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电人生》 一、家电领导下的单身公寓 十九号晚上十点,两台洗衣机大大和小小携着排水管走出阳台,向我宣布为期两周的家电大罢工事件告一段落。我猜想他们开完全体电器代表大会以后,还是认为家庭破裂的主要责任在我,但是既然事情已经无法挽回,那还是放我一马算了。 这两周当中,积压的脏衣服全面占领了我们家的三室两厅,由洗手间一路蔓延开来,连餐桌也一并占领。其中甚至还包括蓝蓝抱着儿子离家之前最后换下来的一块尿布。电饭煲那几天不但不做饭,而且还跑到阳台上去找了个干净地方露营,并打出口号:拒绝环境污染,保证食品质量。生怕以后蒸出来的米饭会有在四十度天气里放了三天的味道。 大大洗完了十四件衬衣以后,指挥电动衣架进房间来找人,发现我正昏睡在一堆酒瓶当中,口水长流,胡子拉碴,形象极度颓废。它于是自作主张,又把剃须刀叫来,不管三七二十一跳上我的脸。我感觉到眼睛附近有个小马达在“轰轰轰”来来去去,一个激灵醒来时,眉毛和鼻毛都被一并清理干净了。 懒洋洋地走到浴室去清理剃须刀,小小正在里面埋头大战,狂洗内衣。看到我进来,所有指示灯都大亮,假如用莫尔斯电码翻译,它是在教训我生为男人,不应该遇到一点挫折就如此消沉。小小训得来劲,在狭窄的浴室里疯狂旋转起来,我想那些内衣一定会脱水脱得跟沙漠里的土拨鼠一样干,刚好可以找一件出来穿。当然我没忘记它这样激动是表示愤怒,赶紧摸摸它的盖子:“你是台迷你洗衣机呀,圆头圆脑,小女生要斯文一点嘛。乖哦,乖,洗你的内衣吧,别闹了。” 我的名字,叫做关东西。好歹关门的关、关公的关还算一个拿得出手的姓氏,至于“东西”这个名字,就不知道我爹妈当初是怎么考虑的了。事实上无论我叫什么,都是一个很普通的男人,哪怕叫“独孤求爱”或“西门出血”都无法改变这个命中注定的事实。我一生中最不平常的一件事情,就是我太平常了,平常到什么程度呢——你跟我说完两个小时的话,转头去看旁边飞过来的一只鸟,再转回来,就找不到我了。可我其实一直站在你面前,挪都没挪过。 这种形象特征有时候是好事,比如去打劫。第一不用浪费钱去买丝袜套头,第二不用忙着逃跑,第三销赃方便。无论有多少目击证人看到我,最后都会怀疑自己白日见鬼,否则为什么会毫无印象可言? 尽管我是这个德行,上天还是花了很多工夫照顾我。第一是我居然有份工作——虽然每次进公司门都要和保安在身份确认问题上费一番口舌;第二是让我娶了一个好太太。我和蓝蓝是别人介绍认识的,第一次见面,她穿着一条长长的白色裙子,缀有蕾丝花边,微笑着坐在我对面。我口干舌燥,热汗滚滚,心跳的声音完全盖过了餐厅里七个人的乐队奏乐,害得我旁边桌子上一位有高血压的老太太不断发晕。要是我不及时撤离的话,一定会搞出人命来。 她答应嫁给我的那晚上,我开心得跑到街上去大喊大叫,翻了无数筋斗,见人就抛去飞吻,人家跑远了就抛去钞票。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有人被钞票吓得尖叫的。结果路人招来警察,我拉着蓝蓝撒腿就跑,跑到小巷子里,乘她喘息着趴在我胸前时,第一次吻了她。 幸福日子过得跟飞一样。或者说,像做梦一样,转眼醒来,我就一个人站在这间空空荡荡的房间里面,非常的寂寞而忧伤。 她是突然离家出走的,理由非常直接而不容辩驳:我,不是她喜欢的那种男人。 事情的导火线是这样的:我和蓝蓝去参加她的大学同学聚会,她读工程学出身的,班上一共就四个女生。其中一个嫁给大富翁,光是手上钻石的折射光线就可以将整个酒楼包厢的照明系统取而代之;另一个的老公是全美天才奖的获得者,虽然整场聚会脸上肌肉总共只活动过屈指可数的几次,说的唯一一句话是“该走了”,但是这不影响他的名字进入剑桥现代科技名人录,更不影响蓝蓝的倾慕之情把桌上的沙拉都蒸熟;最后一个则是构成此次仳离事件的最重要因素——那一位女同学的老公,乃是众人生平仅见的美男子。如果他走进某个教堂,所有女性教徒大约都会转过来叫他上帝。 等到蓝蓝介绍我的时候,尽管内容精简再精简,只剩下姓甚名谁这一基本信息,她的声音仍然无情地彻底消失在喝汤吃菜的吆喝声里。散场时,有男同学殷勤地走过来向蓝蓝低语:“蓝蓝,你还没有结婚的话,可否给我一个机会?”我一个大活人,在一边咳嗽咳得喉咙要出血了,他居然硬是说:“哎呀,什么声音?” 回到家蓝蓝没再和我说一句话,三天以后,她抱着儿子一走了之。留下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还有一句“没出息”。 对于男人来说,没出息这种罪过是无法救赎的,而且这种判决标准纯粹取决于女人的主观意见,绝无呈堂辩论的余地。即使我将她那三位女同学老公的智慧、美貌、财富集于一身,我也可能会因为缺乏情趣而被抛弃。一切直接与间接的经验告诉我,女人是不可能满足的。尽管如此,我还是爱蓝蓝。强烈的爱使我没有勇气去把她找回来,因为爱一个人到了最后的限度,就是希望她幸福。 这一点点伟大的情操,竟然受到了家里电器们的无情驳斥,它们表达抗议的方式就是罢工。洗衣机不洗衣服,利用涡轮原理研究如何把鸡蛋搅拌到绝对均匀的程度;影碟机放着伴奏碟练习一口气唱十八个高音C;冰箱不制冷,在里面招呼西红柿黄瓜奶酪一干食物自编自演舞台话剧,迄今一共演出了两次,一出戏叫“一根行为艺术黄瓜的爱情独白”,另一出是“冰冷工业与冰淇淋的罪”。这么闹了两个星期,发现蓝蓝真的不回来了,而我也真的没有去找她,大家只好放弃对我的殷切希望,重新回到了两年前单身汉公寓的状态。 什么是单身汉公寓的状态呢?每天早上,闹钟会先把微波炉、电动牙刷、音响一一叫醒,最后来叫我。如果我头天睡太晚,它发出最大分贝的叫喊声都无法使我清醒的话,它就会打电话让壁橱里的电锯出来锯我的床。由于电锯也总是睡眼惺忪迷迷糊糊,所以我经常面临被无意肢解的高度危险状态。 起床,洗漱完毕,坐在餐桌边,微波炉门“啪”的一声打开,利用高空弹射原理使热好的牛奶凌空飞降在我面前。它的功夫久经锻炼,确实十分了得,不但从来没有失手砸在我的脑袋上,还永远把碗不偏不倚地送进桌面一个圆形的凹痕里面。这个凹痕,是某次吸尘器练习“大力金刚”吸的时候搞出来的。 喝着牛奶,电视机跑我面前来提醒我看国际新闻、领导重要讲话、政治局势、专家访谈等等。它好多年来持之以恒,一直希望我变成一个铁肩担道义的爱国义士,可是我实在冥顽不灵,总是不停地把频道换到喜剧电影啊运动啊这些不上台面的节目上去。 电器的团队领袖是洗衣机大大。它负责分配工作,制定激励制度和安排轮休。如果我发现榨汁机不见了,我决不会去找,更不会再去买一个,我只需要把水果放到洗衣机里就好了——身为领袖,既然它放了人家的假,就要自己承担榨汁的工作。隔上几个月,它们还会自己打电话叫修理工上来全面检修。面面俱到,不让我操半点心。 总而言之,我家的电器实在花费了很多心思来照顾我,本来一个被人类社会如此漠视的人,要么杀人,要么自杀,之所以我没有走到这一步,它们实在功莫大焉。 可是,为什么我还是那么寂寞呢? 蓝蓝离开我之后,我不断做噩梦。梦里总是远远看见蓝蓝向我奔过来,笑容如花绽放,她那么欢喜,以至于完全听不到我撕心裂肺的呼喊:蓝蓝,小心,蓝蓝,小心,小心! 她的头上,有巨大的阴影急速降临,那是死亡,是威胁,是黑暗,是终结。我看不到那究竟是什么,可是我知道我将彻底失去她。这失去的感觉令我无比心碎。 又一次糊着一脸鼻涕眼泪醒来,我听到电熨斗和电动剃毛球器在我身边聊天。 “哎呀,他又哭了。” “好多鼻涕,你去处理一下啦。” “喂,我是剃毛球器呀,抹布在厨房睡觉呢。” “那我去给他熨熨?好可怜,哭得脸都皱起来了。” “不太好吧,你刚拔下插头,我摸摸,唔,七十多度,要不试试看?” 在熨斗把它的热屁股贴到我的冷脸上之前,我拼了老命一跃而起,夺门而出冲进浴室,拿了块不会说话的毛巾开始洗脸。电动牙刷转头看看我,跳起来挤牙膏,一边哼大黄蜂进行曲。这么高兴很少见啊,平时它都是一副晚娘面孔的,隔些天还要闹着涨工资,理由是它在高危高污染环境下工作,不但磨损极快,而且老是单枪匹马,心理方面也受到相当大的伤害。为了让它开心我付出的不算少了:镜子里的我左右嘴角各含了一个牙刷,新买那个是芭比娃娃造型的,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可怜我刷个牙而已,不用连食道都震一震吧。 昏头昏脑地走出浴室,电视机正在餐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今天的早餐,一边批评电磁炉火开太大,把鸡蛋煎太老了,老得都生儿子了!哦,这有点新鲜,我挤上去看,原来是大蛋饼外溢出了一个小蛋饼而已,电视机就是爱大惊小怪。它听到我为电磁炉打抱不平,感到十分气愤,“啪啪啪”换台,调出一个血肉模糊,尸体横陈的画面给我看。播音员正报道:“本市有史以来最大连环凶杀案,目前已有十三人被杀。受害者遍布各行各业,各个年龄阶段。凶手手法残忍,专家认为有虐杀的变态倾向。由于暂时没有掌握明确的破案线索,请广大观众务必注意自身安全。” 我叹口气,放下餐具:“大大!我吃饭呢,你管管阿三啊。” 阿三就是电视机,听到我叫,也不等大大来啰唆,自己挪到一边生闷气去了。它小心眼得很,我只好咬着一口蛋饼,走过去安抚它:“我开玩笑啦,不要生气。来,我看看冰上舞蹈。” 终于在冰上芭蕾优美的舞姿中吃完了饭,我告诉当值的冰箱啾啾今天要在外面吃饭,不用从网上定蔬菜了。它把灯光暗了暗表示了解,再长长短短闪了一阵,叮嘱我注意安全,看来刚才的新闻它也听到了。 这么一提,我为蓝蓝担心起来。她离开以后,住进了父母家,房子在东门郊区,不算好地带。联想到晚上的噩梦,我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出了门,两只脚本来是往西走的,结果走了半天,硬是往东去了。手机在口袋里嘀嘀咕咕地闹:“错了,错了。” 我拍它一下:“没错,我去看看蓝蓝。” 结果它更激动:“你早点说呀,小小要我捎两件衣服给她。” 我没好气:“那些旧了,她不要了。” 下一步它一定要长篇大论地发表做人不该喜新厌旧的人间至理,也不管我已经是个中楷模。在这个手机款式千变万化层出不穷的时代,我居然还用着一个出世已经十年的砖头电话,有时候走夜路拿出来接个电话,打劫的都以为我是同行。 关掉手机,我上了一部出租车,二十多分钟后,蓝蓝住的地方已经在望了。我看看表,应该正是她要上班的时候。也许还可以看到她吧。守在楼下,我象征性地找了一棵树作为掩护。 等了五分钟,蓝蓝果然下来了,一身粉白色的职业套装,头发剪短了,贴在鬓角上,将她的鹅蛋脸衬托得美丽动人。站在楼口,她停下来,从手袋里拿出一面小镜子看看自己,抿了一下唇,微笑着走出来了。 我痴痴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举手投足,都带来一股春风,吹在我的心里,暖暖的,柔柔的。她过得很好吧,我想应该是的。街角有辆车无声地驶来,停在她面前,里面的男子为她开门,两个人脸上都有甜蜜的笑意。 她不需要我这样平凡的男人,站在她面前不过三米之遥却无法进入她眼角的男人。 二、游戏风尘的电脑&见义勇为的鼻毛剪 他们往蓝蓝上班的方向去了。我垂头丧气地看了一会儿自己的鞋子尖,直到听见一个出租车司机破口大骂,才发现我不知不觉站到路中间去了。身前挡了快十辆各色车子,司机们的头都跟兀鹰一样伸出驾驶室,无比怨恨地盯着我。就近上了这辆出租车,我郁郁地说:“去四十三路蓝天写字楼。”情场失败既然那么彻底,我还是努力工作吧。 人逢衰事精神差,我迷迷糊糊打起瞌睡。当车子“嘎”的一声停下,我掏出钱包一看,咦,这不是蓝天写字楼啊,这是蓝蓝工作的四海公司。难道我的发声系统比我还思念蓝蓝,干脆独立了?为了确认一下,我清清嗓子,一字一顿地读:“四十三路!” 司机皱着眉头从后视镜里看着我,眼神十足像是在看一只从水泥柱里长出来的蘑菇:“先生,你刚才一路不停唠唠叨叨要来这里,我都被你吵死了。” 虽说我年纪也不小了,不过还不至于老到开始唠叨。而我所认识的人与物里,最唠叨的就是我口袋里那只录音笔。 点头哈腰下了车,我按下录音笔的回放键。可不是,它唧唧歪歪地说:“去四海写字楼,四海写字楼知道吧,我老婆在那上班,我去看看她。我老婆可漂亮了,唔,你一定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人。” 我叹了口气,以后一定不可以随便让自己打瞌睡,把发言权留给它了。今天不过是走错了路,下次万一碰到黑帮交易,它大喊大叫要人家遵纪守法,爱国爱民,我麻烦可就大了。 其实,它说的是实话吧。我是多么想见到蓝蓝。 站在写字楼门前,正犹豫要不要真的上楼去找她。那辆接蓝蓝的车子突然从我眼前开过去了。车牌号码32595,沃尔沃,1999年8型豪华房车。掏出手机我打电话回家给大大:“叫阿BEN给我查一辆车子的登记信息,对,号码是32595。” 阿BEN是我的手提电脑。不过我很少用它,它自己用自己。最热衷打联网游戏,有时候半夜三更一屋子都是它的喊杀声,动不动还惨叫:“啊,被人爆头!”——拜托,你哪里有头给人家爆啊?这家伙倒是从善如流,下一次就变成了:“啊,被人爆了主板!” 阿BEN还网恋,酸唧唧地在屏幕上写:如此星辰如此夜,为你风露立中宵! 吸尘器正好走过,问它:“是不是真的啊?” 它白吸尘器一眼:“当然不是真的,我受潮要死机。” 虽然是一部放浪形骸、游戏风尘的电脑,它的功能之强,却抵得上数台深蓝。当初深蓝电脑和俄罗斯顶尖国际象棋大师对阵之时,阿BEN看着电视直播,不断长吁短叹,向我们痛陈深蓝如何过于迂腐保守,本来三十五分钟可以解决的战斗,居然拖了N个小时,实在是它们智能电脑界的耻辱。作为当时观众中仅有的人类,说实话我还真有点恼羞成怒。 阿BEN两分钟后就给了我回音:“老关,车子登记人是四海集团的总裁杰克·林奇,从前天最新八卦报纸图片来看,现在的使用人是杰克·林奇的独生子诺曼·林奇。诺曼·林奇是城中社交圈有名的钻石级世家子。自己创办的宇宙公司规模虽不算大,但经营得法,收入惊人。” 它还在说,我却听不进去了。钻石级世家子,而我是一根葱。一根葱有什么理由对蓝蓝说:“你跟着我吧,我很爱你的,我可以帮你杀虫调味,平喘消痰!” 我告诉阿BEN:“这个诺曼是蓝蓝的新男朋友,你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劣迹,我不想蓝蓝受苦。” 它本来正在语重心长地教训我:“你不是和他争风吃醋吧?实力太悬殊了——”声音戛然而止。过了半天,听到它一摔电话,怒气冲冲地说:“我去把四海和宇宙的电脑全黑掉!” 这天晚上阿BEN是不是发动了绝地黑客大进攻我暂时不晓得,生平第一次,我找到城中最大的酒吧,买醉去了。 进酒吧之前,我很谨慎地搜了一遍自己身上,把手机、录音笔,所有带电的东西都全部寄存,免得等一下喧哗起来干扰旁人。不过天网恢恢,终有一漏,刚在吧台边坐下,我家的电动鼻毛剪就神出鬼没地从我衣领底下钻出来,兴高采烈地开始四处张望。看到我一脸茫然,它也没个解释,跳下地一转,直奔舞池中央的表演台而去。咦,它什么时候跟上我的?要是给人家看到一只小电动鼻毛剪在调戏美女,这报警电话应该怎么打,说它越界生事呢,还是擅离职守呢? 好在酒吧里万头攒动,各自逍遥,无人注意到我这里。尤其是我旁边有一位留着鸡冠头的朋克兄弟,正对着面前一溜“深海炸弹”运气,看样子是要喝个痛快。无数看客齐声起哄,要鸡冠头兄弟表演一饮十三杯的江湖绝技。 “深海炸弹”我在家里偶尔也喝过,纯的高度威士忌,浅浅一杯,划一根火柴,蓝色光焰燃烧,幽幽的。水火交融中一口饮下,胸臆间会有奇妙的雷击感滚过。最高纪录我喝过十五杯,而且是用喝MARtINI的深杯喝的,喝完后还神清气爽地自己走到浴室洗澡,不过第二天热水器告诉我,我当时拿着肥皂盒使劲往身上擦,还诧异地说:“哎,怎么没有泡泡?”这样豪饮,我仍是个失败者,没喝赢对手。因为跟我对饮的,乃是电热水壶。 基于这样的经验,十分钟后鸡冠头一脑袋栽在桌子上,震得我这边啤酒杯都乱跳,就完全是我意料当中的事情了。本来一个人逞强喝多了酒,跟我一点关系没有。可是突然之间,音乐停止,全场肃静,鸡冠头身后的人齐刷刷让出一条道,走出一个人来,事情就开始跟我有关系了。 那是诺曼·林奇。他穿透明白色的低胸衬衣,紫色发光的紧身裤。面目英俊,体格强壮健美,举止优雅斯文。所有女人都会爱他,只要……只要他怀里不搂着另一个男人。 他闲闲走进人群,先四处望一望,气派非凡。身后有两个猛男冒出来,一把揪起鸡冠头兄弟,往地下一摔。“咚”的一声闷响过后,鲜红的血就一股一股渗出来,在霓虹灯下泛出惨烈的光亮。 “怎么样?让你喝十三杯谢罪,好像喝不完呢。”他开口说话了。声音倒是极为悦耳,半点娘娘腔都没有。鸡冠头倒在地上,挣扎了两下,没有声响。 诺曼抬起脚踩踩他的头,很用力,我可以听到头骨发出的“咔咔”声。他轻蔑地说:“小杂种,死在这里,收尸的人都没有,敢坏我的事?”他的脚慢慢加力,四周人死一般寂静。而鸡冠头将得到寂静的死,连呻吟都不会有一声。 就在这个时候,诺曼惨叫一声,触电般跳到一边,厉声问:“谁扎我?”所有人退后三步,留了只电动鼻毛剪在地上。我们家的电器都是绿林出身,跳来打抱不平了。 诺曼弯腰看看自己的脚脖子,有两道口子,微微见血。我心里那个后悔啊,今天怎么没带电锯出来呢? 但如此轻微的伤害,也能使自认高贵的人发狂,诺曼怒气冲天地推开怀里的男人,抓起那吧台上的酒杯,劈头盖脸朝周围砸过去。大家四散奔逃,鬼哭狼嚎。有只杯子非常准确地打中了我眼角,温热而黏稠的液体流下来,流过我的唇边。 在血腥滋味释放我的激愤之前,我家的小鼻毛剪已经先发脾气了,它在人群中左冲右突,惊险万状地逆流而上,终于接近了诺曼。只见它跳上左边鞋面,咬住裤脚,借着诺曼走动的冲力往上一跳,准确地跳到了他的皮带上,做了一个突破级的单剪悬倒挂之后,诺曼猛然挨了刀般锐叫一声,捂住下身跳起来。跳到我跟前还不消停,我就不客气了,揪住他头发猛打两拳,然后抓起手边的玻璃啤酒樽当头一下,抢过鼻毛剪撒腿就跑。 拼命跑上街,居然赶在那些鸟兽散的大部队前面,这速度肯定破了我个人纪录了。喘了口气,往胸前一摸,糟了,手机和录音笔还在酒吧里寄存着呢,要不要回去拿?去拿吧,说不定被人打成分子状态出来;不拿吧,损失没什么,我只担心这家酒吧从此闹鬼:明明厕所隔板下没有脚啊,里面却有人怪腔怪调在唱歌——怎么可能会想到一支录音笔也有尿急的时候? 万分踌躇之时,不远处有声音叫我:“老关,老关!”我背上一寒,啊,生平第一次,在没有出示身份证的情况下,居然有人叫我的名字!心里感觉多么复杂,是惊呢,还是喜呢,难道天生丽质难自弃?难道打人一回就出名?那我早干什么去了,我应该练拳击啊! 正百味杂陈,感慨万千,鼻毛剪当头一盆冷水浇下来:“老关,你发什么羊癫风,脸上抽来抽去的,千千在那边喊我们呢。”一说到是千千我立马就泄气了。千千就是我的大块头手机。定睛一看,果然是它和录音笔站在前头路灯下面,正闪着灯不耐烦地催促我们。它还一边在通话:“别着急,我们这就回来,没什么事。不过老关今天打架了哦,哎,没赢,不过也没输,因为他偷袭人家。” 一听这口气就是在和家里的座机聊天。看见我过来,它跳上我的手心,语重心长地说:“老关,下次打架,多带两个兄弟!” 我问它:“你们怎么跑出来的?” 录音笔悄悄对我告状:“千千说这里的漂亮女孩子多,我们出去看看。”我差点没晕过去! 吵吵嚷嚷中,酒吧门口的人都散尽了,我躲在暗处,一直没有看见诺曼的人或那辆车出现。这时鼻毛剪告诉我:“酒吧直接通楼上,那里有人住,我看到的。” 三、天上掉下个狐狸精 回到家一开门,我就知道大事不妙,大部分家电都聚集在客厅里,沙发不够坐,还搬出好多小板凳,个个板着脸静悄悄的。这个阵仗是为了什么,难道晚归一次就闹到要动家法?以前蓝蓝还只让我睡洗手间呢,半夜吹风机磨牙吵得要死。 看我小心翼翼自觉地坐到中间一个小板凳上,占据屋子制高点的分体空调担任起司仪角色,发话道:“老关,今天发生的事情,我们都已经知道了。” 我瞪了那三个跟屁虫一眼,心想要是今天我吃不到饭,你们也别想找到自己的充电器。 空调继续说:“我们认为,这种事情很不体面,很不正确,严重损害了我们的家庭形象和正常生活秩序,所以——” 我叹气:“诸位是家电而已,不要致力于主权自治那么严重的问题好不好?不如去煮点饭,我饿死了。” 结果我被证明是以君子之腹度小人之心,空调说:“所以,我们决定,无论如何,一定要把诺曼·林奇搞得屁滚尿流!” 这席作战动员令一发布完,满屋子顿时一阵喧哗,大大尽显领袖风范,调度人马,还成立了家电指挥中心。我要凑上去听听具体的战略战术,被一插头甩了出来,小小说:“你赶紧看看电热睡袋去吧,它以为你不回来睡,正在大发脾气。” 说起来没老婆的人生就是难过。虽说科学昌明,电器发达,可是再发达的电器都是冷的。无论它们多么诚实而温暖地看着你,空虚仍然无处不在。 蓝蓝不在我身边的日子,我不愿意上床,做思想工作也没有用。脑子一万个相信生活要继续,睡觉要自主,可是身体不听话,往床边一坐,就自动前移五十厘米,“啪”的一声落到地上,尾椎、髋骨皆哗然。那充满闺房画眉之乐的两米大床,自此成为我房子里的禁区。睡袋是我的栖身之处,随处一铺,就是一宿。 今天它生气了。蜷成一个包子的模样在卧室里向隅独立,顶端拉链半开,不时往门口窥视一眼。我坐到它身边叹口气,先做自我检讨:“宝宝啊,我去喝酒是我不好,不过,我也要提醒你——”看它竖起来跟块薯片一样洗耳恭听,我接下去说:“你是只公睡袋啊,小心眼起来多恶心!” 被一只睡袋一头顶出卧室一定不是每个人都有的经历。我摇摇头,跑到厨房想下点面条。习惯性地先开煤气,再上锅,突然想起蓝蓝说过:“你怎么老不记得呀,要先上锅,再开煤气。”到底哪个先哪个后,一定不重要吧,可是在这安静的夜里,屋里的电器在研究三十六计孙子兵法、十面埋伏、报仇雪恨的时候,我只想有个人摔摔打打地对我数落,说煤气费这个月又涨了,你倒是节约点呀。 冰冷的泪珠自眼角滑落,我躲在自己的掌心里,蹲在厨房一角无声痛哭。思念如同钝去的刀子悬在我的心尖上,随着呼吸迟缓地仔细地切割,一点一点地,一点一点地痛,进入血液,流通全身,散落在四肢百骸,化为身体的一部分,或者全部。 她曾经拥抱我,她曾经等待我,她曾经抚慰我,她曾经爱过我。而一切都已失去,不再重来。哀求无用,暴力无用,自强或自戕都无用。挽不回、留不住、放不下,而最无可奈何的是忘不了。 不知道哭了多久,抬头一看,发现睡袋宝宝站在厨房门前,一米八几,充过气后虎背熊腰,瞪着我作鄙视状,且气壮山河地呵斥我:“哭,哭个屁呀,男子汉大丈夫,把老婆抢回来啊!看看,水烧成那样了还不下面,喂,你快点啦,你不吃我要吃呢。” 我擦了一把眼泪,嘀咕着站起来乖乖下面:“谁给你取名宝宝的,你不如叫牛大力好了。” 话音一落,窗户外传来一声娇笑,一个柔媚的声音轻轻说道:“这个人好有趣呢。”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宝宝大喊一声有鬼,飞快蹦了出去,蹦了两步发现我没动静,又蹦回来抢救我:“老关,有鬼啊。” 唉,银样镴枪头,亏你这么高大,怕什么鬼啊!可是旁边的电饭煲也“滴滴滴”发出预警信号来,大喊大叫说:“我们住十九楼啊,楼外什么都没有啊,有鬼啊。” 我被它们吵得要死,心想这才叫一个怪,自己身为电器,每天说话唱歌放屁吵架习以为常,楼外有点声音传来居然就大惊小怪,真是宽以待己、苛以待人,道德修养看来还要大力加强才行。开了窗户探出头去,还没定神,脸上突然一暖,好像给一床毯子兜头包住了一样,我往后一跳,跟着也有个人影跳了进来。 “看靓女啊!”这是我家的小音箱,悬在厨房门口,本来似睡非睡的,这会儿却突然一嗓子喊了起来。里面突然一静,五秒钟之后,各种各样的滚动声、跳动声、快速爬行声百响交集,往厨房方向来了。 我赶紧先看,果然是靓女啊,高挑个儿,一张桃花带笑的脸,穿白绸子一字领短上衣,碎花宽脚长裤,露出细细纤巧的踝,光脚穿了双拖鞋,眯着眼睛,十分妩媚。一跳进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冲到面条锅旁边去,嘴里念叨:“嘿,熟了熟了,先过过冷水,筋道点儿。” 就算是鬼,这也是个饿鬼。手脚利落地捞起面条,过冷水,四下一看,说,“喂,碗放哪儿呢?”说时迟那时快,消毒碗柜一马当先跑到她面前,嚷嚷道:“靓女在哪里?靓女在哪里?”被她一手抓过去,开柜拿了两个大碗出来,舀面汤放作料,居然还给她找到两根葱,切了花,拿筷子一搅,整团面漂亮地拉成一道瀑布,刹那间又盘起,伏在碗中,热汤一激,顿时香气四溢。她自己拿了一碗,往我手里塞了一碗,眉开眼笑地坐到窗台上,稀溜溜吃起面条来。 她吃得心无旁骛,我们家的所有成员就都在外面堆罗汉。大大德高望重,被压在最底下,那些小家电全蹬鼻子上脸探出头来。实在太拥挤,大大竖起自己的排水管,顶了一串煮蛋器啊、暖手器啊、指甲刨啊什么的,个个贼眉鼠眼地张望着。 我端着一碗面想了半天,伸出头去招呼剃须刀:“来,刮我一下,我又梦游呢?” 它给挤在一堆兄弟里面动弹不得,不耐烦地说:“少来,我没气出了,你还说风凉话。喂,抽湿机,你那脚丫子挪挪行不,我内置刀片都给顶出来了!” 这位不速之客虽然外貌娇俏,却吃相惊人。顷刻之间,已经把碗底都舔得干干净净。丁香舌在红唇上一转,大眼睛眨巴两下,突然毫无淑女风度地向我扑过来,图谋对象显然是我手里那一碗面。那怎么行,在目前这个亦真亦幻的局势下,可说悠悠世界唯面为大,胃之重宝,怎么能轻易予人?我身子一闪,赶紧躲开,情急之下,拿手抓面,大口大口吃起来。 她只好很遗憾地在一边咂咂嘴,说:“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有辟尘煮的好吃。喂,你叫什么名字,我叫狄南美。” 这天晚上,我家热闹非凡。这房子买来是二手的,建了好多年了,今天才第一次正式进行隔音标准测试。测试结果呢,恐怕是不太过关的。因为楼上的邻居往我阳台上丢了十几盆花,品种包括价钱四位数的蟹兰,以及大量的迷你仙人掌,可见人家有多么抓狂。后来事态演变到相当严重的程度,有人来敲我家的门——如果拿金属球棒把门砸出洞也可以算敲的话。可是等我一开门,他们就没话说了。只见满屋子黑灯瞎火,我穿个短裤,睡眼惺忪,一脸迷惘地问:“怎么了?” 据法律规定,一个人养的宠物如果犯法,由主人担负责任。那一个人家里的电器如果犯法,不知道我是不是也要被判个十五年?关上门,我以闪电般的速度戴上耳罩,愁眉苦脸地看着自己身后:不错,那位叫狄南美的大美女,正和我们家的电器联袂开演NIRVANA致敬音乐会。 她扮KURt COBAIN,跪在地板中间作狂热奔放状,周围一圈古怪家电各司其职。老天爷,我三十几岁了,第一次知道搅拌机可以拿来当重音吉他使,至于洗衣机当贝司手的天赋,不晓得和什么有关。产地乎?材料乎?品牌乎? 我悻悻地看了一阵,蔫头蔫脑走到另外一间屋子的地板上去睡觉,居然还睡着了。梦里又是蓝蓝向我奔来,那阴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沉重,我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和哭声……哎,今天是重金属节奏的,响彻天地,她却依旧浑然不觉。 迷糊中一只微凉的小手温柔地抚过我的脸,一个声音轻轻说:“莫哭,莫哭。谁惹你了,老娘帮你出气。”听到老娘两个字我就醒过来了。狄南美小姐正盘腿坐在我身边,对着我微微笑。 我头痛欲裂,问她:“唱完了?” 她耸耸肩:“大大说再唱下去就要准备和全人类决斗,目前武装力量还不是很强大,我们低调一点比较好。”嘿,果然是大大的口气。 狄南美好奇地看着我,手指还在我的额头上摸来摸去,摸得我胆战心惊。忽然她问:“你最亲近的人是谁?”我还没有回答,她突然摇起手来:“不要告诉我是电视机,也不要告诉我是微波炉,它们好得很,十年之内,零件都不用换。” 我心里一揪:“怎么了?” 我生命里最亲近的人是蓝蓝,虽然她也许从此走出了我的世界。不过接不接受是她的事,要不要把她放在心上,却是我的事,虽然这自主权卑微而无奈,却是我唯一所有。 南美点点头:“那你小心,她最近有血光之灾,而且灾象奇重,会牵涉左近。你最好不要见她。” 我一骨碌爬起来,直着嗓子喊:“什么?” 四、芭比,芭比开门 第二天一早我跟南美一起去看蓝蓝,她非要走路,还拉着我的手,经过豆浆店站在门口对着我扭来扭去:“我要吃油条,我要吃油条。”