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尔明斯特的诱惑》 序章 葛蓝多摩地区位于海豚之城德森赫投以东,首府内斯拉佴,现名为内斯拉。 故事第一部分始于失剑之年(759 DR),前后持续近五年。 故事第二部分则发生在苏醒之龙年(767 DR)十六七天之间。 阴影谷老法师伊尔明斯特一生中,一度于某段时期内陷于沉寂。故此,曾有贤明称其为“伊尔明斯特死之年”。鉴于在下并未确见其人尸身,乃乐于唤其“沉寂之年”。为此推论,有人竟称在下为“冥顽之类。然不管如何命名此时段,吾等皆同意一点:伊尔明斯特那些年里所做之事,吾等所知近零。 剑光一闪,意味死亡。 柔软的矮树丛发出“铮”地一声,是锋利的金属砍上去的声音。长满毛刺的主干噼啪地分到一旁,穿着靴子的脚似乎滑倒在地,紧跟着是沉重的撞击声。 三个冒险者一同紧张地屏住呼吸。周围安静得吓人。 “阿曼顿?”一个女人把声音压得很低,可叫声却还是格外尖利,充满担忧。“阿曼顿?” 这个名字回荡在废墟的高墙之间,又传回了说话人的耳朵。此刻,就连墙壁也显得分外警惕,似乎正等着马上将发生的事。 三人手里拔出剑,左顾右看地在碎石堆里继续往前走。一条蛇从地面爬过,留下一道黑黑的湿漉漉的痕迹。 “阿曼顿?”这声音又响了起来,只是这次更低沉一点,还震震颤颤的。每一处可能都有陷阱,一只潜伏的怪兽,一个…… “愿诸神诅咒这些臭石头烂草,和疯狂的内斯拉佴建筑工人!”这个说话人在前面一点,他用头巾包着嘴,激怒地咆哮着。 前面的路漆黑一片。 “你这个疯狂的盗贼,住嘴!”这是先前女人的声音,她急躁地大声回答,但又有些宽慰。 “亲爱的奴莉莎,如果你愿意,请叫我们‘劫富济贫者’。”阿曼顿有些不平地回答,手还在摸着破碎的乱石头,想站起身来,“‘贼’这个字眼,是个庸俗的字眼,而且太限制人的发展了。” “你是说它跟‘白痴’的意思差不多?”第三个声音粗声粗气地问,“或者你更喜欢‘英雄’这个词?”说话人嘲笑着,他脾气有点坏,就像是用光滑的丝绸蒙着嘴发出的咆哮声。 “亦莱堪劳纳凡,” 奴莉莎严厉地说,“我们已经谈过这个话题了,不是么?嘲笑别人的话,等我们安全返回,坐在家里的火炉边再说不更好么?现在,我们可是在一个巫师的坟墓里,到处都是内斯拉佴人布置好的法术,和看更的鬼魂。诸神啊,拜托你!” “啊哈,这句话可真奇怪,”第四个声音低沉地响起,伴随着吃吃的笑声,“我必须说,如今的鬼魂,威力可远远比不上我爹他在世的那些年头。” “哼,哼,” 奴莉莎辛辣地回答着,伸出一条晒得黑黑、肌肉结实的手,搀扶还在地上挣扎的阿曼顿,与此同时,她另一只手里握紧的锋利巨剑却丝毫没有颤动。“聪明矮人的故事,我听说过呢,”她一边补充,一边把劫富济贫者像个背包一般轻轻松松拉起来,“——不过人死起来实在是太容易了。” “你打哪听说的这种事情?” 亦莱堪劳纳凡讽刺的声音里带有小小嫉妒,“我想我肯定去你说过的地方喝过一两杯吧?” “亦莱堪!”她帮盗贼站稳身体,警告般地喝止道。 “啊哈,”阿曼顿兴奋地说,使劲挥舞着戴着黑手套的手,“这个词好!我们可以叫自己‘聪明矮人团’!” “也许,” 奴莉莎逆时针把剑挥起来,左手托起剑柄,警觉地往前看着。毫无疑问,这座地下室、陵墓——不管它叫什么,前面的黑暗中定有危险。悄悄地偷了东西就走的机会已经一闪而逝,再也不会出现了。强壮的女战士抬头斜看了一眼太阳,估算着这天还剩下多少时间。她感到盔甲里很热……相当热。打从去年秋天以来,第一回遇到这样热的天气。 实在是个不同寻常的五月天。这一年是失剑之年,四个冒险者在一片断壁残垣中攀爬着,衣服上沾满厚厚的灰土,满身冒着汗。 最矮最壮实的那人快活而小声笑起来,声音像个缺口的喇叭,“既然我义不容辞地担当了做‘矮人’的职责——因为我生下来就是个矮人,所以你们三个得负责起‘聪明’来。诸神在上,你们的智慧能否达到要求,这一点我心里可没有底,完全没法子保证。” “这不关我的事,”他身边的精灵粗哑着嗓子(就像任何矮人天生的那样)说:“这可不是我喜欢的名字,我不想顶着一个笑话般的称号。想想看,我们怎么可能为这么个名字感到骄傲……” “你的意思是没法子炫耀,”矮人轻声道。 “我担保这个笑话名字,还不到一个月我们就会感到厌倦。为什么不起个更诗情画意一点,更……”他挥着手,一副灵感正在喷薄而出的样子,过了一会,果然来了,他满脸笑容,道:“就像,钢铁玫瑰,如何?” 众人静静地考虑了一会,亦莱堪劳纳凡几乎认为这是自己胜利的前兆,直到费劳杉嗤笑着,问他:“你准备打造几朵铁花儿给我们戴上?还是皮带扣?嗯,裤扣也行。” 阿曼顿使劲揉着身上的瘀青,转着脖子说,“罗桑,难道每件事你都能拿来开玩笑?说真的,我喜欢那个名字。” 穿着战甲的女战士比他们都高半个头以上,她慢慢说:“我可不这么想,盗贼阁下。我还是个奴隶的时候,人们叫过我类似的名字。因为我违抗命令,他们就用带刺的铁皮鞭抽我——而我就是皮鞭下鲜血淋漓的红玫瑰,哈。” 快活的矮人耸耸肩,“可是啊,一队大胆坚毅的冒险团,叫‘钢铁玫瑰’也并无不可,和你的经历也并不冲突么。” 阿曼顿听了这句评论,不屑地打了个鼾。 奴莉莎使劲抿起嘴,嘴唇变成一道薄薄的直线,其余几个人不禁住了口。“奴隶贩子通常认为,奴隶身上的红玫瑰,代表这个奴隶贩子除了用鞭子出气,就再没别的办法控制自己的脾气。奴隶身上有了鞭痕,就不太值钱了。‘称职’的奴隶贩子,有各种办法让奴隶感到生不如死的痛苦,却又不会留下任何伤痕。所以,如果叫这个名字的话,会让人认为我们粗心而且缺乏自控力。” “呃,听上去对我还挺合适,”矮人对靠在身边的石柱小声嘟哝了一句。石头柱子却突然碎成碎片,朝他砸下来。矮人嘴里怒骂一声,灵敏地往后跳了一大步,手里慌慌张张地亮出武器。 静默中,灰尘到处飞舞着,可除此之外,却毫无其他动静。也不知过了多久,众人只觉时间凝固在原地。奴莉莎压低手中剑,猫着腰低声吩咐说:“各位,就为了争执叫个什么名字好,我们浪费大把时间。这个问题以后再谈罢。阿曼顿,你给大家找条安全的路,进入那个……” “那座坟墓,很像是早已等着我们呢……”费劳杉平和地小声说,另外三双深邃的眼睛狠狠地瞪着他,他不禁有些羞怯地笑了笑。 一旁的盗贼,张开双臂,保持平衡,无声无息地开始往前挪动。他穿着软底鞋,轻轻踏在碎石上,发出干涩细小的响声。十多步开外,立着一大堆散乱零落的大石头块,中间是黑乎乎的入口,像极了魔鬼张开的大嘴。从前这里是一座华丽宫殿的中央,而今成了被遗弃的绝望之地,歪在一旁的石头柱,孤独地伫立在苔藓丛生的废墟之中。 亦莱堪劳纳凡朝前走了几步,仔细地盯着阿曼顿小心谨慎的前进。身形矮小纤细(跟个孩子差不多)的盗贼正停在废墟墙外,紧张地朝里头看着。穿栗色长袍的精灵忍不住低声说,“我有一个很坏的预感……” 费劳杉使劲朝他挥挥手,示意他别再往下说,“每一件事你都有很坏的预感!噢,你这乌鸦嘴的精灵!” 奴莉莎把两人一推,让他们都住了口。阿曼顿突然动了起来,朝前滑了出去,消失在众人视线里。 剩下的三人静静地等待着,亦莱堪劳纳凡极其小声地清了清嗓子,但在这一刻,四周绝然地静谧,他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还是显得太大声了。废墟之中,仿佛升起来一阵奇异怪诞的静止术。遥远的天际飞过一只小鸟,可连它也没有发出任何叫声,只是扑打着翅膀盘旋,轻轻算计到底已经过去了多长的时间。 阿曼顿恐怕遇到不不测。 可是,竟然有如此宁谧的厄运么?他们什么也没听到,只是紧张地喘着气。时间往前慢慢移走,可仍然什么也听不到。 奴莉莎慢慢地朝阿曼顿消失的石洞走去,她的靴子踩在石头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而方才盗贼走过的时候,弄出的声音恐怕比树叶落下还要小呢。她耸耸肩,掂量着手中的战剑——偷偷摸摸可不是战士的作风。 她就快走进石墙的阴影下,漆黑中有个蛰伏已久的东西朝她扑出来。奴莉莎扬起剑,身子敏捷地往后一退,正准备狠狠地朝那敌人一刀砍下,却看清黑暗里朝她裂着嘴笑的人,正是阿曼顿。 “我知道你担心我,”盗贼斜瞟着她举起的利剑,“但我实在已经够矮的了,谢谢你。” 他举起大拇指,倒朝身后的黑洞一指,“那是一座老坟包,”他说,“非常古老,四周都铭刻着古代文字,大意是说,有个叫祖摩徘克萨培忒尔的耐色瑞尔法师,长眠于此地。不过阅读那种圣贤体耐色瑞尔古文字——我想大概是这么个叫法吧,亦莱堪恐怕比我更在行。” “有什么守护者么?” 奴莉莎连看也没看阿曼顿身后的黑洞,直盯着他问。 “我没有看见,里面照明用的光,太黯淡了。” “如果点火把进去,你觉得安全吗?” 盗贼耸耸肩,“应该安全。这里面所有东西都是用石头做的,没有易燃物。” 奴莉莎没作声,张开手掌,朝身后的伙伴比了个手势。过了几分钟,费劳杉拿来了一具点燃的火把。女战士看着他,点点下巴,算是道谢,接着便将火把扔进黑洞里。 漆黑中,火焰“呜呜呜呜”作响,火把落地的时候,裂成了两个岔口,很快又聚合在一起,再次快活地跳起舞来。奴莉莎上前一大步,用身体堵在洞口处,挡住后面的人,非常简略地问道:“陷阱?” “至少入口附近没有。”阿曼顿回答,“不过这个地方,我觉得没什么油水可捞。嗯……还有,我不喜欢那些铭文。你知道,铭文里什么把戏都有!” “说得不错,”矮人声音低沉地同意道,“我说奴莉莎,你是打算一直挡在洞口前当一扇紧闭的大门呢?还是挪个步,好让我们进去?” 全副武装的女人白了他一眼,无声地站到一边,做了个夸张的动作,示意他往洞里走。 费劳杉垂下头,飞快地跑过她身边,不太敢继续大声地说话。脸色通常很阴沉的精灵亦莱堪劳纳凡跺了跺脚后跟,姿态优雅地小跑着,跟在矮人身后。他双手把栗色长袍提得高高的,免得被跘倒——在那不知深浅的古墓里摔倒可不太好玩,天知道地上有什么样的陷阱,毒蛇?还是鬼魂? 阿曼顿紧随其后。奴莉莎有些恼怒地摇摇头,看着他们鱼贯地从自己身边闪过。他们以为这是什么?愉快的旅行么? 她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看着洞口,以免它猛然合上,把一队人都关在洞里。阿曼顿有可能忽视了一些陷阱,一些潜伏在不为人所知地带的敌人…… “天上地下的神啊,愿你们各司其职,保佑尘世间的蚁民!” 费劳杉在前头某处喘着气说。他的祈祷声低沉,充满了敬畏。一时间,整座黑暗大厅里都回荡着他的声音,直到宁静再次吞没了众人的响动。 奴莉莎低下头,从洞口看得见阳光的地方,完全迈进黑暗里,战剑牢牢地握在手里。如果前面有任何危险,他们一定会大声叫喊的。 坟墓大厅阔大而空旷,外墙高耸,到处都是灰尘,而且极为阴森。前面的人走到中央地带,火把慢慢变得阴沉,一晃一晃的摇摆不定。地板上有一块高台,呈圆弧形状。圆圈边缘,对称地分布立着四根光滑高耸的石柱,从地面一直伸展到视线不可及的坟墓顶端。 微弱的光线之下,仅仅几步开外,便有一具棺材。通体皆用巨大的黑石砌成,体积分外庞大,棺身上镶嵌着灿烂的翡翠石,四周是金色的古代铭文。在火把忽明忽暗的照射下,铭文也闪烁着。这棺材一定装着什么尊贵非凡的人,要么就是一个巨人——它太大了。 高台边缘的中间部分,有两个空空的火盆,比女战士还要高大。从那上面垂下两截积满灰尘的飘带末端,看起来有点像窗帘,但厚厚的灰尘下面,谁也分辨不清它到底是什么样的布料。只看得见它无声无息地挂在那里,一动不动。 但此刻,坏脾气的精灵,充满敬畏之意的矮人,还有孩子气的盗贼并不是在看那些布条。他们目不转睛地瞪着别的东西——离他们更近的,悬在头顶上的东西。奴莉莎先看了它一眼,接着环顾坟墓大厅四周,寻找着是否有其他入口,以及可能发生的危险。手里的剑尖闪着光,但什么也没发生。这时,女战士方转过身,和其余三人一起打量起来。 在他们头顶,大概五十尺左右的空中,高高地悬着一具褴褛破烂的尸身,从外形上猜测,那东西应该是个人。尸体的两条腿踩在空气上,它全身上下是厚厚一层灰尘,从远处看,简直像是野兽的毛发。屋顶和墙边伸出两道又粗又壮的蜘蛛网,足有绳索那样结实。 “那东西是个人,从前是,我猜。” 亦莱堪劳纳凡低声道,说出了众人都在猜想的事情。 “啊,那么,是什么把他吊在半空了呢?” 费劳杉问,“肯定不是那些蜘蛛网吧?可我什么也没看见啊,那里明明是空白一片。” “那就一定是魔法,” 奴莉莎不情愿地回答道,其余人慢慢地点着头,肃穆地同意她的说法。 “你们说他是被陷阱害死的,还是死于法术决斗?”阿曼顿静悄悄地说,“要么,它是个鬼魂守卫?它长年累月地等在这里,平常只是熟睡着,等到类似我们这样的人闯进来,就把我们……”他一边说着,喉咙里发出“咯”一声响。 “这种事情我们可赌不起,”精灵有些粗暴地说,“他兴许是个法师。可不管怎么说,他现在挂在我们头上,谁的举动也逃不过他的眼睛。各位,我们往后退。” 无名的冒险团分散到四个不同的方向,倒退着穿过房间,火把此刻已经更为黯淡。费劳杉反手伸进肩上抗的大口袋,摸索着别的火把头。亦莱堪劳纳凡举起双手,合成杯状,轻声念了一阵什么咒语,接着摊开手。 两手之间闪烁起跳动的小光斑,片刻之后立刻一闪,明亮地飞跃起来,攫取众人的视线。但见它犹如一把闪光的长剑,破开漆黑的空间,挂在空中,却碰上了什么东西。一阵令人喘不过起来的灰尘之雨凶猛地落下。 土块从高处,四面八方地砸在四个冒险者头上,就像挂在树枝上的冰雹突然打下的劲头一样。他们咳嗽着,用手在眼睛和鼻子边使劲扇着风,摇着头,情不自禁地往后退却。 旁边有什么东西使劲闪动起来,而且不止一处,是好几处。众人在灰尘中紧紧皱起眉头,眯缝着眼睛,观察到两件事情:一是那双半空中的脚还悬在那里没动,其二,闪烁的光芒是从四根石头柱子上发出来的,它们一闪一闪,上上下下飞快地动弹着。 “他动了!” 亦莱堪劳纳凡突然大叫道,指着高处,“他动了!我……” 剩下的字眼被淹没在巨大的噪音中,脚下的地板轰隆隆地响着。柱子上的亮光骤然大放光芒,照亮了四把紧张地举起的武器。柱子壁上贴的瓷砖,开始一一往地上落下,柱身上下都露出空洞来。 很快,有东西就填满了那些缺口,但光线熄灭,看不太清楚,只有地上火把残余的灰烬还亮着。费劳杉朝火把扑过去,使劲朝它吹着气。他一使劲,灰尘就涌进他的鼻子和嘴,令他止不住地干咳。他抽出新火把,就着先前熄灭的那支,把火苗引起来。 另外的人则好奇地看着柱子上那些新出现的通道,上面填满了古怪的东西,惨白惨白的,像尸体上的蛆虫一样滚动翻腾,一拱一拱,有些地方是珍珠白,有些地方又是微褐泛灰。如果用个不恰当的形容,类似甜果酱上撒了几颗米,却又不小心掉在盘子之外。 新火把终于点燃了,伴随着新生的火光,奴莉莎总算看了个究竟,大声叫起来:“快快快,罗桑,赶快退出去,后退,后退,所有人!” 她清楚地看到那惨白的肉体是什么了——是灰绿色的眼睛!不止一只,两只,三只……诸神啊,是无数伸长的眼柄! 这个世界上,她唯一听说过的,有这么多眼球长在眼柄上的怪物,就是眼魔——传说中的致命暴君,死亡之眼。其他人当然也听过这个传说,飞也似地穿过灰尘,朝她身后的出口扑过去。所有关于战利品啦,装一堆财宝回去的念头,在一瞬间被抛进九霄云外。 冒险者手忙脚乱地往出口奔逃,奴莉莎仍然负责殿后,她看见那些眼睛眨动着,开始聚焦了。 “快!快!”她大吼大叫,呼进不少尘土,嗓音都变得嘶哑起来,“快点!要不就没命了!” 一只眼睛灼亮起来,紧接着是另一只。金色的光芒射出一条直线,穿过尘土,嗽地烧焦了匆匆往前跑的费劳杉的脚后跟,又击中亦莱堪劳纳凡身侧的一面墙。阿曼顿一步窜到奴莉莎身后,心里充满恐惧。女战士往后退,背往墙上靠,免得挡住另外两位绝望伙伴的路。精灵和矮人先后冲过她身边,嘴里咿咿呀呀地怪叫,但奴莉莎的眼睛一直盯在柱子上。四根巨柱一齐苏醒,警觉的眼球使劲瞪着她,聚焦的亮光围在许多眼球之外。 “诸神啊,”她恐惧地喘着气,但愿这些怪物能被魔力锁在原地,不会跟出来…… 一只眼球里射出赤红的光线,刺向奴莉莎,她猛然弯下腰,光芒扫过战剑的锋刃。一阵灼烫感顿时略过她的手掌心。但这时是多条各色的光线穿过尘土扑了出来,她匆忙把剑举在头顶,倒退着往出口奔。好一阵才转过身,没命地往前跑。身边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巨响,石头没完没了地砸下来。 站在半空中感觉真古怪。既不像踩在石板地上,也不像踏在青青的绿草地上。在一片干燥的、尘土飞扬的黑暗里……蜜斯特拉甜蜜的吻请赐福,他到底在什么地方啊? 记忆如海水般冲刷而来,长时间地激荡着他,几乎把他湮灭。那一瞬间,连他的记忆也无法帮他回想起身处何方。他四肢一阵刺痛,就在片刻之前,巨大的力量强有力地击打着他。他身边一定有法术……敌人就在这附近。 他转动眼睛,但眼球太过干涩,竟无法在眼眶里灵活自如地旋转;于是他转而转动自己的头。但他的脖子又太过僵硬,动弹不得;于是他又转而转动自己的肩膀,掉转整个身躯。墙壁慢慢地漂开,灰尘从他身体上落下。 墙壁在漂荡……他往地上落,沉淀在空气之中……他是被从什么法术里给释放出来的呢? 有什么东西把他定在这里的——尽管他漂在半空,以免踩在陷阱里,躲开守卫的魔法。有什么魔法仿若镣铐一般,把他紧紧地锁在空中,使他凝结在黑暗之中。 一定已经过了很长时间。 现在必定是有什么东西破坏了魔法陷阱,把他唤醒。不管他心里愿意不愿意,他都不是并不太孤独——瞧瞧他面前的是什么! 那是什么?品种奇怪的眼魔?不,不对,那一只眼柄比周围其他的都更粗,颜色更深,体格极壮……很好,是眼魔的眼柄,但却是很多不同的眼魔聚在一起的。那些光芒,当然会对他造成伤害,当然! 他仍旧感到奇怪……分离感。不真实,强烈的不真实。混乱的记忆在他脑海里反反复复的出现,他渐渐回忆起自己的名字……叫……伊尔明斯特……蜜斯特拉,黑眼睛的神秘女神……他是她的……神选之人,至少是神选之一……银色的火苗从她嘴里喷涌出来,又以千钧之力,带着异常温暖和透明的感觉,牢牢锁定他的唇,贯穿进他身体的每一寸,每一分。力量在欢笑,在咆哮,它使他感到疼痛难忍,却又爽快淋漓。很快,火焰的冲击力从伊尔的鼻子,眼睛,和每一只手指尖泄漏出去。 光线向四周扩展,他很快察觉到新一轮的痛感开始发作。他干涩发苦的喉咙挣扎地想吼叫,双手无法控制地在空中乱抓,五脏六腑像是全被烈火炽烤,但同时,他也感到自己既轻盈,又极度自在。 他往下一看,发现银色的火焰狂怒地在他全身溅射,疯狂地撕扯着他的肚子,白乎乎血淋淋绳状的东西从肌肉里翻了出来,除了他的肠子,还能是什么呢!新的火继续喷射着,灼热的痛感在他身上咝咝作响,他能感到自己的头发都被烧光了,脑袋右边的耳朵尖也被火燎伤。 伊尔顿时火冒三丈,不假思索地用力一挥手,银色的火焰便从他身上反弹出去,不可思议的衍射光逐一射中张牙舞爪蠕动着的眼柄。 眼睛顿时消融,翻着眼皮,流着眼泪,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不时冒出一些跳动的小光点。伊尔没时间仔细看它们是如何最后覆灭的,转过头对着另外一根柱子,用银光从上到下扫射着伸展的眼柄。 虽然他并不太清楚到底是什么样的法术操纵着这些眼魔,但蜜斯特拉的神秘火焰能撕碎所有魔法系生物,不管它们是活物还是不死系之怪。伊尔明斯特再度转身,烧焦了另外一柱子愤怒的眼睛。他继续往下降落,内脏沉甸甸地在身体前侧晃荡。伴随着他发出的每一道银色火光,柱子后面都有东西闪烁回应。眼柄放出死亡的魔光,急切地想摧毁他,却都在蜜斯特拉的圣火之前黯然失色。大厅里噼啪声乱响,各种被释放的魔法,如同波涛一般起起伏伏地怒号着,就像是隆冬天气漫天呼号的北风,摇晃着伊尔久未活动的四肢。 最后一柱眼球熄灭变黑,摇摆着朝地板无力地低垂。这时伊尔也感到全身乏力,浑身被汗水湿透。他用还冒着银色火光的双手,抓起自己掉在体外的肠子,把它们牢牢实实地塞回腹腔。虽有蜜斯特拉圣火护身,他还是为这行为感到止不住的恶心。这时,他的脚后跟终于踩到坚实的地面,却一时无法保持平衡,在原地摇摇晃晃,几乎栽到地上,好不容易才重新站稳。灰尘再次从他身上掉下来,碰上银色火光,就噼里啪啦地大声作响。火光映照下,柱子后面的巨大石棺和台阶上,金色的铭文不断地闪动着。 他使劲喘着气,伤口剧痛,让他难以继续支持。只剩最后几只眼球了,伊尔已顾不上管它们,竭尽全力试图治疗腹部的巨大伤口。但愿圣神的银火能替他阻挡住怪物的攻击。血滴滴答答地淌在地上,跟灰土卷在一起,变做深黑色的一团,他只觉得整个人全变得空空荡荡,被扯成了两半。阿森兰特最强大的法师,此刻无声地咆哮起来,下定决心。 不论如何,他得赶快把自己治好,趁着这股温暖他全身的银色火焰消退之前,闯出这个鬼地方。要是他多逗留一分钟,以前那诱陷他的东西,不管是什么玩意,都有可能再来上一次。更何况,只不过是一只眼魔,就能在他身上留下如此大的伤口,若还有什么陷阱,他定会无法应付。他往前弓着腰,颤抖的手指在腹腔里摸索着,在银火的帮助下,一一把内脏们摆回原位。同时,他沿着微弱的光线传来的方向,踉踉跄跄,拖着疲弱无力的双腿,往那边走去。 眼柄射出掠夺之光,把他脚下每一寸土地都烧成了焦炭。伊尔好容易合上伤口的最后一道口子,这才转过身挥出一道银光,阻挡住眼柄的攻击。 在他身后,同一瞬间内,所有残留的眼柄突然变软,跌落在地,而且熄了火。紧接着,棺材上的古代铭文放出强烈稳定的光芒。文字的金属边缘,闪着无数小光星,就像是好奇而兴奋的蜘蛛,沿着铭文的纹路飞速地爬动。光点越变越强。 伊尔已经找到日光照射下的出口之路,阳光的照射像万支利剑一般射在他身上,他眯缝着眼睛,使劲眨动。与此同时,洞口有四张惊讶的脸,隔着一堵断墙,正瞪着他。 他正想呼唤对方,却只发出一声干涩生硬的叫喊。伊尔咳嗽着,清着嗓子,又试了一次——这回发出的是一种抽泣声。 墙后的精灵举起一只手,像是要施放魔法,但他身边的矮人和女人类不约而同抵住他的腰,把那只手扯到一旁。精灵使劲地挣扎,还发出抗议地叫声。 伊尔的眼睛锁定四个冒险家——女人正顺着手里锋利的剑刃边缘,警惕地打量着他。那剑刃上有许多崭新的断裂缺口,不知是被闪电还是其他什么武器砍出来的。这时,他认为终于能开口说话了,大声问道:“今年……是……什么年份?” “失剑之年,五月初——”她回应道,很快,她看到对面的人表情困惑,似乎无法理解,便又补充道,“就是‘开垦认可日’历的759年。” 伊尔点点头,朝她挥手致谢,跌跌撞撞地靠在一根断柱上,不可思议地摇摇头。 他被困在这座古墓里——一百年之久?当年,他为了探求耐色瑞尔最强大的大法师,以何种姿态面对死亡,想不到,转眼竟已经是一百年!整整一个世纪!困住他的魔法陷阱实在是太巧妙了,他根本没法留意到它是什么东西,又是怎样把他困住的。他悬在坟墓顶端也不知道有多少年了,从身上厚厚的尘土和蜘蛛网判断,他变成了蜘蛛们极好的中转站。 啊哈!诸神!他,伊尔明斯特,圣蜜斯特拉的神选之人,迷斯卓诺的亚穆瑟,阿森兰特的王子,竟然被吊在半空中! 真是个粗心大意的白痴。鹰钩鼻子的法师忍不住心想,要是他能活个上千岁,失去知觉地被吊上一百年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嗯,不管怎么说,他现在总算意识倒自己是个白痴。大多数术士都没法认识到这最深刻的一点。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包着柱子绕了半圈,因为他看见那个精灵正瞪着他,并且再次举起手。伊尔在脑里搜索了一圈,找到一个合适的法术——诸神啊,他白白失去了一个世纪的时间,必须得重新跟上时代的变化! “请原谅我,蜜斯特拉,”他大声叫道,并放出那道法术。 四周并无回应,但法术如他所愿那样奏了效,蓝色的薄雾卷起来,银色的泡沫翻动,将把他带到别处去。 一瞬间,断柱之后的人影消失了。 “我本来可以逮住他的!” 亦莱堪劳纳凡叫起来,“只要再给我几秒钟,我……” “你要是弄出一场法术大战来,兴许会把我们都害死的!就在这里!”阿曼顿抱怨道,“难道我们不该赶快离开这里吗?我们发现的那个男人,现在苏醒了;还有柱子上长出无数的眼睛……天知道还会又什么东西出现!” 费劳杉眼珠一转,“什么?我没听错吧?一个盗贼,居然会从眼前的财宝边逃跑?” 劫富济贫者转过脸,冷冰冰地砍着他,“你再说一次,我就把你的头塞进屁眼里!”他回敬道,“古话说得好,‘勇者擅见机行事,舍财宝取性命也。’” 矮人抬起头看着身边静默不语的女战士,“你觉得呢,奴莉莎?” 她长长地,颇感遗憾地叹了一口气,接着又生机勃勃地说:“我们逃吧,有多快跑多快,踏着这片松散的碎石头,能跑多远跑多远。现在!”她转过身,被火焰烧得黑乎乎的盔甲显得有些笨重,但她毫不迟疑地绕着断柱和倾倒的墙往后退却。 “可我们离那些强大的魔法有二十码以上啦——说真的,那是我这几十年见过最强的魔法了,”精灵法师抗议说,并伸出手指着漆黑的洞里。 奴莉莎转过身,手叉着腰,尖刻地说,“我来告诉你我的看法——那玩意,不仅是你以前见过的最强大的魔法,也将是你这辈子见过的最强大的魔法!亦莱堪,要是你再耽搁时间,你这辈子就没机会见到什么强大魔法了!天黑之前,我们得离开这里,趁着我们还有法子走路!” 她再一次转身往前走去。费劳杉和阿曼顿依依不舍地望了大厅一眼,跟在她后面。 栗色长袍的精灵低声抱怨着,沿着断墙朝洞穴大大地迈了一步,仿佛想一个人再闯进洞去。接着,他摇摇头,转过身跟上了同伴。但没走几步,他分外眼馋地朝后看了一眼。 他长叹一口气,继续跟着伙伴们往前走,再也不去管那墓穴里还有什么东西。 第二支火把熄灭了。 在近乎全然的黑暗中,棺材上的铭文闪烁着,如同祭坛上无数支点亮的蜡烛。不知从什么地方,响起了有节奏的隆隆声,像是远方正在敲击一面大鼓。光点明灭地闪动,在冰冷的石盒子边上飞快地奔跑,巨大的石棺迅速沐浴在无数细密的光点之中。铭文边缘冒出小火焰,在石头上硬生生地燃烧着。小股烟雾从火旁边冒出,随着隆隆声的响动,微弱的回声仿若圣歌一般隐约地奏鸣。 铭文突然耀眼地亮起来——那是几乎能让人眼睛失明的耀眼光芒,突地又熄灭了——全然地熄灭。墓穴中只剩下黑暗,和寂静。 火把的灰烬还有一丝光线透出。要是有人,此刻在这口墓穴中,那一点点的光线,足够让他看到大石棺的盖子,不知什么时候被掀开到一边,从棺材口里,飘出古怪的东西,并在大厅里盘旋起来。 若要形容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观察者大概会说:它像一阵风,多过像生物的身体;它像一道影子,多过像一个实际的存在物。它像一阵寒流,有目的地朝着日光透进的缺口漂过去。 那些先前还在古墓里的生物们还在外面走着…… 他们没能再走多远…… 第一章 午夜之火 阿祖色,典型一法师也,时而为慈悲之人,时而残忍之至;时而渴求揭露一切,时而故意保持神秘。 “但愿战神坦帕斯保佑我们!” “省省你的祷告吧,笨蛋,快跑!再不赶快点,坦帕斯他老人家能保佑的,就只剩你的骨头了!” 朗拿度身上带的瓶瓶罐罐疯狂地叮当作响,他一口气把它们甩到一边,背包也不要了,只顾着在半膝深的蕨草中狂奔。一道短树枝挑走了他的头盔,他也不肯停下脚步。 身后,战神坦帕斯的传教牧师喘着气,紧跟着他往前跑,汗水一直淌到他下巴长出的胡子茬上。阿得纳·特里特莱已经筋疲力尽,肺痛得冒烟,大腿也跑得抽筋——但他怎么也不敢倒下。迷斯卓诺顷败的塔楼还在他们左右……以及,无数潜伏的魔鬼撒旦。 深沉刺耳的笑声从阿得纳·特里特莱左边的树丛中传出来,紧接着闪出三只巴霸魔怪,它们的胡须上还淌着血,全身赤裸,皮肤上的鳞甲凝着一团一团被害者的污血,此刻还粘乎乎的,一定是才染上不久。魔怪的肩膀极宽,一前一后地使劲晃动,蝙蝠一般的尖耳朵和坚挺的长尾巴全都兴奋地竖起来,就像正在跳跃嬉戏的兽人,看到猎物和血腥忍不住心花怒放,漆黑的瞳孔放着光。不知是哪个倒霉的冒险者,被它们撕成两半,血淋淋的四肢被怪物毫不吝惜地抛在身后。 魔怪蜂拥着涌向朗拿度,用阿得纳丝毫不懂的野蛮语言开着玩笑,咆哮着——诸神保佑,幸好他一点也听不懂。它们好像耍玩具一般,挥舞手里沉重的、有锯齿的利剑,叫嚣着,喘息着,挥砍着——仅仅几秒钟之后,利剑就喝上了血,一道寒光闪过,朗拿度的一只胳膊突地从身体上飞了出去。冒险者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长着胡须的恶魔下手并非完全静准无误——人类战士的另一只胳膊还粘在肩膀上,靠几缕血肉模糊的筋肉和身体勉强连接着。朗拿度呻吟着往地上倒,两只巴霸魔怪却并未放过他,一左一右地用锯齿剑把他的身体挑起来,随后第三只魔怪冲过来,一刀劈开他的腹部,内脏破空而出。 残忍的游戏继续着,而朗拿度的头滚在了地上。阿得纳正心惊胆战地逃往另一个方向,他最后朝朋友撇了一眼,看见一个长翅膀的漂亮女人——不,是一只女魔怪伊莉尼丝,正从树梢下扑下,手里握一把锋利的镰刀。 女魔怪长满羽毛的巨大灰色翅膀,用力击打着朗拿度身上还剩下的白肉,那是残忍的胡子恶魔还来不及处理的地方。她细挑的黑眉毛高兴地弯曲,舌头从嘴里吐出,津津有味地舔着嘴唇。在她身后,满身污血的巴霸魔失望地嚎叫着,一具无头的尸身正在他们之中抽搐着。 阿得纳发白颤抖的双唇哆哆嗦嗦地吐出几个字,“我祈求,但愿战神坦帕斯能原谅我的怯懦和恐惧。”他按捺下心里强烈的反胃感,继续跑着。来这里真是一个天大的错误,他们所有的人都有可能丧命此地!诸神哪! 迷斯卓诺,这座昔日的歌声之城并没有遍地的黄金宝藏,而到处充满着捕猎的魔怪。这些残忍的生物,总是藏在看不见的地方,让冒险者们一路无碍地进入废弃城市的中央,再对这些不知不觉进入陷阱的可怜人大肆围追堵截,血腥地绞杀。 这类残忍的故事,平常探险者们总聚在酒馆里讲述。而这也就是他们来到此地的原因。这次来迷斯卓诺的是三支最出名的冒险团,素来都是独立行动,但自从听说了那些传说,他们破天荒地签订契约,一同行动。确切地说,他们统共有七个法师,其中两个还是著名的大法师,能操纵某些有翅膀的…… 但他们大多已经被撕成了碎片,当然,还有几个还活着,但很快就会被魔怪们挖眼拔舌,当作取乐。其余的人,全都死了。阿得纳的心在颤抖,分外苦涩地想。这时,他被脚下一座歪倒的小雕像绊了一下,跌跌撞撞地往前栽,却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座废弃的花园里,旁边是树叶丛生的喷泉。 不错,他们确实找到了宝藏。阿得纳腰间的小口袋现在还满满地塞着好些宝石——蓝色的水晶,红色的玛瑙,从一具精灵干尸上取下来的。宝石一拿开,那干尸的防腐魔法就淡淡地发出闪光,失去效用。在那座地穴中,冒险队们只发现了一只伊莉尼丝怪,他们自信满满地把她宰杀掉——法师控制她的双翼,十多把剑朝她身上招呼过去,砍断她的翅膀,鲜血如暴雨般喷出,她尖叫着散了架。阿得纳现在还记得她美丽又沾满鲜血的唇。她的鲜血从朦胧的躯干中涌出来,就化做一阵烟雾。 可没等他们高兴多久,陷阱的巨颚就合紧了。成千上万只魔怪,兴奋地从四面八方冒出来,每一座废墟,每一块沼泽地,每一片灌木丛里都是它们恐怖的身影。冒险者们的队伍顿时被冲散,各自朝不同方向逃命。冰冷而残忍的笑声回荡在废墟上空……接着,大屠杀就开始了。 阿得纳的思绪闪回此时此刻,却又看见几只伊莉尼丝女魔怪——整整四只,从他身边飞过,低空滑翔着。他情不自禁,猛地弯下腰,却有些庆幸地发现,它们似乎并没有看见他,而是朝他右侧一飞而去。它们赤身裸体,美丽而又致命般危险。倘若没有那对巨大的灰色翅膀,它们看起来就是些漂亮的裸女。 女魔怪的目标是法师克罗葛尚。他是个南方人,个子瘦高,留一把短胡子。阿得纳一直认为,只有克罗葛尚才有可能和机会把他们两人弄出这个鬼地方,因为他在所有法师里,态度最傲慢,自然,本领也最高强。 但现在这个生死关头,他哪里还顾得上傲什么慢?他在阿得纳右边,双脚如飞,跑得风快。毛茸茸的小腿上满是污血——那是开始逃命的时候,他为了跑得更快,一把扯开了法袍下摆,却也弄破了腿上的外皮。法师一路上骂着恶狠狠的脏话,连耳边的黄金耳环都淹没在汹涌的汗水中。 伊莉尼丝女魔怪在半空中分散开,握着剃刀般锋利的匕首,从不同方向扑向克罗葛尚。它们眼神残忍,却笑声不断,仿佛只把这当成是一场玩乐和运动比赛,而非恶魔一般的屠杀行为。 法师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挥着手,“牧师!”他吼叫着,并从腰带上抽出一根短棍,再用力一挥,短棍伸长变粗,成了大棒,“看在战神坦帕斯的面上,帮帮我!” 阿得纳本想继续往前跑,让那个男人先死,以换回自己多活几分钟的幸运。但他停下了脚步。在这片漫无边际的大森林里,要是没有克罗葛尚魔法的帮助,他是毫无机会逃出生天的——他们两个都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两人也都清楚地知道,冰冷的现实,远远比战神敌锤的名字、以及为这个神祗的信仰献身的理想,更有份量。要不是此刻根本没时间多愁善感,羞愧之情一定会像一条爬在心脏上的冰凉虫子,让他遍体生寒! 他咽下口水,突地转了个身,朝法师的方向跑过去。这期间,他片刻也不曾放慢步伐,硬生生的直转弯,害得他差点摔倒在地。他朝地上半撇了一眼,看见森林的杂草里,掩埋着不少骨头,死去很久的人类之骨。一颗骷髅似乎故意地在他脚下转了个圈——没有下颚骨的人头骨。 克罗葛尚发狂地舞着大棒,朝头顶滑翔的伊莉尼丝砸去,免得它们抓破自己的脸,夺走手里的武器。而女魔怪则像鲨鱼一样,虎视眈眈地围着他,并且伸出短剑,用力割他的袍子。很快,法师的一只肩膀已经暴露在外,血迹也随之渗出。 大棒呼呼作响,魔怪的翅膀也起劲扇动,发出刺耳的噪音。混乱之中,法师瞥见随军牧师,喘着气用南部口音叫道:“我需要……争取一点时间!” 阿得纳点头表示会意,摘下头盔朝一只伊莉尼丝的翅膀扔过去。它扑飞闪开,而他则趁机从腰带上抽出自己的战锤,又准又狠地朝它美丽的脸上砸下。鲜血四溅,魔怪哀嚎。它立刻失去方向感,翻着筋斗朝地上掉,撞进一株大树。它的三个伙伴见此情形,尖声大叫,乌云压顶般朝阿得纳扑过来。 他又用头盔砸中一只魔怪的脸,女魔扑飞而下,胸口几乎擦破他的肩。阿得纳一把抓住它,用它的身体,替自己挡住另外两只魔怪的匕首。两把利刃同时刺进了女魔和牧师的身体,但敌手却根本不曾在乎自己剖开的到底是什么!阿得纳猛地一弯腰,蜷膝在地上一滚,躲开剩下的两只尖叫的女魔。千钧一发之际,他听见克罗葛尚有点结结巴巴地念出一道咒语。他身上那只妖怪则头朝下,尖叫着栽进地里,它的背被整个劈开,乌黑冒烟的血像喷泉一样射出来。 剩下的两只女魔拍打翅膀,往高处攀飞,好积蓄足够的俯冲力量,对付这两个强大得有点出人意料的“人类”。阿得纳朝迷斯卓诺的废弃之塔飞快地望了一眼——更多魔怪朝这边赶来,巴霸魔,还有长满倒钩的哈玛魔。太多了,绝对无法战胜,也不可能逃脱。魔怪们拍打着尾巴,满脸嗜血的渴望。诸神,这块野草丛生的土地,将成为他的丧命之处。 “坦帕斯啊,但愿我人生最后一战不愧您荣耀的本尊!”他放声大叫,紧紧握住沾满鲜血的战锤,“请让我成为配得上您的仆人,赐予我敏捷与猛力,警惕和激情!” 一只伊莉尼丝飞来,用匕首格开他的战锤,窃窃私笑地从他耳边擦身而过,“哈,我、我、我——你就没点新鲜词么?” 它的声音低沉,动听,充满活力。这嘲笑让阿得纳勇气大盛——这一辈子他都没这么勇敢过,挥着铁锤朝它追过去。这一追,也几乎把他全身的空挡,暴露在另一只女魔面前,要是它手里的刀够长,一定早已刺中了他。可惜,它成了克罗葛尚法术的第一个牺牲品。 黑色的,粘乎乎的,像巨大的蝮蛇,或是鳗鱼一类的软体动物,从不远处的杂草中探出头,用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盘旋跃起,很快,它们变得类似大树的主干和枝桠,凭空萌发伸展。虽然片刻之前,地上还什么都没有。 一条粗壮的大“树枝”缠住伊莉尼丝的咽喉,另一条则缠住它的脚踝。它拍打翅膀,巨大的冲力使它往地上栽。这时,黑色的魔法之树已经盘绕起先前两只掉在地上的女魔。它们的身体本还在颤抖,但只消一眨眼,全身的血液和内脏就被黑树吸了个一干二净。 还活着的那只女魔仍使劲扑腾翅膀,想飞起来。树藤抓着它的脚踝,把它撞进一棵厚厚的大树干上。它的脖子被撞断了,脑袋歪在一旁,再也动不了。 “看在战神的面上,好强大的法术!” 阿得纳喘着气,目不转睛地看着黑树的藤须以闪电般的速度,扑向女魔的尸身。半空中还有更多藤须在飞舞,包围了第四只伊莉尼丝。不管它如何用力挣扎,狂乱地嘶咬,翅膀却还是被抓住。藤须慢慢用力,把它往地面拉。战神牧师大笑,挥起战锤摇了摇,向法师敬了个礼。 克罗葛尚冲他歪嘴笑笑,“这还远远不够,”他忧伤地说,“我再没有另外一个像这样强的法术啦。为了得到一点破宝石,和精灵们剩下不要的破烂,我们却要付出性命的代价。” 远方的魔怪们很快就要扑上来了。阿得纳转身想跑,但南方人摇摇头,“我不会跑的,”他说,“至少我的魔树能挡住它们一会,免得那些鬼怪咬掉我们的屁股!” 他眼睛突然一亮,问道:“你有兰宝石吗?什么样的都行。” 阿得纳把腰间的口袋扯开,把里面的宝石全倒在法师的手心里,“这里大概有十多颗,”他急切地说。克罗葛尚飞快地用另一只手翻出兰宝石,并随手把其他的扔在地上。可阿得纳一点也不在乎那些东西了。 南方人伸出一只胳膊,搂在牧师脖子上,狠狠地抱了他一把,“我们还是会死在这里,”他说着,在惊讶的牧师唇上用力地亲了一大口,“但至少我们还能再宰掉几个魔鬼,让它们的骨头在我们身边冒青烟!” 阿得纳表情怪异,南方人对他解释道:“这个吻是给我妻子的;告诉战神他老人家,替我把这个吻带给她——如果你还有时间再做一次祷告的话。别把它放在心上,我的朋友。” 他再多说一个字,盘腿坐下。阿得纳一手紧握战锤,另一只手抽出腰带上的小钉耙,使劲捏着,站在法师面前。越长越厚重的黑色蔓藤在他们两人周围翻卷着,就像一只巨大的保护之手。 但无数巴霸魔用利剑猛砍,怪嘴殡厄魔用翅膀扑打,用有刺的尾巴猛抽树干,大树也不禁颤抖了。几只殡厄魔从藤条中钻出一个洞,看到了牧师的脸。他脸上露出喜色——不,应该是心满意足之色。他已有必死的觉悟,所以不妨死得好看些吧! 既然命运注定如此,就让它更猛烈地来吧! “谢谢你。”他说,把克罗葛尚的吻吹向风中,让战神带走,“坦帕斯啊,这是我对您最后一次祷告了。” 他的战锤举起又砸下,殡厄魔的爪子抓住他的手臂,他用钉耙把它们拉开,却又被另五只冲进的魔怪逼得倒退一步。“快点,法师!”他咆哮道,尽力挣扎,保护自己不被爪子和翅膀们淹没。 “我已经很快了,” 克罗葛尚镇定地回答,用膝盖顶顶阿得纳,并把一颗兰宝石扔进藤须露出的空隙。一时间闪电大作,狂风席卷。 法师手里捧着的另一颗宝石,陡然腾起弧形的光顶,放出光之护罩,前前后后地波荡着,把法师和牧师从头到脚地都围了起来,让他们免受法术的伤害。 抓在阿得纳手臂上的恶魔自然也被保护起来。但克罗葛尚上前一步,手里变出一把银色手柄的匕首,狠狠刺进它的眼睛,一脚把它踹了出去,又割断另一只的喉咙。恶魔顺着阿得纳的大腿滑下,倒在地上。 两个冒险者望着护罩之外,几十个魔怪——甚至那个头最大、尖嘴尖头的哈玛魔,竖立的肩膀被藤条扯开,整个身体在闪电中痉挛。它们被闪电刺穿,身体变黑,眼睛咝咝作响。 很快,就像闪电来临时的唐突,它也如此突兀地结束了。魔法的效力消失,克罗葛尚的手掌冒起烟。他用力摇着手,使劲朝掌心吹着气,“很好,很好,好大的宝石呢。”他肌肉紧绷绷地一笑,“而且我们还有不少能用呢。” “我们该往前跑,” 阿得纳·特里特莱看着天空上飞来一对伊莉尼丝女魔怪,从他们头顶上滑过,忍不住问道,“还是继续留在这?” 第二队女魔怪手里扛着一尊破碎的精灵雕像,个头比她们两个都大得多,扑腾着飞过来,并在魔树中的主茎上,准确地投下石雕。沉重的迷斯卓诺大石头,把树枝砸得七零八落,两个人类只能扑到一旁,躲开这原始的“空袭”。他们错愕地发现,大石头把魔树上空破开一个大口子,殡厄魔已在附近盘旋,找准机会准备往下俯冲。 南方人耸肩道:“横竖都是死,”他说,“虽然逃跑的话,敌我双方都有更多乐子,可留在这里能争取更多时间,我们死之前,说不定还能用他们的血洗个澡呢。当然,跟我预计的情况有点不同——我曾想在迷斯卓诺的废墟里跳舞呢。啊哈!但现在也只能如此了。” 阿得纳闻言大笑,“那我们走吧,”他建议道,“我不想被那些大石头砸个半死,被它们逮住,慢慢地折磨而死。” 克罗葛尚抿嘴一笑,轻轻拍拍牧师的肩膀,“那就快跑吧!”他突然说,并用手用力一推。阿得纳吃惊不小,头朝下栽进黑色的藤须中,幸好藤须并没把他缠起来。六七只殡厄魔冲进他刚才站的地方,手里的利叉深深地戳进突然变空的地面,整个叉尖都戳了进去,一时间想拔都拔不出来。 “快跑!”法师大叫,用手指着藤须间的缺口。阿得纳闻言跑过去,用钉耙往地上拄了拄,把自己踉跄的身形稳住,接着冲出了这棵巨大的用魔法召唤出来的大树。法师紧紧跟在他身后,手里握着一颗兰宝石,一边跑一边扭头往后看。 等跑在最前头的殡厄魔还差一步就抓住他,克罗葛尚抛起那颗宝石,嘴里轻声念了句咒文。闪电刺穿了它的咽喉,在光矛前后的戳动下,它灰色的身躯爆炸起来,四分五裂——先前法师在石雕像的旁边还留了一颗宝石,专等着魔怪们俯冲下来。黑色的污血溅在两个逃命的人身后,阿得纳扭头一看,剩下的殡厄魔正在魔法里挣扎扭动。他转过头,跟着法师跑到一棵巨大的薄暮之树边,绕着树转了半圈,跑上一条小路。眼前似乎有了希望,这就是他们进入废墟的那条路呢,无论走哪个方向,他们都能很快逃离这片活见鬼的地方! 他们一边跑,一边闪躲着各种大树,和歪倒的石像,冲出巴特祖族魔鬼的包围,朝无尽的大森林跑去——很快就要到迷斯卓诺废墟的边际了。这时,阿得纳看见法师掏出另外一颗宝石。 不远处,他们看到另一个逃跑的冒险者被砍倒在地。接着一条多刺分岔的大尾巴扫过来,把克罗葛尚四肢朝天地摔倒,这时两个人哪里还顾得上左顾右看? 苛胬魔的鞭子狠狠朝阿得纳的战锤上抽下,震得他四指发麻,第二只飞扑上来,抓裂他的肩膀,透过厚厚的肩甲和保护衣,露出血淋淋的白骨。牧师再也支持不住,倒在地上,痛苦地蜷缩着身子。这倒成就了一件好事,他抬起头,刚好分外清楚地看到闪电爆发出第一缕刺眼的光芒。 光芒刺进苛胬魔巨大的身躯,它挥舞着尖利的钉耙,想保护自己。却见得光芒呼啸而过,钉耙齿根根裂开,魔怪绝望地惨叫着,叫声高亢而尖锐,还流着血的克罗葛尚跳起来,用银剑戳进另一对魔怪的眼珠,先前那只才咽了气。残缺的眼球喷出一股烟,魔怪蝙蝠般的翅膀使劲颤抖,长长的爪子蜷曲,长而坚硬的尾巴戳进地面。法师踉跄地退到阿得纳身边,把他扶起来。 “看来我们得沿着小路,在它旁边跑,而不是在这条路上,” 克罗葛尚气喘吁吁,“你带着什么疗伤药么?你现在最好用点。” “谢谢你,我现在看起来一定糟透了,”牧师头晕目眩地嘟哝着说,“恐怕当初分派任务的时候,我并不负责带疗伤药——但要是你能帮我挺几分钟……” 法师的小手棍又变成了一根大棒,他站在一旁守着,看着自己放出的最后一道闪电隐去,小路一瞬间变得空空荡荡了。阿得纳在一旁为自己疗伤。 他们继续往前走,牧师身体越来越虚弱,心里泛着恶心。前面,是一座有些陡峭的小山,他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绕着山脚跑一圈,要么爬上那几乎是竖直耸立的山坡。不知何故,那山坡正对着长翅膀的魔怪们可能飞来的方向。克罗葛尚朝小山跑去,喘气声越来越粗重了。阿得纳跟在他后边,猜测着两人能否逃脱冥界怪物们的魔爪。 两人来到一片因大树倾倒,而形成的空旷地上。阿得纳的猜测终于有了答案。——只不过是一个非常不幸的答案。 克罗葛尚被六七只突袭的苛胬魔的爪子抓了个粉碎。临死之前,他把手里一把宝石都抛向空中,闪电野蛮地咆哮起来,把杀害他的凶手们炸成肉粉,落到四面八方。牧师见了,死命地发出最后一声欢快的大叫。魔怪的爪子扯开他的胸口,热乎乎的鲜血喷出来,几乎呛住他的鼻子。在人生的最后一战之中,阿得纳几乎忘却了自己的伤痛。那些鲜血,看起来真有点……壮观。 他向蜜斯特拉做出最后一次祷告,可跟以前一样,只有震耳欲聋的沉默回答他。自从他从一座满是邪恶之眼的古墓中苏醒过来,已经过了整整一年,却依然无法从神秘女神那里得到半点指示。他用斗篷把自己裹紧,不知不觉掉下泪来,落在膝盖上。也不知过了多久,沮丧和孤独感让他感觉异常疲倦,这座荒芜的小山缓缓旋转起来,天空黑压压地挤满破碎的乌云,他一定是困了,便打起瞌睡。 小憩当中,预兆出现。一副画面掠过他昏昏欲睡的脑海,他站在一座似乎曾经到过的山顶上……不,是陌生的山顶…… 那是海黎黛高地,在迷斯卓诺西南方,本是一大片覆盖树林的高山。他从前确实去过一两次,胳膊上都会挽着一位欢笑的精灵女士,一起沐浴在那温暖而柔和的星光之下,眺望长空。可在这次的幻影里,没有什么女精灵。而且,高地上还倒着什么东西(不仅仅是树木),到处冒着火光,跟他记忆里的美丽景色面目全非。 他知道自己明日一早就会马不停蹄地赶到那里去。他必须弄清楚蜜斯特拉女神想要他做什么事——这次肯定是有什么大事发生的。因为蜜斯特拉长久的沉默,伊尔明斯特已经郁闷了成千上万次,他压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导致女神对他如此不闻不问。这应该不是陷阱,因为他已遵从类似的指引,到古老和隐蔽的地方,寻求到无数魔法的精髓。 当然,他的力量变强了,远比多年前还强大。所以蜜斯特拉一定在某处,用强大而圣明的伟力,掌管着人世间所有的魔法。那,为什么她总是保持沉默?为什么在他面前藏起自己的脸? 啊哈,他是什么人,竟然敢质疑她的行为,告诉她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啊哈! 他是一个人类,像其他冒失的人一样,挑衅起神的威权来。也许有很多人成功过…… 伊尔慢慢睡着了,天上的群星好像变成神手中摆布的棋子。他最后记得的一件事,就是长空里划过一颗璀璨的流星,堕入东边的天际——也许那是真的流星,而不是梦里的幻觉。 海黎黛高地上的情形,一如他梦中所见。他用了传输法,把自己传到一棵薄暮之树下,好像只有它,和记忆里的样子还算投合,没什么变化。 一阵微风吹过,他一个人站在山颠。 伊尔明斯特望着山坡残留的惨景,并把视线投向远方的迷斯卓诺。 他现在总算明白了。 他看见遍野哀伤,微风把叫声带进他的耳朵。 是厮杀的叫喊。 他跑到高地边上——在那些充满欢乐的日子,精灵们会爬上山来,眺望城市的美景。山下,渐趋稀薄的森林边缘,细小的人影跳跃着,争斗着。是人类和,从冥界出来的鬼怪魔物。人类在逃命,鬼怪在追打。长翅膀的女魔怪从四面八方扑向一个倒地的生命,紧接着一道致死的闪光冒出,魔怪们尖叫,纷纷往后退。 另一些魔怪在另一处捕杀人类,把一个冒险者开膛破肚。这是他看见的最后一个人类了。为了避免还有人活着逃出来,在高地的山脚下,一道魔法大门打开,魔怪们如潮水般从门里涌出。 伊尔冷峻地看着那道门,举起手,轻声说:“合上吧,大门。”他放出蜜斯特拉亲自传授给他的魔法,把它射向那道源源不断涌出魔怪的大门。 刺眼的闪电从上到下冲刷着大门,魔怪跑到门口,便惨叫起来。可过了很久,狂怒的法力熄灭,大门却丝毫没动,牢牢地矗立在山脚。 伊尔明斯特吃惊地张大嘴。这怎么可能——? 过了不久,疑惑有了答案。他放出的魔法,最后一道闪光正要熄灭,却突地光芒大盛,从山脚下一直升起到他面前,跳跃着组成一组精灵古文。这种古老文字,他多年前从迷斯卓诺学得,全城里只有几百个精灵能够正确地辨识,而伊尔明斯特则是唯一一个能读懂它的人类。那些字母在半空中拼成三个字:“别插手。” 伊尔被这个信息惊得手足无措,呆呆地看着闪光的字符碎裂开来,消失不见,光柱也缩回山下那片混乱和死亡之中。魔怪们抬头往上看,大声咆哮着。——这只可能是蜜斯特拉传给他指示吧……不是吗? 如果不是她的神谕,那又该是谁呢? 阿森兰特人凝视远方迷斯卓诺的废墟,那些在乱石堆中雀跃地怪物,苦涩地大声向世界发问道:“倘若不能用所学魔法,替周遭的世界排忧抒难,法师存世,有何意义哉?” 很快有人从他背后的空中回答道:“倘若施法者自身盲目,且缺乏远大预知能力,无法判断己身所作所为之结局好坏,又何必一意惘为?” 说话声低沉镇定,却充满强大的力量感和如音乐般的节奏感,伊尔明斯特从未听过蜜斯特拉这样说话。听上去这声音该是个男性,既有些熟悉,却又全然生疏。 伊尔明斯特回过头,四周只有他一个人。高地上空空荡荡,只有几棵稀落的树木,冷冷的风吹过树梢。 “汝为何人?何人应我?请君现身一见,”他大声请求道,“在下无法凭借幻象,与阁下交流哲学之思辨。” 空气里有人咯咯一笑,两颗明亮的光点出现,就像缩小的星星,懒洋洋地互相打量,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道光之瀑布俯冲而下,几令人瞬间失明。 等“洪水”消退,伊尔明斯特看到后面现出一个长袍人。他白须黑眉,安详的眸子一片幽蓝,转眼又变成如彩虹般地绚烂。等伊尔留心看他,那对眸子却转为深黑,若漫天星际那样慢慢地挪动。 “令人印象深刻,”伊尔明斯特笑着承认,“敢问阁下是……?” 对方再次咯咯笑起来,“我并不是故意要这样炫耀,在下的身份亦并非传令者。但,既然我们将要讨论如此睿智深沉的问题,您何不先行猜测一番?” 伊尔上上下下打量这人一番。虽然老(甚至可以说苍老),却充满生气勃勃,精神状态类似五十左右。头发花白,但眉毛、手和胸口的汗毛皆深黑。对方两手空空,没戴指环,打扮也平常,一袭白袍,装饰不多,腰间没有皮带和暗包;打着赤足——因为他的双脚悬在地面几寸,并不直接踏在地上,所以赤脚并没不会受伤。 伊尔抬起头来,对那双充满智慧的双眼,轻声道:“您大概是桃源仙界的至高者阿祖斯吧。” “不错,”对方回答。尽管他脸上没有泛起笑意,但伊尔察觉到他甚感满意。 他便上前几步,轻声道:“请恕我冒犯,至高者……在下是蜜斯特拉贴身侍者,也是……” “你是她最为心爱的神选,”阿祖斯微笑道,“她常常谈起你带给她的快乐——我知道,她在凡界化身为人的时候,你曾陪在她身边。” 一听此话,阿森兰特人心情大为舒畅,很是快活,满意而舒心地抒了一口气,不知觉中往后退,几乎摔下高地。这当口上,他但觉左脸刺辣辣地被什么东西皮鞭般的东西抽了一记,他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搂住他的肩膀,把他往前拉着。他这才看见一只苛胬魔正从身后飞过,锋利的爪子直对着他的双眼。 伊尔发觉自己从山顶的焦石上塌过,阿祖斯则往后退了一些,两人的脸始终保持着相同的距离。 “哦,谢谢、谢谢您,”两人不愠不火地停下脚步,伊尔结结巴巴地道谢,他很快发现自己坐在了空气里,位置很舒服,像躺在长沙发上的感觉,只是空空荡荡看不到分明。阿祖斯也面对他坐下,两人中央突然冒出一团火。光苗在高地裸露的岩石上跳着舞,伊尔定睛看去,只见空中满是长着翅膀和鳞甲的魔怪,张牙舞爪,牙齿支棱在嘴唇外,凶狠地笑着,并往前靠近。 “但愿我的话不会让您感到不舒服,至高者,”伊尔道,“但那些鬼怪会留心到这火光,我们的谈话随时可能被它们打断。” 阿祖斯微笑,一瞬间仿佛看到他的手臂上慢慢涌动着许多光芒,闪闪地冒着泡沫。“不会,”他先前兴奋辉煌的声音,变得平静而充满节奏感,让人感到宽慰和值得信赖,“只要我的力量还存在,这座高地,将从此以后成为魔怪们的禁地。现在注意请听,我要告诉你一些该知道的事。” 伊尔明斯特点点头,眼睛热切地亮起来。他的态度让法术之王的嘴角飘过一缕不易察觉的微笑,两人的手中同时多了一杯冒着热气的玻璃杯。圣神便开始讲话。 阿祖斯的左肩上,出现一只笨重的红色魔怪,扇动着巨大的翅膀,发出狂怒的呼呼声,使劲用爪子撕扯冲撞着阻挡住他去路的空气。一抓之下,它身体里冒出烈火,四肢顿时烧得唧唧刮刮地乱响,那魔怪惨叫,吐出墨绿色的唾液,一道看不见的魔法,从它长满鳞片的爪子开始,沿着刚才出现的防护外壳,狠狠地把它的肢体拧得稀烂。魔怪凄厉地叫着,像一片无人理睬的枯树叶,瘫软无力地掉在地上。 万法之王看也没看它一眼,同样,也没去看那些紧跟而来,嚎叫不断的魔怪。他像一位耐心的师傅,正在安静的道场指导伊尔明斯特。“任何效力于魔法者,皆为女神蜜斯特拉之侍,不管他们自己是否察觉到这一点。”他缓缓地说道,“她本身是魔法之网的一部分,法网的每一次使用,都能助她强大,让她更显尊贵,并提升她的神力与神阶。然而,你与我皆知些许她人性一面的情况。每当魔网的力量暴涨——你知道,魔网总是这样,暴力和无情让它变得更强,那便会令得女神感到无比沮丧与绝望。总有一天,魔网会完全控制她的感知能力。不,并不是完全,神性与人性始终会在她体内共存。但倘若时机已到,必定会出现另一个新的蜜斯特拉神。” 一只闪着细小光斑的胳膊指了指伊尔明斯特,又指着阿祖斯自己的胸口,“小伙子,我们就是她的宝藏与珍藏,在魔性狂风暴雨的侵袭之中,我们将是帮助她固守原地的岩石。她需要我们变强,比任何人类都强……情况紧急时,她便可用我们作为缓和局势的工具。她用爱把我们绑在一起,用以维护她最真的人性。这样一来,她又发现自己很难对我们更严厉,用更严苛的任务继续磨炼我们。但这种磨炼是极端必需的。小伙子,她很久以前,已经开始磨炼你——你是她最‘心爱的计划’。若你愿意,你也可成为像我这样的魔导师。她创造自己的神选和魔导师,但却让其他人来训练他们。这个任务主要由我来完成。她若变得过分宠爱自己的侍者,一定会要他们远离自己。魔导师,自然须远离,因为来自魔法的创造力是无限的,自由自在的。必须要有空灵作为后盾。至于你——神已变得过于宠爱你。” 伊尔明斯特变得脸红耳齿,手指不自在地在杯子边上划着圆圈。他往下观望,魔怪在远处不住地向空中猛扑。当他一口喝光了酒杯中的酒,玻璃杯又变得满满的了——诸神在上,他觉得这辈子从没这么窘迫过。 阿祖斯微笑着看他,柔声道,“你现在一定很想向我打听更多关于魔法女神想你的事情,可却又不敢开口。而且,你也想知道关于什么是‘魔导师’,但你什么也不敢说,因为你怕打断我后面要说的话。所以你现在内心猛烈重复,待会我说的内容,我怕你什么也记不得了咧……除非我重新让你感到放松。” 伊尔明斯特很想笑,但又很想哭。他翻箱倒柜地找着合适的话,可最后只能近乎绝望地以点点头做答。阿祖斯又一次咯咯笑起来。在他身后,突然冒出一团深绿色的火光,火光中心是两只魔怪,手臂肌肉结实,爪子异常锋利,朝万法之王狠狠地抓下。伊尔明斯特正着急地想提醒阿祖斯,怪物已经四肢起火,无形的力量把它们销为灰烬,只来得及冒出一阵漆黑的烟。尖叫声令人难以置信的凄厉,但阿祖斯和蔼文雅的声音轻而易举地打断了它们,犹如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悬起一盏高挂的灯笼,那样引人注意。 “蜜斯特拉从未像爱你这样爱过其他人,”万法之主对法师说道,“当然,她也爱很多人,我,还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人。有些说不定会让你感到惊讶,甚至感到恶心。但在所有分享这份爱的人里,你有她珍爱的活力和青春,而我则是年老有智慧的导师。我们并不比其他人好,她需要的是我们全部。请不要因嫉妒,这世上法师常有的恶习,玷污了你的灵魂,永远不要这样。” 伊尔明斯特的杯子再次装满了酒。他向阿祖斯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这一点。这时,整整一队女魔怪,通体燃着赤红之火,扑向法术之神。但一阵无声的混乱,轻而易举地消解了所有的武器和火光。 一个皮肤微黑的女妖冒冒失失地飞到阿祖斯附近,伊尔眨了眨眼,她的翅膀已经被空气飞快地折断了一只,它耸声尖叫,几乎晕过去,直端端往地上栽。还不等她摔死,其他的伊莉尼丝怪物,已带着一脸杀戮的欲望,像苍蝇一样扑向了她,手里的矛一根根全刺在它身上。那只翅膀折断的女魔僵在半空,污血向四面八方喷出,如同一块大石头,笔直地堕入深渊。 阿祖斯没有理会身后发生的一切,只是安详地继续往下讲,“魔导师也是术士,他们拥有一些特别的识别能力,当然,也具有跟其他法师一样的法术。在蜜斯特拉眼中,若根据魔法能力来判断,魔导师是她最好的凡人崇拜者。大多数魔导师获得这个封号,必须要靠自己的能力,打败前任魔导师。若被剥夺这个封号,自然也是因为被继任者打败。大多数魔导师皆因此而丧命。” 一群苛胬魔在高地边上怒气冲冲地飞舞,邪魔的法术在神看不见的防护前全部失效。阿祖斯拍拍长袍,喝了一口酒,继续说:“我们的女神,和我,现在正致力于改变魔导师的本性,尽管并不能改变太多。我们想要魔导师们成为新魔法的创造者,而不是竞争对手,杀死彼此的凶手。每一次,只能有一位法师当上魔导师。在任期内,他们要全力开发新的魔法,并将魔法之能量尽量扩展……要为蜜斯特拉服务,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了。担任女神的圣职,应该有正常的秩序,服从女神的教导。这样,在初学者掌握魔法的基本理念之前,圣法和神界才不会提前把他们召唤离世。但要是这个方法还不能控制他们,女神的传道者,就将逐渐取代魔导师的地位,他们所掌握的法术,也将由传道者来接替。” 阿祖斯身体靠前,火堆便燃烧得更旺盛,他隔着火苗,说道,“至于你,你侍奉蜜斯特拉的方法跟其他人不同。她一直关注着你学习和成长的过程,你遇到的敌人,你结交过的朋友,以及你所遭遇的一切,都能帮助她体会魔法在人类境界中的变化。但现在,你必须开始改变,你必须快速成长,在未来的几个世纪之中,你才能更好地侍奉她。” “几个世纪?”伊尔喃喃自语,但觉口干舌燥,急切地又喝了一大口酒,“她将关注我几个世纪?” 阿祖斯微笑道,“不错,甚至包括你和那些漂亮女人们的风流韵事。别把这放在心上,她要的是‘你就是你’,毫不掩饰的你,而非在她面前做一场忠心耿耿的戏,故意取悦她。你出于本心的一举一动,对女神的帮助更大。现在听好我讲的话,伊尔明斯特·艾摩:未来一年内,你必须学会尽可能少地使用魔法,同时在这场磨炼中成长。你只能使用那些必要的法术。” 伊尔明斯特张大嘴巴,几乎把酒喷出来,正想声辩,却遇见了阿祖斯和蔼会意却又有几分嘲讽的眼神。于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一个微笑,慢慢坐回原地,一句话也没说。 阿祖斯看了他前后行为,微微一笑,接着往下说:“还有,在这一年里,你不得和你自己培养的‘竖琴手同盟’有任何联系。他们必须学会自己思考和工作,可不能总是抬起脖子,指望着伊尔明斯特大法师给他们指引和赞扬。” 这回轮到伊尔明斯特一笑,“看来这是对我们所有人进行独立和自信的训练呢,是吗,至高者?”他试探着问。 “确实如此,”法术之王点点头,“对我来说也是一样。以后将有一段时间,我无法依靠蜜斯特拉的召唤,所以必须学会独自照管和指引拖瑞尔所有的法师。” “她是——‘要离开’吗?”伊尔明斯特充满怀疑地问,因为他还是很难相信,一个女神能彻底地与凡界断绝联系,抛弃她的崇拜者,和她的事业。 阿祖斯笑意更甚,“她将要去完成一件不可避免的任务,”他解释道,“她不敢把这件事耽搁太久,为了魔网的稳定,她需要一些时间。” “‘不敢’?难道说蜜斯特拉是在为更高一阶的神服务?还是说,那是由魔网所提出的要求?” “魔网是由它的本性所决定的,并对那些真正所热爱它的生物提出各种要求……事实上,它能支配和决定这个世界所存在的一切生命体。满足魔网的需要,让魔网变得比你发现它的时候更强大,那是一种喜悦,一种巧夺天工的雕琢,甚至是一场游戏。” “我想我还是不太相信您所谓的,女神之‘不可避免的任务’。我一直认为,女神是不必要服从任何人的召唤和命令的。”伊尔明斯特笑意盈盈地说。 阿祖斯咧开嘴,“是的,我也不相信。”他轻声回答,并把酒杯举到嘴唇边,眼中荡漾着欣慰之色。 伊尔明斯特感觉自己身体渐渐往下沉,接着又被人拉起身,像羽毛降落在丝绸上那样轻盈,重新站在岩石表面。很久很久以前,在哈桑塔,年轻的盗贼伊尔明斯特曾经花了好几分钟,凝神看着一片鸽子羽毛,轻轻飘在空中,再慢慢地落到座垫上,就如同现在这么慢,又这么优美……一直到现在,他都觉得那几分钟花得很值。 阿祖斯也站起身,赤足悬于地表数寸。看起来,他们的谈话算是结束了。但他依然一眼也没看周围那些狂怒的魔怪——它们突然四散着跌倒,白色的火焰包裹着众冥界之物,所有魔怪的身体全都无声无息地变小消失。 看来,这些冥界魔怪对高地的包围,也结束了。 至高之人本像是要往前走,却转过来靠近伊尔明斯特,“圣神或无法与我等联系,然时刻眷顾我等;圣神或无法看见我等,然心中常有赤诚之信念。圣神将于神界领会众生。” 阿祖斯说着便伸出一只手来,而伊尔明斯特也伸出自己的手。 ——啊,神的手也和人类一样……温暖而结实,坚定地抓着他的手,缓缓地摇了摇。 过了片刻,伊尔突然想吼叫——肺部的空气突然被抽空,银色的火焰穿越了他,勾勒出一道极为鲜明的深蓝色外框线条。这一定是阿祖斯的本形,又也许是他辞别的记号。伊尔清晰地看到火焰的黑光从鼻子,嘴巴和耳朵里爆发出来。 火冲击着他,烧毁它所遇到的一切,伊尔止不住地痉挛,但觉内脏器官被火烧毁殆尽,血液亦被抽干,皮肤冒出水泡,下面的骨肉也融化消竭……从眩晕的双眼里,伊尔看到阿祖斯变成了火焰垂直的轴心,慢慢靠近他,轻声对他说(即使那火轴并没有嘴巴),“这神火可纯净汝心,亦能痊愈汝之残念,唤醒人类身体中潜藏更强大之力量。” 火轴靠得更近了,神火不可思议的灵气席卷着伊尔明斯特,而银色的火苗继续从他身体中喷发着。整个世界突然跳跃起来,银火从喉咙里窜出,伴随着他的尖叫声。伊尔入迷地旋转,但觉天地尽毁,只残余黑暗。随之从漆黑中冲出一条黄金色的大河,那么的耀眼,比太阳的直射更绚丽,简直让人无法张开眼睛。 阿森兰特人四肢摊开,躺在石头上,失去知觉。银色火焰继续冲击他,两支酒杯悬在附近的空中,火焰之轴心在酒杯间穿梭。火焰碰了碰伊尔手里的那支酒杯,它往前一跳便消失不见,过了一会闪出一颗巨大的金色火星。 接着火轴碰了碰伊尔身上那些火焰。火苗飞速地冲到一起,高耸而猛烈的阿祖斯之火发出巨大咆哮声,震撼了整个海黎黛高地,伊尔明斯特在地上被震得动弹起来,却依然未能清醒。火苗聚合到一起,极度地优雅,又极度从容不迫,变成阿祖斯悬空酒杯里热腾腾的酒水。一点一点地,火焰消失,只剩下透明的液体。 最后,剩下的是那支酒杯,酒精在杯低冒着泡泡,起起伏伏,小股青烟悠然而升。 这便是第二天一早,伊尔明斯特第一眼所见的东西,他毫不犹豫地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他才将最后一滴酒咽下喉咙,杯子就不见了踪影,什么也不剩。伊尔明斯特冲它先前在的地方微微一笑,站起身,离开了高地。他感觉自己心情都变得更为轻松,身体变得更新,更年轻。他在路上遇到的池塘边停下脚步,弯下腰,打量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他依然是自己,容貌未曾改变,鹰钩的鼻子,和所有的一切。他朝倒影拌了个鬼脸,影子也朝他裂开了嘴。 哦,谢谢圣神蜜斯特拉。 第二章 灰马载厄运 圣神蜜斯特拉隐形之日,魔法任由法师之己念而生长,神选者伊尔明斯特独留此世,教他深知人性,及人性之外延。 隆冬之日,清晨寒意破骨,浓雾笼罩密林。斯塔恩的居民从不会在这个季节,进入啸鬼林,更不用说进入树林深处了。所以这天依美莱的收获颇丰,到处都有可采摘的果子,她的背囊很快就满满当当地装满了浆果,坚果,和厚皮叶,更何况她也根本没见到任何嚎叫鬼怪的影子。很快,这些月光花会在树枝间成簇地开放,随后就会生长出葱绿的叶片和奶黄色的球果……依美莱想起好些人,甚至包括一些斯塔恩本地人都说过,只有最熟练的猎人,能在十天内打到一只强壮雄鹿,才能从靠着冬季的树林为生。 依美莱若有所思地抓了抓发痒的脸颊,回头望了望树木渐渐稀疏的出口。在那后面的溪谷地,雀鳝大道横穿拉劳登的岔口上,便矗立着贝克拉拉姆的斯塔恩村。 “四十座小房子, 住满,住满,闹哄哄的 长舌老妇人 成天织着斗篷。 孤零零的羊群, 漫步在山间。” 吟游诗人塔娄特曾经如此形容过这座村落。长久以来,斯塔恩人都为他的话耿耿于怀,甚至大动干戈,祈祷诸神降下各种不幸,惩罚那个烂嘴巴坏心肠的刻薄流浪歌手。但就依美莱所见的情况,塔娄特所说并不算错。当然,她也很早就懂得一个道理:斯塔恩从来不欢迎所谓的真相。 依美莱的父亲在冒险中失去下落。他是特许冒险团拓费之爪的成员,队长是声若洪钟,光头亮得像太阳的老武士拓费。在依美莱的脑海里,她一直记得拓费坐在马鞍上,神采奕奕,性格直率。但人们都说,八年前,老人家就变成了骨头和灰烬。他们一行七人(依美莱的父亲也在其中),死于巨龙之爪下,连骨头都没办法分辨出来呢。 如今,拓费之爪冒险团的故事,已经被斯塔恩谈论整整八个年头了。有些还赌咒发誓地说,他们化身成人形之魔怪,藏在这片树林里,伺机捕获过路商队的女人,还把黑暗的种子撒便费伦大陆。其余的人则坚持说,什么拓费之爪,本来就一直是强盗匪帮。他们留在斯塔恩,就是为了获得关于村子的详情和穿越森林的路径,等时机一到,就到不远的森林里去跟真正的匪帮会合。 那边的匪帮之林,有人叫它托隆王国,另一些人则称之为黑骑之地——但没有人知道它确切的边境在哪里,什么人住在那里,也没有人能解释,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拓费之爪冒险团早已灰飞烟灭(自然,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是死是生,还是犯下滔天大罪,这么多年都躲着不敢露面),黑骑之地的匪帮也不曾全副武装,挥刀舞枪地冲下山来,掠夺斯塔恩村。 是的,这些疑问没有人知道答案。真相就是斯塔恩人嘴里取闹的玩笑话,头天是这样,过一个晚上转眼就可以变成那样。依美莱知道唯一例外的“真相”,只有铁狐和他那些剑客们锋利剑尖里藏着的事实。 铁狐团六年前沿着雀鳝大道以东而来,他们手里抓着钢刀,冰冷的双眼毫无慈悲之心,是一帮子为利是图的铁汉。领头的是个高壮男人,头盔顶上是一只铁铸的狐狸头。连他的手下也之叫他“铁狐”。他骑着马,闯进村里的农神庙,用剑尖指着年老虚弱的神父雷仁顿,把他赶出神庙,流落在早春二月的雪地里。铁狐就这样把神庙霸占,变成自己的据点。 从这天晚上,他对着马厩和农田里沉默无声的村民,大声宣告:对大地之母查提的祭祀,在露天举行更为恰当。而房子修起来本就是让人居住的。他,和他的手下,从今以后便进驻此地,为了村民的利益,保护斯塔恩村。 第二天中午不多久,一纸文法混乱的法令贴在村民饮水处的大门上,内容非常简短,宣称“铁狐”为斯塔恩村唯一合法的裁决者,律令颁布者。就在这天晚上,少数几个胆敢对这道特别法令、这整件事情,表示不满的村民,全都血淋淋地死在了家里,村子的路上,还有人莫名其妙消失不见。 又过了几天,斯塔恩村里长得最漂亮的姑娘,被硬生生从家里掠到铁狐团驻守的狐塔,衣服扯得精光。十多天后,一队石匠又被勒令去加固狐塔,把它变成了一座可攻可守的堡垒,回来之后就说起斯塔恩史上唯一的传奇英雄们——拓费之爪团的好处来。 和善而又有点老胡涂的雷仁顿神父打那以后,住进了水磨坊后的老房子,这里本是居民们收留孤儿(自然包括依美莱)的地方。这之后的一个月,好几个身强体壮的农夫在一天的耕作完毕后,神秘地死在了狐塔附近的地里,他们的房子在当晚必定着火,大门被人从外面锁得紧紧,高墙上的窗户也被人用箭镞封死(那箭镞是匪帮们专用的,和铁狐团所用一摸一样)。两个爱传小道消息的斯塔恩妇女,和老瞎子雕刻匠阿德热,稍稍违反了新颁布的律令,就被公开在市集上处以鞭刑。村民们对整天逛荡,眼神凶狠的卫兵,渐渐地习以为常,并从此生活在恐惧之中,和承担起铁狐团高昂的税收:辛劳一年的收获,只能留下一小半,剩下全部被强行征收。 但他们保持着沉默,面对突如其来的厄运,只是虚弱无力地抗议。人们继续称呼“铁狐的斯塔恩村”为“贝克拉拉姆的斯塔恩村”,可铁狐的手下却仿佛是进入了一座永远沉默的荒废之谷。他们铁蹄所过之处,孩子和主妇都逃进最远的树林,小玩具和宠物被扔在一边,田里劳作的农夫则躲进地里最泥泞的山洞,当铁狐团的强盗们举起手里闪着寒光的剑,他们便吓得头也不敢抬,气也不敢出。 像斯塔恩村许多正在发育的同龄小女孩一样,依美莱变成了另一种影子——她们永远穿着最肮脏破旧的大人衣服,白天躲进树林里,晚上在谷堆和矮屋檐下过夜。她们看见自己年长的姐姐们,身上满是伤痕,又带着镣铐。她们一点也不愿为了一顿美食,一个暖和的夜晚,而放弃自己的自由,被男人们粗暴地凌辱,虐待。 现在,依美莱的身体发育得越来越好了,足足比得上好些铁狐团抓去的“漂亮妞儿”,所以她非常注意自己的打扮。她总穿最松垮的皮汗衫和皱巴巴的大裙子,头发从来不洗,一副乱蓬蓬不整洁的样子。每到阴天和晚上,她一定躲在树丛里不出来。这群像阴影一样生活的小女孩,比村里的小男孩们还爱幻想,成天发着白日梦,希望有一天,费拓之爪的英雄们凯旋而归,骑着高头大马,慢慢地走在大路上,手里握着亮晃晃的利剑,把铁狐狸们砍上天。 十天里总有一两次,依美莱会悄悄穿过啸鬼林,来到林子以东的山脊上。那里是雀鳝大道通往斯塔恩村的边界,有一座哨所,由残忍的狐狸武士驻守,盘查过路商旅,并向长途而来的商队强行征收高额的过路费——尤其是那些人手不足,无法抵挡他们威胁的商队。 有时依美莱会假扮成小动物,贴着草地爬到路边,悄悄偷走铁狐武士们忘在树林里的箭镞。但更多的时候,她只是静悄悄地盘腿而坐,观望着大路上那些人的滑稽相。附近的地区一定早就听说了铁狐团拦路打劫的消息,所以很少有人再走雀鳝大道。自从铁狐来到斯塔恩的头一年,村民们就再也没见到任何一辆可以叫做“大蓬车”的东西,那是商队专用的运输工具。 这一天早晨,拉劳登沿岸结起薄冰,树林的落叶上尽是白色的霜雾。为了保暖,依美莱不停地使劲搓手,嘴皮都冻得发青了。但这寒冷的潮湿,让她在森林里的脚步近乎无声无息。这倒是个值得庆幸的好事。只有一次,她无心地走到一只蜷伏在灌木丛里的小灰兔旁边,把它吓得飞窜起来。而其余大多数时间,她都像个飘荡在晨雾中的鬼影子一般,轻手轻脚地捡起自己所需要的野味和食物。 她在树林里找到了一个山洞,藏在里头坐着,刚好能看到狐狸团把守的哨所。她找到一块大树墩,上面长有厚厚的苔藓,靠上去很舒服,就像一座简陋的沙发,还拣了一根树枝,紧紧握在手里,以防万一。 ——但大事发生的时候,她几乎快睡着了。 哨所里的六个黑甲剑客突然骚动起来。铠甲叮当作响,剑客们从路边的树林里飞快地站起身,操起刀剑,骑上马,吆喝着一起把大路拦断。 有人来了。 狐狸团剑客们本来无聊得很,看到有人来了,自然想逗弄取乐一番,并顺便从那旅者身上狠狠敲一笔。 过了不多久,一个单身旅者,骑着一匹花斑灰马,慢慢地出现在远方的路上。那马一副从容不迫的姿态,悠然地踏着碎步,走进山谷。旅者腰间晃晃悠悠挂着一把佩剑,他看上去很年轻,鼻梁很挺,脸色严峻。一头浓黑的乱发披在肩膀上。 他分明看到了路口上把守的剑客——他们手里寒光闪闪的利剑,和他们凶神恶煞的样子,但他却毫无迟疑神色,也不曾掉转马头,而是自信满满地拍了拍马儿的背,嘴里小声哼着陌生的歌谣,不慌不忙地迎上前来。 “站住!”一个铁狐团剑客喝道,“外地人,你已进入铁狐阁下控制的斯塔恩边界!” “那我该在那么办?嗯?”旅者扬起眉毛好奇地问着,伸手从马鞍上拿起一件镶金的斗篷,“是该掉头离开呢?还是得交点过路费?难不成你们还想把我剃度了送到本地的修女院呆上些日子?” “至少你得学会把嘴巴放干净!”铁狐剑客咆哮一声,“然后,等我们砍掉你拿剑的脏手,你还得哭着祈求我们宽恕你的无礼冒犯,并且缴纳过路费!” 旅者吃惊地耸耸肩,停下马,“作为过路费来说,这个价格未免太贵了些。”他说道,“不如我们先干上一架,再行商榷这价钱公道不公道。” 依美莱惊讶地使劲揉着眼睛,不敢相信眼前情形。 铁狐剑客们发出一声怒吼,一起冲向外地人。一时间马蹄阵阵,连树林边的土地都轻轻晃起来。外地人从容地往后打马往后,手里闪出一把小刀,手一扬,就把从马鞍上拿起的斗篷准准地扔在剑客们的脸上,再让灰马飞快地掉了个头,扬起后马蹄就踹倒了一个对手,再接着又踹飞了另一个。同时,外地旅者又从马鞍里掏了一把什么东西,用力把它朝剑客脸上一甩。那被踹的铁狐剑客顿时沾了满脸沙砾。 转眼之间,旅者闯过了铁狐剑客的封锁线,闪到他们后方。有一个剑客的坐骑受了惊吓,拔蹄便跑,把背上驮的骑手甩了下来。另外两名剑手骑在马上,还在互相纠缠挣扎,柔韧的斗篷蒙住他们的头,一时竟是挣脱不开。 旅者手里又一闪,一条长长的链子死死地缠上马背剑客的咽喉,他用力往后一拉,那剑客连哼都没哼一声,立时落于马下。而在他身旁的另一剑客,不知何时,一把锋利的小刀插进他的眼睛。 马背上没了骑手,惊声嘶叫,其他的马一听,也混乱起来,马蹄乱踩,践踏着落在地上的铁狐剑客。方才脸上被撒了一把沙砾的剑客,另一把匕首深深戳进他的喉咙正中,来不及挣扎一下,他已栽倒在地。这时马背上便只剩两名骑手。旅者微微一笑,又抛出一把沙砾,落在对手一人的肩膀上。 那些剑客素来是作威作福,虚张声势惯了,见此情形不禁脸色苍白,坐在马上,前也不是,退也不是。马蹄得得乱响,两人苦着脸慢慢靠近黑发鹰鼻的外地旅者。旅者扬扬眉毛,笑意盈盈地从鞍囊从抽出一把小刀,朝两人挥挥手,仿佛是在对他们说,尽管放马过来。 一名铁狐剑客见了这阵仗,恐怖地尖叫一声,转身就跑,窜进树林。另一人听见伙伴逃窜的脚步声,又看了看那男人蓝灰色的眼睛,再看了看地上那些被他轻而易举收拾的同伴,转了个身,也跑了。 不等他跑远,一个重重的沙袋击在他后脑勺,他闷哼一声,跌倒在地。斑条灰马往前跳跃几步,走到倒下的剑客身边,旅者在马鞍上回过头,看着雀鳝大道上的死者和伤者,叹了口气,趋马向前,进了林子。 他手里握着刀,马步轻盈,沿着逃走铁狐剑客的方向追过去。放过敌手,让他逃跑去警告自己的同伙,告诉他们有危险来临,那可是相当不明智的举动。要是他听说的那些关于铁狐的传说是真的话,那更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逃跑者并没跑太远,他喘着气,在前面的树丛里,用力拨开伸展的树枝,异常吃力地跑着,然后到了一座山坡下,正要往上爬。他身上穿的是黑色铠甲,很容易从植物中分辨出来。 但他没爬一会,只听一声尖叫,就掉进一个山洞,又也许是沟壑之中。 依美莱惊讶的叫声随之响起来,铁狐剑客竟然掉进她的藏身之所!她慌忙起身,抓起防身用的树枝,满头大汗的武士正从天而降,头盔重重地砸在木头墩上,咚地一声响,竟把树墩都砸裂了。但那剑客竟没晕过去,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 混乱之中,依美莱的脚差点被压扁了。她定了下神,从树根下把靴子抽出,转身就往山洞外跑。但身后一只粗壮的手一把锁住了她的身子,把她拉了回来。她用尽全身力量使劲踢,用胳膊肘扭打,男人的喘息声和她的尖叫和咒骂混在一起。她开始用指甲抓那人的脸,忙乱中她只撇见一张发白的大脸,浮肿的眼泡里喷着怒火。斗大的拳头朝她飞来,她只觉得太阳穴猛地跳起来,周遭立时天旋地转,脚下一软,栽倒在泥泞的地上。 太阳发出刺眼的金光,灰色的影子在她眼睛里盘旋。 依美莱只朦朦胧胧地看见有个身穿铠甲的人,如乌云压顶般,朝自己走来。她无力地又用脚踢起来,翻过身抓着树根,竭力想爬出这个洞穴。她双膝着地,在覆满苔藓的地上挪动,一步,两步——山洞的边缘已经近在眼前。 可她爬不动了。像铁钳一般的手紧抓着她的脚踝,再度把她扯回洞里。 正当依美莱几乎绝望的时候,她看见头顶寒光一闪,脚踝上的压力消失了。 她大松一口气,垂下头,瘫倒在潮湿的枯树叶中,身后的山洞里似乎传出鲜血汩汩往外流的声音。一只握着长剑的手(剑身上还有刚染上的血迹),轻轻把她脸上的苔藓擦干净,一个极为温和的声音响起来:“可爱的小姐,您能在这儿等我一会吗?我需要你的帮助,但眼前还有一些琐事尚未了解。” “好、好的。” 依美莱惊吓过度,发着抖,结结巴巴地说。过了一会,一双温柔的手拍了拍她沾满泥巴的小手,一只匕首的刀柄塞进她的手掌,又慢慢帮她把手指合在刀柄上。依美莱呆呆地看着手里的刀,觉得有点头晕。 ——这个森林的小角落,在一瞬间之中恢复了宁静。 那长着鹰钩鼻的人走开了,正沿着林间小道朝大路上跑。依美莱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嘴唇突然发了干,忍不住用舌头舔了舔,又情不自禁地回头往山洞看了一眼。 铁狐剑客倒在地上,喉咙被割开一条大口子,血慢慢地往外淌着。 见此情形,依美莱全身发软,止不住地觉得恶心,胸口堵闷,张开嘴呕吐起来。 而那旅者回到路上,翻检着尸体,看对手们是否都已丧命,并从尸身上拔出武器。 依美莱吐完了,又坐在地上抽泣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旅者回到她身旁,背上扛一个大包,每走一步,那里面的兵器就叮当作响。 陌生人朝她咧嘴一笑,“您好,”他彬彬有礼地说道,朝她弯腰鞠了一躬。 依美莱瞪着他,忍不住破涕为笑。她本想朝他做个屈膝礼,当作是还礼。但她的裤子和靴子纠缠在一起,她动作本就有些生硬,不小心便跌倒在地。两人一起大笑起来。旅者强壮的手臂扶起依美莱,让她的双眼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自己。 “依、依、依——” 依美莱又变得有点结巴了。 陌生人宽慰地朝她笑笑,拍了拍她的手臂,说:“叫我瓦伦吧。我是来这里打猎的,专打狐狸……铁狐狸。您叫什么名字,可爱的小姐?” “依美莱,”她回答,低头看了看手里他递给她的匕首,伸出手还给他,还是几乎无法相信——她盼望了这么多年的救星,终于出现在自己面前。他不止是来到了斯塔恩村,而且动作这么快,本领又这么高。 “如果我们继续留在这里,说一会话,你觉得安全吗?”他问。 “嗯,” 依美莱点头同意,绞尽脑汁思索着自己该问个什么样的问题。 “你是一个人来的吗?”她观望着旅者的脸,轻声问。他的脸并不像她开始设想的那般年轻,而他所说的“瓦伦”之名,则是“流浪者”的俗称。要是他当真是单身一个人的话(尽管他本领十分高强),该怎么对付那一大帮子铁狐团呢?他怎么可能击败数十把举起的利剑,并从剑下脱生呢? 他好像能读懂她的想法,鹰鼻人温和地拉起她的手臂,解释道:“不错,我是一个人。因此,我需要您的帮助,小姐。不,我并不需要你帮我上战场,用你的树枝对付铁狐狸——即使你手里拿着匕首,我也不会让你去冒险的。您只需告诉我,斯塔恩的村民们,希望除掉铁狐团吗?” “当然,” 依美莱有些困惑地回答,自己眼中的费伦大陆为什么突然天翻地覆?“愿诸神作证,每个斯塔恩人都巴不得他们死。” “那么,告诉我,铁狐团一共有多少人?我是说,像刚才那样的剑客有多少人?能施放法术,比如能突然让箭朝火,或是有其他特异能力的人,又有多少?请告诉我。” 依美莱把自己知道的、记得的、甚至猜测的,关于铁狐和他手下的一切,全都说了出来。外地人眼睛炯炯有神,脸上一直挂着微笑,专心听着她的话。 她告诉他,铁狐的手下,穿黑盔甲的剑客,和佩戴狐狸头盔的武士(即使这里有六个已送了命),至少有几十个。而斯塔恩的居民,没有人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敢帮助一个外乡来的陌生人,一起对付铁狐团。除了她自己,她甚至不知道还有什么人值得信任,可以帮上忙。她在树林里游荡的影子同伴们,也不能完全信任。在这样一个严寒的冬天里,为了让自己过得暖和一点,吃上点好东西,穿上好衣服,出卖一个自己几乎不认识的人,她们是不会感到愧疚的。 陌生人仔细听她说着,但当她讲到,听说狐塔之中并没有驻守任何术士和神之牧师,斯塔恩附近也没有懂法术的人,铁狐本人也不懂魔法,他脸上的笑意不自觉地扩大了。 依美莱告诉瓦伦(不管这个名字是不是真的),斯塔恩村的守卫是如何分布的,这六个剑客的死,铁狐大概会在何时发现。整整半打狐团剑客倒在树林里,头盔和武器被扔进了拉劳登河,六匹坐骑(还包括一匹陌生的灰斑马)散落在附近的林子。 她告诉了他自己所知的一切,甚至包括铁狐如何打发晚上,他养了四只猎犬,狐塔中贮存了多少弓箭,灯笼,和马匹;她还告诉他斯塔恩村如今的生活,还有拓费之爪团消失之前的日子。 终于,她有点口干舌燥,回答问题也答得有些倦了。 瓦伦问她,斯塔恩村在树林附近,有没有干草堆,能够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进。