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师五部曲Ⅲ·影夜假面》 序章 一名身材高大的战士在位子上不安地扭动,环视着几乎空无一人的小酒馆。 「今晚没什么生意。」桌子对面一名瘦弱、看起来有点困倦的男子说。他懒懒地倒回椅子,双腿在身前交迭,将一只细瘦的胳臂搭在上头。 身材较壮硕的那名男子小心翼翼地打量对方,开始有所警觉。「而你知道原因何在。」他回答道。 「没错。」 这名魁梧的战士回头,正好看到最后一名顾客溜出门外。「是你要他们离开的?」他问道。 「没错。」 「马科派你来的。」 瘦弱的男子弯起嘴唇,邪恶地露齿而笑。当那名魁梧的战士明显地露出质疑的眼光,打量着对方细瘦的胳臂时,他笑得更开了。 「为了要杀掉我。」壮硕的战士把话说完,试着表现出镇定的样子。但紧绷的双手手指却移动着仿佛想找样东西抓,泄漏出了自己的紧张。 他舔舔干燥的嘴唇,迅速瞥向四周,不敢让黑色眼珠离开这名刺客太久。他注意到这个男人戴着一双手套,一只黑一只白,于是暗骂自己早该有所警觉。 瘦削的男子慢慢地回答,「你知道马科会为他表兄弟的死找你复仇。」 「那是他自找的!」壮硕男子反驳道,「他先出手,而我别无选--」 「我既不是法官也不是陪审团。」瘦弱的男子提醒他。 「只不过是个杀手,」战士回答道,「谁给你最大袋的金子你就为谁卖命。」 这名刺客点点头,一点都没被这些话羞辱到。 但瘦小的男子发现,他的目标正状似轻松地伸手到一个鼬皮制的后口袋里,就在右臀上方,短上衣的V形凹处。 「别这么做。」这名杀手说道。他已经小心而彻底地观察了这名男子数周之久,知道那口袋里藏着刀子。 战士的手停住,无法置信地望着他。 「我当然知道你的把戏。」这名刺客解释道,「你难道还不了解吗?亲爱而命已该绝的法克拉夫,我对你早已了若指掌。」 男子顿了顿,然后开始抗议。「为什么是现在?」这名壮硕男子的怒气随着明显的挫折感而升高。 「现在正是时候。」杀手回答道,「万物皆有自己的时限,杀人也是一样。此外,我在西方还有其他要事,没时间再跟你玩下去。」 「在此之前,你明明有很多机会可以杀了我。」法克拉夫争论道。实际上,这名瘦小的男子已经徘徊在他附近好几周了,而且不知不觉地获得了他的信任,虽然他连这人的名字都不晓得。战士的眼睛因更深的挫折感而眯起,因为他思考了一下这个想法,了解到是男子那瘦弱的外表--瘦弱到看起来根本不足以构成威胁--瓦解了他的戒心。如果,这名如今显然是敌人的男子看起来更具威胁性的话,法克拉夫是绝不可能让他这么接近自己。 「多到你无法想象。」这名杀手带着一声窃笑回答道。这名壮硕的男子时常看到他,但仍不及乔装完美而多变的刺客看到法克拉夫的次数多。 「我是这行的佼佼者。」刺客继续说道,「才不像其他那些在国度这一带晃来晃去的蠢杀手。他们只会保持距离,直到机会自动出现,但我--」他的眼珠闪着骄傲的光芒,「--我喜欢接近我的目标。我一直在你四周。你朋友已经死了好几个,而现在我对你的了解,详尽到你接下来的每个动作都能预测出来。」 法克拉夫的呼吸变得粗浅而刺耳。朋友已经死了好几个?而且这个瘦弱的小子还公然威胁他?他打死过无数只体重比眼前这人重上十倍的怪物,在三场战役中表现杰出,甚至还跟一只龙战斗过!但现在他却感到害怕。法克拉夫必须承认,这整个局势不但险恶无比,而且完全让他措手不及。 「我是个艺术家。」瘦削而看起来昏昏欲睡的男子继续讲个不停,「这就是为什么我绝不会……呃,我能活得好好的,而其他许多的杀手都早早归西。」 「你只是个杀手,除此之外啥都不是!」壮硕的男子叫道,挫折感一古脑爆发。他从座位上跳起来,拔出一把巨大的剑。 一股剧烈的疼痛让他慢下来,然后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又变回坐姿。他眨了眨眼,试着想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他看到身在空旷酒吧中的自己,更甚者,他正盯着自己的脸!他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将沉重的剑插回剑鞘中。 「真残酷。」法克拉夫听见自己的身体说。他往下看着自己如今所在的身躯--杀手瘦弱的身体。 「而且惨不忍睹。」杀手继续说道。 「怎么搞……?」 「恐怕我没有时间解释了。」杀手回答道。 「你叫什么名字?」法克拉夫叫道,绝望地想找出线索。 「。」杀手回答道,突然倾身过去,非常确定那具自己知之甚详,几乎如女人般瘦弱的身体,根本不具有逃脱的速度或阻挡的力量。 法克拉夫发现自己被提离地面,感觉到巨大的手抓住他的脖子。「谁的鬼魂?」这名无法控制自己而绝望的男子挤出这句话。他努力用新身体所有的力量踢动着,但这个微弱动作在敌人如今所占据的强壮身体面前,显得可笑无比。然后,他无法呼吸。 法克拉夫只听到骨头断裂的声响,而这就是他最后听见的。 「不是谁的鬼魂,」这名胜利的杀手朝尸体回答,「就只是『鬼魂』。」然后他坐下,把酒喝完。这项任务真是太完美了,而法克拉夫又是多么轻易地就被诱入如此易受攻击的位置。 「真是个艺术家。」鬼魂说道,举起杯子向自己敬酒。那具他更熟悉的身体,会在黎明前由魔法修复,到时候他就可以把它换回来,将法克拉夫这具躯壳丢了。 鬼魂之前说西方还有要事等着他,这句话并不假。一名魔法师跟刺客集团联系,为了一件不太难的暗杀任务提供离谱的高额奖赏。 奖赏金额一定相当高,鬼魂知道这点,因为他的上司指名要他执行这项任务。那魔法师显然要求最好的人选。 那名魔法师要个艺术家。 <hr /> 注释: 第一章 平静原野 凯德立慢慢从一座独立的石塔走出,穿过原野,朝湖畔城市卡拉敦行去。秋天已降临这片区域。凯德立沿途经过的少数几棵树——大部分是已经变红的枫树——在秋天的彩衣下闪烁。今天的阳光耀眼而温暖,恰恰跟从附近雪片山脉吹下的冷风成对比。阵阵吹来的风,掀动了凯德立蓝色丝质披风的下襬,在他走动的身形后方飘动着,同时也吹弯了他的蓝色宽边帽沿。 但这名心事重重的年轻学者对这些毫无所觉。 凯德立心不在焉地拨开垂到灰色眼眸上的沙褐色头发,但他那头比平时还长的蓬乱头发却不听话地垂了回来,令他挫折不已。他再度把它拨开,又拨了一次,最后终于把它塞到帽沿下。 一会儿之后,卡拉敦进入眼帘。它位于宽阔的因派斯克湖沿岸,被围了篱笆的大片原野所围绕着,成群的牛羊跟各种作物生长于其中。城市本身跟国度的其他多数城市一样围起了高墙,墙内拥挤地盖了不少多层式楼房,准备抵御虎视眈眈的敌人。一道长桥将卡拉敦与附近一座小岛连结起来,岛上是保留给更富有的商人与官员的区域。 跟平常一样,每当凯德立走过这条路,总是带着复杂而不确定的心情看着这个城市。他是在卡拉敦出生的,但对那段早年生活却毫无记忆。凯德立的视线飘过围着高墙的城市,往西望向高耸的雪片山脉,以及通往山脉高处的道路。那儿座落着萌智图书馆——一个受保护而安全的学问堡垒。 那里曾是凯德立的家,虽然他现已了解到并非如此,并且因此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再回去。他并不贫穷,刚才他离开的那座塔中,一位魔法师才因为他帮忙译出一本失传的咒语书,而给了他一大笔钱,所以他有能力供给自己足够的衣食。 但就算全世界的财富也无法给凯德立一个家,更无法让他纷乱的心神脱离折磨。 凯德立成长了,他了解到自己身处一个暴力而不完美的世界。但一切是这么地突如其来。这名年轻学者被突兀地塞到从未经验过的状况中,被迫扮演英雄与战士的角色,但他心里只期望自己能够只在书中读到这些冒险经验就好。不久以前凯德立才杀了一个人,参与了一场战争,那场战争烧灼、摧残而最终玷污了一座曾经原始清新的茂密森林。 如今他什么答案也没找到,只有满腹疑问。 凯德立想起自己位于「龙的遮羞布」旅店内的房间,德尼尔教派最崇高的书:普世和谐之书,还摊开在他的小书桌上。那是他教派中的高阶女教长波缇洛普赠送的,她曾向凯德立保证,在这本厚厚的书中,凯德立会找到自己的答案。 凯德立不确定自己是否相信这些话。 这名年轻的学者坐在草地上一块能俯瞰整座城市的隆起处,一面抓抓自己粗硬的胡渣,一面再度怀疑自己在这段混乱的生活中到底被赋予什么目的,以及何种责任。他脱下宽边帽,凝视着附在红色绑带上的瓷制阶级徽章:一只眼睛和一根蜡烛,它们是德尼尔神——一位献身文学与艺术之神——的神圣象征。 自凯德立有记忆以来,就已经在侍奉德尼尔神了。虽然他从来不真的确定,侍奉他必须承担什么,或者侍奉一位神祇的目的究竟为何。他是名学者及发明家,并且真心相信知识与创造的力量——德尼尔教派的两项主要教义。 直到最近,凯德立才逐渐感觉到,这位神明不只是一个象征而已,也不只是学者们必须去仿效,而一个杜撰出来的典范。在精灵森林中,凯德立开始感觉到,自己根本不了解的一股力量正在萌生。他用魔法治愈了一位朋友身上原本应该会致命的伤势;他也能以超自然的方式直探精灵历史的真粹,不只是被记录下来的历史事件,而是赋予这种古老种族真貌的感情,与不可思议的灵气;他曾惊愕不已地目睹一匹高贵骏马的灵魂从破碎的躯体中升起,飘然而去;也曾经发现一名树精消失在一棵树中,并命令那棵树把那名逃窜的树精给逼退回来——而且那棵树还真的听从了他的命令! 年轻的凯德立不再有所怀疑——魔法是与他同在的,也赋予他这些可怕的力量。他的同伴们称它是德尼尔神的法力,认为那是件好事。但从他所作出的事情,还有他所变成的样子,以及他曾目睹的恐怖经过来看,凯德立真的不太确定自己是否想要这位德尼尔神的陪伴。 他从隆起的草地站起身来,继续往围着高墙的城市行去,前往「龙的遮羞布」旅馆,以及普世和谐之书,而他只能祈祷,自己在那儿能找到一些答案,与一点平静。 他啪啦啪啦地翻着书页,眼睛拼命地想在一页被迅速翻走之前,捕捉到其中资讯,但这是个不可能的任务。凯德立无法追上自己停不下来的欲望,那股想要把书页翻过去的欲望。 仅仅在几分钟内,他就看完了几乎有两千页厚的普世和谐之书。凯德立用力阖上书本,既沮丧又担忧。他试着从小书桌前站起,心想自己也许可以去散个步,或去找旅馆老板的年轻儿子布瑞南——他们现在已成了好友。 然而,他还没能离开座位,那本书又重新笼罩住他。带着一声不满却无力的咆哮,这名年轻学者重新翻开书,再度开始狂乱地扫视。书页以疯狂的速度翻动着,凯德立根本读不到半个字,看不完任何一页,然而,书的歌,那些简单字句背后的言外之意,却在他脑中清晰地回响着。宇宙的全部奥秘似乎都被包含在甜蜜而优美的旋律中,这是一首生与死之歌,救赎与罪恶之歌,永恒能量与有限事物之歌。 他也听见了声音——古老的语调及虔敬的音律在他心里最深处角落吟咏,但他却无法以任何语言表达出来,就像这本书中所记录的文字一般。整本书对凯德立而言已融为一体,他能看见其中的深意,而不是表面的字句。 当凯德立逼自己继续进行下去时,他感到精力迅速地耗损。他的眼睛在痛,却无法将它们闭上;他的心思往四面八方疾驰而去,解开许多谜团,以更有组织的方式重新灌输回他的潜意识中。在一页跟一页的快速交替之中,凯德立勉强分出心力怀疑自己是不是快疯了,或者这些过程是否会耗尽他的心神。 然后,他了解了另一件事,而终于给了他足以将书阖上的力量。之前在萌智图书馆,曾有好几名德尼尔教派的高阶教长被发现倒在这本书上,已经气绝身亡。他们的死总是被解读为自然死亡——这些教长们全都比凯德立还要老得多——但凯德立了解到并非如此。 他们是要试着倾听德尼尔之歌,普世奥秘之歌,但他们没有强壮到足以控制那奇妙而美丽歌曲的影响。他们的精力被消耗殆尽。 凯德立对着这本书册的黑色封皮皱起眉头,仿佛它是个邪恶的东西。他提醒自己,它不是的。然后他趁着自己内心的忧惧还来不及提出抗议,又再度打开书,从最前面一页,开始那疯狂的扫视行为。 忧郁袭击了他;原本将启示封闭起来的门扉大开,将内容一古脑倾倒入凯德立内心。 这名年轻学者的眼睛逐渐因纯然的疲惫而萎靡垂下,但那首歌曲仍然继续着,那是天体之音,日升与日落之音,也是永恒地播送的弦外之音。 这首歌不断地回荡,没有结束,而凯德立感到自己朝它倒去,宛如无数个飞逝而去的音符当中的一个。 音乐持续着…… 「凯德立?」叫声从远处传来,也许是从另外一个世界。凯德立感觉到一只手抓住他的肩膀,那只手凉凉的,充满实感,并感到自己被温柔地转过去。他将昏昏欲睡的双眼睁开一只,看见年轻的布瑞南那一头卷曲乱发跟发亮的脸庞。 「你没事吧?」 凯德立勉强虚弱地点了点头,揉揉朦胧的双眼。他在椅子里坐直,感觉到自己僵硬的身体有好几处疼痛不已。他昏睡多久了? 然后,这名年轻的学者惊恐地了解到,他不是昏睡。令他失去意识的疲惫感,不是睡一觉就可以消失的。那么,这到底是什么? 那是趟旅程,他可以从心里感觉到。他觉得自己似乎踏上了一趟旅程,但是要往哪里去呢? 「你在读什么?」布瑞南问道,同时倾身越过他去瞧那本摊开的书。这句话让凯德立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一阵惊恐使然,他一把推开布瑞南,把书猛力阖上。 「不要看!」他厉声回答道。 布瑞南似乎不知所措。「对……对不起。」他道歉,显然非常困惑,绿色的眼睛垂了下来。「我不是故意要——」 「没关系。」凯德立打断他,在脸上挤出一个善意的微笑。他无意伤害这名年轻人,这几周以来对方待他非常好。「你没有做错什么事,但答应我你不会去看这本书——除非有我在这里指导你。」 布瑞南从书桌往后退了一步,带着真心的恐惧打量着那本书。 「那是本魔法书,」凯德立承认道,「如果不懂得读它的方法而贸然去看,会出问题的。我并没有生你的气,真的。我只是被你吓了一跳。」 布瑞南颤巍巍地点了点头,似乎还是有点不相信。 「我给你带了些食物来。」他解释道,指指他放在凯德立小床边桌上的一个托盘。 凯德立看着这幅景象,不禁微笑了。可靠的布瑞南。当凯德立初次抵达「龙的遮羞布」这间旅馆时,他只想独处,所以跟旅馆主人费德嘉·哈利曼商量,把他的食物放在门外就好了。但这个安排很快就改变了,因为凯德立开始逐渐认识布瑞南,并且十分喜欢他。如今这名年轻人已经很习惯进入凯德立的房间,并亲自把食物盘带给他——而且分量往往比标准的还多了许多。凯德立即使顽固,又在经历西米斯塔战役的恐怖之后,发展出一种冷冰冰的态度,却也发现自己无法抗拒这名温暖而毫无威胁性的同伴作陪。 凯德立打量了那盘食物良久,注意到地上有一些面皮碎屑,有些是小面包留下的,有些颜色则更深,而他了解到那应该属于中午的面包。他小小窗户上的窗帘已被放下,他的枱灯被关起,然后又再度被打开。 「你前三次进来都叫不醒我?」他问道。 布瑞南张口结舌,非常惊讶凯德立竟然能够推测出他曾进来过三次。「三次?」他回答道。 「先是送早餐,然后是午餐。」凯德立推理道,然后他顿了一下,因为他了解到自己应该不会晓得这些才对。「然后又进来一次看看我怎样了,那时你把灯又点亮,把窗帘放下。」 凯德立回望布瑞南,再度吓了一跳。他几乎因此出声警告他,但随即了解到,自己在这名年轻人肩膀上方所看见的舞动景象——一名衣不蔽体的舞娘在阴影中的身形,以及脱离了身体的乳房——都只是他心中出现的景象而已。 凯德立别开身,用力闭起眼睛。这景象到底是什么意思? 远远地,他又听到了那首歌。歌曲这次更为清晰,一句歌词不断重复着,虽然凯德立还是听不出来到底唱的是什么,只除了一个字:「。」 「你没事吧?」布瑞南又问了一次。 凯德立点点头,回头看着他,这次对于在他肩头舞动的景象没那么惊讶了。「我没事。」他真诚地回答道。「而且我知道你还有别的地方要去。」 布瑞南的脸上充满好奇。 「你到飞蛾柜那个地方时要小心点。」凯德立警告他,指的是位于湖景街底的一家私人不良酒吧,那里属于卡拉敦东部,接近因派斯克湖与夏拉音河交汇处。「你这种年纪的男孩是怎么进得去那里的?」 「你怎么会……」布瑞南结结巴巴地说,长了青春痘的脸胀成深红色。 凯德立摇摇手要他离开,脸上带着一朵大大的微笑。原本在布瑞南肩上舞动的阴暗乳房在一阵黑点中消失。显然凯德立的精准猜测打消了这名年轻人的冲动。 不过那只是暂时的,因为凯德立在布瑞南回头往房间门走去时,看到舞动的阴影又重新成形。凯德立的笑声让布瑞南回过头来。 「你不会跟我爸说吧?」他恳求道。 凯德立挥挥手要他离开,努力忍住大笑的冲动。布瑞南迟疑了一下,不知所措。不过他几乎立刻就放松了,因为他提醒自己,凯德立是他的朋友。他脸上出现了一抹微笑,一名歌舞女郎的身影正栖坐在肩头。一弹手指,他就迅速地离开了房间。 凯德立长长地凝视着关上的门,以及散落在他床边小桌附近地上的面包屑。 他对所发生的事情一清二楚,无论是在他昏睡时房间里发生的事,或是布瑞南想去狂欢一晚这件事。他真的一清二楚,但却同时晓得自己应该根本不知道这些事才对。 「欧罗拉?」他低语道,探询着意义。「曙光?」凯德立翻译道,然后慢慢地摇摇头;曙光跟在布瑞南肩头跳舞的女郎有何关联? 这名年轻的教士回头望向书册。他能在那里找到答案吗? 他得强迫自己吃些东西,因为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会需要全副体力。一会儿之后,一种饥饿被满足了,但另一种却开始撕扯着他。凯德立回头埋首于普世和谐之书中。 书页开始翻动,而歌曲不断地唱了又唱。 <hr /> 注释: 第二章 告一段落 一束金莓色头发垂落在丹妮卡具有异国情调的杏仁状褐色眼睛前,她不耐地吹开它,聚精会神地凝视森林中的小径,查看是否有迹象显示敌人接近。她将体重从一脚移到另一脚,总是保持完美的平衡,而她那一百磅重的身躯毫无一丝赘肉,训练有素的结实肌肉因预备迎接即将来临的冲突而紧绷。 「矮人们就位了吗?」西米斯塔精灵的新任国王艾贝雷斯问道,他那奇异而几乎令人背脊发凉的银色眼睛,检视着围着小径的树林,而非小径本身。 另外两名精灵——其中一名是金发少女,另外一名,则有着一头跟艾贝雷斯同样耀眼的黑发——走过来加入他们的朋友。 「我想矮人们会及时准备好的。」丹妮卡向这名精灵王保证道,「依文跟皮凯尔从未让我们失望过。」 三名精灵同时点点头;艾贝雷斯忍不住露出一抹微笑。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遇见这两名粗鲁矮人时的情况,当时,两人当中较强悍的依文撞见了被敌人囚禁、手脚被绑而极端无助的他。这名精灵压根没想到,自己不久后竟然会这么毫无保留,完全地信任这对留着胡子的兄弟。 「树精回来了。」黑发的精灵魔法师汀太格对艾贝雷斯说道。他将精灵王的视线引到附近一棵树上,而艾贝雷斯努力分辨出那名老爱逃跑的树精哈玛丁的身形。褐肤绿发的她,正从树干后方往外窥视着。 「她带来消息,敌人很快就会到了。」精灵少女雪琳说。她语调中的急切及紫罗兰色眼瞳中闪现的光芒,让丹妮卡想起了这名勇猛少女对于抗敌的渴望。丹妮卡曾见过雪琳同时「耍弄」剑跟弓,而她不得不同意依文·石肩曾说过的话:好在雪琳是跟他们站在同一边的。 汀太格示意其他人一起加入其余精灵聚集处,那里约有四十名艾贝雷斯的族人,几乎等于西米斯塔仅存精灵数目的一半。精灵魔法师评估了一下地形之后,开始将精灵们配置在小径两侧,试着将擅长接近战与擅长用弓箭的精灵作最适当的分配。他将丹妮卡叫到身旁,开始吟唱魔法,一面沿着精灵队伍走动,一面洒着白色的白桦树皮碎屑。 当他的吟唱接近尾声时,汀太格站好自己的位置,并要丹妮卡移动到位于他身旁的老位子,然后在自己跟这名人类同伴的身上也洒了碎屑。 然后魔法就完成了,丹妮卡跟其他四十名精灵战士,变成了好几排不显眼的白桦树,站在他们被分配的位置上。 丹妮卡透过自己的新伪装往四周森林望去。如今在她看起来,森林有些模糊而且似乎在雾中,比较像是存在她的感觉之中,而非具有真正形体。她将注意力集中在小径上,因为她晓得,自己跟汀太格必须对四周状况有明确掌握,必须在依文跟皮凯尔一发动攻击时,就从乔装魔法中现身出来。 她猜想着自己变成树的模样到底如何。而且,每次汀太格发动这个咒语时她就会这么想,如果自己能维持这个模样久一点,能够静静地看着四周的森林,透过自己变成树根的脚,感觉它的力量,该有多好。 但现在,眼前却还有杀戮等着她去执行。 ※※※ 「呜。」皮凯尔·石肩望着远处汀太格所施魔法的成果呻吟道,他是名有着粗壮肩膀的矮人,胡子染成绿色并编成辫子垂到后腰际,骨节粗大的脚上则穿着露趾凉鞋。他眼中的渴望清晰可见,而皮凯尔几乎从自己坐的树上翻落下来。 「你别又来了!」他的兄弟从对面厉声朝他低语,对皮凯尔想成为德鲁伊的想望嗤之以鼻。依文将自己的黄胡子塞进宽腰带里,在树枝上挪动着属于矮人族的硬屁股,调整头上装着鹿角的头盔,试着在这个非常不像矮人该待的栖处找个舒服的姿势。他一手拿着由一根死掉的粗树干作成的木棒,腰上则绑了一条粗绳,悬吊在小径上方一根树枝上。 依文同意坐在高处,因为他晓得这么做会有多少乐子等着,但他坚决反对被变成一棵树——不顾他那位准德鲁伊兄弟的尖声抗议。虽然依文提供了一个折衷方案,要求汀太格将伟大的魔法稍作调整,但这名精灵魔法师婉拒了,因为他实在没有能力把人变成石头。 在小径对面,与依文相对的栖处,皮凯尔对于自己在树上的位置,以及手拿的大木棒都显得自在多了。他也在腰上绑了一圈绳子,另一端跟依文的连在一起。然而,纵使皮凯尔对自己在树上的位置十分满意,却还是皱着眉头,因为他想跟精灵一样,成为西米斯塔土地上的一棵树。 从喉咙中发出吼叫声的哥布林们轰然冲下小径,警告了矮人们敌人正在接近。 「埋伏队。」依文带着一个大大的微笑低语道,试着让他兄弟的低落心情好一点。依文可不希望皮凯尔在这种关键时刻还噘着嘴闹脾气。 两名矮人握住木棒的手都绷紧了。 很快地,敌人的队伍直接通过他们正下方,丑陋而手臂细长的哥布林、混合着猪状面孔的兽人以及体型更大的强兽人。依文得强迫自己不要朝这群可厌的生物吐口水,他得提醒自己,若他跟他的兄弟能待在现在的位置上稍久一点,就还有更多的乐子等着。 接着,就如同树精哈玛丁告诉他们的一样,一名巨人出现了,沉重而缓慢地步下小径,似乎对周围的状况毫无所觉。据树精说,这是还待在西米斯塔的最后一名巨人,而依文可不打算让这邪恶的东西爬回山上的老家。 「埋伏队。」依文又低声说了一次,这是他给自己跟兄弟所起的名号。他知道不久之后,所有敌人——尤其是巨人——就能体会到这个名号的真实性。 巨大的头缓缓朝他们接近,一名哥布林突然停下来闻嗅着空气。 但已经太迟了。 依文跟皮凯尔将木棒放低,然后对彼此一点头,就从所在的高处跳下,摆荡到小径上方。他们的时机无比准确,反应迟缓的巨人正好走到他们中间,它还瞪着前方,摆来摆去的巨大头颅正好位在恰当的高度。 皮凯尔比依文快了一秒钟打中,两名结实的矮人,用猛力的挥打夹击这名怪物的头颅。依文随即丢下沾血的木棒,拔出他爱用的双刃战斧。 在底下的小径,体型较小的怪物陷入混乱,不停推挤着,不是躲到地上就是四处逃散。它们在过去几周已损失了极多的同伙,如今已知道接下来有什么在等着它们。 魔法师汀太格喊出解除魔法的关键字,丹妮卡跟身后其他四十名精灵还原到原本的样子。他们有人已拉起弓,有人则高举闪亮长剑向前猛冲。 晕头转向的巨人不稳地摇摆着,但却顽固而愚蠢地保持住平衡,而摆荡在森林小径上方几乎二十尺高处的依文跟皮凯尔,立刻开始行动。 依文的战斧削去一只耳朵,皮凯尔的木棒则把怪物的鼻子打扁在脸上。他们一次又一次地重击着这只野兽,心里知道自己悬吊在高处是很容易受攻击的,也晓得若巨人能打得到他们一下,也许就会把他们当中的一个打回往萌智图书馆的半路上。不过这两名兄弟此刻一点都没想到这个严峻的事实,因为他们正玩得高兴呢。 在悬挂着的矮人下方,传来了精灵们拉弓的声音,箭一枝枝地射出,深深地没入哥布林,兽人以及强兽人的身体里。 怪物们大量死去,没死的则惧怕而惊恐地嚎叫着,而精灵毫不留情地继续攻势,剑在手中,朝卑劣侵略者的蠕动身躯切砍,因为这些怪物深刻地玷污了这片珍贵的精灵家园。 丹妮卡发现一群怪物穿过树林朝侧边逃去,于是一面叫唤汀太格,一面全速追过去。她拿出一对水晶刀刃的短刀,一枝剑柄上的金色圆球雕刻成老虎状,而另一个银色圆球则雕成龙的形状。 ※※※ 皮凯尔的木棒猛烈地将巨人的头击向后方,力道强到矮人能听见巨人颈骨断裂的声音。这名巨人竟然还能多站了一会儿,看起来晕头转向又迷惑之后才死去。它朝自己巨大的脚跟弯了下去,然后像株被砍倒的树一样往前倒下。 依文迅速扫视了一下巨人将倒下的小径。 「两只!」这名矮人叫道,巨人倒下的尸体压垮了两名不幸的哥布林。 「你欠我一个金币!」依文吼道,而皮凯尔开心地点点头,非常乐意付这份赌金。 「要再来吗?」依文叫道。 「喔咿!」皮凯尔热切地同意道。没跟他兄弟打半声招呼,就抓住了附近的一根树枝,迅速地拉扯腰间的绳索,径自松脱了绳索这端。 依文只来得及惊讶地睁大双眼,对他兄弟的咒骂则得等到他直直坠下地之后。拜皮凯尔之赐,笔直落下的依文又压倒了一名哥布林。 这名留着黄胡子的矮人跳起来,吐出一嘴沙土,咒骂着。他随意地将沉重的战斧朝受伤的哥布林一砍,终结了它的抱怨,然后回头望向他的兄弟,后者正以正常得多的方式攀下树。 皮凯尔耸耸肩,微笑着,「啊呀。」他表示道,依文咬牙切齿地同时说出这个字,晓得自己的兄弟只会给这么点道歉。 「等你给我滚下来……」依文开始威胁道,但哥布林们突然跑过来包围住这名落单的矮人。依文开心地嚎叫,完全忘了自己对皮凯尔的愤怒。毕竟,对一个把自己丢在这么多乐子中的人,谁能一直生他的气? ※※※ 脱逃的怪兽群中,一名哥布林正带头连滚带爬地穿过厚厚的矮树丛,拼命想逃离被宰的命运。这名怪物的脚踝被此区茂密生长的交叉树根勾住,但它顽强地挣脱开。随后它又被勾到,而这次却没那么容易脱身。 这只哥布林尖叫着用力扯,一回头望才发现阻止它的不是树根,而是名女子,她正不怀好意地向它微笑,紧抓住它的脚踝。 丹妮卡突然用力一扭手臂,从低矮的藏身处急速往前上方冲,绊倒这名倒霉的生物。一眨眼间,她就来到它上方,空着的手拨开这名惊惶生物的无力拍打,另一只手则握住金色剑柄的短刀,发出利落而致命的一砍。 丹妮卡很少需要多砍一次。 这名年轻女子从尸体上起身,正面迎向这只被杀怪物的惊讶同伴们——它们正在树林后方及侧边穿梭。这群怪物好奇地打量着她,并望向四周,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这名女子。她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又为什么只有一个人?在这区域里,没有任何树叶或树丛在晃动,虽然后方小径处的战斗仍持续进行着。 想到这点,一名强兽人嚎叫着要大家冲,急欲在整场大败仗中至少逮到一名牺牲者。怪物群从三个方向朝丹妮卡冲过来,穿过矮树及有刺灌木丛,每跨一步它们的自信跟决心就更高涨。 艾贝雷斯从丹妮卡上方的一根树干上跳下,他穿戴着发出光芒的长剑与闪亮的盔甲,都显示出他在精灵之中的卓越地位。有些怪物一下子停住,而其他的则慢了下来,好奇地来回看着这名精灵和女子,以及那些胆怯的同伴们。 一小段距离之外的侧边,雪琳从一棵树后现身,立刻拉弓展开攻击,一下子就射倒了离她同伴最近的怪物。 强兽人大喊着要大家逃跑,而哥布林们老早就准备采取这一步。但艾贝雷斯跟丹妮卡非常迅速地移动,凶猛地冲向最近的哥布林,雪琳则用弓箭集中攻击强兽人。 其他没被攻击到的怪物疯狂地开始跑,穿过厚厚的树林与矮树丛逃命。 一阵雾气所形成的墙在它们前方升起。吓坏了的哥布林们紧急停步,纷纷滑倒。但在它们正后方的强兽人们则向前推挤,因为它们知道,一旦停下就是死路一条。 一枝箭重重射入一名强兽人的背部,另一枝则在一秒后来到,于是,剩下两名还活着的强兽人将最前排的哥布林挤入了雾中。 汀太格站在上方的大树枝观看着战况进展,然后迅速地发动另一道咒语,声音透过一个卷起来的羊皮纸锥状筒传入雾气中。怪物们原本觉得这片雾没有什么危险,但从雾中突然传出痛苦的叫声,令这些犹豫的生物们立刻改变了想法。 三枝箭射倒了第二名强兽人,剩下的那只则满地乱爬,试图把哥布林拿来当挡箭牌。它跑到怪兽群侧面,想要绕过这片雾……结果却发现等在那里的艾贝雷斯,以及他手上的利剑。 ※※※ 「也该是你滚下来的时候了!」当皮凯尔终于爬下高大的树来到依文身旁时,依文这么咆哮着。离精灵同伴们好几码远,中间又夹了许多怪物,让依文的处境困难无比。不过,这名强悍的矮人总算勉力在没受致命伤的状况下熬了过来,因为这堆怪物比较专注于逃跑而不是打斗。 而且哥布林们很快就发现到,任谁接近依文愤怒挥舞着的斧头附近,都活不了多久。 如今,矮人兄弟背靠着背,在这场战斗中展开一场新的大屠杀。才过了几分钟,他们就让附近的怪物兵败如山倒,他们随后一路往小径冲上去,又击溃了另一群怪物。 精灵们同样凶猛地展开攻势,手持长剑的战士们从各个角度砍向怪物群,而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弓箭手,则让脱离群体的怪物们尝到苦头。哥布林族们无路可逃,也无处可躲。很快地,躺在地上死去的怪物比还站着的多,而随着每分每秒过去,这个比例则越发朝着对精灵有利的方向发展。 ※※※ 汀太格看着首只被推入雾中的哥布林没有受伤地从另一侧出现,而他得努力压抑自己想用一道闪电宰了它的冲动,因为在这场战役中,他的责任是要困住怪物,好让艾贝雷斯、雪琳以及丹妮卡来了结它们。他从袋中拿出更多干豌豆,洒在地上,跟雾气墙成垂直。这名魔法师念出适当的咒语,变出第二道雾墙,将怪物们关在里面。 丹妮卡随着雪琳再度射出的三枝箭,继续冲入困惑不已的怪物群。她将手上的短刀朝最近的怪物脖子抹去,立刻杀了一名哥布林,并让另一个倒在地上痛叫不已,凶猛气势敌人根本招架不住。 剩下的一只强兽人也无法跟艾贝雷斯的剑技抗衡。它挡开精灵第一次的试探性削击之后,就险恶地将沉重的木棒挥过来。艾贝雷斯轻松闪身躲开这一击,然后从后方欺上,将精致的长剑多次刺入这名动作缓慢得多的野兽胸口。 这名生物眨了好几次眼,仿佛想用已经模糊不清的双眼看清楚,但艾贝雷斯可不想等它决定好下一步要干什么,他挥动配戴着盾牌的那只手,将盾牌——不久前还是他父亲的——猛砸到强兽人头上。这名怪物沉重地倒下,星形的西米斯塔象征浮雕印在它猪状的脸孔上。 雪琳手中正挥舞着剑,从这名精灵王身旁出现,跟他一起充满自信地冲入哥布林群中。 走投无路的哥布林们开始回击,其中三名包围住丹妮卡,狂乱地用短剑挥砍着。但它们根本跟不上她的迅速动作、低头与弯身躲闪,因此连她的边也摸不着。 丹妮卡游刃有余地耐心等待。一名倍感挫折的怪物大力挥空,在空中画出一个大弧形。它还来不及从这个让自己失去平衡的动作中恢复,丹妮卡的脚就直直踢起,命中了它的下巴,令它的下颚整个没入了鼻子下,然后这名哥布林就立刻消失在矮树丛中了。 第二名野兽朝这名分了心的女子背后冲去。 从树梢上打下来一记魔法闪电,烧焦了它的头跟脖子。这名哥布林嚎叫着抓向伤处,而保持着完美平衡的丹妮卡转了半圈,一只脚高高踢起,以一记旋踢击中了它的脸。它的头朝一边肩膀大大转去,加入了倒在地上死去的同伴们。 丹妮卡只来得及朝汀太格感激地点点头,随即前冲,对付她的最后一名哥布林。她手脚齐飞,从四面八方打下,一次又一次地穿透这名可怜生物防卫网的空隙。一记脚踢打偏了它的剑,然后它还来不及发出投降的叫声,丹妮卡直竖起来的手指已戳入它的喉咙,扯掉了气管。 战斗在瞬间结束,所有怪物都死了。这四名同伴——其中三名身上沾满了敌人的血——坚决而严肃地站着,检视着这场必要之恶的结果。 ※※※ 「告诉你,精灵。」当艾贝雷斯跟其他同伴来到小径上加入伙伴们时,依文说道,「这事儿实在变得太容易了。」这名矮人朝两手吐了口水,抓住他的斧头柄——斧头本身正深埋在一名强兽人的头颅中。随着一记恶心的喀啦声,依文把战斧拔了出来。 「一周来的第一战,」依文继续说道,「而且这群家伙逃命比对战斗更关心!」 艾贝雷斯无法否认矮人的观察所得,但他对哥布林们逃跑所代表的意义则满意得多。 「如果我们运气够好,也许再隔一周才有战斗的需要。」他回答道。 依文被这么一堵,转而把沾血的斧头砍入土中弄干净。当艾贝雷斯转身走开时,这名矮人朝他的兄弟吐出这句话,「讲起话来真像个不折不扣的精灵。」 第三章 衷心诚意 「你就坐在那里等着我们所有的梦想——所有塔洛娜女神亲自给你的梦想——全部化为泡影好了!」三一城寨中的第二把交椅,魔法师朵瑞珍·凯·拉蒙,坐回自己的椅子,有点惊讶于自己不寻常的情绪爆发。琥珀色的眼睛从她的恩师,也是上司,艾伯利司特身上移开。 这名较年长而瘦骨嶙峋的魔法师似乎一点也不以为忤。他坐在自己舒适的椅子上摇晃着,瘦得像枯枝般的手指在面前轻敲,一抹有趣的神色显现在他枯瘦的脸上。 「泡影?」他刻意想让朵瑞珍感到不安的一阵沉默之后,他这么问道。「西米斯塔已经——或者可以说即将——再度落回精灵的掌管下,这部分的确是真的。」他承认。「但所有的回报都显示,他们的数量少得可怜。只剩不到一百名精灵还活着以保卫森林。」 「而我们却已损失超过一千名士兵。」朵瑞珍尖锐地厉声说道,「还有一千名脱离我们的指挥,回去自己山上的洞穴里了。」 「我们会从那里重新召回它们。」艾伯利司特安抚她道,「只等时机成熟。」 朵瑞珍忿忿不平,但却什么也没说。她抹去自己歪斜鼻子上的一滴汗水,然后再度把眼睛别开。带着两只骨折的手,这名女子无论是跟变化莫测的艾伯利司特,或者是突然升官的波格·瑞司共处一室,都感到不安全;除此之外,更别提艾伯利司特还有那只魔宠德鲁希尔。但她提醒自己,那只是跟在这么邪恶的人身旁工作的许多问题之一。她永远不晓得,艾伯利司特在何时会认为自己根本不需要她。 「我们手上仍有三千兵力——大部分是人类——可让我们立即指挥派用。」艾伯利司特继续说道,「哥布林也会在我们有需要时被征召回来——也许等冬天之后,那时节也较适合做侵略行动。」 「我们又会需要多少兵力?」他问道,主要对着波格而非朵瑞珍说,「如今西米斯塔徒具空壳,而萌智图书馆也元气大伤。剩下的只有卡拉敦要对付。」艾伯利司特的声音中,清楚显示了他对于这座位于因派斯克湖边,人口由农夫及渔民所组成的城镇看法如何。 「我不否认萌智图书馆有所损伤,」朵瑞珍回答道,「但我们无法确定到底有多严重。此外,你似乎也很了解西米斯塔的状况,但是否我得提醒你,我们不久前才吃了大败仗?」 「而是否我也得提醒你,那场败仗是在你,而不是我的指挥之下发生?」较年长的魔法师咆哮道,黑色眼睛发出的视线烧灼着朵瑞珍,「而且,是朵瑞珍在战争的紧要关头从森林中逃跑?」艾伯利司特看见她锐气大挫的模样,于是坐回椅子上摇晃着,转而安抚她。 「我同情你的遭遇,」他平静地说道,「你失去了泰涅克,那对你打击一定很大。」 朵瑞珍畏缩了一下。她有心理准备这件事会被提起,但真正听到还是令她感到震惊。泰涅克是她在北方抓到的一名野蛮人,她训练他成为自己的随身护卫,同时也取代艾伯利司特成为她的爱人。朵瑞珍毫不怀疑,当较年长的魔法师听到这名神勇的战士被杀时,一定感到相当满足。杀泰涅克的是一名比他矮了几乎两尺,体重也约只有他三分之一的女子。朵瑞珍知道,德鲁希尔在回报他的死讯时,刻意贬低了那名年轻女子的能耐,就只为了要在这两名魔法师之间煽风点火。 朵瑞珍非常想要扳回一城,想在年长魔法师的面前大吼,说他根本不了解那名年轻女子的力量。那是丹妮卡,伴护着凯德立的一名武僧;而朵瑞珍在西米斯塔遇到的其他敌人也一样难缠。她望向德鲁希尔,它虽然栖息在她身侧,却把自己狗形的脸埋在皮质双翼内,一点也没有支持她的意思。 「卑鄙又懦弱的东西!」朵瑞珍忿忿地说。自从回到三一城寨之后,德鲁希尔就一直避免跟朵瑞珍接触。她知道它对艾伯利司特毫无忠诚之心,只是艾伯利司特是现在掌权的人,而这名狡狯的小恶魔总喜欢倒向占优势的那方。 「玩笑开够了,」艾伯利司特突然说道,「有些突然冒出的问题阻碍了我们计划的进行。」 「例如你儿子。」朵瑞珍忍不住插嘴道。 艾伯利司特脸上的微笑暗示朵瑞珍,她有点捞过界了。「我儿子,」这名魔法师复诵道,「亲爱的小凯德立。对,朵瑞珍,他的确是个最无法预测的严重问题。你说是吗?小波格?」 朵瑞珍望向三一城寨中最年轻的魔法师,波格·瑞司,她跟她的导师都习惯叫他「小波格」。 这名年轻人对这个轻蔑的称呼皱起了眉头,虽然他不是不知道这种事可能发生。他跟其他两名同伴极为不同,也不欣赏他们的笑话。他一摆头,将长而绑成绳状的褐色头发甩到一只耳后,远离他不断剃光的那面头侧。 朵瑞珍对波格的夸张行为早就感到厌烦,几乎对他可笑的发型咆哮出声。 「你的儿子的确是个不小的问题,」波格回答道,「但对于伟大艾伯利司特的儿子,我们还能期待什么呢?如果小凯德立决定要为另一方效力,那我们最好多注意他。」 「小凯德立。」朵瑞珍咕哝道,脸上出现了不屑的表情。「小凯德立」大概还比这名新进魔法师还大个两三岁! 艾伯利司特拿出一个小而鼓胀的袋子,并晃了一下好让其他两人晓得鼓胀是来自于钱币——大概是金币。朵瑞珍了解这个袋子所代表的意义,知道艾伯利司特——同时也是波格——用来买的是什么。波格出身西门,位于众龙之湖的湖口东北方四百里处的一个城市。西门是著名的繁忙贸易都市,同时也因当地一个叫做「夜之面具」的暗杀集团而闻名,有国度之中最残酷的杀手。 「就算是你的『夜之面具』,也没那么容易解决那个小学者,无论他在西米斯塔或回到萌智图书馆都一样。」朵瑞珍表示道,而她这么做,只为了想减少一点艾伯利司特对自己儿子那冰冷态度中的尖刻成分。就算她很恨凯德立——他不但弄断了她的手,还把她身上的魔法素材都偷了——朵瑞珍还是无法相信,艾伯利司特对自己亲生儿子所展现的恶意。 「他不在西米斯塔,」波格露齿而笑回答道,褐色的眼睛闪耀着兴奋,「也不在萌智图书馆。」朵瑞珍盯着波格,她突然展现出的兴趣,显然让这名一年轻的魔法师挺高兴。「他在卡拉敦。」 「无非是在组织驻军。」艾伯利司特补充道。 「你怎么知道?」朵瑞珍问波格。 波格望向艾伯利司特,后者再度摇晃一次装了金币的小袋子。钱币所发出的撞击声令朵瑞珍背脊一阵发凉。波格跟西门暗杀集团的联系,以及他在三一城寨的地位由来,都昭然若揭。 虽然她的手还是非常痛,但朵瑞珍不禁为这名年轻学者感到悲哀。 「一次解决一个问题,亲爱的朵瑞珍。」艾伯利司特说道,这个想法他从前就提过,那时他告诉朵瑞珍自己要如何对付儿子。再一次地,这名较年长的魔法师晃了晃装金币的袋子,而同样再一次地,一股寒颤窜上朵瑞珍的背脊。 ※※※ 艾贝雷斯跟丹妮卡坐在戴奥尼巅山顶,那里是个适合防御的地形,精灵们将之作为基地。在这个充满星光的夜晚,只有少数几名精灵还在附近,而且此时已经没有警备驻军存在的需要了。事实上,根据哈玛丁所说——而且自从凯德立几周前逼她帮助精灵以来,这名树精从树木们得来的消息就十分正确——在山脊方圆十里之内,都已经没有怪物的踪影。 这是个平和安祥的夜晚,没有长剑交击的声音或垂死的呼喊。 「风变凉了。」艾贝雷斯说道,将自己的旅行外套脱下示意丹妮卡穿上。丹妮卡照做了,并在精灵旁边的厚厚草地上躺下,仰望天上数不清的星星以及几片飘动浮云的黑影。 艾贝雷斯的轻笑声令她再度坐起。她循着精灵的视线望向陡峭山坡的底部。她眯起了眼睛,只能模糊地分辨出三个身影——一个是精灵的,其他两个则无疑属于矮人——他们在树林间冲进冲出。 「是雪琳?」丹妮卡问道。 艾贝雷斯点点头。「她在过去几星期来已经跟矮人成为好友,」他说,「雪琳佩服他们的勇气,而且对于他们愿意留在此地与我们并肩作战很感激。」 「那国王也会感激吗?」丹妮卡狡诘地问道。 艾贝雷斯对她开玩笑的讽刺露出一丝微笑。他回想起自己第一次与矮人相遇的情形,当时他几乎跟依文打起来。如今那似乎是好久以前的事!艾贝雷斯那时还只是个王子,对当时的国王,也就是他父亲,在森林面临危机时的做法相当不以为然。 「我并没有不知感激,」他柔声回答道,「我永远不会忘记我所亏欠矮人兄弟们——以及你的。」他的视线与丹妮卡的锁在一起,银色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这名女子亮丽的棕色眼瞳。 他们的脸庞接近,距离不到一寸远。 丹妮卡清了清喉咙,别开脸。「这场战争已接近尾声。」她表示,打破了这一刻的气氛。艾贝雷斯立刻知道她的话将导向何方,因为她几天前就已经开始暗示自己未来的计划。 「在本季剩下来的日子里,我们不会受到哥布林的侵害。」这名精灵王坚定地说道,「但恐怕等春天来临,山路重新开通,新的攻击又会出现。」 「希望到那时,卡拉敦跟萌智图书馆都已经有足够军力。」丹妮卡表示。 「你会去促成这件事吗?」 丹妮卡转头往下看着长满青草的山坡,三个身影此时逐渐在接近中。 「我从来就不喜欢树。」他们听见依文一面揉着自己的鼻子,一面抱怨道。 「我以为像矮人这种身高应该不会被低矮的树枝打到才对。」雪琳带着一串音乐般的笑声回答道。 「嘻嘻嘻。」皮凯尔加上这句,明智地闪开依文的一记反手攻击。 「已经到了我、依文及皮凯尔该离开的时候了。」丹妮卡突然说。她恨这些话,但却不得不说出口。