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尔明斯特在米斯·扎诺尔》 第一章 野人之行迹与节杖 伊尔明斯特涉长途,穿野林,横跨大陆,乃从阿森兰特,终至神迹之精灵城科曼多。然历代无关此事之详细记载,后人无可奈何,唯可臆断其人一路并无大事发生也。 女神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来着?伊尔正在绞尽脑汁地想着,一道利箭却从树丛里狠狠地射了出来,把他吓了一大跳。 箭拖着树叶的的沙沙声,擦着他的鼻尖射了过去,伊尔瞪大眼睛,眼皮诧异地翻动着。等他回过神,重新望向面前的大路,就更加诧异了。路口上站着六七个人,穿着破烂皮甲,手里握着长剑和匕首,个个是一副“来者不善”的神情。 “你给我下来,要不我们就要了你的小命!”其中一人有些洋洋得意地喝道。伊尔迅速左右扫视了一番,确定没人包抄他的背后,当下念了一句咒语。 他手指翻动,很快,站在他面前的三个土匪就被“扔”了出去,那样子好像是空气里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重重地打了他们。那几人手里的剑高高地飞上天空,他们惊讶地喘着粗气,慢慢地滚进了荆棘丛。 “如果想欢迎一个异乡人,我认为各位最好用比较传统的方式,比如说说‘很高兴遇到您’一类的好听话。”伊尔对先前说话的男人说道,随后,他又为自己堂皇的话语添了一缕笑意。 土匪头子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倒退着跑进树丛,大叫道:“阿尔汉!德勒斯!快帮忙!” 话音未落,绿林里如黄蜂般飞射出一簇利箭。 两支箭迫不及待地冲向伊尔的坐骑,可怜的灰马发出一声嘶鸣,仰起了前蹄,仿佛是想踢向那看不见的敌人,接着身子一歪,倒向一旁,四蹄一阵乱蹬,无奈地死掉了。幸好伊尔眼明手快,在马倒地之前的一瞬之间,跳下了马鞍,就势往边上一滚,同时在脑海里寻思对付这帮匪徒的办法。眼下敌人藏身在树丛里,四面包围了他,而自己只是一个人,该用怎么办才好呢? 要不是这么手忙脚乱,伊尔才不愿放弃自己的鞍囊咧! 他大口地喘着气,滚到一株老树根下头。这时已是抉择之年的秋天,老天降了这年的第一次寒霜,把树叶染成一片金色。他抓着长满苔藓的老树皮,缓缓站起身,用树做为他的掩身之所,机警地打量着树林里的响动。而迫不及待的匪徒们在这时冲了出来,围住了他。 伊尔轻叹一声,背靠大树,念出一道咒语。曾有一个凶险之夜,无数饥饿的野兽团团围住了他,不得已之下,他在旷野里用了这道法术。现在,要是他再不赶紧使它,就没法经历更多冒险的夜晚啦!伊尔施法完毕,面带微笑,看着领头的匪徒走了过来,那人分外警惕地打量着他周围的树木,慢慢地挪了过来。 匪徒骂骂咧咧的声音突然被打断了,伊尔与身后沉静安详的大树融和在一起,他的思维沿着大树伸张的根茎扩散到了旁边的大树,四面八方都是大树的枝叶。嗯,不错,应该这么做。 伊尔在树干里扩展着虚体化的身躯,竭力不让自己被窒息感噎住喉咙。 很多法师都被这迫近的活埋感给逼得发了疯。但麦嘉拉坚持认为,这是一项伊尔必须要掌握好的技能。 那时她是不是就预见到了今天呢?甚至更久以后的未来? 这念头让阿森兰特的王子伊尔明斯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在树茎内站起身,向外穿行。难道他所遇到的每一件事,都是女神蜜斯特拉的旨意吗? 如果这是真的,那万一要是有另外一个神明,正指引着另一个凡人的成长,两神的旨意互相冲突,那又该怎么办呢? 如果不是她非要他“骑马”去神圣的精灵城科曼多,他早就变成一只猎鹰,高高地飞过这片森林了。那些臭土匪的箭根本就动不了他一根寒毛! 他正这么想着,转眼间,自己的身体已经从阴暗温暖的树林里穿行出来,在布满阳光的撒库达斯克大路上凝固成形,他看见自己左边是一条脏兮兮的腰带,而在他右边,不到两步开遥之外,则有一个穿着肮脏皮衣的匪徒。伊尔情不自禁地玩起了自己当年在哈桑塔大街上常玩的小把戏:他轻手轻脚地卸下了那个匪徒腰带上挂着的匕首,那匪徒却根本不曾察觉。偷来的匕首,圆头刀柄上刻着一条凶狠的大毒蛇,张着利牙显出一副择人而噬的样子。 伊尔定住身形,纹丝不动地站着,像块生就的顽石,生怕踩到脚下的落叶,发出声响,惊动一旁的匪徒,暴露自己的所在。那匪徒慢慢地走开,朝这年轻法师刚才消失的地方挪脚过去。 自己能在匪徒眼皮底下拿回自己的鞍囊,又不被他们发现吗?即便匪徒手中没有弓箭,也没有使用弩箭的技巧,他,伊尔明斯特,也分外不情愿在这撒库达斯克的心腹地带,浪费法术跟这一伙亡命之徒动手。这旅途上,他已经遇到过无数虎豹豺狼,也听人说过这条路上有许多凶狠的食人猛兽。自从走上这条路之后,他真的见到了不少路边枯骨和商队残留下被推翻的马车箱。伊尔可不希望自己沦落成另一个耸人听闻的旅途故事,成为警告和吓唬后来者的传说。 他站着,正拿不定主意到底该怎么做,一个匪徒却低着头匆匆朝他走了过来,一头撞进了他怀里。 两人同时诧异地倒在了树叶堆中,不过这个赶往科曼多的阿森兰特人手里已经拿起了匕首,是时候用它了。 匕首锋利极了,只一刀,就切开了匪徒的额头。伊尔滚到他脚边,弹起身就跑,匆忙之中,他还一脚踩在匪徒掉在地上的十字弩上,弓弩发出“啪嗒”声,应该被踩坏了。伊尔只管朝着大路奋力跑去,身后传来惊讶的喊叫声。 被刀伤到的匪徒应该已经被喷出的血弄得看不清东西了,得留下一个人手帮帮他。这样能空出手来对付伊尔的人自然就又少了一个。现在他还不能逃走。勃都坎急流距离这里还有几天的路程;而返回艾尔图的路程就更远了。他不可能在赶路的时候让一大把穷凶极恶的匪帮整天跟在他背后,必须先干掉他们。 伊尔灵活地跑下大路,靠近自己的马,用借来的匕首飞快地割下鞍囊、剑袋,然后一把抓起这两包东西,奋力地跑开,希望能给自己下一个诡计赢得多一点时间。 一支箭掠过他的肩膀,伊尔急忙一掉头,跑进了前面的森林。现在的距离足够他玩个漂亮把戏了。 他得站好身,准备一场恶战。除非…… 他骤然间停下脚步,急急地放下包裹,拔出了剑,又从左右靴子里各摸出一把匕首,抽出藏在后颈头发里的小刀。他把这堆刀剑和先前从匪徒那里偷来的匕首一起扔在地面的苔藓上,发出一阵“咯拉咯拉”的声音。为了加大攻击威力,他还摸出吃饭用的小叉子,宽刃的刮皮刀,在做这些事情的同时,他的嘴里已经开始吟诵咒语。 众匪徒正越过树林飞快地赶过来,而伊尔一直在忙着准备着自己的魔法。他按顺序摆好每把刀,小心地割开自己,让自己的血挨个滴在武器上。他掏出一大串小口袋,逐一碰了碰剑刃。蜜斯特拉曾悄悄告诉过他,那些小口袋她都做好了记号,好让他一眼就能看清楚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这事她可干得真妙,伊尔忍不住悄悄谢了她一声。最后,他拍了拍手。 魔法起作用了!伊尔抓起了鞍囊,把它当作一个挡箭牌,挡住可能会朝自己射来的箭。他蜷起身子,躲在鞍囊之后。七把被施了魔法的剑一一升起在空中,互相乒乒乓乓碰了碰,似乎是在给自己祷告,接着,就犹如离弦之箭,射了出去。 片刻之后,冲在最前头的一个匪徒尖叫起来,伊尔看见他转了个身,捂着一只眼珠,重重地跌倒在地。第二个匪徒骂了一声,挥起自己的剑。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响过之后,那人倒退几步,也倒了下来,血从他被切开的喉咙管里喷射而出。饭叉飞出去,射到第三个歹徒身上,那人惊恐而痛苦地嚎叫起来,侧过身,用手从身上抓住饭叉,扔在了地上,尔后拔腿就往回跑。他身后的几个匪众拿着刀剑,本来是张牙舞爪向前冲过来的,此时呆在原地发楞,片刻之后见势不妙,也掉转过头,跟着他没命地逃了。 伊尔放出的刀剑上只要沾上了对方的血,魔法就自动失效。伊尔放下了鞍囊,小心地走上前去,从倒下的匪徒身上捡回自己的匕首和叉子。现在他满可以大摇大摆地走掉了,可伊尔还是担心,到底有多少个歹徒还活着呢?他放出的刀剑大多还没有掉在地上,也就是说:还没沾上敌人的血。 那两个倒地的匪徒都咽了气,地上残留的一道深深血痕则说明,第三个匪徒也活不了多久。第四个匪徒面朝下倒在伊尔的死马身旁,一把长剑刺进了他后背。 伊尔把这些武器都拣回来,可他偷来匕首和那把藏在背后的刀子还不见踪迹。他沿着路接着寻找,又发现了两具尸体。这两个死去的匪徒身上都佩着刻有大毒蛇标志的武器。事已至此,伊尔没再继续寻找残匪,重新走上自己的路。他用手抓了抓下巴,整个旅途上他没怎么刮胡子,弄得脸上痒痒的。他耸耸肩,不管怎样,还是往前走吧。具体是哪路匪帮霸占了这个树林,这一切又有什么打紧呢?他仔细地拾起匪徒们落在地上的弩,走到不远处的一个山洞前,把它们统统扔了进去。洞里的一只野兔受了惊吓,飞快地跳出来,窜进了树林。 伊尔看看自己手里拿着的刀剑,全都沾满了血,忍不住有点遗憾地摇摇头。不管怎么说,他实在不喜欢杀人。他找了一块厚厚的苔藓皮,把剑擦擦干净,穿过了渐渐暗下来的树林,继续朝着东南方走去。 天色很快变成了铅灰,一丝冷风吹起,似乎是要下雨了。可很长时间后,雨点也没落下来,只剩下伊尔一个人扛着越来越重的鞍囊,一步一步艰难地在路上跋涉着。 薄暮降临,伊尔带着一身疲惫,走进了一个小山谷,看见不远的前面有炊烟升起,还有一道篱笆墙,围着一块开阔的土地。 路口前满象那么回事地树着一个路牌,就好像是里面围着的是私人牧场什么的。实际上路牌后面是一大块烂泥巴地,长满了杂草。路牌上写着:“欢迎来到传令者之角。”下面还画着一把圆形的银色号角。伊尔对着牌子笑了笑沿着围栏,走过几座冒着炊烟的石头屋子,穿过一道大门。门顶上吊着一把粗制滥造的铁质传令号角模型。 看来今晚他得在这里过夜了。伊尔横穿过一块泥巴地,来到一间客栈门前。门口坐着一个百无聊赖的小男孩,正削着萝卜,碾着胡椒粉,然后把削好的萝卜扔进一个个装满水的大桶,同时还张望着路上可有过路的旅客。 男孩打量了伊尔明斯特一番,显然是对这个陌生人很感兴趣,但他并没敲响手肘旁边的来客铜锣,只是面无表情地冲着疲惫不堪的年轻旅客点点头。伊尔还了礼,走进客栈。 房间里充满一股雪松味,迎面的前方左边似乎有一座烤火炉,从那里传出一阵阵说话的声音。伊尔扶了一下肩上的鞍囊,看着屋内的情况,一时还以为自己又来到了树林之中。这间屋子用很多树干作为顶梁柱,屋里光线昏暗,脚下是石板地,缝隙之间填着锯木屑,有很多跑来跑去的硬壳小虫子。他身旁还摆着一些废弃不用的旧床板,上面不知什么时候被火烧了好些疤痕。 这地方闻上去像是座酿酒厂。屋里到处都是酒糟的酸味,窗户被人关得紧紧的,只有一道缝隙透出光线,涌进空气。伊尔从那道缝隙看出去,外边摆着小山包一般多的酒料桶。一张皱纹堆叠,长着两条粗眉毛的脸出现在伊尔面前,嘎声道:“一个人?徒步过来的?想吃上一顿饭,再睡个好觉?” 伊尔点了点头。对方有些粗鲁地说道:“那好,就呆在这吧。一张床,两个银币。晚餐也是两个银币,每喝一杯酒,外加一个铜角子,要洗澡也得额外收费。酒吧在前面左边,自己看好你的包。还有,我再提醒你一点,要是有人敢在我的地盘上动刀子,我就把谁扔出去,而且不给他们武器,就让他们赤手空拳地呆在外面的野地里。你听懂了吗?” “明白了。”伊尔有些慎重地回答道。 “有名字吗?”糙脸店主把毛茸茸的粗壮手臂搁在窗沿上,问道。 有那么片刻功夫,伊尔很想顶对方一句,用一个“有”字回答这无礼的问话。但转念一想,他张嘴说道:“我叫伊尔,从阿森兰特出来的,要到急流河域那边去。” 对方点点头,“我叫戴佴顿,这地方是我自己修的。壁炉架子上放着面包、蜡烛,还有奶酪。你去给自己倒杯酒吧,跟露丝说你想要点什么,她正在那边准备烧汤。” 那张脸消失不见了,而窗外传进来了搬动大木桶的声音。伊尔按那人的吩咐,一一照做。 随后,他走进酒吧。那里有许多张陌生的脸孔,都带着警惕的神色抬了起来,好奇地看着他。伊尔镇定自若地用芥末酱涂好奶酪,端着酒杯,安静地坐进一个角落里的座位。他颇有礼貌地向全场点点头,又向露丝特别致了个谢,然后埋下了头,狼吞虎咽,填着自己空荡荡的胃袋。他一边吃,一边也打量着屋里的人们。 在后屋角,有一群穿着工作服,脚踏破靴子的魁梧男女,全都淌着汗,身上脏脏的,脸上一副疲倦神色。嗯,这应该是当地的农夫,睡觉前来吃晚饭的。 有张桌子边坐着一队男人,身穿皮甲,腰带上别着武器。他们的队徽是雪白剑鞘下鲜红色的剑。有人留意到伊尔正在看他们,就嘟哝着说:“我们是赤剑团,要到萨林姆斯罕去,找点商队护卫的工作干干。” 伊尔告诉了对方自己的姓名,和将要前往的地方,晃了晃酒杯,喝了一大口,此后一直不说一句话,直到人们对他失去了兴趣。 人们又开始继续各自散漫的闲聊了。不远的两个客人正在聊着类似“你听说了吗?”的话题,那两个人衣衫破烂,蓄着胡子,一脸凶暴相貌,各自配着很有些年岁的利剑,全身上下挂着一大堆东西,叮当作响的杯子、刀子、棒槌、以及其他各样小工具,就像是两座移动着的军火库似的。 其中一人叫卡穆·霍托肯,长得有点胖,动作急匆匆的,比自己的同伴稍显傲慢。伊尔偷偷看着他们,静静地听着他们的交谈。那人口若悬河,可谓是言辞动人,他说道:“我跟你说过,大好的机会就这样被浪费了,尤其是对我,和你,瑟戈思,这样经验丰富的勘探者来说,机不可待,时不再来呀。” 他往前靠了靠,机警的眼睛瞟了瞟赤剑团,然后故意压低声音,却又让自己的谈话刚好能被周围的人听见,“你明白吗,这是关于精灵的。祂们搬走了,没人知道搬去了哪里,总之就是不见了……这个叫做‘依拉凡’的地方,就是大河流过的那片树林,从这里出发,朝东北方走,就是了……去年冬天……现在,这地方就是我们的啦,想拿什么就拿什么。来,看看我这个小玩意,是我十多天前在那里一座废墟上找到的,金子哪!外面全是小珍珠呢!” “啊,”一个农夫用百般怀疑的声音插嘴说,“那东西有多大?多大?这次是不是比我的头还大了?霍托肯!” 勘探者浓黑的眉毛拧在了一起,板起了脸,“闭上你的臭嘴,纳葛!”他抱怨说,“我在外面辛辛苦苦挥着刀枪,驱赶狼群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大胆地冲进树林子?” “哦,”纳葛尖酸地回答说,“霍托肯,你得明白,我们这些人,还有老老实实的活得干呢……你赶狼的时候想必不太明白什么叫做‘诚实’吧?可现在,你应该明白吧?”好些农夫嗤嗤地低笑起来。 “你们这些短视的农夫,我不会把你们的话放在心上的。”勘探者冷冷地说,“因为我喜欢这里,我也打算继续在这里喝我的酒,我要看看,要是那些狼群跑到你们的土地上,你们该怎么用耕犁把他们赶走,嗯?不过,我得告诉各位,千万别嘲笑那些胆子比你们大的人。” 霍托肯的手,猛地伸进自己敞开的衬衣里,抓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布包。他短粗的手指把封口带一扯,倒出了里面装着的东西:一个透亮的金球,外面裹着闪烁的宝石。屋里的每个人,喉咙里都冒出敬畏的叹息声。勘探者得意地把宝石举起来。 这真是个漂亮的东西,古老而又典雅,伊尔见过精灵们的手艺,应该是祂们的杰作。这东西至少值得上十二座传令者之角,只有多没得少。不止如此,那些宝石应该不仅仅是装饰品,而是意味着魔法的力量。 这时,伊尔突然看见勘探者的手指上戴着一枚大戒指,上面刻着一条张着大嘴的大毒蛇。 “你们哪个人,曾见过这种宝贝?”霍托肯心满意足地问道:“嗯,你吗,纳葛?”他转着头,看了看赤剑团的冒险者,那些人像鸭子般伸长了脖子,急切地看着他,身体几乎已经离开了座椅。霍托肯又转回身,看着自己的伙伴,“你呢,瑟戈思?你可曾找到过什么宝贝,值得上这玩意儿的一半价值,嗯?” “够了,够了,”另一个满脸胡子的人用力抓着头,摆出一副饱经风霜的尊容,“我说,到此为止吧。”他站起身,把一只脚踏上了桌子。这时卡穆·霍托肯还在开心地笑着,为别人的赞叹得意洋洋。 站起身来的那人,从自己抬起的靴子里抽出了一件又长又细的物事,对着霍托肯笑了笑。伊尔注意到,他嘴里的牙齿不剩几颗了。 “霍托肯,我不会抢你的东西,”他也洋洋得意地说,“这可不是老瑟戈思的做事方法。我素来喜欢又安静又稳妥,你明白吗?又安静,又稳妥……”他举起那细长的圆柱状物体,用手抚弄着外头包裹的黑绸布,故意放慢语速道,“我也去过那依拉凡,去看看能找到些什么东西。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啦,我猜你那时还没生出来呐,霍托肯,我毫不怀疑……” 大块头的勘探者咆哮起来,但眼睛片刻不离对方手里拿着的东西。 “我早就听说过,人要是在精灵森林里,只有一个地方,会让你同时遇上到无数的野兽和珠宝。那是什么地方呢?坟墓。” 瑟戈思的最后一个词,让原本闹哄哄的酒吧里变成了一片宁静的死海。 “就像大家知道的那样,精灵们是不会呆在那种地方的。”瑟戈思继续说道,“所以,要是有人敢于冒着生命危险,就有可能——我是说,只是有可能,找到像这样的宝贝!”他一下拉开了手上的绸布! 人群里响起一阵低语,而后又陷入了寂静。勘探者手里拿着一根精雕细琢的细银棍子,有点像长笛,棍子的一头刻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另一头镶嵌着一枚天蓝色的宝石。靠得最近的赤剑团剑士张大了嘴巴,而那宝石就刚好能塞住他张大的嘴!这棍子应当是一根节杖,棍身周围刻着一条栩栩如生的龙,龙眼上是两颗宝石,一枚呈绿色,一枚是琥珀色。龙尾也嵌着一枚宝石,这颗是褐色的。 伊尔看着那棍子,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借以掩饰自己脸上的好奇之色。要是他不得不跟守城的精灵卫兵打上一仗的话,像那样的东西就会很有用处了。它是如此美丽而光滑,不可能不是精灵们的杰作。它又有什么样的魔力呢? “这根节杖,”瑟戈思说,晃晃手中的银棍。露丝正端着一大盘小甜饼走进房间,见此情形,不禁吓了一跳,把饼干都打翻在了脚下。“它是一个精灵王的陪葬品,也许是两千多年前,也许更久远。不过,我想祂兴许是喜欢招来人们羡慕的眼光,就跟某些懒惰的大嘴巴勘探者一样!所以,祂才会打造这样一根东西。各位,仔细看着!” 充满敬畏感的听众看着他,他碰了碰一只龙眼,同时又摸了摸节杖底端的大宝石。瑟戈思用它指着卡穆·霍托肯,一道亮光闪了起来。霍托肯吓得不得了,摔倒在地上,害怕地打着哆嗦。 瑟戈思狂笑着转过头,“霍托肯,别怕,”他笑道,“别再发抖啦。它只有这么些能量,就像你看见的,发发光,仅此而已。” 伊尔轻轻地摇摇头,他知道,节杖可做的事情定不止如此。而这时,屋里有一个人注意到了他的反应。 霍托肯站起身来,眼里充满怒火。可瑟戈思不管他,只顾着自己往下说道:“它还有些个小把戏。” 他按着龙的另一只眼睛和尾部的宝石,一道亮光穿过酒吧,射向伊尔,把他面前的酒杯卷了起来。年轻人看着酒杯沿着墙壁轻轻“跑”动着,冒着烟,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还有呐!”瑟戈思喜滋滋地说,光线减退,酒杯滚出了房间外,“各位看仔细了!” 他按了一下龙尾巴和棍顶的宝石,这次,出现了一道蓝色的光球,里面还有无数小光点在翻滚跳动,节杖就悬浮在这光球里。 伊尔绷紧面孔,手指在干酪上敲着。他低下头,旁人看起来会以为他是在看自己的酒杯,实际上,这时他念了一道咒语。这矿工无心的卖弄,很快会惹出大麻烦,在此之前,伊尔不得不采取行动了。 咒语起了效,屋里的其他人很显然并未察觉有异。伊尔在椅子上蹭了蹭屁股,坐得更低了些,太阳穴上冒出了汗水。他还没完事儿呢,必须把这节杖从那个老勘探者手里拿走。 “现在,”瑟戈思低声说,“我认为,只有国王才配得上这个小玩具。所以我还在打算到底该把它卖给哪个国王。我得到一个合适的国家去,完成这笔小买卖,然后赶快逃出来,免得被人杀掉,或者送到地牢去。各位,你们一定明白,我要这东西卖个好价钱,他们至少得给我五十颗红宝石,每颗都得足有我的大拇指节那么大!” 老矿工自鸣得意地看了看观众,又说:“对了,我得提醒各位一句:我可有好些魔法,看管着这东西。要是有人敢从我手里把它偷了去,哼哼,我猜你们该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五十颗红宝石?”一个剑士不敢置信地重复了一句。 “你当真吗?”伊尔明斯特的话突然间冲口而出,他的话把屋里每个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如果有人出价五十颗红宝石,你现在就打算卖掉它吗?” “哦,呀,”瑟戈思喷着吐沫星子,眯着眼睛说,“怎么了,小伙子?难不成你那鞍囊里塞着五十颗红宝石?” “没准有呢,”伊尔明斯特说,有点紧张地小口咬着干酪,差点把自己的手指都咬进嘴巴,“那我再问一次:您的出价可是当真的?” “噢,我想我的报价是有点草率,”老矿工慢慢地说,“我原本的意思是,它至少值得上百颗红宝石的。” “你这回是当真的了,”伊尔说,他的嗓子有点发干,“我能明白无误地感觉到,你这回是当真的了。好吧,瑟戈思·依阿德,现在,就在这里,我要买下你这根节杖,我给你一百颗红宝石,我向你保证,每颗宝石,都比你的大拇指节还大。” “哈!”老矿工往椅背上靠了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哪来一百颗红宝石?” 伊尔明斯特耸肩道,“你该知道,兴许是别的什么古墓,或者是诸如此类的地方吧。” “决不会有人用一百颗红宝石陪葬,”瑟戈思嘲笑地说,“小伙子,再给我一个更好点的说法。” “哦,好吧,我是一个相当有权势的王国里,唯一还活着的王子……”伊尔慢慢说。 霍托肯的眼睛眯了起来,但瑟戈思再次嘲笑起来。伊尔明斯特站起身,耸耸肩,拿过了自己的鞍囊。他的手上从袋子里伸了出来,遮着一件大斗篷。其实这时他手里还什么都没有,斗篷只是为了遮住他施法的手势。 众人都靠上前来,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伊尔堂而皇之地掀开了斗篷,一大堆珠宝,有如樱桃那般鲜艳红润,在屋里的炉火映射下,耀眼地闪着光,布满了他身前的整个桌面。 “来,瑟戈思,拿一块宝石,”伊尔温和地说,“自己去看看,它们是不是真的。” 瑟戈思目瞪口呆,拿起一块红宝石,就着节杖上的光芒,看了看。他的整个手都抖了起来。卡穆·霍托肯也抢过一颗宝石,斜着眼仔细地看着。 良久,他才慢慢地把宝石放回到年轻人的桌子上,转过头看着整间酒吧。 伊尔垂下头,仔细打量他手指上的戒指。不错,这个符号和树林里匪帮们匕首上的一摸一样。 “都是真的,”霍托肯声音沙哑地说,“个个是真的。”他用拇指刮了刮节杖,看着自己小金球,很遗憾地慢慢摇了摇头。 “孩子,”瑟戈思开口道,“若你当真,这把节杖就是你的了。” 屋里的男女全都站起了伸,眼睛瞪着桌上亮闪闪的宝石,眼珠子打着转。一个赤剑团剑士走上前来,靠近了伊尔明斯特。 “我很好奇,一个年轻人从哪里能搞到这许多财富,”他语带胁迫地说,“前往急流河域,这一路上可是危险得紧啊。你还有更多宝贝么?” 伊尔慢慢一笑,往武士手里放了一个小东西。 男人低头一看,手掌里出现了一枚闪闪发光的钱币,一枚白金制成的古钱币! 伊尔从半空中取下了节杖,用另一只手指了指桌上的宝石。瑟戈思连忙走过来,兴奋地把它们收拢在一堆。接着,鼻梁挺直的年轻人靠近了剑士,轻声对他说道,“我敬爱的先生,只有一件事情,你要千万小心。” “是什么?”那人依然恶狠狠地问道。 伊尔用手指了指金币,突然,钱币变成了一条吐着芯子的毒蛇,从男人手掌里窜了起来。男人吓坏了,连忙甩了甩手。那东西击中墙壁,发出一声金属的声音,掉在地上,滚了两滚,又变回了钱币。 “你看到了,它们是些被诅咒的东西,”伊尔声音甜甜地说,“这些所有的东西,都是从古墓里偷出来的,要不是我用魔法控制住这些毒咒,毒蛇就会苏醒……” “等等,等等,”瑟戈思脸色黑了下来,“那我怎么知道这些红宝石是真的,嗯?你说说看?” “哦,你不用担心,”伊尔告诉他,“因为这些宝石本来就是真的,明天早晨你醒来,它们那时会是真的;以后的每个早晨,也依然是真的。如果你想要回你的节杖,就到露丝给我准备的房间来找我好了。” 伊尔向众人彬彬有礼地微笑了一下,走了出去,心里窃窃私笑。今晚上不知有多少人,他肯定里面有戴着大毒蛇戒指的人,也肯定会有别的什么人,闯进自己的房间,冲着床上的魔法映象一通乱砍,还会把屋子给翻个底儿朝天,寻找根本不会在那里的魔法节杖。嗯,他打算今晚就睡在传令者之角屋檐的草坪上。 众人好奇地看着这个年轻的阿森兰特人离开,在一个僻静的角落,一双幽深的黑色眼睛里,正盘算着今晚的谋杀行动。这人的手上,并没有戴着大毒蛇戒指。 “上百颗红宝石,”瑟戈思嘶哑地自言自语说着话,两只手里来回掂量着闪闪发光的宝石堆,“全部都是真的。”他看着闪着光的魔法防护,微笑着,又一次捧起了红宝石。多年前,他花了足足两块红宝石的价钱买下这块防护石,不过现在它真值得上这个价钱。 他正笑得开心,夜色里突然有一道魔法无声无息地飘了过来,防护石的烈焰烧到了它的主人身上。老勘探者只来得及惨叫一声,整个人已经被烧成了骨头架子,慢慢歪倒在自己的床前。瑟戈思·依阿德从此以后再也看不见红宝石的光芒了。 有几块红宝石被烈焰烧着,掉在地上变成了焦黑的碎片。一双眼睛满意地看着它们落在地上,但眼里那股杀机仍未消解。即使追到坟墓里,都阻止不住复仇的脚步。 过了一会,眼睛的主人微笑着耸耸肩,用一道魔法把宝石收了起来。 既然人人都会死,死的时候有钱总比没钱好。 第二章 毁灭之死亡与璀璨之珠宝 豪富之法师至科曼多,甚不同一寻常人类之举。此人或当牵连诅咒阿拉瑟特菈莱家族。诸精灵等皆愿此可疑之法师供奉其人之所有,亦有精灵以嗤笑不屑待之。 夏星城吟游名诗人所黑勒·塔拉壬 ——此书虽非科曼多官订史书,然字字皆为信史尔,出版于竖琴之年 伊尔明斯特越过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突然,在他面前,整片陆地陡然间再次高耸起来。悬崖峭壁穿过树木的遮盖,边缘垂着许多巨大的苔藓。眼前已经没了路,但伊尔知道自己越过了人类领域科米尔以东的边界,直朝东南方望去,那边的树木更高,更粗壮,树干上盘绕的藤条和苔藓也显得更古老一些,那里应该就是去科曼多的方向没错了。年轻人把鞍囊驮在肩上,用力往上耸了耸,他已经远远地把伐木人的斧痕甩在了身后,离科曼多是越来越近了。 他已经在这森林里走了好些时日。看着脚下艰难的小路,他开始有点感激前日里的那路匪帮用箭夺去了自己的坐骑。就算是科米尔那边,群山之上的小路也分外难走,无论如何也是没法子继续骑马的。这艰险的道路,好像有点蓄意地破坏了蜜斯特拉的指引。 再说,即使不算上地形地势的问题,伊尔身上也早就没钱替牲口买干草吃了。他还得早早下马,替它用斧子砍开树丛,弄出一条可供马匹穿越的道路。要是这样,他恐怕会被累死吧。那牲口也肯定不情愿被骑到这样茂盛的森林里来。在夜里,马匹会尖叫,还会引得许多看不见的东西也大叫起来,那情形就好像有人要杀掉它们。 伊尔可不希望自己被这吵闹声弄得发了疯。 事实上,伊尔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发了疯。他手里时刻握着魔法,那法术能僵住眼前跑过的野兔和麋鹿。这样他才能靠近这些无辜的动物,用刀结果了它们,作为自己的食物。他厌倦了这些血腥和法术。而更可怕的是树林里不断响起沙沙声,伊尔感觉自己好像是被“孤寂”这东西监视了起来,常常会觉得自己迷了路。 他真的是蜜斯特拉选中的那独一无二的人吗?他是吗?或者他只是一根失去方向的、射向虚空之处的箭?尽管有时也能射中那么一两个目标,可更多的时候,他只是不断地陷进一个又一个的大错里。 嗯,神选之人自然是相当罕见的动物,这毫不足奇。那么,这森林里,自然也会有更罕见的野兽,潜伏在某个角落里,随时准备把它当作猎物一口吞了。 为什么蜜斯特拉就不能给他施个法,“嗖”地直飞到精灵城的大街上去呢? 树林突然到了尽头,月海出现在伊尔左前方,那边就是精灵国的领土了。伊尔记得,很久以前,他还在哈桑塔的时候。有一次他偷听一群商人在闲聊中谈到这个精灵国度。他还撇了一眼他们桌上的地图,一条大河涌进了广阔的堕星之海,形成了精灵国的东国界。背后的群山就是科曼多的西界,只要伊尔继续走下去,看到一条大河就往右走,很快他就会进入精灵国的。至于他到底能不能找到那神圣的精灵城,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伊尔叹了口气,前面没有火把的光芒,远方也没有任何城市的迹象。打从他离开阿森兰特,还没遇见过一个精灵呢,哪怕他已经越过了山脉,又走了这么久。 有些挺简单的事,比如跌倒在一棵树下,那就会不折不扣地要了伊尔的命,而且,除了秃鹫和饿狼,谁也不会知道。要是蜜斯特拉真的认为他到精灵城那么重要,她多多少少该引领他一番吧?他这么辛苦地长途跋涉,冬天都快来了!那时候,他怕是已经倒毙路旁,骨头破裂,上面说不定还爬着很多毛茸茸的大蜘蛛咧! 伊尔又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他的双脚,疼痛刺骨,脚底板下的水泡也被磨破了,嫩肉露了出来,更加痛了。他感到无比虚弱,虚弱无比。他的靴子也惨不忍睹,早已不成“靴”形了。传说里的英雄可不是这样的,真正的英雄要到哪里去,都只消得马不停蹄,说到就到。难道他这蜜斯特拉神选之人,还算不上一个英雄? 为什么这一切就不能容易一点呢?伊尔忍不住又叹气了。无穷无尽的树木围着他,耳朵里听见的声音只有自己的脚步声,脚步声,和脚步声。树根下到处都长着蘑菇,就像是一道矮墙。阳光越来越罕见了。野鹿站在他前头,远远地看着他,眼里透出机警。树荫里不断响起的沙沙声,仿佛是要告诉他,新的游戏就快上演了,很快,很快…… 伊尔越过了无数阻碍,无数灌木丛,无数苔藓地,小心地看着周围。为了隐藏自己的踪迹,不想自己的气息被任何有鼻子的怪物闻了去,伊尔给自己施了法,把身后留下的脚步痕迹全都清除干净。他走过的地方没有任何踪迹。一切都似乎进展顺利。 到了夜里,他感到累了,伊尔就变成迷雾的形状,挂在树干高高的枝条边。 伊尔知道,肯定有东西跟踪着他,肯定。 那东西很机警,很狡诈,伊尔一直都看不到它是什么样的。有一回,他甚至把自己隐了身,走了好长一段回头路。可他只看到那个跟踪者的脚印,在一条溪流之前就消失了。阿森兰特的王子只知道一件事,跟着他的“东西”,应该是个人类,或者这么说,那东西穿着厚底靴子,有两条腿。 伊尔只有耸耸肩,朝着神秘的歌唱之塔继续往前走。精灵们不允许任何人类活着看到自己神圣的城市,但既然女神的第一宗任务就是指引他去那里,那自然会有她的道理。可万一精灵们坚持自古以来的法条,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尤其是对伊尔来说,倘若他的法术失灵,这事情更加大大不妙。有一天黄昏,薄雾里闪过一道蓝色的光芒,夺去了他身边一只大欧熊的性命。伊尔打心眼里希望这种魔法只是为了打猎用的,可千万别是专门恭候他这种人的。 现在,只有一件事越来越清楚:就算是科曼多城的精灵们存着友好之心,他们也不会欢迎一个冒失闯入的“人类”,更何况,这人身上还带着一支从精灵古墓里偷出来的魔法节杖! 在传令者之角的那天晚上,他那引人注目的冲动之举,现在想来肯定是做错了。那勘探者不知天高地厚,冒失地用了节杖的魔法,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而伊尔那天晚上,没时间合上一分钟眼皮。至少四个家伙,带着法术和匕首,分别钻进了他的房间。最后一个人从房檐上钻下来,手里拿着剑,刚好落在了伊尔面前。伊尔当时藏在房间外面,听着屋里的动静,里面另有两个持刀歹徒,正打得热闹呢。 如今可好,伊尔身上携着一支美丽的(毫无疑问也是特别招人注意的)节杖,它的力量,也许会惊醒一个身在远方的精灵,他会用魔法瞄准伊尔。 这节杖,也许附着诅咒,要把任何冒犯自己的人毁个稀巴烂。 这节杖,也许属于某个精灵家族,敢于触摸它的人类,都会被这条血脉的精灵亲属宰掉。 这节杖,至今还有人千里迢迢地跟踪它。 哦,老天爷呀,他怎么会这么愚蠢!伊尔不禁为自己长长地叹了口气。看来,他得在这条旅途上找个好地方把节杖藏起来。这个地方只有他自己才找得到,身后那神秘的跟踪者,还有任何精灵守卫,都无法接近。也就是说,在这片大森林里,他得找一个有特殊记号的地方,也许是某棵树底下。当然,一定不能是一棵树。 嗯,他必须得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 过了很多天,伊尔艰难地越过了一路上遇到的第十二片沼泽地。这天天亮之后不久,他总算是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那块地方了。前面的陆地,伫立着一道尖角般的悬崖,最后的那块巨石,有一面高高耸着,像是一条威武的巨船,正要驶向太阳。 伊尔选中了“船头”边上的悬崖,那里地势低矮,周围树木环绕。其中一棵树向侧面歪着长,嗯,就是它了。伊尔跪在了树根下,用手指用力挖着土,挖呀挖,一直挖到了底层的石块。 伊尔从鞍囊里掏出了节杖,捧在手掌里。这玩意儿的确漂亮,尖尖的那头还铸成了火焰的形状。伊尔满怀敬意地摇摇头,无声地向手中念了一句咒语。接着,他把它小心地放进了刚才自己挖的洞,用土埋好,扯一块苔藓皮,盖住了被弄乱的地面,再用一捧落叶和花瓣作最后的修饰。伊尔在这棵树下放上一块石头,又在旁边三棵差不多高的树下面各放了一块石头。他停在最后一块石头面前,布下另一道咒语。他双臂冒出蓝白的火焰,而体内的疲惫和虚弱几乎让他无法坚持下去。 伊尔舒了一口气,休息一会,好让自己有足够的体力完成第二道魔法。他从耳后拔下一根头发,做出一个简单的手势,念了一句简单的咒语。 完成了。 年轻的阿森兰特人静静地在原地等了一会,伸长耳朵到处聆听着,往回看着他来的那条路。没有任何动静,只有小动物带来细碎声音,朝着几个不同的方向跑动。 伊尔转过头,继续上路。他并不想在原地浪费几个小时,找出到底是谁在跟踪他。蜜斯特拉派他到科曼多可是有正事要办的。虽然女神并没告诉他,具体是件什么任务,可那里需要他。女神说过,“要及时赶到。”这种话听上去并不特别紧急,但伊尔很想看看传说中精灵之城的真面目。吟游诗人们都说,那里是整个费伦大陆最最美丽的城市,城里到处都是神迹,精灵们个个长相俊美,英姿夺人。 那里充满不可思议的魔法,人们欢歌笑语,狂欢不断;那里高塔入天,建筑和森林参差交错,美景不胜收,就仿佛一座巨大的花园;可这个有如圣地一般的地方,不允许任何非精灵生物存活。 阿森兰特人有个古老的谚语,据说是愚蠢的匪帮们说的:“千年财宝,触手可及;千钧一发,焚而烧之。”也就是说,宝物明明在手边,却迫于形势无法接近。这话十分微妙地道出伊尔目前的处境。伊尔怀疑自己就算找到了科曼多,也只能变成一团雾气,在城外漂浮好长时间,却不得其门而入。 不过,就算这样,也比被死亡魔法悄悄弄死,埋在精灵城里的一座花园里好得多。如果是那样,他侍奉蜜斯特拉的任务就永远没法完成了。 在一片很大的树荫下,年轻的法师停下了脚步,把鞍囊换个肩膀,像只猫一般大大伸了个懒腰,加快脚步继续朝西南方走去。他的脚踏在空气中,走路悄无声息。当他走过一泓清澈的池塘,忍不住看了看静静水面上自己的影子。那个人影,黑发蓬乱,胡须丛生,蓝眼睛还算和气,可鼻子有点尖钩,身形过于瘦削。还好,不算太丑,但这外形似乎也不怎么容易让人信任。好吧,就这样吧,看上去他会给精灵们留下一个的深刻印象。 如果这时伊尔回头看一眼,他一定会看见有一棵蘑菇从潮湿的泥土里探出了头,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把它用力给拔出了地面,而后又缩了回去,那东西念了一道咒语,很快转到了一边去。这个年轻人真的准备就这么闯到科曼多去吗? 森林的东南方突然阴沉下来,大地震撼,一道防护火焰从天而降。 哦,看来他的确是打算那么做呀。 伊尔在空中加快脚步往前跑着,一只手护着肩上的鞍囊,好让自己跑得更快一点。他知道,那是一道刻意召唤出来的战斗法术。 前头的树枝上还跳动着火焰,一棵大树朝西倒下,看来刚才从他身边打过的那道法术威力可真不小。 伊尔朝着声音响动的方向追进了一条幽谷,谷底很有多石头,长满了蕨类植物,一道溪水沿着古老的漂石淌动。有块石头被掀翻了,上面还冒着未熄的火焰,有什么东西被撕裂开来,露出骨头。 有人从那些漂石上飞快地跑了过去。伊尔看见,前面有精灵,正在跟一群魁梧的红皮肤战士打斗。那些红色的东西,嘴上獠牙突出,身穿黑色皮甲,外面翻出许多匕首、斧子和钉耙。 溪流边的精灵们被怪物吓坏了,被杀掉了不少。伊尔正在蕨根上跑过去,背上的包裹不停地晃动着。一把精灵之剑闪着法术的光芒,举起又落下。它的主人倒在地上,痛苦地抓着受伤的脖子,大声呻吟着。另一个怪物举起了铁打的大棒子,狠狠地砸在精灵武士的头上,一声闷响荡漾在这溪谷里。 这可怜人的头就这样被砸了个粉碎,血浆四溅,抽搐的肢体倒在伙伴身边。这时只剩下最后一个精灵,看上去应该是守护科曼多的卫兵。那精灵身材高大,穿着一件披风,肩膀上缀着一排椭圆形的宝石,随着他闪躲的动作,不停地闪着光。伊尔猜他准是个法师,他举起手想要发一道魔法,帮助这个精灵。 精灵下手比他快了一步,一只手掌上迸发出火球,刺进了举着大棒怪物的脸。那敌人踉跄着倒退几步,愤怒而又痛苦地嚎叫着,火焰冒出两道尖角,形状有如一颗公牛头,刺穿了红肤怪物,皮甲之下顿时只剩下几条灰色的骨头。大铁棒哐当一声掉在石头上,怪物惨叫着倒下。接着精灵法师又把这道牛角火焰转向另一个攻击者的头部。 太迟了。火焰还燃烧在一只卢卡怪的脸上,另一只怪物已经举起一把黑色的长铁叉,邪恶的铁尖刺进了精灵法师的胸膛。 伊尔用力投出了匕首,短刀飞在半空中,不停地打转,胸口被刺穿的精灵法师凄厉地惨叫着,在血淋淋的尖齿上用力挣扎,栽倒在溪流中。怪物一拥而上,围着巨石,把翻腾着的精灵法师刺成了一个血筛子。伊尔看见那张俊美的面孔痛苦地抽搐着,伸出手来用力在空中抓着什么,溪水上空突然闪烁起了无数银色的光斑。 怪物们哀嚎着,弯下了身子,精灵再次跌进了翻滚的溪水里。卢卡怪怪的武器纷纷跌落到他身上。伊尔的匕首也赶到,用力撕裂了众怪,并燃起了蓝白色的火焰。魔法之火从怪物的嘴和鼻孔里喷了出来,丑脸上凸起的眼珠被烧成了蓝白色的迷雾。怪兽们烧焦的尸身在岩石上挣了一阵,踏乱了无数水草,终于倒进溪流里,只剩下还在水中呻吟的精灵法师。而更多愤怒的卢卡怪,手里拿着巨斧,长叉和利剑,从山谷远方冲了下来。 伊尔用法术把自己悬在半空,走到了精灵身边。法师受伤的身躯蜷缩在他脚下,那双翠绿的漂亮眼睛里闪着痛苦而又迷茫的神色,却又因为看见一个人类而惊讶地睁大了。汗水打湿了他白金色的头发。 “我是站在你这边的,”阿森兰特人告诉精灵说,用手扫开被血染红了的水。这个动作让他的悬空法失了效,这时伊尔才发现自己的靴子破了个大洞。冰凉的急流立刻吞噬了他的一只脚。 不过他根本就没时间来操心这件小事。野蕨缠绕住他的身体,更多卢卡怪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因为诡计得逞而令人恶心地露着脏牙齿笑着。精灵巡逻队似乎把营地错误地扎进了它们的老巢里,但更有可能是这些怪物小心翼翼地趁精灵们睡觉的时候包围了这些可怜人。整个溪谷都是这些凶恶的黄牙卢卡怪,他们举着武器,弓着身子,谨慎地慢慢围了上来。看来,这些怪物知道,法师总是特别危险。他们既然能得出这条法则,一定跟法师干过仗。而最重要的一点是,最后活下来的一方是他们。 伊尔站在虚弱地咳嗽着的精灵身边,瞟了一眼身后的形势。嗯,那些东西都在那边,慢慢在靠近,脸上露出一副饥渴的神情。至少有七十来只,甚至更多。伊尔剩下的法术已经不太多了,想要对付他们,可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呢。 看来现在只有唯一一个机会能给自己赢得时间思考脱困的办法。伊尔一把撕开自己的皮革鞍囊,抓出了六把匕首,凌乱地摆做一丛,一边念咒语一边用力把它们掷出空中,手指噼啪作响。匕首犹如黄蜂丛,“嗡”地从他头部四周射了出去,切开了一张靠得太近的卢卡怪的脸。 怪物们听到同伴的惨叫声,四面八方地朝伊尔涌了过来。匕首啸叫着,嘶咬着任何敢冲过来的怪物。但这几把匕首,面对一大群怪物,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一支长矛扔了过来,刺中了伊尔的肩膀,他倒退一步,可又被一块石头砸中鼻子。卢卡怪不是傻瓜,看到那被法术操纵飞舞在半空的匕首,也想出了对策。干嘛要去跟那铜墙铁壁硬干呢?投出大堆武器,让那可怜人长眠于此吧! 又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了伊尔的前额,顿时把他砸得头昏眼花。那卢卡怪一招得手,周围的怪物顿时爆发出欢呼声。伊尔用力晃了晃脑袋,沉下身来,紧靠着精灵,默念出一个词。这个咒语,他从未想过竟然会有机会使用。但这次,他只希望现在还来得及。 那双具有魔法视线的眼睛,仔细打量着面前悬崖上的树,这棵,那棵,这棵,那棵。诸神真该诅咒那个臭小子!难道他得找遍每一棵树吗,每一棵树下都有魔法的光芒! 他是把节杖埋在了第一棵树底下吗?还是埋在了第二棵树底下?到底哪一棵是真的,而哪些只是陷阱而已呢? 眼睛的主人给气坏啦,他已经等不及让沉默的诸神惩罚那个阿森兰特小子了,干脆亲自上了阵,自己诅咒起对手来。 那人咆哮着,放出一道法术。不出他所料,魔法揭示出了一道嗡嗡作响的力量之网,罩住了整个峭壁,却无法指出节杖埋藏的具体位置。要想打破这道力网,必须靠伊尔自己的意念……或者,让他死掉也可以。 很好,很好,既然前一个办法行不通,另外一个总可以吧。他的双手挥着另外一道魔法,从森林的地面升腾起一道浓烈的烟雾。 有东西咝咝叫着,在细柔的声音中逐渐凝结成形,一种饥饿的欲望从这东西里显现出来。片刻之后,它凝成了固体,身体慢慢挺得笔直,伸出粗糙的爪子撕扯它身前的空气。 一只法师杀手! 那双充满恨意的眼睛看着法师杀手走到前面,搜寻着那个年轻阿森兰特人的踪迹。它用自己奇怪的姿势,慢慢穿过了树林,消失在视线之外。 眼睛的主人脸上浮出一抹微笑,那可不是一张爱笑的脸。他的嘴巴动了动,向伊尔投出了更多诅咒。诸神在上,可曾听见了这些诅咒吗?这些漂亮又恶毒的话,可是很有趣的,恐怕连神也忍不住会笑呢。 一道蓝色的迷雾飞快地旋起,又迅速下降。接着就看见伊尔的靴子踏在破碎的岩石上,手上扛着精灵虚弱的身子。 他们正站在溪谷中央的一块方石头上,四周都是断裂的蕨草。卢卡怪惊讶的叫声在他们身后响起,正沿着这个方向看过来,寻找着两人的踪迹。而那数把飞舞的匕首,也突然飞到了伊尔新的位置上,重新形成了一道保护环。 手上抱着一个垂死的精灵,就这么走近科曼多去,实在不是个好主意。可如今伊尔已经没什么路可选了。他拍了拍肩上精灵轻盈的身体,嘟哝了一句,万般小心地在溪谷上跋涉着,免得被蕨草绊倒,摔到山下糙砾的地上。身后的怒喝声更大声了,伊尔抿嘴笑笑,转过了身。 脚下的石头滚动,一只长矛射穿蕨草,卢卡怪跟了上来。伊尔站稳脚步,开始了“五步连环跳”之法的第二次起跳。 突然他就站在了咕哩咕噜匆匆忙忙的怪物群正中间,肩膀上扔扛着精灵。怪物错愕地叫喊起来,而伊尔脚后跟打了个定,寻找着魔法的另一个落脚处。嗯,就在——前面! 刀剑已经招呼过来,可惜迟了一步,伊尔的身形再次消失了。 这一次,闪光的蓝色迷雾旋起,身后全是惨叫声。匕首在怪物群里砍一条血路,重新紧紧围在伊尔身边。而卢卡怪转着头,怒吼声不断,重新列好队。蜜斯特拉的神选之人静静地看着,耐心地等着他们。 这回,卢卡怪们没有再扔东西。他们的刀剑和斧子都扔完了,每只卢卡怪都急匆匆地往前赶,准备亲自动手,扯碎这个让人抓狂的“人类”。伊尔把肩膀上的精灵法师托了托,找准时机,纵身一跃,刚好跃到了怪物们的另外一边。 他身边飞舞的匕首划出了新的惨叫,把怪物们再次切开一条血路。一只笨拙的怪物战士还没看清自己的对手是谁,就被割开了喉咙,鲜血喷射而出,沉重地倒在地上。好些怪物都跌跌撞撞,但还是转过身来想要跟上这难以捉摸的人类。还剩最后一跳了,伊尔决心好好留着它。他晃晃悠悠地扛着精灵,转过身想从溪谷攀爬出去。现在只有一些意志力特别顽强的卢卡怪还跟在他身后。 伊尔继续往前走,一边搜寻有利的地形,方便自己有个辽远的视线。身后的卢卡怪咆哮着,互相之间安慰说,这个人类很快就会累趴下的,天黑之后他们就能把他宰了,而且说不定,他还会自己从山崖上摔下来咧! 伊尔根本不管他们,继续找着地形。他花了好长时间,终于找了一个好地方:在另一处溪谷中央,有偌大一片树丛。伊尔纵身跳了过去,把怪物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希望这次他们不会追上来了吧。 他的匕首防护环很快就会融合掉,等它们都消失之后,伊尔剩下可供防身的东西也就不多了。 耳边传来一个虚弱的,断断续续又有点结巴的声音,“请你,下来……,放我……下来。” 伊尔在树丛里,找了个光线很昏暗的地方,把精灵轻轻放在了一大块柔软的苔藓地上。“我会用你的语言,”他用精灵语说道,“我是从阿森兰特来的,叫伊尔明斯特,正要前往科曼多城。” 那对绿眼睛里再度充满了诧异,“我的族人会杀了你的,”精灵法师回答,他的声音更微弱了。“你只有一条路,就是……” 声音几乎微弱不可闻,伊尔飞快地把手伸到精灵脖子上伤口,念出了自己唯一一道恢复法术。 精灵虚弱地微笑了,“痛苦减轻了不少,谢谢您。”他振作了些许气力,“但……我快要死了。我叫,宜穆拜尔·阿拉瑟特菈莱,是……”他的眼睛颜色变深,用力抓住了伊尔的胳膊。 伊尔弯下腰,想要使出更多的治疗术,可已经没用了,他只能看着那双细长的手指使劲地抓着他的胳膊,像一只蜘蛛一般慢慢伸上了他的肩,最后,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 伊尔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道映像。他看见自己正跪在这树荫之下,就在此地,可身前却并没有垂死的宜穆拜尔,只有满眼的尘土。在尘土之中,一颗黑色的珠宝闪着光。在这映像里,伊尔捡起了宝石,用它碰了碰前额。 映像很快消失了,伊尔低下头,看着宜穆拜尔苍白而破碎的脸孔,他的嘴唇颤抖着,变成了紫色。他的手从伊尔身上跌下来,像一片枯萎的树叶一般抖动着,“你看见了吗?”精灵喘着气问。 为了帮他凝住心神,伊尔点点头。精灵法师也朝他点点头,轻声说:“以你的荣誉,阿森兰特的伊尔明斯特,切莫辜负我。”突然,他的身体一阵痉挛,就像是一片风中干枯的残叶。好一会,宜穆拜尔大声叫道:“啊!阿雅奎拉伦!”他的眼睛已经再也看不见身边的人类了,“我的爱人,我终于可以和你在一起了!阿雅、雅、雅……” 他的声音拖长,减弱,就像是长笛发出的回声。颀长的肢体又颤了颤,接着,不再动弹。 伊尔靠得更近了一些,却因为惊骇而缩回手。他手里的尸体发出一声古怪的叹息,瞬时化作一抔尘土,四处飘散。而在尘土之中,躺着一块黑色的宝石。和映像里一摸一样。 伊尔低头看了好长时间,不知道这回又把自己卷进了什么样的事情。他抬起了头,看着周围的树丛,没有怪物,没有监视者的眼睛,他是单独一个人。 伊尔叹了口气,耸耸肩,捡起了那块宝石。 宝石有些温热,摸起来十分光滑舒服,似乎正在发出一种微弱的声息,听上去就像竖琴之弦的回声。他举起宝石,往里头看,可什么也没有看到。 伊尔把它按上了自己的前额。 展现在他面前的世界,是一片混沌,混合着各种声响,气息和感觉。 伊尔看见自己和一位高贵的女士,坐在一座凉亭下大笑;接着他又变成了那位女士,或者是另外一位,围着珠宝的火焰跳舞。而后他又穿上了战甲,胯下骑着一匹半人马,冲下树丛,手持一把长矛,与一只嚎叫的兽人弩兵战斗着……它的血弥漫了伊尔的视线,却突然又变成了破晓时分玫瑰色的曙光,照耀在一座骄傲而又美丽的城堡,高高的尖顶之上……接着,他听见自己用一个苍老的精灵人声调,说着虚伪的话,在法庭上,跪在身着闪光战甲的女战士面前。他听见自己发布了向人类宣战,消灭人类的法令……哦!蜜斯特拉!快帮帮我!这一切到底是什么! 他绝望的叫喊声,把伊尔自己的意念召唤回来,他是阿森兰特的伊尔明斯特,是魔法女神蜜斯特拉的神选之人,方才是经历了一道映像的风暴。它们是,记忆,是关于阿拉瑟特菈莱家族的记忆。这个姓氏,把伊尔粗暴地拉进了千万年前,那些发泄,那些家族古谚,还有那片他热爱的土地。上百张精灵女士的美丽面孔,母亲,姐妹,女儿,都是阿拉瑟特菈莱家族的成员,她们对他微笑,对他哭泣,对他怒喝,她们深蓝色的眼睛全都涌现出来,就像是一汪又一汪深蓝色的池水。伊尔明斯特一一扫过这些名字,日期,还有无数拔出的利剑,闪着光芒,像鞭子一样用力抽打着他的脑子。 为什么,为什么?他大声叫喊,他的声音在混沌中反复回响,直到那声音犹如巨浪在拍打海岸边的岩石,而浪花被岩石撕裂开来。已经消失的宜穆拜尔,他的面孔出现,静静地看着伊尔,一位漂亮得令人刻骨铭心的精灵女士靠在他的肩膀上。 “记得你对我的责任,” 宜穆拜尔说,“这宝石乃是阿拉瑟特菈莱的信物,内中包涵此家族历年来的智慧与知识,本来一直由此家族的后人掌管。我曾经是这家族的继承人,如今,我的血脉,他叫做奥塞拉斯,他正在科曼多,你要带上这颗宝石给他。” “带这颗宝石给……”伊尔大叫起来,而两位精灵的脑袋却一起对他微笑着,齐声道:“带上这颗宝石去给他。” 宜穆拜尔接着说,“阿森兰特来的伊尔明斯特,让我来替你介绍这位女士,她叫阿雅奎拉伦,是……” 他后面说了些什么,渐渐听不清了,他和她的脸孔,被另外一波汹涌而来的记忆冲刷退后,爱,战争,覆盖着森林的大陆。伊尔挣扎着要记起自己是谁,试图回想起自己跪在树荫下的情形,他要的是此时此地的情形!慢慢地,他感受到膝盖之下坚实的土地。 伊尔以手掌用力击打地面,想知道手上可会传来痛感。可他脑子里仍然全是从异时异地传来的,各种各样的喊叫声,跳着舞的独角兽,月光下闪烁的战角。他站起身,狂乱地挥舞着双手,四处乱跑,直到自己撞上了一棵树干。 他抱着粗壮的树干,用力想要看清它,可树干,这棵树干,和它周围所有树干,全都高耸入云,黑暗环绕着它,摸上去全不是树干本身的感觉。伊尔睁大眼睛看着它们,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眼前面对的是宜穆拜尔,他被黑色的铁叉刺穿身体,尖叫着。然后,伊尔感到自己又变成了宜穆拜尔,血红的痛楚汹涌流过全身,卢卡怪围着他怪叫,不停地举起刀剑,用力砍着他…… 所有的东西全消失了,他摇摇晃晃地想要躲开,却被什么硬梆梆的东西用力撞了一下,几乎失去了知觉。伊尔在那东西上打了个跟头,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地上,靠近树根,虽然他暂时还没看见自己脸上被撞得有多脏。 他的脑海里再度显出了宜穆拜尔,和一个年轻英俊却又很傲慢的精灵。在一间房间里,充满蓝色的魔法光网,散发着动听的音乐,那精灵穿着华丽的袍子,从一把悬浮在空中,呈泪滴形状的椅子里站起了身。精灵微笑着向宜穆拜尔致意。伊尔脑里有人叫着这个精灵的名字:奥塞拉斯。对,当然是奥塞拉斯。伊尔必须去找奥塞拉斯,再把这颗宝石给他。 他得一个人去吗?甚至为此陪上自己的性命?而要是他自己继续戴着这颗宝石,会有人扯烂他的脑袋,砸断他的骨头,把他的血肉弄个粉碎吗? 伊尔在泥土里翻滚着,想把额头上的宝石取下来,可如今那宝石已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温暖,坚硬,而且粘得紧紧的。 他得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怪物就要赶过来找他了。他必须继续前进,要不然他会变成树蛛、欧熊和吸血夜鸮的美味晚餐……不……他必须……伊尔虚弱地抓着地面,用尽脑力回想着他要呼救的女神之名。可如今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名字:宜穆拜尔。 宜穆拜尔·阿拉瑟特菈莱。那自己又是谁?你就是宜穆拜尔·阿拉瑟特菈莱。血统的继承人,珠宝之法师,白鸦巡逻队的队长,这块蕨草溪谷地看起来很适合宿营…… 伊尔放声尖叫,尖叫,但自己脑里却听不见任何声音。他脑子里什么也没有了——只除了成千上万的阿拉瑟特菈莱人。 第三章 致死魔法与传说之城 战胜对手,勇获胜利,得一黑白分明之结局,此种人等,世间甚罕见也。或曰,如此稀有之战功,实乃传说。费伦大陆之真相并非如此,凡人受诸神所辖,乃将历尽漫长岁月之折磨,而终不可胜,至死乃得解脱尔。 “阁下欲挑战精灵之神秘力量?还望阁下三思而行。”说这话的精灵,头戴龙形头盔,虽然表情分外平静,可语调严肃,发出的警告也极有份量。 “为什么不能?”身着金色战甲的人咆哮起来,他头上雄狮头盔的阴影,遮住了他眼里闪烁的凶光。他晃了晃手上的长剑,剑身比他面前的精灵还高。“可有什么精灵敢来阻止我吗?” 两个全副武装的将军,站在高高的山顶,耳边风声猎猎。 这幻像慢慢在伊尔脑海里褪去。伊尔忍不住发出呻吟声,受够了,他真的受够了。各种阴沉的、狂怒的、欢乐的画面,接二连三毫不懈怠地在他脑海里闪过。那起伏跌宕的情绪,几乎快把他累死。他感觉自己脑子里就像着了火。诸神慈悲,阿拉瑟特菈莱家族的继承人是怎么在这种状况下,保持意识清醒神志健全呢? 不对,倒应该问问,他们是不是真的意识清醒神志健全呢? 耳朵里传来轻声呼唤,开始伊尔还以为这不过是无数幻象里,女精灵们的柔声细语。 召唤我。 现在又是谁?伊尔使劲扇着自己的脸,想把自己带回费伦大陆的真实世界。这个真实世界里,有怪物,有神秘的跟踪者,有巫师团,还有各种能轻而易举取了他性命的东西。 召唤我,使用我。 年轻的法师几乎笑起来,这充满诱惑力的低语,让他想起多年前在哈桑塔的一个胖女人,她能诱惑人的地方,就只剩那把嗓音啦。那时她站在昏暗的房门外,声音就跟这低语差不多。 召唤我,使用我,感受我的力量。 这声音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哦,又开始了。一个热乎乎的怪物出现在他眼前。伊尔伸出手指,试探地碰了碰它。是那块宝石,又在发飙了……呼唤我。那声音是从宝石里传来的。 “蜜斯特拉?”伊尔大声叫道,想要得到指引。但他能感到的只有热乎乎的宝石。那就对它说话,至少没人说不许这么做。伊尔清了清嗓子。 召唤我。 “我该怎样做?怎么召唤您?”仿佛是为了惩罚他如此多疑的语调,新的幻象开始出现了。宝石里涌动着无尽的能量,无穷的魔法,能疗伤,能变形,能改变那继承人的身体,能让人在黑夜里视物,能…… 幻象把伊尔从那召唤声里拉开,带着他穿越了无数场景,不同的阿拉瑟特菈莱家族继承人从宝石里获得变形的力量,有些是为了躲避敌人,改变了自己相貌和体重;有些改变了性别,跑去引诱和偷听;还有一两个变身成动物,躲过持剑追杀他们的敌人,那些敌人只是想杀掉阿拉瑟特菈莱家族的继承人,对野兔野猫可没兴趣。伊尔看到了如何变形,也看到了在怎样的情况下,变形法会不起作用。很好,很好,如今他知道怎么召唤宝石的能量,怎么变形了。可为什么让他看这些? 突然之间,伊尔看见了宜穆拜尔,面容安然地站在树荫之下,冲他微笑。宜穆拜尔的脸闪了闪,变成伊尔的脸,又闪了闪,变成了阿拉瑟特菈莱家族继承人的那些脸,那些翠绿的眼睛,那些白金色的头发。幻象再次变化,他眼前出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瘦长的身体,蓬乱的黑头发,蓝色的眼睛,挺直的鼻子。这个身影赤身裸体地站在浴场里,慢慢融成了同样赤裸的精灵的身体,接着他的脸变成了宜穆拜尔! 原来是这样:宝石想让他变形。 伊尔心里叹了一口气,开始召唤宝石的力量,凝神感受着宜穆拜尔的样子。皮肤下鼓动起奇异的感觉,这时伊尔觉得自己已经是宜穆拜尔了,有那精灵的愿望,有他的记忆,还有……伊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是一双人类的手,饱经艰难生活和残酷战斗,显得非常粗糙。他又凝起精神,回想着不久前,那双还抓在他胳膊上、碰了碰他脸颊的,细长光滑,呈蓝白色的手。 他的手缩小了,扭曲了,接着……细长起来了,光滑起来了,变成了淡淡的蓝色。伊尔踌躇地摆弄了一下,手里有股麻丝丝的感觉。 伊尔颤抖着,长长吸了一口气,在脑海里回忆着宜穆拜尔的面孔,接着用念力让自己身形改变。身体里缓缓地升起爬虫般的感觉,从背后,扩展到了脊椎骨。他无法控制地战栗着,不舒服地嘟哝着。 幻象消失,他站在了没无声息的粗壮树干下,仿佛已经站在那里上千个年头。伊尔低头看了看自己,他的衣服邋遢地挂在身上,身体变得更为瘦弱和纤细,光滑的皮肤泛着蓝白色的光芒。他现在是一个精灵了!他现在是宜穆拜尔·阿拉瑟特菈莱了! 这副外表对他来说,正好非常有用。不知道宝石里还有没有什么远程传送,时空穿梭法术啦,能把他“嗖”地带到科曼多去呢?他飞快地在记忆里搜索了一次,却涌来一个熟悉的脸,正孤独地在战场上和一群战士战斗……看来,没有类似的法术。伊尔叹了口气,摇摇头,看着眼前仿若永生的大树。他一转身,身上的衣服松松垮垮地拍打着他,他这才想起他还该有个鞍囊才对。 伊尔四处找了找,突然想起他好像把它忘在溪谷那边了。伊尔耸耸肩,转身朝东南而去。但愿那些卢卡怪还没把它扯烂,把里面的东西完全倒空,要不他还能用法术把鞍囊找回来。看来,今年之内他都没那闲心再去收集那些小东西了。不,也许下一年内也没有。伊尔又耸了耸肩,这也许就是侍奉蜜斯特拉所要付出的代价吧。唉,也好,也好,说不定别的人还遇到过更糟糕的事情呢。 有一副精灵的外表,想进入科曼多一定容易得很,至少比长得像个“人类”,要容易得多。伊尔明斯特用精灵的鼻子用力嗅着,森林的气息闻起来更强烈了,空气中荡漾着更多香味。嗯,嗯。前进的时候,多感受点大自然,这还不错。伊尔从树林里上路了,一边还用手摸了摸额头上的宝石,看来变形没有影响到它。 这一摸之下,一股力量涌起,让他明白了两件事:只有最爱夸耀的家伙,才会把象征家族荣耀的宝石戴在如此显眼的地方,召唤宝石有自己的的力量,它能把自己藏起来;其次,现在他有着宜穆拜尔的外表,宝石里的记忆,仍然在等待着他完成任务,但已经不是那么急切得让人无法承受了。 伊尔首先把宝石信物藏了起来,接着按照脑子里的影像转向那道大门,进入了那些有着鲜明色彩和光芒的记忆之洪河。这一次,记忆涌动的速度慢了下来,他一个人在里面跋涉着,寻找着需要的信息。他在这洪流里寻找着关于科曼多最近的记忆,伊尔第一次看到了那些闪耀的尖顶,树林中心的漂亮阳台,城市上空漂浮的灯笼,还有横跨半空的大桥,连接着一片又一片的森林。它们蜿蜒伸展,却都没有扶手。伊尔惊讶地吸了口气:看来他得花上好长时间,才能面无惧色地走过这些如此大胆的拱桥呢。 谁统治这座城市?那戴着王冠的大统领。宝石告诉他,大统领是由公众选举的,而非世袭。大统领是“睿智之长者”,可在所有的辩论中充当裁决之人,他控制的地界不仅仅是科曼多,还包括整个森林地域。此一公职,能带给当位者魔法的力量。现在的大统领叫做埃尔塔格利姆·伊瑞赛尔,他是一个非常老,也非常友善的人。在宜穆拜尔看来,虽然精灵国有很多更古老,更骄傲的家族,可他们的眼界都远远比不上现任大统领。 那些骄傲的古老家族,特别是塞塔琳和叶凯恩家族,在科曼多都非常有势力,并且认为自己这一血统才是真正精灵的代表和化身。他们认为,一个“真正”的精灵是…… 这个想法提醒起伊尔对自己无奈的伪装,这让他感到很不舒服。他打断了它,他别无选择,只能这么干,否则他就成了个不守信用、没有怜悯之心的人。因为他宣誓侍奉蜜斯特拉女神,他就该触摸这块宝石吗? 伊尔来到一块巨大的树荫之下,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大声叫道:“蜜斯特拉?” 接着他又悄声道:“女神啊,请您聆听我的呼唤。” 他聚精会神,把那些对麦嘉拉最深刻的记忆凝聚在一起。他还记得,她那欢快的笑声飘荡在半空,每当她热情四溢,她那有些“狡猾”的眼神,就再也不似她一贯的神性与端庄……伊尔把这些片断抓在一起,无声地念着她的名字,用全力呼唤着她。 在他意识的边缘,突然传来一阵凉意,发抖,麻木,甚至有些刺痛感。于是他小心地问道:“女神呀,我应该去做这些事情吗?我的所行,会得到您的祝福吗?” 充满关爱的暖意从他脑海里汹涌过来,紧接着,奥塞拉斯·阿拉瑟特菈莱出现在他脑里,他站在一间洒满阳光的大厅里,大厅的柱子是鲜花点缀的树木。而看到这情形的,是一双慢慢朝着家族继承人走去的眼睛。眼睛的主人,伸出双手,摸着自己看不见的前额。 因为惊讶,奥塞拉斯的眼神尖锐起来。而那看不见的人,则朝他走去,慢慢靠近。是去亲吻他?还是去碰他的鼻子?哦,不,原来是碰他的前额。奥塞拉斯的双眼,离得如此之近,张得如此之大,就像是一汪荡起波纹的水面。在那眼睛之中,画面又发生了变化,映像中出现了老统领温和的面容,再接着,观察者的视线从大统领身上拉开,现出了伊尔明斯特自己的身影,他正在弯腰鞠躬。不知什么原因,伊尔明白自己在那时,正受着大统领的保护。精灵民众异常惊异地发现,一个人类,竟然变成精灵的外表,而且来到了他们城市的中心!也许有精灵已经被他谋杀…… 脑海突然迸发出警告的火焰,冲走了那些幻象。伊尔猜测这一定是蜜斯特拉的警示,他发现自己正站在树下,有什么东西,从树根之下蔓延过来,就像是一条巨大而又饥渴的蛇!那东西,咝咝作响,汩汩有声,不知疲倦地朝他窜了过来,还发出仿若咒语的低语。低语声……就像,攫取之魔咒?神秘怪兽的身体,却总是模模糊糊,无法聚焦,有时候,它还是半透明的。它正朝着伊尔扑过来,带着得胜的咯咯笑声,无数指爪在半空中抓着挠着。它的目标绝对是伊尔,这一点确信无疑。可它是什么东西呢?精灵守卫?还是什么上古魔法所控制的怪兽僵尸?不管它是什么生物,它的意图无比明确,那些指爪看上去足以取人性命。 伊尔几乎要退却,但那东西看起来却十分让人着迷,它身体的一部分看起来行动笨拙,却又如同蛇身般滑溜,而另外一部分看起来却像是无数咒语的涡流。眼睛在那变化的身体上不断转动。这绝对是魔法之怪。蜜斯特拉肯定会“招呼”它的,她可是魔法女神,而他,可是神选之…… 爪子!抓了过来,虽然它们离他还很远,但仍然让他感到一阵怪诞而又麻木的刺痛。他几乎要失去知觉,他不能凝神使用法术了! 我到底还剩下哪些魔法?哦,蜜斯特拉啊,我已经记不得了。 那些爪子靠得更近,又朝他抓了一下,他脑海里爆发出一阵惊恐。快逃!伊尔飞快地转了个身,拖着一双比平常短了些的腿,扛着一副比平常轻盈得多的身体,从树下窜出去。诸神庇佑,幸好精灵能跑得飞快! 伊尔绕着滑溜溜的怪东西,一圈圈飞快地跑着。他掉转过头,又沿着相反的方向跑过去。怪物紧跟不放。伊尔再次转过身,冒险掷出一道驱散术,这好像是他随身带的最后一道法术了。虽然宝石里似乎还有不少。但一只如此乱七八糟,怪里怪气的怪物,肯定会经受不起法术…… 他的法术向前迸射而出。那全身滑溜溜有许多爪子的东西只是扑腾了一下,晃了晃身体,继续向前蜿蜒着。 伊尔缩了缩头,飞快地跑起来,穿过了森林,越过了长满苔藓的岩层,跳过许多鲜艳的毒蘑菇。可怪物一直紧紧跟着他不放。怪物移动的速度比伊尔想得可快得多,他不禁觉得背后起了一丝寒意。 他还有一个小小的、能喷火的魔法武器,平常最多用来生个火,吓唬小动物什么的,威力实在小得可怜。可现在死活也只有用用看了。 伊尔跑到一棵树后面,屏住呼吸,往上爬去。他崭新的纤细手指可以抓进狭窄的树皮缝隙里,这对他那双人类的手就太粗壮了。而这双小手也刚好能支撑他现在轻盈的身体。等伊尔攀爬到一根大树枝桠上,怪物咝咝作响,已在他身后靠得很近了。 怪物来到树下,似乎感觉到了伊尔的存在,它毫不迟疑地抬起头。