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生·十师卷》 墟葬 隐约可见的月色下,一只白猫交错而过,危险的气息渗过黑夜传来,它谨慎地回首凝视,直至朦胧夜色遮掩了一个远去的身影。那青色身影像一片落水的柳叶,越来越淡,几乎要融进夜里。 此时十丈开外,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三条黑影如鬣狗穿梭,惊得那只猫惨叫逃避。黑影瞬间掠近,朝了那人的脊背飞起拳脚,青色的身影旋即掠到丈外。三人见他敏捷如狐,登时取了兵器,一时刀光剑影,把他团团围了。 青色身影东奔西走,那三人步踏天罡,瞬间形成三元阵法,天、地、水三元之气陡然于混沌中召集,浩渺元气汹涌冲出。青色身影左右躲避,那三人发出阴冷得意的笑声,手中刀剑散出光芒,移转阵法,朝他刺去。 利刃织就一张网,眼看铺天盖地,毫无死角地罩下。那青色身影却蓦地变清晰了,一抹绿色鲜明地在三人眼前亮起,仿佛初春绽开的新叶。眨眼间,铿锵声刺耳尖鸣,刀剑断如碎瓷,那三人就像被拆了机关的傀儡,倒地不起,疼得呜呜叫唤。 “说,一路追着我,为了什么?”那人静下来,风止叶停,语气里全无身手的犀利。 那三人没料到他身手如此之好,一时间有些犹豫,青衣人漠然踢了几脚,甚是狠辣。有一人经受不住,终于开口道:“我等只管收钱,谁知道是什么来历?”青衣人恨恨加了一脚,比先前更重,骂道:“你们难道是猪,不知主顾就敢收钱?” 那人吐了口血,身边一人立即哭丧了喊道:“我说,我说……你惹了言府,掌门……”他像是醒悟自己说错了话,闭口不言。青衣人道:“什么言府?”那人支吾道:“就是……京城言尚书府上……”青衣人又问:“你们掌门是谁?”那人再也不敢回答,勉强支起身子,犹豫着想要逃走。 青衣人沉默思索,一直没说话,那人趁机飞奔,如兔子见了鹰,蹿得比谁都快。青衣人无心去追,反而抬头望着九天之上的银月,若有所思。等三人先后跑没了影,他还是一动不动像一棵树,在原地扎了根。 白猫犹疑地踏爪,钻进一片灌木丛,黑暗中,它倏地毛发直竖,发出一声怪叫。一个影子从地上长了出来,依旧穿了青衣,像千年的树妖,慢慢朝先前那人飘去。 “炎柳,多亏有你在。你瞧,他们用阵法都拦不住你,你的功夫越发精进了!”这人每个字都嘴角带笑地吐出,却不轻浮,他伸手去拉先前那个出神的身影。两人面对面站了,样貌恍如一笔勾勒,竟是如出一辙,明眸如星,玉靥含春。 “放屁!管他什么阵法,打断人腿就没用。”那个叫炎柳的人,冷冷地侧身避让,从鼻子里哼了个音,在昏暗不清的夜色里,指了指自己的面皮,“你的脸,赶快给我拿回去!明明会拳脚,偏要我来出力,一身富贵病。” 后来的青衣人悠悠一笑,这一笑便现出别样的风流蕴藉。炎柳越发着恼,踹了他一脚道:“墟葬,惹出那么多情债,要老子替你收拾,你以为给我一百两金子就够了?” “两百两。”墟葬干脆地道。 “那倒勉勉强强。”炎柳拍了拍脚,仿佛踢脏了鞋,“啧啧,言尚书有女儿被你拐骗了?” 墟葬眼中闪过一道异芒,却不接他的话,眉眼一弯,笑道:“你若有妹子,一定要记得我。” “记得剁了你的手!”炎柳骂骂咧咧,眼睛不停打量他,像是要看穿墟葬的口是心非。夜色比浓妆更深,掩去了皮相上的破绽,墟葬没心没肝地笑着,炎柳只能一脸鄙夷地扯动面皮,“喂,这个人皮面具,怎么撕不下来?” “紫颜大师亲制的面具,要是能轻易撕下来,岂不是很快就穿帮?”墟葬笑眯眯地幸灾乐祸,“我靠你挡灾,你就多坚持两天……酬劳加倍。” “哼,真不知道你整天看死人墓,赚了多少黑心钱。”炎柳嘀嘀咕咕抱怨,却也不再拒绝,依旧不死心地拉扯面皮,想要撕开这张脸。 当今天下最有名的堪舆师墟葬,竟在月夜中暗暗蹙眉,无人能看清他的愁容,如新月上的缺角,华灯下的暗处,往日风流蒙上淡淡阴翳。他眼前浮现出一个不吉的卦象,暗自叹了口气,紫颜很早就送过他三张面具,不知道,能不能趋吉避凶,躲过这一灾? 想起紫颜终年无消息,不知是否起死回生,他又是一叹,了无心思,朝炎柳挥了挥手。 “你赶快找个馆舍投店,我也寻个地方落脚,这一路,还会有不少麻烦。” “出了北庭关,天大地大,谁找得到你我?”炎柳轻慢地冷哼,以他的身手,若想隐于茫茫北荒,再容易不过。如今易容成墟葬,却是声势越张扬越好,不得不自找麻烦。 “要不是棘手的事,我怎会请你出山?”墟葬笑得不怀好意,没心没肺。 炎柳不快地踢开脚边半把断刃,想想此行甚是憋屈,忍不住道:“喂,你说过不会有性命之忧,对不对?” “是,这回我死不掉,你放心。”墟葬故作感激地看着他。炎柳今年诸事皆宜,北行更有意外之喜,因此墟葬放心叫他便宜行事。 “呸,谁问你了?我问的是我!我没事就好,管你死活。”炎柳翻了个白眼,峭寒轻透,他缩起脖子,又紧了紧衣角,“北荒这么冷,你还要我穿纱衣!飘来飘去像大青虫。我明天就换成袍子。装什么翩翩佳公子,要脸不要命,万一受了风寒,不等皎镜那个庸医赶来,我就断气了。” 墟葬扑哧一笑,温柔的目光比月华更为莹润,恢复了往昔倜傥的气度。可惜媚眼抛给瞎子看,一来夜色漆黑,二来炎柳根本不睬他,气冲冲一个人往前去了。墟葬凝视他的背影,伸手在袖中摸了摸。 “银票带得不够多……唔,但愿他别翻脸。” 他自嘲地笑了笑,略有忧色地往四下里一瞧。远处一声猫叫,无助胆小,像是察觉到他的晦气,远远避开了。此时此刻的墟葬,仿佛山野孤魂,无处可去。 清冷的夜风拂面,碧缥暗花纱的薄衣被寒风一剪,便如落叶飘零,果然经不住这寒气。“北庭关一出,就要应劫,那一线生机,却在何处?”墟葬蹙眉望着远方,关塞城墙像一道蜿蜒的山,趴伏在黑暗中。 他知道此行艰难,但北荒苍尧,奇业十师重聚,无论如何都要走上一遭。 北庭关外,是中原与北荒接壤的图米尔高原,徒步穿行几乎不可想象。想到要明年初春才能回来,墟葬在关内选好一头骆驼,卸下驼铃,一袭青衣埋进暖热的驼毛里,像厚土上的一株小草。 他不担忧炎柳如何赶路,以对方乔装的作派,想来会弄一辆大车,浩荡地招摇而去。他就这样一人上路,清风两袖,骆驼走得缓慢安逸。白雪覆盖的林木,碧绿见底的湖水,还有远处山顶圣洁的雪色,仿佛一步步踏足世外仙境。 云散雾歇,移步换景,将冷冽北风带来的肃杀之气,消融在盈眼的风光之中。 此地胜人间,唯独形单影只,徒羡鸳鸯。墟葬叹气,无心看风景,闭目思索连日来的征兆。前程晦暗莫名,若说惧怕,是有那么一两分。但纵情山水多年,看遍云卷云舒,盛衰起伏皆有定,些许忧虑就化在骆驼蹄下,随风踏去。 行了几天,未见人烟,晚上胡乱在荒凉的林间坡地歇了。把驼背上的褥垫铺在干地上,顾不得腥膻的气息,缩在小山般的骆驼边躺着。墟葬从小生长在山野,惯了与大地为伴,倒也不觉孤清。 如此一骑绝尘,一直向着西北,天地悠悠,永远有缓步相随的云,微茫清冽的风。 一日,走得倦了,前方遥遥望见一碧湖水,他突然起了诗性,激昂地朗朗念起一首诗: “万里征尘到古原,暮云烟树去连绵,远村渐隐霜榆杪,鸿雁斜分雪塞天。” 他的声音如高飞的雁,掠过低矮的灌木,高耸的林叶,扑翅纵横。骆驼也仿佛有了兴致,撒腿欢跑,冲到一处明镜般的湖泊边。 及近,墟葬愕然发觉,那里竟有一个身著织绣夹袄的艳丽女子,犀梳金钏,丰姿婀娜,怀里抱了个女孩儿,正放任骆驼喝水。她听见墟葬的吟哦,娇媚地回首打量他,轻拍女孩儿的背,小声说了句什么。女孩儿约莫三四岁,用轻纱遮头抵挡风沙,闻言嘟起了小嘴,粉妆玉琢的俏模样惹人爱怜。 他本来想吟的是一首七律,此刻颔首微笑,学那女子,牵了骆驼去饮水。 墟葬用了易容的面具,眉眼依旧俊秀风流。当年紫颜为他硝制时,曾说既为救命,理应面容迥异为上,墟葬思前想后,选了两张翩翩佳公子的颜面,就算逃命,也要从容有致。紫颜想了一想,又替他做了一张面具,和墟葬的脸面一模一样,让他请高手出山引人视线,自可安然远遁。 他兀自打量那美艳女子,隔了骆驼细细张望。一双灵动的美目飘了过来,倒映了碧水蓝天,墟葬定睛一看,被她眸光所炫,赏心悦目。 “敢问这位公子,”那女子抱了女孩儿走近,语音绵软,一口纯正的中原官话,“西坎儿离此有几里地?” “等我看看。”墟葬平生最爱收集舆图,加上此前有人相送北荒一地的图录,他便集众家之长,绘了一幅详尽无比的长卷。此时风静云停,墟葬慢慢在地上铺开图卷,晴日下,似有氤氲烟气弥散。 他端详半晌,“尚有十里以上的路程。” “多谢公子指教,不知尊姓大名?妾身也好称呼。” “萍水相逢,有缘再见时,再说不迟。”墟葬笑眯眯说道。 那女子也未纠缠,微微欠身,与怀内的女孩儿小声私语。墟葬含笑看她,过了一阵,起身上驼,飘然而去。 女孩儿探头远望,忽然说了一句:“他是个好人。” 墟葬的身影隐在了前方的树林,天地悄然,那女子冷冷回道:“好人也会死。”她媚态全无,杀气凛然,女孩儿缩回脖子,蜷在她怀内,小声道:“去西坎儿就会再见面了。” “纤纤乖,赶路累了点,那人是个财主,回头收了他的钱袋,你想买什么吃的,都尽管说。”那女子抚着她柔柔的短发。 女孩儿绽颜一笑,冰雪消融,“我想吃樱桃煎。”那女子皱眉,想了想又道:“虽是春天的玩意,但有钱就有法子,好,就给你买樱桃煎。”女孩儿拍掌大乐,双眼弯成彩虹。 墟葬匆匆离开,骆驼跑到一里开外,他仍觉心神微乱。刚才的邂逅,看似无心巧遇,却有极大玄机。那女子所站位置,与山水相合,聚天地灵气于一隅,更凶险的是,把他逼上了惊门凶地。如果说是凑巧为之,他的运气未免太衰。 他展开舆图长卷,正是为了破除格局,直至连通了休门,贯通吉气。休门为水神,再借临湖之势,压制住那女子的杀气,这才险险退出。要不是他见机甚快,只怕当场就会刀兵相见。 奇业十师,未必都通晓技击之术,但大道相通,修行到了行业巅峰的人物,养气运神皆为一流。这些人如果要学武功,稍稍点拨架势,就能运用自如,若有高手指点,修炼的速度也会极快,甚至能成为内外兼修的好手。即使如易容师紫颜之流,看似手无缚鸡之力,一旦手持易容刀或者修容针,于高手对敌之间,随便插上一脚的本事也是有的。 墟葬于武功稍有涉猎,真正临阵对敌,拳脚不过是权宜之计,最终靠的还是堪舆术数。如今换了面容,仍旧逃不过追杀,他不禁又想推算一番。 墟葬皱眉沉思,以紫颜的手段,这张面具绝无性命之忧,他无需自扰。他还记得拿到面具之时,紫颜曾笑说,这容貌有福气,会得贵人相助。他算不出贵人何在,或许就是炎柳,此人有逢凶化吉的气运,有其相助,纵有劫难,也会小很多。 胯下骆驼仿佛知他心思散乱,一路小跑后,缓步慢行,终让墟葬静下心神。 如果这是有意布置的杀局,他一定会再见那个女子。他摸了摸丰神俊秀的面皮,要不要换一张呢?不知炎柳那边有多少人要对付,如果都像她一般盯住自己,调虎离山的计策就失效了。 想到自己拘泥于生死,墟葬吸了口气,澹然一笑。流年不利,不宜远行,只是既然出来了,患得患失也不能避祸。倒不如兵来将挡,随其自然。 他成名已久,世事早该看淡。今次所遇,乃是平生最大凶险之一,事先有了顾虑,不免进退失措。好在毕竟不是普通人,想通了吉凶天定,他心头一片澄澈,再无半点忧虑。 临近西坎儿,天色已晚,走了这许多天,终于看到城镇,理应好生补给休息。若是旁人,想到那女子曾提及此地,必不敢逗留,墟葬却是悠悠然寻了家食肆大吃一顿,痛饮当地酿的土酒,嚼了半斤狍子肉,啃掉三块胡饼。就在隔壁的人家,花了点银钱借宿,挑一间干净的小屋住下,自得其乐。 饭后在土城里闲逛,走过两条巷子,他看到一辆华美的雕漆大车,挂了一个篆体的“福”字,正停在西坎儿最大的宅子外。墟葬脚下不停,又走了几条巷子,返回屋内安置。 半夜子时,月华如洗,墟葬换了件墨绿的锦袍,推门出屋,翩然跃上石屋的平顶,盘膝静坐。过了良久,霜华沐浴全身,他入定冥想,鼎盛阴气中有一丝阳气渐生,如醍醐灌顶自百会而入。虽然闭目,天地万物似乎都在他眼底心中,周遭风过,虫鸣,蚂语,无不清晰如画。 他摊开那幅长长的舆图画卷,采集月华,凝炼其上。虽然堪舆师比不得灵法师会锻造玄妙法器,但这幅舆图一路吸取山水灵气,仿佛在蕴育画中天地,也成为一件可以惑敌的宝贝。一旦完全炼制成功,墟葬施展开来,可随意调动北荒风光,甚至将敌人的精神困在这方寸天地中。 这等手段,是在十师会遇见灵法师夙夜,几番交流所得。墟葬这些年来走遍中原,已炼成多幅舆图,今次来到北荒,也是一个修行磨砺的机缘。 周围无人窥视。墟葬坐满一个时辰,似与土屋融为一体,正待收图起身,突然远远一声轻鸣,像是利器敲击。墟葬心念一动,抓起舆图,身形一摇,向出声处掠去。 他去得极快,穿梭街巷,却如同一个幽魂,借地形隐匿无踪。一抹红色身影宛若烟火消散,余音初歇,人影也不见了。等墟葬赶到,原地悄寂无声,他想也不想,立即斜斜走了两步,隐没在一片黑色中。 对方既然假作械斗,就是想引人上钩。墟葬来时极为谨慎,此时更悄然取出罗盘,运转四周灵气,将藏身处变得模糊难辨。 又有一个身影电射而来,墟葬暗暗叫苦,来的竟是炎柳。他果然换了一件墨绿缎袍,像足了墟葬的喜好,却更张扬地选了织金彩绣,月光下不时地折射光芒,活生生就是个移动的箭靶。 炎柳刚刚立定,就有数箭急射,墟葬暗骂一声,藏得越发小心。炎柳一记冷哼,身如柳叶轻飘飘飞起,手中亮起几道光影,叮咚作响,将暗箭全部挡下。 而后,有若实质的浓雾,厚重地朝炎柳荡去。月光倏地消失,伸手不见五指,仿佛置身黑屋。墟葬知道不妙,对方竟能运转天地阴气,困住炎柳,这不是仅凭定力就能驱除。敌人用意甚是歹毒,黑雾迅速扩大,慢慢地侵蚀到墟葬立身之处,不知是连他的踪迹也发现了,还是决意陷炎柳于绝境,不让任何人有机会接近。 墟葬当下一摆罗盘,搜寻天地间渺渺若存的一缕阳气,汇集其上,一寸寸驱散周身浓重的阴气。耳畔似有旋风,急如电驰,厉如鬼啸。墟葬知是对方接连出手,又听得叮叮数声,纵然目不能视,炎柳却接得毫不含糊。 墟葬猛地一拍罗盘,仿佛打开了闸门,一道磅礴的阳气冲天而出,像一支利箭直插炎柳。阳箭所经之处,迷雾全消,炎柳顿时看出端倪,朝暗处斜斜扔出一把飞刀。 有人扑通倒下。可对方攻势依然未停,雾气中透出一股森寒,炎柳打了个哆嗦,骤觉置身冰窟,阴寒之气宛如毒刃,密密麻麻破空而来。墟葬暗道不妙,正待强自出手,一道耀眼的金光掠过,继而又是一道紫色霞光,再一道青虹闪烁,呈鼎足之势,将炎柳罩在里面。 三道光芒如银河星辰交错,纵然云寒露冷,被这至刚至阳的晶芒一冲,阴气转瞬间雾消云散。 “啊!”夜空里的惨叫格外刺耳,墟葬一惊,听出不是炎柳的声音,略略放心。 雾气消散后,炎柳完好无损地摩挲小刀,清幽的寒光冷冽照人。另一边,却有个穿了雪色桂布的少女,纸娃娃一般飘出,朝炎柳招招手。 “多谢援手。”炎柳皱眉,半夜三更,就算被她救了,这丫头的来历也很可疑。 少女雪衣轻盈,飘然荡来,笑眯眯冲炎柳说道:“举手之劳,不必谢我。三龙派的人想害你,我偏不让他们如意!你就跟我在身边,只要听我的,保你平安无事。” 炎柳把“三龙派”的名头记在心里,上上下下把少女端详了一遍,“小丫头,你有什么本事保护我?” 少女指了自己,得意地道:“你应该听说过布衣堂?我就是堂主之女,玉叶。听说墟葬大师有难,特来援手。” “你姐姐叫金枝?”炎柳随口问。 “咦?你认得我们姐妹俩?” “不,猜的。”炎柳挠头,墟葬与人的恩怨纠葛,他理不清,也懒得管。诱人耳目即可,不能再缠上新的麻烦。 玉叶大大咧咧上前,像瑶台上走下的冰雪仙子,晶莹的眼睛望着他,“走,去你找的馆舍,你住了最大的一间,让我也挤挤。”炎柳哭笑不得,这丫头竟是一早就跟上他了。 “男女授受不亲……” “哎呀,江湖中人,哪来这么啰嗦。”玉叶满不在乎,一派天真憨态,“你挑的地方自有一等一的好风水,我们住在那里,不怕有人偷袭。你别苦着脸呀……你怎么忍心赶你的救命恩人?传说墟葬大师最为多情,我看你一点不像。” 玉叶欢天喜地拖着炎柳的手,就似甩不掉的飞絮,沾衣不去。炎柳无奈,半夜里无法打发她走开,只能随她胡闹。临行,他有意无意往墟葬的藏身处瞥了一眼,作为江湖上顶尖的高手,加上洞悉墟葬的手段,炎柳隐约察觉到那里有相熟的气息。 墟葬一动不动,老僧入定,直至炎柳离开,也未现身。 过了良久,月夜里有一声轻叹,一个黑衣人轻踩石板路,小心翼翼地去了。墟葬更加纹丝不动,仿佛坐化了也似,双目却始终跟随那人的脚步,一声声去向遥远处。 又过了好一阵,他才从暗处如磷火诡异地浮出,而后风摇身动,流电一般消失了。 西坎儿最大的宅子有十余间石屋,炎柳把玉叶安置在居中的一间,自己住在隔壁。他刚一入室,乌石屏风后转出一人,周身如有云气缠绕,宛若碧玉杨柳,突然长在厅堂里。 炎柳见惯墟葬的手段,目不斜视地擦身走过,倒上一杯醪浆,持杯仰头饮了。 “我已经布下芥子乾坤遁,那个玉叶,听不见我们说话。”墟葬澹然地说道,稀松平常的语气,就像是寻常的告别,“你马上回中原去,我自有法子脱身。” 炎柳一怔,沉下脸来,兀自又倒好一杯,“过河拆桥,我不干。” “酬劳照付。” 炎柳冷笑,数道:“除非再贴我一千两黄金,否则我懒得回去。” “你怎么不去打劫?”墟葬瞪眼。 “说吧,我料那三龙派和布衣堂,还不至于让你担心。” 墟葬沉默了一会儿,“还有重峦派,和一个神秘女子,我看不出她的来历。” 炎柳搔头,堪舆师诸派一个个来头甚大,他也要避其锋芒。若有四股势力对付墟葬,纵以他之能,未必讨得了好去。 “那我就勉为其难,驯服布衣堂的小丫头吧。”炎柳说得唉声叹气,好像吃了大亏,眉眼里藏了不动声色的笑意,不是轻慢,是一种天下在握的笃定,“三对三,总归能打个平手?你说过我有大机缘,若是这就滚回中原,倒霉的不是你,是我。” 墟葬愕然,他无法推算清晰自身命运,但炎柳并无性命之忧,他是否杞人忧天了呢? 有些人注定是天之骄子,遇难呈祥。墟葬注目炎柳云淡风轻的样子,时运临头,境随心转,说的便是此时此人。他隐隐有种感觉,不该再强求炎柳,随其自然为好。 “既然你执意北行,我便由你。日后回中原,我那遁星福地随你住多久都可,你看中的宝贝只要一口气搬得动,拿多少都行。”墟葬说完,一对眉毛仿佛牵连到一处,依然苦恼地皱着,慢慢摇头往外走。 炎柳听得两眼放光,恨不得对了他的背影高声嚷嚷:“你还有多少仇家?不如多来几个?喂……” 次日清晨,墟葬在居处梳洗完毕,仍是买了几张饼,正想牵了骆驼上路,前面走来一对母女。 “真是巧呀,又见面了。”迎面那女子巧笑倩兮,眸子里有一种媚,让人想起湖蓝的碧水。她今日穿得仍是花光明丽,来往行人看花了眼,走远了也要恋恋不舍地回头。 墟葬很想装作不认识,但他此刻戴的这张脸,很不巧,是见过她的,当下只得一笑。 “相逢即是有缘。北荒辽阔,难得见到中原来客,妾身正想用些茶水,请先生共饮一杯如何?”那女子靠近,如兰麝逐风,裹挟了沁人的美。 “夫人客气,我请这小娃儿吃点东西吧。”他笑容里有种认命的坦然。 墟葬就地系好骆驼,在那家食肆点了蜜酿与乳酪,又帮女娃儿搭了一个座,安安稳稳坐定。那女子无视周遭客人肆意打量的目光,专心地用美目望着他,笑吟吟地。那三岁多的女孩也是如此,仿佛墟葬是一朵仙花,能看出琳琅宝气,溜溜的眼珠儿盯紧他不放。 墟葬平素自诩风流,此时浅笑凝看这两人,看似色迷迷的,心中已不停在盘算吉凶。 “这回公子可说名姓了么?” “别喊我公子,一把年纪的人了。”墟葬笑了笑,“我姓叶。” “叶爷?”女人妩媚一笑,花容璀璨,“先生说笑了,我可不惯叫人爷爷……小女子名叫娥眉,这是我女儿纤纤。” 她换过称呼,将名字和盘托出,墟葬盯着她,仿佛沉迷在明丽耀眼的彩衣和妖娆蛊惑的笑容中。女人抱起怀中的孩子,细绢衣裤,一双漆黑灵活的眼珠儿,冰肌玉骨,透出与世无争的纯净。 “虽名纤纤,却非弱质,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墟葬赞叹,又认真地瞥了娥眉一眼,一个妖媚一个出尘,若是亲生母女,其父不知是何等人物。 “那日打断了先生,不如,先生再念一首诗?”娥眉吐气若兰,鬓影衣光,俏生生一只狐狸模样。 墟葬没有拒绝,想了一想,便悠悠吟道: “驿路经逢信可招,何辞慷慨坐吟骚,诗成每愧题云殿,兴到无妨爱野庖。 明月菰芦鸿北国,秋风庭院露中宵。迩来浮世难期会,未允空弦久不调。” 墟葬的语音铿锵有力,如金石作响,同时,凌空拂指,仿佛指下有泠泠弦音,悦人耳目。娥眉眯起眼细细看着,眉眼里的笑意宛若浅溪,一点点流到人心里去。 她咀嚼半晌,叹道:“先生大才,我听得半懂不懂的,让先生见笑了。” “是我掉书袋,惭愧惭愧。”墟葬看了纤纤一眼,小女孩眼中闪着聪慧的光,像是都明白。 “不如先生说个故事解闷?纤纤你说好不好?”娥眉挽起女儿的秀发,小女孩欢喜地拍手。 墟葬轩眉一振,玄黑的眸中仿佛洞悉前世今生,他凝视碗中蜜酿,流金色的液体如萤火荡漾,“既是如此,我便胡乱说一个,打发辰光。小丫头,你听了,莫要害怕。” 纤纤露齿一笑,竟有几分妩媚气,墟葬忽然忆起一些烟尘过往,薄幸无忌,恩怨交错。 “我在年轻时,很喜欢流连烟花巷陌,那些瓦舍勾栏、秦楼楚馆,常请我去寻吉宅,看风水。一来二去,认得几个色艺俱绝的慧黠女子,其中有一个,名叫碎锦,姿容甚美,歌舞绝伦。”他的声音仿佛吟唱,话语间有琴瑟和鸣,筝箫齐奏,便看见春风十里妖娆路,偎红倚翠,如痴似醉。 娥眉明眸流转,似乎并不怪罪墟葬说这些教坏小孩子,吃吃笑道:“先生莫非爱上了她?” 墟葬摇头,曼声续道:“她的心志不在风月。碎锦是好人家的女子,可惜自小有个薄情的爹,为了荣华抛妻弃女,他们母女俩流落异乡,只得寄身勾栏,聊以为生。她虽至孝,但其母缠绵病榻,过世之后,她便向我求教堪舆之术,要为娘亲寻找一块风水宝地。” 娥眉嫣然笑道:“她娘若葬得好,她便脱籍有望,的确是个聪明女子。” 墟葬又摇了摇头,双眼仿佛蒙上了雾气,哀怜地叹道:“她安葬娘亲之后,又苦苦求我,要我教她如何辨认大凶之地。我一时不察,竟传授于她,谁知过了半年,她也突染恶疾,身故前求我为她送行,告知我,她自择了一块火城背水之地!” 娥眉一怔,凝眉望向虚空,仿佛在推算这前因后果。 纤纤问:“什么是火城背水?” “坟前有三角之水,角尖冲坟,即为火城背水。火城水犯之则有血光之灾,损丁破财,那火城背水,更会让人绝嗣。” 纤纤吐了吐舌头,对娥眉道:“听不懂……”娥眉拍拍她的背,安抚女儿,“乖,那不是好地方,你知道就行了。” “那是大凶之地,我自然不允许她葬在那里,她执意不让我插手。待她过世之后,就被埋在火城水背向之处,日夜受冲煞煎熬,不得超生。”墟葬叹息。 “真可怜。”纤纤似懂非懂,小声说了一句,“叔叔你没有帮她吗?” “我既改不了她的心意,只能尽我所能,用降龙神木为她制作棺椁,又用朱砂画了八种辟邪神兽在棺木上,护她尸身不受诸邪所侵。”墟葬提起当日,痛惜之情如火焦灼心口,“那块坟地煞气冲天,只怕过不了三年,我所作努力一样烟消云散,那时,我会为她移墓安葬,愿她在天之灵真正安息。” “为什么要这样?后来呢?”纤纤听了,略感安慰,咂巴小嘴道,“她到底是为什么呀?” “后来京城有一户人家,寻我去看风水。高门大院,贵极人臣,这等府第风水原是极好,可不知出了什么缘故,那主人家得了一场大病,这一病,就失了恩宠,官位悬而又悬。偏偏又有个不肖的儿子,在外惹是生非,胡作非为,把家财散尽大半。” 娥眉淡淡地轻笑,并无怜悯之色,“这人想来从不积福,落到这般天地,以前,也是作了孽的。”说完,浅浅地又是一笑,“呀,我胡言乱语,先生莫要责怪。” 墟葬点头,他知娥眉绝不简单,可惜暗中推算,也查探不出她的来历。 “这人请了堪舆师,请了术士,甚至和尚道士,一一勘查,终于发觉,是他过去曾抛弃的一个女儿,已经亡故,但是怨气不散,要对他不利。” “啊……”纤纤叫了起来,眼珠儿圆圆一瞪,直往娥眉怀里钻。娥眉只觉有风掠过,彻骨寒凉簌簌如冰霜贴背,浑身不觉一颤。 “你说的,可是碎锦姑娘?为了报复她爹,竟使出这般手段?”娥眉虽非常人,却也佩服碎锦的决绝,如此义无反顾。 墟葬惨然一笑,他对此事耿耿于怀,如今旧事重提,也是怆然。如果她还活着,会是怎样的磊落人生,明媚芳华?却燃尽生命之火,为了玉石俱焚的复仇。他明白她的心意,但,无法承受其悲、其重。 她恨意昭昭,非此不能解脱。墟葬无法说服她改变心意。碎锦曾流泪告诉他,其父为娶高官之女抛弃糟糠妻,不问不顾二十年,她娘由此落下病症,欠债无数,碎锦不得不卖身为娘治病。她们母女今时种种不幸都由那人而来,碎锦宁可永不超生,也要让他得到报应。 娘亲的养育之恩,她唯有如此偿还。 此恨绵绵。 为一个人改变自己的命运。 “他请来的那些人,多少有些手段,推断出碎锦的下落,要将她挫骨扬灰,以绝后患。”墟葬继续说道,“幸好也有不愿沾因果轮回的人,要主人家请高僧念经超度,化解怨气。那人于是在家中大做法事,同时延请各家堪舆师,想寻出女儿的葬身之地。” “他们找到了没有?”纤纤紧张地望着他。 “有我在,谁也找不到那块地。”墟葬说道,当日他一手操办丧事,更颠倒阴阳,将那块隐没在群山中的绝地改头换面,即使是曾经拜祭过碎锦的姐妹,对那里也记不真切了。 那时他断然拒绝为碎锦的生父改换风水,克制煞气,更周旋于诸多堪舆师之间遮掩痕迹,终于让对方看出端倪,才有了近日之劫。为一个人改变自己的命运,纵然她与他不过是露水一场的缘分,但道义所在,他不想苟全自己。 他要成全碎锦的一番苦心。 纤纤撅嘴道:“唔,这还勉勉强强,那大恶人后来如何了?” “三分风水七分做,若为人不端,造孽无数,又怎能靠风水消除?”墟葬冷笑,摸摸小女孩的发髻,“依我推算,过不了多久,那人就没官做啦,至于他的子孙……恶人自有恶人磨。” 纤纤拍手笑了起来。娥眉秀目一扬,如小鸟振翅,从这凄然的故事里脱身而出,道:“先生说得是。纤纤,你怎么什么都没吃?”她掰了一块乳酪放到女儿嘴中,被纤纤吐了出来,娥眉叹气,“打扰先生半日,这孩子不吃东西总是不行,我抱她再去别处走走,怕是吓着了。” 墟葬点头。娥眉搂了纤纤柔软的小身子,袅袅地告辞而去,一阵香气如烟消散。 她一离开,就像松脱了一个绳结,异变突生。这店铺的几张长条柏木凳,不知何时摆成了奇异的阵法,囫囵地把他困在里面。墟葬不动声色,把一点银钱扔给店主,“我忽然想喝点黑马奶,这城里可有卖的?” 北荒人飞马游牧,羊皮袋中的马奶颠簸存放七日,色清味甜,了无膻味,称为“黑马奶”。墟葬入乡随俗,也爱饮此酒。 “西坎儿外面萨林河边,有最好的黑马奶,就是远些。” “不怕。只要无膻味就好。”墟葬又丢出一些钱。 北荒民众用的多是铜币,贵族则存有银币,偶见金币,各国有不同的标记,但最爱的均是中原的金银,成色好,能兑得更多本地铸币。店主见墟葬出手大方,很是欢喜,不顾耗费辰光,乐颠颠地牵了一匹马去了。 四下无人,墟葬晶指遥遥一点,最外围的一条柏木凳受了气机牵引,蓦地一动。诡异的是,相邻的柏木凳旋即接连移动,如被妖物附体,一个个显了灵,规规矩矩地排列成另一个形状。 墟葬冷哼一声,想要速战速决,当下取出一面花纹古朴的金色罗盘,微微一摇,那罗针定住一个方向。墟葬运气一推,一股罡风冲出,击中阵眼,柏木凳围成的阵法顿时散了架,几条凳子歪歪斜斜各自移动了几寸。 “咦?这是朱雀翔舞?”一个声音穿越漠漠时空,从远处激射来一条黑色的影子,定睛望了墟葬半晌,稳住了身形。这是一个不苟言笑的青年男子,肃然的脸庞仿佛刻了经文,莫测高深地看着那个阵法。 墟葬抬眼,这是昨夜最后离开的黑衣人,他认出对方重峦派的身法。想不到那人跟踪炎柳多时,如今却碰巧发现了自己。 “好手段!莫非是墟葬大师?在下重峦派罗城,昨夜偶遇大师,不曾出来相见,想不到今日又巧遇上,真是有缘。”罗城微微一笑,所立之处如城池拦住龙气,将墟葬再次困在格局之内。 墟葬眯起眼睛,“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重峦派今次出手,乃是报恩,与遁星福地并无旧怨,请大师原谅则个。”罗城走进店铺内,恭敬行了一礼,“昨夜见布衣堂有人相助大师,不知那位同道可在?不妨一起出来相见。” 墟葬不置可否,他深知那人本没认出他来,是娥眉布下机关,戳穿了他的身份。想到她可能仍在旁窥伺,墟葬更不想久战,缓缓从袖中滑落一样物事。 “谁说我是墟葬?” “嗯?虽然大师改换了面容,可衣饰喜好,风流体态,一如传言。”罗城赞叹不已,“单是这伏星阵,看似简单,却有无穷后招,破解不易,但大师一出手,就化解得干干净净。” “真是废话!”墟葬说完,突然长身而起,甩袖一卷,收了桌上的盘碟,漫天撒开。柏木凳仿佛有了魂魄,又兀自震动起来,噼啪响动,同时盘碟落下,正一一叠在凳上,巧妙布成新阵。 墟葬竟在一瞬间,反手把罗城困在阵内,更用巧劲放下九颗黑色雷珠,溜溜在几个碟上轻转,仿佛九颗眼珠在监视。 “天盘六庚加临地盘六己?刑格?”罗城皱眉苦思冥想。 刑格之局,他若要有所动作,无论如何都会受伤,即便墟葬远走也不能追赶,否则反遭凶咎。墟葬毫不顾惜地瞥了他一眼,“这是吴霜阁丹眉大师所制的九子雷珠,你敢擅动,小心炸成满天星。”冷冷一笑,转身而去。 “大师……手下留情……”罗城大叫,却动弹不得。这桌椅板凳布成的阵法倒是其次,关键九颗雷珠含了火药,看到九珠旋转,他都心惊胆战。 罗城呆坐半晌,任墟葬逍遥而去。思量好久,终于取出一根乌木长杆,粘上一块黏土,小心地去钓雷珠。 店外遥遥站了一个丽影,眉眼带笑,幸灾乐祸地望着他。娥眉不知为何去而复返,看到罗城陷入困境,甚是快慰。 “吹花随水去,翻却钓鱼船。”娥眉说完,当空一吹,竟真有一朵红花凌空飞舞,慢悠悠地朝罗城荡来,真有花随流水到天涯的意味。那花一进阵中,一点胭脂幻作满城烟花,焰焰明霞陡然高涨,仿佛千树桃花携手盛开。 罗城脸色一变,再顾不得去钓雷珠,长杆立即出手,从漫天花影中,去追那朵浮花。他困在阵中,花朵上带有迷魂香气,娥眉稍微使力,就可使人迷于幻境。罗城心知不妙,丢了一颗静心丸含在嘴里,双目定睛一看,香花已险险要坠落盘上。 长杆如溺水的人,最后一捞,接住了那朵花。 花朵一摇,决然下坠,执意投崖似的,落在一颗雷珠上。罗城闭目颤抖,娥眉避身远观,香花轻轻一滑,倚着雷珠歪在盘中。 这雷珠纹风不动。 “哼,居然骗人。”娥眉恍悟,墟葬舍不得真用雷珠,不过是牵制罗城。她一跺脚,返身抱起暗处窥视的纤纤,飞身离去,“丫头,那个家伙真不是好人。” 纤纤瞧得热闹,欢喜地趴在她肩头道:“娘,你在说叶先生?他挺好玩的。你先别杀他,我要再和他多玩一会。” 娥眉冷哼一声,步履如飞,“他身怀易容面具,万一走脱了,可就找不到啦。还好我留了一点暗记,不怕他不陪你玩。” 罗城见那东西不是雷珠,恼羞成怒,一股脑收了,随手扔去。谁知珠子一落地,噼啪飞炸,宛如炮竹,把一条柏木凳炸得四分五裂。当中散出黑烟,劈头盖脸罩在罗城头上。 那店家正好返还,看到黑脸的罗城,愕然摸头四顾,“咦,客人怎么黑了许多?这黑马奶我买来了……” 娥眉在远处听见声响,回首看见,莞尔一笑。她转过街角,抱了纤纤疾走数百步,来到一个院落外,正想隐匿行踪,不远处一个青色身影,如一叶夏荷亭亭而立。 娥眉静倚石墙,霜风吹鬓,玉容肃然。纤纤乍见墟葬来了,吐了吐舌头,顽皮一笑,缩在娥眉怀里。 “你究竟是谁?”墟葬手持罗盘,周身仿佛有雾气弥漫。 “青囊庐下弟子,娥眉。”她款款说道。 墟葬双目如电,瞬间闪过光芒。青囊庐一向与他师门有隙,自从两次十师会他挤下了庐主幽明,两边算是结下不小的仇怨。如今对方针锋相对,想来有了一击必中的决心。 “庐主如今可好?” 娥眉轻笑道:“再好不过。” “为何要对付我?”墟葬沉声道。 “今次不说旧怨。”娥眉径自向他走来,凝眉处春山带倦,点染新愁,“苍尧玉翎王想要称霸北荒,惹了众怒,我青囊庐是为阻挠他称帝而来,务必请先生返回中原。” 玉翎王千姿是一代骄雄,以商货之道操纵北荒第一商队骁马帮,纵横北地。自即位以来,征伐北荒,不夺诸国王位,只求货殖一体,度量统一。如今有二十七国要尊其为共主,千姿将于苍尧称“北帝”以驭北荒,此事已传得沸沸扬扬。 十师正是为此盛会,由千姿延请而来。堪舆师墟葬、匠作师元阙、炼器师丹心、织绣师侧侧、制香师姽婳、画师傅传红、乐师阳阿子、医师皎镜、灵法师夙夜、易容师紫颜,这十人皆是当今顶尖的大师,将为千姿造千秋之地、建万古功名出谋划策,保得登基盛典光耀天下。 如能阻挠十师入境,败坏大典,也就延缓了千姿统一北荒,对于尚在苟延残喘的九国不无补益。 “我要是不肯,你会如何?”墟葬似笑非笑。 娥眉莲步不停,娇笑道:“那就绑你去青囊庐,让我师父消消气!”说完,纤指一弹,墟葬身后的院门忽然打开,一股森然气息扑面而出。 此地是她的落脚处,自然早做布置,院内数个防御阵法盘根错节,一见入侵者,登即发动。冬日水旺,水生木则木相。娥眉果然好计算,凭借天时地利,将这个位于东方的院落打造得铁桶一般,聚四周灵气以旺地气。 落红如雨,娇粉漫天,墟葬神色不变,知非幻境,手中黄金罗盘一闪,以金克木,牵制落花的攻势,而后径直闯入院内。 春光独好。迢迢翠烟下,万千修竹竞秀,夹以红桃白李,花色迷离。墟葬脚步一停,凝神道:“这是春之意,东方苍龙七宿。” 角,亢,氐,房,心,尾,箕——正是龙角,龙喉,龙足,龙腑,龙心,龙尾,龙泄。此时一条青龙于虚空凝聚成形,嘶云吼日,张牙舞爪,普通人仅会感觉此地异常,但堪舆师对地气极为敏感,墟葬的灵觉顿时察觉有变,清晰地瞥见隐隐中,有青龙当空腾雾。 墟葬凝目看去,落花寂然委地,点在两把木斧之上,汇成两星,宛若蛟龙之态。角木蛟于碧海花丛中清啸一声,娥眉旋即撒出一把金砂,以真金凝出亢金龙,但闻刀剑金石之声交错鸣响,硕大的青龙之首已然凝结。 墟葬退后几步,仿佛听见震天龙吟,横扫宇内。龙首一出,周遭灵气被吸纳一空,墟葬顿觉四下逼仄难容,死气沉沉,就连自己也要被那巨龙给吞没,如果等七宿全部现身,汇成苍龙,只怕再无他立身之处。 苍龙七宿的第三宿星氐土貉,需扶桑之土方能凝聚,墟葬冷眼看到龙首下摇,待与地上四堆尘土相合,立即卷起几块木片,覆盖在尘土上。龙首无法吸纳土气,昂然一吼,猛烈地朝他冲来,墟葬冷哼一声:“放肆!”步转星移避开龙首,手中突然现出一把木剑,往地上一斩,尘土飞扬无踪,氐土貉四颗主星顿时烟消云散。 苍龙悲鸣一声,龙首摇摇晃晃,似乎受伤不轻。娥眉彩衣一闪,悄然于阵中纤手一扬,又送出一道燃烧的火符。那苍龙大张龙目,精气一振,狡猾地一摆头,遁在重重春色中,想暗自融合火符,聚成第四宿房日兔。 墟葬岂能让它如愿,取出随身的羊皮袋,叮叮弹出,一条银线仿佛剑光,出鞘一闪即没,饮血而归。那火符被水汽一绕,登即断肠授首,化作灰烟。 墟葬大喝一声:“困!”反手却用一团火围住龙首,以火克制金木,让那三星心月狐、九星尾火虎、四星箕水豹再无法见机凝结。 娥眉身前粉消香残,不得不玉足一跺,避入阵中,踪影杳渺不可寻。她似乎小声对纤纤吩咐了一句,继而朗声说道:“墟葬,你的手段确实高明,不过即使破去我的阵灵,也未必就能出阵。只要我困你在此,冒名顶替去泽毗王城,破了苍尧的风水格局,就能断了千姿的气运。” 墟葬微微一笑,提步缓行,将身形移转藏匿阵中,“你这番盘算,只能说色厉内荏,如果真能困住我,直接北上便是,何必与我啰嗦?千姿气数已成,苍尧国运鼎盛,只怕你白忙一场。” 娥眉被他看破心事,轻咬贝齿,暗中啐道:“这人果是难缠,狡诈如狐,看来不尽全力,不能成功。”她回首看了眼纤纤,女儿安静地坐在一处禁地,四周有三重禁制,甚是安全。娥眉朝纤纤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纤纤乖巧地拿了一只竹节龙,兀自玩耍。 “娥眉,我和幽明的旧怨,如果他放不下,我可去青囊庐致歉,化解两派的恩怨。千姿统一北荒,于诸国于百姓都是好事,坏人风水的事还是少做为好。” “好事?中原皇帝可不愿见到这样的好事发生。”娥眉笑吟吟地说道,仿佛在暗处轻摇螓首,“你说,千姿将来要是入侵中原,你算不算千古罪人?我劝你一句,帝王的野心,不是你我能度量,何妨袖手观望?” “北荒百姓比中原穷苦得多,千姿一统北荒,沟通货殖,可使百姓富足,民生不匮。何况北荒三十六国,依然各有各的王,并非傀儡,想要建一支横扫南北的大军,再南下图谋中原,还早得很。” “你不让我坏人风水,却纵容碎锦所为,真是自相矛盾!”娥眉浅笑说道。 墟葬沉默,难得没有回话,深深叹了一口气。 “墟葬,对我而言,千姿就算做天下之帝也无妨。只要你能胜过我,青囊庐让过一步也不是不可。但你若斗不过我,我就要你负荆请罪,自山门起一步一磕头,向我师父赔罪。” 墟葬澹然一笑,幽明如果听见徒儿这样说,怕是尴尬多于欣慰。墟葬两次列席十师,乃是名至实归,幽明虽然恼怒也只能自愧不如。娥眉把他的罪责说得这般重,倒像是幽明十分介怀,与他有深仇大恨。 “既是如此,我如你所愿。”墟葬嘴角微扬,近日所遇堪舆师中,他对青囊庐一系反而有些亲切之意,“你是幽明的徒弟,先前相让,是我的礼数。三息之后,我便开始破解。” 一,二,三。娥眉默数三声,忽然移转灵枢,将大阵彻底改换。这是她预备的后招,最能陷人于困境,不得脱出。 墟葬眼前风云骤变。晴翠春光忽然一黯,浓云霏烟,看霜成雪,萧瑟之意簌簌而下。于似梦似醒间,但见春不留时,花已阑珊,一恍惚就过尽了一个春秋。墟葬澄心静气,踏出一步,瑟瑟冷风扑面,竟似入了寒冬。 风回雪舞中,依稀走出个素衣女子,姿态娇弱,秀色婉丽。她朝他凄然一拜,哽咽道:“公子别来无恙?”那女子俨然就是碎锦,墟葬神色如常,对了这幻影点了点头,暗自警惕娥眉的手段。 雪色中,有靡靡乐音遥遥轻响,虚空上仿佛有云衣起舞。墟葬听了几个音,便觉神思涣散,险些要冲进迷阵里胡乱走几步,暗道“厉害”,斜斜踏出两步,避开凶位,隔绝乐音。 “幸有公子相助,碎锦得以如愿以偿,而今听闻言府屡遭横祸,鸡犬不宁,想来我那爹爹,也知道自作孽不可活,昔日种下的因,今日就要有苦果。”碎锦敛容再拜墟葬,面如寒英,一片冰雪之意。 墟葬依旧不言不语,袖中单手掐算,推断时辰方位。这幻影恍如真人,如非他神智清明,知道身在阵中,死人也绝不会复生,怕就要被她所迷。 碎锦踏前一步,玉容顿变,竟添了一分狰狞,不无恨意地道:“公子一向风流,恐怕早已忘了我在地下受苦!如你当时助我,我又岂用以命复仇?你若肯为我出头,只需稍作手脚,就能让整座言府翻天覆地,撤职抄家!可当日我几次试探,都被你婉言拒绝。墟葬,你可知我一心求死,是被你所逼,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 墟葬轩眉微皱,以逝者影响其心境,他能看破娥眉的算计,可偏偏心中起了涟漪。当日种种宛如梦魇,在眼前重现。 飞霜卷在碎锦身上,荣华成雪,颜色尽变。碎锦仿若女萝,缠身而上,突然抱住墟葬的肩颈,绛唇贴近他的耳边,柔声说道:“公子,一别经年,你是否还记得妾身的深情蜜意?烟水馆内,歌筵终日,以公子的手笔,若对我真的有情,大可将我赎身。” 墟葬挣扎了一下,无法轻易脱身,只能以手刀击向碎锦脖颈。她哀鸣一声,软软倒下,也不起身,玉颜含泪,就在地上掩面哭了起来。 “公子,我好后悔……这火城水太凶险,每夜都有阴煞厉鬼整晚叫嚣……你帮我改换墓地吧……我放弃了……如果我不能好好地再世为人……报复了爹爹又有何用……”碎锦呜呜哭泣,脸上粉薄香残,遍地落红环绕在脚边。 墟葬掏出一只锦袋,抓了一把玉屑撒在空中,触及碎锦的面容,她立即溃散如烟雾,但不多时,又化作一个鬼怪黑影,看不清眉目,只张开一双利爪,厉声对他咆哮道:“公子,你助我一臂!我知道他死期不远!我日夜备受折磨,为的就是此时!你带我回京城,我要进入言府,让他们也尝尝煎熬的滋味,要让我娘可以扬眉吐气!” 墟葬叹息一声,这不是娥眉的神通惑人,诸多幻象泡影,其实都是他过去的念想作祟。一念生,一念灭,他以为放下,以为忘记,以为过眼烟云,可最终都会勾出心魔。娥眉不是灵法师,不可能幻化魂魄成形,他见到的所有虚妄,是他记忆中的点点滴滴。 原来碎锦始终在等一个有情人,救她脱离苦海。 可是,他不是。 原来碎锦不是被逼到绝处,不会想要玉石俱焚。 可是,太绝望。 墟葬心中,有两行泪落下。他非铁石心肠,为她深情怨念所感,曾有千百念起起灭灭,积结于心。红尘过往,太多云烟露水擦肩,他很少真正把一个女人放在心上,一夕贪欢后,连容貌也会模糊。 烟雾中碎锦那些破碎的容颜,幻化成岁月中走过的一个个红颜,目送秋光,黯然相望。墟葬怅然挥了挥袖,辜负平生意,换来薄幸名,纵然佳人怨愁深,他骨子里还是宁可于青楼蹉跎光阴,却不会想与谁共结同心偕老。 也唯有尽心尽意,为她们了却情爱之外的夙愿,墟葬苦笑着想,多情之人,其实最无情。 他无奈地取出一面年代久远的四兽纹镜,目视前方,喃喃自语:“东西为交,邪行为错,四正坐向,经纬相登。”于是四方各走一步,将古镜往漠漠虚空中照去。 那些含怨的姿容顷刻消散,如红颜白骨,飞蛾扑火,所有虚妄仿佛雨雪见了晴日,悉数消散。墟葬恍惚间想起了两句诗,“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人生苦短,天地不仁,他只是匆匆过客,这一生所求,究竟是为什么? 他若有所悟,古镜四下招摇,破尽幻象。掐算时辰到了,这才举步疾行,走向阵眼。他无心再作纠缠,只想速破阵法。那些散落在阵中,惑人心志的阴煞之物,被他沿途一一收了,神智清明如新生。 三重禁制中,纤纤手中的竹节龙跌落在地,她察觉到什么,抬头望去,迷雾中浮出一个飘逸的身影,替她捡起了玩具。 “叔叔抱!”纤纤张开粉嫩的两手,不设防地朝墟葬微笑。 墟葬刚俯下身,纤纤在龙头的机关上一按,龙首喷出一股细烟,吐在他的脸上。小女孩顽皮地一笑,墟葬轻嗅了一嗅,刮了下她的小鼻子,“这烟,可迷不倒我。” “嘿嘿,叔叔错了!”纤纤退后两步,身形掩没在阵中,“叔叔,看你能不能抓到我!” 墟葬闻言皱眉,刹那间双眼一阵酸痛,这迷烟不致昏迷,却令他暂时目不能视。 娥眉的轻笑传来,“呀,你以为那里就是阵眼?我心念一动,这大阵就有九九变化。如今你已看不见,是否还能破阵?” 墟葬收起古镜,取出一只铃铛,突然破空飞去,直奔娥眉隐身之处。两人离得极近,但当中隔了数个禁制机关,那铃铛一路叮咚作响,去势如虹,不见有阻拦。娥眉色变,喝道:“这是何物!” 墟葬逸兴横飞,听到咚的一声,铃铛打在最后隔绝两人的一处禁制上,笑道:“能克制你的宝物!”他已看破阵法虚实,当下闻声踏步,缩地成寸,竟似亲眼目睹阵法陈列,几下就走到最后那处禁制跟前。 娥眉粉面微寒,正想移步躲避,墟葬又是一只铃铛打去,穿越禁制,击在她身上,清脆地响了一声。 “抓到你了。”墟葬脚踏方位,转过两步,走到娥眉身前。纤纤拽着她的衣角,小脸儿一片愕然,像是没想到他来得这般快,宛如自己的影子贴了过来。 娥眉脑中混乱,她用尽手段,却输得一败涂地,不由泫然欲泣,没了骄横冷艳的样子。纤纤一脸惶恐地看着她,撅起小嘴,怒气冲冲对墟葬道:“叶先生是坏人!” 墟葬哭笑不得,指了仍在刺痛的双目,蹲下身道:“乖孩子,把解药给我可好?” 纤纤躲在娥眉身后,“不给!你欺负我娘。” 墟葬站起,朝娥眉行了一礼,“幽明有徒如你,自当欣慰。唉,我的几个记名徒弟只能跑腿打杂,青囊庐却有你这般人才。能与阁下交手,幸甚。” 这话听在娥眉耳里,依然有讽刺的意味,她玉面含霜,往他手里塞了一只羊脂玉瓶,一言不发地抱起纤纤,朝院落外走去。沿途,机关禁制不断爆响,却被她强力破除,一时鸡飞狗跳,噼啪声不绝于耳。 墟葬倒出一粒药丸,吞下前拼命嗅了很久,终于心怀忐忑地吃了。 唉,与随波逐流的青楼女子打太多交道,遇上这种七窍玲珑身怀绝技的佳人,他实在适应不来。待到双目清明,院子里淡烟飘薄,依稀能遥想娥眉坐镇全阵的模样,墟葬出神地伫立良久,才叹息一声,默然离去。 此地隔了不远,炎柳携了玉叶离开宅院。他有些心神不宁,无暇与小丫头打闹,坐进雕漆大车匆匆上路。出了西坎儿,一路向着西北,赶车的疤脸汉子哼了小曲,听着车厢里叽叽喳喳的娇声脆语,人马颇为安乐。 “布衣堂有四灵坛,各有护法一名,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我的志向就是夺那朱雀的名号。我生于南方,五行属火,与这朱雀再相合不过。那青龙白虎太凶恶,玄武太难看,还是朱雀好,你说是不是?” 昨晚隐匿那人必是墟葬,除玉叶外有人相助,却不露痕迹,就他有此能耐。炎柳默然回想,那阵法身手与先前伏击者相似,莫非都是三龙派所为? “布衣堂在中原有二十七处分堂,但知晓的人却不多,都怪历代堂主太过隐忍。等我爹最终传位于我,我会让布衣堂名扬天下。墟葬大师,你来我堂下做一名护法可好?唔,你一身青衣,就做青龙吧。” 墟葬说他遇到一个神秘女子,想来堪舆师一业精英尽出,早知如此,我不如贴身护他,何必兵分两路,反而不美。炎柳一念及此,犹豫是否要回程寻找好友。 “我爹自幼宠我,但姐姐天资过人,比我精通堪舆术数之道,我要做堂主,只怕她不让。大师,我助你一次,下回轮到你帮我,大不了,朱雀这位子先让与她,稳住姐姐,你说呢?” 不妥。墟葬既说我有机缘,想来行事左右皆宜,却不必与他牵扯过深。炎柳出神地想,我早早替他开路,前往苍尧请人驰援,也是个好法子。 “大师,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玉叶薄嗔微怒,一双秀眸闪了火花,兴师问罪地望了他。这一路,布衣堂无论大事小事,她都一股脑倒与他听,盈盈俏笑,自得其乐。而炎柳径自盘膝静坐,梳理几日来发生的事件,被玉叶一吵,全无心思。 若不是她金钗翠羽富贵可喜,花颜月貌不算惹厌,炎柳早丢她出车去了。 “都说墟葬大师是个风流人物,谁知你比石头还闷。”玉叶亦怨亦嗔,她仰慕墟葬甚久,费心掩饰女儿家的小小心思,不想对方无情若冰。 炎柳奇怪地瞥她一眼,长笑一声,揽住玉叶的腰,满不在乎地道:“丫头,你想要的,莫非是这个?”玉叶双颊腾地羞红,措手不及中,慌乱推脱,却一时挣扎不开,“呀,你……我……” 炎柳促狭贴近,在她耳边轻语:“我可不是石头,你再多嘴,就把你一口吞了。”他话中别有调笑之意,玉叶如何不懂,越发亦羞亦愁,只觉车内局促,不知如何自处。 与她说笑几句,炎柳绷紧的心弦略略一松,忽听骏马嘶鸣,车夫一声厉喝,马车剧烈颠簸,如在汪洋漂泊。他心知不妙,立即掀起车帘,一见前方景致,不由愣住。 四野茫茫,风沙遍地,竟到了陌生的荒芜之地。