艾贝雷斯的微笑立即消失,他犀利地看着这名女子良久,并没有回话。 「也许,当初我们应该跟艾福利和鲁佛一起回去图书馆的。」丹妮卡继续说道。 「或者,也许你该信任图书馆跟卡拉敦的人们能够自行处理这些事。」艾贝雷斯插嘴道,「你们可以留下来的,三个人都可以。我永远欢迎你们,而且我向你保证,在冬天的白雪覆盖下,西米斯塔有一种全然不同的美丽。」 「我相信你的话,」丹妮卡回答道,「但恐怕我真的得走,有——」 「凯德立在。」艾贝雷斯接口道,虽然心中非常失望三位朋友不久就要离开了,却还是微笑着。 丹妮卡没有回答,因为她甚至不清楚自己的感觉到底是什么。她回头望向山坡,在那儿,依文跟皮凯尔还在努力想到达雪琳老早就在等着的地方。此刻他们几乎已经到了,但显然依文又讲了什么冒犯到他兄弟的话,因为皮凯尔朝他冲过去,两人又在地上扭打起来。精灵少女放弃地将双手朝天一甩,自己开始快速地朝艾贝雷斯跟丹妮卡接近。 一等她来到两人身旁,她的微笑就被一个奇妙的表情所取代。她打量了丹妮卡的脸一会儿后,了然于心地说道,「你们要走了。」 丹妮卡没有回答,她几乎无法望向精灵少女的脸。 「什么时候走?」雪琳的音调仍然平静而镇定。 「很快——也许就是明天。」丹妮卡回答道。 雪琳考量了这个苦乐参半的消息良久。丹妮卡是因为战争胜利才离开,森林再度安全了。她可以自由地回来,或者精灵也可以去找她,而不会受到太多哥布林或兽人的威胁。 「我赞同你的选择。」雪琳平稳地说道。丹妮卡转头打量她,没有预期到这名精灵会表示同意。 「此地的战争已经获胜,至少目前是这样。」这名精灵少女继续说道,愉快地在清新的夜晚空气中转了个圈。「你还有许多责任在身,而且,你当然还得在萌智图书馆做研究。」 「我想带依文跟皮凯尔一起走。」丹妮卡回答道,「他们在图书馆也有责任得尽。」 雪琳点点头,回头望向山坡,那对兄弟此时正第三度尝试要爬上山来。从丹妮卡所在的角度,满天星光下,她能看到这名精灵少女紫罗兰色眼睛中的真诚喜爱之情。丹妮卡知道,雪琳装出状似轻松的态度,是因为她相信丹妮卡的决定是对的,而不是因为她乐见丹妮卡跟矮人们会很快离开。 「如果春天时战斗再度开始……」雪琳开始说。 「我们会回来。」丹妮卡向她保证道。 「回哪去?」依文终于爬到了山顶。他甩动一脸黄色胡子,把两次滚下山时缠在其中的细枝跟树叶抖掉,然后把胡子塞回宽腰带里。 「回西米斯塔。」雪琳解释道。「如果战争又再度开始的话。」 「我们有要去哪吗?」依文问丹妮卡。 「喔哦。」皮凯尔呻吟道,开始有点了解状况。 「冬天的第一波寒气即将来袭,」丹妮卡回答道,「往雪片山脉的路会无法通行。」 「喔哦。」皮凯尔再度说道。 「你说得对。」依文思考了一阵后回答道,「这里的事情也弄得差不多——已经没啥东西好打了。我跟我兄弟很快就会觉得无聊;此外,自从我们走后,图书馆里那些教士大概从没吃顿好的!」 雪琳在依文头侧敲了一记,依文不可思议地回头望向她,结果发现她正离情依依地微笑着。就连这名粗鲁不文的矮人也看得出,美丽少女在精致面容底下所隐藏的痛苦。 「你还欠我一场较量。」雪琳解释道。 依文哼了一声然后清了清喉咙,在用衣服擦过鼻子时偷偷地把袖子拉高点,以抹去眼中的湿润。丹妮卡很惊讶看到,这名矮人在顽强外表下显露出了脆弱。 「哼!」依文咆哮道,「什么较量?你跟另外那个小子也差不多!」他朝着艾贝雷斯指控地摇摇手指,几周前他才跟艾贝雷斯较量一场,打成了平手。「你就只会跳来跳去,不然就是一直绕圈圈,直到我们两个都累翻!」 「你以为在侮辱了我的族人后,我还饶得了你?」雪琳咆哮道,双手叉腰,走过去站在矮人正上方往下俯瞰他。 「等你来饶我?门都没有!」依文反唇相讥,用一根短胖的手指戳戳雪琳的腹部。「哼!」依文咆哮道,然后他一转身就走了。 「哼!」雪琳学他说道,但她的声音太好听了,学不出矮人的粗鲁劲儿。 依文一溜烟跑回来,朝她横眉竖眼,然后示意皮凯尔跟他一起离开。「现在,你拿回你的宝贝树了,精灵。」依文对艾贝雷斯说道,「不客气!」 「我也向你道再会,依文·石肩。」艾贝雷斯回答道,「我们感谢你和你的杰出兄弟。如果你们再经过这里,西米斯塔的大门会为两位开启。」 依文朝皮凯尔笑了笑,「他还以为那什劳子大门挡得住我们!」他吼道,接着他朝雪琳的臀部拍了一记,然后在她还来不及反应之前就闪身逃走了。 「我也必须先告退了,」丹妮卡对艾贝雷斯说,「黎明前我还有许多准备工作得做。」 艾贝雷斯点点头,但喉咙中的哽噎令他无法言语。丹妮卡跑下山坡去追上矮人们,然后雪琳就在这名银色眼瞳的精灵王身旁坐了下来。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这名精灵少女说道,「你爱她。」 艾贝雷斯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承认道,「打从心底爱着。」 「而她爱凯德立。」雪琳说道。 「打从心底爱着。」艾贝雷斯忧郁地回答道。 雪琳努力挤出了一抹微笑,试着想提振这位好友的精神。 「我可从没想过,西米斯塔的精灵王竟然会爱上一个人类!」雪琳假装夸大地说道,还推了艾贝雷斯的肩膀一下。 这名精灵将银色的眼睛转向她,苦笑了一下。「我也从没想过,一名精灵少女会被一个留着黄胡子的矮人吸引。」他回答道。 雪琳一开始的反应是不可置信地大笑,因为她只当依文跟皮凯尔是朋友,以及值得信赖的盟友,除此之外的揣测都可笑极了。但是,这名精灵少女仍然沉默了好一会儿,望着现在已经空荡荡的山坡地。 没有石肩兄弟在,那里的确是一片空虚。 第四章 黎明前的长夜 波格·瑞司试探性地敲敲小会议室的门。他跟恶名昭彰的「夜之面具」打交道时,从来没感到自在过。就在同一天早上,约二十名的暗杀者陪同两名「夜之面具」的首领来到三一城寨,许多比波格还要老资格的杀手,都很期待这项似乎相当简单的任务。 穿着黑袍的守卫先对这名年轻魔法师进行搜身,才让他进去。波格注意到,这两名守卫看起来相当不起眼,也许是暗杀集团中的新人。他们穿着西门地区杀手集团的标准服装:不显眼的侍从服,以及镶着银边的黑色眼罩式面具。一名守卫露出獠牙朝他微笑,令波格觉得他的血统应该多半来自兽人而非人类——在暗杀集团中相当常见——这个想法令一阵冷颤窜入这年轻魔法师的背脊。 不过,无论这两名守卫是人类与否,波格都觉得不舒服。就算这些杀手公开展示出自己没带武器,但他还是晓得,这些人总还是带有不少家伙在身上,而且也早被训练成空手即可杀人。 等到搜身完毕,两名守卫领着年轻魔法师进入房间,然后他们就回去门前,面无表情地各自站在门的两边继续站岗。 一待他们离开,波格就忘了他们的存在,因为,这名年轻魔法师对坐在舒适房间内的两个人更有兴趣。在他附近坐着一名瘦弱的男子——如果他是人类的话——他几乎像女人一样,而且显然非常孱弱,不断地发出一连串带着痰的咳嗽声。这名男子脸上一点都没有胡子的痕迹,甚至连胡渣也没有;整张脸干净又柔嫩,几乎不像是名成人。他那对没精神的眼皮懒懒地垂着,而过于厚而丰满的嘴唇,则长得几乎像是孩子乱涂鸦画出来的样子。 坐在这名男子对面的是一名肌肉发达、健壮无比的家伙。满脸的胡须,以及一头乱发都是火般的红色,一双臂膀则可以不费力气地就把波格折成两截。然而,这个强壮的男人则似乎比那名瘦弱的男子还要更不像暗杀集团的人(就波格对「夜之面具」的了解而言)。他腰间绑了一把非常显眼的大剑,身上也带着许多战斗所留下的伤疤。他的服装也很不像一般杀手:他手腕上戴着一副饰有钉扣,上面有许多小宝石闪闪发光的腕甲,而他那纯白的旅行外套则是从一只较小型的北方极地的熊背上所割下。 「你就是波格·瑞司?」健壮的男人用顺畅的男中音问道,声音中有一种波格所没料到的锐利与深沉特质。 这名魔法师点点头,「你好,『夜之面具』的伙伴。」年轻魔法师回答道,同时深深地一鞠躬。 健壮的红发男子出现了好奇的神情,「没人告诉我你跟集团还有关系,」他说,「我只听说你跟集团达成离开的协议。」 波格紧张地将身体重心从一脚换到另一只脚上。三年前,他付了好大一笔钱才被允许离开「夜之面具」,而且就算他付了这些贿赂,要不是因为他的父亲是西门地区的重要商贾人士——跟集团有政治关系以及人脉——波格早就会被当作无法胜任「夜之面具」成员的人一般处置了,也就是——死。 「能见到一位声称曾属于我们一员的人还真不容易。」红发男子嘲弄地说,原本文明的声音充满了讽刺意味。 波格再度换了换姿势,而且他得努力提醒自己,现在可是在三一城寨里,他的地盘,而且艾伯利司特跟朵瑞珍就算再怎么轻视他,也会帮他一把。 「当时的情况很特殊。」这名年轻魔法师回答道。他不安地甩了甩绑成绳状的棕发,泄漏了心中的不安。「我有另一项任务,需要我远离西门地区。如你所见,我的离开让双方都得到好处。我获得了你们无法理解的权力,而且若你们能帮我完成这件小小任务,也会得到非常好的报酬。」 壮硕的男子露齿而笑,似乎在嘲弄波格所谓的权力,同时望向旁边孱弱的同伴,后者似乎对这整件事都不太感兴趣。 「请坐。」壮硕男子敦促波格道,「我是范德,这次小任务的接洽人,而我的同伴则是『鬼魂』,一位极为不凡而技术高超的人。」 波格在两人之间找了个位子坐下,轮流盯着这两名似乎难以信任的合作伙伴,想理出一些头绪来。 「有什么问题吗?」范德研究波格的动作一会儿之后问道。 「没有。」波格立即冲口而出。他逼自己镇定下来,「我只是很惊讶,为了这么简单的任务,竟然派了这么多人来。」他承认道。 范德大笑出声,但随即突兀地停住,一阵奇妙的表情掠过他脸上。他愤怒的瞪视落到鬼魂身上,同时整个身体则开始产生一连串的变化,接着,令波格惊讶不已的是,范德跟他身上的东西全都开始变大。 本就已十分巨大的剑变得更加庞大无比,被当作披风的北地熊皮也不再只是一片小型皮草而已。因为范德仍坐着,所以波格无法确定到底他变得多大——但波格猜想,至少足足有十尺高。 「你是?」他半是询问半已猜到答案,认出了这名巨人来自何处。如今波格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光是让一名非常显眼的红头发巨人加入「夜之面具」集团中就已经够令人震惊了,而且他还是一个伏保巨人? 范德丝毫没放松地继续愤怒地瞪视,浓得像小树丛的眉毛下方,一双黑眼紧紧盯着鬼魂。不过,他很快就恢复自制,重新靠回椅背上。 「不好意思,」他出乎意料地对波格说道,「我确实是巨人族的后代,虽然我通常不会显露出超乎人类的状态。」 「那为什么——?」波格开口问道。 「小心为上。」范德迅速打断他,低沉的声音中显示不希望波格继续追问下去。 波格可不想跟一名八百磅重的巨人争论。他像是要保护自己一样将双手交叉在大腿上,努力想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对我们派来的人数有疑问?」范德问道,回到魔法师最初提的问题上。 「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波格重申道。 「『夜之面具』从不大意行事,」范德冷冷地回答道,「看起来简单的任务往往是最困难的。我们不会犯错,这就是我们能收取高额酬金的原因。」他把巨大的头颅往一边倾——看起来相当不像巨人会做的姿势,波格这么觉得——然后望向波格袍子腰带上的小袋子。 这名年轻魔法师了解他的暗示,把那小袋金子从腰带上取下,然后交给范德。「这是酬金的一半,」他解释道,「你的上司同意如此。」 「也是你上司同意的。」范德迅速回话,不想让波格显得占了上风,「我想,那是一名叫艾伯利司特的魔法师。」 波格没有回答,既没有同意也没否认这句话。 「而你会以三一城寨的代表人身份跟我们一起行动,对吗?」范德既是提问,同时也在陈述事实,「又是另一个特殊的情况。」 「这点也是协议好的。」波格坚定地回答道,但他不断紧张地移动手指头,跟声音中的坚定之意恰成对比。「双方都同意。」他精明地加上这句,「主要是因为我曾是集团中的一员,了解你们的行事方式。」 范德压下自己想戳破这名矫揉造作年轻人膨胀自我的冲动。这名巨人知道,艾伯利司特是额外付了一笔钱才让波格能够参与此事,而且这名年轻魔法师会被指派此项任务,也完全跟他过去在暗杀集团待过的经验无关。 「我会跟你们一起去卡拉敦,」波格继续说道,「好把进度完整地跟我的上——同僚报告。」 范德大大地微笑起来,因为发现波格说溜嘴。「不管你在凯德立的死亡过程中扮演什么角色,该付给『夜之面具』的酬金都是一样的。」他严肃地说道。 波格点点头。「我的角色是个观察者,就只有这样;当然,除非你这位主事者决定做些改变。」他同意道,「我是否可以请问,你在此事中扮演的角色又是什么?」波格停了一下,他晓得自己可能有点逾越,但在这项交易中,他不能容许范德占了这么大的上风。「一名伏保巨人似乎不太可能公开在卡拉敦的街道上行走。而且那鬼魂又要怎么做?」 「他叫『鬼魂』,不是『那鬼魂』。」范德厉声说道。「你最好别忘记这点。至于我的角色,」他继续说道,语气稍微缓和了下来,「则与你无关。」 范德对维护鬼魂比对维护自己还要热心得多,这点让波格相当好奇,尤其波格刚才是直接对伏保巨人表示了质疑。 「鬼魂是开路先锋,他会收集资料,增加我们对目标的了解。」范德继续说道,「我手下有二十名精良的杀手可派用,所以我们必须要在卡拉敦附近——而不是城内——设立一个基地。」 波格对这个简单直接的逻辑推理表示同意。 「那我们早上出发。」范德接着说道,「你准备好了吗?」 「当然。」 「那么这次的会面就结束。」范德突兀而不容质疑地宣布道,同时朝门的方向做了个手势。两名穿着黑袍的守卫立刻来到波格身旁,护送他出房间。 波格一面慢慢走下长廊,一面回头看了房间门好几次。一个伏保巨人加上一个孱弱男子?这个组合实在怪得可以,不过,波格在「夜之面具」只待了一个月又一天,就哀求着要离开,所以他至少得对自己承认,他对于这个集团行事方法的了解非常有限。 不久,波格就把关于范德跟鬼魂的思绪抛到脑后,而专注在他所计划的另一场会面上。在艾伯利司特的要求之下,波格会跟德鲁希尔会面,好了解凯德立跟他的同伴们。这名小恶魔曾经两度跟凯德立交手——两次都是三一城寨的大灾难——而且比谁都了解他。 波格渴望得到这些资讯。他对「夜之面具」派这么多人来加入这项任务感到不快,这并不是说他希望凯德立有机会逃跑,而是他希望自己能够直接参与任务执行。波格·瑞司最想要的就是在这次暗杀行动中扮演关键角色,以得到艾伯利司特以及特别是朵瑞珍的尊重。 他对于那些嘲弄感到厌烦无比,讨厌被叫做「小波格」。当波格把艾伯利司特那爱惹麻烦儿子的项上人头带回来时,那位自以为了不起的朵瑞珍——她带着一双碎掉又肿胀的手,身上有价值的东西又被拿光,从西米斯塔跑回来——会作何感想?毕竟,凯德立是朵瑞珍这么狼狈的原因所在。 波格大胆地想象,自己在三一城寨的地位也可能上升,成为艾伯利司特之下的第二把交椅。朵瑞珍的手痊愈得太慢了;城堡内的教士们甚至觉得,她的许多根手指将根本无法再伸直。施展魔法的时候,正确的手势非常重要,因此朵瑞珍的魔力会受到多大的影响? 波格渴望地搓搓自己柔软的双手,加速走向会面的房间,在那里,德鲁希尔正等着。它将会引导他迈向发达之路。 ※※※ 「你竟敢那么做!」一等波格离开,这名伏保巨人就朝他的同伴吼道。他朝两名守卫点一个头,他们就手忙脚乱地离开了房间。这名巨人从椅子上跳起来,威胁性地朝前踏了一步。 「我不晓得我的……你的……身体会回复原样。」这名身材瘦小的男子抗议道,试着在舒适椅子的垫子上缩得更深点。「我以为魔法会更持久,至少撑过会面时间。」伏保巨人抓住瘦小男子的衣领,一把将他提到空中。「啊,范德。」这名巨人哼道,脸上的表情是欺瞒的镇定,「亲爱的范德。」这名伏保巨人的脸突然因愤怒而大变,一掌击上瘦小男子的脸,打断了他的鼻子。一记反手掌掴让一边脸颊肿起,另一记则让另一边脸也肿了起来。然后,这名伏保巨人脸上带着一抹邪恶的微笑,抓住瘦小男子的一只前臂,用力将它折断,力道大到男子的手指都碰到了手肘。 殴打持续了几分钟,最后这名伏保巨人终于把意识不清的男子丢回椅子上。 「如果你再敢骗我……」这名红发巨人警告道,「如果你再让我在波格·瑞司这种人面前蒙羞的话,我会折磨你直到你哀求我杀了你!」 这名瘦小的男子,也就是真正的范德,蜷缩成胎儿般的姿势,把破碎的手臂拢在怀里,觉得自己脆弱无比,而且非常害怕地被囚禁在鬼魂孱弱的身体里。 「我要我的身体。」鬼魂突然说道,很不舒服地扯着自己那副伏保巨人身体,「你多毛又令人发痒!」 范德坐起来猛点头,急着想回到自己的身体中。 「但不是现在。」鬼魂朝他咆哮道,「等到伤好了再说。除非身体是在完美状态,我不会回去。」他满怀恶意地说道,「就像我当初给你时的状况。」 范德摊回椅子里。在过去这几年来,这种游戏已经重复多次,但除此之外他又有什么选择?他没办法逃离鬼魂的邪恶掌控,无法对抗鬼魂的魔法力量。范德只想回到自己身体里,然后好好揍一顿那个瘦小男子,但他知道鬼魂会立刻把身体换回来,然后范德就得承受自己攻击所造成的痛苦。范德知道,鬼魂会继续打他,也许会持续几个小时,直到可怜的范德崩溃而且开始哭泣,哀求他的主子停下来。 这名被困住的伏保巨人一只手抚上他断掉的人类鼻子。它已经开始痊愈了;疼痛不再,血也止住。断掉的前臂再度伸直,范德可以感觉到骨头接合时的搔痒感。几分钟之后,他就开始安慰自己地想着:然后我就可以要回自己的身体,我的强壮身体。 「我要走了。」鬼魂对他说道。他朝范德威胁地伸出一只手指,「别忘了你跟我的精神同在。」他警告道,「我会回来找你,就只找你,范德,无论有多远,无论什么时候。」 范德将眼光移开,没有办法否认这个威胁。有一次他试着想逃离这可怖的恶梦,一路回到自己在世界之脊的家乡,但远在千里之外的鬼魂却找到了他,而且强迫进行了身体交换。只为了让范德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多愚蠢,鬼魂就在米拉巴东方的一条荒凉小路上,残酷地杀了范德好几名伏保巨人族人,包括他的兄弟。范德还栩栩如生地记得那恐怖的一刻,当鬼魂把他的身体还给他时,自己巨大的手中竟握着亲生长子的左手臂。 当范德回到西门时,就把鬼魂给杀了,几乎把瘦小男子的头从肩膀上扯掉,但一周后,鬼魂竟笑着走入范德的扎营地。 范德从冥想中回过神来,望着他恨之入骨的这个人。鬼魂站在他旁边俯瞰着他,一只手上戴着黑手套,另一手则戴着白色的,脖子上戴着的金链子尾端缒着一只式样类似的镶金边镜子。 随着这名伏保巨人双掌的一记拍击,范德感觉到自己飘浮了起来。他那拒绝屈服的灵魂不屑地往回看着倒在地上的孱弱身体,然后往前望向巨大的四方形。当范德进入他那伏保巨人身体时,一股烧灼般的痛苦穿透了他。他的灵魂扭曲晃动着,调整自己到适当的形状,将范德导向新的生命循环。 鬼魂跟往常一样,比范德先一步从灵魂交换的过程中出来,已经舒服地坐在一张椅子里,凝视着这名伏保巨人,等范德渐渐恢复意识。如今,孱弱的身体穿戴着手套与镜子——这些魔法器具总是跟随主人移动。一等范德显现出不会攻击他的样子,鬼魂就紧握双手,阖上眼睛。手套跟镜子消失,但范德从痛苦的经验中得知,这些魔法器具随时可以立刻被召唤出来。 「你就按照计划,跟团员及那魔法师出发。」鬼魂指示道。 「我们要拿波格·瑞司怎么办?」范德问道,「我不信任他。」 「这没关系。」鬼魂回答道,「反正你也不信任我,但我晓得你为我温暖的人格倾倒。」 范德非常想把鬼魂带着爱睡眼睛脸上的沾沾自喜笑容一拳打掉。 「魔法师要跟我们一起走。」鬼魂指示道,「艾伯利司特付了一笔钱让瑞司同行。就这么一个小小不便来说,那可是堆不少的金子。」 「这么做是为什么?」范德忍不住问道。他对于这些存心不良的家伙会搞出一些看起来没什么意义的阴谋计划,总是相当惊讶。 「艾伯利司特相信,若送一名信差同行,他就能对情况有所掌握。」鬼魂回答道,「这名魔法师总想知道所有事情。他无法忍受任何会直接、或间接影响到他的事,并且在他不知情的状况下发生。」 范德不否认这点。他只见过艾伯利司特一次,而鬼魂则与那名瘦骨嶙峋的魔法师谈话不超过三次。但这名伏保巨人不怀疑鬼魂的洞见。这名瘦小男子对于他人性格有不寻常的掌握能力,尤其是性格上的缺点,他总能想办法利用那些部分得到对自己有利的结果。 ※※※ 早晨的光亮不禁令年轻学者眨起眼。光线闪耀在因派斯克湖上,透过凯德立房间阳台的门上窗户照进来。早餐已经放在凯德立旁边的桌子上——他注意到分量出奇地多,不禁微笑了起来。它们是份贿赂,是布瑞南对凯德立帮忙保守秘密的道谢方式。费德嘉若知道布瑞南都在哪里消磨夜晚,可不会轻饶儿子的。 凯德立的确饿了,而且食物看起来很美味,但当这名年轻学者注意到,窗户旁的桌子上还摊开着普世和谐之书时,他感到一股更深层而迫切的饥饿感。他只拿了一个小面包,然后就走向书桌。 跟之前一样,凯德立吞噬着书页以及上面模糊的文字,速度快到自己的眼睛都跟不上。他在几分钟内就翻完了整本书,然后又从最前面重头开始,几乎是拼命地往前赶,好让那首神秘的歌曲不致中断。凯德立不晓得自己那天到底把这本书看了几次。当布瑞南带着午餐,然后是晚餐进来时,他没有从阅读中抬起头来,也没有停止聆听歌曲。 白昼的光线渐渐消失,而凯德立还是继续着。当房内的光线暗到无法阅读时,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走过去把灯打开,但他连那动作所需的时间都嫌浪费。凯德立几乎没去想自己在做什么,就回想起念过的一页,一段特定的旋律,然后说了几个简单的字句,接着房间中就充满了光。 歌曲的流泄中断了。凯德立坐在那里眨着眼,很惊讶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他回过头追溯刚才自己心里所进行的几个步骤,回想起那一页书,它的影像无比清晰地呈现在他脑海里。他再度说出咒语,改变了音调,并更动两个字。 光消失了。 凯德立摇晃着从椅子上溜下来,倒在床上。他将一只手臂横过双眼,仿佛这个动作可以帮他挡掉对于刚才所发生的事的困惑记忆。 「我明天早上得去见那名魔法师。」他大声地自言自语,「他会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凯德立一点都不相信自己的话,但他拒绝相信这个事实。 「明天早上。」他再度说道,一面希望睡眠可帮他带来平静。 然而,对于这名苦恼的年轻人来说,距离早晨还有好几个小时得过,还有好几个梦得做。 ※※※ 波西佛跳上房间窗户——不,不是窗户,而是阳台门。凯德立打量着这幅奇怪的情景,因为这只松鼠的巨大体型让门看起来像个小窗户。凯德立直觉地知道它是波西佛,但这只松鼠为什么足足有六尺高? 白色松鼠进入房间来到他身旁。凯德立伸出手去拍拍这只动物,但波西佛缩回去,然后又冲回来,用如今已不再细小的爪子撕抓向凯德立腰带上的小袋子。凯德立开始要反抗,但其中一个小袋子被扯开来,卡卡沙果不停地流泄到地上。 那是几百枚、几千枚的卡卡沙果!巨大的松鼠急切地一把一把将它们塞到圆鼓鼓的嘴里,于是地面很快又变干净了。 「你要去哪里?」当这只松鼠跳开的时候,凯德立听见自己问道。不知何时,门已经又被关上,但这只松鼠直接冲过去,把门板都从铰链上撞落下来。然后波西佛跳过阳台栏杆,消失了。 ※※※ 凯德立从床上坐起——但那却不是他的床,因为他不在自己的房间里,而是躺在旅馆的大厅中。他知道,时间已经很晚了,而且四周非常安静。 凯德立感觉房间里还有其他人,在他身后有个像鬼魂般的东西。他鼓起勇气,猛然转身。 接着他就大叫出声,因全然的绝望而扯开喉咙尖叫。待他如子的艾福利教长,他的恩师,就躺在房间中一张小方桌上,胸膛整个破开。 凯德立不必走过去检视,就可以知道他已经死了,而且整颗心脏已被挖出来。 凯德立从床上坐起——这次确实是在自己的床上。他的房间很安静,只有阳台门在晚风的吹拂下,偶尔传来一阵刮擦声。一轮满月升起,银色的光芒透过窗户舞动着,在地板上形成数片阴影。 这幅平静的景象却似乎远不足以将梦境驱离。凯德立试着回忆起书中那页内容,试着想记起那句咒语、那句吟咏,让房间沐浴在光芒中。他既疲累又苦恼,而且那一整天——以及之前的一天——都几乎没吃东西。书页的影像就是不出现,所以他只能在微光中静静地躺着,心里怕得要命。 只有月光静静地洒下。 而黎明,则还要好久好久才会来。 <hr /> 注释: 第五章 再度返乡 当丹妮卡跟石肩兄弟走入萌智图书馆二楼的南侧厅堂时,一连串叫声自他们前方响起。他们还没到达艾福利教长的办公室,就知道喧闹的源头就是他,而且他们也从到达后所听到的耳语得知,正在挨骂的人是齐尔坎·鲁佛。 「你们回来真是太好了。」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女教长波缇洛普踱向这三人,脸上带着温暖的微笑,身上则穿戴着如今已成她标准装扮的长袖长袍,以及一双黑色手套。从她脖子以下,没有半寸肌肤露出;此外,在黑色袍子跟剪得短短的灰白相间头发中间,她的脸几乎像跟身体分离了一般,宛如飘浮在一个空荡荡的背景中。「我真怕你们爱上西米斯塔了——这也是可以理解的。」这名女教长诚心地说,平静的语调中没有一丝批判意味。 「说什么傻话!」依文嗤之以鼻,用力地摇晃着头,「那么精灵味儿的地方,我怎么可能喜欢。」 皮凯尔踢了他的胫骨一脚,然后这对兄弟彼此怒目而视。 「西米斯塔很棒,」丹妮卡承认道,「尤其是当我们把怪物全部击退之后。笼罩在精灵森林上的阴影似乎已经减轻了不少。」 波缇洛普点点头,再度闪现了一抹温暖的微笑。「你们要去见艾福利教长?」这句话同时是问句也是陈述。 「这是我们的职责,」丹妮卡回答道,「但他今天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依我看,鲁佛可以轻易毁了任何人的好心情。」依文插嘴道。 波缇洛普再度点点头,挤出了一个有些紧绷的微笑,「齐尔坎·鲁佛在森林中的行为不会被轻易遗忘。」她解释道,「这名年轻教士若想要重新取得教长们的信任——特别是艾福利教长的——可得好好努力一番。」 「他活该!」依文忿忿地说道。 「喔咿!」皮凯尔加上这句。 「我听说鲁佛已经受到一些惩罚了。」波缇洛普另有深意地继续说道,刻意望向丹妮卡的拳头。 丹妮卡无意识地将罪魁祸首的双手藏到身后。她无法否认,当鲁佛在森林中抱怨同伴无能时,她的确出拳打了他。她也无法否认,自己的确非常享受击倒这名满口大话的蠢蛋。然而,她的行为确实莽撞,而且也许有某些后果她得去承担。 波缇洛普感觉到这名年轻女子的不安,于是迅速转移了话题。「等你跟艾福利教长谈完之后,」她对丹妮卡说,「请来找我。我们有很多该讨论的事。」 丹妮卡知道波缇洛普指的是凯德立,而且她有千百个问题想立刻请教女教长。但她只是点点头,保持沉默,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职责所在,而个人愿望只得缓一缓。 观察力敏锐的女教长了然地微笑,并说,「等会儿见。」然后对这名年轻女子眨眨眼,就走开了。 丹妮卡看着她走开,对凯德立的思念,随着仁慈的波缇洛普每个步伐千头万绪地涌出。依文穿着靴子的脚不耐地拍打着,提醒丹妮卡还有其他要务在身,于是她不情愿地回身面对两名矮人。「你们两个准备好面对艾福利了?」 依文不怀好意地轻笑道,「包在我身上。」这名矮人向她保证,并抓住她的臂膀,拉她往肥胖教长的办公室走去。「如果那胖家伙对你不礼貌,我就威胁他要减少他的晚餐量。当一个地方的厨子,权力可不小哪!」 丹妮卡同意这点,但当她接近门口,并更清楚地听见艾福利发怒的程度时,却没感觉好受多少。 「全都是借口!」这名教长大吼,「你总是满嘴借口!你为什么不对自己的行为负起责任?」 「我又没有——」他们听见鲁佛微弱地开始说,但艾福利随即打断他。 「你有!」教长叫道,「你把他们出卖给那只邪恶的小恶魔,而且还不只一次!」一阵停顿,然后艾福利的声音再度出现,这次比较镇定一点。「你在那之后的行为是有点勇敢,我承认。」他说道,「但那不等于你无罪。你并没有被原谅,一点都没有。现在,回去进行你的任务,而且切记,你要是再犯一丁点错误,就会让你倒大楣!」 门被用力推开,然后一脸憔悴的鲁佛冲了出来。他看起来相当不高兴见到丹妮卡及矮人兄弟。 「惊讶吗?」依文咧嘴笑着问他。 这名瘦削的男子微微地歪向一边,手指梳过一头缠结的黑发。他的黑色眼睛四处瞄着,仿佛在寻找一个逃脱口。但鲁佛没有其他的路线可走,只好从丹妮卡跟皮凯尔中间挤过去,匆忙地走开,看起来明显地相当困窘。 「你日子过得不错,啊?」依文在他身后叫道,享受这名瘦削男子的痛苦。 「你们可花了好一阵子才找到回来我这里的路。」房间里传来一声愤怒的呼喊,让三人转身面向艾福利。 「喔哦。」皮凯尔吐出这句,但依文只是哼了一声,踱步走进房间,直直走到艾福利的橡木书桌前。丹妮卡跟皮凯尔则有点犹豫地跟上来。 艾福利的怒气似乎发泄得差不多了。这名圆胖的男子从口袋中掏出一条手帕,抹过自己流着汗、还带着伤疤的脸。「我以为你们不会回来了。」他说道,一面努力喘息着喷气。他轮流看着依文跟皮凯尔。「我甚至已经向梭比克斯学院长建议要找新厨子了。」 「别担心。」依文向他保证道,同时深深一鞠躬,一把黄胡子都拖到了地上。「你肚子的主人已经回来了。」 皮凯尔尖声嚷叫着表示衷心同意,但重新出现在艾福利眼中的愠怒视线则显示,他可不欣赏这对吵闹兄弟自鸣得意的态度。 「我们自然会需要你们交出一份完整——手写的——报告,关于你们在西米斯塔做了些什么。」他说道,同时从大书桌上弄了些纸出来。 「我不写字的。」依文故意说道,「但我可以帮你煮一道哥布林耳朵炖菜。这道菜就差不多可以总括我在西米斯塔都做些什么去了。」即使丹妮卡对这些话都忍不住一声轻笑。 「那么莫波桑特小姐可以帮忙你。」艾福利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道,好告诉他们,他可一点都不觉得好笑。 「你何时需要呢?」丹妮卡问道,希望期限是一整个冬天。她的心思全在卡拉敦,在凯德立身上,而且她开始觉得,自己应该一路穿过山脉,直接去找他才对。 「你被安排在三天后去见梭比克斯学院长。」艾福利告诉她,「这样,你就应该有足够的时间——」 「不可能。」丹妮卡对他说,「我今天就会去见学院长,或者明天早上,但——」 「三天后。」艾福利重复道,「学院长的行程不容你来安排,莫波桑特小姐。」他再一次用她的姓氏来称呼她,而丹妮卡知道这是为了强调他的怒气。 丹妮卡觉得自己陷入了困境。「我并非你的弟子。」她提醒这名肥胖男子,「我没有义务要——」 艾福利再次中途打断她,「怎么说你就怎么做。」他严厉地说道,「别以为你在西米斯塔的行为已经被遗忘或原谅了。」 丹妮卡倒退一步;而又生气又困惑的依文则踮起脚趾尖拉直了身体,怒瞪着艾福利。 「嘎?」惊呆了的皮凯尔只吐出了这声。 「就像我说的,」艾福利大声说道,一只笨重的拳头打在桌上。「你们都表现得像个英雄,无论是在西米斯塔或是之前,当邪恶祭司跟他的阴险诅咒降临在图书馆时,但这些都无法为你的行为开脱,莫波桑特小姐。」 丹妮卡想大声尖叫问「什么行为?」,但她愤怒到发不出声音来。 「你攻击了鲁佛。」艾福利最后终于开口解释道,「你在没被挑衅的情况下,攻击了一名德尼尔教派的教士,而德尼尔是本图书馆的主神之一。」 「那是他自找的!」依文反驳道。 艾福利挤出了一点微笑,「说实在,这点我不怀疑。」他同意道,似乎有一会儿回复到了以往那比较平易近人的个性。「但这种行为还是触犯了规定。」他直视丹妮卡褐色的眼睛,「如果我真的要处理鲁佛的控诉,你有可能会终生都无法回到图书馆。」 「想想看,」艾福利给了丹妮卡及矮人兄弟一点时间,仔细思考他的意思之后继续说道,「你所需的所有资料都在这里,所有潘帕·旦姆大师的经典著作都在此。我知道对你来说,你的研究有多么重要。」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威胁我?」丹妮卡厉声说道。她拨开脸上一束散落不羁的头发,将双臂交叉在身前。「如果我打鲁佛有错,我认了。但如果同样的情形再次发生——如果,经过这么多艰苦跟这么多杀戮之后,我还得听他无止境的抱怨、诋毁我和我的朋友——老实说我不敢保证不会再打他一次。」 「喔伊!」皮凯尔欣然同意道。 「就说他是自找的。」依文再次说。 艾福利安抚地摇摇手,试着让三人镇定下来。「我同意。」他说,「而且我向你们保证,我无意让鲁佛的指控成真。但相对的,我要你们提供我之前要求的那些东西。准备好报告,并在三天后会见梭比克斯,那是他所要求的。我可以担保,不会再跟你们,或其他任何人提起鲁佛的指控。」 丹妮卡将顽固地再次落在脸上的发丝吹开,艾福利知道这是个她表示放心的动作。 「所有的回报都表示,凯德立目前状况还好。」这名教长平静地说道。丹妮卡畏缩了一下。听见他的名字被大声地说出来,带回了恐惧以及痛苦的回忆。 「他住在『龙的遮羞布』,那是间好旅店。」艾福利继续说道,「旅店主人费德嘉是我们的朋友,而且他正在暗中照顾凯德立——虽然这个任务并不困难,因为那孩子根本可说是足不出户。」 这名圆胖教长对凯德立的明显关怀提醒了丹妮卡,艾福利并不是敌人——无论是对她或对她的挚爱而言都一样。她也了解,艾福利大部分的愤慨表现可能起因于同样啃噬着她的事实:凯德立在图书馆只停留了足以整束自己所有物的时间而已。凯德立没有,而且或许永远也不会再回到这个「家」。 「我今天下午就要前往卡拉敦。」艾福利宣布道,「教长们跟那里的领袖们有很多事情要商讨处理。有战争的威胁迫在眉睫以及……呃,别担心。你们三个起码可以休息几天。」 再一次地,丹妮卡了解这名圆胖教长的话中之意。当然,图书馆跟卡拉敦之间是有事情要处理,但丹妮卡觉得,艾福利的职责是在监督与指导年轻教士,实在不太像会被选来代表图书馆处理卡拉敦事宜的人选。丹妮卡知道,艾福利必定是自愿而且坚持要去,也并不是因为这个区域所面临的威胁的缘故。他去卡拉敦处理事情,只是个让他能探望凯德立的借口,他对这名年轻人视之如己出。 丹妮卡跟矮人们起步离开。当他们离开房门口时,矮人兄弟们保护似地走在丹妮卡两侧。 「别担心,」依文对丹妮卡说道,「反正我跟我兄弟最近也得去城里一趟,得为过冬储备些粮食。把你得做的事做完,跟学院长见完面,然后我们立刻就出发。到卡拉敦并不远,但在这个时节,最好还是别独自进城。」 皮凯尔点点头同意,然后他们就分头走;矮人们下楼往厨房去,而丹妮卡则往自己的房间去。这名年轻女子了解到,依文跟皮凯尔也很想念凯德立。她拨了拨自己如今已稍微过肩的金莓色头发,仿佛这个象征性的动作能让她暂时将烦恼抛在身后。但是,就像这些总会顽固地垂回来的头发,丹妮卡的恐惧还是停留着不离开。 她急欲见到凯德立,想抱着他、吻他,但同时她又害怕跟他见面。如果这名年轻学者就像在西米斯塔时一样再度拒绝她,那么她的整个生命,甚至她对研究的奉献,都会失去意义。 ※※※ 「我并没有目睹多少过程。」丹妮卡承认道,她坐在女教长波缇洛普富有弹性的床铺边缘,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我当时正为可能接近的战争警戒着。我知道凯德立跟艾贝雷斯在召唤树木时,会处在非常容易受攻击的状态。」 「但你确信凯德立在召唤过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波缇洛普追问道,已经问了这个问题约有五次之多。波缇洛普坐在丹妮卡附近,全身裹在惯常的服装里。「而不只是精灵王子。」 丹妮卡摇摇头。「我听见凯德立的吟唱,」她试着解释道,「但不只是那些而已,还有一些潜藏的力量……」她努力找寻适当的字眼,但她怎么能找得到呢?在西米斯塔所发生的事情——凯德立跟艾贝雷斯唤醒巨大的橡树——对于这名年轻女子而言,几乎如同奇迹一般。而奇迹,从定义本身来说就是无法解释的。 「凯德立告诉过我,他是有扮演了某种角色。」最后,挫折的丹妮卡回答道。「召唤不只是那样而已,不只是复诵古老文字而已。他提到聚集的能量,提到他在唤醒树木、劝诱它们加入我们之前,就进入某种心灵状态,将他带入树木的世界里。」 波缇洛普慢慢地点头,一面消化着这些话。她毫不怀疑丹妮卡的诚实,或凯德立神秘而正在萌芽的力量。「那精灵魔法师的伤呢?」她敦促道。 「根据艾贝雷斯的描述,那枝矛刺入汀太格的侧腹有一尺多深。」丹妮卡回答道,「好多血沾在他衣服上——我亲眼见到有那么多——而艾贝雷斯本来以为他活不了多久。但当我见到他的时候,大约是他受伤后约半小时,他几乎已经痊愈了,而且再度能够对敌人施展魔法。」 「你曾在图书馆见过治愈咒语施展的情形。」波缇洛普说,试着想藏起兴奋,「比如说,当欧格玛教派的教士跟你格斗后手臂断掉时。」 「跟凯德立施展在汀太格身上的咒语比起来,那根本微不足道。」丹妮卡向她保证道。「据艾贝雷斯说,他正一面堵住魔法师肚子上的大洞,皮肤一面就在他手指四周愈合了!」 波缇洛普再度点点头,沉默了好一会儿。已没有必要再从头检验一遍说词了。丹妮卡的说明前后连贯,而且波缇洛普直觉地知道她是诚实的。波缇洛普榛色的双眼,在凝视着空中某一点许久之后,才重新聚焦到丹妮卡身上。 这名年轻的武僧安静地坐着不动,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中。在波缇洛普眼中,一道阴影出现在丹妮卡肩膀上方,那是一名小小女性的身影,她浑身颤抖,正紧张地四处张望。从这名年轻武僧的身体里,散发出不寻常的热气,而她的呼吸——在一般人看来也许很规律——在波缇洛普睿智而敏锐的眼中看来,则反映出她的不安。 这名女教长知道,丹妮卡充满了热情,却也满心害怕。光是想起凯德立,就在她心中激起了沸腾般的痛苦折磨。 波缇洛普摇摇头甩开这预言式的景象,将回响在她心底深处的那首遥远歌曲停住,然后将一只手放上丹妮卡肩头安抚她。「谢谢你能过来跟我坐会儿。」她诚心地说道,「你帮了我很大的忙!对凯德立也是,别怀疑。」 丹妮卡脸上出现一个困惑的表情。波缇洛普讨厌自己必须对如此关心凯德立的人隐藏秘密,但她晓得丹妮卡不会了解,正在这名年轻教士身上产生作用的力量是什么。这些神秘的力量也同样在波缇洛普身上作用着,而且已经有快要二十年了,而连波缇洛普自己都不确定是否真正了解它们。 丹妮卡站起身来时,床铺发出一阵吱嘎声。「我现在必须走了。」她解释道,回头望着小房间的门,「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再回来……」 「没有这个必要了。」这名女教长回答道,展现一抹温暖的笑容。「除非你觉得自己想谈点什么。」她迅速加上这句。波缇洛普再度聚精会神地凝视,要那首歌曲开始吟唱,寻求那具有透视性、超自然的理解能力。那道颤抖的阴影仍然还在丹妮卡肩上,但如今它似乎较镇定一些,而这名武僧的呼吸也变得比较规律。 然而,热气仍在。那是这名如今不再只是名女孩的女子,从生命所散发出的热情能量。在丹妮卡离开房间之后,门把仍然因她的热气而柔和地闪着光辉。 波缇洛普长长地叹了口气。她脱掉一只长及手臂的手套,抓抓隐藏在其下,如鲨鱼皮一样的肌肤,同时试着回想,当德尼尔神选中她——也是诅咒她,她经常这么相信——之时的状况。 波缇洛普对自己这个悲观的想法笑了笑,「不,不是个诅咒。」她大声说道,双眼朝天花板望去,仿佛在对一个更高的存在说话。她在心中让那首歌曲唱得更有力,那首她听了上千次的普世和谐之歌。每次她翻着送给凯德立的那本书时,都会听见。她沉浸在歌曲中,跟随它的旋律,与她最亲爱的神沟通。 「所以你选择了凯德立。」她低语道。 没有回答传来,但她其实也不预期会有。 「若非如此,他不可能在精灵森林中展现这些『奇迹』。」波缇洛普继续道,大声说出结论来支持自己的推测。「我同情他,同时也嫉妒他,因为他年轻而强壮,比我强壮得多。他会变得多有力量?」 再一次地,除了在波缇洛普脑中不断吟唱的歌曲之外,没有其他回答传来。 这就是这名女教长时常觉得自己被诅咒之因,因为永远不会有确定的答案跑出来。她每次都得自己去寻找、摸索。 而她也知道,凯德立亦将必须如此。 第六章 乞丐与盗贼 凯德立在通过湖畔城镇通往外面的短隧道以及升起的闸门时,尽量不去看守卫。在这名年轻学者走向西侧大门的一路上,他看到各种地位和样子的人,而从这些人肩上跳出来的阴暗影像种类之多,几乎快让他招架不住。德尼尔神之歌再度在他脑中吟唱,仿佛他下意识地召唤它出来,而且同样地,只有欧罗拉是能够被辨识出来的字。凯德立实在不晓得它是什么意思,而且怕这种新的透视力会令自己发疯。 当他远离繁忙的卡拉敦城镇,沿着围有矮树篱笆、边缘长着树木的路时,总算比较平静一些,因为除了小鸟的吱喳声,以及在头顶树枝上收集冬天粮食的松鼠喧闹声之外,没有什么会引起他注意的事情。 「我被诅咒必须成为隐士吗?」他大声地自问,「没错!」他扬声宣布道,吓到一只原本在他附近的松鼠。它僵在一棵树的带灰树皮保护色中,而凯德立提高的声量,让这只动物跳着跑上树,然后再度僵在那里,连毛茸茸的尾巴都动也不动。 