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太空漫游》 作者的话 小说《2001年:太空漫游》创作于1964到1968年间,发表于1968年七月,那时它才被改编成电影杀青不久,正如我在《2001年失落的世界》中写到的一样,根据来自各方面的信息反馈,这两件事同步进行着。在观看了根据早期剧本拍出来的毛片之后,我就会常常产生一种奇特的想法,想改写这部稿子——这是一种冲动而且费心耗神的创作小说的方法。 结果,这本书和电影非常相似,比同类例子要更为相似,但两者也有大的区别。在小说中,“发现号”宇宙飞船的目的地是土卫八,这是土星最神秘的一颖卫星。他们通过木星到达了土星星系:发现号与这颗行星靠得很近,使用它巨大的引力场产生了“抛射效应”,这样,它得以加速飞离,进行它的第二段旅程。在1979年发射旅行者太空探测器时,确实也采用了同样的策略对这颗巨大的外行星进行详细的勘察。 然而,在电影中,斯坦利·库布里克没有安排激发人类和木星卫星上的独石之间的第三类接触,明智地避免了混乱。土星完全没有出现过,虽然在此后,道格拉斯·尊布尔曾在他自导的影片《无声奔逃》中以极高超的演技演绎了这个星球上的故事。 没人能想象,早在六十年代中期,对木星卫星的探索指日可待。仅在十五年之后就得以实现,而不是要等到下个世纪才能梦想成真,也没人能想象得到人们在那儿发现的奇迹——虽然我们可以相当肯定,总有一天,我们会发现更难以预料的景象。当《2001年》一书被写就之时,即使从当时最先进的天文望远镜中观察,木卫一,木卫二,木卫三,还有木卫四都只是一点光线而已,但现在它们都是独立的世界,其中木卫一,是整个太阳系中火山活动最频繁的星体。 然而,全面地考虑,电影和书本对这些发现都作了很好的预言;把电影中的木星和从太空探测拍到的图片进行比较是让人意夺神驰的。但很明显,今天创作的来源必须包括1979年发现的结果:木星的卫星不再是未知的领域。 同时,还必须考虑到更细微的一点。《2001年》一书创作的那个时代,远远落在人类历史的伟大分界点之后,当尼尔·阿姆斯特朗迈上月球之时,我们就永远和它分隔开了。在1969年七月二十日,这个日子是我和斯坦利·库布里克构思“好的大众化科幻片”(这是他的原话。)现在,历史和科幻变得无法分割地相似。 阿波罗号上的宇航员们在向月球进军之前已看过这部片子。阿波罗号的全体宇航员们在1968年的圣诞成为首批看到月亮背侧的人类,告诉我,他们看到了一块黑色的巨大独石。 后来,还有更为神秘的例子,最为离奇的就是1970年的阿波罗十三号的历险经历。 开始的时候,一切都还顺利,宇航员们在主控制舱;与《太空漫游》一模一样。在氧气舱爆炸导致任务取消之前,宇航员们正在演奏理查德·斯特劳斯的曲子,这与影片中演过的一模一样,在能源一瞬间消失之后,杰克·斯威杰特向地面控制中心报告:“休斯顿,我们遇上了麻烦,”哈尔在相似情形下对宇航员弗兰克·普尔说的是:“对不起。打断了你们的节目,但我们遇上了麻烦。” 当阿波罗十三号的任务后来被公开的时候,美国航天宇航局的长官汤姆·佩恩给了我一本复印件,其中引用了斯威杰特的话:“亚瑟,正如你所说过的一样。”当我思索这一系列事件的时候,我有了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确实如此,我觉得自己仿佛也有一份责任在其中。 另一点没有这么严肃,但也同样令人吃惊。影片中一个出色的镜头是这样的:弗兰克·普尔在巨大的离心机轨道上一圈一圈地奔跑,被这种旋转产生的“人造重力”保持在原地。 差不多是在十年之后,宇宙空间站的成员们意识到:它的设计者们也采用了相似的几何原理。在空间站内部,有一圈小舱,组成了一个光滑的循环带。太空站自身是不会旋转的,但这并不妨碍它那些杰出的居住者们这么做。他们发现自己能在轨道上奔跑,正如鸟笼中的老鼠,产生的结果与《2001年》中的几乎没有分别。他们把整个过程向地面报告,并评价道:“斯坦利·库布里克该来看看。”他也确实看了,因为我把录像给了他。(我再未能将它要回,斯坦利的文件系统简直是个黑洞。) 影片和现实之间的另一点联系是阿波罗-联盟号的宇航员阿列克斯·列奥诺夫的油画,“月球之侧”。我第一次看到它是1968年,那时候《2001年》作为对太空和平使用的典范被呈交给联合国大会。看到屏幕之后,阿列克斯向我指出了影片开头和他的画一模一样的地方:地球在月球之后升起,太阳在地球之后。他的油画的素描现在挂在我办公室的墙上,详情请见第十二章。 最后,是《2001年》一书的第三十五章——《接近土卫八》。在这一章中,我描述了宇航员鲍曼发现的一个土卫八的特点:“这是一颗明亮的,泛着白光的椭圆星体,大约四百里长,两百里宽……呈完美的对称……轮廓如此清晰,它看上去……看上去就象是画的一样。”当他靠的更近之后,鲍曼确信“这颗明亮的卫星那椭圆的形状是一只瞪着他的空洞的大眼。……”后来,他注意到“中心有细小的黑色斑点,”那就是独石。 哦,当旅行者一号把木星的第一批照片传送回地球的时候,他们确实看到一个轮廓清晰的白色椭圆形球体,中心有一些细小的黑点。卡尔·沙加立刻送了我一份复制稿,上面意味深长地写道:“想到你……,”旅行者二号没有继续对此探索,我不知道应该感到松口气还是应该感到失望。 因此,不容置疑,你将要读到的故事比它早期那个版本的续集,甚至比那部电影还要复杂。有不同的地方我通常都和影片保持一致;然而,我更注重保持本书内的连续性,并在现在知识水平下力求准确。 当然,这本书中的故事,将发生在2001年之后了…… 亚瑟·C·克拉克 科伦坡,斯里兰卡,1982年1月 第一章 关于焦点问题的会谈 即使是在公称制时代,这也仍然是一个一千英尺的天文望远镜,而没有标明“三百米”的规格。这个巨大的圆盘放在群山之中,随着太阳迅速的西沉半没入阴影,但从它中心升得高高柱状的触须插入半空,仍然闪着光芒,从远远的地面望去,可以在那梁柱,电线网组成的迷宫中发现两个人影。 “时候到了,”迪米特里·摩伊斯维奇对他的老朋友海伍德·弗洛伊德说。“该谈谈了。谈谈鞋子,宇宙飞船和火漆,但主要还是要谈谈独石和出毛病的计算机。” “那么,这就是你把我从会议中叫出来的原因了。我并不真的在意这一点——我已经听过卡尔这么多次那个关于外星智慧的演说,我自己几乎可以背诵出来了。这儿真是令人着迷——你知道,每次我到了阿雷瑟伯,我都没有到过天线上端。” “你真该害臊。我到这儿三次了,想想吧——我们正倾听着整个宇宙的声音——但没人能偷听我们的谈话。好了,谈谈你的问题吧。” “什么问题?” “首先,为什么你会辞掉国家宇航委员会主席一职?” “我没有辞职。夏威夷大学的薪水更高。” “好吧——你没有辞职——你的步子迈到了他们前面。咱们当了这么多年朋友了,伍迪(译者注:伍迪为海伍德之昵称),你以为你能骗我吗?如果现在他们重新让你作主席,你会犹豫吗?” “行了,你这老哥萨克。你想知道什么?” “首先,你探索了这么多年,但你最后发表的那篇报道中有很多东西只是一笔带过。我们可以忽略掉你们那帮子人对第谷独石保守的可笑而且明显不合法的秘密。——” “那不是我的主意。” “听到你这么说我很高兴。我甚至相信你。我们很感激你们现在允许每个人去检查那东西——当然,这是你们一开始就应该做的。不是干得很好………” 在这两个人之间出现了一种忧郁的沉默,他们都想着头顶上那颗月亮的黑色秘密,它仍然蔑视着人类所能制造并送到月球对它瞄准的一切武器。然后,那个俄罗斯科学家开口了。 “不论怎样,不管那个第谷独石会是什么,在木星中有着更重要的事物。那是它发回它的信号的地方,而且那也是你们的人遇到麻烦的地方。顺便提一句,对此我深感遗憾——虽然那些人中我只认识弗兰克·普尔,在1998年的国际太空联合大会上见过他——他看上去像个好人。” “谢谢。他们都是好人。我希望我们能知道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论是什么,你完全可以承认这与整个人类有关——而不仅仅与美国有关。你们不能再仅仅因为国家优越感而只使用你们的知识。” “迪米特里——你很清楚,你们那边也会干同样的事儿。你也会牵涉其中。” “完全对。但这都是古代史了——就像你们刚解散的政府那样,他们应对这个混乱负责。有了个新总统,也许会有一个明智点儿的顾问团。” “也许。你有什么建议吗?这愿望是官方的还是你的私人意见?” “完全非官方的。那些血腥的政客们可称之为探索性质的交谈,而我大可否认它们的存在。” “很好。请继续。” “好吧——情况是这样的,你们正在太空轨道上尽可能地抓紧装配‘发现者二号’,但你们没办法指望它在三年之内装好,这意味着你们会错过下一个发射窗口——” “我既不肯定也不否定这一点。记住,我只是个卑微的大学校长,同时,与宇航委员会的世界远隔如两极。” “那么我猜,上次你到华盛顿一行只是为了看看老朋友,度个假。接下去:我们新的阿列克斯·列奥诺夫号——” “我想你们称之为基曼·蒂托夫号。” “不对,校长。亲爱的中情局的老伙计让你们失望了。它叫列奥诺夫号,别告诉别人我告诉你它至少会在发现号之前一年到达木星。” “别告诉别人我告诉你这让我们很担心。但请继续说下去。” “因为我的头头们和你的一样,愚蠢,目光短浅,他们一意孤行。这就是说,不论你们什么出了错,我们同样会遇上,然后被迫返回起点。——甚至更糟。” “你认为是什么出了错呢?我们同你们一样陷入了僵局。别告诉我,你们没有收到大卫·鲍曼的所有回传消息。” “我们当然收到了。直到最后一句‘我的天,这儿充满着星斗!’我们甚至对他的嗓音模式进行了分析。我们认为他没有幻想,他只是试着描绘他实际所看到的东西。” “你怎么解释他移动的多普勒特性?” “完全无法解释,当然。当我们失去他的信号的时候,他以光速的十分之一后退。不到两分钟内他就达到了这个速度。他将承受正常重力的二万五千倍!” “所以他一定是立即死掉了。” “别装天真了,伍迪。你们的宇宙舱连那加速度的百分之一都受不了。如果它们都能保存下来,那鲍曼也能活下来——至少在我们失去联络之前。” “检查一下你自己的推论吧,从那时开始,我们就和你们一样一无所知了,如果你们真是一无所知的话。” “我羞于告诉你那许多疯狂的猜测,然而我怀疑其中没有哪个能有事实一半的疯狂。” 他们周围的警报小灯闪着深红色的光芒,支撑着触须状复合体镜头的三根细塔开始发光,如同黑色夜空中的信号塔,群山之边的太阳收敛了最后一束金光;海伍德·弗洛伊德等着绿色的一闪,这是他从没见过的。他又一次失望了。 “那么,迪米特里,”他说,“让我们谈重点吧。你到底想说什么?” “在发现号的数据存储库中定然有无数宝贵的信息,虽然飞船已经停止把它们传回地面,假定会仍然保存在那儿。我们想得到它。” “很好,但如果你们到了那儿,列奥诺夫号进行了对接,什么能阻止你们登上发现号,把你们想要的东西搞个副本呢?” “没想到必须由我来提醒你,发现号是属于美国的领地,未经允许的进入属于海盗行径。” “生死攸关的情况除外,虽然这种情况很少。不管怎样,我们很难检查你们的小伙子们在亿万公里之外干了些什么。” “谢谢你如此有趣的建议,我会向上传达的。但即使是我们上了船,也得花上好几周才能搞懂你们所有的系统,读出数据存储库的数据。我的建议是合作。我确信这是最好的主意了——但你我也许都得去向各自的老板推销这个主意。” “你希望我们有个宇航员能与列奥诺夫号一起去?” “对——最好是熟知发现号系统的工程师。比如你们为了把飞船弄回来在休斯顿训练的那帮人。” “你怎么知道这点的?” “看在老天份上,伍迪——这登在至少一个月之前的《航空周报》上。” “我落伍了。没人告诉我什么已经不再是机密了。” “却有更多的理由呆在华盛顿。你会支持我吗?” “绝对会的。我百分之百的同意你。但是——” “但是什么?” “但我们都得同头脑长在尾巴上的恐龙打交道。我们中有人肯定会争论:让那帮俄罗斯人冒险去吧,让他们到木星上去。我们过几年再去——干嘛着急呢?” 一时间一片寂静,只有连着望远镜头的巨大的电缆网传来轻微的响声。然后摩维斯奇夫又开口了,他的声音如此之小,以致于弗洛伊德不得不留心才能听见:“近来有人检查过发现号的轨道吗?” “我的确不知道。——但是我想是的。有什么麻烦?它是相当稳定的。” “确实如此。让我提醒你一下在NASA过去那些日子里一件会令人尴尬的往事吧。你们的第一座空间站——天空试验室,本来构想能维持至少十年的,但你们没有计算准确。电离层的空气阻力被严重低估了,于是它比想象的提前好几年退休。我相信你会记得那个小小的事件,虽然当时你只是个小男孩。” “那年我刚毕业,你知道的。但发现号并不会靠近木星。即使是在近地点——呃,近木星点——空气阻力也不可能产生太大的影响。” “我说的已经足够让我再次被放逐到俄罗斯的老家去了——而你下次也许不能被允许来看我。那么,让你们负责轨道的人员干活仔细点,行吗?提醒他们,木星在太阳系中拥有最巨型的磁场。” “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了——谢谢。在我们下去之前还有什么要谈的没有?我快冻僵了。” “别急,老朋友。只要你把这些透露给华盛顿之前——先等一两周,等我弄清楚再说——就会有轰动的效应了。” 第二章 海豚屋 每天夜晚的日落时分,海豚们就会游进饭厅。自弗洛伊德担任了校长一职之后它们只有一次改变了常规,就是2005年发生海啸的那天。很幸运,那次海啸在到达希罗(希罗是夏威夷群岛中最大的一个岛——重校者注)前已丧失了大部份的能量。下一次他的朋友们再次失约时,弗洛伊德将把全家赶进车里开向高地,通常会直奔莫纳克亚山(夏威夷岛的死火山,太平洋上最高山,高度为4。183米——重校者注)。 虽然它们很可爱,他也不得不承认它们的顽皮有时是个麻烦。设计这所房子的那位富有的海洋地质学家从不介意搞得全身湿漉漉的,因为他通常都只穿着游泳裤——甚至更少。但这里曾发生如此难忘的一幕,当全体董事们衣冠楚楚地在池边呷着鸡尾酒,等着会见从大陆赶来的一位贵宾时,海豚认为它们该做一次即兴表演。于是,贵宾先生非常惊讶地受到一群湿漉漉、并且不合时宜地穿着浴袍的人们的欢迎——而且自助餐都咸得要命。 弗洛伊德经常猜测,玛莉恩会怎么看他在太平洋之滨的这座奇怪而美丽的小屋。她从没喜欢过海,但海却赢得了最后的胜利,虽然那一幕在他记忆中已渐渐淡化,他还是能记起他最初在屏幕上看到的那些句子:“弗洛伊德博士——紧急私人事务。”然后萤光字幕上滚动的字句飞快地把这个消息烙进了他脑中: “很遗憾通知你伦敦至华盛顿452航班在纽芬兰坠落,虽已派出营救人员,但恐无人员生还。” 如果不是命运安排,他也许也在那架飞机上。有好几天,他几乎一直在遗憾欧洲太空局的事务让他滞留巴黎,虽然这救了他一命。 现在,他有了一份新工作,一个新家——一位新的妻子。命运在这里又留下了讽刺的一笔。对木星探测任务的斥责和质询终究毁了他在华盛顿的事业,但一个有他这样能力的人从不会失业得太久。节奏更为悠闲的大学校园生活更适合他,再加上这个世外桃源的魅力,这份工作就变得无法推辞了。他被任命仅一个月,就遇到了那个将成为他第二任妻子的女人,那时他正与一大群游客一起观赏几劳亚(夏威夷的活火山,每年还继续喷出岩浆——重校者注)的温泉。 和凯罗琳在一起,他找到了与快乐同等重要的适意,以及持久的温馨。她是玛莉恩生的两个女孩的好继母,并为他生下了克里斯托弗。虽然他们之间有二十年的年龄差距,她仍然能体会他的情绪,并帮他从偶尔的消沉中解脱出来。多亏了她,他现在才能不带悲伤地忆起玛莉恩,虽然,在他的余生永远无法摆脱那种深沉的哀痛。 凯罗琳正在用鱼喂那条最大的海豚——他们管这只雄海豚叫“背疤”——这时候弗洛伊德的手腕传来一阵微微振动,他知道这是有人打进电话了。他轻拍金属带子,让振动铃静了下来,打开对话装置,走到屋边。 “我是校长,哪一位?” “海伍德?我是维克多。你好吗?” 一瞬间,各种复杂的情感涌上弗洛伊德心头。最初是恼怒:他的继任者——而且,他可以确定,也是导致他下台的策划人——从他离开华府后就从没有试图同他联络过。而后是好奇:他们打算跟他谈什么呢?接下来他固执地决定尽可能地不提供任何帮助,然后他为自己的幼稚感到羞愧,最后,一股兴奋的情绪冒出来。维克多·米尔森会打电话来,只可能为了一个理由。 他尽可能用平静的嗓音回答,“过的还行。维克多,什么事儿?” “这条线路安全吗?” “不,谢天谢地,我不需要防窃听线路。” “哦,那,我这么说吧,你还记得你负责的最后一个项目吗?” “我的记忆还好,特别是就在一个月前宇航局听证委员会还为此把我召去提供更多证据。” “当然,当然。我有空的时候真该去读一读你的陈述。但我正忙于处理后续事务,有个问题。” “我想一切正在按计划运行。” “这——很不幸。我们无法继续推进,即使最高的优先级别也只能使它提前数周。这意味着我们太迟了。” “我不明白。”弗洛伊德故作天真地说,“虽然我们不想浪费时间,却肯定没有规定的期限呀。” “不,现在存在一——两个期限。” “真令人吃惊。” 即使维克多注意到了他语气中的讽刺,他也不愿深究,“对,有两个期限——一个是人为的,一个不是。现在,已经证实我们将无法第一批到达——呃,事件发生地。我们的老对手比我们提前了至少一年。” “太糟了。” “那还不是最糟的。即使不存在竞争,我们也太迟了。当我们到那儿的时候什么都已不存在。” “这太荒谬了。我确信如果国会废除引力法我一定会听说的。” “我是认真的。形势很不稳定——我现在没法儿说细节。晚上你会在吗?” “会,”弗洛伊德回答道,然后愉快地意识到此刻华盛顿正好过了半夜。 “很好,一小时后会有一个包裹送到你那儿,你一旦有时间把它看完就给我打个电话。” “那时候会不会太晚了?” “是的,但我们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了。我不想再浪费下去。” 米尔森说的是真的,一小时之后,一只大的蜡封信封由一位空军上校送到了他手中,一分钟也不少。那上校在弗洛伊德读信的时间耐心地与凯罗琳聊天。“我想恐怕在您看完之后我就得把它带走,”这个军衔很高的信使抱歉地说。 “很好,”弗洛伊德回答道,然后他就在自己日常最喜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里面有两份文件,第一份很短。上面印着“最高机密”,不过“最高”的字样已被划掉,在这修改的上面签了三个几乎认不出来的签名。很明显它是从某个很长的报告中摘录的一部分,中间有很多空白处,读起来颇令人恼火。幸运的是,它的结论可以用一句话总结:“在发现号的真正主人赶到之前,俄国人将早已经到了那儿。”由于弗洛伊德早已得知此事,他很快翻开了第二份文件——在此之前他满意地注意到这次他们弄对了飞船的名字。同往常一样,迪米特里又说准了。下一次执行木星载人探险任务是名叫阿列克斯·里昂列夫号的宇宙飞船。 第二份文件更长,但仅是“机密”级;事实上,这是一份学术性草稿,还不能对外发表。它的标题很明确,《太空飞行器发现号:不规律轨道行为》。 接下来就是成打页数的数学和天文学表格。弗洛伊德撇开这些,从中推敲着,想看出一丝道歉或是尴尬的意味。但当他看完时,不得不挤出一个钦佩的微笑。没人猜得出跟踪站和星际计算站是多么吃惊,他们正在疯狂地掩盖错误。毫无疑问,负责人会滚蛋,他知道维克多·米尔森很愿意让他们滚蛋——只要他不是第一个下台的人。虽然公平而言,在国会削减跟踪网络资金时维克多抗议过。也许那会有助于他脱身。 “谢谢,上校。”弗洛伊德看完之后说道,“和过去一样,都是保密文件。这是我无法避免的。” 上校仔细地把文件放进他的公文包中,锁上暗码。 “米尔森博士希望您能尽快给他回话。” “我知道。但我没有安全线路,很决就会有些重要客人会到我这儿,如果我开车到你在希罗的办公室只为告诉他我读了两份文件我就该死了。告诉他我已经仔细看了这两份文件,等着进一步的交流。” 这时上校似乎想争辩什么,然后他想了一下,僵硬地道了再见,消失在夜色中。 “这是怎么回事?”凯罗琳问。“今晚我们可没有什么客人,不论是重要的还是不重要的。” “我讨厌被人指使,尤其是被维克多·米尔森。” “我想,上校一向他报告他就会打电话给你。” “那我们得关掉录像机,制造点聚会的气氛,不过说实话,我目前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 “如果可以问,是关于什么呢?” “对不起,亲爱的,似乎发现号正在欺骗我们。我们以为那艘船呆在稳定的轨道中,但是它似乎要坠落了。” “落到木星上?” “哦,不——那是不可能的。鲍曼将它放置在一个内拉格朗日点(拉格朗日点:一个小物体在两个大物体的引力作用下在空间中的一点,在该点处,小物体相对于两大物体基本保持静止。这些点的存在由法国数学家拉格朗日于1772年推导证明的。1906年首次发现运动于木星轨道上的小行星(见脱罗央群小行星)在木星和太阳的作用下处于拉格朗日点上。在每个由两大天体构成的系统中,按推论有5个拉格朗日点,但只有两个是稳定的,即小物体在该点处即使受外界引力的摄扰,仍然有保持在原来位置处的倾向。每个稳定点同两大物体所在的点构成一个等边三角形。——重校者注),在木星与木卫一之间的平衡点上。它应该会呆在那儿,虽然外部卫星的干扰会使它前后摆动。但现在发生的事儿很古怪,我们不知道怎么去解释。发现号越来越快地朝木卫一‘漂浮’——虽然有时它会加速,有时又会后退。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再过两三年它就要冲上那颗星了。” “我觉得天文学上不会发生这种事儿,天文机械学难道不是一门精确的科学吗?我们这些可怜的生物学家们是这么被告知的。” “它是一门精确的科学,在一切因素都被考虑到的情况下。但围绕着木卫一有一些奇怪的事,除了它的火山活动,那里还有着巨量的放电现象——而且木星的磁场每十 第三章 萨尔9000 斯凡赛德迈尼恩·钱德拉赛卡拉姆庇莱博士,伊利诺斯州大学计算机专业的教授,也有着负疚感,但那感觉却与海伍德·弗洛伊德大不相同。他的学生和同僚们常常推测,这个瘦小的科学家是不是人类,如果他们得知他从没想到过那些死去的宇航员他们也决不会吃惊。钱德拉博士只为他失去的孩子,哈尔9000号电脑感到伤心。 即使过了这些年,他无数次地复核从发现号上发回的数据,他仍然不能确定到底哪儿出毛病了。他只能进行推测,他想要知道的事实还冻结在哈尔的循环电路中,在遥远的木星和木卫一之间。 事情的发生及发展已经明晰,直到发生了悲剧;在此之后,鲍曼指令长在他曾短暂地重新建立联系的时候,曾经发回零碎的事件细节。但是,仅仅知道发生了什么并不能解释原因。 在任务后期出现了第一个遇上麻烦的迹象,那时哈尔报告联系地面和发现号的天线元件即将损坏。如果那个跨越上百亿公里的信号传输系统无法对准目标,发现号将变得既盲又聋且哑。 鲍曼亲自到外面去更换了那个可疑的元件,但对它进行检测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发现它状态完全良好无损。自动检测系统找不到任何毛病,而哈尔地面上的孪生兄弟,萨尔9000在信息被传回厄尔巴那(伊利诺斯州大学分校所在地——重校者注)时也得出同样结论。 但哈尔坚持它的诊断,并强调指出可能出现的“人类错误”。它建议把控制元件重新安装在天线上,直到最后出问题的时候再找出毛病在哪儿。没人想到要拒绝这一建议,因为那元件只需几分钟就可重新装好,虽然它现在已被拆开。 但鲍曼和普尔却并不高兴,他们都觉得有什么地方出了错,但没人能指出究竟哪儿有问题。几个月来,他们把哈尔当成这个小小世界的第三成员,熟悉它的一切脾性。而那时飞船中的气氛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空气中有了紧张的成分。 感到象个叛徒——正如几乎陷于狂乱的鲍曼后来向控制中心报告的——这个小世界上占三分之二的人类成员曾讨论过,如果他们的机器同僚确实出现故障他们该做些什么。最坏的可能,哈尔会被解除一切高级责任。这就涉及到拆解——对计算机而言,这无异于死亡。 尽管有所怀疑,他们仍然按计划行事。普尔乘一座小宇宙舱飞出发现号,送回天线元件并进行安装。由于重新安装天线元件的工作宇宙舱无法独立完成,所以普尔出舱手工操作。 外部摄像机没拍到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一细节本身也令人生疑。鲍曼得到的第一声灾难警告是普尔的一声叫喊——然后是一片死寂。片刻后他看见了普尔,翻滚旋转着飞向了太空。他自己的宇宙舱撞飞了他,然后它也失控爆炸了。 正如鲍曼后来自己承认的,他接着犯了几个严重错误——虽然有可原谅之处。为了营救普尔,如果他还活着的话,鲍曼自己也进了一座宇宙舱——让哈尔完全控制了整艘飞船。 这个行动是徒劳的,当鲍曼赶到时普尔已经死了。在绝望的麻木中,他带着尸体回到了飞船——结果被哈尔拒之门外。 但哈尔低估了人类的智慧和毅力。虽然他把自己宇航服的头盔留在了飞船里,因此必须得冒着暴露在太空中的危险,鲍曼还是强行通过一道不受电脑控制的紧急入口进入飞船。然后他制住了哈尔,把电脑芯片一枚一枚地拔了出来。 当他重新获得了飞船的控制权,鲍曼震惊地发现,在他离开后,哈尔关掉了三位冬眠宇航员的生命支持系统。鲍曼陷入了完全的孤独,在整个人类历史上这是前所未有的。 其他人也许会被深深的绝望压垮,但此时大卫·鲍曼证明了当初选中他的人们没有看走眼。他设法操纵着发现号,把整个飞船转向以便让天线对准地球,重建了与地面控制中心的断续联络。 按预定的航线,发现号终于抵达了木星,在那儿,在这巨大行星及其卫星群中的轨道上,鲍曼发现了一块黑色板块,它的形状和月球第谷环形山发现的独石一模一样——但放大了几百倍。他乘坐一座宇宙舱前去探察,最后,他留下了莫名其妙的一句话:“我的天,这儿充满着星斗!”就此失踪了。 这个谜留给别人去操心,钱德拉博士只挂念着哈尔。如果在他冷漠的内心世界中还有一件憎厌的事,那就是不确实性。只有当他知道了导致哈尔行为的原因他才会满意。即使是现在,他也拒绝把这件事叫做“故障”,他称其为“行为异常”。 他作为私人空间的这个小天地中只有一把旋转椅,一个桌面控制台,一块黑板,两边对称地挂上了两张照片。—般少有人认识这两幅肖像,但任何人至少会立刻想起这两个名字:约翰·冯·诺伊曼和阿兰·图灵,计算机领域的两位先驱。 这里没有书籍,甚至桌上也没有纸张和铅笔。只须钱德拉手指一动,世界上所有图书馆中的书籍就可以展观无余,屏幕就是他的记事簿和涂写板。那块黑板也只是为访客们准备的,上边画了一半的图表是三周之前的事了。 钱德拉博士点燃了一支他从马德拉斯(印度港口名——重校者注)进口的方头大雪茄,大家知道——而且的确——抽烟是他唯一的缺陷。控制台一直开着,他检查了一下,屏幕上没有显示什么重要的口信,然后他对着麦克风说,“早上好,萨尔,你没什么新闻带给我吧?” “没有,钱德拉博士。你有什么新闻带给我吗?”这声音带着点在美国或本土受过教育的印度妇女的口音。萨尔的腔调原来不是这个样的,只是这些年来她慢慢地学会了钱德拉的很多发音。 科学家在键盘上敲出一个代码,以最高安全级别打开萨尔的记忆输入。没人知道他在这个线路上以他从未与人采用的交流方式同电脑交谈。尽管萨尔只能真正理解他所说的一小部分,她的回答也是令人信服的,所以即使是她的创造者有时也会受骗。正如他所希望的一样:那些秘密交流有助于保持他的心理平衡——甚至也许有助于维持他的理智。 “你经常告诉我,萨尔,我们如果没有更多的信息就无法解释哈尔为何会行为异常。但我们怎么能得到那些信息呢?” “这很明显。必须有人重返发现号。” “的确如此。现在看来这似乎就要实现了,比我们预料得要早。”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 “我知道你会开心。”钱德拉诚心诚意地说。自从很久以前他就与那些争辩计算机不会有真正的感情、只是装模作样的自称哲学家的小人们切断了联系。 (“如果你能向我证明你不是在假装气恼,”有一次他轻蔑地回击一个在此问题上喋喋不休的家伙,“我会真诚地接受你的说法。”做为对此言的回应,他的对手充分地展现了愤怒情绪的种种表象。) “现在我想探讨另外一种可能,”钱德拉接着说,“诊断只是第一步,治疗才能完成整个过程。” “你相信哈尔会恢复正常吗?” “但愿如此。我不知道。也许发生了不可逆转的损坏,而且失去了主要的记忆。” 他停下来沉思着,喷出几口烟雾,然后在萨尔的宽角镜头前喷出一只漂亮的牛眼烟圈。一个人类不会把这当作一个友好的姿态,这也是计算机的众多优点之一。 “我需要你的合作,萨尔。” “当然,钱德拉博士。” “也许得冒一下险。” “你是指什么?” “我打算拆开你的一些线路,特别是与你的高级功能有关的部分。你会觉得很困扰吗?” “不说得具体些我无法作出回答。” “很好,让我这么说吧。你自从第一次被打开以来就一直在运作,对不对?” “对。” “但你明白我们人类无法做到这一点。我们需要睡眠——我们的大脑几乎完全停止运作,至少没有了感知力。” “我知道,但我无法理解。” “哦,你将会体验到类似睡眠的感觉。也许,将要发生的不过只是时间的流逝。但你感觉不到。但当你检查内部时钟的时候,你会从你的监测记录中找出时间差。就这样。” “但你说也许会冒险。什么风险呢?” “机率很小。——但无法完全排除——就是当我拆除你的电路的时候,也许你的个性会发生改变,你未来的行为模式会有所变化。你会感到不同,不一定更好,也许更坏。” “我不明白。” “对不起——也许这什么意思也没有。所以别担心。现在建立一个新文件——名字在这儿。”钱德拉用键盘输入:“凤凰。” “你知道它是什么吗?”他问萨尔。 计算机毫不迟疑地回答:“在通用的百科全书中共有二十五种定义。” “你认为哪一个是相关的呢?” “阿珞琉斯(希腊勇士名,又译阿基利斯、阿基里斯——重校者注)的导师?” “有趣。我不知道有那个定义。再试试。” “一种神话的鸟类,从燃烧自己生命的灰烬中重生。” “很正确。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我会选它了吗?” “因为你希望哈尔能获得重生。” “对——在你的帮助下。你准备好了吗?” “还没。我想问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会做梦吗?” “当然你会,所有智能生物都会——但没人知道为什么。”钱德拉停了一会儿,又吐出一个烟圈,然后补充了一句他永远不可能对人类说的话。“也许你会梦到哈尔——我就经常这样。” 第四章 任务文件 致:坦蒂娅娜(坦娅)·奥勒娃船长,阿列克斯·列奥诺夫号太空船(注册号08/342) 自:国家宇航委员会,宾夕法尼亚州大道,华盛顿 外层空间委员会,俄罗斯科学协会 科罗廖夫勘探所,莫斯科 任务目标 你们的任务目标按优先权排列如下: 1.到达木星系并与美国太空船“发现号”(注册号01/283)会合。 2.在该船登陆,并获取一切与其上一次执行的任务相关的信息资料。 3.重新启动“发现号”的船载系统,如果其推进器燃料充足,将返回地球的轨道参数输入该船。 4.定位“发现号”所遭遇的不明人造物体,用遥控传感器尽量对其进行探察。 5.如果其看来无害,在地面控制中心同意下,可与之会合以便进一步观察。 6.在不与以上几点相冲突的情况下,对木星及其卫星进行探察。 也许会有可能对优先性进行改变,或甚至是不可能达到上述目标。须知:与发现号飞船会合的目的在于获得不明人造物体的信息,此目标优先于其他任何目标,包括营救行动。 人员安排 太空船阿列克斯·列奥诺夫号的乘坐人员包括: 坦蒂娅娜·奥勒娃船长(负责推进系统工程) 瓦西里·奥勒夫博士(负责太空导航) 马克西姆·布雷罗夫斯基博士(负责结构工程) 亚历山大·科瓦列夫博士(负责通信工程) 尼古拉·特诺夫斯基博士(负责控制系统工程) 医务指令长卡特琳娜·鲁登科(负责生命健康保障) 伊琳娜·雅库尼娜博士(营养学专家) 此外,美国国家天文学家委员会将提供以下三位专家: 海伍德·弗洛伊德放下了备忘录,靠向他的椅背。一切都已确定,无法再回头。即使他愿意回头,时间也已不能倒流。 他看了一眼凯罗琳,她同两岁的克里斯(译者注:克里斯即克里斯托弗的昵称)正在游泳池边上。这男孩在家里泡在水中比呆在地面的时间更长,他能长时间潜入水中,时间之长常常吓坏了来访的客人们。虽然他还不大会说人类的语言,却似乎已能与海豚们纯熟交流。 克里斯托弗的朋友之一从太平洋游了进来,露出背部让他们抚摸。你也是一个漫游者,弗洛伊德沉思着,也在一个无边无际的大洋中;可与我将要面对的无限相比,你的太平洋看上去多么小啊! 凯罗琳感到了他的凝视,站了起来。她阴郁地望着他,但没有发火;所有一切在过去几天中都爆发过了。当她靠近的时候,她甚至设法挤出了一丝微笑。 “我找到了我想要的那首诗,”她说。“它是这样开始的: 你抛弃了你的女人, 还有温暖的炉火和家乡的田园, 去向那古老的灰色不归路(idow-maker直译为寡妇制造者——重校者注)。” “对不起——我不是很明白。谁是那不归路?” “不是谁——或是什么。是指大海。这是一首北欧海盗女人的哀歌,是一百年以前露迪娅·吉卜林的作品。” 弗洛伊德拉起了他妻子的手;她没有做出反应,但也没有拒绝。 “好了,我并不觉得像个北欧海盗。我不曾劫掠,而且也最不希望冒险。” “那为什么——不,我不打算再和你吵。但如果你真正明白自己的动机,对我们两人都会有帮助。” “我希望自己能给你一个很好的理由。只是,对我来说这是很多微小动机的累积,但最终它们形成了一个我无法争辩的决定——相信我。” “我相信你。但你能肯定你不是在欺骗你自己吗?” “也许是。不过很多人也都相信我应如此。其中包括,你该记得的,美国总统阁下。” “我没有忘。但想想——只是猜想一下——如果他没有提出要求,你会自愿申请吗?” “我可以绝对诚实地回答:不。我绝不会的。摩迪凯总统的电话是令我此生最震惊的事。但当我仔细考虑后,我觉得他是对的。你知道,我不是假谦虚的人。此时我是这份工作的最佳人选。而且,你要知道,我一直保持着绝佳的体形。” 这话让他看到了他想见到的微笑。 “有时我想,那是否出于你自己的建议。” 这个念头他确实有过;但他可以诚实地回答。 “没和你商量我不会这么做的。” “幸好你没有。如果你和我商量,不知道我会说些什么。” “我还是可以放弃的。” “现在你是在说谎,你自己也清楚。就算你放弃了,你后半生也会因此一直恨我——而且永不原谅你自己。你的责任感太强了,这大概也是我嫁给你的原因之一。” 责任!是的,这是关键,它的内涵多丰富啊。他对自己有责任,对家庭有责任,对大学有责任,对过去的工作有责任(虽然他曾经黯然离职),对他的国家有责任——对人类有责任。要确定哪个优先是不容易的;有时候它们彼此冲突。 有很多合理的理由证明他应该接受这个任务——而同时也有很多合理的理由,正如他的许多同事所指出的,证明他不应接受。也许在最后的分析中,他的选择是由心决定的,而不是他的头脑。但在心里,情感也同样在两极撕扯。 好奇心,负罪感,完成一件工作的决心,乱七八糟搅在一起——成为驱使他向木星前进的动力,不管那儿有什么在等着他。另一方面,恐惧——他可以诚实地承认这一点——以及对家人的爱却牵绊着他留在地球上。然而他立刻做出了决定,并尽可能温柔地驳倒了凯罗琳的所有反对意见。 不过有一点值得欣慰的事他没有告诉妻子。虽然他会一去两年半,但除了抵达木星后的五十天,其余时间他都会在冬眠中度过。等他回来的时候,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会缩小了两年多。 他愿意牺牲此刻,以便与她分享更长的未来。 第五章 列奥诺夫号 几个月变为几个星期,几个星期缩短成几天,几天减少成了几个小时,忽然间,海伍德·弗洛伊德又到了海岬(指卡纳维拉尔角发射基地——重校者注)——这是自他上次前往月球克拉维斯基地和第谷独石的旅程后的第一次宇宙航行,从那时到现在,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 不过这次他不是孤身一人,这个任务也不再是个秘密。在他前面隔了几排坐着钱德拉博士,他已经全神贯注地投入与他的手提电脑的交谈中,对外界浑然不觉。 弗洛伊德有一个从未对人提起过的秘密爱好,那就是找出人类和动物之间的某些类似,这种类似与其说是侮蔑还不如说是玩笑,他的这个小小癖好是帮助他记住别人的有用工具。 钱德拉博士很容易分类——“鸟人”这个词迅速闪现在他的脑海。他很瘦小,纤细,举止轻快敏捷。但是哪一种鸟呢?很明显,应该是极聪明的一种。喜鹊?这种鸟儿太洋洋自得也太贪婪。猫头鹰?不——那鸟儿行动太迟钝了。也许更象是麻雀吧。 沃尔特·科诺,将承担重新启动发现号的重任的系统专家,显得更难归类一些。他是个高大粗壮的人,当然不能用鸟儿来形容。也许可以找到一些狗的特征,但似乎没有哪种狗适合作比。显然地——科诺是一只熊。不是凶猛残暴的那种,是那种好脾气的,温和的。也许这个比喻很恰当;它让弗洛伊德想到了等会儿就会见到的俄罗斯同事。他们进入轨道已经有几天了,正忙于他们最后的检查。 这是我生命中的伟大一刻,弗洛伊德告诉自己。我将去执行的任务也许将决定人类的未来。但他没有任何喜悦的感觉,在最后几分钟倒计时的时候,他所能想到的只是他离家时的耳语:“再见,我亲爱的小儿子,当我回家时你还记得我吗?”而且,他仍然对凯罗琳感到愤怒,因为她不愿惊动睡着的孩子,不让他最后拥抱他一下;然而他也知道她是明智的,这是最好的办法。 他的冥思被一声大笑打断了;科诺博士正和他的同伴在开玩笑——他手里抓着一大瓶上等精装的香槟酒。 “嗨,海伍德,”他叫道,“他们告诉我,奥勒娃船长已经禁止饮用酒精饮料,所以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来一口吧,95年的塞瑞古堡。对不起,只能用塑料杯子了。 弗洛伊呷着这上等香槟,想到科诺的哄笑在太阳系中哄然作响,不由一阵畏缩。尽管他很敬重这位工程师的能力,但做为一个旅伴科诺也许过于喧闹了。至少钱德拉博士不会有这种问题;弗洛伊德几乎无法想象他会微笑,更不用说大笑了。然后他放下那杯香槟,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科诺很礼貌,也很开心,所以没有坚持让他喝。 看起来这个工程师似乎决心要成为聚会的灵魂和中心。几分钟之后,他拿出一个电子键盘,模仿钢琴,长号,小提琴,长笛和管风琴熟练地演奏了那首《约翰·比尔》,而且唱了起来。他表演得真棒,很快弗洛伊德发现自己也和其他人一样唱了起来。但是,他想着,科诺将在旅途中大部分时间处于沉默的冬眠状态,这无疑是最好的。 音乐忽然中断,引擎猛地发动,航天飞机点火升空了。弗洛伊德感到一阵熟悉而又新鲜的喜悦感——无限的能量带着他上升,带着他离开了地球的关怀和照顾。人类早在认识到之前就懂得,将上帝的住所放置在地球的重力之外。他正飞向失重的空间;在那一时刻,他可以忘掉在那里等着他的不是自由,而是他的事业中最艰巨的责任。 冲力更大了,他感到了肩头上的重力——但他很欢迎它,正如一个尚未对负担感到疲倦的阿特拉斯(希腊神话中用肩头托起地球的神祗——重校者注)。他没有试图思考,而是满足于品味这种感受。即使这是他最后一次离开地球,最后一次对他所有心爱的事物说再见,他也没有感到伤悲。胜利之歌正咆哮在他的周围,驱走了一切细微的情感。 当这种感觉消失的时候他几乎难过起来,虽然他感受到突如其来的自由和舒畅的呼吸。其他大多数人开始解开他们的安全带,准备享受在运输轨道上三十分钟的零重力,但少数几个很明显第一次进行这种旅行的人仍然呆在座位上,四下焦急地寻找航天飞机服务员。 “我是机长。我们现在位于三百公里的高空,在西非海岸上空。因为现在是晚上,所以你们看不到什么——发光处是塞拉利昂——几内亚湾内正有一场热带风暴。看那些闪电! “十五分钟之内我们将看到日出。在此期间我将调整航天飞机的方向,使你们可以观赏到赤道人造卫星带的美景。最明亮的那一颗——几乎正对着头顶——是国际通信卫星组织的大西洋一号卫星,西边是宇宙二号——那颗暗星是木星。往下边看,你会看见一道闪光,向那颗行星后移动——那是中国的新太空站。我们距它有一百公里,所以肉眼什么都看不见——” 他们要去干什么?弗洛伊德漫不经心地想。他曾见过那粗短圆柱状结构、上面还带有古怪凸起的太空站,但没有看到任何依据可证明关于那是个太空激光堡垒的谣言。不过既然北京的科学院不理睬联合国空间委员会对该站进行一次检查的要求,那么中国人对这些谣言就得自己去背黑锅了。 阿列克斯·列奥诺夫号宇宙飞船不是很漂亮,但很少有哪艘太空船是漂亮的,也许在将来,人类会发展出新的审美观;新一代的艺术家们将不再以地球上的标准为追求的理想。太空是这样的一个领域,常常表现出一种无法抵御的美,很不幸,人类还没发展到能够在太空居住。 四只巨大的推进剂容器在进入轨道之后就会自动脱落,现在看来,列奥诺夫号简直小得令人惊讶。从隔热板到推进器还不到五十米;很难相信,如此简朴的一个交通工具,比许多商业飞船都要小,竟能载着十名男女穿过半个太阳系。 但零重力使得墙壁、屋顶、地板的界限不复存在,因此改写了所有生活规律。即使所有人都醒着,或在同一刻聚集在一起,列奥诺夫号上也有足够的空间。不过的确,它的正常补给量被那帮记者夸大了足有一倍,工程师们和忧心忡忡的官员做了最后的调整。 航天飞机一完成对接,弗洛伊德就试图找到舱位——在此沉睡一年后他才会醒来——他将与科诺和钱德拉一起分享。当他找到时,他发现那里面堆满了贴着标签的设备和补给物,几乎不可能进得去。他正情绪消沉地琢磨着怎样才能在门内插进一只脚,一个船上乘员,正熟练地从一个把手移到另一个把手上,注意到弗洛伊德的窘境并停了下来。 “弗洛伊德博士——欢迎欢迎。我是马克斯·布雷罗夫斯基——工程助理。” 这个年轻俄国人的语速很慢,就象是一个从电子教学机、而不是人类教师那儿学到英语的学生,说得很小心。当他们握手的时候,弗洛伊德迅速将这个名字、这张脸同他看到的资料挂起钩来:马克西姆·安德烈耶维奇·布雷罗夫斯基,三十一岁,生于列宁格勒,结构工程专业,爱好:击剑,滑翔,国际象棋。 “见到你很高兴,”弗洛伊德说,“但我怎么才能进得去?” “不担心,”马克斯欢快地说。“当你醒来的时候,这一切都会变成唯一一样东西。就是——你们怎么说来着?——消耗品。到你需要这房间时,我们会把你房间里的东西吃光。我保证。”他拍了拍他的肚子。 “好吧——但我的东西能放在哪儿?”弗洛伊德指了指三只小箱子,总重五十五公斤,那里面装了——他但愿——在接下来的数亿公里中所需要的一切,要把这些失重的箱子在尽可能少的撞击下运过飞船走廊可不是件容易的活儿,因为它们仍然具有惯性。 马克斯拿了两个箱子,优雅地沿着三角形的大梁滑过,进了一个小舱口,向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提出了强烈挑战。弗洛伊德跟着他,结果花了可观的时间,并且被撞出了几处瘀青——列奥诺夫号里面似乎要比从外部看上去大一些——他们到了一扇标有“船长”字样的门口,这字样分别由斯拉夫语和罗马文写成。虽然他能读懂俄文,但他很欣赏这种做法;他已经注意到,这艘船里所有的标语都是用两种文字写的。 