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主》 疑惑 躯体,我的家 我的骏马,我的猎犬,当你衰亡时,我该怎么办? 我将在何处安眠? 如何驰骋? 怎样狩猎? 没有了我那 极其热切迅捷的坐骑,我能去向何处? 当躯体——我聪颖听话的猎犬死去后,我又如何知道,前方那布满荆棘的道路上,是危险还是宝藏? 躺在苍穹之下,没有屋顶,也没有门,亦没有瞭望的窗户 感觉又会如何? 变幻莫测的云,我该怎样藏身? ——梅·史文森 序幕 爱才是一切故事中最美好的部分 医师的名字叫浅滩深水弗沃兹·迪普·沃特斯。 因为它是一个灵魂,就其本质而言它是一切美好事物的综合体:慈悲怜悯、坚韧容忍、正直可靠、德高望重且充满爱心。 对弗沃兹·迪普·沃特斯而言,焦虑是一种不寻常的情绪,恼怒就更加罕见的了。然而,因为弗沃兹·迪普·沃特斯生活在一个人的身体里,这样的情绪有时是不可避免的。 听到手术室的遥远一角传来治疗系的学生们嗡嗡的耳语声,他将双唇紧闭形成一条坚硬的线。 这种表情出现在一张经常展现着微笑的嘴唇上,令人感到相当的不谐调。 达伦——他的全职助手,看见他僵硬的表情,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 他们只是好奇,弗沃兹。他轻声说道。 一次植入是几乎没有任何趣味或挑战性的手术。在紧急情况下,任何灵魂即使在街上都可以进行这样的手术,今天通过观察没有什么可以让他们学习的东西。弗沃兹惊讶地听到自己尖锐犀利的语气取代了他一贯平和抚慰的嗓音。 他们之前从未见过成年人类。达伦说道。 弗沃兹扬起一边的眉毛:他们是不是瞎了,以至于看不见彼此的脸?他们难道没镜子? 你知道我的意思——一个原始人,还没有灵魂,一个抵抗组织成员。 弗沃兹注视着那个趴在手术台上失去知觉的女孩身体。当他想起她被猎人们带到治疗室时遍体鳞伤、孱弱的身体状况,怜悯充满了他的心。她忍受了如此巨大的痛苦…… 当然现在她已经状态良好——完全被治愈了,弗沃兹能够确保这一点。 她看起来和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没什么两样,弗沃兹低沉地对达伦说,我们都有着人类的面容,并且当她苏醒的时候,她也将是我们中的一分子。 就是这个令他们兴奋激动,仅此而已。 我们今天植入的灵魂值得获得更多的尊敬,至少比像这样被人呆呆地围观着看她占有宿主的身体更多一点的尊敬。当她适应的时候,她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情需要处理,让她经历这一切实在是不公平。所谓的这一切,他并不是指呆呆地被看,弗沃兹听到他自己的语气又重新尖锐起来。 达伦又拍了拍他的肩:一切会好起来的,猎人需要情报,并且…… 当说到猎人这个词的时候,弗沃兹给了达伦一个愤怒的眼神,达伦瞬间被镇住了。 抱歉,弗沃兹立即道歉,我并不想反应如此消极,只是因为我很担心这个灵魂。 他的视线移到手术台旁边架子上的低温箱上,低温箱的指示灯发出稳定的、暗红色的光,表明它已被一个灵魂占据并且正处在冬眠状态。 这个灵魂是为了这项任务而被特别挑选出来的,达伦安慰他道,她是我们中的佼佼者——比其他大多数的灵魂都要勇敢,她的事迹是不言自明的。我相信她是一个志愿者,如果能够问她的话。 如果为了更多人的利益被要求去做些什么的话,我们当中哪一个又不是志愿者呢?但是这里的情形果真是如此吗?这难道是在为大众的利益服务吗?现在的问题不在于她是否出于自愿,而是让任何灵魂去承受这一切是否合理。 治疗系的学生们也在讨论正在蛰伏的灵魂,弗沃兹能清楚地听见他们的窃窃私语;随着他们越来越兴奋,他们的音量也在上升,声音变得越来越大。 她曾在六个星球上生活过。 我听说是七个。 我听说她从来都没在同一类宿主身上寄居过两任。 那可能吗? 她几乎当过一切东西,花、熊、蜘蛛…… 海草,蝙蝠…… 甚至还有龙! 我不信——不可能是七个星球。 至少有七个,她是从始祖星球开始的。 真的吗?始祖星球? 请安静!弗沃兹打断道,如果你们不能用专业的眼光安静地观察,那么我将不得不要求你们出去。 这六个学生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在尴尬窘迫的气氛下,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侧着身子悄悄地离开了。 我们开始手术吧,达伦。 一切都已准备就绪,需要的药物都已放在那个女孩的身边了。她乌黑的长发被外科手术帽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纤细的颈部袒露在外面。在深度麻醉下,她的呼吸平稳舒缓。她古铜色的肌肤上几乎没有一道伤痕来显示她所遭遇的……事故。 达伦,现在请开始融解程序。 这个一头灰发的助手已经等在低温箱旁边了,他的手放在了低温箱的温度控制盘上,他弹开安全栓然后向下旋转温度控制盘。这个小小的灰白色气罐顶部的红色指示灯开始闪烁,随着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其刷新频率也越来越快,颜色也正在不断改变。 弗沃兹的注意力集中在这具失去知觉的身体上;他动作轻微而精准地用手术刀划开病人头颅底部的皮肤,在他继续扩大手术切口之前,他在伤口处喷上药物以制止过多的血溢出。弗沃兹娴熟地深入到颈部肌肉下方,他动作很小心以免伤到肌肉,使脊柱顶部灰白色的骨头露了出来。 灵魂已经准备好了,弗沃兹。达伦向他报告道。 我也是,把她带来。 弗沃兹感觉达伦的手腕碰到了他,都无须再看他就知道他的助手就快要准备好了,他伸出手去接,等待着达伦完成操作。他们已经共事了很多年了,彼此之间有着一般人所没有的默契。弗沃兹撑开了手术切口。 送她进新家吧。他轻声说道。 达伦的手移入了视线,他的手掌上捧着一个闪烁着银色光芒的、被唤醒的灵魂。 即使弗沃兹作为医师已经看到过无数次的灵魂,但他这一次仍无法不为灵魂所展现出的美而震惊。 灵魂在手术室的灯光下闪闪发光,比医师手中手术工具的银色反光更耀眼。被从低温罐中释放出来她感到非常开心,她如同有生命的绸缎般翻滚缠绕,延伸舒展。她成千上万的、纤细柔软的羽状触角像苍白银发似的轻轻地摆动。尽管弗沃兹·迪普·沃特斯曾见过的所有灵魂都是那么美丽动人,但这一个看上去特别的优雅。 他并非唯一有此反应的人,他听到达伦轻微的叹息声,听到学生们传来的低声赞叹。 达伦把这个小小的闪光生物轻柔地放入弗沃兹在人类女孩颈部所切开的伤口里。灵魂流畅地滑入为它提供的切口缝隙,将自己融入这个对她而言是外星的生命体,弗沃兹对她占据这个新家所展现的娴熟技巧非常钦佩。她用触角紧紧地缠绕住神经中枢,一部分则延展到弗沃兹所看不到的更深处,蜿蜒起伏地进入大脑,控制了视觉神经和内耳管道。她行动非常迅速且坚定。一眨眼,她闪闪发光的身体只有一小段是可见的了。 做得好。弗沃兹轻声对她说,他知道她还不能听到他说话。人类女孩才是拥有耳朵的那一个,而她仍在酣睡。 接下来就是完成工作的例行程序了。他清洗并将伤口缝合,在灵魂进入之后已经闭合了的切口上敷上药膏,使其避免与空气接触,然后在她颈部留下的伤痕上刷了一层伤口软化粉末。 你的手术一如既往地完美周到。他的助手说道。他出于某种弗沃兹难以理解的理由,保留了自己人类宿主的名字——达伦,并且一直未做更改。 弗沃兹叹息道:而我对于今天所做的一切感到非常遗憾。 你只不过是做了一个医师所应尽的义务。 治疗也会造成伤害,这是极其罕见的情况。 达伦开始清理工作区,他看上去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弗沃兹正在履行自己的职责,对达伦来说,这就足够了。 但是对弗沃兹·迪普·沃特斯而言,这一切还远远不够,做一个真正的医师是他生命的意义。他担忧地凝视着那个人类女性的身体,她正平和地安睡着,他清楚地知道这种平和在她醒来的那一刻就将被粉碎。这个年轻女孩毁灭时所有的恐惧,都会被他刚才放入她体内的那个无辜的灵魂承受下来。 他弯下身体,在这个人类的耳边轻声低语,弗沃兹强烈地希望里面的灵魂现在能够听见他的声音了。 祝你好运,漫游者,祝你好运,但是我多么希望你用不着需要它。 第一章 回忆 我知道一切会以结束开始,而结束在这双眼睛看来等同于死亡——有人提醒过我。 不是这双眼睛。是我的眼睛,我的,它们是我的。 我发现自己在使用的语言很奇怪,但这种奇怪的语言还是有意义的。抑扬顿挫的、短促的、盲目的、线性的,和我曾经使用过的许多语言相比,它说起来结结巴巴的,简直不可思议,但是在其中仍然能够找到流畅的表达和情感丰富的措辞,它有时很优美。现在它是我的语言了,我的母语。 由于我族类的最实际的本能,我让自己稳稳当当地进入这个躯体的所谓中心,使自己的每一次呼吸或反应都与它不容忽视地交织在一起,直到它和我不再是彼此分离的两个实体,那么它就是我了。 不是这个躯体,是我的身体。 我感到镇静剂的效果正在逐渐消失,神志逐渐清醒过来。我使自己做好应付第一波记忆的准备,事实上也就是最后的记忆——这个躯体在最后的时刻所经历和体验到的、作为结束的那段记忆。对现在将要发生的事情,我已经受到过完全的、详尽的警告。人类的情感会很强烈,比我曾经寄生过的其他物种的感受都要来得更有生命力,我已经设法让自己做好了准备。 记忆浮现了,而且,正如我所受到的警告一样,它并不是那些可以做任何事先准备的东西。 它伴着刺眼的色彩和尖锐的声音。她的皮肤冰凉,疼痛控制了她的四肢,灼烧着它们。她的嘴里涌起一阵强烈的恶心感,然后有一种全新的感觉,是我从未体会过的第五感,从空气中摄取微粒并将它们转化成她头脑中奇怪的信息,愉悦和警告——气味。它们使我注意力分散,胡思乱想,但那不是她的记忆。那些回忆可没有吸引人的味道,它有的只是恐惧。 恐惧像夹子一样将她紧紧锁住,在驱使着迟钝笨重的四肢前行的同时也束缚着它们。去逃亡,去奔跑——这已经是她所能做的一切了。 我失败了。 那些不属于我的回忆是如此地令人害怕,感觉是如此强烈而又清晰,以至于切断了我的控制系统——淹没了我的客观和冷静,完全忘记了这只是一段回忆,而不是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事情。一切如同地狱,那是她生命中的最后一分钟,我就是她,我们在逃跑。 这里太黑了,我根本看不见。我看不见地面,我看不见我向前伸出摸索的手。我盲目地奔跑并试着去听追捕者,我能感觉到他们就在我身后,但是耳朵里所听到的脉搏跳动的声音太响了,使得其他的一切声响都被掩盖了下去。 这里太冷了。这个现在应该是无关紧要的,但它让我很痛苦。我被冻僵了。 她的鼻子嗅到一阵令人不舒服的味道,一股难闻的气味。一刹那,这种不适让我得以从她的回忆中挣脱出来,但那仅仅是一瞬间,我再一次被拉回了记忆里,而我的眼中已经充满了恐惧的泪水。 我迷路了,我们迷路了,一切都完了。 他们现在肯定就追在我身后,脚步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接近了。有那么多的脚步声!我落单了,我失败了。 猎人们在呼唤,他们的声音让我的胃痉挛,我感到一阵恶心。 “一切都好,没事了。”其中的一个哄骗道,试图稳住我,让我减速。她气喘吁吁的,这使她的声音一点儿也不自然。 “小心!”另一个大声提醒道。 “别伤害你自己!”他们其中的一个恳求道。一个深沉的嗓音满怀关切。 关心! 心跳几乎要击穿了静脉,一种狂暴的憎恨几乎令我窒息。 在我有过的其他所有人生经历中都从未体验过这样的情感。又一阵厌恶的感觉把我拉出了回忆。一声刺耳的、尖厉的哀号穿透了我的耳朵,在我的脑海中激荡不已。叫喊声挤过了我的气管,在我的喉咙处划过一阵微弱的痛楚。 她在尖叫,我的身体纠正道,是你在尖叫。 我被惊呆了,突如其来的意外让我瞬间失声,停止了叫喊。 这可不是回忆。 我的身体——她在思考!在和我说话! 但是,在那一刻,这种记忆比我的震惊来得要更强烈一些。 求你了!他们大叫道,前面有危险! 危险在后面!我在心中冲着他们尖叫道,不过我明白他们的意思。一束微弱的光,从谁也不知道方向的地方传来,照亮了大厅的尽头。那不是我害怕并预见的光滑的墙壁或上了锁的门,那是黑洞。 电梯井——荒废的、空荡荡的、被谴责的,就像这座大楼一样——曾经是藏身之所,现在却变成了坟墓。 我朝前奔跑的时候一阵欣慰涌遍我的全身,还有一条路。虽然难逃一死,但或许可以不让对方得逞。 不,不,不!这个想法就是我的,我挣扎着把自己从她身上拉开,但是我们俩在一起,而且我们都在向死亡的边缘冲刺。 求你了!叫喊声更加急切了。 当我知道我跑得足够快的时候,我想要放声大笑。我在脑海中看见他们的手离我只有几英寸,马上就要抓住我了。不过,我奔跑的速度与必须达到的一样快。就连到了楼面的尽头,我也没有停顿下来。我向前迈出一大步,前脚还没落地,黑洞就升上来迎接我。 空洞的感觉将我吞噬,我的双腿徒劳地挣扎着,毫无用处。我的双手紧紧握住空气,像爪子一样抓过去,搜寻任何实心的东西。冷冰冰的风刮起来,从我身边吹过,仿佛龙卷风似的。 在我还没感觉到之前,我就听见砰的一声响……风消失了…… 接着到处都是疼痛的感觉……疼痛就是一切。 让它停下来。 还不够刺激。我在疼痛中小声地自言自语。 什么时候疼痛才会停止?什么时候…… 这一次,我目瞪口呆地定在那里,一动不动。除了我之外,不应该还有别人。然而,这个思想如此强烈,意识如此清醒! 我的,我反驳她,言辞之间充溢着唯有我才拥有的力量与权威,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 那么为什么我在对她反唇相讥呢?各种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的时候,我不禁想道。 第二章 窃听 这些声音轻柔,而且近在咫尺,我只是在此刻才意识到它们的存在,很显然这段细声细语的对话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 “我担心这对她而言太可怕了,”一个人说道,声音很温柔但很深沉,是男性,“对任何人而言都太可怕了,那么暴力的行为!”语气中流露出他强烈的反感。 “她只尖叫了一次。”另一个声调较高、语气尖锐的女性嗓音满心欢喜地指出了这一点,仿佛她赢了一场争论。 “我知道,”那个男人承认道,“她非常坚强。其他人受到的打击比她小,可是心理创伤比起她来却要严重得多。” “我确定她会没事儿的,正如我告诉过你的。” “或许你未能理解自己的职责所在。”这个男人话说得有些尖刻——讽刺,我的记忆如是说,“或许你本来打算像我一样当个治疗师的。” 这个女人发出饶有兴致的声音,大笑着说:“我对此表示怀疑,我们猎人更喜欢你给出的另一种诊断报告。” 我的身体知道这个词,这个头衔:猎人。这让我浑身不寒而栗,是一种残余的反应。当然,我没有理由害怕猎人。 “有时候,我好奇人类的传染病是否会影响从事你们这一行的那些人,”那个男人打趣道,他仍然因为恼火带着尖酸刻薄的语气,“暴力是你们生活选择的一部分。你们的躯体是否残留了足够多的固有特性,让你们享受恐怖狰狞的那一幕呢?” 我对他的指责、对他的语气感到很惊诧,这种讨论几乎就像争吵。那是我的宿主所熟悉的事情,却是我从未经历过的。 那个女人辩解道:“我们并没有选择暴力,我们直面暴力,当我们必须那么做的时候。而且我们当中有一些人坚强到足以承受这种不愉快,这对你们其余人而言是好事一桩。没有我们的努力,你们的平静生活就会支离破碎。” “从前是这样。你们的职业很快就会过时了,我想。” “这一论断中的错误现在就躺在那边的那张床上。” “一个女孩,独自一人,而且还是赤手空拳!是的,对我们的和平生活真是极大的威胁啊。” 那个女人沉沉地呼出一口气,是叹息:“但是她从哪里来?她怎么会出现在芝加哥城的市中心?这座城市很久以前就荒废了,已经多年没有任何反抗活动的迹象了,她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吗?” 她列出这些问题时,似乎并没有寻求答案的意思,仿佛这样的问题她已经说过许多次了。 “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那个男人说道,“我的工作只是帮助这个灵魂适应她的新宿主,而不必经历不必要的痛苦或创伤,而你却在这里干扰我的工作。”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我是这段对话的主题,因为我仍然处于缓慢地从昏迷中苏醒的过程里,使自己逐渐适应这个充满感官感受和意识的新世界的状态之中。我就是他们谈到的那个灵魂,这个词有一层新的含义,这个词对我的宿主而言含有多种不同的意思。我们在每个星球上都有不同的名字。灵魂,我猜这种描绘恰如其分——那种引领身体的看不见的力量。 “我的问题的答案和你对这个灵魂的责任同样重要。” “这有待商榷。” 然后传来走动的声音,她的声音突然变成了耳语:“她什么时候会有反应?镇静剂的作用一定很快就要消失了。” “当她准备好了的时候,让她顺其自然,无论如何她都有理由选择自己认为最舒服的方式处理这种情况。想一想她醒来时的震惊——在一个尝试逃跑时受伤,几乎濒临死亡的反抗者宿主体内!任何人都不应该在和平时代承受这样的创伤!”随着他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他的音量也提高了。 “她很坚强,”那个女人现在用宽慰的口吻说道,“瞧,她对第一次也是最糟糕的记忆应付得多么好啊。不管她期待的是什么,她都应对得很好。” “为什么她就该必须这么做呢?”那个男人咕哝道,不过他似乎没有期望答案。 尽管如此,那个女人还是回答了:“如果我们能获得我们需要的信息” “需要只是你的措辞,我会选择想要。” “那么有人必须承受不愉快的事情,”仿佛他没打断过她似的,她继续说道,“而且我认为,据我对这个灵魂的了解,如果有办法要她这么做的话,她都会接受这种挑战的。你叫她什么?” 这个男人很久都没有说话,那个女人等待着。 “漫游者。”他终于很不情愿地回答道。 “很合适,”她说道,“我没有官方记录,但是她一定会是为数不多的、到目前为止一直在漫游的几个之一,如果不是唯一一个的话。是的,漫游者会非常适合她,直到她为自己选择新名字。” 他什么也没说。 “当然啦,她可能也会用这个宿主的名字我们通过指纹或视网膜扫描都没发现相匹配的纪录,我无法告诉你那个名字是什么。” “她不会使用人类的名字。”那个男人低声说道。 她采取了安慰人的应对方式:“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方式寻求安慰。” “这个灵魂会比大多数灵魂需要更多的安慰,这得归功于你们搜索的风格啊。” 传来尖锐的声音——脚步声,鞋跟在坚硬的地板上发出的嗒嗒声。这个女人再次开口说话时,她的声音是从房间对面传到这个男人这里来的。 “在这一职业的早期,你的反应会很糟糕。”她说道。 “或许你对和平的反应很糟糕。” 这个女人大笑起来,但是声音却很不谐调——毫无真正的兴致可言。我的思想似乎很好地适应了根据语气和声调的抑扬变化来推断出真实的含义。 “你对我的职责所蕴涵的内容没有明确的认识。在卷宗和地图上伏案工作数小时,大多数时候都是案头工作,似乎你认为的那种战斗或暴力并不常常发生。” “十天前,你装备着致命武器,使这个身体精疲力竭地倒下了。” “那是例外,我向你保证,不是常规。不要忘了,让你感到讨厌的武器会转过来对准我们的族类,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我们猎人不够警觉的话。人类会满心欢喜地杀死我们,只要他们有能力这么做,那些生活受到这种敌对行为影响的人则把我们当成英雄。” “你这么说好像是在说战争正在上演。” “对人类的残余而言,是有一场战争。” 这些话听起来很刺耳,我的身体对它们有反应。我感到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听见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比平时要响一些。在我躺着的那张床旁边,一台机器发出消音了的嘟嘟声,记录下这种加快的速度。治疗师和猎人都沉浸在各自相反的态度中,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但那却是一场很久以前就已经输掉了的战争,甚至连他们自己一定也意识到了。他们寡不敌众,少了多少?一百万,还是一个?我猜你会知道的。” “我们估计局势对我们更有利,机会更大。”她不情愿地承认道。 听到这个信息,治疗师似乎很满意地放下了自己这方的反对意见。安静了一会儿。 我利用这段空白的时间评估了我的情况,很多都是显而易见的。 我在一家治疗机构里,从一次非同寻常的痛苦难忘的植入经历中康复过来。我确定我寄宿的这个身体在给我之前已经完全治愈了,那些被毁坏的宿主会被处理掉。 我考虑了治疗师和猎人之间针锋相对的观点。根据在我选择来这里之前所得到的信息,治疗师更有道理,与小规模的人类残余的战争很早就已经结束了。那个被称作地球的星球已经变得与从太空看起来一样的和平宁静了,令人着迷的绿色植被,蓝色的海洋,散发出无害的白色水蒸气。正如灵魂一贯的作风,和谐现在变得很普遍了。 治疗师和猎人之间的口角不合时宜,对我们的族类而言好斗得有些不可思议。这使我感到惊讶,它们会是真的吗,那些在那个那个的思绪中波浪起伏的耳语般的声音? 我心烦意乱,想要找到我上一个宿主所属物种的名字。我们曾经有个名字,这一点我知道,但是,不再与那个宿主紧密相连,我想不起那个名字了。我们使用的语言比这个要简单得多,那是一种无声的思想语言把我们大家与一个伟大的思想联系在一起。当一个人永远扎根在湿润的黑土地里的时候,这是一种必要的、方便的条件。 我能用我自己崭新的人类语言描述那个物种。我们生活在覆盖着我们世界整个表面的汪洋大海的海床上——那也是个有名字的世界,但是那个世界也消失了。我们每个都有上百只触角,每个触角上有上千只眼睛,这样一来,由于我们的思想紧密相连,在浩瀚的海水中任何视线都不会被忽视。不必有声音,所以就没有听见声音的可能了。我们依靠视觉体会海水的味道,从中得知我们需要知道的一切。我们体会阳光,水面上有如此多的盟友,然后把它们的味道转变成我们所需要的食物。 我能够描述我们,但我无法给我们命名。我为失去的知识扼腕痛惜,接着又重新冥思苦想我刚才偶然听见的内容。 按常理,灵魂只会说真话。当然,猎人有他们的职责所在,但是在灵魂之间从来都没有撒谎的理由。用我上一个物种的思想语言是不可能撒谎的,即便我们想要这么做。然而,由于我们牢牢地固定着,我们会给自己讲故事以减轻百无聊赖的感觉。讲故事在所有才能中是最受尊重的,因为这对所有人都大有裨益。 有时候,事实与虚构如此缜密地交织在一起,尽管没有说出谎言,但很难记清楚什么才是严格意义上的真相。 当我们想到新的星球——地球时,如此干涸、如此多样、充斥着如此暴力且具有毁灭性的居民,我们几乎无法想象他们是什么样的——我们的恐惧有时候被我们的兴奋所遮蔽了,传言自发地围绕着这个令人振奋的新话题迅速地传开了。战争——战争!我们的族类必须战斗!——最初被实事求是地报道过,而后被粉饰、虚构了。当传言与我所寻求的官方信息相矛盾的时候,我自然而然地会相信第一种报道。 但是也有这样的窃窃私语:人类宿主如此强大,灵魂被迫抛弃他们。思想无法被完全压制的宿主,灵魂呈现出身体的个性,而不是相反的。传言,随意的流言飞语,疯狂泛滥。 但是那似乎差不多就是治疗师的指控。 我打消了这个想法,他的谴责更可能的含义是我们大多数人对猎人职责的反感。谁会选择战斗和追逐的一生?追查出不情愿的宿主并捕捉他们,谁会受到这种令人疲劳的工作的吸引?不怀好意的人类如此轻率,如此不顾后果地杀戮,谁有这样的胆量面对这个特别物种的残暴?在这里,在这个星球上,猎人实际上变成一种武装分子——我的新大脑给这个不熟悉的概念提供了一个术语。大多数认为只有最野蛮的灵魂、进化最不完全的、我们当中的少数派才会受到猎人之路的吸引。 然而,在地球上猎人们获得了新的地位,以前从未有过那个职业变得如此扭曲。从前从未演变成一场凶猛血腥的战斗,从前从未有如此多的灵魂的生命被牺牲。猎人以强大的盾牌的姿势矗立着,这个世界上的灵魂至少在三个方面亏欠他们:为他们在大骚乱中开辟出的安全,为他们每天心甘情愿地面对死亡的危险,为他们持续不断地供应新躯体。 既然危险实质上已经过去了,似乎感激之情正在消失,而且,至少对于这个猎人而言,这种变化不是很舒服,那么,很容易就能想象出她的问题对我而言会是什么。尽管治疗师正努力给我赢得更多的时间来适应我的新身体,我知道我会竭尽所能地帮助猎人,优良的公民职责对每个灵魂而言都是种典范。 所以我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让自己做好准备,显示器记录下这一举动。我知道我有点儿拖拖拉拉,我讨厌承认这一点,但是我很害怕。为了获得猎人需要的信息,我不得不探索曾使我恐惧得尖叫的激烈的记忆。远不止如此,我很害怕我头脑中如此响亮的声音,但是现在她已经沉默了,这才是正确的,她也只是一种记忆。 我本不应该害怕的。毕竟,我现在被称为漫游者了,而且我是名副其实的。 我做了个深呼吸,潜进令我感到恐惧的记忆之中去,咬紧牙关面对面地正视它们。 我能跳过结局——现在它不再使我不知所措了。在快进中,我再次穿过黑暗——尽管感到胆怯,却努力不去想它——很快就结束了。 一旦我穿过那个障碍,就不难轻松地飘进不那么令人警觉的事情和地方,浏览我想要的信息。我看见她如何来到这个冰冷的城市,在夜晚开着一辆偷来的车,她特地挑选了这辆外观难以形容的车。她在黑暗中穿过芝加哥的大街小巷,在外套中瑟瑟发抖。 她在进行自己的搜索,这里有像她一样的其他人,或者她是这么希望的。特别有一个人,一个朋友不,是家人,不是姐妹是表姐妹。 这些词语出现得越来越慢,起初我不理解为什么。这被遗忘了吗?消失在几近死亡的创伤中了吗?我是不是仍然因为昏迷而行动迟缓呢?我挣扎着想弄清楚,这种感情很不熟悉。镇静剂还在麻痹我的身体吗?我感到足够警觉,但是我的思想吃力地搜寻着我想要的答案,却没成功。 我尝试用另一种搜索办法,希望获得更明确的反应。她的目标是什么?她希望找到莎伦——我从中掏出那个名字——而且她们会我的搜索撞在墙上。 一片空白,空无一物。我试图绕过去,但是我无法找到空洞的边缘,仿佛我企图寻找的信息被抹去了一般。 仿佛这个大脑受到损坏。 愤怒涌遍我的全身,灼热而狂野。我对这意想不到的反应感到惊讶不已,倒抽了一口气。我听说过这些人类身体的情绪不稳定,但是还是没能预见到这样的情况。经历了整整八种不同的生活,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情绪触动过我。 我感到血液直冲颈项,在我耳后嘭嘭作响,我的手紧握成拳头。 在我身旁的机器报告了我的心跳在加速,房间里有反应:猎人的鞋子敲击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慢慢向我靠近,与一个较轻的沉重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这个一定是治疗师。 “欢迎来到地球,漫游者。”那个女人的声音说道。 第三章 抵抗 “她不会认同这个新名字的。”治疗师咕哝道。 一种新的感情使我分心了。当猎人站在我身边时空气中发生了一种变化,这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我认出这是一种气味,不同于这个无菌无味的房间。香水,我的新思想告诉我。花的芬芳,浓郁而令人心旷神怡“你能听见我吗?”猎人问道,打断了我的分析,“你清醒了吗?” “慢慢来。”治疗师督促道,比他之前的声音更加温柔。 我没有睁开眼睛,我不想被分心。我的思想提供了我想要的语言,和一种不用许多言辞就无法表达清楚的语气。 “我被放在一个受损的宿主里,就是为了获得你需要的信息吗,猎人?” 传来倒吸一口气的声音——惊讶和愤怒混杂在一起——有个温暖的东西摸了摸我的皮肤,蒙在我的额头上。 “当然不是,漫游者,”这个男人宽慰道,“就连猎人在某些事情面前也会驻足。” 猎人又倒吸了一口气。是发嘘声反对,我的记忆作了更正。 “那么为什么这个大脑运转得不正常呢?” 暂停了一会儿。 “扫描结果完美无缺。”猎人说道。她的话不是令人宽慰的,而是表示不同的观点。她是不是想跟我吵架?“身体已经完全康复了。” “从几近成功的毁灭性的自杀行动中康复了。”我的语气很生硬,仍然很生气。我不习惯生气,很难克制。 “一切都十分正常——” 治愈者打断了她,“错过了什么?”他问道,“显然,你已经使用语言了。” “记忆,我之前正在努力寻找猎人想要的东西。” 尽管没有声音,还是发生了改变。由于我的指责变得紧张起来的气氛,现在变得放松了。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得知这一点的,我有一种陌生的感觉,不知何故我获得的信息比我的五官传递给我的还要多——几乎是一种还存在另一种感官的感觉,在边缘,而没有受到充分的控制,得到较好的利用。直觉?那几乎是合适的词,犹如任何生物都需要五种以上的感官。 猎人清了清嗓子,不过却是治疗师回答的。 “啊,”他说道,“不要因为自己对一些片面记忆的回想有困难,而感到焦躁不安。那,好吧,确切地说,这不是在预料之中的,考虑到所有的这些情况,发生这样的状况也不是令人惊讶的。” “我不理解你的意思。” “这个宿主是人类抵抗组织的一员。”现在猎人的语气中流露出一丝兴奋的迹象,“那些在植入之前就意识到我们存在的人类更加难以征服,这个就仍然在抵抗。” 他们在等待我反应的时候出现了片刻的沉默。 抵抗?宿主阻碍了我的通道?又一次,我的怒火的热量令我感到惊讶。 “我是不是正确地与它捆绑在一起了?”我问道,我的声音有些不正常,因为它是从我的齿缝中传出来的。 “是的,”治疗师说道,“所有八百二十七个点都被准确无误地固定在最佳的位置上了。” 这个心智所占用的机能超过以往任何一个宿主——它只留给我一百八十一个额外的连接点。或许,无数的连接才是感情如此生动的原因吧。 我决定睁开眼睛。我感到有必要仔细检查治疗师所作出的承诺,确保我其他的部分正常工作。 光线,明亮,令人不快。我最后一次见过的光线是在海洋里,经过一百英寻深的海水过滤而成的,但是这双眼睛曾见过更为明亮的光线,因此对眼前的一切能够适应。我勉强地睁开眼睛,使我的睫毛在缝隙上轻轻抖动。 “你希望我把光线调暗吗?” “不用,治疗师,我的眼睛会适应的。” “很好。”他说道,而且我明白他赞同我不经意地使用“我的”这个所有格。 我的眼睛慢慢地睁大时,他们两个都安静地等待着。 我的思想认出这里是一个医疗机构的普通病房,一家医院。天花板是白底的瓷砖,点缀着较暗的斑点。灯是长方形的,大小与瓷砖的一样,每隔一定间隔就有一些灯。墙壁是淡绿色的——一种令人镇定的颜色,但也是代表疾病的颜色。色彩选择很糟糕,我飞快地想到。 面对我的人比病房更有意思。我的眼睛一固定在治疗师身上,医生这个词就在我脑海中响起。他穿一件宽松的蓝绿色衣服,胳膊赤裸在外面,手和胳膊都经过彻底清洗。他脸上有胡子,是种陌生的颜色,我的记忆称之为红色。 红色!自从我上次见到这种颜色,或者与之相关的颜色已经经历了三个不同的世界。即使这种姜黄的金色也使我心中充满怀旧之情。 他的脸庞对我而言是一种普通而充满人性的脸,但是我记忆中的知识选用的是友善这个词。 一个不耐烦的呼吸声把我的注意力牵引到猎人身上。 她非常娇小。如果她一动不动的话,我要花更长的时间才能注意到站在治疗师身旁的她。她不吸引眼球,是明亮的病房中的一个黑影。身穿一袭黑衣,从下巴到手腕都是黑的——保守的套装下面穿着一件丝质的高翻领衫。她的头发也是黑的,长及下颚,被梳到了耳后。她的皮肤要比治疗师的黑一些,是橄榄色的。 人类表情的微妙变化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很难分辨。不过,我的记忆能够辨别出这个女人脸上的表情。黑色的眉毛,从稍稍鼓出来的眼睛上斜弯下来,形成一种熟悉的轮廓。不是十分生气,紧张,烦躁。“这样的事情隔多久发生一次?”我又看着治疗师问道。 “不是很频繁,”治疗师承认道,“我们能获得的完全成熟的宿主所剩无几了。不成熟的宿主非常容易受到影响,但是你暗示过你宁愿一开始就当成年人” “是的。” “大多数都是与之相反的要求,人类的寿命比你以往经历的短得多。” “我对一切事实都了然于心,治疗师。你自己以前处理过这样的抵抗吗?” “我自己,只经历过一次。” “告诉我这次经历的实际情况,”我停顿道,“请你。”感到我的命令中缺少礼貌,我立即补充道。 治疗师舒了一口气。 猎人开始在她的胳膊上轻轻地敲手指,一种不耐烦的迹象,她不愿等待她想要的东西。 “这发生在四年前,”治疗师开始娓娓道来,“相关的灵魂要求成年男性宿主。第一个能够得到的是一个与一小撮抵抗组织生活在一起的人,从占领地球的最初几年起他们就存在了。这个人知道他被抓之后会有什么后果。” “正如我的宿主一样。” “呃,是的,”他清了清嗓子,“这只是这个灵魂的第二次生命,他来自黑暗世界。” “黑暗世界?”我问道,不由自主地把头歪向一边。 “噢,对不起,你不会知道我们的绰号。尽管这曾是你绰号中的一个,难道不是吗?”他从口袋里拉出一个设备,是台电脑,而后迅速地浏览,“是的,你生活过的第七个星球,在八十一区。” “黑暗世界?”我又问道,我的语气现在是不以为然的了。 “是的,好吧,曾经在那里生活过的一些人更喜欢称之为歌唱世界。” 我慢慢地点点头,我更喜欢这个名字。 我把眼睛转向她,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意识到她所指的竟是一些丑陋的飞行啮齿动物,我眯起了眼睛,竭力在脑海中挖掘出与这些动物相对应的形象。 “我猜你从未在那里生活过,猎人,”治疗师轻松地说道,“我们起初把这个灵魂叫做竞速之歌——在歌唱世界上,这是对他的名字的不准确的译文。不过,不久之后他就接受了他的宿主的名字——凯文。尽管他被确定为在音乐表演中供职,考虑到他的背景,他说继续他宿主先前的职业方向——跟机械有关的工作——他会感到更自在。” “这些征兆对他指定的咨询师而言有些令人担忧,不过他们在正常的范围内合作得很好。” “接着凯文开始抱怨他会出现周期性的眩晕,他们把他带回到我这里。我们进行了大量的检查,以确保他的宿主的大脑内没有隐患。在检查期间,几位治疗师记录下他的行为和个性中非常显著的特点。当我们就此询问他的时候,他坚持说自己不记得某些话和行为了。我们继续观察他,最终与他的咨询师一起发现宿主周期性地控制了凯文的身体。” “控制?”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而灵魂却不知道?宿主夺回了自己的身体?” “令人悲伤的是,情况就是这样。凯文不够强大,无法征服这个宿主。” 不够强大。 他们会不会认为我也很懦弱呢?我是不是仍然很懦弱,以致无法强迫这个思想回答我的问题?然而更懦弱的是,因为她活生生的思想就存在于我的头脑中,而那里应该只有记忆而没有别的东西。一直以来我都认为自己很坚强,这种虚弱的感觉使我望而生畏,使我感到惭愧难当。 治疗师继续说道:“某件事情发生了,最终决定” “什么事情?” 治疗师低下头看着地面,没有回答。 “什么事情?”我又追问道,“我相信我有权知道。” 治疗师叹息道:“你的确有权知道。凯文对一个治疗师进行了人身攻击,当他不是自己的时候。”他害怕地说道,“他用拳头把一个治疗师打晕了,接着在她身上找到一张头皮。我们发现他不省人事,宿主企图将灵魂从体内剥离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能说话。即使到那时,我的声音仍然噤若寒蝉:“他们出了什么事?” “幸运的是,宿主能够保持清醒的时间并不长,不足以造成真正的伤害。这一次,凯文被重新安置进一个不成熟的宿主体内。制造麻烦的宿主修复状况很差,最终不得不放弃,因为挽救他已经意义不大。” “凯文现在按照人类的年龄计算已经有几岁了,而且十分正常除了他还保留着凯文这个名字这一事实之外,一切似乎已步入正轨。他的监护人对他呵护备至,使他充分地接触音乐,而且进展得很顺利”最后的话仿佛被当做好消息一样补充进来——在某种程度上它们抵消了其余的负面消息。 “为什么?”我清了清嗓子,这样我就能提高一点点音量,“为什么这些冒险没有被共享?” “实际上,”猎人打断道,“在所有的招募宣传中已经非常明确地阐明,同化残余的成年人类宿主要比同化小孩子具有挑战性得多,我们强力推荐不成熟的宿主。” “具有挑战性这个词并不能完全涵盖凯文的经历。”我轻声说道。 “是的。好吧,你宁愿对这样的推荐不予理睬,”当我的身体紧张起来,造成狭窄的床上僵硬的被单发出轻轻的咔嚓声,她举起双手表示求和,“我并不是责备你。童年超乎寻常的无聊,而且你显然不是一个普通的灵魂。我有充分理由相信这在你能够应付的能力范围之内,这只是另一个宿主,我确信不久之后你就会完全进入并控制它。” 此刻我仔细地观察猎人,我惊讶地发现她有等待任何延宕的耐心,即便是我个人的适应期也是如此。我觉察到她对我缺少信心感到失望,而这又让她重新回到某种不熟悉的生气的感情。 “你就没想过,你可以通过把自己植入这个身体来寻找你所需要的答案吗?”我问道。 她身体变得僵硬:“我不是队长。” 我的眉毛自动地扬了起来。 “另一个绰号,”治疗师解释道,“用来称呼在各自宿主体内未能完成一次生命周期的那些灵魂。” 我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在我另外经历的那些世界里,我们对此也有自己的名称。在任何世界上这都不是值得开心的事情,所以,我放弃试探猎人,告诉她我所能获得的信息。 “她的名字叫梅兰妮?斯特莱德,出生在新墨西哥州的阿尔伯克基。她得知占领一事的时候正好在洛杉矶,她在野外躲藏了几年,之后找到唔,对不起,我以后会努力尝试找出这一点的。这个身体已经有二十岁,她从驾车到芝加哥”我摇了摇头,“有几个阶段,其中并非所有的都是她一个人,车是偷来的。她在寻找一个名叫莎伦的表姐,她有理由希望她仍然是人类。在她被发现以前既没有发现,也没有联系过任何人,但是”我拼命地抵抗另一面空白的墙壁,“我认为我不能确定我认为她在某个地方留下了便条。” “那么她希望有人会来寻找她?”猎人急切地问道。 “是的,有人会想她,如果她无法赴约”我咬紧牙关,现在实际上是在挣扎了。墙壁是黑色的,我无法辨别它有多厚。我连续不断地猛烈敲击,汗珠聚集在我的额头上。猎人和治疗师非常安静,以便让我集中精力。 我试着想一想别的事情——轿车引擎发出的喧闹陌生的噪声,每次当其他车辆的灯光在路上越来越近的时候,肾上腺素加快冲上来引起的战战兢兢。我已经获得这个信息了,没有什么阻拦我。我让回忆引领我向前,让它跳过在漆黑的夜晚的庇护下,徒步穿过冰冷的城市的这一幕,让它迂回曲折地来到他们找到我的那座建筑。 不是我,是她。我的身体一阵战栗。 “别过度劳累”治疗师开口道。 猎人厉声对他喝道。 我发现猎人怀着几乎压倒其他一切的强烈的仇恨,我任由自己的思绪停留在这一发现的恐惧之中。仇恨是邪恶的,是痛苦的。我几乎无法忍受感觉到它,但是我任由它蔓延开来,希望它会分散抵抗,削弱防线。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试图掩饰却得知自己无处藏匿的努力。一个标记用断裂的铅笔仓促地画在一片岩屑上,被急忙地塞进门缝底下,而不是随便的一扇门。 “其方式是沿着五楼的第五个走廊的第五扇门,她的通信在那里发生。” 猎人手里拿着一个小电话,她对着它迅速地低声说话。 “这座楼应该是安全的,”我继续说道,“他们知道这里已经被宣告不再使用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发现的,他们找到莎伦了吗?” 一阵恐惧的战栗使我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 这个问题不是我提出来的。 这个问题不是我提出来的,但是仿佛它就是我问的一样,自然而然地从我嘴里脱口而出了,猎人没有注意到不恰当的地方。 “表亲?不,他们没有找到其他人类,”她答道,而我的身体则条件反射似的放松下来,“这个宿主在进入大楼的时候被发现了。既然他们知道大楼已经被宣告不再使用了,看到她的市民感到很担心。他呼叫我们,而我们则监视着大楼看一看我们是否能抓到一个以上的人,接着当意识到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可能性似乎不高时,我们就进去了。你能找到约会的地点吗?” 我试了试。 那么多的回忆,所有的回忆都如此多姿多彩,如此清晰可见。我看见数百个我从未去过的地方,第一次听见它们的名字。洛杉矶的一座房子,周围种着一排高大的棕榈树。森林里的一片草地,那里有帐篷,还有篝火,就在亚利桑那州温斯洛的郊外。新墨西哥州里的一片荒无人烟的岩石沙滩。一个山洞,入口掩映在雨帘之中,位于俄勒冈州的某个地方。帐篷、茅舍、简陋的庇护所。随着时间的流逝,名字变得越来越不具体。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她也不在乎。 我的名字现在叫做漫游者,然而她的记忆和我自己的一样吻合,除了我的漫游是自己选择的之外。这些转瞬即逝的记忆总是染上一层被追捕的人的恐惧,并不是漫游,而是奔跑。 我努力不要感到同情,相反,我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回忆之上。我不需要明白她去过哪里,只需要弄清楚她要去哪里。我理顺那些与芝加哥紧密相连的画面,但每一个场景只不过是一些杂乱无章 的影像罢了,我扩大了搜索范围。在芝加哥之外如何?寒冷,我想到。那里很冷,而且也有对此的某些担忧。 哪里?我敦促道,而墙壁又挡在中间了。 我倒抽了一大口气:“在城外——在野外在一个州立公园里,远离所有的居民定居点。那不是她曾经去过的某个地方,而是她知道如何找到的地方。” “要多久?”猎人问道。 “很快。”答案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我在这里待了多久?” “我们让宿主经历了九天的治愈期,只是为了绝对确定她完全康复了,”治疗师告诉我,“植入是今天——也就是第十天进行的。” 十天,一股如释重负的暖流使我的身体感到震惊。 “太迟了,”我说道,“对于约会地点乃至便条而言。”我能够感受到宿主对此的抵抗——能够非常强烈地感受到,这个宿主几乎是沾沾自喜的。我让她说出她想到的那些话,这样我就能学习它们。“他不会去那里的。” “他?”猎人强调这个代词,“谁?” 她用比以前用过的更猛的力气砰的一声关上了那堵黑漆漆的墙壁。她反应敏捷,只留下半秒钟的迟疑。 脸庞再次充满我的脑海,那张金黄的古铜色的脸庞,美丽迷人,还有一双黑色的眸子。当我如此清晰地在脑海中审视这张脸的时候,心中泛起一股奇怪而深深的喜悦之情。 尽管墙壁闭合时随之而来的是一阵不怀好意的憎恶之情,但关得不够快。 “杰莱德,”我回答道,快得仿佛出自我的嘴巴,不属于我的思想紧随着这个名字脱口而出,“杰莱德很安全。” 第四章 梦境 天太黑了,不可能那么热,或许是因为太热了,天才那么黑,两者之间有一个出了问题。 在黑暗中,我汗流浃背地蹲伏在用杂酚油擦拭过的灌木丛中,这种掩护很容易被人发现。汽车离开车库已经有十五分钟了,没有亮灯。阿卡狄亚门敞开了两英寸,任由冷风机发挥其功效。我想象得出湿润的感觉,凉爽的风透过纱门吹了过来,我希望风能够吹到我所在的地方。 我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我缩紧肚子上的肌肉,来抑制发出的声音。周遭一片寂静,轻声细语都会暴露出来。 我饥肠辘辘。 还有另一种更强烈的需要——另一个饥饿的肚皮安全地隐藏在黑夜中遥远的地方,在暂时是我们的家的简陋山洞里独自等待。一个拥挤的地方,火山石使它的四周参差不齐。如果我不回去的话,他会怎样呢?作为母亲的一切喜悦,尽管既没有这方面的知识,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无助感令我感到害怕,杰米饿了。 这所房子附近没有其他的屋子,自从烈日当头时我就一直守候在这里,我认为这里也没有狗。 我慢慢地站起来,我的腿肚子不满地抗议着,但我仍然弯着腰,努力躲藏在灌木丛下面。沿着冲积物往北的路是一片光滑的沙滩,这条通道在星光下显得很苍白,公路上没有汽车的声音。 我知道当那两个怪物——那对看起来五十出头、面色和善的夫妇回来的时候会意识到什么。他们会确切地知道我是什么,搜索马上就会开始,我需要跑得远远的。我真的希望他们在镇上住一晚,我想今天是星期五。他们把我们的习惯保留得如此完美,很难分辨出其中的区别,这就是他们一开始就获胜的原因。 围绕着院子的篱笆只有齐腰那么高,我轻而易举地就翻了过来,没有任何声音。不过,院子是用沙砾铺成的,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走动,以防止我身体的重量将其移动。我终于来到露台的石板上。 百叶窗是敞开的,星光照亮室内,看得出里面空无一人,没有任何动静。这对夫妇看起来很俭朴,而我则心存感激,这使人更难以藏匿。当然,这也让我无处躲藏,倘若是让我躲起来的话,不管怎样都太迟了。 我首先轻轻地推开纱门,接着推开玻璃门,两扇门都静悄悄地合上了。我小心翼翼地把脚放在瓷砖上,不过这只不过是出于习惯,没有人会在这里等我。 凉爽的风沁人心脾,仿佛身在天堂一般。 厨房就在我的左边,我看得出闪烁着微光的大理石灶台。 我把帆布大包从肩膀上拉下来,从冰箱开始行动。当门打开时灯也亮了起来,这让人感到一阵紧张,但是我找到按钮,并用脚指头把它按下去。我的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我没有时间让它们适应,全凭感觉。 牛奶、奶酪片、塑料碗里的剩菜剩饭,我希望是我看着他为晚餐所煮的鸡肉米饭之类的东西,今天晚上我们会吃这个。 果汁,一袋苹果,小红萝卜,这些到早上都还不会变坏。 我急匆匆地来到食品储藏柜,我需要能保存更久的东西。 当我搜罗到我能背得动的东西时,我看得更清楚了。唔,巧克力薄饼。我现在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打开包,不过我咬紧牙关,空空如也的肚子在痉挛,我也没理会。 包很快就变得沉重起来,这些只能让我们撑一个星期,即使我们算计着吃。我可不喜欢紧巴巴地过日子的感觉,我喜欢狼吞虎咽,我把燕麦花卷条塞进口袋里。 还有一个东西。我赶紧跑到水槽边,给我的水壶灌满水。接着我把头放在水龙头下面,直接喝了一大口自来水。当水流到我空洞洞的胃部时,里面发出了奇怪的声响。 我干完活后就开始感到恐慌了,我想要赶紧离开这里,舒适便捷的现代生活是致命的。 往外走的时候我注意脚下,担心自己被沉甸甸的大包给绊倒,那就是为什么直到我的手摸到门才看见露台上那个黑影的轮廓。 就在愚蠢、害怕的尖叫声从我口里喊出来的时候,我也听见了他轻声的咒骂声。我转身朝前门飞奔,希望门闩没有闩上,或者至少不是那么难打开。 我还没跑两步,一双粗糙而坚硬的手就抓住了我的肩膀,靠着他的身体把我猛地扳过来。太高大、太强大了,不可能是女人,男低音证明我的判断是对的。 敢吱声,你就死定了。他粗暴地威胁道,我惊恐万状地感到一个薄薄的、锋利的刀片对着我下巴的皮肤。 我不理解,我不应该被给予选择的。这个坏蛋是谁?我从来没听说过会打破规矩的事儿。我用自己唯一能够回答的方式回应他。 动手吧,我恶狠狠地说道,现在就动手吧,我才不想当龌龊的寄生虫! 我等待着刀刺进来,我的心脏在疼痛。每一次心跳都呼喊着一个名字。杰米,杰米,杰米,现在你该怎么办啊? 聪明,这个男人低声说道,他听起来不像是在跟我讲话,肯定是个猎人,而那意味着陷阱。他们怎么知道?钢刀从我喉咙旁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却是硬如铁砧的手。 他牢牢地抓住我,使我几乎不能呼吸。 其余人在哪里?他逼问道,紧紧地掐住我。 只有我自己!我扯着嗓子粗哑地答道,我不能把他引到杰米那里去。我不回去的话,杰米怎么办?杰米饿了! 我用胳膊狠狠地敲击他的肚子——这真的很疼,他的腹肌和他的铁腕一样坚硬,这非常奇怪。像那样的肌肉只有艰辛的生活或刻意锻炼的人才有,寄生虫不会这样。 我的打击甚至没使他吸一口气。情急之下,我绝望地用脚后跟踹在他的足弓上。这使他猝不及防,摇晃了一下。我则扭身就跑,但是他紧紧抓住我的包,把我拖到他身边,他的手又紧紧夹住了我的脖子。 对热爱和平的身体掠夺者而言,脾气太暴躁了,是不是? 他一派胡言,我以为外星人都是一样的,我猜他们终究还是有自己疯狂的喜好的。 我扭动身体,张牙舞爪,试图从他手中挣脱。我的指甲抓进他的皮肤,但是这只是让他把我的喉咙抓得更紧了。 我会杀死你的,你这个一钱不值、偷身体的毛贼,我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那么,动手吧! 突然,他倒抽一口气,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挥动的四肢碰到了他,我没感到造成任何新伤。 他松开我的胳膊,抓住我的头发。肯定就这么完蛋了,他打算割断我的喉咙。我双腿站稳,准备好刀刺进我的皮肤。 但是我喉咙上的手松开了,接着他的手指在我的后颈项上乱摸一气,在我皮肤上的感觉既粗暴又温暖。 不可能。他轻声说道。 什么东西砰的一声落在地上。他把刀弄掉了?我试图想弄到它的办法,或许我倒下就能拿到。我脖子上的手把我抓得不够紧,不足以阻止我挣脱,我想我感觉到刀子落地的位臵了。 他突然使我转了个圈儿,咔嗒一声,灯光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惊呼一声,本能地想要转身背对着光。他的手紧紧地抓住我的头发,灯光照进我的右眼。 我简直不敢相信,他低声说道,你还是人类。 他的双手握紧我的两颊,我还没来得及抽身,他的嘴唇就紧紧地吻住了我的。 我僵立了半秒钟,在我的生命中从来没有人吻过我,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吻。那么多年以前,只是我父母轻轻地吻在我的脸颊上,或额头上,这是我以为我永远都不会感受到的事情。不过,我不确定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有太多恐慌、太多恐惧、太多肾上腺素。 我猛地站直膝盖。 他气喘吁吁地呼了一口气,我自由了。没有像他期待的那样径直冲向前门,我猫着腰从他的胳膊底下钻过去,跳出敞开的门外。我认为我会跑得比他快,即使我背着一大包东西。我比他先行一步,而他仍然在痛苦地呻吟。我知道我要去哪里——我不会留下他在黑夜中也能看见的路线。我从来都没丢过食物,而且这样很好。不过,我想燕麦花卷条压坏了。 等一等。他大声叫道。 闭嘴,我想到,不过我没有喊出来。 他跟在我身后,紧追不舍,我听见他的声音越来越近:我不是他们的人! 当然,我的眼睛一直盯着沙滩,然后全速飞奔。我爸爸以前常常说我跑得像猎豹一样快。回到世界毁灭之前,我是田径队中跑得最快的,是州冠军。 听我说!他仍然用最大的声音喊道,瞧!我会证明的。求你停下来,看一看我! 不可能。我以冲积物为轴心,轻快地掠过牧豆灌木。 我以为没有其他人幸免!求你了,我要跟你谈一谈! 他的声音令我惊讶——太接近了。 对不起,我吻了你!那样做很愚蠢!我只是一个人待的时间太久了! 闭嘴!我没有大声说出来,但是我知道他听见了。他离我更近一些了,以前从来没人超过我,我让自己的腿跑得更快了。 他也加速的时候,呼吸之间传来一声低沉的抱怨声。 庞然大物撞到我的后背,我倒了下去。我的嘴巴吃了一口泥,我被某个如此重的东西紧紧地压着,几乎无法呼吸。 等——一——会——儿。他气恼地说道。 他翻了个身,使我滚了一圈,趴在他身上。他骑坐在我的胸口上,用腿卡紧我的胳膊。他压扁我的食物了,我怒吼起来,想要从他身下扭动出来。 瞧,瞧,瞧!他说道。他从裤子的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圆柱体,然后扭开顶部,一束光从顶端射了出来。 他把手电筒对准自己的脸。 灯光使他的皮肤呈黄色,露出突出的颧骨,中间是长长的窄鼻子,方方正正的下巴。他的嘴唇拉伸成露齿的微笑,不过我看得出他的嘴唇很丰满—对一个男人来说,他的眉毛和睫毛都因为日晒而褪色了。 但是那不是他要向我展示的。 他的眼睛,在灯光下是黄褐色的,晶莹剔透,流露出只有人类才有的眼神,他让光线左右摇摆。 看!看!我和你一样。 让我看一看你的脖子。我的话中充满了深深的怀疑的语气,我不会让自己认为这只是个骗局的。我不理解这种装模作样意义何在,但是我肯定这有目的,不再有希望了。 他的嘴唇抽动了一下:好吧……那样实际上不会有任何帮助。难道眼睛还不够吗?你知道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 为什么你不让我看一看你的脖子呢? 因为那里有一条疤痕。他承认道。 我又试图从他身下蠕动出来,但是他的手紧紧地压住我的肩膀。 这是我自己弄伤的,他解释道,我认为我干得不错,尽管疼得要命。我可没那么漂亮的头发来掩饰我的脖子,这条疤痕有助于我浑水摸鱼。 从我身上滚开! 他犹豫了,接着轻轻松松地站了起来,根本没用手。他向我,掌心朝上,伸出一只手。 求你别逃开,而且,呃,我也希望你不要再踢我了。 我没有动,我知道如果我试图逃跑的话,他还是会抓住我的。 你是谁?我小声问道。 他灿烂地笑道:我叫杰莱德?豪。我有两年多没跟任何人类说过话了,所以我确定,在你看来,我肯定……有些疯狂。不管怎样,请你原谅我那样,并且告诉我你的名字。 梅兰妮。我轻声说道。 梅兰妮,他重复道,我无法对你说明白,遇见你我有多么高兴。 我紧紧地抓住我的包,眼睛盯着他,他慢慢地把手放下伸向我。 而我握住了它。 直到我明白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握住他的,我才意识到我相信他。 他搀扶着我站起来,当我站直时也没有松开我的手。 现在怎么回事儿?我防备性地问道。 好吧,我们不能在这里待很久。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到屋子里去吗?我的包落在那里了,你来的时候我正好在冰箱那里。 我摇了摇头。 他似乎意识到我有多么脆弱,多么接近崩溃。 那么,你愿意在这里等我吗?他温柔地问道,我会非常快的,让我给我们多拿一些食物。 我们? 你真的认为我会让你消失吗?我会跟着你,即使你要我别这样。 我也不想从他身边消失。 我……我怎能不完全信任另一个人呢?我们是家人——都属于灭绝的同胞中的一员,我没有时间。我还要赶那么远的路……杰米在等我。 你不是一个人。他意识到,他第一次流露出不确定的表情。 我弟弟,他只有九岁,我不在的时候,他会非常害怕。我要花半夜的时间才能赶回他那里,他不会知道我是否被抓了,他那么饿。仿佛是为了强调的意思,我的胃响亮地咕噜噜叫起来。 杰莱德的笑容又回来了,比之前还要灿烂:如果我开车送你,会有帮助吗? 开车?我重复道。 我要跟你做个交易,我搜集更多的食物时,你要等在这里,我会开着吉普车送你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那比跑要快——甚至比你跑得还要快。 你有车? 当然,你认为我是走到这里的? 我想到我花了六个小时才走到这里,我的额头紧蹙起来。 我们用不了多久就会回到你弟弟身边的,他保证道,不要从这里走开,好吗? 我点点头。 而且,请你吃一点东西,我可不想你的肚子出卖我们。他莞尔一笑,眼睛周围起了细细的皱纹,眼角也皱了起来。我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我知道如果他要一整夜才回来的话,我也会等在这里的。 他仍然握着我的手,他慢慢地放开我的手,视线没有从我身上离开。他朝后退了一步,接着停了下来。 请你别踢我。他恳求道,身体向前倾,而后握住我的下巴。他又吻了我,这一次,我感觉到了。他的嘴唇比他的手要柔软一些,即使在温暖的沙漠的夜晚里,也很炙热。我心中一阵紧张,几乎不能呼吸,我的手本能地伸向他。我抚摸着他温暖的脸颊,脖子上蓬乱的汗毛。我的手指轻轻地擦过他脖子上的一条褶皱,正好在发际线下面隆起来。 我尖叫起来。 我大汗淋漓地惊醒,即使在我完全醒来之前,我的手指一直放在我的脖子后面,摸索着由于植入留下的一条短短的疤痕。我几乎无法用手指甲察觉到这个淡粉色的瑕疵,治疗师们使用的药品疗效很好。 杰莱德拙劣地恢复的伤疤从来都不可能成为很好的伪装。 我打开床头的灯,等待着我的呼吸缓慢下来,我的血管因为这么真实的梦境而充满肾上腺素。 一个新梦,不过本质上与过去几个月以来一直困扰着我的许多其他的梦完全一样。 不,不是梦,当然是回忆。 我仍然能够感受到杰莱德的嘴唇吻我的感觉。我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出去,划过皱巴巴的床单搜索着,寻找它们找不到的东西。当它们放弃,软弱无力、空荡荡地垂落在床沿时,我的心会痛。 我眨了眨眼睛,挤掉眼眶里噙着的不受欢迎的泪珠,我不知道我还能忍受多少像这样的事情。怎么有人能够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他们的身体仍然保留着本该成为过去的记忆呢?由于这些情感如此强烈,我不再能够分辨出我自己的感觉了吗? 明天我会精疲力竭的,但是我根本毫无睡意,我知道要花几个小时我才能放松。我不妨履行职责熬过去,或许这样就会有助于我的思绪从我不愿意去想的事情上解脱出来。 我翻身下床,跌跌撞撞地走到只摆着一台电脑、空荡荡的书桌边。过了几秒钟屏幕才启动,又过了几秒钟我打开自己的邮件程序。找到猎人的地址并不难,我只有几个联系人:猎人、治疗师、我的新老板和他的妻子,我的咨询师。 与我的宿主梅兰妮?斯特莱德在一起的还有另一个人。 我打入这几个字,没心情去说问候的话。 他的名字是杰米?斯特莱德,他是她的弟弟。 在令人惊慌失措的一刻,我对她的自制力感到惊叹不已。一直以来,我甚至都没有想到这个男孩的存在——不是因为他对她不重要,而是因为她在保护他,比我揭露的任何秘密还要用力。她还有比这更大,更重要的秘密吗?如此神圣,以至于她甚至阻止它们出现在我的梦中。她有那么强大吗?当我键入其余的信息时,我的手指颤抖了。 我认为他现在是个青少年了,或许已经十三岁了。他们一直住在一个临时的帐篷里,而且我相信就在亚利桑那州卡夫?克里克镇的北部。不过,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但你不妨拿地图对照一下我之前想起的那些线路。一如往常,如果我获得更多的信息,我会告诉你的。 我把它发送出去。信息一发送,恐惧就涌遍了我的全身。 不是杰米! 她的声音在我的脑海中如此清晰,就和我自己大声说出来的一样,我恐惧地颤抖起来。 即使当我在正经历的恐惧中挣扎时,我的心被再次向猎人发邮件,并为通知她我荒唐的梦境而向她道歉的强烈愿望紧紧攫住了。告诉她我在半梦半醒之间,没有注意到我发送出去的愚蠢的信息。 这种愿望不是我自己的。 我关上电脑。 我恨你。那个声音在我脑海中吼道。 “那么或许你该走开。”我打断她。我说话的声音大声地回答了她,接下来是我战栗。 自从我来到这里的第一刻起,她就没有跟我说过一次话。毫无疑问,她变得更强大了,就像那些梦一样。 此事毫无疑问,我明天打算拜访我的咨询师。想到这一点,失望和羞愧的泪水从我眼里流淌出来。 我回到床上,把一个枕头蒙在脸上,努力做到什么都不想。 第五章 无法慰藉 “嗨,你好,漫游者!请坐吧,不用拘束!” 我在咨询师办公室的门口犹豫不决,一只脚跨了进去,另一只脚还在门外。 她笑了笑,只是不露声色地动了动嘴角。现在读懂面部表情要容易得多了,几个月暴露在这种环境下使我熟悉了小小的肌肉抽动和变换状态。我看得出咨询师觉得我的不情愿有些有趣,同时,我能感受到她因为我仍然不乐意来她这里接受辅导而感到挫败。 我无可奈何地轻轻叹了一口气,走进这个色彩明亮的房间,坐在我常常坐的那个座位上——那把松软的红椅子,它离她坐着的地方最远。 她撅起嘴巴。 为了逃避她的目光,我望向敞开的窗户外,盯着云朵飞快地穿过太阳。咸咸的海水味道若有若无,随风轻轻地吹进来。 “那么,漫游者,自从你上次来看我,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我内疚地面对她的眼神:“我确实就上次约见留了言,我有个学生,占据了我一些时间” “是的,我知道。”她又微微地笑了笑,“我收到你的留言了。” 对一个年纪稍长的妇女而言,她很有魅力,这符合人类的判断。她使头发保持自然的灰色——柔软,更接近白色,而不是银色,她的头发很长,在脑后梳成一个马尾辫。她的眼睛是有趣的绿色,我从来没见过其他人的眼睛是这种颜色。 “对不起。”我说道,因为她似乎一直在等待我的回答。 “没关系,我理解,来这里对你而言很困难,你多么希望这是多余的。在此之前,这从来都不是必需的,这让你感到害怕。” 我低着头盯着木质地板:“是的,咨询师。” “我记得我曾让你叫我凯茜。” “是的凯茜。” 她轻松地大笑道:“你还不适应人类的名字,是不是,漫游者?” “是不适应,老实说,这像是种投降。” 我抬起头看见她慢慢地点头道:“好吧,我能理解你为什么特别会这么觉得。” 她那么说的时候我大声地咽了一口口水,接着又盯着地面。 “让我们讨论一会儿轻松的话题吧,”凯茜提议道,“你仍然喜欢自己的工作吗?” “我喜欢。”这的确轻松一些,“我已经开始新学期了。我不知道这是否会令人厌倦,重复同样的材料,但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有新的听众使故事再次变得新鲜起来了。” “我听柯特说,他对你的评价非常高,他说你的课是大学里最受追捧的课程之一。” 听到这个评价,我的脸颊稍稍有些发烫:“听他这么说真令人高兴,你的伴侣怎么样?” “柯特好极了,谢谢你。对他们的年龄而言,我们的宿主状况优良。我们这样还能过许多年,我想。” 我很好奇她是否会留在这个世界上,时间到了的时候她是否会继续待在另一个宿主里,或者她是否会选择离开,但是我不想问任何可能使我们的谈话转入更艰难的话题的问题。 “我喜欢教书,”相反我这么说道,“这在某方面与我在眼睛草星球从事的职业有关,所以,这让这份工作较之其他我不熟悉的事情更容易一些,我为柯特邀请我而欠他人情。” “他们很幸运请到你。”凯茜热情地微笑道,“你知道在全部课程中,对于历史教授而言,哪怕经历过两个星球都是多么罕见的事情吗?然而,你几乎在所有的星球上都经历了它们原始的寿命,而且是在始祖星球上,从最初开始!在这个星球上没有哪个学校不想把你从我们这里挖走的。柯特想方设法让你忙个不停,这样你就没有时间考虑换地方。” “荣誉教授。”我纠正道。 凯茜笑了笑,接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的微笑消失了:“你那么久都没来我这里了,我一直在想你的问题是不是自己解决了。不过就在那时,我突然想到,或许你不来的原因只是因为情况更加糟糕了。” 我盯着双手,什么也没说。 我的手是浅棕色的——不管我是否晒太阳,这种日晒形成的棕褐色都不会消失,就在我的左手腕上方还有一个黑色的斑点。我的指甲剪得很短,我不喜欢长指甲的感觉。它们不小心划到皮肤时,感觉很不舒服。而我的手指又细又长——长指甲额外的长度使它们看起来很奇怪,即使是对人类而言。 过了一会儿,她清了清嗓子:“我猜我的直觉是对的。” “凯茜,”我慢慢地说出她的名字,搪塞道,“为什么你会保留人类的名字?这是不是会使你感觉更融为一体呢?我的意思是这样你能与你的宿主更默契?”我也很希望了解柯特的选择,但是这是如此私人的问题。除了对柯特本人,向其他任何人询问这一问题的答案都是错误的,哪怕是他的伴侣。我担心我已经太失礼了,但是她大笑起来。 “谢天谢地,不,漫游者,难道我没告诉过你吗?嗯或许没有,因为我的工作不是谈话,而是倾听。和我谈话的大多数灵魂都不像你一样需要那么多的鼓励。你知道吗?我是在人类知道我们来这里之前就到地球了,是最初的几个植入者之一。我在两边都有人类邻居,我和柯特不得不假装了几年我们的宿主。即使我们在就近的区域安顿下来,你永远都不知道人类何时可能会出现在附近,所以凯茜完全变成了我的身份。此外,我以前的名字的翻译有十四个单词那么长,而且减短的话还不好听。”她嫣然一笑。透过窗户洒落下的阳光照射进她的眼睛,使银绿色的光芒反射过来,在墙壁上舞动。有一会儿,翠绿色的瞳孔闪闪发光,犹如彩虹。 我之前不知道这个温柔、惬意的女人是前线的一员,过了好一会儿我才领悟到这一点。我盯着她,感到很惊讶,一种更加尊敬的感情油然而生。我从未认真地对待过咨询师——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必要。他们是为那些在挣扎,那些懦弱的人服务的,在这里让我感到羞耻。知道凯茜的历史使我与她相处变得不那么尴尬,她了解坚强。 “这让你觉得困扰吗?”我问道,“假装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不,并不是这样。你瞧,这个宿主还有许多需要习惯的——有那么多新事物。感官超负荷,我起初所能应付的就只有墨守成规了。” “而柯特你选择与你宿主的配偶生活在一起?在这结束之后?” 这个问题更加直截了当,凯茜立即就领会其中的含义了。她在座位上换了个姿势,把腿拉上来,跪坐在身下。她若有所思地盯着我头顶上的一个点,同时回答道:“是的,我选择了柯特——而且他选择了我。起初,当然,这只是随机的,是任务。我们自然而然地紧密联系在一起,由于在一起度过了那么多时光,共担我们使命中的危险。作为大学校长,柯特有许多联系人,你知道。我们的房子是一个植入机构,我们经常举办娱乐活动。只需要非常迅速,非常安静——你知道这些宿主的暴力倾向有多么强。每一天,我们都知道任何时候我们都可能死去。既有不断的兴奋,又有频繁的恐惧。” “这些都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柯特和我可能培养出一种对彼此的眷恋,为什么在不再需要隐藏身份之后,我们决定生活在一起。而且我可以对你撒谎,减轻你的恐惧,告诉你这些就是真正的原因,但是”她摇摇头,接着似乎更加随意地坐在座位上了,她的眼睛凝视着我,“在如此长久的历史里,人类从来都没弄清楚爱情。多少与肉体有关,多少与心灵有关?多少是偶然,多少是命运?为什么看似完美的一对会劳燕分飞,而不可能结合的夫妇却白头偕老?我跟他们一样并不了解这些问题的答案。爱情常驻在它所在的地方,我的宿主爱柯特的宿主,当思想的所有者改变之时,这种爱并没有消亡。” 她端详着我,当我无力地靠在椅子上的时候,她稍稍皱了皱眉头。 “梅兰妮仍然为杰莱德感到悲伤。”她说道。 我感到我点了点头,尽管我没想要这么做。 “你也为他感到悲伤。” 我闭上眼睛。 “还在做那些梦?” “每天晚上。”我含糊地说道。 “说来听一听。”她的声音温柔,而有说服力。 “我不想想那些。” “我知道。试一试,或许有帮助。” “那又能怎样?告诉你每次当我闭上眼睛都会看见他的脸,那又有何帮助?当我醒过来,发现他不在而哭泣?那些记忆如此强烈,我不再能够分辨出哪些是她的,哪些是我的?” 我突然停下来,咬紧牙齿。 凯茜从口袋里抽出一条白色的手帕,递给我。我没动,她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把它放在我的膝盖上。她坐在我的椅子的扶手上,等待着。 我顽固地坚持了半分钟,接着我生气地抓起这片小方巾,擦了擦眼睛。 “我讨厌这样。” “每个人在第一年都会哭泣,想要完全控制这些情感是非常不可能的。我们都有一点儿像孩子,不管我们是否有心这么做。以前每次当我看见美丽的日落都会潸然泪下,尝到花生酱的味道也会产生同样的效果。”她拍了拍我的额头,接着用手指轻轻地缠绕着我通常塞在耳朵后面的一缕头发。 “如此漂亮、有光泽的头发,”她强调道,“每次我看见你的时候,你的头发都更短了一些。为什么你总是留短发?” 眼泪已经在我的眼眶中打转了,我不想为自己的尊严辩护。像往常那样矜持吗?接受别人的关怀不是更容易的事情吗?毕竟,我到这里来是为了倾诉并获得帮助的——我不妨继续这么做。 “这让她烦恼,她喜欢长头发。” 她没有大吃一惊,那倒是我始料未及的,凯茜很擅长自己的工作。她的反应稍微晚了半拍,稍稍有些不连贯。 “你她她的意识还存在?” 令人恐惧的真相从我的嘴唇里缓缓道来:“当她想要存在的时候,我们的历史令她厌烦。我在工作的时候,她会不那么活跃,但是她一直存在,好吧,有时候我感觉她就和我一样存在。”在我说完之前,我的声音变成了耳语。 “漫游者!”凯茜恐惧地惊呼道,“为什么你没告诉我情况那么糟糕呢?这样持续多久了?” “情况正变得更糟糕,不仅没有消退,她似乎变得更强大了。情况还不像治疗师所说的案例那样糟糕——我们谈到过凯文,你还记得吗?她还没有控制我,她不会,我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发生!”我说话的音调攀升了。 “当然,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她安慰我,“当然不会,但是如果你这么不开心,你本应该早些告诉我的,我们得送你到治疗师那里去。” 我的注意力如此不集中,过了一会儿我才明白她的意思。 “治疗师?你希望我逃跑?” “没有人会鄙视那样的选择,漫游者,如果宿主有缺陷会被理解的。” “有缺陷?她没有缺陷,我有,我对这个世界而言太脆弱了!”当羞辱感将我淹没时,我抱起头,痛哭起来,眼泪涌进我的眼眶里。 凯茜的胳膊抱着我的肩膀。我如此顽强地控制住我狂乱的情绪,以至于我并没有抽身,尽管这种感觉太亲密了。 这也让梅兰妮感到不安,她不喜欢被陌生人拥抱。 当然此刻梅兰妮的存在更加明显,而且当我终于臣服于她的力量时,她有种令人无法忍受的自鸣得意,她兴高采烈得很。当我被这样的感情分散注意力时,控制她总是变得更困难。 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样我就能使她回到她该在的地方。 你占了我的位置,她的思想微弱却很清楚,情况恶化到此种程度了:现在她强大到足以随心所欲地对我说话,这和恢复知觉后的第一分钟的情况一样糟糕。 走开,现在这是我的地方了。 决不。 “漫游者,亲爱的。不,你不懦弱,我们都知道这一点。” “哼。” “听我说,你很坚强。坚强得令人惊讶。我们的族类总是如此相同,但是你超越了常规。你那么勇敢,这令我感到震惊,你以往的多次生活就是最好的明证。” 我以往的生活或许是,但是这一次的生活呢?现在我的力量去哪里了? “但是人类比我们更个性化,”凯茜继续说道,“而且多种多样,有些人比另一些人要强大得多。我真的认为如果其他任何人被植入这个宿主中,梅兰妮只要几天就能将其彻底打败。或许这只是巧合,或许这是命运,但是在我看来我们族类中最强大的那些寄居在人类中最强大的人体内。” “这不是为我们的族类说好话,是不是?” 她听出我话里有话:“她并没有获胜,漫游者,你才是现在在我身边可爱的人,她只是你思想角落里遥远的影子罢了。” “她跟我说话,凯茜,她仍然有自己的想法,她仍然保守着自己的秘密。” “但是她并没有代替你说话,是不是?倘若我处于你的位置,我怀疑自己能否做到像你一样。” 我没有回答,我感到太难受了。 “我想你应该考虑重新移植。” “凯茜,你刚刚说过她可能会彻底打败其他的灵魂。我不知道是否我真相信这一点——你或许只是在努力尽自己的职责,安慰我。倘若她如此强大,因为我无法征服她而把她转交给别人,这样做会很不公平,谁会选择寄居在她体内呢?” “我这么说不是为了安慰你,亲爱的。” “那么是为什么?” “我不认为这个宿主会被考虑再次利用。” “哦!” 我全身不寒而栗,而且我并不是唯一一个被这个看法吓了一跳的人。 我立即感到反感,我不是一个中途放弃的人。 经历过我上一个星球的周围恒星的长期革命——眼睛草星球世界,这里对它们很熟悉——我一直等待着。尽管在我想到会那样之前,被植入的永久性已经持续得很久了,尽管眼睛草星球的生命在这个星球上要以世纪来计算,我从未逃脱我的宿主的生命周期。这么做是浪费,是错误,也是忘恩负义的。这恰恰是对我们作为灵魂本质的嘲弄。我们使自己的世界成为更美好的地方,那是绝对必需的,否则我们就不配拥有这样的地方。 但是我们不会浪费。我们的确使我们占据的一切变得更加美好,更加和平,更加美丽,而人类曾经野蛮并难以驾驭。他们如此频繁地互相杀戮,以至于谋杀成为生活中的既成事实。在他们所经历的几千年历史中,他们策划了各种各样的酷刑,对我来说简直是无法忍受的;我甚至无法忍受未加渲染的官方概述。战争的硝烟几乎在每个大陆的表面上横行肆虐,谋杀被批准执行,而且危害他人却仍然合法。那些生活在和平国度的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胞在自家的门口饿死,他们却无动于衷。这个星球上丰富的资源也不是公平分配的。然而,最可耻的却是他们的后代——下一代,我的族类几乎对下一代带来的希望顶礼膜拜——时常沦为可怕罪行的受害者,而且不仅仅是死于陌生人之手,还死于他们被委托照顾的看护人之手。由于他们的草率、疏忽和贪婪无度所犯下的错误,使这个巨大无垠的星球也处于危险境地。没有人在比较了过去和现在之后,而不承认幸亏有了我们,地球现在更加美好了。 你们谋杀了整个物种,接着还为自己歌功颂德。 我的手握成了拳头。 我本来可以让你被处理掉的。我提醒她。 就这么做吧,使我正式合法地被谋杀。 我在虚张声势,不过梅兰妮也是如此。 哦,她以为她想死呢,毕竟她曾自己跳进了电梯井啊,但是那是在惊慌失措、害怕恐惧之时的举动。坐在一张舒服的椅子上冷静地考虑此事,会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我能感受到由于她的恐惧产生的肾上腺素——当我考虑换一个更好适应的身体时,肾上腺素涌遍我的四肢。 再次独自一人会很美好,自己拥有自己的思想,这个世界非常宜人,在许多方面都充满新奇;能够欣赏这个世界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如果没有这个无足轻重的家伙的干扰的话。她充满愤怒,被迫离开,本应该更理智一些,而不是这样不受欢迎地迟迟不肯离去。 当我努力理性地考虑这些的时候,梅兰妮无济于事地在我的大脑深处扭动,或许我应该放弃这些话本身就让我畏惧。我,漫游者,会放弃?中途退出?承认失败,尝试一个懦弱没骨气,而且不会给我造成困扰的宿主? 我摇了摇头,我几乎不能忍受这样的想法。 而且这是我的身体,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感觉,我喜欢肌肉在骨骼上移动、关节弯曲、肌腱拉伸的感觉。我知道镜子中的影像——晒成棕褐色的皮肤,脸上高高的颧骨,赤褐色、丝一般光滑的平头,那双混浊的绿褐色眼睛——这就是我。 我想要我自己,我不会让属于我的东西被毁灭。 第六章 尾随 窗外的光线渐渐隐退了。三月的白天很热,一直拖拖拉拉地逗留着,仿佛不愿意结束,让我获得自由一样。 我擤了一下鼻涕,把湿漉漉的手绢拧成另一个结:“凯茜,你一定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柯特会想你在哪里的。” “他会理解的。” “我不可能永远待在这里,而且我们和以前一样,并没有找到更接近的答案。” “快速解决问题不是我的强项,你决定不更换一个新宿主?” “是的。” “那么处理这一切很可能会需要时日。” 我挫败地咬紧牙齿。 “而且如果你得到一些帮助的话,事情会进展得更快、更顺利的。” “预约方面我会更主动一些的,我保证。” “那并不是我想要表达的确切意思,尽管我希望你会。” “你的意思是不是你的帮助?”想到要与陌生人一起重新经历一遍今天的悲惨遭遇,我就瑟缩了,“我确定你与任何咨询师一样称职——更称职。” “我指的不是另一位咨询师。”她在椅子上换了个坐姿,僵硬地伸了伸胳膊和腿,“你有多少朋友,漫游者?” “你的意思是工作中认识的人?我几乎每天都会见到另外几个老师,在走廊上我也跟几个学生说过话” “学校之外呢?” 我茫然地盯着她。 “人类宿主需要互相影响。你不习惯孤独,亲爱的,你拥有整个星球的思想——” “我们很少出门。”我假装幽默的努力泄了气。 她略微笑了笑,继续道:“你如此努力地跟你的问题作斗争,以至于它变成了你能集中精力做的全部,或许别那么全神贯注是一个解决办法。你说过,梅兰妮在你工作期间会感到很无聊她不会那么活跃。或许如果你发展一些同伴之间的关系,它们也会令她厌倦的。” 我嘟起嘴巴仔细地考虑。经过试图获得安慰的漫长的一天之后,梅兰妮变得无精打采,似乎对这个主意的确提不起精神。 凯茜点点头:“融入生活,而不是受她的影响。” “有道理。” “接着还有这些身体需要的生理内驱力,我从未看见或者听说过有什么能跟他们相提并论的了。我们第一批不得不克服的最困难的事情之一就是交配的本能。相信我,当你没有的时候,人类会注意到。”她莞尔一笑,因为某些回忆转了转眼珠子。当我没像她期待的那样有所反应时,她舒了一口气,接着不耐烦地把胳膊交叉抱了起来,“噢,别这样,漫游者,你肯定已经注意到了。” “好吧,当然。”我低声咕哝道,梅兰妮焦躁不安地兴奋起来,“显然,我已经跟你说过那些梦” “不,我指的不仅仅是梦。目前,难道你就没有遇到一个你的身体对其有反应的人吗——就严格化学层面上的?” 我周详地思考了她的问题:“我不这么认为,我注意到的不是这样。” “相信我,”凯茜冷淡地说道,“你会注意到的。”她摇了摇头,“或许你应该睁开眼睛,有针对性地四处找寻一番,这可能对你很有好处。” 听见这个想法,我的身体战战兢兢的。我想起梅兰妮的厌恶,并经由我自己的躯体反映出来了。 凯茜读懂了我的表情:“别让她控制你如何与自己的族类相互沟通,漫游者,别让她控制你。” 我的鼻子气炸了,我等了一会儿才回答,控制住我从来都没有非常习惯的怒火。 “她没有控制我。” 凯茜扬起一边眉毛。 愤怒使我的喉咙一紧:“你寻找你现在的伴侣时并没有偏离得太远,那种选择是被人控制了的吗?” 她没有在意我的愤怒,仔细地想了想我的问题。 “或许吧,”她终于说道,“很难知道,但是你已经阐明了你的观点。”她捡起衬衫的褶边里的一根线,仿佛意识到她在回避我的目光,她坚决地合起双手,挺直肩膀,“谁知道有多少是来自于特定星球上特定的宿主的呢?正如我之前所说的,我认为时间或许才是回答你的问题的最好答案。她是否会逐渐变得无动于衷,悄无声息,允许你做出除了这个杰莱德之外的选择,或者好吧,猎人们非常棒。他们已经在寻找他了,而且或许你会回忆起有所帮助的事情。” 在慢慢领会她的意思时我一动不动,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我定在原处了。 “或许他们会找到梅兰妮的爱人,然后你们就能在一起。如果他的感觉和她的一样强烈的话,新的灵魂很可能会受到影响。” “不!”我不确定是谁大声喊出来的。那个人可能是我,我也充满恐惧。 我站了起来,颤抖不已。曾经如此容易就会流出来的泪水,这一次却没有流出来,我的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头颤抖着。 “漫游者?” 但是我转过身,朝门外跑去,抵抗着不能从我口中说出的话。那些话不可能是我说的,除非是她说的,否则那些话毫无意义,但它们就像是我说的一样。它们不可能是我说的,它们不可能被说出来。 那会杀死他的!那会让他不复存在的!我不要其他人。我要杰莱德,而不是寄居在他身体里的陌生人!没有他,那具身体毫无意义。 我朝马路上跑去的时候,听见凯茜在我身后呼喊我的名字。 我住在离咨询师的办公室不远的地方,但是街上一片漆黑,使我不知方向。我已经奔跑过了两个街区,才意识到我跑错方向了。 人们看着我。我穿的不是运动服,而且我并不是在慢跑。我是在逃跑,但是没有人来烦我,他们礼貌地回避了。他们会猜到我刚刚植入这个宿主里,行为方式就像小孩子一样。 我放慢速度开始步行,转弯向北,这样我就能在不必再次经过凯茜的办公室的情况下绕回去。 我步行的速度只比跑步稍稍慢一点儿。我听见我的脚落在人行道上的速度太快了,仿佛它们要跟上舞曲的节拍似的,啪、啪、啪地敲击着水泥地面。不,这不像鼓点声,这种声音太愤怒了。像暴力一样,啪、啪、啪,有人在揍另一个人,这种可怕的影像让人望而生畏。 我能看见我公寓门前的灯,我没用多久就走了那么远的路,不过我没有穿过马路。 我感到不舒服,我想起呕吐是什么样的感觉,尽管我从来没经历过。冰冷的水珠聚集在我的额头上,空洞的声音在我耳朵里回响,我非常确信我就要对此有亲身体验了。 人行道旁边长着一排草,在街灯周围是一个镶嵌得很好的栅栏,我没有时间寻找更好的地方。我跌跌撞撞地走到街灯旁,抓住柱子支撑住身体,恶心的感觉让我眩晕。 是的,我肯定就要经历呕吐了。 “漫游者,是你吗?漫游者,你生病了吗?” 模模糊糊熟悉的声音根本不可能注意到,但是当我把脸贴近矮树丛,猛烈地呕出我刚吃过的东西时,知道有人观看只会让人感觉更糟糕。 “你在这里的治疗师是谁?”这个声音问道。在我嗡嗡作响的耳朵里听来,这个声音听起来如此遥远,一只手摸着我弓起的后背,“你需要救护车吗?” 我咳嗽了两声,摇了摇头。我确定已经结束了,我的胃已经空了。 “我没有生病。”我一边说,一边借助路灯柱的推力拉直身体,我没有转过头去看谁在注视我丢人现眼的这一刻。 从芝加哥来的搜索者手里拿着手机,正在确定该呼叫哪个当局。我仔细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又在草地上弯起腰来。我以为胃已经空了,但它还是没空,她是我此刻最不想看到的人。 但是,我的胃徒劳无功地一起一伏,我意识到她在这里是有原因的。 噢,不!哦,不不不不不不! “为什么?”我惊呼道,惊慌和难受偷走了我的声音,“你为什么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儿?”咨询师令人非常不安的话在我的脑袋里嗡嗡作响。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紧紧抓住猎人黑色衣服的领口的手,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我的手。 “住手!”她说道,脸上露出愠怒之色,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我在摇晃她。 我猛地松开手,捂住我的脸,“不好意思!”我怒吼道,“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在干什么。” 猎人对着我绷着脸,抚平了她外套的前襟:“你不舒服,我想我吓到你了。”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我小声说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在我们谈话之前,让我先送你到治疗室吧。如果你得流感了,你应该先治好它,没有理由让它拖垮你的身体。” “我没得流感,我没有生病。” “你吃坏东西了吗?你应该报告在哪里吃到的。” 她刺探别人隐私非常惹人厌:“我也没吃坏东西,我很健康。” “为什么你不让治疗师检查一下呢?迅速地扫描——你不应该忽略你的宿主。那样很不负责任,特别是当卫生保健如此简单有效的时候。” 我深吸了一口气,抵抗着再次摇晃她的冲动。她比我整整矮一个头,这场架我会赢。 打架?我转身离开她,迅速地朝我家走去。我现在情绪激动,很危险。在我做无法原谅的事情之前,我需要冷静下来。 “漫游者,等一等!治疗师” “我不需要治疗师,”我说的时候没有转身,“那只是只是情绪不稳定,我现在好了。” 猎人没有回答,我不知道她怎么看待我的回答。 我能听见她鞋子——高跟鞋——跟在我身后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我没关上门,因为知道她会跟着我走进来。我走到水槽边,倒了满满一杯水。她一言不发地等待我漱口,把水从嘴巴里吐出来。打理完毕后,我斜靠在灶台上,盯着盆子。 她很快就不耐烦了。 “那么,漫游者你还保留着那个名字?我这么称呼你不是有意对你无礼的。” 我没有看她:“我仍然叫做漫游者。” “有意思,我还指望你是会自己选择的那种人呢。” “我的确作了选择,我选了漫游者。” 很久以来我就明了,我在治疗室里醒来的第一天偶然听见的不太严重的口角是猎人的错。在我所经历过的九次不同的生命中,这个猎人是我遇见过的灵魂中最具挑衅性的一个。我的第一个治疗师弗沃兹?迪普?沃特斯一直以来都非常镇静自若、友善睿智,即使对灵魂而言也是这样,然而他都情不自禁地反感她,那使我对自己的反应感到好受一些。 我转过身面对她。她坐在我的小沙发上,舒舒服服地依偎着,仿佛要拜访我很久似的。她脸上流露出自我满足的表情,鼓鼓的眼睛饶有兴致,我克制住想要生气地皱眉头的愿望。 “你为什么来这里?”我又问道。我的声音死气沉沉的,很克制,在这个女人面前我不会再次失控。 “自从上次我收到你的消息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所以我想我不妨亲自来看一看,我们在你的案子上还是没有进展。” 我的手在身后紧紧地压住灶台的边缘,不过却制止我的声音里流露出半点因为放心而产生的兴奋。 “那似乎过于热情了。此外,我昨天晚上给你发过邮件了。” 她的眉毛以她独有的方式纠结在一起,那个样子使她看起来很生气,同时也很懊恼,仿佛是你,而不是她该对她的怒火负责一样。她拿出掌上电脑,触摸了几次屏幕。 “噢,”她严厉地说道,“我今天没查邮件。” 她浏览我写给她的信件时没有说话。 “我是今天早上很早的时候发给你的,”我说道,“我那个时候半梦半醒。我不知道我所写的内容中有多少是记忆,还是梦境,或许是梦游时打的字。” 我说完了这些话——梅兰妮的话——它们如此轻松自如地从我的嘴巴里流淌出来,说完的时候我甚至还补充了一个心情舒畅的大笑。我这么做不诚实,甚至是可耻的行为,但我不会让猎人知道我不如我的宿主。 这一次,梅兰妮没有因为比我强而自鸣得意。因为我个人微不足道的理由,我没有出卖她,这让她也感到很放心,对此感激不尽。 “有意思,”猎人低声咕哝道,“另一个逍遥法外的人。”她摇摇头,“和平一直躲避着我们。”她似乎并没有因为脆弱的和平这个念头而感到沮丧——相反,这似乎使她很高兴。 我紧紧地咬住嘴唇。梅兰妮如此迫切地想要再否认另一件事情,说出那个男孩只是梦境的一部分。别傻了,我告诉她,那样简直是欲盖弥彰。这个猎人那令人反感的本性简直太敏感了,她会觉得梅兰妮和我站在同一阵线。 我讨厌她。梅兰妮的轻声细语非常尖刻,犹如切肤之痛。 我知道,我知道。我希望我能够否认我的感觉很相似。憎恨是一种不可原谅的情感,但是要喜欢这个猎人非常困难,简直不可能。 猎人打断了我内心的对话:“那么,除了要评估新地点之外,你在公路线路图上对我没有更多的帮助喽?” 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对她批评的口吻有所反应:“我从来都没有说过它们是公路地图上的线路,那是你的臆测。而且恰恰相反,我没有其他信息了。” 她飞快地弹了三次舌头:“但是你说过它们是指示。” “那是我这么认为的,我没有得到更多的信息。” “为什么没有?难道你还没有征服那个人吗?”她大声笑了起来,毫不掩饰地嘲笑我。 我转过身背对着她,集中精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试着假装她不存在,假装我自己一个人在毫无修饰的厨房里,望向窗户外那片小小的夜空中,盯着我透过窗户所能看见的三颗闪烁的星星。 好吧,就跟平常一样,我是一个人。 当我凝视着黑夜中小小的光亮点时,我一次又一次见到过的那些线条——在我的梦中,在我破碎的记忆中,它们突然浮现了,陌生而毫无关联——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第一:一条崎岖不平的曲线,接着陡然转向北,又陡然转回到另一个方向,蜿蜒地转向北,绵延至更远的地方,接着在南方突然向下倾斜,路面变得更平坦,形成另一条浅浅的弧线。 第二:一条凹凸不平的“之”字形路线,四条紧凑的转向线,第五个点变得不可思议地钝,就像它被折断了一样第三:一条平滑的波浪线,被一条突兀的尖坡阻断了,尖坡是由一根细长的手指状线路甩向北,而后又折回而形成的。 无法理解,似乎毫无意义,但是我知道这是对梅兰妮很重要的事情,从一开始我就知道那一点。较之其他秘密,她更加坚定地守护着这个秘密,仅次于那个男孩,她的弟弟。在昨天晚上所做的那个梦之前,我不知道他的存在,我不知道是什么使她透露了这个秘密。或许随着她在我的脑海中变得更加招摇,就会向我泄露更多秘密。 或许她会露出马脚,而且我就会明白这些奇怪的线路是什么意思。我知道它们有意义,它们指向某个地方。 就在那时,猎人的嘲笑声还在空气中回荡,我突然意识到它们为什么如此重要了。 它们当然会带领我们回到杰莱德那里,回到杰莱德和杰米他们两个那里。还有哪里?还有什么地方是会对她有意义的?只是到了此刻我才明白这不是回放,因为他们当中没有哪个人以前曾经走过这些路线。这些路线对她而言是个谜,就和对我一样,直到墙壁慢慢地将我阻挡在外。她分心了,将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猎人而不是我身上。听到我身后的声音后,她在我头脑中紧张不安,这是第一次我意识到猎人向我靠近了。 猎人叹气道:“我对你有更多的期望,你以往的纪录似乎那么有希望。” “很遗憾你自己不能从任务中脱身。我确定如果你不得不对付一个抵抗的宿主的话,这就不会是孩子的把戏了。”我没有转过身看着她,我的声音保持平稳。 她哼道:“即使没有抵抗的宿主,早期的情感爆发已经很具挑战性了。” “是的,我自己也经历了几次不同的情况。” 猎人不屑一顾地说:“眼睛草星球很难驯服吗?它们会逃跑吗?” 我使声音保持平静:“我在南极没有遇到困难。当然,北极是另一回事儿。事情处理得非常不妥,我们损失了整片森林。”余音一落,我就回忆起那时的悲伤。一千个能感知的生物,不是接受我们,而是闭上了眼睛。它们在阳光下卷起自己的叶子,饿死了。 对它们有好处。梅兰妮轻声说道。当她迎接我记忆中的悲剧时,这个想法没有任何恶意,只有赞同。 这是多么大的浪费啊!我任由这一认知的痛苦,那种就要消失的感觉冲遍我的脑海,这种念头通过我们的姐妹森林的痛苦使我们备受煎熬。 不管怎样都是死。 猎人说话了,而且我只能专心致志地听她们俩其中一个的话。 “是的,”她的语气很不适宜,“施加那种极刑很糟糕。” “当涉及我们配额发挥我们的力量时,你再怎么小心都不足为过,有些人并不像他们应该的那样谨慎。” 她没有回答,我听见她后退了几步。大家都知道在集体自杀行为的背后的失策属于猎人们,因为海草们不能逃跑,他们低估了他们躲避的能力。他们鲁莽地前进,在我们有充分的人数就位以进行全面的同化之前,他们就开始建立第一个住宅区。在他们意识到海草有能力做什么、愿意做什么之前,已经太迟了。下一批蛰伏的灵魂还在很遥远的地方,在他们到来之前,北部森林就消失了。 我现在好奇地面对着猎人,判断我说的话的影响。她无动于衷,盯着房间对面光秃秃的墙壁。 “对不起,我无法进一步帮助你。”我坚定地说出这些话,努力使打发她的意思清晰明了,我已经准备好再次一个人拥有我的房间了。我们的,梅兰妮居心不良地补充道。我舒了一口气,她现在满心只有她自己了。“真不应该麻烦你跑这么远。” “是工作,”猎人说道,耸了耸肩,“你只是我的任务。直到我找到其他人,我不妨紧紧地跟着你,希望我很幸运。” 第七章 正视 “请说,‘面朝太阳’菲斯?向阳?”我问道,对那个打断我讲课的举起手来的人充满感激。我站在讲台后面不如平时那么自在。我最大的力量,唯一真正的证明——因为我宿主的身体没有接受过多少正规教育,从她刚开始步入青春期起就开始逃亡——就是我平常从自己个人经历所获得的教益。这是这个学期我教授的世界历史的第一讲,而这方面我没有可以援引的记忆。我很确定,我的学生们正因为这种不同而百无聊赖。 “我很抱歉打断您,不过”这个白头发的男人停顿了一下,努力用适当的措辞来表述自己的问题,“我不确定我理解了。食火族实际上把会走路的花族燃烧时散发出的烟吞下去了?就像吃饭一样?”他试图压抑语气中的恐惧。评判另一个灵魂不适合当灵魂,但是他对另一世界上相似的生命形体的命运有强烈的反应,这并不令我感到惊讶,考虑到他曾在花之星球上生活过的背景。 一些灵魂如何使自己沉浸在他们所居住的任何世界上的事物中,而忽略了整个宇宙,这一点总是令我感到惊叹。但是,公平地说,或许当火焰世界变得臭名昭著之时,菲斯?向阳则处于蛰居状态。 “是的,它们从这种烟中吸取必要的营养,也因此而导致了火焰世界的根本困境和争议——这个星球没有被关闭的原因正在于此,尽管我们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向那里移民,可是那里的人口移出的比例也非常高。” “当火焰世界被发现的时候,初一想,主导物种食火族是唯一存在的有智力的生命形式。食火族不认为会走路的花族能与它们相提并论——那是一种文化偏见——所以过了一段时间,即使在第一波定居之后,灵魂们才意识到他们在谋杀有智力的生物。从那以后,火焰世界的科学家们就专注于发现满足食火族饮食需求的替代品。蜘蛛被运输到那里帮忙,但是这两个星球相隔几百光年那么远。当这个困难被克服之时,我相信很快就会了,会走路的花族也有希望被同化。同时,在各种影响因素中已经除掉了大量的残忍做法。啊,当然也包括活生生的燃烧的部分以及其他方面。” “它们怎能”菲斯?向阳的话音落了下来,无法说完。 另一个声音接着说完了菲斯?向阳的想法:“似乎是个非常残忍的生态系统,为什么这个星球没有被遗弃?” “这一点理所当然是有争议的,罗伯特,但是我们从不轻易抛弃星球。对于许多灵魂而言,火焰世界就是他们的家园,他们不会在违背其意愿的情况下被根除。”我把视线移回到我的讲稿上,试图结束这个次要的讨论。 “但是这很野蛮!” 罗伯特在身体上比其他大部分学生都要年轻——实际上比其他人更接近我的年龄,而且在更重要的方面,他实际上是个小孩子。地球是他的第一个世界——在这种情况下,他母亲在成为宿主之前实际上也是一个地球上的居民——而他似乎并没有像年长的、游历更多的灵魂那样有分寸感。我不知道,没有任何先前的经历来抵消这些宿主压倒一切的知觉和情感,天生就生活在这种环境会是怎样的感觉,找到客观性会很难。我努力记住这一点,特别有耐心地回答他的问题。 “每一个世界都是一种独一无二的体验。除非在那个世界上生活过,否则不可能真正地理解” “但是你从来没有在火焰世界上生活过,”他打断我,“你肯定也有相同的感受除非你跳过那个星球,是因为某种其他的理由。你几乎到了所有其他的地方。” “选择星球是非常个人和私密的决定,罗伯特,正如某一天你也会经历的那样。”我使用的语气绝对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你的确认为那样非常野蛮——而且很残忍,是错误的。如果你问我的话,这会非常讽刺——不是因为你曾这么想过。有什么问题?同意罗伯特的观点让你感到很羞耻吗?因为他比其他人更有人性? 梅兰妮又开口说话了,现在彻头彻尾地令人无法忍受了。她的观点一直在我的脑海中大胆响亮地回荡,我又该如何专注于工作呢? 在罗伯特后面的座位上,一个影子动了一下。 猎人包裹在她通常的黑衣服里,身体向前倾,第一次注意到讨论的主题。 我克制着冲她发怒的冲动,我不想让已经看起来很难堪的罗伯特误以为这样的表情是针对他的。梅兰妮牢骚满腹,她希望我不要克制。我们每走一步都要被猎人悄悄地尾随,这对梅兰妮很有启发性,她以前一直认为她不可能像憎恨我一样恨其他事情或其他人。 “我们差不多时间到了,”我如释重负地宣布道,“我很高兴地告诉你们下周二我们会有个嘉宾演讲者,他有能力弥补我在这个话题上的无知。火焰管理员最近刚来我们的星球,他会来这里向我们更为个性化地阐释火焰世界的安置情况。我知道你们会给予他最大的礼遇,就像你们给予我的这样,并尊重他年纪尚幼的宿主。” 班上的同学慢慢地鱼贯而出,许多学生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彼此闲聊了一会儿。凯茜就友谊的一席话在我的脑海中一扫而过,但是我没有任何加入他们的愿望——他们是陌生人。 那是我的感受吗?或者是梅兰妮的感受?很难分辨。或许我天生就不喜欢社交,我个人的经历支持这种看法,我想。我从来没有培养出一种强烈的眷恋,足以使我在一个星球上生活一次生命周期以上。 我注意到罗伯特和菲斯?向阳在教室门口逗留,纠缠进一场似乎非常激烈的讨论,我猜得到他们的话题。 “火焰世界的故事使人发火。” 我稍稍有些吃惊。 猎人站在我右边,这个女人通常会以硬鞋掌飞快的啪嗒声来宣告她走近了。我现在低着头看见她第一次穿了一双球鞋——当然是黑色的。不穿高跟鞋,没有额外的几公分,她更加娇小了。 “这不是我最喜欢的话题,”我语气空洞地说道,“我更喜欢分享第一手的经验。” “班上的反响很强烈。” “是的。” 她满怀期望地看着我,仿佛在等待我更多的评论。我收拾好自己的讲稿,继而把它们装进包里。 “你似乎也有反应。” 我小心翼翼地把我的纸张放在包里,没有转身。 “我很好奇你为什么没有回答那个问题。” 她等待我的回答时停顿了一下,我没有作答。 “那么为什么你不回答那个问题呢?” 我转过身,没有掩饰我脸上的不耐烦:“因为这与课堂内容无关,因为罗伯特需要学习一些礼仪,因为这不关别人的事儿。” 我把包甩到肩膀上,朝门口走去。她仍然走在我的右侧,快步地跟上我更长的腿,我们默不作声地走过走廊。直到我们来到室外,午后的阳光映衬出咸咸的空气中的尘埃,她才又开口说话。 “你认为你会定居下来吗,漫游者?在这个星球上,或许?你似乎喜爱他们的感情。” 对她含沙射影的侮辱语气,我昂首收颔以示愤怒。我甚至不确定她怎么会想侮辱我,不过很显然她这么做了,梅兰妮愤愤不平地激动起来。 “我不确定你是什么意思。” “告诉我吧,漫游者,你同情他们吗?” “谁?”我茫然地问道,“会走路的花族?” “不,人类。” 我停止走路,她在我身旁猛地停下来。我们离我的公寓只有几个街区了,我一直急匆匆地,希望能够摆脱她——尽管这是不可能的,她会不请自来。 “人类?” “是的,你同情他们吗?” “难道你不吗?” “不,他们是相当残忍的民族,他们很幸运,居然彼此存活了那么久。” “他们当中并不是所有人都很坏。” “这是他们基因的偏好。残忍是他们种族的一部分,但是你同情他们,看起来是。” “会损失很多,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我朝我们周围示意了一下。我们站在两幢爬满常春藤的宿舍之间的空地上。绿油油的常春藤赏心悦目,在斑驳褪色的老砖头的映衬下更是如此。黄灿灿的空气温柔宜人,海洋的气味使灌木丛中散发着蜂蜜似的甜美芬芳的花朵,多了一分咸咸的味道,清风抚摸着我胳膊上裸露在外的肌肤。“在你其他的生命中,你没有这么真实的感受。难道你不会同情被剥夺了这种感受的任何人吗?”她的表情一直很沉闷,没有感情。我尝试吸引她,使她从另一个角度看问题:“你还在其他哪些世界上生活过吗?” 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挺直肩膀:“没有,我只在地球上生活过。” 那让我很吃惊,她和罗伯特一样很像小孩子:“只有一个星球?而你选择在第一次生命中当猎人?” 她点了一下头,下巴很僵硬。 “好了,好了,那是你的事情。”我又开始走起来。或许如果我尊重她的隐私,她就会投桃报李。 “我跟你的咨询师聊过了。” 或许没有。梅兰妮酸溜溜地想到。 “什么?”我惊呼道。 “我获悉你一直经历着比仅仅评估我所需要的信息还要多的困难。你曾考虑过试一试另一个更加容易屈服的宿主吗?她是这么建议的,是不是?” “凯茜什么都不会告诉你!” 猎人的脸上露出沾沾自喜的表情:“她没必要回答,我非常擅长解读人的表情,我分辨得出什么时候我的问题会挑动别人的神经。” “你怎么敢?灵魂与其咨询师的关系” “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是的。我了解这个道理,但是在你的案例中,普通的调查手段似乎不适用,我不得不多些创意。” “你认为我向你保密了?”我责问道,因太生气而无法克制自己厌恶的语气,“你认为我会向我的咨询师吐露?” 我的愤怒没有令她烦恼。或许,考虑到她古怪的个性,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反应。 “不,我认为你告诉我的是你所知道的但是我不认为你看起来和你能够做到的一样坚强。我以前见到过,你正逐渐对你的宿主感到同情,你正让她的记忆不知不觉地指引了你自己的愿望,到了这个地步也许已经太迟了。我认为继续往前走会更加安然自得,或许其他人跟她在一起会更幸运。” “哈!”我大叫道,“梅兰妮会把他们生吞活剥了!” 她的表情僵住了。 她不知道,不管她认为自己从凯茜那里察觉了什么。她认为梅兰妮的影响是通过记忆,是潜意识的。 “我发现非常有趣的是,你说到她的时候用的是现在时。” 我没理会那一点,努力装出我没露出马脚:“如果你认为其他人能够更幸运地破解她的秘密,你就错了。” “只有一个办法能弄清楚。” “你想到谁了吗?”我问道,声音因为反感而显得很严厉。 她露齿一笑:“我已经获准可以试一试了。不应该要太久,他们会为我保留我的宿主。” 我不得不深呼吸。我在颤抖,梅兰妮满腔憎恨,以至于她无法言语了。让猎人在我体内的念头——即使我知道我不会在这里——也是那么难以接受,我感到上个星期的反胃又要发作了。 “我不会中途退场的,这对你的调查而言太糟糕了。” 猎人眯起眼睛:“好吧,这的确已让这次任务拖延了。历史对我从来都没多少吸引力,但是看起来现在我已经全程介入了。” “你刚才说过,从她的记忆里获得更多的信息可能已经太迟了。”我提醒她,挣扎着使我的语气保持平静,“为什么你不回到你本来属于的任何地方呢?” 她耸了耸肩,勉强笑了笑:“我确定自愿提供信息现在是已经来不及了。倘若你不合作,她终归还是会把我引领到他们那里去的。” “引领你?” “当她完全控制你,而你比那个软弱的家伙好不到哪儿去,那个曾经叫竞速之歌、现在叫凯文的家伙。还记得他吗?袭击过治疗师的那个?” 我瞪大眼睛盯着她,气得鼻孔都冒烟了。 “是的,很可能只是时间问题。你的咨询师没告诉你数据,是不是?好吧,即使她告诉你了,她也不会有我们所能得到的最新信息。像你这种情况长期胜利的比率——一旦人类宿主开始抵抗——就会低于百分之二十。你之前就不知道事情会那么糟糕吗?他们正在改变给予潜在定居者的信息。他们不会再提供更多的成年宿主了,风险太大了,我们在损失灵魂。用不了多久她就会跟你说话,通过跟你说话控制你的决定。” 我没有动一下,也没有放松肌肉。猎人倾身靠近,踮起脚尖使她的脸离我的更近。她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流畅,努力显得很有说服力。 “那就是你想要的吗,漫游者?失败?逐渐衰弱,被另一个意识擦拭掉?还不如一个宿主的身体?” 我无法呼吸。 “情况只会更糟糕,你不会再是你自己。她会打败你,而你则会消失。或许有人会干涉或许他们会想把你移走,就像他们对凯文所做的一样。而你则会变成某个名叫梅兰妮的小孩,她喜欢胡乱地修车,或者做她所做的任何事情,而不是创作音乐。” “成功的比率不到百分之二十?”我轻声说道。 她点了点头,努力克制住自己的笑意,“你在迷失自我,漫游者。你经历过那么多的世界,你所积累的所有经历——它们都毫无用处。我在你的档案中看到你有当母亲的潜质,如果你使自己屈服于当母亲,至少所有的那一切都不会被完全浪费。为什么要浪费你自己?你曾经考虑过当母亲吗?” 我涨红了脸,猛地把头移开,离她远远地。 “对不起,”她小声说道,她的脸也阴沉了下来,“那样很失礼,忘了我说过这样的话吧。” “我要回家了,别跟来!” “我不得不,漫游者,这是我的工作。” “为什么你如此在乎几个幸存的人呢?为什么?你如何再合理化自己的工作?我们已经获胜了!是你融入社会,做些富有成效的事情的时候了。” 我的问题,我暗示的非难并没有激怒她。 “无论他们的世界的边缘在哪里接触到我们的,都会有死亡。”她平静地说出这些话,有那么一刻,我在她脸上瞥见一个不同的人。我惊讶地意识到她深信自己所做的事情,我部分地认为她选择狩猎只是因为她觊觎暴力,“如果哪怕只有一个灵魂死在你的杰莱德或杰米手中——一个灵魂已经太多了——在这个星球实现完全的和平之前,我的工作就是正义的。只要还有杰莱德之类的人活着,就需要我来保护我们的族类。只要还有像梅兰妮这样的人牵着鼻子走” 我背对着她,大步流星地朝我的公寓走去,我的步子大得迫使她不得不奔跑,如果她想跟上我的话。 “别迷失你自己,漫游者!”她在我身后大声喊道,“时间就要为你耗尽了!”她停顿了一下,接着更大声地喊道,“当我要开始称呼你梅兰妮的时候,通知我一下。” 在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的时候,她的声音逐渐消失了,我知道她会按照自己的步伐跟上来的。上个不顺利的一周——每一节课都要在教室最后排看见她的脸,每天在人行道上听见她尾随我的脚步声——无法与将要发生的事情相提并论,她打算使我的生活变得悲惨不堪。 感觉就像梅兰妮正在我头颅里的内部墙壁上猛烈地跳动。 我们让她被解雇掉吧。告诉她的上司,她做了一些不可接受的事情——殴打我们,我们的话会指控她的在人类世界里,我提醒她,没有办法得到那样的帮助,几乎使我感到悲伤,没有那种意义上的上司,每个人平等地工作。在那样的世界里,为了整合信息资源,必须向其他人汇报,也有决策委员会针对情况做出决议,但是他们不会把她调离她想从事的工作。你瞧,其原则就像如果这对我们没有帮助的话,谁在乎什么原则呢?我知道——让我们杀死她!我的双手掐紧猎人的脖子的画面毫无根据地充斥了我的头脑。 那种事情正是为什么我的族类会更好地管理这个地方的确切原因。 别唱高调,你会和我一样乐于这么干的。那种映像又出现了,猎人的脸在我们的想象中变得铁青,但是这一次伴随着一阵猛烈的喜悦。 那是你,而不是我。我的话是真的,这种映像让我难受,但是这也危险地接近错误——因为我非常高兴不要再见到猎人。 我们现在怎么办?我不会放弃,你也不会放弃,而且那个可恨的猎人也不会放弃! 我没有回答她,我没有现成的答案。 我的脑海平静了一小会儿,那样真好。我希望这种沉默会持续下去,但是只有一个办法能够换得我的平静。我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吗?我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梅兰妮慢慢地平静下来。在我穿过大门,把我从来没闩过的门闩拉上之前——人类的安全制品在和平的世界里没有一席之地——她的思想陷入了沉思。 我从来没想过你们所有人会如何繁衍你们的物种,我不知道是那样的。 我们非常严肃地对待此事,正如你所能想象的,多谢你关心。我的想法中浓厚的讽刺意味没有让她烦恼。 当我打开自己的电脑,开始寻找航班时,她仍然在沉思这一发现,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我在看什么。 我们要去哪里?这个想法闪过一丝恐慌。我感受到她的意识在我的脑海中起伏不定,她的触摸就像羽毛轻轻地摩挲一样,搜索着我可能向她保密的事情。 我确定免去她的搜索。我要去芝加哥。 现在这种恐慌不仅仅是忽隐忽现了,为什么? 我打算去见治疗师,我不信任她,在我做决定之前我想和他谈一谈。 过了一会儿,她才又开口。 杀死我的决定? 是的,是那个。 第八章 相爱 “你害怕乘飞机吗?”猎人的声音充满了不相信,几乎有些嘲弄,“你在太空深处穿行了八次,却害怕乘飞机到亚利桑那的图森?” “首先,我并不害怕。其次,当我穿行于太空深处时我并不确切地知道我在哪里,被存放在低温箱里会是什么样的感觉。最后,这个宿主在飞机上会晕机。” 猎人反感地转了转眼珠子:“那么,吃药啊!如果治疗师弗沃兹没被调到圣玛丽医院,你会怎么做?你会开车到芝加哥吗?” “不,但既然开车的选择现在有根有据,我就会这么做。多看一下这个世界会很美好,沙漠会非常令人惊叹” “沙漠无聊死了。” “而且我一点儿也不着急。我有许多事情需要想清楚,而且我也会非常感激能有一些时间来独处。”我强调最后这个词的时候,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我不理解你去拜访原来的治疗师究竟有什么意义,这里有许多治疗师能胜任。” “我和治疗师弗沃兹相处很自在。他有这方面的经验,而且我不相信我已经得到了我所需要的全部信息。”我意味深长地又看了她一眼。 “你没有时间不着急,漫游者,我认得出那些迹象。” “要是我不认为你的信息是没有偏见的话,原谅我,我对人类行为有足够的了解,认得出操纵的迹象。” 她愠怒地看着我。 我正在收拾自己计划随身带着的几件东西,把它们放在我租来的车里面。我有足够的换洗衣服,以及基本的卫生用品,它们可以撑一个星期。尽管我不打算带很多,我留下来的要少得多,我在个人物品方面几乎没有什么积累。在我的小公寓里生活了几个月,墙壁上仍然是光秃秃的,架子上也是空无一物,也许我从来没想过要在这里定居下来。 猎人站在我敞开的汽车行李箱旁边的人行道上,无论我何时出现在听觉距离之内,她都会用讽刺挖苦的问题和评论对我进行攻击。她太没耐心,不会跟着我走陆路,至少我对这段短暂时光有把握。她会乘飞机到图森,这正是她企图羞辱我以达到让我也乘飞机的目的,真是谢天谢地。我想到她和我一起活动的情形:每次当我停下来吃东西、在加油站盥洗室外面走来走去、无论何时当我的车停下来等红灯的时候,她那无穷无尽的盘问就会等着我,一想到这些就让我感到害怕。如果一个新的身体可以使我摆脱猎人好吧,那倒是非常有诱惑力的。 我也有另外的选择。我可以彻底放弃这个世界,当个失败者,接着经历第十个星球,我可以努力忘记在这里的全部经历。在我本来可以完美无瑕的纪录上,地球可能只不过是个短暂偏差。 但是我能去哪里呢?一个我已经经历过的星球?歌唱世界曾是我最喜欢的一个星球,但是要放弃视力,接受一片漆黑。花朵星球很可爱然而,以叶绿素为基础的生命形式没有几种情感。在经历过人类的地方之后,这种生活会慢得让人难以忍受。 一个新星球?确实有一个最近才获得的星球——在这里的地球上,他们把新宿主称之为海豚,因为缺少更好的比喻,尽管与海洋哺乳动物相比,它们与蜻蜓更相似。那是一种高度发展的物种,当然会活动,但是在我与海草们长时间地相处之后,一想到另一个水生世界我就觉得极度反感。 不,这个星球还有那么多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在已知的宇宙中没有其他任何地方,像这条静谧的街上那片绿幽幽的小花园一样,对我有如此强烈的感召力。或者拥有空旷的沙漠苍穹那样的诱惑力,我只在梅兰妮的记忆中见到过。 梅兰妮没有对我的选择发表意见,自从我决定去找弗沃兹?迪普?沃特斯——我的第一位治疗师以来,她一直就很安静。我不确定这种超然意味着什么,她是不是想要显得不那么危险,不是那么沉重的负担?她是在让自己为猎人的入侵做好准备吗?为死亡做准备?或者她在准备与我作战?试图接管? 不管她的计划是什么,她都让自己保持距离,她只是我脑后一个模糊而警惕的存在。 我最后一次来到室内,寻找任何被遗忘的东西。公寓里看起来空荡荡的,只剩下上一个房客留下来的基本的家具陈设。同样的盘子仍然在橱柜里,枕头在床上,灯在桌子上;如果我不回来,下一位房客不会有什么需要打扫的。 当我走出门的时候电话响了,我转身去接,但是我太迟了。我已经设定了留言系统在电话铃响第一声的时候就回答。我知道打电话给我的人会听见:我的模糊不清的解释,在本学期余下的时间里我会外出,我的课会被取消直到找到代课老师,没有给什么理由。我看了一下电视机顶上的钟,时间刚过早上八点。我确定电话那端的是柯特,刚刚收到我昨天深夜发给他的较为详细的电子邮件。令我感到内疚的是,我没有遵守对他的承诺,差不多就像我中途放弃一样。或许这一步,这次放弃,只是我下一个决定、更大的耻辱的序幕,这种想法让人觉得不舒服。这使我不愿意听见留言的任何内容,尽管我真的不着急离开。 我再次环顾了一下空荡荡的公寓。没有在我身后留下任何东西的意思,也没有对这些房间的喜爱。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世界——不仅仅是梅兰妮,而且是这整个圆圆的星球——都不需要我,不管我多么想要它。我只是似乎无法扎根于此,我嘲弄地笑了笑扎根这个想法,这种感觉只是迷信地胡说八道。 我的宿主里从来没有哪个有能力迷信的,这是种有趣的感觉。好像知道自己被人监视了,却无从找到监视你的人,这使我感到毛骨悚然。 我离开时紧紧地关上门,但是没有碰一下那个废弃不用的锁。在我回来或者给另一个新住户之前,没有人会来打扰这个地方。 没有看一眼猎人,我爬上了汽车。我没有开过什么车,梅兰妮也没有,所以这让我感到有些紧张,但是我确信我很快就会习惯的。 “我会在图森等你的。”我发动引擎的时候,猎人斜倚在乘客坐的车窗上对我说道。 “我对此毫不怀疑。”我低声咕哝道。 我在门板上找到调节器。为了掩饰我的微笑,我按了一下按钮,升起玻璃,看着她向后跳了出去。 “或许”她说道,把声音提高到几乎像大声吼叫一样,以便我在引擎的咆哮声中,穿过关闭了的车窗,听见她说的话,“或许我会尝试一下你的方法,或许我会在公路上见到你。” 她笑了笑,耸了耸肩。 她这么说只是为了让我感到难过,我努力不让她看见她成功了。我让视线集中在前方的路上,小心翼翼地把车开出马路边。 很容易就能找到高速公路,接着依据路标开出圣地亚哥。不久就没有路标指示,没有会转错的弯道了。在八个小时内,我就会抵达图森。这还不够久,或许我会在沿路的某个小镇上过一夜。如果我能确定猎人会在前面不耐烦地等待,而不是跟在我身后的话,停留一下会是美妙的延误。 我发现自己不时地看着观后镜,寻找追踪的迹象。我比任何人都开得慢,不愿意抵达我的目的地,其他的车辆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没有停下来,他们往前进的时候没有我认识的脸。我不该让猎人的奚落使自己心烦意乱,她显然没有缓慢地到任何地方的心情。不过我仍然在寻找她。 我往西走海线,顺着南北方向沿着起伏的加利福尼亚州美丽的海岸线开,但一直没有往东走。人类文明很快就消失在我身后,我很快就被荒凉的小山丘和岩石所包围,这些是空旷无物的沙漠、荒原的预兆。 远离人类文明令人非常放松,这让我感到不安。我不应该觉得孤单一人如此受欢迎,灵魂喜爱社交。我们一起和谐地生活、工作和成长,我们都是一样的:爱好和平、友好、诚实。为什么远离我的族类让我感觉更好呢?是梅兰妮使我变成这样的吗? 我寻找她,却发现她在我脑后遥远的地方做梦。 这是自从她再次开始说话以来,感觉最好的时候。 数英里的路很快消失在车后。粗糙的深色石头和被灌木丛覆盖的灰尘弥漫的平原,单调统一地飞驰而过。我意识到自己开车的速度超过我的本意了,没有任何东西能使我的注意力集中在这里,所以我发现很难磨磨蹭蹭。茫然地,我不知道为什么沙漠在梅兰妮的记忆中会色彩斑斓得多,难以抗拒得多。我让我的思绪与她的一起滑行,试图明白是什么使这个空旷的地方变得很特别的。 但是她没有看环抱着我们的人烟稀少、死气沉沉的土地。她在梦想着另一片沙漠,那里是一个有峡谷的、红色的、充满魔力的地方,她没有试图将我排挤出去。实际上,她差不多没意识到我的存在,我又询问了一下她这么疏远是什么意思。我没感觉到有思想进行攻击,这种感觉更像是为结束做准备。 她活在记忆中更快乐的地方,仿佛她在道别一样,这是一个她以前从未允许我见过的地方。 那里有个小木屋,这个设计精巧的住宅掩映在红砂岩隐蔽处,危险地靠近山洪暴发线。这是个不可能的地方,远离任何踪迹或道路,建在似乎毫无意义的地点上。一个粗糙的地方,没有现代技术提供的任何便利。她记得曾对水槽放声大笑,因为不得不用水泵把水从地底下抽上来。 它会敲击水管,杰莱德说道,当他的眉毛紧蹙在一起时,两眼之间的皱纹变得更深了。他似乎因为我的大笑感到很担忧。他是担心我不喜欢吗?没有什么可以跟踪的,没有证据表明我们在这里。 我喜欢这里,我立即说道,这很像老电影,完美极了。 从未真正地从他脸上消失的微笑——即使在睡梦中,他的微笑——笑得更灿烂了。他们没有告诉你电影里最糟糕的地方。来吧,我带你看看厕所在哪里。 我听见杰米跑在我们前面时的笑声在狭窄的峡谷中回荡,他乌黑的头发和他的身体一起跳动。现在他每天都是活蹦乱跳的,他是个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瘦小男孩。我从未意识到这对瘦弱的肩膀能够背负多少重量。和杰莱德一起,他总是乐观开朗。焦急不安的表情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开怀大笑。我们两个都更能够承受困境,超过了我的预期。 谁建的这个地方? 我父亲和哥哥们。我也帮忙了,或者说是有点儿帮倒忙了。我父亲喜欢远离一切,而且他不是很在乎方便与否。他从来没花心思去弄清楚这片土地实际上属于谁,或者提出申请,或者任何这类麻烦的事情。杰莱德扭过头大笑道,阳光在他金黄色的头发上跳舞,在官方方面,这个地方不存在。很方便,是不是?似乎想都没想过,他就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 他触碰到我时,那里的皮肤变得滚烫起来。这种感觉妙不可言,但却使我的心里感到莫名的疼痛。 他会永远这样抚摸我,似乎总是需要让他自己放心我在这里。他意识到这对我有什么样的影响吗,他温暖的手掌简单地压在我的上面?他的脉搏也会在血管中飞快地跳动吗?或者他只是很高兴不再是一个人了? 他甩开我们的胳膊,走到一小片棉白杨树下,树叶在捉弄我的眼睛、模糊我的视线的红色的映衬下,显得那么鲜艳,充满活力。他在这里很高兴,比任何地方都要高兴。我也感到很高兴,这种感觉仍然不熟悉。 自从第一次相遇的那一晚,当我发现他脖子上的疤痕大声尖叫之后,他再也没有吻过我。他不再想要吻我了吗?我应该吻他吗?要是他不喜欢那样呢? 他低着头看着我,微笑起来,眼周的皱纹形成浅浅的网状。我不知道他是否与我认为的一样英俊,或者是否只是他是除了我和杰米之外,世界上唯一幸存下来的人。 不,我不认为是这样,他真的很漂亮。 你在想什么,梅儿?他问道,你似乎专注于某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呢。他大笑起来。 我耸了耸肩,胃慌乱地跳动了一下:这里很美。 他看了看我们周围:是的。不过怎么,难道家不是永远都很美吗? 家。我轻轻地重复了这个词,家。 也是你的家,如果你想要的话。 我想要。似乎过去三年来我每走一英里都是朝这个地方靠近的。我永远都不想离开,尽管我知道我们会不得不离开。食物不会长在树上,至少在沙漠不会。 他掐了掐我的手,我的心在我的肋骨下跳动。这种喜悦,就像疼痛一样。 梅兰妮向前略过的时候,有种模糊的感觉,她的思绪伴随我度过炙热的白天,一直停留到太阳从红彤彤的峡谷岩壁上落下去几个小时之后。我继续往前开,几乎被眼前无尽的路催眠了,灌木丛单调的轮廓从我麻木的脑海中往后飞逝而去。 我飞快地看了一眼那间狭窄的小卧室。垫子完全铺开,离两侧粗糙的石头墙壁只有几英寸那么远。 看见杰米头靠在枕头上,在一张真正意义上的床上睡着了,我感到一种由衷的欣喜。他瘦长的胳膊和腿伸展开来,给我几乎没留下什么空间,这里本来是我想要睡觉的地方。他实际上比我在脑海中看见的他要大得多,几乎十岁了——不久他就不会再是孩子了,除了他在我眼里永远都是孩子。 杰米的呼吸很匀畅,酣然入睡了。在他的梦中没有恐惧,至少在这一刻没有。 我轻轻地关上门,回到杰莱德在等待的小沙发上。 谢谢你,我轻声说道,尽管我知道大声喊出这些话不会吵醒杰米,我感到很内疚。这个沙发对你而言太短了,或许你应该和杰米一起睡在床上。 杰莱德轻声笑道:梅儿,你只比我矮几英寸。舒舒服服地睡个觉,至少这一次。下次我出去的时候,我会给我自己偷张床,或者类似的东西的。 我不喜欢这样,有许多原因。他很快就要离开吗?他走的时候会带上我们吗?他认为这种房间安排是永远的事情吗? 他放下环抱在我肩膀上的胳膊,把我抱在他的身旁。我赶紧离他更近,尽管触摸到他的热量使我的心又疼痛起来。 为什么皱眉头?他问道。 你什么时候会……我们什么时候又会离开? 他耸了耸肩:我们来这里的一路上搜寻的东西,足够我们用上几个月。如果你想在一个地方待一段时间的话,我可以就近找食物,我确定你已经厌倦了逃亡。 是的,我厌倦了,我承认道,我深吸了一口气使自己勇敢一些,不过如果你去的话,我也去。 他把我抱得更紧了,我承认,我更喜欢那样。一想到要和你分开……他轻声笑道,说我宁愿死,听起来会不会很疯狂?太夸张了? 不,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他肯定和我的感受一样。如果他只是把我当成另一个人,而不是一个女人的话,他会说这样的话吗? 我意识到这是自从我们相遇的那一夜以来,我们第一次真正的单独相处——第一次有一扇门在酣睡的杰米和我们俩之间关上了。那么多个夜晚我们一直睁开眼睛,小声地交谈,彼此讲述各自所有的经历,既有高兴的,也有可怕的,我总是把杰米的头抱在膝盖上。这使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那扇简陋的关上的门。 我不认为你需要弄一张床,还不必。 我感觉到他看着我,充满疑问,但是我不能正视它们。现在我感到很尴尬,太迟了,话已经说出口了。 我们会一直待在这里,直到东西吃完了,别担心,我曾经在比这张沙发还要糟糕的东西上睡过觉。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道,仍然低着头看着地面。 你睡床,梅儿,对此我不会改变主意。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几乎是耳语的,我的意思是,沙发对杰米而言足够大。要过很长一段时间他才会睡不下,我可以和……你睡一张床。 停顿了一下。我想抬起头,读他脸上的表情,但是我太窘迫了。要是他感到厌恶呢?我又如何忍受呢?他会赶我走吗? 他温暖的长满趼的手指头托起我的下巴。我们四目相对时,我的心怦怦直跳。 梅儿,我……他的脸,第一次没有露出笑容。 我想别开脸,但是他握紧我的下巴,这样我的视线就不能逃开他的。他没感受到我们身体之间的火焰吗?那只是我自己的感觉吗?这怎么可能都是我的感觉呢?感觉就像一个扁平的太阳困在我们之间——像一朵花被压在一本厚书的纸张之间,把纸点燃了。他感觉到的是不一样的东西吗?很糟糕的那种? 过了一会儿,他别开头。此刻他是那个看着别处的人了,仍然握住我的下巴,他的声音很平静:你不欠我这个,梅兰妮,你不欠我任何东西。 我难以领会:我不是在说……我的意思并不是我感到有义务。而且……你也不应该这么觉得,忘记我说过的话吧。 不可能,梅儿。 他叹了口气,我想找个地洞钻下去。放弃——失去理智,把自己交给侵略者,如果那就是擦掉这个巨大的错误所需要付出的代价的话。用未来交换过去的最后两分钟,任何一切。 杰莱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眯着眼睛看着地板,他的眼睛和下巴绷得紧紧的。梅儿,事情不必像那样。只是因为我们在一起,只是因为我们是地球上最后一个男人和女人……他不知道如何表达,我不认为这是我曾在他身上见到过的神情,那并不意味着你不得不做你不想做的事情。我不是那种男人,会期望……你不必…… 他看起来那么难过,仍然皱着眉头看着别处,我发现自己在说话,尽管我知道在我开始之前这就是个错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低声说道,‘不得不’不是我在讨论的事情,而且我不认为你是‘那种男人’。不,当然不。只是…… 只是我爱他。我咬紧牙齿,以防我让自己更丢脸。