伊尔抓紧时间,拿出了自己的火焰小喷头,瞄准那东西的眼睛,放出魔法,自己朝反方向闪了一下身。 伊尔原本指望能听到这怪物的惨叫,给它狠狠地来上这么一下子,最不济,至少让它退后一点呀。可这东西仍然毫不迟疑地从火焰里窜出来,咬向他的手。不管它到底是什么玩意,它现在看起来都越来越巨大,越来越强壮,根本不怕受到任何伤害。 怪物的指爪在狂怒的呼啸声中撕扯着空气,伊尔往下看了一眼,觉得保险起鉴还是再爬得高一点才好。他正要开始爬,大树却在他身下晃动起来。怪物伸出爪子,轻而易举地在树皮上刨出了深沟,刚好可以放下一只爪子。接着,它又开始刨另一个沟。它毫不懈怠,反复交替地在树干上刨着,很快就能爬上树干。伊尔看得有些错愕,这玩意爬树的速度,简直比得上一个军人爬绳梯! 很快,它就要抓到他了。就在这片刻,它已经在他正下方,不管伊尔扔什么下去,它都能承受住。而伊尔这时既没有攻击法术,也没有时间仔细考虑自己身上宝石的能量。 看来他最好赶快跳离这棵树,情急之下,他双手环住了树干。怪物正有些粗笨地,用指爪凿着树干爬上来。很好,伊尔盘算,这样他往地面跳的时候,不用担心怪物会伸出爪子抓他了!伊尔回到自己先前待过的一根树枝,这里的地势对他更有利。他紧紧地抱住树枝,等那怪物抬头看着他,伊尔往那怪物的眼里放了一道光之法术。 亮光猛闪了一下,很快就消失了。可怪物爬动的速度一点都没减慢。伊尔眯起了眼睛,可恶,它看起来更大了,而且……更坚硬了。 伊尔又往怪物放了一道探测术,想知道它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法术靠近了怪物……等它的法力发生作用,伊尔终于知道,那怪物根本不是他所知道的任何东西。指爪怪又变得大了一些。 它是用法术饲养出来的!原来如此!那它一定是个法师杀手!很久之前,伊尔跟着冒险团一起冒险,曾听说过有这种东西。法师杀手是魔法创生的怪物,只有一些罕有的压制法术能控制它。要是巫师只懂得靠施法术作战的话,他们一定会被它毫不费力地干掉。它们生来就是干这个的。 不管伊尔现在还有什么魔法,也不管伊尔现在有多么不顾死活,施法的唯一结果就是使怪物变得更加强大,却无法伤它分毫。哪怕他对付过巫师巫师团,哪怕他是蜜斯特拉神选之人,他根本无法不犯错误,而且看起来,他犯的错误,是一个接着一个,一个又跟着一个。 仔细分析,仔细分析,这对法师来说,真是件好不奢侈的思维活动……不过就在此刻,他最好忘了自己是个法师。他剩下的时间可真是不多了!伊尔小心地抽出一把匕首,用尖端对准怪物的一只眼睛,把它甩了出去。生死就这在这一刻! 匕首笔直地射下了下去,但听一声闷响,它靠着自己小小的力量,竟然穿透了那怪物的身体中心,在它身上划出一道虚空的大洞。法师杀手颤抖着,嚎啕着,它的声音尖利,充满了恐惧和愤怒,但听上去却越来越是虚弱了。 现在,它停下哭丧,又动了起来,跟在伊尔身后往上爬,眼睛里充满了杀机。它身上那道上下贯穿的洞已经消失了,可这怪物显然小了一圈。阿森兰特人见此情形,点点头,用一只脚踩了踩树干,用力一蹬。 耳边传来“嗖嗖”的风声,片刻之后,他的手噼里啪啦穿过了一些小枝桠,碰乱了好些树叶,终于抓住了他刚才看准的那根大树枝。他在上面吊了一阵,听到头上又传来了可怕又急促的声音,就前后荡了荡身体,蜷了身子去抓更低的树枝。 不过这次他可没那么幸运了,伸手所及,只有大把蓬松的树叶。他从树叶里砸了下去,重重地,仰面朝天摔在了地上。看来,他还是比不上传说里那些英雄人物那么好运啊。 伊尔毫无意识地翻了个身,呻吟着慢慢站起身来,他的屁股大概会痛上好一段时间了。再说这下可好,连腿也跛了,要想逃跑,怕是也跑不快了。伊尔叹了口气,看着那滑溜溜的怪物飞快地盘旋着从树上窜下,直奔他而来,准备弄死他。 现在,伊尔最后剩下一个法术,一旦使将出来,就能回到他埋下节杖的那块山崖上……可,这么做的话,那他这么久长途跋涉翻山越岭的路程就算白费了,而且这只怪物和那个神秘的跟踪者,仍然会在森林和科曼多之间,紧紧咬住他不放。放手一搏吧。伊尔鼓足勇气,又拔出一把匕首。他还有一把别在腰带上,另一把藏在袖子里,每只靴筒里也各藏着一只。但用来对付这个怪物,不知道够用不够用呢? 虽然有了精灵宜穆拜尔·阿拉瑟特菈莱的外貌,伊尔却发出十分“人类”的咒骂,手里紧握匕首,跛着脚朝南边跑。在法师杀手赶上他以前,伊尔不知道自己到底能跑上多远。 只要他能赢得足够的时间,黑宝石一定能帮上他的忙…… 伊尔一边在心里头盘算着疯狂的计划,一边匆匆忙忙,跑到了悬崖的边缘。 悬崖边上覆盖着灌木丛,古老的岩石在天空中打了个句号,后面陡然已是万丈深渊。一道涓细的溪流汩汩地在岩石上淌动,伸向远方。伊尔的视线顺着它看过去,又赶紧回头看了看法师杀手。怪物已经张牙舞爪地沿着树木和根茎,飞快地赶了上来,速度越来越快。 伊尔看了一眼悬崖边缘,选中一棵伸出悬崖的大树。他朝那棵跑过去,伸出手试试它能不能承得起一个人的重量。法师杀手飞掠而来带起的风声清晰地回响在他的耳边。 法师杀手的速度真是令人惊讶,仿佛它想跑多快,就能跑多快似的。伊尔看到那怪物的前爪已经向自己的头顶抓了过来,赶忙一弯腰,不料脚下的岩石松动,他一个趔趄,几乎要掉下悬崖,他伸出手拼死抓住了一棵树根。 伊尔吊在山崖半空,身子被狠狠地甩在崖壁上,但他还是忍着痛,让另外一只手也抓住树根。而那个法师杀手则嘶叫着摔下了悬崖。 他身下数十米,有一块从山壁上往外突出的岩石。怪物用爪子使劲扒住它,还不等它抓牢,岩石已经承受不住,从它呆了几百万年的地方脱落出来,拉着怪物一起坠进山谷。 它们一起砸在下面的岩石上,腾起一阵灰尘。伊尔眯着眼睛仔细观察动静。 等尘土散去,他终于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大石头把法师杀手压在底下,怪物的几只爪子在石头边上使劲抓挠。 不管这怪物到底有多硬,这块巨石都能让它够呛。除非它是金属,不,它非得是纯钢打出来的,才经得起这么一砸。但总之,怪物毕竟给压得暂时动弹不得了。 伊尔往下看着峭壁,轻轻叹了口气,开始寻找下山的路。 走了不到二十步,下山的路就自动找上了他。他脚下的地面嘀嘀咕咕,就像是沉睡中的人,说了句梦话,而后翻了个身。他也被翻倒在地,跌跌撞撞地沿着山壁上的小河边缘,滚了下去,无数滚动着的大石头跟他的身体“热烈拥抱”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伊尔才恢复了清醒,立刻又因为灰尘太多而开始狠狠地咳嗽,全身上下都痛得要死。 咦!他怎么变回自己的样子了?难道他把宝石弄掉了?他伸手摸了摸额头,它还在,而且它的力量仍然在等着他。肯定是刚才他无意识地变回了自己,好让自己能更有力地抓住石头,应该就是这样吧。 伊尔小心地爬了起来,脚却痛得不知东西南北。方才那段“旅程”,真不知有多少块大石头从可怜的脚上面滚了过去呀。 他慢慢走到了谷底,朝着压住法师杀手的那块大石头走去。 也许法师杀手已经从岩石下头爬了出去?它可能正埋伏在这些岩石后面等着伊尔上钩呢!如果真是这样,他就非得念了那道咒语,回到大森林里头去了。 然而,他看到了那怪物!就在前面那堆乱石丛之后,沿着那块巨石的边缘,那怪物令人厌恶地挥舞着爪子。不知什么原因,伊尔手里竟然还握着匕首,于是他走上前去,割下它一只爪子,接着又切掉一只。断掉的爪子在刀子下化作一阵烟雾。 伊尔把爪子都切掉之后,爬到了巨石之上,一刀一刀地使劲往下刺那怪物的身体。刀子似乎什么也没刺到,可伊尔分明感到那怪物的嘶叫声是越来越弱了。终于,他再也听不到那可恶的声音,大石头压着地面,发出了正常的,噼啪噼啪的声音。 伊尔满意地站起身,抬起头来,却看见悬崖顶上站着一个人。 一个人穿着长袍的人。伊尔从来没见过他,可对方却仿佛认识他。他看着伊尔,微微笑着,但他的微笑一点也不友善。那人举起手,小心地做了一个手势。伊尔认得,这手势应该是陨石术的招法。 伊尔好生无奈地叹了口气,朝那山颠上的人嘲讽地招了招手,尔后念了那道移动之术。 四个大火球从天而降,沿着山谷爆裂而来,但伊尔已经消失了。 这个跟踪了伊尔许久的巫师,怒气冲冲地看着自己的火球在呼啸中冲下山巅,握紧了拳头,狠狠地诅咒着伊尔。现在他又得浪费好些天,翻弄他的魔法术,施展他的跟踪术,才能再次找回那个年轻的傻瓜。真不知道是什么神罩着这个小子,他怎么会这么有运气!在旅店里,他躲过了杀戮法术……所以才勉为其难地选中了老瑟戈思·依阿德。如今这小子又不知搞了什么把戏,把自己的法师杀手也给弄死了。这道法术要用的材料,可是很难找齐的呐! “诸神呀,赐给我好运吧!”巫师嘟哝着,从悬崖边上转过身,眼里的杀机却依然未灭。 在他看不见的身后,山崖底下,从被大火烧焦的岩石下面,升起了好些苍白的身形。 在乱石中央的一块大石头边上,它们寂然无声而又怪诞诡异地动着,用手做出召唤法术的样子,却听不见一丝声音从它们嘴里发出。大石头慢慢晃动,升了起来。那些好像鬼魂一般的漂浮物体,伸出了长得可怕的须茎,探到大石头黑漆漆的底部,拉出一个长着许多只眼睛的东西,它正虚弱地伸着爪子,在空中挣扎着。 嘟嘟哝哝的巫师听到耳后传来巨石动弹的声音,奇怪地扬起了眉毛。难道说那个阿森兰特人只是使了一个短跳术,现在还在峡谷里吗?又或者是法师杀手终于从石头底下挣脱出来了? 他扯了扯袖子,转身往回走。他还有一个连锁闪电术,若有必要…… 什么怪东西从峡谷里升了起来,不,是好几个怪东西。那是鬼魂,生物死后剩下的可怕残迹,从腰部以下开始拖着一道白烟似的下肢,而身体也只不过是灰白色的影子。 它们的攻击力足可致人死命。但他自有对付的办法……巫师又看了一眼那些鬼魂。难道它们是精灵?难道是精灵的鬼魂?而在鬼魂之间,有个挥舞着指爪的身影。呀,鬼魂正在拖着他的法师杀手! 此时此刻,赫顿怖,阿森兰特巫师团最后一个活着的法师,感觉到了恐惧冒出的第一丝气息。 “你是谁?”众鬼魂向他飘动过来,有一只精灵鬼张开嘴问道。 “你们!给我停下!” 赫顿怖恶声恶气地一边说一边举起了手。但他们一点也没有放慢速度,赫顿怖匆匆放出闪电,这道法术,能把所有未死之生物毁灭成为尘土,永远不得再生。他得意地看着那道光芒像网一样罩住了所有鬼魂。 可是,光芒无声无息地褪了色。 “玩得漂亮!”另一个精灵鬼魂评论了一句。众鬼魂把巫师团团围住。只见他们的腿部还是模模糊糊看不清楚,身体则一明一暗地放着光。 “哦,我真不明白,”第三只精灵鬼戴着浓重的口音,说道,“这些人类呀,总是喜欢弄出一大堆噪音呀,或者什么花花绿绿的东西。一个简单的句子,一个简单的眼神,那不就够了吗。可他们总是喜欢闹哄哄乱糟糟,像小孩子那样,为自己无法控制的能力兴高采烈。” “他们本来就是小孩子,”第四只接着说,“你看,你看这个,不就明白了。” “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 赫顿怖怒道,“但我……” “听见了没?永远都是老一套,咆哮,恐吓。”第四个又加了一句。 “嗯,够了。”第一只精灵命令一般地说,“人类!此处可容不得火焰魔法。你已经吵醒了圣谷之不眠的守卫,你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赫顿怖紧张地看了看周围,包围圈仿佛收紧了好些,尽管精灵们对他不卑不亢,也没有摆出伸出手动武的样子。但他还是抬起手,飞快地念了咒语。 闪电从他的手指尖端放射出来,闪着饥渴的光斑,扑向了精灵之魂。闪电在他们中间爆开,穿过了他们的身体,却只是击中了后面的树丛。烟雾四处弥漫。 一只精灵扭过头看了看,闪电顿时没了踪影,只留下几缕细微的烟雾。 包围圈依然立在原地,毫无变化。精灵们带着感到有趣的神情看着他。 “而且,你还干了一件更糟糕的事情。”第一只精灵严厉地说道,仿佛刚才的小插曲从来不曾发生过,“你创造了一个以魔法为食的东西,还把它送到了我们最古老的圣地。就是,这个。” 鬼魂守卫的声音里充满了厌恶和恶心,他的胸口往外突起,放出了一道细细的光波。可是法师杀手伸出爪子虚弱无力地挥了挥,那光波就消失了。赫顿怖突然灵机一动,心里涌起了希望。说不定他的小宝贝能对付这些精灵鬼魂,能把他们打败呢…… “无名之人类,因你的恶举,我们会惩罚你。但这惩罚会是公正无私,恰如其分的。”精灵又补充了一句,而法师杀手转过了头看着自己的创造者。 赫顿怖看到它的无数只眼球里都闪着阴暗之光,它的爪子突然重新有了活力,狂乱地在空中舞动起来。法师杀手的残肢模糊地低声叫着,飘在半空,而目标却正是他:赫顿怖! “不!”巫师惊恐地大叫,法师杀手的长触爪用力抽打着他的眼睛,“不!不!不!” 精灵守卫们围着他,眼神冷厉。巫师冲向他们,却发现身边围着一道看不见的坚固力墙。他用力撞着,无助地抽噎。法师杀手的爪子抓住了他,巫师的力气越来越虚弱了。 “他是什么大人物吗?”一个精灵问道。这时巫师的呼救声音早就听不见了。众精灵伸出手,合力把法师杀手变回了虚无一片。 “不是,”另一个精灵简短地答了一声,“他只是阿森兰特巫师团的一个学徒,如果他们没被消灭的话,他会晋升成为正式成员。他的名字叫赫顿怖,只是个无趣之人类罢了。” “刚才不是还有一个入侵者吗,跟这怪物打斗的那个?”第三个守卫问。 “那是我们的人,他头上戴着一颗智慧宝石。” “啊?你是说这个人类,竟然在我们的峡谷里,追逐一个戴着智慧宝石的精灵?”答话的精灵低头看了看,“可恶的人类!我真想把他弄活,再杀他一回。这次,我会慢慢地弄死他。” “依莱森,”语调严肃的精灵十分吃惊,责备道:“我真该下次才使用读心术!你接触了这个人类的想法,居然也变得像个人类了!” “他们是我们必须抵抗的东西,诺洛,他们竟然已经来到了这座森林,这可是我第一次看见太阳的土地呀!人类,人类总是会腐蚀我们,对人民来说,这才是真正的险情!” “那也许我们应该杀掉经过这里的所有人类,”诺洛说,钻进了一座发着冷白之光的塔楼。“至于说方才用法术逃走的那个,虽然头上戴着一颗智慧宝石,可他应该是个人类,至少看上去他是个人类。” “噢,这些野兽,真是险恶,” 依莱森轻声说,“很多东西看上去像是人类,可他们从来就不想让自己变得有一点应有的智慧。” 他重新站在了这片树根之前,节杖就埋在这下面,被他匆忙布置好的泥土、树叶、嫩枝和苔藓遮掩着。伊尔明斯特打量着四周的峭壁,没发现任何危险,于是开始用智慧宝石的力量检查自己的法术。记忆快速打着漩,他又用力把它们塞回了脑子,站在那里摇了摇头。 他都回到这里两三次了,全都不是他自己愿意的……所以,该怎么避免那些能把他赶回这里的攻击呢? 要是他沿着第一次走的路线继续前进,那个神秘的巫师,还有他派出来的法师杀手,都会毫不费力地找到他。他这蜜斯特拉神选之人,可谓实在蠢得可以。所以,现在他应该沿着峭壁,往东面走,再往南边转,找到一条小溪,一直跟着它走到那片树木最高大的森林之前。 在那片树林里,一个身体轻盈感觉灵敏的精灵,应该比他人类的外形更为合适。精灵守卫应该也不会攻击宜穆拜尔·阿拉瑟特菈莱……除非,守卫里有人和宜穆拜尔有私人恩怨。根据他在智慧宝石里搜索的结果,宜穆拜尔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敌人。 这次只需片刻功夫,他就变成了宜穆拜尔的样貌。伊尔明斯特又回想起鞍囊里的魔法书,忍不住叹了口气。现在他只有靠宝石里存贮的古老而又简短的精灵魔法了,那本该是阿拉瑟特菈莱家族继承人的私人魔法呀。况且他现在也没有时间研究它们。他得尽快离开埋藏着节杖的地方,免得那个巫师敌人在这里找到他的影踪,就大大不妙了。 伊尔又叹了口气,出发了。或许他应该变成薄雾,偷偷在夜里前进。而白天的时间就能用来研究法术了。嗯……伊尔一边往前走,一边想着心事。到科曼多还会有不少时日呢。对了,他还有多少时日可用,宝石会不会逐渐吞噬佩戴者的活力和精神呢? 如果它正吞噬着他……他用手狠狠打了一下自己的前额。“愿蜜斯特拉女神保佑!”他呻吟着说。 女神当然会保佑他。伊尔意识里传来一个大出意料的声音,他跪下身子感激地祈祷着。女神的话语只有短短几个字:宝石无害,尔当戴之前进。 伊尔很是吃惊,沉默了好长时间,接着发出咯咯的笑声。 在一片满是巨型蘑菇的小树林里,一道奇怪的淡紫色光芒从地面放射出来。 这天,伊尔已经跋涉了好些日子,身边带着一大堆法术,还有一颗疲惫的心。从哈桑塔的风车和高塔出发,他已经走了很久很久,沿途遇到的农夫连阿森兰特的名字都不曾听见。但他已经和精灵之城离得很近了,他能感受到城市附近发射出的防卫魔法,刺得他的皮肤丝丝地有点麻。他还看见了天空中飞翔的精灵骑士。哦,他们真是壮观,他们穿着紫色、蓝色、翡翠色的铠甲,骑着飞在半空中的蓝色独角兽。独角兽身上没有翅膀,也没有拴缰绳。 好几个守卫都靠近了这个孤身前进的精灵,在近处仔细地端详他。伊尔看着他们手里举起的标枪和手弩,却不知道该做什么。于是伊尔默默地向他们点了点头,不曾放慢自己的步伐。守卫们也会冲他点点头,而后高高地飞走。 就在前面的树林里,有一片覆盖着苔藓和蕨草的开旷地。从一处隐秘地里静静地站出了一队精灵巡逻兵。他是伊尔见到的第一个步兵巡逻队。他们的战甲都很华丽,每个人的手里都举着上好箭的长弓。伊尔迎着他们走了上去,连步速也没改变。要不,他还能怎么做呢? 伊尔走了过来,巡逻队里长得最高的一个朝他射了一箭。箭头却不曾前进,只是静静悬在半空之中。精灵走上前来看着伊尔,举起手来打了个“停下”的姿势。 伊尔停住脚步,眨着眼睛,但愿精灵能看到他眼里透出来的疲倦与晕眩,忘记留心他那不地道的精灵语。 “你已经沿着这条路走了好多天了,”精灵巡逻队长说道,他的声音文雅,语调优美,“你也没有向任何守卫出示你的通行证。你是什么人,此行有何目的?” “我……”伊尔结结巴巴地说,身体摇摇晃晃,“我叫做宜穆拜尔·阿拉瑟特菈莱,是我们家族的继承人,必须赶快回城里去。我在执勤的时候,整个小分队被卢卡怪攻击,只有我活了下来。可是,我用的法术又招惹了一个人类巫师的注意,他派了一只法师杀手对付我。我……我……的情况很不好,必须找到我的家人,进行疗伤。” “你是说,人类法师?”精灵队长猛地问道,“你是在哪里遇到这些歹徒的?” 伊尔明斯特挥了挥手,往回指着西北方向,“好几天以前,在一块溪谷地附近……我走了很多天,已经记不太清了。” 精灵们互相对视了一阵,“如果是别的什么东西,趁着宜穆拜尔·阿拉瑟特菈莱走动的时候,杀死了他,并冒充他的外形,那怎么办?”有人轻声问,“我们以前也遇到过这种变形怪物。它们在我们中间巡游,一逮住机会就下手。” 伊尔又用自己疲惫不堪的眼睛看了看他,慢慢举起手,指着自己的前额,“如果我不是精灵,怎么会戴着这个?难道别的怪物也会戴上这颗宝石吗?”他问道,声音里显得有些疲倦和恼怒,智慧宝石慢慢从他前额上现了出来。 巡逻队里响起了一阵低声议论,精灵士兵们还不等长官下令,已经自动让开了一条路,容伊尔通过。伊尔对着他们点了点头,蹒跚着往前走,试着让自己看起来是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 在他身后,巡逻队长严厉地看了一眼精灵战士,轻轻点了点头。那个得命的战士也点点头,在蕨草里跪下身,用手摸了摸胸前的战甲,立刻消失不见。 伊尔就这样走进了一群精灵之中,他们看着他,他们没有人受伤,他们也不是要冲向战场。伊尔这么一想,心里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他真该看看他们是怎么移动的。难道说他已经被他们揭穿了么?精灵长途跋涉之后,难道并不像人类那样疲倦,脚步不会蹒跚? 为了免得有精灵巡逻队还注意着他,伊尔脚下故意又磕磕绊绊了几下。他走过了树林,天空中飞翔着森林巨人,他们在他上空一百码,甚至更远。地面升高,前面不远有一块阳光明媚的开阔地。 也许,他能在这里…… 于是伊尔停下了脚步,发了会楞。科曼多的仙塔,正在他眼前,被太阳照得闪闪发光,塔尖高高耸立,伸向他看不见的高空之中。还有那些壮观的跃桥,悬空的花园,精灵骑在飞马之上。即使是在明亮的大白天,到处也都闪着蓝色的魔法之光。动听的音乐声飘荡过来。 伊尔充满敬仰地吸了一口气,继续前进了。他已经在身在歌唱塔之城,必须时时刻刻提高警惕。 嗯,事情发生变化了,不是吗? 第四章 猎手之重返家园 我之精灵民众素有歌谣吟唱,云阿森兰特之伊尔明斯特为我科曼多城之壮丽夺魂失魄,日夜游荡于街道,视线所及,皆令其惊叹不已。 然,歌谣时有谎言与夸大其辞哉。 夏星城吟游名诗人所黑勒·塔拉壬 ——此书虽非科曼多官订史书,然字字皆为信史尔,出版于竖琴之年 五颜六色的玻璃搭建成悬空圆屋顶,在太阳的照射下,反射出仿若彩虹一般的光线来。一个戴着头盔的头在上面晃了晃,头盔上闪出一线紫光。这道光芒已经足够表明佩戴者的意思,他要自己的战友赶快过来看看。 两个精灵守卫站在悬浮执勤哨位,一起朝城市北方边界看去。一道孤独的身影疲惫不堪地跋涉在大路上。通常只有从敌阵里逃脱的战俘和失去坐骑的报信员,不得不徒步在森林里行走数日,才会显得那样疲惫。 哦,不对,这道身影,也并非那样“孤独”。在他身后,出现了第二道人影,这个人应该是个巡逻队卫兵,用了隐身术,紧跟着前者。用了隐身术的精灵,寻常人是看不见的,但这两个哨兵戴了专门的监视头盔,所以看得一清二楚。两个卫兵换了个眼色,一起挥手招来悬在身边的一颗水精球,侧耳靠了上去。 水晶球开始传来一阵轻柔的乐声,尔后突然发出难听的噪音:不同的音乐声,轻轻的闲聊声,大车拉过发出的隆隆声。两个卫兵专心听了一阵,一起耸耸了肩。那个疲惫的精灵没有跟身边任何一个人交谈。当然,他的跟踪者也没有说话。 守卫再次换了个眼色,其中一个忍不住摊开手,做出一副“我们能怎么办”的样子。就算这个闯入者并非科曼多人,他也有人监视了。这就意味着,某支巡逻队长跟这奇怪的精灵交谈过,更仔细地观察过他,并且已经起了疑心。当然,两个经验丰富、警惕性很高的守卫也会对他起疑心。 但这又怎么样呢?无非是某一个人的阴谋诡计吧。况且那孤身精灵已经笔直地穿过了揭示术的封锁线,而法术并没有发出些微警告。 另一个守卫冲摊开手的同伴挥了挥手,转身走到后面的果树旁,伸手采摘了一大把汁水饱满的甜浆果。第一个卫兵也伸手要了些,又递给同伴一碗薄荷水。很快,那个身后跟着隐身护卫的精灵就被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知道自己在找什么。智慧宝石早就告诉了他:一幢藏在深色松树丛林里的大房子(“真是装腔作势”,宜穆拜尔记得对手家族的一个女仆,对它用了如此的形容词)。那大房子有高而狭窄的窗户,上面布满了无数精美的雕刻,镶嵌着五颜六色的玻璃。在窗户上,刻着动人的风景,吟游技艺,飞翔的独角兽,还有牡鹿穿过地面铺着苔藓的大厅。这些窗饰是阿拉顿·阿拉瑟特菈莱的手艺,全科曼多再也没人比得上他。两百多年前,阿拉顿已经辞世进了色汉奈。 阿拉瑟特菈莱家族的大宅没有围墙,但沿途四周都围着树木和篱笆,形成了一道天然的防护栏。在小路边的树上,还刻着家族的纹章。黄昏之后,这些活生生的纹章就会闪出蓝色的光芒,让路人看得清清楚楚。整个科曼多有很多类似的家族,他们都是这么做的。可在白天,一个伪装成精灵的人类法师,只好满大街地闲逛,直到他找到跟脑海里印象相符的房屋为止。 大多数人都认为,不管道路如何艰难,长夜如何漫漫,神的仆人都能预见将会发生的一切。伊尔为这个想法苦笑了一下。蜜斯特拉女神也许能够预见一切,但他这个神选之人却绝对没有这个本事。 他站在树丛之间,感到大为惊异,那些树优雅地长成了尖顶城堡的奇异样子。宝石告诉他,有法术能够把鲜活的树木结合在一起,并且改变它们生长的形状。但宜穆拜尔和他的祖先都不明白这魔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而在这城市之中,已经没有人懂得这种法术了。 在巨大的树堡之中,有许多小一些的石建尖顶大宅,以及一些像花朵般盛开的玻璃雕刻。可不管这些悬空的花园看起来如何漂亮,如果没有真正的树木陪衬,精灵们就决不会喜欢,决不会住进去。伊尔尽量让自己不去看眼前的美景,那些流光异彩的玻璃窗,那些在空中飞舞,描绘出灵动曲线的木与石,更不要说那些精美的雕镂花饰。但他打心眼里承认,这辈子他从未曾见过哪里的房屋,修建得如此美丽。不只是这些鳞次栉比的建筑,还有大街小巷上到处都是的发光树,那街景,他实在毕生不曾见过。那些花园里的雕刻,随便一座,也比人类最棒的工艺品显得精美。哪怕是法师之王伊赫玳的私人花园也比不上这里的壮美景象。 诸神啊,伊尔每往前多走一步,就会发现新的奇迹。这边有一幢房子,围在灌木丛中,建成了一朵波浪的样子,玻璃底的屋子悬在拱形屋顶的曲线之下。那边是用魔法控制的一道小瀑布,这样它就能欢笑着流过一座大宅所有的房间。那些房间本身全是用带颜色的玻璃制成。精灵居民们手上拈着盛满佳酿的玻璃酒杯,在房间里悠闲地交谈着。那条小路,通向一座小小的池塘,周围有许多缓缓旋转的座椅,一边旋转,一边上上下下地轻轻动着。 伊尔拖着脚步慢慢往前走,时刻还提醒自己注意装得跌跌撞撞的。他到底该怎样办?在这么一大堆华丽建筑里,如何找得到阿拉瑟特菈莱家的房子呢? 这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整个科曼多城显得十分忙碌。大街小巷,以及悬在半空中跨越森林的浮桥,都挤满了精灵。可它一点也不像那些吵吵嚷嚷,尘土飞扬的人类城市……伊尔发现,在精灵城里,不是精灵的小动物,只有猫咪,和那种生有翅膀的飞天猫咪。 这简直不像是一座城市。对于伊尔来说,城市就意味着石头路,以及一大堆人,脏呼呼地聚集在一起,大喊大叫。人群之间,还夹杂着几个半身人,半精灵,甚至一两个矮人。 可这里却只有一身蓝白色光滑皮肤的精灵,他们穿着华丽的袍子,时髦的绿色斗篷,或是披挂着烁烁发光的战甲,甚至只在身上披挂着彩带、小饰品,如此这般,骄傲地走在路上。头上的智慧宝石告诉伊尔,最后这一种装束叫做悬空袍。精灵们优雅地走动,显露出极为苗条的身材,下楼梯的时候,他们穿的悬空袍会发出好听的小铃铛声,声音随着人影的远去慢慢减退。 不过,伊尔现在几乎什么也不敢看了,至少是不敢再看更多了。只要他发觉有人留心到他,他就不时装出一副悲哀的苦脸相。那些少数几个注意到他的精灵会因他这副表情而转开脸去。大多数精灵则好像沉浸在自己的想法和热情里。他们的神情和举止随着传进耳朵的音乐声,时而高亢兴奋,时而低回婉转,科曼多的精灵们也不停地闲聊着,就像人类在市集上那样。伊尔总是趁着精灵们不注意,偷偷摸摸地观察他们走路的样子,然后再模仿着改变自己的姿势。 大多数精灵都仿佛在心里唱着歌,像个舞者那样轻快地跳动晃荡。啊,就是这样——没人用平板一般的脚步走路,即使是长得最高的精灵,或是最急着赶路的精灵,也都仿佛跳舞一般地用趾头尖走路。在他借来的精灵外形下,伊尔也照着这样做了,但他忍不住想,什么时候他的心情才能变得轻松,有如被笑话逗乐的那般愉快呢? 但他的心情一直拒绝放松,不舒服的感觉始终存在于脑海某处。等他一直往前,走到城堡般的大树丛下,伊尔渐渐知道了原因:他被人监视了。 不是那些欢笑着的精灵,伸着爪子的小猫咪,甚至飞过头顶的飞马,在偶然间投过来的视线,不是那种随便地打量,而是一双一直在他身后注视着他的眼睛。 伊尔开始走回头路,希望能瞥见到底是谁在跟踪他。那种紧张感顿时变得更强烈了,仿佛已经靠近了监视的来源。有一两次,他在大街上停下脚步回过头,仿佛只是不经意地往后看看,其实是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人跟他一起站在树荫之下,他甚至留心着视线里有没有出现一张熟悉的脸孔。 有些精灵好奇地看着他,伊尔只有转回头。人们面带古怪地看着他,意味着他的表现古怪。不管如何,他一定不能惹人注意。于是他只有像方才那般继续往前走,试图甩掉那些古怪的注视,忘掉身后跟着他的监视者。 在这座不设防的城市里,有没有一些秘密的方法,能从人群中准确地鉴定闯入者呢?伊尔觉得,肯定是有的。要不然,那些变形怪,那些被叫做alunsree的闯入者,很快就会挤满整座城市了……嗯,alunsree不就是从精灵语里传出来的吗。精灵们一定很早就遇到过这样的问题,那时候,人类可能还是蹲在山洞里的穴居人咧。 所以,他肯定是被人监视了。那个监视者,跟着他几乎走遍科曼多所有的街道。他该怎么办才好? 除了赶快找到阿拉瑟特菈莱家族,伊尔再别无他法。而且他在寻找的过程中,一定不能被人看出他的焦急之色。他不敢去问别人,那房子到底在哪里;也不敢引来别人的视线,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除非他不顾死活,他甚至不敢召唤出智慧宝石里的魔法来。 所谓不顾死活的情况,就是被一大群愤怒的精灵法师围着,所有人手里都攥着魔法,随时能让他伊尔明斯特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伊尔有些过敏地扫视着街道,生怕喘息之间这样的威胁就从四面八方包围住他。可到处还是一片狂欢节的景象。人们聚成小堆,自顾自地跳着舞,高声论辩着。传令官的号角吹起了新的曲子,从天空中飞来一对飞马骑士,他们互相追逐,上下翻滚,他们所过之处,常常卷起片片树叶,沙沙作响。 要是他胆子够大,他愿意坐在那些长椅和悬空座上,着迷地看着眼前的科曼多人走来走去。当然,如果被人发现了他的真面目,也许会被就地处死呢。无论如何,宜穆拜尔拜托的事情,他还没有完成。在这片无边无际的树林里,到底哪里才是阿拉瑟特菈莱家族的房子?他已经走了几个小时,太阳已经西斜了。随着光线渐渐黯淡,伊尔心里突然预感到,神秘的跟踪者就要攻击他了。 也许是在天黑之后?在一个人眼稀少的地方?现在他站的地方,身后的行人渐渐少了,光芒、悬桥和乐声也都寥落了。如果他继续往前走,他会走进城市深处西南方的绿色森林。对,是西南方。他朝那边看了一眼,看见高悬的爬山虎,茂盛而又浓密的巨树,和一块布满蕨草的幽谷。这使伊尔下定了决心。就在刚才,在他的心中,这块蕨草幽谷还算不上什么美景。 伊尔转了个身,整理一下步速,像所有科曼多人一样用脚尖跳动地朝前走去,那姿态仿佛是正朝着一处已知的目的地而去。他的手紧紧挨着袖子里的匕首柄。他是否正朝着那看不见的敌人走去?那敌人是不是正举着寒光闪闪的剑,把他这个假冒的宜穆拜尔给刺个对穿? 他走过一座小花园,园内悬空的植物里传来了动听的竖琴声。可他只能继续往前走下去;要不他还能怎么办呢? 死去的宜穆拜尔可是给他留下了一桩难题呀。等伊尔完成它之后,还要着手完成蜜斯特拉给他布置的第一桩任务。伊尔有些愤愤地摇摇头,这地方实在是太美了,他真想悠闲地在街上逛逛。这愿望就如同他多么期望自己童年是和父母一起,快快乐乐地生活在阿森兰特,而不是一个被巫师团追踪的流浪野孩子。唉,总会有些懂魔法的人时刻想要制造破坏。伊尔咬了咬下唇,朝东北方而去。他最好穿过这座城市,沿着城市边缘绕着它转转看。因为伊尔已经走过了这座城市大多数街道,却连阿拉瑟特菈莱家族猎鹰纹章的影子也没见到。 虽说没有刀剑砍在他身上,可那种被监视的感觉并没消失。他一边走,一边感到那种被魔法包围的感觉变得越来越强烈。太阳西下,微光把树尖染成金黄色,但在树林深处,夕阳之光却永远无法射穿那里的幽暗。 天色虽已黯淡,可精灵们的游戏和音乐却并未因此减退。伊尔继续走着,用力克制心里所感到的焦急之情。难道说,智慧宝石给他的信息是错误的?难道说它显示出的是阿拉瑟特菈莱家的老屋子,还是这座房子根本就在城市之外?然而宝石里再没有显示过另外的家族房屋,也没有什么线索说明它座落在什么别的地方。宜穆拜尔肯定知道自己住在哪里。 不错,他肯定知道,而且在宝石存贮的记忆里也毫无疑问是正确的。对宝石的前佩戴者宜穆拜尔来说,家族之房屋乃是日常生活中最最平常和亲近的地方,决不会马马虎虎地搞不清楚状况。 不对!等等!那——不就是他要找的猎鹰纹章吗? 伊尔转了个弯,加快脚步。就是它!错不了!他在心里狂热地感谢着蜜斯特拉对他的庇佑。 拱门敞开着,门上缠绕的树藤闪着蓝色绿色的魔法光芒。伊尔往门里走了两步,走进了浸在柔和微光中显得有些昏暗的花园,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大街。 那里没有精灵,可那双看不见的眼镜仍然在那里。慢慢地,伊尔转回头。 他眼前有什么东西发出微弱的光芒,悬浮在弯弯曲曲的花园小路上。但片刻之前,他并没有看见这个东西。那是精灵战甲闪光的头盔,兵器,以及肩甲。 要不,那就是一个卫兵的伪装。因为伊尔看见的所有东西,就是这些武器,肩甲和头盔而已。在盔甲之下并没有身体,散发着幽幽的光芒,像烟雾一样移了过来。伊尔正在看它,从身后左边的灌木丛里,又升起来一副铠甲,跟面前的这副一摸一样。 伊尔咽了咽口水,看来他惊醒了这块土地的魔法防护。用法术跟它们交锋,似乎并非明智之举。暮色笼罩的花园里,一副接一副的铠甲从四面八方无声地升了起来,伊尔转着脚跟,可他的所有去路都被铠甲们围住了。伊尔面前正对着第一副拦住他的铠甲,在那铠甲的头盔上,燃起了火焰。一座大厦从铠甲之后升了起来,跟宝石显示出的情形完全相同。那阿拉瑟特菈莱家族素来引以为傲的高长而狭窄的窗户里,点起了柔和的灯光。 也许就在此时,屋里的人正从窗户往外看着,想知道是什么东西惊动了花园里的守卫。 伊尔静静地站着,正在寻思该怎么做,并努力回想宝石里出现过有没有类似情形。他面前的头盔却放射出了琥珀色的光波,扫视着这个假冒精灵的阿森兰特王子。当光波扫过他全身,伊尔并没有感到痛楚,不是被撕裂也不是被烧焦,只是皮肤有一阵丝丝的发麻感觉。他眉毛中央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温热感,一道光芒闪出,几乎让他失去视觉。伊尔闭上了眼镜,直到自己能重新看见周围的情形。 智慧宝石仿佛获得了生命一般,在黑暗中灼灼地蹦跳发<bdo>http://www.99lib.net</bdo>光。守卫们对此似乎深感满意,搜索的光线褪了下去,四周的铠甲也退了回去。最后,伊尔面前只剩下了第一副铠甲。它悬在空中,头盔不再发光。 伊尔明斯特让自己镇定地走向它,还以为自己会走到它烟雾般的身影旁边。 但它没给他机会接近自己。伊尔朝着大厦走来,它慢慢地就消失了,只留下他一个人,正对着阿拉瑟特菈莱家族的正门。悠悠的音乐声从门里传了过来,金色光芒形成了无数细小窗格,在一边的面板上,出现了错综复杂的花纹。 智慧宝石并没有说过有关大门口陷阱的事情,似乎进门的时候也不曾有过仆人。所以伊尔直端端地走向大门,伸一只手,伸向了门上新月形的把手。他想,蜜斯特拉一定会保佑这道门没有上锁。 他走完了最后一步,把手放在了把手上。这时,伊尔第一次感觉到,曾在他身后无所不在却又看不见的监视之眼,已经消失了。 一股神清气爽的放松感传遍了他的全身。他吸了一口气,拉动门把手,把手突然发出了强烈的蓝色火焰,大门无声地打开,大厅里好几个精灵,震惊地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哦噢!”伊尔明斯特忍不住低声说道:“蜜斯特拉呀,如果你爱我,请此刻与我同行。”无法压低的细语,几乎都能被旁人听去了。 哈桑塔的盗贼素来都要练习一个古老的把戏,倘若并未作案而被人捉住,一定要表现得异常镇定。此时没时间过多考虑,伊尔不假思索地将这个把戏用了出来。 大厅里的桌上摆着开了盖的红酒瓶,大浅盘里放着坚果和其他水果。五个精灵僵硬地立在正中。伊尔走向他们,镇定地冲他们点点头。这些仆人的面孔他几乎没在宝石里见过,看来宜穆拜尔平常对下属也并没怎么留过心。伊尔朝着大厅后面走去,那边是小巧的室内花园。在他身后,仆人们忙不迭地朝他敬礼,一边庆幸主人不曾对他们太过留心。 从右边的一道门里爆发出大笑声,仆人们忙着干自己的事情,忘掉了伊尔。伊尔为蜜斯特拉给他带来的好运庆幸地笑了笑。沿着另外一条通路,一排酒瓶以齐胸的高度,尉为壮观地飞了出来,显然是有仆人下了召唤法术。 可伊尔的笑容很快僵硬了。一位精灵女士从靠右边墙的新月形拱门里跳出来,她注视着伊尔,黑色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惊讶。接着她叫了起来:“啊!我的主人,我们盼你回来可是好多天了呢!” 她的声音显得十分热切,伸出手拥抱着他。哦,蜜斯特拉呀。 伊尔不得已又玩起了在哈桑塔后街上的把戏。他眨眨眼,把她从身边拉开,举起一只手指,有些狡猾地做了个“安静”的手势。 这一招果真有效。少女高兴地吃吃笑着,向他挥挥手,示意下次再见,蹦蹦跳跳沿着通往大厅的走廊小跑了出去。她长袍的腰带随着她的步伐上下跃动,显出那发光的猎鹰纹章。 不错,就是这家族纹章。方才门口的五个仆人也穿着印有纹章的制服。他们穿的应该是适合那情形的特定制服,可不是随便什么衣服都可以的呢。 从宝石的记忆里,伊尔找出了方才那跳动而去的少女的脸孔和名字。她叫雅拉慕。在宜穆拜尔的印象里,雅拉慕时常靠在他脸侧,像刚才那样吃吃地笑,但那时,她身上可是什么衣服都没穿。 伊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慢又有点悲哀地把气呼了出去。至少智慧宝石能帮助他分辨出精灵们说话语调的些微区别。 他继续沿着通道往下走,发现了左手边有一道拱门,里面有间房间,池水上闪着星光;右手边有间放置雕刻品的小黑屋。这条走廊上其它的房间都关着门,在尽头,有一间圆形大厅,空中悬着光球,看上去好像是渴睡的萤火虫在飞舞,照亮了一道螺旋形环梯。 伊尔走上楼梯,在某个阿拉瑟特菈莱发现他之前,他希望能赶紧走完这条通道。他沿楼梯而上,路过一间大厅,屋里有好些舞者正做着伸展运动,显然是在为一场演出做热身。虽说舞者男女都有,但他们都留着相似的如丝般光滑的长发。他们的衣服上织着小铃铛,身体上画着复杂的图案,肯定是很时髦的设计。 舞者中有人看到了门外楼梯上匆匆而过的精灵,但伊尔用手托着下巴,装出一副陷入沉思的样子,假装完全不曾留心到屋里那些弯腰伸展的舞者。 楼梯过后是一块露天平台,悬空的植物装点了这里。更准确的说法是,植物靠着魔法悬在露台的上半空,刚好让枝条从上垂下,掠过五彩斑斓的地面。 伊尔弯下腰穿过它们,依然摆着他“若有所思”的姿势,走向后面一道有些昏暗的拱门。但那里有什么东西拦住了他的去路。 那东西发散着冷冷的白光,照亮了整个房间。那是一把悬起的出鞘长剑。 它自己悬浮在半空之中,剑刃周围流动出的光尘把伊尔的视线吸引到了拱门旁边的后墙角,那里有一只精灵举起的右手。 手的主人是一个英俊壮硕的精灵,有一副在科曼多人里几乎可算是巨人的身材。他面前的地上若隐若现地摆着一副黑棋盘,而这个精灵优雅地从地上站起身,对着面前一个战战兢兢的女仆做出施法的手势。女仆的棋局已经很惨地输掉了,她眼里充满恐惧,等待着即将降临到她身上的皮鞭,或者其他惩罚。伊尔心里忍不住想,不知是她赢了所受惩罚更重,还是输呢? 智慧宝石告诉伊尔,魁梧的精灵名叫瑞鲁聂瑟,是阿拉瑟特菈莱家族收养的表兄,他的双亲死后,就一直住在这里,也是整个家族的捣乱鬼。他总是心怀怨恨,为人甚至有些残忍,时常逗弄折磨他的两个年轻表弟,宜穆拜尔和奥塞拉斯。 “瑞鲁聂瑟,”伊尔用平和的声音向他打了个招呼。发光的利剑慢慢转过剑锋,指向了他,但伊尔装作毫不在意。 智慧宝石很急切地要伊尔使出个法术试试看,宜穆拜尔曾把这道法术和瑞鲁聂瑟的映像链接起来,并把两人心中的怒气合在一起。伊尔跟着宝石的指引,面无表情地站在他表兄面前。“你总是这样,拜尔,” 瑞鲁聂瑟咕哝着说,“你总是走到你不该来的地方,而且看到太多你不该看到的东西。这个习惯可会让你受伤的……也许很快就会了。” 剑身上的光芒猛地消失,在一片黑暗中,刀锋刮向了伊尔了右脸。 伊尔连忙侧身,接着听到了瑞鲁聂瑟从容的笑声。利剑猛然下降,冲进黑暗里,寻找着它真正的目标。仆人立刻哭了起来,恐惧让她几乎窒息,呆呆地站着,眼睁睁看着利剑射向她的嘴巴。 为了救得她一命,伊尔决心付出代价。一道魔法即时迸射出来,把刺向女仆的剑用力挡住,又拉着它绕女仆不停地转圈子。瑞鲁聂瑟错愕地嘀咕起来。他的手伸向了腰带上佩戴的小刀。这倒有趣,一个人类的假冒者竟然在帮阿拉瑟特菈莱家族清理门户呢!魁梧的精灵笨拙地朝伊尔比划着剑,想夺过对长剑的控制。伊尔咬紧牙关,拼死不放。两人的争斗很快停了下来:伊尔把利剑升起,架开了瑞鲁聂瑟的匕首,并且剖开了他的小腹。 瑞鲁聂瑟倒退一步,反手竟然把匕首也刺进了自己颤动的伤口,手里紧紧握着刀柄,用力要念出一些词句。不管即将发生的是什么魔法,匕首已经闪起了光芒。 伊尔可不想让什么致命魔法折腾自己,赶忙使出了宜穆拜尔专门留给瑞鲁聂瑟的魔法,那是为了防止瑞鲁聂瑟再惹什么麻烦而留下的。 魁梧的精灵突然冒出了白色的烟雾,原地打起了旋子。他的耳朵、鼻孔、眼球里都喷出了大量白色蒸汽。宜穆拜尔很早就预见到了这个后果,还说瑞鲁聂瑟的脑子如今已经在他脑壳里着起了火。宜穆拜尔用一种极少见的黑色幽默口吻形容说:“那肯定是一团终结之火焰。” 的确如此。瑞鲁聂瑟巨大光滑的身躯哄然倒下,头朝前从楼梯上栽倒下去,还在地上软塌塌地反弹了两三下。这时伊尔几乎还没找到出门的路。 楼梯底下有人尖叫了起来。伊尔脑海里出现了那些面带胜利微笑的精灵,可他没时间管他们,他急匆匆地在宝石炫耀般展示的魔法里挑挑选选,终于找到了他所需的东西。 血燃术,可以把那魁梧的家伙烧为乌有。虽说矮人才有火葬的习俗,可伊尔现在哪里还顾得上这许多。楼下刺耳的声音都叫了三四次了。 一道耀眼的光芒冲了上来,让伊尔知道,瑞鲁聂瑟的残肢已经燃起来。伊尔往棋桌边看了一眼,发现那仆人、赌币等等都消失了个一干二净。看来他还不是这房子里唯一需要赶快逃掉的人咧。 不过,他应该是这里唯一一个杀掉精灵的人类吧。残忍和傲慢总会招来各种麻烦。为什么他就不能早点钻进这道走廊上奥塞拉斯的房间,就不用惹上麻烦了呀。 楼下的火焰熄灭了,长剑叮当一声落在了地上。除了骨灰和硝烟,瑞鲁聂瑟大概什么也不剩了。 还有时间容他离开此处,钻到这幢大宅里别的房间去。但关于他杀了瑞鲁聂瑟的流言却很快会传开。伊尔但愿自己能赶快找到大家族的继承人,把宝石给他完事…… 伊尔小跑着穿过拱道,走过后面的一段路。他的动作毫不优雅,一定会让精灵们大跌眼镜,但速度也肯定比他们快上许多,当然,真正的精灵们是不会介意什么速度的。他一把拉开一道门,进到门后一间天花板很高的大厅里。这房间里摆着高大的金缕屏风,从地面一直耸到了天花板顶上。从诵经台面上冒出了活动的手,托起打开的书,送到了伊尔面前。 这是什么?阿拉瑟特菈莱的家族图书馆?还是阅览室?伊尔真巴不得能在这里无人打扰地过上一个冬天,甚至更久也可以呀。 但屋里还有另外一道门。他绕过面前悬在半空中的躺椅,那躺椅比他所见过的任何椅子都舒服许多,让人忍不住有想躺上去的冲动。不过他还是冲到门边,并使劲抓住了门把手。可还来不及拉门,门就打开了。与他面目咫尺相隔,出现了一张万分惊讶的精灵面孔。 伊尔此时是来不及掉头,也刹不住脚跟了。 “他就倒在这里,尊敬的夫人!”舞者气喘吁吁地指着。黄铜灯具发出微弱的光,照亮了他涂满橄榄油的身体,也照亮了他身边阿拉瑟特菈莱家族尊贵的女家长的身影。 娜弥蕾莎·阿拉瑟特菈莱穿着李子色的长袍,个子高挑,身材曲线毕露。长袍随风而动,让她身体的一部分仿若彩虹般闪光,而另一些部分则完全赤裸。经验老道的慧眼或许能分辨出她早已不再年轻(甚至在好几个世纪之前,她就已经上了年纪),但在一副如此曼妙的身躯面前,又有几双眼睛配称得上是经验老道呢? 况且,敢于对着一副如此怒气冲冲的面孔,恐怕更是没什么人有这样大的胆子仔细观望咧。 “退后!”她用力一挥手,喝令道。她的法袍衣衫飘飘,就像是一尊雕像一般,双肩挺得笔直,秀发披在肩头,肆无忌惮地显出她不可抑制的气愤来。她身边有个仆人轻轻地低声交谈着,说是他们之前只见过这位老夫人三次动怒,而每一次,为了平息她的怒气,这栋大厦里都有人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而且这次她用了魔法。她说了几个简短的字,利剑顺服地升上半空,能量在剑身轻轻发颤,接着剑头披开空气,首先指向了楼梯。这把剑会像一枝描得准准的箭,一直把老夫人带到杀害瑞鲁聂瑟的凶手面前。尽管瑞鲁聂瑟的命运实在是他自己找的,他赌博,用心险恶,还玩弄女人。但素来没有人胆敢闯进阿拉瑟特菈莱大宅,又害死了老夫人的一个子嗣,还能不用付出任何代价。这实在是太、太、太过分了。 娜弥蕾莎夫人快步走上楼梯。她法袍的下半截落了下来,有些挡路,她一脚把它踢到了旁边,露出了裹着蕾丝的腿。走到一半,她的手放到了楼梯扶手上,却摸到了什么黑漆漆粘乎乎的东西。 她并没放慢步伐,只是回头看看扶手上深黑色的血,接着又面无表情地看看手指上的血滴,连手也不停下擦擦,就跟着前面的剑继续走去。 楼下,舞者有些不肯定地捡起了那条弄得有些脏的衬裙,把它交到了一个仆人手上,然后跟着老夫人上了楼梯。在他的带动下,几个仆人迟疑地也跟了上来。 但就在一行人来到楼梯顶露台的时候,他们既没有看见老夫人的踪迹,也没有那把剑的影子。舞者吃了一惊,匆忙地跑开了。 伊尔在最后一个瞬间弯腰向前冲去,他的肩膀撞上了门口的精灵仆人。两人重重地撞了在一起,倒在地上。精灵四肢张开,没再动弹。 伊尔喘着气,站稳脚跟,赶紧继续往前跑。在他下面的某个地方,大钟再次振响。前面的路口分了叉——这幢楼实在是太大了,伊尔选了左边的一条。如果选错了路,但愿他还来得及往回跑。 不过看起来这个选择不太妙。两个穿着闪闪发光碧绿色铠甲的精灵战士朝他跑了过来,手里紧握着剑柄。“有入侵者!”伊尔叫起来,希望他的声音听上去跟宜穆拜尔差不多。他用手指着两个卫士跑来的方向说道:“那边,有贼!他们刚从那里跑了过去!”卫士转过身,可其中一个有些怀疑地,用力地,从头到脚仔细看了打量了伊尔一番,接着跑回了自己奔来的小路。“幸好不是老夫人她亲自跑来看我们醒了没有!”两人一边跑,一边有个卫士嘟哝着说道。伊尔面前的房间,摆着一座真人般大小的雕像,刻的是一位身着长袍的精灵女性,手臂欢快地举起。房间另一头是另外一座悬梯,往下走的;中间的走廊上横放着一把躺椅,显然卫兵们刚才就坐在上面。走廊两侧都有华丽的门,伊尔选了一扇看上去最顺眼了,走了过去。他的手很快就能打开那扇门了,却听见楼梯处卫兵们的大叫声,大概他们已经发现他没再跟在后面了吧。 伊尔抓着门把手,用力一拧,门“咯哒”一下打开了,他闪了进去,并随手把门轻轻合上。 他转过身,打算好好看看这次面前又会出现什么样的危险,却发现面前的房间一片漆黑,半空中悬着一张椭圆形的大床,上面撑着树叶形的床帐。床边放着几个浅盘,装着几瓶酒和玻璃杯。一道柔和的视线从床帐里射了出来,大床的主人从床上坐起了身,看着闯入的来人。 她十分苗条,样貌美丽,蓝黑色的头发披散在身边,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紧身睡衣,胸前的领口开得很大(想来后颈部分也是如此),肩臂都裸露在外。她的大眼睛很快从警惕化作了喜悦,姿势优雅地从床上翻了个跟头,几乎是裸体地抱住了伊尔。 “噢!我亲爱的哥哥!”她轻声道,抬起眼睛看着他,“你终于,终于回来了!我总是做梦,梦见你死了!”她咬着嘴唇,手臂紧紧地抱在他身上,仿佛永远不再放他走。 哦,蜜斯特拉神呀。 一声巨响,房间的另外一道门猛然被推开,一个穿着类似睡衣的高大精灵妇女,带着一双愤怒的眼睛走了进来,手腕边上冒着火焰。而她身后跟着一群卫士,护甲胸口处都刻有家族纹章,手里握着闪着魔法之光的剑。 “法拉瑞尔!”她高声喝道,“快快躲开这个冒牌货!他只是盗用了咱家大哥的形体!” 伊尔怀里的精灵女子一下变得僵硬起来,试图往后退缩。可伊尔却紧紧抓着她,就像方才她抱着他那般用力,并感到她光滑柔软的身体抵着他。他低声道:“请,等等!” 他手里抱着一个精灵妹妹,大概另一个精灵姐姐恐怕就不会那么快对他动武了吧。 果然,那高大精灵女性本来已举起手要向他施法,可双手却僵在了半空,害怕自己的行动会危及到法拉瑞尔。可伊尔能靠妹妹暂时阻住她的魔法,却挡不住她的嘴巴。她怒喝道:“你这个凶手!” “梅拉瑞尔,” 法拉瑞尔在伊尔明斯特怀里发着抖,一边小声问:“我该怎么办才好?” “咬他!踢他!让他没时间发魔法!这样我们就能扑过来了!”梅拉瑞尔高声怒喝,并往前靠了一大步。 另一扇门也豁然洞开,一道用魔法加以强化的雄浑声音清晰地传了进来,那声音命令道:“各位!全都别动!” 整个房间立刻安静了下来,只有法拉瑞尔使劲地在伊尔的怀里挣扎着。 一把利剑披开空气,直指伊尔明斯特。它升起来,飞过精灵老夫人的头顶,朝着那张假冒精灵的紧张面孔,飞向了他的嘴巴,并且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剑后面站着的老夫人,只穿着法袍的上半截,她脸色镇定,可那双冒着火星的眼睛泄漏了她是何等怒不可遏。她一边下令,一边打着手势。在这个家族里,她已经习惯了别人对她无令不从。伊尔从她的气势,猜她一定是宜穆拜尔的母亲,娜弥蕾莎夫人。 伊尔别无选择了,要么死,要么召唤出宝石。他心里叹了一口气,唤醒宝石的魔力,把射来的剑碎成粉末,让它们落在地板上。 “汝非我儿!”老夫人冷酷地说,她盯着伊尔的眼睛就像两把锋利的匕首。 “可他戴着家族信物呀。” 法拉瑞尔哀求着说,她看着宝石在抱着她的来人额头上闪着光,而这人又是那么像她亲爱的哥哥。 娜弥蕾莎没管小女儿的请求,上前一步,继续严厉地追问:“汝乃何人!” “奥塞拉斯,”伊尔有气无力地说,“带奥塞拉斯过来,你就会知道我是谁了。” 老夫人瞪了伊尔好长时间,一语不发。然后她用力转过身,腿上的蕾丝花边也飘荡起来。她下了命令,身后的两个卫兵点点头,转身出门,为了避免误伤围观的人群,他们把剑高高举过头顶,滑出了房门。伊尔虽看不见他们离开的方向,可也知道,他们决不是往同一处去的。 这紧张的寂静场面并没持续太久。娜弥蕾莎夫人身后的卫兵拔出剑,分散成弧形,而梅拉瑞尔也让自己的卫兵上前。两边的卫兵把伊尔团团围住。 “母亲大人,” 梅拉瑞尔手腕上的魔法火焰熠熠发光,“我们现在遇到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危险?难道说我们应该不计代价杀了这个假冒者,牺牲这整个家族,和整座大厦?!我们又怎么能把阿拉瑟特菈莱家族的继承人带到如此危险的处境来,面对这个阴险的变形者?” “梅拉瑞尔,我从来都明白我们所面对的是什么危险,”她母亲冷漠地回答,眼神片刻不离伊尔明斯特,“我的判断力是用几个世纪的时间培养出来的。千万别忘了,我才是这个家族的首领!” “女儿不敢,母亲大人,” 梅拉瑞尔恭敬地答了一句,可她声调里的愤怒几乎让伊尔笑出了声。看来人类和精灵,在本质上似乎也没有太大差异嘛。 “请相信,”伊尔对手里抱着的女精灵说道,“我对你,对整个阿拉瑟特菈莱家族,都没有任何恶意。我到这里来,只是为了履行我对别人的承诺,这个承诺是以在下的荣誉起誓的。” “是什么承诺?” 娜弥蕾莎急切地追问。 “尊贵的夫人,”伊尔转过头,回答说:“等我把必须完成的事情完成之后,一切答案就将揭晓。这件事太过突然,容不得我们做太多辩论。我只是请您相信我此行并无恶意。” “告诉我你的名字!”老夫人大声喝令,朝伊尔甩了个魔法,企图迫使他回答。她的魔力让伊尔颤抖,仿若一片枯萎的黄叶。但宝石帮了他的忙,蜜斯特拉也助了他一臂之力,伊尔仍稳稳地站着。他朝老夫人眨了眨眼睛,又摇摇头。周围的精灵战士们对他的表现很是敬佩,不由得纷纷低声议论起来。娜弥蕾莎夫人听到这些话,脸上新增了别样的怒容。 “我到了,”门口传来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众人看去,见到一个年长的精灵站在那里,他穿着跟人类法师类似的长袍和披风,肩带上配着一排猎鹰族徽。伊尔知道,他肯定不是家仆。老人的手指上戴着戒指,手拄一根螺旋形的短木法杖。 “乃理丹,”老夫人冲着伊尔的方向点点头,简捷地说了一声,“你来处理他吧。” 老精灵看着伊尔,他的眼神锋利,似乎是在伊尔眼睛里找寻蛛丝马迹,“无名者,”他慢慢地说,“吾知道汝并非宜穆拜尔,却戴着本该属于他的宝石。汝难道认为拥有这件宝物,就可命令阿拉瑟特菈莱家族吗?” “尊敬的长者,”伊尔低了低头,回答说:“我没有丝毫欲望,想要控制这座传说之城,或是伤害你和这个家族的任何人。我来到此地,只是为了履行自己向某个垂死之人的承诺。” 他怀里的法拉瑞尔开始发起抖来。伊尔知道她在静静地哭泣,忍不住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和肩膀,想要宽慰她。老夫人的嘴唇又咬紧了。可梅拉瑞尔和一些精灵武士却因为他的举动,对这个闯入者好感大增。 老精灵点点头,“汝言似真。然吾仍将向尔施展一道无害的法术,汝当自行引导汝之行为。” 他举起了手,划了一道圈,摊开,又曲起两根手指,从手腕处撒出少许粉末。空中响起了歌声,包围着伊尔的卫兵们急忙退到了后面。唱着歌的空气渐渐围住了伊尔。伊尔猜这大概是一道魔法屏障。 伊尔朝老法师点点头,站定脚步静静等着。法拉瑞尔已忍不住大声哭泣起来,他从胸口拉开她,并低声说,“女士,请容我告诉你,你的哥哥是怎样过世的。” 屋里突然一片沉静。“在树林深处,我偶然遇到了宜穆拜尔所在的一支巡逻队——” “是他率领的一支巡逻队,” 娜弥蕾莎夫人怒气冲冲地说,几乎想打伊尔一巴掌。 伊尔严肃地侧了侧头,“女士,确实如此,请恕我无心之冒犯。我看见他最后几个伙伴都阵亡了,只剩他孤身一人,四周都是卢卡怪兽,数量众多,我和他的法术几乎无法施展。” “你的法术?”老夫人语带讥讽,完全不相信伊尔所说的话。这时法拉瑞尔泪眼未干,却抬起头来,决心听完伊尔的说辞。 “等我好不容易杀开血路,来到他身边,他已经被卢卡的长叉刺穿,倒在一条溪流之中。我用了法术,使得我们两人从敌群中逃脱出来,但他伤势已重。若他能再活久一些,他一定会亲自带我来到这里。但他所剩时间无多,只来得及教我把此信物戴在额上,自己就……已化作尘土。” “他还说了什么吗?” 法拉瑞尔抽泣着问,“难道他的遗言是:你记住他们了吗?”她痛苦地抬高音量,整间卧室都回响着她的声音。 “女士,你哥哥最后,”伊尔轻柔地告诉她,“大声叫出了一个名字,并说自己终于能和对方重逢了。而那个名字叫做:阿雅奎拉伦。” 此话一出,法拉瑞尔和梅拉瑞尔皆掩面而泣;老夫人面色苍白,像块大石头一样僵立不动;而老精灵则悲伤地点了点头。 众人正沉浸哀伤之中,却不料来了几个人,他们身形苗条,背脊挺直,衣装华丽,而态度傲慢。他们走进了门,一行七人,四个女精灵,两个女童,为首的是一个骄傲的年轻贵族。伊尔认出了他,在宝石的映像里他见过此人,虽然这里既没有悬椅,也没有大树柱子,甚至没有阳光。可对方的确是奥塞拉斯,现在已经是阿拉瑟特菈莱家族的继承人了。尽管,伊尔根本不怎么认识他。 奥塞拉斯有些迷惑地看着伊尔,“哥哥?”他问了一声,眉毛皱了起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看了看屋里,“这个家族本来就是你的,有什么天大的事情,要跟血亲至交动武?”他又看看法拉瑞尔,眼色一沉,“难道你竟然冒犯你的亲妹妹?” “住嘴,年轻人,” 乃理丹喝了一声,“如此想法,甚亵渎不敬!难道你不曾看见你哥哥头上的宝石?” 奥塞拉斯看着自己的老叔父,就跟老人家得了失心疯,“我当然看见了,”他说,“这又是什么把戏?” “静一静!” 娜弥蕾莎吩咐说,可武士中却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年轻的精灵贵族闻言,立刻换了副表情,做出很威严的样子,沉静地环视着房间(伊尔看了,忍不住心里好笑,奥塞拉斯的样子看上去就像哈桑塔街上的胖子商人,一不小心从马背跌下来,重重摔在了鹅卵石地上。他爬了起来,到处看着有没有人看见了自己的狼狈相,却又假装只是在看自己背后有没有沾上马粪。哦,没有,一点也没有,所有有教养的人都知道……),接着他对老法师说,“是的,我尊敬的叔父,我看见那家族信物了。” “很好,”老精灵苦涩地说,战士里又有人笑了起来,不过这次的笑声更低。乃理丹等笑声消失,继续说,“你已经发过誓,要服从信物的佩带者,就像我们所有人一样。” “是的,” 奥塞拉斯点点头,他又迷惑起来了,“叔父,这一点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 “哦,难为你还记得。很好,很好,”老法师轻声回答,这次响起了好几声低笑。娜弥蕾莎夫人和梅拉瑞尔表情甚是恼怒,却什么也没说。 “那请以此信物之名,向那无数先祖起誓,不管你哥哥将要对你做什么,都不得还手,不得施展魔法。”乃理丹说道,他的声音突然锐利如一把锋利之剑。 “我发誓。”奥塞拉斯简短地回答了一声。 老法师拉起年轻精灵的手,把他拉进了唱着歌的防护圈里,又转过头对着伊尔,说道:“此子在此。请于我之热血亲族干出蠢事之前,做汝所行之事。” 伊尔点头向他道了谢,轻轻拉了法拉瑞尔的手肘,并说:“女士,为我无奈之下禁锢您的自由,请接受我最最卑微的歉意。诸神在上,但愿此事永远不再发生。” 法拉瑞尔从他身边飞快地退开,睁大了眼睛,用指节压着嘴唇。伊尔正要转身,她却突然冲口而出道,“您的荣耀未因此举受损,愿神保佑您,不知名的阁下。” 伊尔走到乃理丹身边,又绕着他轻轻动了动,礼貌地向奥塞拉斯微微一笑。 “坏消息,奥塞拉斯,”伊尔明斯特一边说,两人的鼻子撞在了一起,接着额头也撞在一起。刺痛和闪光骤起,他紧紧地抓着精灵的肩膀,接着说,“我不是你哥哥。” 记忆涌来,不断冲击着他,仿佛把他卷进了一个大漩涡。奥塞拉斯惊讶地发出尖叫。一道白色的魔法咆哮着把伊尔牵引起来,他再也支持不下去了。 “愿此地之律令保佑我,”伊尔屏住呼吸,沙哑地低声叫着,“蜜斯特拉,永伴我身!” 伊尔但觉天旋地转,再也无法说出任何话。他的身体拉长,屋里的每个人都因为愤怒和警觉而大声喊叫。黑暗贪婪地吞噬了他,他只记得自己最后看见的情形是,娜弥蕾莎夫人满脸怒容,几乎想冲上来撕碎他,而乃理丹手里旋转的木法杖,死死地拦挡着她。 之后的事情,伊尔再记不得了。 第五章 唤来大统领 伊尔明斯特因誓言,卷入精灵之家族,行不得已之举动。古人云:大智大勇者常受辱,亦常为其义举受累,终不得善报与谢意。若非蜜斯特拉神保佑,其人已然于是夜葬身于大统领之花园内矣! 奥塞拉斯·阿拉瑟特菈莱在卧室里跌跌撞撞,双手捧着头惊声尖叫,声音极是刺耳难听。宝石从他额头上放出耀眼的光芒,明亮如天上的恒星。光线射到了先前它所在的地方:就是地上躺倒的那个丑陋人类身上。 法拉瑞尔的房间顿时乱作一团。卫兵们挥刀朝伊尔砍去,可那防护法术却架开他们的刀枪,把众人弹了开去。只听见一阵惊诧的喊声,这些卫兵往后跌倒,手臂都被震得剧痛,好不容易才摇摇晃晃地站稳身子,就又挥刀砍过去。精灵卫兵的脚下,躺着梅拉瑞尔,她长发披散在她的头边,好像一把大扇子。她刚才想用法术打开乃理丹的防护环,却没想到自己受到了更大的反震力,所以竟是被震得昏了过去。 但她的母亲却不是那样。娜弥蕾莎夫人站在歌唱气体防护之外,震怒地用各种不同的法术,冲击着它,法术一层又一层地把防护层裹得像一粒粽子,但仍无法将它冲开。与此同时,法拉瑞尔和其他女人全都尖叫着,惊讶地看着伊尔的原形,还有奥塞拉斯的惨状。仆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到了这个房间,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 老精灵法师镇定自若,走到倒地不动的鹰鼻人类身边,双腿跨立,伸手一抓,从空中握出一把剑来。剑身上铭刻着古老的文字,一道光芒从上而下闪了一闪。老人举起剑,疑惑地摇了摇它,好像是感到那把剑比他印象中变得重了不少。他用另一只手举起了木头法杖,一副准备就绪的样子。片刻之后,他先前放出的防护环失去了效力,阿拉瑟特菈莱家族的战士们挥着剑喊叫着冲了上来。 乃理丹的剑尖爆出一阵蓝色的火焰,炽热而迅猛,战士们冲到一半就被逼退回去,狼狈不堪地倒在地上。紧接着软毛地毯上也闪出了相同的蓝火,这蓝火倒也奇怪,并没把地毯烧起来,可士兵们全被烫得东倒西歪,不得不退回原地。一个士兵还不甘心,用力掷出了手里的长剑,剑尖笔直的标向地上的年轻人。这时老人手里的节杖也放出了火焰,一股破空之力道陡然而至,瞬时就把长剑裂成了无数碎片,消失不见。只有零星两片钢渣从空中掉在了乃理丹的脚下。 “你这是什么意思?” 娜弥蕾莎夫人冲着老人喝道,“老哥,难道你突然疯了?还是这个人类给你施了诱惑之法?” “镇定,镇定,”老法师用平静而愉快的语气回答。但就像先前娜弥蕾莎夫人所做过的那样,他也在声音里施了魔法震慑力。房间里顿时只剩下了奥塞拉斯微弱的呻吟声,他滚到在一个角落里,用头抵着墙壁,女仆们惊叫着想让他恢复平静。 “这些天来,这所大房里实在充斥了太多尖叫和法术了,”乃理丹说道,“简直让人无法倾听,关注,和思考。如此下去,不到几代人,我们就会像塞塔琳家族一样败坏了。” 武士和仆人们都异常惊讶地瞪眼看着老法师,他口中所说的塞塔琳可是精灵民众之中最最高不可攀的殿堂级家族。即使是他们最难缠的对手也不得不承认,塞塔琳家族在科曼多城里地位确实至高无上,最为尊贵。 乃理丹环视着房间里无数张震惊的面孔,嘴角几乎带着一抹微笑。他挥了挥手上的剑,示意众人全都站到房间的一边去。可没有人挪动半步。乃理丹的剑上冒出了火焰,明白无误地警告着众人。这一下,众人才又惊又吓又困惑地,慢慢地顺从了他的指引。 “现在,”老法师告诉众人,“只此一次,时间也不会太长,我要你们认认真真地听我说——奥塞拉斯,家族的新继承人,你也得好好听着。” 奥塞拉斯呻吟着答应了一声。众人全转过头去看着他,他脸色苍白,仍然用手抱着头。 “这个年轻人类,”乃理丹用法杖指了指倒在地上的那具身体,“他倒下之前,已经援引了本城之法律保护自己,可除了法拉瑞尔、涉德莎和小娜瑟丽,你们,却全都攻击了他,至少是想要攻击他。这真令我感到恶心。” 人群中响起一阵抗议般的低语声。乃理丹用苍老的眼神阻止了众人,继续说下去:“不错,真是令我感到恶心。这个家族如今有了新的继承人,皆因此人罔顾性命之危,遵从于荣誉之指引!他,越过了上百个,甚至上千个想要杀死他的精灵,来到了我们的城市。我猜如果这些人知道他的原形,一定还是想要杀掉他。可他还是来了。为什么?因为宜穆拜尔在临终之前恳求他,他为了遵守自己的诺言,不顾自己的血统和种族,接受了此一嘱托。如此,我家族之信物尝在,记忆不致缺失也;亦如此,我家族之崇高地位尝存鄢!此大善举,皆此人行也!惜乎惜乎,其人姓名,我等皆未知也!” “话是这么说……,”他妹妹娜弥蕾莎夫人忍不住插嘴说,“可……” “我的话还没说完,”她的哥哥斩钉截铁地打断她,“吾妹,你甚至还不如这些小辈们,不懂得如何去聆听!” 要不是当下情势如此紧张浓重,这一大堆家人见此情形一定很是欣喜。素来严厉的女家长像一尾小鱼那样,嘴巴张开又合上,说不出话来。尽管没人留心,可她的脸色已经变成了酱紫色。众人的眼睛都放在乃理丹身上,全家族年纪最大的人。 “此人援引我城之法条,”老人又道,“诸位,请听我说清楚:法条即是,我等不得破坏而必须遵守之律令。若我等不守此法,我等与残忍之卢卡何异?又与不诚实之人类何异?尔等若一意孤行,尔将辱没我塞拉佛恩一脉之血统,与精灵种族之尊严!若然如此,在下决不就此袖手旁观!尔等欲攻击此人类,必先击败老身!” 老人脚下传来一声呻吟,打断了室内的寂静。倒地的黑发年轻人类痛苦地低叫了一声,一只晒成褐色的脏手无意识地用力抓住了靠得最近的精灵脚踝。一名武士惊讶地叫起来,猛然拔出了手里的剑。 乱发蓬松的年轻人抓着精灵的腿,使劲想要站起来,而精灵手里的剑尖已经直指着他的头。 乃理丹镇定地看着一切,手里的剑一动,正好把那精灵武士的剑击飞到了墙角里。“你没难道没听见我的话吗?”掉了剑的武士有些畏缩地后退了一步,老人语带伤感地说道:“这个家族,几时才能开启智慧呢?” “我的智慧只告诉我,若家族窝藏人类,我阿拉瑟特菈莱之姓氏便永世蒙污,世世代代为科曼多人所嘲笑轻视!” 