我一头汗,赶紧掏钱买。她娇滴滴地对老板说:“你看我男朋友多疼我。”我向天发誓,我听到这个大胖老板心里发出雷鸣般的声音,一遍遍阐述着鲜花与牛屎的关系。 咬着一根油条站在蓝蓝楼前,我习惯性地找树把自己藏住,被南美一把揪出来:“你干什么?”我迟疑地说:“给她看见多不好。”南美毫不客气地揭发我:“得了,你就是放鞭炮胸前挂横幅人家都看不到你的。”我顿时一副哭丧脸:“喂,你早上一顿吃掉了我半个月的米啊,可不可以对我客气一点?”她满脸无辜:“我是个有原则的人啊。” 今天蓝蓝也是那么守时地出现了,身上是她最心爱的珠灰色窄身长裙,配着一串熠熠生辉的钻石项链,顾盼生姿。我痴痴地看着她,满心柔情。可恨南美就还在那里左看右看,郁闷地问我:“你不是说出来了?哪里?哪里?” 我指给她看,喏,那里。 她眉毛一扬:“那个?那个就是你说的绝代美女蓝蓝?” 口气里的怀疑和不屑那么明显,我很生气。板起脸来走到一边,眼睛还是看着蓝蓝。不错,她在我心目中就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女人。即使南美那么妖娆,风情万种,都没有办法抹杀蓝蓝在我心中的光辉。 南美浑然不觉我生气了,笑嘻嘻跟过来拉拉我的袖子:“东西——” 她下半句话没有出口,那辆沃尔沃出现了,轻风一般驰过,停在蓝蓝面前。他们的笑容仍然刺痛我,而南美一眼瞥见诺曼,突然像是若有所思。目送他们远去,南美郑重地问我:“东西,你信不信我?” 老实说我是想说不信的。她莫名其妙从我家窗外跳进来,吃掉我所有存粮不说,我们家的电器本来已经够神经了,今天一早就起来排练演唱会,竟然还想开到工人体育馆去,叫我怎么信她啊?可是我一张口,却老老实实地说:“信。” 她看着我:“东西,你是个好人,不过有点糊涂。刚才那个男人,要什么样的美女都手到擒来,何况你说他又喜欢男人。他为什么要对蓝蓝这么殷勤?老实说,尊夫人不但不算是美人,连中人之姿都欠奉。” 我打断她:“蓝蓝在我心里是最美的。” 她飞起一脚踢我:“猪头,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笨吗?”挨了一脚我也稍微清醒了一下。不情愿归不情愿,大概她说得对。事实上昨天晚上见到诺曼后我已经觉得不妥。蓝蓝不过普通人家的女儿,工作是文员,一切都极其平常。诺曼对她能有什么可图呢? 相对于我这样的冥思苦想派,南美显然属于行动主义分子,突然从我口袋里掏出录音笔,冲到街中心,做了一个丢铅球的姿势,用力一掷,录音笔就不见了。我看看远处,看看南美:“干什么?” 她笑笑:“我丢到那车上去当卧底。” 录音笔去当卧底,我们就要当贼。南美拉我上了楼,准确无误地找到了蓝蓝的家。我正纳闷,她解释道:“我鼻子很好!”我忍不住偷偷看她的身后,南美警惕地瞪我一眼:“我不是狗。” 这位鼻子很好的美女,站在安全门面前犯开了嘀咕,她问我:“你会不会比较偏门的开锁咒语?” 我很老实地告诉她:“我连正常的都不会。” 她很不以为然地瞟我一眼,表情大概是说这个人可真无知。可是我有钥匙啊,要开锁咒语做什么?掏出钥匙一试,居然打不开。定睛再看,加了一个电子密码锁。不会吧,还没有正式离婚我就已经被一脚踢出来了? 尽管世情凉薄如此,我决定还是鼓起勇气继续生存。说起来蓝蓝还是不了解我,装什么锁不好,非要装电子密码锁!一切东西,只要带上了电子两个字,就没有可以挡得住我的。准确地说,没有可以挡得住我手里这无双法宝,它使将出来,横扫天下,所向披靡!那就是——芭比造型电动牙刷! 我今天带它出来换电池,那两支牙刷一天到晚不知道在搞些什么,三天两头没电。不过歪打正着,正好让我看看这电子锁何方神圣,挡得住我家超级尤物芭比的热力进攻。 把芭比往电子锁上一放,我拉着南美下楼回避,隐约听到它甜得吓死人地开始套近乎:“帅哥,一把锁啊?” 我严肃地告诫南美:“千万不要告诉瓜瓜,就是另外一个牙刷,它要是知道了,我的牙齿就完了。”南美翻翻眼睛,嘀咕道:“那是牙刷吗?” 过了十几分钟,楼上就传来一声呼哨。我们赶紧上去,芭比跳回我手心里,一边还含情脉脉地回头软语:“哎,等我呀,我再来看你。”电子锁要是有骨头,估计已经酥了一半,不但“咔”的一声开了门,还殷勤地叮嘱我们:“两个老人在阳台上晒太阳,你们轻着点。” 我进了门,心里对天发誓,明天我就去买一大铁锁,灌铜汁的那种,买不到我自己做一个都成,是古老了一点,但是讲义气啊。 偷偷摸摸溜进去,隐约听到蓝蓝的爸妈在阳台上聊天,屋内很安静。从南美的表现看,她一定是个惯偷:不但没有半点紧张,还皱着眉头到处走,自言自语批判人家家具配色不到位啦,百合花的根都烂了也不换水啦,地毯上有水果污迹该洗啦呀。我心想莫非你做贼的时候还兼职搞室内装修设计?这也未免太离谱了吧! 这里我来得虽不多,家具却都是我向蓝蓝求婚后和她一起买的,想的是她离开家以后老人家可以住得舒服一点。家具檀色镶银,仿佛还散发着当日欢聚的气息。 我正在全情缅怀,南美已经轻车熟路地进了卧室。正要跟进去,突然听到阳台上飘来我的名字:“关东西。”对一个人来说,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一定是他的名字。对于我来说,这声音由于稀少,尤其值得珍惜,简直要录下来不时回放才好。可惜录音笔去当卧底了,大好机会,转瞬即逝,痛心啊! 我凑近去仔细听,蓝蓝的爸爸正讲道:“也算是好好的一对,蓝蓝也是,儿子都生了,计较人家模样,男人是这样啦。”知音啊,我激动得眼泪都要出来了,然而蓝蓝妈表示反对:“我的女儿,样子好,当然要挑个好的,当初我就说了她要后悔。现在这个不错啊,也有钱。” 我摇头叹气:头发长,见识短,人家是同性恋啊。身为一个女人,难道你不应该恨同性恋吗?抢了你们的饭碗啊! 幸好她又中肯地接着道:“这个诺曼呢,就是有点古怪,这么久了,也不见他和蓝蓝在一起多亲热,倒是一来就抱着历历不放。” 老头立马驳嘴:“爱屋及乌嘛,喜欢蓝蓝就喜欢她儿子啦。” 听得我无比生气,喂,关历历是我儿子!长得很像我,真的很像我呀。虽然这对蓝蓝来说不是什么好消息,还在母婴医院里的时候,每到探望时间,她就神情无限彷徨地站在一堆小孩中间,都两个月了还分不清哪个是自己的。 正准备跳出去跟老头老太太理论一番,南美突然从卧室里风一般卷出来,一把把我拉进去,她说:“老关,有古怪。” 南美口中所谓的古怪,并不是一个模样标致的姑娘从十九楼空荡荡的窗户外一头扎进来抢你的面条吃,而是一个二十九岁的女人——比如蓝蓝——居然会写日记。 五、恐怖的蔬菜仓库 我瞅着南美手里那本黑色八开皮面的日记本发了一会儿呆,实话说心里痒痒的。这日记本我熟悉得很,蓝蓝嫁给我两年中,我每天都要和自己的阴暗心理交战一番,看,还是不看?一度成为我人生中最大的问题。后来我正确地估计了自己的道德修养水平,把监督工作交给了电锯。一旦发现我鬼鬼祟祟往卧室里跑,它第一时间在工具箱里发出巨大轰鸣声,警告我非礼勿视,否则轻则失血,重则丧命。电锯的个性言出必行,家里谁也惹不起,所以我才保持了自己的君子风度,至今金身不破。 这会儿电锯不在,眼前只有狄南美,无论是跟她谈道德还是谈天赋隐私权显然都是个笑话,所以我们悄悄蹲在杂物间的角落里,把日记本翻了开来。 婚礼。现在一切都平静了。关在洗澡。他很开心。一直唱歌。我,我很累。 蜜月结束了。不明白为什么要去乡下。关说安静,好睡觉。 早上起来烤面包,刚插上电源,转头发现烤好的面包已经放到了桌上。我不记得自己放了原料进烤箱啊。我最近健忘得很厉害,经常以为自己没洗衣服,其实都已经晾好了。 N来找我。送上昂贵新婚礼物。退回。一夜无眠。半夜起来发现关在洗手间,他对洗衣机讲话:结婚了大家不能开派对,是不是很闷。我是很闷啊。不过关什么时候开过派对吗?结婚典礼上认识他的人都不超过三个。 遇到N来。从未有过的心动。这样的男人,为什么我从前无缘见到?他对我也很注意,一直看我。回家路上遇到关。他在后叫我,我转身许久找不到他——我的丈夫。 看到这里正是紧要处,诺曼出现了啊。结果“啪”的一声南美合上本子,我抬头看她:“怎么了?喂,我挺得住。” 她摇头示意我收声,指指我的肩膀。我转脸一看,我的手机千千站在上面,来电指示灯闪个不停。它很不满地小声教训我:“身处敌境,你可不可以机警一点?我响了好久了。” 真啰唆。拿过它按下接听键,竟然是录音笔:“快点来东郊殡仪馆,快,我打公用电话呢。那谁,老大妈,你别敲门行不行,我还没说完,喂,你别昏倒啊。” 恋恋不舍地把日记本放回原位,我和南美准备溜出去了。咦,电子锁开门啊。难道它这么快就反省了,要锁我们起来将功赎罪吗?结果不是的,芭比骂骂咧咧地从我口袋里跑出来上去亲了它一口,门立刻欢蹦乱跳地就开了。牙刷小姐极为愤世嫉俗地说:“男人,哼!” 我汗如雨下。 打了个车赶到东郊,偌大一个城市,只有这一个殡仪馆。我们站在正门往里张望,静悄悄的。隐约传来的音乐颇为耳熟,仔细一听,居然是《总有一天等到你》——说起来这个行业好啊,市场成熟,开发彻底,不用培育,竞争度低。从来没听说过殡仪馆有营销部的,更不用花大价钱上时尚杂志做广告——黑底精良的内页上摆一个金色骨灰盒,配一行字:宾至如归。 走进去,正想找找我的录音笔在哪里,南美已经甩开步子往右手一排独立的平房去了。我跟上,只见录音笔站在平房进门的门槛上左顾右盼,一看到我们掉头就往里面跑。 跟着跑过一个长长的,阴森森的走廊,两边好多门都关着,好像有一阵阵的凉气从里面冒出来。只听到录音笔“滴滴答答”的跳跃声和我的脚步声。南美走那么快,却非常之轻巧。走廊尽头,转弯,上二楼,什么年代了,楼梯还是木的,嘎吱嘎吱响。人家一只小电器跑得挺快,害我喘着气问:“去,去哪里啊?” 录音笔在左手第一个房间门口“嘎”地停下来,门上三个硕大的红字:停尸房。 我后背的寒毛“嗖”的一声全部立起来,弯腰拿起录音笔,不知怎么就压低嗓子问它:“来这干吗?”它红灯一亮,回放半个小时前的一段对话。只听见一个男子声音说:“你确定在这里?”我听出来这是诺曼的声音。 另一个男人答道:“肯定。我早上亲自来看过。就是你要找的那个。”诺曼:“我一个人上去。二楼停尸房右手三号对吧?你把车开远一点。” 录音笔把回放关掉,开始啰啰唆唆告诉我,它如何趴在那辆车的后面动都不敢动,经历了在市区龟速行驶时被人抓现行的危险和出郊区后飙到一百八十公里的生死一线。这辆车如何先送蓝蓝去上班,两个人还在车厢里接吻。然后就在四海大厦下面接了另一个男人上车,其样子之丑陋实在应该在公众区自杀以告慰天下育龄妇女。然后就到了这里,它给我们打电话还吓昏一个老太太,醒过来非要说它鬼上身,也不想想人家是个电器,上个鬼身啊?我打断它,问怎么只录这点,它说之前也有和蓝蓝的对话,怕我受不了刺激已经直接删掉了。 这厮虽然废话太多,行动还是很有效。不过对着停尸房我还是犯开了嘀咕,心里有点凉飕飕的。南美飞起一脚,“哐当”一声,把门踢个大开。我身不由己往外一闪,被她转来搂住我肩头,笑嘻嘻地说:“喂,你怕什么?这不就是个蔬菜仓库吗。” 蔬菜仓库?何解? 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你们人死掉了和一棵蔬菜被割下来有什么区别?” 我想了想,说:“蔬菜可以吃。” 她的细细眉毛一挑:“人不可以吃吗?” 我被自己的口水呛得几乎咳死,过了半天才能说话:“恐怕味道差一点。” 既然只是个“蔬菜仓库”,我好歹可以鼓起一点勇气来。走进去一看,好多蔬菜啊。左边这排卷心菜,明显是被汽车、摩托和自行车收割下来的;中间这排土豆就比较好运,一直老到发芽,芽都再老了才被送进来;至于右边那些西蓝花,都属于不幸被外来暴力强行采摘过的,卖相很凄惨。我战战兢兢地走到右边三号,还没等运足气,南美已经一掀白布单,说:“看。” 这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圆圆的脸上眼睛紧闭着。应该死去没有多久,皮肤还有活人的颜色。我心里恻恻的,想我的儿子再过十多年,也是这青春模样,要是遭了横死,我该怎么活啊!突然之间,思念冲击到我心底,恨不得立刻就可以把历历抱在怀里,保护他一生一世平平安安。 他身上穿着蓝白色的学校制服,胸部塌陷下去,硬着头皮揭开外套看,真是惨不忍睹,是活活被打死的。血块淤结着,一根白森森的肋骨穿出了皮肤,无声地切割着冰冷空气。我看得心里一阵阵痉挛。转头却发现南美专注地盯着这具尸体,眉头微微皱起。 她问我:“你有没有发现他少了什么?” 我忍着泪答:“生命。” 南美温和地看着我,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接着说:“他胸口的皮肤不见了。” 果然,在一片破碎狼藉之中,很容易忽略他胸口的那一块鲜红,原来是整块皮肤被切走不见。我和录音笔异口同声问:“为什么?” 南美把被单再给男孩子盖上,闭上眼轻轻念了几句什么,稍后告诉我:“不要太难过,他下一世命运极佳,羡煞无数人。”我猜她是为了安慰我,不过总比没有安慰好。正等着她继续告诉我们关于剥皮的事,忽然一阵响动从门外传来。 南美神色一凛,突然抓住我一个回旋腾空转过身,双双转到右排尽头的床角蹲下,只露出四只,不,五只眼睛——录音笔也有一只,一起瞄着虚掩的门。 这脚步声十分诡异,单调而清脆,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门一晃,我的心都要跳出嘴巴了,南美蓦然身体一长,闪电般扑向门口,我配合她的雷霆动作大叫一声,力求声势夺人,结果听起来像惨叫多过像怒号,声音回荡在空洞的房间里,先把我自己吓了一跳。南美没好气地回身给我一记暴栗:“你叫什么,是你家的迷你电瓶车。” 电瓶车?跑来做什么? 赶紧迎上去,果然是。它干脆利落地报告道:“蓝蓝回来把她所有东西,连历历的玩具都全部拿走了。你快去看看。” 我一听顿时浊气攻心,撒腿就跑,听到南美在后面问它:“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原来是阿BEN见我这两天神魂颠倒不放心,居然放了好几个针孔摄影机在我身上。我还听到电瓶车冲我喊:“我说,你那条花裤子上次小小不是给你扔了吗,你怎么又捡回来了?” 我们一行人奔回家中,果然一片混乱。衣柜门大开,所有衣服乱成一片,堆在地上,其他的地方也没落个好,能见天日的都见了,连我十几年前拿的劳动光荣积极分子奖状都在沙发上。我迷惑地站在这狼藉之中,心里五味杂陈。 电视机默默走了过来,后面跟着摄像机,往我面前一站。电源接通,我看到蓝蓝出现在屏幕上,她走进屋子四下翻寻,显然是在找什么东西,找了半天未果,最后才卷起所有衣物、玩具走掉。 南美在一边戳我脊背:“你老婆不像是来拿玩具而已啊,你是不是藏了什么金银珠宝在家里?”这个问题不用我回答,因为我们家电器不约而同的,一起发出深深的叹气声。 傻愣了半天,我心乱如麻地坐下来抱着头,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我问南美:“你说蓝蓝有血光之灾,到底怎么回事?” 南美的大眼睛黑白分明地看着我,过了半天耸耸肩:“她最近天狼入星,主灾。而且月亮落在冥王,有亡魂宫进驻。阴影范围牵连四周。” 我悲痛地看着她看了半天,说:“不懂。” 她一把把我揪起来:“哎呀,你坐在这里有什么用,赶紧去看看你老婆要做什么嘛。” 她像拖麻袋一样拖着我走了一段,才到门口,忽然一阵悦耳的音乐传来,难道我的录音机跟来了?四下看看没有。南美一手松开我,从容地从自己胸部拿出一只小巧的手机。我鼻子一热,赶紧转头。 她接起电话,未语先笑:“猪哥,怎么了?”立即激动:“今天辟尘炒小白菜?”眼睛睁到史无前例的大,好不骇人,“不留给我,我一把火烧了你家。等着,立刻到。”她把手机又照原样放进去,老天,多看两次,我这辈子都要带着三十八度六的体温生活下去了。 她拍拍我,把我硬是从直立状态拍成一只虾米。以为有什么话要跟我说,结果再直身才发现,她已经不见了,跟来的时候一样突然。想想她刚才通话的内容,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就为了一碗小白菜!电炒锅呀电炒锅,我们家客人没出息成这样,你难辞其咎啊! 六、电脑出手一个顶俩 老婆是我的,儿子也是我的,有血光之灾也要去顶住。束了束皮带,我昂起头,大步流星追蓝蓝而去。 跑了两步,摔个脸青。这华盖运交得雷霆万钧,路都走不稳。起来一摸,是电动衣架绊我。“干什么呀?”立刻听到小小在里面招呼我,问:“老关,你回来那么久,没发现一点蹊跷?” 我跟当头被人打了一棍子似的:“还不蹊跷?未必要看到一台洗衣机跳钢管舞?” 它居然甚为害羞地扭了扭水管,然后恼羞成怒地呵斥我:“你仔细看看,家里少什么了?” 心乱则目盲,说得半点没错。刚才满脑子是蓝蓝和诺曼,还有一仓库和我形相近性相远的“蔬菜”,我还真没好好打量家里,现在一看,不由得失声叫出来:“大大呢,阿BEN呢,冰箱呢?” 冲进浴室一看:“瓜瓜呢?”一大堆电器都不在了,难道今天是爱迪生的生日,他们上街游行缅怀电力之父的光辉业绩去了? 虽说大感诧异,我也不准备去问个究竟,大大带头集体翘班是很少见,不过我跟它们一起生活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分分钟剃须刀会离家出走,或微波炉自己跑回生产厂家做换壳整容,实在见怪不怪。这时摄像机很不耐烦地举着它的三脚架堵住我:“老关,我们今天把诺曼买新家电的车抢了,现在他家里的东西都是自己人。” 我仰天一跤摔下去,立马又爬起来。那厢电视机阿三已经连接上外景队伍,开始现场转播诺曼家里的电器偷窥秀。咦,拍摄角度多样,图像清晰,细节到位。谁是导演?专业很过硬啊。电锯在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当然是阿BEN啦。它常在网上发真人自拍。”我还真是教化无功啊。 画面是一间小小的公寓,客厅和睡房打通,屋子里的家具非常简单,不过品位独到,布置得很精致。我有点疑惑:“诺曼是有钱人啊,住那么小一间屋子?” 千千悠闲地在一边看,说:“记得上次你开斋打架那间酒吧吗?这是上面的一套小房子,诺曼这段时间常常在那里。” 我正想问你怎么知道啊,再一想多半又是阿BEN。它平时没事就去美国太空总署听人家的机密会议当消遣,经常一边听一边狂笑,说:“就这智慧还发展外星计划,怎么不研究一下种土豆如何收萝卜啊?”掌握区区诺曼的日常资讯,当然是小菜一碟了。 电视里有人走进来了。 哎呀,这个男人怎么长得活像一只蟑螂啊?录音笔尖叫一声跳起来,充满厌恶地说:“老关,这就是今天上午那个啊,我莫非遭天谴?一天看到他两次。”它无法形容自己的恶心程度,到洗手间呕吐去了。我们家的录音笔是唯美主义者,经常半夜跑出来和微波炉讨论扮靓心得,时时感叹微波炉可以整形换皮肤,它就最多做一个无水SPA。 蟑螂男走到沙发上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美的金色盒子。可惜没有哪个摄像头角度在顶上,看不到盒子里是什么。只听到他喃喃自语:“还差两个。快了,快了。”他的表情活像十六岁的少年第一次看到梦中情人出现在眼前。 我恨不得多瞄到一点,脸都几乎贴到了电视机上,引来阿三的批评:“老关,你有点常识好不好,这个样子很蠢啊。” 幸好蟑螂男解脱了我,他的手机响了。他谨慎地把盒子收起来,接起电话,我清楚地听到是蓝蓝的声音,细细地说:“铁方,我把东西都拿了,到底诺曼要我家里的什么呀?” 在这个世界上,被妻子抛弃过的男人我相信数量绝对不少,不过我所真正知道的,就只有武大郎而已。以他作为参照物,我一直觉得自己还算走运,离婚就离婚吧,后遗症不过是形影相吊,对月长嚎,怎么都好过被人当头一棒,然后讲:“不瞒你说,东区双龙公墓的位都订好了,不去实在浪费。” 带着这一点感恩的心,对于蓝蓝出墙一事,我在相当程度上都是心平气和的。即使此刻,爱惜仍比忌恨更强烈。毕竟这个世界上,她是唯一曾经为我等夜的女人。即使她永远不属于我,我也要她幸福。幸福对我来说是转瞬即逝的黄昏霞彩,只有余地在沉沉暮色里缅怀,而对她,我希望那是初起的太阳,有照耀终日的光热。 我酸得没完没了,录音笔吐完出来了,拍拍我叹气:“我说老关,你为什么成天在我们面前念诗呢,这叫什么,这叫对牛弹琴。我们哪有工夫听啊,最近电费又长了。告诉你,你的诗要念给蓝蓝听!”仔细琢磨,它说得还真有道理。现在去找本二十世纪经典情书来恶补一下来得及吗?阿三突然“嘘”了一声说:“蓝蓝来了。” 果然是蓝蓝。她好似也不大喜欢见那位铁方兄弟,进门后坐得远远的。铁方迫不及待地问她:“你从家里带来的东西呢?”蓝蓝今天特别憔悴,神情郁郁的,一个大旅行袋放在身边。 铁方抓过那个袋子,埋头翻了起来。丢出了好多旧衣服、历历的玩具、杂志,一直翻个底朝天,蟑螂男失望地抬头:“没有了?” 蓝蓝看上去不太高兴,不过还是克制地说:“没有了,你翻我东西做什么?” 铁方斜了她一眼,阴沉着脸站起来,走开去倒水,忽然眼睛一亮,扑过去抓住蓝蓝,从她裤子口袋里猛地揪出一个红色的小丝袋:“这是什么?” 蓝蓝霍然站起来:“铁方,你什么意思?” 蟑螂男满脸猥琐的期盼神情,窃笑着抖开袋子,一张微微发黄的纸飘落出来。他念道:“皮肤科诊疗费收据,一千八百九十元整。” 他顿时脸色大变,一把揪住蓝蓝:“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是皮肤科的收据啊。去年初,蓝蓝在路上摔了一跤,把脸皮擦破了一块,没有及时就医,居然坏死了。是我去医院切了自己的一块皮出来植上去,她才没有破相的。当然我没有告诉蓝蓝,切的那块皮来自我的臀部。 这应该是我可以为蓝蓝做的最小的一件事吧。我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在乎,珍重地放好收据,还随身携带。我更没有想到铁方居然也是如此在乎,听到蓝蓝这么说以后,极为暴怒地吼道:“你自己那块皮呢?” 蓝蓝尖叫起来。 我腾地跳起来,低头就往外冲,浑蛋丑男人,居然敢吼我老婆,信不信我把你踩在脚下,踩成负离子给蓝蓝做头发? 阿三动作很快,立即拿电源线绑住我的腿,好声好气地说:“老关,不要冲动,电视一定要看完才能下结论的。”看完?别让我看到蓝蓝被打啊,不然殃及你的显像管被打爆,我可不管。 还好,不是蓝蓝被打,是那个蟑螂男被打,打他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家智囊团的首席战略分析与执行专家,阿BEN! 它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当啷”一声从天而下,明击后脑勺,暗点迎香穴,电源线绕颈,电脑盖掏心,角度之奇,用劲之巧,令人叹为观止,绝对是笔记本电脑砸人十八式的经典之作。这位仁兄一介丑男而已,如何当得起,顿时眼睛一白,躺到地上。阿BEN轻松愉快地落到沙发上,作误会状,仿佛自己只是一台普通的电脑,一不小心从某个角落掉出来了而已。不过它面向我们打开的屏幕上清清楚楚地显示着:“他妈的,XP不发威,当我是DOS!” 蓝蓝本来还在闭着眼睛努力尖叫,听到动静停下来一看,顿时犯了迷糊:“老关的电脑?”她把阿BEN抱起来,自己坐到沙发上发怔,想了半天得出结论,伸出脚尖踢了铁方一下,嘀咕着:“神经病,一定到我家去偷东西了,老关到底有什么给你知道了,还说是诺曼叫我拿的。” 虽然到这个份上,她都不肯对诺曼有半点非礼之心,但这句话一入耳,我还是如逢甘露,如饮美酒,第一,她说“我家”;第二,她维护我——这都是领导对我莫大的肯定啊!我心花怒放,气血翻涌。立时三刻就要站起来高歌一曲“酒逢知己倍精神,大家性情近”! 既然蓝蓝对我不是完全绝情,我就还有希望。听到没有,她还在说“我家”,她的家就是我的家啊。不管电视上还在演什么,我招呼了一声电锯跟上,跨出家门,踏上寻老婆回家的光荣荆棘路。 七、遇难蔬菜们都少了一块皮 在出租车上我兴奋地和电锯商量,应该如何对蓝蓝进行表白,一定要把我的赤诚之心与诺曼的道德败坏说得一览无遗,务求惊天地泣鬼神,挽回她可可芳心。电锯老老实实地听着我口沫横飞,过了半天叹口气说:“老关,你已经把你下半辈子的说话定额都用得差不多了。”这个时候我才开始注意到,司机满脸钦佩之色,从后视镜里猛盯着我看,赞叹道:“先生是演口技的吧,演得好,演得好,刚才那声音,简直像你这电锯说话一样,好震人!” 我尴尬地咧咧嘴,抹把汗,闭上嘴。不过心里并没有消停,还是在排练着等会儿的真情告白。眼看那酒吧已经在望,冷不丁有巨响传来,仿佛有重物砸在近处,随之司机一个急刹,我“咚”的一声撞到前面的座位上,嘴里一甜,完了,有牙齿阵亡了。与此同时,司机喉咙里发出垂死一般的喘气声,指着前头手抖个不停。 车子正前方,有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趴在前盖上,直勾勾地看着我们,下半边脸摔得像块被小孩子揉太久的橡皮泥一样模糊,七窍流血,肯定已经气绝身亡。照南美的话说,这根黄瓜很不幸,多半是从楼上被不良主妇扔下来的。 司机心理素质不过关,已经傻了一半,指望不上他,我只好自己下车去看。街边就是那家酒吧,这栋房子总共七层,看上去风平浪静,十分安详。四周行人纷纷绕了过去,一溜烟地跑开。 我围着这位中年男子转了一圈,报警吧。自杀他杀都不关我的事,我要去找老婆呢。正要拔脚走人,司机回过神来,车子猛一发动,中年男子给顶得翻过身来,只见他下身衣服稀烂,髋部血淋淋的,赫然少了一大块皮。 好似一大盆冷水浇到我头上,惊得我眼睛发黑。脑海中浮现出殡仪馆中那少年的胸口,也是少了一块皮,适才看直播,蟑螂男耿耿于怀的也是蓝蓝换下来的皮。这一切都和诺曼相关吗?我不明白的是他要人家各个部位的皮干什么呀?难道这个家伙是画皮,靠着不停换人家的皮来生存?那也不对,他那么挑剔的人,换个皮也一定会精益求精,非十八岁天然细白质地滑嫩不要。看看眼前这个倒霉蛋,最少四十五了脸上还长青春痘,腿上伤疤无数,怎么也不该雀屏中选。 两位失皮人士的惨状令我对蓝蓝的情况越发担忧,势如疯虎般冲进酒吧,两个正在吧台前擦杯子聊天的侍应生上来阻住我:“先生,我们晚上才营业。”我手一挥:“交给你了。”电锯自后赶上,嗡嗡声应了,跳上去就开始锯木头桌子,两个男孩子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擦了擦眼睛,再看这电锯饿虎般张开锯口向他们冲来,其凶悍程度绝不减于“德州链锯谋杀案”里的同宗兄弟,他们大叫一声昏了过去。 而我找到楼梯口爬上去的时候,隐约听到电锯颇为寂寞地哼了一段:“看四壁断井残垣,孤家一人清冷冷寻思遍……”我决定以后就给它改名叫独孤求锯。 楼梯口里很黑,梯子窄窄的,一上二楼,就看到一扇小小的门,进去又是一个走廊,看来这通道是建设计划外打通的。走廊狭长而安静,只有尽头处一门虚掩,应该就是诺曼的巢穴了,说不定里面就蛰伏着杀人凶手。然而,老关我,仍然勇敢地大踏步走去。诸位,我胆子不算大,常常半夜做噩梦睡不着,要出去和洗衣机大大聊天以寻求安慰。不过现在我是为幸福而探险啊,没幸福了还要平安做甚? 离门不过三米,我鼓起勇气,大叫起来:“蓝蓝,蓝蓝。” 门应声而开,我倒吓了一跳,看见蓝蓝探出身来,后面站着诺曼,糟糕,我晚了一步。这厮今天倒是十分斯文,白衬衣,黑裤子,还戴副眼镜,笑容和蔼,看到我眉毛一挑,脸上表达出适度而合理的惊奇。蓝蓝奇怪地看着我,有一点尴尬,也有一点迷惑:“关?你怎么在这里?” 我本来是要出腿踢门的,这一局面大出意料,我只好讪讪地把腿放下来,一时竟然无话可说。眼看诺曼在蓝蓝身边温文尔雅,伸出手轻轻按上她肩膀,十分恩爱,一百分人才。我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前几天看错了人。或者我们家的电器很久没有叫人来检修了,集体有点短路。 沉默中诺曼轻声问蓝蓝:“这是你前夫?”我和电动鼻毛剪差点把他搞得连同性恋的资格都没有,他居然记不住我,早知道当时该下毒手啊。蓝蓝轻轻点头,有点为难,又有点慌乱。可是被他握住肩膀,欢喜却藏不住地流露。 我气往上冲:“喂,还没离婚啊。”本来应该是很雄壮的话,说出来居然软软的,嘴里渗着血的腥味,心里的悲伤暗淡却更加痛彻肺腑。