「没错,就是这样。」凯德立假装恼怒地对着这只啮齿动物叫道,「这些可怜、可鄙、独自过活的人,被世间其他人所唾弃。他们并非自己选择成为隐士。他们跟我一样有着同样的梦魇,而且那让他们发疯了,令他们无法忍受再看到另一个活人。」 凯德立移动到树的根基处,以便更能看清楚这只动物,「我在你肩膀上没看到阴影,这位灰色的先生。」他叫道,「你没有隐而不宣的欲望,除了明显想满足的目的之外,你没有偷偷计划着什么。」 「除非附近有一位松鼠女士在!」从路的另一端传来这句叫声。凯德立的魂差点给吓飞。他猛一转身,看见一位高大而肮脏的男子,穿着一件破烂而不合身的衣服,以及一双脚尖早已磨开了洞的靴子。 「一位松鼠女士必定能让它的心思不在橡果子上。」这名满脸胡渣的男子继续说道,轻快地走过来。 凯德立下意识地把饰有公羊头的手杖举到身前。在城市附近的道路上常有盗贼出没,尤其是在这个季节,因为冬天就快到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名体型硕大的男子接着说道,一面将一根手指放在下唇上显示出思考的样子。凯德立注意到他戴着不对称的无指手套,一只黑色,一只则是棕色皮革制。「如果松鼠女士在附近,那只松鼠还是没有任何『隐而不宣』的欲望,因为这只厚脸皮的动物会去满足它的任何欲望,无论那是来自于肚皮还是来自于鼠蹊部。」 「我想我是选择满足鼠奚部那型的,你说是不是?」这名肮脏的男子说道,同时淫邪地一眨眼。 凯德立的脸红了一下,差点笑出声来,虽然他还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名能言善道的流浪汉,而且他在这名肮脏男子附近仍然感到不舒服。他努力想看得更仔细点,试着在男子肩头找到会让这人泄底的影像,但凯德立之前的惊吓让歌曲不再吟唱,所以什么都没有,除了一条破烂得不得了的旧羊毛披巾。 「这还真是个适合四处逛逛,跟动物聊天的好天气。」这名男子看到凯德立没反应,又说道,「所以真可惜,我不得不进到卡拉敦的城门里,那里不只气味差,而且还把在这个可爱乡间小路可以轻易拥有的堂皇美景,都用高高的建筑遮盖光了。」 「你无法轻易通过守卫那关的。」凯德立说道,他知道城市的军队们有多小心保护他们的家园,尤其此刻战争的谣言又甚嚣尘上。 这名流浪汉打开袍子侧边的一个小袋子,拿出了一枚银币。 「你想贿赂?」凯德立问道。 「是付过路费。」这名行乞者纠正他,「就像俗话说的『以钱滚钱』——在这里应该说是以银滚银。我相信这个说法,因为只要我一进入城内,就保证有些钱拿。」 凯德立更仔细地研究着这名男子。他既没穿戴任何合法商会的标志,看起来也没具有什么赚钱的技能。「你是个盗贼。」他冷冷地说道。 「我才不是。」这名男子坚称。 「那就是乞丐?」凯德立问道,以同样明显的厌恶说出这个字。 这名硕大的男子抓住胸口,踉跄后退了好几步,仿佛凯德立朝他心口刺了一刀。 现在凯德立的确注意到一些影像出现。在这名男子讽刺跟玩笑般的表面背后,有阵痛苦一闪而逝。凯德立看到一名女子出现在他的一边肩头,手中抱着一个小孩,而另一名较大的孩子则出现在另一边肩头。这些影像一下就不见了,而凯德立第一次注意到,这名男子有点跛,而在他的棕色手套上方手腕处,有一块呈现青绿色的瘀伤。 一阵恶心想吐的感觉差点淹没了这名年轻学者;当他专注用五官去感觉时,他感觉到病痛的讯息清楚地散发出来,而且晓得了为何这名聪明而有深度的男子会落到现在的地步。 他是名麻疯患者。 「很——很对不起。」凯德立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不知道……」 「谁又真的知道?」这名壮硕男子问道,用咆哮般的声音。「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年轻的德尼尔派教士。但我会乐意接受你的一点资助。」 凯德立握紧了他的手杖,错把这句话当成是个威胁。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这名行乞男子对他说,「就是你必定会丢给我些铜板,用以减轻自己的罪恶感。」 凯德立被这句尖刻的话弄得畏缩了一下,但也无法否认,他的确对这样一个聪明的人竟沦落至此感到同情不已。他同时也相当惊讶,这名乞丐竟能一下子就看出他的教派,虽然他的教派标志就位于所戴的宽边帽正前方。动荡的情绪在凯德立心中翻搅,而这名硕大男子紧紧盯着他。 「真是猪。」这名男子不屑地哼道,让凯德立错愕不已。「像我这样的人怎么会沦落到一个街头乞丐的地步?这真是太可怕了。」 凯德立在这么戏剧化的表现面前咬紧了嘴唇。 「还在这些可鄙家伙旁边的泥地里打滚。」这名男子继续说道,一只手大大张开,另一只则仍抓着佯装受伤的胸口。 他突然停在那个姿势,一脸困惑地面向凯德立。「可鄙的家伙?」他问道,「你对他们又知道些什么了?自大的教士?你是这么有智慧——这是你们教派的天赋异秉,对不对?」 「有智慧。」这名行乞者不屑地吐出这个词。「我说,这根本就是个借口,给像你这样的人用的。让你与众不同,让你比别人高尚。」他危险地打量着凯德立,然后故意用这句话作结。「让你盲目。」 「这样说对我不公平!」凯德立叫道。 这名男子将双手高举在头上,爆出一阵讽刺而无法置信的大叫。「不公平?」他叫道。他用力把一边的袖子卷起来,露出一大片腐坏而淤肿的皮肤。 「不公平?」他又问了一次。「那么,我斗胆请问你这位聪明无比的年轻教士,对那些在卡拉敦的巷弄里跪倒着、爬行着的人来说,什么又叫做公平?」 凯德立觉得自己快要被扯成两半。他感觉到一股愤怒的力量在他体内积累,一股爆发性的力量。他记起自己唤醒树木的时候,记起治愈汀太格的时候,当他手中捧着这名精灵魔法师外露的内脏时,是一股跟此刻类似的力量让可怕的伤口愈合的。普世和谐之书其中的一页在凯德立脑中闪现,清楚得如同他此刻正把书摊开在眼前一样,然后他了解自己愤怒的对象在哪。他盯着壮硕男子手上的瘀肿部分,将鼻腔里充满着病痛的气味,它折磨着这名不该承受如此命运的男子的灵魂。 「皮耶塔·皮耶塔·多密那斯……」凯德立开始吟唱,念出心中清晰影像所显现的文字。 「不!」这名硕大男子叫道,往前猛冲。凯德立紧急停止念诵,然后试着举起双臂挡住他。但这名男子拥有超乎那巨大身形所应有的惊人敏捷与平衡感,他抓住凯德立的衣服,猛力摇晃这名年轻教士。 凯德立看到一个空隙,大可将手杖往男子的下巴刺去,但他知道,这名挫折不已的行乞者并不是真的要伤害他,而且也不讶异这名男子稍后就放开了他,把他往后推了一步。 「我可以治好你!」凯德立咆哮道。 「你可以吗?」这名男子讽刺道,「你又能治愈他们吗?」他叫道,一根手指朝远处的城市遥遥指着。「你能把他们全治好吗?这位年轻的德尼尔派教士能解决世界上所有的不义?那么,把那些可鄙者全都叫来!」这名行乞者喊道,一旋身朝四面八方大声叫道。「叫他们在这个……这个……」他找不到话来形容,肮脏的嘴唇无声地颤动。「这个天赐之人面前排队吧!」最后他终于喊道。 附近一只松鼠从小径上方的树枝上死命地逃跑。 「这么对待我并不公平。」凯德立再度说道,声调相当平静。 他的声调似乎具有感染力,因为这名高大男子的双手立刻垂到身侧,肩膀明显地垮了下来。 「是的,」这名麻疯患者同意道,「但你必须接受现实,我恳求你,这是作为在这个充满不需赎罪的人,却得背负苦行之罪的世界里,一份小小的苦行。」 凯德立眨掉突然涌现在自己灰色眼睛中的一股湿润。「她们叫什么名字?」他静静地问道。 这名行乞者诧异地打量了他几秒,然后嘴唇弯成了第一次真心的微笑。「我太太叫做珍妮内,」他回答道,「我儿子叫托比,小女儿则是米勒妮雅。她们都还没显示出被我传染的迹象。」他解释道,猜到凯德立未说出口的问题。「我很少看到她们——只除了将卡拉敦那些傲慢的良心不安者施舍的钱给她们以外。」 这名乞丐看到凯德立脸红了一下,不禁失笑。「抱歉。」他说,深深地一鞠躬。「我有时候也会盲目,以为过得好的有钱人都是一样的。」 凯德立点点头接受这个难以避免——而且也情有可原——的失误。「你叫什么名字?」 「无名氏。」这名乞丐毫不迟疑地回答,「对,像我这种人,这个名字再好不过了。就像其他挤在有钱人高塔间的所有『无名氏』一样。」 「你这么自怜吗?」凯德立问道。 「是自知之明。」无名氏立刻回答道。 凯德立不再追究这点。「我可以治好你。」这名年轻教士再度说道。 无名氏耸耸肩,「也有其他人试过,」他解释道,「跟你同一教派的教士,而欧格玛教派的也有。当疾病征兆初次显现时,我就立刻到萌智图书馆去了——我当然有去。」 提到萌智图书馆令凯德立的眉头不自觉地皱起。「我跟其他人不一样。」他语气有点太过强烈地说道。 这名行乞者微笑了。「对啊,你是不一样。」他同意道。 「那你会接受我的协助吗?」 无名氏的笑容不减,「我会……考虑一下。」他静静地回答道。凯德立在他深褐色的眼中捕捉到一抹希望的光芒,然后看见这名男子肩头出现了一个影像。那是行乞者自己,他正高兴地将一个小孩——米勒妮雅,他莫名地知道就是她——抛到空中然后接住她。影像迅速散去,消失在风中。 凯德立有些肃穆地点点头,他察觉到,从这名男子的角度而言,怀抱虚假的希望是很危险的。他感觉到那风险,但却并不真的了解它是什么。凯德立现在知道,就算他再怎么同情这名乞丐,他还是不可能变成他,与他感同身受的。 这名年轻教士将腰间的小袋子取下。「那就接受这些吧。」他坚持地说道,将袋子抛给壮硕的男子。 无名氏接住袋子,诧异地打量着凯德立,但却没有将这塞满钱币的袋子还给他。凯德立了解,这袋钱实实在在,不是什么虚假的希望。 「我是那些傲慢的人之一。」凯德立解释道,「怀有罪恶感,就像你所指控的一样。」 「那这么做就能减轻罪恶感?」这名乞丐问道,眼睛眯起。 凯德立不禁轻笑出声。「不太能。」他回答道,心里晓得,若无名氏真的相信这袋钱会减轻凯德立的罪恶感,会立刻把钱袋甩回他脸上。「这几乎算不上什么资助。我把它给你的原因是因为你、珍妮内、托比跟米勒妮雅比我更应该得到它,而不是为了减轻丝毫罪恶感。我必须带着这份罪恶感,直到我更成熟。」凯德立将头歪向一侧,因为他有了一个主意。 「如果,你对袭击像我这么无辜的人感到有点罪恶感的话,就把这些钱称为学费吧!」他说道。 这名行乞者笑了,然后深深地鞠了个躬。「的确,年轻的教士,你不像其他在图书馆的宏伟门前接见我的教士们。他们比较关心自己的魔法是否能成功,而不是我的病会给我带来什么影响。」 这就是他们失败的原因,凯德立知道,但他没有出声插嘴。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无名氏继续说道,「我希望你能有美好的一天。」他举起钱袋摇一摇,接着整个身体高兴地舞动起来。他对钱币所发出的大声撞击露出了微笑。「也许我也会有个美好的一天。今天就让卡拉敦的那些臭巷子下地狱去吧!」 无名氏突然停止了舞动,像尊石像一样站着不动,严肃地打量着凯德立。慢慢地,他伸出右手,似乎头一次意识到,自己所戴的是肮脏的无指手套。 凯德立知道这个动作具有测试意味,而他很高兴自己可以轻易通过它。他一点也没有迷信地惧怕这么做可能会有的后果,而坦然地握住了乞丐的手。 「我时常会经过这一带。」凯德立静静地说道,「请考虑我提出的治疗建议。」 这名行乞者太过感动而无法言语,只是真诚地点点头。他转身,坚定地走开了。他的脚跛得更明显,仿佛他不再想要掩饰。凯德立看着他好一会儿,然后也转身,背向卡拉敦出发。当更多松鼠在树枝吵吵闹闹时,他微笑起来,但却没有抬头去看它们。 对这名年轻学者来说,这一天似乎同时变得更好,也变得更糟了。 ※※※ 一只松鼠在一根小树枝上绊倒了,不过它却及时在最后一秒钟稳住而纠正了自己的姿势。无名氏看到这幅景象,不禁微笑了一下。这名行乞者觉得,这些简单而自然的行动,可以象征刚才他跟那名奇妙的年轻教士间所发生的事。他自己就像那根树枝,而凯德立就是那只纠正自己姿势的小生物。这么想令这名麻疯患者感觉不错,而他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这种感受了。 然而,他却不能沉浸在这种想法中,而且也不能太期望能再遇到像凯德立这么奇妙的人,这名年轻人会想将自己的傲慢挖掘出来检视。不,无名氏得继续他已经做了一年多的事:每天拼命努力取得足够的零星钱币,好让他的妻儿不至于饿死。 但他至少得到暂时的解放。他将钱袋抛到空中,兴奋地接住它,然后再度微笑。这真是美好的一天! 无名氏一转身,想要出发去看看已经好久不见的珍妮内跟孩子们,但他的微笑迅速变成皱眉。 「真抱歉吓到你,朋友。」一名孱弱的男子说道,他那垂挂着的厚重眼帘只睁开到能让无名氏分辨出他小小的黑色眼睛。 无名氏直觉地将装满钱币的袋子藏起来,双手挡在身前。 「我得了麻疯病!」他喊道,将自己的疾病拿来做威胁。 这名体型较小的男子噗嗤一声,发出喘息的笑,听起来比较像是咳嗽。「你以为我是贼?」他问道,张开了双臂。无名氏讶异地看到这名男子戴着奇怪的手套,一只黑色,一只白色。「如你所见,我身上没带武器。」这名瘦小的男子保证道。 「从外表看起来是没有。」无名氏承认道。 「我发现我们都戴着不成对的手套。」鬼魂说,「我们算是同路人,对吧?」 「无名氏」将双手藏进不合身的衣服底下,因为某种他自己也不明白的原因而感到困窘。同路人?他想。少来了。这瘦小男人所带的精致手套,不管成不成对,一定价值要比「无名氏」几个月的进帐都多,就算把那名年轻教士的钱包一起算下去也还是。 「但我们的确是。」鬼魂坚称,注意到无名氏脸上皱起的眉头。 「那么,你是乞丐吗?」无名氏大胆地问道,「卡拉敦就在一里外。我本来要去那里。在那儿总会有不错的收获。」 「但那名年轻教士让你改变主意了,对吗?」这名陌生人问道,「请务必告诉我他的事。」 无名氏耸耸肩,微微摇着头,几乎没意识到自己正在这么做。但鬼魂注意到了,而行乞者的困惑让这名邪恶男子晓得了不少事情。 「啊。」鬼魂说道,双臂仍呈张开状。「所以你并不认识凯德立。」 「你认识?」 「当然。」鬼魂回答道,指指无名氏想要藏起来的那只钱袋。「我们不都该认识大方的凯德立吗?」 「所以你是个乞丐。」无名氏推理道,感觉有一点放松了。见不得天日的人们之间有某种不言而喻的共识,一种像兄弟情谊的联系在。 「也许是。」鬼魂语带神秘地说,「我曾当过很多种人,但现在我则是个乞丐。」他又喘着气笑了一声。「或者很快就会是了。」他更正道。无名氏看着这名男子解开外套的领口,将羊毛内里掀开来。 「镜子?」这名行乞者吐出这句话,然后就没再说什么了,因为他愣愣地看着自己映在银色表面的影像。 无名氏感觉到有东西在入侵。他试着想逃开,但却没办法,被奇怪的魔法紧紧抓住。除了自己的影像之外,他什么也看不见,那影像周围都是黑暗,仿佛他被运送到其他地方去,一个黑暗、不是现实世界的地方。无名氏拼命地试图望向四周,想看清楚它们,找到些许熟悉感。 但他只看到自己。 他听见一个击掌的声音,然后他就开始移动,或者该说他感觉到自己正在移动,虽然他晓得自己的身体甚至连晃都没晃。一阵短暂而尖锐的痛苦传来,他的精神开始离开肉体,并无助地朝等待着他的孱弱躯体飘去。 痛苦再度来临。 无名氏眨眨眼,努力跟低垂的眼皮奋战。他再度看见自己身为行乞者的影像,手上戴着一黑一白的手套。他的困惑只持续了一会儿,然后就明白,他所看见的已经不是一个倒影,而是自己真正的身体。 「你把我怎么了?」这名行乞者叫道,手伸向如今占有他身体的陌生人。但每个动作都艰困无比,他的手臂无力到根本表达不出他的愤怒。 鬼魂一弹手指,然后黑白手套就消失了,变成他新身体的无指手套,手指头半露在外。他几乎是心不在焉地,就把瘦弱的对手推开。那副孱弱无比的身躯对鬼魂来说,真是太有用了,它既温和又不具威胁性,连一个年轻男孩也可以轻易击败它。他几乎是认命地一耸肩,走向那极度沮丧又困惑的家伙,用肮脏的双手握住细细的脖子。 无名氏拼命反抗,将鬼魂的身体使用到极限,但他的手臂毫无力气,毫无力量让巨大对手的双手松开半分。很快地他就停止反抗,而鬼魂了解到,这名行乞者是为了他将被迫遗留在身后的亲人们感到哀伤。 邪恶的男子带着兴味思考这个转变,他觉得这很奇怪,甚至好笑,因为一个像这种麻疯病乞丐一样的肮脏鬼,还会对自己生命的结束感到悲伤。 然而,鬼魂心里没有半点慈悲在。他已经杀死过这具身体大约上百次,也杀死过上一个身体差不多次数,再前一个身体也一样。 了无生气的身躯往下掉,撞击到地面。鬼魂立刻将魔法器具召唤回来,叫出它的魔力,看着行乞者的灵魂离开那具被杀死的身体。鬼魂迅速将精致的黑手套脱下,将它放置在如今无人占据的躯体上。他闭上眼睛,承受来袭的痛苦,因为单单接触到这具身体,就已将他自己一部分的灵魂传回去一点。 这么做是必要的,理由有二。第一,这具身躯会自行痊愈——鬼魂将一个力量强大的魔法器具藏在它所穿的一只靴子里,以达到此效果——若这具身躯一直无人占据,那名行乞男子的灵魂可能再度回来。第二,若鬼魂让这具身躯死去,如果他让藏在靴子里的魔法器具自行叫来一个灵魂,魔法器具的再生力量就会耗费到躯体的能量。只要考虑到鬼魂已经用这具身体做过多少次转换,这魔法器具早就应该已经将这副躯体榨干了。 但这些情况都不会发生。鬼魂知道怎么合并使用这些魔法器具,因为器虏伏,也就是这组由手套跟镜子所组合成的魔法器具,早就已经告诉他该怎么做了,而他已经花了三辈子的时间来精练这个技巧。 鬼魂望向空旷道路的两侧,然后将那具瘦小的躯体拖离道路,放到矮树丛的掩护之下。他感觉得到这具新占据的身躯当中的病痛。这是种不舒服的感觉,但鬼魂相信他不会在这具躯壳里久待——只会到他亲眼见到凯德立的时候。 他跳回道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心里一面猜想,要等到凯德立再度回到这条路上,他还有多长的时间要打发。 等占据行乞者身躯的贼离开之后,无名氏的灵魂站在这具瘦小的躯体旁边,既困惑又无助。如果此刻,已经拥有新的透视能力的凯德立正在凝视这个灵魂的话,就会看到珍妮内、托比跟米勒妮雅的影像朝四面八方飞散,就像无名氏终究不敢抱持的希望一样,消褪了。 第七章 迷宫 凯德立试探性地接近有一面相当陡峭的圆形小丘,以及贝利萨瑞所住的塔,心里想着,即使是这名知识丰富的魔法师,也无法理解多少发生在他身上的怪事。实际上,凯德立甚至根本不知道这名魔法师是否会见他。他的确曾为贝利萨瑞写过一些有价值的东西,但他们还称不上是朋友。而且,凯德立也不确定贝利萨瑞是否在家。 当这名年轻学者看到近七十度陡坡上的景致,从不起眼的草皮变成排列规则且形状均匀的石阶时,总算稍微轻松了一点。这名魔法师在家,而且显然看到凯德立走过来。 凯德立走上七十五级阶梯,来到小丘的平坦顶部,那里有围绕着塔而上的鹅卵石步道。凯德立得走过塔基部约一半的距离,因为贝利萨瑞今天把阶梯放在离入口侧边远处。石阶从来不在小丘上的同一处出现,而凯德立到现在都还没搞清楚,这名魔法师是每次都变出新的石阶,且有办法旋转塔基下方理应不会动的小丘,或者只是欺骗来访者,让他们弄不清楚阶梯的真正位置。凯德立觉得后者的这个可能性,也就是欺骗,是最可能的,因为贝利萨瑞擅长使用魔法来制造幻象。 当凯德立接近时,塔楼那镶着铁框的门扉大大地打开(或者它本来一直就是开着,只是看起来像关着而已?凯德立一面这么想)。凯德立跨过门槛后停了一下,因为一阵石块摩擦声传来,门厅的一整片石墙变形然后旋转,堵住了往里的入口,同时露出一条充满蜘蛛丝的阶梯,通往一片黑暗。 凯德立抓抓脸上的短胡渣,一双灰眼好奇不已地望向这个出乎意料之外的邀请。他记起以前曾经跟艾福利教长来过这座塔几次。而每一次,这名法术高超的魔法师都会对这两人测试一种新的欺瞒技巧。凯德立对这次的新技巧感到颇为高兴,很高兴贝利萨瑞又想出新花样,它也许能让这名年轻人从那位行乞者所引发的难解问题中分神一下。 「这是条新路,而且是新技巧。」凯德立大声说道,恭喜这名一定在听着的魔法师。这名年轻学者总是充满好奇心,他立刻从大厅墙上的火把台座上取下一支火炬,往下走去。在走了二十级呈螺旋状的阶梯之后,他来到一个低矮的走廊,尽头是一扇厚重的木门。凯德立小心地研究了这个门好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将手放在门上,感觉它坚实的纹理。他相当满意木门是真的,然后就把它推开,继续往里面走,在门后又发现一条往下的阶梯。 第二道关卡有点令人困惑。阶梯的尽头是一个交叉路口,有三条相似而不起眼的石头通路。凯德立往前直走一步,然后又改变主意,走上左边那条路,通过另一扇门(当然他又停下来仔细研判过),然后又是一扇门。他再度面对一个交叉路口,这个又更令人困惑,因为每条通路都各又有很多分支,左右都有。凯德立几乎大笑出声,并且在心里暗暗为聪明的魔法师喝采。他无奈地耸耸肩,松手让手杖落在地上,让没有真正眼睛的公羊头把手来决定方向。当年轻教士往前走时,每条路看起来都差不多,他往左走,然后是右,又往右一次,最后是直走。他通过三道门,一条路往下弯成明显的角度。 「太好了!」凯德立通过一个急转弯之后,发现自己回到了原点,也就是第二条阶梯的底端。火炬已经开始要烧完,但这名好奇的教士再度尝试,特意选择跟第一次不同的道路来走。 火炬烧完了,凯德立陷入完全的黑暗中。他镇定地闭上眼,回想普世和谐之书中的一页。他听见德尼尔神那永不止息的歌曲中的几个音符,然后说出正确的咒文,指向烧完的火炬尖端。他眨了好几次眼,然后眯了起来,因为魔法光芒比之前闪闪烁烁的真正火炬还要亮上许多。等到他的眼睛终于适应了光线,他继续往前走,转过一个又一个的弯。 一个拖着脚走动的声音让他停下脚步。凯德立知道,那可不是老鼠,因为这只发出声音的动物——如果那是只动物的话——的体型可要大得多。 凯德立的脑海中出现一只大公牛的影像。他记起当自己还是个小毛头的时候,曾有一次跟艾福利教长出门,途中经过一座满是母牛的牧场。至少,艾福利以为它们是母牛。当凯德立想起圆胖的艾福利又喘又急地被一只愤怒的公牛追着死命跑的样子,就不禁莞尔。 那个拖着脚走路的声音又出现了。 凯德立考虑熄掉魔法火炬,但随即改变了主意,因为他发现此举的后果堪虑。他蹑手蹑脚地接近下一个转弯处,脱下宽边帽,然后慢慢地探出头窥视。 那个拖着脚走动的声音听起来像人类,但可绝不是来自于一个人。它足足有七尺高,肩膀跟胸口非常宽,而且壮得不可思议,它的头部——并没有戴着面具之类的东西,凯德立晓得——看起来就像他小时候所看见的公牛。那只生物只穿了一条狼皮制的腰布,没带武器,但这点也没令等于是毫无武装的年轻学者有松口气的感觉。 一只牛头人!凯德立的心脏都快停了。突然间,他不再笃定这段穿越塔楼地下墓穴的跋涉之路,是贝利萨瑞自己想出来的。凯德立觉得,也许某些邪恶的事情发生在这名友善的魔法师身上,某些邪恶力量可能破解了这座塔的层层防御。 一会儿之后,他的思绪跟呼吸一块儿停了,因为这名巨大的牛头人再度用一只脚刮擦过地上的石头,接着就往前猛冲,撞上凯德立,令他整个人飞过走道。当他摔落在石头上时,弄伤了一边肩膀,火炬也飞走了,不过魔法光芒并没有消失。 这名牛头人猛喷鼻息,再度冲过来。凯德立防御性地拿起手杖,心里万分怀疑这微不足道的武器怎能对抗强大的怪物。怪物似乎根本不在意这根手杖,直直朝杖尖大步走过来。 凯德立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手杖挥过去,但这根细小的木棒在打上怪物的厚实胸膛时就裂开了。 牛头人朝他挥击,然后用长着牛角的头顶撞过来,将凯德立往石头挤压。这名年轻人勉力挣脱一只臂膀,击打着怪物,但一点效果也没有。这名怪物更用力地挤压,凯德立既发不出尖叫声,也无法呼吸。 当怪物张开巨大的嘴巴,将可怕的一口牙齿朝凯德立暴露出来的脖子咬去时,凯德立认真的觉得自己的小命即将不保。 但就在这一瞬间,这名年轻教士发现自己四周围绕着一圈能量场。他往下看着地上,看到那根尚未折断的手杖。 凯德立将能自由活动的那只手塞进怪物张开的嘴,然后往下探进它的喉咙。一会儿之后,他将手抽回,手中握着这名怪物还在跳动的心脏。这只怪兽退了一步,不敢再动一下。 「我往下走了两段楼梯,但它们其实是往上的。」凯德立坚定地大声说道,「而且还通过了六道门,其中两道是虚拟的。所以我现在应该在你图书馆的西侧。对不对,亲爱的贝利萨瑞?」 虚拟的牛头人消失了,但奇怪的是,凯德立手中仍握着那颗跳动的心脏。周围的场景还原到原来的样子,也就是西侧部分,如同凯德立所推测的一样。而有着一副浓眉跟胡须的贝利萨瑞——带着困惑、近乎惊吓的表情——正无力地倚在一个装书的箱子上。 凯德立朝他眨眨眼,然后张开嘴,表现出仿佛要对手中的东西咬上一口的样子。 「噢,你!」这名魔法师叫道。他转开身,一手捂上嘴巴,试着压掉一股想吐的欲望,「不要这样!拜托!」 凯德立将这个恶心的影像消去,用意志命令它消失,虽然他也不清楚自己一开始是怎么把它给具像化的。 「你怎么做到的?」这名魔法师喘息着问道,终于比较镇定了一点。 「我的法力最近产生了相当变化。」凯德立试着回答,「变强了。」 「我可从没听说过像那样的牧师法术。」贝利萨瑞坚持道,「能创造这么完美的幻象……」光是用说的就让魔法师重新想起心脏的样子,让他再度恶心地干呕了一下。 凯德立知道贝利萨瑞显然还不清楚状况。「我没有制造幻象,」这名年轻学者解释道,对魔法师也同时是对自己,「我也不具有创造那景象所必需的魔力。」 魔法师屏除了剩余的恶心感,因为他对凯德立所暗示的事感到极大兴趣。他安静地走过房间,朝年轻教士行去。 「我看到聚集的能量,」凯德立继续说道,「发现到如何使用它……然后就将你制造的大幻象……歪曲了。」 「难道你不能像其他大部分的教士一样,把幻象整个解除就好吗?」贝利萨瑞悻悻然问道。 凯德立耸耸肩,「我以为我已经做到了,」他苦笑地回答道,「用一种足以跟你的幻象匹敌的方式。」 贝利萨瑞轻触了自己垮垮的羊毛帽,向这名年轻教士致意。 「不过我并不确定。」凯德立承认道,「事实上,我不太清楚自己的魔法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也是我会来的原因。」 贝利萨瑞将这名年轻人带到隔壁的客厅,然后他们各自找了一张舒适的椅子坐下。魔法师拿出了四样东西——三枚戒指和一根细细的魔杖——那是凯德立三周前给他的,然后将它们放到一边,热切地想听听凯德立有什么话想说。 凯德立花了一会儿时间,才开始述说他的众多冒险经历——有这么多事情发生在他身上——不过,一旦他开始说,就口若悬河,把每个细节都讲得相当清楚。他告诉贝利萨瑞,自己如何成功唤醒西米斯塔的树木,怎么治愈汀太格,还看见神驹泰美瑞萨的灵魂离开。然后他开始讲述更近期而精确的事件,关于他如何在自己房间,以及贝利萨瑞的迷宫中创造出光亮和黑暗。而最令这名年轻教士感到不安的就是,自己能够在人的肩膀上看到舞动的影像。然而,凯德立并没有立刻提到他的梦,因为他不太确定它该如何归类,同时也有点害怕它可能代表的意义。 当这名显然相当苦恼的年轻人讲完了自己波澜壮阔的故事之后,这名魔法师说道,「你所提到的魔法,在牧师法术的领域中并非不常见,而且许多魔法师也能施展,例如对光的操控。至于那些影像嘛,几个世纪以来,教士们就能够预知人的运势了。」 「欧罗拉。」凯德立回答道,提起他能在那个特别的咒语中所分辨出的字眼。「我不了解『曙光』如何能够影响这样的咒语。」 贝利萨瑞抓抓自己正逐渐变白的胡子。「这倒挺不寻常。」他慢慢地说,「但这个字只有『曙光』的意思吗?这本不可思议的书是何时写成的?」 凯德立想了一会儿,然后得到了答案。「欧罗拉。」他坚定地说道,「预兆。」他带着一抹大大的微笑仰头望向魔法师。 「欧罗拉的意思是预兆。」贝利萨瑞同意道,「或者,它以前常被用来指称围绕着个人的光芒与良善的绽放。所以你找到了答案,这确实是个牧师法术。也许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只是你还不晓得如何解读自己所看见的东西。」 凯德立点点头,虽然他并不真的同意这种说法。他当然知道——或者说感觉到——怎么去解读那些舞动而忽隐忽现的影像,那并非问题所在。 「我曾经目睹过非常不寻常的牧师法术,」凯德立回答道,「但如今我这些力量,恐怕又比那些还要超乎寻常。不像那些在图书馆中的教士,我在召唤这些魔法前从未读到过它们。我根本毫无准备——我在你眼前击败那些影像时也一样。我并没预期你会试探我到这种程度。我甚至根本没想到你会知道我来了。」 凯德立得停下来好一阵子,来让自己镇定下来。而在这段沉默当中,贝利萨瑞几乎不停地在嘴里咕哝着,一面猛抓自己蓬乱的胡子。 「你一定知道些什么。」凯德立大声说道,他的话听起来像是个指控。 「我有些揣测。」贝利萨瑞回答道,「自从动荡之年以来,就有越来越多的传闻指出,有人拥有内在的魔法力量。」 「灵能者。」凯德立马上说道。 「所以你听说过他们。」魔法师说道,劲瘦的双臂放弃地一摊。「你当然听说过,」他吐出这句话,「你什么都听说过了,这就是为什么跟你打交道那么令人沮丧。」 这些夸张的动作让凯德立微笑了起来,放松地躺回舒适的皮质座椅中。 贝利萨瑞似乎真的相当受这个想法吸引,仿佛他极度盼望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说不定你就是个超能者?」他问道。 「我对他们知道得不多。」这名年轻教士承认道,「如果发生在我身上的真是那么回事,那么我无意,也不希望如此。」 「这些力量跟魔法师所拥有的没有多大不同。」贝利萨瑞解释道,「只除了它们是从这些人的脑子里而不是外部世界而来的。我对你这种精神力可不陌生。」他吃吃笑道,显然指的是他的咒语书,凯德立光凭记忆就替他重写出来。「那类型的杰出能力是灵能者的典型特质。」 凯德立考量着这番话,并且慢慢地开始摇头。「我在这座塔中所使用的力量,是来自外部的。」他推论道,「一个灵能者能像我刚才那样,跟魔法师的咒语互动吗?」 贝利萨瑞用一只指节明显的手指轻点着下唇,皱起的眉头显现出自己推论遇到了瓶颈。「我不知道。」他承认道。这两个人安静地坐着,消化着彼此对话中的细部论点。 「那说不通。」凯德立一会儿之后说道,「我只是这些力量的容器跟转换者,将它们转换成我所想要的结果。这点我可以确定。」 「我也不否认这点。」贝利萨瑞回答道,「但如此的力量必定有导引体——比如像咒语,如果一定要说像什么的话。一个人不可能在一时兴起之下,就能通达宇宙中的外部力量!」 凯德立能够理解魔法师声音中越来越强烈的激动之情。如果贝利萨瑞的论点是错的,那么这名魔法师的整个人生,为了研究魔法而像个隐士般的生活,就会变成毫无意义的徒劳之举。 「那首歌!」凯德立吐出这句话,突然一下子全都明白了。 「什么歌?」 「就是普世和谐之书,」这名年轻教士解释道,「德尼尔之书。每当我使用那个力量时,甚至是下意识地,就像在看见舞动的影像时,我都会在心底深处听见那本书的歌。我要找的答案就在那首歌中。」 「书的歌?」贝利萨瑞无法理解。 「也就是文字的韵律。」凯德立试着解释,虽然他知道自己无法真正解释清楚。 贝利萨瑞耸耸肩,似乎接受了这个简单的解释。「那么你发现了你的导引体。」他说,「但恐怕在这点上我无法说什么。关于这本书,去跟萌智图书馆的教长们讨论似乎比较好。」 「或是跟我的神。」凯德立咕哝道。 贝利萨瑞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你就去吧。」他说道,「不过我能说的就是这些了,而我光看你形容枯槁的样子,就知道我的话是对的。」 「我最近睡不好。」凯德立迅速接口,害怕魔法师可能接下来要说的话。 「魔法,这种力量的转移,」贝利萨瑞继续说道,一点都没被凯德立的话影响到,「会需要施行者付出代价。我们魔法师都非常小心不要超越自己的界限,虽然通常我们无法不这么做,因为若要记得咒语,通常都是在面临这些界限时才能够成功。」 「同样地,教士所被赋予的力量来自于他或她的信仰,透过神的使者或甚至神自己来锻炼,尤其是在高阶教士的情况中。」贝利萨瑞推论道,「我得警告你,年轻的凯德立,我曾见过不智的魔法师尝试施用比自己的力量还强大、超过自己能力范围的咒语,因而耗尽自己的心力。如果你能找到方法避免施用魔法——不管那是什么类型的魔法——时通常会遇到的阻碍跟界限,希望你也能够量力而为,不然这会毁了你。」 几千种可能性开始在凯德立脑中运转。也许他应该回萌智图书馆去试着解决目前的困难,也许他可以跟波缇洛普谈谈…… 「现在,来看看我比较了解的一些东西。」贝利萨瑞说。这名魔法师伸手探向戒指跟魔杖。他首先拿起一个刻有三一城寨的三叉戟与瓶子标志的印章戒指,它原本属于邪恶的魔法师朵瑞珍。 「如你所推想的,我在这枚戒指中检测不出魔法。」这名魔法师说道,将它丢给凯德立。 「我知道。」凯德立说,接住戒指然后将它放进袋子中。 这句话让贝利萨瑞停顿一下,打量这名年轻人。「这枚戒指,」他慢慢地说,将另一枚金质台座,上面镶有一颗大玛瑙的戒指拿起来,「实际上是有魔法的,而且相当有力量。」 「当戒指的拥有者说出『费特』这个咒语时——那是精灵语中『火』的意思——它能产生一道火焰。」凯德立说,「我曾看过它被使用。」他快快地加上这句,注意到贝利萨瑞逐渐皱起的眉头。 「真的?」这名魔法师吐出这两个字,「那你听说过一个名叫阿迦那萨的魔法师吗?」 当凯德立摇头时贝利萨瑞微笑了起来。「他是生于两个世纪之前,一位没什么名气的魔法师。」这名魔法师解释道。 「现在已经死了?」凯德立推论道。 「也许。」贝利萨瑞挖苦地说,朝他眨眨眼。「若牵涉到魔法师,谁也说不准。」 「那这是他的戒指吗?」凯德立问道。 「我无法确定。」贝利萨瑞回答道,「若不是他,就是他的同伴,用充满这种特殊力量的魔法创造了它。它不是极度强大,但却非常有用。」他又将它丢给凯德立,然后拿起魔杖。年轻教士猜想,贝利萨瑞是故意将剩下那枚留到最后。 「这是个相当常见的魔法物品。」魔法师开始说,但凯德立抬起一只手阻止他往下说。起初这根魔杖看起来像是只有一尺长,一个不起眼黑木制细木棒,但当凯德立看着它的时候,他听见一首遥远的歌曲在他心中唱着。 凯德立更深入地思考、感觉,然后清楚看到这个物件拥有的魔力。 「是光。」他对魔法师说道,「这枝魔杖的力量是操纵光线。」 贝利萨瑞再度皱起眉头,望着魔杖,仿佛要确定它光滑的侧面没有任何可见、辨识的神秘记号。「你看过它被使用?」这名魔法师抱着希望问道,已经厌倦老是被抢先一步。 「没有。」凯德立心不在焉地说道,并未将注意力从此刻的透视力中转移开来。在他脑海中,他看见光正形成不同的形象,舞动着。 「多明·伊路。」他吐出这句咒语。原本在他脑海中的光变得持续,而且就跟他在自己房间及刚才的迷宫中所制造的光一样强。 「伊路。」从他颤抖的嘴唇中逸出「光」这个字的古语。光变强了,在凯德立脑海中闪亮着,令他眯起眼来。 「马斯·伊路。」他说道,这句话可直译为「强光」。光的影像壮丽地往前爆出,那是一个如火焰般的绿色爆发,光喷出金色的光束,在凯德立脑海中熊熊燃烧着。凯德立叫出来,别开眼睛,几乎是呐喊着说出,「伊路马斯·贝乐!」然后他就跌回了椅子。 凯德立重新坐起来,看着魔法师。魔法师还坐在椅子里,伸长的手里还拿着那根不起眼的魔杖。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贝利萨瑞不明所以地问道。 「我看见了它的力量——非常鲜明。」凯德立断断续续地说道,「在我的脑海中。」 「然后你就复诵出启动咒语,」这名被弄得心烦意乱的魔法师补充道,「还一字不差。」 「但怎么会这样?」凯德立问他,真的非常大惑不解。 「你回去找教士算了!」贝利萨瑞咆哮着说道,「既然你都知道了,干嘛还来这里浪费我的时间跟精力?」 「我并不知道。」凯德立坚持道。 「回去找教士。」贝利萨瑞又说了一次,将魔杖丢给凯德立。 这名年轻人接受了这件物品,然后望向魔法师椅子旁边的地上。「我们还有一个东西要看。」他说道,同时一面坐回自己的椅子里。 贝利萨瑞一把捞起剩下的那枚戒指——它是金质的且镶着碎钻——然后举起来给凯德立看。「你跟我说就行了。」这名魔法师坚持道。 凯德立再度听到遥远的歌曲在唱着,但为了这位他看重的朋友的尊严着想,他刻意地将它推开。 「它没有魔法。」他谎称道,伸出手要去接住戒指。 「哈!」魔法师精力充沛地叫了一声,然后抽回手。「这是所有物品中最强力的一个!」他将它拿近自己闪着光芒、欣赏的眼睛。「魔法师专用的戒指。」他解释道,「用来加强他们的力量。对你来说应该没什么用处。」 凯德立脑中传来一阵警告讯息。鬼鬼祟祟的贝利萨瑞在打什么主意?这名年轻教士将注意力集中在这名魔法师而不是戒指上,然后看见贝利萨瑞自己的影像端坐在这名魔法师的肩膀上,偷偷望向戒指,渴望的手指头动来动去,双手则不安地摩擦着。但凯德立了解到,这名魔法师贪图的只是一个魔法师的物品。弯着腰的影像确定地告诉他,贝利萨瑞并没有对他说谎,而他暗自责怪自己竟然怀疑贝利萨瑞另有他想。 「给你吧。」他表示。 这名魔法师几乎从椅子上翻倒下来,脸上的微笑大到快要裂到耳根子。「那我就不客气了!」他说道,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又高又尖,「那我该怎么回报你呢?」 凯德立挥挥手表示不用。 「但我坚持。」贝利萨瑞毫不妥协地继续说道,「这个礼物太贵重了——」 「对我来说不是。」凯德立提醒他道。 贝立萨瑞点点头,接受这个说法,但仍然想找些方式来回报这名年轻教士。 「你的手杖!」他最后终于大声说道。 凯德立将它举起来,不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你把它当作武器使用,对不对?」 「如果必要的话。」凯德立回答道,「起码它比我的手硬。」光是提到徒手格斗这件事,就让凯德立想起了丹妮卡。 「但却没有理想中的坚固,对不对?」贝利萨瑞接着说,没注意到凯德立脸上一闪而逝的绝望。 「别否认了,」这名魔法师坚持道,「在你跟牛头人身怪物战斗时,你就已经在担心自己的武器太弱;当时你以为它会整个断掉。」 凯德立没有否认这点。 「包在我身上吧,小子!」贝利萨瑞宏声说道,「给我几天,保证你之后不会再认为它是个不坚固的武器。」 「所以你还是附魔师?」凯德立评论道。 「教士所不了解的魔法技巧还多着呢。」这名魔法师带着一股夸张的优越态度回答道。 「尤其是一个连自己的能力都不了解的教士。」凯德立回答道,这个简单直接的坦承,令魔法师的气势消失无踪。 贝利萨瑞点点头,挤出一抹微弱的微笑,让凯德立心里想着:「要节制。」 ※※※ 凯德立有些讶异地发现,无名氏还在魔法师塔与卡拉敦之间的路上徘徊,他以为这名行乞者若不是已经去卡拉敦多要点钱,就是去找他的妻儿享受天伦之乐,从落在他身上的悲惨生活中得到一点喘息。 令凯德立更惊讶不已的是,这名行乞者看着他,还朝他夸张地眨眨眼,拿起装着钱币的钱袋叮叮咚咚地摇晃,肮脏的脸上带着一抹淫邪的笑。 那个动作突兀地令凯德立感觉到,那非常不像无名氏会做的事——公开的表现贪念或感谢——这些都跟凯德立稍早遇到的那名骄傲而又不幸的人大相径庭。 然后凯德立看见了影像。 他没办法像之前看到珍妮内跟她的孩子一样,清楚地分辨这些东西。它们是上百个咆哮的影子,不断地转换着形体,但全都对这名年轻教士展现出一股清楚而强烈的恶意。一个虚拟的爪子从行乞者肩头探出,朝凯德立方向的空中抓扒而过。 突然间凯德立感到非常害怕。他颈后的汗毛直竖,心脏开始跳得非常快。一股令人作呕的甜甜味道飘向他;而他觉得似乎听到苍蝇的嗡嗡声。凯德立用力摇摇头,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他的五官仿佛变得无比敏感,像是只动物一样,而突然间涌入的大量感觉讯息,几乎让这名年轻教士无法招架。 然后他回复了镇定,看着这名无辜的行乞者。他希望自己的手杖有在身旁,回头望向远处的塔楼。 「天气真好!」这名行乞者说道,似乎相当愉快,但凯德立直觉地晓得并非如此。 费特。这个启动法术的字进入凯德立脑海,而他几乎脱口而出。他往下看着自己的手,玛瑙戒指就戴在他指头上,而他发现自己下意识地将它朝向行乞者的方位。 「你这么快就要走?」行乞者问道,听起来非常无辜,几乎有些受伤。 凯德立看见趴伏在这名男子肩头的黑色阴影,看见它的爪子和滴着毒液的尖牙。于是他坚定地点点头,将外套拉紧,然后迅速走开了。 他再度闻到一阵那股恶心的甜味,听见苍蝇飞舞。如果他不是这么孤单而且紧张,他会停下来把事情搞清楚。当他走过时,只朝沿着道路生长的矮树丛方向匆匆地望了一眼。 如果凯德立能看得更仔细,就会发现尸体,它只在夏末的阳光下晒了几小时,就已经开始肿胀。