在这毁掉其他事情之前,我该立刻咬断自己的舌头。 只是……他问道。 我想要摇头,但是他仍然把我的下巴握在手中。 梅儿? 我挣脱开,猛烈地摇着头。 他倾过身子,离我更近了,他的脸色突然变了。他的表情上有一种我没认出来的挣扎,即使我并没有完全理解,这抹去了刺痛我的眼睛的被拒绝的感觉。 你会跟我讲话吗?求你了。他小声说道。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轻拂着我的脸庞,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能思考。 他的眼睛使我忘记了受到侮辱,再也不想开口说话的感觉。 如果我要选择别人,任何人,与其搁浅在荒废的星球上的话,这个人会是你,我轻声说道,我们俩之间的太阳更加炙热了,我总是想和你在一起,而且不仅仅……不仅仅是说话。当你碰到我……我敢于让自己的手指轻轻地沿着他胳膊的线条摩挲他的皮肤,此刻的感觉就像火焰飘到最高点了。他的胳膊把我抱得更紧了。他感觉到火了吗?我不想你停下来。我想要更加准确地表达,但是我无法找到合适的词。没关系,表白那么多已经够糟糕的了。如果你感觉不一样的话,我理解。或许,这对你而言不同,那没关系。我在说谎。 噢,梅儿。他在我的耳边叹息,把我的脸转过来面对他。 他的嘴唇上有更多的火焰,比其他的地方更加猛烈炽热。我不知道我在干什么,但是似乎没关系。他的手插进我的头发,我的心脏就要烧尽了。我无法呼吸,我不想呼吸。 但是他的嘴唇移动到我的耳边,当我试图再次找到它们时,他捧住了我的脸。 这是奇迹——不仅仅是奇迹——当我找到你的时候,梅兰妮。此刻,如果我有在重新得到世界和拥有你之间作选择的话,我不能够放弃你,不会拯救五十亿条生命。 那是错误的。 非常错误,但却非常真实。 杰莱德。我低语道,试着再次找到他的嘴唇。他抽开身,似乎有话要说,还有更多的吗? 但是…… 但是?怎么会有个但是呢?怎么可能在这团火焰之后,竟然会以但是开头的呢? 但是你才十七岁,梅兰妮,而我二十六岁。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没有回答,他的手慢慢地抚摸着我的胳膊,感觉就像火烧一样。 你肯定是在开玩笑。我身体退后,以看清他的脸,当我们已经经过了世界末日之后,你还打算担心社会习俗? 他大声地吞咽,然后说道:大多数社会习俗存在都是有道理的,梅儿。我会觉得自己很坏,就像我在占便宜一样,你非常年轻。 再也没有人年轻了,任何幸存得这么久的人都是古董了。 一个微笑在他的一侧嘴角上荡漾开来:或许你是对的,但是这并不是我们需要着急做的事情。 还要等什么?我追问道。 他迟疑了许久,在思考。 好吧,有一件事情,有一些……实际的事情需要考虑。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只是想转移我的注意力,试图搪塞过去,感觉就是这样。我挑起眉毛,我不敢相信谈话竟然会变成这样。如果他真的想要我,这就是愚蠢的。 瞧,他解释道,有些吞吞吐吐。在他深金色的皮肤下,看起来他可能要脸红了,当我在这里储备物资的时候,我没怎么计划有……客人。我的意思是……剩下的话急匆匆地就说了出来,生育是我心里最不可能想到的事情。 我感到自己的额头皱了起来:噢。 笑容从他脸上消失了,我以前从未见到过的愤怒从他脸上一闪而过。这使他看起来很危险,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会跟危险有关系。我不希望把自己的孩子带到这样的世界上来。 这些话慢慢地被吸收,想到无辜的小婴儿睁开眼睛看着这个世界,就让我感到退缩。看着杰米的眼睛,知道即使在可能最好的情况下,这样的生活会带给他什么,这种感觉已经够糟的了。 杰莱德突然又恢复自如了,他眼睛周围的皮肤皱在一起。此外,我们还有充足的时间……来考虑此事。又在搪塞,我怀疑,你意识到我们目前为止在一起的时间是多么多么的短暂吗?从我们找到彼此以来,只不过四个星期而已。 这把我打败了。不可能。 二十九天,我在计算。 我回顾了一下。自从杰莱德改变了我们的生活以来,只过了二十九天,这不可能。好像杰米和我与杰莱德在一起的时间就和我们独自相处的时间一样长。二三年,或许吧。 我们有时间。杰莱德说道。 突然一阵惊慌,就像警告的噩兆似的,使我久久不能说话。他忧心忡忡地注视着我脸上的变化。 你不了解这一点。当他找到我的时候软化了的绝望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你不可能知道我们会有多少时间。你不知道我们是否该以月、天还是小时来计算。 他温暖地大笑起来,用嘴唇吻了吻我的眉毛紧蹙在一起的地方。别担心,梅儿。奇迹不是那样发生的。我永远不会失去你,我永远不会让你从我身边离开。 她使我回到现在——回到那天盘绕在亚利桑那荒原上细缎带般的高速公路,在正午酷热的阳光下炙烤——我没有选择返回。我盯着前方空旷的地方,感到内心的空虚。 她的思绪在我的脑海中模糊地叹息:你永远不知道你还有多少时间。 我哭泣时流淌的泪水属于我们两个人。 第九章 发现 当太阳落在我身后的时候,我快速地开过交界处。除了公路路面上的黄白线条,以及偶尔为我指向更东面的大大的绿色标志之外,我几乎看不见别的更多的东西,现在我心里有些着急了。 不过,我不确定我着急到底是为什么。我猜,是为了逃离这一切。逃离痛苦,逃离悲伤,逃离失去的、没有希望的爱情。那是不是意味着逃离这个身体呢?我想不出其他答案。我仍然会询问治疗师关于我的问题,但是感觉就像已经作了决定似的。中途逃跑的人,半途而废的人。我在心里验证了这两个词,想要接受它们。 如果我能找到办法,我会使梅兰妮免遭猎人的毒手,这会非常困难。不,这会不可能。 我会试一试。 我向她保证这一点,但是她没听,她仍然在做梦。我想,是放弃,既然放弃选择求助已经太迟了。 我努力使自己远离她脑海中那片红色的峡谷,但是我也在那里。不管我多么努力地看着从我身边疾驰而过的汽车、滑行入港的航班、几片云彩在头顶上飘过,我仍然无法完全使自己从她的梦中抽离出来。我从一千个不同的角度记住了杰莱德的脸,我看着杰米的个头突然一下子冲高了,总是骨瘦如柴的。我的胳膊为他们俩感到疼痛——不,这种感觉比疼痛还要厉害,更像刀锋,更加猛烈。这让人无法忍受,我不得不出来。 我开着车几乎盲目地在狭窄的双车道高速公路上飞奔。沙漠较之以前更加单调,更加死气沉沉了,更加平坦,更加没有色彩。我在吃晚饭之前就会赶到图森。晚饭,今天我还没吃过东西,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肚子咕噜噜地叫了起来。 猎人会在那里等我。我的胃又翻动起来,恶心暂时取代了饥饿。我的脚自动地松开了油门。 我在乘客座上仔细查看地图。不久,我就会抵达一个叫做“皮卡丘山峰”①的小煤矿站。也许我会在那里稍作停留,吃点儿东西。推迟见到猎人的时间,享受这弥足珍贵的片刻。 当我想到这个不熟悉的名字时——皮卡丘山峰——梅兰妮反应奇怪而压抑,我无法弄明白。她以前来过这里吗?我在脑子里搜索记忆,某种与之相对应的情景或味道,但我什么都没找到。皮卡丘山峰,再一次梅兰妮压抑住激增的兴趣。这些话对她有何含义?她对遥远的记忆有反应,却逃避着我。 这使我感到好奇,我开得稍微快了一些,想知道看到这个地方是否会激活某些记忆。 这是一片人迹罕至的山峰——较之正常的测量标准不是很雄伟,但是高高耸立在与我越来越靠近的凹凸不平的小山之上——其轮廓渐渐地映入眼帘,它的形状独特奇异。我们开车越来越近的时候,梅兰妮看着它的轮廓越来越分明,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 她显然很在乎,为什么还要装做不在乎呢?我试图弄清楚的时候被她的力量惹得心烦意乱。我在那面空无一物的旧墙周围看不见任何东西,墙壁感觉比平时更厚了,尽管我原本以为它几乎消失不见了。 我努力忽视她的存在,不想去考虑——她正变得越来越强大。相反我注视着山峰,在苍白炙热的天空下勾勒它的轮廓。这有种熟悉的感觉。一种我确定我认识的东西,即使我肯定我们两个人以前从来没来过。 仿佛她企图分散我的注意力一样,梅兰妮陷入一种更加生动的回忆,这让我措手不及。 我在外套里瑟瑟发抖,眯着眼睛看着太阳在那片茂密、矮小、坚硬的树林背后渐渐消失,刺眼的阳光不再那么灼热。我告诉自己天气没我认为的那么冷,我的身体只是不习惯这样罢了。 突然握住我肩膀的手没有吓倒我,尽管我担心这个不熟悉的地方,我没有听见他悄无声息地靠近了。它们的重量太熟悉了。 偷袭你很容易。 即使在此刻,他的声音里也含着笑意。 你还没迈出第一步我就看见你过来了,我说的时候,没有转身,我的后脑勺上长了一双眼睛。 温暖的手指顺着我的太阳穴一直轻抚到我的下巴,在我的皮肤上拖曳出一团火。 你躲在树林里面看起来像林中女仙①——他在我耳边呢喃道,其中之一。如此美丽,你肯定是虚构的。 我们应该在小木屋周围种上更多的树。 他轻声笑了笑,笑声使我闭上了眼睛,我的嘴唇露出一个笑容。 没必要,他说,你看起来永远都是这样。 在他们分离的前夕,告诉地球上最后一个男人对地球上最后一个女人那么说。 我说话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今天微笑不能持久。 他叹了叹气,他的呼吸拂过我的脸颊,暖暖的,不像森林里冷飕飕的风。 杰米可能会讨厌那样的暗示。 杰米还是个男孩,求你,求你保证他安然无恙。 我跟你做个交易,杰莱德提议,你保证自己安然无恙,而我则会竭尽全力。否则,就没交易了。 只是个玩笑,但我却无法轻松地接受。一旦我们分开,就没有保障了。不管发生什么事。我坚持说道。 什么都不会发生,别担心。这些话几乎毫无意义,徒劳无益,但是他的声音值得一听,不管从中传递出什么样的信息。 好。 他使我转过身面对着他,我把头靠在他的胸膛上。我不知道该把他的味道比做什么。这是他独有的,一如杜松的气味,或者沙漠的雨水的味道。 你和我不会失去彼此,他保证,我总会再找到你的。杰莱德就是这样,他完全一本正经的时候不会超过一两次心跳,不管你藏得有多么隐秘,在捉迷藏方面我是不可阻挡的哦。 你会允许我数到十吗? 不许偷看! 开始了。我含糊地说道,试图掩饰喉咙已经因为泪水变得沙哑了。 别害怕!你会没事儿的。你身体强壮,跑得又快,而且很聪明。他也在试图使自己信服。 为什么我要离开他?莎伦仍然是人类中的一员,这是那么遥不可及的事情。 但是当她的脸出现在新闻里的时候,我那么肯定。 那不过是一次平常的找食物之旅罢了,只不过是无数次中的一次而已。和往常一样,若我们感到够偏僻,够安全,我们会打开电视机,把食品柜和冰箱里的东西全部搜罗出来。只是想知道天气预报,在想寄生虫们播放无聊得要死的一切都很完美的报道中根本没什么娱乐节目。正是头发吸引了我的眼球——那种我只在一个人身上看见过的比粉红色颜色稍深一点的头发。 她从眼角偷偷看着摄像机的脸庞,仍然栩栩如生地出现在我脑海中。那种表情在说,我正努力不被人发现,不要看见我。她走得不是很慢,过于努力地保持随意的步伐,急切地想要融入其中。 没有哪个抢夺身体的家伙会有那种需要。 莎伦在像芝加哥这样的大城市里作为人类四处走动,到底是在干什么?还有其他人吗?努力找到她甚至不像一种选择,真的。如果那里还有更多人类,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都得找到他们。 而且我要单枪匹马地去。莎伦会躲避任何人,除了我之外——好吧,她也会躲避我,但是或许她会停留片刻,足以让我解释清楚。我确定我知道她的藏身之处。 那么你呢?我声音哽咽地问他,我不确定自己的身体能否承受这样危机四伏的告别,你会安全吗? 天堂或地狱都不能使我与你分开,梅兰妮。 根本没给我喘息或擦拭掉刚刚涌出的眼泪的机会,她又向我抛出了另一个回忆。 杰米蜷缩在我的臂弯里——他已经不像以前那样轻轻松松地就能躺进来了。他不得不弯腰,瘦长的胳膊和腿弯曲的轮廓清晰可辨。他的胳膊开始长出肌肉,变得很坚硬了,但是在他还是孩子的这一刻仍然在摇晃,几乎是在畏惧地颤抖。杰莱德在装车,如果他在的话,杰米就不会这样。杰米想要很勇敢,像杰莱德一样。 我很害怕。他轻声说道。 我亲了亲他那乌黑的头发。即使躲在渗出树脂的尖树丛中,他的头发仍然散发着灰尘和阳光般的味道。他就像我的一部分一样,分开我们就像撕掉把我们连在一起的皮肤似的。 你和杰莱德在一起不会有事儿的。我不得不使自己听起来很勇敢,不管我是否这么觉得。 这我知道,我为你感到害怕。我害怕你不会回来,就像爸爸一样。 我一阵退缩。爸爸没有回来的时候——尽管最终他的身体回来了,企图把猎人带领过来找我们——那是我曾经历过的最恐怖、最害怕、最痛苦的事情。要是我再对杰米做这样的事情会怎么样呢? 我会回来的,一直以来我都安全地回来了啊。 我害怕。他又说道。 我不得不勇敢。 我保证一切都会很好,我会回来,我保证。你知道我不会食言,杰米,不会对你食言。 慢慢地摇晃他。他相信我,他信任我。 然后又是一次。 我能听见他们就在楼下,他们过不了几分钟或几秒钟就会找到我。我在一小片脏兮兮的报纸上潦草地写下几个字。它们几乎难以辨认,要是他能找到字条的话,他就会明白:不够快。爱你,爱杰米。不回家。 我不仅伤了他们的心,而且还偷走了他们的庇护所。我想象着我们在小峡谷中小木屋的家的情形,现在看来它一定是永远地荒废了。或者,即使没荒废的话,也等于是坟墓了。我看见自己的身体把猎人引入其中。当我们在那里捉住他们的时候,我的脸上带着微笑…… “够了,”我大声地说了出来,对这鞭笞般的痛苦不寒而栗,“够了!你已经讲出了关键性的问题!现在我也不能没有他们了。那样让你很开心吗?因为这没给我留下什么选择,是不是?只有一个——除掉你。你希望猎人在你身体里吗?啊!”这个想法让我感到恐惧,仿佛我会是请她入住的那个人一样。 还有另一个选择,梅兰妮轻柔地想道。 “真的吗?”我极具挖苦地追问道,“说来听听。” 看一看,就明白了。 我仍然凝视着山峰,它耸立在这片风景中,岩石突兀地矗立在平坦的灌木丛中。她的兴趣把我的视线拉向这里的轮廓,追随两个绵延不断、上下起伏的山脊。 一条蜿蜒崎岖的曲线轮廓,接着陡然转向北面,然后突然峰回路转向另一个方向,绕回北面绵延开去更远,接着突然向南面下行,水平地伸向另一个浅浅的曲线轮廓。 不是北面和南面——那是我常常在她零星的记忆片段中见到的形状——而是上上下下。 是山峰的轮廓。 这些线条通向杰莱德和杰米,这是第一根线条,是起点。 我能找到他们。 我们能找到他们,她纠正我,你不知道所有的方向。就像小木屋的情况一样,我从来没让你知道全部。 “我不理解,它指向哪里?这座山怎样带领我们?”杰莱德就在附近,杰米近在咫尺——当我想到这一点时,我的脉搏跳得更快了。 她给我看了答案。 它们不过是一些线条罢了。杰布叔叔只是个老疯子,是个精神病患者,就像我爸爸家里的其他人一样。我设法把书从杰莱德手中夺过来,但是他几乎没注意到我的努力。 精神病,像莎伦妈妈一样?他反唇相讥,仍然在研究黑铅笔留下的记号,它们的存在使老相册的后封面变丑了,这是我在一路逃亡中没有丢失的一件东西。即使疯子般的杰布叔叔最后一次在我们家做客时留在上面的信笔涂鸦现在也有一种情感价值。 没错。如果莎伦仍然活着,那会是因为她母亲,疯子般的梅姬姑妈能与疯子般的杰布叔叔一较高下,争夺疯狂的斯特莱德兄弟姐妹中最疯狂的那个这样的头衔。我父亲只是略微沾上了一点儿斯特莱德家族的疯狂遗传——他在后院里没有秘密的地堡之类的东西。他们其他人,他的兄弟姐妹、梅姬姑妈、杰布叔叔和盖伊叔叔,他们是阴谋理论家中最热衷的几个。盖伊叔叔在侵略时期、其他人消失之前就在一场车祸中丧生,这是多么平常的事情,即便如此梅姬姑妈和杰布叔叔也争相从中找出阴谋诡计的迹象来。 我父亲总是充满热爱地把他们称为疯子们。我想是该去看看疯子们了。爸爸会宣布,接着妈妈就会满腹牢骚——那就是这样的宣布鲜少发生的原因。 我很少去芝加哥,一次去那里的时候,莎伦偷偷地把我带进她妈妈的躲藏处。我们中招了——这个女人随处都设有陷阱。莎伦被好好地训斥了一顿,尽管我发誓要保密,我有种感觉梅姬姑妈可能会再造另一座庇护所。 但是我记得第一个在哪里。我现在想象着莎伦在那里,在敌人的城市中过着安妮?弗兰克①般的生活。我们不得不找到她,把她带回家。 杰莱德打断了我的回忆:精神病正是会幸存下来的那种人,那种老大哥②没出现就能看见他的人们。在其他人变得危险起来之前就能怀疑到其他人的人们,已经准备好藏身之所的人们,杰莱德露齿一笑,仍然研究着线条,接着他的语气变得沉重起来,像我爸爸那样的人。如果他和我的兄弟们躲藏起来而不是战斗……那么,他们仍然会在这里。 我的语气更轻柔了,听见他话语里的痛苦:好吧,我同意这样的理论,但是这些线条没有任何意义。 再告诉我一下他画这些的时候说过什么。 我叹了叹气:他们在争论——杰布叔叔和我爸爸。杰布叔叔试图让他信服有事情不对头,告诉他不要信任任何人,爸爸对此一笑了之。杰布一把抓起茶几上的相册,开始……几乎是用铅笔把这些线条凿进相册的后封面的。爸爸很生气,说我妈妈会生气的。杰布说,‘琳达的妈妈邀请你们全家过去做客,对吗?很奇怪,很突然?后来她看到只有琳达一个人去的时候有点儿苦恼,对不对?说实话,特雷弗,我认为琳达回来的时候不会非常介意任何事的。哦,她可能装作那样,但是你能分辨出来。’那个时候他那么说没有意义,但是他所说的话真的使我爸爸很恼火,他给杰布叔叔下了逐客令。杰布起初不愿意离开,一直警告我们不要等到一切都太迟了。他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揽入怀里。‘不要让他们抓住你,亲爱的,’他轻声说道,‘跟着这些线条走。从起点开始,然后跟着线条走,杰布叔叔为你保留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就在那时爸爸把杰布叔叔推出门外。 杰拉德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仍然在研究:起点……起点……这一定有什么意思。 有吗?它们只不过是随便乱画的线条,杰莱德。这不像是地图——它们甚至没连接起来。 不过,第一个里面有点意思。有些熟悉的东西,我发誓我以前在哪里见过。 我叹气道:或许他告诉过梅姬姑妈,或许她能说得更清楚。 或许吧。他说道,接着继续盯着杰布叔叔的涂鸦。 她及时地把我从古老得多的记忆中拖回来——那种从她那里逃脱很久的记忆。我惊讶地意识到她最近才将这些记忆,新旧记忆联系起来,在我来这里之后。那就是这些线条从她小心翼翼的控制中溜出来的原因,尽管它们是她最珍贵的记忆之一——因为她的发现生死攸关。 在这次模糊的初步回忆中,梅兰妮坐在爸爸的膝盖上,手里捧着同样的相册——那个时候没有这么破烂不堪——摊开在手心。她的手很小,手指修长,寄居在她体内还回忆起她孩提时的样子,感觉非常奇怪。 他们看着第一页。 你还记得这是在哪里吗?爸爸指着页面中上端的灰色旧照片问道。纸张看起来比其他的照片要薄一些,仿佛它被磨损了一样——薄得多,平得多,没精打采得多——那是曾祖父的父亲拍的。 这是斯特莱德家族的来历。我答道,重复了我学到的知识。 对,那是古老的斯特莱德农场。那里你去过一次,但是我打赌你不记得了。我想那时候你才十八个月大,爸爸大笑道,最初它是斯特莱德庄园…… 接着是对照片本身的记忆。那是一张她看过上千次的照片,却没有真正地看明白。是一张黑白照片,褪成灰色。那里有一个质朴的小木屋,远离另一边沙漠地带;前景是分立在两侧的栅栏;栅栏和房子之间有几个马一样的形状。接着,在这一切之后,是轮廓鲜明、熟悉的侧影上面有几个字,一个标签,用铅笔画在相片白色的顶部:斯特莱德农场,,清晨的阴影之中“皮卡丘山峰。”我平静地说。 他也会查清楚的,即使他们永远找不到莎伦,我知道杰莱德会把这些联系起来的。他比我聪明,他有照片;他可能在我发现之前就已经找到答案了,他可能如此接近这个思绪让她充满思念和兴奋,我脑海中那面空荡荡的墙壁完全消失了。 现在我明白了整段旅程,看见她、杰莱德和杰米艰难地穿越整个国家,总是在夜晚开着不惹眼的偷来的车,这要几个星期。我看见她在市郊森林茂密的动植物保护区离开他们,这里与他们习惯了的空旷的沙漠迥然不同。杰莱德和杰米会藏身等待在这片冰冷的森林,某些方面这样感觉更安全一些——因为树枝茂密隐蔽,不像沙漠里单薄的树叶几乎无法藏身——其不熟悉的味道和声音也更加危险。 接着是分别,这个记忆如此痛苦,让人感到害怕,我们一起跳过了。接着是她藏身的那幢废弃的大楼,注视着街道对面的房子等待时机。在那里,躲在墙壁或秘密的地下室中,她希望找到莎伦。 我不应该让你看见这些的,梅兰妮想到,她平静的声音流露出的虚弱泄露出她已经筋疲力尽了,一波波地袭来的记忆、说服和强迫使她感到疲倦,你会告诉他们在哪里找到她的,你也会杀死她。 “是的,”我大声打趣道,“我不得不履行职责。” “为什么?”她轻声问道,几乎昏昏欲睡,“这会给你带来什么样的快乐?” 我不想和她争论,所以我什么也没说。 山脉在我们前方越来越大,不一会儿,我们就会来到山脚下。我能看见一个小的休息站,还有一个便利店,一家快餐店与一片平坦的混凝土地带交界——那是为活动房屋准备的。随着夏季的到来,这里的酷热使一切变得不适宜,现在只有几户人家住在这里。 现在怎么办?我好奇。停下来吃一顿迟到的午餐,还是早到的晚餐?给油箱加满油,然后继续赶到图森,向猎人透露我的新发现? 这个念头如此令人反感,我的下巴紧紧地锁定在我突然饥肠辘辘的胃上。我条件反射似的猛然踩上刹车,在公路中间倏地停下来,发出刺耳的响声。我很幸运,后面没有车撞上我,也没有司机停下来,主动伸出援手表示关心。在这一刻,高速公路上空无一人。阳光照耀在硬路面上闪闪发光,间或又短暂地消失了。 继续正确而又合适的行程,这种想法不应该觉得是种背叛。我的第一种语言,灵魂真实的语言只有在我们的始祖星球上才会说,没有与背叛或叛徒对应的词。就连忠诚也没有——因为不存在相反的词,这一概念根本没有意义。 然而,一想到猎人,一股深深的内疚就涌上我的心头。告诉她我所知道的会是错误的。错误的,怎么讲?我执拗地反驳自己的想法。如果我在此停留,倾听我的宿主蛊惑人心的建议,我真的就会变成叛徒。那是不可能的,我是灵魂。 然而我知道我想要什么,比我曾经活过的八种生命中曾经想要过的任何东西都更强烈,更逼真。我对着太阳眨了眨眼,杰莱德的脸的形象在我的眼睑下舞动——这一次不是梅兰妮的记忆,而是我对她的记忆的记忆,她现在没有把任何东西强加在我身上。她等待的时候,我几乎感觉不到她在我的脑海中——我猜想她只是屏住呼吸,仿佛那是可能的——等待着我作决定。 我无法将自己与这个躯体的渴望切割开来。这个躯体就是我,比我预期的还像是我。究竟是我的渴望,还是它的渴望?事到如今,再区分是谁还有意义吗? 在我的后视镜中,从远处一辆车上反射出来的阳光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把脚挪到加速器上,开始慢慢地朝山峰阴影下的小便利店开去,真的只有一件事情要做。 第十章 转变 电铃响了,宣布另一个来客走进便利店,我内疚地低着头躲在我们正在查看的货架背后。 别再装得像罪犯似的。梅兰妮建议道。 我没装。我简洁地答道。 淡淡发光的汗水渗透出来,我的手心觉得冷,尽管这个小房间十分热。宽敞的窗户让过多的阳光洒落进来,轰轰作响的空调再辛苦地工作也跟不上。 哪一个?我追问道。 较大的那个。她告诉我。 我一把抓起仅有的两个包中较大的那个,那是一个帆布背袋,看起来容纳的东西超过我能负荷的。接着我转到角落,那里的货架上摆放的是瓶装水。 我们可以背三加仑,她确定,那会使我们有三天的时间去找他们。 我深呼吸,设法告诉自己我不会这么干的。我只不过是想从她那里得到更多的合作,仅此而已。我掌握所有情况后,就会找到某人——或许是一个不同的猎人,一个不像分配给我的这个猎人这么令人反感的猎人——然后把这些信息传达过去。我这么做只是深思熟虑罢了,我向自己保证。 我自欺欺人的笨拙尝试如此可悲,连梅兰妮也没有注意到,一点儿也不担心。对我而言肯定太迟了,正如猎人曾经警告过的,或许我本应该乘飞机的。 太迟了?我正希望呢!梅兰妮不满地嘟囔道,我无法强迫你做任何事情,如果你不想的话,我连手都抬不起来!她的思想是充满沮丧的呻吟。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它放在大腿上,而没有伸出去拿水,而她如此迫切地想要那么做。我能感觉到她的不耐烦,她几近绝望地渴望采取行动。再次逃亡,仿佛我的存在不过是短暂的中断罢了,现在不过是被她抛在身后、虚度了的时光罢了。 感应到这一点,她在我的脑海中做出一个嗤之以鼻的表情,接着她又去想正事儿了。来吧,她敦促我,我们开始行动吧!天很快就黑了。 我一边叹气,一边把货架上最大的那个扁平包装的瓶装水拖下来。在它差一点儿撞到地板之前,我在下一层货架的边缘把它给接住了。我感觉自己的胳膊砰地一下没来由地从肩关节那里伸出来了。 “你在耍我吧!”我大声惊叫道。 闭嘴! “对不起,你刚说什么?”一个身材矮小的驼背男子从过道另一头问道,他是另一个顾客。 “呃——没什么,”我小声说道,没有正视他的眼神,“这壶水比我想象的要重。” “你需要帮助吗?”他主动提出来。 “不用,不用,”我急忙回答,“我会拿一瓶小容量的。” 他转身去挑薯片。 不,你不会,梅兰妮安慰我。我曾背过比这个还要重的东西。你让我们两个都变得软绵绵的,漫游者。她不耐烦地补充道。 对不起。我心不在焉地回答,因为她第一次使用我的名字,这一事实令我感到很有趣。 慢慢地站直腿。 我挣扎着拿起这个扁平的水壶,不知道我可能会被期望抱着它走多远,我总算把它搬到收银台了。看到有办法减轻负担了,我赶紧把它从边缘推上柜台。我把袋子放在水上面,接着就近从货架上拿了一盒格兰诺拉麦片条、一卷炸面圈以及一包薯片。 在沙漠里水在某方面比食物更重要,我们只能带上那么我饿了,我打断道,而且这些很轻。 反正是你的背,我猜,她小心眼地说道,接着她命令说,拿一幅地图。 我把一幅她想要的地图和其他东西放在一起,那是这个县的地形图,这不过是她的伪装道具罢了。 收银员是一个白头发的男子,脸上笑容可掬,扫描了条形码。 “要去徒步?”他心情愉快地问。 “山很美。” “小道的起点就在北边”他一边说,一边开始用手指比画方位。 “我会找到的。”我赶紧保证道,一边把沉重的、重量分布极不均匀的东西拉下柜台。 “在天黑以前赶过去,甜心,你可不想迷路吧!” “我会的。” 梅兰妮对这个友善的老人有一些尖刻的想法。 他很友善,他是真诚地担心我的安危。我提醒她。 你们所有人都鬼鬼祟祟的,她酸溜溜告诉我,难道没有人告诉你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吗? 我回答的时候深深地感到内疚。在我的族类中没有陌生人。 我没法习惯买东西不付钱,她说,改变了话题,扫描有什么意义呢? 当然是为了存货清单啊。他需要再订购的时候,应该记住我们拿走的所有商品呀!此外,如果大家全都十分诚实,钱有什么意义呢?我停顿了一会儿,感到内疚感如此强烈,实际上是变成了一种痛苦,当然,除了我之外。 梅兰妮回避了我的感情,为这种深深的内疚而感到担忧,担心我可能会改变主意。相反,她把注意力集中在她希望离开这里、朝她的目标前进的强烈愿望之上。她的担忧渗透到我心里,我加快了步伐。 我背着袋子走到汽车旁边,把它放在乘客座车门旁边的地面上。 “让我来帮你拿吧!” 我猛地抬头看见商店里的另外一个人,他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站在我旁边。 “啊谢谢你。”我终于挤出这几个字儿,我的耳朵嗡嗡作响。 我们等待着他把我们采购的东西搬进车里,而梅兰妮紧张得都要跑开了。 没什么好害怕的,他也很友好。 她继续不信任地注视着他。 “谢谢你。”他关上车门的时候,我再次说道。 “乐意效劳。” 他向自己的车走去,没有回头瞥我们一眼。我爬进座位,一把抓起一包薯片。 看地图,她说,一直等到他消失。 没人注意我们。我向她保证。不过,我叹了一口气,打开地图,用一只手吃薯片。对我们要往哪里走,有一点点概念可能是个好主意。 我们要去哪儿?我问她,我们已经找到了起点,现在要干吗? 看看周围,她命令道,如果我们在这里看不见它,我们就要试一试山峰的南面了。 看见什么? 她把记下来的影像放在我面前:一条崎岖不平的Z字形路线,一路上有四个陡然改变的角度,第五个点上形成的钝角很古怪,仿佛断裂了一般。现在我看明白了我该明白的路线,四个连绵起伏的尖尖的山峰,第五个点看起来断裂了我从东往西,穿过北边的地平线,快速地看了一下天际的轮廓线。这么容易,感觉像是错误的,仿佛我只是在看见形成地平线东北面的山脉轮廓以后才想象出这样的影像的。 这就对了,梅兰妮兴奋得几乎是欢唱出来的,我们出发吧!她希望我下车,步行前进。 我摇摇头,又低头看着地图。山脊离我们那么遥远,我无法猜测我们与它之间的距离。除非我没有别的选择,要我走出这个停车场,走进沙漠,那是不可能的。 让我们理智一点儿。我建议道,手指跟随着地图上一条狭窄的丝带来到一个没有名字的公路上,这条公路连接着高速公路,向东绵延几英里,接着大致沿着山脉的方向延伸出去。 当然,她沾沾自喜地同意道,越快越好。 我们轻松地找到了那条未铺砌的路。这条平坦的泥巴路像一条苍白的伤疤,划过稀稀疏疏的灌木丛,路面宽度只容得下一辆车经过。我有种感觉,在不同的地区这条路因为缺少使用会长满植被——在那里会长满更加生机勃勃的植物,不像沙漠植物要经过几十年才能从这样的入侵中恢复过来。一条生锈的铁链横拉在入口处,一端铆在木柱子上,另一端则松垮垮地绕在另一根木柱上。我迅速走过去,把铁链解开,把它堆在第一根柱子的底部,赶紧跑回还没熄火的车里来,希望没人会路过,停下来主动向我提供帮助。我把车开上泥巴路,然后赶紧跑回去重新固定好铁链的时候,高速公路上没有来往的车辆。 柏油路消失在我们身后时,“我们两个”都放松了。我很高兴显然没有留下什么人让我不得不对他们撒谎的,不管是说话,还是沉默。独自一人使那种背叛的感觉不那么强烈。 梅兰妮在空无一物的地方感觉就像回到家一样。她知道我们周围所有长满刺的植物的名字,她自言自语地念叨着这些名字,像老朋友似的跟它们打招呼。 杂酚油木、墨西哥刺木、仙人掌、仙人掌果、牧豆树在远离高速公路,远离文明的诱捕的地方,沙漠似乎在梅兰妮眼里呈现出新的生命。尽管她感谢摇摇晃晃的汽车提供的速度——我们的汽车没有这种越野之旅所必需的离地距离,这种摇晃提醒我泥巴路上每一处都有陷阱——她的脚直发痒,想要自己走,在酷热安全的沙漠里大踏步地奔跑。 我们可能不得不步行,这一切在我看来太快了,不过当那个时候来临时,我怀疑这会让她感到心满意足。我能体会到表面之下真正的愿望、自由。按照熟悉的节拍,大踏步地移动自己的身体,只受她的意愿的指挥。有那么一会儿,我意识到她是被囚禁着,像一个没有躯体的生命。被关在里面,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遭到囿限,别无选择。 我颤抖了,重新注意凹凸不平的路面,努力避开交织在一起的怜悯和恐惧的情绪。其他宿主从来没让我感到过如此内疚,当然,其他宿主中没有哪一个夹在中间抱怨自己的境况。 就要日落西山的时候,我们产生了第一个分歧。长长的阴影使路面上出现了奇怪的图案,使我们难以避开岩石和坑洞。 就在那里!梅兰妮大声叫道,我们看见东面远远地有另一个形状:一片波浪起伏的岩石,被一根突然出现的马刺断开,形状犹如一根指向天际的细长手指。 她赶紧转向灌木丛,不管那样会给车造成什么样的损害。 或许我们该沿着这条路走到第一个界标,我指出。小小的泥巴路或多或少继续沿着正确的方向蜿蜒开去,我很害怕离开这条路。不然的话,我该怎样找到返回文明的道路呢?难道我不会回去了吗? 就在这时我想到了猎人,太阳触摸到西边地平线上那条黑漆漆的Z字形线条。我没有抵达图森的话,她会怎么想?我突然得意地大声笑了起来。想象着猎人暴跳如雷的画面,梅兰妮也很高兴。赶回圣地亚哥查清楚这是不是只是为了摆脱她的策略,要花多少时间?然后要是我不在那里的话,她会采取什么行动?我不在任何地方的话? 对于那时我会身处何处,我无法想得非常清楚。 瞧,一条干河床。对一辆车而言足够宽——我们沿着它走吧。梅兰妮坚持道。 我还不确定我们是不是应该走那条路。 天很快就要黑了,我们不得不停下来。你在浪费时间!她沮丧地想要大叫,却无声无息。 或者节约时间,如果我是正确的话。此外,这是我的时间,不是吗? 她没有用言语回答,似乎伸展到我的思维里面,向那条便捷的干涸河床靠近。 我才是做这件事的人,我要按照我的方式来做。 梅兰妮用无言的愤怒以对。 为什么你不让我看看其他的路线呢?我建议道,我们在天黑以前能搞清楚是否一切都是可见的。 不,她打断道,我会按照我自己的方式来做这部分。 你在耍小孩子脾气。 再一次她拒绝回答。我继续朝着四个陡峭的山峰前进,她则在生闷气。 太阳消失在山背后,夜幕突然笼罩住整片风景,一会儿沙漠是落日时的橘红,然后变成了漆黑一片。我放慢速度,手笨拙地在仪表盘上摸索,想要找出车头灯的开关。 你疯了吗?梅兰妮厉声说道,你知不知道车灯在这里会有多么显眼吗?有人肯定会看见我们的。 那么我们现在怎么办? 希望座位可以向后仰。 我让引擎空转着,除了睡在车里,被沙漠之夜黑漆漆的空洞感所包围之外,我希望能想出别的选择。梅兰妮耐心地等待着,她知道我找不到别的选择。 这简直疯了,你知道,我告诉她,让车停下来,把钥匙拔出打火装置。这里真的不可能有什么人,我们会什么也找不到的,而且我们会在尝试过程中极度迷失的。我隐隐约约地觉得,我们计划要做的事情会危害身体——没有后备计划,就这样在炙热中漫游,没有退路可走。我知道梅兰妮更加清楚明白地了解其中的危险,但是她把那些细节藏了起来。 她没有回答我的指责,这些问题没有让她感到不安。我看得出她宁愿余生在沙漠里独自游荡,也不愿意回到我之前所过的生活。即使没有猎人的威胁,她也更愿意这样。 我抵着座位靠背,把它拉得尽可能地直,躺在上面离舒适还差得远呢。我怀疑我是否会睡着,但是有那么多东西我不允许自己去思考,我的思绪空荡荡的,了无生趣。梅兰妮也很沉默。 我闭上眼睛,发现这和没有月光的夜晚之间几乎没什么区别,伴随着一种意料之外的舒适感陷入了梦境。 第十一章 脱水 “好吧!你是对的,你是对的!”我大声地说出这些话,周围没有人听见我说话。 梅兰妮没有说“我跟你说过会这样的”之类的话。没有用这么多词语说,但是我感觉得到她沉默中的指责。 我仍然不愿意离开汽车,尽管现在它对我毫无用处了。汽油用完之后,我让它用残存的力量一直往前开,直到它俯冲进一个浅浅的峡谷里去了——那是上一次大雨之后冲积出来的小溪流。现在我透过挡风玻璃看着广袤无垠、空旷的平原,感到我的胃因为恐慌而抽搐起来。 我们不得不走,漫游者,天气只会越来越热。 如果我没有把油箱里多于四分之一的汽油固执地浪费在向第二个地标底部推进上的话——却发现第三个界标从那个有利地势上已经再也看不见了,然后不得不调头折回来——我们就会沿着这条满是沙子的河床走得更远,离我们下一个目标更近了。多亏了我,我们现在不得不徒步旅行了。 我把水装进包里,一次一瓶,我动作从容不迫,这完全没必要,我也同样慢悠悠地将剩下的格兰诺拉麦片条放进包里。梅兰妮始终都在渴望我赶快完成,她的不耐烦使人难以思考,难以把注意力集中在任何事情上,就像就要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一样。 赶快,赶快,赶快。她反复地喊道,直到我摇摇晃晃地、动作僵硬笨拙地下车。我站直身体时觉得后背在痛,这是昨天晚上蜷缩着睡在车上造成的,不是因为背包的重量;我用肩膀背起这个包的时候,感觉没那么沉重。 现在把车藏起来。她指挥道,想象着我撤掉附近的杂酚油木和绿色植物的树枝,把它们覆盖在汽车银色的车顶上。 “为什么?” 她的语气暗示着我十分愚蠢,居然不明白。这样就不会有人发现我们。 但是要是我想被发现呢?要是这里除了酷热和沙尘之外,什么都没有呢?我们没有办法回家了! 家?她质问道,把沉闷的画面抛到我眼前:圣地亚哥空荡荡的公寓,猎人最让人反感的表情,地图上标志着图森的点使人更加愉悦的红色峡谷碰巧溜了出来,从眼前一闪而过,那会是哪里? 我转身背对着车,不理会她的建议。我已经走得太远了,我不打算放弃返回的所有希望。或许有人会发现汽车,然后找到我。我能轻松诚实地向我的救命恩人解释我在这里干什么:我迷路了,我迷失了失去了控制疯了。 我起初沿着河床走,让我的身体跟随着自然的大步流星的节拍。这不同于我往返大学的人行道——这根本不是我的步伐,但它适合这里崎岖不平的地形,使我顺利地往前走,那种速度让我感到惊讶,直到我逐渐习惯为止。 “要是我没有走这条路呢?”我一边往沙漠荒原更深处走,一边问自己,“要是治疗师弗沃兹还在芝加哥呢?要是我的道路没有使我们如此靠近他们呢?” 正是那种紧迫感,那种诱惑——那种杰莱德和杰米可能正好在这里,在这片不毛之地的某个地方的想法——使抗拒这个愚蠢的计划变得不可能。 我不确定,梅兰妮承认,我想我还是会试一试,但是我担心有其他的灵魂在附近。我还是很担心,信任你可能会害死他们俩。 想到这一点,我们两个都一阵畏惧。 但是在这里,如此靠近好像我不得不试一试。求——突然她在恳求我,乞求我,她的思绪里没有憎恨的痕迹——求你不要利用这一点来伤害他们,求你了。 “我不想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够伤害他们,我宁愿” 什么?自己死掉?而不愿将几个流浪的人出卖给猎人? 我们又因为这个念头感到不寒而栗,但是我对这个想法的反感使她感到欣慰,而我对此的恐惧程度超过了她感到安慰的程度。 河床开始朝北边更远的地方蜿蜒,梅兰妮建议我们忘记那条平坦灰白的小路,走直线到第三个界标。东边那块马刺状的岩石,仿佛手指一样指向乌云密布的天空。 我不想离开河床,正如我抗拒离开汽车一样。我能沿着这条河床一路走回到公路上,然后沿着公路走回高速公路。这有许多许多英里远,我会花几天的时间穿越,但是一旦我走出这条河床,我就正式地脱离正轨,出错了。 你要有信心,漫游者,我们会找到杰布叔叔,或者他会找到我们。 如果他尚在人间的话,我补充道,一边叹气,一边大步从我简单的路线上跑开,轻快地飞奔进四面八方完全相同的灌木丛,信心对我而言不是一个熟悉的概念,我不知道我是否会相信。 那么,信任呢? 信谁?你?我大声笑道。我吸气的时候,炙热的空气烘烤着我的喉咙。 只要想一想,她说,转换了话题,或许我们今天晚上之前就能见到他们。 这种思念属于我们俩:他们的脸,一个男人,一个孩子,从两个人的记忆中同时涌现出来。我走得更快了,我不确定我是不是完全控制着我的动作。 天的确越来越热了——然后更热了,然后还要更热了。汗水浸透了我的头发,我的头皮,使我淡黄色的t恤衫紧紧地贴在它碰到的任何地方,让人浑身不舒服。下午,炙热的大风呼啸而过,将沙子吹到我的脸上。干燥的空气吸干了汗水,使沙粒凝固在我的头发上,把我身上的衣衫吹鼓起来。风像覆盖着风干了盐分的硬纸板一样僵硬地吹过,我不停地步行。 我喝水的频率超过了梅兰妮对我的希望。我每喝一口她都会耿耿于怀,威胁我说我们明天会更需要水,但是我今天已经迁就她那么多了,我没有心情听她的。我口渴了就喝水,大多数时候都是如此。 我的腿使我往前移,没有想一想我的角色。我的脚踩在沙子里发出的嘎吱嘎吱声,形成了背景音乐,声音低沉而乏味。 没什么好看的,一团弯曲、坚硬的灌木丛和下一簇看起来一模一样。这种空虚的相同性使我陷入一种眩晕——我只意识到山脉在灰色苍白的天空下的轮廓。我每走几步就读一读它们的轮廓,直到我对它们如此熟悉,我蒙上眼睛都能把它们画出来。 周遭的风景似乎凝滞了,我不停地扭过头,寻找第四个界标——一个大圆顶形的山峰,上面少了一块,形成一个弧形的缺角,今天早上梅兰妮才让我看见——仿佛这种洞察力会使我最后的一步发生变化似的。我希望这最后的线索是对的,因为我们能走那么远就算得上幸运了。不过我有种感觉梅兰妮向我隐瞒得更多,我们旅途的终点遥不可及。 整个下午我都在吃我的格兰诺拉麦片条,在一切都太迟了以后才意识到我已经吃完了最后一片。 太阳落山的时候,黑夜以与昨天相同的速度降临。梅兰妮做好了准备,已经开始寻找停下来的地方。 这里,她告诉我,我们要离仙人掌尽可能地远,你睡觉的时候会翻身。 在越来越暗的光线下,我看了一眼松软的仙人掌,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像皮毛一样骨色的针,这让我感到害怕。你希望我就这样睡在地上?就在这里? 你看见别的选择了吗?她感觉到我的惊慌,语气柔和了一些,仿佛是怜悯似的。瞧,这比睡在汽车里好。至少这是平坦的。天气太热了,任何动物都不会被你身体的热量吸引过来的,而且“动物?”我大声追问道,“动物?” 有一种看起来很致命的小型无脊椎动物,像蛇一样蜷缩起来,她的这种记忆一闪而过,让人感到非常不安。 别担心。她试着安慰我,而我则踮起脚尖,远离可能藏在沙粒下面的任何东西,我的眼睛在黑暗中四处搜索逃脱的路。没有东西会来招惹你,除非你自己先去惹它们。毕竟,你在这里比其他任何的东西都要大。另一个记忆,这一次是一个中型犬类清道夫,一种野狗,轻轻地从我们的脑海掠过。 “好极了,”我抱怨道,弯腰蹲伏下来,尽管我仍然害怕我身下黑漆漆的地面,“被野狗给杀死。谁会想到是这样这样微不足道地结束?多么地虎头蛇尾啊。当然了,雾霭星球上张牙舞爪的野兽,至少被那样的东西打败还有点儿尊严可言。” 梅兰妮回答的语气使我联想到她在转眼珠子。别像个孩子,没什么东西会吃掉你的。现在躺下,休息一会儿,明天会比今天更艰难。 “谢谢你的好消息。”我满腹牢骚地说。她正在演变成一个暴君,这让我想到人类的格言得寸进尺。不过我精疲力竭的程度超过了我的预料,当我不情愿地在地面上躺下来的时候,我发现拒绝躺在这片凹凸不平、撒满石砾的泥巴地面上,然后闭上眼睛,是不可能的。 似乎过了几分钟之后拂晓就来临了,明晃晃得刺眼,已经热得足以让我汗流浃背了。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泥土和石头上面,我的右胳膊压在身体下面,麻木了。我摇晃着赶走这种刺痛感,接着把手伸进包里拿水。 梅兰妮不同意,但是我没理会她。我寻找着上一次我喝过,还剩半瓶的水壶,翻找着满瓶和空瓶的,直到我发现一种规律。 随着逐渐增强的警觉感,我开始计算。我计算了两遍,空瓶比满瓶多了几个,我已经喝完了一半多的水。 我告诉过你你喝得太多了。 我没回答她,不过我没喝水就背上了背包。我的嘴巴感觉很可怕,既干渴,又充满沙子,像尝胆汁一样。我试图忽略这种感觉,试图制止我像砂纸般的舌头伸出齿缝外,开始步行。 当太阳升得更高,在我头顶更炙热的时候,我的胃比嘴巴更难忽略。它每隔一段时间就痉挛抽搐一下,期待没有出现的食物。到下午之前,饥饿已经从不舒服变成了痛苦。 这没什么。梅兰妮冷漠地提醒我,我们经历过比这更饥饿的时候。 你经历过。我反驳道,我现在可不想成为她对过去忍耐力的回忆的听众。 好消息来临时我开始感到绝望。当我照例麻木地扭头望向天际时,那个穹顶的轮廓从一群小山峰北边的线条中央映入我的眼帘。从这个有利位置上看,那块缺失的部分只是若隐若现的凹痕。 足够近了。梅兰妮笃定地说,总算取得一点进展,这让我们都感到很兴奋。我急切地转向北,步子拉长了。注意下一个。她为我记起了另一个地形,我立即开始拉长脖子四处张望,尽管我知道这么早就寻找是徒劳无功的。 这会是向东的。向北,然后向东,然后再向北。这就是规律。 找到另一个界标带来的振奋使我继续前进,尽管我的腿越来越疲惫。梅兰妮敦促我往前走,当我慢下来的时候就高喊出鼓励的话语,当我变得心灰意冷的时候就想起杰莱德和杰米。我稳步地前进,直到梅兰妮同意我喝水,尽管我的喉咙里面感觉就像在冒泡一样。 我不得不承认我为自己如此坚强感到很骄傲。泥巴路出现的时候,就像奖励一样。这条路蜿蜒向北,我已经在朝这个方向进发,但是梅兰妮很胆怯。 我不喜欢这里的地形。她坚持道。 这条公路就像穿过灌木丛的一条土黄色线条,较为平坦的路面和缺少植被才使它比较突出。古老的车轮轧出两条痕迹,留在路中央。 如果这条路是错的,我们就改道。我已经走到车辙的中央了,这比穿过杂酚油木,警惕仙人掌要容易一些。 她没有回答,不过她的不安让我感到有些过度焦虑。我一直坚持找寻下一个地形——一个完美的M形状,两个吻合的火山口——不过我也比以前更加警觉地注视着我周围的沙漠。 因为我格外关注,我注意到远处一个灰色的模糊不清的景象,那是很久以前我就弄清楚了的地形。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眼睛在捉弄我,我眨了眨眼睛想要掸掉上面的灰尘。那种颜色对岩石而言不对头,那种形状对树而言又太坚实。我眯着眼睛盯着前方明亮的地方,想要猜一猜。 接着我又眨了眨眼睛,模糊不清的景象突然变成了某种建筑的形状,比我一直以为的要近一些。那是某种房屋或建筑,很小,而且在风吹日晒下变成了了无生气的灰色。 梅兰妮突如其来的惊慌使我跳下小路,落入贫瘠的灌木丛,这种伪装很可疑。 坚持住,我告诉她,我确定那里没人住。 你怎么知道?她那么费力地克制,我不得不注意我的脚下,然后才能使它们向前走。 谁会住在那里?我们灵魂为社会而生存。我听出自己解释时挖苦的语气,知道因为我现在处于何方——身体上和精神上都不知何处。为什么我不再属于灵魂社会了?为什么我觉得我不属于就像我不想属于一样?我曾经是否真的属于任何仅属于我的社会,或者那才是为何在我漫长的生命中,我曾短暂地经历过各种生活的原因呢?我是不是一直就是种异常呢,或者是梅兰妮使我变成了这种异常之物呢?是这个星球改变了我,还是揭示了我原本的模样呢? 梅兰妮没有耐心听我个人的危机——她希望我尽可能快地远离那个房子。她的思想拉扯着我的思想,与我的纠缠在一起,想把我从反思中拔出来。 冷静下来,我命令道,试图集中思想,把她的和我的分辨开来,如果这里真的住了什么东西的话,一定会是人类。相信我说的这一点,在灵魂中没有隐士这样的事情,或许你的杰布叔叔她严厉地反对那种想法。没有人会在这样空旷的地方活下来,你们的族类已经彻底地搜索过所有的居住点了。不管谁曾住在这里,要么跑掉了,要么就变成了你们当中的一员。杰布叔叔会有更好的藏身之所。 而且住在这里的无论是谁,如果真的变成我们当中的一个,我安慰她,那么他们都会离开这里。只有人类才会这样生活我的声音逐渐消失了,突然也感到害怕。 什么?她对我的恐惧反应很强烈,使我们定在原处。她仔细审视了我的想法,寻找我看见过的使我难过的东西。 不过我现在没看见新东西。梅兰妮,要是那里有人类的话,——不是杰布叔叔,不是杰莱德,不是杰米,会怎样?要是其他人发现我们会怎样? 她慢慢地领会我的意思,仔细地思考。你是对的,他们会立即杀死我们,这是当然的。 我想吞咽,将恐惧的感觉从我干渴的嘴巴里吞下去。 不会有其他人。怎么可能会有呢?她推理道,你们的族类太彻底了。只有已经藏起来的人才有机会。所以我们去查看一下——你确定那里没有你们的人,而且我确定那里没有我们的人。或许我们会找到有用的东西,我们可以当做武器的东西。 想到锋利的刀,可以变成棍棒的长长的铁工具,我就不寒而栗。不要武器。 啊,这种没有脊椎的生物是如何打败我们的? 偷窃和数量上的优势。你们当中任何一个,即使是你们的年轻人,都要比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危险一百倍。不过你就像蚁丘中的白蚁,我们有数百万个,大家全都齐心协力向共同的目标努力。 再一次,当我描述团结一致时,我感到一种拖曳着我的恐惧感和迷失感。我是谁? 我们沿着杂酚油木靠近小房子。它看起来是个房子,像路边的简易木屋,完全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其用途。它位于这里的原因很神秘——这个地方没什么可提供的,除了空旷与炙热。 也没有迹象表明最近有人住过。门框露出个大裂口,上面没有门,只有几片玻璃扣在空空的窗框上。灰尘堆积在门槛上,里面也洒满灰尘。饱经风霜的灰墙似乎向风扫过的方向倾斜,仿佛风一直朝一个地方吹似的。 我犹豫不决地朝空荡荡的门框走去时,还能控制住自己的担心。我们在这里肯定找不到其他人,正如今天一整天和昨天一整天一样。 黑暗的入口预示着阴影,这吸引着我往前走,它的吸引力打败了我的恐惧。我仍然聚精会神地倾听着,我的脚迅速、坚定地往前移动。我飞快地奔进门,迅速地靠在一侧,这样我身后就有一堵墙挡着我了。这是本能反应,是梅兰妮搜寻食物的日子的产物。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由于我什么也看不见反而不觉得紧张,等待着我的眼睛适应。 小窝棚空荡荡的,我们知道会是这样。屋内表明有人居住的迹象不比屋外多,两只尚好的桌腿支撑着一张破损的桌子倾斜下来,位于屋子中央,旁边有一张生锈的金属椅子。破烂不堪、脏兮兮的地毯下面露出一片片的水泥。与小厨房并成一排的是一个生锈的水槽和一排柜子,有的有门——还有一个齐腰高的电冰箱,门敞开着,露出黑的发霉的内壁。一个长沙发框靠着里面的墙壁,所有的垫子都不见了。堆在沙发上面的,是一个有点倾斜的小狗打扑克的相框。 像家一样,梅兰妮想道,现在她能放心地挖苦了,这里的装饰品比你的公寓里的还要多。 我已经往水槽走去。 继续做梦吧。梅兰妮帮忙补充道。 当然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有自来水简直是种浪费。灵魂们更善于应付像这样的细枝末节,而不会把这样的反常现象抛在身后。我还是得旋动古老的球形把手,一个在我的手掌中断裂了,完全锈坏了。 接着我转向柜子,跪在脏兮兮的地毯上,眯着眼睛仔细地看着里面。我打开柜门的时候身体向后倾,担心我可能会惊动躲藏在这个巢穴里某个有毒的沙漠动物。 第一个是空的,也没有后背,这样我就能看见外墙上的木板条。另一个没有门,不过里面装着一堆旧报纸,上面布满灰尘。我拉出一张,很好奇,把灰尘掸到了更脏的地板上,然后读日期。 按照人类的时代,我强调,不是因为我需要一个日期来告诉我这一点。 “一男子将三岁大的女儿烧死。”标题朝我大声嚷嚷,还有一张头发金黄、天使般的小孩的照片。这不是头版,根据优先等级排版这一点,这里详细记录的恐怖不是那么骇人听闻。在这下面是一个遭通缉的男人的脸,在出版日期的两年前,他谋杀自己的妻子和两个孩子,整个报道都在讨论这个男子可能在墨西哥出现过。两个人在一场醉酒驾车造成的车祸中丧命,三人受伤。对一个当地声名显赫的银行家所公认的自杀进行的调查表明其涉嫌诈骗和谋杀,一个受压制的自首者承认释放了遭亵渎的孩子,有人在垃圾桶里发现被杀死的家养宠物。 我不寒而栗,把报纸从我身边推开,退回到黑色的柜子里。 那些是例外,不是正常现象。梅兰妮静静地想到,试图阻止我对刚刚发现的恐怖的反应,渗透进她对那些年的回忆,使它们重新鲜活起来。 不过,你能明白我们为何认为我们可能会做得更好吗?我们为何认为或许你们不配得到这个世界上所有这些优秀的东西? 她的回答很尖刻。如果你们想净化这个星球,你们会把它毁灭。 尽管你们的科幻小说家们想象到那些,我们只是没有那种技术。 她不认为我的玩笑很好笑。 此外,我补充道,那会是多么大的浪费啊!这是个可爱的星球,当然,这个不能说话的沙漠除外。 那就是我们如何意识到你们的存在的,你知道,她说,又想到令人恶心的新闻标题,晚间新闻除了激励人类利益的故事之外,没有别的内容了,当恋童癖者和瘾君子们自己走到医院门口排着队准备接受治疗时,当电视节目的图像都被转换成梅伯里时,那时你们已经无意中流露自己的意图了。 “多么糟糕的改变啊!”我冷淡地说,转向下一个柜子。 我把硬邦邦的门拉开,发现丰富的源泉。 “薄脆饼干!”我大声喊道,抓起这个已经褪色、几乎被压碎了的咸饼干盒子。它后面还有一个盒子,那个盒子看起来就像有人在上面踩过似的。“特维吉饼干!”我大叫道。 瞧!梅兰妮催促道,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她用手指指着柜子最里面三个生锈的漂白剂的瓶子。 你要漂白剂干什么?我问道,已经撕开了薄脆饼干的盒子,倒进别人的耳朵里吗?还是用瓶子敲他们的脑袋? 令我高兴的是,尽管薄脆饼干已经被碾成碎片,却仍然装在管状的塑料包装袋里面。我撕开一个袋子,开始把碎末抖进嘴巴里,只咀嚼了一会儿就吞了进去,速度快得使我没办法尽快把它们塞进肚子里。 打开瓶子,闻一闻,她命令道,没理睬我的评论,我爸爸以前就是这样在车库里贮水的,残留的漂白剂防止水变质。 等一会儿。我吃完一管饼干碎片,开始吃另一管。它们有些发霉,不过与我嘴里的味道相比,它们已经算得上美味可口的食物了。我吃完第三管的时候,意识到盐使我嘴唇里面和嘴角的裂口发烫。 我用力拧开一个漂白剂瓶子,希望梅兰妮是对的。我的胳膊虚弱无力,像面条似的,几乎没法提起这个瓶子。这使我们两个都很担忧,我们的状况已经恶化了多少?我们还能够走多远? 瓶子的盖子那么紧,我不知道是不是熔化在原处了。不过,我终于用牙齿把它咬开了。我小心地嗅了嗅瓶口,不是特别希望因为漂白剂的泡泡而晕厥过去,化学制剂的味道很淡。我又靠近闻了闻,肯定是水,静止的、陈旧的水,但是水都是一样的。我喝了一小口,不是新鲜的山泉,却很湿润,我开始大口地喝。 慢慢来,梅兰妮提醒我,而我不得不同意,发现藏匿在这里的珍宝,我们已经很幸运了,不过挥霍掉它却没有意义。此外,既然盐造成的灼烧感已经缓和,我现在需要一些固体的东西。我又翻开特维吉饼干盒,从包装里面舔了三块压碎了的饼干。 最后一个柜子是空的。 饥饿稍微有所缓解,梅兰妮的不耐烦就开始泄露进我的心里。这一次没感到抵触,我迅速地把赃物装进我的背包里,把空水瓶扔进水槽里以腾空背包。漂白剂水壶很沉,不过它们却是令人欣慰的重量。这意味着我今天晚上不必躺在沙漠的地面上又饿又渴地睡觉了。由于糖分带来的精力开始在我的血管里嗡嗡作响,我大踏步地返回阳光灿烂的午后。 第十二章 失败 “这不可能!你搞错了!出故障了!那不可能!” 我凝视着远方,先是难以置信,而后立即转为恐惧,这让我感到心烦意乱。 昨天早上,我把最后一块发霉的特维吉饼干当早餐吃掉了。昨天下午我找到那对山峰,然后又转向北。梅兰妮已经给了所有的信息,她保证那是能找到的最后一块地形。这个消息让我欣喜若狂,几乎有些歇斯底里了。昨天晚上,我喝完了最后一滴水,那已经是第四天了。 我对今天早上只有朦胧的记忆:令人目眩的太阳,绝望的希望。时间已经用尽了,我已经寻找过最后一个界标的天际线了,而且恐惧感越来越强。我看不到它符合任何地方,沿着那条长而平的线,是那座平顶山,两头矗立着两个粗钝的山峰,像哨兵似的。这样的东西会占地方,朝东和朝北的山脉上下起伏,我看不出平坦的平顶山在它们之间会遮蔽什么。 中午——太阳仍然在东边,在我眼里是这样——我停下来休息。我感到如此虚弱,这让我感到害怕。我身体中的每一块肌肉都开始疼痛,但是却不是因为步行造成的。我能感受到吃力的疼痛,也能感觉到睡在地面上的疼痛,这些都不同于这种新的疼痛。我的身体正处于临界点,就要奄奄一息了,这种疼痛是因为我的肌肉在反抗这种折磨产生的。我知道我撑不了多久了。 我背对着东面,这样有片刻的时间太阳就不会照在我的脸上了。 就在那时我看见它了,平顶山长而平的线条,清晰明了地与山峰连接在一起。它就在那里,在如此遥远的西边,沙漠的上空盘旋着海市蜃楼般的景象,像飘浮的乌云,而山则耸立在这虚幻的景色之上散发着微光,我们每走过的一步都是在往反方向前进。与我们一路走过的路程相比,最后一个标记离西边更远。 “不可能。”我又轻声说道。 梅兰妮定格在我的脑海中,没有思考,大脑一片空白,绝望地挣扎着拒绝这个新领悟。我等着她,我的眼睛扫视着这些不可否认地熟悉的形状,直到她接受事实后的悲痛不已使我跪倒在地上。她剧烈的、无声的失败感在我的脑海中回荡,给我的痛苦平添了另一层悲伤。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那是一种既没有声音,又没有眼泪的啜泣。太阳爬上我的后背,它的热量深深地浸透我的每一根乌黑的发丝。 我恢复自制力的时候,影子在身体下面变成了一个小圆圈。费了很大的劲儿,我才重新站了起来。尖尖的小沙砾贴在我腿上的皮肤里,我没把这些擦下去。我心中充满怒火,久久地凝视着那座平顶山,它在西边的天际若隐若现嘲笑着我。 最后,我真的不确定我为什么这么做,我开始朝前走。我知道的只有这一点:是我在走,没有别人。梅兰妮在我的脑海中如此渺小——痛苦像一层薄膜将她自己裹在里面,从她那里得不到帮助。 我拖着沉重的步子,缓慢地踩在松软的沙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毕竟他不过是个骗人的老怪物罢了。”我自言自语地咕哝道。我心中涌起一股陌生的恐惧,粗哑的咳嗽声从我的喉咙里传出来。低沉沙哑的咳嗽声不停地响起来,但是直到我感到欲哭无泪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在大笑。 “这里没有根本从来就什么都没有!”我喘息着说出来,身体不停地歇斯底里地抖动着。我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仿佛喝醉了一般,身后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 不。梅兰妮从自己的悲伤中解脱出来,为自己仍然坚守的信念辩护,我理解错了,或者类似的原因,我的错。 我现在大声嘲笑着她,笑声却被灼人的风吸走了。 等等,等等,她想道,想要把我的注意力从玩笑中拉出来,你不认为我的意思是,你认为或许他们也试过? 她出其不意的恐惧使我大吃一惊,只笑了一半便僵住了。我还没来得及再吸一口气,所有的黑色幽默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的眼睛本能地扫视着空旷的沙漠,想要寻找到一些证据表明我不是如此浪费自己生命的第一人。沙漠平原浩瀚无垠,望不到尽头,但是我无法停止疯狂地搜索那些残骸。 不,当然不。梅兰妮已经在自我安慰了,杰莱德太聪明了,他绝不会像我们这样毫无准备地出来,他绝对不会让杰米身处险境的。 我确定你是正确的,我告诉她,希望和她一样相信这一点,我确定整个宇宙里没有哪个人会这么愚蠢。此外,他可能从来没来看过,他可能根本没弄清楚,希望你也没有。 我脚下没停,我几乎没意识到自己在走。在前方遥远的距离面前,这几乎没什么意义。而且即使我奇迹般地被运送到平顶山脚下,接下来会怎样?我绝对肯定那里什么也没有,没有人会在平顶山等我们。 “我们会死。”我说道。我很惊讶我焦躁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恐惧,这和其他事情一样只是一个简单的事实。太阳很热,沙漠很干,我们会死。 是的。她现在也平静下来了,与我们在疯狂的指引下所做的一切努力相比,这,死亡更易于接受。 “那不让你不安吗?” 她想了一会儿才回答。 至少我是尝试过才死的,而且我赢了。我永远都不会出卖他们,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他们,我竭尽全力地寻找他们。我努力遵守自己的诺言我为他们而死。 在我能回答之前,我数着自己走了十九步。行动迟钝、徒劳无功的十九步,嘎吱嘎吱地穿越这沙漠。 “那么我为什么而死呢?”我感到疑惑,刺痛的感觉重新回到我已经脱水的泪腺,“那么,我猜是因为我迷失了,对吗?是这个原因吗?” 我数了三十四声嘎吱声,她才回答我的问题。 不,她不温不火地想,我不是这么认为的。我认为好吧,我想或许你奄奄一息是为了做人。我几乎看得见她这么想时脸上露出的微笑,她听出了这个词组愚蠢的双重含义,在你将那些星球和宿主抛弃之后,你终于找到一个你为之牺牲的地方和身体。我认为你找到了自己的家,漫游者。 嘎吱嘎吱地响了十下。 我再也没有张开嘴巴的力气了。那么,我没能在这里待更久,太糟糕了。 我不确定她的回答。或许她是想让我感到好受一些。给我一点儿安慰,谢谢我把她拽到这里来送死。她赢了,她从未消失过。 我开始踉跄地迈步。我的肌肉向我尖叫乞求宽恕,仿佛我有办法减轻它们的痛苦似的。我想我本来会就此停歇下来的,不过梅兰妮就像往常一样比我坚强。 我现在能感觉到她,不仅仅在我的头脑中,而且还在我的四肢里。我的步子越迈越大,我走过的路变得更笔直了。仅仅依靠意志力,她把我半死的骨架拽向那不可能抵达的目标。 在毫无意义的挣扎之中有种意外的喜悦。正如我能感受到她一样,她能感觉到我的身体。现在是我们的身体了,我的懦弱使她占据上风。她为能自由地把我们的胳膊和腿往前移动感到分外自豪,无论这样的举动是多么徒劳。这是种完美的愉悦感,只是因为她又能这么做了。就连我们正在慢慢地走向死亡的痛苦相比之下,也变得模糊起来。 你认为那里有什么?我们向终点行进的时候她问我,我们死了之后,你会看见什么? 什么也没有。这个词很空洞,很生硬,也很笃定,我们称之为终极死亡是有道理的。 灵魂不相信来世? 我们有那么多生命,再期待更多就变得太贪婪了。每一次我们离开一个宿主时,我们都会消亡一点点,然后我们在另一个宿主里重生。当我死在这里时,那就会是终结。 接着停顿了许久,我们的脚移动得越来越慢了。 那么你呢?我最后问道,你仍然相信还有更多的轮回,即使在经历过这一切之后?我的思绪扫遍了她对人类世界终结的记忆。 似乎有一些东西不可能消亡。 在我们的心里,他们的脸如此接近,如此清晰,我们对杰莱德和杰米的爱的确感觉像是一种永恒。就在那一刻,我不知道死亡是否强大到足以消融如此重要、如此强烈的东西。或许这样的爱会与她一起存在,在天国之门里的某个童话般的地方,而不是和我在一起。 从中解放出来会是种解脱吗?我不确定,感觉就像它现在已经是我的一部分了。 我们只坚持了几个小时,就连梅兰妮强大的意志力也无法再向我们逐渐衰退的身体要求更多了,我们几乎看不见了。我们无法找到干燥的空气中的氧气,我们把干燥的空气吸进去,然后又径直吐出来,疼痛使急促而微弱的声音从我们的嘴唇中传出来。 你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糟糕的事情,我虚弱地捉弄她,一边蹒跚地向一个干枯的树干走去。它挺拔地站着,比低矮的灌木丛要高几英寸。我们想要赶到这片稀薄的树荫下,然后再倒下去。 是的,她同意道,从来都没这么糟。 我们抵达了目的地。枯死的树把蜘蛛网般的树荫落在我们身上,我们的腿跌落在我们身下。我们向前爬,再也不想太阳照到我们的脸上。我们的头自己偏向一侧,寻找酷热的空气。我们盯着离我们的鼻子只有几英寸的灰尘,倾听着我们大口喘气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是长是短我们不知道,我们闭上了眼睛。我们的眼睑里面既红又亮,我们感受不到网一般微弱的树荫了,或许它也没遮蔽我们。 多久了?我问她。 我不知道,我以前从来没死过。 一个小时?还是更久? 我的猜测准不到哪里去。 你正需要野狗的时候,它们去哪儿了? 或许我们会很幸运逃脱有爪子的野兽之类的她开始前言不搭后语,声音越来越小。 那是我们最后的对话。集中精神太难了,而无法组织语言,这比我们之前以为应该那样的痛苦还要多。我们身体里的所有肌肉在抵抗死亡时,全都在恣意地痉挛抽搐。 我们没有反抗,我们听之任之,等待着,记忆的片段毫无规律地穿进穿出。当我们的神志还是清醒的时候,我们自己在头脑中哼唱着摇篮曲。是那首我们用来安抚杰米的曲子,地面太坚硬、天太冷,或者太害怕而无法入睡的时候,我们会哼唱。我感觉到他的头靠在我们的肩窝里,他的后背靠在我们的胳膊下面。就在那时,好像是我们的头靠在一个更宽阔的肩膀上,一支新摇篮曲安抚着我们。 我们的眼睑变成了黑色,却没有和死亡一起。夜幕降临了,这使我们感到很伤心。没有白天的热量,我们很可能会坚持更久。 天很黑,在一片永恒的空间里,周遭一片寂静,接着传来一个声音。 这几乎没惊醒我们,我们不确定这是不是我们的想象。毕竟那可能是一只野狗,我们希望那样吗? 我们不知道。我们失去了思路,忘记了声音。 什么东西摇晃着我们,拉着我们麻木的胳膊,拽着我们的身体。我们不能组织语言希望现在这一切赶快结束,但那是我们的希望。我们等待着牙齿咬进来,非但如此,拖曳变成了推,我们感到我们的脸转过来面对天空了。 什么东西泼在我们的脸上——湿润的,凉爽的,不可思议。它慢慢地滴到我们的眼睛上,冲掉了上面的细沙子。我们眨了眨眼睛,挤出水滴。 我们不在乎眼睛里的沙子,我们的下巴拱了起来,急不可待地寻找,我们的嘴巴因为盲目和可悲的虚弱而一张一合,像刚刚孵出来的小鸟一样。 我们想我们听见一声叹息。 就在那时,水流进我们的嘴巴里,我们大口地喝下去,呛住了。我们咳嗽的时候水消失了,我们虚弱的手伸出去抓住它。一个扁平的东西嘭嘭地狠狠地击打我们的后背,直到我们能呼吸。我们的手一直紧紧地握住空气,寻找水。 这一次我们肯定听见了一声叹息。 有个东西压在我们皲裂的嘴唇上,水又流了进来。我们狂饮起来,这一次很小心以免又吸进气管去。不是我们在乎是否会被呛到,而是我们不想水又被拿走了。 我们一直喝到肚皮伸展开来,开始疼痛为止。水流变小,然后停了下来,我们声音粗哑地大声抗议。另一个边缘压在我们的嘴唇上,我们疯狂地大口喝着,直到它也变空了。 再喝一口我们的肚子就要爆炸了,然后我们眨了眨眼睛,努力调整视力看一看我们是否还能找到更多。天太黑了,我们看不见一颗星星。接着我们又眨了眨眼睛,意识到黑暗离天空要近得多,一个比黑夜更漆黑的人影站在我们旁边。 好像刀刃,光线插进我们的双眼。我们疼痛地呻吟起来,我们的手飞快地抬起来挡住紧闭的眼睛。即使在我们的眼睑后面,光线还是太明亮了。光线消失了,我们感到下一个叹息呼出的气吹到我们的脸上。 我们小心地睁开眼睛,比之前更看不见了。不管是谁面对着我们,都坐着一动不动,一句话也没有说。我们开始感觉到这一刻的紧张气氛,但是这感觉很遥远,在我们的身体之外。除了我们肚子里的水以及在哪里能找到更多的水之外,很难在乎其他的事情。我们努力集中精神,看清楚是谁救了我们。 经过几分钟的眨眼睛、眯眼睛之后,我们能弄清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浓密的白色从一张黝黑的脸上垂下来,在黑夜中仿佛数百万根苍白的刺儿。当我们领会到这是胡子时——像圣诞老人一样,我们胡乱地想到——我们的记忆补充了其他的片段。一切都融为一体了:露出鼻孔的大鼻子、宽宽的颧骨、浓密的白眉毛、眼睛凹陷进布满皱纹的皮肤里。尽管我们只能看见每个特征的一点儿痕迹,我们知道光线会把它们暴露出来。 “杰布叔叔,”我们惊讶地哑着嗓子说,“你找到我们了。” 杰布叔叔蹲在我们旁边,听见我们说出他的名字时猛地站了起来。 “现在,好了,”他说道,他低沉沙哑的声音使无数的记忆浮现在眼前,“现在,好了,情况很混乱。” 第十三章 判决 “他们在这里吗?”我们咳嗽着挤出这几个字——它们从我们嘴里脱口而出,好像水从肺里喷出来一样。除了水之外,只有这个问题最重要了,“他们找到了吗?” 杰布叔叔的脸在黑暗中很难读懂。“谁?”他问道。 “杰米,杰莱德!”我们充满热情的低语像大喊大叫一样,“杰莱德和杰米在一起。我们的弟弟!他们在这里吗?他们来过吗?你也找到他们了吗?” 几乎没有停顿。 “没有。”他的回答很有力,不带丝毫同情或感情。 “没有。”我们轻声说道。我们不是在重复他说的话,我们在抗议捡回自己的命。这有什么意义?我们又闭上眼睛,倾听着身体里的痛,我们让这种痛湮灭我们心中的痛。 “瞧,”杰布叔叔过了一会儿说,“我,呃,有事情要做。你休息一会儿,我会回来找你的。” 我们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只听见了声音。我们的眼睛一直紧闭着,嘎吱嘎吱的脚步声轻轻地离我们越来越远了。我们辨认不出他往哪个方向走了,我们也根本不在乎。 他们不见了,没有办法找到他们,没有希望。杰莱德和杰米消失了,他们熟谙怎样做这样的事情,而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水和凉爽的夜风使我们头脑清醒,这却不是我们想要的。我们翻了个身,又把脸埋在沙子里。我们如此疲倦,已经远远超过了筋疲力尽的程度,陷入一种更加深刻、更加痛苦的状况。当然我们能睡觉,我们所要做的就是什么都别想,我们能做到。 我们做到了。 当我们醒来时,仍然是夜晚,但拂晓就要降临在东边的地平线上了——山脉背后是一片黯淡的红色。我们的嘴巴里有灰尘的味道,起初我们确定梦见杰布叔叔出现了,当然我们梦见了。 今天早上我们的思想更清醒,我们很快注意到我们右脸颊附近有个奇怪的形状——不是石头,也不是仙人掌。我们摸了摸,很坚硬,也很光滑。我们推了推它,水摇晃着发出甜美的声音,是从里面传来的。 杰布叔叔是真实的,他给我们留下一小壶水。 我们小心翼翼地坐起来,惊讶地发现我们没像一根干瘪的棍子一样折成两段。实际上,我们的感觉要好一些,水准是经过一定时间滋润了我身体中的一些部位。疼痛感很模糊,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我们觉得肚子饿了。 我们手指僵硬笨拙地拧水壶的盖子。水壶没有完全装满,里面的水却足以再次舒展我的腹腔——它肯定已经萎缩了。我们把水全喝完了,我们喝光了所有的配额。 我们把金属水壶放在沙地上,在拂晓前的寂静中,水壶砰地落地时发出沉闷的一声响,我们现在完全清醒了。我们舒了一口气,宁愿不要清醒过来,双手抱着头。现在怎么办? “为什么你给它水,杰布?”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就在我们背后传过来,质问道。 我们跪在膝盖上转过身,我们所看见的使我们的心脏一阵颤抖,我们的意识裂成了碎片。 有八个人绕着我跪在树荫下的地方站成半圆形。毫无疑问他们是人类,他们全都是。我从没见到过扭曲成这样的表情的脸——在我的族类中没见过。这些嘴唇因为仇恨扭曲起来,向后拉,露出咬得紧紧的牙齿,像野兽一样。这些眉毛紧蹙在露出熊熊燃烧的怒火的眼睛上方。 六个男人和两个女人,他们当中有几个身材魁梧,大多数都比我个头大。我感到血液从我脸上消失了,意识到为什么他们的手如此古怪地伸出来——紧紧地抓在面前,每一只都端着一个物体。他们有武器,有些人拿着刀——几把像我厨房里放着的那种短刀,另一些要长一些,一把巨大的刀,来势汹汹。这把刀不是厨房用的,梅兰妮提供了名称:大砍刀。 其他人拿着长长的棍子,有些是金属的,有些则是木头的,长棍。 我认出他们当中的杰布叔叔。松散地握在他手里的是一个我从未亲自见过的物体,我只在梅兰妮的记忆中见过,像一把大刀一样。那是一支来复枪。 我感到恐惧,不过梅兰妮却惊叹地看着这一切,这么多人让她感到惊叹,八个幸存的人。她以为杰布是一个人,或者,在最美好的情景中,和其他两个人一起,看见那么多她的同类使她心中充满了喜悦。 你是笨蛋,我告诉她,看看他们,瞧他们。 我强迫她从我的角度看待此事:看清楚这些充满威胁的形状,他们身上穿着脏兮兮的牛仔裤、浅色的棉质衬衫因为灰尘变成了棕褐色。他们可能是人类——当她再想到这个词的时候——不过这一刻他们是其他的东西。他们是野蛮人,魔鬼。他们威胁着我们,对我们的血垂涎三尺。 每一双眼睛中都有死亡审判。 梅兰妮看见了这一切,尽管很不情愿,她却不得不承认我是正确的。在这一刻,她挚爱的人类穷凶极恶——就像我们在荒废的小木屋里读到的那些新闻故事一样。我们看着杀手们。 我们本应该更加明智的,我们昨天本应该死掉的。 为什么杰布叔叔让我们活下来,却让我们面对这一切? 一想到这一点,我全身一阵战栗。我扫视了人类残忍的历史,我没有勇气面对这些恶行,或许我本应该更加集中精神的。我知道人类让他们的敌人活着,哪怕活一会儿,也是有理由的,他们希望从他们的精神上或者身体上得到什么当然这立即涌现在我的头脑中——那个他们希望从我身上得到的秘密。那个秘密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告诉他们。不管他们对我做什么,我首先会杀死我自己。 我没让梅兰妮看见我所保守的秘密,我利用她自己的防线抵抗着她。我在我的头脑中筑起一堵墙,自己躲在后面思考这个自从移植以来第一次想起的信息,以前根本没有想它的理由。 梅兰妮在墙壁的那一面甚至没有感到好奇,她没费力破墙而入。担忧眼前状况的紧迫性已经超过了她不是唯一一个保守秘密的人的事实。 我向她保守秘密重要吗?我不像梅兰妮那么强大,我并不怀疑她能忍受折磨。在我向他们交代他们希望得到的信息之前,我能忍受多少痛苦呢? 我觉得反胃,自杀是个令人反感的选择——更糟糕,因为这也会是谋杀。梅兰妮会经历折磨或死亡中的任何一种,我会一直等到绝对没有其他的选择。 不,他们不能,杰布叔叔绝对不会让他们伤害我。 杰布叔叔不知道你在这里。我提醒她。 告诉他! 我盯着这个老人的脸。浓密的白胡须阻止我看清他的嘴形,不过他的眼睛似乎不像其他人那样充满怒火。我从眼角能看见几个男人的眼神来回打量着我俩,他们等待着他回答那个提醒我他们存在的问题。杰布叔叔盯着我,没理睬他们。 我不能告诉他,梅兰妮,他不会相信我,而且如果他们认为我在向他们撒谎,他们就会认为我是猎人。他们一定有足够的经验知道只有猎人才会来到这里撒谎,那是专为卧底设计的故事。 梅兰妮立刻意识到我的想法是正确的。就是猎人这个词使她带着仇恨地畏缩起来,而且她知道这些陌生人也会有相同的反应。 不过没关系,我是灵魂——那对他们而言已经足够了。 那个拿着大砍刀的人——这里块头最大的那个,头发乌黑,皮肤白皙得有些古怪,蓝蓝的眼睛很有神——发出憎恶的声音,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他朝前走了一步,慢慢地举起长刀。 快比慢好,是这只残忍的手而不是我自己的杀死我们会更好一些。我死的时候不是残暴的生物,为梅兰妮的血以及我自己的血负责,这样更好。 “等一等,凯尔。”杰布的话不疾不徐,几乎是漫不经心的,不过这个大块头的男人停了下来。他扮了个鬼脸,别过头面对梅兰妮的叔叔。 “为什么?你说你确定,它是他们当中的一个。” 我认出了这个声音——他和刚才问杰布为什么给我水的那个人是同一个人。 “啊,是的,她当然是,但是这有点儿复杂。” “怎么讲?”另一个人问了这个问题。他站在那个高个子、黑头发的凯尔旁边,他们看起来如此相像,他们一定是兄弟。 “瞧,她也是我侄女。” “她不再是你的侄女了。”凯尔毫不迟疑地说道。他又吐了一口唾沫,故意朝我的方向又迈近了一步,刀已经准备好了。我从他肩膀倾斜着准备动手的姿势看得出来,这些话不会再制止他。我闭上了眼睛。 传来两声尖锐的金属碰撞声,有人惊呼一声,我的眼睛又倏地睁开了。 “我说过等一等,凯尔。”杰布叔叔的声音仍然很放松,不过长长的来复枪现在紧紧地握在他手中了,枪管指着凯尔的背。凯尔僵立在离我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他的大砍刀举在肩膀上方一动不动。 “杰布,”那个兄弟惊恐万分地说道,“你在干什么?” “离女孩远一点儿,凯尔。” 凯尔转过身背对着我们,愤怒地面对杰布:“它不是个女孩,杰布!” 杰布耸耸肩,枪仍然稳稳当当地握在手中,指着凯尔:“还有事情要谈。” “医生可能能从它身上获得什么信息。”一个女性声音粗哑地提议道。 听到这些话我感到畏惧,这是我最害怕的事情。刚才杰布叫我侄女的时候,我还愚蠢地燃起一丝希望的火焰呢——或许还有同情吧。我那么想太愚蠢了,哪怕只想了一小会儿,死亡是我能从这些生物身上期待的唯一的怜悯。 我看着刚才开口说话的那个女人,惊讶地发现她和杰布一样老,可能更老。她的头发更像是深灰色,而不是白色,那就是我之前没注意到她的年纪的原因。她的脸庞布满皱纹,全都向下拉扯着变成生气的褶皱。不过在这些褶皱背后的轮廓,还有某种熟悉感。 梅兰妮将这张老态的脸庞与记忆中那张更光滑的脸联系起来。 “梅姬姑妈?你在这里?怎么会?莎伦她——”这些话全是梅兰妮的,不过它们从我的嘴里一股脑儿全涌了出来,而我却无法阻止。在沙漠里交流了那么久使她更加强大了,或者使我更脆弱了。或许只是因为我一直关注着致命的打击会从哪个方向落下吧,我准备好了我们的谋杀,而她则正和家人团聚呢。 梅兰妮惊讶的感叹只经历了一半。那个名叫梅姬的年迈女人纵身向前一跃,速度掩饰了她易碎的外表,她没有举起握着黑色铁撬棍的那只手。那是我正专注地看着的那只手,所以我没有看见她另一只手用力地掴过我的脸。 我的头猛地向后转,然后转向前,她又掴了我一掌。 “你不会愚弄到我们,你这个寄生虫。我们知道你的伎俩,我们知道你能把我们模仿得多么像。” 我尝到了脸颊里面的血腥味。 别再那么做了,我责备梅兰妮,我告诉过你他们会怎么想的。 梅兰妮太震惊了,而无法回答。 “得了,梅姬。”杰布用息事宁人的语气开口道。 “别对我说‘得了,梅姬’,你这个老蠢货!她很可能把一队人马带到我们这里来了。”她后退了几步,眼睛打量着我一动不动的神情,仿佛我是一条蜷缩着的蛇,她在她兄弟身边停了下来。 “我没看见任何人,”杰布反驳道,“嘿!”他叫道,而我则惊讶地畏缩了。我不是唯一一个。杰布把左手举到头顶上,枪仍紧紧地握在右手上,“在这里!” “闭嘴!”梅姬边推他的胸膛,边吼道。尽管我有充分的理由知道她很强壮,杰布没有摇晃。 “她是一个人,梅姬,我找到她的时候都快死了——她现在的状况也不好。‘蜈蚣们’不会像那样牺牲自己的同伴,他们会比我更及时地找到她。不管她还是其他什么东西,她只是一个人。” 我在脑海中看见那个长长的、有许多条腿的昆虫的形象,不过我无法看见其中的联系。 他在讨论你。梅兰妮解释道。她把丑陋的小虫子的印象与我对明亮的银色灵魂的记忆相比较。我没明白它们的相似之处。 我感到疑惑的是他怎么知道你是什么样。梅兰妮茫然地惊叹道。我对灵魂真实的外貌的回忆从一开始对她而言就是崭新的。 我没有时间与她一起惊叹。杰布朝我走过来,其他人紧随其后。凯尔的手悬在杰布的肩膀上,准备把他抓住或者把他推出去,我说不清楚。 杰布把枪放在左手里,把右手伸向我。我警觉地盯着他的手,等着他打我。 “来吧,”他轻柔地敦促道,“如果我能背着你走那么远,我昨天晚上就把你带回家了,你不得不再走一些路了。” “不!”凯尔哼道。 “我要把她带回去。”杰布说道,第一次他的声音里出现了更加严厉的语气。在他的胡子下面,他绷紧了下巴。 “杰布!”梅姬反对道。 “是我的地盘,梅姬,我要做我想做的事情。” “老蠢货!”她又严厉地说。 杰布向下伸出手,抓住我握成拳头放在大腿上的手,他把我一把拉了起来。这不是残忍,只不过仿佛是他很着急似的。然而,他为了自己的理由延长我的生命,难道这不是最坏形式的残忍吗? 我没站稳,来回地摇晃起来。我无法很好地感觉我的腿——只是很刺痛,就像血向下流的时候针尖插进去一样。 他身后传来一阵不赞同的嘘声,这是从不同人的嘴巴里传出来的。 “好吧,不管你是谁,”他对我说,他的声音仍旧很友善,“在天热起来之前,让我们离开这里吧。” 肯定是凯尔的兄弟的那个人把手放在杰布的胳膊上。 “你真的不能告诉它我们住在哪里,杰布。” “我猜这不重要,”梅姬严厉地说道,“它不会有机会传话的。” 杰布叹了叹气,抽出一个印花大手帕——全都藏在他的胡子里——围在他的脖子上。 “这很愚蠢。”他含糊地说道,不过他把脏兮兮的织物卷成一个蒙眼睛的布,因为汗水变得僵硬。 他把它系在我的眼睛上方时,我一动没动,抵抗着由于看不见敌人而不断加剧的恐慌。 我看不见,但是我知道是杰布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背上领着我——其他人不会有那么温柔的。 我们开始朝前走,朝北走,我想。起初没有人说话——只有许多双脚踩在沙子上传来的嘎吱声。地面很平坦,不过我麻木的腿踉跄不断。杰布很耐心,他带路的手几乎具有骑士风范。 我们赶路的时候我感到太阳升起来了,一些脚步比另一些要快一些,它们走到我们前面,直到很难再听见。听起来就像少数人留下来与杰布和我在一起,我一定看起来不需要许多卫兵——我都饿晕了,每走一步我都在摇晃;我的头感到眩晕,空洞。 “你不打算告诉她吧,是不是?” 这是梅姬的声音,从我身后几英尺的地方传来,听起来像责备。 “她有权利知道。”杰布回答道,顽固的语气又回到他的声音里。 “你正在做的事情可不是好事,杰伯迪亚。” “生活是残酷的,玛格诺丽亚。” 很难分辨他们两个当中哪一个更吓人。是杰布吗,他似乎如此坚决地想让我活着?还是梅姬?她是第一个建议医生的人——这个名称使我心中本能地充满恶心的恐惧——不过她似乎比她的弟弟更担心残忍的事情。 我们又默不作声地走了几个小时。我的腿撑不起来的时候,杰布搀扶着我坐在地上,然后把一个水壶递到我嘴边,像他晚上所做的那样。 “你准备好的时候,告诉我一下。”杰布告诉我。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和善,尽管我知道这么理解是错误的。 有人不耐烦地叹了叹气。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杰布?”一个人问道,我以前听见过这个声音,是兄弟中的一个,“为医生?你本来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凯尔的,你没必要拿枪对着他。” “凯尔常常需要有人拿枪对着他。”杰布低声说道。 “请你告诉我这不是因为同情,”这个男人继续说道,“在你经历过这一切之后” “在我经历过这一切之后,如果我还没学会同情,我也算不上什么,但不是,我这么做不是出于同情。如果我对这个可怜的东西有足够的同情,我就会让她死。” 我在炉火般炙热的空气中颤抖。 “那么,是什么?”凯尔的兄弟追问。 沉默了良久之后,杰布的手碰到我的。我抓住他的手,需要支撑才能重新站起来。他的另一只手推着我的背,我又开始往前走了。 “好奇。”杰布小声地说道。 没有人回答。 我们一边走,我一边考虑着几个确定无误的事实。第一,我不是他们抓住的第一个灵魂。这里已经有一些约定俗成的例行公事了。这个“医生”在我之前试图从其他灵魂那里获得答案。 第二,他没有成功。如果任何灵魂在自杀之前,屈服在人类的折磨之下,他们现在就不会需要我。我的死本来会来得非常迅速,这样倒是件幸事。 奇怪的是,我无法使自己希望迅速地了结,不过,也不希望达到那样的效果。这么做会很容易,即使不用我亲自动手。如果我只需要向他们撒个谎——假装是个猎人,告诉他们我的同事们此刻正在跟踪我,外强中干地恫吓、威胁他们,就能做到。或者告诉他们真相——梅兰妮仍然继续活在我的身体里,是她把我带到这里的。 他们会把它当成另一个谎言的,这个谎言如此完全地难以抗拒——从他们的角度看,相信这一点如此诱人,如此狡猾,他们会相信我是猎人,如果我承认自己是猎人,他们也不会如此笃定地相信我。 他们会猜测这是个圈套,迅速地除掉我,然后找个新地方躲藏起来,离这里远远的。 你可能是对的,梅兰妮同意道,我会这么做。 不过我还没有感到痛苦,所以任何形式的自杀都很难接受,我生存的本能封住了我的嘴唇。我突然想起最后一次与咨询师的谈话——那个时候如此文明,似乎属于另一星球。梅兰妮向我发起挑战,会不会让人把她除掉,似乎是一种自杀的冲动,不过只是装腔作势罢了。彼时,我坐在一把舒适的椅子上,冥想着死亡是多么困难的事情,我记得自己那时曾这么想过。 昨天晚上梅兰妮和我希冀着死亡的来临,而那时死亡近在咫尺。既然现在我又站了起来,情况就不一样了。 我也不想死,梅兰妮轻声说,但是或许你是错误的,或许那不是他们让我们活着的原因。我不理解他们为什么会她不愿意想象他们可能会对我们做的事情——我确定她想到的情况会比我想到的更可怕,他们那么急切地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我绝对不会说,不会对你说,不会对任何人类说。 那是勇敢无畏的宣言,而那时,我还没有感到痛苦又过了一个小时——已经烈日当头了,太阳散发出来的热量就像一个火焰做的皇冠一样戴在我的头顶上——这时声音发生了变化。我几乎再也听不见的嘎吱声现在变成了从我前方传来的回音。杰布的脚踩在沙子上,传来阵阵嘎吱声,我也一样,不过我们前面的人已经走进新地带了。 “现在小心啦,”杰布提醒我,“当心你的头。” 我犹豫了,不确定我要当心什么,或者看不见的情况下该怎么当心。他把手从我背上移开,按住我的头,告诉我低下头。我弯下腰,脖子很僵硬。 他又领着我朝前走,我听见我们的脚步声回荡起来。地面感觉不像是沙子,也不像石头一样零散。地面在我脚下感觉很平坦,很坚固。 太阳不见了——我再也感觉不到它晒痛我的皮肤或者炙烤我的头发了。 我又迈了一步,一股新空气拂面而过。不是清风,空气是停滞的——我走进了这空气里。干燥的沙漠的风消失不见了。这里的空气是静止的,而且更凉爽。空气中有一丝丝难以察觉的湿润,我们俩闻得到,也尝得到。 我心里,梅兰妮的心里有那么多问题。她想问我问题,但是我缄默不语,现在我们两个说什么都不可能帮助我们。 “好了,你可以挺直身体了。”杰布告诉我。 我慢慢地抬起头。 即使戴着蒙眼睛的布,我也能分辨出这里没有光,印花大手帕周围漆黑一片。我听见有人跟在我们后面,不耐烦地迈着步子,等着我们往前走。 “这边。”杰布说,他又给我指路了。我们的脚步声在附近回荡——我们所在的空间一定非常小,我发现自己本能地低下头。 我们又往里走了几步,接着我们猛然拐了个弯儿,似乎把我们带到我们刚才经过的地方。地面开始往下倾斜,每走一步角度都更陡了,杰布用粗糙的手抓住我,以免我摔倒。我不知道我在黑暗中滑倒,打滑了多久。感觉徒步的时间比实际上经过的时间更久,因为每一分钟都因为我的恐惧过得更慢了。 我们又拐了个弯儿,接着在地面开始往上爬。我的腿如此麻木,像木头一样,路越来越陡,杰布不得不半拽着我往上爬。我们走得越远,潮气就越来越大,空气越来越湿润,但是黑暗没有改变。唯一的声音就是我们的脚步声和它们在附近的回声。 小路又变得平坦起来,开始拐来拐去,逶迤向前。 终于,在我的蒙眼布顶端和底部出现了一缕光亮。我希望它能滑落下来,因为我太害怕了,不敢把它拉扯下来。在我看来,只要我能看见我在哪里,谁跟我在一起,我就不会感到如此害怕。 随着光线而来的是嘈杂声,陌生的噪声,低沉的嗡嗡声含混不清,听起来几乎像瀑布的潺潺流水声一样。 我们往前走,嘈杂声越来越响,越靠近就越不像水声。太不相像了,高低音交织在一起回荡起来。倘若不是这么不和谐的话,这可能会像我在歌唱星球上一直聆听和一直哼唱的那种音乐,只不过更难听罢了。蒙眼布的黑暗适合那样的回忆,那种什么也看不见的回忆。 梅兰妮在我明白之前就弄懂了这阵不和谐的声音,我从未听见过这样的声音,因为我以前从来没和人类在一起。 这是吵架,她意识到,听起来像那么多人在争论。 她被声音吸引过去了。那么,这里还有更多的人吗?即使有八个人也让我们俩很惊讶,这是什么地方? 一双手触摸到我的颈项,我躲开了。 “放松。”杰布说,他把蒙眼布从我眼睛上拉下来。 我慢慢地眨了眨眼睛,我身边的影子逐渐变成我能理解的形状:凹凸不平的墙壁,布满孔洞的屋顶,磨破了的布满灰尘的地面。我们在地底下一个天然山洞的某个地方,我们不可能在地底下那么深的地方。我以为我们往上走的时间,比往下滑的时间要长一些呢。 岩石墙壁和屋顶是略带紫色的深棕色,上面布满浅浅的窟窿,像瑞士奶酪一样。更下方的窟窿的边缘已经磨损坏了,不过我头顶上的圆圈更加清晰可辨,它们的边缘看起来更突兀。 阳光从我们前面的一个圆孔里照射进来,圆洞的外观跟山洞内部的其他凹洞相像,只不过要大一些。这是入口,一条通往更明亮的地方的入口。梅兰妮很急切,出神地想着还有更多人类。我犹豫不决,突然担心什么也看不见或许比看得见更好。 杰布叹了口气,“对不起。”他低声说,声音如此低,我肯定我是唯一听得见的那个人。 我费力地想要领会,却没法弄明白。我的头开始眩晕,不过那可能是饥饿引起的。杰布提醒我穿过那个大洞时,我的手像强风吹动树叶一样地颤抖起来。 隧道通向一个巨大的房间,起初我无法接受我的眼睛展现在我眼前的一切。屋顶太明亮,太高了——就像人造天空似的。我想要搞清楚是什么照亮这里的,不过它却散发出一缕缕耀眼的光线刺痛我的双眼。 我期待着潺潺的声音会变大,但是巨大的山洞里却突然变得死一般的静寂。 地面与高高在上、光芒四射的洞口相比很阴暗,过了好一会儿我的眼睛才看清楚这些形状。 一群人。没有其他的词来描述——有一群人站在那里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默不作声,他们全都盯着我,脸上流露出强烈如火、充满仇恨的表情,我拂晓的时候见过这样的表情。 梅兰妮惊呆了,除了数数什么反应也没有。十,十五,二十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我不在乎有多少人,我想要告诉她这无关紧要。他们当中不必超过二十个人就能杀死我,杀死我们。我想要使她明白我的立场有多么危险,但是她此刻根本听不见我的警告,而是迷失在她从未想过会出现在这里的这个人类世界里。 一个男人从人群中往前走了一步,我首先飞快地朝他的手扫了一眼,寻找它们握着的武器。他的手握成拳头,不过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威胁。我的眼睛适应了令人目眩的光线,看见阳光给他的皮肤镶了一层金色,接着便认出它的颜色。 突如其来的希望使我眼花缭乱,让我不知所措。我抬起头,眼睛看着这个男人的脸。 第十四章 争议 这对我们两个而言都太难以接受了,看见他在这里,在已经接受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以后,在相信我们已经永远失去他以后。这使我牢牢地定在原处,使我无法反应。我想要看着杰布叔叔,想要理解他在沙漠中令人心碎的回答,但我无法移开我的视线。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杰莱德的脸,不能领会个中滋味。 梅兰妮的反应截然不同。 “杰莱德。”她喊道,穿过我损伤的喉咙,只发出一个嘶哑的呱呱声。 她把我猛地往前拉,与她在沙漠里的动作很像,控制了我僵硬的身体。唯一的不同是这一次,是强迫的。 我的速度不够快,无法阻止她。 她突然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抬起我的手臂想要拉住他。我在脑海里尖叫着警告她,但是她没听我的,她甚至几乎没意识到我的存在。 她跌跌撞撞地朝他走过去的时候没有人出来制止她。没有人,除了我。只要几英寸她就能碰到他了,然而,她还是没有看见我所看见的一切。她没有看到经过那么漫长的几个月的分离之后,他的脸已经改变了多少,它变得有多么冷酷,现在那些褶皱扯向不同的方向了。她没有看见,这张新脸庞上不会再露出她记忆中不自觉的微笑。只有一次她看见他的脸色变得铁青,充满危险,而那种表情相对于他此刻的表情根本不值一提。她没有看见,或者她不在乎。 他的影响大于我的。 在梅兰妮能使我的手指碰到他之前,他猛地伸出胳膊,手背用力地打在我一侧的脸庞上。这一掴如此用力,我的头撞到岩石地面上,而后双脚也离开了地面。我听见我身体的其他部位撞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但是我感觉不到。我的眼睛在我的脑海中转回来,嗡嗡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我拼命挣扎着不要让眩晕使我失去知觉。 太蠢了,太蠢了,我啜泣着责备她,我告诉过你别那么做! 杰莱德在这里,杰莱德还活着,杰莱德在这里。她语无伦次,反反复复地念叨着这些话,仿佛它们是一首抒情歌似的。 我努力调整自己的眼神,想要看清楚,可是陌生的洞顶使人眼花缭乱。我把头扭向背光的一面,接着咽下一声啜泣,这样一转动使我的脸颊疼痛得像被刀刺一样。 我几乎无法应付这次不由自主的打击带来的痛苦,我还有什么希望承受更加强烈、有备而来的攻击呢? 我身旁传来脚步声,我的眼睛本能地想要找到威胁来自何方,我看见杰布叔叔站在我身旁。他的一只手向我伸过来,不过中途他犹豫了,转而将视线移向别的地方。我的手只抬起来一点点,克制住另一声呻吟,想要看清楚他在看什么。 杰莱德朝我们走过来,他的脸和沙漠里的野人的脸一样——只不过它狂怒的时候是美丽的,而不是狰狞的。我的心脏颤抖了一下,接着慌乱地跳动起来,我想要嘲笑我自己。他很英俊,我爱他,当他打算杀死我的时候,这些还重要吗?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脸上充满杀气的表情,我渴望他在盛怒之下能迅速给予我致命的一击,然而对死亡的热切愿望终究还是躲开了我。 杰布和杰莱德久久地看着彼此的眼睛。杰莱德的下巴绷得很紧,然后又放松了,但是杰布的脸很平静。杰莱德突然愤怒地呼出一口气,往后退了一步,结束了沉默的对峙。 杰布弯腰向我伸出手,另一只胳膊抱着我的后背,把我拉起来。我的头一阵眩晕,开始疼痛起来,我的胃也开始作呕。要不是我已经好多天没吃东西了,我可能已经吐出来了。感觉好像我的脚没有落地似的,我一拐一瘸地往前走。杰布把我扶稳,然后抓住我的胳膊肘,使我站直。 杰莱德脸色扭曲,露出牙齿看着这一切,梅兰妮像傻瓜一样又要挣扎着向他靠近。不过看见他在这里带给我的冲击已经过去了,不像她现在这般愚蠢了。她再也不会突破我的防线了,我把她紧锁在我脑海中所能创造的一切围栏之中。 安静,难道你看不见他有多么讨厌我吗?你说的任何话只会使事情更糟糕,我们死定了。 但是杰莱德还活着,杰莱德在这里。她轻柔地哼唱道。 山洞里的寂静消失了,四面八方同时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仿佛我错过了信号似的。我不明白这些咝咝作响的嗡嗡声是什么意思。 我的眼睛飞快地扫过这群人类——他们当中的每个人都是成年人,当中没有身材更小、更年轻的人。没找到使我的心疼痛不已,梅兰妮挣扎着想要开口问,我坚定地使她住嘴。这里没什么可看的,除了这些陌生人脸上的愤怒和憎恨,或者杰莱德脸上的愤怒和憎恨除外。 直到另一人从窃窃私语的人群中挤出来。他身材修长,个子高大,骨架在他的皮肤下比大多数人都要清晰可辨一些。他的头发弄湿过,要么是浅棕色,要么是难以形容的深金色。与他温和的头发、修长的身体一样,他的五官也很温和,消瘦。他的脸上没有愤怒,这就是我的视线无法从他身上移开的原因。 其他人为这个明显很谦逊的男子让路,仿佛他在他们当中有些地位似的。只有杰莱德不尊重他,他坚守立场,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一个人。高个子男子从他身边绕开,似乎没注意到他路上的阻碍,仿佛眼前不过是一堆石头罢了。 “好啦,好啦,”他绕过杰莱德,走过来面对我的时候,用一种古怪而愉快的声音说道,“我来了,我们抓到什么了?” 梅姬姑妈出现在他身边,回答了他的问题。 “杰布在沙漠里找到了它,它以前是我们的侄女儿梅兰妮,似乎是跟着杰布留给梅兰妮的路线走过来的。”她飞快地扫了一眼杰布,露出讨厌的神色。 “嗯哼。”骨瘦嶙峋的高个子男子含糊地哼道,他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这种打量——很奇怪。 他看起来好像喜欢他看见的东西似的,我搞不清楚他为什么会这样。 我躲开了他的眼神,看着另一个女人——一个年轻的女人从他身旁偷偷地看过来,她的手放在他的胳膊上——我的眼睛被她那鲜艳的头发吸引去了。 莎伦!梅兰妮大声叫道。 梅兰妮的表姐看见我认出她的眼神,她的脸色变得铁青。 我吃力地把梅兰妮推到我的脑后。嘘! “嗯哼。”高个子男子又说道,点了点头。他伸出一只手,想要摸我的脸,当我躲开她,躲到杰布身旁时,他似乎很惊讶。 “没关系,”高个子男子说道,微微一笑,有些鼓励地说道,“我不会伤害你。” 他的手又朝我的脸伸过来。我像之前一样躲到杰布的身旁,不过杰布松开他的胳膊,把我往前推。高个子男子摸了摸我耳朵下方的下颌骨,他的手指比我预期的要轻柔一些,然后把我的脸推开。我感到他的手指抚摸着我后颈项上的一条线,我意识到他是在检查植入时我脖子上留下的疤痕。 我从眼角观察杰莱德的脸色。这个男人正在做的事情显然使他很恼火,我想我知道为什么——他一定很憎恨我脖子上那条粉红色的细线。 杰莱德皱着眉头,不过我很惊讶他的表情里少了一些愤怒。他的眉毛纠结在一起,这使他看起来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高个子男子放下手,后退了一步。他撅起嘴唇,眼睛因为一些挑战而闪闪发光。 “她看起来足够健康,除了最近的精疲力竭、脱水以及营养不良之外。我想你已经给她喝了足够的水,这样脱水就不会造成什么影响。那么,好了。”他不自觉地做了个古怪的手势,仿佛他在洗手似的,“让我们开始吧!” 接着他的话和他短暂的检查前后对应上了,我了解——这个刚刚保证不会伤害我,貌似温柔的男子就是医生。 杰布叔叔沉沉地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医生向我伸出一只手,示意我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手掌里,我握紧拳头藏在背后。他又仔细地看着我,打量着我眼里的恐惧。他的嘴巴往下拉扯了一下,不过不是不赞成,他在考虑如何继续。 “凯尔,伊恩?”他叫道,伸长脖子在人群中寻找他刚才叫的那两个人。两个大个子黑头发的兄弟坚定地朝前走过来时,我的腿一软。 “我想我需要帮助,或许如果你们抬”医生站在凯尔旁边显得不是那么高,他开始说道。 “不。” 所有人都转而看着不同意的声音传来的方向。我不需要看,因为我认出了那个声音,不过我还是看着他。 杰莱德的眉毛紧蹙在眼睛上面;他的嘴巴奇怪地扭曲了。百感交集的神情从他脸上扫过,很难说清楚是哪一种,愤怒、公然反对、迷惑、憎恨、恐惧还有痛苦。 “是的。” 大家都在等待,除了我,杰布的唇角拉扯下来,仿佛要挤出一个笑容。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个老人倒是有种古怪的幽默感。 “是这样吗?”医生问道。 杰莱德恶狠狠地回答道:“我会告诉你问题所在的,医生。让你对它这么做,或者杰布对着她的脑袋开一枪,这之间有什么区别?” 我颤抖了,杰布拍了拍我的胳膊。 医生又眨了眨眼睛,他只说了个“哦”。 杰莱德自问自答:“区别在于,如果杰布杀死了它,至少它死得很干净。” “杰莱德。”医生用令人宽慰的语气说道,与他用在我身上的一样,“我们每一次都学到那么多,或许这次就会” “哈!”杰莱德哼道,“我可没看见有多少进展,医生。” 杰莱德会保护我们的。梅兰妮虚弱地想道。 很难集中精神组织语言。不是我们,只是你的身体。 差不多她的声音似乎是从远方传来的,从我砰砰作响的大脑外面传来的。 莎伦朝前走了一步,这样她就能半挡在医生面前。 “浪费时机没有意义,”她凶狠地说道,“我们全都意识到这对你很艰难,杰莱德,但是最终不是由你来作决定的,我们不得不考虑什么对大多数人最有利。” 杰莱德愤怒地看着她。“不!”这个字是咆哮而出的。 我分辨得出他不是轻声说出这个字的,然而在我的耳朵里听起来还是非常轻。实际上,一切突然都安静下来。莎伦的嘴唇动了动,她的手指凶恶地指着杰莱德,不过我所听见的不过是轻柔的咝咝声。他们谁都没有动一步,不过他们似乎正在从我身边飘走。 我看见黑头发的兄弟面带怒容地朝杰莱德走去。我感到自己的手抬了起来,想要反对,但是它只是无力地抽搐了一下。杰莱德的脸变得绯红,嘴唇张开了,脖子上的青筋拉扯着好像在大声叫喊似的,不过我什么也没听见。杰布松开我的胳膊,我看见暗灰色的硝烟从我旁边的来复枪的枪管上升腾起来。我躲开武器,尽管它并不是指向我的方向。这使我失去平衡,而我则看见屋子非常缓慢地朝一侧倾斜。 “杰米。”光从我眼睛里盘旋着消失时,我叹气道。 杰莱德的脸突然非常靠近,他趴在我身边,脸上露出激动的表情。 “杰米?”我又小声说道,这一次是个问题,“杰米?” 杰布粗哑的声音从遥远的某个地方传来。 “那孩子很好,杰莱德把他带到这里了。” 我看着杰莱德饱受折磨的脸,很快消失在遮蔽我双眼的黑雾中。 “谢谢你。”我小声说道。 接着我在黑暗中失去了知觉。 第十五章 守护 当我恢复知觉时,没有晕头转向。我知道我究竟身在何处,粗略地说,我一直紧闭着双眼,我的呼吸很均匀。我试图尽可能地了解我确切的处境,而不要泄露我又恢复意识的这一事实。 我很饿,我的胃在翻江倒海,发出咕噜噜的生气叫声。我怀疑这些声响会出卖我——我确定我睡着的时候它仍然在咕噜噜地抗议。 我的头疼得很厉害,不可能知道这有多少是因为疲倦,有多少是因为我承受的打击。 我躺在坚硬的表面上。上面很粗糙有棱角。不平坦,弯曲的角度却很奇怪,仿佛我躺在一个浅口碗里一样,一点儿也不舒服。我的背部和臀部因为弯曲成这样的姿势抽搐起来,那种痛可能正是我醒来的原因,我感到远远没有得到休息。 天很黑——我不用睁开眼睛就能分辨得出来。不是黑漆漆的一片,而是非常黑暗。 空气中的陈腐味儿比之前更加浓烈了——潮湿而难闻,伴随着一种特别浓烈的气味刺痛着我的嗓子眼儿。气温比沙漠里的要低一些,但不谐调的湿气令人感到不适。我又流汗了,杰布给我的水渗透出毛孔。 我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从几英尺远的地方回荡起来,可能是我只接近一面墙壁,但是我猜我在一个非常狭小的空间。我尽可能用力地聆听着,听起来好像我的呼吸声也是从墙壁的另一面反弹回来的。 知道我可能仍然身处于杰布把我领入的那个山洞系统的某个地方,我非常确定当我睁开眼睛时我会看见什么。我肯定在岩石中的某个小洞里,那种深紫棕色,像奶酪一样到处都是孔的岩石。 除了我身体发出的声响之外,周遭一片宁静。我担心自己的眼睛,依靠自己的耳朵,越来越用力地抵抗着寂静。我听不见其他人,这毫无意义。他们不会让我在没人看守的情况下一个人待着,会不会?杰布叔叔和他无所不在的来复枪,或者某个不那么有同情心的人。让我一个人待着那会不符合他们凶残的本性,他们对我的身份本能的恐惧和憎恨。 除非我想要咽一口气,但是恐怖封闭了我的喉咙。他们不会让我一个人待着,除非他们认为我死了,或者确定我就要死了,除非这些洞穴里还有人们一去不复返的地方。 我一直在构思周遭环境的画面,那些场景眼花缭乱地在我脑海中转换。现在我看见自己位于一个深深的通风管道的底部,或者可以说我自己被塞进了一个狭窄的坟墓。我的呼吸急促起来,品尝着空气中的霉味儿,寻找现在我缺少氧气的迹象。我肺部周围的肌肉朝上拉扯,填满空气,准备高声尖叫。我咬紧牙齿,以免泄露出来。 锋利而近在眼前,某个东西像栅栏一样横在我头部旁边的地面上,使人心烦意乱。 我尖叫了,发出的声音穿透了这个小小的空间,我的眼睛倏地睁开了。阴森恐怖的声音使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直到身体抵到一面凹凸不平的岩石墙壁。我扬起手保护我的脸,头部砰的一声狠狠地撞在低矮的顶部。 一束幽暗的光线照亮了浑圆的出口,照到我蜷缩在里面的那个狭小的像泡泡一样的洞口里。杰莱德猫着身体探进开口,一只胳膊朝我伸过来的时候,他的脸散发着些许光芒,显得有些开朗了,他的嘴唇生气地抿得紧紧的。看着我痛苦的反应,他额头上的一根血管鼓了起来。 他没有动,只是怒不可遏地盯着我,而我的心脏重新跳动起来,我的呼吸则慢慢地平复了。我正视着他愤怒的眼神,记得他一直以来是多么安静——像个幽灵,如果他想要的话。难怪我没听见他坐在我的单人小牢房外面,守卫着我。 不过我听见过什么声音。据我所记得的,杰莱德把他伸过来的手臂推得更近了,刺耳的摩擦声又响了起来。我低头看了看,在我脚边有一个破烂的塑料垫子充当的托盘,而且在它上面我猛扑过去拿起那瓶打开的水。我几乎没意识到自己猛然将瓶子举到嘴边时,杰莱德的嘴唇因为厌恶拧在一起。我确定这一点稍后会让我不安,但是我现在所在乎的一切就只有水。我不知道在我的生命中,我是否还会理所当然地浪费水。鉴于我的生命在这里不太可能持续很久,答案很可能是否定的。 杰莱德消失了,转身穿过那个环形的入口。我只能看见他袖子的影子,再也没看见其他的什么了。昏暗的光线从他身旁的某个地方照射过来,是一种人工合成的浅蓝色。 我咕噜噜地大口喝下一半水,注意到一股新的气味,告诉我水不是唯一的恩赐,我低头又看了看托盘。 食物,他们要给我吃的吗? 是面包——一个形状凹凸不平的黑面包卷——我先闻了闻,不过也还有一碗有些透明的液体,散发着洋葱的味道。我倾身靠近的时候,能看见底部还有颜色更深的大块的东西,除此之外还有三根短而粗的管状物。我猜它们是蔬菜,不过我没认出不同的品种。 几秒钟之后我就弄清楚那些是什么了,不过即使在那么短暂的时间里,我的胃几乎要从我的嘴巴里跳出来抢食物了。 我撕开面包,非常粗糙,上面布满整颗麦粒,塞在我的牙齿里。虽然质地粗糙,不过味道极其丰富。我记不清还有其他什么东西更加美味可口的了,就连我那变成粉末状的特维吉饼干也算不上。我的下巴尽可能快地运动着,不过大多数时候我都是只嚼了一半就把粗糙的面包咽下去了,我听得见每一口都能让我的胃发出咯咯的声音。感觉不像我原本以为的那么好,我的胃空得太久了,对食物产生了不适应的反应。 我没理睬,接着去拿液体——原来是汤,这更容易咽下去。除了我闻到的洋葱之外,味道很温和,绿色的块状物柔软而水分充足。我捧起碗直接喝了下去,还希望碗再深一些。我用舌头舔了一遍,以确保喝下每一滴汤汁。 白色的蔬菜质地很松脆,味道像木头似的,是某种根部。它们不像汤那样令人满意,也不像面包那样美味,不过有那么多已让我充满感激。我没吃饱——离吃饱还远着呢——如果我觉得自己能把托盘嚼碎的话,我很可能早就接着吃掉它了。 直到我吃完了我才想起来他们不应该给我吃的,除非杰莱德在与医生的对抗中输掉了。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为什么杰莱德会成为我的守卫呢? 托盘上空无一物之后,我把它推开了,它摩擦地面时发出的噪声让我感到畏惧。杰莱德把手伸进来取回盘子的时候,我的后背一直抵着我的泡泡壁,这一次他没有看我。 “谢谢你。”他又消失的时候我轻声说道。他什么也没说,他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这一次就连他的衣袖的一角也没出现,不过我确定他在那里。 他居然打了我。梅兰妮自言自语道,她这么想的时候与其说是充满憎恨,还不如说是难以置信。 她还没走出这件事带给她的打击。我起初就没有觉得惊讶。当然他打了我。 我不知道你在哪里,我回答道,让我陷入这团乱摊子,然后把我撂在这里,可不是什么恶行啊。 她没理会我挖苦的语气。我根本就没想过他会这么做,无论是什么原因,我认为我绝对不会打他。 你当然会。如果他的眼睛反光,居心叵测地走向你,你也会这么做,你本性就很暴力。我想起她想要掐死猎人的白日梦,那好像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尽管我知道那不过是几天前。如果那是更久远的事情,也不无道理。使自己陷入像我此刻所处于的这种灾难性的困境,理应多花一点儿工夫。 梅兰妮试图不偏不倚地看待此事。我不这么认为。不是杰莱德和杰米,我不可能伤害杰米,即使他她的语音渐渐消失了,讨厌这样想。 我斟酌此事,发现这是真的。即使这个孩子变成了其他的东西,或者其他人,她和我都不会向他伸出一只手。 那是不同的,你像个母亲。母亲在这种情况下是不理性的,牵涉到太多感情因素。 母性总是很感性的——即使对你们灵魂而言。 我对此没有回应。 你认为现在应该怎么办? 你最了解人类,我提醒她,他们给我食物可能不是件好事儿,我能想到的唯一理由是他们希望我强壮起来。 我想起来几件有关人类残忍史的特别事情,在我脑海中与我们前几天在旧报纸上读到的报道乱糟糟地交织在一起。火焰——那样很糟糕。在一次愚蠢的事故中,梅兰妮抓起一只平底锅的时候没意识到锅子很烫,结果把右手上所有的指纹全部烫坏了。我记得由此产生的疼痛给她带来多么大的震惊——这一切突如其来,令人疼痛难忍。 不过,这不过是个意外,很快就用冰、药膏和药品进行了处理。没有人故意这么做,经历过第一次令人讨厌的痛苦之后还会继续这么对待自己,不断地延伸这种痛苦我从未在可能发生如此凶残暴虐之事的星球上生活过,即使在灵魂来之前。这个地方真的是所有世界中最高级又最低级的——最美丽的感官,最细腻的感情最狠毒的欲望,最阴暗的行径。或许,本来就是这样。或许没有最低级的,就无法实现最高级的。灵魂是这种规则中的例外吗?没有这个世界的阴暗,他们会拥有曙光吗? 我有种感觉,当他打你的时候。梅兰妮打断道。这些话娓娓道来,一字一句,仿佛她不愿意想到这些。 我也有种感觉。在和梅兰妮一起度过那么久的时间之后,现在那么自然地应用讽刺令人感到惊叹,反手抽击他很在行,是不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她犹豫了很久,接着其余的话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我还以为这仅仅是我自己——我们对他的那种感觉,我还以为这尽在我的掌握之中呢。 她的言外之意比这些话本身更加清晰明了。 你认为你有能力把我带到这里,因为你那么希望如此。因为你在控制我,而不是相反。我试着不要感到心烦意乱,你以为你在操作我。 是的,她语气懊恼不是因为我很难过,而是因为她不喜欢想错了,不过我等着。 她的想法再次一股脑儿地涌了出来。你也爱上他了,与我的情况不一样。这种感觉与我的不一样,是别的。直到他与我们在一起,直到你第一次看见他,我才明白,怎么会发生那样的事情呢?一个三英寸长的虫子怎么可能爱上一个人呢? 虫子? 对不起,我猜你在某种程度上有四肢。 并不是,它们更像触角。它们伸长的时候,我可远不止三英寸。 我的意思是,他不是你的族类。 我的身体是人类的,我告诉她,当我与它联系在一起的时候,我也是人,而且你在记忆中看待杰莱德的方式好吧,都是你的错。 她想了想这一点,她并不那么喜欢这种感觉。 那么如果你去了图森,得到一个新身体,你现在就不会爱上他了吗? 我真的,真的希望是那样的。 我们两个人对我的答案都感到不满意,我把头靠在我的膝盖上,梅兰妮改变了话题。 至少杰米很安全,我知道杰莱德会照顾他。如果我不得不离开他,我不可能将他交给更加好的人手中的我希望我能看见他。 我不是在问那一点!想到那个要求会得到的答案,就让我感到畏惧。 与此同时,我那么渴望亲自见到那个男孩的脸。我想要确定他真的在这里,真的很安全——而且他们给他吃的,给予他梅兰妮永远都无法再给予他的照顾。那种我——不是任何人的母亲——希望照顾他的方式。晚上有人会给他唱歌吗?给他讲故事?这个新的、生气的杰莱德会想到一点点这方面的事情吗?他害怕的时候,有人让他依偎吗? 你认为他们会告诉他我来这里了吗?梅兰妮问道。 那样会帮到他,还是会伤害他?我反问道。 她在我的脑海里低语。我不知道我希望我能告诉他我遵守了自己的诺言。 你当然遵守了。我摇摇头,感到很惊叹,没人会说你没有回来,就像平时一样。 谢谢你那么说。她的声音很微弱。我无法分辨出她是在谢谢我所说的话,还是为更重要的那方面感谢——把她带到这里来。 我突然感到精疲力竭,我感到她也是如此。既然我的肚子感觉好受了些,差不多觉得半饱了,我其他的痛苦感没有那么强烈,不足以使我保持清醒。我在动弹之前犹豫了一下,害怕发出任何声音,不过我的身体想要伸直,舒展开来。我尽可能地不要发出任何声音,想要找到一个对我而言足够长的泡泡。最后,我不得不把脚伸到那个圆圆的开口。我不想那么做,担心杰莱德会听见他旁边的动静,认为我试图逃跑,不过他什么反应都没有。我把没有挨打的脸颊靠在胳膊上,试着忘记地面的弧线使我的脊椎弯曲起来,闭上了眼睛。 我认为我睡着了,不过即使我睡着了,也睡得不是很沉。当我完全醒过来的时候,脚步声仍然离我很远。 这一次我立刻睁开了眼睛,什么都没改变——我仍然能看见昏暗的蓝色光线从圆孔中照射进来,我仍然看不见杰莱德是否在圆孔外面。有人往这边走过来——很容易就能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把腿从开口处抽开,动作尽可能地轻,然后又顶着后面的墙壁蜷缩起来。我本来会很想能够站起来的,那样就不会使自己感到那么虚弱,不管来的是什么都会更有准备。山洞低矮的穹顶几乎无法容我跪在地面上。 我的牢房外面突然有什么动静,杰莱德悄无声息地站起来时,他的脚从我眼前一闪而过。 “啊,你在这里。”一个男人说道。在一片寂静之中他的话语如此响亮,吓了我一跳。我认出这个声音。我在沙漠里见到的两兄弟中的一个——手里拿着大砍刀的那个,凯尔。 杰莱德没有说话。 “我们不打算允许这样的事情,杰莱德。”另一个人在说话,这个人更讲道理。或许是弟弟伊恩。两兄弟的声音非常相似——或者说它们的声音本来会非常相似,如果凯尔不总是那么大吼大叫的,他的语气总是因为生气而扭曲了。“我们全都失去过亲人——该死,我们已经失去了所有人,但是这样做很荒唐。” “如果你不让医生得到它,那么它就得死。”凯尔补充道,他是吼出来的。 “你不能把它监禁在这里,”伊恩继续道,“最终,它会逃跑,而且我们全都会暴露。” 杰莱德没有说话,但是他朝一边迈了一步,径直挡在我的牢房的入口处。 明白兄弟俩是什么意思时,我的心脏沉重而飞快地跳动起来。杰莱德赢了,我不会被折磨。我不会被杀死——无论如何,不会马上,杰莱德使我变成了囚犯。 在这样的情况下,这是个美丽的词语。 我告诉过你他会保护我们的。 “别使此事变得难以处理,杰莱德,”一个陌生的男人说道,我没听出来是谁,“这件事情非干不可。” 杰莱德一言不发。 “我们不想伤害你,杰莱德,在这里我们都是兄弟。但是如果你逼我们的话,我们可管不了那么多了。”凯尔的语气中没有恐吓的痕迹,“让开。” 杰莱德岿然不动地站在原处。 我的心跳比之前更快了,用力地拉扯着我的肋骨,撞击的动作打断了我肺部的节奏,使我难以呼吸。梅兰妮因为恐惧丧失了活动能力,不能连贯地思考问题。 他们会伤害他,那些愚蠢极端的人类会自相残杀。 “杰莱德求你了。”伊恩说道。 杰莱德没有回答。 一个沉重的脚步声——突然向前冲过来的声音——一个沉重的东西撞击在一个坚固的东西上。传来大口喘息的声音,喘不过气来的哽咽声。 “不!”我大声喊道,纵身跃出了这个圆洞。 第十六章 分配任务 岩石出口的边缘损坏了,但我从里面冲出来的时候,刮伤了手掌和小腿。由于我身体很僵硬,让自己站立起来都疼痛无比,我的呼吸很急促。血往下流淌的时候头开始眩晕。 我只关心一件事儿——杰莱德在哪里,这样我就能让自己挡在他和袭击他的人之间。 他们全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杰莱德背对着墙壁,手握成拳头,低垂着。在他面前是凯尔,他收紧腹部,蹲伏着准备进攻。伊恩和一个陌生人在他身后几英尺的地方,吃惊地张大嘴巴。我利用他们的惊讶,颤悠悠地迈开两大步,挡在凯尔和杰莱德之间。 凯尔是第一个作出反应的。我离他不到一英尺远,他的第一本能就是把我推开。他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用力地把我往地面上推。在我摔倒之前,什么东西抓住了我的手腕,把我拉了起来。 杰莱德一意识到他干了什么,立即把我的手腕松开了,仿佛我的皮肤流淌出酸性的东西似的。 “回到那里去。”他冲我咆哮道。他也推了我的肩膀,不过不像凯尔那么用力。这使我踉跄着朝墙壁上的洞口后退了两步。 洞在狭窄的过道上是一个黑漆漆的圆圈。在狭小的监狱外面,更大的山洞看起来一模一样,只不过更深、更高罢了,是管形的,而不是泡泡状的。一盏小灯——我猜不出是由什么供电的——从地面上散发出朦胧的光点亮了过道,在这些人的脸上反射出奇怪的影子,把他们变成怒火中烧的魔鬼的脸。 我又向前朝他们走了一步,背对着杰莱德。 “我才是你想要的,”我直接对凯尔说道,“不关他的事儿。” 许久没有人说一句话。 “狡猾的家伙。”伊恩最后低声咕哝道,恐惧地瞪大双眼。 “我说过回到那里去。”杰莱德在我身后厉声说道。 我半转过身,不想凯尔离开我的视线:“牺牲你自己来保护我,不是你的职责。” 杰莱德面露难色,抬起一只手又要把我朝洞口里推。 我跳开了,这使我的身体往想要杀死我的那些人的方向移动。 伊恩抓住我的胳膊,把它们反钳在我背后。我本能地反抗,但是他抓得紧紧的。他把我的关节拼命地往后拧,我禁不住大口喘着气。 “把你的手从她身上拿开!”杰莱德大声呵斥道。 凯尔一把抓住他,使他转了过来,反剪住他的脖子做摔跤状把他往前推,另一个人抓住杰莱德扭打的胳膊。 “不要伤害他!”我尖叫道,我竭尽全力地想要挣脱牢牢抓住我的手。 杰莱德没有被抓住的胳膊狠狠地撞击在凯尔的肚子上。凯尔大口喘着气,松开了手。杰莱德扭着身体摆脱了袭击他的人,突然往后退,他的拳头打在凯尔的鼻梁上,殷红的鲜血飞溅在墙壁和灯上。 “结果它,伊恩!”凯尔大叫道。他低下头,向杰莱德猛冲过去,使他撞在另一个人身上。 “不!”杰莱德和我同时喊道。 伊恩松开我的胳膊,把我的喉咙钳在他的胳膊里,使我不能呼吸。我短粗的指甲徒劳地抓他的手,他把我抓得更紧了,双脚已经从地面上抬了起来。 很疼——扼住我的咽喉的手臂,我的肺部突然惊慌起来,这是临死前的剧痛。我扭动身体,与其说是想要挣脱谋杀的双手,还不如说是想要逃脱这种痛苦。 咔嗒,咔嗒。 这种声音我以前只听见过一次,不过我辨认出来了,其他人全都认出来了。他们全都一动不动,伊恩的双手紧紧地卡住我的脖子。 “凯尔,伊恩,布兰特——退后!”杰布厉声吼道。 没有人动弹一下——只有我的手,仍然在抓,而我的双脚则在空中蠕动。 杰莱德突然从凯尔一动不动的胳膊下飞奔出来,朝我冲过来。我看见他的拳头朝我的脸飞过来,使我闭上了眼睛。 啪的一声巨响从我脑后几英寸的地方传来。伊恩怒吼起来,而我则朝地面摔倒下去。我趴倒在他的脚下,大口喘着气。杰莱德生气地往我的方向瞟了一眼后,撤了回去,走过去站在杰布的胳膊旁边。 “小伙子们,你们在这里是客人,别忘了这一点,”杰布皱着眉头吼道,“我告诉过你们别来找这个姑娘。她暂时也是我的客人,哪个客人企图杀死其他任何人,我可不会放过他。” “杰布,”伊恩在我上方痛苦地呻吟道,他的声音由于一只捂住嘴巴的手减弱了,“杰布,这样很疯狂。” “你有什么计划?”凯尔逼问道,他满脸是血,既凶狠又狰狞,不过他的语气中没有痛苦的迹象,只有强压住的怨气,“我们有权知道。我们不得不确定这个地方是否安全,或者是否到了继续前进的时候。那么你打算把这个东西当宠物养多久?你扮完上帝后,你会怎么处置它?我们所有人都应该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凯尔一反常态的话与我脑海中砰砰的响声相呼应。把我当宠物?杰布刚才把我当成客人那是囚犯的另一种表达方式吗?两个人共存而不索取我的性命,或者不必饱受折磨后而招供,这样的事情可能吗?如果是这样的话,这完全就是奇迹。 “没有你想要的答案,凯尔,”杰布说,“这由不得我。” 我怀疑杰布能提供给他们的其他回答只会让他们更迷惑。一共四个人,凯尔、伊恩、那个我不认识的人,还有杰莱德,都惊诧地盯着他。我仍然趴在伊恩的脚下大口喘气,希望有什么办法使我能爬回我的洞里,而不被人察觉。 “由不得你?”凯尔最后重复道,还是不相信,“那么,谁?如果你考虑投票表决此事,已经这样做过了,伊恩、布兰特和我是根据表决结果选派的代表。” 杰布摇摇头——动作很小,他的眼睛根本没从他面前的人身上移开。“也不是由投票说了算,这仍然是我家。” “那么,谁?”凯尔大叫道。 杰布的眼神最后——扑闪到另一张脸上,然后又回到凯尔身上。“由杰莱德决定。” 所有人,包括我,都把目光移到杰莱德身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张口结舌地看着杰布,和其他人一样震惊,接着他把牙齿咬得紧紧的,发出的声音我们都听得见。他愤怒地朝我的方向瞟了一下,眼里充满纯粹的仇恨。 “杰莱德?”凯尔问道,再次直视着杰布,“那根本毫无道理!”他现在无法自持了,又急又气,噼里啪啦说了一通,“他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有偏见!为什么?他怎么可能对这件事保持理智?” “杰布,我不”杰莱德含糊地咕哝道。 “她是你的责任,杰莱德。”杰布语气坚定地说道,“我当然会帮你的,如果再出现像这样的麻烦,我会帮你盯着她以及相关的事情。不过说到作决定,那就全靠你自己了。”凯尔又准备提出非议的时候,他举起一只手,“这样看待这件事儿吧,凯尔。如果有人外出搜索食物的时候发现你的乔迪,把她带回这里,你希望我,或者医生,或者投票来决定我们该如何处置她吗?” “乔迪死了。”凯尔厉声说道,血从他的嘴唇里喷了出来。他愤怒地盯着我,与杰莱德所用的眼神几乎一模一样。 “好吧,如果她的身体在这里游荡,这件事还是会由你来决定,你希望用别的方法吗?” “大多数——” “我的家,我的规矩,”杰布厉声打断道,“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再投票,不要再试图处决。你们三个人把话传出去——从现在起就要这么办,新规矩。” “另一个?”伊恩小声地咕哝道。 杰布没理会他:“即使这不太可能,不管怎样,如果再发生类似的事情,无论身体属于谁,就由谁说了算。”杰布把枪栓对准凯尔,接着把它向背后过道的方向拉了几英寸,“离开这里,我不想在这个地方再看到你,你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走廊禁止入内。除了杰莱德任何人都没有理由来这里,如果我遇到有人在周围鬼鬼祟祟的,我可不会先问原因,你明白了吗?走,马上!”他又把枪对着凯尔了。 我很惊讶这三个刺杀者立即气冲冲地走向通道了,他们甚至都没停下来板着脸看我或者杰布一眼。 我极其渴望相信杰布手中的枪只不过是装腔作势罢了。 自从我第一次见到他以来,杰布身上处处都表现出友善的一面。他没有哪一次粗暴地对待过我;就连他看我的眼神也没有可以辨认得出的敌意。现在看来他是这里仅有的两个不会伤害我的人中的一个。杰莱德可能是为了让我活下来而跟人打架,不过显而易见,他对这种抉择充满矛盾,我感觉到他随时都有可能改变主意。从他的表情判断,他有些希望这一切赶快结束——特别是在杰布已经让他来承担决定权的情况下。当我在作这种分析的时候,杰莱德愠怒地看着我,脸上的每一处褶皱都流露出他的厌恶。 然而,不管我多么希望杰布只不过是在吓唬人,我注视着三个人离我远去,消失在黑暗中,我知道他并非故弄玄虚。在这种表面之下,杰布肯定也会与其他人一样冷酷残忍。如果他以前没用过那支枪——用它来杀戮,而不仅仅是恫吓——没有人会这样服从他的。 情况极其恶劣,梅兰妮轻声说道,在你们创造的世界里,善良是我们承受不起的。我们都在逃命,濒临灭绝的物种,每一次选择都是生死攸关的。 嘘,我没时间辩论,我需要集中精神。 杰莱德现在直视着杰布,一只手伸在他面前,掌心向上,手指无力地弯起来。既然其他人都走了,他们的身体姿势不那么紧绷了。杰布甚至在浓密的胡子下面咧开嘴笑了起来,仿佛他很享受在枪口的威胁下赢得的平局一般,奇怪的人类。 “求你别把这件事交给我,杰布,”杰莱德说道,“凯尔说对了一件事儿——我无法作出理智的决定。” “没有人说过你非得现在作决定,她哪里都不会去。”杰布向下扫了我一眼,仍然咧嘴在笑,离我最近的那只眼睛——杰莱德看不见的那一只——迅速地合上,而后又睁开了,他是在眨眼睛,“她历尽千辛万苦才来到这里,你有充裕的时间想清楚这件事情。” “没什么好想清楚的,梅兰妮死了,但是我不能——我不能——杰布,我只是不能”杰莱德似乎无法继续说下去。 告诉他。 我可没准备好现在就死呢。 “那么就别考虑,”杰布告诉他,“或许你稍后会想清楚一些事情的,再过一段时间。” “我们要怎样处理它?我们不可能夜以继日地守护着它。” 杰布摇摇头:“那正是我们这一段时间不得不做的事情。事情会平息下去的,就连凯尔可以杀死人的怒火也持续不了几个星期。” “几个星期?我们承受不了在这里守卫几个星期的时间,我们还有其他事情” “我知道,我知道。”杰布叹气道,“我会搞明白一些事情的。” 杰布朝下冲我微微一笑:“你现在不会给我们添麻烦,是不是?” 我无声地盯着他。 “杰布。”杰莱德沮丧地低声说道。 “噢,别担心她。首先,我们会监视她。其次,她不可能找到从这里出去的路——在她撞见别人之前,她会漫无目的地转悠迷路。这就导致了第三点:她没那么愚蠢。”他向我挑起那对浓密的白眉毛,“你不会去找凯尔或者其余的人,是不是?我可不认为他们当中有人很喜爱你。” 我只是盯着他,对他漫不经心、不拘小节的语气充满警惕。 “我希望你别像那样跟它讲话。”杰莱德低声说道。 “我是在更加礼貌的时代成长起来的,小伙子,我可是不由自主啊。”杰布把一只手搭在杰莱德的胳膊上,轻轻地拍了拍,“瞧,你一整夜没休息了,让我继续在这里守护吧,你去睡一会儿。” 杰莱德正准备拒绝,就在那时他又看了我一眼,接着表情变得冷酷起来。 “随你,杰布,而且我不——我不会接受对这个东西的责任。杀了它,如果你认为那样最好。” 我不寒而栗。 杰莱德皱着眉头看着我的反应,然后突然转身向其他人消失的地方走去。杰布看着他走开了,他没注意的时候,我爬进了我的洞口里。 我听见杰布慢慢地坐在开口旁边的地面上。