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馆幽话》 第一话 相思藤 鱼姬的酒馆位于东京汴梁东市尾的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几丈见方的堂子,三张花梨木桌子,一个高高的陈木柜台,一排过于简单的酒架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粗陶器皿。器皿里都是酒,有的只装得下一口水酒,有的却可以塞得下一个昂长七尺的壮汉。 当然,这里做的是正当的买卖,所以这里的器皿里全都是酒,各种各样的,香醇的,清冽的……不计其数。 柜台卷帘后的厨房里还有各种下酒的佳肴,只要是客人说得出,这里的厨房都做得出来,是以尽管店面装潢古朴,往来的酒客也是络绎不绝。 正当市的时候,老板娘鱼姬总是趴在那因年代久远而显得分外光滑的柜台后面,偶尔慵懒地将目光游向街面,看看外面的别样繁华。 这样一个简单得近似于简陋的酒馆难免会显得有些冷清,特别是相对于对面的鎏金阁而言。 镏金阁是汴梁城中最有名气的青楼,包揽了天下最妩媚最温柔的姑娘,据说就连当朝的徽宗皇帝也曾经微服到此“体察民情”,留下过墨宝。而后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商贾走卒,都很乐意花银子来瞻仰圣上墨宝,顺道沾惹点皇气。 所以,即使连日阴雨绵绵,对面鎏金阁的姑娘们也照样在楼上挥舞着丝帕,招揽着来往的过客。雨点偶尔溅湿了姑娘身上的纱衣,半点春色外露,不由得让走在街上的男人们心猿意马,不自觉地迈开两条软绵绵的腿儿走进这温柔乡。 当然,也有例外的,比如说正撑着把油纸伞立在街心上那位。 这人已经立在那里快两炷香时间,呆望鎏金阁上的春光一片,许久才挪步向那边走了两步,又困惑地停下,转身走进了酒馆,顺手收起纸伞,转身道:“掌柜的,一壶离喉烧。” 鱼姬抬头一笑,“我道是谁,原来是龙捕头。”说罢起身烫了一壶酒水,送到桌边,顺手端出四色下酒小菜,“龙捕头快三个月没来了,可是出公差去了?” “不是快三个月,而是三个月零七天没有尝过倾城鱼馆的佳肴美酒了。”龙捕头就着瓶口深深吸了口气,两笔浓黑的眉毛登时舒展开去,喃喃道:“能够回来喝到这样的酒,真好。” 鱼姬缓缓移回柜台后面,呵呵笑道:“看这嘴甜得,莫不是又有什么趣事?说出来解闷也好。” 龙捕头苦笑一声,“掌柜的好兴致啊,果真要听?” “当然了。”鱼姬扬声道,“如果说得精彩,今天的酒钱就免了。” 龙捕头微微叹了口气,“好吧,那麻烦掌柜的先坐稳了……” 这个故事要从捕头龙涯奉命追捕江洋大盗风麒麟开始说起。 三个月前,龙涯带同四名捕快与风麒麟于贵州苗岭地界狭路相逢。两战三百回合,未分胜负,最后风麒麟遁入密林,龙涯等五人追将进去,却失去了他的踪影,加上地形不熟,东转西转的,终于迷失了方向。 这四名捕快本是兄弟,都姓李,按年岁大小分别是李大、李二、李三、李四,虽然功夫不怎样,倒还算伶俐。五人在林子里转悠了一天一夜,虽然找不到出路,但林中的野兔飞鸟也是不少,以他们的身手倒不至于挨饿。 第二话 受宠若惊 直到第二天天亮,他们终于在密林深处发现了一条小路,山路泥泞,一串浅浅的脚印一直延伸至深山。 那脚印很浅,又皆是前掌着地,料想是轻功绝佳之人所留。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除了正在追捕的大盗风麒麟外,不做第二人想。 所以,他们很小心地尾随而去,为了以防万一,龙涯在路边的树干上一一做了记号。谁知走了大半天,没有发现风麒麟,反而看到了一座苗人的山寨! 一根根原木封围而成的围墙上蜿蜒着一层又一层的相思藤,远远望去青绿一片,煞是好看。 走到近处,便见着三五个苗家小姑娘在寨外追逐游戏,犹着小手唱着:“乔木来,乔木来,藤无乔木随风摆。乔木生,乔木生,藤抱乔木好生根。寂寥空度数世老,未若相思一载春……” 龙涯等人久未见人烟,突然见了人家,心中自然欣喜,见几个孩子玩得正欢,正要上前相问却突然吃了一惊。 因为那几个孩儿居然长得容貌甚是相似,都是一般冰雪可爱,好像是一胎同胞所生。见龙涯等五人走近,小姑娘们似乎是被吓到,一个个快步奔进山寨,躲得远远的偷看。 山里孩子怕生也很正常,只是个个目光灼灼,兴奋多过新奇。 龙涯等人无心与小孩子一般见识,于是径自进寨想要寻人探问出山的路径。 山寨不大,正中耸立着一座年代久远的神殿,顺着高高的破败石阶蜿蜒着的藤条,乍眼望去似乎那神殿是与无数藤蔓一起从地下破土而出,隐约透出几分诡异。 神殿附近零星地散布着一些茅舍,几块田地,田间地头几个苗家女子正在侍弄田地,一见龙涯等人,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热情地接待了他们。 偌大的寨子里住着二十余户人家,约莫四十余口人,大多都是十来岁至二十四五的年轻女子,个个生得娇俏妩媚。此外便是先前见过的几个幼稚女童和几个鸡皮鹤发的老妪,全寨上下不仅没有半个男人,就连二十五岁以上的青壮年女子也见不到一个。 最奇特的是,那些美貌女子也和那些女童一般,容颜相似,若非年龄不一,只怕也会被误认为同胞所生…… 龙涯等人虽然觉得诧异,但女人们的热情招待无疑让人受宠若惊。这也很自然,倘若一个地方很长时间都只有一群女子聚居,突然进来了几个青年男子,必定一石激起千层浪。 龙涯向女人们打听出山的路,却被告知因山间气候复杂,这几日瘴气弥漫,人畜半点沾染不得。登高处抬眼一望,果然见来时山路已经白雾弥漫,就算是过去也看不清道路。如此一来,几人只得暂时留在寨中盘桓数日,等迷雾散去再走。 逗留于此,最舒心的便是那李家四兄弟,他四人不比龙涯时时忧心上命差遣,难以放开怀抱。 想这苗寨中美女如云,任凭挑出一个都可以将京城勾栏里的姑娘比了下去。况且苗女多情,不比的汉家女子矜持作态,自然是风情万种。 龙涯见那几人乐不思蜀之态,也懒得加以约束,只是此地种种不同寻常之处,也确实让人有些不安。况且那走脱的盗贼说不定也在附近,于是宴罢离席,四处巡视一番。走出数十丈,还听得到那喧嚣闹酒调笑之声。 第三话 惊魂未定 步出苗寨,沿山寨木墙绕了一圈,似乎外面林间迷雾更浓,山中夕阳余晖却依然透了进来,在木墙的层层藤壁上镀上一片金边。 如此抛开浮生,偷得半日闲暇本是件惬意的事。 不过细细看来,那原木拼就的木墙倒是很奇特。每棵都是人腰粗细,树皮龟裂,纹路密布。而每一棵之间却无半个楔子木钉,似乎只是竖直地靠在一起,全凭外面缠绕生长的蔓藤固定牢靠。 再仔细看却发现那蔓藤四处缠绕,只见蔓叶而不见其根,好像是自原木内生出来的一般,只是勒得很紧,全都陷在树皮里,也无怪木桩上裂痕道道,显出不同的扭曲裂纹。 龙涯正想凑近了看看,却听得一个柔媚的女声:“原来龙爷在这里。” 循声望去,正是先前席间坐在身旁的苗家姑娘沙蔓,于是颔首微笑答礼。“沙蔓来请龙爷回寨,这里入夜后有很多野兽出没。”声甜人美,相信没有几个男人可以拒绝她的请求。龙涯想都没想就随她回去,由沙蔓安排住所休息。 异地而居,终是睡不踏实,歇至半夜,便听得旁边茅屋窸窸窣窣,似乎是有人走动。龙涯习惯性地翻身掠到窗边,果然见李四鬼鬼祟祟地自屋里出来,一个人向那神殿走去,行不多时,暗地里闪出一个窈窕的身影,似乎是众多苗女中的一个。两人见了面,亲昵地搂在一起,沿着台阶走向神殿……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自然是做不出什么好事。大宋虽礼法森严,但这几个哥们也都是时常在勾栏里厮混的主儿,在这荒僻之地哪里还有什么顾忌? “狗男女。”龙涯讪笑啐了一口,也不理会,只是转身回到床上,继续睡。 又过了两个时辰,又听得有人在敲旁边的窗户,想来又是些个美艳苗女难耐寂寞。果然,窸窸窣窣一阵之后,又听得一阵脚步声响,似乎又是朝神殿方向去…… 龙涯暗笑,心想那李四还没回来,又去了个急色鬼,两厢撞见只怕是好看。事不关己,也懒得理会,索性一觉睡到大天亮,早上起来神清气爽。 出门活动活动手脚,见外面的田里已经有不少人在劳作,沙蔓的裙摆衲在腰间,露出一双光洁匀称的玉腿,说不出的娇媚。 龙涯的眼睛哪里还移得开去,只是抄手靠在门柱上。 突然,沙蔓惊声尖叫,在那田中蹦跳挣扎,似乎是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龙涯飞掠过去,一手挽住沙蔓纵身而起,只见沙蔓右腿鲜血淋漓,居然被什么东西撕去了鸡蛋大小的一块皮肉! 只听“吱”的一声,土里蹿出一只身长过尺的硕鼠,势头甚是凶猛! 龙涯的刀向来很快,一刀出手,那硕鼠登时身首异处,血水漫过田地,将泥土染成深褐色。 沙蔓惊魂未定,被其他苗女扶到一旁疗伤,行至几步之外却又转过头来,脸上带着莫名的神情,说不清是感激还是什么…… 龙涯目送沙蔓远去,心想这等娇柔的女子留在这荒僻之地,着实难为了她。正自胡思乱想,却听得背后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龙爷……吃早饭……” 龙涯本是习武之人,很少有人能够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背后,听得这个诡异非常的声音,不由心头一颤,猛地回过头去! 第四话 只字不提 只见一张风干橘子皮也似的老脸上挂着一丝诡异的笑意,正是这寨子里最老的藤婆! 突然看到这样一张老脸,很少有人不被吓住的,龙涯仓皇应了一声,却听得旁边一阵窃笑,那几个女童蹲在近处,相似的小脸上带着同样的讥诮神情,只是那眼神却不知道为什么总让人背后阴恻恻的,极不舒服! 龙涯虽然见怪,但也无意与几个小孩子计较,再一转头,藤婆已经走得远了,看似颤颤巍巍,转眼却在十余丈外! 龙涯定了定神,心想这里处处透着古怪,终究不是长留之地,还是早点带齐那四个跟班,另觅一条出山的路为好,于是他径直走到那哥四个住的茅屋,开始叩门。 敲了许久,门缓缓打开,李大那张还没睡醒的脸出现在门口。 “快叫你那几个兄弟起来,有事做!” “他们不是早就起来了吗?”李大打了个呵欠,口里冒出一股酒臭味,看来是昨晚饮过头,宿醉未醒。 龙涯嫌恶地捂住鼻子,一把推开李大走进屋去,只见铺开的竹板上散乱着些个官帽外袍,那三人果然不在这里。 “奇怪,难道那三厮昨晚出去了就没回来?”龙涯心头生疑,抓起榻上的官帽掷在李大身上,“赶快收拾妥当,再去寻那三个!”说罢起身踱了出去,远远看到众苗女在坝场上摊开桌子准备吃饭,再仔细一看,似乎是少了几个人,想来便是那三个寻李四等人厮会的苗女。 席间也无人谈及失踪的几对男女,龙涯心知有古怪,也不好相问,只是饭后带了李大私下查访,整整一天,依然无果。 这山寨位于密林正中,似乎只有来时的那条小路通向外面,林间白雾弥漫,果然是出去不得! 入夜回到山寨,那群苗女依然如同昨晚一般热情款待,对那几人的下落依旧只字不提。 李大不知头儿的顾忌,也没把兄弟们失踪的事放在眼里,只顾与苗女们饮酒作乐,放浪形骸。龙涯隐约之间有些不好的预感,在席间虚与委蛇一番便早早回房休息,打算天色尽黑再暗自查探。 果不其然,时过夜半,又有人在敲旁边茅舍的门! 龙涯隐在窗后望出去,一个美貌女子叩开李大的门,两人搂抱亲热,说不出的轻怜蜜爱。李大本欲拉那女子进房,却见那女子含羞掩口偷笑,遥指神殿。 不多时,李大果然跟随那女子向神殿走去! 龙涯疑心暗起,昨夜那三个不争气的东西挑那地方鬼混还可以说是为了避嫌,今晚那茅屋只有李大一人,实在没有理由舍近求远! 失踪的几个最后都是随苗女去了神殿,虽然几个娇滴滴的女子不可能对几个练家子有什么威胁,但是现在看来,似乎是那神殿里有古怪! 龙涯悄无声息地尾随在后,远远跟了过去,刚刚到了门口,便听到一阵喘息呢喃。 很普通的石屋,壁上顶上缠绕着许多粗细不一的藤蔓,正中的顶上开了个宽约一丈的空洞,一束煞白的月光投射进来,照亮了石屋正中央的圆形祭坛。祭坛上的两人早已经欢好成双,两具赤裸的身体彼此纠结,在这暗夜的月色下透出一片瘆人的苍白! 这样窥人隐私始终是不好,龙涯虽然乐意观赏这等活春宫,也不好再靠过去,只是远远打量着那神殿中其他物事。 第五话 藤婆 很奇怪,说是神殿,除了那个祭坛外,根本就没有供奉任何神祇。只在东面角落里靠着三段一人高的原木,也和寨外木墙上的原木一般爬满了相思藤,只是在中间高高鼓出一块,远远望去就像是立着三只大大的纺锤。 此外也没有什么古怪。 听得李大喘息渐沉,想是销魂蚀骨,欲罢不能,龙涯暗笑,转眼望去,只见那女子柔美白嫩的胳膊正环在李大颈项,说不出的恩爱缠绵。 突然,令人惊异的一幕出现了! 那女子娇柔匀称的双臂突然暴长数丈,变得蜿蜒细长,如同藤蔓一般缠住了李大的脖子!继而攀升而上,紧紧勒住何大全身!力道之大,居然让李大半点动弹不得! 那女子的身体突然变成一片惨绿,腰腹等处也蔓延出藤条也似的东西,衍生速度惊人,眨眼之间已经将李大紧紧捆住,甚至无情地勒进了皮肉之中! 龙涯在殿外窥得这等可怕情形,不由目瞪口呆,却见着那女子的双腿也起了变化,彼此交错盘旋,一拔数丈高,牢牢地攀在石顶之上,瞬息之间已经将李大倒吊在半空! 可怜李大一时未曾断气,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是徒劳地挪动着,血水顺着他身上的藤蔓枝条而下,“啪嗒啪嗒”地滴在下面的祭坛上! 那女子的身形早已经不形,如同一个蛹一般将李大紧紧包裹在内。而李大溢出的血水无疑是滋养了蔓藤的生长,于是繁衍得越发密集,将李大包裹得越来越密,只露出一张惊恐绝望痛苦而扭曲的脸,因为失去了血气而渐渐干枯黯淡! 很明显的,李大已经死了,过程也不过转眼之间。 任何人看到这等恐怖情形都不可能镇定,龙涯也不例外。当他乍然醒悟准备逃离的时候,背后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你看到了?” 龙涯猛地回过头去,却被来人先下手为强,一把推进了神殿! 当他站稳身形回过头去,只见藤婆佝偻的身影立在门口,说不出的阴森恐怖! “啧啧……等了六十多年,总算等到一个自己送上门的。”藤婆颤颤巍巍地走了进来,一接触到顶上投射下来的月光,登时喳喳作响,那苍老之躯如同一大丛藤条一般四下激射开去,交错织就一张藤网,向龙涯呼啸而来! 龙涯仗着身手灵活,一一避过,那枝条一旦挨到了地面,便生了根,又从地上繁衍而出,似乎是无穷无尽,不一会儿,整个大殿有一半都长满了藤条,石门也早被封住! 龙涯无奈只得退向东面角落,到了近处才发现那角落里的巨大纺锤状物体上都有着一张恐怖的脸,虽然已经扭曲得不成形,却依稀可以分辨出正是昨夜失踪的李二、李三和李四! 很快那吊着的李大也会和他们一样,变成这山藤包裹下的木头! 此时此刻龙涯才想到,那天在木墙中的原木上看到的裂纹图案是什么,就和他们一样,是一张张扭曲的人脸! 如此思虑之间,一条柔纫的粗藤已经席卷而来,紧紧缚住了他的双腿,只是伸缩之间,已经将他拉得摔倒在地,然后一股巨力袭来,他已经不自觉地被拖向那片繁茂的藤蔓! 即使是拔出钢刀直插地下也无法制止倒滑之势! 眼看藤网越来越近,突然闪过一片刀光,那粗藤登时断裂开来,带出一阵慑人的嚎叫! 旁边伸过一只手将他拉起来,转头一看,却是沙蔓! 沙蔓的一手拉住龙涯,一手扯住一根屋顶倒垂下来的藤条,一荡而起,转眼间两人已经自顶上的洞口跃了出去,落在屋顶上。只听得下面嘶吼连连,那纠结的藤条似乎想要自空洞喷涌而出,却始终冲不出来。 “你放心,只要在神殿里现了形,除非是能够成功转生,不然她是永远都出不来的。”沙蔓怔怔望着下面蔓延的藤条,眼里泛起一丝悲哀。 “你们究竟是什么……” 第六话 双生花 “不知道。”沙蔓摇头茫然道,“很久以前我们就已经在这里了,一生二十五载,如果不能在二十五岁之前寻着乔木依托转生,就会和藤婆一般形容枯槁,难以再寻到可以依托的乔木。” “可是那是人,不是什么乔木!”龙涯沉声道,“我那四个下属……”一时悲愤于胸,却说不下去了。 “他们已经是乔木了。女人如丝萝,男人如乔木,不这般缠绕,何来相思无尽?”沙蔓淡淡地说道,“很快就有姐妹转生了,然后再不断重复,生生世世皆逃不出这一轮回。纵使早已厌倦这般宿命,却是无可奈何……”沙蔓声音轻柔,在龙涯听来却说不出的落寞。 “你为什么救我?”龙涯颤声问道。却见沙蔓撩起裙摆露出那匀称的小腿,右腿上还有一块鸡蛋大小的疤痕,正是白天被那老鼠咬的伤处,不想这一天时间就已经结疤,只是那疤痕呈墨绿色,倒更像植物蔓藤的断口。 “你走吧,不然就来不及了。”沙蔓抬手遥指寨外那条隐在密林深处的小路,“出了寨就不要回头,闭着眼走,出了林子才可以睁眼。” 下面的茅屋大多亮起了灯火,想来已经惊动了不少人。 龙涯知道此时不走,等到人都出来了就再也出不去了,于是纵身自屋顶跃了下去,快步奔到寨门口,蓦然回过头去,只见沙蔓立在屋顶,在月色下温婉如仙子,眼波流转处依稀透出几分了悟,对他微微一笑,旋身落入神殿之内! 然后,他看到那神殿中又蜿蜒出许多青藤,和先前藤婆的藤蔓纠缠在一起,将神殿的大门紧紧封住! 沙蔓在他的眼前化成了青藤,从此再也没有了那个声音轻柔的女子。 龙涯茫然立在那里,看着那些个苗女们自四面八方奔向神殿,发出绝望的嘶叫。他蓦然回过神来,迈步向那小路奔去,闭着眼睛,不停地追问自己:“她为什么如此……” 这夜特别漫长,等到他闭着的眼睛感应到光线的时候,他已经回到了两天前的路口,那路边的树干上还留着他进林之前留下的记号,只是早已经斑驳开裂,刀口布满了浮土,似乎在那里已经不止两天。 回顾身后那条烟雾密布的小路,泥泞的地面上浮现着许多规则或残缺的脚印,有他的,李家四兄弟的,还有之前不为人知的无数行人的脚印,都是朝着密林深处而去…… 只有他的脚印是从林中蜿蜒而出。 龙涯跌坐于地,呆望着那条神秘的小路,迷惑着种种的迷惑,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日听的那些女童们所唱的歌: 乔木来,乔木来,藤无乔木随风摆。 乔木生,乔木生,藤抱乔木好生根。 寂寥空度数世老,未若相思一载春…… 龙涯说罢自酒壶中斟了一杯离喉烧,正要送到唇边,却又突然停住,沉声道:“等到我寻着方向出了苗岭,回到镇上,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过了两个多月,而我在山中其实也只有两天多而已。” 鱼姬微微一笑,自酒架上取出一盏小巧玲珑的白玉瓶,移步桌边,“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也难怪龙捕头身涉其中而不自知。”她伸手自龙涯手中取出酒盏,一扬手将酒水倾向街面,“听了这么精彩的故事,光请龙捕头喝离喉烧似乎太不够意思了。”说罢将白玉瓶中的酒浆斟入酒盏,放在桌上。 那杯中酒水青翠欲滴,龙涯轻抿一口,只觉满口缠绵,迂回之中更带几分苦涩。 “这是什么酒?” 鱼姬含笑将白玉瓶放在桌上,徐徐移回柜台后面,“这酒……就叫相思。” 龙涯闻言心中一动,取过酒瓶一看,只见白皙透光的玉瓶中浸着一小段纤细的青藤,衬出一汪动人的幽碧…… 鹿台岗离开封不过百里,只是一片人迹罕至的树林,林间某些角落里残存着一些残垣断壁,零星散落草间的破碎琉璃瓦片上还依稀透露着旧日的繁华。 这里曾经有世间最豪华的宫阙,最惑人的美人,最无道的君王,然而一切都流失在时间的洪流里,统统化做了尘土。只有两千年前那把燃尽一切繁华的火,在世人心头留下一点点回忆。 这里的一草一木三皮都很熟悉,因为从出世到现在,他已经在这片林子里住了几百年。对一只妖狐而言,几百年的光阴实在算不了什么,或许再这样混个几百年,他也可以和先辈一样功德,在天庭谋得一席之地,得享人间香烟。前提是,他必须看守好那密林深处的一株妖花,直到传给下一代。 花名双生,传说是一代妖姬妲己伏诛之前的眼泪所化,秉承天地忿怨之气所生,绝非寻常之物。如果将人的贴身之物埋在根下,诚心祷告,求得一夜花开,再摘花而食,就可以获得与之相似的容貌,恍若双生,甚至从此与此花同寿,不老不死。 当然,知道这些的人不多,所以三皮的日子过得很悠闲,每日按例巡视一番后,三皮通常是捏着缩地成寸的口诀去到百里之外的开封找乐子。 作为一只将会位列仙班的狐狸,伤天害理的事情是不能够做的,但狐性所定,戏弄世人的劣根性总是难改,更免不了要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只是夜路走多了,通常会遇到鬼。比如上个月在一家小酒馆里偷酒喝,却不知道怎么醉得一塌糊涂,结果现出本相让人给擒住吊了一夜。直到替人家洗了三天盘子,还扣下一条尾巴才让走路…… 这等丢人的事情,他当然不会到处去说,只是定期要回去打杂抵酒债来赎回尾巴,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更要命的是每次去他都会忍耐不住再要一壶那里的美酒,就这样,欠的酒债如同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所以每次看到那老板娘的笑脸,三皮总是忍不住想到会不会是让人给下了套子。这对于向以精明见称的妖狐而言,确实是有些伤自尊。只是事已如此,也别无办法,唯有退一步想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是打发时间也好。 但是这活儿有时候也不轻松,尤其是有人在那酒馆摆了三天流水席之后。三皮耷拉着累得快要抽筋的两只爪子回到洞府,摊在青石床上暗自咒骂那无良的老板娘。好在这几天的劳苦终于还清了前债,在回来的路上,早已经无数次赌咒发誓不再靠近那酒馆三里地之内,以免再受荼毒…… 三皮翻了个身,打算补一觉,却听得外面林间沙沙作响,不由得叹了口气,心想那家伙三天一闹,当真是风雨无阻。无奈起身掠了出去,刚出洞口,顿觉一道劲风自上而下,直取顶门!三皮一闪落在五丈之外,揶揄道:“看来今年的桃花挺旺……” 金光一闪,跳出个鹅黄衫子的少女,大约十五六岁年纪,明眸俏颜却微含怒气,“死狐狸精,又在鬼扯些什么?!” “我说的是事实,你每隔三天便来纠缠一次,那个……嘿嘿,还真有点不好意思。”三皮细长的眼睛几乎眯成两条缝,心里美得开了花。 这只叫明颜的猫妖半个月前曾到这林子来盗双生花失手被擒。三皮见她生性率直,也没有为难她,小小戏弄一番便放她离去,此后那明颜每隔三天就来闯林,这次已经是第五次了。 说也奇怪,那猫也不过百余年道行,自然不是他对手,若是寻常妖怪,失败一两次也就知难而退了,而这般一再失手却照样卷土重来的的确少见。 明颜见他这般调侃,哪里按捺得住,亮出手中钢爪飞跃而起,只想狠狠地抓那痞子狐狸几下,人未扑到三皮面前,突然听得一阵狂躁的犬吠! 世上的猫没有不怕狗的,明颜大惊之下登时现出原形飞扑上树,四只爪子深深抠进树干,只吓得瑟瑟发抖! 这般狼狈地盘踞树上,半晌之后听得树下那狐狸哈哈大笑,明颜才知道又上了那狐狸的恶当,于是松开爪子恢复人形,一双碧泠泠的眼睛直瞪,几乎要冒出火来。 三皮心头畅快非常,正觉着这丫头很是有趣,突然见那丫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手一扬,一圈雪白的套索脱手而出,如同一条凶猛异常的白蟒,飞卷而至! 三皮起初也不以为意,不料那绳索似乎是有生命一般,飞速翻卷,三皮躲闪不及,登时被绑得严严实实,如同端午节的粽子一般。 三皮心头一沉,想要运气挣断绳索,谁知那绳索并非寻常物事,柔韧非常,任凭他如何挣扎,也只是缚得更紧而已。如此一来,三皮不由心头大骇,心想那丫头不知道从哪里弄来这玩意,好生厉害! 挣扎之间那猫妖明颜早已经笑嘻嘻地自树上跃了下来,捡了根树枝在三皮背上捅了捅,就像在耍弄一条毛虫一般。 “知道厉害了吧,这可是蜃须炼就的捆龙索,便是那深海里的蛟龙也照样擒得住,何况只是你这臭狐狸。”明颜笑得很是得意,本想好好作弄他一番,却突然想到正事要紧,于是起身直奔密林深处,奔出两步回过头来喝道:“等会儿再回来收拾你!”只留下三皮哭笑不得却又无可奈何地趴在地上,看着她越跑越远…… 明颜矫捷地穿过树枝的间隙,向林中跑去,只觉得越深入林子,周围就越黑暗,四周弥漫着枝叶腐烂的味道,起初还不时听得林间的鸟声虫鸣,到后来却渐渐归于沉寂…… 她向来胆子不大,但是一想到悲戚的木家二老,却弹跳得越来越快。 她本是只无牵无挂的妖怪,百余年间,从蒙昧到入道,百年修行只为有朝一日可以脱离轮回之苦。这是每个妖怪都梦寐以求的,只是要达到却很难。 在灵台未开前避开种种天敌,修养寿延很难,在脱胎换骨的时候要避开雷霆天劫更难。 她知道天劫将至,所以才离开清修之地,遁入红尘凡世,希望可以凭借人气庇佑躲过劫数。 那个时候,她遇到了木夫子一家。木夫子是东市清水书院的先生,为人谦厚儒雅,深受坊间的尊敬。老两口年事已高,膝下惟有一个女儿名叫屏雁,年方十四,秀丽温婉,老两口待她如珠如宝,一家人和乐融融。 或许是贪恋人世的温情,明颜不由自主地留在了木家,日夜陪伴木家二老和屏雁,日子也算过得逍遥自在,几乎已经淡忘了雷霆天劫的事。 直到那一天,屏雁小姐带了她上白马寺进香,回来途中正遇上了旱天惊雷。拉车的驴子不堪惊吓,狂奔不止,却将她和屏雁小姐一起颠下了驴车! 一直畏惧的雷霆天劫因为屏雁的庇佑而度过,而屏雁却已经香消玉殒,这对年迈的木家老夫妇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 而她…… 她没有起死回生的能耐,但至少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借助那传说中的妖花变成屏雁的容颜,也许可以缓解二老丧女之痛,报答救命之恩。而今几经波折终于放倒了守花的妖狐,一直焦虑的心也可以放下了。 这般心事重重,不知不觉面前的一切突然变了模样。 面前的密林突然空出了一大块灰白的石地,大约十来丈见方,正中的一堆乱石丛中生长着一株低垂的植物。 无叶无枝,只是若干细细弯曲的根须纠结在一起,泛着幽幽的蓝光,低垂的花萼如同在俯看冥冥众生。细长交错的花瓣如同一双绝美的素手缠绕相握,外面一层是极为蛊惑的妖红,而中间的却是素白如雪,别样风情。 这就是那传说中不老不死的妖花——双生! 明颜不由自主地呆立在幽暗中,目不转睛看着这朵妖异瑰丽的花,那幽幽的光似乎在不断蛊惑她的心,泛起几丝别样的阴暗! 她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定了定神,心想这花果然古怪,还是少看为妙,埋头走到乱石丛中,移开碎石,露出根须,将从前屏雁贴身的香囊小心地放在根下,闭目默默祷告…… 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听到了一阵急速的脚步声正由远及近。明颜慌忙起身潜入黑暗的树林中,心想莫不是那臭狐狸脱困而出了,索性等他到了近处直接敲晕,省得碍手碍脚。 不料,来人到了近处,却并非那只名叫三皮的狐狸。 那人整个都裹在一件破旧的长麾里,埋头而行,根本就看不清楚脸,唯一可以确定的那人是一个女人,因为那破旧长麾根本掩饰不住婀娜多姿的身段。 那女人走过明颜藏身的树丛,目光落在石丛中的妖花上,霎时似乎凝固了一般,片刻之后顾不得碎石丛生,几步踉跄扑倒在碎石堆上,迫切地伸出手去。就在快要接触到花茎的时候,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强行克制着自己的冲动,缓缓收回手来…… “天啊……天啊……”她喃喃地念叨着,那破旧大麾深深掩藏着她的脸,看上去说不出的阴森。她小心地自怀中掏出一把黄木梳子,仔细将它埋在花下,低声祷告:“信女怜芳诚心叩首,望大仙恩赐仙物,助信女得换新颜……” 明颜听得不是很真切,想想自己费了不少心力才到达这里却突然冒出这号人物来,倒是有点头痛,正在寻思怎么打发这个不速之客,突然一声空响,一物自头顶呼啸而过! 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得那个自称怜芳的女人一声闷哼,扑倒在碎石堆上,背后赫然插着一支三尺铁箭,那箭劲力奇大,已然穿胸而过,将那个名叫怜芳的女子结结实实钉在了地上! 林间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阴狠之中却满是快意。只见那阴暗处踱出一人,和那怜芳一般打扮,只是身材甚是魁梧,隔着大麾甚至可以清楚看出肌肉的轮廓! 然而,那却也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个容貌相当标致的女人!只是她的身材比男人更男人,一望之下,只会让人望而生畏。 怜芳倒在自己身体里流出的血液所汇集的一片血腥之中,费力地转过脸来。此时此刻,明颜终于看清了她容貌,只是恐惧更多了一层! 那也许已经不能算是人的脸了,枯槁干裂,深褐色的肌肤如同龟裂的老树皮,一对瞪得滚圆的眼珠似乎要从眼眶里滚出来一般,发出瘆人的光…… 这张比鬼怪还要可怕的脸却属于这样一个身材极度婀娜的女人怜芳! “是你……你还没……”怜芳的声音在颤抖,似乎已经惊惧到了极点。 那个比男人还要男人的女人沉声道:“我还没死吗?看来姐姐你很失望啊……”她慢慢走到怜芳身边,伸手握住那只穿透怜芳胸膛的长箭,嘴角浮起一抹残酷的微笑,“姐姐很难受吧,茹芬帮姐姐拔出来……”说罢作势要拔。 想这穿胸之箭要再拔出来只怕更痛不欲生,说不得一下就要了人的性命,怜芳可怕的面庞更是扭曲抽搐。那名叫茹芬的女人似乎是存心要折磨于她,也不一下子拔出长箭,只是稍稍一提,只痛得怜芳惨叫一声,几乎背过气去! 茹芬抓着怜芳的头发将她提起来,与自己面对面,脸上带着快意,“姐姐一定想不通为什么整个寨子都烧光了,也早看到了我的尸骨,我还能够站在这里和姐姐说话。” 怜芳怨毒的目光死死盯住茹芬的脸,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 茹芬面上露出几分兴奋的神情,兴趣盎然地说下去:“因为烧死的那个是阿宽,是那个搞得我们姐妹反目的阿宽。姐姐,你最爱的男人死在你的手上,而茹芬最爱的男人也替茹芬死了,现在咱们终于扯平了……” “贱人……你好狠心……”怜芳的瞳孔猛地一缩,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恨恨咒骂道,体内的血液依然不断地浸入身下的碎石堆,带起几丝麻痹。 “啪!”茹芬一巴掌扇在怜芳面上,咬牙道:“再狠也狠不过你!你一心只想抢走阿宽,居然对自己的亲妹子下蛊,让我长成这般男不男,女不女!” 怜芳呛了口血水,仰面干笑,“那我这张脸……又……又是谁做的好事……”说罢,气息急促起来,猛烈抽搐几下不再动弹。 “我只是以牙还牙。”茹芬眼见怜芳已经断了气,早已经分不清是悲是喜是怒是怨,放开怜芳的尸体,跌坐一边,呆坐半晌…… 明颜虽然是个妖怪,而眼前的一切残酷景象却只让她心底发寒,早不知如何是好。 只听那茹芬幽幽叹了口气,喃喃道:“姐姐,你我一胞所出,本当一般无二才是,偏偏为了个男人搞得不人不鬼……却是何苦?……既然你已经去了,事情也应该了了。”她自怜芳腰间取出一方罗帕,小心翼翼埋入双生花下,人却后退几步闭目叩拜,口中念念有词: “信女茹芬诚心叩首,是年为姐所害,男身女相,难立足人世,望大仙恩赐吾姐之身……” 明颜见状,心想自己费了这么多工夫才找到双生花,总不能就这样给了这弑姐的恶人,这厢叫苦不已,却突然觉得脚下一阵地动山摇,眼前一片红光,定睛一看,却是那高立石丛之上的双生花正在舒展花萼,一片片原本纠结的细长花瓣如同一双张开的手掌,再也不是红白相间,而是一片妖异的血红! 那茹芬眼见双生花开,心想此番终可以了却心愿,正要伸手去摘,不料那花萼居然一分为四,如同一张可怕的嘴,一下子紧紧叼住了茹芬的手腕! 待到茹芬感觉到不对劲儿的时候,一切已经迟了! 在茹芬凄厉的惨叫声中,花茎上的根须毫不客气地扎进了她的身体,又从鼻子、耳朵和口里冒将出来,根须到处,鲜血沥沥而下,势如生吞活剥一般! 明颜虽不喜其阴毒,但一个活人在面前遭受如此可怕的事情,总是看不下去的,正要上前帮忙,却发现石丛中那个名叫怜芳的女子的尸身已经大半陷入了尖锐的碎石中,仿佛那里只是虚浮的流沙,而非坚实的石滩! 茹芬的惨叫声越来越大,只见她身上的肌肤裂开了许多长长的血口,在血液的流淌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冲破那脆弱的皮囊,昭示人前一般。 终于,她胸膛裂开一条狭长的裂缝,而扒开那条裂缝的却是一双灰白的手,从身体里面狠狠扒开,就像在黑暗中关得太久的人向往外面的阳光天地一样! 先是手,然后是手臂,接着是头和脚,最后是身子。从她体内爬出来的女人,有着曼妙的身材和魔鬼一般的脸,睁开灰白的没有瞳孔的眼睛,发出凄厉的叫喊,赫然是那刚刚咽气的怜芳! 身体被撕裂的茹芬依然没死,只是眼睛早没了神采,变成了死一般的灰白。两具惨淡得可怕的躯体彼此纠结在一起,正如当年两人尚在母腹中一般,只是再也分不开去…… 那妖艳的双生花高高地立在两人纠结的身体上,就像一位君临天下的女王,高傲而残忍。而那对姐妹已经成了女王坐下的八脚怪兽,一如硕大的双头蜘蛛! 任何人看到这般恐怖的景象,都只会有一个决定,那就是尽快地逃离。何况那头八脚妖物已经发现了明颜的存在,转眼间已经向着她藏身的位置扑了过来! 明颜本来就是只胆小的猫,所以她逃得很快,这是猫的本能。 捕食血食也是这妖物的禀性,所以它没打算放过这块新鲜的血肉,于是八脚着地,紧追明颜而去!所到之处,便是碗口粗的树也如筷子一般折断,还带起一阵炽热,将林中枯木一一点燃,不多时,已经汇成一片火海! 明颜逃出内林,只见那三皮依然被捆龙索所困,倒在地上动弹不得。明颜快步奔过,听得后面怪物吼声渐近,心想那狐狸虽然嘴贱了点,终不该喂了八脚怪,于是又快步奔了回去,伸臂扛了就跑! 三皮如何不知情形凶险,心想这般危急她还记得回来救我,当真是难得,但是就这么扛着跑也未免太笨了一点……于是清了清喉咙:“那个……不如把我放下来一起跑还快点。” “给我闭嘴!”明颜没好气地吼了一声,脚下丝毫不敢怠慢,无奈扛着个人,到底是快不起来,而后面的妖物却越追越近了。 “那东西……怎么办?”明颜寻了棵合抱粗的高树,一跃而上,将三皮放下,一时间没了主意。 好在那妖物爬树的本事不怎样,只是被挨到的树皮都开始噼啪作响,烟雾缭绕,若是拖得久了,只怕没等它爬上来,就燃成一堆烈火了。 虽然三皮没有亲眼看到事情的发生,但身为双生花的守卫者自然知道其禀性。 当年妖姬妲己受命女娲,迷惑纣王,亡其江山,只因一己私欲祸害了不少人,最终被推上斩妖台,却始终心有不甘。这般怨愤之气化为泪水坠落此地才有双生花,时时不忘脱困而出,报复世人。女娲本可将之毁去,奈何怨气太重,有伤天和,所以在林中设下结界封印,并委派其后人供奉看守,希望能够化解怨气,而双生以花之形则无法脱困,必须假手肉身。而那对的姐妹互相残杀,血肉皆带戾气,正巧让双生花沾上,才会变成这种情况。 第七话 忘情草 况且,三皮也知道以自己的道行只怕不是那花的对手,听得明颜念叨了几句“怎么办”后,突然心头灵光一闪,“你这捆龙索倒是个宝贝,不妨试试,只要暂时困住那怪物,我就有法子对付!” “说得也是……但是这个是人家借的,要是……”明颜踌躇道,手里却已经捏了个“松”字诀。原本绑在三皮身上的绳索陡然松脱,盘回明颜手中。 “要是死在这里,谁的东西都不用还了,坏了损了,大不了咱去偷一条还你。”三皮活动了一下手脚,“等我出声就放捆龙索。”说罢一个翻身跃了下去! 那八脚妖物哪里见得活人?发出一声尖厉的嘶叫,飞弹而起,凌空向三皮扑去,带起一股刺鼻的腥味。 三皮见其来势凶猛,慌忙一纵身,快速闪避开去,只觉得劲风奇大,炙热非常,若是不小心让它扑到,只怕登时烤得外焦里嫩。这一惊之下哪里还敢停留,登时撒开两条腿飞奔。 那怪自然紧跟过去,纵然八脚长短不一,跌跌撞撞,然而弹跳力却甚是惊人,一个起落就是四五丈,饶是三皮身手矫健,也好几次险象环生! 一路狂奔,眼见洞府已在近处,三皮心念一动,飞身跃向洞口,一滚身进了厅内。 那怪自然是紧跟进去,张牙舞爪之间将洞门堵住,想要来个瓮中捉鳖。 只可惜三皮是只狐狸,狡兔尚有三窟,更何况是比兔子狡猾许多的狐狸。 三皮眼见那妖物中计,大吼一声:“动手!”将身一缩,现出本相,赫然是头通体雪白的银狐,一纵身,已然从石洞顶上的窟窿中跃了出去! 那怪发觉上当,正要自洞口退出,却早已经来不及。只见那洞口早已经张开了一张雪白的绳网,一触之下铺天盖地地向那怪笼罩过来,登时将那各自张扬的胳膊腿脚绑得严严实实! 想那妖物浑身炽热难当,偏偏碰上这不过小指粗细的绳索却无半点作用,只见它被缚成一团肉球,在地上翻滚嘶叫,越挣扎那细绳就勒得越紧,甚至嵌入皮肉,勒痕处泛起一连串猩红的血泡,整个洞中都弥漫着一股腥热的焦臭,闻之作呕。 “好家伙,果然有用!”三皮早已经恢复了人形,手中更多了一把锋利的长剑,瞄准那双生花细细的花茎,一剑斩了下去! 只听得一声歇斯底里的狂吼,震耳欲聋,那双生花应声而落,一股深紫色的血水自断口处喷涌而出,那堆纠结的畸形肉身如同一摊稀泥一般垮塌下来,最后化为一摊绛紫色的血…… 三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抹抹额头的汗水,只见那飘落在地的双生花也在渐渐凋零惨淡…… 这朵凋零,再过三五七年,又将有新的从那乱石中长出来,在这永生不死的结界中幽闭禁锢下去,等待新的罪恶赐予它,或者洞彻了悟,得到最终的宽恕。也许,这就是它早已注定的宿命…… 明颜满面愁容地收回捆龙索,心事重重地捡起那凋零于地的双生花,无言以对。 “为什么你这么在意这朵花?”三皮不解地问了一句。 明颜紧紧攥着那朵凋零的花,转头看了他一眼,一起出生入死过后,也不再隐瞒,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末了叹了口气:“可惜花也毁了,这可如何是好。” “原来如此,那倒也不是没有办法。这残花上还有些许残存的妖力,要是使用得法,用这残花入药,虽然不能不老不死,在几年内保持容貌也不是做不到。” 眼见明颜面露喜色,三皮却又故意叹了口气:“可惜花毁了,我的优差也没了,现在洞府也不能住了,林子也烧光了,是不是应该有人为我负责呢?”他故意露出几分可怜的神情。 明颜心头欢喜,见他说得可怜也不忍心,红着脸低声道:“你如果实在没有地方呆了,大不了我先收容你一段时间,等你找到新窝……”话没说完,三皮的脑袋已经点得如捣米一般,一双细长的眼睛眯成两条细缝,笑得既讨好又妩媚。 两人并肩出了树林,天边夕阳余晖正艳,三皮只顾跟随明颜的脚步,心想虽然这猫儿憨了一点点,但是能够如此与她一起走下去也是件美事……一路也没在意方向行程,等到跟她进了一座繁华城市,穿过似曾相识的街头巷尾,来到一座样式古朴的酒馆前,才突然停住脚步。 “你就住在这里?!”三皮只觉得头皮有些发麻,伸出袖子拭了拭额头上豆大的汗珠,面容还有几分抽搐。 “是啊。”明颜笑嘻嘻地遥指馆内,说,“这酒馆就是借我捆龙索的那位朋友开的,她很好客的,等会儿一定请你喝好酒。”说罢扬声呼唤:“我回来——”话没说完,却被三皮一把捂住口,后面那个“了”字硬生生地堵在了口里。 “那个……”三皮干笑道,“平安把你送回来,我也就放心了。突然想起还有点要紧事,先行一步……”话音刚落,人已经消失在街尾…… 翌翌翌日。 倾城鱼馆,和往常一样,客人不算很多,只是每张桌子旁都坐着人。 “鱼掌柜,生意都应以诚信为本,怎的也兴起这短斤少两白酒掺水的勾当?”木夫子的手因这月多的借酒浇愁而有些不稳,叹息连连:“人心不古啊,人心……不古。” 鱼姬微微一笑,自木夫子手中接过那酒瓶放在鼻尖嗅了嗅:“夫子切莫着恼,想是厨房的伙计送错了酒水,马上就给你换过……”说罢扬声唤道:“明颜!” 柜台后面的帘子应声而开,一个俏丽端庄的女孩儿含笑而出,手中捧着一壶青花瓷壶,走到柜台边对木夫子盈盈一笑,“酒能伤身,还是少饮的好。” 木夫子惊诧地睁大了眼睛,泪眼蒙眬之中似乎看到女儿屏雁笑语嫣然,重返人间,“你……” 鱼姬目送明颜小心搀扶木夫子到一边的酒座细心照料,转身移到临街的桌旁,笑嘻嘻地坐下,望着桌子对面那个正端着酒杯,面容有些抽搐的俊俏青年,轻声说道:“就算是用银子买酒喝,也拜托你检点一点,我这里还要做生意呢。”说罢起身踱过那人的身边,悄悄伏身说了句话: “你的尾巴又出来了。” 年近岁末,京都的街市总是繁华的,大街上马车华轿络绎不绝,街边小贩货郎们一声声吆喝,行人们四下顾盼,大多在为临近的年关置办年货。街面的间间酒肆传出的闹酒声、嬉笑声也此起彼伏,就像是烧开的一锅水。 午后客人渐渐少了一些,酒馆里也没有那么繁忙。鱼姬微眯着眼,拨弄着柜台上的算盘计算上午的进账,不时抬起头来招呼些个生熟客人,有时也扬声催促伙计下单上菜。生意上门自然是人多好办事,厨房的事情交给了明颜总是省心不少,只不过那个自己找上门来跑堂抵酒债的三皮倒是个麻烦,少看一眼就会偷懒,还得防着他打酒缸的主意,若非他口甜舌滑会哄客人,催旺了不少生意,一早就一顿棒子打将出去。不过近日来嬉皮笑脸地围着厨房转悠,说不得这醉翁之意也不尽在酒…… “掌柜的……”一个温婉的女声将鱼姬思绪唤了回来,鱼姬抬头一看,却是住在后街的王秀才家的娘子。 说起那王秀才,倒是个混世的主儿,终日里只知吟诗作对,要不就是和一班酸丁东游西荡附庸风雅,全然不事生产。家中还有两老和一个破落户大哥,也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若非秀才娘子贤惠持家,家业早就败了个干净。 这秀才娘子娘家姓崔,闺名绛妍,嫁入王家七年有余,娘家还有个兄长在军中做校尉,只是一年前南疆方腊作乱,朝廷调兵南征,谁知这一去就音讯全无…… 骨肉离散本已是人间惨事,何况兄长一去,更断了接济。幸亏秀才娘子有一双巧手,平日里除了做些针线绣品维持生计外,也时常送些新鲜茶果点心来鱼姬的酒馆里寄卖,虽然只是多得点散碎银两,也可以给秀才多些闲钱傍身,不至于在人前丢了颜面。而秀才娘子自己,却是捉襟见肘,待自己甚是苛刻,望夫成龙之心拳拳,左右邻里皆知,都道那王秀才几世修来的福气,才娶得如此贤妻。 “来啦。”鱼姬起身笑迎,“昨个送来的一篮晚上就卖完了,我正寻思再央秀才娘子多做一篮,人就到了。”说罢自抽屉里取出两吊钱放在柜台上。 崔绛妍轻轻放下竹篮,柔声道:“全靠掌柜的看顾。”她生性温柔,话也不多,只是仔细收好钱,思量着有这两吊钱就可以去东街萧记布坊扯几尺细布,称几斤棉花,给相公做件新袄过冬,至于自己身上那洗得有些褪色的衣裳,拾掇拾掇也可以再将就一年。 “都是街坊,说什么看不看顾,以前崔大人可没少照顾我这小店的生意……”鱼姬见崔绛妍面露几分悲戚,忙拦住话头:“哎呀,瞧这破嘴,都胡说些什么。吉人自有天相,听说乱已经平了,说不得再过个十天半月的崔大人就回来了。” 崔绛妍心中酸楚,微微点点头,“谢掌柜的吉言……家里还有些活计,我先回去了,明个多送些茶果来。”说罢道了个万福,转身正要出门,目光滑过对面鎏金阁,蓦然一呆。 鱼姬见其神色有异,顺着她目光看去,只见那鎏金阁门外一对男女正相拥而入,勾肩搭背,神情甚是亲密,那男子儒生打扮,背影竟有几分眼熟! “那不是王秀才吗?”三皮的嗓门挺大,“那小娘是对面新到的姑娘,好像叫芳儿……” 崔绛妍心头一紧,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了一把,片刻之后摇头强笑道:“小二哥爱说笑,相公一早就和书馆的同窗去了西郊赏梅,怎会……” 三皮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竹篮里捞了个茶果,一边朝嘴里塞一边含混不清地嘀咕道:“我三皮的眼神可是出了名的准,那个明明是……” “啪!”鱼姬面色一沉,一巴掌拍在柜台上,断喝一声:“准什么准?!谁准你动这些茶果了?再不去干活就扣你工钱,扒你的皮!” 三皮眼见形势不对,忙点头哈腰,正要退到厨房去,却见明颜一脸幸灾乐祸的神情倚在厨房门口,眼睛眯成两条细缝,闪过她身边的时候听她低声说:“我赌十个铜钱,掌柜的还在惦记着你的狐皮围脖。”此言一出,只惊得三皮面色惨淡,埋头卖力抹着桌子,头也不抬。 明颜偷笑一声,径自走到柜台边,鱼姬扬声道:“那家伙就会胡说八道,秀才娘子别往心里去,人有相似,看错了也很正常……” 崔绛妍心中惶恐,半晌才回过神来,苦笑道:“掌柜的说得是……我家相公是读书人,怎么会……怎么会去那种地方……”言语之间,声音微颤…… 鱼姬与明颜目送崔绛妍离去,彼此对望一眼。 “三皮没有看错,那王秀才好没心肝,亏得秀才娘子这般为他辛苦张罗,他却拿着老婆的血汗钱去孝敬青楼女子!”明颜眉头微皱,对面青楼丝竹频传,此时却觉着分外刺耳。 鱼姬叹了口气,“都说痴情女子负心汉,当真是一点不错。” “掌柜的,你说秀才娘子到底清不清楚那个贱男人的所作所为?”明颜心中疑虑,总要问个清楚明白。 鱼姬抬头看看天,沉声道:“知夫莫若妻,倘若连枕边人的背影都认不出,那还叫什么夫妻?” 明颜心头火起,“那她怎可如此离去?要换成是我,早就上去痛打负心人!哪能由着那奸夫淫妇风流快活?!” 鱼姬摇摇头,涩声道:“情之一字,若是浅尝即止,自然可以随意取舍;若是情根深种,只怕是……唉,看来今晚又会变天……” 王秀才…… 王秀才…… 芳儿…… 芳儿…… 三皮的声音一直在崔绛妍脑海里转来转去,就好像一条可怖的毒蛇在心里翻腾,带起一股想要呕吐的感觉,可偏偏什么也吐不出来。 她跌跌撞撞地走在路上,面色苍白,偶尔有认识的街坊和她打招呼,也是置若罔闻。世间好像一片死寂,又好像纷纷烦烦地喧嚣不已。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停住了脚步,发现自己居然不知不觉回到了故居的宅子。这宅子是大哥当年升迁置下的产业,在没出阁之前,她很幸福地生活在这里,虽然不见得如何富裕奢华,也可以说是无忧无虑。 待字闺中,托庇于兄长,少有机会可以看到外面的繁华世界,所以她喜欢在后院荡秋千,喜欢晃荡在半空的时候瞥见墙外的景色。 和他初次遇见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黄昏,她悠然荡着秋千,然后听到墙外他为自己吟哦的诗篇…… 一切水到渠成,他向大哥提亲,惶恐而诚恳。 大哥依依不舍地将她送去王家,一路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只为成全最疼爱的小妹的小小任性和一生的幸福。 凤冠霞帔,洞房花烛,璧人成双…… 由不解人事的少女,成为他羞涩的新娘,冠上他的家姓,一切都是那么美满,或许这已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尽管他的父母、兄长对于她的到来有几分微词,可是不要紧,有他的呵护怜惜,无论怎样艰难她也可以维系这个家,甚至低眉顺眼地扮演好妻子、媳妇和弟妹的角色,照顾他和他的家人…… 维持一家人生计,从最初的十指不沾阳春水,到而今的面面俱到…… 七年光阴不只是瘦削了脸庞,粗糙了十指,风霜了容颜,似乎夫妻的恩爱也在时间中渐渐淡化。她也曾经安慰过自己,情到浓时反转薄,却渐渐发觉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甚至十天半月都不见人影。 她相信他是在书馆刻苦攻读,只为求取功名,光宗耀祖,封妻荫子…… 所以家境拮据了,她会努力赚钱养家;翁婆诘难,大伯无理取闹,她也可以无声地忍耐,只为了倾心相待的那个他,她的丈夫。 既然彼此承诺了天长地久,也自然要像大哥所祝福的那样,白头偕老,举案齐眉…… 然而,种种希望却因为那个熟悉的背影而突然崩塌碎裂,“背叛”两个字如同利刃直插心间,痛得无法喘息。 一阵寒风吹过,单薄如她,颤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一时间不知何去何从。 大哥不在这里,空荡的大屋不再是她的家了,她已经是王家的媳妇,擅自滞留娘家是不容于礼数的,她不能够让自己的丈夫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崔绛妍紧了紧衣衫,呵了口气温暖那早已经冻僵的手指,迈开疲惫的脚步,只是想着天快黑尽,须得回去为翁婆相公准备晚饭,无论那个被称为相公的男人今晚是否会回来。 这般失魂落魄走过街头,虽然是想着回家,却不自觉又转回了东市。 倾城鱼馆的幌子被门前的灯笼照得很亮,酒馆里还有些许酒客,隐约听得一阵清音低唱,却是鱼姬手抱琵琶,明颜、三皮起舞助兴,歌声寥寥,舞影翩翩,自有一番逍遥快活。 崔绛妍心中纷纷烦烦,种种焦虑在心头萦绕,隐隐约约只听得几句:“……拈花一笑看前尘,悲喜营营何乱心,万般怨尤抛开去,两两相忘逍遥行……” 崔绛妍悲戚地叹了口气,心想世事纷繁,岂是想忘就可以忘掉,想放就可以放下的? 鱼姬手抱琵琶坐在鱼馆中,看着门外的崔绛妍失魂落魄地走过鱼馆,不由得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崔绛妍立在街头,眼光落在鎏金阁那片灯红酒绿上,耳中只听见楼上的淫声浪语,酒令猜拳…… “王公子,你说是我好,还是你家的娘子好?”一个娇媚入骨的声音不依不饶,作为一个深谙欢场之道的风尘女子,即使年纪尚轻,也一样准确地把握着腔调。 “那还用问?”王秀才的声音听来已有七八分醉意,轻薄孟浪,“她怎配和你比?……芳儿是我的小仙女儿,笑一笑便是千样娇百样俏……哈哈,瞧这食指青葱,又怎是那粗皮老枝能比?……” 也许她的手已经不再娇嫩,可是它又是为什么而粗糙?为的只是将操劳所得,交付那负心人来博红颜笑吗? 声声誓言言犹在耳,而那多情温柔的郎君怀里却已经换了一个人。难道她倾尽心血,得来的居然是如此结局? 长街寒夜再冷,又怎么能够冷过她此刻的心境? 崔绛妍呆立在楼下,犹如一座雕像…… “再来个‘乳燕还巢’!”那个芳儿的声音娇得肆无忌惮,一只犀角小矢在夜色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弧,没有命中那立在围栏边的鎏金铜壶,反而从围栏的空隙滑了出去。按照投壶之戏的规则,这一投非但是不中,还输得离谱。 投壶之戏虽为风雅,不过在这烟花之地,输赢奖惩自然另有一番法度。芳儿身上的衣衫已经输得仅剩薄如蝉翼的一层,玉臂雪股就如笼在淡淡薄烟之中,唯有那贴身的水红色肚兜随着芳儿娇躯微颤,看得王秀才心痒难耐。 “不中……不中……”王秀才熏熏然探出头来,睁开惺忪的醉眼,想要找回那只失准的犀角小矢,放浪形骸的神情却蓦然凝固在那恬不知耻的脸上! 借着鎏金阁糜烂的灯光,他看到自己那悲愤的妻子额头上一抹红到妖异的血色,一时间惊骇起来,瘫滑在地,连带拉趴了那个得意非凡的芳儿。 就在他惶惶然不知所措的时候,听到楼下很多人的惊呼。事实上,被砸中额头的崔绛妍在看到他狼狈的神情后颓然倒下,如同寒夜冬雪压折的一枝白梅! 崔绛妍这一病就病了接近一个月,开始王家的人包括她那负心的丈夫在内心有愧疚,收敛了许多,王秀才即便要再去寻芳儿鬼混,也不好再通宵不回。何况她这一病,算是断了家里的营生,哪儿来许多闲钱去鎏金阁做火山孝子? 然而再这样下去,却是不成。 王秀才捂着脸藏着掖着,把书房的书搬到当铺当了,换回一两四钱银子,心中寻思那娘儿们一倒,倒断了钱粮,看这年关将至,别说过年,就是过活只怕也成问题。回到家中却见老父兄长眉飞色舞,似有计较,一问之下才知道而今这家徒四壁,却另有一桩财路! 崔绛妍自归家之后,有一段日子病得迷迷糊糊,待到清醒,却悲戚不已,黯然神伤。虽然家中暂时由婆婆主持,病中要药要粥也只得强打精神自己来,幸亏平日里与街坊结下善缘,众人轮流看顾,人年轻,歇得足了自然慢慢好了起来。思这人情冷暖,觉着这结发夫妻还不如四周邻居更近人情。 酒馆生意不是很忙的时候,鱼姬、明颜也时常煨了汤水去看那苦命女子,言语之间开解于她,只是这心病由心而生,心结不开也是枉然。时常有人陪伴,崔绛妍原本凄苦的心境也渐渐消淡了一些,有时候也可以看到那苍白的脸上露出几分微笑。 这天,崔绛妍身感疲惫,将身靠在床头微寐,不知道过了多久,隐约觉得屋里多了个人,在窸窸窣窣翻什么东西! 她一惊之下,睁开眼睛,却见那负心人正在窗前翻那梳妆匣。那匣子虽不贵重,却是大哥幼时亲手所雕,而今骨肉分离生死不知,这便是唯一的念想,难不成那不成气的男人居然打这匣子的念头?! “你在找什么?!”崔绛妍的声音惊了王秀才,半晌王秀才才讪笑着转过头来。 “没有……我……在找梳子,你头发有些乱了,我想给你理一理。”或许有些男人天生就有骗女人的本事,尤其是对还爱他的女人而言。尽管在旁人看来这是句蹩脚得有些过头的谎话。 崔绛妍心中一动,依稀记起恩爱正浓时梳发画眉的良辰美景,心里早软了下来,本要呵斥的话再也骂不出口。 “娘子,以前都是我不好……”王秀才试探性地握住崔绛妍冰凉的手,柔声道,“现在我好生后悔……只望娘子宽宏大量,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 “你……你当真如此?”对崔绛妍而言,一切来得太突然,这些时日来的种种,她不敢去相信她那薄情寡意的丈夫会突然洗心革面,然而心却万分期盼真情回归。她要的不多,不求丈夫闻达仕途,不求荣华富贵,她只要和自己的丈夫一起相濡以沫,白头到老,而今似乎离她而去的幸福又回到了身边。 “千真万确。”王秀才继续在他那可怜的妻子面前兜售着誓言,“从今以后,我一定洗心革面,不再流连烟花之地,用心考取功名,善待娘子,迟些时候,再生几个孩子,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我道是谁,如此作唱俱佳,不去扮戏文真是可惜了。”明颜的语调很尖锐,话音刚落,早揭开门帘走了进来。对于一只猫妖来说,走屋顶比走平路进大门要惬意许多,更何况是一只脾气比较暴躁的猫,若非早应承了别人不随便曝露妖性,早就上来将这无耻之人扯个粉碎,而今自然不会给他好脸色看了。 “你……”王秀才本可以理直气壮斥责这擅自闯入自己家的女子,然而这类小人在行诡秘事时通常是直不起腰身,此刻哪里有主人家的底气?再加上那少女眼中光芒灼灼,目光犀利,更是不敢逼视,只是埋头转了出去。 第八话 紫苔 明颜放下手中的瓦罐,“掌柜的叫我给妍姐姐送汤来,还特地吩咐要姐姐喝完,早点好起来。” “烦劳二位了。”崔绛妍淡淡一笑,心中却是怅然。明颜看出她心事,心想那贱男人不知道习得什么妖法,鬼遮眼似的,偏偏让这女子看不清他的真面目,如此被她蒙蔽只怕是后患无穷,正想如何点破,却听那人出了院子也未离去,只是和几人在外面窃窃私语。猫的听力本就远比人灵敏,更何况以她的道行,三里内的言语也逃不出她的耳朵。 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准确地说是王家四口,此刻却在那里商议一件事情。 明颜倒抽一口冷气,心头蓦然火起,不假思索将手指扣在崔绛妍右耳,捏了个“通”字诀。 一瞬间,崔绛妍只觉得万籁俱寂,莫名惊诧间却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正是那刚刚和自己海誓山盟的丈夫。 “爹爹,大哥,我等骨肉至亲,我又怎会把那房契私藏了?”言语之间甚是无辜。 “儿啊,娘知道你喜欢那个什么方儿圆儿,咱把房契拿到衙门过户,再寻个买主把房卖了,你想娶她过门,咱就拿钱赎她出来……” “废话,当然是先顶下那猪肉摊来做!”王家长子那破锣嗓子虽然压低声音,却依然是嘎嘎作响,“要不是老子想到那娘们娘家那老宅子,就你那猪脑袋还想得出别的路子不成?” “都给我闭嘴。房契还没拿到手上,几口子倒开始内讧了。以前那娘们的大哥在吃皇粮,总得忌讳几分,现在一年多没下落,定是死在外面了,只剩那半死不活的娘们,儿啊,你再找机会去绕一绕,只要把房契弄到手就休了她……”王父的声音透出几分老辣,“善妒,无子,恶疾……哪一条都可以休她……” “真要休?”王母迟疑道,“瞧她那身板,说不得一下子就气死了她,人命……” “妇人之见!”王父冷笑道,“死了就更好,到时候也就没有人来争这房契,落得干净……” 云云…… 崔绛妍霎时通体冰凉,身子一颤,软倒在床上,她没有想到这些七年来朝夕相对的人居然怀有如此恶毒的心肠,一时间顿觉万念俱灰…… “你……你怎样?”明颜开始有些后悔将暴露,只怕这一下子就激死了她,但是瞒着不说,等到那班恶人奸计得逞,只怕更是万劫不复。而今见她晕了过去,慌忙将手按在崔绛妍人中,一掐之下,崔绛妍方才缓过气来,饶是心头怨愤,眼神却平静了许多。 “明颜妹子,你不是拿了汤来吗?”崔绛妍面上露出几分凄苦笑容,苍白而空洞。 明颜心头忐忑,将汤舀了一碗递到崔绛妍手中,“妍姐姐,你是不是当真没事?我胆子小,你别吓我……” “傻丫头。”崔绛妍摇头笑了笑,“你放心,我不会做傻事……”她埋头噙了一口热汤,“汤很鲜,大概放了不少扇贝来熬吧,隆冬时节哪里还有新鲜扇贝?” 明颜见她有心情关心熬汤的材料,心想应该没有什么大碍了,于是松了口气,呵呵笑道:“这也没什么难的,只要是水里的,掌柜的都可以手到擒来……”话一出口,蓦然一凛,心想怎生如此大意,该说的不该说的怎么都说出来了,难道是和那大嘴巴狐狸待久了,也落下这话痨不成? 崔绛妍看出她的顾虑,淡淡一笑,“好妹子,你什么也没说,我也什么没听到,你们是什么对我也没有什么分别,我只知道你们都是好人,这就够了。”说罢自床上坐起身来,“睡得久了,反倒没有精神,我想回故居去看看,好妹子,你陪我去。” 明颜虽不明就里,也不疑有它,只看着崔绛妍自衣柜底翻出一件闺中之时所穿的旧裳换上,对着铜镜挽就云鬓,薄施胭脂。铜镜中俨然当年好女儿颜色,只可叹这些年来居然为了一些无耻之尤空辜负了花容月貌大好年华。 故园的景色依旧,只是早已经物是人非,唯有园中秋千静垂,小池畔的白梅依旧,香气隐然。 崔绛妍纤巧的手指轻轻抚过枝头青石,无处不在的是旧时的回忆。 “回家真好……”崔绛妍轻轻叹了一声,转头看了看围墙窗扇之外挤在一堆的四个黑影,知道是那可鄙的一家人,也不去理会,径自走到秋千边。 那秋千虽然已经旧了,却依然温润。 “房契在大屋匾额后面。”崔绛妍的声音很低,低得只有旁边的明颜可以听见。 然后她荡起了秋千,起伏于树影蓝天之间,轻灵的身姿一如当年,缕缕青丝飞扬,更有轻笑如风。 墙外的王秀才悠悠想起多年前的那段良辰美景,心头蓦然浮起一丝悔恨,然而这迟来的良知却渺小得一如荒漠中的一小片绿叶,转瞬间就让贪念淹没…… 崔绛妍的秋千越荡越高,拉就一个的弧。 当秋千甩到最高点的时候,她松开了双手,就像一只离笼的鸟,不顾一切拥抱。她的身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决绝的弧线,落入那半亩池塘,溅起一片水花! “房契……房契!!!”王秀才疯狂地攀进院来,后面跟着他家的另外两个男人。他最年轻,所以动作最快,他飞快地冲向池塘,只想抓回那个坚决弃他而去的女人,拿回那张本不属于他的房契,那样,他才有足够钱继续供养他那销魂蚀骨的芳儿、圆儿、扁儿…… 池塘很浅,只可惜他找不到她了,就像她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般。或许在她落入这水池的一瞬间,就像冰雪一般悄悄融化,不着痕迹。 “房契!!”他发狂地大叫,面容扭曲,渐渐扭曲的不仅仅是面容,还有他的身体,一如他体内扭曲交织的欲望一般。 王秀才露出惊恐的表情,先前失控的狂叫乍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急促的惊呼:“咦?!”而后紧张地瞪圆了眼睛,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张大的口里忽然爆发出一阵教人心惊胆战的惨叫! 惨叫声中,他的身体开始失控地左右摇摆,双手乱挥,仿佛是在抗拒什么,可是很明显,所抗拒的却是他全然无能为力的事物! 