阴风吹来碎石,尖啸如狼,爪牙皆厉,稍不留神被击中,就要头破血流。炎柳心念电转,在呆滞的车夫身上一拍,把他扔进车内。玉叶尖叫一声,逃出车厢,炎柳卷起她的纤腰,随手捞起马鞭拂出,沉声道:“下来,你来破阵,我来对敌!” 他与墟葬厮混日久,知道身陷阵法,护住玉叶以马鞭抽击长空,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给我出来!”玉叶颜面尤有微红,情意迷乱之际,倒也胆大,一簇红芒扬手而出。炎柳见过她出手,好奇道:“这是什么法宝?” “这是血玉髓碎屑。玉石可辟邪,这血玉髓更是通灵的宝贝,能克制恶煞。”玉叶说得随意,看见何处阴气翻滚,便飞手撒上一片,碎石登即消散。 炎柳心痛之极,她所撒之物比金银更贵重,一把下去就值百余两银子,更不要说这血玉髓生前若是雕刻物件,为达官贵人所好,价值不可估量。 想到此处,他拦在玉叶身前,大义凛然地道:“这等小小阵法难不倒我,让我来开路。” 玉叶好胜地一笑,拍了下彩绣背囊,“别急,我先来,我有五英八石十二玉,不怕诸邪缠身。”言毕,一道绿芒破空而去,将周边禁制破开少许,炎柳痴痴望去,问道:“这又是何物?” 玉叶听出他有惋惜之意,笑道:“我布衣堂最识辨穴,成为灵坛护法,就能占有玉石地穴。我爹是堂主,名下有一脉青玉穴、一脉松石穴,你日后修炼缺少玉石,只管开口。” 墟葬说的大机缘想必就是这个,炎柳心花怒放,柔情似水地望着玉叶,这是大财神!绝不能错过。他持鞭静立,宛如手握龙蛇,可斩天狼,矫健地候于玉叶身侧,不时甩打碎石,替她扫清道路。 “物生有象,象生有数。”玉叶神色凝重,举止庄严大气,不同于平素的嬉闹,“墟葬大师,恕我班门弄斧,让你看看我布衣堂的绝学。”她踏了一步,身法幻奇多变,竟走出一丈开外。炎柳以为眼花,再看去,她白衣迎风,飘然若仙。 “河洛数天步,破尽阴阳方圆。”玉叶袖手推算乾坤,左踏五行,右踩九宫,念道,“阴阳与五行交,三十有二;乾坤与六子乘,六十有四。这飞归迷阵共有一千零二十四条岔路,能破此阵的路有八条。” 浓雾中玉叶有如目睹,行云流水连踏数步,玉石粉屑天花乱坠,竟从雾气里辟出一条小径,走到数十步外。炎柳大奇,连忙飞身跟上,赞叹道:“我看那朱雀护法之位,你一定手到擒来。” 玉叶被他一夸,心下欢喜,刹那间不断推衍,神思若飞,领了炎柳循迹而去。一条长径如小溪流水,蜿蜒通幽,朝了浓雾深处漫延。玉叶欣然探路,炎柳举步却不踏实,越走越觉此路妖异。 “不对!为何会如此?”玉叶愕然前望,刚生出的滔天雄心,如蜡烛微焰,风过即灭。 他们走遍天涯,却在咫尺,又回到马车边,里面的赶车人却已不见。事有蹊跷,炎柳蓦地回首,阴风中站了一人,正是那刀疤脸的赶车汉子,换上了书生衣衫。 “你……”玉叶看到疤脸书生腰间的黄玉龙纹挂件,惊呼出声,“皇甫掌门!”她认出那是三龙派掌门皇甫梁的标记,想起昨夜伤了对方的手下,不免心慌。 “两位得罪了我三龙派,就付点薄利吧!”皇甫梁阴森说道,血红的疤痕如蠕动的虫。他擎出一面黧黑小旗,随之而来滚滚雾气,鬼气弥漫,仿佛打开幽冥断魂之门。 玉叶看得心惊,叫道:“我爹是布衣堂主!你……” “哼,我不会动你,就困你们在此,看谁敢来救!”皇甫梁手中小旗一挥,斗转星移,玉叶开拓出的通路消失不见,茫茫旷野再度重现。他冷笑数声,渐渐隐没在深重的黑雾里,玉叶怒极,扬手一把青玉屑打去,被黑雾一绞,失落其中。 炎柳没精打采,几千两银子落花流水般地去了,他们依旧原地踏步,委实吃亏。玉叶使尽手段,皆不见效,此时心生畏惧,想到墟葬仍在,委屈地拉了炎柳的衣袖,道:“大师,我们该如何是好?” 炎柳尚未回答,黑雾里一个阴恻恻的声音答道:“此人丝毫不懂堪舆术数,绝非墟葬,小丫头别被他骗了!”玉叶一惊,花容失色弹开数步,惊疑地望了炎柳。 “聒噪!”炎柳一把飞刀甩去,没入黑雾便无声息,远处传来皇甫梁的声音,“看在明布衣的分上,我困你们三日,如有本事自行破解,我绝不拦阻。墟葬自身难保,不会来救你们,你们三日后没饿死,倒不妨再去救他。” 他一声长笑,语声渐次远去。炎柳怒喝:“你敢伤墟葬,三龙派就等我灭山门!”玉叶神情古怪,小声道:“你是墟葬大师什么人?” “老子是他的债主!”炎柳没好气地说,指了面皮道,“我叫炎柳,这是他的脸,我比他年轻英俊身手好,因此他请我北上护驾。没想到,还是被人看穿。” 玉叶粲然一笑,明光流转,大感有趣,不觉忘了他先前隐瞒,“你说,我们能逃出去么?” 炎柳沉吟,带了她不便凭武力硬闯,唯有最后一招。 “我不信他能布下天罗地网。”炎柳一指马车,毫不顾惜,“烧烟,求援。” 长烟起时,山林间像是蓦然冲出一柄长剑,直指晴空。一道、两道、三道、四道灰色剑气决绝刺空,仿佛要把青天斩于剑下。皇甫梁骑马回望,冷笑一声,身边赫然还有一人,看似木讷,眺望那烟气时,双眼忽地精芒电射,竟是重峦派的罗城。 “墟葬狡诈无比,连帮手也不简单,这四象剑阵是布衣堂的记号,会不会出什么岔子?” “不怕,今次布衣堂就来了两个丫头,起不了风浪。”皇甫梁说道,“有照浪城提供的消息,我们料敌机先,还怕他们翻出手掌心?” 罗城收回目光,端详皇甫梁,“你那个计策,有几分把握?”此次他们收了重金,只许成功,不能失败。 皇甫梁拈出一把飞刀,得意地道:“不信他不上钩。” 罗城点了点头,上回试探墟葬虚实,他有意藏拙,试出墟葬机敏多变,手法精妙。 “既然如此,你我速速布置,今夜就要他乖乖都招了。”罗城一打马鞭,向前方飞驰而去。皇甫梁看了四象剑阵一眼,喃喃地道:“富贵险中求,言尚书近日的确晦气透顶,但只要冲破此关,就能一飞冲天。纵然得罪遁星福地和布衣堂,也顾不得了。” 两人去后,过了大半时辰,四象剑阵的灰烟如烛火渐短,最终,烟火无力地纵跃,隐在了黑雾之中。炎柳与玉叶牵马安抚,马蹄凌乱踏下,两人神思不宁。玉叶试了几回,许是心中有了破绽,每回推算错处不断,只能丧气地放弃。 困了三个时辰后,炎柳的脸色难看起来,几次硬生生冲入阵中,都灰头土脸地逃了回来。阵外天色渐暗,阵内环绕的黑雾愈加浓厚,一层层宛如灰墙,把两人砌在重重包围内。 玉叶凝眉聚黛,开朗的面容有了愁意,炎柳看了不忍,安慰她道:“放心,墟葬就在西坎儿,看时辰也该出城,这是必经之地,他定会察觉有异。” 玉叶怔怔地道:“如果他来不了呢?” “我吉人天相,诸事皆宜,不会困死在这里。大不了我背了你,一路杀出去,有机关砍机关,有暗器挡暗器,死活都拆了这个阵,可好?”炎柳笑眯眯地望了她。 玉叶忍俊不禁,笑道:“原来你是个打手。” 炎柳望见她破冰一笑,心头一跳,忙道:“墟葬最爱卜算,你何妨也起一卦,看看运气?” 玉叶双颊霞红,临行前爹爹的推语莫非应在他身上?她以为会是墟葬,可眼下同渡难关的确是炎柳。这人名不见经传,行止恣狂,颇合她脾性,可惜他的容颜掩在了那张面皮之后,不可得见。 玉叶出神地对了炎柳,想,现下还不能放他在心上,等揭开面具,就要深深记住那张容颜。“既然你吉人天相,我就不算啦,安心等贵人相救就好。”她恬然说道,仿佛禅定参悟的僧人,洞悉了因缘际会的奥妙。 爱念一动,转身成佛。玉叶此时,多了一丝女儿家的明悟,颜面上透出柔和的光芒,炎柳看了,只觉比金银玉石更为耀眼,一时看得痴了。 “咦,你说的贵人是我娘吗?”一个奶声奶气的女娃站在黑雾边缘,如一枝红萼,惊破寒冬。那缭绕雾气似乎很怕这明媚春光,迅速退后散开,代之以黄昏暮色。 玉叶跳了起来,也不顾这女娃是敌是友,一脸喜爱地抱她起来,“这里危险,你……你娘是……”不知何时,近处站了个绝色女子,艳妆下,依旧眉目清丽,遗世脱俗。炎柳惊惧地挡在玉叶身前,这般亦仙亦妖的女子,如是敌人,出手必定狠绝。 “我是幻觉么?这阵法有了幻象?”玉叶傻傻地望他。炎柳苦笑,凝神盯紧了对方,心神不敢稍移。 “笨死了。”女娃调皮地伸手,捏了捏她的脸,“是我娘来啦!” “纤纤,下来,别吓着人家。”娥眉微微一摇,不沾点尘地飘近,接过了女儿,“你是明布衣的什么人?” “我叫玉叶,你认得我爹?”玉叶心驰神迷,暗暗咬唇,若学得这一分妖娆颜色,该有多好?她杏眼瞟向炎柳,这呆子对了大美人无动于衷,算他识相! 纤纤开心地扑到娥眉怀里,却听她说道:“乖女,你看这个叔叔的脸,这才是叶先生真正的长相呢。” 纤纤迷惑地望了炎柳,他浑身一震,沉声道:“你见过墟葬?” “我自望见四象之烟,察觉有异,费了两个时辰破尽此阵,墟葬想来已走出西坎儿。”娥眉婉转说来,意有所指。炎柳一呆,他也是玲珑人儿,如何听不出她的意思。 “三龙派掌门要对墟葬不利,前路想来设有埋伏,阁下是阵法高手,不知能不能随我去救他?”炎柳朝娥眉恭敬施礼,他难得严肃,眉宇间若有莹莹光彩,玉叶瞧见,莫名安定下来。 娥眉妙目流转,落一落墟葬的面子也好,浅笑了答应道:“好,但不知有何回报?” 炎柳面色古怪地凝视她,“墟葬许我的酬劳,尽数奉上便是。” “一言为定。”娥眉盈盈一笑,她不在意报酬,炎柳的邀请才是筹码。却不晓得,那酬劳会是遁星福地随便住多久都可…… 西坎儿与百里外的甘露城之间,有一处穷山恶水,人迹罕至之地。墟葬赶路时,本已绕路而行,谁想前行路上,凭空飞来一把匕首。他惊疑地抓在手中,匕首下系了布条,绘有一幅小图,指向那个绝地。 炎柳有难,墟葬想也没想,赶了骆驼往那里奔去。 丘陵间干枯的树干似魂魄飘荡,一条羊肠小道,如妖魔的舌头,往诡异的深处蜿蜒。昏昏天色下,越走越静,连飞禽走兽也哑了声,草木山石沉默地静卧。墟葬丝毫不惧,胯下的骆驼却胆颤万分,走到半途就刹住蹄子,再不肯向前。 墟葬抚摸它一阵,散开缰绳,谆谆说道:“也罢,你在这里等我。”骆驼像是听得懂他的言语,待他走后,安静地寻找起食物。 墟葬徒步向前,此地仿佛冷宫,荒了歌舞,旧了宫花,衰败到无人问津。他一步步踩下,昔日如轮回重现,这里也曾有过韶华花月,高树成荫,可是岁月流转,光阴交替,荒芜寂寞的身影爬上了山坡,再也没有离去。 墟葬叹了口气,这山水就是天地中一副骨架残骸,没了生灵气息,也就再无灵气。他这一路走来,就像一滴血在废弃的经脉里流淌,给这枯朽的山林,注入了极淡的人气。 但是,远远不够。 走到天尽黑时,没了路。 转到山坡背阴处,景色忽然一变,竟是寸草不生、怪石嶙峋的绝阴之地,远处山谷里一棵枯树,独枝孤峰,寒气透骨。若说先前是荒芜,却尚有繁华的印记,此处却阴风四散,煞气弥漫,仿佛生生压制了无数血光,略略一站,便目眩神昏。 墟葬悚然一惊,他已经不知觉踏入了一个极高明的阵法,欲退无路! 是不变的荒芜景致,迷惑了他的心神。 他静下来,翠袍不动如山,喝道:“我的朋友在何处?” 山坡上,浮出两个身影,夜色中看不真切。一人道:“墟葬大师,可记得我?罗城有一事相问,只要你肯说,我担保令友平安。”另一人朝他遥遥拱手,笑道:“墟葬,老夫是三龙派皇甫梁,奉了言尚书之命,要问你几句话。” 墟葬攥紧了匕首,冷冷地道:“说吧。” “你去过言府,我也不和你拐弯抹角,说出那女子阴宅所在,言尚书会饶你一命。”皇甫梁一副恩赐的口吻。 “大师,我等算出她埋在北湖山,如果找不出她的坟地,言尚书就会掘地挖骨,纵然千人坟毁、万人骨灭,也在所不惜。到时坏了他人风水,就是你的罪过。”罗城语带慈悲,叹息不已,“清官难断家务事,父女间的恩怨,你我还是不要介入为好。恳请大师不要逆天而为,逝者已矣,何必连累生者无辜?” 墟葬安立阵中,风雨不侵,水火不蚀,岿然不动。 “此事我一概不知。” 皇甫梁声色一厉,“墟葬,你不要不识好歹!此地是我两派花费十数日布成,你以为真能逃脱?乖乖说出来,可免一死,否则,别说言尚书要追杀你,我等也绝不放过你!” 墟葬哈哈一笑,“你有信心逼我松口,就拿出本事,虚言恐嚇,却让我小瞧了两位。” 罗城叹道:“大师,你还是不肯服输。也罢,我就让你体悟阵法之威。”言毕,拉了皇甫梁隐去。不多时,有惊雷隆隆,自远而近,墟葬凝目看去,黑暗中如有一只蛰伏的巨大怪兽,冲他嘶吼而来。 好浓重的阴气!墟葬皱眉,取丹砂在手,点画地面。阴煞凝聚的贪狼,每一步,地动山摇,他却看也不看,兀自刻画一个个奇妙的符号。 及近,迎面风沙垒石,虚幻的贪狼张开大嘴,啸风尖利,衣袂欲裂。墟葬单指一戳,丹砂点在地上,画龙点睛似的,顿时腾起一条猛龙,吞天噬地。贪狼在它面前,成了渺小的跳蚤,轻轻一爪挥过,就不知去向。 然而阵法运转,宛若斗转星移,一只贪狼灭了,又一只自虚空中驰骋杀来,生生不息,无穷无尽。墟葬指尖的丹砂,越来越淡。末了,灭了七只贪狼后,那丹砂再无痕迹,地上防守的符箓,也淡漠得如被水洗刷过一遍。 “若是灵法师夙夜在此,以法术幻化真龙,这大阵须臾可破。”墟葬苦笑,他所画符咒并无法术灵力,什么贪狼,什么青龙,都是心念所感,无实形无实质。如果有人窥视,无非看到他没章法地涂了一地鬼画符而已。 又有贪狼逼近,墟葬轻挥衣袖,如蝶展翼,在贪狼咬住他前,从阵法运转的空隙里,从容踏出七步。他闪避得正是时候,身边有一处正转为生门。那是贪狼无法降临之地。 墟葬吁出一口气,他计算巧妙,丹砂用尽时,生机崭露。 “大师胆识过人,在下佩服。”罗城的声音虚无缥缈,墟葬所为在他意料中,“这绝阴孤煞七杀阵,还请大师指点。” “跟他啰嗦什么!墟葬,这阵法刚刚开启十分之一,我们以此山为牢,困你易如反掌。”皇甫梁恶狠狠说完,丢下一物,天地忽然一窒,继而鬼哭狼嚎伴了腥风血雨,呼啸席卷。 劲风扑面,即便避在生门,也听到嘤嘤哭泣,嗷嗷嗥叫。稍顷,嚎声渐止,化作刺耳的抓挠,如琉璃划过金瓦,混出痛不欲生的尖鸣。又有震耳欲聋的鼓声,如无形的大手,抓住了心脏,咚咚,跳一下,心便一拎一恸。 墟葬充耳不闻,将神念聚于罗盘上,定住自身魂魄。 眼耳鼻舌身意,色声香味触法,六根六尘,尽付一空。 炽热火烧的烈焰,冰冻三尺的极寒,像一对春宵缠绵的恋人,交缠在一起。半边酷热,半边严寒,墟葬岿然立定,如一根磁针指天指地,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采桑斗草,巧笑逢迎。边塞腾骧,白骨惊尘。清露红莲,泪滴春衫。玉楼朱阁,炉香逐烟。宝筝弦柱,罗衣带缓。世情如絮,频入醉乡。燕子欲归,斜阳穿幕。喜、怒、哀、乐、爱、恶、欲,七情之种种幻觉,再度化作千百意念,从四面八方压向墟葬。 生门,也载不住这许多愁。 杂念如水,过不了多久,就会倾覆墟葬立身之舟。 皇甫梁一对利眼不屑地盯着阵中,他在京城谋算多时,解不了言府的败局,这是最后翻身的机会。他知道北荒诸国对千姿的畏惧,今次压过墟葬一头,迎合诸国或是取信千姿,他都将左右逢源,如鱼得水。 墟葬,就是他的踏脚石。 “罗副掌门,言府那边,还可支持几日?” 罗城面有忧色,沉吟道:“至多三个月。如果真找不出那绝地,我等就是找错了金主……好在有照浪城的安排,你我不至于做亏本买卖,干掉墟葬,自可往苍尧走一遭。” “这墟葬真是可恶,居然替那女子布下如此厉害的杀局。”皇甫梁咬牙切齿,森冷地笑道,“这样也好,只需除去他就一举两得,我就不信他逃得脱。” 像是听见他们心底恐惧的声音,墟葬摒弃杂念,于阵法攻击中朗声长笑: “天道必赖于人成。堪舆相地,所谓风水,要的是藏风得水聚气。堪,乃天道,舆,乃地道。但想要天时地利人和,除了择吉之外,也要人心诚意正,才能诸邪不侵,解脱烦恼。风水养人,人亦养风水。不善之人,妄想靠风水夺气运、占吉祥,只能逞一时之凶,最终必会刑冲破害,报应自身!” 罗城呆呆听着,墟葬又道:“无论你们如何维护言尚书,他的败亡就在百日内,他的福德养不起好风水!你们跟了这样一个人,只怕连山门都要遭连累。” 皇甫梁讥讽地喝道:“不愧是墟葬,舌灿莲花,我也要疑神疑鬼。可惜我们两派的败亡,你是看不到了,这绝阴孤煞七杀阵,困上你几天几夜,我们再来替你收尸。到时你若魂魄还在,说不定能看到我等结局,要是魂飞魄散了,就应了你说的,福德不佳,风水再好也不济事!那时,就等我去遁星福地,把那里变成真正的福德之地。” 墟葬微微一笑,脚下如画天书,自身的禁制已然布好。他故意挑起口舌之争,便为了赢得片刻时机,在绝阵中辟出方寸空间,藏匿身形。当下足尖一划,仿佛开天地,定乾坤,一脚踏足阴阳界,两人只见虚空中一片潋滟波光,水汽渺茫中,墟葬忽然就失去了踪影。 阴气界水而止,墟葬滴水成阵,借水隔阴,寻得空隙遁入阵中,自开一片天地。他避到罗城看不见的地方,不断画符隔绝阵法威力,把自己像茧子深埋在内。 周遭的煞气冲到他布下的禁制前,如鱼出水,再无生机。 选定了吉位,墟葬在禁制中坐了下来,眉间满是苦意。此时已过夜半,炎柳不知可好,他拿出匕首端详,刀光冷冽,清如秋水。 今日冬至,七赤,肃杀剑锋之星,失运则主刀光剑影。甲日,夜半甲子时,九星伏吟,主大凶,忌轻举妄动,不宜作战。墟葬苦笑,横竖都是凶局,动辄得咎,不如不动。 祸兮福所倚,冬至一阳生,这绝阴地会有一丝微不可辨的阳气,随着时日变化,慢慢累积。那时,就是墟葬出手脱困之时。 他收好匕首闭上双目,仿佛能透过重重阴气,看见霁月繁星,碧云幽空。墟葬轻轻一笑,竟无视风暴咆哮,休养生息。 他斗不过这绝地,唯有如冬眠的兽,等待时机。 皇甫梁与罗城暴跳如雷,运转九宫八门,铺天盖地搜索起墟葬的行踪。但他们既以全山为阵,山石间自成天地,一时又岂能找到?两人沤心沥血搜寻良久,心知墟葬禁制之妙远在他们之上,只得吩咐门下弟子,各自看守方位,收了墟葬留下的骆驼,不让他有远遁之机。 “就算你缩头不出,我也要你插翅难飞!”皇甫梁狰狞一笑,埋伏全开,赫然有几处机关,漂浮着诡秘的烟云。 墟葬端坐阵中,凝神在地上画了一个卦象。 地雷复。 正北方一阳初动时,万物未生,全阵将缓缓吸收进一丝阳气,会有微不可察的缝隙出现。 这都是诱惑,他还要继续等。先潜伏在震三宫,在下个时辰,西南方休门所在,就是吉位。冬至休门旺,他会在那里再避一个时辰,而后正东方休门就是出口。 乙丑时,墟葬动了,飘忽的身影迅捷地遁入坤二宫。 罗城仿佛有所察觉,一把量天尺相地察人,慢慢往西南方位寻去。皇甫梁脸色阴沉,跟在后面,恨恨地骂道:“这墟葬欺人太甚,待老夫擒住他,一定要好好搜刮,剥皮抽骨!”说完,眼里闪动贪婪的光。罗城不语,三龙派向来手段缠人,如附骨之疽,连他也要避让三分。 “青囊庐的对手,不能死在别人手里。”黑夜月影下,一个袅绕的声音悠然响起,娥眉翩然而至,她将纤纤交付炎柳与玉叶,单身前来。 想起先前与炎柳动手比试,娥眉娇媚浅笑,他的身手自是极好,但她自有法子惑人心神,两人堪堪斗了平手。炎柳见她难缠,松了口气,自愿保护纤纤安全。娥眉也就全无提防地,把孩子交给两个陌生人。 真好。她看见那对小情人,好像似水年华仍在,红如胭脂,未曾消褪。 皇甫梁双目一缩,这女人闯阵如入无人之境,非是庸手。他与罗城对视一眼,两面夹击,借助阵法潜行到她身侧,搅动阵中积聚的阴煞之气,向她攻去。 娥眉站立之处,成了漩涡的中心。 “三龙派、重峦派算什么东西,也敢对遁星福地的人下手。”娥眉轻慢斜睨,身如彩凤蹁跹,曼妙一跃,手下乌光一闪,那阴煞漩涡忽如阴阳鱼,分成两旋。她嗤笑一声,双手分开,两道煞气直冲皇甫梁与罗城去了。 罗城脸色一变,没想到她的功夫如此精湛,唬了一跳,来不及再布防身之阵,慌忙逃到山石背后,借此阻挡攻势。娥眉也不追击,秀目一凝,向了阵中深处探去。 皇甫梁一挥小旗,带出一股阴气冲撞而上,嘭的一声,炸将开来,险些受伤。他恼羞成怒,尾随在娥眉身后,取出三支金色小箭,含怒射去。娥眉甩出三颗火石,燃空破箭,脚踩大衍步法,瞬息已掠过数道埋伏。 就在娥眉险险离开的刹那,皇甫梁怒喝一声,拼却被她击中,欺身到了她身后,右手小旗一抛,击中暗藏的阵眼。顿时风云变幻,无数煞气夺路而出,冲到娥眉身上。 娥眉被此一击,吐出一口鲜血,步子顿显踉跄。墟葬察觉不远处的动静,望气占卜,一见不对,霍然起身。疾奔中,他心念飞速运转,推算吉位出路,不顾几处连环禁制,宁可负点小伤,也要求快。 就在死门眼看要笼罩娥眉之时,墟葬飞奔而出,把她抢进惊门巽四宫,又随手飞快布好禁制。皇甫梁正待冲入,脚下霹雳连响,触动了墟葬的机关,他暗骂一声,出手破除。被此耽搁,墟葬已萍踪无定,皇甫梁再次失却他的踪迹。 墟葬掩好两人身形,朝娥眉嘴里,塞进一粒清香的药丸。 “我的伤不重。”娥眉推开他,青丝滑手而过,墟葬为之一动。 “大恩不言谢。”他谦谦一拜,感她援手之义。 “那个叫炎柳的,抱着纤纤往甘露城去了。”娥眉的星眸看向别处,药香环绕,心情却是不坏。 墟葬眼露狂喜之色,搀了她的柔荑,连声道谢,娥眉抽回手啐道:“别以为我孤儿寡母的,就能占便宜。” 墟葬听见一个“寡”字,唇角带笑,眸光越发清澈。娥眉在黑暗中隐隐觉得脸热,便道:“我从外面进来,这阵法还有古怪,速速破了,免生后患。” “好,就听你的。”墟葬一口答应。最坏的时辰已经过去,巽四宫利于出击,转守为攻,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我命在我,不属天地。”墟葬轻喝一声,“造化尽在我手!”娥眉神情凝重,看他双目电闪,刹那间筹算百千次。 墟葬目视虚空,喃喃念道:“诸法空相,破!”言毕,缓缓伸出一指。 贵贱同一尘,死生同一指。白杨青松,浮云流水,指下皆成空。这一指点下,仿佛万里驱虏,一箭射雕,顿时四处烟光消散,移步换景,露出寂寥的山色。他右手一抖,一幅舆图画卷漫漫舒展,浩然山水之气,从画卷上澎湃奔涌,如万马踏蹄,呼啸而下。 “双峰百战后,真界满尘埃。蔓草缘空壁,悲风起故台。野花寒更发,山月暝还来。何事池中水,东流独不回。”墟葬徐徐念完,左手轻拂,“山水赋形!” 春空点染新绿,霁雨蒙笼湖烟,依稀间,舆图上的山水风韵,仿佛借了此地重生。墟葬手指之处,如有十里春风徐徐吹起,采集了九天星光与清辉,照射而下。娥眉如醉如痴,一呼一吸,便嗅到了香麝荡漾,闻到了兰芝竞秀。她感动地望了墟葬,此地用万里江山的神魂养形,假以时日,绝地的阴气就会缓缓散尽,恢复妩媚生机。 此时,绝阴孤煞七杀阵像是生锈了一般,微微有些转动失灵。 山水有情,它知墟葬爱护之意,以自身微薄的力量,对抗强加于上的阵法。夜色中,隐隐现出一条出路,墟葬测算无误,领了娥眉飞身而去。 两人一气走到阵法边缘,眼看就要出阵,墟葬放下心来,这条路确是出口。 就在临近出阵的刹那,轰然巨响,自耳边炸开,仿佛戳破了无数个灯笼,幽暗的烟气四下涣散。离墟葬最近的一处,冲出一缕黑烟,娥眉暗道不好,挡在他身前,被烟气击中胸腹。瞬间翻起一阵欲呕的气息,娥眉脸上笼了森森绿气,无力倒下。 墟葬闭住呼吸,一把抱起娥眉,拼命掠出大阵。 谁料想破阵之后,这阵法竟有自毁的毒气弥散,纯是绝命伤人的布置。墟葬怒气冲天,第一次动了杀机。但眼下娥眉中毒,他必须全力赶到下一个城镇,寻找良医良药,不能有片刻纠缠。他抓了一把丹药,塞在娥眉嘴里,耗尽气力,一口气跑了出去。 被毁阵后的混乱格局阻碍,罗城与皇甫梁不得不在阵中安全处躲避。一个三龙派弟子看到墟葬,正待发出信号,墟葬想也不想,丢出匕首。那弟子扑通倒地,捂了腿惨叫。 终于回到山南,连月光也暖和了似的。墟葬左右一看,娥眉系马的地方就在不远处,隐在一个沟渠中。他急急地取了马,一路携了娥眉驾马潜行,直至飞马离开三里地后,罗城两人匆忙出阵,各驾了一匹马追了过去。 在路上疾奔一阵之后,娥眉幽幽转醒。 “你给我吃了什么?我心口难受得紧。”她在他怀中挣扎了一下,推搡不开,便也罢了,虚弱地靠在他身上。 “别怕,都是神医皎镜配制的各式解毒丸,就算解不了毒,也吃不死人。”墟葬说完,暗念皎镜的名号,心下有些不大确定。怪神医皎镜一向会把小病折腾成大病,大病弄成绝症,而后才出手一治而愈。这是对方给他保命的丸药,若说有古怪也不出奇,他不由暗暗祈祷,在这关键时刻,皎镜千万要靠得住。 娥眉露出洞悉的笑容,“那就听天由命吧,如果我有什么事——”她的语音里听不见苦涩,轻描淡写如聊家常,“帮我择个好墓地,这是你最拿手的,不要让纤纤受苦……” 墟葬气急败坏地打断她,“咦,我以为你自知天命,不会这么早死。你放心,我不想让你死,你就死不了!”手臂稍稍用力,把她搂得更紧了,马身的颠簸把她一步步撞向他,如潮涨,如花开,有难忘的气息。 娥眉努力睁大眼瞧他,墟葬一脸的肃然,担忧的目光不时扫过她脸上。她想这个男人与初见时不同,师门的恩怨全然不在他眼中,却像真的很介意她的生死。 “你不需我相助,也能脱困,不必太承我的情。”娥眉涩涩说来,被墟葬狠狠瞪了一眼。 “哦?你当是美人救英雄,我心生感动,要以身相许?”他咬牙说道,注目前方遥遥的长路,面容上现出一丝坚决,“你既是堪舆师,怎可轻易心生绝念?你还有纤纤在等你,再说,你终是因我受伤,我欠着你这么大的人情,你得给我机会去还。” 娥眉听了,涣散的精神微微一振,“我胸腹间翻江倒海,果然不能让你欠人情。”墟葬在心中破口大骂皎镜,快马加鞭,连声向娥眉道歉。她饶有兴致看他情急的模样,忽然觉得,被人怜惜珍爱的感觉很是不坏。 “行啦,指天赌咒有什么用?”她忍下混乱的痛楚,用微弱的气息说道。 “难道真的要我以身相许才够么?”墟葬开玩笑地说了一句,半晌没听见她的回答,低头再看,娥眉软软倚在怀中,已经无力地晕了过去。他的话空掷在瑟瑟冬风中,轻飘飘地荡远了。墟葬一阵怅然,他半真半假地说出那句话,仿佛轻阴化雨,心中刚有了认同感动,可惜这表白无人应和,倍添寂寞滋味。 甘露城。 长途驰马,到此地已是力竭。娥眉昏迷不醒,一路颠簸下来,愈见疲色。墟葬多年波澜不惊的心,此刻如大海孤舟,有了飘摇之意。那冥冥中护佑他的一线生机,他推断不出来援手相助的贵人,就是娥眉。 她为入阵吐了血,又替他挡了奇毒,化去他这一劫的血光之灾与煞气。 墟葬是恩怨分明的人,对他有过恩情的,无不涌泉相报。唯有今次,感激之下,他有了更多的依恋。这一路他抱着她狂奔,心底一丝丝被触动,仿佛他抱的不仅是她,也是他的一生。 墟葬身心俱乏,心头却再无阴霾,既已应劫,前途应是否极泰来。他心怀希望,佛经里以甘露城比喻涅槃,走到此间,无论是大功告成,还是舍身成佛,只要娥眉平安,他已无可惧。 此时夜色迷茫,城门大关,墟葬无奈以土话高喝:“开门,救人!”城头上露出一个身影,喝道:“城下是谁?”又有一个熟悉的语声传来,“墟葬,是不是你?” 城门大开,炎柳陪了一个锦衣男子,领了一队人马前来接应。那男子风尘仆仆,儒雅中不乏豪气,朝墟葬一鞠,说道:“骁马帮景范,见过墟葬大师。”墟葬听过他的名号,知是玉翎王千姿在江湖中最得力的助手,在北荒手段通天,这甘露城中想必早有布置,放心地下马相见。 景范忙派人用马车接了娥眉,炎柳苦笑道:“幸好没让那孩子跟来。”墟葬两眼微红,“快,寻这城里所有医士,她中了毒。”众人退回城内,闭上城门。 城门外不远处,匆匆赶到的皇甫梁与罗城面露阴色,眼见两人在骁马帮迎接下入城,知道再也讨不了巧,不得不驾马隐匿行踪。 城内,骁马帮一处院落中。 “敢问景帮主,皎镜可有消息?”一众医士束手无策,看不出这毒药的底细,开出的方子,最多暂缓毒气,却不能稍解。 墟葬看向娥眉,艳色成灰,阴寒弥散,他多年未触的心弦被丝丝拨动,恨不能以身代之,换她无恙。他忽然想到,如果当日对碎锦有同样心思,言尚书早遭报应,更无暇对他出手追杀。动情与多情一线之隔,天差地别。 景范忧心忡忡,“皎镜神医已入北荒,可惜行踪飘忽,鬼神莫测,这几日更遣人送来百颗解毒丹,言说北荒有大难,我正要送往苍尧。大师不妨看看,或可一用。”他取来一只金丝楠木盖盒,锦缎里排了十颗馨香的药丸,打开一颗,即有异香绕梁。 墟葬把药丸放于鼻尖,萎靡的精神为之一振。他辨得出其中几味主药,都是难觅的驱毒良药,纵然解不尽那奇毒,也可压制几分。 他把药丸给娥眉服下,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她面上青气退了一半,留了淡淡的痕迹,人也苏醒过来。墟葬大喜,若是皎镜能对症下药,一定解尽此毒。 娥眉一双妙目凝在墟葬身上,他满身风霜之色,面皮疲惫不堪。她嫣然一笑,像是想看清那面具下的容颜,柔声道:“辛苦了,我没事。”见娥眉醒来,炎柳与玉叶抱来熟睡的纤纤,女娃儿听到众人言语,睁开眼皮瞧了瞧,欢喜地扑到娘亲怀中,继续酣睡。 景范愣了半晌,勉强笑道:“不愧是神医,随便一颗药丸,就能解奇毒。”墟葬一怔,隐隐觉得背后有天大阴谋,而他的遭遇不过是其中一环。众人都听出蹊跷,有一种立身悬崖的惊恐。 北荒有大难。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他们此刻脱身无恙,不过是从一个牢笼,逃到了另外的一个。 娥眉的手有些发寒,她抱紧了女儿,踌躇间,墟葬却毅然握住了她的手,犹如握紧了锦瑟年华。炎柳看了,偷偷去牵玉叶,摸了半晌却落空,玉叶啐了一口,纤指迎了上去。 休辜负。莫相忘。两手相牵,哪怕世间萧瑟、人生零落?八目相对,前路总有波折,也可闲庭信步,悠悠然地走下去。 景范看了这两对佳人,寂寥地退出屋子。王业争霸,高处不胜寒,他看够了那种意气风发背后的落寞,此时,仿佛经不住这朝云暮雨的美好,径直走到了城墙上,望向天边云端。 甘露城外,黎明前的黑暗,已然降临。 侧侧 夕阳西去,羲芝岭漫漫林海的雪衣之上,披了一层淡金的轻纱,晕得人心仿佛入梦。云山雪林下,有巨石高台状若老龟伏地,平地而起,恍若雄关镇压河山。 骁马帮首领显鸿领了十八人的马队,护送医师皎镜师徒、炼器师丹眉与丹心父子、织绣师侧侧、易容师长生远行而来,浩浩荡荡行到高台下。羲芝岭多出奇物,是往来北荒必经之地,骁马帮便在此建了一座明月台,起荒烟,栖朔雁,枕旅人。 北风清啸而过,高台内楼阁中,众人洗去风尘之色,围坐在盘金线地忍冬纹地毯上。毯下有火道烧炭取暖,其上温暖如春,更有十二只鎏金银铜竹节熏炉如仙鹤环列四周,曼妙吐出袅袅暖香。 显鸿展开一封密信,瞥了几眼笑道:“墟葬大师先前略有耽搁,天幸安全无碍,其友中毒,也被皎镜大师的解毒丹所救,帮主已护送大师先行前往苍尧。” 皎镜沉吟道:“中毒?”将骁马帮传信索来看了,见提及有堪舆师诸派涌入北荒,心下一动。好在有骁马帮帮主景范亲自保护墟葬,当不虞再有闪失。 丹心不理会其他,起步凝看竹节熏炉上的炉盖透雕,两条蟠龙踏云吐雾,勾勒得细致传神。他细细看了半晌,手指凌空临摹龙身雕法,丹眉在不远处含笑饮酒,喝得甚是畅快。 长生缠了侧侧,把别后经手的易容故事说给她听,没多久,丹心踱步过来,笑吟吟对了他道:“你答应替我求的北荒舆图呢?” 长生一窘,侧侧闻弦歌而知雅意,盈盈一笑,彩袖微招,竟从行囊里取出几件烟霞之物。 众人好奇围观,侧侧徐徐展开其中一幅长卷,但见锦绣天地绘于一图,金银丝线细如毫芒,北荒千里丽水,万里江山,俱辉焕在绮丽图景中。又以蝇头小字勾勒地名,从南到北,自西向东,北荒三十六国,七十二部落,百余雪山无不罗列其上。 仅此一图,已堪称国之重宝。 “千姿送来了各国舆图,我依据紫颜所留舆图,加上当日北荒行所见,其余诸国,虽不能身履其地,但求博访而采之,终成这一幅《帝舆全图》。”侧侧妙目流转,对了丹心道,“玉翎王想请吴霜阁再镌刻一副铜版舆图,以备千秋所存。” 丹心目光疾扫,发现这幅图果然比璇玑所有的更详尽,且山川、河海、城池栩栩如生。这是千姿欲求之物,他不敢奢求,艳羡地望了目不转睛。侧侧伸手一抛,掷了一卷缣帛过来,丹心打开望去,竟是小幅的北荒织绣舆图,所有地域一应俱全,不由喜出望外。 众人围拢过来品鉴良久,赞叹不绝,忽听一个男子朗声说道:“我也想求一幅舆图。”众人讶然看去,不远处灯火下,立了一个眉目疏秀的男子,顾盼伟然,身著绒锦天马纹衣袍,腰悬一块红玉,足上牛皮靴尤有雪渍。 显鸿墨眉一振,起身笑道:“我来介绍,这位是兴隆祥少东家风功风公子。”又将诸师名号说了。众人知此人是纵横南方的兴隆祥会主风澜之子,客气寒暄了几句。 风功极为殷勤,抚掌轻拍,随从捧上贽见礼,赠皎镜师徒的是三卷前朝善本《神效济世方》,丹眉得了一对犀角,丹心则是一大块血珀,都是炼器上品材料,送长生的是南岭特产的粉泥,调水后即可易容用。 唯有侧侧处,风功亲手端上一本《织染谱》,含笑说道:“坊主别来无恙?前次你说过,想见南岭扎染妙法,此书尽述南岭扎缬、蜡染之术,当为坊主所有。”不待侧侧道谢,又转身对诸师道,“仓促打扰诸位大师,聊表歉意。”风功轻描淡写间赠礼颇重,众人不知他底细用意,一时场面尴尬。 明月台属骁马帮私有,与之有生意来往的商旅过境可入内暂住,显鸿见风功有备而来,眉头微皱。 侧侧凝眸望了手中谱录,澹然说道:“无功不受禄,何况这等重礼?我谢过少东家,此书就请取回。北荒舆图涉密甚多,不敢外传。” 风功向她躬身一拜,又向了众人说道:“在下僭越了,实是有事相请,求诸位大师见谅。”顿了一顿,神色坦然地道,“羲芝岭向有奇物异宝,今次我便为此而来。诸位可曾听说,有一奇兽,每一甲子会回到羲芝岭,再现人间?” 长生目光闪动,此人不求独得宝物,故意说出讯息,想来对奇宝也无把握。 “此兽能使人心想事成,如愿以偿,可惜的是,它仅能满足一个愿望,便再度遁去。”风功叹道。 众人神情仍淡,显鸿微微心动,叫道:“难道长生不老这种愿望,也能达成?” 风功见有人意动,精神一振,“却是不难。世间有修灵法者,求长生求变幻,已是神仙境界。我等凡俗,许这样一个愿望,实现又有何难?” 显鸿想了想道:“可如我许愿,天下人皆得长生呢?” 风功摇头,“岂能尽如人意?求全则过,一个愿望,只为一人而设。”他目光闪动,眼中神采熠熠地扫过诸师,“小子不才,想请大师们耽搁三日,一齐见识这世间奇珍。如能为我所得,请各位大师代为宣扬,让我找到买家。” 显鸿道:“风公子果然是生意人。” “不错,或赠予人,或求重利。”风功瞥了侧侧一眼,似有所指。 长生憎其目光放肆,冷冷地道:“其实你根本就不信它可成真。” 风功并不着恼,含笑望了侧侧,娓娓说道:“我虽有大愿,却要孜孜以求,凭心而得。” 暖香暧昧袅绕,侧侧抛下手中卷册,放于案上,淡淡地道:“我等有要事在身,不求什么奇珍异宝。” 皎镜、丹眉、丹心、长生见状,也将赠礼放下,卓伊勒锁眉沉思,只觉众人大有深意,一时参详不透。 风功颇为失望,对了侧侧低声问道:“不知坊主有何样心愿?对此奇兽竟不闻不问?”侧侧微微一笑,“你真想知道?”风功点头,目光殷切。 “我所求不过见某人一面。他若安好,我便无求。” 风功叹道:“你说的可是紫颜大师?” “明月台上望明月,不知清光照何人。”侧侧喃喃念了一句,怅然抬首远望,灯下纤弱的身影,如飞鸿将要归去。 风功忽然哈哈一笑,仰头叹息,连连说道:“可惜,可惜!” 长生怒道:“你有什么好可惜的?” “坊主与紫颜大师的情事,算得上是一段佳话,可惜坊主一心守候,那人音讯全无,连只字片语也吝于传递,并未将坊主放在心上。依我看,他或是忘了坊主也未可知。”说到紫颜时,风功秀逸的容颜现出一丝鄙夷,轻蔑地眯起了眼。 “你是什么东西,居然敢编派我家少爷?”长生径自想冲过去,被丹心与卓伊勒双双拖住。丹心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一句,他方顿足忍气,恨恨地瞪着风功。 紫颜是他的死穴,长生想,养气功夫修炼无用,到了愤然一博的关头,他怎么也不会退缩。 “他若真的死了呢?”风功语气清冷,漠然问道。 侧侧神色中有哀婉之意,风功见状不忍,正欲改口,听她决然说道:“无论他在与不在,我心上只有他一个,纵然他不再回返,也是一样。” 风功哑然,眼中闪过一道阴鸷的精芒,想了想道:“我有个主意,让你能见他一面。” “不敢劳少东家费心。”侧侧仍是拒人千里,芳容已有不豫之色。 风功从容一笑,垂在身侧的手轻抚腰畔红玉,似做了一个决定。他扫视众人,和颜悦色地道:“趁此刻诸位大师皆在,正好做个见证。我欲以兴隆祥一半身家,向文绣坊之主求亲,坊主若应允,就是兴隆祥少东家,此后掌握滔天的财富。” 长生霍然甩袖,目眦欲裂,望了风功气得说不出话来。皎镜冷眼观望,此人有恃无恐,只怕有些不妥,与丹眉忧虑地互视一眼。丹心见侧侧神色平静,遂与卓伊勒一心看住长生,不让他擅动。 “你我两家向有往来,文绣坊销往南岭的织物绣品,俱由兴隆祥包办。你看中的,想是北荒三十六国潜在的良机。我此次北上,不仅为千姿称帝贺喜,还要传授养蚕缫丝、纺棉织麻之术,以利百姓万民。兴隆祥在北荒虽有茶布盐米贸易,不如骁马帮更得天时地利人和,想与玉翎王分利如虎口夺食,殊为不易。因此少东家迂回求法,想到我文绣坊,以此为契机,更可与奇业十师联手,谋取诸多利益。” 侧侧冷笑剖析,一字一句说得缓慢。 “我实是心诚合作,合则两利。”风功摇头叹息,翩翩玉公子的模样,“北荒地广物博,骁马帮虽人多势众,做不尽这万里的生意,何妨分一杯羹?我对坊主更是一见倾心,千里相随追至北荒,难道,坊主丝毫不怜惜我的情意?” 灯火下,侧侧凛然的面容如有寒玉凝肤,轻启丹唇说道:“做生意要心甘情愿,岂有强求的道理?如兴隆祥好生筹谋,不行此下策,或有商谈的余地。文绣坊与兴隆祥不同,传徒不传子,不是我一人私有之物。少东家打错了算盘,更得罪了骁马帮,可谓不智。看在往日交情分上,我就当今日没有见过你。” “唉,坊主错会我一番好意。我行此凤求凰之事,紫颜不死,终会知晓,他若真的顾惜你,千山万水也要赶来与你相见,岂不圆了你的心愿?” 侧侧直视风功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我与他之间的事,不与外人相干。少东家,言尽于此,再不离开,我就动手赶你出去。”她语音甚慢,吐字间清香如箭,别有股幽冷肃杀的意味。 显鸿脸色极为难看,兴隆祥欺人太甚,听到侧侧的话,他轻抬右手,骁马帮诸人立即拔出兵器,涌上前来。 皎镜拧眉冷对,深感有什么地方不对。 风功在众人的冷眼中微微而笑,走到一只竹节熏炉前,添上一味新香。显鸿色变,皎镜轻轻一嗅,摇了摇头,示意香料无毒。 风功回首看向侧侧,俊美的笑容里依旧情意绵绵,悠悠说道:“南岭有一种蛊毒,名曰‘妒’,一旦种在人身,便会寄身脏腑。除了一心一意爱上下蛊者外,对他人略动心思,就如万箭穿心般疼痛。此毒无物可解,唯有与下蛊者合为一体,方可破除。坊主你不嫁我,又能嫁给谁?” 他霜般容颜,现出森森之意,皎镜终于明白,立即翻掌扣住侧侧脉搏,凝神搭脉。 长生遍体彻寒,惊望那本《织染谱》,想来蛊毒就在书上。他再不想忍,从靴子里拔出防身的匕首,风功冷冷望他一眼,说道:“各位最好不要妄动,我若死了,妒蛊永不可解,必定害死坊主。” 长生双手颤抖,恨声道:“不杀他,让他吃点苦头也好。”丹心苦笑道:“这位少东家的武功比我还好,你怎么打得过他?” 侧侧的面容却无苦楚,处之泰然,眼中再无风功其人。皎镜神情一黯,手中银芒一闪,数枚银针直飞风功要穴。风功也是了得,锦衣翻飞如蛟龙甩尾,轻易一掠躲了过去。皎镜嘴角冷笑,风功只觉脖间一麻,像是被虫蚁叮咬了一口。 他摸了一把,竟是一枚绣花针。 侧侧玉手低垂,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少东家赠我蛊毒,我略备薄礼,敬请笑纳。” 风功的脖子顿时无法动弹,一根筋如被吊起,心也悬在半空。他故作轻松嘿嘿一笑,拱手道:“坊主好手段,我越发喜欢了。既不想见我,我先告辞便是,等你改了心思,再来相见。”忍痛直了脖子往外走去。 皎镜喝道:“慢着,拿走你的鬼玩意。”兴隆祥的人低头取物,小心翼翼包了那册书与其他物件,匆匆跟了上去。 临到门前,风功突然一顿,朗声说道:“那奇兽名曰‘祈如’,坊主不妨寻来,许愿解毒如何?”言毕,大笑出门去,可惜无法仰头,少了几分俊雅。 明月台外夜色清冷,显鸿只恨没有暴风雪,把对方都埋了才好。待兴隆祥诸人退走,他急忙惶恐请罪,丹眉好言安慰了几句。 侧侧容颜黯淡,眉尖紧蹙暗忍痛楚。她对风功自不会有一丝念想,那妒蛊遂在脏腑里噬咬,病骨衰筋。 皎镜叫显鸿端来一张枕榻,直接让侧侧歇在上面,辨证良久,提针疾刺数穴。 长生眉头紧锁,问道:“能逼出蛊毒么?” “南岭蛊毒甚多,有地蛊、金蚕蛊、蜈蚣蛊、蝎蜴蛊、百虫蛊、飞蛊、水蛊、蛇蛊、血蛊等,解法不一。譬如中金蚕蛊者,浓煎石榴根皮汁饮下,即可吐出蛊虫。”皎镜缓缓说道,似在沉思,“蛊毒在上则服升麻吐之,在腹则服郁金下之,还可嚼当归解毒。” 显鸿忙传来药物,皎镜看也不看,长生急道:“为何不用?”卓伊勒闷闷地道:“厉害的蛊毒与疾病不同,多半只有下蛊者可解,师父说的药物并非根除之法,这几针仅能暂控妒蛊蔓延而已。” 长生怔了半晌,几乎要落下泪来。卓伊勒道:“风功说的宝物,不知是真是假?”丹心道:“巧言令色,真有此物,骁马帮在北荒经营多年,怎会一无所知?” 皎镜摸了摸光头,喃喃地道:“我也养了蛊,要不要搏一回?”他游历南岭时对蛊术精研多时,捉了无数蛊虫,配出一只蛊王,平素养在罐子里,这回带到北荒,原想它再汲取北地虫毒。 南人常用蛊毒,皎镜皆有解救之法,妒蛊是初次听闻,稳妥起见,尚须仔细斟酌对症之道。侧侧见他如此慎重,情知此毒难解,温雅微笑道:“大师毋须多虑,尽管出手。” 皎镜挥了挥手,卓伊勒苦了脸端来一只白釉剔花牡丹纹罐子,小心翼翼放在几案上,远远避开。 长生拉了他低问:“这是什么?” 卓伊勒悄声道:“师父自己琢磨配制的蛊虫,其毒无比,几千只虫互相咬出来的。配药试了半年多,有三种解药可用。” 众人见皎镜始终锁眉,推敲解蛊之法,知他没有十足的胜算。 显鸿搓手试探道:“说起来,太师大人为王上求瑞兽,正在披夷山上,不如请他来试试,或许真有那种奇兽也未可知。”苍尧太师阴阳通兽语,有驯兽之能,显鸿心存万一之念,见皎镜没有再反对,嘱咐属下传信去了。 一时气氛沉闷,显鸿去了熏炉里的香,换上新采摘的折枝腊梅。梅蕊含羞吐艳,袭来幽幽娇香,把席间的愁绪怨思冲淡些许。 长生眉间恨意略散,心想,若是少爷在此,想来不会慌了手脚,此时应平心静气想出对策才是。 侧侧周身如遭刀割,却浅浅微笑道:“不必为我发愁,那贼子用尽心机,所图非小,还请诸位多加提防。” 丹心道:“大师放心,我吴霜阁不会叫他占了便宜。”丹眉叹道:“风澜的儿子怎会如此不堪?兴隆祥的生意,以后不能做了。” 皎镜与丹眉互视一眼,心知进入北荒后怪事频频,幕后怕是有人操纵。兴隆祥此举是否与梵罗国有关?梵罗若以西域财货贸易为诱,兴隆祥便会上钩。 长生、丹心两人隐约窥探出几分背后隐情,各自低头思索。卓伊勒最为迷糊,虽不明其中弯弯绕绕的门道,心底暗自升起一个念头,蛊术也好巫术也罢,从今起要费心探究,将来会有用武之地。 长生发愁半刻,忽地思及一法,问道:“如果我家少爷也给少夫人下蛊,你说,两种蛊混在一处,会不会自相残杀?我家少爷的妒蛊赢了,少夫人不就可以只爱少爷一人?” 侧侧本在苦苦隐忍,听到此话,又是笑又是叹,恰似风吹絮飞,情丝萌动,记起离情,越发心痛如绞。长生自知失言,懊恼地敲着头赔罪,皎镜闻言,奋而抚掌道:“好法子!” 长生苦笑道:“我胡乱说的呢。去哪里寻少爷?再说这妒蛊,又如何去配?” “未必要寻同样的蛊虫,只要蛊毒够厉害,两边打起来便可。”皎镜心下欣喜,滔滔不绝说道,“唤它‘情蛊’如何?让我的蛊王进入侧侧脏腑中,它们自去打架,只要蛊王能胜,妒蛊自解。不过下蛊者必须是紫颜……你不是会易容吗?” 长生头皮一麻,紫颜有千张容颜,他纵能求得其形,又怎能描摹其神?少爷刚离去的那时,他曾扮过一回,旁人虽道极像,长生深知比不上少爷气度,更不用说如今扮给侧侧看,耳鬓厮磨,软语温存,以求情蛊深种。 侧侧那关难过,少爷回来,怕也要剥了他的皮。 “换一张脸,蛊王就会认主?我的易容术,只怕没这么高明。”他的神情越发苦了,万一不成,侧侧不是又多一道苦楚? 皎镜神秘一笑,“我有法子,届时便知。” “要是你的蛊王无用,坊主岂不是中了两种毒?”丹心忽然替长生问道。 皎镜白他一眼,懒得回答,卓伊勒叹气答道:“蛊王入体,一日内无毒,等分出胜负,自有解毒之法。” 皎镜见长生苦着脸,看破他烦恼所在,骂道:“咄!她既是你家少夫人,又是你师娘!就替你家少爷还债如何?该死的紫颜,现下也该北上了,人却不知何处。” 侧侧的师父青鸾这些年在夙夜身边,与她鸿雁往返,书信里不曾提到过紫颜一句,想来紫颜休养之时,确实是不见任何人。 相识这些年,风月轮回一场,一直是他在外飘摇,而她苦苦守候。旁人看了,皆为她不平,只有侧侧安之若素。爱上神仙般的人物,就须剪断柔肠,抛却离骨,洗去俗世铅华,摇落旧日桃花,修炼成万丈红尘里冰雪难侵的不动心。 在他之外,她已找到安身立命之所,天若见怜,让他与她早日聚首,固然是好。即便两处相思,风波再起,她也任由缘分来去。 是劫,终避不过,不如泰然接受,总会苦尽甘来。 侧侧毅然朝皎镜点头示意,道:“请大师放手一试。” “以情思为灭蛊刀。”皎镜肃然凝神说道,“杀死妒蛊,不仅要靠蛊王,到时它与你心神相系,你须指引它除魔伏妖。这痛楚比先前更甚,实在忍不住,你就叫我,我用针给你止痛。” 侧侧勉强道:“大师费心,我是不怕疼的。”皎镜看她容颜消瘦,眉宇间却极坚毅,心下叹息,好言劝慰道:“来日方长,我虽爱整人,也见不得女娃子吃苦。” 侧侧温柔一笑,对长生道:“拜托了。”无力地倚在榻上,阖上双眼。 长生按下心伤,收拾所有迷茫、混乱、抑郁,把诸多不适化作波澜不惊的笑容。他藏在袖中的手,其实一直在抖。像从蚌中挖出的珍珠,脱离了寄身的壳,有片刻的眩晕。他不知道如何发散自身的光芒,只惴惴不安地想,他没有了退路,没有了依靠。紫颜不在这里,他须拿定主意,不再瞻前顾后。 丹心殷殷看向长生,他明白那种被注目的彷徨,一颗心无法进退自如。作为吴霜阁的继承人,这是他第一次代替父亲,被人称做“大师”。他企图挣扎放弃,兜兜转转,最终看清了冥冥中一条斩不断的线,连接他的未来。 “你一直说你家少爷如何如何,这里就我没见过他。快快扮了来,让我瞅瞅。”丹心拍了拍长生的背,又从行囊里取了一颗鸽蛋大小的海珠托在手心,递与长生。 火红色的明珠如晶润的玛瑙打磨而成,又像是磨去了棱角的珊瑚,携了淡淡的海水气息。 “这是剖自海兽腹中的养魂珠,可定神魂。” 长生将养魂珠放入金锦丝线钩织的镂空荷包,缠在侧侧腰畔,叹了口气,拿出紫颜留下的镜奁,避到一边易容。意态摹来最难似。调铅弄粉,铜镜里,他遥想紫颜的种种情貌,缓缓拭净面容,涂抹心中那不可及的色相。 烟霞红,春风碧,猫儿黄,珠檀绛,麒麟竭,麝香金,月下白,孔雀蓝……将如锦花色打破,勾画剔透的明颜。