“还记得那年我说过的话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后土看着这朵白花,目光有些迷离,思绪早飘飞到几万年前。大禹又悠悠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你我如今也算死生契阔了,可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后土本来也无意与大禹分道扬镳,听大禹念起从前那些情话,竟一个字也不差,心中恨意早已烟消云散了。但口中仍道:“你不负天地,不负朋友,不负百姓,却偏偏负了我!” 大禹将手中那朵息壤结成的白花交在后土手中,道:“这撮息壤是你送我的,取其此生此爱,永无止息之意。自与你别后,我再未动它,今日是它几万年来第一次绽放。息壤本是无情物,尚能蛰伏万年,我今见你,更是心花怒放。”他说着说着便将后土双手握住,接着道,“我终于明白了,我大禹自命不凡,妄想改这片天,换这方地,而这天地却非我能勘破,有其心无其力,也不必白费这工夫了。” “自今日始,我只做个寻常人,亏欠的许多,就让我余生一点点偿还吧。”说到这里,大禹双手抱拳,道,“不知后土娘娘,可否给小生这个机会?” 后土见大禹这模样,“噗嗤”一笑,继而泪花便溅了出来,大禹当年常说此言,今日再闻,不想已是沧海桑田,心中如何能不感慨万千。 他们两个正在这里深情款款,只听麒麟洞中传来一声大叫:“求求你们,换个地方吧!” 后土顿时羞得满面通红,以她这等身份,居然被人听到这许多情话,情何以堪?大禹哈哈一笑道:“我情可鉴天地,世人尽知又何妨?”这一声用了真力,穿林过川,在齐天岭中久久回荡不息。 话虽如此说,但麒麟逐客,也不好在此久留,他二人寻个僻静处,这一番柔情蜜意,自然要将几万年来的想念倾诉个够。 天庭大雄宝殿之上,太白金星上殿,与玉帝密语几句,玉帝脸色一变,道:“天蓬被逐?”太白金星点了点头,道:“天蓬此际已回了福陵山云栈洞。” 玉帝恨道:“终难成器!”太白金星道:“微臣所见,天蓬自取经以来,虽无大功,却也踏踏实实;只是孙悟空本事太大,一路降妖除魔,风头尽被他一人得了。” 玉帝道:“哼,我却不信他真是奔着金身正果!”太白金星微惊:“陛下,观音和佛祖亲定的人选,难道还能看走眼了不成?” 玉帝道:“可还记得三妖大闹通明殿?牛魔王、大鹏此际都在齐天岭称王称霸,那时尚以妖猴为首,可见这妖猴确是不俗。五行山几十年便想消了他壮志雄心?太难!” 太白金星想了想,玉帝说得还真有道理,道:“陛下明鉴,只是失了天蓬这个眼线,此时如何是好?” 玉帝沉吟道:“此事必与观音有关!” 太白金星道:“正是,天蓬被贬那一日,乌鸡国的土地曾见过观音菩萨。且近日又有一人助唐僧取经,乃是为观世音菩萨驮瓶的老龟!” 玉帝一怔,点了点头道:“好,此事容后再议!”他急匆匆起身摆驾,便往王母瑶池而来。 王母听说此事也是一惊,道:“那观音答应得好好的,如何又出尔反尔?” 玉帝道:“观音大大方方行事,土地都看得清楚,这显然是想叫我天庭看见。” 王母摇摇头:“叫我天庭看见,只是其一,恐怕她更想叫佛老看见,才是本意。” 玉帝眯起了眼睛,缓缓道:“你是说,观音在讨好佛老?” 王母道:“她既然毫不避讳,那便是说,在她心中,我天庭并无佛老那般重要。” “观音菩萨向来是东来佛祖一系,此番变化可非同小可啊。” “此事与观音夺十岛仙药、镇元子草还丹必有极大干系。相交多年以来,观音菩萨只这两件事反常,是也不是?”王母问道。 玉帝回想一番,喃喃道:“如来究竟抓住了观音什么把柄呢……” 天庭于取经一事也颇为上心,先后安插天蓬、卷帘二人,这两个都经观音点化,是内定的候选人。哪知卷帘大将稀里糊涂被天蓬一耙子打死,而天蓬行程未半,又被菩萨踢出了队伍,天庭看似毫无损失,实则已败了一阵。 二人良久不语,终于,王母开口道:“陛下,炼天成败如何?” 听到“炼天”二字,玉帝始终稳端着的酒杯微微一颤,道:“隐隐弱于灵山。” 王母道:“灵山上号称‘山中七日,地上千年’,难道竟是真的不成?” 玉帝道:“夸夸其谈,我听游奕灵官回来说,也只比我天庭快了一两分而已。” 王母如释重负,道:“还好还好。” 玉帝道:“有何好的,这一两分听起来不多,要想追上,却千难万难。” 王母道:“陛下,此时可顾不得颜面了。” 王母所说的颜面,玉帝心里明白,天庭与灵山炼天之法大同小异,都与造化息息相关。只是灵山居于一隅,方圆不过几千里。而天庭方圆几万里有余,又分上上下下三十六层,单此一点,不知要多耗费多少造化。 玉帝道:“心中委实为难。” 王母道:“陛下,大局为重!” 欲合天 清境清微天,上清宫中,三清环坐。 老君接过元始天尊手中玉柬,大致浏览一通,“啪”地摔在了地上,道:“这小子失心疯了!居然动了合天之念!” 元始微笑看向灵宝道尊:“二师弟,你如何看?” 灵宝道尊皱眉道:“此柬既然传到师兄手中,想必紫微、真武、勾陈也都会收到。合天之举,此时颇不适宜。” 老君道:“此时不适宜,何时又能适宜?” 灵宝道尊道:“何时都不适宜!” 元始天尊道:“三十六天初建,你我也曾在场,心知肚明,三十六天至大至广,摊子铺得太大,对否?” 灵宝点点头,道:“那是自然。” 元始道:“而众人心中有话,却都缄口不言,又是为何?” 老君笑道:“人心如此,何必多问?” 元始道:“因众人皆知,玉帝初登此位,心气比天还高,纵说了也是无用。” 灵宝道尊道:“也并非全都如此,实不相瞒,我却认为越大越好。” 元始点点头:“嗯,此种想法也不在少数,三十六天愈大,人丁便越兴旺,自天地间攫取造化便越多,这乃是最简单的道理。” 老君道:“话虽如此,但此法风险亦大,若真到入不敷出的那天……哦,这不眼看便到了。” 元始道:“释教兴起,只一夜之间,不过千百年,便将天庭所御之地夺去近半,而后东西天共行炼天之举,造化自然不够了。” 灵宝道:“灵山地界甚小,受损的还是我们三十六天。” 元始道:“不错,故此,玉帝若不行合天之举,如何能支撑炼天所需造化?除非……便只有那个法子了。” 老君惊道:“夺回西牛贺洲?” 元始道:“正是!” 老君道:“可惜齐天岭中虽有几个厉害角色,却不知感应世人,立神像塑金身,否则也能分去西天不少造化。” 灵宝笑道:“齐天岭除了悟空一人,又有哪个懂得机谋运作?” 元始苦笑道:“莫谈机谋,我们三个明知受了蒙骗,却偏偏猜不出那人用意,才是最大的笑话。” 老君道:“若非悟空提起五类之王一事,我真想不到他竟然还在世上。” 元始道:“他当年死得本就诡异,只是不知以什么法子骗过你我。” 三人想起往事,皆陷入了深思中。 忽而,灵宝道:“天庭危矣!” 元始道:“你可是想起了紫微与龙神?” 灵宝道:“正是!紫微与龙神谋划已久,要取而代之,此番玉帝合天,必有许多人极为不满,对他二人来说,这岂不是最好的时机?” 老君道:“嘿嘿,这两人也是自以为是,八九金仙那儿,他们两个若真敢造反,玉帝纵停了炼天,也要将他两个斩杀!” 灵宝道:“紫微明知有八九金仙,为何还有此心?” 老君道:“这却也怪不得他,紫微心中向来以我三清为尊,从来未将玉帝放在眼里;便是八九金仙,他也只以为是我等所御,哪里会知道这七千余人,只听玉帝一人号令?” “八九金仙,三千诸佛……师弟,如来和玉帝,还真是相似之处甚多啊,你说会否同受那人指使?”灵宝问道。 元始道:“这话你已问过许多次,绝非如此!” 灵宝道:“师兄总说绝非如此,却也没有个说得出的理由。” 元始仍道:“绝非如此,无须解释。” 老君笑道:“师兄说不是,那便定然不是了。只是合天一事……说不得要与玉帝争辩一番。” 灵宝道:“那便要看看玉帝有无胆魄与西天决裂了。” “难!”灵宝与元始异口同声道。 “玉帝此人外宽而内忌,好谋而少决,他能想出合天之举已是出乎意料,若再敢与西天反目,那我可真是看错他了。”灵宝道。 元始道:“玉帝易与,王母难缠。旁的不说,单就守着蟠桃树的那个老怪物,便够紫微真武喝一壶了。” 老君道:“既是如此,倒真该与这两人知会一声,否则鹬蚌相争,岂不让外人得利?” 灵宝道:“师弟,玉帝向来以昊天上帝自居,从不提自己是六御之首,他对道教三清居于他头上始终耿耿于怀,你倒还当他是道教中人。” 老君道:“他一日是六御之一,便一日是我道教中人。目前之势,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天庭与西天决裂,一点点夺回被西天蚕食的土地来。此计虽缓,却是根本,也是上策。 “玉帝若能敞开心扉,与众人说出合天的利害,再放低姿态求援,或许众人戮力同心,能想出其他对策也未可知,此为中策。 “最怕的仍是他独断专行,拂逆众人之意,以致貌合神离都做不到,到那时,怕是谁也救不了他了,这自然是最坏的结果。” 老君说完,元始道:“仔细想想,合天之举确是可解一时之危难,但一旦如此,天庭便有示弱之嫌,那些摇摆不定的恐将死心塌地投往西天去了。” 灵宝道:“玉帝岂会想不到此处,莫非……他在试探?” “不思拉拢,只存猜忌,唉!”老君叹道,“我去寻紫微了,无论如何,不能致祖龙于险地,五类之王于那人有大用处,岂能叫他得逞?” 老君出了屋子,元始道:“此事难解,恐怕良药仍要去齐天岭上寻啊。” 灵宝仔细揣摩,心中渐有所悟,道:“师兄是说,唯有悟空能解?” 元始道:“除了他,谁能御动齐天岭众人?只是有些事却唯恐知之过早,对他不利。” 灵宝道:“齐天岭确能叫东西天有所顾忌,这群人行事毫无顾忌,只凭心意,却往往收得奇效,上次如来也退让了几分。” 元始道:“待师弟回来,看看紫微那里如何反应,再作定论吧。” 西天灵山,仍是那座开满荼縻花的小院。观音缓步上了台阶,看着满园白花,与自己白衣相映,心中悲凉之意顿生。花开不败,自己身上厄难却未消,堂堂观世音菩萨,落得如此境地,岂能不悲? 如来自屋内走出,面容安详,眼望观音。观音见了如来,拜道:“弟子有事禀告佛祖。” 如来道:“猪八戒一事,你做得甚善。只是失了九头虫,却是你之过。” 观音道:“弟子知错。” 如来道:“倒也不碍事,我之所作所为,素来无须避人,只是耽搁了阵法,却仍要你来物色人手了。” 观音道:“是。” 如来道:“今来何事?” 观音道:“哪吒来报,玉帝只嫌三十六天过于广阔,将欲合天。” 如来听此言一阵惊喜,问道:“哪吒何时归了我门?” 观音道:“哪吒身负父仇,只恨玉帝不与他讨公道,他近日与木吒来往甚密,兄弟情深,一来二去,便与我也熟稔了。” 如来点点头,道:“好!既然哪吒如此说,此事应不虚。” 观音道:“玉帝已传柬至三清、紫微、勾陈、东极等天界上仙处,不知结局如何。” 如来笑道:“天庭乱象已生,我倒要看三清如何应对?” 观音道:“若无事,弟子告退。” 如来自怀中取出一物,道:“我苦思冥想,为你寻了解药,你服之便可无碍。” 观音身子一震,却不伸手接过,先跪拜在地,给如来行了个大礼。如来将一个玉瓶放在观音手上,道:“你聪慧远胜文殊、普贤,纵西天诸佛也多不如你,服了此药,好生思量,天地险恶,总要有条出路才是。” 观音毕恭毕敬道:“谨遵佛祖教诲!” 她打开玉瓶,看也不看便倾倒入口,只片刻工夫,观音喜极而泣,断绝已久的生机,终于回来了。 虽然如此,观音心里清楚,如来能救她,便亦能毁她,自己经历了这一桩诡异之事,与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无异。似她这等修为,若要亡了性命,可比普通凡人轮回更惨许多。即便是无所不能的大神通者,入了轮回也是前途未卜。况且观音对地府知道得清清楚楚,那十殿阎罗中,哪个心属天庭、哪个心属灵山她都是明明白白的。 观音已经猜到,她生机断绝十有八九便是如来所为,只是来得无声无息,比明目张胆下手更恐怖百倍。 说起如来御人之术,倒也真是高明,他自然知道观音、文殊几位菩萨都为东来佛祖做事,但向来不动声色。四大菩萨中,无论声望、本事还是心机,唯以观音为首,余者皆不足道。 于是他精巧布局,叫观音吃了个暗亏,之后观音收天庭、龙宫贿赂、安插外人入取经队伍,如来自然一清二楚。但无论观音怎么折腾,总逃不过他的算计之内。 他见观音行事乖巧,便大大方方给了观音解药,而观音只有感恩不尽的份儿。如来又警示观音几句,叫观音知道轻重利害,以观音的心智,今后自然踏踏实实为如来做事,再不敢动什么旁的心思了。 地为先 唐僧师徒离了乌鸡国,抖擞精神向西而来,行过了枯松涧,便是一片茂密林地。 唐僧道:“悟空,你看前面好大一片树林,可有妖怪?”悟空笑道:“师父,你也忒多疑,我们三个在此,纵有什么妖物也不怕他。” 唐僧道:“自见了平顶山那两个妖怪搬山阻路,我便始终心神不宁。”悟空道:“既心神不宁,何不念那《多心经》?” 唐僧道:“《多心经》乃浮屠山乌巢禅师口授,我至今常念,一日不辍。” 悟空道:“师父既然念了,心中应无魔障,‘无眼耳鼻舌身意’,自然得取如来妙法真经。” 正说话间,忽听林中传来叫喝争斗之声,悟空侧耳一听,道:“师父勒马在此暂歇,我去林中看看。” 悟空也无须叮嘱太多,乌老者既在,自然能保得唐僧周全。他纵身入林,果见两伙人在树林深处斗了起来。其中一伙,便是秦无弦、云卷舒等人,而另一伙人,带头的是青狮精,还有几个都是僧人打扮,悟空一个也不认得。 这几个僧人厉害非常,手中降魔禅杖上下翻飞,打得秦无弦等人毫无还手之力。悟空细看周围,隐隐还有阵法布下,秦无弦纵使想逃,恐怕都难脱生天。 悟空霎时明白,这是文殊菩萨来找回场子的,他派青狮精来此阻唐僧,却误打误撞被秦无弦等人搅了局,这口气怎能咽得下? 而秦无弦等人运气也差,他们被悟空赶出了皇宫,心中忌惮无比,当夜便离了乌鸡国,寻到这处林中,要开辟一处修炼之所,从此安稳度日。哪知不过一日,青狮精便寻人来报复,这几名僧人看似不起眼,其实乃是文殊座前尊者,修为堪比西天八大金刚。 悟空眼见秦无弦及手下几人就要丧命当场,他有心去救,却又犹豫了起来。文殊定是东来佛祖一派无疑,这场纷争说到根上,其实还是文殊与观音之争,自己取经身份实在特殊,应是不属任何阵营,若出手相助,只能寻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由头。但悟空知道,无论文殊还是观音,都并非大善,菩萨之间相争,也是“利”字使然。 但自己既然饶了秦无弦,叫他守护乌鸡国百年,也算一诺,秦无弦死于非命,此诺便毁。悟空想来想去,心里总不舒服,叹道:罢了,不失本心,管他如何。便要亮出身形相救秦无弦。他这里刚一动,只见林中黄云漫天,霎时间不可视物,仿佛这地都翻腾了起来。 悟空一惊,这是什么?他强运玄空法秘诀看去,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拉起尚有性命的秦无弦、云卷舒两人,脱出了林间,这人竟是大禹! 秦、云二人被救,尘土顿时散去,地上多了一个满面春风的绝美女子,可不正是后土?悟空心中一喜,大禹、后土二人同来,自然是已经和好如初了。 只听青狮精喝道:“你是何人?”那几个尊者见要杀之人无影无踪,自然知道是这女子所为,他们几个不动声色,便将后土围在了中间。 后土一笑:“哟,要动手了。” 青狮精道:“你好大胆子,敢阻菩萨办事!” 后土问道:“哪个菩萨滥杀生灵,也不怕入阿鼻地狱?” 青狮精见后土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再见她方才法术,自然知道绝非常人,只是他胸中一股火气始终压抑,自然要寻个出口,手持钢刀便砍了过来。 后土伸手一指,青狮精双足陷于土中,栽倒在地动弹不得,口中大骂起来。那几个尊者提兵刃攻上来。只听空中一声断喝:“尔等住手!”声音虽洪亮,却微微发颤,显是有几丝惧意。 众人落在地上,众尊者急忙施礼,口称“文殊菩萨”。 文殊菩萨理都不理,一脸惶恐来在后土面前,合十俯首道:“后土娘娘,文殊罪过,罪过。”文殊见了玉帝也没这等恭敬,只因他心里知道,皇天后土,后土为先,这可是绝对得罪不起的。 所谓“皇天后土、后土为先”之语,乃是自天地成型时“先有地,后有天”演绎出来的。盘古开天辟地,地渐凝实之后,才有鲲鹏出世澄清玉宇。而今日天庭敢建三十六天,无数造化其实来自于地,若无后土应允,只怕三十六天亦荡然无存。 后土见了文殊,“咯咯”一笑,道:“果然是敢自称‘不必见佛、不必求法’的文殊菩萨,久违了。” “不必见佛、不必求法”乃是文殊当年受东来佛祖指使,手持慧寂金刚剑刺向如来之后所言,这一段典故称作“仗剑逼佛”,内中纷争难以一言道尽。但文殊自此次之后,得东来佛祖赐五台山修行,扬名西天。 文殊知道后土讽刺,却也不敢反驳,道:“久未见后土娘娘了,今日真是幸事。” 文殊菩萨也是伶俐之人,他隐约得知后土隐居不出,是为了上古大禹,曾托人送过后土一个偈子,这偈子只有八字,叫“真心唯苦,痴意唯毒”。他自然不敢对后土有什么非分之想,但求能讨好后土,便心愿足矣。 哪知后土见了这八个字,叫来人告诉文殊,回文也是八字:“四大皆空,焉敢谈情?”这八字不甚客气,意指:你文殊既然是佛门弟子,居然也敢琢磨起情爱之事,我自真自痴,与你何干?换作世俗人说,那便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狗还是一只又瘸又瞎的无牙犬。 后土今日心情大好,道:“你身为菩萨,自然知道佛门弟子滥杀无辜是何罪过吧?” 文殊道:“贫僧知道,这几个人,我定会严惩不贷。” 后土笑道:“果然是个好菩萨,那便去吧。” 文殊见后土并未深究,暗自庆幸,带着那几个尊者与青狮精转回五台山去了。 悟空看得心中暗爽,后土娘娘看似温和美貌与人无争,不料却霸道如此,这个文殊在她面前居然连大气也不敢喘,这才是霸气! 他正在这里胡思乱想,只听后土道:“悟空,下来吧。” 悟空一怔,原来自己行藏早被后土发现。他自树上跃下,给后土施了个礼,道:“恭喜后土娘娘和大禹前辈久别重逢,那个……重温鸳梦。” 后土面上一丝笑容也没有,板起脸道:“你好大胆子,居然敢骗我!” 悟空惊道:“我哪里骗你?” 后土道:“你说他已是风烛残年,生机渺茫,我看他倒是好好的,这还不是骗我?” 悟空道:“非也非也,娘娘只看表象,却不知大禹前辈对娘娘朝思暮想、牵肠挂肚,只是天涯咫尺不得见,这滋味实在比死了还难受,我所说倒也没错。” 后土喝道:“尽是油嘴滑舌,今日定要给你些苦头尝尝!” 悟空急忙纵身跃后,道:“娘娘,你可不是忘恩负义之徒!我费尽心机让你们有情人重归于好,你反来怨我!” 后土听悟空这么说,“噗嗤”一笑,道:“吓唬吓唬你而已,看把你怕的。” 悟空见后土变脸比翻书还快,心道:果然女人心,海底针。悟空心思一动,问道:“娘娘来此,只怕不是为了吓唬我吧。” 后土道:“你果然聪慧异常,此番前来,乃是大禹叫你回去审审九头虫!” 悟空听到此事,自然急不可耐,但他想想道:“不妥!”观音才派乌老者来,自己便无缘无故离开,这无异于授人把柄。此时正是乌老者最为警惕之时,自己可不能因一时心急坏了大事,又道:“我其实比他们急上百倍,只是此时不是时机,取经也非三两日事,若得了空,我定会回去。” 后土悠悠道:“好你个孙悟空,我都请不动你了。” 悟空赔笑道:“娘娘勿怪,当下实在脱不开身。” 后土道:“我岂会怪你,罢了罢了,你既不来,我自己回去了。” 悟空问道:“娘娘可是住在齐天岭了?” 后土脸上一红,道:“便是住了,哪个敢管我?” 悟空道:“不敢不敢,只是娘娘可否将通臂神猿带去,叫通风他们几个也欢喜欢喜?” 后土道:“这个自然不消你说。”说罢后土倏忽不见,也不知自天上走的,还是自土中遁的。 悟空听说通臂神猿到了齐天岭,心中大安,他既是神猿,见了通风等人,于他应大有好处,总不致心死至此。 悟空转出了林子,见唐僧几个正在林边闲坐。悟空道:“林中确是有伙人打斗,此时已无事了,尽可前行。” 于是唐僧上马入林,这林远看茂密,内中却也有路,悟空在前面几里远探路,将林中走兽飞禽赶远,唐僧一路无阻,放开缰绳,信马驰骋起来。如此翻山越岭,行了一月有余平安大路。这一日,唐僧喜道:“徒弟们,若都这般好走,只怕快到西天了。” 悟慧道:“师父莫如此说,这路也不经夸,一夸便难走了。” 果然又行一段,只闻水声大作,唐僧微蹙眉头道:“好大水声,不知前面是江是河?” 到了近前,只见一道黑水滔天,马不能行。 四人立在岸边,仔细观看,只见那恶水:浓浪浑波翻卷,黑得如同积炭翻煤,就连人影都照不出来。 唐僧下马道:“悟空,这水怎么如此浑黑?” 悟空笑道:“哪个神仙在上游洗笔,将这水染黑了。”他心中自知是黑水河到了,黑水河中有龙王外甥小鼍龙作怪,也曾擒过唐僧。悟空暗道:这妖怪无甚本事,只这道河水难渡。 正想着,只见上流飘下一条船来,唐僧大喜:“才要过河,便有船来,真是菩萨保佑!”他伸手急招,“船家,劳烦渡我一渡!” 悟空拦住唐僧道:“师父圣僧之身,寻常艄公怎能渡得了你?” 龙王易 说话间船上人到了近前,唐僧心急过河,道:“难得有船来,你又道不能渡,莫非你能渡我过去?” 悟空定睛观看,这艄公哪里是寻常人物?分明一个妖怪之身,生得似龙非龙,似鳄非鳄。于是道:“师父,这河水煞是怪异,还是小心为上,否则到了水中央,我可救不了你。” 那艄公见唐僧犹豫,道:“和尚,你若不来,我便走了!” 这时乌平放下担子,上前道:“圣僧,我久居南海,这点儿小水自然无碍,我来驮你过去,哪里要用什么船?” 悟空倒也一时没记起来,乌平乃是观音驮瓶的老龟,水路上自然如履平地,于是喜道:“正是正是!” 唐僧大喜道:“那就有劳你了。” 乌平跃入水中,现出本身来,方圆十丈左右的一只老龟,背上甚是平整,在水中道:“圣僧不必客气!” 唐僧迈步上前,只听那艄公哈哈一声怪笑,使船桨在水面上死命一拍,但见卷波翻浪,遮天迷目,河水暴涨五尺,顿时将唐僧淹没进去。 悟空知道这河中怪物乃是西海龙王之甥,唤作小鼍龙的,他是泾河龙王之子,本事也不见厉害到哪里去,太子摩昂出手便将其擒了。 正因悟空记得清楚,才有了轻敌之念,他只道自己在岸上,乌平在水中,就算小鼍龙有意擒唐僧,还敢明里动手不成?孰料他施展的这式神通威力果真不小,唐僧没入水底恐怕凶多吉少了。 小鼍龙使非常本领令河水涨起,见得了逞,便跳下船头扎入水中要擒唐僧。他刚入水,只觉一股巨力传来,便被弹了出来,如断了线的纸鹞一般,远远飞出几十丈远,落入黑水河中央,再不见出来。 击退鼍龙的自然是乌平,黑水河风浪虽大,也比不得南海,故此对他半点儿无碍。乌平救了唐僧上岸,长老浑身都已湿透,悟空道:“师父,弟子一时失察,才叫师父险些遭擒,多亏乌平机警。” 唐僧喝了几口水,又受了惊吓,也无力气说话,只瑟瑟发抖。好在此时天暖,众人寻个向阳处,等候唐僧将衣服晒干,再图过河。 悟空站在黑水河边看了一阵,随着小鼍龙被击落水中,涨起的河水渐渐退去。悟空心中打定主意,回转与唐僧道:“师父,这妖怪如此大胆,料想必不能让我们安心过河,我欲去河底探个究竟,如何?” 唐僧道:“悟空,你水中本事如何?” 乌平道:“大圣,不如我去。” 悟空笑道:“你水里本事虽远胜于我,但论起隐匿行藏,恐怕不如我许多,还是我去。” 于是悟空一闪身落入河中,他御水神通已成火候,在水中游走起来,连水波都纹丝不动。悟空越潜越深,见这河水自顶到底都是墨黑色,不知因何缘故。 这水倒也不深,悟空行到水底,见水怪渐渐多起来,小鼍龙在这黑水河却也置办了不小家业。又往前行了一阵,只见前方现出一座亭台来,门上写着“衡阳峪黑水河神府”八个字。悟空见门边有水怪看守,知道是小鼍龙占了河神的地界,河神法力低微,自然斗他不过。 门只虚掩,悟空自门缝进去,里面倒是清清亮亮,屋舍井然。 入了厅堂中,见那鼍龙正在椅上坐着呼呼喘气,乌平那一击猝不及防,倒也够他缓一阵的。厅中还有一人,悟空仔细看看,这人他也认得,乃是自三界镇龙塔下救出的那条黑龙,名叫敖恭的是也!果然天下龙族是一家,混来混去总有个归宿。 只听敖恭道:“叫你别去惹唐僧,这是何苦来哉!” 小鼍龙一脸倔相,喝道:“哼,那唐僧有什么了不得?我偏要会会那个齐天大圣!”敖恭道:“此言差矣,我传你神通,将河水染墨,只是见你父母皆亡,送你个保平安的本事,可不是为了捉人用的。” 小鼍龙一听,咬牙切齿道:“总有一天,我要打上天庭去,给我父亲报仇!” 敖恭苦笑道:“我的好外甥,你消停一会儿吧。”他称小鼍龙作外甥,悟空知道,这两个显然是认了亲了,记得小鼍龙管西海龙王叫二舅,三界中五龙和四海龙王乃是同胞兄弟,可不正是叫外甥? 小鼍龙道:“当年我父亲改了雨水时辰点数,此等小事何足挂齿?便被玉帝老儿斩了。此仇不报,哪里算得上男儿好汉!” 悟空听来听去,这个小鼍龙原来是个愣头青。泾河龙王被斩之事,悟空也一清二楚,玉帝之命哪个敢抗?怕是四海龙王也无人敢去求情。他妄想杀上天庭,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 敖恭道:“呃……这也不急,只是那取经的唐僧便在东岸,你待如何?” 小鼍龙道:“我便是要捉住他,给天下人看看,自泾河出来的能耐本事,不比那个闹天宫的猴子差!” 敖恭道:“好,你若定要如此,还是先问问你四舅敖闰才好。”悟空听到这里纳闷,敖闰是西海龙王,四海龙王按东西南北排序,该是二舅才对,怎么又变成四舅了。 小鼍龙道:“我那四个舅舅胆子甚小,只怕问也是白问。我先捉了唐僧,再请他老人家过来看看,他若说放,我便卖他个人情;他若说不放,那便将唐僧吃了!” 敖恭怒道:“不行!你这黑水河与西洋大海相连,若擅自为之,旁人定以为受了你四舅指使,那时牵连了他,罪莫大焉!” 小鼍龙想了想,道:“恰逢舅爷生日,唐僧岂不也算得个稀罕物儿?我便拿他与舅爷做寿罢了!” 小鼍龙取来纸笔,洋洋洒洒写了一封书信,信上道:“愚甥鼍洁,顿首百拜,启上二舅爷敖老大人台下:向承佳惠,感感。今有东土僧人来至黑水河,实为世间之罕物。甥欲擒之敬上,以贺舅爷圣诞,尊意如何,还望舅爷圣断!”他信中仍唤西海龙王敖闰作二舅,却是习惯使然。 小鼍龙骄狂无比,这封信写得自信满满,看上去唐僧犹如他囊中之物一般。他唤来一个黑鱼精,叫他将此信送至西海去。 便在此时,敖恭起身告辞,小鼍龙惊道:“五舅为何这当口要走?”敖恭道:“我与你三舅有约,只去一晤,明日便归。”小鼍龙不疑有他,笑道:“明日正好来吃唐僧肉!” 悟空暗自笑道,这个敖恭也是老滑头,知道此地乃是非之地,先找个由头溜了。这龙王一家可真是热闹,三、四、五舅的,看来三界中放出的那几条龙差不多也会齐了。 原来敖家九龙,按生辰先后排序如下,老大便是敖圣,后来自己改名作万圣的;老二乃是东海龙王敖广;老三名作敖恩,此际在北海覆海蛟处;老四便是西海龙王敖闰;这条给鼍龙出主意的是老五,名作敖恭;老六是南海龙王敖钦;老七老八都是三界中救出来的,叫作敖靖、敖难,老九是北海龙王敖顺。 先前鼍龙唤敖闰作四舅,是按照九龙排行;在此之前小鼍龙不知有九龙之事,一直唤敖闰作二舅,却也没错。 悟空见敖恭走了,他便跟着那黑鱼精,倒要看看西海龙王敖闰如何处置此事。 到了西海,黑鱼精直扎入海底奔水晶宫而来,悟空见这座水晶宫,虽也明珠高悬、玉璧辉映,但总不如东海气派。他知道只因西海失了夜光璧,那璧此刻却在观音手中。 黑鱼精到了门前便被拦住,解释一番这才准入,入了宫内,悟空一见座上那人,心中大惊,北海龙王怎么跑到西海做龙宫之主了? 当年在东海取金箍棒时,四海龙王都到场,悟空自然个个记得,此时西海龙宫宝座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北海龙王敖顺!悟空情不自禁道了一声:“怪哉!” 北海龙王听得真切,喝道:“是哪个来我龙宫?” 悟空现出身形来,拱手抱拳笑道:“龙王,与你道喜了!” 北海龙王见了悟空却是一惊,立马堆上笑面道:“不知大圣来此,恕罪恕罪。” 悟空道:“人家来送信,你还是先接了再说。” 敖顺接过黑鱼精书信,草草一看,脸色大变,骂道:“好个胆大妄为的混账!”他叫手下虾兵蟹将将黑鱼精押了下去,对悟空赔笑道:“大圣勿恼,这事我全然不知,定会给大圣一个交代!” 悟空见殿上无人,便问道:“我记得你在北海为主,怎又到了西海,敖闰哪里去了?” 敖顺想了想,道:“大圣有所不知,四海龙王轮值也是有的。” 悟空冷笑道:“胡诌八扯!” 敖顺见悟空脸色不豫,打了个激灵,脸上竟冒出冷汗来。悟空再三逼问,敖顺只是不说,悟空看了看这水晶宫,笑道:“老龙王,既是轮值,这次你可亏了。” 敖顺道:“哪里亏了?” 悟空道:“这西海龙宫黑咕隆咚,可不如你那北海。” 敖顺强作笑颜道:“都一样,都一样!” 悟空道:“不一样,北海里有夜光璧,西海却没有。”敖顺听悟空说到此事,一时间心神不宁,悟空接着道,“老龙王,还是你胆子大,借着轮值之机,将自己兄弟的宝贝盗了!” 敖顺道:“大圣莫开玩笑,此处夜光璧分明被玉龙三太子烧了,不然他怎能甘为取经人坐骑?这事大圣是知道的。” 悟空道:“烧了吗?龙宫到处是水,如何能生起火来?你莫要诓我,那日我去南海便见到了夜光璧,是不是你送与菩萨的?说!” 龙宫案 小白龙火烧西海夜光璧时,西海龙王尚为敖闰,自然与敖顺没有半点儿关系。悟空这么一说,其实乃是胡搅蛮缠,顺便告诉敖顺,别以为这是什么天大的秘密,我早就知道了。 果然敖顺惊道:“自然不是我送的,乃是敖闰他——”话一出口,覆水难收。 悟空笑道:“哦,原来是敖闰送的。敖闰竟如此大胆,敢将玉帝赐的宝物送给菩萨?”他看着敖顺,又问道,“这场苦肉计,只为送玉龙取经去,到底图的什么呢?” 敖顺低眉顺眼不语,他也只是奉命行事,并不知祖龙为何如此安排。 悟空也知道,单凭敖闰一人,绝难作出如此大的决断来,不是四海龙王商议好的,便是祖龙有所安排。看来这些人都心明眼亮,都把取经当作香饽饽,争着抢着也要参与进来。只是敖闰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卸了龙王之职呢? 悟空问敖顺道:“老龙王,你那个鼍龙外甥,该如何处置呢?” 敖顺道:“大圣放心,我令摩昂太子去收他,定能一举功成。”悟空听到摩昂太子,心中一动,摩昂太子乃是西海储君,如今不动摩昂,却单单动了敖闰,又是何道理?唉,龙族一家子的事,归根结底还在祖龙身上,谁知道他抽的哪门子风? 敖顺见悟空沉吟,试探道:“大圣可是仍在想敖闰一事?”悟空道:“你怎么知道?” 敖顺道:“大圣既然知道夜光璧在菩萨处,敖闰被贬其实也算不得什么秘密了。” 悟空喜道:“那快说来听听。” 敖顺道:“小龙不知大圣如何得知玉龙三太子施的是苦肉计,也不知大圣如何得知夜光璧一事,今日所说,大圣只当小龙梦呓便好。” 悟空道:“我平生最讲义气,此话绝不传六耳。” 敖顺道:“敖闰确是得了上令,要将玉龙三太子安插进取经一众之中,他自然自信满满,要将此事办成。 “敖闰知道菩萨眼高,遍寻龙宫之宝献于菩萨,可观音只一笑置之,尽都推辞。敖闰在祖龙面前已打了包票,此事若不成,如何复命?他无奈之下,对菩萨道:‘我西海龙宫之中一切应有之物,菩萨任选。’观音菩萨毫不客气,到了龙宫拿了夜光璧便走。 “敖闰做梦也想不到菩萨会将玉帝赏赐之物取走,可自己话已说出,左右为难。他央求菩萨交还,观音又哪里肯还?无奈之下,敖闰去求祖龙,祖龙自然将他大骂一顿,龙宫失了夜光璧,颜色顿失、脸面受损事小,若叫玉帝知道,谁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但夜光璧既已被取走,观音如此厚颜,自然是不会还了。祖龙自然不能找观音去要回,他只对观音道,你既要夜光璧,我便给你无妨,但玉龙成为取经人之前,还应放在我这里保管。 “祖龙一言九鼎,那是天上闻名的。菩萨听了这话,便将夜光璧交回。