娜弥蕾莎张开手,沉痛地说。 “不错,”梅拉瑞尔应声道,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脸上还留着被防护环击出的痕迹,“叔父,您是有些老糊涂了。” “奥塞拉斯,你觉得如何?”老法师的视线越过众人,“我是说,我们的祖先是怎么说的?” 傲慢的年轻精灵看起来既忧伤又严肃,这屋里见过他的人从不记得他曾有过类似的表情。他的眉毛仍然痛苦地扭曲着,眼睛里飞舞着奇怪的阴影,不属于他自己的记忆如潮水般不停息地汹涌到他头里。他很不情愿,却还是慢慢说道,“祖先们要我们把这个人类带到大统领那里去,并且不可伤害他。”他逐一看着屋里的亲戚们,“只要我们敢碰这个人一根汗毛,我们的荣誉就不再完美无缺。除了尊贵的乃理丹叔父,这个人类为我们家族所做的事情,比任何活着的精灵都要多得多。” “说得好,”老法师满意地说,“啊,现在你明白了吧,我的妹妹,家族信物是多么多么珍贵的宝物呀!奥塞拉斯才戴上它,头脑就好使了不少!” 他妹妹脸上很是挂不住,但奥塞拉斯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说:“叔父,一切确实如你所说,真相往往令人羞愧。恶斗开始之前,快让我们离开此地,重新唱起欢快的歌来,追念我的哥哥,我们的宜穆拜尔。让我们通宵吟唱,直至天明。姐妹们,你们也会加入吧?” 他伸出了手,梅拉瑞尔和法拉瑞尔稍稍迟疑片刻,三人便挽着手走出了房间。 走着走着,法拉瑞尔回过头来,那个陌生的人类正从地上站起了身。她摇了摇头,眼里又闪起了泪光,“谢谢您,人类先生。” “我叫伊尔明斯特,”年轻人回答说,举起一只手,他的精灵语突然带上了重重的口音,“阿森兰特的王子。” 他转过头看着乃理丹,“我欠您一条命,尊贵的阁下。您可以把我带到大统领那里去了,我已经完全准备好了。” “好吧,哥哥,” 娜弥蕾莎夫人怒喝一声,满脸的厌恶,“快把这个人类从我们的房子里弄出去!别再看他了,娜瑟丽,别在一只脏猴子面前丢了我们的脸!” 可小女孩仍然目不转睛地,敬畏地看着伊尔,看着他胡须丛生的脸,短耳朵,和其他怪怪的地方。伊尔冲她眨了眨眼睛。 这个举动可把娜弥蕾莎夫人和小女孩的母亲涉德莎气了个半死。涉德莎拉着女儿的小手,几乎是把她“拖”出了睡房。 “请随我来,伊尔明斯特王子,”老法师苦涩地说,“此家族多愁善感的年轻女士们,非合汝意也。她们并不反感汝之崇高信誉,可却厌恶那些异族异种之人群。吾精灵中,具宽广胸怀者,而今已罕见也。如今此地对阁下将充满危险。”他递过了自己手里的剑,剑柄冲着伊尔,“老朽愿将此剑赠与阁下。” 伊尔明斯特好奇地接过了这把附有魔力的剑,手里感觉到那强大力量的跳动。他试了试剑的份量,它很轻,很柔软,真不可思议。他举起剑,目不转睛地看着剑身上明亮的蓝色光芒,那颜色仿若金属,照亮了整间卧室。好几个精灵武士见此情形,忍不住警觉起来,可老法师没理睬他们。 “若人类得见我精灵之土地与辉煌,对我精灵族类而言,可谓之威胁也,因此我等不允许尔之种族进入我城。思及此虑,我亦让此剑遮尔之视线,并将令尔伴我身侧。” “法师阁下,此举并不必要。我决不会反对你的意旨,或是从你身边逃开。”伊尔老老实实地告诉他。此时一道蓝色雾气旋转起来,围住了两人。“而当我到此地,也从来没想过要破坏这座传说中的美丽城市。” “老朽知道。可其他精灵却并不明白这点呀。”乃理丹回答,“况且他们之中有不少擅长弓与剑的战士。”他走上前一步,背后蓝色的雾气慢慢缩小,渐至无形。 伊尔张开眼睛,好奇地看着周围,现在他们已经不在那间拥挤的卧室里了,而是在一座花园的中央,夜空之下,身边一片墨绿色。星星在天空眨着眼睛,脚下是两条柔软的小路,路尽头立着一座雕像,一头栩栩如生的巨大长翼豹子在夜里蓝幽幽地闪着光。美丽的草木上,到处飘荡着维尔欧的纤维束,明亮的夜花摇曳,仿佛是在为看不见的竖琴发出的微细旋律伴奏。 “这里是大统领的花园吗?”伊尔轻声问。老法师微笑着面对这个人类眼里的好奇。 “这里正是大统领的花园。”他轻快地证实了伊尔的疑问。但话音未落,他们脚下的地面,就冒出了某种怪东西,外形虽然优美,但足以致人死地。 它散发着蓝白色的光芒,全身上下曲线玲珑,头上长发飘逸,只是脸上本该是眼睛的地方,是两个黑色的空洞。随即,在两人脑海里,听见了它的问话:来者何人? “乃理丹,阿拉瑟特菈莱家族的长者,和另外一位客人。”老法师镇定地回答。 这看门者摇摇摆摆地看了看他,又回过来迎上了伊尔的眼睛,两人对视着,彼此距离还不到一拳。 伊尔在那对黑洞里看到了介于鲜活生命与不死系物体之间的奇异感觉,忍不住身上起了一阵寒意,狠命咽了咽口水,他可不希望见到这样美丽的脸蛋动怒。 此乃人类。蓝白色的头发剧烈地荡漾起来。 “不错。”老法师淡淡地回答看门者,“我早知道这点。” 为何汝于今夜把禁忌之物带到大统领将要出现的地方? “自然是为了见到大统领。”乃理丹告诉这个永生女士,“此人徒步从森林深处而来,替我家族的垂死继承者,带回了家族之信物,交与其继承者。” 飘荡的幽魂戴着敬意,重新打量了一下伊尔。 如此说来,身为大统领倒真该见见此人,此世间奇迹亦罕矣! 蓝白色的脸孔再次靠近了伊尔。人类,你会说话吗? “在下万万不愿冒犯女性,”伊尔谨慎地张嘴道,“皆因鄙人不太懂得合适的礼仪。但与您相见,只觉荣幸无比。”伊尔往后退了一步,弯腰鞠了一躬,“我是伊尔明斯特,由阿森兰特而来。月光女士,敢问芳名?” 鬼灵诧异万分,通体明亮了好些,说道:哦,真奇妙,一个想知道我姓名的人类。我喜欢你叫我“月光女士”,它真是悦耳。不过,叫做伊尔明斯特的人类,我生前是卡劳思家族的布芮玲德阿,也是我家族的最后一人。 她的声音听上去充满惊讶,可也显得很愉悦。只是说到最后几句,伊尔发现她悲从中来,脸上落下几滴泪水。于是他说:“哦,布芮玲德阿夫人,请您看着我:既然您仍屹立于此处,则卡劳思家族当永存,不致湮灭焉。” 哦,可又还有谁记得呢?伊尔和老法师脑海里的声音伤感地叹了一口气。完美之大厦如今已倾之,吾之亲戚则化骨灰与尘土,而皆于我遥远之地哉。我如今已是看门者,科曼多人只叫我做“鬼魂”,拒吾于三尺之地外。如此,我之职责将永为孤寂。 “在下将永远记得卡劳思家族。”伊尔轻声回答,口吻里透出坚定,“布芮玲德阿夫人,若在下他日可自由行走在科曼多之街道,必将回来与您倾谈。在下说话算话,夫人您请记得。” 一头蓝白色的秀发环住了伊尔,他感到身上些微有些刺痛。许久不曾见到一个如此尊敬我的人类了。他脑海里的声音充满好奇地说道,这世上很少有人类,出此公平之言。若君他日再来拜访,随时欢迎。伊尔突然觉得脸颊上一阵凉意,忍不住全身战抖,几乎晕了过去。幸好乃理丹托住了他的肩膀。 英明的法师,也谢谢您。魂魄看门人又加了一句。伊尔挣扎着露出微笑。您要给大统领看的人,确实是桩罕见奇迹。 “不错,所以我们也必须走了。布芮玲德阿,再见。山水总相逢。”老精灵回答道。 山水总相逢。这声音微弱地回答了一声,蓝白色的光束潜进了地面,消失了。 乃理丹催促伊尔明斯特上了一条古老的小道。“年轻人,你所具有关怀他人的品质,真让我吃惊不少,让我也有点期待人类的到来呢。” “我、我差点说不出来话了,”伊尔牙齿咯咯作响,告诉老人道,“她的吻,实在太——冰冷了。” “这是自然。若是她有心,这甚至能要了你的命呢,小伙子。”老精灵说,“这就是她,以及她这样的灵魂,为我们服务的原因。但你知道吗,这阵寒意会慢慢消退,而从今之后,你将永远再不会畏惧任何科曼多不死系魂灵之碰触。更确切地说,直至你性命的终结。” “在精灵眼里,我们的生命一定太过短暂。”伊尔低声说道。在说话间,两人沿着小路到了灌木丛中的小凉亭底下,凉亭里摆着躺椅,溪流和池塘穿插其间。 “正是如此,”老法师说,“我得告诉你,你现在相当危险。等一会,你一定得用恭敬的态度,就像刚才跟看门人那样。否则,小伙子,我猜你可能活不过今晚了。” 他身边的年轻人静了好长时间,“我该向大统领下跪吗?”两人迈上石头台阶,穿过两个奇怪的螺旋型大树,来到一座宽敞的天井下面,许多发光植物照亮了这里。而伊尔终于忍不住,问了这样一句。 “只消看他脸色行事。”老人静静地回答,不慌不忙地往前走。 在本应该摆着床的地方,实际什么也没有。而一个精灵就坐在那片空气之上,旁边摆着一本打开的书,一个放着酒瓶的浅盘子。他脚下的空中悬着一把脚凳。两个穿着魔法长袍的精灵站在他左右。二人看见这个人类走过来,立刻向他们滑行过去,拦住了伊尔的去路。等他们看到伊尔身后的乃理丹·阿拉瑟特菈莱,才放慢了脚步。 “一定是你帮助了这个禁忌者,让他通过看门人的守卫。”一个精灵法师对老精灵说,他连看也不看伊尔明斯特,就仿佛他连一个邮递筒、鸟桩什么的也不如。他的声音冷静中带有愤怒。“何以如此?告诉我们,什么东西竟然能腐蚀了您的心,让您弃多年忠诚不顾,做出如此背信弃义之事来?你的家人让你到此来接受惩处吗?” “并没有什么背信弃义,艾莱斯佩尔,”乃理丹镇定自若地回答,“也没有什么惩处,只是遇到一件大事,必须让大统领来裁决。这个人类援引我城之法令,并活着站在了这里,皆因此事。” “我科曼多之城法律,人类无权享有。”另一个法师打断了他的话。“只有本地人民才受律令保护:精灵,以及精灵之族类。” “那你该如何评价一个人类,他信守承诺,越过了混乱的战场,戴着一颗科曼多古老家族的信物,横穿森林,进入本城,只为找到那信物的合法继承人,把信物交给他?” “要我相信这样的传说,除非有人给我确凿无疑的证据,要确凿无疑的证据。” 艾莱斯佩尔答话说,“你说的是哪个家族?” “就是鄙人的家族。”乃理丹回答。 他低沉的话语让这里变得安静了好一会。坐在那边的老精灵开口说:“诸位,言辞交锋该结束了。我知道这个人类就在这里,所以,把他带过来吧。” 伊尔明斯特听了这话,闪过身旁的法师,昂首阔步地朝大统领走了过去,却没看见身后法师正朝他放着致命法术,而乃理丹用法棍拦住了它,免得伊尔一命呜呼。 伊尔上到前面,刚朝科曼多的统治者跪下,第二个法师就朝他使出了另一个黑暗魔法。大统领举起一只手,那朝他面前飞来的魔法在空中消失了。“诸位,魔法大战该结束了。”他轻声命令道,“让我们见见这个人再说。”接着,他盯着伊尔明斯特的眼睛。 伊尔的嘴巴突然变得干涩起来。精灵国王的眼睛就像夜空中的无底深渊,群星在其深处闪烁旋转,让人无法控制地一直堕向它的底部,不停往下落,往下落…… 他用力摇了摇头,拼尽全力咬紧牙关,把一只腿放在了地上。当他想要站起来的时候,他双肩上却仿佛压着一座城堡,紧紧桎梏着他。伊尔抱怨着,却还是拼命想站起来。 在他身后,三个精灵法师诧异地目目相觑。即使是他们,在大统领的意志之锁面前,也无法做出丝毫抗拒。 伊尔脸色发白,全身微微颤抖,汗水像小溪一般从他双颊落下,可他还是慢慢地站了起来,眼睛死死地锁着大统领。 “你还想要抵抗我吗?”老精灵耳语道。 年轻人的嘴唇痛苦地开合着,好容易才说出话来,“不,”他慢慢地说,“在我脑海里,您将受到我的欢迎。难道刚才您并不打算让我站起来吗?” “不,”大统领说,他转过头,两人视线之间的链接仿佛被一把利刃割断了,“我一直想要控制你的意念,让你跪下。”他皱着眉毛,眯起了眼睛,“我在想,也许另有什么东西控制着你。” “我主!” 艾莱斯佩尔法师大叫着,插身到伊尔和大统领之间,把两人隔开。“您必须警惕这个危险人物!天知道这个年轻人身上带着什么样的致命法术,要来对付您!” “要是你一定这么想,就把他关进牢里去好了,”大统领说,“你们三个,包括你,艾莱斯佩尔,千万别让我看见这里出现什么偶然断掉的脖子,冻僵的肺之类事情,我希望你们有所克制。我将用法杖揭示他为何人服务,并解读出他记忆里有关家族信物的事情。” 白袍精灵从身边的浅盘里拿起了一根光滑的长直玻璃棍,粗细尚不及他的小指。这东西看上去实在太过精致,简直经不起拿捏。 伊尔发现自己突然悬在了半空中,双手僵硬地摊开在身边。他只能动弹自己的眼睛,喉咙,和胸膛,而身体的其余部分则像是被钢铁紧紧地锁了起来。 玻璃棒里射出一道光,慢慢变长。老精灵用它指着伊尔的头,两人一起看着那道细长的光线,沿着细棒的方向,懒洋洋地伸展,慢慢触到了伊尔的前额。 阿森兰特人只觉得严寒袭来,连他的指头都被冻僵。他在半空中战抖着,听到自己的牙齿无法控制地打着架,咯咯作响。他喘着气,错愕地看着四个精灵。 “这是什么?”他想要问他们,但从他冻僵的嘴唇里只能发出难听的咯咯声。突然,他发现自己的嘴巴能动弹了。他在空中旋转着(不,确切地说,应该是被旋转着),对着天井上空出现的一副映像。那映像里的脸,伊尔是认识的。 那张脸分外安详平静,祥和地看着所有人。它的眼睛照亮了伊尔明斯特。 “年轻人,这是什么人?”大统领轻声问。 “这是圣蜜斯特拉女神,”伊尔简短地回答道,“而我是她的侍者。” “哦,可别跟我开这种玩笑,”老精灵有点苛厉地说。可片刻之后,他离开了悬椅,和年轻人类融合在了一起,消失了。 三个精灵法师看着眼前一片虚空,又互相看了看。随后,艾莱斯佩尔抬起头,望着天空,那张巨大的人类脸孔渐渐隐去,它的发丝仿佛无数长蛇,在大统领的花园里窜动着。 但那张美丽的女性脸孔,逐一地望着他们,一抹鲜明而又透出满足的笑意随之展露出来。三个精灵法师畏缩着退后,嘟哝着念出了他们神的名字。 再过了不久,那张脸孔完完全全地消失了。 “毫无疑问,绝对是那个年轻人搞的什么鬼把戏。” 艾莱斯佩尔有点摇晃,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乃理丹只是无声地摇着头。而另一个法师则用力拉着艾莱斯佩尔的手臂,想要引起他的注意,并用手指着什么。 那巨大的微笑再次出现了。虽然这次并没有脸,但这三个法师知道,那的的确确是一抹微笑。在他们的有生之年,这抹微笑都会一直陪伴着他们的记忆,永不褪去。 三人转过身,匆忙朝着宫殿的最近一道门走去,另一道景象让他们全部屏住了呼吸,再度面面相觑。 整个花园里,所有的看门魂魄全都无声地冒了起来,静静地看着那抹微笑。 第六章 时代之藏穴 科曼多城之地底,掩埋时代之藏穴,存封数万年精灵之智慧。古歌云:迷锁升腾出焉,迷斯卓诺乃堕,唯得藏穴存永古。或曰,时代之藏穴璀璨壮丽一如往昔,然无人可知如何至是地。又或曰,藏穴早成撒舍之墓。撒舍者,一疯且怒之恶魔法结晶者,独霸藏穴为居。亦有曰:吾身对此一无所知焉。 夏星城吟游名诗人所黑勒·塔拉壬 ——此书虽非科曼多官订史书,然字字皆为信史尔,出版于竖琴之年 这次没有薄雾,只是一阵黑暗笼罩,紫黑而又光滑,接着伊尔就到了别处。 白袍精灵统领站在他身边。两人身处在一间冰冷潮湿的房间里,房顶低垂,呈拱形。石头拱顶的交错点上,放置着一颗颗明亮的水晶。 他们立身的地方,正是这间房里最为明亮清晰的所在。房间四周,有四道拱门,外面是弯曲的拱道。伊尔逐一望向那几道门,发现它们都通往另外的穹顶房间。 每条拱道的中间靠左,又各自有一条狭窄弯曲的小路。除此之外,这个空间里,视线所及全是财宝:堆成海洋般的金币,金条,金砖,其间又摆着很多象牙箱子,里面装满了圆润剔透的珍珠和五彩缤纷的宝石。 靠墙放着六层箱子,经过精心雕镂和装饰的金属旗杆靠着它们,就像倾倒的树木。伸手可及的地方,放着一条足有伊尔那样高的龙,是用一整块翡翠刻成的,它靠在一大棵红条玛瑙树下。它的金银树叶还缀着无数小宝石。阿森兰特王子慢慢转着自己的脚跟,努力想让自己看上去无动于衷,因为他很清楚,大统领正看着他呢。 这房间里的宝石,比他这一辈子见过的都要多得多。财富之多,令人咋舌。整个阿森兰特的财宝在这些东西面前黯然失色,他真想把自己的脸埋到那一大堆金币里去。而脚边上,还有大把比他的头都要大的红宝石。 伊尔用力把自己的视线从大堆宝物上拉了出来,迎上大统领透彻的眼睛,“这是什么?”他问道,“我是说,我知道自己看见的东西是什么,可为什么把它们藏在这里,这么深的地下?宝石在阳光下更加璀璨夺目呀。” 老精灵微笑着说,“我的人们不太喜欢冰冷的金属,只留下很少的一部分供应日常生活。这种精神,侏儒、矮人和人类都很难理解。不错,某些宝石可以让我们使出魔法,我们把它们视为法术之源泉,所以才留下。剩下的,就埋进各种藏穴里。这就是这些东西被放在这里的原因,而它们,属于历代大统领、国民议会、以及所有科曼多人。”他看着一条小路,继续说,“也有人叫这里时代之藏穴。” “是因为这里的宝藏经由历代累积吗?” “不是。是因为这里有一个住着一个守护者。”大统领举起一只手,向什么东西挥手示意,伊尔也顺着他的脸,朝那条小路上看了过去。 那里站着一个人影,因为距离太远显得很小很模糊,而且瘦得像一根柱子。自然,那是一根极为优雅的柱子,摇曳着向他们走了过来。 “看着我,”大统领突然说。伊尔转过头,发现自己正面对着大统领令人全然生畏的权威。他的脚又无法控制地从地面升了起来,悬在半空,老精灵的通探术像探针一样侵袭着他,让他回想起在蕨草溪谷的情形,他的魔法书失落的情形,宜穆拜尔喘着气的情形。还有——一根神秘的节杖。 大统领的搜寻停在了这个点上,让伊尔的意识冲刷回去,穿过与匪帮的战斗,在传令者之角的小插曲,来到哈桑塔城外的某处。而这时,蜜斯特拉微笑的面孔又出现了,挡住了大统领的通探术。她有些责备地冲精灵扬起了眉毛,可看见大统领头晕眼花,用力摇头,在脑海里痛苦呻吟的样子,她又轻轻微笑了一下,减缓了对他的责难。 伊尔像一麻袋谷草那样从空中猛然栽回了地上。 等他抬起头来,发现自己面前出现了一张从未见过的脸,是一个又瘦又小的老精灵。她银白色的头发长长地拖到了脚下,脚上穿着一双拖鞋,悬在空中,距离地面足有一尺之高。她干瘦得吓人,皮肤就像一层薄薄的窗帘一样包在骨头上。她骨骼细小,让此人带着一种奇异的优雅感。而若非雅致的法袍遮挡了她的身体,伊尔觉得自己简直能看到她全身的骨架。 “看够了吗?”老人调皮地问了一句,像酒馆舞女那样,妩媚地转了转屁股。 伊尔垂下眼睛,“哦,抱歉看了您那么久,”他很快回答说,“我以前从没见过这么年长的人。” 大统领说,“精灵之中,也很少有人像撒舍一般年纪。” “撒舍?” 精灵老妇高贵地点点头,转过身朝空中抓了一把,坐上去,就像是躺在了长沙发的软枕头上。又一个女魔法师。 “她的传奇将由她自己告诉你,”大统领说,伸出一只手来指着伊尔,继续说:“首先,还是由我来对你做出裁决。” 他从年轻人身边走开了一点,踏着地面的空气,接着又转过身,对阿森兰特人说道:“我毫不怀疑您的诚实与荣誉。您帮助了阿拉瑟特菈莱家族,丝毫不谋求回报,实在值得敬佩与奖励,用人类的话来说,您所行乃恰如骑士之荣光。我愿授予您科曼多公民之权利,并欢迎您来到此地。” “可是——”伊尔听着老人戒备森严的语气,可怜巴巴地追问道。 “可是我实在无法帮助你。我只能推断出您是由某位圣神派遣到科曼多来的。可无论我如何探究原因,她都拒绝了我的请求。” 伊尔快步走到老精灵身边,紧紧看着他的眼睛。“请您,请您来探求我的想法,来吧,来验证我是否说的是实话,尊敬的阁下。”他恳求道,“我是被圣蜜斯特拉神派到此地‘学习初级魔法课’的,而且她还预见到,‘将要来临的某天’,这里注定会需要我。当然,她并没有告诉我,什么时候,什么人,以及为什么原因而需要。” 白袍老人点点头,“我并不是怀疑您的信仰,年轻人,可神明的话,我是无法彻底了解的。我深信她必然曾对你说过这些话,但她确实阻止我探求你所具有的能力,以及她的真实意图……而我,我又有一块国土要守卫。所以,只是个测试罢了。” 他微笑着说,“难道您认为,我会给每个从外地来的陌生人看这些财宝吗?这些财宝足以让每个人类都眼红得挤到科曼多来,哪怕是翻山越岭跨洋过海也在所不辞呢。” 撒舍笑起来,也说道,“精灵们做事的方式,或许是人类所不能理解的,但那决不意味着我们是傻子。” 伊尔看了看大统领,又看了看撒舍,“那你们计划什么样的测试呢?若是再来什么探心术、法术大战什么的,我可是受不了了。” 大统领点点头,“我已经明白这一点了。如果你是那样的人,你是绝不会被带到这里来的。汝之所在,若如悬剑之危哉;吾必不得行无为之举,累及撒舍与财宝!” “够了够了,埃尔塔格利姆,”老女法师有些不自在地说:“你这么文绉绉地说话,会让这个年轻人以为你是个诗人咧!你可别忘了自己从前可是个豪放的武士。” 伊尔疑惑地眨了眨眼睛,看着大统领,“一个武士?” 白发苍苍的老精灵叹了口气,“从前我干掉过一些怪兽——” “还有至少上万个敌人,以及一两条龙,”撒舍插嘴说。 大统领挥了挥手,“等我走后再聊这些吧。要是我们耽搁太久,守卫的法师们会为了找我,把整个宫殿掀翻的。” 撒舍倒退一步,“别告诉我,那些年轻的小傻子们能有这么笨。” 大统领有些恼怒地叹气道:“奥露雯耶娅,如果你每次都打断我的话,我怎么能对这个人宣判呢?” 老女巫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什么人都有权知道真相,哪怕是人类。” “您说得不错。”老统领喉咙有点发干了。他转过头来对着伊尔,装作严厉的样子,说道:“好好听着,以下乃为科曼多之裁决:汝将滞留此藏穴,为时一满月整。汝可与此撒舍交谈探讨,而她将照顾尔之起居饮食。待期限满后,我,与法庭诸君将迎接君之凯旋,尔并可得此穴内一宝物留念也。” 伊尔点点头,又问:“请告诉我此行可有什么,危险之处?” 他调笑的语气,让撒舍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可不是该闹着玩的时候,年轻的王子,”大统领严肃地说,“若你挑选之宝物有个什么差池,影响了我们对您的裁定,那处罚可就不轻了——尔将被处死。” 此话一出,另外两人都安静下来。于是大统领又说,“好好想想,年轻的人类,好好地想,在此藏穴之内,你该要求什么样的纪念品,最为适合。” 耀眼的光斑突然围住了大统领的身体。他举起手向撒舍致意,转身走进了那些升起的光斑里,不见了。光斑由下而上朝天花板涌动了一会,接着无声地隐去。 “年轻先生,在你发问之前,我先回答你,一个满月,就是人类的一个月时间。”撒舍又道,“还有,我不是他母亲。” 伊尔笑起来,“很好,可你只告诉我你不是什么。那么我恳求您,告诉我,您是什么罢。” 老妇整了整空气靠枕,坐正身体,面对着伊尔,“我是科曼多的议员,也是这片领土心脏之地的隐士智者。” 伊尔看着她,决心冒犯她一下,就道,“这么说来,您很是有些智慧了?” 老妇人又笑起来,“啊哈,终于来了个头脑锐利的人类!”她气魄堂皇地站起身,从空中召唤出一根节杖,喝了一声:“不,当然不。” 话没落音,两人一起爆发出大笑。老人从空中朝着伊尔走过来,她的样子相当虚弱,伊尔忍不住想伸出手扶着她。 她看了他一眼,“我可并不像看起来这么弱,小伙子。可别把自己看得太过头了,要不然,你会像那边的地蠕虫一样玩完的。” 伊尔环视四周,“‘那边的地蠕虫’?”眼前只有一间装满宝物的房间,他根本没看见什么野兽虫子,只好有些迟疑地问了一句。 “那条路的拱顶,”撒舍告诉他,“就是地蠕虫的骨头,为了寻找宝藏,他们挖下隧道来到此地。你知道,他们全都爱吃金属。” 伊尔看了看那条小路的拱顶,看起来确实像是骨骸。一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又转过来看着老妇,眼里更多了一分敬意。“所以,要是我对您动粗,或是想离开这里,您只消动一只小指头,就能把我干掉。是这样吗?” 老人耸肩道,“也许吧。我可不愿此事发生。除非,你太过愚蠢和粗野。” 伊尔点点头,“我并不认为自己是这样的人。我的名字叫做伊尔明斯特,姓艾摩,是阿沙瑞的儿子。我是——我曾是,阿森兰特的王子,那是一个小小的人类王国,在……” 老人点头道:“我知道那里。老武瑟葛拉尔一定已经过世不少年头了。” 伊尔点点头,“他是我的祖父。” 撒舍若有所思地扬了扬下巴,“嗯。” 伊尔惊讶地瞪着她:“您知道鹿角之王?” 撒舍点点头,“一个……充满活力的人,”她微笑道。 伊尔觉得此话暧昧,忍不住充满怀疑地扬起了眉毛。 老妇大笑起来,“哈,不,不,不是像你想的那样……不过,以前我们那一群跳舞的女孩里,倒是有人做过类似的事。在那些日子里,我们偷偷观察人类的举动。如果看到有趣的人,比如说,一个强壮的武士,或是一个贪婪的法师,我们就在月光下现形,引诱他们跑进树林里来追我们。有些人不太走运,会追得摔断了脖子。可我们之中也有些人,故意让自己被捉住。我引着武瑟葛拉尔跑穿了大半个南至高森林,他终于在黎明时分给累得趴下了。后来过了不久,他结婚的时候,我故意现形出来,把他的下巴都给吓掉了。哈!” 伊尔无奈地摇摇头,“我开始觉得,这个月会过得很漫长。”他望着天花板说。 “哼!”撒舍装作生气的样子,却又忍不住笑了出来,“好啦,该你了。伊尔明斯特,你喜欢玩什么作弄人的把戏?” “我觉得没什么必要非得谈论这个,特别是现在……”伊尔装得一脸义正言辞。 老人死盯着他的眼睛。 “好吧好吧,”他接着说,“我从前在哈桑塔当过几年贼,在那里……” 谈了几个小时,伊尔的嗓子都哑了。等他第二次干咳起来,撒舍挥挥手,说:“好了,你一定是累了。去把那边盘子上的盖子掀起来。”她指了指摆在一具盔甲上的银色浅盘子。盘子旁边还堆着一大堆伊尔从没见过的八角形蓝色金属钱币。 伊尔照着做了,掀开盖子一看,盘子里盛着热气腾腾的淋着鲜卤汁的鹿肉。“这是怎么弄的?”他忍不住惊讶地问道。 “魔法。”老人顽皮地回答,又从手肘下的钱堆里拿出一瓶镀金的玻璃瓶子,“喝酒吗?”伊尔不可思议地摇着头,伸出手去拿酒瓶。她朝着他的方向小心地把瓶子扔了过去,稳稳地落进了他手里。 “谢谢。”伊尔用双手牢牢地握着酒瓶。撒舍耸耸肩,年轻人突然感到自己头上出现了什么冰凉的东西。伸手一摸,原来是一支水晶玻璃杯。 “你两只手都装满了。”老巫女温和地解释说。 伊尔正觉得有趣,一碗葡萄又落在他两膝之间。这下他可是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倒在身后的钱堆里,钱币四处散落,掉在地板上。一块硬币往前滚出去,伊尔伸长了腿,用脚尖把它勾住停下。 “你很快会对这些钱生厌的。”老精灵告诉他。 “我并不想要钱,”伊尔说,“就算要了,我都不知道该拿到哪里用。” “不错,可你一定得把它们挪到其他地方,才看得到下面埋着什么。”撒舍说,“你知道,我总是把最棒的宝物埋在钱底下。” 伊尔抬头看着她,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微微一笑,埋头大吃起来。 “请恕我好奇,您有能力向大统领进言,又能吹飞那些地蠕虫,还曾牵着国王的鼻子在森林里跑来跑去,那是什么原因,竟让您来到了这渺无人迹的地底藏穴?” 老巫女狼吞虎咽地对付着各种油炸蘑菇和柠檬蛤,一点也没有不舒服的感觉。然后她往背后的空气一靠,把脚往看不见的脚凳上一搁,回答说:“那是最终而来的一种深沉归属感。” “归属感?跟这些亡者冰冷的钱币和宝石呆在一起?” 她看了看伊尔,眼里露出欣赏的神情,“年轻人,说得不错,”她的手肘向前靠了一下,把玻璃杯放在空气里,“但你会这么说,是因为你还不了解我在这里所做的事情。” 她拿起一只镂刻着毒蛇纹样的银手镯,因为年代古远,已失却金属的光泽。“用心听好,伊尔明斯特,你必须把握住大统领给你的机会,赢回自己的性命。而这,也就是你需要我的地方。看看这只手镯,是艾拉凡德芮尔公主最后的遗物。三千年前的堕星之季,她的飞行魔法失效,手镯也随之遗失。深水城还没出现之前,阿摩拉·艾撒把它重新挖掘了出来。” 伊尔从身后翻出一块发光的金属,它有四角相连,穿着好看的链子,下面吊着一块银奖牌,缀有翡翠刻成的海马,海马的眼睛又由紫水晶雕刻。“那么这个呢?” “这是坎桑拉斯·塞忒洛的胸饰,早在你们科米尔领界成立之前,他曾自封为海湾之王。他在无意之中娶了一个变形者为妻,他们的后代全部发生变异,长满触须,能致人死地,至今还潜伏在马瑟姆玻的水路一带,你们人类叫那里大沼泽地。” 伊尔朝前靠了靠,“您知道这藏穴里每个小玩意的来历?” 撒舍点点头,“当然。如果你活得够长,记忆力又好,不好好利用可是太浪费了。” 伊尔还是有些好奇,摇摇头,过了一会又问,“恕我冒昧,我还是不大明白。这些珠宝的主人,总不可能都是您的血亲吧。比如这个坎桑拉斯·塞忒洛,他就不是精灵。可您所说的归属感……是归属谁的呢?” “归属于我的血亲,以及这块土地上的所有民众,”老巫女平静地说,“我叫奥露雯耶娅·依斯特妲,是此血脉的最后一人了。我从此超越了家族之爱,并把所有科曼多人看作自己的亲属。那些我最爱的人已经不在人世,可是这个感觉,让我有了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可这会给您带来多少寂寞和孤独呀。”伊尔轻声问着,望向她的眼睛深处。 干瘪的老精灵迎上他的注视,她的眼睛黯蓝如暴风雨之前的天空,“你比我认识的大多数人类都要友善,看得也更远。”她答道,“我希望大统领别宣判处死您。” 伊尔摊开手,笑笑说:“我也不希望呀。” 撒舍抬起手,轻快地说道,“那就让我们开始吧!把你膝盖下的长剑挖出来,就在那边,让我来告诉你,有哪些精灵国王曾经佩戴过它。” 过了几个小时,老人说,“你想要喝点夜泽茶吗?” 伊尔抬起头,“我从没喝过这种茶。只要它不再是什么蘑菇之类的,倒不妨来上一杯。唉……” “不,当然不是。是别的果子。”她回答。两人不约而同一起笑了起来。 “不过这里面也有蘑菇哦,自然是无毒的蘑菇。它就跟科米尔和圣玳森那些贵妇人们喝的小酒差不多。”她又说。 “哦,你的意思是说它像白兰地?”伊尔一脸纯洁地问,逗得她捂着嘴又笑了。 “我弄了两人份的,来喝喝看吧。”她说道,起身向后看了一眼伊尔。他正从另外一大堆钱币里拉出一副胸甲来,它是单盔式的,铜铁足有伊尔大拇指那么厚。胸甲上端铸出女性胸部的曲线,下半截是一个狂怒的狮子头。 “年轻人,你不用睡觉的吗?”老人好奇地问道。 伊尔抬起头,“我有点累,但我永远不需要睡觉。” “是你的神帮你做到的?” 伊尔点点头,朝胸甲皱着眉,“这头狮子,”他说,“它的舌头上竟然长了眼睛,你看,还有……” 这时,传说中拉珞萨精灵王国之雅德拉森女王的半胸像,它是足有伊尔手臂那么高的大理石雕,突然飞向了伊尔,轻轻砸在了他的右耳后。 伊尔还来不及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晕了过去。 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头还有点痛。就好像有人用匕首狠狠地朝他右耳朵里捅了一下,拔出来,又捅了进去。拔出来。刺进去。拔出来。刺进去。啊呀呀呀。 他呻吟着翻了个身,脚下的钱币叮叮当当地响起来。发生了什么事啊? 他的视线停在了头顶柔软恒定的光芒之上。拱顶上装饰着许多宝石。哦,对了……他是在时代之藏穴里,还有撒舍。大统领给他布置了一道生死命题,要看看他会从这里带什么东西出去。 “夫人?撒舍夫人?”他大声叫唤着,可一说话,后脑袋就痛得厉害,忍不住又呻吟了一声,“夫人?奥露雯耶娅夫人?” “我在这边,”虚弱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他转过头看去。 老巫女摊开手脚,躺在一大堆宝藏里,她的长袍破成了碎片,还有烟雾懒洋洋地从她身体上腾起。像其他的老人那样,她的裸体上有许多老人斑和皱皮,但似乎并没受伤。伊尔用手捂着头,朝她爬了过去。 “夫人?”他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您受伤了吗?” “噢!我攻击了你,”她可怜兮兮地说,“所以为此受到了报应。” 伊尔瞪着她,大惑不解,“您……?” “小伙子呀,我真是羞愧,真羞愧!”她嘴唇颤抖地说,“这么久以来,有人向我投来高贵无私的友谊……唉,我真是做了件自以为是的错事!” 伊尔把头枕在撒舍身边的钱堆上,好让自己能看见她的眼睛。她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夫人啊,”伊尔被她言语中的忧伤打动,轻声说道,“看在爱护我们的真神面上,快快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她失落地看着他,“我犯下不可饶恕的大错。” “可那是什么呢?”伊尔带着恳求的语气说道。他虚弱地伸出手,想从她嘴里知道事情的真相。 她语气忧伤,但似乎又带了点微笑,“埃尔塔格利姆让我继续他失败的测试,等你睡着的时候,探知你脑海里的记忆。可过了一天一夜,你只是在整理珠宝,却连一丝一毫上床睡觉的意思也没有。所以我问了你,而你回答说你从不睡觉。” 伊尔点点头,钱币在他脸颊下翻着身。“那您是用什么东西砸了我呢?” “雅德拉森女王的半身像,”她咕咕哝哝地说,“伊尔明斯特,我实在是很抱歉。” 伊尔感动地答道,“哦,夫人,没关系,没关系,把您变成这样,我也有错。——但您得告诉我,精灵可有治疗头痛的法术呢?” “嚯!”她倒吸一口气,忙不迭地用手掩着嘴,说,“天哪。”她伸出两只手指,按着伊尔的后脑,念叨了几句咒语。 仿佛有一掊清泉拍打着他的脖子,疼痛转眼就消失了。 伊尔道过谢,从钱堆上滑下,坐在地板上,“这么说,我晕倒之后您就对我用了读心术,然后……”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极焦急地弯腰看着老巫女,“夫人!您身上还冒着烟呢!没受伤吧?” “蜜斯特拉那时正等着我,就像她也等着大统领,”撒舍嘴角带着一抹鬼魂般的笑容,道:“年轻人,她很关心你。她把我赶出了你的脑海,告诉我说,她会在你意识里留下一道法术,能把我化为齑粉。” 伊尔盯着她,开始在自己脑海里搜寻,不曾有什么法术的踪迹。唉,他现在没有任何一道保护自己的法术了,也没有宝石能随时召唤,在这一大群骄傲的精灵之中,他竟然毫无保护自己的能力。 正想到这里,蜜斯特拉的法术出现了。那是他以前从不知道的一道致命法术,威力强大,使用简单。只要摸一下选中的对手,精灵的血就会在他们身体里沸腾起来,不管穿着多么强大的护甲和保护魔法,也会在喘息之间被烧成灰烬…… 伊尔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这可是一个杀戮法术呀。 等他的意识回到现实,撒舍伸出像小孩般细小的手指,拉住了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放在她光滑而冰凉的身体上,就像是放在…… 伊尔心里诧异,低下头一看,他的手正放在老人赤裸的胸口上。 “夫人,”他看着老人忧伤的蓝眼睛,惊问:“这是?” “用你的法术,”她说,“我命该如此。” 伊尔摆摆手,从地上拾起她破碎法袍的残余片断,搭在了老人身上,“那大统领来了之后,一定不会放过我吧?”他装做绝望的样子,说:“尔等悲惨人生,皆因不思虑后果!” 他微笑着,看到撒舍也勉力露出了一丝笑容。隔了片刻,他看见老人哭了起来,泪水无声地从她苍老的眼睛里涌出。 他赶忙弯下腰,吻了吻她的脸颊,“您的确罪不可恕,”伊尔轻轻在她耳边说,“您说要给我喝夜泽茶,可我现在还没喝到呢!” 她想笑,可忍不住又抽噎了起来。伊尔把她拉在怀里,安慰着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哄着一个哭闹的小宝宝。老人的身体实在是太轻了。 撒舍把手环在他脖子上,还是抽抽噎噎,可伊尔面前,突然出现了两杯热腾腾的夜泽茶。 在各种各样的奇珍异宝里度日,伊尔只觉得时间过得很快。他见识了无数精巧别致的玩意。有能让人戴了显得年轻的王冠,还有能帮人整形的手套。撒舍把这类东西放在中央大厅的一个柜子里。尽管如此,伊尔所看到的宝物,尚不及此地所有的二十分之一,而撒舍的眼睛再次变得忧伤起来。 “伊尔,”他正在把玩长箭年代精灵族大英雄伊加雷欧的笛子,撒舍叫住他,“你在此地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知道,”他简短地回答,“怎么了?” “包在树干外面或是覆盖在其他植物上,就能挡住光的披风,原属于精灵法师锐朗瑟……” 伊尔从她身边走开,在柜子里翻找着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依斯特妲夫人一语不发,看着他走来走去。她没有帮他的忙,哪怕是用法术挪开钱堆也没有,她害怕那些一心想要他性命的精灵法师正从远方监视着他们两人的一举一动。 伊尔转过身,看着她的眼睛,问:“还有多久呢?” “也许是十秒,”她柔声道,“也许二十秒。具体情况,得看他们心里到底有多着急。” “急着要我的命。”伊尔发着牢骚,靠向了她。他注意到,在这短短片刻,她已经把手放到一个水晶球上三次了。 “这是什么东西?”他指着它问道。 “这是一个水晶球,通过它,你可以看到整个地区的水流分布情况,地面的,地底的,都可以。还能测量出河水跨度,看到水域里的种种危险情况,”撒舍语气急促地说,几乎喘不过气来,“由已经消失的克拉塞拉家族制造……” “干脆我就选这个吧,”他又抱怨了一声,用脚踢了踢钱堆里埋着的一把剑,“这又是什么?” “一把能切开黑暗的宝剑,还能攻击一种名为‘幽影’的不死系生物。不过我认为,对鬼魂和幽灵……” 伊尔挥挥手,示意她不用再说下去。随后他离开了柜子。撒舍整了整身上的宝石法袍,是伊尔坚持让她穿上的,不过它老是从她窄小的肩膀上往下滑。她叹了一口气,唉,这些宝贝留在此地已经很多很多年了,现在…… 现在还会继续留在此地。大厅中央闪过一道无声的光芒,伊尔发现自己突然被一队看上去就不太友好的精灵女巫团团围住,不禁全身僵硬。这一群人共有六个,每个都握着一根节杖,尖端闪着致命的光点。 沿着走廊,他看见撒舍跟在他背后,她往空中打了个响指,手里突然拿起了第七根一摸一样的法杖。 他慢慢地转过身,背对着撒舍,他知道有个大人物就快出现。统治者总喜欢走大门。在两名女巫背后,出现了一个白袍老精灵,眼睛深邃有若夜空恒星。女法师滑到一边,给他让开了一条路。 大统领来了。 “您好,尊贵的殿下。”伊尔回答说,把手里拿着的水晶球轻轻放回了柜子里。 老精灵看着柜子里的宝物,满意地扬起眉毛,里面都是智力系宝物,而非战斗用的武器。而后,他严厉地开口说道:“我曾叫你从这座藏穴内挑选一件东西,现在,就让我们都看看你选的是什么罢。” 伊尔向他鞠了一躬,走向大统领,摊开自己空空的双手。 “还没选好吗?”精灵王问道。 “我已经做出选择。”伊尔静静地回答。 “你什么也不选?”大统领皱眉道,“此乃逃避死亡的懦夫之举。” “不,”伊尔回答,声音分外严肃,“我已经选了这藏穴中最可宝贵的东西。” 围着他的节杖悬在了半空,女巫师们全部舞起魔法,仿佛在证明自己物有所值,很有用场。伊尔慢慢转身,扬起好奇的眉毛,看她们齐声念咒语。只有撒舍的手静止不动,她拿着节杖,一端靠着胸口,眼里满是焦急之色。 魔法降到伊尔明斯特全身,搜寻术在他身上四处窜动,徒劳地想找出隐藏的东西。可女法师们一个接一个地放弃努力,摇头看看大统领:她们什么都没找到。 “那么你所谓最可宝贵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大统领最后发问说,两名女巫慢慢走到他面前,护住大统领的身体,同时举起法杖对准伊尔。 “友谊,”伊尔明斯特回答,“我和这位睿智而高尚的夫人,互相尊重,互相关心,彼此欣赏。”他转过脸,用人类世界外交礼仪所用最隆重的礼仪,朝撒舍深深鞠躬。 过了很久,老妇人微微一笑,也朝伊尔鞠躬致意。其他的精灵都惊讶地瞪着她。她的眼睛闪闪发光,似乎含着泪滴。 大统领扬扬眉毛,“年轻人,你的抉择,比我当年所做还要聪明。”他随后的举动让六名法庭巫女都几乎晕了过去。她们吃惊地屏住呼吸,看着全科曼多的统领深深地朝伊尔鞠躬。“我为您的义举而深受感动。此地将永远欢迎您,您可与任何精灵家族居住在一起,受我科曼多律令之保护。” 女巫们见此情形,虽是晕头转向,却还是照规矩齐声唱起赞歌:“科曼多将常伴汝之左右。”伊尔朝大统领笑笑,转回去拥抱着撒舍。她的眼泪落下脸颊,伊尔轻轻替她吻去。 如丝般光滑的黑暗再度降临,一行人已经回到挤满精灵的辉煌宝殿,大统领用魔法让每个在场的人都齐声唱起赞歌。 科曼多皇庭上挤满了无数错愕的脸,可人人都清清楚楚听到了那句歌词:“科曼多将常伴汝之左右。” 第七章 聚合之宴会 盛大精灵城市揭幕,外表如何堂皇,仍抵不过背后的阴谋诡计,纠缠不清的斗争冲突,人群中漫布颓废之态度。以伊尔明斯特之视野,科曼多此时与一傲慢人类城市,并无不同。 艾莎斯穿着漂亮的新靴子,咯噔咯噔歪歪扭扭地走过林荫繁茂的小路,宴会已经开始了。 “坦白地讲,”杜拉·依佛黛正在跟人倾诉心事,声音大得连她头上的树叶都给震得沙沙作响,“我可不管你们长辈们怎么说!大统领就是疯了!彻彻底底地疯狂!” “你比我们别的任何人都明白什么叫疯狂,” 艾莎斯轻声嘲弄了一句,把手里的高脚杯放到托盘里,弯腰去解开脚上的高筒银靴。解开以后,脚可真是舒服了不少。靴子高高的后跟,让她几乎能俯视仆人,可,谁能知道那有多痛?人类的时尚,就跟他们的黄铜脑袋一样不好使唤。 艾莎斯脱下自己的蕾丝外套,整整里面穿的衬袍,对着树荫下的挂镜照了照自己,里面的美人看上去比自己要高瘦一些。 镜子里突然出现了一小条旋转的涡流。她这才想起,好些科曼多的贵妇人都私下议论说,托隆格莱思家族的人有时会利用这面镜子,当作进出肮脏人类城市的通道。他们还和人类做生意,科曼多人对这种行为全都侧目以对。现在,这些托隆格莱思夫人们…… 她咬咬嘴唇,好把这类流言蜚语扔到一边去。时尚,这就是阿珞萝萨·托隆格莱思追求的一切。除了时尚,还是时尚,别无其他。 艾莎斯对着这面传奇镜子笑了笑。她新盘好的头发侧向一边,用手琴小发夹牢牢地别住。别小看这把手琴,那是她家族的族徽。她双耳骄傲地竖着,打量着身边的妇人们,她们的口红都抹得太过头了,首饰也嫌戴得太多。她侧过身,又照照镜子,宝石都佩在恰当的地方。接着她又换过另一边身体,上下打量一番。嗯,不错,她对着镜子摆个姿势,朝它送去一个飞吻。 每隔四天,五大家族的女人们就会聚在一起吃一顿阳光午餐,然后聚齐到托隆格莱思家族大宅后面的私人花园去,在半羊舞湖最暖和的池子里沐浴。那池水加了香料,掺着玫瑰花瓣,全是专门准备好的。众女子泡在水里,吸着甜甜的夏薄荷酒(这是托隆格莱思家最有名的葡萄酒),吃着各种新鲜蜜饯。接下来她们要干的事情就是恒古不变的了:大摆流言蜚语的八卦阵。 艾莎斯·莫弥思特加入了闲聊大军,但保持着她一贯沉默的微笑。她把自己的一双长腿伸进池子,水流温暖而又光润,令她忍不住发出了舒服的叹息。这时,她看见众人的酒杯里全都空了,奇怪,仆人们到哪里去了? 女主人留心到艾莎斯的诧异,中断了自己的闲聊,靠过来鬼祟地说,“噢,是我把仆人们打发走的。这次咱们得自己倒酒了——但要知道,可不是每天都有关于大统领叛变的小道消息可听的!” “大统领叛变?他还有哪门子的变可叛的?拜托,他已经老得不剩什么脑筋了,再说,他的精力也跟不上呀!” 艾莎斯大呼小叫起来,把池子里的夫人们都给逗笑了。 “哎呀,您真是落伍了,亲爱的艾莎斯!您一定是苦于生计,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你家地窖里采蘑菇了吧!” 杜拉·依佛黛插嘴说,阿珞萝萨·托隆格莱思翻着眼珠,对这粗鲁之举显得甚为不屑。 “噢,至少我向长辈们证明自己有能力养活自己,” 艾莎斯回答,“他们会因为我的离去感到后悔的——你也应该试试看……不过,我可不认为你……” 西丽薇·多顿森,她们之中最安静有礼的一个,下池子的时候把酒杯弄洒了,她踌躇了半天,决心把杯子放下。她把杯子放回托盘,又把玻璃瓶塞好,放回身后水流的凹处。 “现在全城都传说,”她平静地解释起来,“大统领把亚穆瑟这个姓氏,赐给了一个人类,一个人类!老天爷,那可是一个人类的男人,不是别的什么精灵!一个无耻的贼!他偷了某个首席家族的信物,然后潜入那个家族的家里去偷法术,还污辱了人家的闺女咧!” “该不是塞塔琳家族吧?” 艾莎斯干涩地说,“打从老埃尔塔格利姆的爱人死了之后,他可再没死心塌地爱上什么人啦。他对我们最尊贵家族的敬意也少了很多呀。” “塞塔琳家族已经为科曼多效劳了上千年之久了,比我能数出的所有家族的历史都要长远,”费宁·霍瑞干巴巴地说,“所谓真正科曼多之高贵灵魂,从不屑于额外的封赏。” “话应该这么说,真正的科曼多贵族决不会沉湎于所谓高尚的行为吧。” 艾莎斯应声而答。 “哎哟!艾莎斯,你总是打断我们的谈话,你的话刻薄得像把刀子!我真搞不懂,你家的人是怎么把你带大的!” 杜拉·依佛黛嫉恨地说,为自己失去众人瞩目的中心地位感到忿忿不平。 “我已经听过了其中的原因,” 阿珞萝萨·托隆格莱思静静地看着头上的树叶。艾莎斯听到池子里其他女人们的偷笑,脸一下红了起来。杜拉发出特别刺耳的狂笑声,总算又把大家的焦点转移到自己身上。今天她的尖耳朵简直被那么多首饰给压得趴下了。 “高尚也好,不高尚也好,总之那不是塞塔琳家族,”她兴奋地说了起来,“而是阿拉瑟特菈莱家族。他们都说,皇庭之上,有两名法师几乎要在柯瑞隆神之祭坛前面,跟埃塔格利姆动刀子。让一个人类跟我们一同生活,行走在同一片天空下,已经孰不可忍,更何况还赐他姓亚穆瑟!亚穆瑟家族的好些小伙子,注意,并不是他们家族的头领,反正他们也没什么好顾虑的,就冲上了大殿,在埃塔格利姆脚下,把自己的剑也砸碎了。更有一个,还用剑朝埃塔格利姆刺过去哩!” “我正在想,” 艾莎斯一边考虑,一边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不知这个人类几时会碰上一个……‘意外事故’呢?” “如果那些庭上的长者劝阻不成,肯定用不了多久。”杜拉眼睛透亮,继续说下去,“可要是我们运气好,他们会公开在庭上跟他比划的。如果预先有人布下察看术,我们大家就都能看到这个人类被众人撕成碎片了。” “噢,这是多么文明的行为呀!” 西丽薇偷偷地嘟哝了一句。只有阿珞萝萨和艾莎斯听见了她的话。至于杜拉,她只顾着兴致勃勃地大声往下说,根本没留心别的事情。 “然后,”她还是那么口若悬河,“首席家族们一定会传唤来一个猎手,这真是几个世纪以来的头一回,再接着把老埃尔塔格利姆变成一只野鹿,让猎手把他干掉!哈、哈、哈,我们就会有一位新的大统领啦!噢,多么地令人感到兴奋呐!”话一说完,她拿过一瓶酒,仰头就喝了起来,连杯子也没用。 这下她喝得头昏眼花,栽倒进池水里,差点被水淹死。“诸神在上,亲爱的杜拉,可别在这里喝醉了,” 费宁抱怨道,“要不那些老人家都会来找咱们的麻烦,说什么未经他们的许可,怎可和对手家族的人说话呢!” 艾莎斯在背后看着杜拉不停地咳嗽,暗自开心。宝石滑过水面,撞在一只飘浮的盘子上,叮当作响。 阿珞萝萨冲艾莎斯·莫弥思特严厉地一笑,艾莎斯明白她的意思,女主人对一切都心知肚明。她看见了艾莎斯拍在杜拉背后的那一下。不过女主人在思考之后,保持了沉默。而这样的沉默,也许意味着某种需要她付出的代价。 “好啦,好啦,亲爱的杜拉,” 阿珞萝萨热切地说,用胳膊搂着还在发抖的杜拉·依佛黛夫人。“好点了吗?这酒的香甜,常常让人忘记它本身有多么火辣呢!不过,它可比那种‘三菇雪厘酒’还霸道呢!就是那种咱家主人一边喝,一边还要大呼小叫的那种!” “哦?” 费宁嘟哝着说,“这么说你有那种酒?三菇雪厘酒,你有吗?” 阿珞萝萨转过头,朝霍瑞家的女人瞪了一眼,目光就像两把无声的匕首。费宁笑道:“告诉我们那是怎样的一种酒吧。” “你是说,你想知道那种酒的效果?哈,它能把咱们的主子弄得东倒西歪,像楞头小伙子那样哈哈傻笑,倒在地板上怪叫,还想跟彼此握手咧!” 西丽薇·多顿森突然笑了起来,说道,“哎,那可真是够恐怖的!” “你喝过三菇雪厘酒?” 费宁·霍瑞不相信地问了一句。 西丽薇朝霍瑞夫人鬼鬼祟祟一笑,小声说:“有些男主人享受快活的时候,可不会忘了带上女人。” 其他人全都诧异地瞪着西丽薇·多顿森,连还在咳嗽的杜拉也不例外,仿佛多顿森夫人肩膀上突然长出好几颗怪头来。 “西丽薇,”杜拉一边咳一边说,“我从没想过……” “拜托,这就是你的问题所在,”艾莎斯叫嚷起来,“你从来不晓得仔细想想!”可不等杜拉还击,她就靠了过去,死盯着杜拉的脸,分外严肃地说:“给我听好,依佛黛夫人。你认为科曼多是怎么选举大统领的?你倒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热闹了,啊?我告诉你,选举新统领,整个城里会布满下毒、决斗、暗杀魔法这些玩意!法师们会蹲在自己的高塔里,用法术把自己的对手悄悄弄死!人类又怎么样?埃尔塔格利姆是个白痴又怎么样?你就那么想找死吗?你想看着你的孩子被杀掉,科曼多陷入永久的战争之中,然后大堆的人类趁着我们之间的斗争,涌进这个城市吗?嗯?你想看到这一切吗?” 她喘着气,拳头又急又气地握着,看着身边呆呆的四张脸,难道她们还不明白吗? “诸神看着我们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艾莎斯·莫弥思特继续说,声音都有点发颤了,“一个人类走在科曼多,这很是恶心;可要是有必要,我愿给这个人类许配个闺女,从早到晚吻他,伺候他,免得我们的国家因此被撕成碎片!” 她握着拳,胸口起起伏伏,几乎吼了起来:“你觉得科曼多如此壮丽强大,没人敢冒犯我们吗?我们这些家的男人,哪一个不是吹嘘着自己祖父的祖父的英雄传说?什么当这个世界初始,我们的祖先赤手空拳地和龙长年累月地作战,狗屁!我们的儿女们,又常常自夸有多么强壮,可连喝一瓶三菇雪厘酒,脚下能不打旋子,就已经算不错了!可是人类呢?他们每年拿斧子吞噬着我们美丽的大森林,他们的法师能力越来越强,他们的冒险家身体越来越壮实。而我们的巡逻队,每一个季节巡逻,都有人受伤!为什么会这样?你想过吗?” 阿珞萝萨·托隆格莱思慢慢地点点头,脸色苍白。艾莎斯屏住呼吸,咽了口气,又轻声加了一句:“如今,我压根不指望在自己死的时候,咱们城里的圣塔还能屹立不倒,我没有这个奢望。各位,难道你们全没想过这些吗?” 众人惊讶不言,全瞪大眼睛看着她。于是她拿起满满一瓶夏薄荷酒,一口喝完,故意慢慢放下。 “的确是这样啊,”杜拉看见艾莎斯·莫弥思特完全没被酒精搞混脑子,重新拿过另外一瓶,优雅地掺满了自己的玻璃杯,有点尴尬地笑着说,“我觉得您太多虑啦,这点您一如往常,亲爱的艾莎斯。科曼多怎么会有危险?谁能威胁我们?我们能把任何野蛮人变成、变成——对了!做雪厘酒用的蘑菇!” 她为自己的俏皮话开心地笑了起来,但众人的沉思淹没了她的调笑。杜拉转向面前的费宁,“您觉得呢?” “我觉得呀,”费宁慢慢说,“我们闲聊着打发日子,那是因为我们有意回避了类似这样的问题。杜拉,现在听我说:我并不完全赞同艾莎斯所担心的一切。但是,并不因为没人如此公开地说过,或是我们不喜欢听,她就错了。并非如此。如果你没听懂她话里的真意,我劝您吻她的脸颊,好好恳求她再说一次……这回就得听仔细了。” 说完这些话,费宁·霍瑞夫人转过身,爬上池子,身后几人阴沉无语。 “等等!” 阿珞萝萨抓着费宁湿漉漉的手腕,说:“您不能就这么走掉,留下来!” 霍瑞夫人转过头来看着女主人,目光炯炯,轻声说:“夫人,我感谢您对我的热情款待。” 阿珞萝萨·托隆格莱思夫人简短地点了点头,诚挚地说:“我也认为艾莎斯是对的。”她把头朝前靠了靠,“如今我们必须克服这个令人恶心的时期,在此人类到来之际,继续欢笑作乐,这真是太重要了。我们得说服各自的主人,劝他们保持本城的和平。还要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们,不值得为区区一个人类,动刀动枪地更替大统领。” “我家主人可从不听我说的话,” 杜拉·依佛黛惨然低声道:“我该怎么办?” “强迫他听。” 西丽薇告诉她,“让他注意到你的话,并让他留心听。” “想要他听我的话,只有我们在……” “那好,我最亲爱的,”费宁的声音听起来像鞭子,“那就是你改变你家主人主意的好机会。阿珞萝萨,你让我平静下来,我现在觉得这是对的。咱们现在就有事情可干了。你还有三菇雪厘酒吗?” 阿珞萝萨·托隆格莱思夫人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当然有,”她说,“可是,为什么这么问呢?” “想要赢得你家主人依佛黛阁下的尊重,我倒有个办法,” 费宁·霍瑞夫人口齿异常清晰地说:“如果他前晚酗酒,第二天上午起来抱怨头痛;又如果他大骂儿子们不争气,因为他们喝醉了闹事——想想看这些时候,杜拉,你一定愿意给他树立一个榜样,对吧?那就是拿起满满一瓶三菇雪厘酒,坐在你主人面前一口把它喝完,而且神色不变,镇定自若,既不傻笑也不大闹。等他诧异自己温柔的妻子怎么突然变成了狮子,你就告诉他,这才叫优雅而正确,并且对他说,你认为那些酒后喧哗统统不必要。” “接着哩?”杜拉说,她想到要面对她家主人,忍不住脸色有点发白。 “如果他对你不管不顾,你就把他从床上拉起来,拉到整个家族面前,”费宁坚定地说,“告诉他,每晚喝酒,决不是犯下白痴一样大错的借口,你要在整个家族面前嘲笑他,挑衅他的尊严。” 费宁的话,每一句都击中了目标。女人们安静了好一阵,接着在池水里爆发出大笑,开始声音很低,后来变得很大声。 西丽薇第一个停了下来,“你是想要我们开始练习喝三菇雪厘酒,一直练到喝光一瓶也不醉的地步?是这样吗?哦,老天呐,费宁,我们会死掉的。”她退缩道:“我是说,那玩意喝下去就像是在里面烧了一把火!” 费宁·霍瑞夫人耸耸肩,“那就练习到能喝下几杯不眨眼,不被呛出眼泪为止。然后,我们再用个小法术,让刚喝下嘴的酒变成清水,不就好了?这事可关系到我们在乎的荣誉,避免我们美好的土地被咱家主人们变成焦土。想想看他们喝酒的那股劲头!他们早就看到了艾莎斯所说的那些事情,只是不想去面对而已。” “那我就去把我家依赫姆布巴卡拉到大厅里,在众人面前羞辱他,”杜拉小声说,“那又怎么样呢?他会狠狠地打我一顿,把我扔出窗外,当天上午就能再找个更年轻漂亮的女人!” “只要你让他坐下,再朝他甩出刚才艾莎斯对我们所说的话,那他就不会这么做。” 阿珞萝萨告诉他,“就算他不同意,他也会为你的这些想法感到震惊。他会跟你平等地争辩起来,这不就是你想要达到的目的吗?然后你就把他带回床上就得了。” 杜拉看了她好一阵,接着大笑起来,“哦,看在浪漫女神哈娜利面上,要是我有胆子这么做……” “我亲爱的依佛黛夫人,”艾莎斯有点严肃地说,“如果我们其余四个人联手,在你身上施加一两道法术,强迫你在那个关头说出你需要的那些话来,你觉得这个主意如何?” 杜拉冲她打了个呵欠,慢慢环视了周围四人,“你说真的?你们要那样做?” “我觉得不妨一试呀,说不定还能获些好处呢,”费宁慢慢说,“好主意,艾莎斯。”她转向阿珞萝萨,“去把雪厘酒拿来吧,托隆格莱思夫人,让我们为即将发生的事情干上一杯。” “我和其他人,得抓紧时间教你一些精灵法术,”撒舍说,“伊尔明斯特,你马上就要面对极度危险的处境了,”她微笑着,“我想,无须我的提醒,你也早就明白了吧。” 伊尔点点头,“这就是您带我来这里的原因,”四下里漆黑一片,他看了看身边布满灰尘的幽暗围墙,“可这里到底是哪里呢?” “这里是精灵的圣墓——鬼塔,曾经一度是那个骄傲而尊贵家族的乐园,比我们大多数人住的地方都要奢侈豪华。这里,就是德拉德戈家族。” “那么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他们召唤来淫秽的男女恶灵,与之交合,想要繁殖一个更强大的种族。能存活下来的人很少,但还是有极少数能继续繁衍。整个精灵王国全部反对他们的恶行。那少数的存活者,就被我们用最强力的法术困在了这堵高墙之内,直至他们死亡。”撒舍若有所思地用手拍了拍一根柱子上的灰尘,露出柱子上雕刻的一张狡猾面孔,“那些魔法如今依然游荡在此地。千年之前,有好些胆大妄为的科曼多年轻人,冒死闯进了这座城堡,想掠夺德拉德戈家族残留的财富。他们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只好把能找到的东西拿走了。也就是从那时起,他们传说这里游荡着鬼魂。” “鬼魂?”伊尔明斯特低声问道。撒舍点点头。 “不用担心,这里是有那么几只,但无须害怕。关键是,我们在这里不受别人打搅。” “所以您现在要教我魔法了吗?” “不,”撒舍说,朝伊尔走近几步,“是你,要教我魔法。” 伊尔扬起眉毛,“我?” “用这个,”她静静地说,摊开双手,他的魔法书突然出现在她手中。 书太重,几乎把她给压垮了。伊尔赶快从她手里拿过了书,好奇地翻了翻,正是这本。他放在鞍囊里,在蕨草溪谷遇到了白鸦巡逻队,被卢卡怪包围,就掉在了那里。 “夫人,真是太谢谢您了,”伊尔明斯特对老人说着,蹲下了一只脚,免得自己老是俯视老人。“恕我不敬,可我忍不住想问问看。那些因为我的种族,我被赐姓亚穆瑟,成为科曼多人,而看我不顺眼的精灵,他们难道不会翻遍本城的一草一木,把我找出来吗?而那些希望我能对此地域有所贡献的精灵,我的意思是说,我能不能不负他们的期望,能不能有所表现?” “当然能,而且很快就有机会。”撒舍冷峻地回答,“我们对你的看法和打算对你采取的行动相当复杂,即使是那些对你没有恶意的人也是如此。在这座壮大的科曼多城里,我们都已经疲惫不堪,每一件有趣的事情,都被那些大家族搅浑,搞成了阴谋。而对于那些被玩弄的对象,他们会毫不留情地毁掉。” “精灵变得越来越像人类了,”伊尔坐在一截破柱桩上,感叹地说。 “你好大胆!”老巫女怒喝道。伊尔抬起头来,却看见老人嘴角露出一抹微笑,伸手搅和着他的乱发,“哦,你好大胆,竟敢告诉我真相,”她低声说,“我的族人很少这样做,不,是从没这么做过。让‘诚实’二字改变涵义,这倒也是一件少有的乐事。” “什么意思?你是说精灵们不诚实?”伊尔看见老人眼里似乎又泛起了泪花,赶紧打趣道。 “我得这么说,我们中的某些人世故得太过自私,”她笑了笑,从伊尔头发上拿开手,又接着说,“而另一些,又世故得太过让人生厌。” 话音未落,她身后突然冒起一个影子,阴森的利爪闪过来。伊尔忍不住尖叫出声,但爪子在老人身上一闪而过,哀嚎着从两人之间穿了过去,消失在远处的黑暗里。 伊尔看着那东西,转过身好奇地问老妇人:“这就是那些鬼魂吗?” 她点点头,“它们也想学你的魔法。”伊尔笑笑,可看了她严肃的表情,又把笑容收住了。“你不是在开玩笑?”他问。 老人摇摇头,眼睛里重新出现了忧郁之色,“我希望你明白,我的族人有多么多么需要你,以及像你一样的人类。希望你们,能给这里带来新的想法,唤醒我们沉睡已久的热情和灵魂,让我们重新展翅飞翔在费伦大陆的上空,去和人类、半精灵、甚至矮人,结为配偶,这就是大统领的梦想。对将要发生的一切,大统领看得很清楚,也很透彻。但那些高贵的家族全都反对他,只希望这些白日梦的日子能无限延长,好让他们能永远坐在高高的山尖上俯视众生。” 伊尔摇摇头,勉强笑起来,“看来我肩上的担子可还真不轻。” “你一定扛得动,”老人顽皮地朝他眨眨眼,“而这就是蜜斯特拉神选中你的原因啊。” “我们不能聚在一起,再商量看看吗?”塞玫儿淡淡地问了一句,转过头看着野火堆上空悬起的几张严肃的脸。她们一行六人,陪大统领去了藏穴,之后,宜阿耐思佩珥和离迈妲拒绝和众人一起行动。 荷伦摇摇头,“不行,好姐妹,我们不能离开这里,不能到各大家族去,也不能去找朝廷上的任何别人。我们必须等待,必须观察,然后在必要的时候,为了我们的家园,阻止他人冒失的行动。” “我们要阻止什么样的冒失行动呀?” 塞玫儿问,“是封一个人类叫亚穆瑟并允许他站在我们的领土上这码事,还是其他人因此做出的反抗之行?” “我们得通过观察众人采取的行动,分辨出他们站在那个阵营,” 亚嘉哈兰妲也插嘴进来道,“而我们,就根据他们的行动,决定我们应该采取的措施。” “你是说跟他们作对吗?” 塞玫儿提高音量,“我们可能会攻击大统领,也可能是跟此地最有势力的某个家族开战,还可能……” “还可能跟此地的所有家族开战,跟最高皇庭的法师作对,甚至跟撒舍作对,” 荷伦冷静地说,“尽管现在还不知结果,但我们知道,事到如今,我们姐妹几个只有团结一心,沉着应付可能会发生的一切。” “这只是我们的希望罢了,”今晚雅兰娜第一次开口说道,“为了让我们的家园免于沦落入那可怕的惨境,我们必须站在一起,手牵手心连心,决不分离。” 荷伦凝重地点点头,“姐妹们,我们一定得小心抉择,非常小心地抉择,千万不要发生内讧。” 火焰上空,好几张脸都同时叹了一口气,她们都知道,要做到这点会有多么困难。 雅兰娜打破了这可怕的沉静,“塞玫儿,你是我们之间跟精灵上上下下各阶层接触最多的。依你看来,人们最有可能听从哪个家族的决定?” 塞玫儿长叹一口气,吹得火苗都颤起来:“过去三千年里,各大元老家族里,最轻视大统领之权威,最瞧不起新生事物的,就要数塞塔琳家族、艾肯恩家族和威拉佛家族了。他们做出的决定,元老家族和那些胆小怕事的人,都会紧跟不放的。他们的决定就像是潮汐,缓慢,稳定,极少变化。” “有什么必要观察潮汐呢?” 雅兰娜提问说,“不管我们看得有多么仔细,它都不会改变。虽然观察越久,我们越是可以为那些行动赋予各种崭新的意义,但本质上从来都是那么回事罢了。” “说得好,” 塞玫儿回答,“所以,另外一道潮汐,我们也不必花功夫监视了。那就是以梅艾顿莱和恩洛萨家族为代表的新崛起之豪富家族。” “是啊,他们的行动,也能猜得出来,”荷伦插嘴说,“只要有任何打击元老家族的机会,这些家族都不会放过的。他们想借机取代元老家族,至少也想获得平起平坐的地位。他们被压得太久,已经不耐烦了。” “接下来是第三方势力集团,” 塞玫儿说,“他们是旁观者,不计代价的暴发户,在科曼多,他们砍出一条自己的路,而后奔向不同的方向。他们热衷于尝试任何行动,仅仅是为了获得全新的快感。这一批人的代表是奥戈拉穆和艾洛矢家族,以及不太有名的费莱纳和尤瑟家族。” “你我都是奥戈拉穆家族的,妹妹,”荷伦镇定的分析着,“你觉得我们六人,会不会用于接受和尝试所谓新的事物呢?” “我们已经这么做了,” 塞玫儿回答,“我们聚在一起,并决意一致行动。除了我方才所说的最后一方势力集团,其他大家族的人,都不能容忍我们这么做吧?女精灵?还不就是会跳跳舞,戴上好看的珠宝,勾引勾引年轻人?” “还有做饭,” 亚嘉哈兰妲说,“你忘了说会做饭这一点。” 塞玫儿耸耸肩,笑道:“哈,我曾经是一个多么可怜而又本分的女精灵啊。” 亚嘉哈兰妲也耸肩道:“如果让男人们只干这些事,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会出现多少可怜而又本分的男精灵咧。” “好了,废话少说,”荷伦说,“正是因为有太多的废话,让一个人类成为亚穆瑟的消息,才会这么快就传遍全城。” “我预感到科曼多城正处在生死存亡的关头,如果我们不赶快采取明智的行动,事态会失控的。” 塞玫儿说。 “那就赶快行动起来吧。”荷伦回答,其他人也应和道:“好的,我们开始行动。” 野火堆被人弄熄了,有人用占卜术打探道路。众人再不发一言,朝空中各自散去。这高高的半空里,只有飞翔的蝙蝠和闪光的星星。天亮之前,它们全舒服而自在地嬉戏着。 第八章 人类之作用 科曼多精灵素以镇定闻名于世。大难临头,彼等反应皆齐整,常动辄思虑半天以上,而非采取行动,出门杀之。 夏星城吟游名诗人所黑勒·塔拉壬 ——此书虽非科曼多官订史书,然字字皆为信史尔,出版于竖琴之年 “它们真漂亮,”赛姆丝妲小声说,“堂姐,快看。” 阿美蓝森弯腰看着玻璃柱里的丝尾鱼,它们快活地跳着舞,朝赛姆斯坦的手指游去,好在鱼饵掉下来之前抢个好位置。“我喜欢太阳光照下来的时候,它们身边会出现小小的彩虹呢。”她客套了一句。不管她说过多少次,她堂妹也永远记不住她阿美蓝森痛恨鱼类,非常痛恨。 赛姆丝妲养着足有上千条鱼和各种长鳞片的小动物。从最上面的那个拌鱼饵的大碗开始算(阿美蓝森听人说,那种鱼饵全是赛姆丝妲自己拌的,主要底料是那些求婚不成者的骨头,血和肉呐!),赛姆丝妲的玻璃鱼缸整整摆了几百尺,从地面一直垒高到半空中。鱼缸的形状各异,管状的,球状的,塑成龙状的,还有各种其他动物形的。如果有一天,就是赛姆丝妲的老爹发现靠近拐角的那个鱼缸跟他自己长得一摸一样的那天,阿美蓝森希望自己能在这附近,看得到他气得火冒三丈的样子——不过,千万别跟他靠得太近。 