接下来,他的身体斜斜地横在水池中,开始朝着一个方向扭曲,从脖子到脚踝,如同螺旋一般层层纠结了一圈又一圈,因为拉伸而迸裂的条条创口乍然显现,整个人就如同一张被一双无形的巨手用力拧干的抹布! 随着扭曲加剧,王秀才浑身骨骼开始“啪啪”断裂,粉碎的骨骼碎片不安分地从创口挤了出来,却不见一滴鲜血,只有混沌乌黑的膏状物肆无忌惮地流挂在那扭曲的身躯上! 初时他尚有挣扎嘶吼的气力,渐渐惨叫声弱了下去,到后来变得如同濒死无力的兽鸣,早已听不出人的声音。 偏偏这一过程却进行得很慢很慢,慢到足够让他品味这番难言的痛苦。 到后来,他的喉咙再也发不出声音,因为扭曲爆裂的喉管已经混在那乌黑的膏状物中无力地耷拉在他扭曲变形的身体上! 而后那怪异的肢体悬在水池之上,开始蜡一般熔化,“啪嗒”“啪嗒”滴进水池,激起阵阵水花,洒在环伺池畔的王家父子身上! 王家父子早被眼前的惊悚景象吓得呆若木鸡,瘫倒在池边动弹不得。那混合着王秀才肢体的池水飞溅在两人身上脸上,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烧出一个个铜钱大小的黑洞,遍布整张脸孔! 随着王家父子的惨叫越来越瘆人,王秀才的残肢已然全部落入水池,逐渐沉沦下去…… 原本清亮的池塘变得乌黑,似乎是池水泡出他内心的阴暗。 墙外的老妇人撕心裂肺地哭号,但是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残余的一生只能够守着那两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父子苟延残喘。 明颜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心头一颤,转过身去,却见鱼姬神色淡然立于身后。“掌柜的……莫非是你?” 鱼姬摇摇头,“按照阴司规矩,自杀的人不得轮回,唯有无数次重复死亡时的种种苦况。这女子一生为情所困,却被人背弃谋算,倘若还要因此而受阴司的惩罚,岂不更是凄凉?所以昨日算出崔绛妍劫数难逃,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烹制一盅可导人轮回的汤,好在她亡故之时打开轮回之境让她顺利转生,免得她再遭不公之遇。” 明颜闻言心中稍定,看看那池浑浊的水,“为什么那贱男人会受如此报应?” 鱼姬淡淡一笑,“所谓魔由心生,若非那王秀才满心贪念恶念,对崔绛妍紧咬不放,自己闯进轮回之境,又怎么会被他心头恶念招来的地狱道众生拉进地狱呢?刚刚所受的只是一个开始而已,日后他在地狱道中承受的折磨只会比刚才还要惨烈。倘有悔意,或许千百年后还有机会轮回转生其他五道,倘若冥顽不灵,只怕生生世世都出不来了。” 明颜叹了口气,“如此也是他咎由自取,与人无尤。可是掌柜的,妍姐姐真的顺利转生了么?” 鱼姬笑而不语,只是遥望那花园之中的水池,虽然王家父子的惨号声还不绝于耳,但一番沉淀之后,池子里的水很快恢复了清澈,似乎一切事都未曾发生,只是池边新生了一圈不知名的绯色纤草,任寒风凛冽,也带着一丝决绝的骄傲…… 除夕。 朝廷为犒赏凯旋的将士将在皇城内燃放一场盛大的烟火,百姓纷纷奔走相告,聚到城门口等待,所以东市上还开着门的店铺很少。 鱼姬早早打发了明颜、三皮这对欢喜冤家去看烟火,却没有关上店门。 因为还有客人。 如此佳节,如此盛会,加上战功显赫,荣升副将,身沐皇恩……崔望月本当意气风发才是,只是这一去经年,等到回来的时候,最疼爱的小妹却是不在了。 坊间流传着无数个版本的传说,无不欷歔秀才娘子的刚烈,无不痛恨王家的卑劣行径。即使亲眼看到王家受了应得的业报,一切都是枉然,他那可怜的小妹终究是不在了。 崔望月恨恨地灌着酒,男儿有泪不轻弹,唯有将一腔悲痛和酒咽下,桌子上已然空了几坛。“崔大人,你再这样喝下去,只怕要把我这馆里所有的酒都喝干了。”鱼姬自架子上取过一个琉璃瓶和两只琉璃盏,轻移到桌边,“不如试试我新酿的酒。” 言语之间把盏浅斟,崔望月正要一饮而尽,却听鱼姬笑道:“如此牛饮岂不糟蹋了美酒?对了,有位故人托我转交一物给大人。” “故人?”崔望月怆然一笑,心想而今连小妹都已经去了,哪里还有什么故人?自鱼姬手中接过那张已然泛黄的纸展开一看,却是一张旧房契。 “这是……”崔望月手一颤,那半盏酒在琉璃杯里转过一抹绯红。这正是当年离家时嘱咐小妹收好的房契。当时本是担忧自己马革裹尸,唯恐小妹从此无所依靠,不料而今却颠倒了过来,一张旧纸转了一个圈又回到了自己手上。 “那人托我转告大人,她已经放下一切,望大人莫再以她为念。”鱼姬将面前的杯子也斟了半杯酒水,起身回到柜台后面,留下崔望月一人面对桌上的两只杯子。外面的烟花怒放于漆黑夜空,绚烂非凡。 崔望月苦笑一声,心想这掌柜的已是有心,举杯倾尽,入喉只觉苦涩难当,猛一抬头,只见忽明忽暗的流光绚彩中,一个清丽女子正掩袖饮下了另外一杯,眉宇之间尽是释然的笑意。正是他那故去的小妹! “妍儿!”崔望月心神激荡站起身来,想要抓住眼前人,然而眼前一切却早已经消逝于无形,原本苦涩的味道也在一瞬间转为清洌甘醇…… 崔望月低头望向酒杯,只见空杯中还留有一丝纤细的草丝,泛着微微的红,他若有所思地坐下,喃喃道:“这酒叫什么?” 鱼姬的眼依然望着夜空中的瑰丽烟火,淡淡言道:“一字寄之曰——忘。” 端午过后,雨水却少,任凭顶上骄阳高悬,空气也只是温温湿湿闷成一片。 人们大多身感困乏,平日汴京城里最热闹的街市也安静了不少,只有卖酸梅瓜汤的些个小贩不时扯着嗓子吆喝一声…… 鱼姬倚在柜台边上,徐摇罗扇,巴不得寻一大桶冰水泡上一泡,偏生这生意总离不得人。转头看看,只见三皮摊着四肢抱着个大瓦缸睡得正香,心想这惫懒狐狸倒是享受。正寻思一脚将他踹将起来,却听一边呼哧呼哧一阵细喘,原来是明颜攀在围栏边,也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这也难怪,虽然是修行多年的妖精,但一身皮毛覆盖,在这样的季节难免会不好过。 “掌柜的……这般闷热着实是吃不消了,不如暂时歇业几天回山里避避?”明颜长长呼了口气,将手心贴在青石围栏上,借石栏的冰凉散出体内的闷热。 鱼姬叹了口气,“我也知道你们热得难受。若是受不了了,就回去住几天,反正这等天气客人也不多,我一个人也应付得过来。” “掌柜的不走,我也不走……”明颜移步柜台边,顺便踢了三皮一脚。谁料三皮只是翻了个身,抱着另一个瓦缸继续睡,连眼皮都懒得睁一下。明颜无奈,只得由他,取过架上的酒瓶细细擦拭,“我只是不明白,钱财于我等异类本无用,掌柜的为什么还执著于这店里的营生?” 鱼姬也不回答,只是笑笑,转头望向街心,见烈日当空,晒得街心一片晃眼的白。 那街角转过一个步履迟缓的人影,顶着把油纸伞,行到近处却是个腰腹高隆的孕妇,拎着个藤盒的右手还吃力地托着沉重的肚子,颇为凌乱的发髻下是张微黑的脸,虽然汗水淋漓有些狼狈,眉目之间倒也算清秀。 “那不是太庙南街孙记药材铺的老板娘莬娘吗?”明颜揉揉惺忪睡眼,嘟囔道,“她不是快临盆了吗,怎么大热天的还出来收太阳过冬?” “你认识她?”鱼姬看了看那孕妇印堂,皱了皱眉头。 “也不算认识,上月三皮给我说她家铺子新进了一批山芝,我们就去看了看……”明颜一时口快说漏了嘴,忙一把捂住,眼睛笑得眯成两个月牙儿。 鱼姬叹了口气,“恐怕不只是看了看吧?看她一身行头也不是什么富贵商贾,都是辛苦操持的营生,那批山芝让你两个吸尽灵气,人家浑然不知拿出来卖,说不得叫识货的客人识破了,还不砸了人家的招牌?” “这个……我倒没想这么多……”明颜垂首嘟囔道,“都怪那只臭狐狸……” 鱼姬心想这时候倒是怪起别人来了,摇了摇头,拉开抽屉取出一张百两银票,“先抽空去把那些山芝买回来,我等混迹人世,便要守人世的规矩,莫要贪一时之快种下孽因。”顿了顿,继续说道:“这一百两就从你两个的工钱里扣除……” “又扣?!”三皮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一个月也就一吊钱,五十两要扣多久?” “也不算太久……”鱼姬拨了拨算盘,“你再给我干四十年活也就差不多了,反正你的寿命挺长,四十年也算不了什么。” 三皮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现在尾巴还押在别人手里,正是形势比人强,只有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索性又摊下去抱着酒缸,片刻鼾声阵阵…… 鱼姬也不去理会三皮,只是盯着那莬娘,面露几分忧色。 “掌柜的,下午我就把银票送过去,你就别上心了。”明颜只道鱼姬还为此事着恼,忙开口说道。 “只怕你将银票送去,那莬娘也没有多少时间享用……”鱼姬叹了口气,“你不见那莬娘印堂隐隐泛出暗紫猩红之气?只怕近日会有血光之灾……” 明颜大吃一惊,心想她一介商贾之妇,平日里除了看店,一直都是深居简出,平稳度日,怎会惹上飞来横祸? 正在思虑之间,只见那莬娘突然停下脚步,身子微蹲,慢慢跌坐于地,似乎是腹中胎动,颇为痛楚,左手的伞早已经掉在地上,只是右手还抓着那藤盒,也不知道装了什么要紧的物事,剧痛之下也不舍得放手。 明颜因山芝之事有负于她,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也顾不得外面烈日如炙,快步奔了过去伸手将她搀扶起来,口里问道:“这位子可好?” 莬娘手抚腰腹,深呼几口气,腹中疼痛稍减,正要开口答谢,只觉得顶上烈日如火烤一般,头部一阵眩晕,若非明颜从旁扶持,只怕已昏厥在地。饶是如此,莬娘依然是紧拎藤盒,似乎那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鱼姬叹了口气,自手边酒壶里斟了一杯酒水,扬手倾向半空。只见酒水遇光化为汽,不多时升至空中凝结成云,顷刻之间细雨纷纷而下,笼罩在御街之上,登时暑气尽消。 两旁店铺里拥出不少人来,个个拍手叫好,皆道盼了许久终于盼到一场及时雨,只是人皆奇怪这雨只下在这条街,而旁边街巷居然一滴没有。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好个妖怪!”一个清冽的女声传来。鱼姬转过头去,只见店内靠窗的座头上坐着个二十来岁的美貌女子,浅蓝衫子,眉目之间颇有英气,桌上横着一把镂雕桃木剑,灵光隐隐,一看便知绝非寻常之物。 鱼姬浅浅一笑,“小店菜品还算丰富,就是没有客官要的这两样酒菜,不妨换两款小店的招牌小菜?” 那女子眼神犀利,只是微微瞟了瞟街心的明颜,再看了看柜台后面露出的三皮的半只脚丫子,微微颔首道:“也好,就来个清蒸狸猫、炭烤狐狸也不错。” 原本一直卧睡的三皮像是被踩到尾巴,“嗷”的一声窜将起来,“找上门来了,大伙儿抄家伙!!!” 鱼姬暗地里踩了三皮一脚示意他收声,三皮见状,识相地退到后面,一揭帘子闪进了厨房,整个堂子里只剩鱼姬和那女子两人。 鱼姬莞尔一笑,“小二不懂规矩,惊扰了客官,这壶桂花酿就当我替他向客官赔罪。”说罢托着托盘飘然而至,将斟满酒水的白玉杯放在那女子面前。 那女子冷笑道:“明人不说暗话,我虽然看不出你是什么来路,但和那狐妖猫妖为伍的绝非常人!尔等异物混迹人世,究竟意欲何为?!” 鱼姬转目望向桌上的桃木剑,“辟妖谷的诛邪剑极具灵性,如遇凶魔恶妖便会呛呛作响,出鞘诛杀。怎么换了几代主人就昏聩起来,好坏不分,忠奸不辨了?” 那女子吃了一惊,心想此妖果然来头不小,难道真和这剑有什么渊源不成?虽知面前乃是异物,却未感一丝邪气,难怪诛邪剑全无反应,难道真是寻错了对头? 鱼姬见其不言语,接着说道:“即便是妖,也是众生一脉,只要未损天道,也不应一味打压。你师傅潇湘上人没有教你吗?” “听你言语,似乎与家师旧识。”那女子虽然性格激烈,疾恶如仇,也知鱼姬所言非虚。 “算不上旧识,只不过他还欠我五十两酒钱。”鱼姬笑道,“是否客官一并结账?” “啊?”那女子面露几分窘然,下意识地捏了捏钱包。鱼姬微微一笑,“没有那么多吗?那还是先欠着吧。” 那女子定定神,敌意尽逝,转头看看门外搀扶孕妇的明颜,见她神情关切,也不似凶残之辈,想那狐狸虽然有些孟浪,但也算知所进退,心中更是确定找错了对象,于是拱手道:“在下辟妖谷第十七代传人何栩,先前多有得罪,还望海涵,未知掌柜的怎么称呼?” 鱼姬摆手笑道:“不敢当,这里的人都叫我鱼掌柜,若不怕落了俗套,叫我鱼姐也好,小栩妹子。” 何栩拍手笑道:“甚好,甚好,没想到小妹一番莽撞,居然结识了位姐姐。” 大概听得风险已过,三皮的头又自厨房帘子后伸将出来,“都不知道是几千年的老妖精了,还捏着鼻子装嫩,和个黄毛丫头称姐道妹,也不羞……” “刚刚小栩是想吃炭烤狐狸吧?”鱼姬眯着眼冲着三皮一笑。沉默片刻,豆大的汗珠自三皮额头徐徐而下,只听“嗖”的一声,已消失在帘子背后,只是不知道已经遁地逃多远了…… 鱼姬原本也只是恐吓两句罢了,转头见明颜搀扶莬娘去得远了,挥挥衣袖收了那场小雨,外面依旧明日当空,只是雨后空气清新宜人,屋檐一角垂下一截七色彩虹,甚是喜人。 鱼姬转身自厨房端出酒菜款待何栩,酒过三巡方才开口问道:“适才小栩前来似乎是将我三人误认为敌人,不知此番可是接了什么活计?” “不瞒鱼姐姐,小栩是奉师命外出游历,经过开封城郊听闻有妖怪专害即将临盆的孕妇,剖腹取胎,而今已伤了十余条人命!”何栩言语之间神情激愤,“小妹四处寻访都没见异端,直到看到鱼姐姐身边两位朋友身上发出的妖气,才会一时卤莽……” “居然有这等事?”鱼姬眉头微沉,“姐姐在开封久居,倘若真有妖物为祸,只怕也瞒不过姐姐的眼睛,只怕是别有内情。不知道出了这等惨事,可曾报官?” “穷乡僻壤寻常衙门官吏也是手足无措,民间传得绘声绘色,官府理不出头绪,也只是作为悬案放在一旁。”何栩叹了口气,“倘若官府信得过,也没那么多无头公案、冤魂怨魄了。” 第九话 慌如乱麻 鱼姬笑道:“小栩所言自有其事,但也不全然如此,我倒认识个些六扇里的朋友,说不定可以帮上忙。” “如此甚好。”何栩颔首道,“这样一来小妹还要在姐姐这倾城鱼馆里叨扰几日。” “那有何妨?”鱼姬笑道,“鱼馆虽小,友人来访自有安置之处,不过酒菜饭食可是要收银子的,小本生意,饶恕则个。” 何栩笑道:“鱼姐果然是生意人,一切听凭鱼姐安排。” 这般谈笑投机,浑然不觉已是黄昏,鱼姬起身掌灯,远远照见明颜回来,神色之间颇为抑郁。 鱼姬见状,已然猜出了七八分,扬声问道:“你这丫头,莫非又见着了什么不平事?” 明颜生性率直,哪里藏得住话,听鱼姬相问,当下噼里啪啦将白日里的见闻说了一遍,只听得何栩、鱼姬柳眉微颦,欷歔不已。 原来那莬娘这等烈日下还携物出行是去北面金水坊为她相公孙步云送饭。 说起她家相公,在这汴梁城里也算小有名气。孙步云几年前是汴梁城郊中牟县保举的秀才,奈何应试两科都名落孙山,蹉跎了六年光阴。眼见仕途无望,家境日渐拮据,正逢乡里药商汪家说亲,便应允了这桩亲事,做了汪家的上门女婿。婚后四年,泰山驾鹤西归,留下一间药材铺子。孙步云知乡下地方没有多大作为,便关了铺子,携妻迁居汴梁,把变卖房产所得在太庙南街开了家孙记药材铺。 莬娘虽然无学识,倒也算贤惠,不但对背井离乡毫无怨言,还恪尽妇道,照料相公衣食起居,甚至连汪家不外传的医经也一并托付相公,一心望夫成龙。 这孙步云也是个聪明伶俐的人物,原本对药材一窍不通,只得了汪家祖上传下的药经,日夜观摩,居然学有所成,加上口舌伶俐,生意做得还算红火,往来俱是稍有头面的商家大夫,甚至拜入前御医汪御医门下,时常在汪御医开的紫薇医馆行走观摩,研究医术。 因为汪御医与当朝徽宗皇帝身边的红总管童贯私交甚密,在孙步云看来,似乎是峰回路转,原本湮灭的仕途之念不觉又有几分萌动…… 却说那汪御医年届七旬,膝下只有一女,掌上明珠,宠爱非常。 也算是巧合,那汪家大小姐闺名也是一个“莬”字。和莬娘不同的是那汪家大小姐自幼养尊处优,通音律,擅诗文,更难得的是精通歧黄之术,深得乃父真传。 这般女子免不了有几分傲气,等闲男子难入法眼,挑挑拣拣地耽搁下来,年届三十还待字闺中。 那孙步云时常出入紫薇医馆,与那汪大小姐日渐熟稔。虽然汪大小姐尚大他几岁,但驻颜有术,家境富裕,加上见识气度无不胜出家中糟糠,虽是同名同姓,却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孙步云有心借御医之势向上爬,倾慕之余,对汪家小姐大献殷勤,口甜舌滑,哄动春心。 两人郎情妾意,便在医馆中也不避忌旁人,尤其莬娘怀孕之后,孙步云更是肆无忌惮,时常流连医馆彻夜不归。那汪家大小姐虽知其已有家室,奈何爱郎柔情蜜意割舍不下,况且自己花季不待,又早将身子交付于他,唯有非君不嫁。 老御医虽知长久下去必然有损爱女清誉,奈何两人恋奸情热,哪里听得进去。何况孙步云信誓旦旦,绝不相负,老御医也喜欢他这等伶俐的人物,到后来也是听之任之,不再过问。 时间一长,难免有些个风言风语传到坊间,最终落到了莬娘耳朵里。 莬娘初时不信,然数月来相公的确时常不归,言语冷淡无味,与前些年的夫妻恩爱判若两人。 莬娘有孕在身,原本情绪就不稳定,加之心头委屈难当,在家里寻孙步云闹了几次。孙步云越发觉得自家发妻无理取闹,只是个无知泼妇,对比那知书达理的汪家小姐,完全是云泥之别,心中更确定了要下堂再娶的念头。只是莬娘临盆在即,暂无理由休弃,唯有先拖些时日,等孩子出世再做打算,于是在家收拾了洗换衣裳,直接搬去紫薇医馆,与新欢朝夕相对,当真是风月无边。 莬娘激愤之余渐渐冷静,也担忧相公就此离去伤了夫妻感情,于是在家准备了他最喜欢的饭菜,放在藤盒里。也顾不得外面天气恶劣,自己身体不适,结果走到街上就差点晕了过去,若非明颜从旁扶持,只怕也到不了紫薇医馆。 谁料到了医馆,却不见她相公的人影,馆里的伙计见莬娘是被搀扶而来,又身怀六甲,只道是来求医的急病人,于是未经通传就让莬娘、明颜两人进去。刚入内馆,就远远看到那孙步云与汪家大小姐正粘作一堆,在那花园之中亲昵调笑…… 任凭哪个女人也没有办法容忍自己的丈夫背着即将临盆的自己和别的女人。眼见这般无耻行径,莬娘心中莫大的委屈顿时化作满腔的怒火,也顾不得自己怀有身孕,上前和那对奸夫淫妇理论。 抓扯之间那汪大小姐脸上吃了几巴掌,双眼含泪,委屈非常。孙步云一见哪里舍得?心头恼恨莬娘伤及新欢,更危及前程,也管不了莬娘有孕在身,蛮劲发作,要将莬娘连拖带扯地赶回家去! 明颜见如此荒唐行径,哪里按捺得住,上前伸手在孙步云肩头一按。以她数百年修行,普通人哪里受得了这样一下,只听“咔嚓”一声,孙步云左肩锁骨断裂,顿时脚下一软,瘫在地上呻吟不止! 汪家小姐见爱郎受苦,心头早慌如乱麻,高声威吓说要报官,治明颜伤人之罪。 明颜冷笑道:“要治姑奶奶的罪也不难,咱们先到官府问问私通有妇之夫又是何等罪状,看看官府先抓谁?!” 孙步云深知事情闹大不但颜面扫地,坏了汪大小姐的名声,只怕今后都无法搭上大总管童贯这条平步青云之路,枉费这一路来的心血和部署,于是强忍疼痛爬起身来劝住汪大小姐。 汪大小姐哪里知道他转的心思,只道爱郎心偏原配,心中又羞又恼,一气之下直奔内堂,不多时已去得远了…… 这厢莬娘心中哀怨难当,虽恼恨相公不忠,见到他身体受创却也心疼,即使知道明颜是看不过眼替自己出头,也怕他再吃苦头,损伤夫妻感情,连忙向明颜讨人情。 明颜见她这般情状,心想到底只是她的家事,不好过问,于是径自回了鱼馆。而今再说起当时的情形,难免会义愤填膺。 三人感叹一番,均觉着那莬娘甚是委屈。 “糟了,被那对贱人气糊涂了,倒把正事耽搁了。”明颜突然想起,顿足道,“刚才我走得匆忙,忘了把银票给她……” “也罢,反正你和她也有些渊源,过些时日再去探视也好。”鱼姬言道,“见那莬娘印堂隐隐泛出暗紫猩红之气,只怕近日会有血光之灾。你若能够帮她化去灾劫,远比还她一百两银票要好。” “鱼姐的意思是……那莬娘当真会出事?”何栩沉思片刻,心念一动,“莬娘有孕在身,莫非和那城郊十余起血案有关?” 鱼姬叹了口气,“凡事自有因果,若是恶因种下的恶果,只怕比起因来,要糟糕得多……明颜你生性急躁,纵然是看不过去,也不要再随意向凡人出手。须知六道众生皆有其道,莫要坏了规矩。” 明颜听得似是而非,口里应了,心想掌柜的既然算出灾劫,何不直接出手解决了,却说什么因果。四下张望,却不见了三皮,“再过会儿就打烊了,也不知道那痞子狐狸去了哪里。” 鱼姬、何栩相对一笑,也不言语,各自举杯对饮…… 何栩在鱼馆暂住,白日里便在城郊继续察访,所幸这大半月来再无孕妇被害,只是如此一来线索却是断了。那晚听鱼姬所言,似乎此事和那莬娘有关,于是不时随明颜去那莬娘家附近探视,并无不妥。 莬娘依旧是拖着有孕之身辛苦张罗家中内外事务,负心汉孙步云伤势虽未愈,也依旧早出晚归,不时口角之争,也是孙步云拂袖而去,到紫薇医馆过夜。正是只闻新人笑,哪知旧人哭,饶是莬娘万般委屈,千般柔顺,也只得落个空房独守、孤灯相对的结果。幸有腹中孩儿相伴,稍稍慰藉,不然也不知这等日子如何挨得过去。 一幕幕只看得何栩、明颜连连摇头,为莬娘不值。 这天又见孙步云摔门而出,面有怒色,一路急行,直奔医馆,也不知道有什么急事。若是平日,莬娘多会跟将出来哭泣挽留,这次却全无动静。 何栩与明颜担心莬娘有事,去到门前一看,莬娘额角滴血,晕倒在桌边,不知道是让那男人推的还是身重体弱不小心撞向桌角…… 何栩来不及考虑许多,慌忙上前替莬娘止血,生怕伤及腹中胎儿。 明颜生平最恨人薄情寡意,见到这般情形更是按捺不住,哪里还记得鱼姬的劝诫,心想上次的教训到底是轻了,将身一跃,直奔紫薇医馆。 远远看到那孙步云立于医馆后门外,旁边还停了一乘小轿,四个矫夫正靠树阴下歇息。明颜见有人在场,不方便现身,于是捏了个隐身诀,附将过去。 不多时,见个老者自后门闪出来,正是汪御医。只是行色慌张,不似平日那般镇定自若,快步上轿,拉下轿帘。轿夫抬了轿子,孙步云埋头跟在后面,一行人放着正街不走,转背街穿小巷,处处透着一股子鬼祟。 明颜原以为孙步云抛下结发妻子是来与新欢厮会,不想却是如此,不由得疑心大起,于是悄没声息跟了过去,轻飘飘落在轿顶上。那些人俱是肉眼凡胎,哪里看得到她。 一群人转过几个暗巷,停在一条深巷的巷尾。汪太医下轿,孙步云低声吩咐那几名轿夫将小轿抬到旁边的巷子里等候,随即和汪太医一起走到巷尾那户人家的后门叩门。 明颜自然是跟了过去,那门上并无名牌,也不知道是谁家府邸,但见影窗内的园林水榭俱是奢华无度,想来那宅子的主人定然非福则贵,来头不小。 半晌,院内一家丁应门,开门请了汪孙二人进去,关门前还左右观望,好不谨慎。 转过回廊水榭,到了一处花厅。家丁招呼汪孙两人坐下,旁边早有丫鬟奉茶伺候。明颜一翻身上了房檐,依旧隐身潜伏,打算一探究竟。 不多时,内堂转出一人,锦衣博带,三十上下,只是前额早秃,说不出的委琐。 汪太医见了来人,慌忙起身见礼:“曹经略安好。”言形颇为谄媚。孙步云也是个聪明人物,明白这位经略大人是关键人物,自然不会折了礼数。 寒暄几句后那曹经略挥了挥手,示意旁边的人退下,花厅中只剩他们三人。 “不知道汪太医回元丹炼得如何了?”那曹经略想是打惯了官腔,言语盛气凌人。“童大人那里已经所剩不多,如不尽快补上,只怕大人会很不高兴。” 汪太医汗颜道:“实不相瞒,赤紫河车近日短缺,没有这味药材作引,实在没办法炼出回元丹……” 曹经略面容微怒,“一直以来只需尔等寻得药引,不必尔等亲自取药,而今却只知无法,那还留你们有什么用处?!童大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国殚精竭虑,需那回元丹滋补气息,若是断了丹药,有什么闪失,你们可担待得起?!” “大人息怒。”孙步云上前一步,“并非小人推脱,只是……” “只是什么?”曹经略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此事若是办得好,自然有你的好处,若是砸了,也没你的好果子吃!” 孙步云见曹经略神色不善,颤声道:“小人也知道药引重要,只是近月来少有人延医出诊,就算有赤紫河车成熟,我们也无法得知……何况最近六扇门不知道为什么查得很严……说是刑部签发的公文。” “刑部?”曹经略沉吟片刻,冷笑道,“刑部又算什么,一纸文书也不过是张白纸而已。” 孙步云伏首道:“可是昨日京城第一名捕龙涯也亲自到医馆察访,便是普通的一味紫河车到货也有要登记来历去向,并非我等不尽力,其中着实为难。” 明颜听得此言,心念一动,心想紫河车是指妇人产子所脱落的胞衣,却不知道加个“赤”字又是什么东西?半月前掌柜的倒是送了两瓶好酒给龙捕头,莫非为的是同一桩事情? 正思虑间,突然觉得一股恶寒,那门外又进来一人,却是个中年道士,不知道为什么,明颜一见到他就浑身不舒服。 那道士不似汪孙二人一般做小伏低,见了曹经略也只是拱拱手,“适才遇到点麻烦事,所以来得晚了,大人勿怪。” 曹经略笑道:“无尘道长言重了,刚才正讨论药引之事……” “贫道在外也听到一些言语。”无尘沉声道,“最近的确风声颇紧,取药之事只怕有些困难。” 曹经略哈哈大笑,“道长乃神人,区区几个刑部捕快翻不起什么大浪,又何必忌讳?明日禀告童大人,收回那一纸公文,也是寻常事。” 无尘面色有几分难看,“贫道对那捕快倒不如何忌讳,只是刚才在太庙南街孙记药材铺看到一只上好的赤紫河车……”说罢耐人寻味地盯住跪伏一边的孙步云。 孙步云顿时大汗淋淋,心跳如雷,白净面皮转作一片惨然。 “你不是说没有吗?!”曹经略一声暴喝,吓得孙步云身如筛糠,抖个不停。 “大人……大人恕罪……道长所见……是小人发妻……”孙步云如何不知无尘的意思,虽然早厌烦了莬娘,但她腹中孩儿到底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倘若被无尘剖腹取胎,必定一尸两命……虽然一直以来替人做这等亏阴德之事,当真落到自己头上,却是知道害怕了。 明颜心头一颤,豁然开朗,心明之后却是一片恶寒。先前听何栩言道孕妇血案,本以为是妖怪所为,不想居然是下面几个恶人的行径! 无尘无视孙步云惊惧神色,继续说道:“原本想要采药,不想却遇到个死对头,斗之不下,又恐着了痕迹,也只好先回这里……”话音未落,突然眼中精光暴涨,“什么人?” 扬手之间,一道寒光直取梁上的明颜! 明颜没想到那道人居然察觉到自己的气息,躲闪不及,只觉得肩上一痛,却是一只寒铁跗骨钉,顿时半身酸麻,现出原形,自檐上摔了下去。 “原来是只猫妖。”无尘正想伸手擒她,明颜将身一滚避了开去,飞身扑将出去,一路狂奔! 无尘哪里肯放她离去,手中桃木剑出鞘,快步追了出去! 明颜身体沉重,肩头剧痛倒也罢了,此时每跑一步都觉得四肢发麻,也不知道那道士的跗骨钉上做了什么文章,此刻若跑不出去,只怕一条小命就要送在这里! 转过回廊见到外面的水榭小桥,只要出得去,就有机会跑掉,可身子已然不听使唤,而听得后面脚步声沉,更近一步! 就在此时,水塘池面如同撕裂一般,露出一条口子,里面猛地伸出一只雪白纤细的手掌,按在明颜背上,未等她发出一声叫喊,便将她拉下水去! 水面顷刻闭合,半点涟漪不现。在紧追而来的道人看来,受伤的猫妖似乎是凭空消失在这条桥上! 后面有人跟了上来,见得这般情状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是好。 无尘知道那猫妖已逃得远了,也不以为意,转头看看还在发呆的孙步云,“不知道在孙老板看来是童大总管重要还是发妻重要?”孙步云脸色惨白如纸,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却说明颜被那只怪手拉下水去,张口呼叫,却只觉得水流直往口里灌,挣扎几下,却觉着口里灌入的不是水,而是酒! 蓦然身子一轻,眼前一亮,却发现自己正泡在一只大酒缸里,将自己从酒缸里拉出来的正是鱼姬! “掌……掌柜的……”明颜心头一喜,知道是鱼姬用分水换景之法救了自己,心一宽,顿时失去了知觉。 待到悠悠醒转,发现正躺在自己房里床上,肩上的伤已包扎妥当。鱼姬坐在床头,把玩着手里一枚碧泠泠的跗骨钉。 “掌柜的……”明颜想坐起身来,奈何浑身无力,似乎这个皮囊不属于自己一般。 鱼姬眉头微皱,“早跟你说过不要太过冲动,这下可吃苦头了……”说罢取过床头一碗清冽的酒水,将那只跗骨钉浸了进去。 说也奇怪,那跗骨钉一入水酒,顿时发出一阵凄厉的婴孩啼哭声,听来分外瘆人。随着阵阵啼声,原本清彻的酒水居然飞快渗出一片浑浊的暗红! 酒水在碗里翻滚奔涌,只是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溅出半点来,到最后哭声渐息,那碗酒水变成了绛紫色,总算是完全静了下来。 明颜知道那跗骨钉有古怪,不料竟有这等异相,心中正有疑问,却听鱼姬说道:“把它喝下去。” “啊?”明颜露出几分犯难的表情,“不是吧……” “你可知道那跗骨钉上有什么东西?”鱼姬叹了口气,“要是你打算一辈子都这么躺着,也可以不喝。” “我喝,我喝……”明颜吃她一吓,也顾不了许多,自鱼姬手上接过酒水,捏着鼻子灌下去,只觉得喉咙里满是腥气,说不出的难受。正想翻身呕吐,突然发现身体一轻,不再像先前一般浑身无力。 “掌柜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明颜干呕两声,抬头问道。 鱼姬眉头紧锁,半晌长长吁了口气,“不知道你以前有没有听过炼血婴?”见明颜满脸茫然,接着说道:“玄门邪法中有一门炼魂术,专取未见天的婴孩元神炼制,所得的血婴秉承怨毒之气,可供炼术人驱使,吸取敌人元神,害的人越多,血婴就越厉害。你中的跗骨钉上便附有血婴,若非你身为异物,又有这几百年修为,只怕当时就了账了……” 明颜脸色变了变,“居然如此厉害,难怪我一看到那臭道士就浑身不自在。那些人完全是疯了,居然用这么阴损的法子!”片刻顿时叫苦连连:“掌柜的你叫我喝那酒水,岂不是连魔物也一并吞下了!” 鱼姬摇头道:“血婴早被我的浣魂露洗涤,也无什么危害。只是那血婴是无辜婴孩元神所化,身世可怜,只要你替它念经超度,也算是功德一件。” 明颜一听念经,顿时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要念经啊……不念……我是说要是忘了,会怎么样啊?” “也不会怎么样,最多它在你的五脏庙长住,什么时候高兴了就闹腾闹腾。”鱼姬转头看看天色,心想这猫儿不定性,吃这亏就算历练,想来也会改改冲动的性子。 明颜无可奈何道:“也只好如此了,还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最可恨的就是那群恶人,做下这等伤天害理之事,难道就不怕报应?” 鱼姬冷笑道:“那赤紫河车的药效不见得好过寻常紫河车,想是有人故意教唆,乘机收取婴孩元神才是真。那群名利之徒为向上爬,又有什么做不出来?只是这般忙活下来,造下孽因,却是替他人做嫁衣裳!” 明颜叹了口气,“可惜那些孕妇和孩子,枉送了性命……想不到那些人坏起来比妖精还坏……糟了,那臭道士在打莬娘孩子的主意,会不会……” 鱼姬起身踱到窗边,“那边有小栩在,道士一时也占不到什么便宜,我只是担心有人利欲熏心,会做出可怕的事情来……” “掌柜的,这事咱们得管管。”明颜心神激荡,跟了过去。 “管?怎么管?你好好休息吧,要发生的始终都会发生,急也没用。”鱼姬长长叹了口气,“要怎么管才管得了暗藏的虎狼之心呢?”说罢转身掀开门帘,走出房去…… 鱼姬到了外堂,思量片刻,便打发个街边的闲汉去金紫桥崔府跑一趟。目送那人走远,就听身后珠帘叮当,知道是明颜按捺不住,“你又想做什么?” 明颜腆着脸嬉笑道:“掌柜的口里说不管,一转身就套足了交情。先找上刑部的龙捕头,现在连兵部崔望月崔将军也请将出来……” 鱼姬伸手拨了拨算盘,“那姓曹的经略相公之所以如此肆无忌惮,是因为背后靠山不小,唯有加以钳制,才会有所收敛。” “何必这么麻烦?”明颜扬眉道,“不如……” 鱼姬抬眼看看明颜,“若是以暴制暴可以解决问题,那倒是简单了。你百年修行不易,莫要因为一时冲动让人记下一笔,误了前程。” 明颜闻言下意识看了看天,仅见天际落日余晖,突然打了个寒颤,“掌柜的,为什么恶人行凶天不收,妖精未曾作恶却还要怕天谴?”言语之间颇为不愤。 鱼姬淡然一笑,“人有人道,妖有妖规,天道使然,不可逾越。世事原本如此,哪得许多公平可言。就是这京城之地,如无鸡鸣狗盗之辈滋扰百姓,引得公门中人追缉,也显不出大老爷勤政爱民。上仙要受世人香火,自然也要有所作为。”言毕眼中俨然几分讥诮之意。 明颜心头茫然,沉默片刻,“掌柜的,难道我们真的什么都不做?” 鱼姬轻叹一声,“以你的性子,我说不管你可会听?只要知所进退,不逾越天道,顺其自然也就罢了。” 第十话 鼍泪 明颜不再接口,只是隐隐觉得掌柜的心口不一,晦涩难懂。 接连几日都相安无事。 街上时常见到公门中人往来奔走,便是入夜,汴梁城的守军巡夜也频密许多。 孙步云自那日再未归家,莬娘不知自己尚处险境,只是伤其无情,时时垂泪,容颜更是憔悴。 明颜伤势渐好,不时去莬娘那里探视,见其失魂落魄的模样,更不忍心将实情告之,唯有心存侥幸,希望那孙步云尚有一丝良知,不会为了荣华富贵对妻子下毒手。 这夜依旧酷暑难当,莬娘无心睡眠,独自一人身处小院,思量之前的夫妻恩爱,再看眼前的凄凉孤苦,不由得悲从中来,黯然泪下。 何栩自当日和那无尘对上一仗后,心忧莬娘安危,听鱼姬言语,知道莬娘临盆在即,只要等到孩儿出世,就自然不怕那道士为祸,索性暂时留守孙记药材铺附近,暗中保护。此刻何栩藏身屋顶,见她这般情状,心头也觉憋闷。 正寻思是否要现身出言宽慰,就见墙外人影一闪,依稀是那日交手的道人! “好贼道!”何栩清叱一声,飞身直追而去,只见那人脚步甚快,直奔南门。 何栩见状,哪会放他轻松离去,紧跟其后,追出半个时辰,南门城楼已在眼前。 门前守军见道人急奔而至,纷纷上前拦截喝问。 那无尘道人无奈停下脚步,后面的何栩追到近处,手中诛邪剑呛呛作响,似乎要自行出鞘! 何栩大惊,心道上次交手,诛邪剑并无如此反应,那道士虽然,也是肉身凡胎,怎么引得剑啸?当下不敢大意,横剑胸前。 那道人面色突然转为赤红,眉目之间说不出的狰狞,宽大道袍内顿时浓烟滚滚,片刻之间将自己完全笼罩其中,不见人形。浓雾中传出阵阵撕心裂肺的婴孩啼哭声,更夹着一股浓烈的腥气四下扩张! 周围的军士见此异相都惊得目瞪口呆,手里抓着兵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就在此时,那腥臭的浓烟如同有生命一般横扫而来,一名军士躲闪不及,顿时被卷了进去,只听浓烟中除了婴孩啼哭外,更有那军士的惨呼声! 何栩心知凶险,但也不能见死不救,手中的诛邪剑挽作一片剑花,宝剑到处,浓雾顿清,露出那军士满是惊惧的脸来! 虽是身不由己,他手中的钢刀依然快如闪电,冲着何栩的颈项劈了下来! 何栩大惊,慌忙举剑相迎,不料那刀上劲力奇大,一时居然招架不住!而那浓烟已如同长了眼睛一般,直向何栩罩下来!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闻一阵马蹄声响,旁边闪出一柄银枪,红缨过处,带起一道寒芒! 那枪杆以横扫千军之势拍在军士的胸口,只听“啪”的一声,那名军士顿时摔将出去,原本劈向何栩颈项的钢刀也脱手而出,掉在地上! 何栩的诛邪剑不用抵御钢刀,自然不畏惧那近身的浓烟。 旋身起舞,剑光如织,衣带翩翩。 当她的剑冲破浓烟包围时,那婴孩凄厉的啼哭声戛然而止! 浓烟顿时消散,一张人形的黄纸飘摇而下,连带一枚被斩作两段的钢钉。 “是傀儡!”何栩猛省,“糟糕!调虎离山!” 这里是血婴所附的傀儡,那真的恶道人只怕已在莬娘小院之中! 这里离孙记药材铺有半个时辰的脚程,便是插上翅膀飞回去,只怕也来不及了! “上马!”何栩闻声抬眼望去,只见一匹玄色骏马四蹄踏雪,上面端坐着一位白袍将军,铁甲银枪,威风凛凛,想必是适才为她解围之人。 何栩不记得认识这等人物,踌躇片刻也顾不得许多,旋身落在马背上。 那将军笑道:“坐稳,抱紧了。”正要催马前行,突然身子一轻,已然从马背上翻了下去! 他身手了得,一个翻身站稳身形,见得马背上佳人莞尔一笑,一声呵斥,骏马人立而起,发足狂奔而去。 深深的夜色中一骑快如流星,远处风中传来一声:“得罪——” 周围的军士看得呆了,半晌才围了上来,“崔将军,你的马……” 崔望月又好气又好笑,“本将军乐意借给人家,几时轮到你们管?!”心道这等过河拆桥的刁钻女人也不知道怎生养成…… 却说莬娘在院中见到何栩飞身离去,不由得大吃一惊,本能地想要回房躲避,却听院外响起叩门声。 莬娘犹自踌躇是否应门,就听得自己相公的声音。 莬娘虽恨他无情,思及腹中孩儿,也难以将之拒之门外,于是忍着腰身沉重,快步过去开门。一开门便见孙步云埋首立在门外,身后还有一人,没有掌灯,看不分明。 “你舍得回来了吗?”莬娘心中哀怨,冷冷撂了一句,也不去理他,径自转身回屋。 门外两人也不言语,只是进院关门,跟了过去。 莬娘在灯下见自家相公面色惨白,身子微微发颤,身后还跟了个道士,不由得好生奇怪。 那日无尘无意见看到莬娘,本想下手,却被何栩坏了好事。莬娘对自己遇险之事一无所知,自然不认识无尘,只觉得自家相公平日里从不近僧道之流,不知为什么突然带个道士回来。 “这位道长是……”莬娘转头询问孙步云,却见他脸色更加难看,不由心中慌乱,向后退了一步,蓦然身子一麻,顿时动弹不得! “你要干什么?”莬娘顿时回过神来,眼见无尘阴恻恻的脸自眼前晃过,心中大骇,想要挣扎逃脱,却哪里动得了? “相公!”莬娘没有办法,惊惧之下只是呼唤自己的丈夫,希望他可以保护自己。可是很快这个希望破灭了。 她的丈夫只是缩在角落里,拉过袖子,遮住那张可鄙的脸。别说像个男人一般站出来保护她,此刻他抖得像一只鹌鹑! 无尘自怀中取出一块手帕塞在莬娘口里,免得她高声呼救,惊来旁人,然后将她移到床上。由于角度的关系,莬娘只能够用眼角的余光看着自家相公发抖的身影。 无尘冷笑着自怀中摸出一个匣子放在床头,取出一个羊脂玉瓶和一把锋利的小刀。而后用刀熟练割开她的襦裙,让她高隆的腹部袒露在外,口中更是念念有词。 莬娘又惊又羞,依稀觉察那道士是要对自己腹中的孩儿不利,不由得方寸大乱,泪眼中尽是乞求之意。 无尘对胎儿志在必得,又怎么会放过她,一面蘸取玉瓶中的猩红血水在莬娘腹部画符禁锢婴孩元神,一面缓缓举刀…… “喵嗷!”一声凄厉的猫叫惊破夜空,无尘只觉得脸上一痛,闪避开去却发现床前多了一只通体纯黑的猫,双眼幽碧,寒光四射,顷刻间化为一个怒目少女,手中匕首锋利,正是明颜! 莬娘见得明颜,犹如溺水之人抓住一棵救命稻草,心神激荡之下居然晕了过去! “猫妖?”无尘冷笑道,“手下败将居然还敢来送死?” “是送你这个妖道去死!”明颜恨然道,话音未平,已然出手! 两人斗在一处,房中拳脚纷飞,家具早被砸了个稀巴烂。 论实力,无尘自然占上风,但明颜发起狠来也非等闲之辈,这般缠斗下来,无尘倒是开始心慌了。 用傀儡调开劲敌,时间有限。适才用咒语禁锢元婴,必定引发元婴挣扎,若不能够在三炷香内取胎,婴孩要么胎死腹中,要么自产门出世,到那时便得物无所用了…… “孙步云,你动手!”无尘偷了个空档,将小刀扔在孙步云面前,只惊得孙步云面无人色。 “还在磨蹭什么!”无尘见他没有动弹,一面逼开明颜,一面厉声喝道,“误了时辰就功亏一篑,你可吃罪得起?!” “你是不是人啊,那是你老婆孩子!”明颜无法甩开无尘,气急败坏地喝道。然而似乎却没有任何作用。 她看到那个抖作一团的男人一边颤抖,一边慢慢爬过去捡那把罪恶的刀,惊慌失措的眼中更添了几分孤注一掷! 是的,对他而言,老婆孩子又算得了什么? 那只是个粗鄙的村女,原本就配不上他。 有了经略大人和童大总管的提携,以后有的是大好前程。 他可以再娶,可以娶汪大小姐,可以继承御医世家…… 他还年轻,孩子要生多少就可以生多少。 就算汪大小姐年纪大了,有了财势,多得是女人给他生…… 这个粗鄙的妇人和她肚子里的又算什么? 孙步云原本清秀的脸上露出一丝狠辣的笑意,一步一步挨到床边,用厨子看案板上的菜的眼神看着自己妻子高高隆起的肚子。 “你疯了?!”明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却疲于应付那极其狠辣的无尘道人。 阵痛…… 莬娘颤抖着睁开眼睛,她感觉得出孩子的躁动不安。 眼前是丈夫的笑脸,好久好久都没有看到过的笑脸,自从他把笑脸给了那个美丽高贵的汪大小姐,已经许久不见…… “相公……”莬娘满足的微笑凝固在嘴角,因为她感到一道冰冷的寒气刺入自己的肚子的同时,丈夫的笑脸上笼罩了一片猩红! 她听到丈夫歇斯底里的笑声,笑得像哭,甚至听到了肚子里的孩子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孩子……”莬娘叹息一般的声音渐渐遥不可闻,圆睁的双眼还在看着正在割裂自己身体的丈夫,看着他粗暴地把手伸进自己的肚子,抱出一团血肉模糊,然后空空的肚子像一个破旧的口袋一样瘪了下去…… 孙步云托起那个血肉模糊的婴孩,他自己的孩子,是个女孩儿,小小的手,小小的头,圆圆的肚子上破开一个大口子,却是刚才刀子贯穿莬娘腹部之时连婴孩也一并贯穿! 这个还没出世就被自己亲父刺死的女婴有着圆圆的大眼睛,和她母亲一样的,圆圆的,睁开的大眼睛…… 眼睛在看他。 孩子的,妻子的,同样圆圆的眼睛,都在看他。 孙步云身上蓦然一冷,手上无力,婴孩滚落床榻,撞翻了床头那个羊脂玉瓶,一大瓶猩红的血浆喷洒在孩子身上,红得发紫…… 无尘听得有异,转过头去,顿时惊骇万分,“你做了什么?!” 只见那沾染在婴孩尸体上的暗紫色血液在飞快地扩大,一时间分不出是混合了婴孩和她母亲身上的血液,还是因为那小小的羊脂白玉瓶在源源不断流出暗紫色的血液来,抑或两者皆有。 很快地,地上已经汇成一大摊血泊,翻滚着无数气泡,浮起来,又裂开去,每次裂开都发出咯咯的笑声——婴孩的笑声! 紫色的血似乎永远都流不尽,在地上漫延…… 孙步云的眼睛此刻也睁得很大,很圆,甚至眼角都裂开血口。他看到那紫色粘稠的血泊中在一下一下涌动着什么,感觉既笨拙,又莽撞。他的心跳得很快,也怕得要命,可是他一点也动不了。 因为那血液已经漫延到了他的脚下,黏黏糊糊,就像粘住小虫的蛛网一般柔韧,只是,像小虫一般被牢牢缚住的是他孙步云。 而后他看到一个个有着小手小脚的紫色的婴儿从血泊中浮现,挥舞着肉乎乎的胳膊,一步一步朝着他爬过来! 看到这些,孙步云已经连爬走的力气也没有了,因为他的身体很重很重,就像浑身挂满了铅块一样。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瘫倒在地上,无助地看着那些紫色的婴儿一个接一个慢慢爬上他的身体,从脚慢慢爬上来。像是一瞬间,又像是过了一百年这么久,每爬上来一点点,孙步云就觉得身子又冷了一分…… 耳边听到婴儿娇滴滴的笑声和惨烈的嚎叫声,只不过嚎叫的是他自己。 当紫色的血液爬到孙步云喉咙的时候,他悠悠想起幼时父亲向他解释名字的由来:孙步云,平步青云…… 然后那一张张紫色的小脸已经凑到了他的面前,带着天真稚嫩的微笑,张开布满利齿的嘴,开始一口一口撕咬他的脖颈面庞,扯下的淋漓肉块带着温度的血液融进那一滩紫色的血泊中,带起一阵颇为惬意的婴儿独有的满足笑声…… 明颜和无尘早停止了打斗,目瞪口呆地看着孙步云全身布满紫色的血液,如同一个巨大的破败人偶渐渐残缺,露出皮肉包裹的森森白骨! 最为可怕的是,他还没有死,非但是没死,对于疼痛的感知更是从来没有过的准确完整。而他无力挣扎,只有徒劳地看着自己被蚕食殆尽。 不过很快,他看不到了,因为他的两颗眼珠已经被啄食掉了。 看不见也不妨碍他的感知,绵绵无尽的痛楚和耳边那一阵阵天真无邪的婴儿笑声,已经渗入孙步云骨髓…… “小心!”明颜听得一声叫喊,身子一轻,却是何栩及时赶到,把她拉出屋去! 那无尘见机稍慢,却是来不及了,紫色的血液已经漫延到他的脚下…… 凄惨的嘶叫声中,无尘也和孙步云一般,渐渐消逝在那摊粘稠的紫色血液中,将血液的颜色染得更为浑浊…… 何栩叹了口气,抽出腰间的诛邪剑。明颜见状,忙一把拉住,“你要做什么?” 何栩沉声道:“这里邪气太重,只有一并净化了……” “不行,莬娘和孩子都是无辜的,你用诛邪剑镇邪岂不是连她们也一并灭了?”明颜摇头道。 何栩声音中带着几分哽咽,“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能贻害无穷啊……” 话音刚落,院内突然下起雨来,冷冷清清,弥漫着淡淡的酒香。雨滴穿透屋顶,滴落血泊之中,点滴都是凄清…… “是掌柜的。”明颜嘴角浮起一丝微笑,“浣魂露。” 夜色渐渐淡去,天边已有曙光。 那片阴冷的紫色血泊早已干涸,面上浮起一层鲜嫩的苔藓,裹着清晨的露珠,闪着紫亮的光。 一片生机盎然。 谁也猜不到那片紫苔下隐藏着什么样的故事…… 翌日 鱼姬的酒馆人声鼎沸,坐了不少客人。 明颜偷眼朝堂子里看了看,低声对鱼姬说道:“掌柜的,龙捕头把手下的弟兄带来了,崔将军也把小的们带来了,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鱼姬偷笑道:“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不多时,一个俊俏的女孩儿揭开珠帘走了出来,腰上系了块漂亮的围裙,微红的脸上带着几分羞涩。 “小栩怎么穿成这个样子?”明颜沉吟片刻,恍然大悟,“你……” “嘘~~~”鱼姬自柜台下亮出半柄木剑,“这是抵押的酒债啊,昨晚的浣魂露可是下了老本呢……” 何栩端着托盘,走过一个青年男子的身边,听着他有节奏地敲着酒杯,终于停下脚步。 他的脸上始终带着捉狭的笑容,低声说道:“你还欠我一个人情呢……” 七月七,相传是一年一度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 每年的七夕乞巧,对于汴京的少女们,都是一件相当重要的大事。 依照俗例,多是呼朋引伴约上几个手帕交在自家后院备下香案瓜果点心,焚香祝祷,而后将捕捉到的小小喜蛛收纳在特定的小盒之内。倘若第二日打开小盒,看到喜蛛结网便谓之得巧。如果蛛网疏密圆正,便意喻身受织女眷顾,心灵手巧,兰心慧质,更有望得一如意郎君。若是新嫁为人妇的,也可借此机会向织女求得早生贵子的好意头。 这一天,男人自然不会去凑女人们的热闹,因为这一天传说也是魁星爷生辰,魁星庙的大戏开锣,自是精彩非凡。当然,也有不图热闹只求功名的读书人会挑在这一天祭拜主掌考运的魁星爷,希望求得庇佑,考运亨通,在来年的大试中一举夺魁。 只是平平常常的一天,但因为人们的希翼憧憬各异而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 对孩儿们来说,这不同寻常的一天最大的盼头就是汴京街边摊档上卖的名为磨喝乐的小泥偶。那磨喝乐大多手持莲叶,身着莲叶裙,虽是土胚捏制,却都做得肥肥胖胖,甚有福相,面上描彩更是精致。一手抱上一个磨喝乐,一手抓上几个油面蜜糖的乞巧果子,便是孩儿们这天的行头。 谁抱的磨喝乐更大更精致,谁家的乞巧果子更甘美爽口,也成了孩儿们嬉笑攀比的资本,汴京街市上时时响起孩儿们稚嫩的童音,或嬉笑阵阵,或朗朗而歌。 “七月七,牛郎会织女,喜鹊架桥……” 孩童拍着手,在街口唱谣嬉戏,往来奔走。 明颜靠在门楣上呆望片刻,突然转过头去,“掌柜的……” “啥?”鱼姬眼睛依然盯着账簿,手中算盘拨得飞快。半晌没听见明颜言语,放下手中的活计抬起头来,却发现明颜看着街边游戏的孩童发呆。 “你没问题吧?”鱼姬翻了翻白眼,心想自上回那疲懒狐狸被何栩惊走之后,便一直没有回来,虽说还有一大笔酒钱未清,他这一去馆里倒也没那么聒噪,反是这明颜丫头开始不对劲了。 “没……没事。”明颜摇摇头,回到柜台边,“掌柜的,今天晚上听说是牛郎会织女呢。” 鱼姬哑然失笑,“怎么,你这迷糊丫头也想学人家乞巧拜月求个好相公啊?” 明颜呵呵一笑,“那倒不是。可是掌柜的,真有牛郎织女鹊桥会的事情吗?” “当然有啊。”鱼姬长长呼了口气,伸了个懒腰,“挺难的,一年才见一次,各自守在天河两岸,可望而不可及。不过都还算幸福了,至少可以远远看上一眼,已经好过很多人了。” “还有人比他们更惨的吗?”明颜接口问道。 鱼姬怆然一笑,“当然,至少他们还有希望。”她起身自架子上取下一个琥珀瓶,就着两只杯子斟上,顺手递了一只给明颜。 明颜看着杯中清到极致的酒水,嗅了嗅,却全无半点酒味。“掌柜的,怕是弄错了,这是水,不是酒。” 鱼姬笑笑,“尝一口就知道了。”说罢将酒杯送到唇边,浅浅噙了一口,眉头微皱,片刻方才咽下,眼中泪光隐隐。 “掌柜的……”明颜吓了一大跳,“你没事吧?” 鱼姬淡淡一笑,“没事,只是品出酒中真味,觉得有点感伤罢了。你也试一口。” 明颜嘟囔道:“我就不信喝酒会喝出泪来。”说罢一扬头,将一杯酒都倒进口中。那酒水一入口,顿时如火如荼,难受非常。明颜暗叫上当,张口要将酒水吐出来,却不料鱼姬伸手捏住她的腮帮,哪里吐得出去? 只觉得那口酒水在喉舌之间冲撞往来,辛辣中更带凄苦,好不容易下得喉头,心头却不知为什么怅然若失,不觉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鱼姬松开手来,掂起自己的酒杯,好整以暇地看着明颜用袖子抹泪花,唇边浮起一抹浅笑。 好半天,明颜心情平复,方才开口问道:“这酒为什么让人喝了想哭?好生奇怪……” “也没什么好奇怪的。”鱼姬懒懒地倚在柜台边,把玩着手里的琥珀瓶,看着瓶中所剩不多的酒水幽幽叹了口气,抬头看看天边的金色霞光,放下酒杯,“今儿过节,早些打烊,正好出去走走。” 明颜应了一声,心想莫非掌柜的也打算去那葡萄架下听牛郎织女的私房话不成? 夜色如水,繁星如缀。 鱼姬拂袖灭了檐下一长排灯笼,留下旗帆旁边的一盏,隐约照亮倾城鱼馆的招牌,转头见明颜快手快脚地封上门扉,眉目间尽是期待。 “走吧。”鱼姬心知她是打定了主意要跟去,也懒得多说,右腕一翻,手里多出一只琥珀瓶,递给明颜,“酒快没了,正好去取点回来。” “哦。”明颜快步跟上鱼姬,不时偷眼看看夜市的繁华景象,只见众多情侣在街市游历穿行,欢声笑语起伏跌宕,心想到底还是人间热闹。 鱼姬与明颜顺着御河而下,一路上也遇到不少少年情人在河畔对月谈心,郎情妾意。好不容易到了一处暂无人烟的河堤,鱼姬捏了个分水咒,只见那段原本恬静的河面顿时一分为二,现出一个深邃的通道来。 明颜早见过这分水换景之法,见鱼姬飞身跃入,也将身一纵跟了上去。虽未睁眼,也听得周围水流激荡,直到双脚踩上实地,方才睁开眼来。 只见四周俱是芳草萋萋,夏虫唧唧,更无半点人烟,暗黑天幕上的星河格外清晰,照得脚下干涸的石沟一片银白。 “这里很美啊。”明颜叹道,沿着石沟向上走了好几步,“掌柜的,你不是说来取酒水吗,这里连水都没有,又哪里还有酒?” 鱼姬淡淡一笑,“泉眼在上游,还有几步路程。”说罢踏着石沟里的卵石向前行去,山间微风掠起几片草浪,更有无数幽幽的萤火上下游弋,恍若仙境。 明颜兴冲冲地跑在前面,不时伸手去掬身畔的萤火虫,再任由它自手缝中逃逸,自得其乐。直到她不小心撞上一根坚硬粗糙的石柱,才停了下来。 第十一话 食肉嗜血的妖怪 那石柱很奇怪,像是被人凌空斜斜深插入地面,露出地面的部分也有一人高,表面早被雨水侵蚀得千疮百孔。 “哎呀,什么破石头,好死不死地杵在这里,想撞死人啊。”明颜不悦地嘀咕道,顺便重重踢了一脚,却撞得脚丫生痛,那看似破败的烂石头更硬过铜墙铁壁。 鱼姬摇了摇头,心想这丫头的急性子大概是一辈子都改不了。“还是算了吧,要是妖王鼍刖的断山锏这么容易就让你踹断了,你也不会留在我这里。” “妖王鼍刖?”明颜眨了眨眼睛,“什么人啊?很厉害?” 鱼姬笑道:“这里原来叫修罗泽,气候阴湿,方圆五百里的妖魔精怪不计其数,能够一方称王的自然不差。”她移步绕石柱一周,伸手拍了拍那无比粗糙的砾石表面,“想不到过了一千年,断山锏还屹立不倒,难怪一路行来方圆五百里还算太平。” “这么说来,那个叫鼍刖的是只好妖了。”明颜问道,“可是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过他的名字啊?他去哪里了,得道成仙了?” “成仙?……哈哈,成仙有什么好?妖总想修成仙,殊不知天界冷清,哪里比得世间逍遥自在,那群高高在上的神仙也不见得就逍遥快活胜过芸芸众生……”鱼姬叹了口气,“也难怪,一千年前的事情,那时候你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呢。” 明颜哪里明白鱼姬话里有话,只是垂首道:“掌柜的总说成仙不好,可谁又不想成仙?不用躲躲闪闪地做妖精,不用怕终有一天老死重堕轮回,还可以受世人尊重供奉……明颜只是只微不足道的小妖,成仙只是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梦罢了……” 鱼姬见她言语之间颇有些抑郁,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路是自己走的,能否成仙并不重要。妖又如何?人间有句话叫英雄不问出处,只要所作所为光明磊落,就不比仙人卑微。便是妖王鼍刖也曾经只是个卑微的小妖而已,你也不用妄自菲薄。” “小妖?”明颜闻言抬起头来,面上尽是不可思议的神情。 “没错,小妖。”鱼姬喃喃道,星光月色下那早已经石化的断山锏似乎还在闪着荧荧白光…… 他曾经只是五百里修罗泽里最普通的一只鼍。在他身形尚未长成之前,他每天都过得很小心,因为沼泽上盘旋的老鹰很中意他那并不坚固的皮下包裹的血肉,便是大一点的蝮蛇也可以轻松绞杀他,一饱口腹,甚至巨大的同类也是致命的威胁。他必须小心翼翼,用最快的速度猎取足以果腹的食物,再把自己深藏在泥浆之下,躲避无数天敌的猎杀…… 这种战战兢兢的日子从他自蛋里爬出来的那一刻开始,就一直没有停歇过,尽管此时他的体形和力量早胜过幼时百倍。从最初的捕食青蛙虫豸果腹,到不眠不休潜伏在泥沼之下,用他铜锏一样的巨尾将一头强壮的花斑猛虎扫落泥沼,再一口咬碎猛虎的头颅…… 如果说有一样没变的,那就是弱肉强食的定律。 这样不知道过了多少年,终于在一个月圆的夜晚,他突然发觉自己老树似的皮甲开始发痒松动,忍耐着剧痛在岸边的砾石上磨砺之后,他从一直跟随自己的那层厚甲中爬了出去,甚至可以像曾经见过的人一样站立起来! 那一刻,懵懂如他也知道自己不再是一头普通的鳄鱼,而是修形的妖怪。 这个世界本无公平可言,有人生来显贵,有人生来贫寒,便是妖物精灵,也因出身分了三六九等。没有显赫的家族,没有沾亲带故的仙家提携,也并非什么汲取天地灵气、得天独厚的灵兽,毫无疑问,他是最卑微的那一种,卑微到连名字都没有…… 他曾经见过修罗泽里的妖王蛟戮出游,如何前呼后拥招摇过市,如何勒令领地上的妖怪精灵将各自辛苦修行的妖力上供,稍有不如心意,就被蛟戮一口吞下肚去。 蛟戮可以这样肆无忌惮,不光是因为他拥有强大的妖力,也因为他与龙王本是血亲。有这层关系,众妖就算不甘受他鱼肉,也不敢相逆,要么谄媚相侍,要么迁居他处,剩下的多是深居简出,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所以他突然明白,在妖精的世界也一样是弱肉强食。 他不要做别人口中的肉,也不屑趋炎附势做妖王的走狗,所以他花在修行上的时间比其他妖怪多出一倍,除了觅食之外,他都藏身于巢穴中刻苦修行,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大,不用仰人鼻息。 鼍刖,是一个记号,也是一种志向。他知道有朝一日,鼍刖的名字必然响彻妖界,不在蛟戮之下,尽管那时候他还不太懂什么叫做抱负。 修行中根本觉察不出岁月的飞逝,几百年过去,鼍刖的苦修也有所回报,功力增长,一日千里,终于有一天,他用自己的鳄尾炼就了一件称手的兵器——锏。 虽然来于自身,第一次使用的时候,他并不十分了解它的力量,舞到忘形,一锏砸向修罗泽边的山崖,结果一声巨响,将山崖一分为二,当真是无可匹敌。在最初的惊讶咋舌之后,鼍刖给自己的兵器取了个名字叫断山锏,很是欢喜。 他并不知道那惊天动地的一锏不但砸断了山崖,还惊动了蛰伏修罗泽深处的妖王蛟戮。 原本鼍刖一直深居简出,蛟戮向来只知道享乐,也不知道有他这号人物,而今断山锏一出,鼍刖的实力可见一斑。一山不容二虎,妖王蛟戮自然容他不下。 往来相斗几次,一面鼍刖刻苦日益精进,一面妖王蛟戮疏于修行,蛟戮虽略胜半筹,倒也伤鼍刖不得,任他全身而退…… 如此一来鼍刖之名在妖界声名鹊起,群妖私下都道鼍刖年纪尚轻,而妖王已日渐老迈,假以时日鼍刖必定能够取蛟戮而代之,成为修罗泽的新妖王。此话传到耳中,蛟戮更是恨之入骨,只是一时间也杀他不得,唯有变本加厉欺压旗下的妖精,掠取妖力以供己用,等待时机诛杀鼍刖。 时有小妖不堪蛟戮肆虐,偷跑投奔鼍刖。然而鼍刖虽有扬名立万之心,却无自拥为王之念,早年刻苦修行只为自立自保,一身傲骨自然看不起以奴才自居的妖精们,加上生性冷淡,对妖精们不予理睬,久而久之,群妖皆道其狂妄,无人敢去亲近于他。 鼍刖也无他念,居于浅泽之中,不涉足蛟戮所居的深泽,每日仍是刻苦修行,闲暇在浅泽游弋,虽形只影单,茕茕孑立,日夜磨砺断山锏,似乎多了个不说话的同伴一般,也自得其乐。他话也不多,一直以来,所见的活物不是他捕食的猎物,就是不同道的妖精,会不会说话也无关紧要。 他一心修行,不羁于外物,偶尔出游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深泽与浅泽交界处的水面上多出来一座水榭,枯竹搭建,纱帘低垂,也不知道住了什么人在里面。只是在难得一见的晴天里可以看到摆在栏杆上的花盆里一株不知名的幽草,裹着晶莹剔透的露水,在阳光下青翠欲滴。 像修罗泽这样的穷山恶水,多的是瘴气阴湿,能够在这里住的自然不是常人。 鼍刖虽不感兴趣,时常路过也免不了多看一眼。不过很奇怪,以他的眼力,居然无法穿透那帘细纱,看清里面的情形,只是知道离水榭越近,水越清,越冷…… 水至清则无鱼,更养不出青蛙虫豸,实在不是觅食的好去处,况且这里离蛟戮的水宫比较近,即使他不太忌讳妖王,也不愿惹上不必要的麻烦。要填饱肚子,浅泽中也有不少美味的食物。对他而言,更为中意的是岸上的血液有着温度的猎物。 他喜欢和从前一样,隐在岸边的浅水中,静静等待耐不住干渴的猎物到来,再出其不意一口撕裂对方的皮肉…… 或许有些凶残,但对一只食肉嗜血的鳄鱼而言,只是遵从天性罢了。 然而,这一天性近来却少有成功的时候,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来他巢穴附近浅滩喝水的动物少了很多,到后来居然十天半个月也看不到一只。 鼍刖心中虽有疑惑,却无人可解,这次一连等了三天才见到一头花鹿,他心头欢喜,只等它走得近了就将这送上门的鲜肉祭祀自己的五脏庙。 不料那花鹿还未靠近,旁边芦苇丛中突然射出几粒石弹,惊得那花鹿掉头就跑! 到嘴的鲜肉任凭是谁也不会轻易丢弃,鼍刖心中着恼,现出人形,飞步直追,眼见那花鹿近在眼前,正要一把擒住,却听得背后有物破空而来! 鼍刖反手一抓,手里捉住一枚坚硬的石弹,猛地转过身去,却见一个绿衣少女正手执弹弓,隐在芦苇丛中。在这光景,那花鹿早一路狂奔去得远了。 “哪里来的野丫头,为何惊走本大爷的花鹿?”鼍刖心头气恼,面露狰狞。 那少女也不答话,见势不对,转身就跑。 鼍刖也未多想,下意识地紧追不放,两人一追一逃,不多时已出了浅滩的芦苇丛,上了岸边斜坡。 那少女眼见鼍刖越追越近,惊慌之中将足一顿,顿时化为一道轻烟潜入土中。 鼍刖一把抓了个空,挖地三尺也不见那少女踪影,心知是遇上了的精怪,而今早已经土遁远逃,哪里还抓得到?无端端让人坏了口福也报复无门,鼍刖唯有自认倒霉。 自那之后,鼍刖便时常见到那少女在岸边活动,每每有猎物到了浅滩,都被她使计惊走,鼍刖与她打过多次照面,每次都是眼看就要将她捉到却被她险险逃脱,土遁而去,不知所终。 鼍刖一时也拿她无法,好在水中也有鱼虾螃蟹,倒不至于挨饿。 说来也是奇怪,这般追追逃逃,虽然没了鲜美肉食,日子倒也不再似从前枯燥乏味。 到了后来,似乎形成了习惯,鼍刖一到清早就去那水边候着,等那少女来搅局,象征性地动动手将她逐开,第二天那少女又会如期而至……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个月,当他在那少女的阻挠下依然捕食了一头小鹿之后,第二天少女没有出现,第三天、第四天也没有出现。 