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吾同在》 写在“基石”之前 “基石”是个平实的词,不够“炫”,却能够准确传达我们对构建中的中国科幻繁华巨厦的情感与信心,因此,我们用它来作为这套原创丛书的名字。 最近十年,是科幻创作飞速发展的十年。王晋康、刘慈欣、何宏伟、韩松等一大批科幻作家发表了大量深受读者喜爱、极具开拓与探索价值的科幻佳作。科幻文学的龙头期刊更是从一本传统的《科幻世界》,发展壮大成为涵盖各个读者层的系列刊物。与此同时,科幻文学的市场环境也有了改善,省会级城市的大型书店里终于有了属于科幻的领地。 仍然有人经常问及中国科幻与美国科幻的差距,但现在的答案已与十年前不同。在很多作品上(它们不再是那种毫无文学技巧与色彩、想象力拘谨的幼稚故事),这种比较已经变成了人家的牛排之于我们的土豆牛肉。差距是明显的——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差别”——却已经无法再为它们排个名次。口味问题有了实际意义,这正是我们的科幻走向成熟的标志。 与美国科幻的差距,实际上是市场化程度的差距。美国科幻从期刊到图书到影视再到游戏和玩具,已经形成了一条完整的产业链,动力十足;而我们的图书出版却仍然处于这样一种局面:读者的阅读需求得不到满足的同时,出版者却感叹于科幻书那区区几千册的销量。结果,我们基本上只有为热爱而创作的科幻作家,鲜有为版税而创作的科幻作家。这不是有责任心的出版人所乐于看到的现状。 科幻世界作为我国最有影响力的专业科幻出版机构,一直致力于对中国科幻的全方位推动。科幻图书出版是其中的重点之一。中国科幻需要长远眼光,需要一种务实精神,需要引入更市场化的手段,因而我们着眼于远景,而着手之处则在于一块块“基石”。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对于基石,我们并没有什么限定。因为,要建一座大厦需要各种各样的石料。 对于那样一座大厦,我们满怀期待。 序 王晋康是与刘慈欣齐名的中国新生代著名科幻作家,也是新生代中最年长者,说起来比大刘还早出道七八年。不过他的主要精力在于短篇,自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至今已经发表短篇80篇,曾以、、、《豹》、、、、、、《终极爆炸》、《关于时间旅行的马龙定律》等短篇科幻小说获十数次银河奖,是国内获银河奖次数最多的作家。近几年来他的作品有所转型,改以长篇为主,如《蚁生》、都是比较优秀的作品。是他最新的一部力作。如果用最简单的词语来总括这部小说,那就是:哲理·悬念·颠覆。 上帝与吾同在 这部新作的书名来自《圣经》的话头。小说中堂而皇之地出现了上帝——而且是个外星人。人类讨论外星文明问题由来已久(古希腊哲人就考虑过),但由于至今没有发现一个实例,结果就酿出一个“费米佯谬”:“如果外星文明存在的话,它们早就应该出现了。”对于这个佯谬有许多解释,其中鲍尔(J. A. Ball)的解释是,地球是一个被先进外星文明专门留置的宇宙动物园。为了确保人类在其中不受干扰地自发进化,先进文明尽量避免和人类接触,只是在宇宙中默默地注视着。 中为这个“动物园”设置了一位观察员兼管理员,亦即人类心目中的上帝。类似的故事框架,在西方和中文科幻作品中也有先声。例如影片《火星任务》(Mission to Mars,2000):文明极高的火星生物已经整体迁徙到一个遥远星系。临走时向地球播种了生命,并在火星上留守一人,以等待地球文明发展到登上火星的那个时刻。他为此等待了数亿年。更著名的如小说《2001:太空漫游》(2001: Space Odyssey),也叙述了类似的故事情节(但在库布里克的同名电影中没有该情节)。又如倪匡的“卫斯理”系列科幻小说中,将上帝想象为外星人,则可以说是“动物园假想”的小说版本。 但就王晋康的原意来讲,他笔下的上帝其实是对“上帝”的颠覆。它不再是西方的、宗教的上帝,王晋康有意把上帝世俗化、理性化、甚至东方化。这位东方上帝既有悲悯情怀,也颇善于玩弄必要的权术和计谋。他既厌烦本性邪恶的子民,也终不改舔犊之情。小说前半部以一波接一波的悬念,让“上帝”的身份始终扑朔迷离,不断出现震荡与模糊。等久已盼望的答案揭晓时,读者可能会对他的世俗身份失望,但这恰恰是作者的意图——让“创世”和“造人”从神话回归科学理性。并以一个理性观察者的睿智目光,在十万年的历史长河中来观察人类的整体人性。 善恶与吾同在 作者在小说中时时提醒读者思考以下问题:什么是善恶?人本善抑或人本恶?善之花能否从恶的粪堆中生长出来? 我们不妨将与刘慈欣的作一比较。 中强调“人性本恶”,为了生存,任何手段都是道德的。所以人类仅存的几艘宇宙飞船毫不犹豫地发动自相残杀的“黑暗之战”,“青铜时代”号的船员们可以毫无心理障碍地食用“量子”号船员的死尸,在发现被食者是某位熟人还会顺便问声好。不妨说,大刘的宇宙是绝对“零道德”的。 中的人类也曾经是零道德的。人类先民们互相残杀,发动灭族战争,食用同类之肉,靠这样邪恶的手段在人类早期的丛林世界中杀出一条血路。所有能够活到今天的人都是嗜杀者和食人者的后代。这才是人类的原罪。更令世人难以接受的是:天上并没有一个惩恶扬善的好法官,更没有“天道酬善”、“善恶有报”这样的天条。小说中还“居心叵测”地描绘了黑猩猩之间的惨烈的雄性战争,以此来印证人类的“邪恶”深深扎根于其动物的本性,这简直把人类的邪恶证到了死地。 刘慈欣所描绘的“零道德”图景都是虚构的,是作者特意设置的极端环境。对这些图景,读者可以相信,也可以不相信。其实读者大都是在小说环境中相信,而在真实生活中不相信。但王晋康所描绘的“零道德”图景则完全不是虚构,而是对历史事实的准确提炼。这些都是人类群体的恶,而群体之恶常常同族群的生存紧密相关,也因而符合生物的最高道德。尽管读者对这些锋利的结论会产生心理抗拒,但你无法反驳,无法不相信。 不过,好在王晋康描绘的“零道德”世界只是人类史上“曾经”存在过的。虽然人性本恶,但在群体进化的过程中,也有一株共生利他主义的小苗在艰难地成长,并隐然有后来居上之势。这同样是从历史中准确提炼出来的真实。至此读者可以舒一口气了,我们既不会再对人类史上充斥的邪恶患心理性眼盲,也不至于因邪恶充斥而看不到一丝亮色。 但话又说回来,即使人类历史发展到了今天这样的高度文明,“善”仍然不是人类最本元的属性,人类之爱、人道主义、世界大同、和平反战等还远远没有成为人类的普世价值。为此,作者提出了他独有的共生圈观念: 生物的群体道德,在共生圈内是善、利他与和谐,在共生圈外则是恶、利己和竞争。 不同族群在必要的条件下(文明程度接近、有共同的外部压力等等)可以形成“共生圈”,不过它并非“孔怀兄弟同气连枝”那样的温情脉脉,因为“共生是放大的私,是联合起来的恶”——这样的解释倒更像中国的另一个成语“同恶相济”。当两个族群相遇于天地间,争夺有限的生存资源,双方处于“零和博弈”时,我之善即彼之恶,所以“对牧民者最关键的是:确定共生圈的边线划在哪里”。这样的思考甚至已经具有某种现实意义了。 善恶没有简单的标准 正如王晋康的一贯风格,把哲理思考溶入具体情节、人物和悬念中,纳入一场星际战争的框架中,让故事以内在逻辑逐步发展,将读者和作者本人逼到墙角——不得不接受书中推出来的结论。 小说的第一主人公姜元善绝非“高大全”的完美人物。他本性中有恶,在童年就表现出原罪。而他妻子严小晨则是真善美的化身,她在深爱丈夫的同时,也始终对丈夫本性中的恶睁着第三只眼睛。在先祖拯救了人类之后,姜元善为了地球人类的最大利益,竟决定绑架先祖,殖民先祖的母星球,结果被妻子率领愤怒的民众推翻并押入上帝的监牢。严小晨大义凛然地斥责姜元善“忘恩负义”:“再核心的利益,也不能把人类重新变成野兽。” 故事是不是该至此完美收官?但作者颠覆了读者的心理定式——此后的事变证明,恰恰是严小晨的善良几乎害了人类,而姜元善却因本性中的恶而始终对敌方的恶保持着清醒,也因此促成了人类命运的转机。 小说结尾处,严小晨留给丈夫的遗书中有这样的苦叹: 你知道我一向是无神论者,但此刻我宁愿相信天上有天堂,天堂里有上帝。……他赏罚分明,从不将今生的惩罚推到虚妄的来世,从不承认邪恶所造成的既成事实。在那个天堂里,善者真正有善报,而恶者没有容身之地。牛牛哥,茫茫宇宙中,有这样的天堂吗?如果我能找到,我会在那儿等你。 然而——她——当然还有读者,曾经信仰的“天道酬善”信念,最终已经在小说中被粉碎。作者向我们揭示了善恶问题的复杂和深刻。他对此的思考比前人更深了一步。 2011年5月21日 于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系 楔子一 神话 话说人类纪元21世纪早期的一天,上帝从一次为时三十年的短觉中醒来,驾着他的太阳飞车,连同车上配置的“地狱火”(一种可以毁灭人类的神器),开始了对下界子民的例行巡视。巡视路线多年来从未改变,沿袭他的人类子民第二次走出非洲的路线,亦即晚期智人的迁徙路线——从东非大裂谷附近开始,大致顺着地球旋转的方向朝东走。十万年前,他的一小群子民就是沿这样的路线开枝散叶,最终繁衍如恒河沙数,成了这颗蓝色星球的主人。 东非大裂谷附近是人类的两次发祥之地。一百万年前的早期人类,十万年前的晚期智人,都是从这儿诞生并先后走出非洲的;其中十万年前滞留未走的那部分人类在此地繁衍生息,扩张到整个非洲,形成尼格罗人种。按说这群黑皮肤的子民才是上帝的嫡长子,手上沾的其他种族的鲜血也最少(当然少不了种群内部血淋淋的杀戮),偏偏他们的发展最为迟缓和落后。从总体上说,今天的非洲仍是地球的荒郊僻野,随处可见贫穷、愚昧、吸毒、贪贿、灾疫、割礼、军阀混战、部族仇杀。俯瞰种种,上帝不免为他的嫡长子扼腕叹息。 太阳飞车随后驾临中东,这儿可以说是人类的第二摇篮。人类走出非洲后先在这儿逗留,在九万年前创立了中东新人文化。其中一部分长留中东,成为高加索种群(即白种人)中东型的祖先。中东其实也是上帝的诞生之地——这儿只是指“上帝”在人类心灵中的诞生,因为世界上有三大宗教诞生于此。当然,当上帝的子民分化为不同的族群、操用不同的语言、持有不同的信仰时,上帝的名字也时有变化:阿蒙神、耶和华、宙斯、朱庇特、奥丁、佛陀、梵天……如此等等。对这些奇奇怪怪的名字,上帝不偏不倚一概笑纳——从不在乎世俗的虚名。 中东自古就是多个民族争夺的“上帝应许之地”,至今仍是世界的火药桶,犹太人与阿拉伯人、什叶派与逊尼派之间的千年世仇,一直延续到今天的国家政治和民众生活之中。上帝摇头叹气,驾着飞车离开中东,在广阔的欧亚大陆上空大范围地盘旋。 五万年前,一部分中东新人进入东欧,成为白种人欧罗巴型的祖先;还有部分迁徙到东北亚,成为白种人乌拉尔型的祖先;中东新人的另一个分支则向东,经伊朗高原进入南亚印度次大陆,成为达罗毗荼种群的祖先(不过,印度大陆后来被西北侵入的雅利安人所占领,后者也属白种人和印欧语族)。三四万年前,南亚种群的一支进入东亚黄河流域和北亚草原地带,成为蒙古利亚种群(黄种人)东亚型和北亚型的祖先;另有一部分沿孟加拉海湾北岸进入东南亚,成为黄种人南亚型的祖先。 欧亚大陆是地球上最广袤的大陆,也是数万年来人类的主战场。亿兆子民披荆斩棘茹毛饮血,杀伐征战血流漂杵,汗水和鲜血浸透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 人类子民的扩张中还有一些小的分支:南亚种群的一部分继续东迁到南太平洋群岛,在距今三万年左右向南到达大洋洲,成为大洋洲种群(棕种人)的祖先。而黄种人的一部分则继续北进,在距今两万年左右到达北极,成为黄种人北极型的祖先;又通过白令海峡陆桥进入美洲,成为黄种人印第安种群的祖先。在上帝的心目中,这几支子孙最为不幸:他们的生存区域与世隔绝,文明进展过于缓慢,因而,当手执火枪和《圣经》的白人表兄弟登上新大陆后,孱弱的土著人就只有引颈就戮的份儿。那波惨烈的种族灭绝之潮是三四百年前的事儿,以上帝的时间表来说几乎就是昨晚发生的,他从长觉中醒来,用鼻子嗅嗅,还能闻到新鲜的血腥味儿呢——偏偏是那些屠杀者和流放罪犯的后代建立了今天世界上最富活力、最人性化的国家,成了当今人类社会的主流! 天道就是这样诡谲,连上帝都捉摸不透。 上帝是一位非常尽职的神祇。他的巡行已延续了十万年之久,难免有职业疲劳,何况现在年迈力衰、精神不济,但他仍努力克服老年人的怠惰,认真对待着每一次巡视。近几百年来,人类发展得太快,上帝甚至不得不调整了作息时间,把数百年一次的长觉改为几十年一次的短觉。即便如此,每次从短觉中醒来,尘世的变化仍让他目不暇接。人工建筑已经汇成地球上最广袤的“丛林”,甚至改变了这颗星球上大陆的基色。到处是高速路网、跨海大桥、越海隧道、万吨巨轮、宇宙飞船、人造卫星——卫星已经多达数千颗,害得上帝在巡行时不得不小心避让!还有留在月亮上的人类脚印、降落火星的探测器、流光溢彩的奥运会,如此等等。他的孩子们也基本懂事了,知道了一些起码的禁忌,比如:不能吃同类之肉、不能进行灭族战争、不能对野生动物赶尽杀绝,对大自然要有敬畏之心……这些律条虽说还未被全体人类所遵奉,但至少在主流文明国家中已经基本被接受。 不过——知子莫若父啊。上帝知道子民们的本性,那是他们隐藏在基因最深处的先天之根,轻易变不了的。子民中不乏真心向善的个体,但也有很多内心邪恶的家伙。而且,当千万个个体汇成一种大集群(氏族、部族、民族、国家、利益集团)时,那具大躯体内就会自动长出一个又粗又长的毒腺来,哪怕在这个集群中确实有众多善良个体。这是一条铁律,从古到今概莫能外,唯一的区别是——近代文明人会为这个毒腺罩上一层圣洁的毛羽。十万年来,他的子民们虽然基本懂事了,但并未真正洗心革面,仍把最高的种族智慧用在互相残杀上。石斧换成弓箭梭镖,再换成青铜武器和铁制武器;冷兵器换成来复枪、飞机、坦克、军舰、航母、核弹、生化武器、信息武器、基因武器、气象武器……其才智之绚烂,真让上帝佩服得五体投地。就在此时此刻,就在他乘坐的太阳飞车下面,数万件核武器仍在发射井、机动发射平台、战略轰炸机和核潜艇中蓄势待发,它们足够毁灭地球几十次,单等某个火星来将其引爆。 看着这些危险的玩具,上帝不免心情灰暗,因为它们甚至威胁到上帝本人在哲理意义上的存在——有位人类智者说过:既然人类中存在如此多的邪恶,那就证明,又仁慈又万能的上帝不可能存在!上帝对这段雄辩的逻辑推理唯有苦笑,心想,孩子们还是幼稚啊,徒逞口舌之快啊,站着说话不腰疼啊。上帝倒是非常愿意根除尘世间一切邪恶,也有能力做到,至少在人类早期能做到,但既然邪恶深植在人类本性之中,唯一永远有效的办法便是——把人类彻底族灭。 上帝老啦,硬不起这个心肠。他也年轻过,血气方刚时,曾对行事邪恶的子民使用过“地狱火”,那是仅有的一次,而且用过就后悔了,甚至在中途就罢手了——毕竟那是自己的孩子啊。那次出手差点夷灭了人类,也在上帝心上深深地割了一刀。自那之后的数万年间,上帝再也没有干涉尘世的进程,他只是待在天上,时时压抑着“出手”的冲动,尽量做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尘世上,本性邪恶的子民砍砍杀杀,多少次滑到整体灭绝的边缘,但总能化险为夷、由乱入治,全然不知有一个旁观的老人为他们捏着一把冷汗。更奇怪的是,从长远来说,似乎这些血腥的战争并未影响文明的发展,反倒有促进作用! 看看地球上几个人种的兴衰就知道了。一位勇于自省的白人科学家说过,今天人类社会中最强势的印欧语族,恰恰在历史上犯过最血腥最肮脏的罪恶。这个结论未免令人沮丧,在“劝人行善”的布道中不好引用;但如果把其因果掉一个个儿,其含意则更为不祥——也许正是由于印欧语族在历史上犯过最血腥最肮脏的罪恶,才造就了它最终的强势?! 也就是说,“邪恶”才是人类发展的原动力? 天道叵测啊,上帝思考了十万年,有了一些心得,但也不敢说已经参透天道。 这次巡视,上帝照例在叫做中国的地方多停留了一会儿。这是地球古文明中唯一绵延至今的、没有全民宗教信仰的族群,又是人数最多的族群,因此在他的一众子民中相当独特。中国人向来以实用简单的方式对待神祇:草根阶层把尘世中的皇帝丝毫不差地照搬到天堂中,士大夫阶层则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子不语怪力乱神)。上帝并不以此为忤逆,他虽然因“天命”坐上这个宝座,自我定位却是知识分子,即中国古人所称的士大夫,是个勤勉的人类学家、社会学家、动物行为学家、哲学家和历史学家,中国士大夫阶层对待神衹的模糊中庸的态度其实颇合他的脾胃。 其实,上帝一直在向信徒们灌输这样一种开明的宗教观: 仁慈而万能的上帝是存在的(还是让子民们有点儿信仰为好!这样,在他们行邪恶之事时心中至少还有点惧意); 他力求不干涉尘世的进程; 即使有不得已的干涉,也是不露行迹的。 你看,这和中国人的态度是不是殊途同归? 这个国家还有一个特质:社会结构超级稳定,保留着许多胚胎化的东西。不过,它在沉睡千百年之后突然醒转,眼下的剧变也最让俯瞰者眼花缭乱。青藏铁路、三峡大坝、南水北调、西气东输、高速公路铁路网、神舟飞船、跨海大桥、夜晚的灿烂光海……当然也有环境污染、沙漠化、毒奶粉、血汗工厂、社会诚信缺失、为富不仁、前赴后继的腐败,等等。上帝——以他哲人的秉性——倒不太看重其中物质层面的变化,而更看重精神范畴的异象。在几乎所有民族中,宗教信仰都是最有效的族群黏合剂,帮他们在弱肉强食的黑暗丛林中同心协力地杀出一条血路;如果遭逢乱世,它也常常是群体道德沦丧前的最后一道堤坝。那么,没有全民宗教信仰的中国人又是用什么东西维系了地球上人数最多、延续最久的古老族群? 上帝对此饶有兴趣,一直在仔细观察思考,而且有了一些心得。他准备在有生之年完成一篇研究报告,留给他的继任者——如果有继任者的话。 上帝确实老了,精力不济,巡视到这儿已经十分疲惫。他决定这次巡察不走完全球,就在这儿中止,下次巡视也将从这儿开始。离开之前他需要去尘世一趟,为自己补充一些给养,尤其是为他的“琼浆玉液”补充一些原料。这些年来上帝食量大减,但酒量不降反增。毕竟,十万年的守护生涯太漫长、也太孤独了,杯中物是他唯一的慰藉。 此刻,他位于中国的中原地带,也即这个古老族群最重要的发祥地。这会儿,他的飞车还处于地球的阴影之中,脚下仍是沉沉的黑夜,但东方的天际已经射出第一束光剑,马上要照到他的太阳车了。十万年来他一直隐迹匿踪,不想让尘世子民看见真身,便赶在第一缕阳光到来之前让他的座驾彻底隐形。 他驾着隐形飞车下降,重新进入夜幕,开始寻找他的目标。由于某些历史因缘,他对中原一带非常熟悉,很快便找到一座国家粮库,趁夜静无人悄悄补充了给养,当然首先是制造琼浆的原料。“赖知禾黍收,已觉糟床注。如今足斟酌,且用慰迟暮。”一位籍贯中原的中国诗人写的这几句诗正巧是对他的写照。想到这儿,他的唇边不由得浮出笑意。 杂事已毕,该离开尘世了。上帝正要拉高飞车,忽然听到一阵嘹亮的儿啼。他侧耳细听,那是两个婴儿的啼哭声,在万籁俱寂的清晨,这声音显得极具穿透力。也是一时兴之所至吧,他改变了方向,驾着飞车向声音源头飞去。 时下正是早春时分,是万物繁衍的季节,柳树刚绽出新绿,迎春花含苞欲放,蛰伏的昆虫都醒来了,墙头上的公猫兴奋地追逐着异性。在飞车之下的众多房屋里,也少不了有一对对男女在干着那种古老的勾当。 飞车来到一株大柳树上空,树下是一家乡镇医院,产房的窗户泻出温馨的灯光,医护们忙成一片,因为一男一女两个婴儿几乎同时出生。两个小家伙都很强壮,竞相迸出他们来到人世间的第一阵啼哭。上帝将飞车下降到树梢高度,悬停在那儿悄悄聆听着。他这会儿心情不错,想为俩小家伙送点小礼物。于是他驾飞车接近产房,悬停在窗外,悄悄为两个婴儿做了施福。虽然他一向“力求不干涉尘世的进程”,但小小的破例还是有的——既然他握有神力,一次小小的施舍就能提升某个子民的命运,好心的老人怎能完全拒绝这种诱惑呢。而且,他对自己的小小违规也有辩解的理由:他的施福能否起作用,还将取决于被施福者的福缘。如果这俩小不点儿福缘深厚(其基因结构与他的施福共鸣),其大脑就会加速发育,获得高于常人的智商。从这个角度说,归根结蒂,这点福缘本来就是他们的。 医院里一众凡人当然不知道有这桩“不露行迹的”天赐之福,产房里节奏照旧。两个新爸爸此刻进了产房,抱上各自的孩子,和产妇们兴奋地交谈着,两个婴儿止住了哭声,在爸爸怀里咿唔着。上帝满意了,微笑着驾飞车升入九天之上,回到他的驻留之地。这次他准备进入一次为时二十年的短睡,相当于打个吨儿吧。 上帝老了,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不定哪次睡着后就不会醒来,撇下他守护了十万年的子民。当然,他的子民已经长大成人,没有他的守护照样能活下去。不过——他仍然难以排解心底的隐忧,要知道,他们可从来都不是让父亲省心的孩子。 上帝在隐忧中沉沉睡去。这时他还不知道,一场弥天灾难正悄悄向他的子民们逼近。 <hr /> 注释: ①关于人类起源有不同假说,本文取其中的“非洲中心说”。 楔子二 现实 产房里杨医生在喊:“,姜先儿,生啦,你媳妇生啦!” 姜宗周在本地小有名气,他出身中医及武术世家,本人也是医生。姜家祖传的“济世堂”离镇卫生院不远,他与卫生院的医生都很熟。他个儿不高,身形偏瘦,中式褂子下藏着鼓突突的腱子肉,黑脸膛,短发,额头凸出,一双小眼睛挺聚光。他站在半开的产房门口,笑着问:“杨姐生个啥?” 杨姐骂他:“瞅你那连汤嘴!屎搅屁屁搅屎,啥子‘杨姐生个啥’,是你媳妇生个啥!” “对对,是我嘴巴连汤。杨姐我媳妇生个啥?——该死该死,又连汤了。杨姐你是我姐可不是我媳妇。”他笑着,这次咬清了字眼,“杨姐,我媳妇姚明芝生个啥?是不是小子?” 杨姐笑着说:“没错,带茶壶嘴儿的,3750克,七斤半重。” 姜宗周自得地说:“我断得咋样?早就号出这回是小子,我这号脉比B超还准呢。生个小子好,咱老姜家的‘济世堂’和太极功夫有传人了。” 里边又喊起来:“严先生,严先生,你媳妇也生啦!” 那位从北京来的白领严豪一直坐在长椅上专心看书,这会儿忙跑过来,凑到门边问:“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是一朵花,白白胖胖的闺女。真巧,也是七斤半,和姜家小子一样重。” 严豪高兴地说:“好!我和姜兰就想要闺女。女儿家心细,长大了会疼爸妈。” 产房内传出两个小家伙的哭声。姜宗周长吁一口气,心里绷紧的弦松了劲儿。他虽然没有经历产妇的阵痛,但已经陪着产妇折腾了两天三宿。这会儿他衣冠不整,头发乱得像蓬草,两眼布满红丝。严豪倒是衣冠楚楚,神清气爽,腋下夹着一本书。他是一个小时前刚从北京乘飞机赶回来的,不像姜宗周已经熬了几夜。姜宗周掏出两支烟,给对方敬一支,又为对方点上,两人深吸一口,惬意地长呼一口气。 姜宗周说:“知道不?你媳妇姜兰是我远房叔伯妹子,我算是你的大舅哥哩。她和俺家姚明芝还是小学同学。” “哟,是吗?失礼失礼,我不知道咱们是亲戚。” “我看你一直在看书,这个时辰也能看得下去?” 严豪笑着说:“咱们再操心,能替产妇去疼?我一向是这样,不干那些没效果的事。” “你倒是想得开。”姜宗周笑着用烟卷点点他的鼻子,“你可是坏了老规矩,哪有闺女到娘家生孩子的?照老话说……”他原想说“要妨娘家的”,但把这句不吉利话咽到肚里了,改口说,“照老规矩必须等满月后才能回娘家,俗话叫挪骚坡儿。” 严豪一笑,“都21世纪了,谁还理这些旧规矩。”他解释道,“我妈身体不好,虽然疼孙孙,却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只好来麻烦丈母娘。开始时丈母娘不乐意,我说,全当我是个倒插门不就得了?孩子生下来不管男女都随孩子妈的姓。老太太乐了,说,只要你当倒插门,我闺女在娘家坐月子就不算坏规矩。于是,她就大包大揽接下来了。” “满月后打算咋办?孩子带回北京还是留在这儿?” “和丈母娘说好了,她跟我们去北京帮着带孩子。带到三四岁,然后把孩子带回姜营住几年,到了上学年龄再去北京。” “对,这样安排最好。孩子先得跟爹妈一段,免得跟爹妈生分;再到乡下养一段,孩子长得壮实。你看如今的城里娃儿,哪个不养得像豆芽似的?”姜宗周又说,“要按你这种安排,你家闺女和俺家小子还能在一块儿玩儿三年。” “没错。到时候你多照应。” “好说,应该的。刚才看的什么书?我看你那样入迷。”严豪让他看书的封面,书名是《第三种猩猩》,“第三种猩猩?我只知道有黑猩猩和大猩猩。” “不是那个意思。大猩猩与人类血缘稍远,这本书里没有提它。地球上的所有动物中,和人类血缘最近的是两种猩猩:黑猩猩和倭黑猩猩,它们和人的基因相似度超过了98.4%。在进化树上,它们仅仅在三百万年前才与人类分流。所以这个书名的意思是:人类只不过是第三种黑猩猩。” “人类是黑猩猩?” “自尊心受打击了不是?这本书说的其实就是这个意思。人和动物并没有截然的界限,比如,黑猩猩就在很多方面和人类一样,它们同样有爱心、有羞耻心、会使用工具、会互相帮助、有初步的宗教感情、会发动同类间的战争——而且照样是由‘男猩猩’负责打仗!可巧应了一句名言:战争让女人走开。”他把书塞给对方,“我正好看完了,送你吧,闲时看看。这本书值得一看,作者是杰拉德·戴蒙德,美国科学院院士。他是白人,但他批判白人的历史罪恶一点儿也不留面子。依我看,咱中国人还缺少这种自省意识。” 产房内拾掇好了,可以让当爸的进去了。这家镇卫生院比较简陋,没有专设的婴儿室,两张婴儿床就放在产妇旁边。两个产妇乏透了,头发湿漉漉的,但这会儿都不愿睡,幸福地盯着各自的孩子。两个小家伙很给老爸面子,这会儿都止了哭。两个当爸的笨拙地抱起婴儿,盯着襁褓上方皱巴巴的丑脸蛋,看得心醉神迷。 姜宗周忽然说:“噢,明芝你饿了吧?我这就给妈打电话。她估摸着你今晚要生,没睡,一直在候着呢。”他把襁褓放回床上,走到门外用手机打通家里电话,“妈,明芝已经生啦,你做饭吧,我这就回去拿。噢对了,做俩人的饭吧,同屋的姜兰也生了。” 电话那边忙不迭地问:“生个啥?是不是小子?” “不是,是个闺女。” 那边愣了一下,小声问:“那你早先号脉……” “失手了,这次没号准。” “可你爹也号出是小子。” “我爹也失手了,这叫老马也会失前蹄。” 这句话惹得产房里的人都笑了,电话那边赶紧换了口气:“闺女也好,咱照样亲。”她在电话外说着什么,肯定是在向老头子解释和安抚,然后回头郑重交代,“老头子放话啦,说不管是儿子闺女,不许给明芝冷脸子看,咱家可不是那种不明理的人。” “老娘你就放心吧,我再不乐意,咋敢不听你和我爹的话。”姜宗周回过头对大伙儿挤眉弄眼,“我妈说生个闺女咱照样亲,还说,不准给明芝冷脸子看。” 满屋的人都笑了。明芝说:“你个鳖犊子,别诓咱妈啦!把手机给我。” 姜宗周没有给她,对着手机大声笑道:“妈,你不用安抚我爸啦!我是骗你的,生的是个小子!” 那边一下子乐疯了,“你个王八犊子!好你个王八犊子!三十岁的人啦,全没个正经,这种大事也开玩笑。”她对老头子说了几句,又对着电话说,“你爹可高兴了,说话都不照谱了。你猜他说啥?他说咱老姜家人老几辈子积福行善,他不信到这一代会断了香火。” 姚明芝这是第二胎,老大是闺女。农村里的计划生育政策虽然比城里松,但也只准生两胎,所以这次生男生女可关乎着老姜家的根儿,当爷奶的早就牵肠挂肚了。老娘的话让姜宗周有点尴尬,因为手机音量很大,他怕同屋的严家小两口儿听见。严家夫妇都是北京户口,只准生一胎的,这次生个闺女,意味着已经“断了香火”。他忙低声说:“妈,你高兴糊涂啦?还说咱家都是明理人呢,看你说的啥糊涂话。那是旧思想,生儿生女都是传咱家的香火。别说这些糊涂话了,赶紧做饭吧,我这就回去。” “别慌别慌,你爹还有话呢。”电话里唧咕了几句,“你爹说他已经把娃儿的名字起好了,叫姜元善,就是人之初性本善的意思。这是大名,小名叫牛牛吧,是我起的,今年是牛年。你问问明芝同意不同意。” “没啥不同意的,就依你们。” 老娘太兴奋了,还想唠下去,笑着说:“知道不?咱们小慧可有小心眼儿啦!你六婶逗她,说有了小弟妹,爸妈就不会亲她了。小慧真上心了,一直到睡觉前都少言寡语。我问她亲不亲弟弟,她木着脸,就是不回话。” “没关系,赶明儿姐弟俩一见面,自然就亲了。” 姜宗周摁断电话,回头看看严家小两口儿,多少有点难为情。严豪看看产床上的妻子,笑着说:“大舅哥你别怕我多心,没关系的,我和姜兰真的不在乎。谁说闺女不传香火?看吧,你姓姜,嫂子姓姚,这两个姓都带女字旁,说明它们都是母系留下来的姓氏,对不对?中国凡是最古老的姓氏都带女字旁,像嬴姓、姒姓、妫姓、姬姓,多了去了。其实,连‘姓氏’的‘姓’也是女字旁!咱中国的方块字就有这条好处,单从字形上就能追到老祖宗那儿去。” 姜宗周高兴地拍拍严豪的肩膀,“这话说得有学问!不愧是北京人,思想就是比俺们开通。噢,我得回家拿饭去了。是俩人的饭,你就别让家里做了。”他带上那本书,临出门又笑着对妻子说,“我回家这阵儿,明芝你跟他两口子商量一下,订个娃娃亲吧。俩小东西有缘,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同地生,连体重都一样,太巧了。要能成一家,笃定能白头到老。” 明芝笑道:“我肯定乐意啊,就怕人家北京公主看不上咱这穷旮旯的小姜先儿。” 严豪忙说:“谁说的,谁说的!大舅哥你放心走吧,我们这就商量,等你回来,大舅哥就变亲家公了。” 姜兰也凑趣,“甭商量,我已经同意了。再说,你家小子长大后怕是留不到姜营吧,现在的年轻人心野,脚下路子又宽,你那个‘济世堂’不一定拴得住他。” “我倒不在乎,就怕他爷爷伤心。他非想让‘济世堂’万古流传哩。好,我走啦。” 姜宗周笑着出门。天色刚刚放亮,东方天空露出一抹红云,田野中雾霭升腾,周围萌动着春天的气息,一如这位新父亲心里腾腾跃动着的兴奋。此刻,这位新父亲对着朝阳用力舒展双臂,尽情地来了一个深呼吸,然后步履轻快地跑步回家。 <hr /> 注释: 第二章 穆罕默德·本伊萨和穆罕默德·哈利德是随旅游团来到塔斯马尼亚岛的。这儿号称“世界尽头”,巴斯海峡将它同澳洲大陆分开,使之孤悬在南太平洋和南印度洋的交界处。岛上到处是连绵的丘陵、山谷、高原、火山和陡峭的海岸,中央高原上有颜色碧绿的深湖——是在冰川期形成的。岛的西部大多是高山森林,覆盖着浓密的云雾,峡谷潮湿阴冷,一些地方至今仍是处女地。现在是二月,正值夏季,因为靠近南极的缘故,白昼拉得很长,晚上九点半之后太阳才会落山。旅游团乘车游览了全岛,难以进入的山地也乘直升机转了一圈。 岛上居民几乎全是英国移民,住在英国老式村庄中,到处可见老式农舍、山楂树篱笆和陈旧的风车,让人恍若置身英国乔治时代和维多利亚时代,只有随处可见的桉树、山毛榉和香桃木显示出澳洲特色。漂亮的女导游声情并茂地说,早期英国移民非常想念家乡,所以在建筑上努力保留家乡的特色,用以慰藉思乡之情,结果使得这儿的风景极具英国特色。 本伊萨和哈利德都是阿拉伯人,这次来塔岛有特殊任务,旅游只是掩护。为了不引人注意,旅程中他们没有穿民族服装,说话也十分谨慎,但在听了这段讲解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两人中个子较高的本伊萨用流利的英语问导游:“怎么没有看见一个土著村庄?这个岛上原来没有土著人吗?” 导游回过头嫣然一笑,简略地说:“非常遗憾,本岛土著已经完全灭绝了。详细情况,发给你们的导游手册上有介绍。” 然后,她继续介绍塔岛的迷人风光。这位黑发黑眼珠的女导游是墨尔本大学的中国留学生,做暑期导游是兼职,她因为自己的外国人身份,不愿深谈这个煞风景的敏感话题。本伊萨和哈利德暗暗冷笑——答案他俩早就知道啦。土著人过去是有的,但在一百五十多年前被英国移民杀绝了。所以,眼前这些美丽的英国古典风景,还有它所承载的英国移民们温馨的思乡之情,其实都建基在血泊和白骨之上。这些天杀的西方异教徒,从祖先开始就是满手鲜血的杀人凶手。不过,旅游手册上确实明文介绍了这段血腥的历史,在这点上,澳大利亚人倒没有为祖先讳饰。 本伊萨的问话只是想稍稍出一出胸中恶气,所以点到即止,不再多说。他俩这次来塔岛是应一个陌生人的邀请。这个邀请非常突兀,使人疑窦重重。哈利德觉得这多半是西方情报部门设的陷阱。本伊萨尽管也有怀疑,但凭直觉认为它不是陷阱而更像是机会,一个难得的机会,说不定那个行事怪诞的什么科学天才,会成为他们这个日益衰落的组织的救星。 塔斯马尼亚岛很小,一天就游览完了。旅游团到岛南端的霍巴特机场乘机,当天返回墨尔本。两位阿拉伯人则提前离团,来到霍巴特动物园。这是该岛唯一的动物园。今天是星期天,动物园行政部没人上班,办公楼很安静。那位叫威廉·布德里斯的家伙依照约定在办公室门口等着他俩。 布德里斯表情冷漠,个子不高,皮肤黝黑,黑色鬈发,浓眉,蒜头鼻子,虽然很年轻,但黑色络腮胡相当茂盛。他穿着澳大利亚人爱穿的浅色短裤和鲜艳的花衬衫,衬衫敞着领口,露出黑糊糊的胸毛。他属于澳洲土著民族阿拉马纳部落,但他的鬈发和黝黑肤色比较特别,因为澳洲土著一般都是直发和较浅的棕色皮肤。两位客人第一眼看到他这副尊容有些失望——这个家伙竟然是超级天才?但人不可貌相,至少这家伙的国际物理工程大赛金牌不是虚的。 布德里斯把客人迎进办公室。办公室中央摆放着一只幼袋狼的标本,做工很精致,毛色鲜艳,一双眼睛茫然注视着远方,那种木然的表情倒和它的主人颇为契合。 两位客人的目光被标本吸引住了,本伊萨拍拍袋狼的脊背,说:“布德里斯先生,我俩刚参观了这个岛上的袋狼保护区。不过虽说是保护区,里面竟然只有标本而没有一只活袋狼。像这种空有其名的保护区真是太奇怪了,恐怕全世界只此一家吧。” “对,澳洲袋狼早就灭绝了。” “这个标本是否就是用你复活的袋狼制作的?我们知道你在负责这项研究,而且听说已经成功了,只是还没有对外公开。” “对,我已经复活了袋狼,目前成活的有二十多只,早夭的一只被做成了这个标本。这个项目是澳大利亚自然保护基金会资助的,国内很多大公司,像必和必拓、力拓、默多克集团都是基金会的大金主。”布德里斯摸着袋狼的脑袋,直截了当地问客人,“对于我,你们还知道哪些东西?尽可全部摊出来。为了合作成功,我欢迎你们深入了解我,你们不清楚的我会补充。至于你们两位的履历,虽然你们组织严格保密,但我也多少了解了一些情况,是通过黑客手段弄到的。需要我讲讲吗?” 哈利德恶狠狠地瞪着主人,他觉得这是主人的下马威。本伊萨向他使个眼色,平静地说:“那太好了。坦白地说,我俩的履历连我们自己都忘啦,你既然知道,请讲吧。” “好。你们的真实国籍和真实姓名我就不说了,只说点无关紧要的。你,穆罕默德·本伊萨,今年三十七岁,曾在美国加州大学化学专业学习,没有毕业就投身恐怖组织。你擅长策划爆炸,中东各国至少有五起爆炸案和六十七条人命与你有关。对了,关于你的爆炸生涯我有点儿小小的疑问,今天趁机问问。你们组织不是最推崇自杀爆炸吗?但你却是例外。你一向不使用人弹而习惯于遥控引爆,尤其擅长用同一地点多次引爆的方法以便尽可能杀伤赶来现场的警察和军人。” 本伊萨的目光变冷了——他感觉对方这句话可能是刻薄的讽刺,但问话者的表情非常平淡。本伊萨想了想,决定先把这句话当成普通的疑问,便坦率地回答:“那种消耗过于昂贵,圣战者已经负担不起了。” “尤其是你这样的业内专家?” “对,我的命很贵。” 问话者平淡地说:“你是对的。完全没必要无谓地弦耀勇气,我很赞赏你的清醒。至于你,穆罕默德·哈利德,今年二十八岁,没上过什么学。你是位一流杀手,擅长使用轻武器、冷兵器,甚至能用手扭断人的脖子。”他的唇边浮现出若有若无的笑意,“关于你我还知道一点小花絮:尽管你极度仇恨犹太人,却酷爱以色列乌齐式冲锋枪,对不对?” 哈利德简单地说:“没错。这种枪轻巧,火力强大,能单手换快慢机,我用惯了。” “你们的情况就说到这儿吧,说说你们对我的了解。”两位客人交换了一下目光,本伊萨说:“我们知道你今年二十七岁,是第一届国际物理工程大赛金奖得主,墨尔本大学的副教授。原是物理学家,主攻核物理。但五年前你的专业方向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转而研究基因工程,具体说就是用克隆办法复活袋狼。你仅仅用了五年,就在一个全新领域里做出突破,确实是难得的天才。” “这些情况没错。还有呢?” 本伊萨补充道:“你是澳洲土著人,属于艾尔湖附近的阿拉马纳部落。没结婚,有一个情人,不过在两年前已经断了来往。你的爹妈都活着,住在土著人保留区,夫妇俩都没有学历,没有正当职业,依靠政府发给土著民的补助金生活。你和他们的关系不太亲密,很少回父母那儿,有时寄一些钱回去。你不大喜欢交际,朋友不多,大部分业余时间都花在电脑上。” “嗯,不错。还有吗?” “你精通电脑,在私下里是一个有名的黑客。你曾四次黑过我们的网站,最近一次还公然留下了威廉·兰纳的名字,邀请我们来同你见面。” “那么,对威廉·兰纳这个名字你们知道些什么?” 两位客人摇摇头,哈利德坦率地说:“我们尽力查了,没有得出结果。在整个澳大利亚有三个叫威廉·兰纳的人,都和你没关系。” 布德里斯冷漠的脸上第一次绽出笑纹,“看来你们的情报工作还不到家,最重要的一部分还没了解。不要紧,一会儿我会为你们补上这些内容。不过咱们不必着急,既然已经来到动物园,那就先随我参观一下吧,这儿有不少奇特的澳洲动物。” 哈利德有些不耐烦,自来到西方世界,他的神经一直紧绷着,可没有闲心去参观什么澳洲动物。本伊萨向他使个眼色,说:“好的,请带路吧。” 布德里斯领两位客人游览了动物区。这儿主要展出该岛和澳洲特有的动物,鸟类有吸蜜鸟、樫鸟、黑鹊、琴鸟、极乐鸟、黑凤头鹦鹉等;哺乳类有沙袋鼠、帚尾袋貂、环尾袋貂、袋鼬、斑袋鼬、塔斯马尼亚袋獾以及毛鼻袋熊,当然也少不了最典型的澳洲动物鸭嘴兽和针鼹。他边走边介绍说,一亿年前澳洲就与其他大陆隔绝了,所以本土物种大都比较原始,进化的时钟在这儿明显放慢了。比如,澳洲始终没有进化出胎盘类哺乳动物,针鼹和鸭嘴兽甚至是卵生的。当年,恩格斯先生在读到关于卵生哺乳动物的报道时,认为是记者弄错了,曾大加嘲讽,后来还为此公开道歉。澳洲特有的针鼹也值得一提,它的哺乳方式非常特别,母针鼹没有专职的乳房,而是在某处皮肤渗出乳汁供小针鼹舔食。所以,从针鼹身上可以反溯出哺乳动物乳房进化的途径。 参观一遍后,布德里斯说:“现在领你们参观我复活成功的袋狼,此前从没人获准参观过。我的资助者不许我提前公开它们。他们的计划是:等繁衍出足够数量,首先在袋狼保护区露面,把保护区建成一个真实的侏罗纪公园,让保护区的名字变得名符其实。”他平淡地补充一句,“《侏罗纪公园》那部电影把复活灭绝动物这门技术弄得人尽皆知,但实际上,复活已经灭绝的古代动物,我才是第一人。” 他领两人来到一个封闭的大院,用遥控器打开大门。院中有圆形铁栅栏,栏中围有面积很大的石山和小溪。走近看,山石树木间有几只袋狼——不是标本而是活的袋狼!这种奇特动物是从已经消失的历史中重新返回现实世界的。它们体形似狗,头似狼,身长有一米多,尾巴细而长。体毛又短又密,呈土灰或黄棕色,背部生有十几条鲜明的黑色带状斑,有点像老虎的斑纹;母兽腹部有育儿袋,但眼下袋中都是空的。 栅栏内有一个工作人员正在投食,投的是半大的活鸡。活鸡是剪了翅膀的,咯咯惊叫着四散逃跑,袋狼们群起追逐。袋狼的奔跑方式非常奇特,有的像鬣狗一样用四条腿奔跑,有的则像小袋鼠那样用后腿跳跃——更奇怪的是,对于同一个个体,这两种方式是可以互换的!布德里斯说“本土物种比较原始”,这话不假。与非洲猎豹、狮子或亚洲虎相比,袋狼的身手明显笨拙,有点像笨手笨脚的熊猫。当然,尽管笨拙,捕捉这些剪去翅膀的鸡还是游刃有余的,它们都已经捉到鸡,正贪婪地撕吃着。三个人伏在栅栏上观看,那位叫哈里斯的员工见来了客人,走过来笑着问了好,又返回去继续喂食。等袋狼们吃完晚饭,布德里斯把右手食指含在嘴里,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圈里散布的袋狼听见了,立即朝这边跑过来,它们显然同布德里斯很熟,从栏杆中争着伸出脑袋让主人抚摸,从喉咙里发生亲热的哼哼声。 