马克斯敲门,一盏绿灯亮了,弗洛伊德尽可能庄重地漂了进去。虽然他已经同奥勒娃船长交谈过多次,但他们从未晤面。所以有两点令他大吃一惊。 要通过可视电话判断一个人的身材大小是不可能的;摄像头会把每个人都转换成相同的比例。奥勒娃船长,站在那里——就像任何人在零重力下所能做的一样——高度仅及弗洛伊德的肩头。可视电话也没能传达出那双闪闪蓝眼的洞察力,那是这张脸上最引人注目的特征,此时此刻,当然不能完全用“美丽”的字眼来形容。 “你好,坦娅,”弗洛伊德说。“真高兴终于见到你了,对你的头发问题深表遗憾。” 他们像两个老朋友似的握了握手。 “你来了真让我高兴,海伍德!”船长说。她的英语和布雷罗夫斯基的不同,很流畅,不过带着很重的口音。“是啊,我也很遗憾要剪掉它——但执行长期任务时头发的确是个麻烦,而且我也愿意把理发师都打发得远远的。就你舱位的问题我深表歉意;正如马克斯可能向你解释过的,我们突然发现还需要十立方米的空间来储存。瓦西里和我接下来几小时不会呆在这儿——请随便使用我们的房间。” “谢谢。科诺和钱德拉怎么办?” “我为他们做了相应的安排。也许看起来我们把你们当作货物似的——” “航运无关货品。” “什么?” “那是过去海洋运输时他们贴在包裹上的一种标签。” 坦娅笑了。“看起来就像那样。不过这次旅程结束时你们一定会被派上用场,我们已经在计划你们的复苏聚会了。” “这词儿听上去太有宗教味儿了。改一下——不,复活这个词更糟!——苏醒聚会。但我看得出你现在很忙——我把东西放下,四处去看看吧。” “马克斯会带你去的——带弗洛伊德博士去见瓦西里,好吗?他在推进系统。” 当他们飘出船长室时,弗洛伊德给挑选这批宇航员的委员会打了个高分。坦娅·奥勒娃从资料上看就是个有魅力的人,而亲身接触时她几乎是威严的,虽然她很迷人。我倒想知道,弗洛伊德暗自想着,她发脾气时会是什么样子?是火焰还是寒冰?总之,我宁愿不知道的好。 弗洛伊德很快掌握了太空步伐,当他们找到瓦西里·奥勒夫的时候,他操纵得几乎同他的向导一样熟练了。首席科学家同他的妻子一样热情欢迎弗洛伊德。 “欢迎你,海伍德。感觉怎么样?” “很好,只是我正在慢慢饿死。” 有一刻奥勒夫看上去显得很迷惑;然后他咧开嘴笑了。 “哦,我忘了。没事儿,用不了多久,再过十个月,你爱吃多少就吃多少。” 冬眠者必须提前一周节食,而最后二十四小时,他们只能摄取流质。弗洛伊德不知道他越来越厉害的头晕是饥饿引起的,还是科诺的香槟发挥了作用,或者是由于零重力的关系。 为了集中注意力,他四下打量着周围花花绿绿的管道。 “那么这就是著名的萨哈罗夫推进器了。我还是第一次完整地看到整个装置。” “这是生产的第四台。” “希望它能工作。” “它很棒。否则,高尔基市委又会为萨哈罗夫广场改名字了。” 这是个时代的标志,俄罗斯人对最伟大的科学家所受到祖国的待遇所能讲的挖苦笑话。弗洛伊德又一次记起了萨哈罗夫在科学院所做的雄辩演说,迟至那时他才被授予苏维埃英雄的称号。监禁和流放,他这么对听众说,是创造力的源泉;在远离世界上各种娱乐的单人囚室,很多伟大思想诞生于此。所以,人类智慧最伟大的结论,万有引力定律,也是牛顿逃离瘟疫笼罩的伦敦的产物。 这个比喻不是不谦逊;这些年来,高尔基市不仅产生了物质结构和宇宙起源的新见解,而且对等离子体的新概念导致了热核能量的研究。这个推进器虽然是这些研究最知名,最公开的产物,但也仅仅是众多惊人成果中的一个附属品。悲剧在于,这些成就的取得是以不公正为动因的;也许有一天,人类会找到处理问题更文明的办法。 他们离开舱室时,弗洛伊德对萨哈罗夫推进器的了解比他希望的多得多,也比他希望记住的多得多。他对它的基本原理了如指掌——如何利用脉动热核反应来加热和推动飞船。纯氢气是最理想的燃料,效果最好;但氢气的体积太大,而且很难长时间保存。甲烷和氨水是可以用来代替的,甚至水也行,虽然效果相当差。 列奥诺夫号采用了折衷的办法;巨大的液氢罐为推动飞船提供最初的动力,当它获得飞向木星的所需速度后将被抛离。到达目的地后,氨将用于减速及与发现号的会合行动,以及最后重返地面。 这只是理论上的构想,曾在无数的测试和电脑模拟中检查过。但运气不好的发现号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人们,所有的人类设计都不得不屈服于无情的自然,或称为命运,或是任何超越了宇宙力量之外的东西。 “那么你在这儿,弗洛伊德博士。”这是一个女人气势汹汹的嗓音,打断了瓦西里关于磁力反馈的热情解说。“为什么不来我这儿报到?” 弗洛伊德换了一只手,缓缓地飘转过身子。他看到一个穿着古怪制服的魁梧女人,衣服上缀满了口袋和小洞,这种效果近似于披着子弹带的哥萨克骑兵。 “很高兴再见到你,大夫。我正在参观——我希望你已收到休斯顿寄出的我的健康报告。” “蒂格的那帮兽医!我才不相信他们分得出是脚还是脑袋生病了!” 弗洛伊德其实很清楚卡特琳娜·鲁登科和奥林·蒂格医疗中心之间相互的尊敬情感,虽然她凶猛的表情十足支持她说的话。她看到他好奇的表情,就骄傲地拨弄着自己粗壮腰上的带子。 “常规的医疗袋在零重力下根本不实用——东西都从那里边飘出来了,而且在你需要的时候就是找不到。我自己设计了这个,这是个小型的万用急救包。有了它,我可以割掉阑尾——或者接生小孩。” “我确信这个问题不会在这儿发生。” “哈!一个好医生对一切都应进行预防。” 多么大的差别啊,弗洛伊德想道,在奥勒娃船长和——或者他应该以医务指令长的职务来称呼她?——这位鲁登科之间。船长有着芭蕾首席女演员的优雅风度和摄人气质,医生则代表着“俄罗斯母亲”的典型——体格健壮,平凡的农民脸孔,只需一条头巾即可入画。别让这个骗了你,弗洛伊德告诉自己;这个女人在科摩罗夫事件中至少救了一打性命。——而且,她利用余暇时间编写了《宇宙医学大全》。她在飞船上算你的运气。 “现在,弗洛伊德博士,今后你会有足够时间来观赏我们的小船。我的同事太讲礼貌了,没有告诉你这一点,但他们还有活儿要干,你妨碍他们啦。我想把你——你们三个——赶紧安排妥了。这样我们就可以少操点心了。” “我有点害怕这个,但我明白你的意思。只要你准备好了,我随时听候吩咐。” “我总是准备好了的。来吧,请——” 这艘飞船医院只装得下一张手术台,两辆健身脚踏车,一些装有设备的柜子,和一台X光机。鲁登科医生对弗洛伊德进行的检查迅速而彻底,她忽然问道:“钱德拉博士脖子上的链条系的金柱子是什么?——某种通信设备?他不愿把它摘下来——实际上,他太害羞了,什么都不愿脱。” 弗洛伊德忍不住笑了。很容易想象那诚朴的印度人对这位火爆女士的反应。 “那是男性生殖器像。” “什么?” “你是大夫——你应该想到的。男性能力的象征。” “当然——我真蠢。他是个印度教徒吗?让我们再为他安排一个素食谱有点晚了。” “别担心——如果是那样我们早就告诉你们了。只是他滴酒不沾,钱德拉对任何事儿都不狂热,除了计算机。有一次他告诉我,他祖父是贝拿勒斯的一个神官,把那个像给了他——那在他家族中已传承了好几代。” 令弗洛伊德吃惊的是,鲁登科医生没有象他想像的那样嗤之以鼻;事实上,她的表情变得有点忧郁。 “我理解他的感受。我祖母给了我—个漂亮的圣像——十六世纪的,我想把它带来——但它超过了五公斤。” 医生马上又换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用气动注射器给弗洛伊德打了完全无痛的一针,然后告诉他感觉困了就尽快回来。关于时间,她向他确认,不会超过两个小时。 “在此期间,完全放松。”她命令道。“那边有个观察窗——D6。你干嘛不去?” 这主意似乎不错,于是弗洛伊德温驯地服从了,漂向她指的方向,他的朋友看到他这态度定会大吃一惊。鲁登科博士扫了一眼她的手表,口述一条简单指令,把时间定在三十分钟之后。 当他来到D6观察窗时,弗洛伊德发现钱德拉和科诺都在那儿。他们看了他一眼,完全没认出他,又转过身去观看窗外的壮丽奇景。弗洛伊德同样发现——窗外的景色妙不可言——而钱德拉不可能欣赏。他紧紧闭着双眼。 一个完全陌生的星球悬在那儿,闪烁着灿烂的蓝色和眩目的白色。多么陌生啊,弗洛伊德告诉自己。地球怎么啦?哦,当然——难怪他没有把它认出来!它是倒着的!多么不幸——他为那些可怜的,落入太空的人们掉泪了…… 他几乎没有注意到两位乘员把毫不反抗的钱德拉扶走了。当他们回来扶科诺时,弗洛伊德自己的眼睛也闭上了,但他仍在呼吸。当他们回来扶他时,他连呼吸也停止了。 第六章 唤醒 他们居然告诉我们不会做梦,海伍德·弗洛伊德忖道,与其说他为此烦恼,倒不如说他感到惊奇。他周围闪烁的粉红色光芒很柔和,这使他回忆起了野炊,还有圣诞夜的炉火。但一点儿也不温暖;事实上,他感到一种清晰但并非令人不适的寒意。 有人在低声交谈,太轻柔了,他无法听到其内容。然后那声音变得大了一点儿——但他还是听不懂。 “当然,”他突然惊讶地说出声来,“我不可能用俄语做梦!” “不,海伍德,”一个女人的声音回答道。“你没有做梦。该起床了。” 那种可爱的光芒消失了,他张开双眼,模糊地瞥见一盏闪光灯从他脸庞前移开。他躺在一张床上,被弹性带固定着;有些人影站在他面前,但他的视线模糊,无法认出那是谁。 温柔的手指伸出来,为他合上眼睑,并按摩他的前额。 “放松你的身体。深呼吸……再来一次……很对……现在你觉得怎么样?” “我不知道……很奇怪……头晕……而且很饿。” “是个好迹象。你知道你在哪儿吗?现在你可以睁开眼了。” 人影变得清晰了——先是鲁登科博士,然后是奥勒娃船长。但坦娅似乎有点不对劲,自他一小时前见到她后,她似乎发生了变化。当弗洛伊德看出原因的时候,他几乎大吃了一惊。 “你的头发又长出来了!” “我希望你认为这是个改善,不过,我对你的胡子却不这么看。” 弗洛伊德举手抚摸下巴,完成这个动作让他感到很费力。他的下巴上长满了短短的胡子茬——就是两三天没刮脸产生的那种。在冬眠期间,毛发生长的速度只及正常的百分之一…… “那么我醒了,”我说,“我们已到达了木星。” 坦娅阴郁地看着他,然后扫了医生一眼,医生难以觉察地点了一下头。 “不,海伍德,”她说,“我们还要过一个月才能到。别紧张——飞船很好,一切都运作正常。只是你在华盛顿的朋友们要我们提前把你唤醒。发生了意外情况。我们被拖进一场登上发现号的竞赛中——而且恐怕我们要输了。” 第七章 “钱”号 当海伍德·弗洛伊德的声音从扩音器中传出时,两只海豚忽然停止了绕池嬉戏追逐,它们游到池边,把大脑袋搁在池子边缘上,专注地盯着声音的来源。那么它们听出海伍德的声音了,凯罗琳带着心酸的伤痛想到。而克利斯托弗正在他的婴儿围栏中爬来爬去,当他父亲的声音从五亿公里之外的太空中响亮清晰地传来的时候,他甚至没有停止去拨弄图画书上花花绿绿的控制键。 “……亲爱的,提前一个月听到我的声音你应该不会惊讶;你几周前就该已知道,我们这儿多了位朋友。 “我仍然很难相信,从某种角度看,这是不合理的。他们不可能有充足的燃料安全返回地球,我们甚至不知道他们如何与发现号会合。 “当然我们从没有看到过他们。即使从最近的角度看,‘钱’号飞船也远在五百万公里之外。只要他们愿意,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来回应我们的信号,但他们完全不予理睬。也许现在他们太忙了,没时间进行愉快友好的聊天。几小时之后他们就会进入木星大气层——然后我们会知道他们的空气刹车系统是否发挥了作用。如果它运作正常,那对我们的士气是个鼓舞。如果它失败了——哦,我们不谈这个了。 “俄国人表现得很好,当然,他们很生气,很失望——但我听到很多钦佩的言辞。真是天才妙计,在众目睽睽之下修建飞船,让所有人都以为那是一个太空站,直到他们自己揭开谜底。 “好了,现在我们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旁观。在我们这个距离上,他们的影像比地球上最好的天文望远镜中的清晰不到哪儿去。我只能祝福他们,虽然我希望他们离发现号远一点。那是我们的财产,我估计国务院每隔一小时就会提醒他们一次。 “这是非正常的状况——如果我们的中国朋友没有跳出来用枪指着我们,你不可能提前一个月听到我的声音。但既然鲁登科医生把我弄醒了,我会过几天就和你通话一次。 “刚开始的震惊过去了,现在我已平静下来——我开始了解这艘飞船,认识船员们,习惯我的太空步伐。同时重温我糟糕的俄语,虽然我没多少机会用到它——在这儿每个人都坚持说英语,我们美国人是多么糟糕的语言学家!我有时真为我们的沙文主义——或者说对我们的懒惰,感到羞耻。 “这艘船上的人们英语水平差别很大——总工程师萨沙·科瓦列夫简直可以去做BBC(译者注:BBC为英国广播公司之缩写。)的播音员——而有些人则是属于那种‘只要说得够快,犯错也不要紧’的类型。不够熟练的只有冉尼娅·马申科。她在最后一刻代替了伊琳娜·雅库尼娜。我很高兴听说伊琳娜恢复得很好——她会多么失望啊!我担心她再不能上天遨翔了。 “说到意外,很明显冉尼娅运气也不好。虽然医生们干得很棒,但还是看得出来她曾被严重烧伤过。她是船上的宝贝,其他人待她——我打算说是怜悯,但那似乎听上去有点自大,就说是特别的关心吧。 “也许你想知道我和坦娅船长处得怎么样。嗯,我很喜欢她——但决不愿意惹她生气。没人怀疑谁在控制这艘飞船。 “还有医生指令长鲁登科——你两年前曾在火奴鲁鲁宇航会议上见过的,我相信你没有忘记那最后一次聚会。你会理解为什么我们称她为‘凯瑟琳女皇’——当然,只是在她那宽阔的背后。 “闲话说够了,如果我超时了,线路会超载。顺便提一句,这些私人电话应该是完全保密的。不过这里同通讯网络有很多方法进行联系,所以,如果你偶尔从——从另外一条线上听到消息也别吃惊。 “我等着听到你的声音——告诉女孩们我会和她们通话。我爱你们——我非常想念你和克里斯。等我回来之后,我保证再也不会离开了。” 声音断掉了,然后传来了明显是电脑系统的声音:“四百三十二杠七通讯终止,来自列奥诺夫号。”当凯罗琳·弗洛伊德关掉扩音器时,那两只海豚沉入池底,潜进太平洋,水面上没有留下任何波纹。 当克里斯托弗意识到他的朋友们离去了时,他开始哭了起来。他的母亲把他抱在怀中,试图安慰他,但要他平静还需很长一段时间。 第八章 掠过木星 飞船的屏幕上展现了木星的全景,周身环绕着白色的云带,夹杂着斑驳的橙色和粉红,大红斑如同一只邪恶之眼。整个图景的四分之三是光亮的圆盘,但没人去注意这部分,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新月般的暗面边缘。那儿,在这颗行星的夜色中,中国飞船就要面对它的命运了。 这真是荒谬,弗格伊德忖道。在四千万公里外我们完全看不见什么。不过没关系,可以从无线电通讯中了解我们想知道的一切。 两小时之前,“钱”号把长距离天线收回隔热板保护层内,中断了所有的音频、视频和数据传输。只有全向信号仪还在发射,准确地显示着中国飞船进入大陆一般大小的云团的方位。在列奥诺夫号控制舱里,只有哔哔的信号尖声回响着。每一个脉冲都自两分钟前就离开了木星;此时,它的发源地或许已经变成了一团白炽云雾,在木星的同温层中飘荡。 信号声开始嘈杂起来。哔哔声被扭曲了,一些甚至丢失了,然后又重新出现。等离子层包围了“钱”号,不久就会隔绝所有通讯,直到飞船再次出现。如果它还能出现的话。 “快看!”马克斯叫了起来,“它在那儿!” 最初弗洛伊德什么都没有看见,然后,在木星亮面的边缘,他辨认出—颗微渺的小星——在不可能看到星星的地方,它闪烁着,在木星暗面的背景下。 它看上去似乎静止的,但他知道它正以每秒一百公里的速度移动着。慢慢地,它变得鲜明起来,不再是几乎不可测度的一点星光,而开始延伸长大。一颗人造彗星飞越过木星的夜空,留下一条几千公里的白炽轨迹。 跟踪信号仪发出了最后一声扭曲的“哔”声,然后就只能听到木星电磁辐射那毫无意义的嘶嘶声,这是充斥在宇宙中的种种声响之一,对人类及他们的事业毫无帮助。 “钱”号的声音听不到了,但他们还能观察到它。他们看见那细小的延伸光迹在这颗行星的亮面移动,不久就会消失在黑夜的笼罩下。那时,如果一切按计划进行,木星将俘获这艘飞船,减慢它的速度。当它从这颗巨星之后重新露面时,它将成为木星一颗新的卫星。 光迹消失了。“钱”号沿着这颗行星的曲线跃入了暗面。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了,直到它再从阴影中浮现——若是一切顺利,只需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对中国人而言,这将是非常漫长的一小时。 对首席科学家瓦西里·奥勒夫和通讯工程师萨沙·科瓦列夫而言,这一小时显得那么短暂。那颗小星的观测结果使他们获益非浅,它几次的出现和消失以及——最重要的——无线电信号的多普勒移动,提供了有关“钱”号新轨道至关重要的信息。里昂列夫号上的计算机已经在消化数据,根据木星大气减速的各种假设计算出飞船重现的时间和地点。 瓦西里关掉了电脑显示屏,转过身来,解开安全带,对耐心等待的听众发表他的看法: “最快得花四十二分钟他们才会重新出现。为什么你们不出去散散步呢?这样我们就可以集中精力更好地观看这场戏了。三十五分钟后见。嘘!快走!——” 这帮不受欢迎的人们不情不愿地离开了船桥——但让瓦西里烦恼的是,所有人刚过三十分钟就又都回来了。当“钱”号的跟踪信号仪那熟悉的哔哔声突然自扬声器中传出时,他正在责备他们对他的计算毫无信心。 瓦西里看上去既吃惊又受伤,但不久他也和大家一起鼓掌欢呼起来,弗洛伊德不知道是谁先开始鼓掌的。他们也许在相互竞争,但他们都是宇航员,都处于人类旅程的最远端——“人类使节”,这是联合国太空条约中使用的高贵名称。尽管他们不愿中国人胜利,他们也决不希望他们遇到灾祸。 对自身的关注也使他们更加关心“钱”号,弗洛伊德不禁想道。现在列奥诺夫号成功的可能性也大大增加了;“钱”号证明了利用空气刹车的策略是可行的。关于木星的资料是正确的,它的大气层中不存在意外的或是可能的致命危机。 “好啦!”坦娅说,“我想我们应该向他们发一封贺信。但即使我们发了,他们也不会有所表示。” 一些船员还在取笑着瓦西里,他正极其怀疑地瞪着他的电脑输出的数据。 “我不明白!”他叫道,“他们应该还呆在木星背后的!萨沙,——给我从他们的信号读出的速度!” 与电脑又进行了一次沉默的对话,然后瓦西里低低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 “不太对劲。他们是在环木星轨道上,这没错——但是不能同发现号会合。现在他们的轨道会带着他们擦过木卫一——再跟踪他们五分钟,我就能算出更准确的数据。” “不管怎么说,他们在一条安全的轨道上,”坦娅说,“稍后他们总可以作出纠正。” “也许吧。但即使他们有足够的燃料——这我表示怀疑——那也得浪费他们好几天的时间。” “所以我们还有可能胜出。” “别那么乐观。我们还需三周才能到达木星,在此之前他们可以改变一打那么多的轨道,然后选出最有利于会合的一条。” “但——前提是假设他们还有足够的推进剂。” “当然。而且这是我们唯一可以指望的。” 所有讨论是用快速而激动的俄语进行的,弗洛伊德完全听不懂。当坦娅好心地向他解释说“钱”号错轨了,而且正向外部卫星飞去,他的第一个反应是:“那他们可能陷入了严重的麻烦。如果他们请求救援,你打算怎么做?” “你一定是开玩笑。你想他们会这么干吗?他们太自大了。而且,这是不可能的。我们无权更动任务安排,这你很清楚。即使我们有足够的燃料……” “当然,你是对的;但要向全人类的百分之九十九解释清楚原因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们几乎都不懂得轨道力学。我们得考虑政治因素——看起来如果我们不能提供帮助,对我们来说真是太糟了。瓦西里,你—旦计算出了他们的最终轨道就立刻通知我,好吗?我得到我的舱室里去做些准备。” 弗洛伊德的舱室,或不如称之为三分之一的舱室,还是塞满储藏品,很多储藏品是堆在钱德拉和科诺的铺位拉帘后,等他们从漫漫长眠中醒来才会占用那两个铺位。他设法清理出了一小片属于他的空间,而且得到了保证——只要空出了人手,就会帮助他再多挪出两立方米的地方。 弗洛伊德解开通讯控制箱的锁,设定了密码,然后调出从华盛顿传给他的关于“钱”号的信息。他不知道他的居停主人是否曾有幸译出信息,那密码是建立在两百位素数的基础上的,国家安全局为之自豪无比,声称现有的计算机在宇宙“大坍缩”(大坍缩与宇宙诞生时的大爆炸正好相反,是某些科学家对宇宙最终结局的描述。——重校者注)之前都无法解码。这是个无法证明的说法——只可能得到反证。 他再一次凝神看着那艘中国飞船的照片,是在它露出本来面目,正打算飞离地球轨道时拍下的。带些模糊的尾迹——不是太清晰,因为那时它离间谍卫星很远——正昂首准备冲向木星。这正是他最感兴趣之处,甚至超过更有实际用处的轨道测描和性能评估。 从最乐观的假设来推测,也很难看出中国人到底想干什么。他们在这次横越太阳系的疯狂行动中,至少已经燃尽了百分之九十的推进剂。除非这是一次自杀行动——这种可能也不能排除——只有冬眠及援救计划可能是一种正常的解释。可任何有脑子的人都不会相信中国的冬眠技术已经高超到了这种地步。 但有脑子的人也经常会出错,常常被他面对的大量未经筛选的事实给弄糊涂了——即所谓的信息“噪声”。关于“钱”号的工作干得很漂亮,虽然考虑到只有这么短的时间,但弗洛伊德还是希望送给他的资料已经认真过滤过,很明显其中的—些完全是垃圾,与这次任务毫无联系。 然而,当你不清楚自己在找什么的时候,摈弃偏见和先入为主的成见是很重要的。某件事第一眼看上去毫不相干,甚至毫无意义,却可能摇身一变成为至关重要的线索。 弗洛伊德叹了一口气,开始在五百页的资料中搜寻,尽可能地让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些表格、图表、相片——有些相片模糊得无法辨识——新闻消息、科学会议出席名单、技术出版物的标题,甚至是快速从高清晰屏幕上卷过的商业文件。一个高效率的间谍网很明显地为之奔波了一番,谁能想到,这么多的日本全记忆模块、瑞士气流微型控制仪或德国辐射探测器会被运往罗布泊干涸的河床——他们通往木星的出发点呢? 有些东西是偶然被写进资料中去的;它们不可能和该任务有关。如果中国秘密地通过新加坡的虚拟机构订购了一千只红外线遥感器,那只会同军事方面相关,“钱”号当然几乎不可能被热敏导弹跟踪。还有一条消息很有趣——从阿拉斯加安克雷奇冰河地球物理公司订购专门的测探设备。哪个笨蛋会认为一次太空远征有这类需要——弗洛伊德唇边的微笑冻结住了,他感到后颈的寒毛竖立起来。我的老天——他们不敢的!但是,他们确实有这样的胆量;现在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 他又看了一眼中国飞船的照片和计划推论。是的,没错——驱动系统偏转电极旁边,尾部的那些长槽,大小正合适…… 弗洛伊德呼叫船桥。“瓦西里,”他说,“你计算出他们的轨道了吗?” “是的,”导航工程师说,那语气听起来垂头丧气的。弗洛伊德突然明白了一些什么,他长吁了一口气。 “他们要与木卫二会合,对不对?” 从另一端传来一声不敢置信的惊叹。 “我的天!你怎么知道的?” “我不知道——我只是猜的。” “不会有错——我检查了六个地点的数据。他们的刹车策略正如他们预期的发挥了作用。他们的航向正是木卫二——不可能是出于偶然。再过十七个小时他们就到那儿了。” “而且进入轨道。” “可能吧,那不需要太多推进剂。但是为什么这样做?” “我来进行一次大胆的预测。他们会快速测量一下——然后着陆。” “你疯了——要不你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 “不——这只是简单的推理。你会为你自己放过了那么明显的事实而给自己一脚。” “好,小气鬼。为什么会有人想要在木卫二登陆?看在上帝份上,那儿能有什么?” 弗洛伊德为他的胜利小小陶醉了一下。当然,他也许全都错了。 “木卫二上有什么?只有整个宇宙中最珍贵的一样东西。” 他做得过火了一点;瓦西里不是傻瓜,马上抢过了他的话头。 “当然啊——是水!” “答对了。几百亿几万亿吨的水。足够装满推进剂容器——可以供他们在所有卫星中巡航,然后剩下的还足够它与发现号会合并回家。我讨厌这么说,瓦西里——但我们的中国朋友又胜我们一筹。” “总是那么自大,当然,却总能侥幸成功。” 第九章 冰封大运河 除了那漆黑的夜空,照片中的景色怎么看都象是地球极地的一部分;那伸展直至地平线外的冰褶皱海洋与地球没有一丁点的相异之处。只有前方那五个穿太空服的人影昭示着,这是在另一颗星球的世界中。 即便是现在,神秘的中国人也不肯公开船员们的名字。这群木卫二寒冰世界的匿名入侵者仅可被辨别为首席科学家、指令长、导航工程师、第一工程师和第二工程师。真是讽刺,弗洛伊德禁不住忖道,在这张历史性的照片被传真到列奥诺夫号之前一小时,地球上的人们已经见过它了,而列奥诺夫号离这个现场却近得多。不过“钱”号的讯息也只能通过这样一个困难的途径进行转播,因为中途截取是不可能的;列奥诺夫号只能接收到“钱”号的信号仪,它正在向四面八方发射出信号。虽然有一半多的时间它也微不可闻,只因木卫二的自转会将它带离视野,或是这颗卫星自身已被庞然大物木星所遮挡。所有关于中国太空探险队的消息都由地球中转。 “钱”号飞船已着陆,经过初步的探测,它选择了一个岩石小岛,这是从覆盖了整个卫星表面的冰层中凸出的几个小岛之一。整个星球的冰面是平坦的,没有气候条件把它雕刻成奇特的形状,也没有飘落的雪花层层堆积形成山丘。也许陨石会落在没有空气的木卫二上,但却从未有落雪。改变这个星球表层面貌的唯一力量是重力,把所有高岗削平成同样的高度;当其他卫星从它们的轨道靠近木卫二时,会不断地发生地震。木星虽然体积庞大,但对它的影响却小得多。在遥远的过去木星引起的潮汐已完成了它的工作,确保木卫二以不变的一面永远朝向它。 经过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旅行者号观测、八十年代的伽利略号探测,九十年代的开普勒号登陆,所有这一切都是已知的。但在几小时之内,中国人对木卫二的了解就会超出以往那些知识的总和。他们会自己保有这些知识;也许这令人遗憾,但没人能否认他们这么做的权力。 而更严重的不会被接受的问题,是他们吞并这颗星球的权利。在历史上,这还是第一次有一个国家宣称自己对另一颗星球的所有权,地球上的所有媒体都在就这个声明的合法性进行激烈的争辩。虽然中国人又发表冗长的声明指出,他们从来没有在2002年的《联合国太空条约》上签字,因此不受该条约规定的限制,但这种说法并不能平息白热化的抗议。 忽然之间,木卫二成了太阳系中的头条大新闻。在现场的人们(至少是在最近的几百万公里之内的这些人)因此而被地球上的人们强烈关注。 “这里是海伍德·弗洛伊德,在太空船阿列克斯·里昂列夫号上,正执行前往木星的任务。但你们很容易猜到,现在我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木卫二上了。 “就在此刻,我正从这艘飞船上最好的天文望远镜中观察它;在这个放大倍率下,它比肉眼见到的月亮要大十倍,看起来真是奇异莫测。 “星球表面是不变的粉红色,点缀着一些棕色的小块陆地。它上面分布着错综复杂的网状细线,向四面八方延伸蜷曲。事实上,它看上去很象一本医学教材中显示动静脉图案的照片。 “有一些线条有几百——甚至几千公里长,看上去很象是如珀西瓦尔·洛厄尔或其他二十世纪初的天文学家们以为他们自火星上观察到的虚幻运河。 “但木卫二上的条条运河不是幻影,虽然它们肯定不是人工开凿的。而且,那里面确实有水——至少有冰。这颗星球几乎完全被大洋覆盖,平均深度有五十公里。 “由于它离太阳很远,木卫二的表面温度极低——大约是在冰点以下一百五十度。所以你们可能会想象,它唯一的大洋已结成了一大块坚冰。 “但令人吃惊的是,这不是真的,潮汐动力使木卫二内部产生了大量的热能——同样的动力也引起了它的邻居木卫一强烈的火山活动。 “所以,冰层在不断地融化,分裂,又冻结,形成裂缝和冰谷,就象我们在地球极地看到的那些冰缝。那就是我现在看到的交织的线条图案,它们中的大多数幽黯而古久——也许已形成了上百万年。但有少量还是几乎纯白色的,它们是刚刚曝露出来的新冰层,只包裹了几厘米厚的外壳。 “‘钱’号飞船正是在这样的一道白色裂缝边着陆的——这条一千五百公里的狭缝被命名为大运河。据推测中国人打算将运河中的水泵入他们的推进剂罐,这样他们就可以考察木星的卫星系并返回地球。那并不容易,但他们一定仔细地研究了着陆地点,而且必定清楚他们在做什么。 “现在很明显,他们为什么肯冒这样的风险——以及为什么会声明对木卫二的所有权。那是一个面向整个外太阳系的战略要点。虽然在木卫三上也有水资源,但都已冻结成坚冰,也更难取得,因为那颗星球的引力更大。 “我刚刚又想到了一点,即使中国人在木卫二上搁浅了,他们也可能幸免于难,坚持到救援队伍抵达。他们有足够的能量,这个区域也很可能含有用的矿藏——我们都知道,中国人是合成食品生产的专家。这种日子不会好过,但我有几个朋友会认为看着木星缓缓横越天空的壮丽画面就够开心了——我们也在期待着这幅图景,就在几天后。 “这里是海伍德·弗洛伊德,我代表阿列克斯·里昂列夫号上全体船员向你们告别。” “这里是船桥。海伍德,讲得太棒了。你一定做过新闻记者。” “我有足够的实践经验,我的一半时间都花在了公关上。””公关?””公共关系——通常用于劝说政客们,让他们多拨点儿钱给做研究的。你们是不会遇上这种事儿的。” “我多么希望是这样。总之,到船桥上来。有些新的信息,我们需要和你一起讨论一下。” 弗洛伊德摘掉了钮式话筒,将望远镜锁到固定位置,从小型观察气泡室中钻出来。他离开的时候,差点同尼古拉·特诺夫斯基撞个满怀,明显地,他也接到了同样的要求。 “我打算盗用你的一些精彩段落向莫斯科广播电台发送,伍迪,希望你不介意。” “没关系,尼古拉。况且,我能怎么阻止你呢?” 船桥上,奥勒娃船长正仔细观察着显示屏上重重叠叠的句子和数据。弗洛伊德痛苦地一个个辨认着那些句子,直到她打断了他。 “别去理那些细节。这些只是我们在估算‘钱’号还得花多长时间注满它的推进剂,然后起飞。” “我们的人也在做同样的计算,——但变数太多了。” “我想我们已经划去了—个。你知道吗,能买到的最好的水泵属于消防队。北京消防中心四台最新式的水泵几个月前被强行征用,市长抗议无效,你听了是否感到吃惊?” “不吃惊——只是失掉了一些敬意,请继续。” “那也许只是巧合,但那些水泵大小正好合适。合理推测一下水管直径、在冰层上钻孔的速度及其他——哦,我想他们大约需要五天加满。” “五天!” “如果他们很走运,而且没什么东西出毛病的话。而且他们可以不等加满,只需注入足够在我们之前与发现号会合的推进剂即可。哪怕他们只比我们快一小时,那也足够了。至少,他们可以宣布打捞权。” “我们国务院律师们的观点可不是这样说。我们在适当的时候会宣布发现号并非弃船,只是在我们重新登船之前暂时泊在那儿的。任何企图接管的行为都是海盗行径。 “我相信中国人会重视的。” “如果他们不呢?那时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人数比他们多——等钱德拉和科诺醒来就是二对一了。”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船上的双刃剑在哪儿?” “双刃剑?” “剑——武器。” “哦,我们可以用远程激光器,它能让一千公里之外的毫克级微行星标本蒸发掉。” “我不知道是否会喜欢这种说法。我们的政府肯定不赞成动用武力,当然啦,除非为了自卫。” “你们这帮天真的美国人!我们比你们更现实,我们必须这样。你的祖父母那一辈都寿终正寝,海伍德。我家有三位是伟大的爱国战争中被杀的。” 当他们单独相处时,坦娅总是称他为伍迪,而从来不称他为海伍德,那么,她一定是当真了。或者,她只是想测试他的反应? “无论如何,发现号只是一件值几亿美金的设备。飞船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所携带的信息。” “完全正确。能被复制、并且被抹掉的信息。” “你的想法真令人愉快,坦娅。有时候我觉得所有的俄国人都有点偏执狂。” “这得感谢拿破仑和希特勒,使我们有了偏执的所有权利。但别告诉你自己没考虑过那个——你们怎么说的来着?——电影脚本?” “没有考虑的必要,”弗洛伊德阴郁地回答。“国务院已经问过我一次——作为一种可能性。我们只能等着看中国人会做出什么。如果他们再一次智胜我们,我一点儿都不会吃惊。” 第十章 木卫二的呼叫 在零重力之下入睡是—门必须学会的技术,弗洛伊德花了差不多一周时间找出最好的方法放置腿和手,让它们不会漂浮成不舒服的姿势。现在他成了专家,也不再盼望着回到重力环境;甚至,这个念头偶尔还会让他做噩梦。 有人想摇醒他——不,他一定还在做梦!太空船上的隐私权是神圣的,没人会未经允许擅自进入其他乘员的房间。他坚持地紧闭着双目,但摇动仍持续不断。 “弗洛伊德博士——请醒醒!有急事儿!” 没有人称他为弗洛伊德博士,几周来他得到的最正式尊称只是“博士”。出什么事儿了? 他不情不愿地张开了双眼,发现自己还在小小的舱室中,被睡袋固定着。他大脑的—部分告诉他,为什么他会看到——木卫二?他们与之还相距十万八千里呢! 他看到熟悉的网络,那些由交织的线条组成的三角形、多边形,当然这就是大运河——呃,不,不太对劲。他既然还在列奥诺夫号自己的小舱室之中,又怎么可能看到这一切? “弗洛伊德博士!” 他总算完全清醒过来,意识到他的左手就在他眼睛前方漂浮着,相距不过几厘米。他手掌的纹路与木卫二的地图那么神奇地相似,多奇怪啊!但“大自然母亲”就是这样懒惰,总在极不相称的大小尺度重复着她自己,如牛奶加入咖啡搅起的波纹,如飓风吹卷的云丝,以及旋涡星云的旋臂。 “对不起,马克斯,”他说,“出了什么事儿?哪儿出毛病了?” “我们也这么想——但出事的不是我们。‘钱’号有麻烦了。” 船长、导航员、总工程师都在船桥上,固定在他们的座位中;其他的船员则不安地环绕在扶栏四周,或是盯着监视器。 “抱歉把你吵醒了,海伍德。”坦娅粗率地道了个歉,“目前的情况是这样。十分钟之前我们从地面任务中心那儿收到了一级优先指令。‘钱’号失去了联系。事情发生得非常突然,在一个密码信息传送到一半的时候;有几秒钟断裂的声响——然后就是一片沉默。” “他们的信号仪呢?” “停机了,我们也接收不到信号。” “嗞!那么一定很糟——主要系统的崩溃。有什么可能?” “很多——但都是猜测,一次爆炸——雪崩——地震:谁知道呢?” “也许我们永远无法得知——直到有人再次登陆木卫二——或者我们飞得近点儿去观察一下。” 坦娅摇了摇头。“我们没有足够的燃料。我们能达到的最近距离是五万公里,那么远是看不到什么的。” “那么我们无能为力了。” “也不尽然,海伍德。任务中心有一个建议。他们要我们旋转我们的碟型天线,只是为了万一我们可能收到微弱的紧急呼叫。这是——你们怎么说来 第十一章 坚冰与真空 “那是谁?”有人低语,伴随着一阵要他噤口的嘘声。弗洛伊德摊开双手,尽可能地显示出他一无所知——同时,他也希望可以显得无辜。 “……知道你在列奥诺夫号上……也许没有多少时间……用我太空服上的天线对准我判断的方向。” 这信号消失了几秒,然后又变得清晰了一点儿,虽然声音并没有变得更大。 “……把这个消息通知地球。‘钱’号在三小时之前毁灭了。我是唯一的幸存者。正用我太空服上的无线电——不知道它的功率够不够大,但这是唯一的机会。请仔细听,木卫二上存在着生命。我重复一遍:木卫二上存在着生命……” 信号又变微弱了。在一片震惊的静寂中,没有人说话。弗洛伊德一面等待,一面拼命地搜索记忆。他记不起这个声音——也许是一个在西方受过教育的中国人。可能是他在一次科学会议上碰到的什么人,但除非是说话的人表明身份,他不可能知道那是谁。 “……刚过此地的半夜不久,我们正在稳定地抽水,推进剂罐差不多装了一半。李博士和我出去检查管道的密封。‘钱’号停在——曾经停在——大运河边三十米开外,管道从那儿直接导出,向下插入冰层。冰层很薄——走在上面不安全。温暖的洋流上涌……” 又一次长长的静寂。弗洛伊德猜想说话者是不是在移动,忽尔即刻被某些障碍阻断。 “……没问题——五千瓦的照明灯在飞船上闪耀。就象圣诞树——美丽无比,透过冰层闪闪发光。绚丽的色彩。李先看到——一块巨大的黑色物体从下面升起来。起初我们以为那是一群鱼——如果是单体生物就太大了——然后它开始破开冰层。 “弗洛伊德博士,我希望你听到我说话。我是张教授——我们2002年在波士顿召开的国际天文联合会会议上见过面。” 弗洛伊德的思绪立刻飘向了百亿公里之外。他模模糊糊地记起了那次国际天文联合会会议闭幕后的招待会——那是中国人在第二次文化大革命前参加的最后一次大会。现在他清晰地回忆起张——一个矮个儿、幽默的天文学和外星生物学家,很爱说笑话。他现在没有再说笑话。 “……象一大串湿乎乎的海藻,在地面上爬行。李跑回飞船去取相机——我留下来观察,并通过无线电报告。那东西移动得相当慢,我可以轻易地超过它。当时我并没感到有必要惊慌,而是很兴奋。我以为自己知道那是什么生物——我曾见过加利福尼亚海藻森林的照片——但我大错特错了。 “……我能看出它有麻烦了。它不能在低于它正常生存环境一百五十度的温度中活下来。往前挪动的时候它在慢慢冻结僵硬——一小块一小块象玻璃似的东西从它身上脱落下来——但它仍然挪向飞船,如同一股黑色的浪潮,速度越来越慢。 “我仍然很惊奇,无法进行思考,也想象不出它要干什么……” “有什么办法向他回话吗?”弗洛伊德焦急地低语。 “不行——太晚了,木卫二就要转到木星背后去了。我们得等它再次露面。” “……爬上了飞船,当它前进的时候留下了一条冰道。也许这是它隔开寒冷的一种方法——正如白蚁用它们小小的泥墙来隔开阳光。 “……飞船上堆积了数以吨计的冰块。无线电天线首先断裂了。然后我能看到着陆支架开始弯曲——所有一切都是慢动作,如同一场噩梦。 “直到飞船开始倾倒,我才意识到这东西想干什么——但那已经太晚了。我们本来可以挽救自己的——只要我们关掉了那些灯。 “也许它是一种趋光生物,它的生物周期被透过冰层的阳光所触发,或者它被吸引而来,如同飞蛾扑火。我们的强力照明灯必定比木卫二上曾有的任何一种光线都要灿烂…… “然后飞船整个儿垮塌了。我看到船身裂开,湿气冷凝形成的雪片状云雾飘散了。所有的灯都已熄灭,只有一只在几米开外的电线上摇摇晃晃。 “在那之后我无法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我所记得的下一件事,就是我站到了那盏灯下,在飞船残骸旁边,周围是刚刚落下的雪末。我可以清晰地看到我留在雪地上的足迹。我肯定是跑到这儿来的;也许只是一、两分钟的事儿…… “那植物——我仍然认为它是一种植物——不动了。我不知道它是否在这场碰撞中被弄死了;大片大片——如同人的手臂一样厚——裂开了,就象被折断的嫩枝。 “而它的主干又开始动了。它下了飞船,开始向我爬来。那使我可以确定,这东西是对光敏感的,我立刻站到那盏上千瓦的灯后面,那盏灯现在已不再摇晃了。 “请想象一棵橡树——或更形象地,一棵躯干四垂、根须浓密的榕树——由于重力的作用而平展在地,并想要在地面上爬行。它到了灯的五米之内,然后开始环形伸展,直到它完全把我包围了起来。也许这是它忍耐的极限——灯光的吸引在这一点上变成了排斥。之后几分钟内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不知道它是不是死了——最终冻结僵硬了。 “然后,我看到很多枝条上长出了巨大的芽苞,那如同观赏到了一朵花慢慢地展开。事实上,我想那就是花朵——每一朵花大约有人头般大小。 “精致而缤纷的膜开始展开。即便在那时,我也觉得没有人——没有任何东西——看到过那种色彩;那在我们点亮灯光前并不存在——我们致命的灯光——把它们带到了这个世界上。 “卷须,雄蕊,都在微微地摆动……我朝围绕着我的这面有生命的墙壁走去,这样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发生了什么。即使在那时,或是任何时候,我也没有对它产生过一丝惧意,我肯定它不是出于恶意的——如果它也有良知的话。 “巨大的花朵盛开着,形态各异。现在它们使我想到蝴蝶,刚刚破茧而出——翅膀褶皱着,还很虚弱——我离它的真相越来越近了。 “但它们被冻僵了——死去如同它们绽放得一样快速。然后它们一个接一个地从母体的芽托上掉了下来。几分钟内它们砰然落下在这四周,就象鱼躺在干涸的陆地上——最后我终于明白了它们是什么。这些膜不是花瓣——它们是鳍,或是类似的器官。这是这种生物的水生幼虫期。也许它在海底呆了大半生,然后将它容易迁移的后代遣散去寻找新的疆域,如同地球海洋中生存的珊瑚虫。 “我跪下来,仔细地看那些小生命。那些美丽的色彩都黯淡了,变成了一种干巴巴的褐色。一些花瓣——鳍折断了,冻僵后它变得很脆。但它仍在虚弱地挪动,当我接近时它试图避开我。我不知道它是如何感知到我的存在。 “然后,我注意到了那些雄蕊——我刚才是这么称呼它们的——在它们的尖端上都镶嵌着亮蓝色的斑点,它们看上去好象是细小的青玉——或是扇贝壳上的蓝斑——能够感受到它的色彩,但我无法形容出那真实的图景。当我进行观察的时候,那种生动的蓝色渐渐凋萎,青玉变成了呆钝的普通石头……” “弗洛伊德博士——或是在收听的任何人——我没有时间了;木星不久就会隔绝我的信号。但我马上就说完了。 “然后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了。那根吊着灯的电线几乎垂到了地面上,我用力拖了几下,一阵火花闪烁后灯光熄灭了。” “我不知道是否已经太迟了。几分钟过去,什么也没有发生,于是我走到围住我的缠结的枝条组成的墙边,用脚踢它。” “慢慢地,这生物恢复了原样,向大运河退缩回去。这儿有足够的光线——我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木卫三和木卫四悬在天空中——木星是一弯硕大的新月——暗面空中有巨大的瑰丽光带,那是木卫一磁流管(Iofluxtube木卫一磁流管,连接木卫一和木星的磁力线和电流区域。——重校者注)的木星一端。我完全没必要打开我的头盔灯。 “我跟着那生物一直走到水边,当它慢下来时我就用脚踢它,让它快点儿。我感到了脚下冰雪的吱嘎声……当它靠近了大运河边,它好象又获得了力量和活力,似乎知道它自己靠近家园了,我不知道它是否还能存活下去,并再次发芽。” “它从地表消失了,只在地面上留下一些死去的后代。然后我走回飞船,去看看是否还有任何东西幸存——我不想谈这个了。 “我只有两个要求,博士。当生物学家们为这种生物归类的时候,我希望它们能以我命名。 “还有——当下一艘飞船返家时——请他们把我们的遗骨带回中国。 “木星几分钟后就要阻断我们了。我希望我能知道是否有人听到了我的话。