我猥琐地站在那里,眼前犹如有明镜一般,看得到自己庸常的面孔,未曾被记住,印象已消失。 诺曼带着骨子里的傲然与嘲弄瞧着我:“你看到了,蓝蓝跟着我是幸福的,麻烦你签了协议书,要钱我可以给你。” 他提到了幸福。我突然觉得脊梁一硬。幸福。你知道幸福是什么吗?幸福是自由,是安全,是可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如果诺曼始终是现在这个诺曼,我应该安静走开,伴随着家里非人的喧闹度过孤独的一生。可是我已经看到了他的另一面,那一面是蓝蓝无法承受的。我也许无法给所爱的人天堂,可是豁出性命不要,我也不会让别人带她去地狱。 我冷静下来,现在是说服不了蓝蓝的,只会弄巧成拙。她要是一直待在这里,应该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毕竟大大它们在里面,必要的时候,诺曼会发现自己半夜被电冰箱压床。我应该做的是去找到足够多的证据,直到能够撕下他那一脸正人君子的画皮。 我掉头就走。蓝蓝叫了我一声,被诺曼阻住了,门关上。我喉头一甜,眼泪与鲜血同时涌来。离开走廊便撞见望风的电锯,它看我神色不对,也不多问,转到我身后掩护,迅速离开酒吧。那两个侍应生还躺在地上,看来电锯今天心情不错,把他们的制服分别锯成了洞洞装和拉丝装,看起来十分狂野出位。 我站在阳光底下,抹了一把眼泪,打起精神问电锯:“有没有办法联系到阿BEN,我要查一下之前本市所有的凶杀案件情况。” 在路边一家网吧里我和阿BEN接上了头。它先告诉我刚才蓝蓝把它放下,和诺曼离开了酒吧楼上的房子,听口气应该是回公司去了。铁方也醒过来,但是矢口否认到我家偷过东西。他对于为什么会有一部手提电脑从天而降把自己砸得头破血流一事相当不理解,据说不停地在房子里走来走去,表情迷惘。 根据我的要求,阿BEN侵入本地警局的档案库,取得最高使用权限,把我需要的资料次第传来。看上去,其实这个城市不算很危险,近十年只发生过七十三宗杀人案,并且都告破获。只有近两年中,有十五宗无头案件被怀疑是变态连环凶手所为,受害者来自社会各个层次,凶手手法残忍,专家认为有虐杀的变态倾向——这话怎么那么耳熟啊?想一想,我家电器罢工结束后的那天,阿三清早为报复我偏袒电磁炉而给我看的新闻报道,画面和现在电脑上的图片十分相似。而其中排在最近的两张照片,一张是停在殡仪馆的少年,另一张赫然是今天撞在我们车上的那个中年男子。 我头皮一紧,急忙调出详细信息,阿BEN为我分析,这十四个受害者身份各异,职业不一,地位有别。唯一的相同之处是都死得很惨,体无完肤。体无完肤? 仔细一看,前十宗案件都是三个月之前陆续发生的,最长间隔了九个月之久,但是近四宗案件之间时间差却很小,不过三五天之中,就有一个三十七岁的家庭妇女在家中,以及一个退休的七旬老人在清早去公园健身的路上被害。这样看来,那些尸体应该都还没有被处理掉,可能还放在法医工作中心,我得去探一探了。 当天晚上,我一身黑衣短打,鬼鬼祟祟地出现在本市法医中心内的尸体临时停放间。 最近真是流年不利啊,来来去去尽是这些鬼地方。想到鬼,我不禁心底发憷,浑身都不自在。反而是千千在口袋里极之兴奋,终于可以有一个地方,虽然有很多人,却没一个会因为它自由自在说话唱歌而大惊小怪的了。我拍拍它:“别闹啊。” 它表示不理解:“我会吵醒谁?” 我很无奈地告诉它:“你要吵醒了,我们麻烦就大了。” 我是从法医中心大楼的背面爬上九楼的,我不是蜘蛛侠,也没练过轻功,不过我们家有一位退休很久、轻易不出山的电器老前辈——大型工业电动吸盘。当初是从一家大厦外墙清洁公司买来的。它本来一副衰样,结果一进我们家,大大上前检测它性能,才摸一把,它就精神抖擞地站起来说:“哎呀,找到组织了。” 今天就是它把我背上九楼的,一抖身把我甩进窗户后它说:“我去旁边的禁苑酒店看西洋景去了,走的时候让千千叫一声。” 我有气无力地叮嘱它:“小心点,莫被人抓了现行。” 楼道里没灯,黑黢黢的,不过城市霓虹闪烁,还是可以视物,何况我有备而来:特大号的手电筒跳出背包,神气活现地站在我头上叫嚣:“前进,前进,好不容易啊,我都多久没出过任务了。还是前两年你追蓝蓝的时候,半夜约她去公园表白那次。” 无论是人是电器,憋久了就爱多说话,我两年前是约蓝蓝凌晨去公园没错,那不是时尚杂志教育我们要懂得制造浪漫吗?想想,夜半星辰,清风送爽,多美妙的二人世界……千千“嗤”地笑了一声,毫不客气地说:“老关,叫你制造浪漫,不是叫你制造惊悚。拿着手电筒往自己下巴上照,还叫蓝蓝仔细看,拜托,她只打你两个耳光算你运气好了。” 我讪笑起来,说起来烦恼啊,都订婚了,有一天未婚妻若有所思地对我说:“老关,你长什么样子来着?以后来接我,能不能带个牌子?”于是我在下班六点的人流高峰期,举着一个巨大的牌子站在杀千刀的四海写字楼下,上面写着:“蓝蓝,这就是我。” 这回忆是甜美是尴尬,不太好分辨,无论如何,总算使我无暇旁顾,顺利地走到了那间房子里。如此轻车熟路,要归功于阿BEN一流的情报工作,老早把相关的一切蓝图资料揭了底,其中最引人遐想的是官员收受贿赂案件的收缴物品存放区。据说阿BEN已经和千千详细讨论了如何去把那些金银珠宝大起底的完整计划,绝对是压倒十一罗汉,气死两杆烟枪的大手笔。 到了,推开门,手电筒扫射过存放尸体的储藏冷柜。我硬起头皮,上前查找。 空的,空的,空的,一溜儿都是空的。不对呀,难道尸体已经移走?在气温非常低的房间里我还是出了一身的汗,恨不得有人推开柜子门对我招招手说:“哎呀,不找了不找了,这里。” 这念头刚刚转过,我肚子上便突然被什么一顶,硬硬的,把我往后推去。我战战兢兢低头一看,妈呀,得来全不费工夫,却吓得要我老命。在手电筒的光线直射下,一具脸色惨白,死不瞑目的女尸正直愣愣地看着我,眼神空洞,却仿佛仍有无限怨毒与不舍。 我“哇”地怪叫一声跳开去,把我认识的各路神佛都招呼了个遍,尤其重点复习一下古人的教诲,比如“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啊,“既来之则安之”啊,诸如此类。所谓书到用时方恨少,这实在是一个相当经典的例子。 强自镇定下来,我挥了一把汗,抓着千千走上去,把女尸身上的布单扯开,我忍着剧烈的头痛和反胃,开始检查她的身上。 这应该就是五天前遇害的那位家庭妇女。遇害之时她在厨房为出差回来的丈夫准备食物,结果被乱刀斩到当场气绝,尸体也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不出所料的是,我找到了她的背部靠近左侧腰的地方,也少了一块皮,面积虽然很小,却看得出来是被刻意小心切割走的,跟其他地方乱砍乱削的情况截然不同。 不用看更多实证我已经可以得出结论,凶手杀害的这十几个人,一定人人身上都会少这么一处,现在问题是,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那些皮有何蹊跷?更重要的是,我的蓝蓝,甚至是历历,是不是也会被卷入其中? 想到历历,我心里一紧。他八个月大,我亲手给他洗过无数次澡,小孩子长得非常像我,有时候不吭一声坐在浴缸里,泡得身上发白了,我们两口子还在外面发着呆,怎么也想不起来儿子在洗澡。历历的身上有什么地方特别不同吗? 实在不放心,我决定去看看历历。 到走廊的窗户边打了个呼哨,不出两分钟,电动吸盘就溜回来了,一路还在不断吃吃发笑,千千说:“你看你看,关太久发花痴了吧,以后还是要多出来走走。” 吸盘把我绑牢,驳嘴说:“我才没发花痴呢,我是看到旁边那个酒店里有个女的在发花痴,而且你回去问问阿三,是它一天到晚给我们看的玉女明星。”看不出来电动吸盘有模仿秀的才能,最后那句话和阿三经常说的一模一样。 我们家电视机一直认为自己是文化传播的重要从业者,经常转载一些名人警句以提升我们的生活素质,比如说:不用香水的女人是没有前途的。然后被微波炉、手机和录音笔、数码相机等一帮时尚分子群殴,因为它们不能沾香水,否则就会短路。 听着这两个没心没肺的家伙斗嘴,我们溜下了九楼,外面居然下雨了,雨点一落,我的麻烦就来了。它们一群电器全部拥进了我的外套中,如临大敌地贴紧我避雨。无可奈何地走到街上去,路人经过,纷纷回头看我,窃窃私语:“啊,有男人怀孕啊。”或者说:“奇怪,啤酒肚是方的。” 就这样冒着形象遭受毁灭性打击的危险我一路疾走,当我如此哀叹的时候,分明听到我家那些东家长西家短的家伙低声说道:“老关说会被破坏形象。” “什么形象?” “不晓得哦,对了,记不记得他十八岁的样子?” “不用说十八岁了,大大说,基本上他出生就是眼下这个德行。” 我拼命清嗓子,示意这件外套的隔音效果没有它们想象中的好。结果被吸盘撞了一下腰,教训我:“非礼勿听知道不?”它还是读书人。 八、关东西先生的开核桃绝技 远远地望见蓝蓝家的房子了,咦,为什么那么多人在下面围着,闹得沸反盈天。我心里一沉,脚下顿时一个踉跄,无形的火焰仿佛从我四肢蔓延开去,要把我的血烧干。 拼命跑过去,挤进人群,顿时表情都僵在脸上。一对夫妻当众打架而已,老婆正使出一招过肩摔,招式用老了,自家男人在半空中将悬未悬,作仰面划水状,一面呼喝道:“摔啊,摔死我啊,看以后谁给你补裤子,看你穿烂裤子!” 四周哄然大笑,我抹了一把冷汗,摇摇头又挤出去。楼梯口都被围观群众堵死了,我怎么上去啊?也没人抗议,但凡经过的,先还叫唤一声:“让道啊,让让,干什么呢?”等发现是在干什么以后,就一头扎进去看热闹。 正不得其门而入,解围的出现了。一辆救护车鸣着笛冲进来,说巧不巧就停在这楼下,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打开车门嚷嚷道:“走开走开,楼上有人心脏病发作了,让我们上去。”这两位医生嗓门真大,一吼四邻都听到,连楼上没下来的人都开窗户看。我清楚地看见蓝蓝的父母一脸惊讶地伸出头来,赶紧把头一缩,不自觉地有点紧张。 现场焦点立刻发生了转移,那位男子汉大丈夫还被老婆背在背上呢,一转头就问:“谁,谁发心脏病了?怎么发的?上去看看!”群情汹涌,“哗”一下就把道路让开了,脸色严肃的医生、护士跟摩西一样走过去,这些海浪就还非常通人性地跟着。 我也跟着,跟到蓝蓝家门口,我莫名一哆嗦,还没来得及定神,前面的人“呼”地闪开了道,一副担架立刻抬了出来,上面躺的不是别人,赫然是我儿子历历。小小的孩子脸色青紫,戴着呼吸器,纤细身子蜷缩在担架上,眼睛紧闭着,显得极为难受。 在自己还没有发现以前,我已经撕心裂肺地哀号了一声,扑上去抓住他的手,冰凉冰凉的,这是怎么了,怎么了?告诉爸爸呀,为什么?为什么? 涕泪俱下中,我周围的医护人员居然一声不吭,只是疾走,我跌跌撞撞跟着,转瞬下楼,进了救护车,我也晕乎乎地上去,刚一进门,头上传来一声巨大的闷响,我脑子一痛,而后便失去了意识。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带着头上隐隐的痛睁开眼睛,我毫不惊奇地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在一张椅子上,靠着墙壁坐在早先来过的诺曼那间小小公寓里。 面前本来是一间客厅,我记得有一排圆形浅紫色的沙发,现在却换成了一张手术台,雪白的布单上,躺着我心爱的儿子,一动不动。他娇嫩的身体暴露在空气中,没有灯光,四周亮着无数烛光,摇曳闪烁,显得很诡异。烛影中影影绰绰的,还有三个人。 一个是诺曼,站在手术台的前端,眼光贪婪地盯住我的宝贝历历。站在一侧的是去带历历前来的医生之一,戴着无边眼镜,中等个子,容貌白皙秀气,大约三十多岁,面无表情。他仍然穿着白大褂,手里正在擦拭一把银光闪闪的小手术刀!最后那个,赫然是蓝蓝。我心如刀绞,仔细看她,软软地倚靠在诺曼身上,长发低垂,看来神志也不算清醒。 我谨慎地感觉了一下,身上的电器都不在了,除了头痛以外,身体也倒没有太多异样。脑子快速地思考,要怎么办呢?大喝一声挣脱绳子,跳出去大打出手?问题是大喝一声容易,绳子却不见得会配合我。这时那混蛋医生都已经戴上了手术手套,向诺曼点头,说:“可以了。” 诺曼眼中闪现出狂喜的光芒,本来是黑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却有鲜艳的火红色眼波,似妖似魅,在摇荡的微光中分外刺目。我眯缝着眼睛,身上顿时一阵恶寒。他趋前看看历历,仿佛犹自带着细微的疑惑问道:“范姜,他真的是星之血器?” 医生范姜点头,说:“大师的指点,不会有错的。” 诺曼兴奋地咧嘴傻笑,看了看身边的蓝蓝,一下子又恼恨起来,阴森森地说:“可恨这个贱人,将印记换成了她那死老公的皮,害我们效力受损。” 范姜哼了一声,眼光扫过蓝蓝,不置可否。他低头把玩着那把手术刀,说:“开始放血吧。” 那刀锋掠到历历的额角上,仿佛就要从此处切下去,这生死关头,叫我怎么忍得住?我费力地站起来,大叫一声,拖着一张椅子向手术台扑去。事实证明,被人绑成一只粽子绝对不利于行动,“咕咚”一声我就倒在范姜脚下,还好够得到,我毫不犹豫地张嘴一摆头,刚刚好把他踝骨含住,我想象着自己在给蓝蓝开核桃,狠命一合牙关。范姜惨叫一声,踉踉跄跄退开去,厉声叫道:“诺曼,你说他昏过去了!” 诺曼扑过来先踩住我,然后起脚重重一踢,我眉骨处一声“咔嚓”脆响,恐怕断了。我全身都颤抖起来,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愤怒。曾几何时,我竟然认为眼前这个人是比我更能带给蓝蓝幸福的男子,我竟然放弃追回她的想头,只因相信她可以在别处得到更好的生活。我错得多么离谱! 我狂乱地扭着头,用我所有可以移动的关节和肢体去撞击诺曼以及手术台,生平第一次对仿生学充满了灵感,看我整个身体向上弹跳的样子,这不活生生是一条海豚吗?我豁出去了,今天除非让我死了,我死了也可以化为厉鬼,无论如何是要保护他们母子的,不知道可否跟阎王爷打个商量,破例让我变鬼变快一点。 诺曼想不到我如此生猛,一时也乱了手脚,俯身来捉我。我奋力滚开,一头撞到旁边的烛台,烛台晃了两下,“啪”地倒了,滚烫的烛油滴在我脸上。 蜡烛一倒,屋子里的光线顿时昏暗许多,我瞥见诺曼满脸狂怒,将蓝蓝推到一边,气冲冲过来抓我。至于范姜,显然要娇生惯养一点,都这么久了,还在唧唧歪歪抱着自己的脚叫唤,看来拿牙齿开啤酒瓶盖也是值得推广的健身防身好办法啊。 我滚了半天,琢磨到一点规律,动作开始比较灵活了。一不做二不休,先把所有蜡烛打翻再说,黑漆漆的,说不定可以浑水摸鱼。瞄准旁边的一个烛台我运足气正准备撞上去,诺曼这个杀千刀的,看出了我的想法,跨了一大步,冲到门边竟然把电闸打开了。 明亮的灯光下我无处隐形,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邪恶地冷笑着向我逼近,恶狠狠说:“看你怎么死!” 越是这个时候越有人来凑热闹,大门忽然一开,诺曼一惊,再看,是那位长相完全违背人类进化历史的铁方先生。他诧异地说:“怎么回事,我听到很大动静。” 诺曼指指我:“这只苍蝇搞的,当时那一棍子可能没下够力气。当场打死就好了。” 眼下铁方过来,把我重新绑好,这次下了死力,我的身体和椅子都要水乳交融了,疼得钻心。他临走送我一个告别礼,打得我脸上七彩纵横,热血流过我眼睛,一片模糊,浑身都是火辣辣的。我悲伤地想,这个样子,我就连想看蓝蓝和历历最后一眼都不行了。 正心痛间,诺曼和范姜又要重新开始他们的变态手术,已经出门的铁方突然一声不吭,急匆匆又跑进来了,诺曼不耐烦地问他做什么,他愣了半晌,呆呆地对诺曼说:“喂,外面走廊上有台洗衣机拿着挺AK47过来了。” 九、电器军团威力非凡 你有没有见过,一台持AK47的洗衣机,以及它身后浩浩荡荡,杀气腾腾,武装到牙齿,只能以钢铁方阵才能形容其威势的一大群——家电? 一分钟以前,我是条死狗,可是一分钟以后,我变成了吃狗肉的,而我的盘中餐们一起目瞪口呆地看着门外。凡是我们可以想到的,市面上可以看到的电器统统亮相,并且持械! 像大大以排水管卷枪的姿势还是普通的,我家的鼻毛器个子那么小,硬是和剃毛球器协作,一起顶着支“沙漠之鹰”走进来,显然它们是临时上阵,没有经过什么正规军事训练,否则为什么枪口朝着自己人?此外冷兵器的爱好者也不少,比如我们家牙刷瓜瓜屁股上就绑了一把小匕首,亮晶晶的,虽然不大好走路,看起来还是十分威风。而传统暴力团伙分子——电锯大人,不知道怎么找到一大帮堂兄表弟,在电器大部队拥入之后,军威整肃排成一行,整齐划一地冲了进来,非常训练有素地抢占了包括天花板通风口等战略有利地区,形成一个半扇面的包围区,把诺曼诸人堵在其中。 当大家都到位之后,这一切的关键人物,电脑阿BEN施施然从走廊上走来了,它的USB接口上居然插了一支白羽毛,一进门,盖子一打开,它好整以暇地对诺曼道:“BEN,My name is Guan Ben。”秉承他一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风头主义,阿BEN对着诺曼大摆特工造型。我在一边笑得脸发青,几乎忘记自己还是麻绳加身的囚犯状态。更令人受不了的是这位狗头军师还在自己的身后安排了一台摄像机,全程拍摄它的一举一动,实在自恋得有水平。 大大抖擞起大佬精神,招呼微型除草机上来给我松绑,再叫了吸尘器带上电炒锅去四周勘探一下情况,尤其是要守住电闸,刚才就是被人关掉,害得它们现在才能出头。几个家电得令展开行动,一开厨房门,就见一大团阴影裹着风扑了出来,电锯们大吃一惊,嗡嗡声起,全部运转起来准备杀退埋伏。 定睛一看,阿三忙嚷嚷:“自己人,自己人。”原来是我家来卧底的冰箱。只见它气急败坏地冲出厨房门,身上挂了好多叮叮当当的玩意儿,其中最醒目的,乃是两张黄裱符咒,一张写着红色大字“驱鬼安家”,一张写着“驱妖镇邪”。从气味来判断,多半是狗血一类的东西,十分刺鼻。 吸尘器灵巧地跳上冰箱,刷刷两下,把那两张收了,冰箱愤然向大大投诉:“土人!居然往我身上粘这些鬼东西,脏死了,脏死了,回去我要做大扫除,里面的东西都不能吃了!”大大忙安慰它:“没问题,回头我安排,你放心。”唉,我们家冰箱是有洁癖的呀。 看到冰箱自己走出来,这个房间里反应最大的不是别人,是铁方。本来那一干人看着眼前上演如此浩大的家电总动员,各自表情都相当恍惚,尤其是诺曼,已经打了自己两三个双风贯耳了,还是没有闹清楚究竟是不是做梦。而这一下,铁方好像给人在头上敲了一记一样,突然一跳老高,惨叫起来:“闹鬼呀,真的闹鬼呀。”撒腿就往外跑,电锯守在门边请示:“死的还是活的?”我虽然觉得这种蟑螂型的人物在世上苟活实在有辱人类进化的程度,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还是留活口吧。 电锯高喊一声“得令”,亮晶晶的锯锋一闪,横截里就向铁方兜了过去,铁方鬼哭狼嚎地倒退两步,折转身居然向里面跑。被除草机一个扫堂腿踢翻,电熨斗随即就跳了上去,兴高采烈地在他脸上跑了两个来回,完工之后再看,还真顺眼多了。铁方有气无力地瘫软在地上,兀自指着冰箱喃喃道:“闹鬼,闹鬼,冰箱里有人唱歌,自己会走路!” 冰箱向我解释:“当卧底很无聊,这房子平常都没什么人,我让我的黄瓜继续排练歌剧呢。这个胆小鬼上次进来找啤酒喝,吓坏了。”难怪要往冰箱身上贴驱鬼符呢,都不知道拉出去直接丢掉。这时候大大说:“丢过的,我们又自己走回来了。” 倒地的铁方放弃了抵抗,直接昏过去了。现在要对付的是诺曼和范姜两个了。我一被松了绑,立刻过去把蓝蓝和历历抱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沙发上。我家的电磁治疗仪带着一个听诊器过来听了听,说:“没事,蓝蓝可能吃了一点镇静剂,过一两个小时就会醒,历历是被打了麻醉药。” 我将信将疑地问:“真的吗?” 它立刻翻脸:“你不相信我!你居然不相信我!你去问阿BEN,我刚在网上拿了年度数字虚拟医生临床大奖!”看着它委屈地跑去和大大倾诉心声,我无奈地耸耸肩膀:“这不怪我啊,上次我袜子掉色,你非说我得了脚趾活细胞颜色蔓延癌,害得我吃了好多莫名其妙的药,我有心理阴影嘛!” 它都要哭了,甩插头而去,不理会我。只有回头再算了!现在我们的正事就是,逼供诺曼!把我们心头的疑团一一解开! 既然说到了逼供,当然就要着手找刑具了。大大还没有发出指令,电动指甲剪就跳出来主动请战,只见它身子一耸,一个箭步蹿上手术台。看来家教不错,礼数还周全,先对着大家一鞠躬,声情并茂地说道:“我,指甲剪,将使出我最大的力量,把诺曼的指甲剪光光!” 群众顿时哗然,是准备行刑啊,不是竞选美容大使,走错地方了!吸尘器走上来毫不客气地把它一把抓起来丢到角落里,自己取而代之,表白道:“我用吸盘把他的嘴巴堵住,他就喘不过气来,我们想问什么就问什么!” 阿BEN“扑哧”一声笑出来,说:“那一招是拿来放倒门口警卫的呀,你把他嘴巴堵住了,拿什么招供?讲腹语吗?” 吸尘器又被轰下去了,还有不少的电器跃跃欲试。众说纷纭之中,大大及时起到了稳定大局的中坚作用。 它上前一挥插头,喝令:“安静!诸位,当初我们制订全面战争计划的时候,已经预见到这样胜利的一天,所以我安排了一位特殊的兄弟,专门执行逼供俘虏这一光荣而要求极高的任务,各位,请欢迎——大型电动按摩椅!” 门口的电锯纷纷闪开,让出一条大道。从走廊上缓缓摇来、眉开眼笑的,正是一部非常大、非常硬朗、看起来附件和功能都非常多的电动按摩椅。 它一进门,二话不多说,径直上前,大大看来早有安排,小小和阿三把诺曼掀上了按摩椅。他不安地在上面扭动挣扎,虽然嘴巴开开合合,不过还是一声不吭。不管他怎么装死,都无济于事,他的四肢和脖子都被从按摩椅两边伸出的金属钢圈套住了。就剩下眼睛可以动一动,神色里满是对未来命运不确定的惊恐。 阿BEN在一边志得意满地摇着它的白羽毛——刚才它和我说这是孔明造型,一边对大大说:“看,比原来那个皮的效果好吧,除非它是海格,否则别想挣开。” 电冰箱问:“谁是海格?” 阿BEN说:“喂,没事的时候不要老是搞你那些朋克话剧好不好,看都看不懂。多读书啦,海格是《哈利·波特》里面的巨人!” 冰箱缩回去嘀咕道:“《哈利·波特》这么幼稚,我都看《指环王》的。” 它们在这里斗嘴,那边诺曼的噩梦已经正式拉开序幕了。按摩椅果然经验老到,一上来绑好诺曼以后,立刻直奔主题而去。只见有一块金属板子将他的小腿徐徐抬起,还上下微调了几次,终于得到了一个完美的高度。两只机械手从左右伸出来,那十指长长,关节毕露,“咔嚓咔嚓”活动了一下以后,抱拳对四周观众行行礼,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在下按摩椅,不远万里来自德国,初来宝地,为各位献上脚底按摩神奇治疗法,看得满意,有钱的请捧个钱场,没钱的吆喝两声,捧个人场。” 所有的电器“轰”的一声统统开动起来表示不满,剃毛球器扛着硕大的沙漠之鹰喝道:“喂,这是逼供呢,你以为卖艺啊,快点快点!” 按摩椅不好意思地发出两声干笑,做了一个捋袖子的动作,然后将诺曼的脚抬起来,如雷似电,双指一并,准确地按到了他的脚心。诺曼本来一直躺在按摩椅上面愣愣的,神情恍惚,两眼发直,突遭此按,霎时间眉毛振翅欲飞,脸色大变,嘴巴张成一个扁圆形,一声惨痛的狂喊就要呼之欲出。说时迟那时快,电磁炉冲上去,眼疾手快地在他嘴里塞了一团抹布,诺曼一口把它咬住,头疯狂地摆了两下,眼睛一翻,呼出一口长气,煞是辛苦。 按摩椅运指如飞,连点他脚底纵横经络诸多穴位,每一下都是尽出全力,狠且准,流连其上持续加压,简直要深入真皮。一边还念念有词曰:“肾大亏,脾胃虚,心脏有早搏,脂肪肝。”每点一下,诺曼就抽搐一阵,喉咙里咕咕作响。阿三还来凑热闹,在一边对着人家耳朵热情洋溢地说:“呼,吸,呼,吸,用力用力,宝宝就要出来了——”看到我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它,阿三把耳机线甩了甩,解释道:“我看了好多助产护士在电视里都这样喊的,一直想试试都没机会,上次蓝蓝生儿子也不让我去。” 按摩椅奋起神威,一路狂点,点到最后,它叹了口气松开诺曼的脚,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语气对他说:“客官,你没救了,回家交代后事买副好棺材吧。”可怜诺曼哪里还听得到他这番话,早就含着一嘴的抹布昏了过去,全身还不时发恶寒般地颤抖,眼角都是泪。 电磁炉在一边把插头舞得满天飞,惊奇地说:“哎,他疼成这样,怎么就是不肯招呢?莫非他其实是条汉子?” 阿BEN没好气地说:“那是因为你用抹布把他嘴巴堵住了。”果然,一上去拿开抹布,两用电水壶过来往他身上泼了一阵冷水,他悠悠醒转来,第一句话就是哭着说:“我招,我什么都招了。” 十、测谎仪网多多的绮梦 诺曼还是躺在按摩椅上,手脚稍微给他放松了一点,他闭上眼睛缓口气,虚弱地说:“说出来你们不要不信……”他停下,左右看看那些因为太过喜欢听八卦新闻而全体凑上来的各种电器,以及他们作为尾巴使用,在身前身后不停摇来摇去的插头,叹口气说:“唉,我猜你们什么都会信。” 这句话虽然只是诺曼的开场白,却提醒了大大一件事,它大叫一声:“慢着!”我问它:“怎么了?” 大大的表情难得地有一点得意:“嘿嘿,不说我还忘了,为了准备这次审讯,我们找的外援可不止按摩椅。来,大家热烈欢迎,测谎仪!” 从东头一大群小个子电器里面,突然冒出一个顶着沙发垫子一直作埋伏状的蓝色测谎仪。走出来一边解着自己身上层层包裹的连接线,一边对大大抱怨:“哎,再不叫我自己要跳出来了,还跟煮蛋器吵了一架。它非说我身上这么多线是为了臭美,要拔了我的,哼。” 大大看来跟它颇为熟悉,先对我引见:“老关,这是我从国安局请出来的最新一代智能测谎仪网多多,准确率非常之高,可以检测人体三十二个神经活动相关的部位,是当代最先进的。” 网多多对我看起来很有兴趣,指指旁边那些叽叽喳喳的各色家电:“你习惯?”我心想有什么不习惯的,我出生的时候家里电器还过来给我妈献花呢。 它围着我绕两圈,冷不丁一根柔软的电线圈过来,缠在我手腕上,继续问:“贵庚?一个月赚多少钱?是不是同性恋?”我老老实实回答:“三十二,差不多五千,不是,不过偶尔也看看同志杂志。” 它陷入沉思:“嗯,没问题啊。” 被阿三的支架踢了一脚:“老兄,你问错了人,那边那个油头粉面的才是。” 网多多似乎对阿三颇有意思,被踢了一脚还眉开眼笑的:“是是,阿三小姐,好久不见了,你还是这么光洁透亮。”又被踢一脚,它赶紧闪到按摩椅那边去,一边对我解释:“我跟你说,我在国安局资料里看到有七个人也说他们家电器活过来了,有两个是妄想症,有两个其实是家里有鬼,另三个是真的,所以就自杀了。喂,你心理素质不错啊,要不要考虑去当一下间谍?” 网多多废话过多,几乎要引起公愤了,尤其是电锯,一向标榜沉默是金,此时见事情进展太过缓慢,十分不爽,嗡嗡响着,就作势要扑过来。网多多乃俊杰也,识时务得很,忙把那些插头一一在诺曼身上装备起来,看了一眼人家手上的表,招呼我说:“来问吧,快点,我偷偷溜出来的,一会儿还要回去上班呢。” 做完如此周详而具备专业水准的前期准备之后,诺曼终于等到了可以充当叛徒以挽救自己的大好机会,他很配合我们的良苦用心,开场白是一声缠绵的长叹,委婉凄凉,仿佛有无限心事与下文等在后面。 我问他:“你和蓝蓝,到底怎么回事?” 他脸上露出一种狡猾的神色,眼睛溜溜地看着我,又扫了一眼在沙发上犹自处于昏迷状态的蓝蓝,说:“我很喜欢她啊。” 我转身对大大说:“咱们让按摩椅再招呼招呼他吧。” 诺曼忙高喊:“等等。”他对我瞪大眼睛,露出生平最诚恳的表情,说:“我真的很喜欢她,我是准备跟她结婚的。另外,我血液中带有恶疾,而她和历历的血型都很特殊,刚好可以克制我的病症,我,没有想过要害她。” 我惊讶地打量他,说句老实话,他是真的很瘦,脸色青白,印堂发黑,饿纹入嘴,人中短而有截断,不仅短命,而且是非常短命——这几句话是阿BEN说的,它最近看来又热衷于相面学啊。 诺曼对自己的命运似乎已经很有适应力,有气无力地瞟了阿BEN一眼,继续深情地说:“我跟她在一起,也是命中注定的,要不是遇到她,我就已经死了。”这么说来,你们还是天作之合了?没有余地去考虑其他,我顺应本能,首先就心如刀割起来,难受得头脑中一片空白。尤其我寄予殷切希望的测谎仪也没出声,恐怕其所言非虚啊。好在阿三眼尖,突然叫了一声:“看网多多!”不对呀,怎么连电源指示灯都熄了,而且大家一静下来,就很清楚地听到了一阵非常微弱的鼾声。 