布德里斯介绍说:“这就是袋狼,因为背部有类似虎的斑纹,又叫塔斯马尼亚虎,是澳洲土生的大型肉食动物,早就灭绝了。我用基因克隆方法复活了它们,具体方法比较专业,你们愿意听我详细讲讲吗?” 本伊萨笑着摇摇头,“我俩恐怕听不懂的,也不感兴趣,不必讲了。我只想问,它们确实是真正的袋狼吗?” “从严格的科学意义上说言之尚早。但我拿它们和真袋狼的标本作过严格比对,两者形貌完全一样。至于两者的生活习性,参照先期移民留下的资料也没发现什么大的差别。其中最有力的一个佐证是:资料中说袋狼的行走方式很特别,可以熟练地四足奔跑或后足蹦跳,这种习性在地球动物界中是孤例,而我复活的袋狼正是这样!你们刚才都亲眼看到了。所以,至少以公众的标准来看,它们就是真正的袋狼。”布德里斯又问,“知道袋狼灭绝的原因吗?” “请讲。” “我刚才已经说过,澳洲的土生动物都比较原始,竞争能力太弱。五千年前,东南亚某民族来到澳洲,后来演化为澳洲土著的一支。他们带来的家犬有些变成了野犬,在澳洲大量繁衍。处于原始阶段的袋狼竞争不过高度进化的野犬,很快就灭绝了,只有塔斯马尼亚岛因为与大陆隔绝,没有野犬,所以袋狼未受影响,一直存活到欧洲移民到来。可以说,岛上袋狼的灭绝完全是欧洲移民作的孽——那时为了保护家畜,政府出赏金大量捕杀袋狼。据记载,当时一共捕杀了二千二百六十八只。在这个小小的塔斯马尼亚岛上,袋狼大概总共也只有这么多啊。最后一只袋狼死于1936年,尸体被保存下来。多亏这样,我才能得到袋狼的完整基因。” 他扭过头,看着两位客人的眼睛,加重语气说:“你们知道吗?欧洲移民在灭绝二千二百六十八只袋狼的同时,还灭绝了他们心目中的另一种‘野兽’——五千名本岛土著。本岛土著与澳洲土著原是一体,但自打巴斯海峡出现、隔断了本岛与澳洲大陆的陆桥后,塔岛土著就完全与世隔绝,最终形成了独特的塔斯马尼亚族群,在人种上归为‘类黑人’。一百五十年前的澳大利亚政府就像捕杀袋狼一样悬赏捕杀土著岛民,价格非常低廉:杀一个成人五镑,杀一个孩子两镑!政府出面组织清乡队,队员都由罪犯组成,但由警察领队。这些清乡队非常‘敬业’,组织夜袭、设伏、下毒,无所不用其极。曾有四个‘英勇’的白人伏击一群土著,仅以四人之力杀了整整三十人!胜利者把尸体抛下悬崖,得意地将该山命名为胜利山,这个名字一直沿用至今。这项清乡政策的结果就是:本岛土著在很短时间内被完全灭绝,一个也没剩下。”他冷笑一声,“众所周知,在那个年代里,欧洲移民在新大陆上的灭族行为非常普遍,包括在南北美洲、非洲和澳洲大陆。不过,要论干得最彻底的,则非本岛莫属,可以用做教科书‘典范’。据记载,本岛土著民中最后一个女人叫楚噶妮妮,死于1876年;最后一个男人名叫威廉·兰纳,死于1869年——后者显然是一个欧化的名字,不是他的本名。” 两位客人互相看看,没有说话。现在,他们终于知道此人留在基地网站上那个名字的由来了,心中的疑虑开始消解。布德里斯沉默了一会儿,三人相对无言。虽然时间还早,但这儿接近极地,太阳低垂在地平线上,有如中纬度地区的夕阳。夕照在袋狼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栏中一只袋狼突然嚎叫起来,引得其他袋狼同声相和。它们的声音和狼嚎差不多,苍凉绵长,就像对灭绝同族的哀悼。 布德里斯继续冷静地讲述:“最后死亡的那几名本岛土著引起了一些医师的兴趣,这些业余人种学家认为本岛土著是半兽人,属于从猿到人的过渡种,值得保留下来用于科学研究——或做成人皮烟草袋也很珍贵。所以他们迅速行动起来,挖开坟墓偷取尸体,一时闹得乌烟瘴气。楚噶妮妮死前对这种下场非常恐惧,哀求把她全尸海葬,但没人理会她这个可怜的要求。死后她倒没有被剥皮,而是被解剖并公开展览,一直到1945年才在外界施压下撤展。不过很幸运,正是由于那些业余人种学家的病态热情,威廉·兰纳的尸体被完好保存,使我能够研究他的基因。” 哈利德好奇地问:“你是否想把他也复活,就像复活袋狼一样?” 本伊萨皱着眉头悄悄摇摇手指。布德里斯没有理会哈利德,继续着自己的话头:“这中间有一个环节我至今没理清——我刚才说过,塔斯马尼亚土著在那次大屠杀中全部灭绝,一个也不剩。只有个别混血儿,即捕海豹的白人与本岛妇女生的后代,被白人父亲带出本岛,饶幸逃过了大屠杀。但各种历史资料都清楚表明,绝不会有本岛土著的纯种后代尤其是男系后代还能延续到今天。然而,我在比对威廉·兰纳的基因序列时发现,此人在大陆土著中保有直系后代,而且是男性种系传下的!他的后代如何逃出本岛,并延续了一百五十年一直到今天?也许本岛土著灭绝之前,威廉·兰纳的某个儿子或兄弟被一位好心白人带走,寄养在澳洲阿拉马纳部落中长大?但我在历史记载中没查到任何相关记录,直到今天这仍然是一个谜。但从基因相似度来看,他绝对是威廉·兰纳的男系后代,这点毫无疑问。甚至连外貌都颇为相似——鬈发,黑色皮肤,蒜头鼻子,这完全是塔斯马尼亚类黑人种的特点,与澳洲大陆土著有明显区别;后者一般都是直发和棕色肤色。” 两位客人中,本伊萨的头脑比较敏锐,已经猜出了他未说的话。他与同伴交换了一下目光,谨慎地问:“那么,那位后代在哪儿?” “我想你已经猜到了吧,他就站在你们面前。”布德里斯掏出一张照片,“给,这是那位威廉·兰纳的照片,是一百五十年前某位业余人种学家拍摄的。你们可以把它同我的容貌比一比。” 两人仔细观看照片,再看看布德里斯,两者确实非常相像。 “我在一次很偶然的情况下发现了这种酷似,从那时起下决心改换专业,进行基因研究。其实当时我心中并不信服自己的猜测——我与威廉·兰纳在基因上为直系继承——但没想到被我不幸言中。”他冷漠地说,“你看,事情到这儿变得有趣了——原来我是一个悲惨民族的唯一孑遗,我的母族在一百五十年前被白人彻底杀绝了。我没有一个同胞,澳洲大陆土著只能算是我的远亲。我不知道本族的文化、语言和习俗,不知道本族信仰的神祇,甚至连姓氏都失去了。唯一留下的,是DNA中某种特殊的原子缔合,在冥冥中印证着我的真实出身,可以说是上帝为那笔血债留下的债据。你们看,塔斯马尼亚土著民和袋狼是一样的命运——他们都是上帝扔在地球角落的弃儿,是进化树上的落伍者;都被欧洲白人移民彻底灭绝,但又因特殊机缘而留下一丝可怜的孑遗。” 他抚摸着栏中袋狼的头颅,久久未语。两位客人也随他沉默着,但兴奋已经开始在两人心里跳动。看来他们这次来对了,这个黑鬼天才肯定会送他们一个超级大礼包的——既然双方都有同样的仇恨对象!两人欣喜地等待着。 布德里斯对客人说的都是实情,但并非所有实情,实际上,让他最终下决心改换专业的契机是一个梦。就在他发现威廉·兰纳与自己的相似之后,他做了一个梦。梦境比较怪诞,但脉络又出奇地清晰。在梦中,他是塔岛土著的一员,在白人恶魔的火枪下绝望地逃命。塔岛太小,与世隔绝,到处都有喷着火焰的枪口,根本无处可逃。家人和族人在恐惧中挣扎求生。那时他同大伙不一样,他已经提前看到了横亘在前方的命运——不光是他,他的家人,就连整个民族都注定要灭绝,祖先留下的血脉将在这一代被齐齐斩断。这让他的愤怒恐惧中掺杂了宿命的悲怆。后来,就在那座此后被命名为“胜利山”的山下,他和族人中了埋伏。当铅弹射进头颅的那一刻,他的灵魂飘飘摇摇升上天空,停在云层上鸟瞰着这片孤岛。他的目光突然有了变化,原本是“我”的目光,忽然变成“他”的目光;目光中原来是绝望、恐惧和仇恨,现在却更多是怜悯和无奈。还有一个奇怪的感觉是,他其实是有力量改变这一切的,只是他不能改,改了也于事无补。 这个梦境,尤其是梦中的情感体验,实在是太强烈、太逼真了。梦醒之后,他就下决心改换专业,以便能从基因入手来还原历史的真相…… 他摇摇头摆脱掉这些思绪,对两位客人说:“这也是我邀请你们来的原因。走吧,回我办公室细谈。” 办公室里,那只袋狼标本还在悲伤地望着远方,就像在悲叹母族的命运。但这种悲伤已经凝固了,成了被时间之河抛到岸上的无用之物。 布德里斯让两人坐下,“喝点什么?我知道你们的教规中有禁忌,不准喝醉汁饮料等。咖啡怎么样?” “来两杯清水吧。” 布德里斯给客人倒了两杯水,自己则端着一杯咖啡,坐到袋狼标本旁边的转椅中。他正要开口说话,电话响了,他到办公桌边拎起听筒,“罗伯特?嗯,没问题。第一批二十三只,其中雌兽十三只,十天之内肯定给你运去。对,我一定严加保密,不会让狗仔队拍到照片。剪彩定在两个星期后?可以的,我这边没有问题。” 放下电话后,他对客人说:“是袋狼保护区管理部主任罗伯特·巴拉克,他对这些活宝贝已经迫不及待啦。两个星期后,袋狼公园将向公众正式开放,政府总理等人都要前来剪彩——噢对了,知道巴拉克这个姓氏吗?”两位客人茫然摇头。“我刚才讲到胜利山名字的由来,讲到以四人之力杀死三十名土著的白人英雄,那四人中就有一个姓巴拉克的,是这位罗伯特的高祖。”他补充道,“不过,今天这位巴拉克是相当开明的,从不讳言祖先的罪恶。他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噢,原来还有这样的历史因缘。” “不奇怪。本岛实在太小,历史之河会多次交叉的。现在转回正题吧。我的身世你们已经清楚了,我虽然是土著民,但其实是在白人社会中受的教育,在心理上一向自认是白人社会的一分子。我信仰的神祇也不是黝黑皮肤的某个大神,而是白皮肤的耶和华。但突然之间,我心目中的一切都崩溃了!你们可以想象得到我当时的心境。” 两位客人点点头,“我们理解。” “在此之前,作为社会的精英阶层——我一向是这样自我定位的——我和其他人一样信仰着这样的天条:天道酬善,善恶有报。” 哈利德殷勤地迎合着:“先生你说得对。经书上说,行善者自受其益,作恶者自受其害。又说,凡作恶者每作一恶,必受同样的孽报。” 没想到他的迎合烧错香了,布德里斯毫不客气地说:“不,这都是些屁话!既然我的母族已经彻底覆灭,而屠杀者的后代却绵延昌盛,成了今天世界的主人,那么恶人已经取得了彻底的、最终的胜利。要知道在生物的进化中,对胜负评判的唯一标准就是生存!既然历史永远无法逆转了,那么天道在哪里?宇宙中惩恶扬善的好法官在哪里?” 两位客人无言以对。本伊萨想说“最终审判是在天国”,但连他自己也觉得这没有什么说服力,也就闭口了。 “不说这些了。依照大自然的冷酷逻辑,我的母族和袋狼都是进化的失败者,理当被淘汰,我该认命的。但既然命运让我得知自己的出身,偏偏又给我一个超级大脑,我想我总该做些什么吧。当然,我没打算用基因克隆手段来复活母族,就像复活袋狼一样,那没什么意义。不过以我的智商,想给那些屠杀者的后代添一点麻烦应该是轻而易举吧。现在我只有一个信仰,那就是仇恨。我为什么找上你们?因为这是你我共同的信仰。” 两位客人高兴地点头,“对,这是我们共同的信仰。” “虽然从人种上说你们也属于白人。” 本伊萨干脆地说:“这点你不必担心,我们从没把那些肤色相同的异教徒当成同胞。说吧,你想怎么做。” “那就恕我坦率了。半个世纪来,你们这些圣战者前赴后继,不惧献身,这样的勇气值得佩服。但你们的方法太低效太愚笨。即便驾着波音飞机撞上世贸大楼,也不过杀死几千个异教徒,又能造成多大损失?根本无法撼动这个世界的根基。你们奋斗了半个世纪,不但没有取得决定性胜利,反而日渐式微。依我看,你们必须改弦易辙了。” 两个圣战者互相看看,沉默了。尽管这个结论令人不快,但这家伙说得一点儿也没错。圣战者的事业已经非常凋零,远非几十年前辉煌了。现在只有少数圣战者还在坚持,但其实对前途也已经绝望。也许就像袋狼和塔斯马尼亚土著一样,“圣战者”这个物种很快也会彻底灭绝。那么,面前这个生命力强悍的黑鬼(既然他是某个灭绝民族唯一的幸存者)也许真有绝地求生的本领? 本伊萨迫切地说:“请指教。” “最省力的办法就是充分利用人类本性中的邪恶!现在虽然号称是文明时代,但其实仍奉行着丛林法则。国与国之间表面睦邻友好,骨子里却猜忌、仇恨、互相提防,时刻想先下手为强。尤其像美国与俄罗斯、伊朗、朝鲜、委内瑞拉之间,印度与巴基斯坦之间,以色列和阿拉伯邻国之间,逊尼派和什叶派之间,俄罗斯和格鲁吉亚、波罗的海三国以及欧盟之间等,太多太多,不胜枚举。人类至今仍把最高的种族智慧用于制造杀人武器,世界上存有几万件核武器及其他武器,足够毁灭人类好几次了——这样好的玩意儿闲置不用岂不可惜?只要想办法挑动一两个核国家先开火,就能把全世界拖进去。” 本伊萨说:“你说得很对。据我们的情报,现在各国之间的猜忌更甚,好几个大国都在进行一项绝密的武器工程,投入了极大的财力物力和精力,甚至都顾不上对付我们了。” “嗯,我知道这件事。据说某个国家开发出了全能隐形飞行器,对各种雷达及肉眼都能彻底隐形。其他各国非常惧怕,都在竭力追赶。所以,在这种猜疑气氛中要想挑动某个国家先开火就更容易了。到那时,”布德里斯平淡地说,“我很乐意有几亿人追随我的母族同归天堂。” 本伊萨突兀地问:“包括平民?包括妇女孩子?” 布德里斯看看他,不改语调中的平淡,“被杀绝的那五千名塔斯马尼亚土著都是平民,其中多半是妇女孩子。” 本伊萨笑了,“请原谅,我不是想冒犯你。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确认一下你的决心。”他斟酌着用词,“你自己说过的,你曾经属于社会的精英阶层,曾经相信天道酬善啦、仁爱人道啦这类屁话,我担心你对这些东西还不能完全免疫。好啦,既然你有这样的决心我就放心了。我们这些被仇恨浸透的、手上已经沾满鲜血的人更不会犹豫。请你指教吧,应该怎么做?” “交给我吧。那些一流核国家的核防火墙可能不易穿透,但我相信对付巴基斯坦、伊朗、朝鲜这样的二三流核国家,总能想出办法的。你不必管它们是几流国家,反正只要有一枚核弹在地球上爆炸,地狱之门就哐啷打开,再也关不上了。” “你说得没错。那么,你想让我们做些什么?” “第一,放低姿态,让恐怖主义的威胁从公众视野中消失。只要外界压力减轻了,那些暂时合作的君子会更快地翻脸成仇。”布德里斯微微一笑,“关于这些正人君子的德行,我想你们都清楚。” 本伊萨点头认可,“当然。我们早就知道他们是什么玩意儿。” “第二,给我足够的资金支持。”布德里斯说出一个很大的数目,“据说,你们组织的资金来源已经大大萎缩?不要紧,世界上这么多珠宝店、银行、亿万富翁、持有名画的博物馆等等,抢劫几百家就行了。再说,让圣战组织蜕变成一般的犯罪组织,也更容易麻痹那些异教徒国家。” “好的,这个也没问题。” “第三,当然是人力支持啦,你们拨出一部分精锐归我指挥,不用多,百十人就行,但一定得是甘愿随时进天国的勇士。”布德里斯站起来说,“我的话完了,请把我的建议通报给你们的头领。当然,你们肯定会再仔细调查,看我是不是美国或澳大利亚的特工,抑或是一个只想骗钱的骗子。” “没人敢从我们组织骗钱的,那样弄来的钱肯定不好花。”哈利德恶声说。 本伊萨示意哈利德闭口。布德里斯也没有理会这句话,“什么时候给我答复?” 两位客人互相看看,本伊萨问:“我们可以单独商量一下吗?” 布德里斯没有回答,径直走出办公室,带上门,一个人在外边转了一会儿。他敢肯定屋里那俩人一定会接受他的建议,那么他的人生之河很快就要急转直下了。他会毁了这项倾注他五年心血的研究,让“布德里斯”在人间蒸发,转世为复仇天使。此时此刻,他不由得想起他的朋友巴拉克,那是个性格开朗、待人亲切的白人,从不讳言祖先的罪恶;也想起慷慨资助此项研究的公司,像必和必拓及力拓等。这些资助都是公益性的,是“罪犯的后代”对历史的补偿。就连他自己的知识也来自政府的免费教育,那是白人政府对土著民的照顾。客观地说,澳洲白人在这一百五十年间确实变开明了,变得人性化了。但小善难抵大恶,个体的善难抵种族的恶,暂时的善难抵永久的恶。不管他们今天行多少小善,已经灭绝的塔岛土著都再也不能复活了!所以,尽管从个人角度来说,他对巴拉克这样的人小有歉疚,但小歉疚影响不了他的大计。 那两位客人没有耽误多长时间,一会儿工夫就打开门,请布德里斯进去。两人的表情有明显变化,尤其是哈利德,早先那种潜意识中的戒备猜疑已经完全消失,代之以殷情热切,甚至有点儿谄媚。 本伊萨微笑道:“布德里斯先生,你也清楚,这样重大的问题是无法立即拍板的。我们立即赶回去向组织汇报,会尽早给你答复,最长不超过一个月。我和哈利德向你保证,我俩会尽一切力量说服组织,接受你的建议。” 布德里斯平静地点点头。 “另外还想说一件我俩的私事。”本伊萨扭头看看同伴,不知为什么有点难为情,“我俩已经商定,不管组织能否接受你的建议,我俩都要跟着你干,我们把后半生交给你了。先生能否接受我俩的效忠?” 布德里斯看着他俩,没有立即回答。那两人讪讪地笑着,殷切地看着他。两人都是被仇恨浸透的圣战者,但这些年来,他们对圣战的前途已经绝望了。现在,这位从天而降的黑皮肤复仇天使为他们描绘出一片光明的前景,两人当然要紧紧抓住它。 布德里斯最终点了点头,“好的,你们两个星期后在利雅得的香格里拉饭店等我,我们一块儿到伊朗去。这个目的地要对所有人保密,包括你们的组织。” 他提前透露了自己的秘密行程计划,实际是以这种方式接受了两人的效忠。哈利德领悟到这一点,喜上眉梢,忙不迭地点头答应。本伊萨则在喜悦中夹杂着疑虑:在圣战者心目中,那些波斯拜火教徒的后代从来不是真正的穆斯林;而且伊朗对外国人控制很严,在那儿没有多少自由活动的空间。根据地的选择是件大事,不容草率,他想斗胆建议布德里斯慎重考虑。 布德里斯猜到了他的心思,微笑着说:“当然,伊朗那个国家作为根据地有诸多不便之处,但你们知道我为什么选中它?” 哈利德茫然地摇头,本伊萨也摇摇头。 “不必急着回答,回去好好想想。” 本伊萨突然想到了。“霍尔木兹海峡?”他迟疑地问。 布德里斯赞赏地看看他,没有再说话,起身送客。本伊萨还算聪明,能这么快就猜到个中原因。这道海峡窄且浅,既是全世界最重要的石油大动脉,又是美国第五舰队的必经之路。地球上再没有比这儿更好的针对航母的设伏地了。布德里斯已经在心中勾勒出一个清晰的场景:核火焰在霍尔木兹海峡升起,全世界为之颤抖,而他将尽情品尝这道复仇大餐。这件事的完成绝非一蹴而就,也许需要十年、二十年。但不要紧,既然他是在清算一笔一百五十年前的宿债,不会在乎多等几年的。 两个星期后。 今天是塔斯马尼亚袋狼保护区的盛大节日,甚至可以说是它真正诞生的日子。保护区管理部主任罗伯特·巴拉克忙昏了头,忙碌中也非常兴奋。从今天起,保护区将正式接收复活的袋狼并对外开放。这个空壳子的保护区即将名至实归,成为真正的袋狼保护区了。他们把“侏罗纪公园”从银幕搬到了现实世界。全世界的游客会慕名而来,这将给塔岛旅游业带来极大的振兴。 两天前,二十三只袋狼已经从霍巴特动物园秘密运到这儿,关在一个封闭的小院子内,这是为了对记者封锁消息,免得他们提前把照片捅出来。复活袋狼的功臣布德里斯和喂养袋狼的园工哈里斯也来了,他俩一直躲在那个小院子里,照料还不习惯新居的袋狼,也为了躲避无孔不入的记者。今天上午九点,澳大利亚总理一行贵宾将到达保护区,亲自为保护区的“重生”剪彩,而二十三只珍贵的袋狼也将在那个时刻,通过各家全球性媒体的镜头展现在世界面前。 因人类的罪恶之手而灭绝的上帝造物,又借科学之手回到它的祖庭。自从袋狼复活工程开始实施,巴拉克同布德里斯打了五年交道,两人成了不拘行迹的密友。后者黑鬈发,黑皮肤,蒜头鼻子,模样酷似本岛土著中最后一个男人威廉·兰纳(巴拉克在档案中见过那人的照片),所以巴拉克有时戏称密友是“还魂的塔斯马尼亚佬”。其实布德里斯是澳洲大陆土著,与本岛土著只有很远的血缘关系,倒是巴拉克才是土生的本地人——所谓土生,是指他的祖先从1802年就乘一艘囚犯船移居此地了。坦率地说,本岛上发生的所有罪恶,无论是针对袋狼的还是针对土著民的,都与巴拉克这个姓氏密不可分。记得在2016年,即袋狼保护区成立五十周年时,罗伯特·巴拉克以笔名在《堪培拉日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他说,历史上有些错误和罪恶是无法弥补的,就像对袋狼的屠杀,即使能以基因克隆手段来复活它们,也毕竟不是历史上曾经存在的真正的袋狼。今天,澳大利亚政府为已经灭绝的袋狼建立了一个空壳子保护区以表达忏悔,但对同样命运的塔斯马尼亚土著呢,有谁想到为他们也建立一个“空壳子保留区”呢? 澳洲社会确实相当开明了,文章发表后,报纸续发了很多读者来信,绝大部分支持巴拉克的观点,并表达了对祖先罪恶的忏悔。但也有不少狂怒的反驳者,其中一位是巴拉克非常熟悉的——老巴拉克,他九十四岁的祖父。祖父不知道那篇文章是孙子写的,在信中大骂这个“享受着祖先的恩惠又诋毁祖先”的作者,说他不配当澳大利亚人的子孙。老巴拉克说,当年那些土著黑鬼天生是卑鄙的家伙,是偷羊贼,是妄图强奸白人女子的色狼,是长满寄生虫的肮脏半兽人,是不信上帝的异教徒。那时白人不得不对他们开枪只是正义的自卫。还说他虽然没赶上那个时代,但他会勇敢捍卫祖先的声誉。等等。 看着祖父的文字,巴拉克只能摇头。那天布德里斯正好也在,闲谈中巴拉克说,知识界常有人谈到白人在“道德上的傲慢与无知”,老巴拉克便是一个典型,而且,你根本无法说服这些老顽固,他们的观念已经成了大脑中的固化程序,终其一生无法删改了。记得那天布德里斯的表情有点反常,他沉默了很久,最后平淡地说:“你不妨告诉你祖父,非常遗憾啊,他祖先的功业尚未圆满,那些长满寄生虫的、卑鄙肮脏的半兽人还没杀绝哩,这儿就有一个还魂的威廉·兰纳。” 巴拉克吃惊地看看他。布德里斯当然是在开玩笑,不过,他的玩笑里包着一根尖锐的硬刺,它既深深刺伤了说话人自身,也刺伤了巴拉克。他没有接布德里斯的话头也没再谈过类似的话题。而且自那天之后,巴拉克再没喊过布德里斯“还魂的塔斯马尼亚佬”。 8点20分,巴拉克接到电话,说飞机已经降落,贵宾车队马上就要离开霍巴特机场了。巴拉克最后一次检查现场。那个关着袋狼的院子仍然大门紧闭,门外有一架摄影用的升降机,升降笼高高悬于半空,一个摄影记者坐在笼里,用手势向他比了一个OK。巴拉克来到保护区正门,众多记者分列两旁等候,有《太阳报》、《堪培拉时报》、美国《基督教科学箴言报》、塔岛电视台和众多国外媒体。巴拉克和熟识的记者打了招呼,站在队伍前等候贵宾车队。突然他注意到,那个封闭院落的院门开了一道细缝,一个人挤出来,随手关紧院门,向这边招手——是那位园工哈里斯,表情惊惶失措。巴拉克情知有异,撇下这边的人群快步迎过去,低声问:“怎么啦?发生了什么意外?” 哈里斯脸色苍白,喘息着说:“全死了,二十三只全死了!”巴拉克像挨了重重一击,脑袋一下子变为空白,“肯定是被毒死的,我一刻钟前投放鲜肉时还好好的呀!肯定是肉中被下了剧毒!” “能不能救过来?布德里斯呢?” “投食时他还和我在一起,这会儿突然失踪了!” 巴拉克心中叫苦,知道今天的剪彩似肯定要完蛋了,在众多镜头和贵宾面前,他必得度过一段尴尬的时光。但那倒是不值得担心的小事,对他打击最重的是二十三只袋狼的死亡,那可是保护区的至宝,是他一生努力的结晶——袋狼的复活从技术上是布德里斯的功劳,但巴拉克为后勤保障也耗尽了心血!他思考片刻,先返回大门口交代一个下属,说贵宾们抵达后先领到办公室稍事休息,至于以后怎么安排,他苦笑着说,等他通知吧。然后,他撇下惊异的记者们,跑步返回那个关袋狼的院子,让哈里斯打开门,两人闪身进去,把大门重新关好。 院里果然是一片狼藉,袋狼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口鼻处都挂着血迹。很多已经不会动了,有几只还在地上抽搐着、喘息着,用失神的目光看着天上。墙外升降机上的那个记者已经发现了异常,这会儿隔着院墙向这边猛劲儿拍照,巴拉克看见了,但无暇制止他——也用不着制止了,袋狼全部横死的消息肯定会马上传开,瞒不住的。院里找不到布德里斯,打他的手机,只有单调的提示音: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巴拉克只好先打通霍巴特动物园兽医的电话,让他尽快赶来,兽医说即刻就到。巴拉克打电话时,园工哈里斯忽然想到一点,但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说——此刻说这件事,无疑表明他怀疑布德里斯是嫌疑人。这怎么可能呢,袋狼之父竟然是杀死袋狼的嫌犯?但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出来。 他谨慎地说:“主任,有一点情况,布德里斯先生让我在揭幕前保密的。在那儿,他今天早上做了一些改动,具体改动内容他没让我看。” 他指着门口蒙着彩色绸布的大理石碑,那原是等贵宾们来揭幕的。绸布下面,在原先的“塔斯马尼亚袋狼保护区”的名称上方,用花体字新增了“真正的”这个定语。相信所有人在亲眼看到活袋狼的同时,对这个定语都要会心一笑。这个小花絮是布德里斯提议的,巴拉克很高兴地同意了。现在布德里斯做了什么改动?巴拉克走过去,狐疑地掀开绸布。上面的文字的确变了,大理石面全部被白纸覆盖,白纸上是几行粗大的黑字: 致屠杀者的后人: 小善难抵大恶 还魂的威廉·兰纳 巴拉克心中猛然一震,忽然想起布德里斯说过的一句话:“那些长满寄生虫的、卑鄙肮脏的半兽人还没杀绝哩,这儿就有一个还魂的威廉·兰纳。”那个玩笑……也许并非玩笑!他在这几行文字前呆立片刻,一个令他难以接受的阴冷真相在心中慢慢成形。 他回头苦笑着说:“不管怎样,我得去迎接贵宾了,去熬过我一生中最尴尬的时刻。哈里斯,你马上报警吧。” 哈里斯吃惊地看着主任——主任无疑已经确认那位袋狼之父就是凶手了。巴拉克没有多加解释,点点头算是回答哈里斯的疑问,又摇摇头,叹息着匆匆赶往大门口。哈里斯也不再耽误,跑回办公室,打通了警局的电话。 第三章 <er">1 姜元善小组的第一次隐形实验是在中原基地的地下试验室进行的,时间是他们“十一位圣斗士”进入基地九年之后。他们先是花了三年时间学完大学本科和研究生课程,之后,何世杰做了一个相当大胆、不循常规的决定:不把这群孩子分派给其他资深研究者当助手,而是把他们单独编为一个小组,以姜元善为组长。他认为在这种全新的研究中,飞扬不羁的想象力可能比经验更重要。 幸运的是,这个赌注下对了。九年之后,正是姜元善小组率先取得了突破,虽然只是初步的阶段性成果。 地下室的穹顶有四十米高,一个银色球体悬在离地板三十五米处,被三根细细的绳索固定着。为了尽量减少吊绳对隐形性能的影响,他们使用的是碳纳米绳,非常细,肉眼几乎看不到。所以在众人眼中,这个银球是静静地凭空悬浮,就像悬浮在梦境里。一台吊车升起吊臂,严小晨坐在吊篮里,被缓缓送到银球前。银球门打开了,是类似照相机快门的旋开式舱门,当它打开时,银球像极了一只眼睛,一只明亮圣洁的天眼,幽深的黑色瞳仁居高临下,静静地俯瞰着尘世。身材玲珑的严小晨因为距离较远而变得更小了,像一位拇指仙女,正轻盈地飘到那只天眼中去。吊臂缩回,严小晨回过身,探身到“瞳孔”外,微笑着向大家挥挥手,然后又进去了;那只天眼也合上了眸子。 这只银球是由姜元善小组的十一个人亲手造出来的,对于他们原本毫无神秘性可言,但在此时此刻,它突然被赋予了梦幻般的美,神话般的美,美得让人屏息和敬畏。银球不大,直径只有两米。它那层能让光线绕行的由超材料制成的外壳相当厚,所以,直径两米的银球内部只有很小的空间,只能容纳身材玲珑的严小晨。 参加此次试验的有姜元善小组的十一个人,还有研究所里的其他小组:何小组(由何世杰亲任组长)、刘小组、金小组和胡小组,共五十多人。他们都分散守候在主控屏幕或各个观察点上。虽然银球的上下左右前后布置了很多光学摄像机、红外摄像机以及各种雷达(毫米波、厘米波、微波和米波,双基站和单基站),但姜元善还想以肉眼观测作为补充,他认为这才是最可靠的。 现场指挥是朱郁非、九年过去,这个小胖子瘦多了——姜小组繁重的工作起到了有效的减肥作用。此刻他正按照程序,依次询问各观测点和银球中的严小晨是否已做好准备。二十六岁的姜元善与五十六岁的何世杰站在他身后。今天的姜元善完全没有成功的喜悦,反倒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指指天上,沉重地对老何说:“今天是咱们的第一次试验,我估摸着它八成也赶来了,此刻正悬在咱们头顶上呢。” 他说的“它”,当然不是指眼前的银球,而是指九年前遭遇的隐形飞球。那以后,飞球再没在中国出现。当然它不可能没来过,只是没有显形罢了。这九年来它显然没闲着,从国外传来的情报中,时刻能嗅到它遍布全球的踪迹。中国的蚩尤工程,虽然执行了最严格的保密措施,但恐怕难以躲过它的眼睛。 在第一次专业会议上,主席曾估计,发现飞球应该比较容易,而制造它则比较困难。但研究的实际进程恰恰相反:在姜小组中,严小晨主要负责“制造”,到今天已经取得了阶段性成果;姜元善是负责“发现”这一项的,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取得真正的突破。 从姜的这句话中,何世杰能触摸到小伙子的沉重心情。他笑着拍拍姜的肩头,“不要急,相信你这边也很快会取得突破,揪住那个隐形魔鬼的尾巴。” 朱郁非完成了询问程序,回过头征求两位的意见,两人都点点头。小朱回过头,郑重宣布:“试验现在开始。严小晨,启动可见光消隐功能。” 五十多双眼睛和二十四个镜头紧紧盯着银球。银球慢慢变得虚幻,变得半透明,然后突然在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但看看各种雷达的屏幕,那个球体还好端端地停在原地。指挥大厅的工作人员都安静地工作着,没有人发出欢呼,但无形的兴奋在人们的心里跃动。只有姜元善摇摇头,向老何指指银球的背后,“可见光隐形有缺陷,没能完全解决。” 何世杰点点头——银球虽然消失了,但其背后的一个圆形范围内的景物有畸变,注意观察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试验总指挥下达第二道命令:“严小晨,启动雷达消隐功能。”毫米波和微波雷达屏幕上的图像也消失了,米波雷达屏幕上的球体变得模糊但没有完全消失——显然雷达消隐功能也不太完善,不能做到全波段范围内完全隐形。不过,米波雷达本身也不能精确定位,所以屏幕上只是一边界模糊、似是而非的亮斑。 “在场人员戴好墨镜。”大家都戴上墨镜,“启动探照灯。” 地面上一束光柱突然射出,极为强烈,把巨大的地下试验场淹没在强光中。强光罩住银球所在的位置,那儿仍然什么也看不到,但在银球的轮廓之外有模糊的闪光,闪光时断时续,组成了一个大致比银球大一倍的球包络面。 “熄灭探照灯。启动激光。” 强光熄灭,一束明亮的蓝色激光随之射出,在所经之处烧出淡淡的青烟。激光罩住银球所在的位置,人们依然看不到银球,但银球之外的闪光仍时隐时现,其方位和形状同刚才一样,只是广度更强一些。 “熄灭激光。” 地下试验室回到普通的照明灯光下。银球所在位置仍然一无所见。 “严小晨,关闭所有消隐功能。” 突然间,银球在原来位置出现了,也同时出现在各种雷达屏幕上。在场人员爆发出喝彩声。银球的瞳孔旋开,严小晨在瞳孔处出现,笑容灿烂地向大家挥手,然后坐吊篮下来。何世杰急步迎上去,同她热烈拥抱,“好样的小晨,祝贺你的成功,祝贺你们小组所有成员。” 其他四个小组的成员虽然免不了失落,但兴奋情绪是主流,也都过来向他们祝贺。严小晨和姜元善互相看看,俩人当然都很欣喜,但欣喜是有限的。 姜元善维着眉头说:“所长你知道,这次并不是完全成功了。它的光学消隐还不彻底,刚才你看到了,它后边的景物有畸变;在米波范围内的雷达消隐功能也不完善。还有一个更大的难题:飞球一旦被探照灯或激光罩住,虽然它仍然不可见,但不知为什么,会在银球范围之外出现微弱的闪光。我们一直想办法消解,但都没做到。” 关于最后一点,老何已经知道并且考虑很久了,“小姜,我昨天萌生了一个想法,你们看有没有道理。咱们是不是可以换个角度去想——也许这正是隐形飞球的罩门?也就是说,就连‘那个’飞球,在强光或强激光下说不定也会有类似闪光?反正到现在为止,咱们还没能用光柱来罩住它,也没听说哪个国家这样做过。” 姜元善和严小晨迅速交换了一下目光,严小晨说:“所长你说得对。这段时间我们一直没能跳出圈子考虑,只想着是隐形功能不完善,只顾忙着消解。我们会继续试下去,如果不管怎么努力也消解不掉,也许它正是隐形飞球的罩门。” 姜元善说:“还有另一个大难题呢。摆长有负责的等离子驱动也已经取得了突破,估计下一次试验就能安到飞球上。不过到那时,喷焰的隐形又该让我们头疼了。如何让喷焰在可见光范围和红外范围内隐形,目前连理论设想都没有。” “不必丧气,也不要太急躁,一步步来嘛。”何世杰笑着拍拍他的肩,“再说,暂时做不到对喷焰的隐形并不影响你们开发‘发现’技术,不耽误实现主席说的第一个目标,对不对?” “那倒不假。” “那就先发现它和打下它!这正是主席给我们的首要任务嘛。” 试验结束,其他四个小组的成员完成各自的观察报告后先一步离开了。何世杰把姜小组的十一个人拢到一块儿,说:“再次祝贺你们!虽然只是阶段性成果,但既然迎春花已经绽放,百花盛开的时候还会远吗?你们的弦不要绷得太紧,该松一松了。我宣布,对你们实行七天强制休假,这七天都去给我游山玩水,谁也不许提工作一个字。” 徐媛媛说:“何大叔你饶了我们吧。出去玩儿是好事,可我们实在怕了你的‘正军级待遇’——武警便衣的一大群,特别是便衣们,个个都有入木三分的贼眼,看你一眼能把你的衣服都剥光。有他们跟着,什么兴致都给毁了。” 老何笑了,“这回我找了个好地方,保证武警便衣什么的不出现在你们视野里。上次是你们中的哪一位,是媛媛还是刘涛?说你们最想去的是这样一个地方:有山有水,山是浓绿的,水是清碧的,水边有洁白的细沙沙滩;周围非常安静,只能听见水声、松涛和鸟啭;空气中弥漫着松脂和青草的气味;没有闲人,想裸泳都可以。”他大摇其头,“你们的要求太高啦,这哪里是人间,分明是七仙女沐浴的天池嘛。不过,”他有意停顿一会儿,才抖出结果,“这个地方我已经找到了。” 众人一片欢呼,“真的?” “当然。明天就送你们去。” “何大叔你也得去!” “我当然去。不过,弄个老头子掺在年轻人中间,肯定影响兴致。我只去一天就回来。反正各个小组都要轮着去,我每个组陪一两天,也把整个假期全赚回来了,你们说对不对?” <er">2 第二天早上,两辆写着“中国青年旅行社”的越野面包车出城向西北开去。何世杰兑现了他的诺言,这次果然没有武警开道。但姜元善很快发现,每个要道口都有一辆车悄悄停在那里,虽然没有警徽,但显然是负责警戒的。有时可以远远望见有便衣在横行道路上设卡,阻拦着来往车辆。不过,伙伴们都在兴高采烈地观景,姜元善便装着没有发现——也许伙伴们也看见了但不愿点破吧。 面包车又走了两个小时山路,其中有一段是干河床,最后停在一个山坳里。大家下车后眼前一亮,齐声欢呼起来。这儿果然是何所长昨天描绘的仙景——青山绿水,一道山溪在谷底汇出一个不大的湖泊。湖水清碧,以石为底,只有寥寥几根水草在水中摇曳。水中有些小鱼,都是很袖珍的样子,印证着“水清难养大鱼”的俗语。盛夏的太阳已经升到半空,但在山林的怀抱中明显消减了热度,变成了温情脉脉的注目。湖中心漂着十几个五颜六色的救生圈,用细绳锚在湖底,在原地荡漾着,在水面上用绳索连成一圈。湖东岸比较舒缓,有一片很大的沙滩,全是白得发亮的细沙。沙滩外是绿油油的草地,散落着十几顶色彩鲜艳的单人帐篷,就像草丛中钻出的大蘑菇。姑娘们迫不及待地脱了鞋袜,赤脚在沙滩上疯跑。 姜元善笑着捅捅老何:“这片沙滩花了多少钱?显然它是人造的,这条小山溪冲刷不出这么大的沙滩。再说,沙滩与周围的接茬儿也显生硬。” 老何笑了,这片沙滩确实是用海沙人工铺就的。“就你猴崽子眼尖。这片沙滩是花了些钱,但是值。为啥?这儿离研究所近,来去不用坐飞机——你知道,为安全考虑我最憷让你们坐飞机——而且环境封闭,便于警卫。以后这儿就是咱研究所专有的休闲基地,又安全又省钱。五个小组轮流来。冬季嫌冷可以不来这儿,其他假期都在这儿过。” 现场只有一名便衣,一个三十多岁的帅哥,非常干练的样子。他过来向老何行了礼,同组长小姜握握手,作了安全交代:“所有警卫都安排在直径五千米之外,方圆五千米之内的区域你们可以任意游玩。警戒范围之内还有一小段长城,你们想去爬长城也行。看,就在那儿。”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山背上果然有一段长城,就像巨龙在山谷婉蜓行进中偶然露出一段脊背。看见长城,再估算一下出城后行驶的时间,姜元善对这儿的地理位置大致有数了。 “湖心有一片区域超过一人深,为了绝对安全,原打算严令你们必须穿救生衣下水的,”便衣笑着说,“但估计你们不愿受这个拘束,所以我们沿深水区的边线锚定了十二个救生圈,你们下水玩时注意那个区域就是了。” “谢谢,你们想周到。” “每顶帐篷里都有对讲机,有什么意外情况呼我们就行。食品什么的也都备齐了,单是熟食就足够你们吃七天。要是想自炊也行,那顶最大的帐篷里有锅灶,有米面油盐菜蔬调料;使用燃气炉时请注意防火。好啦,安全事项已经交代清楚,我该尽快消失了,免得在你们眼前晃来晃去地惹你们烦。” 姜元善同他握手,在手上加大力度,“我们是一群不好伺候的主儿,给你们添麻烦了。” “理解万岁,理解万岁。” 姑娘们都已经在帐篷中换了泳衣。全是那种最前卫的三点式,这是昨天以徐媛媛为领袖的姑娘们做出的统一规定。所以虽然只有四位美女,但已经把这片沙滩装点得美丽逼人。便衣帅哥看着说,真想留这儿饱眼福啊,可惜任务在身,只能忍痛离开了,然后向老何行了军礼,快步隐入林中。 姑娘们活动着手脚,准备跳下去。刘涛说:“可惜了,其实这样美的地方,办成天体浴场更过瘾。” 孙可新和林天羽立即表示支持,“好提议!请何所长批准吧。” 老何笑着没说话,徐媛媛撇撇嘴说:“这样的事还用谁批准?来,我带头脱,但你们都得跟着。谁要是退缩,就是口实不一的伪君子。” 她真的开始脱三点式泳衣,姜元善笑着警告:“媛媛,你别看眼前没有武警便衣,但这儿肯定不在他们视野之外,树丛中有多少大口径望远镜在瞄着哪。” 徐媛媛不认为这个警告有什么威慑力,仍然不慌不忙地脱光衣服,跳入水中,动作优雅地甩臂游着,一边回过头来挑战地看着伙伴。她修长白皙的胴体在清澈的水中纤毫毕现。庄敏和刘涛两位姑娘没有犹豫,也脱光衣服跳下去,三条美人鱼在碧波中嬉戏。几个男孩也如法炮制,脱光跳了下去。这会儿岸上只剩下老何、姜元善、严小晨和林天羽。老何对水里的几位说:“喂,你们也该有点敬老精神吧,照顾照顾我的保守观点。” 徐媛媛在水里笑着,“何大叔你要是看不下去,就弄条毛巾把眼睛蒙上。喂,你们仨,为啥不跟着来?林天羽,你想当伪君子?” 林天羽嬉皮笑脸地说:“徐媛媛你算上当了。我这会儿要学牛郎哥把你的衣服偷走。你想要回衣服就得当我老婆。” “行啊,我和织女一样都是结婚狂,正愁嫁不出去呢,就盼着你们哪位当牛牛哥啦。” 她没说牛郎哥却说成牛牛哥,显然是把秋波送给姜元善了。姜元善听出她的话意,笑着没接腔。论容貌,媛媛在几个姑娘中是排头份的,既漂亮又性感。奇怪的是,今天她以裸体示人,“性感”反而淡化,只余下天生的丽质,就像荷叶上滚动的晶莹露珠。她一直没有游远,显然是在等着“牛牛哥”,一双大眼睛勾魂摄魄。姜元善没有接过她的秋波,从内心讲,他是像父亲那样的老派人,更喜欢另一种类型的女性。 老何说:“喂,既然有‘始作俑者’,你们也跟上去吧。至于我这个老头子就免了,我坐在岸边欣赏就行。” 三个年轻人开始脱衣服,不过林天羽确实兑现了他的话,在下水前先把徐媛媛的衣服偷走,在沙滩上挖了一个坑,埋掉衣服,再把沙面抹平,然后嘻嘻哈哈跳下水去。老何注意到,已经脱掉泳衣的严小晨突然僵住了,脸色变得惨白,死死盯着林天羽埋衣服的地方,就像那儿是引力强大的黑洞。姜元善也发现了她的异常,轻声问:“小晨你怎么啦?你脸色好白。” 严小晨回头迅速扫了一眼所长,把已经脱掉的泳衣重新套上。她说,我突然有点头晕,小姜你也别下水了,陪我到旁边坐一会儿。 姜元善也穿回泳裤,严小晨挽着他的胳膊,向远处走了几十米,两人依偎着坐下来。在两人离开之前,严小晨又扫一眼何所长,看他明没明白自己的情绪反应从何而来。 何世杰明白了。这九年来他几乎忘记了那件事,但严小晨如此强烈的情绪反应唤醒了他的记忆。这会儿他突然地、非常真切地意识到,姜元善父母说过的事不仅确实发生过,而且在所有相关人等的心里都割出了一道深深的伤口,其杀伤力甚至能延续到二十年之后!