祖龙将夜光璧放在玉龙三太子处,叫他随身携带,何时成了取经人,何时将这个宝贝交给观音。 “此事虽成了,西海龙宫却失了重宝,祖龙恨敖闰做事不周,将其遣往北海去思过,若非大事,再不可出宫,小龙距西海最近,便同时掌管两宫了。” 悟空听敖顺对自己毫无隐瞒,一五一十道出此事,应是实情。只是他心有不明,敖顺当着自己的面,话语中连观音菩萨都骂了,这也太不拿自己当外人了吧? 悟空道:“老龙王如此信任,悟空心中感念,今日之语,便烂在我肚里了。” 敖顺笑道:“大圣啊大圣,你是祖龙眷顾之人,我等心里明镜一般,只是你还不知吧?” 悟空暗道,自己何时和真武有过交集了,无非见过几面而已。 敖顺道:“当年你来我龙宫取宝,若非祖龙吩咐下来,哪能轻易叫你拿走?好歹也要试试你的本事才行。” 悟空恍然大悟,怪不得那次四海龙王颇为殷勤,原来祖龙真武早有预料,他认识自己可真够早的了。悟空却不知道,正是真武将悟空从大圣国师王菩萨手中救出来的。 敖顺又道:“祖龙日前吩咐下来,大圣若有相求,一切便宜从事。若非如此,我也不敢妄言。” 悟空又笑又气,骂道:“你这老龙,既然祖龙早有吩咐,还卖什么关子!” 敖顺道:“小龙非是卖关子,只是唯恐絮叨,惹大圣心烦。” 悟空道:“罢了,你既说了,还是要多谢你才是。我问问你,想不想将西海夜光璧拿回来?” 敖顺惊喜道:“大圣没开玩笑?” 悟空撇撇嘴道:“这个……我知道夜光璧在哪里,但如何取回……还要再想想才好。” 敖顺愕然,道:“大圣捉弄小龙了。” 悟空道:“我捉弄你作甚,待我有了主意,再来寻你!叫上摩昂,去与我师父解难吧!” 敖顺连道:“是是是,耽搁了许久,大圣恕罪。” 摩昂太子也不带一兵一卒,只身随悟空来在黑水河。 他们两个直入河神府,小鼍龙见了摩昂太子,面上露出喜色,道:“表哥,舅父怎么没来?” 摩昂看他这个愣头愣脑的表弟,气就不打一处来,喝道:“你这孽畜,居然打起取经圣僧的主意来了!” 小鼍龙看了看悟空,手指道:“你这猴子是何人?如何找我表哥来骂我?” 摩昂又骂道:“真是有眼不识泰山,齐天大圣都不认得,还敢叫嚣!” 鼍龙听说是齐天大圣,哈哈一笑道:“好个齐天大圣,定是过不了河才求助我表哥去了,不嫌丢人——” “住口!”摩昂喝止他道,“大圣见你与西海有些亲戚,这才饶你一命,还敢胡说八道!” 小鼍龙道:“表哥,他若真是齐天大圣,那便与我比划比划,若胜了我,便叫他平安过河去;他若败了,便将齐天大圣这名号送我,敢是不敢?” 悟空也不理他,只在一旁笑。 摩昂气得满脸涨红,取出金锏道:“你不知天高地厚,今日我来教训教训你!” 小鼍龙受敖闰恩惠颇多,却有些不敢与摩昂交手,道:“表哥,万一伤着你——” 悟空拉了摩昂一把,道:“你若胜他,他仍是不服我。” 摩昂脸上露出为难之色,道:“大圣……” 悟空道:“放心,我不伤他!” 小鼍龙见悟空上前,一脸兴奋神色,取出钢鞭道:“好,来吧!” 悟空道:“你来!” 小鼍龙见悟空双手叉腰,连兵刃也不拿,心中无名火起,举鞭迎头砸来。悟空也不躲,只一伸手,便将他钢鞭捉住,一把夺了过来。 一手握柄,一手握稍,双手一合拧了几下,一柄千锤百炼的钢鞭便成了麻花。悟空将钢鞭丢在地上,道:“还打不打?” 他这几下快捷无比,小鼍龙才醒过神来,扭头看向摩昂,问道:“表哥,这是什么邪术?” 摩昂也没看清悟空动作,上前一把揪住鼍龙道:“莫在此丢人了!回西海等候发落吧!”鼍龙还要挣脱,摩昂唯恐他惹怒悟空丢了性命,掏出一根连着铁索的峨眉刺来,直接穿透鼍龙琵琶骨,骂道:“孽畜,当真不知死!” 制住了鼍龙,摩昂又与悟空告罪,道:“大圣见谅,这孽畜自幼无父母管教,性情桀骜不驯,我定带回去好好整治他!” 悟空道:“有劳太子了。”摩昂忙道不敢,驱散了河神府中小妖,领小鼍龙回西海问罪不提。 悟空出了水面,见唐僧早将衣服晾干在这里等悟空回来。悟空道:“师父,那妖怪已被整治了,此番便可安然过河。” 唐僧喜道:“这妖怪倒好说话,也没怎么为难,便放我们过去了。” 悟空笑道:“师父不知我走了多少路。我暗中打探,那妖怪是西海龙王亲外甥,又跑到西海去寻人帮忙。摩昂太子亲至,这才于水底将妖怪降了。” 唐僧道:“善哉善哉,龙王也喜佛法,这是再好不过了。” 唐僧信仰虔诚,恨不得天下人都信佛,自然天下太平。悟空听在心里,却有了触动:西洋大海离西牛贺洲最近,西海龙王敖闰掌管水中一切,不知西天有没有拉拢过他? 单单失了夜光璧便被祖龙惩罚,情理上倒也说得过去,但敖顺所说,只是一种可能。敖闰担当西海龙王几万个年头,不会不知道夜光璧的重要性,这个错误犯得未免有些太过低级。再往下想想,敖闰若有心攀上西天这棵大树,那这夜光璧便不是因口不择言而失,成了敖闰与观音内外勾结,这罪过可就大了! 敖顺与自己说的倒有八成是真,不过悟空不会怪他,他顾及家丑,自然不能言无不尽。悟空再想想那个弃了祖姓的万圣龙王,想想被压入三界地底的五龙,想想当初送给元始御车的九龙,心中暗叹道,祖龙行事风格多少有些跋扈,对自己族人实在有些苛刻。故此敖闰与观音另有勾结的可能性还真就多了几分。 千丈玉 只听唐僧道:“妖魔虽除了,如今还在东岸,还要赶快过河才是。” 正说着,只见那边湾里走出一个老人,远远地跪下叫:“大圣,黑水河河神叩头。” 悟空道:“这个才是河神。”又对黑水河神道:“你连自己洞府都守不住,还在此作甚?”河神道:“大圣,那小鼍龙帮手甚多,抢占了我的河神府,他是龙王外甥,我告状无门,只能在故地死守,还能到哪里去?” 悟空道:“如今小鼍龙已被擒走,绝不会再回来了,你仍回河神府居住吧。” 河神谢了悟空道:“多谢大圣复赐水府之恩!” 只见那河神作起阻水的法术,将上流挡住。须臾河水流干,现出河底。师徒们沿河底走,到了西岸,重再登崖上路。 过了黑水河,众人循大路一直西来。行了几日,渐见绿叶转黄,野风萧瑟,不觉已是早秋时节。 正行着时,前面又现出一道深涧来,这道涧,东西两岸不下百丈远近,南北皆无尽头,苦的是,涧上无桥可渡。 唐僧惊得跳下马来,苦道:“才渡黑水河,又逢无边涧,这可如何是好?” 悟空道:“师父,你怎知这涧叫无边涧?” 唐僧道:“左右望不到边,可不就是无边涧。” 悟空手指涧旁一座石碑,道:“那碑上写的便是‘无边涧’,师父眼力倒是不错。” 唐僧道:“我哪里看得见?不过有感而发。”悟空再近前看,“无边涧”旁又有两行小字,写的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唐僧听见了,道:“我便欲脱苦海,这才去西天寻取真经,谁又立块碑在此,叫我回头?” 悟空道:“师父莫管他,既要去西天,便只往西行,回头之话,切莫再说。” 唐僧到涧边向下看了一眼,惊得双腿瘫软,口中不住道:“悟空,如何过,如何过?” 悟空哪有主意?里八十一难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无边涧却从未听过。自东土行到这里,途中劫难细数,阻路的无非是那几个派别。黄风怪、青狮精、乌老者归根结底都是受东来佛祖驱使,白骨精是地藏王菩萨拐弯抹角派来捣乱的,金角银角是老君故意而为之,余者大多无心而已。算起来还是弥勒佛对阻止取经一事最是用心。 无边涧,虽没见有什么妖魔,这一道深涧横在眼前,便是难题。难道要伐木造桥不成?“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这两句听起来似是佛家偈语,八成还是东来佛祖的安排。 乌老者道:“大圣,这深涧虽宽,我等一跺脚便也过去,只是师父不能。”悟空看了看乌老者,道:“你有何主意?” 乌老者道:“此涧宽极,即便伐木做桥,寻常树木又哪里有用?” 悟慧道:“世上哪有这么长的树木?” 乌老者道:“树木却没听说,只是我久居南海,曾闻十洲三岛瀛洲之中有种玉石,名唤‘千丈玉’,此名非虚,那玉石受天地灵气孕育,真有千丈之高。若得此玉,横在涧上,何愁不能过去?” 悟空闻之大喜,道:“既然你与他们熟识,那便劳烦你走上一遭如何?” 乌老者为难道:“在下只是观音家养的驮瓶仆役,又非钦点取经人,如何能与瀛洲九老搭上话?还需大圣前去才好。” 悟空道:“好,那我便去了。”他看看唐僧坐于涧前,心志全无,一脸悲戚神色,又对乌老者和悟慧道:“那就劳烦你与师傅说话解解闷。”便一跺脚上天去了。 瀛洲位于东海以东,悟空驾了筋斗云,两个腾跃便过东海,只是茫茫海面,却也找了一会儿才寻着瀛洲。 只见这座仙岛,青山绿水,丹崖朱树,祥云光满,瑞霭香浮,时见彩鸾洞前鸣,又有玄鹤山头舞。 悟空到了瀛洲,见遍地散仙多不认得,直往里面寻来,果然见仙草灵株丛生之地,有几个皓首苍髯童颜老者,正在树下手谈品茶,真是逍遥无比的清幽境界。 瀛洲乃是十洲之首,地界最广,仙人最多。瀛洲九老天下闻名,都是早过太乙金仙的修为。按规矩言,十洲岛主若过太乙金仙,欲登天者,该入方丈仙岛寻东华帝君留存仙籍,再等天庭分派。不愿登天,只愿做散仙的,便要辞了十洲三岛地界,自去四大部洲修行。 瀛洲九老乃是十洲三岛土生土长的仙人,比东华帝君来方丈仙岛还早许多年,故此凭资格占了瀛洲,却也无人过问。 悟空见了九老,空中喝一句:“老神仙,孙悟空有礼了!” 九老听“孙悟空”之名,立刻便拂乱棋局,趋步来迎,口称“大圣”。 悟空笑道:“几位老神仙,好生自在。” 九老道:“大圣当年若不闹天宫,还怕不比我们自在,听闻你归真向西拜佛,如何得暇至此?” 悟空道:“向西拜佛不假,只是遇到难题,故而来此相求。” 九老道:“大圣神通广大,还有什么妖魔降不住的?” 悟空道:“若是妖魔,便不来寻你们了。”于是悟空将无边涧情状具陈一遍,道,“听闻瀛洲上有宝贝叫作千丈玉,故来借上一借。” 一听悟空要借千丈玉,九老中倒有六七个打了个趔趄,剩下三两个直接坐在地上。问道:“哪个说我瀛洲有千丈玉的?真是多嘴,该打!” 悟空笑道:“莫要如此,只借用一下,用完便还你,九老怎么这般小气?” 一老道:“大圣啊,那千丈玉来历非凡,乃是汲取地底仙气一年年生长而成,也不知长了多少年,方才成此一根。我瀛洲仙气,皆从此玉而来,大圣若移了去,瀛洲断了仙根,至少仙气减半,从此难再为十洲之首了。” 悟空半信半疑:“莫要危言耸听,不过一块玉,哪有如此邪乎?” 一老道:“大圣若不信,请随我来看。” 九老引悟空来到瀛洲岛以北。未到近前,只见孤零零一根乳白玉石高耸入云,此玉微弯,晶莹光滑如象牙一般,阳光辉映,流溢莹白光华,一见便知并非凡品。 悟空行到千丈玉近前,凑近了看去,这千丈玉不像玉石,倒似是钟乳凝成,他于造化最是敏感,只觉这根千丈玉果然造化浓郁,非比寻常。 悟空站在旁边,便有想要吸取造化的冲动,于是退了两步道:“果然是好玉。敢问一句,此玉多高?” 九老道:“说是千丈玉,其实只有六百多丈。” 悟空点点头道:“这也极为罕见了。” 五老道:“大圣,瀛洲虽为十洲之首,但总也比不上三岛,蓬莱仙岛上此玉有三根,方丈仙岛上有九根,至于昆仑仙岛上,嘿嘿,少说也有二三十根呢!” 悟空听了,心中又惊又喜,道:“既然瀛洲只此一根,我自然不会夺你们所爱,昆仑仙岛上多,我便去昆仑仙岛求一根吧。”说罢告了辞,便离了瀛洲,往别处而去。 见悟空走了,一老急得跺脚道:“老五,你怎能如此说?” 五老道:“我怕这猴子贪婪,害了此洲仙根,才将他引到别处。” 一老道:“唉,你还不知这猴子,这番怕是要闯出祸事来了。” 却说悟空出了瀛洲地界,却不往昆仑仙岛去,只往方丈仙岛而来。他知瀛洲九老告诉他这些自有用意,昆仑仙岛?嘿嘿,据说那地方与大罗天上昆仑仙岛相通,怎敢轻易前去?我现在一心保唐僧西去,只退而求其次,去方丈仙岛上找一根算了。 方丈仙岛乃是东华帝君居处,那时美猴王推倒人参果树,也曾来此求援,但东华帝君只有一颗九转太乙还丹,号称能救世上生灵,却救不得人参果树。 悟空现下想来,这些神仙说话也只半真半假,天下能救人参果树的人不知几多,只是不愿出力而已。东华帝君乃是道教神仙、天庭元老,取经之事对他来说,八成是心里抵触的。或许他真帮不上忙,或许不愿助悟空也在情理之中。 悟空近了方丈仙岛,却留了个心眼,方丈仙岛虽有九根千丈玉,但这玉确是好东西,东华帝君怎会平白无故给他?还是先看看情况,再想对策不迟。 方丈仙岛,高出海面甚多,如一座仙山耸立,岛上更是奇峰异岭成行,悟空化作一个寻常仙人模样,在岛上随意逛来逛去。 岛上仙人甚多,空中驾云骑鹤飞来飞去,也无甚拘束,自然无人注意悟空。这岛地界比瀛洲大了何止十倍,悟空不敢施展高明身法,又唯恐闯禁,只在人多处转悠,听了许多人谈论,才知方丈岛上,正中又有水面,水面上一座岛中岛,名作紫府洲,才是东华帝君的居所。全岛并无禁地,只有紫府洲不得随意闯入。 悟空行了许久也未见千丈玉,便猜测此玉定在紫府洲上。他得了讯息,心中有底,便隐了身形,往方丈岛中央紫府洲而来。 去紫府洲倒也有路,一道白玉石桥将紫府洲与外面相连,许多神仙不敢施展法术,只沿阶一步步行来,在石桥外等候东华帝君觐见,这其中大多是要入仙籍等候东华帝君圣裁的,也有些有求于帝君的,一个个神态恭敬无比。 悟空自然不会走路,他飞在天上一个个看去,竟在这群神仙中发现一个熟人,心中大为惊讶。猪八戒!他来此作甚? 假悟空 悟空在紫府洲外看见八戒,心中大为惊奇,他只道八戒被贬后自然回了高老庄安享世俗生活,却不料来了十洲三岛的方丈仙山。 方丈岛上众仙人都不认得八戒,个个对这人身猪面的怪物指指点点,八戒少有地一脸严肃模样,一语不发只静静等候。 白玉石桥上,有两名童子把守,凡欲觐见的仙人,都要经这两名童子盘问一番后,才知或去或留。这些仙人许多修为不济,也来撞个运气,祈盼东华帝君网开一面,纵使修为不够,也能录入仙籍充作天兵仙吏。 众人一个个来到白玉石桥,大多沮丧而归,显然东华帝君今日要求甚严。这时到了八戒,这呆子不待童子盘问,便上前耳语几句,童子听了脸色一变,便放八戒进去了。 后面等候的仙人自然心中不服,有的张口便问:“东华帝君管录仙籍的,怎么连妖精也放进去了,定是行贿!” 一个童子道:“休得喧哗,方才那人本在仙籍之内,自然能入!”悟空听了,自然明白,原来八戒虽被丢下了界,但始终仙籍未销,看来天庭留了一手。 他跟着八戒进去,心中惴惴不安,不知东华帝君是何修为,自己这隐身术能不能瞒过去。不过在中,悟空隐身术向来无往不利,此时他本领胜过当初的美猴王不知多少,倒也踏实了一些。 随八戒上了紫府洲,沿路前行,走了片刻,悟空便见左边隐隐现出九根玉柱,这九根玉柱呈九宫排列,顶端直没入云,确是比瀛洲岛上的高了许多。悟空心道:那九老果然没诓我。 紫府洲内有太元宫,便是东华帝君执事之处,八戒进了大殿,朝上坐的东华帝君跪倒便拜:“老师救我!” 老师?东华帝君是猪八戒的老师,这是从哪里论的?悟空心道。 只见上坐的帝君,一身装束自然威严无比,但只看面相,比南极仙翁还嫩了几分,又是一个童颜不老翁。 帝君见了八戒,半点儿不惊,道:“莫要乱叫,哪个是你老师?” 八戒也不管左右有人,哭道:“你是不是无妨,我只认你做老师,老师救我一命!” 帝君笑道:“我点化凡俗、教化众生,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却只有曼倩是我徒弟。”曼倩自然是东方朔的道名。 八戒道:“不管如何,都要救我!” 帝君道:“我与你九转还丹,那是前世之事,与今生何关?你好歹做过天蓬元帅,怎如此不顾体面。” 八戒嘟囔道:“命都没了,哪里还要什么体面?” 帝君道:“你随唐僧西去,纵遇上妖魔,也有孙悟空在前,这差事妥当得很,只稍操劳些,与命何干?” 八戒果真改了口,道:“帝君有所不知,我被那猴子陷害,唐僧一纸贬书将我赶回了高老庄,此刻哪里还是什么取经人了?” 帝君波澜不惊,道:“总是你自己做错了事,心里还不服?” 八戒道:“好吧,纵是我错了,杀人不过头点地,那猴子为何又赶来高老庄要取我性命?”悟空听到这里,不由得一阵迷糊,追杀猪八戒的自然不是自己。他第一反应当然是想到了六耳猕猴。六耳猕猴?他怎么这时候便出来了,他出来也罢,又去杀猪八戒做什么?是谁指使他这么做的呢? 东华帝君听八戒之语,面色严肃起来,道:“莫要胡说,孙悟空与你好歹也师兄弟一场,他对你赶尽杀绝,半点儿好处都没有!” 八戒道:“帝君,非是孙悟空要杀我,乃是唐僧指使的!” 东华帝君怒道:“越来越胡说,唐僧是有道圣僧,便连一只蚊蚁都不忍伤,岂会害你性命!来人,赶他出去!” 八戒一阵呼喊,帝君座下许多神仙自然不理,拖着八戒便往外走。正一阵喧闹之时,只听太元宫外一声大喝:“交出猪八戒,不然我毁了你太元宫!”这声音听上去,可不正是孙悟空! 东华帝君一怔,叫众人放开八戒,八戒听见悟空声音,反而大喜道:“他来了,他来了!”东华帝君面色一沉,道:“我倒要看看这猴子有何本事,敢来我这里闹事!” 悟空心急火燎飞了出去,他看外面那个,不由得赞了一声,这个与自己扮相果然一模一样,常人哪个能分辨出来?自然是聪明神猿六耳猕猴是也!只是自己仍是一头雾水,他扮作自己模样,惹出这场是非到底为何? 六耳猕猴手持一根混黑铁棍,与悟空手中如意天机棍倒也相仿,若不掂量掂量,真是难以分辨。悟空暗道,背后指使他的这人下了好大工夫,这根铁棍也是难得的法宝,只是没有息壤炉炼制,失却了变化神通,不能大小如意,重量自然也欠缺了许多。但别人又怎能看得出来? 东华帝君手指假悟空道:“孙悟空,你不好生取经去,滥杀无辜作甚!” 假悟空道:“嘿嘿,东华帝君,猪八戒是我佛门弃徒,这档子事你倒休管了!” 东华帝君冷笑道:“孙悟空,你也是个半路出家,才过了几日,便以佛门自居了?”东华帝君是道教名宿,骨子里向来只认道,不认佛,听假悟空这么说,怎能不气? 假悟空道:“旁的你休管,交出猪八戒,自然无事!” 东华帝君道:“你当我方丈山是什么地界,敢来胡闹?” 假悟空笑道:“你方丈山比通明殿如何?我便要将你天庭从上到下砸个遍!” 东华帝君麾下早有几人按捺不住,御起符文法宝攻了上来。六耳猕猴这些年始终苦修,一日不辍,这几个太乙金仙竟然拿他无可奈何,反而颇为惧怕他手中那根铁棍。 东华帝君见假悟空威猛至此,喝道:“都退下了!”他右手探入袍袖,取出一柄合鞘的宝剑来,道,“今日定让你知道天高地厚!” 假悟空见东华帝君这柄剑,脸色大变,喝一声:“不好!”空中翻一个筋斗,不知遁往何方去了。 东华帝君被假悟空闹了一场,心情大坏,但自己未曾出手便将他吓走,也算挽回了一些面子。他见八戒所说都是实话,便道:“进殿,有话问你!” 八戒见东华帝君出手,心中大安,自己这几日被假悟空追得如同丧家之犬,使出看家本领才堪堪脱险,后来实在避无可避,便想起了东华帝君来。 进了殿,东华帝君道:“那猴子追你时可说过什么话?” 八戒道:“他只说……只说我败坏佛门,便要杀我。” 东华帝君板起脸道:“你之前犯过,一封贬书足以抵消,哪有秋后算账的道理?定是你离了唐僧后,又犯了什么不可饶恕之过,是也不是?” 八戒嗫嚅两句,却没说出话来。 东华帝君道:“你若不说,便走吧。” 八戒忙道:“我说,说便说,有什么大不了。我被那唐僧赶回高老庄,心中苦闷,自然要去寻我妻子翠兰,俗话说,小别胜新婚,我们两个别了几载,这不止小别,分明是大别,已胜过新婚数倍,便二婚三婚也不止——” “说些有用的!”东华帝君喝道。 “便是鱼水之欢!”八戒道,“天地人伦,男欢女爱,有何不可?我既然被贬,便已离了佛门,犯什么戒也与他无关,还来管我作甚!” 东华帝君听了八戒所说,沉思不语。良久才道:“佛家管得也忒宽了!” 八戒道:“帝君救我一救,我若离了方丈仙岛,那猴子必会再来,我这条贱命无关紧要,只是损了帝君威名。” 帝君道:“曼倩,去后面腾间屋子,叫他住下吧。” 八戒又磕了几个头,这才随东方朔去了。 悟空离了太元宫,一直飞出方丈仙岛,再不回头。东华帝君盛怒之下,他怎敢现身去要千丈玉?六耳猕猴这一场戏演得实在逼真,自己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 悟空飞在空中,一阵苦笑,没想到今世的悟空,仍被六耳猕猴冒充了一次,看这阵势,此次的麻烦不会比上次小多少。 前世六耳冒充悟空,是要取而代之去西天取经,时时需要对质,自然风险极大。虽天庭、阎王、观音都分辨不出,但最终还是被如来看穿了。今世的六耳,乃是冒充悟空行恶,他追杀八戒,触怒东华帝君,都以佛教名头行事,自然令道教大为不满。而六耳猕猴只出手这一次便可,之后再也无须现身,现身反而容易露出破绽,天地间仍只有一个孙悟空。这些账自然都记在孙悟空身上,迟早要有人找他来还。 悟空思来想去,暗暗赞叹背后算计之人,不管这人是谁,这番心机都非同小可。猪八戒几乎已成废人,居然也被他利用上了,并且成功地挑拨起东华帝君对取经一众的不满。东华帝君乃是掌管仙籍之人,凡登天神仙哪个都与之有过来往,他若要为难取经一众,恐怕悟空要应接不暇了。 悟空性 想起即将面对的质疑与诘难,悟空头都要大了,他以为六耳猕猴即便离了三界,也应在灵宝道尊掌控之下,但这件事情越看越不像三清所为,三清上次派金角银角出来,也只是做个样子,并非真心阻止取经。老君曾和自己说过,取经也是如来排除异己的手段,三清既然能坐山观虎斗,又何乐而不为呢?况且三清定知这件事情给自己会带来极大的麻烦,不会不顾自己的感受行事。 除了三清,还有谁具备这个心智与条件呢?唉,真是扑朔迷离。悟空想了半天也没个答案,索性放弃了思考。 眼下还有急事,乃是要想法子过那无边涧,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啊!怎么莫名其妙出现这么个难题,只一道深沟横在那里,比万千妖魔还难缠。自己跺跺脚便可过去,唯有唐僧难办。 既然方丈岛不可行,悟空一转念,便往蓬莱仙岛而来。此处离方丈仙岛甚远,悟空现出了身形,福星禄星二人向来是与世无争的老好人,料他们也不敢将自己怎样。 到了蓬莱仙岛,福星禄星见了悟空,一脸惊恐,道:“大,大圣,你怎么还敢来此?”悟空道:“怎么了?” 福星道:“十洲三岛已下严令,若得大圣消息,即刻禀告东华帝君裁决!”禄星道:“大圣,不知你如何惹怒了他老人家,这番麻烦大了。” 悟空苦笑道:“误会,误会而已。” 福星道:“大圣快走吧,我只说你没来过便是。” 悟空道:“你也知我保唐僧取经西去,路上遇难,特来相求,完事便走。”福星道:“大圣快说,若能帮得上,小老儿不遗余力。” 悟空心里暗赞一声,还是这两个会做人。于是将无边涧、千丈玉一事道明。 福星听完哈哈大笑,道:“大圣你糊涂了,千丈玉一根便有几十万斤,就算我舍得截下来,难道你拿得动?” 悟空一拍脑袋,千丈玉可比不得如意天机棍,并非五行所属,自己的五行神通可御不动它。 禄星道:“大圣,我倒有个主意,行与不行还要试试才知。” 悟空道:“禄星请讲。” 禄星道:“你一说无边涧,我便想起,有人能帮你,他那宝贝比千丈玉好用得多。” 悟空跺跺脚道:“老神仙急死人,直说便罢。” 禄星道:“你去寻寿星老,他那里有长生藤,要过无边涧,易如反掌。” 悟空大喜,禄星不说他倒忘了,南极仙翁号称南极长生大帝,木系神通非同小可,自己也是领教过的。 于是悟空谢了福星禄星,又往长洲而来。到了长洲紫府宫前,悟空心中一动,此处叫紫府宫,东华帝君处叫紫府洲,二者不知有何联系? 寿星知道悟空来,匆匆迎出,面色极为尴尬,勉强挤出笑容道:“大圣有何贵干?”悟空笑道:“老寿星,你也要擒我请功去?” 南极仙翁道:“大圣说笑了,我可没那个本事。” 悟空道:“寿星老,今日有事求你,可莫要推托。办妥此事,你若要擒我去,我也认了。” 南极仙翁笑道:“莫胡闹,帝君自发他的号令,我只当没看见你。” 悟空赞道:“义气!”便将无边涧一事讲了。 南极仙翁苦笑道:“大圣,你可莫要为难我。” 悟空道:“怎地,莫非你不会这法术?” 南极仙翁道:“这法术我自然会,只是帝君才下令,见了孙悟空或擒或报,我不上报也就罢了,如何能跟你去?若让人知道,我还如何在十洲三岛立足?” 悟空听南极仙翁说得也实在,便点点头,道:“好,既然如此,我也不难为寿星了。就此告辞,我另寻他法去!” 南极仙翁冲悟空道了句:“大圣一路小心了!”悟空头也不回,早已不见踪影。 长洲离普陀洛迦山甚近,这事悟空自然要去寻观音菩萨,顺便将有人冒充他一事说明。本来悟空听到禄星说南极仙翁长生藤,便联想到了木神句芒的长生树,但这事怎好去求他?就是用长生藤这个法子,悟空心里也惴惴不安,毕竟是法术生成,还不知算不算唐僧自己走过去的,到头来观音若说不算,那可白忙一遭了。 南海苍茫,有山落伽,云烟浩浩,仙踪渺渺。 悟空行至洛迦山,已有二十四诸天迎上,将悟空接至观音殿前。 二十四诸天退下,殿前有一女子默立观鱼,正是观音座旁龙女。悟空见了龙女,便想起上次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眼对视,他悄无声息往殿里走。龙女便在这时转过身来,道:“你来了。” 悟空稍惊,抬眼一看,龙女已转过身来,一双妙目怔怔地盯着他。悟空心道,不过一只猴子,有什么好看的,便道:“我特来拜见菩萨。” 龙女道:“进来吧。”声音清丽却不含半点儿情感,听上去颇为异样,就如和熟人说话无异。 悟空跟着龙女进了殿,观音见了悟空便笑吟吟道:“你这猴子,又闯祸了!” 悟空见观音气色极佳,回道:“菩萨,不是我闯祸,这次是祸闯我了。” 观音道:“还来狡辩,东华帝君已遍告东南海上,若见了孙悟空,能擒则擒,不能擒则上报,你究竟为何惹他恼火了?” 悟空道:“这事实在蹊跷,还求菩萨与我做主。”悟空一五一十,将自己保唐僧行至无边涧,又听乌平出主意说起千丈玉能解此难,便来这边寻千丈玉,不想误打误撞,遇上假悟空追杀猪八戒,那假悟空丝毫不给东华帝君面子,更以佛家之名触怒帝君之事讲得清清楚楚。 观音听了,脸色渐渐凝重起来,道:“怎会有如此怪事?你可看得清楚,那个假悟空确确实实与你一般无二?” 悟空点头道:“正是一般无二,连我自己都分不出真假来!” 观音想了想,道:“这个李代桃僵之计,背后定有指使无疑。以他的本领,既能扮作你,与你本事自然相差不多,他若真想杀猪悟能,随时都可以杀了,哪里还用得上一追一逃?分明是要将猪悟能迫得走投无路。” 菩萨一语点醒梦中人,悟空道:“菩萨是说,那人知道八戒的根底,知道他无处可逃,便要去寻东华帝君?” 观音道:“正是如此!这人非但知道东华帝君是当年点化天蓬成仙之人,更知道东华帝君对道教忠心不贰,假悟空如此嚣张,东华帝君怎能咽得下这口气?悟空,你麻烦真来了!” 悟空道:“究竟何人害我?” 菩萨道:“我若能见到那假悟空,或能猜出一二,现在么……没有头绪。” 悟空知道,这个暗中指使者定然非同小可,观音即使知道,也不会对自己说。 悟空道:“既然不知,我也不想,水来土掩、见招拆招便是。而那无边涧之阻才是紧要,还求菩萨指点迷津。” 观音道:“你寻什么千丈玉、长生藤,都是画饼充饥,无用的。” 悟空又问道:“莫非搭桥过去的不算?” 观音道:“能过去便算!” 悟空喜道:“若如此,那便有法了,多谢菩萨。” 菩萨笑道:“那便去吧。” 悟空见菩萨笑得怪异,问了句:“菩萨,莫不是这法子不灵?” 菩萨道:“灵与不灵,试试才知,过不了无边涧,便是无边苦海。” 悟空半信半疑往外走,到了门口又回头道:“菩萨,东华帝君那厢,还要劳烦替我解释澄清。” 菩萨道:“我便是说了,他也不会信。清者自清,去吧。” 悟空出了门,迎面又撞见龙女。 “走了?”龙女淡淡道。 “嗯,走了。”悟空莫名其妙地道。 龙女目送悟空身影,步回殿中。 观音看着龙女落寞的神情,问道:“看清了,真是他?” 龙女点了点头:“是他。” 观音叹道:“悟空,悟空,便是他了。” 龙女又点点头,一言不发。 观音道:“你极具佛性,只一丝尘缘未了,今世的他,已不是他,何苦来哉。” 龙女道:“菩萨,他,总是那个入龙宫取宝的他,从来也未换过旁人。” 观音道:“一个是通晓‘悟空性’天下无双的龙树菩萨,一个是以理证道的金蝉子转世,西游之路行到尽头,便是我佛门兴盛之始。龙女,你不期盼这一天的到来吗?” 龙女道:“菩萨所说,便是我所愿。” 观音又叹道:“你无须敷衍,若不能明‘悟空性’之义,又如何证世间一切之道,他能悟空,你为何不能?” 龙女抬头问道:“不生亦不灭……能说是因缘,菩萨,你说……他真悟了么?” 菩萨一怔,然后斩钉截铁道:“迟早会悟的!” 龙女道:“我也自认悟了,正因悟了,才知诸法实相均为缘起……” 菩萨又叹口气,道:“灯亮照前路,只行莫回头。” 龙女默默垂下眼帘,只是长长的睫毛掩住那一双妙目,实比南海还要深…… 安忍如 悟空离了南海,便赶回无边涧,他虽有心去齐天岭一遭,但去了不知又耽搁多久,唯恐被人见疑。 无边涧旁,唐僧面如土色,坐在地上叨叨咕咕念经,乌平与悟慧分坐两旁,一脸无奈模样。身旁放着一钵素饭,看起来纹丝没动。 见悟空回来,悟慧喜道:“师父,大师兄回来了。” 唐僧睁眼便问悟空:“悟空,你可有办法过桥了?” 悟空道:“弟子走了好多地方,乌平说的那千丈玉太过沉重,便是我也拿不动它。后来又求到观音菩萨指点,她叫我先以法术试试。” 唐僧喜道:“既是菩萨指点,定然无错。” 悟空道:“既然可施法术,过此涧易如反掌。” 他虽会木系法术,但不愿在人前施展,只取出如意天机棍来,心意动处,便化作一座丈余宽的平整大桥。悟空道:“师父请上桥!” 悟慧扶着唐僧上了桥,桥面虽宽,但两旁都是无底深渊,唐僧战战兢兢步上桥面,他只走了几步,便死活不走,扯着悟慧便要回去。 悟慧不知如何是好,回过头来看悟空。 悟空无奈喝道:“师父,不过此桥,怎能到得了西天!” 唐僧恍若未闻,只念叨着“回头是岸,回头是岸……” 悟空知道,唐僧看见无边涧,又看见石碑上“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那几个字,便在心里种下了一个结,心结不消,自然寸步难行。 悟空收了神通,唐僧回到岸上,支撑不住,委顿于地,额上已冒出冷汗来。 悟空道:“师父,难道忘了《多心经》中曾道:‘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唐僧缓了好一阵才恢复如初,道:“徒弟啊,我岂会不知?只是一近这深涧,没来由地便心神不宁,什么都抛在脑后了。” 悟空道:“师父,你初出大唐时可曾发宏愿,不取得真经,誓不回东土?” 唐僧道:“此一时彼一时也,你看这道深涧,哪里是人力所为?分明是天设地造,叫我知难而退的。” 悟空听唐僧这话,哪里还是那个矢志不渝的取经圣僧?宛然一个堕了志气的凡夫俗子。于是喝道:“唐僧,你若如此,非但自己被世人耻笑,纵连我们也一同受了牵连!我只问你一句,你到底还要不要取经?若不去,我老孙即刻便走,天地逍遥,我哪里不能去,非要在此看你一副窝囊相?”悟空这番话说得极重,只因唐僧此时心志迷失,非下猛药不可。 唐僧身躯一震,道:“悟空,你竟如此说我。”他双眉紧皱,表情极为痛苦,显然是心里有着极大折磨,取经之事天上地下皆知,若要半途而废,可成了大笑话了。到时受耻笑不说,自己怕是连佛门弟子也做不成了。但这深涧确是邪门,它只静静横亘在那里,便叫唐僧望而生畏。 悟空又道:“师父,罢了罢了,念在师徒一场,我送你平安回东土去见唐王,只说路上妖魔甚多,去不了西天,如何?” 唐僧一听“唐王”二字,喝道:“不!未取得真经,有何脸面回去,过桥!” 悟空见唐僧终于振作,便再使神通,他唯恐唐僧胆怯,此番桥面延展到了两丈宽,乌平与悟慧一左一右,紧紧搀着唐僧,一步步往桥上挪去。 这桥看似悬空而立,实则安全至极。悟空用那如意天机棍如臂使指,唐僧几人在桥面上但有半点儿不妥,悟空只收了法术,他们便可安然回岸上来。 此番唐僧鼓足勇气,走出了二十余丈,口中念道:“这桥怎如此长?