他叹了叹气,然后伸展腿脚,拉伸了几下关节。过了几分钟,他就开始轻轻地吹口哨了,是支欢快的调子。 我顺着弯曲的膝盖蜷缩起来,后背顶住小牢房的最深处。我的腰部开始颤抖,顺着我的脊椎来回地抖动。我的双手颤抖起来,我的牙齿轻轻地打战,尽管这里很潮湿而闷热。 “不妨躺下来睡一会儿,”杰布说道,我不确定他是自言自语,还是对我说的,“明天肯定是难熬的一天。” 不久之后颤抖过去了——或许过了半小时吧。当他们全都走开了,我感到筋疲力尽。我决定接受杰布的建议。尽管地面比先前更加不舒服,不一会儿我就陷入了梦境。 食物的味道唤醒了我。这一次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感到头昏眼花,分不清方向。我还没来得及完全清醒过来,一种本能的恐慌感就使我的手再次颤抖起来。 同一个托盘稳稳当当地放在我旁边的地面上,上面摆着同样的食物。我看得见杰布,也听得见他发出的声音。从侧面看,他坐在洞口前面,直勾勾地望着前面长长的圆形回廊,轻轻地吹着口哨。 由于我感到口渴难耐,我坐了起来,一把抓起打开的水瓶。 “早安。”杰布说道,朝我的方向点了点头。 我僵在原处,手放在瓶子上一动不动直到他的头转回去,又开始吹口哨。 直到此刻,不像先前那么口渴,我才注意到水的滋味不那么可口。味道与酸酸的空气一致,不过要稍稍浓厚一些。这种强烈的味道残留在我的口腔里,挥之不去。 我吃得很快,这一次最后才喝汤。今天吃下去的东西给我的胃带来快感,它更加乐于接受这些食物了,几乎没发出咕咕的声音。 不过,我的身体还有其他的需要,既然最招摇的需要已经得到了满足。我环顾着昏暗、局促的洞穴,没有多少看得见的选择,但是一想到要开口说话,提出请求,哪怕是向古怪却友善的杰布提出来,也几乎使我无法克制住心中的恐惧。 我来回地摇摆,内心在挣扎,我的臀部因为顺着山洞的碗状弯曲而疼痛不已。 “哦。”杰布说道。 他又看着我,脸色在白头发下面显得比平时更深了。 “你被困在这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说道,“你需要出去吗?” 我点点头。 “不介意我亲自送你过去。”他的语气令人感到振奋。他倏地站了起来,敏捷得让人感到惊讶。 我爬到洞穴的边缘,小心翼翼地向外盯着他。 “我要带你到我们的小盥洗室,”他继续说道,“那么,你应该知道我们将不得不穿过可以说,一些主要的人员密集处。别担心,我认为所有人到现在已经得到消息了。”不自觉地,他比画了一下枪的长度。 我想要哽咽,我实在憋不住了,只感到不断的疼痛,那种不可能忽视的痛。不过,要堂而皇之地穿过发怒的杀手们的巢穴?难道他就不能给我拿个桶来吗? 他掂量了一下我眼里的惊慌失措——注视着我自动地躲避到洞穴的更深处——他揣摩着撅起嘴巴,接着他转身朝昏暗的走道走去。“跟着我!”他往回喊道,没有看我是否会听他的。 凯尔发现我一个人在这里的那一幕栩栩如生地在我脑海闪过,没一会儿我就紧跟在杰布后面,笨手笨脚地摸索着穿过我和他之间的距离,接着伸开僵硬的双腿一拐一瘸地跟上他。再次站直身体既恐怖又美妙——疼得厉害,但是欣慰感却更强烈一些。 我们来到走道尽头时,我已经紧紧跟在他身后了。破败的高大椭圆形出口外黑漆漆的一片,阴森诡谲。我犹豫了,回头看着他留在地面上的小灯。这是阴暗的山洞里唯一的一盏灯,我该带上它吗? 他听见我停了下来,扭头眯着眼睛看着我。我朝灯点了点头,接着回头看着他。 “别管它,我知道路。”他把空着的一只手伸向我,“我来给你带路。” 我久久地盯着他的手,接着感到快要憋不住了,然后我磨磨蹭蹭地把手放在他的掌心,几乎没碰到它——我的动作就像不知何故被迫要摸一条蛇似的。 杰布步伐坚定、迅速地领着我穿过黑暗。穿过长长的隧道,紧接着道路变得弯弯曲曲的,纵横交错,令人迷惑不解。当我们一路上又猛然转了个V字形的弯,我知道自己被绕路了,却无能为力。我确定这是故意的,还有杰布把灯留下的原因。他不愿意让我知道太多如何找到离开这个迷宫的出路。 我很想知道这个地方是如何形成的,杰布是怎样找到它的,其他人又是如何来到这里的,但我强迫自己紧闭双唇。在我看来,保持缄默是此刻的上上之选。我在希望什么,我不确定。再多活几天?只是为了暂时不再疼痛?还剩下其他的东西吗?我所知道的一切就是我还没准备好去死,正如我之前告诉梅兰妮的,我求生的本能在每一点上都与普通人类的一样,得到了完全的发展。 我们又拐了一个弯儿,接着第一缕光线照到我们身上。就在前方,一个高大狭小的裂缝闪烁着从另一个房间照射过来的光芒。这缕光线不是人工的,不像我的洞穴里的那盏小灯。它太白,太纯了。 我们没法并肩穿过岩石中的裂缝,杰布先走,把我紧紧地拽在身后。一旦穿过来——并且能再次看见东西——我就挣脱了杰布紧紧抓住我的手。他没什么反应,只是把那只重获自由的手放回在枪杆上。 我们走进一条短短的隧道,一盏更明亮的灯照亮了粗糙的拱形门道,我听见人群中七嘴八舌的嘈杂声。今天没人期待见到我们,我只能想象这样的反应是针对我和杰布出现在一起的。我的手掌冰冷潮湿,呼吸越来越短促,大口喘着气。我尽可能地靠近杰布,并且不要碰到他。 “放松,”他小声说道,没有转身,“他们比你害怕他们更害怕你。” 我怀疑这一点,而且哪怕这可能是真的,恐惧会演变成人类心中的憎恨和暴力。 “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杰布来到拱道的时候咕哝道,“不管怎样,不妨适应这种情况。” 我想问那是什么意思,但是他径直走进了另一个房间。我蹑手蹑脚地跟着他,离他只有半步远,尽可能地使自己的身体藏在他身后。比使我自己往前走进那间屋子唯一更困难的事情就是想到落在杰布后面,在这里独自被擒。 迎接我们的是突如其来的一片鸦雀无声。 我们又来到那个明亮的巨型洞穴,他们最初把我带进来的那个山洞。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我不知道。山洞顶部还是太明亮了,我还是弄不清楚这里是如何照明的。我先前没有注意到,不过洞壁上到处都有裂口——十几个不规则的缺口是贯通的,将隧道连接起来。一些开口非常大,另一些则几乎只够一个人弯腰穿过去;一些是天然形成的缝隙,另一些倘若不是人工斧凿的,至少是经过某人的手加工过的。 几个人从这些裂缝的最深处盯着我们,一动不动地停在穿进穿出的过程中。更多的人则穿出来站在空地上,不管他们当时在做什么,我们的到来打断了他们的活动,使他们僵立在原处。一个妇女弯下腰,准备系鞋带。一个男子的胳膊在空中挥舞,他举起手正准备向他的同伴说明某个问题,此刻却停滞在那一刻。另一个人踉跄一下,突然停了下来使他失去平衡。他挣扎着站稳的时候,脚重重地踩在地面上。脚砰的一声落在地面上,这是这个巨大的空间里唯一的声响,并且在房间里回荡。 要对杰布手中可怕的武器心存感激,对我而言在原则上是错误的但我确实有这样的感觉。我知道,没有枪,我们很可能会遭到攻击。这些人类不会阻止自己伤害杰布,如果那样做意味着他们可以抓到我的话。不过,不管我们有枪与否,都可能遭到袭击,杰布一次只能射中他们中的一个人。 我脑海中的这一幕变得如此可怕,我无法忍受了。我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近在咫尺的处境上,这已经够糟糕的了。 杰布停顿了一会儿,枪放在腰上,向外瞄准。他盯着整个屋子,似乎将目光一一锁定在屋子里的每个人身上。这里不到二十人,没花很长时间。当他对自己的研究感到满意后,就向山洞的左墙壁走过去。血液在我的耳鼓里嗡嗡作响,我跟着他的影子。 他并没有径直穿过山洞,相反,他一直沿着墙壁的弧度行走。我不知道他的路线,直到我注意到一片更加阴暗的正方形大场地占据了地面的正中央——这是一片非常大的地方。没有人站在这片更阴暗的地方,我太害怕了,而不能注意到平常之外的事情,我甚至都没猜测一下其中的原因。 我们绕过寂静的房间时,人群中有小小的躁动。那个弯腰的妇女站直了身体,扭动身体看着我离开,那个做手势的男子手臂环抱在胸口。所有人都眯着眼睛,所有的脸孔都气急败坏地拉长了。然而,没有人朝我们走过来,没有人说话。不管凯尔和其他人就他们与杰布的对峙对这些人说过什么,似乎取得了杰布期望达到的效果。 当我们穿过这片“人类雕像丛林”时,我认出莎伦和梅姬从一个开口宽敞的出口处看着我们。她们的表情很空洞,眼神很冷漠。她们没有看我,只是在看杰布,他没理会她们。 感觉就像过了好几年,我们终于来到山洞的最那头。杰布朝一个中等尺寸的出口走去,那个出口在这间明亮的房子的映衬下显得黑漆漆的。盯着我后背的眼睛使我的头皮发麻,但是我不敢回头看。人们仍然一言不发,但是我担心他们可能会跟上来,溜进这条新通道的黑暗中真的是种解脱。杰布的手拉着我的胳膊肘给我带路,而我也没躲开,七嘴八舌的嘈杂声没有再次在我们身后响起来。 “事情进展得比我期望的更顺利。”杰布领着我穿过山洞时轻声说道。他的话令我惊讶,我很高兴我不知道他想过会发生什么事情。 地面在我脚下往下倾斜,前方有一束昏暗的光线使我免于两眼一抹黑。 “我打赌你从来没见过像我的地盘这样的东西。”杰布的声音现在更响亮了,恢复到他之前一直使用的那种聊天的口吻,“的确了不起,是不是?” 他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以防我可能会有所反应,接着继续说道。 “发现这个地方要追溯到七十年代。好吧,是它找到了我。我从这个大房间的顶部摔了下来——很可能本应该摔死的,但是我身体太强壮了,我花了一段时间才找到出路。在我找到之前我饿得要死,简直可以把石头吃下去。” “那个时候我是唯一一个留在大牧场的人,所以,我没法让任何人看一看它。我发掘了山洞里每一个隐蔽处和裂缝,而且我能看到种种可能。我确定这里可能是我必要时才会公开的秘密,只是为了以防万一。那就是我们斯特莱德家族的特点——我们喜欢事事有准备。” 我们经过那些昏暗的光线——光从顶部一个拳头大小的洞射进来,在地面上形成一个亮圆圈。当它落在我们身后时,我又看见远处另一个亮点。 “你很可能很好奇怎么会这样。”又停顿了一下,比上一次停顿得要短一些,“我了解我自己,我做了一点儿研究。这些是熔岩管——你能猜到吗?这里以前是火山。好吧,现在仍然是,我料想。它并没有完全死,或许你不久就会看到,所有的这些洞穴和洞口都是遇到在冷却的熔岩的气泡。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我可花了不少工夫,有一些很容易——把这些管子衔接起来只是胳膊上擦破一点儿皮,另一些地方则更需要想象力了。你看见大房间里的那个顶了吗?那可花了我许多年才弄好。” 我想问他怎么办到的,但是我无法使自己开口说话,沉默是最安全的。 地面开始向下倾斜,而且更加陡了。地面开始凹凸不平,不过足够牢固,杰布自信地领着我朝下走。随着我们离地面越来越近,热量越来越高,空气越来越潮湿。 又听见嘈杂的说话声时,我一动不动地僵立在那里,这一次是从前面传来的,杰布友善地拍了拍我的手。 “你会喜欢这一片的——这里总是大家的最爱。”他保证。 一个宽敞的拱道在粼粼的光线中闪烁着微光。光线的颜色与大房间里的一样,纯而白,但是它以一种奇怪的节奏舞动闪烁着。正如这个山洞里我无法理解的其他东西一样,光线使我害怕。 “我们到了,”杰布热心地说道,把我拉出拱道,“你觉得怎么样?” 第十七章 拜访 首先向我袭来的是热浪——仿佛一堵蒸汽墙,潮湿厚重的空气在周围升腾翻滚,打湿了我的皮肤。我自然而然地张开嘴巴,费力地从突然变得浓密的空气中呼吸。味道比以前更强烈——残留在我喉咙里的金属酸味和这里的水的味道相同。 低音和高音混杂在一起的汩汩声似乎从四面八方传来,在墙壁上回荡。我眯起眼睛忧心忡忡地透过盘旋的湿云,想要弄清楚声音传来的方向。这里很明亮——顶部令人眼花缭乱,就像在那间大屋子里一样,但是更加接近。光线在水蒸气上舞动,形成一条微光闪闪的帘子,几乎使我什么也看不见。我费力地调整视线,恐慌地抓紧杰布的手。 我很惊讶陌生的、仿佛液体流动的汩汩声对我们进入这里毫无反应,或许他们也还看不见我们。 “离这里已经很近了。”杰布满怀歉意地说道,扇走扑面而来的水蒸气。他的声音很放松,是对话的语调,声音响得足以让我跳起来。他说话的时候仿佛我们周围没有人,而汩汩声连绵不断,对他的声音置若罔闻。 “不是我在抱怨,”他继续说道,“如果这个地方不存在的话,我都死了好几回了。当然,我第一次被困在这些山洞里。而现在,没有它,我们根本不可能藏身于此。没有藏身之处,我们全都会死,对吗?” 他用胳膊肘推了推我,是种搞阴谋的姿势。 “极大的方便,这样的布局。如果我是自己用橡皮泥把它捏出来的话,布局不可能比现在更完美了。” 他的笑声吹散了一块潮湿的薄雾,我第一次看见了这间房子。 两条河流过潮湿阴冷、高高拱起的空间,这就是充满我的耳鼓的水流声——水滔滔不绝地从紫色的火山岩下面涌出来。杰布说话时仿佛只有我们俩,是因为的确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这里。 实际上只有一条河,一条小溪流。小溪流离我们最近;在从上面照射下来的光线下像一条浅浅的编织起来的银色缎带,环绕在低矮的石头岸边流淌而过,水好像会不断地漫溢出来似的。一个声调很高的女性轻声地说着话,从柔柔的波纹那头咕噜噜地传过来。 男低音汩汩地从河那边传来,浓厚的水蒸气团也从远山附近地面上的许多洞穴中升腾起来。河是黑的,淹没在山洞的地面下,沿着房子经由宽大滚圆的风化石暴露出来。那些洞看起来阴森危险,河水向看不见、摸不透的终点奔涌而去的时候几乎看不出来。水似乎在慢慢沸腾,热量和水蒸气就是这样形成的,它的声音也像水开了的汩汩声。山洞顶上倒挂着几个狭长的钟乳石,水滴向对应着的笋石。它们当中的三个连在一起,形成了两条流水主体之间黑而细的支柱。 “在这里得小心,”杰布说,“温泉里有湍流。如果你掉进去了,你就完蛋了,以前发生过一次。”想到这里他低下头,神色凝重。 地下河中黑色的旋涡突然在我眼里变得恐怖起来。我想象着被困在灼烫的急流中,这让我战栗。 杰布把手轻轻地放在我的肩膀上:“别担心,只要当心脚下,你就不会有事儿。那么,”他说道,指着山洞的最那头,浅浅的溪流在那里流入了黑漆漆的山洞,“那里后面第一个山洞就是浴室。我们挖开地面,造了一个很不错、很深的浴缸。洗澡有日程安排,不过暴露隐私是不太常见的问题——那里黑漆漆的一片。离小溪那么近,房间很舒服、很温暖,不过水不会像这里的温泉一样烫伤你。过了那个山洞之后还有另一个洞,穿过那个裂口。我们把入口拓宽了,这样就能舒舒服服地过去。那个房间是我们沿着小溪能走得最远的地方了——那里陷入了地底下。所以,我们把那个房间修成了公共厕所,很方便,也很卫生。”他的声音里带有一种自鸣得意的调子,仿佛自然天成的事情都归功于他似的。好吧,他发现并改造了这个地方——我猜一点点自豪是合情合理的。 “我们不想浪费电池,大多数人都记得住这里的地面,他们摸黑都可以。不过由于你是第一次来这里,你可以拿着这个过去。” 杰布从他的口袋里抽出一个手电筒,把它递给我。看见它使我想起他在沙漠里发现我奄奄一息的那一刻,那时候他检查了我的眼睛,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不知道为什么回忆起这件事让我感到悲伤。 “别异想天开地以为小河或许会带着你从这里出去之类的。一旦水流到地下,就不会再流回来了。”他警告我。 由于他似乎在等待我认可他的警告,我点了一下头。我缓慢地接过他手里的手电筒,小心翼翼地,以免仓促的动作吓倒他。 他对我微笑以示鼓励。 我迅速按照他指的路走过去——奔涌的水声没有使我的不适更易于忍受,走出他的视线感觉很奇怪。要是有人猜到我终究会来到这里,所以藏在这些洞里呢?杰布会在这震耳欲聋的流水声中听见我们的打斗吗? 我用手电筒把浴室照了个遍,寻找伏击的迹象。手电筒产生了诡谲闪烁的影子,并没有使人感到安慰,不过我没发现令我感到恐惧的东西。杰布的浴缸比一个小游泳池还要大,里面像墨水一样黑。在下面,只要屏住呼吸就不会被发现我仓皇地穿过房间后面细长的裂缝,逃离我的想象。离开杰布,恐慌几乎将我击倒——我无法正常地呼吸;由于我的耳鼓嗡嗡作响,我几乎什么也听不见。当我朝着那条河从地下流经的那个房间走去时,与其说我是走的,还不如说我是飞奔过去的。 发现杰布站在那里,还是同样的姿势,还是一个人,这给我已经支离破碎的神经带来一丝安慰,我的呼吸和心跳减慢了。为什么这个疯狂的人类会给我带来如此大的安慰,我无法理解,我猜这正如梅兰妮所言,绝望的时代。 “不是太乱吧?”他问道,脸上露出一个骄傲的笑容。 我又点了一下头,把手电筒还给他。 “这些山洞是了不起的恩赐,”我们折回阴暗的通道时他说道,“没有它们,我们就没有能力使这么一大群人活下来。玛格诺丽亚和莎伦两个人相处得非常好——好得令人震惊——在芝加哥的时候,不过她们的幸运只够藏两个人。再次拥有社区是极其美好的事情,使我感觉十足像人类。” 我们从凸凹不平的楼梯上攀爬出来的时候,他再次拉住我的胳膊肘。 “我很抱歉,呃,我们让你住的地方。那是我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我很惊讶那些小伙子们能那么快找到你。”杰布叹气道,“啊,凯尔真的很积极,不过我想那都是为了大家好,不妨适应新情况。或许我们能找到更舒适的地方让你住,我会考虑这件事的至少,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你没必要把你自己塞进那个小洞里。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和我一起坐在过道上,不过和杰莱德在一起”他的声音慢慢消失了。 我惊讶地听着他抱歉的话语,这种友善远远超过了我期望得到的,这种同情心远远超过了我以为这个物种能够给予其敌人的。我轻轻地拍了拍放在我胳膊上的手,犹豫不决地想要表达我的理解,而且不会引起麻烦,我确定杰莱德倒是非常乐意看不见我。 杰布难以理解我无言的交流。“好姑娘,”他说道,“不管怎样我们会想出办法的。医生只能集中精力治疗人类同胞,你活着的话会更有趣,我想。” 我们的身体靠得很近,他能够感受到我在颤抖。 “别担心,医生现在不会来找你麻烦的。” 我没办法使自己不颤抖,杰布只能向我保证现在,无法保证杰莱德不会确定我的秘密比保护梅兰妮的身体更重要。我知道这样的命运会使我希望昨天晚上伊恩成功了,我哽咽了,感到伤痕遍布我的脖子,直入我的喉咙内壁。 你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会有多少时间。梅兰妮那么多天以前如是说,那个时候我的世界还在掌控之中。 她的话在我的脑海中回荡,我们重新进入那个大房间,这是杰布所言的人类社会的主要的聚集地。 里面全是人,和昨天晚上一样,那里的每个人目光如火,怒气冲冲,他们看他的时候带着愤怒与背叛的眼神,看我的时候则是面露杀机。我的眼睛一直盯着脚下的岩石,从我的眼角能看出杰布又端起了他的枪。 实际上,这只是时间问题。在仇恨和恐惧的气氛中我能感觉到这一点,杰布无法长期保护我。 能再次勉强通过狭窄的缝隙,穿过曲曲折折、黑漆漆的迷宫,来到我拥挤不堪的藏身之处,是一种安慰,在那里我能期待一个人待一待。 在我身后响起一阵愤怒的嘘声,仿佛一窝被棍棒驱赶的蛇似的,在大山洞里回荡。这种声音使我期待杰布能更快地领着我穿过迷宫。 杰布轻声地笑了笑。我和他相处的时间越久,他似乎变得越奇怪。他的幽默感和他的动机令我同样百思不得其解。 “有时候这里会变得有些无聊,你知道,”他对我低声咕哝道,或许是自言自语吧。轮到杰布,这就很难说清楚了,“或许他们不再生我的气之后,就会意识到他们感激我现在给他们带来的兴奋的。” 我们穿过像蛇一样蜿蜒曲折的黑暗小道,感觉一点儿都不熟悉。或许他走了另一条路,使我迷失方向。这一次似乎比之前花的时间更长,不过我终于能看见那盏昏暗的灯在下一个拐弯处散发出幽蓝色的光。 我抱紧自己,不知道杰莱德是否又会在那里。如果他在的话,我知道他会生气。我确定他不会赞成杰布领着我走了一圈儿,无论这可能有多么必要。 我们一拐弯,我就看见灯旁边有一个人影无力地靠在墙壁上,向我们投射过来一个长长的影子,不过显然不是杰莱德。我的手紧紧地抓住杰布的胳膊,由于恐惧本能地抽搐起来。 接着我真的看见在等待的那个人了。比我还要小——我就是因为这一点才知道不是杰莱德的——而且很消瘦。小,但是也太高,太精瘦结实了。即使在昏暗的幽蓝灯光下,我能看见他的皮肤被太阳晒成了深棕色,他如丝般的黑发现在蓬乱地垂到下巴下方了。 我的膝盖跨了下来。 我的手恐慌地抓住杰布的胳膊,支撑住身体。 “好吧,看在上帝的份上!”杰布惊呼道,显然很烦躁,“难道就没人能在这里保守秘密超过二十四小时?该死,这真让我心烦!一群爱饶舌的人”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哼哼唧唧。 我甚至没想去理解杰布在说什么,我陷入了有生以来——包括我曾经历过的每一次生命——最凶猛的斗争之中。 在我身体中的每个细胞里我都能感受到梅兰妮的存在。认出她熟悉的存在之时,我的神经末梢感到刺痛。我的肌肉跟随着她的指令而抽搐,我的嘴唇颤抖着想要张开。我的身体往前倾,想要靠近站在走道上的那个男孩,我的身体探出去了,因为我的胳膊不愿意这么做。 梅兰妮从我鲜有的几次屈服或遵命于她的经历中学会了许多事情,我真的不得不跟她作斗争——斗争得如此激烈,新的汗珠从我的额头上渗出来。不过我现在并不是像在沙漠里奄奄一息那样了,而且我也不虚弱,没觉得头昏眼花,我为之放弃一切而迷失自我的人出现在我面前也不会让我大惊失色,我早就知道这一刻会到来的。我的身体很有韧性,很快就会治愈——我又很强壮了。我体内那个给予我控制的力量,给予我坚定的力量。 我把她赶出我的四肢,从她紧抓住的每个地方赶出去,把她推进我脑海的最深处,把她锁在那里。 她的屈服来得突然而彻底。啊!她叹息道,几乎是痛苦的呻吟。 我刚获胜就感到莫名的内疚。 我已经知道她对于我而言远远不仅仅是一个抵抗的宿主,只会使得我的生活变得不必要地艰难。在过去几周的相处中,我们成为了同伴,甚至是知己——自从猎人使我们团结起来反对共同的敌人那时起。在沙漠里,当凯尔的刀架在我的颈上时,我很高兴如果我不得不死去,杀死梅兰妮的那个人不会是我;即使在那时,她对我而言也不仅仅是个身体了,但是此刻感觉远远不止于此。给她造成痛苦,我感到很懊悔。 不过这是必要的,她似乎没领会到这一点。我们所说的任何话都会是错误的,任何未经深思熟虑的行为都会意味着就地处决。她的反应太狂乱,太感情用事了,她会使我们陷入麻烦。 你现在得信任我,我告诉她,我只是想让我们两个都活下来,我知道你不想相信你的人类同伴会伤害我们但那是杰米。她轻声说道。她渴望见那个男孩的感情如此强烈,再次使我的膝盖变得虚弱了。 我想要不带感情地看着他——这个面色憔悴的少年,无力地靠在隧道的墙壁上,胳膊紧紧地环抱在胸前。我想要把他当成陌生人,根据情况作出我的反应,或者没有反应。我试了,却失败了。他是杰米,他很美,而我的胳膊——我的,不是梅兰妮的——想要抱住他。我的眼睛充满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流淌下来。我只能希望在昏暗的灯光下,没人看得见。 “杰布。”杰米说道——他打了个招呼,声音低沉而沙哑。他的眼睛倏地扫了我一下,然后移开了。 他的声音那么深沉!他真的会那么老吗?我心里涌起双倍的内疚感,意识到我只是错过了他十四岁的生日。梅兰妮给我看过是哪一天,我看见了,就是我第一次梦见杰米的那一天。在清醒的每一分钟内她都如此用力地挣扎着,独自承受那样的痛苦,掩藏着自己的记忆来保护这个男孩,以至于他出现在她的梦里,而且我还给猎人发了电子邮件。 我现在难以置信地震惊我曾经如此冷酷无情。 “你在这里干什么,孩子?”杰布质问道。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杰米也质问道。 杰布一言不发。 “那是杰莱德的意思吗?”杰米追问道。 杰布叹气道:“好吧,那么你知道了。那有什么好处呢,啊?我们只是想——” “保护我?”他打断道,态度恶劣。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刻薄了?是我的错吗?当然是的。 梅兰妮开始在我的头脑中啜泣。这很让人分心,而且很吵闹——这使杰布和杰米的声音听起来更遥远了。 “好了,杰米。那么你不需要保护,你想要干什么?” 那么快投降好像令杰米很意外,他的眼睛在杰布和我的脸上扫来扫去,挣扎着想出个请求。 “我我想和她谈一谈和它。”他终于说道,他不确定的时候音调更高。 “她不怎么说话,”杰布告诉他,“不过欢迎你试一试,孩子。” 杰布把我的手指从他的胳膊上掰开。他一获得自由,就转身背对着最接近他的墙壁,靠在上面,放松地让自己坐在地面上,枪稳当当地靠在他的腿上。杰布的头懒洋洋地靠在墙上,他的眼睛闭上了。不一会儿,他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样。 我站在他离开我的地方,想要使自己不去看杰米的脸,但是没做到。 杰米再次对杰布轻而易举的偃旗息鼓感到惊讶。他瞪大眼睛看着这个老人躺在地上,这使他看起来年纪更小了。过了几分钟,杰布还是一动不动,杰米这才仰起头看着我,眼睛眯了起来。 他凝视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愤怒,他拼命装出勇敢、像个大人的样子,不过乌黑的眼眸中也如此清晰地表现出恐惧和痛苦——使梅兰妮在我的脑海中啜泣得更响了,我的膝盖颤抖起来。没有趁机再次崩溃,我缓慢地向隧道墙壁走过去,越过杰布,滑倒在地面上。我弯起腿蜷缩起来,努力使自己变得尽可能地小。 杰米警惕地看着我,接着向前走了四步,直到他站在我面前。他飞快地扫了一眼杰布,而杰布既没有动弹一下,也没有睁开眼睛,接着杰米在我身边跪下来。他突然板起脸来,与其他任何表情相比,这种表情使他看起来更像成年人。看着这个小男孩脸上流露出悲伤的男人的表情,我的心阵阵作痛。 “你不是梅兰妮。”他小声地说道。 不跟他说话更难,因为我是想要说话的那个。相反,犹豫了片刻,我摇摇头。 “不过,你在她的身体里面。” 又停顿了一下,我点点头。 “你的你的脸怎么啦?” 我耸耸肩,我不知道我的脸看起来怎么样,不过我想象得出。 “谁这么对你的?”他追问道。他的手指缓慢迟疑,几乎碰到了我脖子的一侧。我一动不动,没有感到躲避这只手的必要。 “梅姬姑妈、杰莱德和伊恩。”杰布无趣地列出来,我们两个人都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杰布没有动,他的眼睛还是闭着的。他看起来如此安详,仿佛在睡梦中回答杰米的问题。 杰米又等了一会儿,接着又转身看着我,脸上带着同样严肃的表情。 “你不是梅兰妮,但是你知道她所有的记忆和事情,对吗?” 我又点了点头。 “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想要咽下这些话,但是它们从我嘴里脱口而出:“你是杰米。”我情不自禁地用一种爱抚的语气说出这个名字。 他眨了眨眼睛,惊讶于我打破了沉默。接着他点点头,轻声答复道:“对。” 我们都看着杰布,他仍然一动不动,然后再看看彼此。 “那么你记得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吗?”他问道。 我感到畏惧,接着慢慢地点了点头。 “我想知道。”他轻声说道。 我摇摇头。 “我想知道,”杰米重复道,他的嘴唇在颤抖,“我不是小孩子,告诉我。” “不会很愉快。”我轻声说,无法制止我自己,难以拒绝这个男孩的要求。 他笔直的黑眉毛纠结在一起,紧蹙在大大的眼睛中央。“求你了。”他小声说道。 我瞟了一眼杰布,我想他现在或许正在从睫毛里窥视我们呢,不过我不确定。 我的声音轻柔得像呼吸一样。“有人看见她进入禁区里的一个地方,他们知道有问题,他们呼叫了猎人。” 听到这个称呼他退缩了。 “猎人想要让她投降,她逃开了。当他们困住她的时候,她跳进了一个敞开的电梯井。” 想到痛苦的记忆让我不寒而栗,杰米黝黑的脸变得苍白。 “她没有死?”他轻声问道。 “没有,我们有非常熟练的治疗师,他们很快修复了她。接着他们把我植入她体内,他们希望我能告诉他们她怎么幸存了那么久。”我没打算说太多,我的嘴巴突然闭上了。杰米似乎没有注意到我说漏嘴了,不过杰布的眼睛慢慢地张开了,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他身体的其他部分没有动,而杰米没注意到这些变化。 “为什么你们不让她死呢?”他问道。他不得不艰难地哽咽,就快啜泣起来了。听到这里让人更加痛苦,因为这不是一个孩子对不可知的恐惧而发出来的声音,而是一个成年人对困难的完全理解而发出来的呻吟。不伸出手放在他的脸颊上如此困难,我想要把他揽入怀中,祈求他不要难过。我把手握成拳头,努力使注意力集中在他的问题上。杰布的眼神在我的手上扑闪而过,又回到我的脸上。 “作决定的时候我不在,”我含糊地说道,“那些事情发生时我还在太空深处的低温箱里。” 杰米又惊讶地眨了眨眼睛,我的回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我看得出他正在与某种新感情作斗争。我扫了一眼杰布,他的眼睛因为好奇而炯炯有神。 杰米同样也感到好奇,不过却更加小心翼翼。“你从哪里来?”他问道。 不由自主地,我对他心里升腾起来的不情愿的兴趣莞尔一笑:“很遥远的地方,另一个星球。” “那是”他开始问,但是他被另一个问题打断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杰莱德对我们大吼道,他正拐弯走出隧道的尽头,结果狂怒地定在那里,“该死,杰布!我们同意不——” 杰米让自己站立起来:“不是杰布带我来这里的,但你本应该带我来的。” 杰布叹了叹气,慢慢地站起来。他这么做的时候,枪从他的腿上滚到了地面上,它只停留在离我几英寸远的地方。我急速地挪开,感到很不自在。 杰莱德的反应则完全不一样,他朝我扑过来,只跑了几步就穿过了过道。我在墙壁边缘缩成一团,用胳膊挡住我的脸,从胳膊的缝隙里我偷偷地看见他一把将枪从地面上拉了起来。 “你想使我们被杀死吗?”他几乎是冲着杰布尖叫的,把枪指着这个老人的胸膛。 “冷静下来,杰莱德,”杰布声音疲惫地说,他用一只手拿着枪,“如果我把枪扔在她旁边放一整夜,她都不会碰一下。难道你不明白这一点吗?”他把枪膛指向我,而我则畏缩地躲开了,“这个,她绝对不是猎人。” “闭嘴,杰布,闭嘴!” “别说他,”杰米大声叫道,“他什么都没做错。” “你!”杰莱德反唇相讥,冲着这个消瘦、生气的人发脾气,“现在从这里滚开,否则我要动手了!” 杰米握着拳头,坚守着自己的立场。 杰莱德也握起了拳头。 我震惊地呆立在原处,他们怎么能这样彼此大呼小叫呢?他们是家人,他们之间的纽带比任何血缘关系都要强烈。杰莱德不会打杰米——他不能!我想要做什么,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使他们注意到我的任何事都会使他们更生气。 只有这一次,梅兰妮比我要冷静一些。他不可能伤害杰米,她自信地想,这是不可能的。 我看着他们,像敌人一样对峙,感到不知所措。 我们本来就不该来到这里。瞧,我们使他们多么不开心。我呻吟道。 “你不应该对我隐瞒实情,”杰米咬牙切齿地说道,“而你不应该伤害她。”他的一只手松开了,扬起来指着我的脸。 杰莱德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那不是梅兰妮,她再也不会回来了,杰米。” “那是她的脸,”杰米坚决地说道,“还有她的脖子,难道那里的伤痕不让你难过吗?” 杰莱德放下手,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要么立刻离开,杰米,给我一点儿空间,否则我会迫使你离开。我可不是吓唬你的,我现在再也忍受不了了,好吗?我已经到极限了,所以,我们还是稍候再谈如何?”他又睁开眼睛,里面充满痛苦。 杰米看着他,愤怒的表情慢慢地从他脸上退去。“对不起,”过了一会儿他小声说道,“我会走但我不保证我不会回来。” “现在我还想不到那么多,走,求你了。” 杰米耸了耸肩,再次向我投来一个探索的眼神,然后他迈着大步迅速地离开了,这使我再次为错过的时光而痛苦。 杰莱德看着杰布,“你也走开。”他直截了当地说道。 杰布转了转眼珠子:“我认为你休息得还不够久,老实说,我会监视” “走开。” 杰布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好吧,当然。”他开始朝过道走去。 “杰布?”杰莱德在他身后叫道。 “怎么啦?” “如果我要你现在就射死它,你会这么做吗?” 杰布一直慢悠悠地走着,没有看我们,但是他的话很清楚:“我不得不这么做,我得按规矩办事儿。所以别让我这么干,除非你真的这么想。” 他消失在黑暗中。 杰莱德看着他离开。趁着他还没来得及把怒气撒在我身上,我赶紧猫着腰躲进了我那个极不舒服的避难所,蜷缩在角落深处。 第十八章 百无聊赖 余下的一整天除了一会儿,我都一言未发。 几个小时后杰布为我和杰莱德送饭来的时候,才有了这次例外。他把托盘放在我的小山洞的入口处时,满怀歉意地冲我笑了笑。 “谢谢你。”我轻声说道。 “不客气。”他告诉我。 我听见杰莱德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对我们简短的交谈感到厌烦。 那是杰莱德一整天发出的唯一的声音。我确定他就在外面,不过从来都没发出过可以听得见的声音来确认我的想法。 这一天非常漫长,非常压抑,非常无聊。我尝试了我能想出的所有的姿势,但我一次也没能让自己舒舒服服地伸直过,我的后腰开始不断地痉挛。 梅兰妮和我一起想了很多关于杰米的事情。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很担心我们来到这里已经给他带来伤害,而我们现在在伤害他。相比之下,遵守诺言又算什么呢? 时间失去了意义。可能太阳已经下山了,可能已经是黄昏了——埋在地底下,我没有任何可供参考的东西。梅兰妮和我已经没有可以讨论的话题了,我们悲伤地翻来覆去地想我们共同的记忆,就像切换电视频道一样,没停下来看一看什么节目。我打了一会儿盹,不过没法酣然入睡,因为我那么不舒服。 杰布终于回来的时候,我竟可以亲吻他满脸胡子的脸。他把身体探进洞里,脸上的笑容拉长了他的脸颊。 “差不多是再出去走一走的时间了?”他问我。 我迫不及待地点点头。 “我来吧,”杰莱德吼道,“把枪给我!” 我犹豫了,笨拙地蹲在我的洞口,直到杰布对我点点头。 “去吧。”他告诉我。 我爬了出来,全身僵硬,还站不稳,我抓住杰布伸过来的手使自己站稳。杰莱德发出一个厌恶的声音,别开了脸。他紧紧地握住枪,指关节在枪膛上变得很白。我不喜欢看到他手里拿着枪,他拿着枪比杰布拿着让我更不安。 杰莱德没有像杰布那样对我照顾备至,他大踏步地朝黑漆漆的隧道走过去,没停下来让我跟上。 这样很困难——他没有发出多少声响,他也没有给我带路,所以我不得不一边走,一边把一只手伸在我的面前,另一手则扶着墙,以免撞到岩石上。我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摔倒了两次,尽管他没有帮我,他的确一直等待着,直到他听见我又从地面上站起来才继续往前走。有一次,匆匆忙忙地通过管道中较笔直的一个区域时,我离他太近了,摸索的手臂不小心摸到他的后背,摸到他肩膀的形状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撞到另外一堵墙。他往前一跳,从我的手指下方挣脱出去,发出生气的嘘声。 “对不起。”我轻声说道,感到自己的脸在黑暗中涨红了。 他没有回答,不过他加快了步伐,这样使跟着他变得更困难了。 终于一丝亮光出现在我的前方时,我感到很迷惑。我们没有走另一条路吗?这不是最大的那个山洞里那种璀璨的白光。这里很安静,是苍白的银色。不过,我们穿过的狭窄的裂缝似乎是一样的直到我来到那个巨大的有回声的空间时,我才意识到是什么造成了这种不同。 已经是夜晚了。从上方朦胧地照亮这里的光线与月光相似,而不像太阳光。我利用不那么明亮的光审视了一下洞顶,想要探究其中的秘密。高高地,在我上方那么高的地方,数百颗小月亮向幽暗遥远的地面发出淡淡的光芒。小小的月亮不规则地簇拥在一起,一些则离另一些更远。我摇摇头,即使我现在能直接看到光,我仍然不理解。 “快点!”杰莱德在前面几步远的地方生气地命令道。 我畏惧了,赶紧跟上。我很后悔心不在焉,我看得出来不得不跟我讲话让他感到多么厌烦。 抵达河边的房间时,我没期望有手电筒的帮助,事实上我也没得到这样的帮助。现在这里光线幽暗,像那个大山洞一样,不过这里只有大约二十个微型月亮。杰莱德绷紧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洞顶,而我则犹豫不决地走进里面有墨水般漆黑的游泳池的那个房间。我猜如果我不小心跌进地底下汹涌的温泉里,消失不见了的话,杰莱德很可能会将之视为命运的安排。 我想他会难过,我扶着墙壁摸索着往黑漆漆的浴室里走,梅兰妮发表了不同的看法,如果我们跌落进去的话。 我对此表示怀疑。他可能会想起第一次失去你的痛苦,但是如果我消失的话,他会很高兴。 因为他不了解你。梅兰妮轻声说道,然后慢慢引退了,仿佛她突然筋疲力尽了一般。 我呆立在原处,感到很惊讶。我不确定,但梅兰妮仿佛是在赞美我。 “快一点儿!”杰莱德从另一个房间大声叫道。 在黑暗和我的恐惧允许的范围内,我慌忙地赶过去。 我们返回的时候,杰布在蓝色的灯那里等我们。在他脚下有两个凹凸不平的圆柱体,两个不规则的长方体。我之前没注意到,或许我们离开的时候他把它们拿过来了。 “你今晚睡在这里,还是我睡在这里?”杰布漫不经心地问杰莱德。 杰莱德看着杰布脚旁的一堆东西。 “我,”他简略地答道,“而且我只需要一个铺盖卷。” 杰布挑起浓密的眉毛。 “它不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杰布,你把这件事交给我处理——那么就别管闲事。” “她也不是畜生,小伙子,而且你也不会这样对待一条狗。” 杰莱德没有回答,他的牙齿紧紧地咬在一起。 “从来都没想过你是个残忍的人。”杰布语气柔和地说道。不过他拾起裹成一圈的铺盖,把胳膊穿过捆绑带,扔到肩膀上,接着把一个长方形——枕头——塞在腋下。 “对不起,亲爱的。”他从我身边经过时边说边拍了拍我的肩膀。 “住手!”杰莱德咆哮道。 杰布耸了耸肩,悠闲地走开了。他还没离开视线,我就赶紧躲进我的小洞穴里。我躲在黑暗深处,紧紧地蜷缩成一个球,我希望这样我就能小得看不见。 杰莱德没有默不作声地藏在隧道外面,反而把铺盖卷径直铺在我的牢房的出口处。他拍了几下枕头,可能是想把它拍成自己以前枕头的形状。他躺在垫子上,胳膊环抱在胸口上。透过洞口我只能看见这些——只有他环抱在一起的胳膊和半个肚子。 他的皮肤还是那种深金棕色,过去半年来一直出现在我的梦中。我梦境中的片段活生生地出现在离我不到五英尺的地方,这种感觉很奇怪,犹如梦幻一般。 “你不能从我身边溜出去。”他警告道。他的声音较之以前要柔和一些——昏昏欲睡的那种,“如果你想”他打了个呵欠,“我会杀了你。” 我没有回答。这种警告使我很受打击,对我简直是种侮辱。为什么我会从他身边溜走?我会去哪里?跑到在外面等待着我的野人手中,他们所有人正巴不得我做出那种愚蠢的尝试呢?或者,就算有办法从他们身边溜走,回到沙漠里,上次我尝试穿越的时候它几乎将我炙烤致死?我不知道他认为我能够做什么事,他认为我会对他们的小世界策划什么阴谋?我真的看起来那么强大吗?我多么可悲地毫无抵抗之力,这一点难道不是很明显吗? 我能分辨出他什么时候睡着了,因为他开始抽搐,梅兰妮记得有时候他会这样,他只有在难过的时候才会如此辗转反侧。我看着他的手指紧握在一起,又松开,我不知道他是否梦见自己的手指掐紧了我的脖子。 接下来的那些天里——可能有一个星期吧,很难记起来——非常地平静。杰莱德就像一堵挡在我和世界上的一切之间的无声的墙,不管是好还是坏。什么声音也没有,除了我自己的呼吸声,我自己的动作;没有风景除了我周遭黑漆漆的洞,一圈昏暗的光,熟悉的托盘上放着同样配额的食物,短暂地偷偷地瞥一眼杰莱德;没有其他触摸,除了坑坑洼洼的岩石碰到我的皮肤;淡然无味,除了水的苦涩,坚硬的面包,淡而无味的汤,木屑似的根,一而再、再而三。 这是一种奇怪的组合:不断的恐惧,由于身体不适持续的疼痛,以及折磨人精神的单调无聊。在这三者之中,杀得死人的乏味是最难以忍受的,我的牢房是一间剥夺感观的囚室。 梅兰妮和我一起担心我们会疯狂。 我们两个人都听见我们的脑袋里有一个声音,她指出,那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们会忘记怎么说话的,我担心道,有人跟我们说话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四天前,你感谢杰布给我们送来食物,他说不客气。好吧,我想那是四天前。四个漫长的睡眠之前,至少是这样。她似乎在叹息,别啃你的指甲——我花了好多年才克服那个坏习惯。 不过粗糙的长指甲让我心烦。我真的不认为从长远来看,我们有必要担心坏习惯。 杰莱德不让杰布送吃的了。相反,有人送到过道尽头,杰莱德过去取。我得到的是同样食物——面包、汤和蔬菜——每天两次。有时候,杰莱德还有额外的东西,包装的食物上面还有我认识的品牌名称——红藤糖果①、士力架②和果酱饼干。我试着想象人类是如何得到这些点心的。 我没有期待他会跟我分享——当然不会——不过有时候我很好奇他是否认为我希望他会这么做。我少有的几个娱乐项目之一就是听他吃这些东西的乐趣,因为他总是做得那么招摇,或许也像他第一个晚上摩擦枕头那样擦了嘴巴呢。 有一次,杰莱德慢悠悠地撕开一袋奇多芝士酥脆饼干③——像平常一样炫耀——人造干奶酪的香味在我的山洞里弥漫开来味道可口得让人无法抗拒。他慢慢地吃了一个,每一次嚼碎的声音都故意让我听得清清楚楚。 我的胃咕噜噜地直叫,而我则嘲笑我自己。我很久都没笑过了,我试图回忆我上一次笑是什么时候,而我想不起来——只能想起在沙漠里令人毛骨悚然的歇斯底里的感情宣泄,那真的算不上大笑。即使在我来到这里以前,我也没发现有多少有趣的事情。 不过,不知为何这让我觉得欣喜若狂——我的胃渴望一小块奇多——我又大笑起来,这当然是疯狂的预兆。 我不知道我的反应是怎么冒犯到他的,不过他站了起来,消失了。过了很久,我才又听见他吃奇多的声音,不过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我从洞里偷偷地望出去,看见他坐在走廊尽头的影子,背对着我。我把头拉进来,害怕他突然转过头看见我偷看。从那时起,他就尽可能多地待在走道的尽头了,只有到了晚上他才会躺在我的牢房门口。 每天两次——确切地说,是每晚两次,因为其他人在的时候他从来不带我去——我就会走到河边的那间屋子去,这是最重要的事情,尽管我很害怕,因为这是我不必弓着背不自然地躲在强压着我的洞里的唯一机会。每一次,我都不得不比上一次更加艰难地爬回去。 那个星期有三次,总是在睡觉的时候,有人过来察看我们。 第一次是凯尔。 杰莱德突然一跃而起惊醒了我。“离开这里。”他警告道,枪已经握在手里了。 “只是察看一下,”凯尔说道,他的声音很遥远,却足够响亮生硬,我确定那不是他的兄弟,“某一天,你可能不在这里,某一天你可能睡得太沉了。” 杰莱德唯一的反应就是扣动扳机。 我听见凯尔离开时大笑的声音在他身后回荡。 另外两次我不知道是谁。又是凯尔,或许是伊恩,或许是我还不知道名字的某个人。我所知道的一切就是又有两次我被杰莱德突然跳起来,用枪指着入侵者给惊醒了,没有再说什么话。不管是谁,哪怕只是过来察看一下,都用不着交谈。他们走后,杰莱德很快又睡着了,使我的心情平复下来要花更长的时间。 第四次不一样。 我并没有睡得很沉,杰莱德突然醒过来,敏捷地打了个滚跪在地上。他手里拿着枪,嘴巴上还骂骂咧咧的。 “放松,”一个声音从远处轻声说道,“我是来求和的。” “不管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我都不会相信。”杰莱德低吼道。 “我只是想说说话,”那个声音越来越近了,“你藏匿在这里,错过了重要的讨论大伙都很怀念那个曾经冲锋陷阵的你。” “我确信。”杰莱德挖苦地说道。 “哦,放下那支枪。如果我打算跟你打架,这一次我就会和四个人一起来。” 然后是短暂的沉默,当杰莱德再开口说话时,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黑色幽默,“这些天你兄弟怎样了?”他问道。杰莱德似乎很享受问这个问题,捉弄他的客人让他放松下来。他坐下来,无精打采地半靠在我牢房前面的墙壁上,很放松,不过枪仍然是上膛的。 我的脖子很痛,似乎领会到那双曾经挤压弄伤它的手近在咫尺。 “他因为鼻子的事情很恼火,”伊恩说道,“哦,好吧——那并不是第一次它被打断了,我会告诉他你说过你很抱歉的。” “我没这么说。” “我知道,没有人会因为打过凯尔而后悔。” 他们两个一起轻轻地大笑起来,他们互相捉弄的过程中有某种志同道合的意味,杰莱德手中握着一支枪随意地指着伊恩的方向时,这样的情形显得特别不谐调。不过,在这个绝望的地方形成的纽带肯定非常牢固。 伊恩在杰莱德旁边的垫子上坐下来。我能看见他的剪影,在蓝色的灯光下是个黑色的形状。我注意到他的鼻子很完美——笔直,鹰钩状,是我在著名的雕塑中看见的那种鼻子。那意味着其他人觉得他比他那鼻子折断了的兄弟更能忍受吗?或者他只不过更善于躲避? “那么你想要干什么,伊恩?不仅仅是为了给凯尔要回个道歉吧,我猜。” “杰布告诉你了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们放弃搜索了,就连猎人也放弃了。” 杰莱德没有发表意见,不过我能感觉到他周围的气氛突然紧张起来。 “我们一直都在密切关注事态的变化,但他们从来都没表现出焦虑。搜索从来没超过我们抛弃车的那片区域,过去几天,他们显然在找尸体,而不是幸存者。接着两个晚上以前,我们有幸休息了一下——搜索队在空地里留下一些垃圾,一群野狼袭击了他们的营地。他们当中有一个回来晚了,惊吓到这些动物。野狼发动了进攻,把猎人拖到沙漠里一百码以外的地方,其他人听见尖叫声,才过来救援。另一些猎人配备了武器,当然啦,他们轻松地就吓走了野狼,受害者没受多少伤,但是这件事情或许回答了他们可能对我们的这位客人怀有的任何问题。” 我不知道他们怎样做到监视在搜索我的猎人的——了解了那么多,这样的想法让我有种奇怪的被暴露的感觉。我不喜欢我脑海中的情景:人类在暗处,监视着他们憎恨的灵魂,这个想法令我后颈项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所以他们收拾行装离开了,猎人们放弃了搜索,所有的志愿者都回家了。现在没人在找它。”他的侧影转向我,我则弓着背低着头,希望这里太暗,他看不见我——就像他的脸一样,我宁愿只是一个黑色的影子,“我猜它已经被正式宣告死亡了,如果他们像我们以前那样跟踪那些东西的话,杰布一直在对站在那里足够久的任何人说‘我告诉过你的’。” 杰莱德咕哝了一些不连贯的话,我只能分辨出杰布的名字。接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发出尖锐的声音,然后吐出来,说道:“那么,好吧,我猜事情结束了。” “看起来是这样,”伊恩迟疑了片刻,然后补充道,“除了好吧,或许什么都不是。” 杰莱德又紧张起来,他不喜欢自己的智慧被别人矫正:“继续。” “除了凯尔其他人都没怎么想过它,而且你知道凯尔的脾气。” 杰莱德对此赞同地“嗯”了一声。 “你天生最擅长这种事情,我希望听听你的意见,那就是我来到这里的原因,把我的生命拱手相让,来到这片禁区,”伊恩冷淡地说道,接着他的声音又变得十分严肃,“你瞧,这个有个猎人,对此毫无疑问——它配有一把格洛克①。” 我过了一会儿才理解他用的这个词,这不是梅兰妮比较常用的词汇。当我理解了他在讨论的是一种枪时,他惆怅羡慕的语气使我稍微感到有些不舒服。 “凯尔是第一个注意到这个很突出的,这对其余人似乎不重要——当然在决策过程中不重要。噢,这包含了足够的暗示,从我们能看见的事情上来判断,不过似乎没有人听,希望我们之前听过它是怎么说的” 我的汗毛又焦急地倒竖起来。 “不管怎样,”伊恩继续说道,“当他们取消搜索时,这个对这样的决定并不满意。你知道寄生虫们一直总是那么非常和睦吗?这个很奇怪——他们几乎就要吵起来,这是我看过最接近争吵的一幕。不是真正的吵架,因为其他人都没回嘴,不过不高兴的那个看起来肯定是在跟他们争论,猎人的核心团队没有理会它——他们全都走了。” “除了不高兴的这个?”杰莱德问道。 “它开了一辆车,在开往菲尼克斯的半路上又折回图森,接着又朝西边开去。” “还在寻找。” “或者非常迷惑,它在山峰附近的便利店停了下来。和在那里工作的寄生虫说话,尽管那个已经被讯问过了。” “啊。”杰莱德哼了一声。他现在饶有兴趣,精神集中在这个谜团之上。 “接着它徒步朝山峰走去——愚蠢的小东西,不得不活生生地被太阳烤,从头到脚都是黑的。” 我的身体一阵颤抖,我发现自己离开地面,靠在山洞里的后墙上,我的手本能地挥舞起来保护我的脸。我听见这个小小的空间里传来嘘声,直到它们消失了我才意识到是我发出来的。 “怎么回事儿?”伊恩惊讶地问道。 我从指缝中看见他们两个人的脸都朝我的洞口看进来。伊恩是黑的,杰莱德的一部分被照亮了,他的身体像石头一样僵硬。 我想要一动不动,不被人看见,但是我浑身上下都在颤抖,根本无法控制。 杰莱德走开了,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盏灯。 “看一看它的眼睛,”伊恩低声说道,“它很害怕。” 我现在能看见他们两个人的表情,不过我只看了杰莱德。他的目光紧紧地锁在我身上,打量着我。我猜他在思考伊恩所说的话,寻找我的行为的动机。 我的身体不愿停止颤抖。 她绝不会放弃。梅兰妮呻吟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也呻吟道。 什么时候我们的不屑变成了恐惧?我的胃纠结在一起,感到恶心。为什么她就不能像其他人那样让我死了算了?当我真的死了的时候,她还会来寻找我吗? “穿黑衣服的那个猎人是谁?”杰莱德突然冲我怒吼道。 我的嘴唇颤抖了,不过我没回答,沉默更安全。 “我知道你会说话,”杰莱德吼道,“你跟杰布和杰米说话,现在你要跟我讲话。” 他爬进洞口,惊讶地发现他不得不紧紧地蜷曲起来才能钻进来,并对此恼怒不已。低矮的洞顶迫使他跪下来,那样让他很不开心,我看得见他宁愿站在我身上。 我无处可逃,我已经躲藏进最深的角落里。这个洞几乎不够容纳下我们两个,我能感觉到他呼出的气吹拂到我的皮肤上。 “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事情。”他命令道。 第十九章 抛弃 “谁是那个穿黑衣服的猎人?为什么她还在搜索?”杰莱德吼叫的声音震耳欲聋,在我的周围回荡。 我躲在手臂后面,等待着第一次打击的降临。 “啊——杰莱德?”伊恩咕哝道,“或许你应该让我” “滚开!” 伊恩的声音更近了,他想要跟着杰莱德钻进本来就已经拥挤得无回旋之地的洞里时,岩石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难道你看不出它害怕得不能说话了吗?让它自己待一会儿” 杰莱德动了一下身子,然后我就听见什么东西在地面上擦过的声音,接着轰的一声响。伊恩骂了几句。我透过指缝看见伊恩已经不在眼前了,杰莱德背对着我。 伊恩吐了一口唾沫,痛苦地呻吟着。“这是第二次了。”他低吼道,我理解了原本要打在我身上的一拳转嫁到伊恩身上去了,因为他想干涉。 “我准备揍你第三次呢。”杰莱德含糊地说道,不过他转过身面对着我,顺便带来一丝光亮,他手里抓着一盏灯,他就是用这盏灯打了伊恩。在经历过那么久的黑暗之后,山洞几乎算得上豁然开朗了。 杰莱德又对我说话了,在新的光亮下端详着我的脸,然后一字一句地问道:“谁——是——那——个——猎——人?” 我放下手,盯着他毫无怜悯之情的眼睛。其他人因为我的沉默而受罪让我感到不安——即使那个人曾经想过要杀死我,也不应该这样折磨人。 杰莱德读懂我的表情变化之后,他流露出一丝犹豫不决,“我没必要伤害你,”他平静地说道,自己也不太确定,“不过我必须知道我问题的答案。” 这甚至就不是真正的问题——根本不是我有义务保守的秘密。 “告诉我。”他坚持要求,眼睛因为挫败和深深的不悦眯了起来。 我真的是个胆小鬼吗?我宁可相信我是的——我对痛苦的恐惧超过了其他一切,我张开嘴巴开口说话的原因要可悲得多。 我想要让他,让这个那么强烈地憎恨我的人高兴。 “猎人。”我开口道,我的声音刺耳而嘶哑,我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 他不耐烦地打断我:“我们已经知道它是个猎人。” “不,不是一般的猎人,”我轻声说道,“我的猎人。” “你的猎人,什么意思?” “分配给我的,跟着我。她就是——原因。”我正要说出那个会置我们于死地的那个词的时候,我打住了,就在我要说“我们”之前。最后的事实他会认为那是最终的谎言——利用他最深切的愿望与最刻骨铭心的痛苦。他永远也不会明白,他的愿望可能会成真,他的眼里只看得见一个危险的骗子透过挚爱的双眼看着他。 “原因?”他追问道。 “我逃跑的原因,”我轻声说道,“我来到这里的原因。” 并不完全是事实,也不完全是谎言。 杰莱德盯着我,嘴巴半张开着想要斟酌我的话。我从眼角的余光中可以看见伊恩又在朝洞里偷看,他湛蓝的眼睛惊讶地瞪大了。他苍白的嘴巴上有血,是乌黑色的。 “你躲开了猎人?但是你是他们一伙的!”杰莱德挣扎着让自己平静下来,又开始盘问,“为什么它要跟着你?它想要什么?” 我吞了一口口水,声音听起来格外的响亮,很不自然:“她想要找到你,你和杰米。” 他板起脸:“你想把它带到这里来?” 我摇摇头:“我不我”我怎么能解释清楚呢?他绝不会接受事实的。 “什么?” “我不想告诉她,我不喜欢她。” 他眨了眨眼睛,又迷惑了:“难道你们不该喜欢所有人吗?” “我们是应该。”我承认道,脸羞愧地红了。 “你跟谁说起过这个地方?”伊恩从杰莱德的肩膀那头问道。杰莱德面露愠色,但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我。 “我不能说——我不知道我只是看到那些线条,相册上的线条。我为猎人画了下来不过我们不知道它们是什么,她仍然认为那是一张道路图。”我说个不停,没法停下来。我想要慢慢地说,免得我自己说漏嘴。 “你说你不知道它们是什么,那是什么意思?你在这里。”杰莱德的手朝我挥过来,但还没等伸过我们之间极短的距离就落下去了。 “我我遇到困难,我的她的记忆。我不理解我无法获得一切,她的记忆有壁垒。那就是为什么一个猎人分配给我了,等着我解开剩下的一切。”太多了,太多了,我咬紧嘴唇。 伊恩和杰莱德交换了一个眼色,他们以前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他们不信任我,不过他们极度渴望相信那是可能的。他们太想这样了,那使他们害怕。 杰莱德突然厉声地呵斥起来,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你看得见我的小木屋吗?” “很长时间都不能。” “那么你告诉猎人了。” “没有。” “没有?为什么不?” “因为在我能想起来之前我不想告诉她。” 伊恩瞪大眼睛。 杰莱德的语气发生了变化,变得很轻,几乎很温柔,这要比大吼大叫危险得多:“为什么你不告诉他?” 我一言不发,这不是个秘密,然而,这却是他要从我口中逼出来的秘密。在这一刻,我闭上嘴巴的决心与其说是出于自保,倒不如说是出于一种愚蠢的、耿耿于怀的骄傲,我不会告诉这个蔑视我的人我爱他。 他看着我眼里闪过一丝反抗,似乎理解了不下一些工夫是得不到答案的。他决定跳过去——或许稍后会再问的,留到最后再问,以防在他盘问完我之后,他就没法再问我更多的问题了。 “为什么你没法获得所有信息呢?那样正常吗?” 这个问题也非常危险,到目前为止第一次我撒了个弥天大谎。 “她向下坠落了很久,身体摔坏了。” 撒谎对我而言并不容易,这个谎却没有产生预期的效果,杰莱德和伊恩会错意了。杰拉德把头偏向一侧,伊恩挑起了一边的黑眉毛。 “为什么这个猎人没像其他人一样放弃呢?”伊恩问道。 我突然筋疲力尽。我知道他们能这么问我一整夜,如果我继续回答的话,他们会这么问一整夜,最终我会犯错。我无力地靠在墙壁上,闭上了眼睛。 “我不知道,”我轻声说道,“她和其他的灵魂不一样,她很烦人。” 伊恩大笑了一声——令人惊讶的声音。 “而你——你像其他灵魂吗?”杰莱德问道。 我睁开眼睛,疲倦地看了他许久。多么愚蠢的问题啊,我自忖道。接着我闭紧双眼,把脸藏在两膝之间,用胳膊抱紧我的头。 杰莱德要么理解了我已经说完了,要么他的身体在大声地抗议被忽视。他哼哼唧唧地从我的洞穴的出口处挤出去,带走了灯,然后舒展胳膊腿的时候轻轻地呻吟了几声。 “那倒是意料之外的。”伊恩轻声说道。 “当然是撒谎,”杰莱德小声回应道,我几乎听不清楚他们所说的话,他们可能没意识到声音会在我这里回荡,“只是我不是很清楚它想让我们相信什么——它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认为它没撒谎。好吧,除了一次,你注意到了吗?” “也是假装。” “杰莱德,你什么时候遇到过会对什么事情撒谎的寄生虫?当然,除了猎人。” “它肯定就是猎人。” “你当真?” “这是最好的解释。” “她——它是我曾见过的最不可能是猎人的事物。如果猎人知道如何找到我们,它就会带来一支军队。” “而它们什么也不会找到。不过她——它却进来了,不是吗?” “有多少次它几乎都被杀死了” “然而,它还在呼吸,不是吗?” 他们安静了很久。安静了那么久,以至于我开始想要改变姿势,不再蜷缩成一团,不过我不想躺下的时候发出任何声响。我希望伊恩离开,这样我就能睡觉了。肾上腺素从我身体里消耗殆尽时,我只觉得筋疲力尽。 “我想我要跟杰布谈一谈。”伊恩最后轻声说。 “噢,那倒是个好点子。”杰莱德带着很强烈的挖苦语气。 “你还记得第一个夜晚吗?当它跳到你和凯尔之间时?那很怪异。” “它只不过是设法想活下来,逃避” “那她——它干吗白白给凯尔机会去杀死它?真是绝妙的计划。” “很奏效。” “归功于杰布的枪,她知道他在来的路上吗?” “我不认为你是对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我认为她一点儿也不希望我们想起她。”我听见伊恩站了起来,“你知道什么事情最反常?”他咕哝道,声音不再是窃窃私语。 “是什么?” “我感到很内疚——内疚得要死——看着她被我们吓得躲起来,看见她脖子上的淤青。” “你不能让它那样影响你。”杰莱德突然感到很不安,“它不是人类,别忘了那一点。” “仅仅因为她不是人类,你认为那就等于她感觉不到痛苦?”伊恩问道,他的声音渐行渐远,“难道她的感觉不会像其他被打——被我们打的女孩一样吗?” “克制一下自己。”杰莱德在他身后呵斥道。 “回见,杰莱德。” 伊恩走后,杰莱德很久都没有放松下来。有一段时间,他在洞口踱来踱去,接着坐在垫子上,挡住了我的光线,自言自语地咕哝着一些听不清楚的话。我放弃等待他睡着,尽可能地在碗状的地面上伸直身体。我的动作发出响声时他跳了起来,接着又开始自言自语了。 “内疚,”他尖刻地嘟囔道,“让它战胜她吧!像杰布一样,像杰米一样。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让它活着太愚蠢了。” 我的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不过我尽力忽视它们。要是每次他想到要杀死我,我就惊慌失措的话,我就一刻也得不到安宁了。我趴在地上,把脊椎转向另一个方向,他又跳了起来,然后又陷入沉默。 我确定当我终于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的时候,他还对此念念不忘呢。 我醒来的时候,杰莱德坐在我能看见他的垫子上,胳膊放在膝盖上,头偏在一个拳头上。 我感觉好像没睡到一两个小时,不过我浑身疼痛,没法立刻继续睡觉。相反,我很担忧伊恩的探访,担心杰莱德会在伊恩奇怪的反应之后,甚至会更用尽心机地让我与世隔绝。为什么伊恩就不能闭上嘴巴,别说自己感到很内疚呢?如果他懂得自己还有感到内疚的能力,为什么他一开始就要与令人窒息的人为伍呢?梅兰妮也对伊恩很恼火,很担心他突如其来的疑虑会产生的后果。 没过几分钟,我们的担忧就被打断了。 “是我,”我听见杰布喊道,“别太激动。” 杰莱德举起枪。 “来吧,打死我,小孩子,来吧。”杰布每说一个字,他的声音离我就更近一些。 杰莱德叹了叹气,放下枪:“请离开。” “我需要和你谈一谈。”杰布说道,他大声地喘着气在杰莱德对面坐下来,“嘿,你好。”他对着我的方向一边说,一边点了点头。 “你知道我有多讨厌那样。”杰莱德小声抱怨道。 “是啊。” “伊恩已经告诉我有关猎人” “我知道,我刚刚跟他讨论过。” “好极了,那么你想怎么办?” “不是我多么想怎么办的问题,而是大家需要怎么办的问题。我们现在什么都不够用了,我们真的需要全面的物资供给。” “哦,”杰莱德小声说道,这个话题不是他感到紧张的,停顿片刻之后,他说道,“派凯尔去吧。” “好吧。”杰布轻松地说道,支撑着墙壁又站了起来。 杰莱德叹了叹气。他的建议似乎是种假象。杰布一接过他的话,他就反悔了:“不,不要派凯尔,他太” 杰布轻声笑道:“上次他自己行动的时候差点真的使我们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了,难道不是吗?不是那种会深思熟虑的人,那么,伊恩呢?” “他深思熟虑得过头了。” “布兰特呢?” “他不善于长途跋涉,过几个星期就会开始觉得惊慌失措,会犯错。” “好吧,那么你告诉我谁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听见杰莱德不时地吸气,每一次他似乎都要给杰布答案了,不过就在那时他却只是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伊恩和凯尔一起?”杰布问道,“或许他们两个人能够互相弥补彼此的不足。” 杰莱德不满地嘟囔道:“像上一次一样?好吧,好吧,我知道还是得我去。” “你是最棒的,”杰布认同道,“你出现在这里之后改变了我们的生活。” 梅兰妮和我自顾自地点点头,这没让我们俩感到惊讶。 杰莱德很神奇。杰米和我在杰莱德的本能的指引下十分安全,我们没有哪一次接近被俘。要是杰莱德在芝加哥的话,我确定他准会平安无事的。 “我能够的时候会关照她的,而且我期望你把凯尔也带上,那应该会有所帮助。” “那还不够——凯尔走了,你能够的时候监视她,她这样不是长久之计。” 杰布耸耸肩:“我会竭尽全力,那是我所能做的全部。” 杰莱德开始慢慢地来回摇头。 “你能在这里待多久?”杰布问他。 “我不知道。”杰莱德轻声说道。 然后是良久的沉默。过了几分钟,杰布开始不成曲调地吹口哨。 终于杰莱德呼出一大口气,我没意识到他一直屏住呼吸了。 “我今晚就出发。”这些话说得很慢,充满了听天由命意味,但是也是一种解脱。他的声调稍稍有些改变,少了一丝辩解。仿佛他在与我来这里之前的某个人进行交接。使一项责任从他肩上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在这种情况下,后者更受欢迎。 他正放弃使我继续活下去的努力,任凭自然——确切说暴徒的审判——按部就班地进展。当他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死了,他不会把责任归咎在任何人身上,他不会悲伤。所有这一切,我都能从那句话中听出来。 我知道人类会放大悲伤——他们会说“心都碎了”。梅兰妮记起她自己说过的这个短语,不过我总是把它当成是种夸张,这是种习惯表达,用来描述那种没有真正的生理联系的事情,就像人类说“绿手指”一样,所以我没期待自己的心会疼。难受,是的,我喉咙里的哽咽,是的,我眼里炽热的泪水,但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是什么?根本毫无逻辑。 而且心并不仅仅是在被撕裂,还是在翻腾,往不同的方向拉扯。因为梅兰妮的心也碎了,那是一种分别的感触,仿佛我们长出另一个器官来弥补我们孪生的意识。两颗心脏对应两个心灵,双倍的痛苦。 他要走了,她啜泣道,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她没有质疑我们会死的事实。 我想和她一起哭泣,但是必须保持冷静。我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控制住痛苦的呻吟。 “那可能是最好的。”杰布说道。 “我需要安排一些事情”杰莱德的心已经飞离了这个容易引发幽闭恐怖症的走道,飞得远远的了。 “那么,这里我来接手,一路平安。” “谢谢。我猜,见到你的时候自然就见到了,杰布。” “是啊。” 杰莱德把枪递给杰布,站了起来,心不在焉地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接着他走开了,迈着熟悉的步伐急匆匆地朝走廊奔去,他心里在想别的事情。没有回头朝我的方向看一眼,没有再多想一下我的命运。 我仔细聆听着他渐渐远去的脚步声,直到它们完全消失再也听不见了。接着,我忘记了杰布的存在,把脸压在手背上,开始啜泣。 第二十章 释放 杰布任由我大声地哭泣,没有妨碍我。他没有发表任何评论,一直听着我不断地吸鼻子。只是在我完全沉默了足足有半小时那么久之后,他才开口。 “还是醒着吗?” 我没回答,我已经太习惯沉默了。 “你想从里面出来,伸展一下身体吗?”他提议道,“一想到那个愚蠢的洞,我的背就疼。” 反讽的是,考虑到我已经在令人疯狂的沉默中过了一星期,而我却没有心情找个同伴。不过他的提议不是我能拒绝的那种,我还没想好,我的手就把我从里面拖了出来。 杰布双腿盘坐在垫子上。我晃动着把四肢伸出来,翻动肩膀的时候,我关注着他的反应,不过他闭上了眼睛。和杰米来访的那时候一样,他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我有多久没看见杰米了?他现在怎么样?我已经疼痛不已的心突然又痛苦地颤抖了。 “感觉好一些了?”杰布睁开眼睛问道。 我耸了耸肩。 “会没事儿的,你知道,”他张开嘴巴满脸堆笑地说道,“我跟杰莱德说的事情好吧,我不会说我撒谎了,准确地说,因为你从某个角度看那是事实,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这并不像他需要听见的内容那样准确。” 我只是两眼茫然,我听不懂他所说的每个字。 “不管怎样,杰莱德需要喘息的空间。不是要回避你,孩子,”他很快地补充道,“而是现在的情况,他不在的时候会获得一些洞察力的。” 我很好奇他怎么知道到底什么样的字词,什么样的短语会使我难受。而且,不仅如此,为什么杰布要在乎他的话是否会伤害我呢,甚至我的背痛不痛,疼不疼呢?他对我的友善本身就让我感到害怕,因为那难以理解,至少杰莱德的行为有道理。凯尔和伊恩企图杀死我,医生高兴地急于伤害我——这些行为也合乎逻辑。友善却不是这样,杰布对我有何企图? “别看起来那么闷闷不乐,”杰布劝说道,“这件事情也有光明的一面。杰莱德对你真的很固执,既然他暂时不在眼前,情况肯定会好一些的。” 我皱着眉头琢磨着他的意思。 “比如,”他继续说,“我们通常把这个地方用来存储东西。那么,杰莱德和其他人回来的时候,我们就需要地方放他们带回来的东西,所以我们不妨现在就为你找个新地方。说不定还是稍微大一点儿的地方呢?有张床呢?”他又微笑着在我面前“挥动胡萝卜”诱惑我。 我等着他改变策略,告诉我他是开玩笑的。 他的眼睛——褪了色的牛仔蓝——反而变得非常非常温柔,它们里面的神色使我几乎又要哽咽起来。 “甜心,你没必要回到那个洞里,最糟糕的一段已经结束了。” 我发现我不可能怀疑他脸上诚恳的表情。在一个小时里,我第二次捧着脸大声哭起来。 他站起来,笨拙地拍着我的肩膀,眼泪似乎让他很不自在,“好了,好了。”他咕哝道。 这一次我恢复自制力的速度要快一些。我把眼泪从眼角擦拭掉,犹豫不决地对他笑了笑,他赞许地点点头。 “那才是好姑娘,”他说道,又拍了拍我,“那么,我们得在这里晃悠一下,直到我们确定杰莱德真的走了,不会遇到我们。”他密谋似的对我咧嘴一笑,“然后我们就可以开开心心地玩了!” 我记起他对乐趣的理解通常都是与携带武器的和局联系在一起的。 他看着我的表情轻声笑道:“别担心,我们在等待的时候,你不妨试着休息一下。我打赌即使薄得可怜的垫子现在对你而言也会很棒。” 我的视线从他的脸上转到地面上的垫子,然后又转到他脸上。 “来吧,”他说道,“你看起来需要好好睡一觉,我会在一旁看着的。” 我又被感动了,眼睛又潮湿了,我躺在垫子上,把头放在枕头上。这简直像天堂,尽管杰布说它很薄。我伸直身体,绷直脚指头,贴在地面上,我听见关节发出啪啪的声音。接着我让自己在垫子上变得委靡不振起来。感觉就像它拥抱着我一般,擦掉了疼痛的地方。我叹了一口气。 “看见那样让我好受多了,”杰布轻声说道,“知道有人在你自己的屋檐下承受痛苦,感觉就像你没法挠痒痒一样。” 他在几码开外的地方躺下来,开始轻轻地哼起来。他还没唱完第一个音阶,我就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知道自己已经酣然地睡了很久——自从我来到这里,这是我睡得最久的一次。没有痛苦,没有骇人的东西闯入。我本会感觉很不错的,除了躺在枕头上醒过来,让我想起杰莱德离开了,上面还有他的味道。较好的一面是,上面不是我的味道。 只是在做梦吧。梅兰妮孤零零地叹息道。 我模模糊糊地想起做的梦,不过,我知道和往常一样我能够进入深睡眠做梦的话,一定都是关于杰莱德的。 “早安,孩子。”杰布说道,他的语气听起来更爽朗了。 我睁开眼睛看着他,他一整夜都靠在墙上吗?他看起来不累,但我突然感到很内疚,我独占了比较好的过夜条件。 “那些小伙子们已经走了很久了,”他热心地说道,“观光怎么样?”他下意识地拎起绑带把枪挂在腰间。 我的眼睛睁得更大了,难以置信地盯着他。观光? “得了,别把我看成个胆小鬼。没有人会烦你的,而且,你最终还是能够找到路的。” 他伸出一只手扶我站起来。 我自动地握住他,我尝试理解他在说什么的时候头晕乎乎的。我需要找到路?为什么?而且他说“最终”是什么意思?他指望我再活多久? 他把我拉起来,领着我往前走。 我已经忘记一只手领着我穿过黑漆漆的隧道是什么样的感觉了,那么轻松——走路几乎不需要集中精神。 “让我看一看,”杰布轻声说道,“或许首先是右侧,为你打一个体面一点儿的地方。然后是厨房”他继续计划他的观光路线,我们则穿过狭窄的裂缝走进通往更明亮的大房间的明亮隧道。说话的声音传到我们耳边时,我感到自己的嘴巴都干了。杰布自顾自地对我闲聊,要么没注意到,要么就是故意忽视了我的恐惧。 “我打赌今天胡萝卜已经发芽了。”他领着我走进主广场的时候说道。光线让我眼前一黑,我看不见谁在那里,但我能感到他们看着我,突然的沉默和以前一样凶险。 “是啊,”杰布自问自答道,“得了,我总觉得那样看起来真的很好看,像那样漂亮的春天的绿色很养眼。” 他停下来,把手伸出来,邀请我一起看。我眯起眼睛看着他所指的方向,不过我的眼睛一直在房间里扫来扫去,等待着它们适应。过了一会儿,不过就在那时我看见他在讨论的东西。我也看见今天这里大约有十五个人,他们所有人都敌视地看着我。不过他们也在忙着其他的事情。 占据了这个大山洞的漆黑而宽敞的广场不再漆黑。一半是绿油油的,正如杰布所言。是很美,而且令人惊叹。 难怪每人站在这个地方上面的,这里是菜园。 “胡萝卜?”我轻声说道。 他音量正常地答道:“这一半刚刚变绿起来的是胡萝卜,另一半是菠菜,过几天应该就会变绿了。” 房间里的人们接着干活,仍然时不时地偷偷看我一眼,不过大多数人都集中精力干着手中的活儿。理解他们的行为足够简单——车上的桶,水管——既然我已经认出来这里是个菜园。 “灌溉?”我又轻声问。 “对,这里这么热很容易就干枯。” 我同意地点点头。我猜天色还很早,不过我已经流汗了,头顶上赤热的光散发的热量使山洞里很闷。我想要再次查看一下洞顶,不过太亮了,根本看不了。 我扯了扯杰布的袖子,抬头眯着眼睛看着令人目眩的光:“怎么回事?” 杰布笑了,似乎对我的好奇心很兴奋:“和魔术师所做的一样——用镜子,孩子,几百面,把那么多装在上面着实花了我很多时间。需要擦的时候,有额外的帮手是件好事情。瞧,这里的洞顶只有四个小排放口,光线不像我心里想的那么充足,你觉得怎么样?” 他挺直肩膀,又得意起来。 “棒极了,”我轻声说道,“令人震惊。” 杰布咧嘴笑开了怀,点点头,很开心我有这样的反应。 “我们继续吧,”他建议道,“今天有许多事情要做。” 他把我领进一个新隧道,从大山洞里延伸出来的一个更宽敞、更自然的管状通道,这是一片新领域。我的肌肉全都不能动弹了,我拖着僵硬的腿朝前走,膝盖没法弯曲。 杰布拍拍我的手,而没有忽视我的紧张:“这里多数都是睡觉的地方和一些存储室,这些管道更接近这里的地面,所以更容易获得光源。” 他向上指着我们头顶上明亮而细长的隧道裂口,一个手掌大小的白色光点投射在地面上。 我们来到一条宽敞的岔路——并不是真的岔路口,因为那里有太多小岔口了,这个通道有许多章 鱼状的分支。 “从左边起第三个。”他说道,满心期待地看着我。 “从左边起第三个?”我重复道。 “对,别忘了。这里很容易走丢,而且那样对你也不安全。一旦你送上门,人们就会捅你一刀的。” 我战栗了,“谢谢。”我轻轻地反讽道。 他大笑起来,仿佛我的回答让他很高兴:“忽略事实没意义,大声说出来也不会使情况更糟糕。” 也不会使情况好转,不过我没那么说。我开始有点儿自娱自乐了,再次有人跟我讲话真好。不说别的,杰布是个有趣的伙伴。 “一,二,三。”杰布数着数,然后领着我走向左边第三个过道。我们开始穿过被各种各样临时门遮蔽着的入口。有一些是用带有图案的被单做的窗帘,有的则是用导管穿起来的大卡片做的。有个洞有两扇真正的门——一扇是漆成红色的木门,一扇是灰色金属门——靠在开口处。 “七。”杰布数道,他在一个矮小的圆圈前面停了下来,最高的地方比我只高几英寸。这个洞用漂亮的绿玉色屏风——可以在优雅的起居室内分隔空间的那种——来保护其私密性,丝质的屏风上绣着盛开的樱花图案。 “这是我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地方,唯一适合人类居住的体面一点儿的地方。这里会空几个星期,在它再被需要之前我们会为你想个更好的地方。” 他把屏风推到一边,迎接我们的是一盏比走道中的灯更明亮的灯。 他介绍给我的这个房间使我有种奇怪的眩晕感——很可能是因为这里的高度远远大于其宽度。站在里面感觉就像站在一个塔楼或地窖里,并不是我从来没到过这样的地方,而是梅兰妮所作的那些比较。洞顶的高度是其宽度的两倍,到处都是裂缝。光像常春藤一样到处都是,裂缝密布几乎缝合在一起。这对我而言似乎很危险——不稳定,不过把我领进更深邃的地方时并没有面露惧色。 地面上有个双人垫,三面大约占据了一码的空间。两个枕头和两条毯子整齐地叠好,分别摆放在两个垫子上,使这个屋子看起来就是一对夫妇居住的一样。一根粗厚的木柱子——有点儿像耙子的手柄——横顶着两边齐肩高的墙壁,两头插进像瑞士奶酪一样的洞里。上面悬挂着几件t恤衫和两条牛仔裤。一个木凳子从墙壁下临时布架旁边显露出来,在它下面的地面上有一堆破烂的平装书。 “谁?”我又轻声细语地问杰布。这个地方如此明显地属于某人,我已经感觉不到只有我们在这里了。 “就是出去搜索供给品的两个小伙子,一段时间内不会回来,到那时我们就已经帮你找好地方了。” 我不喜欢这样——不是这个房间,而是暂时住在里面的想法。主人很明显就在这里,尽管只有简简单单的财物。不管他是谁,他都不会乐于让我住在这里的,他会讨厌这样的。 杰布似乎读懂了我的心思——或者我脸上的神情已经足够明显,他都没必要读了。 “得了,得了,”他说道,“别担心。这是我的家,而且这里只是我的许多客房中的一间。谁是我的客人,谁不是,我说了算。现在,你是我的客人,我请你住这个房间。” 我还是不喜欢这样,不过我也不打算让杰布不高兴。我发誓,我不会打乱任何东西,如果那意味着睡在地面上的话。 “好了,我们继续走吧。别忘了:从左边起第三个,里面第七个。” “绿色的屏风。”我补充道。 “对极了。” 杰布把我带回到那个大菜园房,绕过边缘来到正对面,通过最大的隧道出口。我们从在浇水的人身边经过时,他们身体变得僵硬,然后转过身,害怕我在他们背后。 这个隧道采光很好,隔一段距离就出现明亮的裂缝,太有规则而不自然。 “我们现在更加接近地面了,空气变得更干燥,而且也会变得更热。” 我几乎马上注意到这一点了。我们现在不是被蒸,而是在被烤。空气不是那么闷,也不那么不新鲜,我能尝到沙漠里的沙尘味道。 前面有更多的说话声,我试着使自己适应不可避免的反应。如果杰布坚持像这样像对待人类,像对待受欢迎的客人,对待我的话,我就得适应这种事情。没有理由一次又一次地听凭它使我感到恶心。不管怎样,我的胃还是翻腾起来。 “这边走是厨房。”杰布告诉我。 起初,我以为我们会拐进另一个隧道,那里到处都是人。我使自己紧贴着墙壁,试图保持距离。 厨房是一个长长的走廊,顶很高,高度超过宽度,就像我睡觉的那个地方一样,光线明亮而炽热。这个地方不是穿过深邃的岩石的狭窄裂缝,而是一个巨大的宽敞的洞。 “当然,白天不能做饭。炊烟,你知道,所以我们主要是等到夜幕降临之后才把这里用作食堂。” 所有的对话戛然而止,因此,每个人都能清晰明了地听见杰布的话。我想要躲在他身后,不过他一直在往里走。 我们打断了他们的早餐,或许是午餐。 这些人——粗粗估算一下大概有二十个——在这里靠得非常近,不像那个大山洞。我想使眼睛一直盯着地面,不过我无法阻止它们扫视房间,只是以防万一。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又紧张起来想要赶紧逃命,不过我不知道我能逃到哪里。 走廊的两侧各堆放着一长排岩石。大多数都是凸凹不齐,紫色的火山岩,颜色较浅的物质——水泥?夹在它们之间,形成缝合线,把它们连接起来。这些堆叠起来的岩石顶部是不同的石头,颜色比棕色还深,而且很平,它们也被浅灰色的水泥浆黏合在一起。最终的产品就是一个相对平坦的表面,像灶台或桌子,显然它们是两用的。 人们拥挤不堪地坐在一起,有一些人则斜靠在另一些人身上。我认出来他们悬在桌子和嘴巴之间的面包卷,当他们理解杰布和他一个人的参观之后,个个都难以置信地僵立在那里。 他们当中有一些很熟悉,莎伦、梅姬和医生是离我最近的一群人。梅兰妮的表姐和婶婶愤怒地盯着杰布——我有种奇怪的信念,我倒立着,用尽肺活量从梅兰妮的记忆中吼出歌曲来,她们也不会看我一眼——不过医生看着我,露出坦诚,几乎是友好的好奇,这使我冷到骨子里头。 在走廊状的房间尽头,我认出一个头发黑如墨汁的高个子男子,我的心怦怦地响了起来。我还以为杰莱德应该会带上最有敌意的兄弟俩,这样就会使杰布让我活下来的任务稍微轻松一点儿。至少那是弟弟伊恩,他的良心发现姗姗来迟——并不像把凯尔留下那么糟糕,然而,这种安慰没有使我飞快跳动的脉搏慢下来。 “大家这么快就吃饱了?”杰布大声地挖苦道。 “没胃口了。”梅姬抱怨道。 “你怎么样,”他说道,转身面对我,“你饿吗?” 一阵轻轻的抱怨声在我们的听众中响起。 我摇摇头——动作很小却很慌张。我甚至不知道我饿不饿,不过我知道我不能在这群人面前吃东西,他们会乐滋滋地把我吃下去。 “好吧,我饿了。”杰布咕哝道。他朝台子中间的过道走去,不过我没跟过去。想到要夹在其他人触手可及的范围内,我就无法忍受。我留在原处,仍然紧靠着墙壁。只有莎伦和梅姬看着他走到一个放在台子上的大塑料桶那里,拿了一个面包卷。其他人全都看着我,我确定如果我动一英寸,他们就会向我猛扑过来,我努力不要呼吸。 “好了,我们还是继续走吧,”杰布从容地向我走过来,咬了一口面包,建议道,“似乎没人能集中精力吃午饭,这帮人很容易就分心。” 我看着这些人突然动了起来,在我辨认出我能叫上名字的那几个人的第一刻之后,我并没有真的看见他们的脸。所以,直到杰米站了起来,我才注意到他在那里。 他比他旁边的成年人矮一个头,不过比蹲在他另一侧的两个年纪更小一些的孩子要高一些。他轻松地从座位上跳下来,跟在杰布后面。他的表情很严肃,紧绷着脸,仿佛他正在心算,想要解答一道方程式一样。快赶上杰布的时候,他眯起眼睛审视着我。现在我并不是房间里唯一一个屏住呼吸的人,其他人的眼神在梅兰妮的弟弟和我之间扫来扫去。 哦,杰米。梅兰妮想道。她讨厌他脸上悲伤的成人表情,我可能更讨厌这样的表情。让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她并不像我那么内疚。 要是我们能把它带走就好了。梅兰妮叹气道。 太迟了,我们能做些什么使情况好转呢? 我并没有想过使这个问题变成反问句,不过我发现自己在寻找答案,梅兰妮也在思索。在思考这个问题的短暂瞬间我们什么也没找到,没什么可找的,我确定。不过我们两个都知道,结束这次荒谬的游览之后,有机会思考的时候我们会再思索的,如果我们能活那么久的话。 “你想要什么,孩子?”杰布问道,没有看他。 “只是想知道你在干什么。”杰米答道,他拼命想要装出冷漠的口吻,却没做到。 杰布来到我这边的时候停下来,转身看着杰米:“带她看一看这个地方,就像我对任何新来的人那样。” 又传来一阵低沉的抱怨声。 “我能来吗?”杰米问道。 我看见莎伦躁动不安地猛摇头,她的表情很气愤,杰布没理睬她。 “不要打扰我如果你能注意自己的行为的话。” 杰米耸耸肩:“没问题。” 接着我不得不动了——在面前绕手指。我如此急切地想要把杰米的头发从他的眼睛上方撩开,然后用胳膊圈住他的脖子。那不会是进展很顺利的事情,我确定。 “我们走吧。”杰布对我们俩说,他把我们带回到我们来时的路上。杰布走在我的一边,杰米则在另一边。杰米好像一直试着盯着地面,不过他不停地向上瞟一眼我的脸——就像我忍不住向下瞟他一眼一样。无论我们的视线何时交会,我们又都飞快地看别处去了。 我们差不多走在去大厅的半路上时,我听见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我的反应转瞬即逝,也是不假思索的。我轻捷地跑到隧道的一侧,一只胳膊拽着杰米,这样我就能挡在他和向我奔来的东西之间,不管是什么东西。 “嘿!”他抗议道,不过他没从我胳膊下面挣脱。 杰布同样迅速,枪迅雷不及掩耳地从绑带上转出来。 伊恩和医生都把手举到头顶上。 “我们也能检点自己的行为。”医生说道。很难相信这个声音柔和,面带善意的男人会是长期折磨他人;他对我而言更加恐怖,因为他的外表如此善良。有个人在漆黑诡谲的夜晚会很警觉,会有心理准备,但是在晴朗明媚的白天会吗?当她看不见潜藏的危险时,怎么会知道逃跑呢? 杰布眯着眼睛看着伊恩,枪管也跟着他的眼神移动。 “我不会惹麻烦的,杰布,我会和医生一样规规矩矩的。” “好,”杰布简洁地说道,把枪收了起来,“可别试探我。我很长时间都没杀过人了,我还有些想念其中的兴奋呢。” 我倒抽了一口气,大家都听见了,转而看着我惊恐万状的脸。医生是第一个开口大笑的,不过,不一会儿就连杰米也加入进来了。 “是个玩笑。”杰米轻声对我说道。他的手不经意地移开,几乎好像是向我伸过来一样,不过他很快就把它装进短裤口袋里去了。我的胳膊——仍然挡在他面前保护他——我也让它垂落下来。 “好了,时间都浪费了,”杰布说道,仍然有些不友好,“你们所有人都得跟上,因为我可不会等你们。”他还没说完就大踏步地向前走去。 第二十一章 称呼 我紧贴在杰布的身旁,稍微在他前面一点儿,我想离跟着我们的这两个人尽可能地远一些。杰米差不多走在中间,不确定他该走哪里。 在接下来杰布领着我们参观的过程中,我不能那么专心。我的注意力没有集中在他带领我穿过的第二个菜园上——光辉灿烂的镜子使那里酷热无比,玉米已经长到齐腰高——也没有注意那个宽敞、洞顶却很低的山洞,他称之为“娱乐室”。那里面一片漆黑,在地底下很深,不过他告诉我他们想娱乐的时候会有照明。我不明白“娱乐”这个词的意义,也不明白在这群愤怒的幸存者中究竟是何意思,不过我没有要他解释。这里的水更多,一个有毒含硫的小型喷泉,杰布说他们有时候把它当成另一个公共厕所,因为这里的水不宜饮用。 我的注意力分散在走在我们身后的两个人和走在我身旁的男孩之间了。 伊恩和医生的确非常注意自己的行为,这令人惊讶。没有人从后面袭击我——尽管我幻想我的眼睛长在了后脑勺上,以便去看他们是不是打算这么干。他们只是安静地跟着,有时候会小声地彼此交谈。他们的谈论围绕着我不知道的名字以及地方的绰号和事情展开,它们可能在这些洞穴里,也可能不在这里,我不能理解他们的意思。 杰米什么也没说,不过他经常看看我。我不注视其他人的时候,也会常常偷看他。这使得我没多少时间来欣赏杰布带我看的风景,不过他似乎没注意到我在走神呢。 有些隧道非常长——隐藏在这里地底下的距离令人难以置信。它们常常黑漆漆的,不过杰布和其他人从来都没怎么停留下来,显然他们对自己身处何处非常熟悉,早已习惯了在黑暗中穿行。这对我而言比我与杰布单独走的时候更难。在黑暗中,任何声音昕起来都像是攻击,即便是医生和伊恩漫不经心的闲聊也似乎只是某种恶行的幌子。 太多疑了。梅兰妮评论道。 如果那样可以保证我们活下来,就算是吧。 我希望你能多注意杰布叔叔,这太令人兴奋了。 用你自己的时间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我只能听见和看见你所听见和看见的,漫游者。她告诉我,接着她改变了话题,杰米看起来不错。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没有太不开心。 他看起来很警觉。 在潮湿的黑暗中长途跋涉了那么远的一段路程,我们终于来到有光亮的地方。 “这里是管道系统中最南端的岔路,”我们走路的时候,杰布解释道,“不是十分便捷的岔路,不过这里一整天光源都很好,那就是我们把它造成医院的一侧的原因,医生在这里从事他的工作。” 杰布一宣布我们在哪里,我的身体就僵直了,我的关节一动不动,像上了锁似的。我猛地停下来,双脚钉在地面上。我恐惧地瞪大双眼,它们在杰布和医生的脸上扫来扫去。 那么这都是一出诡计喽?等待着固执的杰莱德消失在眼前,然后把我诱惑到这里?我无法相信我竟然自愿地走到这个地方,我多么愚蠢啊! 梅兰妮也惊呆了。我们不妨遂他们所愿,漂漂亮亮地赶赴刑场得了! 他们也凝视着我,杰布面无表情,医生看起来和我一样惊讶——不过不是那么恐惧。 我心里有些畏缩,随时准备使自己挣脱碰到我胳膊的手,如果这只手不是那么熟悉的话。 “不,”杰米说道,他的手只是迟疑地放在我的胳膊肘下方,“不,没关系,真的。对吗,杰布叔叔?”杰米信任地看着这个老人,“没事儿,对吗?” “当然没事儿了,”杰布混浊的蓝眼睛平静而清澈,“只是让你看看我的地盘,孩子,仅此而已。” “你在讨论什么?”伊恩从我们身后嘟囔道,他有些不明白,这使他的声音昕起来很懊恼。 “你以为我们故意把你带到医生这里来的?”杰米对我说,没有回答伊恩,“因为我们不会做那样的事情,我们向杰莱德保证过的。”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诚挚的脸,想要相信。 “哦!”伊恩明白之后说道,接着他大笑道,“那可不是个坏计划,我很惊讶自己没想到。” 杰米愠怒地看着这个大个子,在把手拿开之前拍了拍我的胳膊,“别害怕。”他说道。 杰布从停顿下来的地方往前走:“因此这间大房间配有几张帆布床,以防有人生病或受伤。在这方面我们非常幸运,医生在急诊室里没有太多事情要做。”杰布对我咧嘴笑道,“你们的种族接管这里的事务时扔掉了我们所有的药品,我们很难得到我们需要的东西。” 我稍稍点点头,这个动作是心不在焉的。我仍然不知所措,试图弄清楚我的处境。这个房间看起来足够单纯,仿佛只是用来治疗的,不过这使我的胃扭动起来一紧。 “你对外星人的药物有所了解吗?”医生突然问道,他的头偏向一边。他满心期待,好奇地注视着我的脸。 我无语地看着他。 “哦,你可以跟医生说话,”杰布鼓励我,“总的来说,他是个很正派的人。” 我摇了一下头,我想要回答医生的问题,告诉他们我一无所知,不过他们误会了。 “她不会泄露专业秘密的,”伊恩酸溜溜地说道,“是不是,甜心?” “规矩点儿,伊恩。”杰布吼道。 “是秘密吗?”杰米问道,有所保留却明显很好奇。 我又摇了摇头,他们全都迷惑地盯着我。医生也摇了摇头,缓慢而困惑。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轻声说道:“我不是治疗师,我不知道它们——药物——的药理原理,只知道经过反复试验它们的确有效——它们治本,而不仅仅是治标,人类的药物理所当然被抛弃了。” 四个人都目不转睛,神色空洞。首先我没回答的时候他们很惊讶,现在我回答了他们还是很惊讶,这些不可能取悦的人类。 “你的族类并没有对我们留下的东西作多少改变啊,”过了一会儿杰布若有所思地说道,“只不过是药物之类的东西,宇宙飞船取代星球。除此之外,表面上生命似乎一如既往地继续。” “我们是来体验,而不是来改变的,”我轻声说道,“不过,健康优先于这一理念。” 我突然砰的一声闭上嘴巴,我不得不更加小心。人类几乎不想听灵魂的哲学,谁知道什么会触怒他们呢?或者什么会刺激他们脆弱的耐心呢? 杰布点点头,还是若有所思,接着他催促我们往前走。在继续领着参观这里的医院一侧时,他不像之前那么热情了,没有十分投入地作介绍。我们转了个弯,朝黑漆漆的走道走去,他突然陷入了沉默。这是一段漫长而安静的路程,我仔细想了想我说过的话,寻找任何可能冒犯的内容。如果真是那种情况,杰布对我而言就太古怪,太难于揣测了。其他人来意不善而且充满猜忌,至少还有道理可循,可是对于杰布我怎么才能搞清楚他在想什么呢? 参观在我们重新进入那个巨大的山洞时突然停了下来,菜园里刚刚长出的胡萝卜嫩芽在黑暗的地面上编织出一片碧绿色的地毯。 “参观结束了,”杰布看着伊恩和医生态度粗暴地说道,“去干一点儿有用的事儿。” 伊恩冲医生转了转眼珠,不过他俩都变得足够和善,走向最大的出口——通向厨房的那个,我记起来了。杰米犹豫了,目光追随着他们,却没有动。 “你跟我来,”杰布告诉他,这一次稍微没那么生硬,“我为你找了个活儿。” “哦。”杰米说道,我看得出他很高兴被选中了。 我们朝山洞里的睡觉区域走过去时,杰米又走在我身旁了。我们选择的是左边第三个过道,我很惊讶杰米似乎确切地知道我们要去哪里。杰布稍稍地落在我们后面,不过当我们到达遮蔽第七个房间的绿色屏风时,杰米停了下来。他为我推开屏风,自己却站在过道里。 “你能藏匿一会儿吗?”杰布问我。 我点点头,很感激又能躲一会儿了。我猫着腰走进人口,然后站在里面几英尺的地方,不确定该让自己干什么。梅兰妮想起来这里有书,但我提醒她我是不会碰任何东西的。 “我有事情要做,孩子,”杰布对杰米说道,“食物不会自己长出来的,你知道,你负责保护好吗?” “当然。”杰米灿烂地笑道,他瘦弱的胸脯深呼吸时鼓了起来。 我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看着杰布把来复枪放在杰米迫不及待地伸出来的手中。 “你疯了吗?”我大吼道。我那么大声,起初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感觉就像我会永远轻声细语下去似的。 杰布和杰米抬头看着我,惊呆了,不一会儿我就跟他们一起走到通道里。 我几乎摸到金属做的硬枪管,几乎把它从男孩的手中夺走。阻止我这样做的原因,并不是我意识到任何一种类似这样的举动都肯定会置我于死地,我在这方面我比人类更脆弱。哪怕是要救这个男孩,我也不能让自己摸这个武器。 相反我转向杰布。 “你在想什么?把武器给一个孩子?他会杀死自己的。” “杰米经历过的事情足以使他被称做男人,我想,他自己知道如何使用枪支。” 听见杰布的赞扬,杰米挺直了肩膀,他把枪抱得更紧了。 杰布的愚蠢想法令我瞠目结舌:“要是他们来这里找我,发现他和我在一起昵?你想过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吗?这可不是玩笑!为了得手,他们会不惜伤害他的。” 杰布保持平静,脸色温和,“我不认为今天会有什么麻烦,我敢就此打赌。” “好吧,我不会!”我又大叫起来,我的声音在隧道的墙壁上弹回来——有人一定会听见,不过我不在乎,杰布还在这里的时候他们来更好,“如果你那么确定,那么让我自己待在这里,让该发生的发生吧,不过别让杰米有危险!” “你担心的是这个孩子,还是只是害怕他会把枪对着你?”杰布问道,几乎是疲倦的语气。 我眨眨眼,火冒三丈,我从来都没那样想过。我茫然地瞟了一眼杰米,看见他惊讶的眼神,明白那个想法也让他很惊讶。 过了一会儿我才重新理清为自己争辩的思绪,在我做到这一点的那一刻,杰布的表情已经改变了。他的眼睛很专注,嘴巴撅了起来——仿佛他正准备把最后一块碎片放进拼图里。 “把枪给伊恩或者他们当中的任何人,我不在乎,”我说道,我的声音缓慢而平稳,“只是别让这个孩子掺和进来。” 杰布突然笑容可掬起来,奇怪的是,他的表情让我想起一只猛然冲过来的猫。 “这是我的房子,孩子,我要做我想做的事情,我一直是这么做的。” 杰布转过身,从容地朝过道走去,一边走一边吹着口哨,我张着嘴巴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他消失的时候,我转向杰米,他正恼火地看着我。 “我不是小孩子,”他用比平时更低沉的声音小声说道,他的小嘴巴气鼓鼓地突出来,“现在,你应该你应该进你的房间了。” 这个命令没那么严厉,不过我没其他的事情可做,我以极大的悬殊输掉了这场争论。 我坐下来,背靠着形成洞口的一侧的那面墙——在这一侧,我能躲在半掩着的屏风后面,但仍然能看着杰米。我用胳膊抱住我的腿,开始做我知道只要这种疯狂的情况一直继续我就怎么也不可能停下来的事情:小心提防。 我也警觉地眯起眼睛,支着耳朵,注意走近的任何声音,防止任何不测。不管杰布说了什么,我都会防备挑战杰米的警卫的任何人。在他们盘问之前,我就会主动自首。 是的。梅兰妮简洁地同意道。 杰米在过道里站了几分钟,枪紧紧地握在手里,不确定该如何履行职责。在那之后他开始在屏风前面踱来踱去,不过,走了几趟之后他似乎觉得这样很傻,接着他在屏风敞开那头的地面上坐了下来,枪夹在他弓起来的两腿之间,下巴捧在双手里。过了很久,他叹了一口气,警卫的任务可没他料想的那么令人兴奋。 看着他我没觉得无聊。 大概一两个小时之后,他又开始看着我,眼神时不时地掠过。他的嘴巴张开了几次,接着他开始斟酌要说的话,不管他想说什么。 我把下巴靠在膝盖上,静候他心理斗争的结果,我的耐心得到回报。 “在你植入梅兰妮体内之前,你来自的那个星球,”他终于说道,“那里是什么样的?像这里吗?” 他的思维方式让我很惊讶。“不,”我说道。只有杰米在这里,与其轻声细语,不如用正常的语气说话更为恰当,“不,那里非常不一样。” “你能告诉我它是什么样的吗?”他问道,把头偏向一侧——以前他对梅兰妮在睡觉之前讲的故事真感兴趣的时候,往往就会这样。 所以我告诉他了。 我给他讲述了眼睛草这个浸泡在水中的星球上的一切。我告诉他有两个太阳,椭圆形轨道,灰色的水域,永远不会移动的根部,上千只眼睛合成的令人叹为观止的图像,大家都能听见的数百万个无声的声音之间无尽的谈话。 他睁大眼睛聆听着,露出兴致勃勃的笑容。 “那个只是唯一的一个外星球吗?”我没说话,试图想一想我漏掉的内容时,他问道,“眼睛草”——他对这个双关语笑了笑——“是唯一的外星人吗?” 我也大笑起来:“几乎不是,这个世界上的外星人不仅仅只有我一个。” “告诉我。” 我告诉他歌唱世界上的蝙蝠——住在充满音乐的漆黑世界中是什么样的,飞翔是什么样的。我告诉他雾霭星球——一身浓密的白色皮毛是什么样的感觉,四个心脏保暖又是什么样,怎样与四足野兽保持安全距离。 我开始给他讲述花朵星球,告诉他那里的颜色和光线,不过他打断我问了个新问题。 “长着三角形的头和黑黑的大眼睛的那些绿色小东西是什么?在罗斯韦尔坠毁的那些,那些是你们的人吗?” “不,不是我们。” “都是假的吗?” “我不知道——或许是,或许不是。宇宙很大,而且那里还有许多生物。” “那么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如果你不是绿色的小东西,你是谁?你得有身体呵以移动之类的,对吗?” “对,”我同意道,惊讶于他对手头掌握的事实的领悟力,我本不该惊讶的——我知道他有多么聪明,他的头脑就像饥渴的海绵一样,“最初我们利用我们的蜘蛛身体,来使事情起步。” “蜘蛛?” 我告诉他蜘蛛——一个令人着迷的物种。非常聪明,是我们曾经遇到过的最不可思议的头脑,每个蜘蛛都有三个大脑,三个大脑分布在三个节肢部位。我们还没发现它们不能为我们解决的问题,而且它们如此冷静地善于分析,几乎没有遇到过它们好奇而不能解决的问题。在我们所有的宿主中,蜘蛛最欢迎我们占领,它们几乎没注意到我们的到来有何区别,而且当它们注意到之后,它们似乎对我们的植入很感激。在植人之前曾在蜘蛛星球表面上行走过的几个灵魂告诉我们,那里很冷,是灰色的——难怪蜘蛛只能看见黑色和白色,对温度的感知很有限。蜘蛛的生命很短暂,不过幼虫一出生就知道它们的星球的一切,所以没有知识会遗失。 我在这个物种身上度过了短暂的生命周期,然后没有返回的愿望。我清晰的思维令人惊叹,对任何问题几乎不费力就能轻松回答,数字的游行和舞蹈无法取代感情和色彩,在那个身体里的时候,我几乎只能模糊地理解这一点。我不知道任何灵魂怎么能在那里感到心满意足,不过,按照地球的纪年计算,那个星球已经自给自足数千年了,而且那里仍然有定居的空间,只是因为蜘蛛繁殖得如此迅速——它们有许许多多的卵。 我开始告诉杰米对于这里的进攻是如何开始的,蜘蛛是我们最好的发动机——它们为我们制造的飞船能敏捷地穿越星球而不被觉察。蜘蛛的身体几乎和它们的大脑一样有用:每个节肢有四只腿——它们在这个星球上的绰号便得名于此——每条腿上有十二根指头的手。这些六个关节的手指和钢丝一样细长有力,能够进行最精密的程序演算。蜘蛛的体积大约有一头牛那么大,不过很矮,而且很瘦,第一次植入时它们没遇到麻烦。它们比人类更强大,比人类更聪明,而且有备而来,而人类没有我看见杰米的脸颊上水晶般的泪花时,话只说了一半就突然打住。 他直勾勾地盯着前面,什么也看不见,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大颗大颗的咸咸的泪水慢慢地从离我最近的脸颊上流淌下来。 笨蛋,梅兰妮责备我,难道你没想到你的故事对他意味着什么吗? 难道你没想过早点儿提醒我吗? 她没有回答,毫无疑问她和我一样沉浸在讲故事里。 “杰米,”我轻声喊道,我的声音很沙哑,看见他的眼泪使我的喉咙里泛起一阵奇怪的感觉,“杰米,我很抱歉,我没想到。” 杰米摇摇头:“没关系,我问的,我想知道是怎么发生的。”他的声音很沙哑,想要掩饰痛苦。 那种想要俯身向前擦拭掉那些泪水的愿望,几乎是一种本能。我起初还试图忽视它,我不是梅兰妮,但是挂在那里的泪水一动不动,仿佛它永远都不会滴下来似的。杰米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空空如也的墙壁,他的嘴唇在颤抖。 他离我不远,我伸出胳膊,用手指抚摸他的脸颊,眼泪在他的皮肤上变淡,然后消失了。又是出于本能,我把手放在他温暖的脸颊上,捧起他的脸。 有一会儿,他假装没理我。 接着他朝我滚过来,闭上眼睛,伸出胳膊。他蜷缩在我身旁,脸颊靠在我的肩窝上,在那里他一旦感觉好一些了,就开始啜泣了。 这些不是小孩子的眼泪,因此使得它们变得更加意义深刻——使得他在我面前的哭泣变得更加神圣,更加痛苦,这是一个男人在全家人的葬礼上的悲痛。 我用胳膊抱住他,感觉不像以前那样轻松自如,而且我也哭了。 “我很抱歉。”我一遍又一遍地说,用这几个字表达我对所有的一切的歉意。为我们曾发现这个地方,为我们选择了它,为我是夺走他姐姐的那个,为我把她带到这里,再次伤害他,为今天我不经意的故事使他哭泣。 他的痛苦舒缓下来时我没有松开手臂,我不急于放开他,仿佛我的身体从一开始就渴望这样似的,不过在知道什么可以满足这种渴望之前,我并不理解。母亲和孩子之间神秘的纽带——在这个星球上如此强烈——对我而言不再神秘。没有哪种纽带比需要你为之付出生命的更加强烈。我以前了解这个事实,我不理解的是为什么。现在我知道了为什么母亲愿意为孩子付出生命,而这层认知会永远影响我看待宇宙的方式。 “我想我教过你别这样的,孩子。” 我们吓得立即分开了,杰米晃动着站了起来,而我则向地面靠得更近,几乎缩进墙角里了。 杰布俯身拾起我们遗忘在地面上的枪。 “你可不能这样对枪掉以轻心,杰米。”他的语气非常温和——这缓和了批评的严厉程度,他伸出手摸了摸杰米凌乱的头发。 杰米在杰布的手臂下面低下头,脸窘迫得绯红。 “对不起,”他小声说道,转身似乎要逃走。不过,刚走了一步他就停了下来,转过身看着我,“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他说。 “他们叫我漫游者。”我轻声说道。 “漫游者?” 我点点头。 他也点点头,接着急匆匆地逃走了,他的后颈项仍然是红的。 他走了之后,杰布靠着岩石,慢慢地滑落到地面上,坐在杰米原来坐的地方。像杰米一样,他把枪放在腿中间。 “你在那里的名字很有意思,”他告诉我。他似乎又恢复了闲聊的心情,“或许以后你会告诉我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名字的,我打赌这个故事会很有趣。不过那有点儿拗口,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漫游者?” 我凝视着他。 “介意我简单地称呼你小漫吗?这样顺口一些。” 这一次他等待着回答,最后,我耸了耸肩。他叫我“孩子”或者某种陌生的人类昵称我都不介意,我相信那是善意的。 “那么,好吧,小漫。”他微笑道,对他的发明感到很高兴,“知道怎么称呼你感觉很好,使我感觉就像我们是老朋友。” 他又咧嘴笑了起来,就是那种整个脸都会被拉长的灿烂的笑容。我情不自禁地也冲他露齿一笑,不过我的笑是苦笑,而不是高兴的笑。他本应该是我的敌人,他可能发疯了,因而他成了我的朋友。并不是他不会杀死我——如果事情往那个方向发展的话——而是他不愿意那么做。和人类在一起,你对朋友还能有别的要求吗? 第二十二章 破冰 杰布双手交叉放在脑后,看着黑漆漆的洞顶,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看样子,他还想聊天。 我惊奇地睁大了双眼,但是他没有看我一眼。 “我一直很纳闷那到底是什么样——被抓住以后是什么样。我以前看到过很多次,有几次我也差点被抓住。我不知道被抓住以后会怎样,有东西放进你脑袋里,会疼吗?你知道,我看见过这样的事情。” 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但他并没有在看我。 “就好像你们都用了某种麻醉剂,但那只是猜测。可是,没有人痛苦地尖叫,或是有其他的事情,所以,那一定特别折磨人。” 我皱了皱鼻子。折磨,不,那是人类的专长。 “你告诉那孩子的故事真的很有意思。” 我一下子僵住了,他轻轻地笑了笑:“对啊,我也在听。我承认,我是在偷听,但我并不感到抱歉——故事真棒,你不会用给杰米讲故事的方式和我谈的。我真的很喜欢关于蝙蝠、各种植物和蜘蛛的那部分,能让人浮想联翩。我一直都喜欢读科幻小说一类的带有奇幻色彩的东西,如饥似渴。那孩子像我——他把我带来的所有书都读遍了,每一本都读了两三遍。对他来说有新的故事听,一定是个极大的享受。当然,对我来说也是如此,你的故事讲得非常精彩。” 我垂下眼睛,但是他的话感动了我,我有点放松了戒备。像任何一个生活在充满情感的身体里的灵魂一样,我也禁不住夸奖。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认为你是来抓我们的,抓住我们之后,就会把我们交给猎人。” 听了这话,我心里为之一震。下巴突然僵住了,牙齿咬了舌头,出血了。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其他原因吗?”他继续说,根本没有在意我的反应,或者是对我的反应视而不见,“但是,我想他们坚持固有的想法。我是唯一一个有疑问的人我是说为什么你要游荡到沙漠里来,这里没有回去的路?”他咯咯地笑了起来,“游荡——我想这是你的特长吧?!呃,小漫?” 他靠向我,用胳膊肘碰碰我。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能睁大眼睛,一会儿看着地面,一会儿又看看他,一会儿又看着地面。他又笑开了。 “在我看来,那段路程差点让你的命也丢了。这绝对不是猎人的惯用伎俩,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话。我试着做了推理,用逻辑进行推理,对吗?所以,我认为如果你没有后援,我也没看到有迹象显示你有后援,同时,你又没有回头路,那么你一定另有目的。自从你来到这里,除了刚才你和杰米在一起的时候,你会滔滔不绝之外,其他时候你一直沉默寡言。可是,我也听到过你曾经说过的一些话。对我来说,那个差点要了你的命的原因就是你一心想找到那孩子和杰莱德。” 我闭上了眼睛。 “只是你为什么会关心他们呢?”杰布问,预计我不会回答,他只是在沉思,“所以,我的看法是:要么你的演技一流——就像是一名超级猎人,一种全新的猎人,比以前的猎人还要狡猾——你来这里是有计划的,只是我不知道罢了,要么你没有演戏。有时候,就你的表现来看,第一种解释有点复杂,所以,我不相信第一种解释。但是,如果你不是在演戏……”他顿了一下。 “我花了很多时间观察你的同类。你知道,我一直在等,当他们再也不用装得和人类一样时,他们身上会有什么变化,因为那时他们再也不用演戏给谁看了。我一直在观察,一直在等待,但是他们表现得和人类一样。他们依然和宿主的家人在一起,天气晴朗的时候,出外踏青,种种花,画几幅画,诸如此类。我一直不知道,是否你们正在往人类的方向靠拢,是否人类最后还是不能对你们真正产生影响。” 他停了一下,想让我回答他的问题,可是我没有说话。 “几年前,我看到一些事情,至今让我记忆深刻。两位老人,一男一女,当然,只是一男一女的躯体。他们在一起很久了,他们戴结婚戒指的手指上的皮肤都起了一道道褶子。他们手牵着手,老人在老妇人脸上亲了一下,老妇人尽管满脸皱纹,但是依然可以看到她两颊绯红。我想到人类所有的情感你们都有,因为你们就是我们,而不只是操纵木偶的那双手。” “没错,”我小声说道,“所有的感情我们都有。人类的感情,希望、痛苦和爱。” “所以,如果你不是在演戏嗯,那么我发誓你爱杰米和杰莱德。你爱他们,是小漫你自己,而不是梅儿的身体”。 我的手抱着头,这种姿势等于是承认了,但我不在乎,我没法再撑下去了。 “所以,那就是你,但是,我也想知道我侄女的情况。她现在是什么感受,她将来又是什么感受呢?当他们把某个人放在你的脑子,是不是你就消失了?被抹去了?就像死了一样?或者是睡着了?你还会意识到外部的控制?你还能意识到自己吗?你是不是被困在那里,在身体里尖叫?” 我静静地坐在那里,脸上尽量保持平静。 “显然,你的记忆和行为,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了,但是你还有意识就好像有些人没有斗争过绝不会倒下。天哪,我知道,我会试着留下的——我绝不会认输的,大家都会对你这么说。我是个斗士,我们所有活下来的人都是斗士,而且,你知道,我把梅儿也称作斗士。” 他的眼睛没有从洞顶移开,但是我还是看着地面——盯着地面看,记住紫灰色尘土的图案。 “是的,我一直在想那个问题。” 虽然我还低着头,但是我感到现在他在看着我。我没有动,只是慢慢地呼气、吸气,我很努力地让呼吸的节奏变得平稳。血还在我嘴里含着,我必须要咽下去。 我们为什么会认为他疯了呢?梅儿纳闷,他明白所有的事,他是个天才,他既是疯子又是天才。 好吧,也许这意味着我们不必再保持安静了。他都知道了。她心里满心希望,最近,她一直很安静,几乎有一半时间都不在。她比较高兴的时候,她的注意力不那么容易集中。她已经赢得战斗的胜利,她把我们带到了这里。她的秘密不再危险,杰莱德和杰米永远不会被她的记忆出卖。 在和她的斗争中,她更不愿意开口说话,即便是和我说话。我明白发现——有其他的人意识到她的存在——对她来说是多么令人振奋的一件事。 杰布知道,没错,这真的会改变什么吗? 她想起其他人看着杰布的样子。没错,她叹了口气,但是我想杰米好吧,他不知道或者他没有猜到,但是我认为他感觉到了事实的真相。 你可能是对的,我想最后我们会看到这是否会给他或是我们带来好处的。 杰布只是安静了几秒钟,就又开始了,他打断了我们:“真是很有趣,不像我以前看的电影那样,砰!砰!但还是很有意思的。我想听到更多有关那些蜘蛛的事情,我真的很好奇真的很好奇,真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你想知道什么?” 他的笑容很温暖,眼睛弯成了半月形。 “三个大脑,对吗?” 我点点头。 “多少只眼睛呢?” “十二只——身体和腿的每一个连接处都有一只眼睛。我们没有眼睑,只有许多纤维组织——像钢丝绒一样的睫毛——保护眼睛。” 他点点头,眼睛发亮。 “他们是不是像有毒的大蜘蛛一样浑身毛茸茸的?” “不是,有点他们有盔甲——身上长满鳞片,就像爬行类动物,或者像鱼。” 我没精打采地靠墙而坐,调整好姿势准备长时间的谈话。 杰布并没有因此而失望,我忘了,他问了我多少问题了。他想知道细节——蜘蛛长什么样,做什么,它们怎样对付地球。谈到入侵的细节,他也没有害怕退缩;相反,他似乎比听其他的故事更加津津有味。他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我刚回答完一个,下一个就又来了。他常常会听着听着笑起来。几个小时以后,关于蜘蛛星球的事,他终于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他又想了解更多有关花之星球的事了。 “关于花之星球,你说得不详细。”他提醒我。 所以我告诉他,那是最美丽最平和的星球。几乎每次我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他都会有新的问题跟进来。他喜欢在我还没有开口前就猜答案,似乎丝毫不介意自己会猜错。 “那么你像捕蝇草一样吃苍蝇吗?我相信你会的——也许你吃更大的动物,比如说小鸟——比如翼手龙!” “不,像地球上的许多植物一样,我们以阳光为食物。” “噢,那这没有我的想法有意思。” 有时候,我自己会和他一起笑起来。 杰米带着三人份的晚餐来找我们时,我们正要讲龙之星球的故事。 “你好,漫游者。”他有点尴尬地说道。 “你好,杰米。”我回答他。我有点不好意思,不确定他是不是很遗憾和我走得这么近。毕竟,我是个坏人。 但是他就坐在了我的旁边,在我和杰布中间,盘起腿,把托盘放在我们三个中间。我饿了,刚才一直在讲话,我口渴得很。我端起一碗汤,咕咚咕咚几口就把汤喝个精光。 “我本该知道你今天在乱哄哄的走道里只是客气而已。饿了就说,小漫,我不会猜别人的心思。” 最后一句我不同意,但是我忙着嚼嘴里的面包,没空回答。 “小漫?”杰米问道。 我点点头,让他知道我并不介意。 “这有点适合她,你不觉得吗?”杰布觉得很自豪,我诧异他没有拍拍自己的背显示一下自己的自豪感。 “我觉得,有点适合她,”杰米说,“你们是不是在谈龙之星球啊?” “对啊,”杰布很兴奋地对他说,“但说的不是蜥蜴一类的动物。它们都是由胶状物质构成的,但是它们会飞有点会飞。空气更加厚,也有点像胶状物,所以,它们就好像是在游泳。它们呼吸的时候能喷出酸性物质——那差不多就是火,你不是这样说的吗?” 我让杰布详细地说给杰米听,我吃完我那份又吃了一点,还灌了一瓶水下去。等我嘴里空了,杰布又开始问我问题了:“说到这酸性物质” 杰米没有像杰布那样问很多问题。有杰米在,我回答的时候会更谨慎一些,但是,不知道是碰巧还是故意,这次杰布再也没有问过任何敏感的问题,所以我的谨慎变得没了必要。 阳光渐渐地退去,最后走道里一片漆黑。眼睛适应了以后,少量昏暗的银色月光就足以让我看清坐在我身边的两个人。 夜渐渐深了,杰米一点点地挪近我。直到我注意到杰布盯着我的手看,我才意识到我一边说话,一边在用手指拨弄杰米的头发。 我抱紧双臂,交叉在胸前。 最后,杰布打了个大哈欠,我和杰米也跟着打了,个哈欠。 “你的故事讲得很好,小漫。”杰布说的时候,我们都在伸懒腰。 “这是我以前做的事。我以前是老师,在圣地亚哥的大学里教书,我教的是历史。” “老师!”杰布重复了一遍,很是兴奋,“噢,那是不是太棒了?这一点倒是可以用在我们这里。梅姬的女儿在教三个孩子读书,但是有许多她也教不了,她最擅长的是数学,至于历史” “我只教我们的历史,”我打断了他的话,好像等他深吸一口气不会有什么作用,“在这里我当不了老师,我没有经过什么训练。” “你的历史就是最好的知识。这些知识人类应当知晓,人类应当明白我们生活的这个宇宙的其他人口远比我们知道得多。” “但我不是真的老师,”我告诉他,感觉绝望。他真的认为有人会听我的声音吗?更别说要听我的故事了?“我有点像荣誉教授,差不多也就是客座教授。他们要我只是因为噢,因为故事与我的名字相符。” “那是我接下来想要问的,”杰布得意地说,“我们以后再讨论你的教书经历。现在——为什么他们叫你漫游者?我听到过很多奇怪的名字,”枯水“德莱。沃特,”苍穹之指“芬格斯·斯凯,”向上跌落“弗林阿普沃——所有的都混在一起,当然,还有帕姆斯和杰姆斯。你知道吗?对一个充满好奇心的人来说,这些东西会让他发疯的。” 我等到确定他说完了,才开口:“哎,通常灵魂要尝试一个或是两个星球——一般是两个——然后,他们才会待在他们最喜欢的星球。只有当他们宿主的身体接近死亡时,他们才会在同一种物种间寻找新的宿主。从一种躯体搬移到另一种躯体上常常会让人迷失方向。大多数灵魂真的很讨厌这样搬来搬去,有些灵魂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们出生的星球。偶尔,有人会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宿主,他们可能会尝试去三个星球。我遇到过一个灵魂,他曾经去过五个星球,最后他留在厂蝙蝠星球。我喜欢那里—我想那是我最可能选择停留的星球,要不是那个星球一片漆黑的话” “你在多少个星球上生活过?”杰米用很小的声音问我。不知怎么,我在说话的时候,他的手就拉住了我的手。 “这是我生活过的第九个星球。”我对他说,轻轻地捏了捏他的手指。 “哇,九个!”他低声说道。 “所以他们要我去教,任何人可以告诉他们我们在几个星球待过,但是大多数被我们占领的星球,我有自己独特的经历。”我犹豫了一下,才说出那个词,但这好像并没有让杰米不开心,“只有三个星球我从来没有去过——嗯,现在是四个,他们刚刚开放了一个新的世界。” 我以为杰布会就那个新世界提问,或是我跳过那些问题,但是他只是心不在焉地玩弄他的胡子。 “为什么你从来没有在任何地方留下来?”杰米问我。 “我从来没有发现有任何地方让我非常喜欢,非常想留下。” “那地球呢?你觉得你会想留在这里吗?” 我想要对他的信任报以微笑——好像我会有机会再换一个宿主,好像我会有机会在这个宿主的身体再存活一个月。 “地球是很有趣,”我喃喃地说,“在这里生活比在我以前生活过的任何星球都难。” “比生活在空气冰冷和带爪子的野兽的星球还难吗?”他问道。 “从星球本身来说,是的。”该怎么解释雾之星球只会从外部袭击你——从内部被袭击会更加难以应对。 被袭击。梅兰妮嗤之以鼻。 我打了个哈欠。实际上,我并没有想到你,我对她说,我只是在想这些不稳定的情感总是会出卖我,但是你确实袭击过我。你就是那样把你的回忆强加给我。 我有教训了。她话语里带着讽刺地向我保证。我能感觉出她强烈地意识到主动权掌握在我这里,她又慢慢积蓄出了一种情感,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有点像生气,但又带着一点渴望和一些绝望。 嫉妒。她解开了我的疑问。 杰布又打了个哈欠:“我想,我十分不礼貌。你一定很累了——走了一整天,然后又被我霸占了大半个晚上聊天,你应该是个更好的宿主。来吧,杰米,我们走吧,让小漫睡一会儿吧。” 我筋疲力尽了,感觉好像这一天很长。从杰布的话听起来,那好像并不是我的想象。 “好的,杰布叔叔。”杰米轻轻地跳了起来,伸手去拉杰布。 “谢谢,孩子。”杰布站起来的时候,咕哝了一句,“也谢谢你,”他对着我补充道,“这是我最有趣的一次谈话嗯,可能是永远最有趣的谈话。小漫,休息休息你的嗓子,因为我的好奇心很大的。呃,他来了!早该来了。” 直到那时,我才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我不自觉地靠着墙,往房间后面缩,房间里被月光照得更亮了,我更加感觉到没有安全感。 我很惊讶,这是整个晚上第一个出现的人,走廊里好像可以容得下许多人。 “对不起,杰布,我去和莎伦聊天了,然后打了个盹儿。” 不可能听不出这个随和、温柔的声音。我的胃在翻涌,我希望胃里是空的。 “医生,我们并不在意,”杰布说,“我们在这里过得很愉快。改天你一定要让她讲几个故事给你听听——真的很棒,但是不是今天晚上。我相信,她已经很疲惫了,明天早上见。” 医生像杰莱德那样,在洞穴的入口处铺了张席子。 “看着这里。”杰布说着,把枪放在了席子边上。 “你还好吗,小漫?”杰米问,“你在发抖。” 我没有意识到,但是我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我没有回答他——我的喉咙感觉被堵住了。 “现在,”杰布安慰我说,“我问医生是否介意来值一下班。你不必担心任何事情,医生是个正直的人。” 医生笑了笑,他困了:“我不会伤害你的…小漫,是吗?我保证,我只是在你睡觉的时候帮你守门。” 我咬着嘴唇,颤抖还没有停止。 但是,杰布似乎认为一切已经安排好了。 “晚安,小漫。晚安,医生。”他说着就朝着走道走去。 杰米犹豫着,担忧地看着我。“医生是好人。”他悄悄地向我保证。 杰米匆匆地跟在杰布后面走了。 他们走了以后,我看着医生,等着看有什么变化。可是,医生表情依然很放松,他没有碰枪。他躺在席子上,腿和脚都伸到了席子外边。他躺下之后,看上去人小了许多,骨瘦如柴。 “晚安。”他睡意朦胧地说了一句。 当然我没有回答。在朦胧的月光下,我看着他,根据我听到的脉搏跳动的声音,来计算他呼吸的节奏。他的呼吸慢了,下来,变得越来越沉,接着他轻轻地打起了呼噜。 这可能是在演戏,但是即使那是在演戏,我也做不了什么。我悄悄地往房间里面爬去,最后,我的背碰到了床垫的边。我向自己承诺过不会弄乱这个地方,但是,如果我只是蜷缩在床角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吧,地面又硬又糙。 医生的打鼾声听上去让人觉得很安心,即便这鼾声是故意的,想让我平静下来,至少在黑暗中我也知道他的位置。 不管是生是死,我想我最好还是睡吧。就像梅兰妮说的那样,我疲倦极了,我闭上眼睛。床垫比我到这里后摸到的任何东西都软,我放松下来,渐渐睡着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就在这个房间里。我倏地睁开眼睛,在透进月光的洞顶和我之间,出现了一个影子。外面,医生的鼾声依然在继续。 第二十三章 坦白 巨大怪异的影子向我压过来,嗖地一下就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本来是想尖叫的,但是声音卡在了喉咙里,叫不出来,只是在喘气。 “嘘,是我,”杰米小声说。圆形的大东西,轻轻地从他肩膀上滑落到地上。随后,借着月光我看清了杰米轻盈的身影。 我摸着喉咙,用力地吸了几口气。 “对不起”,他轻轻说道,顺势坐在了席子边上,“我知道那样做很傻。我只是不想把医生吵醒——我一点也没有想吓你,你还好吧?”他拍拍我的脚踝,这是我身体离他最近的部分。 “你当然吓着我了。”我深吸了一口气,但是上气不接下气。 “对不起。”他又说了一遍。 “杰米,你在这里干什么啊?你还不睡?” “所以我要来这里啊,杰布叔叔打呼噜的声音响得你都不敢相信,我实在受不了了。” 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难道平时你不是和杰布一起睡的吗?” 杰米打了个哈欠,弯腰去解开他放在地上的大铺盖:“没有啊,我平时和杰莱德一起睡。他从来不打呼噜,但是你知道的,杰莱德现在走了。” “那你为什么不睡在杰莱德的房问昵?你害怕一个人睡吗?”我本来不想责怪他,但是,如果我不说,就好像我很害怕在这里。 “害怕?”他喃喃地说,有点生气,“没有,这就是杰莱德的房间,也是我的房问。” “什么?”我倒抽了一口气,“杰布让我住进了杰莱德的房间吗?” 我无法相信这个事实,杰莱德会杀了我的。不对,他会先杀了杰布,然后再来杀我。 “这也是我的房间,我告诉杰布你可以住在这里。” “杰莱德会气疯厂。”我小声说。 “我的房间,我想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杰米抗议道,但是随后他咬紧嘴唇,“我们不会告诉他,他也不必知道。” 我点点头:“这个主意不错。” “你不介意我也睡在这里吧,是吗?杰布叔叔的呼噜声太响了。” “不,我当然不介意,但是杰米,我认为你不应该这样做。” 他紧蹙眉头,想表现得强硬些,不想露出受伤的神情:“为什么不应该?” “因为这里不安全,有时候晚上会有人过来找我。” 他睁大了眼睛:“他们会来吗?” “杰莱德以前总是带着枪——他们就走了。” “谁?” “我不知道——有时候,凯尔会来,但是还有其他的人,他们依然还在这里。” 杰米点点头:“有更多的理由说明我应该留下,医生也许需要帮手。” “杰米” “我不是孩子,小漫,我能够照顾自己。” 很明显,继续争论只会让他更坚持自己的想法。“至少你得睡在床上”我投降了,“我睡在地上,这里是你的房间。” “不行,你是客人。” 我轻轻地哼了一声:“哈!不行,你睡床。” “不行。”他躺在席子上,双臂紧紧地交叉在胸前。 又来了,我明白和杰米争辩绝对是错误的选择。好吧,等他一睡着,我就可以让他去睡床了。杰米睡觉睡得很沉,就好像昏迷一样。过去,一旦杰米睡着了,梅兰妮可以把他抱到任何地方。 “你可以用我的枕头,”他拍着他旁边的枕头对我说,“你不必蜷缩在床的角落里。” 我叹了一口气,但是还是慢慢地挪到了床头。 “这就对了嘛,”他赞许地表示,“现在,你可以把杰莱德的枕头扔给我吗?” 我犹豫了一下,正想去拿我枕下的枕头,杰米一下子跳了起来,靠向我,一下子把枕头给抢了过去。我又叹了一口气。 我们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听着医生呼吸时所发出来的低低的好像吹口哨一样的声音。 “医生的鼾声很好听,不是吗?”杰米轻声说。 “这种鼾声不会吵得你睡不着了。”我赞同地表示。 “你累了吗?” “是的。” “噢。” 我在等他,看他还想说些什么,可是他却很安静。 “你想问什么吗?”我问他。 他没有立即回答,我感到他在挣扎,所以我在等。 “如果我问你,你会对我说真话吗?” 这下该轮到我犹豫了,“有些事情我也不知道。”我没有正面回答他。 “这件事你应该会知道。我们聊天的时候杰布和我聊天的时候他告诉我一些事情,他想到的一些事情,但是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对。” 梅兰妮这时突然出现在我的脑子里。 杰米说得非常轻,比我的呼吸还要轻,很难听清楚:“杰布叔叔认为梅兰妮还活着,我的意思是她就在你的身体里。” 我的杰米。梅兰妮叹了一口气。 我没有回答他们俩。 “我不知道会有这种事情,会有这种事情吗?”他的声音有点哽咽。我听出他在忍住不让眼泪流下来,他不是个爱哭的孩子。一天内我让他伤心了两次,我感到胸口有个地方被刺痛了。 “这种事情会发生吗,小漫?” 