大大揪起网多多猛摇:“醒醒醒醒,你怎么跑这里来打瞌睡了?” 网多多动了动,电源插座里居然流了点口水出来,真是令人大惑不解。它一醒过来,就嘟囔着说:“阿三小姐,不要走。”与此同时,身上红灯立刻亮得跟要爆炸一样。果然有诈! 阿三一看此测谎仪玩忽职守,打瞌睡不说,还敢做梦的时候梦到自己,不晓得编排了什么俗套的情节,顿时大怒。要知道阿三是有名的眼高于顶。上次我带它回厂家翻修,遇到一台超大高精背投电视机向它示爱,按说人家身家背景、资历外貌,都是市面上顶级之选,勉强谈一场恋爱,也不至于辱没了它。可是阿三哼了一声,掉头而去,两根天线都没有多摆动一下。害得该背投失魂落魄,肯定数夜不眠,百思不解。过了两天,我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的,听到有人敲门,出去一看,就是这位身经情海百战,却在阴沟里翻了船的背投先生。当时下大雨,他浑身泥水,显示屏灰暗无光,身心憔悴地问我:“为什么阿三不喜欢我?” 我只好告诉它:“因为你是一台紫色的电视机,阿三觉得紫色电视机比较娘娘腔。” 网多多还不知道他捅了马蜂窝,兀自在检查自己的部件:“哇,句句是谎啊,都要把我烧坏了。”冷不防阿三指使DVD机和摄像机上前就打,还有些阿三的姐妹小机器们乘机袭击。只见插座飞天,接口落地,屏幕互撞,支架逞威。这场群殴有多激烈,从我们家电器的反应就可见一斑,因为大家都不去管诺曼了,它们忙着在计算器那里开盘口赌输赢。 十一、高科技就是电脑 好不容易教训完了网多多,分开了几台电器。诺曼在按摩椅上行动不利,在混战中被搞得一脸都是电击后留下的黑印子。大眼睛眨巴眨巴,表情惊恐万分。 安定了后院,大大出来教训诺曼:“你这厮,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非要来,居然睁着眼睛说瞎话!You are so dead!” 我在一边问冰箱:“最近大大学英语呢?” 它开了两下冷冻箱的门说:“已经准备去考专业八级了,说要是考不过,就带人去把国家考试中心的电闸给毁了。”不愧是大家风度,混学术界也混得这么有型! 新刑具推出来的时候,连我这样见惯电器游行和比武演习的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个家伙选得好,只要是人没有不怕它的!不但锋利,而且精巧,不但善于攻城略地,更得意于巷战奇袭,使人哑口无言,身心俱败,泪如雨下,心如鹿撞。那就是——牙医诊所治疗一体机! 它上来伸出长长的吊臂,将诺曼搬过来,所有钻头一转,我油然一阵牙酸,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诺曼惊恐地扭动身体想要躲避,胳臂如何扭得过大腿?当即被按住头颅,撑开嘴巴,听得那机器低沉着声音不满地说道:“哇,牙齿好难看啊。”那钻头就要飞来入口,针孔摄像机眼尖,叫道:“诺曼尿裤子了!” 说时迟那时快,诺曼拼出了吃奶的力气,把头稍稍一扭,飞快地说:“我是要收集蓝蓝和你儿子身上的皮来完成延长寿命的祭祀仪式!” 延长寿命要人的皮?那标本实验室的剥制师不是可以长生不老?眼看我们对他作鄙视状,那钻头又呼啦啦开动要俯冲下来,诺曼禁不住大声号叫:“我说的是真的,真的呀。” 这时网多多从半瘫痪的状态中苏醒过来,电源一通,先叹口气:“可怜我落花有意,可惜你流水无情。下次动手能不能轻一点,我回去怎么解释身上这么多外壳凹陷啊?”说什么下次,还调戏上瘾了?阿三一听怒冲显示屏,就要上来给他个一了百了,被我及时拉住。我还要请网多多把关诺曼的供词呢。受到误解,我也担心网多多会有点闹情绪,当场许诺只要今天任务完成得好,我请它回家住上两个月,到时候朝夕相处,日久生情,说不定可以成就一段美好姻缘。当然请两位务必注意计划生育,我可不想将来家里出现一大群有测谎功能的小电视机,那除了时间播报和风景图片展以外,从此所有的节目都没得看了。 受到如此招安条件的激励,网多多明显精神为之一振,向阿三含情脉脉地投去一眼,紧了紧电源插头,雄赳赳上前往诺曼身前一坐。这样一来,诺曼所说的话,终于可以看做是有效证词了。不过他所讲出来的事情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听着听着,我就光顾着盯住网多多,看它是不是又犯起了困,才会显示这么不靠谱的事情是真的。 诺曼说,他确实患有恶疾,而且十七岁那一年,身上的疾病一起发作,眼看就要没命。他那有钱得不得了的老爸病急乱投医,不但四处寻访知名的医学界人士前来诊视,更花重金满世界征求有异能的奇人,看能不能通过怪力乱神来救儿子的命。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就在要绝望的时候,真的来了一个自称来自欧洲中部、古代教士打扮的人,使出了奇妙法术,人在大门之外,却令深宅内奄奄一息的诺曼苏醒过来,身体机能逐渐恢复了正常的运行。这一来,林奇一家上下,立刻如获至宝,将这古怪教士奉为神灵! 这位古怪教士被请进林奇家之后,细细诊视了一回,面有沉吟之色,最后对其父说,诺曼的病症实在来势猛烈,虽说不是真正无药可救,但要是无缘遇上关键药引,仍然是回天乏术。一家人苦苦哀求,问他究竟是什么药引如此金贵,拼个倾家荡产,上天揽月,下海捉龙,也要试那么一试。教士禁不起这样哀求,写了个方子给他,说十年之内若是不能尽数收集到这些东西,诺曼一定是个死。倘若福大命大,居然给他悉数寻到,那百年寿数,无限荣华,都只是等闲。 我们听到这里,异口同声叫出来:“什么东西?” 答案是:那些东西,是有着特定花纹的人类身上的胎记。 我立即嚷嚷出来:“你杀的那些人,都是有你要的胎记的吗?” 他怯生生地看着我,没敢点头,也没敢答应。生怕钻头又下来。我忽然想起他之前说“可恨这个贱人,将印记换成了她那死老公的皮,害我们效力受损”。也就是说,他是为了蓝蓝的皮上胎记才接近她,想害死她了?我气得要命,不管三七二十一,扑上去就要抡起王八拳砸他,其他电器都表示理解,没有干涉,只有网多多毕竟在国安局主持过种种刑讯,懂得要以大局为重的道理,闲闲地对我说:“老关别着急,听完再说,来人啊,不是,来电器啊,把老关先按住。” 果然上来一台打印复印一体机,把我带到一边靠墙站着。这台东西我不认识,我们家用不上的。果然,它对我客客气气地说:“我跟网多多的,你叫我乌鸦好了。”我跟它点点头,说:“你们混哪里?”它说:“基本上国安系统的那一部分用电的都归我们罩。有时候过界和公检法也有点来往。” 虽然站到了墙角,不过我还是虎视眈眈地盯住诺曼,听他委委屈屈嗫嚅着说:“我没干什么,剥皮都是他做的。”他努嘴示意,从指点的方向来看,多半是那个跌在一边发呆的范姜。可是大家一看过去,我顶梁骨上顿时走了真魂。范姜不见了,我刚抱到沙发上去和蓝蓝坐在一起的历历呢,怎么也不见了?难道滚下了地板,没有啊,在我们那么多人眼电眼下面,范姜怎么带着历历离奇失踪的? 阿BEN也看见了,它没我反应那么消极,立刻喊打喊杀地吼了出来:“那个变态医生呢?跑哪里去了?啊,居然在我面前消失了,我下辈子还活不活?来人啊,装雷达!”装雷达?我以为它虚张声势想把人吓唬出来,然而事实证明,我实在低估了此电脑恶搞的能力。只见它跃上桌子,将盖子开了,键盘如钢琴,噼里啪啦一阵乱响,自己的耳机线满天挽了几个套马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拖出一只电脑设备包,包里有微型雷达伞、接线插口……还有一堆我见都没见过的玩意儿。阿BEN拿着往身上开装,一边骂骂咧咧地说:“哼,这年头是高科技战争了,高科技是什么知道不?高科技就是电脑!” 下完这个狭隘的定义,它的外接设备好像开始工作了,只听屏幕上滴滴答答如下雨般响个不停。我凑过去一看,只见屏幕上千头万绪,无数光点闪亮跳跃,其中有一个特别大而显眼的,正悄悄向门口那个位置挪去。此时阿BEN已经喊起来:“电锯一号,你十点十五分位置,一米四十高度,上!” 站在门边的电锯毫不犹豫,一个虎扑,对着空气中那个位置就去了。那锯子雪亮,发出低沉而兽性的嘶叫,如临大敌。恍惚中我仿佛真的看到那个地方的空气有一阵轻微的波动,电锯落空。而阿BEN的第二号指令又接连而至:“吸尘器,你正前方,侧击,注意不要打前面。”吸尘器“呼”的一声,推杆竖起来,斜里狠狠一棒,对着自己前方挥去,又是一阵奇异的自来风闪过,吸尘器一个趔趄,喃喃道:“好险,差点脱臼。” 两下皆不中,阿BEN毫不气馁,刻不容缓第三次叫出来:“复印机,冲出来,开盖子,夹住!” 我向自己身边亦步亦趋的打印复印一体机看去,它的指示屏亮着,说:“没我什么事,那边有台大的。” 我转头去看,哇,真的有台好大的啊,哪里来的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堵在入卧室的地方,巨大的盖子一张开来,一阵绿光闪过,盖子“啪”地关上,我们都听到一声闷响。紧接着复印机的尾端一张巨大的白纸滑出来,上面有一个四肢张开的人形印子,连眼睛的形状都印出来了,鼓鼓的,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而我最关心的,是那个印子中间,还有一个小孩子的影像。我急忙过去探视,喂,复印机里外都没有人啊,范姜在哪里啊? 阿BEN叫我:“就在那个盖子里面啊,这小子会隐身法吗?居然肉眼看不到。” 无论是不是隐身法,被夹在复印机里也跑不掉。我试着伸手去空气里摸索一把,真的摸到了一点东西,往下拉,手劲一松,好像把什么东西拉掉了。我随手一扔,再上前摸,这次感觉比较光滑一点了,就是抓不住,往上往上,突然有个声音大叫一声:“别摸了,我出来,我出来!” 空气波动突然增大,在我面前,那个油头粉面的范姜一脸气急败坏地从空气中一点点出现,等完全回复可视状态以后,他委屈地对我说:“我是男人啊,你为什么要脱我裤子?”原来我刚才抓住的是他的裤子啊,现在他身上就只有一条小小的内裤,上面还有可爱河马造型。此人的爱好到底是什么,真是很费猜啊。这个时候,很多自认为是雌性的电器都纷纷发出一声愤怒的尖叫,跳墙过桌,跑到一边去躲起来了,它们愤愤地说:“哼,这次要长针眼了,真倒霉!” 我急忙上前把他扒拉一圈,果然历历给他夹在腋下,小脸青白色,呼吸十分缓慢,赶紧抱过来,真是心疼死我了。 这时候除草机滴溜溜过来了,从地上铲起一堆东西,说:“老关,这是什么?”我看了一眼,一条裤子而已啊,你没见过?长期野外作业,搞得你和社会脱节了!除草机很不满:“胡说,你来除草的时候不穿裤子吗?我是说这个。” 原来他指的是一只小小的盒子,金色,看起来十分精致。咦,有点眼熟啊,对了,当初我家卧底团入住此处的时候,就拍到过铁方也拿出过一个一模一样的盒子。到底里面有什么呢? 十二、我不是四宝,我是小开司 正要打开看上一看,忽然身边一缕劲风扑来,急忙一闪。定睛一看,原来是范姜挣脱了复印机,势如疯虎般对着我冲过来,劈手就要抢我手里的盒子,神情急切而狂躁。我一闪,他收势不住,一头扑到了手术台上,我家的电动牙刷正在左近,当仁不让跳上前去,尾巴上的小匕首起作用了,横里往他脖子上一架,喝令道:“老实点!”嫌自己声音太小了,它转头招呼阿BEN借来麦克风,再吼一次:“老实点!” 范姜立刻不言语了,双手垂下作良民状。看,我要是威胁他,还要顾虑到杀人偿命,可被一把牙刷撕了票,见了阎王爷也没地方哭去。难道说“我被一把牙刷杀掉了”吗?那阎王爷一定教育他说:“叫你刷牙不要太用力的,你以为是通下水道吗?” 他这么一搞,所有电器对我手里的盒子都好奇心大起,纷纷围过来看,只有刚才那台不小心放走了俘虏的复印机心情不大好,垂头丧气地靠在墙角,显得有点郁闷。大大一眼瞥见了,说:“唉,人家外援对我们这样尽心,我们也要给人家一点乐趣嘛。”招呼牙刷瓜瓜,“去,把地上这个多余的押进卧室。冰箱,你和复印机一起,给他点颜色看看。”冰箱精神一振,大叫一声:“得令!”兴冲冲地和牙刷瓜瓜一起把铁方弄进去了,后者虽然名义上是在昏迷状态,表情却照样难看之极,眼见消失在房门里,开始了他人生最黑暗的一段经历。 我顺手打开了手心里的金色盒子。 一叠嫩黄色的厚纸模样的东西,都四四方方的。最上面一张上,有一个小小的星形符号。再往下翻,第二张上面也有一个差不多的星形符号,莫非每张都是同样的吗?正准备捻开第三张,我忽然心里一凉:这手感好奇怪啊,软软的,微微带黏性,像新鲜皮革多过像纸,可是什么皮革是嫩黄色呢?想到这里前因后果一发涌上心头,我大叫一声:“人皮啊!”手一甩,往空飞去,片片散出,在空中飘舞,隐约可见许多星星符号发出微弱却清晰的光亮,在空中划出细细的银色纹路。 猛然间,眼前恍惚起来,室内忽然烟雾弥漫,一道影子闪过我眼前,仿佛是范姜,然后电灯闪了两下,灭了。他又拉了电闸吗?即使如此,我也没有理由感觉自己如置身冰窟,天寒地冻啊。本能地抱紧了历历,我极目望去,空空濛濛,一无所见。四周那些唧唧喳喳的声音突然之间都消失得了无踪迹。仿佛有一个巨大的黑洞,在我四周逐渐形成,吞噬一切,笼罩一切。我喊:“大大,阿BEN,在吗?”听起来声音十分古怪,带着一种软弱无能的恐慌,刚刚出口就已经湮灭在空间的重压之下。 然后,不知何处幽幽的一声叹息,像来自墓地的风掠过我的脸边,紧接着我怀中一空,历历给人夺去了。 我一激灵,急忙伸出手去抓,空的,四处看,空的,我被困在迷雾,身体仿佛有平常十倍之重,动弹不得。只有惶恐满塞胸间,眼看要溢出五官。我嘶叫起来:“历历,历历,你在哪里?历历,大大呢?你们跑哪里去了?阿BEN!” 没有我熟悉的答我。答我的,是一个森森的幽凉声音,低声念着我完全听不明白的拗口语言,仿佛是一种什么咒语,阴沉而急促,像有实际重量一样,一个字一个字砸在我胸口。难道这种咒语对我家电器也有用?电锯它们都昏过去了? 坐以待毙,不是我关家的风格!无论如何,我使出吃奶的力气往那有声音的地方努力挪动。动了两步,我又停下来,有一种处身于绝壁的感觉笼罩了我,为什么呢?明明我是待在一间屋子里的啊。 这个时候要是有一盏灯笼,那就太好了。正犯愁,我手心里一凉,一件圆头圆脑的小东西钻了进来,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老关,其他兄弟的电源都给破坏了,我刚刚藏起来的,看!”哇,是我们家手电筒啊。它神气活现地跳到我肩膀上,对着莫名而来的雾霭深处强力一射!我看到了——天啊,哪里来的老头子? 穿着件黑沉沉的教士袍,一张长马脸,布满皱纹。被突如其来的光线惊动,他瞪大眼睛向我看来,神情诡谲。他手里抱着历历小小的身体,另一手高举,五根手指上指甲犹如刀锋,仿佛正要往历历的胸膛插下去。 手电筒高呼一声:“老关,丢我!”情切攻心之下我做了一个甩铅球的姿势,手电筒脱手而出,如疾风如雷电,如棒球如陨铁,向那老头飞扑而去,老头微微一惊,大约不知道这是什么暗器,居然带着一束强光,谨慎地后退了半步,不知道念了个什么咒语,手一抓,手电筒大叫了一声:“糟了!”改横飞为竖坠,“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玻璃盖哗啦哗啦,连里面的灯泡,眼看是碎了。我伤心得要命,叫了一声:“四宝!” 它在地上艰难地侧翻了一下,没好气地说:“老关,我不是四宝,四宝早离家出走了,我是小开司,以后可记住了,清明上香别上错!”这声明一说完,所有光线都消失了,关家这位为保卫祖国河山,为弘扬家族正气,为保护主人利益,坚决打击外来侵略和无理挑衅行为的伟大战士——手电筒,就这样牺牲了! 我悲从中来,要知道我家的电器无一不是寿星级别,从小到大不要说大型电器,连我的刮胡刀都没淘汰过。现在,手电筒居然在我面前以身殉家,如何叫我不伤心?记得第一次买它回来,小子一直在我口袋里偷笑,一进家门自来熟,先去给大大请安。唉,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啊。 就在此时,蓝蓝的声音在角落里软软地响起来:“哎,这是哪儿啊,好黑啊,老关,老关!” 啊,这是多么美妙的天籁,蓝蓝叫我,她叫的是我!从昏迷中醒来,没有叫诺曼,没有叫她妈,没有叫历历,她叫的是我啊,虽然她接下来又气愤地说:“你又把灯关掉了,喂,电费贵一点你也不用这么小气吧。”以前我是经常把灯都关掉的,因为家里有一些电器是夜游者,经常趁黑出来四处晃荡,要是芭比调戏功放一类的场面给蓝蓝看到,我觉得无论如何解释,结果都不会太好。 好比一剂强心针打入了我的血管,我身上突然涌进了无比的能量,这是爱情的力量!怕暴露目标,先不答蓝蓝的话,我如猛虎一般,凭借着刚才目测的方向,向那古怪老头一头撞了过去。就凭借我满腔热血,也要一举把他撞晕。正心里呐喊,头上突然一硬,被什么东西顶住了,是老头的手吗?他抓住了我的头颅,慢慢用力,我突然之间,对孙悟空曾经的处境充满了无限同情,卡得真紧啊。我的脑浆好像变成了豆腐汁,看着要从眼睛里飞溅出去了。此时一点清明还在脑中,我竭力喊:“蓝蓝,开电源,开电源!我们家电器都在,他们会救你!” 蓝蓝惊慌地“啊”了两声,叫我:“老关,你在哪里,怎么灰蒙蒙的?这是哪里啊?咦,诺曼,你干什么?” 我的心一凉。诺曼得意的笑声随即在我耳边飞扬起来:“蓝蓝,别慌,你那个没用老公嫉妒得发疯,想来害我,现在被我们抓住了。” 她将信将疑地说:“老关不是这种人,我儿子呢?”我听得无比愤怒,开口正要喊叫,那只手忽然一松,我收不住身子,向前一头滚去,那只手却又出现在我脸边,捂住了我的嘴。仿佛有一股冷流从他手指上传送过来,渐渐进入我的胸膛,使我昏沉麻痹,他仿佛还在低声念着什么,一点点控制我的身体,我脑海中甚至涌起甜美的睡意。 然而峰回路转,“哐当”一声门开,一个电流“咝咝”的声音气喘吁吁地说:“大大对不起,我来晚了我来晚了,路上塞车,咦,这里怎么烟蒙蒙的,打完了开派对吗?”一道极其明亮的光线打过来,我为之精神一振,然后有一道巨大的力量把我从那古怪老头手中扯了过去,放到了一个软东西上面。我努力睁开眼睛一看,我的天,这是什么呀,圆圆的,像一个太空舱一样,开口的那头长了两个巨大的机械手,其中一只正扶着我,而我正坐在舱里伸出来的一个长长的垫子上。我忙扒住门问:“贵姓啊,没见过?” 它发出“哈哈哈”的爽朗笑声,头顶的圆灯无比灵活地转了两下,说道:“我是市一医院来的氧气舱。唉,门好小,进来不容易啊。老关,你跟我说,发生了什么事?” 我还来不及说,眼角瞥见诺曼悄悄走到那老头身边,跟他耳语什么,那古怪教士大怒:“胡说,你们真是疯子,怎么可能电器会说话,还会逼供?哼,一定是你和范姜,还有你手下那个丑东西有异心。告诉你,我活了两百年,花了无数工夫才找到那十三星字投生本地,血之容器也恰逢其时。想说些鬼话坏我的事,不可能。”他一把推开诺曼,手指猛然插入了历历娇嫩的胸膛,血光的颜色仿佛漫天漫地。 我眼前一黑,胸膛爆裂开一样的疼痛,喉咙好像已经哑掉了,带着无限绝望我喊出来:“历历,历历!”耳边飘来蓝蓝惊慌的声音:“老关,历历怎么了?” 软软地瘫在氧气舱中,不知不觉,冰凉的眼泪滑过我的嘴角,万念俱灰,万念俱灰!在氧气舱头灯下,我眼睁睁看着那古怪老头指示范姜捡起散落在地上的星号人皮,一张张覆盖在历历的小身体上,随着他漫出的血液渐渐浸湿了那些嫩黄色的符号,银色光芒闪耀得越来越夺目,甚至刺得我无法正视。我悲痛到心跳都要停了,连蓝蓝惊慌的哭喊声也不再分明。在这一刻,我一心一意就不想活了。 星状的符号,逐渐从人皮上凸现出来,成为实体,在低空中排列成一个奇异的五角形状。那古怪教士的脸上出现狂喜的神色,忽然跪倒在地,开始大声祈祷,从我能听懂的部分来看,那是在向一个叫狐之精灵——永生的生命之主人乞求实现长生的愿望。 范姜和诺曼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跪倒在一边,迫不及待地追着教士问:“大师,我们要的东西呢,你向狐仙求了没有?” 教士阴沉地向他们看了一眼,古怪地笑了,含含糊糊道:“自然,自然。”那两个傻瓜只差没有跳起来高呼万岁了,一个喃喃地说:“我的病会好了,我的病会好了。”另一个就哈哈大笑:“我可以发财了,我可以发财了。”完全没注意到那死老头已经缓缓站起来,嘴角神经质地抖动着,双手那尖锐的指甲慢慢交错,向他们的后心袭去。换了平时,我还说不定要喊一声提醒提醒,可是现在,我的人生希望基本已经失去,这种家伙死不死,我恐怕懒得关心了。 我不关心,蓝蓝却到现在还不很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看到异常,立刻惊叫起来:“诺曼,你们做什么?” 这个问题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声响打破,是卧室门开,漏出一道光,那里的电源另成系统吗,没有和这边一起停电?接着冰箱探出来很不满意地说:“大大,你们搞什么?还有,这个家伙不经搞啊,才把温度开到零下十五度急冻他就尿裤子了——哎,干吗要关灯?” 我绝境逢生,大喊起来:“冰箱,去砸那个老头,他杀了历历!”蓝蓝愣怔了一下,终于看到了被人皮覆盖的历历,伴随着尖叫,她一头冲了上去,那从心底爆发出的凄惨哭声真让我的心碎了又碎。冰箱响应我的号召,立刻怒吼一声,“噔”的一下原地起跳,无比雄壮地向那三个浑蛋扑去,我估算一下,它怎么也有四百斤重,砸死一个算一个吧。 伴随着它的呼啸,我打起精神,大喊大叫为它助威。预料中“咚咚”巨响传来,还有好几个人的怪叫连连,接着,一切归于死寂。然后,有个人很没好气地说:“他妈的,谁半夜三更叫我?” 十三、狐狸是要帮你还是要打你 天花板上,蓦然垂下来两只秀美的脚,穿一双绣花拖鞋,然后一点点,腿,腰,身体,头……是南美,是狐狸精狄南美! 她从上面冉冉落下。随后落下的还有一个眉飞入鬓的男子,他笑嘻嘻的,神情间充满好奇地站在那里,对南美说:“你不是做梦吧,哪有人发动什么招引符叫你啊,都是电器。” 南美纳闷地重复一下:“电器?”突然一拍腿,“哎呀,糟糕,我上次居然完全没想到!”她先去开了电闸,左近的阿BEN立刻苏醒过来,自动开机,一边唠叨:“竟然给人耍,老子要疯狂报复社会!” 那男子闻言“扑哧”笑出来,被阿BEN听到了,一看之下立刻表现得十分激动:“哇,猪哥啊,猎人联盟的头牌!” 猪哥皱成一个苦瓜脸,对南美抱怨道:“跟你说不要那样做营销的,看广告效应多离谱!” 南美不理他,环顾四周,径直走到我身边,把手放到我额上,接着频频点头,好像什么都明白了一样。她回身从冰箱下面把那个老头拖出来,放稳了,起手砸了个大暴栗:“是不是你?浑蛋,居然半夜把我吵醒,你要干什么?” 那教士的嘴巴跟中了风一样歪着,额头上都是包,看来冰箱砸得很准,他喃喃说:“玄狐大德,你出现了?我们找到肃难王秘籍中的十三星和血之容器了。我可以长生不老了吗?我找了两百年才找到召唤你出来的方法啊。” 南美多打他两下:“你有没有常识啊!长生不老你也信?我过两年都要死呢——哇,你杀了我的干儿子,你说,你想怎么死?” 矮子老头惊得冷汗爆出,期期艾艾地说:“干,干儿子?”眼白一翻,就想晕过去。 南美对我作了一个大揖:“不好意思,无意中害了你,我上次来光顾和你们家电器玩了,居然完全没有注意到。” 原来在两百年前,南美游历东西交界处的一个小国,受到其国王肃难王的盛情款待。一时冲动之下,就跟他讲,两百年后某时某地,有血之容器的拥有者降生,那是无数转生修道者的精魂所凝结的法术天才,而无巧不巧的是,同时代也有十三个和南美有渊源的法士投生,他们身上各带一个星型胎记,此两物配合,届时就可以将她召唤出来,满足召唤者所许下的心愿。对此,肃难王不过一听了之,他的宫廷教士却字字入耳入心,辗转人间两百年,多方寻访,终于锁定本城为目的地,苦心孤诣,利用诺曼和范姜的贪心渴望,行伤天害理之事,以图成功。结果最后,不期然发现自己被南美大大地玩弄了一把,招引符没错,是可以把狐仙叫出来,至于她出来后是要打你还是帮你,原来是没有定准的。 听完解释,我心情并没有好一点,抹了一把眼泪,带着哭腔说:“我儿子死了吗?” 她把我的头抱进怀里又摇又按:“没有,没有,放心,死了我也要把他找回来,而且你儿子不是普通人,不会死那么快的。”仿佛是为了呼应他这句话,历历发出了响亮的哭声,并且越来越接近。难道他自己向我走过来了?结果从南美温柔的怀抱中看出去,才发现是蓝蓝,抱着历历虎视眈眈地看着我,神色颇为不爽。 事情到此,算是完了,在我的哀求之下,猪哥巧手修好了手电筒小开司,南美则帮蓝蓝下了一道遗忘符,让她忘记过去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包括在酒楼同学聚会她老公我被人歧视在内。她对诺曼的迷恋,烟消云散,尤其是看到那张被冰箱压成年糕状的脸之后,谁说她爱过那个人,她就找谁拼命。 猪哥则和我家的电器相见恨晚,很快打成一片,根本不征求我的意见,就带上大大它们旅游去了,顺便还带上了坏蛋猪头四人组。我问他们准备怎么处置这些丧心病狂的杀人者,猪哥和大大一起发出十分诡异的笑声,令我对这几人的命运产生了无限好奇,看来也只有等大大回来告诉我了。 现在,我的家庭又美满了,顺便还发现了一个小小情况,不晓得是好是坏:我儿子关历历小朋友,乃是古往今来,最最厉害的法术修行者之一。也就是说,以后我的家里,不但会看到电器跳舞,也会有越来越多的妖怪唱歌。唉,我的生活啊! 一、亮过的电灯请出声 关历历五岁这一年,家里发生了很多大事。 第一件:我快秃顶了。早上电动剃须刀替我清理胡子的时候,老是跃跃欲试地想越界,说以头顶毛发的稀疏程度来看,完全在它能力范围之内。 第二件:我妻蓝蓝性情大变,一夜间全面掌握了关家海陆空三军总司令权,无论是人是电器,都在她铁腕之下俯首帖耳——看来是南美下的遗忘咒副作用太大,不值得推广。 第三件:关历历小朋友该上小学了。分区抽签的时候居然抽到了本城最好的小学花非非——此事还引发了电视机阿三和洗衣机小小在阳台上的一场决斗。阿三认为看看电视已经可以代替一切教育,何况还有系统性极强的DVD教学。小小则指出小孩子太喜欢看电视很容易变成一只沙发土豆,将来娶不到老婆,关家要绝后。 双方都是好胜的家电,相持不下,恼羞成怒,决定开战,由我做裁判。就在阿三把自己的支架舞得虎虎生风,而小小摆好姿势准备发动出水管大进击的时候,蓝蓝忽然大喊一声:“老关,带历历去小学面试。” 于是一切成为定局! 大大此时下了结论:“所有与主妇意志抵触之言论均为无效。” 带着历历,我和蓝蓝走进重点小学花非非的时候,心里很是忐忑。我们已经错过了正式报名的时间,而且这家小学的教务处长马大有先生,在教育界闻名遐迩,外号“铁口定乾坤”。万一他慧眼扫过,我们便被告知:回家多囤积些香烛吧,你儿子将来会开本市最大的殡仪馆。那是该互道恭喜身后有靠呢,还是立刻带儿子回家以节省大笔学费? 总算运气不坏,点头哈腰地走进去,全身总共三两肉、倒有二两在脸上的马先生只是对我们点点头,丢过一张试卷,简洁地说:“做。” 第一道题目是:为什么下水道的盖子是圆的而不是方的? 关历历毫不犹豫地张口就答答案,老爹我执笔记录:因为圆的盖子可以滚动,方的不太好拿走。我低声问历历:“你拿过?”他摇摇头:“除草机去拿过,它说要摔隔壁伯伯一个跟头,他来借了我们家电器不还。” 第二道题:一个密闭的房间中有三盏灯,由一个开关控制,在只允许进入房间一次的情况下,如何判断出某次亮的是哪一盏灯? 历历的答案是:进去问电灯,谁亮过。亮过的吱一声。 第三道题:1+2+3+4+5+6+7+8+9=? 这么高科技的题目,把历历给难住了,苦着脸来往他妈身边一靠,开始掰手指,不够数,顺手把小鞋脱了,拿脚趾头凑数。蓝蓝问:“咦,历历,你的袜子呢?” 他头也不抬:“借给阿BEN当鼠标垫了。他换了个白鼠标,说袜子颜色刚刚好配。”连我和蓝蓝的袜子一并剥光之后,历历好歹把这题目给算出来了。此时我隐约听到他耳朵里突然传出阿BEN细细的声音:“咸蛋咸蛋,皮蛋呼叫,皮蛋呼叫。”历历兴高采烈地回应:“咸蛋在咸蛋在。” 马大有疑惑地四处看看:“咸蛋,我中午都吃完了啊?” 阿BEN对历历的学术能力了如指掌,对他顺利通过考试显然没什么信心。考试前一天,就已经在他身上设置了最先进的全球定位系统和通讯系统。结果它到现在才姗姗来迟,实在很不符合阿BEN一向精密的行事风格。 悄悄一问,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话说阿BEN在网上正和人掐架,争论杨贵妃到底有没有高血压和脂肪肝。