而且,若他能找到足够的力量去使用魔法透视能力,就能够发现到无名氏的灵魂正绝望、无助而可怜地徘徊着,等待神引领他回到该去的地方。 第八章 不必要之恶 那小教士发现不对了!鬼魂咒骂着自己,一面考量着这个意外发展所代表的意义。他并不真的认为杀死凯德立会是件容易的事——他所得到的所有资料都显示,这名年轻教士是个可怕的对手——但当他看到凯德立从路上走来,形单影只,附近又没有其他人在,鬼魂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说不定他可以很容易就完成任务得到报酬,他的杀人艺术只需发挥至此就行了。 行乞者是得到凯德立信任的,鬼魂从偷听到的对话中得知这点。如今,这名刺客转换成了那名男子,他应该可以趁虚而入,在凯德立放松警戒的情况下出手。但这小子竟然注意到事情不对! 鬼魂重新检视一遍刚才的相遇过程,试着找出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但他想不出什么明显可疑之处,起码不至于露骨到让凯德立像刚才那样警觉地逃走。一股担忧袭上这名杀手:如果凯德立就如同资料中所显示的那么难对付——他现在开始觉得很有可能如此——那么凯德立说不定可能抵御住器虏伏的魔法。这种事以前只发生过两次,两次对付的都是魔法师,当时鬼魂的侵入行动被他们的精神力给阻挡住了。 「还有其他路可走!」鬼魂大声说道,提醒自己还有许多同伙在,而且那两名顽抗的魔法师最后还是一样被轻易解决掉。在其中一个的情况里,鬼魂占据了那名魔法师最不会起疑的人——他妻子。那真是场甜美的杀戮!而在另一名魔法师的情况中,鬼魂则是为「夜之面具」集团扮演了渗透者的角色,他提供了那么多又那么详尽的资讯,以致于杀掉那名魔力强大的魔法师竟变成暗杀集团最容易下手的一次。 「无论如何,小凯德立,」这名无情的暗杀者在风中低语,「我会撒下天罗地网,而你在第一场雪来临之前就得死。」 这名占据了行乞者身体的杀手邪恶地一笑,走向矮树丛中取回自己的身体。戴在那具身体细瘦手指上的魔法戒指几乎已经完成了治愈工作:恶臭已经消散,苍蝇也飞走了。 「你戴了跟我一样的戒指吗?」这名邪恶的男子对还在附近徘徊的灵魂嘲弄地说道。鬼魂召唤出器虏伏,白色的手套跟镜子再度出现,然后他握住尸体戴着黑色手套的手。他回到自己的脑海中,跟魔法物品的魔力相连结。 这名刺客惯用的身体睁开了眼睛,刚好看见行乞者的身体僵硬地倒下。鬼魂花了一会儿时间重新调整自己,适应这具较常使用的身躯,然后用手肘支起自己。 「没有魔法戒指?」他嘲笑着行乞者的尸体,「那你就得死了,可悲的笨蛋,虽然,任谁发现你的尸体都不会知道你是怎么死的。」 这个想法令鬼魂笑得更开心。他以前使用器虏伏的时候——那是约一百年前的事——他总是将那些看不出死因的尸体毁尸灭迹。但他的自信迅速增加,而且很快就改变了行事方式。自我膨胀的骄傲让他觉得,一个显然健康的身体却神秘死亡,这就像他个人的最佳宣传。 鬼魂让器虏伏消失,将身上的尘土拍去。他立刻向位于远处的卡拉敦城门出发,朝他投宿的「龙的遮羞布」旅店行去。 ※※※ 伏保巨人嫌恶地守望着卡拉敦外缘的一座牧场,那里看起来一切正常。几只母鸡卖弄地咯咯叫,啄食四处洒在地上的种子;谷仓旁马厩里的三匹马,则一点也没露出注意到自己被监视的样子;而房舍本身则似乎非常安全,没有一扇窗户是破的,门上甚至连处显眼的刮痕都没有。 范德晓得很快就不是这样了。「夜之面具」的行事风格就是如此,总是保持着最高度的隐密性。不过一切看在这名巨人战士眼中,都显得懦弱无比。 「我们可以待在森林里。」范德吐出这句话,将白色毛皮制披风翻上壮硕的肩膀。 站在这名伏保巨人两侧,穿着黑色跟银色服装的杀手面面相觑。「是你下令要我们……」他们其中之一开始说道,但范德举起一只手,令他闭上了嘴。 这名伏保巨人心里一面暗想,「才不是我的命令!」一面忆起当时鬼魂占据了他的身体,命令整个队伍行动,但他本人则只能坐在那里,从鬼魂孱弱的身体中望着一切。 「我们必须潜入屋里。」一阵不安的沉默之后,那名刺客再度说道。「这块空地从道路上就看得见。」 「白天的亮光让你们不舒服。」这名伏保巨人语带讽刺地说道。 「它会暴露我们的行踪。」这名「夜之面具」的刺客固执地回答。 范德愤怒地瞪了他一眼,但却还是跟着这两名男子来到门前。门口够大,所以范德不需要改变自己的体型,而他对此相当满意,因为他并不喜欢扮成人类,尤其不想在这些阴险的刺客面前这么做。他喜欢自己巨大身躯所带来的压迫感,长而有力的四肢,能让他抓住位在房间对面的敌人,轻易地掐死他。 范德在门槛处迟疑了一下。 「这房子很安全。」一名已经进入房内的刺客向这名伏保巨人保证道,误会了巨人的举动。「只有大女儿还活着,而且她可好好地被囚禁——」这名刺客讲出那个字的淫邪方式,让范德感到无比厌恶,「——在卧室里。」 范德走进了屋子。「在哪里?」他质问道,刻意将视线转离浑身是血、倒在地上的男女尸体。那名人类刺客显然丝毫不受这幅可怕景象的影响,一屁股坐到桌子上,正惬意地吃起早餐。他指向位于房间后方的一扇门。 范德渐增的愤怒驱动着他,一下子就走过房间穿过门。一进入第二个房间,他就差点被一具更小的沾血尸体绊倒,而这令他移动得更快、更坚定。 这房间连接着侧边的一间房,房门开了一条缝。从里面传来啜泣声,让这名伏保巨人还没进房间就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他猛力推开门。 那名女孩躺在床上,衣衫不整,手腕跟脚踝牢牢地被绳索捆住,绑在床柱上,而嘴巴则被一条布紧紧地塞住。她的两边各躺了一名刺客,他们正不断逗弄她,享受着她惊恐的动作。 范德在这个房间中必须弯低身体才不会撞倒梁柱,但这一点也没让他慢下来。他一挥手就把三名挡住他路的刺客扫到一旁,然后来到了床尾。 躺着的其中一名刺客往上看,邪恶地微笑着,误会了伏保巨人展现的急切。这个笨蛋还招招手要范德一起来找乐子。 范德巨大的双手抓住两名刺客领口,把他们拎起来甩过房间,重重地撞上门两侧的墙壁。这名伏保巨人迅速将一条毯子扔去盖住女孩裸露的身体,然后转身面对他讨厌的同伙。 三名站在房间一侧的刺客紧张地面面相觑;撞到墙上的其中一名刺客歪倒在墙脚不动,但另一名则愤怒地站起身来,手中拿着一把短刀。 当范德打量着状况的时候,忍不住微笑起来。难道这是迟来的摊牌?一个恼人的思绪令他再也高兴不起来。他是可以杀了他们,五个全宰了,甚至连房子里面其他的十几个也杀了,但他要怎么面对鬼魂? 这名伏保巨人总是不得不记住鬼魂的存在。 「你们三个,」他命令站在房间一侧的那些人,「你们的同伙竟敢对主子亮出武器。」 这三名刺客立即了解话中之意,那名握着刀的也是,他脸上突然出现的恐惧神情,似乎正显示了他的思绪。「夜之面具」是个阴险而邪恶的集团,但组织内部也有非常严厉的行为规范及可怕纪律,连最凶狠的杀手也会害怕。这三名站在墙边的男子拔出武器,面向那名叛徒。 那名拿出短刀的男子手忙脚乱地把刀收起来。他抽搐了一次,然后又一次,一个困惑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 他那名倒在墙脚的共犯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晕,而且他非常急于重新获得这次任务主导者的信任。他手中拿着三支短剑的最后一支,然后再把这一支也射入那名叛徒的身体一侧。 其他三名刺客也急着想展现他们对强大领导者的尊敬与忠心,立刻冲向那名垂死男子。一支木棒把他颤抖手中的短刀打飞,然后四名「忠诚」的手下,朝那名命已该绝的男子涌上,砍着切着,直到他倒在地上一滩血泊中。 「把他跟其他尸体放在一起。」范德对他们说。他回望床铺,「为这女孩找个适当的囚禁所。」 「她是目击者,必须死。」一名刺客回答道,「这是我们的行事方式。」 「我说了算!」范德咆哮回去,他的声音现在带着巨大的影响力,因为刚才反对他的人下场就在眼前。「现在把她带走!」刚才质问他的同一名男子立刻到床前去,武器入了鞘,但如钢铁般的眼神丝毫没有放松。 范德一手捉住他的喉咙,轻松地一把将他举离地面。 「你不要碰她!」这名伏保巨人在他脸前咆哮道。他注意到这名男子的手偷偷摸向腰带处。「拿啊,」范德笑着说道,「拿起你那只小小的刀子!」 其余三名男子似乎一头雾水。 「她必须死。」他们其中一个鼓起勇气表示,支持他那被威胁的同伴。 在范德手中的那名男子扭动着松开箝制,直到足以对范德大胆地咆哮。 范德一把提起他,将他一头撞进最近的一面墙,直通到厨房里。几名在那间房中聚集的刺客透过那个洞,不可思议地瞪着这名愤怒的伏保巨人。 「你说了算。」在门口的剩下三名男子服从地说道。 「我要待在谷仓里,」范德对所有人说道,「那里对我才够大,而且不用跟你们这些废物打交道。我只再警告你们一次,」他语带不祥地咆哮道,「谁敢动这女孩一根汗毛……」 范德说到这里就停住,将其他人的视线导向那名还卡在卧房跟厨房间的破碎突出板条中,一面蠕动一面呻吟的人身上,作为这个威胁的最佳结尾。 ※※※ 费德嘉·哈利曼,这位「龙的遮羞布」旅店主人无法置信地摇摇那颗长着厚厚下巴的头,因为竟然又有一位客人上门来要求一间个人房。这间小旅店只有八间个人房,另有一间价钱便宜得多的通铺此刻几乎是空的,而个人房却几乎住满了人。光是这点就叫人惊讶了,不过更令费德嘉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些客人的来头。个人房中有五间是来访的商人所住,这还很平常。第六间房住着凯德立,房钱已经付到今年底,第七间房则由萌智图书馆所预订,给一位即将到访的教长。更出人意料的是,最后一间房就在同一天,由一名长相跟现在这名棕发年轻人差不多怪的陌生人所租下。 「您不试试通铺吗?」这名慌张的旅店主人问道,「至少住几晚可以吗?它就位在旅店的后侧。没什么景观,但很安静。」 这名年轻人摇摇头,绑成绳状的棕发甩到一侧,露出一半剃得光光的头颅。「我可以多付些钱。」波格表示,迅速摇了摇钱袋以证明他的话。 费德嘉继续擦拭着吧台,试着找出解决眼前难题的方法。他不想赶走这名年轻人,这事关旅店主人的信誉跟个人的诚信,而非金钱,但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壁炉旁的大厅今晚也是满的——自从战争即将爆发的谣言传遍卡拉敦之后,它就每晚满座——来的大部分是当地人。费德嘉盯着拥挤的人群看,试着分辨出是否有个人房的住客在场。 「我目前只有一间个人房是空的。」他解释道,「但很快就会有人住进来——说不定就是今晚。」 「我现在人就在这里准备住进去。」波格争论道,「难道我的钱不如其他人的?」 「你的钱没问题。」费德嘉向他保证道,希望能让气氛不要这么紧张。「目前空的那间房,一周前就被萌智图书馆的教士给预约下来了,我已经向他们保证会有房间。而如果你是这一带的人就会知道,像我这样诚实的商人,若不跟萌智图书馆保持良好关系,可是非常不智的。」 波格一听到这个地点,以及其他的教士正在前来此地的消息,就立刻竖起耳朵。 「艾福利教长跟齐尔坎·鲁佛很快就会到了。」这名多话的旅店老板继续说道,「我已经几乎有一年没见到那位人好的胖教长了,我想他跟鲁佛来本市是为了跟年轻的凯德立见面,他是我的另一位客人,也是一名教士。他们应该会一起为这个大家都在谈的战争作准备。」 波格仔细听着每个字,但同时却努力假装不在意。关于鲁佛要来的新消息实在好得不像是真的。若这名已有两次记录的叛徒在附近,一定对杀死凯德立的计划大有帮助。 费德嘉照例漫谈着一些不太重要的传闻,主要是关于一些正在盛传的离谱谣言。波格偶而插进一个微笑,或是一个哼声,让他看起来有在专心听,但他的心思早就放在那个新消息所带来的许多可能性上。 「我想到了!」费德嘉突然宣布道,声音之大让大厅里邻近几张桌子的客人都停下对话,转头看着这名旅店主人。 「麦尔侃。」费德嘉朝房间对面叫道。一名年长的仕绅——他是一名穿着高价而华丽服装的商人——从他的桌子上抬起头来。 「如果你愿意跟我家的布瑞南同住一间房,我就算你半价。」费德嘉表示。 这名年老的仕绅笑了,然后转头去跟同桌的人说了一下话,随即站起身朝吧台走过来。 「我只需在这里多住一晚。」他到达时回答道,「我明早就会出发往瑞亚塔文。」他朝费德嘉,及这名站在吧台旁奇装异服的年轻人阴谋般地眨眨眼。「就算不祥的消息充斥,人总还是可以做桩好生意的,对吧?」 「跟我家布瑞南住一晚如何?」费德嘉抱着希望问道。 这名商人盯着房间对面一名较年轻的女子,她不但身段窈窕,而且带着明显的兴趣回望他。「我本来希望能在镇上的最后一晚有佳人陪伴。」他解释道。他又眨了一次眼,这次眼中的好色意味更加明显。「毕竟,等我明晚回到瑞亚塔文,就得被迫跟我老婆待上一段时间了。」 费德嘉脸红了,跟他一起大笑。 「我可以在通铺房住一晚,」波格打断他们,对这些插科打诨一点都没兴趣。「如果你能保证明天中午就能把这个人的房间给我。」波格将薄薄的嘴唇扭出一个微笑,觉得最好跟着玩一下这些哥俩好的游戏。「今晚免费?」他假装羞怯地问道。 费德嘉从来就相当干脆(特别是在旅店这么满的时候),立刻同意了。「再送你一杯麦酒表示感谢,年轻的陌生人。」这名旅店主人一面注满一个大杯子一面说,「也给你中意的那位小姐来一杯?」费德嘉问麦尔侃。 「拿到我的桌子那边吧。」这名好色的商人回答道,回到座位那边去了。 波格笑着接受了这杯酒,然后转身,手肘支在吧台上斜靠着。群众发出吵杂的嗡嗡声欢闹着;这是间愉快而温暖的旅店,里面的气氛丝毫不受仍然似乎有些遥远的战争消息所影响(也许甚至还因此更加强了欢乐气氛)。波格一面望着吵闹的群众一面想,这真是个最完美的伪装了。当他想着接下来几天会发生的事情,将会怎么打消一些欢乐气氛时,几乎要大笑出声。 「你回来真是太好了!」一会儿之后他听见费德嘉说道。波格的眼睛大睁,但他刻意让视线往吧台更远处飘去,因为一名年轻人——跟他差不多的身高和体重——走过来加入旅店老板。 他戴着一顶绑着红色饰带的蓝色宽边帽,帽子正中央别着一个德尼尔教派圣徽的瓷制别针。这名人士的身份昭然若揭——朵瑞珍对凯德立的形容没包括那脸胡子,但波格看得出来那是新长的,而他一头蓬乱的沙金色头发跟灰色眼珠则相当符合描述。 「艾福利教长跟齐尔坎·鲁佛会到这里。」费德嘉解释道,「也许今晚就会到了。」 波格注意到这名年轻人听到这些话时脸皱了一下,虽然这名教士试着想藏住自己的反应。「他们知道我住在这里?」他问道。 费德嘉似乎对自己这位客人明显的不自在感到莫名所以。 「怎么了,凯德立?」他调侃地回答道,「难道你做错了什么事不成?」 这名年轻的教士不置可否地笑笑,然后就走向吧台旁的楼梯。心事重重的凯德立甚至没注意到,自己经过了一名奇装异服的年轻人。 但波格可注意到凯德立了。他看着这名教士离开,心里想着这整件事将会多么容易就可以完成。 第九章 邪恶之景,邪恶之行 他站在一个光亮的房间——也许是贝利萨瑞塔楼中的客厅——手中拿着一颗跳动的心脏。被杀死的牛头人身怪倒在他脚边,而他最亲近的朋友们:丹妮卡跟矮人兄弟,则站在它旁边,疯狂地、失去控制般地大笑着。 凯德立自己也加入他们一起笑,但一旦他开始笑,随即了解到,他的朋友们根本没有在笑,而是在哭。他们嚎啕大哭着,斗大的泪珠滚落面颊,在他们脚边形成大到不可思议的水塘。 他不了解这是怎么回事。 有些东西不太对;凯德立觉得这整个场景都不对劲。他感到温热的血液流下手臂,浸湿了他的上衣,但当他上次扭转魔法师所制造的牛头人及迷宫幻象时,根本没有血!慢慢地,带着恐惧地,这名年轻学者往下看。 牛头人已不再是牛头人,它也并未像其他不实的幻象一样消失掉——如同凯德立所预期的那样。它是艾福利——凯德立知道它是艾福利,虽然他看不到这名仰着倒在一张桌子上的男子脸庞,他的双手跟双脚大张着,胸口被扯开一个大洞。 凯德立握着艾福利仍在跳动的心脏。 他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音来。有一个不断敲击的声音,尖锐但遥远。 他叫不出来。 ※※※ 凯德立坐起来。敲击的声音再度出现,更加坚持,伴着一个凯德立无法置之不理的声音。最后他鼓起勇气睁开眼,然后就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来,因为他发现他身在自己的房间中,而刚才只是另一个可怕的恶梦。 「凯德立?」 这个叫声并不是梦的一部份,而他认出了这个命令式、父亲般的声音是谁的。他再度闭上眼睛,想假装自己并不在这里,或者艾福利不在那儿。 「凯德立?」敲门声并未消失。 现在是什么时间?凯德立猜想道。月亮已经升上来,虽然此刻并不在天顶,因为月光并没有直接射进这名年轻教士的东面窗户? 凯德立放弃挣扎,拖着自己从床上爬起身,拉直自己的睡衣,然后走向那扇关着的门。 「凯德立?」 他将门打开一条缝,看见艾福利教长时不禁脸皱了皱。而齐尔坎·鲁佛以往常一贯的姿势,从教长宽阔的肩膀后方斜眼望过来。 「现在很晚了。」凯德立透过还浑沌不已的感官低声说道,嘴里还卡着一股恶心感。他看着艾福利时无法不想起那幅恶心的梦中景象,没办法看着这名男子,而不感觉到温热的血液流下他的手臂。下意识地,他将一手在睡衣上摩擦着。 「是很晚了。」艾福利回答道,似乎有点窘。「但我以为你会很高兴知道,鲁佛还有我,已经进城来了。我们会住在这间旅店,只离你四个房间远,就在楼梯对面。」这名圆胖的教长瞥向那边,他的表情显然是在邀请这名年轻教士前去。 凯德立只是点点头,然后又再度皱起脸,因为另一滴想象中的血又直直流下他整根前臂。 艾福利看见了这个不适的表情,「小子,出了什么事吗?」这名教长关心地问道。 「没事。」凯德立简短唐突地回答道,但他立刻将语气放缓下来,猜想自己这种行为可能反而更启人疑窦。「我只是很累了,我正在睡觉……」 「抱歉,」艾福利说道,试图显得不在意,「但你现在可没在睡。」他往前踏了一步,仿佛想走进房中。 凯德立赶快移过去挡住门。「我很快会再度睡着。」他平板地说道。 艾福利退了回去,而且自从他到达这里以来的第一次,浮肿的眼中以相当不悦的光芒打量着凯德立。 「还是这么固执?」艾福利尖锐地问他,「你正在冒险,年轻教士。你擅离图书馆的这件事情也许可以从轻发落,梭比克斯学院长承诺会让你补完漏失未尽的义务以及研究。」 「我不在乎他承诺了什么。」 「如果你再继续这么倔强,」艾福利继续说道,声音因凯德立尖锐的回嘴而几近咆哮。「那机会可就不再了。我不确定是否连宽大的梭比克斯也能原谅你对德尼尔神的僭越……」 「你又多了解德尼尔?」凯德立问道。在他的心里又再度看到艾福利,躺在桌子上死去,但他把这幅可怕的景象从心中赶开,因为他了解到自己有多爱这名对他来说宛如父亲的男子。「而且你为什么要在乎我呢?以前你不是还叫我『贡德门徒』?」凯德立尖锐地问道,意指那些只顾发明,却不管良心跟自己发明可能后果的人。 他的激烈发言倏然停止,凯德立看着这位教长,这位被他的无礼给严重伤害的父亲。艾福利无法对他最后所说的话提出反驳,而且看起来比较像是快要流下眼泪,而不是爆出愤怒。在他身后,齐尔坎·鲁佛则几乎是感到有趣般地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对不起。」凯德立吞吞吐吐地说道。艾福利将一只大手举起来阻止他。 「我只是累了。」凯德立试着解释,「我近来常做些可怕的梦。」 艾福利的表情转变成关心,而凯德立知道他的道歉被接受了,不然就是即将被接受。 「我们就在四间房之外。」这名圆胖的教长重申道,「如果你觉得想找人谈谈的话,就过来找我们。」 凯德立点点头,虽然他知道自己不会去,然后一待艾福利转过身去,就把门关上了。他沉重地往后倒去倚着门,心里想着,若要阻绝外面世界的怀疑跟困惑,这道门是多么脆弱。然后他望向窗边的书桌,以及打开的书。上次他把那本书阖起来,已经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凯德立甚至连走过去的力气都没有;他滑倒在床上,瘫倒在那儿,希望自己已经把黑夜的恶梦给丢开。 ※※※ 波格施展顺风耳魔法,将通铺房间的门打开一条缝。通铺房位于旅店二楼的西南侧。几乎就在正对面,隔着大厅,就是凯德立那再度关上的房间门。艾福利跟鲁佛正通过波格右方斜对面的转角处,朝着正对宽阔楼梯的房间行去。大厅现在已经安静下来,波格可以清楚听见他们的对话。 「他的无礼从他来到图书馆以来就丝毫没变。」鲁佛指控地说道。 「他看起来很疲惫。」艾福利放弃地叹口气说道,「可怜的小子——也许丹妮卡来了之后他会开心点。」 他们随后就进了房间,波格考虑用魔法来偷听完整段对话。 「谁是丹妮卡?」从波格背后传来一个安静而单调的问句。这名年轻魔法师整个僵住,然后勉力慢慢地转过身来。 鬼魂站在那里,除了他以外,没有其他人还在通铺房中。这名孱弱的男子没拿任何武器,也没对波格做出任何动作,但这名魔法师仍然感到倍受威胁。鬼魂是怎么轻易就神不知鬼不觉摸到他身后?这个房间只有一个出口,而且也不像较贵的个人房一样,有通往外面的阳台。 「你怎么进来的?」波格问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稳住。 「我一直都在这里。」鬼魂回答道。他转身指向一堆毯子。「在那里,等着你从大厅回来。」 「你应该先告诉我的。」 鬼魂嘶哑的笑声嘲笑着他,而且让他知道自己的问题听起来有多可笑。 「丹妮卡是谁?」这名瘦小而邪恶的男子再次问道,语气更加坚决。 「丹妮卡·莫波桑特。」波格回答道,「来自西门。你知道她吗?」 鬼魂摇摇头。 「她是凯德立最亲密的朋友。」波格继续说,「在所有报告中都显示,她是个小美女,但很难对付。」波格的表情跟声音变得正经。「这可不是个好消息,我的同事。」他解释道,「莫波桑特小姐从开战以来,就是三一城寨的可怕敌手。如果她很快就会来,那么你最好尽快杀掉凯德立,然后离开此地。」 鬼魂点点头,考量这个警告。「她会从哪里来?」他问道。「从图书馆?」 「很可能是。」波格回答道。他将棕发甩到一侧,然后狡诈地微笑。「你在打什么主意?」 鬼魂的怒视令波格不敢再笑。「不关你的事。」他突然愤怒地厉声说道,将波格推到一旁往门口走去。「如果你想要自己对凯德立采取行动……」他让这句话的含意悬宕在空中。 「让我们这么说吧,失败的结果可能会非常可怕。」鬼魂说完这句话就起步离开房间。但他随即又立刻转过身来,用眼神提醒波格,之前他藏身的那堆毯子的存在。「小心背后,年轻的魔法师。」鬼魂坚定地说道,然后他咳出一串喘息般的笑声,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它位于北侧,就在凯德立的房间和艾福利跟鲁佛的房间之间。 「从图书馆,从山中来。」鬼魂想道,一面在身后关上门。「那么,我们就来看看莫波桑特小姐是否能一路来到卡拉敦。」鬼魂坐在床上,叫出器虏伏。借着它的力量,他将自己的思绪送出镇外,连到在农场屋子的范德那里。 鬼魂感觉到这名伏保巨人典型的厌恶,并从厌恶的强烈得知,范德不只对他的入侵,也对农场的状况感到愤怒。 让我进去吧,范德。这名邪恶男子嘲弄地说道,非常确定这名伏保巨人就算想,也无法抵挡他的入侵。范德是鬼魂选上的受害者,特别选择过的目标,而且只有范德,鬼魂无论人在多远之外都可以做身体转换。当他的灵魂离开身体时,他感到一阵锐利的疼痛,然后他就在飘,在风中飞翔,直接地朝伏保巨人的躯壳前进。当他进入这名巨人的身体时,他知道范德则进入了他的身体,身在「龙的遮羞布」旅店房间中。 不许你离开房间。鬼魂透过心灵联系所形成的通道,以心电感应下达命令。也不要见任何访客,尤其是那个笨蛋魔法师波格·瑞司! 鬼魂解除器虏伏,开始打量四周。奇怪的是,他正身在谷仓中,周围都是些被关在栏杆后的马跟牛。这名身在伏保巨人躯体中的男子对范德老做些怪行为摇摇头,然后朝巨大的门走去。 在西下的月光照耀之下,农场的院落显得相当安静,而房子本身则是全暗的;没有一扇窗户透出蜡烛的光亮。鬼魂穿过门,听到上方传来一阵脚步移动声。 「是我,你们的主子。」他朝躲藏着的守卫说道,「叫其他人集合,全部到谷仓来。该是采取些行动的时候了。」 短短几分钟后,剩下的十九名「夜之面具」杀手就全都聚集在领导者身旁。鬼魂注意到有一名手下不见了,但他什么都没说,因为他知道范德必定晓得那人出了什么事,但是,若在他使用范德的躯体时又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情,恐怕会令他们感到疑惑。 他在自己面前地上画了一个简单的地图。「我得到消息,有一名女子正从萌智图书馆前来卡拉敦。」他说道,同时指出那座山中建筑物的位置,「只有几条路可以走下山,而且出口全都在这附近。应该不难找到她。」 「我们应该派几个人去?」一名杀手问道。 鬼魂停下来思考这个问题,同时也注意到这名男子声音中隐含的愤怒。也许那名不见的杀手是在范德的冲动下被杀了。 「五个人。」鬼魂最后说道,「这个女人必须死,若她有任何同伴同行,也得死。」 「那可能会有很多人,也许还很难对付。」同一名杀手争论道。 「如果这样的话,就杀了那女人然后撤退。」鬼魂厉声回答道,他那伏保巨人的有力声量在谷仓的墙壁间回响着。 「哪五个人去?」一名杀手问道。 「你们自己选。」鬼魂回答道,「但不要小看那女人。所有的消息都显示,她相当难对付。」 「另外五个人则在城中进行攻击行动。」鬼魂继续说,「我们的消息正确,凯德立是住在『龙的遮羞布』这家旅店。这里,」他说道,同时将地图范围扩大到卡拉敦邻近因派斯克湖畔的那区,并指出沿着湖畔的小路。「就在湖景街。在旅店附近就定位,然后听我的……听鬼魂的命令行动。不过,要确定你们的位置不要太近,以免有人起疑。」 「另外还要五名探子来保持与城中五人的联系畅通?」先前发出质问的那名杀手插嘴道。 「我们一向都是这么做。」鬼魂平静地回答道。 「那就只剩四个人在农场屋子里,不包括你自己。」这名愤怒的杀手争论道。鬼魂不晓得问题在哪。「如果我们必须继续看守那女孩的话——」 「女孩?」鬼魂的语气不小心太过吃惊。 这名杀手及其他几个人疑问地挑起了一边眉毛。「米夏拉克不就为了她死的?」他轻蔑地说道。鬼魂看到问题正在产生,而他立刻沉下脸来,逼那名不满的杀手回到低姿态。 「我并不是质疑你让她活下来的决定,」这名杀手迅速解释道,「也不否认米夏拉克对你拔刀相向的确该死,因为你是这次任务的领导人。但如果我们只有四个人留守这农场,那女孩就是个威胁。」 那该死的骗子的确会做这种事。范德的心软之前就已经给他惹过麻烦了。这伏保巨人总是太注重荣誉,把这无聊想法放在自己该完成的任务前面。鬼魂花了一会儿时间,想着自己该怎么处罚那名巨人,然后一个残忍的想法出现在他脑海。他开始微笑。 「你说得对。」他对那名杀手说道,「是你该了结这个威胁的时候。」那名男子急切地点点头,然后鬼魂笑得更开。邪恶如他,立刻想到范德会有多愤怒、绝望,以及无力。那名骄傲的伏保巨人会恨死这种做法。 「今晚就把这个威胁给了结。」鬼魂带着满意的神情说道,「但首先,你跟你的朋友可以尽情享用她。」围在他旁边的邪恶杀手们全都露出微笑。「我们怎能孤孤单单地完成任务呢?」 这句话让全体杀手发出欢呼。 「同时,今晚也出发到山上去。」鬼魂继续说,「我不知道这位莫波桑特小姐离卡拉敦还有几天路程,但绝对不能让她进城来。」 「莫波桑特?」一名较年长,头发斑白的杀手插嘴问道。 「你知道这个名字?」 「差不多十年前,我们杀了一个叫这个名字的马车匠。」这名男子承认道,「一个做马车的人跟他妻子。而且我得说,那次任务的酬劳不少。」 「这个姓氏并不寻常,而且我的消息来源说,她来自西门。」鬼魂推论道。「也许他们有亲戚关系。」 「很好。」这名男子说道,一面将一把短刀拔出来,用刀子侧面慢慢滑过他瘦骨嶙峋的脸颊。「我向来喜欢合家团圆。」 十九名杀手都相当高兴地发现,他们那位难以捉摸的伏保巨人领导者跟他们一起大笑,这名巨人发自内心的隆隆笑声盖过他们的声音。他们情绪高昂,因为杀戮的时刻终于接近,而将这名「莫波桑特小姐」加入目标名单之内,就像是在一块已经很可口的蛋糕上再涂一层糖衣。 第十章 专业人士 「几点啦?」依文问道,他滚出毯子,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好几个小时前就天亮了。」丹妮卡没好气地回答道,一面暗暗地咒骂自己为什么要笨到担任最后一班的守望人。 「你该叫我起来的。」依文抱怨道。他想坐起来,但却改变主意,咚地倒回铺盖。 「我叫过,」丹妮卡吐出这句话,虽然这名矮人已经没在听了。「六次!」 「但我可不想再叫了。」这名脾气火爆的女子低声说道。这次她有所准备。她拿起两个小桶子,在附近的溪里装满冰冷的水。她偷偷摸摸地溜到矮人兄弟旁边,这两人的铺盖因他们晚上乱七八糟的睡姿而缠成一大卷。丹妮卡把铺盖解开,拨开毛毯,露出他们毛茸茸的颈背。 皮凯尔的问题比较大,因为他把胡子往后拨,并将它跟头发一起编成辫子(最近他才把它们染成森林绿)垂在背后。丹妮卡小心地把蓬乱的头发拨到一旁,令这名打着呼的矮人发出半清醒的一声「嘻嘻」,然后她举起其中一个水桶。 接下来打雷般的吼声在小营地回荡,让半径一里内的动物纷纷惊吓着寻找掩护。甚至一只一大早起来晒太阳的肥胖黑熊,都惊慌失措地冲到一棵大橡树旁,相当害怕紧张地嗅闻着空气。 两名矮人转着圈跑来跑去,还互相撞在一起好几次,一面把毯子都扔上了空中。 「我的武器在哪?」依文苦恼地叫道。 「喔咿!」皮凯尔衷心地同意道,找不到自己那树干般的木棒。 依文首先镇定下来,注意到丹妮卡站在一棵树旁,双臂交叉在胸前,脸上的微笑几乎从左耳咧到右耳。这名矮人一下子停下脚步,用像两只利箭一样的眼神打量着她。 但是,他应该看的是他兄弟而不是她。 皮凯尔从侧面撞上他,然后这两名矮人飞进了一堆有刺灌木中。等到他们终于从那里脱身出来,蹒跚走回营地时,他们的胡子都乱七八糟,而睡衣沾满了刺果,看起来毛茸茸的。 「你做的好事!」依文指控地朝丹妮卡叫道。 「我希望在明天以前到达卡拉敦。」这名女子同样怒气冲冲地回答道,「我欢迎你们一起来,但可不晓得会变成每天都得过了中午才能出发!矮人不是一向效率很高吗?」 「喔。」皮凯尔呻吟道,对自己的懒惰感到非常不好意思。 「这又不是我们的错。」依文吐出这句话,为自己辩护。「是地面的错。」他冲口而出,「对,就是地面。谁叫它对矮人来说够硬又舒适,早上都不想起床!」 「不准你们吃早餐!」丹妮卡咆哮道。 「除非半身人开始剃腿毛!」依文大吼道,而丹妮卡猜想——猜得没错——她有点过分了。在熟睡的矮人脖子后淋上一桶冷水是一回事,但不让他们吃饭可完全是另一回事,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那就随便快点吃一下。」她妥协道,「然后我们就出发。」 在吃掉了十六条鳟鱼、四大杯麦酒(每个人)、半袋的小面包以及三篮莓子(每个人)之后,这对矮人兄弟收拾好行囊,跟在丹妮卡后面蹦蹦跳跳地走下山中小径。每当他们走到空旷的山脊处时,因派斯克湖就清晰可见。而在远远的山下,卡拉敦也进入视野。 虽然丹妮卡很想加快速度,这三人在跋涉途中还是非常小心。雪片山脉本身就是个危险的地方,就算是在南边,萌智图书馆所掌管的区域亦然。北方的战争正在酝酿中,而西边西米斯塔的战争则还在持续,因此这三名同伴必须设想,此刻这段山道应该会更加险恶。 丹妮卡带头走,她弯腰检查着每个足迹,每片倒下的草叶。依文跟皮凯尔则在她身后跑来跑去,依文戴着他的鹿角头盔,而皮凯尔则戴着一个凹痕处处的汤锅,因为他没有头盔。虽然丹妮卡一面走一面检查着地面,这名脚程快速的武僧却总是轻易超越矮人兄弟,还得一面催促他们赶快点好跟上来。 丹妮卡突然慢了下来;依文跟皮凯尔差点踩过她。 「喔哦。」皮凯尔吐出这句,看到丹妮卡奇怪的表情。 「你发现什么?」依文安静地问道,把他的兄弟拉到身后。 丹妮卡摇摇头,不太确定。「有人最近走过这条路。」她断言道。 「艾福利跟鲁佛。」依文回答道。 「是更近的事。」丹妮卡说,再度直起身来,锐利地看着附近的矮树丛良久。 「往这边还是那边走?」依文追问道。 丹妮卡摇摇头,无法确定。她自信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但令她觉得有问题的,是足迹的样子:在显然应该是靴子的印子上有刮擦过的痕迹。如果当天早晨有人走过这条路,那他们可是花了很大力气来掩饰足迹。 依文往下看着没什么特别的地面,困惑地抓抓黄色的胡须,一面又发现一个顽强地留在里面的刺果。「我看不出有什么足迹。」他喷着气说道。 丹妮卡指出地上一个几乎看不出来的小凹处,她认为是有刷子刷过地面的形状指给他们看。 依文不可置信地哼出一口气。「就凭那点东西?」他大声问道,不再觉得有需要保持低声量。 丹妮卡没有要他小声点。她还是对自己的判断有自信;她只能期望那是某些游侠,或是艾贝雷斯的精灵同伴们在这个区域活动。如果不是游侠或精灵的话,那么丹妮卡可以确定,这些痕迹是由某些想掩饰自己足迹的人所留下。 在这种荒郊野外,这对旅客来说可不是个好消息。 小径再往下几百码处,丹妮卡又发现了更多有人经过的痕迹。这次,连依文都无法否认印在软土中的明显靴子痕迹,虽然有一半也显然是被刷掉的。 这名矮人双手支在臀部,环视四周,注意到小径上方的低矮树枝处,有一根呈弯曲状。 「我看到几十码前的小径旁有些石头。」这名矮人开始说道。 「喔哦。」皮凯尔吐出这句,猜到他的兄弟想干什么。 「去找些够大的树枝来架在小径上。」依文继续说道,没听见皮凯尔不安的叹息。他望着丹妮卡,她似乎还不了解他要干什么。 「我们可以设陷阱。」依文滔滔不绝地说道,「可以把一颗石头拖上树,然后——」 皮凯尔一掌从他后脑袋打下去。 「你们以前就试过了。」丹妮卡看到皮凯尔脸上酸酸的表情,于是推论道。 皮凯尔呻吟了一声,而依文则怒瞪着他,但这名黄胡子的矮人却没惩罚他的兄弟。他们的确以前就试过那个陷阱。虽然依文相当顽固地——其实他心里也没有真的多相信——坚持陷阱是成功的(他们的确有用石头击倒一名兽人),皮凯尔也同样顽固地坚持,这少得可怜的成果根本不值得在一开始花那么大的力气把石头弄上树。 依文知道这次还会有另一个目击者,所以他本来想退一步,不再提起陷阱的事情跟皮凯尔的侮辱——反正那只是一个小巴掌——但突然间,皮凯尔没说半句话,就把自己的木棒挥到依文脸上。就站在旁边的丹妮卡看起来,皮凯尔试着想阻止木棒的冲力,在打到依文前停下来,但木棒还是打上了依文的大鼻子。他被打得后退了好几步,一道温热的鲜血流下这名矮人长着胡须的嘴唇。 「你在搞什——」依文结结巴巴地说道,几乎不敢相信这个攻击会发生。他拿起自己的双刃战斧,咆哮着,朝他那正惊慌失措尖叫着的兄弟踏去一步。 皮凯尔无法对依文或丹妮卡解释自己的行动,但他总算及时把巨大的木棒转过来,让他们看到一枝箭矢深深刺在厚实的木棒中。 现在则轮到依文帮他兄弟的忙了。他望向皮凯尔附近的茂密矮树丛,战士的直觉立刻告诉他那枝箭来自该处,他看见一支十字弓朝皮凯尔的方向举起。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树枝上跳下来,轻轻地落在丹妮卡身后。 依文指着一个方向,令皮凯尔转过身去看。 「喔哦。」这名绿色胡子的矮人吱吱叫道,知道自己已没时间躲开了。 不过,依文就在他的抱怨声出现前一秒撞上他,一记擒抱将他扑倒在地上,让箭失去准头地飞过。但依文并未就此停住。当他滚动的时候,他将皮凯尔举上去,而皮凯尔了解这个战术,同样将依文在他身上举起。于是,就像一颗滚动的石头一样,矮人兄弟滚入树丛中,力道大到将藏在该处的两名男子都一起卷进去。 那名落在丹妮卡身后的「夜之面具」刺客拔出剑并高举着,以为这名女子——她应该正专注看着矮人兄弟的行动——甚至不知道自己死期将至。但当丹妮卡迅速弯下腰,一只脚往后方踢去,正中那名男子胸口时,他可着实吓了一跳。 他往后倒退了好几尺,重重撞上一棵树干,但及时抓起掉下的剑。这次他提高了警觉,他开始防御性地后退,一步步远离这名危险女子的攻击范围。 丹妮卡突然开始跑,迅速又猛烈地攻过去,但突然间她往下一跪,头低下,因为又有一名刺客从树干后面出现,从肩膀高处以一根木棒挥击过来。这把武器重重地打到树干上,一些树干碎片喷溅出来。 丹妮卡将一只脚滑回身下,用另一只脚踢出去,想踢断第二名敌人的膝盖。但他却及时用棍棒挡住这个攻击,然后以尖锐又猛烈的角度回击了好几次。 这名年轻的武僧立刻知道自己有麻烦了。这些人不是普通的拦路贼,虽然他们的服装看起来很普通。当另外一名敌人的剑朝她顶头削过来时,她及时闪过,但臀部却被快速飞舞的木棒打中一记。 她退开到离这两名男子好几尺远处,小心地衡量着他们有经验的攻击方式,希望能找出一个破绽,但那几乎是个不可能的任务。 ※※※ 依文重重咬了一口,然后继续咬下去,直到他从不断的「喔呜」声了解到,他嘴里咬的是皮凯尔——而不是敌人——的厚皮。 这名矮人挣扎着在拥挤的地方站起来,每动一下就有树枝跟刺藤缠上他,同时,离他最近的男子又在他已经受伤的鼻子上打了三拳以上。 等到依文跟皮凯尔终于双双站起,拿好武器,依文猛力甩出战斧,但他的手臂滑过另一根细却坚韧的树枝,缩短了他的攻击范围,使得他没办法打到那名男子。 皮凯尔惊恐地叫喊,然后低头闪到旁边去,他的兄弟也跟着这么做,那把乱飞的战斧差点打到他。再一次地,依文无意间又救了他兄弟一命,因为当皮凯尔往旁边跳去时,另一枝十字弓箭又飞射过来,从矮人兄弟当中呼啸而过,重重地击中了面向依文的那人肩膀。 两兄弟都停下来回头望向那名十字弓手,他正慌乱地重新装上箭。皮凯尔回头去找攻击他的人,那人总算从缠结的矮树丛中脱身出来,而依文则转过去面对离他最近的敌人。 敌人不见了,而依文从仍在颤动的矮树丛得知,那人已经被击倒了。这名矮人向来乐于接受好运,所以就吼了一声,旋身转向另一个方向,踩过矮灌木丛,以找到通往十字弓手的路。 ※※※ 拿着剑的男子受伤了,至少这是个成果。丹妮卡的踢击显然发生了一些作用,因为他每踏一步就露出扭曲的表情。然而,丹妮卡已经晓得,拿着木棒攻击的人是两人中较难对付的。他那斑白的头发代表着经验,而他保持着完美平衡的脚步移动,则令她了解到这名男子一生都在做武艺训练。跟另外一人的长剑比起来,他的木棒似乎显得攻击力较低,但拿在他手中则几乎如同致命武器。 长剑的一记砍击让这名女子低下身来;木棒夹住了她的肩膀,令她不得不往后急退,她及时往后一滚,险险避开了接下来致命的一击。 丹妮卡利用滚动来增加优势。她在半途中将身体卷成球形,同时在靴子的刀鞘中拔出水晶刀刃的短剑。 拿剑的男子再度欺上,似乎更加有自信。 丹妮卡将右腿往身前一踏,然后以它为支柱,一面旋转一面往后高高地猛力甩出左脚。她知道自己的旋踢攻击只能将男子的剑朝外挡开,同时也知道自己正暴露在另一名敌人的攻击之下。她将支撑的那条腿也从下方踢起,完成整圈旋转然后猛撞向地上,她可以听到木棒挥过去时发出的咻咻声就在她头上几寸经过。 丹妮卡伸出一只手止住下撞之势,将身体保持住同一高度,好让她能够将另一只手快速在身下动作,射出短剑。短剑飞出一段短距离后,没入持剑男子的腹部,然后他往后倒下,眼睛不敢相信地睁大,然后嘴巴大张发出无声的尖叫。 那名持木棒的男子笑了,赞赏丹妮卡的欺敌行动,然后无情地展开攻击。 ※※※ 攻击皮凯尔的人也同样拿了一支木棒,但他却面临了两个严重的不利之处。第一,皮凯尔的木棒比他的大很多,第二,他没办法用这把不锋利的武器,向这名皮厚脑袋硬的矮人造成严重伤害。这名男子像闪电一样快速地击中皮凯尔的肩膀两次,又打中他那戴着锅子的头一次,发出极大的匡啷声。 皮凯尔毫不在意,愿意为了打出一记而受这三击。他那像树干般粗的木棒打中这名男子露出破绽的身侧,令他从树丛中飞出去,滚动着重重撞上一棵树的根部。 这名男子就算被绑在一根木桩上又放在一匹狂奔的马前方,也不可能露出更害怕的表情了,因为皮凯尔冲过来追他,他的汤锅头盔整个落到自己脸上,但他的木棒还是精准地击中这名男子,把他挤压在木棒跟树根当中。 这名男子滚到旁边去,而皮凯尔冲上来,劈啪一声把小树给弄断了,上半截整个倒下。 「喔。」当这名矮人沿着断掉的粗糙树干滑行到停下时咕哝了一声。然后又是一个大哐啷声传来,因为那名顽固的敌人又跑回来,双手持棒重重打在他的头盔顶上。 ※※※ 依文了解到,他无法在十字弓手重新发动攻击前到达,所以他将战斧用双手高举过头然后旋转,「你死期到了,鬼鬼祟祟的走狗!」然后他甩出武器。 这名男子往后一倒,将十字弓举在身前作为临时盾牌。战斧结实地击中它,将它从男子手中打飞,然后带着它旋转,直到两把武器缠着一起击中一棵树。十字弓裂成两半,战斧则没入树干中好几寸。 当这名男子重新站起时,依文减缓了冲势,因为那名男子拔出了一把长而细的剑,而且一点都不被先前的那记甩斧攻击所惑。