而且最好在一两天内不被村里的农人发现。依美莱想了想,说出三处符合的地点,瓦伦请她带自己去其中最隐秘的一处,好把自己收缴的武器包藏起来。 “那接下来呢?”依美莱轻声问。 “依美莱,对你来说最安全的事情是,”瓦伦的眼睛坚定地看着她,直截了当地说,“赶快找个地方藏起来,不管我发生了什么,你都千万别再回到这座树林里,那些人会带着猎犬来搜索我们的踪迹,也别回到这个山洞和藏武器的稻草堆附近。直到铁狐狸们被赶出斯塔恩。” “要是我不这么做呢?”她低声问。 瓦伦抿嘴一笑,道:“在下并非暴君,在下流浪费伦,只愿这块大陆上的男女能如自己意愿生活,能自由呼吸新鲜的空气,到自己想去的地方,爱怎么说话便怎么说。当然,你要是愿意继续跟着我,帮我的忙,我定然无法拒绝你的好意……毕竟,我在此地孤身一人,当我为自由而战,我所信仰的神明亦无法赐福于我,更不能降下奇迹助我一臂之力。” “啊,您竟没有神明保佑?” 依美莱举起一只胳膊,有点发颤地,指着大路上铁狐把守的哨所,惊讶地问:“难道那不是奇迹么?” “当然不是,”瓦伦微笑着回答,“奇迹大多是人们口中流传的故事,人们年复一年地讲述它,真实的事迹便变为传奇。所以,如果你不停地吹嘘这件事,它说不定也会变成一个奇迹呢。” 这个人到底是谁,他为什么来到这里? 依美莱呆呆地望着那双镇定的蓝灰色眼睛,望了好一会(那双眼睛似乎变得比她印象中更蓝了),才简单地问道:“敢问您到底是何方神圣?您……为什么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而且敢于独自面对死亡的威胁?难道您在斯塔恩有什么个人恩怨?要么,您是找铁狐来寻仇的?” 瓦伦轻轻摇摇头,“我在十多天以前才听说他的名字。不管我走到哪里,都只是按照自己的心灵指导而做这些事。哪怕斯塔恩将成为我丧生之地,在下也绝无悔意。此事一了,我决不会停留此地,而需继续流浪。在下是个堂正的男子,一生下来,就注定要选择这条道路,所以一定会走下去……亦会牢记自己所做的抉择。”这时他陷入了沉默,依美莱扬起眉毛,微微张开双唇,正想问他更多问题。但瓦伦用一只手指封住她的唇,继续说道:“可爱的小姐,你我萍水相逢,已是诸神庇佑。请你接受我吧。” 依美莱无声地迎上他的目光,很久以后才回答,“啊,疯狂的人,一切将会如你所愿——遇到您,乃是我一生的荣耀。请跟我来,干草堆在前面等着我们呢。” 她转过身,背对着他——她相信,再也没有人能让她如此信任,尤其是对一个靠她如此近,又全副武装的人来说,她竟然毫不担心,一眼也不回头瞟他。她选中一条只有野兽走过的小径,往前走去。瓦伦跟在她身后,背包里的剑叮叮当当地轻轻响着。 用一个大火球术,就能轻松地对付整座狐塔的宴会打听;再用几个小法术,也足够对付那些剩余的铁狐团剑客。——但这正是伊尔明斯特来到这里所要抗拒的最大诱惑。自从他在山顶与至高之人一席谈话之后,已经过去了一个长长的炎热夏季,他那随时(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召唤魔法解决麻烦的习惯,已慢慢得以改正。 当然,这是个很慢很慢的过程。 铁狐团的剑客们生性如此凶残,杀人不眨眼,他恨不得立刻就干掉他们。要是他能的话。 但他是一个人,素来讲究公平公开之战,要对付这些穷凶极恶的好战野狗,战胜的机会似乎渺茫了些。 嗯,是的,他想着,这些野狗…… 此刻时近正午,依美莱仍跟在他身边。她像一只小心翼翼的阴影,蹑手蹑脚地飘荡着,腰间缠着十多把匕首,手里替他捏着重重的铁链。很明显,早晨他杀掉的那些人,很快就会被发现,警告的号角也即将吹响。山谷出口的对面,站着三个从狐塔出来的卫士,正准备去雀鳝大道上的哨所换岗。等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到达那满是血迹的地方了——伊尔明斯特在才那里渡过了一个温暖而血淋淋的早晨。 有一个坐在路旁树荫下的铁狐剑客,站起了身,解开裤链,冲着尘土飞扬、荡漾炽热波浪的大路,迫不及待地响应着大自然的召唤——尿了起来。 ——当然,这次他会感受到大自然有些异样的召唤。 伊尔明斯特从容不迫又优雅地从灌木丛里站起来,朝那摆好姿势撒尿的剑客甩出一刀。这一刀发出,他已心知自己判断出错,暗中骂了一声,另一把匕首紧接着出手。第一把匕首的寒光从这剑客面前一闪而过,他猛地一惊,机警地抬起头。本来要射他眼睛的第二把匕首失了准头,从他的脸颊对穿而过。 剑客又粗又涩的尖叫响起来,伊尔从依美莱手里抓过铁链,便朝那人飞快地跑去。他虽知道兴许时间不够充裕,但事到如今,也只有勉力一试。 剑客栽倒在路上,他的两个伙伴转过身,朝惨叫声发出的方向看过来,他们皱着眉头,剑从鞘里拔出。 他们慢慢从白晃晃的太阳下,移进光斑点点的树荫,步伐异常谨慎,想是不愿被埋伏的敌人砍倒在地。他们停在惨叫的伙伴身边,困惑不解地左顾右盼。伊尔明斯特一个箭步冲上去,以受伤剑客歪歪斜斜的身子当掩护,用力抛出铁链,缠在一只握着剑的胳膊上,往自己的方向一拉。受惊的剑客止不住脚步,身体猛然往前倾,剑当啷一声脆响,掉在地上。伊尔看得真切,拔出匕首刺向他的脸。 但那剑客也不是窝囊废物,匕首还没刺中他,就闪身躲开,摇晃着自己麻木的手臂和发抖的手指。阿森兰特人扭头一看,另一张铁狐剑客正满脸怒容,站在第一名伤者边上瞪着他。伊尔心如闪电,匕首朝他掷了出去。 那人大叫着倒下,与其说是受了重伤,倒不如说是给吓的。这边厢,伊尔挥舞铁链,抽打着先前掉了剑的剑客。铁链狠击在他的脸上,血沫飞溅,对方的头失去知觉地歪向一边,人慢慢朝地上倒。可紧接着,脸上被飞刀刺了个对穿的家伙挣扎起来,挥舞一把阔刃大剑,不顾一切地冲上来。伊尔朝地上仆倒,躲过这一击。 阔刃剑手把伊尔的匕首从脸上拔出,伤口的窟窿里汩汩地喷着血,痛得他泪眼模糊,泪水几乎让他失去一半的视力。而剩下一半的视力,刚好足够让他看见敌人所处何方。 伊尔在地上打着滚,想甩掉那把紧缠着自己不放的利剑。他滚在泥地里,对手一刀接一刀往他身上猛砍。而这时第三个铁狐剑客也该苏醒了吧?他一边躲,一般盘算,无论如何,这次得用一道法术了。有没有蜜斯特拉的保佑姑且不论,生死关头总需一搏。 此刻,敌人使出特别阴险的一记刀招,却不料自己失去重心,脚步不稳,打了个趔趄。伊尔抓住机会,一个鲤鱼打挺,肩膀在泥地里一滚,用腰力一撑,双足齐齐蹬出。阔刃大剑叮当作响,从他耳朵边上飞擦而过,持刀人则沉重地被他踹倒在地,风声吹来他的咕哝声。伊尔好容易弹起身,一连往后跑了四步,才敢停下回头看。第三个铁狐剑客到哪里去了? 看起来他似乎还倒在地上,而且一动不动,悄无声息。依美莱正站在他身边,脸色苍白,使劲喘气,手里的匕首沾满鲜血。她抬起眼睛,看到灰尘扑扑的伊尔,勉强咧嘴做出个笑脸。——但显然,这对一个小女孩来说,实在是太困难了。 伊尔朝她挥挥手,重又扑回拿剑砍他的剑客身上,用匕首狠狠刺了他三四刀,才又抬起头。他看见自己和依美莱,全是满身汗水,并裹满泥土,气喘吁吁。但——诸神啊,他们都还活着! 这次,两人由衷地互相交换了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 “女孩啊女孩,”两人扑进对方怀里,欢跃地拥抱着,伊尔嗔怪道,“要知道我那时可没法保护你啊。” 依美莱吻了吻他的脸颊,一把把他推开,从乱蓬蓬的头发里把脸刨出来,冲他做了个鬼脸(脸上还沾着敌人溅出的鲜血),“还好,这算是公平买卖,”她告诉伊尔道,“我也没法保护你啊!” 伊尔咧嘴一笑,无奈地摇摇头,朝三个铁狐剑客倒下的树荫走去,满意地点点头。 “怎么了,瓦伦?” 依美莱问,“有什么不对劲吗?” 伊尔明斯特拿起一把十字弓,解释道:“我想他们兴许还有一个人……他们轻盔武装,没有长矛,也没有骑马……你注意到了吗,这三个,似乎在等什么人。嗯,想想看,合理的解释就是,三个剑客护送一名商人。快,女孩,拿上这支弓,把它拉开。我们没有太多时间了。” 依美莱跑到他身边,用一束十字弓的箭头,铲起地上的投石弹囊,“不错,没有太多时间了,”她简短地说,“他们的接应队应该已经出发了。我刚刚看见他们的队伍了……在塞尔蒙家的农田附近。他们很快就会过来,用不了……” “那快帮我把铁链拣回来,拿回道路对面去,”伊尔压低声音,用力摇着十字弓的弩盘——但愿自己所做的准备都还来得及!“快,孩子,快去!” 斯塔恩村的小女孩匆忙跑过去,飞快地扛起沾满血迹的笨重铁链,正往路边走。伊尔跟在她身后,猫着腰穿过大路,手里的弩已经准备好了。 他用另一只手,伸进依美莱背上的箭囊,想抽出箭来。为了方便他拿箭,依美莱不得不停下脚步。这时,得得的马蹄声响起,第一个骑手已经能够赶到路口,看见了地上的尸首。男人高声呼喝,用力往后拉着缰绳,但见他胯下之马鼻息阵阵,刹住脚步。后面的两名骑手也赶了上来,看到路中央四肢摊开的尸体,一起惊讶地张大了嘴,并抬眼往左右树林打量着。 “甩下铁链,快跑!”伊尔贴着依美莱的耳朵吩咐,“跑的时候记得赶快把你身上的袋子解开,藏到别的地方去,免得被他们逮住。如果我们失去联络,就到干草堆西边的小树林会合!快跑!” 来不及等她答话,伊尔便镇定地站起身,走到路中央,瞄准看起来最厉害的武士,一箭射向他的咽喉。紧接着,他匆匆跑回树林,把依美莱扔在地上的铁链拣起来。转眼之间,小女孩已看不见踪影。远方的森林,有几根树枝轻轻晃动着,她似是往那个方向去了。 他往树林深处跑了两步,伏下身子静静听着动静。如他说愿,响起对方狂怒的咒骂声,但他所担心的事情也发生了:马蹄散乱地打着转,往原路折回。 过了一会,依美莱告诉过他的那种传令号角声,响彻整个山谷,急促而且刺耳。一定是另外那些死掉的卫兵也被发现了。号角响了很久,伊尔趁着喧闹和混乱,沿着大路,在旁边的树林中飞快穿行,跑到剩下的两名骑士可能会经过的路边。他不敢奢望能在这条路上再消灭一个敌手,尤其是当马蹄声从他耳边疾驰而过,骑手们快马加鞭地往狐塔赶。——他们也希望能活着回去报信,而不是被另一支飞来的箭头夺了性命。 马背上没了骑手的马跟在他们身后,这让伊尔缴获对方武器袋的计划落了空。他瞪了一眼三骑远去的身影,又折回森林,跑回路口,从死掉的武士身上把箭拔出来,又缴下他随身携带的武器,十字弓,还有箭囊。算他运气好,武士从马上倒下的时候,把马鞍上的斗篷也拖了下来。而那里面,整整齐齐地捆着伊尔所需要的每一件东西。伊尔用铁链把背包缠好,背在身上,它可真是够重的。 依美莱正在几棵树之外等着他,她接过十字弓,崇拜地望着他,就好像他是个最最伟大的英雄。 伊尔明斯特衷心希望她看走了眼。以他的经验而言,所有伟大的英雄,都已经死掉了;即使还没死的,也很快会死掉。 狐塔的宴会大厅骚动起来,受惊而愤怒的男人们互相咆哮着,无休止地吵闹着。眼看着他们就要开始大干一架,一阵紧张的寂静却突如其来地降临。 寂静。 寂静得就像大厅里忽明忽暗的蜡烛,影子如同是厚重的斗篷,包裹在每个人的身上。悬挂烛台的铁链在石头墙上投下长长的影子,铁狐(一个大块头男人,壮得像头山熊,他的外形让人无法联想到狐狸这个外号)和他八个残存的武士,盘腿围坐在餐桌周围,美食突然变得嚼之无味,众人不约而同,一齐仰起头,一口喝光了酒杯里的酒。 仆人们根本不敢靠近桌子,害怕被那些人泄愤地撕个稀烂,只是分外诧异地望着空荡荡的,黑乎乎的歌者走廊。在那后面关紧的门里,是正在等待消息的,心惊胆战的女人们,刚才第一道坏消息传来,她们就被唤下桌子。她们都在担心,等这些头盔上戴着狐狸标志的人上了床,会不会拿她们当出气筒。 烛光映照着塔楼,九个人聚在桌子面前,一语不发。那个拿着弓,匆匆出现在道路上的人到底是谁,他为谁效劳——这些个问题,他们已经争论了许久。城堡的大门早已牢牢地锁住,岗哨上也派好了哨兵,彻夜巡视,明天一早,武装队就出发。大厅的门也被用木栏从里面堵住,锁得紧紧地,钥匙就放在这张桌子上。 现在,所能做的只剩下:等待,和想像。 那莫名其妙的敌人到底是谁? 恐惧渐渐从每个人心底升了起来。 不知是谁的手肘不小心地将玻璃杯打翻,发出清脆的破碎声。屋里竟有半打人站起身大喊大叫,连剑都快拔了出来。铁狐面带厌恶之色,挥手喝止众人。武士们互相打量着,眼里满是深黑色的杀机,好容易才慢慢坐回座位。 在武士们留意到之前,几颗脑袋恐惧地从厨房门外缩了进去。要是那些桌子边的人看见她们,一定会拿鞭子狠狠地抽打她们。厨房里早变得寒冷之至,静谧得吓人,可三位厨娘不敢偷偷离开。 上一次,有个女仆就因为提前离开了一点点,结果被从塔楼里拉出来,皮鞭把她整个背上的衣服全抽碎成片,皮肤不剩一块完好的地方,真正是皮开肉绽。她留在大厅过道上的血痕,铁狐下令不得清洗,好时刻提醒仆人们:这就是偷懒不服从命令的下场。 女仆们坐在厨房里的长椅上,满身疲惫,又害怕得要死——比大厅里的武士还害怕。武士们害怕的只是这夜色包围下的斯塔恩村,潜藏着某个不知名的袭击者,他也许会来攻击他们,可也许并不会。然而她们却明明白白地知道隔壁有什么样的危险,正等着自己;她们也知道,自己根本没法从这里出去。很快,卧室里就会传出响亮的抽耳光声,尖叫,和哭泣。要是她们还剩一丝判断能力,她们…… 突然,传来一阵吱吱咯咯刺耳的铁链声。蜡烛盘平常都是吊在半空中的,此刻掉下来,砸在了下面的桌子上。武士们立刻沸腾起来,大呼小叫,手里的剑纷纷出鞘,在阴暗的烛光下闪着狰狞的光。很快,有一个人按捺不住,一边怒骂,一边小跑着穿越了大厅,身后还跟着另一个。在铁狐来得及发出命令阻止之前,他们穿过拱道,跑了出去。 铁狐——斯塔恩事实上的统治者,巨大的脸绷得比混凝土还硬,一把浓密的胡须,一根根地竖立起来。他的眼睛冰冷残酷,像极了阴冷的冬至之日。他抄着手,身躯也和脸一般巨大,穿着全副武装的盔甲,汗水止不住地往外冒,肩膀和腋窝下全都湿透了。他一站起身,端着金属盘子的裸体女仆们就止不住地抖动,胸和奶子全都颤颤悠悠。要不是她们如此惊骇,这本该是何其淫秽的肉体的海洋! 铁狐伸出一根粗大的手指,指着剩余的帮众,“我还没离开这里之前,要是有人再敢往外跑,我奉劝他赶紧跑,跑快点,永远别叫我再看见他!你们知道像那样逃跑,是件多么愚蠢的事——吗?” 话音未落,从两个男人逃离的那条通道就传来尖利高亢的惊叫声,打断了他的话。他猛地转过头去。 大厅过去是餐具室,和小储藏室……再过去还有一间“贝杜室”(贝杜是个死了很久的农神牧师),用来放桌子和固定蜡烛轮盘。嗯,看来突然出现的敌人就在那里!铁狐从桌子上一把拿起头盔,顶在头顶。 其他武士鱼贯而起,靠近他身边,听他吩咐道:“杜利和阿卫森,去陈列室。到了那里就大声叫,好让我们知道你们已经到达。龚得葛,塔索,雷恩,跟着我。你们三个剑下一下桌子底下,然后我们一起转过背,时刻保持警惕。蓝德,你守好通道的门。等确保陈列室的安全以后,我们五个人再一起把贝杜室弄个底朝天。” 铁狐说完,就停下等武士们展开行动。可众人竟一动不动,似乎等着他再吩咐得详尽一些。突如其来的怒意涌上铁狐的脑门,难道说他的手下们全变成了一群愚蠢的臭绵羊? “快给我行动!你们这些婊子养的无赖!”他咆哮道,“快快快快快!动起来!” 吼声回荡在大厅里,鸦雀无声。紧接着,每个人都“动”了起来。 阿卫森呻吟着倒在地上,紧接着龚得葛也倒下了——但闻弓弩飕飕作响,破空而来,这次轮到雷恩脸上多出一支长长的利箭。他们戴的头盔都是南方式样,没有遮脸的铁罩。铁狐见势不妙,飞快地抽出腰间所佩阔刃大剑,横着举起,挡住大半边脸,脚用力一蹬地,贴在墙边,这才回过头,观察着陈列室的动静。 算他运气好,正瞥见一个黑发鹰鼻的男子,手里拿着一把上好弦的十字弓,跳过陈列室的横栏。这次他的目标是杜利。但杜利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兵,身体向前一扑,随之又用戴着铁护臂的手往前挡了一下,那支箭贴着他的护甲一晃而过,射在对面的墙壁上。 厨房里传来惊恐的尖叫声,也不知是那里面也出现了入侵者,还是女仆们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感到了恐惧。但铁狐丝毫没有闲心去察看个究竟——那没他娘的关系。现在最最重要的是,陈列室有个敌人,手里拿着他妈的一把准备好的十字弩,而且还正朝他冲过来! “塔索!蓝德!你们,上楼梯!”铁狐挥舞着剑,像牛一样地吼叫着,“快!” 这两个最衷心的武士,对这个命令很明显地感到了迟疑,却还是按照吩咐往楼梯上闯。铁狐本人,一边死死监视两人的行动,一边从后面推着杜利,让他沿着楼梯底下的走道,匆匆忙忙地往陈列室靠。 他跟在杜利身后,一跑到走道尽头,就蜷伏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往陈列室里瞅。 蓝德和塔索已经上了楼,正谨慎地往前走着。 “情况如何?”铁狐喝问,“有没有状况?” 正在这时,墙上挂的织锦砸在蓝德身上。塔索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免得被伙伴狂乱的剑法刺中。他使劲喘气,突然也似中了邪,用他黑色的战剑,狠狠地敲打着厚重的织锦,希望能打昏藏在里面的敌人。但,只有蓝德的惨叫声闷声闷气地从那裹尸布里传出来。 混乱之中,有人落在地上,用力扯着两人脚下的地毯。塔索立马失去平衡,本来伸出手想扶住楼梯把手,却未曾抓住,一下子就跌在地上。那鹰钩鼻子男人飞快地跳起身,往前翻了个跟头,手里的匕首便已扎进他脸上。 蓝德从织锦里伸出剑,四处乱刺,想刺中那攻击者。但对方顺手从塔索脸上抽出刀,快准狠地朝他回敬了一剑。接着他用手撑住扶手,从二楼一跃而下,正跳进宴会大厅,愉快地朝满脸错愕的铁狐挥挥手,朝塔楼的前门跑去。 铁狐被激怒了,狂怒地暴喝一声,追了上去,没跑两步,又停了下来。他举起剑——嗯,不对,他不能跑到一个没有自己人的地方去,绝对不能。在没有防卫的环境里,一个手持匕首的敌人,想要偷袭他这个巨大的目标,机会实在是太多。不行。还是回去看看蓝德伤势如何,再把杜利叫回来,跟他们一起找一个可供防卫的地方,一起对付那个手持匕首发了疯的——疯子。 他转过身,用剑反手朝空气砍了两次——以防敌人突然出现在身后,这才回到大厅,爬上楼梯。织锦仍蒙着蓝德,他瘫在地上,有气无力地挣扎着。 “蓝德?”铁狐大声叫他,免得被自己人误伤,“蓝德?” 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微弱的声音,慌忙一剑倒砍而出,却听铮地一声,剑重重地劈在石头墙上,几乎把他虎口震得发麻,剑口亦裂了几道碎痕。 有人气喘吁吁地叫起来。铁狐回头一看,结果既没看到血淋淋的尸体,也没看见那个鹰钩鼻的潜入者,却是一个自己在斯塔恩街上见过一两次的少女。她站在三步开外的楼梯上,剑尖没碰到她一根汗毛。但她脸色吓得铁青,用手捂着嘴巴。 他狠狠地瞪着她,这个小婊子是几时来的?她是怎么钻进这座严防死守的堡垒的?然而,她的举动大出他的意料——少女慢慢地放下手,又慢慢地解开了外衣。 铁狐正惊讶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没看到脚下冒出一根长戟,不歪不斜,紧紧钩住他的脚踝,并用力往外拉。他倒下的声音有如巨炮爆炸,低闷却又震耳。 铁狐又惊又骇,仓惶地用剑朝攻击者的方向乱砍。这时,他的头砸在地上,眼睛里倒映出一个鹰钩鼻男子的脸,正冲他露齿而笑。还来不及做点别的什么,一只纤细的小手,坚定地握着一把匕首赶上来,寒光一闪,刀尖已完全末入他右眼球。——费伦大陆从此跟他永别了。 依美莱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赶紧从一下瘫软的重盔狐狸身边跳开去——铁狐的头哐当一声栽在楼梯上,戴着护甲的手在空中使劲抓了几下,无力地垂下。 依美莱转过头,寻找着瓦伦,他低下头,朝她露出微笑。“瓦伦,”她抽泣着,嘟哝着,转眼之间,眼泪也迸出来,“瓦伦,我们成功了!” “不,女孩,”他的声音是那么让人感到宽慰。伊尔明斯特伸出一只胳膊,轻轻搂着她,“我们只是完成了最简单的部分。真正艰巨的任务现在才刚刚开始呢。你把房间里的耗子们干掉了,可这并非全部……必须彻底地把滋生耗子的房间再打扫一次,让所有的东西回归原位,这才行呢。” 他从她手里夺下那把血淋淋的匕首,扔到一旁。依美莱听见它掉在楼下石头地板上清脆的响声。 “铁狐的斯塔恩虽然已经不存在了,我们必须让原先那个贝克拉拉姆的斯塔恩村重生。” “可该怎么做呢?”她倚在他宽阔的怀抱里,“请指点我吧,你说过你不会在此地停留太久的……” “是的,不能太久,最多不超过一个季度。而且,对你来说,我离开得越早越好,最好今晚就走。” 她心里害怕,用力地抱着他,“不,不要!不要这样抛下我!” “别怕,女孩,”他说,“我会暂时留下。你最好找个能信得过的伙伴,村里的农夫也行,陪你一起护送老雷仁顿到索林山去。我给你写一张便条,你把它交给那里一个叫纳提灵的马夫手里,你记得问问他,他的竖琴是否仍能迷倒众生——这样,他就明白这张纸条到底是谁写的了。然后他会带着人马进驻本村——男人和女人都有,他们是些尊贵的骑士,懂得真正的荣耀,他们也手里有武器,会保护斯塔恩村,让村民们一起通过一部真正的法律,帮助大家把村子重新变得生机勃勃。但是我必须赶在纳提灵和他的队伍进入山谷之前离开……眼前还有更危险的事等着我……” 依美莱仰起脸望着他,泪水流了一脸。她看见他的眼睛里充满抱歉之意,嘴唇咬得紧紧的,忍不住羞怯地伸出两根手指,抚摸着他下巴的线条。 “在您走之前,您能告诉我你的真名吗?” “依美莱,”他郑重地点点头,“我会的。” “那就好,”她几乎是欢天喜地,张开双臂搂着他的脖子,“——我的英雄,我无法把自己献给一个不知姓名的陌生人……” 一个不属于依美莱的微笑,浮现在伊尔明斯特的梦里,他猛然惊醒,后背全是冷汗。 “蜜斯特拉,”他在黑暗中喘着气,张开眼睛瞪着碎石头天花板——这已是狐塔里最好的一间卧室。 “女神,您是否对我感到满意?” 回答他的只有无声的静夜。但随即,一片漆黑中突然出现了火光,沿着天花板,写下几个大字:“汝需去侍奉一名叫达索菲黎亚之人。” 字迹很快消失,伊尔明斯特错愕地眨着眼。他感到异常孤独,直到喉咙边有人轻声对他低语。 “伊尔明斯特?” 依美莱又惊又畏地问,“那是什么?难道你是神的侍者?” 伊尔明斯特抚摸着她的脸颊,几乎落下泪来,“女孩,我们都是神的侍者,”他嗓音嘶哑,“我们都是——只是有时候我们并不知道。” 第三章 费尔墨雷盛宴 若人类、巨龙、兽人和精灵,于费伦大陆诸国之内,可和平相聚一处,定为盛宴一场。若论及款待之窍门所在,唯需让其彼此不致互为食也。 “到底,”三个门卫之中,个子最矮,声音最大的一个,满脸虚情假意的笑容,问道:“您是何方神圣呢?” 他面前的人,鹰钩鼻子,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正站在春日的细雨之中,脚下的地很泥泞,他穿的手工精致的高统皮靴却还是干干爽爽。鹰鼻之人迎上守卫伶俐取巧的微笑,回答说:“我是也斯卜理阁下渴求已久的远方来客,要是你们不让我进去,他一定会大为懊恼,为错失款待我的良机,后悔而死。” “哦,你只是一个懂法术的家伙,你想靠耍些小聪明,拒绝报上你的姓名吗?”卫队长毫不客气地问道,把双手交叉在胸前,一只手刚好按在右边腰带上佩戴的匕首长柄上,而另一只手则覆盖着插在左腰前,微微前倾的钉头锤。另两个卫兵也看似无心实则有意地,把手放在了随身武器的刀柄上。 男子从细雨中走出,轻轻一笑,接着说:“我的名字叫做瓦伦,来自阿森兰特王国。” 卫队长不屑一顾地擤着鼻子,“我们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要知道,每三个流浪汉和土匪,就有一个叫自己瓦伦的。” “很好,”男人快活地说,“这不就结了?” 他自信满满地大步朝前走去,正走到卫兵中间,两只戴着铁护腕的手从两个不同的方向伸出,拦住他的去路,让他不得不停下来。 “你这是想到哪儿去?”队长厉声道,同时伸出自己的手,也拦在瓦伦面前。 蓄须男人咧嘴笑笑,抓住队长的手,用武士敬礼的方式摇了摇,“当然是去觐见也斯卜理·费尔墨雷阁下,”他说,“和他进行极为私下的交谈,再品尝他所提供的奢华美食。好小伙子,请替我通告,告诉他我已经来了。” “——你怎么还是听不明白?”队长嘘了一声,身体靠前,鼻子贴着鼻子,瞪着陌生人,“我说过,不行!”他愤怒的亮绿色眼睛,和对方快活的蓝灰色眼睛,互相凝视了好长时间,队长沉不住气,又补充说道:“走开,从这道城门前走开,要不我就赶你走。我不会让粗鲁无礼的强盗,和巧言令辞的乞丐……” 陌生人听了这道逐客令,还是保持微笑,他突然靠前,使劲亲了一下队长威胁的嘴巴。 “您还真是跟别人说的一样,怒气十足啊。”他几乎是充满柔情地说,“他们说:老厄拉维生气的时候像是一团火,赶快从城门前跑开吧,让他朝你吐吐沫,让他朝你大声叫——噢,他是一条小火龙!” 一个卫兵听了这首小调,忍不住偷偷笑起来。厄拉维队长先是不敢相信地使劲眨眼,然后猛地把头扭向自己的手下,恶狠狠地瞪着士兵的喉咙:“菲尔,你觉得这有趣吗?大敌当前,你竟然对这种低级下流的东西感到有趣,全然忘了做士兵的尊严,和长官的命令!你难道忘了我们日常的训练,忘了你战友的安危!你的表现可是相当无礼呢!” 卫兵脸色发白,赶紧转过头,使劲瞪着一尺之外的鹰钩鼻子陌生人,眼睛里充满杀气,这才让厄拉维稍稍感到满意。 “至于你,先生……要是你再敢——侮辱我的尊严,我将毫不犹豫地用我的剑来捍卫它!哪怕这世界天上地下所有的神来阻止我,也没法子救你的命!” “啊,厄拉维啊,厄拉维,”陌生人充满敬意地说,“多棒的小伙子!多漂亮的作风!多么体面的措辞!多么地打动人心!等我跟也斯卜理阁下一同进餐的时候,我一定会把这件事告诉他。”他轻轻拍了拍卫队长的肩膀,同时从他身边往城门内滑去。 卫队长厄拉维气得火冒三丈,拔出武器就……噢,不对,是正要拔出武器。却不知是什么原因,不管他怎么挣扎,怎么拉扯,也没法拔出钉头锤和匕首,他甚至无法把双臂松开,抽出后背倒悬的短剑,也没法拔出剑后的另一把匕首。换句话说,他根本没法让自己的胳膊挪动分毫。厄拉维眼睛涨得跟牛一般大,喘着粗气,嘶哑地,语无伦次地叫着,但…… “队长,这里的骚乱到底是怎么回事?” 娜斯美尔夫人低沉动听的声音,犹如利刃破开一匹光滑的丝绸,打断了厄拉维一触即发的盛怒,和卫兵们渐渐升起的恐惧心情。四个男人毫无迟疑神色,一同无声地站直身子,看着才出现的女人。 她身材苗条,穿一件绿色的紧身长袍,圆滑的左肩裸露在外,收口袖子长长的,几乎遮住她的手指。 外衣下面是一件花纹繁复的银色三角胸衣,落日的微光穿过薄薄的雨雾,映射在内衣上,闪闪发光。她从昏暗的天色中转过身来,手里举着一座烛台,念了一道咒语,让蜡烛发出了温暖的火光。 在跳动的火苗下,她深邃的眼睛似乎变得更大了,浓浓的靛青色眸子,反射出火光的金黄色。从娜斯美尔夫人的声音和礼仪上看,她无疑是个贞洁的女性;但这双眼睛暴露了她深藏不露的智慧,她内心的熊熊燃烧欲火,和那欲望得不到满足的饥渴。 当她看到守门的男人们对自己的反应,这双眼睛便流露出一抹微笑。她继续轻声说道:“我们怎么能忍心让一个单身客人,全身湿透地站在这样冷的夜里?请进,先生,欢迎您的到来。费尔墨雷城堡的大门将为您敞开。” 鹰鼻外乡人朝女士低头致意,微笑道:“夫人,鄙人对您的慷慨大方,深深感到荣幸。哦,您对人的热情和信任,实在值得仿效——尤其是城门的卫兵。在下是阿森兰特来的瓦伦,我将接受您的盛情款待,以神之名义发誓:在下对费尔墨雷城堡并无任何恶意,或有任何图谋不轨。夫人,请容我冒昧,此地远乡近邻,都有无数人盛赞您的美貌,但在我的眼中,那些话难以形容您生动容颜的万分之一。” 娜斯美尔脸上泛起酒窝,她带着愉快的微笑,转过头说,“听好了,厄拉维。这就是真正的奉承话。也许它本身既虚伪而又没什么真正的意义——但,你瞧,它们多可爱啊。” 卫队长脸膛通红,仍然挣扎着想扯开自己无法动弹的双臂——同时又不被别人看出来。他越过夫人的肩膀,狠狠瞪着外乡人,一句话也没说。 娜斯美尔夫人并不唐突地,却又异常轻快地转过身,把一只手递给了瓦伦。他鞠了一躬,伸出手接过大烛台。那一刻,两人的手指交缠在一起,很长时间。噢,不,也许并不太长,只是稍稍逗留的那么一小会。 两人手挽着手,走进了漆黑的城门甬道,迈出众人视线。但众卫兵都可作证,那是因为大烛台的火光突然熄灭了。与此同时,厄拉维发现自己的双臂突然又能动了。 也许有人认为,他会趁机拔出几分钟以前无论如何拔不出的武器——但他并没有这么做,##而是把所有蓄积的怒气变成了一阵冲口而出的长啸,是那种一点不歇气的,极有力量的啸叫。 好一会,他才停下喉咙,使劲吸气。他带领的卫兵既是尊敬又是诧异地望着他,他瞟了他们一眼,飞快地转过身,免得被他们看到他红得如同猪肝般的脸。 ##费尔墨雷的胸甲中央,总有一只凶猛的狮尾兽图案——尽管从来没有任何活着的人,亲眼见到过如此丑陋和凶恶的野兽(它长有三颗头颅,每张脸上都满是坚硬的鬃毛。三条竖立的硬尾吊在身后。肢体上有蝙蝠一般的翅膀)。所以,费尔墨雷阁下,不管是爱戴他的,还是泪流满面憎恨他的人,都称他叫“狮尾兽”。 当晚,他的传令官一贯既带着欢快又暗含警告的声音传来,也斯卜理·费尔墨雷阁下开始亲切地欢迎那位不速之客,他说:感谢客人能及时赶到,漫漫长夜又将在轻松的谈话中渡过。费尔墨雷还解释说,今晚的另两位客人正在家里更衣打扮。 主人看出客人满身疲惫,立刻叫人替瓦伦准备最好的房间休息,但鹰鼻人说,他愿在晚宴完毕之后再去休息。若无法和主人进行交谈,将是一种极不礼貌的行径——尤其主人又是这样的慷慨和热情。 娜斯美尔优雅自然地靠坐在沙发上(显然,这沙发必定是她通常所坐之处),两个男人都停下来打量着她。她微微一笑,手里拈着精灵式的细长玻璃杯,里面装满冰镇的美酒,贴着面颊轻轻饮啜,专心听宾主两位坐在长长的宴会桌边,说着你来我往的客套话。桌上摆满美食,蜡烛摇曳地映照。 “尽管在很多地方,直率的问话将被人视作过于冒昧,” 狮尾兽阁下侃侃而谈,“但我的好奇心仍是这样的强烈,使我忍不住向您发出疑问:到底是什么把您从那么遥远的国家带到这里来的,并且让您在雨中不屈不挠地要求进入一座陌生的城堡?阁下,我得承认,我从未听说过阿森兰特这个国家的名字。它对我来说真是太遥远了。” 瓦伦微笑说:“也斯卜理阁下,我也跟您一样,本性上便是个坦白的人。真高兴能和您直话直说。在下于此笑声之年,在诸神指引下,周游费伦大陆,乃是为求更加了解这个世界。而我目前的任务是,打听任何有关‘达索菲黎亚’的消息,只是很可惜,除了这个名字,我没有关于它,或她,或者他的任何线索。请问您,尊贵的阁下,听说过贵境内或是邻国,有关‘达索菲黎亚’这个名字的事情么?” 狮尾兽阁下微微皱起眉,聚精会神想了一阵,“噢,真的抱歉,我想我对您的问题,一无所知。娜斯美尔,你呢?” 费尔墨雷夫人也轻轻摇了摇头,“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她径直把眼睛转到瓦伦脸上,问道:“它和您在城门口展示的强大魔法有什么关系么?又或许您更愿意把它藏在心里?” “不,夫人,我不知道它和什么东西有关联,”客人回答说,“就像我说过的那样,‘达索菲黎亚’对我来说还是个不解之谜。” “也许我们另外两位客人能够解开您的谜题,帮您照亮那使您困惑的最黑暗的角落。那两人都周游广阔,其中一人还精通各种魔法,” 也斯卜理建议说,把桌上的玻璃水杯朝瓦伦滑过去,“这么多年来,我早已发现,许多最有用的知识,都像是藏在被湮没的地窖里的宝石,深深地放在人们的脑海里。人们在我的餐桌上吃饭,谈笑,突然,宝石就亮了起来!拥有这样宝贵而稀有的财富,能把他们自己都吓一跳呢!” 远处的通道里微弱地响起号角声,仆人们熟练地拉动沉甸甸的金色把手,打开乌木大门。狮尾兽阁下扭过头去,望了一眼,:“他们一起来了,”他说着,把剥开外壳的海螺放进一只装满香料的碗里。“来尝尝看吧,亲爱的先生,我们这里不讲究隆重的礼仪,也不用等谁先来后到。我只要求我的客人能口若悬河地讲故事,又能专心聆听他人的奇遇。干杯!” 两个高个子男人,肩并肩,一起迈着小碎步(就像是他们两个都不愿对方比自己先进大厅一步),走了过来。一个人肩膀非常宽阔,壮得像头牛,束一条齐胸宽的粗金腰带,淡紫色的丝绸盖在他肌肉发达的胸肌上,结实的前臂上戴着镀金护腕,足足比普通人的大腿还粗。在腰带上,护腕上,还有他胯下的金扣子上,都刻着人和雄狮角斗的图样。“啊,狮尾兽,”他轰隆隆地说,“你还有那种好吃的沙拉野鹿肉吗?我还记得它是那样的美味多汁!——噢,我又饿了!” “没问题。”费尔墨雷阁下快活地笑道,“你不用再记得那野鹿肉的味道了,马上它就会装在大盘子里摆在你的面前,全都是你的!——这位是阿森兰特来的瓦伦,来见见包伦顿·哈布莱,素有声望的武士和冒险家。” 哈布莱朝鹰钩鼻男人打量了一眼,一点也没有放慢自己的步伐,径直朝鹿肉盘子走去,一边满不在乎地嘟哝了一句,算是认识了对方。瓦伦朝他点点头,眼睛便转向另外一个来客,他站在桌子边,像是魔法形成的冰冷暗黑之柱。根本用不着费尔墨雷介绍,瓦伦也知道他毫无疑问是位法力强大的巫师,他的傲慢就是他力量的明证。那人冷冰冰的眼睛里带着嗤笑,扫视过瓦伦的脸,变然间变出了一点尊敬之色——又也许是恐惧也说不定?接着,新来的两人一齐转过脸去问候娜斯美尔夫人。 “这位是塞涩梅·阿露德阁下,又常被人唤做法王,”狮尾兽费尔墨雷介绍道。但他的声音,比刚才介绍武士的时候,似乎稍稍少了几分热情。是这样吗?瓦伦但愿自己是多心了。 大法师冷冰冰地朝瓦伦点点头,与其把这个动作当成初次见面的问候,倒不如说成一种勉为其难、下意识的动作。接着他做出一个有些夸张的手势,慢慢坐在桌边,卖弄地展示着手指佩戴的各种形状古怪,闪闪发光的宝石戒指。为了给人们留下更深刻的印象,好几枚戒指闪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华,并且放出热量。 当他低下头对着眼前的食物,瓦伦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丝幻觉,觉得他的下巴跟饿狼一般贪婪(在斯塔恩村外的严寒冬季,到处都是那些恶得发疯的野狼群)。想到这些颇有点血淋淋的记忆,他几乎微微地笑起来,狼群只不过是因为单纯的饥饿而嚎叫,比起现在眼前的那人,既不更好,也不更坏。 瓦伦微微摇摇头,把视线转回面前的胡椒蜥蜴汤,和三头蟒馅饼。他捏起一张馅饼,放在鼻子前用力一吸,一股让人胃口大开的热气直冲脑门。瓦伦知道,阿露德定会朝他的方向投来一瞥,看看这位陌生的客人是否为他那力量的展示感到震惊。他还知道,那位法师现在已经坐回座位,故意拿起玻璃酒杯,遮掩着术士特有的那种被“私下羞辱”的愤怒。 而他只需从玻璃杯的反射中就能看到那些宝石隐藏的力量,是它们把无数术士折磨得茶饭不思,像孩童般闹气性急。从这一点上来说,两者都是一样的,他们都希望世界按照自己的意愿跳舞,要是它不干,就会自私自利地感到气恼。此刻,瓦伦变成了阿露德困扰和气恼的来源,他知道,术士很快就会向他发难了。 ——但未免也来得太快了一点。 “你说你是来自阿森兰特的,先生——啊,瓦伦先生,我一直以为,像你这个年纪的人,很少有胆量承认自己是打那片穷乡僻壤来的呢。”术士咕哝着说。而武士哈布莱正准备朝一个足足有他肩膀那么宽的银色大盘子进攻。那盘子里满满盛着一只烤全熊,和三五只野飞禽,沉重的份量让盘子发出咯吱咯吱不堪重负的响声。他坐在椅子上就像个王者,压得椅子也唧唧咯咯,桌上的玻璃水杯亦发出晃荡的声音。而法师继续说道:“您最近定居在什么地方?又是什么风把您吹到这里来的?请恕我冒昧,我能否这样问您:您为什么行动如此神秘,来到这么富有的大宅之内?我们可敬的主人是不是该把家里的珠宝箱锁起来呢?哈哈。” “在下周游各国,已经有几十年了。”瓦伦朗声回答,仿佛并未听出阿露德话里隐含的嘲讽,“我一直在寻找知识。原本希望在迷斯卓诺能找到教导和指引,可我从那里只学会了如何从魔鬼的爪下逃生。我东游游西荡荡,除了一个叫做‘达索菲黎亚’的名字,什么也没找到。” “是这样吗?你是在寻找关于魔法的知识,然后……?” 哈布莱大啃大嚼,发出巨大的吞噬声。但伴随最后一个字眼,他从食物上抬起头,眯起一边眼睛,瞅着瓦伦,准备听他如何应答。 “知识和智慧就是我寻求的一切,”瓦伦说,武士一听,发出有点厌恶的嘟哝声,重新埋头大啃。“尤其关于‘达索菲黎亚’的信息。但在寻找的过程中,我自然也找到了些许魔法技艺,它的力量几乎迫使任何了解它的人,好好地坐到椅子上,把关于所有它的细节写下来。至于财富嘛……在下以为,人不能拿金币当饭吃。我一个人,只带上够自己用的就可以了,有什么必要带更多呢?” “至少你得用点钱买匹马,” 哈布莱哼哼吱吱地说,越过半张桌子,拿过一只香草浸泡的野猪,“诸神在上——要走过这许多国家!要是我的话,我的脚掌都磨断了,只剩下脚踝!而且我恐怕也老死了!” “告诉我,” 费尔墨雷阁下身体往前倾,靠近瓦伦道:“你看见的歌声之城是怎么样的?大多数人只来得及瞟那废墟一眼,就被魔怪扯碎了。” “又或许您只是在某个树林逛荡了一番,所谓的迷斯卓诺全出自您的幻想?” 阿露德柔声细气地问,得意洋洋地拿起玻璃水瓶,掺满自己的杯子。 “魔怪当时也许正忙着追逐其他人,”鹰鼻男子告诉狮尾兽阁下,“我曾花了一整天,攀登上那些巨大的建筑废墟,但举目望去,唯一的活物只有一只小松鼠。我看见美丽的拱形大窗,曲线玲珑的阳台……这座城市,一定曾经非常辉煌盛大。但目前,城里已经没剩多少可供带走了。我并没有看到如同吟游诗人所唱的情形,‘桌子上摆满美酒和摊开的书,有人正在阅读,却被战乱打断’,真实情形并非如此。城市陷落之后,毫无疑问被人大规模洗劫过。当然,我还记得自己看到过一些魔符和笔记,但我不太明白它们所要表达的意义……” “难道您没看见魔怪?” 阿露德嘲笑地说,同时却又明显地期待听到瓦伦的回复。鹰钩鼻子外乡人微微一笑。 “法师先生,它们仍然把守着城市。我猜,人们想要安全地走进废墟,不用再担心魔怪的骚扰,最多遇见一两只吸血夜鸮或是欧熊,这恐怕还需要很多年的时间。” 费尔墨雷阁下闻言摇起脑袋,“那城市曾经拥有那么强大的力量,”他轻声说,“但仍然陷落了。所有的辉煌不再,人民死伤离散……辉煌已去,再也不可能还原了。世间之事常如此。” 瓦伦点点头,“即使魔怪们被在一夜之间赶出城内,”他赞同道,“半月之内城市得以重建,如同当年那些智者一般的市民也即刻搬迁入内,噢,诸神,我们都无法找回那已经失落的美丽之城。进行法术试验的无限自由,共享力量的兴奋,驱使人们那样去做的动力,建立在个人智慧基础上、浮想出各种怪念头,都随着旧日的城市消失,而不再存在。你可以伪造一个城市,说那就是歌声之城,但它决不是当年的迷斯卓诺。” 狮尾兽阁下点头道,“我听说废墟之城的传说已经很久了,也曾经见过一个凶猛的魔怪——当然,并不是在那里,幸好诸神待我不薄,令我幸存。然而我依然很难相信,不管他们是多么自私,又不论他们曾经处于怎样的敌对状态,可它们都曾经是如此强有力的智慧生物,怎会堕落成那般决然的丑陋。” “迷斯卓诺的陷落是必然的,” 包伦顿·哈布莱低沉地说,摊开厚重的大手,伸到桌上,仿佛拿了一颗骷髅头骨让众人检视,“他们太高估自己了,竟然敢挑战神性和神权……就像那些耐色瑞尔人。要不是神明看见他们如此篡权冒犯,果断地以血终结他们的迷梦,现在我们要信奉的神不知道要多几倍呢!更重要的是,那些人造的神明,法力低微,根本无法回应人类的祈愿!此罪不可免!唉,诸神,为什么所有的法师总是犯下同样的错呢?” 阿露德法师高高在上地冲他笑道,“也许那是因为他们在前往至一神途的路上,没有您的教导,随时帮他们纠正任何微小的偏差。” 战士的脸发起光来,“啊,你们听到了吗?”他问周围的人,“至一神途,啊,真神在上,是这么回事。” 法师的脸上很挂不住,嘴巴张得大大的——他被人嘲弄了,可看在神的面上,这个莽汉还挺当真呢。 “迄今为止,我们还没有走那样远,” 包伦顿·哈布莱继续狂热地说,手上拿着淌着汁水的野鸡,用力一挥,以示强调:“我们已经在十多个市镇上拥有势力,下一步需要占领一片领地,接着……” “大家都一样。我也想要几座城池,” 塞涩梅·阿露德迅速地从先前的震惊里恢复,又开始嘲弄道,“你能给我一座到处都是高高城堡的小城吗?” 哈布莱瞟了他一眼,“太聪明的法师总是有一个老毛病,”他在桌子旁边大声吼叫起来,“他们总是对工作毫无认识。他们不懂得如何跟朋友们相处,不知道如何给马上鞍,不知道怎么穿好一双长筒靴,也不知道该怎么杀鸡做饭。天哪,他们甚至连喝酒、求爱、通奸这种人本能的事都干不好……可是他们却永远知道教育别人,这该怎么做,那该怎么做,该怎么种萝卜,又该怎么帮小鸡洗脖子!” 武士多毛粗壮的大手别有用心地使劲一挥,把阿露德吓得发起抖来。为了掩饰他内心的恐惧,他伸手去取一个隔他很远的水瓶。瓦伦把水瓶挪到了他手能够到的地方,但法师却压根没留心,甚至连“谢谢”也忘了说。 幸好主人打断了这尴尬的时刻,插嘴问道:“先生们,让我们先把至一神途和法师的天性这一类话题放到一边吧。请问各位,在广阔的费伦大陆上,您以为我们的前途是什么呢?假若神圣强大如迷斯卓诺也会化为废墟,那我们,在未来的岁月里,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费尔墨雷阁下,” 阿露德术士轻率地回答,“这个问题,不管是法师,还是其他职业的人,都曾长久不休地讨论过,但都无法达成一致意见。每一种提议,都有人反对和感到恐惧,却也不乏另外人的支持和赞赏。有人说,成立一个术士顾问团,管理国家……” “哈!那将是何等混乱的景象,何其残暴的统治!哈!” 哈布莱嗤之以鼻道。 “……另一些人则认为与龙联盟,会带给大家光明的前景,每一片人类的领土,都由一条龙来掌控,再……” “最后每个人都会变成龙的奴隶,再变成它们的晚餐!” 哈布莱对着面前空空如也的大盘子轻声说。 “……再辅之以人类和龙之间的友好协议,不得用相互的敌意对待彼此。” “啊哈,等龙从天空俯冲下来,张开了大嘴寻找食物,而骑士就站在他面前,面对自己的厄运,徒劳无力地喊,‘我们之间有协议!你不能……!’只怕他话还没说完,龙已经把他嚼了个粉身碎骨,大摇大摆地飞走了!” 哈布莱辛辣地嘲笑道,“幸存的人们郑重地聚到一起,一致裁定龙破坏了共同协议,必须派人到龙穴去告诉老龙:它非法地,不正当地残害了一名骑士的生命。啊,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竟然没有人志愿报名去通知它!” 房间里突然变得很安静。强壮的武士下巴朝前伸出,眼睛像利剑一样射到术士身上,看他看敢不敢接茬。但塞涩梅·阿露德突然对面前的胡椒蜥蜴汤兴趣十足,头也不抬地一个劲猛喝。 瓦伦看着主人,突然意识到费尔墨雷持续而专注地盯着他,便开口道:“那么我来讲讲吧,主人,我相信另一座伟大的城市必定会再次出现,但那需要很久很久的时间。小国家将散布整个大陆,存活于无法无天的乱世之中,抵挡兽人和匪徒的进攻。尽管它们力量微弱,然后也比一无所有要强。吟游四方的歌者将长久地传唱迷斯卓诺的歌谣,虽然人们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它。” “年轻的瓦伦啊,这睿智的话,难道是写在歌声之城的废墟上吗?” 阿露德突然再次有了说话的勇气,轻松地说,但他异常小心地不去看哈布莱坐的方向,“或者,也许是什么神明托梦告诉你的?” “这些天,法师的嘴巴里似乎总是跑出嘲笑讥讽和不屑,”瓦伦转头对着包伦顿·哈布莱,用自己惯用的语调评论道,“武士先生,您是否也留心到这一点了?” 武士咧嘴一笑,指桑骂槐地对瓦伦大声说:“当然,我早就注意到了。我想,那大概是因为他们头脑过于发达了吧。”他吐沫四溅,又接着往下说:“他们总是拼命忙着变得聪明,却从不领悟‘聪明反被聪明误’的道理。” 他的话一说完,便和瓦伦不约而同地掉转脑袋,使劲瞪着术士。塞涩梅·阿露德讥诮地张开嘴,想说些什么作为还击,但一瞬间他似乎突然忘记了想说的是什么,接着他又张了张嘴,想说点别的什么,最后,他拿起一杯酒,靠近嘴边气急败坏地喝了一大口。 当然,他呛住了,咳嗽起来了,喘不过气起气来了。战士伸出大铲子般的手掌,隔着法师背上的双刃剑,稳稳地替他拍了拍。等法师重新在座椅上坐稳,哈布莱问他:“你好些了吗?——当你走在你小小的‘小路’上,可得千万小心。” 随后到来了一阵令人感到恐慌的宁静。阿露德术士挣扎着喘气,娜斯美尔优雅而又飞快地用手掩住了嘴巴,而主人也斯卜理·费尔墨雷则镇定地说,“瓦伦先生,我想您所说的有些道理。这一带都是您所说的那种小型防卫式城镇,在未来可预料的年头里,事情会继续照神赐它们的方式慢慢发展。除非是阴影夫人半路出来搅局。” “什么夫人?” “一个可怕的女巫师,”武士插嘴道,抬起冷厉的眼睛,跟鹰钩鼻子男人对视。 也斯卜理点点头,“坦率的评价,但的确如此。阴影夫人是我们都害怕一个人,倘若可能,没有人愿意遇见她,也没人愿意服从她的命令。没有人知道她住在哪里,但她似乎统治着本地以东的地界,即使不是完全的控制,恐怕也不会差太多。她是出名的……残忍之人。” 也斯卜理看到术士似乎已恢复过来,便竭力用一些打趣话拖延着他的怒火。“塞涩梅阁下,在我们中间,您是法术的专家,请给我们讲讲你所知的关于阴影夫人的事情吧。” 费尔墨雷阁下的餐桌上再次遭遇了奇怪的冷场。高傲的塞涩梅·阿露德瞪着眼前的盘子,轻声说:“不,就此话题我无话可说。是的,无话可说。” 一片很长很长的沉默,没有人再说话。餐桌上,只有高高的蜡烛燃着火苗,欢快地在跳跃。 十多支蜡烛忽明忽暗地在卧室后墙边燃烧着,阴影照在墙上,就像是一条饥饿的龙张大了嘴巴。 房间很小,但天花板极高。墙上挂着许多陈旧但不失豪华的挂毯,伊尔明斯特确信那后面一定藏着不少秘密的通道和洞口。他走到窗户边,拉下窗帘,走到最靠近灯火的床边。如他所愿,房间里安安静静,微笑从他嘴角边逃逸而出。 “我既是瓦伦,又不是瓦伦,”他对着跳动的火焰轻声说,“女神啊,女神,万事万物神秘的源泉,世间最美丽的女子,火焰的掌管者,请听您仆人的祷告。”他伸出两根手指穿过火苗,橙色的火光突然变成深邃颤动的蓝色。他满意地靠过身去,看上去几乎是要把那火焰吞进嘴里。 他的声音越发低了,“请听我说,蜜斯特拉,倘有必要,请您从神界赐福,照顾我,看管我。撒满拉斯特拉·乌拉拉阿帕乌尔·杜意依欧斯。” 所有的蜡烛突然变得黯淡,火苗变细,发叉,紧接着又同时跳动起来,获得了新生的活力,就像是太阳射出的光芒。明亮而又温暖的火光顿时充满整间房屋,让它显得比先前更亮堂了。 温暖的火光照着他的脸膛,伊尔明斯特眼珠滴溜溜地翻出白眼,先是摇摇晃晃,接着双膝沉重地倒在地上,整个身子朝前仆倒,脸先着地,紧紧贴着地面,不省人事地躺倒在蜡烛的光芒中。 火焰形成蓝色的光粒之环,如同漩涡一般绕着他转动,慢慢地消失不见,只留下蜡烛像通常那般橘红色的灯芯,继续撒下幽暗的照明灯光。 在不太远的一座大厅里——这是一座石头大厅,穿过漆黑的道路,四周都是布满魔法防护的巨石,同样的蓝色火焰悬在地板上一寸余高,翻卷跌宕,却并未将石头烧焦,而是沿着极为精妙复杂的线路,在如玻璃般光滑的地板上,织成一个魔法纹章。它们轻轻舔噬着,爱抚着自己创造者的脚踝,慢慢爬升到她膝盖周围。而这位魔法之女娜斯美尔在火苗中赤足跳动,白色的丝织睡衣亦被照得微微发光。她挥了一道法术,慢慢把火焰吸进眼睛里,轻轻转身,吟唱圣歌,火焰在她脸孔上方溅出细碎的火星,就像是一种奇怪的蓝色泪滴。 房间里空荡荡的,除开她使用的魔法,其余地方皆为黑暗。但火光突然在半空中形成了一道树立的椭圆形光镜,从里面刚好能看见鹰鼻者瓦伦,正全身松弛,倒在那烛光映照的卧室里。 费尔墨雷夫人看着这副映像,柔声唱起一首歌谣。随着她的歌声,熟睡中的男人半闭的眼睛,被放大到整个光镜之中。“奥顿德赫,”她接着唱道,“奥顿德赫·摩玛拉阿菲!” 她在火焰上摊开双手,等它们从她掌心出现,便急切地默念咒语。这黑暗邪恶的想法,她早已偷偷寻思过无数次——从熟睡之人的脑海里偷取记忆和知识。这个叫做瓦伦的人,藏着些什么样的秘密呢? “给我吧,”她呻吟着说,迫不及待地等对方记忆的洪水冲刷而来,“给……我……” 突然之间,她从未感受过的强大力量从火焰中冲了出来,让她四肢禁不住发抖,身体的每一处毛发都坚硬地直立起来,皮肤也咝咝刺痛。她在那突如其来缠住自己和整座房间的巨大力量中用力挣扎,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定下神来,意识到有些事情不太对劲。瓦伦并不像她想像中那般简单,容易对付。 而意料之中的记忆之潮,却从未如期到来。 这个叫瓦伦的到底是什么人? 在她面前,火环中的映像一动没动,仍然是那双半翕合的双眼。可是周围的火焰却发生了变化,一道银色的火舌从蓝火焰中跳出来,开始只有一星半点,但只在一眨眼中,银火充斥了整个屏幕,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巫女疑惑地看着这一切。 不久之后,银色的火焰完全压制住蓝火,一对冰冷的眸子出现在光镜正中。那对眸子并不属于瓦伦,而是纯黑色般闪烁的双星,蓝色的光芒荡漾在它们之外,仿若泪滴,跟刚才娜斯美尔脸上溅出的一摸一样。 “我是阿祖色,”巫女的脑海深处响起一个既悦耳又可怕的声音,“赶快停下你这爱打听的举动——永远不许再做!要是你不听,你用来刺探他人意识的法术,将如法炮制地用在你身上!” 城堡的女主人这时竭尽所能地尖叫起来,声音又大,叫声又凄长。蓝色的火苗从她的脚踝腾地窜了起来,无视她奋力的挣扎,将她牢牢地抓住。当她自己的思维窃取法强制地贯穿她身体的时候,娜斯美尔既害怕,又恐慌,并对自己亦产生出深沉的厌恶感。 在法力的重重冲击下,她无助地翻腾,全身痉挛至虚脱,跌倒在地,惨叫声也渐停息了。隔了好一会,她才用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声音再次嚎叫起来,就像旷野里迷途的野兽。她双眼中的光彩尽失,扭曲的嘴角如同白痴一般,汩汩地留下长长一道口水。 那对泛着星光的眸子严厉地看了她一阵,抬起手一挥,重新从阴间召唤出一波蓝色火焰,一瞬间中再次裹住她全身。 这次的火焰刚一沾上她的身子,这赤足的女人便重新站在魔法大厅的石头地板上,控制法皆已消失无踪。她身上穿的睡衣全被汗水湿透,双手亦控制不住地哆嗦着,只有眼神却是恢复了常态,正呆呆地看着自己。 “汝之记忆已重建,我将你重新变回了娜斯美尔。你当然可以认为这种作法毫无仁慈之心,阿佛芮之女。你使过的全部魔法都已失效,当然包括控制你家夫君的那道,将他变成了你的奴隶。这会有什么后果,你自己掂量掂量后果,好好准备准备吧。” 巫女满脸恐慌地瞪着半空中悬浮着的如星般的双眸。那眼睛分外严厉而镇定地回瞪着她,渐渐开始遁形,很快就缩小得看也看不见。大厅里所有魔法的光芒都尽失踪迹,剩下一片空空荡荡。 娜斯美尔在这漆黑中跪在地上好长时间,轻轻抽泣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站起身,像一只没有眼睛的鬼魂一般,沿着她极为熟悉的秘道,用手指摸索着弯道和拱门,寻找着墙上的滑动板门,回到她卧室里的衣柜之中。 她挤进大堆斗篷和外衣中,深深吸了一口气,却止不住地发颤,又慢慢把空气吐出,用手指从右到左,缓缓拉开了这最大最隐蔽的大衣柜的滑门。 先前,她曾在大理石脚桌上放了一盏有盖的提灯,在微弱的灯光照耀下,她抽出一把细长若针的匕首,有点漫不经心地随意打量了它一会,之后反手将匕首对着自己的胸口。 “也斯卜理,”她一边轻声对着漆黑的屋子说话,##一边把匕首朝心脏刺下去,准备夺了自己的性命,“我的主人啊,请原谅我吧。我是如此思念你。” “我已经原谅你了,”一个冷得像石头一样的声音,从她耳边传出来。一只大手挡在她胸前,半途截住她握着刀的手腕。 娜斯美尔有些惊讶地尖叫一声,使劲把刀往内拉,但也斯卜理的手,紧紧握着她的手腕,如同钢铁制成的钳子,一动不动;却又如同丝绒一般的温柔。 他用另一只手将匕首从她手里抽出来,甩到一旁。匕首飞过房间,被一个卫兵灵巧地接在手里。娜斯美尔这才看清,十多个士兵举着火把和提灯,从房间四周的织锦和挂毯里慢慢围上来,挡住了大门和她身后的衣柜门。哪怕她想逃,也是无法脱生了。 娜斯美尔仍呆呆地瞪着自己的丈夫,惊讶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不知道他的暴怒何时将会降临。隔着一层薄薄的泪水,狮尾兽殿下的眼睛熊熊燃烧地注视着她,他的嘴唇慢慢地翕合颤动,隔了很久,才用极为迷惑的音调责问道:“你以为自杀,可以作为你滥用法术的回答吗?为什么要将我禁锢起来,难道我是做错了什么,让你有什么非如此做不可的理由吗?” 娜斯美尔张开嘴,想祈求他的宽恕,想说无尽的谎言,说她的目的被他所误解,想……但她所发出的只有哭泣声。她从他身边挣扎,弯下双膝,要跪下身向他乞怜,但一只手强硬地托住她的腰肢,将她定在原地,动弹不得。她好容易才抽抽噎噎地说得出话,求他宽恕,任何他认为合适的责罚她都愿接受,她…… 也斯卜理·费尔墨雷用一根手指挡在她嘴唇前,阻止她继续往下说的话。“让我们别再讨论你干过的事情了。你不得再用魔法控制我,或者任何人。” “我——相信我,我的主人,我永远不……” “你是不能再这么做,不管你心里有多想。这我知道得很清楚。而另外一件事情我也很清楚,你得再用魔法禁锢我,现在就做!” 娜斯美尔瞪着他:“我——不!不,也斯卜理,我再不敢了!我——” “夫人,” 也斯卜理冷酷地告诉她,“我是在向你发出命令,你可没得选择!”他用三根手指朝她一指,四周围着她的卫兵全拔出了剑。 费尔墨雷夫人飞快地扫视了一眼周围——她被一群手持锋利战剑、久经沙场的战士围着,身体四周毫无空隙。她在人群里看见了脸色发白的厄拉维,也看见忠心耿耿的老艾拉特正鼓着眼睛狠狠盯着她。她转过身,双手捧起脸。 “我、我……也斯卜理,”她抽噎着,“要是我……,我的魔法会被撕碎……” “要是你不这么做,你的性命就会被撕碎。是死,还是服从,夫人,请您自选。这些站在我身边的战士,也做了这道选择题,对他们来说,似乎没这么困难。” 娜斯美尔夫人哀叹着,慢慢从手里抬起头,挺直了背,使劲喘着气,把眼睛望向别处。她转过头,抬头盯着天花板,用很细弱的声音说道:“我需要更多空间,拿开这个小垫子,免得它被烧焦了。”她故意走到剑尖之前,直到他们替她让开一条路。 娜斯美尔走出人群,收起了柔软豪华的地垫,转过身对着众人,柔声道:“我需要一把刀。” “不行!” 也斯卜理打断了她。 “主人,这是施法所必要的,”她对着天花板说,“要是你觉得不放心,你自己动手吧。但在开始施法之后,一定要按照我的话做,否则我俩都难逃一死。” “那就开始吧,”他说,他的声音又一次变成了冷冰冰的手头。娜斯美尔慢慢走向他,知道自己重新站回利剑的包围圈中。她转头对着丈夫,“厄拉维,”她吩咐道,“去把你主人的夜壶拿过来。如果它是空的,回来报告我们。”卫兵瞪着她,没敢动弹。费尔墨雷阁下朝他微微点点头,他这才飞快地跑出了门。 他们默默地等着厄拉维,娜斯美尔平静地从身上脱下睡袍,把它甩到一旁,赤身裸体地站在所有人面前。她没有用手遮掩自己,也不像通常那样摆出性感的动作,只是直挺挺地站着,不时舔舔发干的嘴唇,眼睛只停留在丈夫一个人身上。 “惩罚我,”她突然说,“任何你愿意的方式,但——别用这个方法,法术对我来说是一切,也斯卜理,一切……” “住嘴,”他极小声地说,但娜斯美尔往后退了退,仿佛他是用鞭子抽她的嘴唇。她住了口,什么也没再说。 大门打开,厄拉维手里拿着一个陶罐,跑了进来。费尔墨雷阁下从他手里接过罐子,示意他往后退,并对所有卫兵们说:“小伙子们,我信任你们——若事发突然,你们看到我有任何异常,就请把我俩同时干掉,别考虑太多。” 他抽出一把小腰刀,拿着罐子,站上前去。 “我爱你,也斯卜理,” 娜斯美尔夫人轻声说,跪在了地上。 他像块冷硬的石头,无情地看着她,只说道:“开始吧。”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把罐子放在我能够得着的地方。”他照做之后,她把手伸进罐子,捞起一小抔尿液,把手做成杯状,放在地上。之后,她伸出另一只手掌,又说:“割开我的手,不要太深,但要见血。” 等也斯卜理·费尔墨雷一一冷冰冰地照做了,她说:“现在退后,罐子,刀,全都退后。” 他往后退却,众卫兵屏息凝气地倾着身,剑往前比划,仔细注视着费尔墨雷主人的一举一动。深红色的血填满娜斯美尔的整个掌心,她转过头环顾着包围圈,从众人的脸上,她看出他们是多么地害怕和憎恶她。她咬紧嘴唇,轻轻摇了摇头。 她又一次深深吸了口气,似乎是靠它来获得勇气。“我要开始了,”她宣告说,接着毫不迟疑地吟唱起一首歌谣,歌声急促,歌词则像是有关费尔墨雷这个名字的变体。词句越来越多,越来越厚重,模糊不清地从她嘴唇里滑出,犹如在唤醒庞大的蟒蛇。她的声音越唱越快,一股又一股的烟雾从她嘴唇里冒了出来。 突然——非常非常的突然,她将两只手猛然合起,尿液和血混在一起,大声唤了一道咒语,这声叫唤如同霹雳一般回荡在房间里每个卫兵的耳朵里。交合的手掌中腾起白色的火焰,她抬起头,望着自己的丈夫——然后她尖叫起来,声音粗糙,充满恐怖和绝望,她只想赶紧从地上站起来,跑得远远的。 阿祖色亮如天上繁星的眼睛,冰冷而毫无怜悯地,穿过也斯卜理·费尔墨雷的身体,飘荡在虚幻的空中,向她投以怒视。那悦耳而又恐怖的声音再度响起,告诉她说:“凡施魔法,必有代价。” 围观的卫兵们没有一个人,听见了这句话的任何一个字,他们只看见主人脸上带着冷毅的怜悯,按住他们手里的剑。费尔墨雷夫人已经倒在地上,满脸皆是绝望,眼里神采全失。她的四肢颤抖地冒出缕缕青烟,一瞬间干枯萎缩,生出苍老的皱皮,士兵们再一转眼,手臂又似乎恢复了青葱般的生机,可下一秒钟,重又消竭枯萎。 她全身抽搐,不停地尖叫,生长,枯萎,生长,又枯萎,痛苦和恐惧一波接一波地扑向她。 卫兵们无声无息地惊骇地瞪着她不断翻滚的赤裸身躯,这时,狮尾兽阁下咬咬牙,毅然发话道,“我的夫人恐怕会卧病在床好一阵子了,让我一个人陪着她吧,各位可以离开了。记得替我把她的女仆叫来,看看夫人有些什么需要。阿祖色乃是慈悲之神,从此之后,本城堡内将祭祀此神。” 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有个女人倒在石板地上,人们举着剑,围成一个圈,把她围在里面。那女人放声嚎叫,而赤裸的身躯,正一波接一波地丧失生机……与此同时,在另一个处所,光线的微粒,像夜空中点点的星光,正随着一道冷冰冰的和弦声,盘旋在黑暗中……紧接着正在施法的法师们突然乱作一团,藏在法袍里的身躯变成了骷髅。 伊尔明斯特发现自己站在黑夜里,月光洒在他身上。他面前是一座城堡,前门雕刻成巨大的蜘蛛网形状。他知道自己从没来过这里,甚至连看也不曾看到过。他抬起手,放出法术,片刻之后大门哄然巨响,爆炸成碎片。爆炸形成的闪光忽又化作一张微笑的嘴唇,露出牙齿,轻声说:“到影子中来找我罢。” 这句话带着嘲弄的意味,说话的声音十分柔媚——伊尔明斯特终于醒来,发现自己正端端正正坐在大床的脚下,被冷汗湿透的衣服裹在他身上。 “一定是蜜斯特拉在指引我,”他念叨着,“看来我不能在此地停留过久,得赶快出发去寻找阴影夫人了。”他撇嘴笑笑,又接着说,“如果不这样做,我就不叫‘流浪者瓦伦’了。” 他拿起还没来得及打开的破旧行囊,里面装着他的法术仪器(它的目的是,为了防止好心的佣人从袋里拿走东西去清洗,自然也没来得及派上用场)。伊尔走出房门,神采奕奕地跨着大步,——就像费尔墨雷城堡里的客人们总是这样在深夜里走动。只有贼才会轻手轻脚。 他碰到一个路过的仆人,快活地冲对方点了点投,但他并没有看到包伦顿·哈布莱正躲在黑暗的角落里,表情冷漠地注视着他,微微点点头,流露出满意的神色。他也没有看到,他下楼的楼梯下窜出一条影子,紧紧地跟上了他。 城堡大门口只守着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仆。伊尔四下看了看,卫兵们并没有藏在别的地方,所以他一个人也没看到。 他把刚才随手从大厅里借来的黄铜酒精提灯举起来,小心地晃了晃,把它扔了出去。 提灯正好掉在老仆人身后的鹅卵石地上,哐当地响了一声,正像是一副盔甲倒在地上发出的声音。仆人惊讶地叫了一声,一脚揣开门框,去取靠在墙上的长矛。 等他有点一瘸一拐地看到打碎的提灯,嘴里忍不住骂起来,用晃悠悠的长矛刺了两下。伊尔趁他不注意,像潮湿春夜里的一道影子,偷偷滑进城门里的守卫室。 与此同时,另一道影子也跟上来,半途中化成了一团薄雾,免得被瓦伦偶然回头撞见。影子的变形法术会放出一道小闪光,但仆人隔得太远,根本没留心到这一闪而过的光芒。——在这午夜之中,法王塞涩梅·阿露德,也突然感到尽快无声无息地离开费尔墨雷城堡,实在大有必要。 提灯只是一场恐慌,长矛实在太长又太重,撞伤的脚也太痛——老贝尔彻瑙斯隔了好一会才回到岗位上。他没听到任何异常,也没有感到寒意。从他身边卷过的旋风,只是一道旋风,不是人形,也不是实体,有目的地从守卫的门里漂了出去——这是今晚的第三道阴影。 也许它只是一阵风。贝尔彻瑙斯把长矛放在墙上,矛尖却掉了下来。它是一杆用了很久的长矛了,今晚对它来说,也许太过刺激了罢。 前后六个山头,都是驼诺朗农场的地界,要耕种这块广阔的土地,必须极辛苦地劳作。 清晨的阳光照在哈贝突·莱克身上,他正弯着腰,在距离狼群出没的黑森林边上,在农场的最后一块山头上奋力劳作。如果有人胆子够大,敢穿过那片危险的黑森林,就可通往费尔墨雷。 每天早晨,哈贝突都会抬起头眺望费尔墨雷城堡,他总是认为那里实在太远,连看清楚都不太容易。之后,他点点头,朝遥远的长兄包汝彻慕斯问候致意。 “你真是幸运。”他每天早晨都以这句话作为开场白,“你住的地方有最大的葡萄酒地窖,还有屁股漂亮的女人,随时为你提供你想要的一切。” 他拍了拍手,重新拿起锄头,却看见空中荡漾起几颗旋转的小星星。他心里一惊,知道必然是发生了什么古怪的事情。更确切地说,是有什么古怪的、看不见的形体的、发出和弦音乐声的物体,从他身边一晃而过,它从树林里穿过,又越过田野,像极了一道雾气,一条影子。当然,也不完全一样——要是它真的是影子,人就不可能看见它,留意到它。 哈贝突静静地注视着怪怪的影子像蛇一样曲折前行,他咬紧嘴唇,心里的好奇终于占了上风。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抡起锄头朝影子使劲一拍。 影子的反应比哈贝突可快多了。锄头尖划破半空,闪起一道白光,四面八方顿时响起吟唱之声,阴风阵阵,像一只凶猛的猎犬,露出獠牙,顿时把哈贝突湮灭不见。可怜的农夫甚至来不及发出抱怨声,就变成了一副骷髅架子。 阴风又一吹,窟窿倒在地上,混进尘土里。阴影得意洋洋地打了个旋,发出另一声清脆的响声,继续穿越驼诺朗农场。在它后面,一根被压扁的锄头倒在地上,紧挨着一双空荡荡的靴子。隔了一会,一只靴子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这就是可怜的哈贝突·莱克,在这尘世间所残留的一切痕迹…… 第四章 鹿角王座和阴影 吾常觉诧异:恶魔内心,与众不同乎? 农夫的眼睛里充满了深深的怀疑和疲倦,他手里拿着草叉,用齿尖稳稳地对准瓦伦的眼睛。不管面前这位单身旅者走到哪个方向,他都紧紧指着他不放。 两人之间相隔着刺人而漫长的沉默,很久很久之后,农夫才张了张嘴,气愤地回答瓦伦先前的问题:“翻过下一座山,你就能找到阴影夫人。”他说着,把草叉狠狠地往地上一戳,又一指,“当然,她的领地打这开始。我不想知道你为什么想找她,而且我也不想看到你继续站在这里,站在我的土地上!赶快把你的靴子拿开点,别再呆在这儿!滚吧,先生!” 他举起叉子,威吓地向前朝瓦伦戳了戳,似是在强调自己的话字字当真。旅者扬起眉,淡淡地回答道:“请接受我的谢意,”说完,他便不慌不忙地跨步走开了。 无须回头,瓦伦也知道农夫的眼睛一直盯在他身上,望着他走到小山顶端,然后往山下走去。他能感到那男人的视线,就如同两把顶在背上的匕首。一直到他从山顶往下走,瓦伦也没有回头。 ——在荒郊野外的乡村,一个明智的旅者决不会站在高处,因为那样会被人从远处轻易看到。而那些打量外地人的机警眼睛,从来不太友好。 他从覆满青草的翠绿山坡上一路小跑,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阴影夫人领土。有一瞬间,他很想变成一只猎鹰,或是一匹猛兽,以躲过人们冷漠而恶意的眼……但,不,不能这样。如果阴影夫人是什么样的对手他还不清楚,若她警惕性很高,自己贸然暴露魔法能力,绝对并非明智之举。 当然,如果他是真的是“瓦伦”,是个流浪者,自然并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但他用“伊尔明斯特”这个响亮的名字巡游费伦大陆经年,总是太过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考虑到这是他自己所选择的人生之路,现在想改变这个品性也未免有点太迟了,他边走边想,何况从他偷偷摸摸地从费尔墨雷城堡潜逃出来,也并没走太远。——蜜斯特拉要将他打造成一把趁手的武器,或者,至少是一件工具。但在这漫长的锻造过程中,这雨点一般的锤击,对于一件“武器”来说似乎实在是太过严厉了一些。忘了是哪个古人说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将苦其筋骨”? 要是他能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用魔法来获取各种私人利益,而根本不去考虑这么做的后果,以及其他人的命运,这显然会容易许多。至少,他早就快快活活地统治起自己出生的那片国土——就像不少他认识的法师那样。向一位魔法女神发出虚无的祷告,对他来说一定是件毫无意义的事。 而他如今的选择,只带给他一个稍稍有些特别的“好处”:长生不老。他年轻时所有的朋友和邻居,早些年冒险岁月中的每一个伙伴,在魔法之都迷斯卓诺狂欢和工作中遇到的爱侣和友人……所有他认识的人,全都一个接着一个地,先他而去。甚至连那座伟大的城市都告别了他。 伊尔明斯特脑海里乱乱地飘过那些美丽的脸孔,灿烂的笑容,亲密的爱抚,忍不住苦涩地咬紧了嘴唇。他曾经跟她们讨论人生,兴奋地期待未来的梦想,也曾和她们订下海誓山盟般的约定,可现在,全都如同清晨的薄雾,被太阳光一照,就慢慢消散,最终化成了遥不可及的泡影,他还是一无所有。 太多太多的事情,最终都变成虚空一场…… 就像他面前出现的村庄一样。 倒塌的房屋,杂草丛生的花园和道路,纷纷乱乱地向他致意。到处是耸立在地上黑乎乎的烟囱,向破烂的匕首一般,笔直地刺向长空,告诉他在火灾到来之前,这里曾有一座小村庄,而那野蔓藤爬满的小坡,则曾经是一面鹅卵石砌成的围墙,或是分隔地界所用的灌木篱笆墙。 当伊尔明斯特走过废墟,一匹狼,要么就是其他尖牙利齿的野兽,从一座破败的房子里窜了出去。不管怎么说,这座村庄看起来完全荒废了。难道这就是也斯卜理提到过的,阴影夫人在“强迫推行她的命令”?难道他自己经过的每一处地方,都注定变成废墟吗? 房屋荒废,那住在这里的人们又怎样了呢?逃走了?搬迁了?还是? 没走几步,他就得到了答案。脚下发出“咯嚓”一声,踩到钝灰黄的什么东西。绝对不是石头,而是……一颗骷髅……现在被他踩成了好几片。他抬起头,冷冰冰地继续往前走。 又走了几步,又听到“咯嚓”一声响,这次是一根长长的骨头。接着是另一根,再接着是第四根……他正行走在死者之上。在这座叫做哈门绍的村庄中,风化的侵蚀的散乱的人类的骨头,遍地都是。 瓦伦来到蜿蜒的小河岸边,本以为那里有一座小桥,只是扶手倒塌在一旁。却不料竟是一大堆骸骨,骷髅的手骨在水边摇摆,几乎快从肢干上脱落下来。伊尔往前凝视着,至少看到八颗头骨,忍不住长叹一口气。但他继续往前走着,在蔓延的杂草里寻找着自己的去路。那些院门和歪在一边的手推车,迅速地被蔓延的荆棘草和高高的腾蔓裹住,就像是在宣告,院落已经被它们掌管。 如今只有死人还住在哈门绍村。伊尔踱步走进一座村舍,只是想确定一下这里是否还有什么人活着。他飞快地在房里瞟了一眼,只看见一具骷髅,坐在一把石椅子上。一条软绵绵的蛇,盘在石头椅子的顶端,在骨骸里进进出出地穿梭。它被伊尔这个外来人惊醒,正在寻找恰当的高度,好扑过来攻击他。它在被蹂躏的房间里咝咝地吐着血红的芯子,伊尔赶紧闪出门,并无意质疑那毒蛇扑食的本领。 走出哈门绍村的路看起来同村庄一般的破败。高高的天空上盘旋着一只秃鹫,狠狠地打量着路上走过的人类,看着他穿越小道,朝杜灵顿而去。 根据那些如今依然精力旺盛的老人的说法,杜灵顿是一座繁忙的小市镇,是依托小磨坊发展起来的市集。伊尔原设想那里是一派熙熙攘攘景象,可等他走到那里,映入眼帘的却是另外一片废墟,同先前那座村庄一模一样,同样的荒凉。伊尔站在市镇中心的十字路口,板着脸,抬头看了看天,天空慢慢变成铅灰色,聚起大片浓浓的乌云。他耸耸肩,继续往前走。只要他的行李和卷宗能一直保持干燥,谁又会在乎一点小雨呢? 他选择了往西北方去的路,走了许久也不见有雨落下。他爬上一面陡峭的山坡,山上烧焦的矮树林原本应是一片果园。天空重新放亮,但他所过之处一直都是废墟。 人们告诉过他,阴影夫人出巡时,身边总带着大队黑骑士。没有人不害怕黑骑士,他们的剑最最嗜血,从没有所谓怜悯和宽容,也从不在乎对手是否已经投降。人们只知道他们所过之处,绝不会留下活口。要是遇上了他们,只能怪旅客自己运气不好。 但伊尔仍然慢慢地走进她领土的深处,在荒凉的焦土之上,他完完全全变成了孤身一人。没有马蹄声,没有喇叭吹奏声,也没有什么人骑着快马,如雷鸣般冲向他这个肩上背着包裹的单身旅者,告诉他不得由此经过。 天色渐渐暗下来,琥珀色的天空展现出壮丽的晚霞,日光洒满远方的大地。伊尔明斯特又爬上一座山谷,往下看去,恰好能看见图色瑞灵镇,它曾经是(也许现在仍是)阴影夫人的家园。但,那里仍然是一片只有野兽出没的废墟。 从高处眺望,森林中立着大概四五十座建筑物,过不了多久,它们就会被树林完全吞没的。在这些废弃的建筑当中,隐隐约约看得见一座高挑的城堡,围墙倾败,城楼上的眺望塔已经变成了某些危险飞禽的鸟巢。这时天空已变成了深深的赤红色,几颗星星升上头顶。 图色是个过世很久的老匪首,手下有一队极出色的匪帮。是他修建了这座高高尖顶的瑞灵城堡,作为自己小小领地的标志。但图色死了没几天,匪帮也就分崩离析了。 伊尔明斯特的嘴唇抿得紧紧的。##要是他试图从这些本地历史里读出什么特别的意味,那一定是相当自大和无礼之举。况且,站在这里,他也看不到那废墟城堡的城墙上,有他梦里出现过的那种蜘蛛网大门。想知道镇上到底还残存下些什么,那得花上不少时间研究(当然这也是相当僭越死者的行为,当然,兴许在这期间,不会有什么东西想把他从这里赶走,或是干脆吃掉他)。他叹了一口气,提醒自己说,从这里望下去,只看得见图灵城堡既高而又堂皇,很像是梦里出现过的地方——兴许是,但他并不确定。要确定这一点,必须下山亲眼去观察一番。 黄昏之前他还有一点时间下山去废镇上打探一番,但最谨慎的作法应该是抓紧这点时间赶到远处绿草荫荫的山坡上去,那里隔废墟很远,也比较安全。一个聪明人会选那里作为宿营地,而不是踩着松松的岩石(更多的是人类的骨头),滑下山坡,只为了赶在天黑之前仔细看废墟一眼。但伊尔明斯特·艾摩几个世纪都没学会该如何做一个聪明人,这一刻又怎么可能学得会呢? 伊尔明斯特下到山谷下的废墟地上,太阳很快就将落下山坡,他身后的影子已经变得很长很长了。原先横穿市镇的主要大道上,如今覆满齐腿高的杂草。伊尔费力地在草丛里跋涉,道路两旁黑漆漆的房子,看起来就像是巨人的头盖骨。他静静地往前奏,用刚才砍下来驱蛇的棍子用力把草往两边分,并尽量把地上的碎石碎骨扒拉开,免得脚踩上去痛得受不了。 等他终于赶到荒废的图灵城堡中央,天色已接近全黑。紧张而沉重的寂静压了下来,所有动作的回声,都被那默默等待的无声无息所吞噬,就像是浓浓的大雾,把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伊尔试探地用棍子敲着一块石头,他每敲一次,就发出刺耳的咔咔声,但附近的城墙中并没有穿出回响。有两次,他都从眼角撇见了有东西在角落里动弹,但等他转过脸去,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树林,和废墟的石头城墙。 他敢肯定,这里一定住着,埋伏着什么生物,正在观察他。从没有屋顶的房子边缘,透进黄昏的微光,投射在周围的灌木上,藤蔓上,荆棘上,它们全都厚厚地盘在一起。伊尔吸了一口气,继续精神勃勃地往前找,寻找着梦里高高的城墙,上面有一座蜘蛛网结成的大门。但他没有看见类似的高大建筑……除了图灵城堡。 杂草覆盖的大路上,有许许多多被风化的黄褐色骨头,早已变得又干又脆,接连不断地在他脚下噼啪作响,被踩碎。毫无疑问,当然是人类的骨头。骨骸的数量之多,足以在城堡荒废的城墙外铺成整整一大块地毯。伊尔明斯特小心翼翼地稳步向前,用棍子扒拉开碎骨头,赶走了两三条盘踞在石头上的花斑蝮蛇。现在他四周已是黑乎乎一片,但他必须赶到城墙边上去看看…… 城墙原本足有一座普通村舍那样厚,二十多米高,现在它却被从里到外扯开了一条大缝。也许有东西正在里面等着他呢。 好吧,也许一个人不应该这么戏剧化。伊尔微微一笑,总有一些大法师认为诸神之界的命运就在他们的掌握中,会因为他们的每个行动与每段言辞而改变,这实在是他们致命的弱点。作为伊尔明斯特,他现在只想知道,前面是不是有一道蜘蛛网形的城门,这就足够了。 他走进一间礼堂,拱顶的天花板极高,形状亦完整无缺,虽然颜色已经凋败,却仍然看得出上面原本绘着无数绿色的树木,树枝上结满丰盛的果实。大厅的地板,多年前曾经精雕细琢,由石英和大理石面板构成波浪型的纹路,当年一定光彩耀人。但如今地面上满是灰尘,碎石头渣,鸟巢,小鸟尸体的细骨头,以及各种各样无法辨别的残骸。 大厅里十分阴森黑暗。为了以防万一,伊尔本不想用魔法召唤亮光,但他很想看清对面墙上巨大的椭圆形黑石头。那面墙上砌满好些亮闪闪的白色石英,形成一道星星的圆环(是十四颗,或是十二颗不规则形状的星光,但都不像蜜斯特拉的那种狭长之星)。圆环中央,雕刻着一双女人的嘴唇,伊尔要满满地张开自己的手臂,才能丈量嘴唇的宽度。 嘴唇是合起的,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伊尔看到这嘴唇,心里不自觉地泛起一种不舒服的古怪感觉,他知道自己从前也有过非常类似的感觉。也许这是一张正在说话的嘴巴,只要他能完全解开它蕴含的秘密,便能得知它要传达的信息,虽然也许那不是对他所说的话。当然,这嘴唇也许并不这样友好。 好了,现在该是从图色瑞灵和那些监视的影子里离开的时候了。对一个明智的人来说,说现在动身离去都稍稍显得有点迟。有关的调查等到明天天色大亮之后再进行吧。他转过身,退出了废墟之穴,黑暗中并没有怪物朝他扑过来。于是他加快脚步,直朝山林而去。 月光尚未照上高高的瑞灵城堡,但满天星星撒下的光芒,照得一地浓绿的野生植物都似乎在汩汩地生长。撤出城镇的路上,伊尔回头看了好几回,并没什么东西跟踪着他。而那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的东西,也只是野鼠们绿豆般的小眼珠。 无论无何,也许这回他给自己留下了足够睡个好觉的时间。他选好宿营的山顶很小,四周空阔,除了长长的野草,什么野没有。他在地上划了个小圆圈,打开背包,拿出一个装满匕首的布包裹。他一打开包裹皮,匕首刀身就放出一圈又一圈幽幽的蓝光,浓得几乎要滴在地上。伊尔绕着自己划好的圈子,每隔不远就把匕首深深地插进泥土,直没刀柄,并吟唱起一种古怪的歌谣,听上去就像是从前妓女们跳舞招揽顾客所唱的香艳之歌。 等布置好这个圆环,伊尔又沿着它往地上插进第二个匕首圈,这次每一把匕首都在先前匕首以内,斜斜地从草皮刺进去。这样内围和外围的刀刃就能互相交错在一起。他摊开手,手掌朝下,手指张开,轻声念了一个短短的单词,之后裹进身上的斗篷,安安静静地睡了。 “请问,您在读什么书呢?” 秃头厚须的法师,把手里冒着泡沫的高脚杯推到一旁,不慌不忙地把眼睛从额头上的眼镜里抬起来,慢慢地扬着眉毛,回答道:“一个剧本……诸如此类的东西。” 比他稍稍年轻的术士站在他身边,衣着更为华丽,往后甩了甩头发,眨眼道:“一个‘剧本’,嗯?巴内斯特,还‘诸如此类的东西’?难道它不是一本晦涩的魔法书,也不是内容丰富的元素之书吗?” “三歌咒”的拓罢雷斯再次从眼镜框边抬起眼睛,这次显得有点严肃,“亲爱的德仑,请不要以你自己的想法揣度我的心意,”他说道,“我确实正沉浸在一段戏剧的思考里,不是《暴风骑士》,就是《无耻之屠》。你知道,这是一项费脑筋的工作。” “也是一项泣血的工作,”“斜指”的贝勒顿哼哼着回答,走到一把摞满书籍的高靠背椅子前,胳膊用力一扫,就把所有的书全扫在地上,椅子还来不及喘息一秒,他已经稳稳地坐了进去。厚重的大书落在地上,发出令人震撼的响声,接着把地面的灰尘扬起一大片。听过了这声巨响,其后的两声响动就算不了什么了。其一是椅子上的人双脚懒散地一蹬,把搁脚凳上面的书也清了个一干二净。而第二声响,则是老椅子的两只后腿突然支撑不住,倒在地上。 贝勒顿闷声闷气地跌在乱糟糟的书堆里,拓罢雷斯忍不住皱皱眉,用手盖在高脚杯上,好替它挡住簌簌落下的灰尘,在这些灰尘小颗粒的舞蹈里轻声问:“你的表演结束了吗?我真的感到有点厌倦了。” 贝勒顿说话的声音,会让有些人稍觉粗鲁,也会让另一些人感到印象深刻,总之,他用这样的方式,并精心挑选了下列字眼,作为回答:“我亲爱的伙计,难道你认为,这次小小的‘文化恐慌’是我造成的?噢,不,我不这么想。你看看,放眼望去,这间屋子里的每一张桌子,每一把椅子,甚至每一个平面上,全都是你要来的各种魔法书,它们越长越高,越长越高,害得我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拓罢雷斯嘎嘎地叫唤起来,发出类似毒蛇的头骨被一只穿着皮鞋的脚后跟狠狠踩碎的声音,“你的意思是我的错?你想否认这场混乱是你造成的?要是你有一两天空闲,我倒想狠狠地驳斥一下你这狡猾的诡辩!你想都别想用任何鬼把戏蒙我!” “你是说我脑子反应慢,说法速度慢,干活不如你勤快?——啊,别放在心上。我可不愿整晚沉浸在华丽的句子里,只想轻松地跟人聊聊天。” “这段序言我好像以前听说裹,” 拓罢雷斯冷淡地评论道,“既然如此,来喝一杯吧。” 他拉动手柄,熟悉的橱柜从两人脚下缓缓升起,立在两人之间。接着,他听到贝勒顿猛地中断了自己的讲话,从房间另一个角落里猛地扑了过来,把头埋进橱柜——看来德仑当真是口渴了。 “那么……喝两杯吧。”他慷慨地提出建议。 贝勒顿只顾仰着头咕嘟咕嘟地喝。拓罢雷斯张开嘴想说点什么,却又记得他们之间有过协议,说好了都不得谈起某个话题,只好又把嘴闭上。之后,另一个想法涌了上来。 “你曾经读过《暴风骑士》吗?”他向橱柜的方向问道,探头探脑地观察贝勒顿的脑袋是不是还放在里头。 年起稍轻的法师抬起头,停下喉咙里叽里咕噜的喝水声,一副深深受伤的表情,“你竟认为我没读过?”他伤心地问,然后清了清嗓子,朗声背诵道: “那位骑士是何人? 他从远方来。 那闪闪发光的黄金甲, 还淌着 敌人身上的血。” 他停了一下,又说:“我就在阿姆巴拉拉干过这么一回。” “你是说,你就是暴风骑士?” 拓罢雷斯充满怀疑地问,他的小圆眼镜滑到他的鼻子尖,翻着眼睛寻找着某个不知名的目标。 贝勒顿看起来更伤心了,他打住话头,“每个人都总得找个地方开始旅程啊。” 他一手紧紧握着一支瓶子,瓶身巨大,而且满是灰尘。他使劲拔出瓶塞,得意洋洋地随手往身后一抛——瓶塞越过他的肩膀,响亮地击中了“安大西特鼾声罩”,接着反弹着擦过“摩浮蓝娘子失猎角”,最后掉进后面摞起足有一人高的满是灰尘的旧书堆(关于这些书,拓罢雷斯总是爱说,“事出紧急,一定会用到它们。”) 贝勒顿仰起头,一口气咕咚咕咚把酒瓶里的东西喝了个干净,这下可大不妙,他喘着气,被酒呛得泪流满面,急需找点喝起来不这么烈性的东西清清喉咙。 拓罢雷斯会意,悄悄递给他一碗烤坚果汁。