而讽刺的是,唯有当事人姜元善懵然无知,对那个事件没有任何记忆。 何世杰苦笑着想,这该是这位失忆者的福气吧。 这件事把何世杰的好心绪一下子毁坏了。他同姜元善已经有了近乎父子的情感,实在不愿把他与“邪恶”这样的字眼连在一起。在这些年的观察中,他一直没发现姜元善身上有邪恶的影子。但是——万一如姜元善父母所担心的,某一天,走上高位的姜元善像明神宗那样本性萌发,误国误民,作为推荐者的何世杰也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但现在他能怎么办?他能因为一个六七岁孩子的一件错事就给他加上“本性邪恶,限制使用”的评语?那样做就太可耻了。所以——他只有强迫自己忘掉那件事。 但他无法摆脱灰暗的心境,也不想留在这儿影响年轻人的情绪,就悄悄打电话要来一辆车。他临上车时,那边的姜元善看见了,赶紧站起身,准备跑过来挽留他。何世杰远远向他摆手不让他过来,自己则钻进车里,催司机立即开走。 何所长走了,姜元善和严小晨依偎着坐在湖边,手里玩着沙子,看远处的伙伴们在水里嬉戏。从九年前第一眼看见严小晨,姜元善就对她有一种朦胧的亲近感,还曾把她拉到一场让人脸热的绮梦中。不过总的说,那时他还是青涩的小青杏,不大解风情,也不把严小晨当成异性。像现在这样远离伙伴、身体相偎,在他俩的交往中,在姜元善的人生中还是第一次。他能感觉到年轻姑娘的热度汹涌地传过来,使他有触电的感觉。他闻着女性的体香,看着小晨湿润的目光,男人的情欲苏醒了,不由得萌生出一种强烈的欲望,想把姑娘紧紧搂到怀里,把自己的嘴唇贴到那对湿润的嘴唇上。为了克制这种欲望,他挪得稍稍远一些,把目光移到远处,向小晨指点着那段若隐若现的长城。他说,从方位上看,这一段应该是秦长城吧,是名将蒙恬修造的。说起来,华夏民族的确比较保守,当年秦统一六国后其兵力绝对是天下数一数二,与当时处于全盛时代的古罗马难分伯仲。但奇怪的是,古罗马用战车开辟了一个横跨欧亚非的大帝国,秦始皇却基本没有向外扩张,倒去费心费力地修造长城,把自己圈到一座大城堡里。甚至大建兵马俑坑,把世界一流的兵力埋到地下!你说这种心态怪不怪? 小晨的情绪反应这会儿已经过去了,微笑地看着“牛牛哥”的侧影,听他神侃。女孩子成熟早,几年前她就已经把姜元善放到心上了。姜元善是个近乎完美的男孩子,值得她去爱,值得她同徐媛媛去争夺,但早年的阴影和伤痕一直在顽固地朝反方向拉着她。一直到刚才,在自己有强烈情绪反应、而姜元善懵然无知的时候,她心中的石头才彻底放下。姜元善已经彻底忘了“牛牛”那段经历,他已经是一个新人了,自己干吗还对旧事念念不忘呢。那样对他太苛刻了,何所长说得对,不能因为一个人在孩童时期的一件错事就惩罚他的一生。 但神侃的姜元善似乎想到什么,忽然沉默了,清澈的目光变得矇眬,变得沉重,眉头锁在一起。小晨敏锐地感觉到他的变化,小心地问:“元善哥,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说来话长。那是一个雷区,我从没对任何人谈起过的。” 小晨略为踌躇,笑着说:“什么呀,这么正颜厉色的,说说看。” 姜元善沉闷地说:“你知道我在六岁半时因为头部受伤患了失忆症,在那之前的什么事都想不起来了。不过,这会儿坐在水边,坐在这沙滩上,我突然有点模糊的感觉,好像在这河边曾发生过什么事。”他没有把握地说,“好像和林天羽有关?这怎么可能呢?但肯定是他在沙滩上埋衣服时,勾起了我的模糊感觉。” 小晨把惊讶藏在眸子深处,连忙打岔,“想不起来就别想了。这会儿应该有更好的事去想,比如,如何和一个女孩子谈情说爱。” 姜元善仍沉浸在沉闷阴郁中,“但是……在那之前,我一定干过一件很邪恶的事。” “邪——恶?” “我不知道是什么事,家人一直闭口不提,只要我一问及童年往事,他们就很痛苦。我已经学会躲开这些,把失忆前的人生完全剪掉。不过,正因为亲人们闭口不提,我才知道一定发生过什么事,很坏的事。” 小晨放心了,笑着说:“我知道。姚阿姨告诉过我。” “什——么?”姜元善吃惊地瞪着她。 “说你六岁以前就耍流氓,偷偷吻过邻居女孩子。” 姜元善很烦躁,“别打岔,我是认真的!”他意识到自己的粗暴,扭头看看小晨,“对不起,我这会儿情绪不好。这些年来我一直强迫自己忘掉这件事,但是不行,它会偶尔在记忆中浮起,像恶魔一样若隐若现地窥视着我。我担心,一旦它在我的意识中完全清晰化,也许……会劈裂我的人格。” 严小晨心中隐隐作痛。像这样跟外人谈及内心的煎熬,大概是他人生的第一次,甚至对父母都没有谈过吧。他对童年只有非常朦胧的记忆,但严小晨——作为事件的次要当事人——完全能用自己的经历来补全它。这是一种让人发疯的内心折磨,姜元善能把这些深埋心底,让大家平时看到一个阳光男孩(男人)的形象,真是不容易啊。小晨也很感动,姜元善把这样的内心秘密对自己摊开,说明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她干脆地说:“别犯傻,别没事找事折磨自己。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能干啥坏事?即使确实干过,也不能一辈子为它赎罪。何况依我看那是没影的事——你想,林天羽咋能和你六岁的事情有关系?纯粹是瞎想嘛。你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男人,这么黏黏糊糊的,可不像你的为人。喂,别败兴了,该干一点儿对得起良辰美景的事情。你非要女孩子主动邀请吗?” 她两眼灼灼地看着姜元善,嘴唇微微努起。姜元善的激情被点燃了。他确实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男人——这么些年来,他就是靠这样的性格走过来的——于是把刚才的片刻阴郁一下子抛开。他笑着把小晨搂到怀里,然后是一个地久天长的深吻。世界静止了,两人的血液在沸腾。过一会儿,严小晨推开姜元善,正视着他的眼睛,直率地说:“晚上到我帐篷里吧,我等着你。”姜元善似乎有点犹豫,小晨不快地说,“怎么,我的邀请让你为难了?” “哪里哪里,其实让你先发出邀请,我已经很失礼了,我这个男人已经很跌份儿了。”姜元善笑着说,“我是在想,何大叔为咱们准备的用品中不知道有没有避孕药具。” “用不上的。咱俩都二十六岁了,该要孩子了。咱们可以一怀孕就结婚,同步进行。告诉你,我可是一个母性很强的女人,工作再紧张也不能不要孩子。”她微笑着,“除非你打算只来个一夜情。” 姜元善严重抗议:“什么话!咱老姜家从来没有这样不负责任的男人。”他嘴角处忽然浮出一丝笑意。严小晨疑惑地问:“你笑什么?我看你笑得很鬼祟。” “说来话长,也有点难为情,想起一个和你有关的梦。你真的想听?” “当然想听,快说吧。” 姜元善讲述了九年前的那场梦。在梦中,他是外星阿育王使团里最年轻的成员,坐着隐形飞球离开母星,临走前在新婚妻子身上留下了自己的种子,而那位十六岁的外星新娘却酷似严小晨的模样。“所以嘛说来脸红,小晨我对你心存邪念很有年头了,应该是从十六七岁就开始了。” 严小晨笑着,仰起头再吻吻他,“没想到你这么早熟啊。不过谢谢你,这么早心中就有了我,让我的自尊心很受用。记住晚上我等你。现在咱们也去游泳吧。” 她利索地脱掉泳衣,纵入水中。姜元善也脱了衣服随她跳下去,大呼小叫地游向众人。等他们游到人群中,徐媛媛敏锐地发现了两人的不同寻常,知道有什么事情在两人中间发生了,就在不久前发生了。她游到严小晨身边,带着醋意说:“小晨,看来你赢了。” “嗯?” “甭装糊涂。我知道你和小姜好上了,窗户纸就是刚刚捅破的,对不对?别想蒙我啦,你对着水面照照自个儿的表情吧,满脸爱情的光辉!”她说,“这个结果我早就料到了,虽然有点嫉妒,但我还是祝福你们。” 严小晨“满脸爱情光辉”,抱住媛媛亲了一下。 大伙儿在水里玩疯了,下午四五点才上岸吃午饭。吃饭时几个人想穿上衣服——毕竟都是相熟的同事,不太习惯在岸上裸体相对——被媛媛、刘涛和林天羽他们坚决制止了,说既然做天体主义者那就做彻底,别做那种半阴半阳的伪君子,大家也就笑着认可。晚上他们坐在沙滩上闲聊、唱歌,清冷的月光抚摸着他们裸露的皮肤。 孙可新忽然说:“我说一句话,你们不许说我败大家的兴头。” “那你趁早别说。”摆长有说。 “不行,我还是要说。”孙可新指指天上,“咱们玩儿得这样高兴,‘它’会不会正在头顶看着我们?” 徐媛媛斥责他,“不许谈工作!何大叔说了,这七天谁也不说工作,一个字都不准提。” 孙可新解释,“我不是提工作,我是为安全着想。它要是看见咱们都在这里,弄什么激光武器扫一下,中国的全隐形研究队伍不就全军覆没了嘛。” 大家一时静默。姜元善叹息一声,“小孙这话虽然晦气,但并非不可能。其实,尽管上级对咱们的安保慎之又慎,但在那个隐形飞球的镜头下不敢说真有效用。不过,‘它’,”姜指指天上,“如果想这样干,恐怕早就得手了,也不在于今天看不看得见咱们。媛媛说得对,你今天就别杀风景了。” 孙可新认了错,不再提它。 一直到睡觉前,媛媛才发现自己的衣服不见了,她当然猜到是谁干的,指着林天羽的鼻子一通臭骂,然后押着他去找衣服。林天羽乖乖地走在前头,低着头努力寻找,后边跟着一群起哄者。作案者已经忘了衣服埋在何处,所以很找了一会儿。月色皎洁,照着一群裸体的青年男女,手电筒的光圈在沙地上一闪一闪地跳动。严小晨没有跟去,因为这一幕熟悉的场景又勾起那段令人痛楚的回忆。她很担心,悄悄观察姜元善,还好,这次他没有任何反应,一直在纵情大笑着,远远地揶揄着林天羽:“喂,我的牛郎哥,找到没有?织女妹妹太不给面子了!” 小晨彻底放下心来。 到凌晨四点,这群人困了,钻到各人的帐篷中睡觉。夜深人静,月光如水,几盏驱蚊灯幽幽地亮着,发出轻微的爆裂声。严小晨没有拉上帐篷的拉链,等着姜元善。少顷,一个光身子的黑影掀开帐篷门,钻进来。两人立即拥在一起,激情地吻着,沉浸在肉体的欢娱中。各帐篷之间相隔不远,他们尽管不怕别人知道,但也不好意思过于放浪,动作尽量轻柔,把喘息声关在喉咙里。凌晨六点左右,他们累了,相拥着入睡。姜元善先睡着,鼻息均匀,睡容安详。严小晨抬起头吻吻他,也钻在他怀里入睡了。她睡意朦胧地想,经过今天晚上,牛牛哥心中那段噩梦肯定会贴上封条,永远深埋了。 <er">3 严小晨在三岁半时(那时她叫姜晨晨)回到老家,中原西南部的姜营,跟外婆生活了三年,直到快七岁时离开。那时她最亲密的玩伴就是牛牛哥,因为“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同产房出生”这点缘分,在两家大人有意无意的引导下,俩孩子有天然的亲近感。牛牛虽然只比晨晨大几分钟,但很有点当哥、当主人的样子,凡事都让着她、宠着她。牛牛那时又黑又瘦,特别是夏天,因为爱到河里游泳,晒得像块黑炭,连小屁股都是黑的。他五六岁时已经练就一身好水性,狗刨蛙泳潜水都会。牛牛原来有一个大三岁的姐姐,从小水性也很好,但五六岁时不幸淹死了,牛牛妈为此哭得死去活来。牛牛长到满地乱跑的年纪后,爹妈为了安全,坚决不让他独自下河,为这事时不时揍他一顿,尤其是那位尚武的牛牛爹,信奉“不打不成材”的古训,虽然非常娇惯儿子,但揍起他来下手也很重。不过牛牛生来性子野,尤其爱下河玩,牛牛爹的笤帚把一直没能管住他。 这会儿睡在姜元善的身边,严小晨不由得想到,一个人的领导才能真是天赋啊,牛牛哥五六岁时就是孩子王,只要他一挥手,大伙儿就像麻雀一样哄地随他飞走。同伴中有一个叫小冬的男孩,年龄比牛牛大一岁,但他心甘情愿地做牛牛的跟屁虫。 晨晨在姜营学到很多乡里娃儿的游戏。那天他们在寨墙脚下玩“翻螺壳”,这种古老的游戏想必现在已经失传了吧,就是从沙滩中捡来蚌壳,分成两半,撒到平地上。凡是壳腹向上的,就用食指指肚按住壳腹的凹处,小心地翻过来,这只蚌壳就算你赢过来了;凡壳背向上的,就在指肚上沾一点唾沫,小心地粘起蚌壳把它带翻身,再继续上述动作。如果哪回失误,就换对家来做。这天晨晨运气不好,一袋蚌壳很快就输光了,只好嘟着嘴看别人玩。牛牛哥觉察到晨晨的不快,便提议:“咱们到河边去拾蚌壳吧。” 晨晨说:“姜伯伯说过不让去河边,去了你要挨打的。”牛牛毫不在乎地挥挥手,于是五个人——小冬和四个女孩——就像麻雀一样跟着他飞去了。 过了漫水桥,河南岸是幽静的柳林。那天格外清静,没有一个闲人——正是这点情况促成了之后的悲剧。风和日丽,洁白的沙滩平坦而松软,女孩子们高高兴兴地散开去拾蚌壳,牛牛和小冬则熟门熟路地直奔河边,脱了衣服,赤条条跳到河里。城里娃儿晨晨毕竟胆子小,抬头喊一声:“牛牛哥!姜伯伯不让下河,又要用笤帚把揍你哩,你忘了那天把你屁股都打肿了?”牛牛满不在乎,“不让他知道就行了,记住,回家谁也不许说!” 他俩在河里游了蛙泳游狗刨,游了自由泳再换成仰泳,打得水花四溅惊天动地。河的中央有座小岛,长着齐人高的野草,两人游累了就到岛上歇一会儿。 突然,晨晨听见牛牛在喊什么,但距离远,听不清。她把手拢成喇叭状大声喊:“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牛牛也把手拢成喇叭状又喊了一遍,这回晨晨听清了:“岛上——有鸟蛋!一会儿——俺俩——带——回去!” 一个小时后,四个女孩子都拾了一大捧蚌壳,用衣襟兜着,喊两个男孩子上岸。牛牛先游回来,爬上岸,背对着这边迅速蹬上裤头,盖住他的黑屁股,那时他多少有点男女之防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朝河中大声喊:“小冬!鸟蛋忘了,你拿回来!就在岛边!” 小冬应了一声,返身向岛上游。牛牛偏着头,一只脚用力跳着,想弄干耳朵中的进水。这时,晨晨她们瞥见水面上的小冬忽然消失了,过了一刻,又过了一刻,还是没有露面。小芹担心地说:“小冬哥咋还不出来呢?”晨晨喊:“牛牛哥,小冬潜水里半天了,咋还不出来呢?” 牛牛哥没当回事儿,笑嘻嘻地转身看去,水面上真的没有小冬的身影。就在这时,两只手臂在水面上挥了一下,传来一声呼救,然后手臂消失了,河面又归于平静。晨晨清楚地看见,牛牛哥的脸刷地白了,他三两下扒掉已经穿好的短裤,跳到水里,水花四溅地向那里奔去。 这个场面如同特写镜头一直保留在姜晨晨的童年记忆中,保留在严小晨的青少年记忆中。直至二十年后,她仍由衷佩服牛牛当时的果断。对于一个不足七岁的孩子来说,在危急时刻能迅速做出决断,确实不容易啊。牛牛哥先是涉水向那边跑,到深水区后再用自由式游。几个女孩都用手托着衣襟里的蚌壳,紧张地盯着他。虽然紧张,但那时还不知道害怕,因为大家都相信,好水性会武术的牛牛,大家心目中的领袖,一定会救出小冬的。牛牛在那一带游了几圈,还下潜了几次,都是两手空空地浮出水面。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五分钟?还是十分钟?此后,在严小晨从童年到青年的二十年里,她曾多次努力回忆,想对此做出准确判断——这个时间段对那位道德犯的定罪极为关键——但一直不能确定。那时她们毕竟太年幼也太紧张了,紧张无疑会影响对时间的判断。 这时,牛牛终于捞到了小冬!小冬的脑袋露出水面,倚在牛牛的肩膀上。几个女孩高兴地跳着,齐声尖叫着。牛牛拽着小冬向岛上游——那儿离小岛比较近,他肯定是累惨了,两个脑袋时浮时沉。他终于坚持到了浅水区,站起身子,用力把小冬朝岛上拖。他只把小冬的上半身拖出水面,自己就一头栽到了岸上。两个身影一动不动地躺了很久。 这边几个女孩儿焦急地喊叫,但那边没有一点儿动静。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又是五分钟,还是十分钟?终于,牛牛哥动了,他支撑起身子,爬向小冬,用力摇他的脑袋,可能也在喊他,但这边听不见他的声音。他摇了很久,小冬仍一动不动。 几个女孩儿开始感到恐惧,喊声变成哭声。后来牛牛不摇了,坐在水里,直起上身看着这边。这个姿势保持了很久。距离太远了,晨晨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在此后的回忆中,她总觉得自己分明看到了牛牛哥当时的目光,那里面浸透了无助和绝望,但绝望很快变成决绝,不,应该说是残忍果决,因为他此刻肯定已经做出了一邪恶的决定。 牛牛哥把小冬拉下水,开始往回游。这次他是侧泳,一只拉着小冬。这边几个女孩子高兴地喊着:“牛牛哥回来了!还拉着小冬哥!”但晨晨的心窍比她们灵光些,已经看出了不祥,因为牛牛哥并没有努力把小冬的脑袋保持在水面上,可以说此刻他不是在救生,而是在运送尸体。牛牛游到深水区,手一松,小冬的身体立即被河水吞没了。但牛牛没有停留,径直向岸边游来。看得出他实在累惨了,不时沉下去,喝几口水,又挣扎着浮上来。女孩子们都惊呆了,直直地站在那儿,如木雕泥塑一般。晨晨扔了怀里的蚌壳,最先跑过去,站到水里向牛牛伸出手。但她那时还不大会游泳,不敢往里走,只能焦灼地喊着:“牛牛哥快过来!”眼见牛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手臂停止划动,无力地沉下去——幸亏双脚已触着河底。于是他直起身,踉踉跄跄地向河岸走过来。 几个女伴那当口儿只会傻傻看着,只会哭喊着牛牛哥牛牛哥!牛牛总算够到了晨晨的手,被她拉着,歪歪倒倒地爬上河岸,一头栽到沙滩上。这时只听“哗”的一声,其他三个女孩同时抛撒了蚌壳,围上去哭喊。牛牛吃力地翻过身,鼻尖、肚皮和小鸡鸡上都沾着沙子,脸色煞白,满是惊惧和茫然。直到这时女孩子们才意识到大祸已经临头,小冬哥死了,救不回来了。她们心目中的领袖同样只是一个小孩,他也被灾难压跨了。晨晨第一个反应过来,知道应该向大人求救,她大声哭喊:“来人呀,救命呀!”三个女伴也跟着她放声哭喊。可是附近没有大人。幽静的柳林中和河面上没有一个人。对岸倒是有隐隐约约的人影,但他们显然没听见这边的喊声。夏天的热风飒飒地吹着柳叶,蝉鸣高一声低一声地聒噪着,伴着几个女孩子嘶哑的喊声。她们喊了一会儿,又不约而同地停下来,泪眼模糊地看向小冬消失的地方,盼着他会突然哈哈大笑着跃出水面…… 那天,几个小女孩一定是患了集体癔症,她们同时号啕大哭,又同时拔腿逃走。只有晨晨没逃,因为小冬哥还在水里,累垮了的牛牛哥还躺在地上,但她束手无策。突然听见后边一声断喝:“站住!” 是牛牛哥的喊声。三个小女孩停住脚步,回过头。赤身裸体的牛牛艰难地爬起来,努力站稳,把女孩子们喊到他周围。他的面色依然惨白,不过眉头紧蹙,显然已做出了重大决策。他的目光啊……如果以严小晨今天的理解,他当时的目光真称得上残忍果决,绝不像是六岁半的孩子。他严厉地下达着命令,毫无商量余地:“回去后谁也不许对大人说!说了,我会被俺爹打断腿,你们也逃不了挨打。” 大家一下子愣了,面面相觑。小孩子心中还没有太明确的是非观念,但大家本能地感到,这个决定有点儿……邪恶。她们呆望着首领,不敢答应也不敢拒绝。 牛牛狠狠地瞪着她们,坚决地说:“咱们再怎么挨打,小冬也活不了啦,你们说是不是?你们也都看见,我已经尽力救他了。”他补充道,“俺爹说过,溺水的人过了六分钟就救不活了。” 是呀,牛牛哥说得对。要是挨顿打能让小冬活过来,那就应该告诉大人,挨打也值得。可是,挨了打小冬也活不了啦。再说,刚才牛牛哥确实很勇敢地救他了,差点被淹死。可她们呢,只会在岸上哭,现在咋有脸去责备牛牛哥呢。 牛牛看出大家的动摇,再次重复道:“都不许说!……等我穿上衣服。” 他去河边穿了衣服,然后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盯上另一堆衣服,小冬的衣服。小冬淹死了,又不能告诉大人,这些衣服该咋办?牛牛似乎已经胸有成竹,他抱起那堆衣服往前走了十几步,蹲下,开始在地上挖坑。四个女孩围观着,慢慢明白了他的用意。于是,一种羞愧感和负罪感悄悄弥漫开来,似乎将要埋掉的不是小冬的衣服,而是小冬本人,是小冬的生命。衣服没有埋下去之前,小冬和这个世界还有一点联系;一旦埋下去,小冬就真的死了,再也不能复活。牛牛忽然停了手,仰起头,狐疑地看着大家。不知道他当时是怎么想的,但在他做出如下决定时,无疑暗合了黑社会常用的一项规则:为了保密,每个人的手都得沾上鲜血。 他厉声命令道:“都动手呀,快点!” 二十年后回想起这段往事,严小晨并不想为自己辩解,但确确实实,当时她们是被牛牛的目光魇住了,被他雄辩的道理(挨打也救不活小冬)镇住了。她们顺从地蹲下,四双小手忙乱地扒沙。沙层很松软,几分钟后,小冬的衣服被埋藏妥当。 牛牛在上面踩了两脚,再次命令道:“回家吧,谁也不许说。谁说,谁就是叛——徒!” 在他的逼视下,四个人都被迫点了头——谁都不想做叛徒。 走前,他们不约而同地回头看河面。那儿仍没有任何动静,夺去了小冬生命的河水仍然不紧不慢地流着,无悲无喜。五个人沉默着离开河岸,走过漫水桥,爬上寨门,良心上免不了惴惴不安,行动上免不了鬼鬼祟祟,只有牛牛强作镇静。拐过街角,偏偏迎头碰上小冬妈,一个喜欢所有孩子的胖大婶。 她笑嘻嘻地说:“到哪儿疯跑啦?恁晚才回来。牛牛,一看就知道你又下河了,小心你爹还用笤帚疙瘩揍你的黑屁股。俺家小冬呢?” 大家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四双惊慌的目光都转向牛牛。牛牛抢先回答:“不知道,小冬和我吵嘴,今天没和俺们一起玩,不信你问她们。” 大家忙不迭地点头。小冬妈奇怪地嘟哝一句:“这娃儿能跑哪儿去?”便撇下他们走了。大伙儿没想到第一关这么容易就闯过去,都松了一口气。临分手时,牛牛又用他带有魔力的目光挨个儿巡视一番,低沉有力地说:“谁也不许当叛徒!” 整个晚上,晨晨一直心神不宁。外婆以为晨晨生病了,摸摸额头不发烧,但仍安顿她早早睡下。晨晨闭上眼睛,脑海中翻腾着一个场景:小冬的衣服躺在沙坑中,四双小手匆匆忙忙向上堆沙子。比这更可怕的是另牛牛哥带着小冬往回游时,“不小心”一松手,河水便把小冬冲走了。不,不是这样的。牛牛是有意松的手,因为晨晨分明看见,他在松手时甚至还顺手推了一把。他肯定是在发现小冬救不活时已经决定瞒下这件事,所以他是有意把小冬拉回深水区“毁尸灭迹”。二十年中,这两个场景常常从严小晨的记忆中浮现,像钝锯一样在她心中锯割,把死亡、恐惧、负罪感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搅浑在一块儿。 夜风送来小冬妈焦急的呼喊:“小冬,你死哪儿去啦?小冬,快回来!” 晨晨记不得自己是何时才入睡的,半夜里她突然哭醒了,失声喊道:“小冬死了!小冬淹死了!”外婆忙按住她,嗔道:“不许说晦气话,小冬肯定已经回家了,你听,这会儿他妈已经不喊了。” 她在外婆的安抚下沉沉睡去。第二天她刚刚醒来,牛牛的脑袋就从窗户外探进来,打量着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肯定是判断出晨晨没有当叛徒,便轻轻点点头,悄无声息地走了。 严小晨相信,那天早上他一定挨家挨户巡视了一番,为秘密团伙的四名成员打了气。 街坊的大人们忙作一团,到处寻找小冬,把五个孩子撇到一边。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五个小屁孩怎么能把这桩骇人的秘密整整保守了一天?主要是怪大人们的懵懂,他们实在想不到会有这个可能啊。他们分头到邻村找,给小冬可能去的亲戚家打电话,可全都毫无结果。直到晚上,疑点才重新聚拢到小冬平时的五个玩伴身上。大人们悄声商量着,然后各自领着自家的孩子,聚到晨晨家里。 “审判”开始了。在村里属牛牛爷(就是济世堂的老姜先儿)文化水平最高,最受乡亲们敬重,先由他来讲道理:娃儿们,你们应该诚实呀,要体谅小冬妈的焦急呀,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啊。牛牛哥半闭着眼睛,胸膛大幅度地起伏着,就是不说话。四个女孩的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把头深深埋到胸前,只偶尔抬头瞅一眼牛牛。看到这样的情景,大人们越来越担心,也越来越把目光聚到牛牛身上。 牛牛爷的话还没说完,小冬妈就忍不住大哭起来:“娃儿们哪,求求你们了,小冬是死是活给个实话吧,我给你们跪下啦!” 她从座上挣下来,真的要跪下,其他几个大人忙拉住她。她的哭声解除了牛牛哥的魇镇,晨晨哇地哭出来,“小冬死了,淹死了!他的衣服就埋在河边!”她的懵懂小心眼儿里意识到这句话对牛牛哥很不利,忙哭着补充,“牛牛哥去救他,已经捞到他又被河水冲走了,牛牛哥差点淹死!” 其他三个女孩也陆续哭着坦白。晨晨想起了对牛牛哥的许诺,便用求饶的眼神看着他,牛牛则鄙夷地、恶狠狠地瞪着四个女孩。 大人们都惊呆了,屋里一下子变得异常安静,静得瘆人。他们事先已看出这个小团伙的异常,但实在不愿相信五个小屁孩竟然能干出这种缺德事。五家大人都被击跨了,不敢看小冬妈。尤其是刚才还在向孩子们讲道理的牛牛爷,此时面如土色,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谁都看得出,在这件缺德事中,他的孙子显然是领头的。 大人们连夜出动,几只手电前后照着,押着五个小囚犯来到作案现场。牛牛爹脸色铁青,一手拎着木棍,一手拎着牛牛的衣领。回想起来,当时长辈们的决定也不合情理,他们没有立即着手打捞小冬的遗体,却全力去寻找他的衣服——也许只有亲眼看到他的衣服,他们才真的相信这个噩耗?找衣服花了很长时间,因为平坦的沙滩上没有留下任何标记,但终于找到了,在一圈手电光的照射下,小冬的衣服蜷缩在沙坑里,似乎在无言地控诉。 小冬妈瘫软在沙坑边,昏死过去。 大家焦灼地喊:“小冬妈!小冬妈!”喊声中杂着沉重的棒击声。那是牛牛爹在狠狠地揍儿子,头上、背上,逮哪儿打哪儿,那架势就像存心想打死他。牛牛梗着脖子不求饶,牛牛的爷爷和妈妈也咬着牙不去劝解。女孩们都被吓得放声大哭,晨晨跑过去抱着牛牛爹的腿,哭得直噎气,“别打……别打……牛牛哥去救过他呀……” 牛牛爹甩脱她的小手继续打。乡亲们脸色阴沉地旁观着。从内心讲,他们巴不得打死这个祸害,但乡里乡亲的,面子上过不去,最后总算有人出头把牛牛爹拉住了。直到二十年后,严小晨还清楚记得牛牛哥当时的表情:他站在人群外,头上汩汩地淌着血,像一只受伤的孤狼,用仇恨的目光挨个儿瞪着几个女孩子,瞪着大人,然后决绝地扭身跑了。村人冷淡地目送着他,只有牛牛妈犹豫片刻后追过去。十几分钟后,听到牛牛妈凄厉的哭喊求救声。众人慌了,互相看看,向哭喊声跑去。 几个女孩子被家人带着回家,所以小晨没有看到后来的场景。听说牛牛一直跑过漫水桥,跑到对岸河堤上。那边河岸很陡,砌着护坡石。牛牛妈追上来时,牛牛从河堤顶纵身跳了下去。他是想跳水自杀,还是想顺河游水逃走?已经无从得知。可能是夜色中看不准距离,他没能跳到水里,而是脑袋狠狠地撞到护坡石上,摔得鲜血淋漓,当场昏死过去。 大人们赶忙兵分两路,一拨送牛牛去镇医院,一拨设法打捞小冬的尸体。牛牛爹是在第二拨。他脸色阴沉,对牛牛的伤情根本不闻不问,先安排人在附近打捞小冬,他本人则租一辆货车连夜沿河南下。在三十里之外他下了车,沿河上溯,四处打听。他的决定是对的,在下游十里处找到了小冬的尸体。 等他带着小冬的遗体回来时,牛牛已经被抢救过来了,但从此彻底失忆。晨晨不久就被父母接走了,走前去医院看过他。牛牛哥靠在病床上,头上裹着绷带,木然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看着周围陌生的人。他已经根本不记得晨晨是谁了。当时大家还认为这是脑震荡后遗症,以后会恢复的,没想到牛牛彻底失忆了,连他的家人都是后来“重新”认识的。小晨至今还记得病房当时的情形。牛牛妈抱着这个“陌生的”儿子长声痛哭,牛牛爷老泪纵横,只看了孙子一眼就拂袖而去。牛牛爹回来后,开始时沉着脸,仍然对牛牛的一切不闻不问,但那个目光空茫的牛牛实在太可怜了,牛牛爹最终撑不住,无声地垂着泪,把儿子揽到怀里。 小晨大哭着离开医院,离开姜营,从此再没回去过。小晨只是从父母偶尔的交谈中知道一些老家的情况。她知道牛牛爹妈为了让儿子躲开这个环境,很快带牛牛离开老家,在附近一座城市里开了私立诊所。牛牛爷则留在村里“赎罪”。这位济世堂的老姜先儿曾是全村人最敬重的长辈,但打那之后,他在乡亲们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姜爷爷死得很早,乡亲们都说他是“愧”死的。严小晨绝对相信这种说法。想想吧,一位惯于被人敬重的长辈,突然陷进深深的负罪感中,陷在鄙夷的、至少是怜悯的目光之网中,那个晚年该是什么滋味。 严小晨的爸妈尽一切努力让女儿忘记那段经历,但小晨忘不了,尤其忘不了那个令人屈辱的场景:四个女孩在牛牛哥的逼迫下慌乱地扒沙埋衣服,就像是在合谋杀人。村民们谴责牛牛的邪恶,但至少在充当同谋的那个时刻,四个女孩(包括她自己)并不比牛牛高尚啊。而且——也许牛牛哥确实杀了人?!因为在他把“救不活”的小冬重新扔回水中时,小冬有可能只是假死。医学书上说溺水后的黄金救援时间是四到六分钟,超过这个时间大脑就会死亡,无法挽救。小冬的溺水时间应该超过这个时间了。但她也见过一些报道,说存在溺水三十分钟后被救活的案例,甚至有报道说台湾彰化某人溺“死”八小时后复活,把法医吓傻了。这么说来,小冬真的可能是被牛牛哥害死的?至于严小晨看到的那个场景——牛牛在松手时还顺手推了小冬一把,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包括父母和外婆。那个场景太可怕了,别说把它说出来,只要一想到它,严小晨就会觉得心脏一下子被冻透了,冻裂了,发出咔咔嚓嚓的碎裂声。乡亲们已经把牛牛看成祸害,看成灾星,如果他们再得知此中详情…… 她把这个秘密深深埋于心底,当然更不会告诉小冬家。这让她一辈子背上了良心债,似乎成了牛牛的同谋。 但她同样忘不了另外一幕完全相反的场景:牛牛一发现小冬落水,就水花四溅地跑过去营救,几乎搭上自己的性命。那是一个高尚的身影,他那时的高尚和其后的邪恶怎么能共处一具身体之中呢?所以,她对牛牛的情感一直很矛盾,既有温馨和怜悯,也有排斥和敌意。但不管是温馨还是排斥,自从在军事夏令营里与牛牛哥重逢之后,她就一直把他罩在自己的关注目光中。 也许是关注转化成了爱情,更有可能是冥冥中的缘分。九年的时间过去了,现在她躺在这个男人的怀里。 这就是命吧。也许当两人在同一个产房里降生时,就被命运拴在一起了。既然这样,那她就永远伴着他、守护他,也许……还在某个关头去拯救他。就如基督徒李德全婚前对冯玉祥说过的话: 是上帝派我来守护你不做坏事。 她思绪翻滚,把恋人搂得更紧了。元善睡得很熟,但似乎不大安稳。他的额头发热,肌肉不时有轻微的战栗,嘴唇微微翕动着,似乎在喃喃着什么。严小晨有点担心:他是不是感冒了?发烧了?摸摸他的额头没发现异常,就搂着他重新睡下。此后,当她与姜元善共同生活一段时间后,她才知道牛牛哥那个样子是在做梦。他经常做怪梦,而那些迹象只是他做怪梦的外在征象。 <er">4 在帐篷的上空,那个隐形飞球擦着树梢悄悄飞来,找到了它要找的目标,然后悄无声息地悬浮在那里。它是冲着姜元善来的。这十几年来,它在全世界一共精选了七个样本进行长期监控,包括中国的姜元善、印度的庞卡什·班纳吉、俄罗斯的谢米尼兹、美国的丹尼·赫斯多姆、日本的小野一郎、以色列的大卫·加米斯和澳大利亚的威廉·布德里斯。这七个年轻人都是国际物理工程大赛的金奖得主,是人类中少有的天才。年轻天才的脑波比普通人要强劲,容易远距离接收和解读。而且,这几位眼下都在研制它最关心的隐形飞球,只有布德里斯除外,但他正在干的勾当同样值得关注。定期对七人的脑电波接收和解读,它就能随时掌握各国对隐形飞球的研制进度了。 这会儿,它接收到了大量脑波,有姜元善的,还有一个女人的。女人的脑波也相当强,这不奇怪,因为她同样是一个年轻的高智商个体。此刻这对男女非常亢奋,脑波中绝大部分是垃圾信息,是用来控制男女之间那套可笑动作的固有程式。今天这儿是高智商个体的会聚之地,附近几顶帐篷中也发射着强脑波,形成了很强的噪音背景,严重干扰了对姜元善脑活动的解读。它耐心等着。那一对儿终于癫狂过了,平静了;周围几个人也睡熟了;他们的脑波变得舒缓和规律。于是,它得以把两人的脑波分离,从姜元善的脑波中解读到了它想知道的有关情报:中国的全隐形技术已经取得阶段性成果,但还未实现真正突破。 情报到手了,但它没有急着走,而是向姜元善发送了主动波束,以探查他的思维深处。在十几年的接触中,它发现,姜元善大脑中有一个“黑洞”,那是一个封闭的思维包,很可能是他六岁半之前的记忆,因为他的人生记忆在六岁半时被齐齐斩断了。以它的感觉,这个黑洞应该是姜元善主动关闭的,关闭得非常严密。它已经试了多次但一直没能打开;也许连关闭者本人也打不开了。 这次它又试了很久。月在中天,银光皎洁。此刻飞球是在全隐形状态,月光以层流状态平滑地绕过球体,就如水流平滑地绕过一块绝对光滑的石头。群山怀抱的这个水潭非常宁静,明月安静地卧在潭底。时间悄悄流逝着,直到黎明降临。这次它的探查仍然没有成功,那就等下次吧。于是它关闭了主动波束,启动飞球的推进系统,悄无声息地爬高,离开这里。 <er">5 姜元善醒了,是在梦中醒来,并在梦中判断自己又做梦了。这些年他常做怪梦,在梦中他会扮演自上而下的观察者,自云眼中向下俯瞰。梦中他总是被赋予一双慧眼,能同时在宇观、宏观和微观尺度来观察世界,能沿着时间轴线自由跨越。今天他是坐在一个银色飞球中,他看到—— 这是三万年前,一个小小的族群沿着今天的云贵高原西侧缓慢地向北跋涉。他们逐水草而居,并没有明确的行进目的,在俯瞰者浓缩了时间的目光里,他们的迁徙轨迹只是类似青虫那样无意识地蠕动。这一带自然条件恶劣,所以他们活得极为艰难。这个族群时而前行,时而停下;时而扩大,时而缩小;最艰难时,整个族群几乎彻底灭绝。不过,他们总算坚持下来,走出这片穷山恶水了。大约在一万多年前,他们闯入河套地区,这是上天赐予他们的肥美之地。此后这个族群急剧扩大,形成后来被称为“先羌”的族群。 姜元善的梦中慧眼能透视这个族群的基因之河。 他们在M122基因位点及分支M134基因位点上都带有相同的突变,这两个基因突变是汉藏两族的共同特点,也就是说,先羌族群是汉藏语族的祖先。后来汉藏分流,一个亚群在M134的基础上又发生了M117突变。他们带着这个突变向东行走,到渭河流域停留下来,发明了农耕技术。他们很快扩散到黄河流域,形成了华夏民族的核心。 这就是历史的宿命。这一小群人由于上天垂赐,偶然闯入黄河流域平原及后来开发的长江流域平原,土地之广袤足以滋养一个庞大的农耕民族,从此奠定了他们在世界之林中的牢固地位。但农耕生活磨蚀了先民的野性和强悍,所以数千年来,华夏民族常处于北方游牧民族的威胁之下,愈到近代愈甚;然而,由于这个农耕文明的浩瀚博大,外来民族到头来又总会被其淹没包容。所以,这片土地上一直有着这样的轮回:游牧民族的武力在几十年内征服了农耕民族,而农耕文明反过来在一两百年内同化了游牧民族。同化的结果是形成一个更大的、混血的汉民族,然后是又一轮征服和同化。 “戎狄之国”秦国灭亡六国就是较早的一轮征服与同化;再往前追溯,游牧的黄帝族吞并农耕的炎帝族并接受了后者的先进文化(九天玄女的兵信神符应是其符号化象征),应该是更早的一个轮回吧。当炎帝族大都已经臣服于黄帝时,蚩尤率族人抵抗到了最后。悲壮惨烈的涿鹿之战应是这轮征服的压轴戏。它是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戏,纵然时光已经让它漫漶不清,但它仍深深铭刻在华夏民族的种族记忆中…… 姜元善在隐形飞球中俯瞰着这场战争。战争双方不是黑猩猩,而是与它们血缘最近的人类。战场不是在东非大裂谷的密林,而是在华夏之地的腹心;梦境隔着神话的雾霭,变形了,扭曲了,但故事的主干是真实的。 战争一方是炎黄联军,由黄帝指挥,大将风后和力牧为辅,乘着战车,手执弓矢和石制梭镖;应龙在天空翱翔,作为联军的前驱。战争另一方是九黎族的首领蚩尤,有九九八十一个弟兄,个个铜头铁额,人身牛蹄,四目六手,手中拿着炎黄联军所没有的“五兵之器”(当时最先进的金属兵器)。风伯雨师为他们兴风施雨,喷烟吐雾。黄帝战不过强大的九黎族军队,九战九败,只好撤退到泰山暂作喘息。幸运的是他在这儿遇到了九天玄女。玄女是人首鸟身的神仙,深知天地之机,授给黄帝兵信神符。黄帝重整旗鼓,先杀死了流波山的夔兽,用它的皮做成震天鼓;再杀死雷泽的雷兽,用它的骨头做成鼓槌儿。又召黄帝的女儿旱女魃助战,旱女魃具有神力,能够收云息雨,制伏风伯雨师。于是,黄帝重新与蚩尤开战。 决战是在涿鹿之野进行。那是一场怎样的血战啊。雷兽骨槌敲击着夔皮鼓,震得山摇地动。应龙从天上俯冲下来杀死一个个九黎族的兵士。女魃与风伯雨师斗法,搅得天昏地暗。黄帝指挥着虎豹熊罴等各图腾部落把敌人重重包围,顽强的蚩尤族拼死搏杀,一波进攻者杀光了,又是一波进攻者。鲜血浸透了涿鹿的土地…… 最后,炎黄联军终于擒杀了蚩尤。黄帝怕他的精魂作怪,把他的尸体和脑袋分别扔到不同的山上。一具带血的枷铐被遗弃到荒山,化为漫山的枫林,殷红的枫叶上浸透了蚩尤的鲜血…… 黄帝尊敬这位英勇的敌人,同时也为了收服其余部,便尊蚩尤为战神。后来蚩尤部落陆续归附,蚩尤族的大部分血脉融合到华夏民族的血脉之河中。 炎黄蚩的血脉也延续到姜元善的血脉中。 姜姓,应该是中国最古老的姓氏吧。史书云,炎帝姜姓,以姜水成(最初崛起于姜水之滨);黄帝姬姓,以姬水成。又说,蚩尤姜姓,为炎帝后裔。其实姜姓还可上溯到更早的先羌,古时“姜”、“羌”通用,均从“羊”字,可见先羌是一个牧羊的或以羊为图腾的部族。十分古老的汉字顽强地保留着先民时代的信息。 姜元善累了,是肉体和心灵的双重疲累。他想在梦中关闭梦境,真正入睡。但是不行,有一个目标在冥冥中召唤着他,九年来始终如此;他的梦境实际一直围绕着这个看不见的目标展开。月在中天,月光以层流状态平滑地绕过银球的球体,就如水流平滑地绕过一块绝对光滑的石头,随即恢复成原状态,所以,下游的观察者无法从水流的状态反溯到石头的存在——这正是飞球隐形的原理。现在,在梦境中的他有幸坐在隐形飞球之中,又幸运地被赋予一双洞察幽微的慧眼,为什么不乘机探索隐形飞球的技术秘密呢。 于是,他开始了艰难的梦中思索。即使在梦境中,他的思维也是理性的,是清晰的。 他想起少年时的一次感悟,那时,他第一次知道了光的折射定律:从A点出发的光线,在两种介质的界面处会发生折射,最后到达B点。两点之间的折射路径当然比直线路径要远,但光线在不同介质中有不同的速度,光线所走的那条折射路径比直线远,在总耗时上却是最少的。就像光线在出发前就预知了它将经过的介质,并进行了精确的数学运算,从而预选了一条耗时最少的最佳路线!换言之,光线的传输严格遵循一条自然定律,即最小作用量定律。这条定律与自然界的各种守恒定律从本质上说是一致的。它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约束着万物的运行,也强制光在行进中所走的一定是耗时最少的路线。 少年时的姜元善被这个现象深深震撼了,震撼于大自然中天然存在的精确秩序。就是从那天起,他成了科学的虔诚信徒。这会儿姜元善隐隐觉得,也许破解全隐形技术的钥匙就在“最小作用量定律”中吧。 他用梦中慧眼透过球壁,仔细观察光线滑过飞球的状态。飞球以超材料形成一个虚拟的球状畸变空间,它约束着从A点射来的光线不再直行,而是沿外球壁“光滑”地绕过去,所有绕行光线在飞球之后的B点汇合,恢复直行状态。这便是全隐形技术的原理。不过,所谓畸变空间只是虚拟的,介质没有变,仍是均匀的空气介质。 现在作一个假设,假设隐形球中央有一个贯通的小孔,它没有受超材料的影响,是一束平直空间。光线以直行状态穿过小孔,同样在B点与绕行光线汇合。按照最小作用量定律,两种光线都必定会选择耗时最少的路径。但由于两束光线是在同一均匀的介质内行进,所以耗用时间应该是相等的。也就是说,从A点同时出发的直行光线和绕行光线会同时抵达B点。 