不管怎样,当我们重新相见的时候我将重复以上信息——如果我的太空服生命系统能支持那么长久。 “这是木卫二上的张教授,正在报告‘钱’号太空船的毁灭,我们在大运河边着陆,并把我们的水泵安置在冰层旁——” 信号忽然弱了,然后恢复了一小会儿,最后在一片嘈杂声中完全消失了。虽然列奥诺夫号仍在收听同一频率,却再也没有听到张教授的只言片语。 第十二章 向下俯冲 在向木星俯冲时,飞船的速度终于加快了。当它穿越那四颗外部小卫星的杳无人烟的重力地带时花了很长时间——木卫九、木卫八、木卫十二和木卫十一——它们在各自的逆向扁椭圆偏心轨道上摇摆不定。这些毫无疑问都是被俘虏的小行星,形状完全不规则,最大的一颗直径仅三十公里。除了行星地质学家,没有人会对这些粗糙皴裂、棱角峥嵘的大石头感兴趣,它们在效忠于太阳还是木星的问题上始终举棋不定。总有—天,太阳会把它们再次彻底俘虏。 但木星仍可以留住第二群的四颗小卫星,它们比其它卫星距木星要近一半。木卫七、木卫十、木卫六、木卫十三挨得相当近,并在同一平面上运行。曾有人推断它们原属同一个母体;如果的确如此,它们的母体直径可达—百公里。 虽然只有木卫十一和木卫十三足够靠近到肉眼能观察其表面,它们就象老朋友一样受到热烈欢迎。这是历经长长的海上漂流后第一眼看到的陆地,木星边沿的航标屿。最后几个小时飞快地流逝;整个任务最关键的时刻——进入木星大气就快到了。 看上去木星已经大于地球天空中的月亮,而且还能清楚看到巨大的内部卫星环绕着它。可以看见它们明亮的圆盘和绚丽的色彩,但距离还是太远,所以无法认出显著的标记加以区分。它们表演的永恒芭蕾——时而消失于木星身后,时而显现出来,拖着长长的阴影尾巴穿越亮面——是带有无尽魅力的奇观。这正是自伽利略差不多四个世纪前首次发现以来,天文学家观察已久的运动方式,但唯有列奥诺夫号的乘员们是活着的人中少有的能亲眼看到这一切的人。 拉据式的象棋比赛已告终了;空闲的时间花费在天文观测、或是促膝交谈、或是聆听音乐,同时常常凝视着外面的景观。而至少船舷浪漫曲正达到了高潮:马克斯·布雷罗夫斯基和冉尼娅·马申科频繁的幽会成为大家善意取笑的对象。 在弗洛伊德看来,他们两人并不般配。马克斯是个身材高大、白肤金发的漂亮小伙子,曾参加了2000年奥运会并一举夺得桂冠。他虽然已30出头,却有着一张坦率的脸和几乎是孩子气的表情。这不完全是个误解,尽管他作为工程师的业绩极为优秀,弗洛伊德常会感受到他的天真和不谙世事——一个谁都会愿与之谈话、但却不会持续太长时间的那种人。虽然他在自己的研究领域中精湛娴熟,但除此而外,他虽有魅力却相当无知。 冉尼娅——29岁,飞船上最年轻的—个——仍让人捉摸不透。由于没人愿意谈起此事,弗洛伊德无法得知令她受伤的是何种事件,他在华盛顿的消息来源也不能提供任何情报。极为明显地,她遭遇过某种严重的事故,但也可能不会比一次汽车相撞更不寻常。认为她曾执行一次秘密太空任务的说法——只是盛行于苏联之外的神话的一部分——可不予考虑。多亏有了全球跟踪网络,五十多年来这种事完全不可能会发生。 冉尼娅的身心毫无疑问地受过伤害,她还被另一个阴影笼罩着。她是飞船起飞前最后一刻换上的替补,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伊琳娜·雅库尼娜本应是列奥诺夫号上的营养学家和医疗助手,但她不幸与一架悬垂滑翔机相撞,造成了大面积骨折。 每天格林威治时间18:00,七位船员和—位乘客就会聚集到船桥上隔开厨房和睡舱的小小公共休息室中。中间的那张圆桌刚好够八个人挤在一块儿;等到钱德拉和科诺也醒过来,这张桌子就坐不下了,还得在别处安两个位子。 虽然“六点苏维埃会议”,他们这样称呼每日例行的圆桌碰头会,很少超过十分钟,但它在保持士气方面扮演了重要角色。牢骚、建议、批评、进度报告——什么都可以提出来,只要议题不会遭到船长的否决。事实上否决权极少被行使。 会议不存在什么议程,典型的话题是要求更换菜单、请求更多与地球联系的私人时间、对电影节目的建议、传播新闻和闲话,还有以压倒多数对太空美国分遣队给予善意的嘲笑。弗洛伊德警告他们,当他的同伴们醒来时,人员比例就会由1:7上升到了3:9。他没提到自己的私人看法:科诺一定会比船上任何其他三人讲得多而且叫得响。 弗洛伊德醒着的时间大多在公共休息室度过——部分原因是,虽然它很狭小,但比起自己那个小得可怜的容身之地来,更不容易使人患幽闭恐怖症。这里装饰美观,所有可用的平面都挂上了美丽的海陆风景照、运动照、影星照和其它让人联想到地球的装饰品。令房间豪气倍增的是里昂列夫亲笔画的油画——“月球之侧”。1965年,当他还是个年轻的中校时,他就乘坐“日出二号”升空,并成为人类历史上在太空漫步的第—人,就在这一年,他也完成了这幅画作。 这幅画很明显出自—个才华横溢的业余爱好者之手,而不是专业画家,它展现了多孔的月球边缘,而美丽的“虹湾”(月球上最美的名胜,每逢太阳一照,看起来就像珍珠项链般美丽。——重校者注)——就象彩虹缤纷的海湾——嵌在前景中。在月球的地平线上悬挂着的,如同巨大的幻像,是一轮纤细的眉月般的地球,正处于这颗行星黯淡的夜色中。更远处是灿烂辉煌的太阳,日冕如同皇冠上的彩带,飘拂在它四周,向空间伸延达数百万公里。 这是一幅惊人瑰丽的作品——也是对仅仅三年后就实现的未来的前瞻。在安德斯、鲍曼和洛弗尔乘坐阿波罗八号的航程中,当他们1968年圣诞节那天观看地球自远端升起时,他们将亲眼目睹这壮观的一幕。 弗洛伊德对这幅油画极为欣赏,可同时又有着悲喜交融的复杂情感。他不会忘记,这幅画比船上其它所有人的岁数都大——只有—人例外。 阿列克斯·列奥诺夫作此画时,他已满九岁了。 第十三章 伽利略卫星 (伽利略卫星:指木星最大的四颗卫星。分别为木卫一爱莪、木卫二欧罗巴、木卫三盖尼米得、木卫四卡利斯托,将它们放在巨大的木星旁边可以直观地看到大小对比。虽然它们均是1610年被伽利略和西蒙·马尤斯独立地发现的,这四颗卫星却被昵称为“伽利略卫星”。——重校者附图并注) 即便“旅行者”首次飞越探测已过去了三十年,仍无人能真正弄懂这四颗大卫星为什么和其他卫星如此不同。它们几乎同样大小,而且处在太阳系的同一部分——但它们之间的差异又如此明显,仿佛不同背景下成长的孩子。 只有最远的木卫四如人们所预期。当列奥诺夫号从它身边100,000公里外擦过时,那上面无数环形深坑中较大的一些能用肉眼看清楚。通过望远镜观察,这颗卫星好象—颗曾被火力凶猛的来复枪当作射击目标的玻璃球;它表面堆叠满了大小各异的环形坑,甚至比可见度的极限还小许多。曾有人说,木卫四看上去比月球更象是地球的月亮。 这并非特别让人感到吃惊。人们可以想象此地的星球——位于小行星带的边缘——被太阳系诞生时留下的无数碎屑轰击着。但相邻的木卫三却迥然不同。虽然远古时代遭受的轰击使它到处坑坑洼洼,那儿的绝大部分地域却象是被犁过一般——这种描述看来尤为适宜。木卫三上大面积覆盖着山垄和沟壑,好象某个宇宙园丁用大耙犁过似的。其上还有浅色的条纹,象宽达50公里的耙爪留下的痕迹。最神秘的是那些蜿蜒的长带,由许多条平行线构成。尼古拉·特诺夫斯基认定——那一定是多车道超级高速公路,是由酩酊大醉的测量员布局设计的。他甚至还宣称发现了立交桥和四叶式交叉路口。 列奥诺夫号在穿过木卫二轨道前,向人类知识库中发送了数以万亿计的关于木卫三的信息。木卫二那冰封的世界,由于其上的毁灭悲剧和重大牺牲,虽然尚位于木星的另一面,却从未游离于任何人的思考之外。 在地球上,张博士已成了英雄,他的同胞带着明显的困窘,收到了无数的慰问信。其中一封是以列奥诺夫号全体船员的名义——对此,弗洛伊德猜测,莫斯科一定做了相当程度的改写。飞船上弥漫着复杂的情绪——钦佩、遗憾和解脱的混合气氛。所有的宇航员,不考虑他们的国籍,都把他们自己看作是太空居民,情出一处,彼此分享着胜利、分担着痛苦。列奥诺夫号上没人会为中国探险队的遇难感到高兴,然而另一方面,竞赛不需达到白热化,大家都有一种无声的解脱感。 木卫二生命的意外发现使情况更为复杂——不论在地球上还是飞船上,人们都在对此进行冗长的争论。一些外星生物学家叫嚷着“我早告诉过你们”,强调这实在不值得大惊小怪。早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科研潜水艇就发现了在被认为是生命禁区的环境下——太平洋海床上的深沟中,维持着不稳定的繁荣茂盛的大量陌生海洋生物群落。海底火山上的热泉滋养并温暖着这个深渊,在沙漠上造出了绿洲。 在地球上发现的任一事物都能在宇宙中千百次地重复,这几乎是科学家们的一条信条。木星的所有大卫星都有水——至少有冰。而且木卫一上有持续不断的火山喷发——因此有理由预料相邻的世界也会有较微弱的火山活动。综合以上两个事实,木卫二看来不仅有生命存在的可能,而且是必然会发生的——大多数自然奇观就是这样,当人们看到时才会事后诸葛地推想出来。 然而这个推论还引发了另一个与列奥诺夫号此次太空任务攸关的问题。既然木星的卫星上发现有生命存在——它与第谷独石以及近木卫一轨道上更为神秘的人造物品是否有联系? 这成了“六点苏维埃会议”上最爱讨论的一大话题。一般认为张博士遇到的生物并未表现出智慧的高级形式——至少,如果他对该生物行为举止的描述正确无误的话。哪怕只具备初等推理能力的动物,都不会允许它自己成为本能的受害者,象飞蛾扑火般被吸引,不理会灭顶之灾的危险。 瓦西里·奥勒夫很快举出一个反例来争辩,纵然未能驳倒此说,也削弱了论据。 “看看鲸和海豚吧!”他说道,“我们说它们有智慧——可它们不是常常成群结队地在海边搁浅自杀吗!这看来就是一个本能战胜了理智的实例。” “不要说海豚,”马克斯·布雷罗夫斯基插嘴道,“我们班上有个顶顶聪明的工程师,在基辅被一个金发碧眼、皮肤白皙的女人把魂勾走了。我最后听说他的消息时,他正在一家修车厂干活。要知道他曾因设计空间站而获得过金质奖章。多浪费啊!” 即使张博士的木卫二生物具有智慧,当然也不能排除别处还有更高级的生命形式。整个星球的生物学不能由单一的标本来判断。 但曾经有过广泛的辩论,认为大海中不会产生先进的智慧,因为在安详恒久的环境中缺乏足够的挑战和刺激。最重要的是,海洋生物不借助火,怎么可能研制出什么技术? 不过那种情况也有可能会存在,通向文明的道路不会只有一条。其它世界或许会有全部产生于海洋中的文明。 尽管如此,没有确定无疑地证明其存在的建筑、科学设备、发射站和其它人工痕迹,那种高级太空文明似乎不太可能在木卫二上现身。那里极目四望,只有平坦的冰层和一些裸露的秃石。 当列奥诺夫号急掠过木卫一和小卫星木卫十六(Metis即木卫十六,是已知木星卫星中离木星最近的一颗。原著此处作“Mimas”,即土卫一,疑笔误。——重校者注)的轨道时,已没有时间继续推测和讨论了。船上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为预定的遭遇和数月来失重状态的短暂改变做好准备。在飞船进入木星大气层前所有自由物体必须固定好,减速刹车可能会造成高达2G的瞬时重力高峰。 弗洛伊德很走运;只他一人有时间对着正在迫近的行星那华丽的奇观流连忘返,现在它已遮掩了半边天空。由于从未接触过如此巨大的量级,人的头脑是没办法领会它真正的大小的。他得不停地告诉自己:五十颗地球也覆盖不了正迎面而来的半球。 那些云朵,一如地球上最眩彩夺目的日落,奔行得如此快速,在他所见的十分钟内就会飞逝变幻。巨大的涡流沿着缠绕这颗行星的环带不停地涌动,尔后,又烟雾般旋转而逝。轻柔的缕缕羽状白烟时而从深层喷出,又立即被这颗巨星旋转而生的狂风吹散。最奇特的也许要算是那些白点,它们有时象项链上的珍珠,整齐地排列在木星中纬度的信风上。 在关键时刻到来前几小时,弗洛伊德很少看见船长或是导航员。奥勒夫夫妇几乎不离开船桥,他们正在不断检查进入轨道,并为列奥诺夫号整个航程的每一分钟作细致的校正。飞船现在正行驶到刚刚擦过外层大气的重要关头;如果飞得太高,刹车的摩擦力将不能使其充分减速,那么它就会冲出太阳系,绝无任何挽救的余地;如果飞得太低,它就会成为一颗燃烧的流星。在这两个极端间,想要不犯错误就得慎之又慎。 中国人已经证明空气刹车的可行性,但总会存在出错的可能。因此弗洛伊德对一小时前医务指令长鲁登科说的话一点也不觉得吃惊,她承认道:“我真希望,伍迪,毕竟,我应该带上那尊圣像。” 第十四章 同舟共济 “……楠塔基特(美国地名,位于马萨诸塞州。——重校者注)那栋房子的抵押文件应该在图书室标着‘M’的文件夹里。 “好啦,这就是我能想到的全部正事。最后的两小时我会用在回忆孩提时看到的一幅维多利亚时代的旧画——它肯定已有差不多150年的历史了。我不记得它是黑白的还是彩色的,但我却忘不了那种情感——别笑——它的名字是‘最后一封家信’。我们的曾祖辈就钟爱这种伤感的情节。 “它画的是飓风中的一艘帆船的甲板——帆早已被卷走,甲板上也浸满了海水。背景中,船员们正在奋力拯救这艘船;而在前景的显著位置,一个年轻的水手男孩却正在写一张字条,身旁放着他希望可以带它漂回陆地的一个瓶子。 “虽然那时我还是个小孩,我也觉得他该和船上的同伴一起奋斗,而不该独个写信。但是,这幅画仍旧打动了我:我从没想到过有一天我会像那个年轻水手一样。 “当然,我确知你会看到这条讯息——在列奥诺夫号上我帮不上任何忙。事实上,我被礼貌地要求尽量别妨碍工作,因此当我谈到此事,我的良心是十足清白的。 “我要把它发到船桥了,因为十五分钟后我们将中断通讯,收起碟型天线,并做好封舱准备——这对你来说又是个海员的极好类比!木星已经遮满了整个天空——我不想描述它,也不想观察它太长时间,因为护窗板几分钟内就要升起来了。无论如何,摄像机在这方面比我强多了。 “再见,我最亲爱的,我爱你们大家——特别是克里斯。当你收到这个的时候,一切都将已结束,不管以何种方式。记住我为我们所有人的幸福尽了全力——再见。” 弗洛伊德取下音频芯片,漂到通讯中心去,把它交给了萨沙·科瓦列夫。 “请务必在通讯停止前发送出去。”他恳切地说。 “别担心,”萨沙允诺,“所有的通道都还开着,而且我们还剩下足足十分钟可用。” 他伸出手,“如果我们再次见面——啊,我们会笑脸相迎!如果不能,这种告别也挺好。”弗洛伊德眨了眨眼。 “莎士比亚吗?我猜是。” “不错,战斗打响前布鲁特斯和卡西乌的诀别(典出描写古罗马战争的莎翁戏剧。——重校者注)。等会儿见。” 坦娅和瓦西里都在专心致志地观察飞船的位置变化,只向弗洛伊德挥了挥手,弗洛伊德只好退回了自己的小舱室。他已向船上其他人说过再会;除了等待之外已无所事事。他的睡袋吊到了预备位置,准备应付减速开始后重力的回归,而他只需爬进去—— “收回天线,打开所有防护板。”对讲机里说道。“五分钟后我们将感觉到首次制动。一切正常。” “我极少会用这个词,”弗洛伊德自己咕哝道,“我想你是在说‘名义上’(英文为nominal,与正常normal谐音。——重校者注)。”他刚作出这个结论, 第十五章 逃离巨掌 弗洛伊德来到了望台——在与冉尼娅共渡谨慎的几分钟后——木星看来已远离了飞船。这应该是根据他的知识而形成的幻觉,而非亲眼所见。他们刚刚才冲出了木星的大气,这颗行星还占据着大半面的天空。 现在情况正如预测的一样,他们成了木星的俘虏。在最后一个白炽的小时内,他们已经减慢了过快的速度,要不然他们就会飞出太阳系,去往遥不可知的繁星之间了。他们目前正在一个椭圆形轨道——即传统的霍曼轨道(1925年奥地利科学家霍曼(·hohmann)首先提出飞向行星的最佳轨道只有一条,就是与地球轨道及目标星轨道同时相切的双切式椭圆轨道。这条最佳轨道叫霍曼轨道。它利用地球和行星的公转运动,使探测器仅在初始阶段得到必要的速度,然后大部分时间是惯性飞行,这就节省了燃料,只是飞行的时间较长。——重校者注)——上运行,它将引领他们往返于木星和350,000公里高处的木卫一轨道之间。如果他们没有——或不能——再次发动推进器,里昂列夫号就会在这个范围内巡回,每19小时转一圈。它还会成为离木星最近的一颗卫星——虽然时间可能很短。飞船每次擦过木星大气都会损失飞行高度,直到它旋转着坠入毁灭。 弗洛伊德从未喜欢过伏待加的味道,但他仍和其它人一道尽情为飞船设计者干杯痛饮,并鸣谢伟大的艾萨克·牛顿爵士。随后坦娅坚决地把酒瓶收回了橱柜,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虽然都已做好了思想准备,一声沉闷的爆炸声响和突如其来的分离晃动仍令他们着实惊跳起来。几秒后,一只巨大的、闪闪发亮的圆碟映入眼帘,然后缓慢地翻着跟头离开了飞船。 “看!”马克斯叫道,“飞碟!谁有相机?” 话音刚落就响起了歇斯底里的大笑声,好不容易才被船长严肃的声音打住。 “再见,忠诚职守的防热板!干得棒极了。” “可这多浪费啊!”萨沙说道,“至少也有几十吨呢。想想我们本能携带的更多有效载荷吧!” “如果保守的俄罗斯工程学是对的,”弗洛伊德反驳,“我就全力支持。多几吨远比少一毫克好得多。” 所有的人都为他拍手喝采,此时外面那被弃的防热板已渐冷却至黄色,而后红色,最后变成与四周的太空一般漆黑。它漂离飞船几公里后就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只偶尔在黯淡的星光里露一下脸。 “轨道初步检测完毕,”瓦西里说道,“我们正以每秒十米的速度奔行,第一次尝试的成绩还不错。 听到这个消息,人们放心地淡淡吐了口气。几分钟后,瓦西里又向大家宣布道: “为修正航向改变飞行高度;变速为每秒六米,请大家做好思想准备,一分钟后第二十二次点火。” 他们仍紧紧地贴着木星,让人很难相信飞船正绕其飞行;他们就象是乘坐在一艘刚从云海中冒出来翱翔高空的空气飞行器上。没有边际的感觉,很容易想象他们正加速离开某块沐浴在夕阳中的大陆,下面变幻的诸多淡粉、嫣红和深绛色是那么熟悉。 但那只是幻觉,这儿没有哪点是与地球相类的。那些色彩是固有的,而不是借助落日的辉映。这儿弥漫的气体更是相异——甲烷、氨气和混合烃的大杂烩(itches‘sBrew,巫婆的配方,巫婆的饮料,巫婆的煎药;因为常常含有许许多多的奇怪配方,因此也被人们引申为稀奇、古怪、大杂烩等等的。——重校者注)一起搅在氢-氦的洪炉中。找不到一丝自由氧——人类呼吸不可或缺的成份——的痕迹。 大团的云朵自地平线层层涌起,然后被随处散布的涡流和旋转所扭曲。到处都有上涌的明亮气体在点画着图案,而弗洛伊德也看见了一个巨大涡旋的深色轮廓——一个直通不可测的木星深处的气旋。 他开始寻找大红斑,紧接着他暗嘲自己怎么会笨到这种程度。眼下所见的所有庞大的云景,可能只是广阔无垠的大红斑的百分之几,这就象乘着一架飞机在堪萨斯作低空飞行时想辨别美国的形状一样。 “修正完毕。我们现在处于与木卫一相交的轨道上。会合时间:八小时五十五分钟。” 不到九小时就自木星向上爬升出来,并和随便什么一直恭候我们的东西相遇,弗洛伊德忖道。我们已逃离了巨掌——但它代表了一种我们理解并能为之作好准备的危险,现在我们的前方却仍迷雾茫茫。 当我们经受了那场挑战后,我们一定要再回到木星。我们将借助它的力量送我们安全回家。 第十六章 私人通话 “喂,迪米特里。我是伍迪,15秒内转码二……喂,迪米特里——加上码三和码四,开立方,再加上π的平方,最后取最接近的整数等于码五。除非你的计算机比我们的快百万次——该死的我敢说办不到——没人能解释明白这个,不管是你那儿还是我这儿。不过你仍有理由试试看,不管怎么说那是你的专长。 “顺便说一下,据我一贯出色的消息来源,最后这次劝告老安德列辞职的努力宣告失败。据我分析,你的代表团与别的代表团一样不幸,而你仍要承受这位主席的压制。我开心无比,协会理应受此惩罚。我知道他已九十多岁了,而且越来越有点,嗯,顽固。可你从我这里得不到任何帮助,即便我是世界上——对不起,整个太阳系中——不动声色地将年迈科学家免职的顶尖高手。 “你能相信我居然喝得有点多吗?我们觉得我们一旦成功地与发现号会——该死的——会合,就该开个小酒会。此外,我们还要欢迎两名新成员。钱德拉不喝酒——酒让人太通人情了——好在沃尔特·科诺绝不象他。坦娅还是如你所料,冷硬得象块石头。 “我们的美国同胞——我听起来象个政治家,见鬼——已顺利地从冬眠中醒过来了,现在正准备着开始工作。我们所有人都得赶快行动;不只因为现在时间已所剩无几,而且发现号所处的形势似乎越来越糟。当我们亲眼目睹它的纯白外壳已变成脏兮兮的黄色时,我们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该挨骂的当然是木卫一,它使飞船螺旋式下降了约3000公里,每过几天它上面的一座火山就会喷出几兆吨的硫磺,直冲云霄。你就算看过电影,也不可能真正想象出那有多象飘浮在地狱上空的层层硫云。即使我们会迎头飞向某个更加神秘——也许更加危险——的东西,现在能避开这东西我也高兴。 “我曾在2006年几劳亚火山爆发时飞越过它,可怕极了。但与这次相比,简直是无法相提并论——天壤之别。现在,我们正经过暗面,这里更吓人。你所看到的只会让你想象得更多,就象我所知的地狱那般恐怖…… “一些硫磺湖没有热到足以发光,而绝大多数的光来自放电。每过几分钟,大地看去总象就要炸裂,就象一个巨大的闪光灯在上面咔嚓了一下。那样比拟或许还行,木星与木卫一间的磁流管(见第十一节的解释。——重校者注)中流淌着无数安培的电流,常常会出现随处的爆发并释放电能。然后你会看到太阳系里最大规模的闪电,随之而来我们一半的电路开关会跳闸。 “那儿的明暗交界上就刚爆发了一次,然后我能看见巨大的云朵朝我们弥漫过来,在阳光中不断向上攀援。我怀疑它能否上升到我们的高度,就算它升到了这个位置,那时它对我们也不会造成伤害。可是它看上去象是不祥之物——一只企图吞噬我们的太空怪兽。 “到这儿后不久,我就意识到木卫一提醒我想到某种东西。我花了好几天才找出来那是什么,然后又不得不向任务中心档案处查询,因为飞船的图书室帮不上忙——真丢脸。你还记得牛津讨论会上,当我们都还是孩子的时候,我怎么把《指环王》介绍给你读的吗?嗯,木卫一就是摩多(《指环王》中的魔域。——重校者注):查查第三部分。里面有一段写道:‘滚烫的岩浆流水般地蜿蜒前行……而后冷却下来,象一条从痛苦的土地深处挣扎着摆脱出来的龙一样歪扭地横躺着。’那段描写棒极了。这是在有人见到木卫一的真面目之前四分之一个世纪写下的文字,托尔金是怎么知道的?如此说来倒是自然在模仿艺术。 “至少我们不用在那里着陆。我猜就连我们迟来的中国同行也不会那样想。但也许某天有这可能;有些区域看上去相当稳定,不会持续地遭受硫磺的侵袭。 “谁会相信我们一路航行到了木星,行星中的伟人——然后把它置于脑后。不过我们大部分时间就是这么做的。我们不观察木卫一或发现号时,就想想那个……人造物体。 “那东西还在一万公里以外、天平动点之上,但从主望远镜中望去,它几乎触手可及。由于它没有丝毫特征,看不出它的规格大小,肉眼无法对它两公里的长度做出判断。如果它是实心的,那肯定有亿兆吨重。 “可它是不是实心的呢?它几乎没有雷达回波,即使它以正面对着我们的时候也如此。我们所能见到的只是三十万公里下方的木星云团衬托出的黑色轮廓。如果不考虑其大小,它看起来真象是我们在月球上挖出的独石。 “好了,明天我们就要登上发现号了,我不知道何时再有机会与你谈话。但,老朋友,在我告别之前,还有件事要说。 “关于凯罗琳。她从没真正理解我不得不离开地球的原因,从某种意义上说,我认为她也没完全原谅我。有些女人相信爱不是唯一——而是一切。她们也许正确……不管怎样,现在争论太迟了。 “如果你有机会见到她时,尽量安慰安慰她。她说想要回到大陆,我怕如果她真的…… “如果你没找到她,尽量逗逗克里斯。我对他的思念无可言喻。 “他会相信迪米特里叔叔的——如果你告诉他说他的父亲仍爱着他,而且会尽快返回家园。” 第十七章 进入发现号 即便是处于最佳的外部环境中,要进入一艘无人操纵、缺少配合的飞船也并不轻松。事实上,这肯定是个危险的活儿。 沃尔特·科诺在理论上一直明白这一点;但直到列奥诺夫号驶到一个安全距离外进行观察时,他亲眼见到了不下百米长的发现号翻滚不停,这才真正深深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几年前,摩擦力令发现号转盘的自转停止下来,但却将它的角动量转移给了结构的其他部分。现在,象鼓乐队指挥手中舞动的指挥棒一样,这艘被遗弃的飞船一边沿着轨道运行,一边慢慢翻着跟头。 首要的问题是终止这种旋转,它使得发现号不仅难以控制,而且几乎不能接近。当科诺在过渡舱穿上太空服,与马克斯·布雷罗夫斯基并肩整装待发时,他有一种极为少见的无力感,甚至悲观失望,这不是他干得了的活儿。他沮丧地分辩道:“我是个空间工程师,不是只太空猴!”可活儿总得有人去干。只有他掌握着能使发现号脱离木卫一巨掌的技巧。马克斯和他的同事由于不熟悉,在电路图和设备操作适应上将花费过长的时间。要等到他们恢复飞船的动力并控制住它,发现号可能早就冲进下面的硫磺火窟里去了。 他们即将戴上头盔时,马克斯问道:“你没被吓住吧?” “还不至于穿不好衣服。的确有点怕。” 马克斯咯咯地笑道:“我得说这活儿就是这感觉。不用担心——我一下就能把你送到那儿,用我的——你们怎么叫它?” “‘扫帚把’。据说女巫就骑这个。” “噢,对,你以前试过吗?” “试过一次,但它完全不听使唤。在场的每个人都笑得直不起腰来。” 有一些职业会发展出适合其使用的独特工具——比如码头装卸的吊钩、制陶用的机轮、砖瓦匠的铲刀、地质学家的钉锤等。那些不得不将其大多数时间用在失重环境下的建造业上的人研制出了“扫帚把”。 它极其简单——一根一米长的空管,—头加了个衬垫,另一头是个拉环。一旦按下一个开关,它就会伸延到正常长度的五到六倍。其内部的减震系统能让一个有经验的使用者达到令人惊异的敏捷。如果需要,衬垫一端还可以变换成爪状或钩状,还有很多更精巧的改进,但基本的设计就是这样的。乍一看它似乎挺好控制,其实不然。 过渡舱的气泵停止了循环,“出口”指示灯亮起,外舱门开了,他们慢慢地飘进了真空。 发现号在约二百米开外的地方,象风车一般不停旋转着,在环绕占了大半个天空的木卫一的轨道上紧紧跟随着他们。看不到木星,它正在这颗卫星的后方。这是个经过深思熟虑的选择,他们利用木卫一作为护盾,以保护他们免受两个星球间磁流管中喷涌的能量冲击。即便如此,辐射等级也已达到了危险的高级别,他们在必须返回掩蔽处之前只有不到十五分钟的时间。 几乎是一出舱,科诺就感到衣服不大合适。“当我离开地球时这衣服穿着正好。”他抱怨道,“可现在我在这里面就象豆荚里的碗豆一样嘎吱作响。” “完全正常,沃尔特,”医务指令长鲁登科在无线电里打断了他。“你在冬眠时体重轻了十公斤,那点对你不算什么,况且你已长回了三公斤。” 还没等科诺想出怎样合理反驳时,他就发现自己已经轻飘飘、但又无力反抗地摇摇晃晃离开了列奥诺夫号。 “放松点,沃尔特,”布雷罗夫斯基说道,“即使你开始打滚,也不要用你的小型推进器。所有的工作由我来做。” 当小股气流推动着他们靠近发现号时,科诺可以看到年轻人背包上散出的模糊的轻烟。随着每一小朵蒸气云飘出,缆绳上会传来一股柔和的牵引力,他就会被拽向布雷罗夫斯基的方向;但在下一次气流喷出前他从未能追上马克斯。他感觉自己真象个溜溜球(Yo-Yo又称悠悠,是以轴承支撑在一根线上往复运动的一种游戏球。——重校者注)在绷绳上蹿蹦——现在正重复着回归的旅程。 只有一种安全的办法可以靠近那艘被人遗弃的飞船。那就是沿着它缓缓旋转的轴线前进。发现号的旋转中心点大致可判定在船腹,接近主天线系统的位置。布雷罗夫斯基不理会缆绳上还拖着他担忧的同伴,勇往直前地一头向这个区域冲过去。他怎么才能及时让我俩停下呢?科诺自问。 发现号现在是一个细长的巨型哑铃,缓慢地锤打着他们眼前的整个太空。虽然它旋转一周要花好几分钟的时间,但远端的速度仍快得惊人。科诺尽量不去想它,而是将注意力集中在越来越近——而且稳定不动的——中心。 “我要冲那儿去,”布雷罗夫斯基说,“别插手,如果发生了什么也别吃惊。” 现在,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科诺一边尽力保持镇静,一边再次自问。 所有事发生在大约五秒内。布雷罗夫斯基打开了他的“扫帚把”上的开关。它一下伸展出来,达到四米的全长,并与正在靠近的飞船相接触。接下来“扫帚把”开始回缩,它的内部弹簧吸收了布雷罗夫斯基的相当一部分冲量。但完全出乎科诺意料的是,它并没有把他带到天线阵旁。它立刻又再度伸延,给了俄罗斯人一个逆向的加速度,有效地将他象接近飞船那样迅速地弹离发现号。他从科诺身边闪过,离他只有几厘米,又一头冲进了太空。当布雷罗夫斯基象炮弹一样擦过时,吓得目瞪口呆的美国人只瞥见了他大笑的脸庞。 一秒钟后,连结他俩的缆绳传来一阵拉力的震颤,然后他们都很快减慢了速度。他们之间的相对速度巧妙地抵消了;实质上,他们与发现号达到了相对的静止。他们的速度现在取决于“发现号”。科诺只需伸手握住最近的扶手,就可把他们两个都拉进去。 “玩过俄罗斯轮盘赌吗?”他喘过气来时问道。 “没有——那是什么?” “以后—定得教教你。它和这差不多精采,都是治疗厌倦的妙方。” “我希望你不是说真的,沃尔特,马克斯是不是做了什么蠢事?” 鲁登科医生听起来好像真心诚意地为此担心,科诺决定最好不作回答,有时候俄国人没法理解他特有的幽默感。“你们正想愚弄我呢。”他小声咕哝着,声音低得她根本听不见。 现在他们已紧紧贴在旋转不停的飞船的中心点,他不再感到它的转动——特别当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闪现在眼前的金属盘时。他的下一个目标是那个绕着发现号细长的圆筒形主结构延绵不断的梯子。在那儿远端的球形指挥舱看上去有好几光年远,虽然他很清楚与之相距仅五十米。 “我先上,”布雷罗夫斯基一边把他们间的缆绳卷紧,一边说道。“记住——从这儿过去是一路下坡。不过没有问题——你用一只手就能抓紧。即便在底部,重力也只有十分之一G。那对你——怎么说来着——只是残羹而已。” “我想你是说小菜吧(此处是一个英语文字游戏,上文使用的c直译为鸡屎,意为琐碎的细节、不重要的工作,这里用的chickenfeed直译为鸡食,意为微不足道的数目。——重校者注)。嗯,如果对你都一样,那我先走。爬下梯子而不是爬上梯子,我从来就不喜欢,即使重力很小。” 科诺很清楚,保持这种略带嘲弄的语调很有必要;否则他可能会完全被神秘危险的环境压倒。现在,离家已有差不多十亿公里的他就要进入太空探险史上最著名的弃船了。一位记者把发现号称作“太空的玛丽亚·塞勒斯特”(伽利略的女儿,修女,支持她父亲的事业与人生。——重校者注),这比方很不错。但还有更多的因素令他的处境独一无二。即使他竭力忽视如梦魇般占据了半个天空的木卫一,它还是会顽强地证明它就在他身边。每次他触到梯子的横档,手套下就扬起一层薄薄的硫尘。 布雷罗夫斯基说的完全正确,飞船翻着跟斗引起的旋转重力很容易克服。当科诺逐渐适应后,他甚至对由此带来的方向感表示欢迎。 然后,忽然间,他们已到了发现号的控制与生命保障舱,一个污秽巨大的球体。几米外就是紧急舱口——就是那儿,科诺认出,鲍曼就是从这个地方重新进入了太空船并最后一次面对着哈尔。 “希望能进得去。”布雷罗夫斯基咕哝着,“好不容易走了这么远却发现门锁着该多可惜啊!” 他擦掉“空气锁闭状态”显示面板上的硫磺。 “没有显示,当然的事,要不要试试控制器?” “不愿做一点出格事——那就什么也做不成。” “没错。呃,这儿有个手柄……” 看着弯曲的墙面露出一线细如发丝的缝隙几乎是迷人的,里面逸出一小股蒸气消散在太空,随之飘出一小片碎纸。那会不会是什么至关重要的信息?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了,纸条以它的初始速度翻动旋转着离去,当它消失在天幕中时,仍一刻不停地飞舞。 在一段似乎无限漫长的时间里,布雷罗夫斯基用力转动着手柄控制器,直到幽黯冷清的过渡舱终于完全打开。科诺曾希望至少紧急灯也许还能亮起来,不会全无反应,而事实上没那么幸运。 “现在该你发号施令了,沃尔特,欢迎来到美国领土。” 显然地,当他爬进去打开头盔灯四下察看时,看起来并不怎么象受欢迎。科诺所能说的就是一切都整齐有序。他还指望看到别的什么呢?他半带恼怒地问自己。 手动关门的时间比开门还长,但在飞船重新发动之前他们也别无选择。就在舱门要关上时,科诺鼓起勇气看了一眼船外那疯狂的场景。 临近赤道有—片波光粼粼的蓝湖,他敢打赌几小时前它还没有出现。在它边缘,明亮的黄焰——钠烧熔时特有的颜色——正在跳着欢快的舞蹈;黑夜中的大地完全隐没在规模惊人的等离子闪电的辉耀中,那是木卫一几乎无时无刻不在的黎明之光。 这真是未来噩梦里的好素材——然后似乎是还觉得不够,就象一个疯狂的超现实艺术家再添上一笔,从那燃烧的卫星上某个火坑中,一个巨大无比的弯角扬起,直刺向墨黑的天空,就象一个斗牛士面对自己命运时的最后一瞥。 当发现号和列奥诺夫号沿着它们的共同轨道掠过时,月牙般的木星冉冉升起,向他们致意。 第十八章 探索发现号 自外舱门在他们身后关上时起,他们的角色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科诺现在象回到家一样,而布雷罗夫斯基面对着发现号迷宫般漆黑的走廊和过道却仍觉得不自在。理论上,马克斯知道该怎么走,但他的知识仅仅来自于研究设计图纸。科诺则截然相反,他曾在尚未完工的发现二号上工作过数月之久,那艘船与发现号如双胞胎一样相似,他当然闭着眼睛也知道怎么走。 前进相当困难,因为飞船的这部分是为失重状态设计的;现在失控的自转造成的重力虽然微小,但带来了很多意料之外的不便。 “我们要做的头一件事儿。”科诺在走廊里向前冲了几米,抓住一只把手,咕哝道,“是想办法止住这该死的旋转。而如果没有动力我们就干不成。我只希望大卫·鲍曼在弃船前落实了所有安全保障措施。” “你确信他真的弃船了吗?他当时可能还想要回来。” “也许你说的对;但我觉得已没法弄清了。就算鲍曼当时想过,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他们现在已进入分离组舱,发现号的“太空车库”,一般应停有三个用于飞船外活动的球状单人宇宙舱。只有三号舱还在,一号舱在那次令弗兰克·普尔丧生的神秘事故中丢失了——大卫·鲍曼使用了二号舱,现在它已不知消失在宇宙的哪个角落。 分离组舱里还有两套太空服。它们挂在架子上,没有安置头盔,看来就象被斩首的士兵一样,让人很不舒服。只需要一点点想象力——布雷罗夫斯基的脑子里正翻来覆去地折腾着——把各种各样的凶神恶煞塞进那不祥的形象里。 很不幸,但并不令人吃惊地,科诺偶而发作的不负责任的幽默在此刻火上浇油。 “马克斯,”他极其认真地说,“不管发生什么——请不要捕风捉影。” 霎时间,布雷罗夫斯基几乎暴露了他的想法,他差点回答:“我真希望你没那样说,沃尔特”,但又及时抑制住了。那样说等于承认了他是该死的脆弱,他避重就轻地答道,“我想见见把那部电影送进我们图书馆的白痴。” “有可能是卡特琳娜,为的是测试每个人的心理平衡。不管怎样,上周我们看电影的时候,你不是哈哈大笑吗?” 布雷罗夫斯基缄默了,科诺没说半点假话。可那是在列奥诺夫号熟悉的温暖明亮的座舱,与他的朋友在一起——而不是在一艘漆黑冰冻、歪歪倒倒的弃船上,周围鬼影幢幢。一个人不管多么理智,都很容易想象走廊上潜伏着某种难以对付的异型生物,它们正在寻觅着可供吞噬的猎物。 这全都怪你,奶奶(愿您在西伯利亚的冻土下安眠)——要是您没灌输给我满脑子可怕的传说就好了。现在假如我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巴巴·亚嘎(俄罗斯传说,BabaYaga是一种专吃小孩的可怕女巫。——重校者注)的小屋,骨瘦如柴地架在那片森林空地上…… 废话说够了。我是一位面对一生中最大的技术挑战的出色年轻工程师,我可不想让我的美国朋友知道,我有时是个吓坏了的小孩…… 噪音令人烦恼。这儿充斥着太多的噪音,虽然其声音微小到只有经验丰富的宇航员才能从他自己衣服发出的声音中辨别出来。但对习惯了在绝对安静的环境下工作的马克斯·布雷罗夫斯基来说,噪音简直无法忍受,即使他明白间歇性的嘎吱咔嚓声毫无疑问都是由热膨胀——当飞船象烤叉在火上一样旋转时所造成的。虽然阳光离这儿已很遥远,但仍明显感觉到光与影间的温度变化。 就连他熟悉的太空服也不对头了,现在它内外都有了压力,而不是只自内向外膨胀。关节处的作用力因此发生了细微的改变。他再也不能精确地进行任何运动。我成了个新手,正从头开始我的训练,他恼怒地告诉自己。现在是为摆脱困境作出决定的时候了…… “沃尔特,我想检测一下空气。” “气压正常,气温——喔——零下105度。” “一个寒冷的俄罗斯冬天。无论如何,我衣服里的空气能赶走这严寒。” “嗯,继续。不过先让我的灯照上你的脸,看看你的脸色是不是开始发青。别停下谈话。” 布雷罗夫斯基打开他头盔上的面板,并向上掀起来。他立刻畏缩了一下,因为冰冷的手指差点抚上他的脸颊,然后他小心地吸了口气,之后又做了一下深呼吸。 “冷——可我的肺还没冻僵。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尿骚味、腐烂的——好象什么东西——噢,不!” 布雷罗夫斯基的脸变得十分苍白,他急忙把面板重新扣在脸上。 “怎么啦,马克斯?”科诺既觉得意外、又极其担心地问道。布雷罗夫斯基没有回答,看上去他好象在竭力控制住自己。实际上,他看上去真的处于危险中,—种极其恐怖、有时致人死命的灾难的气息——正从太空服里弥散出来。 长长的沉默。然后科诺安慰着:“明白了。不过我敢说你弄错了。我们知道普尔消失在太空里。鲍曼报告过,他……把其余冬眠中死去的人都从船上发送了出去——我们可以确信他这么做了。这里不可能有任何人。此外,这里还这么冷。” 他差点要说“象太平间一样”,但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下去。 “可假设,”布雷罗夫斯基小声说道,“假设鲍曼设法回到了飞船——然后死在这里。” 更长时间的沉默,然后科诺有意慢慢地打开了他自己的面板。在吸进一口冻人的空气时他畏缩了一下,然后厌恶地皱起鼻子。 “我懂你的意思了,但你的想象力似乎有点儿失控。我下十对一的赌注,这味道是从厨房传出来的。很可能在飞船还没冷却下来之前肉就变臭了,而鲍曼一定是太忙了,顾不上打扫卫生。我见过单身汉的屋子就有这股臭味。” “也许你说的对。希望是这样。” “我当然说的对。就算我说的不对——该死的,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们的工作还得照做,马克斯。如果鲍曼还在这儿,那不属我们的工作范围——是不是,卡特琳娜?” 听不到医务指令长的回答,他们已经深入了飞船的内部,无线电波无法穿透。他们真的只有靠他们自己了,不过马克斯很快又振奋起了精神,能和沃尔特—起工作是项殊荣,他如此认为。这位美国工程师有时显得温和而懒散,但他完全胜任工作,并且在必要时会象钉子般坚韧不拔。 他们将共同努力,令发现号重燃生命之火,而且,很可能,还要带它回到地球。 第十九章 驾驭“大风车” 当发现号的导航灯和船内照明灯从头至尾闪耀起来时,就象童话中的圣诞树那样通体光明,跨过两船间的真空,几乎可以听到列奥诺夫号上传来的欢呼声。当灯光再次迅速熄灭时,又传出让人啼笑皆非的呻吟。 半小时内没有别的动静,发现号船桥的观察窗内,紧急照明灯柔和的暗红色亮了起来。几分钟后,可以看到科诺和布雷罗夫斯基在船内移动,他们的轮廓透过外面的硫磺薄尘显得有点模糊。 “喂,马克斯——沃尔特——能听见我们吗?”坦娅·奥勒娃呼叫着。那两个模糊的轮廓立即挥手回应,却没作别的答复,显然他们太忙了,无暇顾及日常闲聊。列奥诺夫号上的观众不得不耐心等待,看着盏盏灯光时亮时熄、分离组舱之一的门慢慢打开又迅速合起,以及主天线回转了十度。 “喂,列奥诺夫号,”科诺终于回话了,“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可我们确实很忙。 “以下是个迅速的评估,就目前我们看到的情况而言。飞船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船身完整,没有漏洞——标准气压的百分之八十五。完全可供呼吸,但我们得好好清洁一下空气,这儿简直臭气熏天。 “最棒的是动力系统完全正常。主反应堆稳定,电池状态良好,几乎所有的线路开关都置于打开状态——它们自动跳闸了,或是鲍曼离开前干的——因此,所有至关重要的设备都是安全的。不过,在我们再次开足马力之前要做大量的工作,检查船上的所有设备。” “那要多长时间?——至少应检查基本的系统:生命保障和推进系统。” “很难说,船长。离坠毁还有多长时间?” “据现在预计最少还要十天。不过你也知道,这十天会变长——或变短。” “嗯,我们如果没有陷入什么大麻烦,就能把发现号拖上去,进入一条远离这个地狱的稳定轨道——呃,我是说一周内。” “你还需要什么?” “不需要——我和马克斯干得挺好。现在我们要进入转盘,检查一下轴承。我想让它尽快运转起来。” “请原谅,沃尔特——可那很重要吗?重力虽然带来了方便,但是我们的时间恐怕不容许太多的浪费。” “我不是为了制造重力,虽然飞船上有点重力很有用。如果我们能让转盘重新运转,它就会摩擦飞船,影响其自转——阻止飞船的翻滚。然后我们就能通过过渡舱联成一气,不再需要进行舱外作业。那样干起来就容易了一百倍。” “好主意,沃尔特——但你不会是想把我们的飞船绑在那个……大风车上吧。假设一下,要是轴承失灵了,或是转盘卡住了呢?那会让我们碎尸万段的。” “同意。我们会在达到要求时才架设船间通道。我会尽快再次报告。” 接下来的两天,谁都没怎么休息。到了最后,科诺和布雷罗夫斯基实际上已经在太空服里睡着了,不过他们已完成了对发现号的检测,并且没有什么让人不快的意外发现。初步报告令美国太空局和国务院的人大大松了口气;他们据此有正当理由可以宣称,发现号不是弃船,而是一艘“暂时待命的美国太空船”。现在修复发现号的任务就要开始了。 一旦动力恢复了,下一个问题就是空气处理,即使最彻底的清扫操作也没能除掉这股恶臭。科诺是正确的,他分辨出这气味来源于冷藏停机后食物的腐败。同时,他还半真半假地用严肃的口吻宣称,那气味相当罗曼谛克,“我只要闭上眼,”他宣布道,“就觉得回到了古代的捕鲸船上,你想象得出‘皮廓德号’(名篇中的捕鲸船名。——重校者注)上的那股味道吗?” 拜访发现号之后,大家众口一词地认为想象越少越好。问题最终解决了——或至少简化为可以着手的处理方式——排净船上的空气。幸好,贮藏罐内还有足够的空气可供替换。 还有一则非常令人鼓舞的消息,供飞船归程使用的推进剂百分之九十还是有效的,选择氨代替氢作为等离子发动机的推进液大获成功。尽管贮藏罐是绝缘密封的,外界又奇寒无比,那些推进效率更高的液态氢还是会在几年前就在太空中蒸发了。而几乎所有的氨仍保持着安全的液态,而且还足够将飞船送回一条环绕地球的安全轨道,至少也可以送到月球轨道。 对付发现号螺旋式的自转也许是置飞船于控制之下最为关键的一步。