贝勒顿双手捧碗,把整个脸都埋了进去,直到碗里变得空空如也。他打着饱嗝,歉意地笑了笑,从腰包里掏出“宽心石”,不停地用大拇指在上面摩梭,石头熟悉的曲线似乎能让他镇定下来。 他重新坐回椅子,接着往下说:“相对来说,我一直更喜欢《背叛者卜德雷》,和《术士之殇》。” “这次该轮到我来了,”年长的法师威严地点头回答,就像演员站在舞台中央的那种气度,张开手高声朗读: “此胖者何其贪 即便将万星入手 星光耀眼,众人失明, 也挡不住其恶之一毫。 巨人般的嚎鬼灵, 巡游在全世界, 但它们所爱与逗留, 却在小小一块地 那里 神赐爱,人厮杀, 只有粗心的精灵常忘怀。” “很好,”稍稍沉默了一会,贝勒顿说道,“你的表演令人印象极为深刻,好个深刻的寓言!我并不是想否定您的出色,可是看起来,我们又回到了早先的那个议题,虽然我们都赞同不再讨论它:蜜斯特拉将一个凡人,创造成她最受尊敬的神选,到底是什么用意呢?” 拓罢雷斯耸耸肩,若有所思地用细长的指甲捻着胡须,“人们总是忍不住关心那些被禁止的东西,”他说,“总是这样,从来如此。” “而且对法师来说更是如此,” 贝勒顿道,“##我猜,正是因为这一点,才把我们,和那些仅仅是选择了这一职业的人区分开来,你认为呢?” 年长的法师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费伦大陆从来不缺那些没脑子的蠢货,他们注定覆亡。” “哈!” 贝勒顿迫不及待地往前靠,用食指和拇指整理着自己豪华的丝绸翻领,把“宽心石”忘在一边,“那也就是说,您终于,终于承认,我们的女神会选定不止一个的神选喽?” “我可没这么说,” 拓罢雷斯谨慎地回答,“我只是认为神选之人是代代相传的,一个人失败了,注定会出现另一个。##但对于其他十几个你所赞同的观点,我不敢苟同。##至于那些更浪漫的大法师,他们整天唠唠叨叨什么移动星辰,倾覆高山的法术,我更是无法认可。你知道,下一次他们就该哭着闹着让圣神蜜斯特拉赐给他们勋章了!” 没他那么老的法师用一只手捋过自己波浪般的褐色头发,##用一种全然是待客女主人的态度说道:“对你所描绘的情形,我也同意,那十分荒谬。但为什么就不能把勋章视为一种成就的记号呢?比如说,你遇到一个法师,他肩膀上有七颗星星一条横杠,这就能代表他的法力的高下,不是么?” “啊哈,我只知道,要是真有这种事,他就一定会买好一点的内衣,在向人炫耀他的七星一杠的时候,他就不至于那么丢脸!” 拓罢雷斯酸溜溜地说,“而且,我也知道,会有不少暴发户一样的法师,会在自己身上多刻几颗星星,不劳而获地提高自己的等级,好让自己的傲慢无礼更有来头,但实际上,他们根本没有那种能力和成就!每三个人就注定有一个会这么做,那是多少来着,你数数看!为什么我们非得谈这个!这个爱乱搞精灵的野猴子,似乎曾经是什么王子,却也是杀死尊敬的伊赫玳的凶手!更不要说他睡了至少五六十个精灵!为什么我们就得研究他最近又战胜了什么人,发表了什么演说,还有他所做的一切!我可不在乎他每天早晨起来先穿左脚的还是右脚的靴子,他喜欢穿什么颜色的斗篷,他更喜欢亲吻的是精灵还是人类的嘴唇!——你明白了吗?” “当然,” 贝勒顿摊开双手回答,“但你为什么这么冒火?他的成就,尤其是作为女神喜爱的神选者,并不使您所做的一切显得渺小,他对我们并没有妨碍啊。” 拓罢雷斯用手指把眼镜顶上鼻梁,嘟哝地说:“我已经不年轻了,我剩下的时间可不像你那么多——虽然这也足够了。但我不想再多说。我年轻的朋友,请您从我身边离开,关于这位‘流浪者’的事情,对我们彼此来讲都很重要。斗篷牧师……” “什么什么?什么牧师?” “斗篷……密斯特拉的斗篷,也是一座建在哈拉姆特的女神之庙。我猜你可能没去过那里。” 贝勒顿摇摇头,“我一般尽量避免去圣女神之庙。”他说,“那些牧师总是一副鼻孔朝天的德性,还总是爱用装满金币的箱子供奉给我,还迫不及待咧。你说这些黄铜破烂玩意,我拿了有什么用呢?” 拓罢雷斯轻视地扇了扇手,回答说:“是这样,是这样,这种事情太平常了……为了他们的势利眼,我跟他们吵过架。那些年轻人从不拿正眼看我们这类人,只不过是因为我们穿着真正的、每天都穿的、被油弄脏了的长袍,而不是像赶集的农民一般穿着郑重的绫罗绸缎衣服和绣着金丝的袜子!要是他们真心实意地为术士服务,他们应该知道真正的法师都穿得破破烂烂,决不是什么爱打扮的花花公子!可他们光会用花言巧语哄那些不通世事的小女孩,说什么自己‘最近的午夜里常常能感受女神之吻’!” 贝勒顿看起来受了伤害(又一次!),往下拉直赤红色丝绸外套的前襟。这个动作让灯光把丝绸照得跟面镜子般光滑,刺绣的金龙闪闪发光,龙眼是一对亮绿色的祖母绿宝石,交错的龙嘴上绣着漂亮的丝线花纹,“那我咧?你的意思是说,我不是一个真正的法师?嗯?” 拓罢雷斯疲倦地用手揉着眼睛,“不,不,我的好德仑,我并不是指什么具体的人。你年轻的光彩,是如此璀璨耀眼,甚至点亮了我这双苍老的眼睛,对你的衣着打扮,我把它看做理所当然之事。对于你所掌握的强大魔法,足以震撼一国之土,对此我毫无疑意。你当然是,看在诸神的面上,不管祂是哪一尊神,你都当之无愧为一‘真正之法师’,你配得上蜜斯特拉女神赐下的任何名号。好啦,让我们赶快回到原来的话题,继续谈论这件必须禁止的事情。让我们坦白一点吧,一点点就可以。圣斗篷牧师们都说,那位‘流浪者’有权做他自己选择的事。换句话说得明白一点,就像你和我被赐下这等大权注定会铸成大错一样,他也会……而且,据说这是圣蜜斯特拉的旨意,允许他承受因为他自己的鲁莽和冒失所犯下的错,‘他需要成为什么人,就让他成为什么人’。你明白吗?他们是想要我们全都装作不知道他是谁,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倘若我们有机会遇见他的话。” 贝勒顿用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举着一杯冒着烟的高脚酒杯,不解地问道:“那根据他们的话,他到底必须成为何种人物呢?” “这就是他们的诡计了!” 拓罢雷斯闷声哼道:“要是有人这样问他们,他们就忙不迭地跪在地上,念叨着‘无人可知’,‘神之目的超乎凡人之理解’。这是告诉我他们根本还什么都不知道。接着,他们又会喘着气转一个圈,像小狗一样,叫着‘啊!神啊!但他是多么重要!先知的征兆啊!征兆啊!’” 贝勒顿大喝了一口玻璃杯中的饮料,咽下喉咙,又问:“是什么征兆呢?” 拓罢雷斯引用柏德利之书的段落,常用一种充满厄运感的语调转述。他清了清喉咙,吟咏道: “笑声之年,数百年来唯此一刻,法炽手之星浮现星空! 南方国界,沉睡公主撒拉丹怀中突降九只纯黑飞天猫,每只又各产四子! (你可别问我她怎么可能睡得着,更不要问我她醒来以后会看见什么样的混乱景象) 千年以来,瓦葛地之行塔初醒,从塔陵之中,竟行至附近湖边! 灯烛馆突有语之雾降临,其地有诸多图书,平白消失六页,另有两册神秘书籍出现,费伦大陆无人可识! 美浓黛骨舞之井骤然干涸! 巴得慕干尸似起舞! ——啊,够了,够了,但你得知道,那些牧师会这么念上几个钟头!” “那口伽烙井真的干涸了?” 拓罢雷斯朝贝勒顿甩来一眼,温和地说:“是的,不管因为什么原因,伽烙井是真的干涸了。好吧,我的好德仑,在我们这些工作伙伴中,你比我见识过更多外面的世界,听过更多流言蜚语——先别管它们是不是被人别有用心地制造出来,也不管它们到底有多无聊和琐碎,你来告诉我,法师们是如何评价这位‘旅行者’的呢?那些新派术士们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这回贝勒顿也嗤之以鼻了一次,“新派术士从不思考,”他回答道,“至少从不思考那些潮流之外的事情。而关于他嘛……人们似乎什么也没有说过。除了牧师们散布的预言,我们的同僚们听到的就无非是些,暗地里的兴奋啦,或者是把自己打扫干净,等着被赐予神选者之名啦,这样他们就能得到无尽的特殊能力,和无穷无尽的知识,等等,等等。他们似乎把这看成是一种最高级、最难进入的俱乐部,总有一天会有什么人来偷偷叫他们去参加的。要是蜜斯特拉会挑选人类法师作为她贴身的侍从,并赐给他们破天开地、随意读取他人思维的强大法力,每一个法师都乐于参加到,呃,这个俱乐部里来。如果不是这样,没人会对这种状态和身份,有一分半点的兴趣。” 拓罢雷斯扬眉道:“我明白。可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是神选者,不能读取你的思想呢?” 贝勒顿歪着嘴角朝朋友笑笑,“哎呀,我的朋友啊,巴内斯特,要是你能读取我的思想,”他道,“你一定早就一拳把我揍倒在地,然后狠狠地用靴子踩我的脸!” 拓罢雷斯两条眉毛一同翘上额头,“哦?那么我是否该斗胆再问些更深入点的问题呢?”他问道,“我猜最好还是不要的好。但倘若你感到初升的怒气涌上心头,准备亮出你的肌肉,用你精湛的武艺对付我,我也不得不反抗,对这一点我是有所准备的……可是,你当真感到生气了么?” “不,一点也没有,一分钟也没有,” 贝勒顿高高兴兴地回答说,“但要是你继续这样严密把守你的甜果浆瓶子,我可不敢保证等一会我不生气。来,把它递给我。” 拓罢雷斯依言把瓶子递给他,却依依不舍盯着它看了好久,再把这酸溜溜的眼神挪到同伴身上,说道:“你知道吗,我爱死这种果浆了,你甚至可以说它们就是我的心肝宝贝,真不忍心让你这样败坏它。” 贝勒顿术士挖苦地一笑,“我猜想,所有的法师都有这样的怪癖,当他们知道有些东西注定会被毁坏,甚至是被他们自己所毁坏,在这一刻,只要他们还有空多想想,必定会感到一丝丝的怜悯和不忍。你是这样的吗?” 拓罢雷斯沉思了一阵,“哦,是的,”他轻声说,“我是这样的。”接着他皱起眉,“我说,你觉得,在摧毁那些连我们自己都认为是宝贵东西的时候,有多少人,会感到快乐与狂喜,仅仅因为那能显示他们的力量和威权?” 贝勒顿吸吮着果浆,“哈,那我来问你,大多数法师,都会认为‘神选者’是件很珍贵的‘东西’吧,不是吗?” 拓罢雷斯点点头,“‘旅行者’很快就会展开一桩很有趣的‘事业’,很快,”他预言道,然而他的脸色严肃,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再给我倒点喝的。” 贝勒顿照他说的做了。 闪电响起,轰隆隆地掠过天空,电光火石般狂怒地将夜空撕裂了一道大口气。伊尔眨着眼睛坐起身,入睡前做好的保护圈,每一把匕首尖端都跳动着致人死命的蓝色电弧,光波交错,发出轻微的吱吱声。而在保护圈外,正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就像是只在捉耗子的猫。总共有十多只,像是粗砾的影子一般的东西,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快速挪动位置。保护术放出一阵又一阵凶猛的电流,击打着它们。伊尔明斯特很快完全清醒过来,机警地打量着四周,并在心里飞快地算计。 电流仍未停止,能在这种闪电流的强大攻击中存活下来的东西,不管它到底是个什么,都让人忍不住肃然起敬。——百分之二百的肃然起敬,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 他叠好斗篷,用皮带扎好,放进背包,方便在必要时候抽身便逃,接着站起身来。 在防护圈外,鬼祟的影子正从右边往左边移动,正加快脚步往前靠拢。有“人”在驱赶催促它们,伊尔能感到这一点,不仅如此,他还感到空气中充满着紧张情绪。那可以被感知到的、庞大阴沉的存在体(不知是人是怪是魔法),正在生长,它的力量巨大,它的怒气渐盛。在冬季,下大冰雹之前的天气,就类似此时的情形。一旦那力量爆发出来,断断无人可阻止。 伊尔甩了甩手,揉捏着手指头,让它们保持放松状态,为不久之后的战斗做好准备。他朝夜里使劲地看着,试图看见敌人的踪影。 当他面对那不存在之物的时候,他分明感觉到了对方的视线,就像两把烧红的剑尖,深深地刺穿他的胸膛。——但他什么也没看到,除了眼前狰狞的夜。 也许这些巡游的影子,替对方形成了一道防护墙。最好的办法就是召唤一道被人叫做“巫电”的高等级光球术,看清他的敌人到底是什么。但他只有一个这样的法术。而且,要是对方把光电消融,伊尔就只能眨眼,眨眼,不停地眨眼,才能适应重新到来的黑暗。在这段不短的时间里,这些鬼影子要是发动攻击,很难说他能顺利保住性命。 他应该—— 对方开始攻击了。影子突然转换方向,从四面八方朝他扑过来。黑暗涌动着阵阵涟漪,但却静谧无声。 防护圈的小闪电登时暴涨,蓝白色的死之光芒在夜里腾起数米之高。影子们僵立住,并纷纷往后退却,在跳跃飞掷的闪电中,它们痛苦地翻腾着。伊尔环视了一圈,确认这道防护墙在对方的首轮攻击下没有出现缺口。 不错,它暂时还完好无损。但影怪们也并没真的撤退。它们用爪子抓咬,抽筋般地想从防护闪电的缝隙中穿过来。闪电愤怒地从影子的身体上击穿而过,敌人像烟雾一般地萎缩变小。伊尔观察着,静候着,他的闪电变得不太稳定,扑晃地变得黯淡下来,它杀死了敌人,自己亦会功成身退地熄灭。——既然被叫做阴影夫人,影怪当然是多得出奇! 闪电术很快就会完全失效了。他将一个人站在旷野里面对攻击。他倒是还有一道远程传输法,能帮助他脱离目前的危险境地。可它只能把伊尔传送到他先前沿途经过的地方,这样一来,他好不容易来到阴影夫人的领地,这番苦功夫就算是白费了。况且,等他第二次来拜访的时候,天知道又会遇到什么样的“款待”? 垂死的阴影们在四周化成阵阵烟雾。他的魔法也行将崩溃:匕首从泥土中弹出来,锋刃和光芒都已消减,扑向蠢蠢欲动的影子。它们尖端冲前,迫不及待地扑向防护圈外的任何东西。看来伊尔最好还是呆在原地,盼望这些好伙计们能狠狠地捞上一大把影怪们的尸体。要是那位看不见的大敌沉不住气,“他”一定会使出另外的招术。最好,是使出“他”自己的魔法。 黑暗里腾起绿色的,犬牙交错的闪电。施法者是一个人形物体,它身体赤裸,有一颗牡鹿般大小的头颅,双手调皮地放在髋间,长长的指甲比划着各种复杂的手势,绿色闪电便在这样的手掌上跳动着。过了一会,闪电朝伊尔明斯特飞扑过来。 在半空中,电流变得巨大繁复,相互纠缠,闪电的大光球毫无阻碍地穿越了防护圈残余的碎片,凶狠地冲到阿森兰特人面前。伊尔已经做好准备,飞快地念了一句咒语,抬起手,手掌向外,做了一个古怪已极的手势。 像是碰上了什么障碍物,闪电嚎叫着反弹开去,沿来时的方向一路回扑。伊尔看见了一双红色的眼睛,正专心地盯着他。尽管他无法看得分明,他却知道,对方朝他露出一抹残忍的笑容来。那人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闪电击在它身上,一瞬间就不在了,似乎它根本不曾出现过。 伊尔举起的手闪过一道亮光,片刻即恢复原状。他的法术仍然潜藏着,在等候对方发动的另一次进攻——甚至是另外数次进攻。只要这位鹿头敌人动作够快,谁知道它会发动多少次攻击? 残存的几只鬼祟影子,冲到鹿头物体身边,仿佛是要和它相互融合。这一刻,鹿头晃了晃身,伊尔利用这个空隙,放出攻击法。他抽出一把匕首,抛向空中,魔法将它变为三十三把利剑。他一声呼喝,剑群便呼啸着冲向敌人。 伴随着一声低沉的咆哮,兴许那是一道咒语,鹿角极敏捷地将影子们吸进身体。紧接着,这东西挺起胸,发出一道尖利高亢的叫喊,就像是一个女人后背被一把长剑刺穿(几个世纪之前,伊尔在哈桑塔听到过很类似的声音)。 伊尔放出的剑群已在它身侧,但见一道魔光骤闪,闪电的微尘泼溅在地。犹如是倾盆大雨打在战士的盔甲上,水珠被金属弹到四处。而即将刺中目标的锋利剑群,便在这个瞬间陡然消失不见。 看起来,要是伊尔还想活命的话,就必须赢取这场战斗的胜利,毕竟没有哪个法师会喜欢被闪电攻击逮住。他赶紧抓住这一有利时机,只有白痴才会呆在原地不动,等着默不作声的鹿角放出第二道法术,把他烧成香喷喷的烤肉串。 他咬紧牙关,冷冷一笑,手指划出一道错综复杂的纹路,当施法完毕,指尖闪闪发亮。打从几百年前,有个驾着龙的法师想把他撕成碎片的那天之后,他似乎就不停地在干类似的事情,而且其中许多实际上相当愚蠢,只有傻瓜才干得出来。 “看来我就是这么个蠢货,一辈子被人用靴子踢我的屁股,把我往前面赶。”他笑着对已有一半显形的对手道,“所有经过这条路的人,你都会攻击他们吗?或许这是你的一种个人爱好?” 回答他的只有响亮的嘘声。大概是在他的法术发动的那一刻,这嘘声才停下来。但伊尔对此并不是十分确定。他的魔法开始起作用了,一时间,它的呼啸声压过了四周所有的声响。 蓝色的火焰在夜色里盛开,缠绕上鹿角头如蜘蛛腿般张牙咧爪的黑指头。这一回,伊尔听见对方发出了真正急切的尖叫声。 伊尔冒着性命危险,转过头打量身后,看看还有没有潜伏的阴影会偷袭他。也正因为这个转头的举动,他躲过对方的还击,那是一道刺眼的夜火焰——他幸运地保住了双眼的视力。 只是一个小小的瞬间,夜火焰便摧毁了他的防护,他跌跌撞撞往后退,魔法的碎片变成无数缕细小的烟雾。伊尔的左脸颊被热力烫起水泡,左眼立刻涌满泪水,头发也发出咝咝的烧炽声。 这算不是什么大伤,他深吸一口气,不慌不忙地轻声召唤出先前放出魔法的最后一道攻击。缠在敌人手指尖的蓝火焰,毫不走样地复制了刚才攻击他的那道法术。 静谧的午夜,被惊骇的耸声尖叫撕裂开来,那是痛苦的,死心裂肺的叫声。鹿角头在火焰中前后打转,翻滚扑腾。一直待火焰熄灭,伊尔才听见对方的脚步踩在烧焦的草地上,发出嗖嗖的声音,正忙不迭地往东面撤退。 它至少跌倒在地上两次,狠狠地,重重地。等周围终于重新安静下来,伊尔一个箭步往西跳开,蹲下身子埋伏在草丛中,竖起耳朵专心聆听周遭动静。 什么也没有。他听见微风拂过长长的青草,草丛沙沙轻响,而从正南方的远处,传来小动物微弱的惨叫声,一定是另外什么东西把它吞进了嘴巴里。 等了很久,伊尔抽出最后一把附加魔法属性的匕首,它擅长的就是照明功能。他把它朝声音消失的方向扔出去,匕首划出一道金属的白光,照亮了附近的夜空。 伊尔弯着腰往那个方向慢慢移动,但谨慎地避免跟匕首放光的地方靠得太近……。 什么也没有,没有法术,没有从夜里突然扑出的鬼祟影子。当他朝亮闪闪的匕首张望的时候,只看得见地上有一条残缺不全的踪迹,有一堆乱七八糟冒着烟的骨灰粉末,也有可能是鹿角……但也许只是树枝什么的。总之,在他靠近的过程中,地上这东西变成了灰烬。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呢?伊尔觉得它非常、非常地像是一只手掌,而且手指纤细,大概是女人的手。 画框上垂下的彩带剧烈的摇摆着,掉在地上。紧跟着,大厅高高的拱顶也壮观地倒塌下来,地基似乎都在晃动,扬起偌大一片灰尘,砖瓦全裂成碎片。整个瑞灵城堡都动摇了。 ##附近的建筑不住地落下石块,噼里啪啦簌簌掉个不停,倾倒在矮树丛里,阿森兰特人先前进入过的那座大厅,嘎吱嘎吱地摇摆着,很快就将分崩离析。镀金的窗框连同墙体一起爆炸成碎片,在黑夜中形成深色的椭圆形光点,和分散四溅的星火。 墙壁上雕刻的石头嘴存颤抖着,似乎是有什么话要说,神秘的微笑也更令人感到神往了,但只是一刻功夫,它裂成无数碎片。晃动的大厅石墙上,缝隙更加宽阔了,嘴唇也跟着这道裂缝歪歪斜斜地落在地上,石块东滚西滚。石头嘴唇消失了,在墙壁上留下许多古怪的窟窿。 大地继续摇晃,响起一阵又一阵的回声,裂开,再裂开…… 从墙壁上的窟窿里张望出去,在天空几颗星星的微弱光芒点缀下,一个长长的、漆黑的、体积庞大的东西,正从黑暗中出现。 伴随着刺耳的噪音,它撞翻了石墙,慌乱地闯进大厅之中。定睛看去,竟是一辆全黑色的灵柩车,车臂上镀银包金,支撑着一口巨大的棺材,和几根节杖。这情形足以让人感到印象深刻,胆战心惊。但很快,灵柩车重心不稳,歪向一侧。 地面上的碎片被压得弹了起来,紧跟着是从碎裂的棺材口里,冲出了一股紫色光芒。金属车臂杵在地上,被沉重的车身完全压得走了样,节杖摔得粉碎,惨淡地放出仅有的一丝魔法光辉。只有一根节杖完好无损地落在扑满尘土的乱石堆地面上。 原本由魔法节杖在棺材四角形成的保护性光条,无声地悬在空中,好一会,光条失效,一场规模小威力大的爆炸立时发生,将棺材、灵柩车和所有的东西都炸成黑色的灰烬,洒向四面八方。 混乱之中,埋在灰尘里的节杖微微地发出叹息声,发出淡淡光芒,整整齐齐地变成一团粉末。 倒塌的大厅中,静默迫不及待地到来了,除了空气中还在飘荡的灰尘,一切都静止不动。 静止。 不动。 不久之后,图色瑞灵上空的星光变得耀眼起来,一道蓝白色的星光从布满繁星的天际飘然而至,并缓缓地放慢速度,像是一大捧明亮的维尔欧纤维束,降落在大厅的中心地带。 光团悬在距离地面一肘高的地方,正对着由节杖所化成的灰烬。因为它的靠近,那堆灰烬似乎熄而复燃,星星点点地闪耀起来,就像就着尚有余温的煤炭引火一般。 一阵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犹如远方间断敲击的铃声,嘀哒,嘀哒,滴答。只是眨眼功夫,灰烬重新变成了一根节杖,光滑而崭新,甚至连能量槽也再度饱满,熠熠地往外放出射线。 空中,似乎有人推开一扇看不见的窗户,突然伸出一只女人的手,手指细长,稳稳当当地把节杖拿了起来。 节杖像星星一样闪着光。仿佛是为了回应,手掌上方,呈现出一条滑若无骨的手臂,连着一双赤裸的肩膀,波涛般的浓密黑发长长地倾洒在上面,接下来现出脖子,耳朵,下巴的曲线,最后,是一张极富骨感的美丽脸庞。然而这是一张冷漠的脸,平静而充满骄傲。她转动深黑的眼睛,打量着已成废墟的大厅。 地板上的石英熠熠发光,女人的整个身体都从虚空中慢慢浮现出来,她无畏地转过身,步态优雅地巡视周围。这个美丽的黑眼女子,手里举着节杖,像战士获得胜利之后,微笑着高高扬起利剑。 节杖在空中又闪了一下,消失了,女巫也紧随着它而去。 黑暗被留在了他们身后,昏暗的大厅中,三颗破碎的石英石闪着微弱的光芒。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也不知过了多久,黯淡的光辉终于熄灭了。图色瑞灵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宁静。 “圣蜜斯特拉女神啊,”伊尔跪在地上,周围又布置好了匕首防护圈。他仰面朝着星空祈祷,先前进行魔法之战所淌出的汗水,还在额头上滚动着。“从神之意,吾入此地,从您命令,为您而战。吾行祷告,但请赐明示。” 一阵和煦的风吹过,草丛沙沙作响。伊尔看着它,正在猜测那里是否会出现一些预示,又或许是因为他的话唤醒了邪恶的敌人。 但那只是一阵无心的微风。 于是他继续往下说道:“吾曾斗胆触摸我神,蒙神不弃,吾愿再见神之容颜。吾发誓终身侍奉我神,必不悔誓言。噢,我神,请于此旷野之地指引我方向……我为无可知,无法知而深感恐惧,我仿佛失去方向,于无心中铸大错。噢,我神。” 回应来得极迅速。他瞳孔之后出现一阵旋转的蓝白色迷雾,一副映像随雾气慢慢展开: 伊尔明斯特,此时,此地,从地上站起了身,提起背包和斗篷,精神勃勃地朝东北方而去,仿佛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催促他赶快前往……接着出现了天亮后的画面,日光照在一座古老而凌乱的石塔上,那石塔造型古朴,更像是石头墩和土垛子,而不是人们印象中的高尖顶塔楼。 入口是一道巨大的木制拱门, 很有些年岁了。周围看不见护城河,也没有任何防护。 ##拱门上雕刻的是月相阴晴圆缺变化的图案,伊尔从没见过类似的东西。但这指示已足够明确,等它消失之后,他便站起身,弯下腰提起行李,准备出发。 之后再也没有映像出现。伊尔点点头,像夜空道了一声谢,马不停蹄地动身了。 阿森兰特的王子翻过整整三座山头之后,一阵阴风跳跃着,旋转着,像一条从严寒里跳出的飞蛇,穿越了图色瑞灵,爬上青草覆盖的山坡,来到他先前布置防护圈的地方。 冷冷的星光划破天际,那阴风停在防护圈外围,忍不住往后退了一大步,慢慢、慢慢地沿着匕首所在的地点(尽管现在匕首已经没有了),一点一点地勾画出防护圈的外框线。好不容易完成整个圆圈之后,阴风迟疑地迈进它的中心,在伊尔跪地祈祷的那块地皮上跳动旋转。跳了好一会,它开始缓慢地沿着伊尔的足迹往前漂移。突然它身上闪过一道光芒,就像是有人探头探脑地打量着四周,接着,便迫不及待地、充满渴望地离开了这里。 第五章 明月角之晨 若有合适之魔法书,法师皆可纵横四野,穿越时空。然其常为贪婪所驱,欲寻古法,而涉死地。其皆入古墓寻宝,必遇刀剑与陷阱,置其身死不得返。 灯烛馆之克拉沓特,《吾人观察录》 明月角之塔,慢慢从晨曦的薄雾中浮现出来。它看起来模模糊糊,古老且残旧,异常畸形。与其把这么一个东西叫做“塔“,倒不如用一堆巨大的乱石堆来形容它,倒显得更为确切。男人一夜没睡,一瘸一拐地站在塔身前,心里把蜜斯特拉那道“非关键时刻不得使用魔法”的禁令诅咒了足足一百次。从阴影夫人的领地来到这里,可不是一段轻而易举的旅途啊,他的脚上已被皮靴打得满是水泡。 啊,就是它了:明月角之塔,跟他脑海里出现过的映像一摸一样:巨大的黑色木制拱门,由许多块厚木板组成,上面插着门拴。而大门的石制外框上雕刻着月相阴晴圆缺变化的图案。 他走近古塔,塔楼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打着呵欠的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拖着脚跟走到门外的野草丛中,手里拿着的夜壶,往草覆盖下的阴沟或是污水井里倒。 伊尔打量着这个男人,中等年纪,一头乱蓬蓬的乌黑头发,鬓角仔仔细细地修过,很是好看。古怪的是,他一只眼睛外观正常,瞳仁是深褐色的,但另一只眼睛则精光四射,又白又耀眼,就像天边的星星一般。 他抬起头,也看到了伊尔明斯特,开始有点吃惊,但片刻之后,他大步走回通道,挡在打开的大门前。“你好,”他开口道,语气小心谨慎,并不友好,但亦无恶意。“我叫做摩塔塞泊,是这座圣蜜斯特拉神殿的守卫者。旅行者,你到这里来,可是有什么事情么?” 清晨的阳光渲染着古塔,把它染成了一片金黄。这情形和今天早晨(或者是昨天晚上……哦,诸神,管他是什么时候),伊尔脑海中出现的影像太像了,他忍不住满意地点点头。可他一路旅途疲倦,实在想不出什么机智诙谐的应答,就只简要地答了一句:“是的。” “圣蜜斯特拉女神,世间一切神秘的女主人——你,是她的信奉者么?” 伊尔明斯特微微一笑:要是这个摩塔塞泊,要是他知道眼前这个疲倦不堪的法师,是女神多么亲密的崇拜者,该吃惊成什么样啊。 “是的,我是女神的信徒。”他重复说了一次。 摩塔塞泊使劲看了他一眼,精光四射的眼睛射向鹰钩鼻子阿森兰特人,用手做了个极不起眼的小手势。伊尔知道这是一道真相测探术。 “任何人来到此地,”看门人一边说,一边用手挥舞着夜壶,就仿佛它是一根权力之杖,“都必须绝对服从我,未经允许,不可使用任何魔法。大墙之内的任何物品,都需小心伺候,只要有一丁点破损,你都会为此送命——至少也会剥夺尔之自由。你可以进去休息休息,在蓄水池那边喝点水,但里面并不提供食物和其他服务。另外,你还得告诉我你的姓名,并交出你身上携带的所有魔法书和附有魔法属性的物品,哪怕是最小最无害的物品,也一定要交出来。在你离开此地的时候,它们会原封不动的还给你。” “你说的要求,我都同意,”伊尔回答说。“我的名字叫伊尔明斯特·艾摩,这里是我的魔法书,和我现在剩下的唯一一件魔法用品:一把匕首,能随使用者意志发光,可明可暗。还能净化污水,让它变得可供人引用,它也不会生锈。至于它还有什么其他法力,我就不知道了。” “就这些?”眸子炽热的看门人凝神看着伊尔明斯特的脸,接过伊尔递来的魔法书和带鞘的匕首,发问道:“还有,伊尔明斯特是你的真名和常用名吗?” “是的,只有这些。我确实叫做伊尔明斯特。”阿森兰特人答道。 摩塔塞泊朝他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可以进入月塔了。两人一起走进一座小房间,即使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空,房间里依然昏暗。屋内有一座诵经台,除此之外到处都是灰尘。看门人在一本大记录簿上(足足有小些的门那般大小)写下伊尔明斯特的名字,朝诵经台背后三道关闭的门挥了挥手。 “从后面的楼梯可以上去,那里放着你所寻找的文献。” 伊尔点点头,带着倦意回答,“谢谢您。” 我所寻找的文献?他怀疑地想,也许是吧。 他转过身,手放在门的拉手上,突然问:“一位法师会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来到明月角之塔吗?” 摩塔塞泊从记录簿上抬起头来,那只普通的眼睛惊讶地眨了眨。而另外一只,伊尔注意到,从来不曾合上过眼皮。 “我不知道,”看门人说,语气甚至变得有点尴尬,“反正这里并没有别的东西。” “那您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伊尔有礼貌地问道。 看门人死死盯着他,好一会,回答道:“我必须花四年时间,在此地侍奉女神。据说这是我必然的命运和职责。现在已经过去两年了。女神的教士向我许诺过,只要时间一到,就替我解开身上的法术——但我自己对它是无能为力的。”他指着自己闪闪发光的眼珠,又加上一句:“至于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是一个私人问题。别再问了,否则此地将不再欢迎你。” 伊尔点点头,打开了门。通探之法汹涌地扑到他身上,上下打探了一阵。接着门里的黑暗紧紧地后退收缩,现出一道通往高处的石阶,显然有很多人从上面走过,石面显得极光滑。阿森兰特最后的王子抬脚踏上台阶,在他手臂附近的石头表面似乎露出一只眼睛,朝他眨了眨……不,也许这只是因为他太疲倦,出现了幻觉。 他摇摇头,往楼梯上走去。 “该工作了!”穿着一身补丁长袍(上面还满是油污)的秃头长须法师站起身,拉开百叶窗,把窗拴牢牢地插进墙上的孔里,好让阳光洒进房间。 “是啊,巴内斯特,”后一个术士同意道。他用袖子裹住自己的手,免得灰尘弄脏自己的手,这才拿起另一只窗拴插进固定孔。“是得赶快工作了,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三歌咒的拓罢雷斯从鼻梁上的眼镜里瞅了一眼,严厉地说:“我亲爱的德仑啊,你上一次热情洋溢地说了这话以后,你就开始把玩你的耐色瑞尔音球,那只是一个小孩子的玩具,可你为它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只是想把它弄成自动鸣奏!” “可我确实想那么做啊,”斜指贝勒顿一脸受伤的模样,回答说:“拓罢雷斯,难道它不就是我们在此地辛勤劳动的原因么?难道说,让古老的魔法恢复生机,不是一件崇高的工作?难道说,圣蜜斯特拉不会因此,向我们露出微笑?” “是的,是的,但除此之外,” 拓罢雷斯仍有些轻视地打发了这次争论,就像它是大餐桌上摆的小碎片,“尽管我很怀疑圣女神会对一件小玩具感兴趣,而且那还是一次失败的尝试,”他抬起最后一道窗拴,“好啦,别再谈论这些琐事了,让我们一起开始做正经事吧。” 他把窗拴插进锁孔,用手掌使劲往里一拍,转过身,走回大桌子旁。桌子大得不可思议,充斥着整间房间,都快挤在紧靠着墙壁、高耸到天花板的大书架上了。 七八十摞乱七八糟的书,有散落的卷轴,古老羊皮卷的碎片,还有许多不太古老的书籍,把整个桌面堆得密不透风。有些地方甚至堆了三四层书。为了方便翻阅卷起的纸轴,纸张的边缘就压着一些五颜六色的宝石,古式装饰指环,卷成一团乱麻的线球,金属烛台,以及各种各样古怪的东西。 两位法师竖起指尖,垂在如此混乱的书堆上方,在空中慢慢地划起小圆圈(当指尖划过他们需要用的资料,会传出一阵麻丝丝的感觉,这样他们就知道要找的东西在哪里了)。巴内斯特慢慢地数着,“《克朵拉》,关于耐色瑞尔沦陷的著作……龙血的试验笔记……”他的手突然停下来,伸出去抓住一本羊皮卷,“找到了!” 贝勒顿皱起眉头,说道:“我正在找一种三倍延时的攻击火球魔法,听一个大嘴巴叫奥尔波特的人说,那是把理汉巴,艾理姆贝莱·肖诺克,和,和,和谁来着——名字我忘了,总之是把这几个人的魔法结合在一起……啊哈,”他抬起头,“告诉我,什么叫做龙血试验?是把原料变成毒药?还是把它喝光?还是用火点燃它?” “简单地说,是把龙血融合到自己的血液之中,希望这样便能使人类施法者变得如龙一般长寿,获得无穷的生命活力。在传说之中,它还可以让人也像龙那样,对特定的危险具有免疫能力,还听说可以获得龙的绝对能量。” 拓罢雷斯解释说,“当时有好几个法师都宣称自己成功地完成了这个试验,但根据现有资料,这些人已经都死了。而且我们无法找到任何残留的事实证据,能够证明以上论断。”他叹着气说,“我们必须进入灯烛馆了。” 贝勒顿用手狠狠地拍着额头,“又要去吗?拓罢雷斯,我知道自己脑子剩下的东西全是豆腐渣——我们确实需要去灯烛馆查找需要的资料,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身后去。而不是这样,偷偷摸摸地,零零散散地进去。而且我很怀疑,要是灯烛馆的那些人知道我们用这样的方式拜访,他们还会不会让我们成为那里的合伙管理员!” 这回轮到拓罢雷斯皱眉毛了,“是的,是的,”他叹了一口气,说,“所以我们更得赶快把这些古代资料和被遗忘的碎片整理出来。” 紧接着他又叹了一口气,“虽然我知道它们的内容大多不真实,而且也不完整。” 他用控诉的声调,举起食指使劲戳着一片发黄的羊皮卷,“这个夸夸其谈的作者说,他一盘接一盘地吃掉了整条龙。他说这花了他整四个月。哈!他还用龙骨头龙尾巴跟当时最棒的厨师做了笔交易,让他们替他做出最美味的菜肴。此外,他还说什么,在赤龙肉和蓝龙肉里,他更喜欢吃的是赤龙肉!” 贝勒顿闻言笑着说,“啊,巴内斯特!啊,浪漫的巴内斯特!你还是坚持认为平凡人写下的一切都是真实吗?他们虽然连字都写不好,可撒起谎来可并不比正经历史学家逊色。好些家伙连在私人日记里也大话连篇。” 他挥手朝周围的天花边和墙壁指了一大圈,接着往下说,“数个世纪之前,这屋里的一切还是崭新的,在这里居住和工作的那些耐色瑞尔人,你认为他们比我们都优秀吗?你还相信那些圣贤的话吗?他们说,耐色瑞尔人全都是生活的模范,比如今的人更聪明,更有理想,在各个方面都更强大,甚至他们放个屁也能造出魔法来?你相信这些谎言吗?让我来告诉你,没有一句是真的!古代人也跟我们一样,有几颗聪明的头脑,但大多数不过是偷懒的小聪明,更阴暗的事实是,他们也会用魔法控制其他人,好让别人按照他们的意志行动。对这些,你应该不会感到陌生吧?” 拓罢雷斯心不在焉地拿起一颗手掌般大小的古老祖母绿宝石,轻轻抚摸着上面雕刻的猎鹰头像。 “我同意你的观点,德仑,但请允许我问一句:接下来又该怎么办呢?难道说我们命中注定就该假话和颠倒的黑白所迷惑?看看吧,过了这么多年,我们只从里面发掘出十七个法术——十七个!” 贝勒顿摊开双手,“可这十七个法术,比好些法师花一辈子捣腾出来的东西,更无愧于‘魔法’这个称号啊。”他温和地提醒着自己的同事,“我们是在一同完成一件自己热爱的工作——而且,我们还得到了她亲自赐下的奖赏,难道你不记得了?” “我们怎么知道,那些梦中幻境是她送来的?” 拓罢雷斯压低了声音,“我们如何能确信?” 突然之间,他们四周的明月角之塔隆隆地发出怪响,晃动起来,不知是什么地方,有一堆书四散倒在地上。 贝勒顿弯起嘴角,笑说:“对我来说这足够了。巴内斯特,你还想要女神怎么做呢?在深夜里放出一道魔法,燃烧的字母在我们脑子里刻下永恒的印记?” 拓罢雷斯哼了一声,“不要太过荒谬,德仑。”但很快他微笑起来,无不渴望地补充道:“但燃烧的字母听起来不错,我只要有一次就够了。” “你这愤世嫉俗的老顽固,” 贝勒顿法师用有点过于夸耀的语气回应说,“我可从来不荒谬。我只是在提供一道丰盛的幻想之宴席,哪怕是像您这样挑剔和有辨识能力的听众,也会感到满意。或许我该更正一下,即使是您这样挑剔和有辨识能力的听众,也会……” 拓罢雷斯喃喃自语地说了点什么,接着大声说道:“时间偷偷流逝,而我们的进度这么缓慢,这就是原因!聪明话,聪明话,我们像抛绣球一样玩弄着语言,至于说工作,不错,完成了,但只是一点点。” 贝勒顿在桌面上比划着手势,“那好吧,拿点新的残卷来,我们开始。”他建议道:“今天我们一同努力工作,看看女神会不会向我们微笑吧。##开始工作,我的老朋友,我一定密切关注本质的问题,绝不打瞌睡乱走水。” “是走神吧,我的朋友?” 拓罢雷斯一边问,一边重新把手悬浮在桌子上。 “啊,这一点无关紧要,我最敬爱的法师,请您包涵包涵‘走水’吧,我就快走神啦!”贝勒顿满不在乎地回答,接着吼叫着说:“现在拿起一张纸,让我们开始吧!” 拓罢雷斯惊讶地眨眨眼,有些好笑地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件,“——‘这次的魔法比以前我设计的所有法术都更完美……其他的法师都不承认这点,可我仍然成功了,真实是我唯一的领路人和守护神’,——据我想来,啊,据我想来,嗯,嗯……嗯。这是南方某个人写的,大概是在迷斯卓诺以前的时期,当然也许并没这么久远……这个法术,能把法师本人的智慧和能量注入野兽的身体中,让那头畜生为施法者工作,一夜,甚至更久。当法师自己的身体被破坏之后,他也可以永远躲在野兽的外壳之下。” “很好,很好,” 贝勒顿回答说,“你觉得会是艾拉佛泞斯吗?这是在他开始设计‘三猫术’之前的产物吧,似乎有点太过感情横溢了吧?” “我觉得不太像艾拉佛泞斯,” 拓罢雷斯有些迟疑地说,“因为他从不会对自己的秘密如此言无遮掩……” 两人都没注意到,一个眼睛红通通的鹰钩鼻男人走进房间,斜靠在门边已经好一会了。他显得很疲倦,一边打量着房中一切,一边专心听着两人的对话。 “他透露了什么有用的信息没?” 贝勒顿提议说,“要是没有,我们该把它扔到那边的桶里去了。” 拓罢雷斯翻过这张文卷,看看纸背后是空白的,接着把它举过头顶,对着阳光看了一会,确定它里面没有什么古怪,终于不情愿地把它交到同事手里,半是叹气,半是不屑地说,“没什么有用的,无非是告诉我们,曾经有这么个人,如此痴迷地做出了这样一个法术,然后……” 鹰钩鼻男人走了进来,朝靠他最近的书架上瞅着。那上面紧紧地塞满镀金书脊、砖头一般厚的大书,接着他又看了看桌子上的东西,小心翼翼地从上面拿起一块歪歪斜斜的金属笼(原先本应是圆球形的),仔仔细细地把玩片刻,又轻轻把它放了回去。而后,陌生人开始翻看金属笼下压的文卷。 “好,来看看这个,” 拓罢雷斯从桌子另一侧弯下腰,慢声慢气地说,“这个更有趣。不,别那么快把它甩进桶里。”他把文件举到自己的鼻子下头,伸直身子。伊尔明斯特的靴子发出一声细微的响动,他停下话头,问道:“怎么啦?拜托小心点,安静些,像往常那样,行吗?” 可他没听到回答。他转过身,跟同时一同惊讶地瞪着房间对面的新来者。 陌生人朝他们礼貌地点点头,微笑着低下头,认真看着桌上摊开的一份发黄的古老卷轴,接着他走到桌子侧面,翻看更感兴趣的笔记。 拓罢雷斯和贝勒顿一同对这人皱起额头,接着同时转过身,肩并肩地,继续小声讨论起他们的研究课题。 伊尔朝他们意味深长的背和肩膀疲倦地笑了笑,无奈地耸肩,看起另一份羊皮卷。它描述了如何设计一口内中布满铁钉的棺材,而被锁在里面的人并不会被钉子刺穿,而是立刻被传送到别的地方去。羊皮卷上的文字是典型的方体字,这说明它出现于南方的坠星海。含有金属成分的墨迹朝他闪着光,书页已变成柔软的黄褐色,很快它就会变脆,用手一碰就碎成粉末……跟他一样苍老呢。甚至更老。伊尔摇摇头,推开一块耐色瑞尔目镜,开始翻阅第二页。 他多看了那美丽的小玩意一眼。将它牢牢附着于佩带者眼睛上的魔力已经消失了,但从外观看来,宝石依然能发挥功效,提供红外视线,毫不费力地透过一掌宽的石头和木头。目镜周围缠绕着金丝线,闪闪发光,就像是一位贵妇脸颊上贴的装饰泪滴,散发永恒的迷人魅力。 多么精巧的工艺啊,它的实际用途似乎成了工艺的附属品,让人感觉过分的奢华,过分的精益求精。这完全是为了炫耀魔法本身的技巧,从而想创造出某种可以流传于世的器件……这样的东西,散落在世间的至少还有几千万件,每一件都充满了自然奇术的魅力,但注定会被人说成是无聊之举。 而他自己呢?伊尔明斯特·艾摩,你也是一件无聊之举的产物吗? 也许是的。 也许他应该离开这些无穷无尽、布满灰尘的文件和羊皮纸、这些数世纪以来产生的困惑又未得完成的古怪念头……还有这些错误、这些徒劳无功的努力、这些偶然所获的胜利,这些破坏之祸害,所有的魔法,都是因蜜斯特拉的指引而来,亦会随她而去。 够了。 他正站在明月角之塔的一间堆满废纸的屋子里,在此时,在此地。魔法的流程,甚至法界的最本质,从细枝末节上观察,都非常类似。而他,又饿,又渴,又累,觉得冷又觉得热——他感到真他妈的疲劳,眼皮直打架,就快坚持不住了。 哦!等等,这个笔迹他曾经看到过!是也雷斯纤细流畅的字体,他是迷斯卓诺的精灵,素来擅长设计不同凡响的防护术。不过有一次,他轻率地用弱魔法囚禁一只费林魔葵做试验,结果被它撕了个粉碎……“一个牺牲品”,有人会这么评价他——是用那种傲慢自大的精灵姿态,用那种族特有的篡改和黑白颠倒的言语,高高在上地形容这些失败的人:“劣等生物”。哪怕事实上,失败者根本不是什么“劣等生物”,只不过是在一个错误的时间,粗心大意地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判断,谁都会犯这种错误。但这些看法,这些观点,又有什么真正要紧的呢? 回忆像潮水一般涌来,也雷斯手里举着酒杯,开心地笑着,比划着手势,站在一群早已过世的人们之间。是的,这些人,都已经不在人世,都被时间无情地带走,留下的只有……伊尔用力地把桌上其他东西推到一旁,露出也雷斯留下的所有文卷。 是一道法术,更确切地说,是一段记录的开始。放出一道魔法,转存入一道无形的陷阱之中,这样在现有的防护术上,就可加装额外的能量。而施法者可以随时调整和控制“陷阱”的效果。伊尔明斯特无声地阅读着这道法术,直到也雷斯的笔迹停在卷轴的末端。 跟大多数精灵法师一样,也雷斯也有这样的习惯:魔法的关键部分是写在另外一张纸上的,并且单独保留在其他地方。在伊尔的记忆中,他家里至少存着成千张类似的卷宗。但这张小纸头是怎么流传出来的呢?伊尔在脑海里翻箱倒柜地想着:在歌声之城曾有个流氓法师,叫颓理特,他专门偷窃这类法术文卷,跟另一些年轻的魔法学徒,以及那些迫切地想积累丰富知识和能量的术士,进行交换,换回能力较弱但完整的魔法。 但对伊尔这样一个,参与过织就迷锁,又跟科曼多精灵学习过的法师来说,失缺的结论几乎是显而易见的。先是一道总概性术语,又可称之为结合桥,也许是“趿纳塞哀特·煞润纳理”,接着立刻做一道手势——像这样,要跟下面这句“仑哈沓”咒语结合在一起,这样陷阱就能融进防护术之中。而要让施法者完美地控制魔法的效果,就必须这样说:“度纳拉斯·欧吾赫连·雷卜拂拉,透宁森·欧沓·拉,忒列阿·欧理热·忒理,沓拉巴拉班·乌图哈。”最后做结束的手势——像这样,嗯,这样就完成了。 他张开嘴念出了这些字眼,尽管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他面前的空气当中,有什么东西迅速地旋转起来,把他吓了一跳。那东西悬在也雷斯未写完的卷宗上,大概有手掌般长度,微微地发着光。一道火结圈,火焰一层一层地往外突进,并且开始旋转变形,不停地无声旋转。 伊尔呆呆地望着它,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倘若有什么法术是完全不必要的,那就铁定是这一道。在忍受了那么多旅途上的不便和危险之后,他竟然这样轻而易举不假思索地打破了蜜斯特拉的禁令。诸神啊,这真是活见鬼! 他恨恨地这么想着,而他创造出来的“陷阱”开始朝下方桌上的羊皮卷喷出细小的火星。哦!哦!真的是活见鬼!活见鬼!在这样一间房间里,到处都是干燥的纸张、卷轴…… 他赶忙朝厚厚的羊皮卷伸出手,想把它们遮住,不被火星碰到……但还是太迟了,火星落在羊皮卷上,跳动着,而且…… 而且它们在也雷斯的笔迹上覆盖了一层发光的文字,恰好呈现在他惊讶的双眼之前。更奇特的是,它们没有冒出呛人的烟雾,房间里也没有任何将要发生大火灾的迹象。 离开。现在。去寻找裂石。 仿佛是为了确信伊尔清楚地读到了这条信息,它耀眼地闪动了一下,接着慢慢开始褪色。 伊尔又把它读了一遍,发干的嘴巴忍不住地吞咽。他并不太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但这条指示是明白无误的。他抬起头,懊悔地朝四周看了一眼,看来这些知识他现在是没时间信步翻阅了。旋转的小“陷阱”再也没往下落火星,而那两位上了年纪的术士仍然肩并肩背对着他,站在房间的另一端,喃喃地说着彼此才听得到的悄悄话。至少,伊尔是完全听不到的。 他低下头又看了一眼魔法火形成的字样,发现它们已经变得看不清了。一直等到它们完全消失,他才再度抬起头,朝房间无声地深深叹了一口气,又咧嘴笑了笑,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像他从前在哈桑塔做小贼那样)。 等两人讨论到第四张毫无相关的古魔法笔记,拓罢雷斯轻轻念叨起来:“你能回头去看看那陌生人到哪里去了吗?要是他退到门口,甚至已经出了门,我们这种小心翼翼的说话方法就该结束了。我觉得自己有点像是心虚的仆人,正在厕所里说长道短。” “要是我们无法尽情说话,该怎么讨论呢?” 贝勒顿同意地说,苦心孤诣地装出一副碰巧的样子,越过垃圾堆般的桌面,朝后面望过去。接着他大松一口气,放心地转过身,说:“好啦,巴内斯特,他已经走了。” 贝勒顿的话让拓罢雷斯抬起头,也转过身,瞪着这间两人长久工作的房间,看见里面全然没有了陌生法师的踪迹,又变回他们两人自在的家…… “神迹!” 贝勒顿突然屏住了呼吸,声音结结巴巴,充满敬畏,“神迹!刚才来的是个神选者!” “过了这么多年以后,” 拓罢雷斯声音嘶哑,轻声说着,几乎有点头昏眼花。仅仅是一个瞬间,他的生命,他的信念,他身边所有的一切,竟然完全发生了改变。 “那会是谁?那个尖鼻子年轻人,他是谁?我们必须赶紧跟上他!” 两位法师都不敢打搅神迹,只得慢慢地从桌子旁边挪动。他们很有默契地从不同方向扑到了旋转的魔符前,生怕那东西趁他们不注意就溜走了。 小小的旋转火结仍然在原地,两人站在它前头,又是敬畏,又是目瞪口呆地瞪着它。“和幻象里显示的一摸一样,” 拓罢雷斯嘟哝着,有些害怕是自己弄错了,又害怕它根本是个假象。但,不,这次顶顶当真。“毫无疑问,就是它!” 他朝屋里堆积的文件看了好一阵,“我会想念这里的一切的,”他慢慢地说。 “我才不!” 贝勒顿猛地冲向门口,差点把年长的法师撞倒在地,“我要冒险去了——终于!” 拓罢雷斯朝跑得风快的同事眨眼睛,“德仑,你疯了吗?不错,这事的确很让人兴奋,可我们的路才刚刚开始。要是你现在就高兴地跳得这样高,我担保你很快就会摔得很痛!” “愿掌管黑暗的神带走你的阴郁,巴内斯特——我们要去冒险咯!” 贝勒顿的叫声从楼梯口传过来。 拓罢雷斯小心地站住脚,慢慢地扶着扶手往楼下走,脸上露出一副乖戾的表情,“啊哈,我的朋友,你以前从来没冒过什么险,是吧?” 连接阿尔赫特和撒罗帕土地之间的乡村小道,因为长年累月的践踏而变得泥泞不堪,甚至比路基还要下陷几分。高架的树篱纠结在一起,每当有人走上这条路,无数受惊的鸟儿和松鼠就四处乱窜,阴暗的树荫里顿时产生一阵小小的骚动。 只有牛群对这样的路才会见惯不怪。当然,南葛鲁也成。他昏昏欲睡地扬着手里的驱赶棒(从真正没想过它们会派上用场),一脚深一脚浅地在地里跋涉。他前面是三头结实的牲口,缓缓地往前挪动,同样地昏昏欲睡,甚至懒得扬起尾巴,赶走屁股后头蛰咬的牛蝇。 身边响起叮当叮当的声音。南葛鲁抬起沉重的眼皮,转过头,想看看是什么东西在响动……也许是一只的小迷路羔羊?它们脖子上带着那种小玩具铃铛,是好心的农神牧师替它们做洗礼的时候挂上去的。要么,是几个小孩子? 可他什么也没看见,只除了半空中一团白色的光雾,叮当声是从它旋转的中心啸叫出来的。它围住了他,声音越来越大,甚至显得极为残酷,狠狠地绞住他的脖子……接着又绞住牛群的脖子。一只牛突然警觉地呜咽起来,叮当作响的雾气勒在它的脖子上,并且扣得越来越紧。 南葛鲁张开嘴吧,想要叫喊,他伸出一只手,摸到了那头牛的屁股。但他无端端感到一阵灼人的垂死寒意,就像都冬天结冰的湖水。他抽回了胳膊。 他的手变成了一团血淋淋的喷泉!他张开嘴正要尖叫,那道致命的旋风狠狠地在他脖子上一扯。 片刻功夫。片刻功夫。 南葛鲁的下颚骨从光秃秃的骷髅头上掉了下来。很快,在旋风之中,他全身的骨骸倒塌下来,跟三头牛一同化作了被遗忘的尘埃。 一阵响亮的,得意洋洋的叮当声传了出来,就像许多欢跃的铃铛聚集在一起,小路上冒出一团更大更亮的旋风,冲过了阿尔赫特的田野,泥泞的田间小路变得空空如也,只有一根用旧的赶牛棍,在发声的旋风中古怪地跳跃,过了一阵子,才掉进泥巴地——兴许不久之后,另外一些惊讶的农夫们会把它捡起来。 隔了很久很久很久之后,这条昏暗的小路上,懦弱的松鼠们才重新奔跑起来,受惊的小鸟们也才敢再度开口歌唱…… “裂石”一定是个地方的名字,或者是某处的地界标,类似一块中间开口,藏着初春冰雪的大石头。这种东西伊尔从没听说过,但整个费伦大陆上,他不知道的东西还多着呢。 蜜斯特拉会让他踏遍这片土地吗? 他脑袋昏昏沉沉,艰难地行进在一片满是野草的山坡上,试图寻找那条他来时的小路……那条路把它带到明月角之塔,现在很快又会把他带走。女神(或是阿祖色替她代言)催促他赶快离开这里,但他们必然也知道,他需要时间去寻找裂石。很好,很好——要找到那东西,可不会很容易。 这真的很好,因为他几乎没有一丁点力气再把自己的脚往前挪动一步了。伊尔又跌跌撞撞往前栽了两步,再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已经栽倒在斜坡上,朝路边滚去。一连翻了好几个跟头,重重地撞在一棵大树的树根下。 靠在树荫下,草地软软的,这感觉真好,尤其是这一刻,他是如此的疲惫不堪……树皮擦伤了他的脸颊,火辣辣地痛。伊尔伸手把那块树皮从脸上拿了下来——这块充满危险的大陆上,匕首随时都可能插入无辜者的喉咙,在路边这么躺着睡上一觉似乎并不是个聪明的主意。 树身上没有粗壮的树枝,可供他用手攀爬,甚至踩脚的地方也没有……想到这一点,他感到膝盖都发软了……啊,等一下,撒舍不是教过他一道树木裁修术吗!只要改改他随身携带的一道法术的咒语就成了。它叫做,啊,图阿仪变量。 “塔卜洛·图阿仪,他是一只狡猾的老色迷”——这首小调让他回想起现在需要的东西:咒语的变化方法。 在施行法咒的过程中,伊尔可能已经打了两三次小盹儿。但不久之后,一大棵黄昏树就出现了,它靠在那棵原本就生长在大路旁的原型树侧面,树体枝干粗壮,林叶茂盛,而且安安静静,实在是打瞌睡的首选之木。 摩塔塞泊走进接见室,防护术突地有了反应,警告他有人要来。这回它们汹涌的魔法几乎是燃烧起来,看来来者可不善。 所以他穿过门,站在诵经台之后,往头上戴着一顶法冠,又在被诅咒的眼睛上套起目镜,把女神权杖举过头顶。正在这里,大门打开(对方没有敲门),走进一位精灵法师,斗篷在他背后打着旋,他手里紧握的活木棍上镶嵌着宝石,不断变化着光华。精灵看见摩塔塞泊的眼睛,松开了手,让活木棍悬在半空中,它持续不断地闪烁放光,试探着守门人的反应,他薄薄的嘴唇上露出一丝小小的不屑。 事实上,看门人正小心地不露出任何惊讶和感兴趣的表情,并努力往自己的表情上添加一点满不在乎的神色,好让新来者看个清楚。对精灵来说,身份、地位和权利,永远是最要紧的事情。挤挤脸,推推嘴角,再显得轻蔑一点,稍稍吸一口气,然后再冷笑……噢,看在圣蜜斯特拉的面上,今天不成! 精灵看起来很年轻,但摩塔塞泊知道,只要有恰当的魔法,再普通的家伙都能保持如此充沛的活力,几百年都没问题。 精灵看上去很傲慢,但他们都是这样。不是吗? “你好,” 摩塔塞泊小心说,仔细地让自己的腔调不沾染任何感情色彩,“我叫做摩塔塞泊,是这座圣蜜斯特拉神殿的守卫者。旅行者,你到这里来,可是有什么事情么?” “是的,”精灵挪步上前,冷冷地回答。看门人把目镜往上推了推,用精光四散的眼睛上上下下看着对方。精灵放慢脚步,稍微眯缝起眼,无声地停了下来。他腰间佩戴着三刃棍,轻轻晃动,敲击着他的后臀,但他没有把手按在那武器柄上,一点也没有。 摩塔塞泊有些想笑,但他忍住了,继续仔细地查问:“圣蜜斯特拉女神,世间一切神秘的女主人——你,是她的信奉者么?”他用头上的法冠为精灵做真相测探,而没有亲自施法。这样他就能替自己省下一些能量,万一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它们也会派上用场。 精灵有些迟疑,很久才说:“偶尔是的,”这一句是真话。摩塔塞泊很怀疑,这位新来者多半只朝蜜斯特拉下跪过一两次,还都是为了完全自私的念头,比如当他和别的精灵法师决斗的时候。毫无疑问,他到这里来,也是为了类似的目的。 “任何人来到此地,”看门人说,他把女神权杖的末端抬高了一点,刚好能让精灵的眼睛不断眨动,“都必须绝对服从我,未经允许,不可使用任何魔法。大墙之内的任何物品,都需小心伺候,只要有一丁点破损,你都会为此送命——至少也会剥夺尔之自由。你可以进去休息休息,在蓄水池那边喝点水,但里面并不提供食物和其他服务。另外,你还得告诉我你的姓名,并交出你身上携带的所有魔法书和附有魔法属性的物品,哪怕是最小最无害的物品,也一定要交出来。在你离开此地的时候,它们会原封不动的还给你。” “我想这可不成,”精灵蔑视地说,“我可不愿成为任何人类的奴隶,也不会轻易放弃我身上的东西,因为那是属于我家的传家之宝,任何家族以外的人都不能碰它们,更不用说一个人类,绝无此可能!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吗,看门的?” “一个精灵,也许是个法师,甚至还有点科曼多血统。你也许很年轻,所以极度缺乏教养和谨慎。” 摩塔塞泊冷冷地回答。 “教养和谨慎?我难道懂得还够多吗?” 摩塔塞泊唤醒法冠上的魔法宝石,让它们强化女神权杖的力量,权杖上的光芒更加耀眼。也许并非每个人都有根闪光的棍子,年轻人,他想道,但…… 精灵绿眼睛愤怒地眨动着,薄嘴唇咬得紧紧的,喉咙咯咯作响,但他只说了一句:“要是我不能自由地进去,那么——我就不进去。” 摩塔塞泊耸耸肩,从诵经台上举起手臂,好让外来人再度注意到他手里的女神权杖。他不愿跟人进行什么魔法之战,哪怕对方是个不堪一击的对手。当然,即使不看防护术的警告,和那根悬在空中的棍子,他也知道这绝对不是一个轻易对付的敌人。 精灵卖弄地耸耸肩,斗篷晃动,似乎转身准备要走。但他似是无意地朝看门人甩了一眼,仿佛面前这个人类和他手里的权杖已经全变成了一座粉碎的雕像。紧接着,他的视线落在摊开的登记簿上,突然双眼放光,亮得就像摩塔塞泊那只古怪的眼睛一样。 精灵匆忙扭过头,像恶蛇一般冲上前来。摩塔塞泊的权杖几乎戳进了他的鼻孔,他连声喝道:“先生,小心些!” “这个人!”精灵伸出手指,像匕首一般戳着登记簿上最后一行名字,狠狠地问:“他还在这吗?” 摩塔塞泊从几寸开外凝视着那双炽热狂迷的眼睛,希望脸上不曾流露出害怕的神情来,但他很快知道自己这次又失败了。他咽下吐沫,接着说——从他的耳朵里听起来,他的声音还是够镇定了,“不,他已经走了。他今天早晨来到此处,稍做停留,就离开了。他大概是往西边去了,我猜。” 精灵像一头愤怒的黑豹,大声咆哮,他急促地转过身,朝门口冲过去。棍子跟在他身后,发出黑色的魔法火焰,顶端两颗偌大的绿色宝石,幽幽闪动,仿若神秘的眼睛。 “您需要为这个,伊尔明斯特,留下什么消息吗?万一他再来到这座塔的话,他会看见的。” 摩塔塞泊用最尊敬又最大难临头的声音问道,“很多人都会这样做的。” 精灵正要拉开大门,听了这话,从门道旁转过头来,大棒恰好飞到他头上。他厉声喝道:“好吧!那就告诉他,毒勒恩·塞塔琳正在找他,希望他能为我们两人的会面做好准备,那样我会很高兴的!” 说完,他像暴风雪般冲出去,大门在他背后重重地合上。这沉重的轰隆声,宣告这个暴力的故事终于结束了。 摩塔塞泊呆呆地瞪着木头门,防护术告诉他,精灵确实走了。他用手擦了擦满头的汗水,大大松了一口气,几乎倒在诵经台前。 女神权杖闪动了一下,他心里一惊,几乎把它从手里掉在地上。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预兆——那么是因为它也感到放松吗?还是会发生别的什么事情? 他轻轻摇晃权杖,希望得到更多先兆,但,正如他所期待的一样,什么也没有发生。啊,魔法之泪啊!燃烧吧!蜜斯特拉的第七道秘法! 摩塔塞泊狂乱地大叫了一阵,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把权杖扔出去的冲动。明月角之塔的最后一任守护者,差点就变成了一小堆骨灰,只怕还填不满一个人的手掌心!当然,就是他自己的骨灰! 他神情阴郁地回到办公室。他刚才做得对吗?蜜斯特拉会怎么看他呢?他该阻止那个精灵吗?或许他根本不该让这个伊尔明斯特进来?他肯定不可能是那个伊尔明斯特吧,神选者,行路者,这肯定不可能,对吧?不,不可能,传说中的那个人已经是古时候的事情了,而且只有蜜斯特拉…… 摩塔塞泊焦虑地咽着口水,今天整晚他都会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而且还会一连想上好几天。这一点毫无疑问,他知道得很清楚。 他用带点夸张的小心,取下法冠,放下权杖,往后躺进椅子,叹着气,瞪着空荡荡黑漆漆的墙壁。女神的牧师们曾经十分精确算计他:要是他在这一天里喝醉了酒,那么当天的工作就完全不算在他在此地的总侍奉时间之内。 真的吗?当然。 想到这一点,他便有点故意地从靠得最近的一个书架上扯下三本厚厚的大书,把手伸进书后面的黑暗中,慢慢地拿出一个满是灰尘的大瓶子。 敬酒!向这无底的深渊!向女神的牧师和他们无穷无尽的旧书堆!敬酒! “蜜斯特拉啊,”他还没拔开酒瓶的塞子,朝空中大声询问着,“我真的是个酒鬼吗?我到底有多么迫不及待地想沾染这黄汤?” 软木塞从他指尖滑了出去,有一个瞬间,它竟像最明亮的星星一样闪着光,接着狠狠地弹进了酒瓶颈口,划得他的手指都留出血来,麻酥酥地痛。摩塔塞泊目瞪口呆地看着它们,小心翼翼地把酒瓶推开了。 “这到底是好……还是坏呢?”他慌乱地问着周围阴沉的墙壁,“噢!诸神,那些牧师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我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从来不在呢?” “哇噢!” 拓罢雷斯叫道,“哇噢噢噢噢噢——”他的屁股墩重重地跌坐在地上,一声闷响,扬起无数灰尘。骡子往前走了几步,才停下脚步,扭过头来责备地望了他一眼,然后站在原地充满“悲哀”地等着主人过来。 贝勒顿看着不停喘气的同伴,吃吃窃笑,扬起羽毛柄鞭子,轻轻抽了抽胯下坐骑,华丽的尖靴子像象牙一样伸出在骡子两侧。“看来你今天对费伦大陆充满了特别的热爱啊,我亲爱的朋友!”他高兴地说着,话还没落音,骡子却突地打住脚步,停在先前载着巴内斯特的那头骡朋友身边。 它这一停,贝勒顿顿时失了平衡,惊叫一声猛地往马鞍前栽下去,翻着跟斗滚在了地上。这个令人难忘的动作,可把巴内斯特吓了一跳,赶忙往后退了几步,接着就捧着肚子大笑起来。两头骡子互相换了个眼神,仿佛达成什么共识,接着其中一只就往前面走去,用蹄子践踏着不住呻吟的贝勒顿。 可怜贝勒顿的呻吟声很快就变成了愤怒而又痛苦的尖叫,用胳膊连敲带推地挣扎着,好不容易才从满是泥巴的骡蹄和骡腿下爬出来。“救命!”他大叫着,“以蜜斯特拉女神之爱的名义,快来帮我一把!” “起来吧,” 拓罢雷斯扯住他的头发,严肃地说:“不管这位神选者要到哪里去,他一定都正在半路上。我们得赶快一点,别在这两头短小的骡子身上浪费时间啦!用棍子敲打敲打它们,快,快起来!德仑!” “啊啊啊啊啊啊!” 贝勒顿尖叫道,“快放开我的头发!” 拓罢雷斯照他的吩咐放开了手——贝勒顿的脑袋怦然撞在大路上,就有些像先前拓罢雷斯屁股砸在地上那声巨响的回声。贝勒顿法师嘴里语无伦次地冒出一阵又一阵不连贯的诅咒,但拓罢雷斯理也不理他,一瘸一拐地追骡子去了。在两头骡子翻过路上的小坡,彻底消失踪影之前,他抓住了牲口们嘴上的缰绳。 “我逮住了你的骡子!”他转过身,朝后面路上还在咒骂的同伴说道,“我建议咱们跟着它们俩走一阵……你看看,我们俩都太久没骑过牲口,手艺全都生疏了。” “如果你指的是我们经常从骡背上掉下来这挡子事,” 贝勒顿大吼大叫着,“那我们确实手艺生疏。但要是不赶紧骑上它们,我们就只有永远生疏下去了!” 他一边说,一边冲上来,骑上了拓罢雷斯那头骡子的鞍座,指望换匹坐骑能小小改善他的骑术。 骡子也不傻,它转动眼珠,看了看身边站的拓罢雷斯,知道这回是另外一个家伙大声地骑到它背上,于是,——啊哈!它站着一动不动。 贝勒顿朝它吼叫,使劲舞动缰绳——就好像他手里抓的是一大条古怪的巨人鱼。骡子抬起头,扭过脖子看他,最后用力挣扎起来,试图把缰绳从贝勒顿手里扯出来。与此同时,它的蹄子一步也没向前挪动。 贝勒顿转过脚后跟(他现在满心希望自己穿了马刺),使出全身力气踢着牲口的腰窝。骡子依旧寸步不移,于是他又使劲踢了一脚。 骡子往前一扑,扬起上半身,在半空中奋力踢打前蹄。 贝勒顿绝望地惨叫一声,从骡子背往下滑,这回他肩膀着地,又一次重重地栽进泥土里,克制不住地往后翻了好几个跟头,漂亮的上衣飞快地变成了一团沾满粪便的抹布。路旁有两棵一摸一样的双生黄昏树,他不偏不倚地撞在一棵的树根上,这才停了下来。 拓罢雷斯赶紧伸手抓住受惊骡子的缰绳——他现在才知道原来骡子也会惊叫。他晃了晃另一只手,看了看另一匹骡子的缰绳还在手里,然后回头朝伙伴不满地瞅了一眼。“你的马戏玩完了吗?拜托你别老以为自己是什么大无畏的骑士啦,我们还有重要的任务要做,难道你不记得了?” 贝勒顿大头朝下,望着自己朝天耸立的双脚,又东倒西歪地看了大路上的同伴,好一会才慢慢地放下脚,站起来,歪歪倒倒地回到路上。他用手拍拍脑袋,尘土哗哗地从他乱七八糟的头发里倾泻下来。他面孔扭曲,刚才那一摔,背后的伤痛可着实不轻。 这回他可真是气坏啦,跺着脚吼道:“住口!我跟你打赌,那个伊尔明斯特顶多就在这附近的四十个农庄附近!” 大树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晃动了一下,但这两位素来受人尊重的法师压根都没注意。 第六章 裂石 取自民谣《常相逢》,作者不知其名 阳光斜照在伊尔明斯特微笑的脸上。他仍踏足于陌生的土地上,但沿着上升的路坡,他看见不只一个农夫的身影出现在面前,这使他确信自己正朝着裂石靠近。 照老习惯,他时不时扭过头,看看身后是否有人跟踪,接着抬头望天:精灵法师很常常化身成飞鸟形状,用不友善的眼睛从天空俯视他,那些法师素来不喜欢他,因为他闯进了他们种族的中心城市科曼多,并且永远改变了它。从那时起,伊尔就多了许多这样的敌人。 但此刻,两个方向都空荡荡的,连任何活着的生物都没有。 这一刻,伊尔忍不住想起昨天那两个装模作样的法师和两头倔脾气的骡子,也不知他们一晚上能走多远。他抿嘴笑起来,关于这个蜜斯特拉一时兴起的怪念头,他很快就会知道端详。 天空湛蓝明晰,微风拂面而过,带来一丝丝寒意,实在是适合步行的一天,阿森兰特人很喜欢也很满意。沿路两旁,散落着起伏的农庄,都围着碎石墙,一小块一小块地隔开。耕地中央到处是巨大得无法挪开的石头,就像是坟包前耸立的墓碑,又像是怪物拱起的大嘴,甚至是地底妖怪石化的遗迹。 他想起很多首吟游诗人的歌谣,但对耕作和晒干草所知却很少。空气湿润润的,耕地传来一股才翻新的好闻味道。这样的日子也好吧——对他这个孤身上路的阿森兰特人,形单影只一个人行走在拖瑞尔,就像这样生活下去,也能够感觉到生的幸福,而不必时刻担心自己正走在通往坟墓的路上。 左前方传来水流欢快的流淌声,伊尔循声翻过另一道小坡,泉水便呈现在眼前。一条小溪流从他面前淌过去,沿着一条深深的沟壑,贯穿整片土地。顺着它流动的方向往前看,隔了一段路,它溜进一座应该是小磨坊的地方。 啊,很好。根据伊尔问过最后一位农人的话,那里一定就是阿拓拓磨坊。这座高大的卵石砌成的建筑,凝视着路上往自己靠来的这个家伙。啊,是的,这个家伙——这个词挺好,伊尔想,因为它不带任何判定身份的意味。 溪水冲进磨坊前面的小水坝,巨大的风车唧唧嘎嘎不停转动。被面粉弄得一身白灰的工人们正往路边的大车上装货,鼓鼓囊囊的面粉包已经在车后堆成了一座小山。这趟运货之路,拉车的马匹大概会很辛苦吧。 一个工人发现了伊尔,轻声嘟哝了什么,所有的工友都抬起了头,打量了一番这个陌生人,又弯下腰继续干活。没有一个人,停下片刻正在干的重活。 伊尔停在靠他最近的一个工人旁边,摊开手,示意手里没有武器,“您好。”他说,“我正在找‘裂石’,可不知道路该怎么走了。” 男人向他投以古怪的一撇,指着左边的路说,“很容易找到,从那里一直往下走,路还有些远,但你会看见它的,就在路中央。不过呢,那只是一块石头,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伊尔耸肩微笑道,“我明白,我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誓言。”他说,“谢谢您。” 磨坊工人点点头,朝他挥挥手,又回过去扛起另一包麻袋。 伊尔稍稍感到安心,继续往前走。 这一走又花去几个小时。裂石终于近在眼前。它坐落在一蓬灌木林里,体积巨大,很高,颜色深黑,状如头盔,底部宽厚,越往高处收得越紧。中间裂成整齐的两半,路恰恰从这裂缝中穿过。附近没有农田,但伊尔相信,作为一块不同寻常的路标,大石头一定感到很享受,因为它是如此的引人注目,又轻松惬意。当然,前提是,没人把它当成什么神圣的东西侍奉起来。 伊尔绕着巨石转了一整圈,想看看它到底有多大。同时也发现四周没有任何徽记,神坛,以及人类居住逗留的痕迹。裂缝足有六个人合起来那样高(甚至更高),穿进去的路显得又长又暗。裂缝内面的表层被地下水长时间浸润,很是潮湿,不远处还有一道淡淡的雾气飘荡在脚下。 就在那里,还有一个人,似乎正等待着他的到来。——蜜斯特拉的旨意。 伊尔明斯特稳稳地往缝隙内走。他脸上带着一丝愉快的笑意,期待这里将是他漫长旅途的终点,再不必四处奔波。但他的心仍有点发颤,不太好的预兆同时从心底升起来。 这种焦虑和担心并未随着他看清面前之人而稍稍减退。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人类,女性,单身,没穿斗篷,只套着件深色外衣,个子很高,曲线优美。一句话,危险的女人。 倘若不久前的某个晚上,伊尔明斯特站没有站在山坡上喘气,搜索鹿头怪影踪迹。是的,倘若他并不在那里,而是呆在图色瑞灵古堡的黑暗大厅里,化身为一把变成灰烬的权杖,那他就有幸提前看到这位美丽的,黑眼睛女巫。但既然设想并不成立,那么这时,他便是第一次,凝视着这对骄傲的,冷漠的黑眼睛——那里面是有些作弄的神色吗?抑或是被压抑的欢跃?还是,意味胜利的兴奋? 她穿着黑靴子的双腿,显得不可思议的修长。光滑的黑发淌过肩头,长长地垂在背后。她的皮肤像象牙一般光滑,面容美妙。这是令人深感愉快的方面。与此同时,她又具有一股无畏无惧的气度,修长的手指满不在乎地把玩着一根棍子。啊,这就是麻烦所在——她是那种看见了就该躲远点的女巫师。 “你好,”她说——她的声音沙哑得很性感,简单的两个字,从她嘴里吐出,就像是一种挑战,又像是某种承诺。她的眼睛从容不迫地打量着他,从他沾满泥巴的靴子,到凌乱的头发,“你是,”——她分开双唇,句子仿佛矛一样冲出来,“搞魔法的吗?” 伊尔明斯特冲她鞠了一躬,眼睛却死死对着那双黑色的眸子,他谨记着阿祖色的指示,便回答道:“只是一点点罢了。” “很——好,”黑眼女人回答,却像是在和他接吻一般暧昧。她轻轻挥舞了手中的棍子,吸引他的注意,微笑道:“我正在找学徒,我需要一个忠心的徒弟。” 伊尔并没有回答她,于是在两人之间形成了小小一段寂静。于是她又开腔了,就好像在开一个有趣的玩笑,“我叫达索菲黎亚,你是……?” “我的名字是伊尔明斯特,女士,伊尔明斯特,”现在该有礼貌地拒绝了,“我认为我作为学徒的生涯已经结束了,我忠心侍奉——” 银色的火焰突然在他身体中跳动起来,它闪耀地拖拽出一幅画面,在狐塔最好的那间卧室,同样的银色火焰在天花板上写下一行字迹,在黑暗中显得异常清晰:“汝需去侍奉一名叫达索菲黎亚之人。”伊尔忍不住咽下了后面要说的话。 “呃……我将忠心侍奉您。”他果断地做出了决定。他意识到,那双黑眼睛正好玩地凝视着他内心深处,甚至他的灵魂。 “不过,我必须告诉您,我最先侍奉的是圣神蜜斯特拉,她将永远摆在我心中最重要的地位。” 黑眼巫女懒散地一笑,“哦,很好——我们都是她的侍者,”她卖弄风情地说,“难道不是吗?” “呃,很抱歉,达索菲黎亚女士,”伊尔严肃地解释道,“您必须了解……我是她近身的侍从,远比大多数法师更为接近她。在下是,传说中的‘行路者’。” 达索菲黎亚仰起头,爆发出一阵银铃般的大笑,连石头罅隙的墙面上都回荡着她的笑声,充斥在两个法师之间。“啊哈,毫无疑问,我知道你是谁,”等她终于忍住笑,才开口说话,并且靠近伊尔,轻轻拍着他的手,“你知道有多少虚荣的年轻术士跑到我面前,告诉我他们是‘行路者’吗?不知道?好吧,我来告诉你——这个月以来已经有整整一打,而从去年冬天到上个月,则恰好有四十个。就在你到来之前不久,才走了一个,他也这么说。 “啊,”伊尔明斯特挺了挺背,回答道:“但他们肯定都不如我长得帅,对吗?” 她克制不住地又爆发出一阵大笑,张开有力的肩膀,热情地抱了他一下,“我做了一个梦,那个梦告诉我应该到这里来寻找我的学徒,可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找到你这样一个会逗人开心的伙计!” “那么你算是接受我了?”多种通探魔法伴随着她的拥抱涌进伊尔的身体,但他装出一副毫无察觉的样子。 他五脏六腑涌动着一波又一波温暖而激动的情绪,明白无误地告知:要是他对女神的意愿有任何违逆、不从、试图自己控制局势,银火焰必将毫不留情地对付他,而且它还留下三道立刻就能除掉伊尔的随机魔法,并将主动权完全交于了眼前这位黑眼女法师。啊,好吧,成为一个术士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一件事啊。简直和成为“神选者”一般的不可思议。 达索菲黎亚冲他微微一笑,这是个代表胜利的微笑,而不仅仅意味着欢迎。“是的,我接受你,从身体到灵魂,”她低声说,“从身体到灵魂。”她绕着他转了个圈,扭过头来,用喉音煽情地问道:“我们该如何开始第一步呢,嗯?” “说真的,德仑!我来问问你:要是迷斯卓诺仍旧傲然挺立于世,这个世界上的魔法会不会普遍被人掌握?从寒冷的西界,到费伦的东极,会不会布满强大的法师军团,遍布山野与海洋?然后,允许进入和居住在歌声之城的法师,都是最最强大的精英,剩下的人只有争抢他们屈尊扔出来的魔法碎片,或者是闯入古老的坟墓挖掘强大魔法,运气不好的活该被潜伏的僵尸撕个粉碎?”他从马鞍上回过头来,正要开始舞动手足,却感到有点力不从心,把缰绳和腰带拉得再紧,都感觉自己沉甸甸地要往地上栽。稳妥起见,他还是扭转头冲着前方,只用一只手比划来得安全。他胯下的骡子叹了口气,继续深感乏味地往前迈步。 “继续,继续!我们可不要说什么宝石,巴内斯特,” 贝勒顿回答说,“也别说什么废纸一般的财富!我们要说的是魔法!是艺术!是智慧的结晶,惑术的盛宴,无穷无尽的新领域和……” “……年轻法师常说的废话,”老法师打断了他,“连你也是这样,年轻的德仑,如今的费伦大陆,慷慨可是术士们最最罕见的可贵品质。请注意,我说的是真正的慷慨,是无私的给予,并非是宽宏大度地对待学徒的态度。也许只有兽人部落才残留着这古老的精神吧。所以请别再用你的壮丽词汇困扰我的耳朵,让它从这些无用的东西里得个安宁吧!” 贝勒顿故做绝望地摊开手,“和你自己的白痴行为相比,我可不明白它们到底有些什么区别。”他反诘道,“难道这个世界上就没有那么一丁点的可能,诸神没有把世界的真相完全地透露给您,我聪明的老拓罢雷斯,我聪明而又精干的老拓罢雷斯,我聪明而又精干,却不爱动脑筋的老拓罢……” “为什么年轻人总是这么快就将讨论付诸人身攻击?”聪明的老拓罢雷斯大声询问着周遭的世界。他的声音十分响亮,“辱骂和奚落对方的论点,这完全没有问题。但倘若论证的焦点放在对方的人格上,则至为粗鲁。这种方法会使得山丘失色,天地丧颜,最最重要的是,任何不同意对方观点的人,他们的名誉都为此受辱!我强烈地反对此种言论的暴行,强烈!德仑,是的,是强烈!这些无聊的废话,这些人身的侮辱,会让我们讨论的话题丧失本意,让论者失去谈话之兴,而只沉湎于机敏的空话!” “啊,啊,啊嗯,是啊,” 贝勒顿无可奈何地无力招架,每当老拓罢雷斯被激怒,他就如此滔滔不绝,任谁也无法插嘴,“我以为我们讨论的议题是,倘若圣城迷斯卓诺依然存在,它对整个费伦大陆会有什么实质上的影响。我是这样以为的。” “对啊,” 拓罢雷斯严肃地肯定道,挥着小皮鞭,抽了抽骡子,好让它加把劲,爬上一道小丘陵。事实上,小皮鞭早已不成鞭形(也许是在先前的旅途上被弄坏的),手柄上端只剩一两寸外露的尖头,无用地晃荡着,但拓罢雷斯丝毫也没注意到这一点。 贝勒顿等着拓罢雷斯冒出连珠炮般冠冕堂皇的结论(总是关于那些最显而易见的事实),但这一次,它们竟然没有出现。 他有些惊讶地扬起眉毛,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跟着同伴一同上了山顶。 ——对了!酒,海普斯酒,他有很多很多这东西咧。看来这回是到了喝酒时间?贝勒顿伸出手,拍了拍束在马鞍上的斗篷,很安心地触摸到熟悉的光滑酒瓶子,赶紧把它抽了出来。这酒是拓罢雷斯酿的,对于贝勒顿的口味来说,它显得有点太淡了些。但他也不喜欢继续跟老拓罢雷斯吵嘴。下一次,轮到他酿酒,他一定会往里头多掺点那种叫做“白兰地”的东西,水和红酒都少掺。 嗯——。但愿他们两个都还能活到那一天。一天前,冒险还显得是一件有趣而辉煌的事,但现在,他更希望能够进行一场没有骡子存在的冒险。要是他们再这么多骑几天,他一定会变成一个全身瘫痪的瘸子! 要不是有了这些绳子带子和鞭子,他今天一定还会跌在地上二十次!但即使有了这些绳子带子和鞭子,他也已经跌在地上二十次了。——当然,替这两头头脑愚钝的骡畜生,多拴几根绳子也是件苦差使,两个法师被它们数次拖倒在地,直到他们终于学会该如何有规律地朝骡子身上踹两脚。 至于说到拓罢雷斯,他跟费伦大陆亲吻的次数更多。想到这里,贝勒顿忍不住自得地笑了笑,偷偷瞅着前面的老术士,他双腿紧紧夹住骡子,就像是那头牲口多长出两条晃晃悠悠的翅膀,正小心翼翼地下着陡峭的山坡。下一分钟,他一定就会又摔…… 贝勒顿身边猛地刮过一阵复仇的旋风,那东西颜色深黑,无数光星充斥在里头。老法师的左腿顿时麻木,几乎从马鞍上摔下去,唯有拼死抓住惊骇骡子的鬃毛,荡秋千一般地试图保持平衡。骡子使劲喘气,蹄子也前前后后不住乱跳,这让贝勒顿的挣扎又困难了好些。 在他前面,山脚下,他看清楚了先前攻击自己,现又开始袭击可怜的、毫不知情的、老拓罢雷斯的对手:一个身形纤细,穿着黑斗篷的精灵骑士,驾着一匹如鬼魂般可怕的烈马,在马背上弯低低的,一根放射闪电的大棒悬在他肩膀上。 当精灵偷袭拓罢雷斯的时候,那魔法召唤的坐骑四蹄生风,硬生生地停了下来,避免了一场正面的强烈冲撞。只有激烈的暴风卷过,打着哆嗦的老法师和他的骡子一起栽倒在地。 等贝勒顿回过神来,便匆匆朝同伴赶去,正要加以援手。但拓罢雷斯已施展开魔法,把自己和目瞪口呆的骡子重新抬回路面,大声叫骂起来:“你这满身犯臭气的无赖!长耳朵的混混!暴君!没爹娘养的浪荡子!拦路抢劫的土匪!乱放法术的异端!我真该好好教训教训你,让你那豆腐渣脑袋明白什么叫做谦卑有礼和——良好的骑术!你这只蛮不讲理的恶霸!” 毒勒恩·塞塔琳的确听见了这叫骂声中的几个词,但根本懒得抬起嘴角讥笑一番。人类。哦,人类。被攻击的那个人影子苍白而狂乱,看来他还得靠得再近些。 伊尔明斯特·艾摩,丑陋的鹰钩鼻子,蓝灰色的眼睛里总带着傲慢和无礼,黑色的头发,瘦削的身形,就像森林里的野熊一样肮脏。毒勒恩嘴里升起了熟悉的饥渴感。血的味道。他迫不及待想要喝下这个伊尔明斯特的鲜血,他必须要死,必须用他的血,才能将他留在塞塔琳家族上的污秽痕迹洗刷干净——他那一双人类脏手,怎可侮辱至高的塞塔琳家族闪耀的荣誉!毒勒恩从本不存在的马镫上站直身子,冲着整个世界大声高喝:“伊尔明斯特必死!” 高高的山顶上,他的叫声传回他的耳朵,但世界却静悄悄的,没有一个字回答。 黄昏总是像一道缓缓落下的幕布,遮掩起明月角残照的夕阳。摩塔塞泊很想登上崩溃的城墙,去看看这壮观的落日,轻声吟唱那些他还记得的爱情歌谣,和过往英豪的赞美曲子。一天之中只有这个时刻,他才会释放出他的情感(有讨厌访客的时候除外),幻想着等他在此地职责结束,他就将重返费伦大陆,那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真不知自己会有多么的兴奋。 他会成为圣摩塔塞泊,他是睿智的象征,留一把整齐的短胡子,被其余法师推崇备至,手指上佩戴闪现法力的戒指,挥舞法杖,驾驭狂龙,向那些狂妄的国王发号施令,他们却不敢不从。 又也许他会救下一位公主,或者是富有贵族家的女儿,跟她一同私奔,用法力让自己青春永驻,却从不穿上法师的袍子,拿起法师的棍子,让他的力量尽可能的保持神秘。慢慢地,他会为自己谋求到贵族的头衔,甚至一小块领地,要那种最最丰饶的土地。 多么愉快的遐想啊,释放出常被禁锢的灵魂,而且,足够的隐秘…… 所以,要是摩塔塞泊·奥布莱林正独自站在城墙上,望着西方长日将近,一天又行将结束——如果在这个时候,有人不知好歹地打扰他,他铁定会勃然大怒。 哦,他现在就勃然大怒了。 防护术响了起来,噢!防护术总是会响起来!强大的力量,失去控制的力量,不友好的力量,总是会让它们响声大作,就好像是被人弄痛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偶发事件,让摩塔塞泊咆哮起来,雷鸣一般冲下了长而狭窄的后楼梯。这时来人尚未到达大门前的台阶。尽管后楼梯有些陡峭,但它们直接通往大厅的第三道入口。所以当正门被人猛然推开,撞在墙上咚咚作响,摩塔塞泊已经及时地站在了诵经台之后,嘴唇咬得紧紧的,因愤怒而颤抖。 他朝暮色低垂的门口望去,但那里一个人也没有。 “来者显形。”他冷冰冰地大声喝道,防护术突地化作寂然无声,似乎是在警告外面的“人”(不管到底是什么),别乱开玩笑。但强大的魔力确实冲开了塔楼厚重的大门,那上面是一层又一层纠缠的浮雕,无数被激活的惑术,还有门框上所刻附着念力的古文,还有锁门用的粗大铰链。 开这个玩笑,摩塔塞泊心想,未免太浪费魔法了吧。 防护告诉他,敞开的门里没有飘进任何隐形之物。嗯……也许是白天那个鼻孔朝天的精灵掉下的定时魔法,在一个错误的时间,被错误的引发了。但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能在如此骤然的时间内,冲开大门,又触动防护。虽然有许多强大的法力可以从遥远的地方破坏这道门,但相应地,它就会在防护上留下清晰的痕迹。远程传输术和其他移形换位术也是一样的。大门本身的魔法,也应该能阻止对其施放的法术,不让对方再次启动生效……那么,到底是谁,是什么东西,让门打开了呢? 摩塔塞泊召唤出防护的力量,紧紧地合上大门,并加上封印。大门沉重地关上,他若有所思地,长时间地瞪着它,但并未上前触摸。接着,他又轻声念了一句咒语,这咒语他从不曾使用过,也从未打算会派上用场,但这一次……防护在咒语的驱使下,能够让预测任何可被它感知的法术。它闪耀着火热的白炽光芒,但什么也没有找到。