指上清辉流动,眸中绮光闪烁,他仿佛横绝四海的大鹏,凌空越青天,踏白云,飘飘然飞天而去。 丹心与卓伊勒屏气敛容,肃穆地望着长生改头换面,若有所悟。这数十年,奇业十师沟通往来,非一般情谊可言,相互借鉴化用处亦是极多。大道相同,难得亲见易容师施术,就连皎镜与丹眉也提起精神,目不转睛地参详。 长生的容貌风仪本已极佳,但簌簌膏泥落下,眉眼倏地一变,愈加风流蕴藉,逸气超然。一双星眸或如烟云氤氲,或如岩下飞电,时而灵慧,时而锋锐,引得众人目不能移。他轻扫面颊晕开脂粉,眸光一转,恰似琳琅琬琰的珠玉自匣中而出,秀色耀目,容光绝世。 千般容颜,万般姿态,长生对了明镜且笑且叹,忽悲忽喜,观者的心亦起起落落,浮浮沉沉。紫颜的容貌并不固定,可丰神气度绝异常人,一望即知。 待他停手回眸,披了一件圆领窄袖缠枝宝相花纹织锦袍,系好腰间锦带,微微一笑,风姿超拔宛若谪仙,众人眼前皆是一亮。丹心叹道:“原来这便是紫颜大师。” 侧侧惆怅睁眼,长生凝眸看她,盈盈相视间,想起少爷与少夫人相守的日子,流水一样去了,如今,他在漫漫长河上伸手掬一捧水,捞起三两朵落花残粉。 太匆匆,他不及筹备更多,尽全力而已。 皎镜慎重拈出一道黑色的神符,侧侧注目良久,似忆起许多往事。皎镜道:“紫颜应与你说过,夙夜给的符,都有些神奇处。”侧侧点头,望了他手中的神符,似是痴了。 长生拿了一枚白玉小件,正是前年紫颜与侧侧同游北荒后寻人雕刻的獍狖小兽。此番北上,他收拾了好些少爷的物件,睹物思人,只想着会合后,紫颜便可用上。 皎镜把两样东西放在几案中间,低低念了一句:“借神魂一用!” 白玉岿然不动,那神符突地笼上一层昏黄的清光,像是无风自燃,又仿佛蕴了渺渺魂火,说不出的神秘。丹心与卓伊勒唬了一跳,长生因听过太多夙夜的神奇故事,眼中反而漾出喜色。 光芒维系了十数个呼吸,终于隐去,好似被神符一口吞没。皎镜候了片刻,静静持符,望了长生一眼。 “一炷香的辰光。” 长生颔首,用锦囊装了神符佩在心口,当即浑身一颤,眼神昏沉如醉。只一瞬间,人就清醒,恍惚间看见侧侧关切的神情,对她笑道:“咦,这是哪里?你……脸色不对。” 皎镜望了他温文如玉的身姿,道:“她中了毒,解药就在那罐子里,你先揭开封口,探手进去。” 长生依言探入,空荡荡什么也没触碰到,皱眉道:“皎镜,你玩什么花样?莫不是在捉弄人?” 皎镜道:“紫颜,你看侧侧的样子,分明是中毒不假,不信,你去搭脉便是。” 长生蹙眉走近,丹心伸长了脖子,朝白釉罐子里偷觑了几眼,什么也没看见。卓伊勒却急忙把罐子封存起来,嘴里念念有词,像是怕沾了秽气。 长生凝神下指,侧侧一个激灵,如筝弦波动,心音微震。再看他时,眉眼带了离愁别怨,嗔怪地瞥他一眼。 长生探脉半晌,奇道:“古怪,为何脉如太平箫鼓间歌钟,这是什么毒?皎镜,你知道么?” 丹心初次见到这等情形,看得眼都直了,小声问卓伊勒道:“蛊王呢?我怎么没看见?”卓伊勒道:“我也没见过,想是已经钻进去了。”丹心大骇,退了一步,“钻到长生身上,还是坊主身上?”卓伊勒道:“长生的锦囊里有药气,不会留在他身上的。” 皎镜啧啧赞道:“的确是怪脉。有你在就不妨事,多说几句好听的哄哄她,毒就解了。” 长生斜睨他一眼,笑骂道:“要说好听的,也不会当你的面。我的医术不及你十分之一,既是怪脉,便有异症,这毒物却不常见。” 皎镜哈哈笑道:“是了,是了,你且坐到一边,看我施法。”乐呵呵走到侧侧面前。侧侧闻得一阵清香,头脑清明了几分,盈盈注目长生。 皎镜取下长生心口的锦囊,对她说道:“情蛊已经种下,你可安好?长生马上就醒,接下来要靠你自己。” 长生听得他这样说,仿佛北风横掠江面,云散叶乱,飘萍无踪。一潭混乱的思绪,随了烟云荡去,到最后波澜不惊。 “我知道不是紫颜,可是附了他的气息,我多看一眼,欢喜便多一分,不由觉得糊涂一些也好。”侧侧玉靥微红,低低说道。 皎镜嘿嘿一笑,“你只管多想多念着紫颜,越是相思绵长,越可以驱除妒蛊,可不要强撑颜面,故意撇清。夜里若有何不适,叫我就是了。” 两种蛊毒,两处相思,妒意与情伤,谁能胜出一筹? 碧天如水夜已深。 侧侧手里攥了白玉小兽,甜甜睡去,先前的疼痛暂时被抑制住了,她软卧绮罗中,抛却眉间愁。 及夜半人静,幽梦未至,翠幔下的侧侧疼得苏醒,低低呻吟了几声。外间文绣坊的两个女弟子玉簪、流苏听见,想去唤人,被她止住,说道:“不碍事,拿迷迭香丸给我止痛。”弟子们只能应了,侍奉她服药后,将熏笼里的白檀香添了些。 郁郁香气如浮海上,万里烟浪中,侧侧是随波逐流的孤帆,一时浪起在碧空,一时云落于水深,被无情的痛楚揉断愁肠。她颤颤半倚在床上,锦绣堆里露出雪样容颜,看得弟子们忧心不已。 相思累,枉凝眉,侧侧在此时想起了紫颜。 世人眼中的紫颜锦年绮貌,惊才绝艳,是富贵云端里的仙家人物,不食人间烟火。她却知道,他身世离奇命运多舛,人前云淡风轻,心底有太多块垒难消,终染了奇症缠绵不去,生死徘徊一线。 他一路走来,看似旭日晴景,韶光明媚,暗底下的波澜惊险并不为人知。他答应过沉香子要照顾她,故此独自于高峰闯荡,撇下她一人空望。他与姽婳并肩远行,只留给她眺望的背影。每每午夜梦回,她会有几分痴怨,为何常伴他身边的红颜知己,不是自己? 可是,她不忍苛责不会强求,手中的筝线偶尔一扯,远处高飞的纸鸢就会殷殷飘至。他即使走得再远,心里存念着的,依然是她。 直到与他相守朝夕,渐次明白了他的心。纵疾病相隔千里遥望,她的心早已交托出去,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而已。 侧侧软卧半晌,如蝶扑花,前尘明灭,心腹中的疼痛不觉轻淡许多。果然是情蛊,她想到这两个字,眉间的柔情就浓了一分,婉丽地笑出声来。若是紫颜真的在此,看到皎镜胡闹,会不会也莞尔一笑? 可惜碧云信断,仙乡路杳,归鸿难倩。 聚散无常,侧侧心中千万绪,一提起难再放,辗转多时,熏笼里残香已尽。她勉力起身添炭加香,不觉走到锦窗前,推窗望月。 清冷的北风灌进来,她躲进细软舒贴的紫绮裘里,探出美目凭窗凝伫。漠漠寒林之上,孤清的冷月如玉,翩然遗世独立。千里共婵娟,此时此刻,他是否如她这般依依期盼重聚? “玉京迢迢几千里,凤笙去去无穷已。欲叹离声发绛唇,更嗟别调流纤指。此时惜别讵堪闻,此地相看未忍分。”侧侧脑海中浮现出这首诗,物是人非,不外如是,小腹却又绞痛起来。 玉簪听见动静,急急赶来搀扶,吃风一吹,冷不丁打个喷嚏,忙道:“坊主,夜寒风大,再受凉就不好了。”玉簪阖紧窗户,扶她往锦凳上先坐了,道:“我去请神医来。” 坊主这毛病不知几时会好?万一回去时还病着,我怎么向师伯姐妹们交代? 侧侧奇怪地看了玉簪一眼,刚想劝慰她宽心,隐隐觉得不对,摇手道:“不必,喝点热茶就好。这是妒蛊作祟,总要花些时日才能消停。” “我去沏茶。”玉簪恭敬答道。这么晚打扰神医是不太好,流苏睡得真死,不如偷偷叫醒她,让她去请神医,我来哄着坊主。对,这样最为稳妥。 侧侧蹙眉,她看见玉簪嘴唇未动,而熟悉的语音自起,仿佛心声自诉。这是她的错觉?侧侧苦笑摇头,只当中蛊后犯糊涂,缓了口气,见玉簪悄悄绕至外间,又蹑手蹑脚走了回来。她微一凝神,听见熟悉的声音在叹息。 坊主真是可怜,好容易熬到北荒,本以为苦尽甘来,能见到紫大师,谁知被风家那混账缠上…… “玉簪,你愣着做什么?”侧侧啐道,打断弟子的胡思乱想。 玉簪赔笑端盏,是皎镜配的防风甘草茶,可解诸毒。侧侧吃了两口,没了困意,道:“寻几幅素绫帕子给我,再拿绣奁来。” 玉簪惊道:“坊主莫非要刺绣?”糟了,这要是熬一夜,没有风寒也要伤神,得想法子劝劝。流苏磨磨蹭蹭的,皎镜大师来了就好了,一起说服坊主。 侧侧似笑非笑,看她一眼,“去拦住流苏,别让她吵了神医安睡。” 玉簪一惊,迟疑说道:“流苏没醒呢……”窥见侧侧不似说笑,只得往外疾走。奇怪,我那样小声与流苏耳语,坊主却能听见,内力越发了不得。 侧侧望了她的背影,心中狐疑,见微知著到了深入人心的地步,仿佛灵法师的鬼神之术,未免吓人。她按住心口,莫不是两种奇蛊交错通神,让她探见人心奥秘?倘若真的如此,一物有一物的缘法,至毒的虫儿竟有了灵性,可见福祸相倚,世事莫测。 侧侧自嘲一笑,险些魔障了,窈窈冥冥之事,多为臆测妄断,自己一个凡夫俗子,哪里就能够遇到呢?她这般想着,不再忧虑中了蛊毒,周身的疼痛如被这念头降服,一时好受了许多。 皎镜大步流星赶来,玉簪与流苏惴惴不安地避在他身后。侧侧起身相迎,见他手里端了紫檀嵌百宝绣奁,忙接过笑道:“怎好劳烦大师。” 皎镜呵呵一笑,“你想绣紫颜的画像,是不是?” 侧侧索性坦然颔首道:“是,长夜无事,寄情舒心罢了。”皎镜查看她的脉象,沉吟道:“毒性已经稳定,看来蛊王找到妒蛊所在,你且宽心,这几日熬过去就好了。”奇哉怪也,她的脉象恍惚跳脱,闻所未闻,似有异变,难道蛊王入身有了意外? 侧侧直直凝视他,骇然惊觉连皎镜所思所想亦在她心中,窥探人心并非错觉。皎镜察见她神色有变,笑道:“蛊毒有我,你不要太多顾虑。”北荒疫疠祸害虽大,病却易治,蛊毒则不然,似毒非毒似病非病,医书鲜有论及,这几日需思量几条妥善的应对之计。 侧侧忽道:“大师,何谓他心通?” 皎镜嘻嘻一笑,端详她的神色,悠然往熏笼里换上龙脑香,既去邪气又清热止痛。当辛寒清凉的香气如夜风飘浮,他敛容说道:“禅门公案里有个他心通的故事,我且说来一笑。”情蛊动心,她莫不是心神难定?呀,这女儿心思最难治。 侧侧嗅着幽香,心下一快,捧了绣奁坐定,“请大师明示。” “异国有禅师名曰大耳三藏,自称慧眼可通他心。就有一位慧忠禅师前来考较,问他,老僧如今在何处?大耳三藏闭目细想,说他在江上观竞渡。片刻后,慧忠又问,老僧今又在何处?大耳三藏想了想说,在桥上看耍猴。第三次慧忠再问,大耳三藏思索良久,却茫然不知所对。” 玉簪在旁听得入神,不觉问道:“这是为何?一会灵,一会又不灵了。” 皎镜含笑望着侧侧不语。且听她分说,悟得了便不须我多讲。 侧侧低头思忖,不多时笑道:“慧忠前两次藏心于外境,故被猜出,第三次反观内照入了禅定,大耳三藏依旧诉诸于外,自然不可得。他心通不过是神通,禅法最高境界却是无欲无念,无悲无喜。” 皎镜霍然望向侧侧,目光惊异。她说得竟与我想的一分不差,难道就是他心通? 他一声轻咳,微笑道:“不错不错。” 侧侧暗自偷笑,妙目凝看他片刻,又道:“大师面有忧容,想是卓伊勒睡得不安稳,对蛊王心有疑虑,大师不若回去照顾他罢。我忍忍痛就好了。” 皎镜愣了半晌,见侧侧无所不知高深莫测,深深凝视她一眼,满腹疑虑地去了。夙夜给的符咒会不会有古怪?不对,那符咒戴在长生身上,侧侧怎会有异?越来越蹊跷了。 侧侧目送他离去,浅浅一笑,她不想妄言神神鬼鬼之事,若夙夜来了,可以相询,此刻不若再留意体会一阵。 皎镜刚走,玉簪红了脸请罪道:“坊主,弟子知错。” 侧侧打开绣奁,选了针线与绷架,伸手道:“我要的帕子呢?”玉簪忙从怀里小心拈了出来。侧侧找了一幅料子最好的素绫,绷在架子上,凝神穿好了针。她抬眸一看,玉簪与流苏仍杵着不动,笑道:“你们歇息去吧,这里暖和得很,我好多了。”玉簪不敢应声,流苏道:“坊主不睡,弟子们怎能休息?” 侧侧道:“你们莫怕,这几日蛊毒解了,我自然安好,坊里那些人不会知道。明日还要你们多照看,不去睡可不好。去罢。”她说话自有一股威严,两人只得去了。 侧侧轻抚绫帕,君颜如何绣?便将长年痴情,化作千丝万缕,千针万线,刺入春光里。香灯下玉指如舞,纤手翻飞,彩袖摇曳,她凝神细想往事,朱唇淡淡留笑。 漫漫良宵容易过,这厢里密密劈丝,细细描画,刚把那青松夏草、薄云晴日大致摹描妥当,天已大亮。玉簪与流苏匆匆梳洗了,过来伺候侧侧晨妆,她方搁下绷子,歇了片刻。 早间的饭粥花样繁多,显鸿亲自送了过来,侧侧吩咐弟子慎言,只说身体大好。显鸿欣慰不少,称阴阳那边已有信来,一日后即至。侧侧吃了一碗豆沙粥,又拿出绣绷用心绣着。 玉簪看了发愁,想要劝说两句,侧侧笑道:“你忘了神医在我身上下的是情蛊,不用情如何好?你在外间候着就是,我有事会叫你。你们俩别闲着,随行带的绣谱都看熟了没有?”玉簪只觉侧侧一眼看到心底里去,不敢多说,拉了流苏到外面守着。 长生一夜难眠,恨自己别无长技,不能护少夫人周全。昨夜用了夙夜的神符,不知有用没用,故此一大早赶来探询。玉簪不便多讲,微露口风:“你问神医去,昨夜皎镜大师来过了。” 长生跑到皎镜那里,见卓伊勒顶了一双黑眼圈,打了哈欠在喝梨粥。 “你师父呢?” “师父在睡觉,昨晚我失眠,你来得正好,你说,那蛊王会不会跑到我身上了?总觉得怪怪的。”卓伊勒浑身不适地扭动一番,惹得长生笑了起来。 “夙夜大师可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再说你师父就在跟前,蛊王跑了也看不出?你别乱想。对了,少夫人不肯见我,文绣坊的人说神医昨晚去看过我家少夫人,你知道是什么缘故?是不是蛊毒有了反复?” 卓伊勒想了想道:“师父说没事,还说若是顺利,今晚之前,蛊王就能战胜妒蛊。我看你也消停消停,急也没用。” 长生忧心侧侧,讨了一碗粟米粥吃了,复又踱到她房门外,来来回回转悠。玉簪瞧见人影,出来打发他道:“坊主刺绣呢,不见客。” 长生赔笑道:“我不是客。”递上一盒芳脂,嵌在鸡血紫檀云龙纹匣子里,玉簪白他一眼,收下礼道:“流苏妹妹的呢?” 长生无奈,又回去找来一盒檀粉,用紫檀雕缠枝莲纹的匣子盛了,打开来还有一面水晶小镜。 流苏看得欢喜,替他说情道:“坊主没说不见人,长生大师不是外人,我去通报。” 玉簪道:“你去,我不敢再触霉头。” 长生谢道:“叫在下名字就好。” 流苏美目流盼,多看了他几眼,轻巧地走去禀告。 侧侧裹了印金罗冰裂纹对襟夹衫,浅色刺绣画裙,斜倚在枕榻上,腰间软软搭了一条金缕毯。她凝神下针,玉腕如蝶飞,绫帕上明霞光烂,一片秀色芳菲。 流苏看了一眼,见她用了黑灰黄绿、红白蓝褐多种细绒为绣线,针法亦穿插多变,既有滚针、缠针、乱针、齐针,也有散套针、车轮针、施毛针、钉线针,尺余长的绫帕上细密晕染纹饰,初初有了绣画的神韵。 “景色具备,就差人了。”流苏顽皮一笑,对了侧侧行礼道,“启禀坊主,长生求见。妆容虽然卸了,让他再扮紫颜大师也不难。对照了模样,绣起来总是容易些。” 侧侧啐道:“胡闹,他是他,紫颜是紫颜,昨日扮一回是权宜之计,哪里能整日叫他顶着那张脸。” 流苏笑道:“坊主不喜欢?”坊主每回说到紫颜大师,总要口是心非。说起来,长生长得已是极俊,可紫颜大师看去更胜一筹,要是日后他们师徒能到文绣坊常住多好。 侧侧窥见她的心意,忍不住莞尔一笑,道:“你唤他进来。” 长生走进屋后,侧侧唤玉簪向显鸿讨了纸墨,对他笑道:“我代紫颜考你的功课。” 长生忙垂下头,“请少夫人吩咐。” 侧侧道:“你画五张他的脸给我看。” 长生应了,又道:“我只怕画工凡陋粗俗,少爷的神姿秃笔难描,要是画得不好,还请少夫人恕罪。” 侧侧笑道:“你和我文绉绉说什么,你不是傅传红,不求丹青传世,能传情达意就好。” 长生这才安心,对了摊开的白纸静心澄虑,闭目深思。 玉簪与流苏听得莫名,奇道:“五张脸?”侧侧道:“他生性戏谑多变,在外人面前高洁风雅,私下里懒散好玩,衣服与脸面都是他常换之物,有时一个月不重样。” 流苏惊道:“那不是谁也认不得他?” “容貌虽异,气度不减,风骨依旧。他若是想你认出他来,只须往那里一站。”侧侧说到此处,心头旖旎,不觉停针遥想。 长生睁目说道:“少爷即使用一张庸人脸面,也有别样姿态。等我画完,你们便知端倪。”他忽然豪气焕发,点墨在毫尖,簌簌落笔。玉簪与流苏好奇之至,一齐凑过来看。 只见他先勾勒了一人,佩玉蟾、衣青霓,月下身姿矫矫若龙蛇,磊落如谪仙。又描绘一人,冰玉容颜,持杯浅笑,有微醺媚色于烟波中轻荡。又一人金鞭玉勒,回首弹剑,天地间苍然无物。再一人柳下悠然独钓,露出半张雪颜,荣华明净,看得十里春风亦老。 这四人翩然纸上,侧侧望了,心动如鼓。长生再度落墨,这一次但见琼瑶争妍,芙蕖如雪,万重花蕊落入玉池,有一人素面白衣,寂寂独坐在空亭中。万般颜色,不及他澹然天姿,浮光一笑。 漫漫似水流年,就在这一笑中戛然而止。 他去了,没有再回来。长生掷笔在地,双眼莹莹有泪。玉簪与流苏见他如此心伤,不禁悲从中来,一齐跟着抹泪。 侧侧撑起身子笑道:“好,好!你的笔力比去年雄健了,比起紫颜也不遑多让。好端端的,哭他作甚?这个没良心的,早晚要回来,你哭他,没得伤了自己。”拿起一面素绫帕子给他拭泪。 长生泪眼婆娑地挥着帕子道:“少夫人,你帮我也绣一幅人像,我就不哭了。”坏了,我怎能惹她伤心?少夫人已经中了两种蛊毒,我再给她添麻烦,真真不是人了。赶紧插科打诨糊弄过去才好。 侧侧戳着他的额头,“你这小子,就知道趁火打劫,绣你的画像不难,你要送谁去?” 长生一呆,摸头道:“少夫人绣的是神品,怎能送人?我舍不得,留做传家宝就好。” 侧侧故意说道:“翠羽阆苑的镜心呢?”长生终于一窘,“只怕她不肯收。”侧侧板脸道:“我绣的帕子市价百金,难道还不够格?”长生连连改口道:“不,不,少夫人的绣品千金难求,不过绣了我的模样,她就未必想要了……不对,不能这样说,她一定会收下,毕竟千金难求……”是了,求一幅少夫人的绣作赠给镜心,她就会知道我的心意。我怎么没想到呢?这一回,但愿她也能来北荒。 他一出神,不禁多了几分呆气。侧侧忍俊不禁,叫他在一边绣墩上坐了,嘱咐弟子们把行李中携带的绣品拿来,让他品览赏鉴。这回文绣坊欲在北荒设立绣院,带的织绣珍品甚多,长生修习易容术也要缝针弄线的,故此虚心受教,埋头端看,玉簪与流苏陪了他一起参详。 盘金钉片的云肩,彩绣织锦的霞帔,织金绣花的夹被,刺绣花鸟的条屏……服饰日用或是绣像书画,无不兰心妙裁,巧手绣成。 长生独爱一幅侧侧临摹的《兰亭集序》,绛色平纹绸缎上用斜缠针绣出王右军飘逸灵动的书法,观之如有仙气。玉簪则挚爱几件织金缎袍子,牡丹纹、缠枝莲纹、云龙纹、蔓草八宝纹,无不是她与姐妹们精心织就,故此特别拿出来夸口。流苏好玩,翻找出香囊荷包、针插挂件,塞些银锞铜钱香料针线,放在身上比画打扮。 侧侧怡然地望着三人嬉闹,捧起绣绷,素白的绫绢上映出紫颜的影像。长生画作里的五张容颜都在她心底,她要绣的,却是另外一张,最初的容颜。 如此殚心竭力坐了一天,侧侧常常绣着绣着,不时心腹绞痛,最厉害的一次状若离魂,整个人晕倒在地。长生不断用金针为其刺穴止痛。 侧侧转醒过来,又重拾绣针,强作精神。流苏劝了几句,侧侧勉强笑道:“我不去想他画他,难道要让姓风的得逞不成?”流苏道:“为何想了也是无用?”侧侧道:“只要我意志坚定,妒蛊就奈何不了我,一时疼痛算得了什么。”流苏咬唇不语,心下俱是悲意。 到了晚间,绣绷上的人像有了大致的身形。紫颜的衣饰以套针为绣,盘金勾边,雍贵之气呼之欲出,座下凤鸟鸾首用了擞和针,飞羽用施针,凤尾则以接针绣出。更妙的是云海氤氲,鸾翅熠熠,光影流波明暗自然,层次分明。 玉簪和流苏目不转睛,各自拿了一个绣绷模仿学艺。长生为让侧侧休息片刻,便缠了她讲解针法。侧侧一夜未睡,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歪在榻上恬然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侧侧饥肠辘辘,再次张眼时,玉簪与流苏皆换了一身飒爽戎装。她不觉奇道:“这是要去哪里?” 玉簪替侧侧梳洗打扮,道:“苍尧太师来了,说要带我们上羲芝岭捉奇兽祈如。” 流苏道:“坊主,你睡了一天一夜,看看那蛊毒是不是已经好了?” 侧侧想了想,并无动静,摇头道:“我不知它几时发作,皎镜大师在么?” 玉簪道:“神医昨天就来看过,说是妒蛊已被压制。这是情蛊的解药,有龙腊草、马兜铃,共十三味苦寒药物研磨成粉,调出这么一杯,坊主赶紧先服下。”送药来的小子神情古怪,逼问半天才说出药方,只怕这解药不怎么灵验。 青瓷杯里浅浅流红,药液宛若玫瑰花露,惹人馋涎。侧侧端杯轻嗅,清香沁人,心中暗想,皎镜尽了全力,其余听天命就好,于是一口饮下,冰寒之气直透胸臆,心神一振。 玉簪端详她片刻,见侧侧神智清明,将信将疑道:“神医说晚间睡觉时,他会放一只竹筒在你枕边,届时蛊王会自己爬进去……不知是不是诓我们。”流苏笑道:“我夜里守着坊主,看看蛊王是何模样?” 侧侧凝视杯中残红,细想了想,摇头道:“皎镜又在捉弄人呢,随他去吧。” “为保解毒无失,太师要上山去看看。”流苏偷觑她神色,恳求道,“坊主,我们想一起去,听说羲芝岭景色极美。”侧侧笑道:“既是蛊毒已消,我与你们同去。”玉簪瞪了流苏一眼,“坊主,神医只说蛊毒被压制,隐患未除,大意不得。” 侧侧不理会其他,稍稍用了点粥饭,又取了绣绷凝神刺绣。深浅明暗,诸色叠晕,绣画上的紫颜便有了雅秀神韵,玉面上容光浮动。她端凝良久,又刺下几针,将一双明眸绣得点睛入神,笑眼宛如欲语,现出活泼灵气。 没多久,长生穿了一身浓紫的锦衣,背了包袱过来。听说侧侧要同去,便道:“丹心和丹眉大师在琢磨给千姿炼制国器,不能去,好在有我和卓伊勒,到时随身的行李由我们来拿。可能会在山上住一晚。” 玉簪越发忧心,道:“山上积雪未消,坊主的身体如何使得?不行。”长生道:“岭中也有木屋,一应物品俱全。”玉簪仍在皱眉,侧侧说道:“蛊毒与寻常病症不同,既是消了,也就无事。何况风功也在山上,若是他先抓到那奇兽,我们就得高价去买。” 流苏拍掌道:“好!我们一同去。” 四人收拾完毕走出屋来,皎镜与卓伊勒准备采药,背了药囊,显鸿选了七个手下陪同,皆是一身劲装。太师阴阳穿了暗褐锦袍,仍是倨傲冰冷的姿态,随行三十六只雪色银狼,气势遮天。 众人骑马沿小径上山,积雪未消,马速稍快就撩起粘泥的雪块,四下飞溅,让山径越发难走。加上晨雾浓重,沾衣而湿,没多久衣衫漉漉,众人无法求快,只得慢慢放马而行。 侧侧穿了青蓝色的鹤氅,紧控青骢马缓缓前行,长生披了一件玉针蓑缀在后面盯着。前次与少爷同来北荒,沿路有武功高强的萤火照看打点,诸事从不用他烦心。长生出神地想,少爷离去后,萤火告别而去,如果今次能在苍尧重聚,哪怕让他再辛苦十分也是甘愿。 走了半个多时辰,冬日无力缓缓上升,如蛋黄挂在碧空。林间的雾气尽数消散,现出青葱明秀的绿意,侧侧心头一快,正想远眺山岭景致,忽然痛如虫啮,眼前一晕,整个人如坠虚空,从马上倒栽了下来。 长生和显鸿纷纷翻身下马,斜地里一个暗影掠过,阴阳提了侧侧的鹤氅,把她搀扶到一旁。皎镜赶来查看,迟迟不语,长生道:“是蛊王出了差错?”皎镜面沉如水,摇头道:“妒蛊里竟藏了其他蛊毒,幸好蛊王仍在,等我引它去降服。” 玉簪与流苏抱着侧侧,急道:“坊主已服了解药,蛊王会不会撇下蛊毒,自己跑出来?” 皎镜也不作答,用针刺入侧侧手腕、手掌、手指,候她张开眼来,神色凝重地道:“蛊毒起了变数,我可保你性命无忧,但蛊王被解药压迫,已无恋战之心,要靠你心念牵引。” 侧侧倚在弟子们怀里,像初生柔弱的孩子,“是不是我只要想他,蛊王就有力量?” 皎镜道:“是,只要你信我。” “我信你。”她满足一笑,望向虚空,仿佛满眼是紫颜,正好纵情相思,不惧远离。长生只恨不能做那只蛊王,替它去赴汤蹈火,他学艺至今毫无用处,不能为她分忧,待紫颜归来又如何交代? 皎镜暗叹一声,扶侧侧重新上马,她的身子轻飘无力,勉强伏在马上。长生想到重逢时侧侧英爽的身姿,对风功恨入骨髓。 行了大半个时辰后,一匹狼呜呜叫了几声,阴阳举目远望,道:“有野兽的气息。”众马衔枚静声,悄悄行了半里地后,忽然望见前面影影绰绰十几个人影,领头一人身著彩锦,指挥手下埋伏在林木间。 那群人听见响动,满含敌意地望来,朗朗阳光照在对方脸上,为首那人正是风功。他轻蹙了下眉头,很快展颜一笑,对随从低语了一句。 那随从伶俐地跑过来,朝众人行礼,低声道:“祈如就在前边不远,请各位轻声些,别惊了宝贝。”他警惕地瞥了阴阳身后的群狼一眼,被森然狼牙一吓,不觉栗栗发抖,说完就踉踉跄跄逃了回去。 阴阳做了一个手势,群狼登即围拢侧侧守成三圈,悄无声息地伏在地上。长生又惊又喜,有这些恶狼保护,冒出凶兽不致慌了手脚。阴阳看了他和卓伊勒一眼,示意两人也进去,卓伊勒好强地提了匕首在手,不肯挪动,长生无奈,也摸出匕首,守在外面。 众人原地结阵,安排好防守人马,阴阳在手上缠了一根牛皮鞭子,傲然举步,一个人往林子里去了。风功很是恼怒,愤然拉弓对准阴阳,不许他前进半步,惊扰祈如。长生偷偷在卓伊勒耳边说了一句,卓伊勒掏出一个瓷瓶递给他。 长生悄然在箭镞抹了药粉,远远地瞄准了风功脚边。他练箭多时,五十步内射得相当精准,此时正好顺风,越发有十足的把握。 阴阳熟视无睹,持鞭前行,风功一箭射出之时,长生的弓弦一动,利箭破空而去,风功猛然惊觉,错身避开,长箭嗤的一声钉在地上。风功拔出暗箭,冷笑着掰断,目露寒光望了过来。与此同时,阴阳长鞭一击,凌空打落飞箭,身形如鹰旋飞数尺,扑到一株雪松后,倏忽不见了踪影。 长生道:“一、二、三!”风功忽然惊觉有异,忍不住抓了抓脖子,继而挠了挠背心,而后一发不可收拾,周身如有万蚁攀爬,奇痒难耐。 风功大叫一声,手下中有一青衣男子立即上前,在他身上拍打数穴,又塞入一粒药丸。 长生遥遥看着,风功竟似止了痒,默然无声地寻了一处打坐。 卓伊勒面色铁青,肃然道:“对方医术高明,兴隆祥竟有如此人物?” 长生心中一动,“是从南岭请来的医师?” 卓伊勒道:“你是说……药师馆?师父!”他忙把所见对皎镜细说了一遍。 皎镜沉吟道:“有机会我再试他一回,现下先不声张,擒了奇兽再说。” 两边各自潜伏下来,唯有阴阳如飘忽的风,于林间轻荡。 不多时,传来长鞭击打积雪的噗噗声响,阴阳疾步奔来。众人打起全副精神,凝神看去。雪堆里有一团毛茸茸白玉凝脂般的小兽,动若脱兔,倏地弹射数尺,往远处遁去。兴隆祥的人安排的陷阱扑了个空,有人迅捷地捻弓,一箭射出。 侧侧急切中拔出金凤簪丢了过去,穿云裂石一般,叮的一声,将箭矢击飞。 小兽听见动静,飞跃的身子凌空一转,竟往侧侧这里奔来。它来势甚急,宛若飞瀑一泻千丈,瞬间到了眼前。阴阳撮口一吹,狼群让开一条路径,任由小兽奔入。侧侧情急间抽出霞帔,当头卷去,小兽避也不避,顺势钻了过来,被她轻易抱在怀里。 骁马帮众人喜极,狼群再度围拢过来,将侧侧护在其中。风功扫视两边,审时度势,摇了摇头,兴隆祥一行人目露阴冷之色,遥遥地看着侧侧。 风功朗声笑道:“坊主,我们又见面了,你的情丝可曾系到我身上?” 侧侧抚摸祈如柔软的皮毛,心中静极,仿佛洞彻风功内心的惧意。妒蛊无关情爱,他孜孜以求的无非功利,为此诉诸外物,并不是真心爱上谁。侧侧怜悯地望着他,说道:“我说过,此心唯一,可惜少东家与心想事成无缘。” 风功哑了嗓子喊道:“我给你解药,你给我祈如。” “做生意的人,最怕没有诚信。”侧侧抱着小兽,格外安详,只觉有股清华之气浩荡贯彻胸臆。阴阳沉声道:“你让它驱除你的蛊毒。”长生等人殷殷看着,尽是期盼之意。 “对它许愿,就可心想事成?”侧侧望了那团烟雪朦胧的小兽,忽然想到了獍狖。獍狖的毛皮可制成价值千金的祥云宝衣,故此捕猎甚重,几乎绝迹。而祈如若不是六十年一出,只能由一人得偿夙愿,恐怕早已灭绝。 祈如呆如木鸡地愣着。我想回家。 侧侧心中一动,这是祈如的心声吗?她竟能听见?如果她与它用心神对话,又会如何?侧侧凝视着它,在心底暗暗说了一句。 你的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祈如在她怀里挣扎了一下,用一双警惕的灰褐色小眼睛盯着她。你想做什么? 不用怕,我不会伤害你。 你中了毒,我不怕你。 你看得出我中毒? 是,你要我为你解毒吗? 不,不必。我只是想见一个人,很想很想,你有没有法子,让我见到他? 侧侧向前走了一步,佩玉清响,冷香浮动,祈如歪着小脑袋,眼神似乎有了探询的意味。你不想解毒?行,他叫什么名字? 紫颜。 好,我替你叫他。紫颜……紫颜……请过来一见。 你这样说,他就能听见? 只要他活在人间,就能听见,即使千山万水,也会立即出现。 真的么?我要谢谢你。 谢我?你不怕我骗你?以前每个许愿的人,其实并不信我。他们费尽心机找到我,许愿时,心里只有怀疑。 你骗我也不要紧,至少此刻,我很快活。想到他可能会出现,我很欢喜。 你是一个奇怪的人。 你也是一只奇怪的兽。 长生吃惊看去,侧侧抚着祈如的脑袋,贴面而笑,那小兽竟也咧嘴傻笑,仿佛通灵。玉簪和流苏紧张地互相牵了手,嘴里念念有词地祷告,生怕祈如的传说是假。 忽然风云变色,一道风驰电挚的光芒自天边疾射而至,犹如白虹贯日,洒下七彩霞光。侧侧把祈如抱在怀中,芳心直如惊鼓,一阵急过一阵,眼中两簇火花跳动不已。 交织的光影里走出一个人,灿烂衣袍如烟云锦绣,仿佛从她的绣绷上走下来似的,意态闲雅从容,明丽不可逼视。侧侧不觉丢下祈如,穿越狼群奔了过去,越行越急,疾若离弦之箭扑进他怀里。 那人抚着她的云鬓秀发,含笑问道:“你是在找我吗?” 是,是。千山万水,你赶来与我相见。万水千山,我只等与你重逢。 她笑靥上流下两行清泪,欢喜得无法言语。如并蒂娇花,宫商相合,双星际会,分离终有一聚。 两人默默相拥良久,周遭寂静无声,天地仿佛沉醉其中。侧侧仰头看他,望断天涯才得此一见,她再不会松开手,不会让他远离。 紫颜像是知她心意,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把她一双玉手紧握在掌心不放。 侧侧凝眸瞧他,为何听不见他的心声?他春风化雨般温润笑着,眉眼宛然如昔,可是她仍看不穿望不透他的身影。 这是她心中的魔障。 祈如在旁歪歪脑袋,小鼻轻嗅,眷恋地缠绕在她鞋边。我要走了,六十年后有缘再见。 不,祈如,你等等,为什么我听不见他的心声?我连你也可明白,为什么不能与他心意相通? 你早已懂他,为什么要借助神通沟通?你忘记大耳三藏的故事了吗? 祈如,你怎么知道那个禅宗故事?你能够看到我的过去吗…… 侧侧正待再问,小兽烟雪般的皮毛忽如纤云消散,一眨眼化作雾气腾空,就像从来没有来过。众人一齐惊呼,唯独紫颜眼中看不见那奇兽,定定地望了侧侧一人。 “我们回去,我有太多话想和你说。”他喃喃细语,每个字说进她心坎中。 两人眼中再无其他,共乘一骑悠然下山,一路温言软语,笑语呢喃,只恨那绵绵小路太短。长生、皎镜等人也未上前问候,侧侧略觉奇怪,只道众人念两人久别,特意成全。 不知是否情蛊起了效用,见到紫颜之后,钻心的疼痛全然无踪,她眼前心底唯他一人,于是心情畅快,周身沉滓仿佛全消。 “以前做学徒,只知取茧调丝,纺纱织布,刺绣染织这些微细活儿。等当了坊主,才明白想要衣被天下,还要精通货殖之术。”侧侧像小女孩儿絮絮叨叨,掰了手指数道,“一匹绫京城官价银二两,南岭有卖一两二的,最贱只需七钱。又比如络车、经架、纬车、织机这些,也常常北贵南贱,但北地往往木料结实,经久耐用,要诸多比较才能选定。”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如今你识得物价贵贱,日后做管家婆就更得心应手。”紫颜赞叹道,眉眼里俱是笑意。 侧侧用肘轻撞他一记,俏笑道:“我可不当你的家,文绣坊如今有太多事情,你替我打下手如何?千姿在北荒统一货币,修官道以通行旅,欲使钱货周流天下。我今次北上带来不少织书绣谱,所有捍、弹、纺、织之具无不具备,要帮他建绣院,教织绣,我还想着在苍尧因地制宜,改良棉种和织机……” “听起来我不在的日子,你过得甚好。”他酸酸地说道。 侧侧斜飞一眼,飒爽说道:“谁说的?有你在自然更好。京城的府第已经留给长生,等此间事了,你不如随我去安城,安家落户,妇唱夫随如何?” “唔,要我去文绣坊安家呀……”紫颜踌躇沉吟,瞥见她眸中期盼之意,笑道,“也好,有你不让须眉当家做主,我便做个游山玩水的富贵闲人。” “好!”侧侧手控缰绳,扬鞭打去,两个人一骑绝尘,远远地驰进雪林里。 他已归来,这冰凉世界就如春至,再不觉霜冷风寒。沿路踏马看山,她感受背后的浓情暖意,把萧瑟清秋看作桃红柳绿。 行到后来路径渐绝,脚下崎岖难走。疏林中灌来凄恻的冷风,侧侧贴着紫颜,任山路颠簸,只当等闲。 不料转过一道弯,斜刺里阴风吹来,青骢马迷了眼,迎风多踩踏了几下,不意竟往峭拔的绝路上走去。侧侧当即勒马,晚了一步,骏马失蹄踩空,天旋地转景物颠倒。 “紫颜——”身后一双手伸了过来,如流星飞逝,再不得见。 侧侧高声呼叫,陡然睁开双眼。 兰衾犹暖,罗帏暗荡,玉簪与流苏俱在跟前伺候,端了银盆玉盏,见她醒转皆是大喜。 此时天光大亮,侧侧恍然若失,细想过去这几日的情形,时时刻刻记在心上。可她渐渐清醒过来,隐约察觉哪里不对,不由蹙眉,望了两人沉思。 心音不可通。她的心微微一沉,有一丝凉意,从脚底如藤蔓攀爬,延伸到眉尖心上。一切莫非是一场梦? 什么他心通,什么祈如,什么相逢,不过是她心心念念记挂着那个人。 为了想他,一针一线织绣出瑰丽梦境,以假乱真。不料涤尽尘心,萍散梦碎,终是流水落花一场空。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入梦?她用尽气力与蛊毒斗争,拼得一身伤痕,所有努力都是无用功?不,如果是梦,必有缘由,难道夙夜的神符、皎镜的蛊王,为的就是让她梦中驱毒? 流苏叽叽喳喳说道:“神医说坊主中的蛊毒,睡一觉就好了!恭喜坊主,妒蛊已然消了,情蛊也已取出,他们神神鬼鬼地收了去,我还是没见着蛊王的样子。”玉簪心细,见侧侧若有所思,以为出了意外,道:“坊主可有不适?神医刚才来切脉,说是万无一失的……” 侧侧的心思全不在此,纤手四下摸索,道:“我的绣绷呢?”玉簪想了想,寻来她的绣奁,“坊主想绣什么?”侧侧一怔,难道种种辛劳,也是一枕清梦不成?原来她从中了情蛊之后,就已入梦。 她秀眸扫过,梦中经过历历在目,一字一句记得分明。可是,终究是一场梦。 “我们是昨夜到的明月台?”她徐徐问道,弹指间恢复镇定。 玉簪道:“是,坊主你……难道做了噩梦?” “我夜里醒过没有?” “坊主说了一夜梦话,并不曾醒,神医看过无碍,我和流苏就进屋里候着了。” 侧侧微微失落,想到与紫颜在梦中相会,脉脉深情终得一诉,神色仍是欣悦。玉簪道:“坊主,是否不疼了呢?” 侧侧一怔,心念流转间情意虽起,周身再无疼痛,不觉有了淡淡的喜意,“不痛了!” 风功种下的恶毒之蛊,终于驱除。可是兴隆祥的人怎会玩上蛊虫?从未听闻风澜父子精通蛊毒,侧侧不由微微沉吟。 玉簪出屋去向众人禀告侧侧痊愈的消息,流苏则陪侧侧做绣绷,选绣线,看她凝神刺下一针针。如春风吹皱池水,白烟簇雪的素帕渐渐沾了绮丽颜色。 “坊主,你要绣什么?” 侧侧眸中金芒闪烁,悠悠一笑,“一场梦。” 流苏疑惑,梦中岁月不知短长,每每醒来就忘,想要落于针尖线上,绝非容易。 凝视千红万翠的彩线,侧侧蓦地想起了初入文绣坊拜在青鸾门下之日,师父以“夜”为题命众徒比试织绣。青鸾恋慕夙夜之心昭如日月,既有女儿家的情痴,也有磊落如男子的洒脱,她翩然远去,相随心上人千里,终于成就圆满。 侧侧比不上师父那般自立倔强,紫颜于她,牵动生命诸多的根本,因而更为执著。只因有他,世间阴晴圆缺才有了缤纷殊彩,只因有他,尘世绮丽锦绣才有了鲜活气息。这段枯寂如攀援高处的爱恋于她,并没有消磨了意志,相反如星火燎原,支撑她孤身一人漂泊。 如果说青鸾是情艺双全,侧侧则是以情入艺,由情生艺,爱恋情痴成就她绝世无双之技。相思如水,穿石磨杵,任情劫磨砺了心志,修炼成女中豪杰。 思索了前缘旧梦,侧侧专心致志地凝神绣像,有过梦里一回演习,落针疾如密雨,刹那间绚烂芳华开遍。两个弟子心动神驰,恨不能有身外化身,把诸般针法尽数记下。 临近午时,显鸿进屋恭谨说道:“大师的蛊毒虽解,但太师对那奇兽很有兴趣,想为玉翎王献瑞,现下正赶往羲芝岭。我与丹眉、皎镜两位大师商量过,他们同意等几日再走,不知大师意下如何?” “堂主客气,我自然愿意多歇几日。” 蛊毒既解,侧侧无事一身轻,持了绣绷踱到明月台上。凭栏远眺,碧空如洗,羲芝岭隐在重重霜雪中,如美人半遮容颜,难掩清丽秀色。玉簪替她披上紫绮裘,持了青罗伞遮风,两人静静立了片刻。 侧侧想起梦中骑马上山,遇见祈如的情景,浅浅一笑,有暇时当绣画记叙这一场情梦,他日见了紫颜倒是个不错的谈资。 玉簪道:“坊主笑些什么?” “你说,若有神通洞悉他人心事,好是不好?” “不好。”玉簪答得极干脆,侧侧一愣,听她续道,“我素来多虑,自个儿的心事已铺天盖地忙不过来,再偷窥了别人的心意,岂不是动辄瞻前顾后,左思右想?与其受制于人,不如耳根清净,不贪图什么神通为好。” 侧侧笑了起来,这弟子率真可爱,是个明白人。 玉簪秀目轻扫,知道侧侧的心思,便道:“坊主,我没有修炼神通,却知道你的心事。” “不许胡闹。” “坊主的心远在天边,只盼那人从南方早早赶来。不然,我们带的那二十多件锦缎衣物,不知要便宜了谁。”玉簪遥指天尽头,丝丝纤云,宛若归字,“可恨没法云中传书,要不然,他知道你中了蛊毒,就算是天涯海角,也要飞过来舍身相救。” 侧侧今次竟不曾骂她,望了天边云端,曼声说道:“一直以来,都是我记挂他,我不想他为我担心。” 玉簪怔怔地道:“这又是何苦?难道让他忧心一次不好么?” 侧侧摇头,徐徐说道:“他心中有我就好,我不想故意试探他的心意……”说到一半,含笑看着玉簪。玉簪情知僭越,不由得借口风寒,陪她往屋里取暖去了。 后半日,侧侧仍是守了熏笼刺绣,绫绢上逐渐花光明媚。玉簪与流苏未见过紫颜,不时瞄上两眼,一见就如蝶恋了花,蜂扑了蜜,舍不得挪开目光。 如此绣了两日,听说阴阳往羲芝岭寻觅奇兽去了,骁马帮浩荡地跟去一队人。又过一天,显鸿传回消息说遭遇了兴隆祥的人马,各自布了陷阱,只看谁家运气好。侧侧绣完画像,想起梦中故事,寻到皎镜屋里对他说了始末,笑道:“大师只当是闲话,做不得数。” 皎镜皱眉道:“你说梦见兴隆祥有个青衣男子,是来自药师馆的医师?” 侧侧道:“是,梦而已,当不得真。” 皎镜道:“未必是假。那日来的人中,的确有一个青衣男子,始终不离风功左右。既是如此,我会让骁马帮的人留意。” 侧侧不解地道:“为何我会梦得这般蹊跷?” 皎镜凝神想了一想,叹道:“我借你一梦驱毒,事先不便说透,免你先入为主有了成见。梦境是何模样,我不知端倪,真要有预知未来的本事,必是夙夜的手段。” 侧侧释然一笑,她心有千千结,如今一梦圆了心愿,再不觉别离是苦。由此看来,蛊毒对旁人是祸,对她是福,熬过刻骨之痛,反而把一腔闲愁幽恨化去。 告别皎镜,她信步走出楼阁,娉婷伫立在高台上。清风拂过,衣袂飞扬,宛若春江岸边的柳丝,意外地踏实安定。 她依依望远,仿佛眼花,遥遥看见天边有人影闪烁。侧侧定睛再看,远处飞来一只青色大鸟,翠羽如玉,澄艳流光,鸟背上坐了一人,恍然若仙。 她扼腕掐指,唯恐又是一梦,倚在栏杆上听风吹过,檐上风铃作响,青山白云变幻。 明月台上,侧侧神思恍惚,忽闻呖呖清鸣,大鸟如飞虹倏地电射身前,背上男子粲若春容,眸如琉璃,含笑对她说道:“我回来了。” 这高台,这重岭,这风日,这天地。一时间,天花乱坠,良辰美景,天上人间。 山川草木为证,北地霜雪可鉴,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回来了。 他一身素淡的半旧衣裳,随意挽了发髻,神态超逸,与世无争。侧侧歪了头看紫颜半晌,抿唇微笑,也不言语。别后三百多个日夜,终得一见,两人遥相对望,柔情绵绵。 “你怎地不说话?莫非忘了我不曾?”紫颜眼波一横,溶溶清光随之流转。 “我怕是一场春梦,了无痕迹。”她缓步上前,小心地抚摸飞鸾的青羽,触如丝缎柔滑。鸾鸟把鸟喙伸了过来,亲密地在她手心挠痒。 絮絮往事扑面而散,侧侧咬了咬唇,他确实是回来了。 “当年我胡诌说乘鸾而至,如今真的坐了它来,你又当是梦。天可怜见,白白逼夙夜施法,耗费他吐血之功。”他拍了拍飞鸾,青鸟昂首鸣叫,清声如箫弦。 侧侧忍俊不禁,吐了吐舌头,“糟了,他吐血,我师父岂不心疼坏了?罪过,罪过。” “你师父也担心你呀,他们不日就要启程,大家终可团圆一聚。” “你穿得这般素淡,莫不是改了性子?”侧侧俏笑一声,想起他挚爱的华衣美服,上下打量,“我绣了衣裳给你,二十多件,不知够不够。” “夙夜那个清净人,衣裳不是黑就是白,我能不素淡嘛!就知道你会为我打算!”紫颜笑眯眯跃下飞鸾,静静把她拥在怀里。那青鸟凝视两人相依的身影,咕咕叫了一声,展翅高飞而去。 咚咚,咚咚,听见对方的心跳,平生此刻,最是安然。 “一年不见,你我好像生分了。”紫颜喃喃说道,见侧侧神色克制,不像想象中的欣喜若狂,心生苦恼。 侧侧莞尔,想起那场大梦,几番动情,把重逢的喜悦都耗尽了。如今真该欢喜了,却只是在心底畅快。 “你这一年片字不写,锦书不寄,哪有资格怨我?”她粉面一寒,想起这三百多天来肠断心伤,忍不住揪起他的耳朵,啐道,“说,夙夜究竟把你关在什么地方,弄得音讯全无?” 明月台上隐隐多了嘈杂的笑声,她回首一看,明里暗处探头探脑的藏了不少人,一个个躲着偷看好戏。 紫颜牵过侧侧的皓腕,温驯地说道:“我憋在水晶棺,沉入灵泉底,简直是个活死人。在那里目不能视,口不能言,神思昏昏如睡,与断气也没什么分别。如此苦苦养了一年,好容易脱身了,眼巴巴赶来寻你……说起来,此刻见到你,仍觉像梦中一样。让我看看,是不是真的是你?” 他掰开侧侧的手,在她手心轻轻地挠着。侧侧呵笑收手,她把梦境当作现实,紫颜把真实看作幻梦,情到深处,莫非都是真假难辨。 她笑了一场,想他那样喜爱花团锦簇的热闹,竟生生在水下埋了一年,不免怨道:“夙夜不是神通广大么,也不想个好法子,让你如此受苦。我……不怪你,只要你无事就好。” 紫颜灿然一笑,冶艳容华摄人心魄,侧侧微一恍神,想起过往无数片段,心情激荡。 “记得师父说过,我不是长寿的命。” 她略略一惊,想到此谶语已然应验,心下稍安,“是我贪心了,见不得你受一点苦,只是生死大劫,苦这一年原是应该的。幸好有夙夜!” 紫颜握着她的手,“这些日子,真正苦的人是你。”侧侧眸一闪,嫣然笑道:“今天是好日子,不和你诉苦,我有东西送你。”取出帕子递了过去。 绫帕上一个灵慧出尘的少年乘鸾而至,正是最初相遇时他信口开河的景象。针脚光洁如画,人物鲜妍灵动,凝神看得久了,神思便会入画,仿佛重回沉香谷中,青山芳草,须臾如昔。紫颜心有灵犀地把帕子翻了过来,反面竟还有一个垂鬟少女,巧笑倩兮,宛若初见。 她藏了小小机心,暗中绣了自己在帕子上,玉簪与流苏平日竟未察觉。如今紫颜头个发现,如两人初识时相逢一笑,风月心事,只有你知我知。 他把绫帕翻来覆去地赏玩,爱不释手,玉颜上有浅浅的一抹红,像是中了彩头的孩子得意卖乖,勾笑的唇角露出莹白皓齿。小小绢帕绣成双面同心,绵绵情意如清风伴明月,有她在侧,夫复何求。 看了许久,紫颜小心地叠起帕子,郑重收在怀里,拿出一个红缎地凤穿牡丹纹样的荷包,悬在她腰侧。 “这荷包是你师父绣的,我向夙夜求了护身符放在里面,虽是好东西,比不上你的心意厚重。下回我亲手绣个贴身的肚兜补上。”他说到后来,眼中闪过一道旖旎暧昧的笑容,颇有促狭之意。 侧侧啐了他一口,腮红如胭脂。 “对了,你怎知道我们在此?”侧侧想了想,又笑道,“我傻了,有夙夜的神机妙算,自然有法子认路。” “你们是不是用过他的神符,化了我的气息?”紫颜微笑,想到夙夜当时的言语,笑容里不觉添了凛然之意,“谁在打你的主意?我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他眸中凝着洞悉一切的精芒,仿佛知晓来龙去脉,侧侧嗅着熟悉的衣香,暖暖地想,原来他知她有危险,才会匆匆赶来。 “说起来,我要谢他。”她对风功的敌意轻了不少,细想来,他是大功臣,助她与紫颜相聚,“我既完好无事,那种小人,不理会也罢。对付他,我会亲自动手。”她不想紫颜枉花心思在兴隆祥上,两人难得聚首,有许多贴心话要说。转念忆起梦中重逢后,忘了其余人等,不由红了脸往周遭看去。 “你们都出来罢!”她跺脚轻呼。 众人这才小荷露尖,一个个冒了出来。皎镜与丹眉哈哈大笑着走来,和紫颜彼此施礼。 长生兀自呆呆站着,遥看紫颜与人寒暄,扑扑落泪。 卓伊勒在旁撇嘴道:“你倒像老头子,怎么说来着,近乡情怯。你家少爷生龙活虎的,有什么好哭?” 长生抽泣道:“我……他……少爷回来就好了。” 卓伊勒见他说话颠三倒四,翻了个白眼,扯了他往前,推开旁人径直对紫颜道:“喂,你这个徒弟没用得紧。” 紫颜饶有兴致地打量卓伊勒,波鲧族少年想起当年的事,夸口道:“我比你徒弟强多了吧,我家师父总夸我能干呢。” 皎镜笑骂道:“臭小子,你哪里有长生懂事!” 长生窘着脸,偷觑少爷一眼,紫颜凝目望来,朝他笑道:“长生,你不认得我了?” 长生慌不迭行礼,紫颜搀他起来,夸道:“不错,跟着皎镜大师,筋骨结实许多。” 卓伊勒插嘴道:“他和我每日练些拳脚,不像以前,只有一把瘦骨头。”斜睨紫颜,秀骨不凡,却比往日清减了。 丹心也来拜见,长生把他喜好伎乐倡优之事说了,紫颜见他面相不俗,既有清狂不羁的少年习气,又有痴迷玩物的可掬憨态,果然是后辈里出类拔萃的人物,因而对他笑道:“为你写传奇不难,你一个人如何扮得全生旦净末?不如一并教长生和卓伊勒,多寻几个人好好演一出戏。” 丹心抚掌笑道:“好!好!加上元阙,再请文绣坊的姐姐们一起,咱们自娱自乐。”紫颜颔首道:“不错,不错。”长生和卓伊勒听了直挠头,各自思忖脱身之计。 显鸿大摆酒宴,庆祝紫颜归来。临近黄昏时分,骁马帮有人传来捷报,阴阳逮住了奇兽祈如,愈发喜上加喜。 兴隆祥的人见阴阳捕走祈如,一路尾随,几次出手抢夺。阴阳不欲惊扰小兽,一味地驾马避让。风功得寸进尺,不断偷袭骚扰,竟得了手,令祈如受惊奔逃,落在兴隆祥诸人手中。阴阳气得命狼群堵截,把风功往明月台赶来。 显鸿闻言大怒,命人持了弓箭,将兴隆祥的人团团围住,诸师聚在台上观望。风功见到侧侧,高声喝道:“坊主,你们的人好生无礼,要夺我兴隆祥的宝贝。” 紫颜目光闪动,低低说道:“看来不知死活的,就是此人。”长生道:“是,待我射他一箭。”紫颜按住了他的手,盈盈笑道:“不忙,等侧侧来发落他。咦,他的脖子有些不对,此人是个残疾?”长生舒心一笑:“那是少夫人刺了他一针,嘿嘿。” 