不走了,不走了!”抹身便要回来。 悟空在岸上喝道:“不准松手,纵拖也要将他拖过去!” 唐僧只一阵大嚷:“我不去了,取那劳什子经文,有何用处?都是害人害己的勾当!” 悟慧和乌平听唐僧说起了疯话,也不理他,只听悟空的,便强拉着唐僧往对岸拖去。唐僧又叫:“莫要逼我,如来,你莫要逼我!” 悟空听在耳里,心中起了疑念,这和尚乱叫些什么?于是喝问道:“你敢亵渎佛祖?” 唐僧如同梦呓,道:“佛祖?什么佛祖?都是空,都是色,都是一塌糊涂。” 悟慧、乌平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悟空喝道:“继续走,莫停下!” 唐僧又道:“你说众生平等,却不将经文送来,只叫我去取,你费尽心思折辱我,何等龌龊,何等不堪……”唐僧竟然骂了起来,哪里还有什么长老风度,直如凡夫俗子无异。 悟空越听越是震惊,敢情唐僧压根儿也不愿去取经,这些念头藏在心里,也不知压了多久,曾听说金蝉子因轻慢佛法而被贬,此时听唐僧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语,料想金蝉子当年便是如此吧。 人到危急关头才显本性,此时的唐僧或许才是真正的唐僧,或许他当年立志取经时,前世想法未被激醒,这无边涧却不知有何玄妙,竟令唐僧现出心中本相。 无边涧也只有百丈宽窄,乌平与悟慧拖着唐僧,行了半晌,只觉悟空铁棍化成的这道石桥无止无尽,走了半天,仍在深涧中央。 乌平喝道:“大圣!不对!再走也无用了!” 悟空身在岸边,不知桥上情形,问道:“怎会无用?” 悟慧道:“大师兄,百丈距离哪会走如此之久,我等越走,这涧越宽,始终看不到对岸!” 悟空“啊”地惊叫出声,忽地想起观音说过的“什么千丈玉、长生藤都是画饼充饥”,又道“行与不行,试试才知”,原来观音那时便知这法子行不通。 想到此处,悟空收了神通,悟慧、乌平扶着唐僧又回东岸,个个愁眉不展。唐僧到了岸上,便清醒过来,微微睁开眼睛问道:“徒弟,可是过了无边涧?” 悟空道:“师父莫急,定能过去!” 唐僧听了,知道还没过去,喝道:“你这猴子,敢骗为师!”话一出口,便向后倒,原来方才消耗精力甚多,此时竟晕了过去。 悟空也不管唐僧,只苦苦深思,这无边涧真是奇妙,法术也不行,搭桥也不行。这非是什么障眼法,而是大法力也,这人当真厉害,直接要从根上断了唐僧取经的念头,他到底是谁呢? 悟空腾身而起,飞在无边涧上方逡巡,他跃过对岸去,但觉此涧也很寻常,并无半点儿法力。他想一想,直接跳了下去,扎入涧底。这涧极深,又有阴雾浓云弥漫,下了几百丈,已是黑魆魆一片。悟空忽然有了奇妙的感觉,这里怎么和九幽之渊如此相似?他又往下去,直到涧底。 悟空看见,涧底一旁的石壁上刻着两行大字:“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地藏王!竟然是他! 后土曾和悟空说起,地藏王极不赞成取经。这人曾发过“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誓愿,悟空知道,凡是这种人无论好坏,都固执无比,想要改变他的想法是千难万难。他心中想过,此次可能是地藏王出手,但却没料到如此直接。 悟空看了这两句偈子,便重又上来,唐僧已被乌平唤醒,悟空道:“师父,有两句经文,弟子不知作何解释。” 唐僧道:“这当口还问什么经文?” 悟空道:“若能解此经文,只怕便能过去了。” 唐僧道:“那便说来听听。” “‘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便是这两句。”悟空道。 唐僧微微皱眉道:“这是《地藏十轮经》中的语句,你问它作甚?” 悟空道:“适才我入涧底,见石壁上刻的正是这两句经,料想与这无边涧有关,特来问问。” 唐僧不理悟空,自顾自喃喃道:“持戒坚固,如妙高山;精进难坏,如金刚宝;安忍不动,犹如大地;静虑深密,犹如秘藏;等至严丽,如妙花鬘;智慧深广,犹如大海……”念着念着,他忽地警醒,站起身叫道:“这是大乘经文,我之前从未见过,怎么突然背了出来?” 悟空听唐僧这么一说,也有些纳闷,唐僧取经,便是要取大乘经文,观音劝化时曾说,南赡部洲只有小乘,并无大乘。唐僧若会大乘,还去西天作甚?或许是在桥上发了一阵疯癫,令他想起了前世过往? 唐僧的前世金蝉子地位尊崇,定是读过大乘经的,地藏王菩萨叫唐僧想起前世,这招确是行得狠绝。你如来叫唐僧去西天取大乘经文,其实乃是多此一举的做法,唐僧心中早已有此经,只是他今世受了蒙蔽,记不起前世许多事情。地藏王只需唤醒唐僧前世,叫他一点点记起,大乘经文自会在心中呈现,还去西天作什么? 悟空知道地藏王菩萨意欲何为,但他只欲行完取经路,一步步揭开西游奥妙,又怎能将这些内情告知唐僧?这个地藏王菩萨,真是手段高超,这道深涧横在此处,还真有些“安忍不动如大地”的味道呢。 无字文 悟空在此寻良策过涧,乌平提醒道:“大圣,不如再去求菩萨问问。”悟空只觉答案便在眼前,却偏偏想不出来,一时起了倔劲,也不答乌平,仍苦思冥想。 正想着时,只听天上叫道:“孙悟空,我等奉东华帝君之命前来擒你!” 悟空抬头一看,天上十几个仙人排成阵势,威风凛凛,只是一个也不认得。悟空毫无惧色,问道:“尔等何人,报上名来!” 有一人道:“你只记得上八洞真仙即可,无须多问!” 悟空笑道:“尔等来作甚?” 那真仙道:“你胆大妄为,触怒东华帝君,正要捉你回去问罪!” 悟空道:“一群有眼无珠之辈,若要寻死尽管来吧。” 一名真仙拿的是一柄长杆巨镰,自空中跃下,朝悟空劈来。悟空正一肚子气没处撒,他虽知道六耳猕猴假冒自己行事,但又如何能说清楚?还不如以武力震慑,免得屡受骚扰。 他只拿金箍棒向上一撩,那杆巨镰已不知飞到何处去了,这名真仙震得双臂无力、虎口崩裂,大喝道:“一起上!” 悟空舞起天机棍,如同虎入羊群一般,将这些个自命不凡的上八洞真仙打得筋断骨折,但他手下自有分寸,却未伤一条人命。 悟空对那金仙道:“回去告诉你们主子,若要擒我,这几个杂碎可着实不够。” 那群真仙恨恨离去,悟空也不以为意,他知道,东华帝君虽气恼,但天庭高人大都隐在幕后,明面上这些只有勾陈大帝与太乙救苦天尊难缠些,但这两人恐怕未必会听东华帝君调遣。余者碌碌,又有谁能奈何自己? 十洲三岛那几个厉害的,唯有福禄寿三星还算可以,东华帝君若真要擒自己,除非去昆仑仙岛请人来,只是到了那时,西天也不会袖手旁观吧?玉帝与王母怎会眼睁睁看着事情闹得如此之大?必要阻止无疑。 此时,唐僧自地上站起,来回踱了几步,悟空与上八洞真仙打杀,他也不问究竟,只道:“悟空,我记起了。” 悟空道:“师父记起什么了?” 唐僧道:“这篇经文,是有人教过我的。” 悟空忙道:“是谁?” 唐僧道:“偏偏记不起是谁了,除了这篇经文,那人还与我详解了一句偈子,叫作‘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悟空听得糊涂,道:“这句便是碑文上这句,有什么不同?” 唐僧道:“大有不同。那人说,苦海虽无边,前路不可弃,世人都道回头是岸,但谁又知前方无岸?” 悟空问道:“那人可是地藏王菩萨?” 唐僧眼眸一亮,喜道:“好像真是他,这个名字我也听过的,是他!正是他!” 悟空忽然明白了地藏王菩萨为何不愿成佛,他立志“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其实只是一句托词而已,在他心中,根本不以成佛为荣耀。 佛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经地藏王菩萨如此解释,此语竟成了诳人入佛门的谎言。是啊,这句话听起来虽顺口,却根本禁不起推敲,若不前行,哪知前方无岸?回头这岸虽近,难道真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世上宗教大抵如此,都是抬高自己贬低别人,按佛门所说,只你那处有岸,只你那里能成正果,旁的路都是歧途?荒谬! 悟空想着想着,不禁对这个未曾谋面的地藏王菩萨有了敬佩之意。 只见唐僧抖擞精神,整衣扶冠,迈步向无边涧行去,悟空忙喝道:“师父!你做什么?” 唐僧也不回头,淡然道:“我想通了,这边是岸,却非我想要,彼岸才是我心所愿。” 眼看唐僧走到涧边,仍无停下之意,悟空忙纵身过去拉住,唐僧道:“我心到处,脚下便是岸,悟空何惧之有?” 唐僧刚说完这话,只听“轰隆”一声巨响,脚下传来极大震动,悟空唯恐意外,将唐僧拉到后面,只见这道百丈宽的深涧竟渐渐合拢起来,不过片刻,无边涧无影无踪,地上连个细缝都寻不见。 众人看得呆住,悟空最先明白,叫道:“恭喜师父明悟。”原来这无边涧并非法术能渡,而是拷问唐僧西去之心,只问他的“岸”在何处。唐僧既明心志,虽与地藏王所想不甚一致,但有理则通,难论对错。 唐僧经此一难,自是彰显取经之心更坚,但他内心真正所想,却难以揣摩了。 悟空还在这厢诧异,这无边涧花费了自己许多工夫,却不想如此简单便过去了,看来道法之道,还真是高深莫测。 无边涧虽合拢,地上那碑仍在,众人轻轻巧巧行过去,悟空不经意转头一看,发现碑的背面竟然有字。他之前入涧时清楚记得,石碑背面乃是白板一块,一个字也没有,现在怎么又有字了? 悟空仔细看了看这四个字,脑袋“嗡”地一下,这个地藏王菩萨到底要做什么,怎么弄这四个字刻在碑上,真是吓了老子一跳。 这四个字乃是——“佛,本,是,道!” 《佛本是道》是后世的一本网络小说,悟空虽未读过,却也听说过。石碑后面刻的正是这四个字,佛本是道,什么意思? 佛家本来是道家?佛祖本来是道人?或者佛道不分,佛即是道,道即是佛,佛道同源? 虽只有四个字,却因这四字中有三个字不好解释,所以便难以猜透。“佛”,既可指代佛祖,又可说是佛门,还可说是佛法;“本”,是本源,还是本来,或者根本;“道”,是道家,是道人,或是天地至理?悟空想得头都大了,也不明其意。 他转念一想,既然唐僧说他和地藏王曾有缘得见,没准儿这四个字是写给唐僧看的,悟空叫道:“师父,你来看。” 唐僧回过头道:“看什么?” 悟空一指石碑,咦?这四个字怎么又不见了? 唐僧又问:“悟空,看什么?” 悟空心想,既然没了,想是地藏王菩萨不想叫唐僧看见,那便不与他说了,于是道:“无边涧没了,这石碑却还在,后人到此还要纳闷,这地面平平整整,哪里有什么深涧?” 悟空只是随意扯开话题,唐僧却思考得极是认真,道:“悟空,人人心中都有一道涧,有的人过得去,有的人过不去。过得去的便是福分,过不去的……也是福分吧。” 悟空一时无语,唐僧经此一劫,忽地变得敏感起来,凡事都往理上靠拢,悟空道:“师父,过得去和过不去怎能一样?” 唐僧道:“有的人在此岸,要到彼岸去,他自认彼岸便是净土;而彼岸却也有无数人要到此岸来,他只认此岸却是极乐。如此说来,过得去,过不去,可不就是一样?能分辨哪个对,哪个错吗?” 悟空顺口答道:“本心所在处,便是对!” 唐僧反问道:“你若本来便是错,本心也错,在哪里都是错!” 悟空道:“师父,世上并无一事能叫人人称善,我只固守我心,旁人说什么管他作甚?”悟空说完这话迈步前行,只留唐僧一人在原地思索。 悟慧纳闷道:“师兄,你怎么不管师父了?” 悟空道:“师父尚自纠结于对错,等他想通,我等不知行出多远了。” 唐僧听了这话抬腿便走,笑道:“好悟空,我便且思且行,如何?” 悟空道:“正要如此!” 却说方丈仙岛之上,一众上八洞真仙被悟空打得落花流水,个个遍体鳞伤,来东华帝君处诉苦。 东华帝君见人人带伤回来,问道:“你们可与那猴子说清楚,叫他来与我认个错,不再寻猪八戒麻烦,我便既往不咎!” 一真仙道:“自然说了,那猴子二话不说,抬手便打。” 东华帝君又问:“唐僧在一旁可曾劝阻?” 真仙道:“唐僧看也不看,只闭目念经。”这一众人吃了大亏,怎能说孙悟空的好话?一个个添油加醋,只说孙悟空污蔑贬低道门,改日要攻下十洲三岛,给佛老做东方布道之地用。 东华帝君听悟空如此狂妄,自然又是大怒,便道:“哪个去将孙悟空擒来?我必要关他几年,叫他取经之事无疾而终!” 众人见上八洞金仙都吃了好大亏,又有哪个敢主动请缨?顿时冷了场。 东方朔站出来道:“师尊,此事关乎道教颜面,并非我十洲三岛一家之事,莫不如与玉帝三清作个商议,再做定夺如何?” 东方朔向来油滑,在十洲三岛中心机也是一等一的人物,他自然知道十洲三岛名声虽响,但厉害的金仙只从太元宫一过,便大多被昆仑仙岛选去上了大罗天,没一个留在十洲三岛继续修炼的。 所以从十洲三岛挑人,还真难寻出能和孙悟空相抗的人物,道行和打架不是一回事,十洲三岛上受风气熏陶,这里神仙大多专为长生,与世无争,哪里又会花费心思炼法宝、习法术与人争斗? 东华帝君一听便明白东方朔用意,道:“好,曼倩,你随我去大罗天走一遭。” 大计谋 紫微宫中,紫微、真武相对而坐,手中各执一柬,这两封玉柬自然是玉帝遣人送来的,柬上除了抬头有差别,内容一模一样。 合天之事非同小可,饶是紫微、真武此刻也难以镇定,真武道:“天赐良机。” 紫微沉吟道:“合天一事也只初萌,料想三清、勾陈等人也必定收到同样的玉柬,玉帝若没糊涂透顶,必要观众人反应而后定,说是良机,尚早。” 真武道:“依我对玉帝的了解,既已发了玉柬,合天便是势在必行,他向来金口玉牙、一意孤行,单因这一个毛病,鲁莽昏庸之事还少做了?” 紫微道:“好,你既如此说,我也不与你争辩。我只问你,他若真要合天,你当如何行事?” 真武道:“紫微兄考我?” 紫微笑道:“哪里的话,今日所谋之事,乃是要天翻地覆的,若不仔细斟酌……” 真武道:“好!仔细些总无坏处。当今玉帝行事颠三倒四、罔顾苍生,已失了人心,天庭之中个个虚与委蛇,又有几个甘心为他卖命?你倒听我细数来! “六御之中,南极长生大帝不足道之,来看看热闹已是抬举他了;东极青华大帝重伤未愈,已是废人一般;唯有西极勾陈大帝尚有一战之力,对玉帝向来俯首帖耳,这倒是个麻烦事。 “天上三十六宫各有依附,论实力,自然是紫微宫、应元府为最强两支,紫微宫有左辅右弼、九曜星君、北斗七元、二十八宿,麾下星将更不必说,堪与九天应元雷神府中一百零八名雷将相抗,而我紫霄宫也不是吃素的,要压过他一头也不在话下。 “其余仙官天将各怀心思,若非要将他们分个派别,怕是两两各半。到时我振臂一呼,四海之兵尽起,天下龙族蛟类无不相应,那时但凭声势也足以震慑人心。” 紫微道:“彼时埋下一颗棋子,却真有了大用。” 真武道:“这棋子并非我埋下的,而是王母暴虐,灭了北海蛟族。她自然想不到,覆海蛟竟能造起如此大的声势来,年前以一人之力独抗天兵十万,便是我也要刮目相看了。” 紫微道:“与你相比,我却白忙了一遭。” 真武呵呵笑道:“非也非也,九灵元圣既尊你为师,到时也自然鼎力相助。他生父麒麟虽意外归来,却也没有坏处。” 紫微道:“你之前所说,却忘了两个地头。” 真武道:“我还未说完。你所说那两处,应是瑶池圣地与十洲三岛吧。” 紫微点点头:“正是!” 真武道:“十洲三岛之中,虽无多少厉害角色,倒也胜在人多势众。不过依我看来,十洲三岛之中,大多只为长生,哪有求战之意?其实一盘散沙而已,唯有方丈仙岛还有几个对王母忠心耿耿之徒。昆仑仙岛与瑶池实则一体,瑶池王母,此人高深莫测,她那蟠桃园确是笼络了无数天仙地仙,加之有几个万年不出的老怪物,真是棘手得很。 “不过我早与麒麟讲好,他有七成把握引齐天岭中上古人物牵制瑶池,更能命天下万兽迁至十洲之中,到了那时,恐怕王母举手投足都要思量一番了。” 紫微惊喜道:“你果真说动了麒麟?” 真武道:“我与麒麟虽不熟稔,但彼此神交已久,意气相投,无须多言。不过寥寥数语,便成至交,只是要他出手,自然是有条件的。” 紫微忙问:“什么条件?” 真武道:“麒麟最喜逍遥,不逐名利,只对当年被凤凰相柳逐至三界一事耿耿于怀。他若助我成事,我答允他必擒凤凰相柳来见,这其实也不算什么条件,却是同仇敌忾了。即便他不说,我也放不过那两个孽畜,相较之下,我倒占了极大的便宜。” 紫微道:“你既已运筹帷幄,想是众多细节都已料到,如何攻守我也只是外行,自然不宜掺言。” 真武笑道:“非也非也,你应知我,抱负虽大,却只一介莽夫耳。这番计量,并非出自我口,乃是我与麾下三十六元帅共谋之。” 紫微身躯微震,挑起大拇指赞道:“真武能屈尊下问,天下之幸也!”紫微知道,真武麾下三十六天将,其中不乏能征善战的将帅,最难得的是,这三十六天将对真武忠心无二,唯其马首是瞻,紫霄宫乃是天庭中水泼不进的一块地界。 紫微道:“玄天上帝,以上种种乃是必要准备,除此之外,还有几个变数,我不得不说。” 真武道:“几个变数?我倒也想过,只是烟笼云罩,看得不甚清楚。” 紫微道:“彼此彼此,但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真武聚精会神,知道紫微所说的这几个变数定和他颠覆大业至关重要。紫微稍想了一想,道:“第一个变数,乃是齐天岭。” 真武十分诧异,在他看来,麒麟既已承诺下来,齐天岭已是无忧,如何又成了变数?紫微第一句话便令他吃了一惊。 紫微道:“你对天庭实力划分,也算知之甚详,虽稍有偏颇,却大致如此。瑶池这股力量,自然是天庭最神秘最强大的无疑,除了借助齐天岭的力量,确实难以牵制。但这想法听上去虽无甚破绽,却因其重要之至,所以容不得半点儿闪失。 “你说麒麟有七成把握叫齐天岭中上古人物助战,依我看来,七成把握远远不够,必要十二成把握才行!” 真武点头称是:“确是如此,若有万一,便是失衡之状,天庭许多人都是墙头草,看哪边势大,自然依附哪边,这是万古至理,再难更改的。只是此事我又如何能强求麒麟?便是他恐怕也无十分把握。” 紫微笑道:“在你心中,莫非当麒麟真是齐天岭之主不成?” 真武道:“这事却也纳闷,齐天岭人心凝聚,自古以来妖势莫有能如齐天岭者也。麒麟修为最高,辈分最尊,他长子九灵元圣又是当年八大圣之首,纵不是主人,怕也差不多了。但我与麒麟一晤,隐隐觉得麒麟言语间决断稍逊,许多事情难以自定,似乎要与人商议才成,在齐天岭倒似是长老客卿之位。” 紫微道:“那就是了,齐天岭貌似无主,其实却比任何一处都要心齐,从这点来看,莫说天庭,纵是西天灵山也是比不上的。” 真武知道紫微必知内情,问道:“那你说说,这又是为何?” 紫微道:“齐天岭自然有主,这人你也认识,还来问我?” 真武想了一想,猛地警醒,道:“我知道了!必是那人!” 紫微道:“谁?” 真武道:“当年赤松子私自降雨,天兵围剿齐天岭,那一战你也曾近观,有一人自称上古颛顼大帝,可还记得?” 紫微点了点头,道:“自然记得。” 真武道:“我看他与麒麟对话时语气神态,他倒似是当家人。” 紫微道:“这人看气度风范,自然是一个有担当的,不过他既为颛顼大帝,这样表现也是常情,我说的那个齐天岭之主却不是他。” 真武又想了想,试探问道:“难道……竟会是大禹?” 紫微摇摇头,道:“你想来想去,只在齐天岭之内,我猜这人,乃是——孙悟空。” 真武大惊:“你也忒高看他了!” 紫微道:“非是我高看,而是你小看他了。” 真武道:“好,你且说出个一二来,若说得对,我心服口服!” 紫微道:“你我于他皆知之不深,但我心静,故而想得多些。灵明神猿甫一出世,便于花果山立业,更笼络天下妖类,聚八大圣而相抗天庭,那七个都是地上巨妖,桀骜不驯,却唯独服他一人,此举如何?” 真武道:“如何?不是败了么?” 紫微道:“我自然知道败了,这一败,败得蹊跷之至。花果山虽败,但孙悟空早有安排,将花果山群妖移至灌江口二郎神处暂居,八大圣个个都有去处,实力几乎没受任何损伤。 “孙悟空携牛魔王、金翅大鹏三人打上天庭,危难关头舍生取义,破如来手掌之界,又被三清擒之,入三界,携上古大神破界而出,如何?” 真武摇摇头:“我却不信他能算到今日。” 紫微道:“并非是算的,而是运道。他能有如此运道,还须算什么?” 真武道:“你是说,孙悟空凭借上古大神之力,重又在齐天岭建基,又将灌江口处妖族移了过去,八大圣重聚首——这都是他一人之功?” 紫微道:“我也只是猜测,这种可能大些而已。” 真武道:“他若如此厉害,为何又被如来五行山压了数十年,他若能驱动上古大神,又何苦往西天跋涉,求那正果金身?” 紫微摇了摇头,道:“这我却不知了,他是灵明神猿,如来对他垂涎欲滴,正要借他笼络天下气运,或许暗中又使了什么手段胁迫?” 真武道:“若是受了胁迫,他岂会不求助齐天岭,当年齐天岭中人险些杀入了大雄宝殿,如来还不是忍了?” 紫微仍是摇头:“无关痛痒之战,你道西天会尽力么?” 真武道:“总之孙悟空是齐天岭之主一说,不通,大大不通!” 紫微道:“我说这些,并非定要证明孙悟空是齐天岭之主,而是要寻出谁能做主,才好决断齐天岭发兵助你一事。这世上之事,不怕无药可医,最怕的是寻不到症结所在啊!” 变数论 真武既然将齐天岭纳入自己的棋局当中,且倚仗甚多,自然也深思熟虑过。他既为祖龙,生来便存几分高傲之心,而麒麟与他同为五类之王,真武看齐天岭众人,自然哪一个也比不上麒麟,只道麒麟在齐天岭自然一呼百应,无人敢逆他之意。 听了紫微一番话,真武才知自己所想还远远不够,便道:“说不得我还要去齐天岭走一遭,开诚布公地与那大禹、颛顼等人谈谈,我们两家同仇敌忾,又有麒麟帮腔,应能有些收获。” 紫微道:“如你所言,麒麟都不能做主,旁人又怎能做主?” 真武道:“那你说如何是好?” 紫微道:“旁人难入我眼,还是悟空!我虽不知他在三界之中有何际遇,但他一出来,大禹、麒麟等人便齐至齐天岭甘为庇护,这岂是寻常的交情?” 真武还是想不通此事,便道:“罢了罢了,此事再议。齐天岭是变数之一,我已认了,你倒说说第二个。” 紫微道:“第二个变数,便是西天。” 真武道:“这个我也曾想过,天庭变故,西天怎会坐视不理?只是西天向来与天庭貌合神离,我倒不认为他会插手此事。” 紫微道:“插手可能性极小,只恐渔翁得利。” 真武叹了口气道:“难就难在此处,我叫西海玉龙西去取经,也存了试探之心,我向来不喜暗中布局,这也是无法之法了。” 紫微道:“无论如何,总胜于无。东来佛祖那处我倒有相识,若是寻常小事,我自可拐弯抹角探些消息出来,只是事关重大,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是知根知底的好些。” 真武道:“正是如此。” 紫微道:“所谓变数,时时存在,若担心过多,却是因噎废食了。” 真武道:“这些我已想过,即便结果最坏,也不过造成天下三分的局面。况且东来佛祖与如来不合,如来想要掺和,也有许多忌惮。” 紫微道:“如来心思倒有许多放在取经上了,取经事毕之前,恐怕他不会有太大动作。” 真武眉头微皱,道:“取经一事,倒有些故弄玄虚,如来要传道东土,只须显神通、御帝王,自然容易得很,哪里用得了这许多工夫?” 紫微道:“非也,若如此直截了当,岂不是图穷匕见的窘境,连块遮羞布都没了。既然你已安排玉龙去取经,便待他到了西天,看看他能否在西天谋一个身份,韬光养晦立下奇功。” 真武道:“取经也只几日之事,我倒是等得起,只是玉龙身份不称,恐怕难登大雄宝殿。” 紫微道:“事若能成,处处都有福运相伴,无须忧心。” 真武道:“除去这两个,还有第三个变数么?” 紫微道:“自然有的,这第三个变数乃是三清。” 真武听紫微说起三清,始终紧绷着的表情微微放松了些,道:“三清么——” 便在这时,紫微神念微动,面上露出诧异的神色,道:“老君来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这边刚说到三清,老君便赶来紫微宫,也实在太过凑巧了吧。自有紫微宫以来,老君也只来过两三次,今日他来,自然与玉帝传下的玉柬有极大干系。 紫微大帝自然不能端坐室中,便出宫去迎老君。老君见了紫微,呵呵笑道:“小老儿不请自来,紫微莫怪。” 紫微恭敬道:“岂敢岂敢,道德天尊是请都请不到的贵客。” 进了内室,真武站起给老君施礼,老君手指真武笑道:“便知道你在此。” 真武道:“老君能掐会算,这也不奇怪。” 老君道:“我哪有掐算?我刚从你紫霄宫来,见你不在,才来紫微宫。” 他们三个都非寻常人物,也无须客套,便落座而谈。 紫微开门见山,问道:“老君此来,可是为合天之事?” 老君道:“哈哈,俗话说,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合天事虽不小,依我看来,却是分天事更大!” 真武听老君话中有深意,不动声色地看了紫微一眼,道:“老君话中有玄机。” 紫微道:“老君居于三十三天,上达下通,什么都看得透彻,我们俩这点心思他岂会不知。” 老君道:“真人不说假话,昊天上帝能居其位,一时时运而已。紫微真武,都是天下翘楚,任意一人都胜他十倍。但时也运也,不可逆也,尤其此际,乃是道教存亡之关头,一切都需慎之又慎!” 紫微、真武没料到老君如此直接,对视了一眼,各自揣摩老君话中真意。 真武之前运筹帷幄许久,岂能因老君一句话而打消念头?便道:“老君,还请恕我愚钝,为何偏偏此时是道教存亡关头?”真武虽是祖龙,原本不属任何教派,但这几万年来居于北天门紫霄宫,早已与道教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加之紫微的缘故,道教若有难,他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老君道:“却也并非此际,这危难其实时时存在。” 紫微也有些糊涂了,只当老君是危言耸听,道:“道教有三清六御,但有三清在,道教根本不动,自然平安无事。” 老君道:“罢了,你们两个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我便直说了吧,如今那玉帝,是我们三个扶上去的,万天之主之位一旦坐定,便绝不可动!” 紫微听老君说得斩钉截铁,皱眉道:“为何不能动?” 老君道:“非但你们动不得,连我也动不得,大天尊……一样动不得。” 紫微、真武二人大惊,元始大天尊乃是道教之祖,在他们心中是至高无上的存在,他若动不得,这天下还有何人能动得? 老君见二人模样,苦笑一声,道:“我句句属实,这个死局在数万年之前便已成了,至今也没寻到解法。” 紫微见老君竟现出无奈的表情,忍不住问道:“老君,你既如此说,我自然无不信的道理,只是这……这也太过匪夷所思。” 真武更是如被雷击,他苦心经营多年,被老君当头泼了一盆冷水,真是透心般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君道:“你若不信,我再说一句,八九金仙,只由他一人掌管。” “什么?”紫微大惊道,“八九金仙!那不一直是由大天尊——”紫微这话只说了一半,便知再多言亦是无用,便低下了头,不知想些什么。 老君道:“玉帝合天,其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此举太过仓促,只怕难以顺顺当当。” 真武听到八九金仙,仔细思索一番,眼中露出决然之意,道:“老君之意我已听得一清二楚,你唯恐我们两个趁合天之际颠覆天庭,便来好心告知,是也不是?” 老君道:“我哪有什么好心,其实是存了一份私心。” 真武一摆手:“老君之情,我心领了,但此事势在必行!” 老君看了看真武,缓缓摇头:“不可。” 真武道:“八九金仙,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料想必有牵绊难以脱身,说不定却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我岂能叫那忝居其位者得逞?” 老君道:“嗨!你这叫鱼死网破!” 真武道:“死也好,破也好,我既立誓要改天换地,便没有回头的道理。” 紫微这时抬起头,道:“玄天上帝所言,亦是我所想。” 老君见一向沉稳的紫微居然也这么说,他反而平静了下来,问道:“为何如此?” 紫微道:“真武所说不错,八九金仙必有极大的破绽,不然为何不现于世间?既然如此,此时便言败,为时尚早。我们两个布置多年,若连试都不试一次,便被吓了回去,才是不合情理呢。” 真武道:“说得好!临阵退却,便是泯灭了本性,管他什么八九金仙、昊天上帝?我眼里看不惯,心里容不下,便要舍得一身剐,将他拉下马!” 老君见这两人固执如此,他沉吟半天,道:“我忽然想起一句话来。” 紫微道:“什么话,是谁说的?” 老君道:“不失本心,使人莫失本心……这句话若没错,你们两个便没错,而我苦苦相劝,却是错了。” “不失本心,使人莫失本心……”真武仔细咀嚼了几遍,但觉这两句话听起来寻常,实则至高至深,倒似无所不容,赞道:“说得好!是谁说的?” 老君道:“灵明神猿。” “是他?”紫微道,“灵明神猿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怎么还会受制于如来,踯躅于西行路上?” 老君道:“灵明神猿行事,我也不敢谈论一二,只任由他去吧。” 真武见老君转了话题,问道:“老君,你不阻我们两个了?” 老君道:“这事岂是能拦阻的?我只陈明利害,你俩若听得进去便听,听不进去,我自然再思对策,绝不能叫天庭内讧。” 紫微道:“老君倒也是执着之人。” 老君道:“此事关乎生死存亡,我怎敢轻率行事?” 真武道:“我这大业也是为天下苍生之存亡祸福,绝不轻言弃之!” 老君道:“你那事无论多大,和我这事相比,都不足一提,信不信?” 争不争 真武、紫微矢志不渝,老君虽然心中为难,却不得不暗赞这两人思维敏捷。老君起初自忖八九金仙当能震慑得住他们,但真武一听便知其中有重大破绽。天庭乃是万天之主玉帝的基业,在与西天的暗斗中却屡屡落了下风,八九金仙若不是无法脱身,早将西天灭了几个来回。 故此真武放出豪言,只要老君再多说些内幕,自然于将来大有好处。 老君道:“天下苍生虽重,但八九金仙所行之事,乃是为了保住此块天地,我这样说,你当知孰轻孰重了吧?” 真武听了这话却神色不变,紫微之前也隐约与他说过三千诸佛、八九金仙一事,他们两个自然要刨根问底追究一番,但却因线索太少,无法推出个答案来,总之这事必定非同小可。 紫微道:“原来如此,之前一直以为此事是三清筹划,却不料是玉帝掌管,由此说来,三清也认为玉帝所为是冠冕堂皇的救世之举了?” 老君道:“实情如此。” 紫微道:“请恕我直言,八九金仙,号称足有七千二百人之多,太乙混元各半,先前当作大天尊门下,也将我吓了一跳。但仔细想想,普天之下除了大天尊,又有哪个能有这般本领呢? “今日老君说他们乃是玉帝掌管,此事却变得诡异至极了。玉帝本人也不过混元金仙之巅,又凭什么驾驭他们?更难想象的是,玉帝并无老君炼丹之功,又无大天尊与灵宝道尊之绝妙功法,这七千多名金仙,是如何修炼成的?难不成是天上掉下来的吗?” 老君道:“紫微所疑不无道理,据我所知,八九金仙确是以一种奇妙的功法,配上王母蟠桃,一点点修炼上去的,绝非耸人听闻!” 紫微面露惊色,喃喃道:“竟真有这般逆天的功法!” 真武道:“不对,我闻八九金仙之名也有十数年之久,金仙若如此容易造就,他为何不再造几百几千?直接扫平宇内,自然可以为所欲为了。” 老君笑道:“你们两个将我当作万事通了,若能如此,玉帝也不是傻子,这功法应该还有破绽,却非我所知了。” 他看紫微、真武满面生疑,道:“莫存侥幸,玉帝之所以不动这股力量,乃是因自身并未受重大威胁,故此能忍则忍了。但若真到性命攸关时刻,他还会顾得上什么后果吗?到了那时,鱼死网破两败俱伤,恐怕也不是二位所愿吧?”老君这番话平平淡淡,却正是紫微、真武二人不愿听到的。 