如果那施法者潜伏在附近,一定藏身在外面的树林里—— ——噢,不,慢着,它还可能在这座塔里,已经进入了防护之中!摩塔塞泊望着大门,咽着口水,喉咙突然间发干。要是这里明月角里真有入侵者,他可就是把自己给关在里头了啊。 诸神在上。诸神在上。 也许这是神的旨意,作为蜜斯特拉女神的守护者,他必须动手证明这一点。这塔里有很多被时间所遗忘的有用魔法,虽然也许不太连贯,理解上也有错误;但只要掌握得当,那就是足可撼天动地的武器啊。 “蜜斯特拉神与我同在。” 摩塔塞泊低声说,打开通往主楼梯的大门,开始往楼上爬。 迷雾时而叮当作响,声音轻柔,它漂过堆满羊皮卷的大桌子,如同是一条灵巧的海底鳗鱼,蜿蜒曲折地绕过周围布满漩涡的暗礁。而每当看到被拓罢雷斯和贝勒顿摆在桌上,用来当书镇的宝石和扭曲的物件,迷雾便立刻会闪烁出冰冷的绿色光芒,猛扑过去,把它们吸进自己肚里。等它能量吸吮到极强的地步,迷雾便得胜般旋转,发出火焰一般的白光,四周光尘舞动,在桌上跳一段舞,就好像是吃饱后的消化过程。过一会,它的光华就慢慢减弱,重新缩小成一团漂浮柔软的雾气。 每当它吸进真正的魔法物品,放过没有实际用处的小玩意,它的体积就会变得略大。它正在打转,大门突然被打开,明月角之塔的守卫闪了进来。——这是怎么回事?屋子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光,白色的光线从锁孔里泄漏出来…… 摩塔塞泊在门口就打住了脚步,他放出一道搜索术,穿过整个房间。迷雾立刻褪色,从桌子上漂下,躲到附近,变成不可见的透明存在体。搜索术从它中央涌过,迷雾并未还击,反而自动碎裂开来,裂成无数隐形的小团。 屋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被法术仔细地查找过,于是它往后退却,失了效。屋里微风轻声叹息,但那叮当声却未曾再度响起。 摩塔塞泊瞪着房间,他精光四射的眼睛继续搜索着法术未曾发现的东西。明月角之内,可容不得这些古怪捣乱。 那只眼睛立刻看到了目标:那道微风——并不是微风,而是一个活着的,漂浮的,没有实体的无形存在物。摩塔塞泊大骇,匆忙放出一道专门对付鬼魂幽灵等气态物体的粉碎术。 火焰如他所期待地燃烧起来,与此同时却伴随着痛苦的啸叫。自然,塔楼的守门人更不曾料到其后所发生的事。 炽烧翻腾的迷雾并没被法术摧毁,反而猛地聚合在一起,以令人措手不及的速度变出一颗人类的脑袋和肩膀——一颗只有眼睛的头颅,长发一直垂至下方稍稍隆起的女人般的胸部。 摩塔塞泊吓得倒退一步——这个鬼魂般的女人是谁? 女人头一边承受看门人放出的法术火焰,一边用烟雾一般的手指比划着错综复杂的手势,摩塔塞泊狂乱地握着拳头,却不知道该用什么法术与“她”(还是它)抗衡才好——这个本该被他的法术毁灭的鬼魂,竟然在朝他施法! 片刻之后,鬼魂般的巫女变出一个下巴,开始狂笑——尖利高亢的笑声,但守门人的惊声尖叫几乎压住了这恐怖的笑声。在一阵酸雨的“关照”下,他颤抖着倒下…… 冒着青烟的骨骸倒在地板上。酸性液体也喷薄在地面,地板随之也变成灰烬,倒塌顷败。 废墟上响起一阵冰冷残忍的胜利笑声。听到这种笑声的人,或许会认为它更像是一种尖叫。过了很久之后,旋风重新升起,大声呼啸起来。噢,它也许是有点疏于锻炼了…… 第七章 致命法术之残念 选自《塞恩维亚法师之红皮书》 两位法师在裂石相逢,一转眼春去秋来,已过三个寒暑。 这年暮春时分的某日,气温不高不低,带着几分凉爽,随着日光悠闲而懒散地变幻,天空时候呈现红色,时而粉红,时而泛金。太阳很快就会下山去了。西方的地平线交接处,一座塔立在燃烧的落日之中,像一枚靛青色的针尖。塔尖上盘旋飞扬着一个小而深色的身影。 人们抬起了头,望着那东西:是一床飞毯,上面坐着两个人。虽然落日的余辉从数个角度照在他们身上,但人影仍然黯淡模糊,看不太清,全不似周围其他事物,早被染上一层赤铜色。 “真美。你觉得呢?” 目测完高塔,达索菲黎亚转过头,咕噜着说。伊尔看见她双眼中跳跃着一道绿光,这么多年来,他早已知道,那是危险的前兆。她说完话,就往前支起胳膊,用双手托着下巴,十足满意地打量着塔楼。 “夫人,确实很美。”伊尔明斯特小心翼翼地回答。 她用戏弄调笑的神情瞟着他——哦,诸神啊,真的是顶大的麻烦咧。但愿蜜斯特拉神明庇佑。 女导师指着塔楼说:“住在那里的是个叫惑力凡特的术士。他是个有趣的家伙,他召唤来各种野兽,教它们唱各种滑稽古怪的民谣和圣歌;还喜欢跟青蛙说话,甚至在一些青蛙身上变出翅膀,教它们飞翔。” 飞毯平滑地飞翔,环绕塔楼的尖顶继续绕圈,只是离塔楼越来越近。 这座塔楼犹如神话般传说的优雅灵巧,四周围着绿色的花园。墙体有几扇窗户闪烁出红色的灯光。但整座塔楼异常安静,甚至可以称之稍显荒凉。 “惑力凡特的房子……很漂亮,不是吗?” “非常漂亮,夫人。”伊尔真心地同意说。 “杀了他。” 达索菲黎亚语气骤变,喝声道。 伊尔不解地眨着眼睛。她点点头,专横的手指着前方尖耸的塔楼。 伊尔皱眉道:“夫人,我——” 达索菲黎亚死死瞪着他,眼里闪现愤怒的小火星,她扬起漂亮的眉毛,问道:“难道他是你的朋友?” “不,我一点都不认识他。”伊尔照实回答道。来不及向那位无辜的人发出警告,要他预先防范,也不可能帮他放出治疗术。难道那人命中注定一死?——诸神,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让我饱受折磨,自我背叛?伊尔心想。 达索菲黎亚耸耸肩,从腰间佩戴的武器中取出一把黑色光滑的棍子,慢慢地将它变长。空气凝固成一条直线,不断往前伸展,伸展…… ……与此同时,惑力凡特之塔的顶端发出一声巨响,粉碎开来,灰尘和碎片洒向天空。紧接着,紫色、琥珀色和蓝绿色的光芒依次从塔身内开始爆炸,各种魔法皆被烧焦。四周的山谷中,回荡着突变产生的响动,塔楼的残骸也不断溅落到群山附近。一双烧黑的手打着旋,从飞毯边擦过去,冒着火焰和硝烟。惑力凡特死掉了。 达索菲黎亚扭着身子,一手插在纤细的腰肢上,一手不经意地把玩棍子。“好啦,现在你告诉我,”她的眼神对着天空,声音如丝绸般顺滑,但却让伊尔不禁打了个冷战,警惕地僵住身体,“你为什么不服从我的命令?难道杀个法师对你来说,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吗?” 畏惧感像冰冷的手指,紧紧握住伊尔的心房。“呃,那是因为……我觉得那没有什么必要,”他小心地挑选字眼,谨慎地回答,“蜜斯特拉说过,使用魔法,需饱含气势,重在激励与创造,挑战能力极限;非以嫉恨之心,行妨害他人之事。” 蜜斯特拉?啊,正是她的命令,才指引伊尔来到这个爱消遣别人的女恶魔身边,并以师徒之礼侍奉她。他几乎快忘记自己那些作为蜜斯特拉神选者的日子——只除了在梦里。他常常偷偷地跪下祈祷,默默背诵女神的教诲和颂词,生怕自己不这么做的话,那些记忆就会完完全全地从他脑海里消失。 伊尔有时候怀疑,达索菲黎亚夫人在向他施法,她一定用了各种鬼祟的手段偷窃他的记忆,又或是用健忘的迷雾围困他自己的意志,想把他完全变成自己豢养的宠物。不管确切的原因到底是什么,随着时间的消逝,伊尔感到,回忆裂石相遇之前的生活,总是越来越困难,各种的细节正从他脑海里一点一点地消失…… 达索菲黎亚轻声笑了起来,“啊,我明白了。魔法女神的传道者也常常说这些东西,不错,它们阻止我们对那些偷窃经文的贼人动手……甚至连不守规矩的弟子也动不得!哈!我可不在乎这些废话,每一个能力跟我近似的法师,都会大大削弱我的力量。那我为什么该留下这些潜在的敌人呢?难道等着他们以后来挑衅我冒犯我?我这样做会有什么好处呢?” 她稍稍弯弯腰,用棍子轻轻敲打着伊尔明斯特的膝盖。棍子懒洋洋地慢慢伸长,伴随着周围闪出小小的绿色闪电。伊尔屏住气,拼命把心中升起的恐惧往下压。 “我经常看到你跪在地上,向蜜斯特拉祈祷,在晚上,”她对他说,“你在取悦她,不是吗?好吧,那你告诉我:她曾经回应过你的呼唤吗?她对你说过话吗?” “这些日子她从没这么做过,”伊尔无奈地承认,他的声音低低的,因为他也感到了一点点的绝望。他所能依靠的全部,无非就是小小的“背叛”,但倘若竟被她发现了…… 达索菲黎亚胜利地大笑起来,“这就是你,孤独一人,你必须自己照顾自己。如果真的有什么蜜斯特拉,她又真的对凡人法师感兴趣,也一定是站在那些弱者的尸体上,对强者大表青睐。你永远别忘了这一点,伊尔明斯特。” 她的声音变得轻快起来,“我想你没有趁我不在的时候偷懒吧?”她坐直身子,举起棍棒,像剑那样指着伊尔的脸,“现在你准备好了多少具完整的骷髅?” “三十六具。”伊尔回答。 她扬起眉毛,显然对这个数字稍感惊讶。她斜靠过来,凝视着他的眼睛,用她不容置疑的力量,将他的眼神拉过来与她对视。伊尔试着不让自己露出退缩的痕迹。事实上,达索菲黎亚夫人也是这样。她越靠越近,令人敬畏的力量就越来越强,就像是圣蜜斯特拉真神。 但伊尔脑海后面响起一个小小的声音,反诘地说:那怎么可能呢? “你工作很努力啊,”她轻声说,“我还以为你很花了点时间,费尽心机想弄到我的魔法书,要么就是在塔楼里闲逛想翻弄点宝物出来呢。你的表现很好,我很满意。” 伊尔点点头,在脸上和声音里流露出满意和宽慰之意。看来,她还没发现他的“自我拯救”工作。 表面上是她最顺从和忠顺的仆人,但伊尔利用自己的法术,替一个仆人治好了伤,让他带上足够的装备,送去了遥远的国度(虽然那个人惊吓得都快要死掉了)。达索菲黎亚夫人曾把那个男人骗上了床,但在迷妇之年一开始,她就对他生了厌,在某个清晨把他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蛆虫,拴养在马厩的尿槽附近,让他痛苦地慢慢死掉。伊尔帮了他小小的忙,找来一具死于高烧的人类尸体,经过幻术变化,放在仆人的位置上,作为替身。也许这实在是不计后果的多管闲事,也是发疯了的自寻死路。但他必须这么做,不为了什么,只为用小小的善意,补救她狂怒粗暴的邪恶。 这并非伊尔第一次背叛她的残忍……但只要被她发现了,那注定会成为最后一次。“我总是把忠实品性,放在野心之上。” 她再次嘲笑他道,“真是漂亮的讲演,真的,”她说,“我几乎要相信你是逐字逐句照蜜斯特拉的箴言做事的呢!” 她像只野猫一般伸了伸腰,把棒子伸过一只肩膀,挠着自己的背。只要伊尔伸出手,就可接过那棒子。“你一定比我更有耐性,”她的眼睛牢牢地放在他身上,点头承认道:“我想我绝对不可能侍奉得了那么一位任性的女神。” “导师,能否请教,您侍奉的神是哪一位呢?”伊尔问,无声地伸出手,准备接住那送到面前的魔法棍。 她又挠了挠背,接着笑笑,把魔棍放进他手里。伊尔看到她手指上戴着两枚闪闪发亮的戒指。 达索菲黎亚说道:“是更高等一级的神……啊,对,就是那里,”伊尔小心地用棍子挠着她暗示的地方,她笑得更舒服了,但双眼仍死死留心他的手,戒指现在也闪起连续不断的火光,示意一切准备就绪,要是他敢…… “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她闲聊般地解释道,“我的神是班恩,争斗与破坏之神。他赐给我的礼物,就是用黑暗之火消灭那些入侵者,让无数法师走入绝境。你知道吗,几乎每隔十来天,就有一个精灵蠢货,他竟想跟我的防护做对。他这么做整三年了,像日历一般准时。对了,跟你侍奉我的时间差不多长咧。你说,我该不该命令你去对付对付他呢?” 伊尔摊开手说道:“夫人,要是您那么想的话,我会去做。但倘若没有必要,我将尽可能地不让任何人送命。” 达索菲黎亚瞪着他,想了好长一阵。飞毯将还在冒烟的塔楼残疾远远地抛在身后,落日亦与他们渐行渐远。终于,她喃喃地说,“你想不杀人却把那个傻精灵带给我的乐趣夺走么?——哦,你可别害怕杀人。” 她站起身,动作连贯优雅,从伊尔手中抽出棍子,放进腰后的棍鞘,几乎是同时,她又伸出双手,握住他的双肩,细长的手指轻巧地放在他身上。但伊尔突然察觉,要是他想从这双手中挣脱出去,它们立刻就会变成世间最坚硬的钢铁爪子。这是三年当中,他们身体靠得最近的一次接触。 他静静地站着,任凭他的女导师拉过他的脸,彼此靠近,两人的鼻子几乎快碰在一起。达索菲黎亚命令说:“别动,也别说话。”她呼出的热气暖暖地吐在伊尔明斯特的脸颊和下巴上,她的眼睛,颜色深沉而又很大,似乎能望穿他的后脑,看清他藏在里面的每一个秘密。 她稍稍靠前,两人四唇交接。她专横的舌头分开他的嘴唇,不知是什么东西,火热而又冰凉,冲进他嘴里,她狠狠咬一下他的唇,他不由自主地往下咽了一下。那东西立刻涌进了他的喉咙,甚至卷进鼻孔。 剧痛——燃烧,颤抖,颤抖,燃烧! 剧痛! 如同被溺在水中,伊尔一次又一次地打着喷嚏,整个身体都在抽筋,横在飞毯上。他死命地抓着毯角,免得掉下去。好不容易他才又能恢复正常的呼吸,这时他已全身湿透,无助得像个可怜的孩子。 他眼前腾跃流淌着黄色的薄雾;黯淡的天空不断翻转,控制住他的铁爪不断以刺痛的巨大力量鞭笞着他。 伊尔在黄色的雾气中不断挣扎咳嗽,似乎永远会这样下去。汗水打湿了他全身,全然的虚脱让他再无法动弹半分。汹涌的痛苦在他身体中撕扯,但他只能躺着一动不动,嘴里微微地发出痛苦的呻吟。 他是伊尔明斯特,他躺在地上,如同寒风中干枯卷曲的树叶一般脆弱,面朝天仰躺在飞毯上。而他没有在剧痛中掉下去的唯一原因,是他所侍奉的女术士达索菲黎亚钢铁一般的手,紧紧地钳制着他。 她的手终于松开了他。现在。一只手在他肩膀留下深深的淤青,肉往下陷了足足寸余,那就像是船头的铁锚,死死地钩在他头上,把他牢牢固定在汗水形成的海洋之中。 夜幕已降临,深蓝的天空吹拂着微风,从两人身上掠过。达索菲黎亚弯腰躺下,靠在伊尔身边,柔声道:“你已经尝过了黑暗之火。我要警告你:要是你敢背叛我,它立刻会处死你。而倘若你一直崇拜蜜斯特拉神,把她的地位放在我之上,那么班恩神会让你生不如死。这些年来,我曾有三个徒弟未经许可吻了我,现在他们都不在人世,想吹耀这段经历也没法了。” 伊尔明斯特瞪着她,想说法,却作声不得,剧痛仍然在他体内搅动。女巫望着他,她的眼睛是两团黑色的火焰。“你的忠诚远远超过他们。你将为我除掉我最大的敌人,等你准备好之后,你一定会击败他的。但你首先要学会杀人,不计后果地,快速地杀掉敌人。他可不会给你太多时间反应该怎么做。” 伊尔终于积蓄了足够的力气,嗡声嗡气、结结巴巴地(不管怎么说,他终于又能说话了)问道:“夫人,你说的这个敌人是谁呢?” “一个术士,蜜斯特拉选出来作为她贴身侍者的人。” 达索菲黎亚望着远方斜阳的最后一道光线,回答道。他们身下的飞毯开始下降。 “他是我叛逃的弟子,之后才成为所谓的神选者。但同样的,他也无法完成魔法女神为他挑选的狭窄之路,所以现在又被人唤做‘叛逆者’,自然,他没有回到我的身边。哈!蜜斯特拉一定不会承认,有人会从对她的盲目崇拜中清醒过来。哈!” 她转过头迎上伊尔询问的目光,眼里依旧是两团燃烧的火,但这次,她的声音轻松了许多,“他的名字叫佴德拉恩,你要为我杀掉他。” 夜幕笼罩下的灌木丛,城堡附近的荆棘树林和黄昏树林急切地沙沙作响。一双眼睛从一棵被闪电劈裂的黄昏树缝中望出去,看着飞毯朝黑塔群中最高的那座降落。慢慢地,眼睛后露出一张冷酷而愤怒的精灵面孔。 怒火在毒勒恩·塞塔琳心里熊熊燃烧,他轻声咬牙切齿地说道:“骄傲的夫人,你的防护虽可弄聋我的耳朵,但当你离开塔楼,停留在外面野蛮的世界里,我的魔法可就能发挥作用啦。别对你的徒弟指望太多,他的性命迟早都是我的!” 飞毯很快从他视线里消失,但毒勒恩仍旧对着达索菲黎亚夫人的高塔怒目而视。过了很久,他瞪大的眼睛里终于闪现出一丝平静,让他显得更像是在思考而不是在抓狂。“不知道那法师的塔里还有什么残留的活物吗?”他向夜空发问,“倒不妨过去看看……” 浓黑的气涡旋转起来,就像是一道黑烟。黄昏树林里的眼睛不见了。 达索菲黎亚的城堡升起在黑暗的夜空里,四周围着一圈令人难以亲近的城墙。拓罢雷斯望着飞毯飞进城墙的角塔之中,嘟哝着说:“好吧,这令人感到很兴奋——我不得不这么说,又有一天被消磨在辉煌壮丽的魔法中了。” 贝勒顿双手捧着用魔法加热的汤杯,抬起头,有些粗暴地说:“我尊敬的巴内斯特,我的记性兴许总是不太好,可我总算还记得,我们早就商量好,再不为浪费时间、丧失机会而抱怨了,‘决不再多说一个字’,对不对?——我还记得咱们的话是这么说的。不管时间过去多少年,我们的任务都跟才来的时候一样清晰。这位行路者也许是个年轻又不懂事的傻瓜,但是他,和他选择做的事情,现在都是整个托瑞尔地区魔法领域最最重要的发展。我认为,我们务必需要谨记女神的教诲,耽搁一些耗在故纸堆里时间,把注意力暂时转移到这儿来!” 拓罢雷斯没作声,只是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了。达索菲黎亚的高塔上亮起灯光,而包围他们的只有夜色的喧嚣。两人无声地盘腿靠在一根树桩小椅子上,身后是靠城堡最近的一片胡麻地。过了很久,贝勒顿喃喃自语道:“现在摩塔塞泊一定以为我们俩早就死掉了。” 拓罢雷斯耸耸肩,“他的责任是守护明月角之塔,可不是守着我们。” “嗯。他跟你讲过他那只像烈火一般眼睛的事情吗?” “讲过一点。是个诅咒……他在一场魔法决斗中败给了什么人。之后他开始看守明月角之塔,因为女神的传教士向他承诺,可以替他打破这道诅咒,并助他回复原来的力量。又一个可怜的法师……就是这么被迫地、不情愿地,开始侍奉掌管我们所有人的女神。” 贝勒顿抬起头,“对了,你给我讲过三歌咒之拓罢雷斯的命运没?听说这么多年以来,至高的蜜斯特拉女神,已经对他们失去了控制?” “当然没有。” 拓罢雷斯反驳道,“要是他们有这样的本事,你以为我会坐在这里?坐在这阴冷潮湿的丑八怪夜里?”他一把拉开杯盖,长长地喝了一口汤,回头望了城堡一眼,刚好看见塔楼上有一盏闪现的灯火突然熄灭了。 两人一直坐等,直到他们手里的大酒杯彻底变空。但什么别的事也没发生。看起来,城堡已经进入睡梦。 拓罢雷斯叹着气,无奈地转过头来,“我们都是女神手里的小卒子,唉,不是吗?所谓的自由,只不过是你自己的想法。如果你觉得自由,那很好;反之,你就不自由。就是这个样!” “哈,那倒好,我愿意认为自己是自由的,” 贝勒顿嘴唇咬得紧紧的,突然说,“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赶快把你脑子里这些奇怪的想法干掉吧,拓罢雷斯,管好你自己的生活,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可行行好,别把我扯进来。我想,但愿你没找其他的法师扯这些怪念头,那样你才会活得更久一些。” 拓罢雷斯转过头,苍老的眼睛里充满睿智和犀利,他盯着伙伴,“你指的是哪些法师?” “哦,就比方说你遇见过的那些吧,” 贝勒顿嘟嘟哝哝地说,“把他们都算上。” 远在贝勒顿和拓罢雷斯视线之外,夜空里伫立在远方的另一座城堡——那仍然冒着隆隆黑烟的断壁残垣,曾经是惑力凡特的塔楼。 好一副荒凉景象。 残破的断墙上无数松松垮垮的碎玻璃窗,装满药草的盒子横七竖八的散落在窗沿边上。在旷野里,破碎的塔楼孤零零地矗立着,四周没有村落,也没有泥泞的小道,甚至没有任何人的痕迹,一只麋鹿在大门边悠闲地逛着,不时埋头咬两口草。 只是草丛中幽幽地升起一线迷雾,无声地裹住了鹿的身体。转眼间,那鹿就变成一堆白骨,轻飘飘地跌落在地。 等确信周围没有偷窥自己的眼睛,雾气冷冷地打起旋风,发出轻轻的奏鸣声,飞到塔楼的基座之下,慢慢升了起来。 它无声无息地飘过墙上攀爬的野生玫瑰和常青藤,把自己往内部收缩,卷成一条毒蛇的样子,从塔楼外墙上一条狭窄的缝隙钻了进去,望着墙后沉睡中的寂静和黑暗。 迷雾旋转着飞过一间又一间漆黑的大厅,在一间装满魔法书和经卷的房间,获得许多力量,快活地呻吟起来。很快,它站起身,变成了一个身躯长满指爪和巨颚的东西,滑进了塔楼中心盘旋上升的楼梯,径直往上攀登。 塔楼顶上,一盏昏暗的灯光幽幽地照亮楼梯,接着响起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显然,听众是对那正在滑动着靠近的可怕长爪雾气。 在烛光中,一只人类的手掌缓缓伸了出来。 中央用粉笔画着一道记号。正对着这副粉笔图的,是手掌的边缘围着蓝色的闪光。看来,粉笔画正是这只手掌的主人所作——因为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阿祖色啊,魔法的至高之人,吾一心侍奉汝神,和汝之魔法女神,迄今数十年耳。”这个术士祈祷着,“吾亦深知如何用魔法将万物摧毁与再生。然,城堡之外的世界,吾所知皆不详也。神啊,请听吾此刻之祈祷,我需要您的帮助。吾向您祷告,请赐予您的教诲——吾欲将毕生所知传予后人,但不知何人可也?” 最后一个字反复回荡着,甚至似乎穿越了墙上的大缝和裂沟。他手上蓝色的诱惑之光越来越亮,几乎能令人双眼失明。 光芒突然彻底熄灭,一道微风从地面上升起来,吹拂着那只画有粉笔图案的手。烛光狂乱地闪动,呼哧呼哧地就快被吹灭了。黑暗中传来一个深沉平静的声音,淹没了那明灭的烛火,“切记保护好自己,忠实的耶泰斯。倘若汝将过身,吾必会及时令汝之魔法置于我之掌控下……汝无需牵挂。” 空气里传来奇怪的歌声,万物的能量噼啪作响,微风缠卷在老术士身上,颤抖的四肢顿时包围在不同寻常的温暖和活力之中。他已经多年未曾感受到身体是如此的轻松和敏捷,连忙跪在地上,高举双手,小小的闪电不断从一只胳膊射进另一只胳膊。老人满眼都是惊喜和满足,眼泪止不住地淌出来,“真神啊,”他有点不知该怎么说才好,“老弱病残之身,不敢奢望能配不上这样的帮助啊。吾……” 在老人身后,魔法大厅的门尖利地叫唤起来,十多只指爪狠命地撕扯着它,让它从顶端一直裂开到底部。门板陡然倒下,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门框。 一个发着惨白色光线的东西,像鬼魂般摇曳在楼梯尽头——那是一个巨大的、凶险的、无常之物,满身都是不停变化的爪子,不停变化的触须,甚至还有长满尖刺的残忍下颚。它定能毫无疑问地致人死地。此刻,它慵懒地走进魔法大厅,脚步甚至有些洋洋自得。 耶泰斯·贝宁悬浮在自己的防护层中,只要入侵者稍稍碰触到它,就能将对方的肢体烧成焦炭。他看着死亡朝自己走来,心里仍有些发怵,颤抖着往喉咙里咽了一口吐沫。 但他身上附着的小闪电猛地跳动起来,像是在提醒他什么。于是耶泰斯扭过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力大声无畏地喝道:“吾有魔法至高者阿祖色在身,枭小魔物不可近!不管你到底是什么,赶快滚开,永远离开此地!” 老术士朝满身指爪的东西靠前一步,手臂上的闪电仍然在咝咝跳跃。鬼怪的闪光伸出无数爪子和靠近的触须,形成一道别有用心的危险之墙。但当它正这么做的时候,它全身上下都出现了无数大洞,跟随着它的扩展而慢慢变大。这怪物闪动颤栗起来,身上的光芒亦很快黯淡下去。 怪物骤然以令人恐怖的速度伸展到天花板那样高,俯视着下面站着的满身补丁的老人。耶泰斯抬头张望,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所以,他什么也没有做。 对冒险家来说,死亡就是永恒的信条——这样的说法,对术士们而言,似乎也差不太多。老人内心感到了恐惧,他知道死亡将在一瞬间降临,稍有不甚,他就会去跟死神接吻。可若他做了正确的抉择,亦有可能从死神的魔爪下逃脱生天。但他不知道该做什么。 巨大的爪子像枷锁一般套住他,把他整个抓在半空。而在老人无法看不清的身后和脚下,一根长满倒钩的触须,数张密布毒牙的巨颚,正争先恐后地朝他涌过来。 老人胳膊上的闪电咆哮,纯白而炽热的光芒照耀着整座魔法大厅,很快,光芒消失,屋里只剩一道虚弱无力的灰色迷雾,正在门口的地上痛苦地翻滚。 耶泰斯被那光照得老泪纵横,揉了好一会,才看清眼前发生的事。接下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做了一个也许是他这辈子做过最勇敢(又也许是最愚蠢)的举动。他咯咯笑着,朝迷雾跑过去,举起双手——全忘了这时胳膊上已经没有闪电,力量汩汩涌动的感觉也早就消失。 迷雾似乎想重振旗鼓与他格斗,很快聚积凝固成很小的一团固态形体,就像一面打造得有些粗糙的盾牌,做好迎战准备,高高举了起来。老法师又迈上前一步,奇怪的迷雾似乎有些发颤。 他伸出一只手,想卡住它。迷雾凄然“叫”了一声,吹出一阵冰凉的微风,又发出叮叮当当小铃铛般的声响,变成一团旋转的涡流,骤然闪了一下,就从门口消失了。大厅里只残留着它悲哀的呻吟。 耶泰斯看着它逃走,瞪着突然之间转危为安的大厅,等了良久,才相信那东西确实消失了。老人再也支撑不住,双膝跪在地上,向护身的神祷告着。他内心充满感激,连话也说不太清,听上去就像是一阵又一阵的喜极而泣的抽噎,想停也停不下来。 黑暗之中,老人用膝盖和指尖摸索着往前爬,沙哑地低唤着阿祖色之名。挣扎之中,他惊讶敬畏地低下头——先前他眼泪滴淌的地方,蜡烛仿佛获得了生命一般,一根接一根地点亮,无声地跳动起温暖之舞。 “噢,阿祖色,万法之主啊,”老人终于说出话来,“请容我致上最最衷心的谢意!” 所有的蜡烛都仿佛听到了他的祈愿,一齐熄灭,又一同燃亮生命之火。耶泰斯跪在蜡烛围成的光圈中,被这无上的荣光所感动。然而,在欢快的喜悦边缘,他亦感到一丝悲伤,在神的爱抚下,他如此空虚,生命力仿佛再次离他而去。他轻轻抚摸着被弄花的粉笔外框,像个孩子般失声哭泣起来。 第八章 分崩之王座 王座常为群豪争夺,乃胜者之奖赏。然于阳光之下,王座亦无非一椅耳! 《草莽治国》小丑兰得力克·哈罗肖 伊尔正埋首一本古书,摊开的书页上突然落下一道影子。无须抬头,他也知道是谁来了。接着,一缕漆黑的秀发如丝般柔顺地垂在了字迹已变黄变黯的草图和符号上。 “徒弟,” 达索菲黎亚靠在他耳边,语调优美温柔,却不禁让伊尔打了个寒战,身体警惕地僵硬起来,“到我的蓝之厅,在靠墙的桌子上,把《欧本》、《无名恐惧的普里派》,和《三锁记》拿上,赶快送到包厢大厅去。记得先脱掉你身上穿戴的魔法物品,一件也别带,否则恐怕会有性命之忧!” “好的,导师,”伊尔低声回答,抬起头来,却迎上了她的眼睛。女导师看起来不同寻常的严厉,但眼中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愤怒和恶作剧的痕迹。她迈着大步,打开一道很少打开的门,走了出去,并紧紧地把门从外面合上。 门锁闭合的咔哒声,让伊尔想起还该问问她怎么对付蓝之厅的守卫。虽然他应该能够打开她设下的魔法锁(这会是一个测试吗?),但要是他贸然地穿过整个房间,抱起三本书,还试图把它们带走,魔法守卫大概会杀掉他吧?至少,这个举动足够成为魔法守卫杀他的理由。 那要是他杀掉守卫,结果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达索菲黎亚以前告诉过他,魔法守卫一死,整座城堡里所有东西,经文、镜子、天体仪——所有的一切,都会释放出邪恶的感知力。它们会发出巨大的嚎叫声,陷入精神错乱。要把它们重新用魔法镇住,恢复正常,至少得花上近一个月的时间。在这一个月里,他注定会成为不幸的牺牲品,女导师会用各种方法折磨他……伊尔明斯特以前就尝过达索菲黎亚夫人的手段,可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经历。 她最喜欢的惩罚手段,是命令他跪在地上,光着手和膝盖,从她敲碎成粉末的玻璃渣上爬过去。他每挪动一步,都会导致撕心裂肺的痛苦。不过有时——特别是最近,迷妇之年春夏之交的这段时间,她更喜欢把伊尔用附有治疗术的膏药裹起来,接着用一把沾满毒药的细长小剑,不断地刺他,扎他;又或是用一根足有他手臂那么长的荆棘棍,涂满专门腐蚀血肉的强酸,敲他,打他。她似乎很喜欢听人痛苦的尖叫声。 伊尔想着这些后果,摇摇头,穿过房间,打开达索菲黎亚先前穿过的那道门。门后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墙壁上交替地镶嵌着椭圆的窗户,一幅又一幅的画作。这条走廊架在半空,本是一座闭合的浮桥,连接着城堡里两座最高的塔楼。它离地面足有二十多米高,下面是一小块鹅卵石铺成的院子。打从有两个徒弟在这里展开决斗(他们彼此用咒术火焰把对方烧成了灰,高高的塔楼也差点毁于一旦)之后,达索菲黎亚就把它变成一条无法施展魔法的走廊。空气里的每一处都充斥着镇压法术的咒语,所以连她自己也只能靠双腿走过这条长长的走廊:不出意料的话,伊尔有充分的时间叫住她…… 他一把拉开门,张嘴正要说话——但面前只有一条毫无生命迹象的走廊,空荡荡的一团漆黑。 就算她跑得比腿脚最利索的萨林姆斯罕信史还快,就算她一关上门就开始不顾体面地拔足狂奔,也最多跑到走廊的中央。这其中没有任何时间再做其他的事情。难道说她已经废止了走廊上的魔法禁锢,而又没告诉他?也有这种可能…… 伊尔皱起眉,唤了一道光芒术,径直发送到走廊的中间点。十分简单的一道法术,同时它的魔法属性又确凿无疑……亮光并未形成,看来,禁锢魔法仍然是生效的。 可是——达索菲黎亚在哪里去了呢?伊尔从门边转过身,若有所思地走开了。 蓝之厅门外,是女导师设下一层又一层的沉重防护。伊尔用了个巧妙的法子,把它改装成魔法迷宫,恰好将那三条粗尾巴大爪子全身污秽的守卫“勾引”了进去,顺利地拖延了一段足够长的时间。他跑进大厅,抱好书,又安全地出了门,把门关好,那怪物还没从迷宫里挣扎出来。 他奔跑在长长的走廊里,一路上竟然有两次扑进了厚厚的蜘蛛网,蜘蛛丝柔软地挂在他脸上。这也分明是告诉他,女导师最近并没有从这条走廊上通过——至少几分钟前没有。 包厢大厅的门敞开着,烟雾旋转着从门口飘出,中间裹着好些发光的星星。达索菲黎亚正在施展一道魔法防护,保卫自己的城堡。看来这定是一个测试,或许很快就会有一场激烈的战斗?也许,谁说得准呢。 伊尔抱着书,站在门外的大书架前,并不往门内走,只是轻声说:“导师,我来了。” 他手里的书嗖地脱离他的怀抱,径直往包厢飞过去,同时听见达索菲黎亚轻轻地说:“关好门,把它们锁好。” 伊尔走进屋内,一边转过身,一边悄悄抬起头瞟了一眼。她脸上戴着一副面具,长长的发丝在肩头飘荡,就仿佛微风正从发丝的缝隙中无声无息地穿越而去。魔法球则悬在她身后的顶上。伊尔看得分明,她的许多珠宝挂在一个魔法球上,而所有的书籍则指向另一个没发球。这里要进行的,是真正的魔法。 他毫不迟疑地按下门闩,锁紧门链,让她在完全准备好之前拥有极充分的时间。如果侍奉的是一个能随心所欲杀掉你的女巫,最好的谋生之路就是别给她任何发怒的机会和理由。 当他转过身走回房间的时候,发光的魔法全幽幽地飘到包厢的扶手边,围成一条黯淡的光环。伊尔看不清女巫正在哪里,只知道她必定是站在自己头顶的某处。 “伊尔明斯特,现在已经是时候考验你的能力了。就你的能力范围内保护自己吧,若有机会,你亦可毫不留情地还手。这是真刀真枪的较量,别当成儿戏。要是你有机会干掉我,不必手下留情。” 高空突然闪出亮光,白色的灼烫光芒正从女导师的全身爆发,朝他飞来,她的脸、胸口、合起的双手都笼罩在刺目的光线里。难道是她察觉了他的不忠? 以后会有很多的时间来想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的……但愿他还会有“以后”。匆忙之间,伊尔挥出一道手盾,想要把光芒接住,并顺势推还给她。但狂怒的力波哪是小小手盾能抵挡得住的?顷刻之间手盾已破,一场强烈的爆炸在他面前发生,地板上散落无数骤燃骤灭的火星。 伊尔用魔法接起一颗小火星,朝她甩过去,希望这能为她再度释放大火球拖延一点时间,火星飞往前方,越变越大,伊尔趁机看清达索菲黎亚悬在半空,身体像雕像一般站得笔直,手里握着银色的魔法鞭,很快,鞭子变成粗长的铁链,恶狠狠地朝他扑过来。 伊尔跳到大厅另一侧,银色魔链找到他的新位置还需要一小点时间。这时他把双手合在一起,握成杯状,发出一道魔法。他把身体扭曲成一个钝角,这样他放出的法术火才能升到包厢的半空。伊尔并不知道自己这十多个护身魔法,到底能抵挡早就做好准备的达索菲黎亚多久。她召唤的魔法攻击,对毫无心理准备的伊尔来说,似乎有些太…… 这一次,部分魔法沾到了她身边;他听见她的喘息声,看见她狠狠地把头往后一甩,长发飘荡。她的魔法防护在他灼热的反击下失效,大厅里骤然间精光暴闪。 接着,他看见她咬紧牙关,嘴唇边闪出一抹冷笑。伊尔感到恐惧的冷酷笑声正在心里慢慢滋长。他知道,要是她攻破他的防御,肯定有他好受的。但她或早或迟都必定会攻破他的防御——这也许花不了她什么时间…… 沿着包厢四周的围栏,足足有十多个地方,都从黑暗的虚空里爆发出紫色的闪电,很快弹进大厅,这里、那里,到处跳动。伊尔正在施展一道快速防护法,却突然感到一只胳膊肘火烧一般疼痛,而另一只大腿骨也如法炮制地剧痛起来。他顿时站立不稳,沉重地跌倒在石头地板上。痛苦令他想尖叫,但跌倒在地却让他张开的嘴咬住了自己的舌头,这下更痛了。闪电穿过他的身体,他在地上无助地翻滚——他全部的力气都用来挣扎着喘气和呼吸,再也没有力量施展魔法,思考战术。但他先前挥出的失败防护术兴许有可能对付她的闪电——因为现在她没时间再为自己织就新的魔法护盾。 伊尔在地上蜷着身子爬动翻滚,看不清也听不见,只知道自己必须赶快从闪电的力波中挣脱出去,找一个他能有办法喘息,控制四肢的地方。 头顶上响起一阵呼呼的啸声,伊尔回过神,看来他的魔法装甲幸存下来了!——靠了它,就能非常有效地把闪电甩到一边去。他让护甲慢慢罩在他头顶,打破那些牢牢控制他的闪电,等一脱身就闪到一边,躲在护甲的阴影之下。 闪电抓着他的双脚不放,隔了好一会,伊尔才终于重获自由。他气喘吁吁地念起咒语,让装甲越变越大,持续时间更久。他蜷起身子,冷眼看着大厅里残存的最后几道噼啪作响的闪电。他的时间不太多了,得赶快把闪电的方向偏转到自己的装甲之下,然后“送还”到包厢那边的女导师身上。只是一个闪念之间,达索菲黎亚的另一道冲击魔法又涌动出来。 这一道法术伊尔以前倒曾见过,是一道绿色的尘土墙,虽然它延续时间非常短,而且并不稳定,但它可以将碰到的一切事物都变成石头。伊尔飞快地释放出一道阻力墙,并将它扭成合起的双手形状,把绿色尘土铲到一侧,并泼回包厢那边。 当他的“手”发动起来,他自己就闪到另外一个方向,放出魔力弹。他知道,女导师要闪开那些尘土,就一定会朝这面躲避,她会正好蜷曲在魔力弹的射程之内。 片刻之后,发光的绿雾朝阳台倾泻而下,达索菲黎亚根本没机会逃开。看见她全身僵硬,静止不动,伊尔心里感到一丝丝满足。 接下来的一瞬间,伊尔又遭了殃。锋利的锯齿剑从四面八方物化成形,朝他射过来。他惊讶地大叫一声,躺倒在地,全身收紧,用胳膊死死地护住脸和脖子,同时吩咐阻力墙迅速(最好是像盯准目标的猎鹰一般迅速)地从包厢前撤退回来,挡住利剑,保护自己。 头顶上一阵叮当作响,他知道自己的计划成功了。伊尔念了一道驱散法咒语,清除了半空中飞来的那些锋利刀剑,可很快,惊讶和诧异再度降临——利剑消失之后,空气里又飞来一条微微发亮的蛇头力波,它抬起头,猛地朝阻力墙扑过来,把它撞成碎片。 伊尔一边闪躲,一边偷空朝悬在包厢上的达索菲黎亚瞟了一眼,她仍然僵硬地站在那里,一只手还半举着。她连一寸都没挪动过。这些攻击他的魔法一定是连环套,打破一个,就唤醒另一个! 石化的达索菲黎亚夫人,对大厅里她身边发生的这些事情是否一无所知呢?又或者她仍然有办法控制自己的魔法? 伊尔弓下腰,力波也同时朝地板上扑袭,震得他的肩膀和手臂都隐隐作痛。但来不及多想,他赶忙弹起身,朝包厢的台阶冲去。力波紧紧地跟在他身后,蜿蜒曲折犹如一条巨大的蟒蛇,正瞄准自己的食物。 他一步就跨上三级台阶,飞快地奔跑着,赶在力波抓住他之前,扑倒在石化的达索菲黎亚脚下。他稍一抬头,就看见那力量紧贴着自己的脸转动,还有一些残存的绿色灰尘渣。伊尔只觉得全身都快蜷缩得麻木了……便伸出一只手,攀着导师的腿,尽量慢地移动,想贴着她的身子站起来。力波在他周围呼啸,但却不敢攻击他……他知道,他现在绝对不能离开达索菲黎亚身边,所以,他一动不动地抱着师父的石头身体。 力波化作了光芒的尘埃,慢慢消失了。漆黑的包厢大厅里,出现了一刻祥和的宁静。 “要是以后我的膝盖得了风湿,我知道该找谁算帐。”伊尔头上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他一惊,赶紧松开达索菲黎亚的脚踝,跌倒在地上,同时身体也完全从不得已的禁锢中解脱出来。她从他身边走开,双手叉腰,转过身,低下头来。 两人四目交接,达索菲黎亚的眼中带着满意和赞许。“你已经是一把随时可以上战场的利剑了,”她对他说,“现在你可以离开,睡觉去,等你睡醒了,你就该赶去决斗,当然,是在别的地方。” “导师,”伊尔明斯特从地上爬起来,问道:“我能问问我是要和谁决斗吗?” 达索菲黎亚微微一笑,用细长的手指轻轻勾画他的脖子,“你,”她快活地说,“将要为我,向‘叛逆者’ 佴德拉恩挑战。” 巨大的拱门正通往内斯拉佴城中央的皇宫,血麒麟旗帜在城门上方飘舞,告诉每一个来往过客,国王仍然活着——就像这漫长的夏日,谁也不知道它确切的尽头在哪里。但好几双眼睛不停地打量着城旗,期待着麒麟王座的归属赶快易手。 三四个月之前,尚未有子嗣的国王贝阿林葛偶然间闯进影之墓,被野蛮的绿龙伽拉翁泰利爪所伤,其后一直靠皇庭法师叶佴日特的魔法,和他超乎常人的顽强意志力勉强在伤痛中挣扎。国王曾是个强壮的武士,现在已经瘦弱得像是一具骷髅,长久的伤痛让他精力尽失,即使有魔法的帮助,也绝无可能再延续后代。 国王境况不佳,葛蓝多摩王国受难。王国本有五位男爵,皆为皇室血统,见国王病体垂危,便都野心勃勃,想在贝阿林葛归西之后继承王位。宫廷斗争从此接连不断,每个男爵都认为王位应该毫无疑问地属于自己……当然,葛蓝多摩人对他们每一个都没有任何好感,既是害怕,又充满痛恨和唾弃。 这天,麒麟皇室之内到处充斥着紧张和不安,那巨大的压力又厚又重,用刀都能切开。可惜,在这座到处挂满窗帘的昏暗大厅之中,没有任何人,手里拿着这样一把锋利的刀。国王已经支撑不过今晚了,他被仆人们搀扶在王位上,用绳子固定在恰当的位置。他脸色铁青,虽仍残存顽强决心和毅力,但他的身体颤弱不堪,连王冠斜斜地耷拉在他眉毛边上,也浑然不觉。叶佴日特术士警惕地站在国王身后,像影子一样守护着他。 术士穿一件深黑色的长袍,外套一件赤红色的麒麟斗篷。此刻王座附近没有仆人,除非他自己靠近并伸手替国王扶正王冠。但很明显,他决不能这么做。他必须小心谨慎地应对当前局势,任何不慎都有可能导致王国发生叛乱。 今天,五个男爵像毒蛇一般在王宫里游荡,虎视眈眈地期待国王的死期到来。叶佴日特让其中年纪最长、资历最深的贝仑达男爵——他是个身形巨大的蓄须武士,人们都叫他“野熊”——派出他手下七个最棒的护卫,作为非常时期的国王卫兵。贝仑达依言行事。此刻,他正皱着眉头站在皇庭大厅的一道门边,毛茸茸的大手握在腰带旁的刀柄上,狠狠地瞪着自己的手下。而卫兵正满脸冷酷,怒目而视着另外一大队人马,双方的鼻子几乎都贴在了一起。对面的士兵比他们人数多得多,乃为从属于惑托男爵的军队。这天,惑托男爵也全副武装地来到了宫殿,双手握着十字双剑,站在手下人最多的地方。好些葛蓝多摩人说,除了偶尔更换更新更大的护身盔甲,惑托男爵是绝对不会脱下这套金属外壳的。 大厅里还有另外好些士兵,他们没穿盔甲,所以站在一大群荷枪实弹的战士里,显得如同被剥光了外壳的螃蟹般不自在。有一些穿的是摩森男爵家的紫色外套。摩森男爵脸上永远带着笑容,态度温文尔雅,但肚子里藏着成千上万的阴谋诡计,数目几乎可以和他的后宫媲美。本地人总爱叫他“全身发紫的毒药”,想来不会没有原因。还有的士兵,满脸多疑,一看就是打过上百次仗的老油条雇佣兵,而且绝对是外地来的,全然不像本地人。他们属于费尔德男爵麾下。人们说费尔德男爵是个永不安分的骗子,每次他一伸出手,都会捞回无数金币——而且,他的手常常往外伸…… 在这一群随时准备就死的法师和快刀手们之中,只有一个人是整个葛蓝多摩王国最大的凶兆,也是威胁所有葛蓝多摩人自由的恶梦。那人便是泰隆,传说中他是个法术高强的法师,又是个武艺超群的武士,最喜欢别人叫他“领主”,而不是自己本来的爵位“男爵”。过去十多年里,他无视麒麟王国的法律和赋税义务,在封地上自号为王。人们甚至传说,绿龙伽拉翁泰怎会无缘无故地从窝里出发攻击葛蓝多摩王国呢?全都是因为泰隆用法术召唤龙怒,才会致此后果。至于他这么做的原因,全是为了报复国王率领精兵突袭他的封地,用剑架在他的脖子上,要他重新宣誓效忠王室,偿还拖欠已久的赋税。 “一群秃鹫,”国王轻声说,注视着皇庭里到处游荡的各方士兵。“这些人只是为了等着我死,我不会选择他们中的任何一人,作为王位的继承者。” 皇庭法师叶佴日特微微一笑,回答道:“皇上,您当然有这么做的权利。”他朝把守阳台的王座守卫比了个不太明显的手势(他们这天站在这里的原因,是为了确定在国王身后没有男爵派来潜伏的奸细,正好能听到他们商议的对话)。 军官收到信号,点点头,派出三个卫兵下了楼,一个举着号角,另外两个整齐地踏着正步,血麒麟国旗飘荡在两人之间。黄金色的布料上,绣着赤红色的“长角马”。过了一会,国旗平铺在国王脚下,卫兵便把号角举到嘴边,吹出一声高亢的音符,宣告皇庭会议现在开始,整个王国的人民,无论地位高贵或卑贱,皆可参加。 这一天,门口聚着一些平民,都是些对国王忠心耿耿的城民,当然也有些不愿错过看热闹机会的好事之徒——不管今天会发生什么样的危险和刺激,他们也是不肯走的。但他们没一个敢穿过男爵们的卫兵,走到大殿上来。国王贝阿林葛对着面前围观的大队人马,那些人总是时时刻刻地盯着腰带上的剑——要是他现在还有力气,他一定要从王座上站起身,走上前去,语带嘲弄地把他们介绍给互相认识。 但现在他不能。他只能坐在王座上,静静地观察围在身边的这五个秃鹫,谁胆子最大。不管今天在皇庭上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战争都必然会发生……但国王愿为葛蓝多摩人谋求福祗,尽上自己最后一份绵薄之力,让无辜者流出的血尽可能减少到最低点——愿诸神赐福。 如果可能的话,“野熊”大概会支持他的决定。不管怎么说,在一群坏人中,他已算是最好的。他信奉法律的威权,也能选择做正确的事……但他这么做的信念,是否只是因为他坚定地相信,作为年纪最长的男爵,最古老贵族家庭的首领,王座注定属于他贝仑达呢? 很难说现在最危险的到底是谁:是泰隆失控的法师团?还是摩森的间谍和毒药?又或者是惑托残忍的剑客?还有,费尔德的黄金,到底能雇到什么样的武士呢?还有劳撒肯领主,和其他贪婪的外国势力,是否也对他心怀不轨呢? 啊,现在开始了。 从紧张等待的武士中,一个年轻的黑须男人朝着贝阿林葛走出来,他穿着惑托男爵家绿银色相间的外衣,也是今天来到皇庭上,少数几个没有全身披挂盔甲的人。 这位使节朝王座鞠了一躬,说道:“吾王在上,葛蓝多摩所有民众皆为吾王病痛深感哀恸。我家主人惑托,亦为吾王之命运悲痛万分。然作为皇室一员,他亦忧患我国之前途与命运,倘若吾王百年后,王座后嗣乏人,麒麟王座难免引发战火。又若不当之人获此王权,将带吾国吾民走向覆灭也。” “尔之意见甚清晰,”国王说,他干枯的嗓音让整个大厅都警醒起来,虽有人不恰当地开始吃吃发笑。“朕相信,汝亦将呈出汝之解决方法?” 使节厉声回复道:“如皇上所料,臣下乃为惑托男爵请命,愿皇上三思,将王座与王位传于惑托,以保我国和平。”大厅里传出奚落的嘲笑声和抗议声,他不得不提高音量,以压住那些不和谐的杂音。“我家主人定将确保其他各位男爵之权利,尽力满足各位的需求。自然,我主并非毫无准备,即要求此不请之求——他以承诺我国之持久和平,确保王国法律前后延续为条件,已经得到势力庞大的费尔德男爵之全力支持。” 所有的眼睛都转向了费尔德,他脸上露出惯常的狡猾微笑,横着眼睛四处一撇,但却并不跟任何人的视线交接。然后他故意慢慢地点点头。 “此外,”使节继续说:“我主亦已跟屯兵边界的外国侵略者进行谈判,让他们远离我国边境。国土将永保和平与繁荣,诸君团结一致,内战阴影必定消弭于无形。我家主公将我国森林深处之银矿与铁矿作为谈判条件,与劳撒肯领主签订停战协约,以及边境友好公约。” 皇庭里顿时喧嚣起来,好一阵怒骂,诅咒和夸大其词惊骇的喘息声此起彼伏。使节迫不得已停下一会,才接着说:“皇上,我家主人麾下一支劲旅,足可守卫我国繁荣安定,请陛下尽快定夺,将王位传于我主,并请您务必亲自确立王座传承之合法性。” 又是好一阵喧嚣,但随即,躲在人群里的贝仑达男爵,轰隆隆地踏着脚步,怒气冲冲地走出来,众人顿时鸦雀无声。贝仑达猛地跳到前边,站在王座旁边,他眼里充满愤怒,语气更是不情不愿,“在下忍无可忍!与劳撒肯这头饿狼私下密谋,而竟欲谋求我国之王座大权,凡我葛蓝多摩人,若听此阴谋技俩,皆怒!尽管——” 他停下话头,用凶恶的眼神狠狠扫视整个皇庭,他的绿眼睛在粗黑的眉毛下熊熊冒火,鼻子歪在一边,像一把出鞘的利剑。接着他继续往下说:“尽管如此,我仍会全力支持此次王位更替——虽然王权与法令尚在,皇庭上却充满了阴谋的药水儿味!葛蓝多摩必须交给最强者统治,它决不能成为一片到处是血迹和阴谋的土地!” “野熊”退后一步,以便能更清楚地看到三道大门。人群中响起小小的附和声,但紧接着,另一名男爵站出身来,大厅里再次寂然无声。“等一等,勇敢的贝仑达!你这样的语气,就好像是在说,我们找不到其他方法替代这个完全不可接受的阴谋诡计,那又怎么能保卫我伟大的葛蓝多摩国土呢?好吧,那么各位请听我说,我会告诉大家一个清白的方案,绝对不曾秘密地跟敌人做过交易!” 泰隆领主无视贝仑达本能的咆哮,,慢慢地抬起手,朝大殿上所有人一挥,继续往下说道:“诸君皆为这片我们热爱的国土尽忠效力。在下与诸君一样,亦深深热爱葛蓝多摩,为她的安危操劳。但我并不像别人,一个劲在暗地里忙着私通见不得人的阴谋勾当,而是尽力招集海洋对面那些最棒的法师!” 好几个武士都不屑地撇撇嘴,分散开来,看来他们对术士并没有任何好感,对雇佣外国法师进入自己的国家,也深感不安。 泰隆冷眼抬高音量,不容置疑地继续往下说:“只有我的法师,能保证各位都在寻找的国家的和平与繁荣。对那些怀疑魔法的人,我倒想问问看:要是你真的渴望和平,你又怎么会雇佣国外那些嗜血的武士?皇恩浩荡,葛蓝多摩并不需要这些该死的罪人!” 他稍稍顿了一下,原是预计听到人们赞许的窃窃私语,但在一屋子恐惧的对手和慢慢沸腾的武士之中,传来的只有如死一般的沉寂。所以他赶紧飞快地接着说:“我懂得的魔法,足以保卫我国的安全,还能让她发展壮大,甚至消灭这座大殿上的任何不忠之人——只要他敢对血麒麟王国做出一丁点叛逆之举,胆敢把个人利益放在王国之上!” “不!我们决不会让任何狡诈的术士统治这片土地!”一个声音从惑托男爵周围的武士间传出来,紧接着有好几个声音愤怒地回应道:“狡诈的术士!不,决不!”国王,和站在身后的皇庭大法师叶佴日特,互相换了个眼色,既是感到有趣,也是分外的无奈。 站在各处的武士们都拔出了匕首和刀子,但在他们就要动手的那一刻,大殿上突然再次陷入了宁静和沉默。 长相最为英俊的葛蓝多摩男爵从人群里走出来,脸上挂着所有女人都喜欢的讨好笑容,然而阴冷得像一把灵巧而优雅的利剑。摩森把自己打扮得像个皇太子,不仅衣着极尽奢华,棕色的秀发柔顺光洁,而态度亦彬彬有礼,言语之间带着一股自信的气度,“恕我直言,各位亲爱的葛蓝多摩国民,”他说,“看见皇庭上人们暴怒非凡,无法无天,十足令臣下心痛不已。出鞘的利剑握在手里,人们的眼里只有残暴和贪婪——这种暴行,怎可置之不理!每一个热爱葛蓝多摩的人,一定都不愿它堕落成一个……一片无法居住和定居的土地,而变成某个军阀的私人玩物。” 他转过身,对着大殿上的所有人,斗篷堂皇地打了一个圈,等他确信每个人的眼睛都放在他身上,才接着说,“因此,臣下的责任就是让国土回归安宁。臣下将——也是必须——支持泰隆……” 惊讶的嘘声响了起来,甚至连泰隆的下巴也掉在了地上。人们曾认为摩森和泰隆是男爵之中最难对付的两人,而且每个人也都知道,这两个人可谈不上有什么交情。 “……他乃是我们之中最有能力创造奇迹之人。等臣下今晚完成这件对葛蓝多摩来说最紧要的事,便可以回房睡大觉去了……我能说的只有一句,倘若泰隆殿下值得大家信任,好心的贝仑达男爵,就可把正义的消息通告天下。” 有人赞许地低语着;贝仑达则不停朝摩森眨眼睛。这个漂亮的男人可不是凭空就会被人叫成“口蜜腹剑的下毒者”——他到底准备干什么呢? 摩森朝每个人优雅地一笑,无声无息迅速地退回由漂亮小伙子组成的亲卫队里,他们每个人都穿着轻丝皮甲,戴着护腕的手上,拔出的剑柄若隐若现。 这个令人惊讶的提议——并伴随着无数美妙光明的承诺,引起不少兴奋的议论声。但在这个不平常的日子,小小的骚动总是会突然变成充满紧张感的宁静。最后一名男爵从支持者里快速上前,靠近王座。国王的护卫们神情僵硬,几乎拔剑在手。叶佴日特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费尔德男爵的褐色眼睛扫视着整间大殿。他的身体看起来十分瘦弱,双手像平常那样紧张不安地晃动,靠近国王,弯下腰,贴近他的耳朵。费尔德精美而完全不合身的衣服已被汗水浸湿,短而粗黑的头发,直愣愣地翘在脑后,就像有一只鸟儿在上面搭过窝似的。他对国王耳语的时候,兴奋得手舞足蹈。而在王座的另一侧,叶佴日特也弯腰向前,想停个清楚。这个举动招致了费尔德相当紧张的一瞥——但仅仅是一瞥。 “至高无上的主公啊,”费尔德喘着气,一股浓郁的欧芹香水味扑鼻而来,“我,我也跟大家一样热爱葛蓝多摩,愿意用一切代价让她逃离男爵们争权夺位的血腥厮杀——永远地。我收到一个可靠的消息,倘若我们真的互相火并起来,劳撒肯国便会至少出动三名——至少是三名——野心勃勃的亲王,率领着他们雇佣的精兵,火速前往此地,瓜分我国。这三人之间互有约定,倘若我们中还有一个人活着,他们都不会对彼此动手,发生内讧。” “那又怎样?”国王低沉地反问,听起来很像是贝仑达男爵那一贯对阴谋诡计反感的嫌恶声。费尔德紧张地晃着手,褐色的眼睛瞪得贼大,不安分地左右瞟着,生怕有人靠得太近听见他后面要说的话。他再次放低声音,靠得更近了一些。叶佴日特伸出一只拳头,戴在中指上的戒指闪闪发光,大殿上每个人都看得见他的目标正对准了费尔德。要是费尔德竟然拔出匕首刺杀国王,皇庭大法师必然会将他瞬间处死。 “我,也,将支持泰隆殿下。但,请陛下允诺臣的交换条件,并把您的允诺永远保密。臣有两个条件,一是必须将惑托男爵立刻处死,最好就是趁现在。因为他是绝对不可能接受让泰隆坐上您这个位置的。陛下百年后,他必然发动叛乱,让我国长年不得安宁,国家的栋梁亦将损失殆尽……” “甚至包括你费尔德吗?”国王嘀咕着,一抹微笑偷偷滑上他的脸庞。 “啊,我-是的,我很怀疑,呃,啊,呃,嗯。若陛下同意这第一个条件,那接着便是第二个必定需做的事。对葛蓝多摩来说,最大的危险莫过于那个微笑的毒蛇般的年轻人,摩森。臣恳请陛下同意,不久之后,他会遇到一个小小的‘不幸事件’。他是个永不疲倦的阴谋家,说谎的大师,鬼鬼祟祟的贼,暗地里下毒的骗子,绝对不值信任。不管是谁即位,这片国土都不欢迎他的存在。”费尔德一边说,一边使劲地喘粗气,满脸的汗水直往地上淌,为自己的胆大心虚害怕。 “##当然也不会欢迎费尔德以如此卑劣的阴谋手段除掉一个竞争对手,”站在一旁的叶佴日特轻声说,他的声音这样小,除了国王,没有人听清他的话。 国王贝阿林葛突然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费尔德的下巴,用力一拉,把男爵拉到自己面前,轻声说:“我会同意你这样两个条件,只要你立场足够坚定,并承诺我,除他们两个外的任何人,都不是因你的算计而死于你手。为了你自己好,我也要你遵守一个条件,聪明的费尔德:等你从我面前站直腰,你要装做一脸焦虑,而不是高兴的神色。” 话一说完,国王把这爱拨弄是非的男爵推到一边,扬声(尽管他的身体虚弱,声音有些发颤,但仍然令人感到不容置疑的威权)命令道:“以葛蓝多摩的名义,传泰隆殿下上前!” 又是一阵兴奋的窃窃私语声,而在大殿的某个角落,几乎可以用喧闹来形容。紧接着又是,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寂静。 人群中走出早已准备好的泰隆殿下,他做出一脸沉静的愉快表情,眼睛机警地扫视周围。他身边的空气中荡漾着轻微的嗡嗡声,毫无疑问,他手下的法师正忙着施法呢。要是这时有人想跑出暗箭、匕首、毒刺等谋杀他,一定连他的半根汗毛也碰不到。 考虑到大殿上有这么多做好战斗准备的武士和法师,而且他们又都在渴战斗的兴奋边缘,没有人知道这屋子里随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泰隆走到麒麟王座之前,在金底赤红的血麒麟旗帜旁停了下来。周遭寂然无声,掉一根针的声音也听得见。 “跪下,”国王贝阿林葛声音嘶哑地命令,“跪在那血麒麟上。” 大殿上众人皆深深吸了一口气,这道命令只意味着一件事——国王伸出手来,举到头顶,慢慢地(非常非常地慢),摘下了自己的王冠。 当他将王冠戴在泰隆垂下的头顶,他的手一直稳若巨石。与此同时,泰隆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胜利得似要发狂的微笑。国王接着道:“凡聚在此地的葛蓝多摩国民皆可为我作证:朕将此皇位传于……” 说时迟,那时快!但见一道闪电噼啪作响,从王冠上崩射而出,把众人耳朵几乎都震聋,巨大冲击波狠狠地将他们甩在四周的墙边。只在一瞬间,伽拉翁泰和麒麟王座已被劈成焦黑的两半,王冠弹飞到天花板上,又叮当作响地掉了下来。国王的四肢烧得火星四溅,软软地搭在倒塌的王座扶手上,而金色麒麟的头突然抬起来,大声呜咽着。 皇庭法师的脸上第一次露出惊讶神色,挥手抽出一根法杖,眼神伶俐地指着那颗描金绘彩的木头圪塔……但那使它发出声音的魔法,立刻消失不见,神兽的头跌落在地,摔成一堆碎片。 叶佴日特飞快地抬头环顾大殿。费尔德倒在地板上一动不动,一对手臂都被炸成惨不忍睹的碎桩,脸也整个炸飞了,泰隆倒在他背后,虚弱无力的动弹着,冒烟的锦旗遮住他的脸。 皇庭法师没管他们,唤出手中法杖的魔力,遮天闭日的蓝白色火焰飞弹咆哮着奔涌出来,遍布整间大殿。泰隆手下的法师东倒西歪地贴在墙边,眼里和张开的嘴里冒出一缕缕青烟。大殿上众人皆惊骇,怒骂声不断响起,而正在往外跑的人手里则抄起利剑。 接着叶佴日特身边形成一道火焰的圆环,手里的法杖射出最后一道三重火团,朝仍然活着的法师喷过去,很快,有一个法师被击倒在地。这时,法杖的魔力耗用完毕,变成碎片。 皇庭法师把玩着手里的木粉末,粉末从他指缝里飘散。他镇定地看了一眼周围愤怒的武士,说道:“葛蓝多摩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不允许它会犯下这样的错误。贝阿林葛是个好国王,也是我的朋友,但……他犯下了一个足以让大多数国王都送命的大错。先生们,我相信你们剩下的人……” 大殿上响起巨大的咆哮声,野熊贝仑达不顾伤痛,冲过火焰,一个箭步扑向叶佴日特。 术士冷冷地往后退了一步,举起一只首。男爵手里握着飞刀,嗖地朝他咽喉射去。但它仿佛撞在什么东西上,立刻连刀刃都断了。电光火石之间,野熊又反手要抽出腰带上的剑,但那无形的防护把他手臂往后一推,第二把匕首便朝身后的阳台飞出去。法师双手间盛开一团火光,紧紧吸住野熊的脸,咆哮声化作一声惊讶的叫喊。只是一个瞬间,他的身体便烧得漆黑,四处冒火,脸朝下地躺倒在地。 叶佴日特蔑视地抬起一只脚,把扔在冒烟的尸体踹到一边,“今天这里还有什么英雄好汉吗?”他温和地问道,“我双手上染的血够多了,不在乎再多替几个人送终。” 这句话好似一个信号,四面八方怒喝的武士们回过神来,都朝皇庭法师甩出利剑。一时间空气里全是呼啸的兵器,只是它们全撞在那面看不见的防护墙上,每一把都掉落在半途之中,消失不见。 叶佴日特低头看了看贝仑达的尸体,它倒在火焰圈上,飞快地被烧成发黑的焦炭。法师轻声道:“看看这可怜的,冒烟的灰烬。一位为国捐躯的爱国者——噢,但看看他最后的下场吧,他得到了什么?各位,来吧,让我获得你们的允诺和许可,让我成为新的王!” “决不!”惑托男爵怒喝道,“只要我活着,就决不允许这样……” 叶佴日特弯弯嘴角,“那么你会死的。”他说。 他用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个小小的手势,阳台上的王座卫兵们突然站起身,脸色苍白,眼神空洞,行动也十分生硬。但他们手里拿着十字弓,箭弦铮铮地响起,大殿上立刻飞出无数只锋利的箭镞。 顿时,武士们大声呻吟起来,双手徒劳地想拔出射在脸上和喉咙上的箭,一个接一个地栽倒在地。紧接着,男爵们的士兵也拿出十字弓,朝阳台上对射。只可怜了没戴头盔的惑托,他脑袋上横七竖八穿过了好几支箭,踉踉跄跄地挣扎走了几步,倒了下去。 要不是摩森男爵早有准备,在身体周围布下了隐形防护术,使得箭和匕首都无法靠近,他早就尝到好几次死亡的滋味了。他那些没穿铠甲的战士死伤大半,剩下的则忙着跟惑托男爵全副武装的士兵缠斗,另一些冲上阳台的楼梯,反向包抄王座卫兵,意图复仇。 大殿上充斥着刀剑交错的砍杀声,金属刺进血肉之身的闷响,重盔战士们隆隆的跑动声,还有尖叫——很多很多的尖叫。大殿的两道大门突然打开,冲进许多手持战戟的武士,人群再度爆发骚动,再接着又是一道明亮的火球破空而出,整座大厅都晃动起来,它的光芒远比方才的闪电更耀眼,目瞪口呆的人们匆匆用手遮住眼睛。 爆炸过后,惑托男爵手下最精干的骑士们几乎全变成了血肉模糊的碎片,肉上还粘着一小团盔甲的残骸。皇庭法师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的成果,同时大声叫起来,“住手!所有人,赶紧给我住手!” 躲在一旁的平民,王座卫兵,还有摩森男爵残存的手下(摩森男爵站在他们中央),全抬起头看着术士。包围叶佴日特的火焰消失了,法师用手指着大厅—— 泰隆殿下烧焦的残尸体,挣扎着把自己拉起来,坐得端端正正,双腿的白骨露在黑色的血肉外。它的眼白翻出,充满绝望打量着围观者,动弹着本已脱落的还在往外淌血的下巴,好一会,那颤抖的双唇令人胆战心惊吐出一句话来:“请向葛蓝多摩的新王叶佴日特致敬,像我一样。” 话音未落,那无骨的尸体就倒了下去,随即炸裂开来,血块溅落在围观的人群身上。一个武士怒喝道:“是魔法说出那些话的,那不是泰隆!” “哦?” 叶佴日特柔声问,说话时,那顶扭曲烧黑的葛蓝多摩王冠从废墟里跳出,落进他手中:“就算是这样,你又能怎么做呢?” 他双手一动,以令人错愕的巨大力量把王冠扭直回原形,一双看不见的魔法之手从他肩膀脱去了皇庭法师的斗篷。斗篷掉在地上,无人理会,而法师朝前走了一步,把变形的王冠戴在自己头顶,大声宣告:“新王登基!凡葛蓝多摩子民,都需跪在新王脚下。鄙人将以佴德拉恩之名统治葛蓝多摩王国!我的真名是佴德拉恩!各位,跪下吧!服从吧!” 几个武士动作笨拙地往下跪,发出一阵沙沙声,打破令人惊骇的宁静。摩森男爵的两个武士也跪下了——其中一个迅速地被站在背后的伙伴捅了一刀,叫都没叫一声就面朝下倒在地上。 佴德拉恩国王朝那些打扮漂亮的战士们温和地微笑,对人群中那人说道:“好吧,摩森。你想让葛蓝多摩王国在一天之内失去她所有的皇室血统么?” 然而他身后发出几声奇怪的咯拉咯拉声。佴德拉恩转过头,同时往后退了退,防御魔法从地板上升起,围住他的双脚,又轻轻地飘到他面前。一时间,佴德拉恩张口结舌,一脸惊讶。 皇庭法师的斗篷,就是先前被佴德拉恩扔在地上的那一件,突然从地上重新升了起来,挂在半空,就像是有个个子很高的人把它穿到了身上。 大殿上众人全聚精会神地看过去,斗篷里慢慢现出一个人影,是一个鹰钩鼻子,头发蓬乱的人类,他穿一身毫无特征的外袍,脸上有一缕几乎察觉不到的微笑。“佴德拉恩?”他问道,“人称‘女神之叛逆者’?” “要是你愿意,现在可以叫我葛蓝多摩的佴德拉恩国王。”法师冷冷地回答,“你又是谁?一个路过的讨口法师?” “我叫做伊尔明斯特,以阿祖色和慈悲的蜜斯特拉女神之名,我将向你挑战,就在此刻,此地,我将划出一道圆环,作为决斗之……” “啊哈,以所有堕落之神的名义,哈!”佴德拉恩叹了口气,怒喝一声,双手突然爆出漆黑的火焰,他用力往前一推,黑火焰形成柱般粗细,仿若是攻城所用巨锤,朝新来者打过去。 “死吧,别再来打扰我的加冕礼!”新国王对着陡然形成的人间地狱大叫一声,黑火焰所过之处,举目皆为废墟。满屋子窃窃私语的武士们全躲在了柱子和栏杆之后,身体蜷缩得低低的,还有些朝门外跑去。 黑火焰笔直地冲上高高的天花板,消失了。穿着皇庭法师斗篷的男人站着一动不动,只是扬起一边眉毛,嘲笑地说:“看来你是不喜欢决斗的规矩,不喜欢防御环?还是你突然想要改造这座城堡呢?” 贝阿林葛咬牙切齿地动了动嘴角,突然,腾空而出的大石块,从两人头顶狠狠地砸下来,整个大殿被震得瑟瑟发抖。随着地板的破裂,石头碎片溅落到四面八方,更多武士惊恐地大叫着,往门外逃跑。 但没有一块石头,哪怕是石头渣也没有,砸在佴德拉恩和伊尔明斯特身上。这回轮到“叛逆者”惊讶地抬起眉毛。 “你的防护做得不错,”他勉强地赞许道,“阿尔姆塞特——噢,老天,我才不管你叫什么名字!你可知道我是谁吗?” “一个拥有强大法力的大法师,”伊尔明斯特轻声说,“蜜斯特拉曾亲命你为神选者,然而你背叛了她的信任,投向邪恶之怀抱。” “愚蠢的家伙,我可没有投向什么邪恶的怀抱,我乃是照本心行事,蜜斯特拉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国王葛蓝多摩打量着对手挺直的鼻梁,又接着说道:“我想你应该知道跟我决斗的后果吧?” 伊尔咽了口吐沫,点点头,接着突然咧嘴一笑,“你想送我去死吗?” 葛蓝多摩暴喝一声,“够了!白痴,你已经浪费了大好时机,现在……” 两人身边的空气突然变得昏暗下来,满是鬼魂般面目模糊的悬空人影,裹着头巾穿着长袍,它们若隐若现地飞舞着,朝鹰钩鼻法师刺出一把把如鬼怪般冰冷的利剑。 但当剑刺穿伊尔明斯特的身体,却不见有鲜血流出,甚至连任何阻力也没遇到……鬼剑很快变成了一团团烟雾和电星,重新化为虚无。 佴德拉恩惊讶地张大嘴巴,好不容易才喘着气结结巴巴地说:“你一定是个神……” 在自封为王的佴德拉恩背后,两个正在激战中的法师都不曾留意,有一只手指修长的女人的手慢慢现出身形,从那破碎的麒麟王座之中升了起来,蓝色的光芒围绕着它欢快跳动。一只手指牢牢地朝毫不知情的‘叛逆者’背后伸过来。 佴德拉恩哪来得及反应,但见他双眼暴突,全身顿时像个皮球般涨鼓鼓被充满气体,一转眼,发光的白骨一起从他肉体中爆出,血淋淋的不成形肉块溅落在地板上,连伊尔的靴子和王座上也都满是一片片的血迹。 伊尔往后跳了一步,胸口发闷,只觉得十分恶心,强烈的呕吐感堵在他心头。曾属于佴德拉恩的骨头和可怕的肉酱全从内到外着了火,光芒端的耀眼。银白色的火焰上闪出蓝白色的魔法光斑,整个大殿上的人全都敬畏而恐惧地惊叫不已。伊尔看见一缕银光从火焰笔直地升起,一直刺破高高的天花板,在天际熊熊燃烧。 他从没见过阳光从高处射下,照耀在王座上的情形,他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好几步,双膝突然沉重地跪在地上——魔法(决不是他自己的)贯穿他的全身,在他痉挛哭泣的肉体中来回冲荡。 摩森男爵用力往下咽着口水,他本不敢靠近这个挑战国王佴德拉恩的陌生人,刚才那阵突发的大火实在令人心惊。但这个法师现正跪在冒烟的地板上,冲着银色的火焰呕吐。看来葛蓝多摩还有机会,从野心勃勃的法师手里夺回自由。 “拿剑给我,”他低声对身边侍卫吩咐,同时伸出一只手。只要一把剑就足够了,要是…… 一个高高的苗条女人从大火中走了出来,她穿一身黑色法袍,高统黑靴,只有露在靴筒之外的大腿仿若象牙般洁白。“我想该由我来统治葛蓝多摩,”这个女人自然是达索菲黎亚,她甜甜地说着,蓝色的火星依然盘旋在她手边,“迷妇之年之年此时此刻,我将即王位。伊尔明斯特,汝将成为我的大臣。平身,皇庭法师,快快替我将剩余的男爵和殿下带上来,要他们宣誓向我效忠——要不就掏出他们的内脏;看他们自己选哪样吧,我,随他们的便。” 第九章 葛蓝多摩快活天 智者治国,先礼后兵——兵在暗中出也。 《草莽治国》小丑兰得力克·哈罗肖 深黑色的火焰咆哮着扑过来,纤细的黑袍精灵被震得倒退数步,沮丧地呻吟起来。毒勒恩·塞塔琳尝试突破阴影夫人的城堡黑火防护术,已经试了足有三五百次。看来这次又失败了。连她不在城堡的时候,她的法力都如此强大……而且,看在森林之神的面上,她到底到哪里去了? 他叹着气,抬头仰望着沐浴在柔和微光中的高塔,它显得是那么神秘的而又纤细,还…… ##突然有人从背后狠狠地撞了他一下,他猛然转过身,做好战斗准备,正想跟偷袭的守卫一较高下,但却发现眼前出现的是两个打扮得像小丑似的法师,也正准备在达索菲黎亚城堡外安营扎寨。 贝勒顿兴奋的叫声飘近愤怒精灵的耳朵里,“巴内斯特!快来听!” 拓罢雷斯正在火堆边引火,却怎么也点不燃。他抬起头,使劲甩着自己被烧黄的手指,稍有些暴躁地问道:“又怎么了?” “我刚才正在照梦里预示的那样,用水晶球监视内斯拉佴,”“斜指”之贝勒顿兴奋地喘着气,“真的有下落了!达索菲黎亚夫人刚刚篡夺了王座,还让神选之人当她的朝臣——伊尔明斯特现在是葛蓝多摩的皇庭法师啦!” 望着贝勒顿一路小跑的背影,毒勒恩狠狠地发了一阵傻,而后风快地迈开脚步,朝贝勒顿狠命追上去。 他追上了,伸手抓住对方一耸一耸的肩膀,扯在那些时髦的深红色绸子上,大声问:“你说什么?” 那手好像钢铁制造的魔爪,贝勒顿被扯了个踉跄,倒过脸来望着精灵目光灼灼的眼睛,“你这长耳朵,让开!你的手指像狼爪子似的!” 毒勒恩用力摇晃他,“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拓罢雷斯从腰间解下一个小口袋,从里面掏出一把闪光的小东西,往前一抛,又用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捻起一个,嘴里念念有词。 空中刺出闪光的一道力波,用力往前猛冲,像跳跃的闪电一般精确而飞速。力波重重地敲在毒勒恩的肋骨上,顷刻便将他的防御术打成碎片,脚下站立不稳。 毒勒恩被这股突如其来的生硬力量摔在一棵枋达树下,肋骨痛得就像是被一个粗壮的护林工斗大的拳头砸了一拳。他忍不住按着伤处,使劲咳嗽,眼泪都痛得流出来了。法术把他钉在树干上,要这真是一杆长矛,早把他劈成两半了……但这个念头并没有让他感到好受一丁点。透过眼球上模模糊糊的红色血雾,他似是祈求地望着面前两位人类法师。 拓罢雷斯有些抱歉地看着倒在地上的精灵,摇摇头,“年轻的精灵总是对老年人欠缺应有的礼貌。结果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他评论道,“好啦,贝勒顿,现在你可以告诉这位性急的年轻人——你刚才说什么了?” 寇斯和霍哥隆手握长矛,站得笔挺,一动不动。他们知道,主人常常从塔楼的窗户里往外打量这块城垛……当然,他们不知道的是,导师只是喜欢在明月高悬的夜晚仰望月球表面的静海石,决不会朝岗哨上的守卫们看一眼。 他们站岗的地方,是拱桥的一侧。拱桥用来连接主体塔楼的阁楼,周围的护城墙。站岗只是场面活,没什么打紧的。远近三个王国之内,都不会有盗贼和士兵,胆大妄为到这个地步,竟敢打起这座城堡的主意。这座城堡的主人是肯兰夺尔朗士·葛林迈尔,翼龙之主,绝不会有任何人敢轻易冒犯他。他用来驾驭龙的缰绳,附着极强的操纵法术,寻常人等无法解开。所以,倘若翼龙竟从这城堡里拍打着翅膀飞了出来,它们一定已经非常饥饿、无畏、脾气暴躁——这种情形,谁敢招惹? 一个卫兵沿着月光照耀的城墙飞快地扫了一眼,这座禁闭翼龙的粗壮塔楼,如同往常一样隐秘而宁静。同葛林迈尔其余的行宫一样,它原先只是一堆古代的乱石堆,经由法师施魔法而建成。它伫立在高高的山脊顶上,从上往下看,附近的六座市镇,和两条河流的交汇点,皆可进收眼底。 这天晚上,月朗星稀,天气不冷不热,即使站在葛林迈尔行宫的高塔上,不时有微风吹来,也很容易让人产生各种幻想,那些同样月朗星稀的晚上,不用站岗的晚上,那该…… 寇斯突然全身僵硬起来,转过头。铃铛声?晚上这种时候,又是在城墙上,怎么可能会有铃铛声?是什么东西? 他朝城墙上扫了一眼,没有人。霍哥隆正在城垛边缘,弯腰往下面的院子看,以防万一有人从墙上爬过来,或是从守卫台阶突袭。不,什么人都没有。大概是猎鹰从谁家逃了出来,可爪子上还系着脚带吧,也许它停在了附近……可是,在哪里呢? 那声音很微弱——但距离很近,应该就在附近不远,甚至就在其中一座高塔里。挚爱的诸神啊,到底是什么玩意? 现在它似乎就在霍哥隆鼻子下面,打着旋。他看见空中出现一条模糊粗糙的雾气线,扭曲着,伸展着,像毒蛇一般扭动着。他用战戟尖试探地挑了挑那道雾气,细小的光斑沿着兵刃的曲线慢慢聚集在一起,突然星星点点地频繁闪烁起来——就像是没有火而闪出了火星。 发出叮当声的风一路卷动,沿着城墙的垛口移动。霍哥隆和寇斯互相使个颜色,一同跟在它后面紧追不放,那东西似乎变得大了点,亮了点。从他们身后,穿出微弱的抱怨声,主人塔楼的窗户吱呀一声打开了。也许这是他发出的法术也说不一定……也许不是。但他们最好还是跟着它,很可能主人正在考验他们的警惕性咧。 旋风带着他俩来到山脊尽头的旗舰塔楼,城墙下的巨石陡峭地飞耸而下,就跟悬崖一般。它不再往前移动,飞快地跳动旋转着。霍哥隆和寇斯好奇地慢慢往前走,两人分散开来,战戟举在前头,猫着腰,蜷缩着身子,从不同的方向逼近它,免得被那旋风最后形成的东西给突然卷到城墙下面去。 铃铛声越发响亮,有节奏地一起一伏,很是刺耳。迷雾不停地旋转,很快出现一个人类的外形,比他们两人都要高大。两个卫兵连忙伸出长矛朝那人刺过去,那人形突然倒下,融化成一团乳白色的光层,荡漾在两人靴子之下。 霍哥隆和寇斯又换了个颜色。他们的兵刃尖端什么也没刺中,而铃铛声也完全消失了。他们耸耸肩,再一次打量城堡弯曲的城垛,转身朝各自的岗哨走去。如果主人愿意告诉他们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他自然会说;如果他对此保持沉默,他们最好也这么做,否则…… 霍哥隆惊恐地伸出手往前指,两人定睛看去,在他们来时之路的中央,迷雾再次沿着城垛开始跳动。这次它的形状已经很清晰,毫无疑问是个女人,赤足,穿着平滑的长裙,她跑动的时候,长发随之自由地飞舞,唤起一阵又一阵微弱的响声。两个卫兵目瞪口呆,那女人的身体是透明的! 两人不约而同地跑起来,要是她穿过那条本该由他们把守的吊桥…… 她并未朝那边走,而是朝着血迹斑斑的血顶塔而去。血顶塔是主人处死囚徒,并将他们拿去喂龙的地方。想从那里离开很容易,而这鬼魂般的女人似乎一点也不慌张:两个守卫很快就会赶上她。 吊桥上出现一个黑袍人影——主人! 霍哥隆咬牙切齿地咒骂了一句,寇斯也紧随其后——但法师根本没看他们一眼,而是沿着城墙,走到两个卫兵前头,似乎是与一起去追那女人。他手里提着一根法杖。 卫兵见她转过身,长发飘荡在月色之下,站在血顶塔之前的吊架上,无声地朝翼龙之主挥了挥手,动作羞涩得就像是传说中爱情歌谣的女主角。主人正朝她走去,她却轻身一跃,跳上了城垛边缘。两个气喘吁吁的卫兵看见他小心翼翼地赶过去,法杖举起,瞄准目标。葛林迈尔回头望了他俩一眼,似乎是下定决心,不再等他们过来接应,寇斯分明地看见他脸上满是错愕的表情。 如此说来,并不是主人的恶作剧,而是意料之外的“拜访”——或者叫做入侵。卫兵们有些急促地喘着气,却没有放慢脚步。尽管如此,寇斯脑里却突地冒出一个奇怪的预兆,无比确定地“知道”——他们之中,有一个人,太迟了。 女人变成一个蛇一般无形无体的东西,惊讶的卫兵只听见肯兰夺尔朗士·葛林迈尔喉咙里冒出一声长长的嘶叫,一条明亮的白线飞快地缠住他,像螺旋体一般缠绕着,往天空上的月亮升起。 短短的一刻,翼龙之主就变成一根柱子,全身冒出火光,火焰狂怒地呼号着,撕破了夜空。两个守卫惊讶地喘着气,一同停下脚步,寇斯用力拉了拉霍哥隆的手肘。他们现在离血顶塔已经太近了。有什么东西从主人着火的骨灰堆里掉出来,带着火星,掉到城堡里面的院子里,发出哄然巨响——那是……主人的法杖! 守卫互相恐惧地看了看,舔着发干的嘴唇,惊恐地转身往后跑。他们才跑了两步,脚下的巨石便开始像海滩的波涛一般上上下下起伏翻动,城墙开始坍塌溃散。 葛林迈尔行宫发出巨大的呼号,两人的耳朵里充斥着各种尖利的碰撞声。根本来不及反抗,他们已被倒下的石头湮灭在地底。 葛林迈尔魔法修建起的行宫,重新化为壮观的废墟,到处是破败的残石。一团明亮的雾气从灰烬和人们虚弱的尖叫声中蹦跳出来,得胜般舞动,叮当作响的鸣叫里,反复回荡着女人冰冷的笑声。 皇庭法师看着卫队长严酷的脸,叹了一口气,道:“这回又是怎么回事啊?” “是安洛伏·琼费,伊尔明斯特阁下,他是从海洋南方某国来的商人,做黄铜买卖的,原本没什么重要。但是他经商多年积攒下来一大笔财富——他的喉咙被人割断了。” 伊尔明斯特又叹了一口气,“是谁干的?摩森?还是哪个新男爵下的手?” “阁下,我不知道,我也不敢……” “那么告诉你怀疑的是谁,我忠诚的洛伽娄?” 卫队长紧张地左右瞟了瞟;伊尔弯起嘴角一笑,转过耳朵,把凑到对方的嘴唇边。“李玛拓,”军官声音嘶哑地喘着气;伊尔点点头,往后退了两步。倘若洛伽娄是对的,他一定毫不感到诧异。在葛蓝多摩人广为流传的小道消息里,除了摩森之外,另一个最热衷贿赂、威胁和暗中动刀子的贵族,就是李玛拓。 “好啦,你们去吃晚饭吧,去休息休息。”他告诉筋疲力尽的卫队长,“我们晚些再谈这事。” 洛伽娄带着三名士兵,急匆匆地出去了。等接待室里再别无他人,伊尔才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念了一句咒语,两根手指微微一曲,一堵墙后传来闷然轻响,在那里监视的间谍突然睡了过去。伊尔朝那面墙的方向冷冷一笑,闪到秘门旁。他还想把这道门的秘密保存得更久一点,当然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走进黑乎乎的秘道,可以通往麒麟宫殿多间布满灰尘的废弃小屋。他得花点时间,一个人单独思考一番。这个习惯,对他来说是一份十分宝贵的财富——而很多人一辈子也没学会……至于更多从没受过教育的人,哪怕他们本身很想学会,也无法具备独立思考能力。 这一年里,整个王国死了整整三个男爵,其中一个,还有两步就能走进王座大殿,可突然一把匕首飞来,正插在他喉咙上——就是这样光明正大的谋杀。此外还死了六个——不,是七个——爵位稍低的贵族。葛蓝多摩变成了一个毒蛇出没的巢穴,只要有一时的奇思怪想,他们就会用毒牙互相嘶咬,弄个你死我活。皇庭法师不再是个快活的家伙。他没有朋友,只要他向谁表示友好,那人的尸首很快就在会在某天早上的某个屋檐下被发现。宫殿的每一扇门背后都流传着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而当大门敞开,他看不到任何人脸上挂着真诚的微笑。伊尔现在甚至对门背后暗红色的血迹习以为常了。也许他该发布一道法令,命令拆掉内斯拉佴的所有大门,统统烧掉。 啊哈,啊哈。 他早就知道人们在背后怎么叫他:“法令喷泉嘴”。男爵和贵族们不断地挑战皇家法令的尊严,甚至——甚至,在朝廷上公然行窃。而他的女主人,也完全不帮什么忙。她很少使用法术,很少。所以,人们不会因为害怕和恐惧而臣服于她的新政权。 从他身体左边,传来一声微弱的刮擦声。伊尔拉动机关,一道面板无声滑开。两个年轻的守卫朝阴暗的通道里瞥过来。“伊尔明斯特阁下,是您在找我们吗?” “戴尔维,你找到那些卷轴了吗?把它们……” “烧掉了。灰烬全撒进了护城河,阁下,像您吩咐的那样,跟您给我的那些黑灰搅和在一起——我全都用了。” 伊尔明斯特点点头,伸出一只手拍拍他的额头,“忘了所有的事情,忠诚的武士,”他轻声说,“赶快离开这里。” 他触摸的那名卫兵轻轻颤抖起来,眼神空白,接着转身跑进黑暗里,一边跑一边解开腰带。他跑到宫殿这块被废弃的地方,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尿意憋红了他的脸——现在他朝自己的岗哨跑回去。 “英格阿?”皇庭法师镇定地问道。 “我找到了Q——在她的红甲大厅里找到的,我把白色的粉末混进去,直到再也看不见一丁点Q。接着我说了那个咒语,然后出了门。” 伊尔点点头,伸出手,“你和戴尔维都该获得最高的奖赏,”他轻声说。 卫兵笑起来,“别是去上厕所的事就好,请您原谅,阁下。就让我想想年轻时最棒的一次调情吧,嗯,这个理由怎么样?” 伊尔微笑道,“如你所愿,”他用手指碰了碰他的头,英格阿眼神摇曳,接着遗忘了部分记忆,绕着一动不动的法师走了两圈,在房间里又绕了一个大圈,这才找到门把手,小跑着冲出去,他把拖延达索菲黎亚邪恶魔法的事,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过,这也最多让他多活一两个月吧。 要是他们两个不是朋友,对彼此也毫不知情,应该会更安全。但伊尔最信任的这两个的战士(也是最出色的战士),经过他最彻底的洗脑术之后,却突然飞快地变成了朋友。兴许这没什么稀奇,伊尔想。 伊尔踱着步,走出这间昏暗的房间,脸色十分阴沉,恰和周围相称。蜜斯特拉要他侍奉达索菲黎亚的原因如今看来已经很明确了,但所谓“用自己的方式去侍奉”,却总是伊尔明斯特的大难题,而现在这个缺点,对他来说很是致命。 但他只能这样。一个男人要配得上“男人”这个称呼,对一些事情总得坚持不懈。 那么一个女人,要坚持做她自己,那又……在葛蓝多摩只有唯一一个女人能够为所欲为。最近这些日子,达索菲黎亚女王总是笑吟吟地看着他,而且毫不关心自己作为女王的职责。她很少上殿,甚至很少出现在皇宫之中,把国家大事完全交给伊尔,任由他发布政令。没有她亲临朝政,葛蓝多摩很快就会变成充满战争和盗窃的国度……每一天,越来越多的奴隶贩子和肆无忌惮的不法商人涌入这片土地,因为他们知道在这里,没有人来限制他们的非法交易。而邻国的贵族们伸出贪婪的眼睛,对葛蓝多摩囤积的财富垂涎三尺。不法商人们带来的“礼物”,就是国库越来越充实的税政钱箱。 伊尔又叹了一口气。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阻止这股无法无天的黄金风波扩散到王室。甜美的女神蜜斯特拉啊,居住在一个被商人统治的国家,那该是什么样的情形呢? 两个骂骂咧咧的壮汉站在桌上,你死我活地互相缠斗。桌子发出咯吱咯吱不堪重负的呻吟声,马上就快坍塌了,但围观者没一个对此稍加留心,而是把手里的酒杯用力往地上砸,产生一连串的清脆响声,为自己下注的拳手鼓气加油。隔壁房间则传出尖叫声——垂死的尖叫声,而后在一种恐怖的,湿乎乎的喘息中结束。 这时是很晚的深夜,而这就是杯影酒吧。 内斯拉佴历史上当然还有许多更狂野的酒吧,但叶佴日特派出魔法舞蹈假人倾吞酒吧规费,填满自己钱箱的日子已一去不返了,而假人对酒吧的严密监视,也随之灰飞烟灭。如今,杯影酒吧就在这里,那些害怕独自在这里享乐的人,总可以雇佣到精干的保镖,把自己打扮成一副冒险团老手的样子,正在进行什么危险的交易——至少他们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这儿还有女人。 一个女人,穿一身蓝丝绸,外面套着仿制皮甲,在敏感部位挂着许多铁链和羽毛——与其说这么打扮是为了遮掩,倒不如说是卖弄。她正坐在木桌边上,离拓罢雷斯和贝勒顿的座位挺近。而这两人一人捧一大杯宝石红色的生心酒,止不住地互相抱怨:“多少天了?多少天了?至少有六天!” 两人从杯子口往外瞟,正好看见那穿丝绸衣服的美丽女人,从她选好的桌子上,朝两个年轻的男人低下头,给他们看一眼那凡男人都会一头撞进去的春光。两个老法师不约而同,清了清喉咙。 “唉,唉,这儿可真热,真热,”拓罢雷斯软绵绵地说了一句,就像是有人扯住他的领口往上提一般,微微站起身。 “你也,想到,那张桌子那儿去?” 贝勒顿嘟哝着,眼睛紧紧锁在蓝衣女人胸口。他轻轻打了个响指,突然,透过一大片人声笑声歌声和玻璃摔碎的喧嚣,两个法师清晰地听到了如下对白,就像是有人贴着他们耳朵而说:“戴尔维?