告诉他啊,请你告诉他我爱他。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这次杰米真的哭了,只是他尽量压住自己的哭,“梅兰妮还活着吗,小漫?求求你告诉我吧,好吗?” 他很可能就是被人利用的工具,杰布派他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杰布很精明,他看出杰米会很容易冲破我的防线。很可能杰布需要证实他的理论,他并不反对利用这个孩子来获取信息。那么,杰布确认了实际情况很危险,他又会怎么做呢?他会怎样利用收集来的这些信息呢?我想他并没有想伤害我,但是我能够相信自己的判断吗?人类是奸诈狡猾的,我无法预期他们会不会有更加阴暗的计划,而这些在我们灵魂看来都是无法想象的。 躺在杰米的身旁,我感到他的身体在颤抖。 他伤心了。梅兰妮哭着说。在我的控制之下,梅兰妮的抗击变得没有任何用处。 但是如果最后证明这是大错特错,我也并不怪梅兰妮,我知道现在谁在说话。 “她保证过她会回来的,不是吗?”我低声说,“梅兰妮有没有说话不算数过?” 杰米的胳膊抱着我的腰,紧紧地贴着我,很久很久。几分钟以后,他悄悄地说:“梅儿,我爱你。” “她也爱你,看见你在这里很安全,她很高兴。” 他沉默了很久,他流在我身上的泪也干了,有点淡淡的、咸咸的味道。 “每个人都会像这样吗?”过了很久,我以为杰米睡着了,他却又低声问道,“每个人都能够留在自己的身体里吗?” “不,”我很难过地告诉他,“不,梅兰妮属于特殊情况。” “她坚强勇敢。” “非常坚强勇敢。” “你认为”他停下来吸了口气,“你认为爸爸可能也还活着吗?” 我被噎住了,我很想把这口气吞下去,但是好像不行:“不,杰米。不,我不这样认为,他和梅兰妮不一样。” “为什么?” “因为他带了一群猎人来找你,当然,这是他身体里的灵魂所为。如果你的父亲还存在的话,他不会让那些猎人找到你的。你的姐姐从来不让我看到小屋在哪里——她甚至尽可能地不让我知道你依然活着。直到你姐姐确信我不会伤害你,才把我带到这里来的。” 信息一下子太多了。我刚说完,就意识到医生没有在打鼾了,我没有听见他的呼吸声。真是笨蛋!我暗暗地骂自己。 “哇。”杰米叫道。 我凑近他的耳边,凑得非常近,医生不可能听到,我轻轻地告诉他:“是的,她非常坚强。” 杰米竖起耳朵听,眉头紧锁,然后他把目光转向漆黑的走道的门口。他一定和我一样意识到了医生没有打呼嗜了,因为杰米转过脸对着我的耳朵,声音比先前还要轻:“那你为什么不那样做呢?为什么不伤害我们?难道那不是你想要的吗?” “不,我不想伤害你。” “为什么?” “你姐姐和我相处了一段日子。她一直在告诉我有关你的事情,而且我也开始爱你了。” “那么你也开始爱杰莱德了,是吗?” 我挣扎了一秒钟,心中有些懊恼,这孩子总是那么容易把事情联系在一起:“当然,我也不想他受到伤害。” “他恨你。”杰米告诉我,显然这件事让他很难过。 “是的,每个人都恨我。”我叹了口气,“这不能怪他们。” “杰布不恨你,我也不恨你。” “你再想想,你就可能会恨我了。” “但是,他们占领地球的时候,你还没来这里啊。你又没有去挑选,是我爸爸,还是我妈妈,还是梅兰妮啊。那个时候,你还在外层空间呢,对吗?” “你说的没错,可是,杰米,现在我就是我,我做灵魂要做的事。在梅兰妮之前,我有过许多的宿主,但是从来没有任何事情可以阻止我夺走生命。一次又一次,都是这样,这就是我生存的方式。” “梅兰妮恨你吗?” 我想了一分钟:“她没有过去那么恨我了。” 不,我不恨你,再也不恨你了。 “她说她再也不会恨我了。”我喃喃地说,声音低得几乎没有。 “怎样她怎么样?” “她很高兴能够来到这里,她也很高兴能够见到你,她甚至不在乎他们会不会杀了我们。” 我感到杰米的身体挺直了,“他们不会的!如果梅儿还活着的话,他们不会杀了你们的!” 你让他难过了,梅兰妮抱怨道,你不必和他说这些的。 如果他没有准备好,他很难接受这样的现实。 “杰米,他们不会相信这些的,”我悄悄地说,“他们会认为我撒谎骗你。如果你告诉他们这些事实,他们反而更会杀了我,只有猎人会撒谎。” 这句话让他不寒而栗。 “但是我知道,你并没有撒谎骗人。”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 我耸耸肩。 “我不会让他们杀了她的。” 尽管他的声音轻得像呼气,但是语气中充满了坚定。一想到他和我一起被进一步地卷入这件事,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想到和他生活在一起的野蛮之人,如果他要保护我的话,那么会不会因为他年纪小,那些人就会放过他呢?对这一点我持怀疑态度。各种想法在我的脑海里一个个闪过,我试着想办法说服他不要卷进来,但是又不会让他固执己见。 我还没有开口,杰米就说话了。他突然很平静,就好像答案非常明了:“杰莱德会想到办法的,他总是会有办法的。” “杰莱德也不会相信你的,所有人中,就数他最气愤。” “即使他不相信,他也会保护她的,以防万一。” “那我们等着瞧吧。”我低声说道。过了一会儿,我找到一个非常合适的词——不像争论的争论。 杰米很安静,他在思考。最后,他的呼吸开始变慢,他的嘴张开了。我在等,等到他彻底睡着为止。然后,我慢慢地移向他,小心翼翼地把他从地上挪到了床上。他比以前重了,但是我还是成功地把他移到了床上。他没有醒。 我把杰莱德的枕头放回到原来的地方,然后在席子上躺了下来。 好了,我想,我刚才已经把事情和盘托出了。但是,我现在太累了,没力气关心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没几秒钟,我也睡着了。 我醒过来的时候,看见太阳光从屋顶的缝隙里透进来,有人在吹口哨。 口哨声停了下来。 “你终于醒了。”杰布低沉的声音响起,我眨了眨眼睛。 我翻了个身,侧向一边,这样我能看着他。我翻身的时候,杰米的手从我的胳膊上滑了下来。一定是昨晚不知什么时候,他又伸手来够我的——对了,不是我,是他的姐姐。 杰布靠在天然岩石做成的门框上,双臂交叉在胸前。“早上好,”他说,“睡够了吗?” 我伸伸腰,确定我基本休息够了,然后点点头。 “噢,不要用沉默来回答我。”他有点抱怨,皱了皱眉头。 “对不起,”我低声回答,“我睡得很好,谢谢你。” 听见我的声音,杰米也醒了。 “小漫?”杰米问道。 可笑的是,我竟然有点感动,这个傻傻的绰号是他在即将睡着的时候随口说的。 “什么事?” 杰米眨眨眼睛,移开掉进眼睛里的几缕发丝:“噢,嗨,杰布叔叔。” “孩子,我的房间不够好吗?” “你打呼噜实在太响了。”杰米说道,接着他打了个哈欠。 “难道我没有教过你吗?”杰布问他,“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会让客人,让女士睡在地上的?” 杰米噌地坐了起来,他皱起了眉头,四处张望,一片茫然。 “别怪他,”我对杰布说,“他坚持要睡席子的,是我趁他睡着的时候,把他移到床上去的。” 杰米气呼呼地说:“梅儿过去也总是这样。” 我冲他瞪了瞪眼睛,想警告他。 杰布轻轻地笑了起来,我抬眼看向他,那表情就像是抓住一只猫一样,昨天他也是这个表情,这表情就好像谜团解开了。他走了过来,用脚踢了踢席边。 “早上的课你已经迟到了。莎伦一定会大发雷霆的,所以,还不赶快。” “莎伦从来就是这样的。”杰米抱怨道,但是他还是很快地站了起来。 “孩子,快点走吧!” 杰米又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消失在走道里。 “现在,”杰米一走,杰布就说,“我觉得像保姆一样地照顾你,时间已经够长了。我很忙的,这里的每个人都很忙的——不可能就坐着没事干,成天当你的保镖。所以今天当我干活的时候,你必须和我一起去。” 我感到我一下子张大了嘴。 他盯着我,脸上没有笑容。 “别那么害怕,”他抱怨道,“你不会有事的。”他拍拍枪,“我的房子是不会给婴儿住的。” 我不会因为那样的事而和他理论的。我迅速地深呼吸三下,试着稳定自己的情绪。耳朵里尽是血液流动的声音,他又开口说话了,可是相比之下,他的声音显得非常轻。 “来吧,小漫,别浪费时间了。” 他转过身,大步走出了房间。 我愣了,一会儿,然后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跟在他后面。他不是在吓唬我——他已经消失在第一个转弯口。我跑步追上他,担心会遇上什么人,这里显然是居住区。在他走到地道岔道口的时候我才追上了他,他看都没有看我一眼,我放慢脚步走在他旁边,配合他的步调。 “西北边的那块地早该种了,我们必须先松土,希望你不要介意会弄脏手。工作完以后,我看有没有可能让你洗一下,你需要洗洗。”他故意对着我嗅了嗅,随后大笑起来。 我感到我的脖颈后面一阵发热,但是我权当没看见。 “我不介意弄脏手。”我小声回答他。我想起,西北边的那块地很远,也许我们应该单独干活。 我们一走到大广场,就开始在人群中穿梭。像往常一样,他们都对我们怒目而视。我开始认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那个头发花白,留着长长辫子的中年妇女,我昨天见过她,她和其他人一起在浇地;那个矮个子大肚子的男人,他的头发呈亚麻色,有点稀疏,脸色红润,他一直和那个中年妇人在一起;还有那个看上去有点像运动员的女人,她有一身焦糖色的皮肤。那天,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她正弯着腰系鞋带;还有那个皮肤黝黑、嘴唇厚厚、睡眼惺忪的女人,她一直在厨房里,身边还围着两个孩子——可能她是这两个孩子的母亲。现在从我们身旁经过的是梅姬。她狠狠地瞪了杰布一眼,看见我就把脸转了过去。我们又从一个脸色苍白、满脸病容、头发银白的男人身边走过,我确定这个人我之前从来没有见过。接着,我们就遇见了伊思。 “嗨,杰布,”他高兴地打了个招呼,“你们去干什么?” “把东边那块地的土去翻翻。”杰布咕哝了一句。 “要帮忙吗?” “你应该做点有用的事了。”杰布小声说道。 伊恩认为这就表示同意,于是就跟在了我后面。我感觉他一直盯着我,这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我们又从一个年轻人身边走过,他没比杰米大几岁——橄榄色的皮肤,黑色的头发从前额向上竖起,就像刷锅用的钢丝球。 “嗨,韦斯。”伊恩和他打了个招呼。 韦斯默默地看着我们过去,伊恩看着韦斯的表情,大笑不已。 我们遇见了医生。 “嗨,医生。”伊恩说道。 “伊恩,”医生点了点头,他手中拿着一大团面,衬衫上沾了些黑色的粗面粉,“早上好,杰布。早上好,小漫。” “早上好。”杰布回应道。 我不自然地点了点头。 “一会儿见。”医生说着,带着他的面团,匆匆离去。 “小漫,哈?”伊恩问我。 “我的主意,”杰布回答了他的问题,“我想,这个名字适合她。” “有趣。”伊恩就说了这个词。 我们终于来到了东北边的那块地,而我的希望也破灭了。 这里的人比通道里的人还要多——五个女人,九个男人。很自然地,他们停下了手中的活,脸上露出不悦之色。 “别理那些人。”杰布悄声对我说。 杰布就照着自己的话做了,他走到最近的一堵墙面前,那里杂乱地堆着各种干活的工具。杰布把枪插进了腰间的皮带,抓起一把镐和两把铲子。 离他那么远,我觉得没有安全感。伊恩就在我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我都能听见他的呼吸声。房间里的其他人依然手持工具,对我怒目而视。我当然知道他们手里的这些镐和锄头可以刨土,也可以很轻松地打破一具躯壳。我读懂他们脸上些许表情,好像不止我一个有这样的想法。 杰布走过来,递给我一把铲子。铲子的手柄光滑,已经被用得很旧了。我紧紧地抓住铲子的柄,觉得它很沉。看见了人类眼中杀戮的欲望之后,铲子就很难不被当做是一种武器,我不喜欢这种想法。我怀疑我能不能把铲子整个举起来,哪怕是抵挡一下别人的攻击。 杰布给了伊恩一把镐,伊恩手中的那把黑色锋利的镐看起来可以让人一命呜呼。我用尽全身的力量稳住自己,没有逃跑。 “我们去后边那个角落里吧。” 长长的洞穴里洒满了阳光,还好,杰布带着我到了洞里人最少的地方,他让伊恩把我们面前硬邦邦的土刨松。我把泥块铲过去,杰布接着用铲子的边缘把泥块压碎,变成可耕种的土壤。 我看着汗水顺着伊恩白皙的皮肤往下流淌——在炙热的阳光下,每隔几秒他都会撩起衬衫擦擦汗——我听见杰布在后面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我明白我做的事情是最轻松的。我希望我能做点更有难度的事情,就不会因为周围其他人的一举一动而分神了,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让我觉得心惊胆战。 我不能做伊恩的工作——我的手臂不够粗壮,我的肌肉不够结实,没办法把镐伸进硬邦邦的土里,但是,我决定去接过杰布手中的活,那是我能做的,先把土块打成小块,然后再接着干。这样的确有点效果——我的眼睛都忙不过来了,我筋疲力尽,只能全神贯注完成手中的事。 伊恩时不时会给我们拿点水来。有个女人——个子矮矮的,长得很漂亮,昨天我在厨房里见到过她——她好像就是负责给人送水的,但是她权当没有看见我们。伊恩每次拿来的水都够我们三个人喝。他对我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这让我感到有点不安。他真的没想置我于死地?或者他只是想找个机会让我死?这里的水喝起来总是觉得有点怪怪的——有硫黄的味道,也有发霉的味道——但是,现在这个味道喝起来有点可疑,我尽可能地不让这种偏执的想法占据我的思想。 我一直在努力工作,眼睛始终盯着手中的活,大脑处于麻木的状态中,我没有注意到我们已经刨到了最后一排。伊恩停下手中的活,我才停了下来。他伸伸腰,双手将镐举过头顶,放松一下关节。我闪向一边,远离高举的镐,但是他没有看见,我意识到周围其他的人也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我看着新翻的土壤,整块地都被翻过了,我才意识到这块地算是全翻完了,。 “干得好,”杰布大声向众人宣布,“明天我们要播种,浇水。” 房间里窃窃私语,工具又一次被堆到了墙角,哐啷哐啷地作响。有些人在随意地交谈,而有些人因为我的存在依然很紧张。伊恩伸出手要接过我的铲子,我就把铲子递给了他,感觉我本来已经很低落的心情更是降到了谷底。毫无疑问,杰布所说的“我们”中也包括了,我。明天还会和今天一样艰难。 我忧郁地看着杰布,他朝我笑笑。他笑得很得意,我觉得他知道我的想法——他不仅能猜出我感到不舒服,而且他看见我不舒服他还很开心。 他对我眨眨眼睛,我疯狂的朋友,我突然意识到这就是最好的人类的友谊。 “明天见,小漫。”他在房间的另一边笑着和我打招呼。 每个人都在盯着我们看。 第二十四章 容忍 没错,我身上的味道的确不那么好闻。 我已经忘了我在这里待了究竟有多少天了——一个多星期?还是两个多星期?——这些天我一直穿着我在沙漠里跋涉时穿的那件衣服,汗水一次又一次湿透了这件衣服。汗水里的盐分渗透进我的棉布衬衫里,渗进了衬衫每个细微的褶皱里。这件衬衫以前是淡黄色的,但是现在衬衫已经成了深紫色,和洞里地面的颜色一样,到处都是很难看的斑斑点点。我的短发里满是沙子,沙沙作响,我能感觉到头发都打结了,乱成一团,头顶上还有一块硬结,就像一只鹦鹉的冠。最近我一直没有看过我的脸,但是我可以想象出脸上有两种紫色:一种是洞里紫色的土壤,另一种是逐渐转好的紫色淤伤。 所以,我明白杰布的意思——的确,我需要好好地洗一洗。还要换件衣服,不然洗了也好像白洗一样。我的衣服要拿去晒干了,杰布就给了我一些杰米的衣服,但是我不想因为衣服被我穿过之后,杰米为数不多的那点衣服就这样被我毁了。谢天谢地,他总算没有拿杰莱德的东西给我。最后,我拿了杰布的一件干净但是有点旧的法兰绒衬衫,衬衫的袖子有点脱线了,我还拿了一条褪色的运动裤,裤子上因为有很多洞被剪短过。几个月来,这条裤子一直没人要。这些衣服随意地搭在我的手臂上——此外,我手里拿着一块杰布称是自制的仙人掌肥皂,肥皂相当大,表面上坑坑洼洼,味道实在不敢恭维——我跟着杰布来到了一个紧靠两条河的房间。 这次也一样,房间里不止我们两个。同样,看到这样的情况我失望难过。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就是那个头发花白,扎着辫子的女人——正在把从较小的那条河中舀出来的水装满水桶。洗澡间里传来开怀大笑以及泼水的声音,声音都非常响。 “得等会儿才能轮到我们。”杰布对我说。 他靠在墙上。我站在他身旁一动不动,尽管我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地下冒出的温泉上,但是我还是感到有四双眼睛一直在盯着我看,这使我浑身不自在。 等了一会儿,有三个女人从洗澡间里出来了,头发上的水滴湿了衬衫背面——其中一个就是那个看上去像运动员,皮肤呈焦糖色的女人,另外一个是年轻的金发女子,我不记得我先前见过她,还有一个就是梅兰妮的表亲莎伦。一看见我,她们的笑声戛然而止。 “下午好,女士们。”杰布打了个招呼,手碰了碰前额,就好像碰的是帽檐一样。 “杰布。”那个有着焦糖色皮肤的女子生硬地回了一句。 莎伦和另外一个女孩就当没看见我们。 “好了,小漫,”她们走了之后,杰布说,“轮到你了。” 我忧郁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小心翼翼地走进那个黑漆漆的房间。 我努力在想地形——我确定我离水边只有几英尺的距离。我先把鞋脱了,这样我的脚指头就能感觉到水了。 这里实在太黑了,我记得这个水池黑黑的样子——水面不透明,于是对于水面下究竟潜藏着什么有了各种各样的猜测——我在颤抖,但是我等待的时间越长,我在这里待的时间就越长,所以,我把干净衣服放在鞋子旁边,拿着味道难闻的肥皂,小心翼翼地摸到了池边。 和洞外湿热的天气相比,这里的水很清凉,感觉很舒服。这并没有减少我的恐惧,但是我还很享受这样的感觉,很久没有这么清凉了。我依然穿着脏衣服慢慢向水中走去,直到水没过我的腰。我能感到溪流滑过脚踝流过石块,还好,河水是流动的——否则,我身上很脏,弄脏了这条河,我心里会很难过。 我慢慢在水中蹲了下来,直到肩膀以下的部分全部浸没在水中。我用粗糙的肥皂把衣服抹了一遍,心想这可能是洗净衣服最便利的方式吧,肥皂碰到皮肤就会有点疼。 我脱下满是肥皂的衣服在水下用力地揉搓,然后一遍遍地清洗,直到没有任何的汗味,没有任何眼泪的痕迹,然后拧干衣服,我把衣服放在地上,我想应该在鞋子旁边。 肥皂擦在身上很疼,但是因为擦了肥皂我就能洗干净,所以这点疼还是可以忍受的。我浑身上下满是泡沫,每寸皮肤都感觉到刺痛,我的头皮像是被烫伤一样。好像有伤的部位要比身体上其他部位更为敏感一些——那些伤一定还在。我很开心地把肥皂放回到了地上,像洗我的衣服一样,我一遍又一遍地用水清洗着自己的身体。 奇怪的是,我既感到无比轻松,也感到有点遗憾。带着这样的感觉,我摇摇晃晃地走出了水池。水很舒服,洗干净也很舒服,只是皮肤有刺痛感。可是,我受够了黑暗,受够了黑暗中的种种幻想。我摸索着找到了我的衣服,迅速套上,脚上的水还没有擦干就伸进了鞋子。我一手拿着湿衣服,用另一只手小心地夹着肥皂。 当我走出去的时候,杰布大笑起来,他的目光停留在我小心谨慎地夹着的肥皂上。 “很疼,是吗?我们正在试着解决这个问题。”他伸出手,手上搭着衬衫一角,我把肥皂放在衬衫上。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因为这里不止我们两个,有一排人在他后面排队,一言不发——五个人,他们都从地里回来。 伊恩排在第一个。 “你看上去好多了。”他对我说,但是我无法从他的语气里判断出他对我洗澡是感到惊讶还是感到气恼。 他抬起手臂,修长白哲的手指伸向我的脖颈。我赶忙闪开了,于是,他迅速将手放下。 “对不起。”他低声说。 他为什么道歉,是因为现在吓着我,还是因为一开始要碰我的脖子?我无法想象他是在为要杀了我而道歉。他一定还想要我死,但是我不会去问的。 我走了,杰布跟在我的后面。 “所以,今天还不错。”杰布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穿过黑暗的走廊。 “还不错。”我喃喃地说道。毕竟,我还没被杀,这总是好的。 “明天会更好的,”他向我保证,“我一直很喜欢种植——欣赏一粒粒看似枯死却蕴涵着巨大的生命能量的小种子所带来的奇迹。这让我感觉到,好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身上依然饱含着无尽的生命力量,即使最后变成了肥料也是好的。”杰布因为自己的这个玩笑而大笑了起来。 到了大花园,杰布拉着我的胳膊朝东边走,而不是往西。 “别告诉我,你干了这么多活却不饿,”他说,“我可没有责任提供客房送餐服务,你就去大家一起用餐的地方吃饭吧。” 我痛苦地看着地面,但是还是任由他领着朝厨房的方向走去。 好在食物与往常一样,因为万一奇迹般地出现了里脊肉或是奇多的话,那我就什么也吃不了。我集中所有的注意力吞下我的食物——因为我的出现,这里变得死一般的寂静,我讨厌在这样的氛围中发出哪怕是一点点声响。厨房并不拥挤,只有十个人倚着长臬吃着硬硬的圆面包,喝着淡淡的汤,但是我又一次让所有的谈话停止了。我不知道像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多久。 答案是整整四天。 同样,过了四天,我才明白杰布在做什么,他为什么会从一个彬彬有礼的主人变成了坏脾气的监工。 翻完土的第二天,我就在同一块地里播种,浇灌。这群人和昨天的那群人不同,我可以想象在这里活是轮流干的。梅姬也在这一组里,还有那个有着焦糖色皮肤的女子,但是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大多数时候,大家都是默默地干活,这种沉默让人感觉不自然——感觉是在抗议我的出现。 明明还没有轮到伊恩时,他也和我们一起干活,这样我感到有点不安。 我又得在厨房里吃饭了。杰米也在,有了他,厨房里不再是一片沉默。我知道他非常敏感,故意对厨房里尴尬的寂静视而不见,假装这个厨房里就只有杰布、我和他三个人。他滔滔不绝地讲述今天在莎伦课上发生的事,因为上课时说了不该说的话有了点小麻烦,他抱怨莎伦为此交给他一些任务以示惩罚,杰布也装模作样地批评了他一下。他们做得很好,表现得很自然,我没有表演能力。杰米问我今天怎么样,我能做的只有盯着我的食物看,咕哝了几旬,每次都只有一个字,算是回答了。这好像让他有点难过,但是他没有逼我。 晚上则完全不同了——他一直让我不停地说,直到最后我求他让我上床睡觉。杰米又回到自己的房间,他睡在杰莱德那一边,坚持要我睡在他那半边。这和梅兰妮以前的回忆几乎一模一样,她也同意这样的安排。 杰布也同意了:“这样就省得我再去找保镖了,把枪放在离自己近一点儿的地方,别忘了有枪。”杰布对杰米说。 我又一次提出了抗议,但是这两个人根本不听我的。所以杰米把枪放在身体的另一边,我睡在他这一边。我心里很不安,晚上做的噩梦都和这把枪有关。 第三天,我来到厨房干活。杰布教我怎么样捏面团,怎么样把面团捏成圆形,怎么样让面团发酵,过了一会儿,他又教我该怎样在巨大的石炉的底部拨旺炉火,天很黑的时候就要将火扑灭。 下午三点左右,杰布离开。 “我再去拿点面粉来。”他低声说,一边还玩着身上的皮带,腰里别着枪。 在我们身旁捏面团的三个女人一直沉默不语,没有抬眼看一下杰布。我一直到胳膊肘上都是黏糊糊的面,但是我立刻把手上的面甩掉,想跟着杰布一起出去。 杰布咧嘴一笑,迅速地扫了一眼那三个没有瞧我们一眼的女人们,对我摇了摇头,随即转过身,我还没有来得及将手上的面团弄干净,他已经冲出了房间。 我愣在那里,不能呼吸。我盯着她们看——一个是从浴室里出来的金发女孩,另外一个,头发花白,扎着辫子的妇人,还有一个是眼睑厚垂的母亲——我等待她们意识到现在是杀我的好时机。杰布不在,枪也不在,我的双手粘在了黏糊糊的面团里——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她们。 但是这些女人依然在揉面,捏面,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个可怕的事实。尽管很长,但是令人窒息的时刻终于过去了,我又开始揉面了。比起我不断地工作来说,静静地站在那里可能更快提醒她们现在她们完全可以把我给杀了。 杰布永远地消失了。也许他本来的意思是他必须要去碾磨更多的面粉,似乎只有这个理由才能说明他为什么一直不出现。 “你真够久的。”杰布回来的时候,那个头发花白,扎着辫子的女人对他说,所以我知道不止我一个认为他离开了很久。 杰布把一大袋面粉放到了地上,发出重重的响声。 “这袋面粉很重,楚蒂,你试试看把这袋面粉扛过来。” 楚蒂哼了一声:“我想你扛了这一路一定休息了很多次。” 杰布咧嘴笑了笑:“那是当然。” 刚才我的心一直和小鸟的心一样咚咚地直跳,现在心跳的节奏没有那么狂乱了。 第二天,我们去有稻田的房间擦镜子。杰布告诉我,因为湿气和灰尘会让镜子变得灰蒙蒙的,这样,镜子里反射出来的光会比较暗淡,无法给植物生长提供充足的光线,所以他们定期来这里擦镜子。又是伊恩,他还是和我们一起干活,他爬上了摇摇欲坠的木梯子,而杰布和我则在下面帮他扶稳梯子。因为伊恩很重,自制的梯子平衡性很差,所以要扶稳还真不容易。一天下来,我的手臂又酸又痛。 直到我们干完活,向厨房走去,才发现杰布平时一直随身带着的枪套里没有枪。 我大声地喘着气,像是受惊的小马一样,腿僵在那里动弹不得,蹒跚的脚步也停了下来。 “怎么了,小漫?”杰布问我,一脸茫然。 如果不是伊恩在旁边,如果不是他那双充满生气的蓝眼睛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奇怪的行为的话,我会回答的。 所以,我只是睁大眼睛看着杰布,流露出不信任和责备的眼神,摇摇头,叉开始在他旁边慢慢地走着。杰布轻轻地笑了。 “怎么了?”伊恩小声问杰布,好像不让我听见似的。 “不知道。”杰布回答说,他撒谎的样子只有人类能做到,表情平和,一脸无辜。 他真是会撒谎。我开始怀疑,他今天落下枪,昨天把我一个留下,强迫我与其他人在一起是不是都是为了要杀我,但又不想自己动手。那么我曾记得的友谊呢?是不是也是一个谎言? 这是我第四天在厨房里吃饭了。 杰布、伊恩和我走进那间狭长闷热的房间——一群人在低声地聊着白天发生的事——什么也没有发生。 什么也没有发生。 没有突然的沉寂,没有人停下来拿着匕首对着我,似乎没人注意到我们。 杰布带我找到了一张空的桌子,然后拿来足够三个人吃的面包。伊恩坐在我旁边,懒洋洋地靠着桌子,随意地转向他另外一边的女孩,就是那个金发女孩——伊恩叫她佩姬。 “你怎么样啊?安迪走了之后,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啊?”伊恩问那女孩。 “如果不是那么担心的话,我还不错。”那女孩咬着嘴唇,回答了伊恩的问题。 “他很快就会回来了,”伊恩安慰她说,“杰莱德总会把所有人都带回家的,他有这种天才般的能力。自从他出现以后,我们从来没遇到过什么意外,也没有出什么问题,安迪会平安的。” 伊恩提到了杰莱德,我的兴趣来了——还有梅兰妮,这些天来一直像是被催了眠一样,这会儿也来劲了——但是,伊恩没有说别的。他只是拍拍佩姬的肩膀,然后转过身从杰布手里接过食物。 杰布坐在我身旁,环视了一下房间,脸上显露出满意的表情。我也四处张望,想看看他在看什么。平时我不在这里,房间里一定是这种氛围。只有今天,我似乎才没有打扰他们。他们,一定已经不想再因为我而打扰他们的生活。 “事情在逐渐平息。”伊恩向杰布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他们知道他们该怎么做,这里的人都是有理性的。” 我暗自皱眉。 “没错,那是在此刻,”伊恩大笑着说,“我哥哥不在这里。” “你说得对。”杰布表示同意。 我觉得有趣,伊恩也会把自己算作是有理性的那类人。他注意到杰布没有带枪吗?我真的很好奇,但是我不能冒险指出来,万一伊恩真的没有注意到呢。 饭还像刚开始那样吃着,我的好奇心很显然已经退去。 用餐完毕,杰布说我应该休息一下。他一直把我送到房间的门口,又当了一回绅士。 “午安,小漫。”他说着,又用手指轻碰了他想象中的礼帽。 我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杰布,等一下。” “什么事?” “杰布”我犹豫不决,想找种礼貌的表达方式,“我好吧,也许这种想法有点愚蠢,但是,我猜想我们是朋友。” 我仔细地看着他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以判断他是否对我说谎。他看上去很和善,但是我怎么知道撒谎的人会说什么呢? “我们当然是朋友,小漫。” “那么你为什么要杀我?” 他的眉头紧蹙,很是惊讶:“亲爱的,现在你为什么有这种想法?” 我将事实一一摆了出来:“你今天没有带枪,而且昨天你把我一个人留在厨房里。” 杰布笑了:“我以为你讨厌那把枪呢。” 我在等他回答。 “小漫,如果我想你死,你不可能活过第一天。” “我知道,”我喃喃地说,开始觉得有些尴尬,但不知道为什么,“所以这一切都让我感到迷惑不解。” 杰布放声大笑:“小漫,我不会要你的命的!孩子,这是重点。我一直想让他们习惯看见你在这里进进出出,让他们接受现实,这就像是煮青蛙。” 听到这奇怪的比喻,我有点茫然。 杰布解释说:“如果你把青蛙扔到滚烫的热水里,青蛙会立即跳出来,但是如果你先把青蛙放在温水里,然后慢慢加热,青蛙直到后来才会明白怎么回事。结果是青蛙被煮熟了,只是慢火攻势罢了。” 我想了一秒钟——我想起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那些人对我的反应,他们当我不存在。在杰布的努力下,他们已经习惯于我的出现。明白这一点,我感到有希望了,这多少有点奇怪。希望对我目前的状况是多么愚蠢的一个字眼,但是希望还是渐渐地渗入了我的心里,让我的心情变得比以前更明亮了。 “杰布?” “怎么了?” “我是那只青蛙还是那锅水?” 他大笑起来:“这个就留给你自己去思考吧,自省对灵魂有好处。”他转身离去,又一次开怀大笑,这次笑得比前一次更大声。 “没有什么双关在里面。” “等等,我能再问一个问题吗?” “当然,毕竟我也问过你问题,你当然也可以问我问题了。” “杰布,为什么你会是我的朋友?” 他嘟起嘴,停了一秒钟,考虑该如何回答我。 “你知道,我的好奇心很重,”他开始回答我,我点点头,“那么,我已经观察过许多灵魂,但是我从来没有和他们说过话。我有很多很多的问题想问,这些问题越积越多另外,我一直认为如果一个人真的想和别人做朋友的话,他可以和任何人做朋友。我喜欢去证实我的理论。瞧,现在你来了,你也是我遇到的最善良的人之一。有一个灵魂做朋友真的很有趣,这让我感到自己因此而变得极其不寻常。” 他向我眨眨眼睛,鞠了个躬,离开了。 正是因为我现在知晓了杰布的计划,所以他进一步推动他的计划时,事情并没有变得更加容易。 从此以后他再也不带枪了。我不知道枪在哪里,但是至少杰米不用再和枪一起人眠了,这样我对他心存感激。和杰米在一起,我们没有什么保护了,这让我有一点点紧张,但是,我确定没有了枪杰米的危险会少一些。他不存在危险性,没有人会去伤害他的。另外,没有人再来找我了。 杰布开始让我干些跑腿的活。他饿的时候,让我跑到厨房里去帮他拿个小圆面包。地里的某块地方干了,他让我去拿一桶水来。他让我把杰米从课堂上拉出来,说是杰布必须和他谈一谈。菠菜发芽了吗?去看看。我是否还记得怎么样走到南面的洞穴呢?杰布要给医生捎个口信。 每次我不得不完成这些简单的指令的时候,我都会害怕得直冒冷汗。我尽量避免引起别人的注意,尽可能地快步走过而不是跑过大的房间和黑暗的过道。我尽量贴着墙,低垂着眼睛。有时候,也会像过去一样,人们因为我的路过而中断彼此的谈话,但是,大多数时候,他们没有留意到我。只有一次,我真切感到了死亡的危险。那次,我去找杰米,打断了莎伦的课。莎伦看着我,似乎接下来就会攻击我,但是,在我用很小的声音艰难地说出我的要求之后,她还是点头同意杰米跟我走。只剩下杰米和我两个人的时候,杰米拉起我颤抖的手,安慰我说,任何人打断莎伦的课,她都会报以同样的眼神。 最糟糕的是我去找医生的那次,伊恩坚持要为我带路。我想,我本来可以拒绝的,但是杰布认为没问题,这说明杰布相信伊恩不会杀了我。我很不愿意去试验那个理论,但是,这场试验似乎是避免不了的。如果杰布信错了伊恩,那么伊恩很快就能找到机会下手,所以我跟着伊恩穿过南面狭长黑暗的通道,这就好像是一场生死考验。 前半部分顺利完成,医生得到口信,看见伊恩和我一起来,他似乎一点也不感到惊讶。也许是我自己的想象,但是认为他们意味深长地交换了眼色。 我还以为他们当时就要把我绑起来,放到医生的手术床上。待在这些房间里,我依然有想吐的感觉。 但是医生只是谢谢我,就送我出去了,他好像很忙。我不能确定他在做什么——几本书摊开,一堆堆的文件,可是上面好像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些草图。 在回来的路上,好奇超过了恐惧。 “伊恩?”我问道,第一次说出这个名字还是觉得有点困难。 “怎么了?”听上去,他很惊讶我会和他说话。 “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杀了我?” 他哼了一声:“那样太直接了。” “你知道,你可以杀了我的。杰布可能会生气,但是我认为他不会杀了你的。”我的话脱口而出,我在说什么?听上去,好像我在说服他杀了我。 “我知道。”他说,语气里有些扬扬得意。 好一会儿,走道里非常安静,只听见我们的脚步声在通道里回响,很是低沉。 “这似乎不公平,”伊恩终于开口说话了,“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不明白怎么会杀了你就能让一切重新走回正轨昵,这就好像因为将军的战争罪而把他手下的士兵杀了一样。现在,我没有接受杰布那些疯子理论——当然,相信的话,会很好,但是,希望往往会落空。不管他是对是错,你好像并不会伤害我们。我必须承认,你是真的很喜欢杰米,这看上去有点奇怪。不管怎样,只要你不给我们带来危险,似乎杀了你是很残忍的,这里再多一个不合适的人又怎么样呢?” 不合适的人,这个词我暗自思量了许久。这也许是我听到的对我最恰如其分的描述,以前我又适应过哪些地方呢? 真奇怪,伊恩和其他的人在他们的内心竟然有这么温柔的情感,我没有想到他对残忍也很反感。 我在思考这一切的时候,伊恩在一旁默默地等待。 “如果你不想杀了我,那么你今天为什么要和我一起来?”我问他。 在回答我的问题之前,他又停顿了一下。 “我不确定”他在犹豫,“杰布说事情已经慢慢淡下来了,但是我不相信。还是会有些人不管怎样,医生和我都尽力看着你,以防万一。让你走南面的那条通道对我来说是想碰碰运气,但是,这里杰布做得最绝——他极度冒险。” “你你和医生想要保护我?” “世界太奇怪了,不是吗?” 停了好几秒钟,我才开口。 “最奇怪的世界。”我最终也同意这种说法。 第二十五章 迫不得已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也许是两个星期——在这里,时间变得没有意义,时间似乎与这里没有关系——而对我来说,事情变得越来越古怪。 每天我都和人类一起干活,但并不会总是和杰布在一起。有些日子,伊恩和我一起,有些日子是医生,而有些日子只和杰米在一起干活。我除过草,做过面包,擦洗过桌子。我拎过水,煮过洋葱汤,在黑黑的水池的尽头洗过衣服,做过肥皂,可是酸性肥皂把我的手刺痛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既然我没有权利留在这里,所以我要比别人加倍努力干活。我无法争得一席之地,我知道,可是,我尽量做到我的出现不会给别人造成负担。 我开始有点了解我身边的人了,大多数是听来的。至少,我知道他们叫什么。有着焦糖色皮肤的人叫莉丽,她来自宾西法尼亚州,她属于冷幽默型的,从来不发脾气,和这里每个人都相处融洽;那个叫韦斯的年轻男子,头发又黑又硬,总是盯着莉丽看,可是她似乎从来没有发觉,韦斯才十九岁,他是从蒙大拿州的尤里卡逃到这里来的;睡眼惺忪的母亲名叫露希娜,她有两个孩子,都是男孩,一个叫以赛亚,另一个叫“自由者”弗里顿——弗里顿就是在山洞里出生的,是医生帮着接生的。我很少看到他们三个人,似乎即使在这有限的空间内,露希娜也尽量让她的两个孩子和我保持距离;头顶光秃,面色红润的男子是楚蒂的丈夫,名叫杰弗里。他们总是和另外一位年纪稍长的男子在一起。那名男子名叫希思,从孩提时代起,希思就是杰弗里最好的朋友,三个人一起在灵魂的入侵行动中逃了出来;那位面色苍白、满头白发的男子是沃尔特,他病了,但是医生不知道他生的什么病——没有办法查出他的病因,这里没有实验室,没有办法做检查。 而且,就算医生查出他得了什么病,医生也没有药进行治疗。症状不断显现,医生考虑是某种癌症。我感到心痛——看见有人因为本来可以很容易解决的问题,而真的就这样慢慢地死去。沃尔特总是会觉得累,但是他总是很乐观;淡黄色头发的女子——她眼睛的颜色相对较深——我在地里干活的第一天,她曾经给大家送水。她叫海蒂。此外,还有特拉维斯,约翰、斯坦利、雷德、卡罗尔、薇奥莉塔、路斯。安至少,我知道所有人的名字。这里有三十五个人,但是,有六个人出去打仗了,杰莱德也在其中。所以,现在洞里有二十九人,还有一个极其不受欢迎的外来人。 对于我的邻居,我也有了更多的了解。 伊恩和凯尔的房间和我的房间在一条走廊上,只有他们的房间门口有两扇真正的门。最开始,伊思和韦斯睡上下铺,他们的房问在另外一条走廊,伊恩这样做是为了抗议我的出现,但是仅仅两个晚上,他就搬回来了。附近其他的洞穴暂时都空着,杰布告诉我原先住在那里的人都怕我,这让我感到好笑,难道二十九条响尾蛇会害怕一只孤独的田鼠吗? 现在佩姬住回来了,就在隔壁。她和安迪是一对儿,可是安迪不在,这让她很伤心。莉丽和海蒂住在第一个洞穴里,门口挂着碎花的床单;希思住在第二个洞穴,门口挂着用胶带粘起来的硬纸盒;楚蒂和杰弗里则住在第三个洞穴里,他们用的则是条形的被子;雷德和薇奥莉塔住的洞穴还要往里走,在我的洞穴后面,他们用一条褪色的旧的东方毯子来保持私密性。 这条走廊里的第四个洞穴是医生和莎伦的,第五个是梅姬住的,但是他们都没有回来。 医生和莎伦是一对儿。梅姬很少会开玩笑,开的玩笑常常带有点讽刺的意味,可是她开玩笑地对莎伦说,莎伦要到人类灭亡的时候才能找到一个完美的男人,每个母亲都希望医生和自己的女儿在一起。 在梅兰妮的记忆中,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莎伦。是不是这些年和严厉的梅姬一起生活已经把她变得比她母亲还要严厉呢?虽然她和医生谈恋爱的时间比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还短,但是新的爱情并没有让她变得更温柔一些。 我从杰米那里知道他们恋爱了多久——当我和莎伦和梅姬同处一室时,她们会很在意,她们的谈话也会很小心谨慎。她们对我的抗议依然最为强烈,只有她们对我的视而不见依然带有强烈的敌意。 我向杰米打听过莎伦和梅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是她们自己找到杰布的?她们在这里打过杰莱德和杰米吗?杰米似乎听懂了我真正想要问的问题:梅兰妮为了找到他们所做出的最后的努力是不是全白费了? 杰米告诉我说梅兰妮的努力没有白费。当杰莱德把梅兰妮最后留下的字条拿给他看,告诉他梅兰妮已走了——他过了很久才能开口说话,而我也在他的脸上看出了那一刻对他们两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们自己去找莎伦了。杰莱德想解释,但是梅姬却用一把古剑抵着他,差一点就没命了。 梅姬和杰莱德合作,很快他们就猜出了杰布的谜题。于是,他们四个就来到了这里,那时,我还没有从芝加哥搬到圣地亚哥。 杰米和我谈起梅兰妮的时候,没有原先那么困难。她总是会参与到我们的谈话中——这样可以抚慰他的伤痛,化解我的尴尬——尽管她没有什么好说的。她和我讲话的次数少之又少,即使她讲,也没有声音;有时,我不确定是我真的听见她说话,还只是我自己想象她可能在想什么,但是她一直在努力靠近杰米。我听见她说话的时候,总是和杰米在一起的时候。她不说话,可是我们都感觉她就在那里。 “为什么梅兰妮现在那么安静?”一天晚上,夜深了,杰米问我。就这一次,他没有缠着我问关于蜘蛛星球和食火族的事。我们都非常累了——白天我们都在拔胡萝卜,我的腰都直不起来了。 “她开口很难,要比我们花更多的力气,她并没有什么非常想说的话。” “那她一直在做什么呢?” “我想,她在听,我也不知道。” “现在你能听见她吗?” “不能。” 我打了个哈欠,他就一声不响了。我以为他睡着了,我也准备睡了。 “你觉得她会离开吗?还是已经离开了?”杰米突然小声地问我。说到最后一个词的时候,他的声音哽咽了。 我不会撒谎,我想即使我会撒谎,我也不会对他撒谎的。我尽量不去受自己对他的爱所带来的影响,因为即使这是我九次生命中体会到的最伟大的爱,即使是我第一次体会到家庭感,第一次有母爱的本能,但这些对于一个外星人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不敢想。 “我不知道,”我对他说,因为这是事实,所以我又补充道,“我希望她不会走。” “你是不是像喜欢我一样喜欢她呢?你过去恨她吗?就像她恨你一样恨她吗?” “这和我喜欢你是两码事。我从来没有恨过她,即使在一开始的时候,也没有恨过她。以前我很怕她,我很生气,因为她我不可能和其他人一样,但是我一直一直很欣赏坚强的人,而梅兰妮是我所见的最坚强的人。” 杰米笑了:“你怕她?” “你认为你的姐姐不可怕吗?据杰莱德说,记得有一次你跑到峡谷上面很远的地方,回家晚了,你姐姐大发雷霆?” 回忆起这件事,杰米笑了。我很高兴,能够将他的注意力移开,不再想那个令人痛苦的问题。 我竭尽所能迫切地想要和新同伴们和睦相处。不管多苦多累,多么让人恶心,我愿意做任何事,但是事实证明我错了。 就在每个人都“心情平静下来”大约两个星期之后的某一天,杰布对我说:“所以我在想。” 我开始讨厌杰布说的那几个字。 “你记得吗,我曾经说过也许你可以在这里上点课?” 我很生硬地回答他:“是的。” “那么,你觉得怎么样?”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不行。” 我拒绝了,可是心里却突然产生了强烈的内疚感,以前我从来没有拒绝过履行自己的天职。现在这样做让我感到自己很自私,可是很明显,这不是一回事,灵魂从来不会要求我做自我毁灭的事情。 他对我皱起了眉头,两条毛毛虫似的眉毛都挤到了一起:“为什么不行?” “你认为莎伦会怎么想?”我平静地回答。这只是一个例子,但也许还会有更加强烈的反对。 他点点头,眉头依然没有舒展开,他同意我的观点。 “这会带来更多的好处。”杰布喃喃地说。 对这个我嗤之以鼻:“更多的好处?难道我不可能因此被枪杀吗?” “小漫,你这样想就太没有远见了。”他说道,他和我争论,就好像我的回答是在很认真地说服他,“我们在这里有一个非常难得的学习机会,浪费了太可惜了。” “我认为没有人想跟我学,我不介意和你、和杰米聊天——” “他们想要什么并不重要,”杰布坚持说,“上课对他们有好处,就像是巧克力和西兰花。他们应当对宇宙有更多的了解——更不要说地球上的新住客了。” “杰布,这会对他们有何帮助呢?你真的认为我知道可以用什么方法来摧毁灵魂吗?可以扭转局势?算了吧,杰布。” “只要我们还在,就不能算,”他对我说,他咧嘴一笑,我就知道他又在逗我了,“我并没指望你做叛徒,给我们什么超级武器,我只是想我们能够对所生活的世界了解得更多。” 听到“叛徒”这个词,我心里一惊:“杰布,即使我想,我也无法给你任何超级武器。我们没有什么大的弱点,致命的弱点。在宇宙里,我们也没有可叹帮助你们的强敌,没有任何病毒能够将我们摧毁却让你们存活,对不起。” “别为此烦心了,”他用拳头轻轻戳了一下我的胳膊,“但是,你可能很惊讶。你知道吗,住在这里越来越无聊,可能人类对你故事的渴望程度远远超出了你的想象。” 我知道杰布不会就此罢休的。杰布会心甘情愿就此放弃吗?对此我表示怀疑。 如果杰米不用上学或是没其他事情的话,吃饭的时候,我总是和杰布还有杰米坐在一起的。伊恩总是坐在附近,但是并不算是真正和我们坐在一起。我还是没办法完全接受他自诩为我的贴身保镖。似乎太好的事情总是不真实的,于是,按照人类的逻辑来说,这明显是假的。 我拒绝杰布的要我“为了人类的利益”对人类进行教学,之后没几天,医生在吃晚餐的时候坐到了我的身边。 莎伦还是坐在她原来的角落里,那里离我通常的位置最远。今天她一个人在,她妈妈不在,她没有转身看着医生朝我走过来。莎伦的头发色彩鲜艳,高高地盘起,我发现她的脖子挺得很直,肩膀拱起。她很紧张,很不开心。于是,在医生还没说出他想说的话之前,我想马上离开,我可不想被人认为我和医生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但是,杰米和我在一起。他看见我眼里熟悉的惊恐的眼神,他抓起了我的手。他逐渐培养了一种奇特的能力,能感觉到我什么时候情绪会变得激动。我叹了一口气,坐在那里没动。可能更让我心烦的是,我已经开始服从这个孩子的意愿了。 “最近好吗?”医生随意向我打了声招呼,顺势坐在了我旁边的桌子上。伊恩离我们仅几步之遥,他也转过身来,看上去他好像也是跟我们一起的。 我耸耸肩。 “今天我们煮了汤,”杰米大声宣布,“我的眼睛现在还疼呢。” 医生举起一双红润的手:“肥皂。” 杰米大笑道:“你说对了。” 医生假装弯腰致谢,然后他转过身对着我:“小漫,我有个问题要问你”后面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 我扬了扬眉毛。 “嗯,我在想在你所熟悉的各种星球中,哪个物种与人类最为接近?” 我眨了眨眼睛:“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只是生物学角度上占老的好奇心罢了,我一直在想你们的治疗师就像你说的,他们不是简单地处理病症,他们是在治疗,可是他们是从哪里学的呢?”医生的声音超出了正常所需的分贝,温柔的声音传到了比平常更远的地方,有几个人都抬头看了——楚蒂和杰弗里、莉丽、沃尔特我用胳膊紧紧地圈住自己,希望能够占有更少的空间。 “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问题。”我低声回答。 医生微微一笑,用另一只手示意我继续。 杰米紧紧地抓住我的手。 我叹了一口气:“可能是雾霭星球上的熊吧。” “有爪子的野兽?”杰米轻声问道。 我点点头。 “从哪些方面相似呢?”医生继续追问。 我转了转眼珠子,感觉杰布正在看着这边,但是依然继续说:“从许多方面来说,他们与哺乳动物很相似。身上的毛,温热的血——他们的血和你们的不完全一样,但是发挥着同样的功能。他们也有和你们类似的情感,同样需要交流互动,同样需要有创造性‘” “创造性?”医生身体往前倾了倾,觉得这很有趣——或是假装很感兴趣,“怎么说?” 我看了看杰米:“你知道,为什么你不向医生来解释一下昵?” “我可能会说错。” “不会的。” 他看看医生,医生点了点头。 “好的,熊掌非常神奇。”杰米一下子就来劲儿了,“有点像双关节——熊掌可以前后自由活动。”他活动活动手指,好像试着将手指朝后掰,“熊掌一边是柔软的,就像我的一样,另一边则锋利如刀!熊掌可以切割冰块——像是做冰雕。他们建造的城市都是晶莹剔透的城堡,永远不会融化!漂亮极了,是吗,小漫?”他转头看我,希望得到我的支持。 我点点头:“熊看到的颜色完全不同——冰是彩虹的颜色。冰城是它们的骄傲,它们总是想让城市变得更美丽。我认识一只熊,他叫哦,好像叫‘闪光织梦人’格丽特韦弗,但是用熊类的语言说出来会更好听一些,因为冰似乎知道他的想法,会按照他的想象而搭出一定的形状。我只遇见过他一次,我看过他的创意,这是我最美好的回忆之一。” “他们会想象?”伊恩轻轻地问了句。 我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他们的想象力不如人类那样生动。” “你们的治疗师又是怎样了解新物种心理的呢?他们来到这个星球是有准备的。我见过——见过病人膏肓的病人完整地走出医院”医生窄窄的额头上,两条眉毛已经形成了V形。和其他人一样,他憎恨这些灵魂入侵者,但是与其他人不一样的是,他又嫉妒他们。 我不想回答,此刻,每个人都在听我们聊天。关于会建冰雕的熊类的美丽童话,这是一个有关他们被打败了的故事。 医生皱着眉头,在等待我的回答。 “他们他们会取些样本。”我喃喃地说。 伊恩咧嘴一笑,他听懂了:“外星人的绑架事件。” 我没理他。 医生嘟起嘴:“有道理。” 房间里一片沉默,让我想起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情形。 “那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医生问,“你还记得吗?我是说,你知道你们这个物种是怎样进化而来的吗?” “始祖星球,”我点点头,答道,“我们还在那里生活着,我就是在那里出生的。” “这有点特别,”杰米补充说道,“很少会遇到来自始祖星球的,不是吗?大多数灵魂都会想待在始祖星球,对吗,小漫?”他没想让我回答,我开始有点后悔每天晚上都那么仔细地回答他提出的问题,“所队,一旦有人去了另外的星球,他们就好像是变成了名人?或是像皇室成员一般荣耀?” 我感觉两颊发烫。 “那里很酷,”杰米继续说道,“那里有很多云,每一层有许多不同的颜色。只有在那个星球,灵魂才能脱离宿主长久生存。始祖星球的宿主还都非常漂亮,他们有翅膀,有许多触角,还有银色的大眼睛。” 医生身体前倾,把脸埋在手心里:“他们还记得宿主一寄主的关系是怎么形成的吗?这种入侵又是怎样开始的?” 杰米看着我,耸耸肩。 “一直以来,我们都是这样的,”我缓缓地答道,依然不是很愿意回答他的问题,“至少,自从我们有足够的智慧了解我们自己以来,我们一直是这样的。另外一个物种发现了我们——秃鹰,我们是这么称呼他们的,这更多的是因为他们的性格和秃鹰很像,而并非说明他们长得很像秃鹰。他们很不友善,我们发现我们可以和他们建立起与原先宿主一样的关系。一旦我们控制住他们,我们就可以使用他们的技术。于是,我们先占领他们的星球,然后跟着他们去了龙之星球和夏之星球——这些地方都很令人愉悦,但是即使在这里,秃鹰依然很不友善。我们开始入侵,我们的宿主繁衍的速度比起我们来太慢厂,他们的生命周期也很短暂,我们开始进一步去探索宇宙” 我意识到有许多眼睛在盯着我看,我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只有莎伦依然看着别的地方。 “你说得好像你去过那里似的,”伊恩飞快地加了一句,“这是多久以前的事?” “在恐龙出现之后,在人类之前。当时还没有我,但是我拥有我妈妈的妈妈的妈妈的一部分记忆。” “你几岁了?”伊恩凑近我问道,明亮的蓝眼睛里闪现着敏锐的目光。 “我不知道按照地球上的年限该怎么算?” “估计一下?”他又催问道。 “大约几千年吧。”我耸了耸肩,“我沉睡了很久,已经不记得过了多少年了。” 伊恩靠了回去,脸上的表情很吃惊。 “哇,那么老了。”杰米倒吸了一口气。 “但是从真正的意义上来说,我比你还小,”我悄声对他说,“我还不到一岁,我一直感觉自己像个孩子。” 杰米的嘴角微微上扬,他喜欢比我成熟。 “你们变老是什么样的?”医生问道:“自然生命周期?” “我们没有生命周期,”我告诉他,“只要我们有一个健康的宿主,我们就能永远活着。” 人们在低声交谈——生气?害怕?厌恶?我无法判断——声音在洞穴的每个角落里回响。我明白我的回答很不明智,我明白这些话对于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漂亮。”莎伦的声音很低,充满r怒气,但是她没有回头。 杰米捏了捏我的手,他又一次从我眼中看出我想逃跑,这次我轻轻地把手抽了出来。 “我不饿了。”我悄声说,但是我的面包几乎一动没动,就在我旁边的桌子上。我跳了下来,顺着墙夺路而逃。 杰米就跟在我后面。在宽敞的花园广场,杰米追上了我,手里拿着我没吃完的面包。 “说实在的,这真的很有趣。”他对我说,“我认为大家并不太难过。” “杰布派医生来打听这些事情的,是吗?” “你的故事很好听。一旦人们听了,他们就会听下去的,就像我和杰布一样。” “如果我不想告诉他们呢?” 杰米眉头紧锁:“好吧,我觉得你不应该这样做,但是,你好像不介意把故事讲给我听。” “这不一样,你喜欢我。”我本来想说,你不会杀了我,但是这句话暗含的意思会让他难过的。 “一旦人们了解你了,他们都会喜欢你的,伊恩和医生就是这样。” “杰米,伊恩和医生并不喜欢我,他们只是过于好奇了。” “他们喜欢你的。” “啊。”我咕哝了一句。现在我们回到了房间。我把屏风推到一边,径直倒在了床上。杰米轻轻地坐在我的身旁,用胳膊抱着腿。 “别生气,”他恳求说,“杰布是好意。” 我又哼了一声。 “不会太糟的。” “是不是我每次走进厨房,医生都想跑过来问我问题,是吗?” 杰米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还有伊恩和杰布。” “或者是你。” “我们都想知道。” 我叹了口气,弯下了腰;“杰布是不是每次都是想怎样就怎样呢?” 杰米想了一会儿,点点头:“基本上是这样的。” 我咬了一大口面包,一边嚼一边说:“我想从现在开始,我就在这里吃饭了。” “明天你们撒播菠菜种子的时候,伊恩会问你问题,杰布没让他这样做——是他自己想问的。” “好的,太好了。” “你真会讽刺人啊,我以为寄主——我是指灵魂——不喜欢黑色幽默,只喜欢高兴的事情。” “孩子,灵魂在这个星球上适应得很快。” 杰米笑了,然后拉起我的手:“你不恨这里,是吗?你不觉得自己很可怜,是吗?” 杰米巧克力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担忧的神情。 我把他的手贴在我的脸上。“我很好。”我对他说。此时此刻,一切都是真实的。 第二十六章 归来 尽管我没有真正同意,但是我还是像杰布所希望的那样当了老师。 “上课”的形式是非正式的。每天晚饭之后,我会回答问题。我发现只要我愿意回答问题,伊恩、医生和杰布就会让我白天一个人待着,这样,我能集中精力做自己的事。我们总是在厨房里上课,我喜欢在回答问题的时候帮忙烤面包。这样在回答一些较难的问题时,我就有借口缓一下:我不想与其他人的目光相交时,我可以看着其他地方。在我看来,这样似乎是应该的。有时候,我说的话会让他们难过,但是我这样总是为了他们好。 我不愿意承认杰米是对的。很明显,人类并不喜欢我。他们不能喜欢我,我不是他们中的一员。杰米喜欢我,但这是因为有某种没有理由的奇怪的化学反应在起作用。杰布喜欢我,但杰布是疯子。其他人没有理由喜欢我。 不会的,他们不会喜欢我的。可是,我开口了,事情就发生变化了。 第一次是我在晚餐时分回答了,医生的问题之后的第二天清早,当时我在黑糊糊的浴室里和楚蒂、莉丽还有杰米一起洗衣服。 “小漫,麻烦你帮我递一下肥皂,可以吗?”我左边的楚蒂问我。 听到我的名字从一名女子的口中说出来,我的身体像被电流击了一下。我木然地把肥皂递给了她,然后洗净手上的刺痛感。 “谢谢。”她点点头。 “不客气。”我低声回答。说到最后一个音节的时候,我的嗓子没声了。 后来,晚餐前我去找杰米的时候,又在走道里邂逅了莉丽。 “小漫。”她说着,点点头。 “莉丽,”我回答说,喉咙发干。 很快,晚上问我问题的就不只是医生和伊恩了。令我惊讶的是,竟然有不少人提出了各自所感兴趣的问题。身体欠佳的沃尔特,脸色总是十分苍白,让人感到担忧,他总是对歌唱世界里的蝙蝠饶有兴趣;通常希思总是沉默不语,由楚蒂和杰弗里代他说,但是,这几个晚上,他的话也多了起来。他对火焰星球有点痴迷。尽管这是我最不喜欢的一个故事,但是他还是会不断地问我问题,最后我把知道的统统告诉了他;莉丽很关心那些机器——她想了解那些把我们从一个星球带到另一个星球的飞船,飞行员是谁,用的是什么燃料。我向莉丽解释什么是低温贮藏槽——他们都看到过这种设备,但是不知道用途;韦斯很害羞,通常他坐在莉丽旁边。他从来不问其他星球的事,只问关于这个星球的。这个星球如何运转?没有钱,工作了也没有薪酬——为什么灵魂的社会不会解体?我试着向他说明我们那里的生活和山洞里的生活没有太大的差别。我们不也是无薪工作,平等地分享劳动成果吗? “没错,”他打断我的回答,又摇摇头,“但是这里不同——杰布有枪,专门对付偷懒的人。” 每个人都看着杰布,杰布眨了眨眼睛。于是,大家都笑了起来。 每隔一天,杰布会来听我讲故事。他并不参与进来,他只是在房间后面坐着,若有所思,偶尔咧开嘴笑笑。 他是对的,我的故事的确能够让大家娱乐一下。奇怪的是,因为我们都有腿,这让我想起了眼睛草星球。在那里,能娱乐大众的人有个特别的称号,比如咨询师、治疗师或是猎人。以前我是说故事的,现在到了地球上,我又变成了老师,所以至少从职业角度来说,没什么太大的差别。天黑以后的厨房都差不多,房间里烟雾缭绕,烤面包的香味弥漫了整个房间。每个人都待在厨房里,就好像种在那里一样。除了通常的故事以外,我会补充些新的内容,值得思考的内容——同样一成不变的劳作,同样三十五张面孔,同样对其他人的回忆,尽管这种回忆会给他们带来痛苦,同样如影相随的恐惧和绝望。所以,厨房里总是满满当当的,他们都是来听我的故事的,只有莎伦和梅姬一直高调缺席。 在我成为非正式老师大约第四个星期的时候,我的生活又出现了变化。 像往常一样,厨房里挤满了人。除了平时就不来的那两个人之外,只有杰布和医生不在,其他人都在这里。在我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盘发酵好的松软的黑麦面包,体积是刚开始发的两倍。只要现在烤的这一盘面包出炉,就立即会把它们送进烤箱。楚蒂每隔几分钟就会检查一下,以防烤焦。 经常,如果杰米对故事了解得很清楚,我就会让杰米代我讲。我喜欢看他激情四射的样子,我也喜欢看他用手在空中比画的样子。今天,海蒂表示想了解一下关于海豚星球的故事,我就让杰米把自己知道的全部讲一遍。 每次人们问起灵魂最新占据的星球时,语气中总是带着忧伤。海豚就像一面镜子,让他们看到了灵魂入侵的头几年里自己的样子。海蒂在自言自语,黑色眼睛里闪出的不安的神情被淡黄色的刘海儿遮掩住了。 “它们看上去更像是巨型的蜻蜓而不像是鱼类,是吗,小漫?”尽管杰米从来不等我回答,可是他总是会希望得到我的支持,“但是,海豚皮质坚韧,有三对、四对或是五对鳍,这主要看它们的年龄有多大,对吧?海豚可以在水中飞行穿梭——海豚比水轻,密度小。海豚有五条腿、七条腿或是九条腿,这主要取决于海豚的性别,对吗,小漫?海豚有三种不同的性别。海豚的手很长,手指结实坚硬,可以建造各种物体。海豚用海底的类似树但又不是树的硬性植物为材料,建造了许多城市。海豚没有我们这么先进,是吗,小漫?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太空船,或是类似电话的通信设备,人类要先进得多。” 楚蒂把烤好的面包拉了出来。我就把下一批已经发酵好的面团放进炙热的还生着火的洞里。很快地把烤盘推进去,摆好位置。 我还在火炉前大汗淋漓地干着活,就听见厨房外传来一阵骚动,声音是从洞里的某个地方一直传到走道里的。因为声音在山洞里四处回响,带来奇怪的声响,所以很难判断出声音原来的位置。 “嗨!”杰米在我身后叫了一声。我转过头,杰米已经夺门而出,我只看到他的背影。 我直起身,追在他后面,我的直觉告诉我要跟着他。 “等一等,”伊恩说,“他会回来的,再和我们讲讲有关海豚的事。” 伊恩坐在烤炉旁边的那张桌子上——这个位置太热了,我绝对不会选择坐在那里——这样他就可以伸手接触到我的手腕。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我的手立即缩了回来,但我还是待在原地没动。 “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我问道。我听见外面一片嘈杂声——我想我听见杰米兴奋的声音。 伊恩耸耸肩:“谁知道呢?也许是杰布”他又耸了耸肩,好像他没兴趣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他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但是他的眼里闪过一丝紧张的神情,我不明白是为什么。 我确定我很快就会知道怎么回事的,所以,我也耸耸肩,开始解释海豚之间异常复杂的家庭关系,同时,我也帮着楚蒂把热腾腾的面包放到塑料盘里。 “可以说,按照传统,九位祖父母中会有六位在小海豚成长的第一个阶段里陪伴小海豚,在小海豚可以游动的时候,小海豚的三位父母就会和它们的六位祖父母一起为小海豚建造一个新的栖息地。”像平常一样,我在解释的时候,眼睛总是盯着手里的面包而不是我的听众。这时,我听到房间后面传来了喘息的声音。我扫了一眼听我讲故事的人,看看我的话有没有伤着谁,同时,很自然地接下去讲:“习惯上,另外三位祖父母也会加人到” 没有人感到不安。每个人都把头转过去,和我看向同一个方向。我的眼睛越过他们的后脑勺,向门口望去,那里漆黑一片。 我首先看到的是杰米纤弱的身体,他紧紧抓着另一个的胳膊。那个人从头到脚肮脏不堪,让人很难将他和墙区分开来。那个人很高,不可能是杰布,而且,杰布就在杰米的后面。甚至从这么远的距离,我都能看出杰布的眼睛眯了起来,鼻子也皱了起来,好像他在为什么事而忧心忡忡。同样地,我看见杰米满面春风。 “我们开动吧。”伊恩在我身旁低声说。火炉噼噼啪啪作响,他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杰米紧贴着那个浑身上下脏乱不堪的人向前走了一步。像是条件反射一样,一只手慢慢抬起,握成拳头。 这个人开口了,是杰莱德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任何的变化:“杰布,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喉咙发紧。我想咽口口水,可是喉咙被什么堵住了。我想呼吸,也不行。我的心在乱跳。 杰莱德!梅兰妮大叫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喜悦,打破了最近一直以来的沉默。她一下子又重新在我的大脑里活跃了起来,杰莱德回来了! “小漫在向我们介绍宇宙的情况。”杰米迫不及待地说着,没怎么注意到杰莱德正在气头上——也许是他兴奋过头,才没有注意到杰莱德的反应吧。 “小漫?”杰莱德低声重复了一遍,可是那声音几乎就是在咆哮。 跟着又有几个浑身脏乱的人走进了走道。听见这些人也愤怒地大叫,我才注意到他们也在。 一名金发女子从目瞪口呆的人群中站了起来,佩姬打了个趔趄。“安迪!”她叫道,她跌跌撞撞地穿过坐在周围的人。杰莱德身旁另外一个脏兮兮的人扶住了佩姬,因为她差点摔在了韦斯的身上。 “哦,安迪!”她低声抽泣起来,这让我想起了梅兰妮。 佩姬的哭声一下子改变了走道里的气氛。原本一言不发的人们开始窃窃私语,大多数人站了起来。很多人走过去问候这些归家的游子,走道里一片欢迎之声。他们一边强颜欢笑,一边时不时偷偷回头看我一眼,于是,我很想读懂这些奇怪的表情究竟是什么意思。过了漫长的一秒钟我才意识到——时问似乎凝固r,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一直不了解的那种表情叫做内疚。 “小漫,一切都会好的。”伊恩压着嗓子,低声说。 我慌忙看向他,想看看他脸上是否也有同样的负罪感。我没有看到他脸上的负罪感,只是他盯着那群刚进来的人,脸上的肌肉紧张起来,一副防卫的表情。 “大伙儿,这到底是怎么了?”又一个声音响起。 这是凯尔——尽管浑身脏兮兮的,凯尔的声音还是很好辨认的——从杰莱德身旁挤了过去,走向我。 “你们让它向你们散播谎言?你们都疯了吗?或者它已经把猎人带到这里了?你们现在都已经是寄主了吗?” 许多人羞愧地低下了头,只有少数人依然昂首挺胸:莉丽,楚蒂,希思,韦斯还有体弱多病的沃尔特。 “放松点,凯尔。”沃尔特说话的声音很微弱。 凯尔没有理他。他故意朝我的方向走了几步,他和他的弟弟一样有着深邃的蓝眼睛,可是,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怒。我不能一直看着他,但是——我的眼睛总是会回到杰莱德的身上,想看懂隐藏在表情之后的真实想法。 梅兰妮的爱就像湖水决堤般涌上了我的心头,我都没有注意到野蛮的凯尔转眼就怒气冲冲地冲了过来。 伊恩出现在我的视线中,一下子就站在了我面前。我把脖子转向一边,想看清楚杰莱德。 “哥哥,自从你们走后,事情变了。” 凯尔停了下来,脸上是不可置信的表情:“伊恩,猎人来过了吗?” “她对我们没有危险。” 凯尔咬紧牙齿,我从眼角的余光里看到他正在口袋里掏什么东西。 这终于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很害怕,我想这可能是武器。我的声音哽咽,小声地对他说:“别挡着他,伊恩。” 伊恩充耳不闻。我很惊讶,我竟然这么焦急,我竟然这么担心他会受伤。这和我对杰米,甚至是对杰莱德的感受不一样,对于他们我本能地想保护他们,那是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感受。而对于伊恩,我只知道他不能为了保护我而受到伤害。 凯尔的手收了回来,手里握着一只电筒。他把电筒对着伊恩的脸,僵持了一会儿,伊恩并没有因为这支电筒而退缩。 “那么,怎么样呢?”凯尔问道,把电筒收回到口袋里:“你不是寄主,它是怎么接近你的?” “冷静点,我们会把这件事告诉你的。” “不。” 反对声不是凯尔的,而是从他后面发出来的,我看见杰莱德穿过寂静的人群朝我们走了过来。他越走越近,杰米也依然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脸上一片茫然,我可以看懂满脸尘土的后面的表情。甚至是梅兰妮,尽管她看到杰莱德平安归来之后欢呼雀跃,但是她也很清楚杰莱德脸上分明写着憎恶。 杰布下工夫的对象搞错了。楚蒂和莉丽和不和我说话并不重要,伊恩是不是插在我和他哥哥之间也并不重要,莎伦和梅姬有没有对我采取带有敌意的行为也不重要。只有一个人必须要被说服,而这个人现在是做出最后决定的人。 “我认为没有人需要冷静。”杰莱德咬着牙说,“杰布,”他继续道,根本不看杰布是不是跟着他过来了,“把枪给我。” 话音刚落,走道里一片死寂,我能感觉到耳朵里强大的压力。 从那一刻,我可以很清晰地看见他的脸,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我知道我现在必须要做什么,梅兰妮也是同样的想法。我尽可能悄悄地往旁边移了,一步,又稍稍地往后退了一点,这样伊恩就不会挡在我面前了,然后我闭上了眼睛。 “别碰巧打到我身上啊。”杰布懒洋洋地说。 我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偷偷地朝杰莱德看去,他正在思考杰布的话。 杰莱德气得呼哧呼哧的。“好吧,”他喃喃地说,他又朝我走了一步,“但是,这样你死得会慢一点。你会发现枪打得快一点的话,才会更人性化。” “杰莱德,我们谈谈吧。”伊恩说道。可是,他的脚依然没有动,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我想已经谈得太多了,”杰莱德怒吼道,“杰布让我来决定,我已经做出决定了。” 杰布故意很响地清了清嗓子,杰莱德半转过身来,又看了看他。 “什么?”他问,“杰布,你已经定规矩了。” “嗯,现在,是的。” 杰莱德转向我:“伊恩,别挡着我。” “好吧,好吧,等一等,”杰布继续说道,“如果你还记得的话,规矩就是身体属于谁就由谁来作决定。” 杰莱德头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还有呢?” “似乎对我来说,这里有一个人他的话和你的话同样有分量的还有分量。” 杰莱德眼睛直看着前方,思考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明白了眉头皱得更厉害了,他低下头看着还腻着自己的小男孩。 杰米脸上的喜悦完全消失了,他面色苍白,惊恐万状。 “杰莱德,你不能这样做,”他哽咽着说,“你不能这样做。小漫是好人,她是我的朋友!还有梅儿!梅儿怎么办?你不能杀了梅儿!求求你了!你必须……”他说不下去了,脸上显出痛苦的表情。 我又一次地闭上了眼睛,试着把这一幕从我的脑海里抹去,我不可能走向他。我控制着自己,告诉自己,我现在走过去对杰米没有好处。 “所以,”杰布说,他的声音就现在的情况而言有点太随意了,“你看杰米也不同意,我想他和你有同样的发言权。” 好长时间过去了,没有人回答,于是,我不得不又一次睁开眼睛。 杰莱德看着杰米脸上痛苦恐惧的表情,自己也有点儿害怕。 “杰布,你怎么会让事情变成这样?”他低声道。 “有必要谈一谈,”杰布回答说,“但是,你为什么不先深呼吸一下呢?去洗个澡,也许你会更想谈一谈。” 杰莱德恶狠狠地看了杰布一眼,眼睛里满是震惊以及被出卖后的痛苦。对于这样的眼神,我只有在人类身上才看到过:布鲁图出卖凯撒,犹大出卖耶稣之时,凯撒和耶稣都曾有过这样的表情。 令人无法承受的紧张的气氛又持续了一分钟,然后杰莱德把杰米的手甩开。 “凯尔。”杰莱德狂吼了一声,转身大步离去。 凯尔愁苦地看了一眼伊思,表示告别,随即也跟了上去。 探险回来的其他人,也默默地跟着他们走了,佩姬依偎在安迪的臂膀里。 走道里有许多人曾因为允许我加入他们的团体而羞愧地低下了头,现在他们也跟着慢慢地跟在杰莱德后面走了出去。只有杰米、杰布、我身旁的伊恩、楚蒂、杰弗里、希思、莉丽、韦斯以及沃尔特留下了。 直到脚步声完全消失,才有人开口说话。 “哎,刚才真是千钧一发呀!”伊恩大喘了一口气,“多亏你脑子动得快,杰布。” “急中生智,但是我们还没有摆脱危险。”杰布回答道。 “难道我不知道!你没有把枪放在很显眼的地方,是吧?” “没有,我想到这个场景很快就会出现的。” “至少,还不错。” 杰米在发抖,一大群人离去,留下他一个人在那里。有了这些我必须称为朋友的人在我身边,我感到我能够走到杰米的身边。他抱着我的腰,我用颤抖的手轻轻拍着他的背。 “好了,没事了,”我的声音很小,我在骗他,“好了,没事了。”我知道即使傻子也能听出这是骗人的,杰米也不傻。 “他不会伤害你的,”杰米声音沙哑地说,我分明看到了他眼中有泪,可是他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我不会让他伤害你的。” “嘘。”我喃喃地说。 我吓坏了——我能感觉到脸上恐惧的表情。杰莱德是对的——杰布怎么能够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呢?如果他们在我到这里的第一天,在杰米看见我之前就杀了我或者就在第一个星期,杰莱德不让任何人靠近我时,在杰米和我成为朋友之前就杀了我或者如果我闭口不谈梅兰妮现在一切都太迟了,我紧紧地抱着这个孩子。 梅兰妮也同样被吓坏了,可怜的孩子。 我告诉过你对他和盘托出并不好。我提醒过她。 我们死了,这将会对他产生怎样的影响呢? 会产生非常可怕的影响。他会精神受创,感情受伤。会崩溃的梅兰妮打断了我的话。够了,我知道。我知道了,但我们能做什么呢? 不能死,这是我的建议。 我和梅兰妮都衡量我们存活的可能性有多大,结果却让我们感到绝望。 伊思在杰米的背上重重地敲了几下——我能感到我和杰米都受到了震动。 “孩子,别再难过了,”他说,“你不是一个人面对这种情况。” “他们只是震惊罢了,仅此而已。”我听出这是楚蒂低沉的声音,她就在我身后:“一旦我们有机会解释,他们就会明白的。” “明白?凯尔?”有人发出嘘声,认为这不可置信。 “我们知道这一幕迟早要出现的,”杰布低声说道,“暴风雨过去了。” “也许你应该找到那把枪,”莉丽平静地提出建议小漫可以和我以及海蒂在一起。 “那就迎接它的到来,今晚可能会很漫长,我想让她到另外一个地方待着也许会更好一些,”伊恩提出异议,“也许让她待在南面的地道?我会看着她的。杰布,让我帮帮你吧?” “他们不会发现她和我在一起的。”沃尔特的声音很小。 韦斯接着沃尔特的话说:“伊恩,我和你一起吧!他们有六个人。” “不用了,”我终于哽咽着说出那句话,“不用了,那样不好。你们不应该自相残杀,你们都属于这里,你们应该在一起。不要打斗,不要因为我而争斗。” 我把杰米的手臂从我的腰上移开,他想阻止我,我抓住他的手腕。 “我需要自己待一会儿,”我对杰米说,没有理会其他人都盯着我,“我必须一个人待着。”我转过头看向杰布,“你应该在我不在场的时候讨论一下这件事。这不公平——你们在敌人面前讨论作战策略。” “现在不要这个样子。”杰布说。 “杰布,让我留点时间想一想。” 我放下杰米的手,走开了。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吓了一跳。 是伊恩:“你一个人到处走,这样不好。” 我靠向他,试着想把声音压低,低到杰米听不清楚:“为什么要将必然会发生的事拖延下去?这对于杰米来说是会更容易接受还是更难以接受呢?” 我认为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我已经有了。我甩开伊恩的手,突然快速向出口处跑去。 “小漫!”杰米在我身后大叫起来。 有个人很快让他安静下来,我后面没有脚步声,他们一定明白让我走是明智的。 走道里一片漆黑,空无一人。如果我运气好的话,我就能在黑暗中摸回大广场而不被人察觉。 我在这里这么久了,我唯一没有发现的就是出口。好像我已经走过了每一条地道,可是每个出口都似曾相识。我一边想,一边穿过大洞穴最幽暗的角落。出口在哪里呢?我甚至想,要是我能辨别出谜一样的出口在哪里,我不就能离开了吗? 我想象不出有什么理由是应该让我离开的——当然不是外面的沙漠,也不是猎人,不是治疗师,不是我的咨询师,也不是我以前的生活,对于那段生活的记忆已经非常淡了。杰米,杰莱德,尽管他会杀了我。我无法想象自己要离开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还有杰布、伊恩,我现在有朋友了,医生、楚蒂、莉丽、韦斯、沃尔特、希思等等。人类真是奇怪,他们能不管我是什么,他们认为他们不必杀了我。也许这仅仅是好奇吧,但是撇开这个原因,他们竟然愿意站在我这边,对抗与他们关系紧密的幸存下来的大家庭里的其他成员。我摇了摇头,实在是不敢相信,同时,手还在粗糙的岩石上摸索着。 我听出山洞里有其他人,在离我很远的另一头。我没有停下来,他们不能看见我在这里,我刚刚找到我一直在摸索的洞穴。 毕竟,这是我唯一能够去的地方。即使我能够想到逃跑的路,我还是会选这条路的。我悄悄地爬到最黑暗的洞穴里,夺路而逃。 第二十七章 犹豫 我摸索着回到了我被囚禁的洞穴里。 我走过这条通道是好几个星期以前的事了;自从那天早上杰莱德走了之后,杰布把我放了出来,我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对我来说,我活着,杰莱德也在这些洞穴里,那么这里就一定是我应该待的地方了。 现在这里没有一丝光亮,我非常确定这是我的最后一段路程了——弯弯绕绕还是有点熟悉的。我一边往前摸索着,一边尽量放低左手,摸着墙,希望能够找到那个口。我还没有决定是不是要爬回那个狭小的洞穴里面,但是至少这给了我方向,让我知道我在我想在的地方。 正巧我也没打算再住回到洞里去。 与此同时,我的手指碰到了洞顶端粗糙的边缘,我的脚踢到了一个异物,我被绊倒了,双膝跪地。我伸出双手想撑住自己,但听见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被弄穿了,不是石头,这不像是这里的东西。 这声音让我吃了一惊,让突如其来的异物吓了我一跳。也许我转错弯了,我并没有走到我原先待的那个洞附近。也许,我是在其他人的洞里。我迅速地在脑海里回想我刚才走过的那段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转到这里来的。同时,我在黑暗之中,屏息凝神,想听听我摔倒之后,周围有什么反应。 什么也没有——没有反应,没有声音。洞里和往常一样,还是黑漆漆的一片,闷热,潮湿。洞里很安静,我知道这里一定只有我一个人。 我尽量不发出一丝声音,小心翼翼地摸索着了解周围的情况。 我的手卡在什么东西里了。我把手拔出来,摸了摸它的外形,感觉像是一只纸箱——纸箱上面有一层薄薄的像塑料纸一样的东西,刚才我的手把它戳穿了。我又摸进了盒子里,我又摸到了另外一层塑料纸——我在盒子里乱摸,盒子里长方形的物体发出许多声响。 我觉得我应该找到洞口的顶部了。我又在左边摸索,发现这里堆着更多正方形的纸箱。我试着找到这堆纸箱的顶端,于是不得不站起来——这堆纸箱有我一个人这么高。我慢慢摸索着,最后我摸到了墙,然后又摸到了洞口,就是我想的那个地方。我想爬进去看看是不是同一个洞——只要在弓形的地面上站一秒钟,我就能确定——但是我只能在洞口进不去了,那里也堆满了箱子。 没有办法,我又摸索着往走道走。我发现我没办法沿着通道走下去,那里也堆满了神秘的箱子。 我在地上搜寻,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我找到了一些与箱子不一样的东西。面料很粗糙,好像是麻袋,袋子里的东西很重,我一碰就发出塞塞率搴的声音。我用手搓了搓袋子,袋子发出的低低的声音没有塑料纸的声音大——这声音好像不可能让人发现我在这里。 突然间,一下子就明白了,就是那个味道。我摆弄着袋子里沙子一样的东西,突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这让我想起了我在圣地亚哥光秃秃的厨房,也让我想起了水槽左下方的柜子。我清楚记得那里放着一袋没动过的米,还有一个用来量米的塑料量杯,米袋后面是一排排罐头食品,我手碰到的这袋东西是米,意识到这一点,我就明白了。毕竟,我是待对地方了。难道杰布没有说过他们用这个地方来储存食物吗?难道杰莱德不是刚刚长途跋涉涉猎回来吗?现在这些消失了几个星期出去涉猎的人偷回来的东西就扔在这个偏僻的角落里,一直到需要时才会再用。 突然间,我的脑海里闪过许多的念头。 首先,我明白我周围都是食物。不单单是粗糙的面包和淡淡的洋葱汤,还有食物。这堆食物里,可能有花生酱、巧克力酥饼、薯条以及奇多。 即使我想象一下自己找到这些食物尝几口,实现我离开文明世界以后的第一次饱腹感,我都觉得有罪恶感。杰莱德不会把冒着生命危险,花了几个星期东躲西藏偷来的食物给我吃,这些食物是给其他人吃的。 我同样也担心也许这些食物还不是所有的。万一他们还藏了更多箱的食物呢?是杰莱德和凯尔把这些食物带到这里来的吗?不难想象,如果他们发现我在这里的话,结果会怎样。 但是这不是我来这里的原因吗?我不就是想要一个人单独思考一下吗? 我靠着墙没精打采地躺在那里,米袋则正好给我当枕头用。我闭上眼睛——其实没必要,因为这里伸手不见五指——开始慢慢地商量问题。 好了,梅儿,现在怎么办? 我很高兴她还清醒警觉,逆势能带给她力量。只有在事情顺利的时候,她才会消失。 重点。她坚定地表示,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活着?还是杰米? 她知道答案。杰米。我再重申一遍,叹息着说了句,声音很响。 同意。如果我们让杰布和伊恩保护我们的话,我们可能再坚持一会儿,这会对杰米有好处吗? 也许吧。如果我们就此放弃的话我们任由事情发展,但结果会很糟糕会对他带来更大的伤害吗?或者如果这似乎是不可避免的。 她不想这样,我能感觉出她很慌乱,想找到其他的解决方法。 试着逃跑呢?我建议道。 不可能,她语气坚定,另外,逃出去了我们又能做什么?我们怎么和他们说? 我们一起想象——我如何解释我失踪的这几个月?我可以撒谎,另外编个故事,或者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是我想起猎人怀疑的表情,她那双向外鼓起的眼睛充满怀疑的眼神。我知道她一定不会相信我拙劣的遁词。 他们会认为我控制住了你,梅兰妮也同意我的想法,然后,他们就会把你赶出去,把她放进来。 我动了动身体,好像新的位置可以让我摆脱这样的想法,我在发抖。然后,我想到了结局。她会告诉他们这个地方,猎人会纷纷找来。 恐惧一下子向我们袭来。 没错,我继续说道,所以,逃跑不行。 没错。她小声说道,她情绪激动,思路不稳定。 所以,决定快点还是慢点。哪种决定对他的伤害会小一点? 好像只要我考虑到实际问题时,至少我的讨论就变得非常公式化,梅兰妮在模仿我。 我不确定。一方面,从逻辑上来说,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时间越长,分开对他来说就越难。反之,如果我们不斗争,如果我们就此放手他也不会觉得好受,他会觉得我们背叛了他。 我想了想她说的这两个方面,想尽量理性看待这件事。 所以要快。但是我们必须尽可能保住命。 要去斗争。她坚定地宣布。 斗争。太棒了。我想象着——以武制武的场景,抬起手打某个人。我可以用语言表述,但是想象不出那样的画面。 你可以的,她鼓励我说,我会帮你的。 谢谢。但是不必了,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 小漫。我不明白,你已经完全放弃你的同伴了,你已经为我的弟弟去牺牲了,你已经爱上那个我曾经爱过。现在却要杀了我们的人了。但是你却不能放弃那些完全不实际的习惯。 梅儿,我是我,我不可能改变这一点,但是其他的事情可以改变。你一直在坚持,也请允许我坚持下去。 但是如果我们将要她本想继续和我争辩下去的,但是我们的谈话被打断了,一阵鞋子摩擦地面的声音从通道上的另一端传来。 我僵住了——除了心脏,所有的功能都停止了,可是,就连心脏也在没有规律地乱跳——我在倾听,我并不指望这个声音是我想象出来的。几秒钟之后,我听到更多轻轻的脚步声正朝着这边走过来。 梅兰妮很冷静。但我却慌了神。 站起来。她命令我。 为什么? 你不想斗争。但你必须跑。你必须要试着做些什么——为了杰米。 我又开始呼吸了,但是尽量轻轻地、浅浅地。慢慢地,我向前翻了个身,站了起来。可是肌肉有点不听使唤,疼痛而麻木。我要比那些想抓住我的人速度快,可是我能跑到哪里去呢? “小漫?”有人轻轻地叫了一声:“小漫,你在吗?是我。” 他的声音沙哑,我知道他是谁。 “杰米!”我焦急地叫了一声:“你在这干什么?我告诉过你我要一个人待着。” 从他的声音里可以听出他明显松了一口气,这会儿他的声音提高了:“每个人都在找你,对了,你知道,楚蒂、莉丽和韦斯——是每一个人。只是我们不能让每一个人都知道我们在做什么,没有人会想到你失踪了。杰布又带上了他的枪,伊恩和医生在一起。医生有空的时候,他会和杰莱德还有凯尔谈一谈。每一个人都听医生的,所以你不必躲藏了。每个人都在忙,你也可能很累了” 杰米一边解释,一边往前走,他碰到我的胳膊,然后抓住我的手。 “我不是在躲藏,杰米,我告诉过你我要想一想。” “你可以和杰布一起想啊,对吗?” “你想让我去哪里呢?回到杰莱德的房间吗?我想我应该待在这里。” “你不能待在这里。”他的声音里又出现那种熟悉的固执。 “为什么每个人都很忙?”我问杰米,想分散他的注意力,“医生在做什么呢?” 我的努力没有成功,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沉默了一分钟之后,我摸摸他的脸:“看,你应该和杰布在一起,告诉其他人不要再找我了,我会在这里待一会儿。” “你不能睡在这里。” “我以前就是睡在这里的。” 我的手感觉到他在摇头。 “至少,我去把褥子和枕头拿过来。” “我只要一个就行了。” “杰莱德这么浑蛋,我不会和他睡在一起了。” 我暗自叹了一口气:“那你就和杰布和他的呼噜声睡在一起吧!你应该和他们在一起,而不应该和我在一起。” “我想待在哪里就待在哪里。” 我满脑子都在担心凯尔有可能会发现我,但是这只会让杰米更加觉得他有责任保护我。 “好吧,但是你必须要得到杰布的允许。” “晚点吧,今晚我不想再去烦杰布了。” “杰布在做什么呢?” 杰米没有回答,只有在此刻,我才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故意不回答我的问题。有些事情他不想告诉我,也许其他人正忙着在找我,也许杰莱德的归来又让他们恢复到原来的状态。就像刚才在厨房,他们垂着头,看着我,眼睛充满了愧疚。 “杰米,发生什么事了?”我急切地问道。 “我不应该告诉你,”他喃喃地说,“我也不会告诉你的。”他的手臂紧紧地抱着我的腰,他的脸贴着我的肩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向我保证,声音沙哑。 我拍拍他的背,抚摸他凌乱的头发。 “好吧。”我说,同意接受他的沉默。毕竟,我也有自己的秘密,不是吗?“别难过了,杰米,不论怎样,事情都会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你会没事的。”我说这些话的时候,真希望这些都是真的。 在黑暗中我茫然地睁着眼睛,想弄清楚有什么是他不想说的,在走道的尽头一点微弱的亮光引起了我的注意——那亮光尽管很微弱,但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里,这点光已经很亮了。 “嘘,”我吸了一口气,“有人来了,快藏到箱子后面去。” 杰米猛地抬起头,转头看向远处的黄色的亮光,才一秒钟的工夫,光变得更亮了。我仔细听是否还有其他人的脚步,但是我没有听到。 “我不会躲起来的,”他吸了一口气,“小漫,站到我身后来。” “不行!” “杰米!”杰莱德大叫了一声,“我知道你在那里!” 我感到腿没有力气,麻木了,。真的是杰莱德吗?如果杀我的那个人是凯尔,对于杰米来说还容易接受一些。 “走开!”杰米大叫着回答。 黄色的亮光移动得更快了,转了个弯,照着另一边的墙。 杰莱德慢慢地转过弯,手电筒对着地面来回晃动。他又像以前一样干干净净了,穿着褪色的红衬衫,我认出了那件衣服——那件衣服挂在我住了几个星期的房间里,所以看上去感觉很熟悉。他的脸也很熟悉——脸上的表情自从出现的那一刻开始就一直没有改变过。 手电筒的光照在我的脸上,让我睁不开眼睛。我知道电筒光里反射出我眼睛后面的银色,因为我感觉到杰米跳了起来——有一点点吃惊,随即杰米变得比以前更坚定了。 “滚开!”杰莱德怒吼道。 “闭嘴!”杰米朝着杰莱德大喊:“你不了解她!放过她吧!” 他紧紧靠着我,而我想放开他的手。 杰莱德一步步靠近,就像是一头带有攻击性的牛。他一把抓住杰米的衣领,怒吼着让他离我远点。他紧紧攥着杰米的衣领,一边大叫,一边用力地摇着杰米。 “你这个蠢蛋!难道你没有看出来它在利用你吗?” 我本能地挤到他们两个人中问。正如我所想的,因为我的介入,杰莱德放开了杰米。我不想或者需要有别的发生——我又闻到了杰莱德身上熟悉的味道,我的手碰到了他的胸膛。 “放开杰米。”我说。就这一次我希望我能够做得比梅兰妮期望的更好——现在我的手能够有劲儿,我的声音能够有力。 他一手抓住我的手腕,一下子把我甩了出去,撞到了墙上。我吃了一惊,差点没了气。我撞到墙上,又被弹到地上,又摔到了箱子上。我压坏杰莱德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我吓得往后缩,但是他脸上的愤怒似乎消失了——然后,他弯腰捡起手电筒,踢开挡道的箱子,追杰米去了。 “对不起!好了吧?别哭了,孩子!”他转了个弯,不停地犬声向杰米道歉,声音中还夹杂着几分气愤,我就这样躺在黑暗之中。 好长一段时间,我能做的只有呼吸。我集中精力将空气吸入,呼出,再吸入。我感觉呼吸顺畅之后,我试着站起来。我想了几秒钟才记起该如何移动双腿,我的腿颤颤巍巍的,随时会倒下,所以我靠墙而坐,慢慢移动,直到我找到装满米的袋子,把它用作枕头。我一下子瘫倒在地上,考虑我目前所处的状况。 什么都没有被破坏——也许应该除去杰莱德的鼻子,我缓缓地摇摇头。杰米和杰莱德不应该打架的,是我给他们带来了痛苦和不愉快。我叹了一口气,又重新思考我目前的处境。我后背中间有一块地方很疼,脸撞到墙的那块地方感到生疼,还湿湿的。我一碰,就有刺痛的感觉,手上也沾了些温热的液体。这是伤得最重的地方,其他擦伤和淤青都不严重。 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心里一下子轻松了。 我还活着。杰莱德本来有机会可以杀我的,但是他没有。相反,他跟着杰米走了,想让彼此实现和解。所以不管所做的对他们的关系有多大的伤害,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是不可以修复的。 这一天过得很长——长到杰莱德和其他外出的人都回来了,好像有几亿万年了。我闭上眼睛,枕着大米睡着了。 第二十八章 无知 醒来时,眼前一片漆黑,有点分不清方向。过去几个月,我已经习惯清晨醒来看见阳光。起初我以为还是晚上,但是,脸上和背上的刺痛让我想起了我身处何方。 我听见身旁有轻轻的呼吸声,呼吸声没有吓着我,因为这是我最熟悉的声音。杰米昨天晚上悄悄溜回来,睡在我旁边,我一点也不惊讶。 也许是我呼吸节奏的改变弄醒了他,也许是我们俩的步调已经很一致了,在我醒了几秒钟以后,他就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小漫?”他悄声说道。 “我在这里。” 他松了一口气。 “这里真的很黑。”他说。 “是的。” “你觉得现在是早餐时间吗?” “我不知道。” “我饿了,我们去看看吧。” 我没有回答他。 虽然我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懂得我的沉默意味着什么。 “你不必躲藏在这里,小漫。”他等了一会儿,等我回答,然后很认真地说,“昨天晚上我和杰莱德谈过了,他不会再针对你了——他保证了。” 我笑了出来,针对我。 “你和我一起来吗?”杰米急切地问我,他摸索着找到了我的手。 “你真的想让我这么做吗?”我压低嗓子问。 “是的,一切会和以前一样的。” 梅儿?这是最好的选择吗? 我不知道。她的心都快碎了。她知道她自己无法保持客观,她想要见杰莱德。 你知道,这真是疯了。 你想看见他也够疯狂的。 “好吧,杰米。”我同意了,“但是如果情况不能像以前一样,你不要难过,好吗?如果事情变得很糟不管怎样,只要别感到吃惊就行了。” “会好的,你看着吧。” 我让他带路走出黑暗的山洞,他的一只手一直拉我。我们走进大花园,我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今天我不敢确定其他人会怎样对我。谁知道昨天我睡下了,他们又讨论点什么呢? 但是花园里空无一人,而清早的阳光却十分耀眼。阳光照在数百面镜子上,反射过来的光瞬间让我眼前一片茫然。 杰米并不关心山洞里为什么空无一人。他看着我的脸,阳光照在我的脸上,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哎呀,”他大叫了一声,“你还好吗?是不是很疼啊?” 我轻轻地摸了摸脸,皮肤感觉有点粗糙——血凝结了形成一块痂,手摸上去很疼。 “还好,”我悄声说,空荡荡的山洞让我提高了警惕——我不想说得太响,“大家都在哪里?” 杰米耸耸肩,眼睛还紧紧盯着我的脸。 “我想,他们都忙吧。”他可没有降低音量。 这让我想起了昨晚,想起了他不愿意向我提起的秘密。我的眉头紧蹙。 你认为他对我们隐瞒了什么? 小漫,我知道的,你也知道。 你是人,难道你没有点直觉或是其他什么感觉吗? 直觉?我的直觉告诉我我们不再像以前那样了解这个地方了。梅兰妮说。 我们都在想那声音预不着什么。 听到吃饭时间厨房那头传来的如平常一样的嘈杂声,我们着实松了一口气。我并不是特别想见到谁——当然,除了病态般地渴望见到杰莱德——但是,看到这里人很少,同时,我知道有些我不知道的秘密,这让我心情急躁。 厨房里的人不到平时的一半——早上的这个时候只有这么点人,有点奇怪,但是我没有太在意,因为石炉里飘出的香味让我忘记了其他的一切。 “哇,”杰米叫道,“鸡蛋!” 杰米拉着我走得更快了,我毫不抗拒地跟着他。胃里咕噜咕噜叫着,于是,我们快步走向烤炉旁边的桌子。孩子的母亲露希娜站在那里,一只手拿着一只塑料的长柄勺。早餐通常都是自助形式的,但是早餐通常也就是硬硬的小圆面包。 她开口说话的时候,只看着杰米:“一个小时以前,味道会更好。” “现在味道也会不错的,”杰米热情地回应道,“每个人都吃过了吗?” “差不多吧,我想他们拿了一盘到医生那里去了,其余的人”露希娜的声音越来越小,她的眼睛第一次看向我,杰米也朝着我看。我不明白露希娜脸上的表情——那种表情一闪而过,接着她脸上的表情告诉我,她一定是在想我脸上的新伤疤是哪里来的。 “还剩多少?”杰米问道。他的声音很急,有点强迫的意味。 露希娜转过身,弯下腰,用长柄勺的下端把炉子底部烧得滚烫的石头上的铁盘拖了出来。 “杰米,你要多少?还有很多。”她回答道,没有转身。 “就当我是凯尔好了。”他说着,大笑起来。 “和凯尔的量一样大的一份早餐。”露希娜说,但是她微笑的时候,她的眼神并不快乐。 她给杰米盛了一大碗嫩嫩的炒鸡蛋,然后站起身,递给杰米。 她看了我一眼,我明白这个眼神的目的。 “杰米,我们坐到那边去吧。”我说,用胳膊肘戳戳他,赶快离开这里。 他吃惊地睁大眼睛:“你不要吗?” “不,我”我是想再说一遍“很好”,可是我的胃不听话地叫了起来。 “小漫?”他看着我,然后又看看露希娜。露希娜正双手交叉在胸前看着我们。 “我只想要面包。”我小声说道,想拉他赶快走。 “不行,露希娜,怎么回事?”他期待地看着她。她一动不动,“如果你这样的话,我就自己动手了。”他提议说,他的眼睛眯了起来,嘴绷紧了,决心已定。 露希娜耸耸肩,把长柄勺放在了石桌上,慢慢走开了,没有再看我一眼。 “杰米,”我压低嗓音,焦急地说道,“这些食物不是给我的。杰莱德和其他人不会把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得来的食物让我做早餐的,面包很好啊。” “别傻了,小漫,”杰米说,“你现在住在这里,就和我们其他人一样。你帮他们洗衣服、烤面包,他们也没介意啊。再说,鸡蛋也放不了太久,如果你不吃的话,这些鸡蛋也会扔掉的。” 我感到背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紧紧盯着。 “也许这是更好的选择。”我说得更小声了,可能只有杰米才能听见。 “管他呢,”杰米嘟囔了一声,就跳过长桌,又盛了一碗鸡蛋,然后把碗推到我的面前,“把这碗吃得干干净净。”他说得很坚决。 我看着这碗鸡蛋,口水直流。我把碗推远一点,然后双臂交叉。 杰米眉头皱了起来。 “好吧,”他说,把他的碗也推到了桌子另一边,“你不吃,我也不吃。”他的胃叫得很响,他双臂交叉在胸前。 我们互相看了长长的两分钟,闻到鸡蛋的香味,两个人的胃都饿得咕咕叫。杰米时不时用眼角去瞄一眼鸡蛋,我投降了——为他眼中那渴望的神情。 “好吧。”我气呼呼地说。我把碗拉回到他面前,然后又拿回我的那一份。他等我吃了第一口才肯吃。尝到了鸡蛋的味道,我所有的抱怨都消失了。我知道凉掉了的炒鸡蛋并不是我吃到的最美味的食物,但是现在就是觉得它是最好吃的,身体就是为了这一刻而存活的。 杰米也感同身受。于是,他开始风卷残云般地将食物送进嘴里,好像都留不出时间来呼吸一下。我看着他,以免他被噎着。 我吃得更慢了,希望我能让他相信他在狼吞虎咽之时,我也在吃我的那份。 就在我们的僵持刚刚结束,我的胃得到满足以后,我才注意到厨房里的气氛。 几个月以来一直吃着单调乏味的早餐,好不容易吃了一次鸡蛋让我兴奋不已,本以为会有高兴的感觉。可是,我却发现厨房里气氛凝重,所有人都在轻声交谈。这就是对昨天晚上那一幕的反应吗?我扫视了一下房间,想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人们都在看着我,有几个在这儿,有几个在那儿,但是不单单只有他们表情严肃,他们小声交谈着,其他的人根本不理会我。除此之外,似乎没人生气、内疚、紧张或是带有我以为他们会有的其他情绪。 不,他们在难过,房间里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绝望的神情。 我最后才注意到莎伦,她躲在很远的角落里吃早餐,一如既往地沉默不语。她很平静,机械地一口一口吃着早餐,起初,我没有注意到她脸上流下的泪。眼泪落到食物里,但是,她好像没有注意到一样,依然吃着自己的早餐。 “医生出什么事了吗?”我小声问杰米,突然感到害怕。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太多疑了——也许这和我没有一点关系。房间里悲伤的气氛似乎只是人类的一种情绪,和我没有关系。难道这就是大家忙着做的事情吗?出事了吗? 杰米看着莎伦,叹了一口气才回答我:“没有,医生很好。” “那么梅姬姑妈呢?她受伤了吗?” 他摇摇头。 “沃尔特在哪里?”我又问,但是依然很小声。尽管他们曾经都恨过我,但是,一想到我的朋友会遇到什么不幸,我心里就焦急万分。 “我不知道,我相信,他没事。” 现在我才发现杰米和这里的每个人一样,也很伤心难过。 “怎么了,杰米?你为什么难过?” 杰米低下头,看着碗中的鸡蛋,故意慢慢地嚼着,没有回答我。 他一言不发地吃完了早餐。我想把我碗里剩下的给他,但是杰米瞪了我一眼,我还是收回了碗,乖乖地吃完剩下的鸡蛋。 我们把碗放进了一个塑料大盆里,那里堆着许多脏碗,都堆满了,所以我把盆从桌子上拿了下来。我不知道今天山洞里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是深入洗碗应该是一件万无一失的活。 杰米和我一起走,眼神很警觉,我不喜欢这样。我不想让他在情况危急的时候充当我的保镖,但是,就在我们沿着一片大田地往前走的时候,我的另一个常用保镖出现了,所以这个问题就暂时不去想了。 伊恩身上很脏,从头到脚都蒙上一层淡褐色的土,汗湿的地方颜色会更深一些。伊恩脸上一道一道褐色的印子却依然无法掩盖他的疲惫。看到他和其他人一样情绪低落我一点也不惊讶,但是他脸上的尘土却让我有点好奇,这不是洞里的紫黑色的土。今天早上,伊恩出去过。 “你们在这里啊,”他看见我们,低声说道。他的步伐很快,他的腿很长,脚步很急,迅速缩短与我们的距离。走到我们面前,他并没有放慢速度,反而抓起我的胳膊,拉着我快步往前走:“我们在这里躲一下吧。” 他把我拖进一个狭窄的通道口,从这里往东是一片田地,那里的玉米快要熟了。他没有把我拉到很远的地方,只是把我拉到了一个暗处,走道里人是看不到我们的,我感到杰米轻轻地拉着我的另外一只胳膊。 过了半分钟,大洞里响起了低沉的声音,声音里没有任何愉悦——声音听上去很严肃,就像今天早上人们的表情一样,充满了忧郁。声音飘过,似乎离我们藏身的地方很近。伊恩的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胳膊,手指都掐到我的肉里去了,我昕出那是杰莱德和凯尔的声音。梅兰妮极力想摆脱我的控制,但是我还是牢牢地控制住了她。我们都很想看看杰莱德的脸。伊恩阻止了我们,这很好。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会同意让他继续试试,这次结束了,一切就都结束了。”杰莱德说。 “他真的认为这次他能成,他那么确定·噢,好吧。如果有一天,他能明白,那么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凯尔表示异议。 “如果。”杰莱德哼了一声,“我想找到那瓶白兰地还是不错的。按照医生喝酒的速度,到傍晚他就能把整箱酒全喝完。” “他很快就会失去意识的,”凯尔说,他的声音逐渐消失在远处,“我希望莎伦会”接着,我什么也听不清楚了。 伊恩等了,一会儿,直到声音完全消失,又过了几分钟,他才放开我的胳膊。 “杰莱德保证过的。”杰米低声对他说。 “没错,可是凯尔没有啊。”伊恩回答说。 他们又走回到亮处,我慢慢地跟在他们后面,不知道现在是何感受。 伊恩第一次注意到我手里拿的东西。 “现在别拿着碗了,”他告诉我,“让他们去洗,我们走吧。” 我在想他为什么那么脏,但是很可能和杰米一样,他不会回答我的。我转过身看着通往河边的通道,沉思着。 伊恩生气地叫了一声。 我回头看看他,很害怕,然后,意识到是什么让他难过了——他刚刚看到我的脸。 他伸手好像要抬起我的下巴,但是我往后缩了一下,他就放下了手。 我对他摇摇头:“伊恩,没什么的。” “我不那样认为,”他喃喃地说,然后,他对杰米说,“你应该去学校了吧,我尽快让一切都恢复正常也许会更好些。” 杰米嘴里嘟囔了一句:“莎伦今天会像噩梦般可怕的。” 伊恩咧开嘴,笑了笑:“孩子,该是为了集体的利益而牺牲一下的时候了,我不会羡慕你的。” 杰米叹了一口气,踢了一下脚下的尘土:“看着小漫。” “我会的。” 杰米慢吞吞地走了,时不时地还回头看看我们,最后消失在另外一条通道里。 “来吧,把那些碗给我。”伊恩说,我还没有反应,他就把一大盆碗拉了过去。 “这些碗不重的。”我告诉他。 他又咧开嘴,笑了笑:“你拖着这些碗到处走,而我却两手空空地站着,我觉得有点傻,你倒是很勇敢。来吧——我们找个偏僻的地方休息一下,等没人的时候再走。” 他的话让我很不安,我默默地跟着他。为什么要把“勇敢”这个词用到我身上呢?<bdo>http://www?99lib?net</bdo> 他径直往玉米地的方向走去,然后进入玉米地,沿着垄沟在玉米秆里穿梭。我走在他后面,他在田地中间停了下来,把碗放在一边,顺势就躺在了地上。 “好了,这里够偏僻了。”我说着坐在他旁边,盘着腿,“可是,我们不要劳动吗?” “你干活已经很辛苦了,小漫,只有你一天都没有休息过。” “干活可以让我有事做。”我低声道。 “今天每个人都休息,所以你也一样。” 我好奇地看着他。好几面镜子的光透过玉米秆,投影在他身上,相互交错,就像斑马身上的花纹一样,一道一道的。透过这一道道影子和满脸的尘土,他苍白的脸上依然显现出疲惫的神情。 “看上去,你已经干过活了。” 他的眼睛眯了起来:“但是,我现在在休息。” “杰米不打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低声说道。 “不,我也不打算告诉你。”他叹了一口气,“其实,没有什么是你想要知道的。” 我的眼睛盯着地面,盯着地上紫黑色和褐色的泥土,而我的胃在翻江倒海。我想不起来还有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更糟糕的了,但也许我只是缺乏想象力。 “这真的很不公平,”伊恩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打算回答你的问题,但是你介意我问你一个问题吗?” 我很想有什么事能让我分散一下注意力:“说吧。” 他没有立刻就问。我抬眼看看,想知道为什么他犹豫着不问。他垂下眼帘,看着手背上一道道的泥土印子。 “我知道你不会撒谎,现在我知道了,”他说得很轻,“不论你的答案是什么,我都会相信你。” 我又等了一会儿,而他继续看着他手上的泥印子。 “我以前不相信杰布说的,但是他和医生都很确信小漫?”他看着我,问道,“她依然和你在一起吗?就是那个你占据她身体的那个女孩?” 这已不再是我的秘密了——杰米和杰布都知道,这也不是什么机密了。无论如何,我相信伊恩不会对那些想杀我的人到处宣扬这件事的。“没错,”我告诉他,“梅兰妮还在。” 他慢慢地点点头:“这是怎样的情况?对于你来说?对于她来说?” “那是让人受挫的感觉,对于我们两个人来说都是这样。起先,我想尽一切力量让她按照正常的方式消失,但是现在,我已经习惯于她的存在了。”我苦笑一下,“有时候,有个伴也挺好的,对于她来说更难。从许多方面来说,她就像是一个囚犯,被囚禁在我的脑子里。可是,她宁愿被囚禁起来,也不愿就此消失。” “我不知道,还有选择。” “开始的时候是没有选择的。直到人类发现所发生的事情,抵抗才开始的。似乎这就是关键——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突然受到攻击的人就不会反击了。” “那么如果我被抓住了,会怎么样呢?” 我审视他脸上愤怒的表情——他明亮的眼睛里有一团火在燃烧。 “我怀疑你会消失的,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现在,他们抓住成年人,不会把他们当做宿主,因为有太多问题了。”我再一次微微一笑,“有些问题,就比如说我,心太软,会同情我的宿主,失去了方向” 他想了很长时问,时不时地看看我的脸,又看看玉米秆,或者目光一片茫然。 “那么,如果他们现在抓住我,他们会怎么处理我呢?”他最后问道。 “我想他们还是会让灵魂进入你体内寻找信息,也可能他们会让猎人进入你的体内。” 他耸耸肩。 “但是他们不会把你作为宿主。不论他们是否找到信息,你都会被丢弃。”这个词很难说出口。想到这,我很难过。奇怪——通常人类的事情都会让我难过,但是以前我从来没有从躯体的角度去看待事情。在其他的星球上,我从来没有觉得这是必须会做的。躯体不能正常工作时,就会立刻被毫不留情地处理掉,因为这个躯体就像不能行驶的汽车一样,没有任何用处了。那留着它还有什么意义呢?此外,思想状态也会让躯体失去利用的价值:思想上有危险的倾向性,不良的愿望,思想意识不可能改善,会给其他人带来危险;当然,抑或是躯体的意志过于强烈无法消除,还有就是这个星球上的异类,这样的躯体都不可用。 我看着伊恩的眼睛,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楚地认识到,以这样丑恶的方式来对待不可征服的灵魂是多么卑鄙啊。 “如果他们抓住你呢?”他问道。 “如果他们明白我是谁如果有人还在找我”我想起了我的猎人,我也像伊恩一样耸了耸肩,“他们会把我取出来,把我放进另外一个宿主,一个年轻的、容易被驯服的宿主,他们会希望我做回我自己。也许,他们会把我运到这个地球之外——让我摆脱不利的影响。” “你会做回你自己吗?” 我和他的目光交会:“我就是我自己,我没有向梅兰妮投降。即使是作为一只熊或是一朵花,我都会和现在一样。” “他们会丢弃你吗?” “他们不会抛弃灵魂的。我们没有死刑,也没有惩罚,真的,不论他们做什么都是为了救我。我以前认为其他的方法没必要,但是现在我自己证明那种想法是错误的。也许,丢弃我才是正确的选择。我是叛徒,不是吗?” 伊恩嘟着嘴:“我认为你更应该是流亡者,你没有背叛他们,你只是离开了他们的团体。” 我们又安静了一会儿,我相信他说的是真事。我要思考流亡者这个词,试着说服自己只是一个流亡者而已。 伊恩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声音很响,吓得我跳了起来:“医生醒过来之后。我们就让他来看看你的脸。”他伸出手,摸着我的下巴,这一次我没有往后缩。他把我的头转向另一边,检查我的伤势。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相信看上去比实际更严重。” “希望如此——伤看上去不轻啊。”他叹了一口气,然后伸了个腰,“我想我们已经躲得够久了,凯尔应该已经洗干净了,睡着了。要帮忙洗碗吗?” 伊恩没有让我像往常一样在小溪里洗碗,他坚持要去黑洞洞的浴室,在那里我不会被发现。我在黑暗的水池的浅水区刷碗,而伊恩则洗净了神秘劳作之后留下的污垢。之后,他帮我把剩下的脏碗洗完了。 洗完碗,他送我回到厨房,这里开始挤满来吃中饭的人。菜单上新增了更多易腐烂的食物:松软的白面包片、切达奶酪片、波罗尼亚大肉肠串。人们正在津津有味地享受美味,但是他们的肩膀无力地下垂着,脸上没有微笑或是大笑的表情,绝望的气氛依然可见。 杰米在我们常坐的桌子旁边等我们。两份双层三明治就摆在他的面前,但是他没有动一口。他的手臂交叉,在等我。伊恩好奇地看着他的表情,但还是什么都没有问,就去拿自己的食物了。 我看了看杰米固执的表情,咬了一口三明治。我一开始咀嚼着口中的食物,杰米就开始吃自己的。伊恩很快就回来了,我们一言不发地吃着午饭。三明治太好吃了,很难想象还能有什么理由停下来聊天——或者是有什么其他的东西让我们停下享用我们美味的食物。 吃了两个,我停了下来,但是杰米和伊恩一直吃到痛苦地呻吟起来。伊恩看上去像是不行了,他努力睁开眼睛。 “孩子,回学校去。”他对杰米说。 杰米审视着他:“也许应该由我来照顾” “去学校。”我立刻对他说。今天我希望杰米离我远点,待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一会儿见,好吗?别担心。” “什么事也别担心。” “好。”一个词的谎言似乎不那么容易被看穿,抑或这只是一种嘲讽罢了。 杰米一走开,我就转向昏昏欲睡的伊恩:“去休息一会儿吧。我没事的——我会待在一个没人注意的地方。比如,玉米地中间或是其他什么地方。” “你昨天睡在哪里了?”他问道。他的眼帘半垂,目光却异常犀利。 “为什么这么问?” “现在我可以睡在那里,你在我旁边就不会那么引人注目了。” 我们声音很低,几乎是悄声说话,没人注意到我们。 “你不能每一秒钟都看着我啊。” “为什么不能?” 我耸耸肩,放弃说服他的念头:“我回到了·那个洞里,就是一开始被囚禁的地方。” 伊恩眉头紧蹙,他不喜欢那里,但是他还是起身,带头走回到储藏食物的通道。主广场上又忙碌起来,花园里到处都是人,所有人神情肃穆,眼睛只盯着自己的脚。 “伊恩,这样做有意义吗?是不是我活得越久,给杰米带来的伤害就越大?最后,对他更没好处,如果” “别这样想,小漫。我们不是动物,你不是一定要死的。” “我没有把人类当成动物。”我轻轻地说。 “谢谢,可是,我并不认为这是指责。即使你这样认为,我也不会怪你。” 我们的谈话就此打住。就在此时,我们都看见在通道的下一个拐角处隐约可见淡蓝色的光。 “嘘,”伊恩低声说,“在这里等着。” 他在我的肩膀上轻轻地摁了一下,示意我待在原地不动。然后,自己大步向前,没有故意放轻脚步,随即消失在通道里。 “杰莱德?”我听见他说,他假装很吃惊的样子。 我的心沉了下去,那感觉更多的是心痛而不是害怕。 “我知道它和你在一起,”杰莱德回答说,他提高了声音,这样从这里到主广场的人都能听见,“出来吧,不管你在哪里,出来吧!”他大声叫道,声音听上去很刺耳,又带有几分嘲弄。 第二十九章 背叛 也许我应该从另一头跑开,现在没人会拦我。杰莱德的声音里充满了冷漠和怒气,可是,是他在叫我。我小心翼翼地绕过通道角落,慢慢走到蓝色的亮光下,梅兰妮甚至比我还急,我犹豫不决。 伊恩就站在我前面几英尺的地方,表情平静,提防杰莱德对我做出不利的举动。 杰莱德坐在地上,他就坐在杰米和我留下的席子上。他看上去和伊恩一样疲惫不堪,但是,看得出他已经精疲力竭了,可是,他的眼睛却保持着十分的警觉。 “放心,”杰莱德对伊恩说,“我只是想和它谈谈。我答应过那孩子,我会信守承诺的。” “凯尔在哪里?”伊恩询问道。 “打呼噜,你的洞穴会因为他的呼噜声而震塌的。” 伊恩没有动。 “我没有撒谎,伊恩,我不会杀它的。杰布是对的,不论现在这种情况有多愚蠢,多糟糕,杰米和我一样有发言权。他完全被骗了,所以我不相信他会那么快同意我的做法的。” “没有人被欺骗。”伊恩怒吼道。 杰莱德摆了摆手,不想再谈用词的分歧:“我的意思是我没有任何的危险。”他第一次看我,审视着我扶墙的姿势,看见我的手在颤抖。“我不会再伤害你了。”他对我说。 我往前挪了一小步。 “小漫,如果你不想和他说话,你可队不说。”伊恩说话的速度很快,“这不是工作,也不是责任,这也不是命令,你可以有自己的选择。” 杰莱德皱起了眉头——他不明白伊恩的话是什么意思。 “不,”我小声回答,“我要和他谈谈。”我又朝前走了一小步。杰莱德举起手,朝我招了两下,示意我向前。 我走得很慢,每走一步都会停下来,没有连续前进,我在离他一丈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伊恩也亦步亦趋地跟着我,始终离我很近。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和它单独谈谈。”杰莱德对他说。 伊恩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介意。” “不,伊恩,没事的。去睡一会儿吧,我没事。”我轻轻地推推他的胳膊。 伊恩仔细端详我的脸,将信将疑:“这不是什么死亡之愿吧?不管那孩子了?” “不是的,杰莱德不会骗杰米的。” 我提到了杰莱德的名字,而且声音充满了自信,杰莱德满脸不悦。 “伊恩,求你了,”我请求道,“我想和他谈谈。” 伊恩看了我整整一分钟,然后转过身对杰莱德皱了皱眉。他怒吼着说出去每一句话,像是在下命令。 “她的名字叫小漫,不是它,你不许碰她。你要是在她身上留下任何伤痕,我会加倍还给你的。” 听到这样的威胁,我不禁心中一愣。 伊恩立马转身,消失在黑暗之中。 我们俩望着他消失的地方,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我先看向杰莱德的脸,而他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伊恩的背影。他转过头,正好遇上我的目光,我赶紧垂下眼睛。 “哇,他不是在开玩笑,是吗?”杰莱德说。 我把这句话当做是反问句,不需要回答。 “你为什么不坐呢?”他问我,说着又拍了拍他身旁的席子。 我迟疑了一会儿,然后与他靠墙而坐,只是比较靠近洞口,我和他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梅兰妮不喜欢这样,她想在他身旁坐下,想要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感受他身体的温热。 我不想这样——这倒不是因为我害怕他会伤害我。此刻,他看上去并不生气,只是很疲惫,很谨慎。我不想再靠近他了,靠他太近,我的心很痛——与他的距离那么近,可是他却在恨我。 他看着我,头侧向一边。我无法和他对视,哪怕很短的时间,所以我只能往其他地方看。 “昨天晚上,很抱歉——你的脸,我不应该那样对你的。” 我看着我的手,双手紧握垂在腿上。 “你不必怕我。” 我点点头,可是依然没有看他。 他哼了一声:“我记得你说过你想和我谈谈的。” 我耸耸肩,面对他的敌对情绪,我无法开口。 我听见他在动。他很快就从席子另一头移过来,就坐在我身边——这正是梅兰妮所希望的。距离他太近了——我很难冷静思考,很难正常呼吸——但是我又不能再迅速移开。奇怪的是,因为这正是梅兰妮先前所希望的,现在她反而突然很气恼。 怎么了?我问她,她的气恼让我吃惊。 我不想让他坐在你身边,不应该是这样的,我喜欢你需要他的感觉。自从我们一起离开文明世界以来,我第一次感觉她内心的敌意。我吓了一跳,这不公平。 “我有个问题。”杰莱德开口了,打断了我们之间的对话。 我与他目光相遇,但是我很快就躲开了——一方面是因为杰莱德的目光很凌厉,另一方面梅兰妮不喜欢我这样。 “你可以猜一下我的问题,杰布和杰米整个晚上都在滔滔不绝地和我说” 我等待他的问题,目光停留在黑漆漆的走道另一边的米袋上——那是我昨晚的枕头。我眼角瞥见他的手举了起来,我吓得贴紧了墙。 “我不会伤害你的。”他又说了一遍。他显得很不耐烦,他粗糙的手捧起了我的下巴,把我的脸转过来,于是,我不得不与他四目而视。 他接触到我的时候,我的心在乱跳,眼眶突然湿润了。我眨了眨眼睛,想让眼睛看得清楚些。 “小漫。”他缓缓地说出了我的名字——我想,他一定说得很不情愿,但是他的声音很平静,不带丝毫的感情,“梅兰妮还活着吗——还在你身体里吗?告诉我实话。” 梅兰妮像个大铁球一样拼命地撞我。撞得我身体很痛,就像偏头痛暴发一样,她想逃出来。 停!难道你不明白吗? 他嘴抿得紧紧的,脸上的表情已经很明显了,我说什么或是梅兰妮说什么其实并不重要。 我已经骗了他,我告诉梅兰妮,他不是想要实话——他只是在找证据,证明我在撒谎,证明我是猎人,证明杰布和杰米是错的,他才有理由杀了我。 梅兰妮不肯回答我,抑或是她不愿意相信我的话。让她安静下来,要费很大的力气。 杰莱德看着我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身体在奇怪地颤抖,他的眼睛眯了起来。他捏着我的下巴,让我无处躲藏。 杰菜德,我爱你,她试着大叫,我在这里。 我的嘴唇没有颤抖,但是我很惊讶他没有读懂我眼中显而易见的信息。 时间过得很慢,他在等我回答。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眼里流露出的强烈的厌恶感,真的让人感到无比痛苦。似乎这还不够,梅兰妮怒火中烧,依然在身体里不断地攻击我。她所表现出来的嫉妒如洪水般汹涌而来,让我招架不住。 又过了一会儿,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眼泪从我的脸上滑落下来,无声地滴落在杰莱德的手里,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终于,我受够了,我闭上眼睛,猛地低下了头。他不想弄伤我,就松开了手。 他叹了一口气,觉得很难过。 我以为他会离开。我又看着自己的手,等待他离去。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用心跳来数着时间。他一动不动,我也一动不动。他就像一尊石雕一样,坐在我旁边。没错,他就是一尊石雕,静静地坐在那里,表情很严肃,眼神透出了冷漠。 梅兰妮凝视着现在的杰莱德,想起了他过去的样子。她回忆起逃亡的那天,那一天让他们终生难忘啊!杰莱德和杰米一起大叫了起来。 杰莱德躺在皮沙发里,杰米则赖在杰莱德前面的毯子上。他们正盯着大屏幕电视,欣赏着篮球赛。住在这幢房子里的寄主们正在工作,我们已经在吉普车里塞满了东西。再休息几个小时,我们就会再次消失的。 电视里,两个球员在场外发生了争执,态度还比较温和。摄像机离他们很近。我们可以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我认为最后碰到球的是我——这是你的球。 我不这样认为+我不想就这样不公平地获得优势,我们最好让裁判再重看一遍带子。 双方球员握握手,拍拍彼此的肩膀。 太可笑。杰莱德嘴里嘟囔了一句。 我受不了了,杰米表示赞同,他模仿杰莱德的语气,像极了;他说话的语气越来越像杰莱德了——从许多方面来说,杰莱德都是他心目中的英雄,这只是其中的一个方面,还有其他的节目吗杰莱德迅速地搜了一遍台,最后看到一个台有田径赛事,寄主们现在正在海地举行奥林匹克运动会。从画面上看,这些从其他星球来的人对此兴奋不已,许多都在屋外插了奥林匹克的小旗,但是,这场比赛不一样,每个参赛选手都有盗版,真是可悲啊! 但是,他们的百米短跑比赛还值得一看,他们一个一个比赛要比他们直接相互竞争有趣得多。在单独的赛道里,他们的成绩更好。 梅儿,过来放松一下。杰莱德大叫着。 出于习惯我站在后门那里,不是因为逃跑而紧张,也不是因为害怕,纯粹是一种习惯罢了。 我走到杰莱德身边。他拉我坐在他的腿上,我的头贴着他的下巴。 舒服吗?他问道。 嗯。我说,因为我真的真的很舒服。就在这里,在异族人的房子里,我感觉很舒服。 爸爸过去常常会讲许多有趣的事——有时候他也常常会冒出一些口头禅。比如说出发,少不更事的时期,爱管闲事的家伙,衣冠楚楚、仪表堂堂,有权力的职位,极不实用以及诸如班门弄斧之类的话。但是他最喜欢说的还是非常安全。 爸爸教我骑自行车的时候,妈妈总是站在走廊里,一副很担心的样子:琳达,别担心,这条街非常安全。爸爸为了不让杰米开灯睡觉。他常常会说孩子,这里很安全+怪兽在很远的地方呢。 然后,突然之间,世界变了,变得极其恐怖,就像在做噩梦一样。于是,这个词对于杰米和我来说,就像是个黑色幽默,屋子变成了世上最可怕的地方。 我们会躲藏在一片矮小的灌木丛中,看着车从幽独的屋子的车库里开出来,随后决定是不是进去拿点食物出来,这样做会不会太冒险了。 你们认为寄主们会永远消失吗? 绝不可能——那个地方很安全的。来,我们离开这里吧! 现在我坐在这里,像五年前一样看着电视,妈妈和爸爸在另外一间屋子里。虽然盗尸者会拿着手电筒搜寻偷了一袋干豆子和一碗冷面夺路而逃的小偷,但是我一个晚上也没有和杰米,或是一大群老鼠一起躲在下水管道里。 我知道如果就只有杰米和我两个人生活二十年,我们永远不会有这样的感受——安全感。不仅仅是安全感,还有——快乐。安全感和幸福感,我曾经以为我再也不会体会到了。 是杰莱德让我们感到了安全和幸福,他不用做什么,只要和他在一起,就是安全的、幸福的。 我闻着他肌肤的气味,感受着他身体的温暖。 他还是能让我感到安全。梅兰妮明白了这一点,她感受到离我只有半英尺之遥的杰莱德身上温暖的气息,但是,他甚至不知道我的存在。 我并没有感到安全,爱上杰莱德是我觉得最不安全的事。 我不知道,如果他一直像现在这个样子,不再是我们曾经记得的那个面带微笑的杰莱德,不再会用他充满希望和神奇的手帮助梅兰妮的话,梅兰妮和我是否会依然爱着他。如果他还是这样严厉和疑云满腹,梅兰妮还会想继续跟着他吗? 当然。梅儿很肯定地回答,不论他变成什么样,我都爱着杰莱德。甚至像现在一样。他也和我在一起啊。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也会和她一样。如果在梅兰妮的记忆里,杰莱德就是现在这个样子,我还会爱他吗? 接着,我的思路被打断了。没有任何征兆,杰莱德突然聊了起来,就好像我们一直在聊天。 “所以,正是因为你,杰布和杰米都相信某种意识会继续存在,在被抓住以后,他们都很肯定梅儿仍然活在你的身体里。” 他用拳头轻轻敲敲我的头,我往后缩了缩,他双臂交叉坐在那里。 “杰米觉得她在和他说话。”他转了转眼珠子,“这样玩弄一个孩子不公平——但是你要是有点道德感的话,你就不会这样了,很明显,你没有。” 我双臂抱紧自己。 “但是,杰布有一点说对了——这的确会要了我的命!你要的是什么?猎人的搜寻并没有针对性,甚至很可疑。他们似乎只是想找你——而不是找我们,所以也许他们并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也许你是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你是间谍,抑或是” 他的揣测实在很愚蠢,我根本就没听进去。我只顾看我的膝盖,和往常一样,脏脏的,紫黑的。 “不管怎样,也许他们是对的——就是关于是否杀你这件事情。” 我没有想到,他的话让我手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可是他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我的胳膊。他又开口了,这一次他的声音比前面温柔多了:“现在没有人会伤害你了,只要你不惹麻烦”他耸耸肩:“我有点明白他们的想法了,也许,就像他们所说的,这可能是错误的决定,如果错了,我们都很难过。也许本就没有什么理由证明除了杰米” 我倏地一下抬起头——他的目光犀利,审视着我的反应。我很遗憾我居然对他的话表示感兴趣,我又一次看着我的膝盖。 “杰米对此如此着迷,让我感到害怕,”杰莱德喃喃地说道,“你难道不能不接近他,把他抛在脑后吗?我无法想象而且现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认为梅儿还活着,当他会怎么样?” 