真武知道老君说的极有可能发生,他思忖一阵,倒吸一口凉气,道:“他到底要做什么?”紫微道:“罢了罢了,这事还要从头说来,老君,你可知合天的后果吗?” 老君缓缓道来:“三十六天,按天罡数分布,自第一层太皇黄曾天起,到三十六层大罗天止,每层均有万里之广。所谓合天,其实便是毁天,若层数不变,则每层万里方圆换作千里;若地广不变,恐怕……二十七层之下将不复存在了。” 紫微道:“老君所说,大致如此。三十六天中,多少天地神仙,多少妖兽禽类。三十六天自二十八层以下,层层住满,天若不在,这些人哪里去?” 真武哼了一声,道:“十之八九,落入凡尘俗世之中。这群人若失了管教……后果可想而知。” 老君道:“合天之事,绝不可行!” 紫微微微诧异,忽地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老君来此的真正目的,果然姜是老的辣,老君只轻描淡写数语,便令他二人斗志全消,又将他们引到“该不该合天”的道上来。 紫微道:“还请老君直言。” 老君道:“二位也知道,三十六天凌空而建,并无柱梁支撑,耗费造化无数。合天起因,便是要省出造化来,供八九金仙所用。” 紫微想了想道:“这造化……起初是够的。” 老君点头道:“不错!当年若不是造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岂能建起三十六天来?但自西天灵山释教兴起,几万年来每年东侵,这个账不知二位算过没有,如今的西牛贺洲,比那时一百个还要大!” 真武气道:“还不是玉帝懦弱,平白无故受人欺辱。” 老君道:“这也不全是他的过错,我太乙玄门,讲究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是故以争为争,非争也;以不争为争,是争也。” 真武笑道:“你不争,别人争,可不就落到如今这般境地?” 老君道:“大势如此,若锱铢必较,恐怕结局不如今日,这是好是坏,委实难下断论。” 紫微试探问道:“老君之意,此时可是到了该争的时候了?” 老君道:“不错!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是不争,时机未到也!” 真武道:“如何知现在便是时机?” 老君道:“若行合天之举,与破釜沉舟无异,省了造化不假,却也断了自身后路。这一步是绝险之棋,非到无计可施之时,不可用!” 紫微道:“那就是说,要从虎口夺食了?” 老君道:“当年我托友传浮屠之法与如来,只道他能解其中真味,建一个至善之门。不料如来歪曲浮屠本意,竟以掠夺之心居世,不求度人,只求度己,搜刮庶民,建灵山之今日昌盛伟业。 “须知,宇宙万物当‘自足其性’,才不至扼杀生机,如反其道而‘妄作’,万物不能‘皆得生息’,实大谬也!” 紫微道:“老君之意,我已明了,此事且容三思。” 真武道:“原本踌躇满志,被老君一朝惊醒,敢情我万载谋划,皆为泡影。” 老君道:“玄天上帝莫如此说,二位若不忍见道教倾塌,便请与我同去说服玉帝,他若一意孤行,说不得我也要吓唬他一下,到了那时,嘿嘿,二位有什么手段底牌便有了用武之地,岂能白白浪费了?” 紫微一时无语,老君绕来绕去,反将自己和真武算计了进去。 老君正色道:“紫微大帝,玄天上帝,此事紧要得很,必要表明心迹,誓与西天争个高低,丝毫不能犹疑。玉帝王母也不是糊涂透顶,他见我等心齐,权衡利弊,十有八九便会弃了合天的念头。” 真武叹道:“为谁辛苦为谁忙,到头来只为他人作嫁衣裳!” 老君道:“玄天上帝,我并非玉帝说客,一切当以大局为重!” 紫微道:“必要再仔细思虑,才可决断。” 老君见自己说动了二人,也算不虚此行了,便起身告辞。 瑶池圣地,王母座前,东华帝君携东方朔匆匆而至。 王母见东华帝君难得来此,忙令看座。 东华帝君谢过王母,也不落座,便道:“今日来此,有事要请王母还个公道。” 王母笑道:“怎地,难道还有人敢叫你受屈?” 东华帝君道:“正是!此人飞扬跋扈,辱我道门,我出不出这口气事小,只怕不讨个公道,叫天下人看低了我门。” 王母听东华帝君说得煞有介事,凝神道:“谁如此大胆,他又做了什么?” 于是东华帝君将唐僧贬了猪八戒,又叫孙悟空追杀八戒至方丈仙岛一事说了,这一番煽风点火,将孙悟空说成了一个龌龊无比的小人。 王母听了心里一激灵,难道是天蓬露了身份,叫观音或如来看出破绽?若非如此,为何又苦苦追杀他呢? 王母道:“他要杀猪八戒作甚,此事好没来由。” 东华帝君道:“那猴子说猪八戒犯了淫戒,有辱佛门脸面,誓要杀之方能解恨,我看他就是胡搅蛮缠!” 王母道:“既已逐他出门,他的所作所为又与佛门有何干系?这借口也太过牵强。” 东华帝君道:“那猴子确是如此说的,他放言要砸了我方丈仙岛,我无奈下拿出戮仙剑来,才将他吓走!” 王母一惊,道:“猴子如此厉害,竟要你使戮仙剑了!” 东华帝君道:“正是,我手下几个太乙金仙,都非他三合之敌!” 王母沉吟道:“好个孙悟空!”她抬头对东华帝君道,“猪八戒犯戒一事,恐怕只是猴子的托词,他来方丈仙岛恐怕另有他意!” 东华帝君道:“哼,说不定便是猪八戒知道了他们什么丑事,要杀他灭口呢!” 王母心中一动,东华帝君这句话提醒了他,于是道:“是非因由,还要当事人来才能说清,你去将猪八戒带来,我仔细问问他!” 东华帝君与东方朔刚出去,便有游奕灵官匆匆进来,道:“禀王母娘娘,玉帝稍后便至,要来吃上次的朱果佳酿。” 王母笑道:“这个馋嘴的。”于是嘱咐身后红衣仙女去备酒。 果然不过片刻,玉帝銮驾便至,他刚进来落座,酒杯还未端起来,外面东华帝君已将猪八戒带到。 猪八戒走了进来,见王母瑶池依旧光华耀眼,瑰丽堂皇,不由得又想起自己当年风光无限,扑倒在地叫道:“臣叩见玉帝、王母!” 信口开 东华帝君和东方朔行在后面,猪八戒第一个闯进门来拜倒,玉帝刚要饮酒,被他吓了一跳,转头问王母:“这是哪个?” 王母笑道:“若不是我事先知道,也不会想到当年风流倜傥的天蓬元帅居然会变成这般模样。” “他是天蓬?”玉帝脑海中浮现出天蓬原来模样,再和面前这人一对比,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但他反应甚快,随即道,“来人,看座,赐酒!” 八戒见玉帝和他说话,实是受宠若惊,于是乐颠颠坐了,端起杯来一饮而尽,喜道:“还是天上美酒好喝,这几年把我老……把我可馋得够呛。”他口称“老猪”已成习惯,又差点儿说出口来。 玉帝又叫东华帝君坐了,便一言不发。先前东华帝君来此,他不知内情,只待王母发话。 王母低声与玉帝道:“天蓬被唐僧一纸贬书踢回了高老庄,后又派孙悟空追杀他,他无处躲藏,便寻到了东华帝君处避难。那猴子不依不饶,追至方丈仙岛大闹一通,以佛家名号压人,东华帝君才来此告状。” 玉帝听了王母叙述,“哦”了一声,问八戒道:“取经一路,行得可顺当?” 八戒道:“顺当顺当……嗯,也不太顺当,总有些妖魔阻路。好在我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他说到这,忽然觉察到,自己已经被唐僧贬了,还说什么兄弟同心?玉帝问他取经事宜,其实是看看安插他这个卧底有没有用处。当年太白金星叫他在取经路上打探消息,自己虽被贬了,但多少也知道些内情,若非如此,只怕自己也没有机会得见玉帝王母二人。 八戒却也没笨到家,知道这次机会实在来之不易,而且只怕仅此一次而已。于是他心里开始琢磨,该如何编出一套谎言来,才能让玉帝王母看重,认为自己虽然犯了罪过,但也在诚心诚意为天庭做事。玉帝若心里高兴,即使不能再叫自己重做天蓬元帅,给个其他小官也好过在地上为妖吧。 王母听八戒说得一塌糊涂,笑道:“你路上遇了那些妖怪,都是如何应对的,后来为何被贬,这些总还记得吧。” 八戒又喝了杯酒,道:“自然记得。”于是八戒自黄风岭说起,到了流沙河、乌家庄、白虎岭、平顶山、乌鸡国,一路之事巨细无遗,将自己所知都说了一遍。 他刻意夸大自己本事,自然要说自己如何英武神勇,冲锋在前,屡建奇功。但那孙猴子实在可恶,每每二人合力降妖,都要将功劳记在猴子头上,久而久之,唐僧便对他有了成见。在乌鸡国中,自己被孙悟空栽赃陷害,塞进兜里几个肉丸,被不辨忠奸的唐僧看见,孙悟空奸计得逞,于是挑唆唐僧,将自己赶出了取经队伍。 但玉帝王母一听便知他吹嘘,猪八戒和孙悟空相比,无论心智武力都相差甚远,取经这一路行来,自然是孙悟空一人独撑大局无疑。 猪八戒脑子本就有些混沌,这一番胡诌八扯,说着说着便忘了初衷,本来应该是向玉帝王母禀报卧底所得情报,到了后面却变成了为自己争颜面、讨功劳。 王母自然不想听他这些废话,她打断八戒问道:“孙悟空为何要陷害你,又为何要追杀你,是不是你发现了什么秘密,想要灭你的口?” 王母若是不说,八戒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点,悟空追杀自己,他只道真是因为自己犯了淫戒,惹怒了唐僧呢。 八戒偷眼看了看王母,见她收了笑意,一副期待的神色,心里琢磨开来,必要编出朵花来才行。于是他回想取经行程,心中暗道:这一次就是鸡蛋里挑骨头,也要寻出些破绽来。 忽地,八戒想起了一事,心中大喜,便斩钉截铁地道:“王母所言不错,孙悟空身上实在有不可告人之事,才要杀我灭口的。”说到此处,八戒微微仰头,稍眯双眼,做出一副追忆的表情,道,“便是那一次……” “哪一次?”王母问道。 八戒道:“那年,我们行到了平顶山,此山有两个了不得的妖怪,分别唤作金角大王、银角大王,这两个妖怪厉害之至,孙猴子起初不知,他要独自揽功,便只叫我看守唐僧,自己上阵去对敌。 “可他屡战屡败,不得已便四处求援,对了,天宫也有神仙帮忙,却也都拿那个妖怪无可奈何。其实这时我已起了疑心。” 王母忙问:“你为何起了疑心?” 八戒胡诌八扯道:“孙悟空与那妖怪交手时我也曾旁观,他分明是出工不出力,两个人都是假打!不然凭那猴子本事,早就被妖怪捉去了!” 王母笑道:“单凭你一面之词,恐怕还不足以为证吧。” 八戒道:“王母莫急,好戏还在后头。猴子请了好多帮手都斗不过这妖怪,最后将观音菩萨也请来,也无济于事。” 玉帝听八戒说来说去也没个重点,不耐烦地道:“孙悟空来天庭搬兵,我自然知道,你只说后面怎样了?” 八戒道:“后来么,那妖怪又来了帮手,其中一个我却认识,乃是原来花果山上的牛魔王!” 玉帝道:“这我也知道!” 八戒道:“孙悟空这时是要金身正果的取经人,牛魔王还是个妖怪,他俩又曾是结拜兄弟,这事难道就没有几分蹊跷么?” 王母道:“有什么蹊跷,难道他们见面便要打起来才对?” 八戒道:“他们顾及往日情面,自然不会动手,但这蹊跷就在于,观音后来动身去请如来佛祖降妖。等如来到了,这群妖精全都无影无踪,若不是猴子报的信,他们怎会知道如来将至?” 王母眼睛一亮,问道:“你可有凭证?” 八戒道:“唉,那猴子善于变化,来来去去的我都不知,但这个事也实在太巧。妖怪屡战屡胜,正是嚣张之时,怎肯轻易退却?要我看来,猴子定和那个牛魔王仍有瓜葛,说不定他取经的目的也没那么简单。” 王母道:“除此之外,可还有别的?” 八戒道:“佛祖来时,孙悟空正和那妖精假打,被妖精一根明晃晃的金绳擒住,妖精见佛祖来了,连法宝都不要了,转身便遁了。” 王母皱眉道:“技不如人,这又有何稀奇?” 八戒道:“不对呀,孙悟空还是有些本事的,想当年他自立山头,多少天兵天将都擒他不住,这妖怪即使厉害,也不能三两个回合便将孙悟空擒下,所以这次一定还是假打!” 八戒说了这么多,只有这一句动了玉帝心思,孙悟空是何等人物?当年如来赌斗都输给了他。平顶山一事过后,玉帝自然派人查过金角、银角二人来历,也知道他们是老君童子。在玉帝心中,他们即便有了不得的法宝在身,也不是孙悟空的对手,所以这几次交手还真有可能是假打。 玉帝再想想孙悟空曾在三清处囚禁了四百年整,心中若有所悟。三清阻止取经自然无可厚非,毕竟一家为佛,一家为道,可这个孙悟空动的又是什么心思呢?难道他真的仍和牛魔王等齐天岭巨妖有来往,他作出一副虔诚向佛的模样,难道只是假装? 玉帝看了看八戒,微带赞许地点了点头,转对东华帝君道:“帝君,劳烦你仍将八戒带回方丈仙岛暂住,回头我找个合适的职位,仍叫他回天宫来。” 八戒一听喜出望外,急忙磕头谢恩,磕了几个头,又道:“刚才匆忙,忘了一件事未说。那个小师弟火悟慧,我看来历也不明不白,在平顶山上,他去看了那几个妖精一眼,回来时便气鼓鼓的,我跟他说话也不理我,依我看,他只怕也是个小妖精变的!” 玉帝对火悟慧根本没什么印象,只淡淡道:“知道了。” 东华帝君叫东方朔带八戒回岛,自己胸中气还未消,自然不愿同走。 王母自知他心思,道:“帝君,你所说那事,关乎佛道之争,乃是大事,需好好商议才成。” 东华帝君愤愤道:“十洲三岛向来隐于世外,从不参与这些纷争,被人欺辱到头上,还是第一次!” 玉帝听了这话,脸色不豫,想起了那个神秘斗笠人在十洲掠夺仙药一事。他派千里眼去五庄观守着,自然知道这人是观音菩萨。十洲三岛两次被人打上门,都和佛门有关,纵使他暗中与西天结了盟,心中也有些不悦。 东华帝君见座上两人都不作声,道:“玉帝、王母若是不管,我便自己去寻那猴子讨债!素闻齐天大圣威名赫赫,我倒要试试雪藏万年的戮仙剑钝了没有。” 王母知道,东华帝君辈分极高,他若是争不回这个脸面,唯恐今后在十洲三岛中威望大减,于是道:“帝君若是亲自出手,可不是以大欺小了?你放心,这个面子我定会给你找回来!”她只说找回来,也不说何时找回、如何找回,这便是王母机灵之处。 好歹王母是表了态,东华帝君道:“好吧!既然王母说了,那我也只要猴子来岛上给我认个错即可。” 这时,门外传了笑声,一人道:“这怎么行?” 天之主 听到这个声音,玉帝与王母面上露出惊喜神色,一齐站起向门外迎去。东华帝君紧随其后,也是满脸恭敬神色。 这人不是别人,自然是道教三清中的道德天尊太上老君,此次他来,非是一人到此,身后还跟着中天紫微北极太皇大帝、北天门荡魔天尊真武大帝、西极玄元勾陈上宫天皇大帝三人。 王母喜道:“今日人可真齐了。”她口中说人齐,其实三清只来了一个、六御中缺了三人。不过灵宝道尊与元始天尊常年闭关,若非极重要的大事,那是谁也见不着的。六御之中,东极青华大帝尚在重伤之中,南极长生大帝不问世事,后土更是万年不见。紫微、勾陈能同到瑶池中,其实已是极罕见的了,更别说还有一个论身份修为丝毫不弱于六御的真武大帝。 玉帝自然知道这几人为何而来,天庭能主事者皆聚于一处,在此人心涣散、暗流涌动之时,更显得极为难得与重要。 王母当即令七仙女重整酒肴,什么龙肝凤髓,熊掌猩唇各式珍馐百味自然毫不吝惜,绝品佳酿走马灯似地端上来。 众人坐定,自然是玉帝王母在上坐了主席,老君等人坐了客席。 王母满面春风,先举杯道:“众位难得来此,君子有酒,酌言尝之。” 众人道:“君子有酒,酌言酢之。”然后一起举杯饮尽了。 王母这杯是以主人身份敬了,之后玉帝又敬一杯,第三杯自然是老君举锺,称作客谢。三杯饮过,自然便谈到了正题。 除了东华帝君外,众人心知肚明,今日之议,无论从何话题开始,终究还是为了合天一事。只听王母道:“都不是外人,便接着方才说吧,方丈仙岛一事,大家可曾听说?” 紫微、真武、勾陈等人天上地下均有眼线,孙悟空独闯方丈仙岛这事怎能不知,但一个个故作茫然,只道不知。 王母笑道:“既然都不知,便请东华帝君将此事再说一遍。”于是东华帝君简略说了,这一次虽没过分添油加醋,但心中自有怨念,说出来自然也是孙悟空的满身不是。 王母道:“方才老君入门前似对此事略有异议,不知是我听错了还是怎么了。” 老君道:“不错,我刚到此,恰听见帝君要那猴子去方丈仙岛认错,如此处置,不妥!”东华帝君听老君说不妥,心中稍有不快,但他以三清为尊,虽有不愉,脸上也不敢稍露半点儿。 王母笑问道:“有何不妥?” 老君站起身来,伸手展袖,先吟了几句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也!” 众人不知老君说这话何意,只觉这几句颇有气势,老君又道:“世上未有教、先有道,人人有道,物物有道,是以有人云: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却也有几分道理。 “我太乙玄门,虽讲道法自然、无为而治,但曲则全,枉则正,洼则盈,敝则新……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孙悟空在方丈仙岛胡作非为,我早已得知,他一身本领不知从何而来,但显然是我道门真传!以道伐道,实乃大逆不道也!此事,我深感不忿!故而,当与之争!” 东华帝君听得迷迷糊糊,直到最后才明白,老君这是要为自己出头了,于是狂喜,给老君深施了一礼,道:“弟子谢过道德天尊!” 老君摆摆手道:“此时谢我尚嫌太早,自有昊天上帝为你做主。”他说了一通,反将包袱踢给了玉帝。 玉帝一怔,听老君的意思,是强力赞成东华帝君的做法,但凭孙悟空的性格及此时身份,要他来方丈仙岛来给东华帝君道歉,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情。玉帝想了想道:“老君乃我道门之尊,他能体恤下众,实乃我等幸事也,不知紫微大帝如何看此事。”他知道紫微几人与老君一起来,自然事先通好了气,他这一问自属多余。但玉帝必要先看清众人心思,才作决断,这方是为帝之道。 紫微道:“老君所言极是,然眼见此刻佛老以取经为第一等大事,若扰了取经,恐怕此事便将牵扯过广。” 紫微不慌不忙,也站了起来,接着道:“论起取经一事,天下人尽知,乃是佛门过界行事!”说到“过界”这两字,紫微声调抬高,面色冷峻,自然表明了态度。 “道门不争,并非不敢不愿,实乃顾念众生,此乃负阴而抱阳之理。佛门号称普度众生,其实罔顾天下只为度己,实乃涸泽而渔也,但有昊天上帝一声令下:争!我紫微宫愿冲锋在前,绝不退缩!” 玉帝听了,眉头皱得更紧,又问道:“玄天上帝,你——” 真武将酒杯在桌上重重一顿,道:“附议!” 勾陈大帝不待玉帝问他,也道:“附议!”他唯玉帝马首是瞻,对佛教向来看不惯,但是玉帝令下,他也颇为无奈。老君寻到他,也没费几句口舌,在合天与收回道教失地中选择,勾陈大帝自然支持后者。 玉帝轻轻叹了口气,道:“道教暗弱,实乃我之过也!这数年来兴教剿妖,竟无一事顺当,众位自然也知。当今天下之势,东土佛门传道,齐天岭巨妖横行,北海恶蛟盘踞……种种劳心费神之事,朕竟觉有些力不从心了。 “围剿花果山一阵,虽战而胜之,但天庭损伤惨重,妖族却改头换面另起门户;围剿北海恶蛟一战,十万天兵,生还还不过半;围剿齐天岭一战,更是损了降魔大元帅托塔天王、连东极青华大帝都重伤未愈! “当年妖猴携妖牛、大鹏杀上天庭,几乎无人可敌,若非西天佛老阻他一阵,若非老君最后出手,这通明殿还不知是何模样。 “西天势力渐趋坐大,我自然眼见心忧,然西天有金刚菩萨、罗汉尊者、比丘僧尼无数,又正是顺风满帆。以己暗弱,攻彼兴盛之时,纵士气上也难匹敌。故而……我实是为难。” 玉帝说完,又叹口气坐下。 众人听了玉帝言辞,面面相觑。 老君只开了个头,便自顾自饮起酒来,仿佛众人所说之事与他无关。 勾陈大帝忍不住道:“陛下,今日西牛贺洲地界,已扩至流沙河以东,如此下去……恐怕再过几十年,天下土地尽为西牛贺洲所有了。” 玉帝大惊道:“什么?已到了流沙河了?”他满面苍凉之状,道,“上次有人说起,我记得依稀才到乌鸡国,这……”他显然是愤懑至极,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将酒杯重重放在桌上。 王母见玉帝满面忧色,道:“陛下也莫太忧心了,地界越大,越难管御,西天摊子铺得太大,该担忧的应是他们才对。” 紫微道:“王母此言差矣,西天讲究以教治世,但大肆兴建庙宇,香火一起,自有愚男信女蜂拥而至,日日诵经拜佛,哪里用得着管?”紫微说得不错,众人都知长此以往,造化气运都将流往西方,但“造化”这两个字似乎是忌讳,座中众人谁也不提半句。 勾陈道:“陛下,实情如此,并非紫微危言耸听。” 这时,真武缓缓道:“如此局势下,合天之举,倒真要商榷一番了。” 王母劝玉帝时尚面带笑容,听真武提到合天,她眉头也皱了起来——合天这主意便是她出的——便问真武道:“玄天上帝,合天一事,实在是无计之计,除此之外,我也没有旁的主意了。” 真武道:“合天不难,总比建三十六天容易许多。但说得体面些,叫作合天,其实乃是毁天也!三十六天屹立万年,此乃道教之荣,天庭之威,若一旦倾覆,再想挽回……可是千难万难了!”真武此语极重,意指合天乃是道教覆灭之始。三十六天地域若变小,天庭人手骤减。而佛门虎视眈眈,到时此消彼长,恐怕道教形势将愈加不利,便成不可逆转之局。 东华帝君听众人谈论,心急如焚,却插不上话,只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更多的目光却放在玉帝身上,只盼着玉帝奋起拍案,喝一声:“争!” 这时,老君终于说话,他不慌不忙道:“天,非一人之天;地,也非一人之地。陛下既为万天之主,首要当为众生考虑,对否?” 不管玉帝如何想,老君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他自然无法反驳。 老君又道:“天下众生都知,陛下乃是万天之主,这万天中,非止三十六天,便是头上青天,亦为陛下所有,而西天,也不例外。” 玉帝刚要说话,老君一摆手道:“无论如何,老道我说的是理,理当如此,陛下说对不对?” 玉帝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老君又道:“既然如此,那我斗胆相问,若此天下之天,失之一天,陛下还称不称得起这万天之主的名号呢?” 老君话一出口,玉帝王母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勾陈、东华二人大惊失色,唯有紫微、真武知道,老君要下猛药了,故而岿然不动。 只见玉帝脸色由红转青,一拍几案喝道:“失了一天,我便不做这万天之主了!” 驱虎计 玉帝一语既出,自然满座皆惊,不做万天之主?这话是随便说的吗? 只听老君却道:“好!陛下既然敢如此说,那我还要问你,你是想叫天庭基业一点点被西天蚕食呢,还是想真真正正地统御万天,凡有雨露泽披处,众生皆称颂玉帝之名呢?” 玉帝一怔,然后放声大笑:“哈哈哈,老君问得好!”这一刻,玉帝气度风范凛然,整个人如同出鞘之剑,锋芒毕露,斩钉截铁道:“纵你问上一万次,我也要做后者!” 老君深深看了玉帝一眼,缓缓道:“既然陛下表明心迹,一切无忧!”说完便又坐下了。 王母道:“陛下曾发宏愿,誓要天上清平,地上安乐,然他纵为万天之主,天下事千头万绪,也难免力有不逮。东天西天相争,地上妖魔横行,又有行云布雨、福运祸休种种琐事,陛下巨细无遗,事事过问,唉……”王母言下之意自然是说玉帝本性纯善,但却无得力臂助,难以一展抱负。最重要的,自然还是紫微、真武等人和天庭始终若即若离,形如散沙。 紫微站起道:“此乃危急存亡之时,诸多场面话也不说了,我今日放话在此,天无二主,陛下若有心重振道教一统,我等必当志切匡扶,义唯尊戴,绝无他想!” 玉帝听了紫微这话,心中的激动和兴奋难以言表,平心而论,他盼这句话不知盼了多少年,紫微、真武给他的感觉始终如鲠在喉,咽不下吐不出。紫微与真武二人,从未在他面前表露过半点儿臣服之意,今天当真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但玉帝脸上仍波澜不惊,举杯遥敬紫微道:“北极大帝让朕欣慰至极。” 真武亦举杯道:“道门兴衰,系于陛下一人之身,还望陛下尽早决断!只一声号令,北天门之中,绝无一个畏缩怕事之徒!” 勾陈上帝向来对天庭忠心耿耿。他也道:“九天应元府雷部诸将,为我道门兴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玉帝见三人表态,饮了杯中酒,沉吟不语,似是在做一个极为重大的抉择。 王母此时倒有些按捺不住,也举杯与紫微等人对饮,口中赞道:“危难之际方显本色,众位护教之情,我深铭在心了。”她用词考究,不说护天庭,只说护教,却是将天庭与道教紧紧绑在一起,如此方可与三清同进退。 老君呵呵笑道:“我也无须多言了,我教若衰败下来,三清也无颜再现于世间了。故有关乎本教之事,三清门下,自然不遗余力。” 玉帝听老君如此说,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自今日起,开始筹备东胜神洲西扩一切事宜,暂到齐天岭而止!合天之诏,废!” 玉帝自做天庭之主以来,还是第一次收回成命,这一声喝内蕴真力,震得瑶池宫阙嗡嗡作响,回声绵绵不绝。 东华帝君激动得满面通红,称道:“陛下圣明,有道德天尊、众位天尊大帝相佐,重振天威指日可待!” 真武暗暗思忖,玉帝心中看似早有了定数,否则怎能片刻便下决断,他又下令西扩只到齐天岭为止,而齐天岭恰为天庭与西天中间的绝好缓冲,这个提议,妙! 紫微道:“西扩之事既定,何不趁热打铁,定下细则,便可即日起行。” 玉帝笑道:“北极大帝也是急性子,其实我想也是如此,合天之事既废,西扩自然迫在眉睫。但如何施行,我却不好掺言了。” 众人想想,的确如此,凡宗教相争,必是你死我活。西扩一事听起来简单,但玉帝一声令下,凡尘俗世不知多少寺院将焚起烈焰,有多少僧尼蓄发还俗,那些笃信不疑的虔诚信徒,因此丢了性命也不稀奇。玉帝只能发号施令,这些琐事自然不可亲力亲为。 王母笑道:“陛下自有大事要做,依我所见,此事只叫金星联络天上仙官天将去做,以地上方圆每百里为一方土地,做得多的,自然重重有赏,自然有人踊跃去做了。” 玉帝见王母竟想出这样的主意来,赞道:“好主意!那便如此。” 老君等人见大事已定,便纷纷起身告辞,玉帝举杯道:“既各自有事,朕也不好强留,但求诸位,莫忘今日之语。” 紫微凝重道:“断然不会!” 真武难得露出一丝笑意,道:“陛下莫小看人,我真武生这么大,还未有过食言之举。” 玉帝一怔,然后哈哈大笑,三人共饮此杯,旁边王母已笑得溅出了泪花来。 离了瑶池,东华帝君先行告退,紫微与老君道:“道德天尊果然识人不爽,佩服佩服!”老君笑道:“我也只是存私心,做公事而已,二位可莫要见怪啊。” 紫微连道:“不敢不敢。” 老君大摇大摆回了兜率宫,真武道:“老君所料不错,玉帝果然只是以合天为幌子,借此试探你我。” 紫微点头道:“你我都将玉帝王母想得太过简单了,若非老君来得及时,恐将铸成大错。” 真武道:“今日虽顺从玉帝,却也没有坏处,此刻佛道相争势成水火,还不知谁为鹬蚌,谁为渔翁呢!” 紫微道:“此番切莫疏忽了,但静观其变即可,论起道学功夫,你我还不到家啊。” 原来之前老君与紫微、真武所言,明面上虽只为震慑他二人,但紫微、真武也自然听出了弦外之音来。 玉帝合天,实乃虚晃一枪的计策,如此大事,自然有人前来辩解。而合天之弊尽人皆知,两相权衡,无论真武还是紫微、勾陈,都自然会选择从释教手中夺回地上造化。这就好比过日子一般,你自家借出了家财万贯,自己却连饭也吃不上,总不能再节衣缩食,自然要去讨债了。 但紫微心中也有算计,玉帝底牌甚多,此时他若与真武举事,委实没有把握能成。莫说八九金仙,单单三清这关他就过不去。老君若不表态支持,紫微和真武怎敢轻举妄动?今日瑶池之议,紫微、真武看似顺从了玉帝,但天庭与西天争斗一起,他们却也有了可乘之机。 天庭西扩,说得直接一些,便是天上神仙显现神迹,去教唆、恐吓地上君王国主行那拆寺、焚经、毁像之事。 为何如此能生造化?须知百姓供奉佛像,日日诵经祈祷跪拜,便自然有信念之力运行其中,那一篇篇经文不知有何奥妙,一旦有人念诵,便自然有造化生出,这些造化归根结底,都聚往了西天大雷音寺。 而天庭行事也是如此,毁了佛像寺庙,重建道教观宇,再塑天庭神仙天尊。拜玉帝的,要诵那《高上玉皇本行集经》;拜三清的,要诵那《元始天尊济度经文》《上清高圣太上道尊未业经》《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拜王母的,要诵那《王母经》《西王母救劫经》,等等。 这些经文诵起,造化自然有人认领,而无论何等修为的神仙,修炼起来都有造化损耗。或五五,或四六,那些多余的造化溢出,便散于三十六天各处,再经绝妙阵法运转,维系撑起三十六天。 紫微、真武又闲谈几句,便各自回宫,稍后太白金星要四处传信,他们自然要回去布置一下下界的人手,好歹在玉帝面前表了态,总不好光说不做。 瑶池中,玉帝与王母仍在酣饮,玉帝道:“你这计策果真高明,先前连我都瞒过了。” 王母听了玉帝称赞,却无半点儿喜色,郑重道:“再不如此,天庭真成一盘散沙了。” 玉帝道:“这一招驱狼吞虎使得妙极,西扩若成,造化大涨,炼天之功当事半功倍。若如来耐不住性子,嘿嘿,紫微、真武既已放言出去,怎么也不好袖手旁观吧。” 王母道:“此计虽成,却也稍有不妥。你与佛老结盟一事……” 玉帝哈哈一笑道:“西扩之事,只是紫微、真武及诸多天将所为,与我何干?” 王母嗔道:“你堂堂玉帝,怎能耍赖皮?” 玉帝道:“彼此彼此,正如西牛贺洲东扩一般,我也从不过问,我偏不信如来会提起此事。” 王母道:“那时你倒也沉得住气。” 玉帝道:“如何沉不住气?天庭之根本,不在三十六天之内,我又何惧之有?” 王母点了点头,然后又摇头道:“这话也对,也不对。” 玉帝道:“怎地?” 王母道:“总有一种怪异的感觉,此次瞒过了真武紫微,却有一人没瞒得过去。” 玉帝道:“你说的可是老君?” “正是!”王母道,“老君虽句句为维护道教利益,无可厚非,我却总觉事事在他掌握之中,就连紫微、真武,都极有可能是他指使的。” 玉帝笑道:“哪有可能如此,紫微、真武是何等人,向来孤僻清高,自以为是。合天一事确是已将他二人震慑住,这才甘心为两教相争前驱,你也忒多疑了。” 王母喃喃道:“但愿如此吧。” 玉帝又道:“对了,还有一事,你说那个孙悟空是否有些古怪?” 王母道:“怎么又想起他了,天蓬的话,你信了?” 玉帝道:“我忽然记起,孙悟空当年大闹通明殿时,牛魔王险些被观音所擒,是他舍身救出,这等情义岂能轻易忘却?上次平顶山二人相见,一言不发,岂不是有些奇怪?这个猴子,不简单啊!” 王母沉吟道:“大闹通明殿我却没在场,你如此说,是有些古怪,不知取经人如今行到哪里了……试探试探,倒也无妨。” 车迟国 却说唐僧师徒一众经秋历冬,这一路迎风冒雪,戴月披星,行罢多日,又值早春天气。但见三阳转运,万物生辉。 师徒几个一边观景一边行来,个个心怀舒畅。悟空虽有心回齐天岭一趟,却总是心中不安,那个乌平一路行来一言不发,一双小眼睛滴溜溜乱转,不是盯着悟空,就是盯着唐僧。好在取经总要几年能完,倒也不急在一时,若真有大事,齐天岭必有人来助自己毫无破绽脱身。 这一日正行在路上,忽见前面百十人逶迤而行,迎面走过来。这群人,有老有少,个个衣衫褴褛,有的身上还有伤痕。更有一点儿显眼,便是这群人都是和尚。 到了近前,唐僧也看得清楚,急忙下马来,惊道:“这……这是我佛门弟子,怎闹得如此狼狈?” 这群僧人见唐僧身着袈裟,器宇轩昂,坐骑神俊,便站在路旁避让。唯有一老僧人站在路中,道一声“阿弥陀佛”,唐僧还了礼,问道:“这位长老,因何这般模样,这是要到哪里去?” 这位老僧还未说话便先流下两行浊泪,道:“长老快回转吧,迟了连你也逃不掉了。” 唐僧问道:“为何要逃,难道遇见强盗了?” 老僧道:“若是强盗还好些,无非损些财物,这却是要命的勾当啊!” 