英格阿?这两个名字真……叫人兴奋。这是勇敢人……不,英雄的名字。你们就是勇敢的英雄,对吗?” 两个年轻的武士呵呵笑起来,一起说了点什么,而那蓝衣丽人则性感地对他们耳语道:“今晚你俩有多大胆?又有多‘英勇’呢?” 两个男人又笑起来,但显得有些谨慎,女人又道:“敢为你们的女王做点事么?一个小小的私人服务?” 他们看见她把手伸进贴身胸衣,掏出一根又粗又长的链子,上面缀满闪光的金币。麒麟王座的图案,吸引了两人饥渴的眼睛。 两双眼睛顿时睁大,变得冷静了许多,慢慢地从金币上抬起头,仔细地打量着那女人。但他们看到的是一个顽皮的笑容,接着女人又轻启朱唇,声音嘶哑地说:“来吧,要是你们敢……我们找个地方……寻点更多的乐子……” 旁观的二法师看见那两个战士露出迟疑的神色,互换了个颜色。接着其中一个说了点什么,很夸张地扬起眉毛,两人一同紧张地笑了笑,把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女皇将她的金币链套在一人的手腕上,开玩笑地拖着他,穿过昏暗的甬道,绕开人来人往迷宫一般的桌子,掀起一串串玻璃珠穿起的帘子,走过一排排杯影酒吧的特色拱门。 蓝色丝绸和轻柔的羽毛从拓罢雷斯、贝勒顿翘起鼻头上分外清纯地扫过去。第二个武士扬着头,饥渴的眼,毛茸茸的手臂,一一晃过他们身边,两个法师喉咙管同时咕咚一响,仰头便把杯里的生心酒喝光,转向对方,脸色通红,整整衣领,重又清了清嗓子。 拓罢雷斯嘟哝地说,“啊,咳咳,我想再多来一杯酒……你觉得如何?” “我也正在这么想来着,”贝勒顿赞同说,“虽然喝了三杯酒了,可我觉得……不妨再来点……你不会介意吧?” 昏暗的酒吧深处,靠在一根墙柱的阴影下面,一个脸色冰凉犹如大理石板的精灵,正静悄悄地注视着达索菲黎亚女王,她正拉着她的两个小伙子,从混乱中往外走。等他们转过一个拐角,消失在他视线之外,毒勒恩·塞塔琳转过头,朝那两个面红耳赤的老术士哼了一声,但他们并没看见他。他悄悄站起身,穿过杯影酒吧,小心翼翼地避免被任何人留意到,朝一个出口滑过去——他知道女王一定在那里出现。 洛伽娄又带来另一个谋杀的消息,还有一次意图行刺,而受害人侥幸地活了下来。伊尔明斯特从皇家酒窖里取出一小桶金巴蒂酒,让卫队长脱了制服,找个安全的地方好好享用。 葛蓝多摩的皇庭大法师疲倦地走进卧室,盼望自己能有几个小时空闲,能让他望着黑乎乎的天花板,仔仔细细地想想,该如何治理一个充满不和与背叛的小王国。也许在这凌晨时分,很快又会传来一个暗杀的消息。那可真让人感到快活。 伊尔几乎被这些层出不穷的繁琐事务逼到了悬崖边上,他很快就要真正受不了了。每天对着伶牙俐齿的商人们,也让他脑袋痛得几乎快裂开。而且,他还遇到了一个真正的大难题,他对此束手无策,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从内斯拉佴城外传出消息说,有两个装模作样的老法师,从明月角之塔来的,一直跟踪他到了这里,他们说达索菲黎亚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女巫“阴影夫人”的本名——阴影夫人和他的女王真的有什么关联么? 呣呣呣。伊尔叹着气,这一天他至少叹了七八百次气了。他习惯性地瞅了一眼侧面的走廊——那里藏着他的秘密通道。 突然,他如同被死亡闪电给击中了一般,僵在原地,瞪大眼睛。有人熟门熟路地窜进他的走廊,熟门熟路地走上一条甬道,正又和他的暗道互相平行。是女王!她穿着一身蓝丝绸,挂着羽毛和金链条,打扮得像个酒吧舞女——而且她手里还带着两个年轻人。从他们穿的甲胄来看,应该是武士,两人的手和唇正忙着在她身上来回探索…… 女王领着他们走进麒麟宫殿的深处,那是伊尔明斯特还从没去过的地方。冰凉的恐惧感在他五脏六腑搅和起来——他认出那两个热情的年轻人,就是戴尔维和英格阿! 他的脑袋顿时痛了起来,就像被巨锤敲中那般。伊尔迅速穿上外衣,尽可能放轻脚步,飞快地朝达索菲黎亚女王消失的拐角扑过去。为防女导师用了什么法术跟踪术,他最好还是先别用隐形法。 女王并没有故意隐藏行踪,她虚情假意地笑着,声音高亢,而又清脆响亮。伊尔到了拐角,便藏在柱子后,踮着脚尖一步一步往前走。 接着传来鼓掌的声音。是戴尔维的声音,他大概是讲了个笑话,但伊尔无法听清。更多的笑声响起来。三人走进一道拱门的尽头。伊尔从柱子后站出来,刚好有机会从另一道拱门后好好打量一番这个空荡荡的房间。 前面是无数彼此相连的拱门,一间又一间黑暗的废弃房间,伊尔小心地看了看身后,确定没有另外的人跟踪而来。只要前面的声音一停下来,他就静止不前。而当他正要走进一间单独的大厅时,空气的涡流似乎突然开起玩笑,把那三人的对话清晰地传出来。 “看在战斗之神的面上,女人,你想带我们去什么地方?” “呃,女王,他的意思是说……这里看起来好像是通往地牢的路呢。” 达索菲黎亚又笑起来,这次她是由衷地感到好笑。“大胆的战士——不,温柔的先生们,别把你们的手挪开,放心吧,我们要去的地方决不会是地牢。我以皇室的名义向你们保证。” 伊尔猫着腰,蹑手蹑脚地窜进下一道拱门,沿着边缘往里瞟了一眼,正好听见一扇珠帘掀起的声音,是从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发出的。灯光从帘子后柔和地散出光。伊尔抓住机会,飞快地钻到那个角落,又闪身藏在另一道打开的珠帘之后。那三人走过的是另一扇门帘,伊尔躲在这里,只要他足够小心,就能刚好从打开的缝隙里,看见灯光照亮的地方。 现在瞟一眼吗?他屏住呼吸,伸出头,飞快地从门缝里瞟了一眼,又缩了回来。他又探了两次头,才看清女王和她的猎物处在什么情况下。 门帘后的灯光处,只是一间小小的接待室,墙对面开着一道拱门,通往一个笼罩在邪恶红色光芒的地方。拱门两侧,站着两个全副武装的守卫,头盔的护目镜放下,弧形的马刀举在手里,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但他们是没有脚的战士,脚踝部分悬在空中,离地面足有数寸。这种东西,人们通常称呼做“惊惧战甲”,是由法术操纵的装甲,用来对付普通士兵,实在绰绰有余。 伊尔看见它们凶恶地往前逼近着,但女王打了个手势,它们就乖乖地停下不再动弹。达索菲黎亚从两尊“惊惧战甲”中毫不停歇地穿过,引领着那两个无知的战士。伊尔大胆地偷看着它们,打量着那两把举起的弯弯马刀。但还没等他接近“惊惧战甲”,它们已经转过身,跟着前面三人漂去,同时无声地收起武器。伊尔非常非常地小心跟在最后。 后面的大厅大而漆黑,唯一的光源就是挂在一面墙上,放出宝石红光线的织锦。而在织锦上,放着一个巨大的黑色装置,甚至比伊尔看过的许多农庄还大许多:班恩神之黑手。 这大概是一座供奉班恩神的祭坛。中心有一条小过道,放着一整排火盆。每当达索菲黎亚走过,火盆的火苗就凶猛地往上一窜。戴尔维和英格阿显然对这晚的艳情故事有了其他什么想法,伊尔听得分明,两人喉咙咯咯作响,不自觉地放慢脚步,却不得不被女王拽着往前走。 过道两旁都摆有靠背长椅,有些上面坐着穿着袍子的骷髅,另一些则还是干尸,又或是深度腐烂的尸首。伊尔猫腰钻进一排空椅子背后,趴在地板上;他知道,该发生的迟早会发生。 “别!” 英格阿突然尖叫起来,用力挣脱女王的手,转身要逃跑。他绝望地嘶叫着,这时戴尔维已从金钱链子里挣脱开来,开始往回跑。 但听又一声尖叫…… 两具“惊惧战甲”正端端正正站在他们身后,戴着铁护腕的双手伸出来,逼近他俩的脖子。那钢铁制成的手指向他们发出召唤,空荡荡的头盔靠得更近了些。 两名士兵万念俱灰地呻吟一声,只得转过身看着女王。达索菲黎亚躺在祭坛上,用手肘支撑着身体,身上的衣物,比先前进来时穿得更少了。她带着微笑,向两人招招手。 两个战士不情不愿,磕磕碰碰地拖着脚,朝她走过去。 第十章 黑火之味 大法师以法术,行何事为最善?灭另一大法师也。然其身亦死于人手,剩余骨灰,可植树也。 《费伦妄想记》,剑吟团艾尔毕冈 看不见的大鼓隆隆地敲响,用不紧不慢的节奏晃动着整座神庙。伊尔从地面往上看,一只巨大的班恩之手,比一个人还高大,似乎是用黑色的石头雕刻而成,从祭坛后面升起来。巨手的手指之间,跳动着无数红色火焰的光晕。在微弱光线的照耀下,达索菲黎亚从祭坛上一跃而起。在她躺过的地方,伊尔看见放着两条长长的金属皮鞭,鞭身上长有许多倒刺。 鼓声突然变得很安静。为了看得更清楚些,伊尔把袍子上的头巾扯下来,裹住脸,慢慢站起身,坐在他上面的那张长椅上,装作是附近无数尸体里的另一具。他旁边正在腐败的邻居们,一定是这里祭祀的牺牲品。要是伊尔明斯特不找个机会干点什么正确的事,戴尔维和英格阿,甚至包括他自己,也很快就会成为这里面的一员。 两个战士害怕地发着抖,战战兢兢地面对达索菲黎亚。她拉着两人的手,轻声说了些话。但大鼓声压过她的声音,伊尔听不分明。显然,她正在安慰他俩。她不住地亲吻他们,拥抱他们,仿佛完全没看见两人背后的“惊惧战甲”——当然,他俩无论如何也没法忽视肩膀上方那寒光闪闪的弯刀。 女皇转过身,拿起鞭子,让两人一人拿一条,接着背靠在祭坛上,向他们发出命令,同时双手举过头顶,朝漆黑的天花板做了一个召唤的手势。 两个战士很不情愿地挥起鞭子,朝她身上抽下去。当然,他们没用力,皮鞭上的倒刺软绵绵地擦过她的身体,没留下任何伤痕。伊尔听见达索菲黎亚愤怒地喝令:“用力抽!用力抽!不然就等死吧!” 她再次做出召唤的手势,皮鞭这次总算“认真”地落在她身上。鞭击落下,她的肉体扭动抽搐,蓝色的丝绸破了一条大口子。 她不住地催促李玛拓和戴尔维,两人下手更重了,皮鞭啪啪作响。很快,一条鞭子卷在她胸口,用力一扯,露出她雪白的一只乳房。 接下来的一鞭,在达索菲黎亚身上留下第一道血痕。她呻吟着,却不断要求他们再抽得更狠些。两个士兵先还试探地慢慢加力,接着在她一次又一次的鼓舞下,他们越抽越重。她的眼睛瞪着他们,就像她从前多次用意志力制服伊尔明斯特的情形一样。 与其说女王这时是个充满魅力的裸体女人,倒不如用一只浸泡在血盆里的狰狞野兽来形容她此刻的形象。但达索菲黎亚放下手,双手叉在腰间,就像在皇宫大殿上专横地向朝臣发号施令一般,开始解释这仪式的第二部分。她丝毫没露出伤痛的表情,只是身上的血不停往下流,同时,她又用她一贯水性杨花的样子,扭着腰和屁股,命令英格阿爬上祭坛,面朝天躺下。 伊尔明斯特心里升出愤怒感。强烈的愤怒,和强烈的厌恶。他必须得做点什么。他必须得阻止这件事继续进行。 伊尔回忆起从前听一位崇拜班恩神的家伙,酒醉后讲起过这种祭祀仪式。好像是说,祭祀品必须被主祭的牧师用锋利的刀子切开致死?嗯?还是班恩的悬空之手会将碾碎祭祀品呢?哦,对了,是第二个。 达索菲黎亚骑在躺倒在祭坛上的战士身上,同时又对戴尔维厉声喝道:“继续抽!继续抽!”戴尔维很不情愿地走上前,扬起皮鞭照她吩咐地做。这时伊尔决心不再旁观下去。 皮鞭每一次扬起落下,都卷起血丝。愤怒震得伊尔全身咝咝作痛,手指间汹涌着不断翻腾的力量。 不管他的回忆是多么的模糊不清,他依旧是蜜斯特拉的神选者——虽然他甚至要忘了这个词的意义。“蜜斯特拉,”他轻声道,“请引领我,指导我。” 不管他的女导师变得有多么的邪恶,他也无法看着她血如雨下而袖手旁观,况且还有两个好小伙子正一步一步朝死亡靠近。祭坛后面的黑色巨手会慢慢地升起来,然后把他们碾得粉碎——天哪,它现在就动了起来! 伊尔明斯特大感惊骇,连忙运用念力,放出一道不需动作和说话就可释放的法术。他期望自己还能再多藏在尸体里一会。这道法术并非要对付巨手——那是下一步的事,而是预先让那两具惊惧战甲丧失作战能力。倘若他被发现,那两个东西肯定首先会朝他扑过来。 他能感觉到法术之网慢慢联结起来,朝祭坛奔去。伊尔小心翼翼地从惊惧战甲上解开一道联结,把它转向悬浮巨手上空的天花板。他既然想要不被立刻发现,自然就不能直接对付那只手。 达索菲黎亚立刻警觉地坐起身,皮鞭继续往她身上抽打,她也一点没注意。她环视整座神庙,寻找着入侵之人。伊尔心里一惊,耸耸肩,立刻野蛮地将第二具惊惧战甲上的魔法联结拆开。 深黑而骇人的眼睛停在伊尔身上。慢慢地,达索菲黎亚嘴唇往上扬起,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她坐在祭坛上,用一只手肘支撑着身体,有些消遣地看着他。 无声无息之中,戴尔维和英格阿四肢猛地拉动,转过身,拖着脚慢吞吞地朝伊尔明斯特走来,很明显是被魔法束缚住了。他们把血淋淋的皮鞭搁在肩膀上,时刻准备狠命抽出一击。皮鞭的倒刺上全是达索菲黎亚鲜红的血迹,幽幽地闪着红色,而两个小伙子越靠越近……越靠越近…… 伊尔的第一道剪切术仍起着作用,而他并不愿轻易使出另一道魔法,尤其是在那女人正躺在祭坛上嘲笑地等着他的时候。就算他替两个战士解开她施出的束缚术,又能怎么样呢?她一定很快就会用另一道魔法——一道小小的魔法,再次恢复他俩的束缚状态。 戴尔维和英格阿跌跌撞撞地靠得更近了,他们的脸色僵硬冷漠,但双眼都露出恐怖之色,不停地转动着,恳求伊尔的帮助与慈悲…… 伊尔用残忍的力量猛地拆开操纵他俩的联结。两人顿时身体抽搐,无法控制地散开呜咽起来。连伊尔本人也被魔法后冲力震了一下,感觉到与他们相同的痛楚。他痛苦地大叫着,而两个战士则瘫软地倒在地上,失去知觉。 看来他的魔法起作用了。伊尔咬着嘴唇,朝祭坛瞟了一眼,达索菲黎亚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只是继续轻松地看,无声地笑——血迹和鞭痕从她身上消失融化,仿佛从不曾存在过。 伊尔深深吸了一口气,朝背后看了看,确定并无另外的惊惧战甲、班恩神的崇拜者,以及其他有可能从背后攻击他的各种威胁出现。他什么也没看见。但有一瞬间,他感觉靠背椅子的深处,背后右边的尸体群里似乎动了动,只是光线本就昏暗,他并不是十分肯定。他用力盯着那个地方,却什么也没有发现。他不能再把背暴露给达索菲黎亚了,这实在太危险。 他转过身,达索菲黎亚还是躺在祭坛上,全身的伤痕已经彻底消失了,她玉体横陈,全身赤裸,高声笑起来。怒火涌进伊尔的喉咙,他使劲磨了磨牙床,用钢铁般的意志发动了后面的法术。不管她是谁,现在要干什么,他都决心把祭坛后的那只黑石头巨手给弄下来。他—— 巨手正彻底地反抗着他。看到他用力推动巨手,达索菲黎亚禁不住开怀大笑。他能感觉到魔法联结,他能将自己的念力融入那联结,攫取那魔法——但巨手完全忽视他,仍旧强硬得犹如钢铁栋梁,哪怕他使出最大念力,也无法动弹它分毫。他在努力……也许他能……噢,诸神啊,他不能。 葛蓝多摩女王发出猫头鹰一般的嚣叫,伊尔暗喝一句,放弃了这道法术,使出另一道魔法,他比划手势时,将双手藏在前面的长椅靠背下,免得被她看见。 等他完全准备好(短短的时间似乎像永恒那么久),伊尔站起身,双手往前伸出,朝她残忍的笑声放出魔法。但既不是朝祭坛上美丽而致命的女人,也不是朝祭坛本身(那块大石头上附着暗涌的魔法,他根本不用试探,也知道那不是他能制服的),而是祭坛下一角的石头地板…… 石板耸立,翻卷,变成了碎片,它们发出巨大的噼啪声,比先前皮鞭的呼啸更刺耳。地板像波涛一般起伏,长长的石头碎片落在神庙的后墙上,突然往地面陷下,露出一个巨大的深坑。看来地板下面一定有地窖,他能用魔法把石头往那里面推,快速地清理出一片空地来。 达索菲黎亚镇定自若地从祭坛上跳下,脸朝他做出微笑的赞许,朝他敬了个举手礼,转过头看看了晃动的祭坛之石,它摇摇欲坠,四面倾倒,发出雷鸣般的声响,朝裂口陷进去。 “全都碎了……哦,你看看,你的破坏性有多大,”达索菲黎亚快活地评论道:“还打算再弄坏点别的什么吗?” 伊尔明斯特绷着脸,一语不发,从身边的椅子边上拿起一个浅餐盘,在膝盖上劈成两段,挥手朝班恩神的巨手甩过去。奄奄一息的魔法射出黑色的火星。他把剩余的碎片扔在地上,朝另一个盘子伸出手。 达索菲黎亚笑道,“那么,勇敢的伊尔明斯特,看来你我之间的决斗终于不可避免了么?你终于准备好向我挑战了?” “不,”伊尔的声音很小,几乎是在耳语,“难道你忘了?我们初次在裂石相会,我就告诉过你,我首先侍奉的是蜜斯特拉……其次才是达索菲黎亚……最后是葛蓝多摩王国。请告诉我:达索菲黎亚把谁放在第一位?” 达索菲黎亚又放声笑起来,“选择总要付出代价,”她愉快地说,“准备好付你的帐单吧。” 她抬起手,做了个简单的动作,几乎是同时,伊尔感到喉咙发紧,窒息感越来越强。他的腿和屁股似乎都在上半身之下蠢蠢欲动,想把他往上举。而他的衣服开始变得发紧……更紧……更紧…… 伊尔挣扎着站稳身子,却看见自己的手指变得又短又粗,浮肿得像没做好的腊肠似的。其他各处器官也一样。紧紧裹在身上的衣服哧哧地裂开,发出皮鞭般的响声,变成一条一条的破布。 皇庭大法师的斗篷像一团团烂抹布,从他身上滑下来。而他则全神贯注地想倚着腿站起来。这努力分外艰难,因为他的双腿时粗时细,且时长时短,整个人像个不倒翁一样,不停地左歪右歪,达索菲黎亚看他狼狈样子,禁不住放声大笑。伊尔用力抓住前面长椅的靠背,总算稳稳地抬起身。他现在胖得足有两支圆木桶那般粗,而且还在不断膨胀。他试图翻转如他小臂般粗细的手指,施展一道法术。而他的小臂,已变成胸膛那样宽,并且不断地扩张,扩张…… 他的法术总算生效了,全身的绷紧感立刻消失,与此同时,他身前身后身下的长椅全变成一溜灰烬,让他跌倒在地板上,像个皮球那样泄了气,皮肤上满是充气过后的皮褶子。伊尔喘着气,挣扎着撑起身体,面对敌人。 他一站稳,待看清她的脸,三张长椅就顺从他的强大意念,破空朝达索菲黎亚直飞过去,如同三把巨大的长矛。达索菲黎亚一猫腰,一转身,而后打了个后空翻,美妙的长腿稍稍一曲,就稳稳地落在地上。三张长椅失了准头,狠狠地撞在悬空的黑手上,撞了个粉碎。而强大的冲击力亦使整个大厅晃动起来。大手的一只手指从石掌上断裂,放出魔力的光芒,掉在地上。 达索菲黎亚仓促刺耳地念了一句咒,伊尔立刻发现自己升到了空中,并且控制不住地继续往上升。他一时无法可施,便从高处打量着神庙的布局。她是想把他举到高处再放下来,把他摔死吗?又或者她另有什么新打算? 正在此刻,他看见走廊上似乎放着什么东西,顿时有了主意,匆忙使出他需要的那道法术。再不采取行动的话,他很快就会撞在布满蜘蛛网的天花板上。 施完法术剩下的时间,刚好够他用一只胳膊挡在脸上,并把鼻子侧到一边。他重重地撞上屋顶,受了惊吓的蝙蝠拍打翅膀,发出尖利的叫声,四处飞散。而她的法术依然控制着他,将他钉在潮湿的巨石上。 伊尔使劲地晃动肩膀和手肘,想让自己翻个身,能看到达索菲黎亚——而不是黑乎乎脏兮兮的石头,离他的眉毛只有半寸远。他得看清楚目标,才能准确地施展法术。 他气喘吁吁地把笨重的身体翻过来,正好看见达索菲黎亚脸上现出神秘的微笑,先前他甩出的那张碎长椅重新升到半空,并直端端朝他射过来。 伊尔沿着天花板攀爬,尽力想躲开那迫在眉睫的椅子。要是以他原来那般体格,想用脚踢到拱梁中央,至少还差大半米。但按他如今的大小……他试图把精力全神贯注在自己的魔法上,而不是那越飞越近的椅子。 自然,他并没看见神庙后排的长椅上,站起一个苗条的黑袍人影,正在仔细地瞄准,在脑海里锁定他的位置,接着朝他放出致命的攻击法术。 伊尔一动,飞在空中的长椅也就跟着换方向。达索菲黎亚的笑容更灿烂了,若一切如她预料,冲撞很快就将到来。要击中伊尔明斯特的椅子,顶端全是碎开的木头片,大多数碎片足足有一个人那么长。 达索菲黎亚敏捷地朝旁边跳了三步,方便自己更清楚地看到那即将发生的壮观景象。而这正是伊尔所需要的。他在房屋拱顶上滚动,喘起气来就像是一条飞天大鲸鱼。他躲在拱顶的背后,唤出法术。过道上的两条皮鞭如同被人突然惊醒的毒蛇,猛扑向葛蓝多摩尊贵的女王。 长椅击中天花板所带来的巨大冲力,让伊尔淋了一大场碎石雨,灰尘亦飘飘洒洒地落下来。他偷空瞥了一眼达索菲黎亚,她满脸惊讶,血迹斑斑的皮鞭缠在她的手腕上,用力把她往地上拉,最终把她面朝天放倒在地。她的脑袋重击的地板上,砰地一声响,她亦痛苦大叫不迭。两条皮鞭更乘胜追击,拽她手腕的那条转而飞快地缠住她的一只脚踝,另一条鞭子则缠在另一边;同时一把皮鞭手柄狠狠地在她眼睛上扫了一下,让她双眼暂时失去视力,涌起大颗泪滴。而另一只手柄则飞进她张开的嘴里,有效地堵住她的嘴巴。 房屋拱顶的横梁落下,把下面的长椅砸得七零八落,神庙到处都溅起木头碎片。剩余的长椅则一个劲地投进毒勒恩·塞塔琳所坐的前一把椅子,他哪里还来得及逃?木头碎屑朝四面八方飞溅,并把他也抛进空中,他翻着跟头,刚好飞进他自己召唤的魔法火球之中。但听一声巨响,他被震入神庙的后墙,慢慢地、断断续续地,贴着墙面滑到地上。他的尖叫声虚弱无力,已气若游丝。 来不及多想,伊尔突像铅球一样朝地面坠落。他心头微微欢喜,达索菲黎亚要么是昏迷了,要么就是在做不计后果的挣扎。他连忙发出命令,让皮鞭把美丽的俘虏拖到半空中,这样万一她反击成功,或是伊尔落地力道太……重的话,她也能尝到相同的滋味了。 诸神噢!伊尔只觉得骨头全摔碎了。他像一头受伤的大笨象般,好不容易翻了个身,挣扎着想靠脚把身体支撑起来。但他的挣扎没起作用,不得不侧过身,把全身的重量转移到一边,笨拙地用腿半撑起上身。等他转过头,刚好发现皮鞭互相纠缠在一起,而达索菲黎亚从错综复杂的绳头里消失不见。 片刻之后,他背后传来一阵极是冰冷的进入感,之后又滑出去——他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她就在他背后!伊尔不用回头,不用眼睛看,他也知道一把利剑上沾满他自己的鲜血,转过头只会帮她增加一个更好刺的目标而已。他集中精力,尝试忘记伤口的剧痛,召唤起另一道法术。 利剑再次进入他的身体,但伊尔知道,正是他巨大的身躯保护了他,她无法轻易地靠过来,因为要是她靠近,伊尔只需往前扑倒,就把她压扁了。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利剑才无法砍断他的脖子。他把身体往后一靠,听见女人发出一声咒骂,接着是金属掉在地上的哐当声。现在他开始转身,要是那把剑隔他很近,他就一屁股压在上面,把它给“埋”掉。 伊尔望见了达索菲黎亚惊恐的双眼,她用手捂住嘴,朝地上的剑匆匆一瞥。她的动作只比伊尔的法术快一步。 这是一道血咒。 伊尔的头被猛地向后一扯,深入骨髓的痛苦让他忍不住尖声叫喊。魔法同时开始治疗方才所受的剑伤。火苗在他巨大的身体上窜动,错乱地到处伸展,在治疗术快完成的时候火焰嘎然而止,熄灭不见。所谓的血咒,就是他的血滴在哪里,就能把他传输到哪里,比如说身子下的石板地,脚边的剑刃边……还有——女王的手里——不管她在哪里! 魔法闪出一道亮光,神殿在伊尔眼中顿时严重扭曲,他突然间就变到了祭坛之后,达索菲黎亚蹲在那里,正惊讶地看着他。她正想逃开,他伸出手,抓住她的肩膀,同时把整个身子压了上去。达索菲黎亚使劲往后跳,脚尖擦过班恩神的黑手。 伊尔倒在了离她的双脚只有一寸余远的地方。他狂乱地朝她伸着手,可怎么也抓不到她。但他继续努力,打滚,试图把他巨大的身子翻过来,这样他肿胀丑陋的手就能够得着她。但女人及时跳到神庙后墙旁,又放出一道魔法,脸上露出野猫一般胜利的笑容。 有什么东西闪起光。伊尔赶忙转过头,一具悬空的惊惧战甲扭曲变形,每个关节都破成碎片,形成一道金属锯齿的旋转涡流,如同脱缰的野马,汹涌着朝她袭击过来。 情急之下,伊尔用臃肿的巨大胳膊挡在眼睛和喉咙面前,另一只手则盲目地在身子前摸索,触摸到达索菲黎亚正在不停挣扎的身体,手上的力道一紧,像抓起一个破碎的玩具娃娃般,把她抓过来挡在自己面前。 碎片至少在他身上留下三四处伤痕,他听见达索菲黎亚的惨叫声,只有一声,随即就被猛然切断。他稍稍放低遮挡眼睛的手,看见她死死咬着嘴唇,血迹沿着她的下巴汩汩地往外流。她双眼紧闭,脸孔痛苦地扭曲,身体微微颤抖。她身上至少嵌了十多块锯齿碎片。蓝白色的魔法尘埃从她的伤口里飘荡出来……不,也许是别的什么东西。伊尔定睛细看,一块碎片摇摇摆摆,裂开,倒下,甚至是……“凋零”!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才能恰当形容此刻的变化,总之碎片是极明显地变小了。接着另一块碎片融进她的肉体,再接着是另一块——诸神啊! 突如其来的痛苦让伊尔明斯特放开了他的敌人。她被蹂躏的身体落在伊尔巨大的肢体上——真正的痛苦开始了。一种灼烧感……她躺倒的地方,冒出了许多烟雾,而她竟从他的身体上往下陷落! 强酸!她把自己的血变成了酸,正是酸将他和那些碎片融解了!好吧,观望此战的诸神或许认为他有大把多余的肉可消耗,但他必须把她给解决掉。伊尔一把抓住她,用力把她甩向半空中悬着的班恩神之手。女人柔弱无力地挣扎着,似乎在那只巨手上粘了一小会,接着便因地心引力掉在祭坛之后,看不见了。对这个结果,伊尔稍感满意。巨手上冒出一缕缕烟雾,她身体上残留的酸性可还真强。 伊尔坐直身体,脸色铁青,叹了一口气。达索菲黎亚现在兴许是不省人事,但他也再没力气去对付她了。也许他该把她扔进那个深坑,再把剩下的那两条松垮垮的长椅插在她心脏上…… 噢,不,不,他不能如此残忍。那么,等她醒来,伊尔明斯特·艾摩就会死。他的法术差不多快用完了,并且仍然陷在这副奇异的巨人形状中,也许连从来时的路出去都会被卡在狭窄的过道里呢。 蜜斯特拉女神要他侍奉的女导师,他实在是再没什么办法来阻止她啦。她击溃了他的魔法——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战士打败一个新手那般容易。要是她能稍稍学会服从神愿,她一定能成为蜜斯特拉最有能力的仆人,比他更合适的神选者。 伊尔对着班恩神的巨手,闭上眼睛,唤出精神念力,在脑海里勾画出蜜斯特拉的蓝白色星星。“世间所有神秘之物的女神啊,”他大声说道,声音回荡在这座恢复宁静的神庙里,“您曾经的仆人,祈求您的指引。伊尔明斯特不才,辜负了您指派的任务,侍奉这位达索菲黎亚之事,亦以失败告终。神主啊,她的力量远比我强大,倘若她处于吾之职,定能不负神愿。我向您祈祷,请您替这个罪人指引明路吧……” 突然,一股灼烫而冰凉的感觉涌进他的身体,让他的话变成一阵口吃不清的哭喊。这是他从未感受过的强大力量,从头顶涌进脚底,他不住地颤抖,四肢麻木,脑里几乎成了空白,只是躺着不动,静静地等着达索菲黎亚过来把他干掉。 但死亡并未到来。相反,从冰冷之中温柔地生出一阵暖意,即使那奇怪的感觉在身上不断爬动,他仍可感觉自己在放松。他的伤势痊愈了,他变得小了,轻了,重新变回他自己了。他顿时因感恩而泪如雨下——几乎看不清面前出现了一张脸。 接着他听见一个声音温和地对他说着话。那声音明明白白就是葛蓝多摩女王的声音,但却并不像达索菲黎亚惯常般的冰冷。“伊尔明斯特·艾摩,你已经通过了测试,仍然是我当之无愧的第一神选。##虽然你的脑瓜子实在有些不太好使,你应当知道,当班恩神的祭坛上摆放的不是痛苦,而是快乐,祭祀的血是自愿者所流出,神迹便会发生逆转,”紧跟着响起一阵宠爱的悦耳笑声,“今晚,我深为你而感到骄傲。” 温柔的手臂拥抱着他。伊尔明斯特为这突如其来的奇迹叫出声来。他感觉自己被举了起来,高高地飞上天花板,之后无声无息地穿过房顶,到了漫天繁星的夜空下。 麒麟皇宫的房顶分崩离析,无数城堡倒塌。城墙上的战士们惊叫着,怒骂着,一道螺旋型的寒风,发出清脆的声音,从他们头顶席卷着飞过,烟雾渐渐散落在内斯拉佴的大街上,在夜色里瑟瑟发抖。 深邃的水面跳动着银色的火焰,墙壁上的紫边挂毯,映照在水面,形成黑色的倒影。挂毯顶端的紫色丝线,隐约地装饰着——女人残忍的微笑。 水晶球里的系黑水面起了涟漪,城堡上空冲出银色火焰的画面消失不见了。 水面上有人兴奋地说着话:“你看见了吗?我早就知道,我们能利用这个。” “告诉我!”从一个方向传出一个冰冷的声音,因为兴奋而显得加倍尖利,打断了前者的话。接着又放低语调,平静地说:“取消永恒之火服务。夜之修女,请注意,我们会很忙,别让人打搅我们。——除非另有通知。” 这天晚上,葛蓝多摩王国的女王和皇庭大法师同时神秘消失了。 十多天之后,邻国劳撒肯大军杀到,内斯拉佴顿成火海一片,麒麟王国自此覆灭,永远从拖瑞尔大陆的版图中消失了。 第十一章 月升,霜火,厄运 冒险者常屠怪。日久经年,冒险者亦成最恶之怪。汝欲得清净,需另寻其余冒险者屠之。 《草莽治国》小丑兰得力克·哈罗肖 “看起来挺安静的,不是么?”武士声音低沉地问道。他坐在马背上,环首四顾,周围是一大片树林,路两旁到处是各种各样的火炬树、蓝叶树,还有长得满身树瘤的老枋达树。树荫深处,传来鸟儿的鸣叫。地面覆盖着枯萎的落叶,老树根上长满苔藓和湿乎乎的蘑菇,小动物就在旁边跳来跳去。金色的阳光从树叶空隙里撒下,一路上都是光亮的斑点,灌木纷纷探出头朝那光辉之地伸展开去。而有阳光的地方,喜爱潮湿的爬山虎和蔓藤的踪影就稀疏一些。 “别说这种没头脑的傻话,安瓦士,”他的一个战友抱怨道,“我总觉得树林发出的声音就像是前后都藏着强盗和伏兵。你说那话的时候,我真担心一根剑射过来插在你的喉咙上——又或者是前面的路上突然冒出个巨人,以及其他什么怪物,挡住我们的去路。” “我情愿倾向与你说的‘又或者是’的部分,你可真是让人扫兴,”安瓦士嘟哝了一句,“我只是说我没看见树上有刀痕,地上没血迹……你该知道,诸如此类的事,总该让你觉得有点兴奋吧。” “当我们讨论这种事情的时候,小心隔墙有耳!大公爵肯定不会因为这些话就雇佣我们去把守星满多路的!”一个深沉声音打断他们,“安瓦士,方丹特——住口!” “派雷勒,”安瓦士疲倦地说,“这一路上你抬头看过路吗?除了我们自己,你看见一个人影子了吗?把守道路,不错,我可要问问你,把守住谁?因为前面就意味着死亡和屠杀的开始,所以人们早就不从这里经过了。真不知道是从几时开始,轮到你给我们发号施令了?你以为你是谁,我们的头头?兴许新的盔甲太重了,把你的脑子压坏了?嗯?还是那条新裤子绷得太紧,让你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了?” “安瓦士,够了,”另一个人有些恼怒地说道。“诸神,听听大家的话,别人会以为我们是一队喝醉了的酒鬼!” “罗恩,”半身人战友的声音从人类伙伴的腰部高低传出来,“我们确实是一队喝醉了的酒鬼!” 安瓦士自己不乏嘲讽地隆隆笑了起来,甚至还带着些回音。霜火团的全体队员停下马匹,他们都想在天黑之前,找个可防御的好地方扎营。如果找不到,就得及时赶回星满多路。树林的影子越来越长,耀眼的太阳也渐渐从树梢顶往下落,离天黑没多久了。 大公爵霍洛斯托封自己为领主,星满多路以西富饶的农庄,还有沿着森林覆盖的悬崖一线,有几个不太好的港口,都归他管辖。这是块还算宁静而安全的土地,虽然时时会受到几只欧熊和吸血夜鸮的骚扰,也有不太多的流窜匪帮和窃贼集团,但大体上都是些小事,只需少量军队和擅使弓箭的看林人就能解决。 不过最近,严冬已经过去,龙醒之年方才开始(通常人们会认为这是一年里最有用的日子),大公爵霍洛斯托似乎遇到一个大麻烦。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他的领地内肆意杀害民众——过路的商旅,看林人,农夫,牲畜,甚至是公爵最棒巡逻队的军人,而且竟然丝毫没留下任何踪迹。甚至还有一位战神坦帕斯高等级教士,随行的还有他全副武装的大块头保镖,也在星满多路以西的森林里失去踪迹,大多数人都认为他们一定是遇上了那个神秘的凶手,在冲突中丧了命。难道这正就是“龙醒”之年的喻意吗——真的有龙醒过来? 也许是吧。但大公爵雇佣的鹫狮骑手从半空巡视,却并未在该领域发现任何大洞穴的痕迹,也没有烧焦的树木,大型野兽的踪迹更是全无半点……自然,也没有观测到有匪帮在此地安营扎寨的情形。少数几个大胆的看林人,在树林周边巡逻之后,也没有发现任何痕迹——但他们就是一个接着一个地消失了。他们之前返还的报告说,除了狐狸和野兔,这片土地上没有任何四只脚的动物了,林间的小路到处长满苔藓和蕨草,没用人走过的痕迹。 事已至此,大公爵不得不极不情愿地打开了自己的保险箱——到目前为止,那里头还能有些税收来填满它。他按照通常的作法,雇佣了一队冒险团。依据目前的局面,他找的是专业士兵,也就是霜火团。当然,这里有一个他不知道的事实:霜火团是一些几年前被富有的泰斯尔人赶走的士兵(被赶走他们的原因自然多种多样),重新集合在一起,来到更东面的陌生国土——只有在陌生的地方,他们过去不太出色(甚至可以说是甚为冒失和轻举妄动)的冒险记录才无人所知。 霍洛斯托给他们的报酬不错,也是他们急需的。霜火团总共十人,配有两个法师和战神教士。尽管如此,他们还是相当警惕,对他们来说,这还是一个不太熟悉的国家。不过,哪个地方没有死亡呢?死亡总是他们这种人的亲密朋友。 所以,好几匹马背上都竖着拉上满弦的十字弓(尽管这对弓弦不太好),每个人也都骑得分外谨慎。森林现在还很可爱——也很荒芜。 “连匹牡鹿都没有,”阿瓦士又嘟哝起来,而他的战友们则以点头作答。人们都意识到这里有多么安静,似乎是在等待攻击的降临。 星满多大路以西,风景异常秀美。在风化的岩石下面,一道露出地表的岩层直指着海边,像是一艘被埋在地下的巨轮,舰首高高地仰起。太阳再次往西沉了一点,队员们知道,他们必须得停在这里,把这片岩层作为今夜的宿营点。 “那边真是诸神赐下的宿营地,除了光秃秃的山顶不太好。派一个人去路边和悬崖下头看看,再派两个沿着树林走一圈,把我们的马拴在下面,随时注意夜里的来往动静。好啦,我们扎营吧。”罗恩嘟哝着说。 派雷勒一声未发,只是哼了哼,作为回答。他的哼声显得很不服气。整个晚上,无声的恐惧感都沉重地飘荡在宿营地里,甚至连晚餐,也在一片安静中匆匆结束。 “我们只是像往常那样靠近了死亡,”半身人嘟哝着。队友们放下斗篷,把武器解下,放在手边,遥望着海面上晃动的星星。 “你能不能别在说什么‘死’啊‘死’啊的话题了?”罗恩不满地嘘道,“没什么东西,能够趁我们不注意就跑出来。我们派了足够的警卫,防护甲随时能够被唤醒……除此之外,我们还能再做些什么准备呢?” “骑上马,从这跑出去,回泰斯尔去。”安瓦士轻身说。然而帐篷附近如此安静,大多数人都听见了他说的话。好几颗脑袋带着怒意转过来……但,仍旧没有一个人回答一个字。 在他们头顶上,夜幕拉下,漫天星斗迫不及待地跑上了台。 “那是什么?” 罗恩喘着气,贴着派雷勒的耳朵问:“你听到那声音了吗?” “是的,我也听见了。”战士轻声回答,静悄悄地站起身,慢慢转过头,手里拔出的剑在新升起的月光下闪闪发亮。他听到那声音从西边传来,离他们很近的地方。一道稀薄的,漫无目的的叮当声。马笼头?一个吟游诗人手里拿的铃铛?还是一匹任性的失马?又或者是什么垂死者的求救? 过了一会,他猫着腰,小心地迈过岩石,往前走了几步,穿过地上正在沉睡中一动不动的伙伴们。凸起的那块巨石,向阴面飘着一缕薄薄的雾气——就如此晴朗的夜晚来讲,这有点奇怪。但那里什么也没有。甚至没有海鸟,也没有猫头鹰。事实上,这才是可怕之处,树林如此寂静,没有混战,没有长长的惨叫声,没有小动物被野兽爪子抓住的呼号声……不,什么也没有。派雷勒迷惑地摇摇头,慢慢转过身——接着那微弱的叮当声又响了起来。 他赶紧转过头,朝着西面又走了几步,站住不动侧耳倾听。过了一会,叮当声消失了。高高的武士耸耸肩,朝悬崖往外伸出的巨石脚下一看,那里本该拴着他们的马,突然浑身僵硬。 马匹到哪里去了?他赶紧朝突角另一方走了两步,以免是因为领路马一时兴起,把它们全带到了靠东的石头下头。哦,不,没有。马群消失了! “罗恩!罗恩!”他咆哮起来,沿着峭壁跑到巨石的最顶端。安瓦士正对着海面,裹着头巾一动不动地坐着,剑放在膝盖上。哈!他就是这样站的岗! “安瓦士!” 派雷勒用力推着他的肩膀,嘘声道:“马匹到哪里去了?要是你又喝多了,拜托你给我醒过来,帮帮我,我要——” 这一推之下,他感到手里的肩膀好像是什么枯树叶组成的东西,安瓦士转过脸来:脸上不再有肉,而完全是一副骨头架子。黑洞洞的眼眶瞪了派雷勒一眼,身体嗖然倒了下去,变成了一摊灰烬。头骨跌在他靴子下,往路边咯咯地滚过去,发出迟钝的木响。 派雷勒吓得几乎从悬崖上摔下去。他手脚并用地跑回宿营地旁边,颤抖的手握着剑,用剑尖挑开第一个战友的睡毯。 一颗骷髅头朝他咧嘴微笑。 “诸神啊,”他哀嚎起来,狂乱地挥着剑,掀开了第二张毯子。剑尖把外衣勾住,挑起一半,骨头和灰烬便一起倾洒出来。 此生之中,派雷勒第一次感受到内脏完全收紧的恐惧感。他想要跑掉,任何地方都可以,只要能尽快离开。 见鬼的罗恩为什么还没跟上来?派雷勒回过头,瞅着巨石上两人曾一起并肩靠坐的地方,罗恩脸对着森林,才跟他悄悄说过话呢。不过是几秒钟功夫,他到哪里去了——? 叮当声再次响起。只有这次,它是从漆黑的树林里传出来的,听起来就像是无情的嘲弄声。树干中卷出一小团淡淡的迷雾,而罗恩—— 罗恩站在树丛后,剑倒夹在胳膊下,手握在裤裆跟前,双脚叉得很开,背对着派雷勒——所有男人撒尿都是这个模样。派雷勒感到心情稍稍放松了些,可不等他喘下一口气,他的五脏六腑又抽筋了—— 罗恩站着一动不动。 一动不动。 太一动不动了。 “霜火团,快醒醒!”派雷勒用尽浑身所有的力量,大声叫道。只有岩石呼应着他的叫喊,回声从森林深处微弱地传回来。他一边大叫,一边朝罗恩站的山脊疯狂地跑过去……是的,他已经知道自己找到的是什么了。 他在那一动不动的人形后停下脚步,试图探头过去看看。会看到是什么呢?獠牙?眼珠?等候的利剑? 噢,不,什么都没有。月光如此明亮,把树林后照得清清楚楚——什么也没有。派雷勒往前伸出剑尖,轻轻戳在罗恩背后,“罗恩?” 那战士发出长长一声含糊的叹息,身体向前一倾,倒在树林里。他栽在地上,碎成了三截,他的剑弹进地面的枯树叶里……派雷勒望着伙伴空空的皮靴,碎成一片一条的衣服——诸神,这真是见了他妈血淋淋的鬼! 高个战士从那地方倒退两步,转过身。难道他是这里唯一活下来的人吗?还有别的人吗——哦,不。法师韩蓝德从他脚边睡眼惺忪地坐起身,还有稍稍有些智障但很忠诚的大个子费斯特尔,他穿着全副重型战盔,月光一照,简直像是一座起伏的小山。 两个。 只剩下两个。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把其他人全都弄死了!” 派雷勒紧张地对两人说,“有人能杀人于无形,而且毫无声响。” “啊?” 韩蓝德咆哮道,“那是什么鬼东西?” 叮当声响起来,现在它声音响亮,而且持续不断,就像是得胜一般站在他们面前。突然之间,薄雾也晃了过来,绕过他们的脚下,让他们感觉到一丝丝寒意。之后,薄雾就沿着山脊飘了过去。派雷勒眯起眼睛。 “韩蓝德,”他突然开口道,“你能发火球吗?” “当然可以,”法师道,“可是向谁发?我——” “就是那个!” 派雷勒喝道,恐惧让他的声音显得很尖利,“快!” 就像是能听懂他的话一般,薄雾猛地变成浓厚的明亮烟气,像蛇一样扑向费斯特尔。巨人战士举起剑,在派雷勒的尖叫声之前就朝那东西劈了过去。但他的战友只看得见他的背,并听见一声微弱的叹息——那是薄雾中心发出的咝咝声?咯咯笑声?只是一刻功夫,巨人的剑从手里掉下,接着钢铁护手也掉下来——护手里什么也没有,前臂铠甲的前半截空空荡荡。 很慢很慢地,费斯特尔转过身来对着伙伴们。 他的头盔里空空如也,费斯特尔整个脑袋都被烧焦不见了。不知是什么东西依然填充在里面,得以让它依然保持原先的位置,挂在战士巨大的胸膛上不掉下来。整具盔甲——就是方才还是费斯特尔的那怪中西,拖着脚步,试探性地朝他们慢慢挪动过来。法师吓得直往后退,结结巴巴地念出一道咒语。 巨大的盔甲立刻朝他转过身来,面朝下地向前倾倒在地。一团白色的旋风从头盔处飘荡出来,叮当作响。派雷勒恐惧地大叫,不停地挥舞着剑,虽然他也知道,这于事无补。韩蓝德发出一声尖叫,转身就沿着岩石边缘往后跑,迷雾般冰冷的东西紧追他身后不放,发出清脆的响声。 法师压根没打算回过头来拼死一战。他用尽全身力气拔足狂奔,到了通向绝壁的路之尽头,他高高地跃起——他一路的惨叫声连绵不绝,最后传来由高处坠落的“扑通”声,那是落进海里的声音。 这是多么绝望的死亡啊。派雷勒咽着唾沫。就算是死得再英勇一点,也不过是一死罢了。 那些到处流浪的吟游歌手又怎么会知道这种感觉,当他们自己的骨头化成灰烬,他们又如何能吟唱那些英勇的事迹?不,如果他们死了,就再也无法歌唱。 旋风沿着峭壁慢慢回来了,叮当声显得有些羞怯——就像是在玩弄派雷勒。 高个战士紧紧咬了咬下巴,举起剑。等他看到雾飘得足够近,他便猛地朝那白色之物用力砍了数刀,接着跳到路边,反手又是一刀,上下劈穿了那东西。 他的剑所过之处毫无阻力,这毫不令他感到惊奇,但剑的边缘似乎沾染了一道点点的光斑。但就算他注意到这一点,也于事无补,他狂乱地沿着岩石往峭壁上跑,那些光斑慢慢地消失不见了。 他奔跑着,脚下一个踉跄,被地上掉落的一具头盔给绊住,差点摔倒在地。他赶忙又左右挥了一阵剑,再一次砍在空空如也里。他喘着气,站到雾气旁边,手里的剑像剁菜一般猛地乱砍——当然还是什么效果也没有。 雾气旋转着,飘在他脑袋附近。派雷勒心里发慌,赶紧扑低身子,免得被它缠上。但雾气继续错综复杂地蜿蜒着,顺着他徒劳无用挥动的剑刃,飞到他拿剑的那只手臂上。 在这最后一刻,它几乎是穿过了战士的身体,而不是从皮肤表面掠过。剧烈的痛苦在派雷勒身体里扩散。他头昏眼花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尖叫,徒劳无用地挥舞着手臂,想把那团“空”气甩开。 他唯一的一只手臂。 被迷雾缠住的那只手臂,已经变成一团烧焦扭曲的黑乎乎的东西,肌肉和皮甲,全都混成一体,再也无法分辨。没有血迹……但那已经完全不再是一只胳膊。他拿剑的那只胳膊,再也没有了。 派雷勒狂乱地瞪着那团雾,它嘲笑地飞过他身边。他低头一看,自己的剑正落在前面一团乱糟糟的东西上——那曾经是一位泰摩拉神的教士。掌管幸运的女神啊,她一定将他们所有人的好运都带走了。他摇摇摆摆地往前跑,还不太习惯自己突然有半边没了分量,左右不太平衡。等跑到利剑前面,他又把剑拾了起来。 还没等派雷勒站直身子,火烧的痛苦再度袭来,他重重地跌倒在岩石上,尾椎骨先着地。他的靴子空空荡荡地原地打转——诸神啊,那东西又夺走了他的腿。 他挣扎着想站起身,想动弹,他残存的那支腿徒劳地在不平坦的石头上扑腾,手中的剑也使劲比划。迷雾靠近,沿着他的剑尖,呈螺旋型,一圈一圈地往下,向他的身体靠近。派雷勒发出绝望的长嚎,用力把剑往地上砸了两次,有一次差点把剑刃都蹦裂了,他也毫不在乎。他就要死在这里了……一把完好无损的剑,对一个垂死的人,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迷雾再度沾沾自喜地朝他扑来,它叮叮当当地响着,派雷勒恐怖地蜷缩起身子,继续用剑砍——他知道这没用,但他亦不愿束手无策地白白等死。灼热感再度降临,这次它的目标是他残存的那支腿——他无能为力地在原地打转,用那把毫无用处的剑使劲乱砍。每次只夺取他的一肢——是的,它在玩弄他,无情地玩弄他! 难道这怪物打算把他弄成一团肉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慢慢弄死自己吗? 他喘了几口气,睁开泪眼朦胧的眼睛,仰望着对这惨剧漠不关心的星空——他已经知道那答案了:是的,它要慢慢地折磨他。 派雷勒盘算着那团迷雾准备花多长时间来弄死他,接着又转念一想,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在乎的呢?他甚觉悔恨,为什么人们总是在垂死的关头,才明白死亡并不是一件值得在乎的事情呢?它只是必然发生的事实,不是凡人能够改变的。 他是……他是派雷勒·艾蒙塞·东拉斯,“开垦认可日”历法之七百六十七年初夏,被可恶的大公爵霍洛斯托邀请到这片蛮荒之地。而他,即将死于这块冰冷的岩石之上,无人哀悼,无人纪念,唯有他所有已死的战友围坐在他身边。 好吧,谢谢你们,上天所有的神明。 派雷勒临死之前,脑海里闪过的最后念头是:他真该记得那些星星的名字,那颗……还有那颗……还有那一颗…… 摩多科家族的地窖长满簇叶丛生的大荆棘,爬山虎,弯弯曲曲畸变的树木。虽然过了几个世纪,这里的防护魔法依然强大得不可思议。 摩多科家族,快活的精灵和人类的混血族,以其魔法之强大广为人知,但费伦大陆上早就失去他们的下落,至今已有一百一十六年之久。对此结局,很多人都深感满意。再也没有足可制衡西门城国君与贵族的强大魔法,再也不需要对那些混血儿表示友好和礼貌。他们太优雅,太英俊,太有学识,太过聪明,甚至太快活了——而且最坏的一点是,他们对统治之道的公平与诚实,都太过执着以求。在被魔法紧闭的大门上甚至刻着这么一句话(很明显,它出现的历史,比大门要短得多):凡执着者,皆落如此下场。 伊尔明斯特对这句道德箴言冷冷一笑,他用最强大的魔法推动大门,字迹很快化做尘埃,紧接着,大门后许久未经考验的防护法也消失了。黎明很快就将降临西门城,在城里的人们从睡梦清醒之前,他希望自己能安全地进入这座大宅的私人墓穴。 靠在墓穴外墙角的卫兵们打着呵欠,继续安心地开着小差,打着瞌睡。伊尔明斯特身形一闪,人已进了地下门。前面是一条排满雕像的小路,通往大宅的数道内门。但方才踏脚上去,他的魔法就唤醒了多得不可思议的机关和陷阱。这只是侍奉蜜斯特拉所要求的小小考验……但蜜斯特拉的这些“小小考验”,常常是成群结队的出现。 伊尔明斯特为什么会在这里? ——因为作为神选者,他正在完成一件极重要的任务。 是何等重要的任务? ——他最近几乎把时间全花在了这上面。 这个任务到底是什么? ——似乎是为了只是为了讨得魔法女神如少女一般的欢心。 但不管怎么说,为了看见女神的微笑,他,伊尔明斯特·艾摩,愿意做任何事情。 大门防护,光栅射线,突然刺出的剑尖,这些都是他早已料到的陷阱。伊尔只花了几秒钟功夫,就把它们全摆平了。既然人们有时不得不进入这座家族墓地,而且理由十足正当:为了埋葬死者,而非盗墓;所以这些防护必然可被控制。伊尔明斯特平静地喘息,不过片刻功夫,就走进了黑暗的大厅,身后大门沉重地合上,再度被魔法密封起来。他自己的法术,沿着布满蜘蛛网的低矮天花板荡漾起来,到处闪烁起光环。 逝去的摩多科们躺在婀娜多姿的石棺之中,围在他身边到处都是。至少也有上百口棺材吧。年代最久远的棺材体积最大,外观雕刻着华美的石刻,棺材盖上亦绘刻着已逝者的遗像。而越是新近的棺材,则越是简陋,只是方方正正的石头盒子,有些甚至连名字都没写。谢天谢地,他们都一动不动,没有变成不死系怪物。伊尔明斯特不慌不忙地靠近棺材,最有趣的部分他从不喜欢匆匆了事。 聪明而富有的摩多科家族考虑很是周全,在地下墓穴的中央留出一块专用的出殡台,它是一块很高大的石头桌子,可以放置最近死者的棺材,方便人们进行最后的纪念祷告。之后棺材才被抬下,放在沿墙的堆放点,排成一排,永远不再被人打搅死亡的宁静。——除非是,有个更聪明的蜜斯特拉神选者偶然闯了进来。 伊尔明斯特轻声哼着一曲迷斯卓诺的小调,把斗篷搁在空石台上。这是一件很大的皮制斗篷,没什么具体特征,只是早已无法分辨是什么颜色,而且到处是各式各样的补丁。斗篷内侧挂着几个粗糙的大皮囊,看起来似乎是空瘪瘪的,但伊尔亲切地拍了拍它们,转过身,绕着大厅游荡,打量着漆黑的角落,样式特别的棺材,甚至还看了看葬礼石台的下面。 等他游荡往比,伊尔用两支手指,从斗篷上面的一个皮囊里掏出一个长颈瓶子,颈上还拴着蕾丝带,里面装满琥珀色的液体。他举着杯子,低声念叨:“蜜斯特拉,此物敬献给您。我神之碰触,现苍白之火影。”他气喘吁吁地好不容易把瓶盖拔开,满意地叹了一口气,又把瓶子放回了另一个看起来空荡荡的皮口袋。 之后,伊尔又把双手都伸进一个空口袋,掏出一根破破烂烂的棍子,就像是用老树根粗糙随意地削出来似的。他小心地使出两道法术,又沿着一口看起来很古旧的巨石棺材,在上面使劲磨了几个来回,这口棺材是用老城墙的石头制成的,所以看起来更加古老了。 现在,他对这根棍子更满意了,甚至有点沾沾自喜。它现在看起来就像是一根用了好几十年的手杖,而这只是他花几分钟,用粗沙砾、油脂和煤灰弄出来的。 从前,英格蓝顿·摩多科贫困交加地死去,临死前,恳求他的亲戚们施舍点钱给他,好去买一只肥美的烤飞禽吃吃……但,活着的人里,除了伊尔明斯特,谁还记得这些事呢?但像英格蓝顿这样一个多才多艺的法师,总该有一根法杖吧?也总该有一本魔法书陪着他吧?伊尔再次把手伸进空口袋,拉出一本破旧的大书,四个书角都包裹着黄铜封边——这是英格蓝顿临死前也没肯卖掉的生命之书啊。更不要说那种只是被施以魔法,防止生锈、变钝、或者是在得到命令时会发光的普通匕首(就是伊尔明斯特常用的那把),在当时,这些东西全都无法卖掉,因为整个迷斯卓诺就是魔法之都,充斥着各种各样眩目的法术。——而现在,这些魔法物品已经成了三个世纪之前的作品,施加在它们上面的,都是人们梦寐以求的精灵法术,而施展这些法术的只是迷斯卓诺的一个可怜的、贫穷的、不起眼的学徒。 噢,时间——噢,万能的时间,作弄人的岁月啊。 伊尔明斯特轻轻掀开英格蓝顿的棺材盖,轻声道:“您好,摩多科家族的大法师。”他轻轻拿起棍子,匕首,和魔法书,把它们安放在那曾经是英格蓝顿的干枯尸骨旁。接着,他关上棺材盖,走回斗篷旁,拿出几本古老发脆的羊皮卷轴,还有一本小书,记录着各种不可思议现象的观测资料、古文的拓本,以及一些未完成的魔法(哪怕是一个毫无天分的法师,看了这些未完成的笔记,也能毫不费力地把它们最终完成)。 最近这段时间,这件事花费了他许多时间。在蜜斯特拉的吩咐下,伊尔明斯特浪迹费伦大陆,寻访各种埋葬法师的废墟和古墓,把一些“古老”的卷轴、魔法书、小魔法物品,还有随手做成的棍子放进他们的棺材,好让之后寻访到此的人“偶然”地发现它们。当然,所有他放进去的这些东西,全都是他才完成的新鲜货,他只是把它们弄得像是上了点岁数。 通常,他为别人留在墓地里的“宝藏”,总是能够帮助一些在魔法上稍有天分、勇于试验的人,成功地制造出“新”的法术。 蜜斯特拉并不关心是谁找到了这些魔法,也不关心他们怎么使用这些魔法,她只希望有更多的魔法被人使用,同时也有更多的人可以使用魔法。而不是像从前在耐色瑞尔那样,少数的大法师垄断和掌控有关法术的一切。 伊尔喜欢这种工作,他常常在废墟和古墓里逗留好些天,淘气地故意让他弄出的光亮被别人看见,把冒险者吸引到附近来,及时发现他留下的那些东西。 “你狡猾得就像一个半兽人,”蜜斯特拉有一回评论他的这种策略,可爱地微微撅起嘴。伊尔知道,她是对的。所以,今天他拿起自己的斗篷,使出阿祖色赐给他的最强大的消迹魔法,把他来访留下的所有痕迹抹除得一干二净,而后化身成一道影子,悄悄离开了。 这道沉思的影子将被自己惊醒的少数防护和陷阱恢复原状,接着便飘荡在墓穴外的大街上,几尺之外就是一个守卫。他正扭过头看着天上弹下来的一枚金币——天知道它是从哪里弹出来的,卫兵这么想。而那灰影子则立刻变成人形,闲逛着走开了。 穿斗篷的鹰钩鼻人才走开不远,转过一个路角。只是做了个深呼吸的时间,一匹神色的马儿便“得得”地从穿行的人流中走出来,正停在墓地门口的卫兵面前。 卫兵扬起眉毛,半是询问半是挑衅地打量眼前人一眼。是一个披挂着华丽斗篷的年轻精灵,穿一身栗色长袍,正瞅着卫兵手掌里的金币。 卫兵匆匆把手指合紧,问道:“喏,外地人,你想要干什么?” “那可是一枚迷斯卓诺钱币咧,”精灵轻声说,“是在这附近找到的么?” 守卫脸上一红,“也许这是诸神赐给我的好运。”他声音低沉地说。 精灵点点头,他的视线若有所思,长久地留连在守卫看守的墓穴门口。摩多科家族……那个私生子家族,哼,哼,一家子搞江湖把戏的法师。这些死掉的家伙,居然现在还享有一座古墓大宅。人类总是喜欢搞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 从外观上看来,它保养得不错,防护仍然发挥着作用。它的大门紧闭,好奇的小鸟和跳动的松鼠似乎很难从里面偶然地衔出一枚金币来。他眯起眼睛,脸色变得如同磨刀石一般锐利。守卫一惊,连忙举起武器,倒退了一步。 毒勒恩·塞塔琳朝那男人心不在焉地茫然一笑,骑着马朝星剑馆走去。 到西门城的术士,都爱住在星剑馆,满心期待着艾尔莎芮走进来,跳起她最拿手的迷魂舞。不过现在,艾尔莎芮美人迟暮,有些憔悴。她的舞蹈再也不是从前吸引人们来此的那回事,再也不能引得满屋子的男人们把眼球掉在地上。 她的舞蹈,现在充斥着虚情假意的做作和酒醉喃喃低语。但有时,一个月里最多一两次,她身上会发生一些奇怪的事。她会仿佛被神秘女神俯体,嘴里念叨着好些莫名其妙的咒语,自从耐色瑞尔覆灭之后之后,那种语言就无人能懂。她还会像女神本人那样做出忠告和建议,告诉人们有关某个大法师的墓穴、废弃的巫术学校、秘修法师的藏身之所,甚至已被人长久遗忘的蜜斯特拉神庙,她详细地向人们解说这些地方的处所,陷阱,甚至是宝藏埋藏的具体位置。 要是有法师胆敢在酒店之外骚扰艾尔莎芮,或是在客栈里就纠缠不休,他们多半会神秘消失,要么就是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所以大多数法师安心地呆在早就预定好的房间里,好好保养着自己的性命。这些人里头包括一个特别的人类法师——伊尔明斯特,葛蓝多摩王国陷落之前的皇庭法师——虽然他并未在此地预定房间,聚集在西门城的人们却总是传说就在这附近见过他,或是听说过他最近干过的事迹。 毒勒恩·塞塔琳一路走过,遇上的都是卫兵和商人们凌厉而诧异的眼。他使劲眨眨眼,这才回过神来,原来他竟放任自己的坐骑在街道上狂奔,马蹄哒哒地敲击在鹅卵石地面。他赶忙拉住缰绳,让马匹渐渐放慢脚步。 星剑馆闪闪发亮的店招牌已经隐隐约约出现在眼前,魔法附着在上面,招牌上的画面不停变化。塞塔琳家族的荣誉捍卫者驾马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希望打听到关于某人的消息,最好是让他亲眼见到那人。他来到店门前,把缰绳揽在一只手里,空出另一只手扯了扯门铃,好让店主人留心到他的马匹。就在这时,毒勒恩发现原本装在他腰包里的一件东西,现在自动跳了出来,被他紧紧攥在手里。那是一小片红色的碎布,原本是从葛蓝多摩皇庭法师斗篷上掉下来的——也就是说,伊尔明斯特的斗篷。 精灵低下头看了看,尽管他的拳头依然像岩石般坚定,但他英俊的脸慢慢蒙上了一层无情冷酷的面罩。他的眼睛闪着凶光,把两个店主都吓了一跳,忍不住往后退下。 毒勒恩·塞塔琳从马鞍上一跃而下,手拉在星剑馆精美前门的把手上,露出一丝柔和的微笑。 一个店东忍不住小声道:“这微笑比他的眼光更可怕咧!” 精灵把一只手藏在背后,一道准备好的致命魔法绕着他的手发出闪耀的光芒,而另一只手则推开大门——他走进屋里。 店东们停在门外,半是期待着听到里面响起恐怖的撞击声,或是升起浓烟,甚至人从窗户里飞出来的混乱喧嚣…… 但隔了许久,他们期待看到的热闹场景也未曾出现。 第十二章 无人王座 术士常困扰,何以倾尽其所有法术,仍无法获不朽之声名?有人试图修身成神,而少有成功者。此事实乃凡人之幸哉! 桑玛士之贤者桑布林·尤尔格林 就在那位面带笑意的精灵满怀期盼地走进旅店的时候,西门城东远郊,一团迷雾正漂浮过一片古老深邃的森林。 这是一团边飘动边闪光,并叮当作响的雾气,它极有目标地穿越着树林。它时候呈现人体形状,大跨着步,个子很高,而且体格粗壮;又有时候它就像一条跳跃的毒蛇,如波涛般起起伏伏地窜动。迷雾所过之处,周围连鸣叫的鸟儿都没有一只;而它走过地上堆积的枯叶,也不曾发出飒飒声。它穿过树林里的爬山虎,又穿过附着在树干上残缺的苔藓,也只听得见它自己发出的旋风声。 迷雾在前进,而静谧统治着整座森林。 这一点并没什么值得奇怪的。早些时候,迷雾叮当作响的饥渴感早就把树林能吞噬的活物吃了个一干二净。霜火团的墓地早被它远远抛在身后,它沿着荒芜的小路走了数里地,来到一个地方。在这里,大多数人都会错过一条深入森林的小路,周围茂密生长的树丛几乎已经把它完全覆盖了。 迷雾从大路上走下,沿着小路,像一团热切的烟雾,飞快地跳过了好几座废弃的石头桥,如此这般渡过了重重小溪与河道。在遍布浓绿的树林深处,就走到了小路的尽头……紧接着出现的就是废墟。 茂密生长的老树矗立在被废弃的道路两旁,好几辆四轮马车和货车歪倒在前面,车身上满满地覆盖着一层又一层的爬山虎。灌木丛中央,立着好些土垛子,那里曾经是农舍和马厩。而大树形成的浓密树荫中,是一座生满铁锈的吊桥,横跨过一条深深的沟壑,里面填满厚厚的泥浆,它曾经是一条护城河。护城河之内的石头柱子,应该是已经倒塌城墙的主要支撑体。即使只看到这惨不忍睹的遗迹,也能毫不费力地推测出,这座城墙也曾是一道结实厚重的防护体系,一度高高地耸立在费伦大陆上,皱着眉头傲然面对凡人与世俗庸常的一切。 但现在,这座废弃已久的要塞早已变成森林的一部分,与其说它仍是人工建筑物,还不如简单地说成是一片倒塌的大石头更为恰当。迷雾毫不犹豫地穿过胡乱纠结的树木和爬山虎,就如同它完全明白在这里会找到什么东西。它往前走着,而城墙墙体似乎也变得高大了许多。到处都是残留的天花板和屋顶,所有拱门和通道都大大地敞开着,上面没有人。整片废墟里,并没有任何人或生物生活在这里的痕迹。 迷雾叮当作响,慢慢地停在一间大厅前。它曾是一间委实盛大豪华的大厅,墙上的缝隙里探进几条树木的枝桠,明白无误地表明它外面已被树林包围了。但大厅的天花板依然存在,甚至还留着几件家具:一张生锈的罩盖床,比许多马厩还宽敞。床边立着镀金的华丽床柱,床上罩的床单,虽然布料长满灰绿色的霉菌,可边缘绣的金丝仍然闪闪发光。大床边还有一张长沙发,断了一条腿,歪歪地斜站着。沙发后还放着几条凳子,蘑菇疯狂地在上面生长。再走过去一点,越过破烂的大理石地板,就放着一面足有一人高的椭圆形衣帽镜,玻璃早就碎了。旁边是一整排衣柜。 而在房间的另一侧,一张大桌子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水。桌子后面的地方,是整间大厅里屋顶保存最好的地方,光线也最暗。那里有一圈环形的矮墙。矮墙大概有人的膝盖高低,里面围着更深更暗的一团漆黑,似乎是一口井。 迷雾开始移动,它的目标直朝矮墙而来。 它刚来到矮墙前边,墙体上空突然出现噼啪作响的闪电。 迷雾有些迟疑,它把身体拉长,冒险朝井再靠近了些。 一道闪光扑向它,闪电大作,周围的地面和石墙上也亮起点点光芒,现出许多神秘的古文和符号。 火焰犹如闪电无声的舌头,舔噬着迷雾。雾气蹦蹦跳跳闪躲了好一阵,突然抓住时机,猛地一跃,扑进井里。那些精心设计的防卫魔法闪了又闪,像利箭一样追捕着迷雾,然而当它消失在井下之后,这些幽灵般的守卫术便再度恢复了宁静和沉寂。 迷雾笔直地往井底落下,一段很长很长的距离,非常地漫长,而且一丝光亮也没有。终于,它降落在一块不平坦的地面上,它完全由天然的石头所形成。——这真是一个巨大而深邃的洞穴啊。 不管怎么说,在这如丝般光滑的虚无之中,神秘的雾气信心满满地往前走着,就像它来到的是一处非常熟悉的地方。它轻声鸣叫着,自身发出的微弱光线隐约地照亮前路,一把高大而空荡荡的石头椅子,从黑暗中显出行迹,出现在迷雾面前。 迷雾停在这张高大的座椅之前,慢慢盘旋飞舞着。这不仅仅是一把普通的椅子,而且是一把象征权利与地位的王座。王座前的石头地板上,雕刻着一圈半圆形的古文字,字迹巨大,形体复杂。如果把王座比作一条面朝前方的航船最中心的座椅,那么这圈古文则形成圆形的船首。 迷雾在古文上方流连良久,似是陷入沉思,接着它如微风般缓慢的动作突然加快运动速度,变成活跃的小旋风,一边发出闪光和叮当声,一边螺旋飞舞。它的旋转速度变得让人抓狂,连地面的灰尘都被它卷起,跟着旋风的涡流一起打转;小圆鹅卵石也在地上滴溜溜地乱转。在这个过程中,旋风渐渐变做一个有棱角的圆柱体。 再往后,它长出一对手臂;最上方冒出如头状的大块(也许是个脑袋,但也许是其他什么东西),最后它狠命地闪了闪,光芒便黯淡下去。 黑暗中再也没有旋风了,也再也没有如毒蛇般的迷雾了。迷雾最后出现的地方站着一个幽灵样的半透明形体,应该是个高个子瘦削女人,穿着简朴的长袍,双腿和双臂都裸露在外,头发长及膝盖,有些凌乱地披散着,而她的眼睛十分狂野。她快活地举起手臂,发出一阵疯狂的笑声,尖利的声音高亢刺耳,反复回荡在漆黑的石头洞穴中。 “你是说,你难道竟敢怀疑黑歌夫人传给我们的幻象吗?”一个枯燥沙哑的声音从面罩后传出来,“这个想法可相当危险,很快就会沦入异端邪说。对我来说,这可不值得相信。” “不,不,恐惧之修女,”第二个女人的声音匆匆忙忙地回答道,“这是我的错,我的脑筋总有时候不够用,不听使唤。我一点也不敢怀疑夜之修女,更不敢对她有任何冒犯和无礼。我、我只是不太明白为什么这座神庙一定要建在一座树林深处,没人会住在那里,也就没有人会知道它的存在和具体位置。” “够了,”蒙着嘴的声音打断了她,“躺在这块石板上,我不会锁住你。在欧熊的吞噬下,你将坚定你的信仰,不再怀疑。把你自己献给它们吧,别拒绝,也别害怕。不管欧熊吃了你身体的哪一部分,我的法术也将让你一直活下去。也不管你会体验到多大的痛苦,仪式结束之后,你的身体亦都可还原。我年轻时,也曾经历这道仪式,并且最终活了下来。你没有什么别的选择,来吧,这是真正荣耀的典礼,一个忠诚者的鲜血,将是对掌管世间所有恐惧的女神的最好献礼。” “遵命,恐怖之修女,”见习女修士低声道,她的牙齿咯咯地颤抖着,谁都听得出她心里的害怕。“我、我、我,那东西吃我的时候,##我的意识能保持原状吗?” “没问题,这个决定掌握在你手里,”蒙着嘴的声音镇定地说,“石板正等着你呢,你是我指导过的见习恐怖之修女中最讨我喜欢的,今天,让我为你感到骄傲吧,而不是让我蒙羞。我会一直看着你。而那位地位远比我们所有人都崇高的姐妹,也会一直看着你。” “看在蜜斯特拉的面上——这感觉真棒!” 贝勒顿伸出手指,试探着晃了晃,充满惊讶地说。“我觉得自己更年轻了,所有的疼痛也消失了呐!”他换了个坐姿,抚摸着眼睛周围的脸,从手指缝隙里观望着拓罢雷斯。 “人们应该信任时间,信任自己不可思议的伙伴,”他坚定地说,“可我知道,至今为止,我还从来没听说过,一个术士会从自己的魔法书空白页上突然找到‘新的’法术。快告诉我,它是从哪里来的?” 三歌咒的拓罢雷斯·巴内斯特用拇指捻着自己脏乎乎的眼睛,严肃地回看同伴,道:“最最尊敬的贝勒顿,你虽然越来越老,可并没随着年纪增长,学会温文尔雅。我察觉你现在渐渐出现一种不太好的倾向,就是随便怀疑睿智长者所说的话。拜托你把这怀疑扔到一边去,如果你还把这睿智长者仍然视为朋友。请记住,一定要保存好你的智慧,因为它会随着年纪的增长而越变越少——尤其是你。” 总爱倚老卖老的拓罢雷斯若有所思地踱了几步,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架,“我确实是才发现它的,也确实是从一页空白纸上发现的。从前那里总是空白页,可这次我翻看它的时候,发现上面写满有力的字样,大概是最近三十年以内写上去的。我不知道它为什么在那里,可我相信——我也只能相信,这和神圣的蜜斯特拉女神有关联。别再用你那些滔滔不绝的废话和吐沫烦我,说什么女神从不把魔法赐给凡人。” 贝勒顿使劲眨眼睛。而拓罢雷斯则静静地等着他反驳,同时小心翼翼地忍住微笑的冲动。 “说得好,说得好,”稍年轻的术士停顿了一小会,并不是太久的时间,但似乎显得挺长,“但现在,请让我安静一下。我需要安静,安静。” 这下拓罢雷斯真的笑起来,可紧接着,他用很纯洁很无辜的语气问:“我能把这句话视为你的允诺吗——给我们双方‘安静’?” 幸运的是,返老还童的贝勒顿飞快地证明了自己的活力——从身体下抽出垫枕朝老法师先前站的地方甩过去。当然,被拓罢雷斯躲了过去。 黄昏树林一棵棵靠得很近,就像是野草巨大的叶片。尽管在这深深的阴影里看不到任何生物的迹象,但这个单身上路的旅者仍然强烈地察觉到:有人正在观察他,注视他,而且就在附近不远。男人咽了口吐沫,决心赌上一把。 “这是人们称作‘混乱树林’的地方吗?”他镇定地朝空中问道,坐到一棵倒下的老树墩上。树根上长满大片滑溜溜的苔藓。男人把手里磨损得很旧的拐杖放到一边。 “是的。”半空中传来一声轻柔优美的回答,只可能是精灵发出来的。 前葛蓝多摩人尤姆贝伽本能地想回过头,看看这声音到底是从哪里传来的,说话人又是谁。但他忍住这个念头,反而微笑着举起手,他的手掌空空的,“我为和平而来,我没有带火,也没有任何想破坏这里的念头或打算。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寻找答案。” 一个深沉的笑声仿佛泉水般传进他耳朵,接着对方道:“人类,我们皆是如此——可只有极少数幸运的人,才能找到他们所需的答案。来吧,做我的客人,放松一点。你可以站起身,到右边那两棵交缠的树附近去,钻进那个洞口。里面有水。我猜,你的双唇一定渴望碰到那最纯净的液体。” “啊,谢谢您。”尤姆贝伽真心地回答道。 树洞里又冷又黑,就像是一口山洞,头顶上厚厚地盖着树叶,阳光无法照到地面。真菌发出微弱的光线,刚好能让人看到小池塘边有一块石头,上面放着一只水晶玻璃杯。“给我用的么?”人类法师问道。 “当然,”对方平静地回答。这声音无所不在,却又无所在。“你害怕这是妖术,还是害怕它是精灵作弄人的鬼把戏?” “不,我并不是担心这个,” 尤姆贝伽回答,“我只是不想因为粗鲁的取用他人物品,冒犯了别人。” 他拿起酒杯——酒杯冰凉,在指尖的触摸下,显得很柔软,比普通的玻璃要柔和许多。他用酒杯在池塘里舀了一杯水,一饮而尽。水面上荡漾着微波,有一瞬间,他以为那里出现了一张忧伤的精灵的脸孔,眼睛黝黑,静静地看着他……但下一个瞬间,一切都消失了。他不知道那是真的存在,抑或是他脑海里的幻觉。 池水清凉,既让人爽快,又使人感到宽慰。男人把水咽下喉咙,闭上眼睛,无声地享受着这刻的愉悦。 不知在什么地方,有鸟儿此起彼伏地鸣叫起来。树林里非常祥和宁静……他突然有些惊惶地坐起身,害怕被精灵突如其来的魔法给摆平在地,这让想法让他感到恶心。他小心翼翼地把玻璃杯放回石头上。 “谢谢您,”他又道了一回谢,“这池水完全如您所说,甘甜可口。在下叫做尤姆贝伽,曾是葛蓝多摩人,但在王国陷落前逃了出来。在下本专攻魔法,尽管并没什么可值得夸耀的魔力。在旅途中,我常向蜜斯特拉女神祷告——她是人类的魔法女神。” “那么,你向她祷告,祈祷些什么呢?”精灵愉快地问,似乎挺感兴趣,他的声音离得很近。尤姆贝伽再次克制住自己的冲动,拼命忍住不扭头乱看。 “我向她寻求指引,询问她,倘若一个人,对使用魔法威胁、恐吓、残杀别人,完全没有兴趣,那么他该用哪些魔法才合适呢?”他回答道,“我的祖国,葛蓝多摩王国,在它沦陷以前,已变成一个毒蛇的巢穴,每条蛇都擅使魔法,为了一丁点利益,就要跟对手拼个你死我活,而毫不在乎自己的魔法会造成如何不堪的后果与结局。我绝不愿自己也变成这样的人。” “说得很好,”精灵说。葛蓝多摩听见高脚杯在池塘里舀了一下,又举起来。“对人类来说,来到这片树林,要经过一段漫长而艰难的旅程。那么,是什么把你带到这里来的?” “是蜜斯特拉指引我来的,来到这片黄昏树林,”尤姆贝伽回答,“我不知道我在这里会遇到什么人,我只是猜测我会遇到一个精灵,一个前迷斯卓诺的游弋者……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会知道,当亡国家破之时,该选择什么样的道路,压抑住心中的悲痛,顽强地继续生存下去。” 他听得清清楚楚,那精灵倒抽一口冷气,回答道:“尤姆贝伽,看来你对直言不讳还挺有天分。” “在下并不是有意冒犯,”人类法师一边回答,一边很快转过头,伸出双手。 一位月之男精灵,穿一件深蓝色的开襟衬衣,脚下穿一双高统靴子,臀部绷着紧身皮裤,悠然地坐在半空中,手里举着高脚玻璃杯。他看上去没有带武器,只是在他左肩膀上方,悬着两枚小小的宝石,如泪珠状,而又明亮得如同夜空中的星星。 尤姆贝伽惊讶不已,那精灵朝他微微一笑,“我知道。在我的族人里,我亦同样因为不同寻常的率直而遭人非议。我叫——在我们的语言里,堕落星。在我出生的那一刻,一颗星星从天空堕落。虽然我并不认为它所预兆的一切事情,跟我有任何相关。” 人类法师粗重地喘着气,边往后退边说道:“这就是,这就是……” 精灵扬起眉毛,“怎么了?”他问,“你为何如此激动?连你的秘密也忍不住了么?” 尤姆贝伽脸涨得通红,“啊,不……不是你说的那样,”他说,“不过你的名字,就是蜜斯特拉女神传教士传下的谚语之一啊——‘寻那堕落的星,他将道破真相’。” 堕落星眨眨眼,“哇,哇。看来这就是我的命运,”精灵微笑着,喝干杯里的水,又像尤姆贝伽方才那样,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石头上。轻轻地,它消失了。 “那么你想要听到什么样的真相呢?”精灵问道。在这时,尤姆贝伽才知道,精灵声音里的笑意,并不永远都意味着嘲弄。 他迟疑片刻,接着才说:“葛蓝多摩有人传说,那个叫伊尔明斯特的男人,我国最后一任皇庭法师,也曾于多年前住在迷斯卓诺,在那里从事黑暗魔法。我知道我问的这个人类,我对他存有太多推测和假定,但我仍希望您能直言解答我的询问。我知道,您不必如此,可我必须知道。人类能像精灵那样活这么久吗?是怎么回事呢?又是为什么呢?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他肩负着什么样的使命呢?” 堕落星扬起一只手,“呵,你的滔滔不绝就此开始,”他打趣道,“请先克制一下。否则,我的答案很快会消失在你的下一次洪水般的询问之中,你也根本不会记得。让我们一个一个地慢慢来。”他微笑着退后,斜靠在一棵树根下。 “对于你的第一个问题:是的,多年前,远在迷锁诞生之前,确实有个叫伊尔明斯特的男人住在迷斯卓诺。而当迷锁笼罩城市之后,他也继续住了不少日子。他在城里学习和从事多种魔法,有些精灵很不喜欢他,因为他是第一个住在精灵中的人类,至少是第一批。城市开放之后,很多外地人来到迷斯卓诺,亦极为嫉恨他拥有的力量。所以这些人,大概会称他的魔法为‘黑暗之术’。但若单纯从他施法的原因与理由,我不能做出如此不负责任的判断。” 尤姆贝伽张开嘴要说什么,但堕落星咯咯地笑了笑,举起手阻止他道,“还不是时候,请让我继续说下去。真相总是枯燥的,但它又总是很重要,容不得打断。” 尤姆贝伽的脸又红了,他尴尬地笑了一声,重新坐下,示意精灵继续往下说。 堕落星重新开口的时候,眼睛闪闪发亮,“人类掌握了足够多的魔法之后,或者说,当人类认为他们掌握了足够多的魔法之后,总是想尽各种方法延长寿命。大多数的方法,从干尸法到长生不老之药,都扭曲了自然生命的本质,也扭曲了他们自己的本来存在方式。他们只是变成了新的生命物体,并非延续他本来的寿命。很多人都认为,这种新的生命物,较之原本的人类,较为低等次要,对于这个观点,我是赞同的。所以要是你问我如何活得更长久些,我只能回答,唯一纯洁无暇的长寿之法,就是伊尔明斯特选择的方法……兴许他亦是受神的指引。我并不认为他曾刻意地寻求长生之道,他只是不得不如此。伊尔明斯特乃是蜜斯特拉女神的特别侍者,全依她吩咐行事,因此而获得了长寿、特别的地位、和异常的魔法能力。我记得,他似乎又被成为女神的‘神选者’。” “他是怎么被女神选中的呢?” 尤姆贝伽慢慢地问,“你知道吗?” “这一点我并不知道,”堕落星回答,“我只知道,但我知道他‘爱’她,他长久地爱着女神——对人类来说,这份爱的期限显得分外长久。因为这个原因,他一直保持了自己‘神选者’的身份。” “爱?蜜斯特拉女神爱一个凡人,爱他?” “是的,这个人类也爱着女神。”看到人类法师满脸都写着“难以置信”和“十分怀疑”,于是堕落星又轻声补充道,“是的,爱。远在溺爱、友谊,和对肉体的热望之外,而是真正的,深沉的,持久的爱情。这很难想像,除非你真正地感觉这种爱情。尤姆贝伽,听我说,相比许多能打动人类的情感,爱情的力量是最强大的。甚至对精灵,对兽人来说也是如此。这力量能让人行善,也能趋人作恶。跟所有强大的力量一样,爱情也是非常危险的。” “危险?” 堕落星斜靠着拉起尤姆贝伽的手,两人目光交接,精灵带着激情地说:“错误的魔法足可杀死一个法师,而爱情可令他重生,甚至驱使他重建世界。我们的大统领,他对精灵国的热爱,驱使他为科曼多人寻找一条重生之路……而且,我的大多数族人都会说,这热爱最终也将科曼多毁于一旦。我还年轻的时候,在一个温暖的夜晚,我出门在池塘里游泳嬉戏,那时我身上一丁点魔法也没有带——也许证是这个原因,我活了下来。在那天晚上,我看到了塞塔琳家最受人敬重的女族长,艾狄黛莱特洛·塞塔琳,她曾经深爱着大统领,而大统领也深深地爱着她。而在那晚,她竟不惜以自戕的方式,试图与大统领同赴死路。驱使她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她热爱着科曼多,一点一丝也不逊于大统领。虽然他们拼命用理智否认,但两人彼此之间的爱情,却从来也不曾熄灭,而是无声无息地茁壮生长。” 月之精灵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摇摇头,“你不会明白,当我听到两人的声音再度响起,互相争论,我心中是何等悲伤。在伊尔明斯特之后,你是唯一一个听到那夜实情的人类。尤姆贝伽,请听好:要是你不小心把这个秘密告诉我的族人,你很快就会死掉。” “我一定留心。”尤姆贝伽轻声回答,“您继续说下去吧。” 精灵冷冷一笑,继续说道:“没什么可说的了。蜜斯特拉选择这个伊尔明斯特侍奉她,他做得很好,而其他人比不上他。诸神让我们彼此不同,让我们遭遇失败多于成功。伊尔明斯特经常失败,但他的爱则一如从前。他在继续完成他的使命。他很勇敢,我想你们人类的吟游诗人会如此形容。” “勇敢?一个人,他拥有一位女神的帮助和神力的武装,他还会畏惧吗?倘若他内心不必再与恐惧和害怕进行角力和斗争,一次次地征服恐惧又被恐惧征服,又何来所谓勇敢呢?”尤姆贝伽问道,因为兴奋,他显得有些大胆。 堕落星的眼中跳动着类似喜爱的情绪,回答道:“世间有诸神,他们喜欢让一个‘不同寻常’的凡人面临各种可怖境地,远比普通人的遭遇危险百倍。在这世界上,很少有人能安然渡过所有这一切预设险地——即使神也不成。只有愚蠢的白痴,才会全心信奉自己的神,完全抛开所有恐惧,对危险视而不见。我见过很多勇敢的人类,他们的确擅长此道。尽管我认为他们对危险过于忽视,甚至可以称作鲁莽。也许这样说比较好,看不见危险的人,总是比较勇敢。” “那么什么是勇敢呢?”尤姆贝伽问:“难道站在危险的大路中央,就是勇敢?” “是的。尽忠于自己的职责与使命,克勤克俭地继续去做,哪怕明知道随时都会有一把利剑劈头砍下,或是厄运迫在眉睫,而放弃所有逃跑的机会。” “请原谅我的不敬,但我必须知道:如果这就是你所说的勇敢,那么,” 尤姆贝伽低声道,连他都禁不住为自己大胆的话给吓了一跳,“当迷斯卓诺,也就是科曼多陷落之后,为何您仍旧活了下来?” 堕落星的回答里带着哀伤,“一个种族,一片国土,更需要的是顺从的、苟活的傻瓜,而不是死去的勇者。”他站起身,挥挥手,做了个也许是告别的手势,“你应该明白,我只能做前者。要是以后你遇见这个伊尔明斯特,请问问他,他是哪一种人。记得把答案带回来。我必须知道所有答案——这是我缺点。” 接着,他像一只灵敏的猎豹,跃出树洞,走进前方的黄昏树林。 “等一等!”人类法师站起身,磕磕绊绊地站在树林里,抗议道:“我还有很多问题要问呢——您现在就必须离开吗?” “我只是去替你这个人类找个打盹的地方,再为我们两人准备好晚餐,” 堕落星回答,“欢迎你留下来,也欢迎你问问题。你愿意逗留多久都可以。在分离之海的沿岸,我还活着的朋友不太多了。” 尤姆贝伽微微颤抖,“被您视为友人,实在是我的荣幸,”他小心地说,又颤栗了一番,才问:“但我能不能问问,您何以如此信任我?我们只不过是谈了一小会,仅此而已。你如何能判断我的为人?也许我是个精灵杀手,又也许是贪慕精灵宝藏而来的猎人。虽然我对你说过我不是这样的人,但我想,人类对精灵的许诺总是落了空——尤其是这些年来。您就不怀疑我对您别有恶意吗?” 堕落星微笑着说,“这片小树林我们精灵族两位神的圣地:色汉奈神和莱礼佛神。他们已经对你做出了判断。你看——” 人类法师的眼睛顺着精灵伸出的手,朝一棵覆满苔藓的树墩看过去,他的木头手杖斜靠在那里。尤姆贝伽非常熟悉它,就像熟悉自己的手一样。它的长短适宜,他握着这根棍子,走遍费伦大陆,踏便数千里征途。手杖被磨损得非常残旧,被火烧炼得十分坚硬,着地的一头上包着黄铜,紧紧地箍在上面,免得木棍裂口而散落。就在他方才坐在山洞里的功夫,手杖上上下下长出无数翠绿的嫩枝,每一条嫩枝尖上,都开出一朵美丽的小白花,在树荫下闪闪发光。 在阴冷的黑暗中,一个如鬼魂般的女人停下狂妄的大笑,放下双手。她冷酷的欢笑回荡在石洞四周,隔了好一会才渐渐中止。而她环顾四周,在漆黑中打量着周遭空阔而巨大的环境,就像是第一次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她的眼神慢慢变得锐利而又狂躁。 等她开始移动,眼神已变成两团燃烧的火焰。她像猫一般迈着步子,充满自信而优雅地来到那行古文之前。她抬起一只脚,坚定地踩在那符号之上,那字迹闪出明亮的蓝白色光芒。女人抄着双臂,静静地观望,文字上升起烟雾,光辉中形成一团云(足有一个人那般大小的光团),突然接合了成别的东西:那里出现一个悬浮的虚像,是个年轻人,但只是上半身,而下半身隐约不见,凝聚在女人脚下的符号之上。 过了一会,虚像开始说话,幻影般的女人走过古文,来到王座之前,把一只胳膊撑在座椅上,看着那虚像发表讲演。 那东西穿着深红色镶黑条的长袍,它手指上戴着闪光的金戒指,明亮的色泽正如那年轻人金光四溢的眼睛。他的头发呈棕色,但很蓬乱,还有不太整洁的胡子渣。可他的声音分外自信。 “我是凯撒斯,就像你一样,你也是凯撒斯。当你看到这个的时候,第一代凯撒斯,也就是我,已遭遇了不幸。而你,第二任凯撒斯,必须将荣耀发扬光大。” 人像似乎往前走了几步,但实际上仍悬在符号上并未移动。他有些慌张地挥挥手,继续说,“我并不知道你是否还能回想起我——不,是我们的生活。这些天来,总有人说我的意识不太正常。要知道,我们国家里的许多法师已经掌握了强有力的能量。而其中法力最强的那些,也就是耐色瑞尔的大法师,甚至统治着自己的封地。而我就是其中之一。我的城是一座悬浮之城,为了我们,我替它赐了名。我乃是所有大法师中地位最尊那种:至高密士。他们都叫我伟大的凯撒斯。” 虚像不屑一顾地挥挥手,炽热的眼睛紧紧锁着王座。鬼影般的女人耳语着,念出她已听过无数回的字眼。然而她的嘴唇透露出极为轻蔑的讥笑来,虽然那表情并不太明显。 “当然,”虚像在继续,“你既已被唤醒,所有的这些全都毫无意义。就算我没被仇家杀死,就算我不在一个绝对私人的厄运中饱受磨难,凯撒斯城,连同耐色瑞尔的荣耀本身,也早就陷落在一场浩劫和灾难之中。我们有许许多多敌人,而最强大的那些又都是我们自己的人。我们这些耐色瑞尔人,总是自相残杀,自己人跟自己人作战。我的意识,并不总受我自己的控制——我想你一定也为这个遗传的病症深感痛苦吧?小心防着它,别被它控制。” 凯撒斯的虚像微笑着,讽刺地弯起眉毛,鬼魂般的女人也回敬地笑了笑。接着,凯撒斯继续往下说。“也许你并不需要我记录完成的法术,但我仍然在这里为你准备好了专用的阅读仪,你能在地板上发现它。这是一个系列的魔法教程,以防你在缺乏必要魔法物品的时候遭遇危险,我想这至关重要。我们的事业必须继续下去……只有通过绝对的力量,我——我们——才能找到完美……而凯撒斯亦可永存不朽,达至善至美之境界,改变托瑞尔所有一切。” 女人为这句话嗤笑了一声,是简短而不愉快的短吠。“真是疯狂,疯狂,凯撒斯!这是命运啊,改变托瑞尔所有一切,噢!当然,你完全有能力这么做。” “首先你需要的是物理形体上的治疗,我已为此刻的到来做好准备。你也知道,你的生命中总是缺乏忠诚的侍从法师,任何人你都无法信任。接着,请触摸这块产生我映像的阅读仪,同时念‘达拉巴尔达’,如此一来,所有的创伤都可治愈。只要古文保持完整,这道治疗之力可随时被召唤出来,任何人说这道咒语,亦都可获得帮助。这道咒语是创造此法术的法师之名,为了魔法之永存,他已经死去。他是个忠诚的侍者,真的,而且很……” “别再说这些废话,凯撒斯!”鬼魂般的女人嘲笑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完美复制品,它就只是一具没有头的干尸!