突然截获一个机密消息,乃是世界黑客联盟要在十分钟内黑掉所有八卦网站。阿BEN顿时大怒:黑掉八卦网站,要我每天看政府新闻吗?当即摆开阵势,杀入敌人后方,以一笔记本之力,搞得对方黑客鸡毛鸭血,不要说入侵网站,自家的电脑居然一直反复死机,拔掉电源还能开关几次,什么都干不了。 就为这个,阿BEN护驾来迟,呼叫咸蛋的时候,咸蛋已经考完了。一听题目内容,阿BEN顿时释然:“小意思小意思,害我还如临大敌,把世界五百强的面试题搜罗一空来给历历支招。” 我们全家轻松地走出了教务处办公室。还没有开学的校园整洁安静,清风徐徐,甚是舒服。可惜这悠闲的感觉没有延续多久,一阵巨大的轰鸣声从不远的地方传来,几乎能把我们的耳膜当场炸穿。随着那轰鸣的逼近,定睛一看,我的天,这是哪里跑出来这许多750CC哈雷摩托车? 浩浩荡荡的,每五辆列成一排,前后六排之多,黑风卷平冈一般,冲断了拦车杆从花非非小学大门口如狼似虎地拥进来,停在操场上。车上清一色是穿戴黑色头盔和黑色皮外衣的彪形大汉。居中一辆车尤其引人注目,上面坐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一身清紫色雪纺小裙子,眉目如画。她一对灵活的大眼睛四下看看,小嘴一扁,脆生生地说:“烂地方,烂学校。无聊死了,我才不来这里读书呢!来人,把这里炸掉。” 她声音不算响亮,说出的话却十足惊人。更惊人的还在后面,那些摩托车骑士真的一齐打开后箱,拿出来的物事,几乎当场让我眼珠子落到地上——那真的是一捆一捆的雷管炸药。 这一来历历先急了眼,他好不容易才盼到上小学,终于可以独自用餐,这对于他来说其革命意义可以与打土豪、分田地媲美。要是被人炸掉了学校,那不是又要回家被老妈和电熨斗逼着吃青辣椒红萝卜了?大怒之下,历历挣扎着就要上前跟人决斗。我赶紧把他抱住,拉着蓝蓝企图沿墙根溜出去。以我年年观瞻街头抢劫的经验来看,此时做人,务必要低调。 可惜老子一世生存精髓忘记告诉儿子,历历拿出常年在本小区斗鸡溜狗的精神,居然吹了声长长的口哨,叫道:“大摩托车,大摩托车,过来我这里。” 我一把捂住他的嘴,试图讲道理:“摩托车不是我们家电瓶车,叫不动的。”我话还没说完,操场上那些本来处于熄火状态的哈雷机车猛然一起咆哮起来,双轮疯转,如狼似虎,潮水般直扑到我们面前不足一米处。 车上骑士猝不及防,动作不够灵活的立刻摔了仰八叉。最受惊吓的当然是那小女孩儿,她花容失色,小脸煞白,看看我们,看看摩托车,好像明白了什么,怒气冲冲地爬下车走到历历跟前。 历历瞪着她,问:“你干啥?”女孩儿抓起历历的手,一口咬在他小手腕上。我儿子“哇”的一声叫起来,急忙甩手,就是甩不掉。他另外一只手蠢蠢欲动,却一直忍住没去拉扯那女孩儿,只一味喊:“你是女孩子我不打你,放开放开!哎呀哎呀——” 这时一条人影快速掠过我身边,扑了上去,那是蓝蓝。要说每天做家务练出来的力量不是假的,看她一只手捏住那女孩儿后脖子软骨,提一只猫般从历历身上扯开,拎在在空中,像平时买鱼一样摇晃了两下,厉声问道:“你这小孩怎么这样?你是狗吗?狗都不乱咬人。” 这时有位仁兄排开重重摩托车,一直杀到我们身边,凶神恶煞地伸手要推蓝蓝。我大喝一声,上前舍身护妻,可是今天做什么都好像慢了半拍。我妻杏眼一瞪,另一只手轻轻往那大汉身上一拍,一阵蓝光闪过,他直挺挺便往后倒下,瘫在地上口吐白沫。奇怪,蓝蓝什么时候练成了九天十地金光霹雳掌?防狼笔点头哈腰地从蓝蓝袖子口露出头来跟我打招呼:“对不起对不起,今天早上电压稍微调高了一点。” 悬在蓝蓝的魔掌之中,那小女孩小嘴一扁,脸慢慢涨红,眼看就要大哭出来,虽然刚刚那么凶狠,这副模样还是我见犹怜。可惜所遇非人,我家蓝蓝何等人物,想当年怀着历历的时候,胎教读物都是《斯巴达军事训练手册全编》。我家邻居经常可以看到蓝蓝骑着电瓶车,手里挥舞一根塑料狼牙棒,奋力追赶着鬼哭狼嚎的关历历同学。小女孩儿虽然娇滴滴的,但还不能令蓝蓝心软。拎在空中又是一阵乱抖,厉声问道:“以后还敢不敢了?” 不表这一大一小两个女人互相较劲,我回首四顾,心里多少有点纳闷。防狼笔神威惊人,刚才出手就电晕了一个,值得表扬。不过根据我常年看电影得来的常识,接下来那一大帮摩托车骑士应该都会蜂拥而上,打我们个四拳不敌百手才对。但为什么他们都安然地蹲在摩托车上,有的还假装处于半昏迷中;有的对我大点其头,表示赞许,似乎唯恐我们不知道他们决定不趟这浑水一样。 小女孩子被蓝蓝摇得双眼翻白,哭闹了半天,发现自己孤立无援,只好委委屈屈地说:“以后不敢了。”历历赶紧追问一句:“还炸不炸学校了?”她白我们一眼,又偷窥一下蓝蓝冰冷的脸色,低声哼道:“也不炸了。” 关家主母冷笑一声,我和历历不约而同往后一缩,屏住呼吸,只听得她一字一顿说道:“认错才是好孩子,乖,阿姨买冰淇淋给你吃。” 半小时以后,我们一家三口和这位出行派头奇大的小公主蹲在花非非小学附近的一家便利店门口,一人手里拿一支冰淇淋,吃得津津有味。 阿衡被蓝蓝降伏后,拉着她的衣角,神情柔顺,十分可爱。而在不远处,那几十位摩托车骑士如影随形地跟着我们,如此阵容前所未见,引来大批路人围观。我正在想如何脱身,冰箱啾啾通过历历身上携带的通讯系统问蓝蓝:“今天中午吃什么?要不要通知蔬菜公司送上来?” 蓝蓝一看时间:“哎呀,都十一点多了。老关你带儿子回家,我去买菜。”回家买菜,说得容易。看看这周围无数人头黑压压一片,就算天赋奇才,三五分钟也学不会铁掌水上漂呀。正犯愁间,忽然听到身边的小女孩子脆生生叫了一声:“爸爸。”我吓了一跳,本能地摆出无辜的眼神向蓝蓝望去:“不关我的事。” 她横了我一眼,表情悲天悯人:“关你事才好呢,老关你也没白当一回男人。”我放下心来,转头一看。咦,什么时候人群中居然辟出了一条大道?那些摩托车骑士簇拥着一辆漂亮的莲花车缓缓开进来,绿底白色的车门无声打开,有个男子声音传来:“阿衡阿衡,爸爸来接你了。” 阿衡手里举着冰淇淋,看了看我们,恋恋不舍地走过去了。蓝蓝已经扯下历历身上的对讲设备,在和冰箱、微波炉等家电开会,讨论今天中午的菜色,兼以评论家的姿态对物价问题发表真知灼见。比如:“最近屠宰业不景气啊,猪肉又贵又少,毛都没理干净就上了案!”还有:“化肥降价了吧?以前买的菜心里好歹还有两条活虫子,现在全是死的!” 冰箱啾啾真是好样的,虽然日受一训,不但没有撂过挑子,还学会了享受其中乐趣,不时要录音机做一个随军报道留存。要不是阿三以离家出走作为威胁,冰箱还想在家里摄制《主妇经济天天谈》这个常规节目,覆盖新闻联播播出的。 我顺手抱起历历,往家的方向走去。历历忽然对我说:“爸爸,有人在车里打架。”打什么架?回头一看,那辆莲花跑车半天没开走,正打摆子一样剧烈震动,仿佛有人正在有限的空间中大练散打。摩托车护卫们和我们一起观瞻,脸上齐齐露出同情神色,不知道为了什么? 晚上,我们在家庆祝历历上小学,来宾包括刚从几内亚地区回来的狄南美。她钻进厨房帮蓝蓝洗菜,我隐约听到她们的对话,南美问蓝蓝:“这一季的VERSACE你看中哪件?” “黑的,腰身收紧,前面有朵大花的那件,昨天才在电视上看到。” “哦,那我回头帮你去米兰仓库里找找……” 因为终于可以去上小学,我家的读书郎心情有点儿兴奋有点儿紧张。平常九点钟已经睡眼朦胧,今天却两眼闪亮,虎视眈眈地看着我帮他整理明天要用的东西:书、笔袋、水彩笔、作业薄、便当盒、一块巨大的铁板…… 我看着这块铁板发了两分钟的愣,问历历:“这是上什么课用的?” 他想了想:“下课以后用的。” 我几乎当场晕厥,下课了还要背块铁板,莫非是少林寺十八武僧去集训?这时候阿BEN刚打完了泡泡堂,闲闲地插嘴道:“老关,现在小学校园里面暴力案件也很多啊。以防万一,还是让历历多准备着点儿好。” 校园暴力案件?不过是两个小家伙打架而已,你踢脏我衣服,我扯掉你头发。不需要动用铁板这么凶险的战备武器吧? 阿BEN听了我这一通牢骚,也不多话,直接连接上打印机,打了一叠资料出来丢给我看。上面都是报纸的头题或特写,曰:“校园暴力越演越烈,三男童群架中重伤,一人失明”、“被长期勒索,精神失常,小学生:这个世界很可怕”诸如此类,图片上鲜血淋漓,和我刚才的天真猜测迥然两异。阿BEN嘲笑我:“老关,承认落伍对一个三十高龄的人来说,也不算是什么大事。”我哇哇大叫,表示抗议。 深更半夜,这一场喧哗过了头,招致卧室里飘出两个怪物。她们穿着轻飘飘迎风而动的白袍,长发披散,那脸上却一片漆黑混沌。其中一个森然问道:“这么吵,做什么?”一阵阴风吹来,寒冷彻骨,我和阿BEN齐声惨叫:“鬼啊!”我抱着历历就地一滚,奋勇地扑向窗户,电锯本来在看“世界木工工具展”,这时候也呜呜叫着扑过来,要把窗户上的护栏锯个大洞,方便我等逃生。可惜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我怀中一轻,眼前一花,历历已经被人一手夺去,接着我后脑勺上“啪”地一声挨了个巴掌——从那熟悉的发力轻重、出手角度来看,必是蓝蓝无疑。果然听见她呵斥道:“做什么?这么晚了还在这里折腾!宝宝呢,快点儿来接历历去睡觉。” 睡袋宝宝响亮地喊了一声“得令”,蹦出来把历历一裹,哼着歌儿回房间去了,我儿子犹自挣扎:“我的铁板啊,记得要带上。” 蓝蓝裹在黑色海底泥面膜里一愣,问:“什么铁板?” 事实证明,蓝蓝成为一家之主决非侥幸,寻常人一听到“校园暴力”四个字,先都要发一阵晕。我家主妇却把眼睛一瞪:“校园暴力?开玩笑,历历从小什么暴力没见过。跟他说,谁要战,就作战。打不过还有我呢。嘿嘿。”扔下这两声意味深长的冷笑,蓝蓝拽着在一边看热闹的南美飘然而去,后者的面膜把嘴都封住了,一边走一边向我拼命打手势,大意仿佛是说万事有她在,让我务必放心。放心?狄南美所到之处,天堂都有可能变成炼狱,放什么心? 那边阿BEN和空调聊起天来:“蓝蓝最近看什么书呢?恺撒的名言记了不少啊。”睡眼朦胧的空调简短地说:“《高卢战记》。” 全屋家电顿时都紧张起来:“看到什么章节了?” 一听还处于行军阶段,又都松了口气,然后便听见抽湿机反应奇快地向大大申请:“老大,我三周后要休年假,我该去旅游了。” 空调掐指一算:“糟糕,那时候蓝蓝该看到两军对垒那章了。我们不会又要被她拉出去做实战演习吧?”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言自明,考虑到上次所谓针对台海局势而举行的高楼空防演习几乎导致家里全部电器返修,当我去睡觉的时候,客厅里电器们已经排起长队向大大递交休假申请。其理由包括出席冰箱家族第一台成品光荣退休仪式啊,参加微波炉全方位比武大会为关家争光啊,除草机出差去美国帮助贫困户免费修理草坪啊——也不想想什么贫困户会有大片草坪?最离谱的是阿BEN,它居然说最近全世界的恐怖片都不够精彩,它要去好莱坞毛遂自荐当导演。想想看吧,某位刚出道的美艳女星想色诱导演争取点儿戏份,一打开酒店门,看到一台笔记本电脑在发春!情何以堪啊,情何以堪啊! 带着无限的感叹我睡觉去了,留下大大焦头烂额地跟大家纠缠不清。半夜我起来上厕所,还听到他在对芭比牙刷做思想工作:“你别换外壳了,已经换了三十几次了。放心,蓝蓝不会要你去暗杀敌人的……我们根本没有敌人——喂,你别亲我啊,我不吃这套的!阿三,阿三……救命啊……” 二、一直以为你是把厚道的电锯 一大早,南美就梳洗一新,踊跃地当先抢出家门,在外面兴奋地不停转圈。喂,又不是你上学,你瞎激动什么?她朝我点点头:“我体验生活。” 终于等到历历收拾停当,好家伙!隐形全信号接收耳机、全球定位卡通手表,裤兜里别了一只微型的强力电击笔,身前身后一摸,内衣里面居然还穿了一层遥感红外线压力调节衣。小伙子,你是去上小学好不好,你以为去帮美国太空总署抓异形吗?我吹了个口哨,叫大家都撤岗,却见强力电击笔精神抖擞地探出触头:“老关,本特别机动小分队直属大大,没有他的亲笔签字,我们是不会执行你的命令的。”哎呀,反了,反了!我管后勤,我是个实权人物啊。得罪我,哼,看我去把你们的充电器都藏起来。 纠缠了一会儿,没有得出什么结果。蓝蓝性子急,已经冲下楼去,等了半天不见人,悍然发动了佛家无上绝技狮子吼。我只好带着狄南美和关历历两个活宝连滚带爬地去了学校。 今天花非非小学可真是热闹,无数小孩子拥进大门,各自身边都陪着一两个家长,大家表情各异,嘴里却都不断重复着说了一千零一遍的世间真理,包括:“要听老师的话……不要和小朋友吵架……上课集中精神……努力学习别偷懒……”基本上每一条都与人类天性背道而驰。 我们家的阵容尤其引人注目:不仅人来得多,还有一台小洗衣机跟着凑热闹,那是小小。它说自己从没上过学,一辈子都是自学成才,终于懂得如何洗干净人间一切污渍,今天非要来观摩观摩正规的教育场所。虽然大大说跟监狱的区别不大,它还是不甘心。导致我现在只好假装自己神力无穷,一只手贴在它后面,表示是我正在把它举着,心里暗自祈祷:千万不要被人看到一台洗衣机会走路。 根据路牌的指引,我们来到了一年级所在的位置,一路找寻,终于在走廊尽头看到了一年五班的教室。一推开门,盛况空前。这可真是“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国,一男孩一扩音器,一女孩一留声机”。整个教室里大约坐了二十来个小朋友,男女各半,姿态各异,不过基本上都在张开喉咙大喊大叫。历历一看此情形,喜上眉梢,跃跃欲试就要上前参加汇演,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一阵压倒性的哭声,伴随着金属摇滚般力度强劲的号叫:“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呜呜呜呜呜呜,我不上学我不上学!” 这口号传染性之强,足可媲美中世纪的鼠疫。初一发动,已经吸引到大批同志,迅速融汇成一股巨大的历史潮流。只听满屋子的小孩子异口同声喊:“不上学不上学不上学不上学!”两个老师模样的女郎闻声赶来,一进教室差点儿被声浪掀翻在地,顿时花容失色。 所谓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就在我蠢蠢欲动的时候,忽然背心一凉,小小伸出电线插座死死地拖住我,语重心长地说:“老关,你别冲动啊,你一出去就是流血事件,我们收不了场的。” 我很委屈:“我又不会打人。”它甩干灯一亮,说:“我是怕有人打你。” 小小用排水管从自己的衣物收集袋里摸出一部电话来。好眼熟,一看居然是千千。它于两月前因身体问题——天线折断而光荣退休,说要跟着北非来的商船去游历全世界的,怎么这会出现在洗衣机里? 不等我问,它已经先对我抛来幽怨的一眼,酸溜溜地说:“老关,新买的诺基亚好不好用啊,不爱说话有点不方便吧?” 我没敢出声,幸好小小帮我打抱不平:“喂,是你自己把天线摔断的好不好?谁要你半夜偷跑出去抢位子,做什么免费手机美容的?麻烦你不要演秦香莲了,赶紧打个电话给阿BEN,问他这种情况怎么处理。” 要说超级智能电脑的资料收集和分析能力真不是吹的,不出五秒钟,立刻得出了三套解决方案,一套比一套狠:第一套是疏散所有孩子;第二套是隔离班级,各个击破,恢复秩序;第三套非常之灭绝人性,它说干脆全部杀掉好了,反正咱们国家人多。不过杀之前要记得把历历带走,不然全部家电都会被蓝蓝拖去通电过水,统统变成一团废铁。 小小嘘了阿BEN一声,把电话挂掉了,铃声立刻又响起来。只听阿BEN很郑重地说:“千千,和老关说我最后一套方案是开玩笑的,他可千万别当真啊,会被枪毙的!”有没有搞错,怀疑我的智力到这个程度。 我们躲在角落里求医问药的工夫,声称最怕小孩子哭的南美早就不知道游荡到哪里去了。教室里越演越烈,历历不甘人后,亲自拎了书包,冲进去找个位子,一屁股坐下来就积极加入合唱大军,声音比谁都响亮。蓝蓝气得在外面拼命瞪眼:“叛徒,叛徒!”要不是在公共场合,多少要顾及一下形象,想必她一早已经出手镇压。要知道蓝蓝在家电们口中的外号,乃是血腥玛丽的妈,简称“腥妈”。 听从阿BEN所谓具有科学理论根据的建议,我们决定采取第二套方案。本想请两位年轻老师去关窗户关门,可是她们一个呆若木鸡,眼睛发直;另一个却在疯狂打电话请校长来、请教务主任来、请110来,完全不顾在分贝数几乎到达超频状态的情况面前,这一切都是徒劳。 我只好求助于我那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老婆,把窗户一一关上。最后一个步骤由我出头,但见我沉腰下马,气沉丹田,将全身力气聚集于右手,“哐啷”一声,把大门砸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随着门上那块玻璃“哗啦”在我脚趾两厘米前跌得粉碎,两位女老师目瞪口呆地望向我,良久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深情的话:“要赔钱的。” 小孩子们受到这样的震慑,难免心存惊疑,意志不坚定的就已经开始停止制造噪音,改为四处张望。只有我家历历那个笨蛋,一心一意,还在向世界号叫音量赛五岁儿童组冠军头衔发起不懈冲击,直到一转头,看到小小翻起的洗衣机盖上那幅临时制作出来的标语为止:再哭放毒气。 事态终于得到平息,像电影里以放马后炮为职业最高境界的警察们一样,教务主任马大有此时匆匆赶来,气急败坏地嚷嚷:“什么事什么事?你们怎么搞的?”两位女老师立刻低头不敢言语,却听到有个阴沉沉的男人声音接口道:“马先生,你们的工作很不得力啊。”循声望去,便看见走廊尽头走来一个熟人:粉红背带小裙子,大眼睛,小嘴巴,皮肤雪白粉嫩——正是那天率领数十哈雷摩托准备袭击花非非小学的小阿衡。 她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面打着呵欠,一面扭来扭去,脸色难看之极,看来对上学这件事还是没有好感。猛然一眼看到蓝蓝,瞳孔立刻放大,僵直两秒之后悄悄向旁边大人的身后缩去。此情此景,让我猜想我老婆的武功之高,一定已经到了手中无剑、心中有剑的地步了。 正在此时我忽然觉得身边气氛略有古怪,仿佛有什么东西点燃了,气温陡然升高,要把空气煮沸一般。四下一看,那两个本来在马大有面前战战兢兢的美女老师,忽然直愣愣地瞪着前方,口水悄悄沁出嘴角,眼睛里反射出一万个小宇宙的能量,空气中隐约有一条由渴望热分子组合成的火龙,张牙舞爪地向走廊那边扑去。根据我多年来洞察世事的些微功力,无须再探,我已经可以判断:有大帅哥出现了! 所谓“一朝戴绿帽,十年怕男人”。顾不上计较来者是何方神圣,我立刻转头去看蓝蓝,要是她眼睛里也闪出那种心形的亮光来,我抡起王八拳上前就打,以绝后患。幸好,蓝蓝根本没朝那个方向瞄一眼,她揪出历历,母子相对,蹲在地上嘀咕着什么,从口型和手势来推测,分明是在向儿子传授武林中顶尖轻功身法,名字叫做: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 这可真让我又悲又喜啊,喜的是,她终于从小女孩子长成了霸王花。等闲男子不入法眼;入她法眼的,下场就很凄惨——不是卖菜少给了二两秤被骂到灵魂出窍,就是在公车上不给孕妇让座被蓝蓝硬拖出两米远。悲的是,虽然她不再随便爱男人,转而爱上的东西却更加危险。上次经过tiffany珠宝店门口,她把脸贴到了橱窗玻璃上,挟在家里驭大把电器于御下之威,吓得人家店堂里的空调失了灵。 无论如何,安外必先攘内。蓝蓝帮我稳固了大后方,我且看看这回又是什么美男子出世。一抬眼,顿时倒抽一口凉气。帅!真帅!汤姆克鲁斯到他面前,立刻变成一只土豆,而我是芋泥。当然无论如何马大有先生都要垫底——这位番薯很是精乖,此时点头哈腰道:“史先生,您好。” 这位高大英俊、潇洒不凡的史先生,随随便便留了点儿小胡子,实在有型,连我都很佩服。能修出这种胡子的,除了我们家的电动小发剪毛毛以外,从来没见过第二个。日后要是有机会,要向他打探是何方神圣操刀,我当携毛毛前去拜见,大家切磋切磋,好歹也给毛毛一个提醒:剪外有剪,不可骄傲自大,以为自己独步毛林。 他向我们这些低等蔬菜级的人物轻蔑地扫视了一圈,转头去看他女儿。不过一瞬间,态度完全从天上人间到奴颜媚骨,就差没找个莲花座把女儿供起来拜了,低三下四地说:“乖,先上学。爸爸去外国给你买玩具,有什么买什么,你回来慢慢玩,好不好。” 阿衡满脸不快,脾气看来相当乖戾,正要发作的时候,忽然看到蓝蓝在瞪着她,顿时倒抽一口凉气,一言不发,猛一低头,风一般地向教室里卷去。经过蓝蓝身边时,做了一个非常漂亮的急速侧身,硬是在六厘米不到的小间隙中玩出了全不沾的绝活,顺利冲进了教室。 阿衡进了教室,史先生还在那里依依不舍地左看右看,直到上课铃响起才准备离开。走了两步,忽然转过头,对我们语气严厉地说:“警告你们,离我女儿远点儿。”哎呀,这是什么话,你女儿吃了我买的冰淇淋我还没和你要钱呢。我正要上前和他说理,蓝蓝一手把我挡住,轻轻吹了个口哨,说:“小小,上。” 小小正站在教室窗户边观察历历,距离我们有五步之遥,得令后心领神会。看史先生走过,它瞅准一个空档,忽然将电线插头在空中挽起硕大的套马圈,疾如闪电,快若飓风,“刷”的一声,直取史先生后裆。 只听“嗷”的一声怪叫,这位风度翩翩的先生捂住自己的屁股,蹦蹦跳跳转过身来,听到我们无辜地殷切询问:“哎,你怎么了?肚子不舒服吗?厕所在那边。” 从花非非小学出来,我和蓝蓝都觉得从此可以省一点心。小小却抱着大门铁栅栏不放,早上洗衣服的水没出净,这会儿淌了一地,好似眼泪汪汪。它冒着泡泡向教学楼遥望,浩叹道:“天哪,想我们家历历,上厕所都没一个人去过啊。他不会因为我不在洗手间就不习惯吧?”想想也是,历历两岁以后就没有去过幼儿园,我和蓝蓝各自上班,就由家电们带着他玩儿。它们的教育路线一言以蔽之,叫做“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有一次我回家居然看到大门上贴了张大字通告——今日提醒:“室内正在水淹七军,如需入内,请务必穿戴雨衣雨靴,有任何意外损伤,本单位概不负责。”下面的签名是大大。我急得一头冲进去,发现它们在里面以实践出真知的方式告诉历历如何防洪防涝——从浴缸里引水,一路蔓延到阳台,灌溉我家的花花草草。怎么做到的?它们在阳台上修了个微型都江堰!现在和历历朝夕相处的,从一群电器变成了一群活生生的小孩儿,难怪小小那么担心:万一他非要拿人家的手指头去通电,可怎么办呢? 被小小的话勾起了忧虑,我和它顿时一同发起愁来,蓝蓝对我们的多愁善感颇为不屑,白了我一眼,忽然说:“哎,南美呢?”我这才发现,从进校园开始,这只狐狸精就不见踪影了。 身后铁门已经关上了,门外一大群家长慢慢散去。忽然听到门卫大爷响亮的声音嚷嚷起来:“喂,那边那个小姑娘,你怎么不进教室啊?都上课了,不懂规矩!”小小一听,顿时发起牢骚来:“你听听,讲规矩!六岁七岁,人家懂什么规矩?失败失败,早知道不让历历来上学了。” 我回头看了看,正瞥见那个被门卫大爷穷追不放、满校园狂奔的小姑娘,她穿着大红花上衣、绿格子裤子,扎两小辫子,衣服真眼熟……再一看那张脸,我的天,那是狄南美啊! 妆还没洗掉,浓妆艳抹的一个大头配在细细小小的身子上,简直是《驱魔人》前传的定装照真人版。我情急之下,也不追究这老狐狸为什么沦落到被门卫大爷追得气喘吁吁,先摸出小扩音器来大喊一声:“变脸啊变脸啊。”她远远听到,头一扭,再回头的时候一脸稚嫩,清清爽爽,好歹算是发育正常了。但头还是偏大,可能会被人怀疑吃过大量劣质奶粉。 国人真是爱看热闹,我这样喊一嗓子,在曼哈顿或东京街头,恐怕白眼都收不到一个。可是现在,我刚把扩音器放下,身边已经围了一大圈人,兴致勃勃地盯着我,催促道:“变啊,快变啊。” 这一天,我不知道为什么老是情不自禁地想,天哪,时间过得多快,我的儿子竟然都上小学了。好像不久以前,我自己还在上小学呢。我的小学时代并没有太多愉快的记忆,怎么形容呢,就好像被一个噩梦魇住了一样,无论如何努力表现,永远都被人忽视。运动场上跑最后,考试拿不到什么好分数,这都算了,可是我明明还坐在教室里咬铅笔头做算术,值班的老师随便张望一下,然后“啪啪”径直关灯锁门。任凭我的哭声在空荡阴森的楼道里回荡。街坊暗中传说这家小学闹鬼,放了学就有哭声。 在对过去的缅怀中我无精打采地工作了一整天,下了班回到家里,啾啾报告说蓝蓝要加班。历历换上了家居服,正向阿BEN描述一个小学生的生活:“我先上课,然后又上课,然后还是上课,然后不停上课,一直上到放学……” 阿BEN侧耳倾听,盖子一张一合,咿咿唔唔,哼哼哈哈,叽叽歪歪,音响声音还开到了最大,一个捧一个逗,当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饭桌上,电饭煲跳来跳去给我们盛饭,我问历历:“在学校都干了些什么?”他想了想:“上了些莫名其妙的课,还打了一架。” 我吓了一跳,昨晚还在说校园暴力,今天就打架,铁板看来带得很及时?刚要询问细节,微波炉在料理台上嚷嚷:“老关,你脑袋让一让。”我把头一偏,一盘热了三分钟的苦瓜炒蛋呼啸而来,“叮当”一声轻巧地落在桌上,菜汁一滴都没洒出来。微波炉嘀咕了一声:“BINGO!”接着问,“历历,打赢没?” 历历面有得色:“当然打赢了,我身上穿了大大给我的红外线压力调节衣,人家打我我都不疼。”大家齐刷刷看向阳台,大大在那埋头洗衣服,遥遥回了一句:“哎,国安局仓库里拿的。”自从国安局的测谎仪网多多沦为电视阿三的插头下之臣后,我家的军用专业设备越来越多了…… 虽说我对儿子的战斗能力素来都比较有信心,不过身为父母,还是应该要虚伪一下,因此我嘴里嚼着一口回锅肉,含含糊糊地发表训示说:“打架不是好孩子啊。” 历历反驳了一句:“不是我一个人,大家都在乱打。”想了想,补充一句,“只有阿衡不打,她老哭。”乱打?难道你读的是武校?正要问,电锯在角落里猛然发动起来,嗡声嗡气地呵斥我:“老关,这是你的儿子啊,你的儿子不趁早打架,等到他长成你那样吗?”什么叫等他长成我这样?亏我一直以为你是把厚道的电锯呢。 三、历历说要有雨,便有了雨 第二天我休假,等蓝蓝和历历各奔前途,我就出门晃荡,晃着晃着来到七搭八百货。想起结婚纪念日马上要到了,便走进珠宝店,看看买点儿什么礼物送给老婆。自诺曼一役之后,我吸取了不少教训,这些教训主要是由阿三和微波炉总结出来的,召来不问世事的打字机逐行打出,足足有两大张A3纸。我心口并用,努力用功,背了两天,犹如醍醐灌顶,对于婚姻之道好歹有了点儿眉目。其中有一条令我印象尤其深刻,乃是:对老婆奉献出一颗斗大的真心是应该的,如果同时再捧上一颗同等吨位的宝石,那就更好了。 斗大的宝石我买不起,看看有没有米粒大的,总比没有强。这么嘀咕着,我抄捷径想从办公电器店穿过去,突然衣角一紧,好似被什么东西拉住了。回头一看,竟然是台摆在柜台上做样品展示的传真机。它眨巴眨巴电源灯,用一种非常细微的声音说:“关东西?” 在商场被一台传真机搭讪,这滋味别人一定没法体会。我鬼鬼祟祟低头答应:“我是关东西,请问您贵姓?”它很有礼貌地将分辨率显示灯闪了几下,说:“免贵,小姓三星,来自韩国,不过现在中文也说得不错。你家传真机要我传张东西给你。”我家传真机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的?除非——将念力集中,运转周天,我终于感觉到肚脐眼附近传来细微的震动。阿BEN这家伙,又买通控温电毯往我身上瞎装微型电子发报机! 等了半晌,那张传真纸终于吐出来,我低头一看,眼前一黑,整个店里立刻回荡起我无法抑制的惨叫声。因为那上面写着:花非非小学校园绑架事件,速去。 顾不上传真机还在后面恭送慢走,我一路滚下人行电梯,在门口撞翻两三个大婶,还差点儿被镇门的麒麟绊个狗吃屎,飞蹿上一部出租车,我大喊大叫:“去花生街花非非小学,快点儿快点儿!” 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着急最易遇怪人。该司机先生,阴天还戴了副巨大的墨镜,方头阔口,很是有型。对着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兴高采烈地说:“先生赶时间?那你上我的车可上对了,知道我外号叫什么吗?闯王!一天不闯几十个红灯就不过瘾。嘿嘿,坐稳了。” 花名叫做闯王,果然有两把刷子!车子一发动,在繁华城市的中心地段,速度居然很快飙上了一百二。