我注意到,他说的是当,而不是如果。不论他做出怎样的承诺,他都认为我不会存活太久的。 “我很吃惊,你竟能影响杰布,”他细细想了一下,改变了话题,“他是个精明的老人。他轻易就能看穿任何骗局,直到现在也是这样。” 他想了一分钟。 “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又是一阵沉默。 突然,他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最让我受不了的是万一他们是对的,那该怎么办呢?我怎么知道他们对不对呢?我讨厌我也认为他们的话有道理,应该有另外一种解释。” 梅兰妮叉开始挣扎着要说话,这一次她没有先前那么猛烈,这一次她没有想破围而出。我双臂环抱,双唇紧闭。 杰莱德动了一下,稍稍离墙远一点,这样他可以转过身对着我,我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他的动作。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小声问道。 我偷偷抬眼看看他的脸,温柔,和善,几乎和梅兰妮记忆中的杰莱德一模一样。我的自制力在减弱,我的双唇在颤抖。我的双臂依然紧紧环抱着自己,这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我想摸摸他的脸。我真的想,梅兰妮不喜欢我这样。 如果你不让我说话。那么至少你的手不要乱动。她愤愤地说。 我尽量吧,对不起。对不起,这伤害了她,我们都受到了伤害,只是不同的伤害。那一刻,很难知道是谁让这种伤害变得更加严重。 我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杰莱德好奇地看着我。 “为什么?”他温柔地问道,“你知道,杰布疯了,他认为你来这里是为了杰米和我,难道不是吗?” 我的嘴微微张开,我很快又闭上嘴。 杰莱德慢慢地靠过来,双手捧着我的脸,我闭上了眼睛。 “你不想告诉我吗?” 我很快地摇摇头,我不知道是谁在摇头,是我在说不愿意还是梅兰妮在说不能呢? 他的手紧紧地捏着我的下巴,我睁开眼睛,他的脸近在咫尺。我的心在狂跳,我的胃在下沉——我想要呼吸,但是我的肺不听使唤。 我从他的眼里明白了他的意图,我知道他会怎么动,确切地说,我知道他的双唇的感受,可是这对我来说完全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他的唇贴在我的唇上,这比任何事情都让我惊诧。 我以为他只是想用他的唇来碰触我的唇,我以为他只是想温柔一点,但是当我们的肌肤相触时,一切都变了。他的嘴突然间变得那么坚硬和粗暴,他的手用力地把我的脸贴近他,而他的唇以一种急迫而陌生的方式在我的唇间移动。不是这样的,记忆里不是这样的,现在远比记忆中的强烈得多,我觉得大脑一阵眩晕。 身体在反抗,我无法再控制自己的身体——是它在控制我。不是梅兰妮——现在身体的力量远远大于我们俩的力量。我们的呼吸声显得很大声: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而他喘得很猛烈,几乎是在吼叫。 我终于控制不住我的双臂。我伸出左手去摸他的脸,他的头发,我的手指穿过他的发间。 我的右手速度更快,这不是我的右手。 是梅兰妮的,她的拳头一下子就击中了他的下颚,一声闷响,就把他的脸打了出去。两个人的力道交汇,既猛烈又疼痛。 那一拳的力量不足以把他打得那么远,但是我们俩的唇分开的那一刹那,他就慌乱地往后退去,张大着嘴,惊恐地看着我脸上惊恐的表情。 我低下头,看着依然紧紧握着的拳头,我极力想摆脱,就好像看到蝎子在蜇我的手一样,喉咙里有股气要冲出来。我的左手拼命地抓住右手的手腕,以免梅兰妮再用我的身体来施加暴力。 我瞥了一眼杰莱德,他也看着我正在努力控制着的拳头。恐慌渐渐消失,随之而来的是惊讶。就在那一刹那,他的表情是那么的毫无防备。他的想法全写在脸上,我一眼就能读懂。 这和他预期的不一样。他有他的预期,这很显然。这只是个试验,他原本想依据这个实验来做出判断。他本来对这个实验的结果充满信心,但是现在他却吃了一惊。 这意味着实验成功了还是失败了呢? 我胸口很痛,这很正常。我已经明白心碎的感觉了,真的很痛。 是战,是逃,我从来都别无选择,我总是选择逃跑。因为杰莱德挡住了黑糊糊的通道出口,我迅速钻进了堆满了箱子的洞里。 箱子被我撞到了墙上,撞到了地上,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 我扭着身子想挤进去,撞歪了更重的方形箱子,压碎了另外一些箱子。他想抓住我的脚踝,我感到他把我的脚抓破了。我踢倒了一个夹在我们中间的箱子,里面装满了东西。他呻吟了一声,绝望让我喘不过气来。我没有想再伤害他,我也没有想要袭击,我只是想逃开。 我又往拥挤不堪的洞里爬了几步才停下来,乒乒乓乓的声音也没有了。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哭得很响,可是,我刚才竟然没有听见。我听见了,我听见了撕心裂肺般刺耳的哭声,我后悔不已。 我感到如此后悔,如此羞愧。我害怕我自己,害怕自己竟然会用身体对他施加暴力,不管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的,我都觉得可怕,但是这不是我哭泣的原因。我哭是因为刚才那个吻竟然是个实验,太蠢了,太蠢了,太蠢了。我竟然也是个有感情的动物,我希望那不是真的。 梅兰妮在我的身体里痛苦地翻来覆去,很难理解这双重的痛苦。因为这不是真的,所以我感觉我好像快要死了,因为对于她来说这很真实,所以她感觉她要快死了。很久以前,她的世界就没有了,尽管她失去了很多,但是她从来没有尝过背叛的滋味。她的父亲带着一群猎人来追踪自己的孩子,他知道那不是他。那不是背叛,只是痛心。她的父亲死了,但是杰莱德还活着,他还是他。 没有人背叛你,蠢货。我向她抱怨道。我想让她别再痛苦了,这份痛苦太沉重了,她的痛苦对我来说又是一个负担,我的痛苦已经够多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咆哮着,没有理我。 我们都哭了起来,号啕大哭。 一个声音把我们一下子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 洞口响起了杰莱德低沉、粗哑的声音——沙哑,奇怪的是,还带着点孩子气——他问道:“梅儿?” 第三十章 简化 “梅儿?”他又问了一遍,他希望语气里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我又开始抽泣起来,震惊之后的反应。“你知道那个吻是给你的,梅儿。你知道的,不是给她——它的,你知道我不会吻它的。” 接着我的哭泣更加大声,那是在呜咽。我为什么不能闭上嘴呢?我试着屏住呼吸。 “如果你在的话,梅儿”他停顿了一下。 梅兰妮讨厌“如果”。一声痛哭从肺里冲了出来,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爱你,”杰莱德说,“即使你不在,即使你不能听见,我爱你。” 我又一次屏住了呼吸,紧紧咬住嘴唇,直到血都渗了出来,身体上的痛并没有像我希望的那样分散我的注意力。 洞外面一片寂静,洞里面同样也是静悄悄的,我精疲力竭了。我不思考,只是侧耳倾听,努力想听到些什么。没有声音。 我不敢相信我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姿势。我的头低到不能再低了,右脸贴着粗糙的石面,两肩斜压在箱子的一边上,右肩比左肩高。臀部朝另一个方向弯曲,左小腿贴着洞顶。钻进来的时候,碰到了许多箱子,身上留下了很多淤伤——我能感到这些伤在隐隐作痛。我知道我必须找个理由向伊恩和杰米解释这些伤是我自己造成的,可是该怎么说呢?我应该说什么呢?我怎么告诉他们杰莱德吻了我,可是那只是为了做实验,就像用电流刺激实验室里的小老鼠,来看它会作何反应呢? 这样的姿势我能保持多久呢?我不想发出任何声音,但是好像再有一分钟我的脊椎就会断裂似的。每过一秒钟,这种痛苦就变得更加难以忍受。我无法长时间默默承受这种痛苦,而且,我的喉咙里已经发出了抽泣声。 梅兰妮对我没什么可说的,她用自己的舒解和愤怒静静地影响着我。杰莱德已经和她说过话了,终于承认梅兰妮还在。他已经告诉过她,他爱着她。但是他却吻了我。她想让自己相信没有理由因为这件事而觉得受伤,而是相信有更多实实在在的理由说明事情不是感觉到的那样。她试过了,但是没有成功。我听见了一切,但是都是来自内心的。她没有对我说——用那种年少气盛,心胸狭窄的语气,我被晾在了一边。 我很生她的气,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不像一开始,我怕她,我希望她从我的意识里消失。不,现在我觉得自己被出卖了。她怎么可以因为发生的事情而对我生气?这怎么可以呢?是她把回忆强加给我的,是这身体不受控制,才会让我爱上他的,这怎么会是我的错昵?她难过,我担心;可是,我痛苦,她不管不顾,甚至还很享受。可恶的人。 眼泪很不争气地顺着我的脸颊悄悄地流了下来,她对我的敌意也似乎就要爆发了。 忽然之间,一阵剧痛从我受伤扭曲的背上袭来。终于,我被压垮了。 “哎呀。”我呻吟了一声,向后退了退,撞到了石头上和箱子上。 我才不管是否会出声音呢,我只想出去。我发誓我再也不踏进这该死的洞半步——死也不,绝对。 挪出去要比冲进来难得多。我扭来扭去,可是我发现情况更糟了,我的样子就像一只倾斜的蝴蝶脆饼。我又开始大哭起来,像个孩子一样大哭,担心自己再也出不去了。 梅兰妮叹了一口气。用一只脚钩着洞口。然后用力把自己拉出去。她提议道。 我没理她,费力地在一个尖角处附近扭动着自己的身体,可是这个尖角戳得我肋骨很痛。 别那么小气了。她咕哝了一句。 是你很小气。 我知道。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认输了,好吧,对不起,我是小气。瞧。我是人。有时候也很难保持公平。我们也会感觉出错,做错事情。她依然愤懑不已,但她试着去谅解,去忘记我和她一起流露出来的真爱——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 我用一只脚钩住洞口,用力一拉,我的膝盖碰到_:广地上,然后我用膝盖一顶,肋骨就离开了那个尖角处。然后,我很容易就让另外一只脚伸了出来,再用了一把力。最后,我的手可以摸到地面了,我慢慢地倒着爬了出来,一下子瘫软在深绿色的席子上。我在上面躺了好一会儿,脸朝下,不断地喘气。此刻,我相信杰莱德已经走了,但是我不能立刻确定。我只是不断地呼气吸气,最后我终于抬起了头。 只有我一个人在。我想松一口气,忘记孤独所带来的痛苦。一个人更好,还没那么丢人。 我蜷缩在席子上,脸贴在发霉的垫布上。我不困倦,但我很疲乏,杰莱德的试验彻底击垮了我。我闭上眼睛,试着想些其他的事情,希望这些事情不会让我疼痛的眼睛再次流泪,但我什么也想不起来,满脑子都是杰莱德放开我时,脸上惊恐万分的表情杰米现在在做什么?他知道我在这里吗,或者他正在找我?伊恩会睡很久,他看上去累极了。凯尔会很快醒过来吗?他也会找我吗?杰布在哪里? 我一整天没有看到他了。医生真的喝得不省人事了吗?这似乎不像他的作风我慢慢地醒了过来,是咕噜咕噜乱叫的胃把我叫醒的,我静静地躺了几分钟。我一定睡了很久,才会这么饿的——我错过了一顿饭或是两顿。 我考虑是不是在洞里储存的食物里找点吃的——只是,这里的东西差不多都被我弄坏了,也许有的被彻底毁了。但是,再从这里找东西吃只会让我感到更惭愧,我还是回厨房找点小圆面包吃吧。 除了先前的那个伤害以外,一想到我在这里躺了这么久却没有一个人来找我,心里就有点难过——多么虚荣的想法啊!人家为什么要关心你有什么事呢?所以看见杰米坐在花园入口处,我的心里一下子轻松了,平静了,他背对着他身后人类的世界,没错,他是在等我。 我的眼睛一亮,他的眼睛也一亮。他赶忙站了起来,一下子轻松了。 “你还好吧,”他说,我希望他是对的,他开始絮絮叨叨,“我的意思是,我想杰莱德没有撒谎,但是他说他认为你想一个人待着。杰布说我不能去看你,我必须待在这里,他好能看见我是不是偷偷地溜了回去。可是,即使这样,我也认为你不会受伤或者被怎么样。这很难确认,你知道吗?” “我没事。”我回答他。但是我伸出手臂,想寻找慰藉。他伸出手抱住了我的腰。让我吃惊的是,我们站着的时候,他的头正好到我的肩膀。 “你的眼睛红丁,”他悄声说道,“是不是他对你不好?” “没有。”毕竟,人类不是故意残忍地对待实验室里的老鼠的——他们只是想得到线索。 “不论你对他说了什么,我想他现在相信我们了。我是说,关于梅儿的事,她现在感觉怎么样?” “她很高兴。” 他点点头,很开心:“你呢?” 我犹豫了一下,想如实回答:“对我来说,说实话要比撒谎更容易一些。” 我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但是这足以让他觉得满意了。 他身后的花园里红色阳光正渐渐退去,沙漠里的太阳已经下山。 “我饿了。”我对他说,接着我推开了他。 “我知道你会饿的,我帮你留了一些好吃的东西。” 我叹了一口气:“面包就够了。” “小漫,别这样。伊恩说你自我牺牲的精神太强,这对你没好处。” 我扮了个鬼脸。 “我想他说对了,”杰米喃喃地说道,“即使我们想要你留在这里,也要你自己决定愿意留下,你才会留在这里。” “我不能住在这里,杰米,没有人真的希望我留在这里。” “我希望你留在这里。” 我没有和他争论,但是他错了。他没有撒谎因为他相信他所说的话,但是他真的想要的是梅兰妮,他没有正确区别我和梅兰妮。 楚蒂和海蒂在厨房里烤面包,她们正在分享一只多汁的青苹果,她们轮流着一人咬一口。 “很高兴见到你,小漫。”楚蒂真诚地说,说话的时候一只手还捂着嘴,她嘴里还在嚼着刚才咬下来的一口苹果。海蒂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了,她还在啃苹果。杰米轻轻地戳了我一下,他不想做得太明显——意思是想说人们需要我,他没想考虑到这只是一般性的礼貌。 “你们给她留晚饭了吗?”他急切地问道。 “当然,”楚蒂说,她在炉子旁边弯下腰,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金属盘,“还热着呢。现在可能有点硬,有点难嚼,但是比平时的好多了。” 盘子上放着很大的一块红肉。我正要拒绝我的那一份时,我的口水流了出来。 “太多了。” “我们必须在第一天把所有会腐败的食物吃掉,”杰米鼓励我说,“每个人都吃到胃里难受这是传统。” “你需要蛋白质,”楚蒂补充道,“长期以来我们一直按比例分配食物。没有人健康状况下降,我感到很惊讶。” 我吃着我的蛋白质,杰米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把食物从盘子里送到我嘴里。我把肉全吃了,想让他高兴,但是吃得太多了,我的胃都疼了。 我刚吃完,厨房里人开始渐渐多了起来。他们手里拿着几只苹果——每只苹果都是两个人一起吃的,他们好奇地打量着我脸上的伤。 “为什么大家现在来这里啊?”我悄声问杰米。外面天黑了,晚餐时间早就过了。 杰米茫然地看了我一秒钟。“听你上课。”他的语气十分肯定。 “你在开玩笑吗?” “我告诉过你什么也没有改变。” 我扫视了一下狭小的房间,房间里没有挤满人。今天晚上,医生没有来,外出归来的涉猎的人一个也没来,再就是佩姬也不在。杰布、伊恩,还有沃尔特都不在,还有几个也没有出现:特拉维斯、卡罗尔和路斯’安。可是比我想象的多,我原以为在这样特殊的一天之后,没有什么人还会遵循正常的生活秩序了。 “我们能够回到海豚星球去吗,我们从哪里出发呢?”韦斯提了个问题,打断了我的思路。我明白这是抛砖引玉,他并不是真的对其他星球上的亲属关系感兴趣。 每个人都期待地看着我。很明显我从海蒂手中接过一盘小圆面包他们,我开始说话。生活没有像我想的那样发生变化。转过身,把盘子推进石炉里。背对着“所以嗯哼呃,第三对祖父母按照传统惯例,他们会为整个家庭服务。在地球上,他们是整个家庭里负担生计的人,他们出门,回来的时候要带来食物。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都是农民。他们会种像植物一类的东西,取它们的汁液” 生活在继续。 杰米试图说服我不要再回到堆满食物的通道里去睡觉了,但是他并没有尽全力说服我。没有其他的地方可以让我睡觉。他和以往一样固执,坚持和我一起睡。我想象杰莱德不会喜欢,但是因为我晚上或是第二天都没有看到他,所以我没法证明自己的想法对不对。 又是一阵尴尬,我还像往常一样忙着手里的活,六个外出涉猎的人回来了——就像杰布第一次强迫我融人整个团体的情形一样。目光充满敌意,沉默中透出愤怒,但是,这种情况对于他们来说似乎更难忍受一些——我已经习惯了。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们还没有完全习惯其他人对待我的方式。比如说,我在玉米地里帮忙收割时,莉丽会微笑着感谢我给她一个新的篮子,安迪看了,眼睛都从眼窝里瞪了出来。又或者我和楚蒂、海蒂一起在浴池门口等时,海蒂开始摆弄我的头发。头发长长了,这些天常常会掉到眼睛里去,我又想把它给剪掉了。海蒂想给我弄个新发型,把我的头发一会儿这样弄,一会儿那样弄。布兰特和亚伦——亚伦是外出涉猎的人中最年长的,我记得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出来,看见我们在那里,楚蒂当时看着海蒂在我头上创造的新发型大笑不已。他们两个人脸色有点阴沉,然后一声不响地从我们身旁大步流星地走过。 当然,这些都是小事,没什么的。凯尔现在总在洞里游来荡去,很明显,他已经被命令不许伤害我,但是他的表情很清楚,他对这样的命令很抵触。遇见他的时候,我都和其他人在一起。我不知道是不是正是这个原因,他看见我的时候,尽管怒不可遏,粗壮的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但是还是什么也没做。此时,刚来的那几个星期所感到的恐惧又回来了,我可能会死——又要开始东躲西藏,不敢去常去的地方——可是,第二天晚上,我注意到了其他一些事情,这远比凯尔狠毒的目光重要得多。 厨房里又挤满了人——我不确定有多少人对我的故事感兴趣,我也不确定有多少人是对杰布分给大家的巧克力棒感兴趣。我没有要,杰米很不高兴,我对他解释说我不能边嚼巧克力棒边说话。我怀疑他还是帮我留了一条,他还是那样的固执。伊恩又坐回到炉火旁边,那个位置很热,安迪也在——眼神疲惫——旁边就是佩姬。其他外出涉猎的人一个也没有出现,当然也包括杰莱德。医生还是不在,我不知道他是否还是酩酊大醉或者宿醉,而沃尔特也又一次缺席。 今天晚上,楚蒂的丈夫杰弗里第一次问我问题。尽管我尽量掩饰住内心的这份喜悦,但是我真的很开心他也和许多人一样接受我了。只是他的问题我回答不好,这个问题太难了,他的问题像是医生才会问的。 “我对治疗系一窍不通,”我承认,“我从来没有找过治疗师,在在我到这里以后,我一直没有生过病。我只知道只有我们完整地维持宿主的躯体,我们才能选择星球。什么都是可以治愈的,小到一个小伤口、骨折,大到某种疾病。现在,死亡的唯一原因就是年老体弱,甚至健康人的身体也只是尽可能地延长使用的时间。我想,也会有些意外的情况,但是这种意外不会经常发生在灵魂的身上,我们比较谨慎。” “人类全副武装不是意外。”有人低声嘟囔了一声。我正在翻动热气腾腾的面包,我没有看见是谁在说话,我听不出是谁的声音。 “是的,没错。”我平静地回答,表示赞同。 “那么,你就是不知道他们用什么来治病了?”杰弗里又问了一句,“他们的药里面有什么成分?” 我摇摇头:“对不起,我不知道。当时我能够获得一些信息,可是我对那些玩意儿不感兴趣。我恐怕想当然地以为,健康的身体在我所生活的星球上是一定的事情。” 杰弗里红润的脸颊比平常更红了。他低下头,嘴上流露出生气的样子。我的话让他生气了吗? 坐在杰弗里身旁的希思在他的手臂上拍了几下。房间里鸦雀无声,但这样的寂静却意味深长。 “呃——关于秃鹰星球”伊恩说话了——他的话里带有几分被迫,他故意改变话题,“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没有听到,但是我不记得你曾经对它们的‘不友善’做出过解释?” 这个我曾经确实没有解释过,但是我很肯定伊恩并不是真的对此感兴趣——这只是他能想到的第一个问题。 我的非正式课堂今天提早下课了。问题都问得很慢,大部分问题都由杰米和伊恩帮我回答了。杰弗里的问题让其他每个人都心事重重的。 “好了,明天我们要早起,要去拔玉米秆”又是一次尴尬的沉默之后,杰布若有所思地说,意思是大家可以散去了。大家都站了起来,伸伸腿,低声交谈着,只是不那么随意。 “我说什么了吗?”我悄声问伊恩。 “没有,他们一直在想死亡这个问题。”他叹了一口气。 我的人类的大脑突然间理解了人类所说的直觉是怎么一回事。 “沃尔特在哪里?”我问道,依然很小声。 伊恩又长叹了一声:“他在南面的洞穴里,他很不好。”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 “最近,你的处境已经很艰难了,所以” 我不耐烦地摇着头,拒绝这种体谅:“他怎么了?” 杰米现在就在我身边,他握着我的手。 “沃尔特的一部分骨头断了,那些骨头很脆,”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医生确定这是癌症——医生说已经到晚期了。” “沃尔特一定忍受疼痛很长时间了。”伊恩补充道,神情忧郁。 我愣了一下:“没有什么办法吗?一点也没有了吗?” 伊恩摇摇头,明亮的眼睛依然看着我:“这不是为了我们,即使我们不被困在这里,现在也没有办法可以救他了。我们从来没有治疗过这样的病人。” 我紧紧咬住嘴唇,以免说出我的建议。当然,没有什么可以帮沃尔特的了。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都宁愿慢慢地、痛苦地死去,也不愿意出卖他们的意识去换取身体上的康复。我能够理解。 “他一直问起你,”伊恩继续说道,“嗯,他好几次都在叫你的名字。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医生把他灌醉了,以减少他的痛苦。” “给他喝那么多酒,医生也觉得很难过,”杰米又说道,“生不逢时,到处都是这样。” “我能看看他吗?”我问道,“或者这会使其他人不开心吗?” 伊恩皱了皱眉,气呼呼地说,“难道要像有些人一样,神经兮兮的吗?”他摇摇头,“谁管呢,对吗?如果这是沃尔特最后的愿望” “没错,”我同意,最后这个词让我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如果沃尔特想见我,那么别人怎么想,抑或是生气,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别担心——我不会让任何人骚扰你的。”伊恩苍白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我很着急,我也急着想要看一眼钟。时间对我来说早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但是突然之间,我感到末日来临的恐慌,“今天晚上去看他,会不会太晚了?我们会打扰他吗?” “他睡觉不规律的。我们能去看他的。” 我立即拉着杰米就走,因为杰米的手依然紧紧拽着我的手。想到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想到生命就要走到终点,即将完结,我就加快了脚步。而伊恩的步子大,他很快就追了上来。 明月当空,我们走过花园,从很多人身旁经过,大部分人都没在意我们。我经常和杰米还有伊恩在一起,他们一点也不奇怪了,但是我们没有往平常的通道走。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那就是凯尔。他看见自己的弟弟走在我的旁边,他停下了脚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瞥见杰米拉着我的手,接着他的嘴唇都歪了,他要咆哮了。 伊恩注意到凯尔的反应,挺直了身子——他的嘴也和凯尔一样——他故意拉住我的手。凯尔大叫一声,好像他很难受,然后转过身背对着我们。 我们走进南面长长的黑漆漆的通道里,我试着想摆脱伊恩的手,他反而抓得更紧了。 “我希望你没有让他更生气。”我喃喃地说。 “凯尔错了,他经常会错。他总是要比别人用更多的时间才能纠正过来,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需要体谅他。”“他吓着我了,”我小声地承认伊恩和杰米同时抓紧了我的手“我不想让他有更多的理由来恨我。”他们同时说。 “别害怕。”杰米说。 “杰布已经把意思说得很清楚了。”伊恩说。 “什么意思?”我问伊恩。 “如果凯尔不接受杰布的规定,那么这里就不再欢迎他。” “但是,这不对啊,凯尔住在这里啊。” 伊恩哼了一声:“他一直住在这里所以,他必须知道该怎么做。” 我们走了很长的一段路,没有再说话。我感到很愧疚——似乎在这里永远是这样的感受。愧疚,害怕和心碎,我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你就属于这里。够奇怪吧。梅兰妮小声说道,她也感受到伊恩和杰米手中的温度,他们的手和我的拉在一起,你还在其他的地方体会过这样的感觉吗? 没有。我承认,感到更加郁闷,但是,这并不就能让我属于这里,这和你属于这里的方式不一样。 小漫,我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 好像我必须要提醒我有点惊讶能这么清楚地听见她说话。这两天她一直很安静,等待着,焦急着,希望再次见到杰莱德。当然,我也是如此。 也许他和沃尔特一起,也许他一直在那里。梅兰妮充满希望地想着。 这不是我们去看沃尔特的原因。 不。当然不。她的语气里带有后悔,但我明白沃尔特对于我的意义远比对她的意义要大得多。这很自然,她因为他快要死了而难过,但是她从一开始就接受了这个结果。 而我呢,甚至到现在我都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沃尔特是我的朋友,不是她的朋友,他曾经维护过我。 我们一步步靠近医院,迎接我们的是昏暗的蓝色灯光。(我现在知道了,这些都是太阳能灯,白天放在阳光照耀的角落里充电。)我们的脚步更轻,更慢,不说一句话。 我讨厌这房间。黑暗中,微弱的灯光在房间里投下奇怪的影子,让人觉得更加阴森森的。房间里有一股新的味道——房间散发着腐朽味道,酒精和呕吐之后刺鼻的气味。 两张帆布床上都睡着人,医生的脚荡在床边,我听出他浅浅的呼噜声。在另外一张帆布床上,沃尔特看上去形容枯槁,他看着我们一步步走进。 “沃尔特,你是起来迎接客人的吗?”沃尔特的眼睛看向伊恩,伊恩悄声问他。 “嗯。”沃尔特呻吟了一声。他的脸上肌肉松弛,嘴耷拉了下来,他的皮肤湿湿的,昏暗的灯光下,闪着点点亮光。 “你想要什么吗?”我低声问道。我把我的双手抽开——我的手在沃尔特和我之间无助地挥动着。 他飘忽不定的眼神在黑暗里搜寻,我走上前一步。 “我们可以为你做些什么吗?任何事?” 他的眼睛还在寻觅,最后他看见了我的脸。突然,他忘记了酒醉的昏迷和痛苦,双眼紧紧盯着我。 “终于,”他喘息着说。他呼哧呼哧地吸着气,“我知道,只要我等,你一定会来的。噢,格莱迪斯,我有很多话要和你说。” 第三十一章 需要 我呆住了,然后迅速回头看看是不是有人站在我后面。 “格莱迪斯是他妻子,”杰米声音非常轻,“她没有逃出来。” “格莱迪斯,”沃尔特对我说,完全不管我的反应,“你相信我要走了,我得了癌症了吗?可能吗,呃?我这一生中从来没有一天生过病”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我几乎什么都听不见了,但是他的嘴唇还在动。他身体虚弱,手都抬不起来;他的手指抓着帆布床的边缘,伸向我。 伊恩把我向前推了推。 “我应该怎么做?”我小声问。我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不是因为这里的湿热。 “祖父活了一百零一岁,”沃尔特喘着气说,又可以听见他的声音了,“我家还没人得过癌症呢,连表兄弟姐妹在内也没人得过。可是,你的里根阿姨不就是得的皮肤癌吗?” 他看着我,眼里充满了信任,等待我的回答,伊恩戳了戳我的后背。 “嗯”我咕哝了一声。 “也许,那是比尔的阿姨。”沃尔特解释说。 我惊慌地看了一眼伊恩,伊恩就耸了耸肩。 “帮帮我。”我用口形告诉他。 他示意我抓起沃尔特四处寻觅的手。 沃尔特的皮肤像粉笔一样白,呈半透明状,我可以看见血液从他手背上蓝色的静脉中慢慢地流过。我小心翼翼地抬起他的手,担心他细长的手指正如杰米先前说的那样十分脆弱。他的手非常轻,好像里面是空的一样。 “呃,格莱迪,没有你,日子过得很难。这里很好,即使我走了,你也会喜欢这里的。这里有许多人可以聊天——我知道你多么喜欢聊天”他的音量越来越低,最后我什么也听不清楚了,但是他的嘴唇还在说着他想对妻子说的话。他的眼睛都闭上了,他的头都歪向一边了,他的嘴还在不停地说。 伊恩找了块湿布,给沃尔特擦脸,他的脸上亮亮的。 “我不会骗人,”看着沃尔特的嘴里还在嘟嘟囔囔的,我说得很小声,以确保他听不见我说的话,“我不想让他难过。” “你什么也不必说,”伊恩向我保证,“他的意识已经模糊了,不需要太在意的。” “我看上去和他妻子很像吗?” “一点也不像——我见过她的照片。她又矮又胖,有着一头红发。” “来吧,让我来吧。” 伊恩把布给了我,我帮沃尔特擦去他脖颈上的汗珠,手里有事情做总是让我觉得很欣慰。沃尔特还在喃喃自语,我想我听见他说什么了:“谢谢,格莱迪,太好了。” 我没注意到医生的鼾声已经停止了。医生熟悉的声音突然在我背后响起,很温柔,所以没有吓着我。 “他怎么样了?” “出现幻觉了,”伊恩轻声回答,“是白兰地的作用,还是因为痛苦?” “我想,更多的是因为痛苦所引起的,我用我的右臂换了一些吗啡。” “也许杰莱德能带来奇迹。”伊恩建议道。 “也许。”医生叹了一口气。 我心不在焉地擦着沃尔特脸上的汗,聚精会神地听他们谈话,但是他们没有再提起杰莱德。 他不在这里。梅兰妮悄悄地说。 帮沃尔特找希望去了。我同意。 一个人去的。她又补充道。 我想起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情景——那个吻,那份确信也许他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我希望他不要再以为你是一个演技一流的演员或猎人。 当然,那是有可能的。 梅兰妮暗自叹了口气。 伊恩和医生低声地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主要是伊思向医生讲述洞里发生的事情。 “小漫的脸怎么了?”医生问得很小声,但我还是听见了。 “还是和以前一样。”伊恩的声音很紧张。 医生发出轻轻的声音,以示他的不悦,接着又咂了咂舌头。 伊恩还和他说起了今天晚上尴尬的课堂,说起了杰弗里的问题。 “如果治疗师进人了梅兰妮的身体也许就方便了。”医生打趣道。 我心里一愣,但是他们在我后面,很可能没有注意到。 “幸亏是小漫,”伊恩轻轻地帮我辩护,“不是其他人” “我知道,”医生打断了他的话,还是那样的好脾气,“我想我应该说,小漫对医学不感兴趣那真是件糟糕的事。” “对不起。”我喃喃地说。我是一直想当然地享受着健康的好处,没有想过为什么。 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你不必道歉。”伊恩说。 杰米非常安静,我环顾四周,看见他正蜷缩在医生刚才睡的帆布床里。 “太晚了,”医生提醒道,“沃尔特今天晚上哪里也不会去了,你们应该去睡一会儿。” “我们还会再来的,”伊恩保证,“那我们能给你们俩带点什么呢?” 我放下沃尔特的手,小心地拍拍他的手。他的眼睛突然睁开,盯着我,比以往有了更多的意识。 “你要走吗?”他喘着气说,“你这么快就要走啊?” 我迅速拉起他的手:“不,我不会离开。” 他微微一笑,又闭上了眼睛,他用微弱的力量拉紧我的手。 伊恩叹息了一声。 “你走吧!”我对他说,“我不介意。把杰米放到床上去。” 伊恩扫视了一下这个房间,“等一会儿。”他说,然后一把抓住离他最近的帆布床。帆布床不重——他没费多少力就把帆布床拎了起来,拖到沃尔特的帆布床旁边。我尽量把手臂伸长,不想惊扰沃尔特,这样,伊恩就可以把帆布床放在下面。接着,伊恩轻松地把我抱起,放在沃尔特旁边的帆布床上。我轻轻地喘着气,伊恩随意地将手放在我的身上,让我觉得有点猝不及防——好像我也是人一样。 沃尔特的手紧握着我的手,伊恩朝着我抬了抬下巴:“你觉得你这样能睡吗?” “嗯,我相信可以的。” “那么,睡个好觉。”他朝我笑笑,转身把杰米从另外一张床上抱起来,“走吧,孩子。”他轻轻地说,轻松地就带着杰米走了,就好像他抱的是个婴儿一样。伊恩轻轻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后完全听不见了。 医生打了个哈欠,走到他用木箱和铝门做的桌子后面,坐了下来,手里拿着幽暗的灯。太黑了,看不见沃尔特的脸,这让我有点紧张,就好像是他已经走了。他的手指依然牢牢地抓住我,这给了我些许安慰。 医生开始随意翻阀文件,嘴里还发出嗡嗡的声音,低得连他自己也听不清。伴随着这轻柔的沙沙声,我渐渐进入了梦乡。 早上,沃尔特认出了我。 直到伊恩来要送我回去,他才醒过来;玉米地里的老玉米秆要割掉,我答应医生在我去干活之前,我会把早餐送来。沃尔特还是紧紧拽着我的手,我小心翼翼把我麻木的手指抽出来,尽管这是我最不愿意做的事。 他的眼睛睁开了。 “小漫。”他轻声叫着我。 “沃尔特?”我不知道他认出我多久了,或者是否他还记得昨天晚上的事。他的手还紧紧地攥着,手里空空的,于是,我把左手伸向他,这只手还没有麻木。 “你来看我了,真好。我知道那些人回来了一定更难了对于你来说你的脸” 他似乎很难说出话来,他一会儿凝视着,一会儿目光空洞。他怎么会这样,他刚才对我说的那番话满是忧虑。 “一切都很好,沃尔特。你感觉怎么样?” “啊,”他低低地呻吟了一声,“不那么医生?” “在这里。”医生轻轻地回答,他就站在我后面。 “还有酒吗?”他喘着气问道。 “当然。” 医生早就准备好了。他把一个厚厚的玻璃瓶口凑到沃尔特的唇边,小心地将黑褐色的酒慢慢地一滴滴地倒进他的嘴里。每一滴酒流进喉咙,沃尔特都会眨眨眼睛。有几滴酒从他的嘴边流下来,滴到了枕头上,味道很刺鼻。 “好点了吗?”这样持续了很长时间以后,医生问道。 沃尔特咕哝了一声,听上去不像是表示赞同,他闭上了眼睛。 “还要点吗?”医生问道。 沃尔特表情痛苦,接着又是一声呻吟。 医生低声咒骂了一句。 “杰莱德在哪里?”他小声问道。 听到这个名字,我僵住了。梅兰妮激动了起来,然后又消失了。 沃尔特的手朝下,头垂了,下去。 “沃尔特?”我小声叫着他。 “对他来说,太痛苦了,最好什么都不知道了,随他去吧。”医生说。 我感到喉咙里像被噎着什么:“我能做些什么?” 医生的声音很凄凉:“我已经尽全力了,没什么可以做的了,我真是没有用啊。” “别这样,医生,”我听见伊恩喃喃地说,“这不是你的错。世界已经不像从前了,没有人会对你有更多的期望。” 我弓起了肩膀,不,他们的世界不会再以同样的方式运转了。 一只手拍了拍我的手臂。 “我们走吧。”伊恩悄声说。 我点点头,又一次把我的手抽了出来。 沃尔特的眼睛又睁开了,目光空洞。“格莱迪斯?你还在吗?”他哀求地问道。 “嗯我在这里。”我说的时候,不那么肯定,他的手指抓着我的手。 伊恩耸耸肩。 “我去给你拿点吃的来。”他小声说,然后离开了。 我焦急地等待他的归来,沃尔特的误认让我心绪不宁。沃尔特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格莱迪斯的名字,但是他似乎并不需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这让我的心放宽了。过了一会儿,大约半个小时的样子,我听见通道里响起伊恩的脚步声,心想是什么事情让他耽搁了这么久。 医生一直站在桌子旁边,双肩下垂,眼神茫然。很明显,他感到自己无能为力。 接着,我又听到其他的声音,那不是脚步声。 “那是什么声音?”我悄悄地问医生。沃尔特又安静了下来,也许是失去了,知觉。我不想打扰他。 医生转过身看着我,同时把头歪向一边,仔细听着。 这声音很奇怪,像是在敲打,节奏很快,也很轻柔。我听的时候声音要更响一些,现在这声音更轻了。 “很古怪。”医生说,“听上去像是”他顿了一下,眉头紧蹙,全神贯注地听,而这陌生的声音渐渐消逝了。 我们都竖起耳朵听,所以当脚步声还离我们很远时,我们已经听到了。这个脚步声和我们所期待的伊恩的脚步不一样,他是在跑——不,是在冲刺。 医生立刻觉得这声音不对劲,他迅速跑出去接伊恩。我希望我也能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我不想再次抽出我的手,不想再次让沃尔特难过。于是,我努力地侧耳倾听。 “布兰特?”我听见医生惊讶地叫了起来。 “它在哪里?它在哪里?”另外一个人迫不及待地问道。跑步声只停了一秒钟,又继续了,但没有那么快了。 “你在说什么?”医生问道,朝着这边喊。 “寄主!”布兰特一边用沙哑的声音焦急地说着,一边奋力冲过拱形的人口。 布兰特不像凯尔和伊恩那样身材高大,他很可能只比我高了那么几英寸,但是他粗壮结实,就像一头犀牛。他环视了一下房间,锐利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半秒钟,看了一下失去意识的沃尔特,接着就冲进房间,又一次停在了我的面前。 医生追上布兰特,就在布兰特向我迈出第一步时,医生纤长的手指紧紧按住他的肩膀。 “你在干什么?”医生问他,这是我所听到的最近乎于咆哮的声音。 布兰特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奇怪的声音又回来了,先是轻轻的,后来越来越刺耳,突然又变轻了,我们所有的人都怔住了。此外,还有重击的声音,声音最响的时候连空气都在颤抖。 “那是那是直升飞机吗?”医生问的声音很轻。 “是的,”布兰特小声回应,“是猎人——就是以前那个,现在一直在找它。”他对我撅了撅下巴。 我的喉咙突然收紧——连呼吸都变得又微弱又浅,氧气不足,我感到一阵眩晕。 不,不要现在来找我,求你了。 她怎么回事?梅儿在我脑子里吼叫,她为什么不能让我们安静一会儿? 我们不能让她伤害他们! 但是我们怎样才能阻止她呢? 我不知道。这全是我的错! 也是我的错。小漫,是我们的错。 “你确定吗?”医生问。 “凯尔透过双筒望远镜看得很清楚直升机一直在空中盘旋,和他以前看顾到的是一样的。” “直升机看到这里了吗?”医生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惶恐。他半转过身,向出口处瞄了一眼,“莎伦在哪里?” 布兰特摇摇头:“这只是在排查,他们从皮卡丘开始,然后范围逐渐扩散开来。看上去似乎并没有专注在某一处,直升机在我们丢弃汽车的地方盘旋了好几次。” “莎伦呢?”医生又问了一遍。 “她和孩子们还有露希娜在一起,他们没事。孩子们在打包,以备我们晚上逃跑,但是杰布说这不可能。” 医生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走到了办公桌前,没精打采地靠着桌子,看上去就好像刚刚跑完长跑。 “所以,也没什么新闻了。”他喃喃地说。 “没有,只是要躲几天罢了。”布兰特安慰他,他的眼睛又一次环视房间,每隔一秒钟就会看看我,“你手边有绳子吗?”他问。他抽起空床上的床单边缘,仔细地看了看。 “绳子?”医生毫无表情地附和着。 “用来抓寄主的,凯尔派我到这里来抓它的。” 我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收紧,我的手抓得沃尔特太紧了,他轻轻呜咽起来。我看着布兰特严厉的表情,尽量让手放松。他在等待医生的回答,很是期待。 “你来这里是要抓小漫的?”医生说,声音又变得严厉起来,“你为什么会认为这是一定要做的事呢?” “好了,医生,别傻了。你这里有一些大通风口,还有许多反射金属。”布兰特指指靠墙的那个文件柜,“你只要走神半分钟,这将会发出一闪一闪的信号给猎人。” 我很吃惊,倒吸了一口凉气,房间里很静,我吸气的声音就显得很响。 “看到了吗?”布兰特说,“一下子就猜中了它的计划。” 我恨不得找个大石头把自己埋起来,不要看猎人那双突起的冷漠的眼睛,但是布兰特竟然会想象我要把她引过来,带她到这里来杀了杰米、杰莱德、杰布、伊恩我觉得好像被什么噎住似的。 “布兰特,你可以走了,”医生语气冷得像冰一样,“我会看着小漫的。” 布兰特扬起一条眉毛:“你们这些人都怎么了?你、伊恩、楚蒂还有其他的人?好像你们都被催眠了一样。如果你们的眼睛有问题,我必须知道” “布兰特,走,去知道你想知道的,但是别在这儿,出去!” 布兰特摇摇头:“我有事情要做。” 医生朝着布兰特走过去,就站在布兰特和我中间,双手交叉在胸前。 “你不要碰她。” 直升机旋翼转动的声音在远处响起。我们都很安静,大气也不敢出,一直等到直升机的声音渐渐消失。 房间里又安静了下来,布兰特摇了摇头。他没有说话,他只是向桌子走去,拿起医生的椅子。他把椅子拿到文件柜的墙边,使劲儿往地上一放,猛地坐了下来,椅子的金属腿与石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声音。他身体前倾,手放在膝盖上,瞪着我,就像一只秃鹰在等待一只垂死的兔子,等它静止下来。 医生的下巴紧紧咬住,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格莱迪斯,”沃尔特低声叫道,他从沉睡中醒来了,“你在这里啊。” 在布兰特的注视下,我紧张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只能轻轻地拍拍他的手。他模糊的双眼在找寻我的脸,他看见的那个人其实并不在。 “疼,格莱迪斯,很疼。” “我知道,”我低声说,“医生?” 他已经站在那里了,手里还拿着白兰地:“张开嘴,沃尔特。” 直升机砰砰的声音又渐渐地响起,很远但也够近了。医生吓了一跳,几滴白兰地洒在了我的手臂上。 这是可怕的一天。这是我来到这个星球以来最糟糕的一天,包括我第一天进洞,包括在沙漠里的最后一天,干燥,酷热,要是再待上几个小时,我就差不多要死了,但是今天是最可怕的一天。 直升机来来回回地盘旋。有时候,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我以为终于结束了,声音接着又回来了。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猎人那张固执的脸,突起的双眼在空旷的沙漠里搜寻着人类的印迹。我想让她离开,于是,我全神贯注地回忆着沙漠里毫无生机、单调乏味的平原,就好像我多少能确保她看不见其他的东西,就好像我能迫使她离开。 布兰特一直充满怀疑地瞪着我,虽然我几乎没有看他,但是我还是感觉到了。伊恩带着早饭和中饭回来,情况稍微好点了。因为打包以备万一要逃走,所以伊恩身上很脏——不管是因为什么。他们有地方去吗?布兰特简要地解释了他会在这里的原因,伊恩的脸绷了起来,看上去和凯尔很像。接着,伊恩拉了张空床到我旁边,这样他就坐在布兰特的视线范围里,正好挡住了他的视线。 直升机,布兰特带着怀疑的注视,这些还不算太糟糕。在平常的口子里——如果真有这样的事发生——其中任何一件都可能让我痛苦不堪,但是在今天,它们都不算啥。 到了中午,医生已经把最后的一点白兰地都给了沃尔特。好像才过了几分钟,沃尔特开始痛苦地扭动着身体,呻吟着大口大口地喘气。他的手指把我的手弄伤了,皮都擦破了,但是如果我把手抽离,他的呜咽声就会变成撕心裂肺的叫声。我曾经溜出去上一趟厕所,布兰特跟在我后面,这使得伊恩觉得他也必须一起来。我们回去的时候——我们几乎是一路小跑——沃尔特的叫声听上去已经不像是人在叫了。医生脸上表情空洞,痛苦万分。我和沃尔特说了一会儿话,让他以为他的妻子就在身旁,于是,他就安静了下来。这个谎撒得很容易,这也是个善意的谎言。布兰特愤愤地哼了几声,但我明白他这样不安是不对的。现在除了沃尔特的痛苦,其他的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沃尔特继续痛苦地呻吟着,扭动着身体。布兰特在房间的另一头来来回回地踱着步,想尽可能地远离这种声音。 太阳光变成橘红色的时候,杰米过来找我了,带来了足够四个人吃的食物。我不想让他留下,我让伊恩带他回厨房吃饭,并且让伊恩保证整个晚上都看着他,省得他一会又偷偷地溜回来。沃尔特动的时候,会牵动骨折的腿,他就会情不自禁地大叫起来,这声音几乎是惨不忍听。这样的晚上已经深深地烙刻在医生和我的记忆里,不能在让杰米有同样的烙印。尽管布兰特塞住耳朵,嘴里哼着不和谐的调子,尽量忘记沃尔特的存在,但是他也许也会永远地记住这个晚上。 医生没有让自己远离沃尔特的极度痛苦,相反,他和沃尔特一起受折磨。沃尔特每叫一声都会在医生的脸上刻上深深的印痕,就像他的脸被爪子抓伤后留下的痕迹。 在人类尤其是医生身上看到如此强烈的同情之感,实在是很奇怪。看到他为沃尔特如此痛苦,我都不敢再看他了。他是那样同情沃尔特,好像内心都在滴血。就我看到的情况而言,医生不可能是个残忍的人,这个男人不会折磨其他的人。我试着回想起曾经听到过的话以证实我的猜测——是不是有人曾经公开地提出过指责?我不这样认为。我一定是太害怕了,才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我怀疑经过这梦魇般的一天之后,我又一次地对医生产生了不信任感,但是,我一直都觉得医院这个地方太恐怖了。 白天最后的一点亮光消失了,直升机也走了。我们坐在黑暗里,不敢打开昏暗的蓝灯。过了几个小时,我们才相信搜寻结束了。布兰特是第一个意识到这一点的人,他也受够了医院里的一切。 “它该放弃了,”他低声说着,慢慢走向出口,“晚上什么也看不见了。医生,我会带走你的灯,这样杰布宠爱的寄主就什么也做不了了,我走了。” 医生没有回答,布兰特离开的时候脸色阴沉,医生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 “让它停下,格莱迪斯,让它停下!”沃尔特哀求我。我擦去他脸上的汗珠,他把我的手都要捏断了。 时间似乎过得很慢,慢得都要停下了,漫长的黑夜没有尽头。沃尔特的尖叫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凄惨。 梅兰妮躲得远远的,她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如果沃尔特不需要我,我也会躲起来的。脑子里只有我自己——这就是我以前一直想要的,现在我却觉得怅然若失。 终于,灰暗的灯光从顶上的洞!E悄悄地闪了进来。我困得不行,可是,沃尔特的呻吟和尖叫却让我无法入睡。我听见医生的鼾声在我身后响起,我很高兴他能够暂时逃避一下。 我没有听见杰莱德进来,我低声和沃尔特说着话,没有什么连贯性,只是想安慰一下他。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他叫着他妻子的名字,我小声回答他,“嘘,没事了。”这些话都没什么意义,但是,只是一些话而已,似乎我的声音能让他的惨叫稍稍平息一些。 在我意识到杰莱德进来以前,我不知道他看着我和沃尔特多久了,一定是有一会儿了。我相信他第一个反应是气愤,但是我听见他说话时,他的声音很冷静。 “医生,”他说,我听见身后的小床在震动,“医生,醒醒。” 我倏地把手抽了出来,转过身,茫然若失地看着那张脸,那是杰莱德的声音,没错。 他一边摇晃着熟睡的医生的肩膀,一边看着我。 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懂他眼里的内容,他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梅兰妮突然有了意识,她仔细地端详着杰莱德的脸,想透过这副面具读懂他内心的想法。 “格莱迪!不要走!不要!”听到沃尔特的叫声,医生刷地就弹了起来,差点把床弄翻了。 我转向沃尔特,又一次把疼痛的手放进他四处寻觅的手指间。 “嘘!嘘!沃尔特,我在这里。我不会走的,不会,我保证。” 他安静了下来,像孩子一样抽泣起来。我用一块湿布帮他擦了擦额头,他的抽泣声立即停止了,变成了一声叹息。 “隋况怎么样?”杰莱德在我身后低声问道。 “她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止痛药。”医生疲惫地说。 “好吧,我帮你找到了比温驯的猎人更好的东西。” 我的胃拧成了一团,梅兰妮在我脑子里唏嘘不已。真是愚蠢至极。固执至极!她怒吼道,即使是告诉他太阳是从西边落下的,他也不会相信你的! 但是,医生并没有在意杰莱德对我的轻视:“你找到什么东西了!” “吗啡——不是太多。如果不是猎人在洞外搜寻我的位置,我还可以回来得更快些。” 医生立马开始行动,我听见他在塞塞率率地翻看文件,他高兴地笑了起来:“杰莱德,你真是个神人!” “医生,等一下” 但是,医生已经站到了我的身旁,憔悴的脸上满是期待。他正忙着装针筒,他把细细的针头扎进了沃尔特的手肘里面,他的那只手还拉着我。我把脸别过去,似乎把什么东西扎进沃尔特的皮肤都是种可怕的侵犯行为。 但是,结果是不容我置疑的。半分钟不到,沃尔特整个身体都松弛了下来,瘫软在薄薄的席子上。他的呼吸也由猛烈、急促转为轻声、平静,他的手也放松了,他松开了我的手。 我用右手按摩了下左手,想让血液重新流回到指尖。当血流顺畅之后,指尖像被针扎一样。 “呃,医生,要是那样的话,还真没有那么多。”杰莱德低声说道。 沃尔特的表情终于平静了下来,我抬起头,杰莱德背对着我,但是我看到医生惊诧的表情。 “够什么?我不会把这些吗啡省下日后以备不时之需的,杰莱德。我相信我们都希望再来点吗啡的,很快就会有的,但是,我有办法帮沃尔特的时候,我不会让他再痛苦地号叫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杰莱德说。他说话的语气,说明他已经考虑很久了,已经决定了。他说话的口气就像沃尔特的呼吸一样慢,一样平静。 医生皱着眉头,满脸迷惑不解。 “这些只够止大约三四天的痛,仅此而已,”杰莱德说,“如果你给他打几针。” 我不明白杰莱德的意思,但是医生明白。 “啊。”他叹了一口气。他又转过身看着沃尔特。出了泪水。他开口想说话,但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我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可是,杰莱德回来了以为我不再需要保持沉默了。我看见他的眼眶里又涌我还是没有问,我原本“你不能救他,医生,你只能帮他去除痛苦。” “我知道,”医生说,他的声音哽咽,好像他极力控制住不哭出来,“你是对的。” 怎么回事?我问道。只要梅兰妮在,我就会利用她。 他们要杀了沃尔特,她实事求是地告诉我,现在的吗啡足够让他一针毙命。 房间里很安静,我的喘息声就显得很响,但是这真的只是呼吸。我没有抬头看这两位健康的男士作何反应,我靠着沃尔特的枕头,泪湿双眼。 不。我想,不。不要这样,不要。 你宁愿他死命地惨叫吗? 我只是我不能忍受这样结果。这太绝对了,我再也见不到我的朋友了。 你其他的朋友有多少会来看看你呢,小漫? 我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朋友。 其他星球上的朋友在我的脑海里只有一片模糊的影子,灵魂都差不多,在某些方面是可以替换的。沃尔特就是沃尔特。他走了,没有人可以替代他。 我轻轻地抱起沃尔特的头,眼泪滴在他的身上。我想忍住不哭,但是反而哭得更加厉害,我痛哭失声,已经不再是啜泣了。 我知道,另外一个第一。梅兰妮悄声说,语气里饱含同情之意。同情我——这也是第一次。 “小漫?”医生问。 我只是摇摇头,不想回答。 “我想你在这里待得太久了,”他说,我感觉到他温暖的手轻轻地放在我的肩膀上,“你去休息一会儿吧。” 我又一次摇摇头,依然小声地哭着。 “你已经身心疲惫了,”他说,“去洗洗吧,伸伸腿,吃点东西。” 我抬起头,凝视着他。“我回来的时候,沃尔特还在这里吗?”我一边哭,一边问。 他的眼神很焦急,又很紧张:“你想要什么?” “我想有机会和他说再见,他是我的朋友。” 他拍拍我的手:“我知道,小漫,我知道。我也是,我不急。你去呼吸点空气,然后再回来,沃尔特还要再睡一会儿呢。” 我看着他疲惫的脸,我相信他脸上的真诚。 我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把沃尔特的头放回到枕头上。也许我出去一会儿,我就能想到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从来没有真正和谁道别过。 因为我爱他,所以不论有多么地不情愿,在离开之前,我还是看了看杰莱德。梅儿也想这样,但是她希望她看他的时候没有我的存在。 他正看着我,我感觉他已经看我很久了。他脸上的表情非常镇静,但是还是会有怀疑和惊讶。我累了,即使我是天才骗子,那么我现在装腔作势又有什么意义呢?沃尔特永远不会再支持我了。我也再不能欺骗他了。 我与杰莱德对视了长长的一秒钟,然后转身快步走进漆黑的走道,那里比他的表情明亮。 第三十二章 埋伏 洞里静悄悄的,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初现的曙光反射在一面面镜子上,给大广场蒙上了一层灰白的颜色。 我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还在杰米和杰莱德的房间里。我偷偷地溜进了房间,很高兴自己知道杰莱德现在在哪里。 杰米睡得很熟,像一团球一样蜷缩在床垫靠上的角落里。他通常不会睡成这个样子,可是此刻他却有很好的理由。因为伊恩把床垫其余部分都占据了,他的手和脚挂在床的四边,一边一只。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样子太滑稽了。我不得不把拳头放进嘴里,以免自己笑出声来,同时我迅速抓起那件土灰色的t恤衫和短裤,匆匆地向走道走去,一路上还得强忍住笑。 你头晕眼花了,梅兰妮对我说,你需要睡一会儿。 我过一会儿去睡,当我不能想下去了。我立刻清醒过来,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我依然急匆匆地向浴室冲去。我相信医生,但是可能他会改变主意。也许杰莱德会对我想要的东西提出反对意见,我又不能一整天都在那里。 洞里有一个地方可以通向所有的卧室,走到那里,我觉得我听到身后有声响。我回头看看,但是在昏暗的洞穴里,我什么人也没有看见。大家都起来了,很快就要到吃早餐的时间了,又要开始新的一天的工作了。如果玉米秆拔完了,就必须要去翻东边的那块地了,也许我会有时间去帮帮忙过些时候我沿着熟悉的小路走向暗河,可是脑子里却涌现出许许多多其他的地方,我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到一点上。每次我试着只想一个问题——沃尔特、杰莱德、早餐、干活、洗澡——其他的事情就会把我的思绪给带走一会儿。梅兰妮是对的,我需要睡觉,她也是大脑一片混沌。她的心思都在杰莱德身上,但是她也没有办法把这些思绪理顺。 我已经对浴室很熟悉了,黑漆漆的一片并没有给我太多的干扰,这里许多地方都是黑糊糊的,白天有一半的时间都是在黑暗中度过的。再说,这里我来了很多次了,再也不会有什么东西潜伏在水下面,等着把我拉下水了。 我知道我没有时间泡澡,其他的人很快就要起床了,有些人喜欢一早上先来洗个澡。我先把自己洗干净,穿上衣服,然后再去干活。我用力地搓洗衬衫,希望能把过去两个晚上的记忆也一同洗去。 洗完衣服,我的手很疼。尤其是手指关节干裂的地方。我在水里一遍遍地洗着手,但是没有什么改观。我叹了口气,慢慢地从水里爬出来,穿上衣服。 我刚才把干衣服放在后面角落的碎石堆上。这会儿,我光着脚,一不小心踢到了一块硬石头,生疼生疼的。石头哐啷一声滚了出去,撞在墙上,扑通一声就掉进了池子里。这声音吓了我一跳,但是这声音还是不及外面热水河的轰鸣声来得响。 当我洗完的时候,我正把脚伸进破旧的网球鞋。 “咚咚咚。”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黑暗的人口处响起。 “早上好,伊恩,”我说,“我刚洗完,你睡得好吗?” “伊恩还在睡觉,”伊恩的声音在回答我,“但是,我相信他不会再睡多久了,所以我们最好赶快把这事解决了。” 碎冰片插进了我所有的关节,我不能动,也不能呼吸。 我以前注意过,后来凯尔消失了几个星期之后我又忘记了:伊恩和他的兄弟不仅长得很像,而且——凯尔用正常的音量说话的时候,当然他很少会这样说话——他们的声音都是一模一样的。 空气不存在了,凯尔站在门口,我被圈陷在了漆黑一片的洞里,无路可逃。 保持安静!梅兰妮在我脑子里尖叫。 我能够做到,这里没有空气,无法尖叫。 听着! 尽管恐惧就像百万只细长的冰柱一样扎进我的脑子里,但是我还是尽量集中注意力,按照梅兰妮说的做。 我什么也听不见,凯尔还在等待回应吗?他已经不声不响地溜进来了吗?我更加努力地听,但是奔腾的水声把所有的声音都盖住了。 快,抓起一块石头!梅兰妮命令道。 为什么? 我看见自己捡起一块大圆石头朝着凯尔的头砸了过去。 我不能这样做的。 那么我们就得死!她对我尖声大叫,我能这样做!让我来! 一定还有其他办法。我咕哝了一句,用尽力量弯下僵硬的膝盖。我的手在黑暗中摸索,摸到了一块有突起的大石块,还有一些鹅卵石。 是战,是逃。 绝望中,我试着不控制梅兰妮,让她出来。我找不到门——我的手依然还是我的手,紧握着我绝对不会用来当做武器的东西。 有声音,有东西掉进小河里,发出细微的声音。这小河会把浴池里的水带到厕所里,这个声音仅有几码之遥。 给我我的手! 我不知道怎么办!拿去吧! 我开始靠着墙,慢慢往外爬,朝门口爬去。梅兰妮拼命想从我的脑子里面跑出来,可是,她也同样找不到出口。 又是一个声音,不是靠近小溪。是呼吸声,在出口的地方。我待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 同样,除了水流的声音我什么也没听见。凯尔是一个人吗?是不是他在池子边追我的时候,门口另外还站着一个人准备抓住我呢?凯尔现在离我有多近? 我感到毛骨悚然,空气中有某种压力,我好像感觉到他在不声不响地移动。门,我半转过身,往回退了退,远离我听见呼吸声的地方。 他不会永远地等在那里,他的话很少说明他很急。随时会有人来,但是,他的胜算大。有人可能会阻止他,有人可能会认为这里杀了我是最好的办法,前者的人数比后者少,而且就算在那些想阻止他的人中,能够阻止他的也寥寥无几。只有杰布和他的枪才起作用,杰莱德现在也可能不会和他争斗。 又有一个声音,是门口有脚步声吗?还是只是我的想象?这种沉默僵持了多久?我不知道过了多少分,多少秒了。 准备。梅兰妮知道这种停滞很快就会结束的,她要我把石头捏得再紧一些。 但是,我会试着先跑。即使我试着去打,我也打不过他的。凯尔的体重差不多是我的两倍,他的手又比我长得多。 我拿起鹅卵石,朝着后面通往厕所方向的小路扔去。也许这样,他会以为我躲起来了,在等待救援。我扔了几颗小石头,石头啪嗒啪嗒打在墙上的时候,我朝着与声音相反的方向走去。 门口又响起了呼吸声,还有一只很轻的足球朝着我扔石子的方向滚了过去。我尽可能轻手轻脚地摸着墙,慢慢挪动。 万一有两个人怎么办? 我不知道。 我快要到出口了,如果我能够摸到通道那里,我想我能够比他跑得快。我身体轻,跑得快我听见了脚步声,这次非常清晰,踩进了房间后部的小河里,我爬得更快了。 水花四溅,发出巨大的声音,打破了紧张的僵持状态。水溅到了我身上,吓得我直喘气。水流撞击墙面,哗哗作响。 他从池子里穿过来了!快跑! 我只是犹豫了一秒钟,可是这一秒钟也很长了,粗大的手指紧扣住了我的小腿、脚踝。我用力一蹬,人就往前倾倒。我倒在了地上,正是这股力量让他手指一滑,他又抓住了我的球鞋。我把球鞋踢掉,他手里攥着我的鞋。 我掉了下去,但是他也掉了下去。这样,我就有足够的时间向前攀爬,粗糙的石头把我的膝盖划出一道道的口子。 凯尔哼了一声,他的手抓到了我没穿鞋子的脚。没什么可以抓的,我又一次逃脱了。我扭动着身体前进,头朝下,靠脚上的力拉着,每一秒钟我都有可能再次掉下去,因为我的身体几乎和地面是平行的,我是凭借毅力才保持住平衡的。 没有其他的人,没有人会在通往外间的出口处抓我。我快速往前,希望和力量充满全身。我拼尽全力冲进有河的房间,我唯一的念头就是要跑到通道那里。我听见后面不远处凯尔沉重的呼吸声,但是不是那么近了。每爬一步,我都更拼命地向前,我要比他快。 我的腿一阵剧痛,几乎动不了了。 伴着潺潺的河水声,我听出有两块石头在撞击地面,滚落下来——一块是我刚才一直抓着的石头,另外一块是他扔下来想砸我的石头。我的腿一扭,一下子就躺在了地上。就在同一刹那,他出现在我的上方。 他重重地压下来,我的头咚的一声撞到了石头上,一下子就瘫软在地上,没有办法了。 尖叫! 我的呼叫声把我们两个人都吓了一跳,我的尖叫声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一定会有人听见。真希望那个人是杰布,真希望他还带着枪。 “啊!”凯尔抗议了。他的手大得可以把我大半个脸都罩住。他的手掌捂住了我的嘴,让我叫不出声来。 他翻了个身,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迅速把我拉了过来,又拖了下来,横过他的身体。我被弄得头昏眼花,辨不清方向,我的脑子里还在转,但是我的脸一碰到水,我就明白了。 他的手扣住我后面的脖颈,硬是把我的脸摁进更为冰凉的河水中,这条小河是通往浴池的。我来不及屏住呼吸,我已经呛了一口水了。 水冲进了我的肺里,我身体一阵慌乱了,他没有想到我会有这么大的力量挣扎。我的手和脚拼着命朝不同方向乱晃,他抓不住的我的脖子了。他还想再抓紧点,某种本能使得我猛地向他晃过去,而不是拉远和他的距离,这也正是他所期望的。我只是和他拉近了半英寸的距离,但是那样我的下巴就可以离开水面了,能呼气了。 他用力地把我摁进水里,但是我扭来扭去,尽力挤到他下面,这样他自身的重量,反而给他造成了障碍。水进了我肺里,让我很难受,我不断地咳嗽,不受控制地抽筋。 “够了!”凯尔怒吼道。 他推开我,我也试着远离他。 “哦,不,你别这样!”他咬着牙说。 结束了,我知道一切结束了。 我受伤的腿出了点问题,麻木,不听使唤,我只能借助手臂和那条没有受伤的腿往前进。我咳得很厉害,根本走不了,连叫也叫不出来。 凯尔抓着我的手腕,把我从地上拎了起来。我的腿支撑不住身体,不由自主地软了下去,我就猛地倒在了他的身上。 他一只手抓着我的两只手腕,另一只手抱着我的腰。他把我从地上提了起来,把我挟在身体的一侧,就像挟了一袋面粉,样子很难看。我扭动着身体,没有受伤的腿在空中乱踢。 “让我做个了结吧。” 他奋力一跳,跳过较小的一条小河,挟着我向最近的出水口走去,温泉冒出来的蒸汽弄湿了我的脸。 他要把我扔进热气腾腾的黑洞中,让滚烫的水把我烫伤,使我沉入水底。 “不,不!”我大声叫嚷着。可是,声音又哑又轻,传不了多远。 我疯狂地扭动着身体,膝盖在粗壮的石柱上撞来撞去。我用脚钩住石柱,想借力摆脱他的控制。他不耐烦地咕哝着,猛地一下子放开了我。 至少他的手松了些,我能够采取进一步的行动。 因为上次的效果不错,所有我决定再试一次。我没有试着挣脱他,相反,我扭动身体靠近他,双腿钩住他的腰,没受伤的那只脚扣住另外一只受伤的脚,尽量不去在意脚痛,这样我就能牢牢地抓住他了。 “放开我,你”他挣扎着想甩开我,我突然松开一只手,用那只手圈着他的脖子,抓住他浓密的头发。如果我掉进黑河里,那他也得一起掉进来。 凯尔咝咝地叫着,他不再为了击打我的肋骨而撬开我的腿了。 我痛得大口喘气,但是另外一只手死死地抓住他的头发。 他的双臂抱着我,看上去好像我们俩是在拥抱,而不是在进行一场殊死搏斗。接着,他双手掐住我的腰,尽管我紧紧地抓住他,他还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我举了起来。 他的头发已经被我拔下来一些,但他只是哼了几声,还是更用力地把我往外拉。 我听得出滚烫的水从近处涌过,好像就是从我下面奔涌而过。厚厚的一团蒸汽涌出,过了一分钟,我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凯尔的脸,他的脸因为愤怒而变得扭曲,脸上的表情如野兽般无情。 我觉得那条受伤的腿支撑不住了。我想和他再近一点,但是我再怎么用力,也敌不过他的蛮力。他一放开我,我就会掉进冒着咝咝热气的热水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杰莱德!杰米!这想法,这痛苦,我和梅兰妮都有,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伊恩、医生、沃尔特,不要说再见啊。 凯尔腾地跳了起来,又重重地落了下来。这一跳达到了他想要的效果,我的腿松开了。 但是,他没来得及得意,另外一个结果也随之而来了。 那就是震耳欲聋的崩裂声,我以为整个山洞都塌了,连地也在颤抖。 凯尔喘着气,又跳了回来,抓起我——我的手还抓着他的头发——抓到他的身边。噼噼啪啪、嘎吱嘎吱的声音越来越响,他脚下的石头也开始分崩我们两个人的体重加在一起已经压垮了脆弱的洞口。凯尔艰难地跑着,他沉重的脚步却引来更多的崩塌,而且速度比他跑得快。 一块地面在他的脚下消失了,他倏地坠了下去,再加上我的重量,他掉得更快了。他的头啪地撞在了石柱上,他的手一下子就放开了我,瘫软了下来。 地面噼噼啪啪的崩裂声变成了持续不断的嘎吱嘎吱的声音,我能感觉到地面在凯尔身体下晃动。 我压在他的胸口上,我们的腿都挂在空中,蒸汽在我们的皮肤上凝结成无数的水珠。 “凯尔?” 没有回答。 我害怕得不敢动。 你得离开他。你们两个人在一起太重了。小心点——用那根柱子,离开这个洞。 我太怕了,不由自主地抽泣了起来,害怕到无法独立思考,我照着梅兰妮说的做。我放开了凯尔的头发,小心翼翼地从凯尔失去知觉的身体上爬过去,把柱子当做锚往上爬。柱子很稳,但是地面依然在下面发出巨响。 我借着柱子,爬上地面。我跪在地上,双手撑地,地面很稳固,但是我慌忙地往外奔,朝着安全的出口通道奔去。 又一声崩裂声,我回头看了一眼。一块石头掉了下去,凯尔的一条腿又往下垂了些。这次,我听见石块扑通一声掉入水中,他躺的那块地面在晃动。 他要掉下去了。我意识到。 好啊。梅兰妮哼了一声。 但是…… 如果他掉下去了。他就不能杀我们了,小漫。如果他不掉下去。他就会来杀我们的。 我不能这样。 不,你可以的。走吧,你不想活了吗? 我想,我想活着。 凯尔可以消失。如果他消失了,可能再也没有人能伤害我了,至少住在这里的人不会再伤害我了。当然,还不能忘了猎人,但也许有一天她也会放弃。于是,我就可以永远地和我爱的人待在这里了我的腿在抽搐,疼痛感加强,麻木感减少,一股温热的液体流到了我的唇边。我舔了舔有点湿,我没有想到,也没有意识到那是我的血。 走吧。漫游者。我想要活下来,我也想要选择。 我能感到我站的地方也在颤动,又有一块地面砰地掉进了河里。凯尔身体所处的位置在变化,他又向洞口处滑动了一英尺。 随他去吧。 梅兰妮比我更清楚她在说什么,这是她的世界,她有她的规矩。 我盯着这个男人的脸,他就要死了——这个男人想要我死。凯尔失去了意识,他看上去也不再像一头怒气冲天的动物了。他的表情很放松,非常平静。 很明显,他和他的兄弟很像。 不!梅兰妮在抗议。 我爬向他——慢慢地,每挪动一步,都小心翼翼地感受地面的变化。我很害怕,不敢离柱子太远,所以我用没有受伤的腿钩着柱子,又一次把它当做锚,斜过身,双手插到凯尔的手臂下,抱着他。 我用尽全力,我的手臂都要掉下来了,他还是一动不动。地面不断地碎成一小块一小块,我听见沙子滴人沙漏的声音。 我又一次用力拉,可是,唯一的结果是地面碎裂的速度越来越快了,移动他的身体只会让地面断裂得更快。 就在我思考的时候,一个大石块倏地掉进了河里。凯尔彻底无法保持平衡了,他开始往下掉。 “不!”我尖叫起来,喉咙里又一次发出凄厉的叫声。我紧紧贴着柱子,想方设法让他贴着另外一边,双手死死抱住他厚实的胸膛,我的胳膊很疼。 “救命啊!”我尖声叫喊,“来人。阿!救命啊!” 第三十三章 怀疑 又是扑通一声,凯尔太重了,我的胳膊备受折磨。 “小漫?小漫!” “救命啊!凯尔!地面!救命!” 我把脸紧紧贴在石头上,眼睛望着洞口。天渐渐亮了,头顶上的光也亮了起来。我屏住呼吸,胳膊酸痛得厉害。 “小漫!你在哪里?” 伊恩从门口跳了进来,手里拿着步枪,枪口朝下,时刻准备着。他满面怒容,和他哥哥的表情一模一样。 “小心!”我对他大喊着,“地面在崩裂!我快拉不住他了!” 他用了两秒钟查看现场,这和他先前想象的完全不同——凯尔想杀了我,这场景就出现在仅仅几秒钟以前。 然后他把枪丢在了地上,开始迈着大步走过来。 “下来——分散你们的重量!” 他四肢撑地,快速向我爬了过来。在黎明的曙光中,他的眼神像着了火一样。 “别放手。”他警告说。 我痛苦地呻吟着。 他又审视了一秒钟,接着他就滑到了我后面,这样我和石面贴得更紧了。他的手臂比我的长,即使有我夹在当中,他还是可以用手抱着他的哥哥。 “一,二,三。”他嘴里念着。 他把凯尔往上提了提,他比我更牢牢地稳住了凯尔。只是这个动作让我的脸蹭在了柱子上,还是受过伤的那半边脸——此时此刻,再怎么受伤也无所谓了。 “我把他拉到这一边,你能挤出去吗?” “我试试吧。” 我确定伊恩已经抓牢凯尔了,于是我放开手,感觉肩膀很痛,但轻松了。接着,我从伊恩和石块之间钻了出来,很小心地跳到安全的位置。我朝门口的方向爬了几英尺的距离,准备等伊恩滑下来的时候拉他一把。 伊恩沿着柱子边拉动失去意识的哥哥,他一次次地用力拉着,每次只拉一英尺的距离。更多的地面在碎裂,但是柱基却岿然不动,离柱子两英尺远的地方有一块新的岩面。 伊恩像我一样慢慢往后爬,靠着力气和意志拽着哥哥一路向前。一分钟不到,我们三个都爬到了走道口,伊恩和我大口地喘着粗气。 “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们的体重实在是太大了,地面下陷。” “你在做什么在水边上?还和凯尔一起?” 我低下头,只管呼吸。 好了,告诉他吧。 那会发生什么事? 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凯尔坏了规矩。杰布会枪毙了他或者他们会把他赶出去。也许伊恩第一个就会打扁他,这样很好玩啊。 梅兰妮并不真是这样想的——无论如何,我不是这样想的。她只是生气,我刚才冒着我们两个人的生命危险去救一个差点杀了我们的人。 没错,我告诉她,如果他们为了我把凯尔赶了出去或者是杀了他我耸耸肩。好吧,你不觉得这一点意义也没有吗?他是你们的一分子啊。 小漫,我们已经生活在这里了,你正在毁了这一切。 这也是我的生活,并且我很好,我是我。 梅兰妮厌恶地哼了一声。 “小漫?”伊恩问道。 “没事。”我低声回答。 “你说谎的本事实在不高,你知道的,对吗?” 我还是低着头,呼吸。 “他对你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我撒谎了,水平很差。 伊恩的手捏着我的下巴,抬起我的脸:“你的鼻子在流血。”他把我的脸转向一边,“头发上还有血。” “我——地面下沉时,撞到t头。” “两边都撞到了吗?” 我耸耸肩。 伊恩盯着我看了很久,黑暗的通道掩盖住了他明亮的眼睛。 “我们应该把凯尔带到医生那里——他掉下去的时候,真的把头撞伤了。” “你为什么要保护他?他想杀了你。”这是在陈述事实,不是问题。他脸上的表情慢慢地从愤怒变成了惊恐,他正在设想我们刚才在摇摇欲坠的石面做什么——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的。我没有回答,他又开口了,声音很小:“他正把你往河里扔”他的身体奇怪地颤抖了起来。 伊恩的一只手还抱着凯尔——他刚才就这样要倒了下来,好像是太累了,动不了了。现在他猛地推开了昏迷的哥哥,厌恶地向另一个方向移动。他移到我这里,张开双臂抱住我。他把我抱在胸前——我能够感觉到他在呼气,吸气,比平时不规律。 这感觉很奇怪。 “我应该把他扔回到原地,亲自把他踢到河边。” 我拼命地摇头,头晃得很痛:“不行。” “醒醒吧,杰布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你要伤害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就要受到惩罚,会有裁决的。” 我试着推开他,但他反而抱得更紧了。我不是害怕,这和凯尔抓住的感觉不一样,但是这让我很难受——这让我失去了平衡:“不行,你不能这样做,因为没有人破坏规矩。地面塌了,仅此而已。” “小漫” “他是你哥哥。”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是我哥哥,没错,但是他做了不该做的事,况且,你是你是我的朋友。” “他什么也没做,他是人。”我低声说道,“这是他的地方,不是我的地方。” “我们不要再讨论这个问题了,你对人类的解释和我对人类的解释不一样。对于你来说,人类带有一些否定的意味。对于我来说,这是一种赞美——按照我的解释,你是人,他不是人。这件事以后,他就不是人了。” “人类并不是对我的否定,现在我认识你了。伊思,他是你的哥哥。” “这个事实让我感到惭愧。” 我又一次推开他。这次,他放开我。我动了动腿,禁不住痛苦地呻吟起来,也许我该做些什么压住呻吟声。 “你好吗?” “还好,我们必须找到医生,但是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能走路。我——我掉下去的时候,撞伤了腿。” 他怒吼了一声:“哪条腿?让我看看。” 我想伸直受伤的腿——是右腿——又呻吟起来。他的手从脚踝处开始捏,又捏了捏骨头和关节处,他仔细地转动着我的脚踝。 “上面点,这里。”我把他的手拉到我的大腿后面,就在膝盖上方的位置。他按到痛处,我又痛得叫了出来,“我想是骨折了,或是其他的什么,真的很痛。” “至少,肌肉挫伤,”他喃喃地说道,“怎么会这样的?” “一定是我摔下来的时候,撞在了岩石上。” 他叹了一口气:“好吧,我们去找医生。” “凯尔比我更需要医生。” “无论如何我必须找到医生——或者找人帮忙。我无法将凯尔扛那么远,但是我能把你带过去,噢——坚持住。” 他立刻转过身,走回有河的那个房间,我决定不再和他争论。在·之前,我要看见沃尔特,医生答应过会等我的。第一针止痛药的药效已经过了吗?我的头直发晕。有太多的事要担心了,我太累了。肾上腺素消失了,我整个人觉得精疲力竭。 伊恩带着枪回来了,我皱了皱眉头,因为这让我想起我前面是多么希望有枪的出现,我不喜欢这样。 “走吧。” 他不假思索地把枪交到了我的手里。枪掉在我摊开的手掌上,但我不想握住枪。我坚决认为,一定要拿这把枪也是对我一种恰当的惩罚。 伊恩轻轻地笑了。 “大家会多么怕你啊”他喃喃自语。 他很轻松地就把我抱了起来,等我弄稳了才起步。我想让我身体最柔软的部分——后脑勺,腿后部——不要太用力地压在他身上。 “你的衣服怎么这么湿?”他问。我们经过一个又一个拳头大小的亮光处,我看见他苍白的嘴角处露出一丝阴森的微笑。 “我不知道,”我轻声回答,“蒸汽?” 我们又走进了一片黑暗。 “你丢了一只鞋。” “噢。” 我们经过一处亮处,他的眼睛闪着蓝宝石一样的光芒,眼神很严肃,注视着我。 “我。很高兴你没有受伤,小漫。我应该说,没有伤得更重。” 我没有回答,我怕我的话会被他用来对付凯尔。 就在我们走进大洞之前,杰布找到了我们。这里足够亮,我可以看清他看见我躺在伊恩的怀里,脸上血流不止,小心翼翼地捧着枪时,所闪现出来的强烈好奇的眼神。 “那么,你是对的。”杰布猜想。好奇心很强,但是语气更加冷酷,杰布留着山羊胡子的下巴收紧了。 “他失去意识了,”我急忙说,“你必须警告所有人——在有河的房间里,一部分地面坍塌了,我不知道现在情况是不是稳定了。凯尔在逃跑的时候,头真的撞得很厉害,他需要医生。” “那是在讲故事,”伊恩说,丝毫不掩饰他的怀疑,“而且她显然坚守着这个故事。” 杰布大笑起来。 “我把那玩意儿从你手里拿走吧。”他对我说。 我很乐意他来拿枪,看见我的表情,他又大笑了起来。 “我去叫安迪和布兰特帮我去抬凯尔,我们会跟上来的。” “他醒过来之后,看紧他!”伊恩语气强硬。 “会的。” 杰布慢吞吞地走了,他去寻找更多的帮手,伊恩带着我快步向医院走去。 “凯尔可能真的受伤了杰布应该快点。” “凯尔的头比这里任何一块石头都硬。” 长长的通道感觉比以往更长,尽管我已经努力了,但是凯尔还是奄奄一息吗?他是否已经醒过来,在找我了呢?沃尔特怎么样了?他是在睡着还是走了?猎人已经放弃了搜寻了吗,还是天亮之后她又会回来呢? 杰莱德还会和医生在一起吗?梅儿又给我加了一个问题,他看见你是不是又会生气了呢?他知道我吗? 我们走进南面那问充满阳光的洞穴里,看上去杰莱德和医生没有怎么动过,他们肩并肩靠着医生临时的办公桌。我们走进去的时候,洞穴里静悄悄的。他们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沃尔特在睡觉。 伊恩把我抱进洞里,放在沃尔特旁边的小床上,他们都睁大了眼睛,他小心地把我的右腿伸直。 沃尔特在打鼾,这声音让我觉得没有那么紧张了。 “怎么会弄成这样?”医生生气地询问道。话音刚落,他就弯下腰,擦去我脸上的血迹。 杰莱德很吃惊,脸都僵住了。他很谨慎,不让表情泄露任何的事情。 “凯尔,”伊恩和我同时说道,“地面” 医生看看我,又看看伊恩,迷惑不解。 伊恩叹了一口气,转了转眼珠子。不经意间,他的一只手轻轻地放在我的额头:“第一个河洞旁边的地面崩裂了。凯尔摔倒了,头撞在石头上,撞伤了。小漫救了凯尔那条贱命,她说地面下陷时,她也摔倒了。”伊恩意味深长地看了医生一眼,“有个东西,”他嘲讽地说,“正好击中了她的后脑勺。”他开始列举,“她的鼻子在流血,但没有破,我不这样认为。她这里的肌肉拉伤了。”他碰了碰我痛楚的大腿,“膝盖划伤很深,脸又破了,但是我想也许是被我弄伤的,当时我正想把凯尔拉出河洞,她本来不应该自找倒霉的。”伊恩喃喃地说出了最后的话。 “还有吗?”医生问。就在那一刻,医生的手指沿着我的一边肋骨在摸索,碰到了凯尔撞击的地方,我直喘气。 医生撩起我的衬衫,我听见伊恩和杰莱德都为他们所看到的倒吸了一口气。 “让我猜猜,”伊恩的声音冷得像冰一样,“你撞在了岩石上。” “猜对了。”我表示同意,屏住呼吸。医生还在碰触我的肋骨,我尽量控制住自己的呻吟声。 “可能一根肋骨断了,不确定,”医生低声说,“我希望我能帮你止止痛” “别担心,医生,”我气喘吁吁地说,“我很好,沃尔特怎么样了?他完全清醒了吗?” “没有,那一剂药还可以让他再睡一会儿。”医生说。他拉起我的手,开始弯曲我的手腕、臂肘。 “我很好。” 我们目光相遇时,他的眼神善良,温柔:“你会好的,你必须休息一会儿,我会看着你的。来,转转头。” 我照他说的去做,他帮我检查伤口的时候,我疼得抽了一下。 “不是这里。”伊恩小声说。 我看不见医生,但是杰莱德狠狠地看了伊恩一眼。 “他们正带着凯尔过来,我不会让他们在同一间房间的。” 医生点点头:“很明智。” “我给她换个地方,我需要你在这里看着凯尔直到’直到我们决定如何处置他。” 我开始说话,但是伊恩把手放在我的嘴上。 “好了,”医生同意了,“如果你想的话,我会把他绑起来。” “如果我们必须这样做的话,可以动她吗?”伊恩看了一眼通道,表情很焦急。 医生犹豫不决。 “不,”我小声说,伊恩的手指还放在我的嘴上,“沃尔特。为了沃尔特,我要留在这里。” “小漫,你今天已经救了所有你能救的人了。”伊恩说,声音温柔,悲伤。 “我想要说说再——再见。” 伊恩点点头,然后他看着杰莱德:“我能相信你吗?” 杰莱德气得脸都红了,伊恩举起一只手。 “我去给她找一个安全的地方,但是我又不想就这样把她留在这里,没有任何保护。”伊恩说,“我不知道是否凯尔来了以后会不会恢复知觉。如果杰布枪杀了他,她会难过的,但是你和医生应该能够对付得了他。我不想让医生单打独斗,也不想逼杰布下手。” 杰莱德咬着牙说:“医生不会是一个人的。” 伊恩有点犹豫:“在过去几天里她过着地狱般的生活,记着。” 杰莱德又一次点点头,依然咬紧牙关。 “我会在这里的。”医生提醒伊恩。 伊恩与医生对视。“好吧。”他弯下腰,明亮的眼睛看着我,“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别害怕。” “我不怕。” 他迅速俯下身,亲了亲我的额头。 任何人都没有我惊讶,但是,我听见杰莱德的气喘得很急。伊恩离开了,他几乎是冲刺般地跑出了房间,而我惊讶地张大了嘴。 我听见医生从牙缝里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一声倒回的口哨。“好了。”他说。 他们都盯着我看了很久,我太累了,也太疼了,我才不管他们想什么呢。 “医生”杰莱德语气急迫,想要说些什么,但是通道里传来的一阵嘈杂声打断了他的话。 五个男人正朝这边奔了过来,杰布打头,抬着凯尔的左腿,韦斯抬着右腿跟在后面,安迪和亚伦则托着凯尔的身体,凯尔的头无力地垂在安迪的肩上。 “天啊,他可真是重啊。”杰布咕哝了一句。 杰莱德和医生奔上前帮忙,骂骂咧咧、哼哼唧唧了几分钟之后,凯尔躺在了离我几英尺之外的小床上。 “他出来多久了,小漫?”医生问我。他翻开凯尔的眼睑,让太阳光照进他的瞳孔。 “嗯”我迅速在脑子里回想,“和我在这里的时间一样久,伊恩大约花了十分钟把我带到这里,也许在此之前又过了五分钟?” “你是说,至少有二十分钟了。” “是的,差不多。” 我们在讨论的时候,杰布做出了自己的判断。没有人注意到他站在凯尔床头,没有注意到——他把一瓶水浇在凯尔的头上。 “杰布。”医生抱怨着,把他的手推开。 但凯尔语无伦次地说着话,眨了眨眼睛,哼哼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它去哪了?”他开始转过身体,四处张望,“地在动” 听见凯尔的声音,我紧紧地抓住床沿,惊恐袭遍了全身。我的腿很痛,我能瘸着离开吗?也许,慢慢地“嘘,好了。”有人低声说道。不是某个人,我一直认得出这个声音。 杰莱德走过来,站在我的床和凯尔的床中间,他背对着我,眼睛盯着那个体型庞大的男人。凯尔把头转来转去,呻吟着。 “你安全了,”杰莱德声音低沉,他没有看我,“别害怕。”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梅兰妮想要触摸他。他的手离我的手很近,就放在我的床边。 求你了。别这样。我对她说,我的脸真的伤得很重! 他不会打你的。 那是你这样想,我不想冒这个险。 梅兰妮叹了一口气,她渴望能靠近他。要不是我也如此渴望的话,就不会那么难以忍受了。 给他点时间,我恳求道,让他习惯我们,等到他真的相信我们。 她又叹了一口气。 “哇,天哪!”凯尔哼了一声。听见他的声音,我迅速瞥了他一眼。我只能透过杰莱德的胳膊肘看见他明亮的眼睛,正在盯着我。 “它没有掉下去!”他抱怨了一句。 第三十四章 埋葬 杰莱德猛地向前扑了过去,不是朝着我。只听到啪的一声,他的拳头就打在了凯尔的脸上。 凯尔翻了翻白眼,嘴就一歪。 有几秒钟的时间里,房间里安静极了。 “嗯,”医生语气平和地说,“从医生的角度来说,我并不认为在他目前这种状况,这是最有效的治疗。” “但我觉得好多了。”杰莱德回答说,闷闷不乐。 医生嘴角挤出了一丝微笑:“好吧,也许再昏迷几分钟也不会要了他的命。” 医生又开始翻开凯尔的眼睑,摸他的脉搏。 “怎么了?”韦斯就站在我头旁边的地方,轻声问道。 “凯尔想杀了它,”我还没开口,杰莱德就回答了,“我们真的很惊讶吗?” “他没有。”我喃喃地说。 韦斯看看杰莱德。 “对于它来说,合己为人似乎比说谎来得更加自然。”杰莱德解释说。 “你是在试图惹人讨厌吗?”我问他。我的耐心不是减少,而是完全没有了。我睡着多久了?唯一比我的腿还疼的是我的头。每一次呼吸,我的肋骨都很疼。我有点吃惊地发现我的心情真的很糟糕。“如果你是的话,那么放心,你现在成功了。” 杰莱德和韦斯看着我,很震惊。我相信如果我看其他人,他们的表情也是一样的。也许杰布不一样,他脸上不会有任何表情,这一点谁也比不过他。 “我是女性,”我抱怨说,“‘他’这样的称呼真的让我很心烦。” 杰莱德惊奇地眨了,眨眼睛,随后,脸上又恢复了更为严厉的表情:“是因为你所占据的身体?” 韦斯怒视着他。 “因为我。”我回答。 “根据谁的定义?” “如果是人类下的定义呢?在灵魂中,我能够繁衍下一代。对你来说还不能算女性,是吗?” 这让他猝不及防,我感到很得意。 就应该这样。梅兰妮也赞成这样做,他错了,在这件事情上。他就是一只猪。 谢谢你。 女孩子就要团结一心。 “这个故事你从来没有说给我们听过,”韦斯喃喃地说道,此时,杰莱德正想办法反驳,“这是怎么一回事?” 韦斯脸上橄榄色的肤色变得更加暗沉了,好像他刚刚意识到话说得太响了:“我的意思是,如果我这样不礼貌,我想你可以不必回答。” 我大笑起来。心情大为好转,不受控制般地好了起来。头昏眼花,就像梅儿前面说我的那样。“不,你没有问什么不合适的。我并没有一个复杂的像你们人类一样错综复杂的结构。”我又笑了起来,我感到脸很热,我只是很清楚地记得这样的结构有多么复杂。 别这样心思不正。 那是你的心思。我提醒她。 “那么”韦斯问道。 我叹了一口气:“我们中只有极少数是母亲。不是母亲,那是他们对我们的称呼,但是只是有可能成为一个…”想到这,我又抽泣起来。没有母亲,没有活下来的母亲,只有对她们的回忆。 “你有这种能力?”杰莱德生硬地问道。 我知道其他人都在听,甚至连医生都停了下来,他的一只耳朵还贴在凯尔的胸前。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们像蜜蜂,或是地球上的蚂蚁。在一个家族里有许许多多的成员是无性的,而蜂后” “蜂后?”韦斯重复了一句。他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很奇怪。 “不是那样的,但是每五千、每一万个灵魂只有一个母亲。有时候没那么多,这不是一定的。” “有多少只雄蜂?”韦斯感到纳闷。 “噢,不——没有雄蜂。不,我告诉过你,这要简单得多。” 他们在等待我的解释,我吸了一口气。我不应该提起这件事的,我不想再继续说下去了,杰莱德叫我“它”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他们还在等,我皱了皱眉头,但是我还是开口了,我从这里开始说:“母亲。会分裂,每个细胞,我想你们是这么叫的吧,可是,我们的结构与你们不一样,每个细胞都会变成一个新的灵魂。每个新的灵魂都会拥有母亲的一小部分记忆,她的每一部分都依然存在。” “有多少细胞呢?”医生问道,他觉得很好奇,“有多少幼小的灵魂?” 我耸耸肩:“一百万个左右。” 我看见的人眼睛都瞪大了,看上去更加迷惑了。韦斯害怕地拉远了和我的距离,我尽量不让自己难过。 医生低低地吹了声口哨,他是唯一一个还感兴趣想继续听下去的人,亚伦和安迪脸上流露出警惕慌乱的表情。 “这什么时候会发生?有催化剂吗?”医生问。 “这是一种选择,自愿选择,”我对他说,“这是我们自愿选择死亡唯一的方式。是一种交换,这样才能有新的一代灵魂。” “你现在可以选择,分裂你所有的细胞,就像那样吗?” “不是完全一样,但是可以。” “很复杂吗?” “决定很复杂,过程很痛苦。” “痛苦?” 为什么这会让他那么吃惊呢?这难道和人类不一样吗? 男人。梅儿哼了一声。 “很受折磨,”我对他说,“我们都记得这对我们的母亲来说是怎样的一个过程。” 医生摸了摸下巴,听得很出神:“我不知道这是怎样的进化过程产生蜂群了,而蜂后却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又沉醉于另外的思绪中。 “自我牺牲。”韦斯低声说道。 “哼,”医生说,“没错,就是那样。” 我闭上眼睛,希望我的嘴闭上。我感到头晕,是我太累了,还是因为我的头受伤了? “噢,”医生喃喃地说,“你睡得比我还少,不是吗,小漫?我们应该让你休息一会儿。” “我很好。”我咕哝了一句,但我睁不开眼睛。 “真是太好了,”有个人压低了嗓子说,“我们有一个残忍的外星球来的女皇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她随时可以分裂出一百万个新家伙。” “嘘。” “他们不会伤害你,”我告诉那个说话的人,不管他是谁,我睁不开眼睛,“没有宿主的身体,他们很快就会死的。”一想到这无法想象的痛苦,我禁不住难过起来。一百万个娇小无助的灵魂,娇小银色的婴儿,生命在枯萎没有人回答我,但是我能感觉他们都松了一口气。 我太累了,我不管凯尔是不是在我三尺外的地方。我不管如果凯尔苏醒过来的话,那两个男人是不是会帮着他。我什么都不管,只想睡觉。 正在那时,沃尔特醒过来了。 “呃,”他呻吟着,只是声音很轻,“格莱迪?” 我呻吟着转向他,腿上的疼痛让我禁不住抽搐了一下,但我无法将身体也转过去。我把手伸向他,抓住了他的手。 “在这里。”我小声说。 “啊。”沃尔特长舒了一口气。 有人开始抗议,医生让他安静:“小漫放弃了睡眠和休息帮助他忍受痛苦,他的手都把她的手弄伤了,你能为他做些什么?” 沃尔特又开始呻吟了。开始的时候,他的声音都在喉咙里,很低,很快他的啜泣声越来越响。 医生吓了一跳:“亚伦,安迪,韦斯你们能不能,呃,去帮我把莎伦找来?” “我们都去吗?”“快去。”杰布又说了一遍。 他们走了,只是慢吞吞地走了。 “小漫,”医生凑近我的耳朵轻声说,“他很痛苦,我不能让他一直这样痛苦。” 我想保持均匀的呼吸:“如果他没有认出我,就更好了。如果他认为格莱迪在这里,情况就更好。” 我用力睁开眼睛,杰布就在沃尔特身旁,沃尔特看上去好像还睡着。 “再见,沃尔特,”杰布说,“天堂见。” 他退到了后面。 “你是个好人,我们会想念你的。”杰布喃喃地说。 医生又摸出了一剂吗啡,纸啪啪作响。 “格莱迪?”沃尔特抽泣起来,“疼。” “嘘,不会疼太久了,医生会让你不疼的。” “格莱迪?” “怎么了?” “我爱你,格莱迪,我一辈子都爱着你。” “我知道,沃尔特,我——我也爱你,你知道我有多爱你。” 沃尔特叹了一口气。 医生拿着针剂,面对着沃尔特,弯下身,我闭上了眼睛。 “睡个好觉,朋友。”医生喃喃地说。 沃尔特的手指松开了,垂了下来,我还拉着他的手——现在是我紧紧地拉着他。 几分钟过去了,一切都是那么安静,只听见我的呼吸声一抽一抽的,像是在轻轻地抽泣。 有人拍拍我的肩。“他走了,小漫,”医生说,他的声音沙哑,“他没有痛苦了。” 他把我的手抽出来,小心地帮我转过身,不再尴尬地扭着,让我的痛苦减少一些,但是,疼痛只是稍稍减轻了一些。既然我知道沃尔特不会再受到打扰了,抽泣就不用那么轻声了,我捂紧了疼痛的肋骨。 “噢,哭吧,否则你不会开心的。”杰莱德不情愿地低声说道。我想睁开眼睛,但是我做不到。 有个东西刺痛了我的胳膊,我不记得我的胳膊也受伤了,而且是在这么奇怪的一个地方,就是在我的内肘部位吗啡。梅兰妮悄声说。 现在,我们逐渐地睡着了。我想警醒些,但是我不能,我的意识已经消失了。 没有人说再见。我无力地想着。我不指望杰莱德“但是杰布”医生伊恩不在这里没有人会死,她向我保证,这次只是睡个觉我醒过来的时候,顶上的光线很暗,繁星点点。到晚上了,有那么多星星,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没有看见黑色的阻挡物,没有看到一块块的洞顶,只有星星,星星,还是星星风拂过我的脸,这味道有点像尘土还有一些东西,我的手指无法放在上面。少了点什么,霉味没有了,没有硫黄的味道,很干。 “小漫?”有个人轻声说道,摸了摸我没有受伤的脸颊。 我的眼睛寻觅到了伊恩的脸,星光下,他的脸很白,他向我弯下身子。他的手碰到了我的皮肤,感觉比微风还要凉,空气很干燥,但很舒服,我在哪里? “小漫?你醒了啊?他们等不及了。” 因为他的声音很轻,所以我也说得很小声。 “什么?” “他们已经开始了,我知道你会想来这里的。” “她醒过来了?”那是杰布的声音。 “什么开始了?”我问道。 “沃尔特的葬礼。” 我试着坐起来,但是我浑身僵硬。伊恩的手放在了我的额头上,把我摁了下去。 他的头放在我的头上,我依然扭过头,想看看我在外面。 在外面。 左边,一堆圆形的乱石堆出一个微型的小山,杂木丛生。右边,一望无际的沙漠,隐没在黑暗之中。我往下看,透过我的脚,我看到一群人,局促不安地站在空地上。我知道他们的感受,没有任何遮掩。 我再次想站起来,我想走近些看看,伊恩的手拦住了我。 “放松点,”他说,“别试着站起来。” “帮帮我。”我恳求道。 “小漫?” 我听见杰米的声音,接着我就看见了他,他奔向我躺的地方,头发一跳一跳的。 我的指尖摸着我躺着的席子,我怎么会在这里,睡在星光下? “他们等不及了,”杰米对伊恩说,“很快就要结束了。” “帮我站起来。”我说。 杰米伸手来扶我,但是伊恩摇了摇头:“我来。” 伊恩抱起了我,非常小心,以免触及我最疼痛的部位。他把我扶了起来,我感觉天旋地转,就像船要翻了一样,我呻吟了起来。 “医生对我做什么了?” “他把剩下的吗啡给你注射了一点,这样他才能在不弄疼你的情况下给你进行检查。不管怎样,你需要睡觉。” 我皱了皱眉头,表示不赞同:“没有其他人还会需要这个药吗?” “嘘。”他说,我听见远处传来低沉的声音,我转过了头。 我又看见了那群人,他们站在一处幽暗下沉的空地旁边,这块空地是在风的作用力下形成的,上面是一堆摇摇欲坠的乱石。他们面朝着幽暗的洞窟,参差不齐地站着。 我听出那是楚蒂的声音。 “沃尔特总是看到好的一面。即使是黑洞,他也能看到亮处,这让我永生难忘。” 我看见一个人走上前,她动的时候,黑灰的辫子一晃一晃的。我看见楚蒂向黑暗处扔了一把什么东西,沙子从她的手指中散开,咝的一声轻轻地落在了地上。 她走回来和她的丈夫站在一起,杰弗里离开她,朝黑暗处走去。 “他现在见到格莱迪斯了,在那里他会更加快乐。”杰弗里扔了一把土。 伊恩把我带到人群的右边,足以看清暗处的洞窟。我们面前还有更暗的一处地方,所有的人都围着一个大的长方形的空地,零零散散地站成半圆形。 每个人都在那里——每个人。 凯尔走上前。 我身体抖了起来,伊恩温柔地抓紧了我。 凯尔并没有往我们这边看,我只看到他的脸的轮廓:他的右眼很肿,几乎是闭着的。 “沃尔特,安息吧,”凯尔说,“我们都希望你得以安息。”他把一把土撒进了那块暗处。 凯尔重新走回到人群中。 杰莱德站在他旁边,他走了几步,停在了沃尔特的墓边上。 “沃尔特是个大好人,我们谁也比不上他。”他也撒了一把土。 杰米走上前,他们两个人交错相遇时,杰莱德拍了拍他的肩。 “沃尔特很勇敢,”杰米说,“他不畏惧死亡,他不惧怕存活,而且他不害怕信仰。他做出自己的决定,他做出正确的决定。”杰米撤了一把土。他转过身,走了回来,眼睛一直看着我。 “轮到你了。”他站在我身边悄声对我说。 安迪手里拿着铲子,已经往前走了。 “等一下,”杰米低声说道,打破了沉默,“小漫和伊恩还没说话呢。” 我周围的人开始议论纷纷,他们不高兴了,我感觉这议论声在我大脑里炸开了锅。 “我们应该尊重别人。”杰布说,声音比杰米响,但对于我来说,这声音太响了。 我的第一直觉就是示意安迪继续,让伊恩带我离开。这是人类的哀悼会,不是我的。 但是我确实要哀悼,我确实有话要说。 “伊恩,帮我拿点沙子。” 伊恩蹲下身,我就可以抓起脚边的碎石子。他让我靠在他的膝盖上,他也去抓了一把沙土。接着,他直起身,把我带到了墓穴边。 我看不清墓穴里面,突出的岩石挡住了光线,很暗,而且墓穴似乎还很深。 我没有开口,伊恩就说话了。 “沃尔特是最好、最阳光的人。”他说着把手里的土撤进了墓穴里。过了很长的时间,我才听见沙土咝的一声掉落在地上。 伊恩看向我。 繁星点点的夜晚,分外宁静,甚至连风也很平静。我小声地说着,但我知道每个人都听见了我的声音。 “你的心里没有仇恨,”我轻声说,“你的存在证明我们都错了,我们没有权利从你手里抢走你们的世界,沃尔特。我希望你的神话故事能够变成现实,我希望你能够找到格莱迪。” 碎石从我的指缝里一点点地滑落,直到我听见碎石轻轻地啪嗒啪嗒地掉在沃尔特的身体上,落在幽暗深邃的墓穴里。 伊恩一开始往回迈步,安迪就开始干活了,他把几英尺以外灰土堆的土铲进了墓穴里。每一铲都伴随着一声重响,而不是轻轻的撞击声,这个声音吓得我直往后缩。 伊恩往放在地上的席子走去时,我才第一次真真地看清他——席子被动过了,不在原来的位置。伊恩的脸上有些许灰色的尘土,神情疲惫,我以前看到过这样的表情。我还来不及想起,伊恩就又把我放在了席子上,我心烦意乱。我应该在户外做什么?睡觉吗?医生就在我们后面,他和伊恩同时在我旁边跪了下来。 “你觉得怎么样?”医生问,他戳了戳我的肋骨。 我想坐起来,我试了一下,但是伊恩把我的肩膀压了下来。 “我很好,我想也许我可以走” “没必要这么急,让那条腿休息几天,好吗?”医生把我的左眼睑向上翻,心不在焉,一小束光对着我的眼睛照着,我的右眼看见反射过来的光在他的脸上晃动。他借着光,眯着眼看,看着看着就往后缩。伊恩的手还搭在我的肩上,没有退缩,这让我感到惊奇。 “嗯,这对诊断并没有太大的帮助,是吗?你的头觉得怎么样?”医生问道。 “有点头晕,我想是因为你给我打的药的缘故,不是因为我的伤。我不喜欢那些药——我想,我宁愿痛。” 医生做了一个鬼脸,伊恩也做了一个鬼脸。 “怎么了?”我急切地问道。 “我又要让你唾过去了,小漫,对不起。” “但是为什么?”我低声问,“我真的没有伤得那么厉害,我不想” “我必须把你带回洞里去,”伊恩打断了我的话,他的声音很低,好像他不想让其他人听见。我听见我们后面有声音,他们的声音在岩石间轻轻回荡,“我们保证你不会醒过来。” “再把我的眼睛蒙上吧。” 医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很小的注射器,已经压得很低,只剩下一点针剂了。我害怕地闪开它,转向伊恩。他的手放在我的肩上,阻挡了我的闪躲。 “你对洞里的情况太熟悉了,”医生喃喃地说道,“他们不想让你有机会猜出” “但是我会去哪里?”我小声问道,声音狂乱,“如果我知道出口?为什么我要现在离开?” “如果这样能让他们安心些”伊恩说道。 医生抓起我的手腕,我没有挣扎。针头扎进了我的皮肤,我把头扭向另一边,看着伊恩。黑暗中,他的眼睛是黑色的。看着我眼睛里流露出的被出卖的眼神,他的眼睛眯了起来。 “对不起。”他低声说,这是我最后听到的话。 第三十五章 审判 我呻吟着,我感觉天旋地转,大脑一片混沌,我的胃恶心得直想吐。 “你终于醒过来了,”有个人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是伊恩,没错,“饿了吗?” 我考虑了下,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呕吐的声音。 “噢,没关系,对不起。再说一次,我们不得不这样做。我们带你出去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在疑虑重重。” “没事。”我叹了一口气。 “想要喝水吗?” “不。” 我睁开眼睛,想要在黑暗中凝聚目光。透过头顶的缝隙,我看见两颗星星。还是晚上,或者已经又过了一晚,谁知道呢? “我在哪里?”我问道。洞顶缝隙的形状不熟悉,我发誓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洞顶。 “你的房间。”伊恩说。 我在黑暗中搜寻着他的脸,但只能看清楚他头部黑色的轮廓。我用手指摸着我躺的地方,这是真正的床垫,我还枕着枕头。我的手碰到了他的手,我还没有来得及收回来,他就抓住了我的手。 “这是谁的房问?” “你的。” “恩。” “过去是我们的房间——凯尔和我的房间。凯尔正在医院里躺着,一直到决定出来为止,我搬去和韦斯一起住。” “我不要占用你们的房间。对了,你什么意思,什么叫等决定出来为止?” “我告诉过你会有判决。” “什么时候?” “你为什么要知道?” “因为如果你们要做决定的话,我必须要在那里,去解释。” “去撒谎。” “什么时候?”我又问了一遍。 “天一亮,我不会带你去的。” “那么,我自己去。我知道只要我的头不晕,我就能走。” “你能的,不是吗?” “是的,如果你不让我说话,这不公平。” 伊恩叹了一口气,他放下我的手,慢慢地站了起来。我听见他站起来的时候,关节咔咔作响。他在黑暗中坐了多久,等我醒过来呢?“我很快就会回来,你也许不饿,但是我饿了。” “你度过了一个漫长的晚上。” “是的。” “如果天亮了,我不会坐在这里等你的。” 他笑得一点也不幽默:“我相信你会的,所以,我会在那之前回来,我会帮助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他将一扇门从出口处向他的洞穴倾斜,绕过门,再让门回到原来的位置。我皱了皱眉头,单靠一条腿很难做到这一点,我希望伊恩真的会回来。 我在等他的时候,眼睛始终盯着我能看到的那两颗星,让我的头慢慢地稳定下来。我真的不喜欢人类的药,呃,我的身体很疼,但是头晕得更厉害。 时间过得很慢,但我睡不着。过去二十四个小时里,我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我可能也是饿了,我得等我的胃平静下来,我才能确定。 就像伊恩答应我的那样,天亮之前,他回来了。 “感觉好点了吗?”他边问,边绕过门。 “我想是的,我还不能移动我的头。” “你认为是你对吗啡的反应,还是梅兰妮对吗啡的反应?” “是梅儿的,她对大部分止痛药的反应都很强烈,十年前她折断手腕时发现的。” 他想了一会儿:“真是奇怪,一下子对两个人起了作用。” “奇怪。”我同意。 “你饿了吗?” 我微微一笑:“我想我闻到了面包的味道,是的,我想我的胃已经度过了最糟糕的时候。” “我正希望你这样说。” 他的影子在我的旁边躺下。他摸到了我的手,然后把我的手掌摊开,放了一个熟悉的圆形的东西在上面。 “帮我起来?”我问道。 他小心翼翼地扶住我的肩,僵直地把我扶起来,尽量不触痛我的肋骨。我觉得皮肤上贴着奇怪的东西,又紧又硬。 “谢谢,”我说,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我慢慢转动头,我用另外一只手碰了碰我的肋骨。有个东西粘在我的衬衫里面的皮肤上,“那么,是我的肋骨断了吗?” “医生不确定,他做了他能做的事。” “他很努力。” “没错。” “我感觉对不起我过去并不喜欢他。”我承认。 伊恩大笑起来:“当然你不喜欢他,我很惊讶你会喜欢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你们让形势发生了转变。”我低声说道,咬了一口硬硬的面包。我机械地咀嚼着,然后吞下去,放下面包,我等着看这口面包怎样撞击我的胃。 “我知道,这不是很让人开胃。”伊恩说。 我耸耸肩:“只是试一下——想看看是不是呕吐的感觉真的已经过去了。” “也许有些东西更能吸引人” 我好奇地看着他,但是我看不清他的脸。我听见一声清脆的噼啪声,刺啦一声接着我闻到了,我明白了。 “奇多!”我叫了起来,“真的?是给我的吗?” 有个东西碰到我的嘴唇,我嘎吱嘎吱地享受起他给我带来的美味。 “我一直梦到这个。”我一边嚼一边叹息。 这让他大笑起来,他把那包美味放在我的手里。 我很快就把一小包奇多倒进了嘴里,低着头满嘴的芝士我吃完了整个面包。我还没来得及说,他就递给我一瓶水。 “谢谢你,你知道的,谢谢你带来这么多的奇多,真的很多。” “根本不用谢,小漫。” 我盯着他那双深蓝色的眼睛,想要明白他那句话所蕴涵的意思——那句话里好像不单单只是礼貌,一定还有别的意思。我发现我看见了伊恩眼睛的颜色,我迅速地瞥了一眼头顶的缝隙。星星不见了,天空变成了灰白色。黎明来临了,第一道曙光已经显现。 “你确定你必须这么做吗?”伊恩问道。他的手已经快伸过来了,好像他要扶我起来。 我点点头:“你不必带我去,我的腿感觉好多了。” “让我来瞧瞧。” 他帮我站了起来,他的胳膊抱着我的腰,我的胳膊挂在他脖子上。 “现在,小心啦,怎么样?” 我蹒跚着往前走了一步,很疼,但我还是能走:“很好,我们走吧。” 我想伊恩非常喜欢你。 非常?听到梅兰妮这么说,我很惊讶,她说得如此肯定。最近,杰莱德在的时候,她才说过一次这样的话。 我也在这里,他关心了吗? 他当然关心了,除了杰米和杰布,他是最相信我们的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但是她消失了。 我们走了很长时间。我们走了很久,这让我很惊奇。我一直以为我们会去大广场或是厨房——那些常聚的地方,但是我们穿过了东边那块地,再一直走,最后,真走进一个漆黑、幽深的大洞里面。杰布把这个洞叫做娱乐室,自从第一次参观过之后,我再没有来过这里,我又闻到了硫黄矿泉刺鼻的味道。 娱乐室和其他的洞不一样,宽比高要长。因为几盏昏暗的蓝灯是悬挂在洞顶上,而不是放在地上,所以我才能看清楚。洞顶离我的头只有几英尺的距离,就和一般房屋里的屋顶的正常高度差不多,但是我看不清楚墙,因为墙离灯太远了。我也看不清楚远处某个角落里刺鼻的矿泉,但是我听见泉水滴答滴答和喷涌的声音。 凯尔坐在灯光最亮的地方,长长的手臂被人绑在了腿上,脸上表情生硬。伊恩扶着我一瘸一拐地走进来,他也没有抬头看一眼。 杰莱德和医生分别站在他的两边,两个人双臂下垂,时刻准备着,看上去他们就像是侍卫。 杰布站在杰莱德旁边,枪搭在肩膀上。他看上去很放松,但我知道很快就不是这样了。杰米伸出一只手不,杰布抓着杰米的手腕。杰米似乎并不高兴,但是,他看见我进来,还是微笑着朝我挥了挥手。他深吸一口气,眼睛直直地看着杰布,杰布放下了杰米的手。 莎伦就站在医生旁边,梅姬姑妈站在她的另一侧。 伊恩扶着我朝人群旁边的暗处走去,那里不止我们两个人。我看见许多人的轮廓,但是看不清楚他们的脸。 很奇怪,一路走来,我大部分重量都压在伊恩身上,他也很轻松,可是,现在他似乎很累。他的手臂抱着我的腰,这会儿也没了力气。我只能尽力,摇摇晃晃,一步一跳地走着,直到他找到他想要找的地方。他把我放在地上,坐在我身边。 “哎哟。”我听见有人小声说了一句。 我转过身,认出了楚蒂。她朝着我们移了移位置,杰弗里和希思也跟着她往我们这边移了移。 “你看上去很不好,”她对我说,“你伤得很严重吧?” 我耸耸肩:“我没事。”我开始纳闷是不是伊恩刚才让我自己挣扎着走过来,就是想显示一下我的伤有多重——让我自己成为指控凯尔的无言的证据。看着他无辜的表情,我皱了皱眉头。 韦斯和莉丽进来了,我们这一群人坐在一起。几秒钟以后,布兰特进来了,接着是海蒂、安迪和佩姬,亚伦最后一个进来。 “大家都到齐了,”他说,“露希娜和孩子在一起,她不想让他们来这里——她说没有她也可以继续。” 亚伦坐在安迪旁边,洞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好了,那么,”杰布说得很响,想要每个人都能听见,“先说一下流程。多数票通过,像以往一样,如果我认为多数票有问题,那么由我来做决定,因为这” “是我的房子。”几个声音异口同声地插了进来。有人轻轻笑了起来,但很快就停了下来。这并不有趣,人类的一员因为想要杀一个外星人而受审判。对于他们所有人来说,这一定是可怕的一天。 “你要起诉凯尔?”杰布问道。 伊恩在我旁边准备站起来。 “不!”我小声地叫了起来,用力地拉着他的胳膊。 他松开我,站了,起来。 “事实很明朗,”伊恩说。我想跳起来,把他的嘴捂上,但是没有别人的帮助我没法站起来,“我的哥哥受到过警告,他毫无疑问清楚杰布的规定。小漫是我们中的一员——她和我们一样遵守规定,享受被保护的权利。杰布明明白白地告诉过凯尔如果他不能和她一起生活,他就应该离开。凯尔决定留下,他当时知道,他一直都清楚,在这里,杀人应该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它还活着。”凯尔咕哝了一句。 “所以我没有要求让你死,”伊恩立刻回答他,“但是你不能再住在这里了。如果你内心还是想杀人的话,你就不能再住在这里。” 伊恩盯着他的哥哥看了一会儿,然后又坐回到我身边。 “但是他可能会被抓到,我们却不知道,”布兰特站起来抗议,“他会将他们带回到这里,没有人会通知我们。” 人们窃窃私语起来。 凯尔怒视着布兰特:“他们不会再让我活了。” “那么就是死刑了,”有人低声说一句,与此同时,安迪也开口说道,“你不能保证。” “一次一个。”杰布警告说。 “以前我在外面幸存了下来。”凯尔生气地说。 黑暗中又响起另外一个声音:“这是在冒险。”我听不出来这是谁的声音——他们的声音很低,咝咝的。 又有人说话了:“凯尔做错了什么了?什么也没有。” 杰布朝着那个声音迈了一步,怒目而视:“我规定的。” “她不是我们中的一员。”其他人抗议道。 伊恩又要站起来了。 “嗨!”杰莱德爆发了,他的声音很响,每个人都吓了一跳,“小漫不是来这里接受审判的!有人要投诉她吗——投诉小漫吗?那就再申请一次审判吧,但是我们都知道她没有伤害过我们这里任何一个人。事实上,她救了他的命。”他用一根手指戳了戳凯尔的背,凯尔的肩膀一缩,好像是他感觉被捅了一下,“就在他想把她扔进河里的几秒钟以后,她冒着生命危险把他从同样痛苦的死亡中救了出来。她一定知道如果她让他掉下去她在这里会更安全,可是,她还是救了他。你们有谁能这样做吗——救你们的敌人?他想杀了她,但是她都没有说过不利于他的话?” 当杰莱德伸出手,手掌指向我的时候,我感到黑暗中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我。 “你要投诉他吗,小漫?”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很惊讶他在为我说话,他在对着我说话,他在说我的名字。梅兰妮也同样感到惊诧,既高兴又难过。看到杰莱德看我们时脸上的和善,还有眼睛里消失已久的温柔,她兴奋不已,但是他刚才说的是我的名字过了几秒钟,我才能开口说话。 “这里有些误会,”我小声说,“地面下沉的时候,我们都掉下去了,其他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希望这么轻的声音可以让别人更难发现我在说谎,但是我刚说完,伊恩就咯咯地笑了起来。我用胳膊肘戳戳他,但是他还是停不下来。 杰莱德真的在对我微笑:“你看,她甚至还在撒谎为他辩护。” “审判是关键。”伊恩补充道。 “谁说她在撒谎?谁能证明?”梅姬厉声问道。说着,她朝前走,站到了凯尔旁边的空处,“谁能证明听上去像谎话的话不是事实?” “梅姬”杰布发话了。 “闭嘴,杰伯迪亚。——我在说话。我们不该在这里,没有任何人受到攻击。那个阴险狡诈的入侵者并没有投诉,这是浪费我们的时间。” “我同意。”莎伦也加了进来,声音清晰而响亮。 医生痛苦地看了她一眼。 楚蒂跳了起来:“我们不能让一个杀人犯待在这里——等着他把人杀了!” “谋杀是个主观词,”梅姬说道,“只有人被杀了,我才认为是谋杀。” 我感觉到伊恩的胳膊圈住了我的肩膀。直到我碰到了他的身体,一动不动,我才发现我一直在发抖。 “玛格诺丽亚。,人类也是一个主观词,”杰莱德说,愤怒地看着她,“我认为人类的定义包含着一些同情心,一点仁慈。” “我们投票吧,”莎伦在母亲回答之前,抢先说了一句,“如果你认为凯尔应该留下不应该因为误会而受到惩罚的话,请举手。”她用了我刚才说的那个词,于是,她迅速地看了一眼,不是看我,而是看我身边的伊恩。 手举起来了,我看着杰莱德的脸,横眉怒目。 我努力想举起手,但是伊恩牢牢地箍住我的胳膊,鼻子里发出哼哼的声音,他生气了。我尽可能把手掌举起,但是,最后,我的那一票不是必需的。 杰布大声地唱着票:“十十五二十二三十。好吧,很明显,多数通过。” 我没有四处张望去看是谁投了票。在我待的那个小小的角落里,所有人都把双臂紧紧地交叉在胸前,这对我已经够了,所有人都满怀希望地盯着杰布。 杰米从杰布身旁走过来,挤在楚蒂和我之间。 他把胳膊放在伊恩的下面,抱着我。 “也许灵魂对我们这样是对的,”他说得很响,大多数人都能听见他高昂、严厉的声音,“大多数人还不如…” “嘘!”我对他嘘了一声。 “好吧,”杰布说。每个人都安静下来。杰布低下头看了看凯尔,义看了看我,看了看杰莱德,“好吧,我同意大多数的意见。” “杰布”杰莱德和伊恩同时叫了起来。 “我的地方,我做主,”杰布提醒他们,“不要忘了。所以,你给我听着,凯尔。还有你,玛格诺丽亚,你最好也听好了。任何再想伤害小漫的就不会再有审判了,直接就被埋掉。”他啪地拍了一下枪柄,以示强调。 我吓得往后缩。 玛格诺丽亚恨恨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哥哥。 凯尔点点头,好像是接受了这些条件。 杰布环视四周,人群均匀地散落着,他看了看每一个人,就是没有看我身边的这一小群人。 “审判结束了,”杰布宣布,“谁要玩游戏?” 第三十六章 相信 人们放松了下来,大家呈半圆形站着,交谈的声音更加热烈。 我看着杰米,他嘟着嘴,耸耸肩:“杰布只是想让一切恢复正常,这些天真是太糟糕了,埋葬了沃尔特” 我心里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我看见杰布正朝着杰莱德笑。杰莱德挣扎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又朝着这个古怪的老头转了转眼珠子,转身快步走出洞。 “杰莱德去拿一个新球吗?”有人问道。 “太棒了。”韦斯在我旁边说道。 “踢球。”楚蒂低声说着,摇了摇头。 “如果这可以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莉丽耸耸肩,反应很平静。 她俩就在我旁边,声音很低,但我还能听见其他人更加响亮的声音。 “这次就放松玩球。”亚伦对凯尔说。他站在那里,伸出一只手。 凯尔伸手拉住,慢慢起身。他站起来的时候,头就撞上了顶上挂着的灯。 “上次那场球很差,”凯尔说着,对着杰布笑笑,“布局上有问题。” “我提议让安迪当队长。”有人大声叫嚷。 “我提议莉丽。”韦斯大叫了一声。说着,他站起身,伸展一下筋骨。 “安迪和莉丽。” “好啊,安迪和莉丽。” “我要凯尔。”安迪立刻说。 “那我要伊恩。”莉丽反击道。 “杰莱德。” “布兰特。” 杰米起身,踮起脚尖,想看起来高一些。 “佩姬。” “海蒂。” “亚伦。” “韦斯。” 点名还在继续。还有一半的大人没被喊到时,杰米就被莉丽点中了,这让他很高兴,甚至梅姬和杰布被选中参加不同的球队。两边人数均等,这时,露希娜和杰莱德回来了,她的两个小孩也高高兴兴地蹦跳着进了娱乐室。杰莱德手里拿着一个崭新的足球,他把球举起来,名叫以赛亚的那个较年长的孩子跳上跳下地想把球从他的手里撞下来。 “小漫?”莉丽问道。 我摇摇头,指了指我的腿。 “对啊,对不起。” 我足球踢得很好,梅儿有些抱怨,好吧,我过去球踢得很好。 我连站都站不起来。我提醒她。 “我想我坐着看完这场比赛。”伊恩说。 “不,”韦斯抱怨道,“他们已经有了凯尔和杰莱德。没有你,我们输定了。” “去吧,”我对他说,“我来我来记分。” 他看看我,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我没有心情踢球。” “他们需要你。” 他哼了一声。 “来吧,伊恩。”杰米催促道。 “我想看比赛,”我说,“但是,比赛会如果一个队的优势太明显的话,比赛会很无聊。” “小漫。”伊恩叹了一口气,“你真的是我所见到的最不会撒谎的人。” 但是他还是站起身,和韦斯一起活动筋骨了。 佩姬竖起了门柱,她用四盏灯作门柱。 我试着站起来——我就在场地的中央。昏暗的灯光下,没人注意到我。所有人都在,气氛很热烈,充满了期待。杰布是对的,这就是他们所需要的,尽管这对于我来说有点古怪。 我还能四肢撑地,我向前拖动那条没有受伤的腿,这样我就跪在了受伤的那条腿上,很疼。我想靠这条没有受伤的腿跳起来,可是,重量全压在了另外一条受伤的腿上,我失去了平衡。 一双强有力的手接住了,我才没有直挺挺地朝着地面倒下。我心中有点后悔,抬起头,想感谢伊恩。 看见扶着我的人是杰莱德,感谢的话噎在喉咙里出不来了。 “你应该叫人帮忙的。”他随口说道。 “我”我清了清嗓子,“我本来是该叫人帮忙的,可我不想” “引起别人的注意?”他说得好像他真的好奇,他的话没有指责的意味。在他的搀扶下,我蹒跚着走向洞穴入口处。 我又一次摇摇头:“我不想·任何人出于礼貌而做他们不愿意做的事。”这个解释并不确切,但是他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想杰米或是伊恩会很愿意帮助你的。” 我回头看了一眼他们,幽暗的灯光下,谁也没有注意到我已经离开了。他们用头撞着球,韦斯把球撞在了脸上,所有人都开心地大笑起来。 “但是他们玩得很开心,我不想打断他们。” 杰莱德仔细地看着我的脸,我意识到我的笑容里满是深情。 “你真的很关心那个孩子。”他说。 “是的。” 他点点头:“还有那个人?” “伊恩伊恩相信我,他一直保护着我,他很好对人很好。”其实,我想说的是,灵魂,但是对于杰莱德这个听众来说,那样听起来就不像是赞美了。 杰莱德哼了一声:“对人,我倒是没有想到那个差别那么重要。” 他把我放在入口处,那里正好是一张矮凳子,比平地舒服多了。 “谢谢你,”我对他说,“你知道,杰布做得很对。” “我不这样认为。”杰莱德的语气比他的话语温和。 “也谢谢你——前面的那番话,你不必为我辩护的。” “我说的每个字都是事实。” 我看着地面:“事实是,我没有想伤害这里的任何一个人,我没有故意想伤害任何一个人。来这里以后我伤害了你,我感到很抱歉。我还伤害了杰米,真的很对不起。” 他在我右边坐下,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坦白地说”他犹豫了一下,“自从你来这里以后,这孩子好多了,我差点忘记了他大笑的样子。” 此刻我们都在听着他的笑声,他笑得比大人还响。 “谢谢你告诉我这个,这一直是我最大的烦恼,我希望我永远没有破坏任何东西。” “为什么?”我抬起头看着他,满脸疑惑。“你为什么爱他?”他问道。声音依然充满了好奇,而没有紧张。我咬着嘴唇。“告诉我吧,我是我已经”他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解释,“告诉我吧。”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看着自己的脚,回答了他的问题:“一部分原因是梅兰妮,她爱他。”我没有偷偷看一眼,这个名字是不是会让他退缩,“像梅兰妮那样回想起他真的很棒。接着,当我亲眼看到他以后”我耸耸肩,“我情不自禁地爱上了他,这是身体的一部分一部分细胞在爱他。我以前没有意识到宿主对我的影响力有这么巨大,也许这就是人类的身体,也许这就是梅兰妮。” “她会和你说话?”他尽量保持声音平稳,但我听出他很紧张。 “是的。” “多久呢?” “看她什么时候想说,什么时候有兴趣。” “今天怎么样?” “不是很多,她有点生我的气。” 他大笑起来,声音很大,还有点惊讶:“她生气了?为什么?” “因为”这件事会带来双重危险吗?“没什么。” 他又听见我撒谎了,他把两件事联系了起来。 “噢,凯尔,她希望他被判死刑。”他又大笑了起来,“她会这样的。” “她可能很暴力。”我同意。我笑了笑,想缓和这份侮辱。 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侮辱:“真的吗?怎么暴力呢?” “她想要我回击,但是我我做不到,我不会打架。” “看得出来。”他的指尖摸了摸我受伤的脸,“对不起。” “不用,任何人都会这样做的,我知道你当时的感受。” “你不” “如果我是人,我就能明白了。另外,我不是在想那件事我在想猎人。” 他僵了僵。 我又笑了笑,他稍稍放松下来:“梅儿想让我把她打倒,她真的很恨猎人,我不能我自己不能谴责她。” “她还在找你,看上去她至少要让直升机回去了。” 我闭上眼睛,握紧拳头,集中注意力呼吸了几秒钟。 “我过去并不害怕她,”我轻声说,“我不知道现在为什么那么怕她,她在哪里?” “别着急,她昨天只是在公路上来来回回,她不会找到你的。” 我点点头,希望自己相信。 “你能现在你能听见梅儿的声音吗?”他喃喃地说。 我闭上眼睛:“我感觉到她了,她在非常认真地听。” “她在想什么?”他的声音很小。 该你了,我对她说,你想对他说什么? 只有这一次,她很谨慎。这个邀请让她觉得不安。为什么?为什么现在他相信你了? 我睁开眼睛,发现他正屏息凝神盯着我看。 “她想知道是什么让你现在有了这么大的转变,你为什么会相信我们了?” 他想了一会儿:“是很多事情的积累,你对沃尔特那么好。除了医生以外,我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富有同情心的人。而且,你还救了凯尔,在那种情况下,我们许多人会让他掉下去,会置意图谋杀他人之人于不顾,以保护自己。此外,你的谎话说得太可怕了。”他又一次大笑起来,“我一直把这些事情看做某个可怕的阴谋的证据,也许明天我醒过来,还会这样认为的。” 梅儿和我心头一愣。 “但是今天他们开始攻击你的时候好吧,我突然明白了。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了所有本不该在我身上出现的一切。我明白我确实已经相信了,我只是一直固执己见。残酷,我想我相信是从对,差不多就是你挡在我前面,想从凯尔手里救下我的第一天晚上。”他大笑起来,好像他觉得凯尔并没有危险性,“但是我比你会撒谎,我甚至对我自己都说了谎。” “她希望你不要改变想法,她害怕你会改变想法。” 他闭上眼睛:“梅儿。” 我的心咚咚咚跳得更快了,因为她高兴,所以心跳加速,不是因为我,他一定猜到了我是多么爱他。问完杰米的问题,他一定已经明白了。 “告诉她我不会改变想法的。” “她听得见。” “怎样你们的联系很直接吗?” “我听见什么,她听见什么,我看见什么,她看见什么。” “你感受到什么,她也感受到什么?” “没错。” 他皱了皱鼻子,又摸了摸我的脸,很温柔的抚摸:“你不知道我有多难过。” 他的手碰到我的时候,我的皮肤更加感到发烫。这还好,他的话比他的抚摸更炽烈。当然,伤害了她,他感到更加难过。 “来吧,杰莱德!走吧!” 我们抬起头,向上看,凯尔正在喊杰莱德。他好像十分轻松,就好像今天他没有接受过审判一样。也许他已经知道他会没事的,也许他能很快恢复过来,他好像并没有注意到我就在杰莱德旁边。 我意识到旁边还有其他人。 杰米看着我们,露出满意的微笑。看上去这对他来说,可能是一件好事,不是吗? 你什么意思? 他看着我们的时候看出了什么?他的家人,又走到一起了。 不是吗?差不多吧? 还带着一个不受欢迎的多余的人。 但比昨天好得多。 我想我知道。她承认,我很高兴杰莱德知道我在这里但是我还是不喜欢他摸你。 我非常喜欢。被杰莱德的手摸过的脸红了,对不起。 我不怪你。或者。至少,我知道我不应该怪你。 谢谢。 杰米不是唯一看着我们的。 杰布很好奇,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 莎伦和梅姬看得火冒三丈。她们的表情非常一致,以至于莎伦年轻的肌肤和鲜艳的头发已经无法将她与头发苍白的母亲区分开来了。 伊恩很着急,眼睛眯了起来,他好像正要冲过来保护我。