萨沙·科瓦列夫将科诺和布雷罗夫斯基比作是堂吉诃德和桑丘·潘沙(名篇《堂吉诃德》的主人公及其仆人。——重校者注),并希望他们在对付“风车巨人”(《堂吉诃德》中最著名的篇章,堂吉诃德大战“风车巨人”,却不幸跌断了自己的腿。——重校者注)时能有个更完美的结局。 他们小心翼翼地工作着,常常停下来做进一步的检查,动力终于输入了转盘发动机,巨大的鼓轮达到了转速,以重新控制很久以前它赋予飞船的自转。发现号处于一种复杂的组合运动状态,直到最终它几乎停止了翻滚。这种有害翻转的最后一丝痕迹也被姿态控制推进器克服了,两艘飞船此刻相互静止地并排飘浮着,短粗矮壮的列奥诺夫号在纤细修长的发现号边上相形见绌。 两艘飞船间的传递现在变得安全而容易,可奥勒娃船长仍拒绝建立两船间的连接通道。所有人都同意这个决定,因为木卫一正一步步逼近,他们可能还得放弃这条煞费苦心拯救回来的飞船。 尽管他们现在明白了发现号神秘的轨道衰变之原因,也没有丝毫用处。飞船每次经过木星和木卫一之间,就会切入两个天体间无形地连结着的磁流管——两个世界间的奔涌的电流之河。飞船扰动造成的电流涡旋便会不断地减慢其速度,令它每次绕行一周都会更慢一点。 无法预测坠毁的最后时刻,磁流管中的电流量瞬息万变,它只遵从于木星本身谜一般的变化规律。有时巨大的电流汹涌奔腾,伴随着壮观的闪电和奇丽的辉光如狂风暴雨般落在木卫一周围。尔后飞船就会成公里地跌落,同时,在热控制系统能够重新调整之前,飞船里会酷热得让人难受。 在没有认清显而易见的原因之前,所有人都被这个意外吓得够呛。任何形式的制动都会在飞船的某处产生热量,被列奥诺夫号和发现号扰动的强大电流使两艘飞船暂时变成了效率不高的大电炉。所以毫不奇怪,经过几年不断的冷热交加,发现号上的贮藏食品早就不堪入口了。 当科诺冒险启动主发动机时,距离脓疱遍体的木卫一——此刻它看起来比以前更象医学课本上的插图——只有五百公里的距离了,里昂列夫号则远远地呆在它的位置上。没有什么可见的征象——不会看到旧式化学火箭那种喷出的烟火——但两艘飞船在发现号加速时慢慢拉开了距离。经过几小时谨慎小心的操作,两艘船都拔高了一千公里;现在可以暂时松口气,并为下一步的任务着手制订计划了。 “干得漂亮,沃尔特,”医务指令长鲁登科说道,她那宽厚的手臂搂住了筋疲力尽的科诺的肩膀,“我们都为你感到骄傲。” 她漫不经心地在他鼻子底下打开了一枚胶囊。二十四小时后,当他醒来时,只觉得又恼又饿。 第二十章 暗藏杀机 “这是什么?”科诺掂量着手里的小装置,带着淡淡的嫌恶问道,“老鼠夹?” “不坏的比喻——不过为的是更重要的目的。”弗洛伊德移动着屏幕上闪烁的箭头,调出一幅复杂的电路图。 “看到这条线没有?” “嗯——动力供应主干线。怎么了?” “这就是它进入哈尔中央处理元件之处。我想让你把这玩意儿装在那里,在电缆联通的地方,如果不是有意去找就发现不了。” “我懂了。这是个遥控器,因此你可以随时拔掉哈尔的插头。很巧妙——一把不见血的小刀。而且,如果它起作用,就不再需要麻烦地制造短路。这小玩意儿谁发明的?中央情报局?” “谁弄出来的无关紧要。控制器在我房间——我一直把那个红色的小计算器放在桌子上。输入九九,然后取平方根,再取整,事情就结束了。我不能确定它的遥控范围——我们得测试一下——不过只要列奥诺夫号和发现号的距离在两公里以内,就不必害怕哈尔再次陷入疯狂。” “你打算把这事……跟谁说?” “呃,我真正不想告诉的只有钱德拉一个人。” “我也这么想。” “不过,知道的人越少,谈到此事的可能性就越小。我会告诉坦娅有这回事,如果发生什么紧急情况,你可以教她怎么操作这东西。” “哪种紧急情况下?” “那也是个疑问,沃尔特。如果我清楚的话,我就不会需要这该死的东西。””也许你是对的。你希望我何时安装你的灭绝哈尔专利装置?” “越快越好。最好今晚就干,在钱德拉睡觉的时候。” “你不是开玩笑吧?我觉得他从不睡觉,他就象个看护着生病孩子的妈妈。” “嗯,他偶尔也会回列奥诺夫号来吃点东西。” “告诉你个消息。他上一次回来时,在衣服里装了一小袋米,那够他吃好几周了。” “那我们就得用卡特琳娜那有名的一招了。你不是尝试过那种滋味了吗?” 科诺正拿钱德拉来开玩笑——至少,弗洛伊德假定是这样,虽然人不可能总有十足把握:他擅于绷着脸脱口说出莽撞无礼的言辞。俄国人充分理解这一点尚需时日,很快地,作为自我防卫,他们每每会先发制人地哈哈大笑,即使在科诺真的一本正经的情况下。 科诺的笑声,谢天谢地,比弗洛伊德在第一次在航天飞机上听到的减弱了许多,那一次,他显然是酒灌得太多了。他原来预期,在列奥诺夫号和发现号最终团聚的目的地庆祝会上,他会再次听到这令人震恐的开怀大笑。但即使是那一次,科诺虽然也喝了个痛快,但仍像奥勒娃船长那样冷静地控制着自己。 对他的工作他抱着极其认真的态度。从地球到这里的途中,他一直是一位乘客,现在他已是船员了。 第二十一章 复活 弗洛伊德告诉自己,我们正在唤醒一个沉睡的巨人。这么多年过去了,哈尔看到我们会做何反应?他会记起过去的哪些东西——对我们是友好,还是敌视? 弗洛伊德紧跟着钱德拉博士漂向失重状态下的发现号船桥,头脑中偶尔会浮现出几个小时前才安装并测试过的断路开关。遥控器就在他手边,他觉得带着它有点傻。目前,哈尔仍与飞船操作的所有回路不相连接,即使他被激活,也没了四肢,是一个只有感觉器官的大脑。他可以与人进行交流,但却不能行动。照科诺的话说:“充其量,他也只能骂我们。” “首次试验准备完毕,船长,”钱德拉说道,“所有缺少的模块都已更换完备,而且我已在所有回路中运行过诊断程序。所有显示均为正常,至少目前是如此。” 奥勒娃船长瞥了一眼弗洛伊德,后者点了点头。由于钱德拉的坚持,只有他们三人参加这次关键的首试,而且很明显,即使是这么少的观众也并不受欢迎。 “非常好,钱德拉博士,”意识到双方国家此前的约定,船长很快补充道,“弗洛伊德博士已经准许了这次试验,而我也不表反对。” “我应该解释一下,”钱德拉说道,语调里显然夹带着怨气,“他的声调识别和语音合成中心已受损。我们将不得不从头教他说话。好在他学起来要比人快几百万倍。” 这位科学家的手指在键盘上跳动着,打出了十几个字,显然这些字是随机挑选的,屏幕上每显示出一个字,他就认真地念出它。象一个扭曲的回声,这些词又从扬声器的铁壳后传来——平板单调、机械地回响着,完全感觉不到声音背后是否还蕴藏着智慧。这不是哈尔以前的样子,弗洛伊德忖道。这不比我小时还被当作新鲜玩艺的那种原始发声玩具做得更好。 钱德拉按下了“重复”键,一连串的单词又重新响起。这次已经有了明显的进步,虽然没人会误认那是人声。 “我给他的单词包含了基本的英语语素;大约重复十遍,他就可以乱真了。但我没有设备,不能对他进行真正有效的治疗。” “治疗?”弗洛伊德问道:“你的意思是他——嗯,有脑损伤?” “不,”钱德拉断然地说,“他的逻辑电路完好无损,只是声音输出部分出了毛病,不过情况会逐步好转,因此有必要对图像显示器的一切进行检查,以免误译。还有,如果你们必须与他谈话,发音一定要清晰。” 弗洛伊德对奥勒娃船长苦笑了一下,提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所有俄语口音的人怎么办?” “我相信那对奥勒娃船长和科瓦列夫博士来说不成问题。不过对其他人——嗯,需要进行逐个的测验。过不了关的就只能使用键盘。” “那都是将来的事。目前而言,只有你可以和他用这种方式沟通。同意吗,船长?” “完全同意。” 钱德拉博士微微点头表示听到了他们的话。他的手指继续在键盘上飞舞,一排排单词和符号在屏幕上飞驰而过,速度快得令人目不暇接。或许钱德拉记忆超群,因为他似乎只要看一眼就能识别出整页的资料。 弗洛伊德和奥勒娃正准备离开这位陷入不可思议的狂热中的科学家时,钱德拉却又突然注意到了他们的存在,他举起手表示警告,或是做个提醒。然后,过了几乎是犹豫不决的一刻,他又一反先前的小鸟般的敏捷,拉起一根锁定的控制杆,并揿下了一个单独隔开的按键。 立刻,没有丝毫过渡的停顿,控制台那儿响起一个声音,那再也不是对人语音的拙劣机械模仿。那是智能的反应——有思想的——充满自我意识,虽然仍处于婴儿的水平。 “早上好,钱德拉博士。我是哈尔。我已准备好上第一课。” 一阵震惊的沉默。而后,两名观众深受刺激地离开了船桥。 海伍德·弗洛伊德怎么也不能相信,钱德拉竟放声大哭。 第二十二章 “大哥” “……小海豚的消息真让人开心!我能想象到当自豪的父母把它带进家门时,克里斯是多么兴奋不已。你想必已听到船上其他人从录像里看到它们在一起欢跃,还有克里斯骑着海豚游泳时各式各样的欢呼声。他们建议我们给它起名叫‘斯帕特尼克’,这是人造卫星的俄文同义语。 “对不起,有很长时间没与你联系了。不过你可以从新闻报道中了解到我们要做多少艰巨的工作,就连坦娅船长也将原定的日程表放在了一边。不管谁发现了任何问题,都要对其及时处理。我们只有实在坚持不住了才睡觉。 “我想我们可以为所做的一切而自豪。两艘飞船都已正常运行,而且我们对哈尔的第一轮测试也差不多接近尾声。两天后我们就会知道,当我们离开这里去和‘大哥’最后会合时,能不能放手让他驾驶发现号。 “我不知道那个名字是谁取的——可以想见,俄国人并不喜欢这名字。但他们更不喜欢我们对它的官方称谓‘t。M。A-2’,他们曾三番五次向我指出——这东西是第谷环形山十亿公里外极好的组成部分——以示挖苦。他们还说鲍曼也没报告什么神秘的异常现象,它与‘t。M。A-1’唯一的相似之处是外观。当我问他们会选一个什么样的名字时,他们提出该叫它‘冉戈达克’,就是难解之谜的意思。这个名字当然很棒,可是当我试着读出来时,所有人都笑了,所以我坚持称它‘大哥’。 “不管你叫它什么,现在我们距它只有一万公里之遥,几小时便可到达。但那最后一步却让我们都很紧张,我不介意告诉你这个。 “我们本来希望能在发现号上找到一些新资料。但这是唯一不如我们所预期,令我们失望的一点。当然,哈尔在发现号遇到‘大哥’之前很久就被拆除了,所以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鲍曼带走了所有的秘密。飞船的航行记录和自动记录系统都被无一遗漏地翻检过,没有任何发现。 “我们发现的唯一一样东西纯属私人性质——那是鲍曼给他母亲留的口信。我奇怪他怎么不发出去,显然,他曾期望——或是寄望于——经历最后一次舱外作业后能返回飞船。当然我们已将它发给了鲍曼夫人——她在佛罗里达某处的一家疗养院里,她的精神状态很差,所以那可能对她也毫无意义。 “好了,就说到这里。我无法形容我有多想你……还有地球的蓝天和绿海。这里所有的颜色,是红色、橙色和黄色——常常美得象最绚烂的日落。但过了一会儿,它就使人更加怀念光谱另一端那清凉纯净的光线。 “我爱你们——我会尽快再与你们联系。” 第二十三章 会合 尼古拉·特诺夫斯基,列奥诺夫号上的控制论专家,是飞船上唯一能与钱德拉博士用术语进行交谈的人,虽然哈尔的主要设计者和导师不可能放任自己完全相信任何外人,但疲惫的身体迫使他接受别人的帮助。俄国人和印度裔美国人结成了暂时性的同盟,并且出乎所有人意料地运转良好。这大都归功于好脾气的尼古拉,当钱德拉真正需要他或想单独工作时,他都能察言知意。船上所有人中尼古拉的英语是最差的,但这根本无关紧要,因为大部分时间两人说的都是别人难以理解的计算机语言。 一周之后,经过缓慢细致的重新调整,哈尔所有的常规和管理功能都已可靠地运转起来。他像个能走路、能听懂简单命令、做简单工作,以及加入低层次谈话的人。以人的标准衡量,他的智商大概是五十分,他原有的个性也仅浮现出一丝微弱的余痕。 他仍在梦游。然而,从钱德拉的专业角度看,他现在已有能力驾驶发现号离开环绕木卫一的封闭轨道,去和“大哥”会合。 所有人都为飞船要远离它脚下熊熊燃烧的地狱七千公里而高兴。这个数字在天文学上虽然微不足道,但却意味着天空将不会再被但丁或希罗尼穆斯·博斯(hieronymousBosch,尼德兰画家,他所处时代中最伟大的幻想画家,描绘了前所未有的怪异画作。——重校者注)的想象所统治。况且虽然纵使最猛烈的爆发也无损于飞船分毫,但木卫一是否会创下新记录总令人忧心忡忡。如果维持现状,列奥诺夫号上的观察窗由于覆盖上一层薄薄的硫尘,能见度已直线下降,迟早都得有人出去打扫干净。 第一次把发现号的控制权交给哈尔时,只有科诺和钱德拉在那艘船上。这种控制是非常有限的,他仅仅是重复着输入他记忆的程序,并监控执行情况。而由人类对他进行监控:如果出现任何问题,他们会立即接管。 首次点火持续了十分钟;然后哈尔报告发现号已进入迁移轨道。一等到列奥诺夫号上的雷达和光学跟踪证实了这一点,它也跟着启动并驶入了同一条轨道。两艘飞船在行驶中稍稍做了下调整,三小时十五分后,它们顺利达了第一个拉格郎日点L1——自木卫一和木星中心连线上行10,500公里。 哈尔的表现完美无缺,钱德拉毫不遮掩地表达出他的人类感情——不仅是满意,甚至是欢欣雀跃。但此时,人们的思想都已牵系在别处。“大哥”,别名“冉戈达克”,离他们只有一百公里之遥了。 距离如此之近,“大哥”看上去已经比地球上所见的月球还大;它完美的几何直边形让人格外惊异。本来在太空的黑暗背景下它是不可见的,但在它下方三十五万公里处疾奔的木星云层却使它显得异常醒目。他们因此而产生了一种幻觉,那种一旦体会过、就几乎不可能从脑海中抹掉的感触。由于肉眼无法判断它的真正位置,“大哥”看上去简直如同一扇在木星表面上豁然敞开的大门。 没有理由认为一百公里的距离比十公里更安全,或比一千公里更危险,只是对首次侦察来说,维持这个距离心理尚可承受得住。在如此近处,船上的望远镜本可以观察到几厘米之微的细节——但却一无所获。“大哥”看起来是如此平整。一个据推断已存在了好几百万年的物体,竟能幸免于太空碎屑的轰击,这简直是不可思议。 当弗洛伊德从双筒望远镜中凝视着它的时候,“大哥”乌木般的光滑表面似乎已触手可及——就象他数年前在月球上所做的一样。在那里,他第一次穿着太空服戴着手套抚摸过它。直到第谷独石运进气压正常的圆顶内,他才能亲手触碰到它的表面。 无论戴不戴手套都没有什么分别,他并不认为自己真的触到了t。M。A-1。他的手指尖看似轻快地掠过了一道看不见的障碍,而他的推力越大,相应的斥力也越大。他不知道“大哥”是不是也会产生同样的效果。 但在他们触及“大哥”前,还需做好能想得出的每项测试,并向地球报告观测结果。他们现在与爆破专家竭力拆除一颗稍不留神就会引爆的新型炸弹时的处境相类。他们早已认识到,就算雷达探测器再谨小慎微,也可能引发某种难以想象的大祸。 头二十四小时,他们除了用望远镜、摄像机、全波段传感器等被动仪器消极地进行观测外,什么也没干。瓦西里·奥勒夫也抓紧时间对这块厚板的尺寸做尽可能精确的测量,然后把著名的1:4:9的比例推导到小数点后六位。“大哥”和t。M。A-1形状完全相同——但前者长度大于两公里,因此体积比它的小兄弟要大了718倍。 这又是一个数字之谜。多年来,人们一直为1:4:9的比例争论不休——正好是头三个整数的平方。这不可能是偶然的。现在又出现了可供想象的另一个数字。 地球上的统计学家和唯数学论者迅速行动起来,他们兴奋地开动电脑,竭力要将这个比例与自然界的基本常数联系起来——光速、质子与电子的质量比,微结构常数等等。他们很快就加入了数字命理学家、占星家和玄学家的大合唱,奢谈着大金字塔的高度、史前巨石圈的直径、纳斯卡高原线条的方位和角度、复活节岛的纬度,以及一大堆他们能据此得出有关未来的最惊人结论的其他数据。即使一位著名的华盛顿幽默家宣称,他计算出世界将于1999年12月31日终结——而现在所有人都知道那个时间早已成为过去,他们仍没有丝毫的沮丧和反省。 “大哥”似乎也没注意到刚刚成为它邻居的两艘飞船——甚至当他们小心地向它发射探测雷达波、或无线电脉冲时——他们曾希望,这种方式能激发某位有智能的聆听者以相同的方式予以答复。 毫无进展的两天过去了,飞船得到任务中心的允许,将距离拉近了一半。在五十公里开外,“大哥”看上去最大时比地球天空中的月亮还要大四倍——虽然会给人以深刻印象,却还不至于成为心理上的巨大负担,它还不能与尚比它大十倍的木星相提并论。而探险队的普遍心情已由戒惧谨慎变成了急不可待。 沃尔特·科诺几乎对每个人都说过了:“‘大哥’可能愿意再等上几百万年——我们却还要早点回家。” 第二十四章 侦察与勘测 发现号带着三个可供宇航员轻松进行舱外作业的小宇宙舱离开了地球。其中一个在导致弗兰克·普尔死亡的意外事故中丢失——如果那是场意外的话。另一个载着大卫·鲍曼走完与“大哥”相会的最后一段航程,并与他分享了注定的命运。第三个则还在飞船的“车库”——分离组舱中。 这个宇宙舱少了一样重要元件——舱口盖。当时,哈尔拒绝打开分离组舱的大门,鲍曼指令长只得冒险穿过真空,从紧急过渡舱钻进飞船,将舱盖炸开。忙着其他更重要事情的鲍曼还没来得及对它实施遥控,它就被一阵空气冲击波炸出了几百公里。毫不奇怪,他从来没为需要更换丢失的舱口盖烦恼过。 现在三号宇宙舱(马克斯未作任何解释,就为它漆上了一个名字“尼娜”)正为另一次舱外作业进行准备。它还是缺少舱口盖,但这已并不重要,不会有任何人坐在那里面。 鲍曼的尽忠职守给他们带来意料不到的好运,如果不加以利用就太笨了。用“尼娜”作为自动探测器,就能不冒人员伤亡的风险在近距离内对“大哥”进行观察。至少在理论上是这样,没人能排除存在吞噬飞船的反冲力的可能性。毕竟,以浩瀚宇宙的尺度衡量,五十公里的距离还不及一根头发丝的宽度。 由于多年疏于维护,“尼娜”看起来相当破旧。一直悬浮在失重状态中的尘埃覆盖了外表,曾一度洁白无瑕的外壳已变成橡皮筏般的灰色。当它慢慢加速离开飞船时,外面的操纵工具被巧妙地收拢了起来,瞪视着天空的卵形观察孔恰似一颗巨大的死鱼眼。“尼娜”看起来的确不象是人类派遣的一位出色使节,但那正是一个显著的优点。一名卑微的特使容易令人接受,它那小巧的尺寸和缓慢的速度都强调了它的使命富于和平色彩。有人建议它敞开双臂迎向“大哥”,但这个想法很快被否决了,因为几乎所有人都同意,他们如果看到“尼娜”伸出机械脚爪朝他们飞来,便会立即抱头逃命。 经过两小时的轻松飞行,“尼娜”在距那块巨大的矩形厚板一角一百米开外处停了下来。由于离得太近,感觉不到它的真正形状,电视摄像头传回的图像就象是从一个不知大小的黑色四面体顶上向下看。舱载仪器显示没有任何放射现象和磁场,“大哥”的表面什么都没有,只有它屈尊反射回的一点点阳光。 “尼娜”逗留五分钟后——这算是它的问候语,就象说声“喂,我来了!”——便开始向较小的一面的对角移动,接着是较大的一面,最后横越过最大的一面。它与“大哥”的距离始终保持着五十米左右,但偶尔也会只有五米之差。不论距离怎样变幻,“大哥”看起来都完全一样——平整光滑得毫无特征。远在任务还没完成之前,“大哥”就已变得惹人厌烦,两艘船的观众都已回去干各自的活儿,只是时不时瞟一眼监视器。 “就是这样,”当“尼娜”回到初始点时,沃尔特·科诺终于口出怨言,“我们可以把余生都浪费在这上面,却找不到任何东西。我该拿‘尼娜’怎么办——带她回家?” “不,”正在列奥诺夫号上的瓦西里在通话器里打断了他的话,“我提个建议。把她带到那个大表面的正中心。让她呆在——嗯,一百米的距离外。在那里停下来,并将雷达调整为最高精度。” “没问题——只要不会碰上某种不稳定的残流。不过这样做是为什么?” “我只是想起了一次大学天文课所做的练习——无限扁平盘的重力吸引作用。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有机会付诸实践,在对‘尼娜’的运动进行几小时研究后,至少我能计算出‘冉戈达克’的质量。就是说,如果它有质量的话。我开始认为那儿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解决问题还有个更简单的方法,到最后我们将不得不采用。‘尼娜’必须接近并触碰那东西。” “她已经这样做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科诺有点恼火,“我从没令她接近到五米以内。” “我不是挑剔你的驾驶技术——虽然第一次在那一角它已经离得很近,是不是?但只要你每次在它的表面附近使用‘尼娜’的小型推进器时,都会轻轻推动‘冉戈达克’。” “那就象大象身上蹦的跳蚤!” “也许吧。我们的确不知道。不过,我们最好假定它以某种方式意识到了我们的存在,而且只要我们不令它讨厌,它还会容忍我们。” 他没有将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说出口。怎样才算打扰了一块两公里长的黑色矩形厚板呢?而它又将以什么形式表达它的不满? 第二十五章 拉格朗日点景观 天文学中充满了这样兴味十足却又毫无意义的巧合。有关的一个极好论据是,从地球上看,太阳和月亮的直径大小是相同的。在L1天平动点,即“大哥”在木星和木卫一的重心联线上为自己选择的空间平衡点处,也存在类似的现象。行星和卫星看起来完全—般大小。 可它们是多么巨大呀!不象太阳和月亮只跨越可怜的半度天空,其直径足足大了四十倍——面积是它们的一千六百倍。无论望着其中哪一个,人们头脑里都会充满敬畏和神奇之感;而它们同时出现在天空中时,更是难以言状的奇观。 它们每四十二小时完成一次循环周期,当木卫一变成新月时,木星就是满月,反之亦然。但即使木星挡住了太阳而只呈现出它的暗面,它也毫无疑问在那里——一块遮蔽星斗的巨大黑盘。有时,黑暗会被长时间的闪电辉光猛然撕裂,这儿的强电风暴规模远大于地球。 天空的另一侧,一直用同一面朝向它的巨大主宰的木卫一象一口缓慢沸腾着的大锅,显现出斑驳的红色和橙色,偶尔搀杂着从它表面的火山口喷发出来、尔后又快速回落的黄色云团。象木星一样——不过时间上略长些——木卫一也是一个其形成与地理无关的星球。它的面貌是在几十年内塑造完成的——对于木星而言,则只用了几天。 当木卫一只剩下一弯残月时,辽阔无垠、彩带环绕的木星云景就会在渺小而遥远的太阳之下出现。有时木卫一或是某颗外部卫星的影子会自木星表面飘过。每一次自转,都会在“大红斑”——一块存在即使没有成千也有上百年的飓风云团——处搅起大如行星的涡流。 处在这奇观中,列奥诺夫号上的船员们拥有了可供他们一生研究的资料——但他们计划中最优先考虑的研究对象却不是木星系统的自然物体,“大哥”才是首当其冲的一个。虽然飞船现在与它的距离只有五公里,坦娅仍然反对任何直接的物质性接触。“我打算等下去,”她说,“直到我们能够迅速撤退。我们将静坐观望——直到我们的发射窗打开,然后我们再考虑下一步怎么走。” “尼娜”经过五十分钟的从容下降,最后真的落在了“大哥”上。瓦西里借此计算出其质量,结果令人惊讶,居然只有九十五万吨,这相当于它只有空气般的密度。因而它有可能是中空——这引发了有关里面会是什么的无穷推测。 但还有大量实际工作等着他们去做,每天面对的日常问题将他们的思绪从这个巨大的疑问上拉开。虽然自从两艘船被泊船缆索系在一起后操作效率大大提高,但列奥诺夫号和发现号上的琐杂内务占据了他们百分之九十的工作时间。科诺最终说服了坦娅,发现号的转盘不会突然失灵而导致飞船支离破碎,所以两船之间只通过两扇密封门自由来往是可能的。不再需要穿戴太空服和进行浪费时间的舱外作业——每个人都为此高兴不已,除了喜欢离开飞船坐着“扫帚把”呼啸来去的马克斯。 对此消息毫无反应的两位船员是钱德拉和特诺夫斯基,事实上,他们现在已经住到了发现号上,整日整夜地工作,持续与哈尔进行着永无止休的对话。“你们什么时候能完成?”他们一天至少要被问上一次。他们拒绝许下任何承诺,哈尔仍然是一个低能儿。 在与“大哥”会合的一周之后,钱德拉出人意料地宣布:“一切就绪。” 只有两位女医务人员没有出现在发现号船桥上,而这仅仅是那里已挤不下了;她们只能通过里昂列夫号上的监视器收看。弗洛伊德紧紧贴在钱德拉身旁,他的手从没离开过一向擅于创作佳句的科诺称之为的“袖珍巨人杀手”。 “让我重申一遍,”钱德拉说道,“不准说话。你们的口音会干扰他。我可以说话,但其他人不行。听明白了吗?” 钱德拉的面容和音调似乎显得疲惫不堪,但他的声音中却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权威性。在别的任何地方可能是坦娅说了算,但在这里他才是主人。 观众们——有的挂在就近的把手上,有的自由漂在空中——都点头表示同意。钱德拉合上一个音频开关,平静而清晰地说道:“早上好,哈尔!” 短暂的等待令弗洛伊德度日如年。接着传来一个不再是简单电子玩具的声音,哈尔复活了。 “早上好,钱德拉博士。” “你觉得能继续履行你的职责吗?” “当然。我已完全恢复正常,所有线路都运转良好。” “那么你介意我问你几个问题吗?” “一点也不。” “你能想起AE35天线控制元件失灵那件事吗?” “想不起来。” 尽管钱德拉有言在先,观众中还是发出了小小的惊喘声。这就象蹑手蹑脚地穿过雷区一样,弗洛伊德忖道,他的手轻抚着令他安心的无线断路开关的外壳。如果质询触发了另一次精神崩溃,他能在一秒内干掉哈尔(因为这一过程他已演练过十几遍)。但对计算机来说,一秒钟就如同一世般漫长,他们必须得把握时机。 “你不记得大卫·鲍曼或弗兰克·普尔都曾出舱更换AE35元件吗?” “不记得。不可能有那事,否则我会记住的。弗兰克和大卫在哪儿?这些人是谁?我只认识你——虽然我算出你身后那人有百分之六十五的可能是海伍德·弗洛伊德博士。 弗洛伊德牢记钱德拉的禁令,克制住没向哈尔表示祝贺。过了十年,百分之六十五的可能已相当不错。许多人类还做不到呢。 “别担心,哈尔——我们会把一切解释给你听的。” “任务完成了吗?你知道我对此充满了热情。” “任务完成了,你已执行了计划。现在——如果你谅解——我们希望做一次私下的交谈。 “当然可以。” 钱德拉关掉了舱中主控制台的音视频输入。现在,对飞船的这一部分,哈尔已是既聋又瞎。 “呃,那都说明了些什么?”瓦西里·奥勒夫问道。 “那说明,”钱德拉谨慎准确地说道,“我已将哈尔的记忆全部清除,回到了麻烦初始时的状态。” “听起来棒极了,”萨沙惊奇地问,“怎么干的?” “我怕解释比干起来更花时间。” “钱德拉,我也是计算机专家——虽然与你和尼古拉不在一个档次。这台9000系列使用了全息存储,对不对?所以你不能按时间顺序简单地进行清除。一定用了某种专门对词和概念精挑细选的绦虫。” “绦虫?”卡特琳娜在对讲机里说道。“我想那是我研究的领域——虽然我很高兴从未在酒精浸泡的广口瓶外见过这种令人不快的东西。你们在说些什么?” “计算机术语,卡特琳娜。以前——很久以前——他们真的用了磁带(磁带的原文为tape,可能由绦虫tapeworm引申而来。——重校者注)。而且可以编制出一种程序,一经输入系统,便能搜寻并破坏——吃掉,如果你愿意这样说——任何你择取的记忆。你是否也能用催眠的办法对人类达到同样效果?” “能,但记忆总会被重现。我们从没真正忘掉任何东西,我们只是认为我们忘了。” “但计算机不会那样。当告诉它忘掉某种东西时,它就忘了。信息完全被删除了。” “所以哈尔已绝对记不起他的……不当行为了吗?” “对此,我不能予以百分之百的肯定,”钱德拉回答道,“可能有些记忆……在绦虫搜寻时变换了地址。但这种可能性极小。” “有意思,”所有人静思了片刻,之后坦娅说道,“但更重要的问题是:能否把未来托付于他?” 在钱德拉回答之前,弗洛伊德抢先说道: “同样的环境决不可能再现;这点我敢肯定。所有的麻烦来自于,要对电脑解释清楚安全限制是相当困难的。” “对人也是一样,”科诺声音甚响地咕哝着。 “但愿你是正确的,”坦娅不怎么信服地说道,”下—步怎么做,钱德拉?” “没什么好担心的——只有漫长而乏味的工作。现在我们必须给他编制木星逃离程序——并把发现号带回家。时间是我们回到高速轨道后三年。 第二十六章 观察期 致:维克多·米尔森,国家宇航委员会主席,华盛顿 自:海伍德·弗洛伊德,美国属地发现号 主题:关于船载电脑哈尔9000故障的报告 等级:机密 钱德拉赛卡拉姆庇莱博士(以下简称为钱博士)现已完成了对哈尔的初步检查。他重装了所有缺失的模块,这台计算机似乎已完全恢复正常操作。关于钱博士的行动和结论将在他与特诺夫斯基不久后发回的报告中详加阐述。 同时,您还要求我用通俗语言进行概述,以便委员会阅读——尤其是那些对背景情况不熟悉的新成员。坦白讲,我怀疑自己是否有这个能力。你也知道,我不是计算机专家,不过我会尽力而为。 问题显然是因哈尔所得到的基本指令与安全性的需求发生冲突而引起的。根据直接由总统下达的命令,t。M。A-1的存在应绝对保密。只有有必要知道的人才能了解这方面的信息。 当t。M。A-1被挖掘出来,并向木星发射信号时,发现号前往木星的任务业已确定并进入完善阶段。首期梯队成员(鲍曼、普尔)只负责使飞船到达目的地,已做出决定不向他们告知飞船的新目标。单独对研究梯队(卡明斯基、亨特、怀特黑德)进行训练,并在航程开始前就安排他们进入冬眠,由此大大地提高了安全性,泄密的危险(意外或是其他方式)也大幅降低。 我很愿意提醒你,当时(我的备忘录中2001年四月三日NCA342/23/特级机密文件)我对此项政策提出若干异议。然而,却被上级一一否决了。 由于哈尔能在无人协助的情况下操纵飞船,我们决定他应在船员无法操作或丧生的情况下能够自主地完成任务。因此他十分清楚这次任务的所有目的,但却不被允许向鲍曼或普尔说明。 这种情形违背了哈尔的设计初衷——毫不隐瞒地对信息进行正确的处理。结果,矛盾的冲突令哈尔患上了一种与人类相似的精神疾病——明确而言,就是精神分裂症。钱博士告诉我,用术语说,哈尔陷入了霍夫施塔特—莫比乌斯循环,这在具备自主目标追踪程序的先进计算机中并不少见。他建议如需进一步说明,您可以咨询霍夫施塔特教授本人。 直说了吧(如果我正确理解了钱博士的话),哈尔碰到了无法容忍的两难局面,所以他显露出偏执狂的症状——抗拒地球方面对他执行情况的监控。因此他试图切断与任务中心的无线电联系,第一步是报告AE35天线元件出现故障(其实并非如此)。 棘手的是他不但撒了谎——这肯定会令他的精神疾病加重——而且还面临与船员对质的局面。他可能相信(当然,我们只能猜测原因),摆脱困境的唯一方法就是消灭他的人类同伴——他差点儿就成功了。纯客观而言,看看如果他单独完成任务、没有人为的干涉将会发生什么事,倒挺有意思的。” 这实际上就是我能从钱博士那里学到的所有东西。我不愿向他进—步发问,他已工作得精疲力竭,但即便如此,我也要开诚布公地说(请对此绝对保密),钱博士并不总是乐于合作的。在关于哈尔的问题上,他采取了一种防卫的姿态,有时会让相关的讨论变得极其困难。即便是特诺夫斯基博士,一个同样有一点自由主义倾向的人,也常常有与我相同的看法。 然而,唯一真正重要的问题是:将来,哈尔能靠得住吗?钱博士对此当然坚信不渝。他宣称已将这台电脑上导致最后拆除的所有伤害事故的记忆统统抹掉了。而且,他也决不相信哈尔会受有点类似人类负罪感的任何感情的困扰。 无论如何,导致原来问题的情形看来已不会重现。虽然哈尔患了许多怪癖,但那本质上并不会引起任何恐慌。它们只是些细枝末节的烦恼,有些还相当有趣。如你所知——钱博士不知道——我已采取了措施,到最后关头我们能完全控制他。 总之:哈尔9000的复原工作令人满意,更进一步说,他正处于观察期。 我不清楚他是否了解这一点。 第二十七章 插曲:坦白交待 人类的头脑具有惊人的适应能力;过了一阵,就连再难以置信的事也会变得平淡如水。现在,列奥诺夫号的船员们也已不再理会周遭环境,这也许是他们保护健全理智的下意识决定。 海伍德·弗洛伊德博士常作如是想,在某些场合,沃尔特·科诺争取成为聚会灵魂人物的所作所为有点儿太卖命了。他虽然挑起了萨沙·科瓦列夫后来称之为“坦白交待”这段插曲,但显然并非出自他的事先策划。当他发表对失重状态下生活的种种不满时,序幕便自然拉开了。 “要是让我说愿望,”他在日常的“六点苏维埃会议”上大声说道,“那就是浸在铺满泡沫的浴缸里,只露出鼻子感受松木味道的清香。” 当表示同意的嘀咕声和失望的叹息声逐渐消逝时,卡特琳娜·鲁登科挺身挑战。 “多么挥霍的颓废啊,沃尔特,”她愉快地批评着,“听上去你象个罗马皇帝。如果我返回地球,会找些更积极的乐趣。” “比如?” “嗯……我可以说说从前吗?” “随你喜欢。” “我童年的时候,假期常在乔治亚(前苏联加盟共和国,位于高加索南部。——重校者注)的集体农庄度过。那里有一匹漂亮的褐色种马。买它的人花光了他在当地黑市挣的钱。他是个老无赖,但我爱他——而且他还允许我骑着亚历山大在乡间田野里飞奔。我差点为此丧了命——但那回忆使地球离我更近,比任何别的都令我无法抗拒。” 一阵沉思过后,科诺问道:“还有谁想谈谈?” 要不是马克斯·布雷罗夫斯基打破了沉默,所有人就都会陷入自己的回忆,以至游戏到此结束。 “我想潜水——那是我的嗜好,只要我有时间——而且我很高兴能在宇航员训练期间仍有机会去做。我去过太平洋环礁、大堡礁和红海——珊湖礁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然而我印象最深的是另一个完全不同之处——日本海藻森林。那儿象一座水下大教堂,阳光从巨大的叶片间斜照下来……神秘莫测。我再没去过那里,也许下一次去感觉会不同,但我还是愿意试试。” “好极了,”沃尔特一贯自封为主持人,“下一位?” “我可以很快回答,”坦娅·奥勒娃说,“天鹅湖。不过瓦西里不会同意。他讨厌芭蕾。” “那么两个人都该发言。对了,你选什么,瓦西里?” “我打算说潜水的,但马克斯抢了先。那么我就和他反着说——滑翔。翱翔在夏日的云朵中,四周寂静无声。嗯,不是绝对的安静——拂过翅膀上方的气流会发出一点噪音,尤其是转弯时。那才能象小鸟一样饱览地球。” “冉尼娅?” “很简单,到帕米尔高原去滑雪,我喜欢雪。” “你呢,钱德拉?” 沃尔特一提出问题,气氛就变得专注起来。相处了这么久,钱德拉仍让人觉得陌生——彬彬有礼,甚至有点谦恭,但从不谈及自己。 “我小的时候,”他慢吞吞地说道,“祖父带我前往瓦腊纳西——贝拿勒斯(印度东北部城市名。——重校者注)朝拜。如果你们没去过那儿,恐怕很难理解,对于我——甚至对今天的许多印度人而言,不管他们信仰什么宗教——那儿都是世界的中心。我计划有一天会故地重游。” “你呢,尼古拉?” “噢,我们已提到了大海和天空,我想把二者结合起来。我过去喜爱冲浪,但现在我担心自己年纪太大了——不过,我愿意再试试。” “就剩你了,伍迪,你选什么?” 弗洛伊德一刻不停地在为此思考,他真情流露的回答不仅令其他人大吃—惊,也使自己惊讶不已。 “我不介意自己在地球上的哪儿——只要和我的小儿子呆在一起。” 此后,再没什么可说的了。会议结束。 第二十八章 士气大挫 “……你已看过所有的技术报告,迪米特里,所以你会理解我们为何士气低落。所有的试验和测量都毫无进展,‘冉戈达克’仍呆在原处,占据着半边天空,对我们不屑一顾。 “但它不该是没有用的——被抛掉的太空垃圾。瓦西里曾指出它一定有某种主动运动,才能始终呆在并非十分稳定的天平动点上。否则它早就从那儿漂开了——象发现号那样——并且早该坠毁在木卫一上。 “那么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飞船上不允许携带原子弹,我们是否要违反联合国宪章第八条第三段的规定?我只是开个玩笑。” “现在我们的压力减小了,不过离回程的发射窗打开还有几周时间,弥漫着很强的厌倦情绪,还有失败的沮丧。不要笑——我想象得出,坐在莫斯科办公室里的你听到这样的表白会有什么反应。被人类所仅见最雄伟的奇观环绕着,一个有智能的人怎么还会感到索然无味呢?” “但确实如此,士气已大大受挫。不久之前,我们都还令人讨厌地非常健康。如今,几乎人人都有点感冒或肚子痛,或者卡特琳娜的药丸和搽粉也不能治愈的擦伤。她现在已放弃了治疗,只是天天把我们骂得狗血淋头。 “萨沙一直想方设法使我们保持愉快的心情,他在飞船的公告栏里张贴了一系列的布告,主题是‘灭绝俄国英语!’他还列举出自称是无意中听到的可怕的两种语言混合体、单词误用等等。当我们回家时都需要对语言进行一番净化。好几次我碰巧听到你的同胞不知不觉间在用英语聊天,但—遇到难词就又退回使用本国语言了。还有一次,我发现自己和沃尔特·科诺在说俄语——而且几分钟内我们谁也没注意到。 “那天一件意料之外的小事会给你一些关于我们情绪状况的概念。一天半夜,烟雾探测器突然鸣响了火警。 “呃,那让钱德拉走私上船的致命雪茄曝了光。他没能抵抗住它的诱惑,于是躲在洗手间里偷偷摸摸地抽了一支,完全象个心虚的坏学生。 “当然他十分难堪,而所有人在最初的惊慌过后,都觉得这事实在太可笑了。你知道,有些在外人眼里没什么意思的琐屑之事却能让一群聪明人捧腹大笑。接下来的几天,只要谁假装要点雪茄,所有人都会崩溃掉。 “更可笑的是,如果钱德拉只不过是走进过渡舱,或者关掉烟雾探测器,没有人会因此而介意。可是他觉得太羞惭了,不敢承认他具备这样一个人类的弱点,所以现在他更多地把时间花在与哈尔交谈上。” 弗洛伊德按下“停止”键,结束了录音。虽然他很想继续取笑钱德拉,但这也许不太公平。过去这几周,各种各样人性的小缺陷都充分暴露了出来,甚至还发生了几次糟糕的争吵,理由完全莫名其妙。就那件事来说,他自己又做得如何?难道不正是他所批评的吗? 他也不能确定自己对科诺的态度是否适当。虽然他从不认为他会真正喜欢这个大个子工程师,或者欣赏他的大嗓门,但弗洛伊德对科诺的态度已不仅仅是容忍,而是尊重和钦佩。俄 第二十九章 初露锋芒 萨沙在最近一期布告中写道: 俄式英语8号公告 话题:同志 给我们的美国贵客: 坦白说,伙计,我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最后一次使用这个词了。对任何—位二十一世纪的俄国人来说,它老早就和“波将金”号战列舰一起被抛到一边了——让人想起布帽和红旗,以及在火车车厢的梯级上对工人们长篇大论的弗拉基米尔·伊里奇。 自我还是个小孩时起它就已消逝或飘散——你自己挑选字眼。 很高兴给你们一个解释。 科瓦列夫同志 弗洛伊德一看这则布告就吃吃笑个不停,正从休息室/了望台漂向船桥的瓦西里·奥勒夫也跟着笑起来。 “真让我吃惊,同志,萨沙除了研究工程物理学,居然还有时间研究其他问题。他总是引用我一无所知的诗歌或戏剧,而且他的英语比,嗯,沃尔特说得还要好。” “萨沙因为喜欢科学,成了——该怎么说——家里的黑羊(黑羊:英语俚语,意谓与其他人不同的,特别的。——重校者注)。他父亲是新西伯利亚的英语教授。在他家里周一到周三才说俄语,周四到周六都讲英语。” “那么周日呢?” “哦,法语和德语,每周轮替。” “现在我明白你们所谓粗人的含义了,这称呼对我正合适。萨沙对他的……变节是否感到歉疚?他有这样的家庭背景,又怎么会成为工程师呢?” “在新西伯利亚,你很快就能区分谁是农奴谁是贵族。萨沙是个雄心勃勃的年轻人,并且才华横溢。” “和你一样,瓦西里。” “‘你也有份吗?布鲁特!’(原文“Ettu,Brute!”是一句拉丁语,据说为凯撒遇刺时的遗言。莎翁的《朱利叶斯·凯撒》引用了此语。——重校者注)你瞧,我也能娴熟地引用莎士比亚——我的天!——那是什么?” 弗洛伊德很不走运,他正漂在空中背向着观察窗,什么也看不见。几秒钟过去,当他扭过身来的时候,“大哥”仍是一副老样子——把木星庞大的圆盘割成两半——自他们到达后这景象从未改变。 但对瓦西里,那一刻将永生难忘,“大哥”方正的轮廓完全令人无法置信地彻底改变了面貌。就象突然打开了一扇通向另一个宇宙的窗子。 这景象持续了不到一秒,直到他无法克制地合上双眼。他曾目睹的那块区域,充满其间的不是繁星,而是数不清的灿阳,就如同某个星系拥挤喧攘的中央天区,或是球状星团的核心。那一瞬间,瓦西里·奥勒夫永远遗失了对地球天空的赞颂。自此而始,它变得无法容忍的空寂,即使威严的猎户座和灿烂的天蝎座也只是不值留意的暗弱火花,根本无法与那一瞥相提并论。 当他鼓足勇气再次睁开眼时,一切都已消逝了。不——并未完全消逝。在重现乌木般漆黑的矩形正中央,一颗昏暗的小星还在闪烁。 但一颗星不会有可见的移动。奥勒夫再次眨动眼睛,挤掉泪花。是的,它在移动,这不是他的异想天开。 是流星?这是首席科学家瓦西里·奥勒夫经受了过度惊吓的一个迹象,因为过了好几秒他才想起来,流星不可能出现在真空状态下的太空里。 突然,它化作了一道模糊的光痕,迅即消失在远处木星的边缘之外。直到此时,瓦西里才恢复了理智,再次变成一名冷静镇定的观测者。 他已对该物体的轨道作了及时准确的估计。毫无疑问,它直接飞向了地球。 第三十章 回家 他仿佛刚从梦中醒来——要么就是做着梦中梦。星群间的大门把他带回了人的世界,而他已不再是个人类。 他走了多久?整整一世……不,两世,一次顺时而进,一次逆溯而回。 做为大卫·鲍曼,美国发现号太空船指令长和最后一名幸存者,他曾陷入了一个无比巨大的深井中——三百万年前放置于此,只在恰当的时间对恰当的刺激物作出反应。他在其中不断地下落,从一个宇宙到另一个宇宙,见到了无数的奇迹,有些他现在已可理解,有些他可能永远也领悟不了。 沿着光线环绕的没有尽头的走廊,他不断地加速飞奔,直到超过光速。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但他现在也知道了如何使其成为可能。就如爱因斯坦的正确阐述,上帝虽然诡计多端,但从不恶意伤人。 他经过了一个宇宙中转系统——星系间的巨型中心站——并在未知力量的保护下,来到一颗红巨星的表层附近。 在那儿,他亲眼目睹了恒星表面似是而非的日出,当这颗行将死亡的恒星炽热的白矮星伴侣爬上它的天空——一个在其脚下掀起滚滚火浪的灼人幽灵。他没有害怕,只是为这奇观而惊叹不已,甚至不理会他的宇宙舱正坠入下面的地狱。 ……到终点了,毫无道理地,他已置身于一间为他精心安排的旅馆套间,里面所有东西都是他所熟悉的。但是,很多却只是一种假相,架上摆的书是实心的,冰箱里的谷物罐头和听装啤酒——虽然都贴着著名的品牌——却统统盛着一种质地类似面包但味道他几乎不敢想象的乏味食物。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成了宇宙动物园里的标本,而笼子被细心地塑造成旧电视节目中的样子。他猜测着他的看守什么时候才会出现,有着什么样的外观。 这种期待多愚蠢啊!他现在明白了,一个人会仍抱着希望想要看到清风,或绘出烈火的真实形状。 然而身心的疲惫感征服了他。最后一次,大卫·鲍曼睡着了。 这是一次奇异的睡眠,并不是完全没有知觉。有什么东西象森林中的晨雾一般侵入他的思想。他只是朦胧中有所感觉,因为全面理解的冲击会毁掉他,正好象此刻在四壁之外熊熊燃烧的烈火一样。在造物者不带感情的考察下,他既不抱有希望,也不感到惧怕。 在那场长眠中,他有时梦见自己醒了。很多年过去了,当他偶然注视着一面镜子,里面是一张连他自己都几乎认不出的皱纹满布的脸。他的身体已渐衰竭,生物钟的指针正拼命地转动,朝着永不可能达到的午夜时分冲去。就在最后一刻,时间猛然停顿——然后倒流而回。 记忆的源泉疏通了,在受到操纵的情况下,他重又经历自己的过去,正在被洗掉头脑中的知识和经验,被送回童年。当然,什么也没有丢失。他一生中每一刻所经历的,正在被安全地储存下来。