现在,一个明显的矛盾显现了:既然绕行路径比直行路径远,两者又是同时抵达,那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光线绕行时的速度高于光速。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且慢,为什么不可能?自然界广泛存在的切氏辐射,就是因为超光速现象而形成的! 科学家早已知道,γ射线光子在穿过大气上层时,会把自己的能量转变成物质,产生粒子和反粒子的簇射。这些带电粒子在产生的瞬间,其运动速度等于真空光速,因此比空气中的光速快。这种相对空气介质的“超光速”粒子进入地球的电磁场,会形成类似于超音速飞机音爆的闪光,这就是所谓“切仑可夫辐射”。这种闪光很容易在地面上被探测到,长期以来被用以测量从宇宙空间到达地球的γ辐射流。 全隐形飞球并不像γ光子那样激发带电粒子,但不管怎样,它也会产生超光速现象,由此产生的次波叠加,应该也会产生类似的闪光并可以被观察到。在弱光或漫射光状态下,这种切氏闪光很弱,不容易被观察到,但隐形飞球若处于直射阳光下,或处于人为的强光束下,所产生的闪光应该足够强,并且能被观察到吧。他想到此前的多次隐形试验中,当探照灯束或激光束罩到隐形飞球上时,总是能观察到一圈微弱闪光,闪光构成球形包络面。当时他们认为,这是由于自己的隐形技术不过关所致,但何所长提出,也许这正是隐形技术的罩门。现在看来,何所长的眼光高人一筹。 一波强烈的喜悦震颤着梦中的他。这不光是功利性质的喜悦(他终于找到了金钥匙),还有思维本身的喜悦。这种理性喜悦就像男女交合的快感一样,成了他的本能。他在梦中笑出声来。 正伏在他怀里安睡的严小晨被惊醒了,见姜元善已经坐起来并大喊着:“起来,小晨起来!大家都起床!我有了突破!” 等严小晨睡眼惺忪地起身,姜元善已经蹿到帐篷外,大声催促伙伴们起床。小晨来不及穿衣服,扯过毛巾被裹住身体,追到帐篷外。伙伴们也都睡眼矇眬地出来了。好笑的是,这些“彻底的天体主义者”昨天一整天都是裸体,反倒在晚间独睡时全都穿上了小衣内裤。人群中只有姜元善赤着身体,严小晨则赤身裹着一条毛巾被,这让严小晨多少有点窘迫——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昨晚两人是睡在一块儿的。亢奋中的姜元善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仍坦然地将大家往一块儿拢,开始讲他昨晚梦中的突破。伙伴们听得很专心,同样没注意到这点差别,至少没在表情上显露出来。 严小晨也就莞尔一笑,把这点窘迫扔到脑后。 大家认真讨论了姜元善的想法,觉得是可行的,值得作深入的研究。最后,姜元善征求伙伴们的意见,如果大家都认为这个想法可行,咱们是不是中断休假,尽快就这个想法做下去?大家都没意见。 姜元善用报话机联系了警卫,再联系上了何所长。为免泄密,他在通话中只说:有一个新想法,想中断休假回家。老何当然听得懂他的意思,他甚至隔着电话都感觉到了这边的喜悦,便痛快地答复:“好吧。我通知警卫,今天就送你们回来。”又笑着说,“这次休假不算数,下次给你们补假,还是七天,还在老地方。” “那敢情好,我们是吃小亏占大便宜了。”姜元善对伙伴们说,“快吃饭,吃完饭抓紧时间还能再游半个小时。到那会儿车就来了,咱们开路开路的有!”直到这时,他才发现了自己与众人的区别,笑道,“咦,好像就我一个把天体主义坚持到了最后?严小晨只能算半个,剩下的全是些伪君子,都是些为善不终的家伙!” 伙伴们大笑着散去,胡乱吃了点东西,跳到小湖里嬉戏。 第四章 <er">1 这是中原某地野战训练场的地下指挥大厅。厅内灯光明亮,巨型指挥屏幕上打出“天眼系统第一次实战验证”的字样。“天眼”系统是依据姜元善七年前确定的“切氏闪光现象”而研制的,机理很简单,是用一束细激光快速扫描天空,就像电子管电视机中的电子枪扫描屏幕一样。激光可以在一秒内扫描50千米×50千米的区域,如果扫到了隐形飞球,就会因超光速现象产生切氏闪光,被地面观察到。这时,强激光束将在几毫秒内射出,射到细激光束定位的地方,把隐形飞球烧毁。经过七年来夜以继日的开发,这个系统已经成熟,准备在今天进行实战验证。如果顺利通过,之后就可以定型并批量投产。 军委副主席何世杰陪着前任国家主席走出电梯,后边跟着两人的秘书小苏和小于。前主席已经七十四岁,满头银发,银色长须则更为打眼,但依旧精神矍铄。电梯门外,姜小组的全班人马列队迎接。他们一色戎装,肩上都顶着大校的四颗星,只有姜元善是一颗金豆——他现在是少将衔的新武器研究所所长了。 前主席首先与前排的姜元善和严小晨握手。严小晨是姜小组的现任组长,她的身孕已经非常明显,所以今天唯有她穿着便装。 主席笑着说:“咱们第一次见面时,你俩还都是小豆苗,现在已经长成大树了。” “主席你留了这把大胡子,我都快认不出你了。主席你真应了那句话:鹤发童颜。”小晨说。 “谢谢你的夸奖。知道我留胡子的原因吗?因为退休之后有时间梳理胡子了。”主席笑着说。不过他没有说实话,实际上,他特意蓄这把大胡子是为了在社会上行走时尽量不被群众认出来,否则太不自由了,“你们结婚时我在国外访问,没能参加,很遗憾。” “我们收到了你送的礼物,还一直没面谢呢。谢谢主席。”姜元善说。 “按我的记忆,你俩都是三十二三吧?记得你俩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同地生。” “主席好记性。我俩刚刚过了三十三岁生日。我们小组的成员全都是晚婚模范。” “看着你们,才知道我是真的老了。” 严小晨抿着嘴笑道:“主席永远不老。主席肯定能活到一百二十岁。” “咋能不老呢,看我这满头白发和满把的银须!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的吉言,我得争取多活几年,看着你俩的孩子长大,看着小家伙也拿到那个国际物理工程大赛的金奖。”他在手上用了力,“更要谢谢你们这十六年的卓绝努力,祝你们今天试验成功。那样我就能睡安生觉了。” 他顺着列队往前走,下面是林天羽和徐媛媛夫妇。主席笑着问:“牛郎哥到底把织女妹妹追到手了?虽然我听说,织女妹妹对你的追求方法颇有非议。” 众人想起七年前林天羽在沙滩上埋媛媛的衣服、被媛媛臭骂的情形,都开怀大笑。林天羽也笑,多少有点窘迫,徐媛媛转脸向何世杰嗔道:“所长大叔,这种事情也要向国家主席汇报吗?” 何世杰笑着没吭声,前主席说:“你说错了,他没向国家主席汇报。”他用重音念出那四个字,稍顿一下抖出包揪,“是在我退休后,老友聊天时聊到的。” “哼,反正是他说的。何大叔,我记着这笔账。” 前主席继续往前走,前边是张如弓和庄敏夫妇。主席先和庄敏握手,“在‘十一名圣斗士’中,女斗士也不少啊。” 张如弓说:“主席我给你说一句悄悄话:我已经后悔在小组里找妻子了。” “为什么?” “小组里面的女性尽是女斗士,太强势了,包括在工作中,也包括在家里。” “是吗?小庄你说说。” 庄敏温婉地笑着,“主席别听他胡说八道,我在家是最典型的贤妻良母型。至于工作中嘛,那就各看各的本事了。” “你说得对,工作中看各人的本事,至于你们家里的官司我就不评判啦。”前主席笑着继续往前走,同其他几位都见了面,然后说,“不耽误你们,开始工作吧,我想和世杰主席到地面上观察。” 姜元善他们都没动,询问地看着何副主席,因为有件事还在等他宣布。这些年来,虽然那个隐形飞球再没有现身,但他们觉得它时刻都在头顶悬着,尤其是在重大试验时。现在,既然已经有了打下它的能力,如果在这次试验中发现了它,打是不打?这事关系重大——一旦把飞球击落,说不定也同时敲响了世界大战的战鼓——必须由国家最高层来决定。 何世杰郑重地说:“关于那个问题,我现在宣布军委的决定:如果在试验中发现‘那个’隐形飞球,可以开火。” 也就是说,上层已经做好了“不惜一战”的准备。姜元善点点头,率众人回到各自的岗位。何世杰对前主席介绍试验背景,虽然后者一直关注着这项研究,但他毕竟已经退休,有些细节和最新发展不一定清楚。 何世杰说:“严小组开发的天眼系统已经做过室内测试,从今天开始要进行系列化的实战测试,包括夜晚、雨雪天、强日照、雷电等各种自然条件。它的原理我想你很清楚,不用我介绍了吧。” “对,原理我知道。” “如果实战测试也通过,可以说对隐形飞球的防御问题已经解决。下一步是以攻为守,继续研制可以用于实战的隐形飞球。” “我知道飞球的隐形技术已经成熟,驱动系统也早就取得突破,只是喷焰的隐形难以解决。” “对。驱动和隐形仍然不能相容,等离子喷焰会破坏红外波段和可见光波段的隐形。对这个问题我们已经有了理论突破,不过要转化为技术突破仍需时日。所以,这次试验中仍不采用飞球自主驱动,而采用非金属材质的滑翔机吊运投放。” 姜元善亲任今天试验的指挥长。这会儿他下令开启天眼系统。这次试验采用盲试法——隐形飞球将在七十二小时内被投放到试验区域,但究竟何时投放这边并不知道。所以在这七十二小时内,他们必须时刻睁大眼睛等待。 何世杰陪着前主席经电梯来到地面。这是一个无月之夜,野战训练场又实行了严格的灯光管制,星光之下似乎是蛮荒之地。周围群山的轮廓隐约可见,众山环抱中的训练场没有一个人影,没有一豆灯光和一丝声音。野战训练场的所在地原是一片古战场,现在在一片类似史前时代的死寂中弥漫着浓重的杀气。 试验中安排有地面观察哨,但观察哨隐蔽得很好,不知道藏在哪里。何世杰和前主席身后站着两个秘书和四名警卫,他们一动不动,隐没在夜色中。何世杰领前主席在露天观察位坐定,继续介绍天眼系统的情况。在周围的死寂中,他也下意识地把声音压得很低。他说,天眼系统虽然已经基本成熟,但也有先天性的缺陷——它比较“近视”,所以要覆盖全国至少需要四千台以上的装置。这么算来,其制造费用肯定是个天文数字。再者,它只能探测全隐形物体,如果是普通物体反而看不到;当然,这个缺陷可用现有的各类雷达来弥补。 主席问:“其他国家的进度如何?” “据可靠情报,美国、印度和俄罗斯与我们进度大致相当,其中美国因为启动较早,比我们要快一些,听说已经开始实战部署了。另外几个国家和地区,像日本、欧盟、以色列和伊朗要落后一些,但比我们也就差两三年。特别是伊朗,以该国的技术水平应该远远落后的,但据老庞的情报,他们干得也不错。加拿大和澳大利亚刚刚开始启动研制。其他国家看来没有研制的打算。” 浓重的夜色中,他们都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但前主席敏锐地感觉到,今晚何世杰的情绪似乎比较低沉。虽然蚩尤工程可以说已经取得重大突破,实现了当时定的第一个目标,但他并没有显出胜利的喜悦。 主席说:“世杰你有心事。” “是。”何世杰在黑暗中点点头。 “我猜一猜吧,是因为‘始作俑者’始终没有露面?” “嗯。主席,这不正常,很不正常!十六年前,咱们第一次撞见隐形飞球,那时不知道飞球的主人还情有可原。十六年后,咱们的情报机构已经做出最大努力,仍然不知道始作俑者的真实身份,而且据我所知,世界各国也都蒙在鼓里。这就太奇怪了!毕竟任何技术的发展都有踪迹和规律可循,没有哪个国家能把这么大一个工程瞒得滴水不漏!根据咱们的情报,美国、欧盟、俄罗斯、日本等国家和地区也都像咱们一样,迫切想知道‘那个’魔鬼到底是谁。有不少国家曾把目光对准中国,现在他们不这样想了。” “小姜他们怎么想?” “这正是今天我想告诉你的——他们已经在认真考虑另外一种可能了,虽然很荒诞,但是——排除了所有不荒诞的可能性之后,不得不认真考虑这个比较荒诞的可能了。” 前主席沉默片刻,“你说的可能是——外星人?” 何世杰在黑暗中直视着主席,声音凝重地重复了主席的话:“对。那个飞球可能是外星人的。” 两人在对视中沉默。他们非常清楚这句话的分量——当这句话从一向循规蹈矩的中国人、特别是从身居高位的中国人口中说出时,它的可能性已经相当大了,基本可以说是铁板钉钉了。如果十六年前第一次发现的隐形飞球真是外星人的(应该是其先遣部队吧),它们行踪诡秘,一直躲在暗处鬼鬼祟祟地观察人类,它们的技术不知道比地球先进多少世纪(全隐形技术应该只是其中之一);它们潜入地球并非善意……那么,人类就危险了。 太危险了。 如此密集的侦察意味着战争已经不远,那将是一场地球上从未有过的星际物种之间的战争,其残酷性远非人类间的战争可比。人类可能被灭绝、永远从地球上消失,从宇宙中消失,就像尼安德特人或恐龙从地球上消失一样。 何世杰说:“主席,我记得第一次专业会议你是临时决定参加的,会上还说了一些离题较远的话,像外星人存在的可能性啦,外星人的天性是善是恶啦。当时,我,还有杨总长,都不大理解。看来,你最先看到了这种可能。” 前主席点点头,“没错,我的确在十六年前就看到了这种可能。那次,我临时决定与会就是想尽早把这种可能性提出来。如果那个飞球真是外星人的,那么星际战争的爆发时间可能是以天为单位来计算的。” “你是凭什么做出这样的判断的?” “多半是直觉罢了,理由并不充分。其实理由就是你刚才说过的,这种技术的出现过于超前、过于突兀,有点儿违背常识。这么重大的突破如果是在人类中间实现的,竟然没有一丝预兆,没有泄露一点儿中间过程的痕迹,这不大可能。” “不过你当时没有坚持。” 前主席叹道:“我试了一下,发现依大家的思维惰性,我不可能独力扭转过来。地球生命已经封闭地生活了几亿年,现在突然有人说外星侵略军已经来到门前……何况我本人也并不坚定,它只是几种可能性中的一种而已。后来我不再提这个话头了,我的想法是,与其把时间浪费在争论谁是飞球主人上,不如尽快研制出反制措施。因为,不管敌人是否是外星人,这些措施都同样需要。” 何世杰叹息一声,“惭愧啊,我料事比你整整晚了十六年。” “哪里话,我说过,当时我也只是一种朦胧的感觉。” “主席,你别看小姜、小严他们几个刚才言笑晏晏,其实这几年来,他们的心事越来越沉重。他们已经在我面前嘀咕几次了,催我把这个可能性摆到中央军委的桌面上,因为如果它是真的,那我们对战争的准备就应该与今天有所不同。这中间最迫切的是小姜。我觉得,他的前瞻性比我要强。” 前主席在黑暗中微微点头。 “而且他对另一个问题——外星人的本性是善是恶——也有非常坚定的看法,从来没有动摇过,那就是人性本恶。严小晨的观点比她丈夫温和一些。她的观点是:外星人善恶均有可能,但不管是恶是善,我们必须按最坏的情况作准备。” “也就是说,外星人的侵略战争很可能迫在眉睫,全体人类应该立即联手,开始相应的准备。” “对。我一直很犹豫,毕竟这个假设太过离奇,而且只是推理的结果,没有什么可拿到台面上来的实证。”何世杰苦笑着,“我还有点私心,怕被别人看成精神病患者。” “世杰,老实说吧,这件事——‘始作俑者’始终没浮出水面这件事,也一直盘桓在我心里,让我卧不安席。我想——”他考虑了一会儿说,“是时候了,你还是把这种可能性摆上桌面吧,万一被咱们不幸言中,那——留给人类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得赶紧同心协力对付外星人,各国之间不能再互相提防、互相猜忌了。” “是啊。可是我又害怕另一种前景,比如隐形飞球的真正主人并非外星人而是美国人,现在咱们找上门去,把咱们的善良心愿和盘托出,那不是去送死!” 两人在黑暗中相对苦笑。十六年前,在有关隐形飞球的第一次军委扩大会上,陈老说过一句话,国与国之间斗心眼玩诡计那都是九段级别的,没有哪些国家之间能够推心置腹、坦诚相见,自古至今概莫能外,因为今天的人类世界从本质上说仍遵循丛林原则。这句话一点儿不错。如果何世杰最后说的这种可能成真,那将误国误民,决策者本人也会被当做颟顸无能的典型被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主席叹息道:“你的担心不是没有可能,但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是下决断吧。” 他说得很平淡,但何世杰觉得他的话外之意重如千钧。前主席的意思是:下决断吧,即使上了美国或其他国家的当,输的最多是一场战争,中华民族还有翻盘的机会;但如果贻误了对外星人的战争准备(很可能是一场非常血腥的灭族战争),那输的将是全人类的生存权。 主席补充道:“我提个建议,召开一次G20首脑会议,把问题公开摊到桌面上,行使集体安全预案。这样,即使‘始作俑者’确实是人类中某个国家,它想捣鬼也会更困难一些。咱们应该看到有利条件,毕竟有七八个国家已经具备了防御隐形飞球的初步能力,如果联合起来,对那个‘始作俑者’的国家肯定是一个有力的反制。可以说,已经取得的技术进步已经打下了二十个国家坐在一起的基础。” “好的。老领导,你帮我下了最后的决心。”何世杰下了决心,轻松多了。 前主席放眼望望无边的黑暗,不解地问:“现在天眼系统应该早就开启了,怎么还是一片漆黑,看不到那束探测激光呀?” “是这样的。那束激光虽然很强,但光束很细,又是以非常快的速度逐行扫描这片空域,相当于把一束光线‘稀释’到这一大片空域中,所以用肉眼是看不到的。” “噢,是这样啊,我说外行话了。” “隔行如隔山,实际上你对隐形技术已经相当内行啦。” 前主席笑着说:“我有自知之明,你不用照顾我的面子。” 谈话中断了一会儿,两人都抬头看着深不可测的夜空。过了一会儿,何世杰说:“主席,难得有今天的谈话机会,我把心中的难题全倒给你吧。” “还有什么难题?尽管讲,咱俩一块儿商量。” “如果隐形飞球的主人真是外星人,如果我们真的面临一场对外星人的战争,那么,中国和世界的政治机构恐怕都得来一个大变革。像我们这样的老朽应该退位了——我们只有与人类敌人作战的经验,哪里懂得与外星人作战?我想最好把年轻人尽快推到决策位置上,年轻人可塑性强,头脑灵活,能更快适应这种人类史上从没出现过的新型战争。” 前主席的反应很敏锐,一下子明白了何这番话的潜台词,“比如——姜元善?” “是的。他确实是个好苗子。视野广,思路清晰,智商高,专业精湛;不论是搞专业研究还是当领导,都已经有了足够的历练;品德也好,甚至可以说他有道德洁癖,有很强的历史使命感和民族使命感。更重要的是,对‘外星入侵’这种可能,他是最早、最有力的鼓吹者,还私下里提前做了不少工作,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我有个印象——可能他是在作这样的准备:当局势突变而老家伙们应变不力时,他就要挺身而出。” 主席在黑暗中绽出一波笑纹,“是吗?这个年轻人够狂的。” “我给出这样高的评价,是不是我对他过于偏爱?但我是尽量客观地给出评价,他确实优点很多而没有明显的缺点。”何世杰顿了一会儿,“只是……” 两人都不说话了,凝视着沉沉的夜色。 过了一会儿,前主席说:“前几天去四川,我去探望了陈老。我知道你和陈老很熟,对吧?” “当然。从我进入军工界,他就是我技术上的领路人,行政上的领导,道德上的楷模。他人品高洁,是知识分子的典范。我很敬重他。他今年应该是八十九岁吧。” “对,已经过了八十八周岁,我去探望时,他的家人刚为他祝过米寿。” “听说他得了老年痴呆症,是严重的脑萎缩引起的。我早就说去探望他,但他在四川宜宾老家养老,离北京太远,我一直没抽出时间。他的病情怎样?” 前主席摇摇头,“不好。不仅是智力退化,性格也全变了。你肯定了解他的为人,他这辈子什么时候惦记过金钱的事?可现在他念念不忘的就是钱。别的事全都记不住了,只记得每月发工资时让孙子领出现金,藏到他床头的一只小铁箱里。他儿子儿媳已经过世,孙子孙媳很孝顺,伺候床前端屎倒尿的。但他总怀疑孙辈偷他的钱,防他们甚于防贼,甚至对他们破口大骂。这次我去探望,他孙子对我倒了苦水,四十岁的男子汉,说到痛处竟号啕大哭。他说只能在主席面前倒倒苦水,别人面前是一字都不能提的,嫌丢人,也怕坏了老人一辈子的名声。” 何世杰听得欷歔不已。虽然人老糊涂是客观规律,但陈老这样的糊涂仍超出了一般人的理解范围。平素接触中陈老一直赤诚坦荡,没有丝毫的“恶”念,那么,这些“恶”念是从哪里生出来的?说句令人心酸的笑话吧:一辈子言语温婉的陈老是从哪儿学会了骂人? 他知道前主席一向慎言,今天讲这些有损陈老声誉的话肯定有深意,所以沉默着等下去。 前主席说:“看过陈老,我对你早年说过的一句话理解得更深了:人的本性中都有恶的东西,平时被道德和理智所约束,可能一直不外露。老年昏聩后,道德和理智的约束失效,恶的本性就会露头。但话又说回来,这说明即使本性中天然有恶,只要有道德和理智约束,它也不能成害。陈老的一生已经可以盖棺论定了,他一辈子的为人就是明证。” 何世杰在黑暗中点点头,“主席,我明白了。” 两人再次沉默,凝望着远处的黑暗。主席说:“严小晨是个好女人,本质良善,性格外柔内刚。有她守在小姜身边,必要时——我是说万一——也是个有力的约束。” 何世杰点点头。前主席对这件事点到为止,随即转换了话题。他用手指指面前的黑暗,“世杰,你看眼前这片古战场。中原一带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几千年的金戈铁马和浓浓血腥已经融化在空气中、沉淀在土壤里了。按中国的迷信说法,横死的凶魂不能转世。果真如此,古往今来的战争冤魂恐怕已经挤满了地球上的所有空间,没有后来者的容身之地了。《圣经》说人类有原罪,我想它说得不错。但不是因为偷尝了智慧果,而是先民们为了本族群的生存所进行的同类战争。且不说国外,单说华夏数千年历史中,有多少生命化为白骨!有多少鲜血渗入这片土地!甚至有多少族群完全消亡在历史长河中!自古以来,人类精英都期望着消灭战争,消灭这个让人类自相残杀的怪物,但至今还不能说已经看到希望。”他沉重地补充一句,“现在恐怕离希望更远了——我是说,如果人类文明与外星强敌迎面相遇,为了生存,人类的兽性恐怕会被一朝激活。毕竟,求生本能远远强于道德的约束。” 何世杰说:“说不定这还是人类的幸事呢——我是说,赶在人类的兽性尚未泯灭前就遭遇外星人。” 这个话题太过沉重也太过锋利,简直算得上是诛心之语,此后他们便一直保持沉默。他们在露天观察位上待了很久,寒气上来了,两位秘书来请他们回去休息,前主席婉拒了,何世杰让秘书找来一件军大衣为主席披上,仍陪他待下去。这一夜平安无事,凌晨时分,突然一道极强烈的光剑劈开黑暗直入高空,两人被耀花了眼,等视力恢复赶忙向高空远眺。光剑迅速转动着,始终锁定高空那个肉眼看不见的目标。刹那间,高空突现一道闪光,一个物体从高空坠落,在夜空中画出一道微弱的白色弧线。然后听见高空中传来了爆炸声,稍停是沉重的物体坠地声。那把连接天地的光剑也随之熄灭,世界重归黑暗。 何世杰兴奋地说:“主席,成功了,天眼系统肯定击落了靶标!” 就如魔法世界一样,死寂的训练场在刹那间被激活,两架直升机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向物体坠地的方位飞去,机上的探照灯强光轮番扫视着地面。然后是来自越野吉普的几道雪亮灯光上下跳动着,也向那个方向驶去。 成功的喜悦冲淡了刚才的沉重,主席笑着说:“咱们下去吧,为他们祝贺。” “好的。” 两人走到下行电梯的隐蔽入口。秘书和警卫随后跟上,秘书小苏打开电梯门。就在这时,那道光剑突然再次射出,这次的目标显然较远,因为光剑射出的角度相当接近地面。光剑迅速移动着,但不像上次,这次并没有物体坠落下来,而光剑也长时间亮着。两人疑虑地互相看看,立即乘电梯下到指挥大厅。姜元善仍在指挥岗位上,正在急速下达着一系列的命令,指挥天眼继续搜索。大厅里气氛紧张,甚至比刚才更甚。 严小晨没有参与今晚的工作,这会儿以孕妇的八字步急急迎过来,简短地说:“又发现一个全隐形飞球!” “是‘那一个’?” “应该是。” “没有打下来?” “没有。它很狡滑,只是沿边线掠过我们的有效防御区域,显然是想试探我们的能力。我们刚锁定它,它就迅速下降,进入了天眼的扇形盲区。”虽然有前边的巨大成功,但接踵而至的失败仍让她心情沉重。 何世杰看看前主席,问严小晨:“我想确认一下,它的消失是在原地突然隐身,还是下降到了天眼的盲区?” “是突然下降进入盲区。天眼系统记录了它下降时的轨迹。” 何世杰宽慰小晨:“那就证明天眼系统是有效的,敌方既怕被发现也怕被击毁,所以才迅速逃离。没关系的,以后加速制造天眼装置,形成连续阵列,把盲区消灭就行了。” 严小晨点点头,心情好了一些。 天眼系统在继续搜索,但那个隐形飞球已经成功逃逸,搜索毫无结果。前主席和何世杰看姜元善仍在忙碌就没有打扰他。前主席准备乘专机返回北京,何世杰则还要在这儿停一天,听取关于试验的详细汇报。两人及秘书悄悄离开地下指挥大厅,返回地面,在电梯口告别。 前主席突然说:“我想起来了,这儿离姜元善的老家不远,我想顺道去看看那两位深明大义的父母,我对他们仰慕已久了。我打算代表你去,你看是否合适?” 何世杰知道他的用意,是想借姜家二老的视角再次对小姜做出考察。毕竟看眼前的情势,姜元善肩上的担子很快就会加重,可能会很重很重,所以,对他的考察怎么谨慎都不为过。他说:“好的,那就有劳你了。” 他让苏秘书对主席的行程做出变更,并代他送主席到机场。 <er">2 前主席抵达姜元善的家乡后,市领导要把姜家夫妇请到宾馆同他见面,前主席婉拒了。他要亲自去姜家,不许兴师动众,不要事先清道,也不用警卫,只找一个人带路就行。当天上午,市政府一位年轻的江秘书开着车,领着主席及于秘书,顺利地找到位于城西郊的姜家“济世堂”。没想到诊所已经关门,“济世堂”的匾额倒还保留着,但已经相当破旧,字体也很残破。附近的一溜十几家店铺,关门歇业的将近一半,幸存的店家生意也很冷清,这会儿门口支了几个牌场,店老板和店员们起劲地玩扑克打麻将,输家头上夹着衣夹或贴着纸条,只在偶尔有顾客上门时店员才暂离片刻去支应。见此场景,前主席暗暗摇头,心中隐隐作痛。这几年他跑了不少地方,不光这儿萧条,全国、全世界都一样。这场延续十几年的军备竞赛投入过高,是以短跑的速度来跑中长跑,经济民生已经被大大拖累了。 济世堂隔壁是一家电器修理行,老板是个很健谈的胖子,他离开牌场,热情地介绍说,姜家老两口儿要去北京伺候儿媳坐月子,然后留那儿带小孙孙,几年之内不会回家乡了。再说现在生意不好做。这一带的店铺都是指靠那家国营大厂,但厂子不景气,裁员一半,留下的员工们如今也是荷包瘪瘪,一般不敢到医保体系之外的诊所看病,所以“济世堂”的生意比其他店铺更难做,全凭姜先儿的声望才勉强支撑着。其他商家同样好不到哪儿去,撑一天是一天呗。 “依我看,姜先儿这一走,不一定再回来啦。世道再艰难,他们有个将军儿子还愁没饭吃?老姜家有福哇,上辈子积来的。”他对客人说,“老两口眼下还没动身,你们想见的话还能见到。他家离这儿不远,就在老城西北角的望乡台附近。你们想不想去?去的话我让侄女小钟为你们带路。” 前主席谢过热心肠的老板。小钟姑娘坐在汽车副驾位给他们指路,一路上老是转回头偷偷打量前主席。过一会儿她忍不住说:“我看这位老人家很像一个人。” 坐后排的于秘书笑着问:“像谁?” “要是没胡子,就像十年前退休的国家主席。”她笑着否定了自个儿的这个猜想,“我是瞎说。我哪有幸和国家主席坐一辆车啊。” 小江和小于都笑着不接她的话。前主席笑着说了一句:“就是和国家主席坐一辆车又算啥幸运?倒不如说,他能和你这样漂亮的小姑娘坐一辆车,是他的幸运。” 小钟咯咯地笑,说那算啥幸运,不过你老的话我爱听,回家我得学给我男朋友听,叫他知道珍惜这种“幸运”。前主席又和她扯了一些闲话,问了问百姓生活。快到姜家时,小钟向客人指认了胖老板提及的“望乡台”,那儿现在属于市公园,临着一条主要市区干道。透过不锈钢栅栏可以看到公园西北角有高高的垛子墙,围出一个青灰色的小城池。城墙的风格凝重古朴,与公园的整体气氛不大协调。过了公园,姜家就在附近一条巷子里,汽车不好进,主席让江秘书在附近找地方停车,等着一会儿把小钟姑娘送回诊所。于秘书提着一包慰问品,两人随小钟姑娘走进了曲曲弯弯的小巷。 这儿的房屋布局是典型的城中村风格:街道很窄,院子也很小,空间都被充分利用盖了楼房,但楼层不高,全都是两层半,第三层大半是空场,可以用来晒粮食。门楼上贴着花哨的瓷砖,匾额上题着“福如东海”、“紫气东来”等吉祥话。大门一般都是铁门,而且全部锈迹斑斑,肯定多年没油漆了。 小钟找到姜家,叫开了铁门,对开门的两位老人说:“姜伯、姚姨,这位大胡子爷爷是元善哥的同事,特地从北京来看你们的。”想想她又改口,“不会是同事吧,应该是元善哥的老领导。” 小钟交代完就走了,她急着赶回去打牌呢。姜家夫妇热情地请客人进屋。屋里摆设相当简朴,很多东西已经打包或蒙上了布。主妇掀开沙发上的蒙布让主席和小于坐,奉上茶水。 前主席笑着问:“听说二位准备动身去北京?” 牛牛妈说:“是啊,俺们以后的日子就围着小孙孙转了,用俺老头子的话说,这叫升级当爷奶,改行当保姆。火车票已经买好,明天就走。你看这屋里,东西都拾掇齐备了。别看这穷家,要离开还真的舍不得。” “我昨天刚刚见过你家牛牛小两口儿。小晨还在坚持工作,不过看她的身子,很快就要生了。” “对,预产期就在月内。”主妇笑着说,“不是我自夸,小晨可是千里挑一的好媳妇,俺家那个浑小子上辈子烧了高香。” “对,小严是个好姑娘,工作上也很有能力。不过你家牛牛也不差呀。”主席笑着,“有他俩这样高智商的父母,你的小孙孙也一定非常聪明,长大也去拿金奖。” “借你的吉言。多谢啦。” 主客随便聊着,不知怎么聊到了路上经过的望乡台。前主席说,这个名字沾了点儿鬼气,想必有来历吧。姜宗周说:“这个名字倒是名副其实,那儿真是怨鬼成群的望乡台,说来话长。明芝你去拾掇午饭,我给老哥儿讲讲古。”前主席对他的留客没有客气,主妇起身到厨房去了。 姜宗周说,这座城市在历史上很繁华,秦汉时期是全国数得着的大都市,东汉时更是著名的帝乡陪都。但这儿也是兵家必争之地,历史上几次被屠城。从三国时曹仁屠城以来,这儿屡兴屡废,一直没能恢复秦汉时的盛况。在明末清初的战乱中,这儿的杀戮更甚,城乡皆鬼火,百里无鸡鸣。城内几乎没有活人,野狗吃尸首吃得红了眼,连活人也要围攻。清朝派来的第一任镇台,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派士兵剿灭野狗,被后人称为“打狗镇台”。那时,连全副武装的士兵都压不住野狗的气焰,以至于被逼得想出一个歪主意:做一些大铁笼放到各处街口,士兵躲在笼子里,当野狗围上来撕咬时,士兵就用长矛或弓箭杀死它们,由此可以想见当时野狗的气焰!这儿有一座全国知名的道观,叫玄妙观。观主不忍看着遍地尸首遭野狗啃食,在野狗被初步剿灭后,出资请人挖了一个大坑,将全城的无主尸体收集起来掩埋。又在万人冢上修了一座高台,取名“望乡台”,让孤魂野鬼们可以有一个地方遥望故乡。 他继续说道:“那儿现在是市级古迹保护区,你们要是进到公园,还能看到保存下来的老土台,台上还有几棵弯腰躬脊的老树。不过,古迹也就剩下这么一点儿了。现在它处于城市的中心街区,人来车往的,望乡台下的鬼魂们怕是连觉都睡不安稳吧。本市市区人口将近百万,加上市辖各区县超过千万,单按人口算,排得上全国各市的前几名了。再想想清代初期的百里无鸡鸣,真是说不尽的人世沧桑啊。” 前主席和小于秘书都听得入神,小于说:“华夏民族真是多灾多难。不过从另一方面说,华夏民族的再生能力也是超强啊,得位列世界前茅了吧。” 姜宗周说:“没错。我查过资料,说中国,特别是北方,几次外族入侵或内乱时,汉人都几乎被杀光,五胡乱华时把汉人杀得只剩下几百万。我敢说,别看咱们是地道的汉族,身上肯定都有胡人的血脉。” 主席说:“你说的这些胡人都已经汇入中华民族了。历史学家范文澜说过一句话:中华民族一向看重文化之大同,不计较血统之小异。我引的不一定是原话,意思不会错的。我认为这句话说得很对。” 主妇突然在厨房里喊丈夫。丈夫去了,两人在里面嘀咕了一会儿,少顷,两人一块儿出来,姜宗周惊喜地看着前主席,“你是……主席?” 前主席笑着说:“我是干过这个职务,早退休了,十一年了。” 姜宗周跌足道:“你看我这双眼,你看我这双眼!难怪俺家那口子老说我眼拙!” “不是你眼拙。我自打留了胡子,对着镜子都快认不出自己了,哈哈。”前主席笑着说,“把那个官称忘掉吧,还是像刚才那样喊我老哥,这个称呼最亲热。” 姜宗周喜笑颜开,“老——哥,我哪辈子修的福,能有你这样的贵人上门。” 姚明芝也欢喜得手足无措,连连说:“想不到,想不到,能在我这茅屋里招待国家主席。” “我是专程来感谢二老的,感谢你们培养出这么好的儿子。详情我不说了,反正小姜夫妇为国家做出了极重要的贡献。” 姜宗周说:“俺俩才要谢你们哩。都是你们培养的,如果牛牛一直待在家里,顶天了是个医术不错的小姜先儿。” 姚明芝太兴奋,有点儿管不住舌头,“主席你不知道,老百姓都念叨着你在位时的好年景。自打你退休这十年来,老百姓的日子越过越紧巴啦。” 于秘书知道这句话很不得体,迅速看一眼主席,想把话头岔开。主席微微摇头止住他,坦率地说:“大妹子,这不能怪现任主席啊。这些年全力发展军备,经济确实受了很大拖累,但这项政策是我当政时定下的,要怪只能怪我。” 姜宗周生气地斥责妻子:“明芝,不会说话你就别说!做饭去吧。”妻子讪讪地去了,他回过头对主席说,“娘儿们家头发长见识短,主席你别在意。老百姓都理解的。俺们知道——现在那个隐形飞球不是秘密了,老百姓都知道了。既然别国有这种厉害武器,咱们当然得对付它。要不,不定哪天它会鬼鬼祟祟飞过来,把炸弹核弹什么的扔到咱头上。到那时,日子过得再好有啥用?屋里有座金山也保不住!主席,俺们都理解,裤带勒得再紧也会支持国家。其实俺家那口子也是理解的,她刚才是口不应心。” 前主席感激地点点头,没有再多说。 午饭做好了,四个人觥筹交错。于秘书对二老夸姜元善,说他是眼下全军最年轻的少将,最年轻的副部级,非常能干,前途无可限量。姜宗周的脑瓜儿一点儿也不迟钝,听了这话马上悟到,前主席亲自登门拜访肯定有重要原因吧。不用说,他定是奔着儿子来的,是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之前的最后一次考察。这些年他对儿子有一些新看法,为了国家,为了儿子,他要把自己的看法和盘托出,不藏不瞒。 午饭后,前主席让于秘书一个人去参观公园里的望乡台,他想单独和姜家父母谈谈。主妇为他们沏上绿茶,去厨房里收拾碗筷。 主席说:“姜老弟,我来这儿,还想为另一件事感谢你和弟妹。我知道十六年前,你俩为了替国家负责,曾对世杰所长披露了儿子的隐私。虽说对牛牛那件童年错事我们并不看重,但对你们这样大义昭昭的父母,我们从心里佩服。你们堪比历史上的赵括父母或岳飞之母,也应该留名青史的。” “那是我俩该做的,留名不留名的咱不说他。老哥儿,你今天亲自登门,我一定把有关牛牛的所有看法都倒给你。关于牛牛,这些年我想了很多,看法也有些深化。” “是吗?请讲。” “牛牛是个天才,他的翅膀早就硬了,飞到爹妈的世界之外了,俺们不敢说还能理解他,我只能说说自己的想法。据我的直观看法,牛牛不是单一体,是由三个层面合成的。” “是吗?”主席饶有兴趣地倾听。 “第一层面,当然是六岁半之前的牛牛。虽说那时他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但做出的那件事确实比较邪,六七岁的孩子一般不会有那样的心计。因为那件事,直到今天我对他仍不敢完全放心。” 牛牛爹既然这样坦率,主席也不想饰以外交辞令,便静静地听下去。厨房里这会儿没了声音,可能牛牛妈也停止了干活,正在侧耳细听吧。 “第二个层面,是忘了童年恶事的牛牛。他确实是个好人,心怀坦荡,非常有责任心。说句不谦虚的话,我想这和俺家对他的教育有关,也和部队的教育有关。他在部队已经干了十六年,我想在这十六年中,你们应该了解这个层面的牛牛了。” “是的,他确实是好样儿的,有很强的社会责任感、使命感。” “第三个层面是哲理层面的牛牛。自打十五六岁起,他就有很多相当偏激的观点。这些年回家探亲时他也说过一些,同样很异端,说是无君无父也不为过。这些观点让我害怕,而更可怕的是,他的观点很难驳倒,我一边害怕,一边被他说服了!” “都是什么观点?” “太多了,我一时也说不完,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吧。比如,说孟子的一句话——不嗜杀人者能一之,牛牛的态度是嗤之以鼻,说那完全是腐儒之言。他说咱们不妨列个清单,看历史上哪个朝代哪个国家是靠仁义统一的?黄帝?商汤王周武王?秦始皇?唐太宗?成吉思汗?恺撒?亚历山大?努尔哈赤?那天,他确实给我列了一张详细的清单,列举了每个著名帝王统一过程中所爆发的战争。我对外国历史不熟,很多东西我没记住,但仅凭记住的那些血淋淋的数字就足以让我寒心了,是彻骨的寒心。噢,对了,他也举了一两个反面的例子,比如文人当政的中国北宋,那是中国封建社会的巅峰,更是当时世界文明的巅峰,科学技术发达,GDP占全世界百分之五十,甚至超过美国在全盛时的地位!那时中国社会已经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更兼政治宽松,太祖赵匡胤家训不许杀士大夫和上书言事者,在有宋一代一直贯彻始终;人文精神十分深厚,文学艺术极其繁荣,科学发明也呈现井喷现象,中国四大发明北宋就占了仨。牛牛曾惋惜地说,如果北宋一直强大下去并成为世界历史的主流,人类历史要比现在先进一千年,可惜这个文明程度极高的朝代却灭亡在几个野蛮民族手里。牛牛还提到印度的阿育王。他说这位君王同样是历史上少有的特例,先是穷兵黩武,后来在内心感召下立地成佛,向世界各国赠送舍利、传播佛法。但结果呢,却是害了国家,弄得印度长期处于分裂状态。” 这些观点确实十分锋利,但也具有强大的逻辑力量,前主席只能认可。 姜宗周继续说:“当然他也说,他并非要否定孔孟的仁义。人性本就邪恶,如果人类精英们再大讲厚黑学,岂不是让邪恶充斥天地了!所以在台面上只能宣讲仁义,这是不得已为之,是一种勉为其难的校正。不过他还说,虽然仁义要讲,但心里也得有清醒认识。一个民族必须是羊性和狼性并存的,这样才能在丛林世界中生存下去。华夏民族就是因为羊性太多——农耕几千年磨蚀了太多的狼性,尤其是近代——所以在历史上才饱受外族欺凌。”他看看客人,补充一句,“我知道现在的正统观点是:像鲜卑啦党项啦蒙古啦满族啦,都是华夏民族的一分子,同样有权利改朝换代,建立政权。牛牛也说啦,在21世纪持这个观点完全正确,体现了中华民族的宽广胸怀。但这并不能否定历史上族群残杀的残酷性,像五代时把汉人贬为‘一钱汉’;元朝时按民族划分贵贱,将‘南人’划到最贱的一级。忽必烈屠杀汉人一千八百万,北方百分之九十的汉族平民惨遭屠戮;清初的‘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嘉定三屠,扬州十日等等,血泪斑斑!谁要是存心抹去这些历史,他的血管里流的就不是鲜血,而是下水道里的泔水。”他意识到这些话太过激烈,有意笑着冲淡它,“这些观点是不是比较褊狭?牛牛说过,其实他绝非宣扬大汉族主义,因为他的血管里肯定掺杂有胡人的血,他只是在叙述真正的历史。” 主席被震动了。他没想到像姜宗周这样的草根知识分子竟然也有如此锋利的观点。当然,这些观点大多是儿子灌输给他的,但至少他听懂了、消化了。对这些观点他既不好赞同,也不好反驳,便静静地听下去。 姜宗周又问:“主席——老哥儿,我在网上看到一种相当流行的观点,说,隐形飞球说不定跟外星人有关。” 前主席点点头,“是有这种说法,但目前只能说是猜测。” 姜宗周沉重地摇摇头,“我真不敢想象,要是外星人来地球,那会出现什么惨景。想想历史上异族入侵时的种族灭绝吧,那毕竟还是在人类内部啊。” 主席不能就这个话题再深入谈下去了,毕竟它还属于国家最高机密。他把话头拉回到姜元善身上,“不必过于担心,小姜他们已经做出了重要突破。不管敌人到底是谁,咱们总能对付的。小姜和晨晨为国家,或者说为人类,立了大功。” 主妇来为他们换茶水,换茶时小心翼翼地看着丈夫和前主席。她知道两人在谈牛牛,恐怕这才是主席来作客的真正目的,今天的谈话可能直接影响到牛牛的前途。不过——两个男人的谈话似乎已经超出了她的认知,她只能听懂一半,所以她只是旁听而不插话。 姜宗周不大愿意让妻子参与这场谈话,等她离开客厅后才说:“那就回过头说牛牛吧。对牛牛的使用我有个建议,说出来可真有点不自量力了。