我朝他笑笑,让他安心,向他保证杰莱德并不没有让我难过。他并没有回以微笑,但是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不认为那是他着急的原因。梅儿说。 “你还在听她说话吗?”杰莱德站了起来,但还是看着我的脸。 我还没有来得及问她什么意思,杰莱德的问题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是的。” “她说什么?” “我们想知道其他人会怎么看待你想法的转变。”我朝梅兰妮的姑妈和表姐点了点头,她们同时转过身,背朝着我。 “老顽固。”他承认。 “好了,那么,”凯尔很兴奋,转过身对着球,球就放在灯光最亮的地方,“没有你,我们也会赢的。” “我来了!”杰莱德怅惘地看了我一眼——看了我们一眼——跑过去参加比赛了。 我不是最好的记分员,光线太暗了,从我坐的位置看不清楚球。光线太暗了,球员们不在灯光下,我根本看不清他们。我开始根据杰米的反应来记分。他的队赢了,他就会大叫胜利;他的队输了,他就会咕哝几声。咕哝声超过了欢叫声。 每个人都在踢,梅姬是安迪队的守门员,杰布是莉丽队的守门员。他们的表现都出奇的好。借着门柱的光,我可以看见他们的轮廓,他们身手灵敏,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几十岁。为了挡球,杰布勇敢地扑在地上,但是梅姬不会采取这样极端的做法,她的防守更加有效。尽管球看不见,她还能像磁铁一样吸着球。每次伊恩或是韦斯射出一个球咚!球还是到了她的手里。 大约半个小时以后,楚蒂和佩姬下场,她们从我面前走了出去,兴奋地聊着天。好像根本看不出今天是从一声审判开始的,但是我还是很欣慰地看到情况有如此大的转变。 她们没有走多久就回来了,手里抱满了箱子。格兰诺拉燕麦卷。——里面有水果夹心的谷物卷。比赛停止了,杰布宣布半场休息,每个人都匆匆地跑过来吃早餐。 箱子就摊在了中线上,一开始,大家蜂拥而上。 “给你,小漫。”杰米说着,挤出了人群。手里塞满了燕麦卷,胳膊下面还夹着几瓶水。 “谢谢,好玩吗?” “是!要是你也能玩就好了。” “下次吧。” “给你”伊恩站在那里,满手都是格兰诺拉燕麦卷。 “我比你快。”杰米对伊恩说。 “噢。”杰莱德说着,站在了杰米的另一边,他手里拿的格兰诺拉燕麦卷也不止一个人的份。 “所有的食物都上哪去了?”凯尔询问着。 “接着。”杰莱德说着,把燕麦卷一根根扔了过去,很用力,像在扔刀子一样。 凯尔轻易地接住了这些燕麦卷,然后又跑过来看看杰莱德是不是还留了一些。 “这里,”伊恩说着,把他手里一半的燕麦卷都扔给了他的哥哥,看都不看他一眼,“现在走吧。” 凯尔没有理他,他今天第一次看向我,盯着我坐的地方。借着他身后的灯光,我可以看见他黑色的虹膜,却看不懂他的表情。 我往后缩,碰到肋骨的痛处,我屏住呼吸。 杰莱德和伊恩肩并肩挡在我面前,就好像是舞台的大幕。 “你听见伊恩说的了。”杰莱德说。 “我能先说些什么吗?”凯尔问道,他从杰莱德和伊恩中间的缝隙往下窥视。 他们没有回答。 “我并不感到抱歉,”凯尔对我说,“我还是认为我做的是对的。” 伊恩推开他的哥哥,凯尔又绕了回来,又往前走了点。 “等一下,我还没说完呢。” “是的,你说完了。”杰莱德说着,手握得紧紧的,关节都发白了。 现在每个人都看着这里,房间里静悄悄的,比赛带来的快乐都消失了。 “不,我没有说完。”凯尔把手举起来,摆出一副投降的样子,仍然对着我说话,“我认为我没有错,但是你确实救了我的命。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你知道。所以,我想,一命还一命。我不会再杀你了,否则我会付出代价的。” “你这头蠢驴。”伊恩骂道。 “是谁喜欢上这条虫子的,弟弟?你还骂我蠢?” 伊恩举起拳头,向前扑了过去。 “我告诉你为什么。”我说,声音响得超出了我的本意,但是这确实是我想要的效果。伊恩、杰莱德和凯尔都转过身,看着我,暂时忘记了争斗。 我很紧张,清了清嗓子:“我不想你掉下去因为因为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是说我不是人,因为这里还有其他的人也会像我一样去救你。站在这里的人都是善良的人,是好人,比如你的弟弟、杰布、医生我是说从个人的角度来说,我和你不一样。” 凯尔盯着我看了一分钟,然后咯咯地笑了起来。“哎哟,”他说着,还在大笑,他转过身,他要说的已经说了,他走回去拿了些水,“一命换一命。”他转过头大声叫着。 我不确定我会相信他,一点也不确定,人类是撒谎专家。 第三十七章 渴望 赢球是要讲战术的,如果杰莱德和凯尔一队,他们会赢。如果杰莱德和伊恩一起踢,那么他们那个队会赢。对我来说,杰莱德是不可战胜的,可是我看见凯尔和伊恩兄弟俩并肩作战之后,我的想法改变了。 起先,至少对伊恩来说,和凯尔成为队友,让他觉得紧张,但是在黑暗中奔跑了几分钟之后,他们找到熟悉的战术——这个战术在我来到这个星球之前就已经存在很久了。 伊恩还没有动,凯尔就知道他要做什么,反之亦然他们不必说什么,就已经将一切告诉对方了。即使杰莱德将最好的球员都拉到他那边——布兰特、安迪、韦斯、亚伦、莉丽队及守门员梅姬——还是凯尔和伊恩他们那一队赢了。 “好了,好了,”杰布说着,他一只手接住亚伦踢过来的球,把球夹在胳膊下,“我想我们都知道谁赢了。我不想扫大家的兴,但还有工作等着大家老实说,我也很累。” 有个人有点抗议,有几个人抱怨了几声,但是更多的是开怀的笑声,好像没有人因为快乐的结束而难过。有几个人直接就坐在了地上,把头埋在双膝之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很显然,并不是只有杰布一个人精疲力竭。 大家三三两两地散去。我溜到走道口的一边,好让出路来让他们出去。他们可能是去厨房,现在一定过了吃午饭的时间,但是在这样黑漆漆的洞里是很难判断出时间的。从人群的间隙中,我看见了凯尔和伊恩。 比赛结束时,凯尔举起手想击掌,但是伊恩径直走过他身边,没有理会。于是,凯尔抓住伊恩的肩膀,把他转了过来。伊恩甩开了凯尔的手,我担心他们会打起来——起先他们看上去像打架。凯尔一拳打在了伊恩的胃上,但是,伊恩轻巧地躲过了,接着就没什么打架的架势了。凯尔大笑了起来,伸出超长的手臂,用他的拳头摩擦伊恩的头。伊恩推开他的手,但是这次他脸上有点笑容了。 “踢得好,弟弟,”我听见凯尔说,“你的技术还是很好。” “你是个蠢货,凯尔。”伊恩回答说。 “你有聪明的脑袋,我有英俊的面容,好像很公平。” 凯尔又打了一拳,不过没有用全力。这次,伊恩接住了,将凯尔的头紧紧地夹在腋下。这会儿,他真的在笑了。凯尔也同时一边骂,一边大笑。 我还是觉得这很暴力,看着他们这一幕着实给我不少压力,我眯起了眼睛。与此同时,这让我想起了,梅兰妮曾经记得的一个场景:三只小狗在草地里打滚,疯狂地吠叫,龇牙咧嘴,好像它们唯一的愿望就是要咬破兄弟的喉咙。 是的,他们在玩耍。梅兰妮确认了这一点,兄弟情深,血浓于水。 就像他们那样。就是这样,如果凯尔真的不想杀我们的话,这倒是件好事。 如果。梅兰妮忧心忡忡地重复了一遍。 “饿了吗?” 我抬起头,向上看。我的心暂时停止了跳动,有点心痛的感觉,杰莱德好像还是相信我们的。 我摇摇头,这可以让我缓口气,开口说话:“我不知道为什么,尽管我只是坐在这里,什么也没做,我也觉得很累。” 他伸出一只手。 控制点自己,梅兰妮警告我,他只是出于礼貌。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我把手伸向他,想让自己的手不要抖。 他小心地扶我站起来——事实上,是一只脚站着。我靠着那条没有受伤的腿保持平衡,不知道怎么往前走,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还是拉着我的手,但是我们之间隔着很宽的距离。想着这样一路跳出去,实在很可笑,我的脖颈一阵发热。我的手指圈住他的手指,但是我真的没办法借到他的力。 “去哪里?” “啊”我皱起了眉头,“我真的不知道,我想有张席子在——储藏室。” 他也皱起了眉头,他和我一样都觉得这不是一个好主意。 接着,一条有力的臂膀托起了我的胳膊,支撑着我的重量。 “我会带她去她需要去的地方。”伊恩说。 杰莱德的表情很谨慎,他看着我,不想让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现在他看着伊恩。 “我们刚才正在讨论去哪里,她累了,也许去医院” 我和伊恩同时摇了摇头,过去几天可怕的日子都是在那里度过的,我想我无法再忍受曾经错误地害怕过的房间了,尤其是沃尔特的床空了’‘“我有一个更好的地方,”伊恩说,“那些小床和石头一样硬,她身上有许多伤。” 杰莱德还拉着我的手,他是否意识到他抓得有多紧吗?我开始感到不舒服,但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而我当然也不会抱怨了。 “你为什么不去吃午饭呢?”杰莱德向伊恩提议,“你看上去很饿,我会带她去你说的地方的” 伊恩咯略地笑了起来,声音很低沉:“我很好,老实说,杰莱德,小漫需要更多的帮助,而不只是一只手。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给她这样的帮助,你是不是觉得自在,你看” 伊恩停下来,屈过身,迅速把我拉到他的怀里。一下子碰到了我的肋骨,我痛得直喘气。杰莱德并没有放开我的手,我的指尖变红了。 “…我想,她一天的锻炼已经够多了,你去厨房吧。” 我的指尖变成了紫色,而他们相视而立。 “我能带她过去。”杰莱德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 “你能吗?”伊恩挑衅地问。他把我推出去,远离他的身体。 转让。 杰莱德看着我整整一分钟。于是,他叹了口气,放开了我的手。 噢。真疼!梅兰妮抱怨道。她指的是胸口突然的疼痛,而不是血回流到指尖的疼痛。 对不起。你想让我怎么处理? 他不是你的。 没错,我知道。 哎哟。 对不起。 “我想我会跟在后面,”杰莱德说的时候,伊恩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胜利的微笑,伊恩转过身,朝出口走去,“我要和你谈谈。” “随你的便。” 我们在黑暗的通道里走着,杰莱德什么都没谈。他很安静,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但当我们走进玉米地的亮光处,他就跟在我们后面。 直到我们穿过了大广场,他才开口说话——直到一个人都没有,只剩下我们三个。 “你觉得凯尔怎么样?”他问伊恩。 伊恩哼了一声:“他一直为自己是一个信守诺言的人而感到自豪。通常情况下,我会相信他的承诺,在这种情况下我不会让她离开我的视线的。” “好。” “伊恩,会没事的,”我说,“我不怕。” “你不必害怕,我保证——没有人再会做出同样伤害你的事,你在这里会安全的。” 他的眼睛如此这般地热情燃烧,我很难不看他的眼睛,很难怀疑他说的任何话。 “是的。”杰莱德附和道,“你会安全的。” 他在伊恩的旁边走着,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谢谢。”我悄声说。 没有人再说话,最后伊恩停在了他的房间的红灰色的门前。 “你不介意开下门吧?”伊恩对杰莱德说,对着门点了点头。 杰莱德没有动,伊恩转过来,我们都可以看清楚他,他脸上的表情很谨慎。 “你的房间?这就是你觉得更好的地方?”杰莱德的声音里充满了怀疑。 “现在这是她的房问。” 我咬着嘴唇,我想要告诉伊恩这当然不是我的房间,但是我还没有开口,杰莱德已经开始质问他了。 “凯尔睡在哪里?” “暂时和韦斯睡在一起。” “那你呢?” “我还不确定。” 他们带着审视的目光,盯着对方。 “伊恩,这是”我开始说话。 “噢,”他打断了我,好像才想起我来,好像我的体重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都忘记了我的存在,“你累了,不是吗?杰莱德,请你开一t了l,好吗?” 杰莱德一言不发,他使劲儿将红门转开,推到灰色的门上。 我第一次真正看清楚伊恩的房间,中午的阳光从洞顶狭窄的缝隙里照射进来。这个房间没有杰米和杰莱德的房间亮,也没他们的房间高,有点矮,但大小合适。这个房间是圆圆的——有点像我的洞,只是这个房间是那里的十倍。地上有两张床垫,分别靠着两边的墙,中间留出一条窄窄的通道。后墙上有一个长长的矮脚木橱,橱的左边有一堆衣服,两本书,一堆牌;橱的右边完全是空的,但是从灰尘的印子来看,这半边是最近才空出来的。 伊恩小心地把我放在右边的床垫上,安顿好我的腿,放正枕头。杰莱德站在门口,面朝着过道。 “这样行吗?”伊恩问我。 “行了。” “你看上去很累。” “我不应该这样——近来,我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睡觉。” “你的身体需要用睡眠才能恢复。” 我点点头,我不否认我连眼皮都睁不开了。 “我晚点给你带吃的过来——什么也不要担心。” “谢谢你,伊恩。” “怎么了?” “这是你的房间,”我喃喃地说,“你当然要睡在这里。” “你不介意?” “我为什么要介意?” “这可能是个好主意——看着你最好的方法,睡一会儿吧。” “好的。” 我的眼睛已经闭上了,他拍拍我的手,然后我听见他站了起来。几秒钟以后,木门轻轻地撞在了石头上,发出砰的一声。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梅兰妮质问道。 什么?我做了什么? 小漫,你差不多是人了。你必须要明白伊恩怎样看待你的邀请。 邀请?我现在明白她的想法了,不是这样的,这是他的房间·这里有两张床。这里没有足够的卧室能让我有自己的地方,我们当然可以共同睡在一间房间里了,伊恩明白这一点的。 他明白吗,小漫,睁开你的眼睛吧。他开始我该怎么解释你才明白呢,他对你的感觉就像你对杰莱德的感觉,难道你不明白吗? 心跳了两下,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不可能。我终于开口了。 “你认为今天早上的事会对亚伦或是布兰特产生影响吗?”伊恩在门的另一边低声发问。 “你的意思是凯尔会被驱逐?” “是的,他们不必以前什么也不用做,可能凯尔都替他们做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会和他们谈的。” “你认为这就够了吗?”伊恩问道。 “我救过他们两个人的命,他们欠我的。如果我让他们做什么,他们会做的。” “你用她的命来打赌?” 谈话暂停。 “我们会看着她的。”杰莱德终于发话了。 又是一次长时间的沉默。 “你不是要去吃饭吗?”杰莱德问道。 “我想在这里待一会儿你呢?” 杰莱德没有回答。 “怎么?”伊恩问,“杰莱德,你有话要对我说吗?” “那个女孩”杰莱德说得很慢。 “怎么了?” “那个身体不属于她。” “你的意思是?” 杰莱德回答的时候,声音很严厉:“别碰它。” 伊恩低声笑了起来:“嫉妒了,是吗?” “不是这个问题。” “真的。”伊恩有点嘲讽的语气。 “小漫似乎和梅兰妮很合作,听上去她们的关系很友好,但是,很明显,都是小漫在做决定。万一是你,你怎么办呢?如果你是梅兰妮,你的感受会怎样?如果你是那个被灵魂入侵的人,你会怎么办呢?如果你被圈在里面,由其他人告诉你你的身体应该做什么,你又会怎么办呢?如果你不能为自己说话?难道你不想你的愿望——被别人知晓——被尊重吗?至少被其他的人尊重吗?” “好了,好了。明白了,我会记着的。” “你什么意思,什么叫你会记着的?”杰莱德质问道。 “我的意思是我会考虑的。” “没什么好考虑的,”杰莱德反驳道。听这声音,我就知道他的脸看上去什么样——咬紧牙,收紧下巴,“那个身体和陷在身体里的那个人都是属于我的。” “你确定梅兰妮依然感觉到‘·” “梅兰妮永远是我的,我永远是她的。” 永远。 突然间,我和梅兰妮的心情走向了两个极端。她高兴得要飞起来了,我没有。 又是一次沉默不语,我们都在焦急地等待。 “但是,如果是你呢,你该怎么办?”伊恩声音很小,“如果你被放在人的身体里,在这个星球上游荡,最终发现你没有了自己的同类,你会怎么办?如果你是这样一个好人,你想拯救你占据的生命,你冒着生命危险带她回家,会怎么样?如果你发现周围都是野蛮的外星人,他们恨你,伤害你,想杀了你,而且一次又一次,你又会怎么办?”他迟疑了一会儿,“如果尽管这样,你还是尽你所能去拯救,治愈这些人,你又会怎么样?难道你不应该拥有生命吗?难道你不应该获得那些权利吗?” 杰莱德没有回答,我的眼眶湿润了。伊恩真的对我有如此高的评价吗?他真的认为我有活着的权利吗? “明白了吗?”伊恩急忙问道。 “我我要想一想。” “去想吧。” “但还是” 伊恩叹了一口气,打断了他的话:“不用紧张。尽管小漫的身体是人的身体,但是她还不是真正的人。她好像不会有反应对于身体接触,她和人的反应不一样。” 轮到杰莱德大笑了:“那是你的理论吗?” “有什么好笑的?” “她能够对身体接触产生反应,”杰莱德告诉他,“语气又一次突然变得很冷静,她已经完全是人了,或者说不管怎样,她的身体是人的身体。” 我的脸发烫。 伊恩沉默了。 “嫉妒了,是吗?” “事实上我是很惊讶。”伊恩的声音很紧张,“你是怎么知道的?” 杰莱德犹豫了:“那是差不多是个实验。” “实验?” “实验并没有按照我设想的那样进行,梅儿打了我一拳。”我听见他一边回忆,一边咧着嘴在笑。在我的脑海里,我看见连他的眼睛里都满是笑意。 “梅兰妮一拳打中了你?” “肯定不是小漫,你应该看看她的脸怎么样?嗨,伊恩,放轻松点,伙计!” “你有没有想过这会对她产生怎样的影响呢?”伊恩说。 “梅儿?” “不是,你这个蠢货,小漫!” “对小漫的影响?”杰莱德问道,听上去感觉很迷惑。 “噢,离开这里,出去吃点东西,让我自己待几个小时。” 伊恩没有等他回答,他用力地推开门——很用力但轻手轻脚——然后溜进了自己的房间,又把门放回原来的位置。 他转过我,和我的目光相遇。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看见我醒着,他很吃惊,吃惊又失望。他眼睛里的火在燃烧,但慢慢地熄灭了,他嘟着嘴。 他把头侧向一边,倾听着。我也倾听着,但是杰莱德走了,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伊恩又等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砰地坐在床垫的边上,面对着我。 “我猜我们并不像我想的那么安静。”他说。 “声音可以在洞里传过来。”我小声说。 他点点头。 “所以”他终于说话了,“你怎么想?” 第三十八章 触碰 “我对什么怎么想?” “对我们在那儿的讨论。”伊恩澄清道。 我对它怎么想?我不知道。 某种程度上说,伊恩能够从我的视角来看待事物——从我那异族生物的视角,他认为我赢得了生存的权利。 但他是在嫉妒杰莱德? 他知道我是什么,他知道我不过是个被植入梅兰妮后脑勺的渺小生物。用凯尔的话说,就是一条虫子,但甚至连凯尔都觉得伊恩对我有点“喜欢”。对我吗?那不可能。 或者是,他想知道我对杰莱德怎么看?我对那个实验的感受?关于我对身体接触的反应的更多细节?我打了个寒战。 抑或是我对梅兰妮的看法?梅兰妮对他们的讨论的看法?我是否同意杰莱德所说的她的权利? 我不知道我怎么想,什么也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我说。 他点点头:“可以理解。” “那只是因为你太善解人意了。” 他对我露出微笑,真是奇怪,他的目光既灼人却又温暖,尤其是他眼睛的颜色,像火,却更像冰。这一刻,他的目光格外温暖。 “我很喜欢你,小漫。” “我刚刚才意识到这点,大概我有点迟钝。” “我自己也很惊讶。” 我们两个都想了一想。 他抿住嘴唇:“而且我猜那是种你不知道让自己有什么感觉的东西?” “不,我的意思是对,我不知道,我我” “没关系,你没花很长时间想过这个,这一定看起来很奇怪。” 我点点头:“是的,不仅仅是奇怪,是不可能。” “和我说说。”伊恩停顿了片刻说。 “如果我知道答案就好了。” “这不是个困难的问题。” 他没有立刻问我,而是走过狭窄的空间,拉起我的手。他用两只手同时握着我的手,过了一会儿,他的左手手指顺着我的手臂,慢慢地从手腕处滑到我的肩膀,又同样缓慢地滑了回来。他没有看我的脸,而是看着我手臂上的皮肤,注视着顺着他的手指触碰而升起的鸡皮疙瘩。 “你感觉好不好?”他问道。 不好。梅兰妮坚持说。 但这不疼。我抗议。 他不是在问这个,他说的感觉好唉,真像和小孩子说话! 你知道。我还不满一岁,或许我现在已经一岁了?我的注意力被分散了,努力想着口期。 梅兰妮役有分心。对他而言,感觉好的意思是杰莱德碰我们时的那种感觉。她引发的回忆不是在山洞里发生的事,那是在一个神奇的峡谷里,正值日落。杰莱德站在她身后,他的手沿着她手臂的曲线,从她的肩膀抚到手腕,那种简单触碰带来的喜悦让我颤抖。就像那样。 哦。 “小漫?” “梅兰妮说不好。”我轻声说。 “你怎么说?” “我说我不知道。” 我看着他眼睛时发现他的目光比想象中的更温暖:“我甚至不能想象,这一切让你该有多困惑啊。” 他的理解让我感到欣慰:“是的,我很困惑。” 他的手再次顺着我的手臂抚摸:“你要我停下吗?” 我犹豫了:“是的,”我下定决心,“你的动作让我难以思考,而且梅兰妮对我很生气,那也让我难以思考。” 我没有生你的气,叫他离开。 伊恩是我的朋友,我不想让他离开。 他向后退去,双手交叉在胸前。 “我想她大概不愿让我们有片刻独处的时间?” 我笑了:“我很怀疑。” 伊恩把头歪向一边,表情若有所思。 “梅兰妮。斯特莱德?”他直接对她说话。 我们两个听到名字都吓了一跳。 伊恩继续说:“我希望有机会和小漫单独谈谈,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有什么办法可以这么做?” 岂有此理!你告诉他。我说门儿也没有!我不喜欢这个人。 我皱起了鼻子。 “她说什么?” “她说不行,”我设法尽量缓和语气说出这些话,“还有,她不喜欢你。” 伊恩笑了出来:“我可以理解那一点,我尊重她的意见。呃,这也值得一试。”他叹了口气,“有人旁听,似乎有些扫兴。” 扫什么兴?梅儿怒吼道。 我做了个鬼脸,我不想感受她的愤怒,这比我自己的情感凶恶得多。 习惯了。 伊恩把手放在我的脸上:“我会让你想清楚的,好吗?这样你就可以确定自己的感觉。” 我设法客观地对待那只手,它在我的脸颊上很柔软,感觉很·‘舒服。不像杰莱德碰我时那样,但和杰米拥抱我时的感觉也不同,是另一种感觉。 “也许要花点时间,你知道,这所有一切都不合情理。”我告诉他。 他咧开嘴笑:“我知道。” 他笑的时候,我意识到,我想让他喜欢自己。余下的——我脸颊上的手,臂上的手指——我仍旧一点也不确定这些带给我的感受,但我想让他喜欢我,想让他对我有善意的评价,这就是我很难告诉他真相的原因。 “你对我并不是真的有那种感觉,你知道的。”我小声说,“是因为这个身体她很漂亮,不是吗?” 他点点头:“是的,梅兰妮是个很漂亮的姑娘,甚至非常美丽。”他的手移到我受过伤的脸颊,轻柔地抚摸着粗糙的疤痕,“尽管我曾经使她的脸受到伤害。” 通常情况下,我会情不自禁地否认那一点。提醒他我脸上的伤并不是他的错,但此刻,我如此困惑,头昏脑涨,连个完整的句子也说不出来。 他认为梅兰妮很漂亮,为什么这一点会让我烦恼? 你难倒我了。她不清楚我的情感,就像我不懂她的。 他把我额上的头发拂到后面。 “但是,虽然她很漂亮,她对我是个陌生人,她不是那个我在乎的人。” 这让我感觉好多了,却越发让我困惑。 “伊恩,你不这里没有人像他们应该做的那样把我们区分开。你没有,杰米没有,杰布也没有。”真相一涌而出,比我想说的更激烈,“你不可能在乎我,如果你把我捧在手里,我,你会觉得恶心。你会把我扔在地上,然后踩在脚下。” 他皱起苍白的额头,黑色的眉毛拧在了一起:“我不会的,如果我知道它是你。” 我闷闷不乐地笑着:“你怎么知道呢?你不能把我们区分开。” 他的嘴角弯了下去。 “只是因为这个身体。”我重复道。 “那一点也不对,”他反驳,“不是这张脸,是脸上的表情。不是这个声音,是你说的话。不是你在这个身体里的样子,而是你用这个身体做的事,你是美丽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前移动,跪倒在我躺的床边,再一次用双手握住我的手。 “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 我叹了口气:“伊恩,如果我以玛格诺丽亚的身体来到这儿呢?” 他露出痛苦的表情,然后笑了出来:“好吧,问得好,我不知道。” “又或者以韦斯的身体?” “但你是个女性——你本身就是。” “我总是要求成为星球上对应性别的生物,这么说似乎更准确,但我可以被植入男人的身体里,而且能照样正常运作。” “但你不在男人的身体里。” “瞧!这就是我的意思,身体和灵魂。对我而言,是两种不同的东西。” “没有你,我不会要这个身体。” 他又摸了摸我的脸,手停留在脸颊上,大拇指扶住我的下颌:“但这个身体也是你的一部分,它是你之所以为你的一部分。除非你改变主意,把我们都出卖,它将永远成为你的一部分。” 啊,它的宿命。是的,我将在这个身体中死去,最终的死亡。 而我将再也不能活在这个身体里。梅兰妮轻声说。 这不是我们任何一个人计划的未来。是吗? 不是,我们都以为会有未来。 “又是一次内心的交流?”伊恩猜测。 “我们想到了自己的死亡。” “如果你离开我们,你可以永远活下去。” “对,我可以。”我叹了口气,“你知道,除了蜘蛛以外,人类是我当过的物种里寿命最短的,你们的时间真短暂。” “那么,你不认为。”伊恩停顿了一下,向我靠过来,近得让我看不见他脸周围的任何东西,只看见雪白、天蓝和墨黑,“也许你应该尽可能地利用你现有的时间,你应该在活着的时候生活。” 我没意识到即将经历和杰莱德之间发生的事,伊恩对我来说没那么熟悉。梅兰妮比我先意识到他打算做的事,就在他的嘴唇碰到我的嘴唇之前那一秒。 不! 这和吻杰莱德不同。和杰莱德一起时,没有思绪,只有欲望。无法控制,像火星于碰到了汽油——不可避免。和伊恩一起时,我甚至不懂自己的感受,一切都是混沌、困惑的。 他的嘴唇柔软而温暖,他只是用唇轻轻地贴在我的嘴上,然后前后移动擦拭着我的唇。 “感觉好不好?”他贴着我的嘴唇低语。 不好!不好!不好! “我。我无法思考。”当我移开嘴巴要说话,他也随之移动着他的唇。 “这听起来很好。” 现在他的嘴挤压得更用力了,他含住我的下嘴唇,温柔地拖拉。 梅兰妮想打他——比她想揍杰莱德更强烈。她想推开他,再踢他的脸。这种景象很恐怖,与伊恩的吻带来的强烈感受格格不入。 “求你。”我小声说。 “嗯?” “求你停下,我不能思考,求求你。” 他立刻向后靠坐回去,双手交叉在胸前。 “好吧。”他谨慎地说道。 我用手捂了捂脸颊,希望能消灭梅儿的怒火。 “唉,至少没人揍我。”伊恩咧开嘴笑了。 “她想做的更多。呃,我不喜欢她发怒的时候。这让我头疼,愤怒是如此丑陋。” “她为什么不那么做?” “因为我没有失去控制,只有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她才能爆发出来。” 我皱起额头,他注视着我。 平静下来。我恳求她,他不碰我了。 他难道忘记我在这儿了吗?他不在乎吗?我在这儿,是我! 我设法解释过了。 你怎么了?你忘记杰莱德了吗? 她把回忆抛向我,就像刚开始那样,只不过这次回忆像拳头般砸来。他的微笑、他的眼睛、他吻我的嘴唇,还有他抚摸我皮肤的手,化作千万记拳头当然没有,你难道忘记了你不想让我爱上他? “她在和你说话。” “在朝我吼叫。”我更正道。 “我现在可以看出来了,我可以看见你专注于对话。今天之前,我从没注意到这点。” “她并不总是这么聒噪。” “我很抱歉,梅兰妮,”他说,“我知道这对你一定难以忍受。” 她再一次幻想着用脚踢他高耸的鼻梁,把它踢成凯尔那样的鹰钩鼻。告诉他,我不需要他的道歉。 我畏缩了。 伊恩似笑非笑,表情纠结:“她不接受。” 我摇了摇头。 “那么说她可以爆发出来?在你不知所措的时候?” 我耸耸肩:“有时,当她吓了我一跳,而我情绪太激动。情感让我很难集中注意力,但最近这对她更难了,就像我们之间的大门被锁上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设法放她出来,当凯尔”我突然停住了,紧紧地咬住牙齿。 “当凯尔想杀你的时候,”他实事求是地说完,“你希望让她自由?为什么?” 我只是盯着他看。 “为了反抗他?”他猜测。 我没有回答。 他叹了口气:“好吧,别告诉我,你为什么认为那扇门被锁上了?” 我皱起了眉头:“我不知道,也许随着时间的流逝这让我担忧。” “但她以前爆发过,揍过杰莱德。” “是的。”想到我的拳头敲到杰莱德的下颌,我不寒而栗。 “因为你不知所措,情绪激动?” “是的。” “他做了什么?仅仅是吻了你?” 我点了点头。 伊恩退缩了,他眯紧了眼睛。 “怎么了?”我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杰莱德吻你的时候,你因为情绪激动而不知所措。” 我注视着他,他脸上的表情让我担心,梅兰妮却很享受,就应该那样! 他叹息道:“而我吻你的时候你不确定是否喜欢这样,你没有不知所措。” “哦。”伊恩在吃醋,这个世界多么奇怪啊,“我很抱歉。” “别这样,我告诉过你,我会给你时间。我不介意等你把事情想清楚,我一点儿也不介意。” “你介意什么?”因为他尤为介意某些东西。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吐出气:“我看见你多么爱杰米,那总是特别明显。我猜我也应该看到你多么爱杰莱德,也许是我不想看见,这合情合理。你为了他们两个来到这儿,你爱他们两个,像梅兰妮那样,把杰米当做弟弟,而杰莱德” 他移开了视线,注视着我头上的墙壁。我也只得朝别处看去,我凝视着照耀在红色大门上的阳光。 “那种情感有多少是梅兰妮的?”他想知道。 “我不知道,这有关系吗?” 我勉勉强强听见他的回答:“是的,跟我有关系。”伊恩再次握住我的手,他没有看我,似乎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在做什么。 寂静持续了一分钟,甚至梅兰妮也是安静的,那很好。 接着,仿佛打开了开关一样,伊恩又恢复了常态,他笑了起来。 “时间站在我这边,”他咧着嘴微笑,“我们的余生要在这里度过。终有一天,你会为自己对杰莱德的态度而困惑不解。” 在你梦中吧。 我和他一起笑了,为他又说起了笑话而高兴。 “小漫?小漫,我可以进来吗?” 杰米的声音从大厅另一头传来,伴随着他小跑的脚步声,声音在大门外停止了。 “当然,杰米。” 他把门挪开之前,我已经向他伸出了手,最近我很少见到他。无意识地或是被阻挠地,我没有空闲去找他。 “嘿,小漫!嘿,伊恩!”杰米满脸笑容,他移动的时候杂乱的头发随之飘动。他走向我伸出的手,但伊恩挡在了中间。于是他便无奈地坐在我床垫的边缘,把手放在我的脚上。 “你感觉如何?” “更好些了。” “还饿吗?有牛肉干、玉米棒上还有玉米粒!我可以给你弄点。” “我现在很好,你怎么样?最近我不常看见你。” 杰米做了个鬼脸:“莎伦关我禁闭。” 我笑了:“你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我完全是被冤枉的。”他那无辜的表情有点夸张,然后他迅速转换了话题,“猜猜发生什么了?杰莱德午餐时候说他认为让你从熟悉的房间里搬出去不太公平,他说我们不是友善的主人,他说你应该搬回来和我一起住!那不是很棒吗?我问他是不是可以马上告诉你,他说这是个好主意,他说你会待在这儿的。” “我就猜到他会这么做。”伊恩喃喃自语。 “那你怎么看,小漫?我们又要成为室友了!” “但杰米,杰莱德住在哪儿?” “等一下——让我猜猜,”伊恩打断道,“我猜他一定说这个房间够三个人住,我说得对吗?” “对,你怎么知道的?” “侥幸猜中的。” “那太棒了!不是吗,小漫?这会像我们来这儿之前一样!” 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感觉肋骨间就像被剃刀搜刮着——这种疼痛太清晰太精确,不同于敲击或是折断的感觉。 杰米震惊地解读着我痛苦的表情:“哦,不,我的意思是和你一起,这样就好了。我们四个,对吧?” 我设法在痛苦中微笑,但笑了也不能减轻痛苦。 伊恩握紧我的手。 “我们四个,”我含糊地说,“很好。” 杰米爬上了床垫,从伊恩身边绕过,用他的手臂缠住我的脖子。 “对不起,别难过。” “不用担心。” “你知道我也爱你。” 如此剧烈,如此透彻,正是这个星球上的情感。杰米以前从未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的整个身体突然觉得温度升高了几度。 如此剧烈。梅兰妮同意,她自己的痛苦让她畏缩。 “你会回来吗?”杰米蹭着我的肩膀央求道。 我不能马上回答。 “梅儿想怎样做?”他问。 “她想和你住在一起。”我悄声说,我不用问也知道这一点。 “那你想怎么做?” “你想让我和你一起住吗?” “你知道我想,小漫,求求你。” 我犹豫不决。 “求你了?” “杰米,如果这是你的愿望,好吧。” “哇哈!”杰米在我耳边欢呼,“太棒了!我要告诉杰莱德!顺便我去给你弄点食物,好吗?”他已经站了起来,床垫被弹了起来撞在我的肋骨上。 “好。” “伊恩,你要些什么吗?” “当然,孩子,我想要你告诉杰莱德,他很无耻。” “呃?” “别介意,去给小漫弄点午餐。” “好的,我会问韦斯要他那张多出来的床。凯尔就能回到这里了,一切都会变得井井有条!” “好极了!”伊恩说。尽管我没有看他的脸,但我知道他在转动着眼睛。 “好极了。”我低声说,又感受到了剃刀的利刃。 第三十九章 焦虑 好极了,我自言自语,真是好极了。 伊恩走过来与我一起吃午餐,他的脸上保持着灿烂的笑容。想设法让我高兴起来又一次。 我认为你最近讽刺的话说得过头了。梅兰妮告诉我。 我会记住这点的。 过去一个礼拜,我很少听见她的声音。此刻,我们两个都不是融洽的伙伴。如果我们避免与人交流,甚至彼此间的交流,情况会好些。 “嘿,小漫。”伊恩向我打招呼,跳到了我旁边的长桌上。他的一只手里端着碗番茄汤,还是滚烫的。我的汤放在我身边,已经冷却了,还剩一半。 我拨弄着一个面包卷,把它撕成了微小的碎片。 我没有回答他。 “哎,过来。”他把手放在我的膝盖上。梅儿懒洋洋地露出愤怒的表情。这样的事,她司空见惯了,已经没什么真正的火气了。“他们今天就会回来,日落之前,毫无疑问。” “三天前你这么说,两天前,还有昨天也这么说。”我提醒他。 “我今天有种好的预感,别生气——这太像人类了。”他开玩笑说。 “我没有生气。”我没有。我担心得难以正常思考,忧虑让我没有力气去做其他事情。 “这不是杰米第一次参加劫掠。” “你的话让我感觉好多了。”依然语带讽刺。梅兰妮是对的——我的确说过头了。 “他有杰莱德、杰弗里和楚蒂陪着他,而凯尔留在这里,”伊恩笑了,“所以他们不可能遇到什么麻烦的。” “我不想谈这件事。” “好吧。” 他把注意力转向了自己的食物,让我一个人着急。伊恩那样做很好——他总是想方设法给我想要的东西,即使有时我们两个都不清楚我想要什么,当然除了他执著地想让我忘却眼前的烦恼这一点。我知道我不想那样,我想要担心,这是我唯一可以做的事情。 自从我搬回到杰米和杰莱德的房间,已经过了一个月了。其中三个礼拜的时间,我们四个住在一起,杰莱德睡的床垫子嵌在杰米和我睡的床头上面。 我已经习惯了——至少习惯了睡觉这一部分,现在我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很难入睡,我想念其他两个人呼吸的声音。 在那儿我还不习惯每天早晨和杰莱德一起醒来,我依然要好一会儿时间才反应过来和他打招呼问早安。他也不自在,但他总是很客气,我们两个都很客气。 这时说的话几乎像在背台词。 “早上好,小漫,你睡得怎么样?” “很好,谢谢。你呢?” “也很好。谢谢,那梅儿呢?” “她也很好,谢谢。” 杰米那总是兴高采烈的心情和快乐的唠叨声缓和了紧张的气氛。他时常聊到梅兰妮,也和梅兰妮聊天,后来她的名字在杰莱德面前便不再引起紧张的气氛。每一天,气氛都会变得更轻松一些,我在这儿的生活也变得日渐惬意。 我们有几分幸福,梅兰妮和我都如此。 后来,一个礼拜之前,杰莱德因另一次短暂的劫掠离开了——主要是为了更新折旧的工具——他把杰米一同带走了。 “你累了吗?”伊恩问。 我意识到自己正揉着眼睛:“不太累。” “还睡得不好吗?” “太安静了。” “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哦,别急,梅兰妮,你知道我的意思。” 伊恩总是能注意到梅兰妮的敌意让我畏缩不前。 “你是对的,我想没必要重新安排。” 我叹了口气。 “也许你应该在下午休息。” “别傻了,”我告诉他,“我精力充沛,可以工作。” 他咧嘴笑了,似乎我说了什么让他欣慰的话,他期待我说的话。 “很好,我的项目可以找到帮手了。” “什么项目?” “我会给你看的——你在那儿的活干完了?” 我点点头。 他握起我的手,领我离开厨房。这也是屡见不鲜的事了,梅兰妮几乎不再抗议。 “我们为什么要走这条路?”东面的田地不需要人照看,今天早晨我们和其他人一同灌溉过田地了。 伊恩没有回答,他依旧咧着嘴笑。 他带领我走过东边的隧道,穿过田地,进人走廊,这条走廊只通往一个地方。一走进隧道,我就能听见回响的说话声和断断续续的砰砰声,我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陈腐、苦涩的硫黄气味帮助我想起了这个声音。 “伊恩,我没有心情。” “你说过你精力充沛的。” “工作上,而不是踢球。” “但莉丽和韦斯会很失望的,我答应过他们打一场二对二的比赛。他们上午工作得很卖力,就为了腾出下午的时间” “别让我感到愧疚,”我说道,同时我们绕过了最后一个弯。我可以看见几盏油灯的蓝色光线,灯前跳动的阴影。 “不起作用吗?”他开玩笑说,“来吧,小漫,对你有好处。” 他把我拉进了天棚低矮的娱乐室,里面莉丽和韦斯正隔着球场的宽度在传接球。 “嘿,小漫。嘿,伊恩。”莉丽招呼我们。 “这场球我赢定了,伊恩。”韦斯提醒他。 “你不会让我输给韦斯吧?会吗?”伊恩悄声说。 “你一个人就可以打败他们。” “这依旧会成为种遗憾,我永远也忘不了。” 我叹了口气:“好吧,好吧,随你便吧。” 伊恩热情地拥抱了我,这种热情在梅兰妮看来是毫无必要的:“在这个已知的宇宙中,你是我最喜欢的人。” “谢谢。”我冷冷地咕哝着。 “准备好成为手下败将了吗,小漫?”韦斯戏谑地说,“也许你能占领这个星球,但你赢不了这场比赛。” 伊恩笑了,但我没有回应,这个笑话让我不舒服。韦斯怎么能开那样的玩笑?人类总是让我感到惊讶。 包括梅兰妮,刚才她的心情和我一样糟糕,但现在她忽然兴奋起来。 上次我们没能参加,她解释道,我可以感受到她渴望奔跑——为了快乐而奔跑,而不是在恐惧中奔跑。跑步是她曾经喜欢的运动,我们守而不攻的话,他们也不会很快进球,也许应该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她已经在打量我们的对手,思考战术了。 “你知道规则吗?”莉丽问我。 我点点头:“我记得规则。” 我心不在焉地弯曲膝盖,抓住脚踝,提起腿舒展肌肉。我的身体很熟悉这个动作。我又伸展了另一条腿,这样感觉就完整了,我很高兴。大腿后侧的淤青褪成了黄色,快要消失了。腰部感觉良好,让我觉得自己的肋骨仿佛从未折断过。 两周前擦镜子时我看见过自己的脸,脸颊上有一块深红色的疤痕,像我的手掌心那么大,边上还有很多参差不齐的口子。与其说它困扰着我,不如说更加困扰着梅兰妮。 “我来守门。”伊思告诉我,此时莉丽向后退去,韦斯在球旁边徘徊。实力悬殊的比赛,梅兰妮喜欢这个,比赛吸引着她。 从比赛开始的那一刻起——韦斯把球踢给后面的莉丽,莉丽跳到前面想绕过我——就几乎没有思考的时间,只需迅速反应和感受。从看见莉丽转动身体,推测出她带球的方向。阻截韦斯——啊,我的速度让他吃了一惊——把球传给伊恩,继续往前跑。莉丽奔跑得太靠前了,我追逐着她跑到灯笼充当的球门柱,我们赢了。伊恩的球传得很完美,我踢进了第一个球。 这感觉很好:肌肉的舒展与拉伸,运动,而非单纯高温所致的流汗,还有与伊恩的合作。我们配合默契,我跑得快,而他脚法精准。伊恩踢进第三个球之前,韦斯就没了脾气。 我们踢到二十比一的时候,莉丽喊停了比赛。她呼气困难。与之相反,我感觉好极了,肌肉温暖而灵活。 韦斯想再踢一轮,但莉丽累垮了。 “接受现实吧,他们比较好。” “我们被骗了。” “没人说过她不会踢球。” “也没人说过她是个专业选手。” 我喜欢这句话——它让我露出笑容。 “别一输就恼火。”莉丽说着,顽皮地伸手去挠韦斯的肚子。他抓住了她的手指,把她拉到自己身旁。她笑着挣脱,但韦斯钩住她,在她微笑的嘴唇上深深种下一吻。 伊思和我立刻交换了诧异的眼神。 “为了你,我愿赌服输。”韦斯对她说道,然后松开了她。 莉丽脸颊和脖子上光滑的浅褐色皮肤泛起丁一抹粉红。她瞄了伊恩和我一眼,想知道我们的反应。 “现在,”韦斯继续说道,“我去搬救兵。伊恩,让我们瞧瞧你那个冒名顶替者怎么对付凯尔。”他把球高高抛向远处昏暗的山洞一角,我听见球落在喷泉里的水花声。 伊恩小跑着去捡球,而我依旧好奇地注视着莉丽。 面对我这样的神情,她笑了起来,笑声听起来很不自在,这在她而言并非常态:“我知道,我知道。” “那件事多久了?”我好奇地问。 她做了个鬼脸。 “我多管闲事了,抱歉。” “没关系,这不是什么秘密——而且,这里怎么会有秘密呢?只不过我对这个很陌生,可以说这是你的错。”她接着说道,微笑表明她是在和我开玩笑。 不管怎样,我都觉得有些愧疚,也觉得很困惑:“我做了什么?” “没什么,”她安慰我,“是韦斯对你的态度让我吃了一惊,我以前不知道他如此善解人意。在那之前,我从没真正关注过他。哦,好吧,他对我来说太年轻了,但在这里有什么关系呢?”她又笑了起来,“奇怪的是,生命和爱在延续,我没有想到这点。” “对啊,那是怎么发生的还真奇怪,”伊恩同意,我没听见他回来,他把手臂钩在我的肩膀上,“但是,这样很好。你一定知道韦斯刚来到这儿就对你很痴迷,不是吗?” “他是这么说的,我没有注意。” 伊恩笑了:“那你就是唯一一个没注意到的人。好吧,小漫,趁等待的时间,我们一对一踢场球怎么样?” 我可以感受到梅兰妮无以言表的热情:“好的。” 他先让我带球,他站在后面,紧挨着球门区。我的第一次射门,球从他和球杆中间越过,得分了。他开球后,我赶超过他,重新得到球,我又进球了。 他故意让我们赢的。梅儿抱怨道。 “加油,伊恩,好好踢球。” “我在好好踢球。” 告诉他,他像个女孩子在踢球。 “像个女孩子在踢球。” 他笑了出来,我再一次把球从他脚下截走,这样的嘲讽不起作用。那时我灵机一动,把球踢进他的球门,猜想着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有机会这么做了。 梅儿反对道,我不喜欢这个主意。 但我保证这主意一定管用。 我把球放回到球场中央:“你赢的话,就可以在他们不在的时间里睡到我的房间。”我要睡个好觉休息休息。 “十分定输赢。”他咕哝了一句,开出的球如此用力,从我身边飞过,撞到我球门后那面远得看不清的墙壁上,又反弹了回来。 我看了一眼莉丽:“那太远了吧?” “不,我看起来正正好好。” “一比三。”伊恩宣布。 他花了十五分钟就获胜了,但至少我踢了场真正的比赛。我甚至还射进了另一个球,好不得意。我正喘着气的时候,他把球从我脚下偷走,最后一次带球越过我的球门柱。 他气也不喘:“十比四,我赢了。” “踢得好。”我气呼呼地说。 “累了吧?”他问道,语调中的天真有点做作,甚至滑稽,他伸了个懒腰,“我觉得我自己要睡了。”夸张地瞟了我一眼。 我畏缩了。 “唉,梅儿,你知道我是开玩笑的,高兴点。” 莉丽看着我们,迷惑不解。 “杰莱德的梅儿反对我。”伊恩眨着眼睛告诉她。 她扬起了眉毛:“这真有意思。” “我纳闷韦斯怎么去了这么久?”伊恩嘀咕着,没怎么注意到她的反应,“我们去看个究竟吧!我可以去弄点水。” “我也去。”我同意。 “给我带点水。”莉丽半躺在地板上,没有起身。 我们走进狭窄的隧道时,伊恩用一只手臂轻巧地搂住我的腰。 “你知道,”他说,“梅兰妮对我生气时,却让你吃苦头,这不公平。” “人类什么时候公平过了?” “说得好。” “而且,如果我允许的话,她会很乐意让你吃点苦头。” 他笑了。 “韦斯和莉丽在一起很不错,你不觉得吗?”他问。 “是的,他们两个看起来都很快乐,我喜欢这样。” “我也是,韦斯终于追到了那女孩,这给了我希望。”他朝我眨了眨眼睛,“如果我现在要吻你,你觉得梅兰妮会让你很不自在吗?” 我惊呆了,片刻之后,做了次深呼吸:“很可能。” 哦,我会的。 “毫无疑问。” 伊恩叹了口气。 这时我们听见韦斯的叫喊声,他的声音从隧道尽头传来,每个字都越来越近。 “他们回来了!小漫,他们回来了!” 我立刻明白过来,马上飞奔过去,身后的伊恩咕哝着。 我差点把韦斯撞倒。 “在哪儿?”我喘着气问。 “广场上。” 我重新奔跑起来,飞也似的跑进宽敞的花房,眼睛早已在四处搜寻。很容易就找到了他们,杰米站在一群人的前面,靠近南面隧道的出口处。 “嘿,小漫!”他挥舞着手臂喊叫。 我绕着田地的边缘跑去时,楚蒂拉住他的手臂,仿佛在阻止他跑来迎接我。 我用双手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到我身旁:“哦,杰米!” “你想我吗?” “只有一点点想,其他人都在哪儿?大家都到家了吗?都没事吧?”这里除了杰米,劫掠归来的只有楚蒂。稀疏的人群中每个人——露希娜、露丝·安、凯尔、特拉维斯、薇奥莉塔、雷德——都在欢迎他们回家。 “每个人都平安回家了。”她安慰我。 我扫视着巨大的山洞:“他们在哪儿?” “呃他们在洗漱,卸货” 我想帮点忙——做什么都好,只要能把我带到杰莱德那儿,这样我就能亲眼看见他安然无恙——但我口道他们不可能允许我看见卸货的地方。 “你看起来应该洗个澡。”我一边告诉杰米,一边抚摸着他脏乱、打结的头发,但没有放开他。 “他应该躺下。”楚蒂说。 “楚蒂。”杰米嘟囔着,生气地看了看她。 楚蒂迅速瞄了我一眼,又转移了视线。 “躺下。”我注视着杰米,把他拉过来仔细地看。他看起来并不疲倦——眼睛炯炯有神,晒黑的脸颊泛着红晕。我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遍,眼睛停留在他的右腿上。 他牛仔裤膝盖上方几英寸处破了一个洞,洞周围的布染成了深棕红色,这种不祥的颜色一致延伸到裤脚。 血迹。梅兰妮恐惧地醒悟。 “杰米!发生什么事了?” “谢谢你,楚蒂。” “她马上就会注意到的。嘿,看见你一瘸一拐地走路,我们总是要谈谈的。” 楚蒂用手臂撑起他的手臂,扶着他用左腿支撑重心,慢慢地一步一步往前跳。 “杰米,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我用手臂从另一边扶住他,尽可能地分担他的重量。 “这件事很愚蠢,完全是我的错,而且,也有可能在这儿发生。” “告诉我。” 他叹息着:“我手里拿着小刀摔了一跤。” 我打了个寒战:“我们不是应该带你去那边吗?你得看医生。” “我刚从那里回来,我们先去了那儿。” “医生怎么说?” “没关系,他清理、包扎了伤口,叫他躺下。” “你这一路上都是走过来的吗?为什么不待在医院里?” 杰米做了个鬼脸,抬头望着楚蒂,好像在寻求答案。 “杰米睡在自己的床上会感觉更舒服。”她提醒杰米。 “是的,”他立刻表示同意,“谁喜欢躺在那种简陋的小床上?” 我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身后。人群已经散去,我可以听见他们的说话声从南边的隧道里传来。 究竟是为什么?梅儿警惕地揣测。 我突然想到楚蒂和我一样都不擅长说谎。当她说其他劫掠归来的人在卸货和洗漱时,她的声音里透着虚假的语调。我想我记得看见她的目光闪烁到右边,向后看那条隧道。 “嘿,孩子!嘿,楚蒂!”伊恩赶上了我们。 “嗨,伊恩。”他们不约而同地和他打招呼。 “这儿生什么了?” “摔在刀子上了。”杰米咕哝着低下头。 伊恩笑起来。 “我觉得这没什么好笑的。”我对他说,声音绷得紧紧的。我脑海中的梅兰妮担心得要发疯了,幻想着扇他一记耳光,我不理睬她。 “这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伊恩说道,轻轻地拍了拍杰米的手臂。 “是的。”杰米嘀咕着。 “其他人在哪儿?” 我用眼角的余光看着楚蒂回答他的问题。 “他们,呃,还要装卸点货物。”这一次,她的目光故意转向南边的隧道,伊恩的表情变得僵硬,他刹那间被激怒了。后来楚蒂回头瞥了我一眼,看见我正注视着她。 分散他们的注意力。梅兰妮悄悄地说。 我立刻低头望着杰米。 “你饿了吗?”我问他。 “嗯。” “你有不饿的时候吗?”伊恩开玩笑说。他紧绷的脸又放松了,他比楚蒂更擅长说谎。 我们到达自己的房间时,杰米心满意足地瘫倒在大大的床垫子上。 “你确定没事了?”我向他确认。 “没什么,真的,医生说一两天我就能痊愈了。” 我点点头,尽管并不信服。 “我要去梳洗一下。”楚蒂小声说着离开了。 伊恩靠在墙壁上,哪儿也不去。 说谎话时把头低下来。梅兰妮向我建议。 “伊恩?”我专注地盯着杰米那条流血的腿,“你可以给我们弄点吃的吗?我也饿了。” “嗯,给你们弄点好吃的东西。” 我可队感觉到伊恩看着我,但我没有抬头。 “好吧,”他同意了,“我一会儿就回来。”他强调了时间的短暂。 我一直朝下看着,仿佛在检查伤口,直到听见他的脚步声消失。 “你没有生我的气吧?”杰米问。 “当然没有。” “我知道你不想让我出去的。” “你现在安全了,这才是最重要的。”我心不在焉地拍着他。然后站起身,把已经长到下颌的头发拂到前面遮住脸颊。 “我马上回来——我忘记告诉伊恩一一些事情了。” “怎么了?”他问道,我的语气把他搞糊涂了。 “你一个人在这儿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他果断地回答,若有所思。 趁他还没来得及问其他事情,我从屏风后面溜了出去。 大厅里空无一人,看不见伊恩,我得赶紧,我知道他已经产生怀疑了。他注意到我已经察觉了楚蒂那笨拙、牵强的解释,他不会离开很久的。 我穿过空旷的广场时走得很快,但没有奔跑,故意装出正要去办点事的样子。那里没几个人——雷德朝通向浴池的小路走去;露丝安和海蒂站在东边的走廊里闲聊;莉丽和韦斯背朝向我,手拉着手。没有人注意到我,我朝前望去,显得注意力并没放在南边的隧道上,直到最后一秒才打弯进去。 我一跨进漆黑的隧道就加快脚步,沿着这条熟悉的道路小跑向前。 某种直觉告诉我这次是同样的事——和上次一样,那时杰莱德和其他人劫掠归来,接着每个人都很沮丧,医生喝醉了,没有人回答我的问题。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总之是不应该让我知道的事。按伊恩的话说,是我不想知道的事。我感觉到脖子后面犹如针扎,或许我的确不想知道。 不,你想知道。我们都想。 我害怕极了。 我也是。 我在昏暗的隧道里尽可能快地奔跑。 第四十章 恐惧 听见说话声时,我放慢了脚步。我离医院还不太近,听不出医生的声音,其他人正在回来的路上。我紧贴着岩石墙壁,极其安静地往前爬,奔跑让我变得气喘吁吁。我用手捂住嘴巴,以减弱喘息声。 “我们为什么要继续这么做?”有人在抱怨。 我不清楚这是谁的声音,是我不太熟悉的人。也许是薇奥莉塔?这声音里蕴涵着一种沮丧的语调,和我以前听到过的一样,这消除了我在凭空想象的可能性。 “医生不想做,这次是杰莱德的主意。” 我敢确定现在说话的是杰弗里,尽管他的声音有点变样,围为他抑制着厌恶的情绪。杰弗里和楚蒂一起参与了劫掠,毫无疑问,他们做任何事情都在一起。 “我认为这件事上,他是最大的阻碍。” 那是特拉维斯,我猜测着。 “他现在更有动力了。”杰弗里回答。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我听得出他正因某件事而生气。 我蜷缩在岩石缝隙里,他们就在我面前半英寸的地方走过。我屏住呼吸,纹丝不动。 “我觉得这很恶心,”薇奥莉塔咕哝着,“令人厌恶,永远也不会起作用的。” 他们走得很慢,步伐因失望而变得沉重。 没有人回应她,我听力所及之处再也没有人说话了。我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直到他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但我等不及声音完全消失,伊恩可能已经在跟踪我了。 我尽可能快地往前爬,等确定安全后才重新开始小跑起来。 在前方隧道的转弯处,我看见微弱的晨光倾泻而下,接着我转换成更为安静的大步慢跑,这样依然能快速前进。我知道一旦绕过这个平缓的弧形弯道,就能看见通向医生领地的门廊。我沿着弯道走,光线越来越亮。 我现在移动得很谨慎,每一步都蹑手蹑脚。周围分外寂静。有一瞬间,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搞错了,这里什么人也没有。后来,坑坑洼洼的山洞入口映人了视线,一抹白色的阳光打在对面的墙壁上,这时我可以听见安静的啜泣声。 我踮着脚走到洞口边缘,止步聆听。 哭泣还在继续,哭声伴随着另一种声音,轻柔而有节奏的撞击声。 “好啦,好啦,”这是杰布,他的声音哽咽了,“行了,行了,医生,别太用力了。” 寂静的脚步声在房间里移动,不止一个人。布片窸窣作响,某种摩擦声,让我想起了洗东西的声音。 还有一种不属于这儿的气味。真奇怪不太像金属的气味,但也不像任何其他东西。我不熟悉这种气味——确信以前从未闻过——但我又有种诡异的感觉,我应该熟悉这种气味。 我害怕得不敢绕过弯。 他们会对我们做的最糟糕的事是什么?梅儿向我指出,逼我们离开。 你说得对。 如果现在那就是我最害怕人类做的事,那么情况就变得截然不同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又一次注意到那种奇怪、异样的味道——然后贴着岩石边缘走进了医院。 没有人注意到我。 医生跪在地板上,双手掩面,肩膀一起一伏,杰布俯身拍着他的背。 杰莱德和凯尔正把一个简陋的担架放在房间中央一张手术床边上。杰莱德的脸冷酷无情——他在外面时又戴上了面具。 手术床不是空的,总是如此。藏在墨绿色毯子下面的东西,把两张床都填得满满的。长长的,形状不规则,还有熟悉的曲线和棱角医生那张自制的桌子被摆放在这些手术床的前面,在光线最明亮的地方。桌子闪烁着银光——亮锃锃的手术刀和各种各样我叫不出名字的过时医疗器具。 比这些更耀眼的是其他银色的东西,桌上躺着一截一截被折断弯曲的闪光物微小的银色纤维被人拔起,四处散落桌子、毯子和墙壁上都沾上了银色的液体我的尖叫声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整个房间都化为碎片。它随着叫声旋转摇晃,在我周围回旋,我找不到出口。那些墙壁,银斑点点的墙壁,陡然增高,无论我转向哪里都阻挡了我的去路。 有人喊我的名字,但我听不清是谁的声音。尖叫声太响,伤到了我的头。分泌着银色液体的石头墙壁朝我砸来,我倒在了地上,一双有力的手在那儿支撑起我。 “医生,帮帮忙!” “她怎么了?” “它昏了过去?” “她看见什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躯体被盖住了!” 说谎!那些躯体暴露在外,可怕至极,它们扭曲成令人作呕的形状,横在明晃晃的桌子上。躯体被切断、肢解、弯曲,撕扯成怪诞丑陋的碎片,我清晰地看见一个幼体被切断的前半截身体上还依附着残留的触手,仅仅是个幼体!一个婴儿!它被截成碎片,碎片被杂乱地扔在沾着自己血液的桌子上我的胃像旋转的墙壁一样翻滚,胃酸直冲到喉头。 “小漫?能听见我吗?” “她神志清楚吗?” “我想她要呕吐了。” 最后那句话是对的,我胃里的酸液翻江倒海之时,那双有力的手抱着我的头。 “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医生?” “抓住她——别让她伤害自己。” 我一边咳嗽,一边扭动着身子,设法逃离,我清了清喉咙。 “让我走!”我终于艰难地发出声音,我的话含混不清,“从我身边滚开!滚开!你们是恶魔,虐待狂!” 我又一次沉默不语,尖叫起来,努力挣脱抱着我的手臂。 “平静下来,小漫!嘘——没事了!”那是杰莱德的声音。第一次,即使是杰莱德也没有用。 “恶魔!”我朝他吼叫。 “她癔症发作了,”医生对他说,“坚持住。” 突然我的脸上挨了一记耳光,猛烈而刺痛。 离我身旁混乱的人群很远的地方传来一阵喘气声。 “你在做什么?”伊恩咆哮着说。 “伊恩,它癔病大概发作了,医生正在想办法唤醒它。” 我的耳朵嗡嗡作响,但不是因为那记耳光。是冈为这股气味——银色血液从墙上滴下的气味——灵魂血液的气味。房间仿佛活物一样缠绕着我,光线弯曲成诡异的图案,构成那些我过去生活中出现过的怪物的形状。秃鹰展开翅膀有利爪的野兽用硕大的螯袭击我的脸医生微笑着,向我伸出手,他的指尖淌着银色液体房间又旋转起来,慢慢地,接着眼前变成一片黑暗。 我昏迷的时间不长,想必只过了几秒钟就清醒过来。我的头脑太清晰了,真希望自己能昏迷得更久些。 我前后摇晃着身子,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幸好,那股可怕的气味消散了,山洞里陈腐、湿润的空气闻起来像香水。 这种被人支撑起、拥抱着的感觉很熟悉,凯尔伤害我后的第一个礼拜里,伊恩抱着我走过很多地方。 “好像她已经猜到我们在做什么了,我大概做错了。”杰莱德小声说遭。 “你以为事情仅仅是那样的吗?”安静的隧道里响起伊恩严厉的说话声,“她的害怕是因为医生在想办法把其他灵魂取出来。因为她为自己感到害怕?” 杰莱德沉默了一会儿:“你不这么认为?” 伊恩的声音从喉咙深处发出:“不,我不这么想。虽然她和我一样深恶痛绝你们还会给医生带回更多的受害者,现在就把他们送回去!虽然她像我一样觉得恶心,但那不是她伤心难过的理由。你怎么这么无知?你难道想象不出这一切在她眼里是什么样的?” “我知道我们事先遮住了那些躯体——” “不是那些躯体,杰莱德。哦,我敢肯定小漫会因人类的尸体而伤心——她如此温和,暴力和死亡不是她平时生活的世界中的一部分,但你想想那张桌子上的东西对她有什么含义。” 他又想了一会儿:“哦。” “是的,如果你或者我走进来看到人类的活体被解剖,看到被切割下的四肢,看到鲜血四处飞溅,这样的景象对她会比对我们更恐怖。我们以前都看见过这一切——甚至在灵魂入侵之前,至少在恐怖电影里看过,我敢说她在所有经历过的生命中从没有见过那样的东西。” 我又觉得恶心了,他的话勾起了我的回忆。那种景象,那股气味。 “让我走,”我轻声说,“放我下来。” “我不是有意吵醒你的,对不起。”最后那句话饱含深情,不仅仅是为吵醒我而道歉。 “让我走。” “你身体不好,我送你去你的房间吧。” “不,现在就放我下来。” “小漫” “现在!”我大声说。一边挣脱伊恩的胸膛,一边踢着腿。我猛烈的反抗让他吃了一惊,他松开抓住我的手,我弯着身子落在地板上。 我立刻站起身开始奔跑。 “小漫!” “让她走!” “别碰我!小漫,回来!” 他们似乎在我身后打起架来,但我没有放慢脚步。他们当然在打架,他们是人类,暴力对他们而言是种乐趣。 我回到有亮光的地方,没有停下。我奋力奔跑,穿过空旷的山洞,没有看那边任何一个恶魔。我可以感觉到他们正注视着我,但我不在乎。 我也不在乎我跑到了哪里,只要是我可以一个人待着的地方就好。我避开了周围有人的隧道,跑进了第一个没有人的隧道。 是东面的隧道,这是我今天第二次穿越这条隧道。上一次在快乐中,这一次在恐惧中。今天下午知道劫掠者们回到家时的那种感觉已经很难想起,现在一切都变得黑暗、阴森,包括他们的回归,石头看起来都是邪恶的。 但这条路是正确的选择,没有人需要来这里,隧道里空无一人。 我跑到隧道最遥远的尽头,跑进了黑夜中空荡荡的娱乐室。我真的在刚才和他们踢过球吗?相信了他们脸上的笑容,没有看见笑容下的野兽之心我向前移动,直到在昏暗的喷泉里绊了一跤,脚踝浸没在油腻腻的泉水中。我向后退,张开手,寻找墙壁。我找到一个粗糙的岩石架——摸起来尖利刺手——我躲进了岩石架下面的凹槽里,紧紧地把身体蜷缩成球状,蹲在地板上。 不是我们想的那样,医生不是有意伤害任何人的,他只是在想办法拯救从我脑海中消失!我尖叫起来。 我把她推开——堵住她的嘴,这样就不用忍受她的解释——我这才意识到这几个月来的和睦相处让她变得如此脆弱。我允许她做了太多的东西,那么支持她。 要让她闭嘴几乎同样容易,就像一开始应该做的一样容易。 现在只有我,只有我,和我永远也逃避不了的痛苦和恐惧。我的脑海中那个画面再也不会消失,我再也摆脱不了它,它会永远成为我的一部分。 我不知道如何在这里哀悼,我不能以人类的方式为那些我永远也不知道名字的死去灵魂哀悼,为桌上那个四分五裂的幼体哀悼。 在始祖星球上,我从不需要哀悼。在那我们族群真正的家里,我不知道哀悼是怎么进行的,于是我决定用蝙蝠星球上的方式。这里漆黑一片,和看不见时一样,蝙蝠的方式似乎很合适。蝙蝠用沉默来哀悼——连着好几个礼拜都不歌唱,直到失去音乐的虚无感比失去灵魂的痛苦更加强烈。我在N儿看见过死亡,一个朋友在奇怪的事故中死去,树在夜里倒下,他的宿主身体被压垮,发现时已经太晚了。斯拜尔林阿普沃德哈蒙尼,在地球上的语言里,这些词就是他的名字。不太准确,但很接近了。他的死亡里没有恐惧,只有哀伤——一场事故。 汩汩的泉水声太格格不入了,我想不起我们唱的歌,我可以在这不谐调的哗啦声中哀悼。 我用手臂紧紧地抱住肩膀,为那个孩子和其他一同死去的灵魂哀悼——我的兄弟姐妹,我的家人。如果我找到了离开这个地方的路,如果我提醒了猎人,他们的身体就不会在那个血染的房间里被如此轻易地肢解、混为一堆。 我想哭,在哀伤中痛哭。但那是人类的方式。所以,我紧闭嘴唇,蜷缩在黑暗中,把痛哭压抑在心中。 我的安静,我的哀悼被剥夺了。 他们花了几小时,我听见他们在寻找,听见他们的说话声在长长的隧道中回荡。他们在呼唤我,期待着回应。他们没有听见回答,便找来了灯。不是昏暗的蓝色灯笼,在这样的漆黑中,灯笼可能永远也发现不了我的藏身之处,而是手电筒发出的耀眼黄色光线。他们来回照射,光线摆动着。即使用的是手电筒,也只有在第三遍搜寻时才找到我,他们为什么不能让我一个人待着? 当手电筒的光束终于发现我时,有人发出了欣慰的喘息声。 “我找到她了!叫其他人回到这里!她终究还是在这儿!” 我熟悉这个声音,但我不想提名字,只不过是另一个恶魔。 “小漫?小漫?你还好吧?” 我没有抬头,也没睁开眼睛,我在哀悼。 “伊恩在那儿?” “我们要不要找杰米,你觉得呢?” “他不能知道。” 杰米,听见这个名字,我颤抖了。我的杰米,他也是个恶魔,他就和其他人一样。我的杰米,想到他让我痛苦。 “她在哪儿?” “在那儿,杰莱德,她没有反应。” “我们没碰她。” “这儿,给我手电筒,”杰莱德说,“现在,剩下的人都离开这里。突发状况刚结束,给她点空间,好吗?” 塞塞率率的声音没有远离。 “说真的,伙计们,你们帮不上忙。走吧,离得远远的。” 起初,塞率声很慢,后来越来越快。我可以听见很多脚步声渐行渐远,然后从房间里消失了。 杰莱德等待着周围再次恢复平静。 “好了,小漫,只有你和我。” 他期待着某种回答。 “瞧,我猜那一定非常糟糕,但我们从不想让你看见,我很抱歉。” 抱歉?杰弗里说这是杰莱德的主意。他想把我挖出来,撕成微小的碎片,把我的血抹在墙壁上。如果他能找到方法和他最爱的那个恶魔生活在一起,他会慢慢地把成千上万个我肢解。把我们都切成碎片。 他安静了许久,依然在等待着我的回答。 “你看起来想一个人待着,没关系,我可以叫他们不要靠近,如果你想这样的话。” 我没有动。 有东西碰到了我的肩膀,我缩起身子,躲进了锋利的岩石里。 “对不起。”他轻声说。 我听见他站起身,而那光线——闭起眼睛看到的是红色的光线——随着他的离开而逐渐淡去。 他在山洞口遇见了什么人。 “她在哪儿?” “她想一个人待着,随她去吧。” “不准再阻挡我,豪。” “你认为她想从你那儿得到安慰吗?从一个人那儿?” “我没有参与这个” 杰莱德用低沉的声音回答,但我还是能听见回音。 “这次不一样,你是我们中的一员,伊恩,她的敌人。你没听见她在那儿说的话吗?她叫喊着恶魔,现在她就是那样看我们的,她不需要你的安慰。” “给我手电筒。” 他们再也没有说话了,一分钟过去了,我听见一个人缓慢地走到房间的边缘。最后,光线照到了我身上,我在眼皮底下又看见了红色的光线。 我以为他会碰我,于是把身子蜷缩得更紧了。 轻轻的叹息声,接着是他坐在石头上的声音,坐的位置没有我想象中那么近。 咔嗒一声,光线消失了。 我静静地等待他开口说话,等了很久,但他和我一样安静。 最后,我停止了等待,继续我的哀悼,伊恩没有打断我。我坐在陷进地面的巨大洞穴里,在黑暗中为死去的灵魂哀悼,旁边坐着一个人。 第四十一章 消失 伊恩陪我在黑暗中坐三天。 他每次只离开几分钟,去给我们拿食物和水。起初,伊恩吃的时候,我没有吃。后来,他意识到我不碰食物并不是因为没有胃口,他也停止了进食。 我趁他离开的短暂时间来解决不能忽视的生理需求,幸好那条难闻的小溪就在附近。随着我绝食的时间越来越长,那些生理需求也消失了。 我没法不睡觉,但睡得不舒服。第一天,我醒来时发现我的头和肩膀枕在了他的大腿上。我从他身边逃开,剧烈地颤抖着,后来他再也没有做过同样的事。从那以后,我坐在地上靠着墙壁睡觉,醒来后会立刻恢复到静静地蜷缩着的姿势。 “求你。”第三天的时候伊恩小声说——至少是我认为的第三天;在黑暗、寂静的地方,没办法确定时间的流逝,这是他第一次说话。 我知道面前有一盘食物,他把盘子推过来,直到碰到我的腿,我挪开了身子。 “求你,小漫,求你吃点东西。” 他把手放在我的手臂上,但看见我退缩回去他马上松开了手。 “求你不要恨我,我很抱歉。如果我知道我会阻止他们的,我再也不会让同样的事情发生。” 他绝不会阻止他们,他只不过是很多人中的一个。就像杰莱德说的,他以前也没有反对过。我是敌人,即使是最慈悲的人,人类有限的仁慈只能留给他们自己。 我知道医生绝不会故意给另一个人造成痛苦。我猜想,像他那样温柔敏感的人,他甚至不能忍受目睹这样的情况,但如果是一条虫子,一条百足虫呢?他凭什么在乎这种奇怪的异族生物的痛苦?谋杀一个婴儿,慢慢地把它撕成一片一片,如果它没有人类的嘴巴来呼喊,又怎么会让他感到不安? “我应该告诉你的。”伊恩轻声说。 如果我只是被告知,而非亲眼目睹那些饱受折磨的躯体,这会有差别吗?我的痛苦就没那么强烈t吗? “求你吃点儿。” 又是沉默,我们在沉默中坐了一段时间,也许又一个小时过去了。 伊恩站起身,安静地走开了。 我无法理解自己的情感,那一刻,我恨束缚住自己的这个身体。为什么他的离开让我沮丧?拥有我所渴望的孤独为什么让我心痛?我想让那个恶魔回来,这无疑是个错误。 我没有一个人待很久,我不知道伊恩是不是去叫杰布了,或是杰布一直等待着伊恩离开,但我在黑暗中认出了杰布逐渐靠近的口哨声,略带沉思意味的哨音。 口哨声在离我几英尺的地方停止了,然后是很响的咔嗒声。黄色的光束刺伤了我的眼睛,我眨着眼。 杰布把手电筒放下,灯泡朝天。它在低矮的天花板上形成一个光圈,我们周围的亮光变得更广、更分散。 杰布在我旁边的墙边坐下。 “想把自己饿死么?那是你的计划?” 我注视着石头地面。 如果我对自己诚实,我知道哀悼已经结束了,我悲伤过。我不认识那个恐怖的山洞里的孩子或其他灵魂,我不可能为陌生人悲伤一辈子。不,现在我是愤怒的。 “你想死的话,有更简单快捷的方法。” 似乎我没有意识到那点。 “那么就把我交给医生。”我用嘶哑的声音说。 听见我说话,杰布并不惊讶。他暗暗点了点头,仿佛这一字一句是他知道我会说出的话。 “你以为我们会就这样放弃吗,漫游者?”杰布的声音很坚定,比我以前听见的更严肃,“我们有比那更强烈的生存本能。我们当然想找到夺回我们的思想意识的方法,有一天这样的事会发生在我们任何一个人身上,我们已经失去了那么多挚爱的人。” “这很困难,每次医生失败的时候,他都近乎崩溃——你看见过了。我们就要灭亡了,我们在想办法拯救自己。” 这是第一次,杰布似乎把我当成灵魂而非人类与我谈话。尽管我有种感觉这种区分对他一直很清楚,他只是个谦恭有礼的恶魔。 我无法否认他所说的事实,或他话中的道理。从震惊中逐渐缓过神,现在我又是我自己了,公正是我的本性。 人类中的少部分町以站在我的立场看问题,至少伊恩可以。我也可以考虑他们的立场,他们是恶魔,但也许是做事有理有据的恶魔。 他们当然觉得暴力是解决的办法,他们想象不出任何其他方法。他们的基因构造限制了他们解决问题的能力,我能怪他们吗? 我清了清喉咙,但很久不说话了,嗓音变得沙哑。 “砍死那些婴儿救不了任何人,杰布,现在他们全都死了。” 他沉默了片刻:“我们没法区分你们族群里的幼年和老年。” “是的,我知道。” “你的族群不会放过我们的婴儿。” “但我们不会折磨他们,我们从不故意伤害任何人。” “你们做得更绝,你们消灭他们。” “你们两件事都做。” “是的——因为我们必须尝试,我们必须斗争下去,这是我们所知的唯一方法。要么一直尝试,要么坐以待毙。”他向我挑了挑眉毛。 我做的事情看起来一定也是那样的。 我叹了口气,拿起那瓶伊恩放在我脚边的水。我一口气把水喝完,然后又清了清喉咙。 “这无济于事,杰布。你们可以继续把我们切成碎片,但你们只会残害越来越多你我族群中有知觉的生物。我们不愿意杀人,但我们的身体也不弱。我们的触须可能看起来像柔软的银色发丝,但它们比你们的身体器官更强壮。现在不就这样的吗?医生把我的家人切得粉碎,而他们的触须粉碎了你家人的大脑。” “就像松软的白干酪。”他同意。 我窒息了,这样的景象让我颤抖起来。 “这也让我觉得恶心,”他坦白地说,“医生真的很沮丧。每次他以为自己要成功的时候,情况又变糟了。他尝试过一切可以想到的办法,但他没法阻止他们变成燕麦片的命运。你们的灵魂对注入的镇静剂或毒药没有反应。” 我发出的声音又透着一种新的恐惧:“当然没用,我们的生理结构是完全不同的。” “一次,有一个灵魂好像猜到了要发生的事情。医生还没来得及把人打昏,那个银色的东西就从里面撕裂了宿主的大脑。当然,直到医生打开他的大脑,我们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个伙计就这样崩溃了。” 我很惊讶,觉得不叮思议,那个灵魂一定非常勇敢。我没有那样做的勇气,即使是当初我确信他们想从我身上搜刮出那些信息的时候。我从没想象过他们会想办法自己找出答案,那条路显然注定会失败,我从没想到这点。 “杰布,相对而言,我们是种微小的生物,完全依存于不愿合作的宿主。如果我们没有些抵抗的方法,就不可能长久地生存下去。” “你的族群有权利进行那样的抵抗,我没有否认这点。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们会继续反击,用任何方式。我们不想给任何人带来痛苦,我们离开的时候会补偿这一切,但我们会继续抵抗。” 我们面面相觑。 “那么,也许你应该让医生把我挖出来,我还有什么用呢?” “好了,别傻了,小漫。我们人类可没那么有逻辑,我们身上比你们有更多的善与恶。呃,也许主要是恶。” 我点了点头,但他继续说着,无视我的反应。 “我们重视个人的价值,归根结底,也许我们过于重视个人。抽象地说,多少人会就说佩姬好了,她会牺牲多少人来保住安迪的性命?如果你把所有人都看成是平等的生物,就不会理解这个答案。” “你在这儿受到的重视·呃,如果你从人类的角度来看,也没什么道理,但有人重视你,胜于一个陌生人。我得承认,我把自己也归为那群人。我把你当做朋友,小漫。当然,如果你恨我的话,那也没什么办法。” “我不恨你,杰布,但是……” “嗯?” “我只是不知道怎么能继续生活在这里。如果你们打算在另一个房间里屠杀我的家人,我就不能生活在这儿,但显然,我又不能离开。所以,你知道我的意思吗?除了医生毫无意义的屠杀,还剩下什么?”我打了个寒战。 他严肃地点了点头:“嗯,说得很对,叫你忍受那些不公平。” 我的胃沉了下去:“如果我可以选择,我宁愿让你开枪杀死我,真的。”我低声说。 杰布笑了:“别急,宝贝,没人会朝我的朋友开枪,或把他们砍死。我知道你没有说谎,小漫。如果你认为我们的方法无济于事,那么我们就应该重新考虑。我会告诉孩子们叫他们暂时不要再带回其他灵魂,而且,我觉得医生已经神经衰弱了,他再也忍受不了这些了。” “你可能在对我撒谎,”我提醒他,“我不太会分辨。” “那么,你就必须相信我,因为我不会朝你开枪。我也不会让你把自己饿死,吃点东西吧,孩子,这是命令。” 我做了次深呼吸,努力地思考着。我不确定我们是否已经习惯了这里,在这个身体里一切都不合情理。我太喜欢这儿的人类了,他们是朋友。当我深陷情感之中时,我没法认清这些恶魔一样的朋友。 杰布捡起一块厚厚的玉米面包,上面浸满偷来的蜂蜜,他把面包塞进我手里。 面包碎成一团,变成黏糊糊的粉末粘在我的手指上。我又叹了口气,然后用舌头舔起面包屑。 “那才是好女孩!我们会解决这件麻烦事的。一切都会迎刃而解,你等着瞧吧,尽量想些积极的事。” “想些积极的事。”我嘴里大M咀嚼着面包,一边怀疑地摇着头,只有杰布这时伊恩回来了,他走进照耀着我们的光圈里,看见我手里的食物,他脸上舒展开的表情让我感到愧疚,那是种欣慰的神情。 不,我从没有故意给任何人造成肉体上的痛苦,但我对自己的伤害深深地刺痛了伊恩。人类的生活竟然如此复杂,一片混乱。 “杰布,你在这呢,”他低声说着,在我们对面坐下,略微靠近杰布,“杰莱德猜你可能在这儿。” 我把身子朝他挪近了半英尺,手臂因长时间不动而有些疼痛,我把手放在他手上。 “对不起。”我小声说。 他抬起手支撑着我:“别和我道歉。” “我早该明白的,杰布说得对。你们当然要反抗,我怎么能因为这个责备你们?” “你在这儿就不一样了,我们应该停止的。” 但我在这儿只会让解决这个问题变得更有必要。如何把我取出来,把梅兰妮留在这里。如何把我消灭,把她带回来。 “战争里不讲公平。”我低声说着,努力挤出笑脸。 他微微咧开嘴:“还有爱,你忘记那部分了。” “好吧,说出来吧,”杰布咕哝着,“我还没说完。” 我好奇地望着他,还有什么事? “现在,”他深吸了口气,“别再被吓坏了,好吗?”他一边问,一边注视着我。 我愣住了,把伊恩的手握得更紧了。 伊恩焦虑地瞥了杰布一眼。 “你打算告诉她?”伊恩问。 “怎么了?”我喘了口气,“究竟发生什么了?” 杰布一脸严肃:“是杰米。” 这三个字又让我的世界从彩色变成黑自。 这漫长的三天里,我一直是漫游者,人类当中的灵魂。现在我又突然变成了小漫,一个困惑的灵魂,带着强烈而难以控制的人类情感。 我跳了起来——把伊恩也拉了起来,我的手像钳子一样夹住了他的手——身子摇晃起来,头昏目眩。 “天哪,我说过别被吓坏了,小漫。杰米没事,他只是急着想见你。他听说了发生的事情,一直在找你——那孩子担心得要命——我觉得那对他不好。我来这儿是叫你去看看他的,但你不能这样去。你看起来可怕极了,这只会平白无故让他更沮丧,你坐下来再吃点东西。”“他的腿呢?”我严厉地问。 “有点感染,”伊恩含糊地说,“医生想让他躺着,否则很早以前他就要过来找你了。如果不是杰莱德把他按在床上,他无论如何都会过来的。” 杰布点点头:“杰莱德差点过来用蛮力把你带走,但我告诉他让我先和你谈谈。让孩子看见你精神紧张的样子,对他也没什么好处。” 我感觉血液仿佛变成了结冰的水,当然这只是我的想象。 “你们做了些什么?” 杰布耸耸肩:“没什么可做的,孩子很强壮,他会好起来的。” “没什么可做的?这是什么意思?” “是病毒感染,”伊恩说,“我们的抗生素用完了。” “因为抗生素不起作用——病毒比你们那些药聪明。一定要用更好的药,其他药。” “呃,我们没有其他药品了。”杰布说,“他是个健康的小孩,只能顺其自然了。” “顺其自然。”我恍恍惚惚地咕哝着。 “吃点东西,”伊恩催促道,“如果他看见你这样,他会担心的。” 我擦了擦眼睛,努力理清思绪。 杰米病了,这里没有医治他的药。别无选择,只能等着看他的身体是否能自动痊愈,如果不能的话“不。”我喘了口气。 我感觉到自己仿佛又站在了沃尔特的坟墓边缘,倾听着沙子在黑暗中落地的声音。 “不。”我呻吟着,努力不去想。 我情不自禁地转过身,迈开僵硬的步伐,向出口走去。 “等等。”伊恩说道,但他没有把我拉回来,他和我一起走了出去。 杰布从另一边赶上我,又在我空出的那只手里塞了点食物。 “为了孩子吃点东西。”他说。 我咬了一口,却尝不出味道,茫然地咀嚼着,麻木地吞下食物。 “我就知道她会反应过激。”杰布嘀咕着。 “那你为什么告诉她?”伊恩灰心丧气地说。 杰布没有回答,我猜想着他为什么不回答,难道情况比我想象得更糟糕? “他在医院吗?”我的声音不带感情,没有起伏。 “不,不是,”伊恩马上安慰我,“他在你的房间里。” 我甚至没有感觉到安慰,太麻木了。 我愿意为了杰米再去那个房间,即使它依旧弥漫着鲜血的味道。 我没有看走过的熟悉山洞,甚至没有注意到现在是白天。人们停下脚步注视我,我没法接受任何一个人的目光。只能一步又一步地向前走,终于到达了门厅。 第七个山洞前面聚集了一些人,丝质的屏风被远远推开,他们伸长了脖子望着杰莱德的房间。他们都是些熟悉的人,我所认为的朋友,也是杰米的朋友。他们为什么在这儿?难道是因为他的情况太不稳定了,他们得经常过来检查? “小漫,”有人叫我,是海蒂,“小漫来了。” “让她过去,”韦斯说,他拍了拍杰布的背,“做得好。” 我从那一小群人中走过,没有看他们。他们为我让路,如果他们不让开的话,我会径直撞到他们身上。我什么也顾及不了,除了向前挪动身体。 天棚高耸的房间里十分明亮,房间里不太拥挤,医生或杰莱德叫大家待在外面。我隐约注意到杰莱德,他靠在远处的墙壁上,双手交叉放在背后只有在他感到特别焦虑时才会摆出这种姿势。医生跪在杰米睡的床仂,我离开时他睡的地方。 我为什么要离开他? 杰米的脸红红的,满是汗水。他右腿的牛仔裤裤管被剪开了,伤口上缠着绷带。伤口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大,也没我想象的那么可怕。是一道两英寸长的伤口,边缘光滑,但伤口边缘的红色让人畏惧,切口附近的皮肤肿了起来,闪闪发光。 “小漫,”杰米看见我时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哦,你没事了,哦。”他又深吸了口气。 我绊了一跤,跪在他身旁,把伊恩也拖到了地上。我摸着杰米的脸颊,他的皮肤烫乎乎的。我的胳膊肘碰到了医生,但我没有注意。他马上走开了,我没有看他脸上的表情,厌恶也好,惭愧也罢。 “杰米,宝贝,你怎么样了?” “真讨厌,”他咧开嘴笑,“讨厌得要命,你相信吗?”他指了指他的腿,“太不走运了。” 我在他的枕头上找到一块湿布,用它擦了擦杰米的额头。 “你会好起来的。”我保证。我的声音听起来很激动,让我自己吃了一惊。 “当然了,没什么,但杰莱德不允许我过去和你说话。”他突然变得神情焦虑,“我听说了还有小漫,你知道我——” “嘘别想了。如果我知道你病了,我早就过来了。” “我其实没有生病,只是个讨厌的感染,但我很高兴你在这儿,我不喜欢不知道你在哪里的感觉。” 我的喉咙哽咽了。恶魔?我的杰米?绝不是。 “我听说我们回来的那天你给韦斯上了一课,”杰米说道,笑容灿烂地转换了话题,“我真希望自己能看见!我敢打赌梅兰妮很喜欢那样。” “是的,她喜欢。” “她还好吧?没那么担心了?” “她当然很担心。”我小声说,注视着他额头上移动的布片,仿佛是别人的手在动。 梅兰妮。 她在哪儿? 我在脑海中找寻她熟悉的声音。什么也没有,一片沉寂。她为什么不在这里?我手指触到杰米烫乎乎的皮肤。这种触感——这种不利于健康的热度——应该让她和我一样惊慌才对。 “你没事吧?”杰米问,“小漫?” “我累了,杰米,很抱歉,我只是走神了。” 他仔细地打量着我:“你看起来精神不太好。” 我做了些什么? “我很久没洗漱了。” “我役事,你知道的。你应该去吃点东西什么的,你太苍白了。” “别为我担心。” “我去给你弄点食物。”伊恩说,“孩子,你饿吗?” “呃不,不太饿。” 我的眼睛又转向杰米,杰米总是觉得饿。 “叫其他人去。”我对伊恩说,把他的手抓得更紧了。 “当然。”他的表情很平静,但我可以感觉到惊讶和忧虑,“韦斯。你能去弄点食物吗?也给杰米弄点吃的,我敢肯定你回来的时候他就有胃口了。” 我审视着杰米的脸。他满脸通红,但眼睛很明亮。如果我离开他几分钟,他应该没事的。 “杰米,我去洗个脸,你不介意吧?我觉得脏兮兮的。” 我声音里不自然的语气让他皱了皱眉头:“当然不介意。” 我站起身时又把伊恩拉了起来:“我马上就回来,这次是真的。” 这个淡淡的玩笑让他露出了笑容。 我感觉到有人注视着我离开房间,杰莱德或是医生,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现在只有杰布还站在门厅里,其他人都离开了,也许因为杰米的情况让他们放心。杰布的头歪到一边,好奇地猜测着我去做什么了。看见我这么快、这么突然地离开杰米身边,他很惊讶,他也听出了我声音里的做作。 我匆忙从他好奇的目光下走过,拉着伊恩一起。 我拖着伊恩走过汇集着隧道入口的房间,那个房间庞大而芜杂,通向所有居住区的隧道人口都在那里汇合。我没有继续朝主广场走去,而是随意把他拉近了一条幽暗的走廊里,荒无人烟。 “小漫,怎么” “我需要你的帮助,伊恩。”我的声音紧张而慌乱。 “你需要的一切都可以,你知道的。” 我把手放在他两侧的脸颊上,注视着他的眼睛,在黑暗中我几乎看不见他眼睛闪烁的蓝光。 “我需要你吻我,伊恩,就现在,求你。” 第四十二章 被迫 伊恩的下巴垂了下来:“你怎么了?” “我等会儿会解释的,这对你不公平,但求你了,吻我。” “这不会让你难过吗?梅兰妮不会干涉吗?” “伊思!”我抱怨道,“求你!” 依然很困惑,他把手放在我的腰间,把我拉到他身上。他满脸疑云,我怀疑这能不能起作用。我不需要这种浪漫,但也许他需要。 他闭着眼睛靠近我,自然而然地。嘴唇轻轻地贴到我的嘴上,然后往后退,依旧神情忧虑地看着我。 什么也没有发生。 “不,伊恩,真正地吻,就像就像你极力想被人扇耳光,明白吗?” “不,怎么了?先告诉我。” 我用手臂缠住他的脖子,感觉怪怪的,我一点也不敢肯定应该怎么做才对。我踮起脚尖,钩下他的头,直到我能贴到他的嘴唇。 这对于其他物种的生物就不起作用了,它们的思想情感不会这么容易受身体摆布。其他的物种有更加井井有条的需求,但伊恩是人类,他的身体有反应。 我的嘴紧贴着他的嘴,当他第一反应要推开我时,我用手臂把他的脖子缠得更紧了。想起上次他吻我时的动作,我设法模仿着他的动作。他张开了嘴唇,我感到了一阵奇怪的成功喜悦。我用牙齿咬住他的下嘴唇,惊讶地听见从他喉咙里发出低沉而渴望的声音。 接下来,我就不用试了。伊恩用一只手托起我的脸,另一只手揽住我的腰,抱得如此贴近彼此,我的呼吸都有些困难了。我喘着气,他也是,我们的气息融合在一起。我感觉到我的背碰到了石头墙壁,压了上去。他倚靠着墙壁把我抱得更紧了,我们的身体没有一部分不是紧贴在一起的。 只有我们两个,如此亲近,简直像一个人。 只有我们。 没有其他人。 单独在一起。 我停下来的时候,他察觉到了。他一定一直在等待这一刻——他并不是像我想象中那样完全受制于身体。我的手臂刚刚松开,他就退了回去,但他的脸仍旧十分贴近我的脸,鼻尖碰着鼻尖。 我垂下手臂,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他松开手,然后轻轻地放在我的肩上。 “解释吧。”他说道。 “她不在这儿,”我低声说,仍旧喘着气,“我找不到她,即使现在也找不到。” “梅兰妮?” “我听不见她!伊恩,我怎么能回到杰米身边?他会知道我在撒谎的!我怎么能告诉他我现在把他的姐姐弄丢了?伊恩,他在生病!我不能告诉他!这样会让他难过的,会让他的病更难好起来,我‘’” 伊恩用手指压住了我的嘴唇:“嘘,好了,让我们好好想想,你最后一次听见她的声音是什么时候?” “哦,伊恩!就是我在医院里看见之后,她努力为他们辩护,而我朝她大吼大叫然后我——我叫她走开!从那以后我就没听见过她的声音了,我找不到她!” “嘘,”他又说道,“安静下来,好了。现在,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知道你不想让杰米难过,但无论如何他都会平安无事的。那么,想一想——对你来说,会不会好些,如果” “不!我不能消灭梅兰妮!我不能!那是个错误!会让我也变成一个恶魔!” “好吧,好吧!没关系。嘘,那么我们必须找到她?” 我迫切地点了点头。 他又深吸了口气:“那你需要真正地变得不知所措,对吧?”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但是,我害怕我懂他的意思。 吻伊恩是一回事——如果我不是这么忧心忡忡,也许这甚至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但其他更复杂的我可以做吗?如果我这样使用梅儿的身体,她会怒不可遏。我必须那么做才能找到她吗?但是伊恩怎么办?这对他实在太不公平了。 “我马上就回来,”伊恩向我保证,“待在这儿。” 他把我按在墙壁上,以示强调,然后弯下腰转身走回了门厅。 要服从命令很困难,我想跟着他,看看他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我们必须谈谈这件事,我必须好好想想,但我没有时间。杰米在等着我,还有那些我无法用谎言搪塞的问题。不,他不是在等我,他在等梅兰妮。我怎么做了这样的事?如果她真的走了? 梅儿,梅儿,梅儿,回来!梅兰妮,杰米需要你。不是我——是他需要你。他病了,梅儿,梅儿,你听得见吗?杰米病了! 我在自言自语,没有人听见。 我的手因恐惧和压力而颤抖,我再也不能在这儿等待下去了。我感到焦虑的情绪仿佛让我膨胀起来,快要爆炸了。 终于,我听见了脚步声。还有说话声,伊恩不是一个人。我满腹狐疑。 “就把这个当成是一次实验。”伊恩说道。 “你疯了吗?”杰莱德回答,“这是个低俗的玩笑吗?” 我的心沉到了地板上。 不知所措,那就是他的意思。 我脸上的血液燃烧起来,像杰米的高烧一样烫。伊恩要对我做什么?我想逃走,躲到一个比我上次的藏身之处更隐蔽的地方,躲到一个我永远永远也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无论他们用多少个手电筒,但我的腿颤抖起来,我动不了。 伊恩和杰莱德出现在隧道交汇的房间里。伊恩面无表情,他把一只手搭在杰莱德的肩膀上,为他领路,几乎是推着他往前走的,杰莱德既气愤又怀疑地瞪着伊恩。 “穿过这里。”伊恩鼓励地说,把杰莱德推到我面前,我背靠在岩石上。 杰莱德看着我,看见我苦恼的表情,他停下了脚步。 “小漫,这是怎么回事?” 我用责备的目光狠狠地瞥了伊恩一眼,然后努力注视着杰莱德的眼睛。 我做不到,我只能看着他的脚。 “我把梅兰妮弄丢了。”我轻声说。 “你弄丢了她!” 我痛苦地点了点头。 他的声音变得严厉、愤怒:“怎么回事?” “我不确定,我让她安静一下但她总是会回来的在之前现在我听不见她的声音了而杰米” “她走了?”他的声音克制着怒火。 “我不知道,我找不到她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为什么伊恩认为我必须要吻你?” “不是吻我,”我说道,我的声音如此微弱,连我自己都差点儿听不见,“是吻她。以前没有比你吻我们更让她难过的事了没有比那更能让她浮现出来的事情了。也许——没有,你不是必须要这么做,我会想办法自己找到她。” 我的目光仍停留在他的脚上,我看见他朝我走近。 “你觉得,如果我吻她” 我甚至不敢点头,费力地咽了口气。 熟悉的双手抚摸着我的脖子,顺着脖子滑到我的肩膀。我的心跳动得如此剧烈,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 迫使他以这种方式触碰我,我觉得太难为情了。如果他觉得这是个诡计——是我的主意,不是伊恩的主意? 我不知道伊恩是否还在那儿旁观,这对他会造成多大的伤害? 如我所料,他的一只手顺着我的手臂继续向下滑到了手腕,皮肤被触及之处留下一道火焰。也正如我所想,另一只手托住我的下颌,抬起了我的头。 他的脸贴在我的脸颊上,接触部分的皮肤燃烧起来,接着他在我耳边窃窃私语。 “梅兰妮,我知道你在那儿,回到我身边。” 他慢慢移开脸颊,下巴倾斜到一侧,用嘴盖住了我的唇。 他努力温柔地吻我,我看得出他尽力,但他的情感像升起的烟火,正如以前。 到处都是火焰,因为他无处不在。他的手抚摸着我的皮肤,燃烧着它,他的唇尝遍我的每一寸脸颊。岩石的墙壁戳在我的后背上,但没有疼痛。除了燃烧的感觉,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我双手交叉挽住他的头,把他拉向我,仿佛有某种办法能让我们靠得更近。我的腿挂在他的腰间,墙壁给了我支撑的力量。我们的舌头纠缠在一起,我被疯狂的欲望攫住,这种欲望侵占了我的每一分理智。 他松开嘴,又把唇贴在我的耳边低语。 “梅兰妮。斯特莱德!”我耳中的声音如此响亮,是种近乎喊叫的怒吼,“你不会离开我的,你难道不爱我?证明给我看!证明给我看!该死,梅儿!回到这里!” 他的唇又向我袭来。 啊。她在我的脑海中微弱地呻吟。 我来不及迎接她,我全身是火。 火焰也蔓延到她身上,蔓延到她躲藏的小角落里,她在那儿委靡不振、近乎奄奄一息。 我的双手紧紧抓住杰莱德的t恤衫,把它向上拉起。这是它们的主意,我没有告诉它们该怎么做,他的手在我的背上燃烧起来。 杰莱德?她小声说。她设法使自己平静下来,但此刻我们共有的理智是如此混乱。 我的手掌感受到他腹部的肌肉,我的手被紧紧握住。 怎么了?哪里梅兰妮挣扎着。 我挣脱他的嘴唇,想喘口气,他的唇使烈火蔓延到我的喉咙。我把头埋进他的头发里,闻着他头发的味道。 杰莱德!杰莱德!不! 我让她掌控我的手臂,我知道这是我想要的,尽管现在我已经力不从心了。放在他腹部的手变得凶狠、气愤,手指抓住他的皮肤,使出浑身解数推开他。 “不!”她透过我的嘴唇呼喊。 杰莱德抓住她的手,然后在我摔倒之前扶住我靠着墙壁。我觉得绵软无力,这些互相抵触的指令让我的身体迷惑不解。 “梅儿?梅儿?” “你在做什么?” 他欣慰地咆哮起来:“我知道你能做到!啊,梅儿!” 他又吻了吻她,吻的是现在她所控制的嘴唇,我们两个都能尝到顺着他的脸颊流下的泪水。 她咬了他一口。 杰莱德从我们身上跳开,我滑到了地板上,憔悴地坐着。 他笑了起来:“那是我的女孩,她还在你这儿,小漫!” “是的。”我喘了口气。 究竟是怎么回事,小漫?她朝我尖叫起来。 你去哪儿了?你知道我一直在想方设法找你吗? 是的。我看得出你非常痛苦。 哦,我会吃到苦头的。我向她保证。我已经能够感觉到痛苦即将来临,就像以前一样她极其迅速地回顾了一下我的经历。杰米? 那就是我一直想告诉你的,他需要你。 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和他待在一起? 因为他可能年纪太小了,不适合看到这种景象。 她又搜索了其他信息。哇,还有伊恩,我很高兴错过了那部分。 我太担心了,不知道该怎么做嗯,来吧,我们走。 “梅儿?”杰莱德问。 “她在这儿,她很愤怒,她想见杰米。” 杰莱德用手臂抱起我,扶我站起来:“梅儿,你想疯就去疯吧,就这样四处游荡。” 我走了多久? 总共三天。 她的声音突然变轻了。我去了哪儿? 你不知道吗? 我想不起任何事情。 我们都战栗了。 “你还好吧?”杰莱德问。 “还可以。” “刚才那个和我说话——说话很大声的是她吗?” “是的。” “她能你能让她现在再做一遍呜?” 我叹了口气。我已经精疲力竭了。“我可以试试。”我闭上眼睛。 你能绕过我?我问她,你能和他说话吗? 我怎么做?在哪儿? 我设法在脑袋里舒展自己。“加油,”我小声说,“这里。” 梅兰妮挣扎着,但她出不来。 杰莱德的嘴唇用力按在我的唇上,我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他那双金色的眼睛也睁大了,离我只有半英寸的距离。 她把我们的头缩了回去:“住手!别碰她!” 他笑了,眼角的细纹像羽毛一样舒展开:“嘿,宝贝。” 那没什么好笑的。 我吃力地呼吸起来:“她不觉得好笑。” 他用手臂搂着我,搂着我们。我们走了出去,走进隧道的交叉口,那里没有人,伊恩不在。 “我警告你,梅儿,”杰莱德说道,依旧笑得很灿烂,开着玩笑,“你最好待在这儿。为了让你回来,我可不能保证我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 我的胃颤抖了一下。 告诉他,如果他再像那样碰你,我会掐死他。不过她的威胁也是个玩笑。 “她现在在威胁你的生命,”我告诉他,“但我觉得她是在开玩笑。” 他大笑起来,快乐得有些眩晕:“你总是这么严肃,小漫。” “你的笑话并不滑稽。”我咕哝着。不是对我。 杰莱德又笑了起来。 啊,梅兰妮说,你不好受。 我尽力不让杰米看到。 谢谢你带我回来。 我不会消灭你的,梅兰妮,我很抱歉不能给你更多。 谢谢你。 “她在说什么?” “我们刚才和好了。” “为什么刚才你让她说话的时候,她不能说?” “我不知道,杰莱德,实在没有足够的空间容下我们两个。我似乎不能完全让自己脱离出来,就像和屏住呼吸不同,就像用力停止心跳。我不能让自己消失,我不知道怎么做。” 他没有回答,我的胸膛痛苦地抽动着。如果我可以找到消灭自己的方法,他该有多快乐啊! 梅兰妮想不想反驳我,但想让我觉得舒服些;她费力地想着词语来缓和我的痛苦,但她想不出恰当的词语。 但是伊恩会悲痛欲绝的。还有杰米,杰布会想念你。你在这儿有这么多朋友。 谢谢。 我很高兴我们又回到了房间,在哭泣之前,我得想想其他事情。现在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眼前还有比我那再次受伤的心更重要的事情。 第四十三章 疯狂 我想象着从外表看来,我像雕塑一样沉静。双手交叉在胸前,面无表情,呼吸浅得不足以带动胸膛的起伏。 内心,我觉得肝肠寸断,仿佛身体微粒的组成部分是截然相反的两个磁极,互相弹飞开去。 把梅兰妮带回来救不了他,我能做的一切都不够。 我们房间外的大厅里挤满了人,杰莱德、凯尔和伊恩回来了,铤而走险的劫掠却空手而归,一个冰块冷却器——这就是他们三天冒着生命危险带回的东西。楚蒂用冰块做成冷敷布,盖在杰米的额头、颈背和胸部。 即使冰块可以消退这失控的高烧,但多久就会融化呢?一小时?更长?或者更短?过多久他又会病危呢? 我应当是那个帮他敷上冰块的人,但我动不了。动一动,我就会裂成微小的碎片。 “没有?”医生低语,“你检查过” “每个我们想得到的地方,”凯尔打断道,“这不像止痛药、麻醉剂——很多人都有意把抗生素藏起来。抗生素以前总是放在外面的,现在却不见了,医生。” 杰莱德只是注视着躺在床上满面通红的孩子,沉默不语。 伊恩站在我旁边。“别用那种眼神,”他低声说,“他会挺过来的,他很坚强。” 我没法回答,实际上,我甚至没法听他说话。 医生跪在楚蒂边上,他把杰米的下巴往下扳,用碗舀起冷却器里的冰水,让水滴进杰米的嘴里。我们都听见了杰米粗重、痛苦的吞咽声,但他没有睁开眼睛。 我觉得自己好像永远也动不了了,仿佛会与石头墙壁融为一体,我甚至想变成石头。 他们如果要在荒凉的沙滩上挖洞把杰米埋了,最好也把我一起埋了。 这样不好。梅兰妮咆哮着。 我很绝望,但她满腔愤怒。 他们尽力了。 尽力并不能解决问题,杰米不能死,他们必须再出去找。 为什么?即使他们真找到了你们那些旧的抗生素,它们还会有药效吗?毕竟抗生素不是处处有效的。他不需要你们的药物。他需要的更多,真正有效的东西。 我的呼吸变得急促、深沉。 他需要我的药。我意识到。 梅儿和我都被这个显而易见的想法怔住了,如此简单。 我开启了石头似的唇:“杰米需要真正的药物,灵魂使用的药物,我们必须给他弄到那些药。” 医生朝我皱眉:“我们甚至不知道那些药有什么用,怎么用。” “这有关系吗?”梅兰妮的一些怒气渗进了我的嗓音中,“它们确实有效,它们可以救他。” 杰莱德盯着我看,我也能感受到伊恩的目光,凯尔的,还有房间里所有其他人的目光,但我只看得见杰莱德。 “我们拿不到药,小漫,”杰布说,他的语调已经透着失败,他在放弃,“我们只能去没有人烟的地方。医院里总是有一群你们的人,每天二十四小时,太多人盯着。如果我们被抓了,对杰米没有任何好处。” “当然,”凯尔生硬地说,“当百足虫们发现我们在这儿时,它们会求之不得地帮他治病,然后让他成为它们中的一员,这是你想要的吗?” 我转过头,怒视着这个魁梧、嘲讽我的男人。我的身体绷紧起来,向前倾斜。伊恩把手放在我的肩膀,好像在阻止我。我并不认为自己会对凯尔做出任何侵略性的动作,但也许我想错了,我已经不是平时的我了。 我说话时,声音出奇的平稳,没有起伏:“一定要想个办法”。 杰莱德点头:“也许在某个小地方,用枪的动静太大,但如果我们人数比他们多很多,我们可以用刀。” “不是。”我震惊地摊开双手,“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要杀。” 甚至没有人在听我说话,杰布在与杰莱德争论。 “不行,孩子,有人会去通知猎人的。即使我们进去后很快就出来,也会引来大批猎人。重压之下我们会分辨不出他们的诡计,然后他们会跟着我们。” “等等,你们能不能” 他们还是没有在听我说话。 “我也不想这个孩子死,但我们不能为一个人让所有人冒险,”凯尔说,“有人会死在这里,迟早的事,我们不能为救一个小孩做疯狂的事。” 我想堵住他的嘴,让他没有气息说这么冷静的话。我,不是梅兰妮。我想把他打得鼻青脸肿。梅兰妮也这么觉得,但我知道有多少暴力的念头是直接来源于我的。 “我们必须救他。”我用更响亮的声音说。 杰布看着我:“哼,我们不能直接走到那儿张口要。” 就在那时,我想到另一个极其简单又明显的事实。 “你们不可以,但我呵以。”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 我在脑海中设想着计划,为这个美妙的计划而出神,完美的计划。我主要是对着我自己和梅兰妮说的,她很认同。它一定会成功的,我们可以救杰米。 “他们并不多疑,一点儿也不。即使我是个可怕的说谎者,他们也不会对我起任何疑心。他们不会留意找话中的谎言,当然不会。我是他们中的一员,他们会尽力帮我。我就说我在徒步旅行或别的时候受伤了然后想个办法一个人留下,我就可以拿到尽可能多的药品,只要我藏得住。想想这个计划!我可以拿到足够治疗这里所有人的药品,足够用好几年。而杰米的病就会治好了!为什么我以前没想到呢?也许早些想到的话,还来得及救沃尔特。” 我抬起眼,目光闪烁,多么完美的计划! 对我而言,如此完美,如此正确无误,如此显而易见,以至于我过了很久才理解他们脸上的表情。如果凯尔的表情不是这么明显,我大概要花更多时间才明白。 憎恶、怀疑、恐惧。 杰布的脸不仅仅是面无表情,他眯起的眼睛里还含着怀疑。 每张脸都在说不。 他们疯了吗?难道他们看不出这对大家都有帮助? 他们不相信我。他们认为我会伤害他们,伤害杰米! “求你们,”我低声说,“这是救他的唯一方法。” “真有耐心,不是吗?”凯尔唾弃地说,“等到它的好时机了,你们不觉得吗?” 我再次努力克制想堵住他嘴的欲望。 “医生?”我央求道。 他没有看我:“即使我们有办法让你出去,小漫’我只是不能相信我不懂的药品。杰米是个坚强的孩子,他的身体会战胜疾病的。” “我们会再出去,小漫,”伊恩低声说,“我们会找到些东西的,找不到我们就不回来。” “那样不好。”我眼里充溢着泪水,我把目光转向那个可能和我一样痛心的人,“杰莱德,你知道的,你知道我永远不会让任何东西伤害到杰米。你知道我可以做到,求你。” 他久久地注视着我的眼睛,然后环顾房间,看其他人的表情,杰布、医生、凯尔、伊恩、楚蒂。看门外沉默的人,他们的表情和凯尔一模一样:莎伦、薇奥莉塔、露希娜、雷德、杰弗里、希斯、海蒂、安迪、亚伦、韦斯、莉丽、卡罗尔。我的朋友和敌人混在了一起,他们所有人都带着凯尔的表情。他又盯着第二排看,我看不见第二排的人,然后他低头看着杰米,整个房间里安静得连呼吸声都能听到。 “不行,小漫,”他悄声说,“不行。” 其他人松了一口气。 我膝盖一软,身体向前跌倒,伊恩想扶起我,我挣脱了他的手。我慢慢地爬到杰米身边,用胳膊肘把楚蒂推开,房间里的人安静地注视着。我把他头上的冷敷布拿下,重新注满融化的冰块。我感到了身上注视的目光,但没有朝他们看,而且也看不见,我眼前布满了泪水。 “杰米,杰米,杰米,”我轻轻呼唤着,“杰米,杰米,杰米。” 我好像什么事也做不了,只能呜咽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摸冰袋,等待换冰袋的时候。 我听见他们走开了,每次走开几个。我听见他们大多数人愤怒的声音消失在大厅里,但我听不懂他们的话。 杰米,杰米,杰米 “杰米,杰米,杰米” 房间里差不多空了的时候,伊恩在我身旁跪下。 “我知道你不会的但小漫,如果你这么做,他们会杀了你,”他小声说,“医院里发生的事情过后他们担心你有足够理由毁灭我们不管怎么说,他会好起来的,你必须相信这一点。” 我扭过头不看他,他走开了。 “对不起,孩子。”杰布咕哝着走开了。 杰莱德走了,我没听见他离开,但我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事情好像就是这么回事,他不像我们那样爱杰米。他证明了这点,他应该离开。 医生留下了,爱莫能助地观望着,我没有看他。 日光渐渐消退,天空变成橘红,又变成灰色。冰块融化了,用光了,我的手感受到杰米的体温开始上升。 “杰米,杰米,杰米”我的声音现在变得嘶哑、粗糙,但我不能停下,“杰米,杰米,杰米” 房间里黑了下来,我看不见杰米的脸。他会在夜里离开吗?我是不是已经见到了他活着时的最后一面? 他的名字化为我唇边的低吟,轻得可以让我听见医生安静的打呼噜声。 我不停地用温热的湿布给他擦身,水分蒸发时,会降低点他的体温。高烧缓解了,我开始相信他今晚不会死,但我不能在这儿一辈子抱着他。他会不告而别离开我,明天,第二天,然后我也会死。没有杰米,我活不下去。 杰米。杰米,杰米梅兰妮呻吟着。 杰莱德不相信我们。这是我们共有的悲伤,我们同时想到了这点。 依然很安静,我什么也听不见,没有注意到任何异样。 然后,突然,医生叫了起来。奇怪的是,声音被蒙住了,好像他在对着枕头喊叫。 起初我的眼睛分辨不出黑暗中的形状,医生古怪地抽搐着,他看起来十分庞大——好像他有很多只手臂,太可怕了。我靠在杰米一动不动的身体上,不管发生什么,我都要保护他。我不能自己逃走,让他无助地躺着,我的心在胸腔里猛烈地跳动着。 接着,挥舞的手臂静止不动了。医生的打呼噜声又响起,比刚才更响更深沉。他倒在地上,形状分开了。第二个人影离开了医生,站在黑暗中。 “我们走,”杰莱德低声说,“我们没有时间磨蹭了。” 我的心脏差点要爆炸了。 他是相信的。 我跳起身,努力弯曲着僵硬的膝盖:“你对医生做了什么?” “氯仿,药效不长。” 我迅速转身,把温水倒在杰米的身上,浸湿他的衣服和床垫。他没有动,也许那会让他在医生清醒之前都保持低温。 “跟着我。” 我紧跟在他后面,我们悄悄地移动着,差点碰在一起,没有跑,速度却很快。杰莱德贴着墙壁,我也照做。 我们看见月光照耀的花房时,他停了下来,这里荒凉寂寥。 我第一次可以清楚地看到杰莱德,他背上挂着枪,手腕处藏着小刀。他伸出手,手里有条深色的布片,我立刻明白了。 我轻轻脱口而出:“是的,蒙上我的眼睛。” 他点点头,我闭上眼,他把布片系好蒙在我眼上。无论如何,我都会闭着眼睛的。 结打得又快又紧,他打好结后,我迅速地转了几圈——一、二…… 他用手让我停下。 “可以了。”他说,然后他紧紧地抓住我,把我从地上抬起。他把我背在肩上,我惊讶地吸了一口气。我蜷缩在那儿,头和胸膛趴在他背上,就在枪旁边。他的手臂把我的腿提到他胸前,已经出发了。他小跑时,我随之颠簸,每跨一步,我的脸都会蹭到他的衬衫。 我不知道我们在朝哪个方向走,也没有设法猜测、思考或感受。我只是专注于他颠簸的步伐,数着步子,二十、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他上坡下坡时,我可以感受到他身体的倾斜,我尽力不去想这些。 四百一十二、四百一十三、四百一十四 我可以感觉到我们走出去了,我闻到沙漠里干燥、清洁的微风。虽然必定已是午夜,空气还是很热。 他把我放下,让我站在地上。 “地面是平坦的,你觉得自己可以蒙着眼睛奔跑吗?” “可以。” 他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肘往前走,步履艰难,这并不容易。好几次我差点儿摔倒,他稳住了我。过了一会儿,我开始习惯这么走,而且在踩到坑坑洼洼的地方时还能保持好平衡。我们一直跑,直到两人都气喘吁吁。 “如果。我们能跑到吉普车那里我们就通行无阻了。” 吉普车?我心中涌起一股怀念之情。芝加哥灾难之旅的第一段行程过后,梅儿再也没看到过那辆吉普车,她不知道那辆车还在。 “如果我们不能呢?”我问。 “他们会抓住我们他们会杀了你,在这件事上伊恩说得没错。” 我尽力跑得更快,不是为了救我自己,而是因为我是唯一可以救杰米的人,我又绊了一跤。 “我打算拿下蒙眼布,你会更快。” “你确定?” “别朝周围看,好吗?” “我保证。” 他解开了,我脑门后的结,布片从我眼前落下,我只是注视着脚边的地面。 一切都不同了,月光明亮,沙子细腻浅白。杰莱德放下手臂,开始飞奔起来,我现在能轻而易举地跟上了,我的身体对长跑并不陌生。我调整到最习惯的步频,估计六分钟可以跑一英里。不能永远保持那样的速度,但我会竭尽全力,直到倒在地上。 “你听见什么了?”他问。 我在听,只有两串在沙子上奔跑的脚步声。 “没有。” 他咕哝一声表示赞成。 我猜这大概是他偷枪的原因,没有枪,他们就不能在远处阻截我们。 又过了大约一个小时,我的速度慢了下来,他也是,我口干舌燥想喝水。 我从没把视线从地面上移开过,所以当他用手遮住我的眼睛时,吓了我一跳。我踉跄了一下,他扶着我一起走。 “我们现在安全了,就在前面” 他依旧遮着我的眼,拖着我向前走。我听见我们的脚步有了点回声,这里的沙漠不像刚才那么平坦。 “进去。” 他放开手。 这里漆黑一片,差不多和他盖住我眼睛一样黑。是另一个山洞,不太深。如果我转身,就能看到山洞口,我没有转身。 吉普车头朝向黑暗处,它看起来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但我从没见过这辆车,我越过车门跳进座位上。 杰莱德已经坐在座位上了,他靠过来帮我重新系上蒙眼布。我一动不动,好方便他打结。 引擎的声音怔住了我,这好像太危险,现在有太多人不应该找到我们。 我们倒了一会儿车,不久,风迎面打在我脸上。吉普车后面有种奇怪的声音,这和梅兰妮记忆中的不同。 “我们去图森,”他告诉我,“我们从没突袭过那儿——它离得太近,但没时间去其他地方了。我知道一家小医院,不太深入市中心。” “不去圣玛丽?” 他听出我声音里的惊恐:“不。为什么?” “我那里有认识的人。” 他沉默了一分钟:“你会被认出吗?” “不会的,没人会认出我的脸。我们没有通缉犯,不像你们那样。” “好。” 但现在他引发了我的思考,我想到了自己的外貌。我还没来得及说出自己的忧虑,他就拿起我的手,让我握住一个很小的东西。 “把那个放在身上。” “什么东西?” “如果他们猜到你和我们在一起,如果他们打算·把其他灵魂放到梅儿的身体里,你把那个放进嘴里,用力咬下去。” “毒药?” “对。” 我思考了片刻,然后情不自禁笑出声来,焦虑让我变得神经兮兮的。 “这不是玩笑,小漫,”他生气地说,“如果你不能这么做,那么我只好把你带回去。” “不,不,我可以,”我设法使自己镇静下来,“我知道我可以,所以我才笑。” 他的声音很严厉:“我不懂这有什么好笑。” “你不懂吗?为了百万个我自己族群的生物,我也从来没那么做过。即使是为了我自己的孩子,也做不到。我总是很害怕那最终时刻的死亡,但我可以为了一个异族的孩子这么做。”我又笑了起来,“这不合常理,但别担心,我能为了杰米去死。” “我相信你能那么做。” 沉默了一会儿,于是我想起自己的样子。 “杰莱德,我看起来不对劲,这样子不能进医院。” “我们藏着更好的衣服,还有不引人注目的车子。我们现在就去那儿,大概还要五分钟。”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他是对的,这些衣服不行。我等待着和他谈其他方面,我要先看看自己的样子。 吉普车停了,他摘下蒙眼布。 “你不用一直向下看,”当我的头自动低下时,他对我说,“即使有人发现了这个地方,这里的隐蔽性也足够好。” 这不是山洞,是个岩石断层。一些稍大的石块经过仔细地开凿,石块下面巧妙地投下黑色阴影,没有人会怀疑石块下面藏着什么,除了尘土和小碎石。 吉普车已经固定在狭小的空间里,我离岩石贴得很近,以至于不得不从吉普车的后面爬出来。车的保险杠上面系着些奇怪的东西——链条和两块脏兮兮的油布,都破烂不堪。 “这儿。”杰莱德说,他领路走到一个幽暗的裂缝边,裂缝只比他矮一点点。他掀开盖满灰尘的泥土色油布,在后面藏着的一堆东西里摸索。拉出一件柔软干净的t恤衫,衣服上面还挂着标牌。他扯下标牌,把衣服扔给我,然后继续摸索,找到一条卡其布的裤子。检查了下尺码,又把裤子抛给我。 “穿上。” 我犹豫了一会儿,他等待着,不明白我有什么问题。我涨红了脸,然后把背转向他。我笨拙地脱下褴褛的衬衫,尽可能快地换衣服。 我听见他清了清嗓子:“哦。我,呃,去取车。”他的脚步声远离了。 我脱下破烂的毛边短裤,穿上崭新的裤子。我的鞋子也很破,但没那么显眼。而且,舒服的鞋子总是不太容易搞到,我可以假装自己喜欢现在这双鞋。 又一个引擎发动了,比吉普车的引擎声音小,我回头看到一辆大小适中、普普通通的小轿车从石块下面的阴影中驶出。杰拉德从车里出来,把吉普车上破败的油布系在这辆车的后保险杠上,然后他把车开到我站的地方,当我看到厚重的油布抹去了尘土中留下的轮胎印时,就明白了它们的作用。 杰莱德俯身越过空座位打开副驾座这边的车门,座位上有个背包,扁扁的,里面没有东西。我默默点了点头,是的,我需要这个。 “我们走吧。” “等会儿。”我说。 我蹲下看了看后视镜中的自己。 情况不妙,我把下巴长的短发捋到面颊上,但还是不行。我摸着脸颊,咬了咬嘴唇。 “杰莱德,我脸上这样,不能去医院。”我指着皮肤上那条又长又粗糙的疤痕。 “怎么了?”他问道。 “没有灵魂会有这样的疤痕,他们治得好疤痕。他们会怀疑我去了什么地方,他们会质问我的。” 他睁大了眼睛,然后又眯起了眼:“也许在我帮你逃出来之前,你就应该想到这点。如果我们现在回去,他们会认为这是你为了熟悉出口的诡计。”“拿不到给杰米的药,我们不回去。”我的声音比他更坚毅。他不知道怎么回答:“那么,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办,小漫?”“我要一块石头,”我叹了口气,“你必须打伤我。” 第四十四章 疗伤 “小漫” “我们没时间了,我本想自己来,但角度控制不好,别无他法。” “我觉得我不能这么做。” “为了杰米,也不能吗?”我把没有疤痕的那边脸紧紧地贴在汽车座位的头靠上,闭上眼睛。 杰莱德拿起拳头大的粗糙石块,我找来的,他在手上掂量了五分钟。 “你必须把外面的几层皮肤撕下,遮住疤痕,就可以了。快,杰莱德,我们要抓紧时间,杰米” 告诉他,我说现在就做,而且要动作利落。 “梅儿说现在就做,而且你要保证用足够的力气,一次就要成功。” 沉默。 “来,杰莱德!” 他深吸了口气,是倒抽冷气。我感到了气息的流动,眼睛闭得更紧了。 挤压声,随之是重击声——那是我最先注意到的——接着我从重创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开始感到疼痛。 “呃。”我呻吟着。我不愿发出任何声音,我知道这只会让他更难受,但这具躯体不由自主。泪水在眼眶里积蓄起来,我假装咳嗽以掩饰抽泣声。撞击过后,我的头被震得嗡嗡作响。 “小漫?梅儿?对不起。” 他的手臂搂住我们,拉到他胸前。 “没事,”我呜咽着,“我们没事,你全撕下了吗?” 他的手抚住我下颌,转过我的脸。 “啊,”他吸了口气,觉得有点恶心,“我把你的半边脸全撕了下来,我很抱歉。” “不,做得好,做得好,我们走。” “好。”他的声音依旧微弱,但他小心地安置我,让我靠在自己的座位上,然后,隆隆的车声响起。 冰冷的空气吹到我脸上,让我一惊,冷空气刺激着裸露的脸颊,我忘记了以前被空调吹拂的感觉。 我睁开眼,我们沿着平坦的干河床行驶——河床异乎寻常地平坦,是人工改造的结果。它蜿蜒着伸向远方,围着灌木丛绕圈,我看不到远方的路。 我拉下汽车的遮阳板,展开镜子。在朦胧的月光下,我的脸黑白分明。右边脸上挂着黑色的血痕,渗出的血流到下颌,滴在头颈里,沾湿了洁净的新衣领口。 我的胃翻腾着。 “做得好。”我小声说。 “你有多痛?” “还好,”我说谎了,“不管怎样,不会痛很久的。我们离图森还有多远?” 就在那时,我们到达了公路。奇怪的是,看到公路竞让我恐慌得心跳加速。杰莱德停下车,灌木丛掩盖着车子。他下车取下保险杠上系着的油布和链条,放到行李箱中。又回到车上,慢慢地把车往前开,谨慎地查看四周,以确定高速公路上是否有人,他把手伸向车前灯的开关。 “等一下,”我悄悄地说,我不敢大声说话,我觉得在这里很容易暴露身份,“让我来开车。” 他看了我一眼。 “我不能让人看到是这么走进医院的,会引来太多质问。我不得不开车,你躲在后面告诉我怎么走,你有地方躲吗?” “好,”他回答得很慢,他把车倒回到更深的灌木丛里,“好,我躲起来,但如果你把车开到我没叫你去的地方” 哦!梅兰妮被他的怀疑刺痛了,我也是。 我的声音了无生气:“那就朝我开枪。” 他没有回应,他下了车,引擎还在运转着。我爬过饮料架,坐进他的位子,听见行李箱砰地关上。 杰莱德爬进汽车后座,胳膊下夹着条很厚的格子毛毯。 “路边左转。”他说。 这辆车有自动变速装置,但我很久没驾驶了,忐忑不安。我小心翼翼地向前行驶,欣慰地发现自己的车技还没荒废。高速公路上还是空无一人,我把车开到公路上,面对着空旷的道路,又变得慌张。 “灯。”杰莱德说,他的声音从座位底端传来。 我找了下才发现开关,打开灯,光线亮得吓人。 我们离图森不远了——我可以看到天空中微黄的光晕,前方是城市的灯火。 “你可以开得再快一点。” “我不能再快了。”我抗议。 他停顿了一秒:“灵魂不超速行驶吗?” 我笑了,笑声有点歇斯底里:“我遵守所有的法规,包括交通法规。” 灯火的光晕越来越清晰——变成了一个个单独的亮点,绿色交通标牌提醒我前面有岔路。 “走茵纳路。” 我遵照他的指示,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尽管在这样偏僻的地方,我们本可以大声说话。 身处这个陌生都市,我心中煎熬难耐。看到屋子、公寓、亮着招牌的商店,知道自己被这一切包围,寡不敌众,心里不是滋味。我猜想着杰莱德的感受,他的声音异常平静,但他以前也这么掩饰自己,很多次。 现在路上有了其他车辆,它们的车灯扫过我的挡风玻璃时,我害怕地蜷缩起来。 现在不能倒下。小漫,为了杰米。你要坚强。如果你做不到,就会功亏一篑。 我可以,我做得到。 我专心想着杰米,手把方向盘握得更紧了。 杰莱德指引我穿过大约已经沉睡的都市,治疗系只是个小地方。它以前一定是幢医学大楼——医生的办公地点,并非真正的医院。大多数的窗户和玻璃墙面里都透着亮光,我看见接待台后面有个女人。她没抬眼看我的车灯,我把车开到停车场最暗的角落里。 我背上背包,包是旧的,但外观尚可。万事俱备,还要做一件事。 “快,给我刀。” “小漫我知道你爱杰米,但你真的不必动刀,你不是个战士。” “不是那个用途,杰莱德,我要弄个伤口。” 他抽了口气:“你有个伤口了,够多了!” “我需要和杰米一样的伤口,我不太懂治疗方法,要仔细地观察怎么处理伤口。刚才就想弄个伤口,但恐怕这样就没法开车了。” “不,别再这样!” “马上给我,如果我不快点进去,有人会发现的。” 杰莱德很快就想通了,正如杰布所说,他是最优秀的,因为他能判断该做什么,并且迅速执行,我听见刀滑出刀鞘的金属声。 “千万小心,别划得太深。” “你来划吗?” 他急促地吸了口气:“不。” “好吧。” 我接过那把讨厌的刀,上面有个沉沉的手柄,刀刃非常锋利,到顶端逐渐变得尖削。 我设法不去想,不想让自己有退缩的机会。划手臂,不能划腿——唯一犹豫的就是这个。我的膝盖上有伤疤,我不想还要掩盖腿上的疤。 我伸出左臂,它在颤抖。我用手抵住车门,扭过头咬住头靠。右手握着刀柄,笨拙但很用力。我把刀尖按在前臂皮肤上,这样就不会划空,然后闭上眼睛。 杰莱德要喘不过气了,我必须快点下手,否则他会阻止的。 就假装是用铁锹挖地。我这样告诉自己。 我把刀戳进手臂。 头靠减弱了我的尖叫,但还是很响。刀在我手中滑落——猛地从肌肉里抽出,令人作呕——然后咚的一声落在地上。 “小漫!”杰莱德粗声粗气地喊。 我还不能说话,我努力抑制仿佛要脱口而出的叫喊声。我是对的,开车前不能这么做。 “让我看看!” “待在那儿,”我喘着气说话,“别动。” 他不顾警告,我听见身后的毛毯塞率作响。我把左手臂贴在身上,用右手拉开车门。差点在车门外摔倒,杰莱德的手托住了我的背。这不是约束,是安慰。 “我很快就回来。”我咳着说,接着用脚踢上了车门。 我踉踉跄跄地走过停车场,压抑着恶心和恐慌。这两种感觉好像在博弈——都不让另一种操控我的身体。疼痛不太厉害——或者说,我的感受已经不那么强烈了。我快要休克了,这么多种痛苦接踵而至,热乎乎的血液顺着手指流下,滴在马路上。我想知道手指是不是还可以动,但我又害怕尝试。 接待台后的那个女人,中等年纪,皮肤是黑巧克力色的,黑发中夹杂着缕缕银丝。当我东倒西歪地穿过自动门时,她站起了身。 “哦,不!哦,哎呀!”她抓起麦克风,天花板上传来她放大的声音,“妮茨治疗师!快到接待室!这里有个急症病人!” “不。”我尽量说得很镇静,但身体在原地晃动起来,“我没事,只是个意外事故。” 她放下麦克风,急忙跑到我摇摇晃晃站着的地方,用手臂钩住我手腕。 “呵,亲爱的,你发生了什么事?” “太粗心了,”我含糊地说,“我徒步旅行时在岩石上摔了一跤。晚饭后我清理伤口,手上拿着小刀” 我的支支吾吾似乎让她有点惊讶。她看我的眼神里没有怀疑——也不觉滑稽,我说谎时伊恩有时会用那样的眼神看我——只有关切。 “可怜的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玻璃尖顶’格拉斯·斯拜尔斯。”我告诉她,用的是个很普通的名字,来自我在熊之星球上的兽群成员。 “好的,格拉斯·斯拜尔斯,治疗师来了,不一会儿你就会康复的。” 我再也不觉得慌张了,这个和善的女人拍着我的背,如此温柔、体贴,她绝不会伤害我。 治疗师是个年轻女子,她的头发、皮肤和眼睛都是差不多深浅的淡褐色。这让她看起来很特别——单一色调,她穿着棕黄色的手术服,更是突出了这一印象。 “哇,”她说,“我是治疗师‘织火员’妮茨·菲尔,我会很快治好你的,发生了什么?” 我又说了一遍自己的故事,同时,两个女人搀着我走过门厅,然后进入了第一扇门,她们让我躺在铺着纸的病床上。 病房有点眼熟,我以前只到过这种地方一次,但梅兰妮的儿童时代充满了这样的回忆。一排矮矮的双层柜,治疗师洗手用的水槽,光亮、白净的墙壁“急事急办。”妮茨·菲尔由衷说道。她拉开柜子。我知道这很关键,设法集中注意力。柜子里堆满了一排排叠在一起的白色圆柱形药瓶。她不假思索直接伸手取下一瓶,她知道自己需要的。小瓶子上有个标签,但我看不到字,“一点止痛药应该有用吧,你觉得呢?” 她扭下盖子时我又看到标签了三个字,止痛药?这药就是写的这个作用吗? “张开嘴,格拉斯·斯拜尔斯。” 我照做,她取出一枚小小的方形薄片——看起来像张棉纸——放到我舌头上。它立刻融化了,没有味道,我无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好些了吗?”治疗师询问道。 是的,已经有效果了。我头脑清晰——可以很容易地集中注意力了。小方片的作用下,伤痛渐渐散去,消失,我惊讶地眨了下眼。 “是的。” “我知道你现在感觉好多了,但请不要乱动,你的伤口还没处理。” “当然。” “蔚蓝,能帮我们弄点水吗?她好像口很干。” “马上去,妮茨治疗师。” 那个年纪稍大的女人离开了房间。 治疗师转过身,这次打开的是另一个柜子,这里面也装满白色药瓶。“就在这儿。”她取出一叠药品最上面的那瓶,又从另一边拿下一瓶。 她一边拿一边罗列出药品的名字,好像在设法帮助我完成任务。 “消炎剂——内部消炎剂、外部消炎剂修复素,愈合膏哪里有啊,祛疤粉。你不想漂亮脸蛋上留下疤痕,对吧?” “嗯,不想。” “别担心,你会变得美丽如初。” “谢谢你。” “不客气。” 她拿着另一个柱状药瓶向我靠过来。瓶盖砰的一声弹出,下面有个气雾剂的喷嘴。她先喷在我的前臂上,伤口上敷上了层清澈、无味的薄雾。 “治病救人一定是种令人愉快的职业。”我的声音听起来恰到好处,感兴趣,却不过分,“自从植入手术后我再也没来过治疗系,这很有意思。” “是的,我喜欢这个职业。”她又开始喷我的脸。 “你现在做的是什么?” 她笑了笑,我猜我不是第一个好奇的灵魂。 “这是消炎剂,它可以保证伤口里没留下异物。能杀灭可能引起伤口感染的细菌。” “消炎剂。”我心中默念。 “还有内部消炎剂,以防有什么东西不小心进入你的机体系统,请把这个吸进去。” 她手里拿着一个不同的白色柱体,这个瓶子更细,瓶子顶端噗的一声,露出下方一个像喷雾器的喷嘴。她向我脸上方的空气中压出一团薄雾,我吞了口气,薄雾尝起来像薄荷。 “这是修复素。”妮茨·菲尔继续说,她旋下另一个储存罐的盖子,露出一个小小的滴液嘴,“这个能促进你的皮肤组织融合,像原来一样生长。” 她滴了少许清澈的液体在我手臂的大口子上,然后把伤口的边缘聚在一起。我可以感到她的触碰,但并不疼。 “在这之前我要让伤口愈合。”她打开另一容器,这次是个软管,她在手指上挤出一条浓稠、透明的凝胶,“像胶水一样,”她告诉我,“它能把任何东西粘在一起,然后就可以让修复素发挥作用了。”她迅速一抹,把凝胶涂在我手臂上,“好了,你现在可以动了,你的手臂痊愈了。” 我抬起手一看,闪烁的凝胶下可以看见一条淡粉色的线。我手臂上的血还没有干透,但已停止出血了。我盯着看的时候,治疗师用湿毛巾利索地擦拭我的皮肤。 “请把你的脸转到这边。嗯,料想你在岩石上摔得很不是地方,真倒霉。” “是的,我摔得很惨。” “唉,谢天谢地,你能自己开车到这儿。” 她轻轻地把修复素滴在我脸颊,用她的指尖抹匀:“啊,我喜欢看它发挥作用,看起来已经好多了。好的伤口边缘,”她暗自一笑,“也许要再涂一层,我想除去这里的伤疤。”她又抹了一分钟,“非常好。” “给你水。”老妇人边说边走进门。 “谢谢你,蔚蓝。” “如果还需要什么就叫我,我在前面。” “谢谢。” 蔚蓝离开了,我猜想她是否来自花之星球,蓝色的花朵很稀有——有人可能会以它命名。 “你现在可以坐起来,感觉如何?” 我坐起身:“非常好。”这是实话。我很久没觉得这么健康了。从剧痛到缓解的迅速转变让我的感觉更加强烈。 “效果就应该是这样,好了,让我们撒上点祛疤粉。” 她扭开最后一瓶药,摇了摇瓶子,把彩虹色的粉末倒入掌中。她把粉拍在我脸上,又把粉倒在手心,然后拍在我手臂上。 “你手臂上总是会有条细纹,”她抱歉地说,“就像你的颈背上,伤口很深”她耸耸肩,心不在焉地拨开我颈部的头发,检查疤痕,“这个做得很漂亮,你的治疗师是谁?” “嗯,菲斯向阳,”我用了一个以前学生的名字,“我曾经住在蒙大拿州的尤里卡。我不喜欢冷天气,就搬到了南方。” 尽是谎言,我感到肠胃焦虑地蠕动着。 “我从缅因州来的。”她说,并没有注意到我声音里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她一边说,一边清洁我颈部的血迹,“那里对我来说也太冷了,你的职责是什么?” “嗯我是服务生,在一个墨西哥餐馆,在菲尼克斯,我喜欢辛辣的食物。” “我也是。”她没有疑惑地看我,正在擦拭我的脸颊。 “很好,不用担心了,格拉斯斯拜尔斯,你的脸看起来美极了。” “谢谢你,治疗师。” “当然,你要喝点水吗?” “好的。”我保持镇定。即使想囫囵吞下整杯水,也不能这么做,但我还是忍不住喝完了,味道好极,。 “你还要吗?” “我要的,那太好了,谢谢。” “我去去就回来。” 她一出门,我就从床垫上滑下来。