无人搅局,鼍刖应该高兴才是,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反倒怅然若失,坐立不安。终于在第五天他离开了沼泽,化为人形上了岸。 天性使然,向来少有远离沼泽的时候,所以鼍刖对沼泽外的山地并不熟悉,走出三里地便见前面一森林,茂密非凡,只是在林边立了一长排篱笆,蜿蜒而去,不见尽头。 有这么一长排篱笆,难怪这些时日到泽边喝水的动物如此之少。 鼍刖了然于胸,顺着篱笆前行,不多时,果然见那绿衣少女正在编葺篱笆,身边还有一大堆山藤竹蔑。 鼍刖暗自好笑,心想要立一长排篱笆把整个林子都围起来,只怕不用个十余载也不成,这等办法够笨,却也要些毅力才能做到。明知不可而为之,倒和自己先前闭门苦修的傻劲有几分相似。 正考虑是否要现身吓她一吓,却见一只獐子一路跳跃,直冲篱笆而来,鼍刖心想果真运气,偶尔上岸也会碰到这样的美味佳肴。 哪里知道没等那头冒失的獐子蹦出篱笆,就见那绿衣少女握着竹蔑一阵挥动,清叱一声:“怎么又是你这冒失鬼,上次才给你说过怎生又忘了?” 獐子哪里懂得人言,吃她一吓,顿时掉头跑回林中。那少女面露几分无奈,口里嘀咕道:“老是想往那边跑,难道就不怕做了鳄鱼妖怪的点心?要是被吃了,就没人可怜你了……” 鼍刖心知她说的妖怪正是自己,弱肉强食本是天经地义,吃了就吃了,又有什么好可怜的?原本平日对自己妖怪的身份不是如何在意,而今听她口气,倒觉着有些刺耳。 只见那少女十指如飞,片刻不停地绑扎竹蔑,想是铁了心要断了他的食路口福,鼍刖心头颇为着恼,心想既然你认定本大爷是无恶不作的妖怪,索性便恶到底,待我先平了你这排破烂篱笆,再叫你好看!这厢打定主意正要出去,却突然停了下来。 不是他突然改变了主意,而是觉察出四周妖气森森,想是有不速之客来到。他素来不喜欢横生事端,于是将身一闪,躲在一棵大树之后,静观其变。 那少女也觉察出有些不对,放下手中的竹蔑四下张望,屏息片刻,突然脸色一变,发足狂奔! 刚迈出两步便见前方地面浮动,似乎地下有什么东西正直冲过来,快如闪电! 那少女惊呼一声,纵身而起,想要跃到树上躲避,不料那地面一声轰鸣,一段黑黝黝的物事自地面弹射而出,转眼间将那少女的腰身缠住!那少女挣扎不得,顿时被扯得摔向地面,跌得七荤八素! 一阵妖异的怪笑声中,一个颇为冶艳的妇人出现在裂开的地缝上方,墨色纱裙拖弋数丈,裙脚牢牢缚在那绿衣少女腰际。 鼍刖认得那妇人正是妖王蛟戮身边的宠妾媚十一娘,乃是条千年的黑蛇精,原居于东海之滨,性本奸猾,自打搬来这修罗泽跟了妖王蛟戮就越发凶残,教唆蛟戮盘剥小妖也是她的主张。只是而今见她跑来与那黄毛丫头为难,倒是有些奇怪。按理说妖王手下喽罗甚多,便是要向小妖收常例,也用不着媚十一娘亲自动手。 正在疑惑之间,听媚十一娘娇声笑道:“小落妹子,自打你移居天界,咱们姐妹也有好几百年不见了,怎生一见面就如此匆忙?” 那绿衣少女也不答话,见媚十一娘妖妖娆娆渐渐走近,面色变得几分苍白,身子微微发颤。 媚十一娘玩味着对方脸上的恐惧,慢悠悠绕着那名叫小落的少女转了一圈,“啧啧,果然出落得一身灵气……只是为何依旧如此不济,全无半点仙家的能耐?” 鼍刖一旁听得此言,心念一动,难怪总觉得那丫头和一般精怪不同,莫非真如媚十一娘所言?但也不一定,若真是仙界中人,必定如传闻中有灵珠护身,绝不可能让一般妖怪欺近身来。先前与之相斗,确实也是十分不济,只有逃生之技而无招架之力,哪里像是高高在上的仙家? “你……你想怎样?”小落颤声问道,看着媚十一娘轻轻拈起自己的一束发丝闭目一嗅,更是惊得魂飞天外,“你……你……” “千年碧雩草,食之可青春永驻,返老还童。”媚十一娘幽幽叹了口气,“何况妹子你还沾过天界的仙气,没准可以让我家大王换鳞长角化身为真龙……也别怪姐姐狠心……” “我呸!”小落啐了一口,怒目以对,“要吃就吃,少在这里惺惺作态!” 媚十一娘也不着恼,笑得甚是妩媚,“既然妹子这么说,我也省了客套。随我去见大王,说不定大王一时高兴,留你一段根须也不一定。” 笑声仍在,媚十一娘脸上早换了凶狠模样,手里现出一段手指粗的红绳,将小落牢牢缚住,不耐烦地推搡了一把,“便是磨蹭也无用,走!” 那小落怒目以对,但肉在砧板,只有任人鱼肉,被媚十一娘步步紧逼,向修罗泽水中走去…… 媚十一娘心头欢喜,近日妖王身边多出几个年轻貌美的妖姬,极尽邀宠之能事,如何及得她今日这般造化?这仙草之精煞是难得,献与妖王自然可博欢心,远远强过以往费力督促众小妖交纳常例。 这般盘算,自然喜不自胜,身在浅泽之中,心早飞回了深泽之下的妖宫。不料行到半路,突然觉得水面乍然浑浊,四周妖气森森,却是水下来了强敌! 媚十一娘暗叫声大意,这修罗泽中妖魔没有一千总有八百,个个都铆足了气力讨好妖王,别叫个犯了红眼病的将这宝贝劫了去,落得个为他人做嫁衣裳! 心念百转之间,媚十一娘早一把抓紧小落肩头,一面四下打量水域,只见四面泥水浑浊,哪里看得清楚,只是觉得水流渐平,似乎来人去得远了。 媚十一娘正要舒一口气,蓦然听得一片哗啦水声,转过身去,只见水桶般粗细的一段枯木似的巨物正自顶门飞砸下来,表面棱刺戟张,无比犀利! 媚十一娘也不是好相与的人物,松开小落,将身一抖,亮出一把寒光闪闪的蛇形剑,挥剑直撩而上,誓要将来物挥作两段! 那物原本直砸而下,行到半途突然变了方向,斜斜抽向一边的小落,去势不减。 小落早惊得面色惨白,又被红绳五花大绑,哪里避得开去?心道此番休矣! 不料那物近得身来,却只是擦身而过,劲风凌厉,小落顿觉身上一轻,原本紧缚在身的红绳早被截作几段,自身上脱落下来。 小落心头一喜,知道有高人相助,忙飞扑出去,展臂游向远处的枯竹水榭。 媚十一娘哪里舍得到手的宝贝逃了去,一声尖啸,现出原形,身长数丈,遍体黑鳞覆盖,巴斗大的头上一张血盆大口,红信急吐,直扎入泥水之中,只见水面波浪滚滚,直向小落扑去! 眼见便要一口将小落吞下,突然蛇身一挣,数丈长的身躯已飞身而起,直摔向岸边的土地! 只听得哀呼一声,媚十一娘重重摔在坚实的地面上,跌得七荤八素,现出人形后发髻散乱,狼狈不堪。 媚十一娘咬牙切齿,张目一观,只见泥浆中一道水线奔东南方而去,快如闪电,而远处扑腾的小落已游至水榭,正攀着水中的竹梯而上。 媚十一娘识得那段刚猛无匹的“枯木”乃是一段鼍尾,自然猜到刚才出来搅局的就是盘踞这浅泽的鼍怪,以往听传闻,也知道那鼍怪的厉害,只是没想到那鼍怪居然敢来坏妖王的好事。若是争食那千年碧雩草,却为何放她离去?而今那鼍怪去得远了,那丫头却不知道为什么不避走他处,反而躲进那破水榭?这五百里修罗泽是她蛰居之地,本就熟悉,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这座简陋的水榭来,若是有什么厉害的人物在里面,应该感应得出来才是…… 虽是处处透着古怪,媚十一娘自恃千年道行,也没把那破水榭看在眼里,心想既然那搅局的鼍怪已去得远了,也不必再避忌许多,索性铲平那水榭,将那丫头找出来。 媚十一娘先前在水里吃了亏,小心了许多,也不走水路,只化做一道黑烟灌将过去,不多时绕那枯竹水榭转了一圈,化为人形,轻飘飘地落在水榭的露台上。 正如她先前感觉的一样,没有察觉到一丝气息,最奇怪的是连先前逃进去的丫头似乎也不在里面。那幅薄如蝉翼的绢纱不知为何无法看透,只在水面微风的吹拂下不时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的家具摆设,全是枯竹造就,很是简朴。 四周很静,媚十一娘心头却莫名地感觉几分胆怯,正犹豫是否闯进去,就听里面一阵咳嗽,却是个苍老的女声,咳得声嘶力竭,似乎是病入膏肓。 “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那个声音很是沙哑低沉,对媚十一娘而言既陌生又隐隐在哪里听过,蓦然觉得甚是不妥,心头发颤,第一反应便是纵身而起,落在远处的水域里,现出原形飞速游向远处! 直到拼力逃出三十里,媚十一娘方才觉着浑身酸软乏力,恍如大病一场…… 而水榭四周依旧清明,唯有风吹微漪层层相叠。 “她逃远了。”小落纤纤素手掀开纱帘,极目远眺,片刻后转身言道。 “咳……咳……罢了,罢了。”水榭内的人艰难地咳嗽一阵,气息渐缓方才抬起头来,却是鸡皮鹤发、满脸皱纹的一个老妪。许久方才缓声道:“那蛇妖绝非善类,小落你下次出去可得多加小心……莫要远离水榭,以免鞭长莫及……” 小落顺手放下纱帘,微微一笑,“烦劳姐姐担心,小落加倍小心在意便是……姐姐今天觉得如何?身子可有起色?” 那老妪叹了口气,“比前些时日已好过许多,此地瘴气极重,正可补缺失灵珠之虚……相信假以时日,终会恢复……只是而今还离不开这水榭,看到你遇险也无能为力……” 小落柔声道:“姐姐切莫如此,只怪自己学艺不精……话又说回来,今天看到附近的清明水域比之先前更宽出许多,若非姐姐的结界向外扩张,我也难以这么快脱险。” 那老妪摇头叹息道:“你原本应该安居仙界修行,以期早日列入仙班,也不必跟着我来这险恶之地。” 小落淡淡一笑,“姐姐如此说话却是见外了,你我姐妹数百年情谊岂是区区仙籍可比?小落本是跟随姐姐寄居仙界,既然姐姐决心要走,小落也无留下之理。小落只是担心……” 那老妪拍了拍小落肩膀,扬声道:“自毁灵珠诈死避世时便知道今日的结果,自轮回不转之后这世间六道虽另立规则勉强维持,但种种迹象却无法视而不见,更何况昔日故人一个个要么行踪成谜,要么世间飘零,又如何心安理得地做那金漆玉镶的应声虫?虽然现在辛苦一点,若是顺利度过这些时日,至少以后不必缚手缚脚,违心行事,倒是你……” 说到这里,她风干橘皮也似的脸上露出几分忧色,“我算到你会有次大劫,可是而今法力缺失,却算不出具体情形……近些时日如无必要,还是别再随便出去涉险,等到我功力恢复也好保你周全。”言毕又是一阵咳嗽。 第十二话 娶亲 小落自桌上斟了杯茶水送到老妪的手边,语气反倒轻松自在,“若是天数所定,那也只有坦然受之,姐姐不必为小落劳神。” 老妪叹了口气,“虽然只在这里待了几个月,也知道周围凶魔恶妖层出不穷。加上那妖王倾轧,群妖为求自保上行下效,层层剥削下去……此地虽仅五百里,但群妖的怨气却是大得惊人。你也知道自己的来历,刚才走了那蛇妖,只怕此后多事,总之万事小心。” 小落点头称是,片刻突然言道:“姐姐,刚才危难之时幸好有只妖怪出手相救,可见这里的妖精也不全是那媚十一娘一般的恶妖。” 老妪颔首道:“那头鼍怪虽然道行尚浅,但根基颇厚,若是继续修行下去,戒除杀念,相信前途一定不可限量。” 小落闻言望向帘外远处灰蒙蒙的一片水雾,嘴角浮起一丝微笑…… 对于鼍刖而言,记忆中的修罗泽少有水雾消散阳光普照的时候,而近日来修罗泽的天气却是一该改往日的阴霾,饱餐一顿之后摊在岸边晒晒太阳,自然是惬意非常。 沙地暖洋洋的,就连风也是暖洋洋的,暖风中传来一阵阵清哨声,说不上什么韵律,只是透着说不出的生机。 他知道是她在堤岸的树梢上吹草叶,呜哩呜哩…… 自从那日之后,再也没有猎物靠近他的猎食圈,因为那个叫小落的丫头每天都隐在那青翠的树冠上吹着呜哩呜哩的曲子。 他枕着自己的双臂,在阳光下眯缝着眼睛,可以看到她的绿色裙带迎着暖风飘动。 也许他应该将她赶得远远的,免得因为她走失了有着温暖血肉的猎物,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半点怒意,只想在这草叶声中晒着太阳暖暖地睡去…… 暖暖的,就像从前还在那只埋在沙中的蛋里一样。 悠悠的草叶声渐渐消停,鼍刖意兴阑珊地睁开眼睛,“天还没黑,为什么不吹了?” 小落立在枝头,随着清风上下浮动,“我在看东西。” 鼍刖纵身落在树冠上,本以为这一举动必定将她吓个半死,不料小落依旧是头也不回,只是遥指远处的山道,娟秀的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鼍刖与她并肩而立,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却是那崎岖的山道上走着一个青年男子,胸前佩戴着大红花球,牵着的老马上还驮着一个头盖大红盖头的女人。女人低垂着头,任男人小心地扶着,生怕这坎坷路将她颠下马背…… “老马的肉不好吃。”鼍刖回想起从前捕食过商队的脚力,半晌评价道,“还是驴肉好点。” 小落叹了口气,“你怎么只知道吃?难怪姐姐说你杀性重……” “妖怪杀性自然是重的。”鼍刖仰天一笑,“你每天来坏我好事,难道就不怕我吃了你?” 小落抄手笑道:“要吃早就吃了,又怎么会从媚十一娘手里救我?何况……” 鼍刖故意露出一口利齿,“何况什么?” “何况你又不吃素。”小落嘻嘻一笑,依旧转头看那山道上的男女。 鼍刖看她心无旁骛的样子,没有半点畏惧,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见一阵山风卷飞了那女人头上的大红盖头,那个男的慌慌张张伸手去抓,结果抓了个空,在山道上追出几步,神情颇为狼狈。 “有什么好看的?”鼍刖平素少与人打交道,哪里知道人间的婚嫁礼节,一时间玩心大起,挥袖一卷,顿起一阵妖风,将那原本要飘落在地的盖头卷了起来,片刻之间已经纳入掌中。“就一块破布,有什么稀罕?还这般顶在头上。”说罢一展盖头,直接搭在自己头上,左右晃动,好不得意。 小落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想要扯将下来却被鼍刖躲了开去,无奈顿足嗔道:“人家新娘子才顶的红盖头,你跟着掺和什么?还不快还给人家。” 鼍刖咧嘴笑道:“偏生她顶得,我就顶不得?” 小落几乎笑岔了气,半晌才直起腰身,“女儿家出嫁才顶这红盖头,你又不是女儿家,自然是顶不得。” 鼍刖认真思考了片刻,“原来顶块破布骑匹老马就叫出嫁……出嫁了却又如何?” 小落歪着头看了他半晌,心想也不知道是该夸他本性纯良还是应该笑他没见识,“想知道如何,何不把盖头还给人家跟去看看热闹?” 鼍刖闻言心说有理,手一挥,那盖头又飘飘摇摇乘风而去,落在远处的山道上,只见那新郎倌快步奔了过去,拾将起来拍打灰尘,回到新娘身边,小心翼翼盖在娇妻头上,牵了马匹继续上路,丝毫不曾觉察后面跟了两个不请自来的喜客。 到了目的地,天色已然尽黑,想来这对新人都是贫苦出身,新婚大喜也只得旧屋一间,偏居山中,连个道贺的宾客也没有。 鼍刖心道鬼影都没一个,哪得什么热闹可看,却见小落在窗边招手,于是跟将过去看着两人就着两只红烛叩拜天地,引颈交杯,偎在一起说着体己话儿,说不出的恩爱。想要继续看下去,却被小落红着脸拉了离去,走出半里路方才听小落摇头叹息道:“都道人世繁华,想不到也有如此孤寂的,好在现在是璧人一双,不再各自孤零寂寞……” 听得孤零寂寞四字,鼍刖心头没来由地一紧,原本以为世间就是如此,孤零零来,孤零零去,从前不觉得如何寂寞,而今却觉着冷清非常,眼见月上树梢,突然问道:“你可是要回去了?” 小落闻言心念一动,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回答,蓦然听得身后几声惨呼,虽然相隔甚远,却是自那对新人的茅屋传来! “好重的血腥味!”鼍刖目光一寒,转头见小落神色凝重,早快步奔将回去,于是将身一纵赶在前头,片刻之间已到了茅屋之外,眼见屋内烛火全无,腥气大盛! 鼍刖早知那对新人无幸,下手更无顾忌,铁腕翻转,亮出断山锏,撩拨之间那间不甚牢固的茅屋顿时散作几片,泥灰草屑纷飞,沙尘中露出一个瑟瑟发抖的身影,头顶长耳双垂,红眼板牙,却是只道行低微尚未完全成形的兔精。 那兔精手里捏了把匕首,正扯开那新郎的衣襟准备剖取心肝,乍然见到鼍刖,早吓得魂不附体。那新郎脖子上开了条口子,鲜血喷涌而出,地上早染红了一,难怪血腥之气甚重! 而那新娘倒在一边,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大王饶命……饶……”那兔精颇为伶俐,只道鼍刖为血食而来,慌忙扯过那新郎的身体,跪伏于地,“小的将这两人献给大王,只求大王念在小的修行不易,饶小的一条贱命……” 鼍刖闻得腥气,也觉着腹中饥肠辘辘,他素以血食为生,原本不用忌讳,突然想起小落就在身后,知她不喜自己杀生,即便是捕食獐子、花鹿也要干涉,更何况是两条人命。既然她觉得自己并非坏妖,终不能贪那口腹之欲,叫她小瞧了。 “休得胡言!”鼍刖沉声喝道,“你这小小兔精何时开始开荤食肉,居然连害两条人命?” 小落赶到近处,见鼍刖出手制住妖精,忙迎了上去,先检验那新娘,确认只是受惊过度昏厥过去,方才自兔精手里接过那新郎,点按穴位止住流血。饶是施救及时,也早已经失血过多,气若游丝。 那兔精只是一味磕头求饶,颤声言道:“大王明鉴,小的茹素为生,本不敢伤及人命,奈何为狼妖所逼,不得以才杀生上供,换得一时苟延残喘……求大王垂怜……” 鼍刖眉头一皱,“可是沙堤南岸的狼妖?” 兔精伏地颤声道:“……正是……大王圣明……” 小落闻言抬头问道:“莫非那狼妖来头不小?” 鼍刖冷笑一声,“也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妖罢,被泽里的蛇妖逼得紧了,居然连这没成形的兔精都拉来当狗腿用,当真是丢人。”说罢顺手收起断山锏,抄手而立,不屑中更带几分隐怒。 “蛇精?可是那媚十一娘?”小落面色变了变,心道姐姐说这五百里修罗泽中的妖怪层层盘剥而下,怨气极重,今日一见果真如此惨烈。妖精们人人自危,就连这原本人畜无伤的兔子也得做下这等凶残之事,可见一斑。修罗泽有那恶蛟称霸,只怕是无一日太平。 鼍刖微微颔首,转头看看那跪拜在地的兔精,心想这世间无不是弱肉强食,那新郎倌时运不济,只得白白送了性命,倒是这伤人性命的兔精不知如何处置…… 思虑之间突然闻得一阵清香,寥寥落落,沁人心脾。转头看去,只见小落一手托起那新郎的脖子,另一只手的手腕上早划开一道口子,碧绿的血液正一滴一滴顺着白皙得几乎透明的手腕滴了下去,一滴一滴落在那新郎的伤口上。碧血所到之处创口生肌愈合,不多时那新郎原本苍白的脸色恢复了几分红润,呼吸也转为顺畅有力,反倒是小落的脸色渐渐苍白,憔悴不堪。 鼍刖心中不解,“你与他并无渊源,何必损耗自身真元救回他性命?当真是愚不可及!”言毕心头没来由地升起几分杀念,铁掌一翻,扣住那兔精的两只耳朵将它拧了起来,一侧头,咬向那兔精脖子! “住手!你干什么?”小落惊呼一声,原本疲惫的脸上露出几分惊诧。 鼍刖的牙齿已经触到兔精的皮毛,突然半空停住,转过头去,“这兔精既然作恶,吃了它也没什么好抱歉的。” “不可……”小落吃力地站起身来,一把抓住鼍刖的手臂,“它也是逼不得已,好在没伤人命,罪不至死……你若是吃了它,和那一干妖魔又有什么区别?” 鼍刖目光灼灼,低头看着小落亮如点漆的眸子,嘴边浮起一丝讥诮的笑容,“我本来就是妖怪。” “不一样的。”小落脸上露出几分焦虑的神情,蓦然眼前一黑,身子斜斜软倒下去…… 鼍刖下意识地伸手揽住她,眉头微锁,眼神更多几分耐人寻味,顺手将兔精掷向一边,牙缝里蹦出一个“滚”字。 小落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见鱼白,四周也并非山间,而是在平日里逗留的泽边,背靠那棵时常藏身的大树,一抬头就看到鼍刖仰卧在横挑水面上的粗树干上,头枕双臂,口里还叼着一段长长的芦蒿。 “兔子和那两个人呢?”小落扶着树站起身来,虽然依旧有些脚步虚浮,但比之当时已经精神许多。 “我吃了。”鼍刖满不在乎地拍拍肚子。 小落露出几分惊诧,片刻笑道:“你想骗人,可惜你的肚子很老实。”诚然,空空如也的肚子敲起来和鼓的声音比较接近。 鼍刖哈哈大笑,“看来你也不是那么笨,怎么尽做蠢事?毫无关系的人你要救,原本就是给人吃的动物你也救,就连作恶的妖怪你也要放……” “命都只有一次,所以杀生是大恶。”小落言道,“姐姐说你资质不错,若是能够修心养性戒除杀念,日后前途无量……” “戒杀?”鼍刖犹如听到最好笑的笑话一般长笑一声,“鼍刖生来就以血食为生,结果在手中的生灵何止千万,就算吃斋念佛也消除不了以往的杀孽,还有什么前途可言?难不成还可以修真练气做神仙?” 小落一时语塞,片刻后说道:“佛家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就如你赶走兔精,救了两条性命,已是莫大的功德。虽然仙佛不同宗,但向善之意却是相通的。你已经修形,可以不像从前一般必须以血食为生,戒杀并非不可。” 鼍刖沉吟片刻,“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也罢,姑且应承你,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小落仰头问道,眼中颇有喜色。 “只要你每天吹草叶给我听,我就绝不在你眼前杀生。”鼍刖翻身跃下,眼神中尽是期许。 小落心念一动,唇边浮起一丝喜悦,“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鼍刖接口道,但见水泽尽头晨曦绚烂,心知又是暖洋洋的一天。 和风,暖阳,草笛…… 人生如此,还有什么可求的? 山居岁月虽平淡,但彼此相伴不觉乏味,倏忽已过了数月。鼍刖果然依约戒杀,餐风食露,周围的生灵也因此得以安宁。然而以水榭周围十里为界,深域中的争斗却比之先前更加惨烈,妖王对众小妖的盘剥变本加厉,致使不少小妖迁居浅域,托庇于鼍刖…… 鼍刖自与小落相识,性情也平和不少,虽然对小妖们不理不睬,也不至于像从前一样将之驱逐。 对妖王蛟戮而言,鼍刖无异于肉中刺眼中钉,畏其势力坐大,恨不能拔之而后快,一面又忌于鼍刖断山锏厉害,并无必胜把握,故而隐忍不发,只是更加不留余地地盘剥小妖,希望增强妖力。 其实妖王蛟戮日子有功,早已称霸一方,本不用如此,只是心心念念想要化蛟为龙,得享仙缘。自从媚十一娘提过仙草小落之后,蛟戮更是时刻惦记,奈何小落从不离开那水榭十里范围,就算每日离水上岸,也有鼍刖为伴,更是无从下手。 然而龙有龙道,蛇有蛇路,蛟戮有上进之心,自然也要在上面打主意。尤其在水族之首龙王面前更是献足了殷勤,别说寿诞虚岁,就是寻常节气也必备厚礼,以子侄相称。 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龙王收了礼数,自然对之颇为看重,加上本有的血脉渊源,倘若招安蛟戮,五百里修罗泽也归水族麾下,实为双赢,于是将天地受封之事应承下来,代为打通关节…… 他人营营,与小落和鼍刖无关,只是每日逍遥世外,好不快活。 一日适逢黄道吉日,只见祥云浩渺,仙乐飘飘,而后隐隐灵光自沼泽深处频频发出。 小落本约了鼍刖,见此异象忙中途折回水榭,“姐姐,外面……” “是龙王。”老妪移步窗边,摇头叹息,“那妖王果然有些手段,可以求得龙王亲临,想来已经得了封号和灵珠。”踌躇之间,忽然听得一声呼啸,只见一道金光自沼泽深处飞升而上,转眼隐入天际霞霭。 小落吃了一惊,心想仙界灵珠怎么可以交付给如此凶残的妖怪,其行其性之恶,又岂会因为受了仙家的封号就变了秉性? “妖王得了仙家灵珠,功力必增,只怕顷刻之间就会发难,”老妪沉吟片刻,“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真的要走?”小落心系鼍刖,知那妖王必定不会放过这眼中钉,正寻思如何示警,就听老妪言道:“那妖王虽得灵珠,但仍属妖身,灵气不纯,想要完全吸纳灵气飞升仙界,一定要先长出角,化蛟为龙,小落你再留在这里,必然危险!” 小落自明白老妪所指,昔日媚十一娘擒她就是为讨好妖王,而今妖王要想成龙,惟一的捷径就是自己,若被妖王吞噬,必定永不超生,惨不可言。 老妪见她犹豫,心知其有所牵绊,“姐姐也知道你不舍得,奈何姐姐尚在重修真身,一步也离不开去,也不知道是否可以抵挡妖王之势。速速带上你的真身,走得越远越好。”说罢枯指一拈,手中多了一盆青翠欲滴的仙草。 小落接过花盆,心头慌乱无措,却不离去。 老妪叹了口气,捏了个驱风的口诀,片刻之间平地而起的一股旋风托起小落飞旋而去…… 老妪目送小落随风而去,心中稍定,远眺沼泽深处,果然浊浪滔天,料得妖王出洞。既然小落已去,也没必要和那妖王硬拼,于是使了个障眼法,幻化出一个人形傀儡,容貌与小落一般无二,再念动真诀,驱使那傀儡现身水榭之外,驾一叶扁舟沿岸徐徐而行。 妖王蛟戮灵珠在手,肆无忌惮,尤其惦记那可以使自己化身成龙的仙草之精,方才送走龙王,转身就点齐手下小妖,气势汹汹而来,本想先毁去那来历不明的水榭,吞食仙草之后再顺势格毙盘踞浅域的鼍怪,从此一统修罗泽,不料远远见那仙草之精出逃,寻思正好可以省些力气,于是乘浪直追过去…… 老妪见妖王中计,心中暗喜,作法驱使傀儡飞速逃逸,将群妖引向他处。 妖王蛟戮本以为唾手可得,不料到得近处,却突然快如闪电,驱舟向岸边飞驰,料想这仙草乃土木之精,若是逃上岸,必定土遁而去,难觅踪影,于是将身一抖,手臂暴长数丈,指爪戟张,自小落顶门扣了下去! 眼见就要得手,突然旁边乍现一柄黝黑的长锏,来势既快又狠! 蛟戮心知来人必定是那眼中钉鼍怪,顿时恶向胆边生,只想将鼍刖撕成碎片,一雪前耻。 两人都是修行多年的异物,不差那通天彻地的本事,往来相斗,修罗泽中顿时滔拥浪疾,众小妖虽在外围观战助威,也被两者的真气相激震得颠三倒四,站立不稳。 二人本在伯仲之间,奈何妖王有仙家灵珠护体,鼍刖断山锏之力虽猛,却卸去了十之七八,时间越长,就越处劣势,稍不留意,背心一寒,已被妖王利爪撕下一大块皮肉,顿时鲜血喷涌而出…… 妖王蛟戮得意非凡,正想好好折辱鼍刖一番,忽然一阵香风扑面,惟恐有诈,慌忙跳出战团。只见一个娇小的身影一闪落在鼍刖身旁,正是仙草小落。 妖王大吃一惊,眼前贸然多出一个仙草之精,一时间真假难辨,只见先前追赶的那个正快步上岸,心道那个才是真的,为免有失,也顾不了受伤的鼍刖,一声尖啸直取岸上的那个仙草小落! 眼见一击得中,不料那仙草之精触手而碎,手中只剩下巴掌大的一片鳞片,珠光流转。 “糟糕!”妖王心知中计,转过头去,只见一道笔直的水线直射向远处的枯竹水榭,却是鼍刖现出原形,驮了小落突围而出。 到嘴的鸭子飞了,任凭谁也咽不下这口气,更何况是暴虐成性的妖王蛟戮,当下调遣小妖反扑而回,形成一个巨大的包围圈,将水榭团团围住! 说也奇怪,众妖杀气腾腾,奈何接近水榭周围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似乎那至冷至清的水中有什么无形的阻隔,非但冲不进去,反而越靠近越乏力。虽然对妖王蛟戮影响不大,而面对如此异象,也不敢等闲视之。 小落扶了鼍刖避入水榭,见老妪盘坐竹榻之上,拈指闭目,似乎已睡去。 “她是……”鼍刖伤势很重,心知情况危急,谁料这个时候还有人好整以暇地打坐休眠,实在是不合常理。 小落审视老妪面庞,见其表情详和,又见外面群妖为结界所阻不得入内,心中稍定,“这是我家姐姐,此时必定是用元神外化之术布下结界阻挡群妖。”言毕发现那垂老面庞似乎比自己离去之前丰润不少,就连皱纹也淡化了许多。 小落心存疑窦,一时也没头绪,转身检查鼍刖背上的伤势,只见一血肉模糊,深可见骨,心头更是难受,“那妖王好生凶狠,居然下手这么重……” 鼍刖勉力笑道:“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伤……” “还在逞强。”小落咬咬嘴唇,眼圈有些红了,“原本姐姐送我离开,再用傀儡术引开妖王,就是想避免不必要的伤亡,不料却把你引了去……” 鼍刖心念一动,沉声问道:“你不是已经走了,还回来干什么?” “我怕你……”小落见鼍刖眼中尽是期盼之色,脸上微微一红,改口道:“我是……我是担心姐姐会有危险,所以才……” 鼍刖如何不知道她言不由衷,若非惦记自己也不会甘冒奇险在妖王面前现身,心神激荡之余居然忘了背后的伤,待到伤口抽搐,却又痛楚万分,身痛而心快活,着实是人生非常滋味。 小落哪里忍心看他再受伤痛,也不顾他阻止,咬破中指,点滴青碧的血液落在鼍刖的创口之上。初时鼍刖唯恐此举对小落有碍,尚有力气反对,后来血液中的药性发挥,生肌养血,人也很自然地枕着小落的膝盖沉沉睡去…… 小落流失不少血液,也觉疲惫虚弱,然姐姐元神外化,鼍刖昏睡养伤,她也不敢休息。唯有强打精神,关注外面的反应。 却说妖王蛟戮不断威逼麾下小妖逼近水榭,众小妖慑于妖王暴虐,不得不拼死前行,奈何那水域中的无形之力丝丝侵入骨髓,微弱的妖力如同浸入水中的盐块一般,渐渐消逝…… 众小妖哀号四起,间杂惨叫数声,被推在前面的几只小妖妖力尽丧,现出原形,却是些鱼虾螃蟹,在水中扑腾连连。 妖王蛟戮见状,不由得怒火中烧,非但无退兵之念,更起争斗之心,越发高声斥令众妖进攻,不把众妖的生死放在心上。 只可怜一干无辜小妖修行不易,而今被打回原形,再无妖力抵御长久岁月侵蚀,挣扎片刻,均一命呜呼,一时间水面浮尸无数…… 也有些个小妖不愿无辜丧命的,心存侥幸,仓皇出逃,却被妖王蛟戮巨口一张,吸进肚内…… 进退俱是死路,小落在水榭见外面惨状,只觉遍体冰凉,犹如身处杀伐地狱,触目惊心。 怀中鼍刖重伤昏睡,榻上的老妪已不知不觉间变了模样,原本衰老干瘪的面颊丰盈如玉,似乎这一个时辰时光倒流返老还童一般。 第十三话 昆仑墨珈 小落自然知道缘由,姐姐先前选定这湿瘴之地,就是为逐步吸取瘴气,修补元神,然瘴气有毒,只能循序渐进,先净化再加利用,所以进展缓慢。而今妖王逼迫小妖来犯,小妖的妖力也来自湿瘴之气,这般大量吸纳,只怕不妙。 思量之间果然见姐姐原本安详的面庞露出几分痛楚,额头的肌肤隐约出现丝丝裂缝,时开时合,却是强弩之末,虽苦苦压抑,却不知还能够支撑多久…… 形势凶险非常,小落心念此起彼伏,五内如焚,忽然听一声长啸,只见远处的妖王蛟戮仰首朝天,一颗浑圆光亮的金珠自口中升起。却是妖王蛟戮一心取胜,祭出了适才受天界诰封所得的仙界灵珠! 灵珠一现,水泽中顿时波浪滔天,数十丈高的水墙遮天蔽日,席卷着无数小妖精怪向水榭直拍下来! 虽有结界庇护,这千钧之力也压得水榭嘎嘎作响,浪头中的小妖哪里受得这无上神力,粉身碎骨,那小小水榭早被染成一片血红! 一浪毕,一浪又起,自远处席卷而来,而水榭下的水流却飞快退去,居然露出泥泞的地面…… 那浪头越聚越高,似乎五百里修罗泽都积聚一路,来势虽缓,却杀机重重,剩余的小妖纵使再畏惧妖王蛟戮,也不敢立于危地,纷纷四散逃窜。妖王蛟戮也不阻拦,犹自手托灵珠,口中念动真诀,灵珠金光闪过,众妖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动弹不得,一面感觉身体渐渐乏力,一面惶恐地看着浪头越推越近…… 媚十一娘原本立于妖王蛟戮身边观战,此刻也瘫倒在地,看着蛟戮满脸的兴奋狂喜,大肆吸纳众妖溢出的妖力,如颠似狂,心头蓦然一寒,暗道莫非大王连我也不想放过不成?一时间顿时万念俱灰,只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若非自己为博恩宠,打那小落的主意,也不会引来这五百里修罗泽的一场浩劫,更白送了自己性命…… 就在媚十一娘悔不当初之际,那水榭帷幕一开,一个绿衫身影出现在露台之上,娇颜惨白,步履无力,正是仙草之精小落! 妖王蛟戮眼见逼出仙草之精,不由哈哈大笑,收了神通,高声喝问:“见识你家大王的霹雳手段,方知归降否?” 小落面容憔悴,勉力提声道:“我自知无幸,甘愿归降,但求大王开恩,莫要再作杀伐……” 妖王蛟戮大喜,心想那灵珠虽有无上神力,然而本王尚未化龙,驾驭之时方才需要大量吸收妖力,等吞了你下肚再对付水榭中人也好,免得灭光这修罗泽的妖怪,日后无人侍候,反而不美,于是灵珠入腹,高声吼道:“你既然归降,也免得本王劳心,自己过来,本王免你凌迟受苦!” 妖王收回灵珠,远处巨浪平复,水面恢复如常,而周围的小妖也得以苟延残喘。众妖死里逃生,眼见那绿衣小落步履蹒跚自水中蹚过,慢慢走向妖王,纷纷让开道去,心中无不感念,见她慷慨赴死,或多或少有些不安…… 却说鼍刖伤重昏迷,恍忽之间听得小落在耳边轻唤,睁眼却见布帐白墙,并非之前的水榭,仔细看看居然是多日前救起那对新人的新房,绿衣小落坐在床头,头顶喜帕,而他的角度只可以看到她含笑的菱角小嘴。 “小落……”他起身抓住小落的手,“你没事了?……妖王呢?” 小落轻笑一声,“真是傻蛋,我俩大喜的日子,哪来什么妖王鬼王呢?” 鼍刖心头一颤,虽然心中茫然,但也不由得欣喜若狂,“你……你肯嫁给我?”虽然无数次憧憬过与小落这般良辰美景,而今美梦成真,自然心中喜乐无限。 “那你愿意么?”小落悄声问道。 “自然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鼍刖拉住小落的小手颤声说道,“那你以后都会陪着我么?” 小落盖着喜帕的头微微点了两点,娇嗔道:“盖着这个玩意都闷死了,还不帮我揭了它?” “哦……哦……”鼍刖笨拙地应着,发觉手心里全是汗,忙在腰上搽了搽,方才深深吸了口气,缓缓揭开小落脸上的喜帕,四目相对,俱是温馨欢喜。 鼍刖贪看自己新娘的容颜,任小落缓缓引至桌边。桌上有两杯酒,小落自己拈起一杯,把另一杯递给了鼍刖,两人合卺交杯,眼波交汇,说不出的旖旎缠绵。 鼍刖只觉酒水入口清甜,看似一小杯,却绵绵不绝,许久方才饮尽,入腹之后说不出的受用,就连背上的伤痛似乎也没有感觉了,只是胸膛发热,头顶却不知为何瘙痒难耐! “怪哉!”鼍刖惊诧非常,双手按向头颅,只觉得头顶炙热非常,似乎有一物要冲破头皮钻将出来一般! 他惊惶地抬头看着面前的小落,正要询问,却只见鲜艳的喜帕翩然落地,微笑的小落如同烟雾一般消逝在眼前! “小落!”鼍刖惊骇之下高声呼叫,却发现自己正躺在地上,四周哪里有什么喜堂,有的还是那间简朴的枯竹水榭,旖旎风光只是南柯一梦而已…… 和梦里相同的唯有一点——小落已经不知去向。 而盘腿榻上闭目打坐的却不再是鸡皮鹤发的老妪,而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容颜如玉,不似真人,额头上密布细碎裂纹,似乎随时都会裂成千万微尘一般! 鼍刖面对眼前的变故,心头蓦然生出一丝难言的惧意,只是惶恐地四下环顾,寻找小落的踪影,哪里还管妖王蛟戮是否盘踞在外,刚撩起水榭的帷幕,就觉得头顶一阵剧痛,热气上冲,伸手一摸,却发现头顶多出一物,居然是一只锋利尖锐的长角! 他居然会长角! 鼍刖不可置信地握住长角,下意识地撕开水榭的帷幕,眼前的一切如同钢刀一样插入他心头! 他看到在漂浮着妖怪残肢的水域中,身形庞大的妖王蛟戮张开血盆大口,将一个绿色的身影吸进腹中! “小落!!!”鼍刖发疯一般冲了出去,身形如电,激起十丈高的水花! 妖王蛟戮正为吞噬仙草之精狂喜不已,就见一道飞射而来的水墙中红光大盛,到得近处才发觉那是一双血红的怒目! 仇敌见面分外眼红,更何况鼍刖亲眼目睹妖王蛟戮吞噬小落,此番生死相搏比之当日势力之争更加凶险,拳脚兵刃相斗,每每兵器相抗,火星四溅,遮天蔽日。 一个自恃灵珠庇护,下手狠辣;一个痛失所爱,如癫似狂。 数百回合下来,各有损伤,却相持不下,到后来索性各自现出本相,纠缠撕咬。蛟戮日子有功,早化身巨蛟,身长百丈,力大无穷。鼍刖虽不及其庞大,但机敏矫健,更多出头顶尖角相助,不落下风。 大泽之中浊浪滔天,呼啸之声震天动地,众妖死里逃生,逃避岸边,个个战战兢兢,唯恐殃及池鱼。 蛟戮久战不下,心中颇为焦躁,心想既然已吞噬仙草之精,本当化身成龙才对,非但无神迹出现,反而对战那低微的鼍怪还倍感吃力,越是犯嘀咕,越觉得腹内如火如荼,难受非常! 稍有迟疑,顿时空门大开,被鼍刖头顶长角直穿胸口! 蛟戮吃痛,挣扎之际力大无穷,长尾摆处劲风凄厉,鼍刖躲闪不及正中腰腹,被扫得飞摔出去,砸在泽畔的山崖之上! 此伤虽重,鼍刖也顾不了许多,只想击杀蛟戮,可以来得及救出被吞的小落,翻身又要扑出,却见那妖王蛟戮嘶吼呼啸,在水中挣扎沉浮,似乎濒临死亡! 鼍刖摇身一变,恢复人形,手中多了一把威力无匹的断山锏,虽腹背俱有重伤,浑身浴血,也无损胸中的杀戮之意。 蛟戮将鼍刖扫飞,正要合身扑出将其绞杀,却觉得腹中难受异常,似乎五脏六腑都被熔为一炉,当真是五内如焚!狂啸呼叫之余,一物自腹中射出,却是那颗天界灵珠,此刻早化为血红,掉入水中,顿时水面如沸,卷起一道庞大的水龙卷直飞天际,就连那水中的枯竹水榭也被刮得支离破碎。只听一声巨响,那灵珠发出一阵耀眼的血光,碎为微尘,在泥水中消逝无形…… 妖王蛟戮痛失灵珠,自知无回天之力,已存玉石俱焚之念,将心一横,张开血盆大口,直扑岸上的鼍刖。 鼍刖见其来势凶猛,闪身躲过,手中断山锏脱手而出,势如闪电! 妖王蛟戮只觉喉头一凉,鼍刖的断山锏已穿喉而过,将他死死钉在山崖之上! 蛟戮发出最后一声哀鸣,声震九霄,庞大的身躯重重摔打地面,地动山摇,最后口中喷出一黑色血浆,终于不再动弹…… 鼍刖眼见血浆中并无他物,又见先前灵珠的威力,自知小落不可能复生,一颗心不由得就此沉了下去,百骸之中再无力气,腹背创口血如泉涌,身子晃了晃,单膝跪地方才稳住身形,心中悲痛,却是欲哭无泪…… 四周尘埃落定,众小妖唯唯诺诺地靠将过来,远远拜服于地,七嘴八舌地奉承阿谀。嘈杂一片,鼍刖似乎没有听见一般,心中空无一物,保持那样的姿势怔怔发呆…… 啪嗒,啪嗒……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起,渐渐来到鼍刖面前。 鼍刖心里泛起一阵奇异的感觉,不自觉地抬起头来,只见面前站着一个五六岁的女童,赤脚着地,手上抱着一个被布蒙着的事物,身上胡乱裹着一件不合身的衣衫,看图案花色,正是那水榭中老妪所着服饰。 水榭已碎,老妪自然无幸,何以衣服会穿在这女童身上…… 只是那又与他何干呢? 答应要永远陪他的人不在了,再也听不到她的笛声了…… “你想活下去么?”女童开了口,言语之中无半点孩童的天真烂漫。 鼍刖吸了吸鼻子,除了蛟戮尸身的血腥味外,只闻得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血还在汩汩向外流,大概过不了多久也就和蛟戮一般。其实那样也不错,至少可以不用再去争斗求存了…… “你想活么?”女童继续问道,鼍刖本不想理会,却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继而发现一件更为奇怪的事情。女童身上没有妖气,也没有人的气息,或者说什么也没有,只是听得见她的呼吸声,看得到她的人,却根本感应不到她的存在。 “你……是什么?”若是平日,鼍刖必然会对这样未知之物有所忌讳,此刻已了无生念,也就直接开口问道。 “你可以叫我鱼姬,至于我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办法让你继续活下去,不至于伤重丧命。”女童蹲下身来,把手里的事物小心放在地上,揭开包裹,却是一盆白色的植株,虽然茂盛,却无半点生机。“把这草吃下去,你就不会死。” 鼍刖的目光落在那盆白色的幽草上,片刻之间突然面露惊诧,双手捧起那花盆,颤声道:“小落……这是小落……” 自称鱼姬的女童稚气面容微带悲悯之色,“小落已经不在了,这只是她留下的法身,过不了多久也会枯萎,可以救你性命,相信她也会开心。” “你胡说!”鼍虽早知小落无幸,从旁人口里说出来,却难以接受。心神激荡之下,创口更是血流如注…… 鱼姬见他这般伤心情状,虽然不忍,还是以实相告:“若非小落预先服下‘天人五衰’这一仙家剧毒,再引得妖王吞噬,就此毁去妖王腹中的天界灵珠,以你重伤初愈的状况,如何一举击杀妖王蛟戮?……” 鼍刖闻言心中悲凉,沉默片刻涩声问道:“你既然知道得如此详细,莫非……你就是水榭中那老妇人?” 鱼姬默然颔首。不料鼍刖右臂一伸,扣在鱼姬手腕,“我听小落说你也曾服过‘天人五衰’,既然你可存活至今,为何不救她?” 鱼姬面色凄然,低声道:“非是我不救,而是当时元神外化,全力抵抗妖王来袭,已是强弩之末,小落知道妖王厉害,事先散去九成灵力助你炼就龙身,再服‘天人五衰’与妖王同归于尽,灵力一散,元神即散,就算不服‘天人五衰’,也是救不回来……” 鼍刖脑海激荡,如五雷轰顶,蓦然想起梦境中那杯连绵不绝的清冽酒浆,而后所获的神角居然是小落以性命相赠,心中更是悲痛,缓缓松开手掌跌坐于地,喃喃念道:“原来吞小落的不是蛟戮……而是我自己……” 鱼姬默默摇头,这般情状确实难以宽慰,只得柔声道:“事以至此,你再伤心难过也无补于事,不如先疗伤,再完成小落留下的心愿。” 鼍刖原本心中混沌难开,听得鱼姬的言语,突然抬起头来,“小落的心愿?” 鱼姬见他悲恸之中稍有振作,心中宽慰,“以你二人的情谊,应当知道她的心愿为何。” 鼍刖思索良久,豁然开朗,左臂环抱花盆,勉力站起身来,自地上拔出那血迹斑斑的断山锏,步履蹒跚地走向泽畔那棵有着茂密树冠的大树。走过拜服于地的群妖身边时,众小妖诚惶诚恐地让开道来,目送这五百里修罗泽的新妖王。 鼍刖走到树下,深吸一口气,大喝一声,伴随一阵地动山摇,硕长突兀的断山锏已插入地面,众妖为其气势所慑,纷纷拜服于地,鸦雀无声。 鼍刖环顾四周,朗声喝道:“从今以后,这五百里修罗泽不得再有恃强凌弱、层层倾轧之事,如有违背,本王的断山锏绝不相饶!” 群妖面面相觑,沉默良久,蓦然爆发出一阵欢呼之声…… 鱼姬立于妖群之外,默默看着鼍刖抱着花盆,缓缓靠在树下,满布血污伤痕的脸上缓缓出现两道白痕,却是泪水洗涤而成,带着些许暗红,滴落怀中幽草上,隐隐染作粉色。 鱼姬心知其生性倔强,事已至此,恐怕也无回天之力,看着周围的群妖渐渐散去,也不忍心继续看下去,唯有默默转身离去…… 鼍刖轻抚幽草,仰头深深吸了口气。大乱已定,和风送暖,耳畔似乎又听到那熟悉的草笛声…… 明颜听鱼姬讲完一千年前的旧事,转头看看那风化的断山锏后流淌而出的幽泉,心想原来这就是妖王鼍刖的眼泪所化,心中不由感慨良多,“掌柜的,那棵树在哪里?我想去看看当年小落和鼍刖的那棵树。” 鱼姬心中悲戚,摇头叹道:“千年光阴,沧海桑田,哪里还会留下?倘若当年鼍刖肯生存下去,说不定还会留在这里守护那片修罗泽……” 明颜沉默片刻,突然说道:“掌柜的,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们还在这里!” “什么?”鱼姬不敢置信地转过头来,莽莽荒原之中只有她与明颜两人,夜风抚动遍野幽草,星光寂寥。 “掌柜的,你听啊。”明颜将手围在耳畔,面带微笑。 鱼姬屏息静气,强压下心中伤楚,侧耳倾听,只听得泉眼流水潺潺,茫然之际,忽而风起,隐隐传来“呜哩呜哩”的草笛声,和流水声相应和。往日故地重游鱼姬心中悲切,从未有这等心境,而今听明颜一提,豁然开朗,颤声道:“这是……” “掌柜的,你听见了么?” “……听见了……”鱼姬含笑,面庞犹带点点星光。 冬至。 汴京入夜,虽无朔雪风寒,然更深露重,街上早没了行人。 鱼姬待明颜放下门扉,关好店铺,便吩咐她下去休息,自个儿移过柜台灯笼,摘下纱笼,用银簪子挑了挑灯芯,那火苗晃了晃,燃得越发旺盛,店堂里顿时亮了几分。 明颜知道鱼姬还要拨动算盘清一清白天的账目,于是伸伸懒腰穿过回廊,行到半路就听得院中藏酒的角落窸窣作响,心想莫不是那痞懒狐狸又遁将回来打那酒水的主意? 正要高声呼叫“抓贼”,却听后院外面一阵人声噪杂脚步零碎,更夹杂咣咣作响的铜锣之声,寒夜之中分外刺耳,听得仔细,喊的也是“抓贼”二字! 明颜不觉哑然失笑,心想这臭狐狸倒是越活越回去,正要开口奚落一番,就听有人急促拍击后院柴门,呼喝之声很不耐烦。 “还不去开门?”鱼姬不知何时已放下账本立于她身后,却是换了一袭睡裳,发丝披散肩头,一副已然就寝的模样。 “哦。”明颜心中嘀咕,一面回应,一面走到门口拉开门上的木栓,门刚开出一条缝,就挤进几条大汉,手持钢刀火把,看那身打扮,却是衙门的差人。 最先进门的那个衙差好生无理,口里喝斥:“闪开,闪开……”顺手一推,明颜一时没有防备,差点摔着,心头蓦然火起,正要上前质问,就见门外陆陆续续拥进来十来个衙差,都是钢刀在手,举高火把四处游走寻觅,似乎在找什么人。 院落本不小,但一下子窜这么多人进来,依然拥挤不堪,加上火把密集,钢刀雪亮,晃得院内亮如白昼! 适才推搡明颜的衙差想来早习惯官爷的架子,见鱼姬立于一边未有举动,就粗声喝问道:“你俩半夜的不睡觉,在这里做什么?” 明颜又好气又好笑,一旁接口道:“这可是我们自家的院子,你们半夜三更闯进来,倒还理直气壮了?!” 那衙差被抢白一番,好不着恼,高声吼道:“好个牙尖嘴利的丫头!我等乃是奉上命捉拿要犯,你二人在此诸多阻扰,可是想要包庇要犯?”言语呼喝之间似要上前动粗。 就在此时,一只大手在其背后拍了拍,衙差气焰嚣张,猛地转过头去,“拍你娘的——”谁知看清身后之人,顿时矮了三分,即将爆出口的浑话也立刻吞了下去,满脸堆笑点头哈腰道:“头儿,您老这边请呐……” 鱼姬不觉哑然失笑,“好大的官威啊,龙捕头。” 来人哈哈大笑,火光照出一张神采飞扬的脸来,正是这倾城鱼馆的常客,京城第一名捕龙涯。 龙涯带笑抱拳,“见笑见笑……”一面走上前来,顺便一脚踢在先前那衙差屁股上。 那衙差吃痛,识相地闪到一边,满腹委屈,心想不知为何马屁总拍在马蹄子上,讨不了好处。 鱼姬迎了上去,侧身道了个万福,含笑问道:“不知有何大事,惊动了龙捕头?” 言语之间听得邻家人声鼎沸,响过几声瓦罐碎裂之声,想来这条巷子中的人家都让衙差吵了个翻天覆地,鸡犬不宁。 “适才丞相官邸闹飞贼,有人见贼人逃到这片区就不见了踪影,而今只是例行检查。”龙涯见鱼姬身着寝妆,青丝披散,浑然不似日间长袖善舞的精明模样,在这深宵寒露中显得温婉羸弱,楚楚可怜,不由心生怜惜,柔声道:“平日里都是在堂里留恋,不想鱼馆的后门开在这巷子里,都怪这班兄弟鲁莽,惊扰了掌柜的。这天寒地冻的,掌柜的不妨先回房休息。” 鱼姬何等伶俐的人儿,掩口一笑,“无妨无妨,不知道我等可以帮上什么忙?” 龙涯转头问询,适才闪到一边的那个衙差慌忙贴上前去,“这院子里都看过,唯有那角落里那几口大缸……” 众人目光均投向角落,果然那几口大缸口大肚圆,确实是藏身的好地方。 龙涯下意识地朝前走了几步,正想揭开上面的木盖,明颜唯恐三皮躲在里面,慌忙上前一步拦住,“且慢……” 龙涯转眼看了看明颜,捉狭一笑,“怎么?莫非明颜妹子偷偷藏了个小情人在里面不成?” 明颜脸上一红,一时间居然不知如何应对。 鱼姬哑然失笑,徐步上前,“龙捕头休要拿我这妹子寻开心,其实是因为那缸子里封存的是新窖的离喉烧,明日正午才到开封的时间,时辰不到走了酒气,下次龙捕头来可就拿不出好酒款待了……” 龙涯哈哈大笑,连声称是,四下看看,见手下众人并无所获,于是拱手道:“看来是无事,我等也要再去下条街查问,深夜相扰还请见谅,掌柜的也请安歇,明日再来贵店叨扰。”说罢示意手下离去。 众人纷纷退出院外,明颜松了口气,听众人走得远了,方才关上院门,走到缸边拍拍木盖,“人都走了,还不出来?” 木盖应声而开,只是钻出来的并非三皮,而是一夜行装扮的蒙面男子。 “你是何人?”明颜失望之余颇为恼怒,言语之间自然不会客气。 那男子看看两人,片刻之后摘下蒙面的黑布,虽是个二十四五的青年男子,眉宇之间却有些沧桑。“在下风麒麟,多谢两位代为隐瞒,后会有期!”说罢自缸中翻出,正要提气跃出墙外,就听耳边风声呼啸,却是一颗小石子擦脸而过,落在地上。 风麒麟立住身形,转过身来,只见鱼姬坐在酒缸之上,好整以暇地把玩着手中一件墨色玉佩,喃喃称赞:“果然是块宝玉。” 风麒麟大吃一惊,伸手探入怀中,顿时出了一身冷汗,贴身收藏之物果然已经落到对方手上! “你是何人?”风麒麟眉头微皱,心想自己纵横江湖多年,少遇敌手,能够片刻之间自怀中窃取宝玉的,自然不是一般人物。 鱼姬淡淡一笑,“这块宝玉甚是难得,拿来挂在店里倒也大方得体。明颜,送客。” “啊,合着你还想黑吃黑啊?”那风麒麟面色不太好看,明颜在一边早已经憋不住笑,心想此番这小贼可是倒了大霉。 第十四话 诡异宝玉 “那倒不至于,你这玉何处得来?如实相告或许还可以考虑还给你。”鱼姬仔细端详手中宝玉,脸色却渐渐凝重。 风麒麟别无他法,只得如实相告:“此玉乃是自奸相蔡京府中盗出,烦请姑娘归还。” 鱼姬冷笑一声,“好个蔡京,凡夫俗子居然取得这等仙家灵物,也不知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 明颜闻言奇道:“不知这玉是何来历?” 鱼姬摇头叹息,“此玉色泽如墨,触手生香,本是昆仑山上玉精血气结晶,寻常便是只有米粒大小的一颗,长期佩戴也可益寿延年。此玉佩浑然一体,历经雕琢,也足有巴掌大,可见玉胚更是难得,若是玉精被剥取如此厉害,只怕性命不保……” 风麒麟听鱼姬款款而谈,说起这宝玉来历,大有欷歔怜惜之意,心头暂且一宽,上前抱拳道:“姑娘既知这宝玉来历,烦请赐还,也好让在下赶回昆仑,若是侥幸救得挚友性命,他日自当上门拜谢。” “你那朋友就是这宝玉之精?”鱼姬沉声问道,双目炯炯,却见风麒麟面色坦然,并非信口胡诌。 那男子点头称是,面露悲戚之色,“他的名字叫墨珈……” 风麒麟本是江湖中名声大噪的绿林大盗,走南闯北四处做下不少案子,由于对象多是权贵巨富,是以早惊动了官府,数年之间高居悬赏榜首位。 整件事情应当从去年暮春时分说起,那时风麒麟被京城第一名捕龙涯千里追缉,大战数百回合未分胜负,但龙涯刑部令牌在手,可调动当地官衙协助,时间一长,风麒麟也觉难缠。 为了结束这样的僵持局面,风麒麟取道西南,一味朝那密林之地出逃,终于在贵州的苗岭地界甩开紧咬不放的龙涯。 虽已脱险,但风麒麟仍恐官府耳目众多露了痕迹,索性遁迹西北边陲,一路优哉游哉,全当游历散心,等风声不那么紧了再作打算。 一路信马由缰,不知不觉来到昆仑山地界。 昆仑乃是上古仙山,聚天地之灵气,集乾坤之造化,山中颇多奇花异草、珍禽异兽、精灵神怪。 山中更是盛产宝玉,其中上上绝品玉色如墨,触手生香,凡人若是有幸得之,贴身收藏,则可病邪不侵延年益寿。只是玉脉深藏山中,少有人取得,索得米粒大小的一颗,已是天大的运气! 虽然只是细小如米粒,由山下专门收纳玉石的玉商转手而出,也值黄金万两。然而宝玉难求,也只是有价无市而已。 不过昆仑山中宝玉尚有羊脂、青白、烟青、翠青、糖玉之类的上品,上佳玉胚得能工巧匠精心琢磨,制成的精雕美玉价值连城。 是以无数玉商玉贩云集昆仑,只需出低微酬劳,就可雇得当地乡民入山发掘。 然而宝玉往往深藏山腹,包裹于花岗岩壁之中,若非觅得玉脉,非人力可能挖掘。不少人入得山腹之中交织参差的溶洞,倘若运气尚佳,也有可能取得岩壁浅藏的玉石。 只是万千溶洞峰回路转,进去很容易迷失方向,再走得深入一些,空间狭窄,转身不易,明明前方尚有甬道,却无法深入。如若不慎,卡在石壁之间动弹不得,无外力相助,往往就此窒息而亡…… 这采玉的行当自有风险,然民生艰难,也有不少人为一家老小铤而走险,其中辛酸非旁人所能知晓。 入山采玉风险极大,倘若一家之中主要劳力折损山中,玉商赔付苦主的安家银钱自然不少,因此精明的玉商更愿意雇佣十余岁的孤儿入山采玉,孩童身形尚未长成,动作灵活,便是略为狭窄的洞穴也可以挤得进去。 待取得上好玉片,也可以欺其年幼,压低价钱。 退一万步,就算出不来,孤儿无依无靠,也省下不少抚恤费用。 无良奸商的如意算盘昭然若揭,只可惜昆仑地处吐蕃、大宋交界,时有战乱冲突,留下不少无父无母的孤儿,对他们来说世道艰难,谋生更为不易,也只得任由奸商差遣。 山腹之中地貌险峻,许多采玉孩童三餐不继,体力亏损,稍有不慎就摔落深渊,枉自丢了性命,此举犹如祭祀山神一般,所以世人也把这类采玉孩童称作“玉贡子”。 虽时有玉贡子殒命深山不见回返,仍有不少无依无靠的孩童前仆后继,际遇无奈也是时事造就…… 却说风麒麟在昆仑山下的小镇觅了一客栈住下,傍晚时分正于店堂用饭,就听外面敲锣打鼓,好不热闹,于是走到门口去一看,只见外面的街上人潮拥挤,却是簇拥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那少年衣衫褴褛,神情有些慌张,面对众人热情,不知所措。 风麒麟正觉蹊跷,就听得旁边小二言道:“都说这小子死在山里了,居然毫发未伤地回来,真是命大……” 言语之间街口转过十余人,大多是短打打扮的壮年汉子,为首的一人高鼻深目,绝非中土人士,看其服饰,倒有几分像是往来经商的波斯胡人。 一干人行色匆匆,行到近处,前面早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那群短打汉子个个彪悍精壮,一上去就连连推搡,高声呼喝,周围的人好像很畏惧这帮人,慌忙闪开,让出条道来。 那波斯胡人脚步急促,到了先前少年面前,大手抓住少年肩膀,神情甚是急切,“钱勒徳,你是如何出来的?东西呢?”语调虽有几分怪异,但发音清晰,看来也是久居中土。 那名叫钱勒徳的少年叫声“汤老爷”,怯生生地摊开手掌,脏兮兮的掌心有米粒大小的一物,虽色浓如墨,却闪烁别样光华。此时夕阳仍在,余晖耀眼,竟不能夺那物之光华! 众人皆是眼前一亮,风麒麟昔日做下不少大买卖,自然识货,认得那少年手中之物正是昆仑山中绝品墨玉! 被称作汤老爷的波斯胡人更是眉飞色舞,手脚发颤地接过玉粒,嘴角翕动,口中念念有词,全是波斯语言,想是激动万分。不多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伸手拉了少年就走。 胡人身边的跟班打起精神,一面驱赶围观众人,一面护着胡人和少年扬长而去,不多时已消失在街角。 风麒麟向来无宝不落,见得这种奇珍,焉有放过之理?于是若无其事地跟了过去,打算一探究竟。 眼见那群人进了一处庄园,不外乎就是些砖墙土堡,毫不讲究,只是外墙高逾五丈,内外都是精悍汉子,往来巡逻守卫森严。 风麒麟暗骂一声娘,只得闪在一边,等到天色尽黑方才施展轻功,如同一只奔走墙头的野猫一般,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在一处屋顶,一翻身,已经倒挂檐头,正好可以窥视屋内的情形。 那屋子想必是胡人的账房,格架、书桌、文房四宝、算盘具备,只见灯光下那波斯胡人正兴高采烈地吩咐下属准备工具,不多时又有手下来报,说又募集了三十名乡勇壮丁,询问汤老爷是否要去前院看看。 汤老爷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人给新来的人手发放衣物工具,安排在护院大房住下,只等天一亮就和其他人一起,由那名叫钱勒徳的少年带路进山采玉。眼看事情准备停当,汤老爷眉飞色舞,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 钱勒德立在那里,神情颇为局促,不敢言语。 而账房客位的座位上端坐着一个须眉皆黄的番僧,眼观鼻鼻观心般静坐入定,等到那胡人的手下一一退了出去,方才抬眼和那胡人叽里咕噜地言语一阵,拿出一把匕首交给汤老爷。他们说的是异族言语,风麒麟自是不懂,心想怎生又冒出这么个大和尚来,看样貌,和那胡人倒是有几分相似,若不是光着头,穿这身行头,一时间也不好分辨。 说来也不奇怪,异族人的样貌和汉不同,都是高鼻深目,看起来也没多大分别,难怪会觉得看上去都差不多,反之亦是如此。 汤老爷听得番僧言语,嘴角露出几丝笑意,起身走到钱勒德面前,将那匕首递给钱勒德。风麒麟本想细听,却听得脚步声响,两个巡夜的护院自廊下走过,风麒麟担心被护院发现踪迹,将身隐在檐下,等到那两个护院走远了,方才靠近窗边继续偷听。 只听汤老爷对钱勒德说道:“巴舍尔圣僧的话你都记好了?这次的事情要是办得好,自然不会亏待于你,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到处经商,没有子女,很需要一个机灵懂事的人来帮我打理生意,至于你是不是够懂事,就要看你怎么做了……” 钱勒德自然不会听不出汤老爷弦外之音,拙于口齿不知如何应对,只是跪地便拜,汤老爷哈哈大笑,将钱勒德扶起身来,吩咐他下去休息。 风麒麟挂在檐头,好容易等下面众人各自回房安寝,方才轻轻落在地上,手中匕首挑开门闩,进了书房,一番翻箱倒柜,没找到先前那粒墨玉,反倒翻出一些银票碎银。 风麒麟暗骂一声晦气,本想就此卷走银钱,转念一想,明日这班肥羊要入山采玉,索性混在人群中,反正那新来的人也不少,不怕被人认出来。等采到宝玉,就来个黄雀在后,谅这班傻大个也不是自己对手。 打定主意,风麒麟也不去动那银钱,不动声色地将屋中一切复位,小心关上房门,悄悄来到护院大房。那三十名乡勇壮丁这时已经睡下,风麒麟挨个看了看,悄无声息地揪了个体型与他相仿的人出去,重重敲在那人太阳穴上,将其敲得昏厥过去! 风麒麟做惯这等行当,驾轻就熟,力道均准,寻常人挨得他这一下,只怕得昏睡个两三天才醒过来。 风麒麟换了那人衣衫,又将那壮丁掩藏稳妥,回到大院安然睡下,一夜无话。 三更时分,就听那汤老爷在院子呼喊催促,众人闻声而起,胡乱用了些糕点,就在汤老爷的带领下鱼贯而出,直奔昆仑山。 钱勒德睡眼惺忪,行动缓慢,汤老爷寻宝心切,恨不得生出翅膀直接上山去,时不时喝对其喝骂踢打,钱勒德只好强打精神领着众人翻山越岭。 风麒麟涂黑面孔混在一干新人之中,唯恐节外生枝,故意磨磨蹭蹭走在最后。 初时天色昏暗,还需火把引路,等到走到半山腰,天色渐亮,四周青绿葱郁,鸟语花香,更隐隐见到流泉飞瀑,当真是美不胜收。 风麒麟心中暗叹造化神奇,心想也只得这等风水宝地才养得出那绝品美玉。料想不用多久就可以取得宝玉,心情更是舒畅非凡。 谁料一行人在山中转悠了好几个时辰,依旧没找到钱勒德所说的藏宝地,看看日已过午,汤老爷早已焦躁不安,不断追问钱勒德地点所在。 那少年也是困惑非常,明明下山之时沿路留下记号,可是带来这么多人来却是踪迹难寻。 无奈之下只好就地扎营,扯起帐篷,埋锅造饭。汤老爷依旧不死心,一面斥责钱勒德没记性,一面招呼护院四下寻找。几十人分头在山中搜索,可惜山高林深,除了惊了山中飞鸟野兔,别无所获。 风麒麟跟着周围人走了一圈,回到营地又见汤老爷揪住钱勒德训斥,偶尔听到两人说什么玉精、乌有乡、墨珈之类的字眼,却不得要领。 初时尚且五人一队,搜寻之余还时时防备山中猛兽,几天下来倒也太平,只是一无所获,汤老爷的脸色也就越来越难看。 这么折腾了数日,为扩大搜寻范围,于是分工更为细化,改为两人一组,向着深山逐步扩展范围。 风麒麟眼见事无进展,心中焦虑,平日里和众人一道搜寻也分外卖力。 这天风麒麟和一护院结伴而行,因搜寻目标较往日更为遥远,回程之时已然天色渐晚。 临近悬崖,山路本就崎岖难行,虽然点上火把照明,只是山风凛冽,火炬摇曳不定,更显得四野昏暗。那护院只是寻常壮汉,不像风麒麟自幼习武,耳聪目明,一路行来许久不见营地,心中早就忐忑不安,听暮色中鸨鸟山兽怪叫几声,行动愈见浮躁慌张,一脚踏空,失足堕下! 风麒麟原本走在前面,突然身体失衡,却是那护院堕下之时一手抓住风麒麟右脚! 风麒麟未有防备,连带摔了下去!只听得耳畔风声呼啸,夹杂那护院的惨叫之声,风麒麟心知凶险,双手到处乱抓,只求可以够着可攀之物保住性命! 天可怜见,风麒麟手臂果然够到一些山间藤蔓,暂时稳住身形,黑暗之中听得一声沉闷的响声,那护院的惨叫声戛然而止,想是撞到谷底一命呜呼! 风麒麟惊骇之下冷汗淋漓,只是紧紧抓住手里的蔓藤不放。那山藤原本就不十分粗韧,适才救得风麒麟性命已是强弩之末,只听一声脆响,山藤断为两节,风麒麟抓着手中半截藤条直摔下去,砸向地面! 未及惨呼,风麒麟只觉得右腿剧痛,半身酸麻,顿时天旋地转,不省人事。 也不知道昏迷了多久,风麒麟悠悠醒来,天色已然全亮,四周都是杂草矮树,那护院俯卧在不远处,红红白白,血肉模糊,早就没了性命。 风麒麟暗道侥幸,稍稍动弹就痛彻心扉,好不容易坐起身来,只见右腿裤腿乌红一片,想来已经摔折,阵阵剧痛袭来,一身早已汗湿! 风麒麟抬头仰望,这悬崖高逾百丈,先前堕落之处早隐在山间薄雾之中,此番大难不死,当真是天大的运气。他喘息几声,高声呼喊,然而山谷空空,回声激荡,在这深山老林之中实在是微不足道,营地远在十余里外,也不可能有人听见他的呼叫。 风麒麟是见过风浪的人,求救不成当思自救,伸手在腰间一摸,匕首尚在,心中稍稍平静,心想还是须得先行接好断腿,再作打算。 他四下张望,眼见旁边不远的矮树,勉力爬将过去,用匕首砍下三根杯口粗的枝干,撕下衣襟结成布条,忍痛将断腿扶正接合,再用枝干夹稳,拿布条包裹缠定。 一番辛劳疼痛,总算处理停当,另砍了一段长树干当做拐杖,总算勉力站了起来,然而断腿疼痛难耐,就算拐杖在手,依旧行走困难,折腾了数个时辰方才走出数十丈,伤口扯动,血流不止…… 风麒麟也知此时凶险,倘若多耗些时间,等到体力用尽,别说这条腿保不住,只怕性命也危险,这昆仑山如此巨大,定有不少豺狼虎豹,这个时候碰上,当真是避无可避。