唐僧道:“那又是什么人?” 老僧道:“此处正是官道,在此停留恐被人撞见,寻个僻静处才好与你说。” 悟空冷笑道:“莫非你们才是强盗,被官府捉拿逃到这里,又见我等马匹包裹,想要诓骗至无人处好行歹事?” 老僧道:“你这小和尚说话好不讲理,我一番好心,却被你冤枉,那便不说了,你们只管进城去,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悟空笑道:“既无心虚之事,便在官道上说,又有何妨?” 老僧回头看了一眼,惴惴不安道:“官府正有人在后面追赶,如何敢在这里说?” 这时有一位僧人催促道:“院主,快走吧!” 老僧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说完便走。”于是老僧简略说来,前方有一国,名叫车迟国,本来国王也信佛,敕建了许多寺院,香火兴旺,僧众自然无忧无虑虔心拜佛,在国中地位甚高。 便在几年前,不知自何处来了三个道人,这三人直有神仙风范,呼风唤雨、点石成金,不过几日便将国王哄得晕头转向,尊他三人为国师,上朝不参下朝不拜,地位远胜于王公大臣。 国王从此不信佛,改信了道,这几个道士只拉国内僧众做苦力,为他们修建道观,供奉三清。和尚处境从天上落到地上,原来都生得细皮嫩肉,如今日日劳作,怎一个苦字了得?但若不做工,便要挨打,又有什么办法? 悟空插了一句道:“既已做了,为何又要跑出来?” 老僧道:“你有所不知,便是做工倒也能忍,哪知半月之前,又来了一个道士。这道士法力甚是高强,能搬山弄海,腾云驾雾,便是天上神仙,也任凭他驱使,原来的那三个国师见他厉害,都尊他为师。国王自以为得了洪福,更是奉如上宾。 “这老道甚是狠毒,他既要传道,便视我沙门如眼中钉。来了几日,便要拆毁寺院,焚烧经书,将沙门弟子全都擒入道观蓄发为仆役,若有半点儿违抗,或打或杀,已害了许多条性命。” 唐僧惊道:“啊,怎如此罔顾人命!” 老僧叹道:“我本来也是僧院院主,得知此事后,顾及一寺僧众,便寻个老布施家中躲了几日。哪知被布施家中下人泄密走漏了风声,官府便又来捉拿。老布施一家下了监牢,我等仓皇而逃。 “行到此处,见了长老往那边行,同为释教弟子,故以此相告,长老还是掉头回转吧,免得遭了无妄之灾。” 老僧说罢,带着一众僧人便要往东面走。 唐僧道:“这位院主慢行!” 老僧回过头来,苦着脸道:“莫叫我,我要赶路呢!” 唐僧道:“莫赶路了,我可救你!” 老僧回头看看,苦笑道:“长老,看你文绉绉如书生模样,恐还不如我这身子骨,如何能救我?人命关天,莫当儿戏!” 正说着,只听西面马蹄声响,烟尘滚滚,正是车迟国中追兵到了。 这一群僧人面如土色,若被官兵追上,那是必死无疑。 四五十骑到了近前,见近百僧人仓皇往四处逃窜,路中却站了四个奇装异服的和尚,自然大喜,只将这群僧人擒杀,回去自然重重有赏。 于是领头的将领喝了一声:“全锁起来!” 悟空听那老僧叙述,心中早有定数,车迟国这三位道人,八成应是虎力、鹿力、羊力大仙,在三界中这三人被自己降伏,脱出三界之后,不想又来到车迟国为患。只是后来的那道人不知是何来历,想来总比这三个厉害许多,不然怎能让他们甘心拜师? 他见这些官兵手持利刃如狼似虎杀将上来,念了个诀,喝一声:“定!”四五十骑连人带马,霎时间定在地上不动,如同泥塑的一般。 那群僧人正在奔逃,见此神迹,一起跪地唱一声:“菩萨显灵了!” 悟空摆摆手,叫那老僧过来,老僧战战兢兢走到近前,道:“这,这是哪家菩萨怜悯我等?” 悟空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老僧见悟空生得稀奇古怪,自然难以置信,道:“你?你是什么菩萨?” 悟空道:“谁说只有菩萨才能救人?” 唐僧道:“院主,这是我大徒弟孙悟空,他也会些法术,寻常神仙还不如他呢。” 老僧一听便要磕头,唐僧急忙拦住,道:“悟空,你看此事如何是好?” 悟空道:“师父,你我此行虽为取经,但见同门受戮,自然不能坐视不理。既然遇见,便让他们随我等一同进城去,我倒要看看这个肆意杀生的道人是何方神圣!” 老僧一听进城,急忙摆手道:“可不敢进城,好不容易逃出来,已是福大命大了!” 悟空道:“随我进城,保你平安无事!” 老僧半信半疑道:“城中又有官兵捉拿,又有神仙施法,你一人再厉害,也双拳难敌四手。” 悟空亮出如意天机棍来,立在地上,便是一个十数丈长,半丈粗的铁棍子,道:“你倒看看,哪个能禁得住我这一棍?” 老僧惊道:“禁不住禁不住!” 悟空收了铁棍,笑道:“那便走吧!” 于是师徒四人带着上百僧人,拖拖拉拉往车迟国行来,这群和尚也没跑出多远,行了一个时辰,便望见车迟国城楼。 此时刚过晌午,城门前热热闹闹喧闹无比,来来往往行人入城,皆要脱下帽子查看,若有秃顶少发的便要被仔细盘问一番。倘若天生的秃头,那便趁早莫入此城,免得丧了性命。 悟空行在最前,后面跟着许多僧人,自然颇引人注目。 近了城门,早有守门的兵士上前拦住,恶声恶气喝道:“哪里来的和尚,怎敢招摇过市!” 悟空笑嘻嘻道:“我们是进城务工的,找些活计做,总好过饿死。” 兵士半信半疑,城中和尚出逃都来不及,哪里还有往城里跑的,不过城门口便有营盘驻扎,人手充足,倒也不怕他们有什么企图。 这兵士道:“既要入城,那便着人看管起来,才可进去。” 悟空道:“看管无妨,只是你哪有这许多人手?” 这兵士往周围一看,原来城门口也有数十兵士把守,此时却孤零零只剩他一人,就连城门外的营盘也无影无踪。这青天白日下,难道见鬼了不成? 这自然是悟空使的法术,将那些人全都定住,又使个障眼法,看上去便如凭空消失了一般。悟空拍拍这兵士肩膀,道:“非你之过。”这兵士张着嘴巴,丝毫动弹不得。 悟空回头招了招手:“走了!” 进了城中三道门,行不多远便是一处寺院,只是山墙倒塌,破败不堪,一块金匾碎成两半扔在地上,仍看得出是“敕建智渊寺”五个大字。 老僧见了这寺院,不觉又落下泪来,道:“这智渊寺便是我先前寺院,如今已成这般模样了。” 悟空见寺中还有几处房舍完好,便道:“你等在此暂住,我与师父去换通关文牒。” 老僧听悟空要走,惊道:“小神仙,你将我等扔在此处就不管了,万一——” 悟空道:“如何能不管,自然有人保你周全。”他用手一指乌平与悟慧,道,“这两个先前未曾出手,其实比我还厉害几倍呢,乃是天上的神仙,下来体察民情的。” 这群僧人听又有两个神仙,便要磕头,唐僧对悟空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莫要胡说。” 悟空笑道:“说了叫他放心。” 将这些僧人安顿好,悟空与唐僧缓步往皇宫行来。一路上只见道人无数,却不见一个僧人,许多人见唐僧头顶毘卢帽,身着宝袈裟,自然个个瞩目。没走多远,有一群道士满面红光、酒气熏天地将唐僧与悟空拦住,打头的那个伸手去扯唐僧的袈裟,阴阳怪气道:“好啊,还真有漏网之鱼!” 失文书 这道士头戴黄冠,粗眼一望也有些微法力,悟空见他无礼,斜刺里一脚将这道士踹出老远,只是脚下自有分寸,不曾伤他。 旁边道人大惊,多少年来,这城中再无和尚敢与道人冲撞,莫说动手,便是言语上冒犯都是忤逆之罪。黄冠道人来历不凡,乃是三国师羊力大仙的徒孙,他若出了什么差池,不知要有多少人将被问罪。 这群人手忙脚乱,有几人去搀扶黄冠道人,其余的上前团团将唐僧师徒围住。悟空开口大骂道:“你们这群腌臜道士,这是东土唐王御弟,天威凛凛,谁敢冒犯?” 这群道士能有几分见识,哪里知道东土大唐是何方地界,但见唐僧气宇不凡,生得一副佛子面容,悟空又肆无忌惮浑不惧怕,气势上先弱了几分。 悟空又道:“我师父要去见你家国王,哪个敢阻路?” 黄冠道士爬了起来,全身上下没一处不疼,叫道:“抓起来!管他什么王什么弟,只要是和尚,一律抓起来!” 悟空见这道士飞扬跋扈,上前便是两个大耳刮子,若在平日,唐僧必定不喜,但他见了国中僧众惨状,也只闭目装作没看见。 这道士脸颊红肿,满口牙齿松动,怒道:“反了,反了……”却再不敢胡言乱语。悟空在前趟出一条路来,直往皇宫行去,这群道士吃了亏,自然不甘心,便在后面紧紧跟随。 行到五凤楼前,见了黄门官,唐僧对黄门官作礼,报了姓名,言是东土大唐取经的和尚来此倒换关文,烦为转奏。 那黄门官进朝俯伏金阶奏道:“陛下,外面有两个和尚,说是从东土大唐来,要去西天取经的,欲来倒换关文,现在五凤楼前候旨。” 国王正与三位国师闲谈,听说是和尚,皱眉道:“这来此寻死不成?路上巡捕官员,如何不将他拿下?” 黄门官又道:“陛下,后面也跟了一众道门高足,似是有了争端。”他正说着,那个被打的黄冠道人进了朝堂,拜倒在地,不称“陛下”,先叫“师祖”。 “师祖,那两个和尚蛮横无理,将孙儿殴打,还要师祖、万岁为我主持公道!” 羊力大仙辨认了一番,地上跪的这个倒也有几分面熟,他国内所收徒子徒孙无数,又哪里都能记住? 羊力大仙站起道:“好个不……不懂规矩的和……和尚,若不严……严惩,岂不乱……乱……乱了法度?” 国王见三国师不悦,对黄门官道:“将那两个和尚拿下!” 黄门官带几个武将下去,行到唐僧面前道:“万岁命我等拿你两个上去!”那几个武将上来便要捉二人,悟空拔根毫毛,变作一根绳索,只一抖,三绕两绕,便将这几员武将与黄门官捆成了一串。 这几人懵懵懂懂被悟空牵到了大殿之上,国王见了,自然知道这两个和尚有些法力,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便看了看三位国师。 地上伏着的那黄冠道人见悟空上来,叫道:“祖师,就是他,就是这猴子样的打我!” 羊力大仙见悟空貌不惊人,唐僧更是没什么法力,轻蔑道:“你们两个是哪……哪……哪……哪里来的,敢在我国国……国内放肆?” 悟空看了看虎力、鹿力、羊力三人,想起三界中捉弄他们的往事,又见羊力大仙仍是一副结巴相,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而悟空认得他们,他们却不认得悟空,因悟空在他三人面前时,只以书生面目相示,他们三个又无火眼金睛的本事,哪里能知道面前这个四尺高的猢狲,便是当年吓得他们魂飞魄散的三界中遇见的上仙? 虎力大仙见悟空如此无礼,噔噔两步迈下台阶,口中喝道:“无礼的和尚!”伸手要去捉悟空,悟空伸手隔住,笑问道:“当年你攒的那些粮食,还剩多少?” 虎力大仙一怔,他自离了三界,到这天地中逍遥自在,已差不多将这事忘了。他在善恶界以粮米骗取百姓诵经,助他们三个积累造化一事乃是绝密,除了他们三个外无人知晓。这个猢狲怎么突然没头没脑说出这么句话? 虎力大仙喝道:“胡言乱语些什么?”他也不管悟空是何人,只从袍底捻出雷符来,要将悟空当场轰杀。 悟空知道他的心意,只笑吟吟退了两步,将唐僧护在身后,虎力大仙雷符祭出,朝悟空掷来,悟空存心立威,伸双手一合,将这雷符拍在手中。 只听“噗”一声轻响,这枚威力惊人的雷符便在悟空手中爆了。悟空拍拍手,浑若无事地问道:“还有吗?” 这一句语声虽轻,在虎力大仙耳中如同炸雷一般,“还有吗?”这句话怎么如此熟悉?他猛地想起,手指悟空惊道:“你是——” 鹿力大仙和羊力大仙也突然醒悟,这个猴子,难道会是三界中将自己捉弄得半点儿脾气没有的那个白衣书生吗? 虎力大仙猜出了悟空的身份,此时却为难了,他们三个虽为国师,但自从那煞星来了,在国内却做不得主。而这个猴子同样是惹不得的人物,这可如何是好? 国王眼拙,见虎力大仙扔出了符咒便无动静,道:“大国师,何不将他擒了?”虎力大仙哭笑不得,心道,若能擒下还用你废话? 他见悟空笑吟吟地看着他,没来由地心里一激灵,忙对国王道:“万岁,这位乃是……上仙,了不得的上仙。”他不知悟空来此作甚,却以为是专来擒他兄弟三人的呢。 国王见大国师语气恭敬,这才知道,原来这两个和尚也惹不起。这国王其实最会随机应变,哪管你是佛是道,只要本事大便是天。 国王忙道:“既是上仙,快赐座!” 悟空朝唐僧嘿嘿一笑,道:“曾经阶下囚,如今座上宾。” 唐僧似未听见,心里一阵惴惴不安,他也不知为何,但有取经遇阻之事,便心神不宁。自己不明原因,想是佛祖显灵,提前预警了。 悟空见唐僧不说话,只好自己对国王道:“这位乃是唐长老,奉唐王之命,去往西天拜佛求经的,路过此地,必要倒换通关文书,回去也好有个凭证。” 国王听完,“哦”了一声,便又看三位国师。 那三个各怀心事,当年在三界中为悟空行遍善恶界六十余国,可是累得够呛,今日又撞见这魔头,不知又要受什么样的罪呢。 虎力大仙听悟空只是路过,心中狂喜,当即道:“陛下,东土大唐,乃南赡部洲,号曰中华大国,到此有万里之遥,望陛下看中华之远僧,且召来验牒放行,庶不失善缘之意。” 国王对虎力大仙向来言听计从,于是道:“好,且将通关文牒呈上。” 悟空自唐僧处取了文书,交给阶下官吏,又转给国王,国王取出玉玺,在上面加了个印,道:“西去远行不易,且在国中多住几日,容寡人一表地主之谊。” 悟空毫不客气道:“举国都是太乙玄门横行,也无庙可参、无佛可拜,留下作甚?” 国王一怔,面上便有些挂不住,他印了文书,讪讪地递给阶下官吏,只要赶紧将这个不知趣的猴子打发走便好。 此时,从殿外大摇大摆走进来一个人,这人眼高于顶,浑然不顾殿上众人,只行至国王案前,一把将文书夺过,揣在怀里,道:“陛下,这两人伤我教弟子,怎能轻易放行!” 悟空只道印了文书便无事了,哪知横生出了这个枝节,他见这人,头顶五岳冠,上镶紫色金线,插着一根太极道簪,手持一对七星连珠阴阳环,身穿紫色星辰戒衣,上绘有彩云潮水图样,真是仙风道骨,不比寻常。 国王被夺了文书,连半点儿不快都不敢显露,急忙站起施礼道:“太上国师来了,恕罪恕罪。”虎力大仙三人更是拜伏在地,口称“师尊”。 这道人一摆手,叫众人起来,大大咧咧坐在国王旁边,手指悟空道:“你便是孙悟空?”悟空不知道这人是谁,也看不出修为深浅,料想他以道家名义行事,不应是西天人物。只是三清何以管束如此不严,叫这样一个厉害角色跑下凡来了? 悟空道:“你也知我姓名,还不将通关文牒还我?” 道人冷笑道:“素闻你飞扬跋扈不可一世,今日终落到了我手里。” 悟空听这话风头不对,自己根本不认识这人,哪里曾得罪了他?于是道:“这位道长,你我素不相识,可莫听了讹传。我自保师父西去以来,一心拜佛,不问世事,你这话是何意?” 那道人不答,嘿嘿笑道:“你既装糊涂,那我就与你拖上几年,看你拖不拖得起?” 悟空微微皱眉,拖上几年?那还不急死唐僧,他看看唐僧,只闭目蹙眉,似是身体不适,心想,文书在他手中,自己若激怒了他,唯恐他毁了文书,那可一了百了。 他本以为到车迟国只是路过,不想偏偏又遇一难,唉,自己疏忽大意,竟让这人将文书握在手中,如今投鼠忌器,此事万万不能硬来,还是从长计议,暂回智渊寺想想对策去吧。 无形箭 悟空看看这道人得志猖狂的模样,心中暗生恨意,只是这人来历不明,还要先探探底细再说。他转对唐僧道:“师父,暂回寺去,明日再来取文书。” 唐僧今日也不知怎地,殿上众人说话,其实一句也没入耳,只觉心里烦躁至极。听悟空说回去,他如获大赦,站起身便往外走。 悟空扶唐僧回了智渊寺,悟慧与乌平早将马匹行李安顿好,众僧奔波了数日,好不容易得了安生,一个个或躺或卧,在地上便睡了。 悟慧见悟空回来,迎上道:“师兄,通关文牒可办妥了?”悟空摇摇头,将殿上诸事说了一遍,道:“此事不急,我再想对策就是。” 他将唐僧扶到一个清静的屋子里,唐僧道:“悟空,今日心里烦躁至极,总不得清静,是何缘故?” 悟空道:“想是因取经心焦,师父且躺一会儿,明日我必将文书拿回来!” 唐僧道:“取了文书,便速离此地,为师见不得同门受苦。” 悟空还未答,忽有一种强烈的危机感涌来,他神念散开,向周围探去,却未发现任何异样,只见唐僧又打了个寒战。 悟空心中纳闷,这感觉实在怪异,便在此时,他将要收回的神念察觉到,一道凌厉至极的箭光自天上落下,正对着他身处的这间屋子。 这箭光,自天上来?悟空来不及多想,如意天机棍化作一面大盾,将唐僧和自己罩了进去,不过一瞬间,“轰”的一声巨响,悟空只觉手臂酸麻,这一箭威力实在大得超乎想象。 而更令悟空心惊的是,这一箭的目标,居然是——唐僧! 有人要杀唐僧!会是谁? 说来也怪,悟空挡过这一箭,唐僧顿时安静下来,如无事人一般坐起来,问道:“悟空,方才什么响动?” 悟空顿时无语,他收了法术,道:“师父,并无他事。”悟空在屋内四处寻找,却没发现片羽残留,咦?那支箭呢?哪里去了? 悟空自取经以来,第一次有了这么大的危机感,这一箭若射向自己,他丝毫不惧,但唐僧肉体凡胎,莫说被这一箭射中,就是被箭锋沾一点边,恐怕也难保性命。 只听唐僧道:“悟空,我突然舒服很多。”悟空看了看唐僧,先前面色如土,此时已红润了许多,他不禁想到,唐僧每每遇妖之前,便有一阵心惊肉跳,久而久之,居然形成了对危险的预知,这倒也算因祸得福了。 悟空道:“师父无事便好。” 这时乌平与悟慧也听见异响,一齐奔入室内查看动静。 乌平问起悟空,悟空也是一头雾水,居然有人要置唐僧于死地!这也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唐僧乃是取经的主心骨,如来钦点、观音亲自挑选出的取经人选,哪个不知死活的,居然敢对他动手? 悟空见了这惊世骇俗的一箭,第一自然想起后羿,但又在第一时间排除。不管后羿有何动机,他要做如此大事,岂能不和自己说? 除了后羿外,深谙射术的还有一个猪八戒,自己记得在中,观音点化八戒时,八戒出场便“腰悬弯弓月十轮”,他的射术传自后羿,应是超凡脱俗。但八戒有几斤几两自己清楚得很,这一箭威力绝对是混元金仙级别的水准,他才分别几日,不可能修炼到这种地步。 另有一人,便是显圣真君杨戬了,只是杨戬射术虽高,却只见他用过弹弓,并未见他携长弓。更何况杨戬自己独居灌江口,逍遥自在,不愿做的事纵玉帝也不能勉强,根本没有出手的理由。 悟空左思右想,便要去寻观音菩萨,只是却又放心不下唐僧。这一箭无声无息,自己若不是恰好使神念察看,恐怕连铁棍化盾都来不及使出,只能用身体去挡了。 乌平见悟空思忖良久,便道:“大圣有何为难处?” 悟空将乌平拉到一边,道:“有人暗算师父,方才那一箭威力难挡,我有心去求助观音菩萨,却又放心不下师父。” 乌平道:“有多厉害,我可能挡得住?” 悟空忽地醒悟,自己心里始终拿乌平当外人,此时他其实正好派上用场。他那背甲连自己的如意天机棍都敢硬扛,挡住此箭应不在话下。 于是悟空道:“你若挡不住,我哪里敢硬接?那便有劳乌兄了。” 乌平忙道:“不敢不敢,大圣尽管放心去吧。” 悟空离了车迟国,直奔南海而来,刚到洛迦山,只见菩萨正往外走,悟空上前道:“菩萨何必相迎,我可受不起。” 菩萨嗔道:“哪个迎你了,天庭有异动,我即刻去西天走一遭,你来作甚?” 悟空问道:“天庭异动?莫非又有什么大事了?” 菩萨道:“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悟空又问:“可与我有关系?” 菩萨道:“关系大了!” 悟空叹口气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定不是什么好事!” 菩萨疑道:“以你之能,加之乌平辅佐,还有过不去的坎儿?” 悟空凝重道:“若是寻常坎坷,也不来寻菩萨了,只是有人要射杀唐僧,实在难防!” “啊!”饶是观音心如止水,也惊呼一声,“快仔细说来!” 于是悟空将天上无声无息出现一支诡异的无形之箭一事说了,观音听完恨恨道:“好个猪悟能,居然敢如此胆大妄为?” 这次轮到悟空吃惊:“什么?不可能是他!那一箭——”他刚要说至少也是混元金仙的修为,才想起自己实力隐瞒了许多,便道:“那一箭震得我差点儿吐血,现在两臂还难抬起来,怎可能是那夯货!” 菩萨脸上现出忧愁神色,道:“神兵利器出世,当真要乱了!” 悟空想了想,似乎明白了一些,道:“菩萨是说,这一箭并非全是猪悟能之功,更多的却是借了法宝之力?” 菩萨点了点头,道:“东华帝君有两件宝贝,一是戮仙剑,一为轩辕弓,我听你描述,这一箭极有可能便是轩辕弓射出的。” 戮仙剑?悟空想起那一日他到方丈仙岛,假悟空六耳猕猴一见东华帝君亮出宝剑,便即刻遁逃,莫非那柄剑便是戮仙剑? “轩辕弓?那是什么东西?”悟空问道。 菩萨道:“此弓传闻是上古神帝轩辕所制,他以夔牛巨角为干,以北海巨蛟为弦,坚韧无比,威力无穷。” 悟空道:“这箭太过诡异,射出之后无影无踪,又是为何?” 菩萨道:“此弓最奇特处,便在此节。它不用引箭上弦,御弓者只需灌入法力,弓弦便自会拉开,法力灌入越多,射出的无形箭威力越大。你说你以神念探视,并无发现异状,只因射箭之人或可远在万里之外,这心意箭可没有几个人会使。” “猪悟能与唐僧朝夕相处久矣,或许有类似钉头七箭的法术也未可知。这法子阴毒狠辣……如今可没有几个人用了。” 悟空听后大惊,钉头七箭术乃是三十六变中的法术,须菩提祖师教他时曾说过,这法子阴损至极,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可使用!他急忙对观音道:“既是如此,我还要回去保护师父,万一那呆子丧心病狂——” 观音摆摆手道:“倒也无须如此,这轩辕弓消耗极大,射出这一箭,恐怕猪悟能一月内动弹不得了。” 悟空听了这话,长出一口气道:“亏得如此,否则我只怕每日提心吊胆了。” 观音道:“有利必有弊,轩辕弓若能发出连珠箭来,那可真是逆天了。你回去后仔细探寻唐僧全身,必要找出他身上的异常之物来!” 悟空点点头道:“那是自然!” 观音问道:“唐僧行到哪里了?” 悟空道:“已到车迟国了。” 观音喃喃道:“车迟国……嗯,你可知天上有何异动?” 悟空自然摇头。 观音道:“玉帝下令,天庭势力西扩,直至齐天岭以东为止,车迟国亦在其中,想来你该遇到麻烦了吧。” 悟空听到天庭欲西扩,第一个念头便是:造化!这都是为了造化!只是天庭人心不齐,玉帝使了什么手段才能将真武、老君等人收拢呢? 玉帝这一举动,显而易见是忍无可忍了。如来要往东土传道,玉帝却要天庭势力西扩,这显然是对着干上了。而两大势力角力的焦点……天,可不正在取经一众身上。悟空只一想便头疼,自己无心助佛教成事,眼下却不得不与天庭对抗起来。 想想年前还邀过天庭助阵去擒金角银角大王,世事变幻如何迅速,而主导这一切的,自然是人心。 观音见悟空深思,道:“你应该知道,取经之路越来越难行了,你要一切小心谨慎,万万要护得唐僧周全。” 悟空苦笑道:“才入车迟国,便逢难事。”他将通关文书被那来历不明的道人抢走一事说了,嘴里嘟囔道:“也不知这文书有何用处,处处麻烦!” 观音正色道:“佛祖千叮万嘱,休要小看了这文书,到了西天之时,文书取出,自然知道尔等一步步走过,能封住天下悠悠之口,你可明白?” 悟空暗道,这文书是那个假李世民给的,佛祖叮嘱这些作甚,莫非那个假李世民也是释教中人? 大秘密 观音指点悟空几句,便要往西去如来处禀告,悟空又道:“菩萨慢走,好歹也送个法宝给我使使,也好放心些。” 观音笑道:“你身上有宝贝,还管我要!” 悟空道:“我一穷二白,哪有什么宝贝?” 观音道:“上次自妖魔处得来的幌金绳,佛祖可不是给了你?” 悟空笑道:“菩萨记性倒好,这幌金绳有多大用处,我也不知,只见佛祖一抬手便收了。” 观音道:“这幌金绳才叫奇特,对手若是知道这段咒语,那便半点儿用处没有;若遇上那不懂的,那便是厉害之极,否则那金角大王怎能将你擒住?” 悟空素来没有使用这类法宝的习惯,菩萨不提这幌金绳,他还真忘了,看来真该找个机会试试。 观音又问:“你说那道人本事不小,他是如何模样打扮?” 悟空将那人的面容服饰说了,观音恍然:“原来是他,看来东华老儿度量颇窄。” 悟空问:“菩萨认得他?” 观音点点头,道:“十有八九是东岳帝君。” “东岳帝君,他与东华帝君有何干系?” 观音道:“东岳帝君乃是东华帝君的亲兄弟,果然是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啊!” 悟空问道:“东岳帝君,岂不是管泰山的,他这是借天庭西扩之机为他哥哥找场子来了。” 观音道:“此人修为非同小可,你可莫要轻敌。” 悟空笑道:“通关文牒在他手中,我若硬抢,只怕损了文书。” 观音道:“东岳此人性刚易折,你倒可想些计策对付他,若是硬碰硬,将五岳帝君全都招来,可就麻烦了。” 悟空点头称是,心里已在盘算,如何才能取回文书。 观音道:“我再送你三枚玉珠,若有急事,你只捏碎它,我即刻便来寻你。” 悟空喜道:“谢菩萨。”观音给了他三根毫毛还未用,这时又给了他三枚玉珠,有了这物事在手,悟空心里踏实许多。 悟空想起了八戒来,问观音道:“猪悟能此人如何处置?” 观音道:“他被唐僧贬了,又被你追杀,自然怀恨在心。但他性直无谋,必是受了东华帝君挑唆,才对唐僧下此狠手。玉帝下旨向西扩张,道教中许多老人必定振奋精神,被我释教压抑许多年的抑郁一下子释放出来,还不知闹出什么乱子来呢。 “要想让他们有所收敛,必要节节击退,故而你与东岳帝君这番较量,实在是重要得很。东岳帝君威望甚高,你若胜了他,今后道教宵小之辈必将闻风丧胆,再不敢轻易为难你。” 菩萨说到此处,眼中罕见地闪过一丝凌厉光芒,道:“东华帝君,他欲诛唐僧,以为能建奇功。如此不知轻重的做法,自然与我佛家誓成死敌了。他与猪悟能,自然有人去料理,你倒无须担忧了。” 悟空见观音动了真火,恭敬地答了一声,菩萨白衣飘飘,上了轻云,直往西面去了。 悟空揣摩观音话中真意,听她口风,原来在如来心中,道教东扩倒算不得什么大事,阻碍取经、图谋唐僧性命才是如来真正的逆鳞所在。 戮仙剑、轩辕弓,观音称之为神兵出世,乱象已生,不知戮仙剑是否是诛仙四剑之一。杨戬曾说盘古斧碎裂变作许多神兵法宝,想来必是威力无穷。 悟空收好了三枚玉珠,便风风火火往车迟国赶去。行到半路,忽闻天上有人叫道:“慢走一步。” 悟空听到这声音,心中一喜,不是别人,正是太上老君。自上次别后,老君听到五类之王一事,便如消失了一般。 老君道:“入我法宝中来!” 悟空向上纵去,见老君若隐若现立于云端,手中持一朱红葫芦,正笑吟吟看着他。悟空不知原因,但也缩了身形,钻入这个红葫芦中去。 葫芦之内,别有洞天,有桌有椅,椅上坐的,竟又是一个老君。 悟空道:“老君玩的什么把戏?” 老君道:“只是个分身而已,在这里交谈,时光几如不动,任谁也不知。” 悟空听老君这样一说,知道必有极为重要的事情,否则以老君嘻哈性情,从未见他如此谨慎。 老君道:“上次你提起五类之王一事,我心中震惊之下,乱了方寸,千万勿怪。” 悟空见老君竟和他客气起来,一时间却有些不适应,笑道:“老君为何这样说话,那五类之王又有多大秘密,能令老君震惊?” 老君道:“人活得久了,便容易倚老卖老,以实论之,你我应以平辈论交,才合礼数。” 悟空忙道:“不敢不敢,老君德高望重,修为通天,如此可折煞我了。悟空心中,向来以老君为师的。” 老君点点头,道:“造化神猿……论年岁,我虽比你大了些——” 悟空忍不住惊叫一声:“你比我大?”造化神猿先于天地而生,老君居然说他比造化神猿还大,那不是先于天地而生了?记得通风曾经说过,早于造化神猿,只盘古、鲲鹏而已,还有一个造化炉,也算与造化神猿同时生出,其余如蟠桃母树、人参果种,等等,都要晚了许多。 老君面上不悲不喜,看上去却有一种难以道明的悲戚,淡淡道:“如此大事,我怎会妄言,今日寻你来,便是要告诉你,这天地初生之前的秘密。” 悟空此时能感觉到,老君身上有着无数岁月沉淀下来的印痕,这种亘古的久远是自己远远难以触及到的。 只听老君道:“天地会元之厄想必你已或多或少听说,三界之中我等仿造天地,无功而返。这一番忙碌,于会元之厄无甚帮助,对道学体悟倒也精进许多,也不算白忙。 “我三人能创太乙玄门,悟出天地至理,委实不敢独揽其功,却是得了……另一人的帮助。”说起“另一人”时,老君神情颇不自然,想是触及了心中隐痛。 悟空隐隐觉得,老君口中的“另一人”必定隐藏着极大的秘密。 老君又道:“这方天地,也不知中了什么邪,每过十二万九千六百岁,便如回炉一般,内中一切生灵都要重炼,管你什么金仙至圣、法宝丹药、金木水火,都顷刻化作乌有,还成一片混沌。 “混沌再经几万年,也不知是什么力量,使其萌长生发,又生盘古,又凝盘古斧,这才能开出天地来,而后鲲鹏再出,他仰吸天气,俯吐地息,吞吸之间,将清浊分开,澄明天宇,自此天得以清,地得以宁。天地清明本为静,又造化神猿出,牵引造化气机,使天地始动,出五行,万物乃生。” 悟空听老君所说与鲲鹏叙述一般无二,忽然觉得老君所说的“我虽比你大了些”,极有可能并非虚言。 老君接着道:“如此循环往复,这天地不知毁了多少次,又生了多少次。天地万物如在炉中往复煎熬,寻常人倒也罢了,不过百年便重入轮回,再生时前事尽忘,只道这便是永固之世。最苦的却是那些修仙得道的,本以为窥破天机,得永生之道,却不想大难临头时,终是一场虚空。” 悟空忍不住问道:“难道……就从无一次例外?” 老君定定看着悟空,道:“问得好。就在上一个会元中,出了一个绝顶聪慧的人物,这人,用天纵之才来形容也不为过,一切修道者所向往的境界,在他面前如摧枯拉朽一般容易,就如探囊取物一般。他修道仅千年,便成太乙金仙,仅仅两万年便入了称圣的境界,又经万年窥破会元奥秘,然后……” 悟空急问道:“他在会元之厄中逃生了?” 老君点点头:“你猜得不错!” 悟空问道:“那他窥破会元奥妙的这些年,他在做什么?” 老君道:“你真是性急,这些我自会慢慢道来,你若直奔主题,中间恐有许多遗漏。” 悟空尴尬笑笑,他确是太想知道答案了。 老君道:“他那时纵横宇内,自然无人能敌。我与元始、灵宝三人本来也是不可一世的人物,在他面前如同孩童一般,只有仰望的份儿了。” 悟空静静听着,忽地蹦了起来:“什么?” 老君愠怒道:“做什么,当心踩坏了我的葫芦!” 悟空哪里还管什么葫芦不葫芦,问道:“你是说,你……你们三个,这——” 这也实在太过震撼,原来三清竟是上个会元中的人物! 老君道:“我们三个于那人可谓久闻其名,乍一初见,那是刚踏破太乙散仙门槛,自然心高气盛,便要与他一战! “那一战,直至今日,刻骨铭心,他连手指都没动,便将我们三人制住,然后他说了一句话,‘你们可愿拜我为师?’” 悟空听了这句话,心里忽然蹦出两个字——“鸿钧”! 听老君前后语意,三清定是拜这人为师无疑,不然他们如何能渡会元之厄,除非这人从中帮忙。 中国上古神话中,除了鸿钧外还有哪个能做三清的师父?只是西游之中并无鸿钧其名,莫非是全书只是表面人事,触及深处的秘密还未层层剥开? 渡会元 只听老君道:“我们三个已被打得心服口服,那时好学心切,哪里有不同意之理。于是跪倒拜师,随他云游学道。”老君说到这里,语中悔意毕现,好似拜师便是上了一个大当,吃了天大的亏一样。 “这人所学极杂,堪称浩如烟海,且门门精通。他随意捡了三门教我们三个去学,元始挑的是阵,灵宝选的是技,而我专攻于道经。学了许久,我三个才知,这三门学问原来殊途同归,渐学渐悟,我们三人立下宏伟志愿,要建一个无所不包、无所不容的大基业。那时我们三人在天地间已难逢敌手,当然那人是不算在内的。 “我们三人搜罗门徒,开始兴建太乙玄门之举,那人知道了,也不反对,只任由我们去做。又过了万年,在上个会元之时,天地间无处不是道学所在,也直到那时,道教之道方才奠下根基。 “那人对我等所为丝毫不加干涉,我们再见到他时,他带回了一个女子,这女子后来成了我们的师妹,她的名字,叫作九天玄女。” “九天玄女?”悟空跟着应道。 “你也曾听说这名字?”老君见悟空表情有异,便问道。 悟空如实道:“三界中,大禹前辈曾和我说起这个名字,并说玄空法秘诀便是九天玄女所创!” 