不过,主席——不,老哥,你专程跑来,我若不把心底话全亮出来就对不住你。” “老弟你说哪儿的话,我就是想听听你的肺腑之言。有什么话,尽管敞开来说。” “那我就放肆啦。我的建议是:天下若逢治世,让牛牛只搞纯技术;若逢乱世,则不妨对他大用。” 两人都深深地看着对方。主席知道这几句话绝非能轻易说出口的,尤其是乱世则大用这句话,对于一个父亲来说实在是诛心之言。其中隐含的意思是,牛牛的天性中确实有邪恶、有狼性,所以在和平时代对他的发展应该有所限制;但乱世可以对他大用,因为要做乱世之领袖本来就该有狼性,特别是在可能出现星际战争的背景下——那时他的狼性是对外的!他不由得想起不久前世杰副主席的一句话:说不定,赶在人类的兽性尚未完全泯灭前就会遭遇外星人,这是地球人类的幸事。何的话,与牛牛爹的话,就其深层含义来说是一个意思。实际上,主席苦笑着想,两人的话还可合并成更为完整的一句——如果是星际种族之间的战争,最好由一位具有狼性的领导人,来领导狼性尚未泯灭的人类。 这个结论,从理智上说是对的;但从感情上难以接受,它与人类社会奉为圭臬的以善为基的道德信念显然不一致。这种深层面的、无法化解的矛盾让前主席心头十分沉重。良久,主席说:“老弟,衷心谢谢你的肺腑之言。我记下了。” 牛牛爹如释重负。现在,他把一副重担(是否对姜元善大用)郑重地交出去了,交给当政者了,他这个当父亲的即使此刻闭眼也安心了。大事已经谈完,前主席打电话让于秘书回来,姜宗周也把主妇从厨房里叫出来,扯了一些闲话。姚明芝在主席面前仍有点儿尴尬——刚才她是想夸主席,没想到却戳着了主席的痛处。不过,前主席没有表现出丝毫芥蒂,很平和很亲切地拉着家常,她的不安也慢慢消散。 于秘书回来了,前主席起身打算告辞,忽然听到头顶有急促的喊声:“姜先儿,明芝!快,你们快看电视!” 声音竟是从楼顶发出的。接着是咚咚的脚步声,一位邻居大嫂从平房房顶上翻到这边——在城中村,邻家的房顶都是连在一起的——又沿这边的楼梯下来,一边跑一边喊:“快开电视!来了个外星上帝,让姜元善上天,当人类代表!这个姜元善是不是咱家的牛牛?” 屋内四个人满脑袋糨糊,不知道这乱七八糟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前主席随即明白了,猜到了这几句话的大致脉络,毕竟何世杰不久前刚同他有过一席深谈,刹那间他的脸色苍白!尽管早有预料,但当“最荒诞的猜测”顷刻之间突然变为现实时,他的心中还是受到重重一击。于秘书看到他的脸色,想去扶他坐下,主席微微摇头止住。姜宗周同样面色苍白,他虽然反应稍慢,但很快也明白了,毕竟刚才他还给主席谈到“隐形飞球与外星人有关”。说来真邪,他刚刚建议牛牛“乱世要大用”,现在乱世就已经到眼前了,而且他的牛牛转眼之间已经成“人类代表”了!外星人让这些代表去干啥,逼他们在投降书上签字?牛牛这一去(以他的秉性肯定不会当“汉奸”)能不能活着回来?这些杂七杂八的想法像决堤的洪峰,一瞬间淹没了姜宗周的意识。 邻居大嫂闯到屋里,看到屋里有客人,没顾上寒暄,径自跑过去替主人打开电视。屏幕上一片白噪。明芝忙说:“我家的有线电视已经报停了。” “那到我家看!快去!” 姜家夫妇还有两位客人都急匆匆地随她到了隔壁。电视上正在以滚动报道的方式反复播报这则消息。前主席此前绝没料到,他会以这种方式得知关于外星人的消息。这消息与他此前的猜测有不小的差异:出现了一个外星籍的人类上帝,前不久那个到处现身、几乎惹得各国擦枪走火的隐形飞球原来就是他的座驾;此刻,他点名邀请七名科学家及联国秘书长哈拉尔德去飞球上议事。这些事件云谲波诡,一时无法理清其内在的脉络和真伪——比如说,这位上帝是善还是恶,是人类的救星还是灾星?好在八名人类代表之中有一个主席熟悉的人,这让他感觉安心一些——但这位“内心深处隐伏有狼性”的姜元善真的能让他安心吗? 一切都太突然。一切都是未知之数。历史之河突然溃决。在这种时刻,事物的发展常常越出了逻辑的堤坝。 正看着电视,市里把电话打到于秘书的手机上,说形势突变,中央紧急通知,为了前主席的安全,请他和秘书立即乘专机反京。前主席匆匆同姜家夫妇告别。夫妇俩舍不得主席走,牛牛这次的“出人头地”给爹妈带来的绝对不是喜悦,而是心乱如麻。他们很想和主席多聊一会儿,从他那儿汲取能让心灵平静的力量。前主席理解他们的心境,但形势不允许他多逗留,只好无言地拍拍“老弟”的肩膀,怀着歉意同他们握别。 回京后,前主席与世杰秘书小苏通了电话。他知道在这种紧要关头,军委副主席肯定日理万机,不该在这时打扰他的,但他不能拖延,因为他要说的话牵涉到姜元善,也就是那位外星上帝点名邀请的代表之一!军委那儿确实很忙,尽管是前主席的电话,苏秘书仍然非常为难,委婉地说:“主席,何副主席正在开军委紧急会议。” “我知道,你让他抽两分钟接电话吧,我说的正与会议内容有关。” 小苏立即答应了。很快,何世杰出来接了电话。前主席说得非常简捷,只是复述了姜宗周所说的“三个层面的牛牛”和十个字的简短建议:治世搞技术,乱世则大用。何副主席同样简短地说:“我记下了。” 然后匆匆挂了电话,返回会议室。这是何世杰同前主席的最后一次通话。当天夜里,身体一向很好的前主席在一次心肌梗塞中突然去世。他走得很安然。去世前,他把姜宗周的话传到了现任的最高层,死而无憾了。不过,其实这个建议并未起到什么作用。倒不是说姜元善在此后的“乱世”中未被“大用”,而是说,对他“大用”与否,已经不是中国政府或人类政府所能控制的了。 <er">3 就在中国前主席拜访姜家的那天上午,美国海军少将凯文·戴维森率领“斯坦尼斯”号核动力航母编队通过了霍尔木兹海峡。编队共有九艘战舰,包括两艘提康德罗加导弹巡洋舰、两艘伯克级导弹驱逐舰、两艘斯普鲁恩斯级驱逐舰、两艘攻击潜艇及一艘快速支援舰。这是第五舰队的一次换防。美国的阿瑞斯工程已经成功,研制出反制隐形飞球的“美杜莎之眼”系统,可以投入实战了。这种重要系统自然首先要装备于各艘航母之上,“斯坦尼斯”号此行的目的就是返回国内加装这个系统。当然,戴维森少将也不会放过机会,给海峡北岸的伊朗再来一次武装示威。 自打那个国家进行铀浓缩以来,它就成了西方世界的一个心病。至少美国和以色列多次认真制订过军事计划,准备对该国纳坦兹和阿拉克的核设施进行外科手术式打击。不幸的是,这个癌肿偏偏紧贴着一条石油大动脉,让每个想动手的决策者都投鼠忌器。这么耽误来耽误去,最终竟让伊朗获得了核弹,并且不是铀弹而是钚弹。 十六年前,伊朗爆炸一颗钚弹的消息在世界上投下了超级震荡波。据情报说,到那时为止,阿拉克重水反应堆总共生产了十八千克钚,这是四枚核弹的量。一位叛逃到伊朗、在伊朗被尊为“军神”的澳大利亚科学家,对伊朗的新武器研制起到了临门一脚的作用。 不过,这次震荡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因为不久后,更加可怕的隐形飞球就在这个世界上亮相了,它让所有大国元首在睡觉时都卧不安席——且不说它在战争中的作用,单是它能轻易地“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就让世界惊恐。谁是它的拥有者?不知道。即使在十六年后的今天,它仍是一个被严密包藏的谜。这种异常现象使它的威胁产生了倍增效应,想来这正是飞球主人所要的效果吧。从那时开始,世界各主要国家的所有资源都被用来研制隐形飞球的反制技术,这些国家包括美国、中国、俄罗斯、欧盟各国、以色列、印度、加拿大、澳大利亚,甚至伊朗。情报表明,伊朗在制造四颗钚弹后突然中止了核材料的制造,而将全部财力转到防御隐形飞球的研究上。于是,伊朗就悄悄被放到次要位置了。 有个别人猜测说隐形飞球可能是伊朗人搞出来的,在十六年前就搞出来了,理由是,只有这样的专制国家才有可能对研制过程彻底保密。戴维森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 狭窄的霍尔木兹海峡是世界上最繁忙的海峡之一,它最窄处仅四十六千米,最浅处仅五十三米,平均每五分钟就有一艘油轮通过,形成一条极为壮观的永不间断的油船之链。今天为了“斯坦尼斯”号航母编队的通行,这条船链不得不暂时中断。几十艘油船停泊在海峡两端,焦急地等着航母编队通过——也默默祈祷着海峡平安无事。这些年来,伊朗虽然停止了核武器的生产,但并未放松发展潜艇、潜射导弹和岸基导弹;也会周期性地发一发癫,放出一波“封锁海峡”的威胁。正是为了这个原因,美国大大强化了第五舰队在西亚的存在,也定期在霍尔木兹海峡搞一次震慑行军。 当地时间上午十点半,航母编队安全通过了海峡的大部分水域,接近穆桑代姆角。海峡主航道在这儿折了一个“U”字形的大弯,然后折向东南,与宽广的印度洋相交。戴维森少将与舰队前左翼的“哈利顿”号护卫舰通了话,说那个“老鼠玩猫”的游戏又要开始了,请“哈利顿”号注意警戒。锁眼卫星和随舰侦察机都已经送来那片海域的图像。像往常一样,那儿有三艘伊朗快艇——不是导弹快艇而只是普通快艇——早已候在那儿。它们位于主航道北侧,正耀武扬威地快速巡行,在海面上拖出三条白色的尾浪,方向与主航道平行。快艇巡行几千米后就掉转头,沿着主航道方向反向行驶,如此周而复始地进行。 传来的图像非常清晰,甚至能看清驾驶者的面容。每艘艇上有两个人,一人站在艇首,一人在艇尾驾驶。快艇上照例没有配备任何武器,连一支AK-47都没有,更不用说火箭筒或舰舰导弹了。戴维森知道对方是有意如此。这个国家的统治者并不糊涂,他们不会放过任何向世人表演他们对山姆大叔蔑视的机会,但也非常谨慎地注意玩火的分寸,绝不会玩过头。毕竟,如果真惹得美国的军事机器轰隆隆地开过来的话,伊朗肯定会被轧得粉碎的,关于这一点,那些毛拉心知肚明。 这三艘快艇的敞开式船舱里,防水篷布之下,常常有一些圆桶状的东西,曾被认为是高能炸药,让美军舰队着实警惕了一阵。他们有前车之鉴啊:2000年10月12日,美军伯克级“科尔”号导弹驱逐舰在南也门的亚丁港加装燃料时,两名恐怖分子驾着满载炸药的橡皮艇袭击了它,造成十七名水兵死亡,军舰也受到重创。当然,那次意外只能怪“科尔”号舰长的轻敌。现在,在火力强大的“斯坦尼斯”航母编队面前,三艘快艇只不过是向蓝鲸挑战的蚊蚋。即使它们满载炸药发动突袭,航母编队的火力也足以在爆炸威力圈之外摆平它们。后来经过分析,桶状物体的谜底被揭开了——只不过是快艇的备用柴油燃料。这是合理的储备,因为小型快艇的油箱容量有限,像这样反复沿主航道巡逻是很费柴油的。 但戴维森将军非常谨慎,每次经过这儿时都让舰队进入一级警戒。关键是这道海峡的水面太狭窄,编队无法保持起码的安全纵深;而且行驶速度很慢,只有十节,和自行车差不多。伊朗的岸基导弹基地离航母最近时不足二十千米,预警时间只有十几秒钟。更大的威胁是伊朗的潜艇,在如此狭窄的海峡,别说伊朗拥有的三艘基洛级潜艇了,就是伊朗国产的加迪尔级小型潜艇,仅用上一艘也足以控制整道海峡。对于航母这样的庞然大物来说,这儿确实是世界上最危险的水域。甚至可以说,航母通过这道海峡时的安全并不取决于航母编队的防御能力,而是取决于美国的国家威慑能力。 戴维森把这看做是一场心理上的肉搏战。现在游戏开始了。 就在穆桑代姆角东边,主航道的北侧,伊朗“鲸鲨”号潜艇悄悄蛰伏在水下,一直保持在潜望镜高度。这是一艘加迪尔级的小型近岸潜艇,与意大利萨乌罗级潜艇比较相似:排水量为三百吨,艇长三十六米;采用柴电动力,单轴单螺旋桨推进,水下最高航速十节,水面最高航速五节,最大下潜深度两百米,艇员十九名。艇舷有两具533毫米的鱼雷发射管,携带着六枚重型鱼雷,这是它最具威胁的武器。作为主要用来执行特殊任务的小型近岸潜艇,艇上也配备着足量的机枪、RPG-7火箭筒等轻型武器。 昨天晚上,艇长纳贾尔率领全艇弟兄迎来了一位贵宾,一位传奇性的人物,绰号为“军神”的澳大利亚人布德里斯,一个保镖与他同来。纳贾尔早就听说过布德里斯的大名,对其十分仰慕。听说他在十六年前主动叛逃到伊朗,同时带来了百十个死硬的基地分子。三年后,伊朗爆炸了第一枚核弹,布德里斯起了临门一脚的作用。由于这桩实实在在的功勋,所有伊朗军人都由衷佩服这位天才的军神。又据说此人对西方白人社会的刻骨仇恨是源于一笔一百多年前的旧债,而债据是上帝写在他的DNA天书中的!这更让他平添了几分神秘。 加迪尔级潜艇的空间有限,纳贾尔为客人让出了艇长室。布德里斯是位很低调的客人,一直默默地在艇长室里端坐不语,似乎他来潜艇就是为了参禅打坐。他长着鬈发、蒜头鼻子,皮肤黝黑,面无表情,冷漠肃然,就像是戴了一张铁面具。有时候,纳贾尔会产生一个无端的联想,伊朗宗教传说中的黑暗之神阿赫利曼大概就是这副尊容吧。 保镖挎着以色列乌齐式冲锋枪一直守在艇长室门口。这位保镖哈利德也不是等闲之辈,听说来伊朗前就是个有名的杀手,身上背负着不下二十条人命。这会儿,即使在全封闭的潜艇里,他仍是枪不离身,目光中满含杀气。 布德里斯这次来潜艇有特殊任务,上级对纳贾尔的命令是:不必多问,一切听布德里斯的指挥。纳贾尔非常乐意为心目中的偶像效劳,但也有隐隐地不安——这位贵宾来潜艇的时机太敏感了。据通报,今天上午十点左右,美国第五舰队的一个航母编队将通过这道海峡。布德里斯的秘密任务是什么?他让潜艇一直蛰伏在这里,总不会突然下令向航母发射鱼雷吧?这些年来,虽然伊朗政治家已经习惯了对美国说大话狠话,但纳贾尔是脚踏实地的基层军官,深知双方军力的悬殊,也知道伊朗对外大肆宣传的种种先进武器大部分是不能当真的。他可不想因为某个政治家的自大,把“鲸鲨”号连同十九名船员赔进去,甚至把整个国家赔进去。 但他又想不至于这样吧。布德里斯是位睿智的科学家,应该不会干非理性的事。而且,他上船以来没有表现出任何准备开战的迹象(比如检查鱼雷的战备状态),但他为什么恰恰在如此敏感的时候来到“鲸鲨”号,并让潜艇一直潜伏在这儿?他要执行的“特殊任务”究竟是什么?纳贾尔无法放心。 从昨晚到今天上午十点,潜艇一直待在水下,这时,布德里斯终于下了第一道命令:升起光电潜望镜,注意观察美军航母编队的情况。潜望镜升起来了,镜片视野里是平静的海峡,今天风浪不大,海浪在下方舒缓地涌动着。往远看海天一色,平常从不间断的“油轮之链”这会儿完全消失了,从这个迹象看,航母编队应该很快就会到达,不过,眼下它们还隐在海平线之外。 布德里斯先亲自观察了一会儿,然后把位置让给了瞭望员,又下了一道有点奇怪的命令:让瞭望员注意观察天空的情况。 他回头对纳贾尔说:“做好准备,听我命令立即全速下潜,下潜到最大深度。” “遵命。”纳贾尔转身去作相应的准备。他仍然猜不透布德里斯打算干什么,从那人铁板似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但那位保镖的反应有点异常,他听到主人的发话后显然十分亢奋,眼中闪着狂热的光芒。这让纳贾尔的不安又增加了几分。 依照惯例,三艘伊朗快艇看到海平线上出现的美国舰队后,立即调转船头驶过来,但在靠近的过程中明显降低了速度。当它们与“哈利顿”号接近时,快艇上一个水兵拿着老式报话机喊:“我是伊朗海军海岸巡防队。来舰请报出方位和速度。” “哈利顿”号不冷不热地回答:“我们航行在国际水域。” “你们已经进入伊朗12海里领海,请立即退出!” 对方的话是在公然耍赖。这道海峡很窄,伊朗的“12海里领海”在某些地方已经涵盖了主航道。历史上伊朗确实曾以此为由要求在本海峡实行“有限制通行”,实际是想把海峡控制在自己手里,但国际社会没人理会,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现在,“哈利顿”号没有被对方的激怒,仍然不冷不热地重复着刚才的回答: “我们航行在国际水域。” 双方问答中,航母编队仍以十节的缓慢速度前进。三艘伊朗快艇则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沿平行方向跟行。按以往的经验,游戏到这儿就要结束了,三艘伊朗快艇也该返回了。然而就在这时,锁眼卫星突然发来空袭警报!在伊朗格什姆岛的岸基导弹基地上空同时发现七束尾焰,计算机快速分析出,它们是伊朗的诺尔导弹。也就在同时,三艘快艇中位于中间的一艘突然急转弯,在水面上画出一个白色的圆弧,然后正对着两艘美军护卫舰的空当,向“斯坦尼斯”号航母疾驶而来。 戴维森立即向各舰发出还击命令,并即时向美国中央海军司令部通报舰队遇袭的消息。这七枚岸基导弹和一艘快艇算不上威胁,他担心的是:伊朗既然在今天突然出手,肯定有一个庞大的计划,背后必然有某个大国的身影,否则伊朗绝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悍然发动突袭。那么,这第一波攻击只是个诱饵或前奏,接下来肯定会有精心策划的后续攻击,包括潜艇攻击或核攻击,甚至——在航母上空隐伏着一个隐形飞球,那才是最可怕的,尚未加装美杜莎之眼系统的“斯坦尼斯”号几无还手之力。 那么——这七枚导弹和一艘快艇就将成为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开场锣鼓。戴维森及时下达了第二道命令,让编队的战略武器做好发射准备。他必须预防最坏的事情发生,包括敌人用电磁攻击切断编队与上级的联系。如果那样,他将不得不依靠自己做出决断,一个也许会导致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战略决断。 格什姆岛离主航道很近,七枚导弹很快出现在北方的天空中。编队的宙斯盾系统自动指挥着各舰发射爱国者-3导弹,随着划破长空的七道白烟,天空中出现了七朵火花,七枚诺尔导弹都被击中,无一漏网。海面上,由于那艘快艇飞速插入两艘护卫舰之间的空当,为避免误射自己人,护卫舰的反击稍稍推迟了片刻。现在,两艘军舰已找到发射时机,各自发射了一枚反舰导弹,它们从两个方位扑向那艘伊朗快艇。快艇急剧地转向规避,但两枚导弹紧咬不放。快艇眼看就要被击中,就在这个瞬间,突然——空荡荡的天上射来两道强光,准确地击落了美方的两枚反舰导弹。 肾上腺素突然涌向戴维森少将的全身——他知道自己刚才的推测不幸言中了。 在东面不远处的海面下,伊朗“鲸鲨”号潜艇内,潜望镜瞭望员突然喊: “艇长,天上有五枚导弹!等等,美军在还击,有五枚导弹被击中了!不,是七枚!” 纳贾尔震惊地看着布德里斯——伊朗真的向美军开战了?而布德里斯事先完全知情? 后者简短地命令:“全速下潜!” “鲸鲨”号倾斜了船体急速下潜,倾斜角度几乎达到45度。两位客人没有经过下潜训练,差点儿跌倒。保镖急忙抓住铁栏,勉强稳住自己和主人的身体。艇外水压的变化过于迅速,压得潜艇的艇身钢板咔咔作响。艇长纳贾尔一边操纵潜艇下潜,一边让大脑飞速运转。看来,国内那些政治家真的发疯了,伊朗已经向美国宣战了,而专程赶来亲临战场的布德里斯无疑是重要的策划者。这样高智商的科学家也疯了!纳贾尔十分清楚,几枚国产的诺尔导弹动不了航母分毫,那么我方的后续攻击是什么?布德里斯会命令“鲸鲨”号发射鱼雷吗?作为艇长他该不该执行这样的命令?上级那个“一切听布德里斯指挥”的指令,是否涵盖了“向美军开火”这样事关国家存亡的决定?他紧张地思索着,觉得自己的大脑快要爆炸了。 “鲸鲨”号潜到了两百米的最大潜深,艇身恢复了水平。完成下潜后,纳贾尔立即转身面向布德里斯,准备直言询问。如果这是一场战争的开始,甚至是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开端,作为艇长他总得知道事情的真相!不过,没有等他发问,布德里斯就说: “全速向东行驶。”他止住了纳贾尔的发问,平静地说,“先执行命令吧。我随后会回答你的所有问题。” 纳贾尔多少松了一口气——至少布德里斯不会让他发射鱼雷了。他下达了命令,潜艇在两百米深度全速向东航行,逃离那片战场。 布德里斯平静地说:“纳贾尔,我这是在救全艇人员的命。最多五分钟之后,在咱们上方的海面上,一枚十万吨级的钚弹就要爆炸了,航母编队将瞬间化为乌有。注意观察吧,尽管咱们是在两百米的水下,也能感受到爆炸的震波。” 纳贾尔惊呆了,脑中立刻闪出核爆的画面:“一团耀眼而恐怖的巨大光球突然蹿上天空,海面在瞬间沸腾。那景象正如印度经典《摩诃婆罗多》中所说:漫天奇光异彩,有如圣灵逞威,只有一千个太阳,才能与之争辉。”巨大的火球上升时,数以万吨计的海水被吸入一个旋柱中。火与水交汇,在黑色烟云中惊心动魄地翻滚着。旋柱急剧上升,顶端迅速膨胀成蘑菇状。巨浪似的滚滚烟云继续散开成一把巨伞,四周翻滚着红黑烟云,放射出刺目的红、白、蓝色光线。海面航母甲板上,飞机和人员在瞬间汽化,未及汽化的船体则被几百米高的巨浪吞没……然后,核爆造成的海啸狂暴地冲上海岸,把近岸的建筑和生命席卷一空。更远处的伊朗境内,核爆的冲击波摧垮了建筑,把人们埋葬在废墟里。 即使远离核爆点的伊朗城市也难逃劫难啊。在本国首先发动核袭击之后,尖牙利爪的美国佬绝不会放弃报复,几十枚核弹很快会向伊朗各大城市飞来,那里住着他们的家人…… 潜望镜周围的艇员同样惊呆了。这时,布德里斯的保镖有意转身面向纳贾尔,他的上衣解开了,在他腰间——赫然是一排炸药!他右手拎着乌齐式冲锋枪,左手压着一个起爆器,目光凶狠地扫视着艇员们。到了这时,一道闪电突然劈开纳贾尔脑中的迷蒙——这次恐怖袭击恐怕不是政府决定,很可能只是布德里斯的个人行为?!依他的地位和才干,他的确能独力策划出这样一场浩劫。 布德里斯显然猜到了他的想法,平静地说:“艇长,你心中想得不错,这次袭击是瞒着伊朗政府的。不过,我劝你和艇上所有的士兵都不要轻举妄动。哈利德腰间这些炸药足以把‘鲸鲨’号埋葬。你们如果不怕死尽管动手,反正我俩没把生死放在心上。” 纳贾尔盯着哈利德手中的起爆器,它已经打开保险,此刻松手即炸。哈利德用猫玩耗子的目光看着纳贾尔,单手把乌齐冲锋枪熟练地换到连发状态,枪口缓缓指过纳贾尔和水兵们的胸口。看着他冷厉的目光,纳贾尔完全相信布德里斯的话,这俩恶魔根本没把自身的生死放在眼里。 纳贾尔沉默片刻,问:“你要我怎么办?” “一直向东航行,把我俩平安送到伊朗领海之外的某处岸边,到地方我会告诉你的。”布德里斯微笑着说,“那时,这艘潜艇上的十九条人命也保住了,所以你们该感谢我才对:如果你们此刻是在潜艇基地那可就难说了,美国佬的核弹很快就要飞来啦。”他愉快地补充道,“不光是伊朗和美国,整个人类世界的地狱之门已经打开,没有任何人能把它重新关闭。” 纳贾尔哑声说:“你保住了这儿的十九条人命,却断送了几千万条人命,其中可能就有我们的家人。布德里斯先生,这就是你追求的‘正义的复仇’?” 布德里斯抬头看他一眼,平静地说:“如果你的家人不幸遇难,我很抱歉。但我从来没有自诩为正义的复仇。不,我是在进行邪恶的复仇。我一向认为只能以邪恶来对付邪恶。” 纳贾尔不再多说,很干脆地说:“好,我听你的。”他对艇员说,“执行他的命令。” 艇员们用复杂的眼光看着他们的艇长,怒火中带着鄙夷。纳贾尔对部下的反应不加理睬。他默然转身,去执行布德里斯的命令。在那个自杀人弹的威胁下,眼下他只能如此,他会非常驯服和配合,直到到达他们指定的岸边,把两个恶魔送下潜艇。到那时再说吧,加迪尔级潜艇上配备有足够的火箭筒。 潜艇在两百米深的水下全速向东航行。慢慢地,纳贾尔开始觉得奇怪:布德里斯说核爆很快就会发生,但直到现在,潜艇仍未感受到任何震波。潜艇在水下不能主动与岸上联系,只能被动接收基地的长波信号,但接收器没有任何动静。他悄悄看看布德里斯和哈利德,那俩恶魔不像刚才那样狂妄自信,这会儿也在交换着不安的目光。看来,他们对于核爆没有按时发生也是满腹狐疑。 潜艇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地狱般的阴冷。 海面。 一个巨大的银球突兀地出现在“斯坦尼斯”号的上方,高度很低,差不多接近司令舰桥。不用说,刚才是它用激光束击落了美军的两枚反舰导弹。它在雷达波范围内是隐形的,各种雷达毫无反应;但它在可见光范围内却非常清晰。战场出现了刹那的寂静。每个用肉眼看到飞球的军人都惊呆了。虽然十几年来,它频频在各国出现,但当它突然出现在航母上方时,仍超出了人们的心理极限。位于司令舰桥作战室的戴维森少将也在第一时刻看到了银球,在这一刹那,他想—— 主角登场了。 航母编队完蛋了。 不管结局如何,他仍果断命令航母上的近战系统用目视方法向飞球开火。命令还未下达完毕,他突然听到一个苍老而平静的声音:“我的孩子,要向你的天父开火吗?赶快中止吧。” 戴维森一怔,中断了命令,愕然四顾,但找不到说话者。声源没有明确的方位,而是从四面八方飘到他脑子里的。司令部里的所有军官都在望着他,他们没听到那个声音,所以都不解地望着长官,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发愣。在戴维森的脑海里,那个声音平和地微笑着——戴维森看不见说话者,但分明能感觉到他在微笑。 “我的孩子,我在用脑波同你通话,并不是你出现了幻觉。”这是非常标准的美式英语,平易亲切,声调比较苍老,就像是一千岁的圣诞老人,“孩子你不要犯傻,我是在拯救你。看,那艘快艇才是真正的威胁。它上面载着一枚钚弹,艇首那个圣战者正按着起爆电钮。” 凭着直觉,戴维森立即相信了这句话。在这样狭窄的海峡中,“自杀式核弹攻击”一直是航母司令的噩梦。一旦敌人真的横下心来在这道海峡使用核弹,整支舰队都会被核焰吞噬,再先进的防御手段也无法防范。“不过你不必担心,”那个声音不慌不忙地说,“我已经中止了他的行为,现在干脆让他们滚出这片水域吧。” 此时,戴维森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从银球发出的一道无形的波束离开了他,转向几海里外的那艘快艇;而戴维斯也突然被赋予了一双天眼,能随着这道波束看到快艇上的情形。快艇船舱里,油布之下,往常躺着柴油桶的地方现在躺着一枚长圆柱形的钚弹。它已经预设了起爆程序,控制钮与核弹之间是有线连接,这是为了防止无线遥控被敌方干扰。现在,起爆钮握在艇首那个留着浓密黑胡子的家伙手中。 那个黑胡子的本伊萨,还有驾驶快艇的水兵,都是狂热的圣战者,十六年前追随布德里斯来到伊朗。现在,他们正在执行布德里斯用十六年时间精心策划的秘密行动,要用这枚从伊朗核武器库里偷来的钚弹毁灭“斯坦尼斯”航母编队,而他俩也将乘着蘑菇云进入圣战者的天国。伊朗政府不知道这次行动,在布德里斯的计划中,这个国家只是摆在祭坛上的牺牲。另外两艘伊朗快艇上的水兵也完全不知情,这会儿他们正愕然眺望着天空中连续爆炸的导弹和突然出现的银球,望着这艘突然独自行动的快艇。戴维森少将的“天眼”甚至能看到几分钟前的场面,那时,两枚舰舰导弹急速向伊朗快艇射来,眼看快艇在劫难逃、无法更靠近航母了,黑胡子的本伊萨高喊一声:“天父伟大!”狠狠按下了核弹的起爆钮。但奇怪的是,一股强大的力量控制了他的手指,无论怎样努力,本伊萨的那根指头就是悬在起爆钮上按不下去。与此同时,两道白光从天上射来,击落了来袭的美军导弹,保住了这艘快艇。 一个声音调侃地说:“本伊萨,你的天父此刻正在你头顶上呢。你想让核火焰烧了我的长袍吗?” 本伊萨脸色惨白,仰着脸,惊慌地寻找神迹的施为者。他发现了航母上方那个悬空而停的银球,声音肯定是从那里发出来的。那个声音厌倦地说:“你俩都是心地邪恶的坏孩子。不要再留在这儿惹我生气了,快滚蛋吧。” 驾驶员也像本伊萨一样呆若木鸡,思维完全被冻结,两只手却驯顺地猛打方向盘。快艇急速转弯,艇身几乎倾翻。驾驶员急忙稳住艇身,然后飞快地向北岸逃去,另外两艘快艇莫名其妙地尾随而去。 三艘敌艇驶远了,天空中导弹爆炸的硝烟也逐渐变淡。刚才还危机四伏的战场突然平静下来,中午的太阳像往常一样照耀着这片细浪翻卷的水域。戴维森的视野随着那道波束又转回来了,转回“斯坦尼斯”号的司令舰桥,进入作战室。 那个声音微笑着说:“我的孩子,怎么样,现在该相信我的身份了吧。” 戴维森少将虽然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但以他所受到的科学教育,他既不会相信一个肉身的上帝降临,也不会相信神迹。没错,刚才他“亲眼”看到了令人目眩的神迹,但它们也只能是高度发展的科学技术的显示。现在他虽然十分震惊,但仍迅速冷静下来,用最短时间理清了事情的脉络。毕竟,关于“银球主人是外星人”的猜测一直在圈内广为流传,他对外星人有一天会在地球出现也早有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自己竟然成了第一个与外星人打交道的人,历史重担突然落在他肩上了。他尽力平静下来,问:“您是一位掌握了高科技力量的外星上帝?” 司令部的人员越来越糊涂了——最危险的敌人就悬在头顶,但他们的长官忽然中止了发布命令,又开始自言自语起来,莫不是他在极度压力下精神崩溃了?一直盯着银球的戴维森用余光发现了部下的狐疑,向他们摆摆手,意思是“先不要打搅我”。 那个声音再次在他大脑中笑了,“可以这样说吧,如果这样说才符合你的理性思维。”他好心地提醒道,“你不用出声的,可以在脑子里同我说话。” 戴维森(在脑子里)敬佩地说:“你的美式英语太地道了,没有一点‘外星口音’。” “还在怀疑我的身份?” 戴维森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我只是觉得,你的口气和行事方式与地球人过于相像了。” “哈哈,傻孩子,你可是把本末倒置了。怎么能说父亲像儿子?说儿子像父亲才对头。我已经守护你们十万年,从人类的蒙昧时期就开始了。尽管我力求不干涉尘世的进程,但也难免在人类身上留下各种印记,包括通过各种宗教经书留下的印记。” 戴维森如遭雷殛!此前他对“外星上帝”的身份多少心存一些怀疑——也许这是地球上某个阴谋集团布的陷阱——但在听到这句话之后,一切怀疑都如沸水融雪——只有上帝才会有这样的气度,才会有这样独特的视角。外星上帝与人类子民的相似,原来是因为“儿子像父亲”,是因为十万年中上帝在人类身上留下了太多的印记!这个答案既出人意料,也完全在情理之中。 不过,他虽然已确认通话者是“外星上帝”,但并不能判断他的善恶。毕竟十六年来,这位外星上帝的行踪过于鬼祟,他的隐形飞球挑逗得各大国高度紧张,互相猜忌,把全世界都拖入急速飞奔的战车中,刚才就几乎翻车。现在他该用什么办法探明这位上帝的内心呢——他忽然噤住,然后在心中苦笑。上帝既然能读出他在脑子里说的话,难道读不出他的这番心思!他,以及整个人类,在外星上帝的神力之下变成了透明人,无法隐藏内心的秘密。 外星上帝肯定读透了他的思维,但平和地沉默着。戴维森想,也许上帝是想给他留一点面子吧。他苦笑着(在大脑中)说:“上帝,请原谅我刚才心里闪过的不敬念头。” “不必道歉。你有那种怀疑是很正常的。” 戴维森以军人的果断做出决定——先把基点放在“外星上帝是善的”这个判断上。既然上帝已经守护人类十万年,那他就不会心血来潮,突然打算灭绝他的子民。戴维森在一生中,既信仰一个“至善的、万能的、无限的”上帝,也信仰科学(包括进化论),但这两种信仰并不总是并行不悖,常常会有无法克服的矛盾,无法在理性的基础上化解。现在呢,一个握有“科学神力”的外星上帝的出现,让这种矛盾轻易调和了,所以他的内心宁愿服从这个判断。“上帝,请吩咐吧,我接下来该做什么。我想,你既然在潜影匿踪十万年后突然现身,肯定有极重大的原因。” 那个声音缓缓地说:“是啊,已经到时候了。我该现身了,该同孩子们见面了。” 声音很苍老,透着疲倦,也透着悲凉。然后是长长的沉默,戴维森不得不小心地提醒他:“上帝,你还在吗?我在听你吩咐。” 外星上帝说话了,恢复了原来的平静口吻:“好的,你听清楚我的吩咐。你要尽快通知联合国秘书长哈拉尔德,让他带以下七个人来同我见面。这七个人是:中国的姜元善、印度的庞卡什·班纳吉、美国的丹尼·赫斯多姆、俄罗斯的瓦西里·谢米尼兹、日本的小野一郎、以色列的大卫·加米斯以及澳大利亚的威廉·布德里斯。他们都是历届国际物理工程大赛的金奖得主,很容易找到的。噢,对了,最后那位布德里斯隐匿了行踪,你们恐怕一时找不到他,我直接通知吧。不妨对你透露一点情报,这位布德里斯就是那个所谓的伊朗军神,刚才的核袭击是他独力策划的,伊朗政府并不知情。” 戴维森大为吃惊,一方面是因为知道了这次核袭击的真凶,一方面是他想不通,外星上帝第一次召见的人类代表中为什么包括一位凶恶的恐怖分子,不过他忍着没问。“在什么时间和地点见您?” “两天之后,在我的飞球里。至于地点,我在南极点等他们吧。那儿多少还干净些,没有被人类弄脏。” 戴维森的心一下子寒透了。虽然上帝在对话中一直表现得平和而亲切,但从最后这句话,戴维森能感觉到上帝对人类子民的厌烦,那是一种平静的、无奈的厌烦,因而也是极度的厌烦。他所说的“脏”应该是广义的。戴维森不敢多想(不想再让上帝听到他的心思),只能恭敬地说:“好的,我谨遵你的吩咐。” “也许其他国家不会相信你传的话——我知道你们一直没学会在国与国之间善意相处,遑论互相信任了。时间紧迫,我就破一次例,展示一点神迹吧——我会让世界各国电视网全部转播这儿的场景,这样各国首脑就会相信了。好啦,该说的话已经交代完,现在我要走了。” 这段时间里,司令部的人员一直愕然地看着他们的长官。虽然伊朗快艇和导弹的威胁已经解除,但头顶上还一直悬着那个银球!在这样极度危险的时刻,戴维森将军却莫名其妙地中断了开火令,先是自言自语,随后是长时间的木然。他是怎么啦?作战部长乔治觉得应该当机立断,接过舰队的指挥权。当然这样做首先要与同僚取得共识。他用目光同大家商量着,同僚都明白了他的意思,一个接一个点头。乔治走过来,准备代替舰长指挥。就在这时,悬在司令舰桥上方的银球突然消失,戴维森少将像是从长梦中醒来,目光很快恢复了清明。他扫视室内,敏锐地看出了下属的想法,摆摆手说:“我没有精神失常,也没有被邪魔附体。我是在用脑波同他对话——外星来的上帝。” “外星上帝?” “对,外星上帝,他刚刚出手救了编队,制止了一场自杀式核爆。” 戴维森简要地述说了刚才的对话内容。这无疑是天下最惊人的消息——千钧一发的核袭击,核恐怖背后的凶手,突然出现的外星上帝——都是惊险科幻小说中才会出现的场景。 通讯部长失口惊呼:“My God!” 航空部长迅速看他一眼,苦笑道:“你在呼唤哪个上帝?是咱们原来那位老耶和华,还是这位新上任的?” “也许两位是一体吧。刚才他说过,他已经守护人类十万年,还在各种宗教经书中留下了很多印记。”作战部长乔治说。 “我真想看看他的圣容,是长着犄角、八只长臂,还是像一条蠕虫?”通讯部长说。 “不知道。刚才的对话中,我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戴维森说,“甭管他是什么模样,也甭管他与耶和华是不是一体,那都是小事。我有一个强烈的感觉:此刻人类已经走到了大地尽头,再往前一步,可能是天堂,更可能是地狱。”他阴郁地说,“谁让我们太不争气?人类走出非洲已经十万年,直到今天还是沉湎于互相残杀。” 海峡已经风平浪静,航母编队驶出霍尔木兹海峡,进入了辽阔的印度洋。戴维森把这些情况向位于巴林的中央海军司令部作了报告。很快,这份无线电报告就被打印为文字,放到了美国总统和联合国秘书长的办公桌上。 几乎在同一时刻,全世界的电视网络都开始播报同一则惊人消息,也就是姜家邻居喊叫的“外星上帝让姜元善上天”。各电视台随即乱作一团,因为没人能说清,播报这个消息的通知或批准手续是如何下达的。 在地狱般的死寂中,“鲸鲨”号潜艇一直在两百米深度向东航行。哈利德一直用枪口威慑着艇员,但忍不住频频回头,不安地看看布德里斯。布德里斯同样越来越忐忑。他策划的这次袭击是步步连环的棋局,从被电脑病毒控制的诺尔导弹在预定时刻自动点火,到本伊萨手中的核弹爆炸,也就十分钟时间,所以,核弹这会儿肯定已经引爆了,海面上掀起了狂暴的巨浪——但为什么潜艇没感觉到任何震波?还有,潜艇上的长波通讯器也没有动静,如果霍尔木兹海峡发生了核爆,伊朗军方肯定会在第一时间通知潜艇的。 他用了十六年时间才烹饪出这道复仇大餐,为此耗尽了才能和心血。计划的每一个步骤他都反复校核过,按说不会出问题。要想阻止它除非神力!那么,现在神力出现了?! 潜艇艇长纳贾尔默默凝视着他,脸上木无表情,但布德里斯能准确猜出这家伙的心思——赶紧打发这俩魔鬼离开潜艇,然后用火箭筒把他俩轰上天去!就连这一点,布德里斯也在计划中作了防范:他和哈利德一离开潜艇,潜艇内就会立即发生爆炸。这次复仇计划可以说天衣无缝,它究竟在哪儿出了差错? 布德里斯断然下令:“停止前进,上浮到潜望镜高度。” 纳贾尔看看他,非常乐意地执行了这道命令——他同样迫切想知道海面上的情形。哈利德用眼神向主人表示了疑虑:潜艇此时离核爆中心还不够远,如果核弹因某种原因延迟爆炸,而潜艇上浮后正巧赶上,有可能造成严重后果。布德里斯知道他的担忧是对的,但这会儿顾不了那么多了。 潜艇停在潜望镜高度,纳贾尔看着布德里斯,等待他下一步的命令。布德里斯命令:“升起潜望镜——” 他的命令突然被一个声音打断了:“布德里斯,总算找到你啦。”布德里斯愕然四顾,但此刻周围所有的人都紧闭着嘴巴,“不用惊奇,我这会儿在海面上空,用脑波同你说话。首先要遗憾地通知你,你的那枚钚弹没有爆炸,因为那个叫本伊萨的家伙手指突然抽筋啦。”说话人笑了,“你的袭击计划确实天衣无缝,所以我不得不出面了。” 布德里斯大脑飞速运转,努力想辨识出大脑中的声音。这个声音他肯定没有听过,但又非常熟悉。他想起来了,它应该是在梦境中出现过,而且不止一次。在梦境中它高高在上,带着居高临下的威势,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道出现。布德里斯知道潜艇内有十几双眼睛正紧盯着他,但仍忍不住低声问: “你——究竟是谁?” 周围的人,哈利德、纳贾尔以及潜望镜军士,都诧异地看着“军神”喃喃自语,怀疑他是不是突然精神失常。 那个声音平和地说:“你已经猜到啦,我就是在你梦中多次出现过的那一位。无须多问了,赶快来见我,见面后一切都清楚了。眼下你得离开潜艇,设法与联合国秘书长联系,他会带你和其他六个人来见我的。对了,还要说一点,”最后这段内容是对艇上所有人传送的,“你和哈利德离开潜艇时放过潜艇上的十九条性命吧。纳贾尔艇长,你也别再计划着用火箭筒袭击他们了,布德里斯已经预料到你的打算。”说话人微微一笑,“纳贾尔,你是否正在猜测我是谁?不妨把我当做你们的天父吧。” 十九名艇员都很吃惊——天父真的现身了?哈利德紧扣着乌齐冲锋枪的扳机,恶狠狠地瞪着这些伊朗人,忍不住想把子弹倾泻出去。策划了十六年的恐怖袭击就这样失败,他实在不甘心!布德里斯同样不甘心,但他没有丝毫犹豫——那个奇特的声音唤醒了他梦中的记忆,他知道这个声音是不容违抗的。 他苦笑着说:“哈利德,这次的计划只能放弃了。纳贾尔艇长,听从天父的旨意吧,咱们都别打什么鬼主意了。你让潜艇立即上浮,我要去见他。” 纳贾尔没有犹豫,顺从地执行了这道命令。 第五章 <er">1 先是一片暗黑的虚空,它无边无际,无始无终。然后,很缓慢地,从暗黑中开始浮出一些细小的光点。这些光点都很微弱,大都一闪即逝。随着虚空中温度的缓慢增高,光点逐渐加强,直到可以稳定存在。接着,稳定的光点越来越多,邻近的光点开始相互接触,形成无数细小的枝丫。枝丫迅速扩展,互相搭接,而且搭接的速度越来越快,直到出现一次大规模的雪崩——刷地一下,所有闪光的枝丫全部连在一起,形成了一个透明且统一的树形结构。这时,阿托娜的意识开始从虚无中浮出来,并慢慢变得清晰。她的第一个完整意识是: 这是一千多年的太空旅程中又一次例行地从冬眠中苏醒。 但像往常一样,深藏的惧意也随之浮现。她早就知道,冬眠者再建意识的过程一定会伴随“记忆回放”——冬眠者整个人生阶段中深深镌刻的记忆,尤其是童年记忆,会在头脑中自动播放一遍。但冬眠者此时无力控制脑波的发送范围,所以这些记忆实际也在毫无保留地向外播放。阿托娜最担心的是:同船的土不伦殿下会得知她保有一些非法记忆! 肃杀的战场。尸横遍野。到处是血色的火光。恩戈星的太阳仿佛浸透了鲜血,颜色暗红,低垂在地平线上。胜利者的军队如潮水般一波一波拥来,把残余的败兵围得水泄不通。此时,双方都已经放下火器,抽出短刀佩剑。