是谁把它变成那样的?让我猜猜?嗯,蜜斯特拉?阿祖色?你的仇敌?还是只是一个过路的小小冒险家,能力最低的那种,他一刀就砍下了至高的,伟大的,沉睡中的凯撒斯的脑袋?哈哈,他一定以为他见到的只是一具普通的僵尸咧!” “当这些魔法失效之时,还有许多其他可用的法术。我已将自己的施法过程记录保存下来,它包括许多有用而持久的魔法……” 这些话鬼影般的女人以前已经听过许多次,她不耐地转过身,满意地点点头,“是的,是的,它们的确有用而持久,的确如此。这也是我来此地的原因,任何法师都无法阻挡这诱惑。”她跨过地面上的古文,而虚像的话正说到一半,就消失了。石头上的光芒褪去,洞穴里再度陷入一片漆黑。 “好吧,如何才能让外面世界的法师知道这里呢?同时还不能让他们成千上万涌过来,要不然,这里很快就会人山人海,接踵磨肩。”女人的嘴唇微微动弹,询问着无尽的黑暗。 然而黑暗并没有回答。 皱着眉头的鬼魂迈过深井底部,她开始旋转,身体变得模模糊糊,很快,她重新变成一团闪光的旋风,在黑暗中跳动着,慢慢绕着井壁盘旋,“##而我又该如何让我的法师猎物们在这里多停留一段时间呢?” 很快旋风盘旋到了井口,叮当作响,光芒沿着井沿飞舞,一个轻柔的声音从里头响起:“我必须使出最强大的法术,要让那些古文只听从我的召唤,而且每月只能生效一次。不管那些法师用什么方法尝试,都无法打破我的双重咒语。这样,一个年轻的法师就会至少在这里逗留一个月了。” 迷雾突然充满活力,飞出废墟之外,扑进森林,像毒蛇一般缠着树干穿行。狂野的笑声再度响起,它兴奋地大叫着:“哈哈,一个月,一个月,足够好好地吃上一顿啦……” 第十三章 慈悲灼顽石 残忍为一可怕灾祸,然其性素愚蠢,凡人之幸也。 慈悲为一更锋利之剑,然人皆嗤笑其蠢,凡人之不幸也。 《草莽治国》小丑兰得力克·哈罗肖 高瘦的陌生人朝两人愉快地微笑一下,接着像他先前走进淑女酒吧那般,又很快地从门口退回来。前后时间甚短,酒客连一杯酒都没喝完。 两位坐在长椅上的老人怀疑地斜瞅了他一眼。通常来说,很少有人会注意他们坐的地方,而这也正是他们如此心爱这个座位的原因。在波石的窈窕淑女酒吧,这条长椅刚好位于摇摇欲坠的走廊阴影下,是一个挺阴冷的角落。不过这样也好,坐在这里至少不会被上午的日头晒得头昏眼花。 陌生人的脸正处在逆光之下,只看得见金色的轮廓。他脱下自己毫无特征的斗篷,露出下面黑乎乎脏兮兮的长袍和裤子。他的衣服上没佩戴任何勋章和装饰品——这真是这个国家的一大奇迹啊。店主艾卡沃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走出来,手里拿着最好的折叠桌,一把椅子……甚至还有食物! 店主来来回回好几回,嘴里不停地夸耀吹嘘着,而两个老人只看见鼻子下渐渐出现他们好几年都无法奢望的一顿丰盛大餐:一碗冒着腾腾热气的汤碗——两个老胃顿时饥肠辘辘地抽搐起来;一块最美味的红奶酪;还有三张松鸡派! 不知为什么,巴达葛和赛拉达特只觉得全身发痒,着急地用手抓了起来。他们酸溜溜地瞪着面前鹰钩鼻子的陌生人,恨恨地想,看在愤怒诸神的面上,这个可恶的家伙为什么偏偏选中了他们的桌子,作为摆放早餐的地方呢?他们做了几个月的梦,天天梦想着吃上这么一顿,现在居然每样东西都在他们眼睛下面热乎乎地冒着烟。战神坦帕斯在上,这家伙到底以为他是谁? 两个老人互相看了一眼,空空的肚子隆隆作响,接着同时抬起头来,上上下下地打量陌生人。他没有武器……从他的打扮上看,也不会多有钱,尽管他脚上穿的靴子非常精美。他大概是一个歹徒,刚把什么人杀了,又从受害者脚下扒下这双鞋。嗯,这个想法不错,这样丰盛的早餐,得花不少钱。他一定是带着偷来的钱,才逃到这片蛮荒之地,正饿得半死呢。 艾卡沃又回来了,手里拿着熏野鹿肉,这可是这店里的招牌菜,要花整晚上的时间来炮制。鹿肉躺在大浅盘上,周围是切碎的洋葱和冷盘,老天,这一顿足足像大公爵驾临的盛宴呢……真是太令人难以忍受了!真是个傲慢无礼的混帐年轻人! 巴达葛摇摇头,用力挥挥手,扇开陌生人靴子掀起的灰尘,从长椅上挪开屁股,准备从这个年轻的暴食者面前走开——得赶在他开始狼吞虎咽前离开,否则这铁定会把老人家空荡荡的胃给气疯的。 赛拉达特也正在起身,尽管他动作更慢。这么一来,两位老人的屁股还正在长椅上磨磨蹭蹭,店主人就又回来了,手中的托盘上放着一小桶酒和酒杯。 不是一个酒杯。 而是三个酒杯。 陌生人坐了下来,对着巴达葛露齿一笑,老人脸上第一次露出惊愕的神色来。 “您好啊,两位先生,”陌生人有礼貌地说,“请原谅我的冒犯,但我真的很饿,可又不喜欢一个人吃独食。我想跟什么人聊聊天,讲讲波石这个地方,讲讲从前那些好日子。而两位看起来年岁足够,智慧也足够……所以我们何不做个交易?让我们三人分享这份盛宴吧,随便吃,想吃什么都可以,尽管放开肚子。而您两位只需要回答我几个小小的问题,关于一位曾经住在这附近的夫人。当然,请你们尽所能地回答我。如何呢?” “你是谁?”巴达葛直白地开了口。几乎是在同时,赛拉达特贴着他的耳朵对他说,“我不喜欢这个主意。免费的饭菜可不是打从天上掉下来的。##他一定在别的地方就给店主人艾卡沃付了钱,否则桌上就不会摆这么多东西。但他可没说我们也不用付帐,是吧?” “我们的钱袋空空如也,”巴达葛对他的朋友说,“艾卡沃知道我们很穷。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我们很穷。”他冲酒馆的窗户点点头。赛拉达特抬头一看,果然不出他所料,这个地方的每个人都挤在了脏乎乎的玻璃窗边,看着那鹰钩鼻的外地佬倒满两大杯酒,并把酒杯推到桌子对面,又从剩下的空酒杯里拿出两副餐叉和餐刀,递给两个穷鬼老头。 赛拉达特紧张地抓了抓鼻子,又使劲抓了抓自己不整洁的花白短胡子,很显然正焦急犹豫地思考着。接着他转向陌生人,“我的朋友想知道你是谁,我也正想知道。而且我也想知道你到底给我们准备的是什么鬼把戏。你得知道,我可以不理你,离开这些东西,走得远远的。” 他这么说着,可是他的肚子大声抗议起来。 陌生人用手捋捋满头不逊的黑发,把头靠上前来,“我叫伊尔明斯特,正为自己的女主人做点事情。这些事情里头酒包括寻访死去法师的废墟和坟墓。我有很多钱,足够我花的——看见了吗?我把这些钱放在这张桌上,好了,要是你们认为我会突然在你们拿起酒杯的时候就变成一团烟雾,消失不见,这里留下的钱也足够你们付艾卡沃的帐单了。” 巴达葛低头看着桌上的硬币,就像看着一群小妖怪在鼻子下头跳舞似的,然后抬起头,对陌生人道:“好吧,就算我能接受你这古怪的传说,”他说话的速度很慢,“但,为什么选中我们?” 伊尔明斯特喝了一大口酒,把酒杯放回桌上,问:“察访古墓和废墟,可是一件让人生厌的工作,我常常整天整天地游荡在陌生的城镇,周围到处是人们不信任的眼光,从他们家里的篱笆墙里打量我。你们知道吗,第一天天黑之后,农夫们会跑来想用草叉把我戳穿;第二天天黑,跑过来的就是他们豢养的牲口咯!” 两位老人听了这话,都打着鼻鼾,笑出声来。 “所以我想剩下点时间,免得被人怀疑,”陌生人接着说,“要是我能跟什么人吃顿饭,他们上了年纪,听过很多传说,知道那些墓地在哪里,那么——” “你是来找谢琳妲拉的,对不对?”赛拉达特眯起眼睛,慢慢地问。 伊尔高兴地点点头,“是的,”他说,“在你们想好合适的话询问我之前,请听清我的来意:我绝不会从她坟里拿走任何东西,我对打开她的珠宝箱不感兴趣,我不会在她的地方表演任何魔法。同样,我也不会从她坟里挖掘或是焚烧任何东西。要是波石这里能有什么人,最好就是你们两位,能跟我一路去,看清我做的事情,我会感到很高兴的。我只是需要彻底看清那里的环境——在良好的日光下看清楚,就是这么简单。” “我们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实话?” “跟我一起去,”伊尔明斯特说,放下盘子和切开一半的馅饼,“用你们的眼睛自己观察。” 馅饼冒出香味和热蒸气,几乎把巴达葛香得呻吟起来——但他没必要这么做,他的肚子已经抢先代他呻吟出声。他的手猛地伸出去,连他自己都来不及阻止。陌生人咧嘴一笑,把盛着馅饼片的大盘子塞进老人手里。 “不管怎么说,我觉得还是别去打搅那些死巫女的地盘,”赛拉达特回答说,“我太老啦,再去攀爬那些破烂的石头可有点力不从心,而要是房屋顶砸下来,我怎么跑得及?但焦石大厅,你可千万别错过了。你去——” 他正说到一半,巴达葛狠狠在桌子下头踢了他一脚,赛拉达特这才省悟,打住话头。伊尔明斯特又笑起来,说道:“请继续说;我一定会专心地听,不会打扰两位用餐的!” 赛拉达特小心地控制自己的手,免得它因激动而哆嗦起来,拿起长柄勺,给自己舀了一碗汤,闷声道:“伊尔明斯特朋友啊,关于那巫女的魔法防护,我可得警告你。那东西威力可不小,这也就是为什么直至如今,都没人去那里盗墓、你也无法看到它的原因。那里有一堵墙,里面树林灌木和荆棘生长茂盛,从外面看来,整体微微发光……我还记得,在那些植物生长出来之前,地上有好些死去的松鼠和狐狸,甚至还有鸟儿的尸体,全都是因为它们不小心碰上谢琳妲拉的防护。你走进那道墙,一直往前走,再走过一条桥,那里大路会转一个大弯。而这个弯正好就包着焦石。”他冲奶酪上咬了一大口,闭上眼睛,祈祷这诸神赐下的福分,接着说:“那石头是在女术士死后才烧焦的,你要注意:巫女自己可不叫它‘焦石’。” 巴达葛靠近桌子,吸了一口酒,似乎别有隐情地对伊尔明斯特低声道:“他们都说,她还活着,你知道——一副骷髅架子,穿着华袍的碎片,走来走去,能用法术杀死任何人。” 伊尔点点头,“嗯,我会尽量不打扰她的。她生前喜欢些什么,你们知道吗?” 巴达葛朝赛拉达特的方向歪歪嘴,赛拉达特正朝汤上吹气,好让它早点凉下来。他抬起头,摸摸下巴,说,“我曾经是个有钱人,当然,那时我还是个小伙子……” 一个接着一个地,波石镇的人们,全被好奇征服了,他们从酒吧里走出来,还有的专门从街上赶过来,热切地告诉伊尔他们所知的传说。 伊尔明斯特微笑着,喝着酒,朝两位老人挥手,示意他们继续往下说。他们用令人印象十足深刻的速度对付着食物——巴达葛已经把裤带松开了好几扣。可现在还有好几个小时才到正午呢。 终于,两位老人心满意足地吃饱了饭,便放开好朋友伊尔明斯特,答应让他单独前往焦石大厅。赛拉达特异常严肃地告诉鹰钩鼻法师,要是他需要一张可以过夜的床,他可以住在他们临近的村舍里,这样他们就能知道他一路都很安全。伊尔也同样严肃地向两人保证,第二天清晨他返回的时候,两人一定还呼声震天地睡着呢。他帮两位老人把剩下的饭菜搬回了家(因为他们胀得像鼓一般的肚子实在不允许他们再吃下去了),又帮两人再买了一桶啤酒,好帮他们及时消化。 两位老人一次又一次难以置信地看着伊尔明斯特,就如同他是一位伪装的神明,紧紧握着他的手,感动得几乎要涕流满面,好容易才进了自家的大门。 伊尔微微笑着,继续上路。他朝身后跟上来的波石镇孩子们快活地挥着手——但惊惶失措的妈妈们冲出了屋,把孩子们扯了回去。 他转过身,走进了浓密的树林,焦石大厅就藏在里面。而最后几个看热闹的人从窈窕淑女酒吧中走出来,手里捧着酒杯,远远地观望着,同时若有所思地踮着脚,过了好一会,大家全认为这是在波石镇上最后一次见到这位疯子,就又都端着酒杯进了屋,继续谈论自己的事情去了。 微微发亮的光源确如赛拉达特所形容,然而伊尔放出第一道试探性法术,它就叹息着化为乌有。为防前面还有强大的魔法陷阱,他再次变成一道影子,无声无息地漂进枝繁叶茂的大花园,那里曾经是一座精美的建筑。 它被火烧过,但仅仅烧了一点点。东角前面一定曾有一座塔楼,现在只剩下一圈漆黑的石头,堆砌在茂盛的荆棘里。它们依附在一堵似乎是倒塌的石墙之前,但就整座房屋来说,似乎仍然完整无缺。 伊尔找到一处百叶窗破损的地方,沿着昏暗的光线,从窗户里飘进去,似乎那里从来没安放过玻璃。窗子后的黑暗房屋虽然到处有漏风的空隙,还有的地方长出真菌,也有被耗子咬过的齿痕,但不管怎么看,都让人感觉这里是有人定期收拾整理的。影化的神选者并未发现有什么陷阱,于是变回人形,到处翻弄打量着。他很快发现,屋里的雕塑和油画,都有被擦拭的痕迹,而且是不久前才打扫过的。 书架上排满各种旅行手记,王国历史书,家族史,甚至是各种浪漫小说。就他视线所及,这房里并没有任何魔法的痕迹。要是这个谢琳妲拉曾经是个法师,那她所有的魔法书、墨水,以及一切和法术有关的物件,都一定被送进她的塔里,毁于大火了……照常理推测,这位夫人也一定是在那里过世的。 伊尔耸耸肩,既然如此,那以后到访的人一定不知道他搞的小把戏到底是否符合事实。在书架这里放个被遗忘的文书卷轴,在那边的高脚柜后放一根藏在木头盒子里的法杖,一束未完成的魔法笔记甩进那边的书堆里。现在再放几本卷轴到卧室的柜子里去,他在这里的工作就算是完成了。他放下的这些魔法足够让一个学习魔法的人走上掌握法术的道路了,要是他够机灵…… 他打开一扇橱柜的门,有东西动弹起来。 确切地形容,是退缩。伊尔明斯特手指一曲,手火就从他手指间弹出,照亮了黑暗的柜子。在柜里最深的角落,一具灰白的骨头拖着脚,手里晃晃悠悠地举起一根棍子,正指着他。伊尔看到了闪闪发光的眼睛,一缕布条,大概是袍子的一部分吧。当那具骷髅靠在墙上,一团长长的褐色头发,从它头顶脱落下来。伊尔退后,举起手,朝它做了个“停下”的手势,盼望它还没有发动那根颤抖的棍子。 “谢琳妲拉夫人吗?”伊尔镇定地问道,“在下是伊尔明斯特·艾摩,曾经是迷斯卓诺的法师,我来此并无冒犯之意。请您出来,放松一点。在下并不知道您还住在这里,为了表示对您的尊敬,我很快就会离开您的房子,还您以安宁无扰。”他退向门口,披上斗篷,召唤出护身之术,以防女巫的不死之身会使用那根棍子。他静静地等待,看着那道打开的橱柜门。 过了很长时间,那眼睛深邃的骷髅探出头来,又飞快地退进去。伊尔靠在门框边,继续等。 又过了一阵,骷髅迟疑地拖着脚,走出橱柜,朝所有方向看了一眼,害怕有冒险者突袭。“她”朝前举着棍子,片刻也没有放低,之后停在半路,沉默地凝视着他。她一动不动,所以伊尔搬来一把椅子,放到她身边。 棍子指着他,但他并未在意,甚至当魔法光束喷射出蓝色的火焰,不安地冲出来穿过了他的身体,他也并未在意。 他的魔法防御术将那些光束化为了无害之光。当它们击中伊尔,他只感到稍稍有些刺痛。他装作一点也没看到那些光波的样子——甚至第二次攻击到来的时候,他也不为所动。这一次光波从只离他一臂远的地方射过来,扯在他脸上。阿森兰特人放下椅子,朝谢琳妲拉的残骸做个“请”的手势,又指了指椅子。接着他鞠;了一躬,转身回到门口。 沉默中过了良久,骷髅走到椅子边做了下来,翘起一只腿,靠在椅子的扶手上——显然,这是谢琳妲拉长久以来的老习惯。 伊尔明斯特又鞠了一躬。“贸然闯入您家,在下深感冒犯。在下是蜜斯特拉女神的侍者,依照她的吩咐,来此遗留一些魔法,以备为后世探访者所发现。我会恢复您的防护术,再也不会打搅您。您还需要我帮您做点什么吗?” 过了很久,骷髅很疲倦地摇摇头。 “您找到恒久的安息了吗?”伊尔柔声问。棍子再度举起,对准了他。他举起一只“请听我说完”的手,又问:“您仍然继续研究魔法吗?” 头发脱落的骷髅点点头,又耸耸肩,继续举着棍子。 伊尔点头道:“我并不是来寻找您藏起来的魔法的。我只是又替这里增加了一些,而不是带走。”他脑海里突然出现一个念头,赶忙又接着问:“您还想学习新的法术吗?” 骷髅全身僵直,用手撑了撑椅子扶手,接着用力点着头,残余的发丝上下荡漾。 伊尔把手伸进斗篷里,掏出一本魔法书,又冲书念了一句咒语。他大跨步穿过房间,那根棍子迟疑地举起(并没有射出光波),但伊尔再次装作没看见,把书轻轻放在骷髅膝盖上,让她的那只空手可以轻松地拿住。 她从棍子上松开一只手,有力地抓住他的手臂。伊尔并没挣脱,而是慢慢把自己的手放在这只干枯的骨头上,并友好地拍了拍。 谢琳妲拉全身颤抖起来,两人的眼睛——伊尔的蓝灰色瞳仁,和骷髅深邃的黑眼窝,长久地互相凝视着。 伊尔抽回手,说道:“夫人,我必须走了。我必须到别的地方继续完成我的使命。倘若我有幸再回到波石镇,一定会再来专程拜访您的。” 骷髅慢慢坚定地点点头,算是作为回答。 “夫人,您能说话吗?”伊尔小心地询问。骷髅全身僵硬,接着放在他手臂上的那只骨头手紧紧握成拳,极有挫败感狠狠砸向椅子扶手。 伊尔弯下腰,弹了弹那本书,“这里头有一条法术,在倒数几页上,它能帮助您。它不需要施法者有舌头,就能使得人可以开口说话。但我希望您记住几件事。当您全身贯注地研究掌握这些法术之后,我希望您能大声说这句话:‘蜜斯特拉,神明庇佑。’您会记得吗?” 骷髅再次点点头,伊尔拉起她骨瘦嶙峋的指尖,送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好啦,夫人,再见。我走了,但愿有缘能再相见。祝您愉快。” 他站直腰身,朝她敬个礼,走出房间。骷髅最后看了一眼他微笑的脸,朝他挥挥手,接着把手放回书上,紧紧地抓着它,就像决不愿再把手松开似的。 过了很长时间,谢琳妲拉的骷髅坐在椅子中,望着门口,身体颤抖。屋里唯一的声音就是她骨头下巴干枯地“硌哒硌哒”作响,她似乎是掉眼泪了呐。 “可还有更多呢!”贝勒顿“嘘”了一声,手指放在身前,像爪子那样往前爬着。 围观的小学生们出神地看着,眼前又老又胖的术士正试图踮起脚尖,装作一个夜盗的样子。他的样子虽有些可笑,但小孩子们一点也没笑,而是全神贯注地听他往下讲。“这位强大的法师就是这么走过这条街的!就在这附近,就在外面的小路上,而且就在三天以前!我可是亲眼看到的!” “你们想想看,”拓罢雷斯兴奋地接过话头——但他怎么也想不到,他们正在谈论的法师这时正亲吻着一具骷髅的指尖,“我们跟随着他,我们就在他眼皮下,在虚幻的月之角塔楼里学习魔法。可就在刚才,我们所有人都能有机会,跟当今世界上最伟大的术士说话!他是个被神触摸过的人!” “不对,”贝勒顿斜着眼睛看了看朋友,“他是个被女神触摸过的人!” “想想看!”拓罢雷斯又匆忙插嘴,狠狠瞪了贝勒顿一眼:难道年轻人从来想不到别的什么事吗?“伟大的伊尔明斯特已经活了几个世纪啦。有人认为他是位神选者,是被女神蜜斯特拉宠爱的凡人呢!这就是我的朋友想说明的重点。他的履历辉煌:他曾在迷斯卓诺呆过,那时候精灵的魔法如泉水般喷薄,那城亦乃是圣精灵们的家园!他曾向精灵的统治者——大统领进言,而当城市毁于魔鬼邪恶之军队后,他仍然活在世上!很难以置信吧?再问问葛蓝多摩人吧,在他们的国家覆灭之前,伊尔明斯特还在班恩神殿上,公然反抗了班恩神大祭司的邪魔之术!那时他是王国的皇庭法师!” “是啊,是啊,这一切都是真的,”贝勒顿大声赞同,往下继续讲述传说:“还有,别忘了,这里有人见过他呢!在大白天,勇敢地从塔拉斯库斯法师的古墓里走出来!” 但随着这最后一条新闻,许多人无意间瞅到那些窗户上,顿时发出一声惊叹。 一个鬼魂般的物体从一扇窗户里飘出来,专心地倾听着,又谨慎地飞开,消融成模糊的雾气。 “我也活了好几个世纪了,”那东西轻声说,迅速地飞往别处,发出叮当叮当的声音,“要是这个伊尔明斯特还活着,依然是个人类,而不是什么聪明的干尸,恶心的耐色瑞尔鬼魂……也许他倒是个合适的对手,合适的男人……”不知情的小学生们兴奋地挤在窗户边,想像她就是那位传说中的伟大法师。而女巫转身飘走,自言自语地小声说:“伊尔明斯特……这次该去找找这个伊尔明斯特了……” 第十四章 围猎伊尔明斯特 为晋升黑暗之等级,散塔林会素有最危险之行动……其中年轻且野心勃勃者,将送去参加围捕伊尔明斯特之活动。在下以人格作赌,此事素为一危险奢侈之娱乐。少数人行明智之举,包括在下,皆利用此机会断绝与兄弟团之关系。潜逃途中,闻过往弟兄闲谈,谓吾已安全就死。十足有趣。总有一日,在下将重返人世,吓他们半死。 散塔林会法师邓斯特·高尔赫罗 黑暗从未遗弃毒勒恩·塞塔琳。它从不会。自从塞塔琳家族最后一座森林小屋被魔法和火焰撕碎之后,他们骄傲的大殿在迷斯卓诺就已经坍塌堕落,塞塔琳家族从此一蹶不振,族人四散。 倘若他有什么亲戚还活在人世,他也绝无法找到他们的踪迹。一度曾是科曼多最尊贵最骄傲的家族,亦曾为此城之辉煌,现在却只剩下他这么一个年轻而残废的后继者。要是蒙精灵神希达林不弃,他用魔法还可养育孩童,以继承家族之名……但除非是希达林神特别庇佑,否则…… 不,希达林神从不会庇佑他,而总是诅咒他。那个人类,那个伊尔明斯特,他用法术和葛蓝多摩女王混战的时候,希达林神再次将他推向绝地。毒勒恩回想那个神庙坍塌,火焰纷飞的痛苦场景,前后已不下上千次。他的腿和皮肤都已毁于大火,而他所掌握的魔法也无法让它们还原——光是要让报废受伤的内脏重新恢复生机,就已让他精疲力竭。 痛苦,经年累月的痛苦——尤其是他面前还有那么长的岁月将要渡过。而身体的痛苦,正与心灵的痛苦互相呼应。 “致上我的谢意,人类!”他朝空中大声咆哮着。马在他身下推挤,“得得”地踏过一座崎岖的古桥,让他受伤的身体痛苦不堪。他忍着痛,望见前面路上有一块路牌。这是他离开西门城的第六天,走在一条艰苦的小路上。这块路牌让他稍稍感到欣慰,因为至少他终于来到了别的什么地方……虽然他并不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波石镇,”他大声读道,“另一处人类文化的堡垒。多么鼓舞人心哪。” 他苦涩地嘲笑着,裹紧身上的黑斗篷,驾着马一路小跑。他在马鞍上挺直背,昂然地走进城里。过路的人类震惊地打量着他:一个单身的精灵,全身穿着黑衣,腰间佩着数把利剑和十多把匕首,像个冒险家似的。而最让人惊讶的地方是,他整个右脸全是烧焦的伤疤,也不知他用错了什么法术,变成这副模样。 当然,武器都是拿给旁人看的,这样一来他的法术留给人的印象就会更深刻。毒勒恩把手放在剑柄的圆头上,爱抚着它,脸绷得紧紧的。大路穿过一片浓密的树林之前,波石展开在他眼前。 他总是在游荡徘徊,总是在寻找着伊尔明斯特。找到这个伊尔明斯特·艾摩,杀死他,这就是控制他、左右他一生的目标。尽管再也没有一个叫做塞塔琳的家族存在,可让他为家族复仇的胜利消息凯旋着高高飘扬。除非他毒勒恩重建这个家族。现在他已经跟上伊尔明斯特的行迹了——他能感觉到这一点。 很多次,他都以为胜利就在眼前,但当他握紧手,却发现里头什么也没有抓到。他摇摇头,抛开这个不详的念头。 啊哈,一家酒馆:波石镇窈窕淑女酒吧。也许它是这个脏兮兮的农业小镇上唯一一家酒馆呢。 毒勒恩停下马,把缰绳搁在马头上,念了一道咒语,使出定身法,把它固定在原地。要等他主动接触咒语,马匹才能再次行动。接着,他咬紧牙关,忍着剧痛下了马,用尽全力才没有面朝下地栽倒在地。 他的假腿杵在地上,发出叮当一声响,就像是一打利剑掉在地上。他架着拐杖,隔了好一会才把脸上的痛苦之色压下去,慢慢挺直背,站直身体。 长椅上的两个老人只是静静地坐着,镇定地看着他,就像这个陌生精灵每天都骑马来到淑女酒吧似的。毒勒恩柔和地对他们说话,但手一刻也没从剑柄上挪开,而另一支匕首也威胁地挂在一旁……如果他们俩想找麻烦的话,注定会有麻烦找上来的。 “今日遇见两位真是在下的幸运,”精灵很正式地说,“在下盼望能得到你们的帮助。我正在找一个朋友,替他传个很重要的口信。我必须抓上他!你们见过一个过路的人类法师,叫伊尔明斯特的吗?他很高,有些瘦,黑色的头发,鹰钩鼻子……他会拜访一路上经过的所有术士的坟墓。” 长椅上的两位老人瞪着他,皱着眉头,一个字也没说。而另一个人,站在酒馆的门边,神情古怪地看了两位老人一眼,比他打量精灵的眼色还古怪。“啊!是那个人啊!是的,我见过。他到焦石去了,不过很快又出来,之后就朝东方去了,说是要去‘死地’。” “什么‘死地’?” “是啊;凡进去的,没有人能再出来。在欧根溪流和莱尔顿山之间,就是星满多路这边,那里连一只松鼠和花栗鼠都没一只。如果非要到那里去,我们会乘小船过去。没人走那条路,也没有人能走出那片树林。十多天以前,有个冒险团——当然并非是到那里去的第一支,他们是被大公爵雇佣的,进了那片林子,再也没有出来。我打赌,他们绝不会再出来了,否则我的名字就不叫雅布。我跟你说,他们出不来了。我听说还有一队傻瓜呢,刚从星满多出发……” 精灵已经转过身,挣扎着爬上马鞍。他紧紧咬着牙,但一声痛苦的嘶叫还是从他鼻子里传出来。他好不容易坐回高大的马鞍,抓起缰绳,朝东面而去。 “喂!”雅布大叫道,“你不在这儿呆一会吗?” 毒勒恩扭曲嘴角,裂出一个冷冰冰的微笑,“如果他在往前走,我却停下来休息,那我永远也没法赶上他。” “可那样你就会进入‘死地’,像我说过的那样。” 精灵用手飞快地在臀部拉了两下,解开裤子后两枚银色的倒钩,巴达葛还以为那只是单纯的装饰品。他露出身体,里面没有一片光滑的皮肤,而是一团皱成疙瘩的伤疤,像老树皮一般丑陋,呈脓肿的黄色。扭曲的烧伤从他膝盖一直延伸到腋窝以下,而膝盖以下则是一只金属和木头合成的义肢,显然并非精灵天生的腿脚。 “我到了那儿,一定会感觉像到了家里那般自在,”精灵对三个目瞪口呆的人类说道,“你们都看见了,我现在本就是个半死的人。”他再没多说一个字,也再没朝他们看一眼,挂上衣钩,驾着马离开了。 震惊之中,三人静静地看着大路上灰尘扬起,精灵骑在马鞍上,随着马的步幅上下颠簸,渐渐地从他们的视线里缩小并最终消失,走上了树丛中通往欧根溪流的路。 “你们看见了吗?你们看见了吗?”雅布兴奋地问着长椅上两个沉默的老人。他们像两块石头一般瞪着他。雅布不解地冲他们眨眨眼,转身回到酒吧里,开始向人们夸夸其谈地散布他是如何跟一个烧焦的精灵骑士面对面地大胆谈话。 巴达葛转过头看着赛拉达特,“你觉得他的意思是‘追上他’还是‘逮住他’?” “我猜他的意思是‘逮住他’,”赛拉达特平淡地回答,“我特别注意了他的语气。” 巴达葛摇摇头,“我想我不太喜欢法师,还有他们所有的那些力量。狂妄的疯子,他们大多数都是,狂妄的疯子。你觉得吗?” “是的,我也这么想,”赛拉达特回答,他的声音低沉而严肃。“##不过如果你停留的时间足够短,那就都算是些过去的事儿,”这句话就像是句告别致词,他说完便站起身,朝他的小屋走去。 他走的时候有什么东西闪了闪,巴达葛定睛一看,老伙计的手里突然多出来一根镶满宝石的短粗棍子,他以前从没见过。 巴达葛闭上张得大大的嘴,揉揉眼睛,想确定自己是不是眼花了。啊,是的,他没有眼花。确实有那么根棍子。他瞪着赛拉达特往家里走的背影,可老朋友却一次也没回头看他。 这天是个好天气,灰色的天空吹拂着微凉的清风。在这天的课堂上,很多学生忍不住老往窗外看——事实上,一大半的学生都开起了小差。以至于拓罢雷斯再也看不下眼,抬高音量大声说:“我认为,伟大的伊尔明斯特并不会变成一只鸽子,站在我们的窗沿,来听这些初级魔法课程。我建议,各位要是想掌握他十分之一法力,都最好转过头来,向着前面,专心听听这些不太有趣——甚至有些枯燥的课程。所有的法师,哪怕是圣阿祖色,万法之主,他比伊尔明斯特的法力还强大,也是从这一步开始的。各位,学习魔法知识,首先得好好听清老术士嘴里说的这些话。” 但大家的视线似乎并未因此转回来。贝勒顿气愤地叹着气,拓罢雷斯狠狠地一甩手,喝道:“学会集中注意力,这乃是学习魔法基础中的基础。看来诸位今天的注意力都消失了,所以我们决定,今天的课程结束,明天早晨再开始。希望那时你们有了崭新的洞察力和兴致。我希望能如此。各位,下课。记得回家的路上别再用法术玩恶作剧,麦格罗斯特少爷。” “是的,先生,”一个英俊的年轻人有些阴沉地回答。教室里响起桌椅掀动、衣服卷起的声音,还有匆匆忙忙走出去的身体。拓罢雷斯小声嘟哝着,转向壁炉,用火钳耙着煤灰,把它刨得平平的,接着又往火堆放进另一块焦炭。贝勒顿看着烟雾从椽子往上飘,等东西被炉火暖和起来之后,一两道魔法会自己启动,把烟囱清理干净。接着他把手抄到背后,望着学生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确定他们的袖子、靴子、衬衫前襟里没有偶然掉出什么匕首和法术。 像往常那样,麦格罗斯特是最后离席的。贝勒顿盯着他的眼睛,心照不宣地冲这个面红耳赤的年轻人笑了笑,他赶忙加快脚步,到了门口。而一直到这时,贝勒顿才注意到,教室后面安安静静地坐着一个陌生人,而应该坐在那个位置上学生想来是开小差去了——当然也不排除是这个陌生人给了他钱,打发他去了别的地方。总之,这个人慢慢地朝前走来,也许他有什么问题要问呢。 贝勒顿礼貌地问道:“先生,能帮您什么忙吗?” 来人有一头蓬乱的褐色头发,淡褐色的眼睛,一张相当普通的脸。他一副行脚商打扮,肮脏的外套,鼓鼓囊囊打着许多补丁的坎肩,破旧的裤子,和一双不错的旧靴子。 “我是在找一个人,我必须找到他,”他声音很轻,镇定地走过贝勒顿身边,来到拓罢雷斯弯腰站在的壁炉前,“为了得到他的指引,让我出多少钱都可以。” 贝勒顿看了一会那男人的背影,“先生,我想你对我们的能力,理解上有些偏差。我们并不是……”他抬起头来,看到那人的动作,突地打住话头。 那没什么特征的男人从火堆旁拿起一根引火棒,在地上画出一把竖琴,一支新月形的号角,周围围着四颗星星。 男人抬起头,看了看两位老法师,确定他们已经看清自己所画图案,便又匆忙在煤灰上使劲擦了两把,把图案从地上抹去。 贝勒顿和拓罢雷斯兴奋地换着眼色,眉毛样子,下巴大张。拓罢雷斯使劲往前靠,额头几乎都要碰到贝勒顿了,他轻声说:“他是竖琴手同盟的人。伊尔明斯特着手创建的那支,你知道的。” “我知道,你这个老呆子——难道你忘了,一听到这些小道消息,我的耳朵立刻就能竖起来!”贝勒顿有些嘲弄地回答,转过身对着竖琴手,“那么你希望我们替您找谁呢?” “一位叫做伊尔明斯特的术士——是的,就是我们的创建人,那个伊尔明斯特。” 要是这时,有几个学生们转过头来,用他们张望窗外的那股子劲打量教室的火炉边,保准能看到叫他们目瞪口呆的情形。他们年长的、严厉的老师,像孩子般兴奋地欢呼起来,踮起脚尖扑动,在炉子前头跳来跳去,热切地拍着手,接着嘴里发出胡乱不清的赞同声——丝毫也没向行脚商提起任何有关报酬的问题。而行脚商则镇定自若地把引火棍放回原处,在快活的风暴里面不改色。 贝勒顿和拓罢雷斯扑进彼此的怀抱,在橱柜前头笑啊跳啊,用近乎同样的狂热使劲抓着对方的手,匆匆忙忙地抓起各类东西,为即将到来的“寻找伊尔明斯特”活动做起准备。 貌不惊人的竖琴手微笑着斜靠在墙上,在他身后,火炉椽子上迅速升起了“基础的”清洁法术。 “发生了什么事,贝斯曼?”大公爵既不带什么期望,也没有什么热切——他已经不再期望会有什么好消息了。 他的管家果然也没有带给他什么好消息。“消失了,先生,就我们所能判断的结果,就是这样。渔夫们发现河面漂来一匹死去的马,他们派格尔林——他在侍奉您以前是个驯马师,主人。格尔林去看了看,他说马的眼睛恐怖地瞪着,蹄子和腿全是血。他认为马是因为恐惧而逃走,从悬崖上直摔下来的,没有骑手。水面卫队报告说冒险团没有点亮约定的信号焰火,也没有升起他们的战旗……主人,我猜他们大概都死了。” 大公爵霍洛斯托点点头,无心地在手指间摇晃着葡萄酒杯,“那么我们有没有找到其他什么人,愿意冒险的?马士肯那边怎么说?” 贝斯曼摇摇头,“他说,西门城每个人都听说了神秘屠杀的事——所有的冒险团也都听说了,莱克的亦尔洛封也听说了。” “那么,抬高赏金,”大公爵沉思良久,慢慢说,“放出话去,能除去怪物的,得赏金双倍。” “我已经这么做了……主人,”管家低声道,“亦尔洛封自作主张,抬高赏金。我也同意了他的处理方法,并用您的公爵封印加以确认。马士肯用这个新赏金悬赏十多天了……而,那些惟利是图的冒险队全都拒绝了这个出价。” 大公爵嘟哝道,“好吧,至少我们看穿了那些人的本质和灵魂。等以后有需要的时候,别用这些人。” “或许只是他们出于谨慎,主人,”贝斯曼小心地说,“只是出于谨慎。” 霍洛斯托抬起眼睛,锐利地迎上管家的视线,接着别开眼,什么也没说。他重重地把玻璃杯放回桌子,用力过大,杯子在他手指间碎成玻璃片,怒喝道:“不管怎么说,我们总得做点什么!可现在却还不知道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接下来它就会控制所有的村庄了!我——” “主人,它已经……”贝斯曼轻声道,“艾肯屯,十多天前……” “就是那个伐木村?”霍洛斯托无奈地扬起头,对着天花板长叹一口气,“再这么下去,我连一块土地都没得统治了,”他哀伤地对它说道,“那个杀手所过之处,只剩下死者的骸骨,然后就会来敲打城堡的大门了……” 天花板明智地一语不发。 霍洛斯托低下头,看着自己面无表情,小心翼翼保持沉默的管家,问:“还有什么办法?还有什么人可招集?否则我们俩就得穿上铠甲,骑上马出城门一同送死去了。” “主人,有个外地人曾来找过我,”贝斯曼低着头,盯着脚下漂亮的印花小毯子,“他让我转告您,竖琴手同盟将会插手此事,主人,他还说这个季节完毕的时候就会给您答复——如果还能找到您的话。所以,我认为不妨等候到那时再行定夺,主人。” “活见鬼,贝斯曼!活见鬼!坐在这里,躲在角落里打哆嗦,我的人民会怎么看?会怎么说?他们会说:看看,看看,这到底是个统治者还是个懦夫?你让我坐在这里干等着,等着那些神秘的流浪竖琴手告诉我,我的土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让我坐在这里干等着,等着我的钱白花花地从房顶上飞出去,人们死的时候还紧紧地握着最后一枚金币?你让我坐在这里干等着,等着田里的庄稼全都烂在地里,而所有的农夫们全都死了?还是让我亲自去照料那些庄稼,免得我们冬天不被饿死?你到底想让我做点什么?” “主人,我没有权利要求您做任何事,”管家轻声说,“您为您的子民和国土哭泣,已经比大多数统治者要仁慈许多了。倘若您决心明早出城骑马去找那杀人魔,我会义不容辞地跟您一起去……但我希望,您能让为那些从森林里逃出来的人,在城里提供容身之处,主人,一直等到竖琴手们来到城门下,至少告诉我们,是什么东西,在我们的土地上为非作歹。这样,我们再想办法去对付。” 大公爵瞪着膝盖上玻璃杯的碎片,血从他手指间流下来,叹了口气,“谢谢,贝斯曼,你让我回复了理智。我会留在这里,哪怕被人叫成胆小鬼……我会向玛拉神祈祷,但愿祂早日除掉那个杀手,放过我的子民。”他站起身,不耐烦地把玻璃渣扫到一边,绷着脸笑了笑,又问:“管家,你还有什么别的忠告吗?” “是的,还有一件事,”贝斯曼小声说,“主人,千万小心您常去的猎场。” 一团冷冷的迷雾叮当作响,扑过两个弯弯曲曲,覆满苔藓的老枋达树,像蛇一般穿过一面倒塌墙壁的缝隙。在墙后的大厅里,它变成一团小旋风,接着再一次地,凝结成半透明的女人形体。 她瞅了一眼废旧的大厅,叹了口气,躺倒在高低不平的长沙发上,捋着如烟雾般的头发,撑起一只胳膊,幻想着即将到来的胜利美梦。 “他一定不能见到我,”她大声地沉思着,“除非他自己来到这里,发现这座废墟。我必须……看起来跟这儿有些联系。我是他必须解救的一个美丽女俘,而且必须能解答他心中的谜题。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又是什么人?是了,我必须有个合理的解释。” 她脸上慢慢浮现出一抹微笑。 “有了,很好,我喜欢这个。” 她打了个转,像一团模糊的旋风,温柔地飘到高高的镜子之前。它足够高,只是色泽已不太鲜艳,是的……她左右转动,仔细地勾画着自己的外貌,让自己看起来更有魅力,更富异国激情。收收腰,屁股再翘一点点,鼻子再弯点,眼睛再大些…… “好了,”终于,她显得很满意地对镜子说,“比丝拉德·林娜在世的时候更棒……而且,不那么死气沉沉。” 她飘向一排衣橱,让修长而纤细的双腿变得更为固化,足以支撑她的身子走动。##这个变化过程显得似乎很漫长,很久之后,她才仰首阔步地走过舞厅,什么也没说。 衣橱门打开,发出吱呀一声长叫,潮湿的门从门框上脱落下来。丝拉德皱起眉,又走到另一个衣橱前,那里放着她最近才从大道往来的马车上(还有可怜的受害者身上)劫回的长袍……所谓最近,是指当大道上尚还有马车踪迹的时候——现在嘛,当然已经没有了。 她像猫一般笑起来,慢慢将双手也固化,能够拿住衣服。但由此而来的空洞感让她忍不住退缩了一下。固化身体会让耗费了她太多体力。 她尽可能快速地翻弄着那些衣服,挑中了三件最打眼的,把它们甩在长沙发上。她穿起第一件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全部固体成形,那冰冷的空虚感在她身体中搅动,让她忍不住抽了口气。“为长远计,必须这么做……”女人气喘吁吁地大声说,她的呼吸声在镜子前形成一团淡淡的雾。“不敢用……太多,但这些必须适合……” 第一件蓝色的长袍因为在衣柜里放久了,到处都是折痕,而且布匹失去光泽;第二件黑色的,到处开着细缝,穿起来更好些,可很容易被撕碎和弄破。最后一件红色的,样式时髦,而且她也很喜欢那衣料本身的品质,腰部附近还点缀着龙纹宝石。 她的力量很快就要支撑不下去了。诸神啊,她得赶快吸吮生命,否则……她以狂热的速度改变形体,将三件衣服逐一试穿,接着在脑海里铭记下它们的尺寸要求,及时地重新变回旋风,红色的袍子失去支撑,掉进地板上的水坑里。 她飞过衣服,固化起手指,小心翼翼地把它拿起来,挂回衣柜。 她又飞回去取另外两件长袍,任何人都能看出(如果有人在观察的话),她的闪光黯淡,迷雾也比原先散乱,体积缩小了许多。 当她挂好最后一件长袍,关上橱柜的门,丝拉德知道自己已经很黯淡了。她叹了口气,但还是抗拒不了诱惑,又变成女人形体,只为了再在镜子里好好欣赏自己一番。 “你必须这么做,我想……可还有另一件事,也必须完成,丝拉德,”她斥责自己道,“别再跟自己说话啦,你是一个人,你的脑筋并没完全犯胡涂。” “看看这边,”这时突然响起一个嘶哑的男人说话声,也许是那人故意压低了声音所致。声音从外面的森林中传来,透过废墟围墙的缝隙飘进她的耳朵。“我真的看见了一个年轻女人,还穿着红外袍……” 鬼魂般的女人全身僵硬,脑袋仰起,贪婪地一笑,立刻变成闪烁的光芒和一团迷雾。 “真好,”她对镜子低声说,她的声音虽微弱却亦有回音,“就在我正需要的时候。” 她的笑声响起来,就如同快活的叮当响,“我从没想过会这样,但冒险者们总是……可以被人所预料。” 她像一条饥饿的鳗鱼,从墙上的洞里窜出去。不过数秒,一声嘶哑的尖叫传出。惨叫声还在倒塌的墙壁附近回荡,紧接着又响起了另外一声垂死的嘶叫。 第十五章 暗火降临 黑暗火降临,万事皆破灭;血腥战争起,狂乱魔法兴;屠戮无因由,厄运总不休。 恐怖兄弟达拉克罕。 字样周围有一个圆环,跟他手臂上交错的疤痕和鞭伤相映成趣,搭配完美。他曾用血浆、神庙里漆神用的黑灰,还有尿液混合在一起,涂抹在伤口上,让皮肤结成蜈蚣一般扭曲拱起的黑疤,永远不会消逝。他在神庙祭祀典礼上的狂热,很多人都还记得。 在这个晚上,吹拂过夏亚的风又干又热。他总是期待能在宁静的夜晚,找一个冷冷的地窖,跪在冰凉的石板上,衷心地祷告。但他首先得完成一项秘密的任务:根据恐惧之修女凯拉拉尔的命令,赶紧把这盘子食物和红酒送到圣夜屋最里面的大厅去。 “我真为你感到兴奋,恐怖兄弟。”她冲着他的耳朵吹着气,接着照惯例在他脸上狠抽了一耳光。他跪在地上,用比通常更激情的狂热,紧抓着她的脚踝,砰砰的心跳不断在他胸腔中激荡。 他觉得这残忍的修女主人瞟他的眼睛比十多天前更靠近了些;难道他的机会终于来了? 等一个人的时候,他赶紧修补好身体周围的碎片斗篷,把它紧紧地往大腿之间压,如此一来碎片就能吸取他更多的血,而不是像通常人那样小心地照料伤口。然后他高高地举起盘子,像所有在世的神明做了一道无声的祷告。 喔,圣莎儿神,请原谅我的假设,但我会侍奉您,如同暗夜中的风,如同有倒钩的黑剑。但我希望,您对我的鞭笞和信任的手,都绝非凯拉拉尔幻想出来的神庙傀儡。 “圣莎儿神,”他大声喘着气,以免背后的面板有人在窥视他,会以为他在颤抖和做白日梦,而不是祈祷。他把盘子升起又放下,做了个举手礼,精神勃勃地穿过昏暗的大厅,光源来自墙壁上忽明忽暗的火把。他赤裸的双足踩在光滑的黑色大理石上,冰冷冰冷。血从他身体里汩汩地往外涌动,他的四肢不住地发麻颤动。 他昂首阔步地朝前走,从没回头打量。在他后面,赤裸的新人正蜷缩在地上,舔着他滴落在地上的血。沿路走过的房门之后,传出各种嘟哝声,呻吟声,用布包住压抑的尖叫声,那是圣夜屋的僧侣们正在让向圣圣莎儿神献身,让自己的痛成为神的供品。但他没流露出一丝一毫为之所动的表情。 从即将进入的内入口,他听见远远传来大鼓敲响的隆隆声,兴奋之情几乎在他身体中形成无法忍受的唱和声。这是一场未经宣布的至高圣典,大出人意料之外,而他即将成为它的一部分。 恐怖兄弟达拉克罕。噢,是的。终于,他将获得神的力量。终于,他将踏上通往伟大之路。 达拉克罕绕过最后一根柱子,大步走向拱门那里站着两个女祭司,手里握着锋利的黑剑,两剑交叉成十字,挡住他的去路。他抬高盘子,露出胸口,两把剑在他身体上轻轻划了划,退了回去。啊,今夜她们都会向他示好,达拉克罕停下脚步,轻轻颤抖,接受着她们最后的赞美。她们让他尽情观看,同时用剑尖从他身上挑下一捧血,用双手捧着喝下喉咙。 他低声对她们致谢道,“以圣莎儿神之意愿,”接着走进继续前往内入口,前面的鼓声更加响亮了。 他很惊讶地发现,入口居然无人守卫。在空荡荡的入口拱门处,一张黑色的门帘挂在暗色的圆形平面上。达拉克罕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所以放慢脚步,过了一会,他决定依照所有侍神者日常的训练程序来做,也即参照普通情况,没有特殊事变发生的流程。 他停在入口,晃了晃手肘,最后一次用力往身上猛击碎片,然后双膝着地,让碎片跌在地上。他伸直双臂,把盘子高高举起,同时低下前额,在冰冷的大理石上碰触着。 轻盈的手拿走了盘子,其余的手则轻轻一挥,砍下了他的头。 一只圆润的长手抓住他的头发,提起这颗还在淌血的头颅。一具涂满橄榄油的身体站起来,把达拉克罕的头甩进一口黄铜火盆,火焰哧哧地沿着油脂攀沿而上。“最后一个,”那人低语道,因为剧痛,声音显得有些吐字困难。 “安静,恐怖之修女,”另一个声音说,用一根上下冒火的淬火棍抚摸着她。大鼓响了最后一声,紧接着归于宁静。一只指甲长长的手打了个手势,十多个黄铜火盆里立刻呼啸出黑色的火焰,一同噼啪作响,纠结混乱地燃烧。 圆环内的每一个火盆里都放着一个烧得焦黑的头颅,而每一道暗火的火舌,都扭曲着呈圆柱形,往上腾跃,舔噬着上方悬挂的黑色圆球。 莎儿神的圣殿——圣夜屋里最神圣的房间,现在挤满了人。莎儿神所有残忍和强大的高等级女祭司,全都穿着黑袍紫袍,站在混乱的圆球阴影之下,聚集在此地。她们所有人都满身是伤,血往下流,但她们的眼睛全都因兴奋而异常明亮,她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头顶上的圆球,它越来越大,足有六个人那么高。 在圆球之中,有东西短暂地出现在她们视线之中:一只人类的手臂,苗条的女人的手臂,雪白的肌肤,正徒劳地抓扯着什么。很快手肘出现了,再接着头和肩膀也出现了,是一个虚弱无力的人类女子。所有人都看到她全身赤裸,被火焰所吞噬,似乎眼睛已失明。她脸上铭刻着绝望的表情,她的眼睛是两团漆黑的湖泊,她嘴巴张开,不停地尖叫着,但一点也听不到声音。 女祭司中传出迷惑和惊讶的嘟哝声,其中最高的一个,穿着深紫色的斗篷,黑色角状头饰光华璀璨,她从人群中往前走出,手里的鞭子向下用力一抽,残忍地落在圆球下跪地男人的裸背上。汗水四面八方地溅落,他全身湿透,闪着水光。 “至高恐怖兄弟,请给我们解释,”圣夜屋的黑夫人下令道,她的声音异常尖利,“你曾允诺过我们,而且暗火夫人亦曾亲自给予我们信号,你的尝试会带给我们最强大的力量和最顺利的时机。虽然这个婊子是费伦大陆上最有权势的女王,但除了能够得到一片国土和金钱——这些只是凡人污秽的愿望!我无法看到这里还有什么别的的力量和机会。快快给我们合理的解释,否则——” 传教士抬头看了看圆球里挣扎的人影,双手左右张开,精疲力竭地扑回大理石地板。他喘息着,但围观的女祭司都看到他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 “这就是成功,尊贵的黑暗之女,”隔了一会,他说,“这是女神蜜斯特拉的一个凡人化身。虽然这凡人身上的魔力远不及她平常所能,但我们必须一同使出我们所有的魔法,试试看能否控制她。否则我们无法伤她分毫。可是,当她处于这种陷阱之中,我们同时可以吸取她身上的魔法,获得强大的法术力量——如同术士那样。这个化身,和班恩神有过轻薄之举……所以一定会留下永远无法恢复的弱点,我深深相信这一点。” “够了,你以后再继续这些冥想吧!”黑暗夫人安佛娜坚定地说。她的声音依然冰凉尖利,可她脸上的狂热之情,还有她用力抽打自己大腿(比先前抽打至高兄弟南肯德还用力),全然暴露了她的兴奋与赞许。“那么高无我这些法术。让我们像法师那样坐下来学习,充实我们的思想——接下来呢?” “要等到这个俘虏开始碰触魔法,否则,那些记忆碎片中无法传来强大的力量。”大传教士抬起头来迎上她的脸,回答道,“而这大概要等几个小时才会发生。因为这是它天性中的精华所在,所以必须十分努力,才可——” “那么我们能让它保持这个状态多久?”安佛娜打断他的话,用鞭子指了指头顶上方的圆球。 “这些黑暗母亲的信奉者,他们头颅能支撑多久,我们的陷阱就能维持多久。” “这些人,想叫多少来就有多少。”黑暗夫人嘴角稍稍露出一抹微笑,但很快又变回她原先的冰冷模样,就像是封闭墓地所用的水银。“他们都知道,我们在进行一场圣神东征。” “啊,尊贵的黑暗夫人,”大传教士南肯德也微笑道,“是的,我们是在进行圣神东征。” “在人类语言里,这叫做了望树。”月之精灵坐在一片巨大的树叶上说。树叶迅速蜷曲起来,像一只巨大温柔的手,在他身体周围形成一张舒服的躺椅。 尤姆贝伽望着巨大的弧形树枝,它们从中分开,往更高更冷的空中伸展开来。“诸神哪,”他慢慢说道,“那是云彩!我们正往下看着云彩!” “它们只是天空最低的那种云彩,”堕落星微笑道,“啊,你知道吗?随着高度的不同,云彩的形状也不同呢。就像水下的鱼儿,生活在不同水位的鱼,也会有不同的形状。” “鱼——?”人类法师咧嘴笑道,“您可别介意:但我们的话题偏离了我一开始的问题啊。” 堕落星也冲他笑道,“现在你明白了吗?人类在迷斯卓诺学习了上百年,但很多人都只学了很少一部分法术。而最精妙的知识,他们从来都不曾留意到。” 尤姆贝伽摇摇头,“啊,迷斯卓诺啊,”他渴望地自言自语,小心翼翼地坐进另一片大树叶。树叶把他托在中央,他只来得及惊讶地叫了一声,就发现自己已舒舒服服、端端正正地坐在叶子温暖的怀抱里。 “哇,啊,”他诧异地开心叫道,堕落星则吃吃一笑。 “舒服,非常舒服。”尤姆贝伽看着堕落星的椅子,它仍旧生气勃勃地往上生长着,不停地盘旋着,轻轻松松就到了黄昏树的顶端,而且似乎还在继续上升,“我猜,除了在精灵皇庭,别处再也没有如此舒服和奇异的椅子了吧?” “是的,没有了,”堕落星裂开嘴,笑着说,“真抱歉,只有这里有。” 尤姆贝伽开玩笑地哼着说,“你的话听上去一点抱歉的意思也没有。啊,为何我们要这样慢慢地升上去,而不是用飞翔魔法呢?” “因为树们需要了解你。”精灵主人解释道。“要是你是个坏人,你刚才一坐进去,那叶子就会像把大弹弓,把你弹出九霄云外……你知道,如果是那样,今晚我就没有人类客人跟我聊天了。” 尤姆贝伽一想到被弹进空荡荡的天空,而自己对此毫无还手之力,忍不住颤栗发抖,他会从半空中落下,掉进…… “啊!”他赶忙用手把脑里的幻想扇开,“诸神啊,走开,走开!让我们回到先前的谈话上!我想知道,刚才我们吃饭时,哈,那些树叶果子冻!真好吃!不,等会我再问那个……我要说的是,为什么你说,伊尔明斯特正面对着巨大的危险?而为什么我们也面临着更巨大的危险?这是什么意思呢?” 堕落星遥望着远方缩小成一条绿色直线的群山,过了一会,开口道:“像伊尔明斯特那样的人类法师,他寿命如此之长,光是这一点,就远远超越了他大多数的敌人。他继续活着,而那些人都已死去。然而他的长寿和力量,又使得他变成了所有野心家的天然目标,任何种族中都有这样的野心家。他们拼了命都想抓住他,获得他的法力,以及预想中的财富和宝物。所有成功的法师,都会面临这类潜在的威胁。” 尤姆贝伽点头赞同,精灵主人则继续往下说。 “换句话说,越成功的法师,就越引人注意,敌人也越多。你觉得这个推论可以成立吗?” 尤姆贝伽再次点点头,急切地往前靠了靠,“您是要告诉我,现在伊尔明斯特面临许多神秘而强大的敌人,是这个意思吗?” 堕落星微笑道,“你想起了什么,##锥体魔,马劳姆阴影怪,甚至撒伦精怪?喔,不,我的朋友。” 尤姆贝伽皱眉道:“什么锥体魔——?” 堕落星咯咯笑着说,“要是我跟你说过这些东西,它们不就不再神秘了么?而且你以后的有生之年都会生活在恐惧之中,没人会相信你所说的话,那些关于它们的传说,不,没有人会相信你。而且每次你提起它们,都极有可能让它们的成员感到十分有必要让你住口——噢,尤姆贝伽的生命就这样残忍地被结束掉了。算了,赶快忘记它们。对法师来说,忘掉那些吸引自己的事情,这是个很有益的训练,这样能活得更久远。” 尤姆贝伽蹙起额,张开嘴巴准备说点什么,但最终合上嘴巴。等他好不容易再度张开嘴,他几乎是有点生气地说:“那么好吧,我们别再说什么神秘敌人了。可伊尔明斯特到底面临着什么特别的危险呢?” 堕落星手肘下展开一片小小的蜷曲树叶,两支玻璃杯立在叶片上,里面装满了水样的液体。他把其中一杯递给尤姆贝伽,两人一同举杯饮了。 确实是水,尤姆贝伽这辈子喝过的最清冽最冰凉的水。水流冲过他身体里的每个角落,他突然感到自己非常清醒,充满生机。他转过头,正想大叫出自己的感受,可一看堕落星的眼睛,却发现那里充满哀伤。 尤姆贝伽迟疑着没说话,故意等到月之精灵自己开口解释道:“他最大的危险就是他自己。” “他自己?”诸神啊,他怎么变成了一道回声似的?这是他在这里跟堕落星的的几个晚上?第六夜?……还是第七夜? 是啊,他就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却参加了一场成年人的谈话,第一次明白他周围整个费伦大陆更为长远的历史,甚至是更为黯淡的将来。尤姆贝伽用力一挣,咬紧牙关住了口,靠上前凝听着。堕落星无声地笑笑,算是赞许,又接着说:“伊尔明斯特所有的朋友,爱人,敌人,甚至他年轻时生活的国家,都一一凋零,他会感到孤独感迅速在心底生长——是的,这就是你们人类的方式,孤独感。如此一来,他便会执着于他能掌握的东西,那就是他的力量,以及他在魔法上所取得的造诣。接着他会迁怒于他年轻时和神所定下的契约,因为那契约制约了他,很多事情他本该完成,却因为这契约而无法完成。——我再说得简单些,在侍奉蜜斯特拉的过程中,他渐渐感到不满和不安。” “可我记得你自己说的:爱情——” “你应该知道,人类,”堕落星平静地继续往下说,“还有我们所有这些生命,在人生的不同阶段总是互相矛盾,前后并不一致……但现在我自己离题了。总之简要地说,作为一个成熟的法师,而不是一个冒冒失失的、容易心烦意乱的年轻人,他将要接受来自外界的诱惑。” “诱惑?” “那就是不受约束地使用他的力量,倘若他认为合适,他就使用,而不需要任何人的吩咐。只按照他自己的心愿,而不顾及结果的对错,毁掉任何敢于反对他的人。或是因为一时的奇思怪想,便用魔法轻而易举地完成这些念头。” “那么就会?” “那么就会——当他这样做的时候,整个拖瑞尔的生物都会畏缩地藏起来。也许这个结果尤姆贝伽或许会很喜欢,因为要是他去阻止这个偶然经过的伊尔明斯特,他的内脏或许在几分钟之内就变成一个漂亮的玩具,甚至一餐美味的晚餐呢。” 精灵的话静静地悬在半空,似乎是专门等着尤姆贝伽反驳。 果然,过了一小会,人类法师再也忍不住了,“那么照您所说,”他轻声道,“我们、我,或是别的什么人……必须现在出发毁掉伊尔明斯特,以拯救整个托瑞尔?” 堕落星感到有些疲倦地摇摇头,“为什么人类总是这么喜欢这个字眼?‘毁掉’!”他把手里的水杯放回叶片上,微笑道,“那么要是你成功了,你成功地消灭了伊尔明斯特,圣尤姆贝伽,你来告诉我:又是谁,谁能抵抗你的意愿,来保护托瑞尔呢?谁又来阻止你的为所欲为呢?” 如果我是个潜伏的杀人者,我一定会想找一个“窝”…… “甜蜜的蜜斯特拉啊,”伊尔明斯特微笑着轻声说,“不管您想要我做什么,先阻止我成为一个吟游歌手的狂念吧。”他沿着废墟倒塌的围墙往前走了一步,靴子踩在地上枯萎的落叶,发出微微的沙沙声,但在这空阔的森林中,周遭全笼罩在怪诞的宁静之中,这沙沙声就显得异常的——震耳欲聋。 不知什么原因,他知道这倒塌的围墙,必然跟附近动物和村民被杀的事情有关。从海边沿岸的路上,他已经清楚地感受到这一点,这种直觉把他一直带到了这里……直觉在召唤他…… 他停下脚步,张望着地上覆满苔藓的石头。难道说是有人在这里施出魔法,把他拉过来的? 他确实感到有什么迷咒,又或许是暗示……难道不是吗? 突然,伊尔转过身,迈着稳定的步伐,朝陷落的小桥走过去,方向正和废墟相反。他回头看了一眼,只是为了确定身后没有什么东西跟着他。但一切正和先前一般安静。尽管如此,他始终觉得,自己被人监视着…… 他打量着利齿般的废墙好长时间,没有什么东西挪动,也没有什么东西发生变化。伊尔耸耸肩,再次转过身,朝大路走去。 没走多远,他就看到了那个东西——在他眼角以外的一个角落。他有所预料,但并非完全吻合他的预料——一个女人在两棵黄昏树之间打量着他。他转过身朝树走去,但那里并没有人。他又慢慢掉转脚跟,四周察看,但这次他没有看到任何监视他的人类,也没有任何人在树林中游荡,也没有任何人蜷缩在什么树洞之中。——他只听见枯萎落叶的沙沙声。 伊尔抿嘴笑笑,不慌不忙朝大路走去,沿着这条路,很快就能回到海岸边。他猜,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再次看到那张窥视的脸——果然如此,她确实出现了。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颗头颅,连着脖子。她大概是一个悬浮之鬼魂。 要是她是个杀人者,那就能很好地解释大公爵领地上村民和生物的离奇失踪。杀人者杀人,总有固定的习惯…… 她在前面一棵树边瞅着他。这一次,伊尔并没有冲上前去,而是慢慢转过身,朝周围各个方向观察着……正如他所料,那张在身后一棵树后看着他的脸,朝废墟飘过去,时间长得足可让他们四目交接。 伊尔慢慢地笑了,朝先前那棵树走过去。在离它只有几步之远的地方,那鬼脸突然出现在一棵高大的树木上方,跟他对视。这棵树离废墟更靠近了。 这一回,伊尔明斯特朝她快活地挥挥手,顺从她的意图,被引回废墟。他越是能尽快弄清楚这件事,就越能尽快在天黑之前离开这里,去完成蜜斯特拉布置给他的重要任务。 他来到废墙的另一个入口,从砖块露出的缝隙里,朝里面打量。那里头是一间巨大的房间,还似乎有家具。他小心地踏过脚下混乱的矮灌木和乱石堆,怀疑地观望。 “在这里!”一个声音咆哮着——人类的声音,粗糙得很,而且距离不太远。他赶忙蹲下身,转头一看,同时听见利箭飕飕射来的熟悉声音。 ——那些箭的目标正是他。 毒勒恩·塞塔琳在震惊的岗哨前牵住缰绳,举起空闲的那只手,“我为和平而来,”他张嘴道,“一个人——” 话未落音,一串标枪已朝他甩过来,树林四周全是拔剑在手的士兵,一脸恐慌诧异的交战之色。“精灵!”有人大声喝道,“我早就跟你们说过,那是精灵——” 精灵无奈地叹了口气,念了一道黑暗之咒,四周顿时漆黑。他趁机脱下斗篷,掉转马头,退到路旁。一道意外的猛冲劲力,他知道,一根标枪一定在他转马之前,射在马鞍上,重重地栽倒在地。枪头离毒勒恩只有数寸之遥。精灵艰难地翻过身,这辈子他再没做过这么困难的事了。马凌乱地跺着马蹄,颠簸着他未曾受伤的那边屁股——但它现在也肯定被颠得开花流血了。 可恶的人类!难道就不能让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穿过树林,别遇到什么白痴一样的冒险者,居然会把宿营地安扎在道路中央!可真够狂妄无知的! 毒勒恩跌跌撞撞地从马上下来,好不容易站稳脚跟,赶忙跑到一棵树背后,气喘吁吁地靠着。人类被困在他制造的小小夜色之中,互相乱砍——当然!那些笨蛋!他们惊恐地大声喊叫,把周围的帐篷和树木弄得一团糟。要是那杀人者就在此处,他们的表现可真够不称职的……哦,对了!他们一定就是一支受雇而来的剑客团——对!他们以为他就是那杀人狂呢。 好吧,那么…… 在夜色的笼罩下,只有毒勒恩·塞塔琳才看得清楚。他观望了一阵混乱的打斗,屏住呼吸,探出头观察是否有足够聪明的法师和随团牧师,有能力终结他的魔法。因为一旦他使出另一道法术,黑暗就会像斗篷一般落下,所以他必须保证魔法的效力。 这支愚昧的队伍里,已经有两人死在自己人手里。毒勒恩咬着嘴唇往下看。第三个人被两根标枪刺穿身体,尖叫不断。另一个更强壮的队员用力推着标枪,把他钉在一棵树上,让那可怜人归了西。精灵厌恶地摇摇头,继续打量……啊,在那边! 帐篷边蹲着一个人,正弯腰翻阅卷轴。毒勒恩准备好法术,接着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眯着眼睛仔细瞄准,把它扔了出去。石头打在油壶上,它翻倒在火堆之中。 翻卷轴的男人猛地抬起头,惊恐地看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另外两名冒险者也从树林里跳出来,在一片咒骂声中,冒出两声“怎么了”的询问。 真是一队棒小伙子。现在,在他们全都逃跑之前!毒勒恩重新在树干上靠靠身子,不慌不忙而又谨慎安静地放出魔法。与此同时,那人类法师大声喝道:“嘿!伙伴们!快住手!听我说!” 片刻安宁之后,七个古怪的冒险者顺从地停下怒骂和打斗,像雕像一般站着一动不动。黑暗突然散去,半空中突然卷来一阵齐腰高的钢铁旋风,把他们全切成两半。在那之前,有几个人刚好看到精灵正靠在一棵树后,正在嘲笑他们呢!但随即,他们已是身首异处。 蹲在地上的法师脑袋被砍掉了,鲜血喷在他手中的卷轴上,身体往前,倾倒进灰土之中。看到此情此景,毒勒恩再不关心那些死者的情况,而是专心倾听依然活着的人所发出的声音。嗯,至少还有两个,也有可能是四个,还潜伏在附近。 有一个人刚好从精灵身边跑过,但他并没留心精灵,而是惊讶地尖叫着,快步跑进沾满鲜血的帐篷里。哦,森林之神啊,难道人类都是这么愚蠢的吗? 显然,他们的确如此愚蠢:另两个人也跟第一个人一起,哭泣着颤抖着叫喊着。毒勒恩叹了口气。哪怕是这样的蠢货,也很快会发现树后站着一个一动不动的精灵。他有些抱歉地放出魔法,干掉了那三个人。 惨叫声还在森林四处回荡,毒勒恩却听见身后传来靴子踏地的轻微刮响,他赶忙转过身。三步之外,站着一个惊骇不已的人类战士,手里举着剑,正朝他走过来。 “你就是那神秘的杀人者?”那人脸色苍白,指关节也握得发白,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 “不是,”毒勒恩退回树边,对他解释道。 那人有些迟疑,但继续小心地往前走过来,“那为什么你要杀掉我的弟兄们?”他大声咆哮,另一只手同时抽出一把匕首,双剑齐出,恶狠狠地逼来。 毒勒恩又退后一步,让树挡在两人之间,耸肩道:“你弄错了,”他对人类说。两人环着树,瞪着彼此的眼睛。“我沿着小径,骑马而来,我向你们说明我并无恶意,所为和平。但你们却攻击我,而且是近乎是以十攻一。强盗?匪徒?我没时间想太多,也没时间跟你们解释。我所做的只是要保护自己。挥剑之前多考虑一下,会避免不少流血牺牲呢。”他嘲弄地笑道,“你走出树林的时候,可得小心点。这附近太危险了。” 这话果然取得了他预期中的效果:人类的行为总是这么好预测。那武士一声怒喝,狂怒地挥剑就砍。毒勒恩让树干挡住大多数攻击,过了不久,武士的剑刃就陷在树身之中。精灵趁机伸手向前,一把抓住那人握匕首的那只手,朝他脸上压下去,同时放出能夺走他性命的法术。 烟雾从武士身体中冒出来,他跪倒在地,血流汩汩往外冒。 他发出绝望的呻吟——他知道自己就快要死了——他奋力抓扯着自己如泉水般流逝的身体——他将消失在空气之中。 “说实话,我可真不想把你们都杀死,”毒勒恩轻松地对他说,“看看你们浪费了我多好的一匹马。”他退后一步,扭头往周围看了看,以防还有残留的冒险者,或是什么神秘杀人者(天知道它是什么东西)朝他靠近。 目前似乎并没有类似的危险。 武士发出最后一声窒息的声响,终于陷入沉寂。 “毕竟,”毒勒恩对他道,“人们告诉我,这里叫做‘死地’。” 精灵走回宿营地,在帐篷之间穿梭着,看看还有什么东西可供他使用。没走几步,他停下脚步,张望着死掉的敌人们,有些僵硬地弯下腰,在枯叶之中捡起一把精美的长剑。 “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毒勒恩告诉那死去的尸首,剑主人的手指再也无法伸直,能够握紧他的宝剑。当然,此刻剑也并不在他手中。 精灵拔出自己的剑,砍下血淋淋尸首身上的剑鞘,很是快活地又说了一句:“你该明白,谁都不知道,一把好剑会在何时派上用场。” 第十六章 若魔法失败 若魔法失败,费伦恒永变更,草莽民众将幸甚而欢。被压迫与被虐待者必崛起,大陆势力顿失平衡,法师失其法力,不知凡几血流成河。 意陆派之吟游诗人汤马士·腾洛夫 “走吧!费伦大陆发生大事了!在里面的圣贤者现在没时间出来和你们谈话!以对蜜斯特拉之爱的名义,走吧!” 守卫的声音十分深沉,充满力量感,就像暴风吹散海边的沙堆,驱赶着聚在一起的人群……但当声音消逝,人群却仍站着没动。恐惧使得他们嗓音高亢,脸色发白。可他们执着地挤在仕女星宫殿之外,什么都无法挪开他们。 守卫做了歌无可奈何的手势,退回阳台旁,“很抱歉,尊敬的主人,”他低声道,“他们觉得有些事情很不对劲。看来如今只有用蜜斯特拉的驱散术,才能赶开他们呢。” “在这圣地之处,你怎敢如此亵渎?”大传教眼中充满怒火,嘘声喝道。他扬起手,就像是要打卫兵——卫兵站在他面前,足足比他高了一个头,而大传教本身个头已相当之高。不过他的手轻轻落回自己身边,看起来似乎头昏眼花,不知所措,“唉,完了,”他嘴唇颤抖着,“全都完了……” 卫兵宽慰地拥抱着宫殿领主,就像抱起一个哭泣的孩子,说道:“主人,都会过去的,请等到黄昏之后吧。那时大多数人都会离开的。请安静地耐心等待,等待征兆出现。” “这就是你对这次讨论的建议吗?”大传教几乎是绝望地问道,他的声音克制不住地颤抖着。 守卫拍拍他的肩膀,一边离开他身边,一边回答:“不,主人——但您自己看看吧,除了等待,我们还能怎么做呢?” 大传教好不容易挤出一个笑脸,但听上去就像是在哽咽,“谢谢你,忠诚的洛霍伦,”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高高扬起头,重新把尊贵之色挂回脸上,接着问道:“在这漫长的等待中,战士们在做什么?激烈的战斗必将发生,他们在那些城墙之后,是怎么打发时间的?” 洛霍伦还他一个笑容,“有很多事情可做,主人,但其中大多数,我更愿留给您慢慢猜测。不过有一件事能让我们感到舒心,当然您也会感到疑惑:我们做了很多汤。一罐又一罐,又浓郁又好喝。所有的人都能分享,如果他们无法喝,至少都可以闻闻香味。” 大传教瞪了他一会,接着举起手,做了个“有何不可”的动作,接着吩咐周围的低等教士——他们正无声地看着这刻情形,“走吧,去厨房,做汤!” “主人,您会发现,”高大的卫兵接着说,“那——” “洛霍伦,”另一个卫兵跑进来打断他,“有新麻烦。”没再多说一个字,卫兵就从宫殿主人面前转过身,跑回阳台边。大传教跟在他身后,刚走了两步,一个卫兵就挡在他面前,“不,主人,”他毫无表情地说,“那可不甚明智,有些人会朝上面扔石头。” 宫殿之外,明晃晃的太阳照在仕女星宫殿紧闭的青铜大门上,还有很多拳头用力地敲打着它,卫兵和把门教士焦急地在门里走来走去,他们已经很长时间不曾回应那些敲门声和叫喊声了,只是分外紧张地盯着门闩和门栏,不知它们撑得住多久。 神庙地窖里能找到的道钉,已经全找出来了,狠狠地从里到内楔在门缝上。但在这个早晨,道钉的钉帽明晃晃地暴露在外,只有众人从外不停地敲打大门,才会造成如此效果。大传教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这也许已是这天的第四十次),问道:“要是这些都被敲开了怎么办?怎么——” 靠他最近的卫兵狠狠朝他挥挥手,示意他住口。大传教皱起眉,正想张开嘴怒喝这没大没小的卫兵两句,但那卫兵的手朝门一指,他顺势看去。这一看不得了,他的下巴差点掉在胸口上。 一个男人的手透过厚厚的青铜大门,突出于金属之上,手腕上闪动着防护魔法的噼啪声。那手正比划着奇怪的手势,那是只有在蜜斯特拉的沉默祭奠上,女神教士们才会做的动作。 大传教看了一会那动作,厉声喝道:“你们呆在这里!”他转过身,快步走上台阶,往通往阳台的门走过去。他必须赶快出现在阳台…… 穿着黑色斗篷的高个男子在门外颤动了一阵,从青铜大门上抽回双手。他知道一定有人看见了他的暗语,也知道身后人群的态度。“没用,”他大声说,“我没办法进去。” “你是他们的人,对不对?”一个声音靠在他耳边,厉声喝道。 “啊,我看见他了——他用了一道法术,他用了法术!”另一个声音也高亢而愤怒地插进来——愤怒总是需要得以发泄。黑斗篷男人没有回答,只是抬头望着高高的阳台。 终于没叫他失望。两个魁伟的卫兵现出身影,手里举着长长的战戟。那战戟长得足可刺穿任何站在门边的人。两个卫兵声音粗暴,不太整齐地一同问道:“喂!你们聚在此圣地,是否真有什么要紧事情?” “是的,我有重大事情。”黑衣男人大声回答,全不顾及身后响起的愤怒嘘声,“为什么此地大门紧闭?” “圣蜜斯特拉的侍者,需要有一些私人时间,以思考那些重大事务。”卫兵喝道。 “哦?难道里面不是正在纵酒狂欢吗?难道里面不是正在酒池肉林吗?”人群之中有人高声叫起来,众人闻言,顿时一起嘲笑地吼叫:“啊,是的,是的!放我们进去!我们也要!” “走开!别在这里胡闹!”卫兵们拉长脸冲着下面的人群怒喝。 “蜜斯特拉还活着吗?”有人问。 “啊哈!”另一个人响应道,“那魔法女神还能喘气吗?” 卫兵轻蔑地看着他们,大声吼叫:“她当然活着!——现在你们赶快散开!” “那就证明给我们看看!”又有人大叫,“放个魔法吧!” 卫兵掂量着手里的战戟,“我可不懂施什么魔法,洛度,”他朝下面威胁道,“你懂吗?嗯?” “那就叫一个教士来!不,把他们都叫来!”洛度高声叫嚷。 伴随着他的叫声,人群中爆发出赞同的咆哮,震动了整座神殿的高墙。可穿过这隆隆的咆哮,黑衣人正听见一个卫兵嘟哝道:“那就在这给他们放个他妈的大火球,就在这!”另一个卫兵赞同地点点头,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 “喂,”黑衣人对他们说,“我有要紧事,必须跟肯得恩谈谈,肯得恩·派莱斯帕!告诉他我叫顿坦!” 靠得最近的卫兵探出头来,“不行,”他冷冷地说,“我不能打开这道门,任何人都不行——除非是圣蜜斯特拉她本人!所以要是你能回去,牵着她的手,跟她一起来,那么你们两位都能顺顺当当地进来!否则……” 阳台上出现了第三个人影,越过卫兵们的肩膀朝外打量着。那人穿着卫兵的斗篷,戴着头盔,但并未戴铁护手。而且那头盔对他来说实在太大了,不停地往他脸上滑。 那人不耐烦地用手扶着头盔,一张苍白焦虑的脸露出来,正是肯得恩。这位神殿的经文教士,正朝下看着他的朋友,“顿坦,”他嘘声说,“你可不该来这儿,这里的人都疯了。” “你知道,”穿着黑斗篷的男人漫不经心地评论说,“我跟他们站在一起呢,我早就注意到这点啦!”接着他的自控力突然崩溃了,几乎是抓着墙就开始往阳台上爬,全然不顾那战戟凶狠地朝他刺下来。一把脏兮兮的利剑当头劈下,悬在他鼻子上方不过寸许。顿坦再也顾不了那么多,咆哮道:“肯得恩!你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我所有的魔法都发狂了,而我用心研究的时候,却什么也发现不了。我再也无法制造任何新法术了!” “这里也是一样,”脸色苍白的教士低声说,“他们都说蜜斯特拉一定是死掉了,还有——” 一个卫兵把肯得恩死命地拉开阳台边缘,另一个卫兵则拼命用战戟往下戳。顿坦躲过利刃尖头,失望地跌倒在青铜大门边的地上。 人们像是被魔法赶开,退开了几步,但顿坦很快发现,那战戟利刃伸下来,离他喉咙不到一掌之宽,“你是谁?”持戟的卫兵喝问,“赶快回答,要不然就死!这是新的命令!” 顿坦坐起身,用一只轻蔑地手推开战戟,接着慢慢站起来,小心地退离战戟一两步远。 “我叫做顿坦·提阿罕姆斯,”他严厉地说,掀开黑色斗篷,露出下面华丽的长袍,胸口还戴着缀满宝石的大奖章,“吾乃不死鸟之塔的大法师。我会回来的。” 大法师许下这严厉的允诺,转身骄傲地推开身后的人群,大步走出去。所有围在他身边的人全都小声嘀咕着:“看来那传说是真的。蜜斯特拉死了?魔法全都失效了?”或是类似的话。 不知从什么地方飞出一块石头,砸在顿坦肩膀上。他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转过身,而是继续推搡着挡在他面前不愿挪动的身体。“大法师?”有人叫起来,“没有法术的大法师?”另一个声音靠近过来,大声嘲笑地说。又一块石头击中了顿坦,这次砸在头顶上。顿坦脚下踉跄,站立不稳。 混合着敬畏和欢跃的咆哮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有人尖叫:“抓住他!” “抓住他!”欢呼如雷鸣般响起。顿坦跪在地上,抬起头看着靴子棍子和拳头从各个方向朝自己飞过来。他紧紧抓着胸前宝贵的奖章,守卫着即将发狂的法术,轻声念出那个他本不愿轻易吐出的字眼。 闪电从各方降下,那饥渴嗜血的魔法兴奋地跳动着,顿坦身边顿时尸首横飞。即使不用扩张法,连锁闪电也是一道可怕的法术,此刻加上大奖章的增效…… 等最后的尖叫声渐渐消失,顿坦才叹了口气,站起身,看着那些残存的人们朝田野里四散奔逃,他们的身影越变越小。看来他最好赶快逃离此地——必须赶在那些嗜杀的白痴带领村人向他寻仇之前离开这里。还有那些晕倒在地的家伙们,要是等他们清醒过来,恐怕也没什么好事。 烧焦的尸体味道十分强烈地发现出来,尸首到处都是。顿坦恶心地呕了一番,连忙脚步不停地朝前跑去。在他身后,阳台上正有一根战戟朝他投来,落在离他脚后跟不远处,插在泥土里晃动着。 一具黑乎乎的身体从死人堆里站起来,一把将战戟从地上拔出,“对于这些小游戏,我最痛恨的一点就是,”它对着空气评论说,“就是所要付出的代价。这一次,在一切完结之前,又到底会有多少人命丧黄泉呢?” 另一个烧得黑乎乎的东西站起来,耸耸肩,碰了碰战戟,有些忧伤地说,“凡事总有代价……对力量来说亦如此,这是我们无法改变的事实。” 空中闪出两道微光,两具烧焦的身体立刻不见了。过了一会,连战戟也消失了。 “难道每块石头底下都躲着大法师吗?又或者是那些热爱鲜血的神?”投出战戟的卫兵大叫一声,既是气愤,更是恐惧。 “是蜜斯特拉和阿祖色,”他身后的教士轻声说。卫兵转过投,看着肯得恩,惊讶地张大嘴巴。消失的战戟正好出现在教士颤抖的双手之中。卫兵盯着他们,眼中充满诧异,小声哀嚎起来。 “是蜜斯特拉和阿祖色,是他们!他们就在那里,头上还闪现出那印记呢!那印记正是神允诺给我们的现身之记啊——是不是?” 他本想朝尸堆上方指指看,但念头一闪,转为昏迷似乎效果更好。他装得很像,眼白翻出,身体僵直地倒下。一个卫兵赶紧惯性伸手地扶住他,而另一个卫兵则抓过肯得恩手中的战戟。 ——要是诸神现身召唤,他可不能赤手空拳地站着啊。 “蜜斯特拉死啦!”黑暗夫人兴奋地宣布,“她的传教士发现他们的魔法全都忽隐忽现,不能奏效;法师研习,亦无法以咒语引发法术。魔法现在只属于我们啦——全都归我们掌握!” 黄铜火盆里,紫色火焰汹涌咆哮,照得她脸上闪出奇怪的光芒。她抬起眼睛,瞪得大大的,死死地盯住火盆。火焰四周,正围坐着她的六个热心听众:是六个黑暗女神的教士,愿意研习魔法,成为术士,他们聚在这座神庙之中,旁人称此事为“圆球之密法”。通过他们,她能让圣夜屋成为整个费伦大陆最强大的暗夜主女莎儿神庙。——用不了多久这就会成为现实。 “最忠诚的恐怖法术修士们,”大祭司对她们说道,“机会摆在你们面前,你们将赢得莎儿神的宠爱,并成为强大的法力拥有者。去吧,到费伦大陆去,寻找那些最强大的法师,寻找那些最强大的魔法。杀掉他们,掠夺它们,把你们找到的经卷、罕见至宝、任何适合施法的东西都带回来。要是你们遇到一些自称蜜斯特拉女神之选的人,必须毫不留情地将他们杀掉!同时,你们也必须坚持不懈地用法术去寻找他们!” “黑暗夫人?”一个术士迟疑地问。 “恐怖兄弟也莱,你有什么事?”黑暗夫人安佛娜的声音如丝绸般光滑。这是一个分外明显的警告,任何打断她说话的人,最后有一个很好的理由,否则,她会让他们知道有什么后果。 “根据我们安插在西门城的密探传来消息,”也莱飞快地说,“城里到处都是传言,说是有个神选者正在星满多附近游荡……听说那里有个唤做‘死地’的处所……” “我也听说了这些消息,”黑暗夫人急切地同意说,“也莱,谢谢你带给我们这个地名。你们所有人,赶快出发到那里去,开始你们神圣的使命。把你们的手伸进这火焰之中——最忠诚的恐怖法术修士们,请千万记住,不管你们到哪里,我们能可看见你们,听见你们。” 六张脸顿时惨白——六双手很不情愿地伸进火焰。对他们害怕的神色,黑暗夫人安佛娜欢快地笑了一声,火烧灼着他们的手,隔了好一段时间,才念出咒语,用远程传输法将他们传送到各处。 神庙附近的树林非常宁静,因为屠杀已经开始,村民们早已因为害怕,静悄悄地逃得远远的。 尤拓斯·黑莱姆跪在这座石头台前已经好些日子了,他不太认真地抽了自己几次,下手很轻,免得弄出太大声响,同时轻声向夜歌者——莎儿神的化身祈祷。 祭台修建得非常精美,而那上面所发生过的狂放和血腥的神圣祭典,尤拓斯一想起当时情形,亦会脸红心跳。现在这里没有穿着黑袍的女人们跳舞,赤足在石台边旋转——他一想起她们,连半句祈祷词也记不起来了……所以他只是不停地感谢莎儿神,让他能够再次活着偷偷来到这片树林。但愿女神没有因他无法在夜间拜访,而降罪于他。 “但愿您的黑暗,能让我免于杀人者之魔爪,” 尤拓斯喘息着,嘴唇近乎贴在黑暗的石头上,“愿您能指引我,赐予我力量,战胜我的敌人,让我成为您掌中之利剑,凡您需要之处,我都可为您开路无疑,挡我者即为挡我神者,必死!啊,我的神,我最神圣的夜之女神,请倾听我的祈祷,赐福您最忠诚的仆人尤拓斯·黑莱姆吧——我的女神莎儿,请倾听我的祈祷。” “结束了,尤拓斯。”一个声音清晰地从他头上传来。 尤拓斯·黑莱姆吓了一大跳,头几乎撞在神台上,他倒翻了一个跟头,滚到四五步开外,站直身子慌慌张张就要逃。 他沉重地喘着气,跑了两步扭头往回看,顿时僵在半途。他看到六个穿着黑色和紫色长袍的秃头男人,呈半圆形地围在祭坛边缘,脸上挂着微微好笑的神色,正盯着他。 “女神的使者?”尤拓斯使劲喘息,“难道我的祈祷终于有回应了么?” “尤拓斯·黑莱姆,”那群人中最年长的一人愉快地说着,往前踏出一步,“是的,你的祈祷得到了回应,终于。而且,女神将向你赐下赏赐!你要带领我们前往‘死地’!” “赞、赞美莎儿神哪!”尤拓斯结结巴巴地回答,眼珠一阵乱翻,晕倒在草地上。 “把他弄醒,”也莱一脸地轻蔑之色,毫不迟疑地命令道,“就把这看做他对失落女神的崇拜吧。” “好吧,”另一个术士弯下腰,对着倒地的尤拓斯,“不管怎么说,我们总得从什么地方开始第一步。” 发光的魔法球绕着王座缓缓运行,丝拉德漫不经心地看了它一眼,全神贯注地往外面的树林发送映像,以把这个大胆的伊尔明斯特拉回他的城堡。 啊,让我们慢慢地逗弄这个强大的法师吧,他还算有些魅力。 从她暗中监视的法师处所得到的消息,如今已经很确切了,蜜斯特拉丧命的消息像野火一般传开,整个费伦大陆上的魔法全都失去控制,法师们把自己牢牢关在塔楼之中,以免发疯的平民抓住他们。他们甚至不能在外停留太久,在数十个国家里,都有无数草叉等着缴获他们的性命呢。诸如此类的传言多得无法计数。 她等待多年的机会终于来啦,来吧,让丝拉德·林娜再次成为一个人人害怕的名字! 突然,她的映像被什么东西撕扯开来,丝拉德皱着眉坐起身,张望着,想看清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魔法球上也突然失去原先的画面,刚刚还是城市上空的塔楼尖顶,拍打着翅膀的鹫首兽,上面骑着全副武装的骑手;转眼变成一片阴暗森林的景象,伊尔明斯特正蜷缩着蹲在那里,她的好几张虚像脸孔映在树枝上方,还有—— 箭矢呼啸,射穿她召唤的虚像,越过枯死的树叶,插在树林肥沃的土地上,也让伊尔明斯特赶紧弯下腰,躲在一棵大树的后面。 箭矢? “该死的冒险者!”她气愤地呼喝。她的喊声从房顶弹回,在王座周围扩散开来。魔法球从半空中掉落,闪出星星点点的光芒,环绕着石头座椅的光辉也消隐不见。她像旋风一般原地旋转起来,眼中喷着法师的怒火。难道她精心谋划的计划会被一群冒失的剑手轻易破坏吗? 法力强大而富有魅力的伊尔明斯特再次大胆地躲开另一支箭,又往旁边一扑,从地上蹭了好些苔藓和枯树叶,邋遢地粘在脸上。与此同时,又一支黑乎乎的箭头从他耳边擦过,像一只嗡嗡作响的大黄蜂,深深地扎进附近的一棵火炬树干上,“铮”地一声响。 伊尔正要爬起身,却又狠狠地低声诅咒一句,再次把脸埋进泥土中。这次射来的箭矢降低了瞄准的高度,钉在前一支箭的下面寸许。 火炬树对这些冒昧的来访似乎不太乐意,但伊尔明斯特也暂时没时间来安抚它受伤的身心,他只能赶快挪动脚步,靠着一棵倒下的树,躲到它粗大的树干后去。趁着那两个射手换箭头的时间,他从树墩边露出少许眼睛,他必须看看攻击自己的到底是什么人。 啊!在那边!他立刻放出一道法术火流,接着又迅速低下身,静听那沉重的靴子声踏在地上,飞快地朝另一个方向跑过去。 现在就是逃跑的最好时机,愿神保佑他的速度够快! 伊尔飞快地朝前跑去,不停地晃动身体,风声呼呼地从身边吹过。他没有浪费时间停下开玩笑,只是趁躲在一棵树后的机会,看了看法术流弹正好射在那头发花白武士的脸上。那男人整个头往后扭,烟雾一缕一缕地从他嘴里和眼睛冒出,又因为惯性朝前头盲目地冲了几步,一头栽倒在地,不是死了,就是暂时失去知觉。 “不是死了,就是暂失知觉,”嗯,这句话挺不错的,以后一定会是冒险团的座右铭呢,但…… 现在最好还是兜着圈子跑,“照料照料”第二个弓箭手。否则,就算他从这座森林里逃出去,后面的日子都会不停地幻想,突如其来的箭射在自己的背后和肩膀上……幻象会一直出现,直到他们当真把他给放倒的那一天为止。 伊尔朝右方小跑,开始重新朝废墟靠近。他尽量把头埋得很低,像虫子一般往前慢慢挪动着。如果他保持这个速度,大概几个小时也到不了废墟跟前。但这没有什么关系,他只不过是必须靠近一点点…… 十多码之外,一个穿着皮甲的冷峻男人,手持一把上好箭的弓,正站在一棵粗壮的枋达树旁。他刚才将弓上好弦,抬起眼睛,就看见那个鹰钩鼻子的法师正在面前。正在此时,伊尔也抬起手,准备发出自己所剩的最后一枚法术光弹。 可过了一会,弓箭手突然整个人都炸开了花,骨头旋转着飞上半空。伊尔非常确定,在一团旋风般的雾气之中,他看到了一双黑色的眸子(如果那确实是眼睛的话)。不管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它立刻消失了,人骨一根根掉进苔藓之中。 是那个杀人者吗? 对,应该是那东西。传说之中,它杀害的所有东西都会变成一堆烧焦的骨头。现在就是这样。“你好啊,”伊尔明斯特冲着空荡荡的树林低声说,小心地往前走。他很清楚,除了剩余冒险者的灰烬和骨头,他什么也不会找到,但为以防万一…… 他靠近冒险者的驻留地,视线所及,到处都是散乱的衣物、武器,还有烧黑的骨头。废墟看起来又成了一片荒凉之地呢。绷得紧紧的沉默高悬在空气中,就像有东西正悠闲地等着他,注视着他一步一步地靠近。伊尔再次从他先前窥视过的墙缝里往里看,他看见衣橱……还有,一面镜子?为了确定,他还得再看仔细些。 他谨慎地继续朝大厅里观望,并再次见到了那双黑色的眸子。它们正随着一团旋风不断旋转,“乓”地卷开一扇衣柜的门。接着迷雾散发出耀眼地光芒,他无法看清它到底从衣柜里拿出了什么东西。但不管到底是什么,那旋风都绕着那东西转啊转啊,仿佛是故意用它明亮的碎光,挡住伊尔的视线,不让他看清。很快,旋风吹过房间。 为了看得更清楚,伊尔几乎要从那墙缝里爬进去。但他转念一想,谨慎起见,还是别急于一时为妙。 