思虑及此,更是强打精神,一瘸一拐挪动脚步…… 山中气候原本就难以琢磨,适才还晴空,转眼间就风雨大作,电闪雷鸣,瓢泼大雨浇得人寸步难行。 风麒麟本就受了重伤,哪里还经得如此暴雨摧残,好不容易觅得一棵枝叶茂密,环抱粗的大树,靠在树下暂避。然而全身湿透,断腿处被泥水一泡,越发痛楚难当,加上又累又饿,昏昏沉沉,性命已去了一大半! 雨一连下了好几个时辰,终于渐渐消停。风麒麟昏昏沉沉之间睁开眼来,只觉得身上乍冷乍热,心里知晓是因为风寒借伤入体,凶险非常,却无能为力。恍惚之间想起前事种种,不由悔不当初,若非动了贪念,来蹚这趟浑水,此刻在镇中吃喝玩乐,风流快活,哪里至于落到如斯境地? 正在自怨自艾之间,突然听得一阵哀鸣,似乎有什么野物受了重创,正在垂死挣扎。 风麒麟知道自己避无可避,索性循声望去,只见数丈开外的草丛中蜷着一团黝黑的物事,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头半大的长臂猿猴,一身毛色黑亮,只是右腿鲜血淋漓陷在一只铁齿夹中动弹不得。铁夹锈迹斑斑,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留下的物事,想来安置铁夹的猎户也早已作古。却是这畜生不走运,踩中陷阱脱不了身。 风麒麟重伤在身,流血过多,再加上久未进食,早已饥肠辘辘,而今见那猿猴中了陷阱动弹不得,不由得一喜,寻思上天待己不薄,这般绝境还送来果腹之物。于是抽出匕首,勉力挪了过去。 那猿猴见了风麒麟,越发惊恐,呜咽哀鸣不绝,似有哀求之意,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泪眼汪汪。 风麒麟见这般情状,没来由地动了恻隐之心,心想它也伤了右腿,这般畏惧乞怜,便如现在的自己一般。就算宰了这畜生来果腹,也依旧走不出这丛林莽莽,又何苦再伤条性命? 思虑至此,风麒麟趴在地上,将匕首插在一边,伸手去扳那兽夹。那锈迹斑斑的铁夹长年累月置于荒野,日晒雨淋之下机簧早已锈蚀,风麒麟重伤虚弱,哪里有力气将其扳开?几番努力下来,早累得气喘吁吁,头晕眼花。 那黑猿甚通人性,知道风麒麟此举是在救助自己,于是强忍疼痛,不再嘎嘎叫喊。 风麒麟趴在地上歇息片刻,突然想起旁边的拐杖来,于是扯过拐杖,插在铁夹中间,全力一撬,那铁夹终于受不住外力,“啪嗒”一声断为两块。 风麒麟用力过猛,只觉得右腿钻心之痛袭来,脑子里“嗡”的一响,又晕了过去! 待到风麒麟再次悠悠醒来,只见夜幕繁星,已是晚上了。 腿上的伤口似乎没那么疼痛,他动了动手指,突然发现一只毛茸茸的手掌在轻轻拍打他的脸! 一转眼,只见一双圆圆的眼睛,却是先前陷在兽夹中的黑猿。 风麒麟先是一惊,然后释然,想来这黑猿也无恶意,要不然在自己昏迷之时,早就折在它手上。 黑猿看到风麒麟醒来,似乎很是高兴,两只手掌啪啪对拍,叫声清越欢快。 “你醒了?”一个甚是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风麒麟转头望去,只见星光下立着一个高约九尺的男子,皮肤黝黑发亮,一头黑发卷曲盘旋,躯干上覆盖着一层光滑纤长的黑色鸟羽,在星光下灼灼生辉,乍然一看,还以为是裹着宽大的袍子,裸露的脚踝各套了几个金环,右手戴着只白色手套,上面星星点点缀满了闪亮的宝石。 若是平时风麒麟看到这样一个人,一定会惊诧万分,甚至莫名地敬畏,可是此时此刻风麒麟却觉得很平静,因为那个人面上带着让人感觉很舒适的微笑。 “你是……”风麒麟缓缓站起身来,喃喃问道,此时此刻心中安详,尤其是看到这个人的时候,似乎腿上的疼痛也渐渐消失。 “我叫墨珈。”那男子笑了,眼睛大而明亮,黑白分明,微微一笑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整个人看起来既光芒万丈,却又带着些许孩童的羞涩。 “泡泡不慎遇险,幸亏有你相救,我等不胜感激,故而冒昧邀请你到我们乌有乡做客……”墨珈戴着宝石手套的右手按在胸膛,微微弯了弯腰。风麒麟走南闯北见识过不少风土人情,知道这是某些西域部族对待上宾的礼仪,不由得有几分受宠若惊,慌忙抱拳还礼。 那黑猿咕咕欢叫几声,伸出手来拉住风麒麟的手掌,殷勤地打着手势,示意风麒麟和他们一起去。 风麒麟心想原来你叫泡泡,先前听汤老爷和钱勒德那小鬼唧唧咕咕,难不成说的那个墨珈就是眼前这个神奇的男子?而那乌有乡定然就是那传说中的藏宝地。一面思前想后,一面已经携着黑猿泡泡的手朝前走去。 墨珈看到他跟了上来,自然走在前面带路,他们所到之处树木像是有了生命一般纷纷让开道来,走过之后则迅速恢复原状。 一路行来,风麒麟惊奇地发现不光是自己的腿伤不再觉得疼痛,就连泡泡的腿也恢复了原状,心中更是确定自己所见的一切皆是神奇的异象。 没过多久,穿越树林,眼前出现一片开阔的山谷平地。 只见那山谷绿荫葱葱,繁花似锦,山石圆滑迥异。 种种不知名的植株藤蔓相互纠结,沉甸甸的果实压弯枝头,几乎垂到了地面。 谷中尚有飞泉流瀑,在星光下叮咚作响,万千水花飞溅开去,隐入瀑布下的小水潭,不时有游鱼跃出水面,更激起水花阵阵。 许多野兔、山鹿、松鼠之类的小兽在林间悠然游走,见人来居然也不惊走,自有一番恬静泰然。 风麒麟打小就在外闯荡,尝尽世间颠沛流离,而今遁入这化外仙境,闻到周围馥郁花香果香,看到这绝美景色,几乎怀疑自己身处梦中。 行到近处,只听欢呼阵阵,迎面跑来数十个孩童,见了墨珈和黑猿泡泡无不兴高采烈。 这些孩童大的十四五岁,小的也不过岁,个个面目丰盈,精力旺盛,虽然衣衫残破,却全然不似山下的市井小童一般愁苦无依。 墨珈微笑一一拥抱每一个来迎接自己的孩童,脸上尽是宠溺,俨然一位慈爱的父亲。 等到遣开所有孩童各自玩乐,墨珈方才转过头来招呼风麒麟,早有几个孩童捧上瓜果,风麒麟此时方觉饥肠辘辘,也顾不上许多,放开肚子吃了个饱。 这山中之物无不灵气沛然,就连寻常的瓜果在此地生长也远比外界的甘甜肥美。 风麒麟饱餐一顿,心中舒畅非常,与墨珈言语交谈,方才知晓那一群孩童俱是被差遣入山寻玉遇险的玉贡子,墨珈见他们命不该绝,就将他们带回这乌有乡,慢慢治好伤势。 玉贡子大多是孤苦无依的孤儿,身世堪怜,墨珈对他们视如己出,备加呵护,一大家子人避世在这乌有乡中,以山间果实菌类为食,与林间飞鸟灵兽为伴,渴了可饮山间甘泉,困了自有山间溶洞遮风挡雨,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第十五话 刀口舔血 山居岁月悠长,偶尔有一两个思念山下的生活,离开乌有乡,被救回的孩童数目也是有增无减,不知不觉已数十人之多。 平日里追逐游戏,快乐无忧,更以山中藤蔓植株造就游乐之所,可供攀爬娱乐。 终日只听得到众孩童的欢声笑语,而无外界俗世的愁云惨雾。 风麒麟也欣然留下,与墨珈和众孩童为伴,早将俗世之念抛在九霄云外。 诚然,有这等世外桃源,有谁愿意再去回想那刀口舔血的亡命生涯? 墨珈生性内敛,言语温柔且能歌善舞。 清音寥寥,如同天籁绝响,吟唱之间往往引得空中飞鸟群起盘旋翱翔,黑猿泡泡不时起舞助兴,引得众人鼓掌喝彩。 这般逍遥快活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风麒麟已在乌有乡中盘桓十余日,与众人相处得非常融洽,尤其是与墨珈和黑猿泡泡更是慰为知交,每日放歌游戏,或是谈论以往见闻逸事,甚是惬意自在。 有时孩童顽劣,捉弄风麒麟、墨珈二人,二人也不以为忤,与众孩童玩乐嬉戏更是无忧无虑。 一日,众人在林间采摘野果,隐约听到一阵啼哭之声,风麒麟随墨珈走出乌有乡外层层屏蔽的密林查看,只见一个瘦弱单薄的少年趴在草丛之中,脚上夹着一只兽夹,伤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身边倒着一只竹篓,散出几枚草菇。 风麒麟识得这片树林正是先前救得黑猿泡泡的那片林子,想来是这个少年采菇途中不慎碰到陷阱。 只是这片林子苍莽幽深,人迹罕至,当日自己在此疲于奔命,许久不曾见得一个人影,若非侥幸遇到黑猿泡泡,只怕早就殒命于此! 那兽夹黑亮犀利,并非年代久远之物,难道数日之间又有猎人入林新设陷阱不成? 风麒麟心中狐疑未有举动,却见墨珈叹息连连,快步上前,双手扳住铁夹,想要将其扳开,救出那个被困少年。那少年见人来,越发哀哀乞怜,然而铁夹坚固,居然纹丝不动。 风麒麟也不好袖手旁观,走上前去,让墨珈暂时让在一边,双掌紧扣兽夹两侧,运气双臂,劲力急吐,断喝一声,铁夹应声而开! 一旁的墨珈面露惊叹之色,又唯恐风麒麟支持不了多久,慌忙将少年的伤腿自铁夹中拉了出去。 风麒麟双手一松,将铁夹抛到一边,蹲下身去检视少年伤处,却发觉只是皮肉破损,未伤及骨头。适才接触那铁夹,将其扳开煞费力气,可见机簧甚紧,咬合力惊人,便是山中猛兽陷入其中也不免骨折,这少年年幼体弱,难道骨头会比猛兽更硬不成? 风麒麟心中更是犯疑,转身拾起那铁夹正要仔细端详,却听墨珈语气甚是惊讶,“小钱,怎么是你?” 风麒麟心中一凛,定睛一看,那少年正是当日为汤老爷引路入山寻玉的玉贡子钱勒德。 “小鬼!”风麒麟知晓墨珈与汤老爷所寻的宝玉渊源极深,而今在这里见到钱勒德,更觉得事有蹊跷,揪住钱勒德的衣襟将其提了起来,“你不是和汤老爷寻玉么?来这里作甚?”他久历江湖,性情刚直,此刻疑虑重重,言语自然不客气。 那钱勒德认得风麒麟身上的衣衫乃是汤老爷手下专用,更见风麒麟言语不善,面色难看,不由惊惧交加,颤声道:“没有……不是……” 墨珈见风麒麟突然变色,举动粗鲁,也是一惊,“风兄这是为何?有话好好说,别吓着孩子。” 风麒麟见钱勒德闪烁其词,疑心更盛,“墨兄有所不知,这小鬼与那专门贩玉的波斯胡人为伍,劳师动众耗在山里就是为了探寻乌有乡中绝品墨玉,而今在此出现多半有诡计。” 墨珈听得风麒麟言语,心中虽有不安,也不忍心看那钱勒德吃苦,于是柔声讨饶:“风兄也不必太过紧张,小钱只是个孩子,不妨先将他放下来,再好好询问。” 那钱勒德见墨珈求情,慌忙哭泣告饶:“我早就没有和汤老爷一起了,他老是打我骂我……我进山来是采蘑菇的……” 风麒麟也见过汤老爷打骂钱勒德,半信半疑地松开手来。 有墨珈在身边,钱勒德伤腿虽未复原,却已不觉疼痛。那钱勒德甚是伶俐,见墨珈待自己颇为亲厚,便抱住伤腿在地上翻滚哭泣,那般可怜情状便是铁石心肠也看不下去,更何况是一向心善,见不得孩童悲苦的墨珈? 虽然从没有选择离开乌有乡的人重新回到乌有乡的先例,但在墨珈看来,钱勒德腿上带伤行走不便,把他放在这里只怕会被山中野兽叼了去,唯有破例将他带回去,治好伤再作打算。 风麒麟虽然不赞成,毕竟客随主便,不好置喙。何况这小鬼虽处处透着诡异,到底年幼,当真扔他在这里自生自灭也是不合情理。 钱勒德一瘸一拐,墨珈本打算背他回去,风麒麟怕他耍花样,主动上前言道:“兄弟皮糙肉厚,粗长一身蛮力,还是我来背比较稳当。” 钱勒德虽惧怕风麒麟,见墨珈首肯,也只得趴在风麒麟背上,只是不免浑身发颤,一颗心几乎从腔子里蹦跶出去。 风麒麟背着钱勒德,跟在墨珈身后穿越密林,回到乌有乡。 一路上风麒麟听钱勒德心跳如雷,想是万分惧怕自己,若非其心不正,也不至于如此。 事已至此,总不能再将这小鬼扔将出去,唯有日后多加小心,料这小鬼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 钱勒德的归来倒是叫乌有乡中众孩童颇为意外,去而复返难免叫人心生芥蒂,大多有意无意疏远于他,唯有墨珈不计前嫌对他悉心照顾,不多时已经恢复如常,可自行在乌有乡中行走,只是偶尔瞟见风麒麟抄手立于远处,目光森冷,不免有些惴惴不安,不敢直视。 是夜,众人各自歇息,山野幽静,只有流泉潺潺不绝。 月上中天,众人的美梦却被一阵狂暴的犬吠声惊破,各自出洞查看,只见乌有乡外密林中人影幢幢,点点火光摇曳,呼喊声、脚步声、犬吠声响成一片! 风麒麟暗叫一声不好,潜身入林,只见密林薄雾中一条幽幽闪亮的细线在地上蜿蜒,长不见头,而线尾则直通乌有乡! 他蹲下身去,伸手一捻,却是些细碎粉末,对着月色一看,俱是青碧之光,却是暗夜可见的磷粉! 风麒麟霍然惊醒,背心早出了一身冷汗,难怪日间那小鬼不停发颤,原来并非完全是惊惧不安,而是暗中将磷粉抖落在地。 想这密林苍莽,白天固然会惑于树丛植被密集难以通过,而到了漆黑夜晚,则只需要顺着地面的磷光沿路砍伐,就可以进入这化外仙境! 那小鬼果然是包藏祸心,而今外面人声鼎沸,想必是汤老爷的人马到了! 风麒麟急中生智,取出腰间匕首,自地上挖掘松软泥土,将沿途的磷光一一掩埋,约莫走出半里地,就见前面林木颓然倾倒,却是被人砍伐。风麒麟隐在一边,只见来者人数众多,比之先前上山之时还要多出好几倍! 风麒麟暗骂一声,却也无可奈何,只得飞身赶回乌有乡报信。 回去见得墨珈,只见墨珈眉头深锁,众孩童无不惊恐万分,唯独不见了那始作俑者钱勒德! 风麒麟心中忧虑,却见墨珈宽慰幼童,方知乌有乡外尚有一道屏障,却是林间薄雾,若非有人引路,则须心如赤子,方才可以看到近在咫尺的乌有乡。难怪那班人马虽已到谷口,却依旧原地踏步,无法入内。 不多时,只见宽阔的谷口已经站满了人,火炬通明,粗略看来竟然有三四百人之众,估计是汤老爷重金之下,将这镇上的壮丁全都雇来,想来是对乌有乡中的绝品墨玉志在必得! 乌有乡中众人见外间人群个个踌躇满志的兴奋表情,心惊肉跳,相互拥抱藏于墨珈和风麒麟身后,却不敢哭喊,只是低低抽泣,唯恐被数丈之外的人听见。 这山谷三面环山,只有密林一条出路,而今被汤老爷带来的大队人马堵截,早成瓮中之鳖! 山谷中虽有溶洞若干,栖身尚可,却无法藏身。而今要想逃出生天,唯有寄望于谷后的悬崖峭壁,虽然有无数山藤垂下,可以攀爬而上,但是那悬崖高约五六十丈,谷中又都是小小孩童,哪来那么好的身手体力?只怕稍一不慎,就酿成惨剧。 黑猿泡泡早已顺着长藤爬到了崖上,挥舞双臂示意众人上去。 墨珈也知敌人近在咫尺,再不疏散,迟早被外面的敌人攻了进来,与风麒麟商议以后,唯有冒险携带众孩童逃去山壁之上。墨珈虽有治愈伤患的过人之处,攀岩负重却并非长项,一次仅能背负一人,虽艰辛劳累,依旧勉力向上。 风麒麟艺高人胆大,取长藤将两小童绑在自己身上,前后各一,双手紧握藤条,一路攀援而上,待到安全将小童送上悬崖,又拉住藤条飞身跃下…… 如此往复七八次,已将较为幼小的孩童安全转移到高处,谷中尚有十余个年纪较大的孩童,墨珈和风麒麟两人精疲力竭,依旧强打精神苦苦支撑。 一阵山风吹来,风中却带一股难闻的味道。 风麒麟吸了吸鼻子,脸色陡变,“是火油!那群龟蛋想烧死咱们!”话刚出口,只见密林方向漫过一片黑色的液体,山谷势低,那火油顺着坡度蜿蜒而下,似乎有生命的魔物一般,不紧不慢地逼近众人! “快,快!”墨珈焦急呼叫,一面呼唤周围孩童躲避,一面背负孩童奋力攀爬。 风麒麟再次送得两个孩童上崖,正准备转身下去,举目一望,只见远处一片火海铺天盖地而来,却是那汤老爷下令点燃了火油,火遇风势,一发不可收拾,就连漫过火油的水潭表面也烈焰熊熊! 原本娇艳无匹的花丛也被火焰烧作一片焦土! 谷中的孩童惊惧交加,纷纷哭泣逃窜,墨珈一面要带小童上崖,一面要护卫其余惊惶的孩童,正是顾得了头顾不了尾。 好好一个世外桃源,如今竟然化作了烈焰地狱! 忽然之间一个孩童扑到墨珈怀中,似乎甚是恐惧。墨珈眼见长藤就在身边,来不及再将孩童绑扎好,只是转过身躯让那孩子爬到背上,正要攀爬,蓦然见到那孩童的脸,不由大惊! 他背上的孩子居然就是那不知所终的钱勒德! 钱勒德的神情古怪,兴奋多于畏惧,右手一翻,手中多了一只竹筒,转眼之间已经猛地将竹筒倒扣在墨珈头顶! 墨珈只觉得一腥恶之物劈头盖脸泼将下来,全身顿时疼痛难当,百骸之中全无力气! “巴舍尔圣僧说过,浇了黑狗血,你这妖怪就跑不掉了。”钱勒德稚气未脱的脸上带着莫名的愉悦,“你不要怪我,汤老板答应我会收我做义子……”在他心中,似乎托庇于汤老板,就等于开启了一扇通往幸福的门。 墨珈脸上露出悲悯无奈的神情,缓缓倒在地上,看着眼前这个他亲手救回,曾经当做自己孩子般疼爱过的孩子从腰间抽出一把锋利的刀柄雕刻着古怪咒语的小刀! 在所有孩子的惊呼声中,钱勒德把那把刀狠狠捅进了墨珈的胸膛!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钱勒德已经抓住刀柄猛地转了一圈! 在墨珈痛苦的嘶吼声中,一道血色的光自墨珈胸前创口喷射而出,滚落在地已凝结成一大块闪着奇异光泽的墨色宝玉! 钱勒德欣喜若狂,顾不上一旁痛苦蜷缩的墨珈,扔下手中的小刀,飞奔过去拾起那块无价宝玉,却被宝玉炙热的温度烫了一下,于是扯下半幅衣襟,包裹住那块还带着墨珈体温的宝玉。 转过头来却看到墨珈的脸一块一块褪去颜色,原本黝黑的肌肤变得花花斑斑,修长的身躯蜷缩颤抖,就连一身黑亮的羽毛也在纷纷脱落…… 钱勒德抱着那块玉,看着墨珈痛苦而狼狈的蜕变,心里忽然涌出一股难言的恐惧,大叫一声,转身向谷口逃去! 谷口的迷雾不知何时已消逝无踪,再也无所屏蔽,外围的人群飞快进入到这个曾经的世外桃源。 在踌躇满志的寻宝者眼中,只看到倒在焦土中的墨珈,和他身边十余个惊惶的孩童,周围燃烧的熊熊烈焰印出稚气面颊上的悲痛神色。 “啧啧啧,看看这个鬼怪!”汤老爷玩味地俯视着蜷缩在地上的墨珈,看着那因为羽毛大面积脱落而接近赤裸的孱弱脊背,看着那一身黑白不匀的皮肤。“你这个黑鬼,以为变形就可以逃得性命么?鬼怪就是鬼怪,今天我汤姆斯奈登就要为民除害!”说罢手中皮鞭一扬,冲着那孱弱的身体抽了下去! 只听一阵狂暴的嘶吼,一个黑影从天而降,挥舞着长臂向汤姆斯奈登扑了过去,锋利指爪过处,汤姆斯奈登得脸顿时血肉模糊,却是黑猿泡泡护主心切,奋不顾身地和汤姆斯奈登缠斗在一起! 事发突然,所有人都惊呆了,半晌才有人扑将过去帮忙,用铁叉木棒将黑猿泡泡赶离汤姆斯奈登的身边。汤姆斯奈登好不容易爬起身来,只觉得头面火烧火燎一般疼痛,伸手一摸,赫然发觉脸上的面皮让黑猿泡泡撕去了一大块! 汤姆斯奈登又痛又怒,抓过一把长猎叉没头没脑地向黑猿泡泡招呼过去,然而泡泡身形灵活,一一闪避开去,一个翻身落在一边,张口怒吼,犬齿毕露,形貌凶暴非常! 墨珈身边的孩童突然醒悟过来,一个个抓起地上的石头掷向汤姆斯奈登和那些入侵乌有乡的恶徒! 泡泡与孩童的反击终于激怒了狡猾凶残的汤姆斯奈登,他高呼道:“这些小鬼都是山里的精怪,和那个黑鬼是一路货色!唯有杀光他们才可以还一方太平,才可以采得宝玉,才可以大家发财!” 入山寻宝也只为财,众人听得汤姆斯奈登呼喊都不由得眼前一亮,顿时鼓噪起来,一个个跃跃欲试! 忽然之间,一声清越尖锐的啸声穿越人群的嘈杂,直冲上寥寥夜空,在这山谷中回响激荡。 所有人看到原本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墨珈勉力站了起来,所剩无几的十数片黑色羽毛飞射开去,迎风一展,居然变得宽大如席! 羽毛上下翻飞,各自飘至众孩童脚下,将身陷绝境的孩子们一一托起! 羽毛随风而起,托着孩子们飘上那高耸的悬崖,逃离众人的魔掌!风麒麟原本要翻身跃下,前来接应墨珈,却见孩童乘坐羽毛翩然而至,慌忙张臂相迎,一一接应平安降落…… 众人惊诧不已,却墨珈脸上的肌肤越发惨白,面颊也变得瘦削不堪,转瞬之间已无半点血色。 墨珈见孩子们都已经逃出生天,心中再无牵挂,释然一笑,转头看着面前目瞪口呆的众人,“这里不会再有宝玉了,再多的宝玉也填不满你们贪婪的内心……你们因为我的肤色而认定我是妖怪,殊不知妖怪就在你们心里……” 话音刚落,墨珈瘦长孱弱的身躯颓然倒下,众人下意识地围了过去,发现墨珈的肌肤已经变成雪一样的白色,闭目仰卧,再无半点生机! 黑猿泡泡发出阵阵咆哮,扑上前去,将围观的众人一一驱赶,神情如癫似狂! 面对疯狂的黑猿,众人下意识地退避开去,生怕它狂性大发,暴起伤人。 黑猿泡泡赶开所有人,又飞快跳回墨珈身边,伸出手指碰了碰墨珈毫无生气的面容,忽然哀声连连,如泣如诉……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上去看看这妖怪死透了没有!”汤姆斯奈登早习惯了对周围人颐指气使,一转头就见钱勒德杵在一边发呆,蓦然心头火起,冲着钱勒德就是一脚,“玉呢?” 钱勒德呆望着墨珈的身体,脑袋里一片空白。 汤姆斯奈登不耐烦地提起钱勒德的衣领,伸手自他怀中摸出那块饱含余温的墨玉。玉石隔着布料仍然温润非常,异香扑鼻。 “还不快去搜搜,看有没有其他的宝贝!”汤姆斯奈登一面向手下呼喊,一面按捺不住心中的急切,手忙脚乱地扯开布料,只见那墨玉光泽绚丽,当真是稀世奇珍!他一边把玩一边赞叹,完全折服于美玉的绚丽,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突然,汤姆斯奈登背心一凉,一把尖利的猎叉自他背后穿胸而出! 一个彪形大汉嘿嘿冷笑道:“做你的春秋大梦!有了这玉,老子哪用听你调遣?” 汤姆斯奈登认得这个刺了自己致命一叉的汉子只是手底下最寻常的一个跟班,他缓缓倒下,双眼仍然不死心地盯着那块宝玉,却看到另一个利欲熏心的人将手里的铁镐狠狠敲在那使猎叉的汉子头上! 汤姆斯奈登还没断气,周围的人群已骚乱一片。没有一个人可以抵御宝玉的,没有一个人不想将这无价之宝据为己有,顿时争端四起,抢夺,杀戮,血腥…… 此时的乌有乡已经成为真正的地狱。 地狱中默默沉睡着瘦削惨白的墨珈,然而四周的一切丑恶都无法再惊醒他的沉睡。 群魔乱舞的地狱中,一个人穿越血腥的杀戮场来到墨珈身边,弯腰抱起墨珈尚有余温的身体,缓缓走向那片陡峭的悬崖,却是一直在崖上接应孩童的风麒麟。 所有的孩童都已经平安护送离开了这个人间地狱,而他是回来接乌有乡主人的。 惨白的墨珈轻如棉絮,似乎随时都会随风而去。风麒麟背负墨珈慢慢爬上悬崖,听着一旁黑猿泡泡哀号之声,不由得有几分哽咽。 在所有乌有乡孩童的簇拥下,风麒麟轻轻放下墨珈,周围早已哭声一片…… 这一夜分外黑暗,分外漫长,当黎明到来之时,原本凄厉喧嚣的山谷已经再度恢复了安静,燃烧的火焰已然熄灭。 漆黑的焦土中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具又一具尸体,有汤姆斯奈登,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寻宝者…… 风麒麟立在崖上,看着眼前的一切,犹如噩梦初醒。 “咦?”一个孩童揉揉早已哭得红肿的眼睛,摊开手掌,只见掌上现出一颗米粒大小的墨色玉粒,在初升的太阳下光彩夺目! “我这里也有!”孩童们七嘴八舌地言道,纷纷摊开手掌。 风麒麟心知必定是昨夜墨珈护送孩童的黑羽所化,突然心中出现一个念头,如将墨玉回归,墨珈说不定会有一线生机…… 他连忙召集孩童,将所有玉粒聚集一处,果然有十余粒之多。 他走到墨珈身边,尝试着将玉粒放进墨珈胸前的创口,天可怜见,那玉粒一入墨珈体内顿时消逝无形,而墨珈的面色也恢复了一丝生气! 风麒麟心中欢喜,慌忙将手里所有玉粒都放进墨珈胸前的创口,然而玉粒数量有限,墨珈虽然面色改善,却一直沉睡未醒。风麒麟知道关键所在还是被钱勒德剜去的那一大块墨玉! 可是昨晚那场浩劫过后,宝玉早已不知下落…… 空荡荡的山谷中只剩一身血污的钱勒德呆坐在那里嘻嘻傻笑,单薄的身子无意识地前后晃动着…… 鱼姬听风麒麟娓娓道来,不由叹息连连,“世人无不贪图世间奇珍,这般出卖、抢夺、杀伐,终究还是一场空而已。” 明颜转身言道:“掌柜的,咱们还是把玉还给他吧。” 风麒麟听得明颜言语,面露期盼之色,却听鱼姬说道:“你离开昆仑时尚是去年暮春,四处打听寻觅到现在已经一年有半,墨珈身中吐蕃咒术被剜去血晶,身体就像是一个破了的酒壶,就算你现在快马加鞭赶回去也得两三个月行程,再多灵气也耗尽了。” 风麒麟上前一步抱拳道:“姑娘既知道其中的关节,想必是有办法。” 鱼姬摇摇头,“除非他与世间尚有牵绊,不忍离去,或许你现在赶回去还来得及。”她将墨玉交给风麒麟,转身自身后的酒坛中舀出一勺酒浆,走到柴门前,右手食指在酒浆中蘸了蘸,食指如飞,在柴门上画了一道符,口里一声清叱:“开!” 柴门应声而开,只见外面苍野茫茫,夜色沉沉,哪里还是先前的寻常巷陌? “这是……昆仑山?”风麒麟听到门外远远传来悠长的哀鸣,认得正是黑猿泡泡的声音,自墨珈沉睡不醒,泡泡便夜夜哀泣,一心想唤得主人归来。 “还不快去?”鱼姬柔声催促道。 风麒麟如梦初醒,一抱拳,快步走到门口,忽然转过头来,“姑娘如此相助,不知当如何报答?” 鱼姬认真想了想,“要是以后每次我打开这扇门,都可以听到乌有乡中的天籁之音,于愿足矣。” “如此便借姑娘吉言了。”风麒麟再次拱手作揖,转身大步离去,不多时已消逝在苍茫夜色中。 鱼姬含笑倚门而立,片刻之后扬声说道:“听了这么久的戏文,也该下来了吧?” 只听哈哈大笑,爽朗非常,一个人影自房顶上掠了下来,却是先前的京城第一名捕龙涯。 “不知道龙捕头是打算出门追捕要犯,还是留在我这倾城鱼馆共谋一醉呢?”鱼姬微笑戏问。 龙涯做了个努力思考的表情,然后答道:“要犯什么时候都可以抓,要是错过这良辰美景倒是可惜了。” 第十六话 连蝉 明颜自是伶俐非常,不多时早移过酒案小凳,备酒盏小菜。 三人围坐小酌,红泥炭炉温新酒,自有一番逍遥自在。 少时,门外的苍莽山麓细雪飘飞,自院门吹入院中,浅浅覆盖,非但不觉寒冷,还有几分温润之感。 细雪之中夹杂欢声笑语,更有清音寥寥,响彻天际…… “可惜只能够远远听到,要是可以亲眼一见岂不更美?”明颜叹了口气,无限神往。 龙涯浅酌一口酒浆,回味无穷,“既是乌有之乡,定是子虚乌有之地,清音俗世原本就不相容,能够得以聆听已是有缘,苛求反而不美了。” 鱼姬笑笑言道:“其实只需静心聆听,自然心领神会,种种只是因为每人心中都有个乌有乡而已。” 惊蛰不久雨水充沛,此时春回大地,百花绽放,俗例定在二月十五,视为百花生日,便是花朝节。这一天,不管达官贵人,还是市井百姓,家家户户均祭拜花神,焚香祝祷之余更举家至旷野游玩,挑食野菜,品尝时鲜。 尤其是闺中女儿,携点心祭品去那城郊的花神庙烧香祈福,更剪了五色彩笺,取了红绳,把那彩笺结在花树之上,谓之赏红。 而午后花神庙后山的桃花林中更是佳丽云集,还有当地乡绅举办的扑蝶会,谁家的女儿扑得的彩蝶最为绚丽,奖金丰厚。 这么多闺中女儿人前亮相,一个个衣香鬓影,莺声燕语,自然惹得知好色则慕少艾的年轻男子竞相围观。 文人墨客也在这个时候倾巢而出,或吟诗作对,或挥洒丹青,极尽风雅之能事。汴京城中的花匠商贩则是看准了时机,四处的店面摊档无不摆放繁盛花卉,可谓万紫千红争奇斗妍,一时间,偌大一个汴京城花如潮人如海,当真热闹非凡。 明颜小心护着头,生怕人群挤掉了鬓上新买的彩花,拎着一篮子贡果香烛吃力地向前挤,好不容易从后门进了倾城鱼馆,却见鱼姬依旧坐在柜台前拨弄算盘。 “掌柜的,怎么你还在算账啊?”明颜有几分焦急,“我贡果香烛都买回来了,你还没收拾停当,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出得了门。” 鱼姬抬头笑笑,“也不急在这会儿,等下到了花神庙,我包你上得头炷香就是了。”说罢放下手里的账本算盘,随手整理了一下衣襟,“可以走了。” “你就这么去啊?”明颜看着鱼姬没有任何饰物的发髻嘀咕道。 鱼姬恍然大悟,信步走到后院,随手折了支墙角光秃秃的梅枝,在酒缸里浸了浸,片刻间秃枝乍现梅朵,继而吐蕊,寥寥清香四溢,鱼姬垂首就着缸中的倒影将梅枝插在发髻,小心整理一番。 “明颜啊,等会儿的扑蝶大会可大意不得,若拔得头筹,奖金可有一百两呢。”鱼姬念叨道,一边使出换景之法,推开后院柴门探出头去看左右没人,“就趁现在,快过去。” 明颜闻言,三步并作两步,快步出门,转眼间已然立于花神庙中,听得外面人声鼎沸,想来是赶来烧香的信众迫不及待地在催促庙祝开门。 鱼姬随后跟上,柴门在身后关闭,顿时消逝无形。 “嘿嘿,掌柜的,你平日老说不要随便用法力,今个儿倒是不客气啊。”明颜嬉笑道。 “先烧香的可以先选赏花地嘛……”鱼姬听得脚步声响,忙拉了明颜躲在一边,只见一个颤颤巍巍的老者从身边走过,到了庙门后轻轻拉开门后的大门闩,人退在门边,掏出一面铜锣使劲一敲。 只听“咣”的一声,那两扇沉重的庙门应声而开,外面的人群如潮水一般拥将进来! 鱼姬与明颜早有准备,自然跑在最前面,快步跨进花神庙的正殿,两三下点燃香烛,摆上贡果。等到后面的人拥进来,两人早祷告完毕,一人在神案前的大花篮里抓了只彩签,快步奔向殿后。 殿后是一片桃花林,此时芳香吐蕊,开得好不繁密。 鱼姬与明颜觅了棵花枝甚是婀娜的桃树,将抽取的彩签用红绳绑扎在花枝之上,然后取出篮里的布毯铺在树下。 两人席地而坐,稍歇片刻,周围也陆陆续续有赏花客至,不多时这片桃林已热闹非常,株株桃树桃花怒放,彩签红绳迎风轻摆,更有各家佳丽云集,一时间莺莺燕燕,人面桃花,可谓是相得益彰。 自有不少男儿汉在花间游弋,若是觅得可心的女子,便厚着脸皮上前搭讪,若是姻缘际会,结下金玉良缘也非难事。 明颜一脸新奇,左顾右盼,却听脚步声响,两个人走到鱼姬、明颜面前,毫无征兆地坐了下来。这两人一人身材清瘦,一身白色宽袍,三十左右年纪,士生打扮;另一个身材魁梧高大,裹在灰布大麾下,看起来风尘仆仆,只是一直埋着头。 “你们……”明颜正要说话,忽然吸吸鼻子,眼光落在那个身材魁梧的人身上,片刻之间朝后挪了一步,神情甚是惊恐,“掌柜的……他……” 鱼姬也觉察到了异常,四下看看,只见原本繁茂的桃花居然顷刻之间开始萎缩,一阵风过,花瓣纷纷脱落! 那白衣士生微微一笑,向鱼姬拱手施礼,“一别数甲子,鱼姑娘更显丰姿绰约。” 鱼姬认得来人,微笑颔首还礼,“哪里哪里,柚兄才是风采不减当年。年前见得令高足,言道柚兄已归隐世外,而今怎么来这万丈红尘厮混?” “栩儿这孩子提过在这汴京城中见过鱼姬姑娘,更得姑娘相助,解决难题,我便寻思要来探望姑娘,叙叙旧。”那白衣士生言语轻松,似乎对于周围花朵凋散的异状视而不见。 “他是何栩的,潇湘上人?传说中的柚子成——”明颜吃了一惊,一时间口不择言,慌忙把后面那个“精”字停住,没有脱口而出。 潇湘上人呵呵一笑,上下打量明颜,转眼对鱼姬言道:“你这个小朋友心直口快,倒是可爱得很啊。” 鱼姬淡淡一笑,“可是你带的这个大朋友就不是那么可爱了……” 那魁梧男子闻言抬起头来看了看鱼姬,又很快埋下头去。明颜看得分明,那人居然有一双血红的眸子! 潇湘上人叹了口气,“我也知道这等良辰美景,如此有些煞风景,只是别无他法。这位朋友搞成这样你我都有责任……” 鱼姬仔细看看那魁梧男子,心中疑惑,“不知上人所指为何?” 潇湘上人面露难色,“还记得那个回纥三王子药罗葛云乱么?” 鱼姬面露惊诧之色,不可置信地望向那个始终低着头的魁梧男子,一时间百感交集! 唐开元二十三年。 玄宗在位,天下大治,四海升平,万国来朝。 药罗葛云乱,为回纥王承宗之幼子,因回纥归附大唐,更憧憬大唐文化,是以委派年方九岁的三王子云乱由使臣陪同留学长安,学习大唐礼教文化。 云乱寄居长安城安业坊外的驿馆,虽年纪尚幼,然聪慧伶俐,为玄宗特许,每日入太学学习。 云乱虽为垂髫顽童,也知求学不易,纵是玩心大起,也知自我约束,时四更则闻鸡起舞修习武艺,五更沐浴挑灯入太学习文……兢兢业业,风雨无阻。 冬去春来,云乱在长安已寄居经年,对大唐的语言已然通晓,只是少有机会外出游历,困于驿馆后院与太学之中,每日两点一线,不时觉得枯燥乏味。 一日傍晚,云乱正在驿馆读书,突然闻得幽香阵阵,却是馆外薛苑的玉蕊花开,满树琼枝,花香馥郁。 云乱知那薛苑本是唐昌公主夫婿光禄卿薛锈的外邸,每逢阳春便举家来此休闲,那苑中繁茂的玉蕊花树正是当年公主下嫁之时亲手所种。 云乱本想继续读书,突然听得“啪”“啪”两声,似是有物破损,于是放下书本走到后院,只见墙头露出一截长杆,正在墙头乱戳,地上裂了几片青色琉璃瓦,却是适才被那长杆自墙头拂下。 云乱好奇心起,纵身飞跃,转眼间已经攀上墙头,只见墙外的薛苑中有一六岁左右的女童抓着一根长竹竿吃力地在墙角晃动,正用那长杆去够墙边花枝上的一只粉色纸鸢。 那女童双髻连环,髻顶各饰一枣子般大小的玉蝉,高腰襦裙金丝绣边,生得粉妆玉琢,只是两眼含泪,委屈非常,明明身单力薄,还在勉力抓住那硕长的竹竿施为。 远处的回廊上卧了一个七八岁的少年,正高跷二郎腿,一脸的幸灾乐祸,想来那纸鸢挂在树梢,这位少年必是始作俑者。 云乱见纸鸢近在手边,于是伸长手臂把纸鸢摘下,扬声道:“别再捅了,纸鸢在这里。” 那女童破涕为笑,伸开双手想接住纸鸢,正要道谢。 远处的少年勃然大怒,奔上前来喝道:“你这胡仔,休要多管闲事!”说罢自地上拾起一块小石头向云乱砸去! 云乱自幼习武,昔日在西域之时就时常随父王放鹰逐兔骑马游猎,最是擅长这石头打兔的手段,石块飞至,已被他劈手借了过去,想都没想就反掷回去。 只听哭声阵阵,那少年捂着破了的头边嚎边跑了开去,想来是去寻大人哭诉告状去了。 女童见少年吃了苦头,心情更是欢畅,拍手笑道:“好也,好也,这个坏蛋窦鼎总算走了。谢谢你啊。” 云乱看她活泼亲厚,也颇有好感,“下次他再敢欺负你,我还帮你揍他。” 女童喜笑颜开,连连点头,“好啊。你叫什么名字?” 云乱拍拍胸口,“药罗葛云乱。” 女童眉头微皱,“哇……你的名字好长啊。” “我是回纥人,姓药罗葛,你可以直接叫我云乱。”云乱微笑道。 女童指着自己道:“我叫薛连蝉,蝉儿的蝉。” 在云乱的记忆中,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连蝉,唐昌公主与驸马薛锈的独女。 不知为何薛府中人没有像以往一样立夏便回宫中,反而一直在这外邸盘桓。对云乱和连蝉而言,接下来的一年时间过得非常快乐。 每日相约出游,长安城的各个角落都遍布两个孩童的足迹,两小无猜,相见甚欢。 或许是因为连蝉的感染,身在异乡的云乱不知不觉爱上了这个繁华锦绣的长安城。 直到第二年春天,薛苑的玉蕊花再次怒放的时候,薛苑中的嘈杂打破了阳春的静美。 云乱爬上墙头,却见连蝉一人坐在树下哭泣,远远望见回廊上兵士来回奔走,仆役四散,不时听到器皿碎裂之声。 云乱见连蝉哭得悲切,也顾不了许多,翻身自墙头跃下,来到连蝉身边,“你怎么了?” 连蝉抬头看看云乱,一时间泣不成声,“皇爷爷下诏将爹爹流放,那些人是来抄家的……” 两人都是孩童,哪里知道此时正身处于一场太子地位之争? 是年武惠妃深得玄宗恩宠,一心想要废除太子李瑛,改立自己的儿子李瑁为太子。驸马薛锈之妹是太子李瑛的正妃,拥护太子李瑛,自然被武惠妃视作眼中钉,于是指使人诬陷太子与驸马等人图谋不轨,太子固然被诛,驸马薛锈也被流放。唐昌虽为帝女,却始终不得玄宗宠爱,百般告饶也无法免去驸马罪责,唯有奉诏携女回宫,从此与驸马再无相干…… 连蝉年幼,自不知其中的凶险,只知从此不得再见父面,也不能再来这薛苑见云乱。两个孩童相拥大哭一场,却是势单力弱,别无他法。 连蝉临行之时,摘下一枚髻上的玉蝉赠予云乱作为留念,依依惜别,更是泪化倾盆。 云乱心头茫然酸楚,目送连蝉随母出府,马车扬长而去,耳边似乎还听得到连蝉的呜咽声,回头看看原本显赫的薛府,朱漆大门上贴着两张大大的封条,上写开元二十五年四月。 云乱捏着连蝉留下的玉蝉,心头此起彼伏。回到驿馆再爬上墙头,只见薛苑一片死寂,唯有那棵玉蕊花树开得正艳…… 云乱也知宫闱深深,只怕从此再也无缘得见连蝉,于是将玉蝉随身携带,从不离身,每每睹物思人,心头都酸楚难当。 然而时间依然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十数载,中途回纥部族多有变动征战,然云乱未得传召回国,唯有留守长安,继续深造。 云乱此时早已不再是昔日的回纥小儿,已长成一名长身玉立的英武青年。 天宝三年,云乱兄长骨力裴罗联合葛逻禄部杀颉跌伊施可汗,自立为王,称骨咄禄毗伽阙可汗,南居突厥故地,建立了包括铁勒诸部的回纥汗国。 国之将立,急需治国良才,云乱与多名留学大唐的回纥士生被可汗召回,纷纷委以重任。 骨力裴罗见幼弟归来,既秉承回纥骁勇善战之血气,又蕴含大唐谦和大气之气度,对之更是委以重任,封之为左叶护。 次年,云乱奉命领兵与突厥白眉可汗阿史那鹘陇匐白眉特勒作战,不久势如破竹,攻破突厥,击杀白眉可汗,自此回纥汗国尽有突厥故地,东邻室韦,西抵阿尔泰山,南控大漠! 云乱取得白眉可汗首级,获得王兄封赏,不久受命为回纥使节,携带白眉可汗首级献与大唐,并押运大批贡品入长安。 经过数月的行程,长安城已屹立眼前,还是那般繁华似锦。 却是适逢花朝节,众多仕女出游,长安街头更是花团锦簇,热闹非凡。 回纥马队自长安城南面的明德门入,延绵十里之长。长安城中虽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如此豪华的马队车队也非易见,尤其是回纥使节云乱所乘的雪色骆驼,当真是众人见所未见,是以宽道两边围观者众。 旧地重游,云乱心中此起彼伏,胯下的极品雪驼似乎也知主人心事,一路慢行。 大唐民风开化,更何况适逢佳节,长安城民素有狂欢娱乐的俗例。 云乱本就年少俊朗,此时身着锦袍,跨乘雪驼,施施然而来,早引得长安城中不少妙龄少女倾心爱慕,纷纷将手中的花枝抛向云乱,一时间漫天花雨,飘摇而下。 云乱素知长安民俗,坦然自若,偏偏胯下的雪驼少见世面,受惊之下发足狂奔,没头没脑地撞向右面的人群! 人群原本挨挤密集,哪里知道那身形庞大的雪驼会直冲过来,人人惊呼发喊,四下逃窜! 云乱心知出了乱子,慌忙力挽缰绳,那雪驼吃痛,硬生生停住了脚步! 然而人群受惊,如决堤之水一般没了分寸! 人群鼓噪中只听得马嘶连连,一白马人立而起,马背上之人惊呼一声倒摔下去,如此这般就算不被马匹踩中,只怕也难逃四散奔走的人群踩踏!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高大的身影闪了出来,将堕马之人拦腰抱住,方才免去这等惨事! 云乱原本已经翻身掠出,见已有人抢先救援,于是转身一把抓住惊马的缰绳。他本就擅骑术,知道如何安抚受惊马匹,一拉一拽之间,白马虽嘶叫连连,却也不再狂跳,原地踏了两步就安静下来。 云乱暗自庆幸没有酿成大祸,稍稍舒了口气,转过身来,却见身后那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大约与自己同年,青色锦衣,头戴乌冠,足踏官靴,看其衣着打扮应该是四品以上的武官。 而他怀中那人身形娇小,身着宽领胡服,面目姣好,惊魂未定,看似十六七岁的少年,任谁都看得出是个妙龄女郎。 大唐民风开化,时有女子着胡服男装游历市井街头,众人习以为常,只是那女郎身上的衣衫材料考究,料想也非寻常人家女儿。 那武官面露关切之色,言语温柔贴己,“表妹受惊了,有我在此,无人能伤你分毫。” 女郎不多时已回过神来,面对那武官的嘘寒问暖似乎颇为尴尬,挣脱那武官的怀抱,整了整衣冠,“我自无事,表哥不必担心。” 云乱手牵白马走上前去,“都怪在下一时疏忽,险些让姑娘遇险……” 女郎转过头来,正好和云乱四目相对,只一瞬间,两人心头都浮起一丝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青年武官见云乱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表妹,颇为不悦,伸手将女郎拉到身后,“表妹,咱们出来大半天了,也该早些回去,免得娘亲惦念。”说罢劈手自云乱手中抢过缰绳,拉了白马和女郎扬长而去。 女郎与那青年武官一道离去,一路频频回首,眼神却带几分疑惑。 云乱呆立原地半晌,心头也是茫然一片,只觉得那女郎好生面熟。身后早有随从上来,悄声催促继续前行,云乱于是转身回到队列,翻身骑上雪驼,浩浩荡荡的队伍继续朝前开进。 到得安业坊的驿站,安排手下各自照看马匹货物,驿站中早有回纥驿丞迎上前来,诚惶诚恐。 此时云乱官拜左叶护,更是以回纥王弟的身份出使大唐,远非当日尚且稚嫩的小王子。而回纥的驿馆也因为国力强盛而加以扩建修葺,昔日被查封的薛苑被划入驿馆范围,后院的玉蕊花树仍在,葱郁茂盛花团锦簇,依稀还是当年模样。 云乱睹物思人,不免欷歔,旁边的驿丞早将大唐天子宣见回纥使节的圣旨宣读,告知云乱明日午时天子将于大明宫紫宸殿接见使节,随后安排一干人等休息饮食。 晚宴之后,夜色渐沉,云乱遣开随从,踱步花树之下,花香馥郁,似乎深染心田。当年连蝉所赠的玉蝉一直贴身挂在颈项,早带上他的体温,时常把玩,更显得温润通透。 云乱仰望树冠,心中思量不知这些年她过得可还好…… 正在心神恍惚之间,突然听得回廊尽头影壁外脚步细碎,转头看去,只见有人正伸手轻摇花窗,左右晃动之下将花窗取下,顿时洞口大开!随后一只竹篮被人放上那镂空花窗。 昔日云乱与连蝉就是摇下那花窗才可以偷跑出去游历,不料长久以来居然没有人发现这个秘密通道,是以没有加以修缮,只是重新上过朱漆,反而更不容易让人发现。 这等夜色中翻墙而进的自然不是什么佳客,更何况此地已经安置了回纥使节和大量财帛贡品。 云乱冷笑一声,飘然掠到影壁旁边,只等来人一现身,就抓个正着。 不多时,一人翻过窗洞,动作颇为笨拙,身形更是矮小。那人攀住窗洞,小心落在地上,然后伸手自洞口取下那个竹篮。 云乱上前一步,伸手抓住那人肩膀,只听到惊呼一声,那人转过头来,神情慌乱,却是日间在长安街头看到的那个胡服女郎! 云乱背光而立,身材高大,那女郎更是惶恐,手一松,竹篮跌落在地,掉出几张彩签。 院外侍卫早听到响动,个个腰刀出鞘冲将进来! 云乱不动声色转身挡住那女郎,回手将侍卫们遣开,女郎方才稍稍镇定。 “姑娘深夜潜入我驿馆,不知为何?”云乱日间间接造成女郎遇险,本有歉意,这般近距离接触,越发觉得女郎似曾相识。 那女郎借着廊下灯火,看清眼前之人正是回纥使臣,忙侧身道了个万福,开口言道:“只因今日适逢花朝,这苑中玉蕊花树尚无惜花之人相护,故而冒昧携花签而来……” 云乱听她言语温文尔雅,心中不由一动,“护花应节本是好事,为何姑娘不自正门而入,平白添了误会?” 那女郎柔声言道:“原本今日也曾来过,只是驿丞言道此地要招待使节大人,不肯放行,所以才会出此下策。” “原来如此。”云乱微微颔首,只是心中尚有疑问,“这长安城中花树甚多,姑娘为何偏偏对这棵玉蕊花如此眷顾?” 那女郎沉默片刻,方才柔声说道:“这里本是我家故居,那玉蕊花树乃家母亲手所种。自前年家母仙游之后,每逢花朝,我都会来此看顾凭吊……” 女郎言语虽轻,在云乱听来却犹如初春惊雷,心神激荡之下早忘了礼节大防,伸手握住女郎纤纤素手,颤声问道:“你……可是连蝉么?” 那女郎先是被云乱的举动吓到,本要挣扎,突然听到云乱呼叫自己名字,心头一颤,抬头仔细打量云乱面容,只觉眉梢眼角像极了幼时玩伴,可是分别十余载,一朝重逢,总有几分虚幻之感,“云乱?” 云乱惊喜交加,连连点头,伸手探入颈项,取出玉蝉,只见昏黄灯光之下玉蝉光洁剔透,灼灼生辉! 两人阔别多年,虽同在一城,却为宫墙所阻,一直无缘相见,而今重逢,都长大,亦非昔日小儿,说及别后之情,其中的感慨欷歔,恍如隔世。 原来当年连蝉随母回宫,因驸马薛锈之事,唐昌与玄宗父女终有隔阂。何况玄宗子女甚多,对这个女儿素无恩宠,安排唐昌母女回唐昌未嫁时住处定居后就将这对苦命母女忘在脑后,虽有人伺候衣食起居,却少有人问,除了唐昌同母胞妹常山公主不时前来探访之外,基本上已被人遗忘在深宫禁苑之中…… 唐昌命运坎坷,这般深陷深宫,更是抑郁成疾,于天宝三年病逝,临终前将连蝉托付与常山公主。 唐昌早薨,玄宗方才想起这个女儿,颇为自责,于是应常山公主所求,让常山将连蝉带出大明宫,于宫外的常山驸马窦绎府中抚养照看。 第十七话 吉祥之兆 云乱白日在长安街头所见的青年武官就是常山公主之子窦鼎,前年驸马窦绎病故,窦鼎便子承父职,官拜卫尉卿,执掌皇城军卫。 连蝉依常山公主而居,方才结束宫帏樊笼一般的生活,有机会时常出府游玩。初时也曾回过这薛苑,可惜云乱奉诏回归回纥,而薛苑也被拨为扩建回纥驿馆所用,种种情状都已是物是人非…… 昔日两人青梅竹马相交,也只知姓名,不明身份,长大之后更是音容变化很大,所以云乱入城之时,连蝉并不知道那骑着雪驼的回纥使节就是时常挂念的云乱。 此番重逢对两人而言,无疑是上天赐予的一段良缘。 两人一同将花笺系在玉蕊花树枝头,携手花下,互诉离愁,两情缱绻。 直到月上中梢,云乱方送连蝉回常山公主府,一路共乘一骑。 骏马缓步慢行,云乱心中却只愿路途更远一点,可与佳人多聚片刻。 到了常山公主府外,云乱飞身下马,将连蝉抱下马背,府外早有公主府家奴上前掌灯引路。府门洞开,卫尉卿窦鼎立于门口,见连蝉归来本欣喜若狂,又见云乱与连蝉神态亲昵,心中不悦,忌讳云乱回纥使节的身份也不好当面发作,一张脸拉得老长,黑如锅底。 云乱见得窦鼎神情,如何不知他心系连蝉,然今夜与连蝉重会,已知彼此心意,也不做他想。思虑窦鼎到底是连蝉兄长,于是和颜悦色报以微笑。 窦鼎心中气恼,只当这回纥人以此示威,更是不悦,哪里还顾得上堂堂大唐卫尉卿的风度,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催促连蝉回府。 连蝉虽依依不舍,也不愿在旁人面前表露,回头对云乱莞尔一笑,便缓步走入府内。 云乱立于街头,目视府门缓缓关闭,方才转身上马,一路策马赶回驿馆歇息。虽然明日还要入宫拜会大唐天子,但今宵得会佳人,心潮起伏,哪里还睡得着?启窗外望,但见月色之中苑内那棵玉蕊花树皎洁如玉,思前想后,觉着冥冥之中就是这花树为媒,引出他与连蝉的十余载情缘,心怀谢意,于是翻身起来,唤驿丞取来丝绢彩帛将花树妥善相护,唯恐夜来风疾,折损了娇嫩花枝。 次日午时云乱奉诏入宫,朝拜大唐天子,献上若干财帛马匹和装盛于檀木盒中已经硝制的白眉可汗头颅。 玄宗龙颜大悦,加封回纥汗王骨力裴罗为怀仁可汗,赏赐金银财帛,于含元殿中大宴群臣,云乱为首的回纥使节各有封赏。 云乱幼年之时初到长安,便得玄宗青睐,时隔十余载,曾经的伶俐孩童已成了一方使节,气度非凡,更得玄宗喜爱,留于大明宫中数日,陪伴君王观看乐舞对弈,或是一同驰骋校场马球为娱。 云乱虽挂念连蝉,但也欣然陪伴玄宗,时有谈论唐回两地风土人情,尽力促成两地友好联系,这也是使节分内之事。 时过半月,适逢玄宗册封贵妃杨玉环,宫闱大庆,有无双美人相伴,每日莺歌燕舞,渐渐疏于朝政,对云乱的传召也不再那么频密。出得宫闱,云乱遣副使回国,将大唐天子的诰封赏赐押运回国,自己则暂留长安,一面等候大唐天子的传召,一面也多出时间陪伴连蝉。 虽然每日去常山公主府外接送连蝉惹得窦鼎异常不快,但热恋中的情人眼里通常只看得到彼此,而没有其他。 结伴出行,或信马由缰游历近郊山水,或双双流连西市的胡姬酒肆,在胡旋乐舞中消磨时光…… 这般朝夕相对,两情缱绻,不觉已半年有余,两人情意更深,订下终身之约,然连蝉之母丧需守孝三年,终身之盟唯有等到来年开春守孝期满才可谐。 云乱与连蝉约定守孝期满便以回纥王弟的身份向大唐天子请求和亲,既可鸳盟得谐,也可促成唐回两地友好佳话一段。于是云乱修书一封,将详情细数,招来驿丞,派人快马加鞭送返回纥。 怀仁可汗得知王弟与大唐宗室出女相恋,自是有意玉成,昔日大唐与吐蕃、突厥都有和亲先例,回纥汗国立国尚浅,倘若成就此等佳话便是开唐回联姻先河,于大唐回纥都是百利而无一害。于是怀仁可汗下诏按唐例婚俗备上大批礼金财帛,交由专人押运前往长安。此时已到秋冬交替,沿路风沙颇大,比寻常季节入唐要多花许多时日,不过纵然如此,也可赶得上来年初春。 云乱身处长安城中,每日与连蝉相对,只怕时间过得太快,最恨天色渐晚,华灯初上之时又要送连蝉回常山公主府邸。 然而每日皆有驿马带来消息,告知婚使行程近况,日夜企盼之时,却又嫌时间过得太慢。 这般患得患失却是情人们心中最真实的写照。 另一方面,窦鼎对连蝉也早有爱慕,昔日常山公主应唐昌之托将连蝉带回府中照顾之时本就有表亲联姻之意,窦鼎也把这美貌的表妹当做未来妻子的最佳人选,平日里嘘寒问暖自是不说,而今凭空跑出来云乱这号人物,心头自然不舒服。云乱身为异邦使节,窦鼎终不能对他如何,对连蝉呼喝制止又怕伤了感情,这般左右为难,在云乱与连蝉携手游历,笑逐颜开之时,他却酸楚难当,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万全之策来,唯有求助于母亲常山公主。 常山公主如何不知儿子的心意,何况对连蝉非常喜爱,于是在儿子面前将此事应承下来,苦思良久,心中早有计较。 常山公主驸马亡于秋末,于城郊大慈恩寺中列有牌位,早晚有僧人诵经供奉,每逢驸马祭日,常山都会携子女前往拜祭,盘桓寺中半月。以往常山都未强求连蝉同行,这次却以病痛孤寂为由要连蝉陪伴遣怀。 连蝉素来对姨母甚是尊重,不好拒绝,欣然同往。因随行大多是常山公主府中女眷,云乱虽知连蝉要离开几日,也不好跟去,唯有暂别连蝉,强忍相思。 常山公主一行人在大慈恩寺一住就是大半月,若是往年早已回府,偏偏这一年眼看冬至将近,依然没有离去之意。 连蝉心中思念云乱,却无法抽身,只得每日里陪伴常山公主赏花读经对弈。窦鼎虽有公职在身,也时常抽时间来大慈恩寺小聚,对连蝉献足了殷勤。 冬至乃是祭天祭祖之日,每年玄宗都会依例去近郊祭天,一路凤辇华盖相应,侍卫官宦妃嫔宫娥簇拥,队伍延绵数十里。云乱得蒙圣宠,也在官员之列,旁证大唐天威浩荡。 祭天完毕,果然天降瑞雪,吉祥之兆。 玄宗每年冬至祭天后都会寻近郊名胜游览一番,此番更得贵妃杨玉环提议,摆驾大慈恩寺。 其实圣驾莅临大慈恩寺并非意外,常山公主常在宫中行走,自然知道玄宗最为宠幸贵妃杨玉环,事先奉上奇珍异宝,婉言相求。贵妃也是个伶俐人儿,何况现在三千宠爱集于一身,她提议要去大慈恩寺,玄宗自然言听计从。 一行人到了大慈恩寺,寺内的僧人纷纷前往迎接,常山对于玄宗到来一点也不意外,携窦鼎、连蝉一同前去接驾。 玄宗见常山公主也在,心想多日未见,正好闲话家常,于是吩咐众臣在寺外等候,只携了妃嫔皇子皇孙入内。云乱虽想见连蝉,也只好在外等候,不敢唐突天威。 皇族宗亲跟随玄宗入大殿礼佛,再登大雁塔游览远眺,而后被迎至花厅奉茶。 常山有意在玄宗面前提点窦鼎,提议由窦鼎在厅外做剑器之舞为娱,玄宗见外孙生得英武挺拔,心中欢喜,欣然应允。 贵妃与常山交换了一下眼色,心照不宣,提到有舞无乐,总觉有些遗憾。于是常山上前力荐连蝉,以琵琶伴奏。 玄宗擅长音律,众多乐器中最爱琵琶羯鼓,此时身处佛门清幽地,羯鼓奏来颇煞风景,于是吩咐左近取来平日所用的紫檀琵琶。 连蝉颇为惶恐,手抱琵琶叩拜玄宗,移步厅外,拂弦三声,只觉手中琵琶音色绝佳,果然是难寻的极品。随后弦乐叮咚,或急或慢,万种变化皆在那双纤纤素手。 闻得琵琶声,窦鼎拔剑起舞,漫天飞雪之中往来翩飞,连绵不断,如长虹游龙,首尾相继,又如行云流水…… 圣前献技,窦鼎自然是铆足了精神,姿势优美雄健。 随着连蝉琵琶声由急渐缓,窦鼎收剑于身后,结束了这场精彩至极的剑舞。 一曲终了,连蝉起身与窦鼎一起叩拜圣鉴,飘摇细雪中男的丰神俊朗,女的温婉秀丽,恍若一对璧人。 玄宗龙颜大悦,对连蝉更是赞赏,一问才知是已故唐昌公主之女,思及亡女,心中更是怜惜,见连蝉年已十七还是闺中装扮,就寻思要为她觅一好夫婿作为补偿。 一边贵妃见得这个契机,哪里会放过,娇声言道:“皇上不见这眼前就是一段金玉良缘,却还到哪里找去?” 皇族众人都觉连蝉与窦鼎甚是相配,又见贵妃开口做媒,焉有反对之理,纷纷赞好。 玄宗也觉两人般配,都是自家血脉,亲上加亲更是美事一桩,未等连蝉开口已传旨赐婚,只待连蝉守孝期满就大肆操办此事。 连蝉立在当地,有苦难言,想要反对,但天威难犯,如何说的一个“不”字?垂首而立,点点珠泪全都咽进了肚子里。 常山公主与窦鼎心愿得偿,自然欢喜,拉了连蝉叩谢皇恩,全然没看到连蝉低垂的脸上尽是悲切之情。 众人各自回宫,常山公主也打道回府,云乱于寺庙外匆匆见得连蝉跟随常山公主登上马车,只觉得连蝉脸色惨白,素如缟灰,心头更是不安,却不明就里。而官员队伍业已起步,跟随圣驾回宫,唯有亦步亦趋…… 自此之后,云乱再没见过连蝉,每次去常山公主府邸拜会,都被家奴以抱恙搪塞,偶尔见得窦鼎,窦鼎一副踌躇满志之态,言语之间处处透着优越之感。 不久便是年关,怀仁可汗派遣的求亲使节也已经到了长安。 云乱着人安置随队而来的彩礼,更向大唐天子求见。 玄宗宠幸贵妃,疏于朝政,见得回纥使臣的拜帖,恍然想起许久没见过回纥王弟云乱,于是欣然在宫中梨园接见。 云乱偕同求亲使节到得梨园,只见玄宗皇帝正与贵妃歌舞为乐,上前行过君臣之礼,得圣上赐坐。 求亲使节伶牙俐齿,先行歌颂称赞大唐天子的不凡气度,继而委婉提出求娶宗室出女薛连蝉为回纥王弟之妻。 玄宗早忘了已将连蝉赐婚窦鼎之事,对唐回联姻之事也颇有兴趣,正要开口应允,贵妃一旁附耳过去轻声说道:“莫非皇上忘了已把连蝉赐婚常山公主爱子窦鼎了么?” 声音虽轻,却提醒了玄宗。 玄宗思索良久,面有难色,“唐回联姻固然有助于邦交,只可惜连蝉已经赐婚常山公主府窦鼎。我大唐宗室之中尚有许多品貌端庄的女儿,都可为回纥王弟的良配。” 云乱闻得此言,只觉得世界纷纷繁繁,喧闹一片,半晌回不过神来。 求亲使节见云乱神情颓然,知道此事不成,忙婉言谢绝玄宗,高声歌颂大唐天恩,和亲之事就此作罢。 云乱心头浑浑噩噩,与求亲使节一起拜别玄宗出了大明宫。求亲使节赶回驿馆修书将求亲被拒的情形告知怀仁可汗,而云乱则漫无目的地在长安街头游走,不知不觉来到长安西市。 街边酒肆依旧热闹非凡,美貌多情的胡姬在酒肆中跳着欢快的胡旋舞,随着羯鼓胡笛的伴奏,旋动着婀娜的身躯,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 物是人非,昔日与连蝉在此饮酒赋诗,旖旎情事历历在目,可惜大唐天子的一道诏书却硬生生将连蝉变成了别人的未婚妻。此时此刻,如梦初醒,种种甜蜜俱已成空! 云乱走进酒肆,早有殷勤的胡姬上前侍候,三杯三勒浆下肚,眼前早迷蒙在水汽之中…… 恍恍惚惚之间听得一阵琵琶急奏,犹如春雷乍响,又如飞瀑惊泉,突然甩出一声长长的空鸣之声,原本喧闹的酒肆突然间静了下来。 云乱无意识地抬起头来,只见酒肆东面的角落里坐着一个手抱琵琶的妙龄女子,旁边半卧着一个白衣士生,手里捏着一双筷子,轻轻叩击酒盏边缘,与那女子的琵琶声相应和。 那女子见云乱看向这边,也微微颔首报以一笑,手中琵琶轻拂,起了一个调子,却是坊间传唱甚广的。 出自乐府篇章,调子均一,所配的词却不一,坊间歌女传唱更是各有千秋。 只见那女子轻启朱唇,曼声唱道: 长相思,在长安。 烛尽漏残阑干冷,玉宇琼楼难成眠。 昔日垂髫墙头现,琼蕊枝头弄纸鸢。 青梅竹马花尤妍,岂料朔风扫旧园。 十载秋心托一物,广寒深宫锁婵娟。 漠北铁马逐云乱,玉郎封侯踏雪还。 女郎声音十分婉约,上阕唱罢,又连一阵清音伴奏,琵琶声声含情,旖旎到了极致。 云乱细细品味歌词,觉得似乎在有意无意叙述自己与连蝉昔日之事,不觉心念一动,转眼望向那个女子,心中百感交集。 那女子见云乱神情凄苦,微微摇了摇头,琵琶调子已然到了下阕,接着唱道: 明德门开十里烟,绮罗袖舞万花钿。 樊笼偶走金丝雀,故篱彩笺惜连蝉。 心曲且付青眼渡,情丝暂借笑颦传。 只道鸳盟相谐好, 谁料错配缘,泪染鸦巢遍。 泣问有心人,忍教对蝉一半迁? 歌声由欢畅转为幽怨,云乱听到“樊笼偶走金丝雀,故篱彩笺惜连蝉”一句,心头蓦然一惊,手中杯盏“啪嗒”一声掉落在地,心头似乎有个声音在不断重复连蝉的名字! 那女子一曲终了,手中琵琶已停,清音仍在反复吟唱:“泣问有心人,忍教对蝉一半迁?” 云乱心中豁然清醒,起身将一锭纹银扔在酒案,人早已狂奔而去…… 那女子目送云乱的身影渐渐消逝在暮色渐浓的街角,轻轻放下琵琶,自酒案上掂起酒盏轻抿一口,转头对那白衣士生施施然言道:“他会带那姑娘走,柚兄你输了。” 白衣士生脸上依旧带着笑容,颇有自信,“未必,未必。还未看到结局,鱼姬姑娘此言未免说得太满。” 那名叫鱼姬的女子也不强辩,只是抬手整了整额角的秀发,“那便拭目以待吧,希望柚兄输了可不要食言。” 白衣士生长叹一声,坐起身来正色道:“那是自然,我潇湘柚子岂是食言而肥之辈?” 酒肆中依旧是莺歌燕舞,喧闹非凡,没人察觉那女子和士生已然消失无踪,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长安虽大,自西市到北城的常山公主府也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云乱一路飞奔而去,只觉得天色越来越黑,到得公主府门前,只见大门紧闭,门前两个朱纱灯笼在檐下随风而摆,远远传来更夫悠长的呼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随后梆子咣咣咣响了三声,居然是在报三更的时辰! 云乱心中微惊,适才出酒肆才过午时,一路奔来并未停留,从午时到子时,中间相隔六个时辰,居然一晃而过! 事有蹊跷,但对云乱而言,当下最重要的却是连蝉。 眼见公主府外四个守门的卫士都靠在门廊边的柱上,虽依旧站立警戒,但不时头脑微点,半睡半醒,颇为疲惫。 云乱转身闪进公主府旁边的暗巷,双足一点,已跃入府内,落在花园墙角。 夜闯公主府,本就有违礼法,若是失手被擒,自然逃不了图谋不轨之罪。但云乱此刻心中只有连蝉,便是再凶险,也是非去不可。 常山公主府庭苑繁多,更夹杂许多花园水廊,云乱对府中地形不熟,一时间也不知道连蝉闺房在府中何处。 府中自有侍卫家奴挑灯巡视,云乱小心避过巡逻的侍卫,踮起脚尖,快速穿堂过府,直奔后苑。 刚转过一个花厅,又见一队侍卫过来,于是将身一纵,攀在回廊的梁下,看着众侍卫家奴挑灯自廊下走过,一个个精神困顿,不过是按例走走形式而已。 此时突然风起,继而大雨哗哗而下,众侍卫见风雨大作,纷纷退避,皆道这等风雨之夜,不太可能有人潜入,不多时都走了个干净,想必是湿了衣衫各自回房更换。 云乱轻轻落在地上,周围早已无人,只有雨声淅沥。如此这般更方便行事,云乱快步前行,转过几个回廊,只见一个小苑近在眼前,苑中细竹婆娑,在风雨中沙沙作响。 云乱心中浮起一分奇妙的感觉,快步走了过去,身上衣衫早已在风雨中淋得精湿也顾不了许多。 转过影壁,只见花木掩映中一段开敞的围栏,栏边的珠帘纱幔都未落下,房中未尝掌灯,一片幽暗中一个单薄的人影靠在围栏边的矮榻上,垂首静坐。天际交织的雪亮雨丝映出那人的脸庞,不是连蝉是谁? 自从上次在大慈恩寺外匆匆一瞥,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月,连蝉已清减了许多,默默静坐在栏边,脸上尽是悲切之色。这等寒冬夜雨,便是裹着被褥也觉寒冷,更何况这般门户大开,衣衫单薄地静坐深宵? 云乱心中怜惜,慢慢穿过花木遮蔽,走到围栏边,雨水掉在云乱身上,溅起更为细小的水花,染湿了连蝉苍白憔悴的容颜。 连蝉缓缓抬起头来,看到面前的云乱,隔着一道密集的雨帘,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幻觉。 两人近在咫尺,目光交汇,一时间百感交集,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是你么?”连蝉幽幽问道,脸上已湿成一片,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云乱看着连蝉的眼睛,柔声说道:“我是来带你走的。”说着缓缓伸出手去。 连蝉喜极而泣,伸手抓住云乱的手掌,继而被云乱拉进那早已被淋得湿透,却依旧滚烫的怀抱! 两人隔着一道围栏紧紧拥抱,似乎天地之间只剩下了彼此。原本急骤的雨丝不知不觉也变得温柔起来,淅淅沥沥,在他们没有觉察的情况下已经停止…… 苑中寂静,只有偶尔枝叶上积聚的雨水掉落在花丛中发出简短的啪嗒声。 云乱与连蝉相拥于幽暗之中,身后的影壁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男一女,却是白日酒肆中唱曲的鱼姬和名为潇湘柚子的白衣士生。 鱼姬面露宽慰之色,转脸看看身边的潇湘柚子,悄声说道:“他二人情深意重,不久定会双双离去,回归回纥,柚兄是否愿赌服输?” 潇湘柚子叹了口气,“我等自然是希望他们鸳盟得谐,只可惜这老天未必会天从人愿。” 鱼姬闻言,左手微微掐算一番,眉头微皱,却不再言语,耳边听得远处云乱低声说道:“今日入宫向圣上求亲,才知道已将你赐婚窦鼎,事到如今我只好冒昧前来,若你应允,我们立即连夜出城,回归回纥,从此不再分离。” 