奥戈拉穆阁下的脾气向来不怎么好。“暴风骤雨般高傲的脾气,横扫一切阻止者。”这是家族里一个长辈的说法,不过,这话可说得太温柔了。 而也许这就是赛姆丝妲那绝对冷酷无情性格的来源吧。阿美蓝森总是小心翼翼地支持和帮助着她野心勃勃的堂妹,但她很清楚,哪怕她露出一点点不乐意,不赞同的表示,赛姆丝妲·奥戈拉穆转眼间就会把她给甩了。什么最好的朋友,哈! 我还不如这些鱼儿们自在。阿美蓝森这样想着,斜靠在凉亭的下,她背后的那条最长的鱼缸墙正指向西边的奥戈拉穆家族大宅。晨光之下,所有的鱼缸鱼柱鱼球全闪闪发光,里面装着各种赛姆丝妲宠爱的动物。仆人们早就知道,这时候最好别来打扰她们——不,是别来打扰赛姆丝妲才对,他们的主人如果有需要,自然会使用召唤铃的。 每天早晨,她们就来到这里,靠在座垫上,喝着新鲜的果汁,而奥戈拉穆家族的女继承人就趁此机会大肆发表她的宏伟计划。在阿美蓝森看来,好些计划无非就是如何利用周围的熟人,获得更多好处,诸如此类。但她只是小心地听着,并在恰当的时机,说些讨好支持的话。 这天早晨,赛姆丝妲兴奋得很,她放下鱼饵,朝小鱼张开的嘴巴挥了挥手。诸神在上,她真是长得漂亮极了!阿美蓝森看着她表妹纤细的双肩和丝袍下面曲线玲珑的身躯,忍不住有些嫉妒地想。即使在皇庭上那些漂亮的姑娘里,她的脸蛋和眼睛也能夺去众人的注意视线。怪不得那么多精灵殿下看见她,耳朵都竖起来了呐。 赛姆丝妲扬起好看的眉毛,问道:“堂姐呀,你在想什么?让我猜猜,此刻你和我想的,是同一码事吗?” 阿美蓝森耸耸肩,微笑着说了一件比较保险的事:“我正在想,那个才来到我们科曼多城的人类,他还被赐姓亚穆瑟……面对这种大违传统的事,我正在想你会怎么办呢,最最漂亮快活的女孩!” 赛姆丝妲眨眨眼,“阿美,你真是太了解我了!你觉得人类喜欢被调戏调戏吗?嗯?” 阿美蓝森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人类?呀!像鹿一样粗笨的东西,又臭烘烘的……而且还有毛!” 她堂妹点点头,眼神满不在意,“说得不错。可我听说这个低等动物拥有魔法——是人类的魔法,当然,远远比不上我们的,可它截然不同。如果我能搞来那么一两个,我就能吓唬吓唬那些骄傲的年轻法师啦!就算那人类的魔法对别人没什么用,可我想拿它来整治整治某个人,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吧:眼高于顶的家族继承人依朗度·威拉佛阁下!” 阿美蓝森带点好笑地摇摇头,“你还没把他折磨够吗?” 赛姆丝妲又一次扬起了自己好看的眉毛,眼睛闪闪发光,“折磨够?对依朗度这个小丑来说,根本没有‘折磨够’这个词!你还记得他在大家面前堂皇地说什么,他随便发明个什么小法术,也比坏脾气的赛姆丝妲·奥戈拉穆女士能设计出来的东西要高明得多!而就在这之前,他还爬在我的卧室窗口,厚颜无耻地向我求爱!不管我怎样坚硬地……” “坚定地,”阿美蓝森笑着替她更正道。 “我坚定地拒绝了他,”堂妹自顾自继续说道:“可过不了几天,他又来了!而且他还跟他的狐朋狗友们吹嘘什么,我有多么漂亮,我有多么甜蜜,我还暗中仰慕他得很!哈!这还不算,他还飞到人类的图书馆,我跟你说,人类的图书馆!偷来最蹩脚的情诗,装作是他自己写的,真是用尽了种种讨好手段!这个狗娘养不要脸的矮骡子!” “他昨晚也来了?” “当然!我本来准备了三个卫兵,守在我的阳台外边,想把他给扔出去!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竟然用变形术对付他们!” “那你一定已经把他们变回来了?”阿美蓝森轻声说。 “当然没有!” 赛姆丝妲轻蔑地说,“连我的卧室都保护不了,算什么卫士!才不值得为他们花费精神,把他们又变回来哩!等第二天早上,他们自然会从青蛙变回来。” “噢!赛姆!” 阿美蓝森有些责备地叹了一声。 她堂妹翻了个白眼,“你觉得我太无情了?堂姐你真是善良。你要是在我那卧房里呆上一夜,被那爱情王子威拉佛骚扰骚扰,你就会知道,那些卫兵失职有多么可恨了!” “赛姆!他毕竟是一个大法师!” “那我就给那些卫兵几个护身符穿上,好把依朗度伟大的法术反弹回他自己身上去!他们工作本来就该冒风险嘛!身上弄几道疤痕,比什么誓死效忠奥戈拉穆家族的宣言都更具说明力!” 赛姆丝妲站起身,慌张地越过小碗形的空谷底,清晨的阳光照在她身上,映出她盘旋在她左腿上的一条珠宝链,那根链子从脚跟一直绕到大腿。“我告诉你实情吧,我再也忍不住了!三个月前,”她突然挥舞双手,大声喊起来,“依朗度已经爬进了我床上的丝帐!而我居然看见一个卫兵正在偷看!偷看!偷看我晕倒在依朗度的怀抱里!他胡说什么是为了保护我不受‘最后的侵犯’,可你知道他趴在哪里吗?趴在床帐的顶上!身上穿着夜行黑衣,还包着无数护身符!他说是从我父亲那里得来的,但我可知道,有些肯定是从威拉佛家族搞来的!” “那你是怎么处置他的?”阿美蓝森转了个头,小心地打了个呵欠。 赛姆丝妲冷酷地一笑,“当然是给他看了他想看的东西,再把他身上穿的护身符都扒光,再——你看看那些鱼。” 阿美蓝森打了个寒战,“你把他变成了……?” 赛姆丝妲点点头,“嗯,嗯,嗯!第二天,我就把他那些小护符包成一捆送还给了依朗度,还附上了一张便条,告诉他,可爱的赛姆丝妲·奥戈拉穆小姐曾经有过一打多追求她的先生,不幸的是,他们只剩下了这些遗迹。”她戏剧化地叹了一口气,“可是,第二晚他还是来了。” 阿美蓝森摇头道:“你怎么不把这事告诉你父亲,让他去跟威拉佛阁下理论呢!你知道那些老家族是怎么回事,克斯凯·威拉佛先生要是知道自己儿子,不经他允许,竟然跟咱们这种‘无名家族’(对于他们来说,任何家族都是无名家族)的小姐求爱,转眼之间依朗度就会被关进一个魔法笼子,整整关上十年!” 赛姆丝妲瞪着自己的堂姐,“拜托,阿美!如果这么做了,哪里还有什么乐子可寻呢?” 阿美蓝森又摇摇头,微笑道,“不错,审慎的举动,当然没什么乐子可言。” 赛姆丝妲也笑了,“那是自然。”她拿过传声铃,“堂姐,再来点提神的晨果浆饮料吧?” 阿美蓝森朝她笑笑,靠在凉亭下的大树干上,“再来点吧,古人说得好:‘法术风雨皆落我等身后,高飞翱翔于朗月之下’!” “形容得不错!” 赛姆丝妲伸了伸腰,赞同地说,“我得好好考虑考虑我的‘人类’计划,‘伊尔明斯特’。哈!人类也能派上用场!”她一口喝完了杯子里的饮料,摇响了传声铃。 传声铃悦耳的声音响起来,而阿美蓝森·奥戈拉穆却忍不住颤栗起来。她堂妹的话,冷酷,愉快,充斥着母狮捕食前的饥渴感。 “不管那个人类的法术有多强,我也不会去给他擦臭鞋。”泰伽蓝站在下面,一边用光辉魔法整理着丝绒上的宝石,一边低声说。 “我对他一点也不关心,他不过是旷野里的一只野兽而已,”迪慕萨发着牢骚,“但等我做完我该做的事,我希望能看见给大统领的靴子里已经换了人!” “做完您该做的事情?可是,主人,您的福里斯星群图马上就要完成了呀!只差一颗代表艾斯莫星的红宝石,和代表凡阿伦星的两颗钻石了!”仆人指着大厅上半空闪闪发光的星座图,有点着急地说。星座图上还没填好宝石的空白处,在迪慕萨先前所施魔法召唤下,像获得了生命一样,分外突出地闪动起来。 它们无声地闪动着,正等待宝石来填满自己的空缺。迪慕萨·叶凯恩站在这副耗尽他毕生心血的作品面前,代表星群的宝石在他身体周围闪烁。“对,就是做我应该做的事——去干掉这个人类!如果我们对他听之任之,很快这里就会挤进来成千上万个人类,像海洋一样淹没我们的脚跟。不管我们走到哪里,他们都会围上来要这要那。他们会毁了这片美丽的大森林!”他使劲在光滑的黑色大理石地板上跺了一下脚,“我告诉你,只要让他们碰过这座星座图,”他大叫起来,“我保证上面的宝石立刻会消失那么三两颗!” 迪慕萨朝方才闪光的空白处看了一眼,光点乖乖地熄灭了。他脱下金属爪手套,递给泰伽蓝,那些爪子锋利得就像猎豹的一般,接着又气冲冲地加了一句:“我们伟大的大统领已经疯狂了!可现在还没有人做好准备,敢举手反对他。那么好吧,如果别的科曼多人没这勇气,就让我来完成第一步好了!他竟敢让一个人类玷污我们科曼多,我一定要把他擦干净!” 他绷着脸,用魔法护带撞开了房间大门,跨步走出去。门板轰然大响,撞在墙上,又弹了回去。可迪慕萨·叶凯恩已经大跨步走远了,根本就没听见这声巨响。 过了一会,他穿过阔大的前厅,手里紧紧握着他最爱用的那把猎刀。前厅周围有许多阳台,他的叔叔诺度站在阳台,靠着围栏,大呼小叫起来,“老天,看在柯瑞隆神面上,你要去干什么!今晚上没准备打猎呀!要到明天早晨呀!” “叔叔,我可不是要去打猎,” 迪慕萨加快脚步,大声回答:“我要出门去宰了那个人类,让科曼多恢复往日纯净!” “就是那个被大统领封为亚穆瑟的那个吗?小伙子,你的脑子到哪里去了?没人会给你的蠢行唱赞歌的!庭上做出裁定之前,不许有决斗!想要决斗,一定得公开宣告!这是法律!” 迪慕萨在前门停下来,好让仆人替他打开大门。他转过头来,回头看着叔叔,“我是去掐死一只害虫!我才不管大统领怎么说,那个人类,没权利享受我们的法律!” 他用力挥了挥剑。在门关上之前,老诺度看见他举着剑直冲蘑菇花园而去,那是出正门最近的一条路。 “小伙子,你这下可错得不轻呀!”他有些悲哀地说,“而且你将连累整个家族。”但大厅里没有一个叶凯恩,只有一些脸色苍白,吓得够呛的仆人们。他们全抬起头来看着诺度。 这位叶凯恩家族最年长的精灵,并没有发火,只是无奈地摊开了双手。 门口的仆人们惊恐地叫喊起来。 穿着黑皮衣的精灵在空中快活地翻了个跟头,穿过了大片常青藤树叶,朝地面落下,手里的剑劈向一棵蓝叶树干。一片多余的树叶,被齐整地一劈两半。 树叶悠悠地往地面落下,精灵收回剑,兴奋地叫起来,“这次庭上可有好戏看了!一只野猫被放进了一群昏昏欲睡的鸽群里!哈!哈!” “小心些,安森塔,哪怕他们在海洋以南,也能轻而易举地听见你的话。” 戈琅·戈顿费小心地在斗篷上排着几堆玻璃小珠子,从树桩上站起身。这片树林远在科曼多还年轻的时候就已经被砍伐了吧。 只有他才知道,这些玻璃珠,也就代表了他迅速增长的借贷款项。这些借贷来自本地几个素来高傲的家族。戈琅正竭力想计算出该腾出多少款项,才能还清其中几个特别死脑筋家族长的帐,而这些款项,又得从另一些家族长那里借来更多才还得清。 如果今天黄昏前他还找不到好办法,能拆了东墙补好西墙,他恐怕就得躲到拖瑞尔去了,而且得躲一辈子,甚至两辈子。除非他能发现什么改变身份的法术,骗过那些债主们。一只黑蜘蛛在他斗篷上爬来爬去,戈琅愁眉不展地瞪着它。 “那又怎样?全科曼多都知道这件事了!” “我就不知道,”戈琅说,专心致志地看着蜘蛛的眼睛。他们对视了好长一段时间,一只眼珠,和上千只复眼,就这么对着使劲看。过了一会,蜘蛛大概觉得这么看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谨慎起鉴,还是逃走为妙,于是它张开细长的腿,飞快地从斗篷上爬走了。“很有启发。” 安森塔兴奋地深深吸了一口气,“是这样的。大统领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人类,把他带上了皇庭,赐姓他亚穆瑟!想想看,我们的下任大统领或许会是一个人类哪!” “什么?” 戈琅不肯相信地摇摇头,甩了甩斗篷,抓住他朋友脖子旁的蕾丝花边。“安森塔·恩洛萨,”他咆哮起来,狠命摇着穿皮衣的精灵,就仿佛他是一个大大的不倒翁,“你是脑子糊涂了?生锈了?看在所有混帐诸神的狗屁面子上,你告诉我说,大统领找来一个人类?他在哪里找到的?从石头里蹦出来的?还是从野蛮人的洞穴里?还是从一只掉在路上的破拖鞋里?你倒给我说说看!”一阵大吼之后,他放开了安森塔。安森塔被摇得头脑发昏,踉跄着后退,靠在一棵树干上喘气。 戈琅朝他走过来,继续大叫:“我正在想一件顶顶重要的事情,安森塔,可你却拿这种童话故事愚弄我!大统领绝对不敢赐封一个人类姓亚穆瑟,哪怕有人捧给他上千个人类,他也绝对不敢这么做!他要是敢干这种蠢事,全城硬脖子不怕死的武士都会抽出剑来,把他给剁成肉酱!” “他们确实那么做了,” 安森塔还是高高兴兴地回答,“就是现在!如果你好好站在你的树桩上,好好地听我说——戈琅,就像这样,你就……” “安森塔——不不不不要!” 戈琅的手还是迟了一步,没拉住他朋友。玻璃珠四散开来,滚动着,弹飞了。独眼高个子精灵重重地喘着气,不假思索地就卡住了安森塔的脖子。皮衣精灵有些责备地看着他。 “戈琅,这些日子你有点过于热情了!” 安森塔用受了伤的口吻说道,“你至少该说个‘我为此深表遗憾’吧。” 戈琅松开了手,这有什么用呢?珠子现在已经散开,斗篷里只留下了几颗…… 他听到右脚靴子下传来嘎吱嘎吱的声音,一定是踩在玻璃珠上了。还有几颗在他脚下。戈琅叹了一口气,深呼吸,接着又叹了一口气。等他再度开口,语调已经变得甚为愉悦,“你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告诉我,等过千年以后,他们为了牟取自身利益,把我俩宰了,连我们坟墓也不知道沦落到哪里去,那时我们的下任大统领,就变成了一个人类!你是这个意思吧?你认为我会‘为此深表遗憾’吗?” “当然不,笨蛋!他们绝不能让一个人类来当大统领!科曼多会为此分裂的!” 安森塔晃晃一边肩膀,说道,“哪怕是法律败坏,家族分崩离析,像你我这样尽忠职守的精灵,也会拿起剑来,誓死捍卫科曼多的!”他庆祝一般举起自己的剑,大笑起来。 戈琅小心眼地摇摇头,“我可没想过那么遥远的事。这根本不会发生!如果那些身处高位的尊贵人士敢不听从民意,哼,我们精灵国的法师可多呢!控心术也不是什么说着玩的!只要有人敢犯众怒,想取代他的人多得是!当然,人们会发生骚乱,可是,仅仅因为一个人类,我们的城市就会分裂?哈!哈!”他转身从树桩上下来,想甩开安森塔抓着他的手。 安森塔却死死握住他不放,“就算是这样,”他急切地说,他压低声音,却掩盖不住那股激动劲,“就算是这样!可是听人说,这个人类懂魔法!皇庭上的家伙们早就传遍了各种说法,说他本领高强,摧毁敌手如同碾碎蚂蚁。不管最后发生了什么——我说你都别害怕,该发生的终归要发生。可是,你听好了,我们想搞掉那些冥顽不化的老家伙,这难道不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吗?那些卫道士总是说,在科曼多,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哈!如果别的家族没提前动手,那就让我们来好了!搞掉老塞塔琳家族!搞掉老艾肯恩家族!你难道不兴奋吗?我的朋友,你难道忘了,你欠谁家的钱最多?谁家给你吃的苦头最多?嗯?你不想把那些家伙永远地、一劳永逸地,扔进森林里的沼泽地去吗?” 皮衣精灵喘着气说完最后一句话,周围的树林都跟着他的声音回响起来。戈琅第一次充满激情地看了朋友一眼。 “现在你让我对你充满敬意!”他吸着气,热烈地拥抱安森塔,“坐下来,吃点马齿蕨,就在那边,秃树皮的那棵。然后——咱们哥俩得好好谈谈。” 伊尔明斯特,帮帮我。脑海里传来的声音渐渐淡去,那声音有一种令人熟悉的感觉。在此时此地,那该是什么东西呢?开始听起来很像是在哈桑塔,那个叫珊迪丝的女人的声音,伊尔曾把她扛到了一个面包师的床上。这好像是一个无意得来的机会,正好可以测试一下蜜斯特拉赐给他的意念偷听术。 伊尔明斯特坐起了身。虽然还是正午,但两人的工作实在太累人了。撒舍已。她悬在大厅中央的空中,暖流术形成一道涡流,包裹住她,微微放着光。难道说,这声音只是德拉德戈的鬼魂在跟他玩的什么把戏吗? 他合上眼睛,把自己的意识屏绝在黑暗的大厅之外,并把才学会的法术深藏到脑海里,又从四面八方把散射的思绪扯回来,在全然的黑暗中,全神贯注地搜寻刚才那道声音传来的地方。 伊尔明斯特?伊尔明斯特?你,听得见我吗? 这声音虚弱而又遥远,十分奇怪。他朝它发出了一道非常简洁的询问:在哪里? 他在虚空中等待了一阵,一副图象朝他漂浮过来,慢慢展开,就像是一枚闪亮的硬币,边缘放着光。他朝那道光芒中跳进去,突然就来到光源的中心。在他面前出现了暗黑的恐怖画面。在费伦大陆的某个地方,在悬崖峭壁之上,狂风呼号,岩石下面是树丛。一名女子,头朝下低垂着,手腕脚腕被四面分开,牢牢地绑在树干上。她头发披散,挡住了她的面容。伊尔确信他以前并没有来过这个地方。而这名女子,正是许久不见的珊迪丝。 他观看的视角无法改变,所以现在必须下定决心,做出抉择。 伊尔耸耸肩,每到此刻,他就只有一个选择。这就是他伊尔明斯特的本色,大概只有最笨的法师才会这么做吧。 他为这想法狠狠地自我嘲笑了一番,站起身,脑海里还牢牢地刻着方才的画面,狂风怒号的悬崖峭壁之上,被绑成粽子一样的可怜女人。这真是个地地道道的陷阱,对这一点,他确信无疑,虽然他还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人布置出来的。他快步穿过大厅,朝撒舍的教学水晶球走了过去。这块水晶石能够存储意识中的图象,他通过这个办法,告诉撒舍他准备到哪里去,又为什么要去那里。石头闪了一下,伊尔转过身,离开它,召唤来自己此时所需的法术。 等他的双脚再度踏上地面,伊尔已经站在了那座悬崖峭壁上,冷风呼呼地吹过他的脸。他站在一座庞大的森林中央,身周的景色跟科曼多很像。他脚下被绑住的女人突然收缩褪色,身形化成了一缕苍白的烟雾。伊尔屏息凝神,手里攥着魔法。在这种情况下,一道强烈的攻击法术相当必要。他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未知敌人即将降临的攻击。 黑暗的房间里,一个悬空的人影坐起身,皱着眉头,看着她的人类朋友最后所站的地方。他当然只能一个人去面对和解决某些“特别”的战斗——涉及到整个精灵族,她撒舍不方便出面解决这些事情。但……何以如此之快呢? 她飞快地思考着,到底哪个精灵会这么急切地要跟他决斗?尽管,只要大统领的赐封一旦宣布,这片土地上要跟伊尔明斯特作对的人可是数也数不清。可关键是,现在这个对手,该是谁呢? 撒舍叹了口气,召唤回自己早先施加的法术,凝神把伊尔留在她意识里的画面逐一调出来。不到片刻,她就能看见他。但愿诸神保佑,她可别为可怜的伊尔充当死亡见证人哪。他们之间的友谊才刚刚开始,更不要说大统领的梦想尚未实现,科曼多更美好的未来尚未到来。 撒舍没有再仔细去看一眼水晶石。她只是挥挥手,把它召到了面前。她眼前出现了科曼多森林中的一处悬崖,毒冷塔之岩!只有科曼多人才会选中这里,把自己的对头处以私刑,或是跟人展开魔法对决。撒舍立刻用自己的魔法视线眺望过去。她看见了伊尔熟悉的身影,正站在一个被绑住的女人身边。可那个女人!撒舍倒吸一口冷气,那根本不是什么女人,而是…… 女子和她被绑在上面的石头,一起慢慢缩小。伊尔镇定地朝后退了一步,离开这道变形法,仔细打量着自己所站的悬崖边缘。山崖侧面有两条长长的小路可供下山,中间突出一道有如船头般的尖角。最后一个方向,岩石错落凸起在树木覆盖的地面。从树木的隐蔽之处,传来一声冷笑,被绑的女人最后变成了一把长大厚重的猎刀,刀刃如波浪般上下起伏,它闪着绿色的炽热光芒,慢慢从地面升起,随后径直朝伊尔飞去。 阿森兰特的匪帮曾有句古话,说得就像个哲学家那般有道理。那古话说,哪怕知道是谁想要你的命,你也不见得就躲得开。 伊尔和那把猎刀相隔的距离实在太近了,简直没地方可闪。时间也不够充裕,伊尔根本来不及出手。他看着那把刀,猜测它的主人一定只给它施了一道简单的屠杀术;否则它本身就是一把魔力之刀。若第一种情况是真的,他大可以暂时装死。可要是这个分析错误,他就死定了。所以…… 情急之下,伊尔明斯特从脑里找出了蜜斯特拉替他布置好的一道强力法术。他本不愿这么快就用上它,可是…… 猎刀朝他喉咙飞来,他侧身一躲,刀也跟了上去。即使他蹲下,倒地,翻滚,那刀也紧跟着他不放。最后关头,伊尔把手握成杯状,轻声念了那个最关键的咒语。 飞剑在他面前裂成碎片,如同雪花一般,落在地上,四下迸散,接着便消失了。伊尔被它弄了一脸灰尘,但毫发无伤。 树丛里的大笑突然停了下来,有人大声叫喊着,“柯瑞隆神在上,看看你这个人类干了些什么!” 一个衣着体面的年轻精灵从树丛里站起身,他白发若丝,双眼通红如同炽热火焰,手腕上的长明魔法亮得吓人。 精灵咆哮着扑了过来,停在距离伊尔明斯特最近的一块巨岩上,他的狂怒令岩石似乎也在颤抖。伊尔抬起头来看着他,暗中用一道法术,存贮好那把绿色猎刀粉碎的情形。然后,他分外镇定地问:“这是精灵式的幽默,还是什么作弄人的鬼把戏?” 精灵狂喝一声,飞身扑下,包裹双手的魔法火焰熊熊燃烧。 第九章 日之决斗,夜之狂欢 古谚有云:“神仙打仗,百姓遭殃。”法师之决斗几类于是,良善之人,必以躲为上策。精灵国度,以其地偏远,决斗为祸不若人类之广。然待法术之争骤起,远观亦为上策也,去国离境,更为上上之举。 “你,你这头野兽!”精灵暴喝一声,双手一挥,面前立刻出现一片火网。“那把剑可是我的传家宝物!人类还在山洞里呀呀学语,它就出现在这个世上了!” “阁下,依我的看法,”伊尔明斯特一边回答,一边用防护术挡住了火焰的攻势。烈火在他周围噼啪作响,仿佛包围圈一般围住他,可怎么也碰不到他。“那只是一把杀猪刀。你以为我不知道猪能活多大年纪吗?” “你这个傲慢无理的粗鲁人!”精灵嘘了一声,从火环外高高跃起。白金色的头发随着他的跳动,如水波一般飘荡起来,猛地看去,如同烈火燃烧至白炽,饥渴地吞噬着周围的一切。 对手越是愤怒,伊尔的脸色反倒越加平静,“难道我该对想要杀死我的对手和蔼可亲吗?不知名的精灵阁下,在我们尚未真正有所伤亡之前,倒不如和平地休战吧。” “和平?人类,为了祭奠我那把宝刀,杀死你已经算是便宜你!我才不管是你从什么野蛮国度学来的魔法,你总得为它付出代价!” 愤怒的精灵狠狠地抛下这几句话,把双臂举高过头顶,手指依然对准伊尔,吐出嗜血的咒语。伊尔手指屈起,轻轻往外一弹,防护术就变成了一道魔法盾,能把对手的攻击反弹开去。 三道蓝色光轮从精灵的手中疾驰而出,每道光轮上都环着灵光闪电,咆哮着向伊尔扑去。伊尔蹲在魔法盾下面,从脑海里招来了下一道法术,却并不着急使出。 光轮扑上,无声的白炽火焰有如巨浪,重重地击打着魔法盾。但这情形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它就掉转方向,朝精灵反扑过去。 精灵错愕地睁大眼睛,等光轮逼近自己,他匆忙把眼睛一闭,做出痛苦的表情。光轮并没撕碎他,而是撞上他身边无形的保护甲。伊尔早已预料到如此情形,科曼多每个会作法的精灵,出战前都一定会穿好抗法术的斗篷吧。他忍不住心想,这可真是一场要命的战斗。 精灵对手倒退几步,又喝了一声咒语,举起一只手来。而伊尔,这个被众多精灵怀恨在心的人类,则举起了另一只手。 精灵这一招法术放出了三张无形的血盆大口,从三个方向袭向伊尔,长长的獠牙想要把他咬出无数的血窟窿。伊尔站直身子,抬起左手准备应付。第一张巨大的魔嘴无声地咬上了魔法盾,令人眼花缭乱地闪动着。 接着,就像野狗碰上了一根咬不断的肉骨头,它倒扑向精灵。可随之而来的第二张大魔嘴重重地一咬,把伊尔的防护术撕裂了。两者纠结在一起,一股混乱的气流腾空而起,紫色的混沌之火在岩石上划出长长的刻痕。 精灵的防魔斗篷把先前弹回的魔嘴化解于无形。与此同时,第三道魔嘴自下而上地贴近伊尔明斯特,想把他从岩石上掀翻。伊尔早已准备好的左手这时有了用武之地,十多个光球喷涌而出,爆射成无数小闪电,奋力迎上魔嘴。两相交接,魔嘴立刻化为翠金色,攻击力全被抵消。而闪电则从中穿透破出,狂怒地呼啸着,朝精灵倾泻而下。 精灵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焦灼之色。他匆忙甩出魔法应对闪电光球,为了让法术能够顺利施展,他往后倒退好几步。岂不料此举正中伊尔下怀。 被他招架住的闪电光球,根本不去跟防魔斗篷对冲,轻而易举地就被挡开,变做微弱无害的光斑,散落在他身边。但它们其实是把魔力全蓄积到其他光球上。那些光球也并不直接攻击精灵,相反,它们以一化三,狠狠地冲撞周围的岩石和树木。木块石片立刻爆裂崩飞,而防魔斗篷是顶不住物理攻击的。 精灵一声惨叫,身上冒着烟,跌跌撞撞地往后倒去。 “对一个无名小辈来说,你的表现也算不错了。”伊尔镇定地评论道。 这刺激话一说,果然达到了他想要的效果,那就是套出对手的名号。“我可不是什么无名小辈,人类!”精灵用手捂着伤处,怒斥道,“我是迪慕萨·叶凯恩!叶凯恩可是科曼多最显贵古老的家族,用你们人类的封号来说,我就是一地之领主!你这头未开化的畜生!” “‘未开化的畜生’也是一个封号吗?”伊尔装起一脸无辜,“我想它更衬得上您。不过我先警告你,我们人类决不愿意从精灵嘴里听到这样的话。要是你愿意,不妨跟你的族人开开玩笑,看看他们有什么反应。” 迪慕萨听了大怒,他眯起双眼,仿佛毒蛇一样咝咝作声。“你想惹我生气?看我出丑?不,野蛮人,我可不会让你得逞,你这个无名小辈!” “在下叫做伊尔明斯特·艾摩,是阿森兰特王国的王子。不过,我在想,您对我们未开化人类的封号,是不是也感兴趣的呢?” 迪慕萨怒极,不假思索道:“当然是的!”话一出口才知不妥,突地吸了一口气,“不,不,决不!”他的双臂重新绕起了火焰之环,火环在两个手腕上头尾相连,伊尔知道,这是一招古老的精灵战斗系法术。 伊尔不知对方的防魔斗篷是否已经消失,不敢贸然举动。于是凝神提起另一道魔法盾,他料想这个高傲的精灵并不会顾虑自己的魔法防护,他必将肆无忌惮地继续进攻。 等魔法盾成形,伊尔装作施法时出了岔子的模样,勾引鱼儿上钩。不出所料,数道翡翠色的闪电,如一群黄蜂般密密麻麻地蛰到魔法盾上,又弹了回去。迪慕萨自以为得手,耀武扬威地放声大笑,伊尔这才发现他的防魔斗篷根本没被破坏,要么就是浴火重生过。 伊尔无奈地耸耸肩,微微一笑,开始布置下一道法术。与此同时,狂妄的精灵也准备好了下一道攻击魔法。 此刻双方大战正酣,伊尔先前发出的闪电击中一棵大树,连根倒向悬崖之下,大堆的泥土和岩石跟着它栽倒下万丈深渊。 “噢!千万小心,伊尔明斯特!”在德拉德戈的鬼魂城堡中,一间黑暗房间,到处灰尘飞扬,奥露雯耶娅·依斯特妲夫人悬空而坐,忍不住惊声叫起来。她正用远视术眺望着遥远的悬崖,两个人影用强大的法术互相攻击,法术的光芒忽隐忽现。其中一个是肩负科曼多前程的年轻人类,另一个则是本地豪门家族的继承人。 这样的决斗,撒舍要是敢插手进来,一定会有人说她背叛精灵一族。可是,这场决斗本就不甚公平,一个精灵竟然向无辜的人类布下陷阱,意图偷袭他。当然,还是会有许多人认为,不管什么情况,任何精灵帮助人类对抗自己的族人,都是大逆不道之举。但只要有机会插手,撒舍一定要插手。她必须这么做。在科曼多,她看过无数日升日落,也经历过无数春去秋来,她比任何活着的精灵都年长。她提出的意见,任何尊贵的家族也得掂掂其中的分量。所以,在这件“个人恩怨”里,她的意见远比其他人来得重要。 在这幢废墟之中,也没有别人能阻止她。或许,那些鬼魂想把她拦下?哦,那就让它们试试看好了。 此刻,撒舍与毒冷塔悬崖的唯一联系,就是通过伊尔明斯特自己的意识。在这生死关头,她若让他分心,那后果不堪设想。她踌躇半晌,决心使用骑承术。所谓骑承术,也就是说,她能以伊尔的意识作为桥梁,把自己“跳”到悬崖上去。只要伊尔的眼睛稍微看看周遭的景物,别去正对对手的魔法,在那一瞬间,她就能“跳”出来,把自己的身形瞬移过去。 这道魔法简单而有效。撒舍嘴里念了几个字,把视线从两人的打斗中挪开,闭气凝神,让自己滑入伊尔的脑海里,沿着一条深黑狭窄的通道,前往遥远的光芒之地。 伴随着惊人的速度,那团光芒越来越亮,越来越亮,突然变成了一张安详宁静的美丽面孔。这副面容撒舍已经很熟悉了,它的影子蜿蜒拉长,不断腾移挪动。它的眼神有些严厉,织成一张漫无边际的大墙。撒舍此时无法控制,也无法后退,眼看着就要猛烈地撞上去…… “女神在上!”很快就要撞上那张巨大而性感的嘴唇,撒舍忍不住叫起来:“这次不要惩罚我!难道您看不出来我是想帮他的忙?” 她头昏目眩地重新落到了世上,但张眼一看,发现自己处在一个黑屋子里,天花板上结满了蜘蛛网。撒舍四肢摊开,睡在一张黑色的火床上,火苗灼灼地舔着她赤裸的肢体。赤裸的肢体?她的外袍到哪去了?她定睛一眼,袍子全碎了,布片如同万千飘荡的羽毛覆在身上,并未被火完全烧毁。 火焰似乎是天花板上慢慢落下来的。她也是从上面掉下来的吗?撒舍一边想,一边用手上下拍打身体。果然,她的袍子,连同袍子上的护身符,甚至头上别着的魔法宝石,全都消失了!而且!老天,她的皮肤又光滑了,就如同她年轻时一般模样! 圣森林神柯瑞隆啊!圣时间神莱比啊!还有浪漫的美神哈娜丽啊!难道是您们让这不可思议的一切发生的吗?噢,也许不是。对了,是圣蜜斯特拉,一定是这人类的女神做的! 她猛地坐起身,看着渐渐熄灭的火焰。可这到底是为什么呢?难道说是因为她帮助了那个年轻人,女神给她的报答?还是为了让她住手而做出歉意的妥协?这种意外而来的青春能持续多久?甚至是——对她怀念青春表示的奚落和嘲笑?她的法术还在,记忆也还在,还有…… “你这个老婊子,你竟然为了回复青春,把整个科曼多出卖给了人类!我无限蔑视你的人品!看来你帮助他的动机实在太卑鄙!” 撒舍不假思索地用手捂住了胸部,转过头去寻找这叱骂的来源。她听过这道冷酷的声音,可它怎么会在这儿? “科曼多对叛徒可不会手软!”那人喝道,房间立刻被一道侵袭闪电撕开。 可它一碰到黑色的火焰,就无声无息地没了踪影。皇庭法师离迈塔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他发出的所有闪电都被黑色火焰轻而易举地吞噬了。离迈塔恨恨地瞪着如今已经年轻的精灵女巫。 她有些责备地看着他,仍然用她曾经习惯的长者口吻,轻声说:“噢,小离,你曾是我的学生,你曾从我嘴里学会如何去爱我们的科曼多,可你怎能如此专横地指责我,还想杀了我?” “那是为了让我的决心,不受任何言语的蛊惑!” 离迈塔举起一根法杖,用力指着撒舍,气急败坏地说。黑色的火焰沉到大厅的石头地面上,完全熄灭。撒舍站在他面前,摊开双手。她全身赤裸,不着一缕,没有任何武器。 可离迈塔还是不假思索地瞄准了她,语气极为冷酷:“叛徒,向诸神祈祷,求祂们宽恕你吧!” 话音未落,法杖射出了翠绿的闪光。撒舍闪身一躲,打了个趔趄。她已经很久不曾尝过身轻若燕的滋味,举手投足稍稍有些不太习惯。她闪过要命的绿光,腿也被石头擦伤。 她从前的学生正把法杖略略瞄低一点,可撒舍已念出防护术,绿光射在看不见的盾牌上,四处弹开。 她已经装备好防护,离迈塔所有的法杖也不能奈何她半分。但若她不能及时阻止对方,这孩子的攻击会一波接一波。这就是她教出来的皇庭法师!她曾以为艾莱斯佩尔会对付自己,因为他们一直就处不好。可不料离迈塔也转向得这么快。 奥露雯耶娅站起身,对着狂怒中的法师——她身形本就娇小,还不到离迈塔肩膀高。“你怎么找到我的,离迈塔?”她问道。 “这座叛逆者的古墓,向来都是你最喜欢的地方吧?你总是最喜欢把学生带到这里来训练,难道你忘了?”他怒道。 诸神,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带离迈塔来过两次德拉德戈鬼堡。思及旧事,而如今竟然师徒反目,撒舍只忍不住要落下热泪。皇庭法师却并不罢手,甩下法杖,朝屋顶施法,震下一块天花板砸向她。“你现在该知道自己有多么愚蠢了吧?老巫女,太晚了!而今你的变节已经暴露无疑,快快束手受死吧!” 依斯特妲家族的最后传人,奥露雯耶娅夫人,轻轻摇摇头,算是回复了对方的斥责。她挥手召唤出德拉德戈的古魔法(德拉德戈家族就是用这种魔法建成这幢大厦)。离迈塔的法术才冲上天花板,片刻之后,已经化成千万条火龙,朝他嘶咬而下。 离迈塔匆匆往后退,咳嗽着,发着抖。撒舍一看便知,他的防魔装备不太强。离迈塔喝道:“别以为你能从我这里逃开!奥露雯耶娅!现在整个科曼多,人人都欲杀汝而后快之!” “是谁的判决?谁的裁定?”撒舍心里一哆嗦,脸上又挂起泪珠。“难道你把埃尔塔格利姆也杀了?” “他不像你,大统领并没有背叛科曼多,只是被你和那个人类欺骗了!等你们俩被消灭掉,他就知道自己错得多么厉害!你这个骗人不眨眼的巫女,哪怕你逃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找掉你,为精灵族除害!”他急不可耐,话还没说完,又放了一道魔咒。 “我为什么要逃跑!离迈塔,”撒舍气愤地说,“这片土地也是我的家园!” 骤然之间,她面前空气爆裂,火焰腾空,每团火球都衍射出光波,一个个彼此相连,上下波荡。奥露雯耶娅闪躲不及,一个光球把她肩膀都烫起水泡。她身体左右晃了晃,躲过致命一击,接着用一道融解术强化了自己的防护甲。 “哈!所以你就护着一个人类,不仅让他活了下来,还教他如何舔大统领那个老糊涂的屁股,换回亚穆瑟的封号?你难道看不出这是个陷阱吗?你难道不知道那些长毛的怪物会一步一步蚕食我们的家园吗?可你竟然让他活着!” “不对!”撒舍怒喝道,声音盖过了法师发出的另一道攻击魔法。“我真的不明白,难道说杀掉一个可敬的人类,就是保卫我们的科曼多,就是热爱我们的科曼多!这个人类对一个垂死的精灵信守诺言,拼了小命才来到此地,只是为了交还一个古老家族的信物!离迈塔!如今我们怎么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地步!是我唤醒了你对魔法的感知,交给你如何驾驭它,我为了你现在的成就,足足骄傲六百年!吾素不闻世间有此等忘恩负义之事!” “哈哈,你花言巧语,巧言令辞,不知欺骗了多少人!” 离迈塔朝撒舍吼回去,径直又召唤出一道魔法。 撒舍感觉自己的眼泪断了线般往下滚,“为什么?为什么?”她哭泣着说,“为什么你一定要逼我做这样的事情!”她的魔法防护随她的哭声颤动,紫色的魔力闪电正竭尽全力,一波比一波猛烈冲击地冲击防护,想要把它的能量耗干。混乱之中,两人脚下的石块裂开,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离迈塔大喊:“老魔女,你的头脑被什么爱情这种玩意弄傻了!大统领的蠢梦更让它腐败不堪!只有科曼多的安全才是最最首要的,你竟然不懂?” 撒舍咬紧牙关,挥手撒出自己的闪电术,对手的防护甲立刻变得透亮,离迈塔脚下已快站立不稳。“你还是不明白,对我们的国土来说,好好看管着那人,放手让他成长,这就意味着安全,也才是大统领的本意呀!” “一派胡言!” 离迈塔冷冷地大笑,“大统领和你一样蠢!你们两个实在是败坏了我科曼多皇庭的圣名,背叛了人民对尔等之信任!”他放出魔法,狠狠地撕扯着撒舍的防护,每一寸护甲上都留下了光亮的爪痕,大厅整个摇晃起来。但这也没能奏效。 “离迈塔,”撒舍悲伤地喝问:“难道你疯了不成?” 大厅突然之间恢复了宁静,两人脚下冒出缕缕青烟,离迈塔态度似乎变得有些诚恳,异样地看着撒舍。 “不,我没疯,”许久,他方才说道,语气也柔和了几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大统领的鬼把戏吗?你们两个老奸巨猾的东西,你们不就是想把科曼多慢慢变成一个人类混杂的地域,让他们跟精灵通婚繁殖,最后湮灭我们的种族,让科曼多一切的辉煌化作泡影吗?这几年我都没见你们有所动作,我倒真以为自己神经错乱呢!不料想你们还是按捺不住,露出狐狸尾巴!那些臭人类为了收买你,给了你什么优惠条件?在别处找不到的奇异法术?一片领地?让你恢复青春?还是这些所有的一切?” “小离,”撒舍急切地解释道,“这副躯壳的变化,我对此毫不知情。当你来到这里找我,我也才刚刚清醒。我根本不知道它是怎么回事。你知道的,这说不定只是德拉德戈鬼魂的一个玩笑罢了。而那个年轻人对这一切根本不知道!他从没对我许诺过什么,也根本不曾有过这样的意图。” 离迈塔挥挥手,表示自己根本不相信,“谎言,又一个谎言,”他沉重地说,“谎言素来是你最锋利的兵刃。老巫婆,现在它对我再不起作用!”他低下头,喘着气看着她,“你可知道,这是什么?”他从腰带里掏出一件小东西,拿给撒舍看,又有点嘲弄地接着说,“这可是从藏穴里来的!你应该知道!” “这是霍亘达的魔防克星!”撒舍脸色一白,轻声说道。 “你害怕了,对不对?” 离迈塔大笑一声,眼神里闪烁着得胜的喜色。“用了它,你就没法阻拦我啦!那时,老巫婆,你就将是我的手下败将!” “你想怎样?” “我们的魔法护甲会融在一起,密不可分。这样你就不能逃过我的法术,而且也逃不出这道护甲!不管你逃到哪里,都会拉上我!”他仰天长笑,声音傲慢而极度狂野。撒舍一听这声音,心里一沉,知道自己的学生确实已陷入癫狂。那么,她只有一个办法可逃出生天了——把他解决掉。 离迈塔双手一压,震碎了魔防克星。 一股巨力把两人的防护无情地往前拉,狠命地揉在一起。撒舍长叹一口气,走到从前的学生面前。现在只有用那道法术了。虽然她曾无比憎恨过它,但…… “投降了?” 离迈塔带着快意,问:“还是你决心跟我死拼到底?你以为你还能获胜?那你可真够愚蠢的。我可是皇庭大法师,老巫婆,不再是你手把手调教的小伙子!你那些法术,又老又没用,油滑透顶,对年轻人来说根本没用!”撒舍深深吸了一股气,高高地扬起下巴,“那么好吧,尊贵的法师,如果你真的那么想杀了我,动手吧!” 皇庭法师离迈塔难以置信地瞅着撒舍,抬起手,毫不留情地说:“那么,受死吧!我保证动作很快,不会用太久的!” 一支三叉魔枪刺向她的胸口。撒舍眼珠往上翻,牙齿紧咬着下唇,站着一动不动。魔法褪去,她忍不住晃了晃。 离迈塔仔细地打量着她。这么多年,老巫婆身上包着一层又一层的裹尸布和臭魔法,一下子弄不死她,可不该算成他的错。要是她的守护术让她活得太久,那就活该她受这份罪! 撒舍低下头,闭着眼睛,喘气声显得格外沉重。鲜血从她紧闭的双眼中淌下,一滴一滴落到脚下粉碎的岩石缝隙里。离迈塔鼻孔翕合,有些厌恶地注视着眼前的“老人”。她想让自己死得像个英雄?那他可不能让她得逞,得下重手了。 第二道处决之法是一道纯能量尖刺,能活活把她化成骨灰。可当法术一褪,他仍然看见撒舍站立不倒。大石块被魔法烧成了油,紧密而整齐地形成了一道圆环,她脚踝以下已经全是焦黑的碎石,一头秀发也被烧光了。但她仍然站着,仍然在发抖。 活见鬼!她跟那个人类做过什么邪恶的交易啊!离迈塔一怒之下,唤出饿蛆术。撒舍以前不准他用这道污秽的法术,可如今还有什么能比她更污秽? 蛆虫慢慢凝结成形,缠绕在她的胳膊上,很快弹上她的小腹,接着在那破裂烧黑的躯体上往里钻洞。离迈塔叹了一口气,希望蛆虫能尽快了断撒舍,别再浪费时间。那人类到底被干掉没有,他还觉得有些不踏实,得赶快去确认一番。之后还要在黄昏之前赶回皇庭,公开抨击大统领的政策。但他居然在这里就给耽搁了!他活活困在合二为一的防护里,对手不死,自己也脱不了身。 真可惜,真可惜。她以前是个还算不错的导师,只是有点过于严厉。还记得从前的那些热天午后,大家一起去偷蜂蜜,摘浆果,掏鸟蛋,那是多么快活的日子!可撒舍总是不准干这,不准干那。唉,她怎会堕落至此?当然,她这么老了,恢复青春对她来说毫无疑问是个巨大的诱惑。但跟人类交合,实在罪无可赦。如果她真想这么干,干嘛不偷偷离开科曼多?为什么竟会想毁掉这辉煌的城市?为什么?为什么—— 蛆虫即将完成任务。它还没空碰撒舍的四肢和头部,光在她身体中央大吃大喝。她的躯干已经变得千疮百孔,连一块完整的皮肤也找不出来,只剩下一个又一个露出骨头的血窟窿。可她怎么还能站着不倒? 离迈塔皱起眉头,朝撒舍放出一道小力球。通常它只是被用来打打野兔,吓唬吓唬伐木工。可她残缺不全的身体还是站着一动不动。离迈塔发现自己没剩几个合用的战斗法术了。他耸耸肩,捡起地上的法杖,狠命地朝她射了一阵翠绿魔光,直到法杖的能量全部耗净,发出咯拉咯拉地乱响,他才意犹未尽地停止施法。 皇庭大法师掂着没用的法杖,额头紧蹙。今天他随身带了许多法术,而现在几乎一个不剩。真是损失惨重,损失惨重…… 撒舍被魔法蹂躏的身体却还是顽强十足地立着。她一定还活着。所以最好还是别去用手碰她,哪怕拿上匕首也不合算。老巫婆的诡计可多了。最好还是把她毁于无形。离迈塔弹了个响指,念了一句咒,手里突然多出了一根又长又黑的棍子,棍身上刻着许多银色的古老文字。他用手轻轻拍打,慢慢地唤醒它,啊哈,力量的滋味真是香甜极了!很快它就会把面前静止不动的对手湮灭在炽热的光波死海之中! 不到半刻,棍子突然变得悄无声息。他大惑不解,便想用法力激发它,可发现它居然已经死掉了——就像树林里的枯木,就那么突然地死掉了!离迈塔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气恼地把棍子扔到一边,又唤来一根粗棒。如果这个也失败了,那他还有两根法杖可用。兴许是魔防克星弄得这些宝贝都失效了。他心神不宁地匆匆召唤了粗棒之中专用于耗竭精血的生命吸吮术。 他眼前的身体立刻变成了一副破破烂烂的臭皮囊,皮肤发灰腐烂,散发出一股恶臭。可老巫婆还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离迈塔盛怒难当,大喝一声,挥手招出一根法杖,再挥手又招出另一根法杖,正待双杖齐发,却听见它们传来沙哑的咝咝声,冒出一阵烟报废了。他嘴里尝到一丝苦涩的厄运预兆,因为撒舍还是站着。 她碎裂的脑袋歪垂在断颈上,一双黑乎乎血淋淋的眼睛张开,仿佛是两池深不见底的火海。她被打得稀烂的下巴蠕动了好一会,皱巴巴的嘴嘎嘎地说,“小离,你怎么还没弄完呀?” “圣柯瑞隆神救我!”法师大叫起来,恐怖感冷彻肌肤,他想从她身边赶快逃开。撒舍好像朝他走了过来!是的,是的,诸神在上呀,她真的朝他走了过来! 断肢烂肉蹒跚地向前挪着脚步,从乱石堆里爬出来,动作笨拙地站上石板地面。离迈塔忍不住吓得腾腾倒退不迭,惊声尖叫:“你!你!别靠近我!” “小离,我不想这么做的。”那残缺不全的肢体忧伤地说,笨重难看地走过来。“这是你的选择,你向我开战,你对我用了那些残忍的法术,小离。” “别叫我的名字,你这个又黑又臭的巫婆子!”皇庭法师几乎忍不住嚎啕起来,用哆哆嗦嗦的手指捏出了最后一道魔法器具。那是一条漂亮的链子,上面有一个指环。他一边发抖,一边把指环戴上一只手指。那只手指即刻拉长,变得尖利有如一根铁钩,然后变粗加大。“你可别怪我,”他尖声叫道,“你帮助精灵的敌人,科曼多必须处死你!” 指环闪烁,一道黑死之光射了出去。 残破的身体停了下来,忍受着又一次暴力袭击,瑟瑟发抖。离迈塔癫狂地笑起来,警惕大为放松。不错!不错!那臭东西终于被了断了!她终于倒下了! 破烂的肉渣喷进他的肩膀,从他身上滑下来,还用它的“嘴唇”狠狠地“吻”了他一下。 魔防克星汹涌澎湃,力波穿过奥露雯耶娅·依斯特妲身上的每一处伤口和窟窿,有一刻,她克制不住地感到一阵强烈的呕吐感。 接着,清晨的阳光刺破迷雾,所有的一切痛楚全都消失。她跪在瓦砾堆里,身体完整如初,而离迈塔则像团肉酱一样倒下,先前发出的魔法同时侵袭到他身上,就像一大桶滚烫的油泼出来,把他融化成一滩模糊不清的人浆。 她痛恨这道法术。它太过残忍,就像很久以前发明它的古法师一样,毫无人性,甚至比霍亘达的魔防克星还要坏。而且,这道法术也类似一种残酷的自我虐待,使用它的人,必须要忍受每一轮攻击所带来的痛苦。而离迈塔,他如此热情地想要杀掉她,摧毁她,他放出的法术,其痛苦足以让大多数法师熬不到最后关头就神经崩溃。但,她不会。这个老迈的撒舍绝不会崩溃。 她低头看了看地上那堆冒烟的碎骨,忍不住失声痛哭。泪水落进渐熄的火堆,发出微弱的咝声。而那,就是离迈塔最后剩下的痕迹。 “该死的柯瑞隆神,活见鬼,天上还可以下大树!” 戈琅·戈顿费抱怨着,往回一跳,飞快地把披风举起,遮在头上。大树从天而降,倒载下来,声音震耳欲聋。它砸落在地上,向四面八方地溅起无数泥点。 “这附近肯定有人在进行魔法决斗,” 安森塔双眼望天,吞吞吐吐地说,“我想我们最好还是赶快离开这里比较好。你的那些钱,等会再回来拿吧。” “等会?” 戈琅呻吟着说,“拜托,我又不是不知道那些该死的臭法师,他们决斗完之前,一定会把那座山都给劈开,我的珠宝岂非每个过路的小鬼都看得见了?要么,他们会用那座山把我的藏宝地给填了,叫我挖一辈子也挖不出来!”两人说着加快了脚步往前走。 很快又传来一声巨响,安森塔·恩洛萨回头一看,只见悬崖上掉下好大一块巨石,从裂开的岩层轰然落地。“老天,戈琅,我总算明白了。你是对的,他们真是想把这里给埋了!” 他赶忙加快脚步,追上前面身穿黑色皮衣的精灵。黑衣精灵戈琅身上已经满是落下的灰土,他在脑子里搜罗出各种恶语毒言,破口大骂起来。 “你这个懦夫,你可不会那么幸运,每次都能躲过我的魔法!” 迪慕萨·叶凯恩骂着伊尔明斯特。精灵的防护斗篷和人类的魔法盾交错在一起,火星四射。又一道古精灵魔法扑了个空,化作一阵青烟。 两人直面相对。身周的魔法护盾彼此压迫。精灵不断放法,一个接一个法术在伊尔身边炸开,但他却不作声色,只安详一笑。 迪慕萨很快发现,两人贴得越近,彼此的防护一旦接触,他放出的魔法反弹回来,给自己冲击力就越小。这虽有些不可思议,但如此一来,他的防护就不那么容易被破坏。迪慕萨猜测这一定是因为他的魔法等级较高之故。所以他肯定能解决掉这个愚蠢的人。 下山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从悬崖边上掉下去。阿森兰特的巫师看起来已经跑得有点累了。那好,就在此一举消灭他吧。 迪慕萨又朝伊尔放了一道法。这次它从伊尔身边擦了过去,既没碰着人类,也没碰上那个人类的魔法盾。迪慕萨于是转而希望它能在对手身后撕开岩石,让溅起的碎石干扰伊尔闪躲的步伐。可它只是在岩石上喝醉酒般晃了晃,在悬崖尖角上轻轻蹭过,就掉了下去。 伊尔反复打量着眼前不太够格的对手。猫捉老鼠的游戏玩得够久了。如果说,这个迪慕萨·叶凯恩当真这么想尝尝死亡的滋味,那不妨成全他。魔法盾把伊尔裹得紧紧的,他谨慎地布下一道精准的法术,接着用唤出自己的魔法视线,耐心地等待恰当的机会。用人类法术跟精灵作战,有一个很大的优势。那就是对手大多意识不到施法的策略,故此往往会被结果狠狠地吓一大跳。 伊尔使的法术叫莫汝特扭曲,本来是从哈拉凡温柔转还上加以改进而来,施法者可以把对手放出的法术变成另一种攻击,再逐一还施于本人。迪慕萨一心想置讨厌的人类于死地,他跟对手站得更近,根本没留心他放出的法术从一开始就没起作用,因此反弹力自然弱。 迪慕萨的举动,愈发证明自己实在相当愚蠢,他放了一道伊尔从没见过的法术。伊尔头上形成一小团酸雾,很快就降下了强酸水。 伊尔的护盾发出痛苦地挣扎声,滚动着,收缩着,情形甚是壮观。迪慕萨看着战果,却没有发觉酸雨其实静静地扭成了驱散的浪涌,无声地抓着他自己的斗篷。 他心头怒意极盛,见对手还手无力,自然以为伊尔这次终于被逼入绝路,转手便又挥了一道魔法。这次伊尔脸上现出惊恐的表情,不过只是为了不让迪慕萨注意到他放出的能量,又一次在自己身后凝成一道无声的力波。精灵果然上了当。 迪慕萨欣喜若狂地挥舞双手,用爆裂之须狠狠地抽打伊尔。伊尔一阵眩晕,显出极痛苦的表情。实际上这法术只是在他的护盾外帮他抓痒痒。而迪慕萨可没那么幸运了,他身后的魔力已经把他的防护斗篷的力场吞噬殆尽。 伊尔用魔法视线看得分明,精灵身上包裹的防护,方才还坚硬得无法攻克,现在却只剩下几缕闪烁不定的微光。“迪慕萨!”伊尔喝了一声,“我再问你最后一次:在我们尚未真正有所伤亡之前,能不能就此罢手,和平地休战?” “和平?当然,当然,”精灵残忍地笑道,“等你死后,我保证这里恢复全然的和平!” 他用纤细的手指不停比划,力量摇曳,呼呼作响,但只看得见力场的外缘。伊尔没见过这种招法,不过它似乎和人类法师召唤的力墙术非常类似。 这番仔细地观察,却被迪慕萨暗自嘲笑,他沾沾自喜地抬起头,力场最后形成了一把看不见的剑,悬浮在两人面前,剑尖直指伊尔明斯特。“尝尝这道无法还击的法术!”精灵得意向前靠近,“我们叫它‘死亡之剑’,而且它只杀野兽,对精灵族人一点伤害也没有!” 他快活地打个响指,剑飕地扑出去,精灵贵族放肆的笑声也同时响了起来。 两人的距离只有几步之遥。但伊尔这时已经想好要把这把无形之剑换成什么法术了。要是迪慕萨够聪明,他本该用手紧握住剑柄,朝伊尔砍杀过来,才不会留给对手足够的考虑时间。 ——可要是他迪慕萨够聪明,他就根本不会和伊尔在此地决斗了。 伊尔把剑变成了另外一道法力,朝迪慕萨扔回去。它狠狠地击中了精灵,迪慕萨的笑声嘎然而止。防魔斗篷在这一击之下,虽然还是在卖力地想要保护自己的主人,却碎成了无数小光点,漂浮在半空中。同时,法术把精灵也举了起来,他惊惶失措地蹬着脚,压根踩不到地面。 此时,伊尔明斯特的法术完全发挥作用,精灵全身僵硬,他的手呈爪状,抵在胸前;他的双腿僵直,靴子尖倒垂在地面上。瘫痪术已经把他控制住了,他全身上下能动弹的地方只剩下一对眼睛珠,因恐惧而放大的瞳孔,无助地转动,最后瞪在人类法师身上。 也许,也不是那么无助吧?迪慕萨也能像伊尔那样,单用意旨力就能召唤魔法。一瞬间,伊尔看到精灵的眼睛里,恐惧一扫而光,剩下的是狂怒,突又变做了诡诈。 迪慕萨很久没这么害怕过。恐惧在他嘴里,就像硬梆梆的生铁块,心也止不住狂乱地跳动。一个臭人类,竟然把他逼到如此窘迫的境地!他兴许会死在这里,死在这片精灵国未曾开垦的荒山野岭,尸首躺在岩石上,被寒风吹得变成一块干肉!不,不,镇定……镇定。叶凯恩家的传人,不会这么惨死的。他还有一道魔法,比刚才的魔剑更隐秘,更骇人,它的效果,任何人类也绝对无法预料。方才两人护甲对碰,既然自己的斗篷已经坏了,那人类的防护肯定也好不了多少。对呀,这就是刚才伊尔明斯特请求休战的原因!哈!现在这个人类一定以为他没法还手,正想掏出匕首,捡起石头来砸死自己咧。好吧,赶快放出这道魔法,阻止这个蠢人的暴行吧! “招骨术”是几个世纪前,叶凯恩七世(是七世还是八世来着?叶凯恩总是记不得家族老辈份的历史)拿破雷理温发明的,原本用在打猎场上,减轻巨鹿的体重,方便地让人抗回家当晚餐。它能为施法者召唤出对手的所有骨骼,也就是自动把对手的身体撕个粉碎。一旦碰上这道法术,没人能够生还。先前迪慕萨还愁没地方用这道法术,此刻正好拿来试试。一大堆人类血淋淋的骨头,哈! 他用眼睛大笑着,使出招骨术。伊尔明斯特,受死吧,我要你的骨头! 迪慕萨正自顾着得意,突觉全身上下痛彻骨髓。整个世界变成一片黑暗,他再也看不见自己身上的血,有如火山爆发一般喷涌而出,这情形是何等壮丽璀璨。 费伦大陆的世界,从此远离了这个迪慕萨·叶凯恩。 血汩汩地冒出来,伊尔忍不住倒退了一步。令人毛骨悚然的血块四处喷溅,他只好举起自己的防护盾,遮挡着喷过来的骨头、筋肉和内脏。这些恶心东西飞过他身旁,坠下高高的悬崖。 阿森兰特的王子最后看了一眼,血淋淋的无头躯体还悬在半空。他抱歉地摇摇脑袋,念下返回咒,准备回到鬼堡去。但愿撒舍还在打盹,根本不知道他出去过。伊尔可不想毫无必要地用这种东西恶心她。 第二堆尖利的岩石从上空翻滚下来,戈琅和安森塔好不容易才狼狈地躲开。 “戈琅,” 安森塔下了好大决心,毅然开口道:“我知道你担心你的宝藏。诸神在上,现在大半个森林都知道它在哪儿了!但我们等会再过来,好不好?我向你保证,我们等会一定回来!没什么必要……” 话还没说完,从天而降一大堆血肉模糊的东西,劈头盖脸地浇在他身上。 黑皮衣戈琅吓得四肢抽搐,掉在安森塔身上的东西反弹起来,撞上戈琅的胸口,掉到地上,滚了几滚才停下来。 戈琅呆呆地瞪着眼前这副“新鲜”的精灵骨架。可很快天上接二连三地又落下好多东西,他再也坚持不住,眼前一黑,跟安森塔一同昏死过去。 伊尔明斯特走进了黑暗的房间,觉得有点不对劲。撒舍不见了,一个年轻的裸体女精灵正跪在地上失声痛哭,她身前躺着一堆灰白的骨头。难道他的忘年之浇被人烧掉了? 年轻的女孩抬起头,脸上挂着泪滴,哭着扑过来,“噢,伊尔明斯特,你终于回来啦!”伊尔匆忙张开手臂,跟她拥抱。诸神在上,快看看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个女孩,就是撒舍! “奥露雯耶娅夫人,”他抚着她的秀发和肩膀,抱着她轻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发生了什么?” 她摇摇头,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等会再说。” 伊尔轻轻地晃着她,说着一些宽慰的话。良久,她慢慢止住了哭泣,说道:“伊尔明斯特,请原谅我。可我真的太累了。但此刻是我毕生中第一次,感到科曼多正处于极度的危险之中。” “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奥露雯耶娅抬起她年轻的脸庞,看着伊尔。哦,她的双眼还是那样忧伤,那样的阅历丰富,那样的睿智过人。伊尔正在寻思,她却低声说:“是的,你一定能帮上忙。——只有闯到那危险之中去。哦,我知道我无权要求你这样做,风险实在太大了。” “告诉我是什么事,”伊尔道,“我猜蜜斯特拉让我来到此地,就是为了让我置身危险之中,以受磨练。” 撒舍想做出笑的样子,嘴存嗫嚅了好一会,“也许你是对的。你走之后,我已经见过蜜斯特拉,”伊尔正要问话,她却提前抬起手来,“你一定得活着回来,这样你才有机会听到这个故事。我现在的体力,只够施展一次移形术了。” 伊尔眯起眼睛,“你的意思是,把我传到某个人面前,再让我把他带回这里?” 撒舍点点头,“大统领今晚要参加一场狂欢节,会上有人想要行刺他。” “那你施法吧,”伊尔坚定地说,“虽然我刚才用了不少法术,可不管怎么说,我已经准备好了。” “是吗?”她不敢相信地摇摇头,眼泪又流出来,“伊尔,您……实在是太可敬……” 她从伊尔的膝盖上一跃而起,很快穿过大厅。伊尔这才有机会打量四周,屋里一片混乱,地上掉了几根法杖,甚至还有一根大木棍。撒舍弯腰捡起一根递给他。 “带上这个,”她吩咐说,“不过它的能量也剩得不太多了。你拿着它,如果有人对你施法,它能原样复制出对方的法术。好好地把握这个用处。还有,它会在意识里告诉你,它还剩余的能量值。” 伊尔接过法杖,点点头。撒舍用力地抱着他的脖子,亲吻他的脸颊。“带着我的心愿,还有蜜斯特拉女神的祝福,去吧。” 伊尔忍不住好奇地眨起眼睛,这到底是发生过什么呀。 他还在寻思,撒舍已放出移形术,蓝色的薄雾转眼间弥漫在他周围。 第十章 爱之深陷泥潭 精灵之爱,深沉可贵,唯滥用与弃绝,可置之于死地焉。国土堕落分离,古老家族分崩离析,皆因爱之意味常大相径庭。或曰精灵之力源自挚爱,其余全为肉欲沉渣。故此,精灵与人类亦可相爱,此间两人心灵契合,然顷刻之间,哀痛与遗憾即在眼前。 夏星城吟游名诗人所黑勒·塔拉壬 ——此书虽非科曼多官订史书,然字字皆为信史尔,出版于竖琴之年 薄雾散去,伊尔已置身于一所以前不曾到访的花园之中。高大的树木参天生长,树荫遮天蔽日,树干粗壮如大厅内的顶梁柱。草坪修建得整整齐齐,中间点缀着各种可爱漂亮的小蘑菇。伊尔看见远处有一块空旷地,太阳从树叶的缝隙里射下一缕缕光波。 在他站身的地方,光线的唯一来源是无数悬浮在半空中的光球,发出蓝绿红橙金的微弱光芒,仿佛缥缈的薄纱,游荡在林荫下。 身穿各色华袍的精灵,在林子里走来走去,谈笑风生。他们头上还半悬着许多圆形托盘,上面摆着高高的细颈酒瓶,和层层叠叠放满美味的小盘。伊尔忍不住用眼睛稍稍瞟了瞟,从里面认出了牡蛎、野山菌、李子杏仁,以及水果拼盘。 最后,他看到身边很近的地方站着一个精灵,震惊地瞪着他。伊尔以前见过这个精灵,他立刻就回想起来,此人是先前乃理丹带他去见大统领的时候,在那里遇到的两个皇庭法师之一。 “您好呀,”伊尔朝他鞠了一躬,有礼貌地朝对方打招呼,“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是宜阿耐思佩珥阁下吧?” 精灵看上去更加焦急和警惕,他点点头,“不错,人类先生,我就是宜阿耐思佩珥。请原谅我一时记不得您的名字,因为我现在正极为焦虑。我不知道大统领到哪里去了?” 伊尔摊开双手,“我也不知道。难道说他刚才就站在这附近吗?” 精灵又点点头,有些怀疑地眯起眼睛:“正是如此。” 伊尔心里豁然开朗,点头应道:“果然不出我所料。我想我是专门代替他来参加今晚的狂欢的。” 宜阿耐思佩珥板着脸说:“您代替大统领参加?年轻的先生,您是自己决定这么做的吗?” “不,”伊尔明斯特轻声回答,“这是别人替我安排的,目的完全是为了此地的安全着想。当然,我也同意这样的安排。另外,我的名字叫伊尔明斯特。伊尔明斯特·艾摩,阿森兰特的王子……还有,您知道的,我也是蜜斯特拉神选之人。” 精灵法师绷紧嘴唇,死死地盯着伊尔腰带上别着的法杖。很快,他的嘴似乎绷得更紧了一点,但什么也没说。 “也许,法师阁下,您能不能先把对我的嫌恶放到一边,不用太久,两三分钟就足够。”伊尔小声说,“请您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以及精灵狂欢节的相关注意事项。您看,我并不想要故意冒犯您,和这里的观众。” 宜阿耐思佩珥的眼睛从法杖上慢慢滑向伊尔的脸庞,对望着伊尔的双眼。他的嘴唇因为厌恶拧在一起,接着,仿佛在心里下定了决心,他轻声开口道:“好吧,也许我无意中对您的反应,太过无礼。大统领没有告诉过我们,该如何对待您。哪怕我把您视为我们人民中的一员,可您从遥远的地方到访,又带着一副人类的外壳。年轻的伊尔明斯特先生,请您原谅我,我觉得很抱歉。但方才我的犹豫,并不是因为我对您有恶意,而是一些其它的原因。” “那您能告诉我是什么原因吗?”伊尔柔声问。 精灵眼神犀利,飞快地扫了他一眼,简短地回答:“那请务必原谅我的坦白,我听说这是你们种族的一种好习惯。而且,我猜想,您多少听到过一些流言蜚语了吧?精灵大起嘴巴来,比人类并不逊色。如此一来,我也不必隐瞒您什么,不妨说得直截了当一些,这样对我们双方都更好。” 伊尔明斯特点点头。精灵法师朝两人四周打量一番,确定附近没人,接着转过头来,率直地说道:“我们大统领的决定,并不太受人拥戴。本地很多受封为亚穆瑟的精灵,都跑进宫殿,朝大统领掷还封号,还折断自己的剑,以示其决绝。我还听说有人公开宣称要干掉你……今晚此地并不宁静,大家都在等着他……哈……恢复‘神志’。而我的伙伴,皇庭法师离迈塔,自从他去拜访过几家豪门之后,一直没回来过。我不知道他的下落,也不知道他是否有背叛大统领的行为。而且突然之间,大统领一言不发地从我面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您的出现。您还对我说什么‘为了此地的安全着想’,这让我感觉有些古怪。我知道,您是一个拥有神秘强大力量的人类法师,和您的女神也有极亲近的联系。不管您的动机是什么,可您站在这里,站在这科曼多的心脏地带,就意味着极大的危险。您是个火药桶,您明白吗?您现在该知道,我先前对您不太亲切的原因了吧?” “我明白了,”伊尔明斯特回答,“我并不记恨您,法师阁下,我完全可以理解,在如此左右为难的情况下,您能怎么做呢?” “正是如此,” 宜阿耐思佩珥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声音里带着满意之色,“先生,我怕自己对您的种族有不少偏见,我一直以为人类总是充满阴谋诡计,对别人的烦恼漠不关心。我们见过和听说过的人类总是不断用斧头砍伐树木,为了很小的争论,不惜兵戎相见。” “噢,人类因为政见不同,拔刀相向大概是最快的解决办法了。我也知道,不少人的确如此。”伊尔明斯特微笑着同意对方的观点,“但我不得不提醒您,您和大多数科曼多人,对不同大陆上不同人类的评价,有时过于偏颇。如果有人用黑暗精灵的生活习性,推断月精灵的品性,您会不会觉得可笑呢?反之亦然。” 他身旁的精灵僵硬别扭地别开了脸,眼睛眨了好一会,才放松下来,勉强笑出声,“您的观点倒是不错,人类先生。但我也得提醒您,科曼多人可不太喜欢这么大胆无礼的言论,他们容忍的限度,也许并不如我。” “我了解,”伊尔说,“我很抱歉。——有人走过来了。不,是有两个人走过来了。” 宜阿耐思佩珥看看伊尔,显然有些吃惊,转过头寻找着伊尔所说的精灵。他们手里拈着酒杯,步态悠闲而从容不迫,互相挽着胳膊。但两人看到传说中的人类亚穆瑟,还是极为吃惊,用不可思议的眼光望了伊尔老长时间。 “啊,” 宜阿耐思佩珥沉声道,“请允许我为您介绍一下情况,要等到天黑之后,正式的狂欢和舞会才会开始,现在还有一些时间。现在很多人已经离去,酒水也剩得不太多,而那些想找个好时间彼此倾谈的人们,想见大统领的人们,以及想找个新夜伴的人们,差不多就要来了。” 伊尔边听边点头,表现出一位人类王子应有的礼仪。那对精灵走上前,年轻英俊的男精灵很不礼貌地打量着伊尔,就好像看见一头野猪穿上衣服来到狂欢节。但他身边,挽着他胳膊,穿着薄纱长袍,美得令人窒息的女精灵却朝精灵法师微笑着问道:“晚上好,尊贵的阁下。我们还以为大统领跟您在一起呢。难道他现在身体不适,退席了么?” “片刻之前,大统领因为一些十分紧急的事件被人叫走了。请让我为两位介绍,这位是阿森兰特的伊尔明斯特王子,也是本城新晋的亚穆瑟阁下。” 男精灵仍然死瞪着伊尔,什么也没说。女精灵很不自在地微笑一下,道:“呃,这真是我们,呃,不用寻常、意料之外的荣幸啊。” 她丝毫也没有伸出手来的意图。 “伊尔明斯特王子,”皇庭法师转过头,“这两位是雷文家族的奎多阁下,以及莎丽玫家族的奥莱夫人。希望这会是场愉快的相会。” 伊尔明斯特鞠了一躬,并回想起阿拉瑟特菈莱家族信物里的一句话,脱口而出道,“此乃在下无上荣光,”三个精灵都忍不住惊讶地看着这人类,这可是一句古老的精灵客套话呀。伊尔继续说,“我衷心希望能与本地人民成为朋友,不用被科曼多视为敌人。我这从远方而来的旅客,见到如此壮丽的都市,美丽的人民,忍不住要把这美好记忆永存我心。” “你是说,你不是人类军队派来的间谍?”奎多不太相信地嘟哝道,手紧紧握住腰带上佩戴的银色剑柄。 “您的想法并非事实,”伊尔言辞适度地说道,“我,我的国家,以及我所知道的其他地区,都并无入侵科曼多的意图,也绝不会用武力强行拓展贸易路线。这种恶行只会给双方带来灾难。我到访此地,只是因为一个非常私人的理由,并不是什么军队入侵的前兆,间谍的刺探,或是带有政府不可告人的幕后交易。科曼多人并不用害怕我,我只是一个孤身的旅人,带着无限的敬意,拜访这座伟大的城市。” 奎多又一次震惊地扬眉道,“那请您原谅我方才的冒犯,但您能否允许我,一位法师,用个小小的法术,试探您所说的话是否真实呢?” “当然,您请便,”伊尔回答,直接抬起眼睛望着对方。 “的确如您所说,”精灵道,“看来在我们这次相遇之前,我对您都有不少误解,完全被他人的话误导了。不过,伊尔明斯特阁下,请恕我直言,你应该知道我,还有本地大多数居民,都害怕和憎恨人类。我们见到一个人类,竟然站在我们伟大城市的中心,总忍不住感到惊恐和警觉。我想,无论您做过什么高尚的事业,也无论您的礼数如何周全,都不能改变精灵对人类的偏见。先生,请您自己保重。也许别人对您不会如此礼貌。只是若您根本不曾来到科曼多,也许会更好。” 好一会,他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身上的杏黄色丝绸,显得有些阴郁。接着,他慢慢地补充说,“人类,我真希望自己替您能说些好话,但……我不能够。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你知道,我见过很多人类,比大多数精灵都要多。” 他有些悲伤地微微点点头,转身走开。他披肩的长发上,到处闪动着宝石的光亮。那些长长的发丝随风荡漾,像极了人类少女的秀发。他身边的女士,眼神沮丧地听着两人之间的对话,此刻骄傲地抬起头,向伊尔明斯特和皇庭法师微笑道:“一切都如我家主人所说。两位,请保重,再见。” 两人走开一段距离,还按捺不住地回过头来,偷偷地看着这个和精灵站在一起的人类。伊尔转身对着宜阿耐思佩珥,“我还记得刚才您说过,科曼多人可不太喜欢这么大胆无礼的言论。是吧,阁下?”他耸耸肩膀,轻声问道。