旋风在房间最黑最远的角落逗留了一段时间,它悬在一口像是井的东西上,猛地扑进那圆环形的开口,从伊尔视线中消失。 “你想要我跟着你,是吗?”伊尔明斯特自言自语地问,看了看那口井,又打量了一番整间房间,斑驳的镜子,一排衣柜,打开门的那具衣柜里装的是女人的衣饰,破旧的长沙发,还有其他的东西……他下定决心,直朝那口井走去。 “真是太妙了,”他叹息着说,“又一次不计后果地往危险里跳。看来这份工作,少不了使劲冒险。” 他爬上井沿,用手拉着第一排镶在石头上的把手,又用脚尖试探地踩踩下面的腿蹬,踩稳当后,便开始往下爬。看来他要是想出去,非得有一道飞行法才行。 她像护士照料生病的宝宝般,温柔地将三件长袍放在井底的石头地面,又非常小心地在衣角压上几块碎石。这些动作耗费了她许多能量,但她仍飞快地工作着,好不顾忌代价。她飞到高处,往下打量着自己努力的成效。 过了一会,她缩进一道支撑住她的古代铭文,把所有迷雾完完全全地藏起来。她可是饿了很长时间了,不断奏鸣的叮当声,随着她内心的紧张愈发急促。 布兰塔格里斯确实曾是一个不错的英雄,高大,古铜般的肤色,而且十分强壮。她靠他活了整整三个季节,而他也渐渐爱上她,自愿地献出自己的骨血和精力供她采食……但她最后还是吸干了他,并且再次感到饥饿。这是她命中注定的厄运,她的身体早已化为尘世间的灰烬,留存下来的只是一团靠吸吮生物过活的魔法。她还可以住在人体之内,在年轻强壮生机勃勃的身体里,烧尽他们的内脏。布兰塔格里斯就是这样一个好“饲料”,术士撒顿是另一个……但即使是如同他们这样聪明的法师,却仍然缺乏一些她所迫切需要的东西。也许,他们都太缺乏活力了。 她希望这个伊尔明斯特不会再次让她失望。也许她能赢得他的爱慕,至少让他投降和屈服,而不必长时间地与他缠斗。毕竟,他是一个神选者,她不需要尝试他的法力到底有多大。 “快来到我身边,”她迫切地低声呼唤——她的声音十分微弱,正跟盘旋在铭文上方的叮当声混合在一起。 “来吧,来吧,到这来吧,我的人类大餐。” 第十七章 正合旅行的美好一天 人言道,行万里路,开阔胸襟与见识,压扁旅者之钱袋。吾知其甚也。最顽冥之头脑亦为漫漫长途所软化,又可消耗过剩之人口。统治者应颁政令,命子民皆为流民也。 若可旅行,吾等可随意愿,只呆在善良统治者所辖地界。而若人民可择统治者而居,吾亦不可想象该国存苛政之军队,存贪婪之官员,存暴戾之混乱。所幸,并无疯狂者行此疯狂事。至少此一世界并无此事。 《切森斯坦之争》雅诺斯·韦理东 “勇敢的尤拓斯,你做得很好。”恐怖术士也莱宽慰说道,用尤拓斯自己的剑刺着瑟瑟发抖的向导。勇敢的尤拓斯正想弓起身子躲过剑刃,但拴在他脖子上的套索,被身后的恐怖术士非姆特拉得紧紧的,让他完全无法回避那锋利的剑尖。而赫理格也走近他身边,手里握着匕首,比在不情愿的向导肋骨上。 “莎儿神对你可很满意呢,”也莱对他说。众人继续顺着几不可见的林间小道往前走,更深地进入了“死地”。“现在,你只需把废墟指给我们看看……噢,对了,尤拓斯,我再确定一次:在这片树林之中,你所知道的,确实只有这一座废墟,或者叫建筑,山洞什么的吗?嗯,是不是?” 套索勒紧尤拓斯的脖子,他不停地咳嗽,但仍对恐怖术士点头称是道,哦,是的,恐怖阁下,只有这一座。要是我撒谎,就让夜之主神立刻收去我的性命,天上地下的诸神皆可作证…… 这一次,不等也莱吩咐,非姆特就把套索狠狠一收紧,打断了尤拓斯的胡言乱语。向导立刻使劲用手抓着脖子,喉咙里咔咔作响,非姆特把套索放松了些,他才能重新呼吸。 “艾霖玳尔?”也莱头也不回地叫了一声。 “主人,我正看着呢,”最年轻的恐怖术士急切地回答,“一看到墙壁,或者类似墙壁的东西,我就会警告大家。” “我倒没看见什么墙壁,”后面几步的恐怖术士札鲁佛懒洋洋地说,“但我看到了一个孤身一人的精灵,手里拿着一把剑,在那边。” 莎儿神的修行者们全都停下脚步,用手捂住向导的嘴巴(虽然这显得有点不必要),一同从树丛中张望。果然,那孤身一人的精灵也正回望着他们,脸上明白无误地露出厌恶的表情。 双方互望了一阵,也莱喝道:“干掉他!”众莎儿神术士蜂拥而上,也莱和札鲁佛站在原地施放法术。他们看到那精灵叹了一口气,脱下身上的斗篷,抛到身旁高高的树枝上挂着,接着面对他们,身体微微下蹲。“该死的人类冒险者!”他大叫,“还没把你们杀完吗?” 毒勒恩·塞塔琳看着一窝蜂朝他跑来的术士们——冲锋在前的术士?诸神啊,费伦大陆真是每一天都在越变越疯狂呢!他举起那把才缴获的战利品,对着它念了一道咒语,挥手朝那些猛冲过来的人甩过去。利剑放出光芒,一分为三,就像三只猎鹰般分散地扑向不同目标。 就在同时,在奔跑的术士身后,一棵大树突然变成闪亮的蓝色,拔地而起,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泥土和石块喷得到处都是。有人怒骂起来,听上去大为惊讶。 过了一会,一道白色的闪电飞快朝术士们击下,一个脖子上拴着套索的家伙抽着筋,手指用力在空中乱抓了一会,尖叫着什么“我的赏赐!”,之后扭曲着倒在地上。 可术士们停也不停地继续往前冲锋,毒勒恩又叹了一口气,准备把他们都给炸飞了事。他抛出的那三把剑已经完成了它们的工作。 一个跑动中的法师嘟哝着,原地打了个转,肩膀上有什么东西闪了闪,就仆倒在地。毒勒恩微微一笑:一个。 又是一道闪光,有人痛苦地惊叫出声,可剩下的三个术士却穿过仍然微微闪烁的光晕,继续往前冲。其中一人晃着手指,整只手冒出青烟。毒勒恩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这是某种防御法术,把他的另外两只剑都拦住了。 毒勒恩扬起双手,耐心等待。很好,很好,现在双方已靠得足够近,半打术士和精灵之间,互相都能数清对方闪亮的白牙齿。喘着气的术士们停下脚步,准备朝毒勒恩施放魔法。 精灵赶忙为自己唤来一个防御法球,把自己罩在里面,只露出一个锁眼般大小的开口,以备发出下一道魔法。要是他对这些蠢货的估计没出错,那他根本不需要对此战斗顾虑太多……哪怕一个术士捡起他的剑,正威逼地朝他靠近;剩下的两个亦缓缓地拉近双方之间距离。这些蠢货。 突然之间,毒勒恩的防御球前方开满蓝色的小花,像涡流一般涌向地面。精灵的嘴角露出一抹微笑。耳朵里传来对方震惊的叫骂,他原本没料到还能听见他们的声音。也许这是些巫术学校才毕业的蠢笨学徒,正在进行法术考试呢。毒勒恩有礼貌地等着,想看看接下来还有什么把戏。 不到片刻,他带着新的敬意眨了眨眼睛。地面发出恐怖的撕裂声,从一个术士双脚下分裂开来,微微呈“Z”字形状,蜿蜒曲折地冲向毒勒恩。随着飞速扩张的裂谷,树木和石块飞溅到四周。为以防万一,精灵准备好他唯一一道飞翔术。他必须精确地计算时间,只待球体一裂开,就立刻飞上天空。 裂缝突然掉转方向,呼啸着扑了回去。那放出魔法的术士惊讶地叫了一声,似乎为这变化大感意外。毒勒恩的眼睛眯了起来,这到底是些什么样的疯子啊? 好吧,他在这些笨蛋身上已浪费了太多时间和魔法。他敏捷地从防御球的锁孔中放出一道法术,黄昏树干顿时裂开,正好挡在术士们面前,懒洋洋地打着转,然后相当壮观地倾盆炸开。 术士仓惶地大叫,纷纷扑倒在地。即便如此,树枝摇摇晃晃地复归平静之后,一个恐怖术士像个破烂的木偶娃娃一般,被压在一棵足有他十倍腰围粗细的树干之下。 毒勒恩再次从锁孔中放出魔法。何不用一道魔法霰弹呢?这些白痴看起来就像是发了疯的演员,虽然装做是法师,可却根本不知所谓。完全不是什么像样的敌人。 但愿这个料想,诸神不会当作是赐下厄运的暗示——他心里如此祈祷着。 “要是蜜斯特拉真的死了,他的法术又是怎么回事?”恐怖术士赫理格咆哮着,跌跌撞撞地退回冷眼旁观的也莱身边。 “天知道精灵们祈祷的是什么魔法之神,笨蛋!”札鲁佛正在回答,蓝白色的光波力球已经朝他们扑过来。 “退后!”也莱大叫,“我想这些玩意可不会扑空!快退后,退后!我们没剩下几个人了!” 也莱的预言果真不差,每一道光波都没落空。恐怖术士们嘟哝着,慌慌张张地往树林后面撤退,并期望着精灵没追赶前来。 “非姆特?”也莱唤道。 一颗脑袋突然伸出,“我还算好,但愿下一次魔法不会扑到我们中间,”非姆特冷酷地回答,“可我中了某种魔法剑,手臂受伤了。” “我们的向导呢?——死了吗?” “非常彻底地死掉了。”非姆特简短地说,脸上露出一丝阴森森的笑意。 “艾霖玳尔呢?” “他也永远地倒下了。一棵海法树砸中了他。” 也莱深深地倒抽一口冷气,接着充满失落地长长叹息,他知道黑暗夫人安佛娜看不见的双眼正从别处看着他呢。“好吧。考虑到我们第一次战斗的惨痛失败,而且又并无后援,那么从现在开始,我们得偷偷摸摸,像影子一样,轻轻地穿过这片树林。找到废墟之后,我们必须等到恐怖女神的魔法之网再度生效,那时——只有在那时,哪怕这会耗费整个晚上——再继续前进。现在,撤出树林,除非真的遇到神选者。千万别再放松戒备!” “这可真是个不错的计划。”毒勒恩收回超能听力,同时语带嘲讽地评说了一句。他朝白痴术士和他们的喋喋不休轻声道别,放出向导术,准备朝他们前往的废墟而去。他设定法术沿着既定方向,寻找出人类碰触过的石头,且体积大于四人之躯。如此一来,就可排除类似墓石一类的无用目标。 他立刻就感受到魔法的拉力。毒勒恩顺着它的牵引,沿着一条看不见然而确定无疑的路线,大步穿过树林。啊,魔法也是能很有用处的。 不知多少年来,焦石大厅一直阴冷幽暗,完全不适合生物居住。 一具骷髅拉开一扇百叶窗,让阳光洒进来。它走回书桌前,上面放着一本魔法书。骷髅非常小心坐在大厅里残存的一把看上去最结实的椅子,拿起书本,用瘦骨嶙峋的双手抓住书页,抱在怀里,慢慢召唤出那道魔法。那道能令它说话的魔法。 它只说了一句话,然而声音坚定,回荡在这座黑暗房间中的每一个角落。“蜜斯特拉,神明庇佑。” 蓝白色的火焰从书中爆发出来,骷髅惊讶得几乎将书掉在地上。它指尖抓着书的封面,火焰从书跃出,穿过它的骨头,但它并没有感到烧灼感。 蓝白色的火焰上上下下穿越谢琳妲拉的四肢,它晃动着,在火焰之中,仿佛唤醒了什么东西。它好奇地看着自己发光的固守,接着又看了看那本书,而喉咙上下正有一股欲念在涌动翻腾。 树林里突如其来传出声响,巴达葛吓了一跳,差点把手中的拐杖都掉在地上。他转过身,以确定那微弱的哭泣声确实是从焦石大厅发出的。 不错,正是那里。在废弃大厅的正中央,一个女人在抽噎,仿佛哭得连说话的气都喘不过来了。——就在鬼魂出没的黑暗焦石大厅,那骷髅女巫行走之地! 巴达葛有些慌乱,又有些迟疑,继续朝着窈窕淑女酒吧走去——那里有又浓又醇的美酒,还等着他呢。 “应该就是沿着这里……”贝勒顿正说着,他们已下了山弯,几乎撞在一位手握拐杖的老人身上。那老人看起来才奔跑过,正粗重地使劲喘着气。“就在前头,路的左边,就到了波石镇上的窈窕淑女酒吧!我们在那里好好吃上一顿,找张干净的床好好休息一天,再打听打听伊尔明斯特在这附近的行迹。我只知道他喜欢拜访古老的法师塔楼什么的。” “还有他们的墓地,”拓罢雷斯插嘴道,“我在这里住了好几年了。可要是他还活着,老列尔得,他总是喜欢吃烤鹿肉的。” 马不停蹄的竖琴手有一头白褐色头发,和一对白褐色的眸子,正骑在两人之中,愉快地点点头,“听上去不错,”他一边说,一边放慢坐骑,停在摇摇欲坠的门道边,摇响门口的信号锣,等着店里的酒保出来。 门廊角落的长椅上,坐着一个老人。当这三人往门里走的时候,他正犀利地打量着他们——特别是拓罢雷斯。过了一会,他站起身,跟着三人的脚后跟,也走进酒吧。 看起来这天赛拉达特又特别饿,在还不算太晚的时节,竟又想吃第二顿晚餐了。就在这时,巴达葛噗哧噗哧喘着粗气,走进酒吧的门,他看见赛拉达特坐在那三位差点把自己撞倒在地的骑手身边,就像是认得这些人好些年了。 “是啊,我知道这个伊尔明斯特,完全知道,”赛拉达特正在说,“可在几天以前,你们要是来问我,我的回答会不太一样。他走进了这间、就是这间酒吧。巴达葛!哦,嘿!这是巴达葛,快来跟我们坐在一起,老活计。我正坐在先前你们看见的那把长椅上,他走了进来,帮我们点了一顿饭——那可真是一顿盛宴啊!这顿饭是作为我们告诉他焦石大厅的回报。诸神,我们像国王一样,好好吃了个饱!” “我们能让你再好好吃一顿,”三名骑手中看起来最年轻最穷的一个接着他的话头说,这是他在递给酒吧几个硬币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尽情地吃,你们两位,我们再做一笔消息的交易。” “噢,哇,真好……你们可真是大好人,大好人哪,”赛拉达特衷心地说。大盘子里盛着热气腾腾的海龟和奶油蜗牛,很快端到桌上。店主艾卡沃把酒杯放在几人身边,使劲冲他眨着眼睛。赛拉达特也眨了眨眼,诸神唷,他简直成了这里的一头狮子王呢! “好啦,跟我们讲讲这座焦石大厅吧。它在哪里,是个什么地方?”贝勒顿愉快地问着,拿起酒杯,长长地饮了一大口酒。巴达葛可看得真切,外地人对这酒的味道做了个鬼脸,赶紧把酒杯放回桌上。 “是一座被废弃的建筑,就在这条路过去不太远,”巴达葛很快回答,决心为这顿饭挣回自己的份。“你们刚才已经走过了,在那个大拐弯后面,也就是桥的这一面。” “那里有魔法防护,”赛拉达特接嘴道,“你们这些好心的先生应该是法师吧,对么?” 三双眼睛同时无声地锁住他,直到拓罢雷斯叹了口气,拿起一只奶油蜗牛,但却烫痛了他的手指头,他嘟哝着说:“有这么明显么,嗯?” 赛拉达特微微一笑,“我曾经是个法师,多年以前。照我自己猜测呢,现在也仍然是。你们看东西的眼光与众不同……眼睛总盯着更远的地方。虽然长着大肚子,脸上也满是皱纹,但手指却比吟游歌手更加灵敏。更不要说你们鞍囊上的防护了。” 贝勒顿吃吃笑道,“说得不错,我们是法师——我们两个。” “难道另一个不是?”赛拉达特诧异地扬起眉。头发乱蓬蓬,有一双灰褐的眼睛那人微微一笑,说,“此时此地,我只是个弹竖琴的。” “啊。” 赛拉达特小心地别过眼睛,不去看周围的那些酒吧常客,他们几乎要从椅子上飞起来,也不愿错过这些外地人和两个老酒鬼之间的谈话,是的,一个字眼也不愿听漏。老酒鬼突然变成了术士!嘿!那鬼魂出没的焦石大厅可真不该错过这场好戏咧…… 一个竖琴手和两个术士,正在寻找伊尔明斯特。这样一来,赛拉达特觉得心情稍稍好了些。好像,伊尔明斯特似乎和创建竖琴手同盟有些什么关系吧? “焦石大厅,”他压低声音继续往下说,同时巴达葛嗡嗡乱叫起来,完全把他的话音压了下去,让周围桌子上的家伙们无法听到详细内容。“是本地一位女巫师的家。这位夫人叫做谢琳妲拉,她是个不错的法师,死了很多年了。当然,人们总是传说她变成了一具骷髅,游荡在自己家的窗户边……但是,听我说,要看到那房子的窗户,爬树的本领可得很高明才行。再说,窗户上全有拉上的百叶窗,任谁也看不到里头去的!” 他为自己玩笑话微微笑了笑,接着说,“总之,伊尔明斯特问了些关于她的事。我们警告过他,那里还有防护术。但我相信,他确实到那里去了,还做了点什么。我们邀请他完事之后,暂住在我们居住的地方,就是我和巴达葛的住所。那里离焦石大厅并不太远,这样我们就能知道他还活着——” “而且我们也不用走进去寻找他的尸体,”巴达葛发了句牢骚,继续嗡嗡叫。拓罢雷斯和竖琴手感到有趣地换了个眼色。 赛拉达特朝他的老朋友甩去一个白眼,继续讲着他的传说故事,“他也确实回来了,看上去挺快活的。但他也稍稍有点哀伤,就像是想起了老朋友过世,看到古旧的废墟,却想起它当年的富丽与辉煌。总之,就是这种伤感。他说他还有未完成的‘任务’,所以朝东面去了。当然,我们提醒过他,那边有‘神秘杀人者’,但……” “什么杀人者?”竖琴手静静地问。他的话让整个酒吧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从门口到屋檐之下,连喘气的声音都骤然消失了。 店主人艾卡沃赶紧上前两步,“先生,这里决没有,”他说,“不管那是什么,这里没有。” “是的,你们在这里是很安全的,”另外的人嘟哝起来,“这也就是老塞雷收拾包裹回来的原因——” “他说是去看他姐姐,她生病了——” 赛拉达特往桌子上用力一拍手,“要是你们不介意的话。”他温和地对酒巴里再次出现的宁静解释道,重新转向三位外地旅客。 “杀人者是最近的新话题,在星满多路顶上那座城堡里,大公爵正为此焦虑得很呢。在欧根溪流,就是这后面那条河,与莱尔顿山之间的森林里,那东西杀死所有的生物。也就是说,所有经过海岸边那条路的活东西,全莫名其妙死了个一干二净——牛群,狐狸,一队又一队雇佣来的冒险团,零星的冒险者,全都死了。大家叫那片延伸的树林为‘死地’。但没有人知道是什么东西干的。有人说,死者全都烧焦变成了骨头,可也有人说是别的死法。但这没有关系,反正我们都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怪物。如此一来,人们只好用‘杀人者’来称呼它。”他环顾酒吧,“我说明白了吗?这就是一切,对不对?” 酒吧里响起不同的嘟哝声,大家勉强表示赞同,也有一两个“嘘”了几声,表示不同意见。赛拉达特抿嘴一笑,重新放低声音,“伊尔明斯特直端端走进了‘死地’,直端端地。所以他现在应该还在那里。”他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非得去那里……但总归有些要紧事吧,对吗?” 短暂的沉默又降临了。竖琴手打破窘境,开口道:“伊尔明斯特所作的每一件事情都是极重要的。” “你是他的追随者吗?”赛拉达特用近乎自言自语的声音问道。 过了一会,竖琴手点点头。 “那么我跟你们一起去,”赛拉达特继续如此低声说着,“那里到处都是树林,你们需要向导。而且,我大概清楚他的目的地是哪里。” 贝勒顿插嘴进来,“这么说吧,”他口吻严峻,“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些。但要是说到冒险,您可上了年纪,我不希望……” “老?你说我老?”赛拉达特咬牙切齿地问:“那他呢?嗯?”他指着拓罢雷斯,“难道他是个青春漂亮的小姑娘?” 老法师冷冷地看着赛拉达特,那眼色足以令许多尊贵得多的人胆战心惊,他喝道:“告诉我们伊尔明斯特朝着什么目的地去了?他对你说了些什么?或者说你是怎么猜想的?我这个青春漂亮的小姑娘只想知道这些事。” “森林里有座废墟,”赛拉达特轻声说,“要从大路上往林子里走。你们路不熟,贸然进去,只怕还在到处找那房子的影子,就被‘杀人者’给干掉了。但我可以把你们直接领导废墟之前。要是我弄错了,你们也顶多是带了个又老又肥的法师当帮手,还有他的法术。” “肥?”拓罢雷斯怒道:“谁肥了?” “啊,”贝勒顿清清喉咙,伸手从艾卡沃才端上桌的盘子里,拿起一只奶酪蘸蘑菇,“也许说的是我吧。” “再多带一个人上路,我觉得这可不是个什么好主意,”拓罢雷斯直截了当地说,“诸神在上,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们怎么顾得上保护别人——” “啊,”竖琴手轻声说,用一只手按在拓罢雷斯胳膊上,“我想我会很期待和您同行,赛拉达特·玳恩理先生。不过最好您能和我们即刻出发,我是说,如果您要花上整整一晚来收拾准备,那恐怕……” 赛拉达特反手把椅子往后一拉,站起身,“我已经准备好了。”他简短地说道。竖琴手也站起来,眼睛里漂浮过一丝深深的笑意,随手在桌上放下一摞足有酒杯高的银币,酒吧里许多双眼睛登时鼓了起来。竖琴手朗声道:“店主人!照顾我们的马,喂它们上好的饲料,它们大概会在这里呆上些日子。万一我们没能回来,您就自己看着办吧。我们会从此处步行出发。谢谢您布置的好座位。” 巴达葛正瞪着自己多年的老友,脸色苍白,“赛、赛拉达特?”他颤悠悠地问,“你是说真的?你真的要去‘死地’?” 老术士低头看他,“是的,但我们不会再多拉上一个老战士,所以,别担心。好好地呆着,替我们把桌上剩下的东西都吃光吧!” “我——我——”巴达葛的眼睛垂在酒杯上,“我真希望自己还不是太老,”他嘟哝着说。 竖琴手用手按着他肩膀,“要做出这样的决定,总是很困难的,但您完全有资格选择好好休息。您曾是艾尔沃苏特城的雄狮,对吗?” 巴达葛张大嘴巴看着竖琴手,就仿佛他突然长出三个脑袋,每个脑袋上还都戴着一顶巨大的王冠。“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连赛拉达特也不知道啊!” 竖琴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我们的工作就是回忆英雄——永远地。难道你忘了我们是吟游歌手吗?” 他转身朝门口走去,笑着说:“关于您,可有一首非常棒的歌谣呢……” 话音未落,他的人影已经消失了。巴达葛站起身正要去追,但赛拉达特稳稳地把他按回座椅,“坐下,好好地吃。要是我们没法回来,就另外找个过路的竖琴手唱给你听。”他朝门口走去,又皱着眉回过头说,“这么多年来,你居然从来没告诉我你是‘雄狮’!哈,难道它只是你脑子里偶然滑过的一件小事?” 他也走出了门。紧跟着巴内斯特和拓罢雷斯也走到门口。他们只朝他耸耸肩,对着门露齿一笑。可当拓罢雷斯的手握在门把手上时,他转过头,发牢骚似的说:“为了让你觉得好受点,我跟你说:我们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跟你一样摸不着头脑呢!” 门哐当一声合上了,巴达葛茫然地瞪着门好长时间。这段时间里,酒吧里的每个人都走到窗边,看着那四个男人一同走出镇上,又重新回到座位上坐下。艾卡沃悄悄坐到巴达葛身旁的椅子上,“你真的是艾尔沃苏特城的那只‘雄狮’?”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巴达葛苦涩地回答道,“很久很久以前。” “那么,要是你能选择回到往昔的某个时日,”店主人埋着头,脸对着桌上的一只酒杯,“你会选哪一天,哪一刻呢?” 巴达葛慢吞吞地回答:“啊……多年以前,在苏塞尔,有一个晚上……我们在傍晚跑过整座城堡,追赶那些贵族夫人们,她们正打算把匕首插进彼此的身体。你知道,她们当时正在争论……” 他对着艾卡沃开始讲述他的故事,突然之间意识到整个房间里有多安静。他扬起眼睛,转过头四下看了看。波石镇上下所有男女老少,只要能站在地上的,全都无声地围在他身边,围成一个圈,全都等着他往下说。 巴达葛满脸通红,嘟哝着说:“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 “就是这次你得到了那块大奖牌吧?”艾卡沃顽皮地问,用手指着巴达葛脖子上挂的链子,它的末端垂进那件脏兮兮的衬衣里。 “呃,不,”老武士皱眉回到:“那是……” 他靠回椅背,脸色更加通红了,“噢,诸神哪,”他说。 酒店主人露齿一笑,把酒杯滑进老武士的手中。“你当时在苏塞尔的城堡,在走廊前前后后地追逐那些贵夫人,我还听说,紫龙也正在追着你。还有——” “哈!”巴达葛大声咆哮道:“这当然全都是真的!你有没有看过那种情形?一个穿着全副盔甲的人,从螺旋的楼梯把手上往下滑,那声音就像两个打铁匠,正轰隆隆地铸铁呢!我们……” 一个村民走上来,轻轻拍了拍艾卡沃的肩膀,无声地表示谢意。店主人扭头朝他眨了眨眼睛,而老武士则正加快速度往下讲着自己的故事。 “一旦我们走进树林,”赛拉达特声音含混地说,“可就看不到这么多太阳啦。” “嗯,”贝勒顿点头同意,“深深的树林,树叶草丛沙沙作响,无数稀奇古怪的神秘传说,还有什么?” 赛拉达特摇摇头,“在‘杀人者’出现之前,可从来没有什么古怪。”他说,“除了落叶的响声。呃——对了,偶尔有枯枝掉落在地。其他时候,那里静得如同一座坟墓。” “那么我们很容易就能听到那东西到来的声响,”竖琴手镇定地说,“继续带我们往前走,赛拉达特。” 老法师骄傲地点点头,众人一同走下大路。他们往前走了好几里地,很快就要来到在海岸边拐弯的那条簇叶从生的小道,也就是通往废墟的那条路。正在这时,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狠狠地击中了赛拉达特,冰冷得就像一桶冰水从天而降浇在他脸上。 他很小心地没有回头,这样竖琴手无法看到他的脸色——这个竖琴手从未暴露过自己的真名。但从这一刻开始,他总能感觉到那男人的目光停驻在他身上,有如一根冷冰冰的长矛尖,死死地顶着他的脊椎顶端,脖子后的那一点上。 竖琴手叫了他的全名。赛拉达特·札恩理。 赛拉达特从不用自己的姓,他也从没有告诉过竖琴手;他从不把这个姓氏告诉任何人,连巴达葛也不知道——事实上,听说过这个姓的人,早都死得差不多了。 那么,这个竖琴手到底是怎么知道它的? 第十八章 不乏受害者 凡举政变、兽人暴动、流言蜚语,受害者从不缺。此乃定论。 《草莽治国》小丑兰得力克·哈罗肖 他停下脚步,脚下的刮擦之声也随之停下,周围顿时只剩一片黑暗的寂静。他孤身一人站在冰冷潮湿的石头中央,陈年灰尘一丝丝荡进他的鼻孔。他知道,有人在黑暗里看着他,等着他,空气里紧紧地绷着不安感。 伊尔明斯特任随那感觉慢慢生长扩张,他伸手握着石头把手,面对黑暗中潜藏而清醒的莫名玄机,召唤出蜜斯特拉赐予他的一道神明之法。这道法术要求绝对的宁静和全神贯注,时间耗费也颇长,是以他平时用得极少……但这些日子以来,他总感到时间和生命的流逝,就像河流奔腾向前,再也不会回头。因为他的寿命,远比费伦大陆上大多数生命体来得长久,这种时光飞驰的感觉,就越发明显了。 他的知觉蔓延在等候而聆听的黑暗中。不管对方是有生命之物,抑或是无生命之物,他都无法看到。然而,当他凝神贯注之时,魔法……所以,他敏锐地感觉到、辨认出法术所依存的表层,法力触须伸出的波纹,甚至是更为微弱的、在渐渐衰退的防腐魔法,他知道,这防腐魔法已经失效。 所有这些东西都摆在他面前。微弱的魔法飘荡在井底的每一处,然而没有一个魔法足够强大,能够正好固定在原位。但它们渐渐勾勒出一个大洞,或者说开阔的空间。一个很好的藏匿之所——在这间大厅的地底(他无法准确地说出这里到底是洞穴还是深坑),好几个力量汇聚的节点——这回不是那些令人昏昏欲睡的小魔法,而是强大的魔法力——正不断地跳动低语着。伊尔眨了眨眼睛。 不管是不是陷阱,他必须去看个究竟,等候在此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又有这么强的魔力。既然已经被带到了这里,而那团带他来的旋转体,正在看着他,自然也知道他的到访。那么又有什么必要偷偷摸摸的呢?伊尔放出一道通探石术,扫描着前方的深坑和裂痕,接着在它放出的微弱蓝光笼罩之下,他警惕地往前迈动步伐。 地面宽阔,全是洞穴中天然的石头。而再往前走,石块过渡到一块巨石所铺成的平滑地板,打磨得极为光滑平整,没有一丁点的苔藓弄脏它的表面。但白色的石盐到处都是,那是古老的岩石风化所致。石盐像手指一样扫过整块地板。 接着,伊尔明斯特看到一张王座,或称为座椅出现在眼前,是由同样的石材所制成。它上面没有魔法,这可真出乎人意料。但当伊尔用魔法视觉观察,王座上密密麻麻覆盖着七个力之节点,放出的光芒几乎让人眼花缭乱。感谢诸神,椅子上没坐人。 伊尔叹了一口气,稍稍低下头,继续往前走。七个,令人眼花缭乱的,魔力节点。不管怎么说,要是他还是伊尔明斯特,就不可能对这样强大的力量视若无睹。他微微一笑,有点可怜地摇摇头,又往前迈了一步。 要是他不赶紧出去的话,他大概会丧身此地。 人类靠近了,更靠近了。 终身宿敌终于近在咫尺。 可他同时也靠近了那些古代铭文,那东西太强大了,根本不可能安全地接近。 太靠近了。 他也许只有一次机会,必须放出绝对致命的一击,即使是这个被神碰触的凡人法师也绝无可能幸存。等了这么多年,再多等几天,甚至多等几个月,又有什么关系呢。复仇的一击终会爆发。 复仇的一击会暴露他自己,也会立刻把那敌人置于死地。即使他侥幸不死,也会变成一个法力尽失的残废,只残留一星半点的知觉,让他痛不欲生,生不如死。而那时,他就会慢慢下手,让那仇人尝尝忍受漫长黑暗的滋味……何乐而不为呢? 所以再多等一会,多等一会,就像个等在阴影之中,耐心十足的鬼魂。 在洞穴后面最阴暗的一条石缝之中,一双深邃的眼睛,熊熊燃烧着复仇的黑色火焰,观望着机警的人类术士,一步一步走上毁灭之路。 成年累月为复仇之痛所驱使,日日夜夜被那些念头困扰和折磨……所有的一切,如今都将要做个了断。 “凡谰慕,怎么了?”恐怖术士也莱的声音,光滑柔顺得像一把丝绸,这是绝对的危险预兆。前往废墟的漫长而又紧张的旅程(毫无疑问,强大的敌人肯定早已等候在那里),丝毫没有对他的坏脾气有所改善。而要是他的一只靴子正在陷进一个满是泥浆的水坑,他更不可能有什么好心情。再往前走了三步,另一只靴子踩进第二个类似的洞。打从那时开始,他彻底失去耐性,再也数不清到底有多少爬山虎的刺角划破了他的双手和脸庞……而最重要的是,这一切,当然都被圣夜屋的高级女祭司们从远处看得清清楚楚,她们一定在嘲笑他。而掌管黑夜的女神必定也对此了然于胸。 确切地兄容,凡谰慕是兴奋得手舞足蹈,眼睛瞪得又大又圆。这位莎儿神的前哨术士身材瘦削,说话声音素来柔和,对于自己的任务也极是尽忠职守。但他现在未免太过兴奋了。也莱从没见过他这样。 “我的黑暗兄弟啊,”凡谰慕兴奋地小声说,“我发现了点东西。” “不可能。”也莱自言自语地说,皱眉道:“是真的吗?你可真令我大出意料。” “一块石头,”凡谰慕继续说,令人吃惊的是,他居然完全没有察觉也莱声音里浓浓的挖苦之意,要么他就是突然拥有了不同寻常的敏捷反应,把自己的态度完完全全藏了起来,“石头上写着字。” “石头上写着字?写着什么字?” “啊,哈。事实上只写着一个字母。但它足有一个人那么高。一个‘K’字。” “不可能!”非姆特嘲讽地大声说,“那怎么可能呢?” “我的兄弟,千真万确,”凡谰慕确定地说,对于伙伴们的嘲笑,他看起来完完全全是没听出言外之意来。 “带我们去看看。”也莱简短地吩咐,接着稍稍抬高音量,“兄弟们,慢慢前进,保持距离,看着周围树丛的动静。万一有人从暗处偷袭,我可不希望大家挤成一堆。要是我们那么做,一个大火球就能把我们都收拾干净。敌人肯定不会放弃如此大好机会的,明白了吗?” “是的,”札鲁佛低声答道。而几乎是与此同时,一个声音,也莱没来得及分辨出那到底是谁,嘟哝道:“我们的也莱兄弟,考虑可真周全。” 不管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莎尔神的诸位术士一路平安地来到凡谰慕找到的那块石板跟前。它平躺在两大团苔藓之中。多年来无人理会,它几乎已完全覆盖在落叶和腐叶之下,但那个大大的“K”字仍清晰可见。深深的字迹,足有一张神庙大椅般大小。而石板本身看起来,年月古老,亦体积庞大。 也莱往前靠着身子,完全顾不得掩饰自己飞速上升的兴奋感。魔法。这肯定和魔法有关,强大的魔法……而魔法,正是他们此行的目的。 “把它全挖出来,”他命令道,之后谨慎地站到后边,看着他们把它挖出来。这块石头果然很长,比一个人伸直背躺下还长,而宽度更是长度的两倍以上。而在地面沿着石板边缘往下陷落的那一点上,更可看到它的厚度,足有一把短剑那般长短。 终于,石板完全呈现在众人眼前。莎儿神的侍者们瞪着这块厚重的巨石……而它则耐心地回看着他们。 它早就知道,先眨眼的肯定不会是它。 沉默让人不舒服地蔓延开来,众教士一起抬头看着他们的带头人。也莱叹了口气,说:“札鲁佛,你用用那种术士们常用的揭示法术。我看不出这里有什么机关——但这肯定该有一个机关。” 札鲁佛点点头,照做了。众人屏息凝气,也莱也不例外。札鲁佛终于抬起头来,慢慢说道:“完全没有任何魔法。石板上,周围,都没有。我的法术所及,只看到了我们随身携带的魔法物品。” “不可能!”也莱打断他的话。 札鲁佛点点头,“我也这么想……但我的法术不会欺骗我的——难道它欺骗了我?” 也莱紧紧盯着他。而其余的莎尔神术士,都仿佛放松一般,长长吐了一口气。他们一起朝前走了几步,不约而同地站在石板上——就好像石板在召唤他们。 也莱转过身,一声警告从他嘴唇里冲出来。但他的叫声很快就没了后文。教士们按照他的命令,在石板上走来走去,使劲蹬脚,刮靴子后跟,然后瞪着周围的树木——也许石板是一个法术了望台,会引发什么特别的陷阱。 但石头上并没爆出闪电球,把他们震飞上天;也没有人发生了形体上的变化,更没有人尖叫,甚至没有谁的脸上露出什么不同寻常的表情。 没办法,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耸起肩,陷入沉默,先互相大眼瞪小眼,接着全都瞪也莱。好在赫理格开了口,说出了他们都想说的话:“可这里绝对有某种魔法,这石头放在这里必有目的。而且它绝不可能是一座坟墓的盖子,否则——除非有一条龙,才能把它顶起来。” 札鲁佛扬眉道:“你以为我们没办法搞定龙,别人也都没这个本事吗?也许它本来就是专门修给龙用的储藏室呢?那又该怎么办?” “在一座森林的中央?在这么个开阔的低洼地上,周围连岩石都没有,你觉得会有龙?我承认,我对巨龙没什么太多了解,可我觉得这压根不对。”非姆特抢白道:“不可能。我认为这块石头,是人类弄出来的;要么就是替人类工作的矮人做的;还有可能是精于刻石的巨人所做。” “那你觉得,这个‘K’字,指的是谁呢?是什么东西?什么人?”凡谰慕大声喊叫:“是个国王?还是一个国家?” “或者是,一位神?”札鲁佛平静地回复,他声音里潜藏的某种意味,让所有人的眼睛都忍不住转向了他。 “火神库索斯?在森林里?”赫理格不太确定地说。 “不,不,”凡谰慕兴奋地说,“这应该是历史上一个传奇法师的名字,他公然违抗神命,偷了世间所有魔法,封号自己为万法之王呢!叫、叫凯、凯什么……是了,叫凯撒斯!” 年轻人的嘴里刚蹦出这个名字,他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还来不及多喘一口气。他在石板上站的地方,前后分别是非姆特和赫理格,他们本该能轻而易举地拉住他的胳膊肘。可现在那里空空如也。 这两个勇敢坚定的教士一看情形有异,“蹭”一下就从石板上跳到地面,动作迅速得甚至让人感到有点滑稽。 札鲁佛脸色冷峻地点点头,眼睛紧紧锁在凡谰慕站的地方,而也莱则慢慢地不停说着,“好吧,好吧。” 剩下的四个教士紧张地瞪着石板,一言不发。过了好一会,地位最高的恐怖术士柔声吩咐道:“札鲁佛,站到那个字母上去,然后念凡谰慕说的那个名字。” 札鲁佛飞快地看了也莱一眼,他的表情说明这是一个不容违反的命令,只好照着做了。非姆特和赫理格不自在地动着身子,一边看着他们中间能力最强的同伴一瞬间中消失不见,喉咙里再也压抑不住恐惧,发出一声嘶哑的呻吟。这时,也莱又道:“你也照做,赫理格。” 赫理格发着抖,站到石板上,牙齿哆嗦得连“凯撒斯”这几个音节也说不太清楚。但他也和前两个前辈一样,迅速地没了影子。非姆特耸耸肩,连命令也不等,直接上了石板,朝也莱看了一眼,后者正点头朝他示意。他小心地把靴子挪到巨大的字母中央,转眼间,又一个术士不见了。 现在只剩一个人了。 也莱看了看周围的树木,没有任何动静。他耸耸肩,照着其他教士的作法,站到石板之上。 远在众人跟精灵交火之前,远在那个精灵易如反掌地杀掉艾霖玳尔之前,也莱就觉得,圣莎儿安排他们成为法师的整个计划都出了错,还错得非常离谱。确实是些恐怖的法术。就算奇迹发生,这道远程传输法并非一个巨大的陷阱,结果也无非是,他们找到了足够的魔法,从而获得黑暗夫人安佛娜的赞许,让他们能活得更久些,享受魔法带来的喜悦。仅此而已。 他为这个想法冷冷笑了笑,从容不迫地慢慢念道:“凯撒斯。” 眼前的整个世界旋转起来。 黑暗中亮起一团红色的光环,照亮了眼前上百道金属盔甲,以及数不尽的宝石。光芒是从地面发出的——他们走到哪里,脚印处就会发光。 现在再让大家保持警戒,当心守护魔法和守护生物,似乎是太迟了。凡谰慕已经跳下这齐膝高又变化无穷的奇境之中,伸出手使劲去拔动一副护手,那上面镶嵌了成排的兰宝石,从内到外都在放光。顿时,在这座地穴里,有数十个地方闪动起惊醒的魔法,此起彼伏地互相辉映,甚为险恶。 地穴的天花板十分低矮,但到处堆满奇珍异宝,大多数宝贝人们从来也不曾见过。但从它们的外貌上揣测,这些珍宝都附有强大的魔法。 也莱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粗重的喘息声,但札鲁佛仍来十分的一瞥。他知道,敬畏和错愕一定分外清晰地写在了他脸上。 年轻的恐怖术士可一点也没浪费时间:赫理格从一具盔甲上使劲扭着它的护喉,看起来就像是在跳华尔兹。一排带着外鞘的棍子叮当地拍打着非姆特右腿,挂在他腰上系的一条表层全为珠宝的皮带上,就像是为专为他所特制的,当然,他收紧了皮扣,以配合自己的腰围。他眼神饥渴,正翻找着另外打眼的东西。凡谰慕也已经戴上了护手,眼睛早就落到别的宝物上了。 只有札鲁佛双手空空地站着,什么也没拿。他正举着手,随时准备放出禁止术,以防有哪个年轻的恐怖术士触动什么机关,牵连到所有人。 也莱打量着每个方向,没有东西在移动。他同时也注意到,这间房间,墙壁全由大石砌成,没有任何门、出口或是通路。于是他静静地说道:“噢!各位恐怖兄弟,有谁想过我们该怎么从这里出去吗?” “还是‘凯撒斯’,”赫理格清晰地说,护喉甲胄已成功地取在手里。 什么也没有发生。而凡谰慕抬起手来,指着地穴远处一个十分昏暗的墙角。“那边的地板上,还有一个很清晰的‘K’字,跟外面的一摸一样。”他报告说,“那就是出口了。” “是的,那里是有个‘K’字,可那到底是会把我们带出去,还是带到另一个更深邃的不知名之地?”札鲁佛问道。 “而且,要是我的话,如果我的地穴里出现了不请自来的小偷,肯定会在出口处布下一两种防护法,或者守卫什么的,保准盗贼跑不了。”也莱也赞同道,他站在自己出现的原地,一步也没有动,接着又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凯撒斯”。这一回眼前景色并没旋转飘飞,但对此结果,他显得并不太吃惊。 凡谰慕继续拉着各种金属盔甲,也莱看了一阵,又看到非姆特把什么东西藏进了袍子下,手指在被遮住的小口袋里忙活着。 “无法带走的东西可千万别拿,”资格最老的恐怖术士警告道,“而且,见到黑暗夫人之后,一定要交出我们在这里找到的所有魔法物品,不管是什么,全都得上缴。各位对此事务必做好心理准备。条规必须遵守,此时此刻,直至永远。” 非姆特的手猛然停下,当他发现也莱的眼睛正盯着自己,脸“腾”地红了。他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可札鲁佛先他一步,大声地问所有人:“有谁找到什么法力特别明显的东西吗?” 众人全都摆手摇头皱眉。也莱用靴子尖踢开一个小黑箱子,里头摆满“成群结队”的各种戒指,他的眉毛几乎翘到天花板上去了,赶紧又把箱子盖踢上,开始打量旁边摆放的物什。 “札鲁佛,”他朝脚下发光的神秘珠宝垂下头,“来看看这个‘小圆圈’,这个符号好像是‘治疗术’的意思呢?” 札鲁佛闻听此言,扑了过来。也莱嘴里的“小圆圈”,是一顶王冠,深重的黄金层贴在另外一种更持久的金属上,上面刻着两只手,托举着闪闪发光的太阳。“是的,是的,”他兴奋地回答,连忙把它捡起来,拿给其余人看,并道:“快多找点这类东西,暂时把其他的东西放下。” 恐怖术士们照他吩咐,在珠宝堆里翻动着,一次一次地抬起身,嘴里发出满足的叫声。札鲁佛接过他们递来的收获——四顶王冠和一条束带。也莱下令道:“够了。所有人,带上能够随身携带的东西,把剑啊盔甲什么的暂时留下。那些东西可能会惊醒这里的防卫,我们可不能冒这个风险。把东西都拴好,做好战斗准备,我可不希望看到有人抱着一捧珠宝,摇摇晃晃地站在队伍里。” 他弯下腰,一连打开了好些小箱子柜子。接着,他再三思量,又重新拿起最先那个黑色的珠宝箱,密密麻麻的戒指安全地藏在里头呢。 他花了些工夫,松开了腰间长长的皮带,把节杖全挂在后腰,小珠宝箱子终于被藏进了他前腰的裤子里。也莱已经准备好了,于是精神勃勃地吩咐说:“凡谰慕,我深深相信所有的荣誉都将归你。来,快带我们离开此地。” 最年轻的恐怖术士朝地穴后面的那个地方看了一眼,“K”字正无声无息地等着他。他咽了一口口水,说:“您说过那里也许会有卫兵……” 也莱点点头,“我深信,你有足够的能力对付他们。”他声音平淡地说,继续等着凡谰慕有所行动。 最年轻的“教士转职术士”很不情愿地穿过拥挤的房间,放慢脚步走到地面的字母之前。四双眼睛都在看着他,而眼睛的主人则一一放下手中未经确认的魔法物品。凡谰慕朝他们狠狠看了一眼,眼神里混合着气愤与失望。他站直身体,念道:“凯撒斯。” 一切都像第一次那样,凡谰慕无声无息地飞快消失不见。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赫理格身旁的珠宝堆上突然有什么东西动弹起来,在小东西往下掉落的咯拉咯拉声中升起来,莎儿神教士赶忙往后退了几步,无声地发出警告。 “什么也别做。”也莱赶忙道。在几乎凝结成冰的无声之中,四个人全都看到,一把闪光的剑升了起来,光滑而璀璨的剑刃对准了札鲁佛和也莱之间的某个地方。它大概足有五六尺长,剑柄镶嵌满各种宝石,不断闪动。在剑刃中部的蓝色侧翼,一道古文符号和字母连续变动闪烁。 “赫理格,”也莱下令,“跟着凡谰慕。小心点,弯下腰,赶快,赶快。” 等第二个恐怖术士满头大汗地传到别处,空中的剑如同蜻蜓的翅膀般扇动起来,但并没有挪动。也莱看着它,又慢慢地说,“非姆特,该你了。” 利剑仍停留在原地未动。这时地穴中只剩下札鲁佛和也莱二人。高级恐怖术士朝自己最能干的伙伴问道,“万一这里有什么魔法阻止我们再回到此地,我们得找些最合适的东西带走。你觉得我们该选什么?” 札鲁佛耸耸肩,“要想把这里的东西全检查一遍,恐怕至少会花上几年。而且就算检查之后,我们也最多能了解每件东西很小一部分法力和用途。这些东西绝对令人……疯狂。这里的宝物如此之多,我想,即使上千个莎儿神的信徒聚集在此,也无法一一清点。如果我只能拿走一样东西,那么,就拿那边的那束棍子吧。我猜那是四根棍子,我们差不多可以人手一根。而且我确定,那里必定有我们所需要的魔法,尤其是在战斗当中,一定相当有用。要是我们能够成功地唤醒它们,至少能令人信服地假扮一阵子大法师了。” “但愿这‘一阵子’,会是一段比较长的时间。”也莱同意道,“每人两根如何?” 他们又朝悬在空中的剑看了一眼,小心地从它身边躲过。札鲁佛用一只手拿起两根棍子,又用另一只手抽出一根比较趁手的,紧紧握住。治疗环鼓鼓囊囊地塞在他的行囊之中。 也莱看到札鲁佛拿好棍子,抿嘴一笑,吟了句谚语道:“圣莎儿神之外,汝不敢信神。”他一边说着,一边也把手中的棍子举起,好让札鲁佛看到。 “要是在传输过后碰到什么危急时刻,我打算在那时再使用它,”札鲁佛小心地说,“并不是为了——当前的危险!”他的声音陡然一变,尖利地警告道:“小心那把剑!” 也莱转过身,却发现剑仍像刚才那般悬挂着不动。不待他扭过头,已听见札鲁佛镇定地说道:“凯撒斯。” 高级恐怖术士抓狂地闪到一边,他潜意识地觉得札鲁佛一定是克制不住冲动,扣动了棍子的扳机。他往后一倒,仰面朝天地跌在一大堆魔法衣物上。他身体下压的衣料顿时闪起光,而后背被一排尖利的东西顶住,痛得硬生生的。也莱顾不得这许多,赶忙站起身,匆匆又看了一眼剑,它还是悬着没动。 他环顾整间房间,又往地上看了看,发光的脚印正褪成血迹暗红暗红的颜色,然后抬起眼看着一屋子沉默无声的财宝,最后再一次把视线落在他跌倒的那堆衣服上。 那肯定是一件三角内衣,就跟那些傲慢贵妇人穿的一样……他一件接着一件地拿起地上的外袍,强大魔力一阵赛一阵地冲击着他的手指尖。这些都是正规的女士礼袍,束胸之下露出丝网状的小洞眼。 也莱打量着一件衣服的肩宽,皱起眉毛沉思了一阵……接着,他耸耸肩,开始往下脱自己的衣服。他得赶快点,才来得及阻止那些家伙的“恶作剧”,至少是不能让他们离开他到处游荡。他的眼睛一直放在那把悬空之剑上,四周似乎变得昏暗了些。 但愿他们不会找来一面镜子,免得照出他现在的样子。也莱能够想像,安佛娜要是看到他穿成这副模样,会笑得多开心啊。他终于挣扎着穿上了这件怪模怪样的女式外衣,站到地板上的“K”字上。他用一只眼撇着剑,用几乎是恶狠狠的口吻唤出了“凯撒斯”。 一棵苍老粗壮的黄昏树,现在只剩下残缺的树桩,悠悠冒着烟,无声地见证了年轻恐怖术士手中武器的威力。也莱瞪着那棵树,怒火渐渐在心底燃烧,但他还来不及说什么,非姆特就兴奋地朝他甩过来一枚戒指。 “黑暗兄弟,看看这个!这枚戒指,能让佩戴者完全隐藏在魔法中,连札鲁佛兄弟最棒的搜索术拿它没奈何!戴上它的人,哪怕是去和眼魔作战,也能大摇大摆地获胜啊!” “这种大胆的计划,大概只有在传说中才会奏效。真实的世界里,你很难碰到如此好运。”也莱严肃地回答,“为了你自己着想,别再多说。”他用眼睛搜寻着札鲁佛,看到他正从背袋里小心地取出王冠,一顶接一顶。 “啊,”恐怖术士的头目满意地宣布道,“这可真是个打发时间的好办法。我们都来用用这些治疗术,再花点时间检查这些棍子棒子,之后就继续前往废墟吧。” 之后的一段时间,又有好几棵树遭了殃。至于治疗物品,则件件都功效强劲,使用过后,远比普通治疗法有用。有两根棍子只能放出用于作战的“魔法光弹”,而另外的则还能放出怒吼的火舌,以及威力强大的魔法爆裂术……还有两根,似乎能吸取魔法物品的能量,甚至吸收挥舞者放出的法术,进而施展出最强大的攻击。 “运气实在是太好了!”凡谰慕大笑着,把一棵无辜的小树苗炸成了粉末。 “运气?不,黑暗兄弟,是圣莎儿引导我们来到此地。”也莱严厉地说——其实他只是在向那些从远处观望的女祭司们演戏罢了。“莎儿神永远引领我们……请你千万别忘记这一点。” “当然不会,”凡谰慕匆匆回答,接着又大笑起来,他手中的棍子再次呼啸,另一可树消失在翻滚的火焰中,树叶落得满地都是,一缕浓烟飘上天空。 “凡谰慕兄弟,”也莱厉声道:“赶快停下这毫无意义的破坏!我可不希望方圆百里的法师都出现在我们面前,抢夺我们的战利品;也不希望这片林子着火!难道你忘了艾霖玳尔的下场了?” 凡谰慕扮了个鬼脸,但仍无法克制地把玩手中的棍子,就像是一个战士得到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一般兴奋。 “黑暗兄弟,请您原谅我,”他逐字逐句地说道,“我完全被它的力量所吸引。”他舔了舔嘴唇,坚定地握住棍子,仿佛是为了寻求赞许,又接着说:“您难道不知道吗,毁掉面前所有的反对自己的东西,那是多么令人无法抗拒的诱惑啊。” “不错,凡谰慕,的确如此,我也一样。”也莱回答,晃了晃手里的棍子,并用棍尖指着凡谰慕的脸,在年轻人眼睛前轻轻摇动。凡谰慕见了,脸上顿时苍然失色。高等恐怖术士继续往下说:“但这世界上,诱惑有许多。毁灭只是其中之一。” 也莱微微一笑,反手一转,把棍子收回腰带,“是的,”他朝着废墟方向迈开步伐,又补充说:“只是,其中之一。” 他在身后挥挥手,示意众恐怖术士跟上他。众人很不情愿地照做了。凡谰慕停在原地,长久地回望着巨大的石板,还有后面的树林。结果却看到札鲁佛举起棍子,眼神冰冷地对他微笑着。札鲁佛是负责殿后的。 凡谰慕勉强地裂开嘴,可惜札鲁佛的眼睛并未因他的笑容而变得稍微温暖一点。年轻的恐怖术士艰难地咽下吐沫,转过头,跟上其余人,朝前方注定的厄运一步一步跋涉而去。 “现在,看看另外一只手上,这片卷起的树叶,告诉你这是……” 堕落星在半中央打住话头,突然伸直了背,几步把头撞在尤姆贝伽身上。人类法师匆匆往后退,差点跌倒在地,精灵一把手抓住了他。 但他双手张开,全身仍有些发硬,这时月之精灵已经扬起头,张开嘴,仿佛正在品尝天空中落下的什么东西。 尤姆贝伽一声不吭,一直盯着这位像雕像般一动不动的朋友,过了好一会,才小心地问:“堕落星?怎么了?” “你以为我停下不动,就会有别的什么东西跳到我身体里吗?”堕落星稍有些责备地回答,他重新低下头,转过脖子,再稳稳地一把抓住尤姆贝伽的胳膊。所有动作一气呵成,连贯而不失优雅。精灵道:“难道有什么摄身巫术,是我所不知道的吗?” 苗条的精灵熟练地拉着人类,朝树林之间走去,暗绿色的斗篷高高地飘扬在他背后。“我们要到哪里去?”尤姆贝伽用发问代替了回答。 “去我们需要去的地方,而且得赶快。” 堕落星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拉着人类小跑起来。 “是什么——”虽然是顺着一面下降的草坡往下跑,尤姆贝伽也禁不住气喘吁吁,“——地方呢?” “另一片如此古老的森林,只是要越过海洋,到对岸的一个海湾去。”堕落星的呼吸稳定,就像是在一片巨大的树叶上闲逛,而非奔跑在森林中。他不断地跳过倒塌的树木和残缺的树根,在野生的植物之间匆忙奔走,同时分外镇定地说:“那个地方,人类都差不多忘记了它的名字。” “可,可为什么呢?”尤姆贝伽大声问,用尽全身力气拼命奔跑着,但他的身子离那纤细的精灵却还是越来越远。他实在无奈,被拖拽得几乎要从精灵手里抽回胳膊。 “树林着火啦!”堕落星皱着眉对他解释,“非常突然地着了火,就像是被闪电击中似的。可那里当时并没有暴风闪电,能够造成如此之大的伤害——好啦,我们到了!” 他们一同跳进两棵阴影树之间,它们完美结合在一起,分开不到三尺远。阴影之中旋起一阵蓝色的薄雾,把两人抓起,嗖地弹向远方。 尤姆贝伽落地之时,脚已经踏在另一片森林的土地上。这片森林更干燥,更空旷,没有啾啾的鸟叫,也没有跑动的小动物。他张大嘴巴,试图往身后看。可这时,堕落星却放开他的手,一把抓住了他的下巴。两人的眼睛相距不到半寸,月之精灵低声道:“不必要的话,千万别发出声响,不要叫唤任何你看到的人……哪怕那是你的老朋友,也不能打招呼。嗯,嗯,应该说,尤其是不能招呼你的老朋友——” “什么?为什么?”尤姆贝伽几乎有些绝望地问——诸神啊,难道他除了“为什么”这个词之外,再不会说别的字了么? “为了让你活得更久些,”堕落星回答,两只手指轻轻竖起,封住人类法师的嘴唇,“这就是原因。” 不死鸟之塔,黑暗,阴冷,人迹罕至。 但顿坦·提阿罕姆斯回来之后,立刻在塔楼附近布满厚厚的荆棘,参差不齐的碎石,还有足以使人掉下去摔断脖子的深深大坑。这是他用魔法人偶挖成的,等所有的人偶完成任务后,全都自动解体,他这才稍感安全,觉得自己不会被胆大妄为的冒险者们所骚扰。不过要是真有冒险团来了,顿坦非得极擅长“逃匿”一道才可侥幸存活……否则,就只有……死掉。 很长时间以来,不死鸟之塔的大法师对“寂寞”二字的感情,早已并非厌倦可以形容。试想,有什么人能忍受这样的感觉:研习一本古老而倍加熟悉的魔法书,但其中的魔法,却让他一个也无法使用?每天晚上偷偷摸摸,像墓地之鬼一样,跑到地窖里,狼吞虎咽地吃蘑菇。这种事情让他感到极度厌倦。也正因为这个原因,他对于去任何地方,都感到极度厌倦,所以他从不离开这座塔楼。 这些时间以来,他所见到的费伦大陆,仅限于从城堡窗口里望出去的景色。从破晓至黄昏,他从不敢轻易使用那八根好不容易找到的宝贵的蜡烛头——他,顿坦·提阿罕姆斯,曾经是多么习惯随手召唤光芒,根本不需要思索。但现在不行。黑夜中的光芒会吸引冒险者的注意力,饥渴的野兽也会跑进这座塔里。两天多以前,他才把所有的百叶窗插上了窗拴。而其余的时间,他就蜷缩在窗口下,嘴唇因为恐惧而感到干渴,倾听一只愤怒的半鹿鸟凶狠地拍打翅膀,用犄角使劲撞击古老的木材。他只希望那木门能支撑更久一些。 如果这些敌人进入这座塔,那么他该怎么做?又能怎么做呢?他并没有任何特别强力的武器,而他的法术又总是失败——要不是他用那枚大奖牌封存住其中最宝贵的能量,每一次尝试,都会让它们越变越虚弱。 早些日子,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几乎为此感到疯狂,一次次频繁地召唤出混乱的魔法,期待它只是暂时失效。但随着时间过去,他只是陷在自己无边的阴沉之中,坐在一旁干等着魔法重新听从他的使唤。如果在此之前,有人闯进这座不死鸟之塔,那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杀掉他。 每天早晨,顿坦·提阿罕姆斯都要到楼下的餐具室,施展一道他当时想得起的简单法术,然后就板着脸等待,墙壁会变成紫色,要么石头融在一起,或是突然变成一大束疯狂盛开的鲜花,或者是任何蜜斯特拉神突然想起的奇思怪想。 每天早晨,他都期待法术回复正常,那么他就可以重新开始“不死鸟之塔大法师”的正常生活了。 但每一天,降临地下餐具室的都只有“失望”而已。 每一天,他都绷着脸,爬回冰冷的厨房,煮熟点扁豆,从大理石盖子盖住的巨大环形奶酪上切出一小块,接着爬上楼梯,回到高大的窗户之前,重新研究施放错误的法术。 每一天,他都感到绝望感在日渐增长。 要是再这么下去,也许总有一天他会下定决心,利用那块大奖牌,远远地飞离此地,找一个遥远的国家,没人会认得他的脸,在那里他能找一个抄写员的工作,忘记他曾经是个大法师,能从其他世界召唤出猛兽。 啊哈,因为这个活见鬼的原因,他就得—— 隔壁房间有什么东西打碎了,有点像是玻璃悦耳地打破,接着一打铃铛响起来。顿坦匆忙站起身,走出门,一瞅——啊! 是他在混乱森林里那道精灵树门旁设置的信号术……也就是说,有人利用那道门,来到森林的南边,就在星满多附近。就是这个!他不能再忍受躲避和无所作为的日子了! “精灵出动了,”顿坦·提阿罕姆斯堂而皇之地对玻璃碎片说道,“我必须到那里去,至少让我看看他们会弄出多少混乱的法术来!”他用匕首狠狠切了一大块奶酪,用一块旧毯子胡乱地把它包裹起来,拿起自己的旅行魔法书,把所有东西扔进一个破旧的肩袋。他把剑收回鞘,从大奖牌上召唤出闪烁不定的法力,施展出他准备已久的那道法术。 “再见,老石头们,”他对塔楼说道,又冲它看了最后一眼,“如果我能回来,我一定会回来的。” 过了一会,他站的地方突然空了。再过了一会,房间里又响起另外一声信号,但已经没人听见了。 一位大法师的生命,大概也和这差不太多。 兴奋的火苗在她身体中燃烧,在喉咙末端快活地跳动着,这种感觉她已多年未曾体会。慢慢来,丝拉德,千万别慌,你激动得就像个小女孩一样,不,小女孩也没有你这么激动。 她像黑暗中的一缕烟雾,沿着洞穴后的一条细墙缝,回到上面的主厅。 她很久以前就在为这道法术做准备,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打乱她的筹划。她一转眼就把法术放出,灰色的烟雾停住不动,就像是一块在井顶的千年顽石。任何人从地面看去,都会认为它是一层抬高的石地板,如此一来,井口就被完全挡住了。而她的猎物,从井底往上看,也会认定那是一块坚硬的巨石,毫无疑问,他会陷在她的陷阱中脱身不得。 丝拉德心满意足地出了一口气,又扑回冰冷黑暗的石头地板。现在,让那救世主来拯救我吧……再让他欣然地献出自己,供我慢慢取食。 她向利箭一般射向洞穴;伊尔明斯特皱起眉,抬起头,感觉到魔法形成的扰乱波。但他什么也没看到,过了很久,他再次怀疑地将通探术投入前方布满灰尘的黑暗之中,小心地迈着步伐。而这段短短的时间,已足够丝拉德偷空钻进一道古文之下,让它微弱地放起光。 伊尔明斯特停在古文之间,打量着那些完全陌生的曲线和交叉点。他一个符号也不认识。它们看起来太过负责,太过古老,绝对是耐色瑞尔时期的文字……至少也是在耐色瑞尔沦陷之后,所出现的数十个为时短暂的小王国时代之古迹。根据他所读过的那些发黄的旧历史书所记载(如果它们没错的话),那些小王国全都为自立为王的法师所统治。 但只有这一道铭文在发光。伊尔专心地注视着它,“这里有魔法感应,”他自言自语地说,“可是谁的呢?”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这位阿森兰特人脸上露出一抹不易为人察觉的微笑,叹了一口气,放出一道解除术。 咒语的回音静静地回荡,从四周岩石铸成的墙壁传回他的耳朵。这时,古文的光芒中隐隐现出一颗头颅和一副肩膀的影子。 那颗头颅上的双眼十分深邃,漆黑荡起波纹;长长的脖子从肩膀上伸出,头发如丝般垂及胸口——实在是令人惊讶的美貌女子。但看起来,伊尔的解除术无法将这神秘离奇的影子从古文牢牢的掌握中解救出来。 古铭文不断脉冲放光,紧接着,从遥远的某个地方,传来“救救我”的虚弱叫声,“愿诸神在上,赐予您仁慈与善意,请将我从这里放出去吧。” “您是谁?”伊尔静静地问,往后退了一步,跪下膝盖,好更靠近地观察那女人的脸庞,“这些古文又是什么东西?” 影子的嘴唇似乎在发抖和喘息,当她的声音再次飘荡在石穴之中,她抬高了音量,似是战胜了肉体和精神上痛苦,“我叫做丝拉德……丝拉德·林娜,我被魔法禁锢在此地,时间太久,我无法记清,到底已过了多少年。” 随着这最后几个字,影子变得黯淡下去,并缩回古文之中,只有肩膀以上露在外面。 “那么,是谁将您禁锢在此的呢?”伊尔明斯特问道,飞快地转过头,看了看漆黑而空阔的四周。啊,为何会如此——他始终无法拜托那个被人监视的感觉……绝对不是这双飘在他脚附近的眸子,不是这双漆黑的光谱之眼,还有别的什么人…… “制造这些古文的那人,将我禁锢在这里,”阴影低声对他说,“我的精神和念力,就是这些魔法的本质,能够维持它们法力恒久不变。” “可是,为什么是您呢?为什么那人选择了您?”伊尔静静地问,瞪着那对漆黑的眼睛。在那深邃的眼神之中,仿佛有无数闪光的星星,聚在一起祈求于他。 他听到了她的回答,也许这声音是他所听过最最哀怨的叹息,然而声音所说的内容却分外清晰明了:“凯撒斯总是如此残忍的。” 阿森兰特人的眉毛扬了起来,他知道这个名字。人世间最傲慢的凡人法师,因为疯狂和愚蠢,竟然妄图窃取神届的力量,自此遭受到恒久的厄运。 “凯撒斯”这个名字,对所有法师都意味着危险。伊尔明斯特的眼睛眯起来,立刻退后,毫不犹豫地放出一道魔法。依靠这道法术,他就会知道这位被禁锢的灵魂、不死之身、神奇之影、甚至是个活生生的女人,所说情况是真是假。自然,这位丝拉德·林娜被困在这里,那她一定曾经是有所成就的女巫,也许是凯撒斯的对手,或者是徒弟。她应该知道他所放的是一道测谎术。 两人的眼睛会意地交合在一起,伊尔明斯特耸耸肩。她的话这么简短,即使所说完全属实,亦可能只是片面的真实。就像是决斗之前的剑客,他们必定得好好掂量掂量对方所说的话,和剑术。他退后一步,朝身上召唤了一道魔法防护(在进入地穴之前他就应该这么做),然后重新朝前走。 在防护放出的微弱光线之外,洞穴后方深深的黑暗当中,那双一直注视的眼睛燃点起了新的怒火。 “如果您被施放出来,你会做什么?你必须做的事情是什么?”伊尔问那影子。 “继续活下去,”她喘着气说,“啊,人类,快些让我重获自由吧!” “解救您之后,你要对这些古文做什么?” “将它们逐一唤醒,”影子呻吟着说,“然后它们很快就会耗尽能量。” “被唤醒的古文有何种能力?” “它们会召唤出凯撒斯的映像,指导观者以魔法之道。藏在这里的这些教程,凯撒斯本来是为他的克隆人所准备的。” “那克隆人发生了什么事呢?为什么他没出现?”伊尔直截了当地发问,他加快了速度,因为测谎术马上就快失效了。 那双闪着星光的黑眼睛笔直地注视着他,“等我从这禁锢中清醒过来,我猜已经过了很长时间。那时,我发现克隆人坐在王座上,头被砍下,身体变成一具干尸。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变成那样的。” 当倒数第二个字从影子的嘴唇里飘逸而出,伊尔的测谎术就失效了,但不知何故,他觉得这个影子值得信任。 “丝拉德,我该如何解救您呢?”他问道。 “要是您还有另一道释放术,或者失效术,请对准我放出它……不是对着古文,对准我。” “那如果我没有了这类法术怎么办?” 那双黑眼睛眨了眨,“站在我上面来,这样您的防护就可以接触到禁锢我的这道古文。接着对准这些古文字,放一枚魔法光弹。再接下来,您一切安然无恙,而我亦得自由。当然,请容我提前告诉您,这样做会耗费掉您的防护。” “请您准备好,”伊尔明斯特对她说,站到她上面。 “噢,人类,为了这一刻,我已经等待多年。我早就准备好了。请别把您的靴子踩到这些铭文之上。” 阿森兰特人把脚从发光的记号上挪开,准确地放出光弹。蓝白色的光芒冲击着他,不断地动荡着,牵引着,脚下的古文闪烁着眩目耀眼的射线。他清楚地听到丝拉德的喘息声。 她的呼吸声急促而粗糙,她汹涌着从铭文中冲出,站在伊尔身旁破碎的防护边。伊尔倒退一步,正好看到她满脸野性的狂喜。所有的魔法似乎都冲进她的身体,时间每过去一刻,她明显地越来越凝结成固体化,具有了更真实的质感。她闪动着,鬼魂般的形体变得完整,身上还穿着一件暗色的长袍。她的肩膀在女人里显得很宽,腰肢纤细,个头甚至比伊尔还高;头发黑亮,披散着垂及腰部,如同是黑色的丝绸,双眉弯弯如柳叶,暗绿暗绿的。至于她的脸,十分骄傲而且生动活跃——并且非常,非常地美丽。 “向您致敬,我的救命恩人。”她说,眼睛里充满感激,与此同时,最后一波魔法火焰冲过她的身体。她说话的时候,一线火舌从她双唇间逃逸出来。“丝拉德欠你一命。”她有些迟疑地,伸出一条细长的手臂,“请告诉我您的名字。” “人们叫我伊尔明斯特,”伊尔告诉她,小心地和她保持一步之遥的距离,站在她够不着的地方。 “伊尔明斯特,”她眨着眼睛,“哦。——请接受我的谢意。” 她反手抱了抱自己,仿佛还不太习惯自己重新变得完整,恢复了人的状态。接着,她朝前走了一步,从铭文上挪开脚。她的脚上似乎穿着高跟鞋——确切地说,是高统的黑靴。 她刚一走下铭文,它就猛烈地爆发了。一条白色的火柱从上面冲出,足有一个人的两倍身高,烟雾随之喷向四面八方。 伊尔明斯特又往后退了一步,眯起眼睛。在黑暗的洞穴后墙,一个深深的墙缝里,那双神秘的眼睛怒火万丈,似乎就要冲出来——但最后,它留在原地没动。它所在的地方,离人类法师门户大开的后背,也并不算太远。 “好吧,丝拉德,”伊尔看着眼前衍变的魔法,问道:“这是什么?” “铭文的魔法,”她微笑着回答他,“凯撒斯只是准备用它吓唬吓唬入侵者,它对人没有伤害的,只是一列幻觉罢了。往下看吧。” 她别过头,抱起双臂,看着那柱火焰,脸上带着适度的关心。而这时,喷薄的烟雾似乎凝固起来,越变越厚重了。 发光铭文的拱道上,突然以令人吃惊的速度,将烟雾和空气固化成为一道墙。它包围着火焰柱,把它框在里头。而这堵墙,突然之间变得就像地穴四周的石墙一般坚硬。但它悬在光滑的地板上,大概一尺有余。 这时,除了地板上弯曲扭动的铭文,所有东西都着起火来,甚至噼里啪啦放出闪电……升起的闪电不断唤醒魔法,在墙壁与铭文之中持续涌动。 丝拉德站着,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而伊尔脑里则突然掠过一个念头,他拉了拉她的手肘,指了指空空的王座,“女士,您需要坐下吗?” 丝拉德脸上露出一个耀眼的微笑,抬起手无声地道过谢——没有碰他,便坐到王座之上。从伊尔警觉的双眼中看来,无论是王座,还是美丽的女人,在外表上——至少是在外表上,一点变化也没有发生。嗯,那上面应该什么也没有。 丝拉德翘起腿,安然地靠在高大的石头椅背上,火焰柱里现出一张脸,一张年轻的脸,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还有下巴上没刮干净的短胡子渣。唯有双眼如同两颗善良的黄金。这双眼睛,死死地锁在王座上,哪怕伊尔在旁边用力地挥舞左臂,也没有引起它们的额外注意。 洞穴里的空气突然充满紧张和不安。人像张开骄傲的嘴,声若洪钟,击打着伊尔的意识,也同时鼓噪着整个地穴。“我乃凯撒斯!尊敬我,畏惧我,害怕我!我乃是法王之王,凡人之神,世间至高密士。所有魔法都归我统辖,所有从事魔法而未得我之祝福者,必遭磨难。走开!尔可得生!若而停留,我之诅咒必降,吞噬汝之脑髓与魂灵,让汝受尽折磨,所有记忆将残存无几,直至最后,汝之形体亦不再,只留一可鸣响之阴影。” 这最后一句话,让伊尔忍不住凌厉地盯着丝拉德,注视了好一阵。但她却笃自镇定地坐着观看,火焰中的头颅四周形成一圈闪电的光晕,冲向地上的铭文,那庄严的声音继续反复回荡在石穴中回荡,直到完全减退无声,而石墙动摇,灰尘不住落下。铭文爆发出大量火星,嗖嗖往下落,拱门和石墙的幻影亦随之堕落。 那张脸上依然带着残忍的微笑,闭上眼睛,退回火焰柱之中,消失不见。过了一会,火焰则落回铭文里,闪烁着失去踪影,石头地板上只剩下黑漆漆的一片,了无生命迹象。 “那道诅咒,它在折磨着您吗?”伊尔明斯特询问道,跨步绕了一圈,好让自己能更仔细地看清丝拉德的表情。 她扬起美丽的嘴角,微笑道:“并非如此……它对任何人都没有作用,只是一句吹牛的空话罢了。相信我,多年来我看过它许多次,每当我感到无比寂寞,想要听听另一个人类的声音,我便会看看它。这只是个没起作用的警告,仅此而已。” 伊尔点点头,心里着急得几乎要发抖,他克制住自己的激动,问道:“我想知道,该如何能看到其他铭文中的景象呢?每个铭文中,又都藏着些什么东西呢?” 丝拉德伸手一指,“在旁边的这道铭文中,放着两道由凯撒斯设计的破坏魔法,它们威力强大,在凯撒斯之后,无人可达如此境界。还有一道力量防护法,和一道治疗术。这些东西是为他的克隆人所准备的,以防他遇到什么紧急情况,需要与人交战。” 她的手指挪动,“而这道铭文中,放着另外四道魔法,同样是强大的战斗系法术,只是用法更为通俗,易于掌握。其中之一,可以创造一座悬空的房屋,用以作为法师的临时要塞,他可以用更多魔法来强化它;另一道,能够阻拦河流之水,让施法者得以重新改变河流走向;还有一道,可使让一片空间,永远地对某一类魔法产生防护,或者用来锻炼魔法施放的精准度。比方说,法师设定施法条件,让闪电球能够起作用,而连锁闪电术则会失效。最后的那道魔法,则是一道移植术,取走或改变一个大活人本身的器官和肢体,同时让他继续活着。我还记得,凯撒斯很喜欢这道魔法,他常常给人手上安装野兽的爪子,或是在脑门上添第三只眼睛……他还给一些人移植了鱼腮,好让他们替他在水下工作。” 丝拉德朝弧形的铭文上挥挥手,“其余的铭文里放置的魔法,威力稍弱,但仍是每个铭文四组魔法。都由凯撒斯亲自示范施法,解释每道法术的弱点和细节,详细地说明了有效的使用策略。” 她偷偷瞅了一眼伊尔明斯特,人类脸上满是亢奋和热切。她压抑着心中的快活,那种表情她以前可见过许多次了……看来,即使是个神选者,也会激动得像个拿到新玩具的孩子。她耐心地等待下一个问题——她知道,那会是个什么样的问题。 伊尔明斯特只觉嘴唇突然发干,不知不觉地用舌头舔了舔,然后咽了口唾沫,静静地问:“夫人,我是在问,要如何才能唤醒这些铭文,看到里面保存的画面……而您并没有回答我。这里可是有什么秘密和危险吗?” 丝拉德朝他露出一抹温暖的微笑,“并没有,先生。但因为您并非凯撒斯本人,无法用魔法使得这片树林听从召唤,所以,您必须要等待恰当的时间。当然,这也需要您的耐性。” 伊尔好奇地扬起眉毛,她的微笑更深了,转而,又滑进一丝忧郁之色。 “只有我才能让这些铭文活动起来,”王座上的女人柔声道,“但每个月,我只能唤出一次它内含的力量。这是凯撒斯为我所设计的一道无名法术。我不知道该如何使出这道魔法,也无法将它传授给他人。我能做的,唯有在恰当的时候把它召唤出来。据我猜测,也正是因为这道魔法,我才能如此长久地存在不灭。” 伊尔明斯特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他的眼睛正熊熊燃烧着渴望的火焰。但丝拉德举起一只手,示意他稍安毋躁,“你是在问有什么风险吗?是的,是的。我被禁锢在这里之后,世上一定已过去不知多少年,而我的能量似乎也渐渐衰竭。我只能唤醒一道铭文,这就是我能力的极限。如果打开另外一道,我必将毁灭。而且存贮在这里的所有魔法也将耗尽失散。倘若没有我,它们根本无法继续存在。” “也就是说,没有别的办法能看到凯撒斯存在此地的魔法了?最多只能看到一组四道?” “还有一个办法,”丝拉德盯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如果你能使用方才我所讲述的最后一道法术,当然,不是朝我嘴上安鱼腮,也不是帮我多弄条尾巴,而是将魔法的力量过渡到我身上……比如治疗术,恢复术,活力术,又或者是将有魔力之物体放入我的身体。通过这样的方法,能帮助我重新蓄积力量。我想,这样或许能行。” 伊尔明斯特皱眉沉思道:“为了看到铭文中的法术,我们必须在这里呆上一个月?” 丝拉德摊开双手,“您使得我重获自由,并唤醒了第一道铭文。现在,我还可唤醒另外一道铭文,毕竟,我还欠您一命呢。您现在想看看我所说的那道移植术吗,就是那道能让我解开更多铭文的法术?那就让我将那道铭文开启吧。” “嗯,我很想看看。”伊尔朝前迈了一大步,迫切地说。 丝拉德从王座上站起来,伸出手警告道: “记住,”她表情很严肃,“您将看到凯撒斯的亲身示范,如何施展这些魔法,同时,铭文亦将永久失效,它所存贮的法术也会随之失去。这些法术,是您,和任何尚在人世的法师都无法施展的。” 她缓缓地从伊尔明斯特身边走开两步,接着转过头对着他,用手指着地面的铭文,“要是您希望保护它的能量,希望以后能再次看到它,那么,只有一个办法可行……但这需要您的信任,极度的信任。” 伊尔明斯特的眉毛再次高高扬起,但他不动声色地问道:“您但说不妨。” 丝拉德摊开空空的双手,做出一个古老的手势,示意其中并无武器,接着轻声说“您可以通过我,向铭文中传递能量。等我站到铭文上,碰触我,并使您的魔法以铭文作为目标。凯撒斯设在我身上的法术,将使我免于伤害,并可将您的力量传导于铭文之上。而要这么做,必须用一道强力魔法……或是两道较弱之法。” 阿森兰特人眯起眼睛,自言自语地说,“此乃蜜斯特拉所禁之事,似不可为。”他不太情愿地举起手。 “伊尔明斯特,”丝拉德恳切地说,“我欠您一命。我对您绝无加害之意。如果您愿意,您可以绑住我,塞住我的嘴,遮住我的眼睛,任何使您觉得安全的方法,都可以。”她朝他伸出胳膊,手腕交叉,做出臣服的姿势。“您无需害怕我。” 慢慢地,伊尔明斯特走上前去,拉起她冰冷的手。 第十九章 霹雳染血 君王金口一开,便如雷霆霹雳,无辜者即刻血溅三尺。次日清晨之前,热血即可成河。 丝拉德·林娜的抚摸冰凉已极。——比结冰的河水更冰凉,他曾经在那样的河水中洗过手;比蓝色流动冰川的噬咬更冰凉,那冰川几乎冻僵他赤裸的皮肤。 诸神啊!伊尔明斯特挣扎着使劲喘气,他实在太过震惊,喘息声渐渐变成呻吟。但那张近在咫尺的美丽脸孔,却并未流露出一丁点得逞的神色,而是充满焦急地朝他看过来。伊尔望着那双眼睛,痛苦让他再也按捺不住,语不成声地惨叫起来,叫声不断回荡在石穴中。 过了一会,惨叫被一声更剧烈的号叫所替代,山洞里被隆隆声压过,一道闪光劈开黑暗,所有铭文突然间全着了火。山洞后墙的缝隙之中,一个不被人注意的纤细影子,鬼鬼祟祟地飞快往后缩进去。 这是她最棒的一道法术,就好像将一支高脚玻璃杯狠狠地扔向石头,只有碎片落了满地——看来它对手中这个颤抖无助法师没什么作用。啊,这就是厄运规条:##一个神选者,当他自己亦需要帮助之时,有什么法术能够派上用场呢? 丝拉德站直身体,目光如炬,暴喝一声:“是谁——?” 这一次,刺穿井底的闪电不再是破坏性的光芒,而是一道金光色的光柱,附着的巫术亦更为持久。 四个人影驾着光柱的魔法,缓缓出现在王座周围,靴子先着地,发出一阵杂乱无章的乱响。 光柱中,有三人都年纪老迈,满脸诧异。赛拉达特、贝勒顿和拓罢雷斯正敬畏地注视着同伴。沉静的竖琴手方才放了一道魔法,魔法猛地往前冲,周围的树木皆为止晃动;他又随意一反手,一块厚厚的石板就吹到一旁。接着,他朝前走了几步,宽慰地对伙伴们笑了笑,再比划了个手势,四人便一同进入那等候的光环,在光芒的伴随之下,一同来到这深深的井底。 “伊尔明斯特,”竖琴手嘴里清清楚楚地喊了一声,靴子踩在石地板上,如同一片落叶被微风吹拂到地面,“快离开那铭文。你所欲行之事,乃为蜜斯特拉所禁止。” 伊尔明斯特使劲喘了几口气,才恢复了说话的气力,全身僵硬不自然地转过身,四肢都在发抖,嘴唇乌青。他声音尖利地反问道:“蜜斯特拉所禁之事,不欲、不视、不行。——可你是什么人?” 那男人轻轻一笑,眼睛变成两根顶着魔法火焰的长矛,穿过洞穴射在丝拉德身上。“叫我——阿祖色,”他回答。 “主、主人,法术又失败了。”长袍人说道,声音有些发颤。 也斯卜理·费尔墨雷稍稍点头,道:“你可退下。但切勿离开太远,若有需要,我们会再度传唤你。” “主人,在下自当从命。”术士低声说。他转过身,谨慎地小跑着离开大厅,守门的两个卫兵注视他离去,有些不怀好意地眨了眨眼睛。 “娜斯美尔?” 费尔墨雷夫人阴郁地抬起眼,望着他说:“主人,这实在不关我事。每当我靠近魔法,向圣阿祖色神进行祷告,都发现那魔法的大门紧紧关闭。我发誓。” 也斯卜理·费尔墨雷将一只大手压在她手掌上,“夫人,放轻松些。我永远不会忘记那至为惨烈的教训。我知道你也没有忘记它,也并未再度越过它的界限。我亲眼看过你滴在祭坛前瓦片上的血迹,我也亲眼见过你在祷告。你那过于坚定不渝的信仰,早已使得你蒙羞受辱。” 有一刻,他嘴角似乎露出一丝笑意,但很快,微笑就溜走了。“当你用魔法统治这座城堡的时候,你可把这里的人们吓坏了,这你是知道的。我听他们说了,那以后你每天夜里都在跟阿祖色神交谈。” “也斯卜理,”他的夫人轻声道,眼睛稳稳地落在他身上。可她的脸色早已变成赤红色,喉咙也羞愧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不错,我是在向神祈祷。阿祖色神当着你的面,剥夺了我的法力。但此刻,我远比那时还要恐慌。所有的魔法都中了邪,整个领域里的魔法全都发疯了。这里会再度被利剑和狼群统治,而我们雇佣的法师,没有一个能帮上忙!” “那又怎么样呢?信任武力、锋利的长剑、强大的武装,还有雇佣兵,那又有什么不好的?” “也斯卜理,”娜斯美尔柔声说着,用嘴唇轻轻拂过他的脸颊。她动作十分缓慢,眼眶里的泪水打着转,闪闪发光。这情形,也斯卜理·费尔墨雷看得一清二楚。“夫君啊,如果没有法师施法助阵,当一个接一个的敌人冲进来,你能坚持得了多久呢?难道你不知道,一支兽人部落,有多少把利剑,又有多少亡命的凶徒吗?” 无数铃铛的合奏猛然飘荡在大厅之中,几乎把伊尔明斯特的耳朵震聋。发出鸣响的寒风从他身体中穿过,他立刻被冻成冰人一般,再度完全无法动弹。丝拉德变身成如同幽灵一样的迷雾,在他周围旋转、卷绕、扭曲。阿祖色放出的火舌似乎并没能伤她半分,反而直接从她身体中透过,射在伊尔明斯特身上。 先是冰,而后就是火。火焰将他双脚从地面举了起来,举到那团盘旋渴战的迷雾中;又把他压在地上,也不管他脚步踉跄。伊尔明斯特但觉此刻手无缚鸡之力,他唯一能做就是发出痛苦的号叫。 “啊,”拓罢雷斯嘴唇吓得发白,牙齿不住硌哒硌哒地响,并喃喃自语道:“先生,您击中的是咱们的伊尔明斯特哪,先生——不,我的神哪!” “快放开她,”打扮成竖琴手的阿祖色神轻声说。他双睛不再是两团火焰,弯下腰关切地看着伊尔明斯特,人类法师早已因剧痛闭紧双眼。阿祖色道:“快快放开她——否则你难逃一死!” “你们本来就难逃一死!”半空中传来一个轻蔑的声音,五根棍子一同从井口疯狂地扑了下来,如同暴雨般倾泻不止。 高级女神侍者穿过乌黑铁链悬挂而成的遮帘。铁链的每一寸,都意味着神性的残忍,初级信奉者看到这些刑具,免不了害怕得胆战心惊。有倒刺的皮鞭倒背在她的肩膀上,似乎随时做好准备扑出去的准备。任何人对她稍有触怒,皮鞭必将毫不留情地“照顾”他们。她的脸上戴着一副长角的黑色面具,面具的嘴角向上,残忍地微微笑着。大厅里的两个守卫女祭司见了她的身影,只敢默无声息地乖乖后退。她径直往前走,仿佛根本就没看到她们。她的高统黑皮靴,高高的后跟全是金属制成,踏在瓷砖上哒哒作响。她穿过三道遮帘,一直走进房间最深的地带,那里便是黑暗女神莎儿的凝视之池。 阴暗的池水边,有个人影在移动。那人影穿深紫色的斗篷,戴着同样有角的头饰。恐怖修女凯拉拉尔连忙双膝跪下,用双手呈上她的皮鞭。 黑暗夫人悠闲地在漆黑的池水边绕了一圈,来到她身边,拿起皮鞭。女神侍者忙不迭地弯下腰,亲吻着黑暗夫人鞋尖锋利的刀刃,她用舌头舔噬那冰冷而沾满鲜血的金属,直到皮鞭刷刷地抽在她背上。 皮鞭抽在她身上着火一般疼痛,哪怕那交叉的鞭痕早已成为她后背的一部分。但这是神赐给的骄傲记号,不需畏惧退缩。她握紧双手,静静地等待着第二道鞭笞的降临。黑暗夫人安佛娜不高兴的时候,总是这样抽打她的下属。而当她用刀子割他们,则意味着她的狂怒不可抑止。 但痛苦并未如预期般来临。安佛娜竟将鞭子放回她唇边,凯拉拉尔不敢相信地放松身体,伸直腰,重新抬起头,亲吻着皮鞭,并把它放回背后,大松了一口气。例行典礼结束了。 “黑暗夫人,有何吩咐?”凯拉拉尔照惯例问道。 “凯拉拉尔,”黑暗夫人急切地说,她的语气是如此亲密,让凯拉拉尔兴奋得禁不住全身颤抖,“我需要你为我做点事。尽管南肯德向我们保证过,但我总认为,那五个恐怖术士注定会让我们失望。你必须惩罚他们的罪过。要是他们胆敢背叛圣夜屋,那么,不管多么危险,你也必须还圣夜屋以正义。我命令你这么做。黑暗之神的怒火也命令你这样做。我最亲爱的信徒,你会替我完成此事吗?” “那是我的荣幸。”凯拉拉尔衷心地说。离开这间屋子,重新回到外面,去旅行游历!重新呼吸费伦大陆上自由的空气和风!广阔的土地将再次展现在她面前!哦,安佛娜啊!“仁慈的夫人啊,”她的声音在颤抖,问道:“我该怎样做?” 噪音侵袭着他们的耳朵,灰尘卷起,大地颤动,从他们靴子下翻起来。废墟周围的石板到处飞溅,如同喷气火箭,冲入半空之中。 五个恐怖术士敬畏而惊喜地互相看了看。他们放出的魔法,发出巨大的呼啸,压住他们兴奋赞许的叫声,将致命之力撒遍四野。这时,也莱拍拍伙伴们的胳膊,挥舞着手里的法杖(他等棍子放出魔法之后,就迫不及待地从腰带上抽出这些新武器)。 其余四人停下手看着他,高级黑暗教士拿起法杖,稍稍下倾,瞄准井口旁边的一块地板。也莱已经用过侦探术,就在那地底之下的洞穴中,神选者正跌跌撞撞地靠在一把王座旁边,前面是半圈奇异的古代铭文。要是法杖的威力足够大,它便能准确地在地板上打穿一条隧道,兴许还能让引发古铭文爆炸咧。当然,只是兴许。 神选者一死,他们六人的神圣使命就算完成了。非姆特、凡谰慕和赫理格毫不犹豫,兴奋地举起手中的棍子瞄准。也莱退后了一两步,瞅了瞅札鲁佛。札鲁佛站在队伍最边上,也正做着同样的事。他们俩相视而笑。这笑容只有他俩才明白:要是这些棍棒有后冲力,总该有个把人活下来,给远方的黑暗夫人捎句话。最好,这些法术能沿着她用来监视他们的魔法联结传回去,好让别人都看看她有什么下场。或许这件事了结之后,两个失败的术士就能背着沉甸甸的魔法物品回到费伦大陆,分道扬镳。那些美妙的东西是那么沉,差点背不动呢! 好吧,等会再来打算这些美好的白日梦。现在可不行。此时已近黄昏,他们正站在一座吞噬生命的森林中央,脚下踩着的是鬼魂出没的废墟。而就在废墟地下,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神选者;一个自认为是神的疯子;一条蠢蠢欲战的女巫鬼魂;以及石头地板上铭刻的奇异古文(没人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总归是为了某种重要目的而留下的)。与此同时,那三人还互相放着魔法,想把对方干掉。 破坏魔法如同雷霆呼啸而出,劲力持久不衰,冲向地板。年轻的恐怖术士们爆发出开怀的大笑。四周墙壁倒塌,屋中衣柜粉碎,原先用以支撑地面的石板搅在一起,裂开一条巨大的缝隙,并且不停变宽变长。地面移动,连周围的树木都发出饱受折磨的哀嚎,吱吱作响。 札鲁佛放低手中的棍子,对准那个自称的阿祖色和他的伙伴们。他看到那人正仿若无心地比划着一些手势,心中大惊。为了修得如此境界的手形,大多数大法师必须花很长时间,辅之以最复杂的祭典,才可略窥门径。混帐!管他是神还是化身,甚至是个夸夸其谈的法师——不管他到底是什么,必须得被毁掉! 也莱方才用的是三根棍子,将地面扯开大洞,而现在那三根棍子的能量已一一衰竭。他一把把它们扔到一边,换用法杖瞄准那灰尘簌簌落下的地下空间。耐色瑞尔法杖的威力和棍子也差不太多,如此强大的攻击下,任何一个术士都不可能毫发无损地活着,即使神选者也不可能。 一根法杖也因开火过猛失去威力,变成粉末落在地上。也莱恨恨地低喝一声,又抽出另一根法杖。受到这样的攻击,没人能活下来。绝对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可是,他为什么总是如此心神不安呢? 洞穴末端挤满歪七倒八的碎石,闪光接连不断,岩石被魔法炸得飞上了天。