实际上,这名杀手还朝着如今手无寸铁的矮人大声地笑了。 「我可能说错了。」依文小声地承认道,突然停下了猛烈的冲刺。 ※※※ 丹妮卡击出一拳又一拳,两记攻击都被小小的木棒给挡开了,并未造成伤害。敌人接着发动攻势,直直刺出一棒,而丹妮卡及时在最后一秒将双臂举起,让它偏离而没打上她的脸。她回敬一记快速踢击,但敌人迅速收回木棒抵挡攻击,让她慢了下来而没真正伤到他。 一个呻吟声令丹妮卡分心。那名持剑男子站了起来,颤抖的手终于摸到丹妮卡那只沾血的短剑。这名男子的脸因明显的痛苦而扭曲,但同样显现出怒气。丹妮卡猜他可能很快就会回来加入战局。无论他现在可能多虚弱,丹妮卡都觉得自己恐怕无法同时对付两名杀手。 这暂时的分神令她付出了代价;木棒击中她身侧。丹妮卡顺势往旁边滚去,消减这痛苦一击的威力,然后她滚了一圈,顺势抓住自己另一只靴子,然后低伏下来。 挥舞木棒的男子跳起来,展开一阵防御行动,预期到另一支短剑可能会飞过来。丹妮卡用手臂快攻了好几次,每一回都微妙地改变角度。但每次她的对手都挡住或是躲开了她的攻击。 这个人很行。 丹妮卡小心地调整自己,然后再度用手臂发动快攻,然后丢出短剑。这名挥舞木棒的男子轻易就闪到一旁,同时脸上的表情显示出他的困惑,因为这名技术精良的女子,竟会这么离谱地失去准头。他一会儿之后才了解为什么,因为他的同伴大声地呻吟出声。 持剑男子颤抖的手从腹部的金色老虎剑柄上滑开,往上慢慢举向插在他胸口的另一支雕着银色龙的剑柄。他无助地往后倒向树,然后滑到地上。 「就剩你跟我了。」这名挥舞着木棒的男子说道,接着为了证明他所言不假,他猛冲过来,舞出一张令人眼花撩乱的攻击网。 ※※※ 皮凯尔伤心地看着自己弄断的那棵树,当他悲伤地停下来思考时,又让他带着汤锅的头遭到响亮的一击。 这名具有德鲁伊之心的矮人感到一阵暴怒从心头涌上。认识皮凯尔的人都觉得,这名矮人是最温和的人,是最不容易生气的。但在此刻,他刚刚杀死了一棵树。 他杀了一棵树! 「喔喔喔!」从他颤抖的嘴唇中吐出了怒吼,咬牙切齿。 「喔喔喔!」他转身回去面对他的敌手,这名男子光看到这名矮人狂怒的表情,就不禁倒退了一步。 「喔喔喔!」皮凯尔往前猛冲时被倒下的树干绊倒,令他一头往前栽去。他的对手转身想逃跑,但这名四肢大张的矮人抓住他的脚踝。男子的木棒不断用力往皮凯尔的手指打下去,但皮凯尔愤怒得已感觉不到痛。 皮凯尔将这名男子往下拖,用双手攫住他,将他高举在空中。这名有力的矮人直起身,将那男子举在头顶上,好奇地望向四周,仿佛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接着木棒又再度匡啷一声打上皮凯尔的汤锅头盔。 皮凯尔觉得他受够了。他将男子朝断裂树干参差不齐的边缘砸下去。 ※※※ 依文匆忙拿出背包,当敌人冲过来时,他还一面努力跟背带奋战着。这名矮人用背包挡住一记长剑的戳击,并利用背带缠住剑身,让自己能及时从背包中抽出一个六寸宽、包得好好的包裹。 持剑男子猛力将剑从背包中抽脱出来,然后好奇地回望着这名矮人。 依文已经将盒子打开,拿出里面的东西:那是个自从凯德立英勇击败邪恶的巴金之后,他就开始着手为他打造的一个玩具。 飞盘那黑色而坚固无比的边缘,跟相对来说变得没那么贵重的水晶中心部分,形成令人惊叹的对比。持剑男子停了一下,不晓得中心部分靠小木棒连接起来的飞盘,到底有什么作用。 依文笨拙地将胖胖的手指穿过套在那根小木棒上的线圈。他曾见过凯德立耍弄这玩具不下上千次,他总是很讶异,这名年轻的教士是怎么轻而易举地就让飞盘滚到细绳的尾端,然后又是怎么轻轻一甩手腕,就让飞盘旋转着飞回到他等在那里的手中。 「你见过这东西吗?」依文问这名好奇的持剑男子。 这名男子已冲上来;依文则将飞盘朝他甩出去。这名男子用剑来格挡,然后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的武器,打量着被坚硬的飞盘边缘给打出的宽缺口。 不过依文没有时间对自己的精良技术洋洋得意了。他丢出飞盘的力道够强,但不像凯德立,他完全不晓得该怎么把飞盘收回来。它们挂在细绳的尾端附近,打横飞去。 「喔喔喔!」从旁边冲过来的皮凯尔令这名持剑男子转过身去。他横跨步避过这名狂怒的矮人,然后重新站好,同时,皮凯尔则一旋身,一只脚蹬在地上当做轴心,然后立刻又发动另一波愤怒的冲撞攻击。 这一次,这名留着绿色胡须的矮人在经过这名男子前就停下来,用沉重的木棒发出一连串猛烈的击打。持剑男子辛苦抵挡,险险地避开。 依文用肩膀撞开皮凯尔。 「这是我的猎物!」这名粗鲁的矮人解释道。 这名持剑男子对于矮人显而易见的愚蠢微笑了起来——这两人若合作的话就可以轻松了结他。 他的微笑不见了——实实在在地——因为依文突然再度旋转起飞盘。这次,令人惊讶的是,这个小武器并没有连到矮人的手指,而是毫无阻碍地削过持剑男子徒劳无功的抵挡。 这名男子的头突然猛力往后仰,他的脸在被坚硬的飞盘击中时几乎整个散掉:他的牙齿被打飞,鼻子跟两颊都被辗碎,上脸颊则从上颔内侧整齐地翻卷开来。 「你以为矮人丢不出这种东西来,是吧?」依文吼道。 这名男子站在那里,不敢相信地瞪着眼,他的剑掉落到地上。 「喔?」皮凯尔吐出这句,因为这名男子的头软软地倒向一边,而直到此时,这两名兄弟才晓得,依文强力的一击已经把这名男子的颈骨打断了。 依文回应皮凯尔冷冷的想法。「喔。」 ※※※ 踢着、挥舞着、击打着,以及重重地刺着。 丹妮卡跟这名舞棒男子以致命的协调感对战着,用不可思议的速度互相攻击跟格挡。几秒的时间变成几分钟,而两人都没击中对方。 不过在激烈格斗中,肾上腺素快速地分泌,因此两人都丝毫不感觉到疲累。 「你很行,这位小姐,你应该是叫……」这名舞棒男子说道,他的声音逐渐变小,仿佛他原本想说的不只这样。「就跟我想的一样。」 丹妮卡几乎无法回话。这名男子是故意刺激她而说出她的名字?他怎么可能知道?许多可能性掠过丹妮卡心中,但突然她想到,也许这次伏击不是单纯的偶然。凯德立没事吗?她狂乱地猜想道。而艾福利跟鲁佛呢?他们几天前才通过这同一条路。 这名「夜之面具」的杀手觉得她应该分了心,于是邪恶地欺身而上。 丹妮卡直直往地面落下,然后往外踢,命中了男子膝盖,力道大到足以止住他的冲势。 丹妮卡往前踏了一步,正面迎向这名男子。她为了这个动作而在肩膀上受了一记痛击,但自己也击中一次,用手刀猛力砍中男子的喉咙。就在这一瞬间,这名男子被迫停下来喘息,想吸进空气,而丹妮卡一手放在他脸颊上,另一手则伸到他头后抓住一把头发。 这名男子丢下木棒,双手拼命抓住丹妮卡的手腕,想阻止她把他的脖子扭断。他们就以这个姿势僵持了一会儿,因为丹妮卡的力气没有大到能够完成这个动作。 这名男子发现到自己占了优势,邪恶地微笑了起来。 丹妮卡丝毫不放松双手的钳制,一面跳起来越过他的肩头,让她的重量完成光用手完成不了的任务。他们扭曲、蠕动着,而丹妮卡弯起膝盖来让自己的重量完全落到双手拉扯的力道上。这名男子聪明地倒向地上,但丹妮卡也再度滚动,往下侧而去,将姿势改成用前臂勒住男子的颈部。 他徒劳无功地喘息着想吸气,抓着、扒着丹妮卡的手臂,他将自己的手往丹妮卡脸上戳去,目标是她的眼睛。 丹妮卡感觉到臀部下方有块石头,于是迅速改变姿势,将男子的头颅移过来。这名年轻女子狂乱而凶猛地调整抓住男子头发的部位,暴露出他的后脑,把他猛力朝石头撞去。 他还是无法呼吸,整个世界消失在一团黑雾中。 「他已经死了!」依文大叫道,丹妮卡才晓得,这名矮人已经说了一遍又一遍。 吓坏了又全身疼痛的她赶紧放手,从这名男子身边滚开,努力忍下一股恶心的感觉。 「那个也很快就会死了。」依文镇定地说道,指着那名倒在树根附近的男子,两支短剑插在他沾血的躯干上。「除非我们照料他的伤口。」 这名男子似乎听到这句话,恳求似地望着这三个人。 「我们必须这么做。」回复镇定的丹妮卡向矮人解释道,「我认为这个人知道我的名字。这背后可能有阴谋,而他……」她指着那名靠在树上的男子说道,「——可以告诉我们那是什么。」 依文耸耸肩同意了,朝男子前进了一步,这名男子知道自己有可能活命,似乎松了一口气。但从旁边传来一个喀嗒声,这名男子只剧烈地扭曲了一下,一枝十字弓箭就插在银柄的短剑旁。 ※※※ 唯一存活下来的「夜之面具」杀手,被肩上所插着的一枝十字弓箭所伤,正跌跌撞撞地穿过矮树丛,因烧灼般的痛苦与失血过多,近乎意识不清。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他的任务失败了。但至少他阻止那名懦弱的同志泄漏更多讯息——这是无情组织里的首要规则。 这名男子不晓得该逃向何方。范德若知道莫波桑特还活着,肯定会杀了他——这名男子现在相当后悔,自己竟把最后一枝箭拿来射死那名可能会密告的人,而不是再次尝试杀死丹妮卡。然后他提醒自己鼓起勇气:就算他能射中丹妮卡,就算他能杀了她,另外两名矮人也会抓住密告者,而要除去凯德立的大计划就有可能曝光。 不过,这名男子还是相当后悔自己当时的决定,尤其是当他听到有人追来的声音时。就算他已经受伤而且变得较虚弱,他仍有自信能比腿短的矮人跑得快。但是,当他回过头往后看时,却看到那名年轻的武僧,几乎毫不费力地飞跃过矮树丛,一步步地稳定朝他接近。 树木跟矮树丛逐渐减少,地形变得较贫瘠而多岩石,当这名绝望的男子记起前面的地形状况时,微笑了起来。他毕竟是「夜之面具」的一员,忠诚而充满骄傲。他的任务虽然常常是邪恶的,却是他人生的全部,他几乎着魔似地全心投入完成任务。 那名无情的武僧离他只有几步远了,他心里晓得。 带着无比的忠诚与骄傲,他一路直冲一百尺高的断崖,而当他跃入空中时,他所发出的尖叫,是出自于胜利,而非恐惧。 第十一章 阴影会说话 白日的最后一束光线在谷仓地板与墙上拉出一道道长长的阴影。灰色网子在横梁间的空隙中泛着光,而在阳光消失后又变成黑暗。范德背靠着木质墙壁,很高兴自己终于又回到原来的身体里,但却很不高兴地知道了鬼魂占据他身体的数小时间所发生的事情。 农场女孩死了,而且死得很惨。 他的思绪飘回到自己的家乡:世界之脊。当初鬼魂追到他,并占据了他的身体。这段回忆穿透了范德的脑海,压得这名伏保巨人往下滑了一些。对于这名骄傲的伏保巨人来说,那是彻底的失败。范德是一名战士,那对他来说是最大的羞辱。他可以接受自己在光荣的战场上被打败,可以向一位正直的国王下跪,但鬼魂却太过分了;他夺走了范德的勇气,他的荣誉,他最宝贵的自我。 「他们回来了没?」当一名身穿黑银相间袍子的男子一出现在谷仓门口,范德就厉声问道。 「他们得花一整晚的时间才到得了山区。」这名「夜之面具」的杀手回答道,仿佛感觉到范德的沮丧。「因此,他们应该还没遇上姓莫波桑特的女人。」 范德把脸转开。 「在卡拉敦的攻击线已经设置好,我们的人也已经在『龙的遮羞布』旅店附近就定位了。」这名杀手讨好地继续说道。 范德打量了这名男子许久。他知道这名人类在想什么,知道这名男子吐出这些讯息只是以为这些消息会令范德开心点,让这名捉摸不定的伏保巨人不会把气出在他头上。 捉摸不定!范德几乎因这个想法的极大讽刺而大笑出声。他挥挥手要那人走开,而这名「夜之面具」杀手似乎迫不及待地遵从他沉默的命令。 在渐增的阴影中,范德再度独自坐着。他稍微感到安慰地想着,显然他们已经对目标展开行动,而这次的任务应该很快就能结束。 范德脸上的微笑还没真的浮现,眉头就再度皱起。这次的任务结束后,另一个任务又很快会开始。事情不会结束,范德知道,除非鬼魂认定这名伏保巨人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太阳下山,将范德留在黑暗中。 ※※※ 「你说过你想帮忙,」鬼魂对惊讶的魔法师说道,「现在我正提供机会给你。」 当波格·瑞司打量这名一脸倦意的男子时,本来就如小钮扣般的绿色双眼显得更小了。他才将自己的小旅行袋搬到费德嘉为他准备的个人房中,就发现这名神秘的杀手正坐在他的床上等着。 鬼魂了解这名魔法师为何心存怀疑而犹豫。波格并不信任鬼魂(而且这么做是对的),并有自己的计划。波格当然要凯德立死,但鬼魂晓得,这名机会主义又野心勃勃的年轻魔法师并不想跟杀手集团合作行动,而比较想独自进行,而且可能的话,还想利用他们达到自己的目的。鬼魂比任何人都了解这种只为自己的行事方式,而且也比任何人都晓得,这种方式可能伴随而来的危险后果。 「要我当个哨兵?」波格不可置信地回答道。 鬼魂想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这个职务是可以这么形容。「只有在这次的小型探索任务上是如此。」他回答道,「已经到了我们该对凯德立的房间,以及个人防御方式有所了解的时候。我当然可以完成这项任务,但我不希望工作进行到一半,其他两名教士就回到旅馆了。」 波格瞪着这名男子好一会儿。「你真是充满了谜团。」他慢慢地说道,「你可以接近凯德立,甚至暗示自己能跟他走得更近,但他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你是出于小心,还是在享受死亡边缘的快乐而玩这场游戏?」 鬼魂笑了,赞赏波格的观察力。「两者都有。」他诚实地回答道,非常乐意透露自己高超的本领。「告诉你,年轻的魔法师,我是个艺术家,而不是个普通的杀手。这场你所谓的游戏,必须照我的方式跟我的规则来玩。」鬼魂特意强调最后一句话,让它听起来具有十足的威胁成分,好让波格紧张。 「现在去大厅还太早。」波格推论道,「太阳才刚下山,大部分客人都还在家里,正在吃晚餐。我也还没在这间房中安顿好。」他加上这句话,声音中有点不太满意的意味。 「你觉得那很重要吗?」鬼魂不为所动地问道。 波格一时语塞。 「把你的晚餐拿到大厅去吃。」鬼魂回答道,「旅店的住客时常这么做。」 「那些教士去了依尔玛特神庙,」波格争辩道,「不太可能在你所说的时间内回来。」 「但还是有可能。」鬼魂说道,声音中暗示着渐增的愤怒。「艺术家,」他重申,将每个音节都慢慢地清楚念出。「是完美主义者。」 波格不再争论,放弃地点点头同意。鬼魂曾表示他还不会杀了凯德立,而这名年轻魔法师没有理由不相信。因为,若这名状似孱弱的杀手要对那名年轻教士动手的话,在过去几天几乎随时都可以这么做,也根本不必大费周章地要波格待在大厅担任守望工作。 他们一起离开波格的房间,鬼魂在门口要波格停下来,对他低声说道,「告诉旅店老板的儿子布瑞南,凯德立说他现在就要吃晚餐。」波格朝他扬起了一边眉毛。 「这样门就会打开了。」鬼魂解释道,这是个非常合理的谎言。 鬼魂转身走回自己房间,而波格则继续往楼梯走去。这名孱弱的杀手暗自称赞自己,这么轻易地就打发了可能会惹麻烦的魔法师。他溜到自己半掩的门后,叫出器虏伏。 一会儿之后,非常有效率的布瑞南跳上了阶梯,一面轻松地用单手拿着托盘,另一手则拿着一个细细长长的包裹。鬼魂羡慕地看着这名少年轻盈的脚步,英俊——也许稍嫌瘦了点——的布瑞南,拥有刚成熟男子特有的无尽活力与力量。 当布瑞南转过弯,经过艾福利的房间,正通过这名杀手的房间时,鬼魂轻声叫道,「小伙子!」布瑞南停下脚步,转身打量这名奇妙的男子。鬼魂戴着白色手套那只手的挥舞动作,吸引住他的注意力。 「让我送完这些东西,然后就立刻为您服……」布瑞南开始说道,但鬼魂举起另一只手打断他的话,布瑞南好奇地注意到,这次的手则戴着黑色手套。 「我不会耽误你很久。」鬼魂说道,扭曲的笑容所暗含的意味,是这名毫未起疑的少年所不知道的。 一瞬间,布瑞南就发现自己正瞪着自己的脸,还有后面的走廊。起初,他以为这名奇怪的男子放了镜子之类的东西,但之后这个影像,他自己的影像,独立移动了起来。而他,至少是他自己的影像,现在正戴着黑色与白色的手套! 「怎么回事?」布瑞南结结巴巴地说道,几乎陷入恐慌。 鬼魂将这名被困住的男子推入房间内,然后自己也挤进去,在身后把门关上。他把狭长的包裹丢下——现在他知道那是木棒或手杖之类的东西——然后将晚餐盘放在自己床头的桌子上。 「这只是个游戏。」鬼魂懒懒而安抚地说道,试着让这名吓坏了的受害者不要大叫。「你觉得自己借来的身体怎么样?」 布瑞南的眼睛四处探索,试着想找出逃脱之路。慢慢地,他的惊吓转变成好奇,因为如今穿上了他的身体站在他面前的男子,一定不是坏人。 「我觉得很虚弱。」他大胆地承认道,然后畏缩了一下,觉得自己可能冒犯了这名男子。 「但你的确是啊!」鬼魂逗弄地说道,「你还不了解吗?这就是游戏的重点。」 布瑞南的脸更加困惑地扭曲,然后他的眼睛大睁,因为鬼魂以年轻身体所拥有的速度,抡起拳头大大地一挥,击中了他。布瑞南试着躲开,试着挡住攻击,但这具孱弱身躯的反应速度根本不够快。拳头穿过微弱得可怜的防御动作,击中布瑞南的两眼之间,他无助地倒下,一点也没有力气对抗笼罩他的一波波黑暗。 鬼魂打量了这具尸体好一会儿,试着决定接下来该怎么做。他知道,比较谨慎的作法是当下就勒死布瑞南,就像他在郊外道路上对行乞者的作法,然后将一只手套戴在尸体上,以防复活过程中有意外,让这小子游荡的灵魂重新进入身体里。 但其他的感觉则驳斥这种作法。这名邪恶的杀手觉得,待在这名年轻男子的身体中感觉非常棒,充满了几乎控制不住的活力,还有热烈的情感波动,急切地召唤他去满足好几十年来都没再想起过的原始需求。一股冲动涌上鬼魂心头,要他动手脱下靴子及魔法戒指,让布瑞南死在孱弱的身体中,然后让他不能再复活。鬼魂可以就此占有这具身躯,直到他就像让那具孱弱的躯壳油尽灯枯一样地,耗尽这具新躯体的能量。 他再度戴上黑色与白色的手套,然后双手掐住那名虚弱男子的脖子。 鬼魂了解到,自己不能这么做——还不是时候。他暗骂自己竟然会想要去做这么冲动的事。他开始有效率地行动着,将这名受害者牢牢绑好并塞住嘴巴,然后将他拖到床后方,藏在床跟墙壁之间。 戒指已经开始发生作用,年轻布瑞南的眼皮开始恢复意识地轻轻眨动。 鬼魂重击他一下,然后又一下。 布瑞南被塞住的嘴开始发出呻吟,然后鬼魂倾身靠近他,嘴唇贴在这名受困男孩的耳边。「你必须安静,」他懒懒地说道,「否则就会被惩罚。」 布瑞南再度呻吟,更加大声。 「你想知道,我为你的不服从准备了什么样的惩罚吗?」鬼魂问道,然后将一只手指往布瑞南的眼睛戳去。 吓坏了的布瑞南既不敢发出声音,也动都不敢动。 「很好,聪明的小子。」鬼魂轻柔地说道,「现在让我们来看看你带了什么来。」这名杀手走过去,迅速将包裹打开,露出里面一支饰有公羊头的手杖,雕刻精细并保持着完美的平衡。鬼魂曾经见过这件神奇的物品,就在凯德立的手中,当时这名教士正前往位于卡拉敦之外的魔法师塔楼。直到此时鬼魂才了解到,当凯德立从塔楼回来时,手中并没有拿着这只手杖。 「真是方便!」他说,走回布瑞南身边。「我说过会让你知道惩罚是什么,不过,现在让我给你看点别的。」他说道,一面用这只可怕的手杖轻拍着张开的手掌。 鬼魂的脸突然因一阵愤怒而扭曲,然后他双手高举手杖往下劈砍。当他用手杖的公羊头部分击中布瑞南肩膀时,感觉到这件武器的魔法在波动。而等他看到细瘦的肢体在这支武器强力的魔法下粉碎时,脸上的微笑咧得更大。鬼魂从未想过要持有什么武器,但他觉得也许可以留下这支。 鬼魂思考着是否将手杖还给凯德立才是明智的决定。这名杀手面临了一个难题,因为,如果年轻的教士正在等着这支武器,他可能会去找费德嘉,或者那名在塔中的魔法师,而这两个行动都将引发更大而且更危险的问题。 这会是最糟的可能。 这名艺术家杀手几分钟后离开了房间,手中拿着托盘及重新包好的包裹去送给凯德立。伤痕累累而意识不清的布瑞南则被藏在床后,躺在一大摊血泊中。鬼魂狠狠地打了布瑞南一顿,而这名身在可怜躯体中的男孩本该很快死去,但藏在靴子里的魔法戒指却持续发挥治愈魔法的功效。 在模糊的意识当中,布瑞南几乎希望自己可以一死百了。他身体中似乎有上千朵火焰爆发,每个关节都在痛,而且那名拿着手杖的邪恶男子更特别痛打他的鼠蹊及锁骨部分。 他试着移动头部,但却无法动弹;他试着不顾痛苦地扭动身躯,想摆脱紧绑的绳子,却发现自己被牢牢地绑住不能动。他反射性地咳出另一口血,而他的生存本能好不容易才让那团温热的液体通过塞住嘴巴的布,免得自己被它噎死。 全身支离破碎的布瑞南,祈祷着这场折磨可以快点结束,就算结束意味着死亡。但他当然不晓得,自己正戴着一只魔法戒指,而他很快就会被再度治愈。 ※※※ 凯德立一面翻着普世和谐之书的书页,一面专心聆听着脑海中诱人的歌曲,根本没想到晚餐或其他任何东西。这本书再度提供了他庇护,赶跑了艾福利及鲁佛的影像——他们那天早上又来看凯德立,并且也再度被他突兀地拒绝掉——以及重压在这年轻教士肩膀上的其他恼人难题。 在德尼尔之歌的甜美保护之下,凯德立一点也感觉不到那些重量,反而坐得直挺挺的。当他的手没有在忙着翻动书页时,他将它们往旁边伸开,就像丹妮卡在萌智图书馆时教过他的冥想动作技巧。在那时,这些动作只是简单的运动而已,但现在,歌曲流泄过他的每个动作,凯德立感觉到一股力量,他的内在力量,在他的四肢流动。 「我把你的晚餐带来了!」他听到布瑞南从身后叫道,而且从这名年轻人的音量听起来,布瑞南可能已经叫了很多次,而且之前可能还用力地敲过门了。凯德立相当困窘,阖起大书,然后转身面对这名年轻人。 布瑞南的眼睛大睁。 「抱歉。」凯德立道歉地说道,他无助地望向四周想找寻可以蔽体的东西。他的上半身赤裸着,肌肉发达的胸口与肩膀闪着汗水,而他腰上起伏的肌肉——才因近来一面阅读一面做冥思运动而有所消减——则因刚才的活动还在颤抖着。 布瑞南迅速回复镇定,甚至还将晚餐盘上一条毛巾丢给他,让他可以擦拭身体。 「看起来你很需要吃顿晚餐。」鬼魂表示,「我不晓得读书这么费力气。」 凯德立对这句俏皮的回答轻笑出声,虽然他有点困惑布瑞南会说出这些话。这名年轻人已经看过他读书的状况许多次,而且也有好几次是像现在这样见到他在做冥想动作。 「你带了什么来?」凯德立问道,看见那个细细长长的包裹。 鬼魂笨拙地弄着这个物品,仍然不确定这名年轻教士是否在等待它。「它下午刚到。」他解释道,「我想大概是魔法师送来的吧。」他解开包裹,然后将这支精致的手杖交给凯德立。 「对,贝利萨瑞。」凯德立心不在焉地回答道。他顺畅地挥舞着手杖,测试它的平衡,然后随意将它丢在床上。「我几乎都忘记了。」他说道,然后带着明显的讽刺加上这句话,「不晓得我那位魔法师朋友将什么伟大魔法放上了它!」 鬼魂只是耸耸肩,虽然他暗地里咬住了自己的下唇,非常气自己竟然决定把这显然已被遗忘的礼物送来。 凯德立对这名年轻人眨眨眼,「反正我也用不到它,你知道。」 「谁也说不准战斗的需要何时会降临。」鬼魂回答道,将托盘放到凯德立的小桌上,然后开始摆放银制餐具。凯德立好奇地打量着他,没料到这名情感冲动的年轻人会用这么严肃的声调说出这么不像他的反思话语。 这名年轻人将有锯齿的刀子拿在手中一会儿,离凯德立裸露的胸膛只有几寸远。因为某种不知名的原因,这个危险的影像突然令凯德立心神一凛;无声的警告在他心中响起。这名年轻教士将它们甩开,就像擦掉胸前的汗水一样轻易。他理智地告诉自己,他只是想象力太发达了。 歌曲在凯德立心里的角落吟唱着。他几乎想转过身去确定自己是否还让书打开着,但他没有这么做;他没办法这么做。阴暗的影像开始在布瑞南瘦削的肩膀上成形。 欧罗拉。 因为某种自己也不理解的原因,凯德立再度感觉到那种不可理喻的可能性:布瑞南正在想着要用那把刀攻击他。 突然间,布瑞南把刀掉落在托盘上,笨拙地弄着小碗及小盘子。凯德立并没有放松;布瑞南的动作太僵硬,也太紧张了,仿佛布瑞南是刻意表现得仿佛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凯德立什么也没说,但却用双手握住挂在脖子上的毛巾两端,他的肌肉绷紧而且预备好。他并没有专注在这名男子的特别动作上,而是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他的肩膀上,在那个丑恶地、咆哮着栖息在那里的阴影,黑色的爪子在空中划过。 欧罗拉。 歌曲在他心中的遥远角落吟唱着,在他眼前展现真相。但还是个新手的凯德立仍然不知道自己力量的来源,不晓得自己是否该信任它。 凯德立不太认得这个阴暗影像,只晓得它跟他在路上的行乞者肩头所看见的可怕东西类似。他感觉到那里暗藏着邪恶,在面对当时的行乞者时跟现在都这么觉得,也感觉到这些影像是从邪恶的思绪所产生。一想到布瑞南刚刚才拿着一把刀,而只要轻轻一挥,那把锯齿刀就会刺入凯德立裸露的胸口,这些感受就让凯德立放松不下来。 「请你离开。」他对年轻人说道。 鬼魂抬起眼睛望着他,相当困惑,但这个表情再度让凯德立觉得不太对。「出了什么事吗?」这名瘦瘦的年轻人无辜地问道。 「请离开。」凯德立再度说道,他的怒视一点也不妥协,这次这些话中带着一些魔法的力量。 令人惊讶的是,这名年轻人顽强地站在原地。布瑞南肩膀上的阴暗影像消散了,而凯德立不得不怀疑自己是否误读了讯息,或许这些阴暗影像表示的是其他东西。 布瑞南对他简短地一鞠躬——这名凯德立以为自己知之甚详的年轻人,又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动作——然后谨慎地溜出了房间,将房门在身后关上。 凯德立站在那里瞪着门好一会儿,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他回头望向普世和谐之书,不晓得这本书是不是被诅咒了,或者是不是一本会产生谎言跟刺耳歌声的书,让它在愚蠢的受害者耳中听起来像是真实的。有多少名教士被发现已经死去,倒在这本书翻开的书页上? 凯德立在这个关键时刻努力呼吸着,这是个他生命中的十字路口,虽然他自己并不晓得。 不,他慢慢地作了这个决定。他必须相信这本书,他绝望地想要相信些什么。 他仍然站在原来的地方,回头望着门,望向书,然后最后则检视着自己的心。他这才发现晚餐已经冷了,而且也发现自己根本不在乎。 他心里的空虚是食物填不满的。 ※※※ 波格待得比鬼魂当初所要求的时间还久,不过这名急切的魔法师决定,反正他要待在大厅里,看看是否能得到些有用消息。逐渐增多的顾客们谈论的话题,大多集中在战争有关的谣言上,不过,令波格松一口气的是,这些人似乎全都不晓得,笼罩在他们头上的危险到底有多严重。等艾伯利司特决定要出兵时——时间很可能是在初春——三一城寨的军队将能轻易击溃并占领卡拉敦。 夜渐渐深了,温暖的火光与人们的交谈声都越来越热烈,而波格虽然心里有点害怕鬼魂已经把凯德立给解决了,却还是留在大厅里,听人说话,也加入谈话。每次通往前厅的门一开,这名年轻魔法师就抬起眼睛望着,急于知道那两名教士是否回来了,因为他觉得那两人也许会比无知的村人提供他更多讯息。 一会儿之后,齐尔坎·鲁佛走进来,波格的嘴角忍不住因笑容而弯起,因为那名较难缠的教长并未跟在这名瘦削男子旁边。鲁佛径直朝楼梯走去,但波格半途拦住了他。 「你是从萌智图书馆来的,对不对?」他问道,声音听起来带着相当期望。 鲁佛菱角分明的五官在闪烁的火光下显得角度更加明显。他打量着这名奇装异服的年轻人,黑色的眼睛眨也不眨。 「我可以请你喝杯麦酒,或其他好酒吗?」波格发现鲁佛不发一言,于是再度探问。 鲁佛的回答充满了怀疑:「为什么?」 「我不是这里人。」波格一点都不迟疑地回答道。这名野心勃勃的魔法师已经在脑中演练这段对话好几次,除此之外,还准备好其他场合要跟这名随从教士所说的话。「一整晚我都不断听到关于战争的谣言,」他解释道,「而所有的谣言都暗示着,剩下的希望就是萌智图书馆了。」 鲁佛还是没有回话,但波格注意到,这名自负的男子带着骄傲挺直了肩膀。 「我身手也不差。」波格继续说道,相信鲁佛正掉入自己的陷阱,「也许我也能帮上一点忙。我非常想试试看。」 「就让我请你喝杯酒吧。」波格稍微停了一下后表示,不想让他的气势中断。「我们可以聊聊,而且,也许一名聪明的教士能指导我,如何将专长用来帮助更多人。」 鲁佛向后望着通往前厅的门,仿佛他正期待,同时也害怕,艾福利教长随时会推开门咚咚地走进来。然后他简短地点点头,跟着波格走到大厅中仅剩的几张空桌挑一张坐下。 谈话轻松地进行了一会儿,波格跟鲁佛都一面啜饮着酒。波格很快就了解到,自己灌不了这名瘦削男子多少酒。最近几周来相当饱受折磨的鲁佛一直相当小心而警戒着,担任侍者的布瑞南走过来好几次,看看他是否需要酒,但他都用手将半满的酒杯盖起来。 波格有好几次注意到,旅店老板的儿子用狐疑的眼神打量着他,但他将之视为是出自于这名小伙子天生的好奇心,以为布瑞南觉得有陌生人跟一名教士打交道很奇怪,而没有多想。 波格很快就将对话引导到更特定的主题上,比如萌智图书馆的事,还有鲁佛那名胖同伴是属于什么位阶的。逐渐地,也看似不经意地,这名魔法师谈到另一名也住在这间旅店中的教士。从一开始就三缄其口的鲁佛此时退缩得更厉害,而且似乎开始有些起疑,但波格不放松地追问。 「你为什么会来到镇上?」波格有些尖锐地问道。 鲁佛似乎注意到,这名性急魔法师的声音中有了些微妙变化。他靠回椅背,沉默地打量波格。 「我必须离开了。」这名瘦削的教士出其不意地说道,用手撑着桌子,准备起身。 「坐下,齐尔坎·鲁佛。」波格朝他咆哮道。鲁佛好奇地看着他一会儿,然后了解到,在对话的过程中,他从未告诉这名男子自己的名字。瘦削男子薄薄的嘴唇吐出一声微小的哀鸣,然后倒回椅子里,几乎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鲁佛鼓起所有勇气质问道。 「德鲁希尔告诉我的。」波格大胆地回答道。一阵微小的哀鸣声再度传来。 鲁佛开口想问另一个问题,但波格立即要他住嘴。 「你只有回答问题及听从指示的份。」波格轻松地解释道。 「别又来了。」鲁佛带着让自己都吓一跳的轻蔑口气咆哮道。 「朵瑞珍可不这么想。」波格回答道,「德鲁希尔也是,你来镇上后的这两晚,它都在你的房间里。」波格谎称道。「那名小恶魔在你跟艾福利住进来之前就在那里了。你以为你可以这么轻易逃掉吗,齐尔坎·鲁佛?你以为我们在西米斯塔森林中遇到小小的失败就会认输了?」 鲁佛找不出话来回答。 「这才象话。」波格平静地说道,坐回自己的椅子里,将成绳状的棕色头发甩到一边。「现在我们有共识了。」 「这次你们又要我做什么?」鲁佛问道,他的声音尖锐,而且对波格来说有点太大声了(尤其是当布瑞南又在附近晃,公然用好奇的眼神打量两名男子)。鲁佛的表情看起来仍相当轻蔑,但波格不在意。他知道这名男子的意志力薄弱,否则鲁佛早就已经走了,不然就会攻击这名暴露身份的敌人。 「就目前来说,什么都不要做。」波格回答道,在得知更多关于鬼魂跟「夜之面具」集团的计划之前,他不想轻举妄动。「我会待在附近,而你则得随传随到。我来卡拉敦有些特别的事要完成,而你,鲁佛,则会在其中扮演某个角色,千万别怀疑这点。」他举杯敬了一下那名瘦削男子,然后把酒一饮而尽。他站起身,走开了,鲁佛仍留在位子上,迷失在另一个难以逃脱的困境中。 「小心,年轻的魔法师。」波格才走上大厅酒吧旁的阶梯一步,就听到这句话从旁边传来。他转身看到年轻的布瑞南正一面状似轻松地擦拭着吧台,一面危险地打量着他。 「你在跟我说话?」波格问道,试着想听起来充满优越感,虽然实际上,这名旅店小开突然对他投注的注意力,令他有点紧张。 「我在警告你。」有着布瑞南外表的鬼魂澄清道。「而且这会是唯一的一次警告。你在这里的角色是名观察者——这是艾伯利司特亲自决定的。如果你插手,可能会发现自己躺在凯德立旁边的墓穴中。」 波格的眼睛因惊吓而大睁。这个表情让鬼魂那张借来的嘴唇展开一个满意的微笑。 「你是谁?」这名魔法师质问道,「你怎么……?」 「我们无所不在,」鬼魂语带神秘地回答道,显然相当享受看着这名魔法师惊慌失措的样子。「而且就在你左右。你听说过我们办事牢靠,波格·瑞司。你听说过我们从不大意行事。」鬼魂让话在此中断,然后转身回去继续做吧台的工作。 波格稍后了解为什么对话会突然中断,因为刚回到旅店的艾福利正跟齐尔坎·鲁佛一起走上阶梯,经过他身旁,朝他们的房间行去。 波格隔着一段安全距离跟随他们,不再确定自己是否要下进一步指示给鲁佛。他什么都不确定了。 第十二章 道德 黎明时分,凯德立沉浸在冥思中,做着观想动作。他一次一只地将双臂往外侧展开,一块块肌肉有力地鼓动。当他一面动作时,一面看着摊开在面前桌子上的书,脑中同时听到歌曲的声音,感觉与它无比协调。汗水覆盖他裸露的胸膛,也从他的脸颊旁边流下,而这名年轻教士清晰地感觉着这一切,感官在冥思状态中变得敏锐无比。 凯德立最后终于结束冥想,整个人极度疲惫。他打量着床,然后又改变了主意,因为他觉得,自己过去几天来已经在房间中待得太久了。今天的天气会相当晴朗温暖。窗外,因派斯克湖正在清晨的阳光中闪耀着。 凯德立将普世和谐之书阖上。然而,当他一面看着平静又灵动的湖水,脑中却仍能清晰听见歌曲的声音。现在,已经到了他该把从书中所得到的知识(以及情感力量,他这么希望着)带到外面世界的时候;已经到了他应该去确认一下,自己新获得的透晰能力,能如何帮助周围每天努力过日子的人们的时候。 凯德立害怕去面对。他一定又会在卡拉敦人们的肩头看见阴暗影像在舞动,他能够控制它们吗?此外,他是否又能够「正确」地解读它们的意义?他回想起前一晚所发生的事情,他因为害怕布瑞南肩头张牙舞爪的阴影含义,而把这名年轻人赶出了房间。 年轻教士清洗身体后擦干,坚定自己的决心。眼前可选择的路似乎很清楚:出去,并学习消化他新获得的知识,或者是留在房间里,一直过着隐士般的生活。凯德立想起独自居住在塔中的贝利萨瑞。这名魔术师会死在那里,独自一人,而且非常有可能的是,他的尸体会摆在那里几周都没人发现。 凯德立并不想让这么悲惨的命运也发生在自己身上。 ※※※ 还在布瑞南身体中的鬼魂,一面心不在焉地站在梯子上,替换着降下来的吊灯蜡烛,一面看着年轻教士离开「龙的遮羞布」。之前他听见凯德立跟费德嘉说今天会晚归,而鬼魂认为这是个好消息。「夜之面具」已经进入城里并部署好,鬼魂今天就会跟他们碰面。也许当小凯德立晚上回来的时候,会发现有个不太愉快的「惊喜」等着他。 身为一名有耐心的杀手,一名艺术家,鬼魂想多等一两天再进行暗杀行动,他想更接近这名奇妙的年轻人,想得知关于他的一切,好让事情万无一失。尤其另外两名教士到了之后所带来的潜在问题,更令这名杀手觉得这点非常重要。据说,能力高强的教士能够令死者复活,而在一般的情况下,鬼魂会慢慢来,先摸清楚这些新来的教士拥有什么样的魔法能力——尤其是那名拥有教长称号的教士。会不会在「夜之面具」杀了凯德立之后,艾福利又找到他的尸体让他复活? 此外,波格·瑞司也让事情变得更棘手。这名傲慢自负的魔法师在打什么主意?杀手不禁猜想着。波格昨晚曾跟另一名地位较低的教士谈话,而这可不是件好事。 鬼魂不喜欢横生枝节。他是顶尖的专业人士,以做事干净利落、从不留任何难以收尾的问题而自傲。不过,虽然这次任务被搞得一团混乱,他还是想相信他能避过——或是消灭掉——这些问题。如今,一朵新涟漪搅乱了这幅已经描绘好的图景,因为鬼魂兴起一个新的欲望,让他起码能在自己的心里为自己这种大意行为辩护。鬼魂感觉四肢充满了活力,感觉到青少年特有的强烈冲动,而且记起了这些冲动所能带来的欢悦。 他不想放弃这具新身体。 但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这样打哑谜下去。只经过一次会面,凯德立就已经怀疑到有些不对劲,而鬼魂晓得,随着时间增长,这些怀疑只会有增无减。此外,在这具身体里,鬼魂倍受束缚。他的另一具身体还是活着的,除非这名杀手完全放任自己,将布瑞南的身体据为己有,它才会死去。但在这次的任务完成之前,这么做是非常铤而走险的。而只要那另一具孱弱的身体还在呼吸,鬼魂就无法在其他任何人身上使用器掳伏。就连要占据他所特别挑选的范德时,鬼魂也得先回到自己的身体内,而这么做就会释放布瑞南。 他知道,只要凯德立一死,所有的事情就会变得简单许多。鬼魂曾在昨晚考虑试着采取行动,当时他拿着一支刀子,距离凯德立裸露的胸膛只有几寸之遥。如果他瞄得够准,这整件事就可以在那时候当场结束;他能拿到金子,并且认真考虑这股冲动:拿取这具新而活力盎然的身体,杀了还在他房间里的受困年轻人灵魂,然后从尸体脚上拿掉魔法戒指。只需几天,他的灵魂就能适应新身体,然后他就可以再度自由使用器掳伏。年轻活力也会再度为他所有。 但犹豫让这名杀手失去了机会。在他下定决心行动之前,凯德立就再度对他起了戒心。那些尚未解决的枝节部分——他对凯德立的力量还无法掌握,也还不清楚其他两名教士的能耐——让他没有下手。 「布瑞南!」费德嘉的叫声让这名杀手从沉思中惊醒。 「你还在等什么?」这名旅店主人吼道,「把吊灯弄回原位,动作快!大厅也需要打扫,小子。现在快去!」 这是年轻身体中的鬼魂再欢迎不过的额外束缚。鬼魂甚至连声抗议都没发出。「夜之面具」就在不远的地方——他有充分的时间跟他们联络——而说实话,他很高兴能有这些意外的拖延出现,因为如此他就比较能厘清潜在的问题,以及许多有趣的疑问。 约一小时后,这名杀手甚至对自己被束缚在旅店中这点感到更满意,因为一名年轻女子——金莓色的头发在她肩头灵活地弹跳着——走进了「龙的遮羞布」,指名要找凯德立,并自我介绍是丹妮卡·莫波桑特小姐。 又一朵涟漪出现了。 ※※※ 「那小子来了!」依文叫道,回头朝「龙的遮羞布」前方指着,并且粗鲁地把皮凯尔也朝那个方向转。 「喔咿!」皮凯尔一看到凯德立就尖声叫着,不过他更专注在把依文的手从肩膀上拿开,好让自己不要再转了。这名头昏眼花的绿胡子矮人不稳地一步步走着,挣扎着想把汤锅头盔扶正。 依文起步想朝尚未发觉他们存在的凯德立走去,但丹妮卡将一只手放在矮人肩上。这名矮人讶异地转过头来,但当他一看见丹妮卡眼中恳求的神情,就立刻了解了。 「你想自己过去找他。」依文推理道。 「可以吗?」丹妮卡问道,「我不知道凯德立见到我会有什么反应,我希望……」 「不需要再多说了,小姐。」依文低吼道,「我跟我兄弟还有一大堆事要做,而且天色已经晚了。我会在那家店给我们找几个房间。」他指着两栋屋子之外的一间旅店,那里也比「龙的遮羞布」冷清些。「等你需要的时候再来找我们就好。」 「而你也可以帮我跟我兄弟把这东西拿给凯德立。」依文继续说道,从一个深口袋中掏出坚硬的飞盘。他开始要将东西拿给丹妮卡,但随即又收回手,看起来相当困窘。这名粗鲁的矮人尽可能不着痕迹地动手将武器上一片血肉抹去,那是这件武器首名受害者的部分脸颊。但丹妮卡还是看见了这个动作。依文没法子地耸耸肩,把飞盘丢给她。 丹妮卡弯下腰来,在这名体贴的矮人前额上吻了一下,让依文的脸整个胀红了起来。 「嘻嘻嘻。」皮凯尔叽叽喳喳地叫道。 「喂,你干嘛?」这名慌张的矮人问丹妮卡。他一掌打上那位偷笑的兄弟肩膀,然后两人一起开跑,远离旅店跟凯德立。依文知道,若这名年轻学者看到他们三个人,应该会请他们全部一起进去,这样就毁了丹妮卡的期望。 丹妮卡独自站在熙来攘往的街头,看着凯德立一步一步走进「龙的遮羞布」。在她对面,因派斯克湖的湖水在午后阳光下闪烁着,而她几乎想要去追随这些舞动的光影,逃离她的恐惧。实际上,丹妮卡真的不知道凯德立会如何反应,不知道他们在西米斯塔森林中的分离是否就是永远。 如果凯德立现在拒绝她,她真的不晓得自己该何去何从。 对于这名面对过许多挑战与敌人的年轻武僧来说,她从来没像现在一样倍受煎熬过。这么做需要丹妮卡每一丝的勇气,但她,终究还是朝那间等待她进入的旅店走去。 当丹妮卡进入旅店时,凯德立正在楼梯上,闷头朝上走。他一边的手肘勾着那支熟悉的手杖,一面读着一些皱皱的羊皮纸文件,显然对周围的事情浑然不觉。 像只猫一样的轻巧无声,这名武僧越过房间,走上楼梯。她注意到,一名年约十五岁的男孩在她经过时好奇地看着她,她以为这名年轻人可能会阻止她进去,因为她不是这间旅馆的住客。但他没有这么做,而很快地,仍然埋首在羊皮纸文件中,而没注意到她在一旁的凯德立,就只离她两级楼梯之远了。 丹妮卡多打量了他一会儿。他看起来比几周前要来得瘦,但她知道那并非源自于饮食不足。凯德立原本男孩般的身形有了成熟男性的样子;甚至连他的脚步都显得更加稳定,几乎不会逸出原本所选择行走的路线。 「你看起来不错。」丹妮卡突然吐出这句话,几乎没有多想就说了。凯德立突兀地停住,在步上下一阶前踉跄了一下。慢慢地,他将视线从羊皮纸上抬起。丹妮卡听见他喘了一口气。 仿佛有好几分钟过去,这名年轻教士才终于鼓起勇气转过身来面对她,而当他这么做时,丹妮卡实实在在地望进一张困惑的脸。她等待凯德立回话。但是,他显然地不是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就是无话可说。 「你看起来不错。」丹妮卡又说了一次,而且觉得自己一定是完全疯了。「……我们,来到卡拉敦……」 她停住,嘴里的话因看到凯德立那双灰眼中的神色而说不出来。丹妮卡曾经专注地望着这双眼睛许多次,但她现在看到里面有些新的东西,一些由痛苦经验所带来的悲伤。 再一次的,仿佛已过了好几分钟。 凯德立的手杖掉在楼梯上,发出好大的声响。