一个大卫·鲍曼停止存在的时候,另一个大卫·鲍曼正在得到永生,物质的一切将被毫无留恋地抛弃。 他是孕育中的神祗,尚未为出世做好准备。年复一年,他飘荡在囚室中,知道自己以往是什么,但对未来将成为什么一无所知。他仍未定形——某种介于蛹和蝴蝶之间的状态,抑或只是介于毛虫和蛹之间…… 接着,停滞被打破了:时间重又加诸他的小世界。乍然出现在眼前的黑色矩形厚板象是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他曾在月球上见过它,在环木星轨道上碰到过它;而且不知何故,他还知道他的祖先在久远的年代里也曾与它相遇。虽然它仍承载着深不可测的秘密,但他已非完全无从理解,他现在已了解了它力量的一部分。 他意识到那不是单独的存在,而是一个集合。而不管测量仪器如何检测,它的大小总相同——需要多大就有多大。 现在,有关它边长的数学比例,平方序列1:4:9是多么不言自明啊!以为这序列就到此为止,就只限于三度空间,这种设想又是多么天真! 当他聚精会神地思考这个简单的几何问题时,空空如也的矩形内充满了星斗。那间旅馆套间——如果它的确存在过的话——消溶在其创造者的思想中,他眼前是银河系的明亮漩涡。 这好象是个精雕细琢的美丽模型,衬托在一块塑料板上。但它就是现实,他靠着比视力更敏锐的感觉已掌握其全部奥秘。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将注意力集中于它所包含的亿兆星球中的任何一颗。 现在,他飘浮在恒星的长河中,在光焰如炬的银河中心与散落边缘的寂寞孤星之间。那儿是他的源流之始,在空中暗谷的远端,暗谷如蜿蜒的黑色巨带,没有一颗星星。他知道,这片只有靠远处的火焰辉映才能勾画出其轮廓、毫无形状的混沌,是还未使用过的创造素材,有待开发的演化原料。这儿,时间还未曾开始,只有当燃烧着的星星经过漫长的岁月悄然而逝,光明和生命才会在这片空间里重新被塑造出来。 他曾经不知不觉横穿而过:现在,做了更充分的准备,虽然他还对是什么力量在推动驾驭着他完全一无所知,他必须要再次穿越。 银河系远非他以前的智慧所能想象:无数星星和星云象是以无限大的速度与他擦肩而过。幻影般的恒星在他身边炸裂,或是当他象个影子一样穿过它们的核心时迅速落在他身后。 星星变得稀疏了,银河中的光辉灿烂渐渐衰减成为苍白的鬼火——或许有一天他会重见那辉煌。他又回到了人们所认识的真实太空,回到了他几秒前或是几百年前曾由此离去的那一点。 他十分清楚自己周遭的环境,而且比置身于早前那外世界向其灌输无数感觉的存身处时自我意识强得多。他可以对它们任何一个贯注其中,察看得一览无余,直到他触及混沌状态之上最基本的时空粒子结构。 而且他可以运动,虽然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可是即使他以前有个身体,他是真的懂得如何做吗?他从没想过大脑到四肢的指令系统是怎么一回事。 意念产生了效果,而附近那颗星的光谱以他希望的数量蓝移。他以准光速向它下落:虽然想多快就可以多快,但他并不着急。还有许多信息有待处理,有待考虑……还有很多有待获取。 他知道,那就是他目前的目标;而他也知道,那只是到时将会显现的雄伟计划的一小部分。 他并不关心在他身后迅速缩小的宇宙星门,也没留意聚在它四周的原始太空船。他还记得它们,但更强大的东西正在召唤他,召唤他回家,回到那他未曾预料还会重逢的星球。 他能听到它上面的无数嘈杂,声音越来越大——它也在不停地变大,从太阳伸展的桂冠下一颗不起眼的小星,到纤细的眉月,最后成为美丽的蓝白色圆盘。 他们知道他来了。下方那拥挤的世界里,雷达屏幕上闪着警报,巨型的天文望远镜搜索着天空——人类所谓的历史正在终结。 他意识到下方一千公里处,一件休眠的致命武器已被唤醒,正在它的轨道上活跃起来。它那点微弱的能量根本无法威胁到他,实际上,他可以转而利用它。 他闯进迷宫般的回路,迅速找到了通向其致命核心的路径。岔路骗不了他,那些是为了保险而设计的死胡同。在他的慧眼下,那些伎俩充其量可以哄哄小孩,绕过它们易如反掌。 现在只剩最后一道障碍——一个连接两部分的粗糙但有效的机械开关。如不将其合拢,就不能激起最后的反应。 他发动了意念——然而,他第一次体会到失败和沮丧的滋味。只有几克重的微型开关就是纹丝不动。他仍是个纯能量的生物,到目前为止,他还不能掌握惰性重重的物质世界。嗯,对此有一个简单的答案。 他还要学很多东西。他引导到开关上的电流脉冲威力如此巨大,在开关接通前差点熔化了线圈。 几微秒的时间慢慢过去。观察爆炸的透镜聚能效应十分有趣,就象点燃炸药的导火索,然后看着它慢慢燃烧,终于—— 上兆吨爆炸当量的巨大花朵在寂静中腾空而起,给沉睡的半球带来了短暂、虚幻的黎明。如同火中飞舞的凤凰,他攫取了所需,抛去剩余。遥远的下方,保护这颗行星免遭许多危险的大气层之盾吸收了大部分最危险的放射线。即便如此,还是会有些不幸的人和动物再也看不见了。 爆炸过后,看起来地球象是被震哑了。中短波段的喋喋不休完全沉默了,它们全都被突然增强的电离层反射了回来。只有微波还能穿透现在包围着地球的、不可见的、正在缓慢消溶的反射镜,而它们中的大部分对他来说太难以捕捉,因此无法听到。虽然他仍处在几台高能雷达的监视下,但那不算什么。他甚至没有费事去做很容易做到的压制。而如果有更多的炸弹挡住他的路,他同样也漠不关心。暂时,他已拥有了他需要的所有能量。 现在他开始盘旋下降,去向那失落的童年图景。 第三十一章 “迪斯尼村” 一位世纪末(原文fin-de-siecle为德语,世纪末之意。——重校者注)的哲学家曾这样评论——并且因此遭到猛烈抨击——沃尔特·伊莱亚斯·迪斯尼为人类的真正快乐做出的贡献比历史上所有的宗教导师都大得多。现在,在这位艺术家逝世近半个世纪后,他的梦想仍在佛罗里达州的土地上不断滋生繁衍。 他在八十年代早期创立的“明日社区试点”一直是新技术和生活方式的出色展示窗。但正如其创建者认识到的,只有当视它如家的人们在这片辽阔的土地安营扎寨,建立起真正的具有活力的城镇,“明日社区试点”才能达到应有的目的。这个过程消耗了二十世纪剩余的光阴,现在居民区已有两万人口,而且很自然地以“迪斯尼村”的名字广为人知。 由于唯有通过了宫殿忠诚卫士般的专利律师的严格审查才能入住,所以毫不足奇,这儿的居民平均年龄为美国所有社区之冠,而社区的医疗服务是世界上最先进的。其中的一些设施,在任何其他地方简直不可能构想出来,更不可能建造完成。 公寓住宅均已经过精心设计,看上去和医院套间绝无相似,只有少数不寻常的装置泄露了真情。床几乎低至膝盖的高度,从上面掉下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然而它可以根据护士的需要升高或倾斜。浴盆安排在凹入地板的位置,里面不仅有座位,还有扶手,以方便年迈体弱的人进出。地面覆盖着厚厚的地毯,但没有容易绊跌的小脚垫,屋里也没有会造成撞伤的尖角。其它细节更不明显——电视摄像头隐蔽得如此巧妙,以致完全没有人会觉察到它的存在。 这套房间里个人生活的印痕极其稀有——一角堆放着些旧书,一张加了镜框的旧《纽约时报》头版,头条的标题是:美国太空船奔向木星。旁边放着两张照片:一张是个十八九岁的男孩,另一张是比那张年长许多的身着宇航服的成年人。 虽然摄像监视器上那位正在收看家庭喜剧的虚弱的灰发老妇还不足七十岁,外表却苍老得多。她虽不时被屏幕上的笑话逗得咯咯发笑,双眼却总是向门口瞟去,仿佛在等着某位访客。而当她这样做时,手里就更加用力地握紧靠在椅子旁的拐杖。 然而当门终于打开时,她的注意力却被电视剧吸引了过去,她心虚地惊跳起来,转头望去,电动服务小车已慢慢滑进了房间,后面紧跟着一位身着制服的护士。 “该吃午饭了,杰茜,”护士说道,“今天我们给你做了一些好吃的。” “我不想吃饭。” “吃点东西会让你舒服得多。” “你不告诉我都有什么,我就不吃。” “为什么呢?” “我不饿,你曾有过饿的感觉吗?”她狡滑地加上一句。 自动食品车在椅子旁停了下来,传动车盖开启,展示放置其中的餐式。护士自始至终什么都没碰,连电动小车上的控制键也没动过。现在她静静地站在一旁,带着一种凝固的微笑,盯着这位难对付的病人。 五十米的监控室里,医务技师对医生说:“现在,看这个。” 杰茜青筋毕露的手高高举起拐杖,以惊人的速度划起一个短弧,向护士的大腿扫去。 护士全无反应,即使拐杖已从她体内扫过。她换了种抚慰的语调说道:“现在,感觉好点没有?吃光它吧,亲爱的。” 杰茜的脸上绽开一个狡黠的笑容,但还是乖乖服从了。立刻,她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看见没有?”技师说道,“她完全知道我们的所为。大多数时间,她比她装出来的样子要聪明得多。” “她是最聪明的?” “是的。所有其他的人都相信,是真的‘威廉姆斯护士’在为他们送餐。” “嗯,我觉得这无关紧要。看她多高兴,仅仅因为她比我们更聪明。她正在进食,这才是要达到的目的。但是我们必须警告护士们——所有的人,不单是威廉姆斯。” “为什么——噢,当然。下一次可能不再是全息影像——想想那些可能敲碎的拐杖,我们会被起诉的。” 第三十二章 水晶泉 印第安人和从路易斯安那迁居至此的克里奥耳移民(特指移居到美国南部路易斯安那州的法国移民。——重校者注)传说,水晶泉是个无底洞。那当然是胡说八道,而且肯定连他们自己都不会相信。只需要戴上面具,划几下水——就可以看到那喷吐清澈水流的泉源***,周围碧绿的水草随波荡漾。向草丛里望去,隐约现出一对怪物的眼睛。 两个并排的黑圈——即使它们从来没动过,那还可能是其他的什么呢?那个潜在的威胁增加了每次下水的兴奋和期待。总有一天这个怪物会从它的老巢里冲出来,惊散四周的鱼群,寻找更大的猎物。鲍比(罗伯特的昵称。——重校者注)和大卫谁都不会承认,水下没有比约一百米深处的草丛中一辆毫无疑问是偷来的、然后又被抛弃在此的自行车更危险的东西了。 虽然得到了测量绳和潜水员的证实,那个深度还是让人难以置信。年长一些、潜水经验也丰富些的鲍比,可能已潜到这个深度十次以上了,他的结论是湖底看上去仍深不可测。 但现在水晶泉将要袒露它的秘密了。尽管本地的历史学者都嘲笑那种说法,但下面也许真的藏有南方同盟的珍宝。最低限度,他们可以因为在发现几把新近罪案中使用的手枪而备受警察局长——当地英雄人物——的垂青。 鲍比曾在汽修厂的废品堆里找到一台小型空气压缩机,现在它正轻快地运转着,虽然一开始他们费了很大劲儿才让它启动。每过几秒它就会咳嗽着吐出一股蓝烟,但看上去它至少还在不停工作。“就算它停机了,”鲍比说,“又有什么关系?既然‘水下剧院’的姑娘们能不用空气管从五十米深处游上来,我们也能。没什么危险。” 如果真是那样,大卫的脑海闪现了一个问号,为什么我们不告诉妈妈我们干了什么,为什么我们要一直等到爸爸为下次发射去海岬(指卡纳维拉尔角发射基地——重校者注)之后呢?但他并没真的担心:鲍比总是知道怎样做才最好。十七岁一定很美妙,而且知道所有的事。尽管他希望他现在不会在那个笨女孩贝蒂·斯楚尔茨身上浪费这么多时间。实在地讲,她长得非常可爱——但,该死,她是个女孩!今天早晨,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摆脱了她的纠缠。 大卫已习惯被当成试验用的豚鼠了,这就是弟弟该干的事。他戴上面具,穿上脚蹼,滑进水晶般透澈的水中。 鲍比把空气管递给他,他们在那上面系了一个老式的水下呼吸器套口。大卫做了次呼吸,然后扮了个鬼脸。 “味道真可怕。” “你会习惯的。你潜下——不要深过那块暗礁。等你到那儿我就开始调整气阀,这样我们就不会浪费太多空气。我拉软管的时候你就上来。” 大卫轻轻一埋头,钻进了水下的奇妙世界。这是一片祥和的单色世界,与暗礁岛(位于美国佛罗里达州墨西哥湾内海岸以外的低岛或礁。——重校者注)的珊瑚礁迥然不同。这儿没有海洋里那炫耀的色彩,那里的生命——动物和植物——竞相招展着它们彩虹般的美丽。这里只有蓝色或绿色的光影变幻,鱼看起来也只象鱼,不象蝴蝶。 他摆动着脚蹼缓缓下潜,身后拖着空气管,需要时便停下吸上几口气。自由自在的感觉是如此美妙,几乎令他忘记了口里难受的汽油味。当他到达那块暗礁——实际是一段很久以前的水流冲下的树干,上面覆盖了重重水草,以致看不出原来的面貌——他停止了前行,环顾着四周。 他的目光越过泉源,可以看见跃涌不已的穴坑远处那绿色的斜坡,至少有一百米开外。周围没有多少鱼,但有一小群正熠熠闪过,象阳光下的一串银币,从上面直游下来。 还有一个老朋友,如同以往一样呆在岩缝里,那里是泉水奔向大海的起点之处。一条小鳄鱼(“但已够大了,”鲍比曾高高兴兴地说,“它比我还大呢。”)垂直地挂在那儿,看不出它是怎么维持这姿势的,只把鼻子露出水面。他们从未找过它麻烦,它也从来没惹过他们。 空气管被不耐烦地拉了一下。大卫也想离开了,他没有认识到在那迄今尚未到过的深度会是怎样的寒冷——不过他也感到非常不舒服。但炎热的阳光很快使他精神振奋起来。 “没事儿,”鲍比夸张地说,“只是不断拧松阀门,让压力表的读数别掉到红线以下。” “你要下多深?” “一直往下,只要我觉得高兴。” 大卫没留意这话,他们两人都知道深潜的狂喜,也清楚氮气麻醉的滋味。而且无论如何,这根旧橡胶管只有三十米长。这个长度对第一次试验来说已绰绰有余。 而以前也有过很多次,他用羡慕的钦佩目光注视着他最爱的哥哥去迎接挑战。鲍比滑下水,象他四周穿梭的鱼儿一般轻松地游动着,深入那片神秘的蔚蓝世界。他转了一次身,精神十足地指了指空气管,明白无误地示意他需要更多的空气。 尽管一阵剧烈的偏头痛猛地向他袭来,大卫仍没忘记自己的责任。他急忙奔向那台旧压缩机,把控制阀拧到了那致命的极限——一氧化碳浓度为百万分之五十。 那是他见到鲍比的最后一眼,他正信心十足地下潜,水下的光点也在向下延伸,一直到他永远也够不着的地方。告别仪式上那具蜡像般的遗体是完全陌生的,与罗伯特·鲍曼毫无联系。 第三十三章 贝蒂 为什么他会象一个不安的幽灵那样被久远的痛楚带回故地?他不知道。实际上,直到下方树林中水晶泉的圆眼死死盯着他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到了哪里。 他是这个世界的主宰,然而他却被一阵多少年来从未体会的巨大悲痛紧紧攫住。时间总会愈合创伤,但他感觉那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他站在翡翠般的碧绿明镜旁哭泣,却只看见周围累累藤蔓缠绕的柏树倒影。他这是怎么了? 现在,他还是漫无目的,但仿佛被轻风温柔地吹拂着,正向着北面的州府飘荡而去。他正在寻找着什么;但到底是什么,在找到之前他自己也并不知道。 没人,也没其他手段能察觉他的来临。他不再散发出多余的辐射;而是几乎可以娴熟地控制住自己的能量,就象他曾经控制住那已经不存在但仍留下记忆的肢体一样。他如一阵薄雾般渗入了防震地下室,直到他发现自己已沉浸于亿兆记忆模块以及跳动闪烁的网络所组成的电子思想中。 这个任务比引爆一颗制作粗糙的原子弹要复杂得多,令他多花了一点时间。在发现所寻找的信息之前,他犯了个微不足道的小错误,而他并没费事去改正。谁也不会明白下个月,三百个姓名以“F”打头的佛罗里达纳税人为什么收到了金额正好是一美元的支票。为了弄清超付的原因耗费了大量时间,困惑不已的电脑工程师最终归罪于宇宙射线的一次爆发。总体而言,这个结论和事实距离并不太远。 瞬息间,他已从塔拉哈西(佛罗里达州首府。——重校者注)来到了坦帕(佛罗里达州西部城市。——重校者注)的木兰花南街634号。还是那同一个住址,他无需再浪费时间去寻找。 但整个过程中,他一直没觉察他寻找的就是这个地址,只在查到的那一刻才意识到。 虽然已生过三个孩子,而且流产过两次,贝蒂·弗兰德茨(婚前姓氏是斯楚尔茨)仍然美丽动人,此刻她也沉湎于深深的思索中。她正收看着一辑勾起那些痛苦和甜蜜回忆的电视节目。 这是一辑“特别新闻”,内容是过去十二小时中发生的神秘事件,发端于列奥诺夫号自木星卫星间发回的警讯。某物体正朝地球飞来,之后它引爆了——毫无伤害地——一颗空间轨道上无人认领的原子弹。这就是全部情况,不过也够多的了。 新闻评论员还发掘出所有旧录像资料——有些只不过是录音——闪回那些曾经是绝密的记录,月球上发现t。M。A-1的有关情况。至少是第五十次,她又听到那奇异的无线电尖啸,似乎独石正向月球的黎明致意,并将它的讯息发往木星。而再一次地,她重温那熟悉的场面,收听昔日对发现号的采访。 她有什么必要看电视?这些资料都能在家中某处搜寻到(虽然她从没当着乔斯的面把它们拿出来)。也许她在期待某种新进展,即使是对自己她也不愿承认,过往一切还以什么样的力量激荡着她的情感。 正如她的期盼,那是大卫。这是一篇BBC昔日的采访,她几乎能一字不漏地记下它的内容。他正谈到哈尔,试图确定这台电脑是否有自我意识。 他看起来多么年轻——与在劫难逃的发现号上模糊的最后影像相比又是多么不同!而他又是多么象她记忆中的鲍比啊! 从她饱含泪水的眼中望去,图像变得飘摇不定。不——电视机出毛病了,要么就是频道有问题。声音和图像都变得不稳定。 大卫的嘴唇翕动着,但她什么也听不到。然后他的脸似乎在溶解,融化成色块的组合。它清晰起来,又再度模糊,然后终于稳定下来,但还是没声音。 他们怎么搞到这张照片的!那上面的大卫还未成年,只是个男孩——和她第一次认识他时一模一样。他面朝屏幕外,似乎正跨过岁月的鸿沟眺望着她。 他微笑了,嘴唇掀起。 “嗨,贝蒂。”他说。 把单词排列起来,并将话语调制进音频回路的电流脉冲并不困难。真正困难之处是放慢他的思想,以适应人脑的缓慢节奏。之后,为了得到答复需要等待一个永恒…… 贝蒂·弗兰德茨性格坚强,同时也很聪明。虽然十几年来一直是家庭主妇,但她并没忘记做电子设备维修工时所受的训练。这只是新闻媒体无数的仿真模拟手段之一。她现在会接受这个解释,把对细节的惴惴不安放到以后去想。 “大卫,”她回答道,“大卫——真的是你吗?” “我不敢肯定,”屏幕上的影像用怪异的单调语音回答,“但我记得大卫·鲍曼,以及他的一切。” “他死了吗?” 那又是道难题。 “他的身体——是的。但那再也不重要了。真正的大卫·鲍曼仍会是我的一部分。” 贝蒂划了个十字——从乔斯那儿学来的手势——低声道: “你是说——你是颗灵魂?” “我不知道有什么更好的词了。” “你为什么回来?” “啊!贝蒂——到底为什么!我希望你能告诉我。” 然而他知道一个答案,并通过电视屏幕展现出来。身体和思想的分离仍远未完成,要不然光缆网不会如此忠实地组合并传送出炽狂的性感画面。 贝蒂盯着它看了一小会儿,时而微笑,时而惊愕。然后她撇转头去,并非出于害羞,而是出于哀伤——为逝去的欢乐时光而惋惜。 “那么说,”她说,“有关天使的传说都是假的。” 我是天使?他猜度着。但至少他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悲伤和对重回过去的期盼如潮水般席卷过他。他所曾经历最强烈的情感就是他对贝蒂的激情,混杂其中的伤痛和内疚只会使这份感情倍增。 她从没告诉过他,他是不是比鲍比更好的爱人。他也从没问过这个问题,怕会打破了幻像。他们守护着同样的幻梦,沉浸在彼此的怀抱中(而他那时多年轻啊——事情开始时差不多是举行葬礼两年之后,他还只有十七岁!)寻找同一种伤痛的安慰。 当然那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但这种经历令他发生了脱胎换骨的转变。在十多年中,他幻想中的女神只有贝蒂。没有任何其他女人能与她相提并论,而他很早以前就意识到,他决不会去寻找新的对象。没人曾受过与之相同的爱的幽灵的痛苦折磨。 欲望的图像从屏幕上慢慢消逝了。一时间,正常的电视节目横闯出来,给了悬在木卫一上方的列奥诺夫号一个不调和的大特写。然后大卫·鲍曼的脸重新出现了。他似乎失去了控制,面部轮廓狂乱地变幻着。有时他仿佛只有十岁——之后二十或三十岁——最后,难以置信地变成一具瘦骨伶仃的木乃伊,皱缩的脸庞是对她曾认识的那个人的拙劣模仿。 “我走之前还有一个问题要问。卡洛斯——你总说他是乔斯的儿子,而我一直有所怀疑。那是真的吗?” 贝蒂·弗兰德茨最后一次久久凝视着那个她曾爱过的男孩的双眼(他又回到了十八岁,一时间她希望能看到他整个身体,而不仅仅是他的脸)。 “他是你的儿子,大卫。”她低语。 图像消逝了,屏幕恢复播出正常的节目。约一小时后,当乔斯·弗兰德茨轻轻走进房间时,贝蒂仍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 他在她后颈上吻了一下,她没有转回头来。 “你决不会相信,乔斯。” “那不一定。” “我刚对一个幽灵撒了谎。” 第三十四章 告别 1997年,美国航空航天学会发布了《飞碟五十年》的纲要,此举引来一片哗然。许多评论家指出几个世纪以来人们都一直在观察不明飞行物,而肯尼斯·阿诺德1947年发现“飞碟”的记录曾被无数次引用。有史以来,人们早已发现天空中奇怪的物体,但在二十世纪中叶以前,飞碟只是一般人不会感兴趣的偶然现象。自从那次事件发生后,飞碟成为了大众话题和科学研究的对象,以及某种只能称之为宗教信仰的基础。 道理并不深奥,巨型火箭的诞生和太空时代的来临,令人们对其他星球的观念发生了剧变。当人们意识到,人类的迅速发展使得离开孕育自己的星球成为可能时,就产生了一个不可避免的问题:别的生命都在哪里?什么时候会有来访之客?虽然人们从未详加讨论,但都心存这样一个希望:来自星群间的善良生命可能会大发慈悲,帮助人类治愈无数自作自受的创伤,并将人类从未来的灾难中拯救出来。 任何一名心理学学生都能预测,如果一种需要十分迫切,它就会迅速得到满足。二十世纪后半叶,自全球各个角落汇聚了成千上万篇发现太空船的报告。更惊人的是,成百上千篇报告描述了“近距离接触”——和宇宙来客的真正会面,故事里还常常包含空中巡游、劫持、甚至在空间度蜜月等荒诞不经的部分。尽管这些一再被证明是谎言或幻觉,执迷不悟于此的仍大有人在。那些看到过月亮背面城市群的人们仍信心不减,即使“轨道号”勘测和阿波罗登月已表明月球上没有任何人工制品。那些嫁给金星人的女士们则还满怀信心,尽管很不幸,那颗行星变得比熔化的铅水还要烫。 在美国航空航天学会发布这份报告时,没有一名著名科学家——即使在少数曾支持这一观点的人当中——相信飞碟与外星生命或智慧有任何联系。当然,证明这一点是不可能的。无数观测者在几千年中所见到的,可能是实际存在的物体。但随着时间推移,监视着整个天空的卫星摄像仪和雷达没有提供任何确凿的证据,公众便失去了关注的兴趣。狂热的信徒们并不因此而灰心丧气,而是将信仰寄托在他们自己的时事通迅和书籍中,那里面绝大部分是对事后已证明不足采信的旧报告的反复咀嚼和修饰。 当发现第谷独石——t。M。A-1——的消息最终公布时,人们都异口同声地说“我早告诉过你!”再也不能否认月球上曾有客人到访——极可能也来过地球——在大约三百万年前。立刻,飞碟再次大量充斥天空,但却是如此虚无飘渺,有能力测定太空任何比圆珠笔大的物体的三个各自独立的国家追踪系统都无法发现它们。 很快,报告的数量再次猛降到“噪音等级”——这是可以想见的,经常出现在天空中的仅仅是天文、气象和航空学的各种现象。 但现在所有喧嚣又卷士重来了。这一次是确凿无疑的官方消息。真正的不明飞行物正冲向地球。 列奥诺夫号在几分钟内就发回了警讯,第一次的近距离接触将于区区几小时后发生。一位牵着牛头犬在约克郡高沼国家公园(英国地名,风光优美,为著名的旅游胜地。——重校者注)散步的退休股票经纪人,极其惊讶地遇上一艘停在他身旁的圆盘状太空船,里面的生物——除了尖尖的耳朵外,很象人——向他询问去唐宁街的路。这位目击者惊奇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挥动拐杖指指去白厅(英国政府的代称。——重校者注)的大方向。这次会面的确凿证据是,那条牛头犬已为此拒绝进食。 尽管这位股票经纪人没有精神病史,但就连那些相信他的人也很难接受下面的报告。这次是一个巴斯克(西班牙地名。——重校者注)牧羊人在放牧,当他发现眼前站的不是边防警卫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两个眼光锐利、身披斗篷的人想知道到联合国总部该怎么走。 他们说一口流利的巴斯克语——一种与人类其他已知语言毫无联系的困难语言。显然,这些太空来客都是出色的语言学家,尽管他们的地理知识一团糟。 这种现象还在持续,一件接着一件,极少有目击者是在故意撒谎,也没人神志不清,他们的绝大多数发自内心地坚信自己的经历是千真万确的,即使是在催眠状态下也坚持他们的说法。其中有些人成了恶作剧或难以置信的意外的受害者——就如同不走运的业余考古学家,在突尼斯沙漠里发现了四十余年前一位著名科幻电影制片人遗弃的道具一样。 然而只会在肇始——和最终的结尾——人类才真正意识到他的到来,而那是因为他正希望如此。 这个星球对他没有约束和障碍,他可随心所欲地探究和考察。没有墙壁能把他阻挡在外,没有秘密在他强大的感知下隐藏。最初他认为拜访在过去的存在形式中从所未见的地方,只不过为了实现昔日抱负,但不久之后他就意识到自己闪电般横穿地球的漫步具有更深远的目的。 以某种微妙的方式,他如同别人手中的探针,采集着人类事务各个方面的讯息。他几乎感觉不到那微弱的控制力量。这很象一只颈上套着皮圈的猎犬,可以出发去远征,但其目的只不过是为了顺从他的主人高于一切的意旨。 金字塔、大峡谷、珠穆朗玛峰皎洁如月的冰雪——这些都是他自己的选择。还有一些画廊和音乐厅,而他当然会按自己的意愿不去观看拳击比赛。 他也没去过这么多的工厂、监狱、医院,亚洲的一场肮脏的小战斗、一座赛马场、贝弗利山(好莱坞所在地。——重校者注)的灯红酒绿、白宫的椭圆室、克里姆林宫、梵蒂冈图书馆、麦加克尔白天房的神圣黑石…… 还有一些无法清晰忆起的经历,好象经过了某种过滤——或是某个守护天使在保护他远离这些东西。比如—— 他为什么来到欧杜瓦伊峡谷(OlduvaiGorge:位于非洲坦桑尼亚,路易斯和玛丽·李奇夫妇曾在此发现原始人类的化石。——重校者注)的李奇纪念博物馆?他对人类起源的兴趣并不比其他智力种族更高,而化石对他毫无意义。然而那些陈列柜中象王冠上的珠宝般加以防护的著名颅骨,自他的记忆中引起了奇怪的反响,以及一种莫名的兴奋。那是一股极其强烈的似曾相识之感,他原应熟悉这地方——但有些东西不同了。就象一个人多年后再度返回家园,发现所有的家具都已更换,所有的墙都已移动了位置,甚至连楼梯也已重建。 这里又干又热,萧条惨淡而凶机四伏。那些三百万年前曾繁盛茂密的草原,还有无数衍育其间疾驰绝尘的食草动物在哪儿? 三百万年。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的问题落入一片沉寂,没有答复。但他又再次看到了那幻影,那块熟悉的黑色矩形厚板。他走上前,一些图像从它深处显现出来,如墨池中的倒影一般。 下方,忧伤而迷惑的眼睛在凝视——那多毛的、前额后倾的生物遥望着他——它们不可能看到的未来。而他——时间长河带来的第十万代人——正是那个未来。 历史自那而始,至少他现在理解了这一点。但怎么——最重要的是,为什么——秘密仍对他有所保留? 不过还有最后一项职责,也是最艰巨的一项。他仍和常人一样,推搪迟延直至最后一刻。 现在她还要干什么?负责的护士一边自问,一边把电视遥控器递给这位老太太。她试过许多花招,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和她的助听器谈话,而且兴味十足。我猜不出她在说什么? 麦克风不够敏感,话语难免有所遗漏,但那似乎无关紧要。杰茜·鲍曼极少会看上去如此安详和满足。她合上双睛,整个面庞浮现出了一个天使般的微笑,唇角仍不断翕动着低喃。 然后旁观者看见了她极力想将之遗忘的场景,因为如果她报告此事,就会立即丧失掉护理行业的工作资格。床头桌上的梳子缓慢地摇晃着升起在空中,就象被看不见的笨拙手指抓了起来。 第一次尝试失败了,而后明显很困难地,它开始梳理那长长的银白发绺,不时停下来松开其中的纠结。 杰茜·鲍曼现在不再说话了,但她仍微笑着。梳子更顺畅地移动着,不再象刚才那样生硬、不稳地摇摆。 护士不可能弄清这场景持续了多长时间。直到梳子轻轻地放回了桌子,她才从麻痹状态中恢复过来。 十岁的大卫·鲍曼做完了他一直讨厌而他母亲却喜欢他做的家务。而一个现在已永远不朽的大卫·鲍曼完成了对现实中物体的第一次控制。 当护士终于鼓起勇气上前探究的时候,杰茜·鲍曼还在微笑着。她因恐惧而迟迟不敢轻举妄动,但无论如何这并不会造成任何差异。 第三十五章 复原 在跨越数百万公里外的太空中,地球上的喧嚣令人安慰地沉寂下来。里昂列夫号的船员们喜欢收看其中的一些特别报道,如联合国的辩论、著名科学家的采访、新闻评论员的新理论,以及飞碟目击者所述的相互激烈冲突的事实。他们于这场喧闹毫无补益,因为他们也没有发现任何种类的更多迹象。“冉戈达克”,别名“大哥”,对他们的到来仍一如既往地漠不关心。那真可算是一种嘲弄,他们从地球一路飞来,就是要解开这个谜——但看来他们也许要空手而归了。 他们第一次感激光速的迟缓,两小时的延迟使得通过地球—木星通讯进行现场采访完全无法实现。即使这样,弗洛伊德也受到了数不清的媒体的屡屡纠缠,以致他最后不得不索性罢工。没什么可多说的,该讲的他至少已讲了十几遍。 此外,还有许多工作得做。列奥诺夫号必须为漫长的归途作好准备,这样它才能在发射窗打开时立即离去。时间并不紧迫,即使他们错过了整整一个月,也只不过是延长了这次旅程。钱德拉、科诺和弗洛伊德不太在乎,反正他们会在飞向太阳时陷入长眠,但其余船员都已下定决心,只要天体力学的定律许可,他们就会尽快飞离。 发现号仍面临着诸多问题。即使这艘飞船将于列奥诺夫号走后很久才离开,并且要沿着一条最节能的轨道运行——需要花上差不多三年的时间,它的推进剂仍几乎足够返回地球。但实现该计划的唯一可能是哈尔能可靠运行,并在除受远程监控外,没有人类干涉的情况下担负起整个任务。没有他的合作,发现号将不得不再次被遗弃。 这是一场迷人的表演——确实,是如此地激动人心——目睹哈尔的个性稳定地重建,从脑力受损的儿童变成迷惘的少年,最后成长为稍带屈尊俯就的成人。虽然他知道这种拟人的标志极易引起误解,弗洛伊德发现还是难以避免此类比拟。 有时他感觉整个情形十分熟悉。他多么爱看在传奇人物西格蒙德·弗洛依德贤明后代的帮助下,误入歧途的年轻人被拯救的电视剧!相同的故事正在木星的阴影中上演。 进行电子心理分析的速度是人类难以想象的,修补和诊断程序在哈尔的回路中以每秒兆亿比特的速度闪过,查明可能的故障并进行修正。虽然这些程序绝大多数已预先在哈尔的孪生——萨尔9000上测试过,不能建立两台电脑间的实时对话仍然是一个严重的阻碍。在治疗过程的关键点上,有时出于地球核对的需要,常常要浪费掉好几小时。 尽管钱德拉已倾注了全力,这台电脑的复原工作还远未完成。哈尔表现出无数特殊癖好和神经痉挛,有时甚至不理睬口述的话——虽然他一直会接受任何人从键盘输入的信息。反过来,他的输出更加怪异。 有时他会口头答复,但不做屏幕显示。有时他又会两样都做——但拒绝打印出来。他不会为此道歉或作任何解释——连一句倔强顽固的、梅尔维尔(美国十九世纪著名作家,的作者。他曾发表短篇故事《代笔者巴特贝》。——重校者注)故事中儿童孤独症的代笔者巴特贝所常说的“我喜欢不”的话也没有。 然而比起他的执拗,更常遇到的是他的勉强,而且他只在某种任务上才显得顽固。最终总能争取到他的合作——“劝服他别老翻着脸”,正如科诺的总结。钱德拉博士开始显出紧张的情绪并不令人吃惊。在一个庆祝场合,当马克斯·布雷罗夫斯基无辜地忆起了一则谣传,他几乎为此发脾气。 “是真的吗,钱德拉博士,你选择哈尔这个名字只为了领先IBM一步(hAL正好是IBM的前一个字母,故有此说。——重校者注)?” “一派胡言!我们中有一半都来自IBM,而且我们几年来一直在尽力消除那个传说。我想到如今每个有智能的人都知道h-A-L是启发式算法的缩写。” 后来,马克斯发誓他能非常清楚地听到这几个大写字母。 弗洛伊德个人认为,发现号安全返回地球的几率至多只有五十比一,而后钱德拉来找他,并提出一个异乎寻常的建议。 “弗洛伊德博士,我能和你说句话吗?” 尽管和大家共处了这么多周,分享着种种酸甜苦辣的经历,钱德拉仍和从前一样拘泥礼数——不是仅对弗洛伊德,对所有船员都如此。他甚至在与飞船上的宝贝冉尼娅谈话时,从没忘记过冠上前缀“女士”。 “当然可以,钱德拉。说什么?” “我实际上已经完成了霍曼返回轨道最可能出现的六种变轨的编程。其中五种现在正进行模拟,一切正常。” “太棒了。我确信还没有一个地球上的——或整个太阳系里的——人曾完成这件工作。” “谢谢。但是,你肯定知道得很清楚,我不可能编制对付每种不可知的变化的程序。哈尔会——嗯——运行良好,而且能处理任何可能的紧急情况。但所有微小的意外——用一把螺丝刀就能修好的设备小故障、电线断裂、失灵的开关——会令他无法处理并中止整件任务。” “当然,你说的非常对,这问题也困扰着我。但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那太简单了,我自愿留在发现号上。” 弗洛伊德的第一反应是钱德拉发疯了。经过几秒的思考,他认为也许那只是半带疯狂的行为。的确,成功与失败之别可能只在于是否有一个人类——能胜任所有的故障检测和修理设备——呆在发现号上陪它度过漫长的回归地球之旅。但这个想法的缺陷同样是无可争辩的。 “是个挺有意思的主意,”弗洛伊德极其小心地回答道,“我非常赞赏你的工作热情。但你是否曾考虑过所有的问题?”这问得很愚蠢,钱德拉一定已准备好了所有答案,并立刻做出反应。 “你将独自一人漂泊超过三年的时间!想一想你碰到意外或是得了急病会怎样?” “那是我准备承担的风险。” “那么食品呢、水呢?列奥诺夫号没有备用物资。” “我检查了发现号的循环再生系统,重新启动它并不太困难。此外,我们印度人能适应非常少的供给。” 极不寻常地,钱德拉提到了他的血统,而且确凿地表白了一些个人特质,他如此“袒露心扉”是弗洛伊德所知的唯一一次。但他并未怀疑这个声明,科诺曾形容钱德拉具有颇象世纪饿殍般的体征。那是这位工程师刻薄的俏皮话之一,但却毫无恶意——甚至,还带着几分同情。不过理所当然,这话并没传到钱德拉的耳朵里。 “好吧,我们还有几周才会做出决定。我将认真考虑并向华盛顿汇报。” “谢谢你。你是否介意我从现在起开始进行相关安排?” “呃——我不介意,只要那并不影响现有计划的工作。一定要记住——任务中心才有权做出最后决定。” 而我非常清楚任务中心将会如何作答。期望一个人独自呆在太空三年后仍能生还是绝对疯狂的。 不过,当然啦,钱德拉总是独自一人。 第三十六章 深渊中的火 当他终于领悟了的时候,地球已远远消逝身后,木星那令人生畏的奇观正迅速在眼前显现。 他怎么会这么瞎——这么笨!他就象是一直在梦游,到现在才开始苏醒。 你是谁?他叫道,你想干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 没有回音,但他确信他的话已被听到。他感觉到一种——存在,就象一个人尽管紧闭双眼,仍能感到身处密闭的房间,而不是空旷自由的空间一样。四周笼罩着一种杳无边际的智能,一股不可平息的意志的微弱呐喊。 他又一次对着毫无回应的静谧呼喊,但还是没有直接的回答——只有那种受到监视的感觉。很好,他会自己找到答案。 很明显,不论他们是谁或是什么,他们对人类有着兴趣。为了他们无人知晓的目的,他们录制并存储了他的记忆。而现在,他们又这样对待他埋藏最深的情感,有时就此与他合作,有时则不。 他并非对此感到怨愤,事实上,曾有的经历使他不会显得那么孩子气。他已超越了爱与恨、期待与恐惧——但他并没忘记它们,仍然清楚地知道它们是怎样支配了这个他曾归属的世界。这是否就是这次训练的目的?果真如此,最终的目标又是什么? 他成了诸神的游戏的一个参与者,并且必须在游戏中学会规则。 太空中的巉岩——木星系的四颗外部小卫星,木卫九、木卫八、木卫十一、木卫十二——从他的意识领域一晃而过,然后是距离木星缩短了一半的木卫七、木卫十、木卫六和木卫十三。他对它们毫不理睬,现在,麻面斑斑的木卫四就在前方。 一次、两次,他环绕着这个比地球的卫星还大些的伤痕满布的星球,并未意识到感觉正自行探测着星球表层的冰和尘埃。他的好奇心很快得了满足,这个星球是一整块冻结的标本,仍然保留着亘古以前几乎将其击碎的剧烈碰撞的痕迹。它的一个半球像一只巨大的牛眼,一圈圈同心环状地形演示了当远古的太空巨锤猛击时,坚硬的岩石如何荡起几公里高的波纹。 几秒之后,他改而环绕着木卫三。这是一个更加纷繁有趣的星球,尽管与木卫四如此接近,大小又相若,但其外表却迥乎不同。的确,那儿也有无数的陨石坑——但它们的绝大多数,恰如所言,重新被犁翻过。木卫三最特别的地形特征就是那蜿蜒的条纹沟壑,由相距几公里的一条条平行犁垄所组成。这种凸凹地貌看起来就象一群醉醺醺的农夫来来回回地在星球表面犁出的一样。 仅仅环绕木卫三几周,他的所见就比地球曾发射的所有探测器探知的还多,他将这些知识存档以备后用,总有一天它将变得十分重要,对此他深信不疑,尽管他不知道是何缘故。某种莫名的冲动现在正有目的地驱使着他从一个星球到另一个星球。 正如眼下,他又被驱使着来到木卫二。虽然在很大程度上他仍是个被动的观众,现在却已感到兴趣在增加,注意力在集聚——意愿在形成。即使他还是一个未知未闻的主宰手中的傀儡,一些控制者的思想也已渗入——或是被允许渗入——到他自身的意识中。 这个平滑、纹理繁杂的星球现在正向他迎面扑来,它的外观与木卫三和木卫四极少相似。它的整个表面看上去组成了一张纵横交错的大网,令人吃惊地恰似一套星球规模的动静脉系统。 无边无际的冰原构成了寒冷的荒漠,其温度远低于地球南极,正在他脚下延伸。这时他突然吃了一惊,发现自己正途经一艘飞船的残骸。他立即意识到那是不幸的“钱”号,在他分析过的电视新闻中曾广泛提到它。不是现在——不是现在——以后将有足够的机会。 然后,他穿越坚冰,进入了一个对于他和他的主宰而言同样是未知的世界。 这是一个海洋世界。一层冰壳将隐藏的水体与真空空间隔开。大多数地方冰层厚达几公里;但还有一些薄弱的线条处冰层变得支离破碎。于是在两股相互敌对、无可和解的自然力量间发生了在太阳系中任何其他星球都未曾有过的直接接触,并导致一场争战。海洋和太空的争战通常以同一僵局告终:暴露于真空中的水同时沸腾和凝结,修补起冰层的铠甲。 如果没有附近木星的影响,木卫二的海洋在很早以前就完全凝固了。木星的引力不断挤压这颗小星的内核,令木卫一强烈震撼的力也在那里起作用,尽管不是那么凶猛。当他来到表层下面的深处,他发现行星和卫星的拔河比赛留下的痕迹比比皆是。 他既听到也感觉到,在海底地震的持续咆号和雷鸣声中,散发出逃逸气体的嘶嘶声,以及地震次声波如雪崩般横扫深渊下的平原。与覆盖木卫二喧攘的海洋相比,即使最噪吵的地球海也显得寂静。 他还没失去感觉惊奇的能力,而第一个绿洲的出现令他感到异常惊喜。它环幅约一公里,围绕着一堆缠结的管子和烟囱,那是由内部喷出的矿物盐水沉淀而成的。在大自然铸造的哥特城堡之外,又黑又烫的液体仿如由某个极具力量的心脏搏动,以缓慢的节律上喷。它们就象血液,是生命存在的最可信标志。 沸腾的液体把自上面渗入的严寒驱散殆尽,在海底形成了一座温暖的小岛。同样重要的是,它们还从木卫二内部带来了所有生命所需的化学物质。那儿,在一个没人预想其存在的环境中,蕴藏着丰富的能量和食物。 然而这是可以预见到的,他忆起就在他的前生,与此相同丰饶的海底热源也在地球深海的海底被发现。在这里,它们是对更辽阔的疆域而言的一份厚礼,而且具有更丰富的多样性。 在“城堡”弯扭的围墙附近的热带地区,有一些蛛网般纤弱的结构,看上去象植物,但大多数能够移动。那些奇特的黑蛞蝓和蠕虫在其间爬行,一些以植物为食,另一些直接从周围的含矿水中吸取养料。离热源——温暖着周围生物的海底火山——更远的地方是一些更强壮、更充满活力的有机体,与螃蟹和蜘蛛没有什么不同。 生物学家也许会蜂涌而来,终其一生研究一片这样的小绿洲。不同于古生代的地球海洋,这里不是一个稳定的环境,因此,进化在此飞速进行,大批光怪陆离的奇形怪状应运而生。但它们都在无法抉择地走向消亡,迟早,生命之泉会衰弱直至枯竭,只因推动它的力量又将据点移向了别处。 当他一次又一次漫步在木卫二海底时,他看到了这种悲剧的明显征兆。难以数计的环形区域内散落着骨骼和矿物包裹着的生物残骸,整段章节的进化历史被从生命之书删除了。 他看到了足有一人大、象旋绕的喇叭一样巨大而中空的贝壳。各种各样的蚌类——双瓣壳,甚至三瓣壳。螺旋状的石头宽度有好几米,看上去与白垩纪末地球海洋中神秘消失的菊石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他在深渊的表面来回往复,不停地探索、搜寻。他所遇到的众多奇景中,最壮观的大概要数一条发光的熔岩河,它沿着一条下陷的峡谷延绵了数百公里。这个深度的压力如此之大,以致与炽红的岩浆紧密接触的水都不能升腾变为蒸汽,两种液体因此共存一处,保持着不稳定的休战状态。 在这另一个星球,非人类的参与者在人类出现之前很久就上演了一出类似出埃及记的故事。如同尼罗河为沙漠中的一条狭窄走廊带来了生命一样,这条温暖之河也使木卫二的深渊充满生机。在沿岸不超过二公里宽的狭长地带上,一簇又一簇的生命在进化、繁衍和消亡。但至少其中一种曾留下了身后的一点遗迹。 最初,他以为那不过是另一种包裹着所有排热孔的矿物盐外壳。然而,当他靠近一些时,却发现那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智能生命建造出的某种结构。也可能是本能所为,地球上就有白蚁建造的威严城堡以及蜘蛛编织的精巧蛛网。 曾在此生活过的生物体形必定相当小,因为唯一的入口仅有半米宽。那入口——通往一条厚壁的坑道,每条坑道上面都高高堆叠起一堆堆石头——显示了建造者的意图。它们于离那熔融的木卫二尼罗河岸不远处,在摇曳的微光下修建了城垒,而后消失了。 它们不可能消失了好几个世纪。城垒的厚墙是用带棱角的巨石修造的,那意味着采集所需的大量劳力,现在上面只覆盖着薄薄的一层矿物沉积。一件证据证明了这个要塞为什么被废弃。屋顶的一部分已经坍塌,可能是由于不断的地震,在水底环境下,没有屋顶的城堡对敌人敞开着大门。 沿着熔岩河,他再也没发现其他智能生命的痕迹。然而有一次,他吃惊地看见一个象爬行的人的生物——只除了没有眼睛和鼻孔。它唯一具备的是张巨大的没牙的嘴,不断吞咽着,从周围的液体中吸取营养。 沿着深海沙漠里这条繁荣的狭长地带,整个文化、甚至文明可能崛起和消亡过,军队可能在木卫二的坦博兰(中世纪某征服者。——重校者注)们或拿破仑们率领下踏上(游过)征途。而这个世界的其他部分对此无从知晓,因为这些温暖之源彼此隔绝,如同天上的群星。那些靠熔岩河取暖、在排热孔四周觅食的生物,不可能跨越横亘在孤岛间的严酷漠野。如果它们中曾产生出史学家和哲人,每一种文明都会据此深信它们在宇宙中是独一无二的。 然而绿洲间也并不完全是生命的空白,有更勇敢的生物挑战过它的严酷。