侧侧已知前因后果,台下人影幢幢看不清祈如所在,阴阳杀气腾腾,随时就要出手。她朗声说道:“少东家,既是两家争夺奇兽,不如我和你打个赌如何?以文绣坊的生意作赌注,你可愿意?” 风功沉吟半晌,阴阳身边的狼群凶恶,迫得兴隆祥诸人缩手缩脚,他故作矜持了片刻,道:“好,打赌就打赌,我怕了你们不成!你要赌什么?” 侧侧慧黠一笑,道:“我有一幅绣图,你若能在一炷香的辰光内,数清楚上面绣了多少花卉,文绣坊无论在北荒还是西域,只与兴隆祥一家合作如何?” 显鸿惊道:“大师,万万不可!”这一输,骁马帮与文绣坊再无生意往来,岂不令他忧心。 风功怦然心动,这赌注比他下蛊用计得到的更多,一幅绣图能有多少花卉?他们十几个人,怎会数不清楚?他一时口干舌燥,忘了保持谦谦风度,立即说道:“我输了就把祈如给你。这奇兽能心想事成,价值不可估量,坊主不算吃亏。” 在众人眼里,与其要一只不知来历的小兽,不如实实在在看牢手中的财货,都盼着侧侧改变主意。阴阳不免恼怒,暗忖只需武力就可夺得祈如,何必费尽心力豪赌。 唯有紫颜,眼中神光流溢,笃定地望了侧侧,仿佛乾坤万物皆在掌中。长生本是心中惴惴,见了少爷的神色,忽然大定,对输赢再也不以为然。 祈如在金丝笼中焦虑乱走,侧侧想起梦中与它的对话,生了恻隐之心,径自下了高台行到它跟前,妙目莹莹如诉。那小兽团团转了片刻,发觉她善意的目光,奇异地安静下来。两边对视了一阵,侧侧哀怜地收回视线,对风功说道:“好,赌注既定,请来观图。” 显鸿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打点精神迎接兴隆祥的人。此时已是黄昏时分,斜阳西落,高台寂寂,别有一番凄凉之意。 进到楼阁之内,侧侧与紫颜携手入座,气定神闲,悠然如春野闲游。待众人坐定,侧侧命玉簪与流苏捧出一幅大红彩绣。 两女吃力地端来照壁大小的巨幅绣图,显鸿眯起双眼,隐隐觉得风功似乎讨不了便宜,松了口气。长生吃惊不已,这幅绣图仅是织绣就要耗费年许,其中人力物力非同小可,一炷香的辰光,风功未必能赢。 风功暗暗叫苦,嘴硬地说道:“坊主可以燃香了。” 侧侧摆了摆手道:“不急。玉簪、流苏,开图!” 风功目瞪口呆,眼睁睁看到那绣图竟一叠叠渐次打开,铺摊在地上,宛若厅堂大小,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朱红凤穿花织金缎地上,本已有无数暗花底纹,其上偏偏又用衣线绣四色晕染,刺了数不尽的缠枝莲花与芙蓉,看去富丽堂皇眼花缭乱,岂是一炷香的辰光能数得完的? 侧侧对显鸿笑道:“这幅《锦绣江山图》是进贡给玉翎王之物,还请堂主悬挂起来,免得损毁了绣品。” 显鸿目眩神迷,闻言清醒过来,乐呵呵遣了数名属下,将绣图悬挂在一面墙上,顿时星光璀璨,汇就一条宝光潋滟的浩瀚银河。 风功暗自恼怒握拳,面上波澜不惊地笑道:“坊主既然出了绣图,香料似乎该由我兴隆祥来选。”侧侧安然道:“少东家只管选香。” 风功冷汗贴身,呼出一口气,忙命人取了一枚簇巧攒花的回环香篆,算来燃尽约要半个时辰,这才安心地道:“此香名为花开富贵,与这绣图极为般配,就用此香如何?” “好。”侧侧依旧笑得自如。显鸿皱眉不已,这未免太过托大,风功带了十几人,若是一齐清点,半个时辰未必不能数得清楚。 风功便在一具鎏金香盘上点燃那枚镂花印香,一待香烟缭绕而起,兴隆祥诸人皆聚精会神往绣图凝看,侧侧眼中尽是讥讽蔑视之意,取了一盏清茶与紫颜两人品茗,无视对方剑拔弩张。 风功暗命手下分工协作,一人数一块,可这幅绣图浩浩荡荡,划分实地并不容易。他独自数了片刻,就已双眼迷离,分不清花草枝叶。好在他手下能人甚多,还有专门操持织绣生意的两个少年,一人一半目视十行,用心默记花卉数目。风功见状,稍稍心安,又从头识记花数。 紫颜为侧侧斟茶倒水,低声偷笑道:“这些时日不见,没想到你戏弄人的本事见长了。” 侧侧与他促膝并谈,甚是快活,闻言眉目流转,浅笑道:“你说,若是我和你打这个赌,你可能赢我?” 紫颜慧目一闪,“这是必须要输的,输了就可答应你一件事,我欠你甚多。” 侧侧不服气地道:“哼,你言下之意,如你出手,一定就能赢,不过是怕我丢了面子?” 紫颜左右顾盼,故作无辜,“我没这么说……” 侧侧皱眉道:“我就不信你能数得清,这绣画费我一个月筹谋画稿,又用了百名女工,整整绣了三百日,给你一个时辰,未必数得完。” 紫颜神秘一笑,走到翘头案上磨墨挥毫,在生宣上用竹管紫毫细细地写了四字小楷,卷成一团。 侧侧见他明眸澄澈,不免想道:“他莫不是学了夙夜的法术,学会了神机妙算?” 犹疑间,紫颜将纸卷塞在她手中,笑道:“待他输了,你再打开来看。” 侧侧咬唇不语,攥着纸卷只觉手心火烫,对风功的输赢已不太在意。 长生与卓伊勒盯住兴隆祥中那个青衣男子,此人面容平淡无奇,周身有淡淡药香。此次长生看得仔细,断然说道:“他易过容。”皎镜嘿嘿一笑,斟好一杯雪霁茶,亲自端到那人面前,询问名姓。那男子目露意外之色,连呼不敢,随口报了名字,放下茶盏点滴不沾。 皎镜沉了脸走回,卓伊勒道:“师父,他不喝茶怎么办?”长生道:“大师可好?”皎镜道:“此人自称扶摇,毒功非凡,我下药在三处,他一处也未碰触,接茶时却从袖口向我喷了一道毒烟。”卓伊勒唬了一跳,汗颜道:“师父,我竟不曾看见,你有事么?” 皎镜凶狠地瞪他,“无色的冷烟,与篆香混在一处,的确难认了点,但你身为医师,怎会嗅不到其中的异味?长生,你看见了是吗?”卓伊勒垂头不语,长生道:“是,那烟气浓烈,比篆香苦辛沉郁。多亏姽婳平素叫我识香,回头让卓伊勒向她请教就是了。” 皎镜点头,眉宇间多了忧色,兴隆祥豢养蛊虫的必是此人,若真属药师馆旗下,就与北荒疫疠有诸多勾连。 紫颜慧眼流波,发觉三人情态有异,招手问了长生几句。他与药师馆森罗、万象两位易容师斗过一回,深知对方手段繁多,便对扶摇留意起来。 看了半晌,紫颜低声说道:“此人真实年龄已逾五十,在毒物上修炼超过三十年,是南岭土著,你看他挂着的贝链,有奇特的符记,必是当地巫医。不过他熬夜太多,又自幼浸润毒物,肝胆不好。小指少了一截,创面平整,想是毒虫咬后引刀断指所伤。依我看,他虽精通毒药之理,医道却是半吊子,且能医不自医,不足为虑。”长生插嘴道:“少夫人给风功刺穴的一针,他也无法医治,看来只会下蛊。” 皎镜听了,桀桀怪笑道:“此人寿命只余七年,届时毒气攻心,咎由自取,谁也救不了他。” 卓伊勒吐舌道:“两位师父,这都能看出来?” 长生叹气道:“我家少爷要是看到他的面相,只怕他从小到大、生老病死尽可一说。” 卓伊勒艳羡道:“早知我当初就该学易容术。”皎镜旋即在他头上敲了一个栗暴。 文绣坊的绣作神工天巧,远胜凡品,兴隆祥诸人眼冒金星,满目奢华金翠,却理不清这彩绣经纬中的奥妙。眼见香篆燃去大半,烟气盘旋缭绕在身侧,风功再难矜持,暗地里问那两个少年道:“数出多少朵?” “三千七百八十朵。”一少年咬牙说道。 “我这里是三千九百二十朵。”另一少年迟疑地道。 风功兀自心算两者相加,道:“你们有没有数错?”两少年对视一眼,“我等交换数过一遍,确实无错。”风功放心点头,“好!” 他朗声一笑,对侧侧远远躬身行礼,“我已数毕,共七千七百朵花卉。” 侧侧道:“多少莲花?多少芙蓉?” “坊主先前只问总数,如今改口,岂非强人所难?”风功自觉胜券在握,肆无忌惮地盯了侧侧,洋洋得意道,“我连缎地上的暗花也都囊括在内,你还有何话说?” 侧侧淡然说道:“少东家请再仔细看看,这绣图内有两朵花凝成一朵大花,也有三朵、四朵、六朵、十二朵积聚成花的,甚至这幅锦绣江山,就是一朵奇艳之花,你要一并数明了才好。” 堂上众人皆是一呆,愣愣看去,果然绮陌芳尘中,寒香吐艳并作新蕊,有无数娇花暗藏。因其阴阳向背、光暗明晦的差异,不同角度看去花色不一,故此无人一眼察觉。这等奇思妙想,用心机巧,不愧是文绣坊进贡之宝。 风功瞥见篆香犹存,咬牙道:“我再去数来。”那两个少年复又数去,被这繁复花心缭乱双眼,胆气尽失,数得犹犹豫豫。 又过片刻,尘香终是袅袅尽了,风功数得糊涂,索性凑个整数,开口报道:“一共一万朵花,恭贺玉翎王万岁万万岁,不知是也不是?”他语气不再振振有词,颇有怀疑不安之处。 众人听他说得有理,种种猜测皆起。长生注目绣图,自忖无法数尽,小声去问丹心。丹心笑道:“我数出一万多朵,风功应是输了。”长生大喜。 “此绣画上有一千朵莲花,一万朵芙蓉,寓意千姿万福。”侧侧音如丝纶,悠然说出答案,手却偷偷打开了纸卷,上面正写了“千姿万福”之字。 千姿之母小名白莲,诞下麟儿之时传说步步生莲,皇帝便以千姿为名,紫颜情知文绣坊的贡品必求吉祥如意,故数也不数,直接索其本源,猜想当初绣画的立意,于是一猜即中。 侧侧斜了一眼,紫颜笑吟吟摊手。 风功脸色阴沉,身后众人跃跃欲试,似乎在等他一声令下。侧侧看出风功眼中不服之意,纤指一拈,即有四支长针扣于手中,冷冷喝道:“你们最好不要妄动,否则,所有人给我抄家伙,不必留情!”玉簪、流苏首先应了,皎镜与丹眉父子轻松抱臂观望,阴阳与显鸿手下眉飞色舞擎出兵器,就等打这一场。 风功眼角一扫,己方人数并不占优,微微抬眼看了扶摇一眼。扶摇轻阖双眼,摇了摇头,风功心中一沉,自知连蛊毒师也无胜算,定然讨不了好。他压下火气,恨然将祈如奉上,英俊的面庞露出一丝乖戾的神色。 显鸿大笑接过,阴阳把祈如从金丝笼中抱出,撮口叫了几声,小兽乖乖地缠在阴阳身上,安顺宛如小猫。 风功一言不发领了手下便走,气急败坏地出了明月台。走出高台,他漠然的脸上恢复了英气,望了远处雾霭横烟的山林,映出傲然的笑容。 “心想事成……我倒要看看,千姿能不能如愿!”他冷冷吐出这句话,心底里的妒恨之意如火如荼蔓延,直烧得人心如蛊。 侧侧隐有不安,梦中的祈如甚是灵验,可究竟能否如人心愿,毕竟难说。她犹疑地凝眸思忖,紫颜道:“你赢了他,我赢了你,可是为此不喜?”侧侧笑道:“我怎会这般小气?你一向狡诈,且来未卜先知:若是阴阳献此祥瑞,偏又不灵验,会不会触怒千姿?” 如何祈愿,如何如愿,世人所求不过如此。 紫颜澹然一笑,道:“灵验与否,要看玉翎王愿望为何。倘若他求的是身为北帝,平北荒治天下,当如所愿。” 凡夫俗子浮沉终老,不过是困于格局,拘泥名利。而心怀天下,胸藏乾坤,能胜过百万雄兵的高远之志,却唯有真英雄有此傲然气概。 侧侧若有所悟,苍尧那位独步万里的玉翎王,冰雪标格非同凡俗,这祈如是真是假都不要紧,他要的只是吉祥如意的名声而已。 “我多虑了,就算想知道是否如愿,也要看他十年百年。”她婉然一笑,继而摩拳擦掌,看了紫颜道,“这回在北荒开绣院,你好歹算半个绣师,陪我在苍尧多住一阵可好?” 紫颜凝视于她,不假外力反击风功,又有高洁远志造福于民,如今的侧侧堪称巾帼,再不需他在身前遮风挡雨。 那么,与她执手终老就好。 他目光凝在她面上,柔声说道:“你在何处,我就在何处,别说多住一阵,就是住一辈子,都是你说了算。” 侧侧胸口一热,“如果再生不测又如何?” “倘若琴瑟之好笃于常人,免不了将夙缘早早消尽。你我历经劫难,聚少离多,故此今日一会,同生共死,此后再无分离。”紫颜放她的柔荑在掌心,牢牢握定。 侧侧不觉遥遥看着祈如,心想事成,终得此刻,守得云开月明。 此后水阔山长,一去千里,与君同归。 姽婳 一支金鞭玉勒的奢华车队迤逦驰过群山间的官道,锦旗猎猎招摇,宛如一匹镶绣金银线的妆花缎,在黄昏的暮光中泛出郁金般华贵之色。当中护着一辆青幢赤络的马车,车旁的高头骏马上,坐了一个意气风发的锦衣男子,正是于夏国新封的定西伯照浪。 他头戴一顶饰璎珞的平顶貂帽,披了大红串枝牡丹纹织金妆花绒氅衣,里面穿一件金麒麟箭袖,系了孔雀阔玉带,风仪倜傥俊美。他不时驰马到车边对厢内小声细语,回应他的却是碎瓷清脆的响声。 照浪淡淡一笑,思忖车里的一套天青釉茶碗都摔干净了,才慢悠悠补了一句:“郡主,前面就是驿站,让车马歇息一下可好?” “好!你离我远远的,看见你欠揍的脸我就想吐。” 火气十足的于夏语噼啪冒出,照浪耗费心力听明白了,不以为意地笑道:“郡主,我是你们姐妹俩的大媒,国主尚对我客客气气……” “滚开,要不是你献计,我妹子怎会被许配给梵罗王子?”于夏国郡主璇玑倏地踢开厢门,五花彩板上赫然一个鞋印。她雪梅般清艳的脸颊腾起两抹嫣红,杏眼横眉冷对,朝了照浪冷笑,“离珠远嫁西域,都是你的错,我这辈子会记得你。” “能记得我也不错。”照浪哈哈大笑,玩味地凝视璇玑冷艳的容颜,“阿尔斯兰王子向你求亲,你不想嫁,国主不得已才选了令妹。梵罗是西域第一大国,王子文武双全,不算亏待了离珠郡主。” “断龙石怎么没困死他!”璇玑恨恨说完,自知失言,咬唇撇开目光。 照浪眸光一闪,想起通天城黄金宫中的相逢,浅笑道:“原来那时郡主也在场,很好,很好。” 璇玑不再言语,秀目望了前方驿站,冷淡地挺直了脊梁。梵罗王子求婚后,她伯父于夏国主思虑良久,不愿得罪玉翎王千姿,故将其妹离珠郡主许配阿尔斯兰,又恐夜长梦多,命照浪为送婚使远赴苍尧,务求赶在元日称帝盛典前,以使喜上加喜。 璇玑一向怜惜妹子,如今离珠早早远嫁,不由愤然迁怒照浪。 “到了地方,让人打扫下马车。”照浪澹然嘱咐随行的一个女官,驾马行到车队前方,舒出一口气。这一路行来,从视而不见到冷嘲热讽,璇玑郡主对他已渐有改变,想来行至苍尧就会大有改观。 那时,他会亲手扰乱这场婚事,绝不能让千姿的日子太好过。 此时车队出了于夏国,到了安迦境内的沙堤驿。自从千姿疏通勾连各国官道,沿途每八十里一驿,俨然有中原盛世的气象。沙堤驿也不例外,屋外挂了依附苍尧的青色蛟龙旗,马厩里停了八九辆马车,已有人前来打尖。 照浪下马入屋,满座衣冠锦绣,皆是中原衣饰,更有奇妙异香幽幽袭人。他疑虑地注目望去,十几个年轻男女簇拥了一个云鬟丽服的女子,正欢声笑语说着什么。 众人见有外人进来,语声一停。那女子蓦然回首,眸光皎洁如明月,姿容清艳绝丽,淡漠地瞥了照浪一眼,无动于衷地继续说笑。照浪目光一缩,定定看了她良久,忍不住欢喜地漾出笑来。 “姽婳,故人重逢,为何这般冷淡?”他闲闲说道,径自走了过去。 那些年轻男女现出厌恶之色,一个轩眉少年跳了出来,拦住他道:“大师的名号,岂是你说叫就叫的?”照浪轻轻一推,如泰山压顶气势迫人,那少年踉跄退步,竟不敢再上前半分。 照浪大咧咧在姽婳身边坐下,细细打量她的眉眼,笑道:“你用了什么法子,越来越美?”轻嗅了嗅,神魂为之一清,不由赞道,“我还是最爱闻你的香气,一年不见,甚是怀念。” 他离她极近,蓦地发觉有股清冷自她襟袖中传来,与往日迥异。以前的姽婳是一尾跳脱的狐,时而慧黠,时而娇媚,微醺如龙涎之香动情弥远,清朗又似芸檀超然物外。 此刻的姽婳沉郁如墨,幽寒如冰。照浪陡然嗅到了危险,身形电射丈外,皱眉向姽婳身边的人一一望去。这班男女佩珠戴玉,身怀异香,莫非都是制香师? 他眼皮微沉,脑子也不大清明起来,有眩晕之感,心知有人动了手脚。当下丢了一粒药丸在嘴里,运功徐徐化去,沉声对姽婳喝道:“既是如此,你我就当陌路人也罢。” 璇玑进屋,见了照浪吃瘪不觉大乐,笑逐颜开地与侍女们坐了。她气度雍容,明眸善睐,那班人目光便极友善,含笑向她示意。 璇玑遣了一人过去寒暄,女官回来后禀告道:“这些制香师接了玉翎王的邀请,前往苍尧庆贺,为首的姽婳大师名列十师之一,其余来自龙檀院、御香殿、凝香楼和藏沉馆。” 璇玑听到千姿的名号,兴味索然。那些人得知她是于夏郡主,多了殷勤,便有御香殿一名叫疏梅的少女,送来一只紫檀雕花香筒,里面盛了御制金风玉露香,原是要呈奉给玉翎王的贡品。 疏梅容貌甚美,言语间颇多逢迎,璇玑见猎心喜,神色亲切起来,拉了她谈笑良久。照浪独自占了一桌,闷闷地喝酒,一只青瓷小杯在他手中滴溜溜地转,仿佛不堪折的柳,轻轻一拗就要断了。 说了半晌,璇玑看了不远处的照浪一眼,道:“这一路我独自走太寂寞,你们只十来人,不如和我同行如何?此去苍尧尚远,互相有个照应。” 疏梅笑道:“郡主既有此意,且容我去问过他们。”她回去一说,众人喜欢热闹,虽身怀制香绝技,路上有军队随行自然更为稳妥,纷纷应了。疏梅与璇玑客气了几句,道:“如此就叨扰郡主了。” 璇玑大喜,忙让侍女为众人各备了一份厚礼,两边俱是欢喜不迭。 姽婳等人用过晚膳,寻了房舍入住歇息,璇玑与照浪的住处隔了一进,紧挨着疏梅等制香师。照浪不以为意,始终暗暗注目姽婳,今日一见,她似捉摸不透的冷香,随时便要云散烟消,令他有了不舍的念头。 当晚不见星月,薄薄的乌云在混沌的夜空上飘浮,四下一片昏暗。唯有驿站入住了百来号人,灯火星星闪闪亮起来,添了些许人气。 姽婳进了屋,关上门,清冷的神色一淡,像卸去千钧重担。点上灯火,莹莹微光下现出一个修长身影,悠悠对她说道:“你遇到什么难处,竟如此谨慎,连我的身手也不放心?” 照浪好整以暇地端坐在她房内,盈着笑眼,关切地问道。 姽婳嗤笑一声,奇道:“咦,我和你很熟么?” “你知我一向恋慕你。”照浪嬉笑道,察言观色,见她不曾忿然作色,又续道,“敌人做久了,当朋友也容易些。我除了有些野心,没有其他毛病。” 姽婳与他并无利益纠葛,甚至偶有生意往来,两人实在算不上敌人。这些年来相识,多少知晓对方的心性,姽婳知他有意调笑,权当耳边风,吹过就罢了,不能往心里去。 “说起来,要恭喜定西伯。”姽婳把他爵位的字音咬得清楚,嫣然笑道,“没想到士别三日,城主升格做了伯爵。不过苍尧就在于夏以西,这定西伯的封号怕是不怎么吉利,你到了千姿面前,要小心谨慎才好。” “我向他讨个镇东侯做如何?” 她又一声嗤笑,丹唇皓齿如星光璀璨一亮,照浪不禁晃了眼,依依看去。碧玉簪,琥珀钏,罗袖里轻透出蘅芜香气,仍是过去那个略加修饰便丽色无双的女子。 “你的官瘾越来越大,我以为你服侍太后就够了,没想北荒的官也不放过。”她挖苦了他一句,照浪轻佻地看着,薄嗔微怒尽是风情万种,不觉赞叹。 姽婳见他膏药般贴了不动,也不管他,设好茶床,翻出五彩缠枝莲托八吉祥四方罐来,倒出些瑞龙茶叶,架好红泥小炉慢慢煎水。她意态闲雅,妙目玲珑地凝在炉中,眉间一抹淡淡忧色,宛如氤氲烟水隐约飘荡,待要细看,已然消散。 她的茶具自取心爱之物,并不合茶道规矩,妙在容止雅韵,望之脱俗。 照浪歪头看了半晌,心下不安挥之不去,喃喃自语,“不对,不对……你这房里,居然没有燃香?你到底怎么了?”姽婳俏面一寒,褪尽了脸上的颜色,“不劳你费心。”照浪上前,猛然抓住她的手腕,沉声道:“你病了?” 姽婳一时挣脱不得,便由他紧握,淡淡地道:“水煮老了,不好喝。” 照浪松开手,看她收了龙首提梁壶,细细注水在两只蓝釉金彩梅花盏中,用一只竹茶筅慢条斯理地击拂汤水,待到注水六分,茶香微溢,又持了一柄金茶匙调弄一番,手势轻微精妙。世人喜用兔毫盏分茶,用青白瓷的亦多,偏她穿了米色绫袄,蓝织金妆花裙,配上蓝釉金彩杯盏,浑若一幅妙笔丹青,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照浪凝视良久,只待她玉手奉茶,不想姽婳自取了一杯捧着,权当没看见他。他只能神情自若地端起余下一杯,就着微茫的灯火一看,茶汤里浮动一只鬼头鬼脑的东西,再定睛一看,她画的可不就是一只蛤蟆。 他哈哈一笑,反而心喜,她不与他太生分就好。候了片刻,浅浅一啜,如梨花入口,满嘴清香不忍下咽。等徐徐饮下,一股玉英清流冲入胸腹,只觉洗尽沉滓尘垢,块垒为之一消。 照浪舒心一笑,凝视她端坐品茗之姿,道:“以前傅传红在宫中作画,最爱南岭一地的贡茶,看来你是沾染了他的毛病。咦,说起来他好像与你一同游历去了,为何没有陪你来北荒?”提起丹青国手傅传红,他眼里多了一丝说不清的情绪,也不等她回话,闷头喝茶。 “传红被圣旨招回京城,这会儿也该北上了。”姽婳脸上多了淡淡红晕,映出一张芙蓉绣面,仿佛茶水也会醉人。说了一句,慢慢转过话题,“我与传红游历时,曾收取天下江泉之水,用以烹茶,这沙堤驿的河水倒不算坏。” “嗯,北地多雪山,到时采了山上的雪,茶味想必好些。”照浪也是个讲究人,随口说了,又问她,“你那个徒儿呢?” 说到尹心柔,姽婳眉眼柔和许多,也不瞒他,“蘼香铺已开到南岭,她走不开。” “恭喜,你那个小小铺子,名动京城不说,现下四处开花,比起霁天阁也不遑多让。只是人手太少……”照浪顿了一顿,忽然眯起眼,低声问道,“千姿理应邀你一人赴会,为何七七八八多了一群跟屁虫?” 同行是冤家,姽婳与龙檀院不无交情,却曾是霁天阁的当家,又自建了蘼香铺,在中原开了几家分店不说,如今南岭也有了分号。龙檀院、御香殿、凝香楼和藏沉馆与霁天阁瓜分天下香药生意,无论如何不会是一团和气。 姽婳沉吟半晌,照浪叹气道:“要是紫颜在,你必定痛痛快快说了,到底把我当外人。好歹相识一场,你有什么难处,我喝了你的茶,总要帮你一把。不然下回,我没脸去见紫颜。” 姽婳扑哧一笑,如艳日破云,照浪心神微荡,听她俏声说道:“他饶过你一条命,没指望你承情,你不必还在我身上。” 照浪大叹其气,摇头道:“果然我名声太臭,白白想贴上来帮忙,也没人待见。” 他说得可怜,姽婳笑道:“定西伯何必太谦?夜色不早,茶也喝了,话也说了,我也累了……”美目流转下,就要送客。 照浪一振衣袖,洒然而去,临到门口,回首道:“你近来可调了什么好香?”姽婳闻言,和颜悦色摸出一只剔红香盒递去,照浪塞在怀里,告辞而去。 姽婳瞅了他的背影伫立良久。清寒的夜风吹来,鼻尖微微一凉,阖上门心头却是一黯。 这一个月来发生的事,真是目不暇接。姽婳怔怔地回到桌边,倒水冲了一碗茶,随意搅拌几下,茶汤浮现出缭乱的花纹,正似她乱线般的心绪。 传红回京的当晚,突然向她求亲。她人前人后叫他“呆子”,这回他心窍忽开,竟集了百种花香向她表白,诸多甜言蜜语,令她又是欢喜又是迷茫。好容易以一句北荒事了,再论婚嫁,她怀了心事只身北上,莫名遇上从前龙檀院的师兄。更出奇的是,几大香院从来不和,今次居然联手北上,求她通融关照。她不忍拂了旧情,勉强允了,不想同行没几日,她就得了怪症。 她失去了嗅觉。 姽婳黛眉紧皱,自知既无伤寒也无鼻病,百般寻思,不知是谁动的手,抑或是自身出了状况,像紫颜一样,太多香药勾连抵触,或药性相克相反,或失之剂量不衡,或炮制合香失当,激发了这等病证。对制香师而言,简直致命。 她身边没有可信任的人,试过用药,依旧不得其法,只求早日见到皎镜,不声不响治好这怪症,寻出得病的缘由。到时天高海阔,方可振翅,如今,不过是折翼的伤鸟,不敢离巢穴一步。 她收了往日嬉笑玩耍的性子,故示清冷,让人莫测高深。那些香院的弟子,常以品香会友,不知是否在试探她的深浅。对这些伎俩,姽婳浑然不惧,即使嗅不到香气,凭借对香料的熟识,判断香品高下倒也不难。 唯一头疼的是龙檀院师兄兰绮,暗中出手对付照浪的人便是他。一路殷勤有加,嘘寒问暖,当她嫡亲的小师妹照料。可姽婳知道,在她相随紫颜寄寓京城名声不显的这几年,兰绮闯下了偌大的名号,早已不输于霁天阁主蒹葭。 这样一个人,执意率众北上,图的难道只是一路逢迎、为她鞍前马后? 姽婳悠悠叹了口气,紫颜啊紫颜,你几时能到北荒?这晦暗不明的局势,我已看不清楚。 眼前刚闪现他超拔不群的身影,夙夜宛如谶语的论断,再度浮上心头。她与紫颜的缘分,莫非真的已经尽了? 她默默取出一个布偶,那是夙夜以法术造就的人偶,可化为紫颜十二时辰,她一刻也没有用过。若漫漫余生,终不得见,这相聚的一天弥足珍贵,她不舍现下就花去。 她轻抚人偶,不见眉眼的一张脸,要说能化成那千变万化的妖孽人物,说出去,任谁都不会信。她忍不住微微一笑,灿若春月,心情随之莹亮。 紫颜这辈子一直说人定胜天,她亦如此。失去嗅觉又如何?盲女镜心可以做易容师,她一样可以是最好的制香师。 姽婳眼中射出凌厉之色,霍然打开行李,将瑶英玉蕊般的香料铺雪叠云地散了出来。 相伴了她多年的这些沉檀兰麝,印膏粉丸,是安身立命的所在,就算来日天暗了,天塌了,触摸到它们就又生出力量。熏香不仅是雅事,当馨香满室之时,闻香者从中汲取的,是香品倾尽生命耀出的灼灼光华。 结香不易,就像人历经劫难,百炼成钢。 姽婳拈出一枚香丸,丢在铜手炉里,与炭火一齐燃着。她闻不见那清香的味道,却记得这是五钱甘松加了五钱香果,配上二分麝香调出来的杏花香,旖旎中别有豆蔻少女的灵动调皮劲儿,但凡心情抑郁,闻到便为之一快。 她嗅不到,可四体百骸仍感应到香气的照拂,唇角勾出一缕微笑。 对于调香制香一道,她有天赋有自信,绝不会输给任何人。 次日晨间,众位制香师并入送亲车队,璇玑命人奉上诸多日用,众人忙不迭称谢,双方各自哄得眉开眼笑,一同上路西行。照浪在驿站门口停下,望了一张墨迹未干的告示出神。 车队迟迟不发,璇玑久等不耐,跳下车气冲冲地问他:“赶路要紧,磨蹭什么?” “你自己看。”照浪醒过神似的一笑,悠悠一指告示。 璇玑扫了一眼,北荒多处疫疠爆发,故玉翎王千姿率众快马加鞭而来,抚慰染疫诸国,如今一行人已近安迦。 告示又言道,玉翎王称帝后欲建陪都行宫,安迦以北的襄岭山水形势极佳,作为陪都之选,盛迎千姿莅临。 “既是王驾将至,我们不如相迎会合如何?”照浪慢悠悠地问道。 璇玑咬唇不语,一阵风过,娇黄的腊梅花瓣遗落在肩上,她恍惚不觉。 兰绮不知从何处冒出头,含笑望了告示,扬声道:“竟有这等好事!我们不用赶远路,就能见到玉翎王!”他这一出声,上了车马的制香师们纷纷赶至,七嘴八舌如莺婉转,要往襄岭一带而去。 兰绮对了姽婳笑道:“师妹,你意下如何?这位爵爷说要迎王驾。”姽婳望了众人殷切的目光,道:“既然早晚要见玉翎王,能省点脚程也好。”兰绮与众人皆是大喜。 当下改道北上,沿途荒山雪岭连绵天边,这一条旗帜鲜明的车队,正如龙游浅溪,格外招摇耀眼。如此奔行两三日,到了安迦都城萨杉,入城时到处张灯结彩,玉翎王御驾已至,全城恭迎。 照浪与璇玑身份尊贵,姽婳又是玉翎王的座上客,一行人被安置在王宫迎宾馆中,与千姿居处相邻。璇玑深居简出,连制香师们也断了来往,终日自锁房中生着闷气。照浪备帖欲见千姿,卫士称玉翎王政务繁忙,留下帖子并不通传。照浪也不在意,自去萨杉城内悠悠闲逛,乐得逍遥。 一班制香师闻说玉翎王不时会去城中巡察,便整日价在外游览,以期邂逅千姿,崭露头角。姽婳去城内香料铺选了些香品,余下辰光独坐馆舍,似在调配新香。兰绮约了几回,她推说调香未成,不愿出去,兰绮只得罢了。 璇玑枯坐几日,静极思动,一日走到院中。王宫内景物奢华大气,镶嵌彩色琉璃的锦窗,映照出光霞璀璨的奇景,令她想起于夏国的风光,一个人痴痴望了殿阁斗拱出神。忽然一阵香风飘至,见姽婳一身织金霓裳翩翩而来,人在幽岩绿树之间,清丽如画。 璇玑钦慕地朝她一笑,寒暄道:“我听丹心和长生说起过你,没想到你如此年轻。” 姽婳扑哧轻笑,明眸晶莹如星,璇玑眼前一亮,听她俏声摇头道:“我老大不小了,不过有张骗人的面皮罢了。长生是易容师,你没见过他的手段么?制香师保养的本事也不逊色于他。” 璇玑惋惜地道:“呀,的确没看过他易容呢。”她的心思尽在丹心身上,对长生确是一无所知,忍不住话题又往丹心扯去,“我只见过丹心雕刻物件,他的手真是巧,随便几下,就能造物。” 姽婳好奇问道:“你几时识得他们?”璇玑拉她在一条晶廊下坐定,把与两人相遇的情形细细说来,女儿家情态表露无疑。 听了没几句,姽婳即知她情丝所系,不由沉吟道:“玉翎王英姿超拔,一言九鼎,你可想见他一面?” 璇玑秀眉一扬,她是风风火火的性子,这些日子早就憋屈坏了,闻言立即说道:“见!撇开照浪,我单独见他,要他拒了这场婚事!”她清亮的眸子透出异样神采,仿佛跨马扬弓,直指靶心。 姽婳牵了她的手,“好,你随我去。” 玉翎王居住的殿阁外,天下闻名的伐虏军兵士身穿银布锦甲,手持马刀,森然站立在门旁,杀伐之气悍然而出。璇玑恢复女扮男装时的俊秀相貌,白衣胜雪,扮做与姽婳同行的制香师,施施然而来。 姽婳与璇玑一片珠玉容光,妃黄俪白,恍若花木幻化成精,灵秀迥异常人。守门的兵士暗暗称奇,言辞和悦地询问两人来意。姽婳玉袖盈香,递上千姿的信函,兵士顿时神游物外,很是恍惚了一阵,方才恭谨地请其稍候,飞也似的传话去了。 少顷,一个青衣飘飘的倜傥男子满面含笑迎了过来。璇玑偷觑一眼,只觉对方宛若春风,并无骁勇称霸的王者之气,心下正自狐疑,姽婳星眸明丽闪动,惊喜叫道:“墟葬,你怎在此?” 墟葬打量她片刻,又看了璇玑几眼,笑道:“玉翎王欲建陪都,堪舆风水势必先行,我是来相地的。收到皎镜的信,再几日他们就到了,丹眉丹心,紫颜侧侧都在。”他重重说了“紫颜”两字,见姽婳神色不变,转了话题戏谑道,“这位美人儿是谁?” “于夏郡主璇玑。”姽婳笑了笑,知他一眼看出璇玑易钗而弁,容色间不辨喜忧,“玉翎王可在?” 墟葬夸赞了璇玑一句,心下奇怪,姽婳怎会对紫颜的消息不闻不问,暗中掐指一算,不觉轩眉轻皱,“你……”姽婳知他的卜算之术甚是灵验,想来窥破自己的困境,不欲多谈,朝他眨眼道:“我有事寻玉翎王,你代我通传。” 墟葬无奈,引她与璇玑入内,沿路低头寻思。他看出姽婳近有一劫,殊为难解,细细盘算了下,破局应在几日后。既是如此,便放开怀抱,收拾心情与两女说些北荒逸事。 他一向是会哄人的,璇玑被他几句话一说,秀靥微红,不住偷笑,旖旎艳色任谁也看得出不是少年郎。姽婳频使眼色,璇玑忍了又忍,经不住墟葬巧言令色,又嫣然笑了起来。 三人进了一处园子,林木荟蔚,花草环翠,姽婳认出很多药草,问道:“这是药圃?”墟葬笑道:“是,此间最为清幽,王上在小憩。等用了午膳,又要往城外去了。” 璇玑听得千姿就在左近,两颊嫣红,不觉有了踯躅之意。姽婳拉了她一路行去,直至从小径蜿蜒到一间石亭上。 亭中石凳石桌皆裹以锦缎,满地铺设毡毯,上面架了熏笼,温暖如春,宛若室内。一个男子衣锦服绣,正望了桌上金银丝绣的《帝舆全图》出神。姽婳踌躇看去,这眉眼精神,气度标格,竟与紫颜仿佛,纵然是琼瑶珠玉,在此人面前也要输却颜色,妒他仙姿雍容,万花羞落。 这是她初见北荒之主,想起紫颜隐晦的身世,不觉又多看了他几眼。千姿凝神不动,天地间的明秀像是齐聚于他一身,唯有这夺目的一点,如神灵,操纵世间。姽婳忖道,果然是这般人物,才占了北荒天下。 璇玑看到那人,目不能移,心中反反复复地想,这就是千姿,绝世独立,只此一人。竟有男人有如斯容貌,莹骨冰肤,令她自惭。神思混乱中,丹心嬉笑的容颜跳了出来,让她心下一宽,想起来意,恢复了从容神色。 墟葬轻咳一声,千姿抬眼,嗅到婉约典雅的幽香,睥睨万物的神情渐渐淡去,和气地朝姽婳说道:“与紫颜并称双璧的制香师,就是你?我用过你的香,很有些奇妙。” 双璧。携手远游天涯,一箭之地对望,她就像紫颜易容时少不了的一味香,云起烟落,始终相随共生。磋跎了这些日月,如今回首望去,她和他的缘分突然就这么尽了。墟葬提起紫颜的时候,那个名字如空荡的余烬,风一吹就散了,远远听着,真是寂寥。 虽然在墟葬看来,紫颜到萨杉不过这几日间的事,姽婳却有不好的预感,她怕是不会见到他了。凝视千姿绝世的容色,可媲美紫颜千变,心下电光石火闪过无数片段,不觉痴了。 墟葬察觉她的异样,抬步挡在她身前,“王上,如今以姽婳大师为首,天下闻名的制香师皆在城中,王上想办香会,恰逢其时。” 千姿抚掌笑道:“是,安迦尚未染疫,要托诸位洪福,施香辟邪。我欲在此地办个香会,为北荒众生祈福,届时要倚仗诸位调配香料,造福万民。我已命骁马帮从各地运送香药诸物赶来,一应杂事,大师不必多虑。” 姽婳默默听了,有几家香院在,这一场香会,想是要暗中较量斗法。即使她没有争胜之心,兰绮他们又岂甘落后于人?少不得把压箱底的手段露出来,以博千姿一笑。玉翎王似是顺水推舟,有意利用诸师齐聚,为其扬威正名。 以往的十师会,因是崎岷山主撄宁子一人操办,天下鲜知内情。如今千姿挟称帝盛事,广布其名,惹出无数觊觎窥视,这其中固然有借十师大名为他锦上添花之意,更多则摆出礼贤下士的姿态,只把他们往火上烤炙罢了。 “王上能善待他国百姓,视北荒为一体,有此大善之心,姽婳敢不从命?” 千姿听出她意有所指,含笑不语,目光落在璇玑身上,这个白衣少年春霜般的容颜里,有种似曾相识的矜持与倔强。再凝神看去,眉间青黛痕迹宛在,便已了然。 “你呢,愿不愿为安迦百姓制香?”他突然开口相询。 璇玑骤然一窘,期期艾艾,眉峰轻颦,千姿看得有趣,逼近一步道:“哦,你莫非不愿听我号令?你是姽婳大师的徒弟?” 璇玑被他迫得急了,心下忽生勇气,昂头说道:“我不是哪家香院的,我只来求你一件事!” “求我,居然是这般口气。”千姿好笑地说道。 墟葬蹙眉望着璇玑,见姽婳微笑不语,心知无碍,不觉摇头叹息。 璇玑秀眉一扬,不卑不亢地道:“你将是北荒千古称颂的一帝,既然已有王后,就要好好待她,不许再娶别人!” 千姿玩味地笑道:“我既要称帝,岂不闻皇帝后宫有佳丽三千?不许我再娶,真是笑话。” “你要娶也随你,于夏国的郡主,你不能娶!” “我明白了。那位郡主,是公子你的相好。”千姿忍住笑意,一本正经说道。 璇玑愕然,一抹胭脂飞上玉靥,在千姿定定的眼神下,差点败下阵来。她扑闪眼睛,很快醒过神,凶神恶煞地拧眉说道:“是,是又如何?我与璇玑……我与她虽是私定终身,却是真心……真心相爱,你若凭借权势拆散我们,我……我宁死……我宁死也不屈服!” 姽婳袖手旁观,并不做声,这样的年少意气,多久没有了呢?璇玑真是可人儿,与跳脱的丹心确是绝配。把她拘在宫中,委屈了这样的年华,任谁也要不忍。 “要你屈服作甚?我只要那位郡主屈服即可。”千姿心下大笑,这女子极为有趣,真不像王宫里出来的人。一边墟葬看出端倪,越发苦笑,不觉腹诽姽婳,有心助人一臂,就该帮忙到底。 “我……我若不活,郡主也绝不会独活,你一拍两散又是何苦?”璇玑妙目一转,像是抓到救命稻草,急急说道,“你看,你在安迦欲开香会,行善事为万民祈福,你是天下颂扬的明君。如果为了强娶一个女子,弄得我等殉情,传出去对你名声有碍,更何况于夏是大国,靖远公一向最疼女儿,你逼死他女儿,他势必不会甘休。” 千姿沉吟道:“如此说来,这个郡主,我的确娶不得?” “是,绝对娶不得。” “她已有心上人?” “是……那心上人,可不就是我?在下绝无虚言,我与她同生共死。” “你有何德何能,与我相比?”千姿冷冷说道。 璇玑一时气短,是呀,这姿容,这权势,这盛名,即使丹心名列十师,也难比肩。 “我与她相爱,不需要与你比较。天大地大,神明最大,我和她,就是龙神定下的缘分。”她灵机一动,侃侃说来,心下得意。哼,你再气势熏天又如何?比不上诸天神明。 千姿嗤笑道:“缘分?如今于夏郡主送上门来,就在这王宫,就是我的缘分到了。我会与她独处三日,到时她不变心,我就放她与你团聚相守。你可敢与我击掌盟誓?” 璇玑骇笑错愕,独处三日?她不想终日面对这样一张容颜,是怕动心还是什么,她说不清,待要拒绝,却是无力。姽婳金袖一招,玉腕按在她肩头,冷香缥缈袭来。璇玑顿时一静,好,就让你心服口服。 “击掌就击掌!”她提起手掌,千姿轻轻一拍,像是抚过她的手心,她不由一阵心悸。 他似笑非笑,命墟葬送客,璇玑如在梦中,兀自捧了手掌发呆。此时风过,熏笼里沉烟袅袅,如情丝缠绕,襟袖生香。墟葬暗叹一声罢了,引了两女出去,避过玉翎王的守卫,悄声对姽婳道:“于夏国和亲大计,被你搅了。” 姽婳出神地道:“一个女子的幸福,难道就不重要?” 墟葬顿足,瞥了神思不守的璇玑一眼,皱眉道:“千姿本已安定北荒二十七国,于夏是四大国之一,极为紧要,万一出了变数……” 姽婳瞪他一眼,墟葬太过持重求稳,瞻前顾后,这就是卜算太多的坏处。她嗤笑道:“于夏为何要和亲?以姻亲笼络玉翎王,不过是国主怕苍尧独大,吞并诸国——你我皆知玉翎王志不在此。璇玑的心上人却是你我相熟的人,你猜是谁?就是丹心那孩子,如果千姿能成其佳话,于夏有何损失?” 墟葬得知前因后果,细想了想,放下心事苦笑,“丹心那个贼小子,没被老爷子骂死?竟比我还胆大,连于夏郡主也招惹上!我以为郡主是信口开河,既然两情相悦,那就无话可说,只求玉翎王没有看上她。唉,唉!” 璇玑听到最后一句,羞红了脸庞,发狠地道:“凭他是谁,我就是死也不嫁!”她一身白袍,翩翩佳公子的模样,忽地说出狠话,倒像是撒娇,墟葬不觉看得一呆。 璇玑满腹心事地返回居处,墟葬与姽婳闲谈片刻,把别后情形大致说了,又取了皎镜的信给她。姽婳听到娥眉中毒,道:“她的身子可好些了?要不要我去看看?”墟葬大喜,心想姽婳往日为紫颜调香驱毒,皎镜不在,她是最好的大夫,忙领她去宫室里探望娥眉。 姽婳与娥眉一见,惺惺相惜,当下也不客气,望闻问切,细细查探。纤纤溜溜的眼睛一直凝视姽婳,这位姐姐真是香啊,她就像误入花丛的蝴蝶,想要扑上去好好闻闻。姽婳瞥见小丫头雪娃娃般地倚在一边,我见犹怜,褪下一只玉香囊替她挂好。 纤纤欢喜不迭,一个劲吸着小鼻子,呀!后园小径的丁香,棚架悬垂的紫藤,山间芬芳的岩桂,路边茂盛的霍香……镂空的玉香囊中有数不尽的香气,小手抓紧了,就像握了一只百宝盒,再不肯放下。 “姐姐体内毒质已除,没有大碍。萨杉城尚未染疫,有空多往外边走走,困在宫苑中并无益处。” 墟葬松了口气,想起千姿要办香会的事,对姽婳道:“你那里可要帮手?”她歪头想了想,一个人的确力薄,笑道:“借你一用如何?”墟葬笑道:“客气什么,娥眉也可帮手,还有炎柳和玉叶,等他们玩耍回来,我来抓差,派他们去运香料。骁马帮从西域运来十几车,定有你想要的。” 姽婳听得心痒,再坐不住,当下就要去看,娥眉牵了纤纤同去,一路雾鬓云鬟,彩衣窈窕,路人无不艳羡地望了墟葬。到了骁马帮在城中的香料铺子,帮主景范闻说墟葬、姽婳两位大师前来,忙率众出迎。 “景帮主,我来叨扰,你这里有什么好香?”姽婳笑语盈盈,开门见山。景范已知千姿的谕旨,沉着的脸上多了几分笑容,道:“不瞒大师,今次从西域运了不少好香,我正在清点分配。听说中原各家香院都有人到,要多谢大师,能为安迦百姓造福,届时把香方抄去,各城效仿,疫疠又岂能猖獗?” “说得容易,稀有香料贵如黄金,哪里能到处不计成本地抛洒?萨杉香会,多亏有玉翎王财力支持,北荒其余地方,未必如此幸运。”姽婳叹了口气,纵然名列十师,也非无所不能,这一技之长想要撼动天下,权势金钱皆不可少。有时,不是不心灰的。 “大师放心,我王既有抗疫的决心,就不会放任疫疠流传。香会上,就是要寻出妥善的法子,若能寻得最简单的香草药物,诸国效仿沿袭,岂非善莫大焉?” 景范领了姽婳去看香料,苏合香、甘松香、熏陆香、安息香、迷迭香等出自西域,骁马帮今次所得皆是上等香料,调制香品可谓事半功倍。姽婳见了欣喜,说要一半之数,景范心中惊异,反复问了几遍,不得不为她挑选七车香药,运回馆舍。 姽婳心中有了计较,当年十师会,她曾想过排设“十方香阵”,如今扩用在一城防疫最是恰当不过,遂与墟葬约定明日商讨布阵之法。墟葬听了她的构想,赞叹良久,回去准备不提。 晚间,回到馆舍的制香师们听了玉翎王的谕旨,欢欣鼓舞,各自筹算思忖。照浪收到一份手谕,千姿称要与郡主共聚三日,畅谈于夏国事,不由深感莫名,询问了女官,方知璇玑装扮了去过玉翎王居处。 照浪径自闯进姽婳屋中,她依旧在素手烹茶,天香染袂,绮丽生姿。他一见之下,急切相询的心思淡了,笑问道:“你想坏我的事?” 姽婳神色澹然,闲散地调弄茶碗,悠悠地道:“你的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照浪一怔,掩饰地坐下,也不急了,只看她弄茶。姽婳停了下来,耳畔明珠闪烁,晃得人心动摇。 “于夏区区小国,即便名列北荒四大国,不过是边陲之地,纵横天下的照浪城主,会看在眼中?”姽婳拨亮灯芯,莹莹微火,映得她眸色融融。 照浪一笑,猛虎在蛰伏时被人察觉了意图,不如游走逡巡,扰乱视线。 “能捞个伯爵,实是意外之喜,那日发现通天城,长生也在场。可惜这小子不够机灵,困在迷宫里,比我晚出来。不然,这定西伯就是他的。” 姽婳妙目流转,茶汤已沸,就此调了两碗茶,又是自取一碗饮了。 香芽尖尖,入口清甜,姽婳细细品味香尘翠毫,若有所思。照浪也浅啜一口,滋味与先前不同,鲜香留齿,醇厚不散,再看去,雪汤如吐珠,烟气云般缭绕,笑道:“今次用的是冰山雪水,妙哉,妙哉。” 姽婳瞥他一眼,悠悠说道:“你这次北上,定是奉了太后的命令。也是,熙王爷倒了,你是太后最忠心的一条狗,更要为她效死忠。太后与千姿的母后虽是姐妹,可玉翎王独霸北荒,眼见就要称帝,万一他日挥兵南下,侵我中土,非是太后所愿。因此你很早就潜入西域,勾结梵罗王子,伺机想扰乱北荒。至于于夏送亲一事,我不信你想看两国联姻,到时定要想法子搅乱局势,是不是?” 照浪哈哈大笑,轩眉朗目定定望向姽婳,“你真是我的知己!难怪熙王爷当年,花费重金请你出山,寻找沉香子的下落。那时我有事羁绊,不曾同行,不然,你也不会滞留沉香谷,成全了紫颜的英名。”他语气萧索,不尽惋惜之意,一双眼却越来越热忱。 姽婳落落而笑,这厮屡屡有意无意提起紫颜,想要乱她心思。 “我明白城主的寂寥。紫颜隐没这一年,城主苦无对手,高处不胜寒,这才西行北上,以一己之力扰乱西域北荒。此间是三大地域博弈之所,权谋争斗就罢了,无论如何,如果让我知道你与北荒大疫或其他伤天害理的灾祸有关,十师必会把你打回原形。” 她眼中杀气,一闪即没。 照浪傲然玉立,英气的面容里有不羁的自矜,不能忍受她的轻慢,当下冷笑说道:“我杀人不需要理由,也不择手段!昔日死在我手上的妇孺多了,你想与我为敌,不必诸多借口!我知道你不会正眼看我,无妨,你仍做你的制香大师去,萨杉香会,就是你除疫的首战,不要输给你的同行!我会好好看着你。” 说完,照浪大踏步离去。姽婳望了他决然的身影,口中的茶香,微微有些变苦。她寂寞地搅动茶筅,恍惚出神,“紫颜,你是如何与他敌友莫辨,相知相交的呢?” 玉翎王亲自主持萨杉香会的事,令全城鼓舞雷动,两家寺庙张灯结彩,连夜赶制护身符。一众制香师领了香料,殚精竭虑,挖空心思调制新香,想要在三日后大显身手。照浪把璇玑送入玉翎王居处后,对襄岭上那块宝地生了兴趣,独自骑马入山,安迦国主生恐出事,派了人遥遥跟着。 墟葬来寻姽婳,她用玉石棋子摆出萨杉城的布局,正自沉吟。案上两碗清茶,如仙山灵草,飘雾生香。 “我和娥眉思量出一个布阵之法,用少数的香料,即可遍布笼罩全城。”墟葬神采奕奕,不客气地坐下,摆布起黑子,“萨杉北有襄岭,前有翠池,宫城中的泰康殿正是龙穴所在。其东南,阳气降于下,西北,阴气奉于上,此处香药当融结阴阳,为根本香。”他在泰康殿处,点下一枚黑子。 “萨杉城东南曲突,西北凹陷,正是山泽通气之象。东南地户是巽卦,故在此设香药为引。”卧佛寺亦点下一枚黑子。 “还有此四处,虎环视,蛇坠珠,龙顾尾,凤携雏,可为定香之处。至于其他排布,晓寒成阵,霜风合围,你把用料最大的香药交我,由我来摆布就好,无须你费神。”墟葬点好几处阵眼所在,吁了口气,笑吟吟地看着姽婳,“阵法名曰‘卷潮’,但有一丝秽气,尽数席卷而去,保得全城洁净无碍。” 姽婳颔首注目,瞬间选定了不同香药配置在这些地方,这是锦笺添字,绣画点睛,有了阵法相助,踏浪乘风无所不宜。 只是苦于人手不足,纵然墟葬、娥眉、炎柳和玉叶前来帮手,毕竟不是制香师出身,蒸煮、炒炙、烘培、炼蜜、煨炭、焖香、合香、捣香、收香、窨香等诸多步骤,最多打个下手,凡事须她亲力亲为。几车香料由她一人汇合炼制合香,工序太过繁重,何况她心下仍有奇思,欲调配新香,越发分身无术。 “这样说来,香器亦须配合五行?” 墟葬想了想道:“瓷炉虽是土器,却以水和泥,施釉调金,钻木取火,所谓五行俱全,适宜镇城池龙穴之地。玉石金银之炉属金,雕漆木刻之炉属木,至于水火之炉……” “我自有法子。”姽婳双眸宛如灵珠,透出慧黠闪光。墟葬迟疑了片刻,端详她眉眼情态,并无晦气厄运之兆,便把劝慰的言辞咽下,笑道:“要采办的物品,你写个单子,我让骁马帮去办就好。这一路得他们照应,少却很多烦恼,我厚了脸皮再叨扰一回。” 姽婳提笔落墨,簌簌写就一张长单,墟葬见了咂舌,知她铺排甚大,唯恐不能完工,急急地取了单子就走。 姽婳拍了拍手,想起徒儿尹心柔,身边没个体己人儿照料,千头万绪的,委实难以分身。幸得她担过霁天阁主的虚名,又经营着蘼香铺,不是不识轻重缓急的妇人,当下寻思半晌,所有事例列了明细,一件件依次做去。 一忙三日,起早摸黑,妆容不理。 自嗅觉失灵后,她其余诸感格外鲜明。譬如这些日子品茶,便饮出诸多滋味。先说那水,往日读茶书,知道山水为上等,而山水又以乳泉石池漫流者为上,至于雪水,称为“天泉”,煮茶是极好的,却不可用于煮粥。 姽婳辨水多时,从前喝得出水之轻重优劣,如今品出了厚、奇、清、幽之别,即使同为甘泉,也有芳、轻、冽、洁、澄、醇数味不同。而茶汤火候也有高下,唯有急火猛烧,腾波如浪,水气全消时,方可得纯熟之水,不老不嫩,最适品茗。 她更练出锐利的眼力,翠、青、黄、褐、黑,不同茶色的香茗,入水后的汤色,或明亮如宝月映琉璃,或清澈如玉英落寒江,或金黄如流萤舞丹桂,或红艳如晴花散霞香,其滋味的鲜浓、甜爽、回甘、醇厚,只需看一眼即可知。 因此,今次她想以茶香炼制新香。用汲取花露的器皿蒸馏烹煮后的茶叶,玉露琼浆,碧叶银毫,雪芽翠针,这是水中的丹青勾画,啜英咀华,把茶中最菁华的香气收制在一起,凝合成香品。 茶为万病之药,清热、解毒,又可入五脏,与其他香药调制合香,即可辟疫驱疾。姽婳早有萃取茶香的念头,当下调弄蒸器,结香取露。只是个中分寸难以把握,她反反复复尝试,也不心焦,一次又一次,注水三分、五分、七分、九分,逐一试过来。终于在第二日下午,器皿里滴出一滴菁华。 姽婳将那浓浓琼珠小心接在碧玉碗里,等到晚些时候,已是一颗颗如滚珠,从蒸器里凝结滑落下来。待续满一小碗,她缓缓把茶树浩洁清寂的芳华,收藏在一只月白釉的葫芦瓶中。 既得了茶露,她又取叶腴津浓的嫩芽,细碾成粉,与茉莉、兰蕙、橘花、栀子等香膏调合在一处,揉拈成丸,如此一来,攥取了花茶的幽香,使得香气愈发馥郁华美。一露一丸,留着再做调香用的香材。 墟葬不时遣人运来姽婳所需之物,密密地堆叠开来,她居住的那进房屋被种种什物填满,其余制香师看了不相干的琐碎杂物,不知她忙活什么。只有墟葬知她谋算甚大,索性不想不顾,听她吩咐筹办就是。 姽婳繁忙的这几日,一众制香师也是手忙脚乱,眼见出香时日甚短,更是连夜奋战。 到了第三日晚间,兰绮独自来到姽婳的居处,望了满室烟云霞蔚,笑道:“我们几个调制了新香,正待师妹品评。”他的目光扫来,看似煦暖,余光清冽如风,令人心中一凛。 “待我沐浴后过去。” “我们辟了一间静室,就在于夏郡主隔壁,她和那个伯爷会过来赏鉴。”兰绮看了半晌,颇有些不大明白,猜度不出姽婳新香为何。 “知道了。”听到照浪要来,她微微皱眉,旋即放下心事。 梳洗过后,姽婳敛去身上的藏香,一身洁净如玉,穿了妃色缎袄,罩了胭脂色的披袄,石青绸裙,往静室而来。 进屋,楠木几案上陈列十数道香品,篆、丸、线、汤,隐隐逸出微香。照浪与璇玑在客座坐了,郡主脸上漾着好奇的笑,不停地打量香品香器,照浪隐有忧色,见她进来,微一点头,姽婳无视地闪过。 兰绮迎上来道:“今次不是坐而论香的雅集,无须注重仪轨,只须点评得失,大家放开怀抱,一切为了明日的香会。”众人眼中俱有较劲之意,面上和气称是,姽婳暗自摇头,听得莺莺燕燕异口同声道:“请大师品评。” 她随口自谦两句,深吸了口气,注目众人,“请出香。” 御香殿几女自恃有官府背景,自当开第一炉香,疏梅抢先说道:“让我来如何?”她巧笑上前,掀开一只釉里红云龙纹盖罐,药香扑鼻而来。姽婳只见得一片水色,秋光沉沉,辨不出香料为何。 疏梅在风炉上将香汤煮沸,兰绮等人皆笑道:“好香。”姽婳默然不语,疏梅道:“都是最寻常不过的草药果子,煮沸喷洒,可令瘟疫不染。” 姽婳示意她倒出一杯,拿在手中端详。 即使嗅不到香气,单凭香品的色泽、味道,或是烟色升降的速缓、形状,她亦可猜度出其中的配比轻重。只是,有时少不得要尝尝香品的滋味。 她伸手沾了一滴,轻点在舌上。兰绮目露深思之色。 “此香汤,莫非参考了仙术汤?以苍术配干姜、枣、杏仁、甘草?”姽婳沉吟。 疏梅顺了她的话笑道:“是。” “苍术可解瘟疫尸鬼之气,诚然是好药。但仙术汤虽有汤名,却是散剂。”姽婳妙目一转,咄咄问道,“香药焙干为末,若煮成汤水,剂量未免不够,制成香丸岂不更好?” 疏梅心下一凛,情知瞒不过她,只得和盘托出,“又用了其他几味药……” “是石膏、知母和粳米吧?以白虎汤解温热,又以苍术治湿解郁。” “大师明鉴。要制香丸,只怕辰光太短,做不出多少,制成香汤……起码看着多点。”疏梅支支吾吾说了,赧颜道,“玉翎王求的本是香方,我等做的不过是样品。” 一边藏沉馆的豆蔻偷笑道:“用来沐浴也是好的。”疏梅脸色微变,她的香药用量甚少,等若把口服的一剂用在一大罐中,豆蔻所言正点中她的心病。 姽婳温言道:“不错,香汤香丸皆可,贵在其方,做沐浴用的香汤是不错的主意。” 疏梅心下一松,展颜笑道:“此汤名沧浪,濯身去垢,一往无前。”乜着嘴朝豆蔻斜睨一眼。豆蔻不甘示弱,捧出一套白玉瓶炉盒,“姐姐的香既品评完毕,该我了。” 兰绮失笑道:“急什么,总要让香气散了才好。”豆蔻便在一旁拨弄香炭,漫不经心等着。 不多时,静室内香气渐消,豆蔻眉眼高高吊着,神色飞扬地用香取拈出一粒香丸,放入白玉炉里熏着。稍候片刻,她仰脸对众人微笑,粉面铅华如雪。 疏梅冷冷看着,不以为然地撇嘴。 姽婳依旧从香盒里取了香丸,掰下一星放在嘴里嚼着,并不在意香气如何。兰绮忍不住道:“师妹今日怎地爱吃香了?”姽婳神色如常,微微一笑,“北荒熏香用得少,百姓家里可没有那么多香炉。若是不会用,也有内服香药的。这九味药混成的香丸,本来就可口服,豆蔻,我说的是不是?” 兰绮见她辨出究竟,微笑不语,豆蔻点头道:“内服外用皆可。” 姽婳口齿生香,用清水漱去,吐在银唾盆里,拭净脸面,慢慢说道:“羌活、防风、苍术、细辛、川芎、白芷、黄芩、甘草、生地黄,协调表里,配伍原是不错。只是细辛多了,温燥之性也重,减去两分为宜。毕竟用于辟疫,不必用量过猛。” 豆蔻欲辩无辞,眉眼略低了低,用心记下。 接着便是凝香楼,行香的一个少年,名曰灵犀,容颜如玉脂温润,面色清冷,也不爱多言。他往香炉里插上一支线香,没过多久,青烟袅袅而出,一线孤碧缥缈直上,如孤云出岫,和灵犀整个人气质仿佛。 “有沉檀、苏合香、鸡舌香。”姽婳注目烟色,沉吟细思,“还有几味药。” 灵犀道:“是,加了元参、甘松、柏子、大黄。” “还有白芷与香附。”姽婳微微一笑,灵犀低头道:“是。” “这是愈疾香的新方,可有名字?” “驱疫。”灵犀呐呐说道。 众人皆笑,嫌他老实,姽婳点了点头,“香味甚是清透,即使无病,亦可养生。”得她夸奖,灵犀玉面微红,捧香退下。 又有几人拿出香品请姽婳指点,她一一审慎说了,直至最后,兰绮压轴,托出一枚宛若红梅的香饼。 “我这方子,只为王族贵胄配制,其沉檀龙麝,皆是名贵用药,寻常百姓用不起。”兰绮说得坦然,他所求名望,亦不是小民能给,“我的用意无他,瘟疫若起,一国根本不可乱,故此为朝廷与王室用香。” 他在香灰中埋好香炭,将香饼置于隔火的云母片上,盖上错金博山炉的香盖。蔓蔓烟气如春色蹁跹而来,万红千翠,燕子穿梁,从炉盖的仙山孔隙中缭绕腾飞。那云烟飘至盛了兰汤的托盘上,与清波交缠往返,时而环绕如泣如诉,时而轻掠不相往来。 众人凝望仙山云海,悠然有身我两忘之意。 兰绮持了金剪,对了一抹香烟,轻轻剪断。烟色两分之后,飞剪如鸟轻啄,急速点在云烟之上。众人不觉惊呼,见云山雾海里腾起一座楼阁,宝气盎然,如海市蜃楼,几个呼吸间便散去。兰绮金剪不停,再侍弄出松柏树木,飞瀑流泉,宛如神仙造化。 一众制香师皆是叹服,再无半点比较的心思。 待他停剪合掌,博山炉恢复吞云吐雾的气象,而众人看他的眼光,俨然以之为首,对姽婳想要品评什么,已全然不在意了。 “雕虫小技,且供一笑。”兰绮淡淡一笑,“此香必能风靡北荒诸国王宫,只是这行香之技,娱人耳目而已,当不得真。” “兰师兄技高一筹,此间香品,以‘惜芳’为最胜。”姽婳点头说道,兰绮开头点出沉檀龙麝,她不再点评香料,声音略压低了一分,“不过……今次为辟疫疠,用料须简,最终要便于复制,兰师兄此香,到底不便推广。” “我只用了六味香料,工序也不繁难,就是名贵罢了。”兰绮话题一转,对斗香的胜负根本不放在眼中,含笑望向姽婳,“听说师妹要了七车香料,不知何时成香?” 众人皆凝神侧耳,姽婳踌躇道:“尚需时日。”兰绮讶然道:“明日就是香会,莫非赶不及?” “无妨,香会要进行三日。”照浪突然开口,兰绮冷冷瞪他一眼。 姽婳微笑,“第三日晚间,我的香也该好了。”兰绮蹙眉道:“如此之久?敢问师妹到底在做何样合香,竟如此耗费心力?”姽婳眨了眨眼,俏笑道:“容我保密。”兰绮神情一涩,旋即笑道:“想来师妹必不会让我等失望。” “承师兄吉言,我必倾力而为。” 品评事了,众人纷纷携香散去,言下对兰绮皆是看高一分。照浪远远望了姽婳,璇玑拉了姽婳的手,对他说道:“不用看着我,我跑不掉的。”照浪笑了笑,立在那里只是凝视姽婳,璇玑嫌他碍事,狠狠又剜了他一眼,背过身去与姽婳低语。 她明日即要与千姿朝夕相对,心中不免惴惴,想到与丹心相处的几日,仿佛并不太难,但千姿贵为北荒之主,不可随便应对。姽婳听完,柔声道:“你只管做自己,真要动了情,就欢欢喜喜去嫁,否则,千姿不是说了,你不变心,他就放你与心上人相守?” 璇玑细细一想,拿定了主意,顿时安然浅笑,“姐姐,幸好有你在。”姽婳暗想,她是能医不自医,抬眼又望见照浪,终是默然去了,身影落落如一枝剪梅。 静室中最后余下她一人。 姽婳如同蜕壳的蝉,用尽气力,跌坐在地上。满室香气不散,可是她闻不到一丝一缕,只看了案上余烬,心若尘灰。 她还能一个人撑多久? 姽婳默默枯坐,不知过了多久,有密密的脚步声传来。 “傻孩子,你在想什么呢?”一声笑语迎风而至,宛如风荷露竹般清爽。 姽婳霍然抬头,望见蒹葭高髻盘云,一头乌发如华美的缎子,斜斜插一支碧玉簪,就已容光慑人。她轻盈跃进门来,身后八九个霁天阁的男女弟子,笑靥欢容,一齐对着姽婳道:“见过师姐。” 姽婳从心底里叫出声来:“师父!红袖、玉宇、凌霜……你们都来了。”她黯然的面容渐渐有了光彩,搀过这人的手,又拉起那人问候,忙着转过一圈,七嘴八舌说个不停。 蒹葭偏头看了一会儿,瞧见姽婳神色里隐藏的倦意,摇手道:“去,去,一个个小猴子似的。你们先去安置,赶了这些天的路,好好睡一晚,明日再来缠人。”弟子们含笑应了,向姽婳告别,自去挑了屋舍住下。 姽婳挽了蒹葭回屋,桌案上尽是茶具,蒹葭笑道:“咦,你竟收了茶香?不错,不错。”姽婳知师父嗅觉惊人,想是闻味知意,点了点头,“师父稍坐,我去烹茶。” “不急,和你说话要紧。”蒹葭拉了她在榻上坐下,亲热地端详,有多久没见到这徒儿了? “师父越来越年轻,比我看着都小。”姽婳嘻嘻一笑,只有在她面前才可这样任性,唔,对传红说话也是,可以不假思索,随意编派,她说什么,那呆子都觉得是好的。 蒹葭笑道:“你与傅传红远游一年,没有偷偷嫁人吧?”姽婳啐道:“这是什么话,他若想娶我,总要向你提亲,还有纳采问名,哪里能偷偷就嫁了。”她心中正想着傅传红,被蒹葭一句说破,红晕满颊。 “这就好,这就好。”蒹葭眉开眼笑,一脸慈爱地望她,“总得我先办喜事,你慢慢再嫁,师徒俩有先有后……”姽婳瞪圆了眼,这是什么师父嘛,自己满心的烦恼,被她三两句话打消,笑道:“原来是师父思春。” “小妮子别胡说,哼哼,要不是你不肯当阁主,我早就安心做少奶奶去了。如今可好,拘了我这些年,你还是一个人!”蒹葭一骨碌说下来,一脸关切。 姽婳心虚地望她一眼,师父说得是,绮年景貌耽搁在霁天阁中,听说皎镜千求万愿地请她去无垢坊,师父也仅是每年去转上十几日,不肯多留。 “好啦好啦。”蒹葭挥挥手,眉尖一丝轻愁飞掠而去,“好容易玩够了,你的师妹们成材了,代阁主的人选有一把,再不愁霁天阁会倒。我可以安心嫁人了,也不必想起你就剩了埋怨。” 姽婳心中皆是歉意,拉了她的手撒娇,“师父……都是我的不是。” “唉,你是我最好的徒弟呀。”蒹葭这才敛容正色,细细看她,这徒儿,不似往日闲散,心事极重的模样,“十师相聚是喜事,就算玉翎王是那劳什子北荒之主,难道会吃人?你怎么愁眉不展的?” “我……我嗅觉失灵,再无法闻香。”姽婳心头一热,尽吐衷肠。 蒹葭一惊,见她神色澹然,不急不躁,心下略定,想了想道:“莫非你忘记洗香?”制香师每日嗅触太多气味,因此霁天阁曾有规矩,每制一道香品后,必沐浴静心半日,洗去余味。 姽婳摇头,她浸淫此道已久,怎会疏漏?即便是如今,她无法嗅到气味,品评香品之后,一样会洗香驱味,不使诸味杂陈。 “你这几日,如何调香?”蒹葭问得心痛,想到徒儿身受之苦,一颗心急切起来。 “眼、耳、舌代之。”姽婳吐舌笑了笑,小小地得意了一下,“师父,我试尝了几百种香料味道,有的从前没吃过,倒不太难吃。” “牛嚼牡丹!”蒹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想了想唯有她这个法子,才能继续制香,“既得此疾,应调养旬月,慢慢恢复,绝不能再调香。”她攒眉沉思,只想着皎镜偏又不在,自己虽有良法,效用来得缓慢,怕是赶不上千姿称帝之机。 “师父,我……明日就是玉翎王办的香会,为的是辟疫祈福,我不想错过。”姽婳眼中坚定,语气仍是娇嗔,拉了蒹葭的手摇晃,“有你们在就更好了,我那十方香阵铺排太大,你就帮我一回。” “唔……” “此地事了,我见了皎镜大师,一定让他立即向师父求亲!” 蒹葭拧了拧她的脸,嬉笑道:“算你有孝心。我的事你别烦心,先顾好你自己。你一个人萃取茶露如何赶得及?等我去寻酿酒铺子,用他们的蒸器来收制。想你所图应该不止于此,快说说,这回的香阵要怎么做?” 姽婳喜道:“还是师父最好……”当下把香品阵法都说了。 蒹葭愣了半晌,眼中晶莹一闪,低下头忍住了,叹气道:“你的心气还是那么高,跟着紫颜学的坏毛病,非把自己往死里逼迫。幸好我们加起来有十个人,不会忙不过来,早知如此,我就该提前北上。” 姽婳临行前,向蒹葭去了信,邀请霁天阁诸弟子同入苍尧。蒹葭七七八八安排好诸事,再行北上,一路游山玩水,逍遥快活。后来在驿站看到玉翎王去安迦的消息,寻到萨杉来,不想正好遇上姽婳陷于困境。 “有师父在,万无一失。” 连日来紧绷的一根弦,迸出了清亮的一声,敲金断玉,惊破夜空。 次日香会,萨杉城中两家寺庙香烟鼎盛,人潮涌动,香客们摩肩接踵攒聚到庙里祈福。一众制香师所调合香,在寺庙和王宫中供奉焚烧,其香方皆明示在旁,让人传抄。因城内无疫疠流传,故香会里摊肆纷陈,杂耍叫卖,傀儡花灯不一而足。更有乐善好施者,布施粥饭果子,广散香油铜钱。全城内外,一片盛世景象。 璇玑跟随千姿,前往襄岭驱疫祈福,回到城中陪他马不停蹄,到寺庙礼佛许愿。安迦国主选了另一家寺庙拜佛,最后两厢会合在王宫中时,夕阳已斜落。 千姿神清气爽,要与璇玑微服入街市观灯火看百戏,饶是璇玑素来体健,也是香汗津津,娇喘不停,只能由他拖了向前。混迹在百姓中,喝一口暖茶,啃两下胡饼,吃几串羊肉,瞅瞅献艺谢神的龙灯和高跷,璇玑双足火辣,却是自由自在,心情极好,连带着千姿也不再高高在上,多了几分顺眼。 唉,偏这是个琼雪香玉似的人物,一旦放下提防,越看越是欢喜,举止如有仙气,百看不厌,到得后来,璇玑已忘了看外间热闹,只不断偷觑千姿。 千姿被她看得奇怪,寻了悄静地方,问她:“我脸花了?” 璇玑摇头,千姿道:“那你盯了我作甚……莫非……” 璇玑转而瞪眼,“是,你这里沾了芝麻。”玉手轻拂,在他脸上拍了一记。千姿抓住她的手,柔荑绵软,目光惊乱,当即一笑,“你可是觉得我生得俊俏?” 璇玑啐道:“哪有人自吹自擂的?”被他抓得太紧,不由有了薄怒,嗔道,“你快松手!” 千姿哈哈大笑,反把她往怀里一送,让她半倚在身上,“苍尧出美人,等你去了便知,你那心上人,可不及我半分。” 他的话激起璇玑傲气,她忽地旋身一闪,勉力挣脱开来,冷淡地抱臂说道:“长得俊美又如何?终有老的一刻。我瞧你好看,多看几眼,你别得意。我的心上人,从不像你这么无礼。” 千姿笑吟吟地,也不着恼,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 “吃了不少,我们喝酒去如何?”他头也不回,含笑用言语诱她。璇玑望了他的背影,跺了跺脚,只得跟上。 两人如此厮混了两日,人前相敬如宾礼尚往来,人后少不得像小儿女般拌嘴相争。每次皆是千姿言语不当,招惹璇玑反唇相讥,可无论她如何讥讽,千姿从不动气,璇玑犹如用力打棉花,使不上劲。几次之后,璇玑学了乖,管他心里如何盘算,她随意地逞口舌之利,看千姿阴晴变幻,憋出内伤。 唯有说到苍尧现任王后时,千姿没了嬉笑的神色。 而璇玑,目睹他肃杀的面容,不觉收了声,不再挑拨。她怕那绝美的容颜转瞬变成暴怒,倒不如欣赏他和气时的仙家姿容。 到了香会第三日傍晚,姽婳奏请玉翎王,十方香阵已成。 酉时,千姿与安迦国主立于高台,共赏香会盛景。璇玑粉妆妍丽,云髻轻拢,立在玉翎王身侧,如花开并蒂,惹得无数人瞻仰询问。三人俯览全城,处处灯光如玉,星罗棋布。 忽然远处银桥火树,香光临城。 “这是食物的香气?”千姿惊异地望向城东,星星点点,断续飘来好闻的香气,温暖氤氲,令人食指大动。间中夹杂了辛香调料的气息,呼唤每个人的嗅觉与味觉,仿佛目睹无尽美味佳肴在眼前陈列。 鲜滑的凉菜,碧脆的菜蔬,肥嫩的野味,软酥的糕点,清甜的饭食,浓香的羹汤,轻红腻白,凝膏粘脂,各种美妙滋味如星云汇聚,漫衍成一条香味杂陈的银河,浩浩荡荡贯穿全城。无数进香祈福的百姓在香味里陷入了回忆,这是清晨小贩新蒸的松黄饼,出门时媳妇烘烤的烙面角儿,上山围猎打下的烧羊肉,水边垂钓捕获的蒸河鱼。香味里有街头的争吵,夫妻的闲话,风雨的侵蚀,岁月的艰辛,平淡如流水的日子就在这香味中,一点一滴被记起。 千家灯火,万户风月,这一曲香歌浩然鸣唱,声势动天。 璇玑笑眯眯地眺望远处,摇头道:“姽婳大师可不是在煮菜,那是她调鼎入香,配制出的味道,我嗅了几下,已是神智清明。”她不觉怀念起于夏的家乡菜,秋天亲手制成的鹿脯,调入莳萝、葱丝和花椒,不知娘亲有没有吃完?还有口蘑炖貔狸,简直是天下至大美味,可惜安迦国主太小气,他们这些外来人就无此口福。 “匠心独运,很是美味。”千姿悠悠地呼吸着,倘若辟疫的香料全是如此诱人,百姓便有信心安然度过这场厄运。 过了一阵,香风兜转,甜熟的食香飘散,南方的天空上忽地彩光耀目,风雷作响。一时云烟蔽月,五色华彩光芒如繁花盛开在天际,漫漫香雾腾空而来。千锦球,万粟花,彩云追月,满天星,龙出水,落英如雪。烟花四射的萨杉夜空亮如白昼,薰风借了烟火吹拂飘散,倍添喜庆的意味。 璇玑欢喜地仰望天空,孩童时过年,她最爱在王宫里摆弄这些珍稀的烟火,听震耳的爆裂声敲破寂静的夜。她幻想过化作一阵风,跟随烟云直上云霄,从高处俯瞰整个于夏。这个梦藏于心底多年,每次看到烟花,瞬间燃烧而后消融,便有壮志未酬的感慨。 如今,烟花在消散后却不曾粉身碎骨。 无数香粉如天花乱坠,微细的金蕊洒落院落街巷,从浓重的硫磺气息中,幽然绽放。 诸香院的制香师闻香色变,兰绮喃喃说道:“师妹,你竟出此奇招?”疏梅、豆蔻、灵犀等弟子一脸震惊,想不到姽婳有此魄力,提炼出如此多的食物香气,而香料迥异的焚烧方式亦是匠心独运。众人不觉想起姽婳品评兰绮时的言语,“今次为辟疫疠,用料须简,最终要便于复制”,诚哉斯言,姽婳她做到了。 安迦国主只是心疼,中原来的制香师太会花钱,这火树银花,在北荒可以卖出天价,连他在年节时也舍不得多放。千姿怡然而乐,盘算着称帝典礼中燃放的烟花,亦可多多裹挟香料,一举两得。 “这姽婳,果然是紫颜的知己呀。”他心下赞叹,在芳冥薄夜中,想起了那个端秀雍容的人物。 十师齐聚北荒,他最想见的,不过此一人而已。 他悠然神往之际,虚空罗幕中徐徐荡来一丝优雅澄静的茶香。 墟葬选定的中枢之地,安迦王宫泰康殿内,三十六只粉青瓷炉排成天罡阵图,吞吐檀香和佛手调制的合香,其间又有诸味茶香与果香缭绕,恍如闲坐凉簟上,手谈一局棋,别有出尘离世的意味。 这曼妙茶果香越过百千户人家,吹拂至高台之上。 千姿回首,瞥见璇玑轻皱小鼻的模样,心中微起怜惜之意,笑道:“你爱饮什么茶?我回头让人替你寻来。” “嘘,别说话,你嗅到茶香了吗?这就是我很爱的玉泉茶。”她阖目静思,倚在白玉阑干边,秀影如琼树伫立,黛眉檀唇艳艳生姿。 茶香婉转飘拂,绿茶、青茶、黑茶、红茶、白茶、黄茶……各色茶味变幻数次,沉敛的幽香竟有了袅袅娉娉的风情。千姿几个呼吸间,犹如饮下一杯杯清茗,涤荡身心疲惫。少顷,又转化成诸多果香,馨甜怡人。明月,暗香,玉人,灯火,千姿忽地心动,俯下身去,在她唇上轻轻一吻。 璇玑猛地一跳,温热的触感让她面如火烧,越发显得玉肌花貌,撩得人情怀旖旎。安迦国主偷偷望了两眼,小心地往一旁避去,红颜祸水,还是远远躲开为宜。 “不管你嫁与不嫁,你今生也不会忘记我。”千姿放肆一笑,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 余下她一颗心,彷徨无依,疾如滚珠。 “这是茶香?空灵之境?”兰绮越发心神欲裂,又是焦躁又是佩服。姽婳大胆决绝的谋划,他不是没想过,可是茶味易散,萃取茶香看似容易,想大量获取或是长久存留皆是难题,没有成百上千次的尝试,绝难成事。他不由黯然地想,难怪龙檀院的前辈提起姽婳无不赞赏,也难怪她会舍下霁天阁的大好前途,独闯京城开设香铺。她是那种灵气满溢的女子,哪里都无法拘住她的脚步,他一心想胜过她,却不知早已输了太多。 诸香院弟子默默无言,从先前的震惊到此刻自惭形秽,只觉自身太过固步自封,稍有心得便沾沾自喜,不曾站高一层,更上层楼眺望远处的风景。众人皆是心思细巧之辈,有几个态度谦卑的人,当下品出姽婳此举的深意,生出诸多创想,性急的人已匆匆返回住处,一心调制新香去了。 此时,从北方传来腐败腥恶的奇臭味道,令人顿生愕然,纷纷掩鼻逃避。兰绮想到姽婳先前种种异状,脑海中闪过一念,莫非她嗅觉失灵?否则,怎会突然失手,调弄出这等离奇臭味?换在以前,他或会暗中庆幸,可值此关键时刻,功亏一篑,他不忍看姽婳被人唾骂,忙招呼香院的弟子们,想要寻法子补救。 正当众人被恶臭搅得失去耐心时,疏梅蹙眉说道:“龙涎香也是这般,初时极臭,人皆不识……”兰绮一怔,是了,以姽婳之能,即使真没了嗅觉,亦有百般手段弥补,绝不会有这等粗陋的破绽。 果然,灵动的芳香瞬间驱走了腥臭。醺然欲醉的醇烈气味,像暴风雨前的狂风,猛然地搅动世间。一声声惊叹过后,百姓兴奋地手舞足蹈,城中点点灯火如萤飞,上下翻扑。 “这是……酒?”璇玑暗自哀叹,很想浮一大白,浇却心中块垒。酒香携来浓郁的药气,直接倾倒在青石板小路上,整个萨杉城仿佛醉了,在这酒池香汤中陷入狂欢。 璇玑咬咬唇,她不愿看见千姿这样轻易地宣称胜利,就当被跳蚤咬了一口,她矜持地说道:“你说得对,三日已到,我还是不想嫁。” 千姿蓦地抬眼看她,锐利如鹰的目光刺破她的设防。他的笑容如盛开的金莲,“无妨,就让你那心上人,领你回去。” 璇玑一怔,丹心不知人在何处,她自己扮的男装,又如何领她回去? 千姿看她发窘,哈哈大笑,“罢了,你有脚有手,想走就走。今夜万民欢呼,这香会办得圆满,我不想让你有遗憾。” 他的心太大,从来不在女人身上。璇玑深深看他一眼,因缘际会,有这一场相逢,他说得不错,她会记得这一夜的绚烂光华。 可此刻,她只想疾奔而去,远远地离开这个危险的人。 身后,如金似玉的香气自西方轰鸣而至,如奔腾的洪流,欲将人淹没。 茴香、花椒、胡椒、香葱、枯茗、生姜、丁香、豆蔻、芥菜、橘皮、马芹、胡荽、木兰、茱萸、桂皮、石蜜、蔗糖、薄荷、莳萝、白芷、甘草、苦艾、陈皮、砂仁、紫苏、牛至、香薷……借由熏烧挥发出辛烈的芳香,如烈风呼啸,漫过城池。 诸香自四面八方席卷萨杉,全城秽气全消。 今夜,姽婳如点兵的大将,把手下儿郎遣派出去,笑傲沙场。 她走过太多地方,知道瘟疫过后,万物凋零的荒芜与苍凉,疾病如狂风横扫大地,带来死亡的气味,即使食腐的秃鹫也会掉头而去,不敢逼近那朽烂陈腐的地方。霉臭有毒的空气,就像张牙舞爪的恶鬼,随了恐惧加速弥散,凡人脆弱的躯体根本无法抵挡。 而人性的肮脏与卑劣也会在同时,犹如泛起的沉滓,在死水中兴风作浪。 唯有香药,在此刻会成为救赎,遮掩千疮百孔的大地,修补不堪一击的身体。姽婳思虑得更为久远,她想用世俗中最寻常的气味,去挽救这场浩劫。 东方,漆木描金香炉,炉盖上立龙马,食香飘摇天地间。南方,药线为引,燃起烟花火炮,香火如天女散花,声动四野。西方,如意云纹镂空金香炉,炉盖铆有莲瓣宝珠钮,辛香郁烈如风。北方,蔓草纹玄冰大鼎,香药酒水粼粼如海,沸沸如汤。王宫中央,三十六只粉青鱼耳瓷炉排兵布阵,茶果香交替缭绕。 四面八方,花香、果香、茶香、木香、草香、谷香、膏香、脂香、蜜香、辛香、粉香、酒香……这是她的良将,直至它们披荆斩棘冲锋去了,她的使命才完结。 蒹葭扶起姽婳,她已心神皆疲,不能再守着香阵。姽婳虚软地倒在师父怀中,大汗淋漓,仰了头问道:“我做得可好?”蒹葭温柔地道:“再没有谁能比你更好。”姽婳双目紧闭,长叹一口气,在她怀里竟酣睡过去。 墟葬忙了一场,一身大汗地赶来复命,拍手道:“幸不辱命。”见姽婳睡着,喟叹道,“她这回累得惨了。”蒹葭轻抚徒儿的背脊,出神地道:“她比我拼命多了。” 两人候姽婳睡着,她打了个盹,很快苏醒,不好意思地谢过墟葬。一行人回到迎宾馆,见人影幢幢,原来是丹眉、皎镜一行人到了。香会人海蜂拥,车马塞途,好在城门因此未闭,连夜寻到了馆舍处。 皎镜见了蒹葭,眼中再无他人,蒹葭知道徒弟心意,劈头便问:“紫颜和侧侧呢?你们为何少了一半人?” 皎镜摸头道:“紫颜和侧侧闻说罗睺山有种异蚕,出丝与皓月谷的朱弦极似,一齐去寻宝了,长生和卓伊勒跟去看热闹,晚几日就到了。丹心那小子,唔……一入城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姽婳怔怔不语。相望恨不相遇,好梦才成又断。说也奇怪,她仿佛早知相见难,这是相守太久的代价?咫尺不得一见。 她勉强一笑,命运在逼她屈服忍受,非要百般摧毁信心。眼前飘过傅传红的身影,画师固执深情的笑眼,熨贴她的心,撕开了霏雾浓云,耀下暖光晴色。 她摆弄腰间的青罗香囊,这是侧侧亲手绣制。倘若你们安好,我便无恙。 墟葬瞥了她一眼,道:“她这几日不对,皎镜你帮她看看。”皎镜苦了脸来搭脉,道:“并无大碍,只是情志不舒,致使肝气郁结,肺气失宣……莫非,你竟……”姽婳知他看出端倪,平静说道:“嗅觉失灵多日,其余如常。” 皎镜皱眉道:“你近来遭遇了大事?”姽婳摇头,皎镜奇道:“有何心烦之事?”姽婳心下一动,略知究竟,默然不语。皎镜与蒹葭对视一眼,蒹葭轻轻摇了摇手,皎镜笑道:“想是长途跋涉,累了一场,你莫心急,调养几日,我拟个方子你先用着,慢慢就好了。” 蒹葭也道:“这些天你累得不轻,回去好好歇息,不必陪了闲话。”墟葬嘱咐娥眉陪她回去,姽婳笑说无碍,与纤纤又玩耍了片刻,这才一个人回屋。 掩落一腔愁绪,调茶弄香,将心思略略散开。她胡乱出了会神,想到皎镜的疑问,这些日子念念于心的,无非两件事,两个人。灯下白釉茶碗上依稀闪过“相思”二字,她心下一痛,对了烛火看去,却是一首《定风波》: “素藕抽条未放莲,晚蚕将茧不成眠。若比相思如乱絮,何异,两心俱被暗丝牵。 暂见欲归还是恨,莫问,有情谁信道无缘。有似中秋云外月,皎洁,不团圆待几时圆。” 字字如刻,印在心上,道尽这些日子的彷徨。她到底在畏惧什么?心中怅然思念的良人,又是谁?放一个在心上,就容不下另一个?姽婳凝望茶碗上的词句,默然寻思。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外轻叩,唤着她的名字。 璇玑红了脸,瑟缩地站立在门外,素腰袅娜如柳。姽婳看了心疼,忙拉她进屋,“这些日子忙得糊涂,竟忘了你。千姿放你回来了?” “姽婳姐姐,我……我有话想问问你。” 两女倚了熏笼坐下,姽婳递上一杯香茗,璇玑喝了几口,捧在手中,略略缓了口气。 “姐姐,你有心上人么?”她开门见山,径直问道。 姽婳愕然,半晌不说话,双腮香红。璇玑不待她回答,兀自出神地道:“我自小性子野,骑马射箭,当自己是男孩,也爱穿男装。可我心里,到底还是在等一个人,可以和他携手,走遍天涯。” “你等到了么?”姽婳柔声问道。 “我想,我等到了。千姿是英雄,我仰慕他,他举手投足就像神明,让人膜拜。”璇玑眨着眼,娇红的胭脂映在脸上,眼波中一片烟霞之色,道,“见到他,我就很欢喜,陪着他去哪里都是好的,永远不会闷烦。” 姽婳心中一沉。 “可是英雄神明,毕竟遥远。我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我也想驰骋北荒的大好河山,享受君临天下的豪情,但他身边已经有了人。” 姽婳霍然抬头,仿佛听见了回声,在心头激荡。 璇玑想起那一吻的心跳,想起他狂肆的眼神,始终难以忘怀。唯有清醒下来时,想到要与数不尽的后宫妃嫔一同仰望这个人,她就有了退却之意。 她生于王族,看过太多身不由己的婚姻,太多后妃自怨自艾地困在金丝笼中,苦苦地等着临幸。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他那般出色,若他强要我留下,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拒绝。”璇玑的眼神熠熠闪亮,像是在叙述一晌贪欢的梦,“我晓得,他心头最惦念的那个,不是我。因此,他没有开口,我也没有停留,这三天就这样过去了。我在想,我走了,他心里反会有我一点点位置。” 璇玑吐吐舌头,像是松了一口气,“我等的那个人,不是他,他也不缺我一个。” 姽婳一怔,“你是说,于夏和苍尧的联姻,就此作废?” “是,千姿是个好人,他没有为难我,以他的傲气,我没对他一见倾心,他自然会放我走。姐姐,我思来想去,丹心虽不如他那般姿容无双——唉,再俊俏的人到了他面前,也只有自惭的份。”璇玑扑哧一笑,就连她自己,也不敢夸口容仪能媲美千姿,“我与丹心彼此交心的那刻,很是快活,我不知他是不是我想要找的那个人,我想试一试,不要就这样匆匆嫁了,我不想到老了后悔。” 姽婳想起丹心温和的笑容,少年有怎样的福气,与璇玑就这样相识了。 “我想,他或许还在等着我。就算他放弃了,我宁可一个人,也不想去苍尧。千姿那种神明,远远遥望就好,太近了,反而不真实。再说,看着他和他的王后卿卿我我,怕也不怎么有趣。” 她眼睛里满是憧憬,孩童般纯净,整个人如一块玲珑剔透的琉璃,在暗处也生出光来。姽婳听着她的讲述,仿佛理清了一团乱麻的心绪,心中安定下来。 “他已入城。”姽婳说完,忽然知道丹心去了哪里,“他……应该去寻千姿了。” 她明白了丹心的勇气,正如临别前的傅传红,那目光穿越山高水远,急景流年,仿佛初见。他对她一见钟情,矢志不渝,而她,又在迟疑什么? 姽婳突然了悟,她畏惧的是,不敢踏出那一步。暮去朝来,忽忽将老,女儿家芳华转眼即逝,谁不盼着有个好归宿?纵然她技压群芳,也不过是一尾寻炉的香,无法独自斗艳。 一点星火燃蕙香,袅袅烟气,晕晕动情。炉是香的归宿,成灰化烬,余馨绕梁,她想求得圆满,就要有甘愿焚烧的热忱。 她放不下紫颜,如果此生缘吝一面,就此撒手,未免始终悬系在心,情怀恹恹。能再相见一回,此后天涯相隔,也是无怨。她这样想着,紫颜因而成了逃避变迁的借口。 当年在沉香谷,与紫颜、侧侧相守的那些时日,她已然看清,那对璧人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如今的她,该踏出新的一步。 璇玑听到丹心的消息,欢呼一声,跃然而起,像一头蹦跳的小鹿。 “我去寻他!呀,他会和千姿说什么?”她绯红的面容上,关切的神色呼之欲出。 “只有玉翎王赐婚,你才能安返于夏。”姽婳微笑说道,想到照浪届时的脸色,想必会很精彩,微微有些难言的愉快。 “对!不然不好向伯父交差,只是千姿……”璇玑想到他傲然的气度,王者的尊严会允许他把和亲的女子,拱手推给他人?她不由沉静下来,有点欺人太甚的心虚,失却了与丹心共同面对千姿怒火的决心。 姽婳悄然焚起一道香品,让她收拢渐散的信心。 璇玑焦急地在屋内逡巡,青丝如墨色波浪轻轻飞扬,那支累丝嵌宝金凤簪上,淡紫色的珍珠如流星,毅然刺破虚空,朝无边的黑暗下坠而去。她的身影没在烛火照不到的暗影处,一阵香气幽然飘来,包裹起她的犹豫不安。 璇玑慢慢镇定下来,像是一只蚌终于打开了紧闭的壳,有了决绝的胆色。 “我不能让他独自面对千姿,这是我的人生,我的归宿,我再不想让别人做主。” 她走入夜色中,与来时的迷惘不同,此时的脚步,轻盈却执著。 姽婳目送她离开,却见月下不远处,墟葬一身翠羽轻裘,如孤鸿伫立,静静看着她。她忙笑迎他进屋,自从在萨杉遇上墟葬,周遭友朋渐多,入北荒后那种茕茕无依的感觉消失了。这回多亏他与娥眉援手,比起往日交情,又亲近了两分。 墟葬落在后面,悄然把门开了一条缝隙,寒光透进来,似把屋内的空寂散去了些。 “你的劫难应在这几日化解,我过来看看。”他嗅出了百里香的气息,在极西之地,它意味着勇气。 “是,我已知因果,想是快好了。”姽婳语气轻快,与先前判若两人。 墟葬微微一怔,细看她明眸皓齿,灿灿如星,道:“你想明白了?” “这些天吃茶吃腻了。”姽婳朱唇轻抿,浅笑着从白釉莲花温碗中取出注子,替他斟了一杯,“正好在温酒,你喝点酒暖暖。” 墟葬捧了酒杯在手,凝神看着她,万千思绪,在这一瞥中尽情显露。这是怎样一个女子呢?兰心慧质不足以描其骨,绝色天香不足以形其容,她就是千百道妖娆香料,焚之以火,化作一缕馨香,飘然而去。 姽婳心下大奇,怔怔盯了他看,心头一震,几乎落下泪来。这一年辗转南北,一颗心始终系念着此人,如今想不到,竟忽然到了眼前。 是他,是他,是他。 阴晴圆缺,心上不圆满的那一角,终于堪堪补就。 “你……你终于是好了。”她长长一叹,千言万语在这叹息中,煎熬摔打。再看他时,哀怨的眼神即刻变作嗔怪,柳眉一竖,冷哼了道:“紫颜,别用你的障眼法蒙人,墟葬才不会这样看我。” 对面那人露齿一笑,眉端百媚,星眼波聚,若说容貌只得七分风流,这一笑,更添了五分神采,英姿丰仪令人侧目。 姽婳呆了一呆,“果然是你。” 紫颜知她心细如发,苦笑着赔罪道:“本想扮做你师父,但身形不像,我也久不做女装,便作罢了。想到你既无法闻香,辨不出我和墟葬的气息,混一混也是容易。唉,果然我的手艺生疏了。” “你不是和侧侧寻那异蚕去了?” “我走到半途,听说千姿在此,心生感应,就先赶过来。还好不算太晚,赶上和皎镜一起入城。” 姽婳想起皎镜的话,恨恨地道:“这个家伙,又来消遣我……” “我特意躲着不见,原想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你居然病了。皎镜顺水推舟,让我来给你医病。”紫颜咳咳数声,不去看她眼角眉间的愁思,半晌才道,“他说,你是心病。” 姽婳扑哧一笑,心中无限感慨,想不到与他再见,竟无悲无喜,落了这么个惊奇场面。这一想,纠结多时的心松脱下来,乱绪悠悠,一时只是说道:“夙夜那个妖怪,偏胡说什么你我缘尽,害我终日不安……” 紫颜牵起她的手。垂鬟浅黛,容色如旧,这些年她一颦一笑,彼此见微知著,心意相通,早就无需多言。 “我过去那张面皮太晦气,不知丢哪里去了,再不相见一说,自然极对。你呢,也与从前不同。”他指指她的鼻子,笑得狡猾,“你近来既然运气不佳,不如让我稍事修容,画眉理鬓如何?如此一来,越发变幻新生,把你我间的劫厄耗去。” “好,好。”隔了墟葬的脸,她依旧看清他的眼神,有着一往直前的孩子气。即便撞了南山,也不会回头,他想要的,就会披荆斩棘去获取,哪怕鲜血淋漓,跌倒了再爬起。孩子是不怕痛的,再疼,哭完就忘了,他眼中灼热的明光亦盯着远处,仿佛伸一伸手,就可摘星。 那年的她,就是看见这样一双眼,从此知道自己,可以飞得更高远。 望向鸾镜中,这些日子素面朝天,落了清霜消瘦的一张脸。不知哪里有声音传来,放下,放下。是了,她阖上眼帘,把过往烦愁放下,且看容颜变幻,偷取新生。 “你心中的结,到底是什么?”紫颜从袖中摸出一柄小刀,细细地修着她的眉,温柔笑问。他依稀猜出原委,却想听她亲口说出。 他知道她病在何处,正如她清晰他的病。她为他调制香药多年,如今,他只想做一味药引,开解她的心。 “传红向我求亲了。”有些话,对有些人说来,全无障碍。姽婳脱口而出,想到闺中画眉的佳话,不由粉面娇红。傅传红若是目睹,定嫌紫颜抢了他的美差,失却国手描眉之乐。 紫颜凝视镜中的她,玉姿清婉,稍作修饰即有艳冶国色。姽婳就如沉香,熏烧时,一缕芳香滋味直入心窍,勾人魂魄。这般的天赋丽色,有傅传红那样沉敛明净的男子相伴,或许就如沉香遇上旃檀,被引出最芬芳的气息,锦上添花,相得益彰。 “你便为此烦恼?传红等了你很多年,会是个好夫君。”紫颜缓缓梳拢她的青丝,慢慢滑过手边的,是流年。 “我知道,这一年我与他一起游历,也很快活。”她低下眉去。 “姽婳,这些年,谢谢你。”他的声音凌空而来,仿佛很远。 她鼻尖发酸,忍住了没有抬头。 “我会在北荒多待一些时日,侧侧要在此地建绣院,不如,你在这里开几间蘼香铺?” “……好。”姽婳扬起脸,敛却等闲愁绪,只把心放开。人生匆匆一瞬,若是愁眉以对,反而漫长无际。 浅蛾轻鬓,明波如诉,她顾盼间多了灵动的色彩,翩然流光洋溢周身。他仿佛听见了清管玉弦之声,是了,他亦不信缘分会尽。当年相见,便有一条丝迢迢萦系,绵绵若存,斩不断,挣不脱,扯不去。 若侧侧是空谷幽兰,疾风劲草,姽婳则是锦园紫薇,露华春晓。 侧侧情深,姽婳义重,都是他最重要的人。 “你且安心,你劫难已去,这几日就会大好。”紫颜忽地一笑,若有所思看向门外。 姽婳初初理清了思绪,兀自沉想间,从镜中瞥见他的神情,也抬头看去。院中树影婆娑,月华映在一个薄薄的身影上,如莹白的莲花,在郁蓝的夜空下暗暗发光。 因这一瞥,姽婳的心头,扬起了炽烈的火焰,她的身子微微摇晃,又是欢喜,又是意外,疾步起身奔了出去。 门外,月华粼粼闪亮,照见傅传红沉宏气度,宛如温玉。 “你来了……”她停住脚步,嗓音难得沙哑莫辨,很多话堵在喉间,轻轻地笑了笑,朝他挥手,“你……你几时到了萨杉?” “刚到,紫颜与你太久不见,我等他……” 姽婳翠黛轻颦,回首瞪了紫颜,“你、你知道他来了?你们一起到的?”傅传红忙道:“是我让他不要说。”姽婳想到皎镜,一阵气苦,恨声道:“莫非又是怪神医的主意?他与我有仇,我饶不了他——我要去师父面前告状。” 傅传红慌忙摇手,拉了她好生劝慰,姽婳只是不依,要皎镜亲自来赔罪。这一晚她耗尽心力调弄香阵,又听了璇玑一番话,心情起起落落,好容易收拾心绪,与紫颜相见,再度心神摇簇,不料傅传红也来凑热闹,真真要爱断情伤。 紫颜自言自语道:“好像没我的事了……唔。”他拍了拍手,溜之大吉。姽婳在后面叫唤,他只当耳旁风,倏地逃得飞快。 傅传红看他遁走,松了口气,柔声唤道:“婳儿——”他喜欢这样叫她,他的婳如他自小爱恋的画,成为生命中的不可割舍。 姽婳转身,玉面清寒。 “那瓶百花香,还在么?”傅传红的声音微微颤抖,临行前,他把那些香气抹在她襟袖上。他不懂炼香,却有颗持久的恒心,多年来集了上百种花香,最终凝成一瓶。 姽婳从怀里摸出那个小瓷瓶,醍醐仙露一般,是他累积的心血。她依稀想起,是他在她身上,点染了百花香气,情深如花海,自那天之后,她暂时失却了感知的力量。 如今花香再临,是否能铺就一条锦绣长途,牵引她的芳心,寻到归宿? “他要你留在北荒,你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傅传红叹息,凝视她纤纤玉手,余下那句话在唇边打转,不忍说出口。 “你吃醋了?” “从见你第一眼起,我就一直在吃醋,你不知道?”傅传红柔声说道,目光中满含苦意,“你与他相识在前,与他携手赴会,后来又三年同游,我多想,陪在你身边的那个人,是我!可是我被拘在宫中随时待诏,在京城看你们咫尺相隔,难得能见你一面。你知道么,我画的那些仕女图,都有你的影子。” 千里音尘,多少痴情未诉。 “呆子,我以为你从来都不介意……”姽婳咬唇,想他多少年心意不改,不知说什么好。 傅传红笑了笑,“紫颜那般人物,谁也生不出怨怼的心思,我只是羡慕他好运。即使他身染重疾,能得你一手调治,昼夜照料,我恨不得以身代之……” “呆子,你这是何苦……”她莹莹有泪,欷歔地望了他。 “最终你答应我一同远游,是在他撒手之后,我的心实在悲喜难辨,又不想错失良机。这一年来得你相伴,我所得甚多,心满意足。好在他终究无事,我终可堂堂正正向你求亲,要你心甘情愿。”他顿了一顿,忽地用尽力气似的,哑然说道,“你要再随他而去,也不必内疚,我不会怪你。” “你放弃了?” 他尘面如霜,涩声说道:“不,你那么好,值得有人一心一意,只守着你一个人。”他的语气忽然坚定,敲金震玉似的,朗声道,“你说我呆也好,说我傻也罢,大不了,我等你一辈子!” 她心中垒就的高墙突然塌了,那些藩篱荆棘,挡不住他如许深情。半空中,突然有朦胧的香气降临,如花梢初绽的蕊,一丝稍纵即逝的轻香,来了就去。 但她毕竟是闻到了,心香动人,他茕立的瘦影中,蕴着幽独清冷的气息。他就这样远远地注目她多年,始终不改。 姽婳想,她记得他每一道气味。 他指尖的松烟墨味道,有轻柔的松香烟炭之气,混合了冰凉的珍珠、丁香、麝香与干漆,还有石青和藤黄,朱砂与泥金的颜料芳香。他腕间的迷迭香串,她多年前相赠后,他一直爱若珍宝地戴着,镯子朽坏了,就向她讨一只新的,不伦不类继续套在腕上。他熏衣用的御衣香,是她配的方子,他所有衣物一律熏染多时,好让她调制的芬芳,每时每刻与他相伴。 还有他周身清冽的男儿气息,贴近时,肌肤中蕴藉的暖烈会如香炭中的微火,有烫手的炙热。那丝若有若无的清香,如草木雨后的清润明朗,令她迷醉。 她知道自己终于解开了心结,鼻疾不治而愈。纤手缠绕起他的指尖,冰凉如石子,翻手握在掌心。 他迟疑地望了她。 “呆子,你等了我那么多年,我怎么忍心,让你等一辈子?”她低低说了一句,娇羞无限。傅传红一愣,耳热心跳,忽如春风拂面,紧紧拥住了她。 他倾尽情意,无怨无悔,像是他对丹青的热情,从初遇时就不曾变过。 她打开集满花香的瓷瓶,层层叠叠,密密匝匝的香气流泻而出。浓烈的香气簇拥着两人,如命运的丝线牢牢绑定了缘分。 明月波光流转,清辉粼粼而下,照耀这世间心中有情之人。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嘉禧十年小寒日,玉翎王于安迦萨杉城行香会,后两日,王驾返苍尧,同行者易容师紫颜,织绣师侧侧,制香师姽婳、蒹葭,画师傅传红,堪舆师墟葬,医师皎镜,炼器师丹心、丹眉,名满一时的奇业十师大半随行,天下注目。 傅传红 漠漠苍林中,隐约逸出几枝寒梅,傲然凌霜吐艳。一只灰鸦凌空展翅,向了白雪皑皑的远山掠去。苍莽远山间飘荡着云岚雾霭,若有若无,仿佛袅绕的香气。 姽婳伸手过去,指尖似有濛濛水气,冰凉拂过。 “呀,你的画越发宛如幻境了。” 傅传红殊无笑容,摇头道:“这些年再无寸进,实在汗颜。好在和你行走了一年,略有所获……”姽婳凝视他眉间的忧色,安慰道:“你困在宫中太久,慢慢来。” 说到此处,傅传红展眉一笑,如离巢的飞鸟舒展翠羽。“是了,幸好今次得玉翎王相邀,我借机辞了宫中待诏的差事。无论是太后皇上,还是那些娘娘们,每人画了又画,再也不想动笔。” 姽婳想起此事,扑哧一笑,凝神道:“皎镜给你的病事贴果然有用,你究竟贴在哪里装病?”傅传红做了个小声的手势,“装神弄鬼,不传四耳。” 姽婳啐了一口,也不当真,想他终于脱了牢笼,从此海阔天空,只须专心画道即可,便为他欢喜。 “先画到这里,他们都上车了。”姽婳替他收拾画笔,傅传红猛然醒觉,歉意地向等候在旁的卫队长曲身行礼。姽婳望了身后的八辆香车,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兰绮他们到底还是一路随行,颇煞风景,幸好有霁天阁诸人相伴,不怕他们居心叵测。 玉翎王西行的车队有一千多名军士护送,王驾列于正中,十师的马车与辎重位于最后。此时车队出了安迦国,进入鞘苏国境内的瓦格雪山群。瓦格雪山主峰鱼鳞峰,山顶终日遮掩在云雾中,只有日出时金光浮泛,万道云霞,如仙境瑶池里游荡的一尾鱼,令人过目难忘。 傅传红不顾颠簸,始终坐在车辕上眺望美景,冷冽北风刮过,一张脸冻得铁青。姽婳劝了几回,见他不听,只得将熏笼靠近放了,取来裘衣暖帽,裹得他如雪人一般。 墟葬车内是另一番光景,他大眼瞪小眼地望了炎柳,皱眉道:“挤在车里,不嫌闷得慌!”除了娥眉、纤纤与他一车,炎柳和玉叶也凑了一处,说是人多热闹。娥眉只想避嫌,求之不得,墟葬却无顾忌,扯了炎柳埋怨。 玉叶向纤纤使了个眼色,小女娃立即认真地对墟葬道:“叶叔叔,大哥哥和大姐姐陪我玩,不能去别的车。”墟葬一怔,眉开眼笑道:“好,纤纤乖,我让你哥好好陪你。”炎柳一翻白眼,抱起纤纤,两人同时冲他做个鬼脸,甚有默契。墟葬无法,娥眉忍俊不禁,很是开怀。 皎镜在车里手足无措,蒹葭答应同车后,霁天阁一班制香师望他的眼神颇为怪异,像是如释重负。她在车内言笑晏晏,他不安地邀她再去无垢坊,蒹葭笑逐颜开问他,是否住多久皆可?他心下大喜,不动声色地盘算,要赶在墟葬之前办喜事才好,否则两地相隔颇远,宾客去了一家,赶不到另一家,如此只有对不起兄弟了。 丹眉与丹心一车,让老爷子傻眼的是,于夏国郡主羞涩地跟上车来,毫不避忌众人眼光。他这才知道这身份尊贵的小仙女儿本要许配玉翎王,可千姿竟能允她与丹心同车,可见是毁了婚约。儿子这回抢亲抢得厉害,偏偏丹心苦恼地说并未出力,丹眉看待未来儿媳的眼光便很有几分不同。 紫颜与侧侧这车最是祥和,银熏球里飘出白檀香、乳香和玄参曼妙的气息,两枚绣针如烟花绽放,一条条银芒、金线、碧丝穿梭交织,渐渐织就一片霜雪,两三绿柳,四五秋香之色。侧侧捧起手中轻若蝉翼的丝衣,笑道:“罗睺蚕果然出众,韧性上佳,极易染色,丝光不褪,可惜此地无织机。” 两人以针代机,调弄出织锦般的质地颜色,手法精巧骇人听闻。紫颜却不在意,淡然说道:“能代替朱弦就好,皓月谷那个地方,我是不想再去了。”一时勾起心事,沉吟良久,侧侧握了他的手,陪他沉默。 紫颜终究叹了口气,转过话题道:“听说照浪成了于夏的定西伯,璇玑婚事不成,他回于夏复命去了。”侧侧道:“我再不想见此人。”忽然抬眼浅笑,“他还欠着你一条命,几时帮我取来?”紫颜想起那个疾雷暴风般的男子,摇头道:“他一出现就有事端,我不想见他。” 最末那辆车上,长生与卓伊勒守了安迦国主的一堆赏赐之物,见猎心喜地把玩过了,也就没了新鲜感。光华璀璨的器物终是冷冰冰没个人气,两人闲说一阵,不由羡慕前几车的热闹。 “珠兰唐娜早点来就好了。”卓伊勒眼中闪烁希冀之光,闷闷地睃了前方一眼,“他们都一对对的,我们俩是不是惨了点?”长生微微一笑,看到众人笑语相向,这一路真是不愁寂寞。眼看紫府中人渐渐团聚,他只有欢喜的份儿,唯一惦念的是不知所踪的萤火。 “你还有珠兰唐娜,我……”他自嘲地一笑,得陇望蜀做什么,平安喜乐已是足够。 卓伊勒苦笑,“她的心还不知在哪里,我有得好等。” 长生心里咯噔一下,忙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再说她来了就是你师妹,近水楼台的,你再求不得,就是你自己笨啦。” 卓伊勒想想,欢喜了起来,瞥见长生愁眉苦脸,道:“哎,我在卧佛寺求了两个符,托姽婳大师送我两个香袋,喏,分你一个。你我都要求神佛保佑。” 长生哭笑不得地接过,无奈地看向腰间,挂满了的各色香囊。罢了,不多这一个,心诚则灵。他望了满目金玉,曾几何时,视若珍宝的财物不再动人心魄,两心相依的渴望盘踞身心。这是成长,还是寂寞?漫漫人生中,原来寻一个人相守,是那般重要。 马车在摇晃中驰向前方。无边的雪景,是天地尽情勾勒的一幅画,傅传红手指疾舞,心神沉醉。车内,姽婳调弄出一味幽玄的冷香,清渺如寒泉的气息锁定了傅传红,倏地鹰飞而去。这香气使人心境辽远,画师陡然一振,驳杂的景致迅速倒退,脑海中清晰浮现出一幅构图。 冷香悠悠飘散,前方车内墟葬若有所感,蓦地掀起帘子,往外看去。明净如洗的雪山,静谧如独居的美人,缭绕的白雾就是遮掩丽颜的轻纱。 “你心神不宁,可是担心此间盗匪骁勇?”娥眉掠上轻愁,把纤纤抱得更紧了。 “雪山盗不足为虑,我怕的是其他。”墟葬沉吟片刻,几次想卜一卦,难以心静。