丹妮卡好奇地望向它,然后,当她再度抬起头时,凯德立已经来到她身边,双臂紧紧地拥抱着她,几乎要把她挤扁。 丹妮卡既独立又坚强,可以说是这片土地上最好的格斗家之一,但她从未像现在一样感到如此安全而温暖。眼泪潸潸地流下她光滑的面颊,而她心中丝毫没有悲伤。 ※※※ 仍然占据着布瑞南身体的鬼魂,从楼梯底端看着这对情侣,一面心不在焉地拿长柄扫帚来回扫着。他那阴险的脑袋正一如以往地运作,一面拟定新计划,一面将旧计划做细部修正。鬼魂知道,现在必须让行动进行得更快速才行。这件事情已经越来越复杂。 这名经验老到的杀手,同时也是艺术家,并不害怕。他喜欢挑战,而且,比起他曾经杀死的许多名英雄人物,这次的行动,这名目标,凯德立,似乎不是多大的问题。 ※※※ 丹妮卡。 凯德立已经有超过五周没见到她,而虽然他并未忘记她的长相,他还是被她的美丽所慑。她站在他房间里,关上的门前,头耐心地往一边倾着,金莓色头发在一边肩头舞动,而她那双充满感情的褐色异国风情双眼,则温柔而体贴地凝视着他。 是他提出分手的。离开的人是他——将丹妮卡、战争及西米斯塔抛在身后。他还是不知道丹妮卡为何要来见他,但无论原因是什么,凯德立知道这次是他该说话,他该做解释。 「我没有想到你会来。」他说道,一面在书桌旁移动,并轻轻阖上普世和谐之书。一声紧张的轻笑从他口中逸出。「我怕会接到一封邀请函,去西米斯塔森林见证丹妮卡跟艾贝雷斯的婚礼。」 「这么说对我不公平。」丹妮卡回答道,将美妙的声音保持在平静而稳定的声调。 凯德立无助地将双手举起。「若那成真也是我活该。」他承认道。 丹妮卡将依文的礼物拿出来,丢给他。「矮人兄弟送的。」她解释道,凯德立接住沉重的飞盘。「他们很久以前就开始做了。这是个礼物,要送给拯救萌智图书馆的英雄。」 凯德立能感觉到这件武器的力量,而那令他既害怕又震颤。「总是武器。」他放弃地吐出这句话,然后将飞盘丢到床脚前的地上。它们撞到一个小衣物箱,撞凹了坚硬的木头,然后在凯德立新近被施了魔法的手杖几寸外停下来。 凯德立打量着这个相称的画面,几乎大笑出声,但他不会让丹妮卡明显想让他分心的举动阻止自己讲出要说的话。「你爱精灵王子。」他对她说道。 「他现在是精灵王了。」她提醒他。 凯德立还是注意到,她并未对他的指控提出回答。 「你的确曾经……现在也爱着艾贝雷斯。」凯德立静静地再说了一次。 「就跟你一样。」丹妮卡回答道,「他是一位亲爱的朋友,而且也是我有幸并肩作战过的战友中,最出色而有荣誉感的人之一。为了西米斯塔的精灵王,我愿意牺牲自己的生命,就跟你一样。」 她说的凯德立都明白。一直以来,在他的恐惧背后,他知道丹妮卡跟艾贝雷斯关系的真相,他知道她对精灵的爱——那的确是爱——跟她对凯德立的感觉是两回事。丹妮卡跟艾贝雷斯因为共同的目标而连结在一起,是有着共同价值观的战士。如果凯德立爱丹妮卡——而他的确全心全意地爱着她——那么他怎么能不也爱艾贝雷斯? 但还是有一个纠缠不休的问题存在,一个纠缠不休的疑点,而且那跟丹妮卡无关。 「你会愿意为他付出生命。」凯德立真诚地回答道,「我希望我也有同样的勇气。」 丹妮卡的微笑并不是要讽刺他,但他却感觉如此。 「我从那里逃走了。」凯德立刻意提醒她。 「在你被需要的时候你并没有逃。」丹妮卡回答道,「我或精灵们都没有忘记,你在希尔得力奇树区,以及战争最关键时的表现。汀太格是因为你才能活下来。西米斯塔是因为你,才能回到艾贝雷斯的族人手中。」 「但我逃走了。」凯德立争辩道,「这点不容否认。」 丹妮卡的下一个问题——带着天真与真实的不安——令这名年轻教士措手不及。「你为什么要逃走?」 她把旅行外套放在床边的小桌子上,然后过去坐在凯德立床上,而他则转身望出窗外,看着在渐暗天光中仍闪耀着光芒的湖。凯德立之前从来这么直率地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从来没去想自己沮丧的原因所在。 「因为,」过了一会儿后他说道,然后他再度停顿,在他脑中的思绪还不够清晰。他听到床发出吱嘎声,有一会儿害怕丹妮卡正朝他走过来,因为他并不想让她看到此刻自己脸上的痛苦。床再度发出吱嘎声,他了解到她只是换了个姿势,并没有站起来。 「太多事情像漩涡一样包围着我。」他说道,「战争、魔法、我面对朵瑞珍不省人事时的两难,以及心里害怕自己没杀了她是个错误,还有在我耳边一直响着的垂死者哭嚎声。」凯德立勉强发出了一声轻笑,「还有你看着艾贝雷斯的样子。」 「但这些全应该会让你想留在挚爱的人身旁,而不是逃开。」丹妮卡说出自己的看法。 「这种让我快要疯掉的感觉已经累积一段时间了,」凯德立解释道,「也许甚至早在邪恶祭司开始攻击萌智图书馆以前就已开始。也许我自成年以后心里一直就无法获得平静——如果真是这样我也不惊讶。」 「我必须面对这些困扰我的事情,然后超越它们。」他继续说道,偷偷往肩头后方望了丹妮卡一眼。「我现在了解到这点。」 「但,我还是觉得……」丹妮卡开始说,但凯德立再度面向湖水,伸出一只手打断了她的话。 「在你身旁,我无法面对它们,你能了解吗?」他问道,声音中带着恳求之意,希望她能够原谅他。「以前在图书馆的时候,每当我被这些问题弄得快要招架不住时,我只需要跑去找丹妮卡,我的爱。在你身旁,看着你,就没有苦闷纠葛,没有什么无解的问题。」 他转过身去面对她,看到从她美丽脸庞上散发出的欣慰之情。 「你不是我要的答案。」凯德立承认道,然后丹妮卡脸上的光芒消失了,一阵强烈的痛苦充满她杏仁状的眼睛,令他畏缩了一下。 「你不是我的解药。」凯德立很快地试着解释,后悔自己一开始用那样的字眼说。「你是一个慰藉,一种暂时的解脱。」 「你的玩物?」 「绝对不是!」凯德立发自内心呐喊出来,带着丹妮卡需要听到的那种确定感一同倾吐而出。 「当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整个世界及我的人生都是美丽的。」凯德立接着说道,「但实际上当然并非如此,西米斯塔实实在在地证明了这点。当我跟你一起,我可以躲在我的爱后面。你,我的丹妮卡,一直是我的面具。当我戴着它,我甚至可以逃避掉持续不断的战役所带来的恐怖。我可以确定。」 「但你却无法逃避自己。」丹妮卡插嘴说道,开始明白他的意思。 凯德立点点头。「在这之中有着苦闷纠葛,」他解释道,一面指着自己的心口跟头部。「它们会一直跟着我,直到我能够解除它们,或直到它们毁了我。」 「而当你的面具在这里,让你可以躲在后面的时候,你会无法面对它们。」丹妮卡推理道,她平静的声音里没有怨恨之意。她真诚地同情凯德立的处境,柔声问道,「你有找到答案吗?」 凯德立差点大笑出声,「我找到了更多的疑问。」他承认道。「自从我开始探索自己,整个世界只是变得更加令人困惑。」他指着普世和谐之书。「你不会相信那本书让我看到什么样的景象,虽然,那些到底是表露真实的影像,或者只是伪装得很好的假象而已,我无法确定。」 当丹妮卡显露出似乎要从他身旁躲开的姿势,凯德立才了解到,自己刚才直说了一些心里的话。他等了好一会儿,让丹妮卡来回应,跟他一起面对他所发现的这些事象。 「你质疑你的信仰?」她直率地问道。 凯德立转开身去,眼睛再度寻找着湖面正在消逝的光芒。她一语中的,他那时才了解到。他身为一名德尼尔教派的教士,却质疑他的神所赐最神圣的一本书向他揭露的影像与魔法? 「我并未质疑德尼尔教派所拥护的信条。」凯德立坚定地说道。 「那就是神本身了。」丹妮卡无法置信地推论道,「你质疑神的存在?」她的声音几乎随着每个字而破碎。「一个被教士们抚养长大,又亲眼见到这么多牧师法术显现的人,竟然声称自己是无神论者?」 「我没有声称任何事。」凯德立抗议道,「我只是对什么都不确定!」 「你曾见过神所赐予的魔法,」丹妮卡争辩道,「你自己感觉到魔法的存在……在你医治汀太格的时候。」 「我相信魔法。」凯德立理论道,「那是在这片费伦大陆上所发生的真确事实。而且我也的确感觉到那股力量,但它到底是从何而来的,我却无法确定。」 「智慧的盲点。」丹妮卡讽刺地吐出这句话。凯德立再度越过肩头打量她。「如果你不能破除所有怀疑地证明某事,你就无法相信它。」她对他说,「难道每件事情都必须要是具体的?难道一个能够解开这么多世间谜团的脑袋里,没有容许信仰的空间?」 一阵风吹过湖面。波浪打上岸边,浪峰带着最后一丝白昼的光芒。 「我真的不知道。」凯德立说。他看着翻滚的湖水,试着想从它带着将逝光芒的样子,找到一个合适的象征意义。 「你为什么要逃走?」丹妮卡再度问他,而他从她坚定的声调中知道,她决心要逼问出个答案,无论结果将要他们两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我害怕。」他承认道,「我害怕更多的杀戮,害怕你会被杀,而我会受不了。」凯德立停顿了一下,困难地吞咽着,逼自己接受这个难以承认的内心想法。他继续沉默了一会儿,而丹妮卡不敢打断他的思路。 「我怕自己会死。」这就是了。凯德立刚刚承认了自己的懦弱。他垂在两侧的双臂紧绷,害怕丹妮卡尖锐的反驳。 「你当然会怕。」但她却说道,声音里没有一丝讽刺之意。「你质疑自己的信仰,质疑是否有现实世界以外的东西存在。如果你相信答案是没有,那么荣誉又有何意义?勇气受到神圣使命的驱使,凯德立。你愿意为艾贝雷斯付出生命,你已经证明了这点。而若有支矛指向我的心脏,你会欣然替我挡下。我丝毫不质疑这点。」 凯德立仍然望着窗外。他听到丹妮卡在床上再度移动,但这次却太专注在思考她充满智慧的回答上。他看着最后几道残存的阳光乘在波浪上,乘在浪峰上,然后明白了丹妮卡话中的道理。在西米斯塔时他害怕自己会死,但只是因为继续这场战争的正当性来自于他们相信的信条上,而那些信条在回头检视时是存在于信仰中的。而他对丹妮卡、艾贝雷斯以及其他人这么生气的原因,是在于他为他们担心,而且也不能接受他们对这些更高层次的信条如此信奉,而且这么自愿走上很可能会让他们自己丧命的道路。 「我会去挡下那支矛。」凯德立决定道。 「我从未怀疑这点。」丹妮卡回答道。在她的声音中有种不一样的感觉,有些更温柔与神秘的东西,令凯德立转身过去看她。 她舒服地侧躺在他床上,衣服在床边乱成一堆。就算凯德立活到一千岁,也不会忘记此刻丹妮卡的模样。她的头靠在手中,手肘支起,丰厚的金莓色头发如瀑布般垂下手臂,在单人枕头上舞动。昏暗的光线强调了丹妮卡柔软皮肤的曲线,以及如雕塑出来一般的双腿泛起的微光。 「这几周以来,我都没有怀疑过。」她说道。 凯德立感觉到她声音中微微的颤抖,但仍觉得她是如此惊人地勇敢。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解开了衬衫的扣子走向她。 不用一会儿,他们就结合在一起了。歌曲在凯德立脑海中再度响起。不,不是这样,他感觉到它,在他身体的所有地方急切地敲打着,引导他的每个细微动作,并告诉他,这是他生命中最正确的一件事。 凯德立的脑海涌现一阵思绪与感情的激烈旋转跳动。他想着丹妮卡可能已经怀了他的孩子,然后考虑着死亡的意义。 但最主要的,凯德立的思绪专注在丹妮卡,他的灵魂伴侣身上,而他更爱她了。也许她有一度曾是他的避风港,但只是因为他将她定义在那个位置。现在,凯德立揭露了自己的脆弱,最深沉的恐惧,而丹妮卡接受了它们,还有他,全心全意地,而且诚心地想要帮助他解决。 之后,当丹妮卡睡着了,凯德立从床上起身,并在桌上点起一根蜡烛,就在普世和谐之书旁。他并未费神去穿起衣服,转头望向床上的丹妮卡,感觉到一股爱意流过全身。这种安全感给了凯德立更多力量,他坐下来,将书打开,希望这晚所揭露的真相,能让他以不同的方式来倾听那首歌曲。 ※※※ 在凯德立点燃那根蜡烛的好几个小时以前,鬼魂就从这名年轻教士的门口溜开。经过偷听,他相当自信丹妮卡·莫波桑特小姐的到来,并不会让他的完善计划偏离多少。事实上,鬼魂决定他也许可以利用丹妮卡——至少是她的身体——来大大增添这次暗杀行动带来的快感。 如果他能够占据凯德立情人的身体,他将能在这名年轻教士最毫无防备的时刻对付他。 不过,就算他再心痒难耐,鬼魂在磨搓双手走回房间的每一步中,都明智地了解到事情也变得危险又复杂了起来。 可怜又遭殴打的布瑞南还被绑在床跟墙之间的小空间,哀求似地往上看。 「我今晚会放了你。」鬼魂承诺道,「我决定,保有你的身体还是太冒险了——虽然这真的是很可惜,一副这么好的躯壳!」 布瑞南拼命想抱着希望,甚至努力露出了微笑,直到鬼魂的手——布瑞南自己的手——捏紧了他借来的喉咙。这次,对这名受困的旅店老板儿子来说,已经没有痛苦,只有一片黑暗。 动作完成,鬼魂坐在床上,将那具孱弱的躯体松绑,不耐烦地等待自己能够将躯体取回的时刻到来。他悔恨必须放弃占据这具年轻好身体的机会,但又再度提醒自己迫在眉睫的任务以及危险的存在。他向自己保证,很快他就能再找到一具适合的身体,只等凯德立死。 第十三章 配角的喽啰 齐尔坎·鲁佛以全然的鄙视看着放满储存物的架子。购物!十几年来,他在萌智图书馆尽心尽力,一丝不苟地尽他的义务,而现在艾福利教长竟然叫他去购物! 这整趟卡拉敦之旅对可怜的鲁佛来说,是一波接一波的羞辱。他知道自己在西米斯塔的行为让艾福利非常生气(虽然此时他已经成功说服自己,所有发生的事情都不真的是他的错),但他从来没想到教长会把他贬低到这种地步。在所有的会议中——包括跟依尔玛特教士,跟城市中其他几个教派的教士,以及跟市政官员的在内——鲁佛都被命令要站在艾福利身后并保持沉默。这些会议对整个区域的防御,以及萌智图书馆的生存来说都相当关键,但鲁佛却无论如何被排除在外了。艾福利不只不想要他的参与,这名教长根本就是直接禁止! 而现在他则是在购物。鲁佛站在储物架前许久,想象着若当初另一边阵营赢了西米斯塔森林的战争会如何,他觉得,若朵瑞珍的军队把精灵都杀光,并如小恶魔魔所承诺的,把他带到他们那边,他的状况会比现在好得多。也许,若凯德立当初死在森林的阴影下,这个世界会比较适合齐尔坎·鲁佛生存。 凯德立!这个名字就像最亵渎的诅咒一样,在鲁佛脑海中尖叫回响着。凯德立显然遗弃了图书馆及德尼尔教派,他的背弃等于实实在在地在艾福利教长,以及其他教士脸上赏了一巴掌!这名年轻教士的行为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凯德立从来就不是一个好教士——就鲁佛看来不是——从来就没有好好尽到许多该尽的义务,更别提有任何诚心投入。但是,至少在艾福利眼里,凯德立的位置还是比鲁佛高得多,高到大概仅次于图书馆的统治阶级而已。 鲁佛抓起一袋面粉,用力拿过来,力道大到一小阵白色烟尘喷向他,盖住了他的脸。 「看来有人不太高兴。」一个粗鲁、沙哑的声音从他旁边传来。 「喔唔。」另一边传来一个同意的声音。 这名瘦骨嶙峋的教士不必往旁边或下面看,就可以知道两边站的是石肩兄弟,而这个事实一点也没改善他的坏心情。他知道矮人兄弟要来卡拉敦,但他本来希望,他跟艾福利会在这两个家伙到之前就已经出发回图书馆。 他朝依文转身,开始从矮人身旁挤过去,想穿过拥挤店里的狭窄走道。依文并没对这名瘦削男子伸出援手,而因为矮人的身体宽度挡在那儿,让鲁佛没路可走。 「你很匆忙嘛。」依文评论道,「我以为你会高兴看到我跟我兄弟。」 「走开,矮人。」鲁佛阴沉地说道。 「矮人?」依文重复道,假装受了极大伤害。「你把这词说得像是个侮辱!」 「随便你怎么想,」鲁佛面无表情地回答道,「但别挡路。我来卡拉敦是为了重要的事情,一些你们显然无法了解的事情。」 「我总是认为面粉很重要。」依文讽刺地回答道,一面粗鲁地拍了袋子一下,让另一阵烟尘喷上鲁佛的脸。这名瘦削男子因渐增的愤怒而颤抖,但只弄得依文更想刺激他。 「你表现得好像不太高兴看到我跟我兄弟。」这名矮人说道。 「我该高兴吗?」鲁佛问道,「我们几时成了朋友?」 「我们在森林并肩作战。」依文提醒他,「或者至少,我们其中有人在战斗。其他人则想到要躲在高高的树上,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 鲁佛咆哮出声,开始往前推挤。在他尝试越过依文的过程中,掉落了几袋东西。他快成功了,但就在那时,这名矮人伸出一只强壮的臂膀,像堵石墙般完全挡住了鲁佛。 「丹妮卡也来了。」依文说道,他的另一只手高高举起并握成拳头。 「砰。」皮凯尔在这名瘦削男子身后无情地加上这句。 提起丹妮卡的羞辱举动,让鲁佛的脸因愤怒而胀红。他再度咆哮,奋力推挤过依文,之后一路在狭窄的走道上跌跌撞撞,打落了架子上许多东西。 「祝你今天愉快。」依文在他后面叫道。鲁佛丢下了那袋面粉,经过柜台,逃往街上。 「看到他真不错,」依文对皮凯尔说,「给无聊的旅途加点味。」 「嘻嘻嘻。」皮凯尔同意道。 依文的脸再度变得凝重,因为他注意到一名瘦高的男子正在皮凯尔后方架子上选购物品。这名男子的步伐与动作简洁利落,眼神锐利而稳定,而且他用单手就轻松提起一袋二十磅重的肉。当他动作时,裤子后方的上衣被往上拉起,露出一支短剑正稳稳地插在他后腰的皮带上。 光这点不会让依文感到警觉,因为在卡拉敦,许多人身上都藏着武器。依文自己就在一个口袋里放了一把刀。 但这名矮人确定自己曾在哪里见过这名男子,而且是在不同的装扮下。他又看了这名男子一会儿,直到男子注意到他,咒骂了一声,然后转头朝走道另一边走去。 「嗯?」皮凯尔问道,不晓得是什么事情这么困扰他兄弟。 依文并未立刻回答,因为他正忙着在自己的记忆里搜寻。然后他想到了——他在「龙的遮羞布」旁的巷子里,见过跟这名男子很像的人。当时那个人看起来比较脏乱,穿着破破的衣服,看起来就像名卡拉敦街头常见的普通乞丐。不过,就算在当时,依文也已经注意到这名乞丐动作的利落,脚步也训练有素而简约。 这名矮人当时并未做太多联想,现在也可能只会把它当作一闪而逝的想法,不过,他却想到来卡拉敦路上发生的那个不愉快的意外。丹妮卡相信,这些佯装成土匪的人并不是普通的盗贼,而且是埋伏在那里等着袭击他们三个。依文没有什么可以反驳这个假设的证据,而且,虽然他自己对此仍有些存疑,但他很了解丹妮卡,不会直接推翻她的推理结果。虽然,检视尸体后他们得知的东西不多,因为这些人身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记号,甚至没有熟悉的三叉戟跟瓶子的符号——他们原本以为会找到这些属于他们敌人的记号。 从外表上不论怎么看,他们似乎都只是些普通强盗,凑巧遇上这三名旅人。而且,当依文跟其他人到达卡拉敦后发现凯德立、艾福利跟鲁佛,都平安无事地待在「龙的遮羞布」旅店时,这个可能性更高了。 不过,谨慎而身经百战的依文可不会就此放松警戒,一点也不会。 「我们应该去找凯德立跟丹妮卡。」他对皮凯尔说。 「啧啧。」皮凯尔争论道,一面困窘地红了脸,一面朝依文摇着一根短胖的手指。丹妮卡前一晚并没有回她的房间,而这两名矮人兄弟不用猜就可以知道她是在哪过夜,以及为什么留在那里。 「没有必要的话,我们不会去烦他们!」依文吼回来,「只是要帮忙注意着,就这样。」依文朝走道末端点点头,那个可疑的男子正在采购更多物品。「我不确定我们已见过在路上攻击我们那群人的全部成员。」 「啊?」皮凯尔摸不着头脑。 「我知道,当时那群人已经死光了,」依文说道,皮凯尔终于跳到旁边去打量那名男子,「但我觉得他们还有其他同伙,而且我们可能不是恰巧才被他们攻击。」 「喔哦。」皮凯尔不安地说道。他回头望着依文,气馁而显然相当担忧。 「我们只需看着他们,这样就好了。」依文安慰他地说道,「我们只需要紧紧地看着他们。」 ※※※ 范德在城市外缘的谷仓里紧张地踱来踱去。鬼魂早上曾用器虏伏的力量跟他以心电感应通话,要他展开行动;对凯德立的攻击必须在明天黎明前开始。其他所有的杀手都已经不在农场,被派去跟那些部署在卡拉敦的同伙会合。去了雪片山脉的五个人还是毫无音讯,不过,丹妮卡跟矮人们已经来到城里的消息,对那消失的五名「夜之面具」成员来说相当不利。 不过,十四名训练精良的杀手应该还是足以完成这件单一,而并未被发觉的暗杀行动。起码,这是当鬼魂要整群杀手中最有力量的范德留在农庄中,不要参与之时所说的话。 实际上,这名伏保巨人并不真的介意这种特殊安排,因为执行暗杀行动总是让这名具有荣誉感的巨人很不舒服。但让范德在意的是,鬼魂把他排除在直接行动之外的动机是什么。鬼魂以前只用过这种进攻方式几次,是在这名邪恶的杀手真心觉得目标能力强大的时候。在那几次,范德被当成鬼魂的秘密逃生通道使用。如果鬼魂真的陷入危险,他只需要召出魔法器具,然后逃到范德的身体里……而把范德留在鬼魂原来的身体中,承受任何可能的后果。 这种事情还要继续多久?这名伏保巨人大概第一万次地这么想。他还要当那个邪恶而毫无荣誉心的恶徒的玩物多久? 就算他踱再多步,想得再努力,范德还是看不到结束的时候,或者是逃脱之路。他唯一能够安慰自己的想法是,到了早晨,凯德立就会死,而他悲惨生活中的一个邪恶章节就会结束。 ※※※ 「你似乎很匆忙。」当鲁佛脸上盖着一层白面粉,走进「龙的遮羞布」然后直直冲向楼梯时,年轻的魔法师对他说道。 鲁佛看着波格·瑞司,嘲弄地哼了一声,但却没有勇气忽视这名年轻魔法师的手势——他要鲁佛过去加入他。 「你想要怎样?」鲁佛厉声说道。他对整个世界感到愤怒,而且对于又出现一个他被迫得听命于人的情况,感到特别不耐烦。无论这名瘦削男子走到哪里,都会发现到有人等在那里要命令他。 波格愉快地笑了,然后将成绳状的头发甩到一边,使它们不致挡住他的绿色眼睛。「你的会议进行得如何?」这名魔法师问道。 鲁佛再度哼了一声,「你应该去问艾福利。」他回答道,每个字中都带着怨毒。「像我这种跑腿的怎么会知道!」为了要证明他的话,鲁佛举起手上几个小袋子,那是他在出门后走进的第一间店里的采购成果。 「他这样对待你并不公平。」波格评论道,试着想听起来像个真心的朋友。 「你也不该这样待我。」鲁佛尖锐地回答道。 波格点点头,并没有反驳。实际上,这名被他的前辈同僚们称为「小波格」的年轻魔法师,颇能体会鲁佛的处境。 「你到底是要交代我什么事,还是只是在浪费我的时间?」鲁佛问道,「虽然我的时间也没多珍贵。」 「没事。」波格回答道。鲁佛听到后立刻就转身走开,朝楼梯走去。「还没有。」波格在他身后说道,鲁佛充满愤怒的坚定脚步顿时少了一些力量。这名教士最后一次回过头来。 「当我需要你的时候,你会知道的。」波格平平地说道,他的表情严峻而毫无商量余地。这名年轻魔法师也许有点同情鲁佛,但光是这点,还不足以减轻波格最后将要鲁佛承担的沉重负担。 ※※※ 「你今天又跟那教士见面了。」鬼魂对这名年轻魔法师说道,此时正是下午时分,而魔法师刚进入他的房间。波格其实并不真的讶于发现这名鬼祟的杀手正在房内等着他,或者鬼魂晓得他跟鲁佛见面的事。 「我曾经警告过你不要擅自行动。」鬼魂接下去说道。波格的脸奇妙地扭曲起来,然后鬼魂了解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他并没有对波格做出这个警告,是旅馆的儿子那么做——至少在波格眼中看来是如此。 「你?」波格问道,他的嘴唇弯成了一个微笑。「我今天没见到年轻的布瑞南。」他语带神秘地说道,「实际上,他父亲挺担心他的。」 鬼魂往后坐回床上,无言地点头恭喜魔法师的观察入微。「我们可以这么说,那年轻人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他解释道,「这可不是件好事。」 两名男子过了好一会儿都没说话,但却有些小小的紧绷。鬼魂久久而犀利地打量着波格,然后这名年轻魔法师似乎感觉到,这名杀手正在拟定某个计划——波格十分希望自己能被包括在其中。 「那么我们没多少时间了。」波格评论道,「布瑞南的消失不是件你可以一直隐瞒下去的事。」 再一次地,鬼魂点点头沉默地表示对波格推理能力的欣赏。「我们几乎没剩下多少时间,」他同意道,「但似乎事情有些改变。」 「你是说教士们跟丹妮卡的加入?」波格问道。 「这些只是变数。」鬼魂回答道。 「那到底是什么改变了?」 「你的角色。」鬼魂立刻回答道。波格起初小心地退了一步,害怕他自己是否也已经没有利用价值。 「我曾说你只是名观察者。」这名杀手解释道,「而且,就艾伯利司特看来,你也是如此。但你从来就不这么觉得,对不对,瑞司?你从来就不打算坐在那里,眼睁睁看着『夜之面具』的人自己享受杀掉这位凯德立的快乐。」 波格好奇地将头朝向这名杀手,显然不确定这个事实的陈述代表什么意思。 「而你已经向我证明了,」鬼魂接下去说道,「不论是在你敏锐的推论能力,或是接近敌人的能力上,都已经超越了你原本所被赋予的角色所该有的。」 「我以为你不想要我跟鲁佛谈话。」波格回答道,仍然跟这名危险的杀手保持着安全距离。 「所以我才跟你解释事情有所改变。」鬼魂反驳道,「我们有一位图书馆来的教长得对付,而且似乎还得加上一名难缠的女子。我想亲自料理后面这个问题,而这样的话我就得借用你的喽啰。」 波格往床移动,如今是好奇多于恐惧。 「只是件简单的事。」鬼魂解释道,「一件简单无害的任务要给齐尔坎·鲁佛,让我能接近莫波桑特小姐。」 「你要杀了她?」 「以某种方式来说是的。」鬼魂回答道,「首先,我会利用她,好让『夜之面具』在攻击凯德立时,他相信最不会背叛他的人,却变成他的敌人。」 波格的微笑扩大了,回应着鬼魂邪恶的表情。这名杀手的计划又漂亮又简单,因为这样就只有波格——或者更确切的说,是鲁佛——成为他能加以预期的唯一潜在问题。为了达到这个目标,这名杀手于是设下了一个确保安全的诱饵。 他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令波格的脸上也出现了类似凝重的神色。 「我让你可以在这场暗杀行动中实际出力,」鬼魂说道,「这是你早在我们离开三一城寨前就开始暗中计划的。我向你保证,你的表现会得到艾伯利司特的赏识。」 「但是,」鬼魂狡猾地接着说道,而这才是真正的诱饵,「我的酬金会跟当初说的一样。」 「当然……」波格开始说,但鬼魂没有停下来让他把话说完。 「而如果艾伯利司特没有把全部的酬金送来给我,」鬼魂严峻地往下说,「那么你就得自己填补不足的部分——也就是少掉的金币。」 波格急切地点头,非常乐意为自己得来的难得机会付上这点代价,而且也第一次开始了解到,如果跟这名邪恶的瘦小男子站在不同边,将会有多糟的后果。 他们又一起度过了一个小时,鬼魂告诉波格计划内容,以及他该扮演的角色细节。对这名野心勃勃的年轻魔法师来说,这个计划跟他所扮演的角色似乎相当安全(鲁佛会是那个实际上进行大部分工作的人),而且获得的回报也相当令他满意。 就如同鬼魂所预期的一样。 第十四章 捕捉灵魂 凯德立跟丹妮卡睡得相当晚。布瑞南没有带着凯德立的早餐出现,而不太好意思的凯德立对这点相当高兴。他猜想,这名旅店老板的儿子大概曾来到门前,听到里头发出的声音而脸红了,然后赶快走开。想到这里,凯德立对自己微笑着,没有再多做联想。 这对爱人在中午过后不久离开房间,一起在大厅吃了午餐。费德嘉自己服侍他们——凯德立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寻常,直到这名旅店老板问他,当天早上是否有见过布瑞南。 不过,凯德立仍然全副心神都放在身旁的丹妮卡身上,而没有发觉到这名年轻人的失踪可能代表的意义。他保证,自己跟丹妮卡出门后会帮忙注意布瑞南的行踪。费德嘉点点头表示谢意,但看起来仍然非常担忧。 「青少年总会犯的错。」凯德立向丹妮卡解释道,不是太担心这名年轻人的安危。他认为布瑞南大概因为追求某位年轻女子而在晚上出门去,而也许这次布瑞南追求成功了。对经历内心无比痛苦挣扎的凯德立来说,这天早上整个世界仿佛都平静了下来,丹妮卡再度回到他身旁,而此刻这名年轻教士心中实在无法有任何黑暗或不祥的想法。 他们一起离开旅店,穿过湖景街的宽阔街道,往下朝因派斯克湖的湖岸沙滩走去。风带着强度吹过湖面,凉凉的但不刺骨。翅膀相当长的鸟儿们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滑翔着,并且以惊险的方式飞过他们四周。清晨通常会出现的雾气早已散去,让他们能远望到卡拉敦有钱人们住的小岛,以及连接着那座岛的长长拱型石桥。几栋多层楼的建筑物从树木顶端露出,而一群小船队一边游乐一边钓着鱼,在陆地四周徜徉着。 「我想我也许能够习惯你留胡子。」丹妮卡静静地望着这幅景象一会儿后说道。她移过来扯着一缕特别长的胡须,「只要你好好修剪它们!」 「而我爱你。」凯德立回答道,带着一抹满足的微笑。「你会留在我身边吗?」 「你确定想要我留下?」丹妮卡以戏弄的语调说道,但她的疑问中隐藏着一股忧惧。 「留在我身边。」凯德立再度说道,语气更加强硬。 丹妮卡回头望着湖水,并没有回答。这个要求似乎非常简单明了,然而,这名女子了解,前方其实还有许多阻碍。她到萌智图书馆是为了研究潘帕·旦姆大师——她所属教派中的最神圣者、先知,也是创设人——的古籍。只有在萌智图书馆中她才能继续她的研究,而这项研究对她来说非常重要,是她的毕生目标所在。 跟凯德立一样重要吗? 丹妮卡实在不确定,但她知道,如果她放弃了研究而留在爱人身旁,她永远都会回顾这段时光,然后怀疑自己原本能有何成就,她原本能达到多高的境界。 此外,还有战争的存在。过去几天对这名战斗得相当疲累的女子来说,是段小小的解放时间——只除了在半路遇到的那次袭击——但丹妮卡知道,这段平静的时间只是暂时的。更多的战斗会陆续出现,就算不是现在,也会在春天来临,而丹妮卡早就决定自己一定要参战。 不过,凯德立则逃离了战争,而这名女子现在不知道他会不会改变心意。 因此,丹妮卡才没有回答凯德立的问题,而他也聪明地了解她为何犹豫,以及她的恐惧,所以并没有再问。一天一天来,他决定。他们会一起度过一天又一天,然后看看吹过湖面的风能带来什么样的改变。 他们静静沿着湖边走了一会儿,凯德立带丹妮卡到他最喜欢的地方中的一处。湖岸尖锐地突出到水中,形成一个长满树的小半岛,堤岸只比湖面高出一尺。只有一条不到一尺宽的小径通往这片茂密的小林子,最后则到达半岛中央的一处小空地。虽然他们只离卡拉敦繁忙的街道不到半里,也跟离岛部分距离不到半里,对凯德立跟丹妮卡来说,在这些树木屏障之外的世界仿佛消失了。 丹妮卡会意地看着凯德立,突然猜想到他带她来这里的原因。 但凯德立有其他的想法。他领着丹妮卡走下另一条窄窄的小径,到达半岛的最前端。每当有大船经过,波浪就会在那里形成一个小小的池塘。凯德立指向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示意丹妮卡坐下。 凯德立沿着小池塘走,嘴里小声念诵一些话,丹妮卡听不出来是什么。她很快地发现,原来这名年轻教士正在念诵咒语,而且很可能是个魔咒。 凯德立突然停住脚步。他的身体缓缓摇动,似乎成了一棵风中的柳树,然后他的臂膀画着优雅的圆弧。丹妮卡注视着凯德立的圣徽,也就是镶在他宽边帽正前方的眼睛与蜡烛的徽饰。她从那个徽章上感到一股力量在鼓动,而它似乎因某些内在的能量而发出光芒。 凯德立的手臂再度挥动,他将它们在身前放低,然后缓缓往外向两边大大甩出。 水回应他的召唤。池塘中央突然有力地冒出泡泡,然后往外翻卷,巨大的波浪向外散射到池边。丹妮卡将脚缩向自己,觉得自己会被水波溅到,但水并未越过池边。当水波达到高峰,巨大的嘶嘶声出现,然后水就蒸发了,升到空中形成一片灰色的云。 更多的水蒸发到空中,而当这个过程完成,原来的池塘只剩下几处小水洼而已。云只悬在那里一会儿,然后风就把它吹散了,了无痕迹。 丹妮卡惊讶地眨着眼,然后望向凯德立。他纹风不动地站着,凝视如今只剩泥巴与水洼的池塘坑。 「你的法力变强了。」过了一会儿后她评论道,「就一名没有信仰的人而言。」 凯德立瞪了她一眼,但在她充满好意的微笑面前,根本生不起气来。然而,在他的微笑底下,丹妮卡看出这名年轻人的内心折磨。 「也许这只是魔法师魔力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就像你害怕的那样,」她表示,「但也许这些力量的确来自于德尼尔神。你似乎太快就否定了你的教派中其他人——」 「我的教派?」凯德立很快地出声打断,他的语调既讽刺又无法置信。 「你的圣徽充满力量地震动着。」丹妮卡回答道,「我亲眼看见。」 「那是能量的导引物,就像我桌上的书一样。」凯德立以不必要的尖锐语气回答丹妮卡。他似乎了解到这点,所以当他继续说下去时语气明显缓和许多。「无论何时若我想召唤出魔法,我只需回想书中的某些字即可。」 「而那是德尼尔之书。」丹妮卡理论道。 凯德立摇摇头。「你认识贝利萨瑞吗?」他问道。 「住在南方塔中的魔法师?」丹妮卡问道。 凯德立点点头。「贝利萨瑞有一本类似的书——一本魔咒书。如果他用神的名字来命名它,那是否它就成了一本圣书了呢?」 「这是两回事。」丹妮卡吐出这句话,感到相当挫折。 「我不确定是不是。」凯德立最后说道。 丹妮卡望向后方的湖,看着波浪和缓地拍打半岛前端许多小石头,决定要改变话题。然后她望着惨不忍睹的泥泞池塘坑。「要多久它才能再度变满?」她问道,显然相当不满意凯德立展现魔法后的结果。「还是它得等到下一场雨来?」 凯德立微笑着将身体弯下,用手掌舀起剩下的一点水。他将手摆在胸前,再度低声地吐出几个字。 「就像优雅的雨必将落下!」他说出最后的咒语,然后他将手往身前甩出,把水扔向泥泞的坑上方。一朵小小的云出现,在空中旋转搅动着,一会儿之后,一阵水稳稳地洒下,注入泥泞中。 在丹妮卡第一波笑声结束之前,池塘就回复了原状,就像她一开始看到的一样满。 「你觉得这很好笑?」凯德立问道,他眯起了灰色的眼睛,并将拳头支在臀上,夸张地表现仿佛尊严受损的样子。 「我觉得你很好笑。」丹妮卡反驳道,然后凯德立的表情显示出他真的受伤了。 「所有的证据都摆在你眼前,」丹妮卡解释道,「远比大部分一般人所能知道的都还多,但你还是如此充满怀疑。我可怜的凯德立,被自己聪明头脑想出来的无尽问题弄得这么苦恼!」 凯德立望着那座他以法术蒸发掉后又重新填满的池塘,然后因这整件事的讽刺而轻笑出声。丹妮卡于是牵起他的手,领他走回半岛中央的小空地处。凯德立以为他们要继续走,经过另一条小径回到较宽广的岸边,但丹妮卡紧紧拉住他的手没有往前走,逼他转过身来。 他们独自在阳光跟清风之下,而全世界都显得如此平静。丹妮卡淘气地微笑着,杏仁状的眼睛毫无疑问地告诉凯德立,现在还不是离开的时候。 ※※※ 当凯德立跟丹妮卡往回走向「龙的遮羞布」时,已经接近黄昏时分。远在湖景街底端,依文正远远看着他们前进。这名矮人现在已经感觉比较轻松,而凯德立跟丹妮卡安全回来,让他觉得自己的猜测可能错了,也许他的行为就像只母鸡一样傻气。 但一会儿之后,一名乞丐来到「龙的遮羞布」旁边的巷子尾端,似乎跟依文一样地紧盯着这对年轻人。这难道又是个巧合? 依文感觉到这名男子似乎想跟踪两人,于是这名矮人开始慢慢往街道上方走去。他没把大斧头带在身边——带着这么显眼的武器站在卡拉敦街头似乎不太合适——但他头上还戴着镶有鹿角的头盔。如果这名乞丐对凯德立采取任何行动,依文绝对会好好给他刺上一记。 凯德立跟丹妮卡转身走进旅店,乞丐则惬意地倚在墙上。依文停下来,不知所措而且觉得自己很蠢。他望向四周,仿佛期待街上的每个人都会停下来指着他嘲笑,但似乎没有人明显注意到他的跟踪行为有什么奇怪。 「蠢矮人。」他低声吐出这句话,「你紧张个什么劲儿?只是个穷小子想要些铜板罢了。」依文停下来,当他回头望向巷子时,好奇地抓抓黄色的胡子。 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 丹妮卡咯咯笑出声,但凯德立则一点也不高兴听到门上传来的敲击——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噢,去开门吧。」丹妮卡对他低语道,「也许那是旅店老板的儿子,你不是一整天都在担心他?」 「我不想去。」凯德立回答道,像个孩子一样噘起嘴。这又让丹妮卡笑了一声,她将被单拉高围在脖子旁。 凯德立一路无奈地呻吟着,勉强爬下床,慢慢移往门边,同时捡起丢在地上的外套穿上。 「鲁佛?」当他把门打开一条缝时问道。走廊是暗的,楼梯上方大吊灯的蜡烛早已熄灭,只有大厅中的火炉散发出一点点光。不过,凯德立仍能认出鲁佛那歪向一边的站姿。 「你好。」这名瘦削男子回答道,「而且抱歉打扰了你。」凯德立的脸胀得通红,这名瘦削男子显然相当享受这幅景象。 「你要干什么?」 「你得去大厅,」鲁佛解释道,「越快越好。」 「不要。」这个回答似乎够简单明了了,凯德立移动身体要把门关上,但鲁佛用一只脚抵住门。 「艾福利教长会跟依尔玛特教派的代表团一起过来。」鲁佛谎称道,因为他知道艾福利教长正在他们房间里满足地打着鼾。 凯德立回头望向房间阳台的门,看到黑暗的夜空。「现在是什么时候?」他问道。 「很晚了。」鲁佛承认道,「依尔玛特的教士们希望能私下进行。他们想知道,在浑沌诅咒控制了萌智图书馆的时候,他们教士死亡的相关消息。」 「我已经写下了我的证词——」 「艾福利要你来。」鲁佛进逼道,「他对你的要求不多,绝对少过对我。」这名瘦削男子的语调中清楚回荡着忿恨之情,「而你起码可以为他做到这点,厚颜无耻的凯德立,因为教长为你做了那么多。」 这段论证似乎相当有力。凯德立再度无奈地呻吟了一声,然后点了点头。「等我十分钟。」他说道。 门一关上,丹妮卡的咯咯笑声又再度传来。 「我不会去太久。」凯德立一面穿上衣服一面承诺道。 「没关系。」丹妮卡轻声回答道,「反正我很快就会睡着了。」她疲倦地伸了个懒腰,然后转向侧面去,而凯德立一面咒骂着自己的运气,一面离开了房间。 他也一定相当想睡了,因为他甚至没注意到,一名像黄鼠狼般的男子——那是个人吗?——正藏身在一扇微微开着的门后,看着他离开。 ※※※ 「凯德立?」丹妮卡张口说出这个问题,但在她听来仿佛是别人在讲话。一股异国花朵的味道弥漫了整个房间。 在她心里的一个遥远角落,她很惊讶自己竟会这么快就睡着。或者她真的睡着了吗?凯德立去了多久?她猜想着。而且那是什么味道? 「凯德立?」她再度问道。 「并不是。」 这句话在这名女子耳里听起来应该像是个警告——她知道她应该张开眼睛,弄清楚究竟见鬼的发生了什么事……但她却没办法。 她感觉到一只拇指——她相信那是只戴手套的手——压着她的眼皮,然后她的眼睛就被迫睁开,只开了一条缝。丹妮卡试着想集中心神——她为什么这么想睡? 在一阵模糊中,她看到自己反映在一面小镜子中。她知道镜子是挂在某个人的脖子上。 谁的脖子? 「凯德立?」 回应她问题而来的笑声让她充满恐惧,她的眼睛抗拒着弥漫的睡意而大大睁开,突然警觉起来。 她只看见鬼魂一下子,时间短到不足以让她展开攻击,或甚至叫出声。接着她就跌回自己的思绪中,一阵突然变成她自己心灵的黑暗中,然后她觉得全身每一寸都充满了烧灼般的痛。 丹妮卡不了解发生什么事,但她感觉到不对。她觉得自己正在飘走,但晓得她的身体根本没有在动。 另一股黑暗笼罩在一段距离之外,隔着一块灰色的广阔区域,而丹妮卡感觉自己被往它的方向拉,被迫沉进去。先前的那股黑暗,也就是她原本的身躯,被留在后方,远抛在后。 在这片费伦大陆上,很少有人能明白现在的状况,但也很少人像丹妮卡一样精通冥想。 她的自我! 有人正在偷取她的自我! 「不!」丹妮卡试着大叫出声,但此时她已经无法控制自己原来身体的声音,所以她发出的声量只是一串无法辨识的呜咽。 丹妮卡集中她的意志力,抗拒那股持续扑鼻而来的味道——她现在认为那可能是某种催眠药。她找出那团逼近的黑暗的所在位置,用所有的心灵力量推开它,因为她知道,若进入它就完了。 一会儿之后,她感觉到另一个也是从身体中跑出来的东西出现。 她的思绪对它发出无数抗议声,但它却毫无回应,只是不断朝丹妮卡所刚离开的那团黑暗前进。 ※※※ 「他们在哪?」凯德立来到大厅后不耐烦地问道。炉火已经快要烧尽,而大厅是空的,只有他跟鲁佛在而已。鲁佛紧张地坐在遥远角落的一张桌子那儿。 「到底怎样?」凯德立走过去坐在这名瘦削的男子对面,一面咆哮地问道。 「耐心点。」鲁佛回答道,「不会等太久的。」 凯德立往后靠在椅子上,将一只手臂甩过椅背。就他看来,已经等太久了。他再度望向鲁佛,注意到这名瘦削男子身上潜藏着一股紧张。凯德立把这个感觉,以及它所引发的疑问都赶开,告诉自己齐尔坎·鲁佛总是紧张兮兮的。 这名年轻教士闭上眼睛,等待时间过去,让自己的思绪飘回丹妮卡,以及今天带来的欢乐及代表的意义。他绝对不再离开她,这点他能确定。 凯德立的眼睛倏地睁开。 「怎么了?」他听见鲁佛大声问道。凯德立打量这名男子,看见鲁佛在眨眼。 他听见鲁佛眨眼的声音! 炉火发出的劈啪爆裂声如此之大,让凯德立以为整面墙大概都已经烧起来了。但当他回过头去看着壁炉时,却发现炉中残存的余烬只剩下一点点火星在发出微光而已。 一只苍蝇飞过吧台。老天!凯德立想着,那只生物大概足足有一只小马那么大吧! 