连蝉听得此言,心中欢喜,正要开口应允,突然身体微颤,愁眉深锁,半晌轻声言道:“我……不可以跟你走……”话语未毕,已然哽咽。 云乱心中茫然,连连追问为何不可,却听连蝉言道:“圣上赐婚诏书已下,你若带我离开,则是抗旨欺君……” 云乱心头血往上涌,双手抓住连蝉肩膀,“我不在乎!只要我们离开长安,他们也不能拿我们怎样。” 连蝉嘴角浮起一丝悲戚的笑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圣上找不到我们,难道堂堂回纥部族也要和我们一起东躲么?” 言语虽轻,却如倾盆大雨,一下子将心神激荡的云乱浇醒! 诚然,忤逆圣旨已是大不敬,更何况是拐带宗室出女。若是携连蝉私逃,必定触怒龙颜,发兵追讨回纥。 回纥汗国虽已立国,仍是大唐属国,立国之初东征西讨战乱厮杀,才有如今的安定,岂能因为他一个云乱引发大唐和回纥的战争? 云乱心头此起彼伏,原本紧握连蝉肩头的手一点一点缓缓松开…… “不错……的确不可因我二人之事引发两国战事……”云乱黯然言道,“不如……不如我再进宫面圣,请求圣上将你改赐于我……” 连蝉早已止不住泪水,颤声道:“倘若可以,今日你求亲之时早就应允,须知君无戏言……何况……” “何况什么?”云乱嘶声追问道。 连蝉的脸色更是惨白,“何况赐婚之事是姨母与贵妃娘娘一手促成,就算你开了口去求圣上,她们也不会让我们如愿……” 云乱神情凄苦,瑟声说道:“难道……真的让你嫁给那个窦鼎不成……” 连蝉无言以对,泪水缓缓而下,滴落在云乱手背上,带起一阵刺痛。 “只叹天意弄人……”连蝉缓缓转过身躯,不愿让云乱看到自己哭泣的容颜,“你走吧……天下之大,自然有比我更好的女子,莫要再牵念于我……” 云乱心中痛楚,眼见连蝉的背影微微发颤,想是悲泣不能自已,更是难受。“难道你真的可以放下我们的一切?” 第十八话 缘灭 连蝉缓缓点了点头,“缘分已尽……不放又能如何?” 云乱心知事已至此,早成定局,悲苦难当,涩声言道:“纵然想放,却已刻骨铭心,注定纠缠终生了……”他转身缓缓离去,行出数步立住身形,“你既然心意已定,云乱唯有祝福而已……”话语未毕,已快步离去。既然缘尽,多留也只能平添伤心。 连蝉听他脚步声渐远,缓缓走向闺房深处,隐在一片幽暗之中。先前那对神秘的男女再次出现在小苑之中,脸上俱是惋惜。 那潇湘柚子叹息连连,转头对鱼姬说道:“虽是鸳鸯离散的悲苦结局,但小生与姑娘的赌局已有了结局。姑娘所求之事,小生也自然不能从命了。” 鱼姬沉默片刻,开口言道:“柚兄之言差矣,只要还未盖棺论定,就有无限可能。反正尚未到皇气东移之时,不知柚兄敢不敢将这赌期延长,看看到底谁赢谁输?” 潇湘柚子摇头苦笑,“姑娘好生狡黠,使出这激将之法来,小生若不应允,岂不有失风度?” 鱼姬笑而不语,两人转瞬而逝,这深苑没了人迹,更是萧杀非常。 冬去春来,又到花朝之日,连蝉与窦鼎的婚礼办得甚是盛大,由玄宗与贵妃亲自主持,在紫宸殿中大宴群臣,便如公主出嫁一般的排场。 云乱目送连蝉的八人花辇在人群簇拥中自大明宫移至常山公主府,心中仿若失落了一块,交代了接替自己的回纥使臣后,跨上雪驼一个人离开了长安…… 连蝉与窦鼎婚后还算和顺。 窦鼎也知娇妻得来不易,百般温柔体贴,时常陪伴连蝉吟诗作赋,画眉添妆。 连蝉既已为窦家妇,也不作他想,兢兢业业尽着自己为人妻子、儿媳的责任。唯有在独自一人之时,总会想起前情种种,黯然泪下…… 云乱在外游历两年之后,接到回纥传来的消息,王兄骨力裴罗因病去世,长子磨延啜继位,号称葛勒可汗,于是结束了自我放逐的流浪生活回到回纥辅佐新王。 数年之后葛勒可汗在鄂尔浑山谷建立了新都回纥牙帐单于城,云乱自然随驾迁入,除每日为朝政殚精竭虑外,每每在鹰飞草长的大漠中看到大唐来的商旅,总会想起在那遥远的繁华城市中的那个温婉女子…… 天宝十年,恰巧连蝉与窦鼎成婚五载。 虽然连蝉一直努力克制对往事的追忆,但始终抑郁难遣,所以数年以来身体都不算康健。 最初两年,窦鼎还对新婚妻子百般迁就,到了后来,也渐渐觉得厌烦,不再像先前一般嘘寒问暖,温柔体贴。 长安城中本就美女如云,以窦鼎卫尉卿的身份自然少不了路柳墙花的招惹。虽然碍于连蝉和母亲常山公主的脸面,没有娶纳妾室进府,但也花钱在府外收了几个外房,若是对府内声称要在宫中当班,则十有是去了他处寻欢作乐。 久而久之,连蝉也知道自己的夫郎外面有人,只是心不在窦鼎身上,也不觉如何气恼,反而窦鼎不回来的时候更为自在。 一天连蝉早起,突然觉得胸中作呕,寻思前些时候就觉得头晕乏力,只道是感染了风寒,待到请来宫中御医诊治,才发觉已有三月身孕。 连蝉有孕,窦鼎自然欢喜,那段时间倒是时常留在公主府中陪伴连蝉。 连蝉与窦鼎朝夕相对,虽然彼此心意不通,话不投机,也只有极力勉强自己迎合夫郎,加上孕中身体不适,更觉烦闷,如此抑郁度日,不免时常泪下。 她身体本就孱弱,孕中情绪不定,有几次心绪不安,差点造成小产,幸亏有御医国手及时救治,方才保住胎儿。 御医言道连蝉的症状是为七情所伤,纵有汤药调理,但心结不开也难根治。 窦鼎对连蝉与云乱的旧事本就心存芥蒂,一直隐忍不发,听御医诊断,更是无明火起,心想成婚五载,还记挂那胡人,不知将自己这个夫郎放在何地。 这么一来,窦鼎怒由心生,言语之间自然是没什么好话,更是故态复萌,时常不回府中过夜,偶尔回来,也是冷言冷语,极尽讥讽之能事。 连蝉心中委屈,情绪起伏更为频密,御医倾尽心力,还是没能保住腹中胎儿。小产之时胎儿已经有六个月大,这般受创对连蝉原本孱弱的身体更是雪上加霜,这一病就病了两年。 两年中,窦鼎很少回府,先前常山还在小两口中间劝慰,到后来也颇为着恼。 常山虽有几个女儿,儿子却只有窦鼎一个,自然把香火传承看得很重,原本指望连蝉可以生下子嗣,事情搞成这样也只有断了念头,唯有寄望于窦鼎的外室,所以睁只眼闭只眼,就算窦鼎在外面如何荒唐,也不再加以斥责。 既然连公主和卫尉卿都对这个窦夫人没有什么好脸色,府中的家奴丫鬟自然也趋炎附势,没将这卫尉卿夫人放在眼中。 连蝉身处常山公主府,处境每况愈下,唯有昔日与云乱的回忆可以遣怀,暂时忘却现实中的悲苦。 连蝉的遭遇只是她一个人的坎坷,而整个大唐都沉陷在盛世的荣光中,持续着歌舞升平。 唐玄宗宠爱贵妃杨玉环,不理朝政,耽于逸乐,更爱屋及乌,对杨氏族加提拔。杨氏一族权倾天下,贵妃族兄杨国忠更是身居宰相之位,把持朝政,整个大唐朝堂不堪。 天宝十四年十一月,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节度使的安禄山联合同罗、奚、契丹、室韦、突厥等部族,集结二十万精兵,以“忧国之危”奉密诏讨伐杨国忠为借口在范阳起兵。 国家安定已久,大唐军民久疏战阵,见得安禄山、史思明所率的叛军,纷纷望风而遁。仅仅一个月时间,安禄山取下洛阳,而后尽是兵荒马乱的乱世! 唐军与叛军的交战持续了半年有余,不敌叛军来势凶猛,唯有退守潼关,指望靠着潼关地利抵抗叛军。 玄宗听信了杨国忠的建议,想要尽快结束战事,下令镇守潼关的将领哥舒翰出关作战,结果被叛军打败! 潼关一失,安禄山的叛军如入无人之境,直逼长安! 眼见长安即将失陷,玄宗逃离长安,一路西行。 长安城中的人尚在酣睡,却不知道大明宫中的皇帝出逃,只带了近身的妃嫔臣子和宫中的皇子皇孙逃走。 当夜窦鼎在宫中当值,是以随驾而行,仓皇之间甚至没有回府报信。而身处公主府中的常山公主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爱子居然将老母妻小一并抛下,一早就走得没影了! 早起准备入宫议政的大臣们齐集宫门外等候许久,才看到宫门开启,宫门一开,无数宫人仓皇出逃,整个长安城顿时乱成一片! 王孙贵族与平民百姓纷纷出逃,众多盗匪流民涌进大明宫中大肆搜掠,就连国家库府都惨遭焚毁。宫中尚且如此,何况长安城中的众多官宦之家? 许多未来得及跟随玄宗出逃的王孙公子在长安街头流离失所,和更为落魄的流民夹杂在一起疲于奔命,稍不留神,就成为野盗的刀下亡魂。 常山公主府也是一样! 最初是家奴席卷软细而逃,继而外面的土匪流氓也相继光顾。 常山公主与连蝉藏身府中的地窖,方才暂时保住性命,虽隔着一层地板,还可以听到外面的脚步散乱,呼喝惨叫,时有得得马蹄之声,却是野盗们纵马游弋,在昔日尊贵的公主府中大肆践踏! 虽然地窖之中尚有一些干粮饮水,但也不知道还可以支撑多久…… 安禄山的叛军尚在百里之外,长安城中早无先前的繁华,宫阙民居被焚毁的十之,昔日亭台楼阁大都成了一片废墟。 而此时地处于鄂尔浑山谷的回纥牙帐单于城却是一片欣欣向荣。经过十年的积累发展,回纥国力日益强盛,与周边各国往来通商频密,可汗部下的军队更是兵强马壮。 云乱贵为王叔,加上一直勤于政务,已受封特勒一职,身居高位。 自安史之乱爆发以来,回纥也陆续收到大唐战事境况,由于地居偏远,消息由驿马传来,已延误了十余天,只知道两军尚在潼关僵持。 所以回纥葛勒可汗所面临的既有大唐派遣来借兵平乱的使者,也有叛军送来约为同盟的文书。 葛勒可汗虽有趁乱逐鹿中原之意,但得王叔云乱劝阻分析利害,方才打消了念头,只是一时间还没有拿定是否出兵助唐的主意。 大唐的使节已来了两拨,携来大量珍宝财帛歌舞乐伎和工匠,上表之中字肯意切。 葛勒可汗接见使臣之时,云乱也在君王之侧,从旁疏导,可汗亦有助唐之意。 大唐使臣献上珍宝乐伎,众乐伎受命御前演练,一时间朝堂上莺歌燕语,丝竹灌耳,舞影翩翩。 云乱端坐其位,见得眼前大唐乐舞,心中思绪万千,一曲乐舞刚罢,又有几名乐伎手抱琵琶上得殿来。 乐伎们向着回纥可汗盈盈下拜之后,便要开始演奏。 云乱的目光偶然瞟了过去,突然停留在中间那个乐伎脸上,手中的酒盏不由自主地落在酒案上! 这个乐伎正是当年在酒肆之中吟唱的那名妙龄少女,最为诡异的是,时隔十年,居然容颜和当年一般无二,就像才从那时候的酒肆步入这朝堂一般! 云乱记得昔日之事,隐隐觉得这少女绝非常人,而此时出现在这里,恐怕与连蝉颇有渊源。思虑之下,早忘记了朝堂之上的礼仪,不自觉地站起身来,移步走到那少女面前,目光灼灼。 另外两名乐伎见回纥重臣走到面前,有些惶恐,唯有中间那名少女盈盈浅笑,稍稍欠身施礼。 葛勒可汗虽说年纪比云乱还大上几岁,却也颇为开通。这个小王叔年逾三十还未有妻室,难怪见得大唐来的美貌乐伎就如此失态,于是哈哈大笑,当场将那少女赐予云乱,遣人送至特勒府。 云乱哭笑不得,唯有叩谢王恩,寻思下朝之后再对那少女详加盘问。 待到宴罢回府,早已是华灯初上。 身边早有家奴上前伺候,并告知可汗送来的美女已送至云乱房中。 云乱遣开房门外的侍卫,伸手推开象牙雕饰的木门,只见那少女背对门口,跪坐在房中间的那张波斯地毯上,正埋头在拾掇什么。 走到近处,却见地上扔着自己的驴皮马鞍,鞍上包裹的皮革已被揭了下来,那少女手中一把剪刀正在修剪那块驴皮,神情专注,似乎就连他推门而入都没觉察。 想那胶合在木鞍上的驴皮何等坚固,就算是最专业的工匠也不见得可以轻易将皮革自马鞍上整块剥落下来,更何况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少女。 云乱虽觉得有几分蹊跷,也未觉恐惧,走到少女面前开口问道:“你在做什么?” 那少女抬起头来微微一笑颔首为礼,“鱼姬见过王叔,王叔有礼。”表情无比坦然。 “你叫鱼姬?”云乱皱眉问道,“我是否曾在哪里见过你?” “昔日长安一别,是否已忘了玉蕊花下的故人了?”鱼姬对云乱的问话似乎充耳不闻,径自言道,“亏得有人十载相思煎熬,难怪世人皆道男儿薄幸。” “你……你……”云乱心惊,眼前这自称鱼姬的少女所指自然是远在长安的连蝉。 云乱虽然惊讶,但还算镇定,沉思片刻开口问道:“姑娘可是为连蝉而来?” 名为鱼姬的少女淡淡一笑,开口问道:“王叔可知而今的长安成了何等模样?” 云乱摇摇头答道:“单于城地处边远,就算驿马神骏,所收到的消息也延误十余天,自然不知如今长安境况。” 鱼姬微微点头,“前夜黎明之时大唐国君已然弃城出逃,现在城中大乱,流寇横行,待到明日叛军入得长安,只怕死伤更重。” 云乱闻言更是心惊,“那……连蝉是否随驾出逃?” 鱼姬见云乱表情甚是紧张,也就不顾左右而言他,直接告知连蝉此时的处境,云乱得知连蝉身陷险境,心急如焚。然而单于城与长安相距将近,昔日出使之时,路上足足颠沛数月才到得长安,<bdo>http://www.99lib?net</bdo>而今虽然知道连蝉的境况,却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云乱神色不定,心中既忧虑,又万分追悔,心想当日若是下定决心带连蝉离开,想必又是另一番造化。几番思虑,却见眼前的少女仍在好整以暇地修剪手中的驴皮,心想这名叫鱼姬的女子必定不是一般人,此番赶来预警,必有救人之法,于是开口言道:“而今形势危急,不知道我当如何才可助连蝉脱困?” “昔日你二人相约私逃,却因担忧国事而拆散鸳鸯,而今大唐即将倾覆,你可还会忌讳许多?”鱼姬放下手中剪刀,站起身来。 云乱听鱼姬旧事重提,心情更是激荡,“当日与连蝉分开并非我二人所愿,而今若是可以救得连蝉,便是偿得多年心愿。只是天长水远,我只是肉身凡胎,如何能够臂生双翼飞去长安?” 鱼姬见他依旧惦念连蝉,心中也是欢喜,满意地点点头,“不怕飞不去,只怕你无心,既然你有心,自然另有法子。”说罢亮出手中修剪好的驴皮。 只见那驴皮不过一尺宽,正好被剪成一头毛驴的形状,虽然修剪时间甚短,却惟妙惟肖。 鱼姬对着驴皮吹了口气,驴皮如同没有重量一般飘出手掌,待到落在地上,顿时膨胀起来,伴随强烈的风声鼓噪,赫然变成了一头活生生的毛驴! 那毛驴头大耳朵长,四肢粗短,肌肉甚是强健! 云乱对眼前的异变颇为吃惊,转头见鱼姬示意自己骑上毛驴赶去长安,心中更是确定遇上了仙家,于是欠身施礼,心中有些忐忑不安,“不知姑娘是何方神仙,如此相助在下,实在不知如何报答?” 鱼姬闻言微微一笑,“我不是神仙,只不过是个好事女子罢了……” 待到云乱抬起头来,眼前的鱼姬已经如烟般飘散无踪,冥冥之中听得鱼姬言语:“救得连蝉即离长安,万万不可朝东行!” 云乱知晓那名叫鱼姬的少女已去得远了,于是翻身跨上毛驴,叱令一声,那毛驴发足狂奔,朝房门冲了过去! 木门尚且紧闭,眼看就要撞上,云乱大叫一声,下意识闭上眼睛,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啸,更夹杂各种杂音,偷偷睁开眼睛,只见眼前的景物飞快地扑面而来,或是闹市,或是荒原,或是战场……种种人与物都飞快擦身而过! 云乱知道是鱼姬所施的法术,不敢多看,只是抱紧驴身,闭上双眼,一路风驰电掣,早穿越万水千山!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风声渐渐没有那么急切,等到他再次睁开眼睛,只见远远的一座城池矗立暗夜之中,正是长安! 毛驴进得长安,方才恢复平常的速度。 云乱骑着毛驴游走在夜色中的长安街道,只见到处都是破败的民居,没有一户人家掌灯,可以照亮的竟然是几处起火的房屋。路上偶尔看到几个行人,都是手抱包袱软细,扶老携幼逃奔出城,一路上哭声阵阵…… 云乱何尝见过繁华的长安变成这般形状,心中更是担忧连蝉的安全,催促胯下毛驴飞奔,赶去东市的常山公主府。路上遇到些许马贼流寇,要么是被云乱手中的佩刀砍下马背,要么是不敌云乱胯下毛驴的神骏,转瞬就被远远抛在身后。 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已奔到常山公主府外,只见门户大开,一路上尽是残败之物。进得府内,更是惨不忍睹,从花园到大厅沿路倒着数具尸首,遍地血污,原本金雕玉砌的厅堂已然起火,昔日的白墙被烟熏得焦黑! 云乱翻身下驴,自厅中捡起一只桌腿,胡乱缠上些幔帐,于火中取得火种,沿路照明,在府中搜寻连蝉的踪迹,一面高声呼唤连蝉的名字。只是空空院落回声激荡,更显得死寂…… 云乱在公主府中四下搜寻,始终无所收获,最后找到后院厨房,只见地面一个宽约一丈的方洞大开,一条石阶直通地下,想来是昔日储存米粟的地窖,于是小心地沿着石阶而下,果然见得一个石室。 一个年逾五十的老妇人伏尸于地,身体尚且柔软,估计死去不到十二个时辰,看其形貌,竟然是昔日尊贵的常山公主! 常山公主咽喉中刀,血染石室,身上的锦绣华服早被进来洗劫的匪人扒了去,犹自面带惊恐,死不瞑目! 云乱心中更是惊惶,转身继续寻找连蝉,走到石阶边突然踩到一物,俯身就着火把一看,居然是一只染满血污的玉蝉! 看到这个玉蝉,云乱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晕了过去。这枚玉蝉雕工细腻,无比熟悉,与长久以来挂在他颈项的玉蝉本是一对! 玉蝉在此,自然连蝉也曾经在此,而今常山已死,连蝉只怕也遭不幸,如何教他不心惊胆战? 云乱紧紧握住玉蝉,一面嘶声呼唤连蝉,一面飞奔而出,跨上毛驴,在这废城中飞奔寻觅,只盼天可怜见,可以来得及救下连蝉…… 奔到大明宫前,眼见宫门大开,四处人影幢幢,却是无数的流民野盗在宫中出没,一个个都只顾着搜刮宫中的财物,便是栏杆上的白玉狮子也都教人撬将下来…… 云乱骑着毛驴奔走于偌大的宫殿之中,一面四下环顾,一面高声呼唤,到得后来早已声音嘶哑难辨,咽喉肿痛难当,也是全然顾不得了…… 时而有人看到云乱疾奔而过,在这茫茫深宫中苦苦寻觅,都道这人吃了惊吓患上失心疯,想这乱世之中,全身自保尚难,又如何找得到失散的人呢? 大明宫虽大,但毛驴神骏,两个时辰的奔走早踏遍宫中的每一处角落,依旧没有连蝉的踪影…… 云乱心中更觉失落,想这等兵荒马乱,连蝉一个弱女子如何可以逃得性命,只怕早做了匪人刀下亡魂,然而即使如此,他依然无法停止寻觅。自宫中回到长安街头,云乱突然心中灵光一闪,隐隐升起几丝希望,催促毛驴调转方向,向安业坊奔去…… 安业坊外的回纥使馆也和长安城中其他地方一样,就连大门都被拆了一半下来,馆中驿丞随从早已经逃得不知所终…… 此时天已渐明,云乱疲惫的双脚踏入驿馆的门槛,一步一步穿过厅堂,所见之处也是墙壁污损、桌椅碎裂的残败之状。然而此时,他的心头却涌起几分奇妙的感觉,就如十年前在茫茫繁复的公主府感知到连蝉所在一般! 云乱心中狂跳,加快脚步,转过过厅的回廊,来到后院。 只见那棵已繁茂许多的玉蕊花树下靠着一个女子,娥眉微颦,面色仓皇,正是他心头思念过无数遍的连蝉! 阔别十年,两人都各自沧桑许多,在这乱世之中终于相遇,四目相交,思慕感慨之情难以言喻。 苑中影壁的花窗外站了一人,正是昔日酒肆之中醉卧听曲的潇湘柚子,见这对好事多磨的有情人终于走到一起,心中也颇为安慰,突然觉得背后生风,知道是鱼姬到了,于是转身笑道:“你也来了。” 鱼姬莞尔一笑,“柚兄果然大度,明知会输,也还是出手相助弱女,高风亮节,佩服佩服。” 潇湘柚子叹了口气,“小生当然是不想输此赌局,只是当时形势危急,若是袖手旁观,让匪人一刀杀了连蝉,实在于心不忍。” 鱼姬见潇湘柚子一脸无奈,也叹了口气,“柚兄此言倒显得我不是那么光明正大了,若非形势所迫,我也不会惊扰柚兄的逍遥日子,非要拉柚兄下水……若是柚兄实在为难,你我赌约就此作罢,柚兄也不必为难。” 潇湘柚子哈哈大笑,“我潇湘柚子岂是食言而肥之辈?既然应了鱼姬姑娘的赌约,自然要愿赌服输,别说鱼姬姑娘只是要借我‘万载灵须’一用,就算剥了我这身老树皮,也不会说半个不字。” 鱼姬见潇湘柚子信守承诺,心中感激,“多谢柚兄成全。只需柚兄助我避过地心烈焰,待我寻得阿鼻大城,柚兄即可全身而退,绝不敢烦劳柚兄深陷险境!” 此时两人言语声调颇为激越,只是苑中的云乱和连蝉都听不见而已。 “阿鼻大城?”潇湘柚子沉吟片刻开口问道,“小生虽痴长万载,却没听过这阿鼻大城的说法。阿鼻地狱倒是听过,据说是最深层的地狱,犯了重罪的人死后灵魂永远受苦之所。” 鱼姬神色凝重,思虑良久方才言道:“阿鼻大城虽与阿鼻地狱有些关联,但世人所说的地狱并非真正的地狱道,不过是后来人为造成,用以缔造新次序的产物而已。柚兄既然修行万载,数千年前是否见过有专司职务掌控世间万物轮回的满天神佛?” 潇湘柚子茫然摇头,“当年的确没有这等说法,万物天生天养,轮回自然。” 鱼姬点点头,“这就是了,自天地混沌初开,滋生天地万物,所存的只有六道依次轮回,其中分出天道、修罗道、人间道、畜生道、饿鬼道和地狱道六道,而非如今的满天神佛等级森严。众生皆要六道轮回,次序井然,种种福报恶报都会在所应之道时一一体现,不会因为一时的为善而减少应受的恶报,也不会因为一念为恶而被削减昔日的善业。绝不存在一生为恶,临死之时放生若干鸟鱼之类,或是日夜供奉神佛香火,就可抵消恶行,再修得一世人身的咄咄怪事,纵然应受的地狱业报如何之重,只要一直转生为人,就不必领受,就因为成就如此投机的规则,这世间的恶才越来越多。柚兄不见现在世间越来越多寡廉鲜耻穷凶极恶之辈,就是轮回不转,六道紊乱之故。” 第十九话 阿鼻大城 潇湘柚子听得鱼姬言语越发惊讶,“那鱼姬姑娘所要寻觅的阿鼻大城究竟为何?” 鱼姬叹了口气,“阿鼻大城乃是地狱道中最为残酷的业报之城,与这人间道本属不同的世界,只有在人间出现极大浩劫,也就是而今这般皇气迁移之时才会比较接近人间,即便如此,也还隐于万丈地心烈焰之下。” 潇湘柚子思索许久方才言道:“既是如此凶险之地,姑娘为什么还要冒险前去?” 鱼姬咬咬嘴唇,半晌方才回答:“只因心中有一疑难,唯一可能知情之人没了踪迹,我已寻遍六道,唯有这阿鼻大城尚未去过,所以甚是肯定那人就困于阿鼻大城之中。” 潇湘柚子闻言微微颔首,“听鱼姬姑娘这番言语,想来必然有些渊源,小生既然应承了姑娘,一定会护送鱼姬姑娘完成此行。” 鱼姬神情宽慰,更是感激,“如此先行谢过柚兄。”言罢转眼看看苑中的云乱与连蝉两人,“他二人既已重逢,只需跨乘皮驴就可脱困,不必再为他们忧心。反倒是时辰将近,我等唯有赶去阿鼻大城现世之所,免得误了时辰,又得等上数百年。” 言语之间两人早已消逝无踪,这片偌大的荒苑中又只剩下连蝉与云乱两人。 云乱寻得连蝉,虽然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也知这里并非久留之地,于是携了连蝉走出回纥使馆,才跨上皮驴,就隐隐听得阵阵马蹄之声,更夹杂无数喊杀鼓噪,叛军已然攻入长安! 云乱牢记那鱼姬赠予皮驴时的叮嘱,心知不可向东行,于是掉转驴头,向西奔去。 皮驴神骏,须臾之间已远离长安,一路上风声激烈,连蝉偎在云乱怀中,哪里敢睁眼细看? 也不知道奔出多少路程,突然听得前方人声鼎沸,似乎有千军万马齐声呼喝一般。 云乱心惊,慌忙停住皮驴,仔细分辨,却是无数人在呼喊:“国忠与胡虏谋反!” 云乱、连蝉两人对望一眼,心想莫非这神驴的脚程赶上了数日前出逃的皇帝不成? 就在这时几支利箭破空而来,簌簌几声,插在前方的地面,只见前方山麓转过几匹骏马,马上乘客都是吐蕃人打扮,背后尘土飞扬,不知有多少追兵! 云乱见得这般情状,慌忙驱驴躲在一边。 那几个吐蕃人虽极力逃生,但都没能够逃过背后密如织网的箭雨,不多时都被一一射下马背,恍如刺猬一般,早就一命呜呼! 云乱与连蝉躲在路边的树林之中,见得这等异变,心惊肉跳,不知前方出了何等状况。 就在此时数十匹战马奔腾而过,马上都是大唐的兵将,个个铜盔铁甲戎装在身,手中兵器犀利无匹,杀气腾腾! 骑兵纵马越过那几个吐蕃人的尸身,追逐前方吐蕃人走脱的几匹快马,以确认党羽都已伏诛。 而后许多步兵跟了上来,围住那几个吐蕃人的尸身,突然之间有人看见云乱与连蝉隐于林中,放声高呼:“那里还有两人!” 片刻之间,无数手执兵刃的士兵直奔云乱、连蝉而来! 云乱见对方人多势众,慌忙催促皮驴奔走,然而在这林间,始终左右受阻,不得其路,好不容易甩开后面紧紧跟随的追兵,重回大路,却见得前方矗立数十骑骏马,正是先前越过的一队骑兵! 为首一人手执长枪,竟是弃连蝉而去的夫郎窦鼎! 云乱、连蝉、窦鼎在这样的情况下见面,三人心中都是一惊! 适才前方的马嵬驿发生兵变,杨国忠伏诛,窦鼎率兵到此本是为了格杀走落的余党,不想在这里与云乱、连蝉狭路相逢。 数日前弃下老母妻小而逃,本以为连蝉已丧身于长安的兵祸之中,不料突然在此地见到,更与那回纥胡人共乘一驴,想来自然是做下了有违妇道的行径,立刻从惊讶变为嫉恨,顿起杀心! 窦鼎高呼诛杀乱党,一面挺枪便刺,云乱自然不能让他伤到连蝉,慌忙催促皮驴闪避,掉转驴头狂奔,然而左近都被骑兵堵了个严实,稍有停顿,只听“扑哧”一声,窦鼎的长枪已扎进皮驴后腿尺许! 窦鼎原本以为伤了云乱的坐骑,云乱、连蝉两人势必会被吃痛的畜生摔下地来,不料枪一扎入皮驴体内,就如同扎进一大桶生胶,紧缠沾韧,哪里还扯得出来? 云乱见皮驴受创,也顾不了许多,高声喝叱,那皮驴犹如离弦之箭一般射了出去,载着背上的云乱、连蝉从马匹之间细微的空隙中穿了出去,转眼间已经冲过骑兵的围困! 而紧握长枪不放的窦鼎被挑离马背,连带飞速飘起,就如放上半空的纸鸢,被皮驴带着飞跃崇山峻岭! 窦鼎心中惊恐,想要呼喊却只觉狂风猛灌入口,喊叫不得,唯有死死抓住长枪不放! 皮驴速度何其惊人,云乱只觉眼前的事物飞速闪现,什么野地、城池……哪里看得清楚! 蓦然眼前大亮,一轮红日出现在地平线前方! 日出东方! 云乱大惊,正寻思此番逃避错走了东方,心头只觉不妙,胯下的皮驴已然“嚓”一声碎响,在初升的朝阳光芒中裂为齑粉! 云乱、连蝉失去皮驴的承载,依然保持惯性向前冲去,片刻间摔落在地,向前滑出十余丈! 事发突然,但云乱及时翻身护住连蝉,地面的砾石将云乱后背划得血迹斑斑!忽然,云乱身体一震,顿失重心! 云乱紧抱连蝉,翻手一扣,胡乱抓住一物,勉强稳住身形,定睛一看,却是斜靠在一处倾斜的山崖之上,若非抓住崖壁突出的石头,两人早已摔将下去! 那边的窦鼎也是如此,好在有长枪在前稳住身形,虽摔得头破血流,肢体尚无大碍,半晌爬起身来,只见四周荒芜,处于一片高地之上,崖下一株巨树生得甚是丰茂,树冠延绵一里左右,虽然生于悬崖之下,但树冠早已高过山崖,叶片硕大如船桨,葱郁青翠。 此等奇树当真是闻所未闻! 窦鼎见山崖不过在身边十余丈外,不由暗自庆幸,心想若是没有手中长枪,只怕已摔了下去!又见一条血迹斑斑的划痕直通悬崖,忙步履蹒跚地跑了过去,只见云乱怀抱连蝉靠在岩壁之上,不上不下,境况堪忧。 窦鼎死里逃生,本当庆幸释怀,但见云乱与连蝉生死相拥,心头更不是滋味,抡起手中长枪就向云乱没头没脑捅了过去,所幸相距甚远,一时间还够不着。 连蝉睁眼见自己与云乱身悬岩壁之上,心头惊骇,见崖上窦鼎正欲行凶,更怕窦鼎伤了云乱,于是高声告饶,希望窦鼎看在多年夫妻情分上,莫在此时落井下石。 窦鼎见连蝉维护云乱,嫉恨更深,顾不上自身安危,攀住岩壁渐渐下滑,只待接近这对男女,就用手中长枪先行结果那个夺他妻子的回纥胡人! 云乱见窦鼎一手攀附岩壁,一手紧握长枪慢慢靠近,脸上尽是杀意,也知这般僵持岩壁不是办法,自己一手抓住岩壁,一手要护卫连蝉,如何生出第三只手来对抗窦鼎?转眼看看岩壁还算坡度平缓,若是两人一起慢慢攀下去,也未尝不可,于是将想法对连蝉说出。 连蝉虽蒲柳弱质,不擅攀爬,这时候只得这一条生路,纵然畏高,也顾不了许多。 云乱一手紧握连蝉手臂,一手探路,一步一步接应连蝉向下攀滑。连蝉不敢直视崖下,唯有紧贴岩壁,侧脸看到云乱不时传递的鼓舞眼神,虽然依旧畏惧,却不似先前一般惊慌失措,心中安定不少。 窦鼎见两人缓缓攀下,哪有就此罢休之理,于是也小心贴附岩壁,跟了下去,只是手中握着长枪,反而不及携带连蝉的云乱轻快。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云乱与连蝉终于踏上了崖下的实地,而窦鼎还差十余丈,仍困在岩壁之上。 云乱拉着连蝉,方才走出几步,只觉得背心剧痛,伸手一摸才发现后背血肉模糊,却是先前摔倒滑行所致,刚才身陷险境精神紧张,倒是不觉得,而今却是痛彻心扉。转头看那岩壁上染出一片血色痕迹,想来失血不少,不由得开始头晕乏力。 然而敌人近在咫尺,云乱却没有时间歇息,强打精神带同连蝉逃走。跑出一段路途,只见前方矗立着一棵巨树,树身足有十余人合抱般粗细,树皮斑驳,水缸般粗的根须纠结交错深扎地下,也不知道多少年的岁月光阴才可以造就。 云乱、连蝉二人惊诧之余听得脚步声响,却是窦鼎手持长枪快步追了上来,一声喝叱,长枪快如游龙! 云乱慌忙推开连蝉,旋身自腰间拔出佩刀,仓促应战! 若是平日,云乱武艺本胜一筹,而今身受重伤,武功大打折扣,手中腰刀翻飞,每每动弹,背心就如火烧一般。 连蝉见两人斗在一起,险象环生,无奈身体孱弱,更不谙武艺,在一旁忧心如焚。 这山谷十分开阔,窦鼎施展长枪不受,正所谓一分长一分强,舞得泼水不入般向云乱招呼,招招狠辣无比。 云乱有伤在身,又失血过多,行动不如平时灵活机变,初时还有所保留,不想生死相搏,到后来见窦鼎苦苦相逼,也顾不了许多,下手不再留情! 两战数十回合,窦鼎依旧无法取云乱性命,转眼见连蝉面露忧色,只是关注云乱一人,心头不由大恨,心想你这妇人只顾着奸夫的死活,不将自家夫郎放在心头,留你何用?! 杀心一起,窦鼎跃身来了个回马枪,枪尖微颤,直取连蝉! 云乱发现窦鼎意在连蝉,慌忙快步抢在前头,挥刀劈向枪身,只听“啪”的一声,那长枪一分为二,窦鼎手中只剩半截枪杆! 云乱阻断窦鼎攻势,心中释然,却听一声短暂的呼声,身边的连蝉颓然倒下,那半截断开的枪头已没入连蝉腰腹,顿时血如泉涌,染湿了衣襟! 此变一生,云乱与窦鼎都是一惊,继而窦鼎心生快意,哈哈大笑。 云乱只觉胸中血气直冲顶门,心中痛楚难当,激怒悲愤之下更不留情,腰刀脱手而出,自窦鼎颈项而过! 窦鼎犹自快意狂笑,突然觉得喉头一冷,只见四周景物天旋地转一般,却是颈项被云乱的腰刀削为两段,头颅滚落尘埃,鲜血喷溅三尺之高! 云乱知道窦鼎已死,心中再无其他,扑到连蝉身边。只见连蝉身下早已汇成血泊,柔美的面颊而今也成一片惨白! 云乱抱起连蝉的身子,想要按住汩汩流出的鲜血,无奈枪头插入很深,血水自云乱指缝间游弋而出,哪里还止得住? 见得连蝉伤势,云乱如何不知连蝉难逃厄运,心中不由悲痛万分,想要哭号,却像有什么东西沉沉压在心头,痛得几乎窒息,唯有看着连蝉泣不成声。 忽然间连蝉唇角微动,依稀是在呼唤云乱的名字,云乱忙将耳朵贴了过去,连蝉言语早已气若游丝,“云乱……云乱……窦鼎可还在这里?……” 云乱心中悲苦,连忙答道:“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连蝉惨白的脸上露出几分欣慰的笑容,“……好也……好也……这个坏蛋终于走了……他要是再欺负我……云乱还会不会帮我……” 云乱悠悠记得这言语正是幼时初见连蝉说过的话语,心中更是难过,哽咽道:“那是自然……下次他……他再敢欺负你,我还帮你揍他……” 连蝉脸上露出甜甜的微笑,如同回到了幼时的岁月,弥留之际喃喃言道:“看啊……玉蕊花又开了……雪白的……多美……”话音未落已然靠在云乱怀中安然逝去,任云乱如何嘶吼呼唤,都无法唤醒她的沉睡,她一生命运多舛,直到此时方才得到安宁…… 云乱心中悲苦难当,轻轻把连蝉放在地上,只觉得世间空旷,似乎只剩他一人,思虑至此,只觉得喉头一热,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身子晃了晃,踉踉跄跄后退几步,仰天纵声嘶吼,早已不声…… 恍惚之间听得大地轰鸣震动,四周岩壁石块簌簌落下,他也是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大地震动,地面现出一条宽逾三丈的鸿沟! 云乱身下的土地也相继裂开,云乱身无依凭,顿时摔进那条无底深沟! 这般飞速下落,身边无数石块泥沙滚落,突然,云乱撞上一段正在飞速上移的树根样的物事,那物事想是受不住拉扯,顿时撕裂开来,上面的碧绿汁液喷了他一身,数滴溅入云乱口中,只觉苦涩不堪! 就在这时,云乱只觉得脚下一紧,似有柔韧之物卷住双腿,顿时浑身乏力,双腿炙热非常,仿若烈焰炙烤,痛楚非常! 连蝉已殁,云乱也无求生之念,四周沙石滚滚而下,更笼着厚厚的尘土,云乱呼吸困难,张嘴呼叫也不过是被填上一口泥沙而已。 此时,缠绕在他腿上的物事却开始不断上移,就像一条无形的巨蟒在他身上游走,触及之处如洪炉之火,似乎在逐步吞噬他的身体。 云乱心中惊慌,伸手乱抓,却毫无用处。那物事缠绕到云乱胸口时,猛地撞向他的胸膛,就像一只强而有力的巨手在云乱胸口掏挖! 云乱可以清晰地感觉到那物事穿破胸前的皮肉骨骼,硬生生挤入他的身体。这一刻,先前的焚身之苦乍然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虚无的撕裂感,不断涌入自己身体,将五脏六腑统统挤压为齑粉! 撕裂的痛苦中,一个闪现着诡异红光的东西挤进他的胸膛,很快便全都挤了进去,一种莫名的悸动在他内心不断冲撞,不由地长嘶连连,体内不知何处生出一股惊人的力道来,手脚并用地攀住岩壁飞速向上爬去,手指抓挠岩壁,就连顽石也拉出道道沟隅,指尖过处,火花四溅! 云乱心中惊惧,但身体全然不受控制,顶着崩塌而下的碎石泥沙不断上移。眼看还有十来丈就可攀出地面,忽然云乱口一张,喉咙里涌出那个闪现诡异红光的物事,蓦然拔高四五丈,直向地沟之上的青天冲去! 随着那物事拔高,云乱只觉得难言的撕裂感在脖颈处爆发,似乎下一刻就会因为撕扯身首异处! 就在此时,头顶上方的两面岩壁开始剧烈抖动,像一双正在合拢的巨手,飞快地压在那正在努力逃出生天的红光上,巨大的山石滚滚而下! 红光受阻,再难向上攀升,带着厚厚的泥石朝云乱压了下来! 这等山崩地裂之势何其可怕,转瞬间云乱已深埋数十丈黄土之下,眼前漆黑一片。滚滚而下的沙石土块越来越多,沉沉覆盖,将这鸿沟填平,似乎这一切巨变都没发生过…… 鱼姬听潇湘柚子说完陈年旧事,转眼看看一边端坐垂首之人,叹了口气,“冤孽,冤孽。倘若当日不是我硬闯阿鼻大城,也不会招来城中的怨毒之气。倘若柚兄不是为了救我性命,也不会伤到‘万载灵须’。若非为了镇住地下尾随而出的怨毒之气,我也不会启用地陷之术,不料却连云乱也一并镇在厚土之下……” 潇湘柚子也是神色黯然,“谁料在破土而出时碰巧云乱沾上我伤口溢出的血液,虽然亡故,却肉身不腐,更令得魂魄困于肉身之中不得轮回,也就是成了世人所指的……僵尸。” 明颜听得“僵尸”二字,身子不由又向后移了几寸,“不可能的,若是寻常僵尸,不可能这样一身妖气……” 鱼姬面露愧色,“想来是被那股尾随你我脱困而出的怨毒之气所侵,再加上这数百年的地气滋养,早已修成旱魃。难怪方才你二人才到,这里的桃花就开始凋敝……说到底,的确是为我所连累,十分对不住。” 听到此言,那一直埋首之人终于抬起头来,虽然容颜依旧,但血色眼眸之中尽是悲切之意。“姑娘一心成全我与连蝉,谁料世事无常,若非当日为避追兵,也不会误走东方,撞上此等劫数。命数如此,怨不得别人……” 鱼姬与潇湘柚子交换了一下眼神,心头憾然,不忍再揭他人疮疤,但也不得不开口问道:“当日王叔既然被镇于厚土之下,本当永世沉睡,如何会再临人间?” 云乱面露茫然之色,也是不得要领,“种种情形我也不太清楚,只知苏醒时是在一深洞之中,后来顺着岩壁爬出去才发现外面世界早已沧海桑田,所到之处很快就树木枯死,水源干涸……最要命的是,不知道为什么难以抑制对血食的渴望……” 鱼姬面露忧色,想那地陷封印之术从未失手,按理说云乱不可能再回人世,右手飞快掐算一番,一无所获,心头更是忐忑不安。 “你可有伤人性命?”明颜虽心头不忍,却不得不问。眼前的云乱已是旱魃之身,纵然心性本善,却不见得可以克制妖性。 云乱摇了摇头,“死而复生也知道自己和从前不一样了,更不敢靠近世人居所,唯有躲在山中,猎取野兽获取血食……可是很快山中树木焚毁水源枯竭,野兽也逃离他处,逼于无奈才偶尔下山,到村落中盗取牲畜为食,得手就立即返回山中,不料还是被人撞见,当做妖物鬼怪般驱逐……” 鱼姬听得此言,心中恻然,想他本是王室贵胄,却落得这般下场,其中的辛酸苦楚实在难以为人所知,这等境地还守心如一,不害人性命,足见云乱心性良善。 鱼姬正寻思如何相助于他,就听潇湘柚子言道:“月前小栩游历至东南群山正好碰上云乱,见他宁愿自困荒山也不伐害人命,就飞剑传书告知我此事。我自识得云乱,他落到如斯地步我也脱不了干系,就冒昧带他来寻鱼姬姑娘,希望可以想出个万全之策。” 云乱垂首言道:“而今已是妖孽之身,既不愿为害人间,也无寸地容身,更无缘再与连蝉相会,是以恳求潇湘上人用诛邪剑将我收服,从此不再受那无穷苦难,可上人……” 潇湘柚子摇头嗟叹,“我本有负于你,如何下得手去?更何况你与那股从阿鼻大城逸出的怨毒之气魂魄纠结,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收服于你。” 鱼姬面色凝重,看看云乱身上的破旧大麾,转头对潇湘柚子说道:“而今他身上这件‘柚袈萝衣’也是你给他的?” 潇湘柚子苦笑道:“若无这‘柚袈萝衣’,云乱身上的妖邪之气早令得这方土地赤地千里,民不聊生了。而今来寻鱼姬姑娘,不知道鱼姬姑娘有什么办法。” 鱼姬眉头深锁,也觉非常为难,转向云乱问道:“而今你心中有何心愿未了?” 云乱凄然一笑,只觉就此终结也未尝不可,只是心中还惦念连蝉,于是开口言道:“我别无他求,只想再见连蝉一面,可是上人带我赴阴司查访,却无连蝉轮回转生的记录。” 明颜听鱼姬言语,似乎有出手帮忙收服云乱之意,心中恻然,伸手拉住鱼姬衣袖,“掌柜的,他平白受了这么多苦楚,你可不能真的收了他!” 鱼姬见明颜误会,连连摇头,正色言道:“他落得这般境地,多少也因我之误,我还不至于那么厚颜,在这个时候置身事外。”说罢对云乱说道:“那是自然,这世间轮回早已不转,万物转生全靠阴司造册人为操控。若以生死册上记载,当日连蝉本应死于常山公主府的地窖之中,却被我和柚兄从中阻扰,鬼差没能及时勾走连蝉魂魄,而后安史之乱中死伤无数,大量的冤魂都没能够顺利轮回,估计阴司早将这一大笔糊涂账胡乱了结,连蝉不在册上并不奇怪。” “那……连蝉会在哪里?”云乱闻言心中此起彼伏,却无半点头绪。 鱼姬右手微微掐算一番,面露喜色,“只要避开日光,魂魄可游历三千世界,一时间虽难觅踪迹,但如连蝉一般心有牵绊的,反而不难找。你可记得你二人定情之日?” 云乱心中豁然开朗,开口言道:“正是花朝之日。” 鱼姬拍手笑道:“可就巧了,正是今天,看来也是天意。我曾两次为你二人斡旋,可惜都事与愿违,今日因缘际会,也应成就这段数百年的情缘。” 明颜在一边也为这对苦命鸳鸯高兴,听鱼姬言语不由接口道:“是也,是也,只不过你这位大媒好像从头到尾都只有‘私奔’这一招啊……” 潇湘柚子在一边早憋不住笑,鱼姬瞥了明颜一眼,暗骂一声贫嘴,而后自竹篮里取出一个酒壶,揭开壶盖朝天一倾,壶中酒水早直飞天际,霎时间化为倾盆大雨。 原本四周花朵凋零,已煞了不少游客的性子,再加上大雨倾盆,顿时四下散开,不一会儿这桃园中只剩下鱼姬等四人。 鱼姬在雨幕中念动真言,除了四人端坐的布毯之外,四周的景物如同走马灯一般飞速转换,更有风声呼啸不绝于耳。 不多时,风声乍停,只见四周花团锦簇,却是一个颇为雅致的庭院,苑中一棵高大的玉蕊花树繁花似锦,此刻天色尽黑,月上中梢,树上的洁白花朵更显晶莹剔透。 “这里是……”云乱见得眼前的景象,心潮起伏,不由自主站起身来。 鱼姬放下手中的酒壶,微微一笑,“这里曾经叫薛苑,也曾经是驿馆,不过现在是座道观,观名唐昌,得名于昔日种下玉蕊花树的大唐公主。” 第二十话 青鸾 云乱想要靠近那玉蕊花树,又怕自己身上的妖气折杀了这棵花树,只是徘徊不定,“连蝉……真的会在这里么?” “倘若她如你惦记她一般难忘旧情,就一定会来。”鱼姬言语非常肯定,言罢附在明颜耳边低语几声,明颜顿时了然于胸,脸上露出几分捉狭神色。 一边的潇湘柚子忽然轻嘘了一声,众人凝神静气。 只见那花树枝条随夜风摇摆,抖落些许花瓣,在风中微微打旋,忽然间只见白纱一现,一个素色衣衫的美貌女子突然出现在玉蕊花下,面目依旧,正是云乱牵念多年的爱侣连蝉。 连蝉与云乱四目相对,虽然经历数百年岁月,更穿越生死大限,眼中的柔情蜜意却是一如当初,只是泪眼相望,无语凝噎。 鱼姬掩口一笑,重重一掌拍在云乱背后,“发什么呆啊,还不快过去?” 云乱只觉得背心一寒,原本抑郁苦痛的身体突然一轻,变得无比轻快,迈步之间已然来到连蝉身边,握住那双无比思恋的手掌。突然听得“扑通”一声,回头一看,却见一人倒在地上,看其形貌,正是自己! 鱼姬早就手指如飞,凌空画下几道咒符,将云乱肉身层层封印,方才徐徐舒了口气,转头对云乱说道:“幸好得到连蝉的牵引,我才顺利将你的魂魄和纠缠在你身上的怨毒之气分离,从此你可以不受旱魃之身的禁锢,和连蝉永不分离了。” 潇湘柚子拍手叫好,却不防备明颜突然伸手自他头上拔下一撮头发,只痛得龇牙咧嘴。 明颜闪身躲到鱼姬身后,将手中的头发递到鱼姬手中,头发一到鱼姬手上,顿时变成两片翠绿的柚叶。 鱼姬对潇湘柚子拱手笑道:“柚兄莫怪,我只是想代这对有情人再向柚兄讨两件‘柚袈萝衣’而已。” 潇湘柚子苦笑连连,“罢了,罢了,和姑娘打交道已然吃亏不少,而今就当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鱼姬莞尔一笑,将柚叶捏在手心一搓,早成一撮碧绿的粉末,对着连蝉、云乱两人一吹,熏风过后不留半点痕迹。 连蝉与云乱对望一眼,颇为茫然,却听鱼姬笑道:“这‘柚袈萝衣’虽不能让你们恢复人身,但从此也不必惧怕白日阳光,更可防鬼差拘魂。你们可如常人一般在世间度日,全当我这媒人送你们的贺礼。” 云乱、连蝉相视一笑,俱是温情,一起转身拜别众人,转瞬之间已化为青烟散于玉蕊花梢,一时间枝头吐蕊,芳香四溢,那花树绽放得比平日更加茂密喜人! 明颜见事情圆满解决,心头也是欢喜,转头看看地上横着的云乱的躯壳,问道:“掌柜的,这具旱魃之身怎么办?” 鱼姬对着潇湘柚子微微一笑,“烦请柚兄带回辟妖谷镇住,我想日后大概另有机缘。” 潇湘柚子微微颔首,拈指念动口诀,那颇为魁梧的肉身顿时化为一颗龙眼大小的绿丸,收入潇湘柚子袖中。 潇湘柚子拱手向鱼姬、明颜告辞,行出数步,忽然立足言道:“其实许久以来,小生一直有个疑问,不知道当日鱼姬姑娘在阿鼻大城究竟找到要找的人没有?” 云乱、连蝉有情人终成眷属,鱼姬本来颇为喜悦,听潇湘柚子所问,不由得心头凝重,微微摇了摇头,“城深如海,我根本就没进得去……” 潇湘柚子叹了口气,“鱼姬姑娘在这汴京城中盘桓,想必另有所图,若是日后用得着小生的地方,不妨开口。” 鱼姬知他心意,心中感激,唯有轻轻道声多谢,潇湘柚子已乘风而去,翩然消失在夜色中。 常言道:“六月六,家家晒红绿。” 每到这一天,上至皇室贵胄,下至平民百姓,都会把家中陈设衣被搬到向阳通风的地方曝晒,以防止物什受潮生霉、虫蛀鼠咬。 所以这天,汴京城中显得分外热闹,林林总总的店铺外晾晒着各种商品,而寻常百姓家门口却飘着五颜六色的各式衣裳。 明颜埋头在阁楼翻了许久,把一样样需要晾晒的物事搬到后院,一一码放整齐,渐渐地院子里也没多少立脚的地儿了,可阁楼的大木箱里还有不少衣物,唯有在酒廊前的几根柱子上牵上绳索,作晾衣之用。 待到酒廊也被占据之后,唯有把剩下的事物朝大门口搬,鱼姬手里拿个鸡毛掸子,不时拍打,却是为了去去灰尘。 明颜几次来回,加上天气炎热,难免有些疲累,等到再回到阁楼上,伸手在箱子里翻来翻去,却翻出一样棉布包裹的物事来。 那物事呈椭圆形,厚度不到一寸,隔着层层棉布,依然感觉得到里面的物事坚硬冰冷,似乎是金铁之物。 明颜一时好奇,拆开包裹一看,却是一面上好的铜镜! 镜宽约一尺,长不到两尺,拿在手里却不是很沉,镜面光洁,不带一点瑕疵,最为难得的是照出的人影很是清晰,浑然不似一般铜镜昏黄模糊,想来铸磨这面铜镜的工匠手艺了得,这镜子自然价格不菲。 镜框的图案只是很简单的云纹,不太像女眷闺房之物,不过雕工圆润,摸上去清凉入骨,沁人心脾。 明颜见得此物,心中莫名欢喜,心想要是开口向掌柜的讨了去,白天可以对着它梳妆打扮,这样的酷暑,晚上现出原形躺在上面,一定非常凉快,那镜面大小正合适,好似专为她而设一般,此后也就不觉得暑夏难熬了。 明颜心中打着小算盘,携着铜镜下了阁楼,转到堂前,正要开口,门外原本忙碌的鱼姬突然回过头来,面露焦急之色,“你怎么把这东西翻出来了,快快拿回去,不要晒着阳光!” 明颜虽不明就里,也赶快扯过袖子盖在铜镜之上,一面问道:“掌柜的,怎么了?” 鱼姬走将过去,忽然心念一动,右手微微掐算一番,“难怪今年会被你翻出来,原来已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 “啊?”明颜心中嘀咕,听鱼姬所言,自然是不必再开口索要了,于是意兴阑珊地说道:“都不知道在阁楼上压了多久的箱底了,还会有人来取这镜子啊?” 鱼姬笑笑,言道:“既然是有人会来,也就不必把它拿回去了,就暂时挂在这厅堂南墙上,不被阳光照射就成。” 明颜应了一声,取过榔头钉子,如鱼姬所言将铜镜挂好,却又心中不舍,一直摩挲不肯收手。 就在此时,忽听一阵爽朗非常的笑声,“明颜妹子,爬这么高去照镜子,真是为难你了。” 鱼姬、明颜自然认得来人,双双转过头去,只见名捕龙涯立于柜台前,满脸嬉笑。 “啊,啊,我道是谁,原来是大宋官家的蛀虫到了。”明颜没好气地回嘴,“我说龙捕头,你不用当差的么?天天朝这酒馆跑,对不对得起朝廷俸禄啊?” 龙涯也不动气,摆了个无所谓的姿态,“洒家闲人一个,何况最近京城安定,并无大事,来掌柜的这里坐坐,不是这么快就要赶人吧?” 鱼姬呵呵一笑,“龙捕头说到哪里去了,小店营生全仗各位老主顾看顾,哪有赶客人之说。”一面将龙涯迎到酒座之上,转身张罗菜肴酒浆。 龙涯高大的身形移动之后,方才露出后面一个七八岁的男童来,跟在龙涯身边,爬上长凳坐定,却是眼观鼻,鼻观心,全无幼童的浮躁。 明颜绕着桌子走了一圈,见那个男童面容清隽,一双眸子清冷如两点寒芒,而头顶早早绾了发髻,并非寻常同龄孩童刘海附额耳际垂髫。 虽说年纪尚幼,眼神气度却甚是坚毅,小小腰身挺拔,坐在条凳上双脚还不能沾地,自却有一番从容威严。 男童腰上系了把仅两尺长的木刀,白皙的小手一直按在刀柄之上,蓄势待发。 “这个……不是你儿子吧?”明颜开口问道,不过很快摇头言道:“想来也不可能,这孩子生得好生俊俏,和你啊没半点相像。” 龙涯一时间哭笑不得,开口言道:“洒家虽非俊俏郎君,好歹也是相貌堂堂的男儿汉,怎么从明颜妹子口里说出来就觉得上不了台面似的。你还别说,若非当年差了点缘分,还真可能有这么个儿子也不一定。” 明颜那张嘴何时饶过人,哈哈干笑两声,“有便有,没有便没有,什么叫差了点啊……” 鱼姬早上来嗔道:“好了,好了,还真没完没了。”一面打发明颜去堂外晒家什,一边压酒,见得座边的男童,又特地取出些蜜饯糖点。 那男童只是点头道谢,却没有动点心,一双眼睛只是望着店外的街面,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龙涯嘻嘻一笑,拍拍那男童的肩膀,“不用这般眼巴巴望着,先吃点东西垫肚子,等你娘办完公事自然会来接你。” 那男童听得此言,方才拿起一块红豆糕送到嘴里。 “这是谁家的孩儿,小大人似的。”鱼姬见男童吃得很香,又给他夹了一块放在碗里,那男童微微羞涩,原本清冷的面容此时方带一点孩童的稚气。 龙涯仰头畅饮一杯,开口言道:“这小鬼来头可不小,系出名门,掌柜的见多识广,不知道有没有听过川西向家?” 鱼姬微微一笑,“莫不是有神捕世家之称的川西向家?传说自大宋立国起到如今一百五十年间,每一代都是出类拔萃的金牌捕快。” “没错了。”龙涯言道,“远的就不提了,家中那块御赐的‘神捕世家’的匾额还是他爷爷那辈时仁宗皇帝所赐。他爷爷、叔伯都是受皇帝嘉许的名捕,最了不得的还是这小鬼的娘亲向紫烟,乃是我大宋立国以来第一个女神捕。” “原来如此。”鱼姬含笑看看南墙上悬挂的铜镜,心想果然是时候物归原主了。继而言道:“确实是不易。对了,刚刚龙捕头说差了点缘分,究竟是怎么回事?” 龙涯叹息连连,“多年前的糗事,说来逗乐也无妨。大约是十年前,洒家因为与向家长子玄鹫一道破得三起连环官宦灭门案,初得圣上嘉许,受封京城第一名捕,而后受玄鹫邀请去向家做客,后来才知道向老爷子觉得我年少有为,有心招我为婿。” 鱼姬掩口一笑,“那倒也是门当户对,甚是般配啊,为何没能成就一桩佳话?” 龙涯脸上微微一红,“说来惭愧,向老爷子膝下两子一女,次子向青鸾和幺女紫烟乃是孪生兄妹一胞所出,当日在厅堂见得向家二少爷向青鸾。——早年听得传闻,这二少爷也是名捕,只是在太湖追捕江洋大盗时不慎呛入冰水,伤及肺腑,而后劳碌奔波缉拿悍匪未及时养息,虽建得功业光耀门楣,却落下了病根,染上咯血之症,所以一直在家休养。当日一见,向青鸾却是个俊秀文生,眉目之间英气非凡,并非外间传闻的病弱苍白。相互认识摆谈了几句,那向青鸾便提出要切磋武艺。” 外面的明颜早奔将过来,开口追问:“谁赢了啊?对方只是个病君,龙捕头若是输了,脸面上可不好看。” 龙涯一时间哭笑不得,“惭愧惭愧,那一战洒家不但是输了,还输得很惨。先前一直以为向青鸾是个病君,不料向青鸾出手迅捷非常,洒家一时不察,被他点中穴道,僵立当场,被言语奚落一番后,就见向青鸾和长兄玄鹫以及向老爷子据理力争,坚决不肯将妹子配给洒家。” 明颜摇头叹道:“难怪难怪,一定是那二少爷觉得你武功低微,看不上你这个未来妹夫。” 龙涯摇了摇头,“非也,非也,当日堂上闹得翻天覆地,而后内堂又转出一人来,伸手拍开洒家身上的穴道,却又是一个向家二少爷,只是这个二少爷真是满面病容。” “啊哟……”鱼姬笑得打跌,“敢情和你动手的那位是西贝货一件。” 龙涯讪笑道:“的确,后面出来这位是真的向青鸾,和我动手那位是如假包换的向家三小姐向紫烟,他两人既是孪生,自然容貌相似,别说是我,就连身为父兄的至亲,一时也认不出来。” 明颜哈哈大笑,“难怪你没讨成老婆。人家姑娘自是不答应,否则也不必变着法儿来折腾。” 龙涯苦笑道:“妹子这张嘴好不辛辣。当日自是不成事,那向三小姐被向老爷子一番训斥勒令回房,玄鹫与向青鸾倒是一直向洒家致歉,留洒家在府中盘桓半月之久。” “呵呵,吃瘪还留下,想来还是不死心是吧?”明颜口无遮拦。这也难怪,每次龙涯来这鱼馆都会调笑戏弄于她,而今让她逮到机会,还不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龙涯如何不知,也不以为忤,接着说道:“那倒不至于,只因交得玄鹫、向青鸾两位好友,言谈甚是投机。至于那桩亲事,终究是勉强不得。其实说来那向三小姐也并非针对洒家一人,只不过是与老父斗气而已。向老爷子生性执拗,说一不二,而向三小姐也是一样,是以向老爷子说东,她决计往西,向老爷子要她不出闺阁修习女红,她偏偏随两位兄长学得一身好武功,又时常随兄长外出办案,机智果断不下须眉。” 鱼姬微笑言道:“这位向三小姐倒非一般女儿,听龙捕头口气,当年自有几分倾心了。” 龙涯哈哈大笑,“洒家行伍出身,自不懂那许多情情爱爱,不过向三小姐这样的姑娘家却也难得。据向青鸾言道,自及笄以来,向老爷子便多方张罗为爱女挑选乘龙快婿,无奈越是如此,越激得向三小姐反感,这一拖就拖到花信之期还未出阁。家中父兄皆为之忧虑,这位三小姐却甚是洒脱,浑不放在心上。” 鱼姬掩口一笑,“现在听来,怕是不止几分了。龙捕头为何不多花心思,让向三小姐看到你的过人之处,说不定也可成就一段美满姻缘。” 龙涯叹了口气,苦笑连连,“纵使有心,却始终少了些许机缘。原本留在向府本有机会,不料向老爷子心中焦虑,时常念叨,那三小姐性格执拗,和老父吵了两句就离府出走,只把向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却没做手脚处。洒家见因自己引出这般风波,也不好再叨扰,加上刑部批准的假期将满,也该回京就职,于是拜别向府众人,回归汴京。” 鱼姬叹息连连,“可惜可惜,这向老爷子也是太过顽固,虽说为人子女应听从父母之命,但子女既已成人,自有想法考量,一味紧逼,也难怪向三小姐反应过激。” 龙涯面色渐渐沉痛,继而言道:“谁料那日一别,却成永诀。我回到汴京不久,就听闻刑部接到成都府发来的加急公函,言道眉州众巡捕一共六十八人,在大宋、吐蕃边界的沫水之畔围猎马贼尽皆暴毙,就连神捕世家的向老爷子和大捕头玄鹫也未能幸免。据仵作验尸,众捕快与马贼一共一百五十三人,皆无明显外伤!” 明颜闻言一惊,“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还都没外伤,只怕蹊跷得很。” 龙涯点头言道:“确实蹊跷。当时眉州巡捕倾巢而出无一生还,州内已无捕快可用,唯有暂时从邻近州县调集人手,缉拿凶嫌的担子就落在了已经离任四载抱病在家的向家二少爷向青鸾身上。” 鱼姬叹了口气言道:“病弱之躯,还要担此重任,真是难为了他。” 明颜此刻早无戏谑之心,开口追问道:“后来如何?” 龙涯摇了摇头,神色黯然…… 川西向家的宅子本不小,虽非雕栏画栋的财阀贵胄,也算家业殷实。 向老爷子德高望重,更有玄鹫、向青鸾两个出类拔萃的好儿子继承家声,本当老怀安慰才是,只可惜有三件心病。 一是那性情执拗的小女儿紫烟,女儿家的柔顺温婉没学会半点,整日里舞刀弄枪逞强好胜。 这些年来为她物色了不少登对的少年郎,全都被她变着法儿吓得逃之夭夭。 好不容易遇到个没被吓跑的,她倒好,自个儿先跑了,而今天大地大,派出人手搜寻,偏偏她自幼就习得追踪术的精髓,若非她良心发现自己回来,恐怕不太可能有人找到她的踪迹。 这样一来,婚事自然告吹了。 第二件,就是抱病在家的次子向青鸾。 四年前向青鸾染上咯血之症,多方求医都不见好转,无法在外奔波缉拿凶嫌,唯有长留家中静养。 数年下来,所用的药渣都可以堆成山,而向青鸾依旧渐渐消瘦下去,在所住的鸾苑中深居简出,若是近得鸾苑,远远就可以闻到浓郁的药味,听到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直到半年前将祖上传下来的护宅灵镜从神楼移到鸾苑,向青鸾才不再憔悴恶化下去,只是病症顽固,依旧不见起色。 好在还有长子玄鹫,公门中事料理得井井有条,只是公务繁忙,老在外东奔西走,年届三十还没娶妻生子…… 一想到这三件事情,向老爷子就焦头烂额,全无办法。平常人家到了他这岁数,也都三代同堂,含饴弄孙,可家中这三个子女,忙的忙,病的病,闹别扭的闹别扭,没一个遂得他心愿,怎叫他不心中郁闷。 这也难怪,常言到生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为人父母者,任他如何英雄盖世,子女有事自然烦恼不已。 烦恼归烦恼,公门中的事务也颇为烦心。 适才收到成都府发来的公函,言道近日眉州境内来了一伙马贼,时常抢掠过路的商家行人,更有甚者大白天纵马入市洗劫多家商铺银号,浑然不把眉州的官差放在眼里。故而成都府知府出具公函,调动他与玄鹫入眉州,率当地官差捕快一同剿灭马贼。 这等跨州县的公务也是常事,是以午后向老爷子就偕同长子玄鹫一道赶去眉州,临行前吩咐向青鸾留在家中好生养病。 向青鸾送父兄出门,转身吩咐管家安排家中大小事务,待回到鸾苑,早有仆人奉上煎好的药汤。 虽说这药汤没多少作用,却不能不喝,向青鸾皱眉将汤药强灌进去,只觉得口里苦涩难当,心中却是莫名烦躁,于是挥手让仆人离去,一个人在书房偏厅的矮榻上闭目养神。 不多时,突然闻到一阵酸甜甘香之气,一睁眼,只见一双纤纤素手托了一碟蜜饯正在眼前,忽然间心情大好,“梓影,你来了。” 那个叫梓影的女孩子笑的时候,脸上有两个很好看的酒窝,“是啊,刚刚看到来福端药汤给你没有带送药的蜜饯,反正现在不当晒,就去厨房给你拿蜜饯了。” 向青鸾微笑道:“那可不得了,厨房的张妈只怕又要焚香拜狐仙了。” 梓影笑得打跌,“还不至于,这次我只揭开罐子取了这一点,她不会发觉的。喏,给你。” 向青鸾坐起身来自碟子里掂了一颗放进嘴里,酸甜生津,也不觉得口中苦涩难当了,自梓影手里接过碟子放在茶几之上,顺手拉住梓影的手,“不知道是不是大限快到了,现在看你的容貌越来越清晰了。” 梓影叹了口气,“又来胡说八道了,堂堂成都府二捕头偏生如此油嘴滑舌没有规矩,若是被向老爷子看到,非得大耳括子打你不可。还不松手?”虽是如此微嗔,却也不把手收回,任由向青鸾握住。 向青鸾哈哈大笑,继而言道:“爹爹若是看到,倒不会打我,反而会催我央媒下聘,他老人家早就想家里添上几口人,若是看见你,定然欢喜。” 梓影听得此言,心中虽暖,却也有几分失意,“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来历,向老爷子怎会让个镜妖做自家儿媳?” 向青鸾摇摇头,伸手将梓影拉入怀中,低声言道:“你都不嫌我这将死之人,为何还如此介怀你的身世来历?自你守护我向家以来,百多年中帮我向家挡去多少灾难劫数,便是我这条性命,也是因你残存至今,为何还要如此妄自菲薄?” 梓影淡淡一笑,眉头微微舒展,“自我化生以来,便一直被封印在镇幽潭中不见天日,直到百多年前鱼姬姐姐将我从镇幽潭底打捞起来便将我托付向家,那时曾言道我命中注定和向家渊源匪浅,本意便是让我守护向家家宅,并顺道了却这段夙缘。可是历经多代以来,这家中却无人可以看到我,若非半年前将我从神楼移到你这鸾苑,也不知道原来你……” 向青鸾坏笑道:“原来我什么?” “原来你是个坏蛋!”梓影言语出口,脸上泛起一片红晕,早招架不住向青鸾呵痒笑闹连连告饶。 一对情人打打闹闹,旖旎非常,惊动了在门外伺候的来福,探头探脑地在门外张望,却只见到二少爷向青鸾一人在那里嘻嘻哈哈,心中疑惑,却不敢进去打扰。 向青鸾一时忘形,引得咳嗽不已,甚是难受。 梓影伸手轻抚向青鸾背心,向青鸾顿觉胸中舒畅,渐渐停止了咳嗽,只觉得口里微热,用手帕一抹,帕子已然红了些许,却是先前咳出的血块。 梓影见向青鸾又咳出血来,心中难过,“终是我不好,不该和你闹的。” 向青鸾满不在乎地将粘血的手帕扔在一边,“生死有命,怎能怪到你头上?自己的事,自己知道,不过是迟早的事情,要去介怀,岂不浪费我后面的时间?何况这世上有谁是不死的?活着的时候认识你,已经是向青鸾莫大的福气,苛求太多,只怕老天都不答应了。” 第二十一话 噩耗 梓影听得向青鸾言语,心中难过,空有法力,却无法解向青鸾顽疾,这半年来朝夕相对,也是借着自身灵力骗过诸多纠缠不清的病魔和前来索命的鬼差而已,向青鸾所受的病痛却未缓解多少。平日里见他总是笑口常开,也是故作轻松,不想身边的人为他担惊受怕。 向青鸾见梓影眉梢隐隐带着忧虑,如何不知她是在为自己忧心,感念之余低声言道:“你放心,我们还有那么多事情没有做完,我这条命还得好好留着陪你。”说罢自榻边花几的盆景里捡起一枚鹅卵石,指尖劲力急吐,石子破空而去,正中花窗外的梨树。 他虽是病弱之身,但一身武艺倒不曾丢失,石子脱手而去快捷无比,击中梨树时携着柔韧内劲,是以梨树没有损伤,只是来回晃了几晃,片片雪白的梨花飘摇而下,就像在这阳春之际下了一场雪。 “你又作甚?”梓影虽爱煞这等美景,却担心他牵动内息伤了身子。 向青鸾只是微微一笑,索性俯下身枕在梓影双膝之上,喃喃说道:“没有什么,只不过上次说过等我身子大好了,就一起去塞外看雪。偏偏现在有点心急,就先在这鸾苑里下场梨花雪给你看,倘若——” 话没说完,梓影伸手将那句没说出口的不祥言语掩在他口中,低声说道:“没有那么多倘若,现在你好好的,我也好好的,在一起就足够了,以后的事情没必要想那么多。” 向青鸾轻轻移开梓影掩他在口上的手掌,轻轻握住,眼睛看着窗外兀自随风飘舞的点点梨花,淡淡一笑,“梓影,镜子里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梓影不由一呆,言道:“其实也和这里一样的,只不过那里面只有我一个人,没有其他人。” 向青鸾枕在梓影腿上,心中一片平静,刚刚喝过的药汤此刻发挥了作用,渐渐觉得昏昏欲睡,口里仍喃喃道:“若是我也可以进去,那就不再只有你一个人了……”话还没说完,人已沉沉睡去。 梓影低头看着向青鸾熟睡的容颜,心头依稀泛起几分不详的预感…… 向青鸾很少做梦,这一次却是例外,虽然不记得梦中情形,但额头背心大汗淋漓,睁眼起身依旧觉得无比心慌。 伸手在案几上端起茶杯噙了一口,茶水犹有余温,想来半个时辰前来福才进来添过热水,幸好没被看到这般惊醒仓皇的情状,不然传将出去倒是落人笑柄了。 正走到搁铜盆的木架边取下汗巾擦拭额头的汗水,就听外面脚步声散乱,来福带着哭腔在门外喊道:“二少爷,二少爷,出事了!” 向青鸾心中一惊,人早已掠到门口,门一开,只见来福挑着灯笼,脸上尽是悲戚之情。 “出什么事了?”向青鸾心头也觉得烦躁难当,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来福扯过袖子拭泪,泣不成声,“衙门那边传来消息,老爷和大少爷在眉州……归天了……” 向青鸾一生经历过无数波澜,但都不如这次的噩耗惊心动魄! 