隐约飘来的香气,令心神清明了许多,他突然开口叫道:“不好!” 地面忽地一震,像是天空坠下了巨大的陨石,墟葬心一沉,眼中精芒闪过,朝四周警醒望去。 无数战马突然慢下,焦虑地踏步。玉翎王千姿从马辇上打开红帘,容色如水向外看去,心下一惊。这情形不对!天地间过分安静,犹如黑白两色的水墨画,凝滞在落墨的那一刻。 他刚想开口,远处的雪山上,一个轻盈的雪影飞起。 这雪影在下落中不断张开双臂,席卷沿途阻挡之物。如果开始时,它是调皮的小猴儿,奔跳十数丈后,它就成了展翅的大鹏鸟,凌厉地朝山下俯冲。横掠数十丈后,傲然化作一条怒吼的巨龙,呼啸而下,庞大的身躯吞没了半座雪山,依然意犹未尽,想一口吃下其余所有。 是雪崩!千姿双瞳急缩,竟怔了一怔。 在咆哮的雪山面前,凡人渺小如虫,即使是千人骑兵护卫的车队,不过是缓慢爬行的百足虫,望了灭顶之灾,失却了奔跑的意志。 “是雪崩!停车!后撤!”墟葬从车内掠出,声嘶力竭地暴喝。轰鸣的雪声没去了他的声响,只有最近的几辆车驾听到,慌忙刹住车轮。 他急命炎柳到后方传令。炎柳身如狡猴,几个纵身掠过数车顶部,寻到军中的喇叭手。那喇叭嘀嘀吹起长声,炎柳夺了令旗向后狂舞,车夫们知道厉害,竭尽所能地周旋马车撤退。 景范急急跟在千姿身边,玉翎王冷眼望了奔腾的雪势,容颜冰冷依旧。他经历过的雪崩不止一回,这滔天的气势以往未见,却吓不倒他。左侧是漫漫密林,只有向前冲才有生还的可能。 “全力冲过去!”千姿断然下令,鼓手骤如急雨地擂起鼓,四匹玉池天马拉动王驾马辇向前方奔去,骑兵霍然冲刺奔驰。 夺路而逃的将士如箭射向前方,臃肿缓慢的马车费尽力气笨拙扭转,好似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在奔逃,追赶他们的却是身若流星的刺客。幸好驾车的车夫皆是老手,寻觅道路上的空隙,四处腾挪翻越,险险找出一条出路。 咆哮的雪龙腾云驾雾,万丈雪浪翻涌,声势滔天,眨眼间已横越大半山脉。傅传红忘却呼吸,近在咫尺的风暴雪云如盘踞在高空的天兵天将,狰狞地亮出了獠牙。他听不到心跳,无边无际的白色在眼中堆积,仿佛被妖魔摄去了魂魄,人偶似的呆呆凝望。 雪龙终于在喧嚣中降临山底,蓦地腾空而起,像是要高高跃入水中,一头往下扎去。暴烈的雪浪重逾千钧,击打在来不及撤退的人马身上,沉闷的轰鸣声如连叠的狂雷,陆续炸开,撞得耳鼓生疼。雪霰漫天,迷茫弥散的烟雾织就一张大网,铺天盖地往四下兜去。 傅传红面色潮红,眼睁睁看着百余名骑士被倾天大雪掩埋,眼泪夺眶而出。一瞬间所有的挣扎凝固,只落得白茫茫一片模糊。这白色恐怖如波似浪,再度向四周吞噬,逃窜的骏马察觉危机临近,越发踏蹄奔命,前方不时有军士被泛起的雪浪淹没,没有人敢回头张望,只顾死死勒紧了缰绳夺命前逃。 傅传红紧紧抓牢车轼,肃然回望迎面赶来的雪龙,双眼充斥它顶天立地的张扬气势,目眩神迷。官道上好似有一匹硕大白绫卷起,遮盖了所有生气,雪龙呼啸带来的极度清冷,令他仿佛被扼住喉咙,几欲窒息。 一时万物如冰封雕镂,荒寂无边,失却了颜色。 傅传红只觉骨冷肌寒,单薄的身子如被冰雪埋葬,凝视眼前庞大的雪坟,神思颠倒。他心里又蹿出一股热,沸腾的血液在疾速奔流。自始至终,他怒睁的双眼目睹自然磅礴之力,这生死,轮回,黑白,冷热,呼呼风去风来,滚滚红尘犹自向前不停歇。 天地间仿佛有一支如椽大笔尽情挥洒,翻云覆雨,只手遮天。 姽婳死死拖住他,恨恨地叫着“呆子”,唯恐他一不小心颠下车去。这千百人中,就他一个痴人,到了生死关头,还要把这恐怖奇景收摄在眼中。 颠狂颤抖的车厢内,紫颜把侧侧搂在怀里,如遨游缥缈云间,坐看云起,神色平静。侧侧浑然无惧,比起生离死别,和他一起,这点风浪就乱不了人心,她安详地伏在他胸前,闭上眼睛。 其余诸车随波逐流,顺了车流后退,众人不知情形糟糕到何等地步,也就乐安天命。只有纤纤被震动的马车惊得睁大眼睛,惶恐地躲在娘亲怀里。玉叶手一招,一道彩光霞云泛起,纤纤痴迷地望了一眼,昏昏欲睡。娥眉感激地点点头,炎柳心下隐隐肉痛,她祭出的这把赤玉髓晶粉,起码值十两银子。 雪浪拍打四野的声音不断传来,一浪高过一浪,眼看车马如蚂蚁,转眼就要被洪流吞没。狂暴的长龙气势渐渐缓和下来,像是在奔袭中耗尽了气力,飞扬的爪牙慢慢无力地垂下。激雪打在大道上,穿越在林木间,初时声音尖利清脆,没多久便沙哑闷响,数不尽的断木残枝刺进雪龙深处,像兵刃阻遏了它的势头。 墟葬悬起的心终于落下。车队距离昂然摔下的龙首,仅有百步之遥,冰雪碎屑如箭矢喷射,没有人敢在此时停下,受惊的马儿继续奋然扬蹄,十几辆车混乱地倾轧在一处。 墟葬命车夫缓下马速,回首眺望,骇然不语。眼前尽是雪色海洋,不知车队前列的骑士与玉翎王千姿,是否逃出生天。 待车队终于停下,姽婳跳下马车纤指疾弹,肃杀的山地顿时香粉曼舞,如刚烈的战士倚身温柔乡中,化作绕指柔。环佩声中,她行过处宛若清歌流空,马匹再无惊慌失措,暴虐的冰雪亦粉香嫣然。 傅传红轻嗅一口幽若芝兰的芳香,精神一振,于车辕上凭空远眺。 极目远望去,雪色连天,清景如绘,狂躁过后的雪山现出崇高之美。大雪塞途,道路已然隔绝,前方两里多远,隐约可见千姿的王旗飘展,玄甲点点在旁晃动。 “玉翎王无恙!”傅传红朗声喝道,声音在空旷的山野回荡,马车内众人定下心来,下马探看究竟。他们匆忙奔逃一路,甚至不清楚发生何事,直至看到雪拥车前,稍慢一步就长埋地下,不由一阵后怕。 墟葬与旗手商量了几句,向前方打出旗号,两里外的官道上,王驾所在处挥动旗帜,示意正在想法会合。 前方骁马帮众手持王驾辇亭上拆下的云板,正在不遗余力地挖雪救人。众将士们徐徐跟在后面,排成两列用刀鞘推开积雪,扫清道路。不断有人马破雪而出,抬下去用雪擦拭,渐次恢复神智,被雪团击成重伤昏迷不醒的占了不少,偏偏军医留在全队后段,尽数被埋在雪中。 在后方,墟葬叫上炎柳清点人数,包括装载粮草寒具帐幕等辎重在内,他们一行人约莫有四十余辆车马,除名列十师的诸人外,尚有各家香院的制香师及辎重营的军士。众人四下合计,雪道高厚,眼看走不成了,绕路南面的密林穿行向前,或可与玉翎王会合。 墟葬目测雪道距离,面露哀色,叹道:“不知埋了多少人?王上既然无事,中军之前的将士想来已脱险,此刻前方若立即救援,还能挖出一批,到时雪道也会打通。我们姑且从这里先挖路,炎柳你带几名军士驾马入林,去前方报信如何?” 炎柳摸了摸头,顺嘴就想还个价钱,看到墟葬肃然神伤的脸色,忍了没说,闷闷地道:“好。” 一边玉叶露出崇敬之色,担忧地拉着他的袖子。雪灾过后正是彷徨无依之时,炎柳见她红绡白袖,香靥流霞,不由豪气满胸。 “别怕,我去去就回,你在这儿等我消息,不要胡思乱想,小心别冻着。”他慷慨说完,拍拍手就去挑人,寻了五名身手灵活的车夫,卸去马车的肩套挽绳,换上障泥、攀胸和马镫。 傅传红的视线里突然遥遥闯进一簇黑云,有如无数蝌蚪从冰洋的尽头荡来。他细目凝看半晌,忽然失声道:“有骑兵!”墟葬知他目力惊人,立即伏身在地聆听,那些轻微的震动如击打在他心头的鼓,咚咚,咚咚,踏得他脸色铁青。 “二十里外有两百余匹马驰来。”这一路斥候并未发现埋伏,安迦也无派兵相随的必要,这队骑兵来得极其可疑。他略略推算,已知危机临近,当下不假思索对娥眉、玉叶喝道:“随我布阵。” 炎柳见状,喊了丹心、长生、卓伊勒等人一起帮忙,听从三人命令,与军士共同把马车排成奇怪的几列,在众人身前横亘出一道道屏障。傅传红继续观望,凝看半晌,口干舌燥地说道:“他们不像是军队……” 一个车夫霍然抬头,叫道:“是雪山盗!” 皎镜正为一名受伤的军士包扎,闻言好奇问道:“雪山盗是做什么的?”那车夫灰头土脸说道:“瓦格这带最恐怖的不是雪山,而是雪山盗!他们好掳财货,要是投降,多半不伤平民性命,把财货全部缴纳就可过关。要是反抗,刀剑无眼,他们会杀个干净。” 皎镜哈哈大笑,“好!爱财货便好,我们若被擒,就让玉翎王来赎人。”车夫流露惧怕之意,摇头道:“我们不是平民,他们视官兵为仇敌,见面就是你死我活!这点人手,根本打不过……大人,赶快逃吧!” 此地是通往鞘苏国方河集的要道之一,来往商旅多数甘愿缴纳给雪山盗过关税费,胜过于硬碰硬打打杀杀。但雪山盗的贪婪不止于此,不时纵马骚扰安迦、鞘苏两国边境的牧民和耕农,烧杀抢掠,两国守军往往追之不及,徒叹奈何。车夫咬牙说了半晌,众人听得明白,脸色微微发白。 各香院子弟闻言互视一眼,推了兰绮出来,他朝墟葬、皎镜长身作揖,尽极礼数,面有难色道:“大师,盗匪无情,趁大军未至,我等速速取马入林,想法子与玉翎王会合,如此还能保得性命!” 墟葬挥了挥手,温言道:“诸位只管先走,人太多不便赶路。”兰绮大喜,“多谢成全!”与众人立即从马车上解下马来,备好行李,匆匆往林间避让。临行前,他犹豫地看了姽婳一眼,与疏梅诸人摇摇晃晃地冲入雪林。 与此同时,景范与千姿各取了鎏金掐丝珐琅制的千里眼,冷峻地站于高处凭眺。两人也发现了雪山盗的踪迹,千姿眉间怒意如火山爆发,秀致的面容染了一层彤红,当下紧扼金鞭,甩出几道长痕,“雪山盗敢打本王的主意,死不足惜!景范,你速带五百人穿过密林去接应。” 景范迟疑了一下,他不喜这种被情势牵着走的被动,而千姿显然有些迷失在雪崩的混乱中。他轻咳一声,道:“王上,林木茂密地势崎岖,怕是等我绕路赶到,已是半个时辰以后。再说雪山盗若有备而来,此处也不安全……” “我已放出斥候,自然守得住这里,不必多虑,你回去相机行事。紫颜他们是我请来的人,绝不容有失!”千姿说完,微微恍惚了一下,头脑清明了几分。他看着景范恭谨的神色,叹了口气,“我怀疑雪崩未必是天意。是我失察,原该小心探明了再走。如今陷他们于险地,却不去救援,于情于理难以自圆。就算尽心意也好,你要走这一趟。” 景范想起那些个人物,十师中千姿最在意的唯有紫颜,其余人再惊才绝艳,不过锦上添花而已。紫颜于苍尧有大功,若折损在此地,玉翎王纵成北帝亦有遗憾。他立即躬身道:“属下明白。”自从千姿即王位,他恢复了帮主之名,可言语间仍不想称臣,依旧自称属下。玉翎王知其心意,也由他这般称呼。 “等挖开这条路,我们去雪山盗的老巢,灭了这个心腹之患!”千姿凝眸冷笑,斩钉截铁。昔日他未动这支盗匪,尚存了牵制安迦与鞘苏两国之念,如今对方竟敢欺到头上,再也留不得了。 景范点了五十名骁马帮众与天机营将士出列,步行穿入苍林。寒木落落,雪雾蒙蒙,景范心中急迫,张眼望去,冲积下来的雪龙向南覆盖了数里地,漠漠荒林盛满积雪,只能再往前绕道,如此一来,他说的半个时辰已是最好的打算。 人心起伏之际,傅传红兴致勃勃地眺望远处的雪山盗,那批人马时而隐在迂回的山林间,时而如银瓶乍破喷薄而出。他胸口一团火烧得越发炽热,凝滞多时的灵光在脑海中零星闪烁,像是被燎原的生机,催逼出点点火花。 姽婳拉他下车,他眉飞色舞地摇头,笑道:“战马奔腾,平日难见,这回定要瞧个仔细!”竟是摩拳擦掌,仿佛羽扇纶巾,在大军后指挥若定。姽婳愣了愣,她知传红有些呆气,没想到还是个贼大胆,哭笑不得地看了侧侧一眼,招手央她来做救兵。 侧侧提起翠色鲜妍的裙角,轻掠过杂树积雪,仰头望了傅传红。画师神色浑然无惧,目不转睛,专注地眺望远方。她秀足一点,也跳上车头望去,此时来敌近了许多,黑压压如洪荒巨兽,踏蹄而来。 她已非空山幽谷里懵懂的孤女,眼前仅有车马排出的阵法可为屏障,避之不及,反而会被对方追赶,盘算下得失后,侧侧平静地对姽婳道:“我们走不掉,要有人拦下他们才好。” 姽婳眉头轻颦,想了想,钻进车内翻找起迷香来。 墟葬听到这些言语,请来辎重营掌营的江将军,与皎镜、紫颜、丹眉父子一同商量,到底是走是留,如何应付盗匪。皎镜嗤笑道:“这么多人,逃得掉吗?”那江将军倒是爽气,道:“各位马上就走,我带人拖住他们,王上已命人来援,拖得一时三刻就好。” 皎镜拍了拍他的肩,道:“不是我看不起你,你们六十号人,对方起码两百,转瞬杀到。如今指望不了援兵,真要对敌,须出奇招。”江将军喃喃道:“奇招?”皎镜神色自若地指指墟葬,再戳向自己。江将军苦笑望了儿郎们正在排布的所谓阵法,茫然不信。 所有人之中,紫颜的神色最为镇定,无论是雪崩或盗匪,在他眼中不起波澜。他独独看向丹眉,朝老爷子行了一礼,道:“文绣坊和吴霜阁用心置备的贺礼,开设绣院所用的织机器具,皎镜和姽婳配置防疫香药都在车上,我不想毁弃了。只求大师带所有妇孺先行撤离,我们在此挡住追兵。盗匪无非求财,我们纵落敌手,有十师的手段在,可自保无虞。届时就算赎人,开出天价,玉翎王也可还价。” 丹眉望了霁天阁与文绣坊的女弟子一眼,慨然答道:“雪林不好走,有我领路,你们尽可放心!”他想了想又瞪了紫颜道,“你不懂武功,留下凑什么热闹?你与小傅随我同行吧。” 紫颜浅浅一笑,伸手一抹,眉目间依稀有了玉翎王的冰姿仙容。蓝织金缎袄拥着他,如闲庭信步的孔雀,巡视王者的土地。他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可扮作千姿,也可把任何一人改头换面,甚至是那雪山盗匪的头目,想做安迦国主亦不难。大师你说,我有没有用?” 丹眉豪爽笑道:“小子,你还是那般胆大包天。”他望了紫颜不乏赞许,远远看了丹心一眼,“我那个儿子,就请代为照顾,他脑子是极活的,就是历练太少,担不得大事。” 紫颜叹道:“丹心比我昔日强甚,大师有什么可顾虑的,放手让他高飞便是。” 丹眉呵呵一笑,旋即招呼蒹葭与侧侧,请两人收拢门下弟子。侧侧闻言柳眉一竖,向他欠了欠身,绿裙飘飘如叶,荡向紫颜。 “你们几个都留下?”她见紫颜点头,不由分说抓起他的手,“你在,我也留下。让玉簪她们跟霁天阁的人走。” 紫颜苦笑,远远望了车厢内兴致勃勃寻找迷香的姽婳,头疼地道:“你留着,姽婳也不会走,这如何是好?几个男人倒罢了,山里的盗匪哪见过你们这样的美人儿?就多看你们几眼,也是不妥,大大不妥!” 侧侧飞他一眼,心下甜蜜。她不是没有惧怕的念头,只是地裂山崩,也不想与他分开。 “十师共同进退,大不了你把我们扮成男子。再说雪山盗有备而来,想是听过十师的名头,你也说了,拿金子赎人,不会对我们如何。” 紫颜怔怔端凝她半晌,径自走到墟葬身边,低语了几句,墟葬掐指算了算,微笑说了一句什么。他没奈何地朝侧侧点了点头,她横波一笑,如林间青鸟,飞到姽婳车上,含笑说了一句。姽婳探出半个身子,朝紫颜欢喜眨眼。 紫颜对墟葬道:“你说她们此行无碍,听天由命罢。”墟葬蹙眉,“今次险象中有大机缘,我想留下一试,可看她们见猎心喜,总怕不妥。”紫颜转眸凝看雪山,安慰他道:“天灾躲得过,盗匪算什么?我瞧她们神光莹莹,不似有难,既然要同甘共苦,随其自然吧。” 墟葬叹气,转身替娥眉母女收拾包袱去了。 娥眉见诸女留下,独独她要撤离,面露不忍地对他说道:“让玉叶抱着纤纤走,我陪你……” 墟葬摇头,纤纤酣睡未醒,望了她俏丽的小脸,谁忍心让她沾染人间恩怨,“我们不会死扛,迟早落到雪山盗手里,我舍不得你受苦,更舍不得纤纤担心。” 娥眉眼圈一红,想到墟葬绝非常人,一颗心略略有了着落。 “这些是我布禁制之物,你收好。”她交托一袋沉沉的宝物,深深凝看墟葬。他贴着她的面,低声细语道:“吉人天相,莫要挂念。”松开手目送她离去。不学寻常儿女的痴缠,娥眉将纤纤系在身上,毅然上马,不再回顾。 一番忙乱下来,墟葬大阵已成,向江将军求了三十名军士护送众人入林,并命炎柳、玉叶等人随行撤离。 玉叶是个好逞强好热闹的,闻言死也不肯走,炎柳不得不愁眉苦脸留下,墟葬把他拉到一边,道:“这位大小姐若少根毫毛,明布衣必会找我麻烦,你赶快带她走!” 炎柳懒洋洋摊手,“她算准了此番有惊无险,我说了没用,再说我俩的功夫勉强可供差遣,你就当多两个帮手。” 墟葬恨恨地道:“怪力乱神,算命如何能信!”一时头大如斗。 众人从马车上解下六十多匹马,丹眉与众女加上三十名军士一下骑走大半,官道上顿时空旷起来,听得见远处蹄声,如催命的鼓,越来越近。墟葬松了口气,一抬眼瞧见蒹葭好整以暇地坐在一辆车上,石榴红的绫袄艳艳如霞,盈盈笑看皎镜摆弄瓶罐,不时丢下各种古怪的香料。 他刚想开口问她为何不走,想想白费口舌,索性忍住,瞅了傅传红一眼。画师就差没爬到车顶上,两眼如明月,望穿迢迢河汉。 “小傅,你不走?”墟葬叹气,这些人一个个心神强韧,视盗匪为无物,可一旦稍有差池,雪山盗百身莫赎,他会后悔今日纵容他们的决定。 “你们不走,我为何要走?”傅传红奇怪地问他,双眼依旧望远,神游天外。雪山极静,盗匪如滚雷转瞬即至,在他心中勾勒出一幅图卷。 北风逐马,蹄卷烟尘,一众骑兵襟袖上沾着血纹,震动翻飞的刀鞘隐露寒光。这悍勇杀伐之气,如烈酒顺了脊梁灌注在傅传红身上,往日纤柔文秀的双眼,竟有种刀光剑影的凛然。 墟葬眉峰敛聚,想了想,放下愁颜。既然他们都疯了,便陪了疯癫一回,哪里有比盗匪更好练手的人呢? 他溜溜环顾四周,呀,于夏郡主居然还在!这是忙晕头了,她若是有何损失,千姿要问罪不说,于夏国也不肯甘休。墟葬板下脸来,对了丹心阴恻恻说道:“老爷子没把儿媳带走?” 丹心斯文秀气的脸上现出诡异的笑容,拿出几根铜管,塞了火药进去,再接在一处,赫然成青黝黝的长棍。 “这是突火枪?”墟葬好奇地凑过来,忘了问话,情不自禁抚摸铜管,“不对,突火枪是竹制的管道,这是你改进的宝贝?好玩意!给我留一件。” 璇玑两颊潮红,满是喜色地炫耀道:“喏,喏!大叔你觉得很好是么!下回我要让于夏的军队都配上这铜霹雳。”墟葬听得一身冷汗,丹心把铜枪递到她手中,璇玑兴高采烈地瞄准南边,倏地发出一弹,一道火光风驰电挚地去了。 轰的一声巨响,一株碗口粗细的松柏狂震了一下,拦腰而断。璇玑不顾玉手吃痛,欢欣雀跃。江将军与辎重兵高声喝彩,皎镜笑嘻嘻瞧着,唯有墟葬悄声问丹心:“你真想给于夏国配上?” 丹心撇他一眼,“要卖也得卖给玉翎王,于夏反了怎么办?”墟葬道:“还好,你没疯。郡主不能留下,赶紧送她走。”丹心叹气道:“她说不想见千姿,要守着我。”墟葬无力地回望他的阵法,心头有些发毛,喃喃说道:“早知道我就先跑了,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 皎镜裁冰堆雪,手指灵巧地在一堆瓶瓶罐罐中疾飞,众人看他得意的神色,不觉发寒。墟葬冷静地走过去,问道:“有毒?”皎镜笑眯眯说道:“你们要肯吞解药,把这里都洒遍了,就能熬到援兵来救。” “我们有马,别糟蹋。”墟葬指指前方,“我来布置。” 姽婳拈出几大包香粉,薰风醉人,墟葬避让开来,掩鼻道:“迷香?”她秋波似剪,把惧怕与畏缩一眼剪去,笑道:“放火可以熏倒人马,没一个时辰起不来。”墟葬哈哈大笑,搓手道:“我便让他们尝个惊喜,够迷倒多少人?” 姽婳很是遗憾,轻颦秀眉说道:“百来人就不错,要看老天照应,一直吹西北风才好。”墟葬咂舌,“够了够了,总要留点余地。” 此时蹄声清晰可闻,紫颜一个箭步,掠到车辕上,与傅传红并肩立了,学他的样手按车盖往东边看去。雪山盗的旌旗很是威风,一张撑开的兽皮上,绣了一个大大的“盗”字。首领穿了甲衣,其余盗匪披了各色的皮袍子,背着角弓,裹挟一股凶悍之气,汹汹杀到。 领头的首领忽然拉开劲弓,两人尚不见他如何作势,两支苍青色的松枝箭并蒂刺破虚空,转瞬到了眼前。傅传红目力极佳,定睛看见飞箭锋利锃亮的箭镞,在四棱茶褐色鹰翎的推送下直逼面门。他脖上一紧,紫颜已猛力勾着他蹲下,冷冽的箭风自头顶一掠而过。 两人心有余悸地对望,傅传红勉强笑道:“多谢!”顿了顿又激动起来,双目熠熠闪光,“你看清箭势了吗?原来杀气是这样的……”他在宫中画够了山水仕女花草,皆是风定花落,鸟鸣山幽的静景,此刻亲见飞箭惊心动魄的来势,与先前寒流汹涌的雪崩,霍然有别样天地展现眼前。 紫颜笑了笑,目测车厢彩板的厚度,按住他的手道:“这人箭法极准,你我安心坐着,看他们迎敌为好。说不定,很快就能去强盗窝走走,你不会失望。”傅传红摸了摸眼睛,“你晚一步,我的眼就瞎了,这些汉子果然毫不留情。”他不甘寂寞地钻进车中,透过小扇的琉璃窗格往外打量。 长生与卓伊勒也退了下来。长生跟着紫颜学过射箭,却如何能与盗匪抗争,能留下来已是胆气极壮,再不敢逞强。蒹葭、姽婳、玉叶则避在一辆车上互相照应,唯有侧侧与璇玑自恃可以自保,陪在墟葬、皎镜、丹心身侧,与辎重营的军士一起驻守在最前方。 雪山盗首领库赞一声长啸,疾驰的骏马缓了下来。他头戴衬了羔皮的铁兜帽,沉鸷的面容上有一对铜铃大的双眼,仿佛随时在质疑。他身著银灰皮甲,强壮的身躯如蛰伏在山丘的云豹,随时会冲天而起。 离车队百步的地方,奇异地放了两排青瓷罐,广口圆肚,突兀地挡在路上。一个盗匪冷哼出箭,一箭击在瓷罐上,罐子清脆鸣响,微微裂出几道蛛丝状的斑痕。库赞不满地瞪了那人一眼,疾射而出,矢飞如电,轻轻咬住罐子,瓷罐应声而碎。 澄碧的水泄了一地,如草叶的汁液浮在地上,油汪汪的一层。库赞皱眉,疑惑地再射一箭,伴随碎片声的是一罐黛青色的绿水,与先前的汁液幽幽混在一处。库赞只觉眼花,依稀看到渺若轻纱的雾气腾起,他尚想细细端详,身后的盗匪已迫不及待地拉响劲弓,簌簌风起,所有罐子接连被打破。 黯蓝、蕉绿、麻黄、瑰紫、霓虹、蟹青、赭褐……芸黄栗红的香粉,繁星似的散在空中。蜿蜒的液体江河汇流般地聚在地上,像是施了法的符咒,蓦地拉开一张雾霭烟尘的大网,霏霏如雨,朝盗匪们当头兜去。 这张香尘烟罗腾腾升起,如变身后的恶魔,瞬间占满了官道。瓷罐碎片闪着耀目晶莹的光,铺陈出怪异的花纹,不远处的马车像胡乱堆叠的古怪盒子,沉默地退隐在烟雾之后。这妖异的情形令库赞大觉不妙,命人挥旗缓缓后退,最前方的盗匪稍稍吸入一缕香尘,白煞煞的脸上映出的晕红,连人带马直直朝地上坠去。 转眼倒地七人,吸到不同色泽的烟雾,症状皆不相同。有抽筋不止的,有状若疯癫的,还有的两眼傻傻望天,一动不动。盗匪们受了惊吓,匆忙拉缰回撤,逃得飞快。 马车阵中闪过一道火光,丹心手持铜霹雳飞出一弹,不偏不倚落在那滩斑斓的水迹中。轰地一声闷响,艳媚的火焰旋即燃起,如烟花四射绽开绮丽光芒。众盗匪目瞪口呆,噼啪又跌下一群人马,手足无力,起身不得。 水火诡异相融在一起,灰黑的轻烟悠悠衔尾追击,盗匪稍沾丝毫,连尖叫的余地也没有,霜打落叶似的刷刷直落。皎镜从暗处窥见,遗憾地摇头,若是众人无惧古怪径直穿过那些瓷罐,迷倒的不会仅有这些人。 雪山盗惊退百步,烟火的余烬渐渐没了气势,顿足在半空咧开空荡的大口,似乎嘲笑他们虚有其表。库赞转头,向弟弟速威打了个手势。速威会意,领了九人下马独行,用头巾蒙住脸面,屏气自雪山一侧的斜坡缓缓掩杀过去。眼看有形的烟雾不曾蔓延到山坡上,众人走得小心翼翼,唯恐毒烟无声无息袭来。 侧侧与璇玑相视一笑,拉开弓弩。两人皆换了织金箭袖,璇玑手上的亮银弓箭与金钏指环甚是抢眼,与她娇美柔态相映,焕出一股英丽之气。侧侧端了一张黄桦劲弩,飒飒英姿不让须眉,紫颜遥遥望了,回想起沉香谷中浮云般的往事,目光里尽是温柔之意。 两人的利箭嗖嗖而去,听过墟葬“不伤性命”的吩咐,箭矢往盗匪下盘而去,只听得连声惨叫,十人倒有六个腿上中了一箭。速威慌忙拖了同伙后退,仓皇中有人忘了屏气,软软倒下,害得余下的人手忙脚乱。 库赞脸色青黑,己方倒下了三十多人,却连对方人影都未见着,离车队仍有百步之遥。这简直是他横行瓦格以来的耻辱。他右手一挥,便有二十名盗匪持了圆盾下马,重新往山坡上赶去。 众盗躬身缩在大盾之后,偶一露身就急急缩回去,乌龟似的迈步向前。丹心叹了口气,铜霹雳连发数弹,紫颜在马车内听着那震天声响,赞道:“不错,居然可以连发。”傅传红心痒难耐,蹑手蹑脚偷偷爬下车辕,探出头张望。紫颜含笑扶了车门,“这等热闹寻常不见,是要好生瞧瞧。可是刀剑无眼,何妨用这个……” 傅传红接过他递来的千里眼,欢喜看去,眼花了一阵才堪堪寻到人影。紫颜也擎了一只在手,并不去看盗匪,定定望了车阵中的衣香鬓影,盼侧侧安全归来。 风吹烟荡,彩烟往东南方徐徐飘散,人马哀鸣声此起彼伏,气得库赞一退再退。隐藏在圆盾后的盗匪被火弹打得叫苦不迭,即使没落在自家身上,飞弹如天花乱坠在斜坡湿土上,炸得雪泥横飞四溅,委实吃痛难忍。 终于有三人冲过烟雾和飞弹,没入马车阵中。 墟葬见状,对江将军道:“请将军带将士们撤退,这车阵尚能再拖片刻。”江将军大惊,只当神昏耳背,听错了话,“难道大师想独自御敌?万万不可。”墟葬发愁地道:“雪山盗或许会对我们手软,却不会放过官兵。趁如今没有血仇,两边可以讨价还价,要是真的对打起来,死伤过重,连个转圜的余地也没有。” 江将军道:“我方情势大好,何妨乘胜追击?我愿带兵杀过去!再等一阵,援兵就到了。”墟葬看他一眼,不忍把伤人的话说出口,他对辎重营的武力实在没有把握,真的杀红了眼,有血勇之气的只会是雪山盗一方。至于千姿派来的援兵,若无雪道和密林还能指望,眼下远水救不了近火。 “能有制胜之机,我绝不投降。”墟葬笑眯眯说道,似乎说的不是战事,而是饮酒作乐,“倘若无法全胜,为保住所有贺礼与药物,只能做一回俘虏。”江将军腹诽不已,在他看来自是人命关天,那些贺礼就算丢弃,玉翎王也足领盛情,哪里有十师的安危重要。 两人争执半晌,江将军下不了决心,皎镜在一旁听了麻烦,顺手抬起手,往江将军脖子上扎了几针。 “你立即撤入林中,想法与援兵会合。”神医随意吩咐一句,朝墟葬眨了眨眼。 江将军神思一昏,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一时说不上来,听到皎镜的话,竟自去点兵,领了同样一头雾水的军士,徒步往密林丛中走去。墟葬轩眉一振,像脱离了爪套的鹰飞向长空,迎了东面笑道:“好,接下来咱们就好好玩耍玩耍。” 皎镜认真看他,问道:“你没想拖到援军来?”墟葬笑道:“那有何乐趣?血淋淋杀来杀去,不是我等作为。”皎镜无动于衷地道:“你说实话。” 墟葬愣了一愣,叹气道:“玉翎王会遇险,不过他福缘深厚,遇难呈祥不必多虑。卦象最吉的是走掉的这批人,有援军照应安全无忧。至于我们,雪山盗巢穴似有机缘,不知应在谁的身上。” 皎镜“哼”了一声,“既是如此,别欺负得太惨,省得后面全是我来收拾。”墟葬浮起不怀好意的微笑,摊开两手,“已经晚了……” 侧侧与丹心、璇玑撤回后方,紫颜忙拉侧侧上车休息,她并不疲累,握了劲弓不放。紫颜心弦一荡,从她身后伸手,双影四手相叠,轻轻拉开长弓。 空弦一响,宛若流年。 车阵中没入的盗匪眼前一花,到了一处奇怪的所在,哪里有什么马车?一排排低矮的屋舍,挂了过冬的腊肉,地上摆满腌菜坛子。一个盗匪揉揉眼睛,“咦”了一声,扒开屋舍的门,不料打开就是乌溜溜一股黑烟,倏地罩住头面。他蒙头就倒,身旁同伴唬得拔腿就跑,不想景物旋即一变,暖烟细柳,斜风横雨,竟是从未见过的细致风光,更有人倚窗一笑,回首看去却无踪影。 两个盗匪面面相觑,生了探究的心思,往前踏了两步,去看那翠玉垂柳之后,究竟是何样美人。忽地寒香飘过,听得娇笑声声,两人咧开嘴笑了举步。砰的一声巨响,凭空炸开一团青光,震得两人脸面如花,沾满香粉,颓然摔倒。 库赞看不穿对面车队的底细,听到巨响,眉头一跳,知道又折损了人马,气得抽刀下马,怒道:“我就不信闯不过去!”速威苦笑道:“这些中原人很古怪,是不是会巫术?”库赞一愣,沉吟道:“山神在上,看我收拾他们!” 他一刀划破指尖,将鲜血涂抹在脸面和手背上,身后一百多位盗匪毫不犹豫照做,脸色肃穆悲壮,口中念念有词。此时风吹烟散,阻挡多时的彩烟火光渐渐没了声势,五个盗匪抢先卸下箭壶皮套,在雪地里滚了几滚,屏息去清扫碎瓷。 道路一清,众盗匪顿时浩荡冲了过去。 官道上腾挪余地不大,车阵仅露出狭窄的通道供人穿行,这百多人冲杀进来,固然多数人接二连三不支晕倒,却把阵法冲击得七零八落,前方慢慢打开一条路。在库赞看来,这是名符其实的“血路”,兄弟们倒下的人实在太多,如果一无所获,他无颜再坐在首领的位置。 好在所有倒地的人和之前一样,仅是神智不清,让他生出些许盼头,知道他们有得救。这越发使他想破开这鬼域般的车阵,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怪物,连影子也没看到,始终压着他们凌辱。 皎镜心疼地张望,喃喃说道:“他们要是放火,墟葬我跟你没完!”墟葬嗤笑道:“雪山盗就是冲了财货来的,哪舍得烧掉?可惜他们只知用蛮力,这回中毒的又要超过半百,你有得忙了。” 皎镜怒目而视,想想总比损失了药物好,冷哼一声放过墟葬。 一路走来,库赞冷汗迭起,他想不出为什么明明是马车,一会儿吐火,一会儿喷烟,有时变成崖壁高山,有时变成铁甲巨人。他依稀察觉某些景致是幻象,对这些看不见的敌手更生警惕,能召唤幻象的巫术,这是多么灵异的神迹呀。 库赞终于脱身时,长刀所向,是五对清姿超逸的男女,外加三个气质不凡的男子。其中一名锦衣少年欺身上来,袖口一个铜管森然掠出点点乌金,拳如磐石跟随其后。库赞长刀疾抖,撞落暗器,左拳绷直击去,毫无花假和他拼了一拳。斜刺里寒风再起,霁雨断虹似的掠过一道银芒,另一个笑若春风的男子手擎软剑,漫天剑光罩住库赞。 丹心与炎柳相携出手,墟葬只道这头目定可手到擒来。不想库赞气力极大,回手一劈,刀风嗡嗡鸣响,仿佛劈开虚空。肉眼看去,炎柳挡格的软剑四周竟起了波纹,震得他气血翻涌,倒退数步方止下喉间的血腥气。库赞气力未竭,刀势顺手转回,砍向丹心。丹心仗着护腕是精钢打造,屈肘上撩,迎了刀锋而去。 璇玑在一旁窥视,见状险些叫出声来,急忙拈箭欲射。她心焦如焚的片刻,丹心的手腕打在刀刃上,刺耳的尖啸如魔音,长刀在护腕上噬出一道深痕,而后磨向他的手臂。丹心借这一劈之力,顺势退后,右手酸疼如折,不得不拉动袖箭,借机躲避。 眨眼工夫,库赞身后盗匪骂骂咧咧地冲出,不少人脑门上顶着乌黑的烟灰,蓬头垢面,在车阵中吃了好些亏。傅传红扑哧一笑,却见无数杀气涌来,脚下不免一退。紫颜敛容道:“是战是和,成败在此一举。” 数十个盗匪朝首领围拢过来,举起明晃晃的突火枪对准诸师。库赞冷冷说道:“拼火器?我也有!”墟葬遂用北荒土话喊道:“我们求和。”库赞一双铜铃大眼不解地望了他,“我们明明就要赢了,你拿什么求和?”墟葬笑眯眯指了远处,“你们有人中毒,有人受伤,我这里有玉翎王请来的神医。” 库赞暗想,我拿刀架你脖上,看你敢不敢不救人,此念刚起,忽觉不对。眼前这些男女何曾有一丝紧张惧怕?想起他们先前抵抗的手段,古古怪怪,果然不是常人。 “你们就是苍尧王从中原请来的贵客?”他皱眉,那双大眼怔怔凝眸,像好奇的骆驼。 “敢问首领大人如何称呼?” “库赞。” “库赞阁下,如能不伤害我等,玉翎王自会取千金来赎。唔,一人就算百两金子好了。”墟葬指了众师悠悠说道,张口就把所有人卖了。 一边长生小心地碰了碰卓伊勒,低语道:“你的眼泪就要百两金子,为何我们如此不值钱?”卓伊勒像皎镜一般翻白眼,“太贵了不是让玉翎王破费?又不是真拿你去换钱!笨死了。”长生乐呵呵扯了笑容,“你看,当年我多好,肯花那么多金子买你。” 卓伊勒气鼓鼓剜了他一眼,懒得多费唇舌,目光投在库赞身上,竟有几分钦慕。若波鲧族的族人有这般威猛勇毅,他们一族就不会被围猎乃至几欲灭族。长生的话勾起他太多心伤,而库赞的勇猛稍稍冲淡了他的回想,让他对雪山盗大为关注。 “金子?对我们没用,换成粮、布、盐、茶,还要兵器。”库赞顿了顿,自言自语地道,“中原的茶是个好东西。” 两边讨价还价说了一阵,墟葬慷慨地把辎重营所有粮草兵器赠予库赞作为定金,库赞坚持认定十师所携财货也该归自家所有。墟葬叹息中打开吴霜阁一两箱的贺礼,俱是华丽精美的瓷器漆器,库赞把玩半晌不知有何用,皱眉道:“苍尧王就爱这些东西?不能吃不能穿,不如送粮食。” 墟葬笑道:“我等庆祝玉翎王统一北荒,怎能千里迢迢送粮食。”库赞不以为然地冷笑,“统一北荒?他让所有人做他的奴隶,这人最该死!” “阁下想是有所误会,玉翎王登基称帝,并不干涉诸国国政,仅是沟通各国商货往来。”墟葬不得不稍作辩解,“像阁下要的盐和茶,诸国协调商税后,会卖得更便宜。还有他修了这官道,瓦格雪山才有更多商旅绵绵不绝来去,阁下才有更多生意上门。” 库赞愣了愣,想想这一年来沿官道打劫果然收获不小,一时无法反驳,大眼里颇有几分赧颜之意,转了话题道:“不动你这些精细东西,可以,只要我的兄弟全部无事,我就答应你的条件。” 墟葬试探地道:“阁下可否保证手下不骚扰我方女眷?”库赞看也没看诸女,“这几个女人太瘦,一看就不好生养,有什么可骚扰?”墟葬险险没被这句话噎着,小心翼翼不敢回望,免得诸女听到大怒。 至于救回所有的盗匪,对皎镜轻而易举,墟葬点头就应了。 两边商谈完毕,雪山盗牵来数十匹马套在车上,受伤中毒的盗匪也搬运上来,竟有百多位,把车马全部霸占了,缓缓往来处驰去。库赞甚是谨慎,想法子在密林处放了一把火,景范等人此时已离众人数百步之遥,这招釜底抽薪顿时隔断了援兵的去路。 诸师安之若素,纵然被迫挤在三辆车内,亦是玉骨铮铮,全无被胁迫的窘困。速威见了不忿,又惊惧众人的手段,只得使些小拌儿,选了最劣的马系在车上,叫他们沿途颠簸吃吃苦。 紫颜、侧侧与傅传红、姽婳共乘一车,车里先前点燃的合香未灭,发散着醒神的香气。姽婳拨弄炭火,香气燃得更急,她掀开帘子,香气一缕缕如脱缰的马,抱风呼雪,散落在天地间。 姽婳小声道:“留香为记,援兵若是机警,今日内还能寻到我们。”她用了南岭一带的口音,赶车的雪山盗匪并不懂中原官话,遑论其他,三人点头称是。 “难得,可以去雪山盗的老巢。”紫颜拎起一壶酒对口小酌,醺然笑对侧侧说道,“前两次来北荒,特意避开了瓦格,便是怕遇上盗匪,没想到今次竟去强盗窝里做客。” 侧侧收拾着忙乱捡回的绣针绣线,打趣道:“谁说是做客?分明是俘虏,你说得好听。”紫颜爽快笑道:“出门在外,被俘不只一回,就当是做客。”侧侧秀目一凝,“咦,你和姽婳被俘了很多次?”姽婳促狭地笑看紫颜,傅传红则竖起了耳朵。 紫颜旁若无人,晶眸中氤氲如有水雾,泛起墨彩绚烂的往事,“你忘了我们掉入若鳐人的陷阱,最后到了碧漓海子湖底?”侧侧粉腮微红,见身边两人忍笑看戏的神情,浅笑说道:“说起来,你们俩游历的故事,尚未讲过。来,小傅你说说,有没有好玩的事?” 傅传红年岁比侧侧稍大,听了这称呼却无半点着恼,笑嘻嘻看了看姽婳,转身在行李里摸索,“走了太多地方,当时我一幅未画,这些是婳儿画的沿途风光,你们看看。” 姽婳素来镇定,此刻忽如琵琶变了新调,竟缭乱急切起来,去抢傅传红手中画稿。侧侧岂能让她如意,玉手一招,缠上一条绫巾裹了姽婳的两手,把画卷扔给紫颜。紫颜如获至宝地端了,连看数幅啧啧称叹,侧侧玉手一翻,绫巾不过系了活结,顺势解开了,把姽婳往傅传红身边一推。 “好姐姐,饶我这一回。”侧侧嬉笑说完,瞥眼看向画卷。 姽婳温柔一笑,“我怎会和你们当真。”斜睨了傅传红一眼。傅传红尴尬赔笑道:“我真心觉得你画得好……比紫颜画得更有灵气!”紫颜道:“是,是。最难得你画中有仙气,云林缥缈,洗却尘嚣,观之如有猿声鸟鸣,还有香尘恍惚变幻。侧侧你闻闻,画是香的。” 傅传红抚掌道:“说得好,婳儿你知我不会虚言。”姽婳红了脸道:“我比你差了不止一点,自卖自夸算得什么?说得天花乱坠可不好。” 于是四人闻香赏画,不时眺望远处雪山冰川。一边是烟柳画桥,一边是云山苍树,一边是红英霁月,一边是铁马追风。山光水色烟云吞吐,物本无心,却可涤荡胸襟万里愁。 侧侧兴致横生,取了紫颜饮了一半的酒盅,悠然抿了几口。姽婳眼馋讨酒,侧侧寻出一盅酒味清淡的葡萄酿递了过去。四人自在悠游,恍如踏青寻芳。 另两车中,丹心、璇玑与炎柳、玉叶一处,墟葬、皎镜、蒹葭与长生、卓伊勒一处,一车里商谈火药器械不亦乐乎,一车里则在讨论如何为众盗解毒。须知他们所用的香雾烟尘,是皎镜与蒹葭、姽婳的药物混在一处,各罐里分量轻重皆有不同。长生起初还哀叹不曾与紫颜同行,慢慢听到不少精妙的用药之法,眼界大开,到后来竟有几分庆幸,多亏卓伊勒拉他挤上这车。 行到天色渐晚,日影西斜,终于到了群山深处一座幽僻险峻的冰川下。 一幅兽皮缀成的巨帘垂在冰川上,斑纹黯淡,显然经历过无数风霜。众人皆很识货,雪豹、白眉虎、貂熊、石狼、猞猁狲、冰角鹿、岩貉等这些皮毛皆能卖出高价,如此完整拼贴更是罕见。 众人互视一眼,能猎到这些珍奇野兽,铺陈出这张巨帘,雪山盗的本事委实不错。 库赞领了众人迤逦而入。 众人踏足其中,只觉晶光迷离,不知身在何方。本以为仅是山洞而已,不想内里竟似挖空了冰川,现出一座广袤的洞天福地。顺了山崖打造的无数蜂窝般的洞窟,如悬垂在两壁的贝阙珠宫,不时有人探出头来。岩壁中央则露出一条寒玉晶砖大道,蜿蜒通向幽深处。 冰壁上燃了特制的烛火,套了水晶罩子,光芒被四周晶石反射,故而烛火不多,依旧莹莹如昼。从洞口往内望去,仿佛走在彩虹桥上,波光潋滟如琉璃,每走一步就漾出七彩光泽。 饶是诸师见多识广,乍见雪山盗的强盗窝宛如瑶池天宫,也是意外吃惊。速威见了,心下得意,库赞茫然不觉,领头走在前面。 璇玑痴迷张望,丹心赞道:“与黄金宫相比,别有一番美态。”璇玑道:“自是这里美,黄金太俗气!”丹心笑道:“我夸的是此地的构造,暗合天地之道,可惜元阙不在。”璇玑瞟他一眼,嘟嘴道:“你一天到晚把元阙挂在嘴上,比想我的次数还多!” 丹心忙道:“谁说的,他怎能和你相提并论?” 这冰洞深宫曲径通幽,墟葬每一步看得入神,寻了玉叶念叨,炎柳在旁听他说什么九宫八卦,轻笑道:“你就蒙人吧,北荒的强盗,懂什么风水!”墟葬面有讶色,“是啊,可你看这布局,不出意料,当有九个出口。”炎柳正待嘲笑,速威听见两人的话,奇道:“咦,你倒挺机灵的,除了这道门,的确还有八个出口。” 傅传红钉住脚步,把这幕奇景深深记在心中。姽婳叹道:“人力与天工,如此妙到毫巅,雪山盗中大有能人。” 此处虚实相生,借景成趣,有无相成,众人仿佛走入一幅天然图画。但见洞窟如楼阁盘根镶嵌,银妆素裹的晶壁宛若山水画意,令人兴起云深不知处的嗟叹。沿途确有通往外间的其他门户,用硕大的皮帘子遮挡,迎面的兽皮上用彩线绣了奇怪的图案,各不相同。 此间除了二百余名盗匪汉子,还有一百多名老弱妇孺,穿着狍皮或羊皮的袍子,腰系布带,衣上用兽骨磨了纽子。最滑稽的是那些妇孺的帽子,把野兽的头颅留在帽顶,豹子狍子盘羊老虎,各有奇趣。有个女娃子顶了一只雪貂头花帽,眼睛水灵灵打转,看得诸女我见犹怜。 库赞把众人安置在相连的数个雪洞中,车马皆在别处由专人看管,不惧他们徒步逃走,故没有限制他们走动。 那个雪貂头少女始终远远张望,侧侧与姽婳伸手招她过来,合送了一只刺绣荷花香囊。女娃甚是雀跃,白白的小手一摇,呼啦啦拥上来十来个丫头小子,围拢两人讨礼物。姽婳慌忙向蒹葭求援,璇玑和玉叶也来凑份子,好歹每人赠了一件小玩意,皆大欢喜。 墟葬和丹心对沿路另外八个门户很有兴致,央人带他们走走逛逛,速威乐得炫耀,自告奋勇做起向导,炎柳也跟去玩耍。 最惨的是皎镜,不得不拖了卓伊勒和长生为所有伤者辨证救治,苦累一场不说,更落人白眼抱怨他们几个是罪魁祸首。好在中毒者一剂药下去即解,受伤者也都是皮外伤,处理一下就好,皎镜骂骂咧咧为众盗匪整理完了,反而有几分不打不相识的意味,众人信服他手段高超,到后来对他尊敬无比。 库赞一个人提了渔网和半人高的鱼篓,掀开一处门户的皮帘,“我去捕鱼。” 傅传红喜道:“我能不能跟去?”库赞瞪他一眼,没好气地道:“就是多了你们,我才要跑这一趟。”依他的本意,随便丢些吃食便罢了,速威却不肯在中原人面前堕了自家颜面,执意要好吃好喝招待着。库赞想来想去,天色将黑,去狩猎要碰运气,不如捕鱼。 紫颜听了新奇,与傅传红一同披了鹤氅,趁了茫茫暮色,走出了冰洞深宫。 洞门外天净山清,一个清澈见底的月牙湖泊如碧玉嵌在冰雪上,红澄澄的夕阳散落在雪面,如同群花托着一片绿叶,越发晴翠妖异。 库赞瞧也不瞧碧玉湖,径直往北处高坡走去。两人大步跟上,有种踏雪观景的乐趣,边笑边谈,不觉行过一座小山头。 谁想库赞越走越远,直到两人腿脚酸麻,暗暗叫苦,仍不见有停下的迹象。锦靴湿重,有时踩着雪中坚硬的冰石,硌得两脚吃痛,库赞又奔走极快,像雪地里神出鬼没的野兽。 傅传红颇感吃力,摇头道:“我还能再走一会,只怕回程要跟不上。你大病初愈,暂停歇歇如何?” 紫颜脸上有抹奇异的妖红,喘息声也变得缥缈起来,仿佛云中纸鹤,随时会飘摇不见。傅传红急忙搀扶,紫颜澹然一笑,笑意未歇,散落的精气神再度凝聚在他一双深眸中,他摆了摆手,“我有护身符咒,不碍事。” 傅传红只得依他,不时看多他几眼,姽婳的私语在心中浮现:“他是回来了,可像是符咒附身的人儿,有时看去,三魂七魄缺了一丝似的,不再像以前了。” 傅传红自是不信,毋宁说紫颜为了避嫌,特意与姽婳稍作疏远。他心下感念,想寻个时机,让紫颜不必如此。这两人本是知己,情分既深,无需为他生了隔阂。 待到明月孤悬,雪山成了幽深的灰色,三人走了不知多久,库赞终于停下脚步。紫颜与傅传红长长吐出一口气去,只觉到了天涯。 一泓寒清碧水在夜色下皎皎闪亮,千点波光粼粼浮动,仿佛一面银镜收拢漫天星光,点缀尘间。及三人走近,无数莹莹晶亮迅捷地在湖中游动,紫颜与傅传红方看出那是种发光的银鱼,一道道极美的流线宛若水银,破清波,飞如舞,在碧水中嬉娱畅游。 傅传红望得痴了,忘却湖风清冷,任由峭寒夜风吹荡颜面,飘飘然似不知今夕何夕。 紫颜抚掌笑道:“寒湖雪鱼,妙景美味,今趟饿肚子来得值了。” 湖岸一独木小舟,里面犹有积雪,库赞不管不顾地推舟入水,跳了进去。两人赶之不及,便在湖边寻了突起的山石处小坐,静看天上地下,星河辽阔。 库赞撒网如云,转眼打捞起一兜星光。 两人望了一阵,紫颜从鹤氅下摸出两盅酒,递与他一份,“这回留了你的。”傅传红大喜,美美尝了一口,胸腹腾起热辣辣的暖意,烤得衣衫都干了似的,“痛快!” 两人悠悠饮着酒,库赞提了满满一篓鱼回转。紫颜丢出另一盅酒,他扬手接了,难得露出和善的神情,“回去了。” “你们一直居住在此地?”走了一会儿,傅传红上前搭话。 “从我爷爷的爷爷起,百多年了,我们自称瓦格雪族,但别人叫我们雪山盗。”库赞不知怎地竟肯回答,感慨地说了一句,像是记起什么往事,宽阔的大脸垮了下来,“在雪山活三百多人不容易,我爷爷时最多,族里有上千号人,吃不饱就得下雪山。” “你们下山,安迦和鞘苏国会出兵吗?” “当然会出兵,打过很多次,最惨的就是我爷爷在世的时候,被两国狠狠屠了一场,整族就剩下一百多人……到我手上,只被鞘苏国修理过一回,那次不说也罢。” 紫颜的神色忽然微变,“你说的那次,鞘苏国的国王是不是叫石都?” “对,就是这个名字,我死也不会忘记。”库赞大眼里腾地喷出火来,恶狠狠地道,“可惜他病死了。他弟弟接了他的位子,那是个没主意的软货,报仇也没什么意思。” 傅传红听姽婳说过他们与石都相识的往事,闻言恻然。紫颜默然仰头,把剩下的酒灌了进去,寂寞的夜在身后跟了一路。 带了忧伤的回忆赶到冰洞深宫,各处飘散着干肉饼的香气,一爿爿悬挂的腌肉被丢在疙瘩汤里,孩子们正热闹簇拥着每只煮汤的锅子。傅传红偷觑一眼,紫颜的面色好了很多,火光下生气勃勃,被侧侧拉去同坐。 墟葬和皎镜把辎重营珍藏的果子酒找了来,整齐摆放在地上,受伤中毒的盗匪一律不能喝酒,气得他们流着馋涎又开始诅咒两人。 八只架好的大锅等着星星鱼,清冽湖水滋养的小鱼,不用洗就直接倒进大锅,用洞外碧玉湖汲来的水煮成鲜汤。诸师不免食指大动,大块朵颐。紫颜平素不食荤腥,侧侧逼他饮了清淡的鱼汤,他索性略尝了一口星星鱼,侧侧眉眼带笑,只盼他多吃些,让身子强韧些,从此再不沾任何病痛。 这一夜世俗的喧嚣,有久违的凡尘烟火气。 大师与盗匪席地而坐,用舌尖品味上天的赐福。库赞把每根细长的鱼骨收着,排成一个特殊的纹样。傅传红心中一动,转眼看他人,众盗匪无人照做,但所有小孩子无一例外,学了这位族长大人的模样,也排出种种曼妙的图案。 库赞见他留意,也不多说,只讲了一句:“这是每任族长的习惯。” 齿颊留香之际,墟葬说起雪洞外的奇妙,却神秘地不肯多说。原来除了碧玉湖这个出口外,他们走了几处门户各有奇处,便相约众师明日再去。 饭后,库赞备了七八个雪洞供众人歇息,长生和卓伊勒分到最上端的一个,两人苦了脸往上爬。墟葬与炎柳、皎镜与丹心、蒹葭与姽婳、璇玑、玉叶各选一屋,傅传红欲与紫颜一屋,如此侧侧就落了单。 姽婳侧目瞥了她一眼,笑道:“你们老夫老妻的,要不要同宿?”傅传红眼热地推搡紫颜,只盼他应下,又想蒹葭不若塞给皎镜,如此如此,甚妙甚妙。 侧侧朝她啐了一口,眼波娇柔无限,“郡主和玉叶妹妹可以一人一屋,我怎么不行?倒是你……若不然我和蒹葭大师一起,把你让给小傅。” 姽婳堵住耳朵,兔子似的一溜烟逃入雪洞,侧侧笑呵呵望了痴想中的傅传红,径自入屋。紫颜神色自若,安慰地拍拍傅传红的肩,“我扮成姽婳的样子可好?”画师红着脸甩开他的手,钻进雪洞之中。 满室的烛火慢慢灭尽,极静的夜砸了下来,为众人披上一层黑压压的华毯。 次日清晨,雪洞似一只透明的水晶盒子,天顶散下大片的金芒。长生目眩神迷,险些想伸手去摸七彩的光,被卓伊勒一把拎住。侧侧套了一件鹤袖袄儿,走出雪洞仰头凝睇,紫颜穿了貂鼠皮裘出来,见她衣著单薄,寻了披风暖帽为她罩上。 众人跟随墟葬走出离得最近的洞口,一见之下,璇玑和玉叶惊呼出声。 阳光晴好,照在不远处的浅坡短岗上,数不清的野兽骨骼张扬犄角,獠牙在雪地里发光。骨架俱全的白眉虎、貂熊、雪豹……一只只完好地拼贴起每根白骨,仿佛存有生前的霸气。骤见这样一群骷髅野兽,饶是紫颜素来胆大,也要定定神,握住了侧侧的手。 皎镜不知想到什么,沉吟不语,卓伊勒偷偷对长生努嘴,悄声道:“师父准是想着,以后如此摆弄死人。”长生打了个寒噤,默默地离开皎镜数尺。 傅传红伸出食指,从第一具兽骨起,一点点描摹,像是要把这些死后仍在奔走的骨骼刻印在心里。墟葬拉了拉他,示意翻过坡道还有,傅传红恋恋不舍地向前走去,待到高处往下一看—— 无数碎骨残片,堆叠成形色各异的物件,雄浑壮阔,叹为观止。一道铺设往天边远方的云梯,一座荆棘满途的骨桥,一条哀哀白骨漂浮荡漾的河流。这是通天问神之梯?跨越生死之桥?沟通冥界之河?而徘徊不去的那些绝望的人、兽、虫、鸟,莫非就是众生? 用骨片捆扎黏贴在一起的生物,有种暴力粗狂简陋的美,寓动于静,傅传红想起穷山恶水中崎岖的怪石虬树,也有同样旺盛蓬勃的生机。 每个动作,都是精心择取的瞬间,那一微妙的顷刻,赋予了它们灵性。通过它们挣扎的姿势,仿佛能窥见前世今生,无限深远的过去、此刻、未来,凝聚在这一点上。 