宜阿耐思佩珥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噢,请您相信我,我并不是故意要误导您。”他回答说,“我猜,是您人类的眼界,唤醒了科曼多人的率直精神。您知道,连我都不曾见过这种情形呢。” “您说得不错,”伊尔同意道,“我——这次又是谁来了?” 树丛中,朝他们的方向,飘来两位精灵女士。这个飘字并不是夸张,两位女精灵的高筒靴悬在地面,足有半尺之遥。两人在精灵里都算得上高个子,身体曲线曼妙,穿的法袍又刚好恰如其分地勾勒出她们娇好的身材。两人所过之处,人们都忍不住要侧目欣赏。 “那是赛姆丝妲·奥戈拉穆和阿美蓝森·奥戈拉穆,两人乃是堂姐妹。”皇庭法师压低了声音,伊尔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些许欲望。美色当前,也许人皆如此吧。 自从伊尔来到此地,也算见过不少漂亮的女精灵了。但这个女人,让其他人都黯然失色。她的头发如一泓晶蓝的清泉,自在地流淌于她的双肩后背,只在右边末梢上束了一条光滑的丝带,像条马尾巴一样地拴着,免得长发垂到地上。双眼璀璨若星,瞳仁是纯净的铁蓝色。她朝伊尔飘过来,弯月般的黑眉微微扬动,对伊尔轻轻眨眼。脖子上系着一条黑色的丝带,嘴唇丰满,撒娇般微微往外撅着。此女仔细打量着皇庭法师身边的人类,深红色的外袍敞开,露出胸前一条多头龙,上下缀满宝石,勾勒着她扁平的小腹,纤细的腰肢。脖子上挂着的项链,悬在胸口,刚好衬托出她高耸的酥胸。一只耳朵挂着金黄的耳环,隐隐约约遮在头发里。的确是个美女——而且她自己也很清楚这点。 她的堂姐则穿着一件不那么暴露的黯蓝色外套,一侧开着高高的分叉,直到腰间,露出一条漂亮的金链子。她有一头白金色的头发,一对褐色的眼睛,她的微笑比她妹妹远为和蔼。她的皮肤被阳光晒成好看的小麦色。两个女孩子站在一起,她更像一颗夜里的星星,专为衬托太阳耀眼的光芒。 “前头的那个是赛姆丝妲,” 宜阿耐思佩珥小声说,“她是家族的继承人,先生,她非常、非常地危险。如果说她还剩下一点好名声,那多半只是因为人们没逮着把柄,而不是因为她没做过。” “那您一定更喜欢阿美蓝森,是这样吗?”伊尔也轻声道。 皇庭法师转过头瞪了伊尔一眼,眼里既有佩服,又带点警告之意。“年轻人,您的眼光可比大多数老精灵还犀利呀。”说话间,两位女士已经飘到面前。“您好,” 赛姆丝妲侧过脑袋,动作优雅地轻吻着宜阿耐思佩珥的脸颊。“聪明的长老,您一定不会介意我们带走您的客人吧?我、我们迫不及待地想要听听人类的故事呢,您知道,这样的机会实在不多。” “啊……我,我当然不介意,女士,”精灵法师挂上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女士们,请让我为您介绍阿森兰特的伊尔明斯特王子,也是我们科曼多新晋的亚穆瑟。两位一定已经听说过了。” 宜阿耐思佩珥转头对着伊尔,用眼睛明白无误地警告他,继续说,“伊尔明斯特阁下,这两位是我们科曼多最美丽的两朵鲜花,这位是赛姆丝妲小姐,奥戈拉穆家族的继承人。这位是她的堂姐,阿美蓝森·奥戈拉穆小姐。” 伊尔深深鞠躬,接过赛姆丝妲递过来的手,轻吻她的指尖。看来,精灵们一定认为这真是个奇怪的礼节,赛姆丝妲喉咙里发出轻轻地嘟哝声。阿美蓝森有些迟疑地看了看,也伸出手。 “这真是我的荣幸,小姐们,”伊尔说,“您放下此地的成见,愿与我倾谈,我实在受宠若惊。可我在此地还是个陌生人,多亏宜阿耐思佩珥阁下对我耐心指点,才不致冒犯各位。他真是一个非常好的聊天对象。如果我这样离开,恐怕不太礼貌吧。” 伊尔的声音非常诚恳,皇庭法师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但他什么也没说。赛姆丝妲笑道,“没关系,我们两人交谈的时候,阿美蓝森会陪伴尊贵的法师阁下的。您不用太担心他,伊尔明斯特阁下。等一会,您也有机会和阿美蓝森单独相处。啊哈,您实在太聪明了!快,跟我来吧。” 她不由分说地牵着他的手,伊尔明斯特赶紧转身,冲皇庭法师和阿美蓝森礼貌地点点头再见。皇庭法师的脸上露出一副不可琢磨的表情,而阿美蓝森则对伊尔做出感激的神色,并无声地警告他留心她的堂妹。伊尔为这个善意的提醒,再次微笑着点点头。 “噢!看来您被我堂姐勾去了魂呢,伊尔明斯特阁下!”赛姆丝妲咬着他的耳朵,伊尔飞快地转过头来,看来,对这位漂亮的女精灵,他可得十足地小心应付才好。 绝对得十足小心才好。他方一转过身,她就蜷起一条细长的美腿,紧紧地勾着他。这下两人胸部相贴,伊尔但觉她用胸口挂的金链轻轻摩擦着他,如丝般光滑的皮肤在他裤子外来回摩挲。她穿着黑蕾丝吊带袜,半膝高的高跟长统皮靴。 “阁下,真抱歉我一下克制不住自己,挡了您的路。”她喘着气,嗓音嘶哑而又性感,但没有一点抱歉的意思。“我想我还不太熟悉你们人类的方式,我觉得自己……相当……兴奋。” “漂亮的小姐无须道歉,”伊尔平静地回答,“况且你也没有冒犯谁。”他飞快地看了看四周,果然有好几张好奇的脸正盯着他们,只是没人走过来。 “您必定知道自己的美貌,让所有男性都为您情不自禁。”他接着说,又朝前看看花园里是否同样空旷,不错,那里的人也不多。看来这位女人的举动,可真是精心筹划过呀。“但我得向您坦白,我更欣赏女人聪明的头脑,而非完美的身材。” 赛姆丝妲盯着他的眼睛,“那么伊尔明斯特阁下,想来您更喜欢我放下这副兴奋得喘不过气来的伪装咯?”她轻声问,“在精灵之中,大部分男性压根不相信女性也有头脑。” 伊尔皱眉道:“那您在一个又一个的狂欢会上飞来飞去,就是为证明他们错了么?” 她眼神闪动,笑起来,算是承认了:“你这坏小子。我想我真是喜欢你这样。”她拉着伊尔穿过花园,往前走着。方才的悬空术好像已经消失。她每走一步,都故意甩甩屁股,那姿势撩得伊尔喉咙都冒起了烟。为了分散注意力,他只好使劲地盯着她的眼睛,在那双眸子里,清清楚楚露出一小点狡猾的嘲弄。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且还很明白这会让他起什么反应。 “就像我刚才跟你说的那样,”美女说道,迎风往后甩甩秀发,“我想尽我所能地了解人类。您会帮助我吗?我的问题一定听起来满愚蠢的。” “小姐,您尽管问好了。”伊尔低声说,一边猜测她几时会对他展开攻击,那会是什么样的攻击呢。与此同时,两人一起往花园深处的树林走去,越走越深,越走越深,直到太阳的最后一缕光线完全褪去。伊尔稍感诧异,不知她的问题到底会有多深入,而她的真正意图又是什么。 两人一直走到月上枝头,认真地聊了许多科曼多精灵的生活,和阿森兰特人类的故事。在一湾清池之前,赛姆丝妲让她异国情调的人类朋友坐上池边的一条石头长椅。池面闪烁着点点波光,温暖的夜风拂面而来,令人感到心情畅快,月亮女人用她皎洁的手指,温柔地抚摸着赛姆丝妲凝脂般的皮肤。 这样的氛围之下,精灵男女们一定爱坐在这长椅上谈情说爱。赛姆丝妲也分外自然地牵引着伊尔的手,让他抚摸她外衣胸口处的饰物。她微微发着抖,大眼睛凝视着伊尔,眼神变得好深邃。“告诉我人类更多的事情吧,告诉我……人们如何相爱。”她轻声说。 旧日情形在伊尔脑海里一闪而过,让他忍不住微笑起来。在至高森林一座术士的坟墓里,有座藏书馆,里面有一本古老的日记,是某个无名半精灵护林员写的,记录着他的思考和毕生事迹。麦嘉拉要伊尔好好读它,以便了解精灵们对待魔法的态度。日记里说,要让女精灵感到身体的愉悦,可以用舌头轻轻地舔对方的耳朵尖和手掌心。 伊尔抽出一只手,指尖沿着她身体曲线,慢慢滑下她的腹部,接着搂住她的纤腰。 “人类相爱,总是很饥渴的。”他回答道,低头舔舔她柔软的掌心。她喘息着,热切地颤抖,想要迎合他。不过,伊尔没忘记老习惯,又抬起头来打量了一下四周。 月光微弱,却隐约照亮了一张狂怒的精灵之脸。一个男人,站在不远处的树林里。伊尔松开手,那边还有一个。不,还有另一个。几个精灵无声地围成一个包围圈。 “怎么了,伊尔明斯特阁下?” 赛姆丝妲声音有些尖利地叫起来,“难道我……不合您的心意不成?” “小姐,”他沉着地回答说:“看来有人想攻击我们呢。”他拔出了腰带上的法杖,女精灵站起身,飞快地转个圈,看着树林里围上来的精灵。 “他们一定是准备控诉我们,现在,别做声,”她冷静地说,“拉着我,让我带你离开这里!” 伊尔伸手挽住她的腰,蹲下身子,手里的法杖随时准备射击。望着跳出树林,扑向他们的精灵,她开始念诵咒语同时双手在身后做了些什么。伊尔看不见她的动作,只是在一瞬间,这两人都消失不见了。 精灵武士拥上来,失望地大声喊叫,长剑砍下,只碰到空气。 “这是什么?”其中一人用嘘声招呼其他伙伴,指着两人缠绵的长椅。上面放着一座黑曜石小雕像,还轻轻地摇晃着。小雕像刻成赛姆丝妲·奥戈拉穆的样子,她的手被绑在身后。一个精灵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摸了摸,上面还残存着身体的温热。 “都是那个人类做的好事!”精灵勃然大怒,举起手里的剑想把雕像砸掉。“他竟然用黑暗魔法诱拐她!” “等等!别砸坏它!这是个证据!” “给谁看这道证据?”另一个精灵喝道,“大统领吗?难道你忘了就是他让这个人类来到这里的!” “说得不错!”第一精灵同意道。两把剑一起狠狠地挥舞下,把这块黑石头劈了个粉碎,他们用剑灵巧,一点也没伤到下面的长椅。 可是,一阵爆炸哄然大作,把长椅、池塘全部炸开,几个精灵被强烈的冲击扯碎,破烂的肢体散落在树林四处。 伊尔明斯特慢慢站直身体,他们现在置身的花园中摆着一张大圆床,月光倾泻而下,洒在床上,气氛暧昧已极。周围是一圈树,树梢上晃悠着星星点点的亮光。视线所及,没有建筑,也没有任何旁观的精灵身影。 “伊尔明斯特,现在没人打扰我俩了。” 赛姆丝妲小姐柔声道。“那些好嫉妒的男人追不到这里来,我还用咒语把这座私人花园封闭了,任何人都不能进来。先生,您知道,我想把什么人带上床,那都是我的私人事情。” 她眼波流光异彩,幽然转过身,不知何时,长袍已褪到膝盖上。月光下,她赤裸的身躯仿若象牙般光滑。 伊尔几乎想放声大笑,倒不是要笑她,而是笑自己的想法十足诡异。她美得让他就快无法自持了。她的肩膀曲线玲珑,暴露出她心底的兴奋。 真棒,伊尔心里忍不住赞叹一声,但他挣扎着把所有杂念都赶跑。女精灵朝前走向他,丝绸外衣完全脱落在地上,月光照耀,衣服上的宝石闪闪发光。 她静静站到他面前。他轻吻她的眼皮,一路吻到下巴上,正想接着侵袭她甜美的嘴唇,却发现她举起两只手指,挡住了他的去路。“把它留到最后吧,”她说,“对精灵来说,嘴唇的意义是最特殊的。” 他小声嘟哝了一句,侧过头,开始逗弄她的耳朵。她在他怀抱里颤抖着,呻吟着,双脚似乎都站不稳了。啊哈,书上写的果真不假。 他温柔地舔着那双尖尖的耳朵,略带嘲笑,动作却不慌不忙。它们尝起来甜丝丝的,又带一点辛辣之味。伊尔把舌尖探进耳洞,赛姆丝妲忍不住呻吟,用尖尖的手指抓着他的后背,几乎抓出血痕,浸出衬衣之外。“伊尔明斯特,”她含混不清地念着他的名字,不停地念着,音符在她舌尖打转,就好像这是一首圣歌。“遥远国度的王子呀,”她又说,似乎因为迫不及待而抬高音量,“快让我看看,人类是怎么相爱的。” 她披散的头发飘荡着,散落在两人身体之间,发丝游移,就是她无声的邀请。她手忙脚乱地解开伊尔衬衣的钮扣,用手抚摸着他的胸膛,两人一起慢慢靠向床边。 突然之间,赛姆丝妲大声呻吟着,“我不能再等了!快,快,吻我的唇,伊尔明斯特,吻我的唇!” 四唇交接,接着两舌有如灵蛇般互相调戏。接着,伊尔终于等到他意料之中的“偷袭”。 一道明丽的魔法闪光窜进他的意识,而她的意念紧随其后地跟了上来。赛姆丝妲想方设法地想要控制他的身体和意志,要让他成为她的傀儡。同时,她还在他的记忆之中饥渴地搜寻着她所需的一切……特别是人类的魔法。伊尔早有防备,尽管让她翻箱倒柜地乱找,而他则趁机看穿她暴露无遗的念头和想法。 诸神呀,她可真是一个残忍邪恶的精灵。伊尔看到她如何放下一块黑曜石,而他会怎样被他人误解,成为一只替罪羊。他还看见,方才环住她脖子的丝带是一件相当有力的工具,她早就打算好,要是他用武器攻击她,她就用这丝带把他扼杀!他还看清她的阴谋表,计划勾引皇庭上的诸多精灵,从大统领,一直到某个求婚者,那人叫做依朗度·威拉佛,还有皇庭法师宜阿耐思佩珥。另外一个法师早就是她裙下之物,她勾引他,操纵他,还派他去猎杀一个她不敢碰的对手:撒舍! 伊尔明斯特怒不可竭,几想当场把她弄死。只要一个简单的法术,他就能轻而易举地折断她的脖子。但他克制住怒气,凝神用念力控制她。很快,她惊恐万分,无声地叫起来。伊尔把她的魔法,狠狠推出自己的脑海,这让她头昏眼花,暂时失明;也方便他腾出手,抽出腰带上的法杖,轻易地复制出先前撒舍使过的移形术。 接着,他重新闯进她的意识,卸下她所有伪装,夺取她残留的所有自控力,并把她所有阴谋诡计暴露在意识之外,只要有人碰到她的身体,就能了解她这些鬼祟的想法。他还把她带回欲望的颠峰,身体会因亢奋性欲感到疼痛难忍,难于自持。 最后,伊尔使用撒舍那道法术,把自己跟依朗度·威拉佛换了个位置。此时,依朗度·威拉佛手里握着酒杯,百无聊赖地正在狂欢节上晃荡。伊尔把他带回那座隐秘的凉亭,狠狠塞进赛姆丝妲的怀里,让他咬着她的唇,接触到她的意识。一时间,赛姆丝妲对他布下的所有阴谋诡计和背信弃义,都赤裸裸地呈现在他脑海里。 赛姆丝妲看着眼前的人突然变成依朗度,他正狠狠地吻她,还在她脑海里搜索翻腾。而自己全身赤裸,抱着他就往床上倒去。两个精灵都因恐惧变得全身僵硬,彼此的意识通过咬合的嘴,纠缠混合在一起,再也无法隐藏。伊尔满意地切断和两人的联系。 他现在站的地方,就是刚才依朗度置身的处所,这里灯光柔和,四周围着几个十分惊讶的精灵。半空中,有全身上下只佩着铃铛的舞姬,正翩翩起舞。有些观赏者把自己酒杯里的酒往她们身上洒去,酒水高高溅起,就像觅食的黄蜂扑了过去。此外,酒盘悬在几个神色厌倦无趣的精灵头上,大家正感叹着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老话,直到伊尔明斯特突然出现。 “你还记得迷索珊的疯狂计划吗?她想用‘迷锁’把我们几个都罩起来!哈……” “我年轻的时候,我们可从不沉湎在如此残忍的……” “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可不是每个年轻的亚穆瑟都能……” 谈话声嘎然而止,就像是有人用一把极锋利的剑把众人的喉咙全都切断了。大家只是呆望着突然出现的瘦高人影。 伊尔,一个人类,衣衫不整,手里握着法杖,喘气粗重,嘴角还淌着一丝血迹,那是赛姆丝妲用牙尖咬出来的。 精灵们很快就认出他,他们使劲瞪着他,又惊又气,“你对依朗度做了什么?” “他一定把依朗度给杀害了!” “他一定是把依朗度炸上了天!池塘边的阿蓝顿、英切,还有几个其他受害者,就是被他这么干掉的!” “各位可要小心哪,那个人类杀手就在我们中间!” “为了我们威拉佛家族的荣誉!” “宰了这头人类猪!” 四面八方都闪起刀光剑影,这些武器一定是才从持剑者的家族中召唤而来,剑身上全都闪烁着魔法诱光。伊尔转身大叫起来,“各位,请听我说!威拉佛还活着!我只是把他送到真正的凶手那里去了!” “听听这人类说的鬼话!”一个精灵叫嚷着,手里的剑狠狠砍下,“他一定以为我们精灵全是些蠢材,竟会相信这种技俩!” “我本来就是无辜的!”伊尔明斯特咆哮着,扣动法杖的机关。他周围顿时冒出强烈的火焰,把众人的剑都格挡开来,那些持剑者都被击得退后一大步。 “他手里居然拿着庭杖!窃贼!” “他一定是为了偷这把法杖,谋杀了一位皇庭法师!快杀了这个人类!” 伊尔无奈地耸耸肩,这种情况再说什么也是没有用的。几十把剑一起砍下来,他只好用了瞬移术,飕然从所站的地方消失行迹。 众人一阵哑然,而后响起失望的抱怨声。一个老精灵扬声道:“年轻人,听我说,我们那个年头,拔剑之前总会先审判。一道简单的心灵探术,就能揭露所有的真相!如果他当真有罪,我们再处决他不迟呀!” “住口,老爹,”另一个声音喝止他,“以前事情该怎么办,又是怎么办的,我们已经听得太多太多了!拜托,你就看不出来那个人类绝对是有罪的吗!” “伊唯安·瑟逻,”另一个苍老的声音怒不可释地喝道,“你怎么能对你的长辈这么说话!你难道不感到羞愧吗?” “当然不,”伊唯安手里握着剑,很蛮横地说。那把剑闪烁着魔法的灵光,剑尖上挑着一小块砍下来的衣料。“那个人类逃不了的!”他胜利地把剑高高举起,让所有在场的人都能看得清楚,“只要有了这块布,我就能用法术把他找到!太阳升起来之前,我们就能宰掉他! 第十一章 猎杀围堵 世间凶恶之野兽,莫过于人;世间危险之捕猎,莫过于猎人。此乃一人类法师之警告。 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全然的黑暗之中,但这黑暗并不令他感到害怕,这是那种正常的黑暗。周围的环境很潮湿,四周都很开阔。他用意念一指,手里的法杖就发出一道柔和的绿色光环。 德拉德戈城堡中央的大厅空空荡荡。只有一大堆瓦砾碎石(他还没问奥露雯耶娅夫人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呢!),说明他和撒舍确实曾经置身其中。也许她把大统领带去其它地方了。 从大厅遥远的尽头,传来的微弱的惨叫声。伊尔笑笑,你们好呀,鬼魂们。 他将法杖发出的光芒换成白紫色,使出了轮廓法。啊!就在那里,撒舍留下的记号! 房间看不清的隐秘处,就在离他不远的一面墙上,悬着三个互相嵌套的球体,里面则挂着他的魔法书。伊尔笑起来,大声叫了一句“奥露雯耶娅”,伸出手摸了摸最外面的一个球体,圆球无声地融化。他再次叫了一声撒舍的真名,第二个圆球也消失了。如是第三次,第三个圆球也融化开来,魔法书稳稳当当落进伊尔的手心。 伊尔又把法杖换成绿色的光,插进石头墙上伸手摸到的最高一处缝隙中。如果科曼多每个嗜血的年轻人都准备好要捕杀他,最好趁着现在有时间,把所有防身魔法都准备好。 “传来了更坏的消息,尊敬的阁下。” 尤地莱·塞塔琳的声音极为沉重。 埃尔塔格利姆抬起头,静静地问道:“他们打算做什么?今天我面前已经断掉整整三十七把剑了。”他嘴唇抿得紧紧的,却又像是要做出一道微笑。“你看,我就知道这么多。” 魁梧的尤地莱是塞塔琳家族的高级大法师,他焦急地用手捋着灰白的头发,回答说:“从赫落那里放出话来,说那个人类亚穆瑟使用死亡魔法,破坏了拿恩湖畔,还杀害了至少十来个当地的年轻战士。还有,赛姆丝妲小姐和依朗度先生全都消失不见。依朗度先生消失的情形至少有十来个人旁观,他本来正在跟人说话,却突然被一道魔法弄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位人类先生。虽然他声称自己是无辜的,可手里却拿着一根只有皇庭法师才有的节杖。众人向他出手,于是他用传输法术遁身而去。现在没人知道他在哪里,不过已经有些武士准备出发用魔法去搜捕他。” 桌子旁的阴影中冒出一头金发,那人的眼睛里燃着火花,“我的堂妹和伊尔明斯特先生在一起!他们离开我们的时候,几乎粘成一块了呢!” “他们是慢慢粘成一块的,”皇庭法师宜阿耐思佩珥从阿美蓝森身后站过来,轻轻地拍拍她的手,安慰道:“兴许这些麻烦发生之前,他们就已经分开了呢。” “我了解赛姆,”她说,转头看着他说,“她,她是计划要……”她脸上一阵潮红,咬着嘴唇,别开了眼睛。 “摆在奥戈拉穆私人花园里的大床,就是她为那位人类先生准备的吧?”撒舍插嘴问。阿美蓝森一下僵硬起来,纤小的女法师又柔声补充一句,“女孩,别反感这话。大半个科曼多都知道你堂妹的丰功伟业呢。” 乃理丹·阿拉瑟特菈莱陷入沉思,“事实上,她的计划,也许比我们知道的更加骇人。如果他们上了床,而赛姆丝妲小姐又不自量力想对他施法,我猜人类先生拥有的法力,能毫不留情地伤到她。倘若因此那些年轻发烧的脑袋要去围剿他,危险的反而是他们自己呢。” 阿美蓝森嘴唇发白,转过头来望着老法师,“难道你们这些老前辈,什么都知道么?” “呵呵,我们知道的事情,只是足够在无聊的晚年给自己取个乐子罢了。”撒舍说。尤地莱也点头表示赞同。 “年轻人常犯的错误,”他平静地告诉桌对面的阿美蓝森,“就是认为自己的长辈年龄太大,都记不得该怎样观察,怎样思考,怎样判断。但事实上,老人们只是因为年龄太大,经常忘记警告年轻人应该对他们保持应有的尊重。” 阿美蓝森大大地呻唤一声,又紧张,又可怜巴巴地说:“可怜的赛姆啊,她一定已经死了。”皇庭法师再次拍着她的手,宽慰道:“我们应该去她的花园里亲自看个究竟才好。” “可她要是太太平平地在那里,我们唐突的拜访,一定会气死她的!” 阿美蓝森低声抗议道。 大统领抬起头,“那你就告诉她,是大统领命令你去检查她的人身安全,她有什么火,对着我发好了。”他有些焦虑地笑笑,又道:“在我这儿,到处都是人们愤怒的抱怨声,她那小点脾气,很快就会被淹没的。” 宜阿耐思佩珥朝大统领悄悄点点头,道了个谢,站起身来,带走了有些失控的阿美蓝森。 尤地莱·塞塔琳沉重地说,“人类所造成的谋杀事件,让我们科曼多人克制不住地想要用同样野蛮的方法对付他。尊敬的大统领,您向所有种族开放科曼多的计划,恐怕此时并不恰当。您知道得很清楚,我的姐姐艾狄黛莱特洛就曾强烈反对此计划的实施。而我家族此一立场,至今都没有改变。看在诸神的面上,我请求您,不要用强力推行开放计划。” “尤地莱阁下,我素来尊重您的建议,这次也不例外,”大统领轻声说,“你是贵家族的高级大法师,也是费伦大陆上首屈一指的魔法师。我知道,您和那些贪婪的人类作战多年,经验十分丰富,请问您可有察觉到他们的魔法力量,每年都在越变越强呢?我深信——也请您再三考虑,如果我们不赶快接受人类,用不了一个世纪,我们的城门就会被人类攻克,人民也会被无情的屠杀奴役。” “我会考虑这一点的,” 塞塔琳大法师说着,微微低下头,“我一定会再次考虑这一点。虽然我以前也想过,但我无法得出跟您相同的结论。大统领的意见,不是也会有出错的时候吗?” “当然,我有犯错的时候,” 埃尔塔格利姆叹了一口气,“而且我还犯过不少错。可我比所有科曼多人都更了解这片森林外面的世界——当然,除了那位年轻的人类。我感觉到,对很多科曼多人来说,对待魔法之力,就像是炫耀自己家的漂亮衣服一样,这就像我们年轻时那样。过去几个月,我在皇庭上总是听到有人说,‘不,人类绝对没有能力这样做!’他们以为人类是什么?下贱的煤渣?我还记得人类有一种叫魔法市集的场所……” “用来贩卖魔法吗?就像杂货店那样?”尤地莱·塞塔琳歪着嘴,一副不肯置信和嫌恶的样子。 “不,确切地说,更像是一座招集各种法师参加的大房子,有人类,有侏儒,有混血人,还有从各地赶来的精灵,”大统领解释道,“当然,人们必定会趁此机会交换某些经卷和罕有的魔法物品。但给我带来思想负担的是这么一件事。当年我还是个爱到处游荡的战士,在我参加的最后一次魔法市集上,两个人类法师进行了一场决斗。他们放出的魔法,虽比我们的至高法术威力弱小许多,但也足以令科曼多大多数法师汗颜。我们决不能轻视人类的能力。” “我相信,阿拉瑟特菈莱家族的所有人都会赞同您这个观点,”乃理丹插话道,“那个叫伊尔明斯特的人类,他戴上我家族之信物,竟比我们的继承人还得心应手。我并不是侮辱奥塞拉斯的能力,我完全相信他会慢慢成长,学会控制信物,就像宜穆拜尔曾经做过的那样……我只是说,人类学得更快一点。” “如果那些死亡报告都是真的,那他实在学得过于得心应手了,” 尤地莱轻声说,“如此一来,我们应该继续反对……” 桌面上突然冒出一道小光圈,一阵轻微的小号声传来。尤地莱低下头瞪着它。 “我的传令官到了,”大统领说,“她的到来会让卫兵发出这样的警告。” 塞塔琳大法师皱眉道:“您是说‘她’?”他问,“可是……” 大厅的门自动打开,从门缝里闪进一朵云,云端冒着淡淡的白绿色火焰。尤地莱探眼看去,那云拉长变细,很快又忽隐忽现地缩小,云中央露出一个戴着头盔的女精灵身影,身上披一件斑驳的灰色斗篷。“向您致敬,大统领!”她问候道。 “传令官女士,您带来些什么消息呢?” “有人在在毒冷塔,发现叶凯恩家继承人的尸体。据分析,他是在战斗中,被屠杀魔法杀死的。”传令官严峻地说,“叶凯恩恳求您允许他们进行复仇。” 大统领抿嘴问道:“他们打算向谁复仇?” “新晋的人类亚穆瑟,阿森兰特来的伊尔明斯特先生,他就是杀害迪慕萨·叶凯恩的凶手。” 大统领闻言,忍不住用力拍了一下桌子,“他是一个人类,不是一阵龙卷风!他如何能在毒冷塔和赫落两地同时行凶?” “也许,” 尤地莱的声音从桌子另外一边传来,“正因为他是一个人类,所以他对这种事情,太过得心应手了吧?” 乃理丹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但撒舍的话把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迪慕萨是罪有应得,是他自己的魔法杀了他!这场战斗我通过远望术看得清清楚楚,是迪慕萨首先挑起事端,他打断伊尔的学习,设下陷阱,意图加害于他。伊尔为了免于死地,使用了一道还击法术。这道法术本身并无攻击力,但能把迪慕萨的攻击一对一还加给他自己。也就是说,若迪慕萨不对伊尔下狠手,他自己就不会落得如此下场。伊尔恳求他停止这种无畏的打斗,但被拒绝。迪慕萨对自己的防护斗篷太过自信,继续攻击,乃酿恶果。要向伊尔复仇,这是毫无道理的。” “一个丝毫没有提前准备的人类,打败了本地大家族的继承人?” 尤地莱·塞塔琳显然吃惊不小,他抬眼望着撒舍,但撒舍只是耸耸肩,表示自己所说一切都是事实。尤地莱摇头低声道,“看来,我们更有理由拒绝这个人类停留在本地了。” “那我该如何向叶凯恩家族回话呢?”传令官问。 “告诉他们,迪慕萨必须为他自己的死亡负全部的责任,”大统领回答,“本地一名尊贵的大法师鉴证了他们的决斗,我也将随后进行更深入的调查,务使真相大白天下。” 传令官单膝跪地,行了个礼,招来方才的旋风火焰,罩在身上,转眼就消失了。 “等我们找到这个伊尔明斯特,我猜他的脑子一定像蜜蜡一般光滑,哪怕用探心术也无可奈何吧。” 尤地莱·塞塔琳评论道。 “不错,如果他拒绝接受这个测试,我们用探心术对他可是一点效果也没有的。”乃理丹应声回答。 尤地莱微笑着耸耸肩,询问大统领说,“您几时找到这位传令官女士的?我还一直以为大统领的传令官是摩拉特先生呢。” “他曾经是我的传令官,”大统领说,“但后来他以为自己的剑术比我还精湛,所以……您知道,本地反对开放计划的,可不只有您的家族。” “可您是在哪里找到她的?” 尤地莱轻声问,“依照惯例,传令官一直都是本地最尊贵家族的成员才能担任的职务。” “科曼多的传令官,”撒舍解答了尤地莱的困惑,“首先要求的是对大统领保持无限忠诚。但以今日的形势,在本地三大巨头家族里,很难找到合适的人选,他们都把自己看得太过紧要,而无视大统领的权威。” “您这样说,让我感到十分遗憾。”尤地莱小声说,脸一下变白了。 “我们从三大家族中挑选了三人,”撒舍继续说,“有两人拒绝了这个职位,其中之一态度相当粗鲁无礼。第三个,也是你们家族的葛拉兰顿先生,他接受这项提议,并且接受测试。很快,我们发现他意识里有什么东西瞒着大家,见不得人。等他知道我们已经察觉这点,竟然试图用法术攻击我和宜阿耐思佩珥。” “你说的是葛拉兰顿?” 尤地莱·塞塔琳满脸都写着“怀疑”二字。 “是的,尤地莱,就是葛拉兰顿,那个脸上整天挂着笑容的葛拉兰顿。您可知道,他竟然想击败我们,窃取本地至高统领之位。他还从费莱·塞塔琳的古墓里偷出一件禁忌之宝,想用那东西控制,不仅仅是魔棍、节杖这么简单,比如您的狂暴节杖,不,他的野心远不止此。他还想控制人的意识和思想,其中包括两只独角兽,以及迪家族的一位年轻女性。” 尤地莱面色惨白,“我、我无法相信您所说的话……您是说,他想控制的是,他深爱的女人,阿莱丝?” “我怀疑葛拉兰顿也许根本就不爱她,”撒舍有些冷淡地回答,“只是跟她勾搭了不短时间,以便用血魔法控制她。您知道,血魔法也是一道被禁止的法术。在我们的调查过程中,您所知道的那位阿莱丝,也就是奥波丹麦拉·迪女士,在葛拉兰顿的控制之下,攻击了皇庭法师宜阿耐思佩珥!” 尤地莱·塞塔琳被这一连串骇人的事实搞得昏头转向,他狠狠地摇着头。大统领和乃理丹则无声地点着头,证实撒舍一句假话都没说。 “她的法力相当强大,”撒舍继续说,“为此,皇庭法师还欠我一条命呢。葛拉兰顿也欠我一条命,因为当我打断了他对阿莱丝的意识控制之后,阿莱丝对他相当恼火。但独角兽帮阿莱丝出了气。我用法术击中他之后,葛拉兰顿无法控制那两头灵兽,整个控制链顿时分崩离析。这以后,我们大统领就有了一位新的女传令官。” “她就是阿莱丝?” 尤地莱·塞塔琳喘着气,摇头指着传令官进来的门,“可她的身材,她,她,曾经很……” “她的身材比我们的女传令官更曼妙多姿?”撒舍清晰地复述出尤地莱的问话,“不错,你见到她的时候,她一定已经被控制了,不得不改变自己的身材,取悦满足葛拉兰顿的口味。” 尤地莱闭上眼睛,使劲地摇头,好像是为了把这个坏消息在脑海里清洗干净,“那葛拉兰顿可还活着呢?”良久,他方慢慢问道。 “是的,”大统领严肃地回答,“但他的脑力遭到相当严重的破坏。独角兽可不那么温柔,尤其是当控制链断开之后,他竟然用法杖射击它们,所以独角兽把火力全掷回他身上。现在他羞愧地躲在国土最南方的啬顿树林里。” “你们怎么从没跟我提过这些事!” 尤地莱忍不住喝道,“为什……” “你住口!”撒舍同样激烈地叫起来。尤地莱惊讶地张大嘴巴。 “阁下,”撒舍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压下嗓音,说道:“大家族每天都在叫嚣自己应得的权利,这件事情,甚至关系到应征者意识的隐私和个人的独立行动权。我们被这些抗议吵得头昏脑胀,听得已经厌倦了。众人都希望我们取消这些义务,即使这本应该是他们的职责。阁下,我们并没有任何意图,想打探贵家族武士、战马、小猫小狗的动向,但为什么该告诉您某个家族成员偷偷摸摸搞了这许多鬼把戏的事情呢?他并不是您的儿子,也不是家族的继承人,他自己不信任您,那就根本不关我们的事。叶凯恩、威拉佛家族的发言人,还有您,都曾不止一次地提醒过我们这一点。” 尤地莱坐在椅子上,震惊地看着她,一语不发,似乎已经吓呆了。 “您,”撒舍继续说,“打从今晚上我们见过面,您就非常困惑,很想问我,为什么脸上的皱纹都不见了,但在我们的对话中,您一直非常有礼貌地避免直接向我发问。因为您知道,此事与您无关。您尊敬人与人之间交往的规则,自然也期待我们遵从这个规则。除非这个惯例对您有所困扰,您亲自要求我们打破常规。所以我请问,在这特别的时候,所有大家族都拿皇庭当敌人,皇庭是否还应该照老例给予三大家族以特权呢?我知道,您是这样想的,但您该好好想想,这是否合理呢?” 尤地莱·塞塔琳使劲眨着眼,叹着气靠回椅背,“我、我,无法反驳您的话,也无法回避它们,”他沉重地说,“在这件事情上,我们都有些心虚。” “说回葛拉兰顿,他野心勃勃,使用被禁止的魔法,”撒舍有些残忍地继续说,“而这,也就是现在的年轻人们所热衷做的事。我的尤地莱大人,你和你的家人却坐在这里,一味沉浸在对精灵民众纯洁和高尚心性的遐想之中,谴责大统领的开放计划和梦想。” “尊敬的阁下,您是希望大厦从内部顷败,还是从外部被侵袭呢?” 乃理丹专心地听着两人的对话,此刻从桌子一旁绕过来,温和地问了一句。 尤地莱·塞塔琳看着他,先没作声,很久之后,才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听了你们三人的话,几乎快要相信本地的豪门家族,是这一切事件的恶根,危及着整个国家。请注意,只是‘几乎’。尊敬的大统领殿下,这些事件爆发的直接原因,可全都因为您!是您允许一个人类进入城中,进入我们国家的心脏城市。多亏了他,我们才会听到像旋风一样迅猛的暴力和死亡消息。打从最后一次游牧部落试图侵略本地边境之后,这种事情已经久未听说。难道不是这样吗?在更多人丧命之前,您不是应该做点什么吗?” “可在更多人丧命之前,我的确什么也没法做。”大统领哀伤地对他说,“依朗度消失之后,那些充血的年轻脑袋就迫不及待地出发去围剿伊尔明斯特了。我们根本来不及阻止。如果他们当真找到了他,总有人会送命的。” “而且他们的尸首还会被人摆在您的门口,我猜,” 尤地莱·塞塔琳,“跟其他送命的尸体一起,端端正正地摆在您的门口,向您示威。” 大统领点点头,“不错,聪明的阁下,”他无奈地说,“这就是科曼多大统领的职责。有时我怀疑大家族们是不是根本忘记了这一点。” 一个精灵猛地停住脚步,飘荡的头发耸在他前额,就像一对獠牙。“他在德拉德戈的鬼堡里!” “那又怎么样?” 伊唯安·瑟逻沉着地说,“难道说我们会怕鬼魂吗?” 然而众人还是停止了前进。有几个年轻人还有些不自在地看着伊唯安。 “我家长辈告诉我,那里有极为恐怖的魔法诅咒。” 铁朗纳·怀拉特里很不情愿地说,“它能吸走人的精血,还会攻击任何敢于进入城堡的闯入者。” “鬼魂藏在那里,”另一个精灵插进来,“不管你用什么剑和法术抵挡,它们都能抓到你。” “全是老头子们的胡说八道!” 伊唯安大笑起来,“想想看,以前叶莱丹·列星不就带着他的女人们在鬼塔鬼混了整整六年吗!如果真有扰人的鬼魂,谁会这么做?” “不错,可是叶莱丹是所有科曼多人里最疯狂的法师呀。他甚至相信真有迷索珊的迷锁术!不是有人说过吗,他的某个情人,还打算吃掉自己的手咧!” 伊唯安发出一声粗鲁的嘘声,“那跟鬼堡有狗屁关系!”他又大笑起来,在空中挥着剑,接着说,“好吧,你们这些软膝盖的小爬虫,各位请自便好了。不过我可要冲进去,把那个人类切成肉酱,而后向大统领和威拉佛家族证明,他们到底有多么蠢!我要把那个人类的骨头,挂在瑟逻家族战利品收藏室里!” 他小跑着朝前冲去,在头上打着圈挥舞着手里的剑,快活地大叫两声。铁朗纳迟疑了一小会,跟了上去。另两个精灵则紧贴着他的脚步,一道向前迈步。还有一对精灵疑惑地对看一眼,耸耸肩,小心谨慎地跟上前面几人。最后三个精灵面面相觑,终于也动弹起来。 伊尔明斯特警觉地抬起头。从外面传来一阵特别尖利的金属声,那是刀剑碰在石头上发出来的。他本来就知道有人要捕杀自己,此刻便轻声起身,合上手里的魔法书,竖着耳朵专心听着。很快,他露出笑容。他们果真来了,一个精灵嘴里正对另一个同伙骂骂咧咧。 伊尔回想着撒舍讲过这里的建筑布局。这座城堡里……什么也没有!只有这间大厅,处在城堡的中心。那些来捕杀他的精灵很可能就在几步之外,也可能还要跋涉个把小时。但他们的目的确凿无疑,否则为什么有人会叫伙伴“嘘……安静”? 伊尔站在原地,胳膊肘下夹着魔法书,使劲考虑着对策。他还能用法杖再遁身一次,把自己传到别的地方去。可这样一来,他就再没机会使用他自己的远程遁身术。况且在整个科曼多,他唯一想得起来的地方,就只剩时代之藏穴了。可天知道藏穴里有什么高等防御手段,阻止盗贼钻进钻出啊!最好的办法还是藏起来。因为他手上沾的精灵血越多,就越是让他的精灵朋友们为难,争取让他留在此地的可能性也就越小,而蜜斯特拉所布置的计划,也就越没有可能完成。当然,想在一群敏感灵活的精灵捕手里藏起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蜜斯特拉只赐给他一道杀戮法术,可不是一整打!要是他没藏好,就只有暴露在一大群做好捕猎准备的精灵之中,杀掉其中一个,再被他们干掉。 一只小鬼从半空飞扑下来,发出一阵微弱的响声,听上去似乎是嘲讽的嬉笑。可阿森兰特人突然灵机一动,没错!变成鬼魂的样子! 他赶忙上前两步,仔细看看鬼魂消失的方向,果然有了新发现:一面墙顶端,有一条裂缝。那条裂缝对他来说当然太小,藏不下他的身体,可藏一本魔法书却是绰绰有余的。 麦嘉拉教过他鬼形变身法,能让他在不太长的时间里,反复变身为鬼魂和本形。每次变身持续时间只有九分钟,超出的话魔法就会中断。而等他第四次恢复本形,也意味着结束本次施法。 伊尔变成一道影子,高高地飞起来。刚飞到墙缝的高度,就听见很近的某处传来摩擦声,应该是靴子从石头上踩滑所致。很明显,对手们已经赶来,他没有太多时间了。 黑暗里冲出一群脸色苍白又黑乎乎的东西,显然是被伊尔激怒了。他吃了一惊,差点摔个跟头,但幸好及时闪身躲过。鬼魂围在他身边,那情形真让人印象深刻,紧接着,它们成群结队地从一个角落涌出来,朝另外的空地飞去。看来德拉德戈的幽灵虽不太喜欢人形入侵者,却也更不喜欢别的鬼魂。 伊尔到了罅隙处,侧身飘进去。它通往一个小而狭窄的房间,看得出原先是一间大得多的居室,但屋顶早已坍塌。地上散落了一地骸骨,大概是精灵的骨头吧。如果他在这里耗费的时间太长,不知那些幽灵会不会这么简单地放过他。可惜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他环顾四周,发现空气中弥漫着淡紫色的薄雾。那是什么?魔法,当然是,可是什么魔法呢?不管它是什么,伊尔暂时没感到有什么异常反应,并仍然保持毫无重量的飞影形态,浮到小房间的另外一端。 那道墙上有一些透光孔,以前一定是用来安放横梁的。鬼魂能轻而易举地钻过这些洞,通往外面开阔的天空。伊尔从这个小孔里看到第一个爬上来的精灵,他踏在碎石上,手里高高扬着剑。如果伊尔没记错的话,这人叫伊唯安·瑟逻,一个嗜血的年轻精灵。 倒塌的墙上还有一个满是锯齿、边缘参差不齐的孔,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他能从这个洞里钻过去——如果他受得了那些尖利的石头从身体狠狠切割过去的感觉。但从这个小孔里,刚好能看到一条甬道,连接了伊唯安所在的城堡外墙,以及伊尔先前学习的黑暗大厅。向洞孔外望去,下面是一座新近倒塌圆塔基座,周围则是一片瓦砾。伊唯安脚下刚好有一条小道,通往一间接待室,又穿过圆塔。这条小道异常狭窄,充满令人窒息的灰尘,走过去就是伊尔放魔法书的大厅。甬道并不长,伊唯安的动作又相当迅速。 阿森兰特人实在没有太多时间了。伊尔降落到满是骨头的地面,变回原形,使劲把裤子往下一拉。 在哈桑塔当小偷的经历,给伊尔留下了好些宝贵的财富。比如,他习惯性地在下腹部缠有一卷长长的结实细绳。现在,他把绳子放开,从墙缝里扔出去大半截。另一头则拴在骨头房间的房梁上。他一手提起裤子,重新变成鬼魂,从缝隙里钻回去拿魔法书。 等钻过墙缝,他把魔法书紧紧绑在绳子上。一阵鬼鬼祟祟的声音从甬道里传过来,这说明,伊唯安和其他猎手已经闯入古堡,离他只有几步之遥,他们一定看见他了,他的裤子掉在脚踝上,还急急忙忙地用绳子绑着一本书。 伊尔又变成鬼魂,飞快地跳进空中,钻过罅隙,回到满是碎骨的小房间,接着又变回人形,屏息凝气,使劲往回拉着绳子。魔法就快失效了,他得赶快把事情办完。这时魔法书已经安全地卡进墙缝,簌簌地落下一阵灰尘,他一把提起裤子,拴好腰带,留下书和那一团乱糟糟的绳子,等眼前的事情结束之后再来整理。 他再次变成灰色的虚无体,钻出缝隙里往外瞅着。伊唯安刚钻进大厅,留心到灰尘掉落下来的高墙。伊尔赶快把头伸回来,免得精灵看见他。他悬在黑暗里,使劲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关于这一点,精灵们大概早已经决定好了——就是杀掉他。 过了不久,伊尔钻进倒塌的房间,打了一阵冷战,一只真正的鬼魂开始骚扰他,从他身体里不停地钻过去,呜呜地低号,飞回那间满是精灵的大厅。 下面响起惊叫声,一道魔法闪过。伊尔冷冷一笑,从横梁洞里把自己扯进另一个房间,在城堡里到处漂流,仔细观察着当前局势。 他看到的情形并不能令人感到振奋。这是一座相当浩大宏伟的废墟,但归根结底是一大座废墟。唯一完整的房间就是方才他看见的圆塔基座那里了。至少有九个精灵,手里握着剑,攥着各种不知名的魔法,逐一巡游在曾经辉煌壮丽的德拉德戈城堡。他们身后又至少有三只幽灵,像鬼影蝙蝠一样,上下飞舞,只是无法真正伤到对手。 可不管怎么说,真正的麻烦是坐在不远处废墟旁的四个精灵法师。他们发出的魔法是一种薄薄的雾气,笼罩着整个空间。这就是先前伊尔在小房间里看见淡紫色光雾的来源,而且现在整个城堡都已经被包围在它里面了。 伊尔浮回小房间,变回人形,肩膀靠在坚硬的石头堆上,小心翼翼地叹了一口气,现在最好别再用鬼形变身法。 他从腰带上抽出法杖,让它悬浮在半空中,慎重地唤醒它蕴含的能量。手指尖传来发麻的刺痛感,伊尔明白,精灵们正在用探测法,只要他一用法杖,就会被发现。果然,下面立刻传来他们兴奋的叫声。但法杖已经复制好对方使用的淡紫色光雾术,原来,这是一道阻止对手使用远程遁身术的防护魔法,只要对手想要遁身,那雾气就能把施术者从里到外烧成烤鸭。 他被困在这座城堡里了!除非现在他能用脚走出这里,要么就重新用别的鬼魂变形法飞出这里。而选择前者,就意味着跟这十多个精灵武士痛打一场,再直奔四个法师布下的符咒,除非他获胜,才能走出城堡。所有的人都等着这个难对付的人类现身,急切地渴望杀掉他。 伊尔苦思冥想下一步的计划。法杖落入他手中,重新插回腰带。他躺在黑暗里,身边到处是碎石和骸骨,有如乱麻的绳子拴着魔法书,卡在鼻子顶上的破墙缝里。隔着墙的大厅下面,众精灵用剑敲打着碎石,大声议论“可恶的人类”到底会藏在哪里。先前用过的探测术告诉他们,他一定就在附近。相信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想到挖墙和扒洞的办法了。 “蜜斯特拉,”伊尔明斯特呼着气,合上眼睛,默默祈祷:“女神,请您快帮帮我。对方拥有的魔法和人手都太多了。如果我轻易选择跟他们开战,有很多人会死掉的。现在我该怎么办?请指引我,掌管神秘的圣女,我前往本地,一切行为皆谨遵您的教导,并无过错呀。” 慢慢地,他从瓦砾堆上半悬起来。诸神啊,难道他紧张得神经错乱了么?不,不对,他是千真万确地浮起来了!在脑海里,他的祈祷之词翻滚着,涌向了遥远空旷的彼方。一个黑色的东西,从那空旷和虚无之中渐渐显出来,靠近他。那是一个光滑的、带有深色光泽的、小小的、颤动着的东西——智慧宝石!阿拉瑟特菈莱家族的信物! 它现在不是该戴在奥塞拉斯·阿拉瑟特菈莱额头上吗?可如今它直奔伊尔而来,不可思议地变成巨大的球体,把他紧紧包在里面。他盘旋在球体深黑的内核里,随圆形的曲线上下波荡。这一定是伊尔在信物留下的记忆!虽然智慧宝石里留下的信息浩如烟海,但他的记忆竟然也有一席之地呢! 哦,敬爱的蜜斯特拉神,请保佑我,赐福我吧!这个想法一闪念,一阵混沌意识猛烈地冲击而来,几乎要把他撕裂。他转身想跑,但不管他跑到哪里,意识的冲击都近在咫尺。救命啊,它就在他头顶!它想要吞没他! “快听!有人在说胡话呢!一定是那个人类!他就在我们头上哪个地方!”这些精灵语,从四面八方低沉地压到伊尔身上,隆隆作响。 这一片混沌之声,几乎把他的耳朵震聋。鲜血涌进他的眼耳口鼻,狠狠地把他扯进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 第十二章 牡鹿之吠 猎场围猎,牡鹿身陷绝境,奋而吠之,欲拼性命,以博鱼死网破,身死而人不得之。此乃猎手至险关头。何哉?鹿必知己身将死,不免与群猎手生死搏斗。然若遇精灵,其魔法常将此生死悲壮化为一壮烈之场景尔。惜乎哉!然,牡鹿若亦有魔法,则胜败未为定数也。 夏星城吟游名诗人所黑勒·塔拉壬 ——此书虽非科曼多官订史书,然字字皆为信史尔,出版于竖琴之年 “它冲我来了!快把它干掉!” 精灵的叫喊充满惊骇,伊尔满头大汗地被惊醒,从无意识的黑暗中重返人世。他张开眼睛,发现自己仍然躺在那间满是精灵骸骨的小房间里。 右手臂边,一道火焰渐渐熄灭,然后房顶上又伸出一条火舌,舔拭着他的鼻子,伊尔但觉一阵灼热刺骨,生痛难挡,他紧紧眯着眼皮,从眼缝里使劲往外看,观察身边情形。他一边脸皮痛得吓人,好像已经被烫出水泡来了。 过了好一会,视线里的火红慢慢褪色,他慢慢睁开眼睛,朝头上看过去。火苗熄灭,透过墙上的罅隙,正好看到隔壁的大厅上空高高悬着三个光球,散发出柔和的光线。靠着这缕微光,伊尔辨认出方才大叫的精灵。那人正悬起在半空,手握利剑,紧贴着这道墙缝。但他只能静止地浮在空气中,却不能灵活自在地飞舞。一只德拉德戈幽灵在他身边窜来窜去,调戏着他,逗弄着他。精灵用剑一阵乱砍,却怎么也砍它不着。一道火球术从大厅下面射上来,也没能击中调皮的幽灵。 ——这个道理相当浅显,任何有头脑的人用小脚指头也想得出来。要是德拉德戈幽灵这么容易就被消灭,它们哪能在这苟延残喘这么多年呢,几千年前就一命呜呼了。那些新兴的精灵家族说不定还会冲到这里,占为私宅呢。很明显,这里的几个年轻精灵根本没能力捕杀它们。 从另外一个角度讲,幽灵也没有太大法力,只能吓唬吓唬人罢了。此刻,半空的精灵离伊尔的墙缝太近,要是被对方发现隔墙有耳,随便放个魔法就能让他赔上性命。虽然精灵钻不过这道狭小的墙缝,可它是挡不住魔法的。 伊尔小心地伸出手,轻手轻脚往回拉着自己的魔法书。他得赶快把书扯回来,把绳子缠回腰上,再爬到对面的墙边上,离这道墙缝越远越好。 他身体疼痛难忍,就像被人用刀切成几截,又被乱七八糟地拼回成一整块,每块之间血肉相连,筋骨错列。可是蜜斯特拉肯定已经悄然而至,向他伸出援助之手,把他从成千上万错乱的阿拉瑟特菈莱意识中拯救出来,并帮他恢复自我。他的思绪渐渐清晰,智慧宝石存贮的魔法,从脑海深处浮现。 一道暴烈的法术蹦出来,伊尔一惊,这道符咒他以前想都不敢想,它威力太大,至少比得上他所知的三个最强力魔法。不仅如此,要使用它,还必须把法杖剩余的能量全部吸干。但今日境地,它倒不失为一合用的脱困招术。 火花噼里啪啦地在他的脑子里脆响,炸开一道又一道不同的法术。伊尔叹息一声,感谢诸神,这里头有可以不用唤醒法杖召唤能量的办法。他做好施法准备,起身蹑手蹑脚地站到小房间最远的角落里,把宝贵的魔法书死死地卡进墙角,又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长绳,看看绳头是否足够结实,绑在横梁上的绳结能不能承重。接着,他静悄悄地把绳子从墙孔里塞了出去,垂到隔壁有塔基的房间,自己再沿着绳子往下滑。 灰尘石块簌簌地往下掉,但幸好精灵还在奋力跟幽灵缠斗,竟然没人留心这细碎的声音。他一路平安地降到地面,解下绳子,绑作一团,朝小房间里使劲扔回去。隔壁的精灵仍然没有察觉这些小动作。伊尔定下心神,唤来对付迪慕萨的那道魔法护盾。好啦,是时候招待伊唯安和他快活的猎人小分队了。 他一施法,精灵们布下的警号立刻响动,大厅里传来他们兴奋的叫声。很快,他们朝着这条狭窄的通道冲过来。很好,跟他们打个招呼吧。 伊尔站到通道路口,时间刚刚好。半空中的精灵压根没想到要检查天花板附近有没有机关,而是不假思索地蹦到地面,直扑而来。伊尔冲跑在最前的精灵露齿一笑,挥挥手,一动不动地等着他们。 “他竟然朝我招手!”精灵焦灼地停下脚步,大叫一声。他身后紧跟着铁朗纳·怀拉特里,忙不迭地用手肘一推,喝道:“快冲上去!冲上去!”前头的精灵犹豫不前。伊尔见状,又咧嘴一笑,每一颗大牙都露在外面,还闪闪发光哩!此外,他还扭着身子,朝精灵们作了个最最挑逗性感的动作。 带头精灵脚下动弹不得,止不住往后退,“你们看他……” “我管他什么样!”伊唯安从众人身后狂喝一声,“哪怕他是长出什么侏儒脑袋苍蝇翅膀!让他去见鬼!快冲上去抓他!” “上啊!” 铁朗纳狠狠地挥着剑,再次推了推前面的伙伴。 不太勇敢的精灵步履蹒跚,在两人的怂恿下迟疑地迈开步伐。伊尔看着狭窄的通道,一群精灵涌上来。真让人心痒痒,忍不住想放个大火球。当然,精灵身上一定有魔护斗篷,若把火球反弹回来,也是得不偿失。趁着众人还没追上来,他跑到塔座室的另一段通道入口。这些尊贵的科曼多精灵们居然没一个人使用长弓,大概是认为它是“常规武器”,威力太小不够看吧。真得感谢蜜斯特拉女神,也感谢柯瑞隆神,再感谢狩猎之神塞垄诺——不管什么神都好,为了这出人意料的幸运,实在值得再三道谢。 时间配合得太完美了,伊尔忍不住笑起来。不过,他的机会并不多,只有一次。他静静地等着。冲在前头害怕得几乎昏过去的精灵,还有他身后的铁朗纳,刚从甬道爬上来,只来得及看见伊尔的背影,他已转身跳下通道口,朝大厅冲去,重新回到精灵们出发的起点。 “要是这招不管用,蜜斯特拉神,”他一边跑,一边忍不住心情愉快地评说,“您就得重新选个人来完成科曼多之旅啦。如果您并不介意获选者的种族,不妨选一个精灵,就不会像我一样惹出这么多麻烦事咯!” 说话间,伊尔已经跑进大厅,直奔中央的大石头堆。精灵们加快脚步,紧跟不放,就在他身后不远处。 伊尔找好落脚点,转身对着众人,一脸桀骜表情,高高举起手,露出“合用的法术太多,该放哪个更好”的迟疑神色。精灵猎手们舞着剑冲进大厅,一边怒骂,一边却停下脚步。 打头的精灵犹犹豫豫地说:“你们看他,真的有点不对劲呀。他好像一点也不害怕,这一定是个陷……” “闭上你的臭嘴!” 伊唯安·瑟逻冲口而出,一掌把说话人搡到一旁。那个胆怯的精灵几乎被他推倒在地,可伊唯安压根没注意。这即将成为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他放慢脚步,从容不迫地朝伊尔明斯特逼近,脚尖兴奋得几乎跳起舞来。“哈,你这个人类鼠辈,”他喝道,“这下无路可逃了吧?” “你才是咧,”伊尔微笑着一点头,跌在一旁的精灵警觉地大声叫起来。可伊唯安冲他吼道:“你,住嘴!”接着又转过身,对伊尔冷冷一笑。 “你这个野蛮的畜生,你以为自己有多聪明?”他眼睛里灵光四溢,“我得说,你是太——聪明了。只可惜,你的聪明只能在猴子里卖弄一番。你小丑般的表演,我们真是看得够了!你在此地已经杀了整整十一个科曼多大家族的后人,十一个!我们得把阿拉瑟特菈莱家族也算上,天知道你是不是谋杀了可怜的宜穆拜尔,偷了他家的智慧宝石,才溜进科曼多的!你竟然认为这一切不该付出应有的代价?好些科曼多亚穆瑟一辈子都不如你杀人杀得多呢!” 伊唯安·瑟逻表情夸张地朝身后一指,“你看到了吧?这儿还有更多精灵!你不想在自己的功劳本上再多加一大笔吗?你怎么不动手呢?你不是害怕了吧,勇敢的野蛮人?” 伊尔明斯特弯了弯嘴角,似笑非笑地回答:“蜜斯特拉神从不倡导暴力。” “哦,是吗?” 伊唯安抬高音量,压根不相信地说,“那湖边的爆炸是怎么回事?难道你会说那只是一场‘意外的事故’?” 他露出豺狼般的狞笑,挥手示意身后的同伴把伊尔明斯特包围起来。众人照他的指示做了,不过,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跟两人隔开一段适当的距离,站在几步之外的地方。他们静静地微笑,似乎是一场精彩独幕剧的观众。接着,伊唯安又转过头,继续着堂皇的演说:“最最尊贵的亚穆瑟阁下,让我来告诉你,你的功业是多么宏伟。你手上沾满精灵的鲜血,首先是威拉佛,接着是湖边无辜的死难者们——叶圣、阿么安、亦博莱、葛微伦、特飒理、奥图、贝拉,还有我从法师们那里听来的,叶凯恩和奥戈拉穆!” 伊唯安慢慢地又朝前走着,手腕抖动,长剑有如蛇舞,几令人眼花缭乱。伊尔知道他很快就会发动攻击。“以上的名单都是些贵族,我还没提那些惨死的仆人!不过这已经足够拿下你的性命了!你只有烂命一条!我正在想,既然好不容易逮住你,该怎么才能把你反复杀死十来次,以偿还那些死难者呢?” 他靠得更近了,“你杀死的那些人里,有两个是我最好的朋友。更不要说赛姆丝妲小姐,她是我们所有人的梦中仙子。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让我们热血沸腾。你这个人类虫子,你竟然杀死了她!那么美丽的女人,你怎忍心下手!难道你不曾为你的残忍感到内疚吗?在我们杀死你之前,你好好反省吧!” “反省”二字还没说完,伊唯安手边银光一闪,剑已出手,朝伊尔的手腕砍下。他想一举废掉伊尔的双手,好让他无从施法。其余精灵见势也挥剑涌上。 伊尔明斯特早有防备,转瞬之间,他已经化作一道白色光柱,腾空而起。众精灵的剑穿过光柱,但见刀光剑影,金戈铁鸣,叮叮当当一阵乱响。随后他们全往后跌倒,有人痛苦大叫,有人捂着伤口,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剑全刺在了自己人身上! 旋转的光柱漂浮起来,往伊尔先前出来的通道移过去。伊唯安身子里插着两把别人的剑,痛得直打哆嗦。他喘着气大叫道:“杀了他!杀了他!快用剑指术!” 他一抬高声量,伤口剧痛。他克制不住地咳嗽起来,吐出一股血沫。他身旁的精灵,就是先前害怕的那个,手上攥着治疗术,顾不得额头还在往外淌血,赶紧扑到伊唯安身边帮他止血。 铁朗纳·怀拉特里的声音响起来,“我有那道法术,快把你们的剑抛起来!” 还能动弹的几个精灵依言把手里的剑甩到半空中,铁朗纳手腕四周放出一片淡蓝的火光,朝剑一指,力流操纵数把利剑,飞过大厅,锋刃冲前,剑气迫人。 白色的光柱在通道口静止不动,飞到一半的剑突然掉头而去,犹如半空中突然砸下一阵剧烈的冰雹,从四面八方射回精灵们。铁朗纳只来得及惨叫一声,一把剑就贯穿了他的尖耳朵,他大张着嘴倒下去;伊唯安本来被帮他疗伤的精灵搀扶着,却不料一把剑射进他的喉咙,血如泉水般喷射而出,连天花板上都染上斑斑血迹。另一个精灵见状不妙,奔向石头堆,想用它做掩护,可惜他跑的速度不如剑飞得快,被刺了一个透心凉,他往前扑倒,再也没有站起来。 光柱盘旋着漂下通道,大厅里只剩下绝对的宁静。先前最害怕的那个精灵环顾四周,十几个同伴之中,还能用双腿站着的只剩他一个人了。靠墙边,另一个精灵发出痛苦的呻吟,虚弱地倚墙而立。 眼前的惨景令他目瞪口呆。他跌跌撞撞地朝对方走过去,希望手里最后剩下的一个治疗术还能派上用场。但等他走到墙边,那人已经丝毫不能动弹。他使劲摇晃着对方渐渐变冷的身体,叫着他的名字,但那人却再无法回应。 “柯瑞隆神,”空空荡荡的大厅上空回响起他颤抖的悲痛长啸,“那个人类到底想夺走多少条精灵的性命!森林之父,请您回答我,我们到底要花多少代价,才能铲除这个祸害呀!” 肌肉的力量从伊尔明斯特身体里一股一股往外涌动。除了麦嘉拉的怀抱,他不曾感受过如此温热而又紧密的肉体冲击。一瞬间,他感到四肢变得更强壮,血液变得更暖和,举手投足都更有力。他旋转着,大厅里弥漫的淡紫色魔法全被他吸进身体,狂野的能量令他身心愉悦。 他好像变得更高大更明亮,他从倒塌的塔基上漂起,克制不住地发出大笑。四个精灵法师惶恐之极,那道人类变成的光柱饥渴地吸吮他们的法力,朝他们飘荡过来。它不断膨胀扩张,似乎渴望大肆摧毁破坏…… 四人对视一眼,联手作法。伊尔靠近他们,想在对手逃窜之前拦住他们。但他光雾的形体只能不紧不慢地往前旋动。双方慢慢靠近,再慢慢靠得更近…… 他定睛朝四法师看去,对手突然表情笃定,似是成竹在胸,不逃不躲,齐齐张开双臂。 伊尔感到大事不妙,可这时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只能顺势往前漂。对方在这一刻突然化身为四个大光球。光柱与光球相撞,伊尔只觉天崩地裂,浑身上下仿佛被塞进一个巨大的搅肉机,被搅碎成万千粉末。 整个费伦大陆在他眼中分崩离析,惨白之光呼啸而至,他想大叫那女神之名,却只看得见自己化作无数细小的光斑。一阵狂风呼啸,光斑随风飘散四方。 “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皇庭法师宜阿耐思佩珥克制不住怒气,往下追问。柯瑞隆神,请您告诉我为什么,如今的年轻精灵竟然变得如此愚蠢,如此嗜血?为什么他们竟要行这不义之举,难道天下事皆需血腥方得洗刷? 精灵法师见他勃然大怒,忍不住轻声抽泣,哆嗦着跪下,祈求获得宽恕。 “起来吧,” 宜阿耐思佩珥厌恶地挥手道,“此事如今已获了解。你肯定那个人类死了吗?” “殿、殿、下,我们把他炸没、没了。”另一个精灵法师脱口而出,“后来我们用水晶球查找他的踪迹,什么都没有发现。” 宜阿耐思佩珥几乎是茫然地点点头,“那一同出发去围剿他的人,还有谁活着吗?” “只剩下逻赫莱·忝廉卢,殿下。他、他没受伤,但一直不停地尖叫。大概是受刺激过度,神经有些失常了。” “如此说来,我们死了八个,伤了九个,”皇庭法师冷漠地说,“尔等四人毫发无损,最终获胜,”他摇头看着废墟一片的城堡,“敌手尸身全无,也不知生死下落。实在是好一个伟大胜利。” “当然,殿下!当然!”第四个法师怒气冲冲地咆哮起来,“您先前可没在这儿,您没和我们并肩站在一起,朝那罪孽之人施以惩罚!您没看见,那罪孽,有如邪魔之神,横扫整个古堡,飞起百尺之高,魔火四面八方侵袭而来!我发誓,要是别人看到那种可怕情形,一定早早逃掉了!可我们四个!我们四个站在一起,处乱不惊,最终消灭了敌人!……”他环顾着身边默不作声的阴郁脸孔,皇庭法师,女巫,卫兵,还有那些历经无数战斗洗礼、沟壑纵横的老脸,全都面无表情。他咽下后面的言辞,唐突地结束了自己的演说,只道:“……总之,我为我们所行所为感到骄傲!” “我会做出判断的,” 宜阿耐思佩珥冷冷地回答,“塞玫儿,荷伦,用水晶测测这四位先生……还有忝廉卢,看看他的脑部所受冲击到底有多严重。我们需要知道事实,而不是他们的夸夸其谈。”他转身走开,众巫女遵从地点点头。 一个法师举起手,红色的火环在手腕边熊熊燃烧。他警告靠近的巫女道:“婊子,你给我退后,别靠过来!” 塞玫儿嘲弄地笑道,“小孩子,你带上这些手镯就显得更丑了。别说这些废话,荷伦跟我的耐性都不大好,你不想吃苦头,对吧?” “你们怎敢对我,一个大家族的继承人,使用那下贱的测脑术?!” 塞玫儿耸肩道,“我们当然敢。大统领授权我们进行调查,所有有关人等,皆不得违命!” “什么狗屁授权!”法师退后一步,手腕边火环烧得更猛了,他冷笑道:“全科曼多都知道大统领疯了!” 皇庭法师闻言慢慢转过身来,从黑袍里伸出一根细长的手指,严正警告道:“你,司高亘·卡迪勒,等会给我把你那些火环吃到肚子里去,再做个最彻底的测谎检查,之后我会带你去见见尊贵的大统领。要是你够聪明的话,我奉劝你开玩笑的时候更谨慎些,否则可是欺君之罪!” 戈琅·戈顿费又看了湖面一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要不是他素来那么骄傲,湖面上一定会落下几颗泪滴。但他是个科曼多武士,可不是那些香喷喷的软爬虫,那些被人叫做“家族继承人”的花花公子。他刚毅得像块大石头,不,顽强得有如老树根。他一定会毫无怨言地忍受命运,再骄傲地站起来。 是的,总有一天。 但湖面上的倒影,令人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的脸上就像戴着一副苍老失血的面具,下巴漂亮的线条在水影里摇摇晃晃,变得有点方正,简直像个人类。一边耳朵的尖端给切掉了,满头长发像一蓬枯草,四处乱耸,和死蜘蛛的细腿差不多。额头上被石头挂出一道伤口,结着黑色血痂。 戈琅看着湖面上自己的倒影,咧着嘴做出一个笑容。可惜这个笑容一点不讨好人,反而有点讨人嫌。他朝倒影深鞠一躬,抬起头,扬脚朝水中踢了一块小石子,咕咚一声响,平静的水面顿时像玻璃一样碎裂开来,荡漾起无数涟漪。 他顿时感觉好了不少。戈琅埋下头,检查腰上的佩剑和匕首,它们松松地插在剑鞘里,顺手反手都能轻而易举地抽出来刺向敌人的心脏。他满意地点点头,朝森林方向继续进发。刚一抬脚,肚子叽里咕噜地响起来,他咬着牙狠狠诅咒了一句。妈的,钱币这玩意有时候居然顶不了一个香喷喷的大面包。 到阿圣波里的围木台得走两个整天,之后前往六棘地还要走一天。没有安森塔叨叨唠唠的废话,时间好像变得特别长。要不是这样,兴许他会喜欢上这么安静的旅途。——尽管他浑身肌肉酸痛,右腿痛得几乎着了火,一拐一瘸,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苔藓和落叶上,蹒跚前行,样子笨拙得简直像个人类。 值得庆幸的是,因为这一带有许多吸血夜鸮,精灵们大多不会踏足此地。刚才就有一只沿着他走过的路线,从树丛间飞了过来,虽并未靠近,但一路都紧跟着他不放。 嗯。也许它现在不那么饥渴,便朝不同的方向飞走了。但如果他继续朝着它们的老巢迈进,不等到今天黄昏,老游侠戈琅·戈顿费就会变成一具干瘪发愁的空皮囊,全身上下的血都被它们吸走。 这个想法真令人愉快。 突然,他视线里映入一大片蘑菇,就在他左边,整整齐齐地悬空排着一堆新鲜蘑菇,蘑菇伞个个饱满,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深色的伞柄根部淌着乳白色的汁液,分明是有人才采摘回来的。他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肚子又咕噜咕噜地呻吟起来。饥饿的精灵不假思索地冲上去,抓起一把就塞进嘴里。 “呜?” 他太饿,简直忘记最重要的一点。既然是整整齐齐排好的蘑菇,那一定得有什么人干这事。他抬起头,蘑菇地的另一头,有个精灵正愤怒地瞪着他。他刚才一定是在清洗自己一季的收成,然后想把它们晒晒干。但看到有人毫不客气地弄乱自己的劳动成果,他一把拔出匕首,朝戈琅扔过来。 这还不是小菜一碟!戈琅飞快地拔出匕首,把对手甩来的小刀猛地砍落在地。接着他抽出长剑,三步并作两步往前一跳,从蘑菇下面打了个滚,转眼就冲到那个精灵面前。 精灵尖叫着往后退,背靠在一棵大树上。戈琅慢慢从他面前站起身,用剑无声地指着他的喉咙,一脸凶相。 惊骇的精灵请他饶命,叨唠着说了一大堆含混不清的话,他的名字啦,他的血统啦,他的蘑菇洞啦,还有他耕种出最好的“蘑瓜”,不久天气再好点,它们就能长得多诱人,还有…… 戈琅朝他恶狠狠地笑笑,往前伸直手臂。精灵误解了这个手势的意思,尖叫起来:“噢!当然!当然!人类先生,请原谅我的怠慢,请原谅我一时没明白您的要求!是的是的,我虽然只是个贫穷的农夫,但我有那么一点钱,请您拿去吧,全都是您的!”农夫抖着手指,解开裤带,从裤子绊口抽出了腰带,哆哆嗦嗦地把它献给戈琅,他松垮夸皱巴巴脏兮兮的裤子一下滑到了脚踝。 腰带里鼓鼓囊囊装满了硬币。毫无疑问,肯定只是些小钱,但也是硬梆梆的萨分、贝多、千迈,全是硬通货呀。戈琅欣喜地掂量着腰带的重量,可农夫再次误解了他,急促不安地说:“是的是的!我还有我还有!我可不敢欺骗可敬的人类亚穆瑟,您是柯瑞隆神派到我们科曼多的使者,专为清除我们这些罪孽深重的凡人哪!来,您拿去吧!” 这次,他解下脖子上挂着的一个小口袋。一个装满宝石的小口袋。戈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忍不住把眼皮扬了扬。这下农夫被吓得哭出声来,“求您别杀我!尊贵的亚穆瑟大人!除了这片‘蘑瓜地’和我的午餐,我再没别的东西可给您了!” 戈琅认可般地嘟哝一声——鬼才知道一个人类该怎么说话!他不说话,只是继续伸着手。农夫不解地瞪着他,于是他转而伸出长剑,往前指了指。 “啊!啊!您是指‘蘑瓜’?”困惑不解的农夫慌张地叫唤着。戈琅摆着脸摇摇头,比划一个圆圆的手势。 “午、午、午餐?”农夫胆怯地问了一声。戈琅慢慢地点点头,从嘴角挤出一抹微笑。 农夫冲到蘑菇田的一角,蘑菇跟着他浮过去,他嘟哝着,带着眼泪念叨着,跟戈琅说了好些含混不清的道歉话,又冲到另一个角落,把蘑菇们安顿下来,用衣服抱了一大捧蘑菇递过来。 戈琅接过蘑菇包,绑在身上,又把宝石小口袋递还了农夫。宝石的风险太大了,尤其在科曼多,有法术的精灵可以轻而易举地跟踪到它们的下落,还能从遥远的地方发出指令,让它们产生各种可怕的后果。对,还是钱币更安全。 农夫的眼泪刷刷地淌出来,跪在地上大声感谢着柯瑞隆神,他唱赞歌的声音之大,气得戈琅几乎想用剑把他跺成肉泥。 不过他还是忍住这个念头,转而用剑指指点点,示意农夫赶快回去料理他的蘑菇洞。 但泪眼朦胧的农夫压根没看明白他的意思,所以戈琅大声咆哮起来。 他用力挥舞着剑,突然觉得剑尖上湿漉漉的,似乎有血。农夫的赞美诗陡然停下,周遭一片寂静。戈琅定睛一看,不知哪里飞来一只吸血夜鸮,正巧撞在他的剑上,被一刀剖成两半,一半被挑在剑尖上,另一半发出轰然巨响,被狠狠甩到附近的地上。农夫瞠目结舌,之后感恩戴德地又唱起赞美诗,把戈顿费上上下下夸了个够,可敬的先生,全家族之王者,最神勇的战士,最尊贵的智者…… 这番举动让戈琅·戈顿费再也无法忍受(这个农夫比安森塔·恩洛萨那个傻瓜还让人抓狂),掉头就朝北方而去,一口气走了老远,确信再也不会见到那个爱唱赞歌又容易上当的农夫,才放慢脚步,打开干粮袋吃起蘑菇来。 