向青鸾心头血潮上冲,有撕心裂肺之痛,但事情重大,悲伤号哭也无济于事,于是扬声吩咐来福取衣备马,打算亲自去衙门走一趟。 来福知晓这二少爷生病以来从没出过大门,而今漏夜策马赶去县衙,太过勉强,于是极力劝阻,奈何向青鸾心意坚决,哪里听得进去,唯有哭哭啼啼奔去房中取出昔日向青鸾所穿的官袍软甲纱帽,帮向青鸾穿戴妥当。 向青鸾走到书房,自墙上取下四载未尝出鞘的腰刀,快步出门,早有仆役牵马过来。 向青鸾翻身上马,手中缰绳一紧,暗黑夜里,一骑飞驰而去,后面的仆役们大呼小叫,哪里追赶得上? 一路颠簸,不多时向青鸾已觉得胸中剧痛难当,正在此时,突然背后一暖,一双素手围在他腰际,却是梓影出现在马后,一贴近他的身体,那份痛楚便消逝几分,耳边听得梓影低嗔:“这般危险为何不叫上我同行?” 原本向青鸾心头此起彼伏,哀痛交织,而今梓影赶来,心中反而平静许多,一声喝叱,那马匹飞速奔驰,不多时已到衙门。 只见深夜之中,大门洞开,灯火通明,门口站立着几名衙差。 梓影在向青鸾耳边轻声言道:“衙门内有神明庇护,我不方便现身,唯有恢复原形藏在你衣衫里进去。”说罢消逝无踪,向青鸾觉得背心一片清凉,触手一摸,果然是那护宅神镜。 衙门口的衙差见得向青鸾,慌忙将向青鸾迎了进去,入内堂面见当地知州。 那知州官居六品,向青鸾为捕役之职,但受得皇帝封赏,破例赐得七品出身和御赐金牌,可以说与知州平级,是以向青鸾向知州求见成都府发来的紧急公函,那知州欣然应允。 向青鸾展开公函一看,方才真正确定了父兄的噩耗,心中既哀且痛。那公函之上言道由向老爷子和大捕头玄鹫带领的眉州众巡捕与一干马贼都于大宋吐、蕃边界的沫水之畔离奇暴毙,而无任何外伤! 而今事关一百五十三条人命,自然非等闲之事,向老爷子和玄鹫在外的六十六名捕快是眉州衙门的精干力量,一朝折损,眉州已无可用之巡捕,一时间流言四起,满街盗匪出没,唯有暂时启用州军维护治安,再从邻近州县抽调人手,重组眉州捕役! 只可惜全无领头之人,是以成都府发下的另一件公函便是要抽调七品金牌神捕向青鸾至眉州坐镇! 知州在此地留任六载,如何不知向青鸾有病在身,是以向青鸾入府之时,正在拟定上呈成都府的文书,婉言推辞,唯恐向青鸾病体误事。之前已折损了两名金牌神捕,若是向青鸾再有什么三长两短,这州府衙门只怕吃罪不起,说到底是怕连累自己的顶上乌纱。 向青鸾得知上命差遣,加上父兄死得蹊跷,自然不可能置身事外,上前请缨,请求知州应允。 那知州担心受连累,只是向青鸾言语恳切,又有上命差遣,一番踌躇之后,终于还是应允,改拟了一道文书,再三强调此番调令并非举荐,而是上命差遣,希望眉州知州予以配合,无形之中把责任推了个干净,唯恐惹祸上身。 向青鸾取得调令文书,出了衙门,来福牵了马匹,手抱包袱等候门外,却是管家吩咐准备的软细银两,以备向青鸾前往眉州之用。 向青鸾见家中事务已打理停当,无后顾之忧,翻身上马,那来福随侍在侧,主仆二人漏夜赶往眉州。 待进入眉州地界,已是次日清晨,果然见城门边加派了不少州军,城楼灯火通明,与寻常大大不同。向青鸾在城门口亮出腰牌,守城的州军不敢延误,慌忙放行。 向青鸾以往办案也曾到过眉州州府,是以轻车熟路,直接前往州府衙门,求见眉州知州蒋定远。 这眉州知州蒋定远本是新科进士出身,因拜在宰相章惇门下,颇受提拔,然而到任才半年就出了这等事情,虽说一时间刑部还未追究下来,但迟早脱不了干系,是以发出紧急公文之前已修书交由驿鸽送上京师,指望恩师提携,避过这等大难。 而今仅一日光景,就见衙差进来禀报七品金牌神捕向青鸾求见,一时间也慌了神,好在师爷提醒,方才镇定下来。 料得向青鸾会追究其父兄之事,而恩师的指示还未收到,唯恐此时见向青鸾行差踏错,避而不见,让师爷出去应对,见了向青鸾便推说州中遭遇虫患,知州会同农官去了乡镇田间巡视,数日之后才会回衙门。 向青鸾无法面见知州,唯有向师爷打探详情。 那师爷与知州自是唇齿相依,当然滴水不漏,直到向青鸾问起父兄遗体何在,方才将向青鸾主仆二人引到城外的义庄。 只因死者人数众多,且死因蹊跷,是以暂时不许众家眷领回,远远看到义庄大院门外许多披麻戴孝的妇孺家眷,个个悲痛欲绝,哀号遍野。院外围了一圈州军,却是听从上命,不许苦主入内。 几人避开苦主,从后门进了义庄,只见院里地上密密麻麻躺满了覆盖白布的尸身,固然是没有足够的棺木,更要命的是这百余具尸身虽为新亡,但不知为何如同腐尸一般恶臭难当! 几个看守义庄的杂役会同仵作、地保,人人挑了火盆,拿了蒲扇,将火盆中烧出的白烟扇到这院落之中的每个角落,想是点燃了细辛、甘松、川芎之类避除尸臭的草药。 院中烟雾缭绕,那令人作呕的腐败之气却依旧浓烈非常! 师爷掩着口鼻,会同地保、仵作将向青鸾引到堂上,只见两具棺木并列而放,向老爷子和玄鹫躺在棺中,早无血色,双眼圆瞪,脸上仍保持着死前的惊恐表情! 向青鸾见得父兄遗容,心中哀痛万分,“扑通”一声跪在堂上,拜了三拜,悲声言道:“向青鸾请求父兄在天之灵庇佑,早日查明真相,为父亲兄长报仇雪恨!”言语之间,悲不可抑,胸中剧痛难当,忽然喉头一热,一口鲜血喷在堂前! 旁人不知底细,受惊不少,来福哭哭啼啼地扑将上来扶住向青鸾道:“二少爷节哀,千万保重身子!”说罢手忙脚乱地在包袱里摸出应急的药瓶,抖出几颗药丸。 向青鸾悲痛欲绝,也没忘记自己的使命,只觉得背心一片清凉,胸中痛楚渐消,知晓是梓影在暗中相护,强行压下心中悲痛,自来福手中取过药丸吞服下去,站起身来,稍稍收拾心情,转身对仵作问道:“时隔一日,是否验出众人死因?” 那仵作神情惶恐,上前回话:“回大人,时间仓促,只是粗略验过,虽有不少马贼尸首有一些筋骨折断的外伤,但均不致命,死因……不详。” 向青鸾听得言语,开口问道:“如无明显致命伤,是否中毒而亡?” 那仵作躬身回道:“尸身并无变色痉挛迹象,指甲也未有发黑,小人曾用银针探试尸身,银针没有变色,是以判断并非中毒迹象。” 向青鸾眉头深锁,心中疑虑重重,除去父兄,这些捕快就算不是一等一的好手,也是久在公门供职,非寻常百姓。那群马贼更是时常在外抢掠,身手也差不到哪里去,有什么理由会这么多人一起丢了性命? 既无致命伤,也非中毒而亡,有什么办法可以在这么短时间之内杀死这么多武人? “可有检查尸首口鼻咽喉等部位?头顶发髻之内可有细细验过?”向青鸾沉声问道。 那仵作心中慌张,颤声答道:“因为时间仓促,还未来得及……不知何故,这些尸首虽无腐烂之相,却如已故多日的腐尸一般恶臭难当,熏香也不能避除尸臭。小人本还了几个徒弟,呕吐不已染上急症,这样一来人手不足,进展缓慢……” 向青鸾微微颔首,也知仵作所言非虚,于是吩咐仵作继续查验尸首,尤其是人之七窍隐秘之处更要详加查探,继而要求师爷带路,去案发之地查看。 师爷早被义庄的尸臭熏得头晕脑涨作呕不已,巴不得离开这污秽之地,慌忙前面带路。两个时辰后,一行人来到沫水之畔,不多时又有十余个捕快赶来,却是由邻近州县调来的,见得向青鸾,纷纷上前见礼。 向青鸾微微颔首,一一记下姓名来历,而后带领众人四下查看。 案发之地靠近水边,地面多为沙土砾石,土质松软。只见地面脚印散乱,很明显曾经发生过多人械斗,与先前父兄带领众捕快剿灭马贼的事实相符。尤其是地上不少甚是深刻的马蹄痕迹,多是一双后蹄并列,蹄印后端圆盘位置深陷地面,而后四散他处,照痕迹推断,应是马匹受惊人立而起,继而四处逃窜,从大片压痕和手掌印来看,马匹受惊之时,被摔下马背的人为数不少,这也解释了马贼尸身上外伤的因由。 向青鸾查看现场留下的蛛丝马迹,心头明朗,转头对师爷问道:“不知案发之后可曾见过马匹的尸首?” 那师爷微微思索答道:“除了之前被围堵之时撞上预设的绊马绳摔折颈骨而死的一匹马外,案发之后都未见其他马匹踪迹,想是都跑散了。”说罢遥指东面的坡地。 向青鸾依言上前,果见那地上散了些许血迹,想来便是那马匹倒毙流出的,事隔许久,混在泥地里早成了黑褐色。旁边几只同样黑褐色的脚印手印,歪歪斜斜,杂乱纷繁,想是那堕马的马贼留下。 向青鸾眉头微皱,沉声言道:“烦劳师爷吩咐下去,在这眉州城中如果有人这几天牵了马匹来贩卖的,就着人先行扣留查问。” 那师爷甚是不解,问道:“不知道向神捕有何用意?” 向青鸾指着地面的痕迹言道:“看这几个血印,手脚都有,甚是清晰完整,那堕马之人定是全身浴血。既然马匹折断颈骨而死,创口不大,不可能短时间之内流出许多血来,定是那人趴伏于地多时,未有避让,才会全身浴血。最初的几个血印之上有不少凝结的血块儿粘连,说明那人起身之时与堕马之时至少相差一个时辰。岸边沙地上虽有厮杀痕迹,并无多少血迹,说明众人是在遭遇不久就全军覆没,根本没来得及生死相搏。也就是说这个堕马的马贼根本就没有立刻起身加入战团,而是在所有人都倒毙的一段时间后才仓皇逃走,此人有可能还活着,而且亲眼目睹了当时的情况!既然是与马匹为伍的马贼,自然熟悉御马之术,那几十匹马虽是四散而逃,如无意外也会自己回去老巢。那伙马贼死得只剩一人,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平白得了许多马匹,没理由不将马匹卖掉另谋出路。而今眉州州军守卫森严,料想那人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赶着许多马匹穿州过省,唯有暂时留在眉州,想法子把马匹都处理掉。倘若有人在此时贱卖马匹的,定是此人,不作他想!” 那师爷听向青鸾一番言语,不由咋舌,心想这金牌神捕果真名不虚传,这点微不足道的手印脚印就可看出许多门道来,此番隐瞒知州大人的去向,可得多加小心,若是被他看出苗头来,那就糟糕至极。于是埋头虚应几声,托词下去着人拘捕那漏网马贼,实际是一溜烟奔回衙门通风报信去了。 向青鸾在案发现场四处巡视,事隔许久,抬尸体的人已把地面踩了个遍,纵然还有线索也早被破坏,看不出什么来。如此一来,向青鸾未免有些气馁,叹息之际抬头望向对岸,只见一片崇山峻岭,草木丰沛,甚是险峻,偌大一片光秃秃的山崖上横挑着一棵几乎与峭壁垂直的老松,离地二十丈高,树身足有人合抱一般粗细,生长了数千年之久,横挑江面,姿态颇为怪异奇险。 向青鸾抬头注视许久,开口问道:“对岸山岭地势险要,究竟是什么所在?” 旁边熟悉地形的捕快上前言道,却是被当地百姓称为老魔岭的一片山脉,因山势险要,境况恶劣而闻名。那山岭周围土质坚硬石化,不适合耕种,加上山中多虎豹豺狼,经常下山伤人,是以方圆数十里少有人烟。何况那片土地有一大半是归吐蕃国界,虽无吐蕃驻军,也无宋人随意过界,实际是无人之地。 向青鸾心中颇有疑虑,招来船夫驾船渡江,到得对岸一看,果然是一片石滩,抬头看看上方那棵老松,所对的一面黝黑老树皮上现出密密麻麻的白色条横,仔细一看,现出的是白色树心,整棵树下方竟然布满斑驳的巨大划痕! 这树身离地二十丈,有一大半横跨江上,有什么人可以在上面凌空砍下这等痕迹? 向青鸾心中一凛,提气飞跃,踏着陡峭石壁飞身而上,一个鹞子翻身稳稳当当落在那树干之上,下面的捕快无不桥舌惊叹,心想这金牌神捕果真是功夫了得。 向青鸾趴在树身上,伸手触摸下方的树皮破痕,发觉那痕迹深约一寸,粗细有别,不像是刀斧砍下,更像是被什么东西抓出来的。向青鸾顺着破痕走向,手指戟张覆盖上去,却甚是符合,只是那指爪大小长度都大过他手掌一倍有余! 这等巨大抓痕甚是惊人,但也无任何证据证明与那百余条人命有关,更见未所见,着实不知其来历,而周围环境并无异常,向青鸾只得顺着岩壁原路返回,带同众人重回对岸。继续在案发地巡视。突然,地保飞奔而来,却是替仵作传话,说是义庄验尸又有新发现! 向青鸾带同众捕快赶回义庄,进得院落,只觉得那恶臭比之先前还要浓烈,几个捕快忍耐不住,早在墙角作呕不止,连胆汁都吐将出来了! 仵作口里含了姜片,又将麻油涂在鼻下避除尸臭,看上去口鼻油光发亮,饶是如此,也是面目扭曲,想是帮助不大。此刻仵作正取了细细的纸捻子在一具马贼的尸首耳中挑弄。 不多时扯将出来,尽是些黄褐之物,却是已然干涸的血迹脑髓! 向青鸾见如此景象,心中不由一惊,人脑藏于颅骨之中,若非被贯穿绞碎,也不至于被区区纸捻粘染出来。世上有何等武功可以如此精确地不伤颅骨震碎脑髓? 向青鸾上前仔细查询,吩咐仵作开颅查看。那仵作从没听过此等说法,取过刀锯,战战兢兢,却不敢下手。 向青鸾无奈,只得喝退众人,抽出腰刀,刀光过处,半边头盖飞将开去,引得众人一阵惊呼! 只见那马贼洞开的头颅里空空如也,一颅脑髓竟然不知去向! 这些捕快虽见惯了死人,但从没见过这等诡异恐怖之事,片刻之后只听唔呕之声,呕吐之声此起彼伏…… 向青鸾眉角也有几分抽搐,强压恶心,继续查探下一具尸首,却发现此人也是如此,颅骨完好,脑髓不翼而飞,只是耳道之中残留些许血迹脑髓,想来是被人自那小小的耳道将脑髓抽走! 这等诡异恐怖的杀人手法当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向青鸾咬牙伸手在尸身腹部按压,只觉得颇为沉实,掌上运气一压,只见尸身一震,一些黑褐之物自口中喷涌而出,却是大量尸虫裹在脓血之中,顿时院中的恶臭更浓! 早有几人不堪忍受,夺门而出,就连那久见战阵的仵作也惊得面无人色,颤声言道:“才不到两天光景,怎生如此多的尸虫,怕是……鬼怪作祟……” 向青鸾既是悲戚又是愤怒,心想父兄一生忠直,却死得如此凄惨诡异,当真苍天无眼,缓缓走到堂内父兄棺木之侧,喃喃言道:“向青鸾知晓父兄去得蹊跷,却不知竟然如此凄惨诡异,而今在父兄灵前起誓,无论凶手是人是妖是魔是鬼是怪,也要取它性命,为众多枉死之人讨回公道!” 言罢伸手拂过父兄圆睁的双目,也许是英灵不远,听到向青鸾誓言,终于合上双目,遗容安详。 向青鸾见得眼前景象,长叹一声,收拾心情,转头吩咐仵作继续查验,而后拟出详尽的记录,只需交由知州案前批示,就可以让一干苦主领回遗体,各自安葬处理,免得积放久了愈加腐败,引发瘟疫扰民。 待到入夜,向青鸾方才到来福定好的客栈落脚,一番洗漱去除身上的污秽,打发来福去休息,自己却是难以入眠,忽然想起梓影,于是捧出灵镜轻声相唤。 若是寻常,梓影早已翩然而至,不知为何这次却全无动静。 向青鸾心中担忧,在房中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待到鸡鸣天亮,却又不得不忙于调查命案而疲于奔命,只是依旧把灵镜藏在背后,觉得身体还算轻健,应是梓影法力作用,只是纳闷为何入夜还不得相见。 这样过了三天,梓影依旧没有露面,那眉州知州蒋定远也是如此,衙门师爷每日顾左右而言他,询问什么都不得要领。 所幸手下一干捕快还算齐心,四下探访纠察,终于第四天在市集上捉到一个牵着几匹马贱卖的人,下到牢里稍稍威吓,就什么都招了,果然如向青鸾推测一般,此人唤作胡二,正是当日幸存的那名马贼! 向青鸾到牢房提问胡二,见那胡二神色慌张,满脸的伤疤,右手胳膊上还缠了些绷带夹板,想来是数日前堕马所致。 向青鸾询问当日之事,胡二脸上的表情更是惊惧! 原来那天傍晚,胡二与他那数十名兄弟一起外出做买卖,本以为会和平日一样捞到好处,不料还未到城边就中了埋伏,被一大群捕快围堵,一群人好不容易逃到沫水之畔,他胯下的马匹却踏中了捕快事先设下的绊马绳,一头撞向地面! 胡二当即护住头脸,依旧被摔得七荤八素,手臂折了,痛得入心入肺。 听得那边兵刃相交,呼喝之声暴起,兄弟们和捕快动上了手。 此时天色黑尽,只看得到前面人影幢幢,人数多得惊人。 胡二胆子本来不大,见来了这么多捕快,心想此番凶险,还是趁早溜了的好,可那该死的死马还重重压在他腿上,一时半会儿居然无法脱困,只好暂时趴伏于地,拼命挣扎,想把腿从马肚子下面拉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发现远处的半空悬着一块隐隐泛白光的物事,仔细一看,那光照出的却是对岸的山崖和那横挑江上的老松! 江面辽阔,有二十余丈宽,那物远看似只有蒲扇大小,若是到得近处想必颇为宽大! 第二十二话 食人妖 那物本一直倒悬静止不动,突然间猛地一展,变得比先前大了三倍有余! 胡二看得分明,那物倒悬树下,两翼平展,却是一只在暗夜中隐隐泛光的大蝙蝠! 胡二见了这蝙蝠,心胆俱裂,那蝙蝠远看都这般硕大,到了近处,只怕比人还要大出许多! 就在这时,蝙蝠忽然松开抓在树身的两只利爪,两翼生风,直向这边冲来! 岸边众人俱在相斗,不提防半空来了这等煞星,待到发觉,那巨型蝙蝠已到了战团上空! 所有人都看得分明,那蝙蝠面目狰狞,口齿杂乱犀利,那头足有巴斗般大小,双翼平展足有五丈宽,遍体银毫,指爪锋利! 那些马匹见到这等巨物,吃了惊吓,纷纷人立而起,只听呼痛连连,想来被摔下马背的人不在少数,而后马蹄铮铮,抛下主人自个儿逃命去了! 岸边众人都忘记了刚才的敌对厮杀,下意识地靠近彼此,手中兵器紧握,防备那怪物的突然袭击! 那怪物在半空盘旋数圈,却是背对着胡二面朝那百余人拍打双翼,激起劲风激荡! 地上有不少人下盘不稳,被那劲风刮得东倒西歪,更要命的是那风腥臭无比,便是远在缓坡的胡二背着风闻到也想作呕! 见那怪物来得凶险,胡二大惧,刚才还把腿朝外拉,现在反而死命朝马肚子下面挤,生怕被那怪物看到自己的所在,那死马的鲜血汩汩朝外流淌,浸得他一身也顾不了许多。 就在胡二没头没脑朝马肚子下面钻的时候,只听一声悠长的鸣叫,那声音钻进耳朵难受非常!远处人群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惊叫,胡二不敢抬头看,只是捂紧耳朵将头深深埋进地上的泥土里,饶是如此,双耳也是一阵刺痛,热流滚滚而下,想来已经开始渗血! 胡二知道此时凶险,只有紧紧掩耳抱头,心知怪叫必然是那怪物所发,相隔甚远,也未正对他而发,都如此厉害,被那怪物攻击的人更是凶险! 大约半炷香之后,双耳不再难受,脑袋被自己死命捂住,反倒觉得胀痛难当,于是胡二缓缓松开双手,隐隐听到撮吸面条米粥一般的声音。 胡二大着胆子探头一看,只见那头妖物身上的白光隐隐照出满地倒伏的人来,一个个东倒西歪,不知死活! 那妖物人立于地,双翼收拢支撑地面,翼手前端的锋利指爪正抓着一人的肩膀,侧过头去,口里一件黑色的物事探入那人右耳,那“嘶嘶”的撮吸之声却是那怪在用舌头吸食那人的脑髓,便如旁人用麦管吸食瓜汁一般! 胡二哪里吃得这等惊吓,只觉得眼前一黑,顿时晕厥过去…… 向青鸾听得胡二言语,心中哀痛难当,早知父兄亡故甚是蹊跷,却不料是折在妖物手里,便连脑髓都被吸食一空。自己立誓要擒杀那害人的妖物,到底只是一凡夫俗子,更恶疾缠身,朝不保夕,无力与那妖物相斗,唯有想个妥善的办法才成。 正思虑之间,就听胡二战战兢兢地言道:“不知道过了多久,小的醒来时那妖物已经不见了,虽然到处黑压压的,但小的我知道满地……满地都是死人……小的早吓破了胆,全身手软脚软,好不容易才爬起来逃掉,等回寨子,才知道这么多兄弟只有我一个活着回来。看到跑了的十几匹马回来了,小的就寻思把马卖了,寻个太平地方讨生活,不料就遇上诸位官爷……” 向青鸾微微颔首,吩咐手下将胡二所言记录在案并着其画押,而后依律将胡二下到牢里,等候发落。 那胡二见还是难逃牢狱,早瘫到地上,哭号不已:“那妖怪一口气就吃了百多号人,迟早也要飞来城里吃人,求各位官爷将小的发配得远远的,免得这条狗命也送在妖怪口里……” 向青鸾眉头微皱,步出牢房,心中却在寻思那胡二的顾虑也并非全无道理,只是整件事情太过诡异离奇,还是需寻着那知州大人好生商量,定出应对之策才成,于是又转去厅堂找师爷打探知州蒋定远下落。 谁料到得厅堂,那师爷笑脸相迎,言道蒋大人已然视察回来,正在书房相候。 向青鸾随师爷进书房见那眉州知州蒋定远,却是个三十来岁的文生,眼神不定,给人感觉颇为奸猾。 蒋定远见到向青鸾,早捶胸顿足哀叹连连,惋惜向老爷子和大捕头玄鹫英年早逝,自责连连,言道因为本州境内爆发虫灾,分身乏术,未能及时阻止向老爷子和玄鹫前去围剿马贼的行动,言语之间,却是将这次捕役全军覆没的干系推了个一干二净。 向青鸾久在官场,如何听不出这弦外之音?于是上前将提审胡二之事和义庄验尸所得直接言明。 蒋定远与师爷面面相觑,事情超乎常理,但事关重大,也不敢不信。 蒋定远藏匿衙门多日,之所以现身见向青鸾,乃是一早收到京师恩师的飞鸽传书,言明已从中斡旋,只需他将责任推脱于已故的向家父子,坚称是向家父子刚愎自用,自行带人围剿马贼,却失了计算,导致全军覆没。 刑部下达的文书数日就到,自可置身事外,再反咬向家一口。反正死无对证,这口黑锅让神捕世家来背,也说得过去。 不料向青鸾寻得胡二这一活口,更得出这惊世骇俗的结论来,倒是他意料之外的事。 向青鸾见蒋定远神色不定,言语无物,商量不出什么事情来,心中也在寻思如何擒杀那妖物。 那日山崖上所见老松上面的抓痕虽说多是新痕,但也有少许颜色与树皮相近的老痕,说明怪物在此地出现绝非偶然。 于是向青鸾要求蒋定远允许翻阅州志,希望可以在代代相传的记载中找到相关的线索。 向青鸾着人将数百年间的州志搬回客栈,已然堆了一人高,许多书本因为年代久远而泛黄发霉,稍稍一抖,就散出书虫无数。 连续翻阅,州志里面详细记载了过往每一年的大事,向青鸾与来福连续翻阅数本都无所获,不知不觉天黑了都未觉察,来福难熬肚中饥饿,起身着小二准备饭食,主仆二人胡乱吃了一餐。 向青鸾心中焦虑,食不知味,饭后继续挑灯夜读,不知疲累。 来福倒是熬不住了,不多时伏在桌边,齁声渐起…… 那州志纷繁复杂,一一详阅自然需要不少时日,不知不觉又是几天过去,向青鸾足不出户,饮食起居好在有家仆来福照料,但这般劳心劳力,也甚感疲惫。 起初无任何发现,这晚向青鸾继续挑灯夜读,一直追溯到近两百年前的后蜀明德年间,方才见到有记载多人感染瘟疫一夜之间离奇暴毙之事,最为奇怪的是后面特别批注亡故者皆为男性,新亡之尸臭如久腐,常人闻到无不呕吐,唯有付之一炬,方才杜绝。 这短短的记录,情形与向青鸾所见一般无二,心中更笃定了此事与那妖物有关。而这一记载倒是提醒了向青鸾一点,州志中言明死者皆为男性,数天前遭袭的百余人也全是男子,莫非这怪物袭击的对象竟然只是男子不成? 而后继续翻阅,直到唐朝天宝末年,竟然也有类似的记载,此时正值安史之乱,兵荒马乱,瘟疫横行也很正常,尤为奇特的也是后面批注一句:“新亡之尸臭如鲍鱼之肆,翌日尸虫横行,以火焚之……数日间人丁凋零,无可用之民夫,拉纤摆渡多为妇人……” 向青鸾暗自心惊,算算时间,居然与明德年间相隔又是两百年左右!向青鸾合上书本,心想莫非这妖物是两百年出来乱世一次不成? 然而这也只是向青鸾的揣测。身入公门多年,向青鸾也见过许多奇案,今次所要对付的却是这等妖物,难免有些不安。 向青鸾放下书本,揉揉眼睛,见来福睡得香甜,也不避讳,又一次取出暗藏的灵镜,轻唤梓影的名字,希望她现身相见。毕竟梓影身为异类,那种人世之外的事终究比他了解的多一些。 然而任他如何呼唤,梓影依旧没有露面。 向青鸾心中焦急,把镜子放在桌面上,起身立于一侧,忽然弯腰捂嘴大咳。 桌上的灵镜灵光一闪,梓影面容出现在灵镜之上,不多时翩然而出,来到向青鸾面前,神情关切,“你……可还好?” 向青鸾缓缓直起身来,张开手在梓影面前晃了晃,面露捉狭之色。 梓影恍然大悟,知晓是向青鸾故意装病骗自己现身,不由有些生气,“你这人好生无赖!”言罢转身要回灵镜之内。 向青鸾慌忙上前搂住,在梓影耳边低声叹道:“是啊,我就是无赖,若非是赖定你放不下我,也不会使出这无赖招数来见你一面。” 梓影叹了口气,心里自然不会真的怪责,只是垂首不语。 向青鸾见梓影不再坚持要走,轻轻松开臂膀,只是握住梓影手掌不放,“为何这些天来你都不愿见我,可是我做错什么事情惹恼了你?” 梓影转过身来,看情郎脸上尽是茫然,幽幽叹了口气,“并非我不想见你,只是不想你问一些事情。” “可是关于那专门食人脑髓的妖孽的来历?”向青鸾目光灼灼,直视梓影双眼,心中已确定了七八分。 梓影见无法回避,只得开口言道:“既然你已经猜到了,我也不再瞒你。到此地的那晚,我就趁夜去查探过,还在老魔山中寻到了那妖物的巢穴。” 向青鸾吃了一惊,追问道:“你为何不告诉我,也好想办法诛杀此妖?” 梓影面色为难,摇了摇头,“那妖颇有来头,你就算带多少人手去,恐怕也是白送性命。” 向青鸾闻言沉默,梓影言道:“那妖物名叫天伏翼,本是上古妖兽,性属阴,所以偏爱以精壮男子脑髓为食,生性残暴,为天地不容,是以只能入夜之后出来活动。然而自从数千年前兽尊雱笙涉嫌叛乱被天尊提桓打下轮回之后,天地之间的万兽无人约束,四处作乱。这天伏翼助提桓平乱有功,受封丹书铁券,这数百里老魔岭便是它的封地。此妖物每两百年苏醒一次,每次苏醒,都会在封地范围内猎食男子脑髓,而后继续回巢穴沉睡。此番老爷子和你兄长就是不巧遇上天伏翼出洞,才会遭此厄运。” 向青鸾心中悲愤,“我没听过什么天尊兽尊,只是想来神明应慈悲为怀,哪有纵容妖兽害人之理?” 梓影摇了摇头,继续言道:“种种缘由,我所知不多,只是曾听鱼姬姐姐言道数千年前乃是六道并生互不干扰之世,由六名神将守护大轮回盘,天地岁月皆由轮回而定。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变故,只剩下其中的天尊提桓统领六道众生,变成现在的局面。那晚我有心诛杀那天伏翼,始终未能得手,还差点将那妖物再次激出洞来,酿成大难。我自知无力除妖,唯有收手,而今那妖物已然入睡,此地又可有两百年平静,我唯恐你前去寻那妖物复仇,所以一直避而不见,谁料……还是被你查到了。” 向青鸾闻言沉默许久,说道:“既然那妖物入睡,此时不正是除妖的大好时机么?这次我们可以好好部署,一起行动,势必马到功成!” 梓影见向青鸾跃跃欲试,只好直言道:“适才我已经说过,此妖厉害,凡夫俗子哪里可以伤害到它半分。当晚我可以全身而退,也只是由于化生出我的这面灵镜本是昔日兽尊雱笙战甲的护心镜,是以生来便有守护之法力,若是你带得许多人马前去降妖,惊醒了妖物,那时我也只保得你一人,其他同去的人马恐怕都会成为那妖物口中之食!” 向青鸾闻言,心头一寒,“姑且不论私仇,此番伤了百余条人命,之前的加起来,何止千万,而今既然得知详情,如何可以置之不理?难道……便任由那妖物日后再出来害人不成?” 梓影知他心中悲愤,却也无奈,“既是天数,也别无他法。” 向青鸾突然心念一动,“时常听你提起那位名叫鱼姬的姐姐,想必是位道行精深的女仙,不知可否求得她出手相助?” 梓影叹了口气,摇摇头,“倘若可得她相助,自然可以诛杀这害人的妖兽。只是自从百余年前鱼姬姐姐将我托付向家先祖以来,再未见过,我也不知道她现在身在何地。” 向青鸾听得此言,缓缓坐在桌边,长叹一声,不知如何言语,原本紧握梓影的手也慢慢松开。梓影知道他心中难受,却无法劝慰,只是叹息连连,衣带飘飘,已然隐入灵镜之中。向青鸾心中思虑重重,一夜无眠。 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听门外有人呼叫,向青鸾起身开门,门外立着几名捕快,仔细一看,却是在提审胡二之时见过。 为首的捕快见了向青鸾,颇为焦急,“向神捕,大事不好,昨晚胡二在牢里暴毙了!” 向青鸾一听,心头猛地一沉,顾不上回房带上灵镜,快步而出,直奔县衙,一路上更是疑虑,昨日提审胡二之时都还无事,怎会平白无故丢了性命? 到得牢狱之中,见牢门外立着几名狱卒,老远已闻到尿馊便溺的臭味,只见胡二尸身倒在遍布谷草的地上,裤裆湿了一大片,双手呈爪状痉挛,面目惊恐狰狞。仵作在一边忙碌,见向青鸾到了,忙上前见礼。 向青鸾微微颔首,进入牢中仔细巡视,“死因为何?” 那仵作偷眼见向青鸾表情无异,方才定神回话:“回……回向神捕,这胡二是被吓死的。” 向青鸾蹲下身去,伸手拨弄胡二的头面发髻,“当真是吓死的么?”言语之间颇为威严。 那仵作听向青鸾言语不善,心里惊惶,战战兢兢地答道:“确实……是受惊过度……” 向青鸾冷笑一声,展开手来,手指上已是湿漉漉的。他起身用脚拨开地上的谷草,露出下面同样湿漉漉的地来,断喝一声:“尔等当向某是什么人,混身公门多年如何看不出这‘金纸糊佛面’的阴损招数来?!” 所谓金纸糊佛面,是指牢狱之中处置人犯的一种私刑,乃是以一种自西域传入的独特纸张沾水覆盖人犯头面,这种纸张是以桑树皮为原料制作,柔韧密实,更善吸水。 人犯被湿的桑皮纸覆盖口鼻,立时呼吸困难,狱卒们继续把纸一层层覆盖上去,又有多人按住人犯,令其动弹不得。这样一层一层累积,便是铁打的英雄汉都扛不住,顶多打熬到十三四张,也就一命呜呼了。 被这等酷刑夺去性命的人体表无任何伤痕,纵是家人追究,也无从下手。以往人犯在牢狱中离奇暴毙的,十之八九是折在这招上面,牢狱的黑暗现状可见一斑。只是狱卒们秘不外宣,外间的人知之甚少,此等伎俩,又如何瞒得过向青鸾的眼睛? 那几名狱卒闻言纷纷变色,见向青鸾目光灼灼,无法回避,唯有诺诺以对,不敢言语。跟随向青鸾而来的捕快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上前将那几名狱卒拿下! 向青鸾本要详细审问,却见师爷奔将进来言道:“向神捕原来在这里,有刑部公文到,我家大人请向神捕前去,有要事商议。” 向青鸾心想来得正好,你管下的狱卒对人犯动用私刑致死,原本就应寻你讨个说法,于是吩咐捕快将那几名狱卒和仵作一起关押牢中好生看管,快步走出监牢,走向衙门内堂。 到得堂上,只见那知州蒋定远面色看似颇为为难,正拿着张信函细看。 蒋定远见向青鸾到场,起身相迎,一面叹息连连,“适才收到刑部下来的公函,追究此番眉州捕役全军覆没之事,本官知道向神捕父兄也是因急于马贼之患才会贸然带人出击,没有等本官巡视回府仔细协商。而今出得这等纰漏,也非本官所愿,是以正在拟定回复的文书,看如何才能将此事平息,不累及神捕世家声名。” 向青鸾听得蒋定远言语,心中一凛,“蒋大人此言何意?家父家兄是受大人书函所邀协助剿匪,有调令文书为凭,岂会私自行动?” 蒋定远面露悲哀之色,言道:“虽是本官出文请求调令,可惜令尊令兄到本州之时本官并不在衙门,而是去了乡间巡视未回。想来令尊令兄也是不忍见马贼肆虐,才会集结人马前去剿匪,不想却失了计算,和马贼火拼一场,双方俱亡,实在是叫人扼腕——” 向青鸾冷笑一声,挥手打断蒋定远的伪善之言,冷声言道:“蒋大人休要黑白颠倒。若未得大人首肯出具手令,家父家兄如何可以调动全州的捕快?更何况此事尚有活口,昨日提审马贼胡二,知晓此番惨剧乃妖孽所为,就算蒋大人害怕担上干系,也不用如此辱及家父家兄声誉!” 蒋定远哈哈大笑,“向神捕所言未免太过匪夷所思,这青天白日哪来妖孽作祟?本官体谅你爱惜家声言语不慎,但本官清誉也不容诬蔑。向神捕所说的证人不知现在何处?” 向青鸾蓦然心惊,恍然大悟,难怪狱卒会对胡二下手,定是这蒋定远授意,杀人灭口,一心想将此事推在向家头上,当真是无法无天! 他一生最恨这等以权谋私草菅人命之辈,自然不再客气:“虽然有人无法无天杀人灭口,但昨日提审之时已有胡二画押的供词和尸首为凭,何况涉嫌杀害胡二的一干凶嫌已下在牢中,只需提审,自可水落石出!” 蒋定远不慌不忙,胸有成竹,“如此甚好,本官也不妨审上一审,未免有人言私。” 就在此时,师爷跌跌撞撞奔将进来,“不好了,不好了,衙门后院起火!” 向青鸾心中一惊,飞掠而出,奔向后院,只见后院浓烟滚滚,波及监牢和证物房,许多衙役在那里扑打救火,院中早乱成一片,适才的捕快狱卒都在其中,左右奔走! 那火势来得极快,非人力所能挽救,不多时,众人已纷纷退出门去,院中烈焰熊熊…… 向青鸾明知这场火来得蹊跷,却是无能为力,只得随众人退将出去,心想这样一来,将所有供词证物付之一炬。这火一烤,就算不将胡二尸身烧毁,也势必将那牢房烤干,再也无法证明胡二死因! 转头见那蒋定远满脸得意之色,只恨不得上前一掌拍扁那张臭脸,可公门中人却不可如此不计后果。 蒋定远见向青鸾面色阴沉,只是唉声叹气装模作样,“唉,我这眉州衙门怕是流年不利,接二连三遇上这等事情……向神捕,而今一片混乱,不知道还能否找到向神捕所说的证据……” 向青鸾冷哼一声,也不言语。 蒋定远接着言道:“事已至此,也无其他办法,本官唯有尽力斡旋,尽量不让上面追究到神捕世家……只是事关重大,本官也做不得准……” 向青鸾心中悲愤交加,却无他法,转身言道:“向某所言句句属实,不日之内自当设法诛杀妖孽,到那时,是非曲直自有公断!” 蒋定远自是不信,打了个哈哈,“既然向神捕言之凿凿,那本官唯有拭目以待,若真是妖孽作祟,自当无人有过。若是……哈哈,本官也只有秉公执法,不敢偏袒你神捕世家。” 向青鸾料到那蒋定远为推脱责任早有部署,而今父兄枉死却还要背负这等污名,当真是苍天无眼,这般激愤之下胸中血直往上冲! 但要当着这虎狼之辈向青鸾却是万分不肯示弱,于是“咕嘟”一声,又把涌到喉头的鲜血硬吞了进去,对蒋定远拱拱手,转身离去…… 离开衙门,向青鸾人早已跌跌撞撞。 家仆来福早在外等候,见向青鸾面色不佳,慌忙上前扶住,翻出应急的药丸给向青鸾服食,然后扶了向青鸾慢慢回到客栈上床休息,一面要去寻大夫来诊治。 向青鸾知晓自己的问题,开口阻止,随便找了个理由打发来福出去,吩咐关上门窗,不露半点光进来。 等到来福出门,向青鸾方从床上捧起那灵镜,稍稍摩挲,灵光过后,梓影出现在身后,伸手揽住向青鸾肩头,向青鸾顿时觉得胸中痛楚减轻许多,微微转头,只见耳际露出梓影的娇美容颜此时却甚是悲凉。 “我没事……”向青鸾故作轻松,轻轻拍拍梓影的手臂,却惹得梓影泪如泉涌,哀声嗔道:“我说过灵镜万万不可离身,你偏偏不听,那衙门之中有神明庇护,我也进不去,要是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言语哽咽,却是说不下去了。 向青鸾轻轻叹了口气,“是我不好,你我二人原本就应该在一起,永不分离才是。”说罢转身将梓影拥入怀中。 梓影微微点头,将面庞贴在向青鸾胸膛,片刻之后突然言道:“你心里有事,我听得出来……” 向青鸾知道瞒不过她,于是把衙门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梓影沉默半晌,幽幽言道:“而今你是非去不可了?” 向青鸾点点头,沉声说道:“事已至此,已不只是为父兄复仇这么简单了,那昏官处心积虑毁灭证据,将失责之罪推给向家,我向家的声誉乃是祖祖辈辈拼搏而来,绝不可以毁在我的手上!” 梓影心知向青鸾病体违和,近日来频频发作咯血,虽有灵力相护,长此以往,也难逃油尽灯枯,然而也明白向青鸾所言非虚,此事关乎家声,势必无法劝得他就此收手,唯有长叹一声,轻轻挣脱向青鸾臂膀,走到一边隐隐抽泣,许久方才言道:“那妖物怕见阳光,所以都是夜间出没。十天之后的午时是本年天地交泰之时,有天狗食日发生,若是趁天狗食日之时将那妖物引出洞外,再将妖巢封闭,待天狗食日一过,那妖物纵然发觉,也无法及时返回洞中。曝晒烈日之下,必定虚弱不少,或者我们有机会诛杀那妖物……” 第二十三话 计划 向青鸾听得梓影言语,面露喜色,“梓影,你既然有此好计,为何不早说?” 梓影摇了摇头,“虽有此机遇,却不见得是好事。我也忌见阳光,到那时只能藏于你衣衫之内暗中相护,你这病弱之身和妖物相斗究竟有无胜算,也是难说。”言语之间忧心忡忡。事实上,这段时间以来,她内心一直忐忑不安。 向青鸾微微一笑,“我曾听那胡二言过,那妖物只是体型巨大,可飞翔,而后是啸声厉害,若是得你相助,自然多了许多胜算。” 梓影点点头,“不错,那天伏翼的啸声在十丈以内可击碎人的脑髓,我与你同往,自然是不惧怕这一点,但是它力大无穷,飞行速度相当快捷,就算你躲过它的攻击,也不见得可以在它飞天逃遁之前伤到它,需得想法设下陷阱将其困住才行。” 向青鸾闻言微微思索,言道:“妖物的啸声如此厉害,此事则不可再让旁人插手,以免多伤人命。上次去那江岸巡视之时见老魔岭山势奇险,古木林立,若是将那妖物引入密林,想必可以将它困住……” 正在言语之间,忽然听来福在门外呼叫:“二少爷,三小姐到了。” 自父兄亡故,向青鸾一直忧心命案之事,倒是把那离家出走的小妹忘了,而今听得小妹回来,总算是这许多时日来的唯一一件好事。 梓影怕见阳光,身影一闪,遁入灵镜之中。 向青鸾将灵镜贴身收藏,起身开门,只见小妹紫烟立于来福身后,脸上尽是悲戚之色。 兄妹俩在这样的情形下见了面,自是欷歔。 当日紫烟离家也只是一时意气,不久便在江湖上听闻父兄的噩耗,快马加鞭赶回家中,从管家那里得知兄长向青鸾已到了眉州追查父兄命案,于是跟了过来。 而今见了向青鸾,心中的悲伤苦痛便化作眼泪全流了出来,继而问及父兄遗体何在,想要前去拜祭。 向青鸾告知紫烟为免父兄遗体再遭尸虫所噬,数日前已将遗体焚化,骨灰暂时寄存在义庄。 紫烟无缘再见父兄最后一面,愈加自责,向青鸾含泪劝慰一番。兄妹二人一同前去义庄拜祭父兄亡灵之后,向青鸾方才将整件事情原原本本告知紫烟。 紫烟得知向青鸾要去对付那妖物,便言明要同去,助兄长一臂之力。诚然,紫烟虽为女儿身,一身武功却不在向青鸾之下,若是得她相助,自然如虎添翼。 可向青鸾并不愿小妹涉险。 父亲和长兄玄鹫已亡,他便是这神捕世家的当家人,却无法无视自己病弱之体存亡朝夕的事实。 此去对付那妖物,原本就是抱着必死之心! 若是小妹也有什么三长两短,向家从此终结,神捕世家的显赫家声就此湮没,那他无法面对父兄和历代祖先…… 向青鸾也明白同胞所出小妹的执拗性子,若是言明不让她插手,只怕她会反应过激,遂表面上答应,心里却一直在盘算如何让小妹置身事外。 此时离梓影所说的天狗食日尚有十天,要对付那妖物自然要详加部署,这十天之中,向青鸾、紫烟带着家仆来福深入那层峦叠嶂的老魔岭,详细查探山势地势,也曾在梓影暗中指引下寻到天伏翼妖巢的洞口。 那洞口约有六七丈宽,高却只有一人,乃是嵌于山腹的一个狭长的裂口,洞口上方悬垂的山壁颇为巨大,洞中黑暗深邃,不知道有多深,只是偶尔洞内刮起阵阵阴风,和外面世界的阳光明媚有天渊之别。 向青鸾在洞口勘查许久,吩咐来福回城中张罗大批火药火油和采石工匠。 那天伏翼饱食人脑,在深邃的巢穴内沉睡不醒,纵有数十人在洞外劳作,开石埋火药,它也依旧不知。 五天下来,工匠们已在那悬垂洞口的山壁上凿出无数深坑,填埋了不少火药,更理出火线,用火油浸泡,担保稍有火星一点就着。 向青鸾担心不够保险,更悬挂了十余坛火油在山壁之上,若是山壁塌陷,那十数坛火油自然倾覆下来,形成熊熊烈焰,纵使碎石无法完全堵住那洞穴,这烈焰也可抵挡妖物逃回巢穴! 那洞外的大片参天密林,多是合抱粗的千年老树,枝叶茂密,荫庇林间,不见阳光。 向青鸾有心将那妖物困于林间,于是又招来数十名樵夫,将那林中的老树枝叶砍伐一空,只剩下粗壮冲天的主干。 这等浩大工程要在不到十天之内完成,的确有些勉强。幸好向青鸾说动了与父兄一起遇难的捕快们的亲人帮忙,到后来,林间往来穿梭何止数百人! 人多力量大,终于在第九天,那林中只留下了许多参天林立的硕大木桩! 万事俱备,只等天狗食日! 不少苦主想要留下帮忙,都被向青鸾兄妹一一劝走,毕竟对付那仅凭啸声就可伤人性命的妖物,寻常人来得再多也是无益。 决战前夜,向青鸾在房中擦拭腰刀,突然间来福进来拜伏于地,声声求恳,希望向青鸾准许他一同前往。 向青鸾心中感动,忙把来福扶将起来,还未开口,就听来福言道:“来福少年流落街头,若非老爷见怜,只怕早就饿死,而今大少爷和老爷都被妖怪害了,来福自然要和二少爷一起去对付那妖怪。” 向青鸾微微动容,来福平日里颇为胆小怕事,不料在这紧要关头却这般义勇,倒是小瞧了他,“你的心意我领了,可是你还有老婆孩子要照料,终不能让你去冒险。” 来福泣道:“来福知道此行凶险,但来福也知道二少爷一定不会让小姐一起去冒险,来福若是不去,二少爷一人独木难支,如有来福埋伏洞口,便可伺机封住洞口,少爷才好心无旁骛地对付那妖怪。” 向青鸾听得此言,无法回绝。诚然,如无人相助就需要在妖物出洞之后立刻引燃火药,万一妖物行动迅捷,也就无法将其引到木桩林中困住,的确少许多胜算。若是得来福相助,先趁天狗食日将妖物引到林中,再封住洞口,等到天狗食日一过,怪物醒觉,已然来不及飞回去了。只是倘若被妖物发现了来福,岂不危险? 来福见向青鸾还在忧心自己的安危,心中感念,自怀中摸出一个包裹,打开一看,却是一包棕色的小颗粒。“来福出身猎户,幼时也曾经为家计去抓蝙蝠卖给药材店制药,这类畜生嗅觉听觉都很灵敏,若是贸然前去,势必一逃而空,所以通常全身涂满蝙蝠粪潜伏其巢穴之中,才不易被发觉,等白天蝙蝠群都已入睡,才能够用网将其一网打尽。来福想那妖物虽然巨大,到底还是蝙蝠的样貌,想来习性应该不差多少。” 向青鸾掂起包裹里的小颗粒一看,果然是被称作“夜明砂”的药材,由蝙蝠粪便晒干制成。向青鸾见来福言之凿凿,颇为宽心,拍拍来福臂膀说道:“既然如此,唯有偏劳于你。不过还需万事小心,需等妖物远离洞口再行动,更要保重自己的安危。” 来福点头称是,下去准备停当。 向青鸾目送来福出门,心中的烦恼消掉些许,不过此刻最为头痛的还是如何支开小妹,不让她插手此事。正在思量之间,听得背后脚步声响,知道是梓影来了,于是转过头去,见她眉目之间仍是颇为忧虑,笑道:“我们部署得还算不错,想来是可以一举成功。” 梓影微微点点头,伸手取过向青鸾横放桌面的腰刀,“呛”一声佩刀出鞘,只见刀锋凌厉,“果然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 向青鸾淡淡一笑,“这刀许久不用,本还担心已然钝了,适才细细擦拭一番才发现还算犀利。” 梓影微微颔首,仔细端详那刀锋,“刀是好刀,不过要对付那上古妖兽,还差点东西。”说罢咬破中指,那嫩如葱白的手指上顿时冒出一片血花,而后迅速将血液涂抹在刀锋之上,顿时寒气森森。 向青鸾大吃一惊,正要相问,只见梓影左手扣住刀锋顺势一拉,指缝间顿时鲜血淋漓,一滴一滴落在雪亮的刀上,发出“嗤嗤”的声音,就像将冰水滴在火热的钢板上一般。 向青鸾哪里见得梓影如此,忙上前一步掰开梓影紧握刀锋的手,“你这是为何?” 梓影微微一笑,依旧把受伤的左手覆在刀身,让手心滴落的鲜血一滴不漏地滴在腰刀上,言语之间甚是平静,“这刀虽犀利,终究是凡间之物,不能伤到那妖物,若是以我这镜妖之血开锋,却又不同。” 向青鸾心中一动,心想你这般自残身体原来全是为我,情动之下轻轻搂住梓影颤声道:“向青鸾何德何能,可得你一心相待……” 梓影轻轻放开腰刀,手上长长的刀痕片刻之间已愈合成一条白线,面目之间颇为疲累憔悴,靠在向青鸾胸前喃喃言道:“你心,我心,如此而已……” 向青鸾闻言,心中一片温暖,怀中佳人已经化为轻烟回到灵镜中,那淬过梓影鲜血的腰刀此刻寒光四射,与先前模样大大不同! 自衣衫之中捧出灵镜,只见原本光滑的镜面上多了一条隐隐的裂痕,泛起一丝苍白。 向青鸾心潮澎湃,轻轻摩挲镜面,万般情愫难以言喻…… 一夜无眠,天刚亮紫烟已在门外敲门,向青鸾开门让她进来,见紫烟一身劲装打扮,头上如男子般绾了发髻,若非两人之间少了面镜子,便如一个人在照镜子一般。 “你这是为何?”向青鸾不是第一次见到小妹女扮男装,不过像今天这般刻意装扮成自己的,唯有上次拒婚龙涯而已。 紫烟在屋里转了一圈,笑道:“二哥要引妖物进木桩林,中间距离不短。若是有小妹接力,想来要轻松许多。” 向青鸾闻言微微一笑,心想虽然小妹想得周到,但此事凶险异常,自身有梓影相护,不畏惧那妖物的夺命啸声,小妹虽轻功不错,但也不可冒险,于是扬声向紫烟身后道:“来福你准备好了没有?” 紫烟闻言下意识转头,忽然觉得胁下一麻,顿时浑身动弹不得,吃惊之下问道:“二哥,你这是为何?” 向青鸾运指如飞,连封紫烟背脊几处要穴,顺势封住她的哑穴,让她无法呼叫,沉声言道:“小妹勿怪,二哥不想你去冒险,才出此下策。你暂且在此休息,十二个时辰后穴道自会解开……若是……二哥可以顺利诛杀妖物回来,再向你赔罪。”说罢将紫烟横抱在手,走到床边轻轻放下。 紫烟心知向青鸾此去已存必死之心,惊惶无措,情急之下双目含泪,却动弹不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向青鸾坐在床边,伸手拭去小妹眼角的泪水,幽幽叹了口气,“我们向家历经这么多代,如今仅剩你我兄妹两人,今日一战关乎我向家家声,故而非去不可。此去生死难料,二哥只得你这一个妹子,自然无法任你身陷险境。若是二哥回不来,虽无法阻止奸人污我向家威名,至少向家还留有你这点血脉。日后向家祖业能守便守,若是因父兄之事被朝廷怪罪下来,也不要做无谓之争,远遁他乡便可,此后更要好好照顾自己,别再任性妄为……”说到这里向青鸾有些哽咽,深深吸了口气,顺手放下蚊帐,走出门外关好房门,吩咐小二不可打搅。 走到院中,却见来福抱了一罐化开的夜明砂,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先前干枯无味的夜明砂变得气味熏人,便如新鲜的蝙蝠粪一般。 主仆二人一同出城,渡江赶往老魔岭,到得天伏翼栖身的山洞口,已过了巳时。看看太阳快要升到树梢,想来将近午时。 两人再次排查了洞口的火药火油,确定一切正常,来福打开装夜明砂的罐子,把里面黑黝黝的又腻又臭的膏状物全身糊了个遍,静卧在洞口的草丛中,只待妖物远离巢穴,就点燃火折子将洞口炸毁。 向青鸾见午时将近,不再迟疑,取过几罐火油顺着洞口倾倒下去。那洞内颇为陡峭,火油顺着坡度蜿蜒而下,不多时就只见淡淡的油痕。 向青鸾点燃火折子扔进洞中,只听轰隆一声,那条油痕顿时化为一道火线直冲下去,惊起洞中无数小蝙蝠吱吱乱叫,在洞中横冲直撞! 忽而劲风一展,洞中的火苗顿时支离破碎,向青鸾知道那天伏翼已然惊醒,忙退后数丈,只觉得洞中传来恶臭难当的气味,更带声声咆哮! 虽然看不清黝黑洞口里的真相,但向青鸾感觉得出它的存在,就在那片幽深的黑暗中怒视着自己! 此时外间烈日当空,那天伏翼不敢出来,向青鸾取出一面铜锣,在洞外卖力地敲击。天伏翼在洞中烦躁不安,来回作动,啸声连连,在幽深的洞穴之中却不起任何作用! 忽然间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向青鸾抬头,天上的太阳已然缺了一块,果真如梓影所言,天狗食日依时发生! 向青鸾开始向木桩林方向退去,远远地向隐藏在洞外的来福打了个手势,一面敲锣一面退走。 一旦日食过半,天黑的过程很明显加快了许多,最后一度强烈的光照闪耀后,天与地都沉沦于一片黑暗之中,黑暗中传来一阵幽深的鸣叫,天伏翼出洞了! 向青鸾的眼睛由明到暗颇为不适,不过事先曾用磷光粉涂抹在木桩上一周,是以林中的无数光圈也指明了方向,于是提气飞跃而去,身形快如闪电! 就在此时,背后劲风呼啸,向青鸾知道是那天伏翼追了上来,于是将手里的铜锣一扔,加快了脚步,身形几次闪避之后,已然遁入那木桩林中! 那天伏翼啸声尖锐,奈何向青鸾有灵镜相护,行动快捷,不受其害,周围的树木却纷纷震裂表皮,一时间木屑横飞! 那林中巨木林立,对身形灵便的向青鸾而言不失为一个上佳的躲避之所。而对行动迅速却身形庞大的天伏翼而言,却是处处受阻,张开的巨翼不时撞上巨大的树干,虽然蛮力惊人,不时扫断些许树干,依旧难以行动! 蓦然只见听得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天伏翼巢穴的方向闪现大片的火光,却是来福点燃了暗埋的火药,将那狭长的洞口封闭! 事先悬垂的火油罐早摔成碎片,火油遇火,更是燃成一片! 来福早已躲入事先挖好的地道,听到外面燃得噼里啪啦的声音,想来是连山壁上的山草都被点燃! 就在来福炸毁洞口之时,向青鸾也停止了逃避,手中寒光一现,已多了把寒气森森的宝刀! 天伏翼本要袭击向青鸾,被那爆炸声一吓,一转眼失去了目标,忽然间背脊撕裂一般的疼痛,却是向青鸾的宝刀自其背后穿胸而过! 天伏翼不料这凡人的兵器也可以伤到它,负痛尖啸挣扎,两片巨翼登时将周围的几棵巨木拍成数段! 向青鸾本落在它背后,此时翻落在那妖物的下方,手中单刀翻飞旋转,犹如一股平地而起的飓风! 这一招石破天惊,乃是神捕世家不外传的绝技——旋风斩。 此招一出,少有人能够抵挡,只可惜向青鸾久病在身,已无法如当年一般发挥出旋风斩十成的威力,一招出手气息不觉有几分散乱,更何况他所要对付的不是人,而是力大无穷的上古妖兽! 纵然如此,这一招也将那妖兽的左翅削了下来! 妖兽无法保持平衡,惨叫连连,自树顶急速下坠! 向青鸾慌忙跃身闪避,忽然后背猛地一震,人已经如飞鸟投林一般摔将出去,撞上一段巨木,顿时口吐鲜血,却是天伏翼右翅的利爪拍中向青鸾背心! “呛啷”一声,一直收藏于向青鸾背后的灵镜从向青鸾撕破的衣衫中摔落在地! 就在此时,天空逐渐转亮,却是天狗食日结束,太阳正一点一点显露出来! 天伏翼忌讳阳光,纵然没了一只巨翼,依然一路扑打冲撞想要逃回巢穴,反倒无视受伤的向青鸾。林间的巨木虽然茂密粗壮,也难以承受妖物的拼死冲撞,只见大片大片的树木被撞倒折断,现出一条宽大的路径来,而那妖物的黑血涂满了地上的泥土残木,四处弥漫着浓厚的恶臭! 向青鸾吐血倒地之后,灵镜离身,身体顿时迅速衰弱下去,原本已无气力再战,忽见天光照射大地,那灵镜完全暴露在光照之下,被阳光照射后嗤嗤作响,不断震动,冒起阵阵白烟! 向青鸾方才想起梓影见不得阳光,忙强打精神爬将过去,将身伏在灵镜之上。 得向青鸾以身荫庇,那灵镜方才停止震动,安静下来,伸手一探,灵镜已被炙得滚烫! 眼见那受伤的妖物爬远,向青鸾自然不甘放过,扯下衣襟将发烫的灵镜裹住,牢牢束缚在胸前。有灵镜在身,向青鸾恢复了几分精神,手中单刀一紧,飞身追了出去。 在逐渐加强的阳光照射下,天伏翼的肢体开始灼伤冒烟,痛得撕心裂肺,惨叫连连,好不容易爬到巢穴之外,却发现洞口被大堆落石封闭,石上还带熊熊烈焰! 天伏翼畏惧阳光,一心想逃回洞中,也顾不上火焰烧燎,残存的右爪上下翻飞,不断抓刨那封闭洞口的石堆。 天伏翼力大无穷,那石堆也多是碎石堆砌,这样刨得一阵,居然被它刨开一个小洞来,眼见巢穴近在眼前,又被阳光炙得痛楚难耐,动作更加快速粗暴! 向青鸾追将上来,见此情状,将身一纵,手中的宝刀再次向那妖物招呼过去,下手狠辣非常,毫不留情! 那妖物吃痛,也停止了挖掘,转过身来,只见一身燎泡,面目分外狰狞恐怖,更是臭气熏天,令人作呕,眼见向青鸾立于眼前,早已狂暴非常,呼啸连连,扑了上去! 向青鸾知是困兽之斗,必然凶险非常,本想施展轻功左右闪避,但那妖物已是拼死一战,如何会让他有躲闪的空闲?那数丈宽的巨翼往来拍打袭击,落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大坑,一时间沙石飞溅,遮天蔽日! 向青鸾受了重伤,身形不比先前灵活,险险躲过几次,还未退开,那妖物的利爪已在眼前,唯有举刀相迎! 那天伏翼蛮力惊人,利爪横扫之下,向青鸾已如一片树叶一般被掀上半空,背心向下重重撞向地面! 还未落地,忽然背心一寒,妖物的利爪已嵌入向青鸾背部,将他高高举起!受此重创,向青鸾血如泉涌,自创口、口鼻喷射而出,右手无力再握紧宝刀,只听“嚓”的一声,那宝刀插落在地! 就在此时,向青鸾胸前白光一闪,灵镜自衣衫里飞射而出,在半空不断旋转,原本光滑润泽的边缘在烈日的曝晒下化为火红的旋转刀锋! 在天伏翼的惨叫声中,灵镜齐肩割断了那妖物的右翼,向青鸾的身体和妖物的断肢一起跌落于地,终于脱离了妖物的掌控。 向青鸾模糊的双眼看过去,发觉那被曝晒得火红的灵镜滚落于地发出阵阵白烟,知晓是梓影拼死相护,虽断得妖物巨翼,已是强弩之末,这般曝露在烈日之下,只怕是返魂无术了,于是顾不得身受重伤,一个虎扑跃将出去,将那火红的灵镜护于身下! 那灵镜炙热非常,向青鸾伏在镜上,就连胸膛血肉都被炙得焦黑纠结! 皮肉痛楚虽难耐,最为危险的还是近在咫尺的妖物。那天伏翼被向青鸾、梓影分别断去双翼,加上烈日曝晒,早已难以支持,倒伏于地,血盆大口离向青鸾不过区区数尺。 这妖物暴怒疼痛,见仇人近在咫尺,早弹将起来张开血盆大口,朝着向青鸾咬了下去! 向青鸾避无可避,更无力相抗,眼见利齿越来越近,心想终究功亏一篑,此番要折在这妖物口里!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片雪亮的刀光席卷成的白色旋风激射而来,正中那天伏翼头部,刀光旋动之处血肉横飞,那妖物巴斗大的脑袋已被这刀网交织而成的旋风搅成肉酱! “旋……风……斩……”向青鸾含笑咳出喉中鲜血,勉力回头一望,只见小妹紫烟抱刀而立,面露关切。 向青鸾封住紫烟穴道需十二个时辰才可自由行动,但向青鸾久病以来功力也打了不少折扣,紫烟心忧兄长安危,更是竭尽全力运气冲破被封的穴位,飞身赶来正看到那天伏翼袭向兄长,情急之下捡起兄长落下的宝刀,拼尽毕生修为给了那妖物致命一击! 那宝刀有梓影之血开锋,再加上这威力无比的向家绝学“旋风斩”,犀利非常! 天伏翼庞大的身躯颓然倒地,抽搐几下不再动弹。 向青鸾见小妹手刃妖兽,心中快慰,再无牵挂萦系,俯身紧拥怀中灵镜,感觉那股炙热的火烫已然融入心中,似乎永世不可分割,嘴角浮起一丝微笑,却再也听不到小妹紫烟撕心裂肺的呼叫…… 次日清晨,当太阳再度在这山中升起之时,这片经历过激战洗礼的山麓中多出一个碎石累积的石堆,石堆前方立着一把雪亮的单刀,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着别样的光华! 两个疲惫而悲伤的身影出现在下山的路上,在朝阳的映衬下却带着义无反顾的坚定! 眉州衙门里的知州蒋定远万万没有想到会接到成都府发下的停职公文,当那个面容清隽、英气勃勃的神捕向青鸾将一只硕大的恐怖利爪掷在他面前,并遵公文手令立案调查他草菅人命之罪时,蒋定远已来不及向京城的恩师求救。 第二十四话 木相公 再看到那个年轻的神捕脸上冷峻的表情时,蒋定远方才确信自己惹上了不该惹的人,做下不该做的事,身陷牢狱回想前尘往事,更是追悔莫及。 妖物伏诛,昏官入狱,无疑给神捕世家光芒万丈的门楣家声上添加了极为辉煌的两笔。 神捕向青鸾的声名再度响彻江湖,一干宵小贼寇无不闻风丧胆。 便如她在兄长无碑的坟前立下的誓言一般,他没能做到的,她会替他完成,种种只为共同祖先和手足拼搏而得的声名荣耀! 或许有人觉得重出江湖的神捕向青鸾比之当年更加冷峻,手段更加强硬,而让人更为敬畏。只有紧跟其后侍奉的向家家仆来福才知道,在那层峦叠嶂的老魔岭中发生过何等惨烈的战斗,这神捕世家的牌匾上凝结着怎样的牺牲和隐忍,还有那走在前方英气勃勃的“少爷”所摒弃的脂粉红妆…… 明颜听龙涯说到向青鸾战死,感叹欷歔之余言道:“那神捕向青鸾以病弱之身对抗妖邪强权,当真可叹可佩,不过既然其妹紫烟誓言继承遗志,以向青鸾的身份担起神捕世家的家声,为何还会成为现在的紫衣女神捕呢?” 龙涯微微一笑,“数年后紫烟因破得一件惊天动地的大案暴露了女儿家的身份,结果圣上不但没追究其欺君之罪,反而传旨嘉奖,颁下女神捕的钦命腰牌,从此紫烟终于可以以本来身份行走江湖,监察要案,因为通常身着紫衣,所以人称‘紫衣女神捕’。当然,那又是另一个惊险的故事了。” 明颜坏笑一声,伸手摸摸桌边正在吃糕点的孩子的头,“不过说到底,至少还可以确定一件事情,就是有人相思成空,至今没着没落。”说罢抓起一块糕点塞在口中。 龙涯长叹一声,正色道:“明颜妹子这张嘴当真是不饶人,我与紫烟虽不成伉俪,却也引为知交,不然她怎会放心将这小鬼托管我处?没着没落也只是暂时而已,这鱼馆中美女如云,说不定什么时候锦绣良缘就水到渠成也不一定。”说罢看看鱼姬,又看看明颜,脸上尽是坏笑。 明颜被他这眼神一看,心里直发毛,倒抽一口冷气,却被口里的糕点碎屑呛得大咳不已,弯下腰去。 鱼姬在一旁看龙涯戏弄明颜,引得明颜如此反应,笑得打跌,伸手在明颜背上轻抚,“好了好了,龙捕头开玩笑的,你这丫头还真信了。” 言语之间听得脚步声响,一个紫衣女子走进店来,容貌俏丽,英气勃勃。 那桌边端坐的孩子一见这个女子,脸上露出几分欢喜,奔将过去抱住,“娘,你来接我了。”却是孩儿撒娇的天性流露。 向紫烟摸摸孩儿的头,对鱼馆中众人拱拱手,来到桌边,龙涯急忙一一引见。 鱼姬吩咐明颜添了副杯盏碗筷,众人对饮数杯之后向紫烟举杯对龙涯言道:“多谢各位代为照看铁衣,若是这孩儿为各位添麻烦,紫烟在此先代为道歉。” 鱼姬起身还礼道:“向神捕说到哪里去了。这孩子沉稳乖巧,哪里会添什么麻烦。” 向紫烟点头称谢,抱拳言道:“紫烟尚有公务在身,要远赴他地,各位后会有期。” 众人还礼之后,向紫烟携了孩子的手,正要出门,却被鱼姬轻声唤住:“向神捕请留步。”说罢吩咐明颜自墙上取下那面镜子,“我与这孩子颇为投缘,而今送个礼物给他,就算见面礼吧。” 那名叫铁衣的男孩子闻言露出几分微笑,倒不再似先前初到之时一般全无孩童的稚气,没等母亲开口已奔将过来,接过铜镜。 向紫烟从没见过自己儿子这般爽朗,也有些惊愕,而后轻叱一声:“铁衣,不可这么没规矩。”而后对鱼姬微微一笑,“多谢掌柜的见赐。” 鱼姬微微一笑,“这镜子本是神捕家中之物,何以反不认得了?” 向紫烟吃了一惊,走上前来看着儿子手中的镜子,依稀记得正是原先家中的护宅灵镜,当年兄长向青鸾去世之时紧抱不放,也已经残破不堪,故而一早就随向青鸾下葬了。 等到她受封女神捕,前去迁坟之时,却发觉坟冢中既无残镜,也无兄长尸骨,而坟茔完好无损,并无开启迹象,原本就一直觉得蹊跷,而今在这里见到完好无损的护宅灵镜,如何不叫她惊奇? 鱼姬微笑言道:“昔年有对化外佳偶曾来我馆中做客,留下这铜镜,言明请我代为转交神捕向家传人。放在阁楼中数年,而今向神捕到来,正好因缘际会,了却一桩心事。” 向紫烟俯身轻轻摩挲那光滑镜面,思及旧事,难免有些欷歔,却听儿子铁衣言道:“娘啊,你看,镜子里有两个人呢,一男一女,都在对着我笑……男的长得和娘好像。” 向紫烟闻言轻轻搂住儿子,却无法在镜中看到儿子所说的两个人。听儿子铁衣所言,分明就是已然亡故的兄长向青鸾,想来另外一位女子便是当年向青鸾提过的镜中女子梓影,如此一来,多年来萦系心头的兄长遗骸下落之谜也就不再困扰心中。 诚然,她更愿意相信向青鸾未死,而是求仁得仁,抛却病弱皮囊,进入灵镜之中,与爱侣朝夕相伴。 “既然这孩子看得见镜中人,想必和这灵镜有缘,必定可得灵镜庇佑,健康成长,无往不利。”鱼姬微笑言语,取过一幅丝绢递给向紫烟。 向紫烟含泪称谢,用丝绢将灵镜包裹停当,告别众人,携了孩子离开鱼馆。 龙涯隐约猜到了几分,一边小酌,一边言道:“洒家所知是自紫烟而来,看来掌柜的也有关于神捕向青鸾的另一段故事。” 鱼姬微笑言道:“那是一面灵镜,破镜重圆回归旧主自有另一段渊源。灵镜因情而碎,自然也可因情而重圆。不知道这么说会不会显得俗套?” 龙涯哈哈大笑,“掌柜的果然是个妙人。”他听得鱼姬如此言语,自然猜到此事和鱼姬有关,是鱼姬前去向青鸾坟前取回灵镜修缮也好,灵镜有灵,托付鱼姬转交向紫烟也好,鱼姬既未言明,他也没有追问不休的习惯。世间的事情,过程如何,远没有结果重要。既然灵镜重圆回归向家,他也乐意相信鱼姬所说的俗套,毕竟在世为人,都不能免俗。 明颜倚在门口,目送向紫烟母子远去,颇为惋惜地言道:“虽然是应该物归原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那镜子就觉得亲切非常,十分舍不得……” 鱼姬笑骂一声小气鬼,言道:“这灵镜和神捕向家尚有十数年因缘,待这因缘了却,倘若你与灵镜有缘,早晚会回到你身边,哪用如此惦念不已?” 明颜闻言不语,觉得鱼姬言语话中有话,沉默片刻突然问道:“为何紫烟看不见,那叫铁衣的孩子却看得见呢?莫非这孩子非同一般?” 鱼姬微微叹了口气,“铁衣虽是普通的孩子,不过他将来要背负的,不比向青鸾、紫烟更轻松,路更艰难也不一定,有灵镜相护,或许会比较容易一点。” 言罢又携起酒壶为龙涯压酒,龙涯淡淡一笑,满饮此杯,而后言道:“知不知道为什么洒家总喜欢来这里盘桓?” “因为这里有好酒好菜?”鱼姬浅笑言道。 龙涯微微颔首,“不光如此,还有好故事、好人,况且洒家刚才所说的言语并非全是戏言,不知道这样说又算不算俗套?” 扑通! 门前的明颜闻言脚下微软,在门槛上绊了一跤。 酒桌边的鱼姬握着酒壶,虽仍在笑颜以对,但豆大的一颗汗珠已从额角滚滚而落…… 夏至到,鹿角解,蝉始鸣,半夏生,木槿荣。 每到这一节气,总是炎热气闷,空气中似乎也蕴含着无穷无尽的热量,让人思维凝固,偶尔听到外面有女人打骂孩子的声音,便知道隔壁经营被褥棉料生意的老板娘又在拿自己娃儿撒气,起因大概也是因为天气转热,少了生意,心情烦躁的缘故。 明颜无精打采地倚在不当晒的角落里打盹,鱼姬也伏在柜台前,双目似开似闭,忽然间听得门前竹帘轻响,下意识地起身招呼:“客官里面请啊。” 听得来人咯咯轻笑,似乎颇为熟悉,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是许久未见的辟妖谷传人何栩。 