床上铺的纸噼啪作响,我愣在原地。她没有折回来,时间紧迫。蔚蓝花了几分钟去倒水,也许治疗师也要花同样的时间。也许这清凉的纯净水在离这间屋子很远的地方,也许。 我脱下肩上的背包,猛地拉开束带,从第二个柜子开始。那里有一列叠放着的修复素,我抓起整列的药品,把它轻轻地倒进背包底部。 如果她抓住我,我该说什么?我能说什么谎话呢? 接下来,我从第一个柜子里拿了两种类型的消炎剂。每种类型的消炎剂各有两叠,我取走了第一叠和第二叠的一半,然后是止痛药,两叠全拿走了。我正要转身去拿愈合膏时,第二排柱形药瓶上的标签引起了我的注意。 降温药。退烧用的?上面没有说明,只有标签。我取下这叠瓶子。这里的药都不会对人类身体有害,我确信这点。 我抓起所有的愈合膏和两罐祛疤粉,再也不敢心存侥幸了,。轻轻合上柜子,挎起背包。我躺到床垫上,又响起一阵噼啪声,尽量使自己看起来放松。 她没回来。 我查了下钟,过去了一分钟,水离得多远呢?两分钟。三分钟。难道我的谎言对于她就像对于我自己一样是那么明显?额头上开始渗出汗珠,我立刻擦干汗水。如果她带回一个猎人怎么办?我想到了口袋里的小药丸,手颤抖起来,但我做得到,为了杰米。接着,我听到安静的脚步声,两个人的,从门厅里走过来。 第四十五章 成功 妮茨菲尔治疗师和蔚蓝一起进了门。治疗师递给我一杯水,杯子很高。水不像刚才那么冷——我的手指却已冰凉,恐惧使然。皮肤黝黑的老妇人也有东西给我,她递给我一块扁平的长方形物体,上面还有个柄。 “我想你应该想看一下。”妮茨面带温暖的微笑。 我紧张的情绪得到了释放,没有怀疑或恐惧。来自这些忠于职责的灵魂,只有更多的关怀。 蔚蓝给了我一面镜子。 我举起镜子,差点叫出声来。 我的脸看起来和记忆中在圣地亚哥时一样,那张与生俱来的脸,右脸颧骨上的肌肤光滑粉润。仔细看的话,右脸比晒黑的另一半脸更白皙粉嫩一些。 这张脸属于漫游者,属于灵魂。它属于这里,这个没有暴力和恐怖的文明之地。 我明白了为什么对这些和善的生物说谎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因为和他们说话很自在,因为我理解他们的交际习惯和规则。我的谎言可以也许应该成为事实,我应该在某个地方履行天职,在大学里讲课也好,或在餐馆里端盘子也好。那会是平静轻松的生活,好处更多。 “你觉得怎样?”治疗师问道。 “我看起来棒极了,谢谢你。” “我很高兴帮你治疗。” 我再次审视自己,看到了美中不足的细节。我的头发很凌乱——脏兮兮的,长短不齐,毫无光泽——这应当归咎于自制肥皂和营养不良。虽然治疗师擦干了我头颈里的血迹,但头颈上沾着暗紫色的尘垢。 “我想是时候暂停野营旅行了,我要好好洗个澡。”我低声说。 “你经常野营吗?” “最近,一有空就去野营,我好像舍不得离开沙漠。” “你一定很勇敢,我觉得在城市里更舒服。” “不算勇敢——兴趣不同而已。” 镜子里,我的眼睛呈现出常见的浅褐色光圈。最外圈是深灰色,然后是一圈苔藓绿,再下面,瞳孔外缘是圈焦褐色,瞳孔里微微闪动的银色折射并放大了外面的光线。 杰米?梅儿焦急地问,她开始感到紧张。我在这里太过惬意。她明白我有理由选择面前的另一条道路,这个想法让她害怕。 我知道我是谁。我告诉她。 我眨了下眼,然后回头看我身边这些友善的人。 “谢谢你,”我再一次向治疗师道谢,“我想回去的路上我会更好。” “现在很晚了,如果你愿意,可以睡在这里。” “我不累,我觉得活力充沛。” 治疗师露齿而笑:“止痛药的作用。” 蔚蓝扶我走进接待区,我跨过门槛时,她把手放在我肩上。 我心跳加速,她注意到我的背包了吗,原来是扁扁的,现在鼓了起来? “要更加小心,亲爱的。”她说着,拍拍我的手臂。 “我会的,再也不在黑暗中徒步旅行了。” 她笑着回到她的桌子。 我穿过了停车场,即便如此,还是保持着稳定的步伐。我想奔跑,如果治疗师看到柜子里面少了东西,她会怎么做?过多久她才会发现柜子空了一半的原因? 车还在那儿,停在两盏路灯中间的黑暗地带。车看起来是空的,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紊乱。它当然应该看起来是空的,问题就在这里,但我的呼吸平静不下来,直到可以隐约看见车后座里毛毯下面的黑影。 我拉开车门,把背包放在副驾座上,包落在座位上发出的咔嗒声让人心里踏实,然后我爬进车里,关上车门。如果砰的一下用力关门,不合情理,我克制了这样做的冲动。 “你还好吧?”一关上门,杰莱德就低声问道,他粗鲁的声音透着紧张和焦虑。 “嘘,”我尽量不动嘴唇说话,“等一下。” 我驶过明亮的出口,向朝我招手的蔚蓝挥了挥手。 “交新朋友了?” 我们到了昏暗的公路上,没人能看见我了。我沉沉地倒在座位上,开始手舞足蹈起来。现在可以这么做了,因为已经结束了,因为我成功了。 “所有的灵魂都是朋友。”我的声音不温不火。 “你没事了吧?”他追问道。 “我康复了。” “让我看看。” 我伸出左臂给他看手上那条粉红色的细线。 他惊讶地吸了口气。 毛毯沙沙作响,他坐起身,爬过座位间的空隙。他把背包推到一边,坐定后把包放在自己腿上,掂量着里面的分量。 我们经过一个路灯的时候,他抬头看我,惊讶不已。 “你的脸!” “当然,脸也痊愈了。” 他举起手,停在我的脸颊边,将信将疑:“疼吗?” “当然不疼,就好像从来没受过伤一样。” 他的手指抚摸着新生的皮肤,皮肤一阵刺痛,只是因为他的触碰,接着他回到正题。 “他们怀疑你了吗?你认为他们会通知猎人吗?” “不会的,我告诉过你,他们不会怀疑的,他们甚至没有看我的眼睛。我受伤了,他们就帮我疗伤。”我耸耸肩。 “你拿到什么了?”他一边问,一边解开背包的束带。 “对杰米有用的东西如果我们及时回去”我下意识地扫了一眼仪表板上的钟,尽管上面显示的时间毫无意义,“还有些药以后备用,我只拿了我知道作用的药。” “我们会及时到家的,”他向我保证,他仔细看白色药瓶上的字,“祛疤粉?” “不是必需品,但我知道它的作用,所以” 他点点头,翻着包里的药,自言自语地咕哝着药名:“止痛药?有用吗?” 我笑起来:“这药很神奇。如果你捅自己一刀,我可以示范给你看开玩笑啦。” “我知道。”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看不懂他的表情。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好像被什么东西怔住了。 “怎么了?”我说的笑话不至于那么糟糕。 “你做到了。”他的语气无比惊讶。 “不该是这样吗?” “应该这样,但我大概并不认为我们会做成。” “你不认为?那为什么,你为什么让我尝试?” 他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轻柔地回答:“我觉得与其活着,却失去那个孩子,不如冒死一试。” 一瞬间,我的喉咙哽咽了,梅儿也激动得说不出话。那一刻,我们成了一家人,我们三个。 我清了清喉咙,没有必要沉浸在这种没有结果的情感里。 “这很简单,只要你演得自然,你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很有可能拿到药。她的确检查了我的头颈,”我本能地摸了摸自己的伤疤,“你的疤看起来明显是自己弄伤的,但用我带来的药,医生就能治好它。” “我怀疑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能演得这么自然。” 我点了点头:“是的,对我来说比较容易,我知道他们期待什么,”我暗自一笑,“我是他们中的一员。如果你信任我,我大概可以给你弄到世界上的任何东西。”我又笑了起来。是消失的压力让我变得嬉皮笑脸,但这对我来说的确有趣。他意识到了我会为他做同样的事情吗?世界上任何他想要的东西。 “我真的相信你,”他低声说,“押上我们所有人的性命,我相信你。” 他已经把每个人的性命都托付给我了。他的,杰米的,还有其他人的性命。 “谢谢你。”我低声回应。 “你做到了。”他惊讶地重复。 “我们马上去救他。” 杰米会活过来,梅儿欣喜地说,谢谢你。小漫。 为了他们做任何事都可以。我告诉她,然后叹息了一声,因为这太真实了。 我们到达干河床后又重新系上油布,换作杰莱德驾驶。他熟悉路线,而且开得比我快。他把我抱下车,把车开进岩石断层下面极小的隐蔽处。我以为会听到岩石与金属碰撞的声音,但杰莱德避开了。 然后我们回到吉普车上,汽车在夜色中飞驰。杰莱德得意扬扬地笑起来,我们在开阔的沙漠上颠簸,风吹散了他的笑声。 “蒙眼布在哪儿?”我问他。 “为什么?” 我看着他。 “小漫,如果你想要出卖我们,你早就有机会这么做了,没人可以否认你已经是我们中的一员了。” 我想了想他的话:“我认为还是有些人会否认这点,这样会让他们好受些。” “你的‘有些人’需要克服这种心理。” 我摇着头,想象着他们会如何迎接我们。“回去并不容易,想象一下他们现在正在想些什么,他们在等待的是·” 他没有回答,眯起了眼睛。 “杰莱德如果他们如果他们不听如果他们不等”我突然感觉到一股压力,便加快语速,想告诉他所有的信息,以免来不及,“先给杰米吃止痛药——把那个放在他舌头上,然后是内部消炎剂喷雾——他只要吸进去就好,你需要医生来” “嘿!嘿!你才是那个下达指令的人。” “但让我告诉你怎么” “不,小漫不会发生那种事的。谁碰你,我就朝他开枪。” “杰莱德。” “不用惊慌,我会瞄准他们的腿,然后你就可以用那些东西再把他们治好。” “如果这是开玩笑,并不好笑。” “不是玩笑,小漫。” “蒙眼布在哪儿?” 他抿起嘴唇。 不过,我有旧t恤衫——杰米破烂的旧衣服,这差不多也可以起同样的作用。 “这个会让他们更容易让我们进去,”我说着,把衣服折成一条粗带子,“而那就意味着更快地回到杰米身边。”我把它盖在眼睛上。 安静了片刻,吉普车在崎岖的山地上颠簸前进。我想起了类似的夜晚,梅兰妮坐在车上的时候“我现在把车直接开进山洞里。有个地方,吉普车可以好好藏一两天这样能为我们节省时间。” 我点了点头,现在时间是关键。 “快到了,”他过了一分钟说道,呼了口气,“他们在等我们。” 我听到他在我旁边摸索着什么,摩擦声。他从后座上抽出枪时,我听见了金属的“别朝任何人开枪。” “我不敢保证。” “住手!”有人大喊,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沙漠里。 吉普车放慢了速度,然后停了下来。 “是我们,”杰莱德说,“是的,是的,看看。瞧见了,吗?我还是那个我。” 另一边的人有些迟疑。 “瞧——我现在要把吉普车隐藏起来,好吗?我们给杰米带来了药,而且我们很急。我不在乎你们想什么,今天晚上你们是挡不住我的。” 吉普车向前驶去,车开进掩体时声音变了,发出了回声。 “好了,小漫,一切都好了,我们走。” 我已经背上了背包,我不知道哪边是墙,小心翼翼地从车里出来,杰莱德抓住了我摸索中的手。 “向上走。”他说着,把我再一次背在他肩上。 我不像上次那样安稳,他只用一只手臂拖住我,另一只手里一定拿着枪,我不喜欢那样。 听见向我们奔跑而来的脚步声时,我担心极了,以至于庆幸他拿着枪。 “杰莱德,你这个傻瓜!”凯尔叫嚣着,“你在想什么?” “放松点,凯尔。”杰布说道。 “她受伤了吗?”伊恩急切地问。 “别挡路,”杰莱德平静地说,“我赶时间。小漫很好,但她坚持要求蒙着眼睛。杰米怎么样了?” “发着烧。”杰布说。 “小漫拿到了我们需要的东西。”他行动敏捷,从山坡上滑下。 “我可以抱她。”伊恩说,当然是他。 “她在这儿很好。” “我真的没问题。”我告诉伊恩,我的声音随着杰莱德的移动也颤抖起来。 又是上山,尽管背着我,他依然可以稳步小跑,我可以听见其他人也和我们一起奔跑。 我知道我们到了主山洞——周围愤怒的吼叫声渐渐变强,变成了一片吵闹声。 “别挡道!”杰莱德咆哮的声音压过了他们,“医生在杰米身边吗?” 我听不清回答,杰莱德本可以把我放下,但他急切地甚至不愿停顿那一秒。 愤怒的声音在我们身后回响,当我们进入了更小的隧道时声音变轻了。我可以感觉出我们现在的位置,我们穿过交叉路口跑到第三个卧室,这一路上我在脑海中数着转的弯,几乎可以数出从我身边经过的门。 杰莱德突然停了下来,让我顺势从他背上滑下。我双脚着地,他扯下我眼睛上的蒙眼布。 我们的房间里点着几盏昏暗的蓝色灯笼,医生站得笔直,仿佛他刚刚一跃而起。跪在他身边,手里还拿着湿润的布片正要敷在杰米额头上的那个人,是莎伦。她的脸几乎难以辨认,怒火扭曲了她的脸。梅姬费力地站起身,站在杰米的另一边。 杰米依然了无生气地躺着,他皮肤发红,闭着眼睛,胸膛勉勉强强地起伏,吸进空气。 “你!”莎伦愤怒地说,她蹲着的身子站了起来。就像一只猫那样扑向杰莱德,指甲伸向他的脸。 杰莱德抓住她的手,把她的手扳到背后,甩开了她。 梅姬的神情好像正准备支援她女儿,但杰布走到争斗的莎伦和杰莱德周围,和梅姬面对面站着。 “放开她!”医生叫道。 杰莱德不理睬他:“小漫——为他治病!” 医生走到杰米和我的中间。 “医生,”我哽咽了,房间里,杰米的身体一动不动,他周围发生的这般骚动吓到了我,“我需要你的帮助,求你了,为了杰米。” 医生没有行动,他的眼睛看着莎伦和杰莱德。 “快点,医生,”伊恩催促道。伊恩走了过来,这狭小的房间里挤了太多人,使人感到幽闭恐怖,伊恩把手放在我的肩上,“你想让这个孩子因为你的骄傲死去吧?” “这不是骄傲,你不懂这些陌生的东西会对他起什么作用!” “他已经危在旦夕了,不是吗?” “医生,”我说,“看我的脸。” 不止医生,其他人也回应了我的话,杰布、伊恩甚至梅姬都朝我看,后来梅姬又作出了不同的反应。她匆匆移开视线,为自己流露出的兴趣而闷闷不乐。 “怎么做?”医生迫切地问。 “我会给你示范,求你了,杰米不应该受苦。” 医生犹豫了,他注视着我的脸,接着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伊恩说得对——他已经危在旦夕了,如果这个药杀了他”他耸起肩,肩膀突然垂下,退后了一步。 “不行。”莎伦喊道。 没有人理睬她。 我跪在杰米身边,猛地把背包从肩上拉下,用力打开包,摸索了一阵找到止痛药。我的身边亮起一束明亮的光线,照在杰米脸上。 “伊恩,水?” 我拧开盖子,捏起一枚小小的方形薄片。我按下杰米的下巴,他的皮肤烫到了我的手。我把方片放到他舌头上,然后,头也不抬地伸出手,伊恩把一碗水放在我手上。 我小心地在他嘴里滴进足够多的水,以确保把药冲进他的喉咙,他吞咽的声音干涩而痛苦。 我疯狂地翻找着内部消炎喷雾的瓶子。找到后,打开瓶盖,迅速一按,把喷雾喷在他上方的空气里。等待着,注视着他的胸膛,直到他吸了进去。 我摸了摸他的脸,这么热!一边手忙脚乱地找降温药,一边祈祷着它用起来不会太难。打开瓶子,我发现瓶子里装的还是方形薄片,这次是浅蓝色的。我舒了口气,把它放在杰米的舌头上。再次拿起碗,从他干枯的嘴唇缝里滴进一大口水。 这次他的吞咽更迅速,也不那么吃力了。 另一只手摸了摸杰米的脸,我认出了医生细长瘦削的手指。 “医生,你有锋利的小刀吗?” “我有手术刀,你想让我打开伤口?” “是的,这样我就可以给伤口消毒。” “我想过那样做来剔除脓肿,但那种疼痛” “他现在什么都感觉不到。” “看他的脸。”伊恩凑近我悄悄地说。 杰米的脸不红了,呈现出自然、健康的小麦色。他的眉间依旧闪烁着汗珠,但我知道这只是刚才出的汗,医生和我同时去抚摸他的额头。 有效果了,真的!梅兰妮和我都欢呼雀跃起来。 “太惊叹了。”医生吸了口气。 “高烧退下了,但感染的地方还留在他的腿上。医生,帮我打开他的伤口。” “莎伦,你能不能递给我”他心不在焉地说,后来他抬起眼,“哦。啊,凯尔,你能不能递给我就在你脚边的那只包?” 我猛地俯下身,正对着那鲜红肿胀的伤口。伊恩重新调整了光线,让我看得清楚,医生和我同时在我们各自的包里搜寻。他拿出银色的手术刀,那柄刀让我浑身不自在。我忽略了刀,准备好更大罐的消毒喷雾。 “他不会觉得疼吗?”医生犹豫地向我确认。 “嘿,”杰米发出沙哑的声音,“嘿,小漫,发生什么了?你们都在这儿做什么?” 第四十六章 围炉 杰米正要坐起身。 “孩子,慢着点,你感觉怎么样?”伊恩把杰米的肩膀按在床垫上。 “我觉得很好,为什么每个人都在这儿?我不记得” “你生病了,别动,让我们继续给你治疗。” “我能喝点水吗?” “当然可以,孩子,给你。” 医生用难以置信的眼神注视着杰米。 我几乎说不出话来,喉咙因快乐而紧绷。“是止痛药的作用,”我咕哝着,“这药棒极了!” “为什么杰莱德夹着莎伦的头?”杰米小声问伊恩。 “她心情不好。”伊恩对杰米说得很大声,故意让别人听见。 “千万别动,杰米,”医生告诫他,“我们现在要为你的伤口消毒,好吗?” “好。”杰米回答得很小声。他注意到了医生手里的手术刀,警惕地看着刀。 “如果你感觉到这个,就告诉我。”医生说。 “如果疼的话。”我修正道。 医生技术娴熟,敏捷而轻柔地用手术刀划过病变的皮肤。我们瞥了杰米一眼,他正抬头注视着漆黑的天花板。 “感觉很奇怪,”杰米说,“但不觉得疼。” 医生暗自点了点头,又把刀切了下去,划出一个十字,鲜红的血液和暗黄的脓水从切口处流了出来。 医生的手术刚做完,我就把消毒剂来回喷在流着血的十字形切口上。消毒剂附着在流出的分泌物上,有害的黄色脓水好像在轻轻地咝咝作响。脓水开始消退,就像肥皂泡沫被水雾驱散了。它融化了,我身边的医生急促地呼吸着。 “看那儿。” 为了起到更好的效果,我喷了两次那块地方。暗红色的淤血已经从杰米的皮肤上消失了,留下的仅仅是人体血液的那种正常红色。 “好了,修复素。”我喃喃自语。找到了那罐药,把小喷嘴对着他皮肤上的切口。清澈的液体滴了进去,包起裸露的皮肤,闪着微光,修复素喷到的地方都止住了血。我把罐子里一半的液体都倒在了伤口上,剂量肯定比实际需要的多出一倍。 “好的,帮我把伤口边缘聚拢,医生。” 此刻,医生目瞪口呆。他按照我说的做,用两只手分别聚拢两条伤口的边缘。 杰米笑出声来:“痒痒的。” 医生瞪大了眼睛。 我把愈合胶抹在十字形的切口上,心满意足地看着伤口边缘融合在一起,然后蜕变成粉红色的肌肤。 “我能看看吗?”杰米问。 “让他起来吧,伊恩,我们差不多好了。” 杰米用胳膊肘撑起身子,他的眼睛明亮而好奇,汗涔涔、脏兮兮的头发乱成一团。和他散发着健康色彩的皮肤相比,这样的头发显得格格不入。 “看,我把这个抹上去,”我说着,用手上亮晶晶的粉末揉搓他的疤痕,“这个让伤疤变得很淡,就像这样。”我给他看我手臂的伤疤。 杰米笑了:“但疤痕不是能吸引女孩子吗?小漫,你哪里弄到这个东西的?就像魔法一样。” “杰莱德带我去偷来的。” “真的吗?那太棒了。” 医生沾了点我手上残留的粉末,然后把手指伸到鼻子下面。 “你真应该看一看,”杰莱德说,“她太不可思议了。” 我惊讶地听见他的声音就来自我背后。我环视四周,下意识地寻找着莎伦,恰巧看见她浅红色的头发,她正要离开房间,梅姬就在她后面。 多么伤心,多么恐怖,心中充满如此的深仇大恨,连孩子的痊愈都不能让你高兴起来人究竟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她径直走进医院,直接走到那里的异族人身边,叫他们给她疗伤,真是无所畏惧。后来,当他们转身离开后,她就把那里洗劫一空!”杰莱德把故事讲得惊心动魄,杰米也很喜欢这个故事,笑得合不拢嘴,“带着足够我们所有人用很久的药品,她是从那里走出来的。开车离开时,她甚至朝接待台后面的那个讨厌鬼招了招手。”杰莱德笑了。 我没有能力为他们做这些。梅兰妮突然觉得很懊悔,你对他们的价值比我大。 嘘,我说,现在不是伤心或妒忌的时候,只应该高兴。没有你,我就不会在这儿帮助他们,你也救了他们。 杰米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实际上,没有那么精彩。”我告诉他,他握住我的手,我紧紧握住他的手,心里洋溢着感激和爱,“这很简单,毕竟,我也是个讨厌鬼。” “我不是说”杰莱德正要道歉。 我微笑着挥挥手。 “你怎么解释脸上的伤疤?”医生问,“他们难道没有怀疑为什么你没有” “当然,我必须要有新的伤口。我很谨慎,没让他们怀疑什么。我告诉他们我摔倒时正好被手里的小刀划到,”我用胳膊肘推了推杰米,“谁都有可能遇到这种事。” 现在的我情绪高昂,好像每样东西都由内而外散发着光芒——衣服、脸孔甚至墙壁。房间里里外外的人都开始窃窃私语,表示怀疑,但那样的议论不过是我耳中的嗡嗡声——就像钟被敲击过后的余音。空气中闪烁着微光,一切看起来都像是虚幻的,除了我爱的那个小圈子。杰米、杰莱德、伊恩和杰布,在这一美妙的时刻里,甚至还包括医生。 “新的伤口?”伊恩的语调平缓。 我注视着他,他眼里的怒气让我一惊。 “必须这么做,我要藏起我的疤痕,还要学习怎么治疗杰米。” 杰莱德举起我的左手腕,用手指轻揉着手腕上方几英寸处的淡淡粉色线条。 “太可怕了,”他说,严肃的口吻里立刻不见了刚才的诙谐,“她差点没把她的手砍下来,我以为她再也不能用那只手了。” 杰米害怕地睁大眼睛:“你自己划伤了自己?” 我又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别担心——没那么严重,我知道很快就能治好的。” “你真应该看一看。”杰莱德低声重复道,还在轻揉着我的手臂。 伊恩的手指抚过我的脸颊,感觉很舒服。他的手停留在我的脸庞,我靠过去依偎在他手上,我想也许是止痛药或仅仅是救活杰米的喜悦让我觉得一切都温暖而闪耀。 “你别再出去冒险了。”伊恩低声说。 “她当然会再出去的,”杰莱德说,惊讶地放大了嗓门,“伊恩,她简直太神奇了。你一定要亲眼看到才会明白,我才刚刚开始思考所有的可能性” “可能性?”伊思的手顺着我的头颈滑到肩膀,他把我拉到他身边,远离杰莱德,“她会付出什么代价?你差点让她砍下自己的手?”他手指弯曲,盖住我的肩关节。 这样的怒气不属于我心中的温暖。 “不,伊恩,事情不是那样的,”我说,“这是我的主意,我必须这样。” “这当然是你的主意,”伊恩咆哮道,“你会做一切碰到这两个人的事情,你就毫无限度,但杰莱德不应该让你” “伊恩,还有其他办法吗?”杰莱德反驳道,“你有更好的计划吗?你认为如果杰米死了,而她毫发无损地活着,她会更快乐吗?” 我听见这个可怕的想法,吓得缩了回去。 伊恩回答的语气少了些敌意:“不,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可以坐在那里看着她对自己那样做。”伊恩厌恶地摇了摇头,回答的时候,他耸起了肩膀,“什么样的男人” “务实的男人。”杰布打断了他。 我们都抬起头,杰布俯看着我们,他手里拿着一个硕大的纸板箱。 “这就是为什么杰莱德最善于弄到我们需要的东西。因为他敢做必行之事,或有勇气旁观必行之事,即使有时旁观比实行还要困难。” “现在,我看早就过了晚饭时间,快要到早餐时间了。不过,我想你们当中有几个人好久没吃东西了吧,”杰布继续说道,他在毫不掩饰地转换话题,“孩子,饿了吗?” “嗯,我不确定,”杰米表示同意,“我感觉空空的,但不觉得难受。” “是止痛药的作用,”我说,“你应该吃点东西。” “也要喝点东西,”医生说,“你需要补水。” 杰布把笨重的箱子扔在床上:“我认为今晚我们也许该庆祝一下,随便拿。” “哇,太好了!”杰米说,他在箱子里乱翻,里面装的是徒步旅行者吃的那种脱水干粮,“通心粉,太棒了!” “我要蒜香鸡块,”杰布说,“我太想念大蒜的味道了——虽然,我猜没人想念我嘴巴里的大蒜味。” 他咯咯地笑出声来。 杰布准备了饮用水和几个便携式火炉,人们聚到了一起,簇拥在狭小的空间里。我夹在杰莱德和伊恩中间,我把杰米抱在膝盖上。尽管他的年纪已经不适合这么坐了,但他没反对,他一定察觉到了我们两个多么需要他坐在这儿——梅儿和我必须感觉到他健康活泼地躺在我们怀中。 火光闪烁的圈子好像越来越大,扩散到整个深夜晚餐会,也把大家变成了一家人,每个人都满足地等待着杰布不紧不慢地准备惊喜菜肴。恐惧被欣慰和快乐的消息所取代,甚至凯尔也挤进了他弟弟对面的窄小空当里,圈子里的人并没有冷落他。 梅兰妮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她激动地感觉到了我怀里那个男孩的体温,也感觉到了那个男人的触碰,他仍在用手抚摩我的手臂。就连伊恩搂着我的肩,她也不再为此心烦。 你也感到止痛药的作用了。我戏谑地说。 我觉得这不是因为止痛药。我们都没受它影响。 是的,你说得没错。这种感觉是我从未感受到的。 这种感觉是我曾经失去的。 是什么使这种人类之爱,比我自己的同族之间的友爱,更让我心驰神往?是因为它专一,又变幻莫测?灵魂向所有人付出爱,并全盘接受来自所有人的爱。我渴望更大的挑战吗?这样的爱是难以应付的,它必须有严格的规则——它也许是免费享有的,就像杰米的爱;也许是通过时间和艰辛的劳动赢得的爱,就像伊恩的爱;或者是完完全全望尘莫及、让人痛彻心扉的爱,就像杰莱德的爱。 从某种角度说,这样的爱也许会更好?因为这些人类可以痛痛彻彻地恨,这是他们可以比我们爱得更专注、更热情似火的另一个极端?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么疯狂地渴求这种情感。我所知道的仅仅是,现在我拥有这种情感,它值得我冒的每一个险,值得它带来的所有痛苦。它比我想象中的更美好。 它是一切。 食物准备好、吃完后,已是深更半夜,或更确切说是黎明,我们都困了。人们跌跌撞撞地走出拥挤的房问,回到自己的床上。他们走后,这里宽敞了许多。 房间空了,剩下我们在原地慵懒地坐下。渐渐地,我们的身子瘫软下来,最后躺在了地上。我的头恰好枕在杰莱德的肚子上,他的手不时地抚摸我的头发。杰米的脸靠在我的胸膛,他的手臂搂住我脖子,我的一只手臂钩在他的肩膀上。伊恩的头靠在我的肚子上,他把我的另一只手贴在他脸颊上。我感觉到医生的长腿伸在我的腿边,他的鞋子就在我屁股边上。医生睡着了——我可以听见他打呼的声音,也许我甚至已经碰到凯尔了。 杰布伸开四肢躺在床上,他打了一个嗝,凯尔哧哧地笑了起来。 “这一夜比我预期的还要美妙,我喜欢化险为夷的感觉,”杰布若有所思地说,“谢谢,小漫。” “嗯。”我叹息着,半梦半醒。 “下次她偷——”凯尔的声音来自杰莱德身体的另一侧,长长的哈欠打断了他的话,“下次她偷东西时,我也要去。” “她再也不会出去了。”伊恩回答道,他的身子绷紧了。我用手抚摸他的脸颊,设法使他平静下来。 “当然不会了,”我小声对他说,“我哪里也不用去,除非我需要这么做,我不介意留在这里。” “我不是说要把你关进监狱,小漫。”伊恩恼怒地解释,“就我而言,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如果你喜欢,你可以在公路上慢跑,但不要去偷东西了,我说的是要保证你的安全。” “我们需要她。”杰莱德说,他坚毅的语气超出了我的期望。 “以前没有她的时候,我们也做得很好。” “很好?没有她的话,杰米就死了,她可以给我们弄到其他人都弄不到的东西。” “杰莱德,她是个人,不是工具。” “我知道,我没有说” “我说,这取决于小漫。”就在我要打断他们的争吵时,杰布打断了他们。我用手拖住伊恩,同时,我可以感觉到杰莱德的身体在我的头后面扭动,他正准备站起身,杰布的话让他呆住了。 “你不能让她自己决定,杰布。”伊恩抗议。 “为什么不?好像她有自己的思想,你的工作是替她作决定吗?” “我会告诉你理由的,”伊恩咕哝着说,“小漫?” “是的,伊恩?” “你想出去劫掠吗?” “如果我可以帮到忙,我当然应该去。” “我不是这么问的,小漫。” 我沉默了一会儿,仔细回想他的问题,想知道自己哪里搞错了。 “瞧,杰布!她从来不考虑自己的需求——她自己的快乐,甚至她自己的健康状况。她会做任何我们要求的东西,即使那会要她的命。用我们之间互相询问的方式来问她,这不公平。我们会停下来考虑自己,她不会。” 房间里安静了,没有人回答伊恩的话。沉默还在继续,我感觉到有必要为自己说说话。 “不是那样的,”我说,“我一直在为自己着想,而且我我想帮忙。这话应该算数了吧?今晚能帮到杰米让我开心极了,难道我不能用我喜欢的方式去追寻快乐?” 伊恩叹息了一声:“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唉,如果她想去的话,我不能不让她去,”杰布说,“她已经不再是个囚犯了。” “但我们不需要问她。” 杰莱德自始至终一言不发。杰米也很安静,但我敢肯定他已经睡着了。我知道杰莱德没有睡着,他的手在我一边的脸颊上漫无目的地画着线条,温暖、灼热的线条。 “你不需要问,”我说,“我自愿如此,这真的不吓人,一点儿也不。其他灵魂都很善良,我不害怕他们,这简直太容易了。” “容易?划伤你的” 我马上打断了伊恩:“那是紧急情况,我再也不需要那么做了,”我停顿了一秒,“对吗?”我向他确认。 伊恩抱怨起来:“如果她去,我也要去,”他的语调绝望,“必须有人保护她不让她伤害自己。” “我会在那儿保护其他人不受她的伤害,”凯尔扑哧一笑说,然后他咕哝了一声,“啊哟。” 我已疲惫不堪,懒得抬头看谁打了凯尔一下。 “而我会在那儿把你安全地带回来。”杰莱德悄悄地说。 第四十七章 工作 “这太容易了,甚至已经算不上是种乐趣了。”凯尔抱怨道。 “你自己想来的。”伊恩提醒他。 他和伊恩坐在没有窗户的运货车后部,整理着他们从商店里收集到的非易腐食物和盥洗用品。时值正午,阳光照耀在卫奇塔城。阳光不像亚利桑那州的沙漠那么火热,而是更加湿润,空气里满是飞舞的小虫。 杰莱德把车开向出城的高速公路,小心地保持车速不违规,这一直让他很恼火。 “小漫,还没厌倦买东西吗?”伊恩问我。 “不,我不介意。” “你总是那么说,什么东西是你介意的?” “我介意离开杰米。我介意待在外面,有点介意,尤其是白天的时候,这种感觉与幽闭恐惧正好相反。一切都太辽阔,那个也影响到你们了吗?” “有时,我们白天不怎么出去。” “至少她可以伸伸腿,”凯尔含糊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要听她抱怨。” “因为这太不寻常,比听你抱怨有意思。” 我不理睬他们,只要伊恩和凯尔一吵起来,就常常会吵好一会儿,我查,查地图。 “接下来是俄克拉何马城?”我问杰莱德。 “路上还有一些小城镇,如果你准备好的话。”他回答道,眼睛看着路面。 “我准备好了。” 在外劫掠时,杰莱德很少心猿意马。每次我成功地完成又一次使命时,伊恩和凯尔会放松下来开起玩笑,但他不会那样。他们说那个词——使命时,让我觉得好笑,那听起来太令人生畏。实际上,这只是去一次商店,就像我在圣地亚哥一个人生活时,做过上百次那样。 如凯尔所说,这太轻而易举,没什么激动人心的。我推着购物车,在过道里上上下下。我对向我微笑的灵魂报以微笑,然后在我的购物车里装满不易腐败的食物。我往往会拿些新鲜即食的东西,给躲在运货车后面的男人们。熟食店里现成的三明治,诸如此类的东西当做我们的晚餐,也许还有一两样特别款待的东西。伊恩喜欢吃薄荷味的巧克力脆皮冰激凌;凯尔最喜欢太妃糖;杰莱德是给什么就吃什么,似乎他很多年前就放弃了最喜欢的东西,完全接受了这样一种生活——愿望是不受欢迎的,即使是必需之物也要经过充分评估才得到满足。他善于过这种生活的另一原因——他可以看清轻重主次,不受个人欲望的影响。 有时,在较小的城镇里,有人会注意到我,和我说话。我台词记得滚瓜烂熟,甚至可以凭借这个骗倒人类。 “嘿,新来的吗?” “是的,刚刚来。” “怎么想到来拜尔的?” 我离开运货车前总是会认真查看地图,所以城镇的名字就了然于胸。 “我的爱人经常旅行。他是个摄影师。” “太棒了!艺术家!哦,这里附近当然有很多美丽的风景。” 原先我假扮成艺术家,但我发现,和男性谈话时,附带说明我已经结婚了,可以省去一些时间。 “很感谢你的帮忙。” “不客气。下次再来。” 我曾经不得不和一个药剂师谈话,在盐湖城;那以后,我就知道应该怎么表现了。 腼腆的微笑。 “我不确定摄入的营养是否平衡,我好像离不开垃圾食物,这个身体太喜欢甜食了。” “你要理智一点,千瓣。我知道放任你的欲望是件很简单的事。但你要想一想正在吃的东西。同时。你应该吃点营养补充剂。” 健康营养素,瓶子上的标签这么显而易见,再问的话显得我很愚蠢。 “你要草莓味的还是巧克力味的?” “都试试可以吗?” 那个名叫陆生的亲切灵魂,两种各给了我一大瓶。 这没什么挑战性。我感到的唯一恐惧或危险的感觉,是我想起那个小小的氰化物药丸的时候,我一直把它放在触手可及的衣袋里,以防万一。 “你应该在下一个城镇里买点新衣服。”杰莱德说。 “又买衣服?” “那些衣服看起来有点皱巴巴的。” “好吧。”我同意了。我不喜欢买过多的衣服,但逐渐堆积起来的脏衣服也不会浪费掉。莉丽、海蒂和佩姬的衣服都和我的尺寸相近,而且,有新衣服穿,她们也会很乐意的。在外劫掠时,男人们很少考虑衣服这种东西。每一次劫掠都是生死攸关——衣服不是头等大事,我在每个商店里都会买的温和香皂和洗发乳也不是。 “你也应该洗个澡了吧,”杰莱德叹息着说,“我想今晚大概要住旅店了。” 装模作样从来不是他们要担心的事情。当然,近距离接触时,我是唯一一个必须看起来像文明社会一分子的人。男人们现在穿的是牛仔裤和深色t恤衫,即使被人偶尔瞥见,衣服也不显脏,不引人注目。 他们都讨厌睡在路边的小旅馆里——在敌人的眼皮底下进入无意识状态。这比我们做过的任何其他事情都让他们害怕。伊恩说,与其这样,他甚至愿意攻击一个全副武装的猎人。 凯尔干脆拒绝了。大多情况下,他白天睡在运货车上,晚上守夜,充当哨兵。 对我而言,这和在商店里购物一样容易。我帮大家登记了旅店,我和服务员交流,谈到自己的摄影师丈夫和与我们一起旅行的朋友(只是以防万一有人看到我们三个同时进了房间)。我用来自不起眼的星球上的普通名字,有时我们来自蝙蝠星球:“守约者”沃琪普、“鸡蛋之歌”辛艾格颂和“栖息苍穹” 斯凯露丝;有时我们来自眼睛草星球:“歪眼睛”图斯汀·艾斯、“修面员”希瑟菲斯和“旭日再升”塞根·桑莱斯。我每次都改名字,不是因为有人会跟踪我们,只是这么做让梅兰妮觉得更安心,这些让梅兰妮感觉自己像人类的间谍电影中的一个角色。 困难的地方,我真正介意的地方——我不会当着凯尔的面说这个,因为他会马上怀疑我的意图——我索取了这么多,却没有付出回报。我以前在圣地亚哥购物时从来没有这样的困扰,我只拿我需要的东西,绝不多拿,然后花几天时间在大学里讲课,通过分享我的知识来回馈社会。这不是种费力的职责,但我做得很认真,我也轮流做不那么有趣的活儿。花一天时间捡垃圾,清扫街道,我们都这么做。 可现在,我拿的东西更多,却什么也不回馈,这让我觉得既自私又愧疚。 这不是为了你自己,这是为了别人。梅儿提醒了沉思中的我。 还是感到惭愧,连你也可以感觉到这个。不是吗? 别想这个了。这是她的办法。 我很高兴我们快要结束这个漫长的劫掠了,明天我们会去库藏口益丰富的秘窖——一辆卡车,我们把它藏在距我们的路线有一天行程的地方,然后会最后一次清空运货车,再去几个城市,还有几天时间,穿过俄克拉何马,接着是新墨西哥,再后面是一路不停、笔真地穿过亚利桑那。 最后是家。 睡在旅店而不是拥挤的运货车里时,我们通常在入夜后才登记,然后又在黎明前离开,为了避开灵魂,不让他们有看清我们的机会,实际上没这个必要。 杰莱德和伊恩开始意识到这一点。今天晚上,因为我们白天干得很漂亮,运货车里装得满满当当,凯尔就没什么空间了,又因为伊恩觉得我看起来很疲惫,所以我们就提早结束了。我拿着塑料的钥匙卡回到运货车上时,太阳还没落下。 狭小的旅店里不太繁忙,我们把车停在我们的房间旁边,杰莱德和伊恩径直从运货车下来走进房间里,五六步的样子,走的时候眼睛盯着地面看。他们的脖子上,有细细的、淡粉色疤痕,为了保护他们。杰莱德提着半空的旅行箱,没有人在看他们,也没人看我。 房间里面,拉着避光的窗帘,他们放松了一些。 伊恩懒洋洋地躺在他和杰莱德的床上,打开电视机。杰莱德把旅行箱放在桌子上,拿出我们的晚餐——冷却的油炸鸡柳条,是我在最后一个商场的熟食店里买的,他把晚餐递给我们。我坐在窗边,一边吃,一边从窗角一隅望着落口。 “小漫,你必须承认,我们人类有更好的娱乐活动。”伊恩开玩笑说。 电视屏幕上,两个灵魂清楚地说着台词,身体动作也标准得很。要理解故事里发生了什么并不难,因为灵魂写的剧本里没什么新花样。这个故事里,两个灵魂在分离很久后又相聚在一起。男人在眼睛草星球上的工作使他了了,但他选择成为人类,因为他猜测那来自雾霭星球的爱人会被植入这些热血的宿主身体里。后来,奇迹发生了,他在这儿找到了她。 这些故事都有欢乐的大结局。 “你必须考虑到目标观众。” “是的,我希望他们重播旧的人类电视节目。”他迅速地调换频道,皱着眉说,“以前放过一些这样的节目。” “这些节目很麻烦,它们必须换成不太暴力的节目。” “《布雷迪家庭》?” 我笑了起来。我在圣地亚哥看过那个节目,梅兰妮从孩提时代起就知道这节目:“这个节目纵容侵犯行为。我记得有个情景是,一个小男孩揍了一个混混,那被描绘成一件正当的事,这是血腥的。” 伊恩怀疑地摇了摇头,但又回到前面那个有关眼睛草星球的节目。那些错位的角色让他觉得好笑,这些角色本应该是令人感动的。 我向窗外眺望,注视着一些比电视上毫无悬念的故事更有趣的东西。 从旅店这边穿过二车道的马路,前面是个不大的公园,公园的一边是个学校,另一边是田野,奶牛在田边吃草。公园里有几棵小树苗,和一个老式的操场。操场上有沙坑、滑梯、几组攀登架,还有一个手摇的旋转木马。当然,还有一个秋千架,这是唯一现在还在使用的设施。 一个三口之家正享受着凉爽的晚风。父亲的鬓角有些银丝,母亲看起来年轻好几岁,她红棕色的头发在后面束成马尾辫,辫子随着她的移动摆来摆去。他们有个年幼的孩子,一岁不到。父亲在后面推着秋千里的孩子,母亲站在前面,当孩子摆荡到她面前时,她会俯下身亲吻他的额头,逗得孩子咯略直笑,他胖嘟嘟的小脸变得通红通红,这让她也笑了起来——我可以看到她的身体随之摇晃,辫子轻快地跳动着。 “你在看什么,小漫?” 杰莱德问得并不迫切,因为我正静静地微笑着面对这意外看到的情景。 “我生命里从来没看到过的东西,我在看希望。” 杰莱德走近我,从我肩膀上看出去。 “你指的是什么?”他的眼睛扫过建筑物和马路,没有停留在嬉戏的那家人身上。 我提起他的下巴,把他的脸转到正确的方向。他没有躲闪我突然的触碰,这让我的胃里涌起一股奇怪的暖意。“看。”我说。 “我要看什么?” “我所见过的、宿主生物的唯一生存希望。” “哪里?”他困惑地追问。 我意识到伊恩正在离我们很近的地方安静地聆听着。 “看到了吗?”我指向笑着的母亲,“看她多爱自己的人类孩子?” 就在那时,女人把孩子从秋千上一把抱下,紧紧地拥抱他,在他脸上缀满香吻。他轻轻地咕哝着,挥舞双臂——只是个婴儿。如果他身体里住着我的族群,他就不可能是个孩子。 杰莱德喘口气:“这个婴儿是人类?怎么会?为什么?多久了?” 我耸耸肩:“我从没见过这种情况——我不知道。她没有放弃他,让他变成宿主。我不能想象她会被强迫,在我们族群中母爱几近被膜拜,如果她不愿意,”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那样的情况是怎么处理的。在其他地方不会发生这种事,这些躯体的情感如此强烈,甚于理智。” 我抬头看杰莱德和伊恩,他们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公园里那个混合族群的家庭。 “不,”我轻声对自己说,“如果他们想要孩子,没人可以强迫父母,只要看一看他们。” 父亲同时怀抱着母亲和孩子,他低头看着自己宿主的亲生儿子,眼神里的温柔让人惊讶不已。 “除了我们自己,这是我们发现的第一个有婴儿的星球,你们的方法当然不是最简单或最多产的。我想是否这就是差别或者,是否是因为你们的幼儿没有行动能力。其他地方是通过某种形式的蛋或种子进行再繁殖的,很多父母从没见过他们的孩子,我想”我的声音越来越轻,脑海里充满种种猜测。 母亲把脸贴近她的爱人,他亲吻了她的嘴唇,孩子快乐地欢呼着。 “嗯,也许,有一天,我的族群和你的族群中某些人能和睦相处,那会不会很奇怪?” 两个男人都不能把视线从眼前的奇迹上移开。 三口之家要走了,母亲掸了掸她牛仔裤上的灰尘,父亲抱起孩子。接着,灵魂带着他们的孩子,手牵手,摆动着牵在一起的手臂,悠闲地走向公寓。 伊恩大声地吞了口气。 这个夜晚剩下的时间里,我们都一言不发,所见之物让我们都陷入了沉思。我们睡得很早,这样就可以早点起床,早点开工。 我一个人睡,我的床离门最远,这让我觉得不舒服。两个大男人在另一张床上睡得并不舒畅,伊恩熟睡时会伸展开四肢,而那时杰莱德总会被他展开的拳头打到。如果我分享我那张床,他们两个都会睡得更舒服些。现在的我睡觉时身体会蜷缩成一个球,也许是因为我整天在太宽敞的空间里走动,以至于夜里会限制自己的身体,又或者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蜷缩起来睡在运货车副驾座后面的狭窄空间里,甚至忘了怎么舒展开睡觉。 但我知道为什么没人叫我与他分享床铺。第一天晚上,他们意识到我要在旅店里洗个澡,有些闷闷不乐,我透过浴室里的风扇声听见伊恩和杰莱德正谈论着我。 “叫她选择,这不公平。”伊恩说。他压低着声音说话,但风扇不够响,没有把声音吞没,而旅店的房间又很小。 “为什么不?难道告诉她应该睡哪里更加公平?你不觉得这更有礼貌”。 “对于其他人是这样,但小漫会因此而痛苦。她会想方设法让我们都满意,她会让自己变得很难过。” “又在嫉妒了?” “这次不是,我只是知道她会怎么想。” 沉默,伊恩是对的,他确实知道我的想法。他大概已经猜到了,我会从细枝末节中看出杰莱德的偏好,然后选择睡在杰莱德旁边,但又会醒着担心睡在那里会不会让伊恩不高兴,担心伤害到伊恩的感情。 “好吧,”杰莱德怒气冲冲地说,“但是,如果你今晚挤在我旁边,我敢断定,哼!” 伊恩暗自笑了起来:“杰莱德,我不是在说大话,只是诚实地告诉你,如果不是我习惯了这么睡,我想我会做得更好。” 我为自己浪费了这么多有用的空间而感到有点愧疚,除此之外,也许我一个人睡,确实睡得更香。 我们再也不需要住旅店了,日子开始过得越来越快,好像连每一秒钟都在赶着回家的路。我可以感觉到有股奇怪的向西的引力作用在我身体中,我们都迫切想回到那个阴暗、拥挤的山洞。 甚至杰莱德都掉以轻心了。 夜深了,西面山坡后的落日余晖已消失殆尽。我们后面,伊恩和凯尔轮流开着载满我们的战利品的大卡车,就像杰莱德和我轮流开着货运车。他们驾驶那辆笨重的卡车必须比杰莱德更小心翼翼,他们的车前灯逐渐消失在远方,在路上转了一个大弯后,灯光完全消失了。 我们开上了最后的直道,图森在我们身后。几小时后,我就能见到杰米。我们会在簇拥的笑脸中,卸下大家期盼的食物之类的必需品,真正地回家。 我的第一次,我意识到。 这一次,回归只会带来喜悦,我们这次没带回注定不得善终的人质。 我忽略了一切其他事物,心中只有期盼。道路似乎跑得并不快,对我而言,它总是不够快。 卡车的车灯又出现在我们后面。 “一定是凯尔在开车,”我轻声说,“他们快赶上来了。” 紧接着,我们身后的黑夜中突然闪烁起红蓝两色的灯光。灯光反射到后视镜上,跳跃的光斑扫过车顶、座位、我们吓呆的脸,还有仪表盘,速度计上的指针显示我们超速二十英里。 警笛声划破寂静的沙漠。 第四十八章 滞留 伴随着警笛的嘶鸣,红蓝两色的灯光旋转着。 灵魂来到这个地方之前,这样的灯光和声音只有一种含义,法律、治安维护者和违纪分子的惩罚者。 现在,同样的,这闪烁的灯光和愤怒的声音只有一种含义。一种非常相近的含义,依旧是治安维护者,依旧是惩罚者。 猎人。 现在这样的景象或声音不像以前那么常见,只有在交通事故或其他紧急情况下才需要警察的帮助,警察的任务不是在执法。大多数公务员没有装有警笛的车,除非是救护车或消防车。 我们身后这辆小巧时髦的车不是用于处理任何交通事故的,这是专用于追捕的车辆。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车,但我清楚地知道它意味着什么。 杰莱德惊呆了,他的脚还踩着油门。我看得出他在想解决的办法,依靠这辆破旧的运货车超越他们或者躲过他们的方法——把我们宽阔的白色身影藏在低矮、稀疏的沙漠灌木丛中——不能把他们引到后面的人那里。同时也不能牺牲任何一个人,现在我们离其他人很近,他们停了下来,浑然不觉两秒钟后他放弃了紊乱的思绪,吐了一口气。 “对不起,小漫,”他小声说,“我搞砸了。” “杰莱德?” 他伸手握我的手,松开了油门,车子开始慢下来。 “药丸在吗?”他哽咽地说。 “在。”我低声说。 “梅儿能听见我吗?” 是的。她呜咽着回答。 “是的。”我的声音也差点变成哭诉。 “我爱你,梅儿,对不起。” “她爱你,甚于一切。” 短暂、揪心的沉默。 “小漫,我我也关心你。你是个好人,小漫。你应该得到的比我给你的更多,应该比这个更好。” 他的指间夹着一粒很小的东西,太小了,不至于置人予死地。 “等等。”我喘着气说。 他不能死。 “小漫,我们不能冒险。我们的速度没法超越他们,这辆车不行。如果我们想办法逃跑,有成百上千他们的人会出动追赶我们,想想杰米。” 运货车越来越慢,在路肩搁浅。 “让我试一试,”我央求道。我迅速摸到口袋里的药丸,用拇指和食指夹住药丸举了起来,“让我试试看说谎骗过去。如果出了问题,我会马上吞下它。” “你不可能骗过猎人!” “让我试试,快点!”我拉下自己的安全带,蹲在他身旁,帮他解开安全带,“和我换位子,快,赶在他们靠近看清楚之前。” “小漫” “就试一次,抓紧时间!” 他很善于瞬间的决策,他平稳而迅速地爬出驾驶座,从我蹲伏的身子上爬过去。他坐到我的座位上时,我也直起身子坐进了他的位子。 “安全带,”我简明扼要地下达命令,“闭上你的眼睛,把头转过去。” 他照我说的做。太黑了,我看不清他的动作,但他崭新、柔软的粉红色伤疤从这个角度却看得清楚。 我系上安全带,然后把头向后靠。 用我的身体说谎,这是关键。这只不过是个行动是否恰当的问题。模仿,就像电视节目里的演员,这样只有更好,像人类那样。 “帮帮我,梅儿。”我悄悄地说。 我没法帮你成为一个更好的灵魂,小漫,但你可以做到这点。救救他,我知道你可以。 一个更好的灵魂,我只需要做自己。 夜深了,我疲惫不堪,我不需要扮演那样的角色。 我垂下眼睑,让身体瘫软在座位里。 懊悔,我可以表现出懊悔,我现在感觉到懊悔了。 我嘴角向下咧开,扮了个腼腆的鬼脸。 猎人的车没有停在我们后面,我可以感觉到这和梅儿想的一样。车子横着停在路肩,与车道的车流方向相反,炫目的灯光从另一辆车的车窗里照射出来。我对着光眨了眨眼睛,故意慢悠悠地抬起手挡住照在脸上的光。躲过反光灯的强光,我向下看时,隐约觉得眼冒金星,那些星点在马路上跳来跳去。 车门砰地关上了,有人从人行道上穿过来,发出一串低沉的脚步声。因为没有尘土和岩石的声音,所以猎人一定是从副驾座这一侧走过来的。至少有两个人,但只有一个走过来审问我,这是个好兆头,预示着安心和自信。 我那亮闪闪的眼睛是法宝,是永远不会失灵的指南针,就像北极星,不容置疑。 用我的身体说谎不是关键,用我的身体说出真相就足够了。我和公园里那个孩子有些相同点,像我这样的生物是前所未有的。 猎人的身体挡住了光线,我又可以看见了。 这是个男人,很可能是中年人——他的外貌特征互相抵触,让人很难猜出他的年龄。他头发全白,但脸却很光滑,没有皱纹。穿着t恤衫和宽松运动短裤,裤子屁股口袋里藏着的短枪清晰可见。他一只手放在枪托上,另一只手里拿着手电筒,他没打开手电筒。 “遇到什么问题了,小姐?”他在几英尺开外的地方问我,“你开得太快了,会有危险。” 他的眼睛东张西望,迅速地审视我的表情——我希望做出昏昏欲睡的神情——然后,视线沿着运货车,投入我们身后的黑暗空间,又转向前方被我们的车灯照亮的高速公路,最后回到我的脸上,他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这样的路线。 他神情忧虑,这让我手心出汗,但我努力不让声音显得慌张。 “我很抱歉。”我大声地道歉,我瞥了杰莱德一眼,好像在检查我们的对话是否吵醒了他,“我想唉,我大概是睡着了,我没想到自己这么疲劳。” 我努力地挤出悔恨的微笑,我知道我听起来太生硬了,就像电视里那些过分谨慎的演员。 猎人的眼睛又环视了一遍四周,这次停留在杰莱德身上。我的心脏在胸膛里痛苦地搏击着,把药丸捏得更紧了。 “我无休无眠地开了这么久,是我没有责任意识,”我马上说道,再次努力挤出一点笑容,“我以为我们可以开到菲尼克斯再换我休息,我十分抱歉。” “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语调并不严厉,但也不温柔。尽管如此,他明白我的用意,压低了声音。 “天之草叶。”我用了最后一个旅店登记的名字。他会想去查我的记录吗?我也许应该给他某个可以验证的地方。 “颠倒着生长的花朵?”他猜测,眼睛来回移动。 “是的,我是。” “我的妻子也是,你住在岛屿上吗?” “不,”我马上回复,“我住在大陆上,在大河中间。” 他点了点头,也许有些失望。 “我能回图森吗?”我问道,“我想我现在清醒得很。或者,也许我应该先在这儿打个盹儿” “不行!”他用更响亮的声音打断了我。 我吃了一惊,跳了起来,指问的小药丸滑落下来。它落在金属地板上,隐约可以听见叮当一声。我觉得血要从我脸上流干了,就像拔去了塞子一样。 “不是故意要吓你的,”他立刻道歉,眼睛还在一刻不停地环视着四周,“但你不应该在这儿逗留。” “为什么?”我小声地问,我的手指焦虑地抓着空气。 “最近有个失踪案。” “我不太明白,失踪?” “这可能是个意外但有可能”他犹豫了,不愿意说那个词,“这个地方可能有人类。” “人类?”我尖叫了起来,声音响得很。他听出了我声音里的恐惧,然后根据他唯一能够理解的方式来解读。 “还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天之草叶,没有人看见或有其他证据。别担心,但你应该继续赶路到菲尼克斯,中间不要做无谓的停留。” “当然,或者也许到图森?那更近些。” “那里没危险,你可以继续你的旅行计划了。” “如果你确定的话,猎人” “我确信无疑,就是别迷路走到沙漠里,花朵。”他微笑着说。笑容温暖了他的脸,使脸看起来更和善。他就像和我打过交道的其他灵魂一样。不是因我而担忧,而是为我而担忧。他没有留意寻找我话中的谎言。而且,即使他这么做的话,也很有可能分辨不出,不过是另一个灵魂。 “我不是故意的。”我向他报以微笑,“我会更小心的,我现在知道不能睡着了。”我透过杰莱德那边的窗户,警觉地看了一眼窗外的沙漠,这样猎人就会认为恐惧使我保持警惕。我看见侧视镜里反射出的一对亮光时,表情紧张起来。 这时,杰莱德的脊柱也绷直,但他努力保持着姿势,这个姿势看起来太僵硬了。 我的视线又迅速回到猎人的脸上。 “我可以帮忙。”他说着,依旧笑脸盈盈,但他正低头看着,摸索着要从口袋里拿出什么。 他没看见我表情的变化,我努力控制住脸颊的肌肉,尽力放松肌肉,但我没法全神贯注地放松自己。 后视镜里,车灯越来越近了。 “你不能经常用这个,”猎人继续说道,他正在另一个口袋里翻找,“当然,这个没有害处,否则治疗师也不会让我们分发这个,但如果你频繁地使用,它会改变你的睡眠周期啊,给你,清醒露。” 灯光靠近时慢了下来。 就这样开走,我在心中祈求,别停下,别停下,别停下。 让凯尔驾驶吧。梅兰妮补充道,她的话像个祈祷者。 别停下,就这样开走。别停下,就这样开走。 “小姐?” 我眨了眨眼,努力集中注意力:“嗯,清醒露?” “只要把这个吸进去,天之草叶。” 他手里拿着一小罐白色的喷雾剂,在我脸前面的空气里喷出一团薄雾。我顺从地向前倾斜,吸了一口,同时我瞟了后视镜一眼。 “这是葡萄味的,”猎人说,“好闻吧,你觉得呢?” “很香。”顿时我觉得神清气爽,更专注了。 庞大的卡车慢了,下来,停在我们后面的马路上。 不!梅兰妮和我不约而同地叫了出来。我在漆黑的地板上搜寻了片刻,心存一线希望,但愿能看到那个小药丸,但我甚至连自己的脚也看不清。 猎人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卡车,然后招手示意它前行。 我也回头看卡车,脸上挂着勉强的微笑。我看不见开车的人是谁,我的眼睛在车灯的照射下,视力有些模糊。 卡车没有动。 猎人又招了一次手,这次更加明显。“往前走。”他自言自语。 开走!开走!开走! 我身旁的杰莱德紧紧地攥着拳头。 慢慢地,卡车颤抖着发动了,用第一挡的速度缓缓地从猎人和我们的车子中间开过。猎人车子上的反光灯照出了两个人的轮廓,两个黑色的身影,都面朝正前方,坐在驾驶座上的人长着鹰钩鼻子。 梅儿和我都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 “你感觉怎么样?” “很清醒。”我告诉猎人。 “这个会在大约四小时后失效。” “谢谢你。” 猎人咯咯地笑起来。 “谢谢你,天之草叶。我们看到你在马路上超速行驶的时候,还以为可能会抓到人类。我出了一身汗,不是热得出汗!” 我不寒而栗。 “别担心,你会安然无恙的。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护送你到菲尼克斯。” “我很好,你不用这么麻烦。” “很高兴遇见你。我期待着下班回家后告诉我妻子,我碰到另一种绿色植物的花朵,她会很激动的。” “嗯代我向她问候,‘阳光明媚,日照长’。”我把花之星球上最常用的寒暄语翻译成地球语言告诉他。 “一定会的,一路顺风。” “祝你晚上过得愉快。” 他走了回去,反光灯再一次打在我眼睛上,我一个劲儿地眨着眼。 “关掉它,汉克。”猎人说道,他遮着眼睛,转身走向他的车。夜又黑了下来,我向那个没露面的叫汉克的猎人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我用颤抖的手发动了引擎。 猎人速度更快,那辆顶上装着色彩不谐调的标志灯的警车轰隆一声就开动了。它迅速打了个u形弯,然后我看到的只有车子的尾灯了,他们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 我把车子重新开到马路上,心脏艰难地收缩着,把血液输送到静脉中,我可以从指尖感觉到脉搏的剧烈跳动。 “他们走了。”我悄悄地说,牙齿突然打起寒战。 我听见杰莱德咽了一口气。 “那太惊险了。”他说。 “我以为凯尔打算停下。” “我也是。” 我们两个都不能更大声地说话。 “猎人相信了。”他依然焦虑地咬紧牙关。 “是的。” “我不会相信的,你的演技没什么长进。” 我耸耸肩,我的身体僵硬得很,全身一起动了起来:“他们没法不相信我,我是哎,这是不可能的,不应该存在的东西。” “不可思议的东西,”他表示同意,“奇妙的东西。” 他的赞美融化了我心里、血液里的冰霜。 “猎人和其他人并没有多大差别,”我喃喃自语,“没什么特别吓人的。” 他慢慢地摇着头:“真的没有你做不到的事情,是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待在我们身边会改变一切。”他继续自言自语地说。 我可以感到他的话让梅兰妮伤心不已,但这次她并不生气,她释然了。 你可以帮助他们。你能比我更好地保护他们。她叹息着。 缓慢移动的车后灯出现在前面的马路上时,并没有吓我一跳。灯光很熟悉,让人放心。我加快了速度想超过他们,我就快了一点点,离速度限制还差几英里。 杰莱德从贮藏箱里拿出手电筒,我知道他要做什么:让他们放心。 我们通过卡车的驾驶室时,杰莱德把灯照在自己的眼睛上。我绕过他,看另一边的车窗。凯尔向杰莱德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伊恩急切地靠在他身边,眼睛注视着我。我挥了挥手,他做了个鬼脸。 我们离隐蔽的人口越来越近。 “我应该一路开到菲尼克斯吗?” 杰莱德想了想:“不,他们折回来时可能又会看到我们,让我们停下来。我觉得他们没有跟踪我们,他们关心的只是道路情况。” “不,他们不会跟过来的。”我对这一点确信无疑。 “那么,我们回家吧。” “回家。”我满心认同。 我们关了车灯,跟在后面的凯尔也关了灯。 我们可以直接把两辆车开进山洞,迅速卸货,这样在天亮前就可以把它们藏起来,入口处伸出的小片岩石不足以隐藏它们。 我转动眼睛,琢磨着进出山洞的路。这是我一直没有解开的大谜团,杰布真狡猾。 狡猾——就像他给梅儿的方位图,他画在她照相簿背面的那些线条,这些线条根本不会把人引到他藏身的山洞里。相反地,他们让循着路线的人在他的秘密山洞前来回兜圈子,让他有足够时间决定是否要把人请进来。 “你认为发生什么事了?”杰莱德问道,打断了我的思绪。 “你指什么?” “猎人提到的最近发生的失踪案。” 我茫然地望着前方:“那是指我吗?” “我认为你的事应该不算是最近发生的,小漫。而且,我们离开之前,他们没有监视高速公路。这是新变化,他们在寻找我们,在这儿。” 他眯起了眼睛,我却睁大了眼睛。 “他们在做什么?”杰莱德突然爆发出来,狠狠地打了一下仪表盘,我跳了起来。 “你认为是不是杰布和其他人做了什么?” 他没有回答,只是愤怒地扫视着星光下的沙漠。 我不明白,为什么猎人会因为有人在沙漠里失踪而搜寻人类的痕迹?意外在所难免。为什么他们会下那样的结论? 为什么杰莱德那么生气?山洞里我们的家人不会做引人注目的事情,他们不至于蠢到做那样的事。他们不会出来,除非有紧急情况。 或者他们认为情况紧急,必要的时候。 难道医生和杰布趁我不在做了些什么? 杰布只是同意在我和他们待在一起的时候,停止杀戮人类和灵魂,他们违约了吗? “你还好吧?”杰莱德问道。 我的喉咙哽住了,没法回答。我摇了摇头,眼泪顺着脸颊滚落,从下巴流到腿上。 “也许我开车比较好。” 我又摇了摇头,我看得很清楚。 他没有反驳我。 我一路上默默流着眼泪,我们到达了那座隐藏着我们庞大的洞穴的小山。实际上它只是个斜坡——一块不起眼的突出的火山岩,像其他岩石一样,上面零星地点缀着细长的木焦油灌木。和叶子扁平、多刺的梨木。岩石上数以干计的小草隐没在一堆杂乱松散的紫色石块里。有的地方,会有烟冒出来,袅袅的黑烟。 我从运货车上下来,倚在车门上,揉了揉眼睛。杰莱德过来站在我旁边,他犹豫了一下,把手放在我的肩上。 “对不起,我不知道他们会计划这么做。我一无所知” 但他这么想只是因为他们不知怎么被发现这么做了。 隆隆行驶的卡车停在我们身旁,两扇门砰地关上了的脚步声。 “发生什么事了?”凯尔抢先问道。 伊恩就在他后面。他看了看我的神情,看到我脸颊上不断滚落的泪水,和杰莱德搭在我肩膀上的手,紧接着,他冲过来抱住我,把我拉近他的怀里。我不知道为什么这让我哭得更凶,我紧紧抱着他,眼泪渗进了他的衣服。 “没事了,你做得很好,都结束了。” “不是猎人的问题,伊恩。”杰莱德说,声音不自然,他的手依旧扶着我的肩膀,尽管他必须向前倾斜才能保持那个姿势。 “嗯?” “由于某种原因,他们在监视道路情况,好像医生在我们不在的时候做了什么。” 我觉得毛骨悚然,仿佛一瞬问喉咙里可以尝到银色鲜血的味道。 “呃,那些”伊恩气愤得说不出话,他没法继续说完这个句子。 “做得漂亮,”伊恩厌恶地说,“一群笨蛋。我们离开了几个礼拜,而他们引猎人出来巡逻,他们还不如叫我们——” “住嘴,凯尔!”杰莱德冷酷地说,“现在这个不是最重要的,我们必须迅速把东西卸载下来。谁知道有多少人在找我们?我们先拿点东西进去,再找些人来帮忙。” 我挣脱了伊恩的怀抱,这样才可以帮忙,眼泪没有止住。伊恩站在我边上,我提起一箱沉沉的罐头汤,伊恩接过我手里的东西,把它换成一盒体积很大却分量很轻的意大利面。 我们沿着陡峭的小路走进去,杰莱德领路。漆黑一片,对我的影响却不大,虽然我还是不太熟悉这条路,但路不难走。笔直向下,再笔直向上。 还有一半路程的时候,从远方传来熟悉的声音。声音在隧道里回荡,断断续续。 “他们回来了来了回来了!”杰米大声喊着。 我努力用臂膀擦干眼泪,但我够不着其他地方。 蓝色的亮光逐渐靠近,拿着手电筒的人奔跑着,光也随之抖动。接着,杰米就跳进了视野中。 他的脸吓了我一跳。 我设法镇静下来迎接他,料想他一定兴高采烈,我不想让他难过,但他本来就是沮丧的。面无血色,表情紧绷,眼眶红红的,脏兮兮的脸颊上有一道道泪痕。 “杰米?”杰莱德和我一起叫他,手里的盒子落到地上。 杰米径直跑向我,环抱着我的腰。 “噢,小漫!噢,杰莱德!”他哭诉着,“韦斯死了!他死了!是猎人杀了他!” 第四十九章 审讯 是我杀了韦斯。 匆匆忙忙的卸货过程中,我的手被划伤了,割破了,沾满紫色的泥土,这双手倒不如被他的鲜血染红。 韦斯死了,这等于是我的过错,就像我亲手扣动了扳机。 卡车上的东西刚卸载完,除了五个人,所有人都聚集在厨房里吃那些不易保存的食物,那是我们在最后一个商店里买来的——奶酪和新鲜的牛奶面包,一边吃一边听杰布和医生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杰莱德、伊恩和凯尔。 我坐的地方离其他人有点距离,手捧着头,悲伤而麻木,又惭愧得不好意思像其他人那样提问。杰米坐在我身旁,他不时拍拍我的背。 韦斯已经被埋在沃尔特旁边那昏暗的洞室里,他是四天前死的,就是杰莱德、伊恩和我坐在一起看公园里的三口之家的那个晚上。我再也看不到我的朋友了,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眼泪溅洒在我身下的石头上,杰米拍得更快了。 安迪和佩姬不在这儿。 他们把卡车和运货车开回到隐蔽处。会从那里乘吉普车到那个常用的简易车库,然后,剩下的路只好走回来,他们会在日出前回到家。 莉丽不在这儿。 “她情况不太好。”杰米碰巧看到我在浏览莉丽的房间,他小声地对我说。我不想知道其他事了,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到。 亚伦和布兰特不在这儿。 布兰特左肩锁骨下方的凹陷处,多了一条光滑的粉色环形伤疤。子弹差一点点射中他的心肺器官,却埋进他的肩胛骨,没有射穿。医生取出子弹的时候用了很多修复素,现在布兰特已经痊愈了。 韦斯被子弹射得更准,它刺穿韦斯高高的橄榄色额头,从脑门后面射出来。医生无能为力,即使他当时就和他们在一起,即使他有一加仑修复素可以随意使用。 布兰特屁股后面的手枪皮套里装着一盒沉甸甸的战利品,是从交战的对手那里弄到的。布兰特和亚伦在一起,都在隧道里,如果不是网为有人,我们本来要把战利品囤积在这里——如果它不再被用做监狱。 好像失去韦斯还不够严重。 总人数没有变化,这在我看来不仅荒谬而且可怕。二十五个活人,就像我来山洞前一样。韦斯和沃尔特走了,但我在这儿。 现在,猎人也在。 我的猎人。 如果我直接开到图森,如果我待在圣地亚哥,如果我跳过这个星球去完全不同的地方,如果我做了母亲,就像其他灵魂经历过五六个星球后会做的,如果,如果,如果如果我没来到这儿,如果我没给猎人跟来这里的线索,那么韦斯就不会死。她解开路线图的时间比我长,但当她做到时,就不需要小心翼翼地按图索骥。她驾驶着适合各种地形的运动型多用途跑车,在沙漠里疾驰,柔软的沙地上留下一道道崭新的车辙,她离得越来越近。 他们必须做点什么,他们必须阻止她。 是我杀了韦斯。 不管怎样,他们还是会抓到我的,小漫。是我把他们引到了这里,不是你。 我痛苦得说不出话。 而且,如果我们没来到这儿,杰米就会死。也许杰莱德也会死,没有你,他是活不过今晚的。 每种情况都有人死,死亡无处不在。 她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我在心里抱怨着,我没有伤害这里的其他灵魂,真的没有。我阻止医生做致命的手术,我在这儿甚至拯救了一些灵魂,她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 他们为什么留下她?梅儿咆哮着,他们为什么不马上杀死她?或者慢慢地折磨死她——我不在乎用什么方式!为什么她现在还活着? 我惶恐不安,猎人活着,猎人就在这里。 我不应该怕她。 当然,恐惧是情有可原的,她的失踪会把其他猎人引到我们这里,每个人都害怕这一点。人类监视她寻找我的时候,看到过她何等的固执己见。她一直在想办法说服其他猎人,有人类藏在这片荒蛮的沙漠中,没有人把她的话当一刨事。他们回家了,但她是唯一一个继续搜索的猎人。 但现在,她在搜索的途中消失了,一切都变得不同了。 她的车被开到很远的地方,遗弃在图森另一边的沙漠里。看起来她失踪的方式和人们相信的我失踪的情况一样:附近留下了她钩破的背包的碎片,带的零食吃了一半,散落在周围,其他灵魂会觉得这是个巧合吗? 我们已经知道他们不会当成巧合。完全不会。他们在搜索,这样的搜索会更密集吗? 但害怕这个猎人本身不太合情理。她身材矮小,可能比杰米还矮。我比她更强壮,跑得更快。我周围有朋友和支持者,但她,至少在这些洞穴里,她独自一人。两把枪每时每刻瞄准着她,一把是来复枪,另一把是她自己的格洛克手枪——就是伊恩曾经很想要的那种枪,就是它杀死了我的朋友韦斯。她能活到现在,只凼为一个理由,但这个理由也无法保护她太久。 杰布认为我也许想和她谈谈,仅此而已。 既然我已经回来了,不管我是否和她谈话,过几个小时,她必死无疑。 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好像处于劣势?为什么我有种奇怪的预感,她会成为逃脱我们的攻击的那个人? 我不确定是否想和她谈谈,至少,我是这么对杰布说的。 毫无疑问,我不想和她谈话。我害怕得不敢再看她的脸——这张脸我曾经无论怎样想象,也想象不出它害怕的样子。 但是,如果我告诉他们我没有兴趣和她谈话,亚伦会开枪杀死她。这就像我向他下达开枪的命令,就像我扣动了扳机。 或者更糟的是,医生会设法把她从人类躯体中分离出来,我不敢回想朋友的双手涂满银色的血液。 梅兰妮心神不安地扭动着,想逃离我脑海中的挣扎。 小漫,他们一定会朝她开枪的,不要慌张。 这个能安慰我吗?想象的画面挥之不去。亚伦拿着猎人的枪,猎人的身体慢慢地瘫倒在石头地板上,红色的血液在她周围蔓延你不需要看着。 那没法阻止事情的发生。 梅兰妮的思绪变得有点混乱,但我们想要她死。对吗?她杀了韦斯!而且,她不能活着。无论如何。 当然,她说得都很对。的确,猎人不能活着。如果把她关起来,她会执拗地想办法逃走。如果放了她,她会马上把我们一家子送进坟墓。 确实是她杀死了韦斯,他这么年轻,这么讨人喜欢。他的死给我们留下了深切的痛苦,我理解人类要她以命偿命的正当性。 我也确实想要她死。 “小漫?小漫?” 杰米摇着我的手臂,我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有人叫我的名字,也许已经叫了好几次了。 “小漫?”杰布又问了我一遍。 我抬起头,他俯身看着我。他面无表情,没有表情意味着他处于某种强烈的情感中,他那张扑克脸。 “孩子们想知道你是否想问猎人什么问题。” 我把手放在额头上,努力切断脑海中的画面:“如果我没有问题。” “他们已经厌烦了看守的工作,这很难熬,他们宁愿现在和朋友们在一起。” 我点了点头:“好吧,那么,我想我最好马上去看看她。”我从墙边挪开身子,站起来。我的手在颤抖,所以我握紧拳头。 你没有想问的问题。 我会想到一些的。 为什么拖延不可避免的事? 我不知道。 你正在想办法救她。梅兰妮义愤填膺地指责我。 那样做行不通。 是的,行不通,而且你本来就想要她死。所以。就让他们朝她开枪吧。 我胆怯地蜷起身子。 “你还好吧?”杰米问道。 我点点头,没有力气说话。 “你不需要这么做。”杰布告诉我,他眼神犀利地看着我。 “没关系。”我低声说。 杰米握住我的手,但我松开了手:“待在这儿,杰米。” “我要和你一起去。” 我的声音现在有了点力气:“噢,不行,你不能。” 我们对视了一会儿,这次,我赢了。他倔犟地扬起下巴,但没精打采地退了回去靠在墙上。 伊恩好像也想跟着我走出厨房,但我朝他看了一眼,把他堵在路上。杰莱德注视着我离开,他的表情难以捉摸。 “她是个爱发牢骚的人,”我们走回洞穴的路上,杰布小声告诉我,“不像你那么安静。她总是索求更多的东西——食物、水、枕头她也经常威胁我们,‘猎人会把你们一网打尽!’诸如此类的话。尤其是布兰特难受得很,她已经让他忍无可忍了。” 我点点头,这一点儿也不让我惊讶。 “但她没有想办法逃走,话很多,但没有行动。只要枪一指着她,她就往后退。” 我畏缩不前。 “我猜,她很想保住性命。”杰布自言自语。 “你确定这是关押她的最安全的地方?”我们走进黑暗、曲折的隧道时,我问道。 杰布咯咯地笑起来。“你没找到出口,”他提醒我,“有时,最隐蔽的地方就是近在眼前的地方。” 我轻轻地回答:“她比我更积极。” “孩子们看得很紧,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们快到了,隧道突然打了个V字形的大转弯。 多少次我绕过这个角落,我的手摸着急转弯处的内侧隧道壁,就像现在这样?我从来没有沿着外侧墙壁走过。外侧墙壁凹凸不平,上面突出的岩石会划伤我的手,让我绊跤,而且贴着内侧走的路线更短。 这个v字形隧道不是v形的,是Y形的——一条隧道分叉形成两条分支,就是这条隧道。他们第一次告诉我这个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愚蠢至极。如杰布所说,把东西藏在眼前有时是最聪明的。我不顾一切的时候甚至想过从山洞里逃走,我的计划就是忽略了这个地方,这里就是洞穴,是监狱。在我的印象中,这是所有洞穴里最黑最深的井,这是他们关押我的地方。 即使是更鬼头鬼脑的梅儿,也从未想到他们关我的地方离出口只有几步之遥。 这还不是唯一的出口,但另一个出口又小又窄,必须爬着出去。我没有找到那个出口,因为总是直着身子走进这些山洞的。我没有找过那种隧道,而且,我从未探究过医院的边界线,我从一开始就避之不及。 有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路,这声音很熟悉,尽管听起来像另一个人。 “我纳闷,吃这点东西你怎么还活着,哼!” 某种塑料的东西咔嗒一声落在石头上。 我们绕过最后一个拐角后,我可叹看见蓝色的光线。 “我刚刚知道人类居然能沉住气把人慢慢饿死,好像这个计划对于你们这种目光短浅的生物过于复杂了。” 杰布轻轻地笑出声:“我得说,我真佩服那些孩子,他们竟然忍受到现在。” 我走到亮着灯的隧道尽头。布兰特和亚伦都坐得远远的,尽可能远离隧道的另一头,猎人在那头踱着步子。他们手里握着枪,看到我们走近时,欣慰地叹了口气。 “终于。”布兰特咕哝着。他的脸棱角分明,眉眼间透着悲伤。 猎人停下了脚步。 看到她所在的环境,我很讶异。 她没有被塞在狭窄的洞穴里,而是比较自由地在咫尺宽的隧道两壁间踱来踱去。地面上,在平整的隧道壁那头,靠着一个垫子和枕头。山洞的中间,有个塑料盘子倾斜着倚在墙壁上,几只番薯散落在盘子边,还有一碗汤。汤从碗里溅出了一点,这就解释了我前面听到的咔嗒声——她把食物扔了出去,但是,看起来好像她已经吃了大部分食物。 我凝视着这些相对有人情味的安排,胃里有一阵奇怪的疼痛感。 我们杀了谁?梅兰妮生气地嘟囔着,这也刺痛了她。 “你要和她谈一会吗?”布兰特问我,疼痛再次袭来。以前布兰特提到我时,用过阴性人称代词吗?我不奇怪杰布这么对待猎人,但其他人呢? “是的。”我低声说。 “小心点,”亚伦提醒我,“她是个愤怒的小东西。” 我点点头。 其他人站在原地,我独自走到隧道那头。 我艰难地抬起眼睛,迎接那种目光,我觉得那种注视就像冰冷的手指掐在我脸上。 猎人朝我瞪着眼睛,冷酷的嘲笑扭曲了她的脸,我从来没见过有那种神情的灵魂。 “噢,你好啊,梅兰妮,”她在嘲弄我,“你怎么这么久才来看我?” 我没回答,慢慢地走向她,努力说服自己我身体里流动的仇恨实际上并不属于我。 “你的那些朋友是不是认为我会和你说话?会泄露我所有的秘密?就因为你脑子里有一条迟钝无比的灵魂,我可以从你眼神中看出来。”她的笑很恼人。 我在离她还有两大步的地方,紧张地跑了过去。她没有攻击我,但我的肌肉还是绷得紧紧的。这种感觉不像在高速公路上遇到猎人——和其他温和的同胞在一起时我有种安全感,但现在我感觉不到那种常有的安全感。又一次,觉得她会比我活得更久的奇怪想法闪过我的脑海。 别胡思乱想。问她你想问的问题,你想到什么问题了吗? “那么,你想怎么做?你获准亲自杀我了吗,梅兰妮?”猎人咬紧牙关说道。 “这里他们叫我小漫。”我说道。 我开口说话的时候,她稍微退后了一点,似乎她原以为我会说得很大声。我低沉、平稳的声音好像让她很失望,她宁可听我大喊大叫。 她怒目圆睁,朝我瞪着眼睛。我仔细审视她的脸孔,她的脸上沾着紫色的尘土和风干的汗渍,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伤痕。我的心又莫名地疼痛起来。 “小漫,”她重复,一遍,声音四平八稳,“好吧,你还在等什么?他们没同意吗?你打算用手还是用我的枪?” “我不是来处决你的。” 她展开阴郁的笑容:“那么,是来审问我的?人类,你严刑拷打的工具在那儿?” 我畏惧了:“我不会伤害你。” 她的脸上闪过一阵疑惑,很快又被轻蔑的神情取代:“他们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他们以为能驯服我吗?就像你这个听话的灵魂?” “不,他们只是他们想在征询过我的意见之后再杀了你,考虑到我可能想先和你谈谈。” 她垂下眼睑,瞪大的眼睛眯了起来:“你想说什么?” 我咽了一口气:“我在想”我只有那个我自己也没法回答的问题,“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放过我,当做我已经死了,就像其他人一样?你为什么这么固执地追捕我?我不想伤害任何人,我只是想过自己的生活。” 她跳了起来,猛地把脸转向我。我身后有人在动,但听不清其他动静——她劈头盖脸地呵斥我。 “因为我是对的!”她尖叫着,“千真万确!看看他们这群人!一帮作恶多端的刽子手,埋伏着等我们上钩!和我想的一样,情况只有更糟糕!我早知道你和他们在一起!是他们中的一分子!我告诉过他们会有危险!我告诉过他们!” 她停下来喘气,向后退了一步,瞪着我身后的什么东西。我没有回头看是什么吓退了她,我猜大概是杰布告诉过我的——只要枪一指着她,她就往后退。她粗重的呼吸缓和了一些,我琢磨着她的表情。 “但他们没有听你的话,所以你一个人来找我们。” 猎人没有回答,她又后退了一步,脸上充满疑惑。这一刻,她看起来异常柔弱,仿佛我的话撕去了她庇护自己的铠甲。 “他们会来找你,但最后表明,他们根本从来没相信过你,是吗?”我说道,她绝望的眼神印证了我说的每一个字,这让我确信无疑,“所以他们不愿意继续搜索。他们没找到你,就失去了干劲儿。我们会小心行事,一如往常,他们不会找到我们。” 现在我在她的眼睛里第一次看到真正的恐惧,那对她而言的可怕事实,被我说中了。我为人类的隐蔽巢穴,为我的小家庭,备感欣慰。我是对的,他们会安然无恙,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为自己感到高兴。 我没有问题要问猎人了。我离开后,她就会死。他们会等到我走远吗?好让我听不见枪声?山洞里有远得听不见枪声的地方吗? 凝视着她愤怒而惊恐的脸,我知道我有多恨她,今生今世再也不想看到那张脸。 那种仇恨却使我不容许她死去。 “我不知道怎么救你,”我小声说,不让他人听见,为什么这句话在我听来像个谎言?“我想不到办法。”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是他们中的一分子!”但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希望的光芒,杰布是对的,尽管一直在威胁、恐吓她很想活命。 我点头回应她的指控,有些心不在焉,因为我在很专注地思考。 “但我还是我,”我小声说,“我不想我不想” 怎么接这句话?我不想猎人死?不,那不是真心话。 我不想憎恨猎人?我如此恨她,以至于我想她死。我想在我恨她的时候,让他们把她杀了,这如同她因为我的仇恨而死去。 如果我真的不想她死,我能想出救她的办法吗?难道是我的仇恨阻挠了问题的解答?如果她死了,我要负责吗? 你疯了吗?梅兰妮抗议道。 她杀了我的朋友,她在沙漠里朝他开枪,她让莉丽伤心欲绝,她把我的家庭置于危险的境地。只要她还活着,她对他们就是个威胁——对伊恩,对杰米,对杰莱德,她会想尽一切办法把他们置于死地。 这就对了。梅兰妮认同我现在的想法。 但如果她死了。而我本可以救她,只要我愿意那么。我成了什么人了? 你要实际一些,小漫。这是场战争。你站在哪一边? 你知道答案的。 我知道,那就是你,小漫。 但如果我可以两者兼顾?如果我既可以救她的性命又同时可以保证这里所有人的安全? 我看到了那个一直在说服自己相信是不存在的答案,胃里泛起一阵恶心。 我在梅兰妮和我之间建起的唯一一道墙坍塌了。 不!梅儿倒抽了一口气,她尖叫着,不! 我一定知道自己会找到这个答案,它解释了我奇怪的预感。 因为我可以救猎人,我当然可以,但这会牺牲我自己。一场交易,凯尔怎么说来着?一命换一命。 猎人怒视着我,她深色的眼睛里充满怨恨。 第五十章 牺牲 梅儿和我还在争吵,猎人审视着我的面容。 不要,小漫,不要! 别傻了,梅儿。这个选择带来的好处。所有人都看得见,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但是,尽管我试着去想象会有个好结局,对这个选择,却有种无法摆脱的恐惧,这是我愿以死来守护的秘密。无论经历何种非人的折磨,我也要保证这些信息的安全。 眼前的这种折磨,却是我没有想到的;它是自我良心的折磨,掺杂着对我的人类家庭的爱,并如此痛不欲生。 如果我这样做,我甚至没有资格自诩为流放者。 不,我只会成为一个叛徒。 为她不值得。小漫!为她不值得!梅儿吼道。 我该再等等吗?等到他们再抓到一个灵魂?一个我没有理由憎恨的无辜的灵魂?总有一天我要做出选择。 但不是现在!等等!考虑下! 我胃里又开始翻滚,不得不弓下身,深吸一口气,还好没呕。 “小漫?”杰布关切地问。 我可以做到,梅儿。如果她是无辜的灵魂,我能让她正正当当地死去。那样的话,我也许能让他们杀了她。我相信自己能做出客观的决定。 但她多么可怕,小漫!我们恨她! 的确如此。我无法相信自己。我几乎看不到答案。 “小漫,你还好吗?” 猎人愤怒的眼神扫过我,射向说话的杰布。 “很好,杰布。”我喘了口气,呼吸很重,听上去如此糟糕,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猎人深色的眼睛在我们中间闪烁不定。随即,她从我身边退回,退缩到墙壁里。我认出_:广这个姿势,清楚地记得这是怎样的感觉。 一只温柔的手搭在我的肩上,把我转了个身。 “亲爱的,发生什么了?”杰布问。 “给我一分钟,”我气喘吁吁地告诉他,我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告诉了他一个不是谎言的谎言,“我还有一个问题。我真的需要再给自己一分钟,你能等我吗?” “当然,我们可以再等会儿,休息一下吧。” 我点了点头,尽可能快地从监狱中走出来。起初我恐惧得两腿僵硬,走着走着,步伐就大了起来。经过亚伦和布兰特时,我几乎是跑着的了。 我不知道在思考时,该躲到哪儿去。双脚就像自动驾驶的飞机,带我穿过回廊,到了卧室,我只希望卧室是空的。 “发生了什么事?”我听见亚伦低声对布兰特说,他的声音充满困惑。 这里很暗,几乎没有星光从天花板的裂缝穿过。 我在莉丽身上绊了一跤后,才发现她在屋里。 她哭肿了脸,几乎认不出来。她把身体紧紧地蜷成一团,缩在走廊中间。睁大着眼,似乎没认出我是谁。 “为什么?”她问我。 我注视着她,一言不发。 “我说过,生命和爱在延续,但是,它们为什么延续?它们不应该继续存在。已经不在了,还有什么意义?” “莉丽,我不知道,我不确定这有什么意义。” “为什么?”她追问道,后来再不和我说话了,她呆滞的眼神直直地看着我。 我小心地跨过她,匆匆忙忙进了自己房间,我自己的问题还等待着解答。 让我欣慰的是,房间空着,我脸朝下扑向杰米和我睡过的床垫。 当我告诉杰米我还有个问题时,我说的是实话。只是这个问题不是给猎人的,而是给我自己的。 这个问题是:我会不会——而非能不能——这么做? 我能救猎人的命,我知道怎样做,不会伤及这里的任何生命,除了我自己,我得付出代价。 不。梅兰妮惊恐却坚定。 请让我想一想。 不要。 听着,梅儿。无论如何,这无法避免,现在我能明白这点了。我早就该明白,这太明显了。 不,这并不明显。 我想起杰米生病时我们说过的话,当时我们正在互相融合。我跟她说我不能消除她的记忆,我很遗憾不能给她更多。 这句话没有说完,因此算不上谎言。我不能给她更多,同时让自己活下来。 真正的谎言是和杰莱德说的。几秒钟后,我就对他说,我不知道怎样使自己消失。在当时的情景中,这是真话。我不知道怎样渐渐离开,而不留在梅兰妮体内,但是,我很惊讶之前我并没发现这是明显的谎言,现在我意识到了。毫无疑问,我知道怎样使自己消失。 问题仅仅是,我从没觉得那是切实可行的选择,那是对这星球上每一个灵魂的终极背叛。 一旦人类知道了我的这个答案,这个他们一再杀戮灵魂想要获取的答案,我将会付出代价。 不,小漫! 你不想要自由吗? 长长的停顿。 我不会向你要求这个,她最后说道,我也不会帮你做这个,我也绝对不会为猎人做这个! 你不必要求。我想我也许是自愿如此你为什么这样想?她问道,声音近似哭泣。我被感动了,希望她能高兴起来。 部分因为他们。杰莱德和杰米。我无法给予他们全世界,他们想要的每一件东西,但我能把你给他们。也许有一天,我会实现这个。谁知道呢?也许杰莱德会提出这个要求,而你知道。我不会说不的。 伊恩说得对,你做了太多的自我牺牲。毫无限度。你要适可而止,小漫! 啊。伊恩。我悲伤地叹息。一种未知的痛苦穿透我的身体,竟然直指心脏。 你会夺走他的整个世界,他想要的每一样东西。 它和伊恩永远不可能在一起,在这具躯体里行不通,即使伊恩爱它,它不爱伊恩。 小漫,我梅兰妮搜索枯肠,她依然没有像我希望的那样高兴起来——再一次,我被感动了,我觉得我不能让你这么做。比起那个,你更重要。从更大的方面说,对他们而言,你的价值比我大得多。你能帮助他们,你能救他们。这些我都做不了,你得留下来。 我找不到其他方法。梅儿。真奇怪,为什么我没早点意识到这个,这似乎太明显不过了。当然我必须离开。当然我必须让你回来。我已经明白,我们灵魂来到这里是个错误。所以。我没有选择,只能做正确的事——离开。在没有我的时候。你们都活了下来。以后也能做到。你已经从我这里知道了很多关于灵魂的事。你能帮助他们。你不觉得吗? 这是个美满的结局,这才是所有人都希望的故事结局。我能给他们希望。我不能给他们未来。也许不能。但是,我会竭尽全力做每一件我能做的事。 不,小漫,不。 她哭了,说话断断续续,她的悲伤让我也不禁泪涌。我没想到她原来如此在乎我,就像我在乎她一样。之前,我没意识到我们爱着对方。 即使杰莱德从没要求过我,即使杰莱德不存在一旦我想到了这条路,就不得不走下去,因为我如此爱她。 难怪地球上抵抗性宿主的存活几率那么低,一旦我们学会了爱我们的人类宿主,我们灵魂还有什么希望?我们不能为了自己的存在去牺牲所爱之人,即使是灵魂,灵魂也不能这样生活。 我蜷起来,在星光下观察着自己的身体。 我的手是脏的,擦伤过。表面的瑕疵下,这双手却是美丽的。皮肤是日光晒成的棕色,很漂亮;即使在惨白的光线下,也很美丽。指甲被我咬得很短,但仍然健康光滑,指甲根部有小小的白色月牙。 我弹动手指,观察在肌肉的牵引下,骨骼摆出的各种优雅的姿势。手指在我的头顶舞蹈,成为星空下流动的倩影。 我用手指划过头发,头发现在几乎到了肩膀,梅儿应该喜欢这样做吧。用了几周宾馆里的洗发香波和健康营养素,它现在又变得光滑柔顺。 我尽力伸展双臂,拉伸肌腱,直到关节啪啪作响。我的手臂很强壮,它们让我可以爬上山坡,提起重物,耕种田地。它们也很柔软,可以抱孩子,安慰朋友,它们可以爱但这些不是我的。 我深吸了口气,泪水从眼角滑落,滚过鬓角,沾湿了头发。 我收紧腿上的肌肉,感受它们即将爆发的力量和速度。我想奔跑,在一片开阔的田野上跑,看自己能跑多快。我想赤着脚跑,感受脚底下的土地,感受从发稍穿过的风。我希望正好下着雨,就能一边跑一边闻空气中雨水的味道。 随着呼吸的节奏,我慢慢地弯起、绷直双腿。向里,向外,弯起,绷直,感觉真好。 我用指尖划过脸颊,光滑而美丽的肌肤感受到手指的温度。我很高兴把梅兰妮原来的面容还给了她,我闭上眼睛,手指抚过眼睑。 在我生活过的那么多躯体中,没有一个身体我爱得像这个一样。没有一个身体我如此渴求,但毫无疑问,这个身体是我必须放弃的。 好讽刺,我不禁笑了,我专注地体会从胸腔里升起的颗颗气泡一直冲到喉咙。笑就像一阵清新的微风,所到之处都被清理干净,让人神清气爽。其他物种有没有这样简单的治疗方法?我还真记不起来。 我摸了下自己的嘴唇,想起跟杰莱德接吻时的触觉,还有和伊恩接吻时的。不是每个人都能吻那么多漂亮的躯体,我吻了不少,即使在那么短的时间里。 时间真短!也许已经过了一年,我不确定。只是这个蓝色星球围绕一个普通的黄色恒星转一圈的时间,这是我生活过的最短暂的生命。 最短暂、最重要、最惊心动魄的生命,这次生命将永远改变我,它把我与一颗恒星、一个星球、一家陌生人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再多点时间会更糟糕吗? 不会,梅儿轻轻地说,就多待会儿吧。 你永远都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我轻声回应。 但我知道,而且清楚地知道还有多少时间。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时间到了。 不管怎样我都得走,我必须做正确的事,用剩下的时间成为真正的自己。 我叹了口气,那气息仿佛是从脚底和掌心升起的,然后我站了起来。 亚伦和布兰特不会一直等下去,现在我有些其他问题需要回答。这次,这些问题是给医生的。 山洞里的人都很感伤、沮丧,要从他们中间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过,非常容易。没人关心我现在在做什么,也许除了杰布、布兰特和亚伦,但他们不在那儿。 这里没有开阔、多雨的田野,但至少有一条长长的通向南边的隧道。隧道里太黑,没法像我想的那样全速奔跑,但我保持着恒定的小跑,肌肉开始暖和起来,感觉很好。 我想医生应该已经在那儿了。不过,即使不在,我也会等的。只有他一个人在,可怜的医生,他现在总是这样。 自从我们救了杰米的那晚后,医生就一直一个人睡在他的医院。因为之前莎伦把他们房间里的东西拿走带到她母亲那里去了,而医生不愿睡在一间空屋子里。 如此深仇大恨,莎伦宁愿夺走她自己和医生的幸福,也不愿原谅他帮助我救了杰米。 对莎伦和梅姬,洞穴中的人们几乎是不存在的。她们的目光穿透所有人,而以前只是无视我。不知道我走了后,情况会不会有变化。或者她们的仇恨太根深蒂固,要改变已经太晚了。 用这样的方式浪费时间,真是愚蠢得无以复加。 我第一次感觉这条南边的隧道变短了。在我觉得才走了一半路程的时候,就看见前面粗犷的拱门里透出昏暗的光线,医生在家。 我放慢脚步走过去,以免打扰他。我不想让他以为有什么紧急的事情,不想吓着他。 我出现的时候,他还是吃了一惊。我呼吸有些急促,站在石头做的大门口。 他从书桌后跳起来,读的书从手上落下。 “小漫?有什么问题吗?” “不,医生,”我安慰他,“一切都很好。” “有人需要我的帮忙?” “是的,是我。”我对他淡淡一笑。 他绕过书桌,向我走来,好奇地瞪大眼睛。在离我半步远的地方,他停住了,一边的眉毛向上扬起。 他的脸长长的,很温柔,一点也不吓人。难以想象,我之前竟把他看做恶魔。 “你是个守信用的人。”我开了头。 他点了点头,正要开口说话,但我举起手阻止了他。 “我现在要测试一下你的信用,没有人会像我这样来测试。”我警告他。 他等待着,眼神困惑而警觉。 我深吸一口气,感到肺部随之扩张。 “我知道你了解了那么多生命想要发现的东西。我知道怎样把躯体中的灵魂取出,而不伤及任何一方。毫无疑问我知道这些,在紧急的时候,我们灵魂都必须这样做。我在熊之星球时,甚至亲自做过。” 我凝视着他,看他什么反应。他花了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每隔一秒钟,他的眼睛就睁得越大。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最后他粗声粗气地说。 “因为我我要告诉你你所需要的知识。”我又举起手,“但作为回报,你要给我我想要的东西。我有必要警告你,你给我我想要的东西一点也不比我给你你想要的东西来得简单。” 他的表情可怕至极,我从未见过:“说出你的条件。” “你不能杀害取出的灵魂,你得向我保证、承诺、发誓把他们输送到其他生命里。这有些危险,你要有冷冻箱,还得把他们送上离开这个星球的航天飞机,把他们送到其他世界生活。不过他们伤害不到你的,他们到下一个星球时,你的孙子也都该去世了。” 这些条件能否减轻我的愧疚?这要看医生是否值得信任了。 他一边听我解释,一边费力地思考着。我观察他的表情,想知道他怎么想。他看上去并不生气,但眼睛仍瞪得大大的。 “你不希望我们杀了猎人?”他猜测。 我没回答,因为他不会理解我的答案。我希望他们杀了猎人,这才是问题所在。不过,我具体说明了原因。 “她是对你的第一个测试,在我还在这里的时候,我想确定你会始终遵守诺言。分离手术我自己来做,她如果安全,我就教你怎么做。” “对谁做?” “被绑架的灵魂,和以前一样。我不能向你保证,人类的思想会回到躯体里。我不知道被抹去的记忆能否回来,我们看看猎人会怎样。” 医生眨了下眼,“当你还在这里的时候,这是什么意思?你要走?” 我注视着他,等他回过神来。他也注视着我,不知所以然。 “你没明白我要给你什么吗?”我轻声说。 终于,仿佛一道闪光划过脑际,他明白了。 我抢在他前面说:“我还想问你要些东西,医生。我不想,我不愿被运往其他星球。这里就是属于我的星球,真的,但是,这里没有我的位置,所以我知道这也许会触怒其他人。如果你觉得他们不会接受,就不要告诉他们,必要的时候撒一下谎。我想和沃尔特、韦斯葬在一起,你能帮我吗?我不会占很大地方的。”我又浅浅地笑起来。 不!梅兰妮吼着,不要,不要,不要。 “不行,小漫。”医生表情惊讶,他也反对。 “求你了,医生,”我轻轻地说,头脑中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响,我似乎在退缩,“我想韦斯和沃尔特不会介意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能杀了你,小漫。啊!我讨厌死亡,我厌恶杀害自己的朋友。”医生的声音被哭泣取代。 我把手放在他精瘦的手臂上,揉擦着:“有人会死在这里,迟早的事。”凯尔说过类似的话。在那么多人中,我居然一个晚上引用了两次凯尔的话,真有趣。 “那杰莱德和杰米怎么办?”医生哽咽着问道。 “他们有梅兰妮,他们会没事的。” “伊思呢?” “没有我,他会更好的。”这话几乎是从齿间挤出来的。 医生摇了摇头,擦了下眼睛:“我要考虑一下,小漫。” “没多少时间了,他们不会一直等下去,他们会先杀了猎人的。” “我不是说这个,这些条件我都同意,但是要杀你,我还下不了手。” “要么全部接受,要么一无所有。医生,你必须立刻决定,而且”我意识到我还有一个要求,“而且,你不能告诉其他人我们约定的最后一部分,任何人都不能。这些是我的条件,接受或拒绝,你难道不想知道怎样把灵魂从躯体里取出吗?” 医生又摇了摇头:“让我想想。” “医生,你已经知道答案了,这是你一直梦寐以求的。” 他还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他的摇头对我毫无意义,因为我们都知道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我去叫杰莱德,”我说,“我们迅速出发去偷冷冻箱,不要让其他人靠近。告诉他们告诉他们真相,告诉他们我会帮助你把猎人从那具躯体里取出来。” 第五十一章 准备 我看到杰莱德和杰米都在房间里等我,脸上愁云密布,杰莱德肯定和杰布谈过了。 “你还好吗?”杰莱德问。杰米跳起来,紧紧抱住我的腰。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说:“杰莱德,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话音刚落,杰莱德就站起来了。杰米向后一靠,看着我的脸。我避开杰米注视的目光,怕自己承受不了。 “要我做什么?”杰莱德问。 “我正策划一次突袭,我需要你出些力气。” “我们要偷什么?”他一脸严肃,已经转入了待命状态。 “我会在路上和你说的,时间不多了。” “我能来吗?”杰米问道。 “不行!”杰莱德和我异口同声。 杰米皱了皱眉,让我走了。他坐回床上,两腿交叉着,双手掩面,闷闷不乐。我看不清他的脸,只好低头弯腰出了房间。我本想坐在他身旁,紧紧抱着他,把这些事统统忘掉。 我穿过南面的隧道,原路返回,杰莱德在我后面。 “为什么走这条路?”他问。 “我”如果我说谎或避而不答,他一定会看出来,“我不想遇见任何人,尤其是杰布、亚伦和布兰特。” “为什么?” “我还不想对他们解释,现在还不到时候。” 他没说话,琢磨着我的回答。 我乘机换了话题:“你知道莉丽在哪儿吗?我觉得她不应该一个人待着,她看起来” “伊恩和她在一起。” “很好,伊恩很善解人意。” 伊恩会帮助莉丽,他是她现在最需要的人。谁会帮伊恩呢,当我摇了摇头,把这些担心一块儿甩开。 “我们这么着急去偷什么东西?”杰莱德问我。 回答这个问题前,我深吸了一口气:“冷冻箱。” 南面的隧道一片漆黑,我看不清他的脸。他的脚步平稳有力,好几分钟都没和我说话。他再次开口时,我听出他已经全神贯注于这次突袭——一心一意,暂时抛开了所有的好奇心,直到任务圆满完成。 “去哪里偷这些东西?” “空的冷冻箱储藏在治疗系外面,以便使用。进来的灵魂比离开的多,这样冷冻箱就会有剩余。那儿没人守卫,少了一个,谁也不会注意到的。” “你确定?你从哪里知道这个的?” “我在芝加哥看到过成堆成堆的,甚至在图森我们去过的那个小的治疗系里也有一些储藏,用板条箱装着,堆在传输港外面。” “如果是装在板条箱里,你怎么确定” “你没注意到我们喜欢用标签吗?” “我不是怀疑你,”他说,“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你已经考虑周全了。” 我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我考虑好了。” “那就行动吧!” 医生走了——已经和杰布在一起了,因为我们在路上没碰到他。他一定在我后面离开的,我想知道他们会怎么接受这个消息,希望他们不会愚蠢到在猎人面前讨论这个。如果猜到我在做什么,她会不会撕碎她的人类宿主的脑袋?她会不会认为我已经完完全全是个叛徒了?会不会认为我会把人类想要的东西毫无保留地给他们? 然而,那不正是我要做的吗?在我走了以后,医生会不会信守他的诺言? 是的,他会尽力的。我相信他,我必须相信他,但他独自一人肯定做不了,谁来帮他呢? 我们摸索着爬到又小又黑的通风口,外边是石头山的南面,高出低峰大约一半的样子。东边的地平线渐渐变成了灰色,一抹粉红在天空和岩石的交界处慢慢渗出。 往下爬的时候,我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必须如此,没有路,岩块稀松,非常危险。即使把路面铺平整了,我也觉得自己不敢抬起双眼,我的肩膀好像也直不起来。 叛徒。不是格格不入的人,也不是流浪者,就是个叛徒。我把善良温和的兄弟姐妹的生命交给了收留我的人类家庭,这个家庭怒气冲冲,而且迫不及待。 我的人类家庭有一百个理由厌恶这些灵魂,这是一场战争,而我却要给他们一件武器,一种进行杀戮却免于惩罚的方法。 天色渐亮,我一边思考着这些,一边跑过沙漠。跑,是因为猎人在巡逻,我们不应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单从这个角度看——我的选择不是牺牲,而是把人类武装起来,换取猎人的性命——我清楚这种想法是荒谬的。如果我想拯救的只有猎人,此时我该改变计划打道回府。为了她,还不值得出卖别人,即使是她自己也会同意这点。 不过,她会同意吗?我突然困惑起来。猎人似乎没那么杰莱德用的那个词是什么来着?无私。不像其他人一样无私,或许她把自己的生命看得更重。 但现在改变想法太晚了,我想得更多,拯救猎人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首先,这样的情况还会发生。除非我给他们另外的选择,人类会杀死所有遇到的灵魂。此外,我想拯救梅兰妮,她值得我为之牺牲。我也想去救杰莱德和杰米,既然做了,能顺道把讨厌的猎人救了也不错。 灵魂来到这里是个错误,人类应该有自己的世界,我没有能力把世界还给他们,但我能给他们这个,前提是我要确定人类不会变得残忍。 我必须信任医生,然后祈祷。 或许我可以说服更多朋友做出承诺,以防万一。 我不知道我可以救多少人,可能救多少灵魂,我现在唯一救不了的就是我自己了。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甚至比我们吃力的呼吸声还响,杰莱德听到了。用眼睛的余光,我看到他转过脸,目光刺向我,但我避开了他直视的眼神,我盯着地面看。 尽管天空已经泛出浅蓝色,我们还是在太阳爬过东边的山峰前到了藏吉普车的地方。我们低头弯腰走进了浅浅的洞穴,这时第一缕阳光把沙漠绘成了金色。 杰莱德从后座抓起两瓶水,扔给我一瓶,然后靠墙坐下。他猛灌了半瓶水后,用手背擦了擦嘴。 “很明显,你急着从这里出去,不过,如果你计划来一次突袭,我们得等到天黑。” 我咽下一大口水:“很好,我肯定他们现在会等我们的。” 他扫视着我的脸。 “我看见你的猎人了,”他对我说,观察我的反应,“她精力充沛。” 我点头赞同:“而且口无遮拦。” 他笑了,转动着眼睛:“她似乎对我们提供的食宿不太满意。” 我垂下眼,看着地板。“还有更糟的食宿呢!”我咕哝着,莫名的嫉妒感不自觉地渗进我的声音。 “没错。”他附和道。 “他们为什么对她那么好?”我轻声说,“她杀了韦斯。” “哦,那是你的错。” 我抬起眼,盯着他,他的嘴巴微微变成一条曲线,我很惊讶,他在开玩笑。 “我的错?” 他浅浅的微笑晃动起来;“他们不想感觉自己像恶魔,再也不想了。他们想补偿以前的所作所为,只是有点晚了——而且对象也搞错了。我不知道那会伤害到你,我本来以为你会更喜欢那种方式。” “确实如此,”我不想他们伤害任何人,“做个好人总是好的。我只是”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很高兴知道了原因。” 他们的善意是对我的,不是对她的,我的肩膀感到一阵轻松。 “你们的确应该获得恶魔的称号——我很遗憾知道这个,做个好人比有负罪感好。”我打了个哈欠。他笑了,也打了个哈欠。 “长夜漫漫,”他说道,“而且我们还要过个这样的夜晚,应该睡会儿。” 他的建议让我感到欣慰,我知道对于这次突袭的确切含义,他有很多问题。我也知道他已经把很多事情联系起来了,只是我现在一点也不想谈论这些。 在吉普车旁一块平整的沙地上,我躺下伸了个大懒腰。让我震惊的是,杰莱德走过来,在我身边躺下,紧贴着我,他的身子顺着我背部的曲线弯起。 “这里。”他说,伸出手,指尖轻轻滑过我面颊。他把我的脑袋从地面托起,手臂放到下面做我的枕头,另一只手搭在我的腰问。 好几秒后,我才反应过来:“谢谢。” 他打了一个哈欠,我感到脖子后面一阵温暖的呼吸:“休息一会儿,小漫。” 杰莱德拥抱着我,很快就睡着了,他总能迅速入睡。我试着松开他温暖的手臂,但花了很长时间。 他的拥抱让我不禁去想:他已经猜到了多少? 我很疲劳,思绪混乱。杰莱德说得没错——今晚会是一个长夜。不过要说长也不长,因为我接下来的日口夜夜将飞逝而去,恍若须臾。 我就这么迷迷糊糊的,直到杰莱德摇醒我。山洞里只有微微的橙光,日落了。 杰莱德把我拉起身,递给我一条旅行者食用的营养棒——这是他吉普车里的日常配备。我们吃着饭,喝完剩下的水,没有说话。杰莱德一脸严肃,神情专注。 “还是很着急吗?”上车时他问我。 不,我希望时间永远没有终点。 “是的。”再拖下去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我们等得太久,猎人和她的躯体会死去,而我依然要面临同样的选择。 “那么,我们去菲尼克斯。按理说,他们不会发现这样的突袭,因为人类偷你们的冷冻箱是没有意义的,我们要用这些东西做什么呢?” 这一点都不像个设问句,我感到他又在看我,但我盯着前面的石头,没有说话。 入夜不久,我们换了车,走高速公路。不起眼的小轿车熄着灯,杰莱德耐心地等了几分钟。我数了数,有十辆车经过。等到车灯之间有一段很长的黑暗空间,杰莱德开车上了路。 菲尼克斯离这儿不远,但杰莱德开得小心翼翼,以免超速。时间过得越来越快,好像地球在加速转动。 我们融进了匀速移动的车流,沿着高速公路前行,公路周围的城市建筑海拔不高,杂乱地向远处延展,我在马路上看见了医院。我们跟在一辆车后面,沿出口坡道缓慢而平稳地往下行驶。 杰莱德开入了主停车场。 “现在去哪里?”他问我,神情严肃。 “看看这条路是不是绕到后面,冷冻箱就在装载区旁边。” 杰莱德开得很慢,治疗系这里有很多灵魂进进出出,有些成群结队而行,是治疗师,谁也没注意我们。 马路一直沿着人行道,然后在楼群北边转弯。 “看,运输卡车,朝那儿开。” 我们跟了过去,两边是一排低楼和一个停车场。有几辆卡车开回了接收港口,毫无疑问车里肯定装着医疗设备。我看了看码头上的板条箱,都贴着标签。 “继续开不过,我们回来的时候大概会偷些这种东西。看——修复素降温药还是?我想知道那是什么。” 我很庆幸这些设备都有标签,并且没人守护。我走了以后,我的家人如果没有这些东西是很难活下去的。我走了以后——现在这句话似乎一直在我的脑际萦绕。 我们转到了另一幢大楼后面,杰莱德稍微开快了一点,眼睛一直看着前面——那里有人,其中四个在从卡车上卸货,我注意到他们动作极为精确。他们没有随意处置那些小箱子,相反,格外仔细地把货物码到齐腰高的水泥板上。 事实上,我不需要标签也可以确认。就在这时,一个装卸工把箱子转了过来,黑色的字母就在我眼前。 “这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他们正在卸装藏着灵魂的冷冻箱。空的箱子离这儿不会远。啊!那里,在另一边。那个货棚里一半都是冷冻箱,我敢说关着的货棚里都是满满的。” 杰莱德仍旧开得很小心,在大楼那边的拐角处转弯。 他轻轻地哼了一声。 “怎么了?”我问。 “有人,看到了吗?” 他动了动下巴,示意大楼上的标志。 这是产科病房。 “啊,”我说,“好吧,你总是知道该看哪里,是吧?” 我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滑过我的脸,又把目光移向路面。 “我们得等一下,看来他们差不多快好了。” 杰莱德又围着医院转了一圈,然后在最大的停车场后面停了车,离开路灯很远。 他关掉引擎,沉沉地倒在座位上。靠过来,拉住我的手。我知道他想问什么,努力理出个头绪准备作答。 “小漫?” “嗯?” “你想去救猎人,是吗?” “没错。” “因为应该这么做?”他猜想。 “算一个原因。” 他沉默了片刻。 “你知道如何在不伤害躯体的情况下取出灵魂?” 我心跳得很厉害,在回答他之前,我不得不咽一口气:“是的。我以前做过,是在紧急情况下,不是在这里。” “在哪里?”他问道,“什么紧急情况?” 这件事我以前从没告诉过他们,原因很明显,它是我最自豪的事。险象环生,杰米会喜欢听的。我叹了口气,小声说道:“在雾霭星球上,我和我的朋友‘控光员’哈内斯·莱特在一起,还有一个向导。我忘了向导的名字,他们叫我星之生命,我那时就已经小有名气了。” 杰莱德哧哧地笑了起来。 “当时我们正穿越第四大冰陆,去参观一个很有名的水晶城。我们本以为路上是安全的——那就是为什么我们只有三个人去。 “长着利爪的野兽喜欢在雪地里挖坑,然后把自己埋进去。伪装,你知道的,是陷阱。 “这一刻,我们眼前似乎只有无尽的雪原,但下一刻,整片白茫茫的雪地似乎炸飞了天。 “成年的、中等体形的熊和水牛差不多重,而完全发育成熟的野兽接近一头蓝鲸的重量,这一头比大多数都大。 “向导不见了,野兽突然出现在我们中间,正对着哈内斯·莱特和我。熊比野兽跑得快,但这只野兽会伏击猎物。它那只坚如磐石的螯猛扑下来,把哈内斯·莱特撕成两半,我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一辆车在停车场缓缓开过,我们安静地坐着,等它开走。 “我很犹豫,我本该拔腿就跑,但我的朋友躺在冰上危在旦夕。如果野兽没有分心,就因为那片刻的犹豫,我也会必死无疑。后来我发现我们的向导——我真该记住他的名字——他攻击了野兽的尾巴,好让我们有机会逃跑。野兽的袭击在地面上扬起一片雪花,就像下了场暴风雪。这片混沌有利于我们逃跑,但他不知道那时已经太晚了,哈内斯·莱特逃不掉了。 “野兽转向向导,它的第二条左腿踢向我们,把我踢飞了。哈内斯·莱特的上半身落在我旁边,他的血染红了白雪。” 讲到这儿,我瑟瑟发抖。 “我的下一步行动毫无意义,因为我没有躯体给哈内斯·莱特。我们在两座城市当中,去哪一个都很远。我在没有止痛药的情况下把他取出似乎也很残忍,但我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在他的熊之宿主的半个身体内死去。 “我用的是手背——切割冰块的那一面,刀刃太宽了造成了很大的伤害。我只能希望哈内斯。莱特已经昏死过去,不会感到这额外的痛苦。 “我用嵌在里面的柔软手指,把哈内斯·莱特从宿主脑袋中引出来。 “他还活着,我几乎没有停下来确认这一点。我把他放人我身体中间的蛋形口袋,在两颗灼热的心脏之间。这可以防止他因寒冷而死亡,但没有宿主,他短短几分钟后就会死掉。在这荒郊野外,我哪里去找宿主呢? “我想到过和他共用一个宿主身体,但我不能确定自己在把他插入我头部时能保持清醒。到时候,没有修复伤口的药,我很快就会死,那样巨大的心脏让熊的血液流得很快。 “野兽吼叫着,巨大的爪子敲击着地面,我感到大地在颤抖。我不知道向导在哪里,还是不是活着。我不知道野兽多久会发现半埋在雪地里的我们,我就在被切成一半的熊的旁边,鲜血会吸引怪兽的目光。 “就在这时,我有了个疯狂的想法。” 我停了下来,心中窃喜。 “我没有熊之宿主给哈内斯·莱特,我也不能用我的躯体。向导要么死了,要么逃跑了,但冰面上还有一具其他躯体。 “这很疯狂,但我想到的只有哈内斯·莱特。我们甚至算不上好朋友,但我知道他正在慢慢走向死亡,就在我的心脏之间,这是我无法承受的。 “我听见愤怒的野兽在咆哮,我朝这个声音跑去,很快就看见了它厚厚的白色绒毛。我直接跑向它的第三条左腿,使出所有力气,纵身一跃。弹跳得很高。我用上了所有的六只手,有利刃的那面,猛地抓住野兽借力跳到它身上。它咆哮着、旋转着,但无济于事。想象一下一只狗追逐自己尾巴的样子,就是那样,野兽的大脑体积很小——智力有限。 “我爬到野兽背上,顺着它的双脊柱,用利爪挖开,这样它就不能把我甩走。 “爬到野兽的头上只需几秒钟,但接下来的事是最让人头疼的。我那切割冰块的利爪可能只有你的前臂那么长。野兽的皮很厚,厚度是它的两倍。我使劲摇动手臂,割开表层的皮毛。野兽尖叫着,后腿站起来,我差点摔了下去。 “我把四只手都伸进它的皮层——它尖叫着,扭动着。其余两只手,轮流切割剜开的伤口。它的皮层太厚太粗,我不知道能不能看见伤口里面。 “野兽变得狂暴起来,它摇晃得很厉害,我只能暂时尽力抓住它,伏在它的背上,但哈内斯莱特的时间不多了。我把手伸进伤口,想把它撕开。 “野兽往后倒向冰面。 “如果我们不是正好倒在它的巢穴里,它挖的藏身之处,我肯定会被它压碎。实际上,虽然我被重重地撞了一下,那一跤却帮了不少忙。我的利爪已经在野兽的脖子里,撞到地面的时候,野兽的重量使得我的利刃深深嵌进了它的皮肤,比我需要的还要深。 “我们都惊呆了,我几乎要窒息。我知道我应该马上做一些事情,但不记得是什么。野兽开始翻滚起来,它神志模糊。一股新鲜的空气让我清醒了,我想起哈内斯·莱特。 “我把他放在柔软的掌中,尽量使他不受冻,把他从蛋形口袋移到野兽的脖子上。 “野兽站了起来,又开始反抗,这次我跳了下来。听我说,我得放开它,以便植入哈内斯·莱特。野兽被激怒了,它头上的伤口并不致命——只是惹恼了它。 “溅起的雪花已经落下,它看得清清楚楚,尤其是我的身上沾着它的血。血色很鲜艳,是这里没有的颜色。它举起螯,向我扑过来,我想这次逃不过了,但我感到一丝安慰,因为至少我尝试过了,死而无憾。 “野兽的双螯击打着我旁边的雪地,竟然没有打到!真难以置信。我看着那张巨大、恐怖的脸,差点儿没笑出来。哦,没有笑,熊是不会笑的,但就是那种感觉。因为那张丑陋的脸充满了困惑、惊奇和懊恼,从来没有一只野兽有这样的表情。 “哈内斯莱特花了几分钟时间把触手缠绕在野兽的身体里——面积太大了,他必须充分地伸展开来,但最终他控制了野兽。他有些不知所措,行动缓慢——他所操控的大脑很小,但还知道我是他的朋友,这就足够了。 “我得把他送到水晶城——我按着他颈部的伤口,直到找到治疗师。我们引起了好一阵骚动,有一段时间他们叫我野兽骑士。我不喜欢,我让他们叫我别的名字。” 我讲这些事情的时候,一直盯着前方,看着医院的灯光和人影交错的景象。现在我第一次把目光投向杰莱德,他看着我,目瞪口呆。 这确实是我最有趣的故事之一,我得让梅儿保证她会把这个告诉杰米,当我“他们大概卸完货了,你觉得呢?”我急忙说道,“我们做完这件事,然后回家。” 他继续注视着我,然后慢慢地摇了摇头。 “是的,让我们做完这件事,漫游者,星之生命,野兽骑士。偷几个没人看守的箱子对你来说是小菜一碟,不是吗?” 第五十二章 分离 我们把战利品从南边的出口带进来,尽管这就意味着必须在黎明前把吉普车开走。我们没有从大一点的洞口进来,因为我担心猎人会听到我们的动静。我不知道猎人是否猜到了我的企图,也不想给她机会让她杀死自己的宿主和自杀。我的脑中萦绕着杰布告诉我的一个俘虏的事——他无缘无故地瘫倒在地,从外面一点也看不出他的头颅受到了巨大伤害。 医院里有些人,我好不容易挤进主室,发现医生正在准备手术。桌子已经布置好了,上面有一顶丙烷灯——我们能找到的最亮的灯了——即将被点亮。在蓝幽幽的太阳能灯光下,手术刀闪着银光。 我早知道医生会同意我的条件,但看着他如此专注的样子,我感到一阵恶心。或许只是因为我想起了那一天的事,那天我无意中看到他手上沾满鲜血,让我作呕。 “你回来了。”他松了口气。我意识到他很担心我们,就像有人离开了安全的洞穴,所有人都会为此担忧。 “我们给你带了礼物。”杰莱德从我后面走出来。他站直了,拿出身后的箱子。动作夸张地举起箱子,展示侧面的标签。 “修复素!”医生叫道,“你们拿了多少?” “两箱,我们找到了更好的方法补充库存,小漫不用再刺伤自己了。” 杰莱德的玩笑没有让医生展开笑容。相反地,医生转过头,目光锐利地注视着我。我们一定都在想同一件事:这样很方便,因为小漫不会在这儿了。 “你们拿到冷冻箱了吗?”他更严肃地问道。 杰莱德注意到医生紧张的神情,他瞄了我一眼,表情难以捉摸。 “是的,”我回答,“十个,车上最多能装十个。” 我说话时,杰莱德拉了一下他身后的绳子。另一箱修复素和一些冷冻箱凌乱地落到他身后的地面上,哗啦啦地撞击着稀松的岩石。箱子发出金属似的响声,虽然做成箱子的材料在这个星球上并不存在。我告诉过杰莱德,用不着小心翼翼地搬运空的冷冻箱,它们的抗压能力很强,拖过石头隧道根本不成问题。此刻,它们躺在地面上,闪闪发光,看起来亮锃锃的,一尘不染。 医生捡起一个,解开上面的绳子,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十个?”这个数字好像让他吃了一惊。他觉得太多了?抑或是不够多?“用起来很难吗?” “不,非常简单,我现在就给你示范。” 医生点了点头,眼睛仔细审视着这个外星球来的容器。我能感到杰莱德看着我,但我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医生那里。 “杰布、布兰特和亚伦怎么说?”我问。 医生抬起头,目光锁定在我身上:“他们同意你的条件。” 我点了点头,并不相信:“只有让我相信真是这样,我才会给你示范。” “公平。” 杰莱德瞪着我,疑惑而沮丧。 “你告诉他什么了吗?”医生谨慎地问我。 “只说了我要救猎人。”我向杰莱德的方向看去,但是避开了他的目光,“医生已经许诺,如果我示范如何做分离手术,你就把释放的灵魂安全输送到其他星球的生命里,不能杀害他们。” 杰莱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目光又迅速回到医生身上:“我可以接受这些条件,我也可以保证其他人遵守条件。我猜想,你已经计划好了如何将他们送到别的星球去?” “这比我们今晚做的事更简单,只是个相反的过程——把东西放到一堆箱子里,而不是从里面取出。” “好的。” “你有没有计划好时间?”医生问。他努力保持镇静,但我听出了他的迫不及待。 他只是想知道那个一直以来求而不得的答案,我设法这样告诉自己,并不是他急着想杀我。 “我得先把吉普车开回去——你能等等吗?我想观察一下这个过程。” “当然可以,杰莱德。”医生同意了。 “我很快回来。”杰莱德一边说,一边就从洞口钻出去了。 我知道,等杰莱德的这段时间,也许根本不够用。 医生和我都没说话,直到杰莱德爬出出口的声响渐渐远去。 “你没说起梅兰妮?”他的语气很柔和。 我摇了摇头:“我想,他知道以后会怎么样,他一定猜到我的计划了。” “不会全猜到的,他不会让你” “他没有决定权,”我严厉地打断他,“要么全部接受,要么一无所有,医生。” 医生叹了口气,片刻的寂静后,他伸了个懒腰,瞄了一眼正门的出口:“我要和杰布谈谈,把东西准备妥当。” 他伸手去拿桌上的一只瓶子,氯仿,我确信灵魂用的麻醉剂肯定更好。在我离开之前,我要帮医生找来那个。 “谁知道这件事?” “还是只有杰布、亚伦和布兰特,他们都想来看。” 这一点我并不意外,亚伦和布兰特会疑心重重的:“别告诉其他人,至少今晚不行。” 医生点了点头,就消失在黑色的过道里了。 我走到墙边,靠着墙壁坐下,尽可能地远离手术台。马上就要轮到我躺在上面了,真是太快了。 我试着去想些别的事,摆脱眼前残酷的现实,这时我意识到,很久没听见梅兰妮的声音了,自从上次她和我说话是什么时候?我和医生达成协议的时候?我这才后知后觉,今天在吉普车边上睡觉的时候,梅兰妮竟然毫无反应。 梅儿? 没有回答。 这次和欧前不一样,所以我并不慌张。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她就在我脑子里,但是,她·故意不理我吗?她在做什么? 梅儿?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回答。 你对我很生气,是吗?之前吉普车的事,我很抱歉。我什么都没做。你是知道的。所以,这样对我,并不公平她恼羞成怒地打断了我。够了,别说了。我没有对你生气,让我一个人待着。 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 没有回答。 我又往前推进了一步,希望能摸清她的思路。她试图排斥我,用墙挡在我们中间,但是这墙废弃已久,不顶用了,我明白丁她的意图。 我努力保持平静。你疯了吗? 可以这么说。她不冷不热地开着玩笑。 你认为,如果能让自己消失,就能阻止我? 我还能做什么来阻止你?你要是有更好的办法,告诉我呀。 我没有,梅兰妮,你不是想让他们回来吗?你难道不想和杰莱德重聚吗?还有杰米? 她的心里翻江倒海,不愿面对显而易见的答案。是的,我想,但是我不能她停顿了片刻,恢复平静,我不能让你为我而死。小漫。我承受不了。 我看见了她深不见底的痛苦,眼里泛起了泪花。 我也爱你,梅儿。但是。这里不能同时容下我们两个,在这具躯体里,这个山洞里,他们的生命里我不同意。 听着,别再试图消灭自己了,好吗?如果我认为你要这样做,我今天就让医生把我取出,或者我会告诉杰莱德。想想吧,杰莱德会怎么做。 我替她想象了一下,不禁破涕为笑。记得吗?为了让你留下来,他说他不敢保证自己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我想起了大厅里我们如火般热烈的亲吻想起了储存在她记忆中的其他亲吻,还有和杰莱德在一起的许多个夜晚。我脸红了,面颊发热。 这样斗争可不光彩。 我就这样做。 我不会放弃的。 我已经警告过你了,不许再一声不吭。 于是,我们又想到了其他事,并不伤感的事。比如,我们会把猎人送到哪里去。听了我今晚的故事后,梅儿总是念念不忘雾霭星球,但我觉得花之星球更合适。宇宙间没有比这更阳光充沛的星球了,猎人需要好好地沐浴阳光,享受生活。 我们想起了我们的回忆——美好的回忆——冰雕的城堡,夜幕中的乐曲和彩色的太阳。对她而言,这些都像童话。她也给我讲童话故事,水晶鞋,毒苹果,想要获得灵魂的美人鱼当然,我们来不及讲很多故事。 他们都回来了。杰莱德从正门的人口进来。他只花那么一点时间——也许他只把吉普车开到了南边,藏在突出的岩石下面了,真够匆忙的。 我听见他们压低的声音,严肃而低沉。从他们的语调中我知道猎人和他们在一起,我知道我迈向死亡的第一步就要开始了。 不要。 注意听,你以后要帮助他们做这个,当我不要! 但是,她没有抗拒我的指示,她只是抗拒我的结论。 是杰莱德把猎人带进房间的,他走在前面,其余人跟在后面。亚伦和布兰特都准备好了枪,以防她装作失去知觉,然后突然跳起来,用她的小手攻击他们。杰布和医生走在最后,我知道杰布精明的眼神一定在看着我。凭借他疯狂而深刻的洞察力,他已经明白了多少? 我让自己全神贯注在手头的工作。 杰莱德把昏迷的猎人极其温柔地放在手术台上,也许以前我会为此而生气,现在却被感动了。我明白,他是为我才这么做的,他希望在开始的时候就这么对我。 “医生,止痛药在哪儿?” “我给你拿来。”他低声说。 我一边注视着猎人的脸,一边等待着。我想知道,当她的宿主被解放出来时,这张脸看上去会是什么样?会有什么痕迹留下吗?宿主会成为一具空壳,还是原来的主人会回来?当这双眼睛里透出另一种思想的光芒时,这张脸会不会变得不那么令人讨厌? “给你。”医生把药瓶交到我手上。 “谢谢。” 我取出一枚方形薄片,把药瓶还给了他。 我发现自己很不情愿去碰猎人,但我还是敏捷而果敢地拉下她的下巴,把止痛药放在她舌头上。她的脸很小,倒显得我的手很大,她娇小的身材总是让我惊讶,看上去极不相称。 我合上她的嘴,她嘴里湿润,药片很快就会溶化。 “杰莱德,你能把她翻过来吗?面朝下。”我问。 他就照我说的做了——同样轻手轻脚的。就在那时,丙烷灯亮了,洞穴里一下子变得亮如自昼。 我本能地向上一瞥,看见医生已经用油布把屋顶上的大洞盖了起来,这样光线就不会漏出去。我们不在的时候,他做了不少准备工作。 很安静,我能听见猎人平稳的呼吸,我也能听见房间里其他人急促紧张的呼吸。有人不停地换脚站立,脚底下的沙砾和岩石摩擦发出沙沙声,我仿佛能感受到他们目光的分量。 我咽了口唾液,希望能保持平常的声调:“医生,我需要修复素、消炎剂、愈合胶和祛疤粉。” “都在这儿。” 我把猎人干枯的黑发梳到一边,露出她头颅底部的粉色线条,注视着她橄榄色的肌肤,我犹豫了。 “你来切开,好吗?医生,我我不想做这个。” “没问题,小漫。” 他走过来站在我面前,我只能看见他的手。他在猎人的肩膀旁边放了一小排白色的药瓶,解剖刀在亮光中闪烁了一下,光线划过我的脸颊。 “把她的头发移开。” 我用了两只手来清理她脖子上的头发。 “真希望我可以消一消毒。”医生自言自语,显然感觉到准备得还不充分。 “没关系,我们有消炎剂。” “我知道。”他叹了口气。他真正想要的是按照常规来做,以前的习惯留下的心理洁癖。 “你要多大空间?”他犹豫着问我,刀锋离她的皮肤只有一英寸远。 我能感到身边其他人的体温,他们挤了进来,想看得更清楚,他们很小心地不碰到我和医生。 “跟这个疤痕一样长,那足够了。” 他好像觉得不够:“你肯定?” “是的,啊,等下!” 医生向后退了一步。 我意识到我做的程序正好和治疗师相反。我不是治疗师,我不是这块料。我的手在发抖,眼睛没法从猎人的身体上移开。 “杰莱德,你能拿个冷冻箱给我吗?” “当然。” 我听见他走开几步,听见他选择冷冻箱时发出的碰撞声,声音沉闷,有如金属。 “现在怎么做?” “盖子上面有个圈,按下去。” 冷冻箱启动了,我听见它发出嗡嗡声。我咕哝着,脚步混乱地远离它。 “好了,侧面有个开关样子像个转盘,看见了吗?” “看见了。” “向下旋转开关。” “好了。” “冷冻箱顶部的灯是什么颜色的?” “它刚才是紫色的变成了蓝色,现在是淡蓝色。” 我深吸了一口气,至少冷冻箱运作正常。 “很好,打开盖子,等着我。” “怎么打开?” “边上有个弹簧锁。” “看到了。”我听见锁啪嗒一响,然后是机器的呼呼声,“里面很冷!” “这就对了。” “它怎么工作的?电源是什么?” 我叹了口气:“当我在蜘蛛星球的时候,我知道答案,但是我现在不明白了。医生,你可以继续了,我准备好了。” “好的。”医生一边说,一边熟练地把手术刀划进皮肤,动作几乎可以称之为优雅。血顺着她的脖子蜿蜒而下,在医生垫在脖子下的毛巾上积成一摊。 “再深一点点,就在切口下面” “我明白了。”医生呼吸急促,进入了兴奋状态。 血色中银光闪烁。 “很好,现在你举着头发。” 医生和我迅速灵巧地换了位置,他精于职责,他也可以成为治疗师。 我并不需要向他隐瞒我正在做的事,我的动作幅度很小,他不可能看出来。只有我解释了以后,他才知道怎么做。 我小心地用指尖沿着这个银色生物的后脊滑过,直到手指完全插入宿主脖子底部的切口。一路摸索,我找到了前触角,摸到了触须紧绷的线条,这些线条像竖琴的弦一样绷直,一直延伸到她脑袋深处。 我在灵魂身体的下方弯起手指,沿着一侧的触须,从它身体的第一节处开始逐一向下轻抚,它的身体硬邦邦的,布满触须,就像刷子的毛。 我仔细寻找着这些组织的连接处,那细小的关节,不比针头大。我向下摸索,到了大约三分之一处。我可以数着数来找,但这种方法要花不少时间。应该是在第二百一十七个关节的地方,不过我有别的方法找到连接处。就在这儿了,微微隆起的骨头让这节关节稍大一些——比针头大一点,像颗小珍珠。它就在我的指尖下,很光滑。 我轻柔地按压、抚摸它,灵魂总是很温柔,从不粗手粗脚。 “放松。”我吸了口气。 尽管灵魂听不见,它还是照做了,像竖琴一样紧绷的触须松弛了下来。我能感受到它们缓慢地收缩,随着它们退回体内,灵魂的身体慢慢地膨胀起来,整个过程不过我几下心跳的时间。我屏着呼吸,直到灵魂在我手中扭动起来,它自由自在地蠕动着。 我等它蜷缩得更厉害些,然后用我的手指拢住它小小的脆弱身躯。我把它拿起,捧在手心里,它银色的身体闪闪发光,湿答答地带着血。 它很漂亮,这个我不知名的灵魂在我掌中像银色的波浪一样上下浮动着,就像可爱的镶着羽毛的彩带。 这个样子的猎人让我恨不起来,一种近乎母爱的怜惜从我心底涌起。 “小宝贝,好好睡觉吧。”我轻声地说。 我转向嗡嗡作响的冷冻箱,就在我左边。杰莱德把箱子放低,微微倾斜,这样我就很容易把灵魂从开口处放入喷着奇冷无比的空气的冷冻箱内。我让它慢慢地滑进去,然后仔细地锁上了盖子。 我从杰莱德手中接过冷冻箱,小心地把它放直,然后紧紧抱在胸口。箱子的外部和房间里一样温暖,我怀抱着它,就像母亲那样悉心保护。 我回过头,看着桌面上的陌生人,医生已经在缝好的伤口上撒祛疤粉了。我们配合默契,一个人照看灵魂,另一个照看躯体,都照顾得很好。 医生抬头看着我,眼神中充满兴奋和惊愕。“太奇妙了,”他喃喃地说,“简直难以置信。” “做得很好。”我回应道。 “你认为她什么时候会醒过来?”医生问。 “这要看她吸入了多少麻醉剂。” “不太多。” “希望她还在那里,我们得等等看。” 还来不及我提出,杰莱德已经把这个不知名的女性从手术台抱起,翻过身,脸朝上,放到另一个干净的休息地方。这次,他温柔的动作没有让我感动,因为这种温柔是为了人类,为了梅兰妮医生和他一起走过去,验了她的脉搏,检查了瞳孔。他用手电筒照在她失去意识的眼睛里,看见瞳孔收缩了。光线没有反射回来,医生和杰莱德长长地对视了一会儿。 “她真的做到了。”杰莱德说,声音很低。 “是的。”医生答道。 杰布悄悄地走到我身边,我都没听见。 “干得真漂亮,孩子。”他小声说道。 我耸了耸肩。 “心里感觉怪怪的?” 我没回答。 “啊,亲爱的,我也是,我也这样感觉。” 亚伦和布兰特在我身后窃窃私语,他们很兴奋,小自觉地提高了嗓门,没等对方的问题说完,就急切地回答起来。 这里没有矛盾。 “等等,让其他人听听!” “想想” “我们应该去弄些” “立刻,我这就去” “等一下,”杰布打断了布兰特,“只有冷冻箱被安全送往外太空后,才可以抓灵魂。对吗,小漫?” “对。”我用更坚决的声音回答,把箱子抱得更紧了。 布兰特和亚伦不情愿地互相望了一眼。 我需要更多的盟友,杰莱德、杰布和医生,现在只有他们三个,尽管他们影响力巨大,但他们也需要帮助。