他站在原地狼吞虎咽了好一阵,满意地点着头。突然间,他看见旁边有一颗老树,树身巨大,一副饱经岁月沧桑的样子。柯瑞隆神应该能附身在上面吧?戈琅朝它走去,轻声念叨:“伟大的圣神啊,世间万树万木之母和森林草木之父啊,您一定有些幽默感,能原谅我的举动吧?” 老树未曾回答。不过这已经足以说明柯瑞隆神有幽默感,祂一点也没反对呀。于是戈琅蹲下身,满心欢喜地继续啃起蘑菇来。 “大家族的后人纷纷被打死,就像春天有人类在林子里捕麻雀!该挺身而出的时候,亚穆瑟们却折断自己的剑,这叫什么捍卫荣誉!科曼多到底怎么了!” 依赫姆布巴卡·依佛黛大声叫嚣起来,脸红通通的,眼睛更是红得像条兔子。一个仆人被他的大声喧哗嚷得噤若寒蝉,呆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她发现自己完全无法适应依佛黛先生做事的方式。 这时,依佛黛先生踏步赶到她面前,狠狠扬起了手里的飞马柄皮鞭。飞马的尾部就是柔韧的鞭子,它像毒蛇一般吐着芯子,一鞭,两鞭,三鞭!然后依佛黛先生一个反手重抽,仆人顿时站不稳脚后跟,倒在地上,手里捧着的盘子碎了一地。 杜拉·依佛黛夫人看在眼里,整个人止不住颤栗起来。“诸神啊,”她低声祈祷,“难道我非得现在跟他谈吗?” 是的,杜拉。你一定得去。要不下回那根鞭子抽的就该是你啦! 杜拉叹了一口气。 别担心,有我们呢。照我们商量好的那样,去吧。 “都得怪那个大统领,要不还能是谁呢!” 依佛黛继续咆哮着,“埃尔塔格利姆现在满脑子奇思怪想,我猜他一定是在费伦大陆上游荡惯了,被那些人类的下贱婊子给弄得……” 依佛黛先生日常的晨起演说突然停了下来,他满脸困惑,眼睛眯得像臭虫那样小。他最钟爱的座椅摆在面前,旁边还有一张桌子。那本来该是放红宝石的桌子,上面还该摆着透视镜,能看到前日城里所有的狂欢节景象。可现在,桌子上却摆着满满一大杯他最爱喝的三菇雪厘酒。 他老婆端坐在椅子上,身着一件令人血脉奋张的长袍,衬得她年轻了四十岁,身材比现在苗条整整一大半。她看上去很是陌生,似乎也没留意到他的出现。 依佛黛先生喘着粗气,身体微微有些摇晃,瞪着牛眼往下看。杜拉·依佛黛夫人从身旁的地板上拈起一支高脚空酒杯,耸了耸肩,把它放在桌子边。 接着,她镇定地一把拔开雪厘酒的瓶子塞,冲着清晨的阳光,举起酒瓶看了两眼,嘴里似乎说了些欣赏赞美的话,然后不慌不忙地把整瓶酒倒进嘴里,眼睛紧紧地闭着,喉咙管有节奏地一上一下。 依佛黛先生沸腾的怒气悄悄溜走了,他从不知道他老婆有这么漂亮的脖子呢!不,应该说,他从没留心注意过。 她就这么干完一整瓶雪厘酒,是的,一整瓶,一整瓶!她把空瓶子(是的,是的,空瓶子!)放到一旁,脸色平静如水,大声说:“真是美味极了!我想我还得多喝一瓶!” 她伸手去拿传唤铃,这时依佛黛先生终于回过神来,稍稍喘喘气,脾气就像惊涛骇浪一样勃然而起,“杜拉!你是舔了毛毛虫的屁股,还是喝了蜘蛛精的尿!你在发什么疯,干什么好事!” 杜拉摇响传唤铃,她好像变回通常那种傻乎乎又乏味的老脸,转头对着他羞涩地微笑道:“早晨好,我的主人。” “早晨好?” 依佛黛先生牛一般地咆哮,大踏步走上前,“你这到底是什么狗屁意思?”他用鞭子扬起空酒瓶,使劲瞪着老婆。 她些微皱了皱眉,似乎在用心听着别人说话。 依佛黛先生一把扭过她的肩膀,使劲摇晃她,“杜拉!”他冲着她的脸吼叫,“快回答我!要不我就……” 盛怒让他的脸着了火,他高高地把皮鞭扬到半空,手微微有些发颤,但还是准备往下抽。不知何时,他身后的房间里已经站满焦急的仆人们。 杜拉又朝他微微一笑,拉开袍子,赤裸的胸口只戴着一大堆宝石,宝石亮闪闪地组成他的名字。“依赫姆布巴卡”几个字在他惊讶的注视下,上上下下起起伏伏,喘着气。众人目瞪口呆,大厅里一片宁静。杜拉口齿清晰地说道:“主人,难道您不想到卧室里去吗?那里的空间可大呢,足够您扑腾翻滚。” 她轻声笑了一声,接着说:“不过我得承认,我更喜欢您穿上紧身袍子,躺在下面,而我则使用您的皮鞭。” 依佛黛先生的脸色本来正在变紫,现在变得发白。一个仆人忍不住好笑,小声打了个喷嚏。但主人眼神发狂,回头扫了仆人们一眼,众人连忙绷起脸,面无表情地齐声问道:“夫人,您有什么吩咐?” 杜拉甜甜地笑着说,“是的。谢谢你们及时赶来,聂索,我还要一瓶三菇雪厘酒,请送到我和先生的房间去。但不用上玻璃杯,因为没有必要。其他的各位,请原地等待一阵,以防万一我们的主人有什么特别的要求。” “特别的要求?” 依佛黛先生转过头来,恶狠狠地叫道:“是的!立刻!马上!你这个婊子,你……你……”他疯狂地挥舞着双手,却气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仆人们屏着气,呆呆地听到他说了一个粗鲁的字眼“婊子”,而后就再也听不清他喉咙里念叨的是什么,只知道最后结束的词语是“恶行”。 “当然,当然,恶行……”一瞬间,杜拉看起来似乎有些害怕。她转过头,看了看仆人们,深深吸了一口气,扬起下巴(好像是有人在无声地指示她该怎么做),语速平稳,声音清晰地说道:“让我来告诉你什么叫恶行!你整晚出去狂欢鬼混,完全无视整个家族对你的召唤。而且,你一次也不带我去,也不带这家里的任何仆人。你难道以为我们全都不知道你在那里干了些什么吗!那个,嘉蓝斯,卢布拉,她们都比我年轻漂亮,讨人欢心,你怎么不带他们去开开眼界,跟你一起快活快活呢?” 这下仆人们的眼睛也和依佛黛先生瞪得一般大了。此时杜拉舒服地往椅背上一靠,像依佛黛先生通常爱做的那样,叉着二郎腿,然后又说:“每天一大早醒来,我所看见的你,就是不停的咆哮,不停的咆哮!主人,我实在无法忍受,所以,我下定决心要喝喝你最喜欢的宝贝酒,再看看它到底能让人有些什么反应。” 她皱皱鼻子,“除了让我觉得精神很放松,我真没觉得这三菇雪厘酒有什么特别诱人的地方,勾得您整晚夜出不归。这东西有什么好的?嗯,听说你们一个晚上只能喝一瓶,犯得着吗?所以,我让人再送一瓶到卧室去。——主人,您不跟我一起去吗?” 依佛黛先生的脸色又发紫了,他气得打哆嗦,但他克制住声音,问道:“一起去?为什么?” “您每晚出去饮酒作乐,这也罢了。可犯不上清早醒来还像个白痴那样大吼大叫。酒精不是愚昧发傻的借口。这个家族的荣誉,您不是总爱挂在嘴边么?可您的所作所为,又哪一点是配得上这句话的呢?您把我像一团破布一样甩在家里,日日夜夜不搭理我,我的主,容我冒犯,我们既是伴侣,您就应该和我在一起。” 依赫姆布巴卡·依佛黛高高扬起头,就像大森林里的一头雄鹿,吸下一口气,要一口饮干清亮的小水塘。等他慢慢低下头,他看上去似乎已经平静不少,“你倒说得好,夫人,那你倒告诉我,您以为您有什么特别之处,值得上我这样对您?” “坐下来,我们好好谈谈,”她还击道:“就在这里,就是现在!谈谈大统领,谈谈那些死亡的事故,谈谈那个人类引起的骚动。你想了解我,就必须跟我谈。” “啊哈,这些事情,你懂什么!”她的男人轻蔑地嗤笑一声,站着没动,傲慢地用鞭子柄轻轻敲打着另一只手心。 杜拉指了指另一把空椅子。依佛黛先生看了两眼,慢慢朝她走过来。她伸着手没动,示意他坐下。 他来到椅子前,却没坐下,而是抬起一只脚,踏在椅面上,身体斜靠,“你说吧。”他轻声道。他看她的眼神里似乎多了一些情愫,那是全新的感情,她从不曾见过的。 “主人,我知道,像您,以及很多像您一般地位崇高的先生们,是整个科曼多的核心,栋梁,和精英,”杜拉直视着丈夫的眼睛,嘴唇翕合,似乎马上就要哭出声来。可她做了个深呼吸,小心翼翼地继续往下说,“你们的肩膀上肩负着整个王国的伟业和辉煌,替我们其他的人指引着光明的大道。但您可曾停下来想过一秒钟,别的人也许根本不在意您所从事的事业,以及您赢回的荣誉。就比如我,我就一点也不在意。” 一个仆人挪了挪脚跟,但整个屋里气氛异常凝重,容不得一点动静。 杜拉·依佛黛继续说道:“依赫姆布巴卡,我并不愿失去那份荣耀,同样,我也不愿失去您。大家族们纷纷拔出利剑,使出法术,公开反对他们选出的大统领。可为了什么呢?仅仅是因为一个小小的人类。我害怕在这场冲突中,有人拿起他的剑,把您的身体刺穿。” 男女主人都沉默了好一会,他们双眼交锁,似乎在用眼神交流。而后,杜拉又开始说话,她的声音回荡在宁谧的房间里。 “没什么东西比性命更可珍贵。没什么人类,值得上为他流血牺牲,闹得国家不和,闹得科曼多分裂。您看,我坐在这里,一天又一天,跟别的夫人们谈起我们所看到和听到的那些事情,那些无辜送命的可怜人。可您从不问我,甚至从不对我谈起任何事。您以为我是什么,主人?您待我像把椅子。不,比那还不如。您待我像个小丑,尽情嘲笑我俗艳的打扮。可您却跟您的朋友夸夸其谈,吹嘘我最近花了多少钱买下新的珠宝和衣服” 杜拉站起身,脱下外袍,把它递到依佛黛先生手里。“依赫姆布巴卡,您得明白,我是个人。” 依佛黛先生眼睛扑朔迷离。杜拉轻快地走到他面前,手里抓着袍子,极富感情地说道:“主人,我是您的朋友,是您该信任的人,是可以和你分享那些粗鲁的笑话和进行辩论的人。您难道忘记了该如何与一位精灵女士交流思想吗?不是亲吻也不是拥抱,而是思想,是大声地说话。请您和我一起来,让我来告诉您那是怎么一回事。” 她转过身,下定决心一般走出了房间。依佛黛先生看着她离开,也看着她欢快的赤裸脚踝——还有全身上下,狠狠地清清嗓子,转过身对仆人们说,“啊,各位已经听见我夫人的话了。那么,除非听到传唤铃,请暂时不要来打搅我们,我想我们有很多话要说。” 他转身快步走向杜拉走出的那道大门,走到在门边又停下,把手里的鞭子扔到一张桌子上,对目瞪口呆的仆人们说:“还有一件事……呃……请各位原谅我的粗鲁。” 他小跑着出了门。仆人们一直等到完全听不到他的脚步声,立刻爆发出快活的笑声。过了一会,聂索回来,手里端着第二瓶三菇雪厘酒。人们又安静下来,静静地看着他,不知他带回了什么坏消息。可聂索却有些气愤地说:“主人和夫人竟然说;‘你们拿去喝吧’!” 众人大笑起来。等聂索听了前因后果,忍不住看着窗外的树梢,充满感激地说:“感谢柯瑞隆神的赐福!如果人类总能带给我们如此的福音,那请每个月都派一个人类来吧!” 在湖畔的一座私人小花园,四位夫人欢呼着抱在了一起,迸出喜悦的泪花。她们身边悬着几杯满满的三菇雪厘酒,可人们早已忘记了它们。 第十三章 徜徉科曼多 大战之后,伊尔明斯特乃成一游鬼,徜徉科曼多于未知未觉之异度。精灵不可见其身,伊氏方重得认知生命可贵,若有余生,何事不可为哉。 很久很久以后,费伦大陆似乎重新拼合成一体。伊尔明斯特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自己似乎变成一团意识与感知的浮云,在无穷尽的黑暗扭曲空间里,急剧膨胀。这个空间充满各种支离破碎的声音,响动异常巨大,一次又一次地回响,一次又一次地压榨着他的耳膜。 在这种漂浮和游离状态中,伊尔不能确定自己变成了什么东西。但他突然看见光芒出现,刺眼的亮光,不停地闪动,熄灭,闪动,熄灭。他置身于光芒之中,忽明忽暗。 不知过了多久,声音和亮光似乎不再频繁地出现,而意识又搅动起来。涌动盘曲的思想,在阿森兰特王子和蜜斯特拉神之选民的自我认知中间,不断地抖动,吞噬,仿佛是巨大的蟒蛇紧紧地缠住树根,使劲地积压和撕扯。伊尔看见利剑高高举起,转而又轻轻放下,一颗宝石存贮无数胡乱的映像和他人的记忆,像潮汐那般起起伏伏。他看见一座宫殿后花园,夜色下站着一位女精灵。一座亲切和善的宫殿。一个穿着白袍的老人,他的随从驾驭独角兽和飞马。他是统治者,统治者…… 他是大统领。伊尔的意识里燎过一道耀眼的白光,刻出了这个封号。大统领。在一片凯旋的合奏之中,他仿佛回到了年轻岁月,在阿森兰特的日子。那种合奏最为术士团所喜爱,每当他们聚在一起,嘹亮的号角声总是飘荡在哈桑塔的上空,不断地回响,不断地回响。 为了夺回他的王座,他最终击败了那些巫师,但随后他又自愿放弃王权。是的!他是一位王子,是鹿角王之孙,他拥有阿森兰特最尊贵的血统,在无数丢了性命的艾摩氏之后,他已是那血脉残留的最后一人。他开始是无忧无虑奔跑在赫尔登的山村野童,而后成为大山中的土匪,哈桑塔的窃贼,又成为蜜斯特拉的传道者(似乎还是个女牧师。他难道本来是个女人)。蜜斯特拉,掌管人世间所有神秘力量的女神,魔法之母,是他敬爱的导师麦嘉拉。女神让他生为神选之人,把他变成了她!是的,是的!伊尔明斯特! 对,他是伊尔明斯特!他被大统领亲自册封为科曼多的人类亚穆瑟,蜜斯特拉派遣他来完成某一艰巨任务。虽然,他现在还不知道那任务是什么。无数的年轻精灵,他们野心勃勃,傲慢无礼,残忍而又不知进退,他们折磨他,困扰他,反抗着大统领行事的古老做法,也反抗着大统领颁布的最新法令……“阿杜拉勿舍”,老人们这样称呼那些年轻人,“不肯安宁的青果子”……“阿杜拉勿舍”似乎已经夺去了伊尔明斯特的性命。是的,他们已经夺去了他的性命……可似乎,好像,也许,伊尔明斯特·艾摩还没死……可他是什么呢?是什么样的存在体呢? 他漂浮在这里,漂浮在无尽黑暗的混沌中…… 他的思绪渐渐平稳,平稳,轻轻流淌仿若一条小河。“阿杜拉勿舍”们违抗长辈的旨意,却抱着自己天生的门第不放手;“阿杜拉勿舍”们对皇庭法师、大统领的力量既害怕,又轻蔑;“阿杜拉勿舍”们对他的导师撒舍…… 撒舍…… 这个突如其来的称号又为他的思绪打开了一道门,明亮而崭新的回忆再次奔涌而来,让“伊尔明斯特”这个存在体感到一股更强烈的意念。奥露雯耶娅·依斯特妲夫人,那张苍老的脸孔冲着她微笑。突然她又换上一张青春的小脸,只有眼睛还是那么饱经沧桑,那么睿智……撒舍,她的年纪比老树还要大,她比深入地底的树根更阅历丰富,她为所有的死者和逝者守护着精灵的时代之藏穴,她的脑海里怀藏无尽的骄傲与尊严……在那巨大的地底藏穴之中,她教导着一个有些不耐烦的鹰钩鼻子年轻人类…… 整个地区的“阿杜拉勿舍”都在寻找这个讨厌的入侵者。那些带头的家族,有艾肯恩、塞塔琳和威拉佛……威拉佛,他认识的那个威拉佛叫依朗度……依朗度向赛姆丝妲小姐求婚…… 赛姆丝妲!那张完美的漂亮脸蛋!那些缠在她胸口,极度诱惑,极度勾人的蓝色织锦!那双蓝色火焰般的眼睛!那对无所不知的微笑嘴唇!啊!人世间所有污秽的技俩,哪怕是最最卑鄙的巫师团,在她的诡计面前全都显得异常幼稚愚蠢,连丛林里的野猪也不如!哦!诸神啊,她肆无忌惮地施展着她的美人计,她的魔爪伸向她认识的每一个男女精灵,甚至还有人类……所幸那些计策并没有得逞…… 这位胆大妄为的小姐,几乎扯开他的思想,把他变成她的玩偶,和法术的来源。不过,在他的还击之下,小姐落入那位依朗度先生的怀抱,她所有的背叛暴露无疑。至于现在这两人情况如何,他并不知情…… 是的。他现在知道自己是谁了,对,他是伊尔明斯特。他开始被迪慕萨·叶凯恩偷袭,后来又被一大群“阿杜拉勿舍”包围,为首的叫做伊唯安·瑟逻。这些人在德拉德戈鬼堡围剿他。是的,是的!他是伊尔明斯特,自负而又粗心的神选之人。他就是那个伊尔明斯特,他为魔法的力量所沉醉,却不料正好飞进“阿杜拉勿舍”法师们的圈套里。他们的法术把他撕了个粉碎! 那么,难道他的身体现在竟然还原了么,重新拼合成一体了么?抑或是他凡人的一生已经终结,化为鬼魂?也许蜜斯特拉让他的意识存活,得以完成他生前未能完成的使命? 伊尔明斯特突然意识到,自己可以在这片虚无中移动——只要他一想,就能动起来。当然,这没什么实际的意义,毕竟他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视线所及,皆为空虚,皆为黑暗,唯有亮光与噪音从这里、那里、甚至所有方向,间断地爆发出来。他根本没地方可去,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环绕着他的世界,在这一瞬间突然变成了毫无实际意义的“地点”,是一堆无实际意义的代名词,从科曼多的大森林,一直到阿森兰特以西的匪帮,全都是一种空虚状态。 也许这就是死亡。费伦大陆已经不复存在,他甚至连一具能自由行走的躯壳都没有了。不假思索之下,他让自己在这片空旷之中浮游起来,寻找着无边无际之中的一个终点,一个结束的地方,或者,是一条裂缝也好。从那缝隙之中,他能重新见到照耀费伦大陆的灿烂阳光…… 他漂移着,但隐约也知道这举动纯属徒劳。他只能无声地呼唤蜜斯特拉,向她祈祷:女神,您在哪里?我需要您的指引,请您赐下祝福之手吧! 祈祷的思绪流淌进无边的远方。周遭无声,一切都静止不动。骤然之间,白光霹雳般打下,亮得几乎能刺瞎人的眼睛!盛大堂皇的号角声轰然奏响。此刻他的身体轻浮有如音波,被黄铜的喇叭震得上下扑腾。等这一切渐渐消散过后,他被拉回先前出发的地方。尽管伊尔明斯特并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能感到自己的的确确回到了“初始”的那一“点”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虚无之中诞生出一条水平的光线,不,是一条浅蓝色的薄雾,中间镶嵌一团明亮的通路,形状就像是戒指的圆环上,点缀着一颗亮闪闪的宝石。伊尔明斯特便直朝那团光芒而去。 前面的路似乎很长,很长。但他漂浮的速度却快得无法形容,只觉得一头已经撞进光芒,把黑暗远远抛在身后。那光芒是西沉的太阳散射而来,悬在科曼多茂密的丛林树梢上,远方似乎就是德拉德戈鬼堡的废墟。可一种强烈的欲望却拉着他朝另一个方向飞去。他别无选择,只有顺从这意念的指引,飞过林荫,飞过树梢,平稳又迅捷地飞向不知名的彼方。 一路上,伊尔飞过无数横跨树林的长桥,无数藏在树林中央的巨大房屋。几秒之内,他已经穿越了整个科曼多。现在,他的速度变慢了,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轻轻挡住去路。 感谢圣神蜜斯特拉,伊尔明斯特在心里道了谢,从半空中缓缓降落,穿过宫殿的花园,进入这个城市人来人往的中心地带。 他的速度非常非常缓慢,犹如一阵微风吹下了树上的一片嫩叶。事实上,他并没有听到风声,也没有感到空气中因移动带来的细微寒意,完全没有。他落地之后,无数柔和的光球从他身边飞出去,很快,他发现自己能够自在地移动了。 他兴奋地飞起来,快活地来到各种有趣的地方——他有躯壳的时候,可没有这份悠闲。他在精灵里穿梭,可对方却一点也看不到他。好几次,他都撞在半空中悬浮的蘑菇上,可蘑菇们却从他中央穿过去。啊哈!看来他是真的变成了一个鬼魂,一个无声无息,看不见又摸不着的悬浮体。 他在透明的状态中窥视着科曼多的芸芸众生,很快,他发现自己不仅能看到,也能听见他们的对话。开始听到的是模模糊糊令人摸不着头脑的细碎话语,接着变成嘈杂交错而又震耳欲聋接连不断的千言万语。那是同一瞬间,成千上万个精灵的谈话,和在一起弄出的响动。难道他能听见整个科曼多的对话吗?难道不管距离有多远,有多少墙壁挡着,他都能毫无困难地听到人们的对话吗?是的,是的,这一切千真万确!他有了一副千里耳! 他在一片灌木丛上空盘旋了好一会,等待耳朵里的喧闹声消散平息,也等待着能重新控制自己的思考能力。慢慢地,噪音果然消失了,耳朵里传来的便是普通人能听到的声音,附近人们的谈话,微风吹过的温柔歌唱,树叶沙沙的响动。他放松下来,能思考了。自然,人一思考,立刻产生好奇心。于是他很想知道,科曼多每天在上演着什么样的故事。 既然没人能看见他,他又无声无形,对于偷窥来说实在是完美。但在进入那些严密看守的地方之前,不妨再确定看看他到底有多“隐密”。 伊尔飞上大街,从半空中猛扑到精灵头上,用尽全身力量朝他们尖叫。还穿过他们的身体,用手抓他们,打他们,用各种侮辱话骂他们。他倒是能清清楚楚地听见自己说的话,也能感到四肢碰到对方带来的疼痛感。 可那些精灵一点也没有注意到他。他们还是照样谈笑,根本不知道有个人类就在附近。很快,他穿过一个贵族女精灵,对方脸上猛然结起一道霜雾。伊尔赶忙把自己拉到半空,从对方的反应看来,他这副形态并不能保持太久。毕竟,自打他清醒过来,他所有的能力都在慢慢恢复,也许用不了多久,身体也会显出原形。要想开始“间谍”行动,他最好抓紧时间。 首先,得去确认一件事。 他还隐约记得他到过这些地方。他到科曼多的第一天,为了寻找阿拉瑟特菈莱家族的大宅,他在城里闲荡了一整天。这条路的尽头,如果他记得不错,应该有一座特别富丽堂皇的大房子,围在漂亮的花园之中。对,就是这个方向。 他的记性看来不错。现在的任务是立刻穿过那些看不见的大门,进入门后面的大房子。伊尔发现,自己能够毫不费力地穿过细小的物体,特别是木头,但石头和金属却能挡住他的去路,甚至能伤到他。他也无法穿过石头砌成的围墙。还好有一扇打开的窗户,他飞过去,进入一间装饰豪华的大厅,房间里流光异彩,若当作居所,似乎那种奢华的装饰稍嫌浪费。脚下的每一寸地板都铺着毛毯,四面摆着造型华丽,打磨精致的木躺椅。看来富有的精灵家庭都喜欢五颜六色的玻璃装饰品,还有曲线玲珑,没有扶手的的沙发。伊尔像一缕目标明确的烟雾,越过所有的家具,寻找着一件特别的东西。 在一间装饰华丽的卧室里,他找到了要找的东西。卧室里的大床上,一对赤裸的精灵彼此相拥,激烈地(甚至可以说有些恼怒地)讨论着本地发生的事情。依佛黛夫妇的讨论很深入,也很有趣,伊尔忍不住多呆了些时间,倾听他们的谈话。直到两人讨论起三菇雪厘酒到底喝多少才是适度,以及它会不会让精灵得上肺癌什么的私人话题,伊尔才降下地面,几步跳过地毯,朝杜拉·依佛黛的珠宝箱走去。珠宝箱周围显然有法术,散发出一缕脉动的魔力之光。 按照科曼多人的习惯,精灵妇女们大多拥有一个如同豆形的便携小箱子,大约有些像轿子上的顶蓬,或是类似的东西。这种箱子有许多分层的小抽屉,可以分门别类地放进许多珠宝首饰,平常挂在木墙上。用手指轻轻一按,珠宝箱的盖子就会弹开,里面有一面小镜子,小玻璃球也随着盖子打开放出柔和的光芒。这种箱子本身就有极强的法术,要是有谁被那些宝石迷花了眼,想偷窃的话,可别想轻易地逃脱。理论上,只有珠宝箱主人的手,才能顺理成章地开启它。这道法术“面纱”散发出强烈的蓝光,紧紧地包裹着整个珠宝箱。 它们的能量很强大,伊尔记得撒舍说过,它能把偷窃者从房间里甩出去,也能承受最强壮的武士用剑劈砍而毫无损伤,甚至用重矛也撬不开,三五个壮士从不同的方向用力拉也扯不开。他小心翼翼地漂近,相当有耐性地,慢慢伸出自己最最细弱的一缕“肢体”,试探着那道蓝色的脉冲光波。——它们会撕碎鬼魂么? 光波并未发生任何变化,而他也没有感到任何异样。于是他的“手”探到更深,抚摸珠宝箱翻盖上挂着的精美项链,项链一端挂着三颗璀璨的宝石。 依然什么感觉也没有,脉冲波动也分毫未变。于是他整个靠过去,让蓝色的光芒横穿过自己的“肢体”(实际上他只是一团看不见的烟雾)。 没有痛觉。 没有撕裂感。 没有任何不适。 脉冲波没有一丁点变化。 伊尔欣喜地离开珠宝箱,穿过卧室,又经过依佛黛夫妇的大床——那两人正在缠绵地小声说着情话,欲望慢慢在升腾。伊尔朝他们瞥了一眼,做了个起跑的姿势,直奔那魔法屏障而去。 他几乎穿——不,他已经穿过了屏障中心!就像是一道风吹过,他毫无阻碍地横穿了脉冲波,脉冲波闪也没闪一下,像一堵无声的墙壁——只有珠宝箱的另外一端,放着一枚戒指,露在防护外边,闪着光。 可他真的穿了过去! 他回头一看,防护罩照旧发着光,一点没受影响。伊尔心里暗自满意,面带微笑地又瞅了一眼柔情蜜意的精灵夫妇,纵身一跃,从椭圆的大窗飞了出去,落到一座古老的花园中。 他想去找大统领,但愿那些头脑简单的“阿杜拉勿舍”们,还有他们所属的傲慢大家族,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向本城的领袖发动攻击,想推翻他的政权。 等确定大统领安然无恙后,他就得去找撒舍,跟她商量看该怎么把一个人类亚穆瑟的身体给还原——希望那时一切还不会太迟。 于是伊尔跃起飞上天空,朝大统领宫殿的方向飞去。他穿梭在树梢和高塔的尖顶之间,俯视着科曼多美不胜收的蜿蜒城市风光。 地面散布着无数椭圆形的小花园,从上往下看去就像一眼眼绿色的深井。树木分布成新月般的弧形,环绕在小小的草坪边,形成遮阳的树荫。参天大树高耸入云,环绕着同样高耸入云的石砌塔尖,树木枝条伸展,映照着塔尖上半空的雕花玻璃窗。透过那些敞开的小小窗口,他甚至可以看见屋里有嘻笑的精灵,快活地跳着舞。半透明的丝绸旗帜荡漾在风中,挂着旗帜的大树,就像几张摊开的手掌心,小心呵护着半圆形的白色鸡蛋。半空中还悬浮着许多小屋子,太阳的光芒撒下,阳台上的玻璃装饰品映射出五颜六色的小彩虹,美不胜收。 从上往下看这些景色,一切都显得那样新鲜而奇妙。无尽的战斗和纷争,简直让伊尔忘记科曼多是多么壮丽,精灵们的工艺是多么美妙。可惜的是,若精灵们继续保持他们“外人不可进入”的古老规则,那人类将永远无法见识到这番奇迹。哪怕极少数人类有这等眼福(比如他,伊尔明斯特),似乎也活不太长久,来不及告诉别人,世间竟有如此壮观美丽的城市。 伊尔飞过无数大树,又飞过无数大宅,穿过一堵加了多种防护法术的高墙,来到一座相当大花园里,花园中有好几个人工湖泊,还立着很多雕像。他在天空中飞了半天,竟然还在这座大花园里。 可它看起来并不像是大统领的皇宫花园。那么,这里是……? 不错,这里根本不是皇宫花园,而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宅邸。纤细而挺直的高塔,环绕着翠绿的草木围墙,常青藤懒洋洋地爬在塔身。湖面上的小岛绿草成荫,弯弯的小桥蛛网交错,岛岸相连。 这幢宅邸是伊尔所见最漂亮建筑了,经不住好奇心的怂恿,他盘旋而下,朝最靠近的大窗户飞过去。就像大部分类似的出口,这扇窗户没有镶嵌玻璃,而是布了一道看不见的魔法,任何固体物质都无法穿越,只有微风能够吹拂进去。几位穿着华袍的精灵,手里端着高脚酒杯,斜靠在墙壁的阴影里,似乎在聊着些什么。 “我的梅艾顿莱阁下,”那种腔调充满了优越感,“很难想像,我们家族的一个成员能这么快就和那些年轻的继承者,还有那些后辈们找到共同点。这才是让我们大家震惊的事情咧!” “那么,罗拔阿忒,我们是否该公开表态呢?表明我们塞塔琳家族公开支持他们的做法?” “噢,我想现在还不到必要的时候。你知道,既然有人想要显示自己的实力,重塑科曼多的势力划分,那么,他们当然有必要偶尔做些大家看得见的事情,并且独自忍受由此带来的负面影响。” “从我这个局外人看来,塞塔琳家族的袖手旁观,”第三个声音有些不满地说道,“实在有些老奸巨猾。若他们成功,塞塔琳家族就随时准备鼓掌欢迎;若然是失败了,定然是立刻风向一转,谴责那些人叛国分裂。这岂非是骑墙之行,两面之举!诚然,一个大家族想要存活得久远,稳妥当然有其必要。然而如此一来,这样的家族又有什么立场,来代表所谓道德规范呢?又有什么立场,来谴责他人不守旧制呢?” “哦,我尊贵的叶诚阁下,”傲慢的声音冷硬地说,“我不太欣赏您说话的口吻。” “噢!那是当然!塞塔琳家族的发言人阁下,您马上就会找到其他家族的共同点,那就是:贵家族会失去来自各方的支持。” “请问您何以如此推断呢?” “塞塔琳家族是如今科曼多最尊贵的势力集团。要是大统领疯狂的计划得以在科曼多推行,塞塔琳失去的东西,恐怕不仅仅是伊立安家族的支持,这么简单吧?” “科曼多有叫‘伊立安’的家族吗?”有人发出这样的疑问,但漂在附近的伊尔,并没有听到任何人的回答。 几人言辞至此,场面顿生不和之态。“诸君,” 梅艾顿莱慌忙道,“让我们先把这些小小争执放到一旁。难道各位忘了我们本来的议题么?那就是无论如何也要中止现任大统领之职位,不仅因为他愚蠢的开放计划,也为了保障各大家族之利益。” “不管现在采取何种手段,”一个深沉的声音充满绝望地开口道,“也不能将我儿复活。那个人类竟然干出如此残忍之事,而他又是大统领放进本城的。既然该人类已死,我必得将大统领杀死而后快之,如此我儿冤情方得雪洗。” “在下也有一子命丧,谭塞庞先生,”另一个新的声音冒出来,“但我可怜的廉阿扬达思之死,并不意味着我们有权以科曼多统领的血来洗刷仇恨。若埃尔塔格利姆有罪,请让我们以理智和法律处决他吧——而不是冤冤相报。科曼多已经无法容下再有更多血腥厮杀了。” “塞塔琳家族深知血的代价何其高昂,”塞塔琳家族发言人罗拔阿忒傲慢的细嗓子说道,“亦无意藐视他人痛失血亲之心灵巨创,正义之召唤时刻萦绕我等耳侧。唯独此废君之议,事关重大,必须以国家前途为重,而置私人恩怨于后也。现任大统领之荒唐愚行,误导我科曼多众生,定然会受到合法合理之惩处。无辜丧命之英勇年轻人,其大义之举亦将永远铭记我国史册,只是,此事当不得干扰审判之程序。” “在下提议,”有个口齿不太灵光的声音插进来道,“在场诸君当以合力处死大统领为要务。设若以此为目标,叶诚阁下、谭塞庞阁下、奥顿犹阁下和我,可以把它视作为亲人复仇、还家族以荣耀与尊严之举,断无不参与之理。其他人等,如塞塔琳家族,则可把此举视为保存国土之清净、效忠科曼多之必要手段,诸君可不参与亲自动手行动,然必须同意如此作法。” “说得好,尊敬的贝拉先生,” 梅艾顿莱点头道,“那么,大统领必须一死!——各位可有异议?” 众人语调高低不齐,然同声应喝:“为除此叛逆,吾等皆愿效力。” “很好,那么,关于谁将于何时替代埃尔塔格利姆,登上我科曼多之王座,各位又有何见地?” 一阵小小的冷场之后,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地要说话。伊尔现在能看清他们了:是五大家族的头领,以及塞塔琳家族派出的特使。一干人等环坐在一张偌大的圆桌之前,面前摆放着酒具。防毒术在每人的玻璃杯里缓慢地旋转,闪着淡淡的光芒。 “各位,请静一静,静一静!”众人嘈杂之声不绝,叶诚放声喝道,“很明显,我们无法就此问题达成一致意见。在下愚见,谁将成为新任大统领,定然是我等论争之焦点,不妨放到最后再来讨论。不过,诸位阁下,我必须指出一点,倘若我等无法在除掉旧任大统领之前,齐心选出新任领袖,并予以其完全忠诚之支持,科曼多必将有难了。国家若陷入分裂,于我等皆无好处。”他打断了一下,低声问:“您意下如何,尊敬的梅艾顿莱阁下?” “谢谢您及时给予的明智意见,叶诚阁下。那么,我们先来讨论该如何除掉‘那个人’吧。” “不管什么方法也好,一定得让我亲自动手干掉他。” 谭塞庞不假思索回答道。 “何不找个借口,” 塞塔琳家族代言人插嘴说,“找个正式的场合,要求他接见我们,再伺机下手?倘若是私人邀请,大统领定会产生疑心,提前做好防卫准备,如此一来,我们失败的机会岂非大增?若我等计划暴露,岂不又将连累各位?而大统领亦更有理由将我科曼多置于更为危险的境况,甚至还有可能挑起分裂战争。” “那该设下什么样的妙计,让他毫无疑心地接见我们呢?” “用伪装术如何?变成他信任的人,比如说,他那六个随身女侍从?” 叶诚和谭塞庞同时皱眉,“我可不喜欢把简单的事情弄得如此复杂。” 叶诚先开口道,“要是她们有一个人在场,必定心有所疑,立刻会发动攻击。紧接着我们就不得不打一场苦战,比起跟埃尔塔格利姆一个人交手,恐怕要难对付得多呢。” “呸!大统领召唤来的魔法,可不是什么好对付的小把戏!” 塞塔琳家族特派员有些轻视地反对说。 “是啊,况且他的帮手要是发现他死了,” 谭塞庞若有所思地说,“只有那六个女巫倒也罢了,可相关的家族不也都会寻仇上门吗?那时候麻烦可就大了——血债一定要血来偿还,这是没法轻易了断的恩怨。况且,我们也仍然无法确定,能否成功暗杀大统领。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好,关键是必须干净利落,不留后腿。我可不想跟那六个巫婆过招,搭上大半个科曼多,最后精疲力竭束手就擒!而且她们好像还能随时进行远程传输!想想看,六个人,逃到哪里都躲不过的六个人,我恐怕最后连招架都来不及呢!这种赌注,我可不想下。” “我‘显’,我们根本还没做好‘次’杀大统领的准备,” 贝拉一激动,咬字更加不清楚了,“我们有三种方法可选,一则,公然违抗大统领的政令;二则公开刺杀他;三则,站在一边,等待‘突如其来的不幸’降临到我们敬爱的大统领身上。” “各位,各位,”主人开口道,“这些问题,我们要达成一致意见,看来还得花上一段时间。一来今晚我还有个聚会,二来,我们六个呆在这里的时间越长,越有可能被人偷听和怀疑。” 梅艾顿莱抬起头,在屋里环视一番,“不如我们就此散去,就方才叶诚阁下指出的三大问题,再仔细考虑三天。三日之后,我们于此处重聚,但愿那时我们能够就各位所需,达成协议,握手言欢,共抗大敌,岂不妙哉?” 只有一人低声嘀咕道,“‘共抗大敌’,我们不是早就同意了么?”其余在桌边的人则只回了个“同意”,便各自散开了。 伊尔开始考虑是否要跟踪这些阴谋作乱的人,转念一想,还是作罢。这些家族的宅邸都很容易找到,况且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呢。首先要确认大统领到目前为止还安然无恙,另外更重要的是,必须留心观察想谋杀大统领的是否还另有其人。 他毫不迟疑地飞出梅艾顿莱城堡的窗口,沿着先前计划的方向继续往前而去。他飞过多座小塔楼,美丽的花园也尽收眼底。这花园不仅美丽,而且防备森严,伊尔至少穿过了三道防护栏,才到达花园的尽头。一道高墙耸立在他面前,周围杂树丛生。墙后面是长长的街道,另一侧排着许多住宅。住宅的后花园又是大片林荫地,过后又是另一条街道。他放眼望去,寻找着那座熟悉的尖顶高塔。远远地,他看见了皇宫花园的围墙。 看门的不死灵者兴许看得见他,但眼下哪里还顾得了那许多,伊尔只知自己必须赶快到宫殿去。但为了以防万一,他这次在飞行中分外小心。 没有任何东西看见他,感觉到他的存在。连幽灵卫兵们也一个都没有现身。伊尔从一扇高窗中飞进宫殿,沿着礼堂上下滑翔,不知为何,一种奇异的不安涌上心头。宫殿壮丽辉煌,但大殿上却几乎没人。只有几个仆人穿着软靴,悠闲地用小法术打扫卫生。 他没有见到大统领的踪影,但在宫殿北面的一座室外小塔上,他再次遇到类似梅艾顿莱城堡里奇怪聚会的景象。刚才是六个精灵坐在亮铮铮的桌子边,这回在场的则有七张严肃的脸孔。几人中他只认得皇庭法师宜阿耐思佩珥,其余人等便不曾见过。 宜阿耐思佩珥正在来回踱步。伊尔明斯特趁机飞进房间,在桌边找了个座位,端端正正坐下。——谁也没有发现。 “各位都知道,现在暗中进行的阴谋诡计可不少呢。”一个坐在桌尾,年长而稍胖的精灵说,“每一场公开的集会,狂欢也好,正式的接见也好,都必须视为潜在的战斗,时刻做好应对准备。” “应该说成是有预谋的埋伏,”另一个精灵接茬。 皇庭法师转过身,“朵洛森阁下,”他向老精灵点点头,“鲍哈普阁下,请相信我们已经意识到这个严峻的问题,而且也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可我们总不能让大统领站在一队持枪拿刀的亚穆瑟背后,把他和群众隔开吧?” “是什么样的准备?”另一个精灵坦率地发问道。只消一眼,就知道他必定是个饱经沙场的军官,他脸上挂着伤口,他的利剑握在手边,他身体前倾,发问的方式脱不了一股命令般的口吻。 “非常秘密的准备,佩莱阁下。” 宜阿耐思佩珥话中有话地回答。 坐在佩莱身边的一个精灵(他全身上下一片金黄,兴许是伊尔明斯特见过最英俊的男性),抬起头来用银色的眼睛看着宜阿耐思佩珥,静静地驳斥道:“如果您不能相信我们,皇庭法师阁下,科曼多将注定遭受厄运。这可不是该玩什么‘藏猫猫’游戏的时候。如果我们这些忠诚之辈亦无法了解事态将怎样演进,又该如何保护大统领呢?” 宜阿耐思佩珥的脸色变了变,显得十分痛苦,好一会才挤出一抹惨淡的笑容,“您说得不错,我的尤尼可殿下。刚才亚多兰阁下已经说过,我们嘴唇里所说出的每一个字眼,都切忌造成科曼多新的裂痕。在我的建议之下,大统领已经暂时藏到安全的地方……” “那现在是谁在保护他的人身安全?” 朵洛森和佩莱齐声问。 “效忠朝廷的法师们,” 宜阿耐思佩珥一副半个字也不肯再吐露的样子,回答道。 “难道就是那‘接吻六姐妹’么?”第六个精灵扬着诧异的眉毛,发问说,“她们能对付一场精心谋划的进攻么?况且她们有几个还属于那几大家族,就是那些巴不得看到埃尔塔格利姆送命的人。” “瑟理特阁下,”皇庭法师相当严肃地说,“您以这样的口吻,评价那几位忠诚的女士,是很不恰当的。我也不赞同您对她们人品和能力的质疑。尽管也许有人同意您的观点,但是我要说,这六位女士,通过的是最严格的忠诚测验。主持测验的专家也备好魔法,站在大统领身边时刻保卫他的安全。” “请问这位专家又是何人?”尤尼卡殿下追问。 “是撒舍,” 宜阿耐思佩珥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恼火,“殿下,要是我们连她也信不过,整个科曼多还有谁值得信任呢?” 讨论继续,而伊尔明斯特也渐渐明白,宜阿耐思佩珥绝对不会透露具体的防范措施。事实上,他现在是要说服这些阁下,征集他们的法师和战士,对各方加以必要的防备。只有约定好的暗号才能让他们采取行动。他并不打算揭露哪些家族或个人有叛变的企图,自然也不会透露大统领和撒舍目前所处地点的任何信息。 没有远程传输法,伊尔无法亲自到时代之藏穴去看个究竟。那是深深的地底,而他也根本不知道具体的方位。 他有点生气,从房间里飞出,像一支离弦的箭,直射城外以北的树林。他需要在那里静一静,休息休息,以及平静地思考。兴许到最后,他会迫不得已偷偷监视整城的精灵,以获得必要的情报呢!比如大多数精灵能挣多少钱过日子什么的…… 前面的树下,怎么有什么东西在动弹似的?一股熟悉的不安感,涌上伊尔心头。 他放慢速度,绕着大树滑翔。这里刚好在城外,已经出了巡逻队的巡逻范围。树林边上,前后是蜿蜒的沟壑,山野中长满了纠结错落的荆棘。 那动弹的东西被荆棘挂得遍体鳞伤,漫无目的地用手和膝盖爬行着。准确地形容,是用一只手拄在地上,另一只手弯在身后,像一只冻僵的爪子。锋利的石块、荆棘早把那只手腕割断了。这东西全身上下到处是伤口,背后一路都是斑斑血迹。入夜之后,这可怜的东西怕是活不了多久,就会被野兽吞吃吧。 伊尔慢慢降低飞行高度,一条被弄脏的蓝色织锦映入他的眼帘。他再定睛一看那饱受蹂躏的爬行者,顿时大惊。 ——不错,还能是谁呢?当然是那心狠手辣而又美若天仙的赛姆丝妲·奥戈拉穆小姐。 第十四章 皇庭之怒 直至今日,精灵感叹豪华之造物,精美之工艺,亦常以“辉煌如大统领之皇庭”之句做比。何等壮观璀璨美景!即令已湮灭人世,却不得从我等记忆中抹除。大统领之皇庭,精灵皆敬畏如神。流光异彩甲胄一出,高官贵戚亦肃然起敬,言辞语态皆不敢些许冒犯。科曼多之王座屹立,铭刻无数裁决,岁月予其尊贵也。 夏星城吟游名诗人所黑勒·塔拉壬 ——此书虽非科曼多官订史书,然字字皆为信史尔,出版于竖琴之年 风笛齐鸣,竖琴合声,传令官女士温柔的声音通过魔法扩大,滑过正殿如玻璃般光滑的地板,传进每个人的耳朵:“传哈拉达佛、亚达科、梅戈瑟三位上殿。” 朝臣中一阵骚动,窃窃私语像蜜蜂扑来一般响起,随后骤然安静,三名苍老的精灵从人群中滑出,脚踏半空,全身皆着最隆重的朝服。他们的仆人闪身到大殿门边守卫的亚穆瑟身边,紧张得连呼吸也被刻意压制,直到三名家族首脑走下大殿,进入殿池之内。 大厅两旁的朝臣纷纷趁机寻找最有利的地势,伸长脖子往前看,顿时听得一片细碎脚步声沙沙作响。这时有一个矮小纤细,童子体形的人影从人群里悄然闪出,浮到遮住出口的织锦背后,滑出大殿。 圆形发光的记忆殿池之上,高悬着大统领的王座。白袍长者埃尔塔格利姆端坐椅上,“觐见者请上前来。”他的声音庄重,却又不失和蔼。“科曼多在上,诸君有何陈词?” 哈拉达佛摊开手道:“吾等老臣,对主君之开放计划,有所顾虑。” “既然如此,请君见教二三。” 埃尔塔格利姆的语调静如止水。 殿下三老者齐齐拉开长袍束带,三把暴风之剑现出,剑柄闪电交错。此等大逆之举,令众朝臣皆惊骇不已,若三剑出鞘,这大殿之中几无存者。 殿门边的亚穆瑟们正要上前,大统领却挥手示意他们停在原地。他手掌轻按,做了一个“保持肃静”的手势。等众人恢复平静,他朝殿池下剧烈的闪光合掌朗声道:“吾等皆知君有备而来,然君当并无必要以断剑明志,此举于我科曼多非善行哉。” “那倒是正好,至高的科曼多之主,” 哈拉达佛回答,他的语调已经将意图暴露无疑,“既然您如此说,臣下大感放心。” “我真希望我也能跟你一样放心。”撒舍藏身在大殿高高的华丽屋檐之下,手持切离之杖,瞄准着殿池下的三名贵族。她轻声道,“既然尔等已经摆下阵势,就让大家看看你们要怎么做吧。科曼多会记住你们的。”她毫不客气地拿那些老人当作小孩子,而她则是训人的家庭导师。撒舍素来是科曼多辈份最为尊崇的精灵,只是恢复青春之后,语气常和她外表不甚相衬。 三位贵族并不知头上悬着达摩斯利剑。他们面朝殿池排成一线,亚达科家族头领接过话题。 “至高的科曼多之主,”他道,“恕我冒昧,臣下素不擅圆滑之语,我是个莽夫,只知言简意赅。但愿臣下之话不会让您动怒。君上只需知道一件事即可,倘若您不听我等老臣进言,或是打断谈话,赶我们出去,这些剑就要派上用场。倘若局势至此,臣等深感遗憾。但愿一切皆为我等多虑之举。至高的科曼多之主,您一定要听我等把话说完。若我等再行沉默,必将科曼多推入死地。” “尔等但言无妨,”大统领温和地说,“我既在此,自当倾听。请说。” 亚达科扭过头,看着第三位老精灵——梅戈瑟,此人素以圆滑出名,有人甚至用老奸巨猾形容他。此际,梅戈瑟知道全皇庭的眼睛都集中在他身上,忍不住做足过场,鞠躬道:“至高之主,若侏儒、半身人、半人,甚至更多物种,将被允许进入科曼多,他们会挥舞大斧,砍伐森林,把原生精灵赶出本地。臣等已听说,您计划安排臣等监守巡视森林,指明哪些树木可供采伐,哪片林区不得破坏。埃尔塔格利姆殿上,请您仔细思量:大树倒下,即不可再生。哪怕花费再多心思,也是无可奈何。诚然,复生魔法可令草木重立大地之上,然过去十二寒暑,我精灵国最优秀之法师,已在设计开发新的复生魔法上花费太多心思,只为了让残桩嫁接新芽,这未免太过得不偿失。只需继续将人类挡在这片土地之外,一切即获宁静。” “您曾断言,人类之懒惰,使其不至酿成大祸害。也许此言不假,可我等也见过完全不同的人类,他们精力充沛,热衷探险,为了刺探我国军情而闯入腹地,为了建立独裁而大肆破坏。除此之外,我等还听说人类本性极是贪婪,甚至比矮人还贪婪。可如今君上竟意欲让此劣等生物进入神圣科曼多。人类将砍倒成片树林,矮人将欲求不满,遍城咆哮!” 梅戈瑟最后几句话,引得庭上响起大片应和声。大统领等了足有三分钟,喧哗方才渐渐淡去。他朗声问道:“各位,您所担心的仅仅是这一点吗?让其他种族进入我城,以及其余精灵领域,那就会国将不国?请您安心无妨。多年以来,特别是半精灵一族,甚至不少人类,已在我国边界之土定居多年,然我等依然立于此朝廷当中。若您还不放心,我可让殿上亚穆瑟检查一番,我向您保证,今日大殿之上,并未有人类泛滥成灾。” 人群中发出一波笑声,哈拉达佛怒道:“庭上,我可不认为这有什么可笑的!尤其是人类和矮人,他们总有办法歪曲挑衅我们的尊严,不管何时何地,都以违抗我族为幸事。倘若此类物种进入科曼多,从一开始,他们就会跟我们混血繁殖,用诡计欺骗我们,在数量上超过我们。用不了多久,科曼多就见不到精灵的影子了!” “啊,哈拉达佛阁下,”大统领从椅子上靠起身,“您所说的话,也就是这个开放计划的起因啊。如今主动让人类进入科曼多,人类可服从于我国律令之下,尚可管束。而若不然,百十年后,人类定以大军压阵,侵略而来。我等即或不被驱赶屠杀,也难免身死异土。” “纯属妄想!” 亚达科阁下厉声断言,“您怎能说人类的军队能战胜伟大的科曼多!” “是的,” 哈拉达佛阁下也严苛地说道,“老臣也不敢认同殿上宏论,如此荒谬情形,怎可能发生!” 梅戈瑟扬起眉毛,一副不相信的表情。 大统领举手示意众人安静,大声唤道:“传令官女士,请上殿!” 阿莱丝·迪从皇庭正门走上前来,她穿着一身明亮的官袍,三码之外飞身而起,悬在三位怒目而视的老人面前,正对着王座。“至高之主,您有何吩咐?” “这几位阁下质疑人类的作战能力,并因此反而本座的开放领域计划。我请您告诉他们,您在人类国境中所见情形。” 阿莱丝深鞠一躬,转过身。她逐一打量了三位老者的眼睛,口齿清晰地说,“各位领主,在下并非王座之傀儡,也并不因我乃一年轻女子,意志便较诸君软弱。关于人类之行为,三位一起见过的事情,也并不如我多。” 大殿上再次响起一阵惊惶的动静:三老者拉开长袍,再次露出暴风之剑。阿莱丝毫不在意地耸耸肩,她面前的半空之中,陡然现出七把利剑,剑尖直指三精灵,紧接着,又消失不见。 阿莱丝全当这一切并不存在,继续说道:“据我所知,人类国界与种族,素有不和。关于人类品性,可用无组织,无次序,粗鲁,缺乏教养等词形容。然而,他们的数量,如今已经二十倍于我精灵一族。人类素喜动武,亦远在我精灵族之上。人类作战之时,兵士蜂拥而上,伴以极度冷血、速度极快之厮杀,而且双方调整作战方法,反应之敏捷,绝非精灵所能估量。诸位,倘若人类入侵,我们大概能胜两三次战役,甚至一次决定性的大战役,其余胜利,皆将归属人类。之后,他们恐怕还会动用数年,对精灵进行街道围剿,逐一宰杀。请各位现在就相信我所说的话,而不是等到临死之前,才想起它们,悔不当初。那时此片国土,定已饱受战火蹂躏,美景不再。” 她继续说下去,“也许某些人听了我的话,会这样说:既然如此,我们不如现在起程,攻占所有人类领土,那么他们就不会发动军队攻击我们了。我只能说:不可能。侵略人类,只会让他们携手抗敌。我们必将丧尸野外,而科曼多却成为空城一座,任人辱掠。更可怕的是,倘若和人类作战,我们必将亲手制造杀不完的敌人。人类像我们一样记仇。占领一座城池,甚至把它湮灭成齑粉,都无法阻挡那城里的下一代人,甚至下下一代人,来此地寻仇。人类虽然生命短暂,但繁衍速度却比我们快得多。” “各位能否接受,”大统领问道:“传令官女士的陈述?诸君是否承认她所说有几分道理?” 三位精灵领主不自在地换着位置,亚达科好容易才说:“如果我们接受,便当如何?” “阁下,若您等接受我的意见,” 阿莱丝扫视着大殿上所有人(除了她身后的大统领),“便可继续与大统领进行庭辩。您等所求,皆为拯救科曼多。争论比战争更有助益。” 她转身面向王座,大统领微笑着向她致谢,挥手示意她可退下。阿莱丝慢慢飞过三位领主身边,大统领开口道:“各位请听我说。开放计划会如期推行,只需等一件事就位。” 肃静之中,每个人都等着他的下一个字,希望那是一个随时可转圜的条件。 “诸君挺身而出,皆为担心人民之安全,于一‘开放’科曼多中,是否将受损害。不错,君等不能想像,何以向异族之人开放我境,反而是一种保护措施。然而我必须推行此计划,不能让它仅仅变成一纸虚词,否则,我们必定遭到灭顶之灾。而若是我们发动战争,必然无法征集到足够的人手参战。我们精灵目前超过人类的,只有一个方面,这个方面,在未来一段不太长的时期内,应该不至于发生太大变化。这就是我们的魔法。” 大统领比了个手势,突然好几个大殿下的朝臣身上发出金色的光环,一上一下映射着整个大殿。他们站出列队,有些惊讶地互相看着,直到身边的人使劲把他们拉回去。大统领微笑着指着那几个人,“各位都知道,有魔法技能的精灵,都会为自己打造防护斗篷,以便抵挡对手的攻击。而我们现在需要的,就是能罩住整个科曼多的魔法防护罩。在允许非精灵血统的种族进入之前,我们要把这个罩子造出来!” 亚达科吐沫纷飞,大声说:“这是不可能的!” 大统领笑道,“阁下,‘不可能’这个字眼在科曼多可不常见!说这个词的人,事实往往让他分外尴尬。” 哈拉达佛把头斜靠到亚达科耳边,低声说:“放心吧!他这么说,只是为给自己找个体面的台阶下,我们赢了!” 不偏巧,方才传令官女士用过的扩音术似乎还没有失去效力,于是这道耳语清清楚楚地传遍大殿的每个角落。哈拉达佛的脸一下变成紫红色,但大统领开心地笑道,“不,各位,我是认真的!科曼多必会开放,但人民安全亦必将得到良好的保障!” “那么,整个精灵国最棒的法师,或许会花费至少四十年来完成这道魔法!” 梅戈瑟接嘴说。 朝臣中央,突然闪出一道老派的小光球,那是一个信号,意思是“到这来”。人群“嗡”声大作,也没人搭理梅戈瑟的问题,传令官女士眼神锐利,像黄蜂一般扫视着大殿下排得整整齐齐的朝臣,最后停在一位上了年纪的暗袍老者身上,微微一笑,转向王座,宣布说:“迷索珊阁下进言。” 短短七个字,让朝臣们爆发出兴奋的窃窃私语,但大统领挥手让众人保持安静。传令官女士上前用袖子扫了扫老法师,他苍老发颤的声音清晰地传出来,“请容老臣提醒各位,三千年前,在下被指派制作魔法防护,专为参战的军官们所制。此后,因我方军队需求发生变化,而吾也转向其他的魔法研制工作。但现在,臣终于省悟到这个魔法的发展方向,而这正是我以前所忽视的。臣记得当年,在指定地域之内,魔法师能很轻易地把魔法攻击转换为无害之物。臣能制出类似的法术,如此也能制作出科曼多的防护罩,此城将变为一整座‘迷锁’。请给臣下三年时间开始此计划,三年之后,臣必能提出具体的工作时间表。” 众人都屏着呼吸等他往下说,但迷索珊挥挥手,再不发一言,离开传令官女士,转身回到队列中。朝廷上立刻挤满各种喋喋不休的声音。 “我主,” 梅戈瑟急匆匆地上前一步,靠近王座,使劲挥舞双手,好让众人都能听见他的话(在他头顶上,撒舍用两根法杖,正稳稳地瞄准他,她的脸色极为凝重),“请听我言:此迷锁,务必使所有非我族类之恩忒奎色,也就是所有非科曼多纯血统的生灵,要让他们的魔法统统失效,不得在我境内作法!” “它还得让所有进入科曼多的生物原形毕露,” 哈拉达佛也兴奋地接话道:“如此一来,变身者就无法伪装成精灵!尤其是变成高贵的精灵领主!——怎能让他们乱了我们的血统!” “说得好!” 亚达科应和道,“迷锁之罩,还要能让所有隐身之物显形,禁止远程传输术进出此界,如此才能阻挡入侵之军队,以及外来冒险家的偷偷潜入!” 一时之间,大殿上几乎每个精灵都挤上前来,使劲晃着脑袋,挥舞着手臂,闹闹嚷嚷地嘟哝着自己的建议。在这种混乱形势下,大统领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使劲按下王座扶手上的一个按钮。 大统领的光震术发出,大殿上下皆璀璨刺眼,每个人都看见一把匕首,从朝臣之队中飞向大统领。这把刀从撒舍左手上的法杖“创生”出来,转眼之间已被传到大殿北翼的地窖里。 不过这举动,自然达到预期效果。除了王座上的大统领,每个人都吓了一跳,退后数尺。 人们挣扎着从亮光中张开眼,想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听科曼多之主轻声道:“任何迷锁,也无法完全满足每个科曼多人提出的要求。但我希望它能实现所有必要的功效。诸位,请把意见统统告诉传令官女士,她会向我,以及朝廷重臣转达尔等愿望。迷索珊,请允许我向您表达最深切的谢意,所有科曼多人也都会为您所作向您致意。但愿您能尽快拿出‘迷锁’的样品,贡上朝廷。其有待完善之处,我可派遣更多法师协助您的工作。” “至高的科曼多之主,臣下必当如此,” 迷索珊回答,深鞠一躬。待他重转过身,他头顶的撒舍眼睛大张,老法师的头顶,怎么突然闪出九星之环?虽然只是一瞬间,但…… 是的,那九星之环已经不见了。 撒舍若有所思,注视着迷索珊颤悠悠地走向一道织锦。她的眼睛再次瞪大,手中的法杖轻微晃动,放出魔法。 这时,老法师走到织锦之中,奥露雯耶娅·依斯特妲满意地看到两名皇庭亚穆瑟,飞快站到他身边,一前一后护住他,他们身上穿的半身魔防斗篷在老法师周围形成护盾。迷索珊的防魔术应该能保护自己,不受到任何魔法伤害,而且很快他就会毫发无伤地回到城堡。看来敌手的第一次偷袭算是被识破了。 撒舍脸色冷峻地看着刚才射击的目标,那是一个穿李色束身上衣的朝臣,正踉跄地倒向墙边,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他脸色苍白,嘴巴一张一开,无声地尖叫着。此人的姓名和氏族,都为撒舍所不知。 那人的双手瞬间变得犹如枯骨一般,皮肤全部松弛,骨头也会僵硬——再也拿不起掉在地上的那把致命三刃剑。 “我得向您承认,杜拉的成功,直到现在还让我有点飘飘然。” 阿珞萝萨·托隆格莱思趁着仆人走到一边,轻声说。两队军容齐整的家臣正站在道路两旁,耐心地守护女主人。 “我恐怕事情不会都如此容易,” 艾莎斯·莫弥思特也小声回答。 “确实如此。对了,您见到奥戈拉穆家的小姐了没?我是说阿美蓝森小姐。她一直发呆,像座雕像一样不做声,也不动弹,今天也是这样。我猜是皇庭法师向她求爱的事,实在把她愁坏啦。” “噢,并不是这样,” 艾莎斯慢慢地回答,“她是因为别的事情操心,不是为她自己。她无心梳洗打扮,容颜憔悴,只是不停地吩咐家仆出门,好像是为了找什么东西,要不就是找什么人。” “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阿珞萝萨·托隆格莱思夫人皱着眉,美丽的脸孔一本正经,声音低得像吐气,“我猜一定是非常非常严重的事情。” “大街上也在谈论什么诡计么,小姐们?”有人傲慢地朝她们打招呼,是依朗度·威拉佛,本城第三大家族的后人。不知为什么,他显得非常愉快,但态度还是那么让人气恼。 此人身着一件黑丝半袖上衣,领口绣着羽毛白边,深紫色的斗篷荡在身后,脚蹬一双乌黑铮亮的高筒皮靴,正昂首阔步地朝她们走过来。他细长的手指上戴着好几枚戒指,腰边配的银鞘剑剑身极长,每走动一步,就拍打一下他的脚踝。 对他的出现,两位女士面无表情,只是看着他走近。 依朗度似乎意识到两人以沉默表示的不欢迎,他垂下眼皮,背抄着手,绕着两人身边转悠。 “现在科曼多的新生家族们可真有活力呀,能见到两位漂亮的小姐实在令我感到愉快!”他夸夸其谈地开口说,“我只想提醒一下两位,千万别谈论那些不该你们关心的事情,那对你们不好——不,请原谅我用词不当,应该是非常,非常不好。我相信两位知道,奥戈拉穆家族——哦,又是一个新生的家族,那位任性的赛姆丝妲小姐,最近可让我吃足了苦头。最近城里关于这事的流言蜚语,可真是让人难以忍受哪!” 他抬高音量,仿佛是在质询她们;他扬起眉毛,又仿佛是等待对方的答复。但他即刻感到了失望和惊惶,两位女士垂着眼皮,轻蔑地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依朗度的眼中迸发出怒火,狠狠地在两人面前转过身去,斗篷兜起一阵旋风。他把手放在胸口上,演戏一般叹了一口气,充满感情地说,“如果在下听到任何有关您们,也就是莫弥思特和托隆格莱思两位夫人的不幸消息,小可一定深感悲伤。但我知道,在全新的科曼多之城,任何女精灵,要是不知天高地厚,又拒不悔改,一定很容易遭到不幸。” “威拉佛先生,您所谓的‘全新的科曼多’,到底是什么呢?” 阿珞萝萨·托隆格莱思用两根手指托起下巴,瞪大眼睛轻声问。 “啊,那就是这块生我育我的土地,所有真正科曼多人的家园。在未来的一两个月之内,它会获得新生,重新回到祖先们为我们设定的前进道路上。” “获得新生?谁能让它新生?又如何让它新生呢?” 艾莎斯·莫弥思特也插进这出令人哑然的街边闹剧里,“难道那些年轻害羞、夸夸其谈的领主们最近精力太过充沛?” 依朗度板起脸,裂开嘴角,露出一抹令人生厌的笑容,一字一顿道:“‘夫人’,我真不该忽视您的傲慢。您知道,小可该表现得更有礼貌一点。” “哦,阁下,那么我等着您改正,” 艾莎斯边说边顺从地低下头,却把眼睛偏向一侧。 依朗度走到她身边,嘟哝一声,故意伸出手肘,想敲她的脑袋。不过,她轻盈地闪到一边,紧接着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仆人,站到阿珞萝萨·托隆格莱思夫人身后,虎视眈眈地瞪着他。依朗度不由得左右一看,但见两位夫人的侍从慢慢地靠过来,手里握着匕首、鞭子,甚至马嚼子。 依朗度·威拉佛低哼一声,大跨步地从渐渐靠近的人群里走了出去。 仆人们涌上前来。两位夫人互相使着眼色,喘着气,耳朵尖都气红了。 “真是个危险的敌人,艾莎斯,千万小心。” 阿珞萝萨·托隆格莱思柔声警告朋友。 “是的!不过幸好他只是大发脾气,却不动脑筋。若不是他,我们怎么能知道那些人想对科曼多做些什么!” 艾莎斯回答道,转头望着围在两人身边的仆人们,说:“我得谢谢你们。面对如此危险,你们本可袖手旁观,却勇敢地站了出来。” “不,夫人,这是我们的本分。即便我们年事已高,却还懂得珍惜尊严和荣誉。”一个最年长的男仆低声喃喃道。 艾莎斯对他嫣然一笑,“要是我再像你家主子那般粗暴,我事先许可你们把我扔进泥巴地里,再拿鞭子抽我的屁股!” “那你家主子出现的时候,你可得预先提醒,” 阿珞萝萨也笑道,“这位先生可是我的侍从!”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欢笑声。可慢慢地,人们一个接一个停下来,转头看着大街,依朗度·威拉佛并没走开太远,他站在一旁,恶狠狠地瞪着他们,眼睛透出想杀人的凶光。 依赫姆布巴卡·依佛黛先生悠闲地光着身子,一丝不挂犹如初生婴儿,悬在床上几尺高,像个年轻小伙子一样,钦佩地看着自己的妻子。 杜拉·依佛黛对他笑着,用手支棱着下巴,而手肘却撑在半空中。她全身上下只挂了好些镶嵌着宝石的金链条,悬在床头一晃一晃的。 “我的夫君,今天有些什么新消息呢?”她轻轻喘着气,还沉浸在刚才他带给她的兴奋中。方才朝会散后,依赫姆布巴卡径直匆匆回了家,脱下朝服就钻进卧室,那时她正躺在床上等他。他一滴也没碰桌上准备好的三菇雪厘酒,只是兴奋地跟她缠绵——打从那天他见到她一口气喝光了一整瓶三菇雪厘酒,他大概就再没碰过那东西。杜拉忍不住想,要是他知道那是她朋友们给她施了魔法才办到的,不知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三家元老,” 依赫姆布巴卡·依佛黛告诉她说,“哈拉达佛、亚达科和那个老狐狸梅戈瑟,到朝廷上要求大统领放弃开放计划。他们还佩上暴风之剑,要挟大统领呢。” “难道说这等犯上之举,他们竟然还没受到惩处?”杜拉诧异地问。 “是的。埃尔塔格利姆说,暂且把他们的作为,视为判断错误的结果,所以并未责罚。” “噢!敌人的剑贯穿了我的脖子,只是因为他们做出了判断错误!啊哈!”杜拉不屑地皱了皱鼻子,用力一挥手。依佛黛先生笑起来。 “别着急,还有后文呢,”他说,翻了个身,她一耸肩,长发披散下来,垂在肩膀上,静静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依赫姆布巴卡带着笑意,专注地看着妻子的头发在他面前摇来晃去,“大统领说,他们的担心是有必要的,并传呼他的传令官,用一大堆胡话吓唬我们,说什么人类军队有多么强大。最后他说:开放计划一定要进行,万事具备,只等整个科曼多被罩进巨大的魔法屏障里!” 杜拉皱眉道:“什么!难道说老神经迷索珊的‘迷锁’计划又来了么?要是科曼多真的开放给所有种族,迷锁又能有什么作用呢?” “嗯,就是迷索珊主动请缨要完成这个宏伟的计划。据说迷锁能够让我们控制所有的外来侵入者,让他们的魔法全都失效,隐身全部显形——我是说,据说是这样。” 杜拉靠近他,用手轻轻在他胸膛勾画,柔声道:“如此一来,精灵的魔法也会失效呀。” 依佛黛先生有些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而后突地僵硬起来,若有所思地轻声道:“杜拉,真不知我以前是中了什么邪,让我忽视了你这么多年?魔法可以设计成只对特定种族有效,而对其他人不起作用……但,怎么说呢?无论是谁,哪怕他不是精灵,如果他能够得到大统领位,他就得到了一件强大得可怕的武器啊!” “我的主,对我来说,”杜拉眼神严肃,翻了个身侧对着他,“我看我们还是尽可能帮大统领保住他的王位,决不能让那些野心勃勃的阿杜拉勿舍得到那个位置,尤其是,那三大家族的后人!比起现任大统领,他们也许不那么喜欢人类,认为人类比毒蛇好不了多少,可要知道,那些贵族,从来只认为自己多么地了不起,却把其余的科曼多人看得比畜生还不如!开放计划会危及他们现在的地位,所以那些人一定会拼死一搏,对付埃尔塔格利姆!” “哈,我亲爱的杜拉,你真该去做个皇庭顾问呢!” 依赫姆布巴卡叹气道。 杜拉翻到他身上,甜甜地说,“我不是正在这么做么?我通过你,向皇庭提出建议。” 依佛黛先生呻吟着说,“太正确不过了,你把我变成你的仆人,每天都让我扛着你的意见,冲到一大堆危险面前。” 杜拉·依佛黛微笑着什么也没说。两人四目交接,定住不动。她眼里迸出一丝火花,但她仍然什么也没说。 依赫姆布巴卡坚毅的嘴边浮现一缕微笑,他声音嘶哑地说,“夫人,但愿柯瑞隆神赞美你又诅咒你……”话一说完,他情不自禁地放声大笑。 第十五章 兴许是个迷锁 伊尔明斯特游魂科曼多良久,街边巷尾皆有碎语,云此人类已被精灵强大法力销毁。轻飘鬼魂将之一一入耳,悲哀上它心头,何哉?世人习俗远比魔法强大。精灵视人类为天性恶劣之物,须加以暴力时常调教。此念至今尝有精灵视之真理。 赛姆丝妲·奥戈拉穆赤身裸体,脸上蒙着厚厚一层干结的血迹。她垂着头,长发悬在面前,在地面投下一道阴影。她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道影子,既没看到伊尔明斯特,也没看到费伦大陆上的任何东西。血沫不断从她颤抖的嘴角涌出来,她不停地喘气,时而发出浑浊的呜鸣声。一对眸子里已经看不出有任何意识的存在——至少,伊尔明斯特没看出来。 看来,依朗度·威拉佛是个远比他想像的更加残忍的对手。伊尔感到一阵恶心,他真不该让依朗度进入她毫无防备的头脑。真的不应该。但愿他现在能帮她做点什么——如果他能够。 小姐,他叫了一声。赛姆丝妲·奥戈拉穆,他轻声念出她的名字,但他知道,自己无法发出什么声音。对了,他能飘进她的脑袋里去吗?或者,那会给她造成更大的伤害? 她的头已经快栽进地里,跌跌撞撞地朝一道溪谷上游的方向爬去。伊尔无奈地耸耸肩,她怎么会错得这么厉害?那里野兽又多,天色也很快即黑。他飘到她眼睛附近,注视着那对迷茫的黑眼珠,使劲叫着她的名字,希望她会有一丝反应。 可惜,丝毫也没有。 伊尔围在这饱受蹂躏的精灵女子身边,飘来飘去,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扑倒在地,流着口水,说着毫无意义的胡话。可他却没法帮她。 以他现在的状态,他连拍拍她的背,说两句安慰话的能力也没有。他只是一道幻影……她也许就快死了,也许已经疯了。撒舍兴许能帮上她的忙,可他又不知道奥露雯耶娅·依斯特妲夫人到底在哪里。 蜜斯特拉神,快来帮帮我,帮帮我! 他等待着,漂浮着,一次又一次焦急地看着赛姆丝妲那双毫无知觉的眼睛,看着她跌跌撞撞地朝前挪动。可不管他怎么召唤,女神都没有发出明显的回应。伊尔无法可想,只能飘在可怜的女人身边,陪着她,注视这累累伤痕的精灵,艰难地往森林深处爬行。 有一回,她大叫出声,“依朗度,请别……!”伊尔满心希望她还能说出什么更明确一点的信息,可她喘着气,像狗一样叫了两声,哭了起来……眼泪很快又变成无法听清的喃喃低语。 也许现在连蜜斯特拉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不,这个想法真够愚蠢的!在废墟城堡的蠢行之后,只可能由女神将他的神志还原。看来,她是想要让他记住这个深刻的教训。 要是他飞过群山,飞过荒漠,一直飞回阿森兰特,或是别的什么有女神神庙的地方,向女神祈祷,兴许那里的牧师会重新赐给他一具身体。 可是,他们能感知到他的存在吗?如果他们能,那么科曼多擅长使用魔法的精灵为什么不能呢? 如果他跑去穿越某道万能的揭示魔法,再不然去找一个正在打制新法术的法师,干扰塑法的过程,人们说不定就能看见他了。可他现在离开赛姆丝妲,似乎又不太妥当…… 伊尔在空中气恼地打了个转,做出痛苦的决定。如果他现在哪儿也不去,那就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守着这位小姐,不管她受伤也好,被人攻击也好,还是被杀掉也好。倘若他能及时得回他的身体,他就能用法术尽快找到她,至少能找人来帮助她。比如说,撒舍。