他穿花一样在车流中左插右冲,车子不时冲上绿化防护带借借道,或者干脆拐上人行道狂奔一段。当车子“嘎”的一声停在了花非非小学门口,我才发现跟在后面的警车居然有三辆之多,从窗户里探出来的每一位交通警察脸上,都带着一副白日见鬼的神情。其中一个下了车,走过来低头看了看驾驶室内,当即长叹一声,转身对同事喊:“打电话给精神病院,告诉他们,那个飙车狂又跑出来了。” 花非非小学门口停着无数警车,封锁了整个出口,黄色的警戒线拉起来,周围来来去去的,都是全副武装的警察。昨天我来这里的时候,还是一片升平景象,欢声笑语,满校园人头攒动。然而现在,同样是越来越多的人向这里蜂拥过来,却是为了截然相反的原因。 教学楼底部正冒出黑色的大团烟雾,火焰吞吐,外墙受到影响,装饰玻璃在热浪中熔化变形。旁边有一个警察走过来指挥我们离开现场,从他和同事的叫喊中大概得知,有一伙不明身份的恐怖分子潜入学校,绑架了教学楼中的小学生,并且在警察赶到前在底楼引爆了炸弹。目前对更多情况一无所知。 我浑身像筛糠一样颤抖,手脚冰凉,头脑中一片空白。等我反应过来以后,就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冲出去两步,我又跑了回来,有位大叔迎上来拖住我:“年轻人,别冲动,等119来吧。”被我一把揪住,强行把他身上的夹克剥了下来,往自己身上一披,低头就往火场里冲去。旁边的人纷纷惊呼,仿佛有无数双手上来阻拦,都被我一一甩脱。烈焰如刀而人生如戏。我的戏份,是一个可以为儿子赴死的父亲。 距离大楼还有数米,我已经感觉到自己的眉毛头发根根欲燃,身上那件夹克十分烫手,呼吸困难,而身后的狂呼乱叫渐渐恍惚起来,周遭忽然间变得无比安静。火焰噼啪作响,竟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意外的温柔,我张开嘴喘气,却被呛得肺都像要撕裂了。终于扑到大门前,我实在无法支撑,颓然倒地,把已经烧起来的外衣甩掉,匍匐爬近那道铁门,然后绝望地发现——他妈的,门锁死了。 眼泪涌出,立刻被热浪蒸发。我虚弱地瘫在地上,抬头望着那重重铁门后的楼梯,仿佛看到我可爱的儿子正在上面惊叫挣扎。心中顿时如刀割一般,此时忽然听见有人对我说:“啧啧,你可真奇怪。人家是没办法,被锁在里面烧。你倒好,爬都要爬过来被烤一烤,莫非你皮痒?皮痒可以洗澡嘛。” 南美! 我精神一振,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骨碌爬了起来,发现我周围竟然出现了一个辟火的大圈子,一切热与光焰都被隔离在外面。狄南美正站在我身前没好气地俯视着我,她还是那副小女孩的模样,头上顶着洗衣机大大,肩上扛着我家的电锯,身后还跟着电视机阿三。历历,历历也在!他被夹在南美的腋下,正皱着眉头,凝视着离他不过几厘米的地面,嘀咕着说:“南美阿姨,你有没有每天都洗澡啊?” “当啷”,此言一出,南美立刻手臂一松,把历历丢到地上。一眼看去,他身上的衣服烧得破破烂烂,脸上也黑黢黢的,不过精神状态还是不错。我欢呼一声,上前把他紧紧抱住,叽叽歪歪地四处摸:“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没事吧?没事就好,哎呀,吓死爸爸了。” 我这样的铁汉柔情被南美无情地一脚撩开:“你省省吧,你们家的笨蛋电器还有几个在楼上,我要去把它们弄下来,你呆在这个辟火圈里不要动。”我家的电器?它们跑上去做什么?南美没理我,“咚咚”直冲上楼,这时候阿三好像也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幽幽地吐出一口长气。 原来小小昨天观摩完毕回到家中,跟大家讲起了在花非非小学里的见闻,尤其提到了那个非常嚣张的英俊阿叔。它的本意并非赞美上帝有艺术品位,而是作为对比感叹一下:为什么天下帅哥那么多,自家主人就是一只土豆?让它们电器都感到不太有面子。 对于帅哥的兴趣,我家的雌性电器一直都是很有兴趣的,当下一群八婆电器围将上来,非要小小仔细描摹出对方的相貌,由阿BEN这台更八卦的超级电脑做点状还原,硬是一点一点绘制出了一张史密斯的照片,据说当场引起一片惊呼。芭比牙刷和吹风机跑出来瞻仰了以后,强烈要求看真人秀。真人秀上演地点:花非非小学;时间:放学接小孩时分。至于到底是什么时候,座机打去学校问,结果响了无数声都没人理,终于有人接起来了,只带着哭腔喊了一声“爆炸了”,就断了线。 这一惊非同小可,满屋子电器立刻哄闹起来。想着爆炸这种非常规事件,通知我也没用,大大当机立断,带着家里的主力电器,一股脑儿冲上了街,不晓得使出了什么手段,硬是在无“人”带领的情况下,自行来到了花非非小学。它们进到花非非小学的时候,警察都还没到,爆炸余威不绝,教学楼内情况莫测。大大带领电器们摸上去,没来得及挡住绑架者,只把历历救了下来。 说到这里,南美“噔噔噔”的脚步声又传来了,这次她是从楼梯上蹿下来的,到了铁门前一脚踢出,整个门颓然倒下。她蹦出来,放下阿BEN、冰箱和微波炉,它们的外壳已经烧得接近熔化,互相黏在一起,看上去似乎奄奄一息。我心疼无比,奔过去探手一摸,手上立刻起个大水泡。 清点了一下数目,洗衣机大大点头,表示外勤全员全到齐了。狐狸抹了把汗,说:“好了,我们走吧。”我一听,下巴差点儿落地,她奇怪地看着我:“喂,你们家电器都在这里了,我们可以走了。” 我几乎被这狐狸精气死了,这是教学楼,应该还有很多小孩子吧,你说走就走,那怎么行?能救就快去救啊!你是狐狸精,灭火应该有一手的。 她耸耸肩:“我仔细看了一下,上面的都是丑八怪,不用救了。” 我暴跳起来:“神经病,怎么能这样!” 这句话刚刚出口,我随即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远而近传来,像一只受了重伤的母兽,正在嘶叫狂嚎,试图唤回自己的心肝。受惊后一直有点儿呆呆傻傻的历历,此时突然跳了起来,大叫着:“妈妈,妈妈。我在这儿!”那是蓝蓝。远远地看见几架救火的云梯向教学楼这边移近了,看来消防警已经赶到,家长与凑热闹的路人也越集越多,如此喧嚷,却都遮掩不了我妻凄厉的叫声。 烟雾中我隐约看见她在那里撕咬、摔打,穿过了重重阻拦的人墙,披头散发地向火场中奔来,已经可以清晰地听到她轮流叫着历历和家里电器的名字,声音越来越尖锐,也越来越嘶哑。我明知此刻儿子已经脱离险境,听到她接近疯狂的喊叫,仍然忍不住心里一酸,几乎要落泪。南美跃了出去,将她带进来,手一挥,在辟火圈周围仿佛施放了一层烟雾作为掩护。只听后面追来的人诧异地喊:“咦,那个女人呢?冲进去了,快点儿去叫消防员。” 蓝蓝一看到我们,双腿顿时一软,摔倒在地上,喃喃说:“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南美指指自己鼻子:“不用那么麻烦了,谢谢我就好了。”我老婆却又猛地爬起来,把我伸出去扶她的手一推,气愤地说:“你们神经病啊?呆在这里聊天,上面还有好多小孩子,怎么不去救!” 娶妻如蓝蓝,夫复何求!只见她把我家里的电器挨个抚摩了一遍,当真是铁血柔情,呼之欲出。而后大马金刀往中间一站,所有电器与人与动物均自觉自愿地围住她,洗耳恭听起来。只见她慷慨激昂,斩钉截铁,发表了一通抗战宣言,大意是:宁可战死沙场,不可蒙羞父老。大家要跟随她全部上楼去救人,能救一个救一个,要是实在没有办法救,最多把人命电器命都赔上。无论如何,要做一个有骨气的人,以及有骨气的电器。 糟糕,蓝蓝的《高卢战记》定然是看到高潮部分了,老天不开眼啊,怎么那么巧给她抓到一个实战机会。这番话不出所料,把我家那群头脑简单的家电们说得电流沸腾,大大一拍盖子:“拼了!老夫苟活半世,今天也要当当英雄。”从它的内膛里,跟着爬出录音笔,它平时娇生惯养,刚刚在火场看样子也被保护得很好,这会儿却娇滴滴地说:“我也去,我可以灭小火。” 阿BEN则嘀咕着:“我是智能型号,智能型号出出蛮力,也挺新鲜。” 群情汹涌,我反而被晾在一边,正要上前凑热闹,蓝蓝转过来轻轻摸了摸我的脸,那种温柔前所未有,对我说:“老关,我们去救人了,要是我没能回来,你要好好把历历带大。别对他太宠爱了,男孩子还是要有点儿骨气。”历历紧紧拉住她的衣服,一迭声地叫:“妈妈,你们要去做什么,你们要去做什么?”哎呀,托孤这一出都来了,不用说其他电器也来凑热闹,拥上来要我帮忙记遗嘱。我赶紧拉着蓝蓝叫道:“喂,我是男人啊,你干吗抢我台词?” 这时候,一直在旁边闲闲看戏的南美,忽然回头看了一眼楼上,若有所思地盯着我们一家,提高声音说道:“你们别吵了,反正我是不会上去的,你们想送死就赶紧吧。”咦,这话说得冷血,与南美面热心热的禀性颇不相合,不知是怎么回事?她撇下这句话,便闪到一边去,负手看天,嘴里喃喃说道:“除非下场大雨。” 话音一落,巨变顿生。本来无比晴朗的天空如梦魇般暗沉下来,乌云四合,雷霆乍起,一场倾盆大雨,猛地兜头落下。 这场大雨来得如此突兀,完全出乎意料,所谓天威无限,大楼的火势本是欣欣向荣,消防车的水柱也压之不下,十分凶险,刹那间却被当头大挫,陆见其衰,直到完全抬不起头来。那滚滚焦尘与水汽交缠着升腾到空气中,形成一幕幕混沌的奇景。 我目瞪口呆看了半天,喃喃地说:“原来狐狸精还会招雨。” 这话马上被否定了,否定者不是别人,正是南美。她脸有狂喜之色,耸耸身子,一寸寸拔高,长大,回复到原先的成人身形,义正词严地声明道:“我不是龙王,下雨不关我什么事。”我指指天:“那这怎么解释?昨天天气预报明明说了,这一个礼拜都是大晴天,不要说下雨,连云都看不到几片。”她嘻嘻一笑,转过头看着历历,用一种甜死人的声音问:“历历小朋友,你知道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会下雨啊?” 听到她这样问,我忽然想起数年前诺曼事件结束的时候,南美曾对历历所下的那个结论:“历历资质特别,将是十分出色的法术修行者。”这几年南美始终不间断地到我家来拜访,我偶尔会怀疑,也许她是为了历历而来?这时候南美忽然问出这样一个问题,我心里顿时一紧。 刚被南美从楼上抱下来的时候,历历一定还没有从受惊的状态中恢复过来,神气中有点呆呆的,被我抱住一阵猛摇,都没什么反应。直到蓝蓝杀到,气壮山河地发表了一通告全体家电与狐狸书,他才像是醒过来了,摸着冰箱啾啾它们外壳上的烧伤,心疼得嗷嗷叫。 等大家要去大闹火场,奋勇救人,他又跑回来拉住他妈妈。这时听南美这么一问,他想了想,稚声稚气地说:“我不知道啊,我又不是讲天气预报的阿姨。”南美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历历转过头去继续安慰家电们,顺口冒出一句,“我就是想了想,要下场大雨就好了,结果真的下了。” 说时迟,那时快,南美一听到这句话,猛地一个狐扑,冲到历历面前,大叫一声:“我赢了!我赢了!”她揪住蓝蓝一阵乱摇,兴奋得像刚出炉的爆米花一样胡蹦乱跳,要不是蓝蓝使出一招大开碑手把她甩开,说不定当场就要被摇到散架。我们两个一头雾水,同时问道:“什么赢了?你说什么呀?”她却又不理我们,径直走过去蹲在历历面前,眉开眼笑,把我家五岁童男的脸摸了又摸,喃喃地说:“好材料啊,比猪哥强多了。不错,实在不错。” 听她的口气,我们的儿子就像是一块上好的五花肉腩,切成一寸见方的肉块,用黄酒、酱油、大料和蒜头码上,入坛用文火慢炖,就是传世名菜东坡肉,可以大快朵颐。我赶紧喝问道:“干啥干啥?” 南美笑嘻嘻地扫了我一眼:“我告诉过你,历历是潜力最强的法术修行者之一,这几年我看你们这么糟蹋他,还以为他终身不出头了。嘿嘿,还好还好,这场火烧得好。”这话说的是多么的大逆不道啊,我刚要进行谴责,她却对蓝蓝招呼道:“别上楼去了,上面根本没人了。我刚才是诓你们的,不过想骗得历历发威,哈哈。”这狐狸精姿态曼妙地在空中转了个圈,“刷”的一声不见了。空中袅袅传来她娇滴滴的声音,仿佛是在和谁讲电话:“猪哥,我赢了!历历今天发威了,你快去卖血吧,哈哈!” 这场景活像里,搭救完唐僧师徒,各路主公们便是这样潇洒地飘然而去。我一见之下心潮澎湃,恨不得烧上两柱香磕几个头,以示感激之情。不过,这时候忽然又传来一阵极大的喧嚣声,将我们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消防车开到了教学楼前面,消防员终于架起云梯爬到楼上,过了片刻,向下面大声喊道:“屋内没有人。”楼下黑压压的人群中立刻传来“咕咚咕咚”的晕厥倒地的声音。许多邻居和路人,提着水桶脸盆,纷纷跑来救火,电视台的采访车杀到,报纸传媒也赶到了。 电视台的摄影师和现场记者一下得车来,赶紧各自抢位,霸占有利地形,对着还冒着余焰和焦尘的教学楼大拍特拍,有人手拿话筒四处询问:“死了多少人,死了多少人?”神情中带着一种嗜血的渴望。 有一队人马逼近了我们所处的地方,看他们所持的器械,乃是某电视台的工作人员。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一样,那位穿着九寸高跟鞋,嘴唇红得滴滴见血的女主持人尖叫一声,非常快活地喊道:“各位观众,各位观众,我们在花非非小学火灾的现场见到了幸存的……”伸出头来瞟了我们一眼,有点儿迟疑地说,“人和许多家电。” 我一惊,这才发现大雨也把我们藏身的烟雾全部冲没了。我们顿时显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糟糕,曝光了,曝光了啊。 随着她的话,摄像机向我们这一堆人和家电转了过来。这不是直播节目吧?在一栋失火的小学教学楼前出现这么多非常理的东西,一定会有麻烦上身的。不容多想,我上前一手遮住镜头,对记者下逐客令:“小姐,这里有小孩子,请不要随便乱拍。” 她大约没想到我会出来阻拦,一张脸顿时垮下来,凶巴巴地问我:“你是谁?请不要干扰我们工作!”一句话没说完,蓝蓝直冲出来,神情暴躁,一把就向人家胸部推过去,我看在眼里,异常羡慕。 四、你们什么时候活过来的? 回到家里,先做了两个菜给蓝蓝母子压惊,当他们开始大吃辣子鸡和水煮鱼的时候,我准备打电话给电器修理铺,叫师傅带工具上来检修。正在拨号,电话机的叉簧“叮”一声自己弹了上来,问我:“你想干什么?” “唉,”我没好气地叹道,“你这个留守温室不知民间疾苦的家伙,没看到各位兄弟姐妹都遍体鳞伤了吗?” 电话机大为不悦,十个数字键像钢琴一样乱弹了一阵,然后才教训我:“老关,麻烦你长点儿脑子啊。人人看电视都知道今天学校出了事,你叫熟练技工上来一看,明摆着大家的伤是烧出来的。你怎么解释?说我们自制叉烧,炉门失守吗?”咦,言之有理啊。那怎么办?不能让大大和冰箱他们这样挺着啊。虽然大大和冰箱受的都是皮外伤,没有生命危险,但阿三她们就不行了,毁容啊,毁容带来的心理创伤级数,绝不是内部零件失灵之类可以比拟的。 阿三一反平时到了晚上就活蹦乱跳、载歌载舞的习惯,缩在卧室一角默然不动,不时左边一扭右边一扭,看看自己外壳上焦黑的痕迹和凸出的气泡,幽幽地长叹了口气。我走过去安慰她,拍着胸膛担保会让她恢复原样,而且还要锦上添花——原来那层银色外壳已经有点儿旧了,不如趁此机会全盘剥去,喷上玫瑰灰色,上面再用淡金色描摹出一幅莫奈的名画。哇,世界电视机外形设计奖一定是我们拿了! 阿三斜着眼睛看我说得眉飞色舞,一开始好像还有点儿兴奋,后来大概觉得我的设计不够有tAStE,她又把脸垮下来,试试荧光屏,好似也没平时亮了。她叹气说:“唉,幸好还有个网多多对我痴心,实在不行,去国安局混下半辈子吧。” 相形之下,微波炉的反应还要稍微积极一些。但它门上的轴坏了,看到蓝蓝拿着一杯牛奶准备加热,它无精打采地扬扬插头:“今天不行,微波外泄会爆炸的。今晚没电视看,你要不要也来个现场爆炸助兴啊?” 这样断井残垣的场面,在我家真是开天辟地第一遭。 另一头,阿BEN和摄像机正凑在一起叽叽喳喳,不知道说些什么。这两位伤得轻,大概是因为大大布置战斗阵形的时候,特意对它们加以保护。要知道阿BEN是食脑族,比体力连电饭锅都比不过,电饭锅还可以借煮饭时的蒸汽之力烫死一两个来犯之敌,阿BEN只会一招力劈华山,把自己全副身家头尾都豁出去,砸到一个是一个。万一砸不到,说不定就要赔上自己的硬盘,彻底玩完。 它们嘀咕完了,一起走过来,对我说:“老关,看动作纪录片不?” 我莫名其妙:“什么?”电脑显示器接上摄像机,屏幕上闪了几下,出现了一个大约可以容纳两百人的多功能厅,烈焰肆虐,有几个黑色面罩套头的人,正驱赶着惊慌失措的孩子们匆匆从后门撤离。有个女老师冲到门边想拉回孩子,被推倒在地上。 天哪,这是摄像机拍下的现场实景啊。我看得眼里几乎滴出血,正要跳起来破口大骂,一声巨响猛然在耳边炸开,吓得我们三个都跳了起来。惊魂不定地一回头,是蓝蓝穿着件睡衣,头发一根根竖起,像一头箭猪似的,胸膛一起一伏地拉着风箱。我赶紧趋前吻她的手希望她稍稍息怒,小心翼翼地问:“蓝蓝,怎么了?” 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都看到了。禽兽啊!老关,你要怎么做?”语气铿锵,字字作金戈铁响,看她的样子,要是我现在胆敢说“各扫门前雪,莫管他人霜”,她一定会顺手抄起身边的实木凳子,打得我有前生没来世,见牙不见眼。因此我毫无选择,只能奋勇地跳起来一脚踏住那张随时会劈向我天灵盖的凳子,赌咒发誓道:“放心,我一定要把真相查出来,无论前面是地雷阵还是刀山火海,我都勇往直前,直到鞠躬尽瘁!” 说得如此雄壮,阿BEN却在旁边冷冷地说了一句:“踩脏的凳子自己擦,吸尘器也受伤了。”喊口号是容易的,落实是困难的,不然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哲人,那么少的英雄?我想来想去,一筹莫展。直到阿三终于克服了毁容的沮丧,出来献计道:“老关,你们可以偷偷到电视台把这个录像带放给大众看啊。” 这工作仿佛不该由我来做,不过要是交给警察局的话,又很难面对接踵而来的调查盘问。既然如此,我只好豁出去,把摄像机里内容下载到阿BEN硬盘里,带着阿BEN前往亮堂堂电视台。 亮堂堂电视台大楼的外形十分前卫,十足是一个巨大的鸟巢。眼看大门在望,我拍拍阿BEN,问:“你紧不紧张?” 它的屏幕快速闪动了三下,特意插上随身携带的小音箱以后,才“哼”了一声,大模大样地说:“老关,紧张两个字,在我的输入法词库里是找不到的!”糟糕,它开始模仿拿破仑了,难怪昨天晚上说什么也不睡觉,在那儿猛打《帝国时代》。 进了门,我轻车熟路地找到了电梯,直上十六楼,那里是电视台的后期制作室和演播厅。要说我为什么会对电视台的地形那么熟悉呢,这件事情说起来,就有点儿话长了。 话说有一年,本城传媒界要举办一场盛大的选美赛事。消息一出,举城轰动。影响之大,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程度。但凡是个女的,但凡在日常社交生活中收获过美丽及其同义词之类的评价,但凡自己相信那是真的,一律前往报名。这场选美经过许多明争暗斗,终于有十五位佳丽大无畏地闯进了白热化阶段:决赛。决赛不但要展示晚装、便装、职业装,有一个环节最为惊险,乃是比基尼现场展示。 这下不得了,那天现场直播的票一下炒成了天价,还供不应求,连我们家的电器都统统中了招。无论见多识广的阿BEN,还是眼高于顶的阿三,甚或淡泊名利不问世事的收音机,当然还有最无事生非的芭比牙刷,一律被勾起了无比强烈的好奇心,在家里吵吵嚷嚷,非要去现场观摩观摩。 想我乃一介升斗小民耳,怎么可能买得起票?最后还是多亏我们家的电话,平时交际广泛,电话粥煲得多了,竟然交下一两个十分有用的粥友。打电话到某位权势人物的家里,派出谈判专家复读机,三说两说,教唆别人家里的电话分机偷了主人的邀请券,然后派出自己家里的电瓶车瓶儿驱车十多公里,闯了无数红灯,勇敢地将邀请券取了回来。 到决赛当天,我穿上一件工装,揣着许多维修工具,身上鼓鼓囊囊爬满了各色小电器,雄赳赳地往现场而去。不知道的,以为我走了桃花运,可以在现场距离舞台十步之遥,流尽我半生口水瞻仰美人。其实大谬!我的任务,乃是伺机将比赛实况全程录下,带回去以飨诸位家电。 本来整个赛程电视台也会直播,阿三它们完全可以在家里看,但我们费了如此周折,想要拍摄的,乃是在后台换衣服的香艳过程。于是人人都在台下喝彩垂涎的时候,我冒着一旦被人抓住便会立刻打死的危险,先是凭邀请券进入会场,然后按照之前阿BEN做了两天功课为我精心绘制的电视台建筑结构图,顺利地通过通风管道一路爬到了更衣室的天花板上。 电视台的防卫工作不可谓不严谨,一早把一切该封的地方封得严严实实,连天花板都密不透风。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任他们想破头,也想不到有人会带着专业的消声切割机来偷窥。那是我们求助于网多多,从它们国安局缴获的作案工具中偷运出来的。 当第一轮的展示开始,所有佳丽登台以后,所有工作人员都拥去前面看热闹,后台空空如也。说时迟那时快,我当即下手开洞,设置机器,全程跟踪更衣室内的情况,正式摄制一开始,那些过河抽桥的家伙就把我轰到了一边,独立操作去了。我家的摄像机那个激动啊,整个晚上不时发出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引得我心如鹿撞,可惜当时实在年轻,竟然一直鼓不起勇气去偷窥偷窥,想想都懊恼不已。 折腾了一晚,有功劳有苦劳,憧憬着回家后可以和大家分享一番这精彩好戏。结果大大看了一点儿开头以后,认为这种限制级别的东西,无论对我的身体健康还是道德修养都会产生非常不利的影响,因此郑重宣布,这卷带子它们将进行小范围的内部传阅,之后进行暂时封存,直到某天哪位姑娘有眼无珠竟然下嫁于我之后,才可启封。 事隔多年,故地重游,电视台大楼虽然重新装修过,但格局并没有什么改变。我一番感慨,禁不住对阿BEN说:“喂,我现在有妻有子,回家可以给我那卷带子看了吧?”阿BEN沉默了一下,毫无表情地说:“你结婚的时候我们没钱送你礼物,已经把那卷带子卖到网上去了。我还花了好大工夫给那些女人改头换脸,免得将来吃官司。” 这一刻,我深深觉得,人生真是寂寞啊。 片刻间十六楼已经到了,我硬着头皮移出电梯,向走廊深处摸去,一面幻想着自己其实深藏不露,乃是本土007,身怀绝佳的格斗技巧和逃脱技术,万一被人发现了,还能以一当十,打完慢走。顺便也幻想了一下我今天穿着一身名贵的西服,因为看007系列很重要的一部分就是看占士邦穿了什么衣服,以此判断国际时装界今年对男性体形的要求是侧重于肩膀的流线呢,腹部肌肉分布状态呢,还是臀部曲线。诸位,这不是我的言论,是我老婆说的。我当时很想表示不同意,但狄南美用了一种很极端的办法来驳斥我的意见——她抓回来十几个巴黎时装界的顶级男模,在我家客厅走来走去,以证明蓝蓝所言不虚。 受到这种非常规的精神刺激之后,我郁闷不已,只好悻悻地跑去睡觉。半夜有一种奇特的不祥预感令我蓦然醒来,发现自己床边无数电源灯像狼眼睛一样贼亮贼亮的。阿三幽怨地叹了口气,喃喃道:“遇人不淑,遇人不淑。”我觉得有充足理由相信,它们是在进行十分激烈的思想斗争,看是不是要下手帮我整容。 靠着这点儿想象给我带来的激励,我终于走完整条走廊,所有门都紧紧关着,看样子没有办法从正常途径进入演播室。彷徨无策,我团团乱转,阿BEN毕竟沉着,说道:“你刚才提到的那卷带子,我记得是在天花板上拍的。”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它:“你这会儿和我闲扯什么?” 它郁闷地叹口气:“所以我们是不是可以再爬一次天花板呢?” 我恍然大悟,尴尬地嘿嘿干笑两声:“对的对的。喂,这个地方的建筑图你还有没有?”它从我怀里蹦到旁边的一个文件柜上,“嘀嘀嘀”地查看起资料来,一面自言自语:“多少年了,等他们再办一次选美等到我电池都要过期了。”片刻后对我说,“有了,这几年内部结构变了不少呢,幸好我一直在同步自动更新。” 既然有了地图,我便要重做冯妇,马不停蹄地直奔对面洗手间。里面空无一人,当真是天助我也。有一个隔间上方的通风口居然敞开着,我小心翼翼地踩上马桶,登上水箱,爬上隔间墙面,先把阿BEN放上去搁稳当了,自己再钻进通风口,双手一用力——想象中应当一跃而上,身姿矫健的,现实却是我马齿渐长,又很久不曾锻炼,比不得当年的灵活身手了。 阿BEN看我“呼哧呼哧”就是爬不上去,很好心地过来顶住我的大腿,把我一点点顶了进去,终于半身成功着陆了,它无限缅怀地说了一句:“当年咱们家摄像机把你背上来一定很辛苦吧?” 就着阿BEN电脑屏幕的亮光,我照着它对方位的指引一路准确地向检片室爬去。大约十分钟后到了目的地,我顺手摸出裤子口袋里的小型电动多功能刀具。阿BEN禁不住表扬我:“老关,你偶尔还是挺有预见力的嘛。”结果被刀具矢口否认:“才怪,我接到过蓝蓝的指示,永远都要跟在老关身边,连洗澡都不例外。一旦有可疑的第三者接近,就格杀勿论。” 阿BEN狂笑起来:“老关,恭喜你啊,居然还有人当你是抢手货。” 我顺手把阿BEN这聒噪家伙的音响接口拔掉,凭借着对下方声音的判断,轻轻撬开了通风口的条状板。偷眼向下看去,那里围着三个人,似乎正在看片子。再定睛一看,我浑身冷汗涔涔而出,几乎当场脱水。 检片室内正在放映的,的确是亮堂堂电视台记者拍摄的火灾现场,这并不出奇。出奇的是,在影像当中,有那么小小的一段是经过剪辑加进去的——那是一群电器排成蛇形,雄赳赳地走上大街,在街边打晕三轮车夫抢车的场景。断后的赫然是大大,它还扬着电源线招呼大家保持队形! 不幸中的万幸,这些镜头都是远景,影影绰绰,模模糊糊,可能是某个摄影爱好者无意中拍到的。但是仍可以肯定地看出来,那群自由来去、打人抢车的东西里面,没有任何一个属于传统意义上具备主观活动能力的品种,比如人,甚至猴子。那全部是电器,全部是电器啊! 亮堂堂电视台的三位精英人士,听彼此的称呼,那个女人是主持人,从演播厅被人拉出去的那个是分管节目的副台长,而拉他的则是首席记者。他们的神气像刚抽了大麻一样,六只眼睛放出绿光,激动地彼此对望,问道:“怎么样?怎么样?” 副台长还保持着一点儿清醒,怀着质疑问女主持:“你觉得这会不会是有人弄出来的恶作剧?这开不得玩笑,太荒谬了。” 女主持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那对硕大的圆形耳环飞舞起来,恍惚便要磕到她自己的门牙。但她仍意志无比坚定地保证:“不可能!您想,人家恶作剧也罢了,我们自己人拍到的怎么解释?那就是电器——冰箱、电视、洗衣机、微波炉……什么都有,全都自己在动!还有,火灾现场也有人看到很多电器跑来救人!人证物证啊,台长!” 人证物证!这四个字的说服能力惊人,副台长陷入沉思,微微点头:“这新闻,这新闻……大有搞头啊。” 听到说大有搞头,女主持的眉毛几乎要飞到天上去,兴高采烈地请示道:“那咱们就选在中午新闻时间播出?”副台长还在沉吟,旁边那位男记者插话了:“台长,中午我们本来是要播花非非小孩失踪案。” 副台长凛然地将手一挥:“播,一起播!要搞出噱头来。你说,取这个名字好不好——‘惊世奇案,电器挟持人类幼儿事件’?” 另两人立刻作振聋发聩状,点头如捣蒜,连声惊呼:“天哪,太好了,太好了!怎么我们就想不出来呢!”一边又主动请缨,“我们这就发动各部门记者去追线索。” 马屁拍完一轮,他们三人开门走了,留下我和阿BEN趴在天花板上咬碎银牙,心乱如麻。万一世人真的发现我家的电器是有生命的,以人类的好奇心和愚昧程度,我家的电器们会遭到什么样的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我家的电器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生命的呢?仿佛自我有记忆以来,家里的格局就是这样的。出生年代比较早的电器,比如电视、冰箱什么的,和我妈妈爸爸一起看着我长大,有时候还要帮我去凑学费打群架什么的。每过几年,它们会自己去升级换代,其性质和人类读本科、考硕士、读博士一样,在技术上做不懈的努力,性情却始终保持一致,堪称电器版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轻声问阿BEN:“你们什么时候活过来的?” 它沉默了一下,说:“老关,你吓糊涂了吗?