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我要和伊恩谈谈。 当然也要和其他人谈谈,但伊恩肯定是其中之一。我的心仿佛沉了下去,软绵绵地无力地收缩起来。自从我加入人类以后,我做了很多原本不想做的事,但从未有过这般锥心之痛。即使当我决定要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猎人的生命——那种巨大、深沉的痛楚,也勉强可以控制,因为这关系到整体的利益,而与伊恩道别就像心上被刺刀划过,痛得撕心裂肺,这使我看不清整体的利益。我多么希望有办法——无论什么办法——让伊恩不会像我一样痛苦,但没有。 比这更糟的,大概是和杰莱德告别。那种伤口会发热、溃烂,因为他不会感到痛苦,他的快乐会远远淹没他对我微不足道的惜别。 至于杰米,好吧,我根本没打算和他说再见。 “小漫!”医生的声音很尖锐。 我跑到医生站着的床边。还没到的时候,我就看见从手术台边上垂下来的小拳头,橄榄色,一张一弛的。 “啊,”从那具躯体里发出猎人熟悉的嗓音,“啊。” 房间里万籁俱寂,每个人都看着我,好像我是人类学的专家一样。 我用胳膊肘顶了下医生,双手还是抱着箱子。“和她说话。”我小声说。 “呃你好?你能听见我吗叫、姐?你现在安全了,你听得懂我说的话吗?” “啊。”她呻吟着,挣扎着睁开双眼,立刻盯着医生看。从她的表情上看,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止痛药一定让她感觉棒极了。她的眼睛是玛瑙的黑色,她扫视这房间,直到看见我,一认出我,脸就阴沉了下来。她移开目光,又转头看医生。 “嗯,我的脑袋回来了,感觉好极了!”她的声音洪亮清晰,“谢谢。” 第五十三章 临刑 猎人的宿主身体名叫蕾茜,一个优雅、温柔的女性化名字。蕾茜。在我看来,这个名字和宿主的体型都与猎人极不相称,就像把一条斗牛犬叫做“卷毛”。 蕾茜和猎人一样聒噪——依然牢骚满腹。 “你们必须原谅我的喋喋不休,”她要求道,不给我们选择的余地,“我在那儿喊叫了好几年,但从来没有为自己说话的机会,我藏着一肚子的话要说。” 我们真够走运的,我甚至有点庆幸自己要离开了。 她回答了我先前问自己的问题。虽然这张脸的后面换了一个不同的思想,但这张脸依然令人厌恶。 因为,到头来,我发现它的思想也没那么不同。 “那就是我们不喜欢你的原因,”第一天晚上她这么对我说,还没从现在时态或复数人称代词上改过来,“当她意识到你听得见梅兰妮说话,就像她听得见我一样,她害怕了。她以为你可能猜得到,我是她那深深埋藏、见不得光的秘密,”一阵刺耳的笑声,“她没法让我住嘴。那是为什么她成为猎人的原因,因为她希望找到能更好地制约抵抗性宿主的方法。于是,她要求被分配到你这里,这样她就可以观察你的做法。她嫉妒你,那不可悲吗?她想像你一样坚强。我们一度以为梅兰妮赢了,那时我们受了很大的刺激,但是,我猜并没有发生那样的事情,我猜你赢了。那么,你为什么来这儿?你为什么帮助反叛者?” 我不情愿地解释,梅兰妮和我是朋友,她不喜欢这个说法。 “为什么?”她追问我。 “她是个好人。” “但她为什么会喜欢你?” 同样的理由。 “她说,因为同样的理由。” 蕾茜哼了一声:“给她洗脑了,嗯?” 哇,她比第一个还糟糕。 是的,我同意,我现在知道为什么猎人这么惹人讨厌了。你能忍受脑子里一直这么嗡嗡作晌吗? 我不是蕾茜唯一反对的东西。 “你们有比这些山洞更好的住处吗?这里太肮脏了。难道没有房子吗?我们必须住在一个屋子里,你这是什么意思?值口表?我不明白。我必须工作吗?我不认为你们理解” 第二天,杰布照例带她四处参观了一下,他咬牙切齿,设法向她解释我们所有人在这儿的生活方式。他们经过我这里的时候——我正在厨房里和伊恩、杰米一起吃饭——他给我使了个眼色,那眼神明白无误地问我,在还有选择余地的时候,为什么我没让亚伦杀死她? 她的参观行程比我的排得更满,每个人都想亲眼看看这个奇迹。似乎他们中的大多数甚至不在乎她是个很难相处的人,她大受欢迎,而且不仅仅是受欢迎。我又一次感到一丝心酸的嫉妒,但那种感情很愚蠢。她是人类,她代表了希望,她属于这里,我走了,以后她还会一直待在这儿。 你真幸运。梅儿小声地挖苦我。 与伊恩和杰米谈论已经发生的事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困难,那么痛苦。 这是因为他们完全不知情,虽然各自出于不同的原因,但他们都没有意识到获取这个新知识意味着我将要离开。 我知道杰米不知情的原因,他把我和梅儿当做一揽子交易里两样分开的项目,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思想活跃开放,能够理解我们具有双重性格这一事实。他像对待两个人那样对待我们,而不是混为一体。对他而言,梅儿如此真实,近在眼前——这也是梅儿给我的感觉。他并不需要想念她,因为他拥有她,他没有看到要把我们分开的必要。 我不清楚为什么伊恩不明白,他太沉迷于未来的前景?这件事对生活在这儿的人类群体意味着变化?他们都被震慑住了:被捕,即穷途末路,不再是不可改变的事了。有办法扭转乾坤,他似乎觉得我救猎人是不足为奇的事。这样的行为与他所认为的我的性格十分吻合,也许那就是他所想到的。 又或许伊恩根本没有机会想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来不及看清这显而易见的最终结局,他就被分散了注意力,他心烦意乱、怒不可遏。 “几年前我就应该杀了他,”看着我们为了突袭而准备所需之物,伊恩愤怒地呵斥道,我的最后一次劫掠,我努力不去想这一点,“不,我们的母亲应该在他出生时就淹死他!” “他是你哥哥。”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坚持这么说,你想让我更难受吗?” 每个人都对凯尔气愤至极。杰莱德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怒气冲冲,杰布三番四次地去摸他的枪。 杰布激动不已,他原本计划与我们一同发起突袭,这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突袭,是我来这儿后他的第一次。他特别想近距离地看看发射场,但现在,凯尔把我们全都置于危险的处境,杰布觉得他必须留在后方,以防万一,不能得偿所愿让杰布郁郁寡欢。 “留下来和那家伙待在一起,”他喃喃自语,又搓揉起枪管——他的地盘上那个新成员并没有让他高兴起来,“错过了所有的乐趣。”他在地板上吐了口唾沫。 我们都知道凯尔在哪里,他一得知身为灵魂的猎人如何神奇地转变成身为人类的蕾茜后,就悄悄地从后面溜走了。我还以为他会率先发难要求处死猎人(我一直把冷冻箱抱在怀里,我睡得很浅,手摸着冷冻箱光滑的表面),但他不见了踪影,而杰布在他离开时轻易地抚平了大家的抵抗情绪。 是杰莱德发现吉普车不见了,是伊恩把这两个失踪案联系在了一起。 “他去找乔迪了,”伊恩抱怨道,“还会去哪里?” 希望和绝望。我给了他们一样,给了凯尔另一样,他会在他们实现希望之前就整个地把他们出卖了吗? 杰莱德和杰布想推迟突袭的时间,直到我们确定凯尔是否成功了——最顺利的情况下,他也要花三天时间,前提是他的乔迪还住在俄勒冈州,如果他能在那儿找到她。 还有一个地方,另一个山洞,我们可以转移到那儿,但那个地方小得多,而且没有水,所以我们不可能在那儿藏太久。是否应该现在就让每个人撤离还是等些时间,他们为此争论过。 但我很着急,我看到过其他人虎视眈眈地盯着我怀中的银色冷冻箱,我听到过他们的窃窃私语。我把猎人留在这里越久,他们就会有更多的机会杀死她。见识过蕾茜后,我开始同情猎人了。她应该在花之星球上获得新生,温柔、和蔼可亲的新生。 极具讽刺意味的是,伊恩是那个站在我一边并敦促他们尽快发动突袭的人——他还是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但我很感激他说服了杰莱德,我们有时间先发动突袭,回来以后再商量怎么处置凯尔,我也很感激他再次充当了保镖的角色。我知道我可以把那个闪闪发亮的冷冻箱托付给伊恩,他比任何人都值得信赖。我腾不出手的时候,他是唯一一个我可以让他拿着冷冻箱的人。在那个小小的容器里,有一条需要保护的生命,只有他理解这点。他可以把那种形状的生物当做朋友,值得爱护的朋友,他是所有人中我最好的盟友。我很感激伊恩,为他不知实情而感到庆幸,因为这暂时免除了他的痛苦。 我们必须行动迅速,赶在凯尔破坏一切之前。我们又去了菲尼克斯,到达一个紧邻市中心的社区。在一个叫做美萨的城镇里,东南方向有个辽阔的发射场,附近还有几个治疗系。那正是我想要的——在我离开之前,我要给予他们尽可能多的东西。如果我们劫持一个治疗师,也许可以保持宿主身体里治疗师的记忆。这个人识得所有的药物和功效,这个人知道如何最便捷地获取无人看管的储藏物。医生会很欢迎他的,我可以想象所有那些他迫不及待想问的问题。 首先,去发射场。 我很遗憾,杰布错过了这个,但以后他还会有很多其他机会。有一长排黑色的小型航天飞机,机头微微朝向地面,滑行着即将着陆,而其他的飞机正准备起飞,队伍望不到边界。我驾驶着破旧的运货车,其他人坐在后面——当然,由伊恩保管着冷冻箱。我绕着发射场行驶,离忙碌的航站楼很远。那些离开地球的航天飞机清晰可见,它们是庞大、线条优美的白色飞行物,它们起飞得不像小型飞机那么频繁。我看见的大型飞机都停泊着,没有准备马上出发的。 “每样东西上面都有标签,”我对其他人说,后面漆黑一片,看不见人影,“现在听我说,这个很重要。避开飞往蝙蝠星球的飞机,还有,尤其要避开飞往眼睛草星球的。眼睛草星球只相隔一个星系——来回行程只要十年时间,太短了。花之星球是最遥远的,还有海豚星球、熊之星球和蜘蛛星球,去一趟都至少要花一百年,就把冷冻箱送到那些飞机上。” 我驾驶得很慢,逐渐靠近了航天飞机。 “这很简单,这里有各种各样的运输工具,我们混进去就可以了。哦!杰莱德!我看见了一辆货运卡车——就像我们在医院门口看见的、正在卸货的卡车。有人看管着货堆他正把货物搬到手推车上,他要把东西装到”我开得更慢了,想看得清楚些,“对,这架飞机上,直接装进打开的货舱里。他上飞机后,我再转回来开始行动。”我从他旁边经过,通过后视镜审视着他的动作。连接着机头和航站楼的人行管道旁边有个霓虹灯牌。我从后向前读出上面的字,微微一笑。这架飞机将开往花之星球,牌子上是这么写的。 那个人消失在机舱里,我慢慢地转了回来。 “准备好。”我小声说着,开进了旁边一架大型飞机的圆柱形机翼形成的影子下面,我离货运卡车只有三四码远。那架开往花之星球的飞机前面,有几个技师在忙碌着,更远一些,在旧跑道上的飞机前也有些技师,我只不过是夜幕中另一个人影。 我熄灭引擎,从驾驶座上跳下来,假装漫不经心,好像只是在做自己的工作一样。我走到后备箱那里,打开一道口子。冷冻箱就在边上,它上面闪烁着黯淡的红光,这表明里面装着东西。我把它轻轻地拿起,关上车门。 我不疾不徐地走到敞开的卡车后部,但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这儿似乎比医院更危险,我焦虑不安,我能期望我的人类朋友在这儿冒险吗? 我会待在那儿的,我会亲自送你的同类去外太空。我知道换做是我,你也会这么做的。只要怀抱着一丝希望,你就会成功,就是这样。 谢谢你,梅儿。 我尽量不回头,以免总是盯着看那个人走进去的机舱。我把冷冻箱轻轻地放到货运卡车上离我最近的那一叠冷冻箱上面,几百个里面多出一个,不会引人注目的。 “再见,”我小声道别,“祝你好运,找到一个好的宿主。” 我尽可能慢地走回到车上。 我调转车头,从航天飞机下面开出来,车里面一片沉寂。沿着原路返回,我的心怦怦作响。我从后视镜里看到,飞机货舱还是空的,那个男人一直没有出来,直到飞机淡出了我的视线。 伊恩爬到副驾驶座上:“看起来不难嘛。” “运气不赖,时机正好。下次的话,可能要等很久才有机会。” 伊恩靠过来,握住我的手:“你就是我们的好运护身符。” 我默不作声。 “她现在安全了,你感觉好些了么?” “嗯。” 我的声音里透着谎言,这样言不由衷的话让他惊讶,我看见他猛地转过头,我避开了他的注视。 “我们去抓几个治疗师吧。”我支支吾吾地说。 路程很短,我们开到了狭小的治疗系,一路上伊恩一言不发,若有所思。 我原本以为这第二项任务会很有挑战性,会有危险。我原计划——如果条件和人数允许的话——假装我的车上有个受伤的朋友,把一两个治疗师从治疗系里面引出来。这是老花招了,但对于不存疑问、轻信他人的治疗师,这一招绰绰有余了。 结果,我甚至不用走进去。我把车开进停车场时,恰巧看见两个中年治疗师,一男一女,穿着紫色的手术服,正要上车。他们下班了,准备开车回家。他们的车在人口处附近的角落里,周围看不见其他人。 伊恩紧张地点了点头。 我把车停在他们车子的正后方,他们惊讶地抬起头。 我打开车门,从座位上滑了下来。声音因啜泣而哽咽,满脸懊悔,这可以骗倒他们。 “我的朋友在后面——我不知道他生什么病了。” 他们立刻关切地回应我,我知道他们会的。我急忙为他们打开后面的车门,他们径直跟上了车。伊恩走到了另一边,杰莱德已经准备好了麻醉剂。 我没有看。 只消几秒钟时间,杰莱德把失去知觉的治疗师拖到车子后面,伊恩用力关上车门。伊恩注视着我哭肿了的眼睛,就看了一眼,然后坐上了驾驶座。 我背着猎枪,他又握住了我的手。 “对不起,小漫,我知道你不好受。” “嗯。”他不知道我有多不好受,有多少个不同的原因。 他紧紧攥着我的手指:“但至少一切都还顺利,你是多么灵验的附身符啊!” 太顺利了,两项任务都完成得很出色,非常迅速,命运在催促着我。 他开回到高速公路上,几分钟后,我看到远处有个鲜艳、熟悉的招牌。我深吸了口气,抹干净眼泪。 “伊恩,你能帮我做件事吗?” “随便你说。” “我想吃快餐。” 他笑了:“没问题。” 我们在停车场里换了座位,我把车开到点餐的窗口。 “你要吃什么?”我问伊恩。 “什么也不要,我喜欢看你为自己做点事,这就是第一件。” 他的玩笑话,我笑不出来。对我而言,这有点像最后的晚餐——给死刑犯的最后礼物,我再也不能离开山洞了。 “杰莱德,你呢?” “你吃什么,我来两份一样的。” 所以,我点了三个汉堡包,三袋薯条,还有三杯奶昔。 我拿到食物后,又和伊恩交换了位子,他来驾驶,我就可以吃东西了。 “呃。”他看到我把薯条伸进奶昔里。 “你应该尝一下,很好吃。”我递给他一根蘸满奶昔的薯条。 他耸耸肩,接过薯条。他把薯条扔进嘴里,咀嚼了一下:“有意思。” 我笑了:“梅兰妮也觉得这样吃很粗俗。”这就是为什么一开始我养成了这个习惯。那时我想方设法激怒她,现在想想还真有趣。 我实际上并不饿,我只是想尝一些让我印象深刻的味道,再一次。我饱了,伊恩吃完我剩下的半个汉堡。 无风无浪,我们顺利到家,没看见有猎人在监视的迹象。也许他们已经接受了这样的巧合,又或许是他们认为有人失踪在所难免——在沙漠中独自行走,时间长了,总会发生些不好的事情。在雾霭星球上我们有这样一句谚语:独自走冰川,野兽盘中餐,大概是这么翻译的。用熊之星球上的语言说,听起来更自然。 等待我们的是隆重的接风仪式。 我心不在焉地朝朋友们微笑:楚蒂、杰弗里、希斯和海蒂。我的挚友越来越少,沃尔特不在了,韦斯不在了,莉丽在哪儿我也不知道。这让我难过,也许我不想生活在这个有这么多人死亡的哀伤星球,也许无知无觉更好。 露希娜站在蕾茜边上,雷德和薇奥莉塔站在他们对面,看见这一景象,我也很难过。他们谈笑风生,好像有问有答。蕾茜背上背着弗里顿,他看起来并不害怕被蕾茜背着,反倒是很乐意加入到大人们的谈话中,没有扭扭捏捏想挣脱的意思。 他们从来不允许我靠近孩子,但蕾茜已经是他们中的一分子了,他们信任她。 我们径直走到南边的隧道,杰莱德和伊恩背着治疗师前进,步履艰难。伊恩背的最重,他背的是那个男治疗师,白净的脸上淌着汗水。杰布把其他人赶回到隧道人口,又跟上了我们。 伊恩在医院里等着我们,他茫然若失地搓着手,好像在洗手的样子。 时间过得飞快,医院里点起了最亮的灯。治疗师服用了止痛药,面朝下平躺在手术台上。杰莱德向伊恩演示如何开启冷冻箱,他们打开冷冻箱,准备就绪,突如其来的冷空气让伊恩打了个寒战。医生站在女治疗师身旁,拿着手术刀,台子上药瓶一字排开。 “小漫?”他问道。 我的心痛苦地抽紧了:“医生,你敢发誓吗?答应我所有的条件?你敢以生命担保吗?” “是的,我会满足你所有的条件,小漫。我发誓。” “杰莱德?” “嗯,一定不再杀害灵魂,永远。” “伊恩?” “我会用我的生命来保护他们,小漫。” “杰布?” “这里是我家,谁不能遵守约定,就给我滚出去。” 我点了点头,眼里含着泪:“那么,好吧。我们一不做,二不休。” 伊恩又激动起来,他切开治疗师的皮肤,直到可以看见银色的亮光,他立刻放下手术刀。“现在怎么做?” 我把手放在他的手上。 “沿着后脊背摸索,感觉到了吗?一节一节的形状。越靠近前面越小。好,最末端你应该可以摸到三节小小的…有点粗的东西,你找到我说的东西了吗?” “嗯。”他松了口气。 “很好,那些是前触角,从这里开始。现在,轻轻地,把手指伸到身体的底部。找到缠绕身体的触须,触须绷得很紧,像电线。” 他点点头。 我引导他,摸索到三分之一处,告诉他怎么数数,如果他不确定位置的话。血液流动很快的情况下,我们没时间数数。我坚信治疗师苏醒后,她的身体能帮助我们——一定会有所收获的,我帮助他找到了最大的一节。 “现在,手慢慢地靠近灵魂,轻轻地揉搓它。” 医生的嗓门突然变大了,有些惊慌失措:“它在动。” “很好——这说明你做对了。给它点时间,让它收回触须。等它稍稍蜷缩起来的时候,把它放到你手中。” “哦。”他的声音有点颤抖。 我把手伸向伊恩:“把你的手给我。” 我感到伊恩握住了我的手,我把他的手掌翻开,弯成杯子的形状,再把他的手拉到医生的手术台边上。 “把灵魂交给伊恩——轻轻地,拜托了。” 伊恩会成为最理想的助手。我走了以后,除了他,还有谁会这么小心翼翼地对待我那些可怜的同伴呢? 医生把灵魂放到伊恩的手中,又立刻转身去医治那具躯体。 伊恩凝视着他手中的生物,它宛如银色缎带。伊恩的脸上充满惊喜,而不是厌恶。看到他这样的表情,我的心里暖洋洋的。 “它很漂亮。”伊恩小声说道,好不惊讶。不管他对我的感觉如何,他受先人为主的观念影响,原先期待看到的是种寄生生物,是条百足虫,是个怪物。上次清理被分割的灵魂,并没有让他预料到这次会见到这般美景。 “我也这么认为,让它爬到冷冻箱里吧。” 伊恩的手弯成杯状,保护着灵魂,这个姿势又维持了片刻,仿佛他想设法记住眼前的景象和这种感觉。接着,他极其小心地让灵魂爬进冷冻箱里。 杰莱德示范给他看如何关上盖子。 我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做完了,现在再改主意已经来不及了。这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糕,因为我敢肯定这四个人会像我那样好好对待灵魂,等我走了以后。 “小心!”杰布突然喊道。他举起手中的枪,扫过我们。 我们迅速转向危险物——男治疗师跪在手术台上,错愕地看着我们,杰莱德扑向他时,手中的冷冻箱落到了地上。伊恩镇定自若,依旧紧握着他的冷冻箱。 “麻醉剂。”伊恩一边喊一边抓住治疗师,把他重新按倒在手术台上,但已经太晚了。 治疗师直直地盯着我看,疑惑的表情让他显得有些幼稚。我知道为什么他一直看着我——灯笼里射出的亮光在我们的眼睛里闪烁,亮光在墙壁上形成菱形的光斑。 “为什么?”他问我。 他一脸茫然,身子瘫倒在手术台上,毫无抵抗,他的鼻孔里流出两行鲜血。 “不!”我尖叫着,靠近他一动不动的身体,我知道已经太晚了,“不!” 第五十四章 失忆 “伊丽莎白?”我问道,“安?凯伦?你叫什么名字?加油!我知道你记得。” 治疗师依旧绵软无力地躺在手术台上,已经过了很久了——有多久,我不确定。好几个小时了吧。太阳高照,我却还没睡过觉。医生已经爬到山外扯去了油布,耀眼的阳光从天花板上的小孔里射进来,照在我皮肤上,有些烫。我移开了这个不知名的女人,免得她被晒到。 我轻抚她的脸颊,把她的头发从脸上拨开,她柔软的褐色头发上束着白色头绳。 “茱莉?布莱特妮?安吉拉?派翠西亚?接近了吗?告诉我,求求你了!” 大家都在几小时前离开了,除了医生,他正在医院最幽暗一角的小床上静静地打着瞌睡,有些人去埋葬那个我们失去的宿主身体了。一想到他疑惑的问题,想到他的脸突然松弛下来,我不寒而栗。 为什么?他问我。 我多么希望那个灵魂等我回答完,这样我就可以设法向他解释。他也许能够理解我,毕竟,话说回来,有什么比爱更重要呢?对灵魂而言,那难道不是一切事物的关键吗?我的答案是爱。 也许,如果他等待得足够长,他会看到爱的真相。如果他真能理解,我敢保证他会让人类的身体活下来。 尽管,很可能这样的要求对他而言有些荒谬。身体是他的身体,而不是分离的存在。他的自杀也仅仅是对他自己的,不是谋杀。只有一条生命被终止了,或许他是对的。 至少灵魂存活了,保存他的灵魂的冷冻箱上闪烁着暗红色的灯光,就在她的冷冻箱边上。除了不伤害他,我没法向人类朋友要求更多的承诺。 “玛丽?玛格丽特?苏珊?吉尔?” 虽然医生睡着了,我一个人待着,但我可以感受到其他人留下的紧张气息,依然弥漫在空气里。 紧张的情绪延续着,因为麻醉剂消退了,这个女人还没醒过来。她一动不动,依然在呼吸,心脏还在跳动,但任凭医生想尽办法唤醒她,她毫无反应。 太晚了吗?她失去了自我?她已经不在了?就像那个男人一样死了? 他们都死了?难道就只有一小部分人能被唤醒?像猎人的宿主蕾茜,像梅兰妮那样的反抗者?其他人都不在了吗? 蕾茜是个另类?梅兰妮能回来吗?像她又或许那也是问题? 我没有失去自我,我在这儿。但梅儿内心的声音却是迟疑的,她也在担心。 是的,你在这儿,而且你会待在这儿,我保证。 我叹了口气,继续努力,注定失败的努力。 “我知道你有名字,”我对她说,“是叫丽贝卡?亚历山德拉?奥莉维娅?也许是更简单些的简?吉恩?琼?” 这总比什么也不做好,我闷闷不乐地想。至少,我提供给他们一种帮助自己脱离困境的方法。即使帮不了其他人,我可以帮助有反抗意识的宿主。 看起来还远远不够。 “你一点反应也不配合我,”我小声说,我用双手握住她的手,温柔地摩擦,“如果你能努力一下,那该多好啊。我的朋友会很沮丧,他们需要些好消息,而且,凯尔还在外面即使不带上你,疏散所有人也很困难。这里是你的家,你知道,这些人是你的同胞。他们很善良,大部分人,你会喜欢他们的。” 她脸部的线条温和,没有知觉亮——椭圆形的脸蛋,五官端正。些,从静止的脸上很难看出年龄。也毫无表情。虽然不引人注目,却很漂四十五岁,或许更年轻些,又或许更老“他们需要你,”我继续说道,现在近乎哀求,“你能帮助他们,你知道那么多我从来不懂的东西。医生很努力了,他值得你帮他,他是个好人。你当治疗师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医生那种对于他人健康的关注一定会感染你,我觉得你会喜欢医生的。” “你的名字是莎拉?艾米莉?克里斯汀?” 我摩挲着她柔软的脸颊,但没有反应,于是我再次握住了她无力的手。我透过高高的天花板上的小孔,注视着蓝色的天空,我的思绪游离了。 “我揣测着,如果凯尔永远也不回来,他们会怎么做。他们会藏多久?他们要去别处找个新家吗?他们有这么多人不太容易。我真希望能帮到他们,但即使我可以留下,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也许他们能继续待在这儿用某种办法,也许凯尔不会把事情搞砸。”我严肃地笑起来,想象着其中的概率。凯尔不是个小心谨慎的人,但是,他们需要我,直到这种情况得以缓解。也许,如果有搜寻的猎人,他们需要我那不会被怀疑的演出。这大概要花很长时间,这一点让我觉得心里很温暖,比照在皮肤上的阳光还要温暖。也让我感激凯尔的鲁莽和自私,要过多久我们才能确定自己安全了? “我想象着天气冷的时候,这里会是个什么样,我记忆中不大有冷的时候。还有,如果下雨了,会怎么样?这里总归会下点雨的,不是吗?天花板上这么多小孔,一定会很湿吧。那么,大家睡在哪里呢?”我叹了口气,“也许我能找到答案,但还是不要打赌的好。你难道一点都不好奇吗?如果你醒过来,你就能知道答案。我真想知道,或许我会去问问伊恩。想象这里发生的变化真是件有意思的事情我猜不会永远是夏天的。” 她的手指在我掌中颤抖了一下。 这让我大吃一惊,因为我的思绪已经从手术台上的这个人身上发散了出去,我开始陷于忧伤的情绪中,这种忧伤在这些天里总是萦绕左右。 我低头看着她,没有动静——我掌中的手依旧绵软无力,她依然面无表情,大概是我想象出来的动作。 “我刚才说了什么让你感兴趣的事情吗?我都谈了些什么?”我看着她的脸,迅速回想,“是下雨吗?是变化的意思吗?变化?你前面有很多变化,不是吗?但是,你得先醒过来。” 她的脸毫无表情,手一动不动。 “那么说,你不在乎变化喽。我不好责怪你,我也不喜欢有变化。你像我一样吗?你想让夏天一直持续下去?” 如果我没有这么仔细地盯着她的脸,就不会看见她眼皮的轻微跳动。 “你喜欢夏天的h子,对吧?”我充满希望地问道。 她的嘴唇抽动了一下。 “夏天?” 她的手颤抖起来。 “你的名字叫——夏天?夏天,多美的名字。” 她的手握成拳头,嘴唇分开了。 “醒过来,夏天,我知道你做得到。夏天?听我说,夏天。睁开眼睛,夏天。” 她的眼睛眨得很快。 “医生!”我转过头呼唤,“医生,醒醒!” “嗯?” “我觉得她快要醒过来了!”我又转过头看她,“加油,夏天。你能做到,我知道这很难。夏天,夏天,夏天,睁开眼睛。” 她的脸扭曲着——她很痛苦吗? “给我止痛药,医生,快点!” 她紧握住我的手,睁开了眼睛。起初,她的眼睛没有明确的目标,只是扫视了一圈明亮的山洞。对她而言,这里是多么奇怪、令人惊讶的地方啊! “你会痊愈的,夏天,你身体会好起来的。夏天,听得见我吗?” 她的视线回到我身上,瞳孔缩小了。她睁大眼睛,全神贯注地看我的脸。她从我身边挣脱,在手术台上辗转着企图逃走,她的唇间突然发出低沉、沙哑的惊叫声。 “不,不,不,”她喊叫着,“受不了了。” “医生!” 他站在手术台的另一边,就像刚才我们动手术时的那个位置。 “没事了,小姐,”他安慰道,“这儿没人会伤害你。” 她紧闭着眼睛,蜷缩进薄薄的床垫里。 “我认为她的名字叫夏天。” 他朝我瞥了一眼,然后做了个鬼脸。“你的眼睛,小漫。”他轻轻地说。 我眨了眨眼,这才意识到阳光照在我脸上。 “哦。”我松开了这个女人的手。 “求求你,不要了,”她央求道,“再也不要了。” “嘘,”医生低声说道,“夏天?大家都叫我医生。没人会伤害你,你会好起来的。” 我从他们身边悄悄走开,走进阴影里。 “别那么叫我!”她哭诉着,“那不是我的名字!是她的名字,是她的!别再叫这个名字了!” 我猜错了名字。 我心中升起一种愧疚,梅儿反对道,这不是你的错,夏天也是人类的名字。 “当然,”医生向她承诺,“你的名字叫什么?” “我我我不知道!”她呜咽着,“发生了什么?我是谁?别再让我当别人了。” 她在手术台上辗转反侧。 “静一静,会没事的,我保证。没人会强迫你成为别人,你就是你,你会想起自己的名字,一切都会恢复原样。” “你是谁?”她质问道,“她又是谁?她像像我以前的样子,我看见了她的眼睛!” “我是医生,我是人,就像你一样。瞧!”他把脸伸进阳光里,朝她眨了下眼睛,“我们都是独立的个体,这儿有很多人。见到你,他们会很高兴的。” 她又瑟缩起来:“人类!我害怕人类!” “不,你不害怕,那个曾经在你身体里的人害怕人类。她是个灵魂,记得吗?再想想在那儿之前,她到来之前?那时,你是人类,现在你又成为人类了。” “我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她对医生说道,声音惊慌失措。 “我知道,会恢复的。” “你是个医生吗?” “对。” “我队前也是她以前也是,一个治疗师,和医生一样。她叫夏·颂,我是谁?” “我们会找到答案的,我向你保证。” 我慢慢移动到出口处,楚蒂会是医生的得力助手,或许海蒂也行,面相平和的人就可以。 “她不是人类!”那个女人迫不及待地悄悄告诉医生,她的眼睛注意到了我的移动。 “她是朋友,别害怕,她帮助我把你带回来的。” “夏·颂去哪儿了?她很害怕,这儿有人类” 我趁她不注意,溜出了门。 我听见医生在我身后回答她:“她要去一个新的星球,你记得她来这儿之前在哪里吗?” 我可以通过名字猜到她的回答。 “她来自蝙蝠星球?她会飞她会唱歌我记得但不是在那里,我在哪儿?” 我急忙跑到大厅里为医生寻找助手,我惊讶地看见前方巨大的洞穴里有光线——惊讶是因为这里这么安静。通常看见光线之前,你可以听到说话声。现在是正午,那间种着果蔬的大房间里一定会有人在,哪怕是正好经过。 我走进灿烂的正午阳光里,宽敞的土地上不见人影。 甜瓜藤蔓上新生的卷须是墨绿色的,颜色比滋养它们的干枯土地还要深。土地太干了——灌溉的水桶立在田边,水管子沿着犁沟的纹路散落在地上,但没有人来操作这简陋的工具,它被离弃在田地的另一边。 我纹丝不动地站着,想设法听到些声响。巨大的山洞里一片寂静,而这样的寂静是不祥的,大家都到哪儿去了? 他们已经撤离了吗?抛弃了我?我的心中涌起一股恐惧和疼痛,但是,毫无疑问,他们一定不会不带上医生就撤离的,他们永远也离不开医生。我真想从长长的隧道里跑回去,以确认医生没有一同消失。 他们也不会丢下我们离开的,傻瓜。杰莱德。杰米、伊恩都不会把我们丢在后面的。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让我们检查下厨房吧! 我小跑着穿过寂静的走廊,寂静仍在延续,我越发焦虑。也许这只是我的想象,还有我耳中怦怦作响的脉搏声。当然,一定可以听见什么声响的。如果我平静下来,放慢呼吸,就能听见说话声。 但我跑到了厨房,那里也是空的,没有一个人。桌子上,残留着吃了一半的午餐。最后一片软面包上涂着花生酱,还有苹果和温热的汽水罐。 胃提醒我,我一整天没吃什么东西了,但我几乎感觉不到饥饿引起的胃痉挛,这种恐慌的感觉更为剧烈。 如果如果我们来不及撤离,怎么办? 不!梅儿喘着气说,不,我们会听见些什么的!有人会或者,会有他们一定还在这儿,在寻找我们。除非每个地方都检查过了,否则他们不会放弃这里的。所以。一定不是你想的那样。 除非他们现在在寻找我们。 我转过身,面向房门,视线穿过阴影。 我必须去提醒医生,如果我们是最后两个人了,我们必须离开这儿。 不!他们不可能已经走了!杰米,杰莱德他们的容貌如此清晰,仿佛被镌刻在我的眼皮底下。 还有伊恩的容貌,我在她的记忆中加上了自己心中的影像。杰布、楚蒂、莉丽、希斯、杰弗里。我们会找到他们的,我发誓,我们会一个个查到他们的下落。然后把他们救回来!我不能让他们夺走我的家人! 如果我在这里还有些什么疑惑的话,这一刻消解了所有的疑惑。我所有活过的生命里,从未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情感,我紧紧咬着牙,牙齿咔咔作响。 后来,嘈杂的声响、模糊不清的说话声,回荡在大厅里,传到我耳边,我屏息聆听。那是我一直忧心忡忡、竖着耳朵想听的声音,我静静地靠到墙壁上,把身子贴在那里的阴影中,聆听着。 那个大花园。你可以听见它那里的回声。 听起来像是一大群人。 是的,不过。是你的人还是我的人? 我们的人还是他们的人。她修正道。 我贴着最昏暗的影子,朝大厅方向爬过去。现在,说话声我们听得更清楚了,还有些熟悉的声音。那意味着什么?训练有素的猎人进行植入手术要花多少时间? 就在那时,我到达那个巨大的山洞洞口时,声音变得越发清晰了,我如释重负——因为他们嘈杂的说话声和我第一天来这儿时一模一样,凶神恶煞。 一定是人类的声音。 想必凯尔回来了。 我急匆匆地跑到明亮的阳光里想一看究竟,宽慰的心情中夹杂着痛苦。宽慰是因为我的人类朋友安然无恙,痛苦是因为如果凯尔已经平安归来,那么他们还是需要你的,小漫。他们更需要你。远胜于需要我。 我相信。我总是可以找到些借口的。梅儿。总会有这样那样的理由。 那么留下吧。 和你一起,你当我的囚犯? 我们察觉到山洞里的骚乱,便停止了争论。 凯尔已经回来了——他最容易辨认,人群中最高的、唯一脸朝向我的那个。他被众人按在远处的墙壁上。尽管他引发了这愤怒的喧嚣,他自己却没有发出声音,脸上一副息事求和的表情。他伸出手臂放在身体两侧,手心向后,仿佛后面有什么想极力保护的东西。 “静一静,好吧?”他深沉的嗓音压过嘈杂之声,“向后退,杰莱德,你吓到她了!” 他的手肘后面露出一缕黑发——一张陌生的脸孔,黑色眼睛惊恐地瞪着,目光偷偷地扫视着人群。 杰莱德离凯尔最近,我可以看到他涨红了脖子。杰米抓住杰莱德的一只手臂,制止了他。伊恩在他的另一边,他双手交叉在胸前,肩膀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他们后面,除了医生和杰布,其他人怒气冲冲地聚在一起。他们蜂拥到杰莱德和伊恩身后,向凯尔大声问斥。 “你在想些什么?” “胆子真够大的!” “你又为什么回来呢?” 杰布待在后面的角落里,只是观望着。 莎伦漂亮的头发吸引了我的视线,我惊讶地看见她和梅姬一起,就站在人群中央。自从医生和我治好了杰米,她们两个就很少参与这里的公共生活,从来不出现在人群中间。 这是种抗议,梅儿猜测,她们不习惯幸福的生活。但她们欢迎愤怒的情绪。 我想她大概是对的,真叫人心神不宁。 我听见一个尖锐的嗓音恼怒地抛出些问题,我才意识到蕾茜也是人群中的一员。 “小漫?”凯尔的声音再次压过喧嚣,我抬起头,看见他深邃的蓝眼睛注视着我,“你在哪儿啊!可以请你过来,帮我一下吗?” 第五十五章 留恋 杰布用他的来复枪把人群拨到两边,好像他们是羊群,枪是牧羊人的手杖,就这样他为我开出了一条道路。 “闹够了,”他朝着怨声载道的人群咆哮,“一会儿你们会有机会教训他的。我们都有机会,但是,先让我们把这件事情处理好,怎么样?让我过去。” 我用眼角的余光看见莎伦和梅姬走到人群后面,随着人们理智的复苏,她们后退了。实际上,最重要的是,她们要远远避开我。两个人都咬牙切齿,继续恶狠狠地瞪着凯尔。 杰布最后推开了杰莱德和伊恩。我走过时,揉了揉他们的手臂,希望能稍稍安抚一下他们。 “好了,凯尔,”杰布说,用枪管啪的一声抵住他的掌心,“别想为你自己开脱,因为没什么借口好找。我现在只想做两件事,要么把你踢出去,要么开枪打死你。” 那娇小的脸颊在凯尔的胳膊肘附近东张西望,深褐色的皮肤不见血色,她张望时长而卷曲的黑发迅速摆动着。女孩惊恐地张着嘴巴,深色眼睛里透着狂躁。我相信我看见了那双眼睛里黯淡的光泽,黑色瞳孔后面的一丝银色。 “但现在,让我们都安静下来。”杰布转过身,低低地横握着枪杆,突然间,似乎他在保护凯尔和他后面那个小东西,他瞪着人群,“凯尔有客人,各位,你们要把她吓傻了,我觉得你们可以表现得更有礼貌些。现在听我说,大家统统离开这里,去干点有用的活儿。我的甜瓜要枯萎了,有人去做点什么吗?听见了吗?” 他等待着窃窃私语的人群逐渐消散。现在我可以看到他们的脸了,不管怎样,我敢说他们已经释怀了,他们中的大多数。这并没有那么糟,比起他们最近几天担心的事情好多了。是的,他们的表情似乎在说,凯尔是个自以为是的傻瓜,但至少他回来了,没有造成什么危害。不需要撤离,也没有猎人的威胁。总之,和平时差不多。他带回来另一个灵魂,但这些天,山洞里的灵魂已经多得不足为奇了。 不像以前那样使人震惊。 很多人回去接着吃被打断的午餐,其他人回去灌溉田地,或是回各自的房间。不久,我身边只剩下杰莱德、伊恩和杰米,杰布生气地看着这三禾人;他张开嘴巴,正要再次命令他们离开,就在那时,伊恩握起我的手,接着杰米抓住了我的另一只手。我感觉到自己的手腕上还有一只手,就在杰米的手上面,是杰莱德。 他们想方设法缠住我,以免被赶出去,杰布惊讶地看着他们,然后又把背转向我们。 “谢谢你,杰布。”凯尔说。 “给我闭嘴,凯尔,闭上你的臭嘴。说要开枪打死你,我可没在开玩笑,你这没用的东西。” 凯尔身后传来一阵微弱的抽泣声。 “好了,杰布,你不能等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再威胁我么?她害怕极了,你还记得那时小漫是怎么被吓到的吧?”凯尔朝我笑了笑,我一下子被怔住了,后来他又转向躲在他身后的那个女孩,那是我见过的他最温柔的神情,“瞧,桑妮!这是小漫,我告诉过你的那个人。她会帮助我们的——她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就像我那样。” 那个女孩,或许是个女人。她身材娇小,但隐约可见形体的曲线,这意味着她比看起来的样子更成熟。她注视着我,睁大着害怕的眼睛。凯尔用手环抱住她的腰,她顺势靠到他身上。她腻在凯尔身上,好像他是根支柱,她明安全后盾。 “凯尔说得对。”真没想到我会这么说,“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女人迅速抬起眼睛,望着凯尔的脸。 “没事的,你不用怕小漫,她和你一样。”他转向我,“她的真名更加长——有关冰雪的什么东西。” “‘破冰之光’桑莱特·帕辛冰。”她小声告诉我。 我看见杰布的眼睛亮了起来,眼神里充满难以抑制的好奇。 “不过,她不介意被叫做桑妮,她说过这么叫也很好。”凯尔向我保证。 桑妮点了点头,她的视线从我脸上飘到凯尔的脸上,又飘了回来。其他人一言不发,一动不动。我看得出来,这个宁静的小圈子让她镇定了一点。她一定能够感受到气氛的变化,没人对她怀有敌意,一点儿也没有。 “桑妮,我以前也住过熊之星球,”我对她说道,想让她感觉更自在一些,“那时,他们叫我星之生命。这儿,他们叫我小漫。” “星之生命,”她小声重复,她的眼睛竟然瞪得更大了,“野兽骑士。” 我差点叫出声来:“你住在第二座水晶城里吧,我猜的。” “对,这个故事我听过很多遍” “你喜欢熊的生活吗,桑妮?”我急忙问道,此刻,我不太想讲自己的陈年往事,“你在那儿快乐吗?” 她一听到我的问题,就皱起眉头。她直直地看着凯尔的脸,眼里充满泪水。 “对不起。”我立刻道歉,也望着凯尔,寻求解释。 他拍着她的手臂:“别害怕,你不会受伤的,我保证过了。” 我勉强可以听见她小声的回答:“但我喜欢这里,我想留下来。” 她的话让我哽咽了。 “我知道,桑妮,我知道。”凯尔把手放在她的后脑勺上,把她的脸埋进他的胸膛里,他的手势如此温柔,刺痛了我的眼睛。 杰布清了清喉咙,桑妮吓了一跳,蜷缩起来。不难想象她的神经有多紧张,灵魂生来就不适应暴力和恐怖的情况。 我想起了很久以前杰莱德审问我时的场景,他问我,我是否像其他灵魂那样。我不像他们审问的另一个灵魂,我的猎人,也不像其他灵魂。然而,桑妮似乎体现了我那温和、羞怯的族群的典型特征,我们只在人数足够多时才显得声势浩大。 “对不起,桑妮,”杰布说,“我不是有意要吓你的,也许我们应该离开这儿。”他的眼睛扫视了一遍山洞,有几个人还留在洞口,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他狠狠地瞪了雷德和露希娜一眼,他们就弯腰沿着走廊走向厨房。“还是应该去找医生。”杰布叹了口气,接着说,还有些恋恋不合地瞥了一眼那个受惊的女人。我猜,失去了听新鲜故事的机会,他很遗憾吧。 “好吧。”凯尔说。他的手臂紧紧搂着桑妮的细腰,带着她走向南边的隧道。 我紧跟在后面,拖着其他几个仍旧拉着我手的人。 杰布停了下来,我们也都随之停下,他用枪柄戳杰米的屁股。 “小朋友,你不用上课吗?” “噢,杰布叔叔,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我不想错过” “快回去上课。” 杰米向我投来失望的目光,但杰布一点没错。这不是我希望杰米看到的东西,我对他摇了摇头。 “你能顺便叫一下楚蒂吗?”我问道,“医生要她帮忙。” 杰布垂下肩膀,从我掌中抽出了他的手。杰莱德的手松开我的手腕,取代了杰米的位置。 “我错过了所有东西。”杰米转身走回去时抱怨道。 “杰布,谢谢。”杰米走到听不见的地方时,我小声说。 “嗯。” 长长的隧道似乎比以往更昏暗,因为我感觉到了走在前面的那个女人身上弥漫出的恐怖情绪。 “没事的,”凯尔小声对她说,“没有东西会伤害你,我在这儿。” 这个奇怪的男人究竟是谁,他冒充凯尔的样子回到家。他们检查过他的眼睛了吗?我简直难以置信,他暴躁、魁梧的身躯竟然可以表现出这般温柔体贴。 一定是因为乔迪回来了,他离自己的愿望如此接近。我很惊讶,他明知这不过是他的乔迪的身躯,他还是为这副身躯里的灵魂倾注了如此多的关爱,我原以为他是体会不到这等同情心的人。 “治疗师怎么样了?”杰莱德问我。 “她醒了,就在我来找你们之前。”我说。 黑暗中我听见有几个人松了口气。 “但她无所适从,十分胆怯。”我提醒他们,“她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医生正在引导她。看见你们这么多人,她一定会更害怕的。尽量保持安静,小心行动,好吧?” “嗯,嗯。”黑暗中有人小声应答。 “还有,杰布,你可以放下枪吗?她还是有些惧怕人类。” “呃——好吧。”杰布回答。 “害怕人类?”凯尔自言自语。 “我们是坏家伙。”伊恩提醒他,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 我也紧紧握住,他手掌的温暖和手指的挤压让我安心。 握着温暖的手掌,这种感觉还能持续多久?我最后一次走过这条隧道会是什么时候?是这一次吗? 不,还没到。梅儿悄悄地说。 我突然战栗起来。伊恩的手再次握紧了,杰莱德也是。 我们在沉默中走了一段时间。 “凯尔?”桑妮怯生生地问。 “嗯?” “我不想回到熊之星球。” “不一定要去那儿,你可以去其他地方。” “但我不能留在这儿吗?” “不,对不起,桑妮。” 她突然有些喘不过气来,幸好这里很黑,没人能看见泪水开始从我脸颊上滚落。我腾不出手拭干泪水,就任凭眼泪流到衣服上。 我们终于到了隧道尽头,阳光从医院大门里倾泻而出,光线的照耀下看得见空气里的微尘在上下翻腾,我听见医生在里面低声耳语。 “很好,”他说,“再想想细节。你知道原来住的地方了——离你的名字就不远了,对吧?感觉如何?不疼吧?” “小心点。”我小声提醒。 凯尔在拱门边上停住了,桑妮仍旧贴在他身旁,他示意我先进去。 我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走到医生那里,我用轻柔平稳的声音宣告自己的到来:“你好。” 治疗师的宿主吓了一跳,发出短促的尖叫声。 “我又来了。”我想让她宽心。 “是小漫。”医生提醒她。 她已经坐起了身,医生就坐在她身边,用手扶住她的手臂。 “她是灵魂。”女人焦虑地告诉医生。 “是的,但她是朋友。” 她将信将疑地打量着我。 “医生?还有其他的访客,没问题吧?” 医生看着她说:“这些都是朋友,知道吗?他们是另一些和我住在一起的人,绝不会伤害你,他们可以进来吗?” 女人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谨慎地点了点头。“好吧。”她低声说。 “这是伊恩,”我一边说,一边示意他走到前面,“还有杰莱德和杰布。”他们一个接一个走进房间,站在我身旁,“这是凯尔和呃,桑妮。” 凯尔和紧贴着他的桑妮进门时,医生瞪大了眼睛。 “还有其他人吗?”她小声问道。 医生清了清喉咙,努力保持冷静:“嗯,这里住着很多人。所有人呃,大多数是人类。”他盯着桑妮,补充说道。 “楚蒂在路上了,”我告诉医生,“或许楚蒂可以”我瞄了桑妮和凯尔一眼,“找一间房间让她休息?” 医生点点头,还是瞪大着眼睛:“也许是个好主意。” “谁是楚蒂?”女人悄声问道。 “她很和善,会好好照顾你的。” “她是人,还是跟她一样的?”她朝我的方向点了点头。 “她是人。” 这个回答似乎让她放心不少。 “噢。”我身后的桑妮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转过头,看见她注视着盛放治疗师灵魂的冷冻箱。冷冻箱放在医生桌子的正中央,上面的灯光呈现出柔和的红色。桌子前方的地面上,七只剩下的空冷冻箱凌乱地叠成一堆。 桑妮的眼睛里再次涌出泪水,她把脸埋进凯尔的胸膛里。 “我不想走!我想和你们待在一起。”她向旁边这个魁梧的男人哭诉,她是多么毫无保留地信任他。 “我懂,桑妮,我很抱歉。” 桑妮突然号啕大哭起来。 我使劲儿眨着眼睛,不想让自己眼睛里的泪水流出来。我走了几步,站到桑妮身旁,抚摸着她卷曲的黑发。 “凯尔,我要和她谈一会儿。”我轻轻地说。 他满脸疑惑地点了点头,把紧贴着她的女孩拉到我这儿。 “不,不。”她央求道。 “没事的,”我保证,“他哪儿也不去,我就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凯尔让她转过身面对我,她的手臂圈住了我。我带她走到房间里最远的角落,尽可能远离那个不知名的女人,我不想让我们的谈话给治疗师的宿主造成更大的困惑或恐惧。凯尔跟着我们,距离从没超过几英寸。我们坐在地面上,面对着墙壁。 “哎呀,”凯尔自言自语,“我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太糟糕了。” “你怎么找到她的?怎么抓到她的?”我问凯尔问题的时候,她没什么反应,只是一味地趴在我肩膀上哭泣,“发生什么事了?她为什么会这样?” “唉,我原来以为她可能在拉斯韦加斯。我先去了那里,又去了波特兰。瞧,乔迪确实和她母亲很亲近,那里是多利斯住的地方。看到你对待杰莱德和杰米的态度,我猜想她大概会去了,即使她已经不是乔迪了。而且,我猜对了。他们都在那儿,住在一栋老房子里,多利斯的房子。多利斯和她的丈夫沃伦——他们有其他的名字,但我没听清楚——还有桑妮。整个白天我都看着他们,直到晚上。桑妮一个人待在乔迪住过的房间里。他们人睡后,过了好几个小时,我偷偷潜进屋子。我把桑妮拉起来,背在背上,从窗户跳了出去。我本以为她会大喊大叫,所以飞速向吉普车方向跑去。后来,她没有喊叫,反倒让我害怕起来。她实在太安静了!我害怕她已经你知道,就像我们以前抓的那个家伙。” 我心里一愣——想起了更近的那件事。 “所以,我把她从背上放下,她活着,睁大眼睛瞪着我看,还是没有喊叫,我把她抱回到吉普车上。我本来计划要把她绑起来,但她看起来没那么沮丧。至少,她没有设法逃跑。于是,我就帮她系好安全带,发动汽车。” “她一直盯着我看了很久,终于她对我说,‘你是凯尔,’我回答,‘是的,你是谁?’她就告诉了她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桑莱特·帕辛·冰,”桑妮断断续续地发出声音,“但,我喜欢被叫做桑妮,很好听。” “总之,”凯尔清了清喉咙,继续说,“她一点儿也不介意和我说话,她不像我想象中那么胆怯。所以,我们就聊起天来。”他沉默了片刻,“她见到我很高兴。” “我以前一直做梦梦见他,”桑妮小声对我说,“每天晚上。我始终期待着猎人能找到他。我太想念他了我看见他时,以为自己又在做梦了。” 我咽了一大口气。 凯尔走过我身旁,把手放在她的脸颊上。 “她是个好孩子,小漫,我们能把她送到个好地方去吗?” “这就是我想问她的,你以前住过什么地方,桑妮?” 我隐约察觉到其他人压低着声音,欢迎楚蒂的到来。我们背对着他们,我想看看发生什么事了,但我又庆幸这里不会被打扰。我努力全神贯注,听呜咽的灵魂说话。 “只有这里和熊之星球,我在那儿生活过五个生命周期,但我更喜欢这里,我在这儿还没待够四分之一个生命周期呢!” “我知道,相信我,我理解你。那么,有什么地方你以前想去的吗?比如说,花之星球?那里很美,我去过。” “我不想成为一棵植物。”她在我肩膀上咕哝着。 “蜘蛛星球”我开了个头,却说不下去了。蜘蛛星球不适合桑妮。 “我讨厌寒冷的天气,而且我喜欢鲜艳的色彩。” “我知道。”我叹了口气,“我没去过海豚星球,但听说那里很不错。有鲜艳的色彩,有水流,有兄弟姐妹” “那些星球都太遥远了,等我到达的时候,凯尔已经他已经”她打了个嗝,又哭了起来。 “你没有其他选择了吗?”凯尔急切地问,“外太空里不是还有很多其他地方吗?” 我可以听见楚蒂和治疗师的宿主在交谈,但我刻意不去听他们说的话,暂时让人类自己照管自己吧。 “很多地方航天飞机飞不到,”我摇了摇头,告诉他,“外太空里有很多星球,但只有很少一部分,主要是些相对年轻的星球,还接受外来居住者。桑妮,我很抱歉,但我必须把你送到遥远的地方。猎人想找到我朋友在这儿的藏身之处,他们会千方百计把你带回去,这样你就可以给他们带路了。” “我根本不认识路,”她哭诉着,我的肩膀被她的泪水浸湿了,“他蒙住了我的眼睛。” 凯尔望着我,仿佛我可以使奇迹出现,圆满解决所有的问题。就像我曾经带来的药品,像某种魔法,但我深知自己不会变什么魔法,也编织不出皆大欢喜的故事结局——至少,对于灵魂的这一边不那么圆满。 我爱莫能助地看着凯尔。 “只有熊之星球、花之星球和海豚星球,”我告诉他,“我不会把她送到火焰星球上。” 那个瘦小的女人一听到这个名字就打了个寒战。 “别担心,桑妮,你会喜欢上海豚星球的。海豚都很善良,当然,他们都会好好待你的。” 她哭得更凶了。 我叹了口气,接续说道。 “桑妮,我得问问乔迪的情况。” 我旁边的凯尔绷直了身子。 “她怎么了?”桑妮含糊地说。 “她她和你在一起吗?你可以听见她的声音吗?” 桑妮抽了抽鼻子,抬头看着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她以前和你说过话吗?你有没有感觉到她的想法?” “我的身体的想法?她的想法?她没有任何想法,现在我在这个身体里。” 我慢慢点了点头。 “那很糟吗?”凯尔小声问道。 “我不敢肯定,但显然不太好。” 凯尔眯起了眼睛。 “桑妮,你在这个身体里多久了?” 她皱着眉头想了想:“凯尔,过了多久了?五年?六年?你在我到家之前就消失了。” “六年。”他说。 “你多大年纪了?”我问她。 “我二十七岁。” 我很惊讶——她身材如此瘦小,看起来这么年轻,我真不敢相信她比梅兰妮大六岁。 “那有什么关系?”凯尔问。 “我不确定,好像人类在成为灵魂之前活得越久,就越有可能复原。他们作为人类活得越久,拥有的回忆就越多,与人类的联系就越深刻,用原来名字称呼的时问就越长我不太清楚。” “二十一年够长吗?”他绝望地问我。 “我们等等看吧。” “这不公平!”桑妮哭喊着,“为什么你能留下来?如果你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留下?”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肯定是不公平的,对吧?但我也不能留下,桑妮,我也必须离开。而且很快,也许我们会一起离开。”如果她认为我和她一起去海豚星球,她大概会快乐一点。等她知道真相的时候,她已经有了另一个宿主,有了不同的情感,不会再为我身旁的人所牵绊,或许如此吧。无论如何,已经太晚了。 “我必须离开,桑妮,就像你一样。我也要归还我的身体。” 就在那时,从我们身后传来严厉的嗓音,伊恩的声音像挥舞的皮鞭猛地打破沉寂。 “什么?” 第五十六章 熔铸 伊恩怒气冲冲地瞪着我们三个,桑妮吓得颤抖起来。真不可思议——仿佛凯尔和伊恩交换了面孔。除了一点,伊恩的脸仍然完美无缺,毫发未损,即使是愤怒的时候,他的脸还是很英俊。 “伊恩?”凯尔疑惑地问,“有什么问题吗?” 伊恩咬牙切齿地说。“小漫!”他咆哮起来,伸出手。他好像吃力地摊着手掌,极力克制不握成拳头。 哎哟。梅儿心想。 我的心中涌起一股酸楚,我不想对伊恩说再见,但现在我不得不这么做。当然,我必须这样。我不能像个小偷悄悄在夜里溜出去,只对梅兰妮一个人告别。 伊恩迫不及待地抓住我的手臂,把我从地面上拉起来。桑妮似乎要和我一起走,她仍旧腻在我身边,伊恩晃了晃我的身子,她松开了我。 “你发什么毛病?”凯尔质问他。 伊恩又走了回来,用脚狠狠地踢凯尔的脸。 “伊恩!”我向他抗议。 桑妮跑到凯尔面前,试图用自己娇小的身躯来保护他。凯尔用手捂住鼻子,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桑妮的触碰让他失去平衡,向后摔在地面上,他发出痛苦的声音。 “过来,”伊恩吼叫着,把我从他们身边拉开,他甚至不回头看一眼。 “伊恩” 他一路上粗暴地拧着我的手臂,我痛得说不出话来。那也好,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我看见每个人震惊的表情飞快地闪过,我担心他会惊吓到那个不知名的女人,她不适应愤怒和暴力的场景。 突然我们停了下来,杰莱德堵住了出口。 “伊恩,你疯了吗?”他问道,既惊讶又恼怒,“你都对她做了些什么?” “你知道这件事吗?”伊恩反驳道,他把我推向杰莱德,摇晃着我的身子。我们身后有人在哭泣,他让他们感到害怕。 “你会伤到她的!” “你知不知道她的计划?”伊恩怒吼道。 杰莱德注视着伊恩,突然闭上了眼睛,他没有回答。 对于伊恩,那已经显而易见了。 伊恩的拳头打到杰莱德身上,如此迅速,我来不及阻止——我只是感觉到他身体的倾斜,接着就看到杰莱德踉踉跄跄向后摔倒在昏暗的大厅里。 “伊恩,住手。”我恳求他。 “你给我住口!”他回头冲我咆哮。 他拖着我经过拱门,走进隧道,又把我拉到南边的方向,我几乎要跑起来才能跟上他的大步子。 “见鬼!”杰莱德在我们身后叫喊。 “我会伤到她的?”伊恩扭过头怒吼这个的下流胚!现在我们身后只有一片寂静和黑暗。着他的步子。没有停下步子,我会吗?你这虚我在黑暗中被绊了几下,费力地跟此刻,我才感受到伊恩手上的脉搏。他的手像止血带那样紧紧缠住我的上臂,他修长的手指很容易就绕了个圈,还绰绰有余。我的手快要麻木了。 他拖着我前进,突然加快了速度,我呻吟着,近乎痛苦的哀号,有点喘不过气来。 这让伊思踉跄了一下,他停住了。黑暗中,他的呼吸声粗糙喑哑。 “伊恩,伊恩,我……”我噎住了,说不下去。想象着他怒不可遏的神情,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忽然,他的手臂抓住我,托起我的双腿,我快要摔下来的时候,扶住了我的肩膀。他又开始向前奔跑,现在是抱着我一起跑。他的手不像刚才那么粗暴和愤怒,温柔地把我抱在胸前。 他径直穿过空旷的广场,无视周围一张张惊讶甚至怀疑的脸。最近,山洞里发生了太多令人惊讶、难过的事情。广场这里有薇奥莉塔、杰弗里、安迪、佩姬、亚伦、布兰特,还有其他人,我摇摇晃晃地经过,看不清他们的脸。这些人都很容易受惊吓,看见伊恩怒火冲天的狰狞模样,看见他抱着我横冲直撞地跑过,他们感到忐忑不安。 我们很快就把他们甩在后面。他没有停留,直到我们到达他和凯尔房间的大门前面。门斜靠在房间进口处,他踢开了那扇红色的门——它落在石头地板上,发出响亮的回声——接着,他把我扔进了地板上的床垫子里。<bdo>http://www?99lib?net</bdo> 伊恩俯看着我,他的胸膛因疲惫和愤怒而上下起伏。他离开了一小会儿,把门放到原来位置,轻巧地一扳,门就恢复了原状。然后,他又凶狠地瞪着我看。 我深吸了口气,爬起来,跪在膝盖上。我伸出手,手掌朝上,真希望手里会出现某些魔力。某些我可以给他的东西,某些我说得出口的东西,但我的手里空空如也。 “你——不——许——离——开——我。”他目光如炬,眼睛里仿佛燃烧着蓝色的火焰,比我见过的任何时候都明亮。 “伊恩,”我低声说,“你必须明白,我不能留下,你一定要明白。” “不!”他冲着我大喊。 我向后退缩,突然,伊恩向前跌倒,膝盖跪地,倒在了我身上。他把头靠在我肚子上,他的手臂缠绕着我的腰。他在颤抖,颤抖得厉害,胸腔里爆发出刺耳、歇斯底里的哭泣声。 “不,伊恩,不。”我央求他,这比他愤怒的样子更可怕,“别这样,求求你。求求你,别这样。” “小漫。”他悲痛地说。 “伊恩,求求你了。别这么伤心,别这样。我很抱歉,求求你。” 我也在哭泣,也在颤抖,尽管有可能是因为他在晃动我。 “你不能走。” “我必须走,我必须走。”我呜咽着。 后来,我们相对无言,哭了很久。 他比我先哭干了泪水。最后,他站起身,再次把我抱在怀里,等待着我能够开口说话。 “对不起,”他小声说,“我脾气不好。” “不,不是的,我很抱歉。你没有猜出的时候,我应该告诉你的。我只是我做不到,我不想告诉你——不想伤害你——伤害我自己,我太自私了。” “这件事我们必须谈谈,小漫。事情还没有成为定局,不能这么做。” “不可挽回了。” 他摇了摇头,紧紧咬住牙齿:“多久了?你什么时候开始计划这件事的?” “自从抓到猎人以后。”我小声回答。 他点点头,似乎猜到了这个回答:“你觉得为了救她,不得不放弃你的秘密,我理解,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必须去其他地方。仅仅因为现在医生知道了这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如果我曾经想到这层含义,想到一个行动等价于另一个行动,我就不会站在那儿让你给医生示范了。没人能强迫你躺在这该死的手术台上!谁敢碰你,我就打断他的手!” “伊恩,求求你。” “他们不能强迫你,小漫!听见我说的话了吗?”他又提高了嗓门。 “没人强迫我,我并不是为了救猎人才给医生示范如何做分离手术的。”我轻轻地说,“猎人的到来只不过促使我更快做出决定。我这么做是为了救梅儿,伊恩。” 他张大了鼻孔,没有说话。 “伊恩,她被困在这里了,这就像个监狱——比监狱更糟。我甚至没法描述,她就像个幽灵,但我可以释放她,我可以把她的身体还给她。” “小漫,你也应该有生的权利,你应该留下。” “但我爱她,伊恩。” 他闭上了眼睛,他黯淡的嘴唇变得惨白。 “但我爱你,”他低声说,“这难道不重要吗?” “这当然重要,如此重要。你不明白吗?这一点反而让这个决定更有必要。” 他猛地睁开眼睛:“我爱你,让你这么难以忍受吗?是这样吗?我可以闭上嘴巴,小漫,我再也不说了。你可以和杰莱德在一起,如果你是这么想的,只要你留下。” “不,伊恩!”我用双手托住他的脸颊——他的皮肤紧绷,紧紧包着骨头,“不,我我也爱你。我是她脑门后面那条细长的银色小虫,但我的身体并不爱你,它不能爱你。伊恩,在这个身体里我永远不能爱你,它把我一分为二,我承受不了。” 我原本是可以忍受的,但就这样看着他因为我身体的局限而痛苦吗?不可以。 他又闭上了眼睛,泪水沾湿了他那浓密的黑色睫毛,我看见它们闪闪发光。 噢,加油,梅儿叹息道,该做什么就去做。我会躲到另一间屋子里。她冷静地补充说。 谢谢。 我用手臂环住他的脖子,逐渐靠近,直到我的嘴唇碰到了他的嘴。 他弯曲臂膀,紧紧地把我贴在他胸前。我们的嘴唇一起移动着,融化了,好像永远也不会分开,好像分离不是必然,我尝到了我们眼泪的咸味——他的和我的。 有些东西开始发生变化。 当梅兰妮的身体碰到杰莱德的身体,就像荒野中烧起熊熊烈火——火势迅速在沙漠上蔓延开,所经之处,寸草不生。 和伊恩在一起,是不一样的感觉,迥然不同,因为梅兰妮不像我那么爱他。所以他碰到我的时候,这种感觉比荒野中的烈火更深入、更缓慢,就像地球表层下面很远的地方流动着的熔岩。太深了,感觉不到热度,但它不可阻挡地向前流动,逐渐改变着地球深层的结构。 我那并不情愿的身体是我们中间的一层雾——像条厚厚的帘子,但足够透明,我可以看见对面,可以看见发生的一切。 它改变了我,而不是她。这近似冶炼金属的过程,发生在我内心深处,这个过程早已开始,快要完成了。这长长一吻给这个煅烧中、棱角分明的未完成品添上了最后一道工序——它把这个滚烫的新东西推进冷水中,让它变得坚硬,得以最终成型,坚不可摧。 我又哭了起来,我意识到这一定也改变了他,这个人像灵魂一样善良,却拥有只有人类才能够达到的坚强。 他用唇吻我的眼睛,但已经太迟了,已成定局。 “别哭,小漫。别哭。你会留下来,和我在一起。” “八次完整的生命历程,”我的气息呼在他的下颌上,声音颤抖了,“经历过八次完整的生命历程,我从没在一个星球上找到值得为之停留的人,也没有找到愿意跟随着一起离开的人。我从没找到过爱人。为什么现在找到了?为什么是你?你不属于我的族群,你怎么能成为我的爱人呢?” “这是个奇妙的宇宙。”他咕哝着。 “这不公平。”我抱怨道,重复着桑妮的话。这不公平,为什么现在、这最后的时刻里,我才找到它,找到爱?为什么我必须放弃它?我的灵魂和身体不能融为一体,这公平吗?为什么我同样爱梅兰妮,这公平吗? 伊恩将要忍受痛苦,这公平吗?如果其他人有权获得幸福,他也有同样的权利。这不公平,不正确,甚至不合情理,我怎么能这样对他? “我爱你。”我小声说。 “别说得好像在道别。” 但我不得不这么做:“我,名叫漫游者的灵魂,爱你,身为人类的伊恩。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无论我会变成什么。”我字斟句酌,不想让我的话里有任何谎言,“如果我变成了海豚、熊或是花朵,也没有关系。我会永远爱你,永远记得你,你是我唯一的爱人。” 他的手臂变得僵硬,更加用力地抱紧我,我再次体会到他动作中的愤怒,呼吸很困难。 “你不准去任何地方,你得待在这儿。” “伊恩” 他的声音变得很粗鲁——恼怒,但又一板一眼:“这不仅是为了我,你是这个团体中的一员,没有经过讨论就不能把你驱逐出去。你对我们所有人都太重要了——即使对于那些从来不承认这一点的人,我们需要你。” “伊恩,没人要把我驱逐出去。” “不行,连你自己也不行,漫游者。” 他又吻了我一下,愤懑的情绪让他的动作稍显粗糙。他把我的头发握在拳头里往后拉,我头向后仰,和他的脸分开了一英寸距离。 “感觉好不好?”他厉声问道。 “不错。” “和我想的一样。”他咆哮着。 又吻了我一下。他的手臂紧紧勒住我的肋骨,嘴唇这么用力地贴着我,没一会儿,我就头晕目眩,喘不过气来。他于是稍稍松开了手臂,嘴唇滑到了我的耳朵上。 “我们走吧。” “什么地方?我们去哪里?”我知道,我IIIUL也不去,然而,一想到和伊恩一起去什么地方,去任何地方,我的心怦怦直跳。他是属于我的,杰莱德永远不是,就像这个身体永远不属于他。 “小漫,别再给我找麻烦了,我快要发疯了。”他拉我站起来。 “去哪里?”我执著地问。 “沿着东边的隧道走,穿过田地,走到尽头。” “娱乐室?” “对,你要在那儿待着,等到我把所有人都找齐。” “为什么?”他的话听起来很疯狂。他想踢一场球吗?像上次一样,为了消除紧张? “因为这件事必须要讨论一下,我打算召集议事法庭,漫游者,而你得遵从我们的决定。” 第五十七章 完成 这次的议事法庭规模很小,不像审判凯尔的那次。伊恩只召集了杰布、医生和杰莱德,不用提醒,他也知道杰米千万不能靠近表决的地方。 梅兰妮会向我道别,杰米在的时候,我无法面对这样的诀别。说我怯懦也罢,我不在乎,我不会这么做。 只有一盏蓝色的油灯,黯淡的光晕映照在石头地板上。我们坐在光晕的边上,我一个人坐,四个男人面对我坐着。杰布甚至把枪也带来了——仿佛这是个小木槌,让这个会议显得更正式。 硫黄的味道勾起了我记忆中痛苦的日子,有些记忆,我走了以后也不会后悔失去。 “她怎么样了?”趁着会议还没开始,他们刚坐定,我就急切地问医生。这个会议浪费了我所剩不多的时间,我担心着更为重要的事情。 “哪个人?”他的声音疲惫不堪。 我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然后睁大了眼睛:“桑妮走了?这么快?” “凯尔觉得让她痛苦得越久,就越残酷,她不快乐。” “我真希望能对她说再见,”我喃喃自语,“祝她好运。乔迪怎么样了?” “还没有反应。” “治疗师的身体呢?” “楚蒂把她带走了,我猜是去给她弄点东西吃吧。他们正在想法子帮她找个她喜欢的临时名字,这样我们就不用叫她‘那个身体’了。”他笑嘻嘻地开玩笑。 “她会好起来的,我相信一定会的,”我努力说服自己相信自己说的话,“还有乔迪,一切都会解决的。” 没有人质疑我的谎言,他们知道我这么说是为了安慰自己。 医生叹了口气:“我不想离开乔迪太久,她也许需要些什么。” “对,”我同意,“我们快刀斩乱麻。”越快越好。因为无论他们在这里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医生已经答应我的条件了,但我心中仍有些许愚蠢的念头,希望·希望有个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让我和伊恩在一起,梅儿和杰莱德在一起,大家都不再为此痛苦。还是早些断了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吧。 “好,”杰布说,“小漫,你站在哪一边?” “我要把梅兰妮还回来。”斩钉截铁,不容争辩。 “伊恩,你站在哪一边?” “我们这里需要小漫。” 斩钉截铁——他的语气和我一样。 杰布点了点头:“这个问题真棘手,小漫,我为什么要同意你的要求?” “如果换作是你,你一定想要回自己的身体,你不能剥夺梅兰妮的愿望。” “伊恩?”杰布问。 “杰布,我们必须着眼于更大的利益。小漫为我们带来了健康和安全的保障,比我们原本拥有的还要多。她对我们这个群体、对整个人类的生存至关重要,个人利益不能阻碍群体利益。” 他说得对。 没人问你。 杰莱德说话了:“小漫,梅儿怎么说?” 哈。梅儿说。 我注视着杰莱德的眼睛,接着发生了最难以置信的事情。我经历过的所有重塑与融合被撇到一边,塞进了身体里最小的一部分,我所占据的那个小角落。我身体的其他部分不顾一切地渴望接近杰莱德,近乎疯狂,就像自从我在这儿第一次见到他后一直怀有的那种情感,这个身体几乎不属于我和梅兰妮——属于他。 这里的确没有足够的空间容下我们两个。 “梅兰妮想要回自己的身体,她想要回自己的生命。” 骗子,告诉他们真相。 不行。 “骗子,”伊恩说,“我可以看见你在和她争论,我敢打赌她同意我的话。她是个善良的人,她知道我们多么需要你。” “我知道的一切,梅儿也知道。她有能力帮助你们,还有治疗师的宿主,她懂得比我还多,你们不会有事的。我来之前,你们就过得好好的,你们会活下去,就像以前那样。” 杰布呼出一口气,皱起眉头:“我不知道,小漫,伊恩说得有道理。” 我瞪着那个老人,又看见杰莱德摆出同样的表情。我把视线从他们身上移开,冷酷地瞥了医生一眼。 医生与我目光交汇,他的脸痛苦地扭曲着。他明白我给他的暗示,他有过承诺,这次会议不能推翻那个承诺。 伊恩看着杰莱德——他没发现我们无声的交流。 “杰布,”杰莱德抗议,“这里只有一个选择,你知道的。” “孩子,是吗?我看起来,选择无穷多啊。” “那是梅兰妮的身体!” “也是小漫的。” 他的回答让杰莱德哑口无言,他只得重新来过:“你们不能把梅儿关在里面——这就像谋杀,杰布。” 伊恩身体前倾,照到了阳光,他的脸又突然变得怒不可遏:“杰莱德,你又会怎样对待小漫?如果你把她带走,我们其他人怎么办?” “你不在乎其他任何人!你只想牺牲梅兰妮留下小漫——其他一切对你都不重要。” “你想牺牲小漫,留下、拥有梅兰妮——其他一切对你都不重要!好吧,既然这些情况相等,归根结底就要看什么对其他人最好。” “不!归根结底要看梅兰妮想要什么!那是她的身体!” 他们两个都弯腰屈膝,介于站姿和坐姿之间,紧握着拳头,脸上的肌肉因愤怒而抽搐着。 “孩子们,冷静点!马上冷静下来!”杰布命令道,“这里是议事法庭,我们要保持冷静,保持清醒,我们必须考虑到每个方面。” “杰布”杰莱德说。 “闭嘴!”杰布咬了一会自己的嘴唇,“好吧,我是这么看的,小漫说得对” 伊恩跳了起来。 “等一等!你坐回原位,让我说完。” 伊恩绷紧的脖子上青筋直爆,杰布等着他僵硬地恢复到坐的姿势。 “小漫说得对,”杰布说,“梅儿想要回自己的身体,但是,”伊恩又紧张起来,他马上补充说,“但是,我不同意其他人的想法,小漫。我认为我们迫切需要你,孩子。猎人在外面搜寻我们,你可以直接和他们交流,我们其他人都做不到。你能拯救生命,我得考虑到我们这个家庭的幸福。” 杰莱德咬牙切齿地说:“那么我们给她另外找个身体,显而易见。” 医生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了,杰布那白色毛毛虫一样的眉毛几乎触到了发际线。伊恩睁大了眼睛,撅起嘴,他凝视着我,在考虑“不!不!”我发疯似地摇头。 “为什么,小漫?”杰布问,“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我张大嘴巴,深吸了口气,以免自己的声音变得歇斯底里:“杰布,仔细听我说,我厌倦了寄生虫的生活,你能理解吗?你觉得我会愿意进入另一个身体,再重新经历这一切吗?我难道要永远为夺走他人的生命而愧疚?我难道愿意被其他人记恨?我几乎已经不是灵魂了——我多么爱你们这些残忍的人。来到这里是个错误,我讨厌这种感觉。” 我换了口气,一边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如果情况发生变化了怎么办?如果你们把我放进别人的身体里,剥夺另一条生命,但出了问题怎么办?如果我又爱上别人,那个身体把我拉回到灵魂中去?如果你们再也不能信任我?如果我下次出卖了你们?我不想伤害你们!” 第一段话是纯粹、不加掩饰的事实,但第二段尽是些离谱的谎话,我希望他们忍受不了那样的话。 说得不太连贯,哭泣中夹杂着哽咽,这样或许有用。我永远也不会伤害他们,我在这里经历的一切是永恒不变的,是我那细长身体的一个组成部分,但是,如果我给他们一个害怕我的理由,他们也许更容易接受这个事实。 我的谎话起作用了,但就一会儿,我瞥见杰莱德和杰布焦虑地看了对方一眼。他们没想到那种情况——我变成不值得信任的人,变成一种威胁。伊恩已经走了过来,用手臂环抱着我,他用自己的胸膛擦干我的眼泪。 “没关系,宝贝。你不必成为其他人,什么都不会改变。” “小漫,等一下,”杰布说,他机敏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去其他星球对你又有什么用?你还是会变成寄生虫,孩子。” 这严厉的话语让我身边的伊恩畏缩了。 我也畏缩了,因为杰布如此具有洞察力,就像平时那样。 他们等待着我回答,除了医生,医生知道真正的答案,我不会告诉他们的那个答案。 我尽量只说些确实的事情:“杰布,在其他星球上情况不同。那里没有反抗,而且宿主本身也不同。他们不像人类那样个性分明,他们的情感更为温和,感觉不像是窃取了他人的生命。和这里的感觉不一样,没有人会怨恨我。而我离你们非常遥远,伤害不到你们,你们会更安全” 最后这句听起来太像谎话,所以我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轻。 杰布眯起眼睛,盯着我看,我避开了他的视线。 我克制着不朝医生看,但忍不住瞄了他一眼,想确认他理解我的意思。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显然,他很悲伤,我知道他理解我的意思。 我迅速垂下眼睑的同时,瞥见杰莱德正看着医生,他发现这无声的交流了吗? 杰布叹了口气,“这是件麻烦事。”他专注地想着眼前的困境,一副皱眉急眼的样子。 杰布伊恩和杰莱德异口同声地说。他们都停下来,怒视着对方。 这些都不过是在浪费时间,而我只剩几个小时了。只有几个小时了,这一点我现在确信无疑。 “杰布,”我轻轻地说,泉水的汩汩流淌声几乎淹没了我的声音,每个人都把视线转向我,“你们不用现在就作决定。医生必须给乔迪做个检查,而我也想去看看她。再加上,我一整天没吃东西了。你们为什么不睡一觉醒来再说?我们可以明天再讨论,我们有足够的时间考虑这件事。” 谎言,他们发现了吗? “好主意,小漫,我想这里的每个人都可以休息一下。去吃点东西,睡个觉。” 我很谨慎,刻意不朝医生看,即使和他说话的时候。 “医生,我吃完后会过来帮帮乔迪,待会儿见。” “好的。”医生机警地说。 为什么他不能保持随意自然的语气?他是人——应该是很擅长说谎的。 “饿了吗?”伊恩低声说,我点了点头。我顺从地让他扶着我站起身的,他钩住我的手,我知道他会紧紧地抓住我,我并不担心。他睡得很沉,就像杰米。 我从幽暗的房间里走出时,感觉到背后有眼睛看着我,但不确定那是谁。 还有几件事要做,确切地说,是三件,要完成的最后三件事情。 第一,我吃了点东西。 离开梅兰妮的时候让她饿着肚子身体不舒服,这可不太好。况且,自从我参与劫掠后,食物好吃多了,变成让人期待而不是难以忍受的东西了。 我让伊恩去拿食物带过来,而我躲在田地里,田里的玉米不见了,小麦刚刚萌发出嫩芽。我告诉伊恩真相了,所以他会帮我:我要躲着杰米。我不想让这个决定吓着杰米,和杰莱德和伊恩相比,这对杰米而言更难承受——杰莱德和伊恩各站一边,而杰米爱我们两个。他会左右为难,痛苦不堪。 伊恩没有与我争论,我们安静地吃着东西,他的手臂环绕着我的腰。 第二,我去看望了桑妮和乔迪。 我本以为会在医生的桌子上看见三个闪闪发光的冷冻箱,但惊讶地发现还是只有两个治疗师的冷冻箱摆在正中央。医生和伊恩在手术台附近徘徊左右,乔迪一动不动地躺在上面。我快步走向他们,正要问桑妮在哪里,但走近时看见凯尔怀里抱着一个装着灵魂的冷冻箱。 “你是想对她温柔一些吧。”我咕哝了一句。 医生摸着乔迪的手腕,默数着。他听见我的声音时,嘴唇抿成一条线,他不得不重新开始数。 “啊,医生告诉我了,”凯尔说道,他的目光从没离开过乔迪的脸,他的眼睛下面有两道对称的淤青,又有人打破了他的鼻子?“我很小心,我只是不想让她一个人待在那儿。她太伤心了,太讨人喜欢了。” “我相信如果她知道,她会很开心的。” 他点点头,还是看着乔迪:“我在这里应该做些什么?可以帮上什么忙么?” “和她谈谈,呼唤她的名字,说些让她想得起来的事情,甚至可以聊聊桑妮。那对治疗师的宿主有点作用。” “曼迪,”医生纠正道,“她说那名字不是完全正确,但很接近。” “曼迪,”我重复了一遍,现在我得记住这个名字,“她在哪儿?” “和楚蒂在一起——那里情况很好。楚蒂绝对是最理想的人选,我想她已经让她睡觉了吧。” “很好,曼迪会恢复的。” “希望如此。”医生笑了,但表情还是阴沉的,“我有很多问题想问她。” 我看着那个瘦小的女人——还是难以相信她竟然比我的身体年纪大。她的面部肌肉松弛,毫无表情。我有点害怕——桑妮在里面的时候,她是多么活跃,梅儿会我还在这儿。 我知道,你会没事的。 就像蕾茜。她畏惧了,我也是。 永远也不像蕾茜。 我轻轻地触碰乔迪的身体,在某些方面,她很像蕾茜。橄榄色的皮肤,黑色的头发,瘦小的身材。她们甚至像姐妹,除了一点,乔迪亲切、苍白的面孔永远也不会那么令人厌恶。 凯尔握着她的手,说不出话来。 “像这样,凯尔,”我说着,又去抚摸她的手臂,“乔迪?乔迪,听得见我的声音吗?凯尔在等你,乔迪。为了把你带到这儿,他惹了一身麻烦——每个他认识的人都想把他打得鼻青脸肿。”我冲那个魁梧的男人苦笑了一下,他没抬头看我,却嘴角上扬。 “听到这个,你不惊讶吧?”伊恩在我旁边说,“什么时候不是那样呢,乔迪?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宝贝。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这么觉得,离开这个傻瓜这么久了,你一定清净了不少。” 凯尔没注意到他的弟弟也在那儿,他的手像老虎钳那样抓着我的手,直到伊恩说话为止。 “当然,你一定记得伊恩,他从来没在什么方面赶上过我,但他总是哭。嘿,伊恩,”凯尔继续说,没有移开过视线,“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没什么。” “我在等着你道歉呢。” “继续等吧。” “乔迪,你相信吗?他居然用脚踢我的脸,毫无缘由。” “谁要理由啊,乔迪?” 兄弟两人之间的互相取笑,奇怪但又温馨。乔迪的存在使这样的对话显得轻松、戏谑。如果我是她,我早就笑出来了。 “加油,凯尔,”我小声说,“做得很对,她会醒过来的。” 我希望自己能看到她醒来,看看她的样子,我只能想象桑妮的表情。 第一次见到梅兰妮时,这儿的每个人又会有什么反应?对他们来说,会是一样的情景吗?就像没有区别?他们真的会理解我已经离开这个事实吗?抑或是,梅兰妮就完全填补了我的角色? 也许他们会觉得她是个完全不同的人,也许他们得重新适应她,也许她能简简单单地融人大家,我永远做不到。我想象着她,想象自己被一张张和善的脸庞所包围。想象我们抱着弗里顿,身边所有那些从未信任过我的人对我们笑脸相迎。 为什么想到这些让我留下了眼泪?我真这么多愁善感么? 不。梅儿安慰我,他们会想念你的——他们当然会,这儿所有善良的人都会为失去你而难过。 最后,她似乎接受了我的决定。 没有接受。她反驳道,我只是找不到阻止你的方法,而且我能感觉到它已经多么临近了。我也害怕。那很奇怪吗?我害怕极了。 我和你一样害怕。 “小漫?”凯尔说。 “嗯?” “我很抱歉。” “呃为什么?” “我曾经想杀死你,”他轻松地说,“大概我以前做错了吧。” 伊恩吸了一口气:“医生,你有什么录音设备吗?” “没有,抱歉,伊恩。” 伊恩摇摇头;“这一刻应当记录下来,我从没想到会活到看见凯尔这小子承认错误的一天。加油,乔迪,那应该把你惊醒了吧!” “乔迪,宝贝,你不想为我辩护一下吗?告诉伊恩我以前从没做错过。”他咯咯地笑出声来。 真好。知道我在离开前赢得了凯尔的认同,真好。我没奢望过这么多。 这里我已经帮不上忙了,在这儿逗留就没什么意义了。乔迪或者会醒来或者不会,但现在任何一种结果都改变不了。我的道路。 所以,我继续实行了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计划:我撒了个谎。 我从手术台边上走开,做了次深呼吸,伸展了一下胳膊。 “我累了,伊恩。”我说道。 这真是谎话吗?听起来没那么假。这是多么漫长的一天,我的最后一天,我才意识到整晚我都醒着。自从最后一次劫掠,我一直没睡过觉,我一定已经精疲力竭。 伊恩点点头:“我想你一定很累,整夜你都陪着治疗——曼迪吧?” “对。”我打了个哈欠。 “晚安,医生。”凯尔说着,把我拉到出口处,“凯尔,祝你好运,我们明天早上会过来。” “晚安,凯尔。”我小声说,“医生,再见了。” 医生沉下脸,盯着我看,伊思正背对着他,而凯尔注视着乔迪,我向医生回以坚定的眼神。 伊恩和我穿过了黑漆漆的隧道,一言不发。我庆幸他没有聊天的心情,如果他要聊天,我一定没法全神贯注在这上面。我的胃里翻江倒海,胃部肌肉奇怪地抽搐着。 我做完了,完成了所有的任务。现在只要等待一会儿,不能睡着。一定要在今晚,梅儿也明白。今天伊恩的反应说明了这一点,我待得越久,就会引起越多的眼泪、辩论和争斗。越久,我或者其他人说漏嘴的可能性就越大,杰米会发现真相。就让梅兰妮在事后向他解释吧,那样做更好。 真感谢你哟。梅儿心想,她的话突然一飘而过,恐惧盖过了话中的讽刺意味。 对不起。你不介意吧? 她叹了口气。我怎么会介意?我愿意做任何你叫我做的事,小漫。 帮我照顾他们。 无论怎样。我都那么做的。 还有伊恩。 如果他让我照顾的话。我有种感觉他可能不太喜欢我。 即使他不让你照顾。你也要。 我会为他做任何我可以做到的事,小漫。我保证。 伊恩在大厅里停了下来,站在通向他房间的红色和灰色大门前。他扬起了眉毛,我点点头。让他以为我还在躲着杰米,那是真的。 伊恩拉开红色的大门,我径直走向右边的床垫。我蜷起身子,心脏怦怦直跳,颤抖的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藏在弯曲的膝盖后面。 伊恩在我旁边弯起身子,抱着我,紧贴他的胸膛。没关系——我知道,当他睡熟后,他会舒展四肢——我只担心他会感觉到我的颤抖。 “没事的,小漫,我知道我们会找到解决方法的。” “伊恩,我真心爱你。”这是唯一一种我可以向他道别的方式,唯一一种他会接受的方式,我知道他以后会想起来会明白过来,“用我的整个灵魂,我爱你。” “我也真心爱你,我的漫游者。” 他把脸贴近我的脸,找到我的唇,吻了我,缓慢而温柔,直到我不再颤抖。地心深处的黑暗中,流动的熔岩缓缓膨胀起来。 “睡吧,小漫。明天再说吧,今天夜里不会有事的。” 我点点头,用脸蹭了蹭他的脸,叹了口气。 伊思也累了,我不用等很久,我望着天花板——这边缝隙外面的星星移动过了。现在我可以看见三颗星星,以前只有两颗。我看着它们在漆黑的夜空里一闪一闪,忽明忽暗。它们没有呼唤我,我也不想加入它们。 伊恩的手臂逐一松开了我。他转过身,仰天躺着,在睡梦中自言自语。我不敢等得太久,虽然我热切希望能留下,能和他一同入睡,再偷走一天的光阴。 我小心翼翼地移动着,但其实不用担心他会醒来。他的呼吸沉重而均匀,要到早上才会睁开眼睛。 我用唇拂过他光洁的额头,然后站起身,溜出了大门。 时间不太晚,山洞里还有人。我可以听见回荡在四周的说话声,这些奇怪的回声可能来自任何地方。直到走近大山洞里,我才看见人,杰弗里、希斯和莉丽正在从厨房回来的路上。我刻意盯着地面看,尽管我很高兴碰见莉丽。敏捷的一瞥,我看见她至少站得很直,挺着肩膀。莉丽很坚强,就像梅儿,她也会成功的。 我匆忙跑到南边的走廊,在黑暗中安全抵达,我松了口气。既放松又害怕,现在真的要结束了。 我好害怕。我呜咽着说。 梅儿还没来得及回答,一只有力的大手已从黑暗中冒出,落在我的肩头。 “要去什么地方?” 第五十八章 结束 我着实被吓了一跳,惊恐得尖叫起来;我如此恐惧,尖叫声只是一声喘不过气来的短促哀号。 “对不起!”杰莱德的手臂握住我的肩膀,安慰着说,“我很抱歉,没想到吓着你了。” “你在这儿做什么?”我气喘吁吁地质问他。 “跟着你,一整夜我都跟着你。” “那么,现在停止吧。” 黑暗中,他迟疑了一阵,手臂没有动。我弯下身子挣脱他的手臂,但他抓住了我的手腕。他抓得很用力,我不能轻易地摆脱。 “你要去见医生?”他问,问题毫不含糊。很显然,他说的不是寒暄式的拜访。 “当然。”我咬紧牙关说道,这样他就听不出我声音中的慌张,“经过了今天的事,我还有别的选择吗?这样下去,事情不会好转的,而且这也不是杰布可以做的决定。” “我知道,我站在你这边。” 这些话依然有威力伤害我,让泪水刺痛我的眼睛,这一点让我愤懑不已。我努力去想伊恩——他是精神支柱,就像某种程度上凯尔之于桑妮——但杰莱德的手抓着我,他的气息扑鼻而来,我很难想着伊恩。恰似整个打击乐团在敲锣打鼓的时候,没法分辨一首小提琴乐曲“那让我走吧,杰莱德。你走开,我想一个人待着。”我凶狠、果敢、有力地说出这些话,很容易就能听出这些不是谎话。 “我应该和你一起走。” “你很快就可以重新拥有梅兰妮了,”我厉声说道,“我只想要几分钟,杰莱德,就给我那点时间吧!” 又停顿了片刻,他的手没有松开。 “小漫,我想来陪陪你。” 眼泪簌簌地落下,我庆幸是在黑暗中。 “不会有那种感觉的,”我小声说,“所以没有必要。” 当然不能允许杰莱德待在那儿,只有医生值得信任,只有他给过我承诺,而且,我并不会离开这个星球。我并不打算住到海豚星球或花之星球,在那儿一直为我撇下的所爱之人而悲伤,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们都已经死了——如果我有眼睛的话。这里是我的星球,他们不能让我离开。我会和我的朋友一起留在尘土中,留在漆黑的洞穴里。一个人的坟墓,埋葬我所成为的那个人。 “但小漫,我我有太多东西想对你说。” “我不需要你的感激,杰莱德,相信我。” “你究竟想要什么?”他低声说,声音很紧张,哽咽了,“我会给你任何东西。” “照顾我的家人,别让其他人杀害他们。” “我一定会照看好他们的。”他鲁莽地打发了我的请求,“我是说你,我能给你些什么?” “我什么也不能带走,杰莱德。” “甚至连回忆也不能吗,小漫?你想要什么?” 我用空出的手拭干眼泪,但没有用,马上又涌出了新的泪水。不,我甚至带不走回忆。 “我能给你什么,小漫?”他很坚持。 我深吸了口气,尽力保持声音的平稳。 “给我一个谎言,杰莱德。告诉我,你想让我留下。” 这次没有犹豫,他的手臂圈住我,让我紧紧靠在他胸前。他把嘴唇贴在我的额头上,他说话时,我可以感受到他的气息吹拂起我的头发。 我脑海中的梅兰妮屏住了呼吸。她又在努力回避,想给我这最后几分钟内属于我的自由,也许她害怕听到这些谎言。我走了以后,她不会喜欢这种回忆的。 “留在这儿,小漫,和我们在一起,和我在一起。我不想让你走,求求你。我无法想象没有你会怎么样,我无法想象。我不知道如何如何”他说不下去了。 他很擅长说谎话,而且,他一定非常肯定我会说这些。 我在他身上靠了一会儿,但我可以感觉到时光飞逝。时间到了,时间到了。 “谢谢你。”我小声说,用力挣脱他的怀抱。 他的手臂抱得更紧了:“我还没说完。” 我们的脸只相距几英寸,他缩短了距离,即使是现在,我在这个星球上最后的时间里,我还是忍不住回应他,汽油遇到了明火——我们再次燃烧起来。 但是,感觉不一样,我可以体会到这点,这次是为,我。他抱住这个身体时,叫的是我的名字——他把这个身体当做是我的身体,当做是我,我可以体会到其中的区别。有一瞬间,只有我们两个,只有漫游者和杰莱德,我们都在燃烧。 没有人比杰莱德用自己的身体在我最后这几分钟内说的谎言更动人了,为此,我无限感激。我可以带走这个谎言,因为我哪儿也不去,但这个谎言消解了部分离别的痛苦,我可以相信这个谎言。我可以相信,他会如此思念我,以至于思念会抵消一些他的快乐。我不应该奢望这些,但毕竟,相信谎言总是让人好受些。 我不能忽略时间,一分一秒像倒计时那样滴答流走。即使是激情似火的时候,我也能感觉到时问在拖曳着我,把我吸进漆黑的走廊里,带我远离所有这些火焰和激情。 我用力移开嘴唇,我们在黑暗中喘着气,我们的呼吸温暖着彼此的脸颊。 “谢谢你。”我再次道谢。 “等等” “我不能,我不能再忍受了,可以了吧?” “好吧。”他轻轻地说。 “我还想要一样东西,让我一个人做这件事,求求你。” “如果如果你确定这是你想要的”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有些怀疑。 “这是我需要的,杰莱德。” “那么我会待在这儿。”他沙哑地说。 “结束后,我会让医生来叫你。” 他的手臂依然环抱着我。 “你知道,我让你这么做,伊恩差点要杀了我,也许我应该让他杀了我。还有杰米,他永远也不会原谅我们中的任何一个。” “现在我不敢想他们,求求你,让我走。” 杰莱德慢慢地松开手,那种明显的不情愿温暖了我身体中间冰冷的空虚。 “我爱你,小漫。” 我叹了口气:“谢谢,杰莱德。你知道我有多爱你,用我的整颗心。” 心和灵魂,对我而言,不是同一样东西。我被分裂得太久t。是让某些东西复原的时候了,让一个人变得完整,即使那会把我排除在外。 流逝的分秒把我拉向终点,他不再抱着我的时候,感觉很冷。我从他身边每迈出一步,寒冷就在加剧。 当然,这只是我的臆想,这儿还是夏天。对于我,这儿永远是夏天。 “下雨的时候,这里会怎样,杰莱德?”我小声问,“大家睡在哪里?” 他想了一会儿才回答,我可以听见他声音里的哽咽声:“我们”他咽了口气,“我们都搬到娱乐室,大家都一起睡在那儿。” 我在心里点了点头,我想知道那时的气氛是怎样的。所有闹矛盾的人睡在一起,会尴尬吗?又或是很滑稽?一种改变?像睡衣晚会? “怎么了?”他低声问。 “我只不过是想想象一下有我的参与,这样想带给我快乐的。” 骗子。 “等等小漫”那时的情景。“生活和爱会继续,即使没”再见,杰莱德,梅儿说她马上会见到你我匆匆跑进隧道,远远离开他,生怕他用那些让我感激的谎言说服我不要走,我的背后只有一片沉寂。 他的痛苦并不像伊恩的痛苦那样让我揪心。对于杰莱德,痛苦很快会过去。快乐近在咫尺,幸福的结局。 南面的隧道感觉只有几码长,我看见了前方点着的明亮的灯笼,医生正在等我。 我走进了房间,这房间以前总是让我提心吊胆,医生准备好所用的东西了。在最幽暗的角落里,我看见两张床并在一起,凯尔打着呼噜,他的一只手臂钩住乔迪一动不动的身子,他的另一只手臂仍然抱着桑妮的冷冻箱。她一定会喜欢那样的,但愿有什么方法可以告诉她。 “嘿,医生。”我小声呼唤。 他把视线从桌面上移开,刚才正在摆放药品,他的脸上已经流下了泪水。 突然间,我变得无所畏惧。心跳速度趋于平稳,呼吸更深了也更放松了,最困难的部分已经过去了。 我已经做过这个很多次。以前,我总是闭上眼睛走开,因为知道一副新的眼睛会睁开。现在我还是这么确信,这件事很熟悉,没什么可怕的。 我走向手术台,跳了上去,坐在上面。我用坚定的双手拿起止痛药,旋开盖子。我把方形的小薄片放在舌头上,等它溶解。 没什么不同,这时,我不再感到疼痛——身体上的疼痛。 “医生,告诉些事情,你的真名叫什么?” 我想在末日到来之前解答所有的小疑惑。 医生抽了抽鼻子,用手背擦拭眼睛下面。 “尤斯塔斯,这个是姓氏,我父母是残忍的人类中的两个。” 我笑了一下,又叹了口气:“杰莱德等着,他在大山洞的后面。我答应过他,结束后你会告诉他。就等到我——等到我不动弹了,好吗?到那时,他要做什么阻止我的决定已经来不及了。” “我不想做这个手术,小漫。” “我明白,谢谢你,医生,但我要你兑现承诺。” “求你了!” “不行,你向我保证过。我做到了我答应的,不是吗?” “你做到了。” “那么轮到你了,让我和沃尔特和韦斯待在一起。” 他极力忍住眼泪,那张瘦削的脸抽搐起来。 “你会很疼吗?” “不会,医生,”我撒了个谎,“我什么也不会感觉到。” 我期待着一种幸福愉快的感觉,等待着止痛药像上次那样使神经放松,但还是没有任何不同的感觉。这一定根本不是止痛药——人们只不过盲目地相信这种药,我又叹了口气。 我趴在手术台上,伸展开四肢,把脸转向他。 “医生,把我麻醉吧。” 瓶子打开了,我听见他摇晃瓶子,把麻醉剂倒在他手中的纱布上。 “你是我见过的最高尚、纯洁的生物。没有了你,宇宙也会黯然失色。”他悄声说。 这些是他为我的墓碑留下的话,我的墓志铭,我很高兴能够听他讲出来。 谢谢你,小漫。我的姐妹,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开心点吧,梅儿。享受生活,为我感恩地活着。 我会的。她向我保证。 再见。我们一起说道。 医生用手轻轻地把纱布捂在我脸上。我深吸了一口气,毫不在乎这浓烈刺鼻的气味。我又吸了口气,这时,再次看见了那三颗星星。它们不是在召唤我,它们在为我放行,把我留在漆黑的宇宙里,我在那么多次生命历程里游走其中的宇宙。我融入黑暗中,天空却越来越明亮。它根本不是黑色的,是蔚蓝的。温暖,灵动,璀璨的蓝色——我向它飘去,全无恐惧。 第五十九章 回忆 你会感觉到开端就像结局,有人这么提醒过我。 但这一次,这个结局是我经历过的最大的惊喜。比我记忆里九次生命历程中的任何结局都更出人意料,比从升降梯里跳下去更难以置信。我原以为再也不会有回忆,再也不会有思想意识,这是个怎样的结局? 太阳落山了——万物都是玫瑰色的,这让我想起我的朋友……她会叫什么名字?和波纹有关的某个名字?一阵接一阵的波纹,她是朵美丽的花朵。这儿的花朵都了无生机,很乏味,但它们闻起来芬芳扑鼻,香气是这个地方最大的特色。 有脚步声跟着我,克劳德·斯宾娜又在跟踪我了吗?我不需要穿夹克衫,这儿很暖和——终于到了暖和的地方!而且,我想体会下空气吹拂皮肤的感觉。我不愿意朝她看,也许她会以为我听不见她的声音,然后她就会回家。她对我太无微不至了,但我现在差不多是成年人了,她不能一辈子呵护我。 不好意思?有人问道,我不熟悉这个声音。 我转头看她,也不认识这张脸,她很漂亮。 记忆中的这张脸让我回过神来,那是我的脸!但我不记得这你好。我说道。 你好,我叫梅兰妮。她对我微笑,我刚来这个城市大概迷路了。 哦!你想去哪儿?我带你去,我们的车子就在…… 不,不太远。我想去散散步,但现在我不知道怎么走回贝克街。 她是个新邻居——太好了,我喜欢认识新朋友。 离这儿很近,我告诉她,就在那条路第二个拐弯的地方,但你可以直接从这条小巷子里穿过去,笔直向前就能走到那儿。 你能给我指下路吗?很抱歉,你叫什么名字? 没问题!跟我走。我叫派特斯欧芬·沐恩,但我家人大多叫我派特。你是从哪里来的,梅兰妮? 她笑了笑:你是指圣地亚哥还是歌唱世界,派特? 都可以。我也笑了,我喜欢她的笑容,这条街上有两个来自蝙蝠星球的,他们住在那栋栽着松树的黄色房子里。 我要去打个招呼,她小声说,但她的语气发生了变化,变得警觉起来。她注视着昏暗的小巷,仿佛期待着看到什么东西。 那里的确有些东西,两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男孩。男孩紧张似的用手摩挲着自己长长的头发,也许他也因为迷了路而焦躁不安。他漂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神很激动。那个男人一动不动地站着。 杰米、杰莱德,我的心咚咚直跳,但这种感觉却很奇特,怪怪的,很微弱,又很忐忑不安。 他们是我的朋友,派特。梅兰妮告诉我。 哦!哦,你们好。我把手伸向那个男人——他离得最近。 他握住我的手,手掌非常用力。 他突然把我拉近他的怀里。我不明白。感觉很奇怪,我不喜欢这样。 我心跳加速,害怕得很。我从没被这样惊吓过,我不明白。 他的手伸向我的脸颊,我喘了口气。我从他手上吸进了一口雾状液体一层银色的薄雾,尝起来像悬钩子。 “为什”我想问他,但再也看不见他们了,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想不起更多事情了。 “小漫?听得见我吗,小漫?”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 不应该是那个名字是吗?我的耳朵对这个名字没有反应,但有些东西有反应。我难道不是派特斯欧芬沐恩?派特?不是这样吗?但那种感觉也不对。我心跳得更快了,就像记忆中那样恐惧。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女人的身影,她的红色头发里夹杂着白色发丝,绿色的眼睛很和善。我的母亲在哪里?但是她不是我的母亲,她是吗?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小漫,回来吧,我们让你走。” 声音有些熟悉,但又不那么熟悉,听起来像我自己? 派特斯欧芬沐恩去哪儿了?我找不到她,只有数以千计空白的记忆片段。一个贴满照片的房间,却没有人住在里面。 “用清醒露。”有个声音说道,我没有辨认出这个声音。 有东西擦拭着我的脸颊,像雾一样轻柔。我熟悉这个气味,是葡萄的味道。 我深吸了口气,突然感觉神清气爽。 我可以感觉到自己平躺着但这种感觉也不对劲。我没有那么矮小,我感到自己缩小了。 我的手比身体的其他部分更温暖,那是因为有人握着我的手。被一双大手握着,整个儿地包住了我的手。 空气中的味道很奇怪——闷热,又有点霉味。我记得这个味道但我生命中肯定没有闻到过这种味道。 我什么也看不见,除了一片暗红色——是我眼皮底层的颜色。我想睁开眼,于是我开始寻找控制眼皮的肌肉。 “漫游者?我们都在等你,宝贝,睁开你的眼睛。” 这个声音,这股我耳边温暖的气息,更熟悉。听见这个声音,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贯穿我的血脉。一种我从未经历过的感觉,这个声音让我的呼吸停止了,手指颤抖起来。 我想看说话人的脸。 我的脑海中闪过一种颜色——它从遥远的生命体中呼唤着我——璀璨夺目的蓝色,整个宇宙是明亮的蓝色终于,我想起了自己的名字。那个名字是对的,漫游者。我是漫游者,也是小漫,我现在想起来了。 我的脸上有股轻柔的触碰——我的嘴唇、我的眼睑感受到了温暖的压力。啊,它们就在这里。既然我找到了它们的位置,我就可眨眼睛了。 “她醒了!”有人兴奋地呼喊起来。 杰米,杰米在这儿,我的心脏又有些忐忑不安地跳动起来。 好一会儿,我的眼睛才能看清东西。那刺痛我双眼的蓝色——太苍白,太黯淡,不是我想要的那种蓝色。 有人用手抚摸我的脸颊:“漫游者?” 我闻声而动,我脖子上的脑袋动起来时感觉很奇怪。和以前感觉不同,但同时,又似乎和以前的感觉完全相同。 我四处张望的眼睛发现了一直在寻找的蓝色,像蓝宝石、冰雪和午夜的天空。 “伊恩,伊恩,我在哪儿?”我喉间冒出的声音吓了自己一跳,那么尖锐、激动,很熟悉,但不是我的声音,“我是谁?” “你就是你,”伊恩告诉我,“你在属于你的地方。” 我把手从握住我的那只大手里抽出,我想摸摸自己的脸,但有个人把手伸向我,我怔住了。 那只伸向我的手也停住了,悬在我头上。 我再次用力摆动手臂,想保护自己,但碰到了悬在我头上的那只手。我颤抖起来,那只手也颤抖了。 哦。 我松开、握起拳头,仔细地审视着它。 这真是我的手吗,这么纤细的东西?它是孩童的手,除了上面修长的粉白色指甲,被修剪出完美、光滑的曲线。白皙的皮肤上有一层奇特的银色光泽,还分布着金色的雀斑,显得格格不入。 是这种银色和金色的奇妙组合让我找回了记忆中的影像:我脑海中看见镜子里反射出的脸。 记忆里的场景让我产生了片刻的迷惘,因为我不太习惯这么多文明的产物——与此同时,我除了文明的产物什么也想不起。漂亮的梳妆台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点缀着花边的精美饰品,琳琅满目的玻璃瓶,里面装着我挚爱的各种香味——我喜欢的?还是她喜欢的?还有一盆兰花,一套银色的梳子。 圆形的大镜子,镜框是一圈金属雕成的玫瑰。镜子里的脸也有点圆,小小的。脸上的皮肤有着同样的银色光泽,是月光般的银色,像手上的皮肤一样,鼻梁上也点缀着些许金色的雀斑。睁大的灰色眼睛,被鬈曲的金色睫毛围拢。眼睛那柔和的色泽后面,隐隐约约闪烁着灵魂的银色光芒。浅粉色的嘴唇很饱满,几乎是圆形的,像婴儿的嘴唇,里面长着整齐的白色小牙齿,下巴的地方有个酒窝。金色的卷发从我脸颊边倾泻而下,超出了镜子中的视野,头发上闪烁着明亮的光晕。 我的脸还是她的脸? 对于夜之花朵,这张脸堪称完美无缺,如同把花朵的面容精确地转移到人类身上。 “她在呵IUL?”我用尖锐的嗓音追问道,“派特在哪儿?”看不见她,我很惶恐。我从未见过比这个孩子更柔弱无助的生物,她的脸庞皎洁似月光,头发明媚胜阳光。 “她就在这儿,”医生安慰我,“在冷冻箱里,马上要运走了,我们觉得你能告诉我们把她送到什么地方最好。” 我循声望去,我看见他站在阳光里,手里拿着闪烁的冷冻箱,我上一次生命中的回忆突然历历在目。 “医生!”我用虚弱憔悴的声音呼喊,“医生,你保证过的!你在我面前发过誓,尤斯塔斯!为什么?你为什么言而无信?” 记忆中隐隐的哀伤和痛苦触动了我,这个身体从未感受过如此剧烈的痛苦,它瑟缩着避开这阵刺痛。 “即使是老实人,也会在威逼之下就范,小漫。” “威逼。”另一个分外熟悉的声音嘲笑着说道。 “我认为脖子上架着刀才算威逼,杰莱德。” “你知道我不会真的用刀的。” “我可不相信,你太咄咄逼人了。” “刀?”我的身子打了个寒战。 “嘘,都过去了,”伊恩小声说,他的气息把几缕金发吹到我脸上,我把头发撩开——习惯性动作,“你真以为你可以就这么离开我们?小漫!”他叹了口气,但这是愉悦的叹息。 伊恩很快乐,看到他这样,我的忧愁突然减轻了,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我说过我不想成为寄生虫。”我轻轻地说。 “让我过去。”我原来的那个声音厉声说道。于是,我看见了自己的脸,那张健硕的脸,被阳光晒黑的皮肤,淡褐色的杏仁眼,上面的眉毛乌黑笔直,高耸的颧骨棱角分明反过来看这张脸,而不是我以前从镜子里看到的倒影。 “听着,小漫,我明白无误地知道你不想做什么,但我们是人类,而且我们很自私,我们不一定总是做正确的事。我们不会让你走的,你看着办吧。” 她说话的方式,节奏和调子,而不是音色,让我想起所有那些无声的交谈,我脑海中的那个声音,我的姐妹。 “梅儿?梅儿,你没事了!” 她笑了,靠过来抱住我的肩膀,她比我记忆中的更健硕。 “当然喽,所有的剧本不都是那么演的么?而且,你也会没事的。我们可不是傻瓜,我们没有看见谁就抓谁。” “让我来告诉她,让我说!”杰米从梅儿身边挤过来。手术台边上越来越拥挤。手术台不太稳当,摇晃了一下。 我拉起他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感觉如此虚弱,他能感受到力量吗? “杰米!” “嘿,小漫!这太不可思议了,对吧?你现在比我还小了!”他扬扬得意地咧开嘴。 “但还是比你年纪大,我差不多”说到一半,我突然改变了句式,“还有两个礼拜就是我的生日了。” 我可能有些迷惘、不知所措,但我不蠢,梅兰妮的生活经验没有白费,我从中受益匪浅。伊恩和杰莱德一样正直体面,丝毫不差,我不会像梅兰妮那么沮丧。 所以,我撒了谎,多说了一岁:“我要到十八岁了。” 我眼角的余光看见梅兰妮和伊恩惊讶地站直了。这个身体,约莫十七岁,但看起来比她的真实年龄年轻多了。 这个小小的谎言,对于爱人的渴求,让我意识到,我留在了这儿。我会和伊恩在一起,还有其他家人。我的喉咙哽咽了,犹如骨鲠在喉。 杰米拍了拍我的脸,让我回过神来。他的手在我脸颊上显得那么大,我吃了一惊:“他们让我一起参加劫掠,为了帮你找个宿主。” “我知道,”我含糊地说,“我记得呃,派特记得在那儿看见你了。”我瞪了梅兰妮一眼,她耸耸肩。 “我们尽力不去惊动她,”杰米说,“她看起来太弱不禁风,你知道吗?看起来也很善良。我们一起选中了她,但必须由我来作决定!瞧,梅儿说我们得找个年轻的——有更长的生命留给灵魂,诸如此类的意思,但也不能太年轻,因为她知道你不想当个小孩子。而杰莱德喜欢这张脸,因为他说没人会怀疑它。你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危险,与危险恰恰相反,杰莱德说每个看见你的人都会自然而然地想保护你,对吧,杰莱德?但我拥有最终决定权,因为我要找个长得像你的人。我觉得她看起来像你,因为她看起来像个天使,而你像天使一样善良。还有美丽,我知道你一定是美丽的。”杰米露出大大的笑容,“伊恩没去,他只是坐在这里陪着你——他说他不介意你长什么样。他根本不允许任何人碰你的冷冻箱,甚至我和梅儿也不行,但这次,医生让我观看了手术。这太炫目了,小漫。我不懂,你以前为什么不让我看。不过,他们不让我帮忙。伊恩不准任何人碰你,除了他自己。” 伊恩捏了捏我的手,靠过来,在我头发的缝隙中耳语。他的声音太轻了,只有我听得见:“我把你抱在手中,漫游者,你是那么美丽。” 我的眼睛全都湿润了,鼻子不自觉地抽了一下。 “你喜不喜欢?”杰米问,他的声音着急起来,“你没有生气吧?那儿没有人和你在一起,对吧?” “我一点儿也没生气,”我低声说,“而且我——我找不到任何其他人。只有派特的记忆,派特住在这儿已经我想不起她什么时候来的,也不记得任何其他名字。” “你不是寄生虫,”梅兰妮坚定地说,她摸着我的头发,挑起一缕,缠绕在她的指间,“这个身体不属于派特,也没有其他人来认领。我们等待着,直到确信这一点,小漫。我们试着唤醒她,像唤醒乔迪那样尝试了很久。” “乔迪?乔迪发生什么事了?”我焦虑地说,微弱的声音越来越响,尖声尖气,像鸟叫声。我挣扎着想坐起来,伊恩用手臂支撑着我的身子——我那崭新的身体十分瘦小,不要花什么力气就能挪动——他扶我坐起身,这样我就能看见所有人的脸了。 医生已经擦干了眼泪,杰布在医生周围东张西望,他的表情既满足又充满好奇。旁边那个女人我一下子没认出来,因为她的脸比我以前见到的时候更富有生气,而且我也不常看见她——她是曼迪,以前那个治疗师。我旁边的是杰米,笑得很灿烂。他旁边的是梅兰妮,杰莱德在她后面,手环抱着她的腰。我知道,他的手永远不会感觉自在,只有当他触摸着她的身体——我的身体!他讨厌他们两人之间被任何缝隙阻隔,他会尽可能地紧挨着她,直到永远。这个景象让我感到一阵揪心的痛楚,纤瘦的胸膛里那颗脆弱的心脏战栗起来。这颗心从没有伤心过,它不理解这样的回忆。 我还爱着杰莱德,意识到这点让我心痛。我没有释怀,对他爱的那个身体依然心存嫉妒,我向梅儿瞥了一眼。我看见她忧伤地弯起嘴角——那曾经是我的,我知道她理解我。 我继续匆匆环视簇拥在我床边的那一张张脸孔,而医生停顿了片刻,回答我的问题。 楚蒂和杰弗里、希斯、佩姬和安迪、布兰特,甚至还有…… “乔迪没有反应,我尝试了尽可能久的时间。” 那么,乔迪死了吗?我想知道,那颗未谙世事的心脏跳动得厉害。我这么粗鲁地惊醒了这个可怜、虚弱的东西。 海蒂和莉丽也在,莉丽的微笑有些痛苦——虽然痛苦,依然不减真诚“我们可以让她保持不脱水的状态,但没有办法喂她。我们担心她的身体器官会退化——她的肌肉,大脑” 我的心脏疼痛得更剧烈了——为了这个从不认识的女人,我的眼睛继续环视周围的人群,突然怔住了。 乔迪,贴在凯尔身边,她也看了我一眼。 她笑得很勉强,忽然间,我认出了她。 “桑妮!” “我留了下来,”她说,谈不上扬扬得意,却有些沾沾自喜,“就像你一样。”她瞥了一眼凯尔的脸——他的脸比我以前经常见到的更一本正经——她的声音变得沮丧,“虽然,我尽力了,我一直在寻找她,我会继续寻找的。” “我们好像快要失去乔迪的时候,凯尔让我们把桑妮放回去。”医生继续平静地说。 我惊讶地盯着桑妮和凯尔看了一会儿,接着又把目光转向周围的人。 伊恩看着我的眼神有些奇怪,既欣喜又紧张。他的脸比以前更大,抬得格外高,但他的眼睛还是我记忆中的那种蓝色,他是把我系在这个星球上的精神支柱。 “你在那儿还好吧?”他问。 “我我不知道,”我坦诚地说,“感觉很诡异,就像转换了物种那么诡异。比我想象中的还要不可思议,我我不知道。” 注视着那双眼睛,我的心脏又紧张地跳动起来,而这并不是来自另一个生命历程中的爱的记忆。我觉得口干舌燥,胃抽搐起来,他的手臂碰到我后背的地方比我身体上的其他部分更灼热。 “你不太介意待在这儿吧,小漫?你觉得自己可以忍受吗?”他小声问我。 杰米捏了,捏我的手,梅兰妮把手放到杰米的手上,当杰莱德也放上了他的手后,梅兰妮笑了。楚蒂轻拍了下我的腿,杰弗里、希斯、海蒂、安迪、佩姬、布兰特,甚至莉丽,都在朝我微笑。凯尔稍稍挤了进来,咧着嘴巴,笑容满面,桑妮笑得就像默契的同谋者。 医生给我吃了多少止痛药?为什么一切像在闪闪发光。 伊恩把我脸上的金发拂到脑后,把手放在我的脸颊上。他的手真大,单单一个手掌就能盖住我下颌到额头的距离。他的触碰宛如一股电流穿过我银色的皮肤,电流过后,皮肤有些刺痛,我的胸口也随之感到刺痛。 我感觉到脸颊上晕开一片粉红色,我从没有经历过肝肠寸断的痛苦,但也从没经历过心潮澎湃的喜悦。这让我害羞起来,好一会儿我才说出话来。 “我想我可以那么做,”我小声说,“如果这能让你快乐。” “那还不够好,”伊恩反驳,“这必须也能让你感到快乐。” 我每次只能盯着他看几秒钟,这种羞怯,对我而言如此新鲜又让我困惑,羞怯让我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落在了自己的腿上。 “我想大概会的,”我认同地说,“我想这大概也会让我非常非常快乐的。” 快乐却又沮丧,兴奋却又悲伤,安心却又恐惧,被爱着,却也被拒绝过,耐心却又愤怒,平静却又疯狂,完整却又空虚百感交集。我可以感受每一种情感,它们都是属于我的情感。 伊恩慢慢地抬起我的脸,直到我注视着他的眼睛,双颊的红晕变得更深了。 “那么说你愿意留下。” 他吻了我,就在所有人的面前,但我很快就把观众抛在了脑后。他这样做无可厚非,大家没有议论,没有疑惑的表情,也没有反对。只有我和伊恩,熔岩仿佛在这个崭新的身体里流动,把它熔铸为一体。 “我愿意留下。”我附和道。 我的第十次生命历程开始了。 尾声 在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据点里,生命和爱在延续,但事物并非一成不变。 我变得不同了。 这是我第一次在同一物种的身体里获得重生,我发现这样的转变比换个不同的星球居住还要困难,因为我原本就对成为人类有着过多的期待。而且,我从派特斯欧芬·沐恩身上继承了很多回忆,并不都是些令人愉快的回忆。 我继承了无尽的哀愁,为织云的蜘蛛克劳德·斯宾娜。我想念这个我素未谋面的母亲,为她的遭遇而伤心。也许,在这个星球上,所有的快乐都伴随着同等分量的痛苦,通过某种未知的天平,使快乐获得平衡。 我意外地继承了不少身体的局限性,我以前习惯的身体是强壮、高挑和敏捷的——它可以跑上好几英里,忍受饥饿和干旱,提得起重物,够得着高高的架子,但这个身体是虚弱的——不仅仅在肉体层面。每当我怀疑自己的时候,这个身体就会被羞怯打倒,而这种情况最近几天时常发生。 我也在人类社会中继承了一个不同的角色。现在,大家会为我提重物,让我第一个走进房间。他们给我做最轻松的活,我做到一半的时候,他们又会直接从我手上接过这个活。更糟糕的是,我需要他们的帮助。我的肌肉很柔软,禁不住体力劳动。我很快就会疲惫不堪,极力掩饰,却瞒不过任何人,我大概没办法一刻也不休息地跑完一英里。 但是,除了我体质上的虚弱,还有其他方面也让我受到优待。我以前的面孔也算漂亮,但人们注视着我的时候充满恐惧、怀疑和仇恨,而我的新面孔完全不会引起这些消极的情绪。 人们时常摸摸我的脸颊,或是把手放在我的下巴上,托起我的脸想看得更清楚些。总是有人拍拍我的头(这很容易够到,因为除了孩子,我比所有入都矮),习惯性地揉揉我的头发,以至于我已经察觉不到了。那些以前从没接受过我的人,现在也经常这么做,像我的朋友一样。甚至,当露希娜的孩子开始像两只忠诚的小狗那样追随我的时候,她也只是装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尤其是弗里顿,他一有机会就爬到我的腿上,把他的脸埋进我的头发里。以赛亚的年龄不适合做这些腻人的动作,但当他与我兴高采烈地聊着蜘蛛星球和龙之星球,聊着足球和劫掠时,他喜欢握住我的手——我的手和他的手一样大小。孩子们还是不愿意靠近梅兰妮,他们的母亲在同意对她改变态度之前,已经把他们吓破了胆。 甚至梅姬和莎伦在我面前也不再像以前那么不近人情,虽然她们还是刻意不朝我看。 还有一件事,我以前没有闻过木焦油灌木上雨水的清香——我只能隐约从梅兰妮的回忆中想起一些,实在是非常模糊的记忆了——但现在,这种气味洗涤了充满尘垢的山洞,让山洞里的空气清新怡人,近乎辛辣。这种味道附着在我的头发上,伴随着我走到任何地方,我在梦里也能闻见。 此外,派特斯·欧芬·沐恩一生都生活在西雅图,这里一望无垠的蓝色天空和酷热的天气让我的身体无所适从,甚至有些麻木,就像乌云密布的天空会让这些住在沙漠里的人感到困惑。与温和、平淡无奇的浅蓝色天空相比,有云朵的时候就显得精彩纷呈。厚厚的云朵会不断移动,在天空里构成各种图案。 在杰布的山洞里有很多情况要调整,人们要搬到宽敞的娱乐室里——现在它成为大家一起睡觉的地方了,这一次搬家为以后更多长久性的安排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我们需要利用每一寸土地,所有房间都不能空着。但是,还是只有新来的人,甘蒂——她终于想起来自己正确的名字,还有蕾茜,愿意住在韦斯住过的老地方。我为甘蒂感到惋惜,她将会有这样一个室友,但治疗师从未对将来的情况流露出不满。 雨季结束的时候,杰米会移居到布兰特和亚伦住的山洞里空旷的一角。我在派特的身体里得到重生之前,梅兰妮和杰莱德已经把杰米从他们的房间赶了出去,让他住到伊恩的房间。杰米不是小孩子了,他们不需要找什么理由赶走他。 凯尔正着手拓宽以前沃尔特睡觉的那个小山洞,这样等沙漠放晴以后t就可以搬进去。这个山洞很难容下一个以上的人,而凯尔不会一个人住在那儿。 晚上在娱乐室里,桑妮睡觉时蜷缩成一个球,紧挨着凯尔的胸膛,如同一只和壮硕的罗特威尔狗。和睦相处的小猫咪——她毫无保留地信任这只狗。桑妮总是和凯尔待在一起,自从我第一次睁开这双灰色的眼睛,就没看见过她不在凯尔身边的时候。 凯尔似乎时常陷入沉思,这种异乎寻常的关系让他心烦意乱,不能全神贯注在更多其他事情上。 他没有放弃乔迪,但桑妮缠着他的时候,他会温柔地搂着她。 在雨季开始之前,所有的空地都被占据了,所以我就和医生待在医院里,医院已经不再使我感到恐惧。手术台不怎么舒服,但睡在上面很有意思。甘蒂记得夏颂生命里的细节,比她自己的记得还清楚,这个医院现在成了创造奇迹的地方。 雨季来临之后,医生就不再睡在医院里。在娱乐室的一个夜晚,莎伦闷声不响地把她的床垫拖到医生旁边。或许是医生对于治疗师的专注刺激了莎伦,尽管我猜想医生可能从没注意到那个年纪稍大的女人有多漂亮,他的专注在于她渊博的知识。又或许只是因为莎伦愿意原谅医生,忘记过去。希望是这个原因,甚至是莎伦和梅姬也可能会因时间的推移而变得性情柔和,这样想很让人欣慰。 我也没有继续待在医院里。 如果不是因为杰米,我大概永远也不可能和伊恩开诚布公地谈话。每当我想提出这个话题时,我就会变得口干舌燥,手心直流汗。如果在医院里的那种情感,我从这个身体里刚醒来时那短暂却美好的坚信不疑,只是幻觉々如果是我记错了?我知道对我而言什么也没有改变,但我怎么能确定伊恩的感觉也没有改变?他曾经爱过的那个身体还在这里! 我猜他一定心神不宁——我们都是如此。如果说这对于我,一个适应各种变化的灵魂,是件困难的事,那对于人类该是多么难熬啊? 我对杰莱德还有残留的爱意,我正努力克服最后一丝嫉妒和这种难以名状的情感。我不需要也不想要这种情感,伊恩是我合适的伴侣,但有时我会发现自己情不自禁地注视着杰莱德,这让我不知所措。我看见过梅兰妮握着伊恩的手或手臂,然后她突然松开手,仿佛是猛然想起自己是谁。甚至是杰莱德,他是最没有理由感到不安的人,但有时,他那搜寻的目光也会与我困惑的眼神交织在一起。还有伊恩……毫无疑问,对于他一定是最不好受的,我理解。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差不多与凯尔和桑妮一样多,伊恩时常抚摸我的脸颊和头发,总是握着我的手,但对于这个身体,谁没有这样的反应呢?对其他人而言,这难道不是柏拉图式的爱恋吗?他为什么不再吻我,就像第一天那样? 也许他不爱住在这个身体里的我,这个身体似乎不能像吸引这里的其他人那样吸引到他。 一天晚上,伊恩把我的小床搬到宽敞、昏暗的娱乐室,因为它太重了,我搬不动。这时,我的心中充满了那样的忧虑。 雨季第一次延续了六个多月。大家在晾晒潮湿的被单、收拾床铺的时候,既有欢笑也有抱怨。看见莎伦和医生待在一起,我笑了。 过来,小漫,杰米呼唤我,他挥挥手,指给我看他刚剐把床垫摆在了伊恩的旁边,现在,这里能容下我们三个人了。 杰米对我的态度和以前几乎一模一样。他的确注意到了我那瘦小的身材,但看见我走进房间的时候,他似乎从不惊讶,听见我的嘴唇里发出漫游者的声音,他也不会愣住。 你不想睡那个小床吧,小漫?我打赌,如果把床垫子靠在一起,我们都能睡在垫子上。杰米咧开嘴朝我笑了笑,没等我同意,他就把一个床垫踢到了另一个上面。你占不了很大地方。 他从伊恩手里接过小床,把它侧过来,远远地摆在一边。然后,杰米在远处的床垫边缘处躺下,舒展开四肢,他把背转向我们。 哦,嘿,伊恩,他背着身说,我和布兰特和亚伦谈过了,我打算搬到他们那里一起住。呃,没办法呀。各位,晚安了。 我盯着杰米一动不动的身子,看了很久。伊恩也毫无动静,但他肯定不是因为惊慌过度,他是不是在想办法摆脱这个情况? 关灯了杰布的吼叫声从房间里传来,每个人都给我闭上嘴巴,我要睡个好觉。 大家都笑了,但总是很听他的话。四盏油灯相继熄灭了,房间里变得一片漆黑。 伊恩摸到了我的手,手很暖,他有没有发现我的皮肤是多么冰冷而潮湿? 他跪在床垫上,温柔地把我拉近。我靠近他,在两张床的缝隙处躺下,他握着我的手。 这样可以吗?他小声说。我们周围还有其他人在窃窃私语,硫黄温泉的汩汩流水声模糊了说话声。 嗯,谢谢你。我回答道。 杰米翻过身,挪动了床垫,撞在我身上。噢,对不起,小漫。他喃喃自语,接着我听见他打了个哈欠。 我下意识地从杰米边上移开,伊恩比我想象中离得更近。碰到伊恩的时候,我暗暗喘了口气,往后退,想给他多留些空间。他的手臂突然搂住我,让我靠在他身旁。 这种感觉极不寻常,伊恩的手臂以这种非柏拉图式的姿势搂着我,竟让我想起第一次吃止痛药时的感觉。仿佛我痛苦不堪,却浑然不觉,他的拥抱带走了所有的痛苦。 这种感觉消除了我的羞怯,我转过身面向他,他搂着我的手臂更用力了。 这样可以吗?我小声重复他的问题。 他亲吻我的额头:好得很。 我们沉默了好几分钟,其他人的交谈声也安静了下来。 他弯下身,嘴唇贴近我的耳朵,低声耳语,声音比刚才更轻:小漫,你觉得……他沉默了。 嗯? 呃,现在好像整个房间只留给我一个人住了,不应该这样。 不,房间紧缺,你不能一个人住。 我不想一个人住,但是…… 他为什么不问我但是,怎么了? 你有足够的时间理清思绪吗?我不想催你。我知道这很困惑……与杰莱德在一起…… 我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意思,我安静地傻笑起来。梅兰妮不太习惯咯咯地笑出声来,但派特习惯这样,她的身体不合时宜地出卖了我。 怎么了?他问。 我正在给你时间理清思绪,我小声解释,我不想催你——因为我知道这很困惑,与梅兰妮在一起。 他惊讶地弹起身:你认为……但梅兰妮不是你,我从没感到困惑。 我在黑暗中笑了起来:而杰莱德也不是你。 他回答的声音变得更紧张:但他还是杰莱德,你爱他。 伊恩又在吃醋了?我不应该幸灾乐祸,但我不得不承认他的话让我欢欣鼓舞。 杰莱德是我的过去,是另一个生命,你是我的现在。 他安静了片刻,再次张口说话时,他的声音激动而严厉:还有你的将来,如果你愿意。 是的,我愿意。 然后,在这拥挤的环境下,他以最背离柏拉图式恋爱的方式吻了我,欣喜若狂中,我想起自己聪明地在年龄上撒了个谎。 雨季快要结束了,当雨季结束的时候,伊恩和我就会在一起,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爱人。这是我所有生命历程中都不曾有过的承诺和责任。一想到这个,我就喜出望外,但同时也感觉到焦虑、羞怯、迫切得不愿等待——这让我感觉自己像人类。 一切归于平静之后,伊恩和我比以前任何时候都难舍难分。所以,当我用自己崭新的面孔和其他灵魂打交道的时机到来时,伊恩当然和我一起走。 漫长几星期的沮丧过后,这次劫掠对我是种慰藉。在山洞里,我的身体瘦弱得几乎一无是处,感觉糟透了;如果其他人不让我用自己的身体完成这个它最适合的任务,那也太不近人情了。 杰莱德特别赞同杰米的选择,因为没有人会怀疑这天真无邪、软弱无助的面孔,因为每个人都想保护这娇小的身躯,但是即使是杰莱德自己也不愿意让我出去冒险。我坚信劫掠对于现在的我就像以前那么简单,但杰莱德、杰布、伊恩和其他人——除了杰米和梅兰妮之外的所有人——争论了好多天,想方设法不让我参加劫掠,真荒谬。 我看见他们打量着桑妮,但她还没有被证实值得信任。况且,桑妮没有丝毫想跨出山洞一步的念头。单单是劫掠这个词,已经让她畏缩不前了。凯尔不会和我们同行,因为他一提到这件事,桑妮就变得歇斯底里。 最后,现实的需求胜出了,他们需要我。 被人需要是种美妙的感觉。 我们的生活用品越来越少,这将是次漫长而彻底的劫掠。杰莱德是领头人,和以往一样,所以不言而喻,梅兰妮也包括在内。亚伦和布兰特主动请缨,不是因为我们真的不要这么多人手,而是他们厌倦了困在山洞里的日子。 我们的行程比较远,去北方,我很兴奋能看见新鲜的地方,再次感受凉爽的天气。 在这个身体里,兴奋表现得有些过头了。我们行驶到藏着运货车和大卡车的岩石断层时,那个晚上,我自信满满,异常亢奋。我们把需要的衣服和杂物装载到运货车上时,伊恩笑我摇摇晃晃拿不住东西。他抓住我的手,说是为了让我脚踏实地地站在这个星球的表面。 是我太大声了?忽视了周围的环境?不,当然不是这样,我什么,也没有做过。这是个陷阱,我们一踏进陷阱就无所遁形了。 看见细细的光束从黑暗中照射到杰莱德和梅兰妮的脸上,我们都怔住了。我的脸、我的眼睛、这个可能帮助我们的身体被遮蔽了,躲在伊恩宽阔的肩膀形成的阴影里。 光束并没有让我眼花,而且月光足够亮,我能清晰地看见猎人,他们的人数比我们多,八个对我们六个。我也能看见他们手里的东西,闪闪发亮的武器高高举起,指向我们。指向杰莱德和梅儿、布兰特和亚伦,还有一个抵在伊恩的胸口,而我们唯一的一把枪还没抽出来。 我为什么要让他和我一起走?为什么他也要死?莉丽的疑问在我脑海中回荡:为什么生命和爱会延续?那有什么意义? 脆弱的心脏被撕扯成千万个碎片,我在口袋中摸索着药丸。 别动,现在,所有人都保持冷静!站在人群中央的那个猎人喊叫道:等等,等等,别吞下任何东西!哎呀,冷静一下!瞧! 男人把手电筒照在自己的脸上。 他的脸晒得黝黑,棱角分明,像被风腐蚀的岩块。他的头发是深色的,鬓角处发白,耳朵附近的头发浓密而卷曲。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深褐色的,仅仅是深褐色而已,没有其他色泽。 看见了吧?他说,好了,现在,你们不朝我们开枪,我们也不会杀你们。明白吗?他把拿着的枪放在地上,快,伙计。他说着,其他人把他们的枪收回到枪套里——在他们的臀部,脚踝处,背上……这么多武器。 我们在这儿发现了你们的秘窖——真聪明,能找到这里很幸运——于是我们决定一起出来认识认识你们,不是每天都可以找到另一个反抗者的藏身之处的。他开怀大笑,声音从腹部深处传来,看看你们自己!什么?你们以为自己是唯一活着的人类吗?他又笑了。 我们都纹丝不动。 他们大概被吓昏了,纳特。另一个男人说。 我们快把他们吓得没命了,一个女人说,你想做什么? 我们呆如木鸡地站着,而他们等待着,交换着脚站立着。 杰莱德第一个回过神来。 你是谁?他低声问。 领头的那个人又笑了,我是纳特——很高兴见到你,尽管你可能还没这么觉得。和我一起的,这是罗布、伊万、布莱克、汤姆、吉姆,还有蕾切尔。他一边说,一边指着人群里的人,他们听见名字时点了点头。我注意到一个稍稍靠后的人,纳特没有介绍他。他的头发卷曲,是明亮的赤黄色,非常显眼——尤其是因为他是人群中最高的。似乎只有他是不带武器的,他也在专注地盯着我看,但我移开了视线,但是,我们总共有二十二个人。纳特继续说道。 纳特伸出他的手。 杰莱德深吸了一口气,向前迈出一步。他走动时,我们那个小群体中的其他人都不约而同静静地呼了口气。 我叫杰莱德。他与纳特握手,然后露出了笑容,这是梅兰妮、亚伦、布兰特、伊恩和小漫,我们总共有三十七个人。 杰莱德说到我的名字时,伊恩歪了歪身子,想完全挡住我,不让其他人看见。我这才意识到我还处于危险之中,就像其他人可能处于的危险境地,如果这些是猎人的话,正如一开始那样,我尽力稳稳当当地站着。 纳特听着杰莱德的话,眨了眨眼睛,然后他又睁大了眼睛:哇哦。我第一次在那方面占上风了。 现在轮到杰莱德眨眼睛了你们找到其他人了? 据我们所知,还有其他三个和我们分开的秘密基地。盖尔有十一个人,拉塞尔有七个,马科斯有十八个。我们互相保持联络,有时甚至交换点东西。他的肚子又笑出声来,盖尔的小艾伦决定和我这儿的伊万在一起,而卡洛斯喜欢上了辛迪。当然,大家都常常需要彭斯的帮忙……他突然停止了说话,心神不安地环视四周,仿佛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他的视线短暂停留在后面站着的红头发高个子身上,红头发仍然注视着我。 还是把这件事说清楚吧!纳特胳膊肘边那个瘦小、黝黑的男人说道。 纳特将信将疑地瞥了我们几个一眼。 好吧,罗布说得对,让我们马上把这件事说清楚。他做了次深呼吸,现在,你们放轻松,好好听我说。平静一点,但愿。这样的事有时让人很沮丧。 每次都是。那个叫罗布的男人咕哝了一句,他的手移到大腿上的枪套子上。 怎么了?杰莱德的声音不温不火。 纳特叹了口气,然后指向那个红头发的高个子。那个男人向前跨出一步,脸上挂着苦涩的笑容。他像我一样也有雀斑,但比我多很多。雀斑在他的脸上分布得如此密集,以至于虽然他肤色自皙,但看起来皮肤黝黑,他的眼睛是深色的——也许是深蓝色的。 这是彭斯,现在他和我们在一起。不要生气,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救过我无数次,他是我们的家人之一,所以,有人想杀他的话,我们决不轻饶。 其中一个女人慢慢地掏出她的枪,握着枪,枪口朝向地面。 红头发第一次开口说话了,他的语调格外温柔:不,没事的,纳特,看见了吗?他们自己也有一个灵魂。他笔直地指向我,伊恩紧张起来,看来我不是唯一一个归化的灵魂。 彭斯咧开嘴朝我笑,接着,他穿过了空地,两个部落间的无人之地,把手伸向我。 我从伊恩身后走出来,无视他警告的咕哝声,我突然感到安心自在。 我喜欢彭斯用的词:归化。 彭斯在我面前停下,低下头,弥补了我们之间身高上的巨大差距。我握住他的手,摇晃了一下。在我娇嫩的皮肤边,他的手粗糙厚实。 ……热情似火的花朵彭斯·利文·弗劳斯。他做了自我介绍。 我听见这个名字,眼睛睁大了,火焰星球——真出乎意料。 漫游者。我告诉他。 漫游者,见到你太……妙不可言了。在这儿,我以为自己是个特殊的个体。 远远不是。我一边说,一边想到了山洞里的桑妮。也许我们都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弥足珍贵。 听见我的回答,他疑惑地扬了扬眉毛。 是吗?他说,呃,也许终究这个星球上还有些希望。 这是个奇怪的世界。我小声说,更像是自言自语,而不是对那另一个归化的灵魂说。 奇怪至极。他表示同意。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