——奥戈拉穆家族并不用做太多考虑,毕竟他是那个可恶的人类亚穆瑟,是他把他们最亲爱的小女儿留在可恶的依朗度·威拉佛的魔爪里,害得她在森林里四足爬行,比一只发傻的动物还不如。 是的,他没法帮上可怜的赛姆丝妲。 ——诸神在上,一定都看到过她的所作所为,如果她丧命在此,那并不是他的错,她是罪有应得,活该被弄死一百次; ——诸神在上,她真的是自己找的,是她先想控制那个叫伊尔明斯特的人类咧! 然而伊尔心里充满了罪恶感,就仿佛是他亲自动手,打碎了她的脑子,把她害成这样。 他一定得回到城里,想办法联系上什么人。这么想着,他转身飞过树林,朝科曼多的大街豪宅而去。一个指挥官正率着一支小队出城巡逻。伊尔从他闪光的盔甲里笔直地穿了过去。 天色马上就要黑了。他飞过第二条大街,街上已经升起悬光灯球,照亮一大块空地,似乎很快要举行一场即兴聚会。伊尔飞扑进光球,可光球们闪也没闪,他也什么都没感觉到。 他再次飞进大统领的宫殿,从一座先前他没注意到的侧塔中,灯光柔和地射出来。而长日的最后一缕光线,渐渐从花园里黯淡下去。伊尔靠近那扇亮着光的窗户,竟看见大统领坐在一把椅子上,似乎睡着了。撒舍靠在椅背,在她面前,六女巫围坐成一个圈,正专心地听她讲着什么。 诸神啊,要是他伊尔还能帮上科曼多什么忙,一切希望也尽在这个房间中了。他兴奋地扑下宫殿,找着入口。 他很快找到一扇打开的小窗,可那是一间关得严严实实的储物室,无法通往宫殿中其余的房间。他只得又扑腾着飞出来,恼恨地飞高,每浪费一分钟,都是一种罪过啊——那房间里的谈话,兴许对他来说无比重要。他沿着高墙飞了一阵,终于找到一扇大窗,窗口没镶嵌玻璃,而是封着看不见的防护魔法。 他穿越了那道魔法,一丝奇异的刺痛感传遍全身。伊尔几乎有冲动要从那里再飞一次,说不定那就是他快要恢复人形的信号呢。——不,不行,现在对他而言,最重要地是冲进那个房间,偷听撒舍说的话。 他本能地察觉到那房间的去路,离得越近,魔法发出的震荡波就越强。他穿过了一道又一道防护——看来撒舍一定不想任何人得知那房间中发生的事情。 房间的大门古旧而厚重,门框上有一道裂痕,至少是上百年的开开合合,才能留下那样的痕迹。伊尔一头扑进去,兴高采烈地来到六女巫身边。六人围坐在纤细娇小的撒舍周围。 撒舍并没有察觉他的到来,哪怕他在她耳边吼破了嗓子,还用手在她身体上使劲拍打——他的手摸不到她,只是像雾气一般透过撒舍的身体。伊尔使劲叹气,听天由命地坐上大统领椅子的扶手,看来他还得继续忍受这种无声的幽灵之形。不过,感谢蜜斯特拉,终于让他赶到了最精彩的地方。 “波赫拉亚和麦拉迪斯,”撒舍正在说着,“负责保护迷索珊,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全面守卫他的人身安全,以免有人当面行刺,叶迷斯的防护罩无法挡住物理攻击。就魔法防护上,叶迷斯比我们任何人都强。所以我只建议再增加一道措施:塞玫儿,你把我给你的那道监视网,啮合在他的魔防斗篷上。之后,你和荷伦轮流观察它的反应。它能监测到所有向叶迷斯施法的人。别担心,那些攻击都能被他的斗篷挡住,不会伤到任何人。你们两人,也不用去跟攻击者计较,但你们得把他们认出来,并用最快的速度通知我们。” “这样的话,又是我们两个没任务,” 亚嘉哈兰妲有些不满,用手指了指自己和倚着手肘而坐的雅兰娜。 “不,”撒舍微笑道,“你们两个负责监听全城的精灵,只要有人的谈话涉及‘迷索珊’、‘叶迷斯’、甚至‘林玳霍阁下’,立刻全程跟踪他们的对话,看看谈话人是谁,他们谈论什么,并且即时报告。当然,‘林玳霍阁下’这个称呼,如今的科曼多人大概没几个还记得了。” “还有什么别的么?” 荷伦的声音流露出一丝无聊。 “噢,我知道年轻是怎么回事,就是永远精力充沛,不停地想干点什么,”撒舍轻声道,“请耐心等待最艰巨工作的到来,姑娘们。但愿四个月之后,我们再聚在这里,已经有了新的任务。” “那您负责什么?” 塞玫儿点头赞同撒舍的安排,又问道。 “保护大统领,” 奥露雯耶娅·依斯特妲夫人微笑着说,“必须有人做这件事情,对吧?” 女巫们掩口而笑。撒舍抿着嘴,逐一扫视六人的眼睛,直到她们轻轻点头表示赞同。 “我知道,让你们束手束脚地工作,会令人感到恼火,”她又轻声补充说,“但我怕那些有势力的家族,很快就会意识到,迷锁锁住的不止是外人的魔法,也包括他们自己的。那时候,我们的麻烦可就大了,他们一定会偷偷摸摸捣鬼的。” “他们会怎么样?难道人们会公开地发动魔法之战么?” 荷伦沉静地问。 “我想是的,魔法的姐妹们,他们一定会的,”撒舍回答,“一旦形势所迫,你们必须及时出手。不管对手是哪一个,是科曼多的什么贵族,只要他们反对大统领,阻挠迷锁的设计,都必须毫不犹豫地下手。哪怕为之献身也在所不辞。如若不然,吾城就会变为废墟一片,代价高昂,谁也无法负担得起。” 六人脸色凝重地点点头,大统领却挑这个时候打起鼾来。撒舍亲切地回头看看他,六女巫笑着站起身。 “去吧!”撒舍眼睛闪闪发光,“尔等是科曼多,和它前途的守护者!去吧,去赢得胜利!” “法术女皇,” 塞玫儿挺起胸,用男性低沉的声音吟唱,“我们即刻出发!” 众人欢快地小声笑起来,六女巫的长发优雅地飘荡,细长的秀腿也纷纷迈开步伐。伊尔忧伤地看看撒舍,他已经叫破嗓子,她却什么都没听到。他漂起来,跟上波赫拉亚,又瞅了瞅麦拉迪斯。 两个女巫果然结伴而行,大跨步,像阵暴风一般穿过宫殿的走廊,走出最后一道防护魔法,随即转为隐身。“我们要不要先吃点什么?”波赫拉亚问身后的伙伴。伊尔紧跟着她们,确认两人隐身后他也看得见,才放下心来。在他眼里,她们的身体变得只剩淡蓝色的外框,就像冬日大雪纷飞的夜里,天空中闪烁的星星。 “我先前已经订好了食物,” 麦拉迪斯回答,“等到了他第一道防护墙外边,我就把饭菜叫来。”她边说边皱了皱鼻子,“我们吃完了再进去。你知道,有些老男人,实在太信奉‘住所即猪圈’的道理,我怕你反胃呢。” 两个女巫喝着薄荷水,啃着凉鸡派,一前一后通过迷索珊法师布下的第一道魔法防护墙,那道魔法围住一座年久失修摇摇欲坠的城堡。人们都叫这里“流星之塔”。塔楼主体像是手推车上杂乱堆砌的麻草包,一侧全是窗户,朝北面是一座粗糙的石头墙小塔。庭院里更是乱糟糟,映入眼帘的全是半截树桩、栽倒的树木、野灌木和爬山虎叶子,周围杂草丛生。在暮色里,整个景象就如同巨人粗壮而又残缺的手指,指着天空,周围长出无数粗毛。 “圣神和圣雄啊,” 波赫拉亚忍不住念叨,“想要在这里拦住潜入的敌人,至少得派一支军队来!” “可不是!不过那不就是我们两个么!” 麦拉迪斯高高兴兴地同意道,又补充一句,“谢谢圣神,还好我们的敌人一定不会想在这里偷什么东西的。我猜他们更乐意用震地术踩塌这些破墙,然后才赶过来。” “三道防护……不,四道。敌人一定得用很多爆破术才能炸开这里,” 两人吃完了派,舔着手指。波赫拉亚一边观察城堡里的情形,一边抬头,看到塔楼的高窗里闪现出灯光。 “他已经回来了。” 麦拉迪斯说。 波赫拉亚扮了个鬼脸,“我想,朝会一散,他就已经‘回来’了。”她说,“奥露雯耶娅夫人跟我说,他脑子老得有点不太好使了。哪怕我们脱得精光,围着他跳舞,贴在他耳朵边上大声唱歌,他也只会轻声说,有精力充沛的年轻人陪在身边真好——我说,要不,我们用你的粉底给他化化妆吧!” “诸神,” 麦拉迪斯转着眼珠,由衷地感叹,“但愿我永远不会活到这么老。” 半空中突然传来一道冷酷的声音,自鸣得意地说道:“贵客远道而来,欢迎欢迎。” 一转眼,整个世界突然冒出无数跳跃的闪电,急切而饥渴地从空气里刺出来,交错地击打在两名措手不及的女巫身上。她们喘着气,踉踉跄跄地往后退,却被闪电定身在空中,拉到灌木和荆棘丛里,她们眼睛里燃烧起火焰,烟雾不停地从嘴里冒出。 连伊尔明斯特也感到极为错愕。他怎么没看见那一脸残忍的精灵法师从一束薄光里显形,正站在年久失修缺乏打理的花园中?满天乌云从四面八方凝聚在他身边,他变得更加高大,手里不断放出闪电,打在两个女巫身上,不给她们留下任何还手之机。即使想从闪电中逃脱,也断无可能。 精灵法师大步向前,双手火光喷出,犹如瀑布倾泻。他悬在空中,因为暂时的得手显得洋洋得意。闪电穿过伊尔身体,噼啪一声打了个霹雳,伊尔突觉一阵刺痛。他围着法师飞来飞去,从上往下使劲扑过,却拿他无可奈何,只有愤怒地大叫,又发不出声音。 精灵法师的魔法防护不是普通的防卫术,而是一道雾水般的警报云,虎视眈眈地裹在他身体之外,似乎随时能替法师伸出救助之手! “赫弥耳·威拉佛,随时为您服务,”法师冲两位女巫大喝,女巫的身体被雷鸣电闪锁死,动弹不得,像枯树叶一般瑟瑟地发抖,“塞塔琳家的人看来是要故意缺席了,也许他们打算在我把最脏的活计干完之后,才屈尊驾临。不过这不打紧,你们的生命力已经当了我防护云的美食!哈哈哈,若我猜得不错,你们到这里来是为了保护老迷索珊吧?真遗憾,今天你们只有替他而死了!” 波赫拉亚虚弱已极地发出一声呻吟,张开的嘴里跳出黑色的小火焰。麦拉迪斯则全身脱力,吊在半空无声无息,她眼睛张开,凝视前方,一动不动。只有脖子上微微跳动的脉搏,证明她还有一息尚存。 伊尔胸中满腔怒火,犹如饥渴的红色潮汐,要找一个出口发泄。他有些笨拙地掉过头,在捆住两女巫的闪电边吸了一口气,一股强大的内心力量,出现他“无形”的形体中,渐渐升起涌动,而后他直扑向威拉佛法师。 半途中,他惊讶地感觉到身体里传来的痛楚。闪电能察觉他的存在!那凶残的对手也看到并察觉了他的存在——赫弥耳眯着眼,他可怜的小闪电怎么散开了?怎么突然熄灭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赫弥耳·威拉佛抿起嘴,难道是老迷索珊吗?还是其他爱管闲事的家伙?那没什么关系!他咆哮两声,一只手飞快地放出十二把限制之剑,在空中猛烈地劈砍起来。 伊尔看到利剑出现,赶紧打了个滚,一半因为痛,另一半却是因为开心。对方魔法的能量在他身体里冲窜,他感到有些不舒服的刺痛,嘴和眼睛都射出火星。 威拉佛术士惊恐地长大眼睛,那闪电之中,为什么模模糊糊地显出一个精灵的轮廓?不,不是!是一个人类的轮廓!他还来不及做出反应,那东西已撞了过来。 伊尔用尽全力,想把赫弥耳·威拉佛撕裂成肉片。可当他“碰”到法师的时候,他完全无法感觉到对方的形体,只有闪电围扑上来,刺痛感嗡嗡作响。法师的防护云起了作用,无数魔法错列出现,试图把攻击者化为虚无——尽管他早就是个虚无! 巨大的力波让伊尔明斯特在半空中翻滚,尖叫(尽管仍然发不出声音)。赫弥耳·威拉佛拼命摇着头,闪电在他自己面前分散,粗暴地卷进他的嘴和眼。他的瞳孔突然变成蛋白色,缩成针眼那般小。几年前,伊尔见过这番景象,那是另一个法师,不小心中了自己的诱惑魔法。 伊尔的形体又痛, 又游弋不定地无法控制,他喊叫着,挣扎着。看来,如果他穿过对手的身体,就能给对手造成伤害(至少也能让对方感到痛楚和困惑)。会是这样吗?伊尔感到异常疑惑。 他抽搐着飞到一个远远的地方,观察此刻的情势。闪电已熄,两名巫术之女颓然倒地,四肢摊开,一动不动。但伊尔知道,现在他无法向她们伸出援助之手。 只是不知这个术士要花多长时间,就能从自己的闪电术中恢复神志呢?他的闪电术那么强大,施加在自己身上,实在有他好看的。这岂非正应了人类那句俗语:天作孽,尤可逃;自作孽,不可活。 蜜斯特拉,让这个精灵的复原,花上长长的时间!伊尔狂热地祈祷着。但看来今天女神在开小差,要不就是听不见他的祈祷。赫弥耳已经歪歪斜斜地站起来,用一只手捧着头,另一只手伸得笔直,摸索着四处环境,嘴里低低地咒骂。伊尔很想趁他尚未完全恢复战斗力,再穿进那身体里。但伊尔必须首先弄清楚,这样做法,到底能给精灵造成多严重的伤害,如果压根没什么大作用,那就得不偿失。此外,方才这个狂妄的家伙不是还说过塞塔琳什么的吗,也许那人很快也将现身……最好还是等到一切局势明朗再度定谋。 赫弥耳·威拉佛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大声叫骂,积蓄着力量。 他看上去完全恢复了体力,可伊尔明斯特仍然全身上下剧烈疼痛。 但愿圣神蜜斯特拉诅咒他!他很快就要把这两位女巫的能量吸收殆尽。可伊尔此刻却只能在他头上飞,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做恶事,没有一星半点力量可阻止他! 局势越发坏起来,是的,越发坏起来。 城堡的外部防护一个接一个地失效了,它们化作无声的星星,向外散射,然后消弭至无形。破坏的中心出现一团高耸的黑色火焰,悄然飘过最后一道保护墙,三个高大的男精灵从火焰中心站出来。他们身着丝袍,肩带上绣着交错的双龙图。 塞塔琳们来了! “您好,威拉佛阁下,”三人一起向前走来,冰冷而高傲地大笑着,其中一人用软缎般光滑的声音向赫弥耳打招呼,“如此无聊的静夜里,您为什么竟然还在这里呢?难道您的女眷们全都抛弃了您?” “有一只看更鬼!” 赫弥耳眼里充满痛楚,也充满愤怒,“它竟然偷袭我!我把它消灭了,可惜却无法消灭身上的伤痛。您几位又为什么降临此地呢,阁下们?” “真无聊,”三人之一坦言,“那个老蠢货竟然想让我们做做运动。可有他好瞧的,我们要把他碾得粉身碎骨!” 他走到前方,另两个塞塔琳分开到他左右两侧,手指比划着复杂而威力强大的战斗法术。他们走过赫弥耳·威拉佛身边,接着又走过两位倒在地上的女巫。伊尔飘到赫弥耳一旁,怕他又对两女下手,同时警惕地看着塞塔琳们的举动。 一个塞塔琳手握成杯状,一道白色的火升腾而起,犹如是蜿蜒曲折的水蛇。火焰突然裂开成为三条长长的巨大脖子,顶端伸出龙一般的头。三只龙头不停地扭动着,穿梭在古老的石塔里,尖牙利爪互相摩擦蠕动,所有的石头立刻无声无息地消失,一丝灰尘都没留下。旷野里只剩几间内室。 紧跟着,第二名塞塔琳的指尖射出烈焰长矛,一根根直扎迷索珊城堡剩余的房间,狠狠地刺穿那里残留的魔法之物。有些魔法物体立刻爆开,璀璨如夏日午夜的花火,高高地跃上半空,银色的火星飞出数丈之外,击中黑暗里的树木。伊尔甚至听见大树倒下的声音。还有一些则变成红色的火焰,在塔里四处熊熊燃烧,塞塔琳术士牢牢地控制着火的涡流,房间顿时被火烧得噼啪作响。 第三个塞塔琳的双手里窜出绿色的烟云,一边翻腾向前,一边以惊人的速度长出无数牙齿和利爪,猛扑到城堡里,四处搜寻迷索珊。 一两秒之后,它猛扑到“流星之塔”。在那塔楼深处,一丝紫色的微光从粉碎的石头墙缝里射出,很快,那亮光骤然激荡起来,一个大光球呼啸而至,把绿光魔怪分尸肢解。赫弥耳·威拉佛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忍不住有些恐惧地咒骂了两声,绿光星星点点坠入夜里的灌木丛,很快便再也不见。 放绿光的塞塔琳缩缩脖子,倒退着离开塔楼。紫光球长出三根指头,分头扑到三人面前。 这一刺之下,三人的防魔斗篷立刻显形。一个法师的斗篷变成了黑紫色的烟雾,他双臂登时从身躯上断掉飞出,重重地砸他脸上。很快,这人倒地,再也无法动弹。 另外两个塞塔琳抽身拔脚便逃,嘴里高亢混乱地叫嚷着一些听不清的胡话,伊尔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总之“老蠢货”这回让他们狠狠锻炼了一番,只是运动强度太大,超乎他们想像。 倒地的塞塔琳,全身溅出小火星,最终咽了气。他的头垂在一截老树桩上,楞楞地支着,身体其余部分则完全化成灰烬。 赫弥耳·威拉佛吓得张口结舌。剩下的两名塞塔琳根本顾不上看那亲戚一眼,只顾忙着做法,他们手指翻飞,周身上下,空气剧烈沸腾,就像把滚烫的油倒进一个原本装满水的大桶。被光点照亮的微尘到处跳跃,随着两人比划出错综复杂的手势,时而升起,又时而落下。 两人额头上滴下汗水,嘴巴里念念有词,此时便见得两团苍白惨绿的炽热云彩,升起照亮在他们的头顶上。 一团云环成球状,开始旋转。另一团云也紧跟着旋转起来。远远看去,两人就像顶着两个巨大的球。球体里涌动着无穷无尽的力量,即使雪山顶上发生雪崩,也莫过于此了。 赫弥耳·威拉佛又叫骂起来,他的脸色苍白,好像才用牛奶洗过、用白石灰刷过似的。 从半塌的塔楼里扑出一道赤红的薄雾,汹涌澎湃地冲到入侵者们面前。两个塞塔琳匆忙从腰带里拔出法杖,术棍,宝石,各种各样细小闪光的东西,扔进头顶打转的光球里。那些小东西就像漂浮在一个失重的空间,慢慢地,甚至有些懒散地在光球中转动。 赤雾离他们还差半步之遥,塞塔琳之一,突然喊出一个字眼(或许是一个名字?),他头顶上球体中的所有魔法物品全都炸开,在黑暗的空中撕开一道口子,照亮了花园中的每一张脸孔。 另一个塞塔琳得胜般大笑,也念出那个字,唤醒光球中的魔法物品。 它们像夏日里扑食的苍蝇一样,嗡一声散开,一道明亮的光条射向塔楼。塔楼在震耳欲聋的巨响中裂开,石块向四面八方砸下来,赤红色的尘土飞扬上半空。看来塞塔琳的古老法术并未生效。塔楼裂开的缝隙,把光球里的小物品吸了个干净,而光球本身却消失无总踪。 两个塞塔琳死死地瞪着城堡,手又开始动起来,肯定是另一道超强力法术。看两人那番模样,他们一定看见了迷索珊,老人家不仅还活着,而且还很有活力呢! 这时伊尔打定注意。他穿过黑暗的花园,加快速度,撞向赫弥耳·威拉佛。这次,他感觉自己撞上的是一棵粗大的树木,几乎把自己撞昏了过去。他咬紧牙关,飞过法师的身体,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又朝靠得最近的一个塞塔琳头上撞去。 强烈的冲撞让他在夜空里翻了好些跟头,实在太痛了,他不仅几乎昏过去断了气,而且有许多金光,绕着他的头顶盘旋起来。 但不管怎么说,他对效果还算满意。那个塞塔琳捧着头倒在地上,痛得打滚,嚎啕起来。另一个塞塔琳不可思议地瞪着自己的伙伴。就在此际,从塔楼里飞身闪出一道黑色的人影,身后还冒着烟。这人影,除了老迷索珊,还能是谁呢! 老精灵突地停下身形,回头看着倒塌的石塔,每一块砖头都冒出细小的火星。他有点无奈地摇摇头,朝还站着的塞塔琳曲了曲手指,很快又消失了。塞塔琳这才转回过头来,当然已经迟了一大步。 ——他面前出现一个金色的光球,像锋利的锯齿,“噌噌噌”地旋转着,从他胸口以上切过去,把他整整齐齐割裂成两块。那上半身还没倒在地上,光球顷刻又爆炸开来,把骄傲的塞塔琳精灵法师炸得粉身碎骨,地面只留下两条还在扑腾的腿。残腿往前奔跑了一步,就左右散开,一前一后地倒地不起。 “你!你!”这叫声既惊讶,又满是愤怒。伊尔踉踉跄跄地往后退,刚才的冲撞还让他头昏眼花,但随即,他意识到,那唯一残存的塞塔琳正在对他说话!那精灵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站起来,对着他叫嚷。 这个精灵能够看见这个人类! 哦!诸神啊,但愿他伊尔能活下来,能活着回去,把一切告诉撒舍…… 塞塔琳嘴里骂着难听的话,举起一只手,比划着复杂的手势。这个手势伊尔见过:狂乱流星! “圣蜜斯特拉,请佑我身。”阿森兰特人默默祷告,四个大火球团团围在他身边,烈火呼号,天崩地裂地炸开。 伊尔看见的最后情形,就是赫弥耳·威拉佛在他面前生生变成灰烬,骨灰漫天飞舞,萦绕着整个费伦大陆。随后大地颤抖,天空和地面融为一体,全化作火海一片…… 第十六章 蒙面法师 天上的女神蜜斯特拉,召遣地上的凡人伊尔明斯特入科曼多,狂风立时席卷精灵城。精灵皆可见凡人,却不知此凡人为何物。亘古至今,科曼多人素喜城外坚墙利盾,可遮风避雨,万事无忧。唯年代已久,坚墙之建筑者亦已遗忘,至坚之墙,亦有倾塌之日。须知凡墙皆如此,莫有例外。 大墙裂碎之日,乃大统领封号伊尔明斯特为精灵骑士之时。坚墙于此际摇摇欲坠,裂大缝,罅大隙。若迷锁完成,此墙必得粉碎。然大墙浑然不知焉。即令顽石化作尘土,坚墙形之不存,此洋洋自得之心态,亦将荡漾空中,上千年而不散吁! 夏星城吟游名诗人所黑勒·塔拉壬 ——此书虽非科曼多官订史书,然字字皆为信史尔,出版于竖琴之年 天际群星闪耀,地下眼球晃荡。伊尔明斯特使劲摇着头,还以为自己只是眼花。眼球?什么眼球?他翻了个身——兴许该这么说,他以为自己翻了个身,如此才能更仔细地,更小心地,打量身边。周遭夜色,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不错,十分清晰:确确实实是眼球。成百只眨动着,闪烁着的眼球,在一大片雾气中忽隐忽现。那雾气,事实上,应当是精灵们使出远望术所形成。换句话说,大把百无聊赖的精灵们听说了这城里才发生的新鲜事,便忙不迭地赶来看热闹,又不太敢靠近,便围在安全的距离外旁观。 有几对胆子大些的眼球,飘到伊尔身边,错愕地凝视着他。毫无疑问,他们认出了这团悬空不动的雾气是谁。这团乱糟糟的人形云团,悬在迷索珊城堡的废墟上空,很长时间一动不动,甚至毫无知觉。但它绝对就是那个人类:伊尔明斯特。 还冒着青烟的破石头堆上,突然涌过来无数小眼珠,简直是一片眼珠的海洋。它们这里瞧瞧,那里瞅瞅,就像一大群好奇的萤火虫。那些精灵们从遥远的地方,仔细观察着老法师揭示魔法的每一个细节。 伊尔迷迷糊糊地看着眼球兴致盎然地飘来荡去,渐渐也清醒过来,重新回想起自己所处的环境,以及他自己是什么人、在哪里。 面前有两个死掉的塞塔琳,但第三个却不知踪迹。两名受伤的巫术之女,也消失不见——伊尔希望是撒舍在这些旁观者出现之前,及时救走了她们,带她们回到安全的地方疗伤。 在下面的废墟里,两对眼球好奇地看着同样的东西,仿佛那里有什么勾起了他们的兴趣。伊尔纵身飞下,也飘过去看个究竟。另外一些眼球吃惊地对他眨起眼来。 那两对眼球正在观察一件“不存在之物”。那东西(如果可以称作“东西”的话),先前还有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接着是一阵弯曲扭折,变成“不存在之物”。 它大概是圆锥形,或是螺旋形,总之是一种拧做一团的形状,在废墟里极有目的地一阵扫荡,拨拉着这里的书架,翻检着那边的石块堆,把它们用尖端戳开,接着从里面吸走不少器物,传送到——不知道什么地方的某个地方。 伊尔靠近一步,想看清它到底吸走的是什么东西。石块?不,那只是为了在废墟里扫清一条可以通过的道路。既然如此,那是?魔法!是的,“不存在之物”从这里吸走一块宝石,又从那里吸走一台破烂的仪器,还从尽头吸走一口小坩锅……这螺旋体分明是在偷窃老迷索珊用来研制魔法的工具! 也有可能,这是迷索珊自己派来抢救现场的,其他科曼多人或许会趁他不在浑水摸鱼,当主人的总得赶在这之前把需要的东西运走啊。不错,也有这个可能。但也有可能是他对手们搞的把戏。 不管怎么说,螺旋体很清楚地知道它要的东西掉在哪里。伊尔看到它穿过墙角掉下的天花板,翻检着桌子下面的什么东西,接着又…… 伊尔再度靠近一步,打量着四周受灾情况,也为了看清螺旋体到底在挑选什么东西。那里—— 突然之间,他身体周围冒出烟雾,费伦大陆再度天旋地转。“不存在之物”刚才一定藏在他头上的残骸中,正等着他呢!所有的东西都旋转着,飞舞着,伊尔忍不住大声叹息:这次又该是什么呢? 蜜斯特拉啊,他语带哀怨地祈祷,我的任务到底是什么啊——转念中,他被卷进一个漆黑昏晕的地方。难道这里就是我的任务吗? 他不停地转啊,转啊,长久不停地转啊,转啊。伊尔几乎忘记静止是怎么一回事了。他来不及害怕,也记不得光明。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感到恐惧无端端捏住了他的心房,在上面打孔钻洞,像挤柠檬水那样压榨、用脚踩、用杵砸。心脏就快爆炸啦。伊尔想哭,想叫喊,可根本没法控制身体的任何一部分。 转动,转动,也许转动将永不停息。在空旷之中,伊尔完全失去自控,不管他此刻是人也好,鬼魂也好,都没法作声,甚至没法挣扎,那转动,如此强大,而且不可抗拒,不可违逆。 他无能为力,只能被拖拽着不停地旋转。 既然如此,既然他什么也没法做,那又何必操心呢? 他曾经努力过,奋争过,甚至得到了一位女神的爱,所有这一刻,他的一切,一切的一切,都已经不在自己掌握中,而在那女神蜜斯特拉手里。她一双手温柔已极,且具超凡大智慧。事情发生发展,她一定早已了如指掌,绝不会如此轻易放弃一个还很有用的侍者。 就在此刻,伊尔似乎恍然大悟,身体四周立刻爆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在这冒着烟的牢笼里,他漂进一团蓝色薄雾,并被推向一条遥远而轻柔的水平线。难道他是飞起来了?蓝色的云团出现在他身边,并一一往后倒退。 他来到…… 一个从没见过的大厅之中。地板上铺满黑色发光的大理石,墙壁高耸入云,屋顶飞檐拱梁。这是一间专门供法师施法的大房间。一个精灵法师,瘦高而优雅,手指修长,漂在半空里,正比划着缓慢的动作。乍眼一看,这缓慢的动作,亦有些慵懒的意味。 这位精灵法师原本蒙着脸,看到伊尔突然出现,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异。 打着旋的烟云把伊尔卷过大厅,径直来到一个白色光球之前。白色光球也漂在半空,散发出充满润泽感的白光。 法师面无表情地看着,但见伊尔无望地被卷进光球,烟云也自动融合进那一团湿润的白色。现在伊尔手脚都已松动,他挪动着身躯,想从光球里出来。但球体比石头还要坚硬,他用手一推,只能贴着球面,在里头翻了个筋斗。 他叹口气,停下动作,望着光球外面的情形。蒙面法师飞过来,眉宇间尽是好奇之色。 “看看这里来了个什么东西!”不知名的精灵声音冷淡而单薄,“一个人类?还活着?或者是别的什么有趣东西?” 伊尔不亢不卑地对他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那精灵的面具似乎是紧绷在皮肤之上,能随着他表情变化。面具之下的眼睛相当高傲,但对伊尔好像略略有些感兴趣,他问道:“大凡人类遇到如此情形,想必也会问问对方姓名吧?”接着他又淡淡地解释,“凡不服从我者,死!快快回答,你没得选择。” 伊尔耸耸肩,“我的姓名并不是秘密,”他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大厅里,那个精灵应该能听得很清楚吧。“我叫做伊尔明斯特·艾摩,来自人类之国阿森兰特,是那里的王子。科曼多的大统领新近赐我亚穆瑟之名号。我懂些魔法,却常因举动失礼,冒犯我遇见的精灵。” 蒙面者对伊尔明斯特冷冷一笑,点点头,“确实如此。你是自己变成这番模样的?要是想偷窥精灵的古老魔法,这倒是个不错的外形。” “不,不是。”伊尔和蔼地回答,“并不是这样。” “那你怎么会出现在著名精灵法师迷索珊的房子里?还恰好在房屋被毁的时候?难不成你是跟他学习魔法的吗?” “不,我没有向科曼多任何术士拜过师。”伊尔心想,这蒙面者一定认为,大统领压根算不上什么“术士”,撒舍自然也不算“女巫”。 “同一个问题,我不习惯问上两次。你确实得好生注意你的礼节。”蒙面法师靠近一步说道。 伊尔扬起眉毛,“什么是你的礼节?人们通常都互相交换姓名,不管是人类也好,精灵也好,我报上自己的名字,自然也希望知道您是谁。” 蒙面法师几乎露出笑容(只是几乎),“你可以称我蒙面人。快快回答我的问题,否则我把你碾成无名的粉末,永远不得超生!” 伊尔耸肩道:“答案非常简单,只是好奇心罢了。半数的科曼多精灵都跑过去看热闹,我也就去掺和了一脚。我是个相当好奇的人,看到热闹总是忍不住,您看,我连您的姓名都忍不住好奇地打听。仅此而已。” 蒙面法师这次真的笑了出来,“那么现场最招惹你好奇心的是什么呢?” “自然是两位巫术之女的美貌,”伊尔回答,“我很想得知她们后来到哪里去了,最好还能打听到她们的姓名和住所。” 蒙面人挤出一抹冷酷的微笑,“你难道认为女精灵会看得上男人类么,嗯?”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伊尔明斯特轻松地回答,“就像大多数男人一样,不管在什么地方见到美女,我都会被吸引。虽然对方是我不能得到的人,甚至根本不敢斗胆冒犯的人,我也忍不住多看两眼。这应该没什么害处吧?” 蒙面人略微点点头,“大多数科曼多精灵会认为,这间大厅也是他们不敢斗胆冒犯的地方。贸然打搅此处宁静者,必死无疑。” “看来您已经决定好如何处置我了?”伊尔镇定地问:“或者,早在您把我从废墟里‘收割’过来的时候,就安排好了我的下场?” 精灵法师耸肩道,“我能轻而易举地毁了你。你是一个能被人看到的幻影,用处实在不大,除了当当间谍和传令者,那样的行动可以利用你那种躲过攻击法术的才能。只不过,作为一个完整的人类,你倒还能派上些用场。” “你把我当成,一只‘自愿献身’的实验室小白老鼠?”伊尔问,“还是一个蠢货?” 蒙面者薄薄地嘴唇继续翻动,“我对任何人粗鲁无礼的冒犯都无法忍耐。只除了我的魔法学徒。” 寂静顿时悬在两人之间,很久,很久,甚至不知过了多久。 蜜斯特拉降临了吗?难道刚才沉默的祷告起作用了吗?伊尔惊讶地点点头。真是太好了。 此刻的一秒钟,显得像永恒那么久。“学徒?”伊尔明斯特张嘴问道,“我是说,我没理解错您的意思吗?您如此慷慨的提议,真叫我有些受宠若惊了,师傅。” 蒙面者笑起来,“哦,你的理解一点不差。那么您接受吗?” “是的,是的。在魔法一途上,我还有太多需要学习。我很乐意让我尊敬的人做我的导师,那是我的荣幸。” 精灵法师一语未发,笑容也消失了,但他转过身的样子,证明他对此感到相当满意。 “要让你恢复完整和正常的物质形体,需要好几道极罕见的法术。”他走向一面墙,用手摸了摸墙壁,声音从他肩膀上传来。墙壁后面慢慢滑出一张古旧破烂的工作台。 法师的手在各种瓶瓶罐罐里忙活起来,好一会,他转过身,手里拿着一枚紫色的鸡蛋,还有一把银钥匙,“在我叫你动弹之前,保持安静,也别乱动,”他吩咐说,“现在我要使的法术,看上去不会有任何效果。它们只是紧紧地抓牢光球,一直要等我把包住你的光芒弄熄,它们才能碰到你。” 伊尔点点头,蒙面法师开始作法。三道微小而全然新奇的法术降到光球上。直到第一道法术起了作用,伊尔才猜出它的具体目的。这个大光球,应该是精灵法师们为了准确地让多重魔法施展到同一目标上,而设计的固定容器。 蒙面法师平静地念了一句咒,光球立刻燃烧起来。 热力渗透到球体中,伊尔微微扭动身体。待火势稍减,火苗晃了晃,一转眼就熄灭,只有一道青烟慢慢在黑暗中升起。这时,精灵放出的第二道魔法紧随而至。 他转身对着光球,像弹竖琴那样拨动手指,青烟猛然朝他弯曲过去。法师慢慢变化手势,青烟非常听话地绕着光球转起来,如同一条巨大的蟒蛇缠绕树干。 这番情形让伊尔看得神魂颠倒。 蒙面法师跳着舞,使出第三道魔法。他高大而优雅的身体周围,突兀地响起模糊的音乐声。那节奏忽高乎低,忽上忽下,他的身躯也随之扭动。 “拿瑟布利瑟!”蒙面者大叫一声,停下动作,跪在地上。他伸出左手,手指向上,手心冲内,贴着脸面垂直往下。这时,每一根手指尖端,都射出细小的闪电。 小闪电懒洋洋地涌到光球附近。伊尔明斯特看着它们如此缓慢地前进,忍不住再次向蜜斯特拉祷告起来。 脑海里突然冲出一副画面,耀眼辉煌,令人大感意外。像是有人一把拉开了黑屋子里的窗帘。他赤身裸体地站在一片树林中,脸上满是擦伤和划伤,一道一道的,疼痛难忍。手腕脚腕都扣着炽热的锁链,上下连着链条,升在空中,锁链在几步之外就消失不见。那链条闪着跟小闪电一样的光芒……此时小闪电裹在球体上。而蒙面人也闯进这副幻象,朝他比划了一个很不耐烦的手势,继续匆匆赶路。 伊尔明斯特被师傅手里的链条拉着往前赶。他们穿越着森林,也不知过了多久,伊尔身上的擦伤碰伤越发多了,皮肤被树叶割得生痛,他脚底下一个趔趄,被尖利的石块绊倒在地。精灵放开他,弯腰专注地察看着一株奇怪的植物。伊尔倒在石头上,摊开双手,默念蜜斯特拉之名,一个特别的印记——全然陌生,形状复杂,还闪着金光的印记,出现在他脑海里,并熊熊燃烧起来。印记好像是烙在他记忆中一般,异常清晰。 在幻象之中,伊尔赤裸的身体发生了变化,他离开岩石,但觉全身上下曲线玲珑。那是女人才有的身体曲线。是了,是他从前替女神传道的女人身体,“伊尔玛”。他又变成了伊尔玛!伊尔玛从石块上站起来,手脚的链条消失不见,轻盈地朝蒙面人施了个法术。蒙面者直起身子,充满惊恐的脸僵直不动,很快消失在伊尔玛放出翠绿的火焰中。 绿色的火焰冲刷着伊尔的脑子,幻象消失了。 伊尔摇摇头,想撇开这奇怪的想像。不知什么时候,他眼睛里涌起泪花。他的意识回到当前,小闪电正粘在球体之外,慢慢地唤醒新一轮火焰。 他努力回想着方才脑海里的印记。猛然之间,错综复杂的神秘印记重新出现在他眼前。对了,对了,就是那样:想着这印记,用手按着石头,大声呼唤蜜斯特拉之名,他就能再度变身成为女人。使用这个方法,他便能顺利挣脱这个狡猾的精灵术士强加于他的束缚。 蒙面精灵,他的声音,如此尖细,如此冷漠。他一定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是某个骄傲的精灵领主的!但,是谁的呢?他在哪里听见的呢? 伊尔无奈地耸耸肩。就算他知道那面具背后是谁,又有什么用呢。知道对手的脸和名字,并无助于了解他们的性格。对于科曼多人来说,蒙面者意味着死亡,意味着秘密。但对伊尔明斯特来说,蒙面者只不过是一个他不认识的人罢了。 也许,正因为他对科曼多如此陌生,所以他对这个看上去不怀好意的精灵才有利用价值。他下定决心,不管希望多么渺茫,也要恢复自己的力量和本形,哪怕这力量微不足道,即使和阿拉瑟特菈莱家族的信物比起来都毫无优势可言。但人类,尤其是意识和信念,绝不是那么好征服的。不是有谁说过吗,一个人类的意识甚至能理解信物本身存贮的记忆,即使宝石从他头上消失。 “看着我的眼睛,”蒙面者命令道。伊尔抬起眼,正好看见他伸出一根长长的手指,做出专横的手势。四周闪着亮光,高亢的歌声响起,光球裂成一片金色光斑。 光斑融进他薄雾一般的身形,伊尔感觉自己如同失去重力,往无底的深渊堕落,同时一股恶心的感觉在胸腔中翻腾,好像是一群泥鳅钻进了他的五脏六腑。 紧接着,火光冒起,火焰高温炽热,把他拉扯成四方形。伊尔的头使劲往后仰起,发出一声苦痛难忍的大叫。这凄厉的声音响彻整间宽广的法术屋。他从光球中重重地掉出来,抛在几尺之外的地上,紧接着又被一道乱七八糟的网给罩住。 那法术之网由最先盘旋在光球之上的烟雾形成,一缕又一缕烟丝缠在他身上,犹如章鱼的触角,伸进他的鼻孔和嘴巴,并且似乎拼命要和他融为一体。 伊尔咳嗽着,翻滚着,想把那些烟吐出来,喉咙持续不断地抽搐。等一切终告结束,他发现自己双膝着地,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蒙面精灵法师站在不远处的空中,桀骜地朝他笑了笑。 “起身,”蒙面者冷酷地说。伊尔心知他不怀好意,就想趁机试试看事情对不对劲,便用双手捧着脸,使劲呻吟,但并未站起来。 “伊尔明斯特!”精灵呼喝着,但伊尔仿佛无意识般摇着头,嘴里低声说着无意义地字眼。一股灼热从他脑海深处开始蔓延,接着传下脖子和肩膀,他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四肢麻木,似乎从身体上断开。伊尔现在知道该如何反抗这魔法的控制,但现在还不需着急。为了洞悉蒙面者所有的阴谋,他决心把这场戏演下去。他站起身,照对方的要求,伸直身子,双臂都往前伸出,好让东西绑住他的手腕。 精灵用一双漆黑的眼睛注视着伊尔明斯特。伊尔感到四肢顿时又像被硬生生地从身上扯下来,这次他丝毫无法挣扎。精灵用力挥舞手臂,向下一指,便左右开弓地狠狠扇起伊尔的脸,左手一个耳光,右手又一个耳光。 耳光抽得很痛。伊尔晃动着失去知觉的双手,为这突如其来的殴打忿忿地咬紧嘴唇,绷紧下巴。蒙面者却笑起来,“你的身体看来不错,跟我来。” 随着他的话语,伊尔发现四肢能动了。他压下还手的怒意,谦卑地垂下头,紧紧跟在精灵身后。 有人在看着他。这感觉异常强烈地从他肩膀上方传来,是的,一定有人在看着他。但他没有抬头,虽然他清楚地知道,那些悬浮着的眼球就在身后。 蒙面者用手拍了拍法术大厅平凡的外墙,一道圆弧形的通路突然出现。精灵站到路口,回头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自己的新学徒,一丝代表胜利的冷酷微笑浮现在他脸上。 伊尔决心把这险恶的微笑看做欢迎之意,装作畏畏缩缩地也笑了一下。精灵法师挖苦地摇摇头,转过身,用一只手指引着他的去路。 伊尔心里打着小算盘,同时继续装出一脸昏眩和狂热的表情,加快脚步跟上精灵。感谢蜜斯特拉,看来这场学徒之旅,会相当痛苦而漫长。 月光掠过科曼多的树梢,在遥远的北方,传来一声长长的狼嚎。 附近的树林里也响起呼应般的嚎叫,但那全身颤抖的赤裸精灵,只顾着双手着地往山坡上爬,似乎完全没有听到。爬到一半,她手脚发滑,又从山坡上滚下来。她的秀发变做一堆茅草,还裹满泥巴。手脚上下疤痕累累,好多地方都闪着惨兰色的微光,还在流血。 山狼从山坡顶上的岩石中钻出来,眼睛闪亮,往山下看着。哈,好个猎物。它小跑着从最近的路窜下来,不过并不太着急。山脚那喘着气的女人一动也不动,哪儿也逃不掉的。 它慢慢跑到她身边,女人却毫不畏惧地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地上。她的喉咙和胸膛正对着山狼的獠牙,沐浴在月光之下,嘴里还嘟哝着什么。它有些诧异,为这女人的勇敢。 老狼停下脚步,仔细打量了女人一番,最后纵身跃起,跳到一旁。眼下还有大把时间,不如躲在旁边,谨慎地观察有没有猎人和陷阱的踪迹好了。如果没有,再扯开她的咽喉也不迟。 一只好奇的森林蜘蛛,慢慢从湿润的女精灵身边爬了过去。老狼看在眼里,心中痛快得很。看来今晚将有两道肉食大餐了,啊哈! 山狼跳了过去。 赛姆丝妲·奥戈拉穆没有看见,一颗亮蓝色的小星星慢慢出现她分开的双唇上。她当然也没有看见那小星星钻进了山狼的嘴里,接着是一声惊恐的狼叫,再接着是山狼无声无息地被瓦解开来。 只剩下一两根狼毛,落在她大腿上,此外再也没有其他。一团无法看清的物体说道:“可怜的人,都是魔法害的。那么也必须用魔法使尔复原。” 一圈星星从地面跃起,围着赛姆丝妲环成一圈蓝白色的光环。光芒耀眼,吓得蜘蛛直往后退。光芒就意味着火,意味着咝咝作响地被烤死。 光环慢慢地转动着,也不知多久以后,无声地消失不见。旷野里唯有月光皎洁。蜘蛛从树上爬下来,敏捷地往前挪动,甚至有一点小小的跑动和跳跃。它快饿死啦,几只腿一起交错着爬着,匆匆忙忙地滑下扁平的树叶,可—— 那个女精灵躺倒的地方,什么也没有。她不见了。什么痕迹也没留下。还有那条狼,也不见了。可怜的蜘蛛不知所措,来来回回四处爬动,寻找着食物的踪迹。很久以后,它失去耐性,往树林里溜过去。月光下传来了它长长地一声叹息,既失望,又愤怒…… 人类,人类,还是去找个人类当食物吧。人类胖乎乎的,血多,甜得像果汁。蜘蛛的记忆里模模糊糊地还记得人肉的味道,它匆忙地爬上一棵大树。人类居住在那个方向,有很长一条路要走呢…… 一条巨蟒的头伸出来,大嘴一张,又啪嗒一合,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蜘蛛存在过的痕迹了。——它都来不及后悔自己上错了树。 第十七章 二度称师,再为弟子 伊尔明斯特拜蒙面法师为师,侍奉经年。虽此至高法师本性残忍,伊尔明斯特亦受酷法桎梏,二人之间却渐达默契,惺惺相惜也。双方皆知他日二人必会兵戎相见,然皆敬对手为豪杰也。 冬去春来,伊尔明斯特侍奉蒙面法师,已达寒暑二十载。 这是一个春日,伊尔脑海里突然显现出一个金光灿灿,曲线波折繁复的印记,一个阿森兰特人几乎已经完全遗忘的印记。这让他感到很困扰。印记慢慢在他的脑海里盘旋,另一些深深埋藏的记忆也重新启封。蜜斯特拉,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召唤她,一道凝视悬在他头顶。是她的凝视,神的凝视。他无法看见她,但能清晰地感觉到她,那是对真神的敬畏。她的凝视深沉、温暖,并且可怕——比师父最暴怒时圆睁的怒目可怕一百万倍,然而亦让人钟情爱戴——比,比…… 比纳瑟尔还可爱。 纳瑟尔。 伊尔这时正吊在巨大的法术光网中,每天清晨,他和纳瑟尔都会在这里相遇。他望向她的眼睛,那对眸子漆黑而眼波婉转,似有万语千言。她也充满渴望地回看着他,嘴唇颤抖,无声地吐出他的名字。 这是她最胆大妄为的举动了。猛然间,伊尔看到蒙面法师正悬浮在不远处,挥舞着魔法,冲她眨了眨眼睛。他心里一惊,赶忙别开脸。为了避免这两人互生情谊,蒙面师父在他们身上设下无穷的禁令与束缚。他曾命令纳瑟尔使劲扇伊尔明斯特的脸,也时刻不忘让她离伊尔远一点。倘若她冲他说话,神秘的精灵师父还会狠狠地训斥她。 蒙面人很少强迫伊尔明斯特做什么事。他似乎只是观察伊尔,并在等待一个时机的到来。他最喜欢观察的事情之一,就是看伊尔对各种挑衅的反应。每当他用各种非人的刑罚折磨这个人类徒弟,他总是毫不掩饰,显得异常开心。伊尔想起那些处罚,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他又偷偷瞟着纳瑟尔,却发现她也做着同样的事。两人互相凝视的眼睛里,都带着一丝罪恶感,赶忙再度把视线撇到别处。伊尔咬了咬牙,开始在魔法网爬动,想离开她远一点——其实不管什么事情都好,只要能让他做点别的事情。 蜜斯特拉,他默默地想着,想把纳瑟尔微笑的脸孔从脑子中央拉到一边去。噢,蜜斯特拉神,我需要指引……这么多年奴隶一般的生活,也都是您计划好的吗? 周围的世界散发出微弱的光线,他突然站在一片青翠的草地里。赫尔登村!他小时候放羊的地方! 清风抚着他的脸,他稍稍感到凉意。真是个小小的奇迹——他竟然还赤身裸体。 他抬起头,发现他多年前的导师“黑眼”麦嘉拉,正站在前面的青草地上。她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深邃,亲切地望着他,微风略过,却卷不起她深色的外袍。 麦嘉拉就是蜜斯特拉的化身。伊尔明斯特试探地伸出一只手,想摸摸她是否真实。 “尊敬的女神,”他几乎是在耳语,“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您是真的存在吗?” “当然,”女神的双眼如同是两汪充满诺言的池水,“你为何对此怀疑?” 羞愧涌上伊尔心头,他垂着头,不由自主地跪下,“女神,我知道自己错了,可是,可是……这么长久地等待,我实在……” “对一个精灵来说,这并不是一段很长的时间,”蜜斯特拉轻声说,“做事要有耐心,你明白这一点吗?难道,你真的完全失望了?” 伊尔明斯特抬起头,双目炯炯有神,可他知道,不知什么时候,泪花已开始在他眼眶里打起转来,“不!”他大声叫道,“我需要的,就是——您的出现!让我看见您,让我知道自己所为皆出自您的意旨!是的,女神,我仍需要您的指引与向导。” 蜜斯特拉微笑着,“你至少还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很多人却从来不知道,他们的一生都很快活。万物在费伦大陆上的生命与时日,被他们白白耗费,也包括他们自己的生命……”她抬起一只手,停住微笑。 “请好好想想这一点,我最亲爱的伊尔:费伦大陆上的大多数人,都从未曾得到过这样的指引,他们不需要别人的帮助,站直身子,按照自己的想法,自己生活,自己奔跑,当然,因为自己的判断失误,而犯下错误。你必须拥有这种能力。” 伊尔忍住泪水,把视线转向别处。蜜斯特拉笑起来,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温暖的火焰顿时贯穿他全身上下。 “别沮丧,”她轻声说,就像母亲在哄着哭泣的小儿子,“你只需要学会耐心地处事。别感到羞愧,因为你的所行所为并无错处。你不会忘记我的,请不要这样想。也别害怕你会迷失道路和方向,无法完成我给你的任务。不,别害怕。” 伊尔明斯特朝她眨眨眼,她也对着伊尔眨眨眼。他回到魔法网,再次面对着分外真实的纳瑟尔。他深深地,颤抖地吸了一口气,冲她微微笑一下,继续在魔力之网上爬动。可不管他做着什么事,他的思想始终在美丽的女同门身上。片刻之前他看见的脸庞,异常清晰地在脑子里闪现。有时候,他会想,不知他这些鬼祟的想法,蒙面精灵师父能探知多少,他又是如何看待这两名徒弟的举动呢?也许这会成为一个不解之谜。 纳瑟尔,啊,求你了,给我的思想片刻宁静吧,别再烦我!哦,不,不…… 她是一个半精灵。多年前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蒙面人抱着襁褓里的她出现在城堡里,说她是被人抛弃的婴孩,只是有一双特别明亮的眼睛。但伊尔明斯特怀疑,她一定是被蒙面人从某个小村庄里偷来的。 蒙面法师常常用魔法打这女孩的屁股,也经常一不顺心就把她变成癞蛤蟆和蚯蚓。但她天生开朗快活,善良的本性是魔法奈何不得的。总之,她飞快地出落成一个美人。 一头赤褐色的头发,像瀑布一般从她头顶倾泻到膝盖,又浓又密地披在背上。可她的背部和肩膀却强壮得令人吃惊。伊尔站在她头顶的魔法网上,一眼就看到了纳瑟尔背上的脊骨曲线美好,肌肉隐隐约约地隆起。明亮的双眼和微笑的脸颊一定是从她精灵血统而来,腰肢十分纤细,几乎像个洋娃娃。 蒙面师父只允许她穿一件男式小背心,和一条黑色的马裤,却也允许她把头发留得老长。他甚至还教她如何用法术把头发变得更坚硬,好让她用发丝抽打他的身体。有些夜晚,师父会把纳瑟尔带进他的法术大厅,留下伊尔在门外焦急愤怒地走来走去。 她从未对伊尔讲过那道被魔法锁住的门里上演着什么情形,她只告诉过他,师父从不除去自己的面具。唯独有一次,她从恶梦中惊醒,模糊不清地说着什么“柔软又恶心的触角”。 蒙面法师不止从不摘下面具,他还从不睡觉。就伊尔想得起来的情况来说,此人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任何科曼多人因任何理由找过他。每日每夜,他打造魔法,研究魔法,教他两个徒弟学习魔法,他就这么过着日子。他有时待两人亲如友人,尽管他从不透露任何关于自己的事。剩下的时候,他们则毫无疑问是他的奴隶,他们一起像苦力一般劳作。 事实上,蒙面法师压根就像在作弄他们。他常常指使两人半裸着身体,去做各种肮脏凌乱的工作,他们挤在一起推啊,举啊,挖啊。但只要两人靠近,肌肤相接,不管他们的动机多么单纯,只是为了简单地帮个手,他也会格外苛厉地惩罚他们。 这些处罚各式各样,当然,师父有一种最心爱的处罚方式。他用法术让两人四肢瘫痪动弹不得,只能躺在地上,接着放出酸水蛭。这种动物表面分泌硫酸一般的液体,爬在两人赤裸的皮肤上,如火烧一般痛,而且它们还特别喜欢往人身体里钻。每一次两人痛不欲生,蒙面者总会及时使出法术,让两人继续活着。关于这道刑罚,伊尔可以指天作证,那些水爬虫慢慢地在人心脏、肺和胃上打洞的时候,想在费伦大陆上找出另外一种可以一较高下的痛苦,还真是困难。 虽然如此,但伊尔跟他学习了二十年,学会各种复杂奥妙的精灵法术。光就魔法本身,伊尔对此人极为敬重。必须承认这个精灵乃是极为高明的魔法师,他设计的法术毫无破绽,他使出的招法也独具个性。他永远想在对手前面,不给对方任何机会下手,甚至似乎永远不会为任何事情感到惊讶。他对魔法有一种来自本能的理解能力,总能毫不费力地修改结合各种法术,哪怕事出突然,都能临时准备出应急魔法。他的记忆好得出奇,任何琐碎之事,均过目不忘。任何琐碎的东西,他也都一丝不苟地记得放在什么地方。他有如同钢铁一般的自控力,从未显出过疲惫、虚弱和寂寞,也不需要信任任何人。哪怕他有时发脾气,都让人觉得那是事先安排计划好的场景。 此外,即使经过二十年近距离的接触,伊尔仍然无法推测出蒙面者到底是谁。毫无疑问,他肯定是科曼多诸多古老家族中的某个男性精灵。可具体是谁,伊尔无从推测。从蒙面者的某些观点来看,他也许并非出自那最最傲慢的家族之门。蒙面者时常使用分心术,分出一部分心神控制一个傀儡,代替他到别处去处理事务,而另一部分心思则继续教导伊尔明斯特。 一开始,伊尔接触到蒙面者教给他的那些威力强大的法术吓坏了。一方面是由于他不知道此精灵到底是何等样人,另一方面,这些法术是伊尔所见最强大的攻击魔法。但转念一想,既然师父能够随时控制徒弟的身体,他又有什么可害怕担心的呢?伊尔猜测,他和纳瑟尔也许是全科曼多最独特的魔法学徒,他们从未离开过师父的住所,也不具有纯洁的精灵血统,从没有人教过他们如何打造防身术技能。 有时,伊尔独自一人,会想起自己早先在科曼多卷起骚乱的岁月。撒舍和大统领一定以为他已经死了,至少不会再为他的命运前途担心。更多的时候,他还会想起那位精灵小姐赛姆丝妲,她一个人在树林里爬动,不知生死。还有,迷索珊和他的迷锁之梦,现在又如何了呢?要是这位梦想家真的完成了天才的迷锁,科曼多也向其他种族开放,蒙面师父多多少少会向他们透露一点消息吧?不过,他有什么必要跟自己的两个囚徒谈论这些事情呢? 最近,蒙面法师的魔法传授过程陷入停顿状态。他越来越频繁地离开自己的城堡,还用魔法锁住大门,在水晶球里察看别处的情况。过去的这个冬天,两个徒弟常常无人看管,师父只在大墙上留下几行枯燥的命令,字母全由火光组成:挖隧道,练习清洁术,保持城堡整洁卫生。他们完全自行觅食,也独自进行修炼。 当然,蒙面法师并没放松对他们的监视。稍有违抗命令,比如闯进城堡不可进入的房间,或是行为太过亲昵,空中立刻会降下惩戒之法。两个多月前,纳瑟尔偷偷在伊尔肩膀上留了个轻吻,一道无形的鞭子就狠狠抽在她嘴和脸上,留下红红的血痕。不管伊尔怎么帮她阻挡,那鞭子都能极其准确无误地抽中她,直到她尖叫着跌倒在地。第二天一早醒来,她的伤口完全愈合,但嘴唇边上却长出一排尖利的刺荆棘,再也无法亲吻了。一直过了半个月,刺荆棘才完全消失。 这些天来,每当蒙面法师回到住所,总让他们用魔法帮助他完成一些任务。一来是试验他设计的奇异魔法,吸吮耗费他们的精力;二来帮他织就一张魔法网。 这后一桩任务,就是他们现在忙活的事情。这魔法网复杂得令人难以置信,所有的网眼都发光,洞孔全是闪光的力线,人可以毫无困难地在上面行走,不管他是头朝下也好,坡度再大也好,这道网都平坦得如同宽阔的栋梁之木。在洞孔里,可以设置多重法术,不同的洞孔又可以布置各类不同的魔法。只要这魔网发动攻势,就能接二连三地用不同方法、按不同顺序,向对手展开攻击。 伊尔和纳瑟尔不知道这些魔网的确切用途,也不知道它要对付的敌手该是些什么人。伊尔猜测,蒙面人要他们两个完成魔网,主要是为了让受害者无从猜测对手到底是什么人。每个法师使魔法都有惯用的手法,明眼人一看便知。而伊尔和纳瑟尔从未在科曼多暴露过身份,这样一来,自然谁也猜测不出行凶者是谁了。 现在,精灵转过身,眼睛在面罩下闪动,“伊尔明斯特,过来,”他冷漠地吩咐,用一根手指,指着魔网上的一个洞眼,“快来,我们要一起织就死亡之洞。” 第十八章 迷网之中 凡阴谋家,大多守株以待兔,需静待事情前后变化,后发治人也。然形势之变,常出人叵测,令人大失平常心。阴谋者乃拍案起,公然叛变。如此之人,亦需面对整个格格不入之社会,与其理想背道而驰。阴谋破产,大多出于此。 蒙面术士,非一般阴谋家也。科曼多史学家追溯历史,常为其行所惊叹。其人兴亡,为读史者感怀备至;歌谣诗赋,亦为之哀哉。 夏星城吟游名诗人所黑勒·塔拉壬 ——此书虽非科曼多官订史书,然字字皆为信史尔,出版于竖琴之年 伊尔明斯特摇摇脑袋,让紧张而疲劳的思绪得以放松。这张冷酷的魔法网耗费了他太久的时间和精力。他一站起身,脚下都有些踉跄。 “把这里弄干净,”师父冰冷尖细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他此时正站在法术大厅的另一侧,悬在半空中,“纳瑟尔,你去墙角的沙发上躺一会。伊尔明斯特,你到这里来,跟我站到一起。” 两个徒弟都知道,现在是他最容易发怒的时刻。他们赶忙放下手中正忙活的法术网,毫不敢耽搁地按照他的吩咐做了。 伊尔还没赶到蒙面人指给他的落脚处,精灵已伸出一根手指,嘴里念念有词,在空中划了一条线段,把魔法网两段高耸的结头连在一起。魔法网立刻动作起来,它蕴含的法术呼啸向前,火光崩射,网眼自动消融,释放出一道接着一道的魔法。精灵法师充满期待地观察着,伊尔也趁机跟着他的视线,往两人头顶上的一处看过去。在那里,魔网形成了一个拱起的环,仿佛有生命一般跳动起来。接着,在那环内,形成空气投射的幕布,有一副画面开始闪耀,并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明亮。 画面里是一座大宅子,是精灵建造的那种占地宽广的建筑物,伊尔以前从没见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它的面积越来越大。从它外观上看来,这座建筑物至少存在了上千年,矗立在森林深处,一片古老的小树林中央。 一座古老的房子,一座充满骄傲的房子。 一座最多再能矗立几分钟的老房子。 伊尔冷酷地继续看下去,魔法网噼啪作响,打破了大宅的防护术,进攻法术不断释放出来,用力击打着老房子的内部。那些攻击术狠狠地从岗楼上抓起守卫,把他们用力扔在墙上。狂怒的魔法从他们身上呼啸而过,转眼之间,只留下一堆血肉模糊的碎肉。 短短几分钟,傲然矗立的大房子就裂开成几段,屋檐砸在地上,四处散发出青烟,砖瓦烧得漆黑,房梁坍塌,焦土一片。空中飞舞那些形状奇异的东西,大概是精灵断裂的肢体,此刻还不停地往地上掉着。法术网上的景象渐渐消失,法术大厅四周恢复黑暗。 伊尔明斯特望着空荡荡的房间,还在寻思那大宅到底是什么地方,一阵迷朦的雾气就罩在他身上。还来不及叫出声,他已经到了别处。他脚下踏着柔软的泥土和枯萎的树叶,树林的清新味道钻进他的鼻孔。 这里是一片森林中的空旷地,周围没有纳瑟尔的踪影,也没有任何精灵住所存在的痕迹。蒙面法师把他传送到原始森林的深处,自己也轻松地悬空站在不远的地方。 空旷地上光线明亮,伊尔止不住地眨眼,适应着骤然间的变化。他深深吸了一口潮湿的空气,四处打量。他终于来到蒙面法师的城堡之外,这让他有点兴奋。当然,不祥的预感随之而来。难道说蒙面师父监视了他在脑海里和蜜斯特拉女神的相会?她当年的预示几乎与此地一摸一样。 这片空旷地十分奇怪,直径足有上百码,但呈现半圆形,地面什么都没有,只有泥土,和石块。没有老树桩,地上不长苔藓,没有鸟儿飞过时带来的鸣叫,这是一片毫无生气的空旷地。 伊尔看了看蒙面者,扬起眉毛,发出无声的询问。 他的师父往地下一指,“这片地方,是魔法释放之后残留的痕迹。而我,即将教你这道魔法。” 伊尔重新打量了一番四周,面无表情地抬头看着师父,“是一道很强大的魔法?” “不仅是强大,而且极为有用。只要你恰当地使用它,它基本上能让你无敌于天下。”蒙面者一脸不快活,咬了咬牙齿,接着说,“比如,就像我一样强大。”他从自己站的位置走过来,吩咐道:“到这片废墟和森林的交界处去,躺下,脸贴着地,摊开双手,别动。” 当师父这样说话的时候,最好还是毫不含糊地照做为妙。伊尔立刻背朝天地趴在泥泞的地面。 他刚一躺下,就感到师父冰凉的指尖触摸他的后脑勺。魔法滑进他的意识,他全身上下一片冰凉。而此时,他不需任何指导,就已感悟到那道魔法的施放方法。 诸神啊!它能让任何进行中的法术威力加倍!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魔法会从周围的树木中吸取生命力。 确切地说,不止树木,而是任何有感知力的生物。 它很简单,而且威力十足强大。一个人会使用这种法术,毫无疑问是个非常高明的法师。但这么做,也会让施法者感到无穷尽的恶心。魔法所过之处,片甲不留,生命尽毁。很难想像,精灵们真会这么干。 “我几时,”伊尔鼻子挤在泥巴里,含混地问:“才敢使用这么可怕的法术呢?” “危急的时刻,”师父平静地说,“当你的生命,或是这片领土,处于最危险的关头。当你所拥有的一切都失去了,你的所作所为再不存在道德与否的判断,只要能帮助你挽救当前的局面,你就应该毫不犹豫地使用它。这就是这道魔法的意义所在。” 伊尔几乎忍不住要转过头看看这精灵的神情。二十年以来头一遭,他的声音里竟流露出止不住的激动和急切。 真神蜜斯特拉啊,伊尔心里念道,蒙面者一定是爱死了那种将敌手置于死地的快感,根本不在乎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我无法想像那种情况,师尊,使用这道魔法,我相信自己怎么也不会感到舒服的。”伊尔慢慢说。 “舒服?不,那不需要考虑在内。你知道这魔法会带来什么,你使用它的时候,就决不能有同情和怜悯。只有这样,你才能最终战胜对手。这也是我们来这里的原因。快,起来!” 伊尔起身,“我需要练习吗?” “坦白地说,是的。你要用这道法术对付一个科曼多的敌人。根据大统领颁布的律令,只允许在保卫科曼多的时候,以及一个精灵性命受到最大威胁的时候,才能使用它。” 伊尔看着精灵脸上永远不摘掉的面具,猜测着(兴许这是他第一万次考虑这个问题)那面具所拥有的法力,要是他胆敢一把扯开它,又将在面具下发现怎样惊人的事实呢? 精灵仿佛察觉了他的企图,竟然匆忙往后退了一步,说道:“你现在见识过我们魔法网的威力了,它能轻而易举地摧毁一幢高高的大厦。而我们先前炸毁的那座,是一群叛国者居住的地方,他们竟然和黑暗侏儒达成交易,对方许诺给他们财富,甚至答应在事成之后,封他们为地狱之诸侯。为了这些东西,他们会背叛整个科曼多,和整个精灵族!” “但我敢肯定……”伊尔明斯特本想说话,但旋即住了口。毫无疑问,他的蒙面师父所说的话,没一个字眼是真的。蜜斯特拉在草坪上已经教导过他,要自己做出判断。是的,他的判断就是,这冰冷纤细的声音,吐出的全是谎言,完全背离了事实真相。 每一个字都是谎言。每一个字。 “很快,”蒙面者继续说,“我会把我们两人传到一个地方,那里的防护法术是专门针对我而设置的。如果我硬闯进去,会惊醒每一个人,并且耗费大量时间和法术,那毫无必要。” 精灵用手指着伊尔,“而你,则能一点不费力地进去。我会用魔法为你召唤一只被铁链锁住的兽人。它是人类和精灵村庄的破坏者,我在它撕咬精灵婴孩的时候抓住了它。用法术吸干它的生命力,让你的魔法更加强大吧!使出你的防魔术——当然是靠这道法术形成的,闯进你看到的房屋!接着我会传来全副武装的亚穆瑟,你的任务就完成了。叛国者必死,科曼多也能安宁一段时间。等你完成这件事,就可以去觐见大统领了。” “觐见大统领?”伊尔明斯特忍不住兴奋地喘着气,能再见到尊敬的埃尔塔格利姆,的确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情。但这并未把他脑里不愉快的感觉赶走。整个计划都显得充满诡异,他要杀的到底是什么人? 蒙面人看到他脸上流露出的厌恶感,“那房子里有一个法师,也就是你将对付的人,”他慢慢地说,“那个人的作为,完全值得上这个下场。而且我也希望自己的徒弟能勇敢地面对真正的敌人——要像捕捉癞蛤蟆一样,毫不束手束脚;要像在黑暗中点燃灯光那样,毫不迟疑怠慢。真正的法师决不允许自己对魔法产生特别的敬畏心理,特别是对他要用到的法术。” 明智的法师,伊尔明斯特无声地回想着蜜斯特拉的话,假装自己完全不懂得魔法一般。很快,他又挖苦地在心里做了个结论:要是他获得了真正的智慧,他肯定会明白,他根本就不是在假装——他的确对魔法一无所知。 “你准备好了吗?伊尔明斯特,”他的师父非常平静地问,“你做好完成一桩重要任务的准备了吗?” 蜜斯特拉女神?伊尔在心里询问着,脑海里飞快地显出幻象:蒙面人用手指着他,就像片刻前他所做的那样。在幻象里,伊尔微笑着,狂热地点点头。很好,这次女神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 “是的,”伊尔明斯特微笑着,狂热地点点头。 蒙面者抬起胳膊,低语道:“那么,我们就开始吧。”他朝伊尔做了个手势,世界消失在旋转的烟雾里。 当烟雾散去,伊尔明斯特的视线重新清晰,两人一同站在林荫茂密的山谷中。从树木生长的方式,和太阳高悬的角度,这应该是科曼多的某个角落。脚下是一座小山,身后有一口井。水流通过小渠,灌溉着一个小花园。树木参天,掩藏着木头搭成的房屋。 “快去动手吧,”蒙面法师轻声在伊尔而后说道,说完就消失了。他站的地方,气流还有些震荡和微光。接着他身后出现一个兽人,脖子上套着沉重的铁链。它瞪着他,用眼神祈求着他,它想吐出套在下巴上堵住嘴巴的厚厚嚼子,狂乱地想说什么。不管它如何举动,伊尔看得出来,它试图表达的是呜咽和挣扎。 它吞吃婴儿,偷袭村民,啊哈?伊尔装作厌恶地别了别嘴巴,毫不迟疑地朝兽人伸出手。蒙面人一定正看着他的表现呢。 他施展着法术,朝小屋伸出一只手,并把抗魔术布满手掌的每一部分,希望它能掀翻屋里最深的地窖,倾覆这块圣地最尊贵的防护魔法。在他的能量耗尽之前,让这座屋子快快坍塌吧! 兽人的哀恸渐化为绝望的呜咽,它眼睛中的光彩一点一点熄灭了,庞大的身躯迟缓地倒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为了躲开就快砸在他身上的链条,伊尔不得不挪动脚步。兽人的尸体横在他脚下,一动不动了。 身边的空气发出微光,他扭头一看,好些穿着闪光战甲的精灵战士从空中飞了出来,他们全都没戴头盔,手里的剑早就拔出在手,剑刃锋利,冷冷闪着魔法光芒。他们没朝伊尔看一眼,也没观察四周情况,只是直端端扑向那房子,砍着门和窗。利剑破坏了这称不上“防护”的防护,他们立刻冲进去,剑和战甲的光亮都消失了。而门里响起压抑的嘶叫,金属交错的叮当声。 伊尔突然觉得浑身恶心,重新打量了兽人一眼,恐惧不由得卡住他的脖子,让他无法说话,无法呼吸,甚至再也无法忍受这个充满悲伤的残酷世界。 他跪下膝盖,用手轻轻抚摸着兽人,整个费伦大路似乎全变成了一个无底的深渊,一个巨大的无法挣脱的陷阱。铁链下锁住的是一具柔软苗条的身躯。 一具柔软、苗条、分外熟悉的身躯,但已经再没有了生命和动力。 他轻轻把尸体翻过身——那双眼睛是纳瑟尔的,它们睁得很大,充满哀怨和无助的祈求;它们瞪着他,深邃却又空虚;它们将再也无法转动。 伊尔用颤抖的手拉开那仍堵着她嘴巴的铁嚼子,再也忍不住眼泪,肆意地痛哭起来,完全不曾留心身后冒出了旋转的烟雾,再次把他卷走…… 第十九章 皇庭暴怒 人类自古传说纷纭,科曼多之皇庭,素井然有序,华袍傲慢之精灵朝臣,常于无声无息处来往。此言并不为谬,然时至飞星之年某日,皇庭混乱,朝臣皆奋起如暴民。此事素为史家津津乐道焉。 “诸位莫要惊惶!”蒙面人大叫着,而人们震惊的叫喊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我要将一个罪犯论处!还我人间以公正!” “的确如此,”有人严肃地说,“这里有任何人反……” “安静,安莉耶薇夫人,”一个伊尔认识的声音深沉而庄重地说,“请允许我们稍后再回到彼此之间的事务上。此人类是我亲自册封的科曼多亚穆瑟,故此,此事亦须由鄙人裁决。” 伊尔使劲眨着眼睛,模糊地看着王座上的大统领。王座高悬在发光的记忆殿池上,埃尔塔格利姆殿下正从高高的椅背上前倾着身子,感兴趣地往前俯视。穿着华丽朝服的精灵们匆匆往后退却,科曼多统治者和伊尔之间,顿时只剩下如玻璃般光滑的地板。 “您还认得这个人类吧,尊贵的大统领?”蒙面人问道,他冷酷的声音回荡在宽广大殿的每一个角落,皇庭上顿时一片肃然。 “是的,”大统领慢慢说,声调中有一丝哀伤。他把视线从伊尔明斯特脸上挪开,望着蒙面者,接着说:“可我并不认识您,先生。” 蒙面者伸出手,故意分外缓慢地,从脸上摘下面具。那面具没有任何束带,也没有绳子系在脑后,而是如同皮肤一般紧紧贴在脸上的。伊尔瞪大眼睛望着那张冷酷的英俊脸庞,整整二十年他一直渴望见识的这张脸……一张他曾见见过的脸。 “臣下乃是罗拔阿忒·塞塔琳,也是塞塔琳家族的发言人,”伊尔明斯特曾经的师父如此说道,“臣要控诉此人类,这个伊尔明斯特·艾摩,他曾是我的弟子,也是二十年前,您亲自在此大殿上册封的亚穆瑟。我要控诉他,这个杀人凶手!这个叛国者!” “您以何事提起控诉?” “君上,过去二十年,我试图教他灭生之法,以便让他有机会为保卫科曼多效劳,成为本地真正的法师。可等他学会之后,他竟然毫不犹豫地用它残害自己的同门,我的另一个弟子,她是个半人类,此刻正躺在他身边的便是。