骨魂清冷,再煦暖的阳光对它们而言,终是虚妄的永生,于是傅传红的眼里,不觉盈满了泪水,为它们孤绝的姿势叹息。 对生命的悲叹之外,他更为心灵的悸动所战栗,动与静如此完美地调合。运动中的形体,原来可以如此塑造,绘出最富意义的一刻,让生命的菁华盛放。甚至,那些简单到极致的勾勒,令他隐约体会到画境的虚实之变。 墟葬昨日欣赏过一回,此刻再见,依旧赞不绝口:“话说‘劳者自歌’,没想到雪山盗竟有这等才情。”侧侧目不转睛,“这是什么呢?非画非塑,无以名状,可是真的美不胜收。” 玉叶跺脚,拉了炎柳往回走,嘟嘴说道:“你说很好看,明明吓死人!还有什么可瞧的?”炎柳忙道:“好,旁边有不少冰雕,我带你去看。” 傅传红心中一动,掩饰地擦去泪水,对姽婳说道:“回头再来细看,且去瞅瞅,他说的冰雕好看不好看。” 众人退回冰洞深宫,走了一段,揭开另一处皮帘,进入奇妙的冰天雪地。 从库赞、速威到熟悉的雪貂头少女,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雪族男女,皆有各自的冰雕伫立在此。不是呆板枯站的雕像,而是欢聚一堂的篝火盛会,唱歌跳舞,烤羊杀虎,每个人姿态各异,音容笑貌宛在眼前。 姽婳心中一动,数了一数,竟有七百多人。傅传红神情严肃地凝视群雕,不曾说话,像是痴了一般。紫颜听到姽婳清点的数目,叹息道:“他们死去的亲人亦在。无论骨塑还是冰雕,雪族想是以此纪念亲人,永生不灭。” 众人肃穆再望,眼中添了敬意。墟葬道:“我问过速威,他说雪族每任族长,要带头做这些东西,有志成为族长的少年便会自幼修习绘画雕刻。这几处山谷都是历任族长带领学徒们留下的。” 姽婳瞥了一眼傅传红,款款问道:“还有可观的么?”墟葬道:“听说有一处甚是奇妙,速威说不知所云,却是库赞一手布置的,我尚未去过,不妨同去。”姽婳笑道:“好,待我唤传红同去。” 傅传红神魂不守地跟了众人移步换景,新去之处并非山外,掀开皮帘进了一处高大的冰洞,四下里点着火把,平地上有少年在练武。奇特的不是脚下,而是天顶苍穹的圆弧冰壁。 冰壁上嵌满了北荒诸国的钱币,灿若繁星,如天罗地网覆盖在众人视野所及。它们似断还连,依稀能辨出各种形状,山月,刀圭,禽羽,花叶,舟桨,金石,稍一眼花,种种器物虚空遁去,仅是无数斑点和线条,宛若雪泥鸿爪,徒留一丝痕迹。 这宏大的图景令诸师顿足流连,墟葬看到星图,皎镜看到经脉,丹心看到结构,侧侧看到花纹,蒹葭与姽婳看到配比,紫颜看到色相。见诸师目不转睛,余人也驻足凝注画壁,没过多久,炎柳辨出身法,玉叶开始参详阵法,璇玑从中数出二十一国,卓伊勒则从漫天飞舞的画线里,望见了挣扎的命运。他身旁的长生亦痴痴凝望,凌乱的记忆如千百根线条堵塞胸口,闭上眼还是无法忘记。 无法言明的震撼令傅传红脑海轰然一炸,他终于亲眼见到动容之美。不仅是还原成形的兽骨,也不仅是酷似原貌的雕像,更是这些看似杂乱无章拼贴在一起的钱币。 对雪山盗而言,钱币毫不实用,安迦与鞘苏国的城镇皆离得太远,抢来的金银堆积着偶尔可用,又沉又占地的各国钱币往往无法购买任何物品,索性和石子皮毛骨骼一样,沦为冰洞深宫的装饰物。对钱币的随意处置使冰壁如一个巨大的嘲讽——打劫财富的雪山盗把金钱化作了画作,尽管这幅“画”似画非画,却无疑是一种特殊的美。 至美无言。狂乱的风暴卷起傅传红心中的惊涛骇浪,投射在画壁上,复归于平静。不同颜色、厚度、形状、大小的钱币,堆叠排列出了与现实完全不同的世界。万物都能从中找到影子,但万物又似燃烧了本源,只残留了一个影子。最上端奔跑的云可以视作咆哮的狂龙,也可以当成晦暗的夜空,抑或是密集的鸟群。心之所念所想,便生幻象,如修罗地狱,如天上人间,一念一个世界。 “为什么一个强盗,能做出如此惊天的画作?” “为什么我只会画画美人,勾勾花草,涂涂山水?” “这已经超越了写意,这就像直接把脑海中的笔墨印象搬运而去。” “不仅仅是摹拟,更非勾线填色,而是一种线与点的结构,如造物神奇。” 傅传红忽然心灰,仓皇地退了回去,他步下不停,径直冲出整个冰洞深宫,往碧水湖外的山坡奔去。紫颜看了姽婳一眼,“我去追。” “传红就是一根筋,你劝劝他。”姽婳眉间有一抹轻愁,如月儿缺了一角,她知道傅传红连日来的苦闷,“我去调些定神的香。” 傅传红一人独坐在山谷,神情枯寂如干涸的泉,失却了往日的灵气。他面前无数冰像,像腐蚀人心的毒液,慢慢咬噬他摇摇欲坠的一颗心。曾睥睨天下的技艺,此刻被冰雪侵蚀消融,化成一摊死水。 他想他快要失却呼吸,再也画不出来了。 他明明看到了那道门,看到了华彩耀目的新境,可库赞太过眩目的画技,让他自惭形秽。他就像成日练剑的刺客,笑傲江湖以为无所不能,真正遇到了对手,一剑未发,就被对方光芒万丈的剑法,惊破了胆。 这实力悬殊的比较令他心灰若死。 “紫颜,我不如他!我学画至今,几千几万幅画过了,可我画不出这样的东西!”傅传红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颓然说道,仿佛一夜白头,信念成灰,“你可以说这不是画,但在我看来,这就是画。” 他用手凌空勾勒一幅须发怒张的冰雕,“画者,形也,传其神写其心。顾恺之说画人最难,你看他们做的冰人,与我笔下的仕女比较,不,就拿他和我画过的贩夫走卒相比,我徒有形态,却不如那些冰人根骨分明,栩栩如生!” 他不容紫颜开口,续道:“用钱币堆砌的那幅画更是玄妙,无人物无山水无花草无鸟兽,可是天地俱在,万物有灵。” 紫颜搔头道:“传红,这是不同的呀。绘画之妙不可仅求其形,你的画作明明形神兼备,生机盎然,丝毫不逊于他。你可记得那年十师会,我以易容比夙夜的法术?你万物画于纸上,他无物不可成画,这如何可以比较呢?” “还有这飞禽走兽,骨架俱全,我从来不知它们是这个样子的……”傅传红痴痴说道,完全没听进紫颜的话,“宫中画院要修习人物、山水、鸟兽、花竹、屋木、佛道六科,熟识尔雅和释名,这些原是不错的,可我通晓再多纸上文字有何用?不曾养过一株花,修过一栋屋……我就是一个废人!” 他脸色黯淡无光,廿多载学画仿佛一场空,走上了歧途。天上晴日隐退,乌云渐起,他灰暗的面容也像是沉浸在灰黑的云色里。唯有一对眸子,像是沾染了冰雕骨器蕴藏的不屈生气,目光里有一簇小小的火苗,尚未熄灭。 “尺有所长,寸有所短,”紫颜沉吟,端详他眸中将熄的火焰,“传红,你为什么要画画呢?”他握了傅传红的手反复相询,腕间的勒痛让画师终于醒了一醒。 “你问我为什么?” “我学易容,是想对天改命。你呢?” 往事纷繁如雪屑,扬扬洒洒,蔓延入心里去。他凝视紫颜镇定的眼,看到了安宁之色,陡然一静。是了,最初的他,如何拿起画笔? 少小学画,不是用笔,他用过树枝,用过炭灰,用过小刀……也曾把鸡骨头摆成花草,编柳叶枝条成人偶玩具,雕刻竹木,打磨顽石,涂抹粉墙。那些描形状物的乐趣,依然鲜活在心底,不是为了长辈的夸赞,而是真切用他的眼,揣摩草木鸟兽的身形,摹写山川湖海的色彩。 他在深宫待得太久了。一身技艺卖与帝王家,灵气才气渐次成了匠气暮气,描画再美的人物花草,也是不接地气的云端造物。他自知再这样磋跎就废了,于是这一年刻意放下画笔,与姽婳游历山山水水,汲取天地钟灵神秀。 但这远远不够。 他有太多东西想写照描画,却堵塞在胸臆间,无法倾诉于笔端。再提起笔时,他想一洗宫中庸常陈旧的画风,偏偏一时无法超越,越画越不想画。莫非是廉颇老矣?他怀了这个颓丧的念头,辞去宫中待诏之位,踏上北荒。 终于在瓦格雪山,他看到了气势惊人的自然神奇,更目睹库赞和雪族浑若天成的技艺道法。这是与天地沟通的天赋语言,库赞找到了,而他犹自彷徨徘徊,不知所以。 究竟他,为什么要画画呢? 这是他的眼,他的心,他感知万物最习以为常的方式。曾经闪烁灿烂灵光,如银河绚丽,他用画笔体味最细微的灵动,最复杂的色泽,最深邃的冥想。他把所有心绪收藏在画里,以天真的眼去分辨明暗轻重,以或秀润或雄伟的画风渲染悲欢离合。 “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傅传红喃喃说道,古人传下的这句话,他以为早就明白了真意,原来只是皮毛。 “苦难与挫折,是最好的磨刀石。”紫颜微笑看着他,他眼中黯淡的火苗有了明亮的迹象,“只要你的骄傲仍在,你迟早会画出非凡之作。那是谁也比不了的。” 北风幽幽掠过冰雪,将冰凉的气息吹拂到紫颜面上。他忽而现出一抹倦容,一瞬间,傅传红见他枯形如衰叶,骤然苍老,心下一颤。再凝神看去,紫颜玉面惨然,春容若寂,仿佛回到去年困卧病榻的情形。 傅传红慌了手脚,搀扶着他问:“你怎么了?”紫颜迷惑抬眼,奇道:“我没事。”忽如熏风吹过,满山碧起,恢复轩然笑貌。傅传红担忧地道:“你先回去,让皎镜把个脉,莫要受了风寒。我想在这里再静一静。” “变天了,你往那里山崖雪洞里躲躲。”紫颜低声嘱咐。 “好,我理会得,想明白了就回去。”傅传红感激地握了握他的手。 紫颜锦衣飘拂往回走去,冰肌玉骨怯轻尘,傅传红恐他病情反复,目送他走出很远。初遇时想收他为徒的一幕恍如昨日,这么多年轻抛流光去,紫颜、姽婳和他终于再度聚首十师盛会,相逢真是一梦。 傅传红寻到避风处的雪洞,独自静坐,天空云起云灭,不知过了多久,雪落,风动。茫茫山中似乎有一张大手遮去所有的光,耸立的山林森然如墓地里的鬼魂,黑魆魆地模糊成一个轮廓。 郁郁雪糁顺风吹来,击打在傅传红身上,仿佛在千锤百炼,慢慢把他迎雪的身体裹上银霜。他就像埋进雪地里的一根桩子,深深连着大地,探索自身的归宿。 要如何画雪呢? 他一个人昏昏沉沉,抖抖簌簌地想。时人画雪,多是用白粉渲染,或是以烘云托月的手法留白代雪。可是到了瓦格雪山后,傅传红才明白,原来,冰雪是生机勃勃的,有各种明媚的光影色彩。 阳光下泛蓝的雪景,走得近了,能看见冰川深处翡翠色的绿意,绒草上细密铺着的薄雪,有种明亮的赭色。早晚的雪光,玫红的霞影淡淡亮着,到了正午艳阳映射下,橙色的雪有美妙的弧度,稍稍移动后,能看见背光处的幽静雪色,是清冷的蓝紫色调子。 雪,从来就不是纯白色的。这是墨色无法画出色泽。 而此刻,灰色的雪花扑扑落下,傅传红依稀触摸到一条新路。既然墨色不能画出这些雪色,他就要找到其他矿粉染料来塑造它。甚至乎,为呈现内心的情感,他可以绘出不同质地、形状、颜色的雪。 由雪观整个世界,他知道,他再不是从前的傅传红。 姽婳披了氅衣遥遥从风雪中走来,寻了半天找到他瘦弱的身影,放下避雪的蓑衣与楠木雕花的食盒,将燃香的银熏球吊在架子上,又在他怀中塞了一只手炉。瞅见他身若松柏端坐笔直,神思已游于九霄之上,姽婳悄然远去,并未出声。 时已正午,她心疼他未进滴水,可是姽婳明白,正如她曾有过的困惑,最终一步仍要靠自己去走。如此,不会留下遗憾。 冰雪与傅传红融在了一起。氤氲香气如救赎的一抹光,环绕着心神不宁的他,从七窍到百骸,熨贴他混乱无序的思绪。 他凝望雪花自天而降,融入雪层,万物一色,物我不分。 天地如画,天地从来都在,他为何没有抱怨过,他的画比不上造化神奇?既有新颖壮奇的所在,他只管拿来就是,何必拘泥孰强孰弱,争一个你死我活?古人未立法时,世间已有天地之法,古人立法之后,他亦可破除陈法。 既是如此,仿效库赞不是生吞活剥,而是视其为诸法之一,领会精髓,直抒自家胸臆。 他的画,静静的笔墨中自有生机,有天地的大气象在。草木华滋,天地雨露,尽是源源不断的盎然生姿。死生明灭之道,动静有无之间,无论是他修习多年的画风,还是从库赞那里修得的诸般技法,都不可执于一端,所谓兼收并览,自出杼轴。经典从来就是用来打破的,他豪气万千地想,不破不立,中原画法已臻极致,是时候走出一条新路。 傅传红一念及此,似有闪电震碎了冰雪躯壳,不由长啸高呼,从雪洞里弹跳了起来,疾步往回奔走。风雪凶猛,他却直想敞开衣襟,切实地感受到自我的存在。 雪洞中红毯青烟,姽婳跪坐烹茶,幽芳淡香如杏花微雨,轻盈荡来。 傅传红抖落蓑衣周身的雪渍,瞟见蒹葭不在,蹑手蹑脚掠了进去,除去靴子舒服地半躺于波斯毯,斜斜趴在几只雕漆香盒上。姽婳秋波流转,忍笑说道:“没得压疼了手!”抛去一只茜红彩绣引枕,傅传红畅快倚了,瞅着姽婳看了半晌。 “想通了?” “多亏了你那炉香。” “我的银熏球呢?” “糟糕,丢在雪地里……这会儿该被埋了!”傅传红回过神,正欲起步去寻,被姽婳拉住。 “罢了,黑天雪地的,明日再去找。”姽婳顿了顿,叹道,“想来饭也白做了。饿不饿?” “饿,秀色可餐。” 傅传红一味傻笑,他心事既去,望了她玉肌柳眉,凝看不休。姽婳被他盯得脸红,扭头不去看他,环佩玎珰作响,“我给你弄吃的去,你先喝点热茶暖身,再泡个脚舒暖下。” “婳儿,有件事一直没顾上和你说。” “嗯?”她轻挑蛾眉,倒茶的手一顿。 “我……不再是宫中待诏了。”傅传红语声中虽有解脱,也不无遗憾,毕竟宫中画院收藏太多古今名画,网罗天下画师献艺,随时能找到高手切磋。 “嗯。”姽婳含笑倒好一碗茶,依依端起。 傅传红睃她一眼,“今后要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姽婳纤手奉茶,笑道:“哦?心柔已经先去了南岭打前站,那边荒僻了些,却是千山万水,很有些绮丽景致,更不用说珍禽异兽,奇果鲜蔬。” “我可以去南岭?太好了。”傅传红接过茶碗,颇有举案齐眉的喜悦,心中暗乐。 “住上一年半载,你就是个野人。” “好!好!隐居山野,餐风宿露,库赞以冰雪为笔,我就以荒山为墨!” “呀,你还在想那个大眼汉。”姽婳故意啐了一口,秋眸中神光流转,“再下去,我要吃醋了。” 傅传红一笑,“难得你会为我吃醋,来,来,让我瞧瞧是怎生模样?” “咦,你也学得紫颜油嘴滑舌!谁说我难得吃醋?宫里那些妃嫔,还有郡主县主的,不知多爱缠着你,先生长,先生短,听得我两耳起老茧。那什么安平县主,追着送诏书的内监到了乐州,不就是想跟你来北荒?” 傅传红慌忙摇手,讪讪说道:“没有这样的事,县主她自幼习画,是皇族里少有的可造之才……不过比起你,还是差一点。” 姽婳扑哧一笑,玉指戳向他额头,“你呀,我不是没气量的女子,随口取笑你罢了,不必把我抬举得没边没影的。快把你领悟到的和我说说,究竟这库赞好在哪里,你又想通了什么?呀,我先弄饭去,再不走,你的胃都该吃醋啦!” 傅传红笑了起来,想想今次际遇之奇可谓前所未有,谁能想被盗匪俘虏,竟能突破瓶颈,领略到了新的境地? 此后,他会走出怎样的天地,想想就激动不已。 众师一住多日,傅传红观看到更多雪族神妙的创作,对这个传奇的部落充满敬意。日间常有孩子前来纠缠,找侧侧与姽婳的自是极多,不曾想傅传红却是最热门的一位,总有人磨了他画画。他亦不拘束,手边有刻刀,就用利刃削了冰层勾勒,若是有树枝,就在雪上书画,寥寥几笔,气韵流动,见者无不叫好。 有时他用从雪族学到的笔法,酣畅淋漓地摆放线条,涂抹色块,从中悟出更多光影变幻。那些不可名状的笔触,流动欢快的气息,紫颜时常拎了长生一起来参悟,只觉恍若浮雕,竟似要从纸上站起来一般。 最后,傅传红凿冰川为壁,将诸师雕像尽数刻于十丈冰墙上,无视两手生出的冻疮,整日敲打雕琢,终于呈现出一幅繁丽景象。十师各司其职,动态灵活,看得雪族孩子们欢喜雀跃,不时模拟众人姿态玩耍嬉闹。丹心和长生对这冰雕最为激赏,站在冰墙下揣摩雕法气韵,深有所获。 库赞自从那日捕鱼之后,接连外出打猎,并不和诸师交谈,只管好众人吃喝。见了这群雕之作,库赞惊叹下,特意来寻他。 再见这位雪族族长,傅传红极为客气礼敬,库赞手足无措,听画师滔滔不绝述说学画的感悟。待到后来,库赞脸上扬起光芒,大眼里盛着笑意,憨态可掬地用手抠着冰壁,很有些不好意思。 直到一个拳头大的小洞赫然出现,傅传红才讪讪停下,他太易沉湎在画境中,描述那些美妙绝伦的杰作,令他心神再度高飞激荡。库赞欲言又止,戳戳冰壁上的小洞,犹豫地问傅传红:“你们那里好看的画,是什么样子的?” “族长想看?”傅传红微一沉吟,“中原历代名画,我凭记忆可描摹八九。” 库赞咧嘴一笑,搓手问道:“你全部画下来可好?” “族长天赋异禀,师法自然,何须学那些画?”傅传红不解说道,他刚刚挣脱桎梏,不想库赞一头冲进来,“虽然我中原确有不少佳作,触类旁通亦可长进,但族长大人既是师法天地,断不可被我中原笔法束缚,反害了画道真义!” 库赞圆睁大眼,不耐烦道:“你啰啰嗦嗦讲什么胡话?许你偷师学我,就不许我看你们的画?”傅传红愁眉苦脸,反复叮嘱道:“我不是不能画,你不是不能学,但千万别多学……呀,我要怎么说才好?”他生性和气,却自有执拗之处,言下一脸犹豫,不肯让雪族人走了弯路。 库赞冲地上唾了口吐沫,苦恼地道:“你婆婆妈妈的!真像娘们。我想让族里的娃儿学画,你这种画有规矩,好上手,娃儿容易学。” 傅传红一愣,沉吟半晌,终于松口道:“其实瓦格有山有水,鸟兽草木也不缺,昼夜揣摩学起来更好。譬如临摹真山水,有四时变化,有阴晴明晦,有错综起伏,不是修习前人画作能学得尽的。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习画初识,学一些必要的法度是好的,但要超越前人……” 库赞愣愣地问:“为什么要超过前人?” 傅传红一想,这是他的志向,不可以此来约束孩子们,哑然失笑道:“是,你说得对,我把中原的笔墨章法尽数录下,你们族里流传下的画法也要收录,至于规矩法度,我拜你为师,和你一起琢磨,等归拢出条例后,千万记着不可让孩子们只临摹古人。” 库赞露齿一笑,大眼里闪着清澈的光,如雪湖水般熠熠动人。 “你能画多少古人?几十幅?百来幅?不够娃儿们学的。”库赞说得干脆,大手往无边天地一挥,“你怕娃儿们不画真山真水?从生下来,我们就看着瓦格神山,喝着碧玉湖水,吃着星星鱼肉,穿着野兽皮毛,这是我们的根,怎会丢了祖宗的东西,只学你们的画?” “你说得不错……” “再说我们画画,心里有什么,就画什么。画得像与不像,根本不紧要。” 傅传红释然一笑,继而越笑越大声。物竞天择,道法天地,雪族山民的智慧远高于他。 至于拜师一说,库赞浑不在意,傅传红却认真备了拜师礼,惹得墟葬和皎镜好一阵笑话。而后一连数日缠了库赞,要他倾囊相授。库赞被逼无奈,把从小如何修习的事和盘托出,连曾经赌冰雕输给一个族人,最后光了身子跳到雪坑的糗事也说个详细。 傅传红居然很有感悟,告诉他正是这场赌局,刺激了族长自强不息奋起直追云云。库赞心头一热,就忘了说其实下赌约的是一位族中美女,虽然他身子被看光光,心头实是欢喜。 转眼众人住了多日,眼看就要立春,千姿与援兵却踪迹全无,众人不免有些忧虑。墟葬安抚诸师道:“玉翎王此去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不会有事,终会派人来接我等。倒是要想法子送出讯息,说服雪族容我们沟通消息。” 紫颜笑道:“且让我去和族长说说。”墟葬道:“你是福将,可是有了好主意?”紫颜呵呵一笑,道:“只须将雪山盗统统易容就好。”众人听了不解,紫颜摇摇手,径自去了。 库赞很是发愁,多了这十来人要养活,每日大鱼大肉伺候,虽然他们颇有用处,但最终该如何处置,竟是一笔糊涂账。听说紫颜拜见,心想无论如何,该示意众人想法从玉翎王手中抠出赎人的财货来。 紫颜观人察相,见到他的表情已知端的,朝库赞微微行礼,谢过连日来的款待。 库赞铜铃大眼一瞪,“为了你们,我们半个月没有出山打劫,存粮眼看就没啦。” “不知族长有没有想过别的法子,既可安置雪族,又不用打打杀杀,就有大笔的进账?”紫颜笑得狡若灵狐。凭辎重营留下的粮草,仅够全族十天之用,想想他们并不耕作,粮食只能靠抢劫和打猎,也真是不易。 库赞哼了一声,摇头道:“天下哪有这种好事?” 紫颜抚掌道:“其实与族长如今所为没差,瓦格雪山长路漫漫,崎岖难行,又屡有雪崩和野兽出没,商旅过此无不心惊胆战。此处离安迦、鞘苏的国都皆太远,两国不愿劳师动众费人力、设关卡,玉翎王虽修成官道,道上两百里不见驿站,与他处迥异。” 他省下一句话没说,当初不设驿站的另一个原因,就是雪山盗太过猖獗,神出鬼没,需花十倍气力剿灭,让两国没了心思。 库赞道:“这雪山枯岭的,那些兵娃子吃不了苦,别说是驿站,就是修个城,住几天也逃走了。”紫颜叹息,库赞此人勇猛无匹,又取法自然,灵气逼人,可惜于世俗来往上却是门外汉,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 他轻咳一声,认真说道:“俗话说,靠山吃山。贵部守着瓦格神山,就是一桩福气。若我等一力向玉翎王举荐,阁下在此开一处关隘,过往商贩一律四十抽一。你留五十人守关,其余人马分做数队,有商旅肯出钱,就护送他们顺利通过雪山群。除去分摊给安迦、鞘苏和玉翎王些许利润,七七八八算下来,依然可赚不少。” “你说的我懂,和我打劫商旅一样,就是名目好听。可我忙乱一场,要和他们分钱?”库赞瞪大眼,想到要白白送人钱财,远不如抢劫来得痛快。 “分些利润出去,贵部就成了两国官方合法开设的关卡,也得到玉翎王的承认,官兵再也不会对你们如何。那时,阁下想狩猎也好,想习画也罢,再娶十房八房妻妾,儿女成群,哪怕山神也要羡慕。”紫颜啧啧说完,想起千姿以商道统一北荒的豪情壮志,暗暗思忖,如关卡能成,与千姿理念一脉相承,此地再不起兵戈,也是一件美事。 他的笑宛若晶莹的雪花,库赞看见他纯净无瑕的笑,知他并无一丝私欲杂念,全是替雪族打算,不由挥挥手道:“我会和族里的祭司商量。” 等到这天午膳之后,盘碟尚未收拾干净,速威悄悄走到库赞身边耳语。众师颇为在意地望去,库赞扫视一眼,大声说道:“苍尧有一队人马在附近兜圈,是来找你们的。”速威没奈何,只得尴尬一笑,“我派人盯着他们呢,大哥你说怎么办?” 库赞想也不想,对了紫颜道:“你说的话我记着,长老们已经同意了。可以带你们的东西走,但雪族这地方不能透露出去。”紫颜微笑,“好,瓦格山神在上,我等誓将保守此地秘密,否则天理不容。等玉翎王准了我等所请,通报临近两国,选定设立关卡之处,我会让弟子前来报信,你们再择时与官府商议细节。” 库赞点了点头,“既是这样,收拾收拾,我送你们出去。” 听说终可离开此地,诸师心下喜悦,唯有傅传红满心不舍。他帮库赞整理的条例大致完成,从雪族这个宝藏挖掘出很多美妙的构想,这使他越发觉得来去匆匆。 “十师会后,我想回到这里再住一阵,好不好?”他小声地对姽婳说,像极了讨要糖果玩具的孩童。姽婳宠溺地弹了下他的额头,“傻瓜,你决定就好,我陪你回来。”傅传红欣然一笑,快活无比。 诸师收拾停当,到冰洞深宫外的雪洞里取十辆马车,库赞对于赔出二十匹马很有些肉痛,但想想之后的回报,只能忍痛割爱。 山道里远远驰来一匹马,骑手如踏春风而来,英姿焕发。姽婳面色一变,却是怒气冲天,指了那人喝道:“照浪!”他怎会到此?诸师皆非愚笨之人,心念疾转,皆露出警惕之意。 看到众人,照浪矫健跃下马,朝库赞行了一礼,转身便向紫颜走来。 “终于又见到先生,很好,很好。” “雪族的火器,是你给的吧?你真是永远不甘寂寞。”紫颜并没有客气寒暄,微微轻叹了一声,眼中蒙着淡淡的怜悯,“难怪族长会打玉翎王的主意。” 照浪昂首朗笑,“紫颜,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太聪明,小心折寿。” 侧侧闻言,柳眉怒竖,丽影掠出一道花痕,提针便刺。照浪雪衣一闪,身法变幻,避入库赞身后。 “你以为千姿有暇寻找你们?”照浪淡淡说道,言语如一根利刺,诸师面色微变。 墟葬面沉如水,他知道玉翎王自顾不暇,因此选择了另一条路,以免成为负累。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安然笑对照浪道:“你蛊惑族长对付玉翎王,想必留了后招。” “西域联军集结,阿罗那顺意图反叛。”照浪轻轻一笑,弹指灰飞烟灭。 阿罗那顺就在鞘苏国北方,是苍尧最大的盟友,也是北荒四大国之一,一旦反叛千姿,后果不堪设想。诸师脸色越发难看,只有紫颜星眸明亮,浅笑对库赞说道:“族长,我们的盟约是否依然有效?” 库赞无视照浪,直接点头,大眼里闪着期冀,斩钉截铁地道:“以瓦格神山起誓,若玉翎王给我们一条出路,雪族从此就不再是雪山盗。” “族长,你这是过河拆桥!”照浪皱眉说了一句,并不很在意,他此来更多是想见某人一面。既然如愿,雪族不过是一个小棋子,阿罗那顺才是擒王的战车。“可惜雪崩没能压死玉翎王……” 照浪的叹息意味深长,紫颜这几日曾多次旁敲侧击追问库赞,那日究竟是如何找准时机出动,库赞就是不肯多言。现下看来,雪崩与照浪怕是不无干系。 “既是如此,我本来有一桩天大的生意要和族长谈谈,看来只能作罢。”照浪冷淡说道。 侧侧冷笑道:“有种你别走。” 照浪露齿一笑,“我们结伴去见玉翎王又如何?我是于夏定西伯,你可有半点证据,我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我这就写信,让伯父废了你的爵号。”璇玑忍不住开口,她对照浪怨念最深。 照浪哈哈大笑,与天下人为敌,这种滋味妙不可言。他雪衣飘飘,骤然横掠数丈,翻身上马,“诸位,若是千姿有幸躲过此劫,咱们就在苍尧再见!”一提缰绳,龙马如飞而去。 诸师望见他的背影,雪衣萧瑟,竟有几分慷慨悲歌之意。此人以一己之力搅动北荒,殊为不易,而中原、西域皆被引入千姿登基之局,该如何破局解围? 众人心事重重上了马车,库赞领了五十人护送。紫颜与傅传红、侧侧、姽婳仍坐一车,说起适才的纠纷,侧侧和姽婳皆有怒意,紫颜遂避过不谈,傅传红关心的却是另一桩事。 “雪族下一任的族长,会有库赞的天赋才能吗?你我会不会乱了他本该走的路?”他思来想去,不安地问紫颜。 在经历了世俗的洗礼后,是否还能持有纯如璞玉的心境,去领悟天地玄妙? “你都说是天赋了。”紫颜笑得云淡风轻,“与生俱来的灵性固然重要,后天的执著和勇气,更不可或缺。永怀挚爱,永不言弃,如斯方可与所爱朝夕相伴,绘画如此,易容如此,天下诸艺莫不如是。库赞的后继者倘若妙手写心,浑然天成,又或嗜画如命,乐此不疲,当然不会逊色于他,甚至必能超越他。若无此心,就算我等不把他拉入俗世,也不过是个强盗而已。” 傅传红凝视紫颜,从易容中窥见纷乱人心的他,有着始终如一的赤子之心。拼到最后,心志的坚定才是最不可易的珍宝。 车轮辚辚,在官道上疾驰,傅传红知道,这不过是千百条路中的一条,他曾走了很久,此后,要踏遍其余种种道路,无论正途歧途,不妨逐一踏步尝试,最终找到最酣畅的那条路。 至于王道之争,玉翎王是惊才绝艳之辈,他并不担心。 阳光下,百里之外,千姿冷然望着亲兵们斩下一个个铁甲军士的首级,身后王旗猎猎,血色飘摇…… 番外:三生石上的回望 “沉香谷墓葬群出土文物展。” 轻寒捏着手中的单页,在瑟瑟北风中打了个喷嚏。 2012年春节过得早,才1月中就放了假,四九天气过完春节,地冻天寒,眼看要开学了,天气还不见暖。轻寒好好地宅在家里翻动漫,小舅舅硬是塞给她一张宣传单,要她去看展览。 “学服装设计,就要多开阔眼界。”小舅舅一表人才,如果去相亲节目肯定有人缘,可惜他是考古系出身,只爱与冷冰冰的文物打交道,“这个墓葬很了不起,里面的玉石、织绣比国外的奢侈品还华丽,你一定要去看看!” 轻寒自幼学画,女孩子喜欢漂亮衣服,她也不例外,画着画着走上服装设计这条路,高中就会做裙子,也是诸多女友的幕后造型师,专门帮她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谈恋爱。到现在她上大一,母亲允许她约会,但她并没有亲密到可称为“男朋友”的人物,连备选也没个目标。 抖抖索索地走在寒风里,她哀怨地记起小舅舅的眼神,拍几张单反照片过瘾就好了。她以后要从事时尚业,难道千年不变的女尸,会给她带来灵感? 街上跑过的人无不低头缩颈,埋在长长的冬衣里,像移动的罐子。天太冷了,大风刮走太多生气,往日要排队的免费博物馆,今天也不见人影。轻寒走进大门,迎面的暖气叫她浑身一松,舒服地活动了下手脚。 “这也太冷清了——”诺大的展室,只有金光灿灿的海报兀自招摇。轻寒随意溜了一眼,什么“绝色佳人,姿容如新”,“艳逸少年,胜似潘安”,忍不住笑出声。考古界学娱乐圈,尸体说得像大明星。 咦,印象中微博有转发,合葬的那对夫妇容颜如生,千年不腐,新闻冠以“古墓丽影”的大标题,但她没点开来仔细看。 记忆里的片段如线穿珠,让她对展览有了兴趣,一路走去,忽略出土背景、考古意义那些文字介绍,直接到出土文物的陈列室。 小舅舅没说错,轻寒一见流光溢彩的珠翠首饰,七彩斑斓的织锦刺绣,当场震撼无语。什么血玉髓鸳鸯佩,青玉透雕仙鹤耳坠,胭脂红团花锦袍,翡翠鸳鸯锦衣,个个摇红烁碧,辉煌炫目,华美得超乎想象。她在金玉绫罗里睁大双眼,幻想穿越到古代,这般冰肌薄绡,弄粉调朱,绝对是个窈窕淑女。 她乐滋滋地幻想,不停用手机拍照,流连多时,然后踏进另一间展室。 这里有两套打开的檀木棺椁,隔了玻璃罩子看去,并不觉阴森。棺木上雕镂的彩画如云,远远就望见里面宝珠翠玉,仿佛是盛满财宝的箱子。轻寒想也没想,走到跟前,突然发觉棺椁里有人。 她的心猛然一跳,险些崴了脚。 定睛一看,一对男女阖目躺着,面色如生,肌肤似玉,好像睡着了。 轻寒的心怦怦跳,这两人的容貌像是梦里见过,说是她们学校的校花校草,她也会点头。这分熟悉让她压下惊恐,细细凝视,尤其是那男子,眉宇如有仙气,看了就让人仰慕欢喜。轻寒忽然觉得,天下的明星偶像,谁也没有这般倾城绝世的容颜。 她不知如何形容,连拍照都舍不得,无法移开目光,痴痴望了那人,如同魔怔。他是谁?唇角似有轻笑,即使死亡也不能阻止他看淡一切的从容。 恍惚中,那少年秀目微张,朝她一笑。 啊?! 轻寒清醒过来,棺椁的玻璃罩外,多了一个古装少年,他眨了眨眼,冲她微笑。 这一笑击中了她,轻寒只觉眼晕,热血往脸上涌,倒退了一步。她傻傻地朝棺中男子一望,咦,和这少年气质如出一辙,莫非是此人……穿越了? 轻寒摇了摇头,不,八成是COSPLAY,大白天的,不能吓自己。她礼貌地朝少年点头微笑,想了想,还是问他:“你怎么来的?” 少年笑嘻嘻地指了天花板,说:“我坐大鸟飞过来的。” 好吧,飞机就飞机,什么大鸟……轻寒好笑地打量他,蓝衫银带麂靴,用料精致华贵,看起来花费不小,这个外地社团好有钱。 “我能给你拍张照吗?”轻寒紧张地盯住他,吹弹得破的肌肤,比女孩儿更腻滑,五官俊秀到无可挑剔。这男生未免太美了。是的,她只能用“美”来赞叹,“帅”已经弱爆了。 他歪歪头,“何为拍照?此地又是何处?”瞥了棺椁中的男女一眼,他漫不经心走到轻寒身边,望了她说,“你的服饰好生古怪。” 轻寒瞬间石化。 “你……你……”她想问,你是穿越者,还是在捉弄人?左右看了看,这家伙没有同谋,空荡荡的展室就他们俩。 这凭空出现的少年,的确很可疑。轻寒深吸一口气,“你叫什么名字?” “紫颜。”他唇角带笑,像极了棺椁中的美男子。轻寒有点抓狂,但奇怪,没有毛骨悚然,反而贪心地多看了两眼。 “我叫轻寒。”轻寒恍惚觉得,这容貌这名姓,曾经刻骨铭心,偏偏记不起来。 “恻恻轻寒翦翦风,小梅飘雪杏花红。”他意味深长地念着,莹莹双眸在她脸上轻扫。 “咦,你怎么知道?我爸就是根据这首诗,给我起的名字。”轻寒的阴历生日是四月四日,这首《寒食夜》很应景。 紫颜的眸光有一丝黯淡,仿佛忆起了往事,语气萧索地说:“是,这个名字很好。” 轻寒连忙说:“你的名字也很好听,我喜欢。” 紫颜扬起欣喜,“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可否援手相助?” 能不能别说这么拗口……轻寒想了想,没准他在彩排剧情,这COS的是哪部动漫,说话这么文绉绉。 “帮忙没问题,你说吧,我尽力就是了。”轻寒豪气地一笑,后半句依旧是,“只要你答应,和我合影就行。” “但有所请,无不如你所愿。”紫颜忽然附耳过来,低下声说,“我要偷这棺椁。” 轻寒的表情顿时凝固。 难度这么高?简直比越狱更难,这两个棺材和两具尸体,可不会走路! “你在开玩笑。”轻寒想,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解释。 紫颜肃然看着她,神情高贵,不像说笑。 “喂——”她拉着他的手走到一边,手很凉,握上去柔软舒适,这算是占便宜吗?来不及多想,轻寒小声告诫他:“你看这些摄像头,还有你看不见的地方,都是红外线。别说是搬运尸体,就算是拿走一枚耳环,立即就有警报。你根本走不出这大门。” 紫颜沉吟:“果真如此难办?” “不是难办,是找死!”轻寒咬牙切齿吓唬他,好吧,这世上不存在完美的人,紫颜的容貌可以打一百分,智商却低于一百。她暗暗叹息,或许这就是他玩COSPLAY的原因?从虚幻的人生中获得满足感。 她望着他俊美的容颜胡思乱想,紫颜又说:“既然走不出去,那就拿个小的。灭了灯光火烛,不就行了?” “呃……”哪里来的火烛,这都是电灯。 轻寒刚想解释给他听,紫颜从怀里取出一粒珠子,往地上一丢。展室瞬间大暗,灯火全灭。轻寒打了个激灵,什么情况?高科技飞天大盗?电子武器袭击?紫颜到底是什么人?她该马上冲出博物馆,还是已经走不出去了? 她突然感到害怕。 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她。 奇怪的是,轻寒激烈跳动的心安静下来,那温柔的触感,让她想起他微笑的容颜。是的,陪他发疯,也心甘情愿。 他不像坏人。 他的手在她脸上轻轻抹了抹,“别动。”有凉凉的东西抹在肌肤上。 她微微颤抖,这是抢劫犯涂的迷彩?比美剧还要夸张。等一会亮灯,不用喊,也知道她就是贼。 他领她到了棺椁边,红外线因停电而关闭,玻璃罩是最后的保险。他根本无视,伸手探入,仿佛可以撕裂时空。 轻寒讶异极了。黑暗中,感觉他与她的手,一起穿过了罩子,摸索到柔软的衣衫上。她不再害怕,任由他牵引,在那个女子腕间,取下一只玉镯。而后,又从那男子脖子上,解下一块玉佩。 “走!”紫颜说得有力,握紧她的手,直接走到展室出口。 这时博物馆的两个工作人员急急冒出,恢复了灯光,惊奇地端详两人。紫颜神态自若,轻寒满脑子混乱,想到自己的脸和紫颜的古装,更是头大,心想,这可混不过去了。 “线路出了故障,今天要提前闭馆,你们以后再来。”其中一个老头客气地说。 轻寒不敢抬头,怕露了马脚,一直低着头,被紫颜一路牵了手,走出博物馆。一出馆门,她后怕起来,甩开他的手,犹豫地说:“我……我可要跑了!” 等工作人员发现少了展品,就来不及了。 轻寒掩面,摄像头已经拍到,他们是仅有的参观者,丢了东西,嫌犯还能是谁?她刚刚大一,就出了这种事,“女大学生寒假成博物馆抢劫犯”,新闻标题都想好了。 紫颜澹然一笑,眸中神光隐现。阳光破云而出,映在他如花雪颜上,璀璨得如镶金白玉,艳色逼人。轻寒眩目闭眼,想找个太阳镜戴上,比阳光更绚丽的笑容,看多了真要心跳过速。 紫颜的奇装异服和俊美容貌,吸引了匆匆的路人,轻寒看到有人惊艳地拿出相机,立即拉了他飞奔。绝不能让证据落在别人手里! 飞奔过两个路口,拐到僻静的小巷子,她气喘吁吁停下。 “你这身衣服,要换。”她悲愤地看着他,冬衣好贵,“你有没有钱?” “你说此物?”他摸出一片金叶子。黄灿灿的,很古旧,成色绝不是千足金。 轻寒快晕了,他真是古代人?摸摸自己的额头,手是冰的,头却发热,镇定,要镇定。盘算着银行卡的余额,她只能大义灭金,把金叶子塞回他手里,“走,我们去买衣服。” 遮遮掩掩地护送紫颜进了一家小店,轻寒拎起一件剪裁得体的大衣,正想费尽唇舌砍价,衣香中闪出一个丽影。手工刺绣,高级定制,衬了清丽妩媚的脸,女店主的亮相令轻寒自愧不如。 她悠悠然帮轻寒换了一款,把衣服推到紫颜面前,颇有惺惺相惜的意味。 “最便宜多少?”轻寒摸了摸料子,全毛,设计师品牌,价格要命呀。忍痛丢给紫颜,“试穿下。” 他一脸难色地望了她,轻寒瞬间领悟,莫非他不会穿现代的衣服?今天艳福不浅,可以帮美人试衣。 脸红心跳挤进试衣间,她蓦地一愣。镜中平凡的女生绝不是她,她自认不算大美女,但起码略有姿色,哪像现在,一张路人脸。这才想起紫颜在她脸上动的手脚,赶得上川剧的变脸。 “这是易容术,还记得吗?”他笑得狡猾,循循善诱。 轻寒拽拽面皮,抹下一块油脂,很神奇,遮瑕霜就能瞬间改变容貌。她拿出湿纸巾,像卸妆一样,慢慢擦去容颜。 “我不是在PS吧?”她赞叹,仿佛美图秀秀,几下折腾出天生的容貌,顺眼多了。 紫颜摇了摇头,微微地一声轻叹。 他慢悠悠解下银丝鸾带,脱去蓼蓝襕衫,一袭中衣透着风流倜傥的气息。空气里漂浮异样暧昧的情愫,轻寒看到镜中的自己羞红了脸,连忙为他披上大衣,像是殷勤伺候的丫鬟。 “稍等,裤子也要换。”她摸出门去,大口呼吸新鲜空气,选了一条修身的长裤。对于她容貌的改变,女店主熟视无睹,不愧是生意人。这回轻寒再不敢进去,隔了门缝递进去,催促紫颜快点穿好。 心虚地看一眼女店主,对方艳若桃李,神情自若,价格看来不好压。 门许久不动,轻寒心急了,会不会不知道怎么穿?唔。正在臆想,一个挺拔的身影闪了出来,她听到女店主赞许的声音,抬眼一看。 他一定有明星光环,满天都是小星星,在朝他眨眼睛。还好,她不是初次见他,那种眩晕感有所降低,勉强说得出话。 “多少钱?”她粲然一笑,老板娘,你不打折也不行了。 “这是我的名片。”女店主奉上一张纸,轻寒伸手夺了过去,“小兄弟穿过的古装,可以给我看看吗?” 轻寒把襕衫捧在手里,这锦缎貌似是古董,价钱不会低,不能被她骗走。她警惕地说:“看可以,衣服要打折。” 女店主笑说:“今天本店开业一周年,两位是第一个客户,可以免费拿两件!”一听免费,轻寒露出凶残本色,毫不手软拿了一件背心、一条布裙,就当是一人两件,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襕衫搁在柜台上。 女店主凤眼一扫,像是洞穿她的小心思,取了精美的购物袋,为轻寒装好。唉,这店主人美心更美,轻寒无话可说,还是牺牲下紫颜好了,把紫颜推上前,“你给她解释下这衣服,我们马上要走。” 一对俊男美女就纹路质地织绣针脚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谈,双方很快达成了共识,紫颜答应有空会来转转,当活招牌帮店主秀设计。店主则慷慨允诺,他买衣服都可以不要钱。 “两位走好!”女店主嫣然一笑,送他们出门。轻寒扭头回望,美女狡黠地一眨眼,刹那间,潮水般的记忆碎片,浮上心头。 轻寒困惑地皱眉,零星印象像浮尘,渐渐散在寒风里。她什么也没想起,却隐隐觉得,她在哪里见过这个女子。 “啊,鞋子。”紫颜那双麂靴式样复古,配新衣太出挑。好在他身材修长,风姿卓绝,穿靴子有种时髦的街拍范。轻寒决定为自己省钱,闭口不言。 紫颜自然地牵着她的手,没走多远,轻轻一拂,她手腕上多了一只玉镯。 通透晶莹的翡翠,荡在腕间,一个恍惚,这情形在哪里见过。她懵懵懂懂看去,紫颜脖子上,挂了一只温润的玉麒麟,映了微茫的光。 好像有一点小小的甜蜜,揉散了,洒在心里。轻寒侧过头,这种相知多年的感觉是怎么回事?被这样的一个人牵引,可以去到任何地方。 他捕捉到她的眼神,优雅一笑,说出了一个地名,“我们该去那里了。” 轻寒愣了愣,这是沉香谷所在的县城,远在千里之外,马上就要开学了,难道要她旷课?她出神的时候,紫颜不由分说拉她往火车站方向走去。 “喂,到那边要么坐飞机,要么坐高铁,再转汽车。”轻寒顿了顿,怀疑地看他,“买飞机票和火车票都要身份证……” “我有身份证。”他回答干脆。 轻寒被雷得外焦内嫩,刚才种种幻象不见了。有身份证?不是穿越?她欲哭无泪,以为撞大运捡了个古代美少年,想不到他扮猪吃老虎,借COSPLAY拐卖无知少女。 新闻标题要改写。 她站了不动。紫颜停下来,见她横眉冷对的样子,饶有兴趣地轻笑起来,“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金子是道具?” “小商品市场批发货。” “那个珠子呢?” “法器。” “嘁,你当自己哈利·波特?你偷了东西,我要是报警怎么办?” 紫颜诡异地一笑,云淡风轻地问:“谁认得出我?” 轻寒嘟囔:“你这张脸,见了就不会忘。” “是吗?”他大笑转身,绕路边的站牌走了一圈,再次出现时,变成一个大眼睛少年,一脸孩子气地凝视她。眉眼依然美貌,但没了原先的英气,稚气的眼眨巴眨巴,套用流行语就是——卖萌。 她缺氧了。传说中的易容术简直就是妖术,轻寒伸手去抹他的脸,紫颜笑了闪开,“机票我来刷卡,你不要打人……” 轻寒扶住额头,总结了以下几点: 一、这人相貌妖异,凭空出现,有古怪。 二、博物馆灯火全灭,珠子法器很有古怪。 三、穿古董锦衣,又会易容术,非常古怪。 四、想诱骗她去陌生地方,这要求极其古怪! 她既无财也无色,除非卖到沉香谷那种穷乡僻壤的地方,可那里只有古墓……轻寒一哆嗦,紫颜拉住她的手,摇头叹气,“别多想,去那里你就知道了,我把身份证押你手里,行吗?” 轻寒也眨眼看他。 “想不想知道我是谁?从哪里来?想不想知道这珠子是什么?沉香谷又有什么问题?想不想知道你是谁?我为什么要来找你?你爸妈去欧洲重度蜜月,你有人身自由,想去哪里没人会管。”他无视她可怜兮兮的模样,一口气抛出一串问题,轻寒目瞪口呆。 连她爸妈的事情都知道,越来越古怪! 明知十分古怪,轻寒却不由自主陪他去了大卖场,抱回一大箱子物品,又带他回家,上网订票,收拾行李。 两人直奔火车站。好奇心害死猫。 坐在卧铺车厢里摇摇晃晃,她想起紫颜上百度、搜网站,忍不住哀叹。明明是玩COSPLAY的富二代,她应该坚持第一印象,就不会被他骗得不知东南西北。 想到要有个交代,她给小舅舅发了短信,告诉他,自己正在去沉香谷的路上。小舅舅丝毫没有怀疑,反而嘱咐她多拍点照片回来。书呆子是没有警惕性的。 紫颜坐在她对面喝茶,他包下一个车厢,用精美的紫砂壶泡茶,富家子的气息流露无遗。轻寒被他盯了半天,灵机一动,拿出速写本,簌簌落笔画了起来。 他去当模特,给谁家代言,山寨都会变大牌。这星眸朗目,去演戏就能拯救小成本电影,凭演技起码也是金马奖。泪了,果然是最佳男主角的命,他说什么,她下意识就想相信。 顺手为他勾勒一件夏衣,格子衬衫牛仔裤,精神爽利。要不要这么像动漫人物!她画完,很有拍照上传微博的冲动,看到他狐狸般的笑容,硬生生忍下了冲动。 “这张图送给我好吗?”紫颜目露惊喜,笑意破冰融雪,仿佛她画的是蒙娜丽莎那种杰作。轻寒有点心虚,仔细对比了下,画作不及本人十分之一英俊,算是失败。 “送给你可以,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我叫紫颜,没有骗你,身份证上的名字。”他撇撇嘴,抢过画,小心藏在一本杂志里。 轻寒锲而不舍地盯住他。 “好吧,你想来没看过《魅生》。”他很是幽怨。 “那是神马东西?” “你百度文秀网,上面有连载,是一部奇幻小说。” 轻寒怀疑地用手机上网,查到了小说,点进去,看了没多久,“哎呀”叫了起来。小说里的主人公就是紫颜,一位名满天下的易容师。 “你是从书里穿越过来的?”轻寒哈哈大笑,没准这孩子老妈是《魅生》的脑残粉,给儿子起了这么个名字。算算年纪,不对,到派出所改名不是那么容易的。 “这本书是我请枪手写的。”紫颜一派真诚地望着她。 “你不要告诉我是真人真事。”轻寒快速查询,度娘告诉她,本文纯属虚构,她越发风中凌乱,不晓得该怎么推理。 紫颜吃吃地笑,她从他身上看到一股魅惑疏离,和书中描写的一样,“如神仙剪了一个纸影,映了水鲜活开来,一旦被她喝破,会还原成一纸空白。” 她抓着铅笔几乎要拗断,“神仙?妖怪?谢谢。” “你相信人有前世的记忆吗?”他孩子气的脸,忽然一变,凛然有种睥睨天下的磊落。虽然是提问,决断的口气不容置疑,轻寒不禁随了他点头,“我相信……” 如被催眠。 迷惘中,仿佛看见杏花烟雨下的屋舍,乳鸦轻啼,燕尾点绿,一派春暖花飞的美景。迢迢山水掩映一个明俊少年,十指染粉,调朱弄铅,谈笑间偷换乾坤。这一幕幕高清电影,瞬息在她心头流过。 她愕然看着紫颜,他是谁,一回首就会想起似的,偏偏又忘记。 忍不住要心痛。 “好啦,莫要多想。”他沉沉语声如清幽的熏香,散发开来。是啊,不要多想,嗯,他还在用古人口吻说话呢。这小子,假戏真做了。咦,这是什么好闻的气息?好累啊。 轻寒困倦地闭上眼睛。 紫颜一脸怜惜地凝视她,纤长的睫毛,安静恬美的脸,看着看着,就想刮下她秀挺的小鼻子,说一句:“喂,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她不记得了,那么多年的轮回转世,十几辈子重生投胎,记忆早已混乱不堪。而他,凭借当年灵法师夙夜为他洗髓灌顶,又有玉麒麟守候神魂,在第一次转世时,险险记住了前生。 他找到尚在人世的夙夜,千辛万苦求得神药,能保住魂魄中灵光不昧,然后再去寻找转世后的她。可他是个凡人,举世无双的易容术,不能让他从茫茫人海中找到特定的一个人。 当年,她是文绣坊的当家,所爱唯有织绣,这天性将会一世世沿袭。 有几回,他分明已经接近了她,可是一个绣女在很多朝代,就是贱民。就算是大户人家喜爱织绣的小姐,出嫁生子,多落得郁郁而终的结局。 往往等他找到她,她已经撒手西归。 一生一世。 三生三世。 十生十世。 欲将恩爱结来生,只恐来生缘又短。 多少年过去,他一次次失望地重入轮回,无计可施。直到来到21世纪,有了搜索引擎,有了社交网络,他忽然发现,键盘下,目标近在咫尺。 他学习黑客技术,一遍遍入侵各大网络数据库,筛选可能的对象。他做好了悲剧的准备,是的,万一她这辈子是男人,万一她是年过七旬的老妇,他也会欣喜今生的相逢,再多障碍,不会动摇他寻找的决心。 终于,他从万千ID中,无数次地选择,锁定了轻寒。 发现她的名字时,紫颜一阵狂喜。 恻恻轻寒翦翦风,小梅飘雪杏花红。 师父沉香子为她取的名字,就是侧侧,这是觉得恻恻不好看,因而改了字。这一世,他们注定要重逢,紫颜把“轻寒”两字看做暗号,当在博物馆四目相对,他已经知道,她终于回来了。 