老君听了“玄空法秘诀”几个字,喃喃念了几遍,似是神游天外的样子,思绪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悟空问道:“玄空法秘诀,可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老君摇了摇头,道:“九天玄女聪颖不下于那人,这法诀号称玄女两生所学之大成,实话实说,我也不知内中奥妙如何。” 悟空问道:“为何称作两生?” 老君道:“自上一会元到此会元,可不就是两生。” 悟空道:“我明白了,定是那人收了你四人为徒,然后在会元之厄到来之时,又以大神通助你们渡厄,但他自己却因此而身殒,故此天地中不闻那人之名,只知有三清与九天玄女。” 老君笑道:“你倒真是一厢情愿,那人心意神鬼莫测,就连我也不知他究竟要做什么。” 悟空道:“老君只‘那人那人’地称呼,不知这人可有姓名?” 老君想想道:“有,只是我不愿提起。” 悟空见老君不说,也不好强问,只当这是老君隐伤。老君所说虽不多,但这次谈话实在透露了太重要的信息,悟空将之与先前所知联系起来,一时间头脑里一片混沌,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老君道:“你不想知道,我们是如何渡过会元之厄的吗?” 悟空不答,反问道:“老君为何与我说起这许多?” 老君道:“我行事向来道法自然,从不去过多思虑,觉得你可托可信,便与你说了。” 悟空又问道:“是因我是灵明神猿?灵明神猿与其他几只神猿又有何不同?” 老君道:“混沌之中,你最先孕育,而后有阴阳神猿,有五行神猿。自混沌而灵明为生,自灵明而混沌为灭,或生或灭也只是瞬乎之间,你可明白。” 悟空不假思索道:“不明白!”敢情灵明神猿代表着混沌,这论调倒似是“无极生太极,然后生阴阳两仪”一般,乍听上去似是天地之理如此。但仔细想想,天地之理为何偏偏是如此,为何许多理都暗合规律,为何三清及道教中人只笃信这便是无上至理?悟空越想越是觉得,这看似天经地义的理论,似乎并没那么简单啊。 悟空的与众不同在于,他敢于怀疑,怀疑一切!人对万物的认识,从来都是囿于环境,即使是三清也不例外。他们自遇见“那人”之后,便真心实意敬服,敞开求知的大门,接纳了“那人”的本领。而追本溯源,“那人”的思想也从此植入三清心中,并生发萌长,渐渐成了参天大树。 悟空知道,三清心中已完全被道学占据,绝无可能再更改的了。若非要强加改变,恐怕三清都会变成疯子,故此他心中所想,只可自己一人咀嚼消化,不可为旁人道。悟空带着这种眼光再看老君,心中生出了些许悲哀,自然有一个念头凭空升起:三清,恐怕也是被人利用了吧。 老君道:“那时,我等尚不知会元之厄,只每日尽心尽力兴旺道门,到了最后,天下人十之八九尽归于我教,纵三尺孩童亦能出口成章,句句道德真言。 “说来也怪,自建教之后,我三人修为增长极为迅速,竟隐隐都有了称圣的资格。我三人不知所以,自认兴旺道教乃是第一功德大事,便身心不辍来做此事。” 悟空忍不住道:“这时,九天玄女在做什么?” 老君道:“她虽是我们的师妹,与我们交往却不多,似乎在做一件隐秘之事。但当时我们几如狂热一般,哪里顾得上管别人。 “终于有一天,那人将我们四个聚在一起,说起了会元之厄的秘密。”老君不由自主身子微颤,接着道,“说来也不怕你笑话,你知道我们三个当时是何心情吗?” 悟空沉默不语,他自然能想象得到,三清耗毕生之力建起道教,将全部心血倾注其中,却不想只换来一场空梦。这已经完全与个人生死无关,而是内心深处受了极大的欺骗,而这欺骗不是来自于人,不是来自于物,乃是来自天地。 这是一种怎样的无力感?纵平地落渊、晴空雷殛也难以表述万一。 忽地,悟空听出了老君语中破绽,问道:“只你三人震惊?那九天玄女呢?” 老君道:“当时我已方寸大乱,只见灵宝呆了似地泪如泉涌,元始生出无名之火自百会穴涌出,那九天玄女,却平静异常。” “她早知道这个结果?”悟空追问道。 “不,她平静至此,那人也略有惊讶,显然并非提前告知,而是……九天玄女自己推测出来的!”老君道。 悟空再度震撼,九天玄女!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存在,三清尚处于懵懂之中,她却早有防备,难道这世上真的存在未卜先知之术吗? “知道这一噩耗之后,我们三人足足过了三天方才恢复平静,那人和九天玄女便只坐着看着我们,一言不发。 “元始第一个清醒过来,问‘怎么办’。他知道,既然是那人说的,必定已是山穷水尽、再没有逆转的办法,只能尽人事安天命,唯求能得一线生机而已。 “那人道:‘我早知此事,但唯恐过早言之,尔等心神错乱,坏我大事。’然后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炉子,道:‘我奔走五万余载,方将材料集齐,铸成此炉,到了那日,你们四人只入此炉中,便可安然无恙!’” 悟空惊道:“造化炉!” 老君看了看悟空,道:“造化炉你也知道?” 悟空点点头,道:“也是听别人说起的。” 老君道:“你既知道,我也不多解释了,所谓造化炉能攒造化,其实乃是最低级的功用。这炉真有夺天之功,会元之厄,天地化作一片混沌,万物皆毁,只此炉安然无恙。” 悟空道:“如此说来,你们真是躲在造化炉中,才渡过这一劫难的?” 老君点了点头。 悟空恍然大悟,他听通风说起,混沌之中除盘古、鲲鹏、神猿外,只有一只造化炉。原来这炉子中还有大玄机在,而这个秘密,连通风都不知,只怕天地间也没有几人知道了。 老君道:“原来那人自得知会元之厄这个秘密后,穷尽毕生,只为造这样一个炉子出来,只是不知他为何对这炉子信心十足,但那时我们已心神俱乱,也没空去问这些了。” 悟空又问:“会元之厄来的那天,是怎样光景?” 老君道:“这个……我也不知,早在大难来临的三年之前,我四人便入了炉中。这炉子在外面看去,只平平无奇,内中却玄妙无穷,处处有阵法相护。那人说了,我等进去之后,绝不可乱走,只能居于一室之中,否则有灰飞烟灭之险。” “一室之中?这炉子并非是空的,还有许多小室?”悟空问道。 老君道:“确实如此,我等虽不敢乱动,但却可以神念相探,只觉室室相连,少说也有几十间,但再远便探不到了。” 悟空追问道:“那便是说,即使别室中再有旁人,你们也不知道了。” 老君赞了句:“你果然机灵,当时确实不知。” “难道还真有旁人?”悟空又问。 “有!” “是谁?” “我等入了炉中,一待便是三年整。到了第三年尾,忽觉炉中巨震,幸亏我等法力高深,否则便是震也震死在里面了。但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却一点也不清楚。” “而当终于这震动停止时,我们发现,体内法力修为,居然一点点诡异地消失了,身子也完全失去了自控,就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只有脑子还是清醒的。这个当口,还真不如什么都不知道好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终于能动了……” 玄女女 老君说了这许多,脸上现出些许疲惫之意,这些积压在心中的往事,一旦触及,就像翻起陈年旧物中的古物,势必要抖去无数积尘,使得心湖波涛汹涌。 悟空问道:“能动了,是不是已到了这个会元之中。” 老君点了点头:“是的,我们虽过了这个大劫,却几成废人,也不知在造化炉中待了几千几万年。 “起身之后,我们第一眼便发现,这个炉子发生了异变,竟能提供无数灵力供我们吸取,当时我们四人欣喜若狂,便开始修炼起来。 “炉中提供的灵力充沛纯正,加之我们四人心中境界早已超凡入圣,故而修炼极快,如此也坐了几千年,便一直修到了混元金仙境界。 “忽有一日,那人不知自何处出来,我们看见他时,均大吃一惊。原来一个修为不知到了何种境界的圣人,此时竟然与常人无异,身上也遍体鳞伤,伤得极重。 “我们四人急忙施法救治,哪知无论什么法术到他身上都无半点效用。他苦笑道,‘会元之厄来时,我急着去救几人,哪知被混沌之力擦了一点边,变成这般模样。怎么救治都是无用的,混沌之力与什么法力都毫无干系,没用的。’ “那时在我们心中,他还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师尊,灵宝便急问道,‘什么能救师尊?’那人道,‘什么都救不了,我在此炉中,尚能苟延残喘,一旦出了此炉,便要灰飞烟灭,连一粒尘埃都难留在世间。’ “他既然如此说,我们即便不信,也不得不信了。在我心中,那人便是神,便是天地间至高无上的神! “他又说,‘按时日推算,天地间此刻当稳了,你们出去吧。元始三人,你们所建那道教其实乃是我毕生所学,势必要将其发扬光大。’他目光又转向九天玄女,道,‘玄女,你聪颖无双,只不入歧途,便前途无量,好自为之。’ “我们听他语意,似是临别之言,而这一别,却不知何日方能再见。”老君说到此处,额上竟沁出汗水来,长呼一口气道,“我只道不能再见,哪知或许……或许真可……” 悟空有些担心,道:“老君,若今日不便,那就改日再说吧。” 老君摆摆手道:“无妨,万事开头难,下次恐怕没这勇气说起了。” 老君接着道:“他对玄女的赠言古怪得很,九天玄女向来也未行过什么恶事,哪里来的什么歧途。玄女听了他这话,只垂首不语,我们几个虽是师兄妹,但我三人却从来不以师兄自居,自然也管不到玄女。 “那人说完这些,便去旁室拉出两个孩童来,这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生得如金童玉女一般,那人道,‘这两个孩童便是我会元之厄来时救出的,他两个能脱此厄,必有后福。’ “元始听了那人说这话,声音颤抖着问道,‘师尊可是要托孤?’那人点了点头,道,‘我既已如此,生有何趣?你们三个出去,将这炉子谨慎收好,交与这两个娃娃掌管,一切使用之法,我已教会他们,下一会元来时,仍可保你们性命无虞!’” 悟空听到这里,忽地明白了,道:“玉帝和王母!” 老君道:“正是他两个。” 悟空喃喃道:“造化炉原来在他们手中。”然后又抬头问老君,“然后,你们就出去了?” 老君道:“自然出去了。我们带那两个娃娃出了造化炉,只见天地清明,但只是一片蛮荒状态,地上人烟稀少,飞禽走兽无数。出去之后,我们回头查看这造化炉,那人从炉中一跃而出,果然瞬间成了飞灰,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悟空问道:“你确定,他真的神魂俱灭,什么都没留下?” 老君道:“我那时修为虽只是太乙金仙,但境界早已入圣,凭着我所知所学,那人确然是自天地间消失了,绝无虚假! “从那以后,我们重新在这天地间开辟道教基业,并助那两个娃娃成了至高无上的玉帝王母,也依照承诺将造化炉交给他们,从此不闻不问。” 悟空明白了,怪不得老君对玉帝行事如此宽容,原来竟有如此深层的原因。恩师托孤,以三清的为人,自然不能毁诺,否则道心何存? 悟空又问道:“那……九天玄女去哪里了?” 老君道:“玄女出了造化炉,便与我们分道扬镳,不知去了哪里,我们三个也去寻过她,她大多时候避而不见。 “后来她误杀造化神猿,便身殒世间了。” 悟空觉得九天玄女绝对不会轻易死去,他隐隐感觉此人比三清还要厉害许多,便紧跟着问道:“堕入轮回?可知她转世是谁?” 老君道:“杀造化者,为造化所弃,哪里还能堕入轮回?世上再无九天玄女此人了!” 悟空大惊,若失了九天玄女这个线索,真是极大的损失。他又问道:“这世上可还有人与九天玄女有什么瓜葛?” 老君道:“还真叫你问着了,九天玄女曾遗下一女,但此女在九天玄女身殒之后,也无缘无故入了轮回。” 悟空一阵头晕,又道:“九天玄女还有女儿?那她夫君是谁,这世上有谁能配得上她?” 老君道:“修为到了她这等境界,凭自身修为便可采天地灵物生造一个活人出来,有什么稀奇?” 悟空想想也是,九天玄女眼中,只怕三清也低她一筹,哪里肯委身别人。 老君接着道:“你不想知道九天玄女的女儿是谁吗?” 悟空大喜道:“啊!难道老君知道她的消息?” 老君道:“虽知道却也无用,她对九天玄女之事半点儿不知,且轮回时喝了一碗孟婆汤,前事尽忘。” 悟空道:“我的爷爷,你就别磨我性子了,她到底是谁?” 老君笑道:“你也见过她,也救过她,还来问我?” 悟空想了又想,哪里有半点儿印象,老君见捉弄得悟空抓耳挠腮,便道:“嫦娥。” 嫦娥?居然是九天玄女的女儿?嫦娥与后羿两情相悦,后来又因天蓬搅乱,被王母带上天庭,置于广寒宫中。难道王母知道她的来历? 悟空问道:“玉帝王母可知道此事,嫦娥投胎时老君可曾亲眼看见她喝了孟婆汤?” 老君一怔,道:“这……我倒是没亲眼见到,不过她只寻常女子,肉体凡胎,过那奈何桥时,必要饮此汤才行。玉帝和王母是否知道此事,我却不知了。” 悟空陷入思索,自己听过有人说起,玉帝最喜看嫦娥舞蹈,王母又对嫦娥关心得有些过了头,若说全都出自后羿的缘故,恐怕不太可能。后羿等人杀了造化神猿,在王母等人心中恐怕已是死人一般了,讨好死人有何用处? 由此看来,嫦娥身上或许还真能寻到些九天玄女的消息。 九天玄女此人神秘至极,通过老君叙述,她能提前知道会元之厄的秘密,已是骇人听闻的本事了。悟空已将她列为仅次于“那人”的第二重要人物,这个线索绝不可错过。 老君道:“后面的事,你大致也都知道了,我也无须赘言。” 悟空笑道:“这就完了?” 老君道:“怎么?” 悟空道:“记得上次提到五类之王,你便匆匆而去,说了这许多,我却没听到和五类之王有何关系。” 老君道:“这个并无什么玄妙,只是最后一次去寻九天玄女……”老君现出一丝悲伤,显然九天玄女的身殒令他内心颇为感叹唏嘘。 “那时玄女已斩杀了造化神猿,我放心不下,便去看她。其实说来惭愧,这次去我却存了些私心,想问问她如何知道会元之厄的奥妙。 “我见她时,她恬淡如初,仍是无事人一般,闲聊几句,我便终于忍不住问起此事来。原来上一会元时,那人让玄女搜集五类之王及天下九尾九首之物,取其鲜血魂魄以成阵法,具体何用,玄女自己也不知道。” 悟空蓦然想起牛魔王的便宜丈人和丈母娘九尾狐来,那不也是九尾之物吗。九尾狐王青林已被擒住,难道那人真的出世了? 悟空问道:“这又有什么讲究,五类之王与九尾九首有什么奇特之处吗?” 老君道:“凡是异种,必为天赐,五类之王不消说,九尾九首之物在天地中也极难寻见。玄女后来说了四个字——‘九五至尊’,我也不解其意。之后再问什么,她都一言不发了。我知道玄女对那人心中有些成见,却不知根由到底在哪里,便讪讪离去了。 “自此之后,我对五类之王与九尾九首之物便开始留意起来,后来听你说居然真有人打起五类之王的主意来,我便想到此事。 “那人,很有可能仍在世间!” 悟空虽然依稀能猜到是这个结果,但自老君口中说出来,身躯还是禁不住震动了一下。“那人”,实在太过神秘强大。他能窥得会元之厄的秘密,又能造出造化炉这样的逆天之物,更能平安渡过会元之厄,他若真在背后操纵一切,这实在是极为恐怖之事! 人有心 非只悟空如此,老君同样面露忧色,那人在他心中已是一座山峰,无法逾越,眼见世事诡异多出,天庭西天聚拢造化炼天、如来借取经收拢气运、玉帝王母屡出怪招、五类之王又被觊觎……这其中,不知有多少事是那人指使,又有多少势力在其中乱搅想要分一杯羹,实在是难以分辨。 悟空道:“这人既然神通广大,为何不现身行事,以他的修为,还有什么做不成的事么?” 老君道:“他聪明绝顶,若有省力的法子,绝不肯多出一分力气。他不出来,想必另有原因。现在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上次会元之厄时,他实力受到极大的损伤,如今仍未成圣!” 悟空心里纳闷,成不成圣你怎么知道,老君接着道:“这事现在说了你也未必会信,等你成圣那天,便自然知道其中秘密。” 悟空道:“罢了罢了,我也不费心去猜,依我这点微末本事,也做不得惊天动地之事。” 老君道:“灵明神猿,你可千万莫要妄自菲薄,你既为神猿之首,能在破败天地中永生不灭,要想探出这天地的真正秘密,只怕你便是那柄关键的密钥!” 悟空道:“老君之前说了许多,我听得也惊心动魄,只是与眼前事貌似无干,我现下有难,你那远水如何解得了近渴?” 老君仔细看了看悟空,郑重道:“我看不出你修为,但观你眸中星点,想是又有长进了。” 悟空知道这眸中星点必定瞒不过老君,道:“现下已是混元金仙的修为了。” 老君惊喜道:“果然造化神猿,这十五枚人参果若被旁人吃了,只怕一下子便撑死了!” 悟空大惊失色,道:“你怎么知道此事?” 老君哈哈大笑道:“这事说来,你还要谢我才成!”于是他将自己化身去诓镇元子一事也说得清清楚楚,悟空不禁无语,三清居然也做这等恶作剧。 老君道:“我自知凭镇元子心智,定然斗不过你,这果子,说白了便是送给你的。” 悟空道:“人参果树再有几株,只怕我便能成圣了。” 老君啐了一口道:“成圣可并非你想象得那般容易,造化易聚,只是心境难攀。况且人参果只此一株,要想再吃,怕要等万年以后了。” 悟空道:“唉,逆天之事不可为,还是想想眼前更实际些。” 老君道:“眼前如何,有何难事?” 悟空道:“我刚从南海回来,听观音道天庭欲西扩,这又是为何?” 老君道:“此事也要与你说,天庭再昏,终是道教一系,我既答应了那人,便不能与玉帝为敌。天庭此番西扩,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收拢造化,以供造化炉之用。” “造化炉在玉帝手中,他要做什么?” 老君道:“名曰炼天,但究竟如何,我也未深究内情。” 悟空忍不住道:“老君,你当年对那人承诺,只因当时存师徒之情,如今形势顿变,还是随机应变为妙!” 老君摇摇头,道:“此时乱象也只初现,并未见那人害我半分,一切都只是心中揣测,毁诺之事,至少现在不可行。” 悟空不禁暗暗佩服那人,真将三清性情摸得一清二楚,说起来这不是阴谋,倒是阳谋的极致了。于是道:“老君拗不过自己这个心坎儿,我多说也无益。只是玉帝为何当初节节退缩,而今又大举收复失地,这岂不是自相矛盾?” 老君想了想,道:“玉帝与如来必有结盟,他们两个暗通款曲,不知是何缘故,此番说不准也是演戏给人看。要不就是……和齐天岭有关!” “齐天岭!”悟空想了想道,“我知道了,还真有这个可能,天庭自东向西至齐天岭为止,西天收至齐天岭以西,到时只怕齐天岭便是夹在两大势力之中,这处境可尴尬得很哪!” 老君道:“无论如何,借着合天这个借口使道教诸势力拧成一股绳,这计策也高明得很了。” 悟空苦道:“佛道打得头破血流,我也不愿操心,只是如今道教为难起我取经行程,这可实在是棘手。若长此以往,一步一坎,前路难行啊!” 老君道:“这你倒无须顾忌,既然此刻身心向佛,便要做出个姿态来给如来看看,道教若有人挡路,只管一路打过去,我虽不能帮你,却也不会为难你。” 悟空道:“道教高人无数,我打得了一个又怎能打得过一群?” 老君笑道:“如此最好,我倒要看看,西天到了忍无可忍之时,会不会与天庭刀兵相见!” 悟空嗔道:“原来老君也不是只图清净,倒有些唯恐天下不乱了。” 老君道:“说到这点,我倒极佩服你。取经一事我初时也未如此看重,你倒似乎有未卜先知的本事,知道取经一众势必能成佛道相争的焦点所在,早早吞了如来撒下的饵。” 悟空道:“无非抽丝剥茧,我没有老君足不出户便知天下事的本领,只能以身犯险,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了!” 老君笑道:“莫要捧我,当年你大闹天庭时,可是莽撞得很哪,当时若被如来擒去,我也不知今日会是如何了!” 悟空心道,你自然不知,我若被如来擒去,无非多受四百多年罪过,进不了三界,遇不见鲲鹏,会元之厄的秘密恐怕也不会知道。所谓人算不如天算,自己当时若不冒这个险,哪能有之后的众多际遇呢? 悟空问道:“我还纳闷,当年大闹天庭之时,为何许多人作壁上观,难道只要玉帝出丑不成?” 老君道:“或许如此吧,但那时你修为虽只是太乙金仙,却也只堪堪弱于混元一线,天庭中真能擒你的,也没有几个。” 悟空想了想道:“八九金仙如何?” 老君用奇怪的眼神看了看悟空,问道:“八九金仙你也知道?” 悟空笑道:“为何不许知道?” 老君道:“知道此事的人绝不超过十个,你是如何知道的?” 悟空此时却藏了个心眼,后土之事涉及通臂神猿,还是不与老君讲为妙,只缄口不言。 老君道:“罢了罢了,你既知道八九金仙,想必也知道三千诸佛,这两股力量都是一般道理,轻易不会出世。” 悟空听老君说这两股恐怖的势力是同样道理,惊道:“难道有两个造化炉?” 老君道:“被你猜中了,这事我也是后来得知。自从释教兴起后,第二个造化炉才隐隐现出破绽。” 悟空理清线索,道:“不对!你既早知道释教所用的也是造化炉,那便早应知道是那人所为,为何等到五类之王时才敢断定?” 老君撇撇嘴道:“我现在撇轻拣重与你一句句说来,你自然能判断得出。当年我得知第二个造化炉,心中确实有所疑虑,但此会元中佼佼者甚多,时有不世出之人物现世,就不许别人也能造出造化炉来?” 悟空道:“此会元中?老君之意是指……难道上一个会元人都很笨吗?” 老君点了点头,道:“相比之下,的确如此。” 悟空道:“这又是为何?” 老君道:“这也不奇怪,上一会元时,地上人启蒙甚晚,只靠一代代摸索,许久才寻出修仙的奥妙来。而此会元初时,便有三清在世上传道,世人即便学不到真解,纵照葫芦画瓢也好过独自探索,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悟空恍然大悟,老君所说确实有道理,三清已是称圣的境界,他们的修行之路几乎走到尽头,一切修行手段都已成熟,此法传于世间,自然令后来人少走了无数弯路。如同一盏黑夜明灯指引着那些踯躅独行的后人前进。 悟空道:“我明白了,你是认为旁人也有造出造化炉的本领,故此才去了怀疑之心,但此事也太过巧合了。” 老君道:“并非巧合,凡物都是第一件最难,之后仿制自然容易得很,我也想过,还有种可能便是有人潜入天庭,盗取了第一个造化炉的样式,回去仿造的。你说是也不是?” 悟空听老君这么说,才口服心服,如果这个造化炉真是仿制的话,看来山寨货还真是源远流长啊。 老君道:“观音去灵山通风报信了吧。” 悟空道:“正是。” “唉,被玉帝弄得扑朔迷离,我也不知如来会是何反应了。” 悟空道:“老君,你对天庭之事不甚关心,眼见道教势消,被释教一点点蚕食,却不管不问,又是何缘故。” 老君道:“当年学艺时,我们三人都曾用心学气运之理,气运不可违,大势不可逆,否则必有业报来临。这一切都只顺其自然而已,绝不强为之。” 若在以往,悟空自然会认为三清说得有理,但此时却隐隐觉得老君的话语中有许多不妥之处,于是道:“若有一天如来打上天庭来,你也袖手旁观吗?” 老君道:“那自然不会。” 悟空又问道:“何为顺其自然?” 老君想了想,一时间却不知如何来答,他沉浸道德真义无数载,所谓道法自然是整日挂在嘴上,记在心头的。于是依照平日所解道:“万物究源,当是清静无为,天真随性之意。” 悟空摇摇头,面上略显失望之意,又问道:“人有心,是为何?” 事有度 老君听了这句询问,稍露茫然神色,若在平时,他自然顺口便答,只是今日心绪杂乱,念起了许多往事,又对“那人”神鬼莫测的做法如坠云里雾里,往日的镇定恬静丢了大半。最关键的,他隐隐感觉到自己的道心出现了紊乱的预兆,这可是自成道以来还未遇见过的事情。 悟空见老君这般模样,接着道:“人一举一动,皆由心定,所谓随性为之,说到底不过心意使然。本心所向,即为我道。” 悟空的本心论与老君的道学其实颇多抵触,老君自然不会接受,便道:“从道德修身而论,其实乃是寻天人物我相互‘感通’之法,本心看似为主,实则仍要归于自然。” 悟空心道,你哪里知道人改造自然的能力何其强大,但他今日却不是来和老君辩论的,像老君这样的道教至尊,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动的,必要血淋淋的现实方能令他有所震撼和动摇。 悟空笑道:“罢了罢了,无非谁说了算而已,真真假假,辩是辩不清的。” 老君道:“你辩不清,旁人或许还不如你。” 悟空听老君似有所指,忽地想起了假悟空一事,便直接道:“六耳猕猴现在何处?” 老君呵呵笑道:“你还记得此事?” 悟空气不打一处来,道:“我被栽赃陷害,添了好多麻烦,怎能不记得?” 老君道:“六耳自三界出来后,从来也未离开二师兄灵宝,他在三界中败于你手,心里颇多不甘,每日勤修苦练,定要胜过你才行。” 悟空道:“这六耳猕猴心胸怎如此狭隘,多少年的事还记得,我与他本是同源,这又何必。” 悟空知道六耳猕猴是聪明神猿,老君自然不会奇怪,道:“他自生出来便独居一隅,除了我二师兄灵宝之外,再没和旁人接触过多,灵宝也只百十年见他一次,指点指点,便放手不管,性情不孤僻才怪。” 悟空想想道:“如此说来,六耳追杀猪八戒,都是灵宝道尊一手操纵的了。” 老君笑道:“操纵二字,听起来甚是别扭。” 悟空不屑道:“实情如此,难道我还要夸他神机妙算不成?”悟空见了假悟空,当时也作过判断,他不是没想过三清在背后主使,但只认为三清不会给他添这么大的麻烦,所以此时心中颇多不满。 老君道:“你莫要误会,此计真是不得已而为之。当时玉帝王母下‘合天之诏’,三十六天十仅存一,此诏一旦成行,天庭必将大乱,紫微、真武必要借此机会举事造反,势必成不可收拾之状,到了那时,道教真要分崩离析了。” “紫微?真武?他们两个要夺玉帝之位?”悟空对紫微不甚了解,但真武对他也有些善意,想是和自己灵明神猿的身份有关。 老君道:“正是,这位在天庭所控势力也算数一数二的了,他们两个若联手与玉帝相抗,便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两败俱伤?紫微、真武如此厉害?”悟空问道。 “这两人若真出手,天庭明面这点儿实力还真不够看,但玉帝若请出八九金仙来,紫微、真武必败无疑,而天庭也必将因此而元气大损! “三清自然不愿道教内自相残杀,故此想出一个混淆视听的办法来转移视线,世事如棋,众人大多只观楚汉之界,这道理你自然明白。唐僧取经一众,自然便是正欲过河之子,众目睽睽之下,哪里还有比你们更好的人选,取经一众看似唐僧为主,然齐天大圣名声远扬,又有过攻上天庭的前科,那六耳猕猴不冒充你,还能冒充谁? “本来天蓬并未在三清视线之内,但恰逢此时天蓬被逐,正是他与唐僧矛盾之始。若叫六耳猕猴假扮孙悟空前去杀之,他走投无路之际,必要寻到庇护之所。 “而天蓬始终在天庭掌控之中,他能得人指点上天庭为帅,哪里又是靠自己的本事,其实是有人铺好了路,此人必是天庭高人无疑。 “果然天蓬心惊胆寒,径直投到了方丈仙岛求助,六耳在东华帝君处大闹一场,东华帝君便跑到王母处告状诉苦。我再威逼利诱,说服紫微、真武,这一番火上浇油,反对合天声音自然高涨,玉帝王母权衡利弊,宁愿从西天手中收复失地,也不愿再一意孤行,触犯众怒了。” 悟空点了点头,这个计策不可谓不高,天庭中若有人来寻悟空麻烦,自然阻了取经行程,因此天庭与佛家必起争端,而相较之下,天庭内部的矛盾定会淡化了许多。 悟空道:“三清果然好算计,只是……这也算顺其自然吗?” 老君愕然,道:“顺势为之,也非强求。实话与你说,若非如此,三清恐怕只有出手震慑了。” “震慑谁?” “玉帝、王母、紫微、真武……哼!一群井底之蛙,自以为是,不过,非到万不得已,自然不会这么做!” 悟空叹道:“欲盖弥彰,老君明明期待道教中兴,压过西天一头,偏偏又打着‘无为’的旗号,只在暗中较劲,这是何苦呢?” 老君正色道:“此言大谬!你当我是何等人,道教若要兴起,何苦费如此周折,三清只振臂一呼,莫说天庭之中,纵西天之内恐怕也有许多人来投,你信不信?” 悟空一惊,立时想到,三清在此会元人迹初兴便开始绸缪,四大部洲之中也不知布下了多少明子暗棋,他说这个绝对不是夸张,道:“这个我自然相信!” 老君又道:“但若是那样,恐怕天下太平,便和上一会元无甚区别了。” 上一会元?上一会元怎么了? 普天之下皆以道为尊,一家独大,甚至根本没有其他教派的立足之地,然后呢,会元之厄一到,也都灰飞烟灭,荡然无存……俗话说:千古无同局,老君这是在变招啊!他心里还是忌惮那人,唯恐道教兴起过盛,又还原成上一会元的结果。可是,那人不也受了重挫吗? 老君缓缓道:“我有一个猜测,那人在上一会元已在尝试做一件大事情,而这件事情显然并非是渡过会元之厄,否则凭他的修为,躲入造化炉自然便可安然无恙。 “他要做什么,我不知道,总之是失败了。以他的性格,怎能甘心认输,势必要卷土重来才是。故此我此次绝不会让道教为尊,借此契机,要使这天下气运乱作一团,或能寻出些蛛丝马迹来。” 老君此番想法倒是和悟空不谋而合,但这话自老君口中说出,却令悟空心里颇不舒服。二人身份迥异,悟空虽是灵明神猿,但在当今天下,远不如老君声望高远,老君乃是道教主事之人,他一个念头错了,天下不知几多兴亡。 而眼见老君此刻已存了偏执之念,偏要寻出个答案才肯罢休,悟空暗暗叹了口气,老君虽说视自己为同辈,但关乎此事,自己只怕仍是身微言轻,若有机会,还要去寻元始和灵宝,除了此二人外,旁人恐怕说不动老君。 老君一阵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悟空心想,老君所说这些虽耸人听闻,但一则此事重大、千头万绪难解;二则许多疑点眼前还无法确认。故此也只能暂存心中,先将眼前事做好才是要紧。 悟空又想起了东岳帝君,便问道:“老君,东岳帝君此人如何?” 老君道:“你既然问起他,想是东岳阻在取经路上了吧。” “正是,他在车迟国为太上国师,将我的通关文牒夺走,我着实有些为难。” 老君哈哈笑道:“果然六耳一计成矣!”但见悟空面色不豫,急忙收了笑容,道,“东岳帝君是东华之弟,他性情暴躁,此番恐怕不会轻易容你。” “东华帝君?哼,恐怕他也活不了多久了!”悟空想起了观音之语,顺口说道。 “什么?”老君诧异道,“你为何这么说?” 悟空将八戒使轩辕弓射杀唐僧一事说了,又将观音的话转述一遍,老君听了拍案而起,怒道:“这个没轻没重的混账!他怎么敢去杀金蝉子!” 老君骂了两句还不解气,又道:“猪!当真是猪,那个东华小子,比猪还不如!” 悟空见惹起老君这么大火气,问道:“此事果真不可恕?” “不可恕!岂止不可恕,简直要千刀万剐!”老君喝道。 “唐僧乃是如来钦点的人物,前世又是如来二弟子,向来极为受宠。如来将他贬至东土,谁知道是不是西天的苦肉计,天下明眼人皆知,众人虽阻取经,添些乱子,但大多不过聊表心意态度,以向他人示好,有几个是认真的? “这东华帝君还真拿着鸡毛当令箭,居然敢去刺杀唐僧?唐僧若就此殒命,如来必将疯狂报复,到了那时……气死我了!” 悟空听老君说起俏皮话来,实在忍不住笑,原来不管修炼了多少万年,都还是人。老君这么说,他自然听懂了。 原来在取经这几人中,唐僧是一道不可触碰的底线,可捉可擒可戏弄,但绝对不能杀。怪不得中那些妖怪捉到唐僧都要找个借口关起来,想必是有上意指示。而这个东华帝君……乖乖,有好戏看了! 丢卒计 东华帝君这几日情绪高涨,他前日误打误撞,听了天庭高层会晤,闻听道教吹响了反攻的号角,自以为得了其中真味。 回方丈仙岛后,他即刻招来东岳帝君,着他下界去收复道教失地,若能在唐僧西行的路上设下阻碍更好,以示自己为道教肝脑涂地之忠心。东岳帝君走后,东华帝君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来向东土传道,这岂不是现下佛教最大的举动,若能从根上阻止取经,自然是奇功一件! 