所有电器都是有生命的。只不过,我们知道人类绝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为安全计,只好认衰。” 说得是,我怎么忘记了呢。一年到头我家可是要招待不少外来的电器访客啊。都是从主人那里离家出走的,一进我们家,就像得了话痨一样,一天到晚说个不停,臧否人物、品评世事。有时候还会有某部电话打长途进来找洗衣机小小,约它一起去旅游散心。对于这些平常一定要作矜持状的电视冰箱们来说,我们家大概就像马尔代夫或者塞班岛一样,乃是这个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度假胜地。 把阿BEN抱在怀里,我准备撬开通风板爬下去。它忽然对我说:“老关,要是我们都不在你身边,你怎么办啊?”我手一抖,它吓得哇哇叫:“我随便煽下情好不好,麻烦你有点儿免疫力,把我摔下去的话,你就等着出钱换硬盘吧!” 从这种高度摔下去,不要说电脑会散架,连我这老胳膊老腿,估计也是前途难测。我打量了一下四周,还好,下面不远处就有一个巨大的文件柜子,看起来很稳当,应该承受得住我的一个小泰山跳。我小心地先将阿BEN放好,爬下去使出吃奶的力气抠紧通风口,发狠一扑,“咚”的一声,整个人平摔在文件柜上面,五脏六腑,一起惊叫。 我强忍着胃部的不适反应,跳下地找了张桌子垫脚,把阿BEN搬了下来。它用外置光驱顶了顶我的胸口,滑稽地说:“老关,你改名叫关狗熊吧。”这位对人类的脑力和体力都不屑一顾的手提电脑,做出了一个非常大胆的决定,那就是——我们的录像带不播了,免得惹火上身。它指挥我赶紧回家去通报新情况,组织大家转移阵地;至于它自己,要单枪匹马,把电视台准备播放的录像带给调包了。 我呆呆地看着它,然后指指门:“你的意思是你自己去?” 一边说,脑子里一边闪出一幕常人无法想象的场景:一台手提电脑在前面撒开脚丫子亡命奔蹿,后面跟着一群人喊打喊杀。 阿BEN对我了如指掌,当即安慰道:“放心啦,你只要把我送到演播室门口就好,其他的我去搞定。”人家一台电脑都那么慷慨激昂,我怎么能甘居人后!手一挥,我就要喊起口号来:“冲锋陷阵,杀身成仁!” 阿BEN最见不得我这样,遇到一点儿寻常小事就七情上脸,而且还乱用成语。它觉得这完全是我生活过于枯燥的后果,想我平常又不旅游又不探险,又不上网又不泡吧,和家里电器打打麻将吧,连豆浆机都能赢得我一丝不挂。酒量虽然不坏,经常对酌的伙伴却只有电水壶,把白酒当安眠药喝,咕咚咕咚几杯喝下去,倒头就睡。有时候阿三要来和我交流一下关于调酒啊品酒啊之类的小资情报,每每被我的牛饮理论气得显象管内伤,跑去大大那里怂恿全体电器群殴我。 这时阿BEN催促道:“不要发呆了,你动作快点儿啦,做正事了。” 我立刻打点起精神,眼睛四下一扫,找出一个大小合适的盒子,将阿BEN轻轻地放进去,在盒子外包上一层白纸,快步走出房间。一个急转身,刚刚站定,就看见有人从走廊那头走过来,远远吆喝道:“那个谁,你干什么?”我定睛一看,巧啊,就是刚才那个看片室内的男记者。我忙展开灿烂的微笑,谅他也记不住我是谁:“你好,有一个包裹要送去审片室,请问在哪里?”他向楼上一指,说:“1806。” 直奔1806,里面仿佛没有人,我站在门口琢磨要不要撬锁,阿BEN及时地问我:“你干吗?”我说想进去看看,它气不打一处来,“你省省吧,快回家去。”我实在忍不住,敲敲它的盖子:“我不放心你啊。” 阿BEN叹口气,居然说:“乖乖地回去啦,我不会有事的。” 五、飞起,飞起 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中,向蓝蓝一报告,她丢开历历振臂高呼:“风紧,扯乎!”这是我家最高级别的战备口号,四字一出,满室鬼哭狼嚎。大大敞开了盖子,把各种各样的小电器收进洗衣缸,作为老大,必要的时候充当交通工具,乃是它固有的自觉。 点了一下数目,发现电动鼻毛剪不见了,据它的室友电动指甲刀说,这小子昨天晚上给自己做了个抛光,还喷了点儿历历的花露水,神神秘秘地溜出家门,不知道做什么去了。大大急得乱转,再细细清点了一下,还好其他的电器都在,各自拖着自己的金银细软外包装盒——特别是保修卡——很有秩序地窝在大大的内缸里。我记得手机千千以前告诉过我,它们管这个叫“坐闷罐车”,有些平衡能力比较差的电器比如电饭锅,还会自备晕车药,以免被颠簸得漏电。 这些小东西好收拾,最麻烦的是我家客厅那台分体空调,拆卸是个专业活儿,我和蓝蓝都算不上熟练技工,一时犯起了难。空调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排在我们身后的一溜儿电器,高风亮节地说:“我留守好了,不是说鼻毛剪没在家吗?我正好等着它。” 我很担心:“万一有人来了怎么办啊?” 它把风扇叶上下摇摆两次,表示考虑中,缓缓说道:“没关系,我没去过火灾现场,装傻吧。”我还在犹豫,蓝蓝把我一扒拉,上前对空调说:“你自己小心啊,万一牺牲了,我给你选块好地方埋。明年上供要什么?” 它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说:“给我个清洗服务吧,牺牲也要牺牲得体面一点。”我听得眼泪夺眶而出。 眼见大家打点妥当,我打电话找了一家搬家公司,要他们来辆车,对方问:“你们搬去哪里?有多少东西?” 我捂住电话向蓝蓝请示,她想了想:“我们公司最近要搬到七搭八百货上面去办公,正在装修,我有钥匙,我们先去那儿吧。” 搬家公司到来之前,我深刻地理解了热锅上的蚂蚁所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处境。一边担心有人就要杀上家门,给我们一个灭门式洗劫;一边记挂着阿BEN孤身在亮堂堂承担偷梁换柱的惊险任务,万一有个失手,我一定会把肠子都悔青。胡思乱想中我忽然想到了历历,花非非小学火灾现场那阵大雨真的是他的念力所为吗?他还有什么潜力是我们不知道的呢?想到这里我决定去做个实验。 历历正在和阿三聊天,历历摸着阿三的外壳说:“三三啊,你这样其实挺好看的,你不是说看不懂就是艺术吗。你看你烧出来的样子就很艺术。”阿三明显对此不太认同,不过它一向溺爱历历,闻言有气无力地说:“哦,哦,哦。”我凑上去对历历说:“你能不能在心里努力想一想,就想要让阿三恢复以前的样子。”听我这样说,大家对那场蹊跷大雨的好奇心又被勾起来了,纷纷丢下纸牌,围上来看热闹。历历对我的要求颇有点儿迷惑,想了想说:“为什么要恢复以前的样子?我觉得三三这样挺好看的。”我把他抱在怀里,哄道:“你就随便想一想好了。” 历历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闭上眼睛说:“那我开始想了。”大家一起用力点头,全神贯注地看着历历,全体电器的运转声都关掉了,我大气不敢出一口。过了一分钟,他张开眼,对着我们看了看,非常郑重地说:“我真的开始想了。”要不是他才五岁,众电器一定会上来群殴了。 我紧张地等了半晌好久,历历犹自闭着眼,阿三的外表则没有丝毫变化,小小终于忍不住问:“历历,你到底想了没有啊?”回答它的是一阵低微而香甜的鼾声,臭小子站在那里睡着了。 被戏弄了的电器们发出强劲的嘘声一哄而散,这时负责望风的照相机大马金刀跨着三角架冲了进来,先对蓝蓝敬个礼,报告道:“司令,下面有辆大卡车进了小区,车身上有‘友谊搬家公司’几个大字。应该是我们叫的车。”蓝蓝回了个礼,转身一把拎起儿子,招呼大家:“我们下楼。”从这段对话可以看出来,照相机乃是我家历次军事演习的忠实拥护者,军规法纪遵守得十分严格,它没机会正正经经当一回兵,实在是可惜了。 我赶紧上前把蓝蓝拦住:“老婆,这不是我们自己的车,照搬家公司的规矩,应该是人家上来搬的。”说时迟那时快,穿着搬家公司制服的几个工人已经从电梯门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张定单四处看门牌号码。我抢上前去招呼道:“这里这里。” 我们家的电器和电梯十分相熟,有时候半夜无人,常端个小板凳出去跟电梯唠嗑,有几次保安上来查夜的时候没有及时回避,被扔到垃圾回收站去,还得千辛万苦地偷偷跑回来。今天一进电梯,却屁都不敢放,电梯明显是在憋笑,噪音很大,吓得工人们心神不宁,交头接耳地说:“这电梯多少年了?该换了吧。出事故就不好了。” 七搭八百货离我家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蓝蓝的公司将要迁入的那个办公室,地方还真是宽敞,装修基本完毕,正在晾着通风。门一关上,电器们立刻吵得沸反盈天。大厅里一台看上去像是刚刚装上的柜式空调首先发话:“哎,有客人,贵姓?”我们家的挂式空调马上前去套近乎:“我是国产的,我们全家都是国产的,你呢?哦,三菱重工,久仰久仰。” 会议室的饮水机跑出来看热闹,一眼看见我们家的那台带有自来水过滤系统的饮水机,立刻神魂颠倒:“哇,偶像啊!快告诉我,您真的可以过滤掉百分之九十九的杂质吗?” 我看看时间,又到新闻播报了,事关重大,阿三暂时收敛了一下自怨自艾的情绪,“啪啪啪”开始调台。大家一窝蜂拥上去,想要看个究竟。 新闻里果然提到了花非非小学的失火事件,据说至今为止并无任何人员伤亡,但奇特的是教学楼里的小学生集体失踪,不知去向。我们屏住呼吸从头看到尾,新闻里竟然没有任何一句话暗示这件事和电器扯上了关系——难道阿BEN得手了?想到这里,我猛然一拍大腿,扭头就往外跑,蓝蓝跟上来喊道:“你做什么?” 我大声回答:“去接应阿BEN,它不知道我们搬家了啊。”以阿BEN的智力,我坚信它可以安全到家,怕的就是家却已经变成了更不安全的地方。倘若电视台报了警,一队荷枪实弹的警察要以纵火罪逮捕我家空调和手提电脑,上哪儿给它们找律师呢? 到了楼下,我走进电梯,四下无人,电梯忍不住搭讪:“老关,你家搬了?”我苦笑着摇摇头。它却善解人意地说,“我知道搬家很痛苦的,你请了很多朋友来帮忙吧?我刚才运了好几批人去你家那层楼。” 我无精打采地说:“没有啊,就找了个搬家公司而已。”说话间已经到了,我跨出电梯,径直开了大门,刚想对着空调说话,它猛然以最大风量对我猛吹。我后退一步刚要问它做什么,门外一阵熙熙攘攘的喧哗声轰然炸开。贴住猫眼一看,我好比腊月里喝了一加仑冰水,从顶梁骨冷到脚板心:不过几秒钟时间,门外好似从地里长蘑菇一样,冒出无数举着摄像机、话筒和相机的记者,纷纷嚷嚷道:“有人进去了,这家有人!”震天响的拍门声随即传遍了整个房间。天哪,我怎么把亮堂堂电视台要派记者来追踪的事情给忘了?难怪电梯说有好几批人上了我们家这层楼,这个土人,不,这个土电梯怎么就不看看搬家工人和记者区别有多大? 站在空空如也的房间里,我鬼上身一样团团乱转,念叨着:“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冷不防手机响起来,是蓝蓝,声音都变了:“老关,电视在现场直播我们家外面,你是不是刚进了房间?赶快逃!”现场直播?各位是不是走错了路?美女真人秀片场在东山附近啊。 我再次凑到猫眼前一看,只见一只硕大的眼睛正盯着我,吓得我打了个寒战,赶紧退回来。只听到门外轮番喊话:“关东西,关东西先生?我们知道你在里面,你能不能谈一谈为什么你们家的电器可以自由活动?”“关先生,你是不是发明了一种生命能量?”“关先生,你三围是多少?”这也可以问三围?难怪报纸上时常登出大明星打记者的消息。人家明明做丧事,你跑去问隆胸手术做得满不满意,不揍你揍谁? 每到紧急关头,我家的电器就显示出比我更高一筹的智慧和勇气,虽然只剩下了空调,它都不肯无所作为。碍于隔墙有耳,它不敢说话,只是用出风口对着左边猛吹。我莫名其妙地循着风向望去——窗户?让我跳?不行,会摔死的。它越发坚持,风声大作,连外面的人都有所察觉,登时一片寂静,有人严肃地说:“什么声音?不是人类吧……是风扇!” 我被逼无奈,只好摸到窗户边,试图以实际情况说服空调我的体质不太适合做这种高空极限运动。探头一看,却注意到了房子外面架设的防火梯,窄窄的一条,笔直通到地上。楼下的邻居都装了防护铁窗,只有我家一马平川,完全可以自由上下。这也算是个梯子啊,虽然看完后我已经腿肚子发软,一回头却看到空调杀气腾腾的样子,显示温度从二十六一路猛降,眼看要接近十六度,整个房间顷刻便会成为冻肉储藏冷库。 人家一硬我就软,软了一辈子,怕怕老婆就算了,今天还栽在一台空调手上。长吁短叹中我哆哆嗦嗦地爬上去,抓紧窗台,用一只脚去探那防火梯,手指关节因为用力已经发白,下面却还是空的。就在我忍不住准备放弃,身子一撑要打退堂鼓的时候,窗台外面的空调分体机不耐烦地把我一拉,随着一声大叫,我两只脚都踏住了梯子,还一溜往下滑了好几步。我顿时汗如浆出,心跳就此停了两拍,好不容易恢复工作以后,我有气无力地向分体机点头致意:“算你狠。” 它面无表情:“哪里哪里,平时演习我都负责军事法庭那一块儿,有杀错无放过,不进则死。” 骑虎难下,骑防火梯难上。听天由命吧,我一步一步探下去,此时世间一切物体,一切声音,都神奇地在我周围消失了,除了我抓梯子的手、踏梯子的脚,我眼中一无所有。不知道过了多久,脚下突然踏住一块硬实的东西,我心里一跳,没敢看,伸出脚小心翼翼地探测了一下面积,终于确认已经安全着陆,不禁松了口气。 就在我满脸笑容,准备欢呼时,突然一阵夺目的光亮在我眼前“噼啪”炸响,我眼花缭乱,一时间呆若木鸡。作为一个普通人,在头三分钟里我都无法反应过来,这是许多照相机的闪光灯一起在工作——换句话说,枉我舍生忘死爬了半天,人家在楼下面抓了我个守株待兔。 一定是我刚才那声惨叫暴露了目标,等我反应过来,嘴边已经多出了无数话筒,像包粽子一样把我裹在当中,造成了声音的真空,我半个字也听不见。本能地掩住自己的脸,我夺路而逃,旁边的人如蛆附骨,蜂拥而来,我仿佛陷入了一场奇特的梦魇里:不会游泳的我,不但丢失了救生圈,还跑到了防鲨网之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手脚并用,在人海里使出狗刨式,挣扎着冒出头来一看,前方是小区车道,能够找到一辆车就好了——这念头刚刚闪过,我竟然真的看见了一辆车,无巧不巧,停在了我的身边! 诸位,这就是雪中的炭,饿中的饭,无聊时的DVD,喉咙痒时的金嗓子喉宝啊,叫我如何不感激涕零!我当下一把抢上前去,甩开两条腿,猛地一蹬,扬长而去——不错,这是一辆二零的自行车,车主就是我家旁边那一栋楼三楼B座的方大宝家八岁麟儿,你问我怎么知道?未必关历历和方家小儿为赛车打的架还少了吗? 把这辆儿童自行车骑出了阿姆斯特朗先生在环法赛中下坡的速度,身后那一片鬼哭狼嚎很快被甩下,我一气骑到了大马路上,心头沾沾自喜,难免想到回去要向蓝蓝夸耀夸耀。我如此容易骄傲,骄傲到几乎就要飞起。 飞起。飞起。然后我发现,排除形象比喻的可能性,随着一声巨大的震动传来,我真的在空中飞了起来……一辆真正的车撞中了我。终于被地球引力收服,一头栽到地上的时候,我得出了这个结论。 六、我想和迷你吸尘器交笔友 开车是一种技术,开车撞人就更是一种技术——一撞就死的那种叫做事故,会松刹车踩油门即可,对资质无太高要求。但要撞得角度绝妙,使被撞者飞到半空,再呈抛物线落下,却内无出血,外无骨折,那就是一等一的高手所为了。我此时所遇到的,就是这样的一位高手。他的脚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随即感觉到后脖子一疼,然后在下就像一条待杀的土狗一样,被拎进了那辆撞我的车里。 惊鸿一瞥之中,我认出那是一辆加长林肯,还想继续观察,眼前却被一块柔软而细密的织物蒙得严严实实。等我再次被那只大手拎起来时,大约已经是半个多小时之后的事了。在那只大手的控制下,我出了林肯车,跌跌撞撞地踏在一条路上,脚下高低不平,似有突起,像是用鹅卵石铺成的。每走一步,隔着鞋袜我都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十二指肠被石头按摩得蠢蠢欲动。转弯,继续走,再转弯,仍然走,转弯。多转几次我感到有点儿头晕,要不是想到对方多半不会配合,我很想要求那位押解人员手上再用点力,托住我的头,我想打个盹儿。正想着,眼前黑布被取了下来。睁眼之前,我已经准备好了面对一切大场面,结果大出意料,只不过是进了一个小房间。那大汉撂下我,吼了一声:“老实呆着。”拂袖而去。 雪白的墙,雪白的床,看上去还比较舒服。要不是门从外面反锁着,又没半扇窗户,这格局和普通的宾馆房间几乎毫无二致。我四处摸摸,走走,心里的郁闷和疑惑如同涨潮,一波一波地涌上来,打得我晕头转向。正在无限彷徨之时,我听到一个小小的声音从床角响起,抱怨道:“啊,累死我了。” 世间无数闹鬼的故事,都是从听到一些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发出的错误声音而开始的。无论那声音是呻吟还是欢叫,是歌是哭,是争吵是独白,带给正常人的效果,一律是满脑空洞,一身鸡皮。不过对我来说,这些都太司空见惯了,因此我循声而去,趴在床边殷勤地问:“谁呀?”一阵沉默,我只好再呼唤一声,“谁呀。” 这次有反应了,有个声音嘀咕着说:“怎么会有人和我说话?”从床底骨碌骨碌,忽然探出了一个电钻头,躺在地上直勾勾地看着我。它一只眼,我两只,我们对望了半天,它忽然惨叫一声:“鬼啊——”又滚回床底下去了。我悻悻地爬起来,在下虽然长相欠佳,但好歹五官也还端正,我和你这把电钻素不相识,你怎么也要讲点儿社交礼仪嘛,说得那么直白。你看你一身土,我都没嫌弃你是把土钻,出门不洗澡! 提到“土”字,我突然想起来,这种电钻是用来挖土的,难道它是从地里钻出来的?我挽起袖子,使尽浑身的力气把那张大床移出来,觑眼一看,钻头呢?不见了?钻头果然不见了,但是地上斗大一个洞还在。我朝洞中望去,像是一条地道的出口,那钻头不晓得走远了没有,我压低嗓子喊起来:“钻头先生?钻头先生?” 鸦雀无声。再喊两句,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我赶紧住嘴,屏住呼吸静听外面的动静。门外的人仿佛又走远了,我刚松了口气,便觉得有东西戳了戳我的脚背,随即听见一个声音很客气地问我:“请问,您叫我吗?” 这台胆子不大,但是很有礼貌的迷你钻探机告诉我,这条地道通向三十米外的一个工具库,里面都是一些日常建筑修理所用的装备。我问它怎么会把地道挖到这里来,它悻悻地说本来是要通向地下仓库的,想偷点儿机油给大家加餐,结果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只流浪指南针,生生地把方向指错了,害得它白挖了半天,挖到客房来了。我对它的白费力气深表同情,它忽然问道:“你是来作客的还是被主人抓来的?” 我吓了一跳,说:“你们主人还抓了别人吗?” 它挥舞了一下钻头,漫不经心地说:“是啊,最近抓了不少。” 抓了不少?那一定是黑社会了!我这么安分守己的人,居然会沾上黑社会,真是世事无常。 我和这台钻机聊了半天,它忽然非常兴奋激动地说:“今天的遭遇真让我不敢相信!回去说一定羡慕死它们!我居然在和一个人说话,一个活生生的人呀,平常你们进工具室我们大气都不敢出,不然一不小心,那些人就会嚷嚷说这个房间阴气重。唉,心理真脆弱。”我看它心情不错,于是打蛇随棍上,要求道:“你要不带我去你们工具房?我和大家都聊聊?” 它十分雀跃,震得我脚边的地面轰轰响:“好啊好啊!哎,你等着啊,我回去多叫两个兄弟来挖洞。”它掉头就爬走了,我殷切地目送它消失在地道里,满怀希望。然而就在此刻,门“哐当”开了,一阵风般冲进来一个人,还没有站稳,就吃惊地大叫:“人呢?”这人性子也急,我明明翘着屁股,就蹲在他面前,他一吼,把我吓得一个屁墩儿摔到地上。抬头一看,史密斯?原来是他绑架了我! 他身后的跟班一把把我揪起来,看看地上那个洞,愣了半天才问:“你是穿山甲吗?”史密斯倒没心思追究这些细枝末节,转向我就问:“你们家的电器怎么回事?会说话是什么技术?” 我身体一颤:奇怪,他怎么会问我电器的事?仿佛知道我心中的疑问,他冷酷地盯住我说:“关先生,你家里电器的秘密我很感兴趣,你最好赶快把你的科学成果交出来。”他一面说,一面两眼虎视眈眈地盯住我。他身后的壮汉高大威猛,姿态悠闲,只等我说个“不”字,立刻就会上来施展施展拳脚。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况我不是好汉,必要时候一向都选择供认不讳,但问题是现在我招什么,人家问的是科学成果。科学?我懂个屁的科学啊。 我不吭声。史密斯先生双眼灼灼地看了我一会儿,很快就没了耐心,打个响指,一个大汉走进来,他吩咐道:“把他关到别的房间去,这个洞填上。”那大汉悄悄看了看我,凑到他耳边说了一句话,仿佛是“客房全满”。他一皱眉:“来了那么多?”一甩手,说,“关到工具房去吧。” 工具房对我来说,条件比刚才那里好太多了,因为无巧不巧,这位仁兄慎重选定的囚室,不是别地,正是那间工具房。 我一眼看到钻头兄,正装出很无辜的表情靠在墙上。押解的人一出门,它就迫不及待地冲过来对我嚷嚷:“你怎么自己过来了?我刚要把洞打大一点来接你。”它不等我解释,转身对大家宣布,“这个人是会说话的!大家和他聊聊吧。”这个人会说话?莫非平时别人进来拿工具都打手语?大拇指代表打桩机,小拇指代表电动吸盘,好像做黑市交易一样。 那些电动工具一拥而上,叽叽喳喳说了些什么,我压根没太听明白,唯一不绝于耳的,是频率高到完全出乎我想象的三字经。听到大型割草机问候别人的老母,我心里的滋味,真不知道怎么形容。穷于应付之下,我只好大喊一句:“欢迎你们到我家作客,我家有好多电器的。” 它们兴趣更浓,只听水泥搅拌机问道:“你们家电器说话吗?” 我使劲点头:“岂止说,简直非常爱说,它们啰唆得要命。” 电动工业吸盘凑上来咨询:“有彩色、迷你的吸尘器吗?我一直想交个这样的笔友。”我想想家里的吸尘器是粉红色的,最近瘦身很成功,大约会合它眼缘,便竖起拇指向它示意包在我身上,看它兴高采烈地转了好几个圈,我也蛮开心的。 我们在里面这样吵闹,不惊动看守,实在与常理不合,因此我马上听到一声暴喝:“你在做什么!”那大汉非常疑惑地看着我站在一堆工具中间,四处看看,实在没法理解为什么会这么吵,只好呵斥我:“你老实点儿!不许玩这些工具,否则我把你绑起来。”他走出去以后,电动工具们愤愤不平地说:“他们为什么关你啊?凶巴巴的。” 对于一群电器的保密操守,我是信任的。以我家录音笔和手机的八卦程度,但凡有什么事情叮嘱了它们别轻易外传,那件事情绝对都会封存在它们的存储器里,永远不见天日。有时候我自己犯迷糊说了出来,便会感觉到它们在角落里使劲地瞪我,对我示以无声的谴责。 把花非非小学事件和后来的发展一股脑儿说出来,大家围在我周围,打开了所有的电源灯,一闪一闪的,随着情绪的高涨而更加明亮,转接插座忍不住出声提醒:“哎,要注意用电安全啊。那个吸盘,你暂时用电池行不行?”等我一口气说完,沉默统治了房间。良久,割草机若有所思地说:“说到小孩子,好像我们家来了不少呢。” 钻头表示赞同:“是啊,今天中午领回来的。那叫一个吵闹,连我都要甘拜下风。”我一听“小孩子”三个字,顿时头皮发炸,搂住身边的铲料车乱摇:“什么小孩子,什么小孩子?” 它前仰后合地回答道:“不知道啊,不过都穿着一样的衣服……” 一样的衣服?校服?这一点,我和电动工具们是几乎同时想到的,不知道该说我太迟钝,还是它们太机灵。接下来我们大家有手指头的咬手指头,有插头的咬插头,发了一阵愣,钻头先醒悟过来,说:“喂,我说,你想不想去查探一下?我们可以帮你。” 这一句话出口,工具房里顿时热闹非凡。电动工具们热情高涨,频频献计,商量了一会儿,搅拌机忽然一拍我的大腿,叫了一声:“哎,咱们可以再挖一条地道啊,从东南角直线过去最多十米,就是儿童房!” 挖一条十米长的地道,对人类来说不是什么轻松活儿,但对于一伙久经考验的专业挖洞分子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而且它们还根本不让我插手,理由是:我乃是盘古开天地以来,第一个到它们工具房作客的人类。大家相见恨晚,相谈甚欢,让我干活绝非待客之道。看来我中华民族的好客传统在这里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承袭,要知道我一不是机油贩子,二不是油漆工人,对它们实在半点儿好处都没有哇。 既然意见被驳回,我只好老老实实地坐在旁边,一边给它们讲故事,一边观摩各位主修土木工程学的电器,如何在不惊动外面看守人员的情况下,飞速地挖出一条地道来。要不是我极力阐述非常时期一切从简的道理,它们甚至还想出门买点儿马赛克、墙面漆来装修一下。 终于大功告成,我也快坐不住了,感谢都来不及说,一头蹿进地道,手脚并用爬到尽头处,那里开了个小小的天窗。我踩着割草机把头伸出去一看——我的天! 这个天窗,开在一个巨大的游戏室的墙角。我伸手扒开面前堆着的一架大型玩具吉普车,首先便看到房间里形形色色、琳琅满目的玩具和游戏设备,这里几乎就是一个缩微版的迪斯尼乐园,就差没有几只米奇老鼠到处跑了。以史密斯的财力和爱女之情,搞这么一个地方当然不值得我大惊小怪,但是,这些被绑架的小学生在干吗?既然是惨遭绑架,怎么在这里玩飞机的玩飞机的,玩滑梯的打仗的,过家家的当厨师的,打电动的射飞镖的,个个快乐似神仙。而唯一坐在墙角哇哇大哭,状甚悲痛的,居然是这个房间的主人——阿衡。 阿衡也穿着花非非小学的校服,委屈地缩在房间角落里,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哭得声音都有点儿嘶哑了。我正在猜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史密斯忽然从房间外奔了进来。阿衡一见老爹,哭的声音立刻提高八度,兼之四肢挥舞,顿时看得我眼花缭乱。史密斯一把把女儿抱住,又摇又亲:“乖,怎么了,怎么了?”阿衡抽抽搭搭地说:“他们……他们不跟我玩儿。”史密斯大怒:“谁敢不跟你玩,我去教训这些小屁孩!” 阿衡哭得越发厉害:“你教训了他们,他们更不跟我玩了。” 史密斯忍不住叹了口气:“我都说了,把他们弄到这里来也不好玩。你非要这样,看看,还是不好玩儿吧?”当爹的居然敢如此大逆不道,小公主立刻龙颜震怒,“噼里啪啦”对着史密斯一张帅脸打出一串玉女穿心掌,打得老爹七荤八素,一边打还一边闹:“他们都不好玩,好玩的你都没带来,都是你都是你!”史密斯完全不敢反抗,带着一脸红印子,仍然软绵绵地哄着:“乖,乖。笑一个,笑一个。”我在角落里看着史密斯此时模样,油然而起一阵同情之心。 但阿衡还是不笑。这孩子,我见过她好几次,从没看到她展露欢颜,哪像我家历历,动辄笑得脸部和腹部肌肉一起抽筋。史密斯一边看表,一边低声下气地对女儿说:“爸爸要出门做事了,回来给你找好玩儿的东西,找你要的会说话的电器,好不好,好不好?”阿衡挣脱他,默默地走到一边去。 听这对话,仿佛花非非小学的绑架一案,就是眼前这对活宝父女所为。而且目的看起来很单纯:阿衡不喜欢花非非小学,又想和小朋友玩儿,所以干脆让老爹绑架同学……难怪那场爆炸是雷声大雨点小,没有谁伤筋动骨。当爹当到这个份儿上,史密斯的大脑完全可以拿去研究机构做切片分析,看看一个人没有原则可以达到什么程度。 看着史密斯一步三回头地从房间里出去了,我感叹之余,心里也踏实了一点儿。现在看起来失踪的小孩子不但生命无虞,简直乐不思蜀,暂时不用去管。我最担心的是阿BEN安全与否,以及家里情况如何。嗯,该从这里逃出去了。 七、碰碰车的身,F1的心 靠着工具房电器们的帮助,我顺利跨出牢房,放眼看去,面前是一片巨大的绿草坪,看样子应当是一个花园,到处是花花草草。基于某种好奇心,我很想摸回去看看这幢豪宅尊容如何,可惜身边有东西提醒我:“快走啦,被保安看到就麻烦了。”大型割草机的把手上悬着一件蓝布工装,晃荡着示意我穿上。要顺利从据说四处都有保安驻守的园子里出去,我还要先乔装打扮,再铤而走险一回。 所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要是不装,就是瘪三。穿上工作服,跳上割草机,手往方向盘上那么一搭,一种劳动者的朴实气质立刻统治了我。一人一机,“突突突突”就往前开去。