接着,他还用此法术攻击本地尊贵的法师迷索珊。他破坏了老法师的防护术,让年迈的法师无辜惨死在黑暗侏儒的刀下。我必须指出,黑暗侏儒也是跟此恶人串通好的。故此,伊尔明斯特通敌害国,罪证确凿!” “黑暗侏儒?”玻璃般光滑的地板两旁,排得长长的朝臣队伍同声惊叫起来。 罗拔阿忒·塞塔琳故做悲痛地点点头,“黑暗侏儒害怕迷锁计划,这会妨碍它们以后的入侵。我怀疑,就在这个夏天,它们即将发动对我们的战争。” 人群皆震惊无语,接着到处都响起兴奋地议论声。伊尔拼命克制着自己的泪水,从迷蒙的视线里,他看见大统领凝视着大殿下的人群,做了一个手势。 无数竖琴齐声合奏起来,传令官女士被魔法放大的声音清晰地荡漾在整个大殿上,“诸大臣,请肃静,肃静!让我们回复平静和有序。” 人们继续喧闹着,直到亚穆瑟们拉开大殿的门,逐一往外驱逐闹得最大声的朝臣,安静才再度降临。 安静,充满紧张和危机的安静。 塞塔琳法师重新戴回自己的面具。面具和他的脸孔合而为一,仿佛从来就长在那里。 大统领从王座上站起来,白袍闪烁在半空中,他严厉地俯视伊尔明斯特,“正义既然已在呼唤,必然是科曼多需要它的时候。然而,诸臣须知,法师之间的冲突总有各种因由,本统领必须知道真相,而后才能做出裁决。这位半人还活着吗?” 伊尔想张嘴说话,但蒙面者却先他一步道:“不,她已经死了。” “那我必须传来撒舍,只有她能与死者对话。” 埃尔塔格利姆沉重地说,“请耐心等她……” “万万不可!”蒙面者飞快地反对道,“科曼多的至高之主啊,这个作法大大不妙!您可知道,如果没有科曼多本地人的帮助,这个人类怎么可能和黑暗侏儒联系上?诸位都知道,迷索珊法师在打造迷锁的过程中,受到了多少阻力和压制?为什么呢?一定是有个身居高位的精灵背叛了国家!人们还未曾发现这个叛徒,但确实是她出卖了灵魂,和黑暗势力做了交易!叛徒是谁?就是奥露雯耶娅·依斯特妲!” 他充满戏剧化激情地抬高音量道:“若您将她传唤至此,不仅她将做下伪证,她还会攻击您和其他科曼多人,把我城带入黑暗的深渊!” 大统领的脸色发白,蒙面人无端的指控,令他眼中灼灼地闪耀着怒火。但他的声音仍一如往常般平静和温和,“代言人阁下,那么请问您,您会相信谁?或许您建议,由谁来监测死者的意识,以及大殿上你指控的被告人呢?” 罗拔阿忒·塞塔琳蹙眉道:“如今我们家族那位敬爱的艾狄黛莱特洛夫人,早已辞别人世,”他放慢语速,小心翼翼地让视线落在大统领的脸庞之外。此刻大统领整张脸孔呈灰白色,似乎被人用水泵抽干了血。罗拔阿忒继续道,“我想此刻在科曼多根本找不出合适的法师能担当此任。您应当知道,在这个关键时刻,所有人都有可能已经被敌人收买,投敌叛国。” 他转过身,在半空中若有所思地走到朝臣的边上。很多人见他过来,忙不迭地往后退却,就像他身上沾染着致命的病毒。但蒙面人并没留意他们。 “那么,代言人阁下,您觉得迷索珊法师的证词是否可信呢?”传令官女士站在大殿的门边,她起伏的音浪传了过来。殿上所有人听了这话,全然震惊。大统领和蒙面人一起抬起头,从长长的大殿之路尽头,望着这位叫做奥波丹麦拉·迪的女精灵。 “夫人,他已经死了。”蒙面人先一步反应过来,严厉地驳斥道,“我们虽可用魔法召唤死者的回答,可我们无法保证那施法者的忠诚。难道你还未曾明白现在所面临的难题么!” “啊,塞塔琳家的小伙子,”一个矮小的身影,把脑袋搁在传令官女士的肩膀上,好利用她的扩音术,“看来你的问题已经解决了:老舍还活着咧。——可并不是因为您。” 蒙面人全身即刻僵硬,喘了两声气。但片刻之后,他充满愤怒地咆哮道:“这一定是个冒牌货!我亲眼所见那人类使用了灭生之法,也亲眼见到黑暗侏儒持剑闯入了迷索珊的屋子!他怎有可能还活在人世!” “如此说来,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老法师迈着大步,走上半空,传令官女士跟在他身侧。“一切都如你期待般进行。不错的计划,环环相扣。只不过你们这些年轻人的问题在于,你们都太懒,太缺乏耐性。你忘了检查法术的每一个细节,必然会为此付出代价。你甚至懒得确认你可怜的受害人到底送命没有,虽然他是个又老又胡涂的法师。罗拔阿忒,你这个年轻人,你跟所有的塞塔琳一样,都过于自负,而假定太多,预想太多。” 他一边说话,一边走到大殿正中,停在伊尔明斯特身边。接着,他从空中降下,弯腰触摸纳瑟尔的尸身。 “那你岂非是在指控我,谋杀自己的弟子?”蒙面人呼喝道,双臂之上顿时冒出闪电光环。“你还试图控诉我试图谋杀你?是吗!你竟敢!” “是的,”老法师回答,他的手正落在半精灵女孩的铁链之上。 传令官女士庄严地警告蒙面者道:“塞塔琳阁下,您的行为已违背皇庭之律条。放下您的魔法。大殿之上,我等以言论和思想裁决争端,而非法术与武力。” 她这么说的时候,大统领也正有开口之意,似乎想再补充些什么。可突然,铁链中的尸身消失了。过了一会,原地显现出另一个身影:一头赤褐色头发的半精灵女孩,活力充沛地站着,背挺得直直的,脸上分明有些怒气。 蒙面者往后退着,脸色渐变苍白。迷索珊冷冰冰地继续说,“你想得很不错,灭生之法是一道很有效的法术,塞塔琳,但不管什么样的抗魔术,也不管它威力有多强大,都无法抗衡法术之剪。在你自称全能术士之前,你还需要多受点教育。年轻人,你白费了脸上的安德森内面具!” “安静,各位!”大统领的声音如震雷般响起。众人都抬起头来望着他,大群亚穆瑟围上殿池。 大统领把头转向纳瑟尔,问道:“孩子,大殿之上,请问你谁是这一切的元凶?” 纳瑟尔正在拥抱泪眼朦胧的伊尔明斯特,此刻听到传唤,当即用手指着蒙面塞塔琳,“就是他!所有的事情,都是他搞的阴谋!而且他真正想刺杀的人,正是您!尊贵的阁下,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凶手!” “她说谎!”蒙面者大喝,两团烈焰从他眼睛里咆哮而出,穿过大殿,射向纳瑟尔。她颤抖着往后退,迷索珊微微一笑,上前一步举起手。烈焰就像是碰到冰凉的泉水,立刻熄灭了。 “塞塔琳,你得拿出点比这强的把戏才行,”他平静地说,“不过我猜你并不懂得还有什么更好的魔法。哪怕它就出现在你眼前,你都无法识别……” “是的,我就是塞塔琳!”蒙面人举起双手,暴喝:“那现在你就试试看我的厉害吧!” 整个大殿爆发出耀眼的魔法,朝臣们尖叫着,慌乱地散开队列,向四下里逃窜。大厅里到处都是奔跑着的精灵,他们手里拔出了剑,惊惶得无以形容。 “死吧,篡主!” 罗拔阿忒·塞塔琳转向大统领,吼一声:“且让塞塔琳统治科曼多吧!” 他一挥手,一道白色光矛射向王座前站起身的白袍老人。同时,四面八方射出各种死亡之术,全瞄准着科曼多之王。 大统领一闪身,人已消失。大团惨白的战斗术撞在一起,发出巨响,空中被撕开一条黑色的,冒着星光的大口子。传令官女士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因为她方才为大统领放出的防护甲被蒙面者的法术所湮没。大殿震荡,朝臣尖叫,许多人倒在地上。墙壁上挂的织锦也脱落下来。 殿池里的清水狠命地摇动,就像在高温下沸腾一般。埃尔塔格利姆殿下重新显形,已拔剑在手,站在悬空王座的顶端。那利剑两侧的铭文闪烁,大统领怒喝:“塞塔琳!凡科曼多之叛国者,皆需受死!汝纳命来!” 老战士灵敏地跳下王座,站在殿池之中,像农夫用镰刀收割庄稼一般,挥舞着手中之剑,剑身上流淌出烟雾状的魔法力波,劈开射向他的各种法术。闪电和火焰一碰到寒光闪闪的剑刃,立刻消失无踪。 朝臣中有人大叫起来,一条巨大的青龙腾空而起,它身体中央透明,只有外框边缘隐约可见。慢慢地,它的全身都展现在大殿上,压在众人头顶,双翼张开,巨大的下颚一张一合,咬向殿池中央的大统领。此龙自然是塞塔琳召唤而来,专为破坏皇庭的防卫。伊尔和纳瑟尔抬头一看,青龙的身躯完全出现,身体周围忽明暗。它拱起脖子,想要抓住站在它身下的白袍老精灵。 大敌当前,迷索珊面色不变,极为镇定地从嘴里吐出两个清晰而奇怪的字眼。大统领剑刃上闪出的烟雾,登时换了方向,涌向他头顶,竟直端端刺中青龙的肚子。 巨大的爆炸,撕裂大殿的房顶,连沉重的殿梁也慢慢倾倒。尘土飞起,到处都是精灵们的尖叫。伊尔明斯特和纳瑟尔两人,互相搂着,被震荡的气流冲得跌倒在地。大殿上照明的光灯也落下地面,转眼就熄了。 四周一片漆黑,两人咳嗽着,使劲眨着眼睛。大殿之上唯有一道光源恒定不动,大统领的王座,正安详镇定地悬浮在记忆之殿池上。 它周围满是交错撕扯的闪电,一位女精灵的身体无助地扑倒在血泊中,就像一团破布木偶,滚进了下面的池塘,翻滚的波涛顿时被染成猩红色。 又一次巨大的爆炸,掀飞了东墙之上的织锦,又有许多破碎的肢体凌空飞了起来。而整座大殿,也止不住再次晃动。 “住手!”黑暗中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科曼多皇庭之上,谁人可如此嚣张!” 撒舍终于来了。 第二十章 魔风卷皇庭 是日,狂怒之魔法风暴席卷科曼多皇庭。劫后余生者,皆视之为世间最恐怖之经历。唯风暴消散之后,大批民众内心痛之切恨之深,却为科曼多所发生之改变。 夏星城吟游名诗人所黑勒·塔拉壬 ——此书虽非科曼多官订史书,然字字皆为信史尔,出版于竖琴之年 光芒乍现,划破黑暗,照亮尘土。一位身材仿若孩童的女巫,托起一只手,金色光亮的微粒漂浮上大殿。骤然之间,皇庭再度通明,施法时的闪光、大统领剑刃上的钢铁寒气,散落一地的着火织锦,再也比不过这璀璨之光华。 一时间,如同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普照,点亮充满生与死的战场。 ——此刻,不用多言,庄严的皇庭大殿,已成为充满生与死的战场。沾满鲜血的尸体散落在四处的断墙之中,大殿拱顶裂开,甚至能看到光线微弱的星空。几根顶梁柱,也歪倒在悬浮的王座周围。活着的男精灵们,彼此交战不休,血流成河。亚穆瑟跟一些朝臣,和塞塔琳家族的法师们,在宽广的大殿上打得天昏地暗。刀剑相格,铿锵作响,人们发出的呼喝声,与法术爆裂的声音,此起彼伏。 撒舍悬在王座之前,召唤光芒熠熠在她纤细的手掌中淌动,闪电从她另一只手的指尖射出,把她认为过于致命的法术阻挡在半途中。那些魔法纷纷呼啸着,落在垃圾场一般的地板上。 纳瑟尔和伊尔好容易站稳身体,重新扑到对方怀里,却看到他们从前的师父手里什么东西猛地闪烁起来。蒙面人从别处召唤来一把暴风之剑,剑身发出紫色的闪电,上下窜动。 大统领游刃有余地用自己的剑劈砍着塞塔琳的家臣们,蒙面人脸色绝望,挥挥剑,把家臣重新召唤在自己身边。接着,他别过眼睛,看到抱在一起的伊尔和半精灵女孩,眼皮狠狠一眯。 他手臂稍稍一弯,伊尔但觉身体肌肉顿时活动起来,跃跃欲试。 “不!”他绝望地叫喊,蒙面人把他抽离纳瑟尔的手臂之间,让他用手比划出魔法。 蒙面人的视线落在撒舍身上,把伊尔手臂冲她一指。伊尔拼死大叫:“纳瑟尔,快,快帮帮我!阻止我!快!” 可他的意识不由自主地,随蒙面人的意念而动,搜寻一道特别的法术。很快,满足的暖流涌过,他找到了! 这道法术乃是攫取各方兵刃,遥控它们命中目标人物。 撒舍站在半空,用尽全力阻拦着交战精灵们给自使用的破坏力最大的法术。蒙面人冷笑一声,瞄准了她的眼睛、喉咙、胸膛和腹部。 此刻,大殿上爆发了新一轮的法术。素有恩怨的精灵们混水摸鱼,趁此机会跟老对头们干了起来。 一位年纪相当大的精灵,尖尖的耳朵都老得卷成半透明的细棒,这时竟举起一盏脚凳,把另一位岁数差不多的老精灵砸倒在地。 倒地的老者,脑浆迸裂,鲜血和白白的脑花溅到一旁身穿蓝袍的贵妇人脚上。可她竟然没注意到!她正忙着跟一个琥珀色外衣的女人打架!自然,那位也是个贵妇人。两人狠命地撕扯着对方的头发,用指甲抓着,还用牙齿咬,不一会已打得披头散发,指甲尖上都是血丝。她们喘着气,手脚并用,连踢带打。琥珀色外衣的女人使劲抽了蓝袍子一巴掌,蓝袍子则用力地卡着对手的细脖子。 伊尔身边也尽是类似的混战。而他抬起手,慢慢转向了撒舍。 纳瑟尔突然之间明白将要发生的惨剧,匆忙用她的小拳头砸向伊尔,她推他,摇他,敲他的脑袋,想要阻止他发出的法术,同时又不至于伤了他。 伊尔感到身上传来痛感,但他继续慢慢地凝住心神,从腰间的小口袋里拿出一把小刀,举起手做着施法的手势。他张开嘴巴,拼命叫唤起来:“把我踢倒!踢倒在地上!快!快!让我倒在地上!” 纳瑟尔往后退了几步,使劲往伊尔身上一冲,两人重重地跌倒在地。巨大的冲力撞得伊尔全身作痛,尤其身下又是尖利的石块。他挣扎着想站起来,而纳瑟尔此时像农夫训猪一般,努力想压在他身上。 他用手推她,使劲地扯她,想要站起来。但手一动,肩膀就失去支撑地砸在地上。 与此同时,脑海深处,一团金光盘旋着升了起来。 啊!是了!蜜斯特拉多年以前放在他脑里的金色印记!它闪烁着,像水面下的一枚金币。伊尔凝聚意识,“碰触”着它。印记稳稳当当地闪耀,光华渐渐扩散。 蒙面人想继续控制伊尔,撒舍的影像忽隐忽现地浮在伊尔的脑里,但金色印记厚密密地把它完全地覆盖起来。 纳瑟尔跪在石板地伤,使劲摇着伊尔的脑袋,就在那一刻,他终于捕捉住那道闪耀的图象,屏住呼吸大叫一声:“真神蜜斯特拉!” 他的身体颤栗、蠕动……像流水一般涌动。纳瑟尔用手抓住他,死死地拉着他的手。伊尔喘着气,“纳瑟尔!放开我吧,我已经重获了自由!” 纳瑟尔一松手,就从他身边翻了个滚,跌在石板地上。等她再看到伊尔的时候,发现对面的伊尔变成了一个女人! “初次见面,你好,”伊尔气喘吁吁,微微裂开嘴,“叫我伊尔……” 半精灵瞪着他——不,是“她”,难以置信地惊问道:“你、你、你还是你吗?” “基本上应该是这样,”伊尔狡猾地微笑着回答,纳瑟尔一听,把双臂往她脖子上一搂,为自己的伙伴重获自由,放心地笑了起来。 一阵大喊大叫很快淹没了她的笑声,“塞塔琳万岁!塞塔琳万岁!塞塔琳万万岁!” 两位同门弟子站起身,迈过传令官女士躺倒在地,一动不动的身体,刚好看见大殿东面的织锦背后,精灵们匆匆忙忙地挤做一群。皇庭最后一名亚穆瑟已惨死在他们剑下,凶手们全都身穿栗色胸甲,上缀双龙交错的塞塔琳族徽,胜利地挥舞着手中兵器。 “两位,站好,”有人在伊尔和纳瑟尔身边轻声说,“站在这里,保护好传令官,别让那些人靠近撒舍脚下。” 说话人是迷索珊,他瘦骨嶙峋的双手紧紧拍着两人肩膀。两女没有回头看他,只是分外坚定地点点头,毫不迟疑地抬起手,开始施法。 塞塔琳家族武士正从大厅那边包抄过来,他们就像挥镰刀一般,朝打成一团的朝臣们舞着剑,劈砍着,根本不朝被砍杀的人多看一眼。众武士身后留下一条血路,慢慢地穿越大殿。伊尔召唤出剑咒,利剑射中冲在最前的敌人,直插在他们的喉咙和眼睛上。 纳瑟尔放出闪电,冲过最前排倒下的武士,刺穿了整个第二排。骤然之间,栗色战甲的精灵武士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饥渴的魔法飞快地吞噬了他们的性命。 撒舍也放出魔法帮助他们。一道隐身战士形成的坚墙挡在塞塔琳家兵面前,挡住众人的去路。隐身战士砍出的剑并不伤人,只是不让家兵们前进,而这时伊尔和纳瑟尔的攻击法就可一一将之砍翻在地。两人抓紧时间,放出强化魔弹头,命中大批家兵,塞塔琳一方顿时伤亡惨重。 皇庭外出现不少新鲜脸孔,科曼多的达官贵人们纷纷跑来看热闹,想知道今天大统领又被什么样的疯狂人物“折磨”了。好些人才到门边,探头一看,倒吸一口冷气,脸色发白,蹭蹭地往回退。极少数咽了咽口水,拔出腰间装饰用的小剑,小心翼翼地从血迹、尸体、瓦砾中选了一条路,往大殿上前进。 皇庭之内,科曼多君主正像狂怒的雄狮,狠狠地砍杀塞塔琳叛逆的臣子。他以一抵十,勇不可挡。对手将团团围住,但奈何他不得,只有两把剑轻轻滑过他的白袍,在上面留下一丝红色的梅花。他的战剑寒光闪闪,高唱着战歌——他终于回到了战场——他内心渴望归属的地方。 埃尔塔格利姆殿下开心得很。整整二十年,他听遍无数科曼多精灵的流言蜚语,说他在迷锁工程中趁机贪污腐败,打击对手,刺杀忠良。他无法为自己证明,也无法洗刷自己的清白。然而,今天,他终于真正发现了一个露出水面的敌人!皇宫的防护,和他剑上的魔法,都变得黯淡和动摇,但只要它们还能抵挡这些塞塔琳们放出的法术就足够了! “挡住他,你们这些蠢货!” 罗拔阿忒·塞塔琳高声怒骂着往后退的家臣,用暴风之剑的剑背,敲打着退却家兵的背和屁股。但不管他怎样呼喝,后退的精灵都越来越多,还有不少倒在了他脚下。 他晃了晃手,暗中紧紧握了一道法术在掌心,紧张地等待着。这道法术是他埋藏多年的秘密,整个科曼多将无人能阻挡它的威力。倘若埃尔塔格利姆再多支撑一会,罗拔阿忒一定毫不迟疑地把魔法扔上他的脸,到那时,精灵王国的王座,就是他塞塔琳的囊中之物了! 残忍的念头拍打着他的脑海,就像他使劲地往前踹着家兵。面前的大统领,在他的幻想里已经粉身碎骨。他冷冷一笑,抬眼却迎上了突然出现的老迷索珊,老人皱皮的脸上,神色异常严峻,双目炯炯,若暗夜之火,死死咬住罗拔阿忒。 想逃跑了么,叛徒小伙子? 这嘲笑的话语,像巨大的钟声,在罗拔阿忒的脑海里反复回响,比眼前大统领手上利剑的金属铿锵更为尖锐刺耳。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自己动弹不得,连视线都无法从严厉的老法师身上挪开分毫。 老法师站在大殿中央,脚下踏着精灵的血污,身边蜂拥着塞塔琳的家兵。 “从……我……脑袋里……滚出去!”蒙面者厉声咆哮,拼命控制着意识。 他使出的力量几乎可以推动一片古老的森林。可迷索珊的念力强硬有若钢铁,冰冷刺骨地戳进他的大脑。一抹象征死亡的微笑浮现在老法师脸上。 下坟墓去喂蚯蚓吧,没用的叛国贼!去独自品味死亡吧,别再打扰我科曼多的清静! 诅咒声此起彼伏荡漾在罗拔阿忒脑里,这时大统领埃尔塔格利姆·伊瑞赛尔已一剑结果最后一名塞塔琳家兵,并将发光的剑刃驾在咆哮的暴风之剑上。两把剑一起撞在蒙面人的防护斗篷上,火光四处飞射,剑外缘皆成炽白。罗拔阿忒顿感一阵湿润与灼烫,紧接着是毕生从未感受过的穿心剧痛。大统领的剑从他左臂切入,直奔心脏,再从右臂破身而出。塞塔琳的发言人先生立刻变做分离的两截。科曼多之王的剑柄,倒折回来使劲一推他的上半身,热乎乎的血喷薄而出,永恒的黑暗张开了巨大的爪子,把他孤零零地捉了去。 他必须挣扎,挣扎……必须……可恶的老头子还在看他,还在微笑……让他滚,快让他滚……让他离开这里…… 还来不及像费伦大陆道声再见,这个世界已经将他抛得远远的…… “他已经死了,”弗拉德林看着蒙面者从视线里消失,充满苦涩地说了一句。他从占卜水晶球前转过头,球体里,撒舍召唤出一道飞星术,闪亮的星星像暴雨一样压垮了塞塔琳军队。家兵们挣扎着想冲向人类和半精灵女孩,可他们的数量已经太少,太微不足道。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们败局已定,勿庸讳言。 另外的塞塔琳们全部脸色发白,一副“决不相信”的样子,死死地瞪着占卜球。发光的球体盘旋在魔力之水上,众人脸颊上纷纷落下泪滴。但他们都比弗拉德林年长,并没有转过身。——是的,他们还能为这些身配双龙的家兵们做什么呢?无非是看着他们奋战到最后一人倒下,牢牢地记下这日子,等待合适的时机,为他们报仇,让血偿还血的债。 ——毫无疑问,这是最简单也最朴实的义务,这是每个塞塔琳的责任。 “他被人杀了!大统领竟然在皇庭之上杀害我家族人!他竟然杀了他!科曼多的王座狠狠扇了所有塞塔琳人的耳光!就是这么回事!”一个上了些年纪的塞塔琳恶狠狠地说,耳朵和鼻子尖,都因愤怒而不停颤动。 另一个塞塔琳老人,她头发花白,都快掉光了,但仍别着一枚宝石冠针。那宝石亮闪闪,光彩奕奕,随着她头部的转动,扫过义愤填膺的精灵亲属们。老妇人长叹一口气,悲哀地说:“我真没想到会有这一天,我竟亲眼见到塞塔琳家族的年轻人,在皇庭上自取其辱,身败而名裂。他太过傲慢,太过愚蠢,我们本不应该授予他那般高贵的名衔,最终累他身首异处。一个塞塔琳做出这等事:站在科曼多的皇庭,公开抨击他的君主,接着还用魔法攻击大统领。大殿上血流成河,全是他造的孽啊!” “请姐姐节哀,”另一个塞塔琳轻声说,他使劲忍着泪水,嘴唇都在发颤。 “你们都看到了吗!”大厅里突然响起一声声嘶力竭的怒号,远处的一扇大门被人用力“砰”地推开,狠狠地撞在墙上:“这是挑衅!这是向我们宣战!你们这些懦弱的老人,但愿狩獵之神塞垄诺诅咒你们!快,带上你们的法术,我们必须赶去皇庭,赶在他逃跑之前,让那万恶的埃尔塔格利姆·伊瑞赛尔血债血还!” “结束了,梅迪安,”靠水晶球最近的宽肩膀精灵轻声说。 可年轻人根本没听见他说的话,冲到聚在一起的塞塔琳人面前,大叫道:“快,快起来!快动身!你们这些没胆色的老前辈!你们的尊严和骄傲到哪里去了!我们的发言人被人砍倒在血泊之中,可你们所有人竟然坐在这里,袖手旁观!你们——” “我已经说了:一切都结束了,梅迪安,”先前那阔肩精灵重复了一次,声音跟方才一般平静。怒气冲冲地年轻人停下咆哮,僵住不动。他搜寻着眼前所有沉静无语的脸孔,每张脸都写着震惊,和遗憾。 塞塔琳家族大法师用温和的目光回望着他,“今天是个抛弃生命的日子,” 尤地莱·塞塔琳对颤抖的年轻人说道,“而罗拔阿忒已经做过了这件事。他不止抛弃了自己的性命,也抛弃了无数他人的性命。我们应该庆幸,倘若塞塔琳家族没被无数寻仇的仇家所倾覆,那定是因为祖上积德。息怒吧,梅迪安。在彼处那么多无辜者受累之后,若你再撒出自己的血,”他朝水晶球歪歪脑袋,从里面可以清晰地看到,战事仍未平息,火光仍在燃烧,“你将只是一个莽汉,而非成为英雄。” “前辈,你、您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梅迪安用力挥着手,指着水晶球:“难道你竟跟他们一样软弱可欺……” “你用这样的语气,” 尤地莱的声音突变,强硬似钢:“跟你的长辈们说话。他们素来受人尊敬,那是因为在你曾曾祖父还在襁褓之中,他们就为捍卫了科曼多的独立与尊严!而你的曾曾祖父,哪怕还是个婴儿,还叼着奶嘴,从来也不敢像你今天这样冒犯我!” 冲动的年轻人惊讶地瞪着他,大法师的双眼像两把长矛,尖锐而且锋利。尤地莱用手一指地板,梅迪安难以置信地咽着口水,却发现自己双膝一软,已跪在地上。 塞塔琳大法师俯视着他,“家族里的人被处死,我们当然为此感到震惊和愤怒。可汝之愤怒,该指向那个人——罗拔阿忒,不管他的魂灵是否仍游荡在此世间,罪魁祸首都是他。是他,弃家族的尊严于不顾,让所有塞塔琳都为他的叛国之行蒙羞。倘若大统领为人误导,自然可以反对他,这是一回事;可当着所有朝臣的面,于皇宫大殿之上,预谋杀害现任科曼多之王,就是完完全全另一回事。我为他深感羞愧,所有你叫做‘懦夫’和‘胆小鬼’的长辈,都为他感到伤心、震惊,和羞愧。他们内心中的伤痛远在你之上,因为他们深深知道,一个科曼多精灵、一个尊贵的科曼多贵族、一个塞塔琳家族的科曼多贵族,应该在任何时候控制自己的感情,决不背叛这个姓氏所意味的尊严和骄傲!如果他们像你说的那样做了,不啻当着祖先的面,朝这个姓氏吐吐沫,弄脏了全族人的血!” 梅迪安脸色发白,眼里泪光闪闪。 “若我像你所说那般残忍,” 尤地莱告诉他,“我便会把那些你从不知道的塞塔琳族人事迹讲给你听,把你溺死在他们的骄傲与悲痛中。这些你奚落的长辈,至今还掌管着家族事务,只是因为你们年轻人,还丝毫不懂得何谓真正的‘责任’和‘义务’!别跟我说什么‘战争’!也别说什么‘带上魔法’!梅迪安,你还太年轻。” 梅迪安放声大哭起来,老法师突然从椅子上坐起,跪倒哭泣的年轻人身边,双手像铁钳一般紧紧握着他颤抖的双肩,“孩子,我知道你生气,知道你伤心,也知道你满腔怒火无从发泄。”他对着年轻战士的耳朵说,“你想保护塞塔琳这名字,你为它受到侮辱而痛心疾首。是的,是的。我要你牢牢地记住,牢牢记住罗拔阿忒的蠢行,牢牢地记住这蠢行带给你的那彻骨悲伤,和烧遍全身的怒火。只有你们,才是塞塔琳家族的未来,我们的职责,只是帮助你,让你挥出的剑永不落空,让你的骄傲永不失去光泽,让你的荣誉永远不被忘记。” 梅迪安惊讶地往后退。尤地莱正对着他微笑,脸上挂着晶莹剔透闪动的泪珠,“记住,年轻的梅迪安,我希望能为你感到骄傲,”大法师轻声说。 接着,他抬高音量,“你,和我们所有的人——”年轻的战士这才看到自己正跪在众长辈面前,而所有人的脸上,泪水纵横而下,像暴风雨一般,倾盆洒落在地。“——必须忘记这充满耻辱的一天。永远别再谈起它,把它深深藏进心底,让它被封锁在这间密室之中。我们必须重建家族的荣誉,尽快向大统领宣誓效忠。不管面对的是什么样的苦药毒酒,我们都必须把它一口喝下。哪怕是要交出全部的财富,哪怕是要从此放弃家族的武装,哪怕是要让我们的年轻人放弃竞争官位的权利,甚至,哪怕看着大殿上的家臣们全被处死……无论如何,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必须跟今日大殿上背叛大统领的塞塔琳们保持距离,越远越好。我们必须为此感到羞愧,而不是傲慢地蔑视大统领的宣判。否则,塞塔琳家族很快就会消失,永远不能再登上荣耀的殿堂。” 他站起深,并一把拉起还在发抖的梅迪安,扫视周围沉默的脸,“各位能否理解这样的决定?” 人们无声地点着头。 “有人反对吗?快快说出来,我好现在就宰了他,必要的话,哪怕用意念混合术抹去他的想法,我也不在乎!”他眼神恶狠狠地,又环视了一圈四周的精灵。但没有一个人,甚至颤抖成小鸡一般的梅迪安,也没有说一个“不”字。 “很好,现在开始,别来烦我,只管穿上你们最好的朝服,等我回来。要是有人从这处住所走出去,从今以后就再也不是我塞塔琳家族的人!” 大法师尤地莱·塞塔琳再也没多说一个字,脸色严峻地迈着大步从众人面前穿过房间。 从大厅到他的魔法塔楼,中间要经过长长的走廊。仆人们看到他的眼睛,都吓得赶紧躲开。在他们身后,大厅的门静静关上。尤地莱把一只手按在上面,念了一道咒语,从塞塔琳军队里召唤出两条幽灵之龙,交错着把守住大门。 它们整晚在走廊里巡游,不准任何塞塔琳出去。但没一个人试图冲破它们的阻拦,也因为这样,两条龙一直感到十分饥饿…… 记忆之殿池,水波重新变回清亮。大统领显得十分疲惫,朝悬在王座旁边的撒舍挥挥手,“他们没一个人明白,”他声音很低,小心地擦了擦宝剑,把它挂回腰间,“二十几年来,大家族愚蠢的年轻人们一直想爬上那高高的王座。可就算他们能成功,也无非是为自己争取到一个参加就职仪式的机会而已。”他看了看伊尔玛——现在又变回了伊尔明斯特,身边站着传令官女士和纳瑟尔,“很多人都能参加那道仪式,可只有一个人会被选中,他必须通过所有关于才能、头脑、内心的测试。”大统领叹了一口气,“他们太年轻,也太过没有自知之明。” 迷索珊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微笑浮在他脸上,可他一句话也没说,眼睛看着大殿上忙活打扫战场的精灵,他们正在弄干净血迹,把尸体拖出去。 大统领朝撒舍点点头,“请您现在就开始做那件事吧。” 他们头上的女巫轻轻碰着科曼多的悬浮王座,使出法术。她身体颤抖,双目紧闭,紧接着,巨大的召唤声从她身体里扩散出来。 光芒从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散发,射向大殿的墙壁、屋顶和栋梁,和弦声在殿上嗡嗡作响。 光芒越射越高,接着慢慢熄灭。科曼多所有家族的头领都来到大殿前,门口还挤着一些围观的精灵。 埃尔塔格利姆举起鞘中之剑,慢慢升到王座之前。等撒舍施法完毕,他伸过一只胳膊,扶起她,朗声道:“科曼多的公民,今天,就在这大殿之上,邪魔尽显。幸哉,邪魔未能得逞!迷索珊法师要向各位宣布,迷锁历经二十载,今日已成!为避免野心家们再度密谋,犯下更多恶事,牺牲无辜精灵之性命,在下不愿再多等一天!就在今天,落日黄昏之前,传说中的迷锁将被设置,覆盖住整座城市,一直到北角的撒满湖。等到明日正午,迷锁便将密闭锁紧,而本城的大门,届时会向所有种族开发,只要他们心中没有恶念,任何人都可自由进出我城!本地将派出特使,前往各种族之王国告知此事,包括人类、侏儒、半身人,还有矮人王国。从今以后,本国仍称科曼多,然本城,则将改名为迷斯卓诺!迷斯,是为了永远纪念迷索珊法师的贡献,而卓诺,是很久很久以前,第一位嫁给矮人为妻的精灵女士之名!” 他低头看了一眼传令官女士,后者便上前一步,庄严地宣布:“传召法师上殿!愿各位于和平之中,参观迷锁之落成!” 尾声 科曼多城落成的迷锁,并非有史以来最强魔法,然精灵仍视之为世间最重要之物。迷斯卓诺最终倾覆,而彼等用爱与和平,织就魔法的法师之名,一直为众人传唱,必将在歌声中获得永生。 大统领埃尔塔格利姆·伊瑞赛尔; 传令官女士奥波丹麦拉·迪,亦为著名吟游歌者阿莱丝; 人类亚穆瑟伊尔明斯特,蜜斯特拉神选之人; 奥露雯耶娅·依斯特妲夫人,充满传奇之撒舍; 唤自己为“良友”的匿名人类法师; 皇庭法师宜阿耐思佩珥·昂格烈; 奥拉所·欧炳和昂塔布·梅德林领主; 阿忍顿·叶凯恩和达露·明冬夫人,后组成著名吟游歌唱歌唱团“铁娘子”; 参与者众多,未能一一提及。那日里,无数科曼多人加入织就迷锁之列,森林之神圣柯瑞隆、月之女神瑟汉尼,以及神秘女神蜜斯特拉,都眷顾此迷锁。 众所周知,背叛与颠覆并未从科曼多消失,不管它是否更名改姓,化身做了迷斯卓诺…… 六女巫率一队匆匆从别处调集的亚穆瑟,赶进皇庭大殿。他们脸色严峻,全拔剑在手,肩并肩围成一圈,脸朝外,守在王座之下。 接着,大统领,传令官女士,伊尔明斯特,纳瑟尔,迷索珊和撒舍一行六人走进人圈,亚穆瑟们立刻把队列缺口合上。 他们的宝剑准备就绪,毫不犹豫地举起来。但见一个法师有些迟疑地上前,看着大统领:“尊贵的至高之主?”他的声音很慎重,装作完全没看见埃尔塔格利姆白袍上的点点血迹,“您需要我的帮助吗?” 大统领看了一眼撒舍,撒舍心领神会,柔声道:“是的,贝尔多,但现在还不到时候。这个人圈中的每个人都为迷锁之生,撒下热血。所以,你暂时不能进来。” 精灵阁下退了回去,看起来有点惭愧,却也有些放心。“等巨网已成,你再加入,为我们擦亮它吧!”身形娇小的女巫又接着说。这话把贝尔多吓得僵住不动,几乎没听清她所说的每个字眼。 “倘若需要献出性命,”一位老态龙钟的精灵婆婆,迈着小碎步,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身体倚在拐杖上,“老舍愿以一己残身,为此国土贡上绵薄之力。” “欢迎您进来,阿忍顿,”撒舍热忱地说,但卫士们并没有挪开人圈,为老妇人让出一条路来。直到传令官女士清清楚楚在他们耳边吩咐了一句:“请为阿忍顿·叶凯恩让让路。” 众士兵再次把剑高高举起,大殿上如微波般掀起一阵低语,一个站在远处墙柱边的精灵突然走上前来,朗声道:“我想这次,欺骗和诡计都该真正结束了。”片刻之后,他纤细的身体突然暴长一头之高,肩膀亦加厚数寸。皇庭上的人们屏住呼吸:又一个人类!还藏在他们中间! 他的面孔被魔法遮住,只见得一团漆黑,一双友好的眼睛从黑暗的影子里看着紧张的士兵们。但撒舍镇定地说:“良友,我们的人圈欢迎你的加入。” “让开一点路,”传令官女士又吩咐一句。这次,武士们很快就照她的话做了。 人群再次嘈杂起来,一队人推开围观的科曼多精灵,为首的是皇庭大法师,身后一一跟着是奥拉所·欧炳阁下,昂塔布·梅德林阁下,还有一个半精灵,宽大的斗篷外环绕着一整圈发光的宝石,撒舍见了此人,轻声道:“他是安波拉艾塞的半精灵术士奥格。”队伍最后,是女殿下亚忒·阿莉·达哈特,她身姿苗条纤细,脸上带着微笑,并有一双极为锐利的双眼。 这一行人也进入人圈,大统领拥抱着每一个新入者,并问道:“迷索珊需要的人都到齐起了么?” 撒舍回答:“还需要等最后一个人,”她踮起脚尖,从卫兵的肩膀缝隙中往外看,最后干脆漂起在空中,好看个真切。迷索珊开玩笑地拍着她的脚尖,她使劲踢了他一脚,老法师这才住了手。 “啊,”撒舍在聚集的人群中看到了那张脸,叫唤道:“她来了——快进来,达露!” 全身装甲的女战士达露·明冬有些惊讶,她走上前,卸下腰间的长剑,交给守卫的士兵,灵巧地滑进人圈,亲吻大统领的嘴唇,又拍了拍撒舍的手,接着便静静站好等着。 圈中的人好奇地互相看着,撒舍转过头来看看迷索珊,老法师点点头。 “站开一点,”细小小巧的女巫师命令道,“站开一点,各位,我们还需要更多空间,至少是现在的两倍大。塞玫儿,你把所有的弓箭都带来了么?” “嗯,” 女巫塞玫儿头也没回,在人圈中回答道:“我负责带的是箭簇。荷伦带的才是弓。” “我带来了一些污秽肮脏的棒子,” 雅兰娜也从自己站的地方插嘴说,“为了把它们全带上,有些姐妹只好穿上整整四双吊带袜!” 撒舍夸张地叹了一口气,对迷索珊说道:“别再要任何东西了——不管你心里还想要什么,都别再说出来了!” 老法师做出一副分外无辜的样子,摊开双手摇摇头。 撒舍也摇摇头,无声地扬着眉毛,对圈内的人示意,把他们分派到指定的地点。很快,众人散开,形成一道新的人圈。他们脸朝内,面对着站在圆环中心的迷索珊。 不知为何,伊尔明斯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他朝纳瑟尔看了一眼,后者给了他一个安心的微笑。他还是不太放心,朝大殿四处看了一圈,沿着悬空的王座,一直到天花板的裂缝,再看到巨大的、倾塌的断柱。在那柱子后面,他看到一座蜷缩着的精灵英雄雕像,手里伸出一把剑,似乎有些用心险恶地指着皇庭。伊尔明斯特使劲地望着它,凝视了很长时间,但那雕像一动不动,是的,那只是一座蒙满灰尘的雕像。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想把心情放松。蜜斯特拉,永远陪伴在我们身边吧,他想着,请从神界眷顾这盛大的法术,我向您祈祷,多年前,您定然已预见到此,您派我前往此地,正是为了这一刻。 撒舍这时也吸着气,看看身边左右,轻声道:“开始吧。” 兴奋之中,大厅之内竟然没有一个人留心到,人群中有一些又小又黑又脏的东西,像尺蠖,蛆虫,蜈蚣一样的软体爬虫,缓缓向前爬行着,它们在还有血污的地板上蠕动着,正冲人圈而去。 人圈之内,迷索珊再次摊开双手,闭着眼睛,手指尖端,射出数十条细长的光波,缓慢无声地覆盖住圆环里的每个人。他默念着咒语,围观的科曼多精灵敬畏地喘着气,陡然又都大叫一声:迷索珊的身体突然爆裂,碎成一团混合着血和骨的云雾。 伊尔明斯特气喘吁吁,不忍见这惨剧,几乎想从自己的位置掉头而去。但撒舍严厉地瞪了他一眼。她脸颊上翻滚着泪滴,伊尔这才明白,原来她也不知道迷索珊的法术需要用他自己的性命和血来奠基。 老法师形成的血云像烟雾一般升起,接着变成白色,再接着变得异常耀眼。光波依然连着圆环中的每个人,他们的身影在火光中闪烁。 白色的火焰像舌头一样,舔摄着皇庭大殿裂开的屋顶,昂扬向上,突然之间,每个人身上冒出白炽之火。 围观的科曼多精灵们一起震惊地喘着气,目不转睛地看着。 “怎么了怎么了?难道他们死了?” 杜拉·依佛黛夫人忍不住叫出声来,手掌心里全是汗水。她丈夫用手搂着她的肩膀,安心地拍了拍。贝尔多靠到她身边,解释道:“老迷索珊已经死了,至少他的躯壳不在了。等这仪式结束之后,他就会变成我们的‘迷锁’。” “什么?”精灵们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都想听个究竟。贝尔多抬起头,也提高音量,对所有人说:“其他的人会活下来,只是法术会从他们所有的人偷取部分生命力,用以形成迷锁的生命。接着,他们自己挑选一道魔法,强化迷锁的魔力。而后,我们会听到一种嗡嗡声,或是歌唱声。” 他抬头望着升起白炽火焰,形成一道椭圆拱顶的罗网,两行泪水不自觉地从眼眶里淌了下来。一只小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坚定地摇了摇。他低头一看,是一个不认识的精灵小童。她的眼睛闪亮,微笑却分外庄严。贝尔多感谢地回握她的小手,使劲抓着,久久不曾放开。 在一小块林间空地里,一座喷泉永不枯竭地在池塘里欢唱,无数小鱼快活地跳着舞。艾莎斯·莫弥思特突然抬起头,盯着自己的丈夫。 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水晶球和魔法书从膝盖落在地上,他也没有察觉。他从地面漂起来,朝远方张望着。 “怎么了,讷露佴?” 艾莎斯边叫边跑到他身边,“你还……好吧?” “当然,当然,” 莫弥思特先生喘着气,死死地望着远方,那里是一片虚空的天际。“诸神啊,是的,它太完美了……太奇妙了!” “什么东西?” 艾莎斯惊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迷锁!” 讷露佴·莫弥思特声音激动,几乎兴奋地哭出声来,“诸神啊,为什么我们曾经那么盲目,这奇迹本该几个世纪之前就得以实现!” 他快活地唱起歌来,这歌没有歌词,也不曾结束,美妙的旋律反复回荡。 他的夫人呆呆望着他好几分钟,脸上满是担心。他漂得更高了些,赤裸的双脚划过她的下巴。她心里一惊,使劲抓住他的脚踝,怕他飞走了。 含混的歌声穿过她全身,他正感受的激情和冲动一一进入她的脑海。艾莎斯·莫弥思特,科曼多全城第一个非法师的精灵,通过丈夫,最先感受到了迷锁的魅力。 许久以后,仆人们看到莫弥思特夫人抱着丈夫的脚,全身颤抖,脸上因敬畏而发出夺人光彩。 阿珞萝萨·托隆格莱思全身僵直,从半人兽之舞池塘坐起身,水滴从她身上每一道曲线里滑落下来。她面前跪着一个仆人,手里握着小刷子和一小瓶香水,正在为她沐浴。阿珞萝萨对她说:“发生了什么大事呢,你能感觉到吗?” 仆人没有回答。阿珞萝萨感到每一根手指尖都因兴奋而发麻,她打住对女仆说的话,张大眼睛用力盯着她。 女仆浮在空中,手里的香水瓶仍往前倾着,她瞪大眼睛,不知所措。细小的闪电围住两人,在她们身边嬉戏,甚至从她嘴里飞进飞出。她开始呻吟,但一张嘴,却发出类似歌唱的声音。这歌声低沉,没有歌词,也不曾结束,只有美妙的旋律反复回荡。 阿珞萝萨尖叫起来,紧接着,女仆——她的名字叫内莉,漂飘得更高了。阿珞萝萨伸出手,使劲往下拽着她的胳膊。 听到尖叫声之后,从长长的花园走廊跑来一个仆人,他停在池塘边,大吃一惊,气都喘不过来。悬空的女仆,和阿珞萝萨夫人,都望着远方的某处,眼睛瞪得大大的。她们身上一丝不挂,嘴里却唱着圣歌。男仆忍不住使劲看了两眼她们曼妙的裸体,狠狠咽下口水,飞快地转身跑掉了。等会她们从这嗡嗡叫里清醒过来,若发现他在偷看的话,他一定会有大麻烦的。 回去浇花的路上,他不止一次地摇着头,这些天,怕是有什么伟大的魔法即将成形了呢。 戈琅·戈顿费骂了一句脏话,手伸向匕首。他还真够好运,靴子里塞满了矮人宝石,科曼多已近在眼前,却遇到一群巡逻队!他回头看了看树林,就算能够顺利逃脱,他也没地方可躲。这些战衣金光闪闪的狗杂种。他分外不情愿地挺直背,把精灵的礼仪重新挂在脸上。 “好啊,卫兵们!有什么好消息吗?” “站住,人类,”带队的亚穆瑟严厉地喝止他,“如果一切进行顺利,要等到明日正午,本城才能对你们开放。在那以前,你不能再往前多走一步了。” 戈琅怀疑地扬着眉毛,把头顶的假发往外一掀,把连着头发的大胡子也从脸上扯了下来——可真够疼的。 “看见这个了吗?”他用脏兮兮的手指,捏着自己的耳朵尖,前前后后地摇着,“我可不是人类。” “从你的外貌上看,你也不是精灵,”亚穆瑟板着脸说,“我们以前也见过变形人。” “别说这种娘娘腔的玩笑,老兄,” 戈琅晃着手指对他说——亚穆瑟给了他一张臭脸,而其余的卫兵们则吃吃笑起来。“你的意思是,这么多年之后,他们终于让迷锁那玩意生效了是不是?嗯?” 卫兵们互相看了几眼。“他一定是个公民没错,”一个卫兵道,“除了精灵,没人会知道这件事。” 巡逻队长不情愿地说,“好吧,放你过去——但我建议你找个地方,好好洗个澡吧。” 戈琅靠近他,瞪眼道:“为什么?反正以后你们都得让人类进入,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关系?嗯?哈,下回,你该告诉我矮人也能在这城里通行无阻了吧!” “是的,他们当然可以,”亚穆瑟紧紧咬着牙,一字一顿地把话从牙缝里挤出来,“现在你可以走了。” 戈琅冲他甜甜一笑,挥手道别,“谢谢你,我的‘人类’。”他快活地说,从右脚的靴子里掏出一颗葡萄那般大小的红宝石,塞进惊讶的守卫手里,“为我带来的麻烦,这是给你的小小礼物。” 他加快脚步朝城里走去,高兴地吹着口哨。看看那些卫兵的表情,诸神,看看他们的表情!十足值得上一颗红宝石。嗯……不,半颗红宝石。嗯……现在倒回去把红宝石偷回来,还来得及么? 尤地莱·塞塔琳点燃细长的火线,他精心设计的法术已经诞生了。火线轻轻地碰触着白炽的火网,就像引水渠一般,那巨网蕴含的魔法力量从他身上冲刷而过…… 随着细长火线的闪动,他熟练地从这里拿起一团火,那边取得一把力波,很快织成一件火的斗篷。 现在,他兴许是全科曼多人里最强大的魔法制造家。蹒跚的老迷索珊既然能织成迷锁,他这尊贵的尤地莱·塞塔琳阁下就有法子利用它,把自己藏在里面,让谁也认不出他来,还能沿着火光,穿越这城市,一直飞到皇庭屋顶上的缝里…… 在塞塔琳家族最高的法术塔中央,那个放着双龙交错的反射镜的房间里,尤地莱·塞塔琳身躯在椅子里渐渐消失。离开这座塔,对他来说有些危险性。但那些兴高采烈织迷锁的家伙,一定没空留心到他。等他们明白过来,他早已经完成那件事了。是的,这就是他来这里的原因。 一个孩子也能驾乘光芒法,只要有人好好地教他。可对尤地莱·塞塔琳来说,他要做的事情远不止驾驭这么简单。远远不止。——在这个世界上,像艾狄黛莱特洛·塞塔琳那样的圣人已经死了,像梅迪安那样的愚蠢小孩还得活下去,而像他这样的人,就必须自己来讨回个公道。 他现在开始往下降落,速度已经达到他能力的极限。他们正围成一圈站在一起,他必须毫不迟疑地正确击中目标,否则那矮小的泼妇撒舍,或是别的什么人,就可能发现他。 驾驭白色火焰乘势而下(这种感觉令人愉快),目标对准……是的!再见!奥拉所! 为他的离去,我们感到非常突兀与哀伤,尤地莱残忍地想像着。与此同时,他集中全部意念力,顺着惨白的火焰猛地冲进牺牲品的脑子。奥拉所是个胆小怯懦小心谨慎的至善论者。片刻之内,尤地莱已在那人脑内左冲右突,使劲地翻滚,奥拉所本人的记忆被他弄得四处乱溅——这可怜的人完全垮了。 大殿上的围观者只看到一根发光人柱微微晃动了一会,但并没有任何人能猜到,奥拉所·欧炳被法术野蛮地攻击了,他的脑子和内脏完全被烧成灰烬,站在那里的只是一具毫无意识的躯壳。 好了,现在他塞塔琳成了参与织就迷锁的一部分,成了涌动着的新生力量的一部分。奥拉所·欧炳负责的部分,是让未来的迷锁能够判定进入者的种族,嗯。那么龙会被关在外面,嗯。变形多普根和兽人当然也被排除在外,嗯。 何不把奥拉所·欧炳辉煌的工作再往前推进一步,让迷锁成为所有非纯精灵血统进入者的死亡陷阱?明天正午,死亡陷阱,很不错。但这样一来,迷锁的力量会被提前唤醒,他不得不把伊尔明斯特杀掉,而另外两个参与者,“良友”和半人血统的家伙,也必然会察觉破坏者的存在。如此他老尤地莱·塞塔琳的性命一定不保。等他们把他干掉,一定还会织一座新的迷锁。 不,不成。还是隐蔽一点的好。他还有更伟大的计划要实施呢…… 除了女神之爱,这迷锁超越了世间一切美好。伊尔明斯特一边想,一边沿着白色的火焰,高高地飞翔到光柱的上方,力量如潮水一般从他身上冲刷而过。在那一瞬间之中,万物皆盛大而堂皇地生长,迷锁慢慢加厚变宽,覆盖的区域越来越大。而在魔法层上,此刻正几十个头脑同时在为它工作,它的系统变得更为庞大和错综复杂,每一个节点彼此都交错起来…… 伊尔悬浮在网中,穿越了一个特别复杂的节点,兴奋还没过去,却突如其来一阵僵硬感。他停在那里,身上像被刀子切断似的,难耐的疼痛,火辣辣的灼热感,并伴有一小股混乱的气流。死亡法?一定有什么东西搞错了,却被人故意隐藏起来。要是这意味着有人正在搞鬼把戏的话,迷锁还没正式完成就会被毁掉的。 返回去的路很长,低沉而又深邃。诸神啊,难道在大殿上,他们又被人攻击了么?伊尔慢慢落回原地,伸出意识去试探贝尔多。贝尔多这时也被笼罩在网中,悬在半空中,轻轻吟唱着圣歌,手边还牵着一个大眼睛的精灵宝宝。他仔细观察着周围的精灵,他们往后退了几步,小声议论着。他们只是好奇,而非恶意。卫士们依然警惕地站着,皇宫大殿上一片肃静气氛。 那……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小心地回到迷锁之网开始的地点,观察着内圈的精灵们。皇庭大法师一切正常,阿莉·达哈特也很好,还有……不对!是他!奥拉所·欧炳阁下沿着白火瞟了伊尔一眼,那是一种知根知底的眼光!诸神啊,那眼光可意味人世间所有恶意的情感,但绝不可能意味着“善意”和“友好”。 啊!假奥拉所·欧炳正在设计让迷锁对付所有非精灵之生物!原来蜜斯特拉安排他出现在这里,要他花费整整二十年时间进行磨炼,就是为了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阻止这意图不轨的精灵!请保佑我,赐福我,伊尔祈祷着,我将为汝而战! 他乘着一柱光波,射向奥拉所·欧炳的脑子,想发现那背后藏着的人是谁。 真奥拉所·欧炳的意识已经被破坏了,这一点十分明显。伊尔沿着混沌意识的碎片,绕了一圈,往后退了一些。对方的意识波竟然想刺穿他!幸好距离还不太近。意识冲撞猛烈,奥拉所·欧炳的躯壳都颤动起来。 伊尔默默地怒喝一声,再次冲过去。 他的猛扑被一道同样强大和深沉的意识挡在外面。某个他没接触过的精灵,某个他没打过交道的老精灵。是塞塔琳家族的人么?伊尔沿着火焰的边缘,仔细地站在假奥拉所·欧炳构造的光线上,这样,等会他再扑过去,双方的猛烈冲击会把这个部分撞得粉碎。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迷锁也不会对非精灵种族造成伤害了。 在这道网线之中,伊尔明斯特的防卫就完全没有了。他义无返顾地扑上去,但在对手强大的意识力面前,他似乎落了下风。如同水银灌顶,他被意念之火从头穿过——就像一根糖葫芦块被插在烤肉架上的烤肉那般被从头顶贯穿! 赤红的疼痛喷薄而出,他的念力无法控制地消褪,他越接近那人,他所控制的意志就一点一点顺着那股红色,往身后飞出,失落的速度越来越快。伊尔想尖叫,想后退,但他的挣扎却只能在原地打转,疼痛变得更为剧烈,而对方的意念之火在他身体中,越刺越深。 他第一次看到了潜入的攻击者。尤地莱·塞塔琳,塞塔琳家族的老臣和大法师,他轻蔑地朝伊尔笑着。伊尔忍着被切裂的痛苦,把这个名字拼命地刻在脑里…… 真神蜜斯特拉!伊尔明斯特尖叫起来,剧烈地翻腾着,救我!帮助我!为了科曼多,请来到我身侧! 这个人类虫子马上就会死掉,正在哭着叫他的神呢!现在是时候了,其他人很快会发现出岔子了。尤地莱·塞塔琳又朝伊尔捅了两次,便抽出意识,施展唤回自己身躯的法术,好把自己脆弱易又伤害的意识包裹起来。万一那些蠢货们明白过来,他也好提前找办法对付。嗯,完成了!他欢欣鼓舞地继续朝伊尔攻击起来,狠狠地戳着这个发抖的人类。 大殿上爆发出新一轮激动的议论声。精灵们看到,高大魁梧的大法师尤地莱·塞塔琳突然出现在人环里,站在人类伊尔明斯特的身边。他的靴子坚定地踩在地上,离他的脚不到一寸远,正有一条细小的,深黑色的,脏兮兮的东西正慢慢朝年轻的人类法师爬过去。它停了一会,转了个头,朝更近的目标——塞塔琳法师的靴子爬去。但突然又改变了想法,再度掉过头,慢慢地,蠕动着朝阿森兰特人进发。 荷伦可不是皇庭上的摆设,她强烈地感觉到身后发生着什么不对头的怪事。她转过头来! ——诸神在上!塞塔琳! 但他正静静地站着,和其他人一样,眼睛空灵,显出一片茫然,从他的嘴里和举起的双手之中,白色的火焰前前后后流淌着……他像这圈内的人一样,都变成修筑迷锁的一部分了呢。凡塞塔琳皆不可信任,但……此刻的这人,是否确实是敌人呢? 荷伦咬了咬嘴存,继续站着观察,天性的优柔寡断阻止了她先发制人。直到身后的一副织锦掉在地上,窗户被人从外向内砸成碎片。玻璃渣中站出一个苗条的人影,双手往前伸出,喷出火焰——货真价实的火焰! 荷伦惊讶地瞪大眼睛,旁观的科曼多精灵也爆发出一阵小小的呼喝。那不是赛姆丝妲·奥戈拉穆是谁!她还活着?这二十年里她到哪里去了?荷伦一边咽着不知觉涌出的口水,一边举起手,施出一道防护术。——若再不出手,就真的来不及了。 火龙呼啸着飞过半空着的荷伦,朝没注意的塞塔琳射过去。大殿上又响起一阵惊讶的声浪,尤地莱·塞塔琳被火舌包围起来,脚下打了个转,他跌跌撞撞倒退几步,跪倒在地,眼里闪出暗黑的愤怒,抬头看着攻击自己的敌人。 赛姆丝妲·奥戈拉穆离他只有几步远,正朝他猛扑过来,雪白的牙齿咬在嫩红的嘴唇上,眼睛是两团燃烧的小火焰,嘴里大叫:“蜜斯特拉在上,狠毒的术士,这是魔法女神给你的小小礼物!” 大法师塞塔琳恶狠狠地暴喝一声,激活了自己护甲的全部保护力。 这时,精灵们拔剑在手,不太肯定地靠近人圈。亚穆瑟们和朝廷属下的法师拼命拦着他们,让他们往后退,“如果诸位热爱科曼多的话,请不要打搅正在进行的法事!” 赛姆丝妲·奥戈拉穆飞在半空,突然撞上一道看不见的墙,她的手臂被无形的力量毫不留情地折断,搭拉在一旁;脖子也发出咔哒一声,无力地垂在背后;接着双腿和脊梁骨也似乎被人偶然地在半空中撞断了。她长长的头发凌乱地荡漾着,被力波扔回她出现的地方。 精灵们全被吓呆了,发出长长一声叹息。 那像破烂的洋娃娃一般的身躯,笔直地飞向那座精灵雕像。赛姆丝妲只来得及在半空中转了个头,最后看了围观的精灵一眼,就准准地跌上雕像的石头剑尖。 她嘶哑地叫了一声,使劲扭了扭脖子,石剑已经从她的背刺进,又从胸膛刺出。剑尖沾满黑红色的血。闪电哀歌,绕在她身体四周,意味着她使出的魔法落了空。 尤地莱·塞塔琳用手满意地拍了拍,大笑道:“谁敢攻击塞塔琳,就是这个下场!”他挥着手,对整个皇庭上的人说,“谁下一个上来?——是你吗,荷伦?” 皇庭女巫脸色发白,退了一小步,并没离开自己在人环上的位置。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摇摇头,声音有些发抖,但异常坚定地说,“是的,任何需要的时候,我会毫不犹豫地出手,对付你这个叛国者。” 他祈祷了,蜜斯特拉便为他派来赛姆丝妲,但转眼之间,她已经因他而死!伊尔在剧痛中翻着身,可是没时间再浪费!蜜斯特拉!他像即将出发的战士一般大叫一声:赐给我一些能帮上忙的东西!塞塔琳就快胜利了!蜜斯特拉女神!请让我为你而战! 一道金色的发光体在他粉碎的意念中慢慢凝聚——开始是一条线那么细,接着变成一条带子,缓慢地动着,变换着角度。他的眼睛情不自禁地跟上它,一副画面从脑海深处被它拉出来。它扭曲着,渐渐形成一个具体的形状。啊!是的!用它对付你的敌人! 谢谢你,圣神,伊尔全心全意地祈祷着,用力抓住那形体,挥手放出另一道意识波,直朝尤地莱·塞塔琳刺过去。这次一定能够奏效! 塞塔琳大法师变得有点僵硬,威胁地转过身来,带着微笑做出还击,还放出一道充满嘲笑的信息:现在又不发疯了,人类?嗯,你很快会继续发疯的,很快。 啊哈?那尝尝这个,傲慢自打大的精灵! 伊尔在尤地莱的脑海里回答道,放出了蜜斯特拉的法术。 围观的科曼多精灵突然发现,贝尔多尖叫起来,他放开小精灵,双手捧着头,使劲抓着耳朵,倍受痛苦地放声嚎叫。 讷露佴·莫弥思特在半空中全身痉挛,一阵抽搐,使劲踢着腿。他的夫人被他踢开,倒在两个焦急旁观的仆人身上。其中一人赶快冲上前去帮助神经抽筋的主人。主人嘴里不知叫着什么,只是不停地发出刺耳的尖叫。小滴血丝从他嘴里、眼睛、指甲盖下方缓缓流出。他在半空中使劲地扑腾,就像一条垂死的鱼,而后掉下来,毫无知觉地砸在下边的仆人身上。 艾莎斯·莫弥思特站起身,扑到丈夫身上,“讷露佴!”她惊惶地大叫,眼泪顺着下巴滴下来,“哦,诸神,诸神,讷露佴!快跟我说句话!”她狂乱的手指拍打着丈夫的脸,把他翻了个身,瞪着他有些茫然而疯狂的脸,不知所措。 “快去叫个法师!”她猛地反应过来,对呆呆站着的仆人大喝道:“快,快,快,你们全都去!给我找二十个法师来!快!快!” 一道激流从头到脚重重地洒在她身上,阿珞萝萨·托隆格莱思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半人兽之舞池塘的水从她头上倒灌而下。她用力一蹬脚,站起身来,却差点被地上一具僵直的身躯绊倒——内莉!诸神啊,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救命啊!” 园丁正在浇水,他抬起头来,这是夫人的声音呢! “救命啊!” 他加快脚步,一脚把方才花大功夫架好的水管踢开了。到半人兽之舞池塘还有好长一段路呢,柯瑞隆神啊,真是见了鬼呢!他上了小路,跑了几步,快到池塘前却停了下来,惊讶地往前瞪着眼。 阿珞萝萨·托隆格莱思夫人一丝不挂,跟她出生那天一样,沿着石头小路朝他跑过来,赤裸的双脚被石头割开了口子,留在地上长长一条血痕。她手里抱着昏迷不醒的女仆内莉,眼神有些狂乱。 “快帮帮我!”她咆哮道,“我们得赶快把她抱进房子!快,小伙子!别发呆,愿柯瑞隆神保佑她!” 园丁咽着口水,从夫人手里接过内莉。柯瑞隆神,你怎么就不保佑保佑我?他挖苦地想了一句,转身朝房子跑去——今天一定是忙乱的一天。 尤地莱·塞塔琳惊讶地张开嘴,数百年来,他第一次如此惊讶——也是最后一次。白炽的火焰从头到尾贯穿了他,把他的意识剥裂开来(就跟他先前烧死奥拉所·欧炳一样)。他眼睛背后,一切都化成灰烬,只剩下无尽的虚无,飞快地冲刷而过。它如饥似渴地吸吮着塞塔琳大法师的生命和智慧,同时在迷锁中诞生了一股新生的力量——科曼多所有的法师脑里都同时感到那荡漾的光芒。 大殿上的精灵们不知所措,既不知道是否该上前,也不知道该攻击哪一方。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高大魁梧的大法师塞塔琳全身上下冒出黄色的火光,就像一棵被闪电劈中的大树。 他像火把一样燃烧起来,照亮他们惊恐的脸,白炽的火网在他们头顶重得宁静,显得愈发安详。而皇庭上,庄严的沉默再度降临。数百个精灵屏住呼吸,大法师烧得焦黑的身体歪倒一旁,变成一摊旋转飘飞的灰烬。 反作用力像一阵大风吹散落叶那样,把伊尔推开,而金色的印记则牢牢地保护着他,让他不被伤害。等旋风停止,印记也消失,把他一个人留在一团漆黑之中——他荡漾在空旷之中,只剩下意识,却不见身体。 第二次了。 蜜斯特拉?他轻轻地呼唤着。最近他似乎朝女神提了许多要求,要是没有她的帮助和指引,他一定什么也干不成。 你是这样认为的吗?她的声音温暖而又柔和,在他意识里飘荡而出,令人完全无法阻挡。被爱的感觉,绝对安全的感觉,像阳光一般沐浴着他,包围着他。他悬浮在永恒无止境的快乐之中。等他再度听到蜜斯特拉说话的声音,也许已经过了一万年,又也许只是一瞬间。 做得很好,伊尔明斯特,不愧为神选中的人。你有了一个英勇无畏的开头,但还有一件事:你必须再在迷斯卓诺——新的科曼多城,呆上一段时间,保护它,为它启蒙,教它懂得如何与不同的种族和睦相处。与此同时,你能继续从那些接受这崭新世界的生命中,更深入地体会到魔法的无穷魅力。 我为你感到骄傲,我的爱人,伊尔明斯特。现在,回到那个需要你的世界去吧。 异常唐突地,他已经到了别处,高高地漂浮在许多束响奏的白色火焰光条中,他身下正对着一根倾倒的石头柱子,旁边是赛姆丝妲·奥戈拉穆满是血污的痛苦的脸。 皇庭大殿上的精灵们又响起兴奋的嗡嗡声,但伊尔完全没听到这嘈杂的声浪。蜜斯特拉在他掌心里塞下一道特别的魔法,此刻正能量正一波一波往外涌动,让手掌感到稍稍有些发麻。这道魔法持续时间不太长,必须赶快使用才能奏效——伊尔大概猜到了它的功效,也明白了女神为何这样做的原因。 赛姆丝妲·奥戈拉穆像个破碎的洋娃娃,她的身体栽倒在石头剑的剑柄处,若非她还有魔法护身,一定早已经咽了气。伊尔明斯特非常小心地把她抱了起来,轻轻抽出那把血淋淋的石头剑。垂死的女精灵喘着气,在他的碰触下痛苦地张开双眼,重又瘫软在他怀里,剑尖抽出的时候想来极痛,她忍不住又是一阵轻微的颤抖。伊尔放下石剑,把手掌捂在她肋骨上间巨大的血洞上,释放出女神所赐下的治疗法。 她屏住呼吸,发着抖,好长时间,才敢使劲地呼气,似乎察觉了生的希望。 伊尔像摇篮一般用手抱着她,慢慢地把她放在地板上。当他的膝盖碰到石头,并感觉到石头的冰冷和坚硬,同时也感觉到来自许多精灵眼睛的敬意。他低下头,亲吻着赛姆丝妲尚翻着血沫的嘴唇,就像是一对炽烈相爱多年的伴侣。通过他们交接的双唇,他把生命力传导给她,蜜斯特拉赐下的所有力量都随着这一个热吻荡漾进她破碎的肢体。他吻了她老长时间,直到一口气喘不过来,才抬起头。 终于,她开口说话了,声音微弱而嘶哑。“伊尔明斯特,是你吗?为了等你这个吻,我可等了不少年头呢。” 看到生命的光芒重新回到她眼睛里,伊尔吃吃地笑着,紧紧地搂住她。 几乎有些慵懒地,她的视线渐渐清晰,先望了一阵裂口的大殿天花板,再落在伊尔身上。慢慢地,她歪了歪嘴角,用力挤出一缕微笑,“谢谢你的努力,让我能去得安稳一点……但我真的快要死了;哪怕是你,也无法再挽留我的生命。二十年前,在那个树林里,依朗度已经计划好了我的死亡。而蜜斯特拉救了我,让我帮她完成一桩任务。我照做了……如今,此事已结束,我可以无悔而去了……” 伊尔明斯特慢慢摇着头,他看见塞玫儿与荷伦举着手,神色焦虑,在面前正等着——只等赛姆丝妲再做出什么逆举,就毫不留情地用法术除掉她。 “蜜斯特拉可不会这样作弄人,”伊尔轻声说。 肉体的疼痛穿透她的全身,赛姆丝妲的脸显得有些扭曲,嘴角边的血不停地涌了出来。“受神眷顾的人类啊,她是你的神——而我是一个精灵,一个滥用魔法的精灵。我曾想用魔法操纵你,偷取你的法术,再杀掉你。女神为什么会在乎我的性命呢?” “神爱世人,她也关爱你,就如同她关爱我。”伊尔轻轻地说。 赛姆丝妲被痛苦折磨的双眼闪动着,“爱情的爱?还是欲望的爱?啊,人类啊,我不知道。我没空再想这么多了……我的生命已经飘逸而走……” “只是一次生命,”伊尔明斯特急切地说,这时才最后明白蜜斯特拉的安排,“而那并非是完整的赛姆丝妲……” 他一把拉下她沾满血迹的胸衣,在她伤痕累累的胸口画下蜜斯特拉置于他脑中的金色印记。那印记将永远照耀在他脑海之中。 很快,赛姆丝妲的呼吸顺畅了,她坐起身,眼睛发亮。“哦……我终于明白了!人类,我一开始错怪了你,我……”她没时间在多说什么话了,蓝白色的火光正卷过她的身体,马上就会把她带走。于是她投进伊尔的怀抱,极尽温柔地吻着他。 他的嘴唇还留着她的感觉,赛姆丝妲人已不见了痕迹。她站的地方只剩下几颗跳跃的蓝白色火星,闪了闪,也不见了。 伊尔抬起头,看到半空中,他的四个朋友正关切地注视着。他们的四肢仍沉浸在白炽的火光中,与巨大的光网彼此相连,正站在他头上。 他笑着,告诉撒舍、传令官女士、大统领和“铁娘子”,“蜜斯特拉带走了她,她现在成了神秘女神的侍者。” 有什么东西爬上他的手臂,他把它捏了起来,好奇地看了看。一小块肮脏的,满是血污的,爬行的虫子——也是罗拔阿忒·塞塔琳长时间戴在脸上的面具!它在他指头之间扭动着——热乎乎地,甚至有些喜欢欢喜地扭动着。 他正瞪着虫子,突然一道彩虹般的光环出现在头顶,所有在场的精灵全敬畏地惊叫起来——迷锁诞生了! 伊尔明斯特只觉得喉咙有些梗塞,跟其他人一起,加入那欢呼的声浪。他已听到,从大街上都传来了兴奋的喝采。整个科曼多,每一个精灵,每一个半精灵,每一个人类,都齐声欢呼,唱起那首迷锁诞生的圣歌——高亢,美丽,壮观,庄严,甚至远非人世所有。 人们热烈地拥抱着彼此,每一张脸都挂着兴奋的泪花。 “嗯,”莫弥思特先生低声呻吟着,眼神缥缈,正看着不知名的远方。仆人们从他茫然的脸上挪开,转向了焦躁的夫人。泪水从她眼眶里涌出来,沿着下巴落在地上,她低头对着丈夫。 “为什么?”她狂怒地哀诉着,“为什么那些法师都不肯来!” 仆人们互相打量了一眼,却不敢回答。讷露佴·莫弥思特突然从他们搀扶的手里坐起身,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一把推起来。艾莎斯尖叫一声,片刻之间尖叫变成高兴的哭泣。她丈夫张开眼睛,大声叫道:“奇迹降临科曼多!是的!奇迹!” 就像先前悬在半空中,他的声音高亢洪亮,眼睛里闪烁着蓝色的魔法火。他望着身边的人。“啊,我亲爱的艾莎斯,”他伸出手。 仆人们突然感到自己被一股令人敬畏的力量托起身,那力量仿佛无边无际,然而温柔不可方物。他们加入全城的欢笑之中。 响彻云霄的欢笑,犹如军队得胜后凯旋的号角。 内莉在园丁臂弯里苏醒,发出一声细小而满足的呻吟。园丁低头一看,脚下却突地一滑,几乎把她掉在地上。 “小心!” 阿珞萝萨·托隆格莱思用手抽起他的手肘,她强壮的手臂稳稳地把两个人扶起来。 内莉又动了一下,舒舒服服地伸了一个大懒腰,她的重量突然消失了。园丁手上重量大减,差点失去平衡,脚下踉跄,朝路旁的矮树丛冲过去。 “内莉?” 阿珞萝萨·托隆格莱夫人惊叫着,“内莉!” 女仆从半空中转过身,微笑地看着她,“夫人,没关系,”她柔声说,蓝色的火焰熠熠燃烧在她眼睛中,“科曼多的奇迹终于完成了。” 女仆在半空中吟唱,阿珞萝萨跪在小路上,欢快的泪水淌下脸颊,衷心地祷告起来。 戈琅·戈顿费扭着脑袋,满脸不可思议。四面八方都有精灵漂浮在半空,人们欢快的笑着,快乐地哭泣着,欢呼声从这里落下,又从那边升起。 难道所有的科曼多人都疯了么? 他加快脚步,朝一座豪华住宅走去,那房子的门是开着的。好吧,既然所有人都沉浸在喜庆里,丢掉点小东西,应该没人注意到吧。 他马上就快进到门内,却有一只手死死地揪住他的左耳尖。他使劲一转身,把耳朵抽出来,手里拔出匕首,“是那个兔崽……”他咆哮了半句,后半句却喘着气吞回肚里。 全科曼多人公认最美貌而心肠最狠毒的小姐——赛姆丝妲·奥戈拉穆,如梦如幻地对他微笑着。她飞舞在门道边,蓝色的火花萦绕在她四肢。“哈,戈琅,”她快活地说,“见到你真愉快!尤其是想到你终于戒掉了偷窃的坏习惯,回到迷斯卓诺,用宝石偿还你从前欠下的债务!为了这一天,大家可都等得不耐烦了呢!” 戈琅怀疑地皱起脸,“什么,什么?偿还?迷斯卓诺?诸神啊!” 他才说完话,嘴唇都来不及闭上,靴子里的宝石就像黄蜂出巢一般蜂拥而出,飞进了迷斯卓诺洋溢着欢快和明亮的半空中。 迷斯卓诺迎接来第一个欢快的夜晚,月亮升上半稍。号角吹响,竖琴奏鸣,不太和谐地齐声弹奏,仿佛是一年一度的节日变成了一场盛大的狂欢。感谢那看不见的覆盖城市的伟大魔法,它不仅像护甲一样保护着精灵,也让那些从来无法飞翔的人们第一次体会了飞行的喜悦,而且不需要魔法和宝石的帮助。空气中荡漾着笑声,精灵们互相拥抱。美酒流淌,恋爱中的人们许下无数热切的誓言。满月撒下皎洁光芒,沐浴着整个皇庭大殿,连破碎的屋檐都被镀上一层银色光华。 一个女精灵走在空荡荡的大殿上,镶嵌宝石的拖鞋拍打着血迹斑斑的石地板,她外衣的边缘缀着一圈夺目的宝石,胸口的碎钻起起伏伏,隐约现出交错的双龙图案。她加快脚步往前走着,鬓角忽隐忽现的灰白发丝暴露了她的年岁。 终于,她走到月光之下,一堆骨灰旁边,停住不动。 她低头看着骨灰,久久不曾发出任何声息。只有她上下起伏的胸膛,才让人明白她并非一座雕像。从天花板上破口的地方,传来断断续续的歌唱,精灵们快活地一飞而过。无声的女士紧紧握着拳头,她握得那么用力,长长的指甲把手心都划出血。 莎莱厄雅·塞塔琳抬起她美丽的头,望着头顶高悬的明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低下头,最后望了一眼她丈夫尤地莱的遗迹,咬着牙,恶狠狠地说:“迷锁必灭!伊尔明斯特必死!” 在这个晚上,只有流浪的鬼魂听见了她的誓言。 迷锁降生之后,仍有精灵固执己见,以向其他种族开放科曼多为错误抉择。吾知不少人至今亦做如是想。 彼时之后,尚有小小争执。新生事物,并非若一活泼可爱之婴儿,总有人喜欢,而有人憎恨。然,吟游诗人并不关心这些小小插曲。那只是宴会之后,人们的口角、法术和拳头。仅此而已。简言之,彼等小事,人类英雄亦不屑称之为“冒险”。 贤者伊尔明斯特,语于一队竖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