鱼姬见得故人,心情愉悦,微笑道:“一别两年,小栩可好?” 何栩拱手笑道:“托福托福,一切安好,烦劳鱼姐惦念。”言语之间已被鱼姬引到堂中坐定。 明颜早已醒了过来,见得何栩,也迎了上来,“前些时候见到潇湘上人,说起你正在外游历,掌柜的还在念叨好久没见,呵呵,不想这么快就来了。”说罢快手快脚地张罗些冷盘瓜果之类的上桌款待。 何栩点头称谢,鱼姬自柜台后面的冰鉴夹取不少冰块置于一个小木桶里,接着又从冰鉴的里层取出一只紧口平底铜壶,埋在装满冰块的小木桶中,待到木桶放在桌上之后,已然隐隐现出些水汽,桌子周围顿时凉快不少。 “小栩来得正是时候,我这酸梅酿刚好开封,正好请小栩品一品新酒。”鱼姬说罢挽袖携起铜壶,从那细细的壶嘴里斟出一道细细的浅紫色酒水,倾入三只浅黄色的藤木酒杯。 那酒水一入杯中,顿时沙沙作响,隐隐泛起些细小透亮的水泡来,待到水泡浮出酒面消逝无踪,一股甘酸生津的酸梅果香顿时沁人心脾。 明颜已将菜肴送到桌边,见斟了三杯美酒,嘻嘻一笑,“看来也少不了我的一杯。” 鱼姬笑道:“说什么呢,好像平日多刻薄你似的,生生叫人家笑话。” 明颜伸伸舌头,人已经坐到了桌边。 鱼姬举酒相敬,三人对饮一盏。 那酒水入口全然不带劲头,甘香馥郁,只是冰凉入骨,进喉之后,却如瞬间融化的冰山一般,忽地转出一抹温厚,全身毛孔顿开,立即出了一身微汗,感觉体内的燥热都随汗水排空一样,说不出的受用。 “好酒。”何栩掂起藤木酒杯,微微赞叹。 鱼姬笑道:“这酸梅酿最适合伏天享用,消暑去燥,最是适宜。” 明颜看看手中的杯子,不解道:“掌柜的为何选择藤木杯,而不用银杯、玉杯、铜杯,不是更为凉快么?” 鱼姬笑而不语,何栩掂起藤木杯仔细打量,言道:“小栩猜想是因为藤木杯更能锁住酒水的温度,不似银杯、玉杯、铜杯瞬间就将冰酒的温度转移开去。” 鱼姬微微颔首,“小栩真是冰雪聪明,的确如此,还有重要的一点就是藤木杯质地疏松,可以吸附去除这酒中颇为原始的果子生涩气味,让酒味保存得最为雅致。” 明颜接口道:“看来这木头,倒也不是只能做做家具之类的死物。” 鱼姬浅浅一笑,“天生万物有灵,自然是不可小瞧了它。小栩你觉得如何?” 何栩听得鱼姬言语,放下酒杯,面色颇为凝重,说道:“看来鱼姐已然猜到我此番的来意了。”说罢自怀中摸出一个绢布包裹的小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段物事。 那物事虽不到半尺,却分为三段,色泽乌黑,温润如玉,明颜定睛一看,竟是一截木雕的手指,两个指关节做得相当巧妙,碰触之间可如真人手指一般弯曲伸展,唯有指根部位断面粗糙,似乎是被人用斧子剁下一般,断面颜色偏褐色,看起来极不协调。以指头的形状长度而论,似乎是比着成年男性右手食指精雕细刻而成。 明颜拾起这根木指来回审视,问道:“雕得这么细致,应该不会只有这一根手指而已吧。不知道其他的部分去哪里了?” 何栩微微叹了口气,“数月前小栩在明州东湖游历之时被对头暗算,受了重伤,幸亏被一对夫妇所救,木指便是那相公留下的。” “木相公?”明颜闻言称奇,不觉提高了声调。 事情要从当日何栩在东湖遇到三绝道人申道乾说起。 那三绝道人申道乾本是何栩同门,为人急功近利,心术不正,其功力在昔日辟妖谷门人中也算出类拔萃,若非一早被潇湘上人看穿他的心性,已将其逐出门墙,原本也是传承潇湘上人衣钵的不二人选。 申道乾自离开辟妖谷便来了这明州,以昔日所学精深法术在当地闯下三绝道人的名头,更勾结当地权贵,修建三绝观,广纳信众,受世人香火礼拜,手下门人何止三千。原本也算功成名就,但申道乾心中对辟妖谷的愤恨一直挥之不去,尤其在见到身佩诛邪剑的何栩时,更是愤恨不平,于是在何栩乘舟渡湖时暗下毒手,驱使湖中精怪凿穿小舟,打算夺取代表辟妖谷传人身份的诛邪剑。 何栩虽入门时间不到二十年,没与那申道乾打过照面,不知道其中的渊源,但她天资聪颖,得潇湘上人倾囊相授,早已继承潇湘上人衣钵,是已这等鬼祟伎俩倒是害不了她。人一入水,何栩驱使诛邪剑格杀水中精怪,却不料接踵而来的还有数十名精通水性的刺客! 何栩的诛邪剑对付妖孽精怪威力无穷,对血肉之身的人来说,却与寻常木剑无异。何栩武艺高强,也抵挡不住刺客的车轮战。 待到筋疲力尽,何栩不但诛邪剑被来人夺了去,背上也负了伤,缓缓沉向湖底。 那群歹徒见宝剑到手,也不在乎何栩是生是死,纷纷破浪而去,向主子邀功请赏去了。 也是何栩命不该绝,那湖中潜流暗涌,居然奇迹般将她卷向湖岸。何栩勉力爬上堤岸,伤重昏厥,不省人事。 她醒来之时,发觉自己伏在一张雕刻得十分细致但样式却十分朴实的木床之上,屋子整洁而简朴,家具都是温润的黄杨木所制,散发着原始的木香。 背上的伤口已被处理妥当,但是动一动还是会很痛。 何栩勉力爬起身来,走到窗边,外面也是个寻常人家的小院,围了篱笆,种了些豆角之类的菜蔬,一个角落豢养着几只鸡鸭,一个二十六七的少妇正在抛洒小米喂食家禽。廊前的红泥炉灶上煨着一个瓦罐,未开的罐口浮动着阵阵白色水汽,微风卷来一股香味,却是鸡汤的鲜香气味。 何栩依稀记得自己爬上堤岸,不知何以会到了这里,下意识地走出门去,正要和那少妇打招呼,少妇已然转过头来,说道:“姑娘醒了?”言语轻柔,说不出的温婉。 何栩应了一声,抱拳问道:“敢问这位嫂嫂这是何地?” 那少妇微笑言道:“这里是我家,姑娘昨天晕倒在湖堤上,是我家相公把姑娘带回来的。”说罢转过身来,双手摸索而行,竟然是个双目失明之人。 何栩忙伸手搀扶,这般接近才发觉那少妇眉目秀丽,虽带些许风霜之色,也是相当貌美,一双手上带着不少伤痕,想来是摸索行路擦挂而致。 “嫂嫂小心。”何栩见廊边靠着根细棍,想必是少妇平日探路之用,忙拾了过来递到那少妇手里,问道:“嫂嫂夫妇不知如何称呼,他日何栩也好报答两位的救命之恩。” 那少妇轻声言道:“姑娘不必多礼,那般情况之下自当援手,莫要再提什么恩情。我姓桑名柔,我家相公名叫晏时,是当地的一个木匠,现在去三绝观做工去了,想来也快回来了。” 何栩见她谈吐文雅,倒不似寻常手艺人家的妻房,于是言道:“既然晏家嫂嫂如此说,那么大恩不言谢,日后需要何栩的地方,尽管开口。” 桑柔听得何栩言语,掩口一笑,“听小栩姑娘言语,颇有巾帼英雄的豪气,既然是江湖儿女,而今在这里遇到,也就不要再加客套,桑柔痴长几岁,若是小栩姑娘不嫌弃,不妨姐妹相称。” 何栩点头称是,“既然柔姐姐不嫌弃,今后叫我小栩便是。” 两人相视一笑,颇为投缘,闲话家常之际,桑柔的相公晏时已回返,却是个三十左右的青年汉子,浓眉大眼,憨厚朴实。 何栩拜谢晏时的救命之恩,倒令这老实人手足无措,一番客套下来,也不再生分。何栩重伤未愈,虽然担忧诛邪剑的下落,也只好暂时留在晏家养伤。 这样几天下来,得桑柔悉心照料,何栩伤势已恢复七七八八,越发闲不下来,想要去打探诛邪剑的下落。 当日与申道乾湖上斗法,何栩并不知晓其来历,这般人海茫茫,不知如何寻觅。诛邪剑是世尊所赠,而今遗失,若是不能寻回,无颜面回师门恩师座前,每每思虑至此,就心中难安。虽桑柔晏时夫妇时时劝慰,也难解心结。 这一天适逢集会,桑柔晏时夫妇要外出采办物件,也想让何栩顺便出去散散心,于是三人一起外出。走了数里路,到了明州城内,只见到处都是摊贩,各色商品琳琅满目,街上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晏时包裹里放了十张乌漆描金木盘,却是前些日子城里木器店“琅琊堂”的顾掌柜订的货,而今就趁赶集的工夫给他送去。晏时平日担心妻子双目失明行动不便,而今有何栩陪伴,倒是放心不少,于是与两人分手,约定在城门茶楼相会,便自行送货去了。 何栩陪着桑柔在街边闲逛,光顾一些货郎的小摊,买点胭脂水粉簪子手帕之类女儿家的物事,而后便赶往约定的东城门茶楼。 晏时到得琅琊堂,见顾掌柜正点头哈腰地招呼一个三十出头的商贾打扮的青年公子,一身打扮甚是考究,想是来头不小,身边跟着几个五大三粗的仆役,颇为傲慢无礼。 昔日里琅琊堂的顾掌柜也是个说一不二响当当的人物,谁料在这人面前仿若矮了半截,满面的诚惶诚恐。 晏时见顾掌柜在谈生意,不好上去打搅,于是退在门边等候。那青年公子眼角的余光扫了扫晏时,仿若见到污秽之物,皱皱眉头,展开纸扇遮住口鼻,“老顾啊,怎么你这店子什么下九流的人都可以进来?” 顾掌柜转头看到晏时,忙满脸堆笑地对那青年公子说道:“那是帮我做木器的木工师傅,来是送货来的,楚公子稍坐片刻,老顾去去就来。” 那青年公子不耐烦地起身言道:“行了行了,好大的穷酸味,哪里还坐得下去。刚才说的事情就交你负责了,望你好自为之,莫要折了礼数。”说罢起身招呼身边的仆役扬长而去。 晏时虽对那青年公子的傲慢姿态不满,也知民不与富斗的道理,眼见顾掌柜走到柜台旁边,连忙走了过去,“顾掌柜,你定的乌漆描金木盘。”说罢打开包裹。 顾掌柜低头一看,只见十张乌漆描金木盘码得整齐,都用麻布小心裹了,打理得非常仔细。“漆面做得不错……晏师傅,我定的是二十张,还差一半呢。” 晏时是个老实人,连忙说道:“不好意思啊顾掌柜,近日一直在下雨,只有先做的这十个干透了,另外的还在架子上干着……要不我先把那一两银子退给掌柜的。”说罢伸手自怀里掏出钱袋。 “那倒也不必,大家都这么熟了,也不差这几天。”顾掌柜拿起一张漆盘细细端详,“啧啧,也只有晏师傅的手艺做得这么地道,这些个描金点花画得栩栩如生,没有二十年画功,想是难以办到。看晏师傅也不过三十左右,实在难得。” 晏时面上一红,露出几分欣喜,“不瞒顾掌柜,那是我那娘子描的图样,然后我再翻到木模上。” “原来如此。”顾掌柜颔首道,“晏家嫂子定然画得一手好丹青,想来是家学渊源,不知道是谁家的好女儿?” “这个……”晏时面露几分难色,似乎是心有顾忌,沉吟半晌岔开话题:“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只是她胡乱画的,倒叫顾掌柜见笑了……不知道刚才顾掌柜接待的是哪家的世家公子,端的好大派头。” “我呸!”顾掌柜冲着那青年公子去的方向狠狠吐了口唾沫,“什么世家公子,不过是个贩卖木料起家的暴发户罢了。那人叫楚虞楼,是柳州大户,最近几年生意做到这明州来,把这里的木料市场垄断了,要吃这行饭的人,都得把他当老子一样供着。那混账小子飞扬跋扈惯了,又和州官拜了把子,便是这明州城里的土皇帝,终日到处欺男霸女,惹是生非。适才来我这里,便是要我接下三绝观新修大殿的祖师像的买卖,说要整个真人般大小,全用整块紫檀木雕琢打磨,却只给了一千两定钱。想那紫檀木何等珍贵,真人般大小至少要上千年的古树才成,他把持明州的木市,紫檀的价格早就抬了上去,这一千两也只够买那一般的品色,何况后面许诺的一千两还不知道会不会真给,以其平日作风,多半没辙。当真是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生生儿全计算到我的头上。” 言语之间愤愤不已。 晏时见顾掌柜烦恼不已,开口宽慰:“顾掌柜不必着恼,不妨给我看看那图样,看有没有可以省料的法子。” 顾掌柜听得晏时言语,顿时喜上眉梢,“哎呀,瞧我这老糊涂,怎么忘了这茬?以晏师傅的手工和经验,一定可以解决这个难题。”说罢自柜台下取出一个画轴,展开一看,却是一个黑面道人,右手背剑拢于身后,左手拈指于胸前,形貌颇为威严,一身白色道袍飞舞飘移,犹如迎风而立。 第二十五话 恬不知耻 晏时微微思索而后言道:“看这画轴,人体部分可以用五百年左右的原料雕琢,双手双足可另取两百年左右的原料雕琢镶嵌,只要收口做成内卡,处理妥当,倒是不容易被人看出来。至于这身宽大道袍嘛,本来就是白色的,若是用紫檀油白岂不暴殄天物?与其做成死物,不如购置上好的丝绢缝制一身道袍穿在这木像身上。那三绝观新修的大殿我也曾在里面帮工,知道地势立于山崖之上,山风凛冽,若是道袍可以随风舞动,岂不更加贴切入神?” 顾掌柜听得晏时一番言语,只觉得字字珠玑,难题迎刃而解,不用畏惧那楚虞楼再来刁难,伸手拍拍晏时肩膀,“晏师傅言之有理,既然如此,此时还得偏劳,这一千两定钱,买材料估计也去了八九百,剩下的便全用作工钱如何?” 晏时闻言喜出望外,心想买料所得至少也有百余两,有这百余两,也好将现在住的房子买下来,添置些物事,将来有了孩儿,也不至于像现在一般拮据度日,于是点头应承,立下字据,取了画卷,说定时候顾掌柜差人送来木料,就可以着手制作。 正在言谈之间,突然见街上几个闲汉奔走而过,一路吆喝:“打架了,打架了!” 这明州城中闲人本就不少,有热闹看哪有不去之理,只见人群纷纷朝东城门挤。 晏时本不爱看这热闹,但先前约了妻子和何栩在东城门的茶楼会面,于是随着人潮挤了过去,一路上听到周围人七嘴八舌的言语:“哎呀,打得可厉害了,那姑娘的身手……” 晏时心想这世道变了,姑娘家也会当街斗殴,正在思虑之间,突然见前面人群暴退,一个人影倒飞过来,摔在人堆里,顿时挤倒一大片人! 那人哼哼唧唧爬将起来,晏时定睛一看,正是适才在琅琊堂看到的巨富楚虞楼的仆役之一。 那仆役才爬将起来,又骂骂咧咧扑进人群,奋力挤回战团,结果又是一声惨呼,飞将出去! 晏时挤到圈内,看到眼前景象不由得一惊! 在人群中间的战圈里,何栩正护住他那惊慌失措的妻子桑柔,对楚虞楼身边那几个如虎似狼的仆役打手拳打脚踢,占尽上风。 楚虞楼右边脸上冒起一只红艳艳的手掌印,正气急败坏地吆喝下人上前! 晏时没想到与楚虞楼在街头斗殴的人居然是自己的妻子和何栩,忙上前拉开战团,下意识地护住桑柔与何栩,对楚虞楼言道:“有话好说,小人妻子、小妹无意得罪了楚大爷,小人代她们赔礼道歉便是。” 楚虞楼见晏时出来打圆场,知道再打下去依旧不敌那丫头神勇,弄不好还要吃亏,于是捂住脸上火辣辣疼痛的掌印,招呼手下住手。而后瞟瞟晏时身后惊惶失措的桑柔,脸上露出几分得意,“她……是你老婆?哈哈,婊子也有从良的时候,居然还有这样的冤大头当她是宝!” “你说什么呢?!”何栩怒不可息,又要上前。 楚虞楼吃她一吓,忙退后几步,闪在几个鼻青脸肿的仆役身后,探出头来吆喝道:“什么啊,她就是几年前这东湖销金舫上的花魁桑柔!装什么良家妇女,开苞那晚上在大爷身子底下的浪劲去哪里了?”此言一出,引得周围围观的闲汉哈哈大笑,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射在桑柔身上! 原本已惊惶不安的桑柔听得这般龌龊言语,顿时脸色惨白,身子颤抖,双手在四周摸索,想要逃出这一阵阵刺耳的笑声,但是双目失明的她哪里可以逃出这层层的围困,一时间种种污言秽语充斥在她脑海之中,几乎使她疯狂! 就算是捂紧耳朵,那阵阵耻笑声也在心头不断轰鸣,不断放大! 桑柔开始尖叫,挣扎,倘若地上有个裂缝,相信她会挤碎浑身的骨肉,深深躲进去! 晏时面色铁青,紧紧拥住桑柔的身子,对那恬不知耻的楚虞楼怒目而视,“楚大爷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休要口舌招摇,毁人清誉!” 街边一个闲汉看得起劲,起哄戏道:“哎哟,原来世上还真有人戴绿帽子戴得这么舒坦的——”话音未落,痛呼连连,脸上多出一个手掌印。 何栩面如严霜,一字一顿地喝道:“哪个嘴贱不要命的,姑奶奶也赏他五百!” 周围人群都见过何栩的本事,哪里还敢造次,纷纷闭上嘴。 晏时抱着桑柔,挥臂推开人群,何栩紧跟其后,将一干无聊闲人甩在身后。 楚虞楼虽不甘心就此放过,无奈何栩身手了得,不敢造次,恨得钢牙咬碎,寻思如何整治这对夫妻。 何栩三人出了城门,见桑柔的情况也无法步行回家,于是雇了辆驴车返回家中。 一回到家,桑柔就如回壳的蜗牛一般龟缩在房内,任凭晏时、何栩如何呼叫,都不开门。 晏时听妻子在房中嘤嘤抽泣,也是心痛万分,唉声叹气。 何栩也不好相问,不过细细想来,那泼皮所言应是不虚。桑柔文质彬彬,温婉有度,纵然眼盲,但平日也可提笔描画,怎么看也不像是寻常人家出身。但其心性气度却全无风尘味,要说她曾在湖中画舫卖笑为生,何栩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 这样僵持了一夜,屋里的哭声渐渐停了,晏时生怕妻子有事,正趴在窗口张望,却听房门“呀”的一声打开,桑柔立在门口,虽然双眼红肿,却勉力维持平静。 “娘子。”晏时奔上前去握住桑柔的双手,甚是关切。 “我没事了。”桑柔极力挤出一丝微笑,“天亮了,该做饭了,你还要去上工,不可以饿肚子。” 晏时摇头道:“今天不去上工了,我就在家陪你。” 桑柔轻声言道:“我真的没事了。以后日子还长着呢,权当被恶狗咬了一口,哪里能够整得咱们的日子也往坏里过?” 晏时听得妻子言语,方才相信妻子当真没事,稍稍放宽心,“那就好,反正我在顾掌柜那里接了一笔大生意,今天就会把木料运来,我就在工房里做,不用出门。” 桑柔微微点头,言道:“就算在家做,也得先吃饭啊。”说罢摸索着走向厨房,晏时本想跟去,见何栩上前一步扶住桑柔,心想有何栩这手帕交陪她,也好散散心,于是和何栩交换了一下眼色。何栩自然心领神会,开口言道:“柔姐姐,我帮你择菜。晏哥先去忙吧,一会儿就有吃的了。” 桑柔低低应了一声,两人步入厨房,在灶头边坐下开始择那一簸箕昨日摘的豆角。晏时见桑柔情绪稳定,也放心不少,转入工房仔细收拾,腾出大片空地以备劳作之用。 何栩陪着桑柔择豆角,见她表情平静,眉目之间却是难掩凄苦,心里也觉不安,想宽慰于她,又怕勾起她的伤心事来,就这么相对沉默,心中辗转,许久也没择出多少豆角来。倒是桑柔操持家务有道,便是目不能视,手指也是十分灵巧,不多时手边择好的豆角已堆成小山。 这样持续了许久,桑柔叹息一声打破了沉默,“小栩,你一定想问那姓楚的所说的是否真有其事。” 何栩听得此言,连忙说道:“那泼皮口舌招摇,自然不是真的,柔姐姐千万别往心里去。” 桑柔苦笑一声,沉默许久,开口言道:“姓楚的虽是个泼皮,但所言非虚,我没有遇到相公之前的的确确是风尘中人。我自幼家贫,五岁便被卖入东湖销金舫,被老鸨看中,聘请专人教授我琴棋书画,有心要把我栽培成销金舫的摇钱树。” 何栩叹了口气,心想这位姐姐当真是身世坎坷,“在这世上行走,谁都有过去,柔姐姐不必耿耿于怀。” 桑柔微微摇头,神情凄苦,“一直以来,都是以所学的歌舞诗画娱人,虽然颇受眷顾,但我也知道早晚逃不掉和其他姐妹一般操持皮肉生涯的宿命,所以一直克勤克俭,攒下银钱想要赎回自由身,眼看数目将满,脱身有望,不料却在四年前遇到了那姓楚的泼皮……” 何栩见她双目含泪,身子微颤,情绪颇为激动,也猜到了七八分,放下手中的豆角,伸手握住桑柔的双手,“柔姐姐,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 桑柔恍然一笑,两行珠泪顺着脸颊滑了下来,“这件事情,我谁也没有说过,憋在心里太久,很是难受,而今就让我一吐为快……那晚是元宵节,楚虞楼来销金舫寻欢作乐,点中我相陪。老鸨知晓那楚虞楼恶名在外,也怕折了我这摇钱树,在中间斡旋迂回。不料楚虞楼财大气粗,指定非我不可,老鸨无奈,只好把我送到了他的小舫上……”说到这里,桑柔脸色愈加惨白,似乎眼前再度看到了当年那痛不欲生的景象。 “以往在销金舫也见过不少寻欢客,却不知道那个姓楚的……他不是人,是一个禽兽不如的恶鬼……”桑柔的语调变得急促而惊怖,“我在小舫上不断逃避,但怎么也逃不掉,那泼皮用鞭子抽得我一身是伤,还用手掐我的脖子,直到我晕了过去……等到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她唇角抽搐般抖了抖,“我只觉得全身都疼痛,就连后背都覆盖着一大片被烛火烧出的燎泡……那时候我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人……比一只最低贱的牲畜都不如……那姓楚的躺在那里睡得正香,我心里很恨,不知从哪里来的胆子,捡起地上的发簪,朝着他袒露的胸口插下去!” 何栩听得这些言语,不寒而栗,昨日见那泼皮还算人模人样,不想却是这等禽兽不如,便是以往收服的凶魔恶妖,都不比这等寡廉鲜耻的凡人恐怖! 桑柔的眼神很是空洞,语调却渐渐平缓,“那人有些功夫底子,我还没有刺到他,就被一脚踢了开去,后脑撞在画舫的花窗上,窗子被撞得稀烂,而我的头很痛很昏,眼前只剩黑茫茫一片……那泼皮见我居然胆敢行刺于他,怒不可息,又狠狠将我折磨一番。本以为我会哀哀告饶,我只是咬紧了牙关,任凭他如何凌虐,都不发一声,他恼怒之下便将我自小舫推进了湖中……” 何栩眉头紧皱,却无法不动容,伸手揽紧桑柔的肩膀,“早知那泼皮如此丧心病狂,昨日就不该手下留情……” 桑柔用手背擦擦脸上的泪水,“我在湖里浮浮沉沉,居然被浪头卷到岸边,逃过一死,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遇到了相公。”说到晏时,桑柔的脸上露出几分神采,“当时我已经是半死之人,昏昏沉沉,浑身是伤,衣衫不整,相公把我带回家,倾尽积蓄为我延医诊治,过了两个月,我才真正苏醒过来,却发觉再也看不见东西了。” 何栩心中沉痛,不知如何宽慰,但凭女儿家的纤细心性也感知桑柔的情绪渐渐舒缓,尤其是说到相公晏时,就如同在支离破碎之中觅到重生的希望一般。 “那时候我心中伤痛难当,加上眼盲,时常无理取闹,只想这个捡我回来的男人心生厌倦,任我自生自灭。不料这个男人原来是天下最好的男人,纵使我如何无理取闹,也依旧温厚待我。有段时间没有工做,生计艰难,他宁愿自己不吃,也没让我挨饿,更出去接下石匠的体力活计,挣来微薄的工钱……”桑柔轻轻叹息一声,“我不解地问他为何要待我这低贱女子如此好,他只是憨厚地笑笑,说世上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还说他老家有一种野菊花,每每开败之后,就会腐朽在原地,但到暮春时分,又会从腐朽之中开出好看的花来……再后来,这个男人成了我的相公,虽然我一直没真正见过他的模样,但没了眼睛,似乎是比以前看得更为清晰了……” 何栩微微颔首,心想柔姐姐能够历劫之后遇到晏哥,也算苦尽甘来,劫后重生了。 “相公从来没问过我的过往,只是对我百般呵护,我也下定了决心,无论有如何不堪的回忆,我也要撑下去,和相公相濡以沫,好好度日。”桑柔嘴角露出一抹满足的微笑,“所以小栩你可以放心,我不会为那些污言秽语就自寻短见。毕竟一辈子这么长,只要和相公一起,没有什么坎过不去。” 何栩点头称是,心有戚戚。 桑柔微微一笑,“其实一直以来,我有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希望上天垂怜,可以给我片刻光明,让我看看相公的脸,此生也就无憾了,不过相公请了那么多大夫来看过,都说没办法,只好作罢。” 何栩闻言稍稍思量,“听柔姐姐适才所言,这眼疾大概是因为后脑碰撞,血瘀闭塞所致。我家师尊对医理药理颇有研究,日后我回返师门,必定求得他老人家出手相助,相信一定可以让柔姐姐双眼重见光明。不过……”转念间又想到那失落的诛邪剑,不由满面愁容,“要是无法寻回诛邪剑,也没面目回师门……” 两人言语之间,突然听外面车轮滚滚,有人在院外呼叫:“晏师傅,木料到了!” 在工房的晏时听得呼喊,忙走出屋来,只见外面一辆大车上横绑了几根巨木,几个拉车的力夫旁边立着一名老者,却是琅琊堂的顾掌柜。 晏时上前和顾掌柜打招呼,协同几名力夫把原木搬进工房,仔细码放规矩。 顾掌柜打发几个力夫先走,临出门前叫住晏时,再行拜托客套一番,言道:“昨日你走之后,姓楚的突然去而复返,向我打听你的事情,那人不是什么好人,你可得多加小心,莫要开罪于他。” 晏时点头称是,将顾掌柜送出门去,虽心中隐隐忧虑,看到妻子刚刚恢复精神,也就没有告诉妻子,以免她再受刺激。心想自己与那人井水不犯河水,多加小心,也不至于再惹上麻烦。 而后的个把月里,晏时便在工房之内摆弄那些紫檀木料,按计划所定,逐渐琢磨细化,初时还只是粗糙的模子,到后来接上手脚等部件,初具规模。 他匠心独运,那木人身上数十处关节部位无不暗藏玄机,所有关节能如真人般弯曲伸展,而接口密实,从外观看浑然天成,半点拼装铆接的痕迹都没有。 那木人遍体乌黑,温润光滑,历经无数次细心打磨,全无半点瑕疵,只是始终没有雕刻头脸,大概是晏时眼见画轴上的黑脸道人面相颇为凶恶,所以特意留在了最后。 这段时间,何栩也时常在外奔走,打听诛邪剑下落,可是人海茫茫,全无半点头绪,偶尔回来也是长吁短叹。桑柔唯有软语宽慰,也事无补。 这天,何栩傍晚才回返,见晏时在收拾墨斗、木刨等工具,似乎要出门,于是开口问道:“而今天色已晚,晏哥还有事要出去么?” 桑柔一边帮晏时拂去身上的木屑,一边开口言道:“适才三绝观的赵工头来了,说前些时候一起修的大殿横梁有些问题,明日就要点香上顶拜鲁班了,需得今晚弄好,才不会耽搁明天的活计。我本要他吃了饭再去,他却怕人家等得着急……” 何栩应了一声,正要进院,借着傍晚的余光见晏时印堂隐隐泛出赤色,非福荫之相,正在思索之间,晏时已经大步出门,何栩心想多半是夕阳余晖所致,倒不以为意。那边桑柔也在招呼开饭,于是快步上前帮忙端饭菜上桌,两人一起用了晚饭,稍微收拾,外面天色已然尽黑。 桑柔拿了扫帚前去工房打扫白日里打磨掉下的木屑,何栩自然不会闲着,于是掌了灯火,也拿了扫帚前去帮忙,进得工房,就闻得木香扑鼻,温和润泽。 紫檀木得来不易,这些细碎木屑也带着浓浓木香,是制作檀香的上好材料。那些木质密实较重的细木屑乃是檀香木木心部位所出,卖与制香店作为制作檀香的原料,也可帮补家计,只是需及时密封,若是走了香气,只有沦为灶房引火之用了。两人连扫了两簸箕木屑,用麻袋装盛,小心密封。 何栩见工房中间立着个高出自己两头的物事,心想便是这段时间来晏时一直忙活的木像,一时兴起,把盖在木像上的油布掀开一看,忽然脸上一红,只见一尊真人大小的男子身躯,肌肉纹理起伏,腰上裹着油布,其余部位无不袒露,只有头部还只是模糊的五官,整个木人和真人无异,右手背剑拢于身后,左手捏指于胸前,檀木香味萦系遍体,乌黑之中带着几分紫色,确实鬼斧神工,浑然天成。 何栩赞叹连连,仔细观摩,当看到那木人背后的木剑之时,不由一阵惊呼。——那木剑与她多日前遗失,一直遍寻不着的诛邪剑极为相似! 何栩把木剑自木人手里取出来,反复端详,确认无疑,再取过木工台上的设计卷轴展开一看,画中道人所持的,正是诛邪剑! 何栩暗自心惊,把其中的关键对桑柔一提,桑柔也是吃惊,于是告知何栩这画轴乃是琅琊堂顾掌柜定制木像的样板画。何栩心想既然和琅琊堂的顾掌柜扯上关系,总算一个线索,顺藤摸瓜,一定可以找回丢失的诛邪剑,于是告别桑柔,只身出门,辨别方向,奔明州城而去。 桑柔见相公和何栩都出门办事,于是关好院门,回房歇息。 适才何栩出门颇为匆忙,桑柔也有些担心,相公不在身边,也无人商量,唯有干着急而已,这样辗转反侧,折腾到四更天也未睡着。这般失眠倒是与晏时成婚以来从未有过,只觉得莫名的心悸不安。 万籁俱寂中突然听院门被叩响三声,微微停顿,又连接三声,桑柔知晓是相公回来了,于是起身披衣,取了个灯笼前去应门。 柴门一开,只觉得一阵劲风扑面,似乎有人从身边快速走过,接着工房的门呀的一声被人推开,而后迅速关闭,接着工房内刀具叮咚,雕琢之声凿凿作响。 桑柔知道是自家相公又在星夜赶工,关上房门走到工房外柔声言道:“相公,天晚了,还是先歇息,明日再赶吧。” 工房内忙碌之声不绝于耳,只是没听到晏时应声。 桑柔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挑亮灯笼挂在檐前,又柔声道:“相公还没吃饭吧,我先把饭热热。” 工房内依旧无人应答,只听雕刀游走,木屑簌簌而下的细微声响。 桑柔心想相公今天大概是太过忙碌,也就不再打扰,转身摸索去厨房,把预先留下的饭菜热了热,用竹篮装了碗碟送到工房门口。她长期双目失明,这深夜之中操持家务和白天也没什么区别。 放下竹篮,桑柔又扬声对工房里忙碌的相公言道:“饭菜在门外的,趁热吃了再去忙吧。” 这次依稀听到屋内的相公隐隐应了一声。 桑柔也不去打扰,转身回房,而今相公回来了,桑柔心里总算安定了许多,不再像先前一般惴惴不安,不多时便进入了梦乡。 依稀之间听得脚步声响动,知道是晏时忙完回房了,翻身正要起来,却听晏时低声说道:“你——睡——吧……我——就——想……看看你。”声音低沉,一字一顿,和平日里不太一样。 桑柔微笑道:“看了这么多年,还看不够么。”说罢却有些羞涩,下意识转过背去,就听一阵轻微的器物摩擦声,而后便笼罩在一股浓烈的檀木香味之中,想来自己的相公正坐在床边。“你啊,又忘了把工具袋取下来了,别又像上次一样,背着袋子找袋子。”桑柔听觉很灵敏,也早习惯了自家相公忙碌起来有事丢三落四的性情,柔声嗔道。 晏时的语调依旧是平缓非常,一字一顿,“以后不会了……娘子,这么多年来让你陪着我吃苦,一直觉得好生对你不住。” “相公怎么突然说起这等话来?”桑柔听得这番言语,转过身来想要拉住自家相公的手,却拉了个空,正要相问,只听窗外几声鸡啼,脚步声响,自家相公走到门口去了,“相公哪里去?一夜未眠,而今天都亮了,还不好好休息?” “我还有一点事,你再休息一阵吧。”晏时的声音未绝,人已步出门外,听声音走向,似乎又去了工房那边。 桑柔觉得今天的晏时处处透着古怪,心想必然是这些日子做工辛苦,寻思要弄点东西给他补一补,于是也起身梳洗,走向厨房。路过工房门口的时候桑柔忽然踢着个什么东西,差点摔着,俯身一摸,却是那个竹篮,里面的碗碟都已打翻,冷了的汤水饭菜撒了一地。 桑柔心中奇怪,心想平日相公的饭量不小,为何劳作一夜也未动这饭菜?于是扬声招呼相公,却无人应答,似乎相公已经出门去了。 桑柔先行收拾好那竹篮里的碗碟饭菜,而后推开工房的门走将进去,鞋底木屑滚动,想来是昨晚打磨下来的,于是摸索着取过簸箕扫帚打扫一番。正在忙碌间桑柔听何栩在院外呼叫,于是放下簸箕扫帚前去应门。 何栩回来之后,语气颇为不忿,桑柔一问之下才知道昨晚何栩连夜赶去明州城中找到琅琊堂的顾掌柜,那画轴中人原来是三绝观的观主三绝道人申道乾。 何栩入门迟于申道乾出户,但也曾在师尊那里听过申道乾的名讳,自然也就明白了其中的关键,诛邪剑被申道乾派人夺了去,想要寻回诛邪剑,还得从三绝观入手。 桑柔听得何栩言语,言道:“虽然此事八九不离十,但那三绝道人在本地名声显赫,和许多官宦巨富都有来往,门下弟子又人数众多,小栩你贸然前去,人生地不熟,只怕要吃大亏,不如等我家相公回来了,好好商量一个万全之策。虽然我们只是平常人家,帮不了你什么,至少相公曾在三绝观做工,对那里的布局还算清楚明白,可让小栩你少走一些弯路。” 第二十六话 孤魂野鬼 何栩虽心中焦急,但也知桑柔言之有理,点头称是,左右看了看,开口问道:“晏哥还未回来么?” 桑柔回道:“昨晚上四更才回来,连饭都没吃,一直在工房里忙,等到天亮,又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了。” 何栩应了一声,转头看看工房,却发现那门窗镂空格后除窗纸之外又在里面衬了一层油布,不由得有几分奇怪,“晏哥干吗要把门窗封得密不透光啊,黑漆漆的怎么做工?” 桑柔双目失明,自然没有觉察,听何栩言语也是一惊,“是啊,为什么要封起来呢?平日里相公总说在明光下打磨出的木器光泽最佳,晚上赶工出来的都算不得上品,今个儿怎么……” 何栩下意识走进工房,四下打量,问道:“柔姐姐,那尊檀木雕像不见了,莫非晏哥已经完工送去交货了?” 桑柔听何栩所言更是一惊,“不会吧,昨晚他回房之时并没说起完工之事,那木雕是他心血所注,若是已经完工不可能只字不提。小栩,你好好看看,木雕当真不见了么?” 何栩闻言也颇为着急,四下巡视一番,忽然拉开门扇笑道:“原来是虚惊一场,晏哥把木像搬门背后了,黑漆漆的不见光,一时间也没看到。”说罢伸手解开覆盖在木像上的油布,忽然间神色一凛,扬声喊道:“柔姐姐莫要进来!” 桑柔原本想进屋确认那木像果真还在,听何栩声音有异,心里更是惊惶,“出什么事了?” 何栩瞪大了眼睛,看着油布下的木像,木像身上穿了身粗布衣衫,先前未曾明朗的脸部明晰起来,却非画轴上的道士容貌,而是与晏时一般无二! 最为诡异的是那木人双眼含悲,渗出些檀木的白浆,面容凄苦,一双眼睛却如真人一般转来转去! 何栩十六岁出师之后便只身行走江湖斩妖除魔,如何看不出这木人之上附有魂魄阴灵?未免木人暴起伤人,何栩抬腿将门扇关上,以免桑柔进来投鼠忌器,右手快如疾风,一把扣住木人的咽喉,左手捏了个法诀,点向木人胸膛! 人形之物本就容易招来孤魂野鬼附体,何栩所持的咒法乃是具有天雷之威的雷咒,寻常阴魂被这咒术打中,立刻便会被打散魂魄,无法害人。 那木人也不躲避挣扎,只是双手抓住何栩紧扣咽喉的右臂摇撼,双目流泪,面带求恳之色。 何栩也感觉出那木人并未用力,见得这般情状不由心生狐疑,虽然左手雷咒未解,扣住木人咽喉的右手却渐渐松了开来。 木人见何栩已无杀意,也松开双手,伸手在旁边的土墙上刻画。那指头为木制,在这土墙之上勾画不费半点力气,一时间尘土飞扬而下,墙上显出四个潦草的字迹。 我是晏时。 何栩见得这四个大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转眼看看木人,见木人连连点头,泪如泉涌! 此时门外的桑柔也莫名担心,在门外拍门呼叫,问何栩出了什么事情。 何栩呆立片刻,方才回过神来,心想无论虚实,此时都不应让桑柔知道,免得吓到她,于是退后一步答道:“没事,刚刚有只大耗子,已经赶跑了……” 那木人扯过油布,再度覆盖在自己身上,不再动弹。 何栩定定神,开门对门外的桑柔说道:“大概是檀木太香,把耗子引来了。” 桑柔也舒了口气,“原来如此,乡野地方难免有这些小东西。那木像没被咬坏吧?” 何栩出门扶住桑柔,有意识将她引去堂屋,“柔姐姐放心,我看过了,木像没事,等会儿我去放上两个鼠夹便是。” 桑柔闻言,不疑有他,便随何栩一起回堂屋里,尚有不少家务活计需要操持,也就如平常一般忙碌。 何栩借口要去三绝观附近打探,大步走出院外,又如蜻蜓点水一般悄无声息掠回院中,见桑柔在堂屋的织布机前穿梭走线,心无旁骛,也就放心地闪身进入工房,悄悄合上房门,那工房立刻隐在一片幽暗之中。 何栩的目力本就不差,只见那木人再次揭开覆盖在身上的油布,又扯过袖子拭了拭双目流下的白浆,檀木香气更为浓烈。 “你果真是晏哥?”何栩低声问道,心中也极不好受。昨天傍晚晏时离家时还生龙活虎,不想一夜之间竟然成了依附于木人的孤魂野鬼! 那木人点点头,脖子关节处发出隐隐的摩擦之声,神情激愤悲苦。 原来昨日傍晚,晏时应赵工头之约去了三绝观,等到了山崖大殿工地,却发现空无一人,别说是赵工头和其他工友,就连守夜的人都没有,只是看到梁下挂着几盏灯笼,忽明忽暗。 晏时本为赶工而来,而今四下无人,自然有些不安,突然间听得一阵狂笑,新砌的墙后转出两个人来,一个身着白色道袍,面如锅底,看形貌似乎就是那画轴上的三绝道人申道乾,而另一人衣着考究,神情嚣张,正是当日在明州城中与何栩相斗的巨富楚虞楼! 晏时先前曾听顾掌柜说过这楚虞楼有可能与自己过不去,狭路相逢,自然心生戒备,但对方也只是两个人,理应不必害怕。晏时见状转身,想要离去,却听得那三绝道人阴恻恻地说道:“想走?只怕你来得去不得。” 晏时心知凶险,加快了脚步,突然间听得一阵风声鼓噪,转头一看,只见那道人手里浮起几张纸片,上下纷飞,一碰到地面,顿时变成几条尖牙阔口的巨獒,一个个口角流涎,眼睛血红,大有择人而噬之势! 晏时惊恐不已,转身狂奔,只听得身后咆哮连连,巨獒已如跗骨之蛆一般追了过来,咆哮声中传来楚虞楼和那三绝道人的笑声,甚是快意! 此时天色黑尽,晏时被身后巨獒追得惊慌失措,哪里还看得清楚路?到得一个山坡边,顿时一脚踩空,合身滚将下去! 那山坡上尖石颇多,晏时只觉得胸前剧痛,生生儿稳住下落的身形,听得身后咆哮声越来越近,忙爬将起来,闪身躲进旁边的灌木丛! 远远看到那几条巨獒奔到近处,晏时原本惊得魂飞魄散,生怕被巨獒闻出自己身上的味道,不料那几条巨獒并未过来,只在刚才晏时摔倒的地方来回走动,狂吠不已。不多时,尾随其后的楚虞楼和三绝道人也到了近处。 晏时大气也不敢出,只是蜷身灌木丛中瑟瑟发抖,不敢再看,却听得那三绝道人唾了一口,“本想拿这贱民来祭道爷的神獒,不想却这般不济!” 而后听那楚虞楼接口道:“然也,这死穷鬼倒是死得干净,躲了那零碎苦头。算了,道兄且随楚某回去,待楚某多敬道兄几杯,算是酬谢。” 而后两人转身离去,也不知那道人施了什么法术,一旁来回走动号叫的巨獒顿时消失不见! 晏时不敢动弹,卧在原地估计那两人去得远了,方才从藏身的灌木丛里爬出来,站直身躯却觉得脚下虚浮,只道是受了惊吓脚步不稳,不料转身一看,却见那地上伏着个人,走上前去一看,只见一块尖石穿胸而过,自那人的背心冒了出来,鲜血早汩汩流了一地! 晏时见出了人命,心中更是慌张,凑近一看,那人身背木工袋,一身粗布衣衫,脸歪在一边,再仔细一看,正是自己! 这一下犹如闷雷乍响,惊得晏时心惊胆战,低头一看,自己胸前也是一个碗大的窟窿,方才认识到自己已然丧命、魂魄离体的现实! 这般恍恍惚惚,似颠似狂地在山间呼喝喊叫,但已无任何人可能听到他的声音…… 惊慌失措下,晏时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回家,于是脚下生风,疾奔而回,到了家门外待妻子桑柔前来应门,就趁开门之际,从桑柔身边飞奔而过,躲进了那间他最为熟悉,在里面待得最久的工房。 当看到那半成品的檀木人的时候,晏时不由自主地依附上去,才算觅得一处安身之所,幸好事前制作木人时考虑到关节部位的构造,所以那木人也可如常人一般活动手脚。听妻子桑柔在门外呼叫,晏时虽想回答,但木人面目未成完工,无法开口,于是又拿起雕刀木凿,连夜完成了脸部的塑造…… 待他逐渐熟悉了这副新的身体,心中却在考虑如何让妻子知道自己亡故的事实,几经思虑之后进了房间,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眼看鸡啼天明,开始本能地畏惧天光,于是又躲回了工房,将工房的窗户门户都用油布密封,铁钉铆接,总算避过这见光魂飞魄散的厄运。不想,还是被何栩发现了端倪。 虽然现在桑柔还不知情,时间一久,如何隐瞒得下去?一想到妻子从此无依无靠,晏时就心中悲痛难安,全化为木浆滚滚而落! 何栩听晏时说起这段遭遇,心中既伤且痛,怒不可遏,心想那姓楚的泼皮害得柔姐姐双目失明,身心伤残,而今竟然勾结申道乾那妖道伤了晏哥性命,当真是穷凶极恶,无法无天,此等恶人不除,只怕天道有亏!然而纵使整治了那两个恶贼,晏哥的性命也无法挽回,长此在世间飘荡下去,迟早难逃魂飞魄散…… 思前想后,何栩打定主意,对晏时说道:“晏哥,小栩知你不舍得柔姐姐,可是长此下去,只怕难逃魂飞魄散。不如让小栩送你一程,早些轮回投胎,或许……你与柔姐姐还有见面之日。” 晏时闻言连连摇头,脖颈的关节咯咯作响,“小栩也知娘子双眼已盲,若是我就此离去,她日后何以为生?”言语虽是木讷平稳,一字一句,但字字苦涩,撕心裂肺之痛溢于言表。何栩虽知他依附木人留在人间并非良策,却无法回绝晏时的声声求恳,唯有答应暂时替他隐瞒此事。 楚虞楼和三绝道人申道乾的所作所为却是不可姑息! 何栩知晓那三绝道人申道乾并非善类,夺回诛邪剑刻不容缓,又忧心那楚虞楼趁晏时亡故来对付桑柔,于是取过一张白纸,就着工房的墨斗描了一页隐身咒符交付晏时,嘱咐他倘若没等到她取剑回来便横生变故,就拉紧桑柔,再扯破咒符,自有神通可助他们逃生。 向晏时问清三绝观中布局,何栩飘身出门,脚下生风,一路飞奔而去,却未觉察到桑柔立于工房与堂屋的薄墙后泪水涔涔而下! 桑柔眼盲之后听觉分外灵敏,更何况晏时、何栩言语之间情绪激动,不知不觉放大了声音,那工房与堂屋只有一道薄墙,哪里瞒住她的耳朵? 隔墙听得这番言语,桑柔早已五内如焚,悲戚万分…… 何栩不知桑柔已然知情,只想早点寻回诛邪剑。据晏时所言,那三绝观颇为宽大,以山腰的老道观的大殿为中轴线,两边皆是一干门徒的住所和课室,殿前为庭院厢房,供香客盘桓所用,大殿后的高楼乃是那三绝道人栖身之所。 这般白日天光想要潜入倒是不太容易,何栩跃身入观,抓住两个掌管扫洒的道童,打昏一个扒了道袍,穿在自己身上,而后拿匕首顶住另一个道童后腰,逼他前面带路。 这样扮成道童在三绝观中行走,倒是不易被人觉察,等到穿堂入室,进到三绝道人申道乾所居的苑馆门廊后,那道童却说什么也不朝前走了。 何栩无奈,只得一掌将其击昏,扔在回廊边的花丛之中,而后捏紧匕首,一溜碎步快速奔了进去。 这苑馆虽为三绝道人申道乾一人居住,但修造奢华,不亚于官宅府邸,眼看前方三层高楼耸立,雕梁画柱,好不气派。楼外隐隐罩有一层红光,想来是那妖道布下结界,若是自楼外入内,恐怕立刻就惊动了妖道,唯一的进口是那洞开的大门,想来里面必定设有厉害的机关,大意不得。 何栩确认楼中无人守卫,闪身入内,只见一个正方的大堂,堂中摆设考究非常,大堂中间光洁地面上嵌了一个巨大的铁八卦。何栩指尖拈了一枚小石子,弹射入那厅堂之中,只听一声轰鸣,石子已碎成微尘,散落于地! 何栩见状冷笑一声,难怪这里无人守卫,原来一早布下了玄门之中的五雷阵。倘若有人误入此阵,阵势发动,则可驱使天雷将来人轰成齑粉,魂飞魄散。 此阵虽然威力无穷,对她这辟妖谷传人却不值一晒。她辨明方位,脚踏七星,在堂中迂回而行,避开死门,自生门穿出阵外,到达五雷阵尽头的楼梯处,右手一扬,一张咒符脱手而出,封在堂中间的铁八卦之上,只见火花飞溅,“噌”的一声,铁八卦一分为二,以后也只是两块废铁而已,无法再起阵害人。 何栩破得天雷阵,快步上了二楼,只见二楼空荡荡的厅堂里悬了不少画轴,上面尽是些妖魔鬼怪,颇为狰狞,整个厅堂之中邪气四溢,而唯一上三楼的楼梯却在对面的墙边,要想通过,就非得从悬挂着数十幅妖怪画像的厅堂里穿过。想来那画轴绝非寻常之物,定是那三绝道人将驯服的妖物封存在画轴之中,作为二层楼的守卫。 何栩心想,这个臭道士收藏了这么多山精鬼怪在画轴之中以供驱策,贸然上前,进到楼梯外的结界之中,那些杂碎妖怪全都涌上来,倒是不易打发,要是惊动了妖道,倒是坏了大事,于是暂时停留楼梯之上,思索如何冲过此关。 正在思虑之间,却见临近楼梯口悬着的画轴之上是一只大肚饿鬼。这大肚饿鬼乃是六道之中饿鬼道常见之物,虽不见得如何厉害,但肚大可容万物,见着什么都可以囫囵吞下肚去,饥不择食。 何栩见得此物,不由心头窃喜,手中捏了个法诀,左手暴长数尺,一把扣住那画卷中大肚饿鬼的脖子,劲力急吐,清叱一声,已将那大肚饿鬼从画轴之中扯将出来! 那大肚饿鬼拼命挣扎,但被何栩扯出结界之外,纵然张大血盆大口,也是奈何不得何栩半点。 何栩闪身避到大肚饿鬼身后,左手依旧牢牢扣住大肚饿鬼的后颈,右手匕首顺势在自己的左臂拉划一下,匕首的边锋上已染上自身的鲜血。 而后何栩猛地上前一步,推着大肚饿鬼踏进二楼的结界。果不其然,只听呼啸阵阵,悬挂的画轴黑雾弥漫,片刻之间前方聚集了数十只山精鬼怪,一个个张牙舞爪,想要择人而噬! 何栩紧扣大肚饿鬼的左手忽然变抓为掌,将大肚饿鬼朝前一推,那大肚饿鬼脖颈一松,又见前方许多妖魔,本能地张开大嘴,只听一阵抽吸之声,已将一干妖魔统统吸进腹中! 那些妖魔不是好相与的,一个个在大肚饿鬼体内拼命挣扎,眼看就要脱困而出! 何栩哪会放过这等良机,左手捏了天雷诀,覆在右手鲜血开锋的匕首之上,身形快如闪电,片刻之间已自大肚饿鬼背后穿胸而出! 匕首过处带起一道炫目的白光,大肚饿鬼体内的一干妖魔惨呼连连,却难逃被天雷击毙的命运! 何栩冲到对面的楼梯口,手持匕首转过身来,只见厅堂之中再无半点邪气,一卷卷悬挂的画轴全部变为白纸,顷刻之间便燃烧起来,化为一地灰烬。 何栩舒了口气,心想这次总算侥幸过关,却不知道三楼又是什么在等待自己。她扯过半截袖子,将左臂的伤口扎好,右手紧握匕首,小心走上楼梯。 三楼是一个净室,摆的只是寻常生活用具,东面墙上有一供桌,墙上悬的正是何栩遗失的诛邪剑! 何栩见到自己的佩剑,满心欢喜,正要上前,忽然听得咆哮阵阵,眼前却没有半点异物出现,不由有些慌乱。忽然想起晏时提过的纸片化成的巨獒,心中已然有数,将身一跃,扑向顶上的横梁,“咄”的一声,匕首深深插入横梁,何栩借力悬在半空,前后摇摆,待到方位合适松开手来,借着抛甩之势稳稳当当落在供桌之上,抬手之间,诛邪剑已重回手中! 有诛邪剑在手,何栩如虎添翼,眼光流转之处,已可以看见影影绰绰的巨獒身形! 何栩下手奇快,出招既准且狠,剑锋过处,只听惨嘶连连,不多时,那些巨獒已在诛邪剑下一一倒毙,黑烟消散,再无半点痕迹! 何栩挽了一圈剑花,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却听楼梯响动,不多时一个黑脸道人持剑奔了上来,满面惊诧,怒气冲冲,正是三绝道人申道乾! 敌手见面,分外眼红,两人斗在一处。都是辟妖谷门下出类拔萃的弟子,一时瑜亮,难分胜负! 两人对拆了百余招,依旧不分上下! 忽然间何栩一阵心悸,知道是晏时撕开了临行前交付的保命咒符,想必已经遇险! 这一分心,申道乾趁机加大攻势,招式越发毒辣! 何栩被他缠住,一时半会儿无法赶去救援,不由得忧心如焚,下手也不再客气。十余招之后何栩飞身上前,故意卖了个破绽! 申道乾哪里肯放过?挽剑横削直取何栩咽喉,本以为可将何栩格杀当场,不料何栩只是将头一偏让了开去,诛邪剑直拍申道乾右腕。申道乾只觉手中一麻,利剑脱手而出,钉在墙壁上,尤自微颤! 申道乾面色一变,何栩冷声言道:“你不是我的对手,就此封剑退隐,今日就暂时放你一马!” 申道乾钢牙咬碎,恨声道:“你这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好生托大,此番定叫你识得道爷的手段!” 何栩心忧晏时、桑柔的安全,无心与之缠斗,一个翻身,飞快地向楼梯口掠去!忽然间,只觉得一物破空而来,阴气大盛!何栩不敢小觑,飞快闪身避过,转眼一看,不由大吃一惊! 只见申道乾面目青紫,右臂笼在一片黑雾之中,而自那黑雾中探出的物事却盘旋扭曲,犹如蛇身,表面粗糙起棱,带有不少利刃也似的小角,席卷而至时尖端乍然如分裂成五条儿臂般粗细的蟒蛇,一个个张口吐信,獠牙凸现,腥气大盛! 何栩虽是吃惊,应变奇快,一连三个侧翻闪过那五条蟒蛇的突袭,一纵身退到供桌边,只见那申道乾满脸狞笑,得意非常。 “你居然把五头怪蟒养在自己身上?!”何栩面色一变,横剑胸前。申道乾怪眼一翻,五头怪蟒又朝何栩飞袭而去,何栩及时避开,身后的供桌早已被抽得支离破碎! 五头怪蟒掉转头来,长嘶一声,只见五道黑气喷射而出,直取何栩面门! 说时迟那时快,何栩左手一扬,一道灵光自手中飞射而出,迎上那几道黑气,顿时飞速扩张开来,化为一张硕大的金边绿色柚子叶,将那黑气全然兜住,继而朝五头怪蟒压了过去! 申道乾见得这等景象,不由得一惊,心想那潇湘柚子那个老不死的当真对这丫头偏心,连护身的金丝柚盾都传给了她,有这金丝柚盾,自己的五头怪蟒只怕不能敌,长啸一声,勒令五头怪蟒回体! 何栩见申道乾有避忌之意,哪里会放过,一声清叱,诛邪剑化为一道灵光激射而出,紧追五头怪蟒而去,只听得惨嘶连连,灵光翻卷之中,早将那五头怪蟒斩为数段,残肢还未落地,已化为黑色脓血,恶臭难当! 诛邪剑斩杀五头怪蟒之后,其势不绝,又朝申道乾飞卷而去,申道乾躲闪不及,正中右臂,只听一声惨呼,申道乾捂住右臂滚落在地,哀号连连。 诛邪剑对常人而言不过是寻常木剑,理应不至于伤到常人的血肉之躯,何栩微微思索,已明白其中关键。申道乾浸淫妖法太久,遍体邪气,与妖物无异,撞上这逢邪必诛的诛邪剑,自然难逃宝剑神威! 何栩见申道乾在地上来回挣扎,神情痛苦,原本不忍再加伐害,然而一想到这妖道泯灭天良,无故施放妖物伤人,害得晏时丢了性命,桑柔从此无依无靠,却无法就此放过。为免申道乾再施妖法害人,何栩剑尖直点申道乾左臂,只听一阵嚎叫,剑光所到之处顿时黑雾沉沉,待到黑雾散去无踪,申道乾的左臂也如右臂一般乏力垂在身侧,终其一生都无法再用那双罪恶之手结咒害人! 大事已定,宝剑也已寻回,何栩走到窗边,却见外面夜色浓厚! 她自入此楼,到成功取回宝剑,感觉不过一两个时辰,进来之时尚是午时,此时看天色,居然夜已过半,接近二更!想来是这高楼之中设下的结界所致,使得她浑然不觉外间变迁,若非废了申道乾一身妖法,只怕此时还浑然不知! 何栩惦念晏时桑柔这对苦命鸳鸯,也不在这三绝观中多做停留,将身一纵,自这三层高楼之上掠了下去,飞身赶往晏时家,希望为时未晚。 何栩脚程虽快,毕竟晏时家离三绝观也有十余里路程,待到她赶回去,天色渐渐开始明朗,似乎已过四更天! 那院落柴门大开,院中屋里的家什都被砸得稀烂,散落一地。晏时与桑柔早已不知去向,地上脚印散乱,想来有不少人曾来过此地。 何栩木剑归鞘,顺手抽出护身匕首,小心进屋巡视一番,依旧未有头绪,想来晏时已携了桑柔隐身脱困。何栩微微松了口气,转进工房,忽然间脚下踩到一物,俯身拾起一看,竟是一截乌黑亮紫的木雕手指! 那木雕手指惟妙惟肖,正是晏时所附身的木人之物,断口粗糙不平,泛出的木浆早已干涸,似乎是被人用斧子之类的利器劈下,然而屋子里却已无任何利器,想来已被人随手拿走! 第二十七话 竹夫人 何栩见得这节断指,再也无法镇定自若,顺手将它塞入衣包,一面扬声呼唤,一面奔波寻找。走出半里路,便听远处人声鼎沸,铜锣鸣响,抬眼望去,只见远处的山林火把游弋,不知道有多少人正一路吆喝朝那片茂密山林之巅赶去! 何栩见这等异状,快步跟了上去,只听四周人声嘈杂,却是在喊“捉妖怪”! 这一带素来有三绝观坐镇,便是真有妖怪,也被那三绝道人纳为羽翼加以约束,少有在外现形之说,这等时候突然聚集了这么多乡民一起呼喝壮胆围堵捉妖,实在是咄咄怪事! 何栩正忧心此事与晏时有关,就见前面一个汉子正眉飞色舞地和一干乡民吹嘘:“那木怪被我家公子剁下一根指头,已伤了元气,现在躲进这山里,咱们只要把它抓来烧死就算是为这一方保太平……” 何栩认得那汉子正是当日在明州城中和自己动手的几个泼皮之一,想来他口中所说的公子爷就是那姓楚的恶人。当时留下隐身符给晏时护身,便是考虑到那姓楚的可能会来找桑柔的麻烦,不料果真如此,唯独没想到此人居然如此能耐,可煽动这么多不明真相的乡民与晏时夫妻为敌! 而今天色将明,待到天光普现,魂魄之身的晏时如何逃得过这等劫数?只盼山中尚有避光之所,不然只怕是回天乏术了! 何栩心中焦急,加快了脚步,纵身自山路飞跃,将路上的乡民纷纷甩在身后,只望能赶在这些人之前找到晏时桑柔夫妇,再图施救。 路上的乡民本一个个兴致高昂,忽然见一个少女在山间弹跳飞跃,不由得惊呼呐喊,蔚为奇观。 何栩轻身功夫绝佳,不多时奔上山巅,只见前方一片密林外已围了不少人,嘈杂中还带着声声犬吠,想来那楚虞楼处心积虑要将晏时夫妇置于死地,非但煽动不少乡民,连猎户巡山的猎犬也牵来不少! 晏时栖身的木人以紫檀雕琢而成,檀香浓郁,便是人的嗅觉也可明显分辨,如何瞒得过那些打猎为生的猎犬的鼻子? 看来晏时与桑柔被困在这林中无疑! 何栩勉力推开人群,便听有人高声言语,原来那楚虞楼正立于山崖边的一块大石之上,字字铿锵,却是煽动乡民点火烧林! “乡亲们都知道,这山头上就只这片林子,林子那面便是悬崖,只要咱们在这边点火,那木怪必定无处可逃!”楚虞楼扬声喝道,言语之间颇为激动,“虽然这片林子都是楚某人名下产业,但是……为了替一方除害,也只好将这林子付之一炬……”说得无比正义。 何栩如何忍得他这般指鹿为马惺惺作态,跃出人群,挥舞双手,扬声喝道:“乡亲们休要听这厮黑白颠倒!林子里的是做木匠的晏时晏师傅和他的妻子桑柔,不是什么妖怪,大家千万不要受人唆摆,害人性命!” 此言一出,引得人群窃窃私语,一时间都不知应听谁的好。 楚虞楼见得何栩,恶向胆边生,指着何栩对众人说道:“这妖女和那木怪是一伙,大家不要受她迷惑!倘若真如她所言,楚某为何还要舍出这片林子?这林里的木料虽不见得如何珍贵,至少也值个数百两,如非为了除妖,楚某何必拿自己的银子烧着玩?” 此言一出,一干乡民不由哗然,都觉得楚虞楼言之有理。 楚虞楼暗自欣喜,继而高声喝道:“这妖女来路不明,不是咱们明州人氏,咱们明州的事用不着外乡人管!” 这一干乡民祖祖辈辈在这片土地生活,把籍贯传承看得极重,普遍排外,楚虞楼这挑拨之言倒是说到这些人心坎里去了。殊不知那楚虞楼也非明州人氏,只不过这些年来在明州声名鹊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是以他说的言语,一干乡民倒是全听进去了,一时间人群鼓噪起来,更有不少楚虞楼的心腹仆役在地上捡起石头掷向何栩,呼喝驱赶,恶言相向! 何栩见群情激动,心知无法阻拦,将心一横,“尔等要受小人摆布,我也无话可说,而今我便进林去,倘若你们要烧,便连我一起烧,看看有何人可以担待三条人命!”说罢飞身掠入林中,高声呼喊晏时桑柔。此时天已开始发白,再僵持下去,只怕晏时被天光所伤,魂飞魄散! 何栩这一破釜沉舟之举,倒是使得许多人投鼠忌器。楚虞楼所言的木怪没几人真见过,面前这条人命倒是鲜活活的,稍有顾忌,也就不敢造次,唯有一小部分楚虞楼的手下在那里虚张声势,只是此时反而没几个人应承了。 却说当晚楚虞楼带人前来寻桑柔,本想折辱一番再将桑柔卖回青楼,推搡之间将桑柔撞倒在地,伤及头部,顿时昏厥过去。晏时不忍见妻子再受伤害,自工房里冲将出来。他虽不谙武艺,情急之下以命相搏,舞动实心檀木制成的手足,便如挥舞着几根粗实的木棍,一连打倒几个恶奴。 不料那楚虞楼练过几年功夫,纠缠之间扯过斧头剁掉了晏时的右手食指,虽然被晏时劈手夺过斧头,仍在呼喊吆喝,跃跃欲试。 晏时心知自己处于劣势,唯有抡着斧头护住桑柔,继而想起何栩临行前赠予的隐身符,于是撕开咒符,背着桑柔一路逃亡。 有何栩给的隐身符护身,但一身檀木香气却难以藏匿,晏时想要安顿好桑柔再独自将追兵引开,却被楚虞楼的人一路堵截,追兵越来越多,四面受敌,不得已躲入山中。楚虞楼不依不饶,集结更多人手,渐渐将晏时和桑柔夫妇逼入这山巅密林。 晏时背着桑柔逃到林子尽头,方才发现此地已到悬崖峭壁的绝路! 正是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晏时眼看天将泛白,顿时万念俱灰。而就此舍下眼盲的妻子,又叫他如何舍得? 隐隐听林外的人群呼喝吆喝,说要放火烧林,晏时更是悲愤交加。四下草木丰沛,倘若当真付之一炬,自己固然魂飞魄散,就连妻子桑柔只怕也会在这山火之中香消玉殒。 这般忧心悲愤之下,晏时心头灵光乍现,倘若事先留出些许不毛之地,即便山火如何猛烈,也可保桑柔一线生机! 打定了主意,晏时不再徘徊犹豫,将妻子轻轻放下,铆足力气砍伐山崖边的杂乱树丛。而今晏时已非血肉之躯,不知疲累,一阵忙碌下来已经在山崖边清除出一丈见方的空地出来。待到他把砍伐下的杂枝树叶扔下山崖,将桑柔轻轻抱到空地上放下,打算再把空地拓宽一点,才发现那斧头刃口被砍得飞卷起来,只怕是没用了。 遥看天边隐隐泛出鱼白,晏时只觉得万分不自在,心知不久天色一明,世间就不再有他这个人,垂首看看昏迷之中的妻子,心中万般不舍都化为檀香浓郁的白浆自双目中滚滚而下,落在桑柔的脸上,心中未想须臾自己灰飞烟灭的惨况,所思所虑只有苦命的妻子如何度过以后的艰辛岁月…… 原本昏厥的桑柔悠悠醒来,只觉得头痛欲裂,而后闻到一股浓烈的檀香味,知道已化为木人的相公就在身边,不由慌乱地伸出手去,想要拉住自己相公的手。 这一次,晏时没有再躲闪。 桑柔触到的是一只过于光滑硬韧的木手,而后她紧紧拥住了自己的丈夫,拥住那个没有心跳,没有血肉,却依旧带着牵绊和不舍,弥漫着檀香的木人身躯。 看到妻子全无惊异恐惧的表情,晏时明白,她到底是知道了,心中酸楚难当,却不知如何向桑柔言表。 “相公……”桑柔虽然不清楚晏时将要遭遇的惨况,但她感觉得出这副木人躯体中的相公种种不舍与牵挂,此时林外外面呼喝放火的威胁无法再恐吓于这个弱女子。“我不怕死,只是想在我死之前,可以睁开眼看看相公,可是……老天都不答应。” 晏时苦笑一声,轻轻拥住怀里的妻子。他不敢太用力,怕坚硬的臂膀会伤到她,眼光移向旁边的悬崖,只见崖边的灌木丛中随风摇曳着几朵不知名的野花,于是伸手采下,微微哽咽:“娘子要活得好好的。记得以前我给娘子说过故乡有种死而复生的野菊花么,原来这里也有。” 桑柔心中思绪澎湃,脑中似有无数血流在往复游走,不适之中蓦然一睁眼,只见眼前出现一丝亮光,亮得炫目! 桑柔不可置信地眨眨眼睛,逐渐适应这许久不见的光亮,伴随着剧烈的头痛,眼前渐渐显现出几抹桃红! 桑柔的眼中滚落几滴泪水,低低言道:“相公也有骗人的时候,这不是野菊花,只是这个时节山中最常见的映山红而已。”而后抬起头,迎上晏时惊喜交加的眼光,伸出手去轻轻触摸晏时僵硬木讷的脸庞,“不过相公的模样,和我一直想象的一般无二……”言至于此,嘴角浮现出一抹甜蜜的微笑,泪流满面。 泪眼婆娑之中,天光大亮,晏时附身的木人面庞在这片炫目的亮光中渐渐褪去木质的颜色,点点磷光渐渐归于虚空,唯有那关怀备至的神情深深铭刻在桑柔心中,而桑柔的心似乎也永远停在了天亮这一刻! “收!” 何栩一声断喝,手中飞出一道闪着灵光的咒符,抢在那片磷光完全消散之前封住些许。咒符的灵光一闪,飞回何栩袖中,待到何栩奔到桑柔身边之时,却发现这个可怜的女子只是仰头望天,脸上带着甜蜜的笑容,似乎周围的一切都不再与她有关。见得这般景象,何栩心中难安,唯有先将桑柔带出这片林子再做打算,于是俯身扶起桑柔。 桑柔依旧是含笑望天,痴痴傻傻,何栩伸手一带,也就慢慢跟着何栩朝前走去。 何栩小心牵着桑柔,走出那片林子,只见外面的人群依旧未散,楚虞楼依旧立于山崖边的大石之上,正在游说众乡民放火烧林,蓦然见何栩与桑柔一同走出林子,不由一呆。周围的乡民见得眼前景象,窃窃私语,都道那外乡女子所言不虚,林里果然还有大活人。 何栩见到楚虞楼,心头悲愤难当,扶定桑柔走到楚虞楼面前,伸指指向楚虞楼,厉声喝道:“你这奸险小人,勾结三绝观的妖道谋害晏时在先,煽动乡民妄图戕害桑柔在后,而今大家都看到我将桑柔从林中带出,可有一人见过所谓的妖怪?你这泼皮草菅人命,有心陷众乡亲于不义,还有脸在这里口舌招摇?” 何栩一言引得周围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将眼光齐刷刷地投在立于巨石之上的楚虞楼身上。 楚虞楼见形势不对,正要随口抵赖,却听得一阵咯咯的笑声。 何栩诧异地转过头去,只见身后的桑柔正仰头嬉笑,脚步蹒跚,缓缓朝前走去。何栩心知此时的桑柔受了莫大的打击,神智混沌,于是伸手相拦。不料桑柔依旧是面带呆滞的笑,缓缓前行,纵使何栩伸手拉住桑柔的手腕,也被桑柔轻轻拂开,那般义无反顾的架势,教人无法阻拦,何栩唯有跟在桑柔身边,亦步亦趋! 楚虞楼见神情呆滞的桑柔越来越近,莫名地觉着有几分恐慌,尤其是桑柔的双眼一直死死盯着自己,更是没来由地一阵恶寒,不由自主地转头看看。背后只是空旷的悬崖,哪里有什么教人觉得不适的物事? 然而,越是空无一物,看到桑柔空荡荡的眼神,楚虞楼心里就越发地恐惧,不由向后退了一步,一面虚张声势加以威吓:“你们想作甚?休得再过来!”色厉内荏之态却是掩饰不住。 桑柔充耳不闻楚虞楼的威吓,保持着呆滞的微笑,一步一步朝楚虞楼走去,缓缓爬上巨石,而后与楚虞楼临风而立,相距不过丈许。 何栩生怕桑柔一时想不开,和那楚虞楼生死相拼同归于尽,于是将身一跃,落在两人中间,再度伸手拦住了犹自朝前行走的桑柔。 那楚虞楼见何栩也到了近处,心中更是发慌,耳边充斥着桑柔的笑声,心惊胆战,不觉又后退了几步。 正所谓疑心生暗鬼,在这青天白日朝阳初升之时原本不用畏惧任何鬼怪,只是楚虞楼做多了亏心事,又见一贯柔弱的桑柔这番神情,难免心中畏惧,这般惊慌失措之下更怕与桑柔接近,蓦然一步踏空,整个身躯向那万丈深渊堕去! 一时间惨呼声乍响,周围民众也是惊呼连连,奔到岩边一看,只见距离崖边约二十丈的峭壁之上斜生着一段犬牙状的山石,楚虞楼堕将下去,正好跌在那犬牙石上,石尖穿胸而过,自背后露出,死状凄惨无比! 何栩见恶人终遭天谴,心头愤懑渐平,细细想来,这恶人的死法和晏时被害如出一辙,这恶人挂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陡峭山崖之上,便是家人有心收殓遗体也是无法办到,除非骨肉尽腐散落在地,休想入土为安。想来也是这姓楚的恶人坏事做尽,当有此报! 楚虞楼乃是自己失足堕崖而亡,与桑柔、何栩无关,周围见得事情经过之人均可为证,是以当何栩搀扶桑柔离去之时,周围并无一人拦阻。 回到家中,何栩想尽办法,一面着人张罗,寻回晏时尸身办理后事,一面为桑柔延医诊治。奈何心病难解,数日下来桑柔依旧是这般痴痴傻傻,何栩见状,也只有唉声叹气,不知何解。 