前世今生的追寻,就要有一个美好的结局。 一路沉思往事,滚滚车轮把两人推向了一个大城。轻寒醒后饥肠辘辘,紫颜送上热腾腾的糕点和一杯奶茶,含笑看她吃完。到站后,不等她说,他背起所有行李,牵起她的手,像一对欢喜冤家小情侣,开心坐上换乘的小巴。 轻寒被他伺候得飘飘然,被牵手时浑身酥麻麻,好像做精油SPA。她偷偷瞥他一眼,如果他是一个正常的现代人,那么做她男朋友,简直赚到了。唉,可惜他就是不太正常…… 她患得患失地乱想。紫颜熟门熟路,带她坐车到了某个偏僻的小城,又雇了小皮卡,颠簸着往沉香谷赶去。 “那个地方在山里头,没人去。”司机沿路和他们大侃,吐沫星飞溅,紫颜小心地用背包挡着,“直到七个月前发现了墓地,哗,连老外都来了一堆!你们是来晚了,最近去的人又少了。” 他笑眯眯地看了看两人,险山恶水,开车一点也不专心,唬得轻寒扶紧把手。 “你们要去那里旅游?除了坟墓和死人,那个破地方没东西看。” 紫颜坐在他和轻寒中间,扮纯情少年,“那里对我们很有纪念意义,”他微笑,转过头凝视轻寒,“我们是在沉香谷墓葬展览上认识的,大叔你知道么,地里挖出来的宝贝可多了,快赶得上故宫呢。” “办展览啦?不得了哇。”司机啧啧赞叹,忘记调侃两个年轻人,“是啊,我听说那里面宝贝多,说不定是什么皇亲国戚埋在下面,运宝贝的几辆车子拉了二十多次呢。” 一说起财宝,司机滔滔不绝,仿佛亲眼看到。 紫颜的话让轻寒双颊微红,博物馆里初相识,就算是定情之地了吗?噫,这个地点还真别致。 山回路转,秀丽的风景吸引了轻寒的视线。当地的房屋喜用彩砖,于是雪后银妆素裹的山地,不时露出红黄蓝绿的屋角,像鲜嫩的水果点缀在芝士蛋糕上。她顾不得山风凛冽,摇下窗子,拼命用相机拍摄美景。 “沉香谷的风景才是真好,不用拍这里。”司机缩缩脖子抱怨。 沉香谷,每次听到这三个字,紫颜的双眸就不可察觉地一缩,微微侧过脸,略带忧伤地看着轻寒。 皮卡停在了谷口,弯弯绕绕的山间小径,通向遥远的山中。轻寒看一眼就呆住了。 她小学时经常梦见很多美丽不似人间的景致,醒后慢慢凭印象手绘,就是无法用色彩描摩,怎么上色都显得技术低劣。梦里纯净鲜妍的天地,处处明净如洗,像是3D卡通片里的幻想世界,而现实中,早已没有这种人间天堂。 沉香谷是最后一颗遗珠。雪色掩映下的山林清幽如画,就像是唐宋时的山水,呼吸中有悠悠古意。夕阳西去,一抹晚霞晕染整个天空,仿佛有轻纱般的玫红色薄雾,笼罩半个山林。 这里像极了梦回千百遍的地方,轻寒在震惊中迈步,是的,蜿蜒的小路埋在了雪里,可是她知道那尽头,会有几间瓦舍,一口老井,和成片的菜畦。她向往的田园风光,就在眼前,轻寒不禁急切地走了进去。 紫颜付了钱,追着轻寒走进山谷。她像是初到婆家的小媳妇,疑虑不安地扫视四周,不,一切和梦里都不同了,千年的古树被砍了,幽深的小径堂皇地露了出来。最破坏美景的,是远处堆满黄土的墓地群外,拉扯了密密麻麻的铁丝网,守卫的乡民在电灯下打牌喝酒。 天色已黄昏。 轻寒捂住了嘴,莫名的悲伤让她想流泪。 紫颜默默地拉着她的衣袖,“喂,你别难过呀,坟墓挖了就挖了,不就是损失点钱财。” “好端端的美景,就这样被毁了。”轻寒借机转过脸,飞快地抹了下眼睛,为什么会那么哀伤,空洞洞的失落感贯穿灵魂,“怎么说来着,入土为安,那对夫妻尸身不腐,可是放在灯光下被展览,要是他们在天之灵知道,肯定会气得活过来。” “哎呀,没关系啦,臭皮囊而已。”紫颜听到她说“夫妻”,很是欣慰地一笑,“再说他们本来就活着嘛。” “啊?”轻寒身子弹开半步,“你又来吓人。我……我不想去坟地上……我不是吴邪,你也不是闷油瓶,在这里站着看看就好。” 紫颜眨着灵动的大眼睛,无辜地说:“谁让你去盗墓啦?墓里早就搬得干干净净,有什么可瞧?走,我带你回家。” 他望了墓地的方向,诡异地笑了笑,仿佛在讥讽世人的贪婪与无知。锐利的目光转向轻寒,就变成呵护备至的温柔,在渐暗的夜光中,依然明亮如星。 我带你回家。 轻寒隐隐约约觉得,他话语里有许多的深情,可是她依旧记不起,听不懂。 他们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雪地里,远远离开墓地,起码走了一两公里,到了一处静谧的平地。紫颜打开手机上的电筒软件,照亮了地面,轻寒凑过去看,大雪压在杂草上,已经无路可走。 荒山寂寂,新鲜的空气漂荡寒冷寂寞的气息,她怔怔地站在那儿。 紫颜狐狸般地慧黠一笑,弯下身,把手伸入雪地。 他用力一掀,一块铁板赫然打开,露出一个洞口。轻寒惊慌地张望,紫颜已经跳了进去,她硬了头皮,慢慢摸下去。 “第一次来这里,还是你带我来的。”紫颜淡淡说了一句,盖好翻板。 轻寒苦笑,小声说:“你说得好像我们上辈子认识似的。”紫颜点了点头,轻寒没看到,光顾着忐忑地打量四周。 没想到地下如此宽敞,纵横交错的通道,幽幽燃烧的火烛,像极了古装电视剧里的密道。走了没多久,她看到一块古色古香的匾额,“洞天斋”。 轻寒微觉晕眩,这龙飞凤舞的行草,她不应该认得,可是她一下读了出来。 这里面竟像商场一样宽大,堆满了琳琅满目的古董器物,轻寒瞬间傻眼,这这这,比挖出来的坟墓宝藏何止豪华十倍! 紫颜挑了张紫檀梳背椅坐下,等候她慢慢观赏,目光里满是宠溺。 轻寒好奇地这里摸摸,那里看看,一双眼溜溜直转。天哪天哪,简直媲美故宫的收藏啊,可是一个个簇新得贴个标签就能大卖,看得出一直有人在打理清洁。 “你是不是经常到这里来?不怕有人发现吗?”轻寒问他。 紫颜指了指自己的脸。她顿时会意,也是,他懂易容术嘛,每次换张脸就好。 她逛了一圈,拍拍手在他身边坐下。换作其他人,看到满眼的珍宝,多少有贪念,她却镇定如常,只在看到金银玉石的首饰时,恋恋不舍地多看两眼。 “这些首饰全是你的。”紫颜静静地说。 “鬼才信你。”轻寒吐了吐舌头,又情不自禁远远瞥了一眼,珠光宝气,真好看。 “你还是和从前一样率性。”他微微笑起来,嘴角上扬,灯火下的眉眼,格外柔和。 轻寒痴迷地看着他,相比那些古董财宝,他的美色更为吸引人。他口口声声说那些都是她的,可地下挖出的文物,应该是国家的。更何况无功不受禄,他们非亲非故,彼此看了顺眼而已,他就算把所有的东西送给她,她也不会要一件。 不是她的,她不会拿。 可是他除外。轻寒千里相随,黑夜入洞,换作别人,她早就报警或者逃之夭夭。现在安稳地坐着,无非因为他。 她没有幻想过未来与谁共度,可是如果有,也不会像电影里说的那样:“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色云彩来娶我……” 不必那么夸张,只要像紫颜,说一句“我们回家吧”,她就愿意随他天涯海角。 她偷偷看他,遗憾地想,他大概是把她认错成什么人了,老是“从前从前”的,如果发现她就是一个平凡大学生,会不会甩袖走人?说多错多,赖在他身边就好,闷声发大财。 “你怎么了?还没有想起来?不要紧。”紫颜拍拍她的手,笑语安慰,“我们有很多时间。” “这些文物要上交给国家么?”轻寒打定主意,不多谈往事。 “安心啦,这是祖传文物,属个人私有。”紫颜咳嗽两声,笑了起来,“既不是墓葬,也不算出土,就是你的财产。来,再去看看别的。” 安神堂。拂水阁。东篱居。药香书香混在一处,轻寒嗅着清爽的味道,肚子忽然咕咕作响,好像蛙鸣。 “你歇着,我给你煮点吃的。” 东篱居内,客厅卧室厨房一应俱全,陈设古色古香,用具有很多是现代的,甚至有电器。轻寒惊奇地看到紫颜拿出电磁炉,这不是纽约的地下室,怎么会有电? “太阳能蓄电池。”紫颜头也没抬,专心做菜。 素菜素面素汤,热腾腾端上黄花梨八仙桌。轻寒敲了敲筷子,香气馋得她忘了装淑女,捞起面条大吃。没有肉,并不妨碍美味在舌尖跳舞,她哧溜哧溜地吃面,含糊地问紫颜:“你怎么不吃?” “我吃花,你忘记了?”紫颜捧着一只青瓷碗,好整以暇地舀了一勺放嘴里,“这是晒干的苦刺花,味道甚好。有网络就是方便,我在淘宝找云南店家买的。” 轻寒尝了一口,清苦中有股鲜味,不觉多挖了几口。紫颜看她吃自己碗里的菜,一脸的笑意,“吃了我的菜,就是我的人了……” 他小声地嘀咕。 轻寒没吱声,女生要矜持啊矜持,有什么好菜就统统端上来吧! 两人欢天喜地吃完了饭,她正想收拾碗筷,紫颜已经一把夺去。 “这些粗活都是我做的,你不记得了?”紫颜一指新泡好的茶水,“你喝了润润口,花草茶,不含咖啡因,不会失眠。” 轻寒给紫颜发了一张好人卡,然后兴高采烈去拂水阁翻阅古籍去了。线装书有没有?善本珍本有没有?每一本价值连城,看书就像在数钱。绣像本就更美好了,古人画画很有意境,才子佳人墙头马上,慢慢能看出很多意思。 紫颜望着她没有心事的背影,舒心地一笑。她还是她,纵然经历重生,从古到今,依旧是一片冰心无邪。他洗净两手,拈香燃烟,一股冷香像小猫撩动爪子,轻轻蹦出了香炉。这香烟袅袅婷婷,飘散在地底,紫颜哼着情歌,暖了熏炉,抖开一床大红的锦被。 这是大婚时千姿送的金丝锦被,千年如新。还有青鸾绣的枕头顶,姽婳调的帐中香,墟葬摆的桃花阵,丹心雕的龙凤床。 回想往事,他心里那个甜,笑容粲然绽放,一回头,忽然看到轻寒呆滞的眼。 “铺被叠床……你要干什么?” 这是误会呀! 紫颜剧烈地咳嗽,退开两步,“你喜欢玩什么游戏?” “嗯?”这个话题太跳跃了,轻寒睁大眼,忽略了眼前所见。 紫颜小心地指了指枕头,“那边有台IPAD,里面各种类型的游戏都有,你晚上要是睡不着,就玩一会好啦。我就睡在隔壁,不要怕。” 轻寒的脸像红苹果,好在灯光不够亮,“谁说我会睡不着啦。” “能睡着就好,能睡就好。”紫颜一个劲点头,忍着笑意,往隔壁屋子走去,“对了,洗手间在那边,要多走几步路。乡下地方,只有马桶,不能抽水……放心,熏香够多,不怕有味。” “啊!”轻寒华丽地囧了,体会到孤男寡女的尴尬。 这一夜,注定睡不好啊。 她把游戏玩了又玩,把这一天的事想了又想,竖起耳朵偷听隔壁的动静。很安静,没有呼声,她就有点害怕,试探地叫了一声:“喂……” 没有回音。 轻寒越发紧张,点燃一支烛台,小心翼翼走到门口,对了隔壁屋子喊:“紫颜。” “出口都封死了,这里没鬼。”他翻了个身,像是说梦话,喃喃几句就没了声音。 “啊!”听了更可怕,轻寒颤抖地往旁边看。 “你怕就把灯都点上。还有,你是懂武功的人,好好回忆回忆。”他嘟哝两句,闷头在被子里强忍冲动,唔,侧侧从来不怕鬼神,你千万要想起来呀。 轻寒哭笑不得,但她是个好强的,一跺脚就回去了。 胡乱地想了一会心事,她嗅着助眠的清香,心一旦静下,很容易就睡着了。真正失眠的人是紫颜,他等了太久太久,现在佳人在侧,看不得碰不得,近在咫尺远在天涯,相思滋味让他辗转反侧。 相遇是缘,相爱相守更是千万人千万年难得的缘分。他曾经拥有,又险些让这缘分消失在俗世洪流,现在有了重拾的机会,他再也不会松开手。 第二天,轻寒贪恋被窝的温暖,挣扎着不想起床的时候,紫颜顶了一对熊猫眼憔悴地看着她。 “你不是会易容术?怎么黑眼圈都出来了,技术不行嘛。”她嘿嘿偷笑,在锦被中露出半张脸,俏皮地眨眼。 “今天是情人节,我想你一睁眼就先看到我,可惜我起晚了,没时间收拾。”紫颜似乎有一丝羞涩,双手背在身后。 她忘了世界上有这个节日,腾地双脸通红,“那你,先去易容,哦不,化妆,也不是,你去拾掇拾掇,我这就起来。” 紫颜再度诡异地一笑,轻寒觉得冷风嗖嗖,有种不妙的预感。 “你的衣物都在这里。”他放下窄袖紫绮襦衫,缃绮曳地长裙,还有一双云头锦鞋,“你先穿戴起来,我再给你梳妆……易容。” 他拉开八扇彩漆围屏,候她穿衣。既然前尘旧事,他忘不掉,她记不起,紫颜唯有运用他最大的倚仗。 易容术。 “给我易容,我就会想起从前吗?”轻寒觉得匪夷所思,这古代服饰还算好穿,熏笼里的炭烧得正旺,不会嫌冷。再望望昨天脱下的羽绒衫,顿时轻巧多了。 “喂,好看吗?”她从屏风后浮出身影,“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再梳个堕马髻,就是罗敷啦。” 罗敷自有夫。紫颜含笑点头,拿起木梳朝她笑道:“要不,就梳堕马髻?” “不要,已婚妇女才梳那玩意。”轻寒得意地看他,想当年,她可临摹过不少古画呢。 紫颜黑线,行骗不成功嘛,只好妥协,“那就双螺髻好了,和你我初见时一样。” 他端来金面盆银唾壶,服侍她洗漱,敷上希思黎的乳液,欧舒丹的护手霜,再端来一盘麝香豆沙团子,“你吃两口垫饥,我帮你梳头。” 挽上她的青丝长发,细细梳笼在手中,螺旋状盘在一起。他的神情既严肃,又欢快,一丝不苟,兴致勃勃。他纤长的手指划过头皮,轻寒就像被点穴,心猿意马,动弹不得。 不知什么时候,脂粉膏泥,铅华香雪,簌簌地抹在她脸上。他是掌控众生的魔术师,化腐朽为神奇,演一场穿越时空的戏法。 她从镜子里偷觑,每当目光交错,就恍如触电,火花四射。一夜没睡,紫颜的面容略有倦色,可凝眸梳妆时的神采飞扬,洗去了所有憔悴。沉迷工作的男人最美丽啊,这姿态这手段,十足是超一流的时尚造型师,轻寒不由看得痴了。 光顾着欣赏紫颜,等他摆正她的脸,镜里出现一个俏生生、娇怯怯的小姑娘。杏眼流波,玉靥含春,宛如古画里扑蝶的二八佳人,烂漫天真。 轻寒手中的豆沙团子差点落地,这个小丫头是谁,比自己好看十倍。 紫颜眯着眼,隐隐期待什么,她歪头看着镜内镜外,不明所以。最终,紫颜垂头丧气叹息:“唉,你还是没想起来!” 这容颜是他最后的稻草,他的双眸倏地黯淡下来。 他没想到,即使众里寻她千百度,寻到后使尽手段,依旧对面不相识。 所谓生生世世,不离不弃,只是奢望。 眼前雾蒙蒙一片,眼泪忍不住打转。紫颜凄然对轻寒一笑,返身去拨弄熏笼。轻寒抚着脸庞,微微有些难过,她只想做自己,可是看到紫颜那么失望,禁不住想丢弃一切,变成他想见的那个人。 “喂,沉香村挖出来那两个人,是不是其中一个,是你?”她怯生生地问。 紫颜黯然点头,“另一个是你……不,是你的前世。” 缭绕的香气,穿过手指,缝隙中如烟似梦的人生,是真是假?不如放下了也罢。他瞧了一眼熏笼,眼睛里蒙上一层灰。 轻寒仔细打量镜子,的确,这容貌和棺椁里躺的那位夫人很神似。 “你也转世了?”她凝眉探询地问,一个“也”字,不觉自承了身份。 “是,转了很多世,找了你很多很多年。”他幽幽说来,并无哀怨,唯有伤情。 寻觅十几世,说不累都是假的。 这一次,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她回不来,他不如一起湮灭在这滚滚红尘里。 “能不能不去找过去那个我呢?”轻寒鼓起勇气,大胆地说。她不忍见他哀伤,仿佛自己的一颗心同样在陷落,“如果你确定我是她,为什么不珍惜现在的我?” 她说完,怦怦的心几乎要跳出喉咙,生怕他言语如刀,锋利刺来,立即捂住耳朵不敢听。 紫颜一呆,妖异的眸子定定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为什么不珍惜现在的你?” 这句话如五雷轰顶,惊醒了迷途的他。 他蓦地把她拥入怀中,紧紧抱住,是啊,一叶障目,谁说她必须是一模一样的侧侧,才值得他全心地付出?认定了是她,就是她,只有她。 “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去想以前的事。” 轻寒闷在他胸前,像小狐狸一样地笑了。唔,谁说恋爱中的女人最愚蠢?她分明懂得自爱,才能得到更多的爱。她不是藤萝,不是菟丝,不会寄生在爱情中活下去。她要他,刻骨铭心记得的人,是她。 那个侧侧,纵然是前生,现实中此时此地的自己,难道不是最宝贵? 这就是活在当下。 那香气陡然浓烈起来,如火如荼,轰轰烈烈。紫颜脸色一变,他刚才万念俱灰,在香料里做了手脚,那香烟奈何不了轻寒,对他却是致命。 “糟糕,我刚才在香料里下了毒,不过你会没事。”他苦笑,扑灭熏笼已经来不及。 “啊,你以为演罗密欧茱丽叶?你假服毒装死,等我真自尽跟随?能不能不要这么戏剧化?”轻寒又好气又好笑,踢了他一脚,结果大帅哥弱不禁风地倒下,奄奄一息的虚弱模样。 她连忙使劲力气,险险把他抱了起来。 “解药呢?” 紫颜虚弱地摇头,哇地吐出一口血。轻寒脸色煞白,来真的?手忙脚乱把他拖到床上,体温急速下降,脉搏几乎摸不到,估计再过一时三刻,就要挂了。 看了他真的人事不醒,轻寒慌了神。无论是在博物馆,还是在火车上,无论在山谷外,还是在地底中,紫颜始终运策帷幄。可是神秘如他,全能如他,竟也不堪一击。她恨恨地灭了香火,翻箱倒柜地在安神堂寻找药物。 七手八脚抱了一堆药瓶,走到他面前,“你醒醒,看看什么能吃?” 他已经昏迷,不言不语,躺在那边就像博物馆中看到的尸体。她惊惧地摇动他的身躯,“喂,你醒醒,紫颜!”他不动,连呼吸都要断绝,只存了一口气。 轻寒心神恍惚,这是一场梦吗?她掐了掐手腕,会痛,看到他闭上眼,她很心痛。他奔波前世今生,为了寻找她,她又能为他做些什么? 香灰化作一股甘甜的冷香,蹑手蹑脚地袭来,像一只小豹子,扑进轻寒怀里。是了,这香气,她在哪里闻过?轻寒回首,突然又望见镜中,胭脂霓裳,曾经,她也这样哭过。 往事一幕幕,比3D还真实的影像,在脑海不断放映。 “你以为人人都是好骗的?我……可聪明了!” “路难走些方好,太顺当,倒忘了是在走路呢。” “侧儿学艺不精,能来文绣坊真是太好了。” “不,我不想靠青鸾师父的帮助,才让别人接纳我。” “大清早睡懒觉,你们这些人呀,该有人管教!” “罢了,我泼辣都是给外人看的,心底里,还是从前旧样子。” “你这一年片字不写,锦书不寄,哪有资格怨我?” “这会儿是真人,还是人偶?” 眼泪不争气地流下,像打开了自来水龙头,妆都花了。她终于记起,在同样绝望的时刻,多少夜泪湿金缕,魂梦无依。她是侧侧,他是紫颜,那一世的相爱,就是永远。 他曾撒手西去,天地茫茫,那时的她,以为再见不到阳光。幸好有夙夜相救,他们得以相伴终老,白首相依的幸福,此刻历历在目。 前世的记忆回来了,不再是懵懂无知的小萝莉,她含着眼泪,翻出麝香冰片的香粉,吹入紫颜口鼻中。这两味药芳香开窍,但愿能救他醒转。 泪眼朦胧地候了半天,紫颜勉强睁开眼,看着哭得昏天黑地的轻寒。 “别哭了,节约用水,要环保。” 水龙头变成了瀑布,呜…… “你是不是每一生都要假死一回?”她泪眼婆娑地嗔怪。 “你终于想起来了?”紫颜又惊又喜,精神百倍。 “怎么办,你能吃什么药?夙夜转世了么?还有神医皎镜……我,该怎么救你?”她凄凄惨惨地抹泪。 紫颜俊脸一红,她奇怪地发现,他的气色居然好得很。难道她记忆恢复,对他来说,就是灵丹妙药。 “你是假死,还是被我感动了?”她拉过他的手搭脉,这脉象,不对! 他不好意思地低头,“我的确是假死来着,要不然你还在失忆……” “……”搭脉的手,变成扣住脉门。武功的确想起来了。 “生气了?别这么小心眼,要hold住。”紫颜低眉顺眼地哄她,就差没惨叫了,“情人节,我们去县城看电影好吗?有情侣座的。” “哼,我什么都没想起来,我只是读了《魅生》!”她翻白眼,姑娘我是这么好哄的吗,手下又狠了两分。 “不是吧侧侧,你别骗我。”紫颜低声哀求,用绢帕给她擦眼泪,“唉,是我不好,但是今天是情人节呀……亲,一笑泯情仇好不好?来,说‘茄子’!” “我还番茄土豆呢!”她恨恨地说,“你就是小说看多了,什么不好学,学文艺青年!” 那个文艺青年嘿嘿一笑,按动了床头的机括。千百朵娇艳的红玫瑰,忽然从四面八方涌出,芳香诱人,鲜艳欲滴。她一怔之下,手上不由一松。 这鲜花攻势,向来不好抵挡。更何况,天上地下的鲜花,排成了几个字: I LOVE YOU! 他拉过她,轻轻一吻,地动天摇,让她的小抗议融化在他的热情里。 三生石上,偶尔回望,若是看到属于你的缘分,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上天入地,也切莫错过。 跋魅生:恋物、传奇与理想主义 为《魅生》的第五卷写这篇跋文的时候,我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书柜深处的《奇幻世界》和《九州幻想》杂志。一番细读之后还颇有些心得。不得不说,《魅生》这几部书,恰好联系着近些年中国幻想文学的兴衰,稍稍探究一下所谓大环境,有些细节也会变得更加容易理解。《魅生》系列最早的一篇《别离》出现在《奇幻世界》2005年第9期,到2006年4月号的《空焰》为止共8篇文章,收录于2007年5月结集出版的(图书版附有两篇人物前传及一篇番外)。 这个时间段的微妙之处在于,2005年7月号是九州系列在这本杂志上出现的最后一期,同时,九州系统自己的杂志《恐龙·九州幻想》也是在这个月创刊。做一点历史回顾的话,1999年的高考作文事件(当年全国统考的高考作文题《假如记忆可以移植》与1999年6月号的《科幻世界》的选题和文章十分相似)导致的“科幻热”以及随即而来的《科幻世界》的黄金年代使得这本面向中学生与大学低年级学生的杂志获得了业务发展的可能,终于在2003年以增刊(《科幻世界·奇幻版》)的形式推出了奇幻刊物,并在2005年正式创刊为《奇幻世界》,以2002年发端于网络的九州设定下的小说为主打,并广泛吸收互联网奇幻写作中的高质量作品,形成了盛极一时的“奇幻热”。而这种效应也逐渐蔓延开去,盛极一时的时候,市场可以容纳四到五本主流奇幻杂志,相应还有不少图书出版,以九州系列图书、燕垒生的《天行健》系列为代表。而2006年4月《奇幻世界》经历人事动荡,严岩、阿豚、张进步等编辑集体离职创办《幻王》杂志(在被迫两次更换合作刊号后,出版4期即告停刊)。这一事件对《魅生》系列的影响则是使得楚惜刀的杂志合作方转成了《九州幻想》。 彼时楚惜刀并非一线作者,之前仅在《今古传奇》上发表过一篇《青丝妖娆》(2003年13期)。与《魅生》系列同时刊登的尚有沧月的系列,狼小京的《人偶师》系列等,《魅生》也算不得十分起眼。在江南的邀请下,联系不到编辑的楚惜刀于《九州幻想》2006年4月“太阳号”发表《魅生》系列前传《眉妩》,此后发表的前传系列还包括《流云》(载2006年9月“休肜号”)、《闲歌》(载2006年12月“紫宸号”),与未发表章节《袖雪》一道收入2007年10月出版的。另一方面,楚惜刀自2006年5月“亘白号”开始连载。至2007年暑期合刊(7-8月)《销香脂》共6篇,与未发表章节《相思剪》《轮回果》收录于2007年8月出版的。 这期间发生的事情,但凡是奇幻读者都了解一二,那便是绵延数年的“九州门”事件。此处不去纠缠细节,网上自有节略。自九州闹家务以来,楚惜刀一直支持“魔都”一方,不仅持续供稿,而且参与“南九州”的诸多策划项目,如海国志异系列等,并在2007年3月号试水九州设定之后(《九州·云山别》),2008年开始连载九州设定的长篇作品《天光云影》。不过更重要的一件事是《魅生》前三卷(两卷正传及一卷前传)的出版,使得楚惜刀正式跻身重要奇幻作家之列:除了短期内系列图书的规模效应之外,更重要的是有了自己的设定体系和故事空间。 2008年《九州幻想》系列图书的《四时好》《五湖烟》两卷分别刊载的前两篇《洞冥》和《偷天》,当年6月《涅槃卷》结集出版。封腰上称“魅生上演华丽大结局,演绎不朽传说”,故事自是凄婉动人不提。接下来三年有余,楚惜刀除了完成九州设定下的《天光云影》之外,还修改并出版了武侠小说《明日歌·山河曲》两卷。2012年1月,作为续集的于《南叶·仙度瑞拉》杂志连载,这个作者和读者皆意犹未尽的故事终于得以继续。 应当说楚惜刀的创作历程深刻裹挟在中国大陆幻想文学的产业模式及发展变化历程当中。就一般情况而言,大部分的写手/作者/作家们都经历着一个网络-杂志-图书的产业过程,就业界规范而言,图书版本应当有至少10%的未发表内容,文字也应当经过润色和调整。对单行本而言,网络和杂志都是某种形式的图书广告。再加上电子阅读的逐步盛行,以及读者群结构的变化,市场的萎缩看起来是不可阻挡的事情。其实就商业价值而言,续集显然是更容易获得读者认可的(这就是如今电影业的现状)。楚惜刀的创作与出版历程恰好可以提供一个解读近年幻想文学产业的切入点。 《魅生》在连载之初的情节模式,可以明确地被定义为“花仙子模式”的“单元剧”。 《花仙子》的叙事方式是连贯的核心人物与相对独立的单集剧情(这也是“系列剧”区别于“连续剧”的特点),加上每一集的知识性内容“花语”。大约每一章都要介绍一款香的用途,同时如果将紫府视为整形医院的话,这几乎又是一部《整容室》(Nip tuck)。这是最为行之有效的日本动画或者美剧的情节模式——即便是神作如《EVA》,推进主线剧情的同时,每集仍要相对独立地处理一个“战胜一个新出现的使徒”的故事。《幻旅卷》的连载也是沿用这一情节模式,更为有趣的是,这部书虽然呈现为一个历险故事,但每一章节标题都是“物”,或曰“欲望客体”。若说《妖颜卷》隐含的叙事是广告创意与客户的关系,尚属白领阶层的话,《幻旅卷》则已发生了业务拓展,俨然金领阶层了。这一单元剧的叙事模式在《涅槃卷》再度出现。《凤鸣卷》作为前传则有所不同,叙事方式更近似于迷你剧或单本剧。 “恋物”的写法在于对物件细节的详尽描写,在《魅生》系列中,这些细节是衣饰、香料、器物等等。尽可以将这种写法的源头归到去(楚惜刀也颇用了一些诗词于其中),但在我看来这种对细节的强调与迷恋至少有以下三个层次的原因: 其一是对文本独特性与质量的追求,楚惜刀写这些细节并非凭空捏造,而是做了大量的考据工作,在服饰、香料上皆有深入研究。不提她读掉的许多巨册的彩图文献和研究专著,两年前她有次到北京开会,有半天空闲来找我喝茶,但此前仍是拖着我花掉两个小时在北大赛克勒考古博物馆详细看了一个辽代的服饰展览,拍了大量照片。不消说,有些细节便出现在《十师卷》里北荒的服饰描写中。 其二则是与书中人物的职业身份相关。不说侧侧和姽婳,单说紫颜这一门易容术,也是要借助不少工具器物的,更何况易容被楚惜刀处理成一个心理治疗的过程,其间需要燃香辅助,之后更要衣物装扮。其余诸位大师,皆是如此。 第三则是最重要的一点,楚惜刀中文系出身,她自然清楚叙事学对情节模式的分析方式。将理论倒转过来用于创作,则必须面对一个困境:叙事模式无非那么几种,甚至情节展开方式也早有定数(比如普罗普的研究),那么没有新鲜故事的时候,只能依靠人物与细节的翻新来寻找新的可能。这种对器物细节的迷恋恰是这种心态的反映,也是面对如今愈发困难的“创新”的回应方式。 而在小说文本中被作为“欲望客体”的物,除了提供叙事动力之外,也带有价值评判。就中心思想而言,《魅生》系列可以概括为人的技艺取决于眼界、知识和品性,不可凝滞于物,在技巧的磨练中试图去达到“游于艺”的状态,最终比拼的是对人性的深刻认识。这便是对物的超越。在紫颜的多次出手中我们已经可以看到这种明确的表述,而在《凤鸣卷》与《十师卷》中,随着其余人物故事的展开,我们再度印证了这种判断。 当然,紫颜之所以强大并非因为他的主角光环,而是他几乎是十师中唯一具备超越可能的人物。这并非是因为他的职业需要兼通多门技艺,而是他不仅仅要做一名匠人,他所做的不只是易容一事,只有他要集中处理人的问题。织物书画器物建筑香料皆可传世,医道风水音乐也会有典籍流传,灵法师不在这个世界之中,唯有易容师与人息息相关。 《魅生》虽是奇幻小说,但叙事传统仍需接续到所谓“早期中文互联网写作”之中,与这个脉络平行的另一个传统则是“大陆新武侠”。楚惜刀的写作背景正是源于“榕树下”与“晋江文学网”,同时与作为“大陆新武侠”机关报的《今古传奇》颇有渊源。此处不再展开论述这两个传统的具体特征,只是为楚惜刀的写作寻找一个较为清晰的位置。如果回到本文第一段讨论的问题,实际上“奇幻盛世”的作者构成本身就比较复杂,楚惜刀这一类作者会具备某种共同的倾向,在这里姑且称之为“文本的传奇化”。 这里所谓“传奇化”除了包含唐传奇以降的志怪传统之外,还包含某种寻找“大叙事”的倾向,换言之便是建立与政治的叙事关系,或曰“宫廷文”。作为源头之一的金庸在中后期作品中常常建构一种朝廷-江湖的叙事模式(可参看新垣平《剑桥倚天屠龙史》),无论是作为政治隐喻的江湖格局,还是如这样直接涉及历史与政治的文本,皆包含了明确的涉及“大叙事”的尝试。而这种大叙事正是建立在可感知的经验或可获得的知识的基础上。就金庸而言,大叙事的基础是古老中国的地理与历史设定,在其上建立了整套内功-外功体系的武术设定。而风靡一时的穿越小说也是如此。读《魅生》很容易发现整个体系设定是在写作过程中逐渐生发出来的。人物的身世、宫斗的历史皆是如此。虽然故事的展开方式确实需要以此为宜,但这种生长的状态显然并不是一开始就计划好的。为什么这个初看颇为单元剧的故事在写作过程中会逐渐走向如今的方向?恐怕还是奇幻小说的写作和阅读模式决定的。 从这个意义上再回去看所谓“奇幻盛世”的背景,与奇幻小说的功能,最初的互联网写作本身就是一种逃避平庸琐屑的日常生活的造梦方式,奇幻小说则提供了充分的距离感,但其中的支撑逻辑却是可供日常经验的,或曰奇幻小说中的情节与动机皆可视作日常生活的某种投影关系。就《魅生》而言,十师的职业,除了灵法师之外皆有现实对应;而通贯全书的地缘政治格局则是读者耳熟能详的南北对峙——典型如宋朝,此外基本的地理历史设定仍是在传统中国有迹可循(类似的写法如《天行健》或楚惜刀本人的《明日歌》系列,皆是在古代中国的朝代之后建立架空朝代,历史地理却保持连续)。而这种设定会不自觉地导向大叙事——无论将此视作作者与读者共享的情感结构,还是将其视为一种“中国特色”的政治情结与政治想象,这种朝向大叙事的倾向正好反映出某种这个时态的集体心态:渴望获得某种超越的可能。 这也正是紫颜的成功之道的现实触点。且不论他身世如何,整个《魅生》的故事可以看做是他大学毕业(前传补了高考面试和大学内容,《袖雪》一篇完全是侧侧在准备高考……)之后开始做项目经理的故事,因为手艺惊人而上达天听,做到行业顶级开始参加高层论坛,甚至可以影响到整个国家的政治格局。不同于电视剧的本质是个由大叙事滑向办公室政治的故事,《魅生》是一个逐渐外推的叙事过程,愈发传奇化的格局展开之后,恰是一片读者得以从现实获得超越体验的想象空间。 如今“情怀”已然变成了一种略带嘲讽和辩驳内涵的无效命名,但好在“理想主义”仍然是一个好词儿。读完五卷《魅生》,第一个浮现出来的正是“理想主义”这个词。人物个个儿天生丽质,细腻温婉,身怀绝技,并且大都具有惨痛到足以留下一生阴影的前史,到紫颜这里更是雌雄莫辩地颠倒众生。若要做影视改编,大约紫颜这等人物得归入那种“不能被扮演”的范畴吧。加上楚惜刀华丽的修辞,《魅生》也隐隐带有某种唯美主义的倾向。但正如前文所言,它本质上是个励志故事,书写的也是个人奋斗的精神与境界,这其中就更近似于理想主义了。 具体一点来说,如果以简单的善恶二元论来分析,这部书里的好人都是真好,他们天真纯朴心思单纯,所为不过求一神技,以紫颜的“对天改命”为最;而坏人也不是真坏,而是迫于无奈地站在了对立面。实际在楚惜刀脱胎自叙事学的写作技巧中绝对不会有这样的表述,而是以“英雄/主角-敌手/对手”这样的范式行进的。说这部书理想主义,是因为楚惜刀虽然提供某种现实触点,却并不真正去描写创痛的现实与那种令人产生不适的“恶”。这不仅仅是一个“没有非善即恶”的世界,而是没有“恶”的理想世界。当然说到这一步,便不是一个叙事学问题了。 而就《十师卷》的写作过程而言,楚惜刀仍然是颇具独特性的。据我了解,《十师卷》的十个故事,恰好对应的是十种经典叙事程式。比如《丹心》对应的是“金羊毛”,《侧侧》对应的是“如愿以偿”,《元阙》对应的是“愚者成功”,而《紫颜》则是对应“超级英雄”。在创作谈《魅生的故事》里楚惜刀也写到《妖颜卷》的布局谋篇中“春夏秋冬”的章节安排与“市井-宫廷”的结构安排。这等妙手并非读者可以察觉,但是会有隐隐的感觉。比如《十师卷》中,《丹心》《元阙》《霁月》《夙夜》皆有颇需功力的大场面,而《侧侧》则更是写到更需功力的梦境。安排叙事母题固然简单,但从这里倒回去编织整个细节丰满的故事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其实在这五卷《魅生》之中,楚惜刀也是愈发得心应手,除了随着故事进展人物性格逐渐清晰,大叙事逐渐浮现,更重要的是技巧的逐渐圆熟。《十师卷》里视点在不断流转,大场面和群戏又俯拾皆是,这种笔力是需要逐渐养成的。 所以对我而言,《魅生》最有趣的地方正在于作者与文本的共同成长。不禁想象如果市场再稳定成熟一些,这个故事应当更加绵密,与读者有更多的互动。它应当是一种青春记忆的载体(比如《哈利·波特》系列)。再进一步说,如果把《魅生》系列按故事顺序加以排列,马上可以看出它一直着力处理的成长问题:无论是紫颜的“求生”还是长生的“求真相”,无论是夙夜的“求道”还是诸位大师的“求精进”,他们对抗的无非是如刀的时光——《十师卷》与《凤鸣卷》相比,已基本可以看做是“二代目”了,而楚惜刀并不回避这个问题。这才是理想主义的大文章——世易时移,不变的是这些匠人们前赴后继地追求理想,而有紫颜在场,甚至岁月也无法改变他们的容颜。 若干年前我在《九州幻想》做过一段文字策划,后来也坚持了四年左右的评刊和书评的写作。以那个时候的精力,还是得以覆盖绝大部分的幻想文学的。翻了翻自己的豆瓣页面,大量的时间都贡献给了南北九州的Mook。在这个过程中不小心混入了沐灵国这个“带有干亲性质的黑社会组织”,在“东宫只认小辈,西宫只认长辈”的残酷逻辑面前只好入了东宫,与楚惜刀结拜姐弟,名列东宫国舅团(一共有十三位国舅之多,咳咳)。随后在楚惜刀写《天光云影》的过程中持续为她提供秘术设定的咨询,就这么慢慢熟悉起来。因为写评刊的关系,楚惜刀的文章也是读过绝大多数(比如有些读者可能不知道的《魅死》),对她的风格还算比较了解。 不过按惯例写跋文或者序言需要以吹捧为第一目的,而我“死学院派”的名声在外,所以最终写了这么一篇评论分析式的跋文。我觉得我与楚惜刀的对话关系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前提,那就是她并不排斥理论的介入。这在幻想文学圈是很少见的。无论是文化研究理论、叙事学还是神话-原型批评,以及算不上理论的电影编剧技巧,楚惜刀皆可信手拈来倒转成文。这种方式为很多作者所排斥,但是结果读者也能看出来——作者如何成书是他自己的事儿,重要的是作品的实际效果。楚惜刀显然是不满足只写通俗小说的,这不是我的刻意拔高或者肆意吹捧,而是她的诉求使然。我认为在跋文中指出这一点还是很有趣的一种尝试。最后的一个段子则是,这篇跋文的写作过程仍是与楚惜刀的一种互动,写完一段分析便发给她看,常常得到的反馈是“咦,你怎么知道我是这样想的!”大约这是一个作者对评论者最高的赞赏。其实说穿了也无非是“共享一种情感结构”,我只是在此做一个提示,楚惜刀的书当然确实是通俗小说,但它确实不止一种读法。 后记:十样蛮笺纹错绮 这是一篇重写的后记。 小时候写作文,叙事文是我最喜欢的,写到抒情散文就有点程式化,议论文最是干巴巴没什么激情。偏偏后记一般被我视作散文随笔类,正是我极不擅长的。记得上回《魅生》前四卷初版,我对编辑暖暖说,我不会写后记怎么办?她说,后记就是很随意地与读者间的交流,怎么写都是可以的。 那是2008年6月,时光飞快地流逝了四年。 《魅生》前四卷出版后,我有了孩子,开始忙碌热闹的生活,断续写作二十年的“大坑”《明日歌·山河曲》终于结集出版,从工作多年的广告公司跳槽换去新东家,而后今年为写《十师卷》辞职成了“坐家”……远远绕了一大圈,最终又回到原地,打开尘封的宝盒,看那些熟悉的面容留在原地对我微笑。好吧,这种诗意纯属我的想象,或许故事里的人物和故事外的读者一样,对涅槃卷的结局怨念不已,而我心心念念的却是《凤鸣卷》里未能尽述的十师风流。两相结合下,就有了《十师卷》的诞生。所以,我多少算是完成了当初后记里的心愿,像那样隔上几年,再续前尘。 “十样蛮笺纹错绮”出自辛弃疾《贺新郎·赋海棠》,开头这样写道:“著厌霓裳素。染胭脂、苎罗山下,浣沙溪渡。谁与流霞千古酝,引得东风相误。”我祖籍浙江诸暨,虽然只有过年偶尔回去住几天,但不妨碍我执著地在籍贯里写上这个地名,这使我看到“浣纱”两字就格外亲切。写文如浣纱,洗去衣垢,点染流霞,最后一掷惊风雨——我始终有着这样的期许,于是从开始提笔的这十六个月以来,查阅十师相关的诸多典籍,以每天平均七百字的速度缓慢爬行,越写越让我明白写作与易容等技艺一样,磨炼至巅峰有太多路要走。我充其量是初入门的学徒,想要达到长生乃至紫颜的高度……嗯,既然是励志小说,不能打击自己,姑且认为还是可能有那么一天吧。 《十师卷》是《魅生》外传,或者说是后传,写这卷纯属自讨苦吃。一部书十个主角,紫颜必须在最后收尾不说,诸般技艺要写出天工造化、花团锦簇,只能遍览资料殚精竭虑地描摹猜想。我曾开玩笑说,如果真在最后一篇才让紫颜出场,这种找不到男主角的小说,绝对会被读者暴打……最终,他和侧侧在全书写过十万字后姗姗来迟,穿插在各篇中,若有若无地打着酱油。好友君天读此卷时,说他还是一如既往觉得紫颜最好。对我来说,每个主要角色都有所偏爱,反而不像读者那样目光只注视这一人。《十师卷》人物众多,导致群戏大增,这就像真实的人生,很多时候,我们自以为是主角,其实不过是个龙套。好在龙套也有龙套的出彩,在某些人的眼中,擦肩而过的一瞥,就看到了此生注定的真爱。 写到这里我鸡皮疙瘩又起来了。我说过自己不会煽情,稍微文艺腔一点,斜45度仰望天空,就各种不适。平时爱看的是热血能打的小说,婚前还会写些缠绵悱恻的情感文字,现在成了黄脸婆,爱情啊忧伤啊统统不再是小说的主题。这里要向把我当做帅哥的读者说抱歉,以我的笔名判断作者性别是个美丽的错误,当初注册榕树下随手用了我武侠小说里的男主角,那部叫《携手江湖》的小说眼看快二十年了依然“坑”着,但楚惜刀却已招摇过市展现在人前逾十年。对十师卷来说,在登场的那一刻,每个人都是最闪亮的主角,我衷心期望在紫颜之后,你们能爱上魅生中的其他人物。甚至像炎柳和玉叶这样的小龙套,当Coser紫颜的Ayaco说这一对好萌好好笑时,我一边偷乐一边哀叹,给他们的戏份还是太少了。 让一个哪怕没有台词的店小二都有独特的性格与命运,一直是我写文以来的梦想,虽然我常常迷失在字里行间,也会写出偷懒流俗的言语,但我真心期望能有天抵达这样的高度。因此,这篇后记在修改若干次之后,也推翻了重写,最初写下的那篇依然太拘谨。胤祥说到“恋物”,使我微微一惊,即使是迷恋细节的处理,我也往往博杂而不精深。譬如十师所涉及的行业,只是浮光掠影地勾勒,想要样样皆通,实在力不从心,这便是完美主义者必须面对的遗珠之憾。 这里不再往深了挖掘内心,那是我在后续写作中需要深思的问题,回到后记的问题上来。我写后记很烂,虽然写到后记意味大功告成,按韦小宝的话说,可以“亲个嘴儿”!一到后记我总是老老实实交代完写作的前因后果,励志一番,再发一通感谢结束,这就是我惯例的格式。看到《魅生》里高谈阔论的作者有如此的窘迫,或许摊开书页的你,不是满脸黑线地想这货不是楚惜刀,就是瞬间得到心理平衡,没准你还比我强很多嘞。是的,在小说的世界里我就是造物主就是翻云覆雨的神明,一颗心膨胀得仿佛无所不能。一到后记打回原形,原来我有那么多不擅长,譬如每回要感谢代笔写诗的朋友,离开了幻想虚构的天空,我并没有飞翔的翅膀。 又要文艺了,打住。和修炼易容术一样,我相信把一件事做好的诀窍都是“无他,但手熟尔”。小说是遗憾的艺术,无论如何书写,成稿后都不能达到自我期待的完美,在修订前四卷的时候,我发现了当初种种幼稚与疏漏,这次再版已经尽力弥补,却依然犹存缺憾。心里念叨着“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可我清楚地知道,在这碎片化的时代,我们可以拿起手机刷微博一天都不放下,却很难从头到尾把一部书一口气看完,更不要说,做到我期望的,我所有作品值得你再读上一回。 很残酷也很现实。尽管有不少读者告诉我,他/她们把《魅生》看了很多遍,最多的一位说读了二十遍,我听了汗流浃背。我对《魅生》的熟悉恐怕赶不上很多读者,从接受理论的角度来说,是你们丰富完善了这部作品。书中所写的易容师乃至十师种种,毕竟是小说家言,因我一向酷好奇诡,多有向壁虚构的地方。有读者却因厚爱《魅生》,高考选择了中医、调香等专业,有读者去学刺绣与风水,有读者为《魅生》进行角色扮演,制作音乐视频、广播剧和主题曲……我很想把《十师卷》献给这些大胆追逐梦想的孩子,你们让我不得不钦佩赞叹,希望这些职业和爱好,能持久散发魅力,让人生真正地丰盈起来。 我想起少年读书时,常会在夜晚关掉灯,让心爱歌手的音乐弥散在黑夜里。在繁重课业中挣扎的我,时常依靠歌词曲调声线里流转的温情不断激励自己。如今,我感激且幸运地拥有一些愿意读我文字的读者,当他/她们从《魅生》中读出自强不息的励志,从中汲取力量,我既欣慰也惶恐。在情绪低落的时候,我也从读者这里得到前行的动力,每句赞美或激励的话,对我而言都是美妙的兴奋剂。所以作者与读者,其实在彼此燃光取暖,就像谭咏麟在今年的新歌《一点光》里所唱:“前面或许就是悬崖,仍然活得相当痛快,能陪伴所爱这刻不太坏。你手中一点光送我,逃离在黑夜被长埋,头顶天的我不怕失败。”我庆幸自己的作品,能成为你们生活中的一块瓦石,一星色彩,一片背景,多出这一点点的不同,这就是自我满足的成就感了吧。 五卷六本的《魅生》至此超过百万字,成为我目前最长的一部作品,清晰看见这七年来行走的痕迹。短时间看来,它是我的代表作,但我深信将来回首时,它只是我踏上崭新世界的一个起点。从小学二年级读,四年级读金古梁温,六年级读《蜀山奇侠传》,我沉迷在瑰丽的东方幻想世界里,而《魅生》依稀勾勒出我想象中传统文化美丽的一面,看虚构的历史在这些细节中栩栩如生地幻化出现,就有一种感动。哪怕你我老去,书中的人物依旧翩然鲜活,连时光也无法把他们击败,这大概是我不断书写的意义。 至于初版后记提到的《夙夜传》,咳咳,好像到了应该顾左右而言他的时刻。它是我期望值最高的一部作品,构思在笔记本上写了很多,越是这样,越是不敢动笔,历年积欠的其他未完成的“大坑”尚有不少,变成养精蓄锐再慢慢地准备完成它。好在我会专职写作一段较长的时间,如果“挖坑兽”不来捣乱增添“新坑”,以前积存下来这些“坑”会陆续被填平。年底与《魅生》同时出版的作品还有《九州·天光云影》和《明日歌·凤凰于飞》,多个系列同时缓慢进行中。假如《魅生》是千色丝线织成的华丽缂丝,《天光云影》就是朔风席卷下,一支明如霜雪的羽箭,明日歌系列则是江山万里的一幅水墨长卷。而《夙夜传》,我想象它是一座真珠舍利宝幢,布满水晶、玛瑙、琥珀、珍珠、檀香木、金、银七宝,里面供奉的九颗舍利子——那是九世修道的夙夜。且容我耐心雕琢这件珍宝,它诞生得越晚,匠人的技艺越是成熟,缺憾也就越少。《魅生》写下第一章时,我并不知道后面会敷衍出怎样的故事,胤祥说得很对,这是一个逐渐外推的叙事过程。作为长篇这无疑是相当冒险的写法,我在渐渐尝试为《夙夜传》列大纲和写设定,每次依靠拍脑袋的直觉,很难恰到好处地打磨好长篇的结构。 我不想重复自己,不同作品就像一个个孩子,会有各自的性格特色,期待《魅生》体例出现在其他作品中的读者也许会失望,但有兴趣还原一个完整楚惜刀风格的读者,或许会有别样的惊喜。对写作,我越来越怀有敬畏之心,它与很多技艺一样易学难精。苏轼说“作文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宋史》称他“虽嬉笑怒骂之辞,皆可书而诵之”。这自在境界于我如海市蜃楼,此后踏马扬鞭,朝了这理想前进,沿途苦乐风光,会化作一个个故事,说给你听。 最后,照例要感谢很多人。 感谢莫雨笙,墟葬遇娥眉吟诵的一首半律诗及丹心的藏头诗由他捉刀。有个随时可以呼叫的御用诗人,感觉真的很好,虽然自己没有香菱那样学诗的天赋才气,很让我沮丧。 感谢胤祥,他是我心中理想读者之一,对十师卷提出了很多中肯的修改意见,甚至让原本绝对的大团圆变成了开放式结局,迟迟无法截稿,并且让这篇后记也重写了一遍。 感谢封面画家唐卡,ENO的初版珠玉在前,他的压力很大。但他真心喜爱《魅生》这部作品,精心读过并给了我很多感想,能请他为《魅生》描绘封面,是我的荣幸。感谢ENO惊才绝艳的初版插画,80·小贾两次操刀设计《魅生》封面,以及八牛为我设计的签名印章,是你们让这套书更完美。 感谢《魅生》的推荐者江南、沧月、今何在、匪我思存、南派三叔、蔡骏诸位大神,能把这些人聚在一起很不容易。尤其感谢江南和今何在,曾为《魅生》初版两卷分别作序,以前后记里没有提及,这里迟到地补说一声谢谢。 感谢我的编辑暖暖,这些年来容我按自己的节奏写稿,对我无比宽容理解。其实她最大的好处,就是不催稿,这真是天下作者最爱。哪怕《十师卷》一拖再拖,她依旧轻声软语等我改稿完毕,让我能够从容地修订全文。 感谢《魅生》发表以来一直鼓励我的读者,感谢提出意见的朋友们,如果在本书中发现任何疏漏,请于新浪微博给我留言,我会于随后不断修订。新版附录的小榭听香依据资料整理了“沉檀龙麝”四大名香,因我本身不是玩香的人,恐怕多有缺漏,敬请方家指正。有兴趣的人可以去豆瓣搜索我列的参考书豆列,寻求比较专业的说明。 感谢我写作过程中查阅的数百本参考书籍,名单太长无法详列。想到有那么一群人,穷经皓首地研究各种我们看来只是历史上细枝末节的问题,他们是十师一样耐得寂寞的人,也是真正在感受研究的乐趣。因此,往往在我描述小说中诸多细节时,不觉就会沉迷其中,在此一并谢过! 2012年,所谓的世界末日来临前夕,能看到《魅生》前四卷再版与《十师卷》的出版,我觉得,这是很美丽的收梢。如果每部小说都是一次轮回转世,我所珍爱的读者们,谢谢你们,始终伴我从容笑看前尘。 楚惜刀 2012年11月,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