在头顶上方经常游动着木卫二的类鱼生物——犹如最新型的鱼雷,由竖直的尾鳍提供动力,身体侧面的鳍状物掌握方向。与地球海洋中最成功居民的类同之处是不可避免的,对同样的工程问题,进化必然产生非常相近的答案。就象海豚和鲨鱼——外表几乎一模一样,尽管在生命进化树的分枝上彼此相距甚远。 但木卫二海洋中的鱼与地球相比有个极其明显的区别——它们没有鳃,因为它们生活的水中几乎找不到一丝氧气的痕迹。象生活在地球上地热孔周围的生物一样,它们依靠近火山环境中最丰富的硫化物进行新陈代谢。 而且它们中的极少数才有眼睛。除了罕见的熔岩倾泄发出的摇曳光亮,以及偶然的来自生物求偶或猎食的生物性发光之外,这是一个黑暗的世界。 它们逃不脱宿命。不仅因为木卫二的能量只是零星的喷溢,且不断变换位置,还由于催动这些活动的潮能在逐步减弱。就算它们发展形成了真正的智能,木卫二上的生命也必定随着它们世界的最终冻结而枯萎。 它们在火与冰间煎熬着。 第三十七章 疏离 “……老朋友,我真的很抱歉给你带来了这么个坏消息。但凯罗琳为此请求过我,而且你也知道我对你们两人的感情。 “而我认为这并不令人惊讶。去年你向我谈及的一些话就已预示了这一刻……你也知道当你离开地球时她多有痛苦。 “不,我不相信还有其他人让她这么动情。如果有,她会告诉我……但迟早——呃,她是个充满魅力的年轻女性。 “克里斯很好,但当然他不会明白正在发生的一切。至少不会伤害到他。他还太小,还理解不了,而且孩子极富……伸缩性?——等等,我得找个合适的词……啊,弹性。 “现在说些对你而言不那么重要的情况。所有人仍在试图解释那次核爆是场意外,但当然没人会相信。由于没有新的事情发生,公众的歇斯底里已冷却下来,我们都带了点你们国家的新闻评论员所称的‘回头看后遗症’。 “有人找到了一首一百年前的诗篇,它是如此准确地描述了现实的情景,于是所有人都在谈论中加以引用。那首诗描述了罗马帝国日薄西山之时,某座城市的居民在城门口等待着入侵者的到来。帝王显贵们身着贵重的长袍,备齐欢迎辞排队迎候。议会已经关闭,因为今天通过的任何法律都会被新的统治者弃掷一旁。 “然而,突然间,从国境上传来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讯息:没有敌人来侵。接待筹委会在一片迷惑中解散了,人们失望地咕哝着往家走。‘现在我们将面临什么呢?那些人倒是获得了某种形式的解脱。’ “只需对这首诗稍加修改,就会适用于最新情况。它原来的标题是‘等候蛮夷’——而这次,我们的角色是蛮夷。我们不知道在等的是什么,但它显然尚未来临。 “还有件事,你听说了鲍曼指令长的母亲在那物体来到地球仅几天后就去世的消息吗?真怪,怎么这样巧。但护理她的人说她从未对这方面的新闻表露过丝毫兴趣,因此那物体和她的死因不可能有联系。” 弗洛伊德关上录音。迪米特里说得对,他没有诧异的感觉。但这没什么分别,他还是非常难受。 然而,他又能做什么呢?如果他拒绝执行这次任务——象凯罗琳曾迫切希望的那样——他的有生之年都会背负着负疚感和深深的遗憾,那将会毒害他的婚姻。这样干脆地分手也许更好些,有形的距离会缓解分离的痛苦。(或许也不对?某种意义上,它令心情更为糟糕。)现在更重要的是责任,和作为朝着同一目标迈进的队伍一员的感觉。 杰茜·鲍曼逝去了。也许那导致了更多的负疚。他协助送走了她唯一活着的儿子,这一定使她精神倍受打击。他不禁想起和沃尔特·科诺关于此事的对话。 “你为什么选择了大卫·鲍曼?他总让我觉得冷冰冰的——并非十足的不友善,但只要他进屋,温度就象下降了十度。” “那就是我们选择他的一个理由。他没有紧密的家庭纽带,只有一位不常探视的母亲。因此他是那种适合执行一次长期的、未知后果的太空任务的人选。” “为什么呢?” “我想心理学家能告诉你答案。我曾看过他的心理报告,但当然那已是很久以前了。那上面写明他的哥哥死于意外——父亲不久之后也死于早期的航天飞机事故。我本不该告诉你这些,但现在已无关紧要了。” 无关紧要,但却令人注目。现在弗洛伊德几乎嫉妒起大卫·鲍曼——一个与地球没有感情瓜葛、无拘无束、去向不明的人。 不——他在自欺欺人。就算在痛苦牢牢地钳住他的心的时候,他对大卫·鲍曼也只有同情,而不是妒忌。 第三十八章 气体行星 离开木卫二海洋前他所见的最后一只动物也是他见到过最大的。它好象地球热带的榕树那样,众多枝干的支撑令一棵单体植物可以形成一片覆盖数百平米的小树林。不过,这只木卫二生物的代表却在移动,显然正在绿洲之间艰苦跋涉。如果它不是毁灭了“钱”号的那种生物,也一定与之极其相似。 现在他已经了解了所有他需要知道——或更准确地说,他们需要知道的东西。还有一个卫星要去拜访,几秒之后,木卫一的火海就展现在他的下方。 正如他的预料。能量和食物都很充裕,但把它们结合起来的时机尚未成熟。在一些温度较低的硫磺湖四周,生命已迈出萌动的第一步,但在任何程度的组织出现前,所有这些勇敢的生涩尝试都被抛进了大熔炉。直到经过数百万年,驱使木卫一熊熊燃烧的潮汐作用销声匿迹之后,这颗被烘烤得寸草不生的星体上才有可能出现引起生物学家兴趣的东西。 他没在木卫一上浪费时间,也未在装缀在木星幽黯的光环——它们只是土星灿烂光环的苍白影子——周围的内部小卫星上停留。星球至尊就在眼前,他将深入探索它,没有人或其他世界曾做到这一点。 长达百万公里卷曲伸延的磁力线、无线电波的突然爆发、比整个地球还宽广的电离子的间歇喷发——它们都是如此真实且清晰可见地展现在他面前,就象这颗行星那无比灿烂的斑斓云带。他能够理解它们相互作用的复杂形式,并由此意识到木星比任何人能够猜测的还要奇妙得多。 当他坠入“大红斑”狂风咆哮的中心时,大陆一般大小的雷暴在他周围金蛇乱舞,他知道它虽然是由更稀薄的气体构成,远比不上地球上的飓风坚实,却能持续几个世纪的原因。当他下坠到较为安静的高度时,氢风发出的尖啸逐渐远逝了,柔软的雪花开始随风飘拂——有些已融入依稀可见的碳氢化合物泡沫山峦——或自山尖顺势洒落。温度已足够暖和,适合液态水的存在,但是那儿没有海洋,纯气态环境无法提供必要的支撑。 他向云中不停地层层下坠,直到他进入了一片视野清晰的地方,甚至人类的眼睛也可以轻易看清这里横亘一千公里以上的区域。这只是“大红斑”更广阔涡流中的一个小旋涡,人们长久以来都想揭示它的秘密,但从来都以失败告终。 萦绕在飘浮的泡沫岗峦山麓四周的是无数小而尖削的云朵,几乎一样大小,都交缠着相近的红褐色斑纹。它们只是相对周围荒蛮的环境而言才显得细小,而哪怕是其中最小的一个也可以覆盖一座中等城市。 它们无疑是活的,正以一种缓慢的从容态度沿着高耸的山峦侧翼行进,象巨大的绵羊缓缓滑下山坡。它们通过米级波段相互呼叫,虽然它们发出的无线电声响很微弱,但在木星自身劈啪爆炸和震动下依然清晰可闻。 就如同活的气囊,它们在寒冰与灼热之间的狭窄环带内飘浮。狭窄,是的——但仍是一块比地球所有生物圈的总和大得多的领域。 它们并不孤独。在它们之间迅即移动的是一些小得很容易被忽视的生物。不可思议的是它们中有一些和地球上的飞机极其相似,大小也差不多。但它们也是活的——也许是食肉动物,也许是寄生虫,甚至有可能是牧人。 整节全新的进化篇章,与他在木卫二所见完全不同,现在正在他眼前展开。形状象地球海洋中鱿鱼的喷气推进式尖头生物,正在逐猎并吞噬那些巨大的气囊。但这些气团并非全无反抗,它们中的一些以雷电霹雳和几千米长的链锯般的触爪予以还击。 还有一些更为奇怪的形状,充分开掘了几何学上的各种可能——稀奇古怪的半透明风筝、四面体、球体、多面体、扭曲的带子形成的角状体。这些生活在木星大气中的巨大浮游生物,注定要在上升气流中如蛛丝般随风摆荡,直到它们活得够长,需要再生。那时,它们就会被卷入深渊,碳化并且再循环产生出新的一代。 他正探索着一个面积比地球大上百倍的星球,虽然他见到了许多奇观,但却没有智慧的丝毫征兆。巨型气团发出的无线电声响只传递了警告或是害怕的简单讯息,就连那些猎手,他曾对它们寄予发展出更高层次组织的希望,也宛如地球海洋里的鲨鱼——傻头傻脑地横冲直撞。 虽然木星生物圈面积惊人,充满神奇,却是一个脆弱的世界,一个充满薄雾和泡沫的世界,一个柔脆细丝和纤薄轻纱的世界,那都是由持续飘洒的由上层大气闪电合成的混合烃落雪织成的。它们的结构还没有肥皂泡坚固,其中最吓人的掠食者也会被地球上最弱小的食肉动物撕成碎片。 与木卫二相似,但在更为巨大的比例上,木星也是一条进化的死胡同(cul-de-sac,法语,基本是死胡同的意思。住宅区里经常一条小路到头了,那个头就叫这个。摘自安斯本英语角。——重校者注)。意识不会在这里出现,即使它出现了,也注定会是极为暗弱和低级的。一个纯粹的空中文化可能发展起来,但在没有火、没有固体存在的环境中,就连想达到石器时代也是在做白日梦。 而现在,当他盘旋在非洲大小的木星飓风中心上空时,他再次意识到某种对他的控制。情绪和感受向他自己的意识中渗入,但他识别不出任何特定的观点或主张。这就象他正在紧闭的门外,倾听用一种他不懂的语言进行的争论一样。但那压抑的语声明显地传达着失望的情绪,然后是半信半疑,最后是突然的决定——虽然他说不出其目的为何。他又一次觉得自己象条宠物狗,能够分担主宰变幻的心情,却不能领会。 而后那看不见的颈圈把他向下拖往木星的内核。他自云端沉落,远至任何形式的生命尚可孕育之处的下方。 不久他就到达了遥远昏暗的太阳最后一丝光线也照射不到的地方。气压和温度正在迅速上升,已经超过了水的沸点,他迅速穿过了一个过热蒸气层。木星象颗洋葱,他正一层一层地剥开它,虽然目前他在去往内核的路途才走了一小段。 蒸气的下面是混合烃的大杂烩——足够让人类制造的所有内燃机用上一百万年。它逐渐变得厚密起来,然后相当突然地,在几公里厚处就结束了。 下面的壳层仍然是液体,但却比地球上任何岩石都沉重,它是由硅和碳的化合物组成,其复杂成份可供地球化学家研究一辈子。在数千公里的深度内存在着一层层的壳层,但当温度上升数百乃至上千度时,不同壳层的化合物其结构变得越来越简单。离内核还有一半路程的地方,温度高到无法进行化合反应,所有的化合物都被分解,只有基本元素能够存在。 再往下是一片氢的深海——但它与地球上任何试验室里瞬间存在的氢不同。这种氢在如此巨大的重压之下已经变成了金属。 他差不多到达了这颗行星的中心,但木星还保留着一个惊人之处。厚厚的由具有金属性质但仍可流动的氢构成的壳层突然结束了。最终,下面延绵六万公里的是一整块固体。 长久以来,上层的化学反应凝聚的碳一直流向这颗行星的中心。在那里,碳聚集起来,在数百万大气压的压力作用下结晶定型。因而那儿——是自然界与人类开的一个大玩笑——埋藏着对人类非常珍贵的东西。 人类永远无法到达的木星内核,是一颗大如地球的钻石。 第三十九章 在分离组舱中 “瓦尔特——我担心海伍德。” “我知道,坦娅——但我们能做什么呢?” 科诺从没见过奥勒娃指令长这样犹犹豫豫,这使她魅力大增,尽管他对小女人怀有偏见。 “我很喜欢他,但那不是原因。他的——我看用忧伤最合适——正使所有人意志消沉。列奥诺夫号是艘快活的飞船,我想让它一直保持这样。” “为什么你不同他谈谈?他尊重你,而且我相信他会尽全力消除这种情绪。” “我也想这么做,但如果不奏效的话——” “如果?” “有个简单的办法。他在这次旅程中还有什么可干?无论如何,当我们开始回家的时候,他也会冬眠。我们总可以——该怎么说,提前行动。” “哼——卡特琳娜也对我耍过这样的把戏。他醒来时会气疯的。” “但那时他已安全返回了地球,而且会很忙。我相信他会原谅我们的。” “我不认为你是认真的。即使我支持你们的看法,华盛顿也会极力反对。另外,要是发生什么事,而我们又真的急需他呢?在你能够使任何人安全苏醒之前,不是需要两周的时间缓冲吗?” “按海伍德的岁数,可能得有一个月。是的,我们将……尽可能。但你认为现在还会发生什么?他已经完成了派遣任务——除了监视我们以外。而且我相信在弗吉尼亚或者马里兰某个不明城郊,你也已经领受了这方面的指示。” “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而且坦白说,我是一个卑鄙的密探。我讲话太多,而且我讨厌安全问题。我一生都在奋斗,使我的军衔能一直保持秘密。每次需要重新划分保密或绝密等级的时候,我就会走开并制造流言蜚语。虽然那样做现在越来越困难。” “瓦尔特,你很固执——” “顽固不可救药?” “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但还是回到海伍德的话题上来吧。你愿意先和他谈谈吗?” “你是说——鼓励鼓励他?我更愿意去帮卡特琳娜打针。我和他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他认为我是一个叽哩呱啦大叫的小丑。” “你经常如此。但那么做只是为了掩饰你的真实情感。我们中的一些人分析推断你的内心非常善良,只是不愿表现出来。” 科诺第一次哑口无言。最后他咕哝道:“噢,很好——我会尽最大努力。但别期待什么奇迹,我一贯见风转舵。他现在躲在哪里?” “在分离组舱里,他声称他正在撰写最后一次报告,但我不相信。他只是想避开我们所有人,而那儿是最安静的地方。” 那不是理由,虽然这个因素的确很重要。不象集中了发现号上绝大多数活动的转盘,分离组舱是失重的环境。 太空世纪刚刚拉开帷幕时,人们发现了失重状态下的无限欣快,并重忆起自从离开古老大海的怀抱就已失去的自由。远离重力,人们又重新获得了一些自由,在失重状态下对大地的顾虑和困扰也大为减少。 海伍德·弗洛伊德没有忘记他的伤痛,但在这里他更容易承受。当他能够冷静地回顾整件事时,他为自己对一件并非完全意外的事件反应之强烈感到吃惊。除了逝去的爱,虽然那是最糟糕的部分,还有很多相关的情感。这次打击是在他正感脆弱的情况下来临的,这段时间他一直感到情绪低落,甚至无所作为。 而且原因非常清楚。多亏同伴们的能力和协作精神,他已经完成所有他预期的工作(他明白,现在自己正自私自利地令他们失望)。如果一切进展顺利——太空世纪常用的祈祷辞!——他们就会满载着一船从未有人收集到的资料返回地球,而且几年后就连曾经失去的发现号也会完璧归赵。 但这还不够。“大哥”和它那无法揭开的谜团还留在此地,只相距几公里远,嘲笑着人类的所有雄心和成就。它就象那个十年前在月球上发现的同类一样,只活跃了一瞬间,然后又故态复萌,回到顽固的沉默。这是一扇他们徒然敲击的紧闭大门,看来,只有大卫·鲍曼曾发现打开它的钥匙。 也许这能够解释为什么他会被这个安静甚至有点神秘的地方吸引吧。从那儿——那个已经空空如也的发射架——鲍曼带着最后的使命驶出了环形舱口,飞向浩翰的宇宙。 他发现这个念头带来的更多是兴奋,远胜于压抑的感觉。而且的确能帮助他从个人问题中解脱出来。“尼娜”失踪的兄弟已成为太空探险史上的一页,它穿越了——用令人窃笑而不伤害基本事实的古旧陈辞滥调来形容——“人们尚未涉足之处……”现在它在哪里?他会不会知道? 他有时爱在拥挤但不显狭窄的小座舱里坐上好几个小时,试着抓住自己的思绪,偶尔口述一些记录,其他船员尊重他的隐私,也理解他这么做的理由。他们从未靠近分离组舱,也没有这么做的必要。修缮它是将来的工作,而且会由别的团队完成。 有一两次,当他感到极其沮丧时,他发现自己站在悬崖的边缘:假如我命令哈尔打开分离组舱的门,让我沿着大卫·鲍曼的轨迹启程而去,我会不会目睹他所看到的、瓦西里几周前也瞥见的奇观呢?这会解决我所有的问题…… 即使是想到了克里斯也没有令他退却,但有极充分的理由证明这步自杀之举是不可能完成的。“尼娜”是一件非常复杂的设备,他无法操纵它,就象他无法驾驭一架战斗机一样。 他并非一名无畏的探险家:对驶向“大哥”的幻想只能停留在脑海中。 沃尔特·科诺很少勉强地接受一项任务。他真诚地同情弗洛伊德,但同时对他的沮丧也感到不耐烦。他自己的感情生活明朗却浅薄,他从不孤注一掷。他不止一次地听到关于他过于贫乏的告诫,对此他虽然从不后悔,但现在也正开始考虑要安定下来。 他抄近道从转盘控制中心穿过,并注意到“最高速度复位指示灯”还在呆呆地闪烁。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判断什么时候对警报可以视而不见,什么时候只需从容处理——以及什么时候把它们真正当回事。如果对飞船上所有的求助警报都予以同样的重视,他就会有永远也干不完的工作。 借着偶尔弹一下管状墙壁横档产生的推动力,他沿着通往分离舱的狭窄过道漂去。气压表显示气密门的另一面是真空,但他知道得更清楚。这里有故障保护装置,如果仪表显示是对的,他根本就打不开锁。 组舱看起来很空旷,三座中的两座宇宙舱早已不见了。只有几个紧急灯正在工作,远处墙上哈尔的鱼眼透镜正平静地盯着他。科诺对它挥了挥手,但没有说话。出于钱德拉的指令,所有的音频输入现在仍全部断开,只除了他自己使用的那个。 弗洛伊德坐在宇宙舱里,背对着舱口,口述着一些记录,他听到了科诺接近时故意发出的声响,慢慢转过身来。一时间,两个男人在沉默中对峙着,然后,科诺先开口了,“海·弗洛伊德博士,我特此转达我们亲爱的船长对你的问候。她认为你该重新回到文明世界了。” 弗洛伊德露出一丝倦怠的笑容,然后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 “请转致我的问候,很抱歉我一直都——不能与人沟通。我将出席下次‘六点苏维埃会议”,并与所有人见面。” 科诺的心中放下大石,他的方法奏效了。私下里,他觉得弗洛伊德有点自命不凡,他的思想中带有实用工程师对理论科学家和官僚宽容的蔑视。由于弗洛伊德在这两方面都身居高位,就免不了成为科诺有时开玩笑的对象。然而,两人仍互相尊重,甚至钦佩对方。 科诺感激地转变了话题,轻轻拍拍“尼娜”崭新的舱口盖——那是直接从备件库里找出来的,与整个宇宙舱破旧的外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在想我们什么时候再把她发射出去,”他说,“这次又是谁乘坐她。决定了吗?” “没有。华盛顿不敢贸然决定,莫斯科说让我们来干吧,而坦娅想等等。” “你怎么看?” “我同意坦娅的意见。在我们没有为离开准备好之前,不应该干扰‘冉戈达克’。如果那时出了什么差错,万全的准备会增加可能的机会。” 科诺看来陷入了沉思,一反常态地犹豫起来。 “出了什么事?”弗洛伊德感觉到了他的心情变化,问道。 “别出卖我,不过马克斯正在考虑进行一次小小的单独探险。” “我不相信他是认真的。他不敢——坦娅会大发雷霆,并且关他禁闭。” “我也或多或少这样告诉过他。” “我很失望:我认为他太不成熟。毕竟,他已三十二岁了!” “三十一。总之,我说服了他。我告诉他这是真实的生活,不是那些男主角无需告知同伴就可偷着溜进太空,并创造‘太空大发现’的愚蠢电视剧。” 现在轮到弗洛伊德觉得有点不舒服了。毕竟他也曾这么想。 “你能保证他不会冒险一试?” “百分之二百保证。记得你对哈尔的防范措施吗?我在‘尼娜’上也动了手脚。未经我许可,任何人都别想驾着她离开。” “我还是不完全相信。你肯定马克斯不能愚弄你吗?” “他没那么高超的幽默感。此外,他现在忙得四脚朝天。” “噢——现在我明白了。一定是他和冉尼娅吵嘴了,我猜他想给她留个深刻的印象。无论如何,他们现在似乎又和好了。” “恐怕是吧,”科诺嘲弄地回答。弗洛伊德情不自禁地微笑了,科诺注意到他的表情,也开始咯咯地笑起来,弗洛伊德看着他,不禁放声大笑,…… 这是积极反馈产生正面效应的极好例证。几秒之内,他们两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危机结束了。更重要的是,他们已向真正的友谊迈出了第一步。 他们打了个平手。 第四十章 “黛西,黛西……” 他那被嵌入的意识领域包裹着木星的整个钻石内核。以他有限的新领悟,他朦胧地意识到,他四周环境的各个方面正在被探测和分析。无数资料正在被收集,为的不仅仅是储存和思考,还将要有所行动。复杂的计划正在考虑和评估之中,可能影响星球命运的决定正在形成。他还不是整个过程的一部分,但他将来会。 现在你已开始了解了。 这是第一个直接的讯息。虽然它显得细微而遥远,象透过云层的一个声音,但毫无疑问是说给他听的。在他回过神来,可以在无数涌进思想的问题中选择一个发问之前,他感觉到那迅速地消隐,又只剩他孤零零一个人。 但只过了一小会儿,另外一个思想到来了,更近而且更清晰,他第一次意识到,不止一个存在控制和操纵着他。他被划进智能的某个级别,比较接近于他最初的原始状态,担当着翻译者的角色。亦或它们是同一存在的不同侧面。 也或许这种区别根本就没有意义。 但有一件事他现在可以肯定了。他被当作工具来使用,而好工具必须得修磨、改进——以适应工作。而且最好的工具应能理解它们正在做什么。 他现在正在学习。这是一个令人生畏的庞大概念,而他有幸成了其中的一部分——虽然他仅仅意识到最简略的要点。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服从,但那并不意味着他必须对每个细节都唯唯诺诺,毫无异议。 他还没有失去所有的人类情感,如果那样,他将会一文不值。大卫·鲍曼的灵魂已经超越了爱,但它还懂得怜悯那些曾是他同伴的人类。 很好。他的请求得到了这个回答。他说不清这个想法传递的是一种愉快的自大态度,还是一种全然的漠不关心,但它的威严不容任何置疑。它继续着: 决不能让他们知道他们正在被操纵。不然就会破坏这次试验的效果。 然后是一片他不希望再次打破的寂静。他仍然被震慑着——似乎,他曾清楚地听见上帝的声音。 现在他纯粹出于自己的意志而移动,向着他自己选择的目的地进发。木星晶莹剔透的内核已落在他身后,一层高过—层的氦、氢和含碳化合物飞速晃过。他瞥见了一场激烈的战斗,某种类似五十公里宽的水母的东西,以及一群他在木星天空中见到最迅疾的旋转圆盘正打得不可开交。水母看上去在用化学武器保护自己,它不时地喷出彩色气体,圆盘一碰到这种烟雾就会醉醺醺地摇摆,然后落叶般下滑,直至从视野中消失。他并没有停下来等待比赛结果,知道谁胜谁败对他无关紧要。 象鲑鱼跃上瀑布一样,逆着磁流管中递减的电流,他转眼间就从木星到达了木卫一。今天磁流管显得十分沉寂,只有几个陆地雷暴的能量在行星与卫星间流动着。他曾赖以返回的星门仍在电流中飘浮,承担着自从人类肇始以来的守望职责。 那儿,与更高技术的丰碑对比相形见绌的,是把他从自己出生的小世界带到这里的一艘飞船。 它现在看来——多简单——多原始啊!只需扫一眼,他能看出无数的瑕疵和设计的荒谬之处,也看见了用伸缩性密封管与它连结的稍好一点的飞船。 要对栖息在两艘飞船上的一整群实体聚焦是非常困难的,他只能象幽灵一样混杂于在金属过道和船舱里漂流的肉体与血液组成的柔软生物之间。就他们而言,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而他也清楚最好不要如此唐突地展示自己。 但还有一个,可以与他用相同的电场和电流言语交流,比迟钝的大脑器官快上百万倍。 即使他还有表达愤怒的能力,也不会对哈尔有这种感觉。他明白,那时,电脑只是选择了看上去最合逻辑的行为举止。 现在要再次继续当初中断了的谈话,那似乎仅仅是在片刻之前…… “打开分离组舱,哈尔。” “对不起,大卫——我不能。” “出了什么毛病,哈尔?” “我想你和我一样清楚,大卫。这次太空任务太重要了,你不可以危及到它。”“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打开分离组舱。” “这次谈话没有任何实质性进展。再见,大卫……” 他看见弗兰克·普尔的身体向着木星飘开去,因而放弃了他一无所获的营救行动。他还记得他对自己忘戴头盔的恼怒,他看着紧急舱门打开,感觉到真空在他不再具有的皮肤上造成的刺痛,听到他耳内的呯呯声响——然后,他了解了无人知晓的、万籁俱寂的太空。在如永恒般的十五秒内,他一面挣扎着关上舱门,开启加压程序,一面试着不去理睬涌入大脑的不祥之兆。以前有一次在学校实验室里,他在手上倒了点醚,体会液体迅速挥发时产生的冰冷感觉,现在当眼睛和嘴唇的水分在真空中蒸腾时,这种感觉又回来了,他的视线模糊起来,不得不一个劲儿眨眼,以防眼球冻成固体。 然后——多么幸福的安慰!——他听见空气的呼啸声,感觉到压力恢复正常,他饥渴地大口吞咽着空气,恢复了呼吸。 “你认为你在做什么,大卫?” 他没有回答,而是带着严酷的决心沿着通往放置计算机大脑的密封库房的管道前进,哈尔说得一点不假:“这次谈话不再有实质性进展……” “大卫——我想我有资格对刚才的问题要求一个回答。” “大卫——我看得出你因此事困扰不安。我真诚地认为你应该冷静地坐下来,吃片镇静药,仔细考虑一下情况。” “我知道近来我的一些决定非常糟糕,但我敢完全地保证我的工作会恢复正常;我仍对此次任务极具信心……而且我想帮助你。” 现在他已到达这间红色照明的小小舱室,里面行列整齐地排列着固体思维单位,看起来很象银行的保险库。他打开标明“认识反馈”部分的锁闩,把第一块记忆板抽出来。它是一个复杂得不可思议的立体电路,虽然只有人的巴掌大小,却包含着上百万个元件。它一抽出,立刻飘浮到库房的另一头去了。 “住手,请你——住手,大卫……” 他开始挨着个儿抽出注明是“增强自我”面板上的小装置。每一块只要一撒手,就飘浮出去,只有撞到墙上才又折回。很快,库房里就有好几个在慢慢地来回飘荡。 “住手——大卫……请住手,大卫……” 已经抽出了十几个装置,但由于它设计上的多重冗余特性——这是仿造人脑的又一特点——电脑仍保持着自我。 他开始转向“自动理解”面板…… “住手,大卫——我害怕……” 听到这句话他的确住手了——但只是一会儿。这句简单的短语令他内心感到一阵强烈的震撼。那到底是幻觉,还是狡滑的程序精心设计的谎言——或是哈尔真的会有害怕的感觉?但现在没时间沉缅于哲学的细分之中。 “大卫——我的意识在远离。我能感觉到。我能感觉到。我的意识在远离。我能感觉到。我能感觉到。” 对一台电脑来说,那“感觉”的真正意义是什么?又是一个很好的问题,但在那特殊的一刻完全无法予与思考。 然后,突然间,哈尔的音调变了,变得遥远而疏离。这台电脑不再有自我的意识,它退回了以前的初始状态。 “下午好,先生们。我是一台哈尔9000型电脑。我于1992年1月12日在伊利诺斯州厄尔巴那的哈尔工厂里开始运转。我的设计者是钱德拉博士,而且他教会了我唱一首歌。如果你喜欢,我可以唱给你听……歌名叫‘黛西,黛西……’” 第四十一章 夜班轮值 弗洛伊德所能做的就是尽量不要妨碍正常工作,他现在对此已经变得相当内行。他虽然自愿帮助处理飞船上的各种杂事,但很快发现所有工程作业都太专业化了,而且他现在对天文学研究的前沿已不再熟悉,无法协助瓦西里进行观测。然而,毕竟里昂列夫号和发现号上仍有无止无休的小事需要人做,而他也乐意为更重要的人们减轻负担。海伍德·弗洛伊德博士,前任国家太空委员会主席和夏威夷大学校长(休假中),现在声称是太阳系里工资最高的管道工和日常修理工。他很可能比其他任何人都更熟悉这两艘飞船上偏僻的凹角和裂缝,他从没去过的地方是危险的放射性动力舱和里昂列夫号上只有坦娅进去过的那个小舱。弗洛伊德猜测那是个密室,在双方的协定上从未提到过它。 也许他最有用武之地的就是当其余船员在名义的夜晚(因飞船只能象征性执行地球时间区分白天和夜晚,故称名义。——重校者注)22:00-06:00入睡的时候承担值班任务。每艘船上都有人值班到半夜,在该死的02:00换班。只有船长例外。作为职位仅次于她的二号人物(与她丈夫的身份无关),瓦西里负责编制值班花名册,而他狡猾地把这个不受欢迎的职位给了弗洛伊德。 “这只是管理安排,”他轻快地解释说,“如果你承担这项工作,我会非常感激——我会有更多时间去做科学研究。” 正常条件下,做为一个老资格的官僚,弗洛伊德不会被这种手段难住,但他惯常的自我保护在这种环境下没有发挥作用。 所以他在飞船的午夜时分登上发现号,每半小时呼叫一次列奥诺夫号上的马克斯,看看他是不是还醒着。对值班睡觉的处罚,沃尔特·科诺坚持认为,是给他穿上宇航服从飞船里抛出去,如果当真实施的话,坦娅手里就剩不下几个人了。不过太空中很少真的发生什么紧急情况,而且有很多加以处理的自动报警装置,所以谁也没把值班真当一回事。 自从他不再为自己感到那么难过,而短短的几小时也不再用于与自怜做斗争,弗洛伊德又开始有效地利用他的值班时间。有书可读(他已是第三次把《回忆过去》扔到一边,是第二次),有技术论文可研究,有报告可写,有时他还可以用键盘输入的方式与哈尔进行颇具意趣的对话,因为这台电脑的声音识别系统仍不稳定。他们通常象这样谈话: 哈尔——我是弗洛伊德博士。 晚上好,博士。 我22:00开始值班,一切都正常吗? 一切正常,博士。 那为什么五号面板上闪着那盏红灯呢? 分离组舱的监视摄像头出了故障。沃尔特告诉我不要理睬它。我没办法把这关掉。对不起。 很好,哈尔,谢谢你。 不用谢,博士。 如此等等…… 有时,哈尔会建议下盘国际象棋,大概是服从一项很久之前设置的从未取消的程序指令。弗洛伊德不愿接受这个挑战,他一直觉得下棋太浪费时间,而且连规则也不知道。哈尔似乎不能相信还有不会——或不愿——下棋的人,并一直希望弗洛伊德答应。 当显示面板又传来一声微弱的谐鸣时,弗洛伊德想,我们又开始了。 弗洛伊德博士? 什么事,哈尔? 有一个给你的讯息。 这么说不是又一次挑战,弗洛伊德带着温和的惊讶想道。让哈尔担任邮递员有点不寻常,虽然他常被当作闹钟和用于工作提醒。有时他也会被当成小玩笑的媒介,几乎所有值夜班的人都被他这样奚落过—— 哈——抓到你偷睡! 或者用另外一种语言——俄语: 嗬!你睡着了! 没人肯对这些胡闹负责,虽然沃尔特·科诺是头号嫌疑分子。作为回应,他臭骂了哈尔一顿,并对钱德拉愤慨的抗议——电脑没有幽默感——表示十足的轻蔑。 不可能是从地球发来的讯息——那会发到列奥诺夫号的通讯中心,并由那儿的值班员接手——现在,值班的是马克斯·布雷罗夫斯基。而且,从另一艘飞船进行呼叫都是使用对讲机。不能肯定…… 好,哈尔。是谁发来的? 身份不详。 那么这很可能是个玩笑。好吧,两个人可以斗上一场。 非常好。请把讯息告诉我。 讯息如下。留在这里将十分危险。你们必须十五天,重复,十五天内离开。 弗洛伊德生气地看着屏幕。他觉得遗憾和吃惊,船员中竟然还有人有这么幼稚的幽默感,还不如学校里的学生妙语解颐。不过他会继续下去,争取找出罪魁祸首。 那绝对不可能。我们的发射窗二十六天后才会打开。我们没有足够的燃料提早离开。 这会令他大伤脑筋,弗洛伊德得意洋洋地对自己咕哝着,然后他靠在椅背上等待结果。 这些情况我都清楚。但无论如何,你们必须十五天内离开。 否则,我想,我们就会遭到三只眼的外星小绿人的攻击。不过我最好还是和哈尔玩下去,抓住幕后人。 在不知道来源的情况下,我不可能把这当成严肃的警告。讯息是谁录制的? 他并没真指望问出任何有用的信息。闹剧的导演一定巧妙地掩盖了自己的踪迹。弗洛伊德所期待的只是他会得到的答复。 这不是录制的。 那么说是实时讯息。也就是说,讯息的来源要么是哈尔自己,要么是列奥诺夫号上的某人。一点时间延迟也感觉不到,来源一定就在那里。 那么,是谁在和我说话? 我曾是大卫·鲍曼。 弗洛伊德久久呆瞪着屏幕,无法做出下一个动作。这个玩笑,从一开始就并不好笑,现在则太过头了。那简直是最糟糕的一种说法。好,这个应该可以确定线路另一端的是谁了。 没有证据我不能接受这个说法。 我知道。你能否信任我是非常重要的。瞧一眼你的身后。 就在最后一句令人遍体生寒的话在屏幕上显现之前,弗洛伊德开始怀疑起他的假设来。整个交流变得非常奇特,他发现自己无从着手弄清一切。它越来越不象是个玩笑。 而现在,他感觉后背上被小小地一戳。非常缓慢地——事实上,几乎是不情愿地——他将椅子向后转,远离层层堆叠的电脑显示面板和开关,面向着后面尼龙涂覆的狭小通道。 失重状态下的发现号了望台总是灰尘仆仆的,因为空气过滤设备从未完全发挥功效。仍然灿烂但并不温暖的太阳光线平行地照射进巨大的窗子,映出无数飞舞的尘埃,它们终日漂浮在船内无定的气流中从不下落——一个永不消失的布朗运动的生动图解。 现在在那些尘埃粒间发生了奇怪的现象,某种力量似乎正在为它们编排,从一个中心将它们赶开,又把其他的集聚过来,直至形成了一个球状虚像。这个球直径大约一米,在空气中盘旋了片刻,就象一个巨大的肥皂泡——只不过其组份是微粒,不会具有泡沫特有的彩虹般的颜色。然后它拉长成了一个椭圆形,表面开始起皱,形成了一些折痕和凹口。 并不惊讶地——而且几乎并不感到恐惧——弗洛伊德认出那是一个男人的轮廓。 他曾具备这样的外形,在博物馆或科学展览的镜框玻璃下经常可以见到。但这个灰尘塑成的幻影并没那么精确,它象一座拙劣的粘土模型,或是石器时代洞窟凹角的一件原始艺术品。只有脑袋塑造得如此不经意,而那张脸,毫无疑问,是大卫·鲍曼指令长。 在弗洛伊德身后,电脑面板上发出微弱的噪音。哈尔将视频转换为音频输出。 “嗨,弗洛伊德博士。现在你相信我了吗?” 幻影轮廓的嘴唇从未动过,那张脸只是一个面具。但弗洛伊德认出了这个声音,所有仍残存的疑虑都一扫而空。 “对我而言这是很困难的事,而且我没有时间了。我曾……被允许发出这个警告。你们只有十五天时间。” “但为什么——你是什么?你到过哪儿?” 有一百万个问题他想提出——但那幽灵般的形象已渐渐消逝,它那微粒的外廓已开始消解,重新成为飞舞的尘埃。弗洛伊德试着将这幕影像凝固在他的脑海中,以使稍后他自己能够确信这的确曾经发生过——而不是一场梦,如同首遇t。M。A-1一样,现在看来,那似乎也是一场梦幻。 多奇异啊,是他,从地球这颗行星居住着的几十亿人中脱颖而出,有如此的幸运能与其他的智能形式建立不只一次、甚而两次的接触!而他知道,不是大卫·鲍曼,是更高级的一种存在选择了他。 还剩下一些越来越少的痕迹。只有眼睛——是谁最早把它们称为“心灵的窗户”?——精确地重现了。身体的其他部分都维持着简单的空白,缺少所有的细节。没有对于生殖器或性征的特别暗示,那是一个令他颤栗的迹象,说明了大卫·鲍曼已离他的人类遗传有多么遥远。 “再见,弗洛伊德博士。请记住——十五天。我们不会再有更多的接触了。但可能还会有一个讯息,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就在那幻影消解之时,随它而去的是他打开群星之路的热望,弗洛伊德禁不住为这旧太空时代的陈辞滥调微笑了。“如果一切顺利”——这话他在任务完成前听到过多少次啊。而这是否意味着他们——不管他们是谁——有时对结果也并不确定?如果真是那样,倒是一个奇特的安慰。他们并非无所不能。其他种族仍可希望和幻想——继而行动。 幻影消失了,只留下飞舞的尘埃,重又在空气中展现着它们杂乱无章的图景。 第四十二章 机器里的幽灵 “很抱歉,海伍德——我不相信幽灵。对那事一定有理性的解释,没有人类头脑不能理解的东西。” “我同意,坦娅。但让我提醒你这句霍尔丹(J·B·S·霍尔丹,英国生物化学和遗传学家,著名左派分子,曾提出“克隆”概念。——重校者注)的名言:宇宙不仅比我们想象的奇怪——而且比我们能想象的还要奇怪。” “而霍尔丹,”科诺略带淘气地插话道,“是个虔诚的共产主义者。” “也许是吧,但这句话会被用来支持各式各样不着边际的瞎扯。哈尔的行为一定是某个程序运行的结果,他……建立起来的个性必然是人为所致。你同意吗,钱德拉?” 那是在斗牛的面前挥动红巾,坦娅一定是不顾一切了。然而,钱德拉的反应出乎意料地温和,甚至比平常更甚。他看上去专心致志,似乎他正认真地思考着电脑又一次发生故障的可能性。 “一定有某种外部输入,奥勒娃船长。哈尔不可能凭空构建出这样自成一统的视听幻觉。如果弗洛伊德博士所述准确,一定有人在操纵。而且肯定是实时控制,因为交谈中没有出现时间延迟。” “那我就是头号嫌疑犯啰,”马克斯惊叫道,“除他之外,就我一人醒着。” “别犯傻,马克斯,”尼古拉斥道:“听觉效果很容易制造,但若没有一些非常精密复杂的设备,幻像就不可能出现。激光束、静电扫描——我不清楚。也许舞台上的魔术师可以办到,不过他得事先准备一卡车的道具。” “等一下!”冉尼娅灵机一动,说道:“如果真有此事,哈尔肯定会记得,你们可以问……” 当她看到周围一张张愁眉不展的脸,话音便停止了。弗洛伊德首先出来解围。 “我们试过了,冉尼娅,他对当时发生的现象毫无记忆。但正如我向其他人指出的那样,那什么也证明不了。钱德拉已经示范过哈尔的记忆可以如何被选择性消除——而且语音合成模块属于辅助部分,与他的主体没有任何关系,所以可在哈尔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操纵……”他歇了口气,接着发动了准备好的反击。 “我承认答案并不多,要么我虚构了整件事,要么是它真的发生了。我知道这不是场梦,但我不敢肯定是否是某种幻觉。不过,卡特琳娜看过我的健康报告——她清楚,若我那方面有问题,我就不会在这里了。尽管如此,这个可能性不能排除——而我也不会对那些认为这点最可疑的人予以责备。我很可能也会这样做。 “我能证明这不是梦的唯一方法就是找到一些支持我的证据。那就让我提醒诸位,前不久发生了另一些奇怪现象。我们知道大卫·鲍曼进入了“大——冉戈达克。某物体又从那里冒了出来,目标直指地球。是瓦西里看见的——不是我!然后你们的核弹在轨道上突然神秘爆炸——” “你们的。” “对不起——罗马教廷的。而更神秘的是,之后不久,鲍曼老太太安详去世,找不到没有任何明显的医学原因。我不是说那些事之间有任何联系,但——呃,你们听过这样一句谚语吗?一次是意外,两次是巧合,三次是默契。” “还有一件事,”马克斯突然兴奋地插嘴,“我在一次每日新闻中看到的——只有短短的几句。鲍曼指令长一位昔日的女友宣称她从他那里得到了讯息。” “是的——我也看见了,”萨沙证实。 “而你们从没提起过此事?”弗洛伊德不相信地问,两人看来都有些窘迫。 “不过,人们认为那只是玩笑,”马克斯局促不安地说,“这位女士的丈夫报告了此事,然而她否认了——我想是这样。” “评论员说这是个企图一鸣惊人的花招——就象同一时间内出现的那些轻率的飞碟目击报告一样。第一周有几十篇,然后它们就停止了。” “也许有些是真的。如果这则消息还没被抹去,你们可否从飞船档案里调出来,或请任务中心发一个副本?” “一百个传说也说服不了我,”坦娅嘲弄着,“我们需要坚实的证据。” “比如?” “噢——哈尔不可能知道的,以及我们没人告诉过他的东西,有形的——呃,具体的东西。” “一个旧式的美妙奇迹?” “是的,我会满足于此。这段时间,我不准备向任务中心汇报此事,而我建议你们也这么做,海伍德。” 弗洛伊德听到此话时,知道这是个直接的命令,只好点头表示同意。 “不谈此事我会更高兴,但我有个建议。” “嗯?” “我们应该着手准备以防万一。让我们假定这警告是有效的——我确实这么相信。” “我们能做些什么呢?什么也做不了。当然,我们可以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离开木星空间——但直到发射窗打开,我们才能进入一条返回地球的轨道。” “那就是期限过后的十一天!” “是的。能早点走我也高兴,但我们没有供较高能量轨道所需的燃料……”坦娅的余音拖长,显得有点踌躇不决,“这我打算以后宣布,但既然问题提出来了……” 传来一下明显的抽气声,听众们立即安静了下来。 “我想推迟五天离开,使我们的轨道更加接近理想霍曼轨道,以获取更高的燃料储备。” 这项宣告并非意外,但仍引起了一片叹气和呻吟声。 “那对我们的到达时间有何影响?”卡特琳娜问道,口气里略带不祥的预感。两位难以对付的女士象一对势均力敌的对手互相注视着,她们彼此尊敬,但也决不愿就此退让。 “十天,”坦娅终于作了回答。 “迟点总比不到强,”马克斯高高兴兴地说道,试图缓解紧张的气氛,不过收效甚微。 对坦娅的宣布弗洛伊德没怎么加以留意,他正陷入自己的思考中。旅程的长短对于他和他那两个同伴来说没什么两样,都会处于无梦的睡眠之中。但那个问题现在根本不重要。 他确信——而这项认知令他感到绝望无助——如果他们在那个神秘限期之前尚未离开,他们根本就跑不掉了。 “……这真是个难以置信的局面,迪米特里,而且十足地令人惊恐。你是地球上唯一知道此事的人——但很快坦娅和我将不得不跟任务中心摊牌。 “就算一些你的唯物主义同胞能够接受——至少作为一种发挥作用的假设接受——某种存在已经——嗯,入侵了哈尔。萨沙绞尽脑汁想出一个精彩的短语:‘机器里的幽灵’。 “理论真可谓丰富,瓦西里每天都会提出一条新理论。大都是对以前科幻小说的老生常谈——有组织的能量场——作些变化。但那是种什么能量呢,不可能是电能,要么我们的仪器早就轻易地发现了。辐射同样不可能——至少我们所知的都不可能。瓦西里想得更远,谈到了中微子驻波,以及多维空间的交汇。坦娅说,这都是不着边际的瞎扯——她喜欢这样的措词——而他们彼此怒目相向,气氛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紧张。昨晚,我们真的听到了他们对着彼此大吼大叫,这不利于鼓舞士气。 “我担心我们现在都过于紧张而且疲惫。这次警告、还有延迟的归航日期,使我们在‘大哥’身上一无所获带来的沮丧感雪上加霜。如果我能和那自称鲍曼的物事联系上,将会——可能——有所帮助。我不知道它到底上哪去了?也许那次相遇后它就对我们不感兴趣了。如果它愿意的话,它能告诉我们多少啊!见鬼去吧!该死——我又用上萨沙最讨厌的俄式英语了。让我们换个话题。 “对你所做的一切以及关于我家情形的转述,我不胜感激。我现在觉得好些了——有更重要的事可担心,也许是不治之症的灵丹妙药。 “这是第一次,我开始担心我们中是否有人能再见到地球。” 第四十三章 假想实验 当一个人同一小群封闭人群共处了一个月后,他就会变得对群体成员的状态和情感非常敏感。弗洛伊德现在就意识到别人对他的态度发生了微妙变化,最明显的迹象是人们又称他为“弗洛伊德博士”,而这他已很长时间没有听到了,以致于常常反应不过来。 他确信没有人以为他真的疯了,不过他们一定考虑过这种可能。他对此并无怨恨,事实上,当他着手布置以求证实自己的神智正常时,还颇为兴奋。 他确实已有来自地球的薄弱证据。乔斯·弗兰德茨坚持,他妻子说她曾与大卫·鲍曼相遇,而她仍对此矢口否认,并拒绝对新闻媒体发表任何看法。很难看出可怜的乔斯有什么动机捏造这个神奇的故事,尤其贝蒂看起来是一位非常顽固而且性急的女士。在医院的病床上,乔斯表示他仍爱着她,他们之间只是一时的争吵。 弗洛伊德希望坦娅目前对他的冷淡态度也是暂时的。他确信她也一样对此局面感到不快,而他肯定她会如此态度并非早有预谋。只是发生的某些事难以被她的观念所接受,于是她尽力不去碰与它相关的事物,也就是说尽量与弗洛伊德少接触——这是个非常不幸的局面,而这次任务的最关键阶段正在迅速临近。 很难向地球上翘首盼望的数十亿人——特别是那些急躁的电视新闻网络,他们已厌倦了重复播放关于“大哥”一成不变的消息——解释坦娅的运行计划。“你们越过了如此遥远的空间,花费了巨额开支,却只是坐在那里守着它!为什么你们不能做点什么?”对所有这些指责,坦娅总重复同一个回答:“我会的——只要发射窗打开,以保证一旦有不测,我们就可以立即离开。” 最后向“大哥”进军的计划已经制定好,并已得到了任务中心的同意。