当日晏时被天光所照魂飞魄散,何栩曾用“敛魂符”收得些许残存的魂魄,暂用法术定在当日晏时被楚虞楼砍下的那节木指之中,却无法收回其余已然消散无踪的魂魄。 晏时魂散,桑柔心结难解,何栩思前想后,忽然想到远在汴京的鱼姬,便将桑柔暂时托付于当地地保照料,千里迢迢投奔汴京,却是将这点微末希望全数寄托在鱼姬身上。 鱼姬听何栩言明前因后果,也是嗟叹不已,接过木指细细端详,言道:“其实小栩此时最应该找的人不是我,而是你的师父潇湘上人。” 何栩听得鱼姬言语,心头浮起一丝希望,“师父?” 鱼姬点点头,“既然晏时托体于木人,辟妖谷中水土皆有灵性,只需将这断指带回辟妖谷培植,必可令其生根滋长。待到植株长成,倘若晏时对这世间仍有羁绊,散失在大千世界的魂魄必定会被此木吸引而至,返魂并非无望。倘若他还心系桑柔不忍离去轮回转世的话,少不得还要向潇湘上人索要一件护身的‘柚袈萝衣’,否则也是枉然。” 听到鱼姬这番言语,何栩方才放下心中大石,心想无论如何,也当求得师尊首肯,于是告别鱼姬,准备赶回辟妖谷。 临行之时,鱼姬自柜台后取出一只翡翠瓶交与何栩,言道:“这瓶里的酒水有凝神聚气的神效,待檀木长成,不妨以这酒水浇灌,不无裨益。” 何栩点头称谢,拱手告辞,不多时脚步如风,已去得远了。 明颜见得何栩远去,低声问道:“掌柜的,又要一件‘柚袈萝衣’,那不是又要拔那潇湘柚子头上的毛发?上次见时已然不甚丰茂……” 鱼姬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柚兄向来急人所急,若是听得这段缘由,想来也不会推辞才是。” 明颜微微点头,言道:“想来不久之后就可以救回晏时,桑柔也可恢复正常,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日后相互扶持,此生也不算难捱。不过话说回来,自我跟随掌柜的在这万丈红尘厮混以来,见过不少负心忘义之辈,对盲妻不离不弃的木相公倒甚是罕见。” 鱼姬浅浅一笑,拈起手中的藤木杯微微抿了一口酒浆,“所以才觉得人真的很有趣,种种只因彼此的牵绊而定,归根结底唯有一句不舍而已。” 仲夏之夜,虽不似白日艳阳高挂,如火如荼,但白日里吸纳的热气此刻却开始自青石地面翻出来,热烘烘的,捂得人一身细汗。 此刻的汴京不似白日里人头攒动,喧嚣却是不减,随着在外纳凉宵夜的人渐渐增多,四处的瓦子勾栏里丝竹声声,说书唱曲,却是另一番热闹。 明颜汲了半桶井水,正准备在鱼馆门口的青石阶上洒扫一番,去去暑气,忽而听得一阵嬉笑呼喝,转头一看,却见几个公门中人打扮的年轻人正拥簇一起,朝这边而来,仔细一看,是名捕龙涯和时常跟随他身边的几个小捕快,只不过此时一个个勾肩搭背,皆带几分醉意,全然没有平日里上下等级森严的派头。 明颜将身探进馆内,吆喝道:“掌柜的,醉猫来了!” 鱼姬自后堂走将出来,笑问:“哪个醉猫来了?” “还有哪个,不就是稍微多灌两口就闹着要讨老婆的那个……”明颜长长吁了口气。“这次还把小的们带来了,怕是不耗个通宵不会走人了。” 鱼姬闻言笑得打跌,“我道是谁,原来是龙捕头,明颜,去后院把井里浸的那只寒瓜抱去剖了,也好给那哥儿几个醒醒酒。” 言语之间听得竹帘响动,龙涯熏熏然微红的脸出现在门边,看样子已有七八分醉意,见了鱼姬、明颜顿时眉飞眼笑,“掌柜的,明颜妹子,洒家又来叨扰了。” 鱼姬笑脸相迎,摆下酒菜杯盏相待。 明颜微微应了一声,便向后院去了,奈何她耳力通神,纵是在后院也清楚听到堂内众人言语,那几个小捕快的窃窃私语一句不漏地溜进她耳朵。 一人悄声问道:“醉仙楼那边佳肴美酒无一或缺,还有戏文唱曲相娱,干吗头儿还非得来这家小馆子……”而后痛呼一声,想是被人在头上拍了一记。 另一个压低的声音言道:“嘘,小声点,别让头儿听见,不然有得苦头吃。你才来不知道,头儿一说起这小馆子就眉飞色舞,想是为人来的,只不过大伙儿还猜不出是为大的,还是为小的。说不定头儿气壮山河,大小通吃……”话语中夹杂着几个小子压低了声音的哄笑声和龙涯的醉言醉语,顿时吵得不可开交。 “没救了,这群醉猫。”明颜叹了口气,弯腰收提吊在井里的竹篮,篮子里装了个十来斤重的寒瓜,翠绿皮儿,浑圆光亮,想来瓤红汁甜。早上就浸在井水中,必定更是甘甜消暑,一想到要拿这瓜去喂那群醉猫,就觉得是暴殄天物。 刚把那冰凉沁人的寒瓜抱在手里,就听身后放酒的角落窸窸窣窣作响,明颜想也不想,清叱一声:“看瓜!” 偌大一只寒瓜破空而去,只听一阵惨呼,角落里一人应声倒地,明颜定睛一看,只见那人一身白衣,领后滚了一圈相当不合时宜的狐裘,脸贴在地面,已经昏厥过去,头上立着那只大寒瓜,瓜破开少许,红艳艳的瓜汤淌了那人一头一脸。 明颜走上前去搬开寒瓜,将那人的发髻提起来一看,居然是许久未曾露面的狐狸三皮! “这没长进的,一回来就偷鸡摸狗,被寒瓜砸成白痴也是活该。”明颜没好气地嘟哝道,一手提着三皮的头发,一手左右开弓,几巴掌下去把三皮扇得跳将起来,原本俏丽的面颊也肿成两个大包子。 明颜见三皮捂脸叫痛,停下了手脚,将地上的寒瓜搬将起来,把完好无损的一面搁在身边酒缸的大木盖上。 厅堂中人早听得后院响动,一窝蜂奔将进来,眼见三皮双颊肿胀,不由得爆笑连连。 鱼姬极力忍住笑,开口问道:“哟,三皮什么时候回来的?这满脸桃花的,唱得哪一出啊?” 三皮又羞又臊,不知如何开口。 龙涯虽醉,眼却未花,走上前来绕着三皮转了两圈,而后倒抽一口凉气,仿佛那巴掌是扇在自己脸上一般,伸手捂住自己面颊揉了揉,对明颜笑道:“妹子好重的手……” 其余几个小捕快见状交头接耳低声言道:“这小妞如此泼辣凶狠,头儿定是相中大的那个。” 正在窃窃私语之间,便听鱼姬笑道:“回来就好,亏得我们还时常惦念。对了,之前欠下的旧账未清,这几个月下来,利滚利也已不少,加上刚刚砸碎的这只大寒瓜,少说也得多做个三五七年的杂役才算清账。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把寒瓜切了给各位客官醒酒?!”起初言语还颇为亲厚,说到后面却是毫不客气,颐指气使! 旁边的小捕快见得这般景象不由得面面相觑,继而看龙涯的眼光也带着无上的敬仰,皆道小的凶狠暴躁也就罢了,大的更是喜怒无常,翻脸比翻书还快,这样的女子长得再标致也是难以消受,头儿果非常人…… 三皮听得鱼姬言语,本想回嘴,忽然想到一事,顿时失了气焰,而后嘟嘟哝哝抱起那裂开的寒瓜,埋头奔厨房而去。听得身后捕快们笑声一片,忍不住恶向胆边生,心想索性撒些巴豆粉在寒瓜里,拉得你这群不知死活的混球们脚耙手软…… 明颜心中奇怪,心想这小泼皮向来天不怕地不怕,被这般使唤就算不反抗,至少也要讨点口头上的便宜,明明都已经跑掉了,还巴巴地回来做小伏低,也不太合常理,于是心怀疑问看看鱼姬,却见鱼姬微微一笑,似乎已胸有成竹。 众人嬉笑一番,回堂里重整杯盏,继续饮酒作乐,鱼姬、明颜一旁压酒相劝,众人耳酣面热之际恣意放歌。行伍中人大多五音不全,歌声怪异,全不着调,偏偏又是借着醉意扯着嗓门唱,颇为惊悚。 街上有人听得这段,都知是有人大醉胡闹,一个个避得远远的,生怕惹上这群醉鬼。 第二十八话 孽债 鱼姬眉头微皱,浅笑劝止:“各位爷台,再闹将下去只怕旁边的邻人都有意见了。” 龙涯哈哈大笑,挥手止住捕快们放歌,笑道:“也好,我们不唱——掌柜的来一段……”小捕快们听得这番言语,纷纷起哄,闹得鱼姬哭笑不得。 三皮端着切好的寒瓜自堂后转出来,见得这般景象,也是暗自好笑。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一阵幽幽的箫声徐徐而来,似乎相隔遥远,又似乎就在这厅堂之内。 说也奇怪,听到这阵箫声,原本笑闹不休的捕快们一个个顿时眼皮发沉,不多时一一倒地,酣睡不已,便是有京城第一名捕之称的龙涯也是双手抱头倒伏在桌面之上。 三皮听得箫声,脸色一变,把装寒瓜的大盘往桌上一放,继而将身一蜷,猫腰钻进酒桌下面,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如同事先排练过一般。 “掌柜的……”明颜也觉察出有些不对,转眼望向鱼姬。 鱼姬微微颔首,手里拈起一只酒壶,转眼之间,壶嘴里倾出的酒水绕着众人画了一个圈子,而后稍稍理了理衣裙,面向街面。 只见街面上已然倒了不少夜游的行人,附近的瓦子勾栏也不再听到饮酒作乐之声,似乎在一瞬间,这片区域的人都陷入了突如其来的沉睡之中。 远处的街角远远行来一个女郎,一身青衣,身材纤长妖娆,容颜颇为俏丽,只是眉目之间隐含暴戾之气,让人感觉不太妥当。 那女郎到了近处,直接掀开竹帘走进鱼馆,四下张望一番,开口问道:“那遭瘟的死狐狸躲到哪里去了?” 明颜见那女郎一开口就询问三皮下落,心想这小泼皮莫非在外惹下什么风流孽债,才会回这鱼馆躲难?上下打量着美貌女郎,心中没来由地酸楚难当,扬声回道:“什么死狐狸,没见过!”一面毫不客气地一脚踹在躲在桌下的三皮屁股上。三皮吃痛,却不敢出声,只是死死捂住嘴趴伏桌下,打定主意,别说是用脚踹,就算是用刀捅也不出来。 那女郎听得明颜的话并不相信,那狐狸的妖气仍残余在这店堂之中,可是偏偏不得而见,定是被眼前这两个女子使了障眼法藏了起来。这东城的人听了她的催眠箫声都沉沉入睡,偏偏这两个女子仍然清醒,尚能言语,想来也非常人,于是不再拐弯抹角,“冤有头债有主,今天我来只是寻那死狐狸晦气,与旁人无关,若是尔等再包庇隐藏,休怪我下手无情!”话音刚落,这厅堂里凭空出现了若干悬浮空中的竹叶,便如被飓风席卷一般在厅堂里旋转纷飞,每每触及檐头墙面及木作家具,便如开锋的利刃一般,现出若干细长的划痕来! 鱼姬转眼看看四周飞舞的竹叶,手里的酒壶朝天一倾,一汪清冽的酒水直飞天棚,顿时散作水汽,在厅中晕开来,那些锋利如刀的竹叶顿时消逝不见,便连先前在这厅堂中留下的无数划痕也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女郎见得眼前的景象,不由脸色微变,却见鱼姬浅浅一笑,“姑娘何必这么大火气,有话不如坐下来喝杯茶再慢慢说。那狐狸的确讨人厌,若是他当真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我等也唯有帮理不帮亲。”说罢瞟了一眼桌下的三皮,只见豆大的汗珠自三皮额头滚滚而下,想来是坐如针毡,不得安宁。 那女子闻言,怒气稍歇,微微点头。 鱼姬抬手将女郎引到一旁的座椅边坐定,吩咐明颜送上茶水。明颜转身下去,心头却始终不舒服。 那女郎在桌边坐定,开口言道:“我本是终南山中修行千年的竹精,小字青奴。今年初春终南山山神华诞,我费尽心机求得‘五华金莲’一朵,历经百日悉心培植,眼看就要结出可让我脱离妖身化为人身的‘五华莲心’,谁料那遭瘟的死狐狸趁我不在,将那还未绽放的‘五华金莲’啃吃得一干二净……” 明颜端茶进来听得这番言语,心头微微放宽,心想原来不是惹上风流孽债,而是偷鸡摸狗的老毛病又犯了。只是青奴之言颇为蹊跷,于是开口问道:“既然你都修了千年了,相信不久便可修成仙道,干嘛还要借那‘五华莲心’修个人身?不是太匪夷所思了么?” 青奴闻言,垂首不语,神情颇为抑郁。 鱼姬微微摇头,叹道:“泼皮狐狸,又行的这等勾当,确实该打!不过,他啃吃‘五华金莲’对你而言倒未必是祸事。那‘五华金莲’性属至阳,与你秉性相冲,你若服食,有可能会成功转为人身,但更多的可能是未得人身反受其害,千年道行就此尽丧。难道终南山山神赐你‘五华金莲’时没有跟你说过其中的利害关系?” 青奴此刻方才抬起头来,眼神坚定无比,“我自知道,只是……既有这个契机,宁愿一试。” 鱼姬沉吟片刻继而言道:“你甘冒奇险,舍弃仙道求取人身,想来是为了某个凡人,不知我这猜想可为真?” 青奴抬起头来,见鱼姬面色柔和,不由得心中一宽,长久以来在心头萦绕不去的种种抑郁之念,不知为何在这初次见面的陌生女子面前却有一吐为快之感。 过了良久,青奴盈盈抬头,樱口轻启:“你猜得不错,我舍弃修仙之道,的确是为了一个男子,他姓蒙名翰,本是原山西盐铁司蒙舒的二公子蒙翰。” 事情要从去年中秋时节说起。 山西盐铁司蒙舒病故不久,夫人陈氏一直郁郁不展,蒙府二公子蒙翰事母至孝,于是携带九岁的侄儿俊儿一道,陪伴母亲入终南山中的三清观小住养生。 终南山造化神秀,气候宜人,蒙翰生性优柔文弱,每日侍奉母亲修读,倒是很少外出,但那顽皮好动的小侄儿俊儿却是难有定性,每日在山中游走嬉戏。 有一次,那俊儿顽皮捣蛋,见山中猎户布下的兽夹里困了只野兔,于是动手去扳那兽夹。可惜俊儿年幼力弱,兽夹稍开些许,俊儿便力有不继,唯有拿腿脚压住。兽夹咬合力甚大,反弹回来,倒俊儿的脚掌也夹在了里面。 俊儿吃痛,大哭大叫求救,没引来看护他的家仆,倒惊扰了一直在山中修行的青奴。 青奴见俊儿哭得可怜,动了恻隐之心,一改往日不在人前现身的惯例,飘然出现在俊儿面前,帮俊儿扳开兽夹,更采来山中草药救治,末了还一路背负孩子回到三清观。 便是在那个时候,青奴第一次见到蒙翰。 一个是玉树临风满腹诗篇的翩翩公子,一个是娇俏喜人不沾凡尘的世外美人,两厢遇见自然是相互倾心,不久便时常结伴在山中游历。 蒙翰也曾问起过青奴的身世来历,但青奴害怕蒙翰知道自己身属异类惊恐,推说是山中猎户的女儿。两人朝夕相对,情爱日渐深邃,山盟海誓更是喃喃呢呢。 青奴本以为这般逍遥快活的日子可以一直持续下去,不料蒙翰时常外出被其母陈氏看出了端倪,查问得知儿子正和一个山中猎户的女儿打得火热,心中着恼,多番勒令蒙翰不得再见青奴。 虽然母亲不断施压,但有的时候,越是施压,越是使得蒙翰更加眷念青奴。到后来便如所有热恋中的年轻人一般,再难像初时一般发于情止于礼…… 青奴到底是妖身,一身的妖气对蒙翰肉体凡胎有百害而无一利,不久,蒙翰便病倒在三清观中。 三清观的道人颇有眼力,看出端倪,便告知蒙翰之母陈氏,陈氏知晓自己爱子病倒乃是因为亲近妖物所致,不久就带同蒙翰和俊儿离开终南山,回了山西。 青奴知晓是自己害得爱郎病倒,也自责不已,破例离开终南山,前往山西探视。 当青奴好不容易寻到情郎蒙翰时,蒙翰早已痊愈,乍然见到青奴,一时间百感交集,感慨一番之后告知青奴,经过这些时日已然知道青奴并非凡间女子,人妖殊途,纵使再难舍弃彼此之情,也是无法,何况回到山西之后母亲已为他定了一门亲事,乃是新任盐茶司之妹。母命难违,他虽对那家姑娘无意,也只得接受母亲的安排…… 这段情事来得快,结束得也快,青奴虽心有不甘,却无法改变自己是妖非人的事实,回到终南山中大病一场,思前想后,便动了弃修仙道而入凡尘的念头。是以趁终南山山神华诞之时,在山神面前苦苦哀求,终以一片痴心求得“五华金莲”。 虽然山神也曾郑重相告,此番行事凶险非常,若不成功,她那得来不易的千年道行将毁于一旦。奈何青奴心中只念着要与爱郎蒙翰再续前缘,什么也不在乎了,每日里悉心照料那“五华金莲”,眼看百日之期将满,岂料凭空跑出三皮这泼皮狐狸。 三皮虽惫懒成性,倒也有些眼光,见得那含苞欲放的“五华金莲”,知是难得一见的仙家宝物,更何况他乃狐狸化身,杂食成性,那“五华金莲”对他并无妨碍,便趁青奴外出采集浇灌“五华金莲”的朝露,跑去将那株“五华金莲”连花带叶啃吃了个干净。 青奴回来发现,自然怒不可遏,对那三皮一路追杀。 青奴修行千年,道行远比三皮为深,无论三皮如何躲藏,都会很快被青奴找到,有几次险象环生,差点丢了小命。三皮在外面东躲西藏了几个月,想来想去还是跑回了倾城鱼馆,心想有鱼姬、明颜在,至少可保周全,是以见到鱼姬颐指气使、明颜拳打脚踢也不反抗,听之任之,做小伏低。 青奴说过这般前情,对鱼姬言道:“我与蒙郎再续前缘的唯一契机便是那‘五华金莲’,而今被那狐狸吃了去,倘若不把那狐狸揪出来煎皮拆骨,我这心中之气如何能消?” 鱼姬闻言微微颔首,“不错,的确不该放过。不过,就算你把那狐狸煎了煮了,也不可能让他把吃了的东西吐出来,我倒有个折中的办法。”而后扬声吩咐明颜去把酒架上第五排第一瓶酒浆取来。 明颜手脚灵便,很快就回到桌前,将一个红泥小瓶放在青奴面前。 青奴面露狐疑之色,不解地看看鱼姬,却听鱼姬言道:“那‘五华金莲’我是没办法讨来还你,我这瓶‘轮回酿’倒是也有相似的效果,只不过会让你重入轮回,要再与你的蒙郎相会,至少也得十来年的光阴,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等这十来年。何况转生为人,你千年修为也就从此尽丧,你可要先想明白了。” 言毕伸脚擦去先前洒下的酒痕。那一圈酒痕本是结界所在,擦去一点,结界顿时消失,圈中的人和物立时显现出来,桌下的三皮浑身发抖,面露恐惧。 青奴见到三皮,忍不住要上前,却听鱼姬说道:“三皮就在这里,要是你实在心有不甘,要煮要炸,悉听尊便,只不过这家伙还差我不少酒钱,给我留条尾巴抵债,也就两清了。” 青奴听得鱼姬言语,心头此起彼伏,半晌方才开口:“只要可以再见蒙郎,区区十来年我还可以等,若是可以达成心愿,放过这狐狸也不是问题。” 三皮听得此言,如获大赦,顿时舒了口气,自桌下爬出来,“这就对了,凡事好商量,动刀动枪的也没什么益处。” 明颜一旁见三皮丝毫没有悔意,抄手笑道:“你当现在风头已经过了么?让掌柜的拿这酒水来赎你性命,也不想想以后尾巴还是不是长在自己身上。” 三皮闻言一惊,转眼看看笑而不语的鱼姬,刚才鱼姬所言言犹在耳,想来还在惦记着狐尾围脖,这一认知当真是非同小可,不由得脸色一变,慌忙赔笑道:“瞧颜妹说的,掌柜的向来好心肠,再说这伏旱天气,要围脖干吗?” 鱼姬叹了口气,“现在是用不着,不过很快夏去秋来,待到秋风起,冬天也就不远了。” 三皮干笑道:“秋风起,山蛇肥,进补最为适宜。哈哈,看这厅里乱得,想来我不在,掌柜的和颜妹都忙不过来了。”说罢装模作样地扯过袖子在桌上抹了抹。 青奴看看桌上的红泥小瓶,对周围的言语全不上心,伸手拿起这个红泥小瓶,问道:“是不是把这里面的酒喝下就行了?” 鱼姬微微点头,眼见青奴揭开封口,仰头将酒水一饮而尽,嘴角边浮起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 那酒水入口无味,青奴只是觉得舌头发麻,脑中一片混沌,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逐渐归于漆黑! 正在惶恐间,耳边听得鱼姬的声音,甚是舒缓轻柔,“现在你朝前走,不久会看到一条长长的巷子,巷子右边的墙壁上有很多扇铁门,一扇就是一年的光阴,你想在什么年纪见到想见的人,就推开那扇门……” 青奴用心记下,在一片幽暗之中朝前走,不多时,果然见到一条巷子。正如鱼姬所说,这条深不见底的巷子右边排列着许多乌黑的大铁门,巷壁上每隔几丈便有一盏如豆的油灯,全赖这微弱的昏黄灯光才可以依稀辨明巷中的事物。 不知何处传来的一阵阵轱辘滚动之声,在这条幽暗昏黄的巷子里回响。 青奴心中既是急切又是忐忑,数着右边巷壁上的门,一步一步往前走。 一扇……两扇……三扇…… 那沉重的轱辘声在耳边回荡,叠加着无数回音,青奴在这条巷子里待得越久,就越觉得心浮气躁,烦闷不堪,于是加快了脚步。当走过第十五扇铁门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心想与蒙郎分别之时蒙郎二十有五,若是自这扇门进,那蒙郎刚刚四十出头,倒也算般配。正打算推开那扇铁门,却发现前方的巷子投射出一道极强的亮光。 青奴一时好奇,便朝前走去,又数了十四扇铁门,发现第三十的一扇门虚掩了一条隙缝,亮光便是自门内发出,而那轱辘滚动之声也是自这门内传来。 青奴心想既然门虚掩着,不妨偷偷看上一眼,也好知道三十年后是什么状况,回到蒙郎身边也多几分把握。 于是她缓缓靠上前去,正想透过缝隙朝里看,却觉得那道白光带着一股无法抗拒的强大吸力,顿时失去平衡,朝着那道光亮而纤细的门缝挤去! 伴随着青奴的惊叫声,眼前忽又暗了下来,青奴抬眼,看到一盏掩着翠纱的宫灯,上面绣了些竹枝竹叶的纹样,被灯光一映,向四周投下淡淡的竹叶纹样的影子。 青奴发现自己正斜倚在一张檀香榻上,房间相当雅致,重重纱幕低垂,家什俱是上好的沉香木制成,四下弥漫着若有若无的幽香。 青奴坐起身来,房间的一角立着一张花案,案上一面硕大的铜镜正在幽暗的灯光中浮动着光影。 青奴走到镜前一看,自己脸上带着乍醒的惺忪睡眼,眉目之间却是从未有过的慵懒风情,三十左右年纪。 青奴恍然大悟,心想必定是被那白光拉进了第三十的那扇门,后悔莫及,但此刻脚踏实地,却是从来没有过的沉实,伸手在臂上掐了一把,一阵剧痛袭来,她揉了揉手臂,开始慢慢习惯这得来不易的血肉之躯,只是心心念念想要快点见到蒙翰。 这厢心潮起伏,却听那纱幕之外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呼唤:“夫人可起身了么?刺史大人的轿子快到了。” 青奴低低应了一声,随后那低垂的纱幕被撩了起来,外面的花厅光线微沉,想来已是傍晚,两个小丫鬟捧着铜盆面巾垂首入内。 青奴一时搞不清楚状况,只是任由她们服侍梳洗上妆。那两个小丫鬟甚是伶俐,想来也是做惯了这等活计,不到半个时辰,已帮青奴收拾停当。青奴看着面前铜镜中这个风华绝代的贵妇人,和印象中的自己全然不同,似乎从头到脚都虚幻不真。 “刺史大人……是何人?”青奴开口问道。 一个小丫鬟掩口笑道:“夫人怎生忘了,萧关刺史蒙大人是夫人的夫郎,半月前回京述职,今个儿回来,刚刚六儿去探过了,大人的轿子过了东门了,想来这会儿也该到了。” 青奴闻言心中一喜,心想原来早与蒙郎相会,还结为连理,那酒馆中的女子所言当真不虚。思虑之间听得外面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在呼喊:“夫人,大人到了,请你花厅相见。” 青奴心中早就期盼此刻重逢,哪里顾得上许多,伸手拉起拖地长裙的下摆,早已快步出门,那两名小丫鬟也跟了出去,见得门外立着的小厮打扮的青年便嗔道:“六儿,愣着干吗,还不前面带路?” 那六儿见自己夫人奔将出来,也是一惊,心想平日里夫人举止端庄,怎生变得这般急切?想来是大人离家日久,心中太过惦念。听得小丫鬟斥责,忙前面带路。 青奴紧跟其后,穿过花苑回廊,心想终于可以重遇蒙郎,更是百般滋味在心头。 回廊尽头便是花厅,隐隐听得里面有人说话。 青奴心知跨进前面那扇门便可见到魂牵梦萦的爱郎,却不知为何反倒慌乱起来,转头问紧跟身后的小丫鬟:“我这般打扮可还妥当?” 那小丫鬟甚是伶俐,微笑答道:“夫人向来风姿绰约仪态万千,岂会有不妥当的时候?” 青奴听得此言,深深吸了口气,稍稍平复心情,迈步进入那幽雅别致的花厅,只见厅上的茶座边正坐了两人,一个是老态龙钟的老者,背脊佝偻,额头微秃,瘦弱单薄,脸上的皮肤松弛,挤出几丝刀刻般的深纹,看样子六十左右,相貌神情却全无老者应有的矍铄,反而举手投足之间都显出些许猥琐浮华。 而另一个长身玉立,身着官服,面容俊朗,不是爱郎蒙翰是谁?虽说当日山西一别到现在不过半年光景,但轮回之中已是三十年光阴,双方变化都是不少。 青奴由妖化人,固然是天差地远,那蒙刺史也非当年的柔弱文生,统兵守关为一方刺史,自是充斥尚武之气,雄姿英发,此刻蓄了三须美髯,比之当年的翩翩少年又多了几分沉稳持重。尤其本身英俊不凡,更驻颜有术,浑然不似已过五十之人,看那精神气,仿若不到四十。 “夫人来了。”蒙刺史起身相迎,见青奴姗姗而来,很是体贴地伸手相扶,“为夫不在这些时日,家中大小事务都是烦劳夫人费心,夫人辛苦。” 青奴见得爱郎,欣喜若狂,听爱郎这般温柔言语,于是开口答道:“夫君休要如此客套,这本是妾身份内之事,只怕力有不逮,何来辛苦?” 夫妇两人相视一笑,万般情愫皆在不言中。而后青奴听自己的夫君开口道:“这位是为夫嫡亲叔父,早年外放他处,是以夫人虽入门十余载也并未见过。此番回京述职碰巧遇上,便请他老人家来家中盘桓数日,烦劳夫人代为安排照料。” 青奴忙向那老者道了个万福,寒暄几句便扬声吩咐丫鬟小厮打点客房,准备膳食,为夫君和叔父接风洗尘。 那老者回礼时一双混沌老眼便在青奴身上转来转去,青奴心中不喜,碍于夫君脸面,也不好如何,任由夫郎引到身畔坐定,闲话家常。 言语之间青奴才知那叔父本在益州为官,不料宦海沉浮,因错判冤案,被朝廷派下的御史革职查办,此番进京便是带了银钱珠宝前去疏通打点,希望可以官复原职。不料吏部的人却不好说话,此事就此没了结果,正好碰到夫君回京述职,于是顺便来这萧关散心。 青奴听得堂上言语,只觉这叔父满腹的世俗油滑,行这贿赂手段更算不上什么正人君子,想蒙郎少年之时便温文尔雅,此时又如斯稳重内敛,与那猥琐老者没半点相像,若非蒙郎亲口所言,只怕她也不信。 不久家仆已准备停当晚膳,蒙刺史起身邀约叔父入席,青奴自然起身尾随夫郎身后,见夫郎气派大方,谦恭得体,越发觉得为爱郎放弃千年修为换得人间百年相伴甚是值得。 只是席间闲谈之时,青奴觉着那叔父的眼神始终在自己身上逡巡,颇为无礼,毕竟是家中至亲,又是客人,也不好给他难堪,唯有移开眼神,少有接触。何况经历这许多波折方才和爱郎成就良缘,眼中也看不到其他。 晚宴之后,众人小聚片刻,也就各自回房歇息。 青奴坐在妆台前卸下发髻之上的花簪步摇,看着镜中颇为陌生的神态容颜,虽然心愿得偿,但凭空大了好几岁,难免有些失落,却见夫郎面露温存立于身后,于是微笑转过头去。 “别动。”蒙刺史轻轻扳住青奴的肩膀,伸手至青奴耳畔摘下一只耳环,轻轻放在妆案上,顺手摘下另一只,“夫人在看什么看得入神?” 青奴轻抚面颊叹了口气,“我在看自己比上次见你之时老了多少。” 蒙刺史伸手环在青奴腰间,自身后拥住青奴,面颊贴在青奴光洁如昔的粉面上,低声言道:“才不过十数天时间,夫人怎会老去?为夫心中,夫人永远都是如此仪态万千国色天香。倘若夫人真老了,那为夫自然也垂垂老矣……”言语百般温存。 青奴靠在夫郎胸前,伸手捋了捋夫郎的三须美髯,“我是说,和我们初见之时相比,似乎都不太一样了。” 蒙刺史笑道:“这世上凡人哪有不老的?夫人今天怎么这般感慨?” 青奴抬眼看着眼前的夫郎,沉默许久问道:“那夫君可还记得初见我时的情形?” 第二十九话 凶顽 蒙刺史叹了口气,“自然记得,自与夫人成婚以来,便始终觉得自己很有福气,可以娶到这样秀外慧中的好夫人。”而后脸上浮起几丝坏笑,“要是夫人可以早些为我蒙家生下一男半女,后继香火,此生也就别无牵挂了。”说罢伸臂将青奴抱了起来。 青奴满面通红,依稀记得往日在终南山中与爱郎的恩爱缠绵。好不容易得来人身,为爱郎生儿育女也是份内之事,日后双双老矣,也可看到子孙相传。 一番云雨之后,蒙刺史搂着青奴怡然入梦,青奴俯在爱郎胸口,听着爱郎心跳,却难以入睡。 床前的翠纱宫灯光线暗哑,把熟睡的蒙刺史的脸映得也是一片怡人的幽暗,刚才的欢爱历历在目,青奴心里却泛起一丝不可名状的害怕,真要说是什么缘由,却又说不上来,只是下意识地抱紧夫郎,生怕一松手,眼前一切又成空,迷迷糊糊之间入梦,却也不安宁。 第二天天明,蒙刺史闻得鸡啼便起身,循例要去衙门处理公务。青奴也无心睡眠,着丫鬟打水梳洗,陪夫郎用过早点之后,蒙刺史离家去了衙门,青奴却有些百无聊赖,便在花园稍坐了片刻。 忽然间,身后有人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青奴吃了惊吓,忙站起身来转过头去,却见昨日里见过的那位叔父站在身后,笑容颇为古怪,“老夫见侄媳肩上粘了些灰尘,便顺手拍了去,可是惊到侄媳了?” 青奴虽心中不快,碍于长辈的身份也不好翻脸,只是开口答道:“那倒没有。不知叔父用过早膳没有,侄媳也好着人置办。” 那老者只是干笑两声,“不急不急,往昔总听人说侄儿娶的这房夫人温柔贤淑持家有道,老早就想来见上一见。昨日里匆匆忙忙,都没时间好好闲话家常,今日大有闲暇,不如坐下来好好聊聊。” 青奴虽觉不妥,也不好回绝,唯有扬声呼唤丫鬟前来备下酒菜伺候,这样多一个人在,总不至于显得尴尬。 席间那老者东拉西扯,尽是不着边际的言语。青奴硬着头皮在一旁听着,不时虚应一两声,心中大为烦躁。 忽然间听那老者笑问:“昨日里见得侄媳,总觉得颇为面善,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我听家里人说过侄媳娘家姓祝,不知道闺名为何?” 青奴听得这番言语,脸色一变,此人虽是自家叔父,到底男女有别,哪有直问闺名之理?自古以来男女大防,最为忌讳的便是伦常之乱,这般举止已是坏了纲常。以前在山中修行当然可以不管凡尘的规矩,但既已为人,则自当遵从为人的道理,若是应对不当,只怕难免招人轻贱。 于是青奴招呼丫鬟斟酒,将话题岔开,那老者非但不觉失礼,眉目之间还颇有得意之色。青奴见得这般情状,也颇为头痛,心想初来乍到不明周围人事也就罢了,而今凭空跑出来这样一个为老不尊的叔父,许多事情着实不好解决。记得往昔和蒙郎相好之时,从来没听他提过这样一个叔父,以往担心和蒙郎家人相处不当,也是担心无法取悦婆婆,想不到事隔三十年,没了婆媳不睦之虞,又出了这等麻烦事,想想做人的确为难,烦恼更是不少。 青奴觉得再杵下去只是尴尬,于是起身托词要去账房看看家中银钱支出,暂时离开。心想好在那叔父不可能在府中长住,这等风言风语,唯有当做从没发生过,等他离去也就好了。 这般过了两个月,青奴与蒙刺史情爱深邃,可那叔父一直没有离去之意。青奴不厌其烦,只好虚与委蛇,每逢自己夫郎不在府中,便深居简出。不见面也少了不少是非。同时青奴也在向周围家仆打听府中的人事状况,对这日后安居之地总算多了几分了解,渐渐地也开始着手一家主母应尽的职责,总算是将这个新家治理得井井有条。 萧关位于大宋、西夏交界之地,乃驻军重地,以往还算太平,只是近日来了伙西夏游民组成的马贼,时常在萧关外活动,神出鬼没,手段凶残,蒙刺史主事萧关一方,也为此事头痛不已。 青奴听自家夫郎提这烦心的公事,自己倘若从前一身法力,自可助他一臂之力,而今转为人身,便与寻常妇人无异。偶尔兴叹,却又自我宽慰,得偿所愿,放弃千年修行也是意料中事,此时再为惋惜,岂非太不知足了么? 这天,青奴远远看到蒙刺史端坐在书房桌前,眉头紧锁,心知夫郎又在为公务忧心,正寻思送上香茶助其凝神静气,不料却见府中管家神色匆匆而来,心知必有家中事务,于是上前叫住管家询问一二。 一问才知是城外的地保前来,前几日城中运去的稻种发放到户之前就被西夏的马贼劫了去,眼看耕种时节将过,再无稻种播种,便误了今秋的收成。 萧关地处偏远,赋税却不比其他地区轻松,收成若是不好,佃户们自然无法缴清年关赋税。而蒙府在萧关一带尚算富庶,仓廪殷实,是以佃户们便托地保来向蒙刺史求恳,暂借一千斤稻种应急。待度过这燃眉之急,日后可拿收成还上所借的稻种。 青奴心知自家夫郎一贯看重民生,何况对蒙府而言,借出一千斤稻种也不是什么难事,夫郎正为公务烦心,无谓再让这等事务分心。她既为蒙府主母,这等小事也可作准,于是吩咐管家调配。 管家得令下去安排,不多时已安排人手,打开仓库,将稻种称量装袋,忙活了半日,总算将一千斤稻种统统装车。青奴见后院停靠的两辆粮车,也颇为欣慰,只待明天天亮,就着人押送出城,也算了却件心事。 谁料晚饭后,小厮六儿忽然找来,对青奴言道适才在后院见有人在动那粮车,六儿过去查看,见地上散了许多陈年老米,都已霉烂生虫,六儿觉得心里不踏实,便来说与青奴定夺。 青奴听得此言,也是纳闷,起身到后院粮车处,叫六儿随意开了一麻袋稻种,果然如六儿所言,已非白日里看到装包的上好稻种,而是霉烂的陈年老米! 这一发现当真非同小可,稻种对城外的佃户何其重要,被换成这霉烂的陈年老米,自然是无法播种结实,幸好六儿机灵,及早发现,不然等明日稻种送到佃户手里,不是给自家相公落下为富不仁的臭名么? 青奴心中恼怒,差六儿将管家招来询问。一问之下,才知道换稻种之事是那叔老爷授意。 原来白日里叔父见蒙府的家丁在粮仓忙碌装袋,正好顺便也清理出不少积压多年霉烂无用的陈年老米。管家本想将这批无用的陈年老米处理掉,却听那叔父一番言语,说道陈米扔了可惜,不如直接当稻种运去城外,反正蒙刺史贵为一方大员,佃户也不敢来啰唣,再不甘愿也只有硬着头皮收下。而换下的上好稻种可以运去城中粮店出售,换个五百两银子不是难事。 管家听信了那叔父的蛊惑,也想二一添作五,和叔父一起发笔横财,所以才着人李代桃僵,原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不料被六儿发现了端倪,闹到了夫人那里。 管家自知理亏,哀哀告饶,青奴心中虽气愤难平,但也不好对为老不尊的叔父发作,只是喝斥了管家几句,着人将那管家逐出门去,又见六儿颇为伶俐,通晓文墨账目,可堪重用,于是将其破格提升,聘为管家。 青奴夜间安寝时将此事告知蒙刺史,并未在自家夫郎面前诟病叔父唆摆管家中饱私囊之事,只是微微提了提。蒙刺史也不是不明事理之辈,自然称赞青奴处事大方得体,至于那叔父,以子侄的立场也确实不好加以责难,唯有不再提及此事。想来赶走管家之事,那叔父也已知晓原由,此后应有所收敛。 事情虽然解决,青奴还是不太放心稻种之事,打定主意第二天和六儿一道押送稻种去城外,见自家夫郎颇为疲惫,也就任他安睡,没有提及。青奴自个儿思量,在世间为人妻室,种种琐事也得多方揣度,倒是比起从前在山中修行要难上许多。 次日清早,蒙刺史又和往常一样,早早去了衙门。 青奴用过早点,见六儿已经安排好七八个家丁护送稻种,于是招来轿夫,带了个小丫鬟随伺,加上领路的管家六儿,一行十三人,一路徐行出了城门。 青奴自入人世以来,此番还是头一遭出得城门,举目望去,只见远远的一片黄沙厚土,与城中的繁荣截然不同,近处倒是有不少农田瓜地,离城门越远就越显得荒凉。 路上遇到两队巡逻的骑兵,循例上前查问一番,自有管家六儿上去应付,骑兵们得知是刺史夫人出城办事,纷纷上前见礼,叮嘱一番,提醒众人小心西夏马贼出没。 青奴见骑兵们来的方向正是粮车要去的方向,倒是不以为意,心想纵使这片地方不算太平,刚刚才有骑兵巡过,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又行出几里路,远远见得些个村落,看起来颇为简陋,等进了村落,轿子和粮车都停了下来。“夫人,到了。”六儿在轿外轻声言语。青奴掀起轿帘,只见四周的破屋里出来了许多村民,六儿正与一个老者言语,想来便是当地地保。 青奴见村落破旧,心想幸好及时发现稻种被换之事,不然那些陈年老米运到这里,岂不是误人么?于是扬声吩咐六儿指挥家丁将粮车上的稻种卸下,分发各户。 众乡民千恩万谢,有管家六儿和地保主事,约莫两个时辰左右,已将两车稻种发放妥当,六儿整理好各户借贷稻种的字据,方向青奴禀报。青奴见事情顺利,心中欢喜,眼见日已过午,便吩咐六儿准备回城。 一干乡民受此恩惠,大力挽留众人吃顿便饭再走,青奴见众人盛意拳拳,也不好推辞,一行人便在村中叨扰了一顿,待到离去之时,日头已然开始偏西。 两辆粮车空了出来,行路也轻便不少,十余里路已然过半,远远可以看到高耸的城门关卡。离城近了,众人也都松了口气,不再像先前一般小心在意,连言语说笑也大声起来。 就在此时,忽然听得一声呼哨,道路两侧的缓坡上出现了数十匹高头大马,马上俱是剃发结辫的凶顽之辈,个个手持刀刃斧棒! “坏了,是西夏马贼!”六儿大惊失色,跳下粮车奔到轿子边,众人俱是惊惶。此地距城门不过数里之遥,那一干西夏蛮人埋伏在这里,自是胆大包天,不怀好意! 青奴在轿中听得六儿言语,心中也有些慌张。今非昔比,若是从前,别说是小小的马贼,寻常妖魔也不见得可以伤她分毫,而今这副凡人身躯,既无气力,也不灵便,自筹难以和孔武有力的马贼一争长短。 正在慌乱无措之际,只听得怪叫连连,那伙马贼纵马从两边的缓坡疾奔而下,朝着粮车和轿子冲了过来! 一干家丁只是寻常汉子,粮车之上几把铁锨筢子,算不得什么趁手的兵器,拿在手上也没什么用处。 六儿只得招呼众家丁围定轿子,保护夫人,眼见周围的马贼们纵马游弋,围绕游走,四处尘土纷纷,马鸣萧萧,更夹杂着西夏蛮人的呼喝笑声,怎不叫众人心惊胆战? 六儿也怕得要命,但护主心切,硬着头皮对众马贼喊道:“我们是送粮的车队,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事,望各位大王高抬贵手,放我们过去。”他用汉语和西夏语各喊了一遍,仓皇间前面的马匹突然让出一条道来,一个面相颇为凶恶的独眼汉子促马上前。看周围马贼的神情颇为敬畏,定是这伙马贼的头领。 那头领纵马绕行一圈后开口问道:“轿子里的是什么人?”说的却是汉人言语,想来也是常年在大宋与西夏边界上厮混的人物。 六儿颤声答道:“轿子里的是我家夫人,求大王高抬贵手放行。粮车虽然是空的,拉车的两匹马倒还不错,权当是小的们孝敬大王的。” 那头领哈哈大笑,“你这肥羊还想讨价还价么?马匹自然是老子的,你这几口肥羊也自然是老子的,一个个身健年轻,卖做奴隶也可抵一匹马的价钱。至于女人嘛,老子倒想多留两天,犒赏犒赏自家弟兄!”言罢周围的马贼纷纷呼哨怪叫,得意忘形,跃跃欲试。 青奴在轿中再难坐定,帘子一掀走了出来,“尔等休要胡来,我家相公乃是萧关刺史……” “蒙俊是你相公?”那头领眼光一寒,面露凶悍之色。 青奴闻言一惊,“什么蒙俊?蒙翰才是我家相公。”言毕却见周围的家丁丫鬟都面露惊诧之色,不由心中一沉,隐约浮起一丝不好的感觉。 “哈哈,笑话,笑话,世上居然有这样的傻婆娘,连自家汉子都会弄错。”那头领眯着独眼上下打量青奴,露出几分不怀好意的怪笑,“虽说脑子不清醒,样子倒是不错,那姓蒙的艳福不浅。正好,前年姓蒙的射瞎老子一只眼睛,今个儿老子用用他老婆,也是天公地道。”说罢挥手一声断喝:“统统拿下!” 左右的马贼早就跃跃欲试,听得头领号令亢奋非常,怪叫连连,挥舞手中的绳套,抛甩之间已套住了几个家丁,接下来更是一拥而上! 青奴惊惶难当,仓皇之间只觉得身子一轻,已被那头领掳上马背,任凭她如何挣扎,都无法逃出掌控,恍惚之间听得有人嘶声呼救,却发觉是自己在竭力喊叫。转眼间看去,只见近身的丫鬟也被另一马贼抱上马背,连轿夫在内的十名家丁一律五花大绑,绳索一端捏在马贼手里,便如被牵出来的一群羊一般。 混乱中只有管家六儿还抓了把铁锨四处扑打,想要冲过来救青奴,到底势单力薄,不多时,一个马贼挥舞钢刀在六儿背上劈了一记,六儿顿时倒地不起,鲜血染红了地上的黄土尘埃,眼见是不得活了! 那头领见坏了口肥羊,吐了口唾沫道:“好生晦气,生生儿少了二十两银子。”继而肆无忌惮地伸手在青奴身上摸索。 青奴又羞又气,极力挣扎相抗,那头领要稳住坐马,一时未能得手,末了满脸快意的淫笑,“好在没走了这匹悍马,这般泼辣倒是够劲!等回去再收拾你,叫你知道老子的手段!”说罢一声呼哨,纵马而去。 其余的马贼尾随其后,呼喝声中,那十名家丁被马贼绳索拖弋,一路奔跑,跌跌撞撞,稍微走得慢了就被拖在地上,惨叫声频传! 青奴心急如焚,知道那马贼头领并非随口威吓,若是被他掳回老巢,势必难逃厄运,这厢极力挣扎,却抵不过马贼头领孔武有力。眼见离城门越来越远,一颗心也渐渐沉了下去,心想若非这人身累事,哪会将这一干马贼放在眼中,而今身处劣势,唯有企盼上天垂怜,降下个救星来…… 约莫行了三十里,早进了西夏地界,只见荒漠黄沙,路上偶尔倒毙了些马匹羊羔,都被成群的秃鹫啄食一空,只剩下些许残躯遗骨,而天色也已转黑,残阳如血。 一干马贼沿路放歌,呼喝高亢,青奴虽不懂歌词含义,也可以想象这些西夏匪人何等意气风发。转头看看后面被缚住的十名家丁,一个个疲惫惶恐,已被折磨得有气无力。另一匹马上的小丫鬟早哭号得声嘶力竭,伏在马背不动,想是已昏厥了过去。 转过两个土丘,只见一个黄土矮城,墙上斜立了一圈拒马,都是削尖的木桩绑扎而成,防备骑兵冲击。不少木桩尖上还穿插着一些物事,走近一看,竟然是些死去已久的尸首,看衣物,俱是宋人打扮,稍稍近了,便闻得一阵令人作呕的尸臭! 再近一点,马蹄声人声惊起一大片黑压压的黑点,却是无数只依附木桩之上啄食腐尸的乌鸦,更带起一阵教人心惊胆战的鸦声! 被掳的人们见得这等景象更加惶恐不安,那些马贼见惯了这等事情,倒无半点不适,一个个兴高采烈。 城门打开,早奔出些个小喽啰,伸手将绑缚家丁的绳索接了去,一路吆喝踢打,拖到城中的马厩绑定,便如对待牛马畜生一般。 那头领哈哈大笑,跳下马背,伸臂将青奴扛在肩上,大摇大摆走进城去,引得城中的喽啰们欢呼笑闹。 青奴一路踢打挣扎,但那头领甚是孔武有力,任凭她如何,也难伤他分毫。转眼间见人群中立了几个女子,俱是蓬头垢面,身上衣衫残破不堪,上身赤裸,顶多也是围了块破旧羊皮御寒,眼神空洞呆滞,想是之前被掳来的汉家女儿。 青奴暗自心惊,迟疑间已被那头领扛进一个帐篷,重重掼在铺了厚羊皮的地上。青奴摔得头昏脑涨,仍飞快爬起身来,闪身躲在一边。却听那头领吩咐那几名汉女好生看管,扬长而去,外面顿时笑闹一片,想是正与手下的喽啰们宴饮庆功。 青奴听得外面的嘈杂呼喝,惴惴不安,顺手自头上拔下一支钗子握在手心,心想若是那匪人进来啰唣,唯有以死相拼。 那几名汉女倒没为难于她,只是在帐篷门口坐定,一个个看着青奴,呆若木鸡。 青奴被那几名汉女眼光看得发慌,转眼看看帐篷外,只见城中的空地上早点上篝火,烤上了一只全羊,一干西夏匪人都围在篝火边嬉笑豪饮,一袋袋酒浆下得肚去,愈加亢奋。火光摇曳,越发显得面目凶恶可怖,教人心中不安! 青奴内心惶恐,却不知为何想起那西夏匪人头领的言语来,言明相公曾发箭伤了他一只眼睛。 想蒙郎一向文弱,哪里会这等手段? 大宋向来重文轻武,为防“陈桥兵变”之事再度发生,都是任用文人统兵,且从无连任,三年任期一满便会平调他处,是以青奴对于自家相公文人之身身任刺史一职并无怀疑,反而觉得理所当然。 而今遇得这等大难,青奴方才疑窦丛生。 为何那匪人言道自家相公姓名并非蒙翰,而是什么蒙俊,言之凿凿,煞有其事?倘若真如那匪人之言,相公曾发箭伤了他一只眼睛,断然会记恨在心,不太可能将相公名字记错! 可是相公音容笑貌依旧,她又怎会连自己的爱郎也认错?而这些时日来夫妻情深,更是半点不会作假。 想到这里,青奴心里蓦地泛起一阵恶寒,而后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一切皆是那西夏匪人信口招摇,况且而今身陷狼窟,应当想法子尽快脱身才是,怎可在这时胡思乱想? 就在青奴心中此起彼伏之时,那西夏匪人头领高壮的身影出现在帐篷门口,却是带了五分醉意,一见青奴,伸手抓住青奴手腕,拖曳之间,生生儿将青奴拖出帐外,拉到篝火边,一面呼喝青奴斟酒,一面哈哈大笑,好不得意。 旁边的匪人也将那些先前被掳进城中的女子叫到一起,一人搂上一个,豪饮之余上下其手,不堪入目。 青奴见得这等野兽行径,早惊出一身冷汗,强作镇定,将那支钗子藏在袖中,伸手拿起一个牛皮酒囊给那头领倒酒。 那头领倒是不曾想到青奴如此服帖,先前见这女子颇为烈性,到底也只是个无知妇人而已,而今想是被吓破了胆子,虽说有点意兴阑珊,倒省下不少工夫。那头领坐得久了,觉着肩膀有些酸痛,于是扬声让青奴按摩捶捏一番,松松筋骨。 青奴心中早有计较,面上甚是顺从。 一干西夏匪人见才被掳来的女人这般听话,哄笑喧闹,对头领大加恭维。那头领听在耳中,自是得意。 青奴起身在那头领身后轻轻捶打几下,见那头领眉眼微眯,甚是惬意,乘其不备,左臂自那头领身后扼定咽喉,与此同时,右手的钗子已紧紧顶在那头领右边太阳穴上! 此变一生,众人都是一惊,任谁也料想不到一个娇怯怯的女子会使出这等手段来。 那西夏匪人头领虽不畏惧青奴扼在颈项的左臂,却无法忽视顶在太阳穴上的那支尖利的钗子。 须知太阳穴乃是人脑部最为薄弱的一环,倘若激怒了这刚烈女子,金钗贯脑而入也并非难事,而今性命尽握在这女人手里,却也不得不开口告饶:“蒙夫人手下留情,有话好说,何必如此?” 青奴冷笑一声,“少说废话!叫你手下把抓来的人全都放出来,若有迟疑,休怪本夫人手下无情!”言语之中自带几分威严,那头领知她所言非虚,于是扬手呼喝手下的喽啰放人。 不多时,先前被一起掳来的家丁丫鬟都聚到青奴身后。青奴心中稍定,扬声威逼匪人打开城门,继而吩咐家丁各自取了刀刃,更牵走所有马匹。 一干匪人虽不甘愿,但头领还在青奴手里,投鼠忌器,不敢不从。不多时,只听大门“吱呀”作响,果然开启,门外夜色如墨,早已看不清道路。 夜色之中难辨方向,青奴却知再耗下去更是不妥,见那城门是向外开启,易守难攻,于是高声呼喝那一干匪人不得跟出城来,随后关闭城门,再招呼家丁们把门前的木桩拒马搬将过来,掉转方向抵住城门,虽说不是长久之计,抵挡一时算一时。 而后除了留下代步的十二匹马外,其余的马匹一律赶走,这样一来也算断了匪人的后路,就算这城门困不住城里的西夏匪人,没有马匹,也无法追赶他们。 唯一难办的是一直被她挟持的匪人头领。青奴无心杀人,又惧怕这头领武功了得,权衡之下吩咐家丁取来绳索将那头领绑定,扔在城门外,而后十二人骑上马匹,绝尘而去。 第三十话 生死一线 这萧关地处西夏与大宋交界之处,此地居民多以马匹代步,骑马逃生对他们倒不是难事,唯独青奴,虽说得来这个人身还算灵巧机变,但素来不谙车马,马背颠沛对她而言颇为困难,也唯有咬紧牙关,紧紧抱紧马脖子,生怕被颠下马背来。 一行人奔出十余里路,四周暗黑不辨,哪里知晓身在何地。纵使如此,也都纷纷言幸,皆道此番虎口逃生实为不易。 这般行了几个时辰,依旧是方向不明,忽然间听得几声呼哨,那十二匹马立时发足狂奔,任凭青奴等人如何喝叱勒马,也不停歇。突然之间前方大亮,却是一片乍现的火海,生生拦住了众人的去路! 马匹吃了惊吓,纷纷人立而起,将马背上人抛下鞍来! 有几名家丁摔得过重,顿时昏厥过去! 青奴也被颠下马来,好在不曾伤到筋骨,好不容易爬起身来,只见背后的野地里蓦然多出些火把马匹人影,一个个怪声呼喝,正是先前掳劫他们的马贼! 好容易才逃出贼窟,不料终是难逃贼手! 青奴眼见火光照耀之下,一骑施施然而来,正是先前的独眼匪首。 那匪首面带狞笑,上下打量青奴,“你以为赶走马匹,我们就没法赶上?告诉你,只要在这大漠之中,任凭马跑得再远,老子一声呼哨也可以把马匹召回,你看,现在不正是你们骑的马把你们带回来的?”言语之间颇为快意。而后对青奴言道:“老子本以为你一介女流,不小心才着了你的道儿,现在你倒是猜猜看老子打算如何?” 青奴咬唇不语,既已激怒匪首,又落在他手里,自知无幸,手一翻,又取下头上的钗子握在手中,钗尖对准那匪首,只是心中气愤难平,双手微微发抖。 那匪首玩味地看着青奴脸上的表情,飞身下马踱到青奴面前,全然没将这威胁放在眼中。反倒是青奴深知此番正面交锋全无胜算,为对方气势所逼,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那匪首的神情就像是逮到老鼠的恶猫一般,狞笑道:“老子纵横大漠这么多年,还没有人胆敢这般算计老子。原本只想将你乐上一乐,再转卖换钱,现在……自是不会如此了事!” 说罢出手如电,抓住青奴的两只手腕一握! 青奴手腕纤细,哪里受得这等巨力,只听得咯咯作响,双腕顿时剧痛! 青奴痛得满头大汗,哪里还握得住手里的钗子,被那匪首用力一掼,早摔在地上,双手再无力气,想来臂骨业已折断! 还没等青奴爬起身来,那西夏匪首已扑了过去,上下其手,动作粗暴! 周围的匪人无不哈哈大笑,也乐意观看这等活春宫,更有甚者在一边吆喝助威。 就在青奴羞愤交加之时,只听得“嗖嗖”一阵连响,无数箭矢激射而来,那伙站立围观的匪人顿时惨呼连连,鲜血四溅,倒地之时已如刺猬一般! 那匪首也是一惊,抬眼望去,火焰照耀下的迷离夜色中寒光四溢,等到看得清楚,才发觉身陷重重包围,周围人影幢幢,俱是铁甲骑兵,观其服饰,却是大宋守军! 这一认知当真是非同小可,那匪首转眼看看四周,己方人手在经历飞箭袭击之后已所剩无几,数十匹马匹四散逃逸,嘶鸣连连! 那匪首眼见自己身处劣势,应变奇快,伸手将青奴拉了起来,挡在胸前,一手扼住青奴的咽喉,一边高声呼喝:“这女子可是尔等萧关刺史的夫人,倘若再不退开,休怪老子手上没轻重!”仓皇之间难以控制手上力道,居然把青奴扯得双脚离地! 青奴落在那匪首手里,顿时呼吸困难,仓促之间暗道这世间现世报来得果然快,自己刚刚也是这等对付那匪人,而今却也如此落在那匪人手上,只是那匪人生性凶残,未必会留自己一条活路,思虑之间越发气息不接,胸闷欲裂,心想此番难逃一死,只恨天意难违,居然无法和蒙郎厮守终生…… 就在这生死一线之间,突然眼前寒光一闪,扼在喉头的那只手忽然一松,身体顿时失了依凭,摔倒在地,双眼模糊之中只见那匪首仰面而倒,满面惊恐之色,那原本仅存的眼睛里插着一支长箭,箭身贯穿颅内,只留了一段一尺长的箭尾在外! 青奴仓皇之间转过头去,只见那片黑压压的骑兵中,一人雄踞马上,手持弯弓,面色刚毅,正是自己夫郎蒙刺史! 那一箭正是蒙刺史所发,箭上劲力雄浑,若非如此,也不会令那匪人一箭毙命! 青奴死里逃生,乍然见得自己爱郎,原本应欣喜若狂才是,只是这石破天惊的一箭,却让她完全愣在当场,心头纷纷繁繁,一片茫然,连蒙刺史策马而来也似乎全没看到。 蒙刺史策马来到青奴身边,轻舒猿臂,欠扭狼腰,伸手将跪坐于地的青奴揽上马背抱于怀中。身后的骑兵见得这般本领,无不呼喊叫好。 青奴神情呆滞,茫然听着自家夫郎朗声呼喝收兵,一路马蹄声声,不绝于耳。虽然夫郎强健的手臂就挽在腰间,青奴心中却是空白一片,眼前无数次闪现那石破天惊的一箭命中匪人眼睛的画面! 这等超然的骑射本领自是经历过多年的磨砺,哪里是一个文弱书生可能达到的境地? 她嫁的这个雄姿英发的男人,当真是当年在终南山中和她海誓山盟的那个蒙翰么? 这般思绪杂乱,就连双腕骨折的痛楚都似乎半点不觉。 蒙刺史不知怀中的夫人此刻心中此起彼伏,只道夫人受了惊吓,一时神智混沌,于是促马疾奔,入得城中回到府邸,一面招呼家仆前去延医救治,一面飞身下马,将青奴横抱在臂弯,快步奔回内堂。 刚入内堂,便见叔父迎了上来。蒙刺史一心忧虑青奴,只是稍稍和叔父打了个招呼,便将青奴抱回房中。 那叔父见青奴一身衣衫不整,面上露出几丝鄙夷的神色。先前伙同管家中饱私囊,虽未被追究,但心中却对青奴颇为愤恨,而今见得这般情形,自有几分幸灾乐祸。 蒙刺史将青奴轻轻放在床上,伸手拉过薄被盖上,伸手亲抚青奴面颊,柔声相唤,却见青奴依旧神情呆滞,眼神空洞,不由得异常忧心。 不多时,大夫跟着家仆进来房中,一番诊治之后替青奴接好折断的腕骨,上了些活血化瘀的膏药,取来夹板固定,而后开了些凝神静气定惊的药物,嘱咐蒙刺史好生照看。 蒙刺史吩咐仆人下去抓药煎煮,见青奴这般情状,忧心如焚,在房中来回踱步。 青奴在床上躺了许久,双腕所涂药膏开始发挥效用,断骨伤处隐隐发热,疼痛的感觉比之先前更为强烈,不由得一身大汗淋漓,面颊微微颤动。 忽而额头一阵温润,却是蒙刺史用绢帕就着铜盆中的温水,正为她擦拭额头的大汗。抬眼看去,只见蒙刺史双眼尽是怜惜之色,心中不由一动,心想夫君待自己这般情重,为何还要胡思乱想,自寻烦恼?思虑至此,不觉眼中珠泪滚滚而下。 从救回青奴到现在,蒙刺史一直忐忑不安,而今见青奴流下泪来,不再那般呆滞无神,松了口气,伸手轻轻抚慰青奴面颊,柔声道:“都是为夫去得晚了,累得夫人平白受得这般苦痛。” 青奴轻轻摇头,想要起身,却被蒙刺史细心扶起来,拥入怀中,“幸好六儿拼死跑回萧关报信,不然为夫还不知道夫人身陷险地。倘若夫人有何闪失,叫为夫何以自处?” 青奴微微叹了口气,“身陷贼窟之时,本以为九死一生,不想老天见怜,可以回返府中,得夫君如此厚爱,已是天大的福分……六儿可还安好?” 蒙刺史低声言道:“六儿的伤虽重,但救治及时,理应无恙。倒是夫人双腕的伤损,少不了要挨些苦楚。” 青奴淡淡一笑,“生还已是万幸,这点苦楚也算不了什么。” 蒙刺史摇头叹道:“四肢骨损,可大可小,为夫幼时也曾受过骨伤,若非救治及时,只怕也无法像现在一般行走自如,鞍马随意。夫人需得好生休养,切记少动,待骨损早日愈合,也算了了为夫一件心事。” 青奴听得此言,心头一凛,“夫君何时受过骨伤?” 蒙刺史笑道:“为夫以前提过,夫人怎生忘了?约莫是九岁在山中嬉戏,不小心陷在猎户的兽夹之中,现今早已痊愈,只看得到脚背上一排泛白的齿印而已。”说罢扯下右足靴袜,果然见那宽阔脚背上隐隐约约留有一些白点,不细看也不易发觉,难怪青奴与他同床共枕数月也没发现。 只是道不易觉察的旧痕,在青奴看来便如晴天霹雳一般。 爱郎蒙翰脚上是没有这道伤痕的,有这道伤痕的是蒙翰的小侄儿,青奴依稀记得那个孩子似乎是叫俊儿,那天她背负着孩子返回三清观,那孩子稚嫩的双手一直围在她的颈项,小脸靠在她肩头,足伤彻骨,却不吵也不闹…… 而后遇见蒙翰,牵扯出这场情孽,这个被她偶然救起的孩子,却早已不记得了。 可是等她几经波折,穿越三十年光阴而来,却阴差阳错成了当年那个孩子的妻房,而一心念念不忘的爱郎蒙翰却不知下落如何…… “夫君可还记得你我初次见面是如何情形?”青奴尚存一线希望,开口问道。 蒙刺史虽觉得青奴突发此问有些奇怪,但见青奴满面企盼之色,于是柔声言道:“自然是记得,那是十五年前的中元灯节,为夫只身赴任江陵知州途中,夜宿江上客船,气候炎热,为夫水土不服中暑病倒,幸亏遇到当时正举家迁往江陵的夫人救助,整治汤药,更以自用纳凉的竹夹膝相赠,才让为夫恢复精神。为夫还记得当时夫人笑语嫣然言道:‘赠君无语竹夫人。’莞尔一笑便随家人换乘小舟离去,当时便教为夫魂牵梦萦,心甚向往。本以为萍水相逢再无相见之日,不料数日后在江陵城中再遇夫人,于是速速央媒前往,幸蒙夫人垂青,成就你我夫妻缘分。”虽说平日里沉稳持重,说起当年的缘遇,蒙刺史也不由得感慨万千,言语温柔。 可是这段蒙刺史心心念念的昔日情事,对青奴而言,却仿若另一个人的记忆,种种情状,皆指向眼前这个温柔体贴的郎君并非当年的爱郎蒙翰! 思虑至此,青奴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如果面前这个温存体贴的夫郎是当年的俊儿,那么她费尽心机,舍弃千年道行前来寻觅的爱郎蒙翰难道就是那个为老不尊的猥琐叔父? 这一认知凸现在青奴脑海中,一颗心也随之沉沦深渊,再难言语,情绪激荡下身子微颤,却是一阵热一阵寒,倒在蒙刺史怀中昏厥过去! 蒙刺史原本见青奴情况好转,心中微宽,不料突然间青奴面色惨白,更昏厥过去,不由心头发颤,扬声呼唤家丁丫鬟前去把刚才送走的大夫请回来,一面紧掐青奴人中,连声呼唤。 好半天青奴才悠悠醒来,一睁眼便见蒙刺史满面关切之色,然而此时,却教她坐立难安,唯有轻轻挣脱蒙刺史的怀抱,颤声道:“妾身无恙,只是太累,想要休息片刻。” 蒙刺史见她这般言语,小心扶她躺下,扯过薄被替她盖好,“既然如此,夫人且先安歇,为夫尚有事要办,就不吵夫人了。”说罢穿上鞋袜,起身走出门去。 青奴听他脚步声渐远,心头的酸楚方才尽数泛滥出来,枕边早湿了一大片。回想起数月来的夫妻恩爱两情缱绻,恍如一场春梦,乍然惊醒,旖旎春梦却成了无法冲破的梦魇! 夫郎是蒙俊而非蒙翰,她又该如何去面对这个并非昔日爱郎的夫君? 还有那承载她所有思念的翩翩公子蒙翰,为何成了而今这个猥琐世俗甚至其身不正的老头子?难道三十年时光当真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心智,以至于这般南辕北辙…… 这般思绪起伏,不觉一夜过去,窗棂上方透露出几分天光。 青奴思前想后,辗转反侧,最终还是勉力自床榻之上坐起,心想既然已经知道那所谓的“叔父”才是真正的蒙翰,就算而今姻缘错配,倘若他还记得当年之情,也不负她艰辛入世一遭。 虽然心中明白问清事情也于事无补,可是这念头郁郁心中,却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无论如何都想问上一句,才算对自己凡尘之行有个交代。 这般近似于偏执的信念支撑着青奴强忍双腕伤痛,披衣出房,进了花园,远远见蒙俊正在书房中和叔父蒙翰言语,神情颇为激动。 青奴熟知蒙俊对叔父向来尊重,从未见过这等争执,好奇心起,转过回廊,走到书房窗边,却听蒙俊言道:“侄儿一向敬重叔父,希望叔父自重,休要这般胡言乱语,毁我夫人名节。”言语之间颇为激愤。 青奴乍然听得这番言语,也觉得莫名其妙,而后听蒙翰言道:“叔父便是当你嫡亲的侄子,才有此一说。想那女子落在贼人手里好几个时辰,只怕早已失了贞洁。你当着许多人的面射杀匪首带她回来,纵然当面不说,背后也是议论纷纷,恐怕不久坊间就有无数说法。” “清者自清,蒙俊并非耳软智昏之辈,旁人的唆摆谣言,岂可放在心上?”蒙俊正色道,面露不悦之色,“何况此事乃是蒙俊家事,不敢烦劳叔父费心。” 蒙翰叹息连连,“叔父并非好事之人,现在连不该说的也只有说了。其实打第一天看到那个女子,叔父就心存疑惑。此女容貌言语和当年叔父年少时误交的妖女甚是相似,当时一时糊涂,差点被妖女所迷丢了性命,好不容易才断了往来,得保周全。我看那女子一身妖娆之态,绝非——” 蒙俊不耐烦地打断蒙翰的言语:“叔父休要再拿这些怪力乱神之说来搪塞于我。夫人与我成婚十余载,一直恪尽妇道,待我更是情深意重,绝不是叔父所说的妖女。倘若叔父再不自重身份,侄儿也唯有请叔父返回通州家中,恕不接待!”说罢起身拂袖而去,将蒙翰晾在当场半点言语不得。 蒙翰闹了个没趣,心中也颇为着恼,正端起几上的茶盏灌了两口,却听得脚步声响,转头一看,只见青奴满面哀恸悲愤立于书房外,脸色素白如纸。 蒙翰适才说过青奴的闲话,突然间遇上,倒觉有些尴尬,“我道是谁,原来是侄媳。” 青奴虽知面前之人世俗猥琐,本以为是多年俗世厮混所致,听得蒙翰刚才的言语,却忽然发觉自己傻得厉害。原来一直以来他便视她为鬼怪妖物,当日在山西以父母之命推搪于她,并非如他所说的身不由己,而是从骨子里就对她厌倦畏惧,唯恐她纠缠不休。亏得她还如鬼遮眼一般,为了这个猥琐小人甘冒风险化为人身。这一切努力牺牲,便如一个天大的笑话! 这般念头在心中萦绕,青奴只觉心如刀绞,却不甘在这负心小人面前表露出来,只是转身快步离去,穿过条条回廊,想要一直这般走下去,而天大地大,却似乎无一处可以容身。 府中家丁丫鬟见青奴这般惶惶无主跌跌撞撞模样,俱是不解,忽然间齐声呼喝:“小心!” 青奴猛醒,却发现身子一歪,已朝着花园中的水池摔了下去! 此变一生,青奴惊叫一声,不顾双腕骨折,胡乱向周围抓去,忽然间掌下按住一物,总算稳住身形,定睛一看,四周哪有什么花园水池,家丁丫鬟? 她的手掌按住的是一张温润的花梨木桌面,所在之处却是数月前前去寻狐妖三皮晦气时待过的那个小酒馆! 青奴错愕地看着眼前含笑侧坐的鱼姬和身后的明颜、三皮,以及桌边或倒或卧的一干沉睡的酒客,只觉得一身衣衫汗湿,所处之所还是笼罩在夏夜的温热之中。而原本折损的双腕却全无半点痛楚,似乎那几个月俗世之中的种种皆是黄粱一梦,全然没发生过一般! “这是……怎么回事?”青奴开口问道,“全都只是一场梦吗?” 鱼姬微微一笑,“是梦,也不是梦,你所见所感俱是来自于你的本心,我的‘轮回酿’不过是帮你看到将来可能发生的事情,正视一些其实你心里早已明了却无法正视的事情。倘若你无心抽离,你也可以在这场梦里真的度过一生。可是,你终究还是选择了正视那些原本不愿相信也极力说服自己不要相信的事实,那么,梦也该醒了。” “也就是说,我看到的是真的未来?”青奴涩声问道。 “准确地说,是无数未来中的一个。”鱼姬叹了口气,“未来太过虚无缥缈,人的本心却是实实在在,无论是蒙翰、蒙俊,亦或你自己。以后的抉择如何,至少你可以多几分把握,这点把握换三皮的小命,可还算公道?” 青奴沉默片刻,坦然一笑,“不算公道,因为还是我占了便宜,至少已经知道什么人值得,什么人不值得。” “那你有什么打算?”明颜在一旁忍不住开口问道。 青奴轻轻叹了口气,“我打算再向山神求一朵‘五华金莲’,然后十五年后去江陵等一个值得我放弃千年道行的人。”说罢释然一笑,转身走出门去,片刻之间已消逝在夜色之中。 明颜看着青奴离去的方向微微发呆,开口问道:“掌柜的,为什么她还是要选择放弃仙道,难道短短数十载的情缘当真如此重要,值得她义无反顾?” 鱼姬淡淡一笑,“人生自是有情痴,她生就这等情怀,人道才是她最好的去处,强求仙道反而不美。” 话音未平,忽而听得一阵低笑,原本一直伏在桌面的龙涯抬起头来,全无半点昏睡之后的睡眼惺忪。 三皮后知后觉地拉开嗓门:“原来龙捕头一开始就捂住耳朵装睡——”话未说完,已被明颜在头上敲了一记,“啰唆什么?还不快去打盆水来,客官都横七竖八躺在地上,莫非好看不成?!” 三皮听得明颜言语,忍气吞声地下去,却听龙涯对鱼姬笑道:“不知道掌柜的‘轮回酿’还有没有?” 明颜咧嘴一笑,“怎么着,龙捕头也想去看看有什么人值得,什么人不值得?” 龙涯微微叹了口气,“值得不值得,洒家早看得分明,只是有点贪心,想要知道未来究竟有没有你……们。”那个“们”字出口,龙涯面带微笑,看着桌子对面的鱼姬眼中满是温暖的笑意。 鱼姬张张嘴,却不知应如何言语,微扬的眉目之间说不清是喜还是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