但在那里他却没看见任何东西。 然后他就再度发觉那首歌曲的出现,它在他脑海中轻柔地唱着。凯德立没有去试着理性分析这些到底是怎么回事,而是明智地选择让自己去感受。 有某种东西——某种危险?——令他提高了警觉,而他下意识地回想起书中的一页,发动一个咒语让他的听觉更加敏锐。 「怎么回事?」鲁佛再度问他,这次更急切。凯德立没有看他,只是举起一只手要他安静。 呼吸声。 凯德立听到几张桌子外传来稳定的吸气跟吐气声,他望向那边,却什么也没看见。 但那里的确有东西,应该说某个人!凯德立转变侦测方向,感受魔法的力量。 「你在说什么?」他听见鲁佛问道,然后他才了解到自己的嘴唇在动,正讲出另一页普世和谐之书的内容。 凯德立看到泛着银光的一名年轻男子轮廓,辨认出成绳状的头发,正垂在这名隐身入侵者头颅的一侧。 鲁佛粗鲁地摇晃着他,逼他将注意力转过来。 「到底怎么了?」这名瘦削男子质问道。 凯德立开始要斥责他,但却停下来,转而将眼神紧盯在鲁佛身上。 ※※※ 丹妮卡让自己的思绪镇静下来,因为她必须要将另一个灵魂从她的心灵空间中赶开。她将自己的精神回转过来,命令她的心灵跟她留在后面,那残余的一小部分完全连结——就是那一小部分令她的嘴唇发出那可悲的声音。然后她意识到另一个灵魂开始逼近那团黑暗,几乎就要进入她的身躯。 她感到一股烧灼般的剧烈知觉。 丹妮卡在接下来的一刻看到太多东西,根本不可能弄清楚它们是什么。她最能清楚看到的是谋杀场面,许多的谋杀。她看见「夜之面具」。 「夜之面具」! 就是这个暗杀集团,西门地区的乱源,杀了她的父母。她透过一名巨人的双眼,看到一群巨人。 她看到其他的巨人死在她自己巨大的手中。 她看见凯德立,他一下子走在往卡拉敦的路上,一下子则蜷缩在书桌上读着普世和谐之书,一下子又弯身躲在半开的门的保护之后。 让丹妮卡惊吓不已的是,她了解到自己正唤起另一个人的回忆,她接触到另一个灵魂为了要去占据她的身躯时,所留下的一小部分!而不论这个人是谁,他已经有数次接近凯德立身旁。 「夜之面具」! 让我出去!她的思绪抗议地叫道。 另一个灵魂朝她爆出一阵愤怒、痛苦而不可置信的叫声。她没有听见任何话语,却能够正确了解它的意思,了解到她专注的愤怒能够将她自己推回原来所该在的身躯中。 让我出去! 丹妮卡鼓起所有的心灵力量推着那团外来的黑暗,将多年来的心灵训练跟此刻的愤怒一起召集起来。烧灼感变强,然后减弱,接着丹妮卡就再度感觉自己身在一个躯体中——她自己的身体。 味道再度出现,而丹妮卡感觉到一块布压着她的脸。她让战士本能引导自己,将手指牢牢曲成凿子状,然后用手臂朝上发出一记攻击。 她重重跌落到地板上,但自己却毫无所觉。 ※※※ 阴影、恶魔以及灾祸之物正在这名瘦削男子肩头咆哮吼叫着,对凯德立显然充满敌意。鲁佛伸手越过小桌想再度碰触凯德立,但这名年轻教士一掌拍开他的手。 「凯德立!」鲁佛反应道,但这名年轻教士清楚地意识到,这名男子脸上的关切是个假象。鲁佛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动作,凯德立就推动桌子,将它的另一边撞进瘦削男子的腹部。 凯德立真的不晓得该怎么办,不知道他看到的是个警示还是误导。 「跟艾福利说,他要找我可以早上再来。」这名年轻教士说道,然后站起来转身扫视大厅。他感觉到那名隐身的魔法师早就已经不见了。 「艾福利会不高兴的。」他听见鲁佛说道,但他更清楚地听见,从楼上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而他直觉地知道那是他自己的房间。 丹妮卡! 凯德立跳起来冲过大厅往楼梯去,但接着他的动作就慢了下来,仿佛走在一个梦境中,脚沉重到几乎令他一步都无法往前移动。 歌曲在他脑海中唱着;他直觉地描绘出那本伟大书册的一页,它提到被集中起来的魔法力量,以及如何将这种恶意集结起来的魔法破解。 一会儿之后他就再度能够以正常速度行动,不受刚才施加在他身上的魔法束缚限制。他房间的门是关上的,就如同他离开时一样,而一切似乎相当正常。 但凯德立还是冲进门内,然后发现丹妮卡呼吸急促地倒在地板上,缠在床边的一堆毯子中。当凯德立将她拥在怀中时,发现她还活着,而且并没有受到严重的伤。 这名年轻教士检视着房间。现在,歌曲的音符似乎听起来较遥远,而一切也似乎相当平静。但这名年轻教士还是怀疑,当他不在时,是否有人闯入了房间。 「凯德立?」丹妮卡喘息着说,突然清醒过来。 她望向周围,有一会儿相当困惑,然后将毯子拉高并把双臂缩紧身体——一个令凯德立感到相当不寻常的举动。 「我做了恶梦。」丹妮卡试着解释道。 凯德立轻吻她的额头,告诉她现在没事了。他将脸颊贴在丹妮卡的头顶,在手臂中轻轻摇着她,他脸上的微笑因渐增的安全感而扩大。 丹妮卡没有受伤。那只是场梦而已。 第十五章 一个适合送死的好日子 随着夜晚渐渐朝早晨接近,「龙的遮羞布」里八间个人房中的半数旅客都陷入熟睡中。 波格·瑞司紧张到根本毫无睡意。这名年轻魔法师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也知道自己在正式暗杀行动的前置作业中扮演了一个角色,他想了一遍这个早晨他将面对的潜在问题。齐尔坎·鲁佛会一直听他的话吗?而且就算这名教士会听话,这个古怪而瘦削的男子能够完成波格交给他的任务吗?如果萌智图书馆来的某位教长没有被适当而有效地处理的话,在「龙的遮羞布」里进行的事情会很快变得非常棘手。 波格了解「夜之面具」组织的无情,他晓得若齐尔坎·鲁佛失败了,鬼魂会把责任推到他身上。这名魔法师在自己的小房间中踱来踱去,小心地让自己的脚步越轻越好。他希望鬼魂在此刻来找他,或者某个在附近的组织成员能至少跟他接触,让他知道事情进行得如何。 这名年轻魔法师抗拒一股想把门打开一条缝的冲动,因为他知道,若他在一个不适当的时机闯入,结果可能会落得跟凯德立同样下场。 鬼魂在自己的房间里,充满恨意而愤怒地盯着窗外。他那晚一点都没睡,因为丹妮卡的心灵训练粉碎了他想占据她身体的企图。他本来想在杀手集团闯进去的时候在旁边预备,但结果他却得被迫在半夜出去找团员改变命令。丹妮卡必须跟她的爱人一起死。 就算出现了这些意料之外的转折,这名杀手仍然相当有自信能让凯德立在那天死;但就算那名年轻教士能现在被简单地料理掉,这场行动还是变得相当难看,枝节横生又充满意料之外的损失。范德杀了一个人,而五名团员在雪片山脉的山脚下失踪了。 而且凯德立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此外他也非常清醒。这名年轻教士在自己的房间里,已经穿戴整齐,正坐在桌子前读着普世和谐之书。那晚稍早在大厅里,发生许多让凯德立感到惊奇的事,而他想找到一段文字,有助于说明自己为何感官突然变得敏锐,尤其是在听力方面的进展。 丹妮卡交叉双腿坐在床边地板上,正安静地冥想着。这么做不但让凯德立得到一些隐私,也同时让她自己获得一些。她的生活有纪律,具有内在的挑战跟试炼,而且现在虽然还有点早,她已经开始进行每天的早课,为了即将来临的一天,锻炼内在力量、伸展四肢,以及清静思绪。 丹妮卡对那晚稍早的奇怪经历没有发现任何解答,而说真的,她也没有想要去找。对她来说,跟另一个未知的心灵交手还是像一场梦,因为并没有其他的创伤或危险产生,所以这个解释似乎就足够了。 ※※※ 「太阳根本就还没出来!」艾福利教长抗议道,有些困难地勉力将胖大的身躯弄下床来。 「那是凯德立的要求。」齐尔坎·鲁佛提醒他,「他想要私下进行,而且我想他可能要说的话会值得花这些力气。」 艾福利挣扎地清清喉咙中在夜晚所累积的痰,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过却没放松对这名瘦削男子的好奇凝视。 鲁佛在那探测的凝视下更加费力保持镇定。他让呼吸维持平稳,因为许多事情都得靠他此刻的假面具。而在镇静的表面下,苦恼在鲁佛心中翻腾着。他真的不晓得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自己又怎会落到这步田地。几个月前,当邪恶的祭司巴金入侵图书馆时,他就被巴金所利用;是他把凯德立踢下秘密楼梯的,结果几乎导致图书馆的灭亡。 鲁佛一直没有真的原谅自己——不,不该说原谅,而应该说没有为自己的行为找到正当理由。要原谅自己,就表示他对当时的奸诈行为怀有罪恶感,但事到如今,这名瘦削的男子已经丝毫没有这种感觉。巴金的侵略行为发生后,事情的发展让凯德立越来越成为鲁佛的对头,他的灾祸之源。在西米斯塔时,凯德立成了英雄,而鲁佛虽然没有真的犯什么错(至少,他一个都不承认,就连面对自己时都不会),却成为代罪羔羊。 艾福利睡眼惺忪地蹒跚走过房间,穿上衣服。鲁佛很高兴这名教长总算不再盯着他看。 「你要跟我一起下去吗?」艾福利问道。 「凯德立不想要我去。」这名瘦削的男子谎称道,「他说他想跟你在大厅单独会面,在费德嘉还没开始工作的时候。」 「也就是在天都还没亮的时候。」艾福利忿忿地吐出这句话。 鲁佛继续盯着这名胖教长的背。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鲁佛并不恨艾福利——相反地,在过去十年来,这名教长曾有多次为鲁佛挺身而出。 但这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这名瘦削男子如此提醒自己。西米斯塔无疑地让鲁佛的生命产生改变,但现在,看着不知大难临头的无辜艾福利,这名瘦削男子忍不住停下来想,自己到底要改变到什么地步。 「好,我现在要去大厅了。」艾福利大声说道,往门口走去。 鲁佛注意到,艾福利甚至没将权杖佩在腰带扣环上,而且也还没祈祷或准备任何咒语。 「老实说,我还真希望凯德立能不要这么特立独行。」艾福利评论道,对这名年轻教士的关爱之情显露无遗,而这只让居心不良的鲁佛决心更加坚定。「不过,我想,那也是他可爱的地方。」艾福利停顿一下之后微笑了,而鲁佛知道,这名胖大的男子一定在心里想起了一些关于凯德立的事。 「待会儿在大厅跟我碰头一起吃早餐。」艾福利指示道,「也许我可以说服凯德立跟我们一起用餐。」 「我也正这么希望。」这名瘦削男子阴沉地吐出这句话。他走到门边,看着艾福利走下陡峭的楼梯,往光线昏暗的大厅行去。 鲁佛轻轻关上门。他要做的工作已经完成。他照着年轻魔法师的指示,让事情开始运作。而艾福利的命运得由这名教长自己去面对。 这名瘦削男子往后靠着墙,拼命想抛开自己渐增的罪恶感。他回想起艾福利最近对待他的方式,以及这名教长对他说过的可怕话语——他还威胁要把鲁佛逐出教派。 对于心中已经充满怨恨的鲁佛来说,罪恶感不是一种难以克服的感觉。 ※※※ 皮凯尔在距离「龙的遮羞布」两栋房子外的旅店大厅里,正打着瞌睡,头靠在面朝巷子那边的窗台上。一阵遥远的口哨声传入他耳中。这名矮人的睡意只再持续了一下子,因为他很快就想到,若依文发现他在监视时打瞌睡,这位兄弟会怎么对付他。 皮凯尔将头伸出窗外,深吸了一口黎明前的清冷空气。 又一声口哨响起,这次是从他对面建筑物的另一边巷子中传出。 「呃?」这名矮人怀疑地问道。直觉告诉他,这些口哨声并不是随便发出的,而比较像是种信号。皮凯尔从座位上跳起,跑向前门,把门栓梁一把拿起丢到旁边,然后跳到旅店的前门廊下。 他看到有人影从最近一栋建筑物的巷子上方移动出去,进入「龙的遮羞布」的阳台,悄悄溜进打开的门。 皮凯尔正要往前移动去看清楚一点时,身旁却出现了动静引起他的注意。一名壮硕的男子冲向他,剑凶猛地挥砍着。第一击从这名矮人穿着盔甲的肩头弹开,没有刺进去,但却留下了疼痛的瘀青。 「喔喔!」皮凯尔惊讶地叫道,循着原路往后退。这名男子一直紧跟着他,凶恶地不停攻击着。皮凯尔没带任何武器——他把木棒留在房间里了,因为他不是真的很相信依文越来越深的怀疑:外面正有险恶的阴谋在进行着。 现在,这名留着绿胡子的矮人相信了,因为眼前就有一名男子朝他猛砍,一步步把他往后逼退。血流下皮凯尔的一边手臂,因为他脸颊上被画了一刀,弄出一条小血痕。 这名男子持续无情地攻击着,而皮凯尔已经退过了大厅的一半,没有剩下多少地方好跑。 ※※※ 门栓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艾福利教长的眼皮沉重地垂着,甚至没发现有人进入「龙的遮羞布」,直到杀手已经来到他旁边。 接着他们越过他,像阴影一样安静地溜上楼梯。 凯德立从普世和谐之书上抬起头来,回头望向丹妮卡。 「怎么了?」这名女子问道,她的冥想被这名年轻学者专注的凝视所打断。 凯德立将一根手指放在抿紧的嘴唇上,示意这名女子安静。有什么在叫唤他,一首在远处唱着的歌曲,告诉他有危险逼近。他拿起飞盘及手杖,开始要站起身来转身面对关上的房门。 他还没能离开椅子,门就砰一声被打开,黑色人影冲了进来。 当第一个杀手拿着剑冲向丹妮卡时,她还盘腿坐着。这名杀手低身攻击过来,但随即惊讶地抽了一口气,因为丹妮卡原本蜷起的双腿一踢,就让她弹到空中。她飞身而起的时候把腿缩起,避开那记攻击,然后降落在还弯着身的男子上。 她落下时双腿锁上他的脖子,紧紧箝住,然后她猛力将身体倒向一边,整个弯下来,同时将全身重量往男子身体下方甩去。 这名杀手看到房间在旋转,但自己的身体却没有转。 ※※※ 凯德立将手杖在身体前方打横一挥,惊讶地听到有东西——他发现原来是十字弓箭——发射出来击中它,让它挥空。他再度大大转身,画出了一个肩膀高度的圆弧,这次是具有攻击性地,因为有两名男子朝他压下。直觉地,凯德立单膝跪地,将飞盘朝自己正前方猛力甩出。 一名低头闪避的「夜之面具」杀手正好跟这第二件武器对上,前臂接触到坚硬的飞盘。 凯德立以为杀手会立刻还击,因为这名年轻教士还不晓得依文的锻造能力有多强。凯德立瞪着这名男子的手臂因强力的撞击而折迭——他好像长出了另一只手肘! 不过,在另一名敌人就在身旁时还停下来张口结舌,实在不是个明智之举。等凯德立明白自己的错误,发现一支狼牙棒正朝他的头上砸下时,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将要走到尽头。 ※※※ 皮凯尔勉力跟追他的敌人保持在极近的距离,好让这名男子无法伸长手发出重击。不过,这名矮人还是不断「喔喔!」叫着,感觉到好几处划伤所产生的刺痛。 皮凯尔第一个念头是朝楼梯跑去,但他随即排除这个想法,因为他了解到若自己开始往上跑,就会跟敌人等高,而失去他如今低于敌人最适攻击范围的唯一优势。这名矮人朝旁边急转弯,更快地往后退,差点绊倒。 敌人跟着他,寸步不离。 这名杀手突然停住,而皮凯尔发现自己没办法跟着这么做,于是矮人面前出现了大空隙,足以让敌人发出全力一击。「喔喔!」皮凯尔尖叫道,拼命用力往后跳。他没跳多远就重重撞到墙上,杀手的剑从这名矮人精致胸甲的下缘迅速划过。 皮凯尔甚至没时间为这道新伤口痛叫出声。他从墙上弹跳回来,凶猛地往前冲。这名杀手将剑平举在自己正前方,皮凯尔本来可能会把自己刺穿,但他空手抓住锐利的剑锋,把它往旁边弄歪。 然后皮凯尔就撞到了这名男子身上。他立刻将手从剑上松开,转而用双臂包夹男子的双臂,用尽全力挤压,而他短胖而充满肌肉的双脚则疯狂地跑动着。 现在换杀手往后退,皮凯尔往前进,速度跟冲力都慢慢增加。眼前的壮硕男子几乎把这名矮人的视野都遮光了,他想朝门口跑去,但却瞄歪掉,往左边差了两尺。 这间旅店因此突然多了一道门。 ※※※ 丹妮卡比自己预期还要沉重地撞上了地板,但她总算及时爬回到被她解决的杀手身下,使得另一名就在旁边的「夜之面具」杀手的剑,不得不刺入那名还呈站姿的同伙背上。 丹妮卡从另一边窜出来,往床尾跑去。她一手勾着床脚,向右转一圈,往上跳到床垫上。一名「夜之面具」杀手也从另一边来到床上,往这名显然没有武装的女子身上压去。 丹妮卡保持在低位,然后往正前方踢出。在毛毯堆中她几乎无法找到支撑点,所以她的踢击力道并不强,但这名杀手也同样找不到支撑点,但力道不强也可以造成伤害。这名男子绊倒在毛毯堆中,翻倒过去。丹妮卡从他身下冒出来,从后方下面用手臂勾住他的肩膀,然后把他用力甩开,利用他自己的冲力把他甩过床尾。 她起身,同时抓起毯子,晓得这名持剑男子离得太近。她直觉地将毯子举在正前方,满意地感觉到它吸收了攻过来的打击力道。 这名杀手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网幕缠住,注意力也被转移,结果根本没发现丹妮卡再度展开攻击,直到她的腿结实地踢中他的腹部。 这名敏捷的武僧在这名男子往前仆伏时也让自己顺势下坠,利用床的弹力将自己再度弹起,她的前臂猛击这名屈着身体男子的脸。丹妮卡的另一只手缩在胸前,紧接在前一只手臂后快速击出,捶中男子的喉咙,然后她变换第一只手臂的角度,高举过头,然后划出一道弧形,往下斜斜击中这名惊呆的对手,打碎了他的锁骨。他飞到另一边,然后眼前暂时没有立即威胁的丹妮卡,可不高兴发现他飞开后所看到的景象。 这名年轻女子再度利用床的弹力弹跳起来,低头冲过床尾两根床柱之间。一枝十字弓箭击中她正后方墙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刚才她扔往这边的男子已经再度起身,回来展开攻击,但丹妮卡用肩头一撞,将还来不及准备好的杀手一头撞飞,越过桌子,穿进了墙里。 ※※※ 「停!」这个字从凯德立脑海深处传来。他甚至没发觉到它所带出的魔力,直到在他头上已经展开攻击的杀手,突然将狼牙棒停在半空,然后站着一动也不动。武器离凯德立的头顶只有几寸远。 这个魔咒的力量并不持久,杀手很快就从魔法中恢复,咆哮着举起木棒要再次攻击。 凯德立再度全凭直觉行动,同时从两个方向展开猛击。他一面用手杖打这名杀手的一边膝侧,一面用力往前扔出飞盘,击碎杀手的胸膛,令他往后方飞去。 「去阳台!」丹妮卡叫道。凯德立发现一群杀手——有些正在将十字弓的弦拉上——还在从门口陆续涌入,看不出还有什么其他的选择。 丹妮卡在跑过他旁边时勾住他的手臂,一面将门用力推开。 歌曲再度出现在凯德立脑中,不知怎么的穿透了一片混乱跟众多杂音。 就在丹妮卡正要往房间外踏出第一步时,他抓住她的头发,猛力往后扯。完全没有料到这个动作的丹妮卡,整个人往后倒回来。 凯德立迅速将飞盘从她曲着的上身空隙间甩出去,正好击中从外面刺过来的一支短剑。 依文所造的飞盘轻易击败了对方,不但打歪短剑,也击碎了握住它的那只手。 凯德立迅速一弹手,当飞盘快速撞回他自己的手时感到一阵刺痛,然后他立刻将它们再度直直甩出,这次击中那名受伤的「夜之面具」杀手胸口,把他撞飞到栏杆外。 这名杀手在绊跌的时候一面伸出手,徒劳无功地朝栏杆空抓着。他的手碰到阳台,但只够他继续翻转到脚朝后伸出,因此当他垂直坠下二十尺之后,是平躺着落地的。 然后他就一动也不动了。 ※※※ 皮凯尔将胡子跟头发中的碎屑甩掉。 「俺兄弟!」这叫声虽然有力,听起来却有点遥远,不过却随着玻璃破掉跟木头碎裂的声音逐渐增大,因为依文听见他兄弟的痛苦叫声,全速跑过旅店二楼的穿堂,然后就直接从旅店前门上方的窗口一头倒栽葱跳下来。 他撞到地上时呻吟了一声,就落在皮凯尔跟那名惊呆了的杀手右方两尺外,在他们头上洒落了一阵玻璃跟木片的碎屑。 杀手最先站起来,背上划破了许多伤口而流血,他转身打量这名新对手。他只看到依文的下半身——这名矮人的上半截身体正插在高起的木质平台里——但他从依文不断拍打跟诅咒的样子判断,这名矮人不会卡在那里太久。 他准备把剑成功举起来,但皮凯尔此时抓住他的脚踝,一把将他拉得仆倒在地。 皮凯尔继续拉,将这名男子扯离依文。狂怒淹没了这名绿胡子的矮人,「喔喔喔!」他咆哮道,一面开始旋转,一面将这名男子的脚紧紧夹在腋下。 这名「夜之面具」杀手扭动、弯身想抓住矮人,但皮凯尔的脚站得稳稳的,而且他的旋转很快有了足够的力道,逼得这名男子不得不挺直身躯。 「喔喔喔喔!」 这名男子不断在地面上弹来撞去,并且费尽力气才只能把剑抓住不至掉落。 「喔喔喔喔!」 现在,这名「夜之面具」唯一跟地面上有接触的部分是自己的手臂,他正挣扎着想抓住任何可以着力的东西。 「喔喔喔喔!」 皮凯尔愤怒地旋转着;而这名男子——险险避过门廊柱子跟旅店的墙壁——发自内心跟对方一起尖叫着。 在后方的依文带着惊讶看着,然后惊讶很快变成感到有趣。这名矮人将他兄弟的木棒放在一边,在双手各吐了一口口水,然后拿起自己巨大的双刃战斧。 这名杀手注意到依文的准备动作,勉强挥了一下剑,却根本连依文的边都摸不着。他的手臂还是张开的,在旋转中手腕撞到了门廊柱,剑已漫无目标地飞到街上。 依文握紧斧头,开始要挥动,但男子已经飞过他。 「得比他快才行。」这名矮人提醒着自己,当旋转着的目标再次经过时抹掉一滴汗。他看见「夜之面具」杀手的脸变得像死人一样白,即使强悍如这名矮人,都从未见过充满如此深沉恐惧的表情。 砰! 依文被一股罕见的同情心所袭而分了心,因此时机没算好,把斧头深深砍进了木头平台里。 皮凯尔既没注意到他的兄弟跟他的斧头,也没注意到这名杀手的尖叫已经消失,变成一阵恐惧的喘息,而且也完全不晓得自己该怎么把这阵旋转停下来,或者怎么让他晕头转向脑袋里的世界停下来。 「喔喔喔喔!」 皮凯尔手中的重量突然消失,令他旋转着撞上墙壁。他往下看着仍稳稳夹在他腋下的空靴子。 这名可怜的杀手撞掉最近的一根门柱,冲撞过栏杆,令它们顶端的扶木下方断掉,然后一路滑行过精细而雕刻的扶手。他又弹跳了几尺,才突然停下来,臀部插在一根断裂的柱子尖锐的边缘上。他就躺在那里,身体一半在平台上,一半在外面鹅卵石的街道上,轻声呻吟着。 「好靴子。」依文评论道,一面跑过皮凯尔,并把他兄弟那像树干一样的木棒丢给他。依文开始朝倒在地上的那名男子走去,然后又突然改变了方向,因为他听到两栋房子外的「龙的遮羞布」旅店,传出有人从阳台上掉落发出的尖叫声——那是凯德立的阳台。 这两兄弟冲过那名没有动静的坠落男子旁边,发现掉下来的不是凯德立或丹妮卡,于是都放心地吁了一口气。但从他们头顶上二十尺高处持续传来的打斗声却让他们知道,那两位朋友还没脱离险境。 旅店的门又是关上的,而且被门栓卡住了,不过这些阻碍从来就挡不住石肩兄弟。实际上,把门拆下来挡在前面进入大厅,结果对矮人来说是个好主意,因为在他们进去的时候,有好些十字弓箭朝他们发射,但却都射进了那扇橡木门上,没有造成伤害。 ※※※ 一枝十字弓箭擦过凯德立肩头,在他手臂上留下一道血痕。「夜之面具」的杀手们从后面攻向他;另外两名则等在阳台上,一支剑跟一把沉重的斧头在黎明前的微光中模糊地闪着。 凯德立手中仍抓着丹妮卡的头发,于是将她拉起来站直。她立刻变成一团模糊的身影,朝着从后面接近、那些已经受伤的杀手发出一阵拳脚攻击。她结实击中好几下,成功逼退一名杀手。但另一名杀手攫住丹妮卡的腰,而他的冲力让两人飞过窄窄的阳台,向栏杆撞去。 丹妮卡一只手抓上对手的脸,手指朝男子脆弱的眼球攻去。但是,另一名待在阳台上的「夜之面具」杀手已经被事先告知这名女子有多难缠,于是采取了一个邪恶的解决方案。他巨大的斧头一挥,就将支撑着丹妮卡跟她的对手的栏杆给砍断。 他们一起摔出阳台,丹妮卡把手从男子脸上拿开,疯狂地挥舞着双臂,想找到一个手可以抓住的地方。 凯德立看着她往外掉,既无助又难以接受地瞪着事情发生。 一枝十字弓箭射进这名年轻教士的大腿后方。他在倒下的同时,转身向后,平常表情温和的脸上此刻充满了狂怒。 凯德立想都没有多想,就朝那名发射十字弓的男子举起紧握的拳头,口中念出「费特!」也就是精灵语中的火焰,发动他手上的魔法戒指。 一道火焰从凯德立手中射出,冲向攻击他的人,以一阵燃烧的死亡烟幕将他烧死。 凯德立心里涌出一阵反感,而将火焰停止。他再度猛然转身,手中拿着手杖,结实地打中拿剑的敌人。他并不真的在乎自己把那名男子伤得多重,因为他只想把这名挡路的男子弄走,只想一路杀向那名害丹妮卡跌出阳台的斧头手。 再一次地,缺乏经验让凯德立不智地只专心在一件事情上。他还没能接近那名斧头手,肩膀就被几只强壮的手给抓住,把他往旁边的栏杆甩去。 ※※※ 依文把沉重的门板甩到一边,想直接冲到楼梯去。旁边一幕恐怖的景象让他慢下脚步,但只有一下子,就使他带着十倍的愤怒重新开始冲。 皮凯尔也想要直接冲到楼梯。「喔哦。」他咕哝着,就往右边跑去,到吧台那边找掩护,因为他看到有好几个黑色影子埋伏在楼梯上,手中全都拿着致命的十字弓。 皮凯尔低下身爬过长长的吧台,直到爬到狭窄的通道底端,一头撞上堆起来的浓麦酒桶才停下来。不过他惊讶地发现不是只有自己在那里,他及时在吓坏了的店主费德嘉·哈利曼将一整瓶白兰地砸到他头上之前,说服了费德嘉自己并不是敌人。 一枝十字弓箭从依文斧头的刃锋上弹开,另一枝则击中这名矮人的头,让他吓了一跳,虽然他打造精良的头盔上的鹿角及时让那支箭射偏。而也许那支箭总算把理智敲进这名矮人的固执脑袋里,因为依文明智地转向侧边,绕过楼梯,手忙脚乱地跑到它下面寻找掩护。他冲进去时重重撞上楼梯的一根支柱,跟它缠在一起。等到这名矮人弄清楚它不过是根普通的木柱,不是埋伏的敌人的时候,他已经把它砍成了碎片。 依文脸红了一下,觉得自己真是笨得要命。然后他往四周看,发现另外四根支柱——这边还有一根,对面有两根,另一根则在中间——于是他大大地露出一个狡猾的笑容。 ※※※ 丹妮卡抓住凯德立阳台边上的脆弱饰条,强壮的手丝毫不放松,虽然那名「夜之面具」杀手还抓住她的腰,纠缠不休地增加着重量。 这名女子又甩又扭,让一只脚能自由行动,然后来来回回地踢着那名顽固男子的脸。 这名杀手的位置离地上只有十几尺,于是便聪明地松开手,重重但没有受伤地落到了鹅卵石道上。 丹妮卡本想爬回凯德立的阳台加入他,但一下子,她所抓的饰条就从主框的一边开始脱落,让丹妮卡荡过阳台的边角。 她直觉地在饰条整个脱落之前踢腿弹跳,抓住凯德立阳台对面,建筑物角落附近的一扇窗子的窗台。止不住冲势的丹妮卡被迫再跳了一次,离打斗的场所变得更远,但这次则有比较结实的东西可以攀附,落在建筑物侧边角落附近的排水管上。 等她稳住到能够观察四周情况时,阳台已经挤满了穿着黑银相间服饰的杀手。乍看之下她无法从那群人中找到凯德立,而且也没时间停下找出他来,因为一名十字弓手立刻发现她,另外两名杀手则跳出栏杆,沿着墙壁突出的地方往排水管的方向过来。 丹妮卡迅速地爬过剩余的十尺,到达屋顶上。当她攀上屋檐时才发现自己膝盖严重扭伤,也许是在栏杆打斗时弄的。 「凯德立。」她一遍又一遍地低声念着。现在的情形让她清晰地回想起在西米斯塔时,她曾把凯德立留下来,自己去加入战斗。当时她被迫放手让凯德立自己照顾自己。 她开始要横越屋顶,想直接到达阳台上方,然后从敌人上方跳下去。然而她却转过身来,因为她听到排水管因有人在上面爬的重量而发出吱嘎声。 「爬上来吧。」丹妮卡阴沉地吐出这句话,想在这名笨蛋一把头伸上屋顶的时候,好好给他一记痛击。但她一直没想到,这个准备充分的组织也许已经在屋顶上也埋伏了人。 她听见背后传来十字弓上弦的喀嗒声。 「真是场英勇的战斗,莫波桑特小姐。」她背后一个男子声音低沉地说道,「不过跟『夜之面具』的高超技术相比,却只是白费力气而已。」 ※※※ 凯德立撞上栏杆的时候手杖脱手飞走。他翻过去的时候几乎失去平衡,但却及时将一只手臂挂上栏杆。 不过,这一切似乎都是徒然,因为「夜之面具」的杀手无情地用木棒打着那支手臂,决心要让这名年轻教士掉下去。 凯德立的第一个直觉告诉他,就落下去好了——坠下去他应该不会死。然而他了解到,另一名杀手正等在下面,而他掉下去后,到再站起来之前都是极易受攻击的目标。 不过,当第二名「夜之面具」杀手,也就是那名斧头手,来到他上方的栏杆加入第一名杀手时,这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了。 「永别了,小教士。」这名男子邪恶地说道。他将残酷的武器举起,准备要把凯德立的头劈成两半。 凯德立试着朝那名男子发动咒语,但木棒再度打上他已经受伤的肩膀,令他只能发出一声呻吟。 这名年轻教士拼命地望向四周,他只有一点点时间可用。他看到后方几尺外,沿着建筑物有一道细细的突出部位,而缘于他也无法了解的原因,他想起了白色松鼠波西佛。在萌智图书馆,它曾经快乐又轻松地沿着像那么细的突出部位跳着。 就算像凯德立这么会胡思乱想的人,也知道人类不可能那样跳到细细的突出部位上。不过不知怎么的,他就是到了那儿,而且还不需拼命地寻找手能抓的地方。手脚并用地,这名年轻教士沿着细细的突出部位快速移动。 「抓住他!」他听见又生气又惊讶的杀手从后面叫道,而另一名杀手则叫十字弓手过来。 凯德立很快来到了角落,一点都不想往旁边看。这里的巷子只有约八尺宽,但对面建筑物上唯一明显可见的攀附点,却比他现在的所在地要高上好几尺。不过,当凯德立在清晨微亮的光线中认知到这点时,却已经来不及改变前进方向。 他跳起,往上飞腾,不可思议地高,不可思议地远。他发现自己正轻易地爬上另一间建筑物的侧面,速度几乎一点都没减慢,然后在阳台上的十字弓手们都还来不及朝他射箭的时候,就消失在屋顶后方。 ※※※ 皮凯尔从吧台后方伸出头看,发现一名杀手正从上方朝他压下,另两名则靠在吧台接近楼梯那侧,想要朝依文射箭。 这名绿胡子的矮人一跃而起,木棒拿在手中,准备好面对攻击。 「来了。」他身后传来费德嘉的叫唤声。皮凯尔朝后一望,发现他又把那瓶白兰地丢过来,不过现在瓶子口塞着一块燃烧的破布。 「喔咿!」皮凯尔叫道,吓坏了而没伸手去接,而费德嘉本来是要丢给他接的。不过,这名矮人还是及时伸出原本握着木棒的一只手,将瓶子轻拍过头顶,然后他立刻转身,用木棒打上这颗慢慢飞过的飞弹,让它变成一团小火球。玻璃碎片跟燃烧的液体一块儿洒上了接近过来的杀手。 「喔咿!」皮凯尔再度尖声叫着,这次充满了欢欣,因为那名杀手倒到地板上,拼命滚动着,想把粘着在外衣上的火焰弄熄。当这名杀手再度站起来时,他尖叫着跑向门口,丝毫没有再战斗的意思。 矮人跳到吧台上,然后又再度跳下去,因为在楼梯上的弓箭手注意到他了。 ※※※ 狡猾的依文唯一犯的错就是把中间的柱子留到最后。他微笑着用力一挥战斧,将这根柱子打掉,然后才发现到自己站的位置是在沉重的楼梯正下方。 楼梯带着站在上面两名惊讶的「夜之面具」杀手一起轰然倒下。 当依文总算从一堆破碎的木头中冲出来时,只有一名杀手站得起来。这名矮人大吼着冲过来,试着想挥舞斧头,但却发现它紧紧卡在一块不规则的梁柱块中。 这名杀手虽然带着瘀青却没受伤,朝他笑了,然后抽出一把短剑。 依文猛力拉扯,斧头突然被拔出来,以极快的速度飞过,快到矮人跟这名杀手都看不清它的动向,直到它击中这名杀手,干净利落地砍进他的腹部。 「想必很痛。」依文咕哝道,无可奈何而甚至是有点困窘地一耸肩。 ※※※ 皮凯尔再度跳上了吧台,而且他再度重新考虑了一下,因为他看到一对黑影从凯德立的房间冲出来,跑到上面的走道,往塌落的楼梯边缘去。 这名挫折的矮人大声呻吟——这两个也带着讨厌的十字弓。 皮凯尔了解到,他并不是他们的目标,但他也明白,正毫无所觉地站在楼梯边缘正下方的依文才是。 第十六章 混战 「夜之面具」。 就像将从瞄准丹妮卡的十字弓射出的箭一样,这几个字让她的心刺痛无比。「夜之面具」。是这个集团杀了她的父母;盘据在她出身的西门地区,可怕、邪恶的杀手们。许多问题冒上这名年轻女子心头——他们是为了抓她而来?他们是为派了巴金、侵略西米斯塔的同一批敌人工作的?——但这些问题都比不上涌上这名年轻女子喉头的胆汁,以及全然的愤怒。 慢慢地,她转头面对敌人,紧紧盯视着他。他的模样看起来很怪:身上好几处在流血,身体歪向一侧,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半边脸还肿胀成紫色。此外,头发、脸上跟手臂上都有木头碎片。而且因为某种原因,这名男子赤着脚。 「我不接受投降。」这名杀手含糊地说,一面摇晃着武器。「尤其是在矮人们……」他摇摇头甩开记忆中在另一间旅店所发生的可怕战斗,弄得好几片木屑掉到屋顶上。 「我绝不投降。」丹妮卡坚决地说道,从咬紧的牙关中吐出这些话。她咆哮出声,低身扑向屋檐翻滚着。 十字弓发射,而丹妮卡感觉到有东西击中她的身侧,虽然她已经愤怒到不能分辨伤口的严重程度,甚至也感觉不到痛。她从那名杀手刚才站的地方附近跳起来,发现他正在跑走。 丹妮卡几个大步就追上去。他旋身面向她,她跳到了他身上,紧紧攫住他。她用膝盖不断攻击着,每一击都命中这名男子的鼠蹊部。 她重击了十几次,抓住他的头发跟耳朵,将他的头用力往后扯,然后往前猛力一带,用自己的额头撞上去,不但把这名男子的鼻梁撞断,还打掉了好几颗牙齿。 她又用膝盖攻击他好几次,再度用头撞他,手指则扒过这名被打男子的脸;她将一根手指戳进他的眼窝。 「夜之面具」! 丹妮卡从这名大难临头的男子身上跳开,用一记回旋踢猛击他的头,令它突兀地歪向一边,并连带让他踉跄了好几步。不过他却没有倒下来,但他已经对周围的状况几近没有意识。 丹妮卡在他身后高高跳起,双脚平踢出去,命中这名男子的背部,令他在空中手舞足蹈地飞出屋顶外。 她落回地上站好,看见两名男子正爬上排水管到屋顶,然而这两人都提不起勇气朝这名狂怒的女子冲过来。 许多情感冲击着这名受伤而疲惫的武僧。这个杀手集团的出现,以及明白到这些人就是「夜之面具」,令许多遥远的记忆开始在脑海中横冲直撞。此外也有最近的记忆,例如前一晚的怪梦,当时她有那么一刻进入了侵入她脑中的攻击者的意识里。 凯德立怎么样了?当丹妮卡明白这些杀手的来头时,心中的恐惧加深。「夜之面具」难道又要再次把丹妮卡生命中的挚爱夺走? 她开始跑,泪水充满了她的眼睛,而她的手臂跟身侧都隐隐作痛。这名年轻的武僧跳上陡峭的屋顶,经过凹凸不平的突出物,飞跃过狭窄的深沟,持续跑着。 两名杀手紧跟在后。 ※※※ 依文往下看。就在旁边一寸外,十字弓的箭射入木材堆,弄出一个清楚的小洞。慢慢地,这名矮人抬起视线,望向站在他头上十尺高的男子。他们其中之一正俯身在破碎的楼梯边缘上,阴沉地笑着,手中的十字弓已瞄准了依文。 极度的危急在皮凯尔·石肩的脑海中灌注了无比的洞察力。依文——他的兄弟!——就要死了!皮凯尔的眼睛扫视四周,用近乎超现实的感觉看着整个险恶的场面。 吧台……木材堆……死人(内脏,恶)……挣扎的男子……依文……绝壁……十字弓手……吊灯…… 吊灯?在俯身的男子上方有个吊灯。 店里的人必须把吊灯降下来才能点燃上面的蜡烛,皮凯尔如此推断。这名矮人猛然转头,视线落在转轴上,它很方便地就位在吧台后。 站在依文上方的杀手停了一下,对这名无助的矮人挥手表示永别。 皮凯尔可以把转轴上的栓子拔掉,让转盘开始转动,不过现在可不是轻手轻脚的时候。这名绿胡子的矮人发出一声「喝!」让十字弓手分神了一下,从吧台跳到墙上的架子,撞飞了几十个酒杯跟瓶子,架子在他的重量下开始从墙上脱落。 「喔喔喔喔!」他大吼着把木棒一挥,打上转轴。转盘和其他部分一起跟墙壁分离,但却仍靠着一根钉子顽固地连在那里。皮凯尔跪倒在费德嘉旁边,以用一副受到背叛的表情望着它,不过,随着一个响亮的爆裂声,最后的那根钉子也松脱,整副转轴飞向空中。 「怎么了?」那名困惑的十字弓手问道。 他后方的同伙抽了一口气。 吊灯撞上十字弓手的肩膀,令他旋转着飞出楼梯边缘。 他摔进依文旁边的木头堆中,这名惊愕的矮人垂下头,呆望着他。仿佛老天决定要开个致命的玩笑,一会儿之后依文听见微小的喀嗒声,因为,这名跌落十字弓手的弓箭,毫发无伤地夹在他跟坏掉的楼梯之间,还仍然射出了一箭。 「嘻嘻嘻。」皮凯尔笑道,重新站起身来望着这个景象。他忘了在他头上的转轴还在迅速地回转,而且迅速地落下。于是他又再度跪倒,转轴从他头上弹开。 「喔喔。」 「抓好绳子!」他听见依文叫道,然后他摇摇头甩掉晕眩,将绳子卷在手臂上。 依文用牙齿紧紧咬住斧头柄(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开始往上爬。他注意到身后的木材堆中,剩下那名杀手正朝他脚边接近,于是他往后跳到一根位于自己跟那名男子之间的木板上,落在翘起的一端上。依文降落的那头迅速向下,而位在爬行男子身下的那头则翘了起来,击中男子的下巴。他呻吟一声滚开身去,抓着自己断掉的下颔骨。 这个动作完成后,依文再度跳起来,用短胖的双臂抓着绳子,爬到跟另一名杀手等高的地方。在另一边,他注意到皮凯尔也同样在爬。 依文加快速度,总算爬到他能将头探高,看见另一名男子的位置。 他看到的景象一点也不赏心悦目。 在短短几分钟内,依文·石肩再度瞪着一把架好的十字弓上,一枝致命的箭尖。 皮凯尔到达楼梯边缘,松开绳子之后,才发现他刚才没有在下面固定住绳子。 依文像颗石头般坠下。十字弓发射,不过却在他头顶上飞过,没造成伤害。而那名在一楼的顽固十字弓手,下颌骨裂得乱七八糟,这才发现自己跟在矮人身后爬上绳子有多不智。 当依文坐在这名男子以及一堆破碎的楼梯上时,大概是首次觉得,有个脑袋像浆糊的兄弟不是件那么糟的事情。 ※※※ 年轻教士仍然手脚并用,迅速而脚步坚定地沿着隔壁建筑物的突出部位移动。他的飞盘牢牢挂在手上,垂在绳子末端,并在建筑物的侧墙上弹来弹去。凯德立几乎没在注意它,也根本没时间停下来把它收好。这名年轻教士也没发现,他受伤大腿上的疼痛已经消失。 他眼尖地看见丹妮卡正虚弱地背向他跑着,歪歪倒倒地前进。此外,他也看见有两名穿着黑衣的杀手正在追赶她,跨着大步逐渐接近这名踉跄前行的女子。 凯德立爬上建筑物的另一端,在那里,原本的巷子跟一条工艺品店林立,名叫「市集广场」的大街垂直。两名在黎明时起床准备开店的商人看见了这名年轻教士,瞪着他并朝他指着,口中叫出一些凯德立不想费神去弄清楚的话。 凯德立愤怒得没法注意自己的动作,结果一头从建筑物的侧面栽出去,双手挥舞着往下掉。横跨在巷子上方,一面广告横旗被绑在粗绳子上,是其中一家工艺店的店招。 凯德立手脚并用地从绳子上跑过。他听见下方的街道上传来讶异的惊叫声,却不晓得这些是冲着他来的。他回到「龙的遮羞布」参差不齐的屋顶上,全速奔跑,心里只想着丹妮卡。 一会儿之后,他发现她——她跳过狭窄的巷道落到隔壁建筑物上——被一扇天窗顶端绊倒,一头往前栽。两名男子从她身后扑上去。 「不!」这名年轻教士想出声喊叫,但他的话语却变成一个奇怪而尖细的声音。 凯德立一点也没减慢速度,眼睛直视前方,飞跃过小巷。 其中一名身穿黑衣的杀手从丹妮卡方才进入的地方出现,全速奔跑着。凯德立害怕一切已经太迟了。 ※※※ 阳台上剩下的那名男子奔入凯德立房内,挥手驱散笼罩在门口的烟雾跟肉体烧焦的恶臭。 皮凯尔再度抓住绳子,依文又开始爬,他兄弟拖着绳子朝凯德立的房门跑去,令他前进得更快。 皮凯尔继续跑,当他看见依文短胖的手攀上走道边缘时松了一口气。但接着四条人影从凯德立房中冒出来。 皮凯尔直觉地放掉绳子。他听见依文逐渐消失的哀嚎声,以及再度落在绳索底端那名杀手身上时的闷响,不禁畏缩了一下。不过,皮凯尔没空担心了,因为四名杀手就站在几步之外。 不过这些「夜之面具」杀手已经无心战斗。他们发现楼梯不见,于是寻找其他脱逃路线。一名杀手抓住绳子,甚至没测试它是否已安全绑妥,就跳下楼面边缘。其他人朝另一个方向跑过走廊,一找到能落脚的高处——大部分是桌子——就攀过栏杆跳下来。 皮凯尔原本想追过去,但停了下来,因为他听见一扇门被打开一条缝,并传出念咒语的声音。这名绿胡子矮人意识到的下一件事,就是自己正躺在原本所站的地方几尺外,身体一侧传来尖锐的灼痛,而他被电击过的胡子跟头发末端则还在乱颤。 俺兄弟。这些字在皮凯尔脑中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就像一串对抗着天旋地转晕眩感的反复祷词,提醒着他不能一直待在这里,无助地躺在地板上。 依文听见一名男子沉重地降落在他旁边,并感觉到另一个人在他身下慢慢蠕动着。这名矮人睁开沉重的眼皮,看见一名杀手正俯瞰着他,一把剑握在手中。 这名矮人还来不及反应,剑就刺了下来,而依文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不过这名杀手却朝低处攻击,刺往依文下面。 依文对自己的幸运没意见。他挣扎着坐起,试着想找到自己的斧头,或任何可以用来对抗站立杀手的东西。 太迟了。杀手的剑再度扬起。 「俺兄弟!」皮凯尔一面叫着一面飞过楼梯边缘。 杀手扑到一旁,一翻身站起来,就跟随其他同伙跑出门去了。 皮凯尔全力撞上依文。 依文一面呻吟一面耐心等着(在这种情况下他没什么其他选择)皮凯尔从他身上爬下来。「如果你在等我道谢,就给我继续等下去吧!」依文不高兴地吼道。 ※※※ 凯德立没能及时赶到现场——这是对另一名杀手来说。 这名年轻教士一爬到陡峭屋顶的顶端,就立刻松了一口气。丹妮卡在他下方,几面三角墙之间的狭长空间中。剩下的一名杀手也在那里,他跪在丹妮卡前面,双臂毫无抵抗地垂落在身旁,而他的头来回倒向两侧,血跟汗四处飞溅,因为丹妮卡正一拳接一拳打在他脸上。 