这是恩戈星的习俗,凡有勇气用冷兵器进行最终决斗的失败者,其家族内十五岁以下的女性将获得赦免——前提是她们宣誓效忠新主人,封闭自己的记忆,忘掉原来的姓氏,为新家族的男人生儿育女。 胜利者是葛纳吉的军队,那时他还不是全恩戈星的大帝,而是反抗外星人(哈珀人)的各国联军统帅。经过八十年的浴血战争,哈珀人终于被打败了,但战火马上在恩戈星联军内部燃起。阿托娜的父王是第一个起来反抗葛纳吉大帝的国王,也是坚持到最后的一个。 此刻的战场像墓场一样安静。外围的军队按兵不动,耐心地等着圈内的失败者安排后事。后者已经分成三拨:一拨是准备参加决斗的男性,包括所有能拿得动刀剑的少年;一拨是准备自杀的成年女性,包括两个没有行动能力的男性幼儿;最后一拨是即将改换姓氏的十五岁以下女性。五岁的阿托娜是第三拨中的。那时她已经知道害怕,她恐惧地默默看着,把眼前的一切印刻到孩童的记忆中……妈妈、阿姨和姐姐们悲凉地同男人们告别,抽出佩剑先杀死男性幼儿,然后自杀,勇气不足的就让丈夫或父亲代劳。父王拎着一把鲜血淋淋的佩剑,仔细检查了成年女性们的尸体,确认她们都已经死亡之后,走过来同阿托娜等女孩儿们拥抱告别,大呼道:“尽快忘了我们,用你们的新姓氏活下去吧!” 父亲长啸一声,率领最后十五个男人投入战斗。他们要力争多杀几个人,为那些改换姓氏的未成年女性赢得足够的尊敬,这同样是恩戈星的习俗。这一波战斗很快就结束了,最后的十几个男性亲人横卧在血泊中,他们身边是两倍数量的敌方将士。父王坚持到了最后,他也有幸受到最高礼遇——葛纳吉大帝亲自与他对决。这两位老友都十分熟悉对方的剑法。父王在最后一搏中用了全力,但葛纳吉的剑术还是高出一筹。阿托娜记忆中的最后一幕场景是:葛纳吉国王从父王体内抽出佩剑,斜举佩剑向死者行礼,剑尖淋漓地滴着鲜血。他下令厚葬死者,又主持了阿托娜等女性的改宗宣誓仪式,带她们回国。 按照宣誓内容,阿托娜应该彻底关闭有关记忆,忘掉姓氏,忘掉家族的仇恨,彻底融入新的家族。她也真心愿意这样做,但童年的记忆太牢固了啊…… 阿托娜彻底醒了,立即关闭了这段童年回忆,把浮出来的恐惧小心埋好。她慢慢活动着五条腕足,攀缘着走出冬眠机,来到驾驶舱。在一千二百年的旅程中,她已经多次冬眠和苏醒,早就熟悉了这些程序。但这次她觉得有某种异常,是一种弥漫四周的无声无息的异常。她随即恍然大悟:飞球上已经有重力了。当然,飞球在旅途中一直有重力,但那是人造重力,是指向飞球径向中心的;而这会儿是均匀的自然重力,是指向飞球底部的。显然飞球已经抵达了目的地,漫长的旅程终于要结束了。 舰长土不伦王子殿下戎装齐整,腰间佩着葛纳吉大帝亲赐的军魂剑。这艘先遣船中只有他和阿托娜两人,而且多数时间是一人进入冬眠,只余一人值班,所以大多数时候他们并不多此一举穿上衣服。裸体的土不伦殿下非常性感,但这会儿,一身戎装更让他英气逼人——在参军前他就以英俊倜傥而在恩戈星闻名,有多少女人为他倾倒!阿托娜悄悄凝视着他的背影,心神一阵摇荡。 土不伦这会儿手动驾驶着“先锋”号飞球,而在一千多年的航程中,飞球一直是自动驾驶,这说明他们确实到达地球了。她正要询问,舰长回过头严厉地命令:“关闭脑波,从现在起只准用语音交流。” 那么,肯定是到地球了。土不伦舰长早就下过命令:一路上不得同达里耶安先祖联系,到达地球后还要关闭脑波功能,以免万一被先祖察觉。他打算秘密接近和进入达里耶安先祖的飞球,把那位早先的“地球特使”控制起来再说。 土不伦曾向阿托娜解释:“达里耶安是全体恩戈人敬重的先辈,更是葛纳吉皇族的直系先祖,所以大帝才特意指派一位王子担任先遣特使,以表达对先祖的敬重。”他没有说的另一个原因是,对于地位尊贵的达里耶安先祖,只有派一位王子才有足够的临机处置权。“我相信他绝不会违逆恩戈人的利益,不会反对远征军对地球的征服。但凡事谨慎为上,毕竟这些生活在尔可约大帝时代的人,尤其是传教使团的团员们,都受到过博爱精神与和平主义的毒害,中毒极深。” 阿托娜也穿上军服,佩上军魂剑——当然以她的低微身份,这把剑并非陛下亲赐。她穿的军服是特意为随军女性设计的,能让女人显得更为妩媚和性感。可惜舰长这会儿忙于降落前的准备,没工夫注意她的女性魅力。他吩咐阿托娜设置飞球主电脑,把恩戈星的五进制换成地球的十进制,恩戈星年换算成地球年,其他计量单位也都加以换算,以便他们能更快融入地球环境。阿托娜迅速进行了设置。已知1恩戈年相当于1.12地球年,换算后的几个主要数据是: 地球至恩戈星的距离:102光年(指地球年,下同); 此次航行所花费时间:1190年; 达里耶安先辈在地球上逗留的时间:99897年,即大约十万年。 “先锋”号飞球已经非常接近地球了,它正对着晨昏线前进着。飞球下方,那颗漂亮的星球正从睡梦中醒来,明亮的阳光在地平线上迸射,融化了这边的黑夜。透过云眼,能看到蓝色海洋、白色雪山和绿色大地,这些景象与恩戈星非常相似。经过一千二百年的乏味航行后再次目睹这迷人的景色,两人都感觉心旷神怡。这确实是一颗漂亮的星球,它很快就要变成恩戈人的新故乡了! “先锋”号启动了隐形功能,悄悄向地球降落。他们一边用反隐形装置寻找先祖的那个飞球,一边对地球进行初步考察。先祖在十万年前到达地球后,一直向母星传送着关于地球的详细资料,开始时是双向交流,后来变成了单向交流,到最后完全中断。因为恩戈星在被哈珀人占领期间进入了长达三万年的“黑暗时代”,所有太空通讯站都遭荒废。直到一千三百四十年前——扣除这趟旅程所耗费的时间,大约是一百五十年前,在葛纳吉大帝的领导下,恩戈星文明才得以艰难复苏。 这都是十万年前那位“伟人”尔可约大帝造的孽。 地球科技已经相当发达,数千颗卫星在天上游弋,同步轨道上的最多,低空也有不少,他们在寻访过程中不得不小心避让。近地太空中悬浮着一个空间站,“先锋”号经过时,空间站正好进行了一次太空行走。他俩在隐形状态下悄悄观察着。这是他们同地球人类——即将面对的敌人——的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虽然对方穿着太空服,但他俩也算初步目睹了地球人的丑模样——他们躯干硕大,双腿分叉,一根细脖子顶着个大脑袋。这种身体结构肯定会影响动作的敏捷;但脑容量很大,其智力应该不低吧。 那个地球太空人没察觉到隐身观察者。在蓝色水球的大背景下,他动作缓慢地蠕动着,从空间站外壳上卸下一样东西,又动作缓慢地飘飞回舱内,关闭了舱门。土不伦没有在这儿耽误时间,驾着飞球继续降低高度。向下俯瞰,地面到处是宏伟的人工建筑,高速路网、跨海大桥、百万吨巨轮、磁悬浮铁路等等,其繁华程度几乎能赶上恩戈星了;也有核潜艇、航母编队、洲际导弹、隐形飞机和隐形军舰(尚属落后的不完全隐形方式),等等。这些数量庞大的武器显示地球人和恩戈人同样是非常尚武的物种。地球人口接近九十亿,和恩戈星的人口相差不大,但地球人体型硕大,体重是恩戈人的十几倍,所以从生物总量上来说要远远超过恩戈人。 近几百年来,先祖没有向母星发送有关地球的资料,所以远征军急于知道地球人现在的科技水平。“先锋”号绕地球转了几圈,已经能做出一个较为准确的估计了。从科技总体水平来看,地球同恩戈星相差约一千年,军事科技的差别稍小一些,大约为七八百年。想想达里耶安先祖乘亚光速飞船来到地球时,人类刚学会磨制石器,还没有发展出语言!这十万年来他们的进步可谓神速,尤其是军事科技发展更快。好在还有七百年的差距。虽然从星际眼光来看,七百年的差距几乎可以忽略,但也足以让恩戈人把地球人玩弄于腕足之中。 先祖的资料中说,地球与恩戈星的环境相容性,包括重力、温度、湿度和大气成分等,为百分之八十五,生物相容性超过百分之九十;又说他在地球上一直没使用维生系统,而是直接食用地球上的食物——这样的相容性太难得了。土不伦首先对环境相容性作了验证,他把飞球降落在一片无人区,带阿托娜走出飞球。据先祖发回的资料,这儿属于亚洲中西部的青藏高原。空气的含氧量确实与恩戈星大气相近,可以直接呼吸。重力稍大一点,但不影响行动。放眼望去,天边是皑皑的雪山,深绿色的草场向远处延伸,几十只体态优美的动物(资料中说是藏羚羊)步态轻盈地从远处掠过。近处两只旱獭立起身子,好奇地看着两个外星来客。这样的景色就像仍置身于恩戈星上。 土不伦十分欣慰,对阿托娜说:“尔可约大帝当年向各星球派遣亲善使团,耗尽国力,弄得恩戈星在十万年中一蹶不振,可算是历史第一罪人。不过,在亲善活动中发现了这颗条件极佳的备用星球,也算是一大功德。” 阿托娜依偎在殿下身边,笑着说:“先祖在资料中说,地球上还有咱们的孪生物种呢,外形上同咱们酷似,不过是水生动物。” “没错,它的名字叫章鱼,不过它们是八条腕足,比咱们多了三条。” “先祖当年提升智慧种族时为什么不选章鱼?至少比较美嘛。你看那些两腿分叉的地球人有多丑。” “尔可约时代的人都十分循规蹈矩。先祖是严格按照有关条令,挑选了所守护的星球中进化程度最高的物种。不过不要紧,咱们安定下来后,你如果想提升章鱼也完全可以,让它们做孩子们的玩伴。”土不伦笑着说。 阿托娜禁不住深深看了殿下一眼。殿下这句无心之语勾起她一个强烈的愿望,她早就想为殿下生一个孩子了,但未得到殿下的允许她不敢私自怀孕。那晚他们就宿在地面上,第一次在自然重力下做爱。土不伦久砺新试,狂暴地抖动着性足,深深插入到阿托娜的性穴内,阿托娜则用五条腕足紧紧箍住对方的身体。按照文明复苏期的恩戈星军队律令,女性严禁从军,以避免“女性的阴柔毁坏雄性的强悍”。但在星际远征军中,这条禁令不得不修改,因为一千多年的行程实在太寂寞了,“强悍的雄性”难以在禁欲状态下熬过漫长的行程。所以,飞船上配备了一定比例的女性,她们“有义务向战士提供性服务,以维持后者充沛的体力和良好的心态”。“先锋”号上虽然只有两个人,但也配备了一位女性。土不伦舰长在出发前已经结婚,妻子吉美王妃也在远征军中,但没能与丈夫同行。这是又一条军队戒律:“军事行动中,凡先遣部队的官兵不得携带家人随行。”家人必须留在后方或随大部队行动,实际上是作为人质了,即使王子和王妃也不能例外。由葛纳吉大帝亲自制定的这些军队律令十分严格,但正是这样的严格才促成了对哈珀星人的胜利,所以,每个恩戈人包括尊贵的王族都能自觉遵守。 阿托娜不是舰长的妻子,甚至算不上情人,只是一名地位低微的军妓,这是所有被俘女性的普遍命运。不过她的运气实在太好了,与远征军的母船不同,“先锋”号只有他们两人,因而得以独享对方。在一千一百九十年的航程中,除了分别进入冬眠的时间,两人朝夕相对,已经差不多是以夫妻的身份相处了;至少在年轻的阿托娜心中,早就把这位英俊的王子殿下当成了丈夫和终身的依托。 而且据她的感觉,土不伦王子从来没有把她当成一名军妓。不妨对比一下,连地位尊贵的吉美王妃,在航程中也得向同船的所有军人提供性服务啊。想想这些,阿托娜觉得自己太幸运了。 做爱后两人都疲乏了,十条腕足互相缠绕着入睡。不过,阿托娜意识深处的恐惧仍在隐隐跳动着。每次苏醒后都是这样。那些童年记忆是绝对不该保留的,因为在外人看来,它可以轻易转化成对葛纳吉皇族的仇恨,转化为一个恶毒女人的复仇行动……她在半睡半醒中努力关闭着脑波,以免殿下察觉她的心事。但土不伦其实也没睡着,这时,他忽然向阿托娜送去一个清晰的格式塔: “阿托娜我告诉你吧,你每次苏醒时,我都能接收到你的记忆回放。”格式塔中送出她的一些记忆画面。阿托娜惊呆了,不知道殿下为什么提起此事,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应。土不伦平静地说下去:“不必把这事放在心上。我知道你并非有意保留它,你本人是努力想忘记的,对不对?” 阿托娜感激涕零,用力点头,把殿下搂得更紧。 “我本不想告诉你的,但我想,把话说透更好,免得你总是被恐惧困扰。” 阿托娜哽咽着,“殿下,我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你。” 土不伦笑了,“你已经用你的性爱报答了。”他停顿片刻,似乎浑不在意地说,“我在苏醒时恐怕也有类似的脑波泄露,对不对?” 阿托娜惊惧地说:“殿下,有关皇族的事依我的身份不该说的。我应该让它烂在肚里。” “飞船上只有你我两人,但说无妨。” 阿托娜犹豫良久,最后下定决心,“那我就说吧。殿下,你在苏醒过程中常常忆起你的母亲——我是说你的亲生母亲。” 土不伦沉默了,很久后叹息一声,“对,那也是非法记忆,是我绝对不该知道的东西。” 土不伦的生母是一名低级宫女,而葛纳吉皇族的宫规是除皇后之外均“杀母留子”,然后将婴儿交皇后抚养。这条残酷的宫规实际是对王子的保护,免得亲生母亲将来尾大不掉,与帝权发生冲突,从而累及王子。葛纳吉大帝虽然杀了土不伦的生母,但对这个幼子的疼爱绝不在嫡长子提义得之下,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也曾引起许多皇子的妒忌。没人料到这位倍受宠爱、风光无限的王子,竟然在记忆中悄悄为不幸的生母保留着一个位置。 阿托娜说出这个秘密是下了狠心的,她深知其中的凶险。殿下的这段非法记忆与她的有本质的不同,因为——儿童可能有删不尽的童年记忆,而胎儿是不会记得生母的。一定是在他长大后有人向他透露了这个秘密。那么是谁透露的?出于什么目的?如果追查下去,势必在宫中掀起一阵血雨腥风。为了保住这个秘密,土不伦殿下说不定会狠下心把自己灭口…… 阿托娜凄然说:“殿下,我十分感激你对我的情意。有你的爱,我这一生都没有遗憾了。我情愿一死,为你保住这个秘密。” 土不伦沉默片刻——阿托娜说的应该是最保险的办法——重新搂紧阿托娜,“什么话,哪里用得着你去死,不告诉别人就行了。”他警告道,“但你必须记住,等咱们重新回到母星后,没有我的保护你绝不能再进入冬眠。我不希望在你哪次冬眠苏醒时,有某个不该到场的人接收到那段记忆。” 阿托娜感激涕零,“请殿下放心,我一定谨遵吩咐。” 停了一会儿,土不伦平静地说:“你是否想知道,这件事是谁告诉我的?”阿托娜使劲摇头,她真的不想知道更多的内情,但土不伦径自说下去,“是我的长兄提义得殿下。在一次酒醉后无意透露的。他还说他很同情我的母亲。” 阿托娜震惊地瞪着他。提义得殿下说的?是酒醉后的失言?即使以阿托娜的“女人见识”,也不相信事情会这样简单,想来土不伦殿下也不会相信。但殿下就此打住了,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阿托娜当然也不会再追问。今天她原有一个打算:旅程已经结束,远征大军的到来也为期不远,两人的缘分说不定哪天就会结束,她想抓紧时间怀上殿下的孩子,这是拴住一个男人最结实的绳索。她原打算今天趁情浓时向土不伦提出的,但经过了这样一场隐含凶险的谈话,她没敢提起那个话头。 三天后,他们基本摸清了地球人的现状,但还是没有发现达里耶安先祖的飞球。 阿托娜提醒舰长:“会不会在南北极?先祖如果这会儿正处于冬眠期,很可能把飞球停留在无人区域,以免被地球人打扰。” “你说得对。地球南极更安静一些,咱们先到那儿看看。” 他们驾飞球前往南极。 目前正是极夜,也是南极的冬天。沉沉夜色中,南极气旋搅起漫天风雪,成群的企鹅偎在一起抵抗酷寒。这儿并非绝对的无人区,多少有一些地球人的踪迹,一条冰原公路从大陆边缘一直通到极点附近的两个科考站,那是阿蒙特-斯科特站和昆仑站。在风雪中,偶尔能看见一辆雪地车、几个人影或一面旗帜。当然,对方无法看见隐形状态下的飞球。 在极点附近,他们顺利地发现了先祖的飞球,它处于隐形状态,没有停留在地面,而是以“自动悬停和自稳定功能”悬在空中,在漫天风雪中岿然不动,与背景形成“动”与“静”的强烈反差。 土不伦驾着飞球小心地接近。在接近过程中他一直细心探测着,没有探测到先祖的脑波,可以确认他此刻处于冬眠状态。现在要接合了,两个飞球轻轻一撞之后自动接合。土不伦开启了自己飞球的旋开式舱门,又按照从传教使团档案中获取的对方的开启密码,从外面打开先祖飞球的舱门。两个飞球现在连通了,他们沿着甬道悄悄进入另一个飞球,首先看到冬眠机的工作指示灯确实亮着,两人屏住气息,用腕足攀缘着走近冬眠室,透过透明的室门,凝望着这位十万年前就远离母星孤守地球的先辈。 先祖在冬眠机中保持着吊姿,五条腕足吸在顶板上,头部下垂,闭着双眼。头部的皱纹深而密,体表颜色由正常的淡黑色变成银灰色,并且深度角质化,这些形态彰显了他的高寿。根据先祖传送的资料推算,扣除进入冬眠的时间,他的生理年龄大约有一百八十岁,应和葛纳吉大帝并列为恩戈人的第一人瑞。 土不伦凝望着先祖,止不住心绪激荡。他和所有现代恩戈人一样,以蔑视的态度看待那个时代的传教士们。那些传教士抱着非常虔诚的信念,“要把理性之光和爱之光撒播到宇宙每个角落”。但历史证明,这种信念过于冬烘和迂腐。那次善举的结果是母星资源耗尽,轻易被哈珀人征服,陷入了长达几万年的黑暗时期。更可悲的是,凶恶的哈珀人正是被本星球传教使团所提升的种族!所以,认为这些传教士是母星的千古罪人也不为过。 然而,此时此刻,在经历了一千一百九十年的航程后,在外星球上见到自己的先祖,土不伦仍然抑制不住激动之情。尽管先祖的信念是错的,但他为了践行自己的信念,独自一人在这儿苦守了十万年,让他不由得生出深深的敬意。 也伴着深深的怜悯。 阿托娜体会到舰长的复杂心绪,默默靠近,把她的腕足缠绕在舰长的腰部。土不伦不愿接受一位女下属的安慰,轻轻地推开她,小声命令:“你在这儿守着他,如果他醒来马上告诉我。我去球舱里检查一下。” 阿托娜点点头。 出发前,土不伦仔细研究过传教团所乘飞球的设计图纸,对其内部结构非常熟悉。球舱内的布置一点儿没变,只是显得陈旧和沧桑。维生系统一直没用,沉积了厚厚的灰尘。“地狱火”是为传教者配备的自卫武器,威力强大,但同样遍布灰尘,估计也没怎么用过。“与吾同在”智能系统肯定是使用最多的,键盘上的字迹已经严重磨损,模糊不清。土不伦出发前已经熟练掌握了如何使用这种旧式电脑,他打开电脑,输入传教团的密钥,顺利进入了资料库。树形目录的第一层显示出以下几个分类: 吾王圣谕 飞球各系统使用指南 恩戈星百科全书 个人资料库 守护日志 他先点开个人资料库,库中内容多为先祖家人的照片和录像,有先祖的父母,有他的年轻妻子,但没有儿女。据史书记载:“光明使团中最年轻的团员达里耶安闻王命而行,只来得及在新婚妻子体内留下种子。”他的儿子,即葛纳吉皇族的二千零三代先祖,是使团出发后才生下来的,仁慈的尔可约大帝把这孩子接入宫中,纳入皇族的教育体系。那时没人会料到,这位出身平民的遗腹子的谱系会延续十万年,并最终成为显赫的皇族。 这份档案中还留着他与家人生离死别时各人的脑波记录。作为先遣舰舰长,此时土不伦有更重要的工作去做,不应在这上面耽误时间,但他忍不住对直系先祖的好奇心,还是打开了它。为了不惊动冬眠中的先祖,他事先把脑波记录的输出强度降到最低。但即使是在最低档,突然而至的汹涌感情还是把他震撼了:这里有强烈的离别之苦,有对故土的依依眷恋,也有年轻传教士一心造福宇宙的满腔激情。这阵波涛是如此强烈,连球舱对面的阿托娜都感觉到了。阿托娜连忙伸出一只腕足指指冬眠机,再微微摇摆。她这是示意,冬眠中的先祖这会儿有反应。土不伦赶紧关闭了这段脑波。 那就以后再慢慢读它吧。 接着他打开“守护日志”,这才是他要检查的重点。他要以日志内容来确定——身为恩戈人一分子的达里耶安先祖是否会同意葛纳吉大帝的决定:将地球人灭族,把地球作为恩戈星的陪星。毕竟这个物种是达里耶安提升的,又守护了十万年之久,难免会产生一点儿感情吧。 所谓守护日志,是在事件进行过程中用一台记录装置同步记录下守护者的脑波,并非事后的补记。所以它是完全真实的,甚至比当事人的记忆更忠实于历史,因为它甚至能记录下主人公潜意识中的爱憎。土不伦为了不再惊动冬眠机中的先祖,事先做了一个转换,把脑波转换为文字形式来阅读。经过这样的转换,原来的内容会粗粝化,多少会有些失真,但其主干的真实性不会受到影响。 十万年的记录极为浩繁,他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很快他放心了。日志中随处可见先祖对其“子民”的厌恶和无奈,甚至他在刚刚对人类进行提升之后就后悔了。细想一点儿不奇怪。先祖参加传教团时刚刚十六岁,又成长于玫瑰色的尔可约时代,所以他是一个浸透了理想主义的热血青年,通过玫瑰色的滤光镜来看世界。由于他的违背了生物的自私和邪恶本性,当然会很快在现实中碰得头破血流。 如日志中所记述的,这位年轻传教士单身一人来到地球,兢兢业业地挑选了最佳物种即两足人类,对它们进行语言能力的提升。但后者刚学会说话,就用这种能力来组织针对同族的战争…… 这场袭击胜利结束了,每个雄性军人都分到了鲜肉,抱着同类的肉大嚼!达里耶安在狂怒中开动了“地狱火”,把那些天性邪恶的男人变成了炭柱。一些女人和幼儿随后赶到,她们也急着来分一杯羹。盛怒的达里耶安又把“地狱火”指向她们……他长叹一声把武器放下。毕竟这是他亲手挑选的种族,如果把他们灭族,再重新挑选物种来提升——哪儿能找到天性中没有邪恶的物种呢? 他无可奈何,只好向邪恶的现实屈服。此后十万年中,他的“子民”显露出来的天性太邪恶了,人类特有的“雄性战争”愈演愈烈,绵延于人类的整个进化史。 羽翼丰满的非洲晚期智人带着弓箭梭镖走出非洲,向欧亚大陆扩张。他们碰到了各地的原始人,那是他们的叔伯兄弟,是一百万年前从同一个地方——非洲大裂谷——附近迁徙而来的。但新来者对他们没有丝毫亲情,凭着独有的语言能力和更高明的武器,对原住民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屠杀。比如在欧洲,就表现为对尼安德特人的屠杀,直到后者被斩尽杀绝。 胜利者逐渐繁衍,向全球扩散,分化成不同人种(黑、黄、白和棕)建立了部落,然后是国家。当地球上的部落逐渐繁衍、领地相连之后,更凶猛的战争又开始了。 大约一万年前,地球上的一切就像按了快进键——战争此起彼伏,简直让飞球内的守护者目不暇接——上下埃及之战、喜克索人灭埃及、赫梯人灭巴比伦、摩西屠米甸灭亚麻力、亚述灭埃及和巴比伦、大流士横扫亚非欧、雅利安人征服印度、黄帝降服炎帝杀死蚩尤、雅典和斯巴达争霸战、亚历山大远征、罗马和迦太基争霸战、十字军圣战、穆罕默德圣战、成吉思汗横扫亚欧…… 一代枭雄成吉思汗的铁蹄横扫欧亚大陆,包括当时处于人类文明巅峰的中国宋王朝。但蒙古帝国的帝祚不长,在百十年内即土崩瓦解,没有留下多少文化和宗教遗产,却大大扩展了这个族群的数量,按照DNA资料来推算,单是成吉思汗的直系后裔就有六千万。所以,从基因的角度说,他们可谓最终的胜利者。 印欧语族崛起后,犯下了“历史上最血腥最丑恶的罪行”,像欧洲血腥的宗教法庭、十字军东征、对新大陆土著进行灭族、劫掠一千多万黑奴、鸦片战争……与昙花一现的蒙古人不同,印欧语族的扩张是全方位的,包括生存空间的扩张、基因的扩张、宗教的扩张和文化的扩张。至今他们仍俨然是人类社会的主流,他们的昌盛简直是对所谓“善恶有报”最锋利的嘲讽。 近两三百年来,地球人的智慧在互相残杀的领域大放异彩,尤其表现在武器上:飞机、坦克、潜艇、核弹及洲际运载工具、化学武器、生物武器、基因武器、气象武器、环境武器、太空武器……作为社会学家和动物行为学家,达里耶安在十万年的观察中,提炼出一个独创的概念——文明自杀系数。 “文明自杀系数”是指智慧种族自我毁灭的能力。当某个智慧种族中各个对立族群所拥有的武力,从总量上说足以灭绝本种族所有成员时,系数定为1。当然,拥有这样的武力并非一定使用,因为使用武力会受到诸多因素的限制。但尽管有诸多限制,如果文明自杀系数超过1.5,这个智慧种族就非常危险了。因为,很可能因某个偶然事件引发末日之战,导致整个种族的彻底灭绝,而且再无复苏的希望。 按照达里耶安先祖的计算,在地球上残酷的二次世界大战中,人类的自杀系数达到0.65;而在二战后的和平年代里,人类的自杀系数竟达到惊人的1.55。他们至今没有灭绝,只是因为难得的侥幸。作为一个清醒的守护者,这些年来,达里耶安一直提心吊胆,卧不安席! 先祖对其子民命运的担忧中还掺杂有一点私念,虽然可笑但也很可叹——现在,人类的武力甚至已经威胁到守护者的存在。单是人类太空武器的威力就已经超过了飞球上的“地狱火”。假如先祖和孽子们闹翻、不得不兵戎相见的话,这回被烧为炭柱的恐怕就是上帝本人了。达里耶安老了,对于生死倒没放在心上。但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那他作为提升者和十万年的守护者,未免太失败太没有面子了…… 阿托娜看见冬眠机中的先祖又有反应,忙向土不伦示警。殿下对她的示警没有回应,她赶忙荡过去,用一只腕足拍拍他的后背,又用另一只腕足指指冬眠机。沉湎于阅读的土不伦忽然醒悟,虽然事先已经把守护日志转换成文字显示方式,但他在阅读中感情激荡,无意中向外发送了自己的脑波,惊动了冬眠机中的先祖。于是,他赶紧关闭了“与吾同在”智能系统。 系统里的资料他只匆匆浏览了不到百分之一,不过应该已经够了。在读过的资料中,他对先祖提出的“文明自杀系数”印象很深。他十分佩服先祖清晰的思路,也佩服父王葛纳吉大帝过人的直觉——恩戈星统一后,大帝立即开始部署对地球的远征。那时,恩戈星上刚刚经历了八十年的反抗哈珀人之战和四十年的内战,在一次御前会议上,不少人劝大帝先喘喘气。 大帝大笑道:“恩戈星经历了一百二十年的战争,已经变成了一个大军营,一个大武器库。我了解我那些剽悍的儿郎,他们已经玩惯了火,耐不住寂寞的。那你们说说,等他们忍不住再要玩火时,是让大火在家里烧,还是让它烧到外星球上去?” 父王的这番话说服了御前大臣们,从此开始了宏伟的远征计划。父王是个粗人,没有能力总结提炼出那个“文明自杀系数”,但他的直觉却与先祖殊途同归。 这会儿,土不伦对阿托娜说:“不用再读下去了,我已经放心了。咱们把先祖唤醒吧。” <er">2 “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历尽沧桑的先祖喜极而涕,颤动着腕足,脑波的紊乱透露出他内心的激荡,“我年迈力衰,余日无多,没想到在辞世前能见到母族同胞,还见到了我两千代后的直系子孙——并且竟然是尊贵的皇族!我太高兴了!” 先祖苏醒时,土不伦和阿托娜接收了他的记忆回放,短短的回放凝聚了十万年的沧桑,所以他们能理解先祖此刻的悲喜交加,“先祖,我谨代表恩戈星及天空之王葛纳吉大帝,向你致以最深切的祝福。父王不久后将随远征大军同来。” “谢谢,谢谢。我盼着他的到来。” “我的叔王罗比让次帝也托我向你转达问候。叔王会留在恩戈星监国,他说他肯定见不到你了,但希望你的灵魂能回到故土。” “谢谢,我一定会回去的。” 土不伦笑道:“我刚刚发现了一点巧合,先祖你发现没有?如果把您脸上的皱纹去掉,我们俩的外貌非常相像!这说明你的基因特别强大,能把容貌特征保持到两千代之后。” 阿托娜认真比较两人,惊喜地说:“真的!你俩真的非常像!” 达里耶安仔细端详土不伦后也认可了这一点。“这真是难得的缘分,这让我更欣慰了。”先祖看看阿托娜,“土不伦,我的孩子,你还没介绍这位漂亮女人呢,她是你的妻子?” 土不伦看看阿托娜,不想把事情复杂化,便简短地回答:“是的,她叫阿托娜。” “阿托娜,我的孩子,那你就是我两千零四代孙媳了。很高兴见到你。” 土不伦的承认,还有先祖的这个称呼,让阿托娜十分舒心。她嫣然一笑,“我也很高兴见到敬爱的先祖。你在恩戈星是传说中的人物。在我们心目中,你差不多是神祇了。” “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但你们为什么不提前通知我?也好让我有个准备。那样的话,即使死神提前来临,我也会硬撑着活到你们抵达。” 先祖的拳拳情意让土不伦很感动,不过他当然不会据实回答。他用脑波屏蔽术隐藏了真实想法,随便扯了一原因,“在黑暗时代,恩戈星的太空通讯站全部荒废了,所以只能单向接收你的信息,其间甚至有很长时间完全中断了联系。后来倒是有能力恢复的,但我们也想给你一个惊喜。” “噢,难怪这三万年来一直没收到母星的回音。坦率说吧,在三万年的等待中,我对母星的命运已经绝望了,真没想到还能见到我的同胞。我的恩戈星……它还好吧?你刚才提到了‘黑暗时代’?” “不好。”土不伦直率地说,“先祖垂询,我不敢隐瞒。希望先祖不要怪罪我的直言。” “我怎么会怪罪呢,孩子你尽管说吧。” “先祖,我知道你们当年参加传教团,向全宇宙撒播文明之光和爱之光,是怀着非常美好的意愿,但为了那次壮举,恩戈星资源耗尽,又被和平主义磨蚀了强悍和野性,丧失了生存的本能。此后是一个十分漫长的黑暗时代,文明停滞,科技倒退,有三万多年甚至沦为哈珀人的殖民地。” “哈珀人?我似乎听过这个名字,早期从母星传来的传教团资料中提到过。它是……” “对,它和地球人一样,是传教团当年提升的智慧种族之一。当年,第一期传教团派出了四百名团员——实际也只派了这一期——大部分音讯全无,少部分确知是失败了。真正成功的只有地球和哈珀星这两处,但派往哈珀星的守护人在六万年前就去世了。” 达里耶安的目光黯淡下来。之后的情况不用说他也能猜到,被提升的哈珀人飞速进步,在科技昌盛后向宇宙大举扩张,首先征服了文明衰败的恩戈星。不知道哈珀人是否知道那是他们的恩主?想来即使知道,也不会影响他们的征服。 土不伦看着先祖眉头紧锁,颇为不忍,于是跳过这一段“黑暗时期”,接着往下介绍:“只有在一千三百四十年前——除去我们的行程,应该是在一百五十年前——在你二千零三代玄孙葛纳吉大帝的铁腕领导下,恩戈星文明才艰难复苏。但也只是恢复到了十万年前的水平。十万年哪,全被那位伟大的尔可约大帝给浪费了。”他歉然道,“对不起,先祖,我知道这不是你希望听到的消息,我也不想让你殷殷期盼了十万年之后最终却收获失望,但我只能尊重事实。” 达里耶安久久沉默着。土不伦能理解他。他为一个美好的理想坚持了十万年,但这个理想却在片刻之间崩塌了,他此刻肯定心如刀绞。 土不伦抱歉地说:“先祖,我丝毫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是时代误导了你们。可惜的是,尔可约大帝的博爱理想违背了生物最原始的本性,当然只能以失败告终。我想,在对地球十万年的守护生涯中,你肯定想通了这个道理。” 达里耶安长叹一声,“我已经想通了。地球上也有同样的例子,比如印度阿育王和中国宋王朝。他们都是失败者,是善良和孱弱的代名词。” “对,在你发送的资料中,我们已经了解了这些历史。” “你说恩戈星彻底复苏了?” “对,彻底复苏了。哈珀殖民者已经被赶尽杀绝。我的父王葛纳吉大帝统一了整颗星球,国力强大,到了向外拓展的时候。父王雄才大略,抓住了这难得的时机。” 达里耶安点点头,“那么,地球肯定是最好的目标,距离比较近,环境相容度和生物相容度都很高。可以说,这是恩戈星的最佳备用星球。”他叹息一声,“能为母星找到这么一个地方,我庶几可以减轻一些罪孽。” “先祖言重了,我说过,在那次愚蠢的亲善行动中,作为个人来说你没有任何责任。我们还要感谢你找到了这么一个好地方,恩戈人会永远铭记你的恩德。” “恩德什么的就不用说了。能让我稍尽绵薄之力,其实是对我的恩惠。这十万年来,我一直盼着能叶落归根,把我的躯壳葬到母星上。但这一直只是梦想,根本无法实现,特别是我同母星断了联系之后。现在你们帮我实现了,因为——地球很快就会成为恩戈人的第二故乡。” 阿托娜笑着说:“先祖你先不忙安排后事,我打赌你还能再活一百年。” “孩子,谢谢你的吉言,我当然愿意多活几年啦。远征军什么时候到?” 土不伦稍稍犹豫了一下,随即决定不妨实言相告:“大军此刻距这儿两光年,速度为十分之一光速。加上减速过程,大约四十七年之后就可到达地球。我这几天已经考察了地球人的科技,他们与恩戈人相差七百年到一千年。说起来实在令人扼腕,十万年前,我们的科技就比地球人高出十万年;十万年后,两者却只相差不到一千年!不过,虽然只有这点差距,以远征军的武力对付地球人绰绰有余了。实际上,只使用脑波发射器就足够了,这要感谢你,多年来提供了有关地球人大脑固频的详细资料。”他笑着说,“感谢天父,我们来得非常及时。如果再晚来一千年,结局真的难以预料。” 这番话中隐含着对先祖的警告:你甭打算帮地球人反抗远征军,完全没用的。虽然土不伦已经相信先祖不会偏袒地球人,但把确凿无疑的事实摆出来,对这位老人只会有好处。 不知道先祖是否听明白了他话中的警告,他只是说:“人类怎么办?我估计远征军不会留下他们吧,因为地球人和恩戈人处于同一个生态位,都是食物链的第三级收割者。用句人类的话说,一山不存二虎。” “按远征军的计划确实打算彻底灭绝他们,但这几天我考察过地球后,忽然有了一个全新的主意,正想向先祖请教。其实完全用不着对人类灭族的,虽然这样做无可非议,但毕竟过于血腥。” 达里耶安很感兴趣,“什么好主意?讲给我听听。” “很简单,把地球食物链延长一级就行了。” “唔?” “地球人口已经达九十亿,是地球上生物总量最多的物种,其身体组成又与恩戈人有百分之九十的生物相容性——因此我相信其口感也不会差——对其灭族岂不可惜?我们可以用脑波干扰器把地球人的智力降低,低到刚好够他们维持自身种群的再生产。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完全可以保持过去的生活方式,吃面包喝牛奶,饮酒吃肉,唱歌跳舞,使用简单机械,我们都不必干涉。甚至让他们保留一点儿文学艺术、科学、哲学和宗教,也未尝不可。恩戈人只用收取什一税就行了。” “什一税?” 土不伦笑着解释:“每年在九十亿地球人中屠宰百分之十的个体,作为殖民者的动物蛋白来源;再从他们的农业收成中提取百分之十,作为碳水化合物来源。两者加起来足够恩戈人食用了。”他笑着问,“我想,先祖不会有道德上的不安吧?毕竟地球人就一直在吃猪牛羊肉,那些家畜和地球人同属哺乳动物,其亲缘关系非常近,而我们与人类却没有任何亲缘关系。” 达里耶安沉默很久,土不伦一直含笑耐心等着。阿托娜忍不住向殿下悄悄发了一个疑问的脑波,土不伦立即严厉地制止了她。 很久之后,先祖点点头,“你说得对。我们和人类之间的生物相容性只是巧合,并不代表我们之间有亲缘关系。所以,食用地球人完全不牵涉道德上的问题。” 土不伦放心了,继续说下去:“如果我的构想得以实行,既不会减少他们的总数量,也避免了他们的反抗,而且,恩戈人从此再不用付出任何劳动,这是三全其美的事情。”他笑着补充,“应该是四全其美吧——也少了一些血腥。” 这是个相当奇特和大胆的想法,阿托娜也是第一次听土不伦讲说,不知道殿下是在什么时候忽然萌生这个想法的。她看看先祖,达里耶安久久沉默着,思考着。 阿托娜有点怀疑,“这样算来,地球食物链就有四级了,但恩戈人的食物链只有三级,没有一个例外。” 土不伦说:“先祖发送的资料中说,在地球海洋中就有少数四级食物链。” “但毕竟很少啊。这说明四级食物链属于不稳定状态,很容易因某种天灾而断裂。” 这时,达里耶安说话了:“阿托娜你说得对,四级食物链一般不大稳定。但你没有考虑到,处于食物链第三级的物种,如果还拥有一定的智慧和科技手段,就能大大提高前两级食物的生产量。这样算来,四级食物链的稳定维持完全没问题。” “先祖认可我的想法,我就更放心了。”土不伦很欣喜。 达里耶安赞叹道:“土不伦,我的孩子,你是个伟大的天才。你的这个设想已经勾勒出一种全新的社会结构。在这种新结构中,低智力的智慧种族,即高智力种族的家畜,既能向更高一级的智慧种族提供肉食和粮食,还能自我保持种群数量的平衡。这是非常合理、非常先进的设计,我敢说,这种社会结构肯定能够稳定存续,直到千秋万代。”他再次赞叹,“孩子,听我一句预言吧:你有过人的睿智,前途无可限量,很可能成为这颗殖民星球的土不伦大帝,甚至成为一新时代的鼻祖。” 土不伦笑着摇摇头,“我可没有这样的野心。我想父王已经定下了继承人,就是远征军的司令,我的长兄,才干过人的提义得殿下。” “这不是野心的问题。当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来到面前时,你敏锐地抓住了它。现在它已经驯服地趴在你的腕足下了。我不想预测葛纳吉大帝最终会选中哪个儿子,咱们拭目以待吧。”他看看阿托娜,笑着说,“至于你,我的两千零四代孙媳,也许会成为尊贵的阿托娜天后。” 阿托娜非常震惊。由于自己的卑微身份,她从未做过这样奢侈的梦。现在先祖突然把梦境摊在她面前,把她的眼睛都耀花了。仔细想想,这样的梦并非完全没有可能,如果她的出身不是这样卑微……但出于某种隐秘的心理,她不想在此时向先祖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她只是摇摇头说:“先祖,我就更没有这样的野心了。” 达里耶安笑着重复那句话:“咱们拭目以待吧。”他转换了话题,“那么,我该为我的玄孙做点什么?” “你已经做得够多了,以后就全部交给我们吧。” “不,我一定要做点什么。我说过,这样可以多少减轻一点我的罪孽。这样吧——你们也知道,地球人类是一种本性邪恶的物种,直到科技昌盛的今天,人类社会本质上还是兽类的丛林,每个国家都竖着耳朵,磨利爪牙,防范着黑暗中突然出现的敌人。既然这样,我可以在这堆火上稍稍加点油,让他们陷入混乱。”他平静地说,“很容易的,只需我驾着飞球在几个军事大国那儿现一现身就足够了。” 土不伦想了一下,“用不着吧。即使人类不陷于混乱,以远征军的武力也能轻易摆平他们。再说,如果要实行我那个设想,最好能留下一个完好无损的地球。” “好的,这事以后再商量吧。”达里耶安说,“现在该吃饭了,我来做东道主,为远道而来的贵客们准备饭菜。” “先祖你刚从冬眠中苏醒,饭食还是由我来操办吧。”阿托娜说。 先祖笑着摇摇头,“阿托娜我的孩子,你不要抢走我的荣幸。我一定要亲手为母星贵客准备第一顿饭。”他起身准备去厨房,“这几天,你们是否食用过地球的动植物?我自打来地球后,一直是直接食用这儿的天然食品。” “还没有。我们知道这儿和母星的生物相容度极高,但毕竟不敢贸然食用。” “那么,今天就让你们第一次尝尝地球的美味吧。两位远客想吃什么?”他看看土不伦,又看看阿托娜,“如果你们想提前验证那个四级食物链的设想,不妨先抓一个地球人尝尝,看看口感如何?也不用到远处去捉,南极冰面上就能找到一两个人类科考队员。”但他随即又摇头,“不过,地球人体内携带有病菌,虽然恩戈人的免疫系统不比地球人差,但你俩最好还是谨慎行事。” 土不伦想想,“验证口味是肯定要进行的,以后再说吧。” “那就先吃一些地球人的熟食,我能确保它们的安全性。这些年我偏爱地球上的中国食品,我这儿存有很多。”达里耶安解释说,“这个中国,几千年来一直是地球上人口最多的国家,也是我最稳定的食物来源,我对它关注较多。” 他拿出一袋袋的熟食,有烤鸭、烧鸡、肘子、火腿、竹笋、香菇等,还有几瓶白酒、黄酒和葡萄酒。他说,地球人差不多都爱喝酒,而中国人特别爱喝烈性酒。烈性酒属于轻度毒品,能使饮者松弛神经,产生强烈的愉悦感。饮酒只要不过量,就对健康有益无害。“从化学结构说,酒饮料的主要成分是乙醇,其实就是恩戈星十万年前流行的图瓦汀。你们现在还饮用图瓦汀吗?” “还饮用,不久前才恢复这个习俗。” “才恢复?” “哈珀人统治恩戈星期间也喜欢上了这种饮料,但后来发现,相当一部分哈珀人的体质对图瓦汀过敏,即便少量饮用也会造成深度麻醉甚至变成植物人。所以哈珀殖民者后来颁布严令,把图瓦汀列为最凶恶的毒品,严禁生产与饮用,违者格杀勿论。葛纳吉大帝中兴之后才重新挖掘出图瓦汀的配方和制造工艺,饮图瓦汀也重新成了时尚,这是出发前四十年的事。我和阿托娜都嗜爱它。” “那么,你们饮用地球烈性酒就没问题了。这几千年来我已经好上这一口了,一日不可无此物。所以嘛,我事先要提醒你,在你设计的四级食物链中务必注意一点:让智力降低的地球人保有制造酒饮料的能力。”他笑着说。 土不伦这会儿很愉快,想和先祖开一个小玩笑,“先祖,如果你能原谅我的不敬,我想问一个小问题。” “请讲。” “我想问,你一直是用什么方式获取食品的,包括你最嗜爱的酒类?” “哈哈,你想问我是否‘偷窃’吧?用不着这样,因为地球上各个民族,不管是中国人还是印度人,都有一种可爱的习俗,常常用各种供品敬神。甭管他们敬的是西天佛祖、耶和华还是土地爷,我认为实际都是给我的,所以我取用供品名正言顺。”