他大略一想,便想到了猪八戒,恰好轩辕弓便在方丈仙岛保管,这真是万事俱备,只需一箭!他找来猪八戒,说出此事来。 哪知猪八戒死活不同意,猪八戒知道唐僧是如来二弟子,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射杀。如来要杀他,谁又能罩得住? 东华帝君半哄半吓,又道此功若成,便可恢复原职,重做威风凛凛的天蓬元帅;若是冥顽不化,那便立刻离开方丈仙岛,是死是活自由天命! 八戒一听傻了眼,这不是逼着自己找死吗,但他怎能拗得过东华帝君,无奈之下,只得拿起了轩辕弓。 八戒本是天生爱弓之人,但每用弓之时,便会想起师父后羿,他后来见后羿死而复生,之后再不敢用弓,唯恐被后羿见了不喜。 一摸到这把轩辕弓,胆战心惊的猪八戒顿时如换了个人似的,轩辕弓上不知有何奇异力量,他只觉不发出这一箭心中难受至极。 观音还真说对了,八戒确实在唐僧身上下了印记,借助轩辕弓之力,这一箭凭心意循迹,那人纵在万里之外,也无法逃过。 哪知唐僧对危险竟似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他一有不适,悟空便立时警觉了许多,凭借着如意天机棍变化之能,硬生生将这一箭挡住了。 射出这一箭,八戒一身法力顿空,立时委顿于地,他也不知唐僧是生是死,但自忖此箭威力就是太乙金仙也难以抵挡,十有八九唐僧是没命了。 这一箭射出,八戒心中立时无限悔意生出,自心底生出了极为恐怖的感觉,如来若知道是他所为,那后果…… 瑶池圣殿,王母急诏东华帝君。 东华帝君入了瑶池,只见殿中只王母一人,脸色阴沉。见东华帝君入内,王母此次连座都不让了,直接问道:“是你将轩辕弓给了天蓬?” 东华帝君一怔,王母怎么这么快就知道此事,嗯,定是唐僧死了! “禀王母,而今佛道之争,其实系于唐僧——” “你只说是不是你!”王母见东华帝君还要废话一堆,当即站起喝止。 东华帝君吓了一跳,王母从来也没有过这般表情,他心里开始惴惴不安,难道这次闯了大祸?马屁没拍上,拍到马脚上去了。 王母越看东华帝君越是生气,所谓道教东扩,其实只是情势使然,哪里真到了与西天不死不休的地步? 东华帝君小心翼翼问道:“唐僧……真死了?” 王母听他居然问出这样愚蠢的问题来,冷冷道:“唐僧若死了,你此际还会站在这里说话吗?” 东华帝君即使再笨,也知道自己确实是错了,急忙弯腰俯首道:“微臣做错了事,请王母责罚!” 王母此时真有心废了东华帝君,另立十洲三岛之主,但她仔细想想,东华帝君在十洲仙岛威望极高,且对天庭忠心耿耿,确是不可替代之人。于是道:“佛老若知此事,必要雷霆大怒。我也不好参与此事,只送你四个字,丢卒保车!” 王母说完,也不管东华帝君,转身回后殿去了。 东华帝君愣在当场,半晌才回过味来,丢卒保车……原来如此。 悟空离了老君葫芦,重回天地之间。悟空发现,日影并未稍移,原来老君这葫芦果然有凝滞时光之效,圣人法力,果然非比寻常。 这一番谈话如大梦一场,让他得知了许多有关会元的秘辛。 原来三清有师,原来嫦娥与九天玄女有着如此隐秘的关系,原来玉帝王母是这般来历,原来造化炉真正的奥秘并非收拢造化…… 悟空越是知道得多,越觉得西天释教神秘。三清入了此会元中,为了履行承诺,自然不遗余力要将道教发扬光大,而听老君之意,释教出现晚了许多,这就是说,释教是在道教的庞大势力关注下成长起来的。 如来修为显然不如三清许多,他所行之事却丝毫不亚于道教众人,无论威风做派,都不逊天庭半分,甚至在某些方面更强势许多。 难道“那人”会和如来有关,那么,他暗中培植了释教这一势力又是为何,道教一家独大难道不好吗? 若非如此,只能解释为如来乃是天纵之才了,能仿制出造化炉,能笼络三千诸佛,能压制住燃灯、弥勒两尊大佛……这哪里是常人所能为之? 悟空心里突然想到了一句话,那便是地藏王菩萨刻在无边涧石碑背面的四个字——佛本是道!然后随即冒出一个自己也不敢相信的想法,会不会这第二个造化炉是玉帝自己仿造出来的,天庭与西天本来便是一家,一切争斗都是为了障人眼目?佛本是道,指的是不是这个呢? 不知不觉,悟空已行到了车迟国,到了智渊寺中,唐僧见了悟空,问道:“这么快便回来了?” 悟空道:“正是,菩萨已传我妙计,定能将文书索回。”其实观音根本没给他什么计策,只叫他自己去想对策,不过悟空听观音说起幌金绳之妙,便要试试这件宝贝。 悟空先叫悟慧与乌平出去,然后叫唐僧将身上衣服脱了。唐僧不明其意,道:“这是做什么?” 悟空道:“菩萨说你身上被人下了符咒,叫我自己查看一番。” 唐僧笑道:“我与你们几个昼夜不离,哪里会有什么符咒?”但观音之语不可违,唐僧便脱下毘卢帽,解了袈裟。 悟空仔细检视一番,果然在唐僧帽内夹缝中发现一根奇怪的毛发。唐僧头顶比镜面也不遑多让,怎么会有头发,悟空辨识了一番,怒骂一句:“这遭瘟的东西!”原来这一根正是猪鬃,除了八戒外还会是何人留下的? 悟空又教唐僧自己仔细检查中衣小褂,再无任何异常。悟空拿着这根猪鬃,忽起促狭之念,好呆子,看不出你倒有这等心机,我便叫你吃些苦头! 悟空见唐僧已穿好了衣裳,又将悟慧和乌平叫进来,他自己只说去寻东岳帝君索要文书去,独自出了屋子。 悟空来到皇宫,不去大殿,先遁到了马厩之中,他使个法术,使那粪便尿溺和了泥团,捏做人形,将这根猪鬃裹在里面。又屏了鼻息,使稻草在这泥人身上画了几道符咒,便将这泥人丢到房顶去了。 悟空也不想要八戒性命,故而未使最厉害的钉头七箭术。但钉头七箭这法术并非只是纸人钉箭一个法门,称得上无所不包,集天下下蛊诅咒之大成,随意寻个法子都能叫猪八戒生不如死。 做完了此事,悟空这才大摇大摆,直奔宫中议事殿而来。悟空对东岳帝君印象向来不好,故而此番也无需客气。 果然大殿之上,此时早停了议事,阶下一众宫妃奏乐舞蹈,阶上虎力大仙三人正举杯逢迎,与车迟国王和东岳帝君饮酒作乐。 悟空远远喝一声:“东岳老儿,还我通关文牒来!” 这一声甚是响亮,殿上之人俱惊,东岳帝君见悟空一语道出他的来历,阴沉着脸步下台阶,道:“好个不知尊卑上下的泼猴,我名也是你叫得起的?” 悟空哈哈笑道:“老孙大闹天庭时,你还不知躲在哪里哆嗦呢!”他心内已盘算好,先使言语相激,叫东岳帝君自矜身份,不致扯了文书最好。 东岳帝君道:“真不知天高地厚,我等只拿你当猴子般戏耍,你却当真了!” 悟空道:“当时却没见你东岳帝君人影哦,我今日才知,原来泰山临汪洋另有深意!” 东岳帝君眉头一皱,道:“胡言乱语些什么?” 悟空笑道:“是养缩头乌龟的好地方啊!” 东岳帝君斗嘴怎是悟空的对手,啐了一口道:“休要伶牙俐齿,你想将文书拿回去,实是痴心妄想!” 悟空道:“你留文书何用,无非为阻我等取经而已,堂堂五岳之首,居然使这等下乘手段,传出去可不被人家笑话死!” 殿上虎力大仙等人听闻他们新认的这个师父竟是东岳帝君,天啊!那是天上神仙翘楚,比自己三人只怕高出几十几百辈去,吓得冷汗涔涔。 车迟国王不知东岳帝君为何许人也,偷偷问了虎力大仙一句,虎力大仙此时半点声音都不敢发出,只狠狠瞪了车迟国王一眼,心道,这两个随意一指,都能叫你灰飞烟灭,还敢说话! 东岳帝君道:“孙悟空,我素闻你也有些本事,今日我与你赌斗一番,你若赢我,我便将文书还你,你若输了,便休再提此事,从此再不往西半步,你敢是不敢?” 悟空心道,正如我所愿。道:“赌什么老孙都不惧你,只是连个保人都没有,你若耍赖我又奈何?” 担五岳 东岳帝君气极反笑,自己何等人物,居然被人当作俗世凡夫,于是道:“好!你爱去寻保人也由你。” 悟空一摆手,对殿上四人道:“车迟国王、三位大仙,劳烦你们做个保人可好?” 这四个听了,战战兢兢过来,看看悟空,看看东岳帝君,不敢答话。东岳帝君不耐烦道:“这赌斗容易得很,是人便能看出输赢来!” 虎力大仙鼓起勇气道:“那……我们几个就僭越了。” 悟空问道:“赌什么,尽管出题!” 东岳帝君道:“我绝不占你便宜,今日赌斗共有三道题,我先出一道难题,你若能做到。你再出一道题来难我。” 悟空问道:“若都难不住如何?” 东岳帝君道:“那也只算是平手,再让这四人出一道题,你我谁先做完,谁做得好,便是谁赢!” 东岳帝君又道:“出题也不能漫无边际,我出的题,我自己定能做到,否则要你翻天覆地岂不失了公允。” 悟空点头道:“如此也算合理,我给你出的题,我自然也要如此。”悟空心思一动,自己这道题已经想好了,心道,无论你那题多难,至少也能是个平局。 东岳帝君见悟空答允下来,道:“那你便听好了!”他顿了一下,接着道,“曾闻你被如来五行山压了几十年,我自然比不上佛老,你只要能将我东西南北中这五岳担在身上,再能自主脱身,我便将文书还你,如何?” 悟空听了心中暗骂,这个东岳帝君也实在忒狠,五岳压身,那是何等重量,自己并非以力著称,没有南海老龟乌平的能耐,这场赌斗心里实在没底。 他正犹豫要不要认输,东岳帝君道:“莫说我为难你,我身担五岳只信手拈来,你若不信,我可担给你看。” 悟空暗骂了一句,放屁,你是东岳帝君,五岳山神自然听你管辖,哪个山神会不帮你?他狠了狠心,自己这局若是放弃,即便下场赢了也是个平手,再到虎力大仙几人出题,只怕仍是偏向东岳帝君。 “好!就担五岳给你看看!”悟空也并非全然鲁莽,他记得银角大王曾使三座大山压美猴王,自己可比里的那个猴子强了许多,或许真能成功也说不定。 悟空与东岳帝君一人捞起两个,将四个保人带上了天,直往东岳泰山飞来。那车迟国王虽贵为一国之君,但生平也没有过腾云驾雾的经历,云朵乍一动,他向下一看,竟晕了过去! 泰山绝顶无所依,东海怒涛卷千里。东岳景观自然绝美,但悟空却无心情观景,道:“若担五岳,单来此处何干,难不成要我背负泰山去寻其他四峰?” 东岳帝君笑道:“那岂不要许多工夫,我自然不屑占你便宜。其他四岳帝君皆在泰山之上,只一声令下,四岳自然飞来!” 悟空道:“那便来吧!” 他腾云海上,身子一抖,变作一个身长千丈的法相,这下又将四个保人吓得筋酸骨软,只道是天神下凡。 东岳帝君嘴唇翕动,传音几句,不过片刻间,见南面飞过来一峰,自是南岳衡山;北面飞来一峰,那是北岳恒山;西面飞来两峰,自然是中岳嵩山与西岳华山。 东岳帝君喝一声道:“孙悟空,接住了!” 他念个法诀,东岳泰山凌空而起,千万钧重量如虚影一般在空中飘动,落在了悟空右肩上。悟空接了泰山,喝道:“好分量!” 有一人喝道:“西岳华山来了!”又一座峰头落下,落在悟空左肩。悟空担了泰山,虽觉有些重量,但自己还能承受得起,心里做好准备去迎那华山,哪知他明明见华山落在自己肩头,却轻飘飘半点分量也没有。 他一阵纳闷,自己与五岳帝君素不相识,没来由有人会助自己,反拆东岳帝君的台。 其余三岳接踵而来,分落在悟空两臂和头顶之上。悟空初时心里还存了些许防备,恐怕五岳帝君要一起发力,给自己一个措手不及,但等了片刻也不见动静。除了泰山之外,其余四岳根本和虚无缥缈没什么分别。 那四个保人此时已看得呆了,这才是神仙之力,原来那些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与此相比,连把戏都算不上,一个个跪地膜拜半晌不起来。 悟空心道,此时不脱身,更待何时,他哈哈笑一声道:“便只这点本事吗?”肩头一耸,双臂一抖,便将五岳颠了起来,自己使个身法脱出了山底。 五岳帝君忙将五座山峰收了,其余四岳帝君过来与悟空和东岳帝君告辞,悟空仔细观察,也不见这四人有何异样的表现。 东岳帝君脸色甚是难看,平心而论,他也没有担起五岳的本事,适才所言乃是大话,必要偷奸取巧才成。不想孙悟空竟有如此神通,自己可真是小看他了。 事已至此,这第一场自己算是败了,东岳帝君道:“孙悟空,你既担起五岳,这第一场是你赢了!出题吧!” 悟空见东岳帝君还算坦荡,恶感顿时去了许多。他这道题目早已想好,伸手在耳中一掏,将如意天机棍取了出来,迎风一晃,变作四尺长,道:“这铁棍我自耳中取出,你也看得清楚,你若能将他放在耳朵里,这局便算你胜了!” 东岳帝君看着这根浮在空中的铁棍,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这个猴子实在可恶,这算什么题?这铁棍显然已被他炼成了本命法宝,自己又哪里能操纵大小。就算自己变个法身,将这棍子放入了耳孔之中,猴子心意一动,岂不将自己脑袋撑爆了! 悟空笑道:“东岳帝君,这道题比起担五岳可容易许多,你是能呢,还是不能?” 东岳帝君愣了一阵,终于不敢以身犯险,叹道:“好吧,是我输了!” 悟空伸出手来,笑道:“帝君想必不会赖账。” 东岳帝君从怀中掏出文书来递给悟空,道:“输了就是输了。” 悟空仔细看了看文书,确然完好无损,才道:“帝君光明磊落,可比你哥哥强了许多,谢了!” 东岳帝君刚要说话,只见天上一朵祥云落下,乃是太白金星与文曲星君,太白金星先掏出一卷黄帛,道:“玉帝有旨,召东岳帝君上通明殿议事!” 东岳帝君见太白金星板着脸,心中一沉,知道不是什么好事,便匆匆腾云去了。 悟空道:“金星,许久未见了。” 太白金星见了悟空,立刻换上一副笑容,道:“大圣一向安好?” 悟空道:“不好,五岳压身,险些吐血出来。” 太白金星凑近了,轻声道:“玉帝已知道东华帝君主使天蓬对圣僧欲行刺杀一事,龙颜大怒,正在天庭亲审东华帝君,东岳帝君也是受东华指使下界为难圣僧西去的,故此一并召上了天。”太白金星笑道,“大圣莫要哄我,五岳之中,除了东岳之外,其余四峰山神早已得了密令,不得施一丝重量在大圣身上,否则严惩不贷。” 悟空听太白道出实情,不觉有些尴尬,道:“既如此,多谢金星了。” 金星又道:“东岳虽被召回,其实是因东华一事,天庭西扩依旧,大圣小心为上!” 悟空明白金星话中之意,此番一难,貌似天庭阻止东岳为难取经一众,但却好似是对东华刺杀唐僧一事的弥补。今后西行路上,天庭还会再设劫难,却与这次无关了。 这个太白金星倒真是会做人,无论如何,悟空也欠了他一个人情,于是连连道谢。 金星与文曲星君腾云飞走,悟空见那四个保人还在地上跪着,过去道:“起来吧。” 虎力大仙道:“不,不敢!” 悟空笑道:“我也未说你三个,车迟国王我还是要送你回去。至于你们……既已成道,以后休在人间横行了!” 虎力大仙三人连连叩首称是,自此之后再不敢入人间国度。 悟空携车迟国王回了国中,先将国王送回皇宫,悟空自回了智渊寺,将文书交与唐僧,只说经了一番赌斗,至于细节自然不必提起,唐僧得了文书,大喜过望自不必说。 此时天色已晚,众人便要在寺中住下,正要垒灶煮米,忽有朝中官员排成两行,来智渊寺迎寺中僧人入朝。 到了皇宫之中,一切备好。众僧人沐浴更了崭新僧衣,又陪国王及取经一众用了盛大素斋。车迟国王经此一事,在席间下令,举国之内大兴寺院,原有道观也不拆毁,从此国中敬佛拜道,两不相干。 国王问起悟空行程,悟空只道明日便走,国王知道悟空保住了他的江山社稷,心中不舍,要苦留几人。 唐僧无奈道:“既如此,最多也只能住上三日。” 第二日起,唐僧在国中传经布道。到了第三日,又是智渊寺奠基法会,车迟国王提御笔,重写“敕建留圣寺”五个大字。为何“智渊”改作“留圣”,只因唐僧、悟空几人曾在寺中住过一日。 唐僧再无耐心等寺中佛像装金,只做了一场法事,便辞了国王,踏上漫漫西行路! 通天河 离了车迟国都,一路晓行夜住,渴饮饥餐,不觉已到了秋天。 这一日,天色已晚,唐僧勒马道:“徒弟,今宵还要荒野卧睡不成?” 悟空道:“师父,既是出家人,就莫想那温床暖被,只有披星戴月,有路便行才是本分。” 唐僧道:“说的是有理,只是天气渐凉,便想饮杯热茶了。” 悟空道:“无论如何,也要寻个人家才行。” 红轮坠西,星光渐现,唐僧又饿又渴,道:“悟空,停下歇息会儿吧。” 悟空道:“师父,前面已听见水声了,再到前面看看,或许便有摆渡的艄公,去夜泊船上讨杯茶吃也好。” 不觉行到水边,唐僧端坐在马上,只见这一道河面,千层浪涌,万迭波颠,无边无际月影粼粼,哪里是河,分明和一片汪洋大海无异! 悟空腾在空中,定睛向前望去,以他的目力,竟也见不到对岸,悟空落下笑道:“莫不是到了西洋大海?” 唐僧大惊失色:“莫非走错了路,过了灵山?” 乌平道:“师父,这一路向西都是直路,并无分岔。” 悟空再看,只见一座石碑立在河边水中,他跑到面前去看,碑上三个大字——通天河!下边又有两行小字道:“径过八百里,亘古少人行。” 悟空见了这几个字,生出奇怪的感觉来,自己之前在这世界看的文字大多是歪歪曲曲的蝌蚪文,自己前世虽也读过一些古文,但这些文字颇为奇怪,和什么甲金篆隶虽有些相似,却又不尽相同,如同四不像。 而这通天河石碑上的十三个字,自己记得分明,这是不折不扣的大篆! 自己依稀记得有本杂书曾经记载过,通天河无论在路途上还是时间上,都是取经的中轴点。取经一共行了十四年,第七年尾行到此地;取经一共走了十万八千里,到通天河正是五万四千里整。 悟空初见这段文字时自然不信,哪里会有人专门去计量这个,怕是作者自己杜撰的还差不多,而今日见了通天河,不知为何,心中隐隐觉得,通天河恐怕不是一条普通的河。 记得中观音遣莲花池中金鱼精下来阻唐僧过河,只怕那时观音还不是如来心腹,尚在为旁人出力。今世观音力保取经,真情实意半点儿不掺假,这金鱼精定然不会出现了。 唐僧在岸上高叫:“悟空,碑上写的什么?” 悟空跳到岸上道:“此河叫作通天河,足有八百里宽,今夜风急浪涌,还是明日再图过河吧。” 唐僧道:“河边如此大风,又有浪声奔涌,怎么睡得下?” 悟空道:“方才我腾云四顾,东北处有处村落,也只有六七里路,莫不如去寻个人家投宿,如何?” 唐僧大喜:“七八里路也只片刻工夫,好过一夜受苦许多。” 悟空看了看唐僧,月光皎洁,照在他的面容上,佛子威严依旧,只是与之前似是有了些变化。悟空仔细想了想,嗯,唐僧最近念“阿弥陀佛”可少了许多,这变化,似乎是从无边涧之后才日趋明显。 悟空在前引路,往东北寻那处村落。河滩边也没什么正路,一行四人一马逶迤而行,踏沙趟石,果然见到了一个大村落。 此村也有四五百家,却家家关门闭户,连一盏火光也见不着,唐僧道:“这村中人睡得倒早。” 悟空道:“天刚黑,哪有全村都睡这么早的,想是有什么蹊跷。” 悟空见路头这家房舍颇多,便道:“我们四人一马,小户人家也住不下,还要寻个大户人家才好。”他上前叩响门环,三声过后,屋内半点动静没有。 悟空运玄功细听,只听后院一个小童轻声道:“爹爹,有人敲门。”又一老者叱道:“没有没有,莫出声,当心龙王来捉你!” 龙王?龙王怎么管到这里来了? 悟空又听了一阵,里面再无声响。他猜想,此时虽不见灵感大王,但这村子却不知又受了哪路神仙妖怪管辖,夜里不许点灯恐怕也是规矩吧。 唐僧心急难耐,也上前敲了几下门,自然还是没有动静。悟空道:“屋内有人,怕是不敢开门。” 唐僧高声叫道:“施主,我们是过路的僧人,路过宝地,天色已晚,要寻个住处借宿,万望方便一二。”里面还是没有动静。 悟空眼珠一转,回头朝悟慧使了个眼色,悟慧眨眨眼,不明悟空何意。悟空无奈传音说了几句话。 悟慧噗嗤一乐,小手张开,朝空处点了几下,顿时天上凭空生出火光来,熊熊烈焰,将半个村子照得通亮! 悟空大喊一声:“起火了!” 宁静的夜晚,这一声如同惊雷,顿时全村皆惊,户户开门推窗往天上看。悟慧放的这把火虽吓人,却只在天上远远悬着,离地面足有五丈远,火气向上升腾,下面自然无碍。 但这场面却吓坏了一众凡人,以为天公降罪,都跪在院子里拜倒。悟空听这家院内也有了动静,又开始咚咚敲门。终于院内哆哆嗦嗦传来一个声音:“别敲了,不敢开的!” “为何不敢开?”悟空这话刚说出口,只见西面飞来几道巨大的身影,纵横腾跃,居然真是几条巨龙! 原来这几条巨龙正在通天河中安卧,忽见村中火光腾空,便即刻过来查看。打头那巨龙一声吼,喷出一道白气来,悟慧使出那法术顿时消解,漫天火焰瞬间无影无形。 村中百姓听到吼声,吓得狼狈逃回屋内,须臾又是一片宁静。 唐僧见空中几条巨龙来回盘旋不停,问悟空道:“可是四海龙王来了?” 悟空实在忍不住笑,明明是五条龙,唐僧却道是四海龙王。 这几条巨龙自然看见了唐僧几人,飞过来恶声问道:“尔等何人,为何在此?” 悟空见了百姓情状,心知这奇怪的规矩十有八九便是这几条恶龙所定,迎上去道:“过路的,如何?” 恶龙道:“前面是八百里通天河,春夏秋三季飞鸟不渡,唯有严冬方可过河,若要过河,只怕来早了!” 悟空道:“我自有过河之法,无须你来操心。” 恶龙不怒反笑,道:“哈哈,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能过得去。”他说完这话,转头飞走。 悟空本以为要有一场麻烦,孰料这几条巨龙却腾空离去,悟空目力极远,他见这几条巨龙落下之处,正是那条通天河。心中自然明白,蛟龙入水才得地利,现下不找自己的麻烦,必是等着过河时再于水中骚扰。 明日事,不必愁,悟空转过身来,略施法术,将门推开,走进院子道:“那恶龙已被我赶走,主人出来吧!” 他既已进了院子,主人再不好躲在屋里,正屋推开一条缝,一老者探头看了看,悟空相貌虽奇怪,但身后那个戴帽的僧人却一脸和善,看起来不似恶人。 唐僧将悟空拉到身后,道:“老人家,贫僧起手了。” 老者道:“你们进来不打紧,可害了我一家老小性命啊!” 唐僧怔住,问道:“老人家,接纳过路僧人乃是善功,即使心里不愿,最多舍几升米,又与性命何干。” 老者道:“罢了罢了,既然进了门,便进屋里说吧。” 几人进屋落座,老者看了看这几人,除了悟空之外,其余三人看着倒也顺眼,尤其悟慧生得粉妆玉琢,如仙童一般招人喜爱。 老者家境颇为殷实,他唤两个童仆来招呼着看茶,对唐僧道:“此处归车迟国元会县所管,唤作陈家庄。 “国主素来信佛,故此举国上下皆烧香供奉,陈家庄自然也不例外。老朽姓陈,我自幼读经,向佛之心一向虔诚,凡有过路僧众,无论远近,只要叫我知道,必要奉上斋供,叫人担挑肩扛送去。” 悟空笑道:“陈老,我等行了一日水米未进,你既如此乐善好施,还不上些斋饭。” 陈老者叹口气道:“唉,大难临头,失礼莫怪。”他于是叫童仆端上些素菜白饭,给唐僧用。唐僧先念了一段《启斋经》,才举箸用斋。 陈老者接着道:“几年前,车迟国主弃僧喜道,将家中佛经都收了上去,庄内庙宇拆毁,唉,我只得将经书藏了起来,只交出几本应付。后来才知,原来国内来了几个国师,都是道教中人,一个比一个厉害。 “西面有条通天河,诸位想必也看见了,那河水如同天堑一般,船只难渡,唯有到了严冬冰封时节,才走得过去。便在今年春天,不知从何处来了五条巨龙,在河里兴风弄浪,住下便不走了。 “这等大事,自然要禀告国王,我庄里遣几个精壮少年骑快马赴都城禀报国主,国主听有妖魔作祟,便要三位国师来此查看动静。 “哪知那三个国师来了后,与那五条巨龙说了几句话,便仓皇逃了回去,再不见消息。那巨龙得知我等报信,自然心中不喜,于是定下个规矩:陈家庄内百姓,白日里不得离庄二十里,日落之后,家家闭户,连灯也不准点。若有敢破了规矩的,举门无幸!” 悟空听了顿时明白,那几条巨龙八成也是道教神仙遣下来的。于是笑道:“陈老,还不去烧香?” 陈老者一怔:“烧香作甚?” 悟空道:“你见了我,便是福分,不烧香我不替你除妖!” 天地中 当夜,陈老者挑了间屋子,叫唐僧几人住下,悟空一人静静地在外守夜。非是为他,只担心那五条恶龙见陈老者接纳取经一众,恼羞成怒。 他已断定这五条巨龙是道教一系,但听老君说完事情起由,佛道之争已起,再去天庭求助也只会吃闭门羹,只能靠自己打出一条路来。 水中交战,悟空自然也不惧,但若是那样,乌平法力深厚又久居南海,恐怕一眼便能看出自己的御水神通,还是支开乌平为好。 一夜无话,第二日一早,用罢斋饭,唐僧便要起程。 悟空道:“师父,昨日那五龙便在河中,若急切过河,恐怕不得安生,还是我先去探探路为妙。” 陈老者闻之大喜,他经了一夜无事,也不十分惧怕了,还以为这一众真是神通广大,令恶龙不敢来骚扰。但他们若一走,自己留这几人住了一夜,恐被恶龙报复。于是道:“圣僧远来不易,多住几日无妨,老朽正好请教些典籍。” 唐僧只得道:“既如此,悟空小心行事。” 悟空离了陈家庄,自己孤身来到通天河,到了河上,只见河面无垠,浪涛翻滚,哪里去寻五龙踪影? 悟空暗道,是你先犯我,休怪我手下无情,他取出如意天机棍来,变作数十丈一根在河中搅动起来。 这一搅,通天河波浪翻腾,鱼龙丧胆,便有一条巨龙现出身形,腾在空中,喝道:“孙悟空,你来作甚?” 悟空道:“便知尔等在此,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休怪我棍下无情!” 这巨龙哈哈大笑,道:“龙族本就生于水中,你多大能耐,敢管龙族之事?” 悟空道:“龙族越来越不长进了,分明能居于九天,偏要到凡间来为祸百姓,羞也不羞?” 巨龙道:“凭你口若悬河,只是难过此河!” 悟空提棍便砸,骂道:“那便拿命来!” 这巨龙也不与悟空交战,身躯一扭,又钻入了水中。 悟空见这通天河实在太广,在上面难见水底情况,便使个身法,也钻了进去。 巨龙心中一喜,他也久居天宫,知道悟空威名,故而不敢在陆上与悟空交战,见悟空入了水,自忖能占些便宜,便使那条巨尾将水搅浑,朝悟空缠来。悟空在水里本事比空中半点不打折扣,一棍便将巨龙击了回去。 巨龙负痛而走,悟空在后面紧追不舍,他明知前面可能有其余四龙埋伏,但也浑然不惧,这五条巨龙都与敖广相仿,纵一齐上也奈何不得悟空。 诚如观音所言,若不将天庭众神仙打怕,恐怕日后骚扰不断。悟空对三清转移矛盾一事颇为不满,你佛道相争只管真刀真枪去打便是,偏偏给我添了好大麻烦。 悟空追了一阵,忽见水底伏着一只老龟,他见了这只老龟,心中一喜,也不去管那巨龙逃往何处,便落在这老龟面前。 你道悟空为何欢喜,只因这老龟坚甲覆体,四足矮短,方头曳尾,正是在三界中他救下的那只老龟。他当年指引悟空寻四处镇龙塔,讲述三界初建时鲲鹏出现的场景,也算对悟空有所帮助。 原来这老龟出了三界,却跑到这里来了,悟空记得通天河有一只老龟曾经渡唐僧过河,不知道是不是他。 悟空问道:“你怎会在此?” 老龟见了悟空,也有些惊讶,道:“恩公,你来此作甚?” 悟空笑道:“我问你,你却反又问起我来。” 老龟道:“我在此有大事要做,只是委实不敢说。” 悟空暗道,你那大事莫非是接人过河?便道:“不说也无妨,我却问你,你从三界脱身,如何来到此处?” 老龟为难道:“恩公,这个……也不能说。” 悟空又问道:“好吧,你在此河中住了多久?” 老龟道:“也有一二十载了。” 悟空道:“你可知道这五条龙是何来历,他们为何与你相安无事?” 老龟道:“这五条龙才来不久,也不为难通天河水族,终日无所事事,也看不出他们的来历动机。” 无所事事?那便对了,这是专来难为唐僧的无疑。 悟空动了动心眼,又问:“可是佛祖让你在此等候取经人的?” 老龟大惊:“你……你怎知道?” 悟空哈哈一笑,果然是他!中正是这只老龟渡了唐僧一众过河,又在取经归途故意造了最后一难,将取经一众连人带经丢入河中。若不是如来,谁会刻意去叫老龟凑足九九八十一难之数? 悟空笑道:“区区小事,掐指一算便知。” 老龟郑重道:“恩公果然神通广大,正是佛祖着普贤菩萨叫我在此等候,通天河岸远浪急,若没有我,只怕取经人难以渡河。” 悟空道:“好,我等走得慢了些,倒让你等了许久,苦了你了。” 老龟惊道:“什么?难道……恩公你就是那个取经人?” 悟空道:“取经人不是我,乃是我师父唐僧,我是他大徒弟孙悟空,专为他降妖除魔的。” “嗯,原来如此!”老龟道,“取经一路行到这里,也走了五万四千里路,过了此河,后半段路程更加难走,要步步谨慎才是。” 悟空道:“刚才问你,什么都不说,此时又说起没完,是何道理?” 老龟道:“这话只能说给取经人听,既然恩公便是取经人的徒弟,说给你也是一样。” 悟空道:“哼,前路已经步步是坎儿了,后路还会好走?” 老龟道:“恩公神通广大,若有人敢拦你去路,那可是不长眼了。” 悟空笑道:“可不就有五个不长眼的恶龙在此。对了,你可知道他们从哪边来?” “从上游来的。”老龟答道。 “好,我这便去寻他们!”说罢悟空分水便走。 老龟叫了声:“恩公小心了。” 悟空直往上游走,通天河也不知多长,这一游却游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见五龙在前面布下阵势,敢情在这里等着悟空呢。 悟空近前喝道:“识相的便哪里来哪里去,我饶尔等性命!” 五龙也不答话,上前便与悟空战在一起。这五龙自以为水生水长,能占些便宜,却不知悟空御水神通早已大成,在水中穿波越浪,比龙族还利落许多。 这一战打得通天河掀起惊涛骇浪,不过几十个回合,五龙个个身上带伤,鳞脱血溅,却连悟空一根汗毛也没碰到。 悟空喝道:“再不滚远些莫怪我下杀手了!”他口中虽放狠话,却也没真想杀了五龙,无论如何五龙都会与真武有些干系,若一股脑全宰了只怕面上不太好看。 五龙听悟空要杀,吓得又往上游逃窜,逃到远处,一龙回首叫道:“上命不可违,我等明日再来!” 悟空哭笑不得,这几头傻龙怎如此冥顽不化?他提起铁棍又追上去,心道,我打到你卧床不起,看你还敢嚣张! 悟空也只游出十数里,眼看便要追上这几条巨龙,忽然眼前一亮,这五条巨龙忽然无影无踪,而自己却到了另一处所在! 通天河中,似有一道无形大幕,大幕背后再不是水,而是……空中? 悟空一怔,还未站稳身形,但觉极为猛烈的罡风吹来,直接便折了下去,在空中,他心中极为震撼。 自己见到通天河的石碑时便有异样的感觉,却未曾料到,这通天河真的通天! 他也不使身法,只要看看自己会落到何处去,九天之上极高处,悟空如天外陨石一般直直坠下。这一落,落了许久,悟空眼见到了地面,不由得一阵无语,原来他清楚地看到,他再不收身,便将坠入水中。 而这道水系,仍是通天河! 悟空记忆中突然浮现出了一款小霸王游戏,这是《超级玛丽》里面的迷宫吗? 悟空收住身形,静静思索方才发生的这件诡异之事。自己明明看见五龙沿上游而去,为何他们过去了,自己却反而跑到天上去了? 难道是有人出手阻止自己追击五龙?不像,凭自己此时修为,别人无声无息间做出这样大的举动,多少也能有些警觉。 或许,上游处布置了阵法?这阵法五龙能通行无阻,只将自己拦住?这个可能倒是存在,但刚才那种感觉,就如自己当年在花果山穿过水幕进入水帘洞一般自然,并无半点儿不适。 通天河,凭直觉断定,这个含有深意的名字绝非平白无故起出来的。 老龟刚才说,通天河离东土大唐有五万四千里,那么离西天灵山自然也是五万四千里,正处在取经路途的正中央。 自己沿通天河逆流而上,若是直通天穹,落下来又是这条河,难道会是这样? 悟空闭目思考,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推测,如果自己刚才所到之处是天穹之顶,那天之中央,对应的便是地之中央。 自己从天穹之顶落下,自然应落在大地正中心,难道通天河并非只是取经的中点,也是脚下这方土地的正中吗? 取经自东土大唐而始,到西天灵山而止,这自然是如来定下的规矩。 一道通天河,取经路之正中,四大部洲正中,这两个正中凑在一起……哼,天底下哪有这么凑巧的事,定有隐秘的含义藏在其中! 天外风 除此之外,通天河也是整个取经过程中唯一遇到两次劫难的地方,唐僧在此两次落水,一来一去,都没躲得过去。本来悟空没想到此处,但他经了今日的怪异之事,越看通天河越非比寻常,心中疑虑甚多。 悟空怔了半晌,才离了通天河,回到陈家庄。 唐僧见了悟空,自然第一便要问起何时才能渡河,悟空道:“那几条恶龙被我打到河里不出,我也没什么好计策,若要过河,必受他们侵扰。” 乌平道:“水中功夫我倒不惧他们,只是那恶龙若遁走,我却追不上了。” 