「他已经死了。」凯德立到达这名年轻武僧身旁时说道。 丹妮卡呜噎着,再度重击这名男子,他脸上已经碎掉的软骨,在打击的力道下发出喀啦声。 「他已经死了!」凯德立加强了语气说道,但他将语调保持平稳,并且毫无指责之意。 丹妮卡旋过身来,脸因愤怒跟悲伤而扭曲着,倒入他的怀中。凯德立一面好奇地凝视着,一面用自己的手拥住她,丹妮卡随即抽回身,不可置信地瞪着这名年轻教士。 「怎么——?」她结结巴巴地说道,一面退得更远,而凯德立这才第一次注意到改变,也没有办法回答她。 他的手跟脚都覆盖着白色毛皮,变成了松鼠的四肢。 第十七章 恩师 「变回来。」丹妮卡恳求道,她的声音带着绝望,两手则在身侧颤抖着。 凯德立无助地瞪着自己跟松鼠一样的四肢,完全不晓得该怎么还原。「我没办法。」他承认道,对丹妮卡也同时对自己说。他无助地望着她,灰色眼睛因惊愕和恐惧而大睁。「我没办法。」 丹妮卡朝他移过去,或者说试着想这么做,因为身侧传来的疼痛令她整个人一歪。她按住流着血的伤口,就位在臀部上方的下腹,然后单膝跪倒在地上。 顽固地,丹妮卡再度站起,伸出一只手挡在前面,阻止关切的爱人接近。 「你的伤口需要治疗。」凯德立恳求道。 「用你那双松鼠的手吗?」丹妮卡的反驳比自己原先想说的,更刺痛了这名年轻教士。「把你的手脚还原成人类的样子,凯德立。我请求你。」 凯德立严厉地瞪着他的四肢良久,觉得自己被骗了,觉得他的神,或者该说他的魔法,仿佛引他走入歧途。丹妮卡站在他面前,需要他,而他却带着啮齿动物的四肢,什么也不能为她做。 这名年轻教士搜索着记忆,让普世和谐之书的书页在脑海中迅速地一页页翻过。他找不到任何线索是明显跟他所做的这件事,这个他不知怎么弄到自己身上的、惊人又要命的转变有关。 但虽然凯德立没有找到任何直接的解答,却开始听见那首遥远的歌曲,那首甜美又具启发性的歌。一切存有的神秘飘过他,等着被抓住跟解读。这首歌对年轻教士唤起一个名字,那个人也许能够帮助他理解这一切。 「波缇洛普?」凯德立茫然问道。 丹妮卡,仍带着痛楚的表情,瞪着他。 「波缇洛普。」他又说了一次,更加坚定。他将视线转向丹妮卡,呼吸变得急促。「她知道。」 「她知道什么?」这名年轻女子问道,说每个字时都痛得皱脸。 「她就是知道。」凯德立只能这么回答,因为说真的,他也不确定这名女教长能告诉他什么讯息。他只感觉到,那首歌并没有欺骗他,也并没有引他走入歧途。 「我必须去找她。」 「她在图书馆。」丹妮卡争论道,「你得花上三……」 凯德立伸出一只手阻止她往下说。他将周围纷扰的事物排除在脑海外,再度专注在歌曲上,感觉它流泄过好几里,召唤他踏入,跟随它。凯德立顺从那旋律,让它带领着。整个世界变成了一幅梦境,宛如超现实,不像是真的。他看见卡拉敦的大门,以及那条往西通往高地的路。重重山隘从他的意识下方经过,他看见图书馆迅速接近,接着是点缀着象牙的高墙,然后他就穿越了它们……往波缇洛普的房间去。 凯德立认出位于床旁边里墙上的挂毯,他曾把它偷去给依文,好用来复制黑暗精灵的十字弓。 「我一直在等你来找我。」他听见波缇洛普说道。房间的景物变了,这名女教长就坐在她的床沿,照例穿着长袖高领黑袍。她一面打量眼前的景象,一面睁大了眼睛,于是凯德立了解到,她看得见他,以及他那啮齿动物状的四肢,虽然他的肉身还留在远方。 「帮帮我。」他恳求道。 波缇洛普安抚的微笑温暖地笼罩着他。 「你发现了类同,」这名女教长解释道,「这是个强力的法术,而且不是没有危险性在。」 凯德立根本不晓得波缇洛普在说什么。 类同?他从来没听过这个词被这样用过。 「歌曲会唱给你听,」波缇洛普说道,「而且通常不是你要它唱的。」凯德立的表情显示出他的惊异。 「我知道会这样。」波缇洛普继续说道,「当我将普世和谐之书交给你时,就知道歌曲会开始在你心中唱,而且我也晓得,你很快就会发现如何解开隐藏在音符之后的奥秘。」 「我没有。」凯德立抗议道,「我是说,事情就在我周围发生了,而且是自行降临在我身上!」他无助地看着自己的四肢,它们半透明地再现了他的肉身,「但我没有要它们发生,也无法控制它们。」 「正好相反。」波缇洛普回答道,令他将注意力从自己变形的四肢上转移回来。「这本书是德尼尔神所赐予,是魔法力量的导引物。你召唤并引导着那股力量。它是因你的召唤而来,而且会遵从你的意志。」 凯德立无助而且怀疑地往下望着他变形的身体。他知道波缇洛普了解他的问题,但不晓得远在卡拉敦这边屋顶上的丹妮卡是否也能够了解。这些松鼠般的四肢,就是对女教长言论的反证,因为,若凯德立真的如波缇洛普所言能够控制魔力,那为什么他的身体还仍然有一半是啮齿动物状态? 「你还没有完全学会如何控制,」女教长对他说,仿佛读出他的心思,「但你毕竟还是个新手,未经训练却拥有无上力量。」 「来自德尼尔的力量?」凯德立问道。 「当然。」波缇洛普平静地说道,仿佛凯德立下一句话根本不会出乎她意料。 「为什么德尼尔要给我这种力量?」这名年轻教士问道,「我做了什么值得拥有这种恩赐的事?」 波缇洛普对他笑了。「你是他的门徒。」 「我不是!」凯德立说道,然后他脸上出现惊恐的表情。因为他刚才对自己教派的女教长承认了这件事。 再一次地,波缇洛普只是笑了。「你是,凯德立。」她说,「你不折不扣是我们的神的门徒,也是他的兄弟神欧格玛的。别从仪式或是否尽到义务的观点来衡量信仰的忠诚。用你的心、道德以及爱来衡量。你是一名学者,你那充满探求力的理智跟心灵,都证明你是个有天赋的学者。这就是对德尼尔忠诚的证明。」 「在艾福利看来我并不是。」凯德立争论道,「他常威胁要把我逐出教派,正因为我在你刚才说不重要的那些仪式中言行失当!」 「他没办法将你逐出任何教派。」波缇洛普回答道,「一个人不可能被『逐出』信仰的天赋。」 「信仰的天赋?」凯德立回答道,「如果你必须这么称呼它,那恐怕我根本从来就不属于这个教派。我没有天赋。」 「太荒谬了。」波缇洛普回答道,「你是我所见过最符合德尼尔信条的人。我亲爱的年轻教士,这就是何谓信仰的天赋!你怀疑自己开始展现的力量吗?」 「不是这些力量本身,」凯德立带着他标准的顽固回答道,「而是它们的来源。」 「就是德尼尔神。」 「你可以这么坚持,」凯德立回答道,「而去相信也是你的自由。」 「等时候到了,你也会相信的。你是德尼尔教派的教士,追随着一位要求独立、实行自由意志,以及运用智慧的神。」波缇洛普继续说道,再度仿佛读出了凯德立的心思。他不禁猜想,波缇洛普是不是自己也曾经在许多年前经历过这样的情景。 「你的确是该有疑问——对一切的事情,甚至对于神的存在,或生存本身的目的。」波缇洛普继续说,榛色的眼睛中出现一抹遥远而神秘的神情。「如果你只会盲目地遵从一个又一个的仪式,那就跟卡拉敦四周原野上的牛羊没两样。」 「那并非德尼尔所要的。」波缇洛普接着说,神情平静而具安抚性,直视这名被吓坏的年轻教士。「他是艺术家、诗人及具有开放思想之人的神,否则他们的所作所为就仅只是对他人而言不切实际的东西。凯德立,问题,比答案要来得有力量。它才会让人成长——朝着德尼尔神成长。」 在凯德立心中的某个深处,他祈祷波缇洛普说的话就是真相,祈祷着这些显然相当具有智慧的话语,并非某种站不住脚的希望化身;只因为他是这么困惑而绝望才产生。 「你是被选中的人。」波缇洛普接下去说道,将对话导回更具体的方向上。「你听到了歌曲,而且,渐渐地,会越来越能够解读它的音符,更加了解你在我们称之为生命的、这令人困惑的经验中所在的位置。」 「我是个魔法师。」 「不是!」这是在整段对话过程中,女教长第一次表现出生气的样子,而凯德立明智地没有立刻回答。「你的施法能力绝对是属于牧师的。」波缇洛普坚持道。「在你施展过的法术中,有任何一项,是异于你所见过其他教士所施展的?」 凯德立努力地回想许久。实际上,每个他所施展过的魔法,都至少在某方面跟牧师法术相同。即使,如今这个类同也跟森林地带的教士——德鲁伊——所拥有的变形能力相似。不过,凯德立知道,他所拥有的力量还是跟那些不同。 「我并没有为这些咒文进行祈祷。」他争论道,「我并没有在早上下床时,心里想着今天我应该能创造出光来,也没有感觉到有将手臂变成松鼠爪子的需要。而且,我一直都没有向德尼尔祈祷。」 「你读了那本书。」波缇洛普理论道,消解了凯德立渐增的气势。「那就是你所做的祈祷。至于选择魔法跟记住它们特定的咒语跟语调,你并不需要。你听见了歌曲,凯德立。你是被选中的人之一,非常少数人中的一个。我好几年来都一直这么猜想着,而在几周前我才了解到,你将会取代我的位置。」 「你在说什么?」凯德立问道,而波缇洛普一面说话,一面开始解开长袍的扣子,令他的慌乱有增无减。凯德立惊讶地抽了一口气,因为这名女教长将长袍脱下,露出底下被鲨鱼一般的皮肤包裹的无性上身,而那皮肤上覆满了尖锐的五角型物体。 「我从小在宝剑海岸长大,」女教长略显疲惫地说,「就在海附近。我的父亲是名渔夫,我经常会跟他一起出去照料渔网。你看,我喜欢鲨鱼,就像你喜欢松鼠————特别是波西佛。我开始欣赏这种经常被冠以邪恶之名的生物,欣赏它们优雅的动作跟它们的完美。」 「我刚才已经跟你说过,类同是带有危险的法术。」波缇洛普继续往下说,发出一个小小而讽刺的轻笑。「你看,我也成了浑沌诅咒的牺牲品。在它的影响之下,我一点也没有想到安全性,就完全毫无保留地施行了类同法术。」 凯德立瑟缩了一下,想到这名一直是他好友的美好女性,却也因他给图书馆带来的诅咒所害。 但当波缇洛普继续往下说时,声音中丝毫不带有任何怨恨或责怪之意。 「我施展的变形是永久的。」她说道,一只手沿着臂膀摩擦,上面的小锯齿在她还是人形的手掌上弄出了好几道血痕。「而且也非常痛苦,因为我整个身体是半人半鱼。空气本身就对我有害,而海洋里的水也是。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我能生存之处,我的朋友。我快要死了。」 「不!」 「是的。」波缇洛普轻松地回答道,「我已经不年轻了,你知道,而且也已经在我们称为人生的这条路上劳苦得够久了。诅咒令我生不如死,别怀疑这点,而我挣扎着留下来,只为了今天我将要完成的目标。你,凯德立,将成为我的继任者。」 「我不会接受。」 「你无法躲开。」女教长回答道,「一旦开始,这首歌就永远不会停止。永远都不会。」 这句话在凯德立听来犹如一声巨响,他突然非常害怕,不晓得自己到底把多么恐怖的东西从那本可怕的书里释放出来。 「你会了解到自己的力量有何局限。」波缇洛普接着说道,「而局限实实在在地存在。」她一面说,一面心不在焉地望着两只已经变形的臂膀,清楚地说明了她的意思。「你不是无敌的。你也不是全能的。你不是神。」 「我从来没说——」 「谦虚会是你的保护。」波缇洛普迅速而尖锐地打断他,「凯德立,去测试你的力量、但是要心怀尊敬。它们会耗损你的身心,而且每当你召唤它们时,它们就会拿走你的一小部分。筋疲力竭是你的大敌,而且要知道,施展法术的同时,一定会让施法者疲惫。不过,也同时记得,如果德尼尔选上了你,他也会对你有所要求。」 波缇洛普温暖地微笑,显示她有自信凯德立能够胜任这项挑战。 凯德立的脸上并没有出现类似的笑容。 ※※※ 「你有急着要去哪里吗?」鬼魂朝波格·瑞司低语,看到这名年轻魔法师手中拿个一个袋子站在「龙的遮羞布」二楼走廊上。这名杀手从凯德立房间走出来,示意波格跟着他到自己房间去。 「城市警卫队已经被召往这边。」这名魔法师解释道,「他们会蜂拥到这个地方来。」 「然后会发现什么?」鬼魂带着一声窃笑回答道,觉得这句话真是讽刺,因为他刚才已经把布瑞南的尸体放在凯德立的房间里。「反正不会是跟我们有关的线索。」 「我用闪电打中了那个绿胡子的矮人。」波格承认道。 「他没有看见你。」鬼魂反驳。「如果他有,你早就死了。他跟他兄弟两个现在都还活蹦乱跳,在楼下跟费德嘉一起。如果那个笨矮人怀疑发动魔法的人是你,早就已经跑回来找你,不必等到现在。」 波格放松了一点。「凯德立跟丹妮卡逃走了?」 鬼魂耸耸肩,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在冲突爆发后所留下的残迹中看不出什么。「也许,暂时是。」他慢慢地回答,接着用所有的自信说道,「不过,『夜之面具』现在已经开始追踪,他们会一直追到凯德立死去为止。」 「那我可以回去三一城寨了。」波格抱着希望回答道。 「如果你现在就走,只会令人起疑。」鬼魂回答道,「而如果凯德立想办法从我们的刺客手中逃掉,他很可能会回来这里。这里仍然是最好的位置,只留给有勇气把这场游戏玩到最后的人。」 最后这几个字听起来清楚像个威胁。 「去协助那些城市警卫队进行调查。」鬼魂继续说道,一抹嘲讽的微笑突然略过他脸上。他暗自提醒自己,他是名艺术家,而且已经开始织起新的阴谋之网。「告诉他们,你有些魔法知识,而你认为楼上的走廊中曾有人发射魔法闪电。矮人会证实你所说的是真的,如此你就能留下好印象。」 波格狐疑地看着这名杀手,尤其他还记得,齐尔坎·鲁佛仍然带着可以指证他的讯息四处晃。 「怎么了?」鬼魂问道,发现他渐增的担忧。 「鲁佛。」 鬼魂邪恶地轻笑。「无论他吐露任何线索,都会牵扯到自己。而且,照你的形容看来,他也懦弱到不敢这么做。」 「的确如此,」波格承认道,「但我仍然不确定我们留在这间旅店是否正确。我们之前似乎低估了凯德立跟他的同伴们。」 「也许,」鬼魂不情愿地同意道,「但现在也不要太高估那个教士,让问题更复杂。就我们所知道的情况,凯德立也许已经死在某条巷子里了。」 波格犹豫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现在走吧,」鬼魂指示道,「回去你的房间,或者是去协助调查,但什么都不要跟鲁佛说。最好留那个懦弱的教士自己一个人,受罪恶感跟恐惧煎熬。」 波格再度点点头,然后就离开了。 等他一走,鬼魂展现的自信立刻消失无踪。这次在卡拉敦的任务横生太多枝节,根本不是个干净利落的杀戮行动。即使凯德立死了,伤亡人数也太高,参与这次任务的「夜之面具」杀手有一半以上被杀。 鬼魂实在也不确定,留在「龙的遮羞布」对他或波格来说是好是坏,但若在城市警卫队及两名粗暴矮人四处探查的情况下想要溜走,那产生的后果更令他疑惧。他移向房门边,把它打开一条缝,好奇地想看看外面可能发生什么事情。 他小心察看鲁佛是否在附近,心想若这名奸诈的教士做出任何危险举动,他或许得动手杀了他。 不对,这次行动的确枝节横生,但它们不也是乐趣的一部份吗?这对艺术家来说是个新挑战,是一张正在上色的画布上,一处需要特别处理的复杂风景。 鬼魂邪恶地微笑,安慰地想到自己并没有面临任何实际危险——因为他有器虏伏,还有正在城市郊外的范德,他的身躯在那里毫无抗拒之力地等待着被占据。 ※※※ 凯德立回到自己还在「龙的遮羞布」旁边屋顶上的肉身时,松了一口气地发现丹妮卡还意识清醒地站着。这名年轻女子的脸仍因痛苦而扭曲。一枝十字弓箭突出在她身体右侧,悬挂在皮肤跟其上的上衣处,四周围则是一圈逐渐扩散的深红色血渍。 凯德立并没有立刻奔向她。他闭上眼睛,逼那首歌曲重新进入脑海中。音符逐一飘过,直到凯德立想起那特定的一段,书中的某页,是他当时在阳台上,让自己变成松鼠形貌时所听到的部分。 丹妮卡正向他轻声低语,对他的安危比对自己还要关心。凯德立费了一些力气将她的话声排除开来,专注在法术上。他口中吐出无声的祈祷,而当他最后终于睁开眼,发现丹妮卡正努力展开一抹微笑,而他的手跟脚也回复原状了。 「你找到了答案。」这名年轻女子说道。 「以及更多的问题。」凯德立回答道。他将紧紧缠在手指间的飞盘松开,把它收起来,然后来到他的挚爱身边。 「你刚才在说话,」丹妮卡说,「但不是对我。听起来像是对话中的单边,而另一边——」 「是波缇洛普。」凯德立解释道,「我,或者至少是我的意识,回到了图书馆。」他几乎没注意到丹妮卡瞪着他,而更关心她伤势严重的身侧。 这次,当他回想起那首歌曲时,它听起来更加遥远,需要花更多力气去接近它。波缇洛普关于筋疲力竭的警告涌上他心头,但他将自己渐增的恐惧推到一旁;让丹妮卡复原要来得重要得多了。 凯德立不但将注意力集中在十字弓箭所造成的伤口上,也同时在十字弓箭本身;摧毁跟治愈的念头同时存在他心中。咒语是从他紧咬着的牙关中被吐出来的。 丹妮卡闷哼了一声,然后缩了一下。黑色的烟从她的伤口飘出。很快地,一片小黑云就笼罩在她身侧。 凯德立决定,十字弓箭是他的敌人,也是丹妮卡的。他可怜、亲爱的丹妮卡。 当烟雾散去,十字弓箭跟伤口都消失了。 丹妮卡站直身躯,然后耸耸肩,不晓得自己如何答谢凯德立为她所做的。 「你有受伤吗?」她关切地问道。 凯德立摇摇头,拉住她的手臂。「我们必须离开这里。」他说道,声音听起来有点心不在焉,仿佛他比较是在自言自语,而非跟丹妮卡说话。「我们必须去找个隐密的地方,一起坐下来,从眼前曲折的命运中,试着找出该走的路。」他将头歪向一边,注意到「龙的遮羞布」附近巷弄渐增的骚乱,尤其是从四面八方前来的许多马匹所发出的马蹄声。 「城市警卫队来了。」丹妮卡回答道,「他们会需要相关讯息。」 凯德立继续把她往前拉着走。 「我们无处可去。」丹妮卡争论着,他们正朝建筑物的后侧接近,许多士兵沿着市集广场出现在视野内。 凯德立根本没有在听。他的眼睛再度闭上,深深沉浸在某个咒语中,在歌曲中。 丹妮卡的眼睛再度大睁,因为她感觉自己失去了实体。但凯德立还是能够紧紧抓住她的手臂,让两人一起乘着风的气流,就这么从屋顶上飞走。 ※※※ 一会儿后,波格·瑞司从「龙的遮羞布」溜出来,快步冲过大厅中矮人跟丧子的旅店主人旁边。这名恐惧不已的年轻魔法师在多考虑了一下之后,决定鬼魂自以为是的假设不值得他拿自己的生命冒险,而且,他也认为,在这场悲剧发生后离开旅店,也不至于被看做是个可疑的举动。 当他经过如今已成为一个大洞的旅店前门时,城市警卫队员只要求他不要离开这个城市。 波格点点头,然后指向位于湖景街上坡方向几栋房子外的一间旅店。虽然这名魔法师根本就不想在此地久留,但他仍会去那间旅店订个房间,而且只在卡拉敦待到研究好能让他迅速,不受任何阻挠地离开此地的咒语为止。 第十八章 水中倒影 晨光才出现不久,因派斯克湖上的雾气尚未消散。连接大陆跟卡拉敦离岛区的那座三道拱形的大石桥,如鬼魅般忽隐忽现,矗立在凯德立跟丹妮卡上方。他们正乘在一条小船上,各自沉默地思考着,和缓的波浪轻轻拍打船头。 天气呼应着凯德立阴郁的心情。他刚才杀了一个人,将对方烧成一团焦黑的肉球,此外还将另一个人打出阳台外,也把他留在那里等死。凯德立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但他无法轻易将罪恶感抛开。无论理由是什么,他还是杀了人。 他努力不去想那人的家人,也许还有孩子,正等待着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父亲。 在小船前头,丹妮卡也同样安静地坐着,陷入沉思。比起旁边那位较为天真的同伴,她比较习惯战斗,因此这名年轻女子比较关心的是,到底是什么促使这个邪恶攻击发生。是什么让「夜之面具」对她跟凯德立展开攻击? 凯德立拿起桨,划了一下,改变船的行进方向,让它远离压迫着他们的桥。他让桨悬在水中,在座位上转身面向丹妮卡。 「『夜之面具』。」丹妮卡阴郁地吐出这个词。 凯德立望着她,不清楚这个名称有什么意义。 「他们来自西门地区。」丹妮卡解释道,「是整个国度中最致命的杀手群之一。我们能逃过他们的追杀算是幸运,而且如今我相信,这已经是我第二次从他们手中逃脱。」 凯德立的表情显示他还是不了解。 「当我们从图书馆出发来这里时,」丹妮卡继续说道,「矮人们跟我被一个五人组袭击。」 「在这种混乱的时节,很多人回报在路上有盗贼出没。」凯德立评论道。 丹妮卡摇摇头,她确定,在路上发生的袭击跟在凯德立房间里的攻击行动有关连。 「为什么一个来自西门地区的杀手组织要追杀我们?」凯德立推理道。 「我们?」丹妮卡重复道,「不,他们的目标恐怕是我。好几年前,是『夜之面具』杀了我父母。现在他们来把剩下的工作完成。」 凯德立无法接受这个解释。他觉得——如果丹妮卡对这些杀手的身份推论正确——现在所发生的事情并不只是要完成一个十年前的旧仇杀而已。凯德立思考着过去几天来自己的经历,想到跟鲁佛在大厅的会面,以及那名隐身魔法师的存在。而且,他猜想着,那晚在他的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面带疑问地望着丹妮卡,「我那晚发现你躺在地上,惊魂未定。告诉我你做了什么梦。」 「我记得的不多。」丹妮卡承认道,而且音调显示出她不觉得这有什么意义。然而凯德立心意已决。他想了一下,然后把中央部分是水晶制的飞盘拿出来。 他将它们举在丹妮卡眼前,然后让它们开始转。即使在微暗的光中,水晶仍反射着阳光而闪烁着。「专心。」凯德立恳求这名女子,「让水晶进入你心中。拜托,现在不要用你的冥想技巧将我抵挡在外。」 「这样做又能让我们知道什么?」丹妮卡争论道,「那不过是个梦。」 「真的是吗?」 丹妮卡耸耸肩——毕竟,那是个包含了跟「夜之面具」有关线索的梦——然后放松下来,将视线集中在旋转的飞盘上。凯德立仔细凝视她,然后闭上眼睛,想着那本神圣的书,听见歌曲唱着一段关于催眠的简单咒语。 丹妮卡更深地沉浸下去。凯德立一面轻声念咒,她的肩膀也明显地往下垂。他的话语变成一串问句,丹妮卡只是潜意识地听见。 凯德立也让自己进入催眠状态,好跟丹妮卡完全同步。 问句从他口中吐出,虽然他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问。而丹妮卡则回答着,身体姿势跟脸上表情也跟随语言一起表现。 丹妮卡眨动着眼睛睁开,而凯德立也跟着这么做。他们都不晓得时间过去了多久,但凯德立终于肯定地了解到,丹妮卡恶梦般的经验实际上是个重要的线索。 「那并不是一场梦。」他宣布道。 凯德立回想起丹妮卡在催眠过程中所透露给他的:感觉自己从一团黑暗中分离开来——而这名年轻教士知道,那团黑暗就代表着她的自我。这个景象鲜活地令这名教士想起,自己跟小恶魔德鲁希尔还有魔法师朵瑞珍的心电感应经验。这两者会不会就是幕后的主使? 凯德立将一只手伸进口袋里,触摸着在西米斯塔时从鲁佛那里拿来的符章。德鲁希尔把这个符章交给鲁佛,以强化彼此间心电感应的效果。透过这个符章,凯德立能够感觉到小恶魔的接近。而他安慰地想到,它已经有好几周都没有显示出德鲁希尔的存在,自从森林的大战结束之后就没有了。 那么到底是谁呢?他怀疑地想着。 朵瑞珍还是非常有可能。 「附身?」他吐出这个词,用这个字来刺激他的思绪。 此时,另一个影像从凯德立脑海里冒出来:那名在路上遇到的乞丐无名氏的影像,以及在他肩膀上方蠕动着的可怕黑暗形体。他也记得,那晚布瑞南来到他房间时,也散发出同样的邪恶氛围。也许德尼尔之歌没有欺骗他;也许他的敌人对丹妮卡试图进行的附身行动,并不是唯一的一次。 凯德立畏缩了一下,因为他想起费德嘉的忧心:年轻的布瑞南自那晚起就失踪了。他一面努力回想可能的线索,一面拿起桨再划了一下,改变船漂流的方向。 「怎么了?」丹妮卡问道,语调显示她晓得凯德立在脑中已经解开了某些谜团。 「他们的目标不是你。」这名年轻教士肯定地回答道,越过肩头回望。「你来之前他们就已经在这了,在我周围,跟我接近。」凯德立深深呼出一口气,为布瑞南跟无名氏感到害怕,然后,让他自己的视线飘过水面,望向大桥的灰色轮廓。「太接近了。」 丹妮卡开口想要回应——说些安慰的话,凯德立知道——然后她停住,头怪异地往一边倾。 凯德立开始将身体整个转过来,面对丹妮卡,他知道事情不对劲,而且害怕这名年轻女子正受到某种精神攻击。 丹妮卡一旋身,令船突然摇晃起来,凯德立虽然坐在接近船的正中央,还是差点跌出船外。 「真不死心!」丹妮卡叫道。她的手从前方快速伸出,及时抓住一名想要用一把短剑刺入她背部的男子手腕。丝毫不放松箝制的丹妮卡一跃而起,把攻击者的手拉长到极限,然后一把将他扯过船头。 她迅速而猛烈地扭了一下攻击者的手臂,另一只手则抓住他的手指背面,将这名男子的手用力朝后弯向手腕。 凯德立试着在摇晃的船中站起身帮助丹妮卡,但他紧张之下被船中央的座位绊倒,头部侧面撞上一支桨的把手。 不过,他随即了解到这个绊倒是件好事,因为一把刀从船侧飞出来,在他头上掠过。凯德立直觉地对这个威胁做出反应,伸手把桨从固定的环套中解开,让它坠入水中,落在这名藏匿的杀手附近。 年轻教士把飞盘缠绕在手指上。船再度摇晃,他回头望向对面,船的另一侧,看到又有一名杀手翻身上来。 丹妮卡在摇晃的小船上轻松保持着平衡。她继续猛力压着这名被抓住的男子的手,终于让他松开短剑。 她跟他还没完。 「夜之面具」! 丹妮卡的脚往外迅速踢起,然后回旋过来到这名男子头后,逼他把脸颊抵在船头边缘。丹妮卡把他紧紧压在木头上,将他的手臂猛拉回水面上方。她锁住他的手肘,让他无法将手弯曲,然后直直往下压。 船头顶入他下巴底下的喉咙处,让这名男子眼睛突出。 凯德立不稳之下甩出的飞盘比他所预期的飞得低,虽然它没打到男子的头,却打飞了几根手指——跟船只最上方一片木板条。木头碎裂,剩下的一支木桨也飞走了,而那名杀手也是,他一面紧抓着被扯裂的肚皮,一面飞开掉入湖中。 失去了重量之后,船猛烈地往回摆,凯德立生怕船身另一边会因此没入水中,而扔刀子的杀手就等在那里。 这名年轻教士顿时明白,自己处在多容易受攻击的位置,而丹妮卡也是!他们需要让对手分心,制造机会以稳住自己。 当船再度摆回来时,水的确从破掉的侧边跑进来,但凯德立一点也没注意,而是专注在那名受伤男子身上——他正在水中手忙脚乱地试图抓住漂走的桨,年轻教士开始专注在桨的形状上。 丹妮卡一只脚踩在摇晃的船上,身下还有一名濒临窒息的男子在疯狂挣扎,却还是惊人地保持着平衡。 这名挣扎的杀手想翻过船缘,但丹妮卡用力把他的手臂往下卡住,令他的肩膀脱臼。 这名男子甚至无法对这阵巨大痛苦皱起脸。他的表情变得空白,奇异地宁静。丹妮卡了解了。她将脚收回来,松开这名男子的头,然后让他沉入水中。 此刻她的理智回到心中,她因「夜之面具」出现而产生的巨大愤怒,暂时被真实的杀戮所消解。还有其他人在附近——丹妮卡这才第一次明白到,还有其他人也在! 她转身,然后惊恐地看着凯德立被一名杀手紧紧抓着,正沉入水中。另外一艘船,上面载着好几名男子,正从后方接近;丹妮卡不晓得他们是朋友还是敌人——直到一枝十字弓箭划过空气从她脸旁飞过。 她直觉地低伏到船底板上。她知道自己必须到凯德立身边,但要怎么做?如果她潜入水中,又如何能抵挡接近的敌人? 旁边的一声尖叫令丹妮卡转过头来,朝破碎的船缘望出去。那名凯德立用飞盘打伤的「夜之面具」杀手正在挣扎着,拼命想摆脱一只又长又粗的大蟒蛇箝制——那只蛇的大小跟小船上的桨差不多。 这名男子总算挣脱开来,开始全速朝接近的船游去。蛇滑开去追逐,潜入水中。 虽然身在险境,丹妮卡还是忍不住微笑。她知道这只蛇的出现不是自然的巧合;她知道,凯德立以及那股神秘力量,又再度出击了。 丹妮卡将膝盖弯起。另一艘船此刻更加接近;她可以看到船首一名男子正将十字弓朝她的方向瞄准。她突然跳起,仿佛想要站着,然后又迅速平倒下来,听见箭从上方飞过的飕飕声。 现在她有时间可以到船的另一边,潜入水中找凯德立。不过,她还没从船上往下跳,水就一阵搅动,然后「夜之面具」杀手出现了。他的脸因恐惧而扭曲,而第二只蛇,也就是第二支桨,缠着他的肩膀与胸口。他想抓住船,随即又拍打着水跟那只野兽。 然后他就不见了。 就在旁边不远处,水再度一阵搅动。凯德立从水中冒出来,速度不可思议的快,而他的身体则不可思议地高出水面许多。 他站在水面上!而且仍然戴着他的帽子,正前方的圣徽耀眼地闪耀着。 丹妮卡几乎笑出声,她惊讶到只能这么反应。凯德立大口吸了好几口气,看起来好像比丹妮卡还要惊愕。 他回头望向接近的船——那名游泳的男子此刻正好快要游到了——然后看到十字弓手正准备要发出另一箭。 「躲起来!」丹妮卡叫道,她觉得凯德立站在一片空旷的水面上,太容易受到攻击了。凯德立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他正在念咒——实际上正在唱歌——一只手慢慢地来回摇着。 丹妮卡回头看另一艘船,看见那名男子将十字弓瞄准——然后看见凯德立站在空旷的水面上,毫无保护。 她急忙爬到船边,从积在船底的小水洼中抓起一根破碎的木头。她站起来将木头扔出去,让它斜斜横飞掠过,转着圈回旋着……噗通一声掉进水中,离接近的船还有十几尺,没造成任何伤害。 不过那名十字弓手的确缩了一下,朝她这边看了。 离丹妮卡丢出的木头落点不远处,平静的湖面突然隆起。湖水卷起,然后滚流而下,仿佛瞄准般地朝敌人的船扑去。那名十字弓手本来已经再度注意着凯德立,但汹涌的湖水在此刻击中船的侧面。他甚至来不及稳住自己,就突然往一侧歪倒过去,武器几乎脱手飞出。 起初,丹妮卡不晓得这么小一片木头怎能如此搅动平静的湖面。然后她了解到,这一切都不是巧合,于是转身面向这阵湖波真正的起因所在。凯德立仍镇定地站着,一面唱着歌,手一面来回摇动。 另一波湖水隆起,击中敌人的船,令它大大转向,变成面对着桥。 凯德立微笑,另一阵湖水再将船转向。如今它面向湖岸,直接背对着他。 「来吧。」凯德立对丹妮卡说,一面伸出手。「趁他们还没稳住阵脚。」 丹妮卡起初误解了,以为凯德立是要她帮他上船。但他不让她拉过去,而是示意她到他那里。 那名将凯德立拉入水下的杀手浮到湖面上,脸朝下。刚才绑住他的蛇已经在凯德立的命令下变回了桨,正好好地漂浮着,像一片无害的残骸。 「来吧。」凯德立再度说道,一面用力拉丹妮卡。丹妮卡跳到他身上,整个人环抱着他。 凯德立看看四周,然后开始朝岛跑。丹妮卡从他肩头望出去,注意到他的脚步并没有让水花溅起。反倒是,这名背着一个人奔跑的教士在湖面留下凹处,然后它们迅速变成水的自然形状,仿佛他正跑过一片松软的土地。 在他们身后,敌人的船终于回复平衡,而十字弓手把游泳的男子拖上船。刚才还追逐着他的桨则在水波中上下浮动着。 丹妮卡亲吻凯德立的颈背,将疲惫的头放在他肩头歇息。这个世界真是疯了。 凯德立一面咕哝着一面来到岸边,大声地自言自语。他继续叽哩呱啦地前进着,不过在到达更坚固的地面上时,因肩上的重量而慢了下来。 「凯德立……」 「如果这些是职业杀手的话,」他正在说,「我们必须假设他们是被我们的敌人所雇,也许是朵瑞珍。」 「凯德立……」 「有人把我们扯上关系。」凯德立继续说道,丝毫没受阻挠。「有人觉得我们是——或者至少我是——必须被铲除的威胁。」 「凯德立……」 「但他们已经跟着我多久了?」这名年轻教士吐出这句话。「噢,布瑞南,真希望我的推测是错的。」 「凯德立!」 凯德立总算在离开湖后第一次正眼望着丹妮卡。「怎样?」 「你现在可以放我下来了。」丹妮卡回答道。 她一落地就开始跑,一面抓住凯德立的手腕拖着他一起。他们听见敌船滑行到岸上的声音,正从他们背后的矮树丛中传来。 「真不死心。」丹妮卡说道,阴沉地回头望。 凯德立知道她想回头把这场打斗做个了结。 「现在不行。」他恳求道,「我们必须回到旅店去。」 「敌人也许不会再像这次一样暴露在外了。」丹妮卡争论道。 「我累了。」凯德立回答道。而事实上,这名年轻教士的确是。歌曲已经不在他脑中歌唱,取而代之的是剧烈的头痛,而且他一辈子从来没这么痛过。 丹妮卡点点头,继续快跑。他们冲过一排灌木树篱,进入卡拉敦高级住宅区的一间屋子后院。狗开始从附近不远处吠叫着,但丹妮卡并没有改变方向,冲过另一排树篱,进入另一个院子里。 好几个人,其中包括几名较年长的商人及他们的配偶,不可置信地瞪着这对飞奔而过的年轻人。 「去安全的地方,然后通知城市警卫队!」凯德立跟着丹妮卡跑过时朝他们叫道。「盗贼跟杀手正在追我们!去呼叫城市警卫队,叫他们到桥上来!」 这对年轻人快速穿过另一排矮树丛,来到一条宽而平坦的鹅卵石道,奔跑在两旁美丽的庄园房屋以及好奇地瞪视的人们之间。 在这么早的时刻,桥上一匹马或马车都没有。当凯德立跟丹妮卡穿过桥时,他心里对这点感到稍微安慰。这名年轻教士非常不想让任何人误入后方致命追杀者的前进路线上,而且他从远处已经看不见的狗还在持续吠叫的状况知道,「夜之面具」并没有放弃追赶他们,而且只落后他们几分钟而已。 当他们抵达有三道拱形的桥梁上的第一个拱形顶端时,凯德立滑了一下止住冲势。丹妮卡想开口问他怎么了,但却被他脸上笃定的笑容给阻止了。 「留意杀手们。」他一面对她说,一面跪下来。他用湿透的外套在宽阔桥面的石板上画了一个方形。 「我从女教长波缇洛普的书上所看到的第一页,一直让我很惊奇。」他解释道,动作一点也没慢下来。「我当时就知道那是个咒语,跟我在贝利萨瑞的书里看到的一个咒语很像。」 方形完成了,两条湿湿的线平行横跨过它。凯德立站起来,拉着丹妮卡再往前走了十几步。 凯德立召唤出歌曲,然后开始吟诵咒语,非常熟悉每个字句。然而,他不得不停顿下来,揉着太阳穴以减缓使用这些力量引起的疼痛感。 它们会耗损你的身心,而且每当你召唤它们时,它们就会拿走你的一小部分。波缇洛普曾经如此警告他。筋疲力竭是你的大敌…… 「他们到桥上了!」他听见丹妮卡说道,并感觉她用力拉他的手臂,想要他快点走。 没有办法避免了。凯德立努力对抗疼痛跟疲惫,逼着歌曲进入他的脑海跟口中。 束缚石块的是什么? 它会被湿气瓦解。 没有了束缚你又是什么? 丹妮卡把他推倒在地上;他甚至没听到十字弓箭飞掠过去的声音。 他继续唱着,完全专注在咒文中。 渗出吧,水,渗出来。 深深地、深深地,穿透束缚。 领头的那名杀手突然绊了一跤,往前摔去,仿佛他的脚被套住。他面向下趴跌在桥上……然后沉入了那段桥所变成的泥巴当中。 丹妮卡跟凯德立听见底下传来水花飞溅的声音,一团团泥巴跟石块纷纷坠入湖中。另外一名杀手正好跑到这个区块边缘,但及时勉强往后倒回去,站在及膝深而逐渐崩毁的洼地中。 那名一头栽进泥巴里的男子一面尖叫着一面从桥梁底部掉下去,垂直坠下约二十尺,掉入被扰动的湖水中。 凯德立刚才所画出的整块区域就在他身后全部掉落下去。 四名惊愕的杀手站在断面边缘无法置信地瞪着,如今他们跟目标之间隔了一个十五尺宽的缺口。 「她说德尼尔会对我有所要求。」凯德立对丹妮卡说道,一面揉着疼痛的太阳穴。「而等我们回到旅店,他会再度这么做。」 「你开始有信仰了?」丹妮卡在他们一边逃跑时问道,将那群受挫而诅咒连连的杀手留在身后。此外还有许多马匹聚集到桥上的声音,马背上载着城市警卫队员。 凯德立看着丹妮卡,仿佛她刚打了他一巴掌。随后他镇定下来,耸耸肩,没有论证来反驳她的逻辑推理。 他们听见城市警卫队以及杀手们纷纷发出叫声,这些被困住的杀手一个接一个地跳入水中逃走。 于是,通往「龙的遮羞布」的路已经畅通,他们可以回到死去的敌人,以及死去的朋友所在之处。 第十九章 悲痛与神圣的喜悦 凯德立跟丹妮卡离开桥梁走上湖景街时,喊叫声仍持续跟随他们。雾气已经迅速散去,被初升太阳的炙热光线所蒸发。 卡拉敦醒来,变成一个闹剧场景。 湖景街挤满了好奇的民众跟城市警卫队。许多人转过头来打量这名年轻教士跟他的伴护者,水从凯德立湿透的宽边帽沿四周滴下来。也有很多人用手指着这两人,然后很快地,一名骑着马的城市警卫队员挤过人群,挡在凯德立面前。 「你是萌智图书馆的教士吗?」这名警卫队员直接而粗鲁地问道。 「我是凯德立,隶属于德尼尔教派。」这名年轻教士回答道。他一说出后面这几个字,就转头看向丹妮卡,然后不好意思且几乎有些抱歉地耸耸肩。 「我们正要回『龙的遮羞布』,也就是费德嘉·哈利曼的旅店,」丹妮卡解释道,一面斜眼瞥了凯德立一下。「去看看我们被迫留下的朋友是否安好。」 「被迫?」凯德立跟丹妮卡知道这个问题是个测试。这名警卫队员一直眯着眼打量他们,仔细检视他们的表情。 「你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凯德立毫不迟疑地回答道。 这名警卫队员严肃地点点头,显然对这个解释感到满意。「跟我过来,快点。」他朝他们命令道,然后他用所骑的马来挤开站在那里挡住这两人前进的民众。 在缓缓通过湖景街的一路上,凯德立跟丹妮卡都毫不轻松。因为他们害怕这些围观的众多双眼睛中,会有某些是属于来暗杀他们的敌人。而且,从警卫队员严肃的态度判断,他们也害怕在旅店中的胜仗也有伤亡产生。 当他们经过位于两栋房子之前,依文跟皮凯尔所留宿的旅店时,心里的恐惧并未消失。门口的栏杆、前门上方的窗户,还有门旁边的墙都被毁坏了。正在前廊清扫玻璃跟木头碎片的店主带着怀疑打量这两人,而且在他们经过时紧盯着他们,眼睛一眨都没眨。 当「龙的遮羞布」进入眼帘时,凯德立停下来深深叹了口气。他看见自己房间外的阳台——过去几周以来,这个房间都是他的庇护所,将世界上的严峻丑恶阻挡在外。阳台前方的栏杆掉在街上,而那根支撑丹妮卡跳往安全地方的木板条,则以奇异的斜角突出在外。街道上没有尸体(感谢众神!),但凯德立在他房间下方的鹅卵石道上,看见一滩深红色的血渍,而在快到宽阔街道上一半之处则有另一滩更大的。 丹妮卡显然感觉到他看见这幅景象时的痛苦,于是伸出一只手臂勾住他的,提供他支持。但令她惊讶的是,凯德立挣脱开来。她望着他,想知道是否她哪里做错了,但他回望她的眼神中毫无指责之意。 他站得直直的,再度深深吸一口气,然后挺直了肩膀。 丹妮卡明白这些简单动作象征的意义。她了解到,这次,凯德立接受了自己被迫做出的行为。这次,他不会像在西米斯塔时一样逃跑,他会正面迎向威胁,对那些攻击他的人做出反击。但丹妮卡不禁怀疑,他是否能这么做,而不被像巴金一样的鬼魂缠绕着度过余生? 凯德立走过她身旁,随即微笑了,挥挥手,因为一声「喔咿!」从「龙的遮羞布」门口传来,然后皮凯尔·石肩就走上了前廊。这名矮人将凯德立之前遗失的手杖高举在头顶上,一只层层包扎的手兴奋地挥舞着。 丹妮卡停了一会儿,让凯德立远远走在她前面,一面思考着自己在这名年轻教士行为举止上所感到的转变。一连串发生的暴力事件逼迫凯德立成长,增强他的承受力,而且是在一段极短的时间中。暴力可能令人麻木,丹妮卡非常明白这点。经过第一次打斗之后,接下来的不会再这么难以承受;而发出第一次取人性命的,一击之后,之后也不会再这么难以出手。 这名年轻武僧看着自己的爱人自信地大步走向皮凯尔,心里为他感到害怕。 当丹妮卡赶上凯德立,他正沉默地站在旅店内,两名矮人也都在(让她松了一口气),还有泪眼婆娑的费德嘉·哈利曼。然而,丹妮卡压抑住看到两名矮人安好时的欢欣之情,因为她顺着凯德立的视线往大厅一张桌子看去,发现艾福利教长四肢张开的尸体在那里。他的胸膛被扯裂开来,露出一个本来应该是心脏所在位置的凹洞。 「我的布瑞南。」崩溃的费德嘉正说道,「他们杀了我可怜的布瑞南!」 凯德立让视线在残破的房间中飘移,看到损坏的楼梯,以及掉落在残片堆中的破碎吊灯;再看到长形吧台附近被烧焦的地板,以及一具年轻,而没有破坏痕迹的尸体被轻放在吧台旁边,最后望向六具排成一列的尸体,其中一具还仍然从覆盖的布下升起缕缕轻烟。 「他们至少还有四个逃跑了。」依文告诉他们。 「你会在屋顶上再发现一个。」丹妮卡表示。 「喔咿。」皮凯尔吱喳地说道,弹了一下短胖的手指,然后示意一名警卫队员上去察看。 「也许只有三个逃了。」依文更正道。 「七个逃走了。」凯德立心不在焉地说道,想起那三名在湖上袭击他跟丹妮卡的男子,还有其他四名在追杀过来的船上。 依文摇了摇长满黄色胡子的脸,然后没好气地说道,「那你可有一堆麻烦了。」 凯德立几乎没在听矮人说什么。这名年轻教士慢慢走过凌乱的地板,朝那位自他有记忆以来就有如父亲一般的男子横躺的尸体行去。然而,他还没走到,就有一名高高的警卫队员挡住他的去路。 「我们有问题要问你。」这名男子粗鲁地解释道。 凯德立危险地瞪着他,「等一下。」 「不行。」这名男子反驳道,「我问什么你就得答,而且全部要!我不会为——」 「走开。」这是个简单的词,静静地以控制住的声调说出来,但是,对这名警卫队员来说,却像是道闪电一样击中他。这名男子直直地站起身,奇异地望向四周,然后就一头朝前门走去。「走吧。」他向其他队员指示道,而他们互相交换了惊讶的眼神之后,没有抱怨地遵从了。 依文开始想对凯德立说点什么,但丹妮卡将一只手放在这名矮人肩上阻止了他。 凯德立也听不进依文说的话。这名年轻教士走到艾福利被撕裂的尸体旁,抹去灰眼睛中的泪水。凯德立猜想,艾福利阻碍到了一件跟他无关的事,而这个想法给这名年轻人带来一阵厌恶,而且也在他渐增的重担上又多加了一层罪恶感。 不过,现在凯德立心中最强烈的不是罪恶感,而是悲痛。他从来没经历过如此深沉的悲伤。这名年轻教士心中掠过许多艾福利生前的景象:他看见这名胖大的教长在萌智图书馆外的小路上,想好好享受一个充满阳光的春日,不过却不断被波西佛妨碍——这只白松鼠从上方树干处朝他丢着小树枝。他看见艾福利在聆听尚提克里兄弟的午间颂歌,听着献给他崇敬的神的歌曲,脸上满足而平静。 这张父亲般的脸现在是多么不同,他的嘴因最后的呐喊而张开,述说着一个没有回应的恳求,