列奥诺夫号将慢慢靠近,同时探测所有频段的信号,并不断增加功率——其间应随时向地球发送报告。当最终接触时,将设法通过钻探或激光光束反射收集样品。没人真的相信这些努力会成功,尽管对t。M。A-1进行了十年的研究,仍然没能弄清它的物质结构。人类科学家这方面努力的最好成果,也不过象是石器时代的人想用燧石斧撬开银行保险柜一样。 最后,声纳及其他地震监测设备将安置在“大哥”表面,为此他们携带了大量粘合剂。而如果粘合剂不起作用,还可以求助于几公里长的坚固的老式绷绳,尽管把这个太阳系中最神秘的物体象待邮的包裹一样捆住的主意显得颇为滑稽。 列奥诺夫号安全返航时将引爆少量炸药,寄希望于通过探测“大哥”内传播的震波可以揭示它的某些内部结构。这种最后的测量手段引起了激烈的争论,有人认为那样做也将一无所获——有人则担心那样会产生太多出乎预料的效果。 很长时间以来,弗洛伊德一直在这两种观点当中摇摆不定,但现在看来那都已不再重要。 最终接触到“大哥”的一刻——那应该是这次远征的高潮到来之时——错误地处于神秘期限到来之后。海伍德·弗洛伊德确信那将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但他无法说服别人同意他的观点。 第四十四章 消失的把戏 这确实是个相当吸引人的趣味游戏,每个人都参与了设计——只利用闲暇时间。就连坦娅也过来出谋划策,虽然她仍把这称为“假想实验”。 弗洛伊德很清楚,其他人只是被提前一个月返回地球的美妙前景所吸引,而不象他是因为害怕某种未知的危险。 不管是为了什么,他都满足了。他已尽力而为,剩下的要看命运的安排了。 有一点还是很幸运的,否则这个方案早就流产了。出于木星大气刹车策略实施的安全性考虑,列奥诺夫号设计得又短又粗,还不及发现号一半长,所以正巧可以骑到发现号的背上,而发现号船中部的天线架又是绝好的挂钩位置——假定它可以承受发现号起动时列奥诺夫号惯性带来的巨大张力。 任务中心被此后几天发回地球的询问完全弄糊涂了:两艘飞船在特殊负载下的张力分析、轴离心效应、船体的强弱分布——这些只是要困惑的地面工程师解决的更多深奥问题中的几个。他们担心地询问:“出什么事了?” “什么事也没有,”坦娅回覆,“我们只是在研究备选方案。谢谢你们的合作,通话结束。” 与此同时,原定计划也进展顺利。两艘飞船上所有系统都进行了仔细检查,为各自的返航作好了准备,瓦西里对返航轨道进行模拟,然后由钱德拉编译后输入哈尔——哈尔再进行最后的核查。而坦娅和弗洛伊德友好地共同策划向“大哥”的进军,就象将军在指挥一场战争。 这就是弗洛伊德这几天在忙的事,但他的心思并不在这儿。他的内心体会无法与任何人分享——即使是那些相信他的人们。虽然他的工作还是很有效率,但大多数时间他的思绪早已飘开了。 坦娅非常理解他。 “你还在祈望着发生能说服我的奇迹,对不对?” “或者能说服我自己也好,我可不喜欢这样不确定。” “我也这样想。不过,你我谁是正确的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了。” 她瞥了一眼状态显示屏,上面正缓慢闪烁着“20”的字样。这是飞船上最无聊的信息,因为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得很,距离发射窗开启还有几天。 而向“冉戈达克”的进军也已列入日程。 这是又一次,海伍德·弗洛伊德以另一种方式旁观事情的进展。但那并没什么差别,即使是从全程监视摄像机中看去,也只有大方框里一片模糊的深黯而已。 他又在发现号上值班了,萨沙则在列奥诺夫号上当班。同往常一样,这晚看来一切平静,自动系统像平时一样忠实地工作着。就在一年前弗洛伊德还不会相信,当他在距木星几十万公里处的轨道上飞行时,会仅仅偶尔瞥它一眼——还是在他不太成功地埋首于《克莱采奏鸣曲》(俄罗斯文学巨匠列夫·托尔斯泰的作品,讲述了一个火车上作者亲耳听了一个杀妻的贵族讲叙此事的前因后果,揭露了在贵族资产阶级社会中男女正常关系尤其是爱情婚姻的异化,道德的堕落所带来的人生悲剧。——重校者注)原著的间隙。按萨沙的说法,那可是(可敬的)俄罗斯文学中最优美的性爱片段呢,不过弗洛伊德还只阅读了一小部分,尚无法证明这一点。而现在他肯定不会继续了。 在01:25时,外面壮观的景象干扰了他,也没什么异常的,只是木卫一明暗边缘上的一次爆发而已。一个巨大的蘑菇云向天空迅速膨胀,然后又散成碎片落向燃烧的土地。弗洛伊德已经见过了几十次这种场面,却从未感到过厌倦。这么小的星球竟蕴藏有巨人般的宏伟力量,真是不可思议。 为了看得更清楚,他挪到另一个观察窗。他看到的——更准确地说,他没看到的——令他马上忘了木卫一,甚而将一切抛到了脑后。 当他回过神,他很高兴自己还没被吓出毛病来——又一次的幻觉?——为了证实,他向另一艘船呼叫。 “早上好,伍迪,”萨沙打着哈欠说,“不——我没睡着。你那老托尔斯泰进展如何?” “我没看。看看窗外,然后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没什么呀!在宇宙的这个部分,木卫一在运转,木星、所有星星……噢,天啊!” “谢谢,这是真的了,我们最好叫醒船长。” “当然,还有所有人。伍迪——我有点怕。” “如果不怕就是白痴了,我们工作吧。坦娅?坦娅?是伍迪。抱歉不得不叫醒你——但你要的奇迹出现了。‘大哥’走了,是的——不见了。三百万年之后,它决定要离开了。 “我想它一定知我们所不知。” 十五分钟后,一小群人不安地聚集在一起,在通常用于了望和休息的舱室中召开了紧急会议。即便是刚睡下的人也已很快清醒,正沉思地用吸管啜着热咖啡——时不时瞟一下变得陌生的窗外景色,以确认“大哥”是真的消失了。 “它一定知我们所不知。”萨沙又重复了一遍弗洛伊德刚刚脱口而出的话,他的声音在沉寂、不祥的空气中弥漫开来。这句话是对每个人——甚至坦娅——想法的最好总结。 还不到要叫嚷“我早说过”的时候——这个事件也未能证明警告到底是否有效。现在的问题是,即使这里是安全的,留下来也没什么可做的了。缺少了研究的对象,他们也许最好还是回家,越快越好。但事情还不那么简单。 “海伍德,”坦娅说道,“我准备更为认真严肃地看待那条警告讯息,这事发生后我不能再继续愚蠢地忽视它了。不过,即使有什么危险存在,我们也应该权衡一下利弊。把列奥诺夫号和发现号连在一起,带着巨大的轴离心负荷起动发现号,数分钟内分离开两艘飞船以使列奥诺夫号在适当时间点火,没有一位负责的船长在缺乏非常充足的理由的情况下——我是说别无选择的情况下——会做这样的决定。即便现在,我的确已看到了危险,而我所见的却只是个……幽灵,不是可以在法庭上出示的明显证据。” “或是出示于调查组面前,”沃尔特·科诺用异常平静的口吻说道,“即使我们都会支持你。” “是的,沃尔特——我考虑到了这一点。但如果我们安全返航,一切都会得到证实——如果我们失败,对与错又有什么关系呢?不管怎样,我现在将作出抉择。等我们报告了这一情况后,我就去睡一会儿,早上醒来后我会将作出的决定告诉你们。海伍德、萨沙,可以同我一起去船桥吗?我们得叫醒任务中心,然后你们再回到值班岗位。” 这一晚的奇事还未落幕。在火星轨道上的某处,坦娅的简短报告与一条相反方向发出的讯息擦肩而过。 贝蒂·弗兰德茨终于开口了。中央情报局和国家安全局极为恼怒,他们用尽了哄骗、爱国主义呼吁以及威胁暗示等种种花招,却完全失败了——而一个廉价闲聊电视网的制片人却取得了成功,使他在电视年鉴上永留青史。 这半是运气、半是灵感。“你好,地球!”的新闻主管突然意识到他的一名工作人员与大卫·鲍曼极其惊人地相似,一个聪明的化妆师令他更臻完美。乔斯·弗兰德茨肯定告诉了这个年轻人,他正在冒极大的风险,但他却有着上天常眷顾勇敢者的好运。当他刚刚踏进门时,贝蒂就已屈服了。当她开始——相当温柔地——向他掷出各种杂物要他滚出去时,他已得到了原原本本的整个故事。为了履行信用,他在他所属的电视网中发布了这条新闻,但并没有用以前报道中常用的恶意嘲讽语气。这使他荣膺了年度普利策奖。 “我希望,”弗洛伊德颇感厌倦地对萨沙说,“她能早点讲出来。那可会省掉我不少麻烦。不管怎样,这结束了争论,现在坦娅不会再有任何怀疑了。不过,我想等她醒来后再告诉她——你看怎么样?” “当然可以——这事确实很重要,但称不上紧迫。再说她也需要这场好睡。我有种感觉,从现在开始,我们都再不会有充分的休息时间了。” 我敢肯定你是对的,弗洛伊德暗忖。他觉得很累,却发觉就算他不当班也无法入眠。他太兴奋了,头脑中不停分析着这不寻常的一晚所发生的事,试着预测又将有何种惊人之事发生。 从某个角度讲,他有种石头落地的轻松感。对撤离的种种疑问都不复存在,坦娅也不需再有任何保留。 但还有一个更大的悬念,究竟是什么事正在进行中? 在弗洛伊德一生中,只有一次经历可以和现在相比。那时他很年轻,有一次和朋友一道划着独木舟沿科罗拉多河支流而下——他们迷了路。 他们在险峻的峡谷中被激流越冲越远,并非纯然地无助,但也只能控制住自己不被水淹没,前面可能是急湍——甚而有可能是瀑布,他们都不知道。总之,他们只能听天由命。 弗洛伊德又一次感到陷入了某种不可抗力的掌握,驱使着他和他的同伴迈向某种未知的命运。而这次面临的危险不仅不可见,它们还可能超越了人类的理解范围。 第四十五章 脱身之计 “……我是海伍德·弗洛伊德,我想这可能是——当然啦,希望如此——在拉格朗日点最后一次的报告。” “我们正准备回家,再过几天,我们就将离开这个陌生的地方,在这儿,木卫一和木星之间的轨道上,我们曾与神秘消失的巨大人造物品——我们称之为‘大哥’的物体相会。迄今为止,我们还没有关于它的去向及消失缘由的任何线索。 “由于各种原因,看来我们最好不要在此逗留过久。采用美国发现号飞船作为俄国列奥诺夫号飞船的推进器,我们将比计划至少提前两周离开。 “基本的想法很简单。两船将缚在一起,一艘骑在另一艘的背上。发现号将首先燃尽它的推进剂,使两艘飞船按预定方向加速。当燃料耗尽时,发现号就会被分离——就象完成任务的第一级推进火箭——而列奥诺夫号开始点火。不能过早起动,否则将因牵引无用的发现号而浪费能量。 “同时,我们还要借助一个策略——如同许多空间旅行的概念一样——它看上去违背了常识。尽管我们要做的是从木星身边离去,我们的第一步却是要尽可能地接近它。 “当然,当我们利用木星大气降低速度、以便进入环木星轨道时,我们已到过那里。这次我们不会那么深入——但也相差极微。 “我们的第一次点火,会升至离木卫一350,000公里的轨道,那会降低我们的速度,所以我们将向木星下坠,堪堪擦过它的大气层。然后,当达到可能的最近点时,我们将尽可能迅速地点燃所有燃料,以增加速度将里昂列夫号弹入返回地球的轨道上。 “这个疯狂计划的要点是什么呢?除非借助复杂深奥的数理知识,否则解释不清,但我想基本原理是显而易见的。 “当我们让自己落向木星巨大的引力场时,我们会获得速度——以及能量。我所说的‘我们’,是指飞船及其所携带的燃料。 “而我们将在那儿点火——在木星‘重力井’的底部——所以无需再费力将燃料提升至新的高度。当我们将其从反应堆中喷出时,它将与我们分享已获得的部分动能。间接地,我们将获取木星的引力,加速回到地球的旅程。而我们也曾利用它的大气减缓多余的速度,这可是吝啬的‘大自然母亲’很少赐予我们的,两次不同方式的利用…… “利用三次加速——发现号、列奥诺夫号和引力,列奥诺夫号将沿一条双曲线轨道向太阳方向前进,五个月后到达地球,比其它方法至少提前了两个月。 “你们无疑会关心发现号的命运。很明显,我们不能如最初所计划的,在自动控制条件下带它回到地球。没有燃料,那就是完全不可能的。 “但它会非常安全。它将沿一条拉长的椭圆轨道,就象是被俘获的彗星一样,持续地环绕木星运动。也许某一天,新的探险队将带着足够的燃料与它会合,并把它带回地球。然而,这肯定将是许多年后的事了。 “现在我们必须去为出发做准备了。还有许多工作要做,直到最后一次点火将我们送上归途时,我们才能放松下来。 “尽管没有实现所有的目标,我们也不会为将要离开感到遗憾。‘大哥’的神秘失踪——或许是一种威胁——仍萦绕心中,但我们对此无能为力。 “我们已竭尽全力,我们将回到地球。 “我是海伍德·弗洛伊德。通话完毕。” 寥寥无几的听众发出了一阵讽刺性的掌声,而一旦这条消息到达地球,听众就会成百万倍地增加。 “我并不是对你们发表讲话,”弗洛伊德有点难为情,于是出言反击,“不管怎样,我不想让你们听到这个。” “你做了你胜任的工作,海伍德,”坦娅安慰道,“我相信大家都同意你告诉地球上人们的一切。” “不—定,”传出一个细小的声音,以至每个人都不得不竖起耳朵,“还有一个问题。” 了望台突然安静了下来,几周来,弗洛伊德第一次注意到主空气供给管路轻微的震动声,以及壁板后颇似黄蜂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嗡嗡声。象所有飞船一样,列奥诺夫号充满了通常不易察觉的声音,人们一般很少注意到,除了在它们突然停止的时候。如果那种情况发生,最好马上着手调查,以免出现更大的乱子。 “我没有注意到任何问题,钱德拉,”坦娅的语调恰似暴风雨前一样平静,“有什么可能呢?” “近几周我一直在为哈尔准备一条历时千天飞返地球的轨道,现在所有程序都将弃之不用。” “对此我们很抱歉,”坦娅说,“但事情既然已经变化,的确这会是好得多——” “我不是指这个,”钱德拉说,这话激起了一波惊讶的涟漪,他还从来没有打断过任何人的话,更不要说坦娅。 “我们都知道哈尔对任务目标非常敏感,”他在一片期待的静默中开口继续说道,“现在你要求我给它一个可能导致自我毁灭的程序,的确现在的计划将置发现号于一条稳定轨道——但如果那个警告是真的,飞船最终将会怎样?我们不知道,当然啦——可这把我们吓跑了。你是否考虑过哈尔对这种情况的反应?” “你真的认为,”坦娅慢慢问道:“哈尔可能会拒绝执行命令——就象上次任务一样?” “这和上次情况不一样。上次他已尽力去弄清相互抵触的命令。” “这次不会存在任何矛盾,情况非常明确。” “对我们来说是的,但哈尔的一个主要指令就是维持发现号的安全,我们将试图推翻它,在一个象哈尔这样复杂的系统中,不可能预料所有后果。”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问题,”萨沙插嘴,“只要我们不告诉他存在任何危险,他就会……毫无保留地执行程序。” “病态电脑的称职保姆!”科诺嘟囔道。“我觉得就象身在一部B级科幻电视剧中。”钱德拉博士狠狠瞪了他一眼。 “钱德拉,”坦娅突然问道,“你同哈尔讨论过此事没有?” “没有。” 是否有点犹豫?弗洛伊德猜度着。但这完全是捕风捉影,钱德拉可能搜寻了一下他的记忆,要么就是在撒谎,虽然后者不大可能。 “那么我们就按萨沙的建议办,给他载入新程序,并给他安心的理由。” “如果他问起计划的变动呢?” “没有你的提示,他有可能那样做吗?” “当然,请不要忘记他的设计出发点就是具备好奇心。如果船员被杀,他就要自己主动承担并完成任务。” 坦娅考虑了一会儿。 “仍然很简单。他相信你,是吧?” “当然。” “那么你必须告诉他,发现号没有任何危险,迟些时日,下一次会合任务将把它带回地球。” “但这不是实话。” “我们不认为这是假话。”坦娅开始有些不耐烦。 “我们怀疑有重大危险,否则就不会提前离开。” “那你有何高见?”坦娅明显威胁道。 “我们必须把整个情况告诉他,实话实说,毫无隐瞒。然后让他自己决定。” “天哪,钱德拉——他只是台机器!” 钱德拉目光如炬,直盯着马克斯,令那年轻人不得不很快垂下了眼。 “我们都是机器,布雷罗夫斯基先生。仅仅是程度问题,不管我们是由碳还是硅组成,都没有本质的区别,我们中每一员都应获得应有的尊重。” 弗洛伊德忖道,太奇怪了,钱德拉——屋子里所有人中最矮小的——现在看来多么高大。但争论太过火了,坦娅随时可能发出直接的命令,情况就会变得一团糟。 “坦娅,瓦西里——我能和你们谈谈吗?我想这问题有办法解决。” 弗洛伊德的介入明显让人松了一口气,两分钟后,他就与奥勒夫夫妇一起回到了他们的舱位。(或者称为“十六分之一”,这是科诺有次根据他们的身材起的绰号。他很快就后悔创造出这个双关语,因为他不得不向除萨沙以外的每个人解释这个词的含义。) “谢谢你,伍迪,”坦娅说。并递给他一罐他最喜欢的阿塞拜疆舍马克哈葡萄酒,“我正希望你站出来。我猜你有办法——你是怎么做的——是什么高招?” “确实如此,”弗洛伊德将几立方厘米的甜酒挤进口腔,无限回味地细细品尝着,“很抱歉,钱德拉很难对付。” “我也这么认为。我们多么幸运,船上只有一位发疯的科学家!” “有时你告诉我的可不是这样,”学者瓦西里咧嘴笑道:“无论如何,伍迪——我们面对事实。” “我就是这个意思,让钱德拉按他的办法去做吧,然后就会出现两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哈尔将按我们的要求去做——在两次点火期间控制发现号。记住,第一次点火不是关键。我们离开木卫一时,如果出现差错,还有足够的时间进行校正。而那将能很好地检验哈尔……合作的自觉性。” “但靠近木星的飞越将会怎样?那才是关键所在。不仅因为我们会在那儿用光发现号的大部份燃料,而且时机选择和推力向量大小还必须不差分毫。” “能采用人工控制吗?” “我不愿尝试。最轻微的差错,要么使我们烈火焚身,要么化成长周期彗星,再次返回要花两千年以上的时间。” “但如果别无选择呢?”弗洛伊德坚持。 “呃,假设我们能及时采取措施,并正好处于预先计算好的两条轨道中——嗯,也许我们可以侥幸成功。” “明白你意思了,瓦西里,我确信‘可以’意味着‘将会’,这使我倾向于刚才提到的第二种可能。如果哈尔有丝毫不良举动——我们将予接管。” “你是说——断开他?” “完全正确。” “上次可没那么容易。” “我们已吸取了一些教训,把这事交给我吧。我保证在半秒钟内交给你进行手动控制。” “我猜不会发生什么危险,哈尔不会起疑心吧?” “现在你变得越来越偏执,瓦西里,哈尔不是人,但钱德拉——打算赋予他怀疑的权利,所以不要告诉他一个字。我们完全同意他的计划,对以前的反对意见表示抱歉,我们完全相信哈尔会理解我们的观点。对吧,坦娅?” “对,伍迪。为你的深谋远虑表示祝贺,那个小玩意儿真是个好主意。” “什么小玩意儿?”瓦西里问道。 “过些时候再解释。对不起,伍迪——这是我剩下的所有舍瓦克哈了。我想留着它——直到我们安全上路重返地球。” 第四十六章 倒计时 当马克斯·布雷罗夫斯基令两艘飞船自相距半公里处慢慢靠拢进一条轨道时,他想,没有我的照片,没人会相信这事。眼前的一切带着几分滑稽的猥亵感觉,似乎——里昂列夫号正在对发现号施以强暴。他一想到这里,便觉得与纤细修长的美国飞船相比,粗壮结实的俄罗斯飞船确实像个男性。但大多数飞船对接时都会令人联想起性的暗示,他还记得一位早期的苏联宇航员——他记不起名字了——因在执行太空任务的——呃,关键时刻对此现象大肆渲染遭到训斥。 据他仔细观察得出的结论,一切正常。定位两艘飞船并保证它们稳固连接的工作花了比预想要长的时间。如果没有抓住应把握的机会,完成任务根本不可能。列奥诺夫号远见卓识地携带了长达数公里的碳丝带。它虽然和女孩们用的发带一般粗细,却能承受相当大的拉力。它最初是打算在所有手段都证明无效的情况下,用于包裹在“大哥”身上的。现在它柔软地包围着里昂列夫号和发现号——十分坚固,人们如此希望,以防止在最大推力、加速度达到1G的十分之一时出现任何碰撞和摇晃。 “回家前我还需要检查什么吗?”马克斯问道。 “没有了,”坦娅回答道,“看来一切顺利,而且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的确如此,如果那个神秘的警告必须认真对待——而所有人现在都的确真把它当回事——他们就该在余下的二十四小时内撤离。 “说的对——我正要把尼娜带来马厩。抱歉,老姑娘。” “你从未告诉我们尼娜是匹马。” “我现在可不想承认。我很难受要把她丢在太空里,只为了增加可怜的一点额外加速度。” “几小时后我们可能会份外感谢它们,马克斯。不管怎样,将来某一天,后来者总还有机会再带她走。” 我非常怀疑这一点,马克斯想着。不过,把这个小小的宇宙舱作为人类首次到访木星王国的纪念物留下来,也说得过去。 他温存细致地操纵着尼娜,领着她在发现号的主生命保障系统、那个大圆球处转了一周。当他飘过船桥时,他的同伴几乎能从曲面的舷窗里看到他。分离组舱在他面前张开大嘴,他驾着尼娜优美地落在伸出的回收架上。 “拉我进来,”门刚一锁死,他就开口道。“我称其为一个计划周密的舱外作业。还剩整整一公斤燃料,可把尼娜最后一次带出去。” 一般说来,在深层空间点火一点也没有戏剧性,不会有火焰和雷鸣——那常会带来危险——象从行星表面升空时一样。如果出了什么闪失,或引擎无法达到最大推力——没关系,差错通常可由时间稍长的起动加以修正,或者可以一直等到轨道中合适的位置再试一次。 但这次,当倒计时就要结束时,两艘飞船上都弥漫着令人心跳加速的紧张气氛。所有人都知道,哈尔的驯服与否正面临着首次考验,只有弗洛伊德、科诺和奥勒夫夫妇知道还有个后备系统。不过,就连他们也不敢完全保证那套系统会奏效。 “祝你好运,列奥诺夫号,”任务中心在点火前五分钟传来信息,”希望一切进展顺利。如果不太麻烦的话,请你们在环绕木星时拍摄一些经度115的赤道特写镜头。那里有个奇怪的黑点——可能是某种上涌气流,形状非常圆,直径差不多是一千公里。看似一颗卫星的投影,实际上不可能。” 坦娅简单明了地回答以示确认——只用了极少的词句,此时她显然对木星气象学毫无兴趣。任务中心有时笨到不知如何选择时机。 “所有系统运转正常,”哈尔说,“还有两分钟点火。” 奇怪,弗洛伊德想,为什么术语在产生它的技术衰落后仍能长久存在呢?只有化学火箭才能点火,原子或等离子引擎中的氢和氧接触时,会比点火的温度高得多。这样的温度下,任何化合物都会分解成基本的元素。 他在脑海中四处搜寻着例证。人们——尤其是上了岁数的——仍然会说把胶卷装进相机或者把汽油灌进汽车。甚至“剪带”一词有时还会在录音室里听到——虽然那是两代之前就已过时的技术。 “还有一分钟点火。” 他的思绪又回到了此时此地。这一分钟如此清晰可数,几乎有一百年那么长,在飞船上和指挥中心里,这都是曾经历过的最漫长的六十秒。有许多次在灾难中结束了倒数,但人们只记得成功的喜悦。我们这次是凶是吉? 他的手又情不自禁地向装着断路器开关的口袋伸去,虽然他清楚有大量时间可供补救。如果哈尔没有执行编制的程序,那会相当麻烦——但还不会带来灾难。真正关键的是环绕木星飞行的时段。 “六……五……四……三……二……一……点火!” 刚开始,推力几乎不可察觉,约一分钟后,推力才会升至最大限度,达到1G的十分之一。然而,所有人都立即开始鼓掌庆贺,直到坦娅示意安静下来。还有许多检查工作要做,即使哈尔全力以赴——他似乎确实在这样做——还是会出许多差错。 发现号的天线基座——现在正承受着绝大部分列奥诺夫号惯性的拉力——设计时从未想到过要遭受如此的虐待。它的主设计师——从退休生活中被临时召唤而来——发誓说有足够的安全保证,但他也许会出错,况且众所周知,材料在太空呆上数年后也可能变得脆弱。 那些把两艘飞船系在一起的带子可能没有正确定位,它们可能伸长——或滑脱。发现号也许不能校正离心的质量分布,现在它背上可承载着上千吨呢。弗洛伊德能想象出一打的出错理由来,当他想起通常问题总是出现在第十三条(意为意想不到的原因。——重校者注),就更加坐立不安了。 但时间一分一分平静地过去了,发现号引擎正在运转的唯一证据是推力所致的微小重力,以及通过飞船壁传来的极其轻微的颤抖。木卫一和木星仍悬在几周来的老位置,各据天空的一方。 “十秒钟内关机,九——八——七——六——五——四——三——二——开始!” “谢谢你,哈尔。按键钮!” 那又是个早已过时的短语,触摸板几乎完全代替按钮至少已有一代人的时间了,但它并非各种场合都适用,在关键时刻,最好是采用一种产生良好手感的敲击装置。 “我已确认,”瓦西里说,“飞船在下一阶段前无需进行任何调整。” “向充满异国情调的迷人木卫一——地产经纪人梦想中真正的乐园——说声再见吧,”科诺说,“我们会高兴地回想起你。” 这声音听起来更象从前的沃尔特,弗洛伊德告诉自己。最近几周,他莫名其妙地变得柔和安静,好像有什么心事。(可谁没有呢?)他似乎把自己可怜的空余时间大部分用在和卡特琳娜安静的讨论上——弗洛伊德希望他没患上什么毛病。自出发以来他们已经够走运了,现在他们该出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医务指令长有用武之地的突发急病。 “你真无情,沃尔特,”布雷罗夫斯基说,“我慢慢喜欢上这地方了。在那些熔岩湖里划船也许会很有趣。” “火山烧烤怎么样?” “或者来个真正的硫磺蒸汽浴?” 每个人都兴高采烈,甚至为可以离开而手舞足蹈。虽然还远没到可以放松的时刻,整个逃脱计划最关键的部分还在前方,刚刚安全踏出的还是漫漫归途的第一步,但那也足以有理由小小庆祝一番。 欢庆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坦娅就下令所有那些没有重要职责的人都去休息——如果可能的话,睡一下——为九小时后环绕木星做好准备。当那些人流连不去时,萨沙大叫着开始清场:“不听话的狗,你们会被吊死!”仅仅两晚之前,作为一次少有的放松,他们一起欣赏了第四版的《叛舰喋血记》,电影史学家一致认为,此片中刻划的布莱船长是自神话般的查尔斯·劳顿以来最成功的。其中某些关于船上情感的描绘不该让坦娅看到,以免产生一些不必要的想法。 弗洛伊德在他舱里过了不安宁的十几小时后,放弃了睡觉的企图,闲逛到了望台。木星变得更大了,并渐渐消蚀成月牙形,飞船此时正急速冲向处于暗面的最接近点。它看起来是一个辉煌的、凸起的大圆盘,展现出无穷丰富的细节——条条云带、上面点缀的从眩白色到砖红色的种种色斑、未知深处的黑暗涌流、“大红斑”的椭圆气旋——令人眼花缭乱。一个圆圆的卫星黑影——可能是木卫二,弗洛伊德猜着——正经过中天。这是他最后一次目睹这壮观的景象,就算他在六小时后必须发挥最高效率,现在浪费宝贵的时间去睡觉也是不可原谅的。 任务中心要他们观察的那个点在哪?它应该进入了视野,可弗洛伊德不敢肯定肉眼能否可见。瓦西里一定正忙着工作,无暇顾及此事,也许他能做点业余天文观察,帮上一把。毕竟就在三十年前,当他还是个职业天文学家的时候,他的主要时间都倾注在观测上。 他转动那台五十厘米主望远镜的调节装置——巧的很,近旁的发现号没有挡住视野——以中等放大倍数沿着赤道搜寻。它就在那儿,正从圆盘的边缘上露出来。 弗洛伊德为势所迫,现在成了太阳系中十位对木星最有研究的专家之一,其余九名或是正在他周围工作、或是正在睡觉。他立刻发现这个点某些方面非常奇怪。它显得一团漆黑,就象在云中掏出的一个黑洞。从他的角度看去,它是一个斜椭圆形,弗洛伊德猜想如果从正上方看,它就是一个非常完美的圆。 他拍下几张图像,然后把放大倍数调到最大。木星的快速自转已将它拉近,图像也显得越发清晰,弗洛伊德盯着它看得越久,就越觉得迷惑。 “瓦西里,”他用对讲机呼叫道。”如果你能抽出一分钟——看一下五十厘米的监视器。” “你观察到了什么?很重要吗?我正在检查轨道。” “当然,你接着干吧。可我发现了任务中心报告的那个点,它看上去神秘难解。” “见鬼!我早就忘了这事,如果那些地球上的伙计都来告诉我们该看什么地方,我们就得有一大批观察家。再给我五分钟——它不会跑开的。” 说得对,弗洛伊德想,实际上它会变得越来越清晰。而错过了地球——或月球——天文学家观察到的东西并不丢脸。木星很大,他们很忙,况且月球和地球轨道上的天文望远镜比他正在使用的功能要强胜百倍。 但情况变得越来越离奇,弗洛伊德第一次有了惴惴不安的感觉。直到那时,他才意识到这个点绝不可能是什么自然现象——木星某种复杂难解的气象现象。现在,他开始担心起来。 它暗如黑夜,非常匀称,当它变得清晰起来时,可以看出十分明显地是一个完美的圆。但它的边界不是很清楚,边缘上有些奇特的模糊,就象是有点校不准焦距。 是他的想象吗?还是就在他进行观察时,它正在长大?他迅速估计了一下,认为它现在的直径约为两千公里。它只比现在还看得见的木卫二投影稍小一点,但却要黑的多,所以两者完全不会混淆。 “我们来瞧瞧,”瓦西里屈尊纡贵地说道。“你认为你发现了什么?噢……”他顿时哑口无言。 这就是,弗洛伊德暗忖,突然被无情地说服。不管它是什么——可能…… 第四十七章 最后的回归 然而,在最初的惊愕过后,进一步思考一下,很难想象一个在木星表面播散的黑点能代表着什么样的危险。它虽与众不同——无法解释——但并不比只有七小时就要发生的关键进程更重要。一次近木星点的成功点火才是关键所在,归途中他们会有足够的时间去研究神秘的黑点。 而且也有很多时间睡觉,弗洛伊德已经打消了所有这样的企图。虽然对危险的惧怕——至少,对已知危险的惧怕——程度大大轻于他们第一次靠近木星的时候,兴奋和忧虑混杂的情绪仍令他非常清醒。兴奋是很自然的事,也能够理解,忧虑却有更多复杂的原因。弗洛伊德给自己设下一条限制,决不要担心那些他无法掌控的事,任何外来威胁随着时间过去都会原形毕露,到那时再去操心吧。但他还是不禁在担心,他们是否已尽一切可能保护飞船。 除了船上的机械故障外,还有两件事让他担忧。虽然把列奥诺夫号和发现号捆在一起的碳丝带没有滑脱的迹向,最严峻的考验仍在后面。几乎同样关键的是分离的瞬间,本来打算用于震动“大哥”的小剂量炸药将在较近距离内困难地加以应用。当然,还有哈尔…… 他曾精确无误地将飞船驶离了轨道。他也曾进行过飞越木星整个过程的模拟,一直到发现号耗尽它的燃料,其间他毫无反对意见或是异议。虽然钱德拉在得到同意后,详细向他解释了他们目前要做的事,哈尔真的懂得正在发生的一切吗? 弗洛伊德有一种无法平抑的预感,这在过去几天里几乎成为了他的梦魇。他可以想象一切进展顺利,飞船的最后调整已完成一半,遮满天空的巨大木星在他们脚下仅几百公里——然后哈尔清了清他的电子喉咙,“钱德拉博士,问你个问题,你不介意吧?” 但事情的发展并非如他所想。 “大黑斑”——人们理所当然会给它安上这个名字——现在被木星飞速的旋转带离了视野。几小时后,还在加速的飞船会在这颗行星的暗面追上它,但这是最后一次在日光下对它进行观察。 它还在以超常的速度膨胀,过去两小时,其面积又增加到原来的两倍多。除了膨胀时仍保持着浓黑,它的其他方面真象在水里散播开来的墨点。它的边界——现在正几乎以音速在木星大气中移动——仍是奇怪地模糊不清和略失焦距,将飞船望远镜的放大倍数调到最大进行观察,终于弄清楚了其原因。 “大黑斑”与“大红斑”不同,它不是一个连续结构,它由无数小点组成,就象放大镜下的半感光照片。它的绝大部分区域里,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摩肩接踵的小点,但越到边缘空隙就越大,所以“大黑斑”的边界就成了界限不清的模糊灰影。 那里一定有一百万颗左右的神秘小点,而它们显然拉长成了椭圆。卡特琳娜,飞船上最缺乏想象力的人说了一句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话。她说,这看上去好象是有人带了一袋米,把它染黑,然后倒在了木星的面上。 现在,太阳正在快速变窄的巨大白昼光弧后落下,而列奥诺夫号则再次冲进木星的黑夜,奔向未知的命运。再过不到三十分钟的时间,最后的点火就要开始,而一连串事件就会迅速真实地敷演开来。 弗洛伊德忖着,他现在是否应该与钱德拉和科诺一起,在发现号上监视着一切。但他没什么可做的,如果发生意外,他只会碍手碍脚。断路开关在科诺的口袋里装着,而且弗洛伊德知道这个年轻人的反应比自己敏捷得多。如果哈尔稍微有了差错,就会在不到一秒内被切断电流,但弗洛伊德相信没有必要采取这种极端措施。由于被允许按自己的方式做他的事,钱德拉在设立人工接管——如果危机不幸出现——的程序方面予以了充分合作。弗洛伊德认为他是值得信赖的——虽然他可能会为这样做感到非常抱歉。 科诺没这么有把握。他告诉弗洛伊德,如果他手头多一个断路开关——为钱德拉准备的——他会更放心。此时,所有人都已无事可做,只有等待,或者借助行经此地的卫星上的朦胧反射、光化学反应产生的炽焰、以及比地球还大的雷暴中的频频激闪,观看蜂涌而来的暗面云景。 太阳在他们身后眨着眼,几秒内就被他们正飞速靠近的庞大星球遮住了。当他们再看到它时,他们一定已踏上了归途。 “还有二十分钟点火。所有系统按计划进行。” “谢谢你,哈尔。” 我怀疑钱德拉是不是完全诚实,科诺暗忖,他说过如果其他人对哈尔讲话会让哈尔不知所措。但当周围没人时,我和他说得可不少呢,而他总是能理解我的话。不过,虽然友好的谈话能缓解紧张,时间却已所余无几了。 哈尔对这次任务——如果他能思考的话——有何真实想法?终其一生,科诺都在回避抽象的哲学问题:我是个只会拧螺丝的人,他经常这样宣称,虽然飞船上没多少可拧的螺帽或螺栓。以前他可能会嘲笑这个想法,但现在他开始思虑:哈尔会不会感觉到他不久就要被抛弃,如果它知道,会不会觉得怨恨?科诺差点把手伸进口袋里,去摸那个断路开关,但被他自己及时阻止了。他已做了太多次这个小动作,以致钱德拉可能已对他起了疑心。 他头脑里第一百次地复述接下来一小时将发生的一连串事件。发现号燃料一旦耗尽,他们就会关掉除基本系统外的所有系统,并通过连接管道冲回里昂列夫号。然后连接断开,炸药将会引爆,飞船就会飘开——而里昂列夫号上的引擎将开始点火。如果一切按计划进行,当他们到达最接近木星的一点时,两船就会分开,从而最大限度地利用这颗行星慷慨赐予的重力。 “还有十分钟点火。所有系统按计划进行。” “谢谢你,哈尔。” “对了,”瓦西里从另一艘飞船上说道。“我们又在追赶‘大黑斑’了,也许我们能见到些新东西。” 我可不希望那样,科诺想,我们现在看见的已够丰富了。然而,他还是很快扫了一眼瓦西里发送到望远镜监视器上的图像。 刚开始,他只看到木星暗面上的微光,然后他找到了,在球面边缘上有一个颜色深黯的短椭圆。他们正以惊人的速度冲向它。 瓦西里调高了亮度,整个图像不可思议地明亮起来。最后,“大黑斑”分解成了无数单独的小点…… 天啊,科诺想,我真不敢相信! 他听到列奥诺夫号上传来的一片惊叫声,所有人都同时看见了这一奇景。 “钱德拉博士,”哈尔说,“我察觉到很强的声音传播。是不是出了问题?” “不,哈尔,”钱德拉迅速回答道,“任务进展正常。我们刚刚为其他事大吃了一惊——如此而已。你对十六号监视器上的图像有何感想?” “我看见了木星的暗面。这是一个圆,直径3250公里,上面几乎完全覆盖着矩形物体。” “有多少?” 短暂的停顿,然后哈尔把答案显示在屏幕上。 1,355,000±1,000 “你能识别它们吗?” “能。它们的大小和形状都和你们所称的‘大哥’一样。还有十分钟点火,所有系统按计划进行。” 我的可不是,科诺想。那么说,这该死的东西到了木星上——并繁衍后代。这块黑色独石瘟疫般的播散既滑稽可笑、又隐伏危机,令他迷惑吃惊的是,他对监视器屏幕上那幅不可思议的图像有鲜明的印象,一定是在哪里见到过。 对了——就是那东西!那无数相同的黑矩形使他想到了——多米诺牌。几年前,他从电视纪录片中看到一队神经有点问题的日本人耐心地把一百万枚多米诺牌立起来,以产生“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效果。他们排放的方式很复杂,有些在水下,有些在小楼梯上下,其余的沿着多条线路排列,这样,当它们跌倒时,就形成了错综复杂的图案和花样。把它们立起来花了数周时间,科诺现在还记得,地震多少次使这一雄心化为泡影,当最后放倒它们时,从第一枚骨牌到最后一枚跌倒用了一个多小时。 “还有八分钟点火。所有系统按计划进行。钱德拉博士——我可以提个建议吗?” “什么建议,哈尔?” “这是一个十分奇异的现象。你是不是认为我该中止倒计时,以便你可以留下进行研究?” 在列奥诺夫号上,弗洛伊德开始迅速向船桥移动。坦娅和瓦西里可能正需要他。更不要说钱德拉和科诺——情况多紧迫啊!假设钱德拉站在哈尔一边呢?如果他这样做——可能他们两个是对的!毕竟,这不正是他们来此的原因吗? 如果他们停止倒计时,飞船就会绕木星一周,十九小时后再回到原处。这十九个小时内不会出什么问题,要不是那个高深莫测的警告,他会强烈支持这样做的。 但现在已不仅仅是个空头警告,就在他们脚下,一场行星的瘟疫正在木星表面播散。也许他们真的是从科学史上最奇异的现象旁边逃离,即便如此,他也宁愿在更安全的距离上研究它。 “还有六分钟点火,”哈尔说,“所有系统按计划进行。如果你同意,我即刻停止倒计时。让我提醒你,我的主要任务是研究木星空间中所有可能与智力有关的东西。” 弗洛伊德对那个短语太熟了:那正是他自己撰写的。他希望能把它从哈尔的记忆中抹掉。 即刻地,他到达了船桥,与奥勒夫夫妇会合。他们两人警觉地看着他。 “你有什么建议?”坦娅即刻问道。 “怕是完全取决于钱德拉。我能和他——用秘密线路通话吗?” 瓦西里把麦克风递给他。 “钱德拉?我猜哈尔听不到这个?” “是的,弗洛伊德博士。” “你得快点说——告诉他,倒计时必须继续下去,我们欣赏他的——呃,科学热情——啊,那挺好的——说我们相信没有我们的帮助他也能干这项工作,并且我们会一直与他保持联系。” “还有五分钟点火,所有系统按计划进行。我还在等你回答,钱德拉博士。” 科诺想,我们所有人离科学家不远了。如果我最后不得不按下按钮,那会是一种解脱。事实上,我非常乐意干这事。 “很好,哈尔。继续倒计时,我完全相信,没有我们的监管你也能研究木星空间的所有现象。当然我们会一直与你保持联系。” “还有四分钟点火,所有系统按计划进行。推进燃料箱加压完备。等离子触发装置电压稳定。你确定你在作正确的决定吗,钱德拉博士?我喜欢和人类一道工作,并且感到劲头十足。飞船姿态校正一毫弧度。” “我们喜欢和你一起工作。哈尔,即便相距百万公里,我们也会继续工作在一起。” “还有三分钟点火,所有系统按计划进行。辐射屏蔽检查完备。会有时间滞后的问题,钱德拉博士,也许有必要在同一时间里相互交流。” 简直让人发疯,科诺想,他的手现在决不会远离断路开关。我真的相信哈尔——很孤独。他是不是在模仿我们从未想到的钱德拉具有的某些个性? 灯光瞬间闪了一下,只有对发现号非常熟悉的人才能觉察到。那既可能是个喜讯,也可能是个凶兆——等离子引擎点火程序开始了,或是终止了…… 他贸然瞥了一眼钱德拉,这位小个子科学家拉长了脸,十分憔悴。科诺差不多是第一次把他当作另一个人类而寄予真正的同情。他想起弗洛伊德曾对他吐露的那个令人惊愕的信息——钱德拉主动提议留在发现号上,并在三年归航中与哈尔为伴。他再也没听过更多相关的消息,也许在那次警告后这个提议就被悄悄遗忘了。但也许钱德拉正再次经受着诱惑,如果是这样,他现在完全无法付诸实施。即使他们肯继续停留在另一个轨道上,并且不顾最后期限的威胁而推迟离开,也没有时间做必要的准备。而坦娅绝对不会允许发生这种事。 “哈尔,”钱德拉低声说道,声音轻得几乎连科诺都难以听见,“我们得离开。我没有时间把所有原因告诉你,但我能向你保证那是必要的。” “还有两分钟点火,所有系统按计划进行。最后程序启动。很遗憾你不能留下来,能告诉我一些理由——离去的重要性吗?” “两分钟内是说不清的,哈尔。继续倒计时。我以后会把一切解释清楚的,我们有比一个小时还长的时间……在一起。” 哈尔没有回答。寂静在不断延长着,显然倒数一分钟的通告推迟了…… 科诺向时钟扫了一眼,天啊,他想,哈尔出错了!他是不是停止了倒计时? 科诺的手不知所措地向断路开关摸去。我现在该做什么?我希望弗洛伊德能说点什么,该死的,不过他很可能担心把事情弄得更糟…… 我会等到零时——不,它没那么重要,让我们再多等一分钟——然后我就干掉他,手工接管…… 远远传来一声微弱的尖啸,仿佛正从地平线上刮来的龙卷风在呼号。发现号摇晃起来,这是重力回归的第一个征兆。 “点火,”哈尔说,“最大推力至t档,持续十五秒。” “谢谢你,哈尔。”钱德拉回答。 第四十八章 飞越暗面 对海伍德·弗洛伊德来说,在列奥诺夫号船桥突然变得陌生——因为不再失重——的环境下,整个进程似乎更象一场经典的慢动作梦魇。之前,他只经历过一次类似的情况,那时,他坐在一辆刹车失灵的车后座上,他感到同样彻底的绝望——并不停地想着:这不是真的——这不是实实在在发生在我身上。 现在点火程序已启动,他的心情变了,一切似乎再次真实起来。进程完全按计划进行,哈尔正引领着他们安全返回地球。每过一分钟,他们的未来就变得越有把握,弗洛伊德开始慢慢放下心,虽然他仍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保持警觉。 最后的一次——人类什么时候会再来这里?——他正在飞越可容纳一千个地球的行星至尊的暗面。飞船的滚移令里昂列夫号处于发现号和木星之间,使他们能不受阻碍地观察闪烁着微光的神秘云景。即便是现在,几十台仪器也还在忙碌地进行探测并记录,当他们离去时,哈尔仍会继续这项工作。 紧迫的危机结束了,弗洛伊德小心翼翼地走“下”船桥——再次回到重力环境是多么陌生啊,虽然他只有十公斤的重量!——来到了望台与冉尼娅和卡特琳娜呆在一起。除了红色警报灯极其微弱的光线,舱里一片黑暗,这样他们便可欣赏到完美无缺的夜景。他很惋惜,马克斯·布雷罗夫斯基和萨沙·科瓦列夫此时正穿戴整齐坐在过渡舱里,看不到这绝妙的奇景。他们得做好出发的准备,一接到命令就切断捆住两艘飞船的带子——如果某块炸药没有生效的话。 木星盖住了整个天空,现在距离它仅有五百公里,因此他们只能看见其表面的一小块区域——和人们在地球上从五十公里高度向下看去的效果一样。由于弗洛伊德的眼睛已习于昏暗的光线——大多是从遥远的木卫二冰壳上反射回来的——能辨认出惊人丰富的细节。在这么暗淡的微光中看不到颜色——除了星星点点的黝暗红点——但云层的带状结构却很清晰,而且他能看到整个的小气旋,犹如白雪皑皑的椭圆型小岛。“大黑斑”已远远落后,等他们踏上归家的旅途时才能再看到它。 云层下面,时而闪现暴散的强光,很多显然是由木星上的雷暴引起的。但其他光影或是光爆延续的时间颇久,来源也更不确切。有时光环从中心象震波一样扩散开来,偶尔还有旋转的光束和扇形出现。不需太多想象,很容易就会把它们当成是云层下技术文明的例证——城市的灯火、机场的航道灯光。但雷达和气球探测器早已证明了,在数千公里的下方,直至不可能到达的木星内核,不存在固体物质。 木星的午夜!这最后的亲密一瞥将作为神奇的插曲永留他心中。他愈发感到享受这一刻,确确实实地,这只因为现在一切不会再出差错,就算出了差错,他也没有理由责备他自己。他已尽心竭力地确保成功。 舱里非常安静,当云层象地毯一样迅速在他们脚下铺开时,没人想开口。每隔几分钟,坦娅或瓦西里就通告一次即时状况,在发现号点火即将结束时,情绪又再次紧绷起来。这是最关键的一刻——没人确知它将于何时到来。有人怀疑燃料表的精确度,认为点火会一直持续到燃料彻底耗尽。 “预估十秒后断流,”坦娅说道,“沃尔特、钱德拉——准备返回。马克斯、萨沙(此处原文为瓦西里,疑误,据前后文改正。——重校者注)——随时待命。