悟空道:“那也没有用处,我也能将他们赶走,只是他们不图交战,只要阻挡师父过河,着实难办。” 悟空不想要乌平插手此事,只因他要探出通天河的奥秘来,至于在陈家庄多停留十天半月,他却不太在意。 此时悟慧道:“师兄,若叫乌平驮师父过河,你我二人保师父周全如何?” 悟空道:“你我以二敌五,若在地上自然不惧,但他们只在底下兴风作浪,连头也不露,如何是好?” 悟慧吐了吐舌头,道:“罢了,当我没说,我天生怕水。” 唐僧道:“若是难办,还是去请观音菩萨相助吧。” 悟空笑道:“师父啊,那菩萨对你可是仁至义尽了,本来就无亏无欠,怎好三番两次求她。换句话说,菩萨若出力太多,这取经还算你我之功吗?” 唐僧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于是道:“我听陈长者说,自大唐到此地,正是五万四千里整,行程已然过半。走到这个份儿上,倒也不急在一时了。人人都说路越行越难,后面只怕拦阻更多呢。” 悟空道:“师父且安心住着,我定能想出办法过河!” 唐僧静下心来,只与陈长者谈经论道,却是难得的清静,渐渐平了心中躁气。 悟空离了陈家庄,又往通天河赶来,他沿河向上游飞去,一路仔细探查,以他腾云之速,也足足花了两个时辰才寻到通天河源头。 一座大山之中,无数泉眼奔涌,细小涓流自四面八方汇聚,经深崖成瀑积潭,汇到山下,竟流出如此声势浩大的一条河来。悟空看这通天河源头也无异常,大凡河流都是泉水冰川雪山融化,再一路汇聚溪水河湾,才成汹涌之势,少有例外。 既然此河源头没什么出奇之处,那么,河中便是有人做了手脚。阵法?通天的阵法?这阵法布得也太过玄妙,叫人毫无察觉不说,居然还有鉴人之能。 悟空想了想,决定回去再试一次。 他回到与五龙交战那处,入水往上游来,此番心无旁骛,并无半分停留,一直游到了山脚下,悟空出了水面,身上滴水不沾,却呆住了。 怎么就这么过来了,那个阵法哪里去了?悟空仔细想想,自己此次与上次游来时并无不同,只是……上次手中拿着如意天机棍,是这个缘故么?多想无益,一试便知。 悟空重头再来,手擎如意天机棍,放在身前,行到第一次发生异状的那个地方,心中不由得有些紧张。 毫无征兆,前一刻还在水中,这一刻已到了天顶。罡风扑面,刀割一般。此次悟空心中有了防备,在剧烈的罡风中稳住身形。 他能感觉得到,他如今所在之处,比天庭的三十六天不知要高了多少。这时,突然想起了后土说过的一句话,“人难胜天,即便胜了,天外有天!”自己当时听得迷迷糊糊,此时想起,略有所悟。 后土说的天外之天,是不是此处?她知道这个秘密吗?又能知道多少呢? 悟空抬头向上望去,空空如也。 劲风凛冽,这风与金天银地的风极其相似,但比自己初到金天银地时又猛烈了不知多少倍。 此处不知是否与金天银地相通?悟空暗想,便直接往东面飞去。 飞了一阵,悟空苦笑一声,降低了高度,在这高空飞行,实在是太费气力,每次腾跃不过几千里,何时才能到金天银地? 落到无罡风处,悟空顿觉压力顿无,越来越觉得后土说的“天外有天”这句话贴切之至。几个筋斗云施展出来,便到了金天银地。 悟空初次以太乙金仙身份来到金天银地,觉得这里的罡风已是了不起了,此次再来却浑然无事,对他施展身法神通影响小了许多。悟空一直向东,直行到擎天玉柱边上。 擎天玉柱依旧,悟空近前摸了摸,擎天玉柱材质奇特,非金非石非木,难道还真是玉质?我的天,这要多少玉,又哪里有这么结实的玉? 无论是谁,一旦见了这擎天玉柱,都无法掩饰心中的震撼。这绝非人力能为,唯有天工使然。悟空忽然想起,盘古开天辟地时,擎天玉柱又在哪里呢?天地混沌,那时有没有这擎天玉柱的存在,如果有,如果擎天玉柱真是擎天之用,那便说明天地原本就是分开的;如果没有,盘古一斧能劈出许多根擎天玉柱,这也解释不通啊! 罢了罢了,不想这些,我生有涯而知无涯,爬! 悟空顺着擎天玉柱光滑的石壁向上纵去,他来此不为别的事,只要看看行多高才能遇到那般猛烈的罡风,也好有个参照。 悟空已过混元金仙修为,未曾费多少力气,便到了那九条无限伸展的巨枝之上。这九条分枝悟空第一次见到,这一见才知,原来擎天玉柱倒似是一棵巨树,枝上又有枝,如一只怪异的巨手,伸向浩渺苍穹,不见踪影。 悟空在九根巨枝上转了一圈,惊讶地发现,这上面居然还有一人。 这女子身着青衫,美艳动人,正立在平台之上,风拂裙裳,猎猎作响,那人却岿然不动。 能到此地者岂会是常人,悟空看着那女子背影,多了一丝提防之心。 那女子转过身来,笑吟吟道:“你也来了。” 悟空一看,大吃一惊,这女子居然是小狐狸胡玉的干娘——青丘九尾狐!悟空道:“你……认得我。” 青丘道:“牛儿已和我说了,天底下能到此处的人也不多,何况你又是极了不起的人物,我哪里会认错。” 悟空放下心来,既然牛魔王提起自己是他兄弟,那便自然不是外人,只是青丘不是一直在躲着如来吗,怎敢突然跑到这里来。 悟空问道:“前辈,你孤身来此,不担心……那人来捉你?” 青丘惨然一笑,道:“我也想过了,若能将我捉去和他在一起,也好过现在。” 悟空默然无语,敢情狐族一个比一个重情,当年胡玉和胡志是如此,今天的青丘和青林还是一样。 青丘道:“如来也不是无所不知,当年我和青林躲在一处太久,被他寻到了踪迹,今日我只突然来此,他怎能知晓?” 悟空问道:“前辈来此是为了……” 青丘眼望东南,道:“距此三千里处,原有一座青丘山,却早不见了。” 悟空大为惊讶,这里乃是金天银地,除了漫天罡风之外,只有一座孤零零的擎天玉柱。莫说是石山,就是一尊铁铸的山峰,也抵不过这罡风侵蚀,迟早被吹尽了。 青丘接着道:“这里本来山势连绵,极为峻秀壮观,我和青林,便是在青丘山中出生的。后来,便起了风。 “这风不知从何处来,一日比一日大,从不稍作停歇。吹着吹着,便将山上树木吹折,草根拔起,水汽吹干,石砾吹走……到了后来,山中小兽已无法立足,吹到石壁上,便摔得筋折骨断,丢了性命。 “我们本是九尾狐,自然比那些寻常野兽强了许多,到了最后,一座光秃秃的青丘山上,只剩下我和青林两个人。 “我们自幼在此生长,自然不愿离开,但眼见这地界除了这根柱子之外,再无一物,不走又能怎样?” 悟空禁不住问道:“前辈,最初时,可有这根柱子?” 青丘道:“自然有的,只是当年这柱子下部都埋在土中,后来才渐露全貌。” 悟空道:“这风,从何处来的?” 青丘摇了摇头道:“最初只觉从天外刮来,到了后来,风势渐大,便四面八方都是风了。” 天外?天外会有风来吗?悟空想想越往高处行罡风越是凛冽,不由得将青丘这句话记在了心里。 悟空又问:“除了风之外,再无旁物了吗?” 青丘道:“没有,只有风。我们只道是惹了风神,到了后来才知,风神也无这般本事。”青丘指指这座平台,道,“我去年来此时,这阵法还不是这般模样,今年又有些变化了。” 阵法?悟空凝目看去,果见平台上有座大阵,他也不识是什么阵,但觉自己和青丘二人似乎都入了阵法当中,心中一惊,立刻便想起了凤凰、相柳二人。 青丘道:“你无须担心,这阵法虽大,倒似无什么害处,只随意穿行也无妨碍。” 悟空心中纳闷,既然布了阵法,若非护宝,便是伤人。擎天玉柱上光秃秃的哪有什么宝贝在,但又对人无伤,这阵法是要做什么用呢? 明里争 青丘对此地非常熟稔,这座擎天玉柱所在之处,原本有座空桑山,罡风吹尽浮土,露出擎天玉柱来,此柱便被称作空桑。 青丘每年都会来此待上几日,这一次无巧不巧,却遇见了悟空。 “你来这里做什么?”青丘问道。 悟空自然不会说他在通天河中发现的玄机,道:“以前曾来过金天银地,今日来此,是要看看自己能上多高。” 青丘点点头:“我曾带牛儿来过,他上此九枝甚是吃力,你却比他强得多了。” 悟空道:“牛大哥肉身强横至此,居然也会吃力?” 青丘道:“正是肉身缘故,他才能上得来,否则混元金仙以下,几无可能攀上来。” 悟空点了点头,原来这玉柱分支处,是自身境界的一道坎。自己到了混元金仙,登到这里自然不费什么力气。悟空此来,却要看看是否越往上罡风越烈,这金天银地是否和通天河顶有相似之处。 他离了擎天玉柱,便往上飞来,九枝之下的罡风,只是猛烈一些罢了,悟空此时觉得,这上面的风,竟如有形之刀自四面八方劈斩过来,所幸他金刚之躯,还能抵受得住。向上望去,只见擎天玉柱的九个分枝向天空伸去,无穷无尽。 悟空心想,这九枝不知通往何处,再向上去,可又有分枝?他提纵了不知多少次,终觉风劲如刃,眼见是到了极限,无法再向上攀,于是便落了下来。 下来后,只见青丘已无影无踪,却是先走了,悟空遥想当年此处苍莽群山的模样,不由得心生感慨。自己一个后来者都如此唏嘘不已,青丘心中,沧海桑田,自是极度伤感无疑。 悟空待了片刻,心意一转,化作白衣颛顼模样,直奔齐天岭而来。此举也是一时起意,他见青丘不惧如来,敢在天地间行走,想想自己之前倒是太小心了。 自己已修成了第二本相,任谁也无法看出破绽来,除非有人时刻跟着自己。但如来、观音哪里有这个闲工夫,不知有多少事要他们去做呢。 齐天岭上,喧闹阵阵,锣鼓喧天,悟空见牛魔王与大鹏正领兵操练,也不打扰他们,便进了麒麟洞府。 麒麟见了悟空,嗔道:“请都请不动你了!” 悟空笑道:“彼时确是不好脱身。”悟空不是不急,只是自老君和他说了关于“那人”的一番话之后,许多疑团似乎有了解答。再问九头虫恐怕也问不出个子午卯酉来,而那双头怪鱼只是寄着李世民的魂魄,整日天然呆,根本无法沟通。 麒麟道:“那九头虫已被禁锢,交给大禹看管,绝对万无一失,你若要问些什么,随时均可。” 悟空道:“我就知道,伯父出手,必定万无一失。” 麒麟道:“少来。” 悟空道:“今日来此,九头虫一事倒是其次,有件事不得不说。” 麒麟道:“既然不得不说,那便是大事了。唉,似这等坐论天下出谋划策之事,我委实不感兴趣,若要我出力还可。” 悟空道:“伯父,这件事听了,绝不致令你失望便是。” 麒麟道:“你倒会卖关子,那我便叫他们来此商议。”麒麟将大禹等人唤了进来,须臾,呼啦啦进来十来个人,倒将悟空吓了一跳。原来无支祁与通风也到了此处,八大圣许久未聚在一起,今日人竟全了。加上大禹、后土、后羿等人,果然齐整。 悟空见了众人,自然好一阵寒暄。 后土见了悟空便笑骂道:“请你你不来,不请你却自己来,这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吗?” 悟空笑道:“后土娘娘,你不谢我,还来怪我。” 后土道:“我连看家本事都传给了你,还如何谢你?” 悟空听后土如此说,不由得一阵惭愧,后土传他那个法诀,始终也未用心修习过。 大禹听了却是又惊又喜,道:“悟空,你五行只欠土系,若将这个学了,那法诀定能见奇效。”悟空知道大禹说的是玄空法秘诀,于是应承下来,有了闲暇必要用心研读。 牛魔王见了悟空,却无往日欢喜,沮丧道:“悟空,如今八大圣恐要重排座次?” 悟空问道:“为何要重排?” 牛魔王道:“先前我是第二,现在斗不过大鹏,该是第三了。” 大鹏昂首道:“莫吹大气,你岂止斗不过我,通风、王禺你能赢得了哪个?” 牛魔王不服道:“他们两个哪敢与我硬碰硬,还不是仗着法术取胜?” 大鹏道:“这才叫取长补短,哪有学了法术不用的道理?” 只听麒麟道:“大鹏说得有理,打架便是无所不用其极,能赢便好。” 悟空问九灵元圣道:“大哥此时亦是混元修为了?” 九灵元圣点了点头:“也是侥幸。” 大鹏道:“先前我斗不过大哥,现在仍是斗不过,不得不服。” 悟空道:“座次既然排定,哪里有随意更换的道理?” 麒麟道:“悟空说的是,若论起修为,你们哪个能胜得过悟空?” 麒麟这话一说出口,许多人皆大吃一惊,悟空先被五行山压了几十年,出来后便一心辅佐取经,东奔西走,哪里有时间修炼,只有大鹏知道他们两个一唱一和盗取人参果之事,心中暗笑。 牛魔王虽有些不服,却不敢试,悟空那根铁棍他可知道厉害,此次九灵元圣却露出了怀疑的表情,麒麟看了看他,道:“莫不服,你俩若交手,悟空胜面却占了八成。” 他这么一说,悟空心里暗暗自问,我竟有如此厉害了,自己却还不知道。但他想想自己在金天银地中刚刚受挫,却又觉自己修为还是不够。九灵元圣听麒麟说他不行,心中服气了许多,他性情本就温和,刚才自然也不是想与悟空交手,只是有些不信而已。 大禹笑道:“一家人,论这个作甚,还是说正事。” 众人落座,悟空道:“今日来确是有正事要说。天庭欲大举西扩,抢西牛贺洲地盘,玉帝下令要扩至齐天岭以东,不知众位作何感想?” 悟空说完,众人个个沉思起来,只有大禹似有所悟道:“原来如此。” 悟空道:“大禹前辈可曾听说此事?” 大禹道:“哪里有人会对我说,只是我与后土无事闲游,见地上刀兵之乱层出不穷,僧众流离失所之事多了起来,原来根源在这里。” 悟空道:“佛道之争,本就是天上的争斗,但居高位者无祸,只是地上受苦。” 牛魔王道:“他们两个自争他的,与我等何干?” 麒麟道:“岂能无干,简直大大相干。” 通风道:“不错,依我所见,天庭和西天却是做戏给人看呢,哪里会有什么真正的争斗?” “嗯?”悟空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见解,问道,“何以见得?” 通风道:“这道理简单得很,佛道之争何止万年之久,天庭若有心要抢夺地盘,当年为何又节节退缩,简直和白送一样,为何偏偏在有了齐天岭之后,天庭作出如此姿态?” 悟空反驳道:“却也未必,先前西天只逐渐蚕食,而今取经之举才是釜底抽薪的绝后手段,天庭向来不甚心齐,到此时才忍无可忍,奋而一搏,也是说得通的。” 通风摇摇头道:“凭道教实力,若要阻止取经,简直易如反掌,何苦费力先收失地,如此举动岂不是避重就轻,本末倒置?” 悟空听了通风这句话,的确有道理,是啊,为何天庭不全力阻止取经,而要先争那不相干的呢。不对,应该是两法并行才对。 悟空笑道:“谁说没阻取经,我这几日便遇到坎儿了。” 通风道:“嘿嘿,怕也只是做个样子罢了,天庭若不派独当一面的大人物下来,怕是无人能阻住你。” 悟空道:“你说得有理,但究竟如何,还要静观后事。” 通风道:“我自然不如你知道得多,但我身在齐天岭,你乍一说,我便有了身处危崖之感。而今齐天岭处于西牛贺洲,离天庭势力老远,故而平静无争。倘若天庭真的逼到了齐天岭下,西天势力势必退到齐天岭以西回守,到那时,齐天岭处在两大势力正中,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大禹凝重道:“说得不错,天庭以齐天岭为界,若佛道争斗是真,便是将齐天岭当作一道天然屏障,若是假的,那便是东西合谋,意图不轨。而无论哪种结果,齐天岭都将如坐针毡,片刻也睡不安稳。” 悟空不由得有些尴尬,他之前分析,并非站在齐天岭的角度,自然没有通风身在其中的感觉,听了通风一说,不由得背脊发凉,难道玉帝此事仍然是和如来串通一气,明里相争,暗中结盟,要先图齐天岭不成?好一个玉帝王母,此事只怕连老君、紫微等人都瞒了过去,许多人还以为道教真要中兴,个个欢欣鼓舞,却不知被玉帝顺势利用了一把。 只听牛魔王叫道:“我早就说,偏他天庭西天要画个地盘,我齐天岭为何不能也向东西南北扩出去几万里!” 分兵拒 牛魔王这人看似莽撞,实则粗中有细,人多时最爱胡言乱语,无人时自己反倒颇多思量。他虽是老君徒弟,但身在齐天岭,待得舒坦之至,早将此处当成自己家,并无半点儿私心。他听众人说了许多,早已明白齐天岭处境,自古兵家有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天庭之心意在何处,已是尽人皆知,此时不动,难道还等别人打上门来吗? “我齐天岭兵多将广,纵分兵而治,也丝毫不惧,为何只需他们放火,不许咱们点灯?”牛魔王道。 悟空听了这一提议,心中忽有敞亮之感,行事稳妥者尚在思量对策,偏偏叫老牛一语言中,这不正是自己心中所想吗? 牛魔王一说话,大鹏紧接着道:“说得好!认识二哥这许多年,只这一句话叫我听着顺耳!” “呸!老牛我句句金玉良言,你何时听过?”牛魔王骂道。 覆海蛟道:“二哥说得好!齐天岭东有数条大河,正好叫我水族也有用武之地!” 无支祁拍了拍覆海蛟的肩膀,又朝牛魔王竖起了大拇指,道:“不错!” 牛魔王见许多人支持,咧开大嘴哈哈笑了起来。 大禹笑道:“不失为一个妙计!” 众人纷纷表态,竟无一个反对的,于是定下了齐天岭向东西扩张的大计。 定计也只片刻工夫,但细究起来,却仍有大事要仔细商定。齐天岭声势越来越大,每日自四大部洲慕名而来的妖兽接连不断,如今已有八九万人之多。 若将无支祁与覆海蛟都算在内,岭上太乙金仙以上的不下数十,天仙更是数以百计,如此庞大的一股力量,真可以做些惊天动地的事情了。 悟空道:“我见天庭扩张,并非声势壮大举兵压境,而是三五神仙赴凡人国度,以神通震慑,再自上而下降下旨意来,百姓自然莫敢不从。故此,齐天岭若要扩张,非兵之战,乃将之决也。” “如此说来,小妖却不用派了?”大鹏道。 “也并非不用,若真有相争,通风报信也要帮手。”通风道。 大禹道:“齐天岭绵延八百里,南北纵长更是几千里之广,依我所见,此番扩张,应以东西两方为主,一旦定计,便应以雷霆之势非常手段震慑,绝不能缓步徐徐,以免生变。” “那是自然!”悟空道。 通风道:“既如此,我来拟计。而今天庭西扩,西天纹丝不动,以行事缓急而论,齐天岭自应先向东扩,东面离此五六千里路,有条大河,名曰通天河,我等便以此河为界,将通天河以西的土地划归己有。 “此河宽有八百里,直通西洋大海,自然亦与北海相连,可叫北海蛟兄率水族在此驻扎,占了地利,不信天庭中人还敢落地过河。 “通天河西一两千里,又有一座大山,叫作金皘山,这山也极险恶,只是比齐天岭小了许多,但扎下一两万人却也不在话下。可叫赤松子、句芒、蓐收三位前辈,带七十二洞中的八洞精兵去占下此山,以通天河为后应,并为第二道屏障。 “金皘山西方再一千余里,有一座西梁女国,我等不好入国内骚扰,但可叫祝融携数十女妖入国内看守,倘有人敢入国内传道,直接擒了便是。 “齐天岭以东,此为三要点,其余零散村寨,料想天庭也不以为重,只遣各洞妖王隔日巡查,应也无妨。” 通风还没说完,有人叫道:“不好不好!”正是牛魔王、金翅大鹏两个,原来这番安排,却将他们两个漏了。 通风道:“两位哥哥少安勿躁,此为东边布置,向西面去……实话实说,比东面要凶险了几分。” “这是为何?”悟空问道。 通风道:“天庭西扩之势,西天必知,我齐天岭若也同时向西,若你是如来,你如何想?” 悟空想了想道:“的确惴惴不安,即使如来与天庭暗中有盟约,也要动了猜疑之念。” “所以若往西去,只怕步步拦阻。西天如今对天庭所行一切不管不顾,便是要放弃东边的地界。如来心中自有算盘,天庭再往西走,也过不了齐天岭。但齐天岭若往西面扩张,可没什么阻碍了。”通风道。 大禹道:“我去西面。” 麒麟道:“我也去!” 通风笑着摆了摆手,道:“我心中已有安排,还请诸位一起商量商量。 “往西面去,却不能和东面一样了,只可徐徐图之,万不可冒进。只因西面尚稳,不比东边天庭咄咄逼人,这道理是明摆着的。 “麒麟前辈,万万不能动,齐天岭必要你来坐镇才行。”通风刚说完,麒麟一瞪眼睛,想了想又将话咽下。 通风道:“前辈莫怪,你不动,我和通风、王禺亦不动,无支祁仍回北海,个中原因不好多说。”他虽不说,悟空知道,通风此举只是不叫神猿露面,以免节外生枝,惹出极厉害的人物来。 “向西这一路,则要整军出征,真如上阵一般厉兵秣马,排兵布阵。统军之帅,必要稳妥谨慎不乏智谋,我看大禹前辈最是适合。先锋一职,三哥来去如风,身法如电,自然非你莫属。 “除此之外,还需设副帅一职,这人嘛……” “那自然是后羿前辈了。”金翅大鹏道,他对后羿神射心服口服,自然要推举一句。 通风摇摇头,道:“我倒有一个人选,只是不知这人愿不愿意。” 牛魔王嚷嚷道:“哪个不愿意的,算不得我齐天岭中人!” 通风道:“此人确不是齐天岭众人。” 牛魔王顿时愕住,他忽然知道通风说的是谁了。 通风道:“我说的便是青丘前辈。” “啊!”悟空先叫了一声,如来正在到处寻青丘下落,通风怎好将青丘摆在这个显眼的位置上? 通风道:“悟空可是觉得我此举有些冒险?” 悟空苦笑道:“你既知道,为何还要如此做?” 通风道:“便要以青丘为饵,引如来出来,再叫后羿前辈暗中施射。那如来对后羿神射十分顾忌,若知道后羿前辈为帅,恐怕他早有了提防,故而如此安排,不知是否妥当。” 怪不得通风好一通排兵布阵,原来是故作声势。主帅、副帅、先锋列出,这消息自然也要散到西天耳中去。如来见大禹、青丘、大鹏都在其中,这三人都与西天素有仇怨,自然认为是报仇来的,根本不会想到,居然有人敢打起他的主意来。 通风这一番绸缪,不得不说确有成功的可能。一旦如来受伤,西天士气大挫,齐天岭顿时占了上风无疑。再想得长远一些,西天本来就不甚安稳,如来若败,那蠢蠢欲动的东来佛祖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若真能达到这一效果,可真是大乱而特乱了。 可是,悟空总觉通风未免太一厢情愿了些,大禹道:“此计虽诱人,却未免犯险,又不知青丘心中如何想的,还是暂搁下为好。” 通风道:“好,若以正计而行,那诸多帅将也不必分了,只听大禹前辈一人号令,稳扎稳打,不可冒进。真要如攻城略地一般,占一寸守一寸才好。” 牛魔王急道:“我呢?我呢?” 通风笑道:“自然有你,你与大鹏兄各率十六洞妖王,辅佐大禹后羿前辈步步为营,向西推进。” 牛魔王道:“攻到哪里为好?” 通风笑道:“且战且观,若西天有鱼死网破之念,即刻收手,不可强逼。” 麒麟道:“说得好!齐天岭也并非要一统天下,只要谋存生之地,两军相衡,自要有个分寸。” 悟空道:“人选敲定,还有件事要议议。” 通风道:“何事?” 悟空道:“西天与天庭占据土地,是为传播教义,我齐天岭也需寻个由头才好。” 通风道:“他们要传道,我们便是不要他们传道,掠夺天下生灵造化,本就是最恶之事,我等岂能坐视不理?” 悟空知道,通风所说的我等,其实指的乃是神猿了。 众人久未逢战,个个心痒难挨,急不可耐,都摩拳擦掌准备调兵遣将去,通风道:“此计虽仓促而定,但我等自非凡人打架,若有不妥处,回头临时更改也来得及,此时便可各自行事了。” 众人呼啦啦往外走,无支祁道:“那我自回北海去了。” 悟空忽地想起一事,叫道:“慢走一步,我还有事要问。” 无支祁回过身来,悟空道:“这里由他们继续商议,你我寻个僻静处。” 悟空忽然想起,无支祁曾经和他说过,当年天上地下仙人一起争夺造化炉,最后那造化炉被一个阴险毒辣的道人得去。他之前听了老君讲述上古秘史,知道造化炉并非一个,其实乃是两个,正要问问,那引起天下仙妖争夺的,究竟是哪个造化炉! 二人出了麒麟洞府,无支祁道:“悟空,你修为长进如此之快,真是羡煞人了。” 悟空听了这话,心中羞愧,便说起了他得了十五颗人参果一事。无支祁笑道:“这又何妨,你不知道,造化之身,对天地间灵物之欲远超平常人,若是我见了,连分给旁人的念头都不会有呢。当年我们七个在蟠桃树上寻桃子吃,谁先抢到便是谁的,哪里有分给别人的道理?” 两道人 悟空与无支祁寻了一棵参天古松,跃到树顶坐下。 眼望脚下巨树苍郁、群山连绵,无支祁叹道:“当年在大圣禅寺时,何曾会想过有今日?” 悟空道:“当年混迹于世逍遥之时,也未想过会有之后苦难,谁又能知后事?” 无支祁道:“神猿逢难,事出有因,天地间如同有一只怪手操纵,专要扼杀神猿。只是我本愚钝,却寻不出原因来。” 悟空知道,如大禹等人也都受了谣言蒙蔽,心中暗暗发誓,必要寻出这个大恶人来,于是道:“此事必将水落石出!” 无支祁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乃是亘古不变的道理,自通臂神猿突兀现于齐天岭中,我感觉到,今世七神猿应能再聚齐了。” 悟空笑问:“这是什么感觉?未卜先知?” 无支祁道:“不是,我哪有那般本事,只是感觉而已,说不得。” 悟空仔细算算,原来花果山中就已聚了四只神猿,后来又遇见聪明神猿六耳猕猴,他现在在三清那里,寻个好时机迟早要到齐天岭来。通臂神猿虽有些异状,但与通风、王禺终日不离,迟早也能恢复本身,唯有阴阳神猿无半点儿音信。 悟空想了想,心中有个不祥的念头,阴阳神猿只怕被人囚禁起来了,否则为何从未现过身? 无支祁道:“你寻我何事?” 悟空道:“于造化炉一事,尚有疑问。” 无支祁道:“造化炉与我等同出,便在天地间自主游荡,后来,地上人修了神通法术,便开始有人抢夺造化炉,最后被一道人得去,再无影踪。” 无支祁说这个造化炉与造化神猿一同出现,那应该就是老君等人所在的造化炉无疑。造化炉虽有两个,但西天的造化炉出现甚晚,自然不是那个。 老君和自己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从未提到有人争夺造化炉一事。悟空脑中现出一幕场景:一尊散发着浓郁造化气息的无主造化炉在天地间飘荡,无数仙人修士厮杀争夺,最后一个道人得到此物。他得了至宝,自然大喜过望,先要寻个无人处,躲藏起来。 造化炉岂是寻常法宝,这道人恐怕一时间也看不穿其中奥秘,就在他苦苦钻研的时候,从这炉子里面出来了一群人:三清、九天玄女、尚是小娃娃的玉帝和王母。 悟空虽然不知道这道人有多厉害,但若说他能胜过上一会元的三清,那是绝无可能之事。这一场会面的结局是什么,那道人又去了哪里,他究竟是谁?悟空却不知道了。 咦?不对啊,三清还未出来,这天地间便有了道人?悟空忙问无支祁:“你说的那个道人,他真是道人吗?” 无支祁道:“他头发束成一团,我看……和现在的道人无甚分别。” 悟空道:“你再仔细想想,到底有没有分别。”这个人到底是不是道人,实在重要得很。 无支祁仔细想了想,道:“确是没什么分别,他那打扮怪异得很,当时只他一人着这个装扮,故而我记忆犹新。” 悟空陷入了深思,三清未出,世间已有道人了,这事实在是怪异得很哪。或许只是凑巧,或许这人虽生在上古,却拥有非主流的心态?非要打扮得光怪陆离才觉得舒服? 悟空又问:“当时天地间只有一个造化炉吗,还有没有第二个?” 无支祁笑道:“这样的造化至宝,哪里可能还有第二个?” 悟空道:“倘若真有第二个,又当如何?” 无支祁一怔,道:“造化所生,独一无二,怎么可能有第二个?” 悟空默然不语,无支祁的见识也只止于混沌之初,对上一会元之事自然半点儿也不知道,看来这造化炉的秘密,还要去老君那里求教。 无支祁道:“我回北海了。” 悟空点了点头,无支祁居于北海,那是最安全不过的,纵是混元金仙恐怕也难在北海海眼处与他相抗。但却仍道了句:“走水路最好!” 无支祁道:“那是自然。” 目送无支祁离去,悟空转回了麒麟洞,此时洞中只通风、王禺与麒麟在此,见悟空进来,通风道:“正商议通臂神猿一事,你来得正好。” 悟空道:“通臂神猿怎么了?” 通风道:“他自到了齐天岭,只深入地底不出,我等也寻不见他了。” 悟空一怔,这是什么毛病?于是道:“可曾问过后土前辈?” 通风笑道:“后土前辈也曾试着唤他,他却始终不答。” 麒麟道:“通臂有心结,此结不消,恐怕难以恢复往日神通。” 悟空又问:“那他的肉身可有恢复迹象?” 通风道:“通臂肉身早已不知丢到哪里去了,怎能寻得回,后土前辈说,他若到了混元境界,自然道体合一,无须另寻肉身。” 麒麟道:“有理,混元初窥太初,当能聚天地元气而自成一体。但他自己若是不愿,一切都是妄谈。” 悟空想了想,道:“我去寻他。” 通风道:“若能寻到他还好说,此时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悟空道:“会不会有危险?” 通风道:“后土前辈说他在一个极为安全的地方,无须担心。” 悟空这才放下心来,他不由得想起初见通臂的场景,大漠、黄沙、月夜,他这些年来不知怎样度过,但一定是极为孤独的。 通风、王禺亦为神猿,通臂却没有亲近之感,那么,在白虎岭看见自己的那一刻,他心中可曾有过一丝欢喜呢? 悟空道:“即使如此,倒也不急了,我再遇见后土前辈时,定要好好请教通臂一事。” 通风道:“后土前辈随大禹往西去了。” 悟空暗道,后土乃是六御中人,见了大禹之后,二人再不稍离,后土似乎已经忘却了自己六御的身份,幸亏大禹是向西征讨,不能与天庭正面交锋,否则只怕真叫后土为难。 悟空起身问道:“九头虫现在何处?” 麒麟道:“我带你去。” 悟空对通风和王禺道:“齐天岭建成多年,第一次主动出击,必要遥相呼应,审度局势,切莫贪功冒进。 “群妖在岭中虽俯首贴耳,到了凡人地界,难保不殃及百姓,若有此例,当以雷霆手段杀一儆百,绝不姑息。” 通风道:“那是自然,我即刻通报大禹与赤松子前辈,严加约束御下妖兵,悟空放心便是。” 悟空随麒麟来到另一座石洞中,走了进去,却吓了一跳。 这个人不人鬼不鬼满身血污的东西,难道是那个九头虫吗? 九头虫此际威风全无,一身修为被麒麟禁锢,无半点儿逃脱的可能,原本九颗头颅被麒麟击碎一颗,耷拉在颈旁,血早已凝住,却更显得恐怖之极。 悟空来到九头虫面前,问麒麟道:“前辈问过些什么?” 麒麟道:“也没问什么,只知道他本是孽摇九凤,一只愚笨的九头怪鸟,后来不知受了何人点化,开了灵智,变作现在这个样子。” 麒麟将孽摇九凤的典故与悟空说了一遍,悟空点了点头,道:“劳烦伯父将他弄醒,我来问他。” 麒麟使个法术将五色绳索略松了松,果然九头虫自浑噩中睁开了眼睛,一见悟空,仔细辨认一番,喜道:“是你!”但他见悟空身后站着麒麟,又露出了恐惧之意。 悟空叹口气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不料三界一别,竟会在此处相遇。” 九头虫道:“你,你究竟是谁?” 悟空道:“九头虫,你也无须知道我是谁,若要活命,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如何?” 九头虫道:“当年落云城中,我待你如何?” 悟空道:“正因你我曾相识,才容你活到如今,否则你我岂能有今日再见?” 九头虫心中一凉,他还妄想和悟空攀个交情,现在眼看无望,于是惨然道:“你问吧,我自当知无不言。” 悟空道:“大五行灵血阵究竟有何用处?” 九头虫道:“这法子是别人传我的,那人只道布成此阵,有穿梭天宇之妙。” 穿梭天宇?悟空知道,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说白了,宇是空间,宙是时间。元始天尊那个八荒宇道阵中的宇也是这个意思。 难道这个阵法也有穿越空间之妙,天宇,可是说天外之天?寻常人若到天外之天,那是难上加难,即使悟空凭混元金仙修为,也只能越过九枝,无法再往上行。 悟空又问道:“你在三界中便布此阵,到了乌鸡国仍是如此,究竟是谁要你这么做的?” 九头虫道:“我当年居于孽摇,头脑混沌,前事记不起许多,后来一个道人将我点化——” “道人?”又是道人,悟空急问道:“那道人是谁?” 九头虫道:“我也不知他是谁,那道人有通天彻地之能,他传我灵智,教我神通,让我改名换姓,专为他在天地间搜取大五行灵血阵所需之物。 “后来我被人捉到三界之中,先前所作尽付东流,在三界中我突发奇想,既然大五行灵血阵有这个功用,想必也能让我脱出三界,后来遇见了你,之后的事你也知道了。 “回到此天地中,再没见过那道人。忽有一日,观音菩萨来寻,要将我收服为她效力,我自然不服,便和她打了起来。 “她三招两式将我擒下,却也不难为我,只让我在南海海底为她搜罗帮手,说要做一件大事。我见那处待得也舒坦,便应承了她。” 悟空问道:“那你为何又跑到了阴司渭水河中去?” 九头虫大惊:“你怎知道——对了,那人便是你对不对,是你夺走了双头怪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