达里耶安笑着说,“当然,除了皇家祭礼比较丰盛外,百姓们常常无力献供好酒,每当这时,我只好到某个仓库私自取用一点了。” 食物准备好了。土不伦和阿托娜在吃了一千二百年的人造太空食品后,今天第一次吃到了天然食品。它们与恩戈星的天然食品很相似,营养成分符合身体需要,味道也不错,他们的每个味蕾都证明了这一点。口感最好的是那种烈性酒,与图瓦汀同样美味,但烈度要高得多。两人饮了三杯,都觉得浑身燃着火焰,愉悦和亢奋一波波冲击着他们的神经。达里耶安笑着收走了酒瓶,说再喝下去你们要醉了,今天到此为止吧。 饭后两个客人累了,通过两球之间的通道回到他们的飞球内睡觉。 达里耶安则一个人独坐着冥思。他有意不关闭脑波屏蔽功能,所以他的激荡心绪也清晰地传到另一个飞球,传到微醉浅睡的那两人脑中。 达里耶安不忍心让地球人落到土不伦所设计的陷阱中,毕竟这是他提升的种族,又为之守护了十万年,他更愿意让两个种族和谐共处。但以他十万年生命所获得的睿智,他知道这只是空想。 关键是,他以为宇宙中的所有生命——当然包括地球人和恩戈人——最原始的本性都是利己的,是邪恶的。因为只有具备这种本性的生命才可能尽力攫取资源,在与同类和异类的竞争中活下去。当然也存在另一个相反的趋势,即生物在进化过程中会建立某种共生关系,因为合适的共生能够形成双赢。共生则必然意味着利他主义。到智慧种族产生后,这种趋势将表现为共生圈的逐渐扩大。虽然与强大的邪恶本性相比,共生利他因素先天孱弱,但它一直与前者顽强抗争;而且,随着共生圈的稳步扩大,利他性也越来越强。 以地球人与恩戈人的进化程度,也许两三千年后,两者就能被纳入同一个星际共生圈——那个前景是何等诱人啊。但目前肯定不行。以现在双方的心智程度,只要相遇,就只能是一场血淋淋的拼死相搏,最后只会留下一个胜利者。 达里耶安不忍心让地球人沦为“高智力肉用家畜”,但也同样不忍心让母族的远征军被地球人的核弹夷灭。那么,他必须做出二选一的决断了。 达里耶安的心绪激荡,脑波十分强劲。土不伦和阿托娜在梦中能清晰地接收到他的思维。土不伦醒了,心中颇为感慨。他原本认为先祖是因为厌恶地球人才同意了他的计划,现在看来,先祖是因为更高层次的思考才做出了两难的选择。因为有先祖脑波的干扰,阿托娜也睡得不深。土不伦唤醒她,说:“你过去一下吧,替我安慰安慰先祖。他做出这个抉择确实不容易。” “我们俩一块儿去吧。” “你先去吧,你是他的玄孙媳嘛,”土不伦笑着说,“女人说话更方便一些。” 阿托娜正想同先祖单独谈谈,“那好,我知道这些天你累了,你安心睡觉,我去劝劝他。” 阿托娜通过甬道来到先祖这边,乖巧地偎在沉思的先祖身边。先祖展开腕足环绕着她,感受着后代的温情。 阿托娜关闭了脑波,柔声说:“先祖,这十万年来你受苦了。” 达里耶安温和地说:“不苦,其实我一直很幸运。当年因为我最年轻,传教使团给我分配了一颗最像母星的星球,因此,这十万年来我并没怎么受苦——除了孤独。更幸运的是,我在辞世之前见到了你们。说不定我还能撑到那一天,看见这儿变成恩戈星的第二故乡。” “你一定能活到那一天。现在有我和土不伦在你身边呢,我们会尽力照顾你,那一天没有到来,我们绝不让死神登门。” “谢谢你啦,我的好孩子。” 阿托娜机巧地转移了话题,“刚才你说,殿下会成为土不伦大帝,这个预言太让我吃惊了。” 达里耶安低头看着她,“孩子,这个预言是很有可能实现的。他有敏锐的眼光,这是政治家最宝贵的素质。如果他预言的社会结构果真实现了,那么他的功绩就无人能及,所以,他成为新时代的大帝应该是水到渠成的事。”他谨慎地说,“我不会干涉葛纳吉大帝的选择,不过,如果他愿意征求一个老人的意见,我一定全力推荐土不伦。” “托您吉言。我太高兴了,为殿下的将来高兴。不过,即使这个预言能实现,我也永远成不了阿托娜天后。”她苦涩地说。 达里耶安凝视着她,“为什么?” “刚才殿下对我的介绍只是出于礼貌,没有说出实情。我不是他妻子,只是为他提供性服务的随军女性。他妻子是吉美王妃,随大军行动,四十七年后就会与他会面。”出于某种隐秘的心理,她补充道,“根据严格的军队律令,吉美王妃在军中作为随军女性,也要向所有雄性军人提供性服务,在这一点上皇族没有特权。” 先祖颇为吃惊,“是吗?在尔可约大帝时代可没有这样的律令,这简直难以想象。” 阿托娜向先祖解释了有关的军队律令。达里耶安在惊魂甫定之后想想便也释然了。因为凡是黩武主义盛行之日,必然也是雄性沙文主义兴盛之时,它们是同一个邪恶温床中孕育出来的双胞怪胎。只是在他两千零三代玄孙葛纳吉大帝的统治下,雄性沙文主义发展得特别强盛,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说不定,这正是一代天骄成功的原因。 以达里耶安的洞明世事,他当然能猜到,阿托娜强调的吉美王妃也向其他军人提供性服务的事实恐怕别有用心。这个阿托娜用心机巧,不会甘心放弃能成为“天后”的一线希望,毕竟这是每个女人都梦寐以求的,哪怕她的出身非常卑微。现在她是在向先祖求助。她从谈话开始就谨慎地关闭了脑波功能,肯定是不想让土不伦听见。 达里耶安也小心地屏蔽了脑波,想了想,低声问道:“已经过去十万年了,我不知道恩戈人如今是什么习俗。比如,是否还实行一夫一妻制?” “是的。” “有没有例外?” “没有例外,除了葛纳吉大帝和王储有皇室特权。”她从这句问话中忽然看到了希望,心脏开始怦枰跳动。 达里耶安又想了一会儿,“我再确认一下,你说吉美王妃在这一千二百年的行军途中,也必须向所有同船的男性军人提供性服务?” “是!”阿托娜心中的希望更浓了一些,脱口回答。她意识到自己回答得太快了,不免有些尴尬。 达里耶安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失态,平和地说:“那你和他的妻子就扯平了:她是土不伦的正妻,但在长达千年的航程中一直向其他男人提供性服务;你与土不伦没有法律意义上的夫妻关系,但在千年航程中只有土不伦一个男人。我的孩子,我不是说吉美王妃因此就有什么污点——既然那是军队律令所规定的义务,也不是说让你觊觎她的‘天后’位置——那样做不恰当,也很难办到,可在这种特殊情形下,虽然你的身份只是普通的随军女性,但土不伦应该对你有很深的感情吧,应该不亚于对吉美王妃的感情。” “对,我相信他爱我。” “那么,土不伦大帝有两位天后也是顺理成章的,这样对土不伦大帝维持威权会更有利。” 阿托娜看到了绯红色的前景,一时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生怕一说出口,就会破坏那个美好的梦境。 达里耶安温和地说:“孩子,我知道你的心意。不必为你的欲望羞愧,任何一个女人都会这样想的——其实每个男人也都有同样的欲望,只是表现不同罢了。这样吧,我会尽快找机会对土不伦把话说透。但我希望,从现在起,你就把自己看成土不伦大帝——而不是土不伦舰长——的第一助手,尽力帮他实现这个伟大目标。只要你这样做了,相信他不会拒绝你。” 阿托娜哽咽着说:“先祖,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感激。” 达里耶安没有回话,把阿托娜搂得更紧。侧耳听听,通道那边没有动静,可能土不伦还在熟睡吧。达里耶安确信,从这番深谈后,阿托娜会对自己言听计从。 随后几天,达里耶安向两人详细介绍了地球的状况,包括一些生活方面的实用小诀窍,比如去哪儿取得美食美酒。达里耶安还向两人建议,虽然恩戈人的免疫系统和地球人一样强大,但两人最好还是注射地球人的疫苗,这样更保险。 土不伦立即说:“是的是的,应该这样做。但这件事以后再说吧。” 阿托娜知道他为什么拒绝——对先祖还保留着一定的戒心,便主动提出:“要不先给我注射吧,如果我没有问题,再给殿下注射。” 达里耶安点点头,“也好,这样更保险。”他微笑着说,“谢谢你,我的阿托娜孩子——为了你对土不伦的耿耿忠心。” 阿托娜含羞低下头,在心里悄悄感激先祖的褒扬。土不伦看看两人,没有再反对。此后几天中,达里耶安为阿托娜逐步注射了人类的主要疫苗,除了略有些发烧,并没有别的反应。土不伦放心了,但仍未同意先祖为他注射,还是说以后再说吧。 这天中午,达里耶安在餐桌上多摆了三只特大号的酒杯。他先深深地看了阿托娜一眼,阿托娜看出他的目光中含有深意,心中突突地猛跳了两下。 先祖先斟了三杯烈酒,一口气全部喝干,笑着说:“既然咱们一直在饮用地球人的酒,今天我打算依地球人的风俗办事。我先喝三杯,以酒盖面,想对土不伦殿下提一个唐突的要求。希望你一定答应我。” 土不伦疑惑地看看他,与阿托娜交换了一下目光。阿托娜马上猜到了先祖要说的话,心中十分激动。她想绝不能让土不伦看出破绽,就强力抑制住内心的波涛,沉默着等先祖说下去。 土不伦说:“先祖你尽管说吧,能为先祖做事,那是我和阿托娜的荣幸。” “那我就说了。孩子,前几天我曾有过一个关于土不伦大帝的预言。” 土不伦很快说道:“现在提这个不合适,我想咱们还是不要说它了。” “不,既然有这种可能,那我就要尽一切力量去促成它,否则我会死不瞑目的,你就把这当成是一个垂暮老人最后的心愿吧。但我要问一句:你打算怎样安排阿托娜?我前几天刚刚知道,她并不是你的妻子。”土不伦严厉地瞪了阿托娜一眼,后者默默地低下头,达里耶安立即说,“你不要责怪她。她想成为阿托娜天后是很正常、很合理的欲望。坦率地说,正是因为人性中有同样的欲望,恩戈星远征大军才万里迢迢向地球扩张。领土扩张欲和权力欲本质上是一样的,由同样的基因天性所决定。而且,我觉得阿托娜的愿望对你而言也是好事,如果有两个天后来辅佐一个大帝,只会加强你的力量。何况现在是博弈阶段,多一个强有力的同盟军有什么不好?只有傻瓜会拒绝。” 他实际是在警告土不伦:你如果拒绝这个上天送来的同盟军,就是在给自己树立一个死心塌地的敌人。土不伦听懂了,沉吟了。其实他并非不觊觎皇位,那是深藏在每个皇家子弟血液中的天性。父王一向宠爱他,而且一直没正式册立长兄为王储,其中显然有深意,他确实是有机会的。这次父王让他做先遣特使,让提义得长兄做舰队司令,这种安排很可能与立储有关。从表面看,舰队司令当然更为显赫,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在长达一千二百年的航程中,舰队司令忙于日常工作,无法充分冬眠,所以一路走下来,提义得长兄的生理年龄并不比父王年轻——土不伦相信这很可能是父王玩的心机!因为当正式册立王储时,候选人的年龄肯定是个重要因素。站在父王的角度上想,也许他无法在御前会议上贸然提出废长立幼,毕竟提义得既是嫡长子,其才干也有目共睹,但如果远征之后他比父王还年迈,为社稷考虑,废长立幼也许是御前大臣们能够接受的改变。综合考虑,自己的胜算应该不比提义得小吧。 但觊觎皇位的并非他一人。在他之前有两个兄长曾有过这种念头,都被提义得殿下抓到把柄,摊到御前会议上,弄得这俩家伙掉了脑袋。所以,土不伦一直把这个念头牢牢关在脑中,对任何人都没有提过,包括在一千二百年航程中独自陪伴他的阿托娜。倒不是不相信阿托娜的忠心,而是她尽管也算聪慧,但毕竟阅历较浅,不能与之共商大事。不过,如果按先祖的安排应该更好吧——把阿托娜的地位预先敲定,那么这个女人就会对他死心塌地,甚至比他本人更为迫切。如果这个同盟军成为敌人,后果将不堪设想——不要忘了,这个女人已经掌握了他的一些秘密! 他考虑成熟后说:“我还是那句话,在这个时刻说什么土不伦大帝实在为时过早,说不定还会惹来杀身之祸。”阿托娜对这个表态十分失望,目光黯淡下来,但土不伦已经适时地变了语气,“不过,如果先祖幸而言中,我对天发誓,一定会册立忠心的阿托娜为天后,与吉美王妃并列。” 阿托娜的沮丧顿时转为喜悦,笑容灿烂,目光灵动。 达里耶安说:“好!你做出了一个明智的决定,我非常欣赏你的果断。但我已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了,难免性急,很想在有生之年把这个安排最终敲定。作为长辈,我想今天就为你们两人主持一个简单的婚礼,好不好?希望你俩不要扫了一位垂暮老人的兴头。”他虽然是询问的口气,实际根本不容拒绝,他又笑着补充,“不用担心你的父王怪罪,他总会给我这个面子的。” 阿托娜对先祖十分感激,走过去,紧紧地依偎在他身旁。土不伦估量了一下形势,痛快地答应了。此刻他也十分亢奋,因为先祖所描述的前景其实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过去,他把这个梦想惴惴不安地深埋心底,从现在起算是公之于世了——而且多了两个得力的助手。 “那么,咱们就按地球人的习俗来开始婚礼吧。”达里耶安在两只大号酒杯里斟满酒,“来,第一杯酒敬天地,你们喝干它。” 两人一饮而尽。 达里耶安又斟满两杯,“第二杯酒敬长辈。你们喝。” 两人再次一饮而尽。 “第三杯酒为夫妻互敬,干杯。” 喝完这三大杯酒,两人已经面色通红,脑袋也有点眩晕,但主持人没有打算结束,“按地球人的风俗,下面是夫妻喝交杯酒,知道怎么做吗?”新郎新娘都摇头,“呶,这样端着酒杯,把腕足互相交叉后再喝。不过,地球人只有两只手,而咱们是五条腕足,那么你们喝几杯呢?哈哈,每人喝三杯吧!” 两人以两条腕足悬挂,其他三条腕足互相交叉,每条腕足握着一只酒杯,然后依次把酒倒入口中。喝完这六杯酒,新婚夫妻都已经不胜酒力,毕竟他们在几天前才开始接触这种酒,而且它的烈性是图瓦汀难以比拟的。 达里耶安看看他们,笑着说:“按地球习俗,婚礼上必须一醉方休,但你俩的酒量显然不行。这样吧,再陪主婚人喝三杯就算结束。” 最后三杯酒喝完,新婚夫妻已经站不稳了。达里耶安搀扶着两人走回另一个飞球,安顿他们睡到婚床上。两人腕足交缠,睡得很香。特别是阿托娜,酒精的作用让她更为娇艳,面庞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达里耶安久久凝视着他们,心中颇为内疚。他以十万年的人生智慧设了一个简单的陷阱,把“欲望”挂在陷阱上作诱饵,轻易引两人掉了进去。想来颇对不住他的玄孙,对不住十分信任他的阿托娜。但行大事不拘小节,因为天平另一端的砝码更重,那是九十亿地球人的生存——还有尊严。 两人醉得很深,一时半会儿不会醒的。他把两人的腕足小心分开,把两人分别抱到冬眠室中。这艘先遣舰上的冬眠室为左右两室结构,每间室能容纳一人。他把两人分别放好,关上密封门。该如何调定冬眠时段呢?他认真考虑了一会儿,最后定为五十年。远征军将于四十七年后到达地球,无法预料那时的局势会如何发展,自己能否活过那个关口也说不定。但不管届时他是否活着,只要这个飞球没有毁于战火,五十年后冬眠机将自动唤醒两人。到那时,地球上的战事肯定已经平息,不管胜利者是谁,总会给他俩一个活命机会吧。这是他能为玄孙夫妻所做的一切了。他启动了冬眠功能,冬眠室中的冷雾渐渐笼罩了那对新婚夫妇。 他声音凝重地说:“你们安心休息吧,这儿的事就交给我了。” 至于他自己,这段时间就要非常忙碌了。尽管忙碌,还是要尽量抽时间冬眠,因为他要努力争取活到四十七年后——不,一定要活到四十七年后。只有这样,才能完成肩负的重任。 虽然他已经一百八十岁高龄,但这个突然增加到肩上的重担给了他活下去的强劲动力。 第九章 北京飘下第一场雪花时,先祖回应了现任执政长严小晨的要求,同意接见她和她的“罪人”丈夫。先祖允许联合国秘书长恩古贝陪同,甚至还加上一条严小晨没想到的恩惠:姜猛子也可陪父母一起去。 这半年来形势大变,正如姜元善所分析的一样,当严小晨振臂而起、揭穿“男人执政团”针对先祖的卑劣阴谋之后,全世界九十亿民众立即群情激愤。其后,先祖也从自闭状态中走出来,公开表达了他对执政团的愤怒,明确表态支持严小晨。于是,原执政团的统治一朝瓦解,“女人执政团”顺利地夺了权。赫斯多姆在严小晨的影响下改变了立场,加入到反对派队伍中,后来成为“女人执政团”的一员。其他执政者一直站在姜的这边,布德里斯是其中最坚决的,但在九十亿民众的洪流中,他们的反抗不过是一朵小小的浪花。 所谓“女人执政团”里其实只有两名女性(另一位是严小晨的老伙伴庄敏),但相对于原来的纯雄性而言已经大大不同了,何况执政长还是女性。于是,这个民间称谓一经出现便不胫而走,差不多成了官称。 那个原属葛纳吉大帝的飞球飞来了,降落在北京机场,舷梯车同它接合。四个人依次进去:严小晨、恩古贝、姜猛子,最后是由四位武警押送、戴着手铐的姜元善。四名武警在飞球的舱门处止步,立正、敬礼、转身,沿着原路返回。姜猛子扶着父亲走进去,来到飞球的正厅。 先祖仍用腕足悬挂在天花板上,显得非常憔悴,深陷在皱褶里的小眼睛看了姜元善一眼,平静地吩咐道:“把他手上那玩意儿去掉吧,用不着的。” 手铐钥匙在秘书长这里。新一届执政团决定把姜元善铐来见先祖是一种姿态——既是对先祖,也是对民众。秘书长打开手铐,连钥匙一起扔到角落里。下边的事情进展出乎四人的意料:先祖把一只腕足翻到前面,腕足中有一台小小的机器。他按了一下,姜元善立即惨叫一声,双手抱着脑袋,身体慢慢滑下去。严小晨和猛子都急促地惊叫一声,同时伸手扶他。但姜元善的身体已经完全失去控制,扶也扶不住,还是滑到了地下。 猛子坐到地上,把父亲的头揽在臂弯里,仇恨地瞪了先祖一眼,又怨恨地瞪了母亲一眼。他一直坚定地站在父亲这边。在民众起来推翻旧执政团时,他曾和布德里斯一起秘密组织别动军武力抵抗,但被父亲制止了。父亲说,不要作无谓的牺牲和流血。他大哭一场,遣散了伙伴。 严小晨看着丈夫如此痛苦,无奈地摇摇头,用恳求的目光看向先祖。先祖已经停止了脑波发射,冷淡地说:“你背叛了我,辜负了我对你的苦心栽培,这是对你略施惩戒。好了,你们把他扶起来吧。” 姜元善推开过来搀扶自己的妻子,在儿子的帮助下站起来,气息逐渐平稳,失神的目光也慢慢有了焦点。他把目光凝聚到先祖身上,沉默不语。 严小晨悄悄叹一口气,对先祖说:“先祖,你的身体还好吧?几个月得不到你的消息,我们非常挂念。” “我的身体很好。”先祖干脆说,“不要看我现在有些憔悴,我在新飞球的电脑中找到了一种延寿方法,并刚刚把它用于自身。也许我还能再活一百年呢,我是指生理年龄。” 严小晨和恩古贝都一愣,然后是由衷地欣喜,“太好了!真高兴能听到这个喜讯。我们回去就向民众公布,民众也会乐疯的。” 先祖直视着姜元善,“姜,你重重地伤了我的心。好在人类没有受你的教唆,连你的妻子也反对你,这对我而言多少是个安慰。倒不是庆幸我免于被绑架,而是庆幸我守护人类十万年,总算在你们的邪恶天性中培育出了一点儿善良和感恩。现在,你愿意向你的先祖诚心忏悔吗?” 姜元善说了进飞球后的第一句话:“我愧对先祖,但我不忏悔。” 先祖冷笑一声,“好,正如我所料,你是个冥顽不灵的家伙。”他转向其他人,“咱们先把这个家伙放一边吧。严小晨,秘书长,你们推翻了姜元善控制下的执政团,新执政团打算怎么做?” 严小晨说:“新执政团还没有理出清晰的脉络,我正是想来聆听先祖的教诲。不过,有几点是已经确定的,我们不会绑架你,不会向恩戈星主动发起进攻。我们愿同你的母族和平相处,按我丈夫一直宣扬的共生圈观点,把共生圈扩大到两个星球。当然,我们也会大力强化地球的防御能力,要足以消灭可能会卷土重来的恩戈星远征军。” “我很欣慰。我已经把两个星球之间的战争推迟了两千年,相信在这段时间里,如果咱们抓紧一些,就能完成建共生圈的这个飞跃。”先祖动情地说,“真的实现的话,多少能弥补我对母族的愧疚。” 他们把姜元善、姜猛子撇到一边,制订了一个新的千年计划。首先要和恩戈星建立联系,表达地球的善意。其次,当恩戈星接受地球的善意之后,两边要互派亲善使团,进行下一轮的互动。双方电波往来一次是二百零四年,使团往返一次至少是二千四百年,所以,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更为漫长的是彻底化解双方的敌意!好在有先祖做桥梁,相互沟通会容易一些。 先祖苦涩地说:“这次战争中,恩戈星远征军的覆灭非常快速,可以肯定他们没来得及向母星发出情报。所以,那边至今不知道远征军的覆灭,也不知道我是恩戈星的叛徒。我就腆着脸继续利用他们的信任吧。争取在我有生之年,让双方的善意往来至少迈出第一步。不过,”他冷厉地说,“我已经很对不起母族了,希望你们不要在我的心上再割一刀。我要你们保证,绝不会再瞒着我对我的母星策划什么阴谋,违反者必须处死。” 严小晨庄容说道:“我们保证。我们打算对此进行世界性的公投,如果通过——肯定会通过的——执政团将以书面形式向你做出承诺。对违反者要严厉镇压。” “好的,这我就安心了。” 姜元善与儿子相偎着,一直沉默不语,旁听着这边的讨论。先祖用一条腕足指指这边,“这家伙你们打算如何处置?” “我们尊重先祖的意见。当然,他毕竟有大功于人类,还是我亲爱的夫君,”严小晨委婉地说,“我想——” 先祖打断她的话:“让他留在我这儿吧。我想把那种延年益寿的办法用到他身上,让他多活一百年。再加上适当安排冬眠,让他再活二千四百年。”他淡淡地说,“这可不是对他的奖赏。让一个罪犯长命千岁,亲眼看到他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成为事实,应该是对他最严厉的惩罚。” 严小晨看着丈夫,心情复杂。先祖是要把他监禁在这里,以免他再生枝节,他的晚年就要在这座豪华监狱里度过了。但这样也好,如果丈夫能再活二千四百年,亲眼看到两个星球的和平,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先祖一向对丈夫有所偏爱,虽然这次对他小惩大戒,但以后肯定会善待他的。于是她说:“我们尊重先祖的意见。我想问一句:我和儿子,还有他的老母亲,可以来探望他吗?我婆母已经八十九岁,与他见不上几面了。” “适当时候可以见一面。” “谢谢先祖的宽仁。那我们走了。” 她苦涩地走过去,同丈夫紧紧拥抱,姜元善平静地作了回应。严小晨拉拉儿子,叹息着说:“和你爸告别,咱们走吧。” 姜猛子抬头看看先祖,忽然说:“我想留在这里陪伴父亲。” 他没有称呼先祖。经历了这半年的变故之后,他不想再使用这个称呼。先祖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不行。” 这是猛子意料之中的回答,没等他说话,姜元善笑着劝他:“你留在这儿干什么?我说过,不要作无谓的牺牲。回去吧,尽快和来来结婚。”他警告道,“不要因为我影响你们的婚事,否则我不会原谅你的。我还等着看到孙子呢。” 姜猛子没有多话,点点头,跟母亲往外走。 先祖忽然说:“姜猛子,你作为别动军的骨干成员,这些年学的全是杀人技艺,对不对?”姜猛子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点点头。“赶快改行吧,那些技艺没用了,希望你不要成为社会的废人。” “谢谢你的教诲。”姜猛子淡淡地说。 走到门口,严小晨回头对丈夫说:“等把执政团的事安排好,我们仨尽早来看你。”恩古贝也伤感地说:“执政长你多保重。”猛子没有说话,但眼圈发红。姜元善平静地同三人挥手告别。 三个人走出飞球,舱门缓缓关上。 早在姜元善从脑波发射器的袭击下逐渐恢复神志之时,他心中已经产生了怀疑。当然,他并不奢望先祖夸奖他提出的新千年计划,但先祖一定会理解他,知道这是他作为地球人不得不做的事。先祖不会用“棒击”他来解恨的,这不像是先祖的为人。十万年的阅历已经让先祖修炼成肉胎真神,头顶罩有佛光,他的心态别人是装不出来的。 那么,这个满腹戾气的家伙是冒牌货? 姜用先祖教给他的技能尽力屏蔽脑波,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尽管他对先祖非常熟悉,但从外貌和声音上看不出明显的异常。后来,先祖很动情地说,他守护人类十万年,总算在人类“邪恶天性中培育出了一点儿善良和感恩”。听到这儿姜元善立即断定:这个形貌憔悴的家伙肯定是冒牌货!先祖有十万年的睿智,已经参透天道,参透“善”与“恶”的本质,绝不会说出这样感情用事的话。 那么这个冒牌货是谁?最大可能是那位远征军特使土不伦。因为在那次宫廷喋血中,只有这家伙的生死未知。当时自己刚刚把剑锋插入这家伙的身体,先祖就把自己击晕了。而且,他的外貌和先祖最为肖似。 就在这时,假先祖送来恶狠狠的脑波:“你猜出了我的身份?闭紧你的嘴巴,否则我就杀死这三个人。” 假先祖的腕足中还握着那台脑波发射器,此时悄悄地朝他晃了一下。姜元善知道他并非空言恫吓,只要他手中握着那玩意儿,绝对能轻易杀死飞球内所有人。姜元善曾在猛子的训练中轻松对付三个恩戈人武士,但那些对手是没有脑波发射器的。于是,他只能照做。 他闭紧嘴巴,听严小晨、秘书长与“敬爱的先祖”商讨两个星球如何建立共生圈,如何化敌为友。这些话在他心中割了一刀又一刀,但他只能佯装平静地听下去!假先祖显然读懂了他的愤懑,在与两位人类代表的亲切交谈中,时不时得意地瞥来一眼。 好在有一点让他多少有些宽慰。在讨论中,无论双方把前景设想得多么美好,严小晨和秘书长仍坚持地球要大力发展武力,必须要赶上恩戈星,因为“只有同等实力下的和平才更牢固”。那位假先祖大概不想引起两人的怀疑吧,也假惺惺地赞同这个观点。 猛子一直扶着父亲。在假先祖“惩罚”父亲后,他对假先祖有强烈的敌意,但显然没有对先祖身份的真实性产生怀疑。姜元善不敢对猛子传递某种暗示,那样太危险。猛子尽管受过二十年特殊训练,但城府尚浅,且没有屏蔽脑波的技能,一旦他的表情或脑波引起假先祖的怀疑,他们三个人就别想活着走出飞球了。姜元善权衡了形势,只能把秘密深埋心底。 那三个人走了,舱门关上。假先祖恶狠狠地瞪着他,立即又来了一次“棒击”。这次更加来势汹汹。姜元善惨叫一声,抱着脑袋委顿于地。飞球急速升空,假先祖一边操纵机器,一边冷冷地观察着姜元善。等后者从剧痛造成的昏厥中逐渐恢复神志,他冷冷地说:“这是一次警告。你必须老老实实待在飞球中,不许捣鬼。只要发现一次,我就用这玩意儿彻底毁了你的智力,让你像只蠢猪一样活着。听清我的话没有?” 姜元善喘息着回答:“听清了。” “不过,即使你不捣鬼,每天一次的轻微惩罚是少不了的。这是一种善意的提醒,提醒你别干蠢事。甚至可以说是对你的成全。”土不伦讥讽道,“你对人类的责任感,简直不亚于普罗米修斯那样的殉道者。但殉道者都是要受点苦的,否则就难以感动信徒了。我是用脑波的刺激来代替高加索山上那只饿鹰的啄食。” 姜元善尽量平静地说:“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但我估计,你肯定会让我在‘棒击’后还保持清醒的神志,否则我怎么能充分体味痛苦呢。我没说错吧?” 土不伦得意地笑了,“当然,当然。我会控制脑波发生器的强度,让你有能力充分体味痛苦。站在你的角度想,你肯定也希望保持清醒以便同我玩下去。咱俩在这个问题上很一致,对不对?” “是的,很感激你的相知。那么我的先祖呢?是你杀了他,还是他因年迈去世了?” “我怎么会杀他呢,尽管他背叛了母星,罪不可赦,但他在最后一刻救了我,救了他的直系玄孙——你当时已经把剑锋插到我的要害,我现在的虚弱就是拜你所赐。幸亏先祖出手敏捷,用强脑波把你击晕。我不会杀他的,只是把他骗到冬眠室冬眠了。哪天赶上我心情好,也许会把他唤醒,让你们两位见一面,老朋友叙叙旧。” 姜元善不敢确信他说的是真话,但只有祈求如此了。只是以先祖的机智和深沉,怎么会上土不伦的当呢?依自己原来的观察,包括先祖的介绍,土不伦是个志大才疏的家伙。 姜元善这样想的时候,有意屏蔽了自己的脑波,但土不伦大致猜到了他在想些什么,冷冷地说:“先祖并非呆瓜,不过那天他的神志可不怎么清醒——在目睹了自己造成的深重罪孽之后。所以,我很容易就把他骗去了冬眠室。” 这么说倒也可信,姜元善回想起那天,当自己清醒时先祖确实处于精神半崩溃状态。他心平气和地说:“你说的先祖的罪孽,恰恰是他对地球子孙的大恩。而且,杀死葛纳吉大帝和阿托娜的罪孽不能算在他头上吧。那大半是你兄长的功劳,少半是你的功劳——我看见你扯过阿托娜来挡你兄长的剑锋。我衷心佩服你的机敏和果断,你在那样做时竟没有丝毫犹豫。其实你的性命也是我从提义得手中救出来的,我杀了那个坏种,为你、为忠心的阿托娜还有葛纳吉大帝报了仇。” 土不伦听出他话中的刻薄(你们这些同室操戈的家伙是一窝坏种),眼中冒出怒火,下意识地把脑波发射器举起来。不过,他很快克制了冲动,冷冷地说:“对,你说的都是事实。” “只可惜先祖功亏一篑,没能巩固地球人的胜利,留下了你这个祸胎。他像我一样,败在妇人之仁上。” “你也会有妇人之仁?我以为你对善良、仁义、博爱、高尚早就完全免疫了呢。” “可惜没有。我没能狠下心果断对妻子和赫斯多姆采取措施。” “是吗?那我太幸运了。至于我,请你放心,经过这次失败和受骗,我绝不会再犯傻了。” 他在天花板上往这边移移,瞪视着姜元善,目光像要穿透对方的内心。姜元善平静地与他对视。 过了很久,土不伦说:“姜,我很佩服你。你是地球上最清醒的人,是恩戈星最可怕的敌人,你的千年计划如果真能执行,对恩戈人是致命的。只是很可惜,你的计划被你最亲近的人亲手破坏了。不知道刚才你在旁听那个新千年计划时心里是什么滋味?有时我甚至想,我已经不用再设法复仇,因为你妻子已经替我复了仇,而且是非常完美的复仇。姜,我说得对不对?” 姜元善坦率承认:“你说得一点儿不错,你已经借我妻子之手将一把钢刀捅到了我心里。” “很好,很好。我很满意这一幕的结局,以后你一定会看到更多精彩的场面。现在说说如何安置你吧。很遗憾,我这儿并没有什么延年益寿术,那是骗他们的。但我会安排好你的冬眠时段,还有我的冬眠时段,保证你和我都能活到恩戈星第二批远征军抵达地球的那一刻。”土不伦狞笑着说。 “看来我没办法反对了,我接受命运的安排。” “我知道你不会死心的,那咱俩就玩一玩吧,看最终谁能玩过谁。说实话,我对你在这种状况下还能想出什么鬼主意很感兴趣。” “我很可能没什么办法可想,但我会尽力谋划,以满足你的好奇心。” “现在请你去该去的地方吧。那边有个笼子,本来就是为地球人领袖预备的。” 姜元善朝他指示的方向走了一步,又停下来,“土不伦阁下,能否让我看一眼冬眠中的先祖?” 土不伦冷冷地盯着他,过了很久,才说:“跟我来。” 那间冬眠室原是葛纳吉大帝在航行中使用的,空间宽阔,装饰豪华。在这间豪华巨大的冬眠室内,先祖的身体更显瘦小。土不伦说先祖还活着,姜元善不敢相信这家伙的话。但不管怎样,先祖的面容很平静,可以看出他在进入冬眠(或死亡)前心态不错,这让姜元善的心里好受一些。看着先祖的面容(遗容?),姜元善心中非常酸楚。先祖操劳了长达十万年。现在,无论是哪个结局,是地球人获胜还是恩戈人获胜,对他而言都是残酷的;包括自己的千年计划,同样是往先祖心中扎刀子。他默默想着,几颗泪珠悄悄滚落。 土不伦一直在观察他的表情,这时讥讽地说:“你这个妄图绑架先祖、抢夺他祖庭、灭绝其子孙的恶棍,忘恩负义的家伙,这会儿竟然会为先祖流泪?用地球人的话讲,这应该叫‘鲸鱼的眼泪’吧。” 姜元善走出冬眠室,心平气和地说:“正确的说法是鳄鱼的眼泪。先祖如果此刻还活着,绝不会作出这样浅薄的评价。土不伦阁下,你的思想层次比较低,无法理解我与先祖的相知。好在时间长得很,我会慢慢讲给你听,帮助你提高修养。或者建议你再读读‘与吾同在’系统里的记载——据我所知,先祖那套装置里的资料已经同步传输到这个飞球上——也可以摸清先祖的思想脉搏。我是认真通读过的,我估计你没有吧。” 土不伦很想再来一次“棒击”,教训教训这个狂妄的家伙。不过——这家伙说得对,他确实没有读完那个系统里的记载。他按捺住怒火,冷淡地说:“好的,以后你讲给我听吧,我会洗耳恭听。” 用来关押俘虏的是个圆形栅栏状笼子,没有门,栅栏间缝隙很大,可以容犯人自由出入。土不伦把姜元善的脑波同频输入,打开警戒。以后只要犯人离开笼子就会遭到强烈的脑波打击,直到昏死过去。姜元善进入笼子后就蜷在地板上,很快睡熟了。土不伦对他在如此状况下还能随遇而安,倒是颇为佩服。 土不伦随即去打开了“与吾同在”系统。他确实想弄清先祖的思维脉搏,弄清先祖为什么背叛母族而保护邪恶的地球人——以他曾读过的那部分记载来看,先祖对地球人的邪恶是深恶痛绝啊。那时正因如此,他才放心向先祖全盘托出远征军的计划——结果酿成如此大错!他当时该把先祖的“守护日记”读完的。 第二天,犯人吃过早饭后,土不伦再次对他实施了脑波打击,然后平心静气地观察着他在痛苦中挣扎,就像医生观察精神病人。 姜元善逐渐恢复了神志,平静地问:“是否像昨天说的,我为你讲讲先祖?” 这家伙的平静最让土不伦恼怒,但他决心同姜元善比一比涵养,“请讲。我洗耳恭听。” 笼中的姜元善真的开始了对笼外人的讲授。他冷静地剖析了先祖内心的演变过程。他说,先祖初来地球时满怀纯洁的理想主义;当理想主义同人类子民的邪恶迎面碰撞时,他曾愤怒地使用过‘地狱火’;但在此后十万年的守护中,先祖慢慢明白了一点:善与恶只是一种自定义的概念,所有种族的最高道德即是生存,为了生存做出的恶行是可以被原谅的。另外,在恶行充斥天地之时,也有一株孱弱的共生利他主义的小苗在艰难生长,并越来越茁壮。它的宏观表现,就是各种生物尤其是智慧物种的共生圈会缓慢地扩大。圈外的主流仍是邪恶、利己和残杀,但圈内的主流则是共生、利他、和谐和爱心。 姜元善继续说道:“尽管人类天性邪恶,但十万年的守护已经让先祖从感情上成了他们的父亲。恩戈星远征军的到来把先祖推到十分痛苦的境地。他唯一能接受的结局是两个种族的共存,但他也清楚地知道,以两个种族目前的心智水平绝不可能做到。那么,在自己的母族和子民之间,他究竟该选择哪一边呢?这确实是异常痛苦艰难的选择。也许他最初比较倾向于前者,但是,你关于‘高智力家畜社会’的天才构想,最终把先祖推到了另一边。” “为什么?”土不伦冷笑着问,“按你说的,为了生存的恶行是可以被原谅的。我的设想就是为了最有效地拓展恩戈人的生存空间。” “不,你的设想超出了生存的必需,类似于地球哺乳动物中的‘过杀’习性。它会把你的种族变成全员的战争机器,这正是葛纳吉大帝激赏这个计划的原因!这种‘全物种军队’比原来的‘雄性军队’更邪恶。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先祖毅然决定站在地球子民这边。当然,他的真实目标只是阻止恩戈人的此次入侵,等两个种族的文明在两千年的时间中发展成熟,就有可能走进同一个共生圈。” “不错啊,你的剖析很有条理。继续说下去。”土不伦讥讽地说。 其实,土不伦心里已大致认可了姜元善对先祖心理的分析。昨晚他通宵未眠,阅读了先祖守护日记的大部分,知道姜元善的分析与先祖的思维脉络是吻合的。想到正是自己的设想促成了先祖的背叛,而且当时自己还对先祖的“赞赏”沾沾自喜,他不由得十分郁愤——那老家伙背叛母族,反而去保护异族的子民,真是糊涂透顶。但这个老糊涂又城府极深,把自己轻松地玩弄于腕足之中,这让他恼羞成怒。 “讲啊,请继续讲啊,我仍在洗耳恭听。” “老实说,开始我曾很鄙视你,认为你是个志大才疏的公子哥儿,现在看来我错了。你学得很快,在失败之后立即醒悟过来,竟然利用先祖的负疚心理重新掌握了主动权。那次重伤没有摧跨你的意志,反而让你变坚强了。此前先祖几乎凭一人之力帮助地球人战胜了恩戈人,现在,或许你也能凭一己之力帮恩戈人赢得两千年后的战争,成为功勋彪炳的土不伦大帝——不过,你也并非孤军奋战,你还有严小晨那些善良君子的悉心帮助呢。”姜元善苦笑道。 “没错,你妻子是我最好的同盟军。我很想知道,如果有一天她终于明白,她虔诚膜拜的先祖原来是个西贝货,是地球人最凶恶的敌人,那时她该是什么心情?可惜她活不到那一天。” “不过,土不伦大帝也有另一种当法。”姜元善说。 “另一种当法?”土不伦冷笑着,“请不吝赐教。” “经过这场战败,恩戈人不一定能很快恢复元气。而地球人再发展两千年,完全有实力与恩戈人抗衡。那时的战争,即使你们能实施偷袭也胜负难料,最大的可能是双方同归于尽。但是,同归于尽其实也意味着建立两个星球共生圈的条件已经成熟了。如果某位先知先觉者能顺势利导,他也许能成为——”姜元善顿一下,“两个星球共同的大帝。” “多么诱人的前景!我差一点就被你诱惑啦。” “我说的是否有可行性,相信你自会做出判断。当然我不奢望能马上说服你,依你当下的思想境界不大容易一下子接受的。反正时间长得很,咱们至少要相处一两千年哩。”姜元善心平气和地说。 此后几天中,姜元善在经受了例行的脑波打击的痛苦之后,一直认真进行着这样的讲述。他确实不奢望说服土不伦,但多说几遍有益无害,至少能减轻土不伦心中的戾气。设身处地想一想,土不伦有这样强烈的戾气是正常的:他被自己的直系先祖欺骗,母族全军覆没,父王和两个妻子死亡,只剩下他孤身一人策划和等待两千年后的复仇。然而从另一个角度去想,姜元善所说并非虚言。两千年后,两个星球的发展态势确实将到达走向共生的临界点,究竟会出现哪一种结局,是战争还是共生,已经不是人力可以改变的了。 新执政团的工作抓得很紧,一个月后就完成了世界性公投,通过了对恩戈星的和平宣言。严小晨将带领全体执政者来拜谒先祖,请先祖对宣言过目并转发给恩戈星,“走出两个种族永久和平的第一步”。同来的还有牛牛妈和姜猛子,他俩只是单纯的探亲;来来也想同行,但未获先祖恩准。 这天早上,土不伦照例对姜元善实施了脑波打击。等他艰难地恢复神志后,土不伦问:“今天他们就要来了。你想在哪里见你的母亲和儿子?你如果想在笼外见面,可以向我恳请。” 姜元善立即回答:“是的,我恳请。” 土不伦对他的服软多少觉得有些意外,在这段时间的相处中,这家伙一直以“平静的强硬”来应对所受的折磨,包括肉体折磨和精神折磨。他的平静常常激起土不伦满腔恨意。这次他总算服软了,哪怕只是表面上的服软。“那好。学会感恩,记住这次恩惠!” 早饭后,飞球停在了联合国广场,严小晨及其他六名执政者仪容庄严,衣冠楚楚,鱼贯进入飞球。除了留任的丹尼·赫斯多姆和秘书长恩古贝外,新执政者中还有一位是姜的熟人,当年十一名“圣斗士”之一的庄敏。在他们之后是轮椅上的牛牛妈和推着轮椅的姜猛子。“先祖”仍悬吊在大厅天花板的正中央接受朝觐。牛牛妈喊着“牛牛,牛牛”,让孙子把轮椅推到姜元善身边。她把儿子搂到怀里,流着泪细细察看。儿子从外表上看不出受苦,白发没有增多,人甚至白了一些、胖了一些,精神也很好。 老人放心了,含泪道:“牛牛你没受苦吧?我知道,这只五爪老乌贼别看长得丑,心眼倒蛮好。你爹说他像一个爱操心的老族长。听说他打过你一次,那不怨他,谁让你干过对不起他的事呢。” 姜元善笑着说:“没错,他对我很好,老娘你放心吧。” “牛牛,今儿个娘见你这一面,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啦,娘眼看就油尽灯枯啦。当时真该把你从那个基地硬要回来!” 猛子制止了奶奶的啰嗦,握着爸爸的手说:“爸,来来托我问你好,布德里斯执政也托我问好。” 姜猛子在说第二句话时,手上加大了力度。布德里斯早就被解除了执政职务,但猛子没有称呼“布德里斯伯伯”而仍称呼“布德里斯执政”,自有其用意。女人执政团把姜元善押送到飞球后不久,布德里斯即同猛子秘密接触,让猛子接替他成为特别部队的总头领。女人执政团上台时,特别部队曾经历过一次大分裂,但多数留下来了,现在全世界还有八万名死士。部队已经转入地下,扛起了反对女人执政团和外星人太上皇的大旗。眼下他们正在策划的大动作是设法把姜执政长救出来。 姜元善理解了儿子的暗示。他担心被土不伦觉察(猛子可没受过屏蔽脑波的训练),忙把话题引开。那边,新执政团正在向先祖递交国书,七位执政者站成一排庄重地行礼,严小晨捧着《地球人和平宣言》献给“先祖”。 “先祖”显得慈爱而喜悦:“谢谢我的子民,谢谢你们的善意。我会立即把它发给母星,相信那边会有同样善意的回复,当然我们得耐心等待二百零四年。现在,你们可以去看望姜元善了。” 几个人过来,依次同姜元善拥抱。在姜的面前赫斯多姆多少有些愧意,虽然他现在已经完全接受了严小晨的观点,但毕竟他曾投票赞成过另一个千年计划。庄敏在拥抱这位小老弟时带着怜悯,姜是一代雄杰,是十一名“圣斗士”中最杰出的一位,在那场星际战争中功勋彪炳,最终却众叛亲离,令人喟叹。 严小晨伤感地对丈夫说:“先祖说,他把这份宣言发送后就要让你进入冬眠,时间设定为二百零四年,即那边的回复到达地球之日。