冲击波从地面的厚石板上穿过,石板像小石头一般被“吹”了起来,砸在王座旁边。天花板上落下的石头也越来越多,在混沌的怒火中跳动。伊尔明斯特头昏眼花地跪在地上,痛苦模糊了他的双眼,头顶上的天花板不断地往下掉。持续不断的呼啸声中,比他还大块的石头四面纷飞。 在高处肯定有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想杀掉他,想毁掉这些铭文……但攻击者并不是眼前这些近在咫尺的敌人,一个都不是。 丝拉德·林娜,除了铭文是凯撒斯所放置这一点之外,她告诉他的每件事大概都是谎言。这女人正骑在他背上,像个驯马的骑士,用尖利的手卡着他的喉咙,用寒铁般的指甲挖他的背。他使劲地翻滚,往墙上撞,但都无法拜托她的钳制。唉,谁会有本事把一团鬼魂般的迷雾压扁打碎呢? 但他必须赶紧挪动,否则就会被埋在地底,被那些冒烟的魔法光弹撕个粉碎。魔法衍射正穿过地面和岩石冲向他。伊尔沿着飞溅的石块,挣扎着挪动了些许位置。这时凯撒斯的铭文突然一个接一个地冒出白炽的火柱。它们的火舌舔噬着,烧焦倒塌的天花板,整座地穴充斥着强大的魔法,紫色的闪电不停跳动。半隐半现的陌生人形和映像不断地闪烁,出现而又消失,消失后又出现,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 一块石板突然倒翻过来撞在阿森兰特人身上,把他的鼻子和肩膀都差点撞扁,痛得他跌倒在地翻了好几个跟头,近乎绝望地使劲喘气。他手上满是血,一点力气都没有,但还是用力抓住石板的边缘,想重新站起身。但石头一下全变成了粉末,破碎魔法全冲进他的身体。 啊,这就是我的末日……原谅我吧,圣神蜜斯特拉。 但随着剧痛过去,他并没被撕成碎片,肉身依然存在,甚至也没有被烧焦成一团炭灰…… 相反,他好像被空气给抓了起来,翻了个跟头,虚无闪着光,像绳索一般包围住他,光辉令人几至失明。伊尔明斯特顿时泪眼朦胧,透过模糊的眼泪,隐隐似乎看到魔法从四面八方扑过来,依顺时针方向疯狂旋转,正朝他杀将而至。 野性的笑声充斥着他的耳朵,既是兴奋,又高亢而尖利。除了丝拉德还能是谁!她化身成一团发光的迷雾,将他包裹得密不透风。雾气越来越浓,越来越厚,光辉越来越亮,狼吞虎咽地吞噬着从天而降的魔法。诸神哪,这真是个女巫之鬼! 正在此际,阳光射进废墟地穴,而飞扬的尘土却将所有东西笼罩在灰暗中。只有那团迷雾愈发璀璨明亮,正中间裹着无力挣扎的伊尔明斯特。铭文之火跳动至半空,追随着丝拉德。她变得更加明亮,仿若一团火。伊尔紧张地看着她,而魔火之中也正有一对漆黑的眸子,冷冷地回看他,仿佛是在嘲笑他,庆祝自己的胜利……而后,火焰中又变出一张嘴,冲着他残忍地撇撇嘴角。 “这一刻,你是我的了,笨蛋,”她声音嘶哑地低声说,“你活不了多久啦……” “法术之主塞涩梅·阿露德殿下到!”侍者高声宣布,大门向两旁敞开。一个术士迈着大步慢慢穿过门道,嘴角边挂着嘲弄的冷冷笑意。他身着一件高领黑色法袍,本来就瘦削的身材被衬得更加瘦了,就像是中世纪的方尖碑。一个个子稍矮,衣饰华丽的夫人,穿一身翠绿的长袍,挎着他的手臂,棕色的大眼睛里闪烁着淘气的神采。 “先生们,”术士毫不顾及礼仪地张嘴道,“一天之内,你们到底要来访多少次才够?你们到底想听我说多少次拒绝,才会罢休?要是你们触怒于我,可知后果如何?我可警告你们,那不会是什么好归宿。” “尊贵的阿露德阁下,”商人费堡骆声音干涉,谦卑地问:“相信您早晨过得不错吧?” 费堡骆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别浪费表情啦,你这个卖破烂的。我绝对不会出售这栋房子,它是用强大的魔法所修建,可不是随随便便就用砖头砌出来的!省下你们的甜言蜜语,省下你们所出的高价,我决不卖!我拿钱来有什么用?就跟漂亮的衣服一样,毫无用处!” “不错不错,这一点我完全同意,”另一个商人嘟哝道,“我的确是看不出来他在衣服上有什么高明之处。一丁点都没有。” “一屁点都没有。”又一个商人接嘴说。 挤在门口的商人中间传出快活的笑声。术士轻蔑地逐一看了看他们,轻声道:“你们的侮辱可让我受够了。要是在我唱完唤鬼圣歌之前,你们还不滚出我的大厅,我的鬼魂卫兵就把你们扯——” “菲雅夫人,”胡尔得·费堡骆问:“难道他还没看那些文件吗?” “他当然看了,我的好先生,”绿衣女人声音悦耳,朝所有人微微一笑,松开她主人的手,拿出一份折叠的牛皮文书,“而且他还签了字。” 费堡骆接过文件,迫不及待地展开,他身后的人群也围上来看个究竟。 法术之王朝那张纸和众商贾打了个呵欠,转过头看着菲雅,“这、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只是个小小的必需品,我的主人,”她甜甜地回答:“我非常高兴地看到您签了这份文件,它表明您终于恢复了理智。那是非常慷慨大方的价格,如果您愿意,这足够您从魔法界完全退休后用了。” “我、我、我可什么也没签!”阿露德反驳道,脸色却开始发白。 “噢,可惜您确实签了,主人,签的时候您还挺快活咧。”她眼睛跳着舞,回答说。“难道您忘了?您趴在我的肚子上,还称赞它很平坦坚硬,最适合签字呢!我记得,那时您非常、非常兴奋。” 阿露德全身僵硬,“但……那只是——” “小小的把戏?”一个商人笑道,“干得好,菲雅!” “徒弟,”法术之王野蛮地低声道:“你到底干了什么?” 菲雅从他身边飞快地退了三步,站到商人之中。众商人立刻像团火焰般把她团团围住。菲雅这才转过身,双手叉腰,对着阿露德。 “没什么,塞涩梅·阿露德,”她柔声道,“自从你的魔法失效之后,消息很快传开了。来找你算老帐的人可不少。十多天前,我才帮你干掉两个人。” “菲雅!你疯了吗?你把这些事情告诉这些人——?” “他们知道,我亲爱的塞涩梅,他们知道,”术士的女人带着冷冷的嘲笑告诉他说,“整个小镇都知道。所有的法师,都捏着一大把发疯的魔法,可不只是你呀。要是你稍稍留意一下窗外的费伦大陆,你早就该知道这一切。” 法术之主的脸像骨灰一样白,瞪着眼睛使劲喘气,嘴巴像鱼吐水一样不停地开开合合。每个人都等着他开口说话——这很花了点时间。 “但是……你的意思是说你的魔法还有效?”他终于发出了声音。 “不,没一个能成的,”她淡然说道,“我是用,这个干掉他们的。”她从大腿根边的刀鞘抽出一把微型匕首,然后又卷起左手的袖子,露出里面一道长长的松树树胶,用扯成细条的亚麻布条包着,“而这,是它的由来。” “那、那这些商人是、是来、来——?”阿露德结结巴巴地问,脚下摇摇晃晃的。他的手如同老人般不断哆嗦着。 “是我去找他们来的,”菲雅尖锐地告诉他,“去求他们,求他们再用两个月之前的价格收购这里。那时你拒绝得多么干脆啊。但他们非常仁慈,他们原本该放狗对付我的——要知道,我是那个人的徒弟,那个人曾经在一夜之间把他们中的三个变成了猪。” 围着他的商人里响起气愤的低语和附和声;阿露德往后退却,习惯性地举起一只手,准备放魔法。但很快,他失望地垂下手。 他的女人挺了挺胸,平静地说:“好啦,现在交易已经完成了。你的塔楼和所有的土地,从今晚午夜开始,属于这些可爱的商人,他们想怎么用处理它,就怎么处理。” “啊——啊,神哪,看看您对我做了什么!神哪!” 菲雅举起一只手,术士的哀嚎立刻像被刀子给掐断了似的。有人笑了起来。 “至于我们,我的主人,我们可以自由地住在南尖塔,任意施放魔法,只要没伤着这些财产的主人就成。至于你,阿露德,你会得到二十万金币——这也是这些先生们来到此地的原因,还有过冬必要的柴火。此外,他们还答应每年往我们的餐桌上供应十二头鹿。” 一声不发地,胡尔得·费堡骆往角桌上搁下一麻袋沉甸甸、叮当作响的钱币。跟在他身后的是屠户芒得,然后,一个接着一个,所有人都放下自己的那袋钱。麻袋很快靠着墙,堆到半空,桌子被压得吱呀作响。 阿露德鼓起眼睛,“不,不——你们不可能有足够的钱,不可能!” 他的女人优雅地靠过来,宽慰地拍着他的手,回答道:“他们有后台,我亲爱的,现在赶快跟他们说声谢谢,讲点礼貌。我们还有好些东西要收拾呢——要不然你就得穿我的衣服了。” “我、我——” 她温柔的手突然握成拳头,一拳狠狠敲进他的肋骨。 “喔——先生们,”阿露德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们才好——” “塞涩梅,”费堡骆和蔼可亲地说,“不用谢。那么,就让我们就此别过,南尖塔再见吧?” 商人们咯咯笑着,一窝蜂涌了出去。阿露德却还在大喘气,发出的声音渐渐变成了凄惨无奈的抽噎。但当众人离开,却露出一个人来。在整个过程中,那人一直镇定地坐在众人身后。他膝盖上横放着一把阔刃剑,剑刃上幽幽地发出致命的魔力。 握着剑的手阔大多毛,术士抬起头一看,原来是闻名四海的武士包伦顿·哈布莱,他们可是老相识了。 武士挺了挺背,像严霜般直端端地凝视着术士的眼睛,“阿露德,我们又见面了。” “你——!”术士恶狠狠地骂了一声。 “呵,法师,你现在可是我的房客了。来吧,省下你一贯的诅咒和吐沫。要是你过分生气,我就把你夹在我的胳膊下,拖到小孩子们玩耍的小溪边,让你好好冷静冷静。我还要狠狠地打你的屁股,打得它又红又肿。我听说,这一点也不会碍着你施魔法,一点也不会。”一只长满老茧的粗大手指像是不经意般,戳在阿露德的鼻尖上。 术士惊恐地眨着眼睛:“什么?谁——” “谁告诉我的,对不对?”哈布莱扬起下巴,微笑着朝阿露德肩膀后抬了抬。 法术之主转过身,刚好看到菲雅灵敏得像野猫一般,穿过他们来时一同走过的那道门。她最后的身影,只是一片明亮的绿色。 塞涩梅·阿露德阁下发出绝望的呻吟,双腿发软,人已濒临痛哭的边缘。他面容失色地转过身,才跑了两步,就发出一声惊讶的尖叫,陡然停住脚步。哈布莱亮晃晃的剑正顶在他的胸口。 术士慢慢地,极不情愿地抬起眼睛,从那把拦住他去路的剑,一直看到握着剑的高大武士。包伦顿·哈布莱低沉的声音里似乎有些怜悯,“为什么所有聪明的术士,总是不会学习吸取生活的教训呢?” 利剑挥出,扬起又落下,接着稳稳回了剑鞘。一双大手按在术士抖个不停的肩膀上,“阿露德,一个术士,要想活得长命百岁,”哈布莱轻声说,“就得学会拒绝生命中永恒的诱惑。” 一众莎儿神术士头上开始冒汗,他们紧张地用法杖瞄准,紧紧地端着棍子,那些挥出的魔法,把古老的石头掀了个底朝天,在地面上撕开一条大缝,下面的生物早该死了几百回。也莱看了非姆特一眼,他往后退了一步,松开手,手指上的魔法戒指冒着烟,碎成片;赫理格扔掉手里失效的棍子,砰地响了一声;札鲁佛也把手里没用的法杖插回腰带。 “够了!”也莱摇摇手,大声道:“够了!莎儿神的恐怖术士兄弟们!”总得留下点防身武器,免得今天遇到什么别的敌人——或者,喔,诸神在上,下面还有人活着。 “教士转职术士”们突然转过头,静静地朝他眨眼睛,就好像他们忘记了自己是谁,在什么地方。 “我们还有一桩神圣的使命,黑暗兄弟们,”也莱提醒众人,让他们听清他嗓音中装出来的遗憾之意,“而这桩使命,并不是在一片树林中心,把一座被遗忘的废墟轰个底朝天。我们的任务是神选者——他还活着吗?” 三颗脑袋朝混乱的灰烬里张望。而五个人也一起低下头,打量他们开始攻击的那眼井,那里只剩下一片灰尘的粉末。地穴下全是碎石,还有—— 一个莎儿神信徒仓惶失措地叫起来。 宣称自己是阿祖色的竖琴手,正站在他们射击的靶心原地,分外镇定地回看他们。而那三位老人,充满敬畏地使劲眨眼,也安然无恙地站在他身旁。——祂,他们,还有井底周围的地板,似乎分毫未变。 “你们,弄完了吗?”那竖琴手静静地问,抬头向着他们,灰色的眼睛格外坚定。 冰冷的恐惧从也莱喉咙慢慢滑进他的肚子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非姆特厉声咆哮,“莎儿神,杀了他们!”并从腰带上又抽出一根棍子。 也莱和札鲁佛来不及还阻止他,非姆特已经一大步跳到井口边,念出一句咒语,火流即刻冲往昏暗的地穴,笔直地射向灰眼人向上抬起的脸庞。 竖琴手一步也没挪动,但他的嘴巴突然大张开(一个普通人无论如何不可能把嘴张得那么开),火焰已端正地落在他身上,全射在要害之处,他微微颤抖了一阵。身边的三位老人跌跌撞撞地围住他。 看起来这是某种保护魔法,只要竖琴手一动,三位老人也就随之而动。 过了一阵,火球减弱锋芒。竖琴手带着一脸无动于衷的表情,仍然站在原地,烟雾从他最后里飘出来。 他朝莎儿教士赞许地看了看,评论说:“以后再烤肉,记得多加胡椒粉。” 恐怖术士发出一声惊惧的尖叫,掉头就跑。阿祖色低下头,看着石穴中正在挣扎的伊尔明斯特:“我可是认真的,”他严肃地说,“你必须赶紧摆脱她。” “我、我没办法啊——”伊尔明斯特喘着气,瞪着丝拉德·林娜那双黑眼睛,而她则在他身体中上下窜动,就像条得意洋洋的巨大食人蛇,越来越紧地缠绕着他。 “你不可能摆脱我的,”她开心地低声道,冰冷的嘴唇离他只有短短几厘米。她一开口,伊尔就可以感觉到她朝他脸上吐出的寒霜,“哪怕你是个神选者,哪怕你能拿到凯撒斯留在此地的所有法力,你都拿我没办法。——甚至连他,我也不放在眼里。” 她扬起头,挑衅般地看了看阿祖色,同时用一团凝固成形的固体雾气,像巨手一般,缠住伊尔的脖子;雾气剩余的触须,围在两人周围,有如森林里茂密的树丛,上上下下起伏不定,不断抽打着飞来的碎石板。 阿森兰特人再也无法出声,只是挣扎地往肺里吸气。鬼魂般的女巫悠悠闲闲将迷雾最高处的尖顶,变成一具美丽而立体的人形肢体,虽说是曲线玲珑,却足以让人致命。 细长的手指长出长长的指甲,就好像是魔鬼的爪子,慢慢长成丝拉德的手掌般大小,亲昵地伸向伊尔的嘴巴。 “我认为,我们该先把你的舌头拔出来,”她大声说着,“免得他弄脏了这里——啊。但是,何妨再等等?在他沉沉睡去之前,丝拉德,难道你不想告诉他点事情吗?喔,哈哈哈哈……” 剃刀般锋利的爪子抚摸着伊尔明斯特被卡得透不过气来的脖子,轻松地切入她所发现的第一块裸露肌肤。人类法师几乎快被掐死,那指甲同时深深地探进他的喉咙管。女鬼饥渴地舔噬着他脖子上溅出的小血滴,兴奋地高举起血淋淋的爪子,对准头顶朝下的束束阳光。 “啊!我终于复活了!”丝拉德嘶叫道:“完完整整地复活了!我又可以呼吸了!我恢复了感觉!”她把手拿到嘴边,使劲咬了咬自己的指关节,骄傲地伸到阿祖色的人类化身面前,让他看清手指上正在流血。“我流血了!我——复活了!” 话没落音,她尖叫起来,身体晃动,回过头一看,深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满脸不敢置信的表情。一把剑,剑刃上全是血迹,冒着古怪的烟雾,从背后刺穿了她的胸膛,只有剑尖露在她双乳之间。 “有些人活得太久了,他们不该活得那么久,”毒勒恩·塞塔琳手里握着剑柄,声音像丝绸那么光滑,沾沾自喜地瞪着人类法师的双眼(其实这时伊尔本还在丝拉德的魔爪中动弹不得),“伊尔明斯特,你也该同意我说的话吧?” 一道大门猛地被推开,沉重地撞在两旁的墙上,巨大的隆隆声阵阵响起。高大宽肩女人此刻站在门口,满眼警觉之色,穿着自己最痛恨的那套战甲。然而她站在房间中一动不动,环视着周围环境,腰间的长剑半露出鞘,闪闪发光。女人身上的每一寸都无不显示,她是一个久经沙场的战士。 有时候,雷诺兰冯总希望自己能长得更帅更强壮,年纪再大十岁。要是这么棒的女人能朝他露出微笑,他真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不妙的是,此时此刻,女人做了很多事,可惜一点笑容也没有。她低头看着他,样子就好像是在自家夜壶里瞅见一条毒蛇似的。唯一让雷诺兰冯稍感安慰的是,大厅里并不是只有他一个法师,面对这个怒气冲冲的女人。他的导师,刻薄嘴巴的精灵亦莱堪劳纳凡,正坐在几米开外的天鹅地毯上,呼哧呼哧地大声喘气。 “看来诸神面上,亦莱,”女领主奴莉莎咆哮道:“这里发生啥事儿啦?” “我的远程占卜术出毛病啦,”精灵对她吼回去,“要不是这个孩子,就是这个,所有的书籍就都得给烧个精光。为了救咱们的命,大家提来几百桶水,全浇在这里啦。” 女领主往前走了一步,稍稍友好地又打量了雷诺兰冯一番。小伙子的脸顿时着了火一般烫。“没、没什么,夫人。”他结结巴巴地说。 “雷诺兰冯先生,”女人轻声说,“学徒决不应该顶撞自己的魔法导师……也别小瞧这城堡中四位主人的判断力。”雷诺兰冯的脸色红得发了紫,就快跟身上衣服的颜色差不多了,他磕磕拌拌,不知该说什么好:“呃呀-啊呀-呃-啊,我,啊……” “好啦,好啦,孩子,照平常那般说话就行了。”亦莱堪劳纳凡不满意地打断徒弟,换了只胳膊肘支撑身体,“好啦,现在帮我好好看看这房间:有什么东西弄掉了?有什么东西弄坏了?有什么东西还在燃烧?快点,快点!” 有导师替他解围,雷诺兰冯心怀感激,他转过身开始忙活,但还是依依不舍地竖起耳朵,偷听两位城主所说的话。十多年前,他们都是快活而成功的冒险家,谁也预料不到他们嘴里会冒出什么令人兴奋狂热的话题来。 不过,也许这次并不是什么龙在交配一类的话题。 “告诉我,亦莱,”女领主用一种“我可真不是很有耐性”的声音说道:“为什么你的远程占卜术失效了?是因为那个法术的适用年限过期了?还是你被什么漂亮的女精灵给搞了个神魂颠倒?嗯?” “奴莉莎,”精灵大声发起牢骚(雷诺兰冯一直很羡慕导师总是这么精神充沛、思路敏捷、相貌也相当年轻;可也一直好奇,为什么他的态度比大多数矮人还死板生硬)。他站起身,用“你可叫我受够了”的眼神看了看女领主,“这事说来话长,严肃得很,关系到费伦大陆上的每个人、每个地方。我说,你能不能别用你那副自命不凡的样子看我?就一会也成,好好给我听着。只此一次。” 听到导师用这样的口吻说话,雷诺兰冯全身僵硬,把头低低地垂到肩膀中间——要是女主人奴莉莎动了真气,真不知这房间里还有什么能活下来。要是她发现他躲在这,肯定会把他从窗口扔出去。 但,房子里安静得像铁块。 “雷诺兰冯先生,”女领主平静地吩咐说,“你现在可以出去了。出去以后关上门。” “雷诺兰冯徒弟,”他的导师也同样平静地说,“我希望你听她的吩咐,把雷诺兰冯先生带离此地,并且关上门,好让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 雷诺兰冯咽了口吐沫,深深吸了口气,转过身看着两位主人,几乎不敢抬起眼皮,“大厅这边,东西都没弄坏,我、我检查好了,”他的声音比通常高亢,而且听上去很是摇摇晃晃,比他心里盘算的糟糕得多,“那、那我该现在检查那边……还、还是该等会再来?” “就这样就好,雷诺兰冯,”女主人用丝绸般的声音威吓道,“请你赶快离开。” 学徒这回真的给吓坏了,他赶紧鞠了一躬,含混不清地说:“夫人,遵照您的吩咐。” “奴莉莎,让男人和孩子都害怕你,对女人来说,可真是件了不起的事。但这样就能补偿你被人鞭笞的那些岁月了吗?一个逃往的奴隶,继续奴役他人?”他导师的声音尖锐地响起来;一刹那间雷诺兰冯几乎吓呆在原地。女主人曾经是个奴隶?曾经赤裸裸地跪在烈日和灰尘下,被奴隶主的皮鞭抽打?诸神哪,他可从来没听说过—— “亦莱,能不能拜托你,我这些陈年老酒,就让它藏在我自己卧室的柜子里,可以吗?”女主人依旧温和地说。但她的下一句话,就几乎一声震怒的大吼:“难道你想要把它告诉整个世界知道才能善罢甘休?” “我不会对任何人说,我绝不会——我发誓,我绝、绝对不会!”雷诺兰冯口齿不清地说,脚下一软,几乎要跪在地毯上。 他听见女主人叹了口气,如铁钳般的手指搁在他的肩膀上,让他重新站稳脚跟。而另外几根手指则扬起他的下巴,就像一条皮鞭抽过,狠狠掉转他的头。学徒发现自己正对着奴莉莎冒着烟的双眼。两人的眼睛之间也许只隔了一个指头那么宽。 “雷挪兰,”她开口说,她的态度就像他不多的几个亲密朋友,而且用了他的昵称——他原本以为城主们不可能会知道这个称呼。“你应该知道,一个术士最应该学会的技能,就是恰当地保守秘密,保守得牢牢的。所以,我现在就要考验你了,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很棒,值得留在这座城堡里继续接受法师训练……也许有一天,遇到适当的机会,你也会成为一个真正的术士。所以,保守秘密,你就留下;要是你泄密,就给我滚出我们的领土,你还得时时刻刻提防着,小心后背遇到我的剑。听见了吗?” 雷诺兰冯听见导师似乎准备说点什么,但女领主似乎背着手冲他打了个什么手势,亦莱堪劳纳凡张了张嘴,终于什么也没说。 “你明白了吗,雷诺兰?” 她的声音平静温和,就像是在谈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比如在田野里晒干草什么的。雷诺兰冯咽着吐沫,点点头,在她像刀子一样的凝视下,蠕动着嘴唇说:“夫人,我发誓我保守您的秘密。我决不辜负您的考验……要是我泄密了,我会自己来找您,坦白交代,您愿意如何处置我就怎么处置。” 她扬起眉毛,“说得好,徒弟先生。那么,咱们成交。” 她快速从他身边退开一步,不慌不忙地掀开长袍下摆,露出一条肌肉结实,晒成褐色的长腿。年轻人忍不住狠狠咽了两回口水,舍不得挪开自己的眼睛。不太远的地方,他的导师咯咯地笑出了声。但雷诺兰冯却是完全迷失在这缓慢的展示之中。衣服抬高,抬高,一直扯到了她的臀部——他再度狠狠地咽下一泡口水,他知道自己的脸一定亮堂得像一盏灯。 突然,他的双眼锁在一道深紫色的烙印上,那残忍的标记深深地刻在她的皮肤上,几乎露出下面的白骨。她用长长的手指围着烙印划了一个圈,淡淡地问:“雷诺兰,看够了吗?” 年轻人几乎被这话给呛死了,一边咳嗽,一边使劲点头。长袍又重新回到女领主的脚踝,她用手拍拍他的肩膀——就像一根棒球棍使劲敲了下来,她用低沉的声音对着他的耳朵,“好啦,我,和你,现在分享了一个秘密。你可要千万记得。”接着又轻轻推他一把,接着说,“我相信房间这头还没好好检查过呢,学徒先生。” 她重新变回了主人口吻,严肃得如同驱赶牲口的棍子,但雷诺兰冯却忍不住张开嘴笑起来,大跨步地走到房间尽头,一边大声说:“夫人,我现在就重新检查——我们的秘密也从现在开始!” 导师大声笑起来,过了一会,雷诺兰冯听到一阵低沉而连续不断的颤音,一定是女主人压抑不住在发笑呢。 接下来的一秒钟,她笑到一半,又突然恢复了惯常凌厉的声音,“法师,时间浪费得够多了。你用一副还没画完的地图,把我从桌子边扯过来,我的汤都凉了。可你又迟疑地不向我解释原因。好吧,是什么样的‘严肃’事,连你的徒弟都必须呆在我身旁?你能不能,在天黑之前把这件如此严肃的事情,从头到尾给我说说清楚?” “我说过这是严重的事,那并非是在开玩笑,奴莉莎,”亦莱堪劳纳凡轻声说,“把你的刀子嘴放到一边去,请你好好听我说。” 他暂停片刻,接着——奇迹发生了!雷诺兰冯偷偷转过头来,稍感有趣地看了看夫人:女主人真的什么也没说,静静地等着导师往下说。 亦莱堪劳纳凡眨眨眼睛,似乎自己也有点吃惊,接着飞快地说:“你应该知道,魔法,除了极少数可以靠汲取魔力物品获得能量的法术之外,所有的魔法全部失效了。法术不受控制,结果千奇百怪,一夜之间它们全靠不住了,非常危险。有的法师只敢躲在塔楼里,任何人都能随意侵犯他们。如果没什么知道这件事,我也会把它视为一个秘密,仅仅属于我和雷诺兰冯之间的秘密。我希望你能替我们保守这个秘密。很多法师都想找出为何会发生这种史无前例的怪事。要是我就是其中之一,我猜,你并不会感到太过惊讶。” “称不上什么有可惊讶的,”奴莉莎轻声说。雷诺兰冯转过头,想看清她阴沉的脸。他以前可从没听见她这么温柔地说过话。听起来几乎可以称作……有些,柔弱。 “我现在没有多余的魔力物品,能够用来支撑我的法术,”亦莱堪劳纳凡继续说,“所以这个孩子,雷诺兰冯,就成了我的‘靠背’,我利用他的法术,来保持自己的法术稳定。我们已经听见不少流言,很多术士,甚至是魔法之神的传教士,都认为,这是圣蜜斯特拉和阿祖色故意让魔法失效的。至于是什么目的,我们凡人无法斗胆揣度。” “你信奉我们的魔法之神?” “奴莉莎,”导师非常冷静地说,“我连‘卧室里的柜子’也没有,没办法把秘密藏在里头。我在试着赶快把这件事讲完,真的;你只管听好。” 奴莉莎往后靠在一根顶着法术大厅天花板的灯柱上,挥手示意精灵法师继续往下说。她看了起来一点也没生气。 “刚才,我们正在用占卜术召唤一个地方,可还没找到,魔力就用完了。”亦莱堪劳纳凡接着说,“就在那时,我突然感到了一件事,接着又看到了另一件。我相信,在同一时刻,费伦大陆上使用占卜术的每一个人,都察觉到了与我同样的感应:在一个地方,有一群法师,手里举着魔棍,肆无忌惮地,而且是故意地,朝着同一个目标射击。” “你是说,要是一个术士攻击另外一个,那么所有地方的所有法师都能对此有所感觉?”奴莉莎有些不太相信地说,“难怪你是如此难与人相处呢。” “不,不不,我们通常并不会感应到这类事情,尤其现在,我们的法术全都变成了鬼火,就更谈不上会有什么强烈的预感了。”精灵法师告诉她,“而这一次极为特别。原因是,那些术士攻击的目标很特别——是至高者阿祖色,万法之王。我看见他,站在一口井的底部,身边有三个凡人法师陪伴,而魔法从高处降下,试图摧毁他。与此同时,他的注意力却在别处。” “阿祖色?谁会这么疯狂,竟然会用魔法攻击一位魔法之神?”女主人看上去很吃惊。 “我也不明白,也没有看到那些攻击者是什么人。”亦莱堪劳纳凡回答,“我看见的是,阿祖色神所注视的人。一个鬼魂女巫,她正想杀掉一位蜜斯特拉的神选者。” “神选者?这是什么?”夫人问,“是女神的侍者吗?” “是的,”精灵法师严肃地说,“而且那个人,你应该还记得。十多年前有一天,我们从一座墓穴里逃出来,那座墓穴里到处都是长满眼睛的柱子。一个法师悬在我们面前,也许是睡着了,也许是被陷阱捕获了。我们逃出去之后,他也从墓穴中出来,还向你打听那时是什么年份。” “啊,是是是的!我想起来了,”女主人轻声说,眼神遥远而弥散,“我告诉了他。” “而从那以后,我们就受到了蜜斯特拉神的关照,”精灵告诉她道,“是她,把这座城堡送进我们手中。” 奴莉莎皱眉道,“我怎么记得,是阿曼顿拿了我们所有的钱,跟一些商人先生赌骰子,替我们赢回这些土地来的?” 雷诺兰冯蹑手蹑脚地站着,不希望再次被赶出去。毫无疑问,这是另外一桩惊天大秘密—— “阿曼顿把我们的钱全输光了,奴莉莎。为这件事,费劳杉气得几乎把他给杀了。那天晚上,他偷回几个钱,想买面包吃,结果被对方捉住。他们只好逃跑,藏在一座蜜斯特拉的神庙里,缩在神坛下面,盖着女神的衣服,睡着了。但他们两个都指天发誓说,是魔法把他们弄睡着的,因为那时他们都喝了点酒,正兴奋不已呢。等他们醒过来,我们所有的钱又都回到阿曼顿的袋子里,还有,这座城堡的一切。” 奴莉莎眉毛弯成两条拱桥,问:“难道你相信这种鬼话?” “奴莉莎,他们跟我说了之后,我用法术,搜集他们两个脑子里关于此事的每一个细节。是真的。” “我明白了。”女领主镇定地说,“雷诺兰冯,记住,这是我们之间的另一个秘密,只有我们之间知道——否则,你就要从城堡四位主人的魔爪里逃脱出去,可不仅仅是我。” “是的,夫人,”学徒回答,接着当着两位主人的面使劲咽起口水,“现在,我想我应该说点事。要是圣阿祖色,和至圣蜜斯特拉神,发生了什么事,魔法会继续败坏得不可救药,那么我们都会面临同一个严重的大麻烦。” “是什么麻烦,雷诺兰冯?”奴莉莎夫人温和地轻声问,用手指爱抚着长剑的圆柄。 雷诺兰冯低下眼睛,看着她的手指——手指上的力量,就等于他世界里伫立的山峰。他抬起眼睛,迎上她冒烟的眼睛。 “我想我们应该为阿祖色神祈祷,或者想办法帮助他。这座城堡是建筑在无数魔法上的,”他迫不及待地对两位主人说,“要是连它的法术也失效了,它就会倒塌,把我们压在里头。” 夫人的表情一点也没改变,她转过头看着亦莱堪劳纳凡,“是真的吗?” 精灵点点头。奴莉莎看了他好一会,脸色虽然镇定,雷诺兰冯却看到她的手紧紧握住剑柄,整个指关节都发白了。女主人又扭过头望着他。 “好吧,雷诺兰冯,为了让我们免遭如此厄运,你有什么计划吗?” 雷诺兰冯遗憾地摊开空空的双手,真希望自己就是那个英雄,唤醒她眼中对他的爱意……也真希望自己能给她一些“绝望”之外的东西,“没有,主人,”他很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很是平心静气,“我只是个学徒。但倘若您需要,我能为您而死。” 他从摇摇晃晃的女巫身体里,野蛮地一把抽出剑,准备朝前一把刺进那个敌人胸膛之中,为了这一刻,他已经等待了这么久。这个喘着气的臭人类,他的脚踏足在科曼多城,玷污了这座伟大的城池,也是因为他,塞塔琳家族才遭受到覆灭的厄运。现在他如此无助地站在面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死期到来。 “人类臭虫,在你死之前,”毒勒恩·塞塔琳狠狠地说,“我告诉你,这是塞塔琳家族的复——” 这些话就是他最后的遗言。古代巫女吸进身体的魔法一股脑全冲出来,那是仿佛洪水般的巨大能量,猛地将精灵和他手中的剑吞了个一干二净,接着又冲击到洞穴最远的那堵墙上,如同啃奶酪般轻轻松松就把坚硬的岩石咬出一个大口子,阳光从斜坡上投下来,废墟之外的树木和碎石立刻化为乌有。 丝拉德·林娜发出一阵哀嚎,火焰从她嘴里涌出,人也从伊尔明斯特身上跌落下来。她的迷雾变成一团小小的云彩,那双漆黑而绝望的双眼,似乎是在恳求他。然而时间飞逝,它顷刻倒塌崩溃,只剩几颗灰尘旋转着荡漾在空中。 伊尔仍然跌跌撞撞地咳嗽着,用手抓住饱受蹂躏的喉咙。阿祖色上前一步,放出一道魔法,怪诞的绿色光芒顿时冲刷过地上的铭文,和曾经构成丝拉德的那些灰尘。 就像是温和的浪涛轻轻拍打着卷过海滩,神的魔法散布到地穴里的每个角落,包括毒勒恩先前藏匿的那条石缝。它不断闪烁,变成明晃晃的金色,贝勒顿惊讶地张大嘴巴,从地板上站起身,脚下顿时空空荡荡,一尘不染。 阿祖色一刻不停,径直穿过升起的魔法,一把抓住伊尔明斯特的肩膀,带着他朝前走了一大步。他们的脚还没重新落回地面,便一同消失无踪,只剩下三位老法师,敬畏地大喘着气,站在阳光照射的井底之下,身旁只有一把倒塌的王座。在这树林中央,一切突然变得寂静而又空旷。 他们在地穴里走了几步,前不久这里还到处都是致命的法术,现在却什么也没有了。地板上的铭文也变成七块被打碎的弧形石头。三人停下脚步,面面相觑。 “他们全消失了,是不是?”贝勒顿突然说,“几秒钟之前的那些狂怒和挣扎,全消失了……对不对?全都了结了,只有我们被留在在这被遗忘的地方。” 拓罢雷斯动作优美地扬着可爱的白眉毛,问:“难道你期待事情有所不同吗?” “我们得感恩于神的亲自保护,”赛拉达特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他跟我们一同来,当我们生命受到威胁,他挺身而出保护了我们。那些大火球,他本来根本不用费心理会。” “这不是挺了不起么?”贝勒顿咯咯笑起来,“啊,我真是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事讲给年轻人们听听……当然,我一定记得‘再多放点胡椒粉’。” “我相信这就是他此行的原因,”拓罢雷斯对他说,“是的,我们被神赐予了荣耀,而且我们仍然活着,而没落得和那个鬼魂女巫与精灵一样的下场……对于这里,这就是一桩了不得的成就。” 他们再次面面相觑,贝勒顿抓了抓下巴,清清喉咙,说:“是——是的。我认为我们不妨从火球烧出的那个洞,离开这里,现在。” “我还不想就这么离开,”赛拉达特回答,用脚踢了踢先前铭文所在的石坑,“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和一个真正有法力的神站在一起,而且共同经历了如此重要的事件……我想以后再没这种机会了。我站在这里,觉得——重新又活了一次。” “啊哈,”贝勒顿嘟哝道:“她也那么说过,可你看看她的下场。” 拓罢雷斯上前一步,张开双臂,用力给了赛拉达特一个拥抱,低声说:“我知道你的感觉。可我们最好在天黑之前离开这里,晚上有空就能喝上一大杯。” “可不是一杯,是许多杯。”贝勒顿附和说。 “但得找个地方,只有我们三个,静静地坐着,好好想想,好好回味,”拓罢雷斯补充说,“我可不想跟一屋子喝醉酒的农夫说,我们跟一位神站在一起!他们会把我们笑个够。” “我同意。”赛拉达特平静地回答,转过身去。 贝勒顿瞪着他的背,“你要到哪里去?” 老法师走到布满碎石的井底,低头看着地板,“我就站在这里,”他自言自语地说,“而神呢,就站在……那儿。”他的声音虽然很稳定,甚至有些粗哑,但脸颊却突然被泪水打湿了。 “祂保护了我们,”他低声说,“祂撒下拦住无数从天而降的魔法,我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魔法。祂把魔法变成了岩石和空气……为了我们。这样,我们才活了下来。” “你知道,神就得这么做,”贝勒顿对他说,“总得有人看到祂们所做的事,并活下去告诉其他人。否则,你以为强大的神力还有什么其他用处吗?” 赛拉达特抬起头看着他,怒火在眼里燃烧,从他身边退开:“你竟敢嘲笑圣——” “不错,”贝勒顿简单地回答,“否则,你以为当个凡人还有什么其他好处?” 赛拉达特瞪着他,嘴巴大张着。过了很久,老术士咽下口水,摇摇头,笑了起来:“我承认,我以前从没打这个角度看待事情,”他有些佩服地说,“你经常嘲笑神明吗?” “不太多,十天之中最多一两次,”贝勒顿严肃地说,“第三次是在圣神日,要是有人提醒我那是哪一天的话。” “退后退后,圣嘴,”拓罢雷斯突然说,朝他挥挥手。贝勒顿扬起眉毛无声地问他,但他的老朋友却朝他比划着“嘘”的手势,朝前走了几步,又补充说:“我说,快把你的圣靴子挪开!” “好吧,”贝勒顿轻松地回答,照做了,“可你得告诉我为什么。” 拓罢雷斯跪在碎石头上,用力拖着什么东西,从石头下露出一件亮晃晃的衣服。“宝石和腥红色的大衣?”他大声问道:“快看看这是什么?” 他长满皱纹的老手使劲把石头往外扒拉,飞快地拉出一整件衣服,贝勒顿吃了一惊,单膝跪下,跟他一同刨起石头。赛拉达特站在他们身后,焦急地注视二人,生怕一个鬼魂女巫重新从这些布料里跳出来。 贝勒顿看着红色外袍,赞不绝口。外袍的双臀都点缀着镶嵌宝石的龙纹。他迅速地把它扯出来,塞给赛拉达特,又看着地上,嘴里不停叫:“还有呢!还有呢!” 又一件式样大胆的黑色长袍出现了。三人更大声地赞叹起来。接着还有一件亮蓝色的袍子。 拓罢雷斯尤不甘心地继续翻拣石头,确定只有这三件漂亮的外袍。贝勒顿好奇地低声说:“根据我的观察,阿祖色神没穿它们,所以,这些一定是从她那里来的。” 拓罢雷斯和赛拉达特换了个眼色,“我们比你老,比你聪明,”老朋友拓罢雷斯和蔼地对贝勒顿说:“我们早就想到这一点了。” 贝勒顿吐吐舌头作为回答,把蓝袍子拉近眼前仔细察看。 “你认为这些衣服有法力吗?”拓罢雷斯用手指在嘿黑袍子上指指点点,好奇地问。赛拉达特虚情假意地朝他笑了笑。 “嗯,不管有没有法力,我可不穿这件无背装。”贝勒顿拿起蓝色的外套,仔细打量了一番,接着才回答:“它开叉开得太靠下了,根本不是为凉快通风设计的。你们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第二十章 债责难逃 君主一声令下,便收取人民之性命,要那年轻的——男子, 但那些,为科米尔丧生之无辜者, 他却叫他们:掠夺者——掠、夺、者…… 国王如此轻易,就收回——平民的血,平民的债。 能比他,手更快、抢更多、更无耻。 《叛逆短歌集》,出版于毒蟒之年 “厄运时刻,”深沉的声音敲击着伊尔明斯特的脑袋,“完全取决于你是否做出正确的抉择。”不知为何,阿森兰特人知道阿祖色神已经走开了,只有他一个人,沉浸在蓝色星光的洪流中。而这洪流,他认为正是阿祖色神的化身,在他身边上上下下地反复冲刷……将他带到一个黑暗的地方,伊尔赤裸的双膝跪在冰冷的石板上。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起,他的衣服、匕首、和数不清的魔法小玩意全随着洪流飘走了,整个身体都变得赤裸裸的。 “被一位神抢走了,”他自言自语地说,忍不住笑起来。他的笑声并没引起回音,可随着声音的消逝,伊尔感觉到自己是在地下的某个地方……一个不太大的地方。他又笑了笑,好心情却很快消失了——他的内脏被人蹂躏起来。 开始是一阵潮湿的寒意,在身体里蔓延。但伊尔并没站起身,还是跪着。他觉得很虚弱,很恶心,接着,他试图召唤魔法,却发现一个冰凉的事实。他作为神选者和一个法师的所有能力,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重新变成了一个普通人,跪在一个不知道什么地方的黑暗大厅里。他知道自己应该感到绝望,但恰恰相反,他心情异常宁静。他已经比大多数人都活得长,而且他自己的标准,一时之间所能想到应该做的事情,也都做完了。如果这就是他的末日,那么,就让它来吧。他一点也不感到害怕。 当然,他也有几个普普通通的疑惑:他什么时候会离开人世呢?那时他该怎么做呢?到底会发生什么呢?但是,谁又会停下来,回答他的每一个问题——而那,又会是在何时呢? 他这一生中,只遇到过一位指导者和救援者,但此刻,谁也不知道祂是死是活,兴许是被埋葬在了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又兴许她只是在睡觉……当然,祂就是让他成为神选者的魔法女神。 “喔!蜜斯特拉,吾爱,吾母,吾之灵魂向导,吾之救星与导师,”伊尔明斯特大声说,“请,现在,聆听我的召唤与祈求。” 他并不是有心开始真正的祈祷……喔,不,也许他正是在祷告,只是他自己不承认。“吾曾以侍奉我神为荣耀,”他对凝听的黑暗高声述说,“作为一个人类,您让我享有一段辉煌璀璨的人生。如此恩典,让我感之不尽。不管您此刻为我安排何种结局,吾都愿欣然接受。唯有,以术士修行之道,我但愿能先对您说些心事。” 他克制不住地笑了两声,接着举起一只手,“除了您的赐予的法术和狂怒,”他说,“吾只有三件事要说。” 伊尔明斯特深深吸了一口气,“第一桩:感谢您赐给我的人生经历。” 咦?在那边的阴影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还只是因为他的眼睛发花? 他耸耸肩,管它是什么东西呢?他现在只不过是一个人,赤裸裸地跪在地上,魔法也失效,没法帮忙;要是真有什么东西爬过来,他也只有露出笑容向它问个好。他也只能做这么多了。 “第二桩,”伊尔镇定地说,“成为您神选者的这些日子,正是我内心所期望的生活。我一点也不后悔。” 这些话在半空中传来回响。不久之前,黑暗还把他的话吞噬得一干二净呢。伊尔皱皱眉,又耸了耸肩,继续对四周大声说:“第三桩,也是我认为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女神,我爱您,此志不渝。” 随着这一句话的回音,黑暗里终于吐出了神秘的东西,很快地朝他靠近着,它的全身都显现出来了。 一头巨大的恐怖怪物,全身长满触须,不慌不忙地朝他爬过来。 “祂到底是不是神啊?”凡谰慕嘴唇发白,颤声问道。但他从其他恐怖术士所得到的第一个答案是不停地耸肩,不断地喘息。他们刚才飞一般地逃跑,此刻躺在山洞里,身上满是树枝的刮伤和淤青,同时也笼罩着沉重得不能再沉重的恐惧感。 “不管是不是神,”非姆特嘟哝道,“要是有人能抵挡我们一起向他脑袋射击,而且一口吞掉大火球——看在莎儿神面上,我可不想跟这种人在战场上打交道。” “确实,看在莎儿神面上,我终于找到你们了,恐怖兄弟们。”有人从山洞深处的阴影里迈着愉快的步伐走出来。因为那里长着半人高的蕨类植物,所以他们刚才一点也没留心往里打探。五颗脑袋一起转过来,眼睛警惕地大张开—— ——接着五张下巴一齐掉在地上,喉咙管一起发出吞咽的噪音,双眼充满极度恐惧。 轻松自在地悬在半空中,刚好处在他们伸手也够不着的高度,那里有个戴着面具披着斗篷的女人——这个女人,他们可是太过熟悉了。“因为黑暗中长存黑色的火光,这火让我们聚在一起。”残忍的高级女教士用喉音说了一句很正式的见面辞。 “这火光温暖了我们的身心,祂的圣名便是莎儿。”五个教士很不情愿、充满失落地齐声回答。 “你们离圣夜屋太远,恐怖兄弟们,而且尚未熟悉术士的习性,极容易偏离失所,所以,你们需要引领。”恐怖修女凯拉拉尔说道,声音甜蜜却又充满威胁,“因此,我们最细心最有智慧的黑暗夫人安佛娜,将圣夜屋……赐予你们。” “咳,恐怖修女,”恐怖术士也莱强自镇定,问道:“您带来什么消息?” “消息就是,黑暗夫人对你的领导能力深感失望,我最最粗心的也莱,”女教士有些快活地说,眼睛就像两颗闪着光的打火石,“根据她的意旨:你此刻便需停止在费伦大陆上的闲逛,回到你刚才逃出来的地方去。那里正贮藏着无边的法力——莎儿神要你去替我们弄回来。我想,你应该不会让圣神莎儿失望……也不会让黑暗夫人安佛娜失望。所以,快快回去,去侍奉莎儿神,我知道你会干得很棒。我会陪伴着你,随时替黑暗夫人提醒你们,你们此行出发的目的。各位,快快起身!” “回去?”非姆特咆哮起来,手伸向腰带上插着的魔法棍。“去跟一位神决斗吗?你疯了吗,凯拉拉尔?” 其余的恐怖术士静静地看着,机没有站起身,也没有大叫着反抗。一个看不见的东西在女教士身边闪了闪,而她则悠闲地用手撑着头。恐怖术士非姆特的棍子还没从腰带上拔出来,就停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管非姆特用多大的劲,那东西也抽不出来了,再也没法用来威胁任何人。 与此同时,男教士厉声尖叫,放开棍子,用双手使劲捧着头,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四肢发抖。 他在地上痉挛,抽筋,嘴里发出一阵阵胡言乱语。也不知过了多久,凯拉拉尔懒洋洋地抬起一只手,轻松地合上手掌,非姆特立刻跌倒在地,手足摊开,仿若骨头都消失了似的,像一团被抽去绳子的木头傀儡,躺着一动不动。 “我可以让你们都变成这样——而且是同时,立刻,”女教士故作姿态地说,“现在,快起来,回去。你们害怕死在那个‘神’的手里,可谁要是敢反抗,我就能立刻让他死!……当然,凡事也不是这么绝对。但违抗莎儿神的命令,绝对只有死路一条。你们想跪在地上,死在这里吗?还是向黑暗夫人小小地展示一番,看看信奉祂的人会有多大的勇气?” 恐怖修女凯拉拉尔说完这些刺人的字眼,慢慢从半空中降落地面,从腰带上抽出一条长有倒刺的皮鞭——那是她侍奉神的器具。恐怖术士们痛苦地别过脸,面朝着先前迫不及待逃出的铭文地穴,爬出山洞。而她的皮鞭,嗖嗖地抽在无法动弹的非姆特背上。 在山洞出口边缘,几个恐怖术士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刚好看见非姆特斜靠在一侧,眼睛翻白,双脚都被魔法的铁钳控制,摇摇晃晃地跟着他们,背上满是皮鞭抽出的血痕,一只嗡嗡作响的小虫子附在血块上,贪婪地舔噬。他每往前走一步,就留下一道血淋淋的脚印。 凯拉拉尔晃了晃皮鞭上的深色血滴,朝他们妩媚地一笑,“继续往前走,”她的声音像丝一样柔顺,“我就跟在你们身后呢。” 尽管身后有女教士手里高舞的皮鞭,五个恐怖术士爬最后一座树林茂密的山坡时,仍然小心地放慢脚步,前面就是废墟,要是冒冒失失地闯过去,可就意味着死得更快……相反,要是慢慢地走到那井底下,说不定危险的法师们已经走了,只剩下一座空空荡荡,然而分外安全的废屋子。 “小心些,”也莱自言自语地说,就在这一刻,他听到恐怖修女凯拉拉尔手里的皮鞭“噼啪”一声朝前甩开,正准备重重地抽在一个人的肩膀上……也许就是他的也说不定。“千万别一个人跟她作对,但要是我们一起……” “住口!不准说话!”凯拉拉尔厉声道:“也莱,赶紧把你的嘴闭上,好好带你的路!在我们与那废墟之间并无他物,除了几根树桩,不少倒塌的废旧木料,还有就是你们自己的恐惧,以及……” “还有我们,”一个悦耳的声音轻声接嘴——是一个精灵的声音。那精灵从山脊的另一侧走出来,左右手各握着一把木头削成的无鞘之剑。“这些天,在树林里走路,可得当心危险哪。”堕落星接着说,“例如,我和我的朋友。” 人类法师尤姆贝伽慢慢从山脊后站出来,朝莎儿神信徒们微微一笑。他的左右手各拿一根准备好的木棍。 女教士大声吩咐道:“杀了他们!” “呀,好的。”堕落星夸张十足地叹了口气,“如果您坚持这么做。”他随口念了句咒语,身上立时冲出魔法,就如同是呼啸而来的潮水,一下就冲走了正在挣扎的赫理格。目瞪口呆的凡谰慕似乎也没了性命。 非姆特耸声尖叫,倒转过头,就往后面的树林里逃。但凯拉拉尔看不见的魔法就像是套索,紧紧套住他的脖子,拉住他,并把他掉了个头。不管他如何呻吟摆动,也无法逃脱那无形的咒术,一步一步地被推向冲突之中。 也莱和札鲁佛回过神来,正欲反抗精灵法师,尤姆贝伽当机立断,手中的棍子射出两道光条,射在也莱身边,及时打断他们的攻击。 一条流弹光射中札鲁佛的肩膀,血、肌肉,身上穿的布条顷刻间就烧焦了,露出森森的白骨,他痛苦地叫唤着,歪歪扭扭地朝后退了一两步。这时,尤姆贝伽似乎也中了一弹,嘟哝着向后倒,全身沐浴在光星之中。于是,只有精灵一个人对抗众莎儿神信徒了。 女教士脸上挂着残忍冰冷的笑容,那是她最喜欢的表情。在恐怖术士们成群结队的光弹攻击下,堕落星的防护法慢慢变得黯淡,闪烁不定,似乎很快就要失效了。 “精灵,我可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凯拉拉尔愉快地说,“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拦住我们的去路。但我确切地知道,这可真是个致命的决定。我本可像碾死一只蚂蚁那样弄死你,可我认为,还是听听你的回答再说。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这里有这么多魔法,居然值得你为此丢掉性命?” “我只好奇一件事,为什么人类总喜欢把可爱的费伦大陆弄得分崩离析,彼此之间毫无联系,”堕落星悠闲地回答,就像正在跟老朋友把酒言欢,“方便他们互相厮杀,威吓,弄个不得安宁。这样他们就心满意足了。要是你能杀了我,那就杀了我,别说这些废话。要不然……” 他一边说话,一边朝空中一跃,顿时失去踪影。莎儿神侍们棍子里发出的光弹,徒劳无功射在树桩和蕨草上。而精灵的防护网将对方强大的冲击力吸收干净,撒下一道死亡之网,罩在女教士身上。 她使劲在空中扑腾,哭喊纠缠。她所下的精神咒术尚未完全失效,硬生生地把眼神迷乱的非姆特抓到她正下方,从自己的防护里跳出,将它甩在毫无防手之力的恐怖术士身上。这时精灵的攻击继续折磨着这群“可怜”的人。而最倒霉的还是非姆特,但见血光一闪,他便成了一大堆血肉模糊,白骨外露的肉酱。 没人留意到他死的那一瞬间,他甚至来不及尖叫,就永恒投入了大地的怀抱。 喘着气的女教士从半空中掉下来,因为她的飞行法术开始失效。 也莱咆哮起来,以为胜利在望。他的棍子最终找到了堕落星,一股蜂拥的光弹噬咬着冲过去,把精灵射得原地打了个转。尤姆贝伽脚步趔趄地站起神,满脸伤痛,困惑地看着他的朋友。 札鲁佛放低手中魔棍,穿过自己伙伴们冒着烟的身体空挡,瞄准人类法师,一抹微笑慢慢地升上他的嘴角,嘲笑着惊恐的人类。 接着,谁也料不到他脚跟一转,竟把魔棍所有的能量,都朝恐怖修女凯拉拉尔射出去。 棍子顷刻之间化为乌有,他手里空空的什么也没剩下。而圣夜屋所有人都害怕和痛恨的女教士,全身上下都着了火,从高高的空中倒栽下来,黑皮衣包裹下的身体,痉挛着,冒出灰色的烟雾。 ——倒栽下来。 可突然,那团被火围住的身体重新回复笔直的站立姿势,凯拉拉尔那张脸,从一团黑色的火焰中伸出来,随着火焰窜动,起了小小的波纹和涟漪。她的眼睛恨恨地瞪着札鲁佛,双唇一开一合,喝道:“札鲁佛,你必死!” 这声音粗重得非比寻常,两个残存的术士就像吃了大便,全身都僵硬得动弹不得。也莱头一歪,再顾不得继续对付全身烧得焦黑的精灵法师,赶忙转过身。 “你已被莎儿神所驱逐——死吧,你这个无信义的术士!”黑暗夫人安佛娜雷鸣般地咆哮着,只是发出声音的那张嘴唇并不是她的。 女教士做出呕吐状,随之吐出一团黑色的火焰,从札鲁佛身体上席卷而过,接着又冲进他身后一棵古老粗壮的树干之中。说时迟那时快,札鲁佛和老树都只剩下了下半截身体,四周的树木剧烈地晃动着,连也莱也被摔倒在地。 最后一个恐怖术士脚步不稳地站起身,而凯拉拉尔摇摆不定的身子继续吐着黑火焰,朝前漂浮。“现在,让我们除掉爱管闲事的法师们,精灵和人类,接着——” 事情又发生了变故。一个紫色的大火球,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击中女教士的残肢,把她撕成两半,黑皮衣的碎片洒落在周围的树林里。 “啊,只有笨蛋,才是我们怎么也除之不尽的东西。”高空之中,原先站着凯拉拉尔的地方,黑色火焰渐渐缩小。一个新的声音,对着那失效的法术,朗声说道。 也莱惊魂未定,喘着气,看到一个人类,手里拿着一枚冒烟的护身符,用黑色斗篷裹着自己。“费伦大陆上总有无数爱管闲事的法师,”新来者望着渐熄的火焰,很满意地解释说,“就比如说,我自己。” 也莱朝自己肺里猛地吸了一大口气,将全部力量集中在这个新敌人身上,充满敌意地挥舞着手中法杖,蹬地一脚,跳到半空,准备用全身重量,拼死一搏。 但他的目标却并没乖乖站在原地,迎上沉重的金属棍。新来者轻松自如地抽出一把匕首,插进教士的喉咙,反手环了一圈。接着他从这最后一位恐怖术士身边退了一步,很有礼貌地打着招呼:“在下是顿坦·提阿罕姆斯,不死鸟之塔的大法师。愿随时听候您的吩咐。” 喉咙里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转动着,也莱不停地咳嗽。但却怎么也无法阻止周遭的树木和斑斑点点的阴影,显得愈发昏沉。黑暗即将降临这个令人愉快的世界——也莱知道自己再也没办法回答那个人了。 莎儿神的祭坛上,紫色的火焰爆炸开来,在盛满黑色酒精的大碗里熊熊地燃烧。被精心挑选的侍者捧着一把发光的刀(那是在要放在酒里消毒的),狂热地不停祷告。他一点也不知道这紫色的火焰,其实并非神圣祭典的一部分。 所以他继续埋着头,祷告词接连不断地从他嘴里往外冒。自然,他无法看见黑暗夫人摇摇晃晃地跌倒在祭坛上,手足都冲出紫色之火。酒精咝咝作响,洒在她脚下。她抬起脸,痛苦地瞪着高高天花板的拱顶,点缀着黑色和紫色的圆环。安佛娜痛不欲生,还没积蓄好足够的力量发出尖叫。祈祷者已经念出最后一句祷词……刀子扎了下来。 侍者双手捧着那把神圣的刀,黑色刀刃上,神秘的铭文不断闪烁。它不断往下落,往下落,落到那大碗里的中央,也就是黑暗夫人安佛娜的胸口。 两人目光终于迎合在一起。匕首完全没入了安佛娜的身体,只剩下刀柄在外。侍者终于意识到一切出了错,满眼都是惊恐。可安佛娜一息尚存,刚好看到,那双眼睛里还有不少如释重负的喜悦。但永恒的黑暗如期降临,她再也不能惩罚他了。 堕落星气喘吁吁地抬起一只胳膊,因为剧烈的疼痛,他的脸几乎拧在一起。整个左腰布满偌大的血泡,只有肌肉烧焦的地方,鲜红的血滴在熠熠闪光。尤姆贝伽脚步不稳地跑到他身边,试图装作完全没看见不死鸟之塔的大法师——那是他多年来的死对头。 尤姆贝伽知道顿坦也许会乘机发难,他站在自己身后不足数米,担心清晰地写在他脸上。但他仍旧毅然跪在堕落星身边,小心地使出自己从精灵处得知的最有效的治疗法术。他虽不是个教士,但即便是个天生的傻子,也知道堕落星是活不了多久了。 精灵法师在尤姆贝伽怀里颤抖着,像一袋沉重的麻袋往下缀。他喘了几口气,眼睛半开半闭,似乎觉得好了些。虽然他的腰背仍然没什么变化,可在那些可怕的伤口下,身体内的器官,却不再冒烟抽搐了。只是…… 一只长手从尤姆贝伽肩头伸出来,手指闪着治疗术的光芒,轻轻地放在堕落星的腰上。随着光芒闪烁,精灵又是一阵颤抖。与此同时,大法师脖子上挂着的链条顶端,大奖牌最后一丁点残余,掉在地上的灰尘里。顿坦赶忙站起身,退后几步,手朝腰带上摸去。 尤姆贝伽抬起头,看了看靠近身边的魔法棍,踌躇地问道:“难道此刻,你我之间还要干上一架,才能了结吗?” 顿坦摇摇头,“当整个费伦大陆失去惯有的平衡,”他回答,“个人的恩怨必须放到一旁。我想,为了大家的好,我能够暂时抛开往日恩仇。我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他摊开手,“你呢?” 伊尔明斯特跪在冰冷的石板上,那个滑溜溜的,长着许多触角的怪物朝他靠过来,靠近了……更靠近了。长长的触须,蓝褐色斑驳相间,似有些懒洋洋地朝他伸出,用坚韧的力量缠住他的喉咙。恐怖冰冷地从他后背开始烧灼,触角爱抚般地抽紧,伊尔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蜜斯特拉,”他对着黑暗轻声说,“我——” 从前的记忆突然不请而至——从前,他的怀里搂着一位女神。骄傲感被从他心底唤醒,把恐惧压了下去。“要是我注定死在这些触角之下,那么就这样吧。我有过一个美好人生,比大多数人所过的生活,美好得多。” 他的恐惧消融在这些话里,滑溜溜的怪物也就地化为乌有。身体上满是粘稠的烟雾,过了一会,光芒冲刷过他的身体。他转过头,朝光芒的源头张望。 他的眼睛告诉他,那里也许有一块大石头墙,尽管在黑暗的笼罩下,看不太真切,但伊尔知道那是一道敞开的巨大拱门。拱门后面,有一间宽广的大厅,满是金灿灿的钱币,珍贵的雕像,和宝石—— 一大桶一大桶闪闪发光的宝石。 伊尔明斯特看着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财宝,只是耸耸肩。可不等肩膀还没放平,装满金银珠宝的大厅就变得黯淡了,所有的财富随之化为泡影——喇叭声高昂嘹亮地在他身后响起。 伊尔再次转过身,看到了另外一间巨大宽阔,点着温暖灯光的大厅。这座大厅里没有珠宝,而是一大群人……他们身上穿的是华丽衣饰,头顶佩着王冠,一脸的骄傲,伊尔判断他们应该是皇室之人。人类的王,长满鳞片的人鱼族之王,全都在使劲喘着气,推推搡搡,挤做一团,争先恐后地把王冠和权杖放在他脚下,用各种不同的音调不断低述:“伟大的伊尔明斯特,吾愿献出吾之国与民,任您指派。” 公主们则脱下缀满珠宝的长袍,向他献上自己的身体和王冠。她们赤裸地跪下,用手抓着他的脚踝。伊尔察觉到她们羽毛般光滑的手指在他身上游弋,看到无数双充满崇拜、敬畏、渴望的眼睛,但他紧紧闭上眼,抗拒着这外来的诱惑,并凝神集中自己的念力。 也许过了永恒那么久,他才睁开眼,坚定地大声说:“请原谅,但愿我的拒绝,不会冒犯诸君。可,不,不,我不能接受这些。” 这时,所有的一切消失在朦胧之中。出乎他意料之外,又有一束光芒亮了起来,这一次,是真正的阳光,星星点点地洒落下来。在贝克拉拉姆的斯塔恩村,依美莱从一间明亮的房屋出来,朝他走过来。她伸出双臂,脸上带着热切的微笑,想投入他的怀抱。当她朝伊尔靠近的时候,她双唇无声地念着他的名字,一把敞开蓝黑色睡衣的前襟。伊尔使劲咽了口吐沫,一些旧日的温暖回忆突然涌进他的脑海。 阳光从狐塔的窗户洒落,斑斑点点地落在羊皮卷上。依美莱朝那些书本皱起眉头。诸神啊,谁搞得清楚这是什么意思呢?她叹了口气,往后靠进椅子里,接着,也许是一个小小的美梦——她发现自己站起身,朝着房间最黑暗角落滑过去。走到一半,她的手指迫不及待地扯开腰间的带子,敞开外袍的前襟,就像要把自己献给——献给空气。 依美莱蹙眉自言自语地说,“怎么回事?”她猛地打了个寒战,转过身,用发抖的手指重新系好外衣。 等手指忙活完了,她紧紧地将手握成拳,朝空无一人的房间四周打探,脸色苍白,“瓦伦,”她低声说,“伊尔明斯特?是你,在找我么?是你,在需要我么?” 寂静无声,便是她得到的回答。她只是,被自己的幻想驱使,对着一间空房子在说话。她觉得有点生气,朝椅子走过去……她迈开脚,才走了一半,被别人注视的感觉却从头到脚淋下来。紧接而来的,是一阵无比的平静和温暖之感。 依美莱觉得很舒服,从未有过的满足和心安,她发觉自己在微笑。她再次看看空空的房间,叹了一口气,坐回椅子。斑斑点点的阳光在她的羊皮书本上跳动,她眼睛盯在书上,却回想起从前的日子,她和一个瘦弱的鹰钩鼻男人一起拯救了斯塔恩村。 依美莱又叹了一口气,继续埋头攻书,开始思考斯塔恩村的农事,分配谁该种什么庄稼,才能保证整个村子有足够的食物,舒舒服服地渡过下一个冬天。 她的温暖、热情,充满渴望,她开心的样子……伊尔明斯特伸出手想要拥抱依美莱,他脸上露出快活的笑容——但一个不妙的念头冲击过来,笑容僵住了:这个勇敢的年轻女子,也是对他的奖励吗?他侍奉密斯特拉的生涯是否就此结束了呢? 他硬生生地把手从扑过来的女人身上拉了回来,对着黑暗大声说:“不,不,许久以前我就做过选择……一个人,走最漫长的路,去面对黑暗,感受不同的危险和厄运。我不能反悔。因为,不仅是我需要蜜斯特拉,神也同样需要我。” 话音方落,依美莱和她身后洒满阳光的房间就缩小成无数小小往下缀罗的光点,把他再次带回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直到他再也看不清那些美好的景象。 又一阵阳光洒在他右边。伊尔明斯特转过身,眼前出现一间长长的大厅,两侧排着一架又一架的书,一直耸到天花板顶端。在阳光的照射下,灰尘荡漾在空气里,透过那些微小的尘埃,伊尔看见书架上堆积的都是魔法书,没有一寸空间留出空隙。有些书的书脊上缠着彩色缎带,而另一些书上则闪烁着神秘的铭文。 一把看起来就让人觉得舒服的扶手椅,同样舒适的脚凳。图书馆的右墙边上还有一张书桌,上面也码着一摞摞的书。伊尔朝前走了一步,想要再看看清楚,可却毫不自觉地迈着大步冲进那个房间。 阿森兰特之魔法。 书籍上清晰地写着这样几个烫金大字。 伊尔迫不及待地伸出一只手,但又使劲把它拉回背后,低声说:“不,不。拒绝接受这些知识,真是得打破我的脑子和灵魂才成……但,这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呢?寻找新的魔法,一字一句地揣度它的含义,不断地演绎其结果,这才是法术之道啊。” 可这一回,这间大厅没有融回黑暗中。伊尔看着这满屋子的魔法书,哪怕花上几个世纪也无法收集如此之多啊。他使劲眨眼睛,狠狠地往下咽口水。就像是在梦中,他小心地朝前走了一步,来到靠他最近的书架前,伸出手,朝一本书摸索。那书脊上写着几个字:葛蓝得版耐色瑞尔魔法纲要。这可是……指尖离书还有寸许之远,伊尔突然转过身,大喝一声:“不!” 随着他惊叫的回声,布满灰尘的房间一瞬间又没了影。 他, 再度, 孤零零地, 站在黑暗, 又复黑暗里。 如丝般的黑暗虚空中,一缕光芒照下来,接着变成一个人,穿着有高围领的华丽长袍,站在地面突出的石板上,手里拿着一根法杖。法杖闪着光,发出嗡嗡的响声。他没看见伊尔明斯特,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脚下死去的一个女人,她四肢无力地摊开,一缕缕烟雾从她身体上悠悠冒出,脸上凝结着永恒的恐惧。 “不要,”那个男人厌倦地说,“请,别再有更多这样的事了。‘至一神选’只是无谓的虚名,女神,在未来的岁月里,请找别的傻瓜做你的奴隶吧。我所爱的每一个人,甚至我所认识的每一个人,都死了,走了,不在了。一代又一代贪婪的魔法修炼者,吞噬了我的成就。我年轻时所见到无数荣耀和辉煌,可如今,费伦大陆早躲到它们苍白的影子后去了……哦,我……如此……厌倦……” 男人手臂上的肌肉鼓起,用发狂的力量折断了手里的棍子。蓝色的光芒从棍子断裂的顶端冒出,很快形成一片涡流,魔法飞速涌动,剧烈的爆炸一波接着一波。绝望的神选者,将棍子尖利的顶端用力刺进了胸膛,他转过头,嘴巴大张,无声地尖叫喘息—— 一瞬间之后,他化为旋转的尘埃,抽搐的下巴最后消失在魔法眩目的光芒之中。 伊尔从强烈的闪光前别过眼,却发现这场景的镜像缩小到一个手掌大小的占卜球里。拿着占卜球的是一个光头驼背男人,穿着红色的长袍。那男人看见水晶球里所发生的一切,得意地握紧拳头,嘶叫道:“啊,很好!很好!现在我才是蜜斯特拉的至一神选!要是他们认为亦赛尔斯太过专横,那现在可得好好学学如何跪在我乌凯穆布兰脚下,看着我威力无穷的法杖瑟瑟发抖!动动手指就能将他们杀个干净,再把他们的力量转移到一个更适合的人身上,啊哈——那就是我!” 疯狂的叫声还回响在伊尔明斯特耳朵里,画面却已中止,一圈圆形的光芒出现在阿森兰特人右侧。那里头悬浮着一把匕首。而等他分辨清楚之后,匕首慢慢掉转方向,并将自己的刀柄递进他手里。 伊尔低头看了看匕首,笑着摇摇头,说:“不,我不会选择这种方法,走向死亡之路的。” 匕首一下就不见了,紧接着又重新出现在他左边,被一个长袍人紧紧握着。伊尔只看得见那人的背影,他把匕首狠狠地刺进另外一个长袍人的背。受害者僵直地站着,伤口冲出蓝色的光辉,谋杀者手里的匕首很快变成一堆蓝色的火焰,随之消逝。垂死的伤者转过身,外泄的蓝光变成星星点点往外流溢的小光星,伊尔定睛一看,那人竟是阿祖色神。神的脸因痛苦而扭曲,赤手空拳地抓向那谋杀者的面门。谋杀者恐慌地往后退却,淡蓝色的光芒照亮了他——谋杀阿祖色的凶手竟然是……伊尔明斯特! “不!”伊尔大声叫唤,双手抓扯着眼前的幻像,“走开!走开!” 一道布满蓝色星星的云散布开来,那两个人影在云的中央继续互相撕扯,毫不理会他的话。 “不,我没有这样的野心,”伊尔咆哮道:“即使有蜜斯特拉的允诺,我也决不会这么做。我喜欢在费伦大陆上浪迹行走,我喜欢发掘它蕴含的无穷神秘……倘若没有同好者一起分享,我又如何能够真正地从中感到快乐呢?” 垂死的阿祖色消失了。从星星中滴出一条血痕。伊尔明斯特在迷斯卓诺与精灵共享的记忆,此刻突然跳出脑海,让他认出那血的主人是卢马克,耐色瑞尔的法师国王。当那颓废之国沦陷后,卢马克苟且偷生于世,创建了哈鲁阿王国。此刻,伊尔看到,在一间宽广的大厅里,到处都立着白色的粗壮石柱,而在那高高的讲台之上,卢马克脸色苍白而严厉。 他小心翼翼地放出一道旋转的瓦解术。为了测试它的效果,卢马克把它甩向一根巨大的柱子。失去柱子的支撑,天花板顿时摇摇晃晃,碎片从天而降,落在下面看不清楚的地板上。大厅很快就将崩溃,卢马克却重新把瓦解术朝前掷出,刚好越过讲台的边缘。 他满意地点点头,猛然纵身一跃,跳过讲台。 卢马克消失了,一口布满灰尘的墓穴替换而出。一个人——伊尔虽然不认识他,但下意识地知道这也是一个蜜斯特拉的神选者。他从背包里取出一枚古老破旧的催眠魔法,放进一口打开的棺材。就像伊尔经常替神秘女神所做的那样。 但这个神选者正处在一种极为可怕的暴怒之中,双眼中的神采几近疯狂。他从棺材里一把抓出一具布满蜘蛛网的骷髅,瞪着骷髅没有眼睛的大眼窝,咆哮道:“我给出了一道又一道的魔法,可我的身体却老态龙钟,变成聋子和瘸子!再过几个冬天,我就会像你一样死掉!为什么只有别人得到我所发放的‘救济’,可我却什么也得不到?嗯!?” 他把骷髅甩回棺材,猛烈地把棺材盖合上,石栅栏发出刺耳的噪音,伊尔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那个神选者双眼燃烧着红色的怒火,大迈步朝前走,一边狠狠地说:“获得永生——为什么不?找一具健康的身体,抽走它的意识,等它老朽之后,再找另外一具。我有许许多多法术,为何不用用看呢?” 他继续朝前走着,像一道鬼魂,穿过伊尔明斯特的身体——但当阿森兰特人转过头去看他的下场,那神选者已经不见了,身后的古墓也飞快地失去踪影。 “真可惜,”伊尔低声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眼眶里挤满了泪水。“哦,蜜斯特拉,我的神,难道必须我看下去吗?别再折磨我了,只需给我神迹?告诉我吧,我到底是将继续侍奉您?还是您对我有所不满,要将死亡的命运赐给我?只需您一句话,告诉我吧!” 突然,他感到一张嘴唇触摸着他的脸,兴奋感从唇边传过来——那一定是蜜斯特拉的唇,生猛的震撼力穿越他的身体,让他感受到自己此刻充满警醒,活力充沛。 伊尔明斯特张开眼睛,伸出手想要拥抱她——但魔法女神却只是一团渐渐缩小的光芒,飞快地向虚无中退后,他的手怎么也够不着她。“女神?”伊尔有些绝望地喘着气,充满恳求地张开双臂。 蜜斯特拉微笑道:“你需有耐性。”她宁静安详的声音震荡着他的耳膜,“恰当时机一到,我即去拜访你。但此刻你需先为我完成一桩使命,很长很长的一桩使命。也许这是你所接受的任务中最艰巨的一件。” 她的脸色转为忧伤,接着说:“当然,我亦预知,尚有另一件任务也甚为重要。” “是什么任务?”伊尔冲口而出便问道。现在,蜜斯特拉的形象变得清晰了许多,不再是许多闪烁的星星。 “很快,”她安慰地说,“你很快就会知道。现在回费伦去吧,当你遇到第一个受伤之人,记得一定要帮助他。” 黑暗消融,伊尔发现自己重新穿上了衣服,站在废墟外的树林里。几步开外,有两个人,抱着一个精灵。这三人都背靠大树粗壮的树干,焦急地坐在地上。他们看到有人出现,赶忙中断了谈话,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他。 其中一人手中突然生出一根棍子,抬起来对准伊尔明斯特,冷静地问:“你不是——?” 伊尔微微一笑,说道:“顿坦·提阿罕姆斯,你是要说,我本该死了很久吗?哦,可惜圣神蜜斯特拉又另有了安排。” 三个法师一同站起身,精灵相当迟疑地问道:“你是那位叫做伊尔明斯特的人吗?” “在下正是,”伊尔回答,“而且我的第一桩任务就是,助您疗伤。”他就像没看到突然出现的另一根攻击棍和闪闪发光的戒指,只是朝堕落星放出一道治疗法,接着又用法术替尤姆贝伽疗伤。 伊尔和顿坦互相对视,一直等到他结束施法,朝废墟方向歪了歪头,问道:“那边,都结束了吗?” “都结束了,只剩了点酒,”顿坦回答,手里突然冒出一瓶满是灰尘的酒瓶子。他用手在瓶子标签上来回擦了擦,有些怀疑地往瓶子盯了几眼,终于拔开瓶塞,凑上鼻子使劲一闻,裂开嘴笑了。 “看来魔法终于又变得可以信赖了。”他大声说,摊开另一只手,看着手掌里的四支高脚酒杯。 “我想,那是因为蜜斯特拉要做的事已经完成,”伊尔对他说,“测试结束了,热衷黑暗魔法的人,一一皆被选出。” 顿坦皱眉道:“残忍的诸神啊,祂们就是用这样的方法,从我们凡人里带走最棒最聪明的家伙。” 尤姆贝伽耸耸肩,接过一支杯子,注视着半空中出现的其他几瓶酒。“应该说,诸神就是用这样的方法,最终将把我们全都带走,最终。” 这时堕落星开口道:“伊尔明斯特,谢谢你救我一命。按照诸神的方法,我相信,我们都活不了太久。精灵、矮人、人类……甚至连我们的神明,都活不了太久。久远的时间让我们失去常理,让我们疯狂……夺走我们的挚友、爱人、热爱的国土——陪伴我们的唯有寂寞,到最后,连寂寞也不剩下。就像我的族类,虽然生命很长,但它不是一份嘉奖。它让我们驻留人世,只残留当前的苦痛与哀愁。” 伊尔明斯特慢慢点点头:“汝所言乃是真理。”他看着堕落星的侧影,问道:“我们是否曾在迷斯卓诺见过面?” 月之精灵微笑道:“我是大统领开放计划的反对者,我一直不赞同他将精灵之城向其他种族开放,”他接着承认说,“我至今仍这样认为。开放计划什么也没有带给我们,反而加速了城市的覆亡,我们所有的秘密都被外人窃走。而你,你正是那个打开城门的人。我恨你,我巴不得你死掉。要是真有一种简单又不留痕迹的方法,我早就把你杀掉了。” “那你为什么不下手呢?”伊尔柔声问。 “在迷锁之后的狂欢会上,我打量了你好几次。你跟我们一样:孤身一人,尽力想做到最好。人类,仅为了这个原因,我尊敬你。你抵挡住我们的攻击,用尊严捍卫和引导自己所行之事,而且,你确实做得很好。汝之善行,使汝长命。” “谢谢,”伊尔明斯特回答,泪光闪烁在他眼眶中,他靠上前拥抱精灵,道:“听到你这么说,我很荣幸,很荣幸。对我来说,你的话意味格外深长。” 波石镇上,窈窕淑女酒吧里接踵磨肩,人山人海。从大公爵那里传来的最新消息,他将派出一大队武装精良的商旅,重新开发那条危险的路线。整个波石镇变得像一座卖牲口的市集,到处都是大声叫唤的牲口,四处走动。在屋里头,贝勒顿、拓罢雷斯和赛拉达特,跟一位来自宝剑海岸的傲慢大法师坐在同一张桌子上,每个人的手里都端着一大杯冒着泡沫的酒。因为人们的喧嚣,他们几乎被罩在灰尘之中。尽管如此,四人谈兴不减,继续说着关于魔法的事,什么征服怪兽啦,什么法师从坟墓里站出来还不曾死啊,诸如此类的。镇民们全都挤在周围,伸长了耳朵仔细听着。 “嘿!这有什么!”贝勒顿大声咆哮,“什么也算不上。可你们知道吗,就在这一天,在死地的中央,我和阿祖色之神肩并肩地站在一起!” 宝剑海岸的大法师毫不相信,轻蔑地哼了一声。贝勒顿受到刺激,不顾一切地冲口而出:“是的,正是——阿祖色神!我告诉你……” 赛拉达特和拓罢雷斯无声地换了个颜色,点点头,一同站起身,开始翻弄赛拉达特的包裹。而他们的伙伴继续吼着,还用手指指在海岸法师震惊的鼻尖上:“我还要告诉你,他需要我们的帮助。这一天,全靠我们的法术才得以拯救——这可是他说的原话!为了让我们更好地了解整个状况——” “他送给我们这些魔法长袍!”拓罢雷斯得意洋洋地插嘴道,把黑色大胆的长袍拉出来让所有人看个清楚。 周围每一张桌子上,不知天高地厚的酒客们放声大笑,把酒店的天花板震得发抖,几乎就快掉下来砸在众人头上。但当众人的笑声渐渐消退,一个高亢的声音咯咯笑着插进来。 从门口传来的。 而那些转过头看的人,全都僵硬得一动不动。 “看起来这衣服很适合我穿呢,”女巫谢琳妲拉灿烂地对四个张大嘴巴的法师说,“如君所见,我真的需要一些漂亮衣服打扮打扮呢。” 焦石大厅的夫人只顶着一头如丝般光滑的褐色长发,她迈步向前,那发丝便软软地垂在她的胸口和腰间。可是,房间里的人们看得一清二楚,她上半身,从头到臀,赤裸得有如初生婴孩。但——所有的血肉就在臀部之下嘎然而止,整个腿部全是骨头。 “我能否试穿呢?”她朝长袍伸出手,问道。 转眼之间,在她周围的好几个人,从座椅上滑倒在地,吓得昏了过去。接着响起慌乱的脚步声,人们冲向酒吧门口。淑女屋酒吧很快就空出来一大片地方,还剩下的围观者也大多脸色苍白。 “我弄完了一些魔法,接着我就能吃能喝了,”谢琳妲拉解释说,“我知道,这真有点让人难为情……” 拓罢雷斯一下把黑色女装从她手边抓开,嘴里发出有些害怕的低吼。赛拉达特却一步走到他前面,从头顶脱下自己的外套,露出一个圆滚滚的大肚皮,吊裤带又脏又硬,还闪着脏兮兮的光。“夫人,这件不太干净,”他迟疑地说,“而且对您来说也许太宽松了些,但……请拿这件吧。” 一只细长的白净胳膊接过衣服,女巫微笑着回答说:“你是,赛拉达特?我认识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子呢——喔,诸神哪,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 赛拉达特咽着口水,满脸通红,他舔着发干的嘴唇,“谢琳夫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死啦,”她简单地回答,屋里顿时安静得掉一根针都能听见。女巫朝手里的袍子耸耸肩,再次对赛拉达特笑笑,“但我又回来了。这是蜜斯特拉神的指引。” 人群之中响起窃窃私语,谢琳妲拉用一只手拉起赛拉达特的胳膊,而用另一只手拿起他的酒杯。她的手心冰凉而光滑,完全像普通人一样。她柔声说:“来,跟我一道,我们有好些话要说呢。” 两人一起朝门口走去。刚走到一半,半骷髅的女巫停在海岸法师面前,又说了一句:“另外,先生:今天晚上,他们所说的关于阿祖色的事情,每一件都是真的。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我保证,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他们在深深的寂静里,幽然地消失在门外。人们终于想起呼吸的重要性,张大嘴巴使劲吸气。 他似乎又把靴子弄丢了,如此一来,他只有在月光下赤脚行走了。可费伦大陆上,还是半下午的太阳当空而照呢。一分钟之前,他还在树林里和三个法师聊天,奶酪刚端上来下酒——但现在他已经来到这里,他们只能带着满脸惊讶,对他的离去投下仓促的一瞥。 好啦,他现在到底是在哪里? “蜜斯特拉?”他期待地大声问。 月光洒在他身上,银色的火焰冲刷彭湃,但并未燃烧起来。他只觉得力量在身体中冲撞,几乎让他发抖。火焰很快变成胳膊的形状,热烈地拥抱他。 “喔,我的女神,”靠在他身上的是一具柔软而熟悉的身体,伊尔明斯特克制不住地喘息着,再接着衣服也不见了踪影。她到底是怎么办到这一切的?她用嘴唇热切地亲吻他。 他也急切地回吻她,银色的火焰穿过他的身体,两人颤抖着交缠在一起。他的手绕开火焰,正想温柔地爱抚她,却发现自己的怀抱里空空如也,再一次孤零零地站在黑暗中。密斯特拉站在不远处,犹如一根银色的火焰之柱。 “蜜斯特拉?”伊尔问着,小心地不让声音泄漏他的秘密——他感到的失望和孤独。 “别这样,求你了,”女神恳求地低语,“我和你感到同样的难过——但我不能停留。可你却诱惑我,伊尔明斯特……你诱惑我这么做。” 银色火焰盘旋而起,一张饥渴的唇靠在伊尔嘴上,长久不歇。这是何等辉煌的一刻,火焰彻底地穿越他,一瞬间,变成明亮耀眼的光彩,让他泪流满面,低声吼叫,身体翻腾。 “伊尔明斯特,”当他悬在朦胧的神赐之中,悦耳的声音告诉他,“我把你带到了银掌塔,你将为我培养三名神选者。” “培养?”伊尔惊讶地问,警觉的恐慌将所有的幸福感都冲走了。 女神放声大笑,好容易才停下来,接着说:“在这座塔里,你会发现三名小女孩,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你要,当他们和蔼可亲的大叔和导师,养活她们,给她们衣服穿,教导她们。你要让她们明白,她们应该做些什么,以及如何去做。” 伊尔明斯特吞着口水,呆呆地望着蜜斯特拉又缩小成了一颗遥远的星星。“你不能控制她们的意识,也不能强迫她们,除非遇到非常紧急的事件。”她接着说,“等她们长大了,让她们自由地选择自己的人生之路。那时,你的任务就变成暗中监视她们,帮助她们,一次次地让她们从险境中逃生。但你不需要明白地指引,除非她们寻求你的建议。我们都知道,任性的神选者总是喜欢频繁地寻求别人的建议,对不对?” “蜜斯特拉!”伊尔充满绝望地大声喊着,朝她伸出双臂。 “喔,看在魔法的面上,别让我这么难过,”蜜斯特拉低声说,她的亲吻和爱抚让他剧烈燃烧起来,旋转着,将他带走…… 尾声 伊尔明斯特于费伦成就之至高伟业,乃是抚育蜜斯特拉之女,做她们的父,亦做她们的母。以蜜斯特拉之魔法,危难时刻拯救拖瑞尔——此事易也;培养聪明、好动、美貌迷人、法力强大的小女孩,且需做好——此事甚难。 不远处就是银掌塔,他正站在塔楼前的小路上。 塔楼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它的外表破破烂烂,主体塔身比一座小农舍大不了多少,外头围着一圈空荡荡的城垛,和要塞破烂的树桩头。周围是茂密的树林,缓慢地、极有耐性地吞噬着这座可怜的小建筑。楼后面有一座椭圆形的小花园,种着蔬菜。一张脏兮兮的小脸从绿油油的叶子里露出来,怀疑地打量着他。很快,小脸消失了。留下欢快跳动的树叶,伊尔冲它们笑了笑。 伊尔明斯特瞅了一眼花园,想要寻找那具小小的身躯躲在何处。但他没能找到,只得耸耸肩,朝小农舍迈步走去,稻草搭成的屋顶盛开着灿烂的鲜花和低垂的草药。 “阿曼贝拉?”他一边往前走,一边轻声呼唤,“依瑟娜?” 门似乎匆匆忙忙地锁上了,而且拒不打开。伊尔用膝盖顶顶门,可想到那些弱小的身体很可能就蹲在门背后,也就没使劲。他听到木头噼啪作响,靠在脏乎乎的地板上,紧紧地杵进门锁边。有人拿起了一把棒槌,要么是钉头,又也许是斧子。 “阿曼贝拉?”他朝黑暗的屋子里头探问,“依瑟娜?安娜曼纽?” 棍子在靠他很近的地方挥舞着,接着他听到年轻而清脆的声音低声念着魔法口诀,如大雨般倾盆而出的魔法光弹弹出来,把他扔到了靠门处。伊尔还在发抖,便听见什么人拉开门闩,把门打开,一同冲出昏暗的小屋。还有人拿起一把斧子,朝他砍去——狠狠地砍下来。 斧子把他的魔法防护劈成一阵四溅的火星,一瞬间已消失不见。可小孩的手实在太小了,被震得虎口发麻,眼看着就要哭起来。伊尔顾不得多想,赶紧伸出手,给那个赤着双脚的小女孩放了一道治疗术。小女孩撇着嘴,努力地不想哭出声……异常的宁静突然降临。 他慢慢从这个小女孩身上收回手,左耳边比着一把满是灰尘的匕首,匕首的主人有一张坚毅的小脸。另一张同样坚毅的小脸,手里拿着准备好的棍子,刚冲出来,站在他右边。三个小脑袋上都顶着乱糟糟的银色长发。尽管她们全都脏乎乎的,脸上充满惊骇,并且还只是小孩子,可这些,完全无法遮掩她们惊人的美貌。 “你怎么会知道我们的名字?”最年长的一个小女孩,手里拿着棍子,绷着脸问:“你是谁?” “蜜斯特拉告诉我的,”伊尔明斯特朝她微微一笑,回答说。“她派我来照顾你们,因为你们的母亲暂时无法到来。” “难道妈妈她死了吗?”拿着棍子的女孩厉声问。 伊尔明斯特点点头,“你是阿曼贝拉,”他说,“对不对?” “没人这么叫我,”小女孩生气地摇摇头,对他说。可是,诸神哪,她长得真漂亮。 “啊,你是阿曼贝拉·德芙,今年四岁,”伊尔轻声说,“你喜欢我怎么叫你呢?” “德芙,”小女孩说,“她叫‘暴风’,但她还不怎么会说话。莱亚也不会,她只会哇哇地哭。” “她是需要有人照料。”伊尔严肃地说。 “我们都需要有人照料,”德芙板着脸,“尤其是你,你把我们吓坏了。现在我们最需要的,就是找点东西吃。我可不能浪费这个宝贵的东西,”她挥舞着手里的棍子,用一种久经沙场的老兵口吻说,“不能用它随随便便打个小鸟小动物的,因为它们很可怜,我们都不喜欢。而且,附近能吃的小东西都消失了。” “我不是一个太好的厨子,”伊尔告诉她。 德芙叹了口气,“那为什么蜜斯特拉要派你来呢?”她粗鲁地问,又用棍子一指:“那边,树桩下面有小溪,我们在那里洗澡,喝水。现在,你来照顾莱亚,我去打猎。‘暴风’就……” “看着你。”“暴风”突然说,伸出一只手紧紧抓住伊尔明斯特的胡须,“我来保护莱亚,对她好点……就像对待你的胡子一样,让她舒舒服服地呆着。” 伊尔明斯特对她露齿一笑,却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梗塞住了,眼泪汹涌澎湃地往外滚。他赶紧用胳膊把眼泪一擦,可忍不住还是哭了出来。照顾这三个小孩,摆在他面前的,可是一条又长又艰辛的路哪。 莱亚对帮她驱痛的男人咯咯笑着,可德芙用力拍着他的头,凶巴巴地说:“快别哭啦。天快黑了,我们得吃东西。” 伊尔的哭声很快变成笑声,突然之间,三个女孩拉着他的头发和胡子,四人一同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翻起滚。 喔,诸神哪,这些事情,他还得做多少年呢? 烤蜥蜴只剩下骨头和烧焦的尾巴,闻起来挺香。他的碎浆果汁虽然做得很粗糙,可也只剩了一点点。他发现女孩们睡觉时连足够保暖的衣服也没有,可没有一个人开口抱怨。他解下自己的大斗篷,轻轻松松把三人裹了起来。太阳落下山,伊尔眺望着沉浸在微光中的树林,看见蜜斯特拉深邃的眼睛,正透过密布纠结的树枝,打量着他。 他望着那双充满神秘的眼睛,眼睛里传给他无声的爱意浓情,还有赞美与倾慕。同时,还传给他一道无声的指引。他坐着一动不动,直到天色全黑,夜晚笼罩整个大地。 一只小手拉住他,诸神啊,三个小家伙一同动起来,偷偷摸摸就像小昆虫一样,蹑手蹑脚的。 伊尔明斯特低下头,轻声说,“你们难道不想睡觉吗?” 德芙拉着他的手,“怪胡子叔叔,”她坚决地说,“天色全黑了,我没办法睡着,我一定得看着你保护我们不被饿狼侵犯,还有各种怪物。要不然,我就得拿起棍子对付它们。可我现在很累呢——我们还是进屋去吧?” 伊尔看着她,眼泪忍不住又冲进眼眶,他飞快地抬头看了看天上明亮的星星。 “先生,”她继续拉着他的手,“我们进屋去好吗?” 伊尔叹了口气,朝星星看了最后一眼,心情沉甸甸的。他跪在地上,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说:“好吧,我想我们该进屋去了。可爱的德芙,就由你来带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