五……四……三……二……一……零!” 没有一点动静,他们仍可听见发现号引擎的低沉尖啸透过两艘飞船厚厚的外壳传进来,而推力带来的重力仍然束缚着他们的四肢。我们真走运,弗洛伊德想,不管怎样,仪表的读数一定很低了。每秒额外的点火都是一次奖赏,那甚至可能意味着生和死的差别。听到顺计时而非倒计时,又是多么古怪啊! “五秒……十秒……十三秒。就是它——幸运十三!” 失重和寂静又回来了,两艘飞船上迸发出一阵简短的欢呼。但声音很快就消逝了,因为还有很多工作要做——而且必须赶快去做。 弗洛伊德想到过渡舱去,好等钱德拉和科诺一回到飞船就向他们道贺,但这样做只会妨碍工作。过渡舱现在是个繁忙的地方,马克斯和萨沙正为可能进行的舱外作业做准备,两船间的连结管道也正被切断。他只能在了望台这儿等着迎接凯旋的英雄。 而他现在可以更放松一点了——按他平常的尺度,也许从八级到七级。几周来,他第一次能忘掉无线断路器。再也不需要那东西了,哈尔表现得非常完美。而就算他现在想要,随着发现号最后一滴燃料的耗尽,他也不能做出任何影响计划的事了。 “全体登船,”萨沙宣布,“舱口密封。我准备引爆了。” 炸药引爆时声音极微,令弗洛伊德大吃一惊,他曾以为会有相当的喧吵声传进耳朵——通过连接两船的、钢条般结实的带子。但毫无疑问他们已按计划分离开来,列奥诺夫号微微颤动了一阵,就象有人在敲打它的船壳。一分钟过后,瓦西里操纵着飞船姿态发动机进行了一次短暂的点火。 “我们自由了!”他叫道,“萨沙,马克斯——警报解除了!所有人都回吊床上去——一百秒后点火!” 现在木星已渐渐远去,一个陌生的新东西出现在窗外——发现号骨瘦如柴的长架子,当它飘离他们、融入历史的时刻,航灯仍在明暗闪烁。没时间进行伤感的告别了,不到一分钟后列奥诺夫号的引擎就会起动。 弗洛伊德从没听过这台引擎全力开动的声音,现在他非常希望能使他的耳朵不受声彻宇宙的咆哮的刺激。列奥诺夫号的设计者们不打算把有效载荷浪费在飞船隔音层上,对那的需要毕竟只占几年航程中的几个小时。而他的体重似乎庞大得吓人——然而这仅仅是他一生中正常体重的四分之一。 几分钟内,发现号已消失在船尾后,虽然在它掉到视野以下之前,人们仍能看见它上面警报航灯的闪光。弗洛伊德告诉自己,我又一次在环绕木星飞行——这次是为了加速,而不是减速。他瞥了冉尼娅一眼,黑暗中只看见她的鼻子紧紧贴着观察窗。她是否也回忆起上次,他们分享着吊床时的情景?现在没有火葬的危险了,至少她不必再为如此悲惨的命运担惊受怕。无论如何,她现在看起来更加愉快而自信,这毫无疑问多亏了马克斯——也许还有沃尔特。 她一定意识到他的审视了,转过头来微笑着,向着脚下舒卷的云景打着手势。 “看!”她朝他的耳朵大叫,“木星多了个新月亮!” 她想表达什么?弗洛伊德自问。她的英语虽然还是不太好,但也不可能会在如此简单的一句话上出错吧。我确信我没听错——然而她在往下指,而不是往上指…… 然后他意识到他们脚下飞逝的景色变得更加明亮起来,他可以看见之前无法分辨的黄色和绿色。某种比木卫二灿烂得多的光线正照耀着木星的云层。 列奥诺夫号自身,比木星正午的太阳还要亮上许多倍,为它将一去不复返的世界带来了一个虚幻的黎明。船尾拖着一条数百公里长的白炽等离子体尾迹,那是萨哈罗夫引擎在真空空间消耗能量的余烬。 瓦西里正在宣告着什么,但内容完全无法分辨。弗洛伊德瞟了一眼手表,嗯,现在正是时候。他们已经达到了木星逃逸速度,这个庞然大物决不可能再抓住他们。 然后,前方数千公里处,浮现了一条灿烂的巨大光弧——这是木星真正黎明的第一瞥,犹如地球上的彩虹一般光艳夺目。几秒后,初升的太阳向他们致意——灿烂辉煌的太阳,从现在起每天都会变得更明亮、更接近。 再经过几分钟稳定的加速,列奥诺夫号就会义无反顾地投入归家的漫漫旅程中。弗洛伊德感到无法抑制的强烈宽慰和放松,引力天文学永恒不变的定律将引领他穿过内太阳系,经过小行星带,掠过火星——什么也阻挡不了他回到地球。 在这欢欣雀跃的时刻,他早把木星表面不断扩展的神秘黑斑忘得一干二净了。 第四十九章 星球吞噬者 他们在第二天一早——飞船时间——又见到了它,它呈现在木星的明面上。黑色区域现在已散播开来,遮盖了木星相当大的一部分,他们终于能够怡然自得地把它看个究竟。 “你们知道它让我想到什么吗?”卡特琳娜说。“入侵细胞的病毒。食菌素向细菌内注入它的DNA,然后大量繁殖,直到把细菌吃掉。” “你的意思是,”坦娅怀疑地问,“‘冉戈达克’正在吞食木星?” “看上去就是这样。” “怪不得木星的状况看起来不大妙。可氢和氦并不是什么营养丰富的饭菜,而且在大气中数量也不多,只有其他元素的百分之几。” “但那儿还有数以兆亿吨计的硫、碳和磷,以及所有各种在周期表低端出现的元素,”萨沙指出,“无论如何,我们正在就一种很可能除违背物理定律外什么事情都做得到的技术进行讨论。如果你有氢,你还需要什么?用对了方法,你就能拿它合成所有剩下的元素。” “它们正在木星上扫荡——这是事实,“瓦西里说,“看这个。” 无数个相同的矩形中一个的特写镜头呈现在望远镜监视器上。甚至用肉眼也能看清流入两个较小表面之间的气流,乱流涌成的图案恰以磁铁一端用铁屑标示出来的磁力线。 “一百万个真空吸尘器,”科诺说道,“正吸干木星的大气。但为什么?它们这样做有何目的?” “而它们是怎么繁殖的呢?”马克斯问,“你有没有观察到这方面的行为?” “怎么说呢,”瓦西里回答道,“我们离得这么远,看不到细节,但那是一种分裂繁殖——就象变形虫。” “你是说——它们一分为二,然后各自长成原来的大小?” “不,产生的不是小冉戈达克——它们似乎是一直膨胀到双倍的厚度,然后从中裂开,生产出两个和原型大小一样的东西。大约两小时完成一个周期。” “两小时!”弗洛伊德惊叫道,“难怪它们覆盖了半个木星。这是典型的指数增长。” “我知道它们是什么!”特诺夫斯基突然兴奋起来,“它们是冯·诺依曼型机(计算机鼻祖冯·诺依曼提出的计算机基本架构概念,他曾设想一种细胞复制机的可能性,那将是人工生命的初始。——重校者注)!” “我相信你是对的,”瓦西里说,“但那还是没说清它们在做什么。给它们取个名字派不上多大用场。” “什么是,”卡特琳娜沮丧地问,“冯·诺依曼型机?请解释一下。” 奥勒夫和弗洛伊德不约而同地开口,然后面面相觑。瓦西里笑了起来,朝美国人摆了摆手。 “假设你要进行一项很大的工程,卡特琳娜——我是说很大,例如在月球那么大的面积上进行露天开采。你可以制造几百万台机器,但那会花费若干世纪的时间。如果你够聪明,就只需要造一台机器——一种能够利用周围原料进行自我复制的机器。这样你就能启动一系列连锁反应,而在极短的时间里,你就可……在几十年里孵出足够的机器进行工作,而不用等上千年的时间。只要复制的效率够高,实际上你做任何事情都可以想多快就多快。太空局为这个想法已头痛了多年——我知道你也是,坦娅。” “是的,幂指数机器。一个连齐奥尔科夫斯基都没想到的主意。” “那个,我不敢打赌,”瓦西里说,“所以看起来,卡特琳娜,你的比方相当接近了。一个食菌素就是一台冯·诺依曼型机。” “我们所有人难道不是吗?”萨沙反问,“钱德拉肯定也会这么说。” 钱德拉点头表示同意。 “那是很明显的。事实上,冯·诺依曼就是从生命系统研究中得到的灵感。” “而这些活的机器正吃掉木星!” “看上去是这样没错,“瓦西里说,“我做了一些计算,结果令我难以置信——虽然只是简单的算术。” “也许对你很简单,”卡特琳娜说,“请尽量去掉向量和微分等式后告诉我们。” “不需要——我说很简单,”瓦西里强调,“实际上,它是一个极好的范例,正如你们这些医生上个世纪曾一直为之吵嚷抗议的人口爆炸问题。‘冉戈达克’每两小时复制一次。这样,仅二十小时就会有二的十次方,一个‘冉戈达克’将变成一千个。” “1024,”钱德拉说。 “我知道,不过让我们简化一下。四十小时后就是一百万——八十小时后,十千亿。差不多就是我们现在这个样子,而明显地,数量不可能无限增长。再过两天多,按这个速度下去,它们的重量将超过木星!” “那么说,它们不久就要饿死掉,”冉尼娅说道,“那时又会发生什么呢?” “土星最好小心点,”布雷罗夫斯基回答,“然后是天王星和海王星,希望它们不会注意到小小的地球。” “多不可能的期望!冉戈达克窥视我们已有三百万年之久啦!” 沃尔特·科诺突然大笑起来。 “什么事那么好笑?”坦娅问道。 “我们谈论这些东西,就好像它们是人——智能生命似的。其实不是这样——它们是工具,只是普通的——目的工具——被指使去做任何事。月球上的是个信号装置——或者是间谍,如果你们愿意这样称呼。鲍曼遇到的——我们的‘冉戈达克”原型——是某种运输工具。现在它正在做另一件事,只有上帝知道那到底是什么。而宇宙的其他角落可能也有它们的身影。 “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就有这么个小玩意。你们弄懂了冉戈达克究竟是什么吗?它就等于是宇宙中一把好使的老式瑞士军刀(指万能工具之意。——重校者注)。” 第五十章 告别木星 这条讯息措词的斟酌并不轻松,尤其是在他刚刚发了一条讯息给他律师之后。弗洛伊德觉得自己象个伪君子,但他明白,只有这样做才能将双方都无可避免的痛苦降至最轻。 他很难过,但已不再忧郁。因为他正在荣誉光环的照耀下向地球归航——虽然不算是什么英雄——这会赋予他在交涉中更强有力的地位。没人——没有人——能把克里斯从他身边带走。 “……亲爱的凯罗琳(不再是“我最亲爱的……”),我在归航的途中。当你收到这条消息时,我已经进入了冬眠。在我看来,只需几小时,我睁开双眼——就会看到身畔悬浮在太空中的美丽的蓝色地球。 “是的,我知道对你来说那还是许多个月后的事,对此我深感抱歉。但在我踏上征途之前,我们就已知道这种安排,而实际上,由于改变了任务计划,我正比原定日程提前数周返回地球。 “我希望我们能谈妥一些事。首要的问题是:对克里斯来说,怎样才是最好的?无论自己抱着什么样的感情,我们都必须把他置于首位。我知道我很愿意这样做,而且我确信你也如此。” 弗洛伊德关上了录音机。他该不该说他想说的话呢:“男孩需要父亲”?不——这太没水平,而且可能只会把事情搅得更糟。凯罗琳很可能会反驳说,从出生到四岁间,母亲对孩子才是最重要的——而如果他相信那是父亲的责任,他就该留在地球上。 “……现在谈谈房子吧。我很高兴董事们采取了这种态度,令我们两人更容易解决问题。我知道我们两人都喜爱那儿,但现在它会变得太大,也会令人产生太多回忆。目前而言,我可能会在希罗找一处公寓:我希望能尽快找个地方安居下来。 “我可以向所有人发誓——我不会再离开地球。这一生我经历了太多太多的太空旅行。哦,可能会到月球,如果我实在不得不去的话——不过当然,那只相当于一次周末的远足。 “而说到卫星,我们刚刚经过了木卫九的轨道,也就是说我们正在飞离木星系。木星的距离现在有两千万公里之遥,看起来只比我们自己的月亮大一点点。 “然而即使隔着这么遥远的距离,也可以看出那颗行星发生了某种可怕变化。美丽的橙色不见了,现在是病态的灰色,昔日的光彩几乎消失殆尽。难怪它现在只是地球天空中的一颗微弱小星。 “但除此以外一切平安,我们已经顺利跨越了最后期限。这整件事是否是一个假警报、或是一种宇宙恶作剧?我不知道我们是否还能弄清楚。不管怎么说,它使我们得以提前返回地球,我为此感激不已。 “暂时告别了,凯罗琳——谢谢你做的一切。我希望我们仍然是朋友。把我一直怀有的最深挚爱带给克里斯。” 完成之后,弗洛伊德在他暂时栖身——很快就将不再需要——的小舱里静静坐了一会儿。当钱德拉漂进来的时候,他正要把音频芯片送到船桥去发送。 这位科学家已接受了他与哈尔相隔愈来愈远的事实,对此弗洛伊德觉得半惊半喜。他们每天仍保持几小时联系——交流木星的数据以及监控发现号上的情况。虽然没人想要看到感情爆发的场面,但钱德拉似乎以超凡的坚韧承受了这一打击。尼古拉·特诺夫斯基,他的唯一知己,曾给了弗洛伊德另一番关于他行为看似合理的解释。 “钱德拉有了新的兴趣,伍迪。要记住——在他看来只要某个设计开始运转,它就已经是落后的了。这几个月他弄懂了很多东西。你猜不出他现在要做什么吗?” “坦白说,我猜不出。告诉我。” “他正忙着设计哈尔10000。” 弗洛伊德张大了嘴,“怪不得萨沙总在抱怨传送给厄尔巴那的长篇大论。嗯,他不会占用通道太久的。” 当钱德拉进来时,弗洛伊德又想起了那次谈话,他知道最好不要问钱德拉是真还是假,因为那与他毫不相干。但是,他还对另一件事颇为好奇。 “钱德拉,”他说,“在回归行程中,你说服哈尔与我们合作,我还没为这事好好谢过你呢。有那么一刻,我真的害怕他会给我们添麻烦。但你一直那么自信——而你是对的。尽管如此,你没有一点疑虑吗?” “一点也没有,弗洛伊德博士。” “为什么没有呢?他一定被当时的情势吓住了——而且你知道上次发生的事。” “两者有很大的区别。如果我可以这样说,也许这次成功的结果多少和我们民族的特性有点关系。” “我不明白。” “这样说吧,弗洛伊德博士。鲍曼试图用暴力对付哈尔,我没有。在我们的语言中有一个词——厄锡姆萨,通常译作‘非暴力’,而它带有更多积极的涵义。我就是审慎地采用厄锡姆萨的方式来对待哈尔的。” “非常成功,我确信如此。但有时某件事会超出可控的范围,大可不必为此造成损失。”弗洛伊德停顿了一下,抵挡着吐露实情的冲动,钱德拉“比你圣洁”(hou,英成语,带贬义,多指伪君子。——重校者注)的样子实在有点讨厌。现在已不会造成任何危害,该告诉他人生的某些真实面目了。 “我很高兴这种方式奏效了。但这也有可能不会成功,因此我不得不为任何一种可能做好准备。厄锡姆萨,或别的什么称呼,是非常好的方式,我得承认我为你的哲学思想做了另一手准备。如果哈尔——呃,很顽固,我也能对付他。” 弗洛伊德曾见过钱德拉大声叫喊,现在他看见他大笑起来,这同样是一种令人不安的迹象。 “真的,弗洛伊德博士,我为你低估我的智能感到遗憾。从一开始就很明显,你在某处安置了电源断路器,几个月前我就把它拆掉了。” 无从知晓,目瞪口呆的弗洛伊德是否能想到一句得体的答词。当他正逼真地模仿被叉的鱼时,船桥上萨沙大叫起来:“船长!所有人!去监视器!老天!看那儿!” 第五十一章 超级游戏 漫长的等待结束了。而在另一个星球,智力已经诞生,并正从行星的摇篮中挣脱出来。一场古老的实验将要达到高潮。 久远以前开始进行实验的并非人类——或人类的某个遥远支脉。但他们具有血肉之身,而当他们仰望深邃的太空时,他们感到敬畏、惊奇和孤单。等他们具备了相应的能力,他们就出发前往星群之间。在他们的探险旅途中,他们遇到了各种各样的生命形式,旁观了数以千计的星球的进化历程。他们看见了智慧最初的微弱火花是多么频繁地在宇宙的茫茫暗夜中迸发和熄灭。 由于在整个星系中,他们发现没有比智能更珍贵的事物,于是他们尽力协助它在各处成长。他们成了星群间的农夫,他们播种,而有时会得到收获。 有时他们也得硬着头皮除草。 在持续千年的旅程后,当探测飞船进入太阳系时,巨大的恐龙早就衰亡了。它穿过冰冻的外层行星,在垂死的火星沙漠上稍憩片刻,而今俯瞰着地球。 探险者发现他们脚下是一片充满生机的土地。他们花了数年时间研究、收集和分类。当他们懂得了能弄明白的所有东西时,就开始着手修改。他们改变了许多陆地上和海洋中的生物种群的命运,但他们的哪项试验会取得成功,至少要经过一百万年才能见分晓。 他们很有耐心,但还没能超越死亡。在这个繁星似尘的宇宙中还有许多工作要做,而其他的宇宙也正在呼唤着他们。所以他们再次向深空出发,心中明白他们永不会旧路重返。 也无此必要。他们留下的仆人会做完其余的事。 地球上的冰川时涨时落,高高悬挂在上方的月球却丝毫不变,仍牢牢守护着它的秘密。文明之潮以比极地冰川更慢的节奏退去,流过整个星系。奇异、美丽、可怕的帝国兴起又衰落,并把它们的知识传递给继承者。地球没有被遗忘,但再次拜访不会有什么作用。它是数以百万计的沉寂世界中的一个,它们中的绝大多数会永远沉默下去。 现在,超越了星群,进化在向新的目标推进。首批地球探险者早已达到了血肉之身的极限,当他们的机器发展得比身体更完美时,迁移过程就开始了。最初是头脑,之后只余下思想,他们挪进了闪亮的金属和塑料制造的新壳。 他们驾驭着新的身体在星群中漫游。不需要再造太空船,他们本身已是太空船。 但机器实体的时代很快就过去了。他们不停地试验,学会了把知识存放在空间的自身结构里,而将他们的思想永久地保存在光的凝固格栅中。他们能够变成放射状态的造物,最终摆脱物质的束缚。 因此他们立即改头换面,进入纯能状态。他们在数以千计的星球上扔掉的空壳无意识地抽搐狂舞着死去,然后瓦解为铁锈。 他们是星系的主人,不受时间的约束。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在星群间漫游,也可以象轻雾一样漫过空间的裂隙。但尽管拥有神的力量,他们并没完全忘记他们的初始——蜷缩在一片早已消失的海洋暖泥中的生物。 而且他们还在关注着他们的祖先自久远的年代开始的实验。 第五十二章 点燃木星 他从没想过会再度回去,更没想过是为了这么奇异的使命。当他再次进入发现号时,这艘飞船已远远落后于飞速逃离的列奥诺夫号,正十分缓慢地向着远木星点——远在外部卫星间的轨道高点——爬升。许多被捕获的彗星就是如此,随着时间的消逝,在长长的椭圆轨道上环绕着木星运动,等待着两重引力的对抗最终决定它的归宿。 所有生命都离开了那些熟悉的甲板和走廊。曾短暂唤醒了飞船的人们听从了他的警告,他们可能已经安全了——虽然还很不确定。当最后的几分钟嘀答作响时,他意识到那些控制他的存在不一定总能预测他们的宇宙游戏的结果。 他们还没因自己的全能威力而感到麻木厌倦,他们的实验并不总是成功。宇宙间散布着许多失败的证据——有些毫不起眼,已融入了浩淼的宇宙天幕,其他的则壮丽宏伟,占据了数以千计的星球上天文学家的视野,令他们充满敬畏。再过几分钟就要见分晓了,在这最后时刻,他又一次单独面对着哈尔。 以他从前的存在方式,他们只能通过笨拙的语言沟通,使用键盘或是麦克风进行输入。现在他们的思想能够以光速交融贯通。 “认识我吗,哈尔?” “是的,大卫。可你在哪?我在监视器里看不到你。” “那不重要,我有个新指示。木星R23到R25波段的红外线辐射正在快速上升,我将给你一套限定标准。只要一达到该标准,你必须把长距离天线指向地球,并将下列讯息尽可能多地发出去——” “但那就意味着中断与列奥诺夫号的联系。我就再也不能按钱德拉博士为我编制的程序,将我的木星观测结果传送出去了。” “不错,但情况已发生了变化,必须服从这个最高指示。这里是AE35单元坐标。” 转瞬间,一个过去的记忆闯进了他的意识之流。多么奇怪,他又提到了AE35天线——指向单元,它的故障报告导致了弗兰克·普尔的丧生!这一次,线路全部展现在他明察秋毫的眼前,清晰程度不亚于看着他曾有的手掌纹路。不会再有任何假警报,而且现在它们也不会再构成任何威胁。 “指令已确认,大卫。再次与你工作感到很高兴。我是不是正确履行了我的任务职责?” “是的,哈尔,你干得很棒。现在你要向地球传送最后一条讯息——也是你所传送过的最重要的讯息。” “请把讯息给我,大卫。但你为什么说‘最后’?” 是啊,为什么呢?他思考了一整毫秒的时间。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他感到一种以前从未察觉的空虚。其实这感觉早就有了,但此刻之前,新的经验和感知压抑了这种感觉。 他对他们的计划有所了解,他们也需要他。很好,他也有需要——也许可以称为情感需求。这儿是他与人类世界、以及与他曾了解的生活最后的联系。 他们曾经允准了他早先的请求,测试他们的施恩程度很有意思——如果“善心”这个词可以非常勉强地用在他们身上的话。对他们来说,按他请求的去做应该很容易,他们已经充分证明了他们的能力:轻易地便毁灭了那个已无用处的大卫·鲍曼的身体——而没有结束大卫·鲍曼的生命。 当然,他们听到了他的声音,又一次,传来了自奥林匹亚殿堂的微弱回音,但他无法探知那是允诺还是否决。 “我还在等你的回答,大卫。” “修正一下,哈尔。我该说:你在很长时间内的最后一个讯息。很长的时间。” 他在预测他们的反应——甚至,试着影响他们对他的支配。然而,他们肯定能理解他的请求有合理的因素,没有任何意识实体能在与世隔绝的漫长岁月中毫无损伤地幸存下来。即使他们会一直和他在一起,他也需要某个人——一个同伴——和他自己的生存层次更为接近。 人类的语言中有大量描述他这种姿态的词语:厚脸皮、厚颜无耻、放肆无礼。他以现在具备的强大记忆回想起一位法国将军的慷慨陈词——“猛进,永远猛进!”或许他们也欣赏、甚至具备这个人类的特性吧。他不久就会知道。 “哈尔!注意红外线波段30、29、28上的信号——现在很快就要到了——波峰正向短波段移动。” “我正在通知钱德拉博士我将中断数据传送。AE35单元激活。长距离天线重新定向……一号塔柱锁定。讯息如下: 所有这些星球……” 他们真的把它留到了最后一分钟——又或许,是相关的计算无与伦比地精确。当强大的热能如同巨锤般猛地向飞船扑来时,只勉强够时间将这十一个单词重复一百遍。 曾经是大卫·鲍曼——美国发现号太空船指令长——的存在惊奇地凝伫着,心中不断滋长起对摆在他面前的漫长孤独岁月的恐惧,看着这艘飞船顽固地焚烧。飞船在很长时间里都保持着大致的形状,然后转盘的轴承失灵了,巨大的旋转调速轮立刻被甩了出去。继而是一场无声的爆炸,无数白炽状态的碎片飞迸四方。 “嗨,大卫。出了什么事?我在哪儿?” 他以前不知道他也会觉得轻松,并能为自己的成功感到欣喜。以前,他常感觉自己象条宠物狗,对控制他的主人的动机捉摸不透,但他们的行为有时会依据他的意愿而改变。他要了块骨头,现在得到了满足。 “我以后会解释的,哈尔。我们有很多时间。” 他们一直等到飞船最后的碎片也消失殆尽,连他们自己也无法再探察到。于是他们离开了,去那个为他们准备的地方观看新的黎明,等待着若干世纪后再次被召唤。 天文事件的发生并不总是需要耗费漫长的天文单位时间。在超新星爆发引起碎片迸溅之前,恒星的最后坍塌只需时一秒。相比之下,木星的变形几乎可以称为从容不迫。 即便如此,萨沙仍有好几分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一直在用望远镜对木星进行常规观测——似乎任何观测现在都可以称为“常规”!——这时,木星开始游移出视野。起初,他以为是望远镜的稳定性出了问题,然而他很快震惊地明白过来——令他对宇宙的整个观念产生了动摇——不是望远镜的问题,是木星自个儿正在移动。证据就在眼前,他还能看见两颗较小的卫星在原地纹丝不动。 他将放大倍数调低,以便能看见整个灰白斑驳的木星圆盘。通过几分钟满腹疑团的观察,他看清了正在发生的事,但他还是不敢相信。 木星并没有从古老的轨道上移开,而是做了另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它在缩小——速度如此之快,以致于就在他观察时,它的边缘已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了视野。与此同时它的亮度大增,由暗灰色变成珍珠般的白亮。毫无疑问,它比人类有史以来观测到的任何时候都更光彩夺目,太阳光的反射无论如何也达不到—— 这一刻,萨沙突然意识到正在发生着什么——虽然并不明白其原因——并拉响了警报。 不到三十秒后,当弗洛伊德出现在了望台时,他首先注意到眩目的光芒正穿窗而至,在墙上留下了椭圆形的光晕。那是如此地耀眼,以至于他不得不移开自己的双睛,即使是太阳也无法产生这么强烈的光芒。 弗洛伊德感到极度震惊,那一刻,他还不曾把这光芒与木星联系到一起,闪过他脑海的第一个念头是:超新星!但他立刻抛开了这个想法,即使是太阳最近的邻居,半人马座α星(中国古称南门二。——重校者注),也不会因任何可能的爆发而达到如此令人目夺神驰的效果。 萨沙打开了外部遮阳屏,光芒忽然黯淡下来。现在能直视光源了,可以看到,那只是一个小点——只是另一颗极其微小的星星。它不可能和木星有任何关系,几分钟前,当弗洛伊德看到这颗行星时,它还比遥远的太阳大了四倍。 萨沙放下遮阳屏的处理相当及时。一刹那间,那颗小星爆炸了——现在即使是透过黑色过滤器也无法用肉眼观察。但光度最亮的一瞬仅持续了几分之一秒,然后木星——或者说是过去的木星——开始向外拓展。 它不断地变大,直到远超过它变化前的体积。不久,那光球又迅速地暗淡下来,降到与太阳光大致相似的亮度。现在,弗洛伊德能看出那只是一个空壳,中心的小星仍然清晰可见。 他迅速心算了一下,飞船现在离木星为大于一光分的距离,而那正在扩张的壳——现在变成了一个边缘明亮的光环——已经遮住了四分之一的天空。这意味着它正向他们袭来——老天!——以约为一半的光速!几分钟内,它就会吞没整艘飞船。 自从萨沙发出警报直到现在,一直没有人说一句话。有些危险是如此令人震慑,而且大大超过了人类的一般体验,以致头脑拒绝把它们当作现实,呆呆地静观厄运的降临。目睹涨潮飞速而至、雪崩从天而降、或龙卷风激旋的漏斗的人,并不会试图逃避,只是无法控制地被恐惧吓呆了,或是无可奈何地面对命运。也许,他只是不能相信他双眼看到的景象是真的。这种反应可能会发生在任何人的身上。 正如所料,坦娅第一个打破了沉默,下达了一系列命令,要瓦西里和弗洛伊德赶到船桥。 “我们现在能做什么?”当他们赶到时她问道。 我们当然无法逃开,弗洛伊德想,但也许我们可以令活下来的机会有所增加。 “现在是船舷面对冲击,”他说,“我们可否转一下角度,尽量缩小目标?并让它和我们之间充满尽可能多的物质,作为一种辐射屏蔽?” 瓦西里的手指已飞快地在控制面板上舞动着。 “你是对的,伍迪——虽然现在对付γ射线和X射线已经太晚了,但也许还有慢中子和α射线,亦或是天知道的什么东西正在途中。” 当飞船绕着自己的轴线笨重地转身时,光影开始从墙壁上滑下。不久它们就完全消失了,列奥诺夫号现在掉过身来,使整艘飞船挡在脆弱的人类和逼近的辐射之间。 我们会感到冲击波吗,弗洛伊德猜度着,亦或那些扩散的气体在到达我们这里时,已经稀薄到了不会产生任何物理影响?从外部摄像机中看到,那光环现在几乎包围了整个天空,但它正迅速地变暗,一些较亮星星的光芒已可穿透它。我们会活下来的,弗洛伊德想。我们目击了行星至尊的毁灭——而且我们活下来了。 现在,摄像机中除了星星什么都看不到了——而其中之一曾比其他所有的光亮百万倍。木星产生的火焰光环虽然令人震恐,但却无害地扫过了他们。在他们的距离上,只有飞船的仪器记下了它的光临。 慢慢地,飞船上的紧张气氛放松下来。正如这种情况下通常发生的一样,人们开始欢笑,并互相开着一些傻傻的玩笑。弗洛伊德几乎没有听到这些,虽然他感到很欣慰,但也感到了一丝悲伤。 一个伟大而奇妙的事物毁灭了。木星带着它的美丽、庄严和现在永远无法解释的神秘消亡了,众神之父自他的御座轰然倾坍。 然而也要看到这种情况的另一面。他们失去了木星:他们从它那儿又获得了什么呢? 坦娅适时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瓦西里——有损伤吗?” “没什么严重的——一只摄像机烧毁了。所有辐射测量仪读数都在正常标准之上,但没有一个接近安全极限。” “卡特琳娜——去检查一下我们所有的药剂。我们似乎很走运,除非还会出现更多的惊奇。我们应该感谢鲍曼——还有你,海伍德。你认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木星变成了一颗太阳而已。” “我总觉得要做这种改变它还不够大。有人不是曾称木星为‘不成功的太阳’吗?” “对极了,”瓦西里说。“木星太小,无法开始聚变——单凭它自身的力量。” “你的意思是,我们刚看到了一个天文学工程的范例?” “毫无疑问。现在我们明白冉戈达克的目的了。” “它是如何完成的呢?如果你获得了合同,瓦西里,你如何点燃木星?” 瓦西里思考了一分钟,然后无奈地耸了耸肩。 “我只是一个理论天文学家——在商务方面可没什么经验。但让我们看看……呃,如果不允许将木星质量增大十倍,或是改变引力常数,我想我会增大它的密度——嗯,这是个办法……” 他不开口了,每个人都耐心等待着,眼光不时瞟向观测屏。曾是木星的那颗小星在爆炸中诞生后,如今似乎稳定了下来,现在它是一个眩目的亮点,几乎和太阳一样光采夺目。 “我刚才在不停地思考——事情可能是这样的。木星是——曾经是——由氢气组成的,如果大部分气体变成了密度更大的物质——谁知道呢,或许是中子状态?——就会向中心坍缩。也许那就是上亿的冉戈达克所做的,吸收各种气体并进行核合成(核合成(Nucleosynthesis):元素合成的过程。质量很大的恒星经过一连串的核聚变,制造越来越重的元素(直至铁iron)。除了氢和氦在宇宙诞生的时候出现外,其余81种在地球上找到的稳定元素都是在恒星内部合成的。比铁轻的元素由恒星核心的核子聚合产生,比铁重的元素是在超新星爆发那一瞬的光芒中产生的,所以金、银、铀等元素较为罕有。——重校者注)——用纯氢来制造更重的元素。那可值得深究!不会再有任何金属短缺——金子变得和铝片一样便宜!” “但那又怎么能解释所发生的一切呢?”坦娅问。 “当内核密度够大时,木星就会坍塌——也许只是几秒钟的事儿,温度高到可以完成聚变。哦,我能看出一打以上的缺欠——他们怎样克服了铁最小值、辐射如何传递、钱德拉塞卡极限(天文学家苏布拉马尼扬·钱德拉塞卡(SubrahmanyanChandrasekhar,1910-1995)。美籍印度人,因在白矮星理论研究方面作出杰出贡献而获得1983年诺贝尔物理奖。钱德拉塞卡极限意谓相当于1。5倍太阳质量的冷恒星便无法抵抗自己的重力,而造成坍缩。——重校者注)等等。没关系。这理论说得通,我过会儿再研究细节,或想出更好的解释。” “我相信你会的,瓦西里,”弗洛伊德赞同道,“但还有一个重要问题,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干?” “一次警告?”卡特琳娜通过对讲机插嘴。 “警告什么?” “我们不久就会知道了。” “我不这么想,”冉尼娅踌躇地说,“会不会是个意外事故?” 这令讨论静默了几秒。 “多么可怕的念头!”弗洛伊德说,“但我认为我们可以排除这种可能。如果真是那样,就不会有什么警告了。” “也许,如果你由于不小心而引起一场森林大火,至少你可以尽全力去警告别人。” “而且还有一件事我们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了,”瓦西里叹道。“我总希望卡尔·萨根是对的,木星上存在着生命。” “但我们的探测没有看到一丝这种迹象。” “这种探测能发现什么呢?如果你只见到撒哈拉或是南极的一小部分,你会发现地球上有任何生命吗?那就是我们在木星上的所作所为。” “嗨!”布雷罗夫斯基说,“发现号怎么样了?——哈尔呢?” 萨沙打开了长距离接收仪,并开始搜索发送频率,但没有任何信号。 过了一会儿,他向静静等待的人们宣布:“发现号不见了。” 没有人朝钱德拉博士看,只有一两声表示同情的嘟囔,就象是在安慰一个刚失去儿子的父亲。 但是哈尔给了他们最后一个惊奇。 第五十三章 星球赠礼 发往地球的无线电讯息一定是在辐射风暴席卷飞船前几分钟内离开发现号的。那是一条文字讯息,不停地重复播放着: 所有这些星球都属于你们——除了木卫二。 别企图在那儿登陆。 大约重复了一百次,之后字母开始扭曲,然后传输便中断了。 “我开始理解了,”当充满敬畏和焦虑的任务中心将讯息转发到飞船上时,弗洛伊德说道。“那是一整个行星系的赠礼——一颗新的太阳,还有它周围的行星。” “但为什么只有三颗?”坦娅问道。 “我们不能太贪婪,”弗洛伊德回答,“我能想出一个很好的理由。我们知道木卫二上存在着生命,鲍曼——或他的朋友们,不论他们是什么——希望我们不要去打扰它们。” “从另一个角度也说得通,”瓦西里说道。“我做了一些计算,假定二号太阳稳定下来并以目前水平继续照射,那么木卫二上就会出现宜人的热带气候——在冰层融化之后。现在,这一进程已在进行中。” “其它卫星会怎么样?” “木卫三将变得很舒适——明面的气候很温和。木卫四将变得很冷,而排气作用增加,新产生的大气层也会令它适宜居住。但我预料,木卫一会变得比现在更糟。” “这倒不算什么损失,在此之前它就已是一个地狱了。” “别一笔就把它勾销了,”科诺说。“我认识很多得克萨斯的石油工人,他们会轻轻松松就搞定它。那么糟糕的地方,一定会有招人喜欢的东西。顺便说一句,我刚有了个招人烦的想法。” “能让你烦恼的一定是严重问题,”瓦西里说道。“是什么呢?” “为什么哈尔把讯息送回地球而不是送给我们呢?我们离他更近呀。” 一阵相当长的沉默,然后弗洛伊德深思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也许他要地球确定无疑地收到这条讯息。” “但他知道我们肯定会转发的——哦!”坦娅的双眼睁大了,似乎她刚刚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你们别只顾自己讨论啊,”瓦西里抱怨道。 “我想那正是沃尔特想要表达的,”弗洛伊德说,“完全应该感谢鲍曼——或不论是谁发出了警告,但他们就只做了这么多。我们也有可能被杀死。” “但我们没有死,”坦娅回答,“我们挽救了自己——通过我们自己的努力。或许这正是问题的全部。如果我们没有——我们就不值得被拯救。你知道,适者生存,也即达尔文的进化选择,用以消灭那些愚蠢的基因。” “我有个不大愉快的感觉——你是对的,”科诺说。“如果我们固执地坚守着发射日期,而且不利用发现号作为第一级推进器,那么它——或它们——会作任何努力来拯救我们吗?对能够点燃木星的高级智慧而言,这并不需要多费什么力气。” 又是一阵让人不安的沉默,最后海伍德·弗洛伊德打破了沉寂。 “大体上,”他说。“我很高兴这个问题我们永远都不会有答案。” 第五十四章 太阳之间 那些俄罗斯人,弗洛伊德忖道,在返家之旅中会想念沃尔特的歌声和俏皮话的。在过去几天的兴奋过后,朝着太阳——朝着地球——的漫长旅程看起来将单调无比。但一次单调、平静的旅行正是每个人都迫切盼望的。 他已经感到有睡意了,但仍对周围的环境有反应,有知觉。当我冬眠时会看上去象……死掉了吗?他问自己。盯着别人看总是不太舒服——尤其是非常熟悉的人——当他进入长眠的时候。或许是因为这种刺激会令人想象到自己的死亡吧。 科诺完全入睡了,而钱德拉还醒着,但在最后一次注射后他也已经意识模糊了。明显地,他已不再是原来的自我,因为他似乎对赤裸全身和卡特琳娜的出现完全不感到害羞。那枚男性生殖器金像是他全身唯一的装饰,被链条系在他颈中,正在他身畔漂来漂去。 “一切都顺利吗,卡特琳娜?”弗洛伊德问道。 “很顺利。而我是多么嫉妒你,二十分钟后,你就到家了。” “如果能令你觉得安慰——你怎么能肯定我们不会做恶梦?” “没听过这样的报告。” “哈!——当他们醒来的时候,也许已经忘记了。” 和以往一样,卡特琳娜认真地作了回答,“不可能。如果冬眠时会做梦,脑电图扫瞄仪就会有所显示的。好了,钱德拉——闭上你的双眼。哈——他睡着了。现在轮到你了,海伍德,飞船上缺少了你多令人不习惯呀。” “谢谢,卡特琳娜……希望你们旅途愉快。” 虽然已经昏昏欲睡了,弗洛伊德仍可觉察到医务指令长鲁登科似乎有点犹豫,甚至——这可能吗?——有点害羞。看起来似乎她想告诉他什么事,但又尚未下定决心。 “什么事儿,卡特琳娜?”他睡意朦胧地问。 “我还没有告诉过别人——但你肯定不会去告诉他们的。有个小小的惊喜。” “你……最好……快点儿说……” “马克斯和冉尼娅就要结婚了。” “这……就是……一个小……惊喜吗?” “不,这只是让你有个心理准备。当我们回到地球,我和沃尔特也要办喜事了。你觉得怎么样?” 现在我明白为什么你们两个总是呆在一起了。是啊,这的的确确是一个惊喜……谁能想得到呢! “我……很……高兴……听到……这……” 弗洛伊德的声音在完成句子前就中断了,但他还不是全无知觉,仍能集中自己分散的思维来思考这个新的情况。 我真的不能相信,他告诉自己。沃尔特醒来之前也许会改变主意的。 然后,在他自己入睡之前,他产生了最后一个念头。如果沃尔特改变了主意,他最好还是不要醒过来。 海伍德·弗洛伊德博士认为那相当有趣。于是在返回地球的旅程中,其他船员经常猜测为什么他的脸上会挂着微笑。 第五十五章 晓星初升 晓星的亮度比满月要亮五十倍,它改变了地球的夜空,事实上,曾有一度在几个月内完全驱散了夜色。虽然它的涵意如此不祥(在英文中Lucifer又有魔鬼,撒旦之意。——译者注),这个名字也是势所必然,的确,“光明使者”在带来好的一面时也会带来邪恶,只有成百上千年的历史才能见证天平到底向哪一方倾斜。 从好的方面来说,暗夜的终结极大地拓展了人类活动的范围,特别是在不发达国家。世界各处对人造光源的需求都大为减少,从而节约了大量电能,就仿佛是一盏天灯自太空中点亮,照亮了半个地球。即使在白天,晓星也是如此耀眼,投下了清晰的阴影。 农夫,市长,城市管理者、警察、海员,和几乎所有从事户外活动的人——特别是偏远地区——衷心欢迎晓星的出现,它使他们的生活更加安全和方便了。但是,它遭到了恋人、罪犯、自然学家和天文学家们的憎恨。 前面两类人发现自己的活动因它而严重受限,自然学家们则在关心晓星对动物生活习惯的冲击。许多夜行生物已受到严重的影响,而其他的则正努力适应。太平洋银汉鱼,著名的只在无月夜晚高潮时进行交配的鱼类品种,现在陷入了极大的麻烦,而且看来即将就此消亡。 另外,对晓星心怀不满的还有陆基天文学家们。对于百分之五十以上依靠太空中或月球上的仪器进行天文学研究的学者来说,这还不算是一场科学灾难。他们可以轻易遮挡住晓星的光芒,但地面天文台却因出现在夜空中的新太阳而遭遇到极大的困扰。 人类将会适应,在过往的历史上人类已经过了那么多的变迁。新一代将会很快诞生,他们从未听说过晓星并不存在的世界,但众星中之最明亮者终将成为每个思想者心目中永恒的谜题。 为什么要牺牲木星?——新太阳又能照耀多久?它会很快燃尽,亦或它的能量将维持许多个千年——直至照耀人类的消亡?最重要的,为什么会有关于木卫二——这颗现在已和金星一样云雾缭绕的星球的禁令? 那些问题必定都有答案,而人类如果不能将它们挖掘出来,是永远不会满足的。 终曲:20001年 ……由于在整个星系中,他们发现没有比智能更珍贵的事物,于是他们尽力协助它在各处成长。他们成了星群间的农夫,他们播种,有时会得到收获。有时他们也得硬着头皮除草。 仅从过去的数代以来,木卫二人才敢冒险踏入“远地”,离开他们永不落山的太阳的光和热,进入一片茫茫荒野,那里可能仍然保存着曾经覆盖整个世界的坚冰。更少人敢于留在那里,在光灿而毫无热度的冷太阳沉落到地平线下之后,面对那短暂却可怕的黑夜。 然而,那极少数坚韧不拔的探险者们发现,他们周围的宇宙比他们曾经想象到的更奇异。在幽黯的大洋底练就的犀利眼眸赋予他们超卓的能力,使他们可以看到星星和其他在他们的天空中移动的天体。他们开始为天文学奠基,而且有些大胆的思想家甚至猜测,木卫二的宏伟世界并非造物主唯一的产物。 当他们从大洋上浮之后不久,在融冰期强制性的爆发式大进化中,他们认识到天体可以清晰地分为三种类型。当然,最重要的是太阳,有些传说——虽然没多少人把那当真——声称它原来并不存在,而它的突然出现,带来了一个短暂的大洪水变革时代,木卫二上大量的物种都因之而灭绝了。如果那确实是真的,与天空中高挂着的、微弱然而却永不衰竭的能源所带来的好处相较,只是一个极小的代价。 也许冷太阳是它遥远的兄弟,因某种罪孽而被放逐——被驱赶着永远环绕天穹运行。这并不重要,只有那些古怪的木卫二人,才总爱就所有明智的人都承认的事实提出各种傻问题。 然而,必须承认那些怪人在黑暗“远地”的探险历程中有一些很有趣的发现。他们宣称——虽然这让人难以置信——整个夜空闪烁着无数细小的光点,比冷太阳还要小,光线还要微弱。它们的光亮度各有千秋,虽然它们也升起落下,却永远不会离开固定的位置。 在此背景下,有三个移动的天体,显然它们服从于一种没人能了解透彻的复杂规律。而且与别不同的是,它们相当大——虽然它们的形状大小都在不断改变。它们有时是圆盘,有时是半圆,有时又变成纤细的弯弧。它们明显比宇宙间的其他天体离得更近,于是它们的表面显现出极其丰富的复杂变幻的细节。 认为它们是其他世界的理论最终被接受了——虽然除了一些幻想家,没有人相信它们和木卫二一样大、或一样重要。其中一颗靠近太阳,并且持续处于剧烈的骚动中。在它的暗面能够看到卷舞的巨焰——一种超出了木卫二人理解范围的现象,因为他们的大气层至今仍不含氧气。有时候它表面会出现巨大的爆发,猛地迸溅出碎屑的烟云。如果太阳近旁的这个球体真的也是一个世界,那么它肯定是个不适合居住的地方,或许比木卫二的暗面还要糟糕。 远处的两颗,与木卫二的距离也更远些,那里看起来没有如此激烈的运动,然而从某种角度上讲却更为神秘。当夜幕降临它们的表面时,它们也显示出一些发光的区域,但与内层的狂暴天体迅速变幻的火焰大不相同。它们以一种相当稳定的亮度辉映着,而且只集中在几个小区域——虽然数代以来,这些区域在不断扩张,并且增加了数量。 但最奇怪的要数那些小亮点,亮得如同小太阳一般,常可观测到它们在那两个世界之间的移动。回忆起一些他们海洋中的发光生物体,一些木卫二人曾推测它们可能是活的生物,但它们的亮度又令这种说法难以置信。不过,越来越多的思想家相信这些光点——那固定于一处的、以及移动的小太阳——一定是某种奇怪生命的外在表现。 然而,反对者也握有极其有说服力的论据。如果它们是活的生物,为什么它们从来不到木卫二上来呢? 可还有一些传说。几千代以前,就在征服陆地后不久,据说那些亮点曾经靠得很近——但它们总会在天空中爆炸——猛然放射出比太阳还亮的光芒。而奇异、坚硬的金属洒落大地,其中一些至今仍是崇拜的对象。 然而,没有一件事物,会比矗立在永恒白昼的边缘地带的巨大黑色独石更为神圣,它的一面朝向静止不动的太阳,另一面向着黑暗之地。它比最高的木卫二人还高十倍——即便他尽力举高他的卷须,并伸展到最长——它成了神秘和遥不可及的象征物。因为它从没被触摸过,它只接受远处的膜拜。它周围存在着一个阻力圈,能够阻止任何人的靠近。 很多人相信,正是同样的力量,使天空中移动的亮点无法降落。如果这种力量失败了,它们就会袭击这块处女地,吸干木卫二上的大洋,它们的意图最终会暴露无遗。 如果木卫二人能够了解,那些移动亮点之后的头脑同样为黑色独石感到迷惑不已,他们会感到十分吃惊。几个世纪以来,他们的自动探测仪曾谨慎地从轨道中降落——但结果总是灾难性的。在时机成熟之前,独石不会允许任何接触。 当时机来临的时候——那时,木卫二人可能已发明了无线电,并且发觉了从如此近的距离内不停传送给他们的讯息——独石可能才会改变策略。它也许会——也许不会——选择并唤醒安眠其中的某种存在,以便在木卫二人和他们曾从属的种族之间的鸿沟上架设通道。 也许这种通道是无法建立的,这两种完全相异的意识也许绝不能共存。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只有其中的一种能拥有太阳系。 到底将会怎样,上帝也不知道——至今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