元善,这是妈和我最后一次见你了,对于猛子来说也一样。” 牛牛妈哭起来,抱紧了儿子。猛子忍着泪水紧紧拥抱父亲。严小晨知道此刻丈夫最担心的是什么,认真地说:“元善请你放心。尽管新执政团在努力促成两个星球的和平与共生,但在和平没有真正降临之前,我们会全力发展防御武器,绝不会把希望寄托在一厢情愿上。” 那位“先祖”正“慈爱”地看着这边,姜元善只有把万千思绪埋在心底,笑着说:“和平降临后也不能放松,还有其他星球上可能有的敌人呢。不过有你们的领导我很放心,我会一觉睡他二百零四年。”他叹息道,“回去替我劝劝布德里斯,我知道他最固执,所以我最担心的人是他。请务必向他转达我的话,就说我在经历这次挫折后已经认识到,唯有善心与大爱才是人类的终极武器。” 这是一句非常隐晦的暗示,传话人是不会懂的。但如果这句话能如实传达给布德里斯,相信他肯定能从中读出姜的真意。因为只有他知道,“终极武器”此刻仍藏在姜元善的假牙里。到局势彻底绝望的时候,他会用它来与假先祖同归于尽。在飞球中使用这件武器不会连累人类,只要人类社会做好必要的预防措施。 人们恋恋不舍地离开,老娘抹着泪在门口回望。飞球舱门关闭,平稳升空。没等土不伦开口,姜元善主动走回笼子,盘腿打坐——他是在尽力抵制心潮的激荡。土不伦仍像过去那样,冷冷地斜睨着他。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就要把这份感人的和平宣言发走了,你是否愿意过过目?我给你发一个格式塔。” 他发过来一个格式塔,《地球人和平宣言》是其中一部分。《宣言》应该是由严小晨执笔的,因为其文风姜元善非常熟悉:思维清晰,语言简约,不尚华丽但典雅清纯。文中既有冷静的逻辑,也有缓缓流淌的情感之河。如果恩戈星的现任大帝是尔可约或古印度那位阿育王,一定会被感动的。但土不伦显然没有被感动。这份《宣言》只是作为他的第二号情报的附件。情报中说: 尊贵的罗比让叔皇陛下或后任者: 现在我仍借“先祖”达里耶安的名义操控着人类社会的航向,请亲人们放心。可惜的是,地球人坚持发展防御武器,一时无法说服他们。我打算慢慢来,力争在几百年、至多一千年内,让和平主义完全腐蚀掉人类的强悍和野性,以期恩戈星第二远征军不战而胜。 如果未能做到这一点,那么在你们抵达前,我会向你们通报有关地球防御系统的所有细节。 切盼你们早日到来,以血来洗刷第一远征军的耻辱。 附上《地球人和平宣言》,以便你们能掌握敌人的思想脉络。 孤臣 土不伦 地球纪年2073年4月5日 恩戈星纪年X年X月X日 土不伦显然对事态进展非常满意,他心情愉悦,微笑地看着笼子里的姜元善。 姜元善读完格式塔,淡淡地说:“确实是一个完美的计谋。我佩服你。” “谢谢你的夸奖。” “看过你给母星的信件,我有一点猜测,但不知道对不对。你能否满足我的好奇心?” “请讲。” “我猜,关于你在这场失败中应负的责任,你一直没有告诉母星吧?这样做很对,如果让母星知道你的罪责,即使你一力促成了第二次远征的胜利,也不可能被选中做大帝的。” 土不伦凶狠地瞪着姜元善,想再次按下脑波发射器的按钮。但他克制住冲动,冷淡地说:“你说得不错。我的一切努力首先要确保我当上大帝,为此说一点儿谎话、隐瞒一点儿事实算不了什么。因为我深信,只有我,一名在失败中谙熟了狼性的猎人,才能引领恩戈人战胜诡计多端的地球人。我的命运和恩戈人的命运牢不可分,用句地球人的老话:朕即国家。”他以嘲弄的目光看着笼中人,“噢,忘了说一点,此前你对我的几十次授课非常有效,你的共生圈理论从逻辑上说非常有力。而且,说句自私的话,‘两个星球的共同大帝’这个头衔相当诱人啊。只是,我在你的理论中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漏洞,一个逻辑上的黑洞。” “请不吝赐教。中国一位圣人说,受业无先后。我乐意听我学生的教诲。” “你说,邪恶是生物进化的最大原动力;又说,在物种间的生存竞争中,某种程度的共生利他主义更有利于群体从外界环境中攫取资源,因而也是进化的原动力,尽管它是后发的。这些我非常认可,也很想让恩戈星人和地球人走入同一个共生圈,但是很可惜啊,我们没有共同的外敌,曾占领恩戈星的哈珀人基本被杀光啦。这并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次要因素。你知道,没有外界压力就没有共生的动力。恰如你曾说过的,如果没有恩戈星的威胁,被勉强‘箍’到一块儿的人类共生圈就会散架,人类会重新开始自相残杀。这个推论也能套用到地球和恩戈星的关系上。请我的老师点评一下,我这个说法有无道理?” 姜元善在心中悄悄叹息一声。他从不奢望用“两个星球共生”的前景来说服土不伦,因为——他自己也不全信。睿智的先祖曾说过,两千年后,两个种族的心智已经接近共生的临界点;所有地球政治家都相信先祖的话,但姜元善从内心讲是不以为然的。原因恰恰是土不伦刚刚指出的这一点:共生圈能否建立并非取决于什么心智成熟,而是取决于(至少是主要取决于)有无客观需要。直白地说,共生是放大的私,是联合起来的恶,是为了协手向外界攫取资源。没有这个客观需要也就没有共生的动力。他在战争取得胜利后急于向恩戈星扩张,就是因为他深知,人类现存的脆弱共生圈要想坚持下去,光靠人类心灵的自我完善是不行的,必须得有外界的压力。 他一直把这个真实想法深深隐藏,从未让其他人知道,包括妻子和其余执政者,甚至包括布德里斯——总得为人类和人性留下一丝光明吧,哪怕这点光明只是海市蜃楼。没想到土不伦竟然也看出了这个逻辑上的漏洞。看来自己真的低估了这个纨绔子弟。土不伦本质上智慧过人,以前只是被皇子的尊贵身份蒙蔽了双眼,但这次人生惨败让他脱变重生、迅速成熟了。 姜元善仍隐藏着自己的脑波,淡淡地说:“你的观点非常新颖,似乎也有道理。我会好好想一想。” “好的,你尽可在二百零四年冬眠中好好想它。相信你醒来后会比现在聪明一些。呶,自己到冬眠室去吧,就躺在先祖旁边。真羡慕你们两位啊,眼下我是没时间冬眠的。” 姜元善顺从地走近冬眠室,打开门,浓重的白雾从室中冒出来。姜元善走进去,自己关上门,与先祖并排躺下。在这二百零四年中,地球会发生什么事情?他实在不放心。但眼下他无计可施(找不到杀死土不伦的机会),只有遵照土不伦的命令进入冬眠。指示灯亮了,弥漫而来的寒意渐渐麻痹了他的意识。但有一丝意识残留,有如漫漫冬夜中最后熄灭的一豆孤灯。没有证据说人类在冬眠复苏时也有“记忆回放”现象,但他要作最坏打算。他要努力封闭那个有关“终极武器”的秘密,绝不能在复苏时让土不伦察觉。 他的假牙中藏有布德里斯培育的杂交病毒,它们在低温下能轻松存活二百零四年,直到用得着的那一天。当然,那也是姜元善的终极一搏了。 第十章 <er">1 温暖弥漫而来。温暖融化了意识的坚冰,激起了思维的火花。当万千火花汇成明亮的天空时,姜元善从冬眠中慢慢醒来了。第一眼看到的,是假先祖“慈祥”的笑脸。这张脸他已经非常熟悉了,警觉和敌意立即被敌活。他以最快速度封闭了脑波,防止自己的意识被对方探测到。 看来假先祖没有觉察到什么,他“慈祥”地说:“我的孩子,你醒啦?” 姜元善对这个称呼非常反感,冷冷地说:“我醒了。二百零四年这么快就过去了?” “啊不,没有二百零四年,只过去了八年。有一点突发情况,必须提前唤醒你。” 姜元善活动着滞涩的关节,从冬眠室中爬出来。只有八年?忽然他想到同在冬眠室中冬眠的先祖,回头望望,冬眠室中并没有另一具身体。他急迫地问:“先祖呢,你把他弄哪儿去了?” 面前那位笑了,“我就是呀,我只比你早醒了两天。” 姜元善愕然看看面前,再向远处扫视。果然,在先祖(真先祖?!)身后不远,有另一个外貌相同的家伙。那么,后边那个才是土不伦?那一位此刻正冷漠地盯着他,目光复杂,似乎很无奈、很不情愿,但显然对眼前的事态是认可的。姜元善一时不敢相信,但他此时面对的目光确实是他非常熟悉的,明亮、坦诚、亲切。 慢慢的,他的眼眶中溢出了泪水,“真的是你吗?先祖你真的没有死?” “我没有死,八年前,在你想杀死土不伦时,是我击昏了你。”先祖沉重地叹息着,“以后的事,我慢慢告诉你吧。” “我仅仅冬眠了八年?”姜元善马上想到家人,“那我的妻子应该还活着。我的老娘呢?她恐怕已经去世了。” “不,你老娘仍建在,只是已经相当糊涂了。但我要遗憾地告诉你,你妻子去世了,是因为猛子的死。” 妻子去世?!猛子的死?!突然而至的双重噩耗几乎令姜元善休克,这种心理上的剧痛比土不伦的脑波打击来得更重,“她……死了?猛子……也死了?” 先祖责备地望望土不伦,回头对姜元善说:“都是因为土不伦啊。在你冬眠前,姜猛子曾两次来探望你,对吧。他毕竟太年轻,尤其是没有封闭思维的能力。在第二次探望中,土不伦从他的脑波中窥知,他和布德里斯在秘密组织劫持这个飞球,当然,这个行动确实违反了那份刚获通过的《地球人和平宣言》,于是,土不伦逼迫执政团处死了所有涉案人员,包括布德里斯、姜猛子及十二名秘密部队军官。他威胁说,不处死这些人,两个星球就要重新进入交战状态。你妻子作为执政长,不得不亲手签署了处决令。两年后她就去世了,肯定死于内心的折磨。”先祖摇摇头,“为了大局,你妻子只能这样做。而且在她心目中,是先祖让她这样做的,她无法违抗先祖的意愿。唉,土不伦把血染到了我的腕足上。” 姜元善怒视着土不伦,难以克制扑过去勒死他的冲动。他在土不伦的淫威下苟活,只是在寻找机会作最后一搏。这会儿国仇加上私怨,仇恨的火焰更为炽烈。他怒视着仇敌,对方沉默不语,但并不慌乱,甚至可以说相当镇静。 先祖叹息道:“姜,我的好儿子。我无法替土不伦求取你的宽恕,我只能说一句:他这样做是出于公心,并非宣泄私愤。昨天他还说,他非常佩服你、你儿子和布德里斯等人的私德。” 姜元善警觉了,立即克制住愤怒。从先祖这番话的语气看,他显然仍对土不伦有偏爱,而且他比自己早醒两天,肯定是土不伦与他就某件事达成共识后才唤醒自己的,自己不能感情用事而误了大计。先祖突然被土不伦唤醒,又紧接着唤醒了自己,肯定局势有突变——很可能是有利于人类的突变!于是,他努力平静了下来,问:“私仇先放一边吧。先祖你唤醒我,发生了什么大事?” “土不伦,把母星的急件给他。”先祖回头对姜元善说,“这些急件是一百零二年前从恩戈星发出的,那时恩戈星远征军已经出发九百九十六年,但尚未到达地球。土不伦是不久前才陆续收到的,三天前收到最后一份。” 土不伦用脑波默默地送来一个格式塔。其中包括几十封急件,是小罗比让大帝(当时留守恩戈星的罗比让监国的后代)发来的。这些急件比较凌乱,很多地方语焉不详甚至前后矛盾,从中可推想当时形势的混乱。恩戈星覆灭很快,从第一份急件到最后一份的相隔时间仅相当于地球的一个月。姜元善迅速浏览完毕,去掉重复的内容,对相互矛盾的内容进行判误,最后对这场战争有了大致的概念: 恩戈星附近突然出现外星隐形舰队,发现时,它距恩戈星已经不足十天路程。 敌般突袭恩戈星的近太空防线。恩戈星的太空舰只全部被击毁,敌方只有轻微损伤。 据对被毁敌舰的检查,他们是阿略塔星人,星际坐标不详。但判断应在距恩戈星一百光年之内。敌人对恩戈星的内情知之甚详,所以不排除有残余哈珀人参与。 在近太空防线失陷后,小罗比让大帝倾全球之力组织地面防御。 敌方很快攻陷恩戈星,小罗比让大帝殉国。 尽管局势危殆,但所有急件中一直没有请求远征军回师救援,显然谁都清楚那样于事无补。发送这些急电的通信官坚持到了最后,直到敌方攻陷太空通信站时才自杀。他在最后一封急电中说,小罗比让大帝在殉国前下达了“全面停止抵抗”的命令,以便能为恩戈人保留一些种子。这位通信官还以私人身份提出建议,远征军仍应执行原计划占领地球,并在充分消化战果、羽翼丰满后,再择机回师母星,拯救苟活的恩戈人;或者,如果恩戈人已经在本星球上灭绝,那就把远征军所保留的恩戈人血脉重新播撒回去。 那位无名军官最后说; 敌人已经攻破太空通讯站。永别了,我的族人!葛纳吉陛下或继任者,为我们复仇啊! 姜元善阅读之后想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们也有今天啊。不过他忍住没说,毕竟被夷灭的是先祖的母族,他不想在先祖的心上再割一刀。他冷静地说:“小罗比让大帝殉国前下令停止抵抗,以便为恩戈人留一点种子。从这个命令看,也许阿略塔人没有实行‘高智力肉用家畜’的社会结构?所有急件中均未涉及这一点。” 他只是询问,不过这句话本身就包含有极尖刻的讽刺。土不伦面无表情,没有回答。先祖沉重地说:“应该没有——但也可能是我方尚不了解殖民者的政策。” “但愿没有吧,我是以情理推测,因为两个外星物种之间一般不会有很高的生物相容度,地球人和恩戈人的相似只是特例。再说,”姜元善心平气和地说,“并非每支远征军里都有土不伦这样高瞻远瞩的战略家。” 土不伦仍然面无表情。姜元善讥讽地想,这家伙真是天才的战略预言家啊。土不伦曾说,地球和恩戈星形成共生圈的必要条件是要有外部压力,现在这种压力果然出现了,实际是在他做此预言之前就出现了。不过,姜元善强迫自己迅速平息了愤怒和幸灾乐祸,开始了政治家式的冷静思考。如果眼前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他还要进一步确认),那么,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恰恰是建立两个星球共生圈的最佳时机。人类应该尽快组建强大的太空舰队,配合恩戈人消灭侵略者,真正建立两个星球的共生圈(不用说,地球文明肯定为主导一方)。如果恩戈星上的恩戈人已经被屠戮殆尽,那就只好由地球人单独来干了。这对恩戈人来说当然很悲惨,但对地球人来说也许更好。 当然对先祖而言,最好是第一种前景。 这显然也是他们两位唤醒他的原因。 他在快速思考时照旧屏蔽着思维,何先祖能摸到他的思维脉搏,甚至土不伦也大致能做到。土不伦其实同姜元善非常相像,是姜元善在另一个种族中的翻版。他曾与地球人不共戴天,但在看清大势后迅速放弃仇恨,做出了非常理性的选择——借助地球人的力量来拯救母星,哪怕其后果是恩戈人只能做二流伙伴。姜元善阅读完了格式塔,三人几乎没有进行讨论,没有讨价还价,没有欲擒故纵。他们面前只有一条路可走,关于这一点他们看得太清楚了。 姜元善很干脆地说:“好!先祖你领着,两个种族合力干这件事。” 先祖很欣慰,“好,我知道你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如果幸而胜利,请你及你的后代善待恩戈人。这是我和土不伦的最大愿望。” 这番话实际意味着这样的政治盟约:两个种族尽弃前嫌,赶走侵略军,建立横跨两个星球的共生文明——地球文明肯定为主导一方。先祖看着土不伦,后者点点头,这是土不伦在这场谈话中第一次做出明确表态。这种前景肯定不符合土不伦的意愿,只是现有局势下不得不做如此选择。 姜元善干脆说:“请放心。先祖你对地球子民恩重如山,地球人也会善待你的后代。只是该如何处置这家伙?”他指指土不伦,“我就不说砍他的脑袋来祭奠英灵了,总该让他到死者坟前跪拜、求取死者的宽恕吧。” 对那个满手鲜血的凶手来说,这已经是非常宽容的处置了,但先祖叹息道:“不必这样吧。我已经老了,精力不济,即使当一个名义上的统帅也难以胜任。我想最好的办法是不要揭露真相,让土不伦继续充当先祖这个角色,这样可避免一些无谓的风波。至于我,已经该准备到天堂的行程了。” 姜元善从感情上难以接受这样的安排:放弃妻儿的血仇,让这个满手鲜血的家伙人模狗样地霸在祭坛上,继续接受人类的膜拜。但没有办法,先祖说的确实是最佳方案。为了尽快促成此事,就要避免节外生枝。如果揭露真相,人类社会中肯定会掀起仇恨的海啸。当然最终平息它是没问题的,只是要大大耽误正事。 先祖补充道:“想让土不伦对死者忏悔当然可以,私下里进行吧。我知道你不会在乎形式。” 土不伦淡漠地直视着姜元善,分明是说,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恩戈人的利益,于心无愧。如果你非要对我来点什么折磨才能出气,那就请便吧。姜元善长叹一声,下了狠心。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还是办正事要紧。 他冷笑着说:“好吧,那就让这家伙继续坐在神坛上吧。土不伦,希望你今后的作为能够符合你僭越的身份,别演砸了。” “我会尽力演好这个角色。执政长可以放心。” 一个月后,以赫斯多姆为召集人,召开了执政团特别会义。执政团来了一次大换血,赫斯多姆、庄敏等旧执政全部辞职,重新遴选了六个年轻人,六十五岁(生理年龄)的姜元善被再次推举为执政长。新执政团仍包含两名女性,其中一位是姜猛子的未亡人林风徐来。联合国秘书长恩古贝留任。 <er">2 新老执政团作完交接后,赫斯多姆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秘书罗切尔正等着他。“丹尼,办公室我已经清理完了,你的私人物品已经全部送到你的私人飞机上。我想我们该同这儿说再见了。我猜你——和我一样——巴不得早点儿离开这儿。” 赫斯多姆拥抱了他,“谢谢你这几十年的工作。今后怎么打算?我会尽力为你做出安排。” “啊,用不着,我的心已经飞回得克萨斯老家了。我的人生正剧已经拉上大幕,以后只剩下点休闲节目了。” 赫斯多姆叹息一声,“是啊,我的人生大幕也已经拉上了。可惜在这一<bdo></bdo>生中,我扮演的都只是一个丑角,宽容点讲也是个失败者,是个优柔寡断、反复无常的可怜虫。” 罗切尔定定地看着他,缓缓摇头,“不,你做的一切都无愧于心。丹尼,我一点儿都不后悔做你的秘书。” 赫斯多姆喉中发哽,“谢谢。” “你有什么打算,也要回家吗?” “不。我还要去中国一趟,我在那儿有一件未了之事。” “好的,办完后尽早回家吧,夫人和孩子们肯定都在盼着你哪。” 两人在办公室门前再次拥别。 赫斯多姆独自一人开始了他最后的行程。他乘飞机来到中国,找到中原的姜营,即姜元善的老家,严小晨的骨灰就撒在那儿的一条小河里,河边还有布德里斯、姜猛子等十四个人的坟茔。近三十年来,他多半时间是在中国工作,会一些简单的日常用语,足以应付这趟行程。等他找到那条小河时,夜幕已经完全降临,河边没有一个人,所以他无法找到那一排坟茔。他也没有刻意去找。严的骨灰已经顺着河水流进了汉水,流进了长江,流进了大海,其实在哪儿都可以凭吊的。 在河边,他随便找了一处坐下,在残月冷星的陪伴下,默默注视着缓缓流淌的河水,梳理着自己的一生。 罗切尔说他的一生行事无愧于心,这话说得不错。他人生中的几个重大决定,都是在理智与感情的搏杀中做出来的,冷酷的理智撞击温暖的良心,而且最终常常是后者取胜。他的人生决定确实无愧于自己的良心。严小晨比他更强。那位女性有一颗坚强的仁者之心,她一向用仁心指导自己的行为,而且从来没有动摇过——这一点让赫斯多姆既羡慕又钦佩。可惜的是,善良的愿望并未结出完满的果实。他和严小晨共同努力,最终还是把人类置于危险的境地,最后还是靠姜元善(还要借助于上天的眷顾)才挽回了危局。 所以,他和严小晨不仅仅是失败者——失败不要紧,失败的英雄仍然是英雄——他们的信仰破碎了。原来姜元善是对的,天地间从没有一个惩恶扬善的好法官。上帝并不眷顾善者。 不知道严小晨在自杀前,是否也像他一样坐在河边默思过?中国有句老话:哀莫大于心死。严在肉体死亡之前肯定先经历了心的死亡。 他叹息一声,摸索着找到衣领。那儿藏着一颗剧毒的药丸,是为某种极端状况预备的,比如被恩戈人俘虏,面临酷刑或宰杀。蒙上帝护佑,人类逃过了这种命运,但他本人的命运并未改变、他要追随严小晨去了。这时他忽然有一个随意的联想——不知道姜元善和布德里斯是否也曾备有这样的毒丸?估计不会。肯定不会。那两只“有勇气啃断后腿”的狼一定会凶悍地撕咬到最后,不会自杀的。所以,他们理当是胜利者。 他把衣领送到嘴里,准备嚼碎药丸,忽然,耳边有一声清晰的叹息。他不由得一震,停止了动作,侧耳倾听。 少顷他问:“先祖,是你吗?” “是我。我在你的上空。”赫斯多姆在夜空中搜索,没有发现银球。 “孩子,我来劝你,不要做傻事。” 赫斯多姆摇摇头,“先祖,你劝不了我的。” “真的吗?那你把那颗毒丸先借我用吧,我比你更该走那条路。我用十万年时间提升并守护了人类,又在最关键时刻站在人类这边,结果导致了我的母族基本灭绝,自己也差点被我拯救的人所绑架。我没有做好人类的上帝,在我自己的上帝那儿也未讨得欢心,因为我的行事并不符合他的意愿。请你判断一下,我是否更有资格享用那颗毒丸?” 赫斯多姆沉默了很久,“先祖我听你的,我不自杀了。” “很好,这就对了。尽早回家吧,享受晚年的生活。世上一切都是过眼云烟,唯有生命之树常青。” “好的,我这就回去。” “再见。分别之前,我还想表达一下谢意。”先祖微笑着,“感谢你对那个‘绑架先祖’的决议投了赞成票后,又听从良心的呼唤作了补救。政治上的是非得失且抛到一边,你,还有严小晨,让一个垂暮老人感到了温暖。” 赫斯多姆苦涩地摇摇头——这点温暖联系着太多沉重的东西——说:“不必客气。先祖,我要走了。” <er">3 两个星期之后,在严格保密的情况下,先祖达里耶安、姜元善、恩古贝、土不伦、姜母、林风徐来及她的一对孪生儿女,一行八人乘飞球来到姜元善故乡的河边。严小晨的骨灰就撒在这条河里,这是她生前留下的遗愿。河边还有十四座坟茔,排列得整整齐齐,里面埋着布德里斯、姜猛子和他俩的十二个部下。这些人来自世界各地,来自不同种族,但他们在被处死前表达了一个共同心愿:他们的尸骨要埋在一块儿,以便十四个灵魂在地狱中能保持生前编制。他们要瞪大眼睛盯着世间,时刻准备着从坟墓中跳出来列队前进。 除了这些新增的坟墓,河边景色同往年一样,甚至比上次所见更接近于姜元善的童年记忆。这些年,全世界都被拖在飞奔的战车上,百业凋零,这儿也明显缺乏维护,显得十分荒凉。这片平坦荒凉的沙滩曾是童年伙伴的天堂,也是六岁大的牛牛和四个小女伴埋下小冬衣服的地方。现在这儿长满野草,深可及膝,在萧瑟西风中摇曳着;河水平静地淌过,无声无息,无悲无喜,似乎还要这么流淌千年万年。在姜元善眼里,这一切就像虚幻的梦境,世界已经经历了如此的剧变,这儿怎么竟然丝毫没被触动? 姜元善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九十七岁的老娘。她的白发已非常稀疏了,露出红色的头皮;面色还不错,只是神志更糊涂,而且是真正的糊涂。她的内心世界已经完全封闭,连“牛牛”的归来也不能把她唤回现实。大部分时间她陷于休眠状态,耷拉着眼皮,任凭别人怎么喊她都不理;有时又激动地自语,说得没完没了,姜元善必须侧耳细听,才能半听半猜地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她初次听到牛牛回来了,也曾喜悦地问:“牛牛你从天牢里放回来了?娘可把你盼回来了!” 但几分钟后她又忘了眼前是谁,疑惑地问:“你来找牛牛吗?他去蹲天牢了,这辈子回不来啦。我孙子你也见不到啦,是他狠心的妈下令枪毙的,真是世上最毒妇人心啊。虎毒不食子!虎毒不食子!”她反复念叨最后这几个字,停一会儿又伤心地说,“死了没脸见我男人啦。姜家绝户了,儿子蹲天牢,孙子遭横死。绝了,连根儿绝了。” 这些话语让姜元善心里异常灰暗。他更加理解妻子为什么会抑郁自杀了。林风徐来走过来,从他手里接过轮椅,轻声说:“爸爸,让我推奶奶吧。” 她是想让爸爸离老太太的唠叨远一点儿,心里清静一会儿。奶奶真糊涂,姜家并没绝后,猛子留下的一对孪生遗腹子已经五岁多啦。她常领俩孩子回家陪伴曾祖母,但老人到这个年纪似乎已将感情之门关闭,对这俩重孙不大疼爱,也一直记不住。俩孩子此刻跟在大人们身后,黑眼珠滴溜溜地来回瞅着大人。他们知道今天是一个悲伤的日子,是来祭奠爸爸叔叔爷爷的,但他们太年幼,还不能理解大人的哀伤。 再往身后是那位假先祖。真先祖也很想来河边亲自祭奠,但为了保守有关“先祖”的秘密,他只得躲在飞球里,委托土不伦代为祭拜。飞球停在岸边,土不伦步行到那排坟墓前——对于擅长攀缘行走的恩戈人,走过这几十米路相当艰难。当他用五条腕足在土路上缓慢挪行时,姜元善俯下身来观察老娘的表情,看老娘能否认出这就是杀害她孙子的仇人。不过正如他预计的那样,老娘没有一点儿反应。她分明看到了那个奇怪的生物,但漠然视之。她很可能早就忘了曾见过一面的先祖,也许在她此时的理智中,妖魔鬼怪也是尘世的正常成员吧。 土不伦到了坟墓前,先是匍匐在地,然后聚拢五条腕足,身体缓缓升起;这样周而复始地做了三次。这是恩戈人祭拜死者最隆重的大礼,他在每座坟前做得一丝不苟。姜元善看着他的背影,心情十分复杂。这是杀害猛子、布德里斯和间接杀害妻子的凶手,从感情上说姜元善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但从理智上却又恨不起来,甚至对他越来越有惺惺相惜的感觉——土不伦和自己很相像,他俩都完全抛弃了个人的情感,成了种族的抽象代表,他们的善举恶行都是为了种族的生存。这个初期显得志大才疏的皇家子孙在经历了惨痛的失败后成长得很快,比如,他在听到母星的噩耗后果断地放弃仇恨,改变复仇和合作的对象,能这样突然转变很不易。再看他此时的表现,也算得上能屈能伸。在今后的合作(少不了也有倾礼)中,这是个又可敬又可怕的伙伴和对手。 其他人也都祭拜了死者,两个小家伙为父亲和父亲的战友们献了花。林风徐来带着孩子来到河边,祭拜了婆母严小晨。她曾一直不能原谅严小晨,但现在想通了。严小晨亲自签署对儿子的死刑令并非心狠,而是真诚履行她坚守的信念。实际上,她此后经受的内心折磨不比任何人轻,否则她不会走上绝路。林风徐来领着儿女三鞠躬,在心中同婆母作了和解。土不伦也要到河边祭奠严小晨,他在松软的沙地上艰难地挪行。姜元善推着老娘跟在后边,在沙地上留下了两道深深的车辙。老娘虽然糊涂,但对这片沙滩却似曾相识——它在姚明芝的记忆中留下了太深的伤痕——她拍着轮椅扶手让停下,痴痴呆呆地盯着沙滩发愣,忽然恐惧地颤声说:“报应啊,都是报应啊。俺可明内猛子为啥遭横死了,都怪他小时候干过缺德事啊。他把小冬活埋了,就在这处沙滩上!” 她把儿子的罪孽极度夸大了,而且错记到孙子身上,可见真是糊涂了。但这句糊涂话击中了姜元善的某个死穴,理智世界在刹那间崩溃,被理智禁锢的感情喷涌而出,一时间泪流满面。 两个小家伙听不明白曾祖母说的话,但爸爸的名字是清楚的。死去的爸爸干过什么缺德事?他活埋掉的小冬是谁?爷爷,后来又加上妈妈,为什么流泪流得这么凶?两人很害怕,藏到妈妈身后。恩古贝听不懂这位老太太的汉语,也不知道那些陈年旧事,不知道姜元善的“童年邪恶”,所以对执政长突兀流泪非常震惊。在他这代政治家心目中,姜元善一直是先知,是上帝的代言人,是肉身的神祇。纵然后来他因为妄图绑架上帝而被愤怒的民众推翻,但这丝毫不影响恩古贝对他的敬畏。而且在得知真相后——唯有姜元善识破那个先祖是冒牌货,但他甘愿保持沉默,在假先祖的淫威下忍辱求生以待时机——他对这位殉道者的敬畏更深了。但此刻,这位先知放纵着感情,不怕众人看见他的泪水。 远在飞球中的先祖感受到了姜元善的感情潮水溃决,用脑波向恩古贝传话:“恩古贝,请你劝执政长回来吧。” 恩古贝柔声说:“执政长,先祖劝你回飞球。”他接过姜元善手中的轮椅,推着老太太往回走。在换手的一刹那,他把一个纸卷悄悄塞到姜元善手里。那是严小晨死前委托他转交的遗书,交代他要设法避开先祖,秘密交到她丈夫手里。那时,姜元善已经进入为期二百零四年的冬眠,恩古贝原以为在几代人后才能将纸条转交,没想到仅仅八年后就做到了。 三人走进飞球,土不伦在祭拜后也回来了。先祖没有说话,只把一条腕足搭在姜元善肩上,送去无声的安慰。这会儿姜元善已经擦去泪水,迅速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他不在乎先祖看到自己一时的软弱,但不愿让土不伦看到。刚才,在登上飞球的途中他快速浏览了妻子的遗书,信中实际暗含着对先祖的强烈怀疑(当然,她还不知道那是个冒牌货)。看恩古贝刚才的诡秘行事,这封遗书是要瞒着先祖的,这多半是妻子的吩咐。现在没这个必要了。姜元善把遗书交给先祖,先祖看后还给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把他揽得更紧一些。 等土不伦进来,姜元善把妻子的遗书交给他,冷冷地说:“你看看吧,我妻子的遗书。”他担心土不伦不懂汉语,就用一个格式塔把遗书的译文送过去,“在你的罪孽中再加一条吧。你不但逼死了我的妻子,还毁了她一生的信仰。因为,当你假借先祖名义冷酷地逼她处决那十四个人时,你让她对世间是否真有善与爱产生了怀疑。” 土不伦看后把遗书还给姜元善,默然不语。姜元善没再理他,等恩古贝上来,他驾驶飞球升空,准备返回联合国大厦。林风徐来在地面挥手告别,她要带着两个孩子,陪奶奶回姜营住几天。林风徐来很快要接手执政工作,以后没时间陪老人了。姜元善在河面上空盘旋片刻,与这片土地告别,也与它所承载的记忆告别。新的千年计划已经开始,这关系到两个种族的未来,事务繁忙,时间紧迫——谁知道哪一天,阿略塔远征军会循着葛纳吉的足迹来到地球?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不会在恩戈星止步的,一定会继续扩张的步伐,那是生物的天性使然。执政团要带领全人类加速前行,一定要赶到阿略塔人前面。此生他没时间回这儿了。 河边景物迅速变小,消失。姜元善把飞球设置为自动驾驶,过来对舱内三人说:“想起一件事。我想给恩戈星的死者建一座纪念碑,把葛纳吉、提义得、阿托娜、吉美等人的名字都刻在上面。这座碑要建在哪儿我有两个初步的考虑——或者建在这处河边,或者建在那块太空船残片的附近。恩古贝你把这件事筹划一下,对民众恐怕得有一番艰难的说服工作。”他叹道,“民众的反对是可以想见的,因为在他们心目中,这都是些茹毛吮血的恶魔。不过对我来说,他们邪恶不假,但也是可敬的、至少是值得同情的对手。” “好的,我来筹划这件事。” 先祖很感激,但没让感激之情外露,只是简单地说:“谢谢。” “几天后要召开新执政团第一次全会,先祖和土不伦都参加。这算是两个种族第一次联席会议吧。咱们这会儿抓紧时间,先把有关事项聊一下。” 他的口吻是纯事务性的,完全摒弃了感情色彩,恩古贝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姜执政长已经非常干脆地抛掉旧怨轻装前行,往日的仇敌从今天起就变成同事了。当然这是意料中的事,是大势所趋,但恩古贝仍觉得突兀,至少感情上无法立即接受。土不伦那家伙倒是面容平静,似乎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先祖摇摇头,“让土不伦参加吧,我此后就不再参与了。姜,我已经嗅到了死神喷在后颈上的气息,真的该打点行装了。” 这个决定正合姜元善的意愿。先祖退休,由土不伦作恩戈人的代表,更有利于在合作中推行“以地球人为主导”的宗旨。否则碍于先祖的面子,有些事推行起来会多一些顾虑。而且为先祖考虑,他也确实该休息了。姜元善没有再作礼节性的挽留,果断地说:“也好,从今天起你彻底休息吧。你操劳了十万年,早该颐养天年了。”他动情地说,“先祖务必保重!你只要活着,就是我们心理上的强大倚靠。” 先祖笑着说:“你们已经成人,不再需要父亲的肩膀啦。不过我会尽量争取多活几年,恩戈星的光复我是看不到了,至少要看到两个种族的合作走上正路。你们开始工作吧,我要去葛纳吉的书房休息了。” “那好,我们送送你。” 姜元善率众人送先祖离开正厅,来到葛纳吉的书房,与先祖郑重拥别。这相当于一个非正式的告别仪式。在这个时刻,谋略权术之类的政治杂耍全部被自动筛除了,只剩下真挚的离别之情。几个人依依不舍地离开书房,轻轻带上房门。 现在,书房里只留下达里耶安一人,他悬吊在天花板上凝神入定,很长时间一动不动,任十万年的人生从脑海里如水一般流过——尔可约大帝的宽仁慈爱……十六岁少年飞扬的激情……仅仅与他有过几天欢娱的年轻妻子……他精心挑选并加以提升的地球子民……初次发现子民有邪恶天性时的狂怒……漫长的守护……与土不伦相见后艰难的抉择……恩戈人全部覆灭后的内心苦楚…… 现在,肩负了十万年的担子正式卸下,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心灵上突然进入全然的宁静。姜元善和土不伦今后要走的路无疑非常艰难,他仍会默默关注,仍会有喜有悲有忧,但此后他将是旁观者,旁观者与主事者的心态是大不一样的。 担子正式卸下之后他还有少许善后工作要做。现在就做吧。岁月不饶人,他真的要为去另一个世界“打点行装”了。在漫长的十万年岁月之后,现在他的残年是以小时计算的。在这把年纪,活着已经不是诱惑,但离去仍是痛苦。他舍不得离开他的地球子民和恩戈人子孙。他要抓紧时间,把十万年间获得的经验和感受录入“与吾同在”智能系统,留给姜元善和土不伦,留给所有后人。当后人在生存之路上披荆斩棘、胼手胝足、蹒跚前行时,一个十万岁老人的经验多少总会有点儿用处的。 他走出沉思,睁开眼睛,攀缘过来,打开了“与吾同在”的脑波记录装置。 准备录入的内容包括他对“生物共生圈”的思考。这个理论的基调并不赏心悦目,没有尔可约时代流行的玫瑰色理念。但是,当“天道酬善”的美好理念在现实的顽石上碰碎之后(注定会碰碎的),共生圈理论算得上是勉强的补救,可以帮助文明种族在阴暗漫长的历史隧道中眺望到远处的微光,帮他们在恶的粪堆上尽早发现和极力呵护那株孱弱的善之花。还有一样东西,录不录入呢?就是他曾承诺要在有生之年完成的研究报告——关于地球上那个唯一没有全民宗教信仰却又能维持最大族群的独特文明,究竟是靠什么维持了向心力,保持着乱世中由恶入善的动力。他曾为此思考了近万年,但结论却十分简单,几乎不值得记录下来:地理因素加上由之生发的一点人文因素,仅此而已。那片广袤的平原足以供养一个大的农耕文明,而在这样超大型的共生圈中,共生利他因素天然要强韧一些,不会在乱世的邪恶横流中连根灭绝,从而能逐渐复苏。至于有无全民宗教信仰作为凝聚力并不重要,华夏民族是用良心操守上的磨砺来代替宗教上的心灵救赎的,方式不同而已。这些天,达里耶安常常忆起姜元善的祖父和父亲,这两棵“扎根在故土石缝中的酸枣树”对良心操守的磨砺近乎自虐,可以作为这个族群的典型,也让他满怀敬意。他想了想,决定还是写一个简化版的报告。 还准备录入姜元善至今尚不知道的一个小秘密:八年前的战争期间,达里耶安并不是被土不伦诱骗进冬眠室的。不是这样的,他那时尽管悲怆、内疚、感情激荡,但一直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也掌控着局势。在姜元善不听他的制止执意要杀死土不伦时,他果断出手击昏了姜元善,对重伤的土不伦进行了急救并将其藏起来,又处理了其他人的尸体。等姜元善清醒过来,他借口心情哀伤想要独处,让姜离开了飞球,那是为了腾出时间全心照顾土不伦,使其尽快康复。这期间,他还为今后做了有条不紊的安排:让土不伦伪装“先祖”潜伏下来,伺机破坏地球人对恩戈星的远征。因为依他的估计,地球人,尤其是地球人的杰出代表姜元善,在赢得此次胜利后肯定不会止步,接下来将会是上一个历史画面的反向重演。他曾帮地球子民战胜了过于贪狠的恩戈人远征军,现在该为恩戈星同胞做一点事了。土不伦基本康复后,他抓紧时间对其进行了速成培训,内容包括:伪装先祖所应知道的所有细节、两千年潜伏生活所必需的生活准备、对地球人天性和姜元善性格的详细介绍,甚至包括姜元善等重要人物的大脑固频(如果土不伦必须使用武力时肯定用得上)等。后来,他帮土不伦完成了必要的准备后就进入了冬眠,为的是能多活几年,尽量扶土不伦多走一程。聊可自慰的是,他前期与后期所做的事虽然目标截然相反,而且都伴随着痛苦的感情折磨,但都符合他的信仰,并非违心之举。 所以,此后的事件进程都是由他一手策划的。虽然他在冬眠中不知道土不伦逼严小晨处死十四名反叛者的事,但归根结底这是他造成的。如果说他腕足上有鲜血,那也并非土不伦所染。他为那十五个人的不幸而疚痛,不过,站在物种之争的高峰上俯察,个体层面上的这类小小不幸根本无法避免——想想那一千万在懵懂中死去的恩戈人幼体吧!这些事情眼下他不打算告诉姜元善,而是存入“与吾同在”系统留待姜日后查阅。姜元善刚刚有过一次剧烈的感情激荡,这不奇怪,每个人都有冲动、软弱的时刻,即使是姜元善这样意志如铁的强者也不能例外。他觉得,等姜元善心灵平静后再去读这些会更好一些。 令人欣慰的是他可以肯定一点,至少在目前的客观形势下(孱弱的恩戈人对地球人不可能构成威胁),姜肯定会善待恩戈人,善待土不伦,哪怕他对土不伦的仇恨永远不会消解。确信这一点,自己就可以放心西去了。当然,绝对的放心是不可能的。姜凭着本性的指引正确引导了这场战争,现在他已经处于天下独尊的地位,成了人类的肉身上帝,那么,他的天性中的狼性会不会极度膨胀?一个极度膨胀的“狼上帝”会不会是恩戈星(还有地球)的灾难? 不好说。这已经在他的预测能力之外,也在他的控制能力之外了。所以——暂且不去想它了。 他还想录入一份背景资料,就是他刚才看到的严小晨的遗书。遗书中暗含对“先祖”的强烈不满,但它却激起了达里耶安强烈的心灵共鸣。他也经历过同样的信仰破碎的时刻啊,那是九万年前,一个年轻传道士的玫瑰色理念与地球子民的邪恶天性迎面相撞而訇然破碎之时。一个人的终生信仰一朝破碎是非常痛苦的事,但其实不必惋惜,因为这样的信仰(他的和严小晨的)本来就是虚幻的海市蜃楼。经过漫长的守护生涯,现在他已经能平静达观地对待此事了。严小晨的遗书凄婉动人,可以从反面促使人们接受“生物共生圈”理论,毕竟这个理论不会契合善良人的口味。 做完这几件琐事,他就可以安心告别尘世了,他漂泊了十万年的游魂也可以回归故土了。尽管年轻时的信念早已破碎,但此时此刻,他心目中的故土仍是尔可约时代那颗玫瑰色的星球,他心中向往的,仍是那个激情飞扬、充溢着大爱和大善之光的时代。那个时代违背生物本性,注定是脆弱的,只能昙花一现。但无论如何,那是严小晨苦苦寻找、魂牵梦萦的地方,而他衰老的心灵同样希冀这样的归宿。 牛牛哥: 我要走了。曾盼着再见你一面,现在肯定不能如愿了。 命运对我太残酷。这一生,我力求做个好人,做个好女人、好妻子、好媳妇、好母亲,但最终事与愿违。我把丈夫送到外星人的监牢中,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独子,被年迈的婆婆视若寇仇,守寡的儿媳拒不认我。当我狠下心做这些事时,有坚定的信仰支持着我。但在死亡将至时,信仰也已风化破碎。 你知道我一向是无神论者,但此刻我宁愿相信上方有天堂,天堂里有上帝。他不是《圣经》里那个糊涂老头儿,他是真正大爱、至善、万能的。他真心爱护向善的子民;他赏罚分明,从不把今生的恁罚推到虚妄的来世,从不承认邪恶所造成的既成事实。在那个天堂里,善者真正有善报,而恶者没有容身之地。 牛牛哥,茫茫宇宙中有这样的天堂吗?如果我能找到,我会在那儿等你,等猛子,等我们的小孙孙。 永远爱你的 晨晨 绝笔 (全书完) 封底推荐词 一个叫做人类的可怕物种被引导、被修正、被原谅、被救赎的历史。 ——科幻作家 何夕 翻开这本书的人将拥有造物主的眼睛,从一个任何时间和任何人都难以企及的高度鸟瞰世界,对文明的真相发出深邃的终极追问,历史和未来的壮丽画卷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大气和壮阔徐徐展开,大地和太空中激荡着血与火的旋律,在生存与灭亡的考验中重新认识人类。一部厚重的核心科幻,一本上帝之书。 ——科幻作家 刘慈欣 科幻作家王晋康在他一系列作品中,对人类的命运进行了深刻的思考;在这部中,他同样直面人性的丑恶和复杂,其笔墨带有一种痛苦的锋利感。在他看来,人类要想完成自己的成人礼,就必须面对本性中的丑恶甚至疯狂——好在大恶的泥淖之上已经艰难地长出了一株娇嫩而刚健的善之花,这是多么难得。正因如此,这不仅是一本驰骋想象力之作,更是一部清醒之书,值得一读。 ——文学评论家、茅盾文学奖评委、鲁迅文学奖评委 雷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