为了掩人耳目,我还不时做几个驾驶动作,不过我确实没有驾驶这种大型机器的经验,怎么看怎么像阵发性抽搐。它最后忍不住了,对我说:“关先生,照你的开法,我早就撞墙了。你安静点儿吧。” 一路畅通无阻,这花园可真够大呀,曲径回廊,有山有水,设计上看来花了不少工夫。沿途还遇到两个园丁正在把花搬进温室,一面跟我打招呼:“除草呢?今天活儿多吗?”我低着头装作没听见,其中有一个很执著地跑上来,一边追着割草机一边对我喊话:“你除草吗,今天活多吗?” 我心里暗暗叫苦,一甩头对他应道:“还好,你呢。”他看到我的模样,先是一怔,然后马上堆出和气的笑容:“你是老赵吗?你是老赵吧?昨天是不是没睡好?样子有点儿变化?我去干活了,再见。”怪人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最可气的是割草机沉默地行驶了一会儿之后,忽然对我说:“你应该不是老赵吧?你长什么样子来着?” 爬草坪过鹅卵石路,七拐八弯,终于见到了一个小小的木门,看来平常并无太多人进出,因为四周的地上都长着高高低低、生气勃勃的草。我跳下割草机,在它殷勤告别的轰鸣声中,敏捷地蹿了出去。 这是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街区,傍晚时分本是下班回家的高峰期,我印象中应该是无处不堵车的,偏就这里冷冷清清的,偶尔有一两辆车飞驰而过,都是非常高级的名车。我频频四顾,一路都没有出租车经过。牵挂着阿BEN和家人的命运,我忽然十分怀念那位可以用一个轮子在绿化带和货车之间飙出一百四十码的精神病司机。要是他此刻可以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发誓回家就一改我十分异教徒的生活方式,要不每天读圣经,要不每天读佛经,以示对神的感激。 此愿一发,立刻神灵震动。天未塌,地未陷,风云未变,神子的号角也未吹响,唯一出现的神迹,是一辆出——租——车!那闯王先生神色古怪地看着我,说:“我怎么到哪里都遇到你?”我喜出望外,飞快地蹦上车,用力拥抱了他一下:“开快点儿,开快点儿,我去七搭八百货。” 他反问我:“什么地方?这里没有什么七搭八百货啊。”看我发愣,他又先知先觉地一拍我的大腿,断言道:“你是要去P城的那个吧?那你坐好了,我们出发!”P城?难道这里不是P城吗?他猛摇头:“当然不是,隔了两百多公里远呢。”难怪我不认识路!敢情跑了那么远。 闯王把油门踩得放声尖叫,四个车轮仿佛马上要脱离地心引力飞去月球,我两秒钟内所有内脏同气连枝,齐齐涌上了嗓子眼。闯王一面飞驰一面引吭高歌,唱的曲子也非同凡响,乃是贝多芬作曲,无名氏填词,汇合中德两国艺术工作者心血结晶的:命运十八摸。他唱到词与曲的双重高潮之时,顺带把整个车侧立起来,优美地从两排停步等红灯的车中间滑过,然后赶在一大片黑压压的车子冲过来把我们撞成分子状以前,“刷”地一声掠过两位目瞪口呆的交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冲进了街边一条小道,又拐了好几个弯,然后再度冲上主干道,继续他狂欢式的飞驰。当我几乎要失去所有意识的时候,猛然“吱呀”一声,车停了。 我推开车门,头重脚轻一头栽到地上,吐得翻江倒海,足足折腾二十多分钟,才能直起腰来。四下一看,咦,这里不就是七搭八百货后面的那条巷子吗?回头再看,闯王先生和出租车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我心里不禁涌起一阵无名的惆怅。 我一气冲到我们的避难所前,用力拍门,里面立刻有人应道:“暗号?”我一愣,暗号你个头啊,是我啊。但对方很固执:“不说暗号不准进门。”我只好随口说:“天王盖地虎。”里面兴高采烈地接道:“宝塔镇河妖。” “吱嘎”一声门打开了,冰箱啾啾正扭头对大家说:“我说是吧。”我顺手拉开它的门找水喝,问:“说什么?”小小接腔道:“它说你要说暗号的话,一定是‘天王盖地虎’,结果还真的是。”我没工夫跟它们纠缠,走进内房,蓝蓝正哄着历历睡觉,看到我回来,大眼一瞪,问:“阿BEN呢?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这问题问得我鼻子一酸,以为它会自己回来的希望破灭了。看看表,数个小时已经过去,它生死未卜。我怔怔地站在原地,许多点滴前尘,此刻忽然像巨浪一样汹汹涌上心头。 阿BEN的前身,乃是一只产自浙江绍兴地区,以精铁铸成边盘,以极品红木为算珠的上好算盘——这是它自己说的。每次和电视机阿三有点儿小口角,它就要把自己的祖上风光拿出来显摆,说自己之所以算无遗策、明鉴万里,主要是因为出身好,血统高贵,零件中凝结了古老祖先的智慧。 阿三说你信口开河也要有个谱啊,人人都知道电脑是老外发明的,你哪一点和算盘长得像? 阿BEN说皮相不足道,它们的灵魂是一致的,你看在十进制和一进制之间,不是呈现了一条直线向上的前进路线吗。为了固守自己的名门传统,阿BEN不舍昼夜,时刻紧盯着各大计算机研究机构的工作进展,任何新的技术进步都逃不过它的监视。往往在新技术投入商业应用前的两三个月,阿BEN就已经把自己重新武装完毕,务必要占据技术潮流的风口浪尖,不折不扣是一个改装狂。它曾十分郑重地告诉我:“要是我下辈子投胎成了一台车,我都要成为这个世界上跑得最快的车!”这一辈子我也见过一些大人物,没半个能像阿BEN这样,做到言出必行的。 我长吁短叹了半晌,回过神来,忽然发现我老婆一身劲装站在门口,身边站着一把电锯,英姿飒爽,威风凛凛。她正在交代微波炉,每半个小时要进房间去看看历历,要是他饿了,就叫电磁炉和电炒锅煮一包方便面给他吃。我诧异无比,奔上前去刚要开口,被蓝蓝一道犀利的眼神挡了回来:“老关,刚才要哄历历睡觉,所以辛苦你走了一趟,现在我抽得开身了,你就在家留守吧。” 我抵死不从:“让我去,我是男人啊。喂!”被蓝蓝一脚踢回了室内,我哼哼叽叽坐起身来,转头问大大:“蓝蓝要去干吗?怎么还带了电锯?” 啾啾接口说:“她说要去电视台救阿BEN,叫你和我们商量怎么搭救那些孩子。你放心啦,她还带了粉碎机,随便两个人都会被她杀掉的。” 老天,就是这样我才不放心啊!在家里转了两圈,我脑子里全是蓝蓝跑到电视台去大开杀戒的画面。虽然说她平时做事都显得有足够的理性,可要是有什么大事发生,惹得她抓狂,蓝蓝就会变成恶魔。能把阿BEN带回来那还罢了,就怕她一去,发现阿BEN已经变成了一堆待回收的电子垃圾……越想越怕,我打开门撒腿就往外跑。天助我也,蓝蓝等的电梯刚刚打开门,我扑上前一把抓住她,此时脚下一个趔趄,“咔嚓”一声,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 阿BEN。我在电梯口踩到的,是一台怒气冲冲的手提电脑。 阿BEN骂骂咧咧地擦着自己的盖子,一边抱怨道:“老关,好歹你也是几十岁的人了,可不可以稳重一点儿啊?这个要求不高嘛!你看看你,把我的外壳踩出这么大一个脚印!”我哪里顾得上什么脚印,一把把它抱起来,狠狠亲了它两口。阿BEN却毫不领情,从我怀里挣扎落地,向屋里飞快蹦去。我和蓝蓝跟在后面十分纳闷:“你怎么知道我们躲在这里?” 阿BEN十分不屑:“网上聊天系统你知道吗?不知道?你真是个土包子。千千给我发信息,我可以通过网络无线接受。”我立刻迁怒于千千:“那它怎么不转告我们一声?我们都快担心死了!蓝蓝还带着电锯和粉碎机准备去救你。”它辩白道:“千千超龄服役,接受功能已经失效了嘛。” 帮阿BEN插上外接电源,它弹出几乎耗光的内置电池,长长地吐了口气:“靠,累死本大爷了!”我接着追问它是如何从电视台脱险的,阿BEN又叹口气,“说来千难万难啊。” “千难万难”这句评语,我是心有戚戚的。盖阿BEN虽然神勇,腿脚却向来不利索,在亮堂堂电视台离七搭八百货有一帽子远的情况下,我实在想不出它是如何脱身的。 阿BEN半天不吭声,光驱进进出出,显得心事重重。良久,才用电源线拉着我衣袖,躲到一边,郑重地对我说:“老关,我信任你才告诉你,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啊。不然我就去自杀。”弄到要自杀那么严重,到底做了什么啊?未必答应了电视播放中心的仪器,对她们提供三陪服务一年?一听我这话,阿BEN险些泪洒当场,两个小风扇转得“呼呼”直响,意在模拟“无语凝噎”的声效。 原来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阿BEN联系上了国安局的那台巨无霸控制电脑,要求它想办法搞定电力中心,断掉电视台所在地区的用电,连其备用的电源也一并要破坏掉,只需要五分钟的时间。对方爽快地答应了,但有个要求,就是改日务必要阿BEN去局子里作客,大家亲近亲近。 我很奇怪:“你怎么认识国安局的电脑?”阿BEN说是帮它们做网上防护软件的时候曾有过一面之缘。我狐疑地嘀咕:“我怎么不知道啊?” 它郁郁不欢地把盖子“啪嗒啪嗒”打开又合上,说:“老关,你不知道的事多了,阿三和网多多都准备结婚了,说下个月给你个惊喜呢。” 去国安局既然不是第一次,那有什么好紧张,喝茶而已嘛。阿BEN听我说得不以为然,简直要气疯了,恨恨地冒出一句:“你知不知道电脑也有变态的啊!”这一说我就有点儿明白了,赶紧闭嘴,不敢再去刺激它。阿BEN发了一阵呆,又打了几个寒战,好像是预见到了一点儿什么不大美妙的前景,在我的一再催促下,才没精打采地继续说下去。 趁那五分钟停电的空档,电视台一片混乱,阿BEN从包裹中脱出身来,突入审片室,把那卷对我们不利的带子毁掉了。其身手之快,匪夷所思,果然绝地大反击的时候连电脑的潜力也可以激发。然后,国安局居然调了车来接它…… 亮堂堂电视台的危机基本解除了,剩下就是那个天杀的史密斯。绑架小孩不说,还敢觊觎我家电器,是可忍,孰不可忍?说到这里,蓝蓝借机发作:“不能老是这么被动。大大,我们去端他老窝!”一句话出口,满堂死寂。我悄悄地松了口气,心想幸好这些家伙都是随我的脾气,温柔;要是都随蓝蓝,我看我们已经全体去单挑恐怖组织了。 结果事实证明是我高兴得太早,这阵沉默原来只是情绪的酝酿,两分钟之后,只听到大大振臂一呼:“豁出去了,一辈子没这么狼狈过,我们去打倒史密斯!” 口号一喊,没吓到史密斯,先吓醒了历历。他揉着睡眼走出来,笑逐颜开地搂住我:“爸爸。”小嘴唇在我脸上轻轻摩擦,我一颗心顿时柔软得几乎滴出水来,忽然想到史密斯,他对着阿衡,大约也是这样心情吧——我为什么竟和他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呢? 历历搂着我的脖子说:“爸爸,我刚才做梦,梦见你在路上找出租车,我就派了一个司机去接你,他开车可快了。”我大叫一声:“什么?” 闹了半天,闯王的来历埋伏在这里。那之前第一次呢?那是巧合还是驱遣?我愣愣地看着历历,很想以科学的态度证明他所说的是异想天开的胡话——不过,在我们家,到底有什么东西不是异想天开呢。 关家电器三军总动员令发布后一小时,我已经奔驰在前往史密斯家的大路上,领衔急先锋一角。至于大大他们在家里还要搞些什么动作,居然对我守口如瓶。我不禁恨恨地踩了踩身下的电瓶车——嗯,我坐了个电瓶车。电瓶车上高速公路,今天我也算是开了眼了。 我坐在电瓶车上,怀抱阿BEN,四顾之余,忽然发现这辆电瓶车也旧了不少。一时有点儿感慨,不由得想起它最初跟着我回到关家时,还是一辆意气风发、崭新崭新的电瓶车啊。 那是好几年前,我准备结婚,于是到处去看房子。阿BEN这个家伙当时着迷于风水堪舆,忍不住现场卖弄,用它在网上自学到的一些初级法术试验给我看。所以但凡我们去过的地方,无一例外都流传出闹鬼的新闻。有一天我和阿BEN一路逃到楼盘里正在开发的绿化区中,坐下来喘气。我唠唠叨叨地数落阿BEN,它不服气,和我狡辩个不停,正闹得不可开交之际,忽然有辆电瓶车从我们眼前“嘟嘟嘟”开过去,一个急转弯停在我面前,非常直率地说:“我跟你回去吧。” 我傻傻地看这辆无人驾驶的电瓶车,很纳闷地憋出一句:“你是谁?” 它很骄傲地模仿一匹骏马,奋起轮胎刨了两下,说:“我是电瓶车。半小时前被运到这里来当小区内部交通工具的。”电瓶车我家好似还没有,不过我要它来做什么呢?我于是问它:“你为什么要跟我回去?” 它非常慷慨悲壮,在原地疯狂地打起转来,一边呼喊道:“Freedom!自由,因为我热爱自由!”我让它小声点儿它死活不肯——这句很像广告词的表白还没有打动我,先把阿BEN迷得面露喜色。这台问题电脑一辈子致力于反权威,在家反大大,出外反专家。谁敢自称什么方面的专家,它就跑去黑人家,连内衣生产厂家的销售网站都难逃其鼠标。有一次我上公司的内部论坛看看男性保健新产品发布消息,居然硬是打不开,回头一看阿BEN,它犹自愤愤不平地在对阿三宣传革命道理:“今天发现一个邪门的。嘿,男人风度的随身专家?那是什么东西,先黑掉再说。” 在阿BEN的大力鼓动下,我答应带电瓶车回家。从此后,我家就多了一个外向型的活动专员,帮着蓝蓝追杀历历、上菜市场运蔬菜、带家里电器兄弟出门兜风……现在又出任军用坐驾,准备立下神勇大功。 此时电瓶车咬牙切齿地说:“不行,我得把前面那个奥迪给超了,奥迪也敢那么拽,没见过世面。”它“呼”地一声拐上快车道,硬生生地把奥迪给超了。后面喇叭震天响,只听“轰隆”一声,那受不了刺激的司机撞上了绿化隔离带。我吓得魂飞天外,刚要下去察看,发现那人已经活蹦乱跳地冲出驾驶室,对着我们呼啸离去的背影大喊大叫:“电瓶车上高速!超我车?苍天啊——”阿BEN不屑地“哼”了一声:“这点儿小事就要叫苍天,人家管得过来吗。”刚得意了一下,车身猛一颠簸,电瓶车又加速了。阿BEN用它的电源线和USB连接线紧紧地把我缠住,像要对我用刑一样,一边嘀咕:“瓶儿,你又怎么了?” 电瓶车忙着直往前蹿,简短地回答:“前面有个宝马。别吵,看我悄悄超过去。” 阿BEN平生一无所惧,最怕乱震,因此坐也不是,倒立也不是,只好扭紧我这个人肉安全气囊,一边强作镇定和电瓶车聊天:“瓶儿,你跑那么快干啥?你看你把我震得满屏都是乱码——哎,稳住,稳住……” 就这么一路狂奔,遇到的车又多起来了。超,超,超,不能客气。前面是个三菱,没什么,“刷”地一下就过去了。再前面是敞篷法拉利,里面坐着一个胖子,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啊!为了表示愤慨,我脱下一只鞋子向他丢过去,电瓶车配合得很默契,等我丢完就立刻加速,瞬间把法拉利甩下几百米远,我听到胖子的尖叫声穿透了天际。我忍不住大力表扬电瓶车:“了不起啊,你一定是这个世界上速度最快的电瓶车了。” 它无比骄傲地大声回答我:“我生的是碰碰车的身,长的是F1的心!” 这台史上最了不起的电瓶车,一意孤行地按照它的奔驰方式,扑向了史密斯的老巢,速度甚至快过了闯王。路边的景物渐渐呈现出我似曾相识的状态,但是具体的方向辨认,却需要再好好观察观察。阿BEN也跟着我东张西望,忽然听见“滴滴”两声,它诧异地说:“谁在网上叫我?” 打开视频一看,大大伟岸的身躯出现在眼前。怪了,阿BEN也难得地犯起了迷糊:“不是说异体电器上网还有数年开发时间吗?怎么一下子都武装到大大头上了?”结果老大不愧是老大,大大在里面一声厉喝:“看看IP地址啦,明显我是在用电脑嘛。” 阿BEN未免赧然,于是大声嚷嚷掩饰过去:“要干吗?要干吗赶紧说。” 屏幕中镜头拉开,不远的身后出现了一座熟悉的房子——史密斯的住宅。这是怎么回事?我们瞎跑了半天才到地头,你们难道去抢劫了一架直升机?大大无暇和我细说,匆匆交代阿BEN:“快,接收本区详细地图和史密斯屋内地图,我们马上要杀进去了。”受益于地图,我们很快走上了正道,随着周围状况的越来越熟悉,我在最后一个转角激动地大喊一声:“到了!”却被电瓶车白了一眼:“瞎子也知道是到了。” 为什么呢?因为史密斯豪宅前面的空地上,正开着一场热闹的家电露天游园会。 八、俯首甘为孺子牛 东边一排,是冰箱:双门单门,控鲜无霜,各胜擅场。引导外观颜色新潮流的正在和标榜始终完美零度聊天,大约是交流冻鱼的经验;往西一点儿,是无数电视:背投、数码、高清晰液晶、纯平……围成一圈开会,隐约听到会议内容是关于如何美容;四周更有微波炉、消毒碗柜之类的小家电摩肩接踵,各自悠闲地散着步。而最醒目的是,这里的家电,除了我家的嫡系部队以外,身上都贴着价钱标签。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七搭八百货会员价。 我正看得不亦乐乎,大大的声音已经在身后响起:“老关,你来了。”我迎上去,指指那些挂着标签到处游荡的家电:“这是……”它满不在乎地甩甩排水管:“啊,临时雇佣军。”不需要仔细看就能想到,七搭八百货全体的电器肯定都在这里了,想一想此刻的商场大堂里,还真是凄凉啊。我问大大:“你们怎么来的?这么快。”它说:“历历让我们飞过来的。” 我一头栽到地上。完了,我最担忧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连空中交通管制我们也要开始违反了。大大犹自遗憾地叹着气:“可惜蓝蓝不让历历来这里,不然的话,我们可以组成空中飞电器阵,天降奇兵。” 我挣扎着指指大门:“开不了门?”它摇摆着身体:“那锁太结实了,进不去。本来想大家叠罗汉爬进去,可是这些雇佣来的家电专业素质都不够高,老是摔下来,只能虚张声势。唉,看来日常的培训是很重要的啊。”我举目望去,果然不少电器的表面上还糊着灰土,有些外壳略有凹损,看来叠罗汉这个攻门法,还是费了大家一番工夫的。 要开门进去,最简单而有效的办法有两个:一个是用钥匙;一个是叫里面的人打开。钥匙肯定是没有的了。我眼睛忽然一亮,嘿嘿,我来这干吗的,我来劝降内应的啊。我立刻叫上大大,绕到后园去看,果然看到了自动松土机正在花园里工作。不敢大声叫它的名字,我脱下外衣拿在手里拼命挥舞。推土机很专注地在里面“突突”来去,终于转了过来,一眼瞥见我,好像微微一怔,愣了一会儿,才迟疑地蹭过来,低声问:“会说话的老关?”我低声叫它:“帮我开下门行不行?” 它四处看看:“你怎么又回来了?还有,外面好多电器,你带来看我们的吗?”虽然我很想撒谎说是,骗开那道门,不过我的良心还是占了上风,人家不久前还救了我一命啊。所以我很老实地说:“我们是来抓你主人的。”我已经做好准备防止它立刻变脸,一头把我拱下去。哪知松土机大喜:“真的?好啊好啊!”我有点儿纳闷:“为什么你会同意啊?” 它欢喜地把车斗里的泥土扬得漫天都是,雀跃地说:“他不在的话,我们就可以出去看世界了。嘿嘿,你上次说你家电器可以随便说话的,对吧,我们可不可以去你家玩?” 成交! 策反第一步,我决定先去探探史密斯在哪里。有内应就是方便,松土机轻车熟路地带着我抄捷径,溜墙根,在园子里转过好几条绿色小树装点出来的小岔道,来到一扇落地的白色玻璃窗前。落地窗开着,松土机假装自己突然失灵,矗在窗边,而我悄悄躲在轮胎下,抬头望去。 史密斯坐在一张宽大的檀木桌子后面,脸上的神情阴郁难测,这有钱有势的神秘男子,仿佛遇到了什么难以解决的大问题,手指在桌上无意识地敲打着。我在轮胎底下憋了半天,他仍然在重复那个动作,我脖子酸疼,忍不住要往外爬。这时松土机眼尖,用耙子死死地按住我的背,示意我不要轻举妄动。而房内史密斯终于停下了动作,喃喃地唤道:“阿衡,阿衡。” 阿衡?难道他女儿也在里面? 他的声音十分悲伤:“阿衡,我已经尽力了。我拼命赚钱,一切都给女儿最好的……可是,你走之后,她从来没有笑过。”史密斯俯下身去,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件东西来。那是一只红缎的小荷包,看样子应该是女人的东西。他紧紧地把脸贴在那个荷包上,闭着眼,低声呼唤:“阿衡,阿衡,你告诉我,我们女儿怎么才会开心起来?你告诉我啊。”这声音凄凉绝望,简直像是出自我的喉咙——不过我早就用不着了,我现在是个幸福的小市民。但是我趴在松土机的身体下,忽然觉得鼻子有点儿酸酸的,史密斯这种无奈悲伤的心情,我也曾经深深地体会过啊! 我悄悄问松土机:“你们主人没有老婆吗?”它轻声回答:“是啊,听说女主人几年前难产死了。”我倒抽一口凉气,真是可怜啊。再看看史密斯,一直把脸贴在那个红色的荷包上,低低地伏在桌子上,像是昏睡一般。我向松土机打了个手势,它又掩护着我从窗边逃开来。 定了史密斯的点,我继续去游说其他敌方电器,看来苏秦没有想象中那么伟大啊。我舌上才微微灿出两个莲花骨朵儿,挖土机、除草机、切割机……一大群电器已经兴奋无比,叽叽喳喳地在工具房里闹了一会儿,跟着一窝蜂拥出来。到了园子了,却又一窝蜂地熄了火——家电军团已经开了进来,“价廉物美,三年保修”的旗帜满天飘,看起来蛮像样子的。不过世界上有个真理就是,一切判断,都以参照物为准。现在的参照物是,人类最有杀伤力的武器——枪。 门廊前排着数十名黑衣大汉,各自端着武器,瞪着眼前的状况,神情无限迷惘,动作却丝毫不走形,看来都是专业人士。史密斯也稍后就赶了出来,正目瞪口呆地打量我们。 我见势不妙,一个箭步冲上前,用身体护住大大,看看旁边阿三娇滴滴的模样,忙又护住它。结果它们两个都把我一推,推到大批电器的后面,异口同声骂我:“你脑袋进水啊?你中枪会死的。”“哎,我是你们的主人啊,把你们拖下水已经是我不对了,现在当然有责任保护你们。”听到这句话,大家仿佛都受了感动,纷纷跑过来,在我身前叠起了罗汉。大件垫高,小件填缝,电器无分贵贱,作用不分黑白,抱着牺牲到底的决心,要把我保护完全。我眼泪鼻涕顿时倾泻而出,摸摸这个,拍拍那个,哽咽得说不出一句话。其他外援电器里也响起很多感叹的嗡嗡的发动机转动声。 我们闹得投入,史密斯却不停地擦着自己的眼睛,良久才对我叫了一声:“哎,这是你发明的技术吗?你给这些玩意儿装了什么?” 听他的口气,一点儿不像要和我开战。他一脸惊诧地慢慢走过来,不顾我们对他虎视眈眈,自己围着一台台电器转起圈来,不时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摸。据我多年经验判断,凡是立刻闪开,躲得很远的,都是男性家电;至于那些不但不动弹,而且还有意往上凑的,都是阿三一族的女性好色分子。检查完这一轮,他走回来问我:“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到底怎么回事?”这句话完全不是逼供,甚至不是询问,配合他的神情、体态、眼神,倒更像是哀求。我狐疑地看着他:“你要干吗?”所有家电跟着我叽叽喳喳地喊:“你要干吗你要干吗?” 他吓了一跳。四处看看,终于发现那些电器全是自我发动,各自的控制屏全部显示出一片片愤怒的雪花状。史密斯不但不惊,反而大喜,把手伸进我脸面前唯一的缝隙中,试图拍我的肩膀:“告诉我吧,告诉我吧!我给钱,多少都给,你要什么我就给什么。” 这种无限制交换条件一出来,神经病才作战到底,我们当然要寻求和平解决手段!当即号令双方军队后退十米,放下武器,包括枪支和所有电源线。留下我和史密斯两个三军首脑在中间谈判。 我问他:“你干吗要去烧花非非小学啊?这样太缺德了。” 他低三下四地解释道:“阿衡不爱上学,非要叫我把小朋友都带回来陪她玩儿。其实我手底下的人根本没怎么真烧,主要是放了几颗烟雾弹。我已经匿名捐了一大笔款子给学校,足够他们重修的了。” 我把脖子一伸,向那大宅子中张望:“孩子呢。” 他赶紧猛指身后:“玩儿着呢,有吃有喝。放心,比哪儿都舒服。”他的姿态不似作伪,那么高傲的人,现在为了迁就我的身高,居然低着头,双脚摆个八字,只差没拈兰花指来表示羞怯了。我不忍心再玩他,拍拍他的肩膀:“你说吧,到底想干吗。” 他定定地看着我——这男人有一双深邃而无情的眼睛,带着类似于X光的审慎与尖锐,仿佛已经看透了世事,因此心地坚硬。只是当钢铁的表面慢慢塌软,那神情里渐渐沁出哀伤,不可断绝。良久,他终于缓缓说:“我女儿,名字叫阿衡。” 我由衷赞叹道:“阿衡很漂亮啊。”马屁恒久远,一句永流传。史密斯眼睛一亮,顿时视我为毕生知己:“是啊,眉眼特别灵秀,又聪明。” 严格遵守蓝蓝平时教我的常用社交套路,我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一定随他妈妈,尊夫人想必也是大美人啊。”话刚说完,屁股上就传来被无数条鞭子猛抽一般的尖锐疼痛,我不用回头就知道,那是电器们挥舞着它们的电线插头,对我的哪壶不开提哪壶表示强烈谴责。 史密斯显然把这一幕也看在眼里,苦笑了一下。点点头说:“是的,我太太很美。”他偏过头去,眼角有微茫的雾气。笼罩他一生快乐过的日子,好似都在一幕幕回溯,因此他长久地沉默起来。我把手伸到背后招招,意思是有纸巾拿点儿来,结果手里一凉,三儿这台笨电视,干吗给我一瓶酸性清洁喷雾器? 这时史密斯终于低声说:“我太太,生阿衡的时候难产过世。”大约是怕泄露他压抑不住的感情。又是一阵停顿,他一字一字地说:“我很爱她。”很爱她,而他永生不能再见到她。世界自那以后是一片朦胧的灰。不用细细描述失去的感觉,人人都能够体会那长夜空床的萧索。 安慰的话找不到出口,我只能伸出手去,拍拍他的肩膀。他对我微微苦笑,恢复了镇静,继续说道:“这些年来,我拼命赚钱,唯一的心愿是能让女儿开心,要什么就给她什么,可是,总不如意。”他忽然转头问我一件事,“你记得那天你们带阿衡吃冰棒吗?”我当然记得,我还记得阁下仿佛挨了打。小牙印子脸上留了不少吧? 史密斯叹气:“她就是气我,没让她和你们一起把冰棒吃完。”这位平时英明神武的先生很迷惘,“吃个冰棒而已,家里什么吃的没有?她为什么呢……到底为什么?” 来龙去脉,到此已无须深究。说起来,其实是个多么老套的故事——爱女成痴的父亲,以为物质可以带来最完美的安慰。而孩子真正需要的,也许只是晚晚枕边一个温柔的故事,在平常和气的家庭里,吃一顿有笑有骂的晚餐。最先进的玩具有什么用,最周到的伺候有什么用?倘若四周空空荡荡,世界是冷冰冰的。那可怜的小女孩,在蓝蓝的打骂和冰棒里,羡慕起了我们一家三口的亲热吧。 我忍不住安慰道:“行了,我知道了。你搞出这么多事,也就是想给孩子找点儿乐子吧?”他像被罚站似的,低着脖子点了点头。昂藏七尺,平时也算牛人一头,为儿女折起腰来毫不含糊,脊椎立马一软。我不能不引之为同道:“没事,我也当爹,也给儿子做牛做马。”立刻听到大大不屑地在身后“嗡嗡”了两声,意思是:“小样,什么时候轮到你表功……” 找到了这个共同点,此后的谈话一泻千里,两家亲密程度眼看直奔义结金兰而去。我听他絮絮叨叨,把女儿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津津有味说了又说,咀嚼其中温情况味,不由得有些辛酸:“哎,去叫阿衡起来吧,大家陪她玩儿。”顺带教化了一把,“你以后也多陪陪她,出门就把阿衡放在我家。”三儿在后面应声:“我家保姆多。” 史密斯猛点头:“是的是的,你等着啊,你等等啊。”转身飞奔而去,经过那一群保镖的时候,突然威严地喝道:“看什么看,赶紧叫佣人准备吃的,家里来了那么多客人,要好好招待!” 那些尽职的伙计执行任务的速度前所未有的慢,敢情两家谈判主将惺惺相惜的时候,他们在一边用眼神和我方家电们进行暗战,后者都是好斗分子,用不同的音频一同念叨:我切,我榨,我搅,我叮,我锯,我冻,我抽——微波炉集团军最狠,说:我放射! 那天我们过得很美好,阿BEN和工具房老粗们进行了关于科学应用和实战技术结合的高水平对话,双方都受益不少。它们相互约定去注册一个建筑股份有限公司,前去参加伊拉克地区的重建投标。七搭八百货的来宾们闷得久了,对相同处境的阶级兄弟都很同情,因此策反了史密斯满屋子的立式空调,全体溜出来跳圆圈舞。 最开心的自然是阿衡,在和风里笑得像冰雪融化的高山湖水,她和爸爸一组、小小和大大一组,进行了一轮另类的两人三足赛。一路上奋力争先,不但拉扯得她老爹身上的衣服平空大了两号,对大大和小小的插头线也进行了很不“fireplay”的拉扯。看着她前仰后合的快活样,史密斯好像要冲动得趴在地上哭。而我高兴归高兴,还是很想强烈要求史密斯负责因此带来的一切维修费用…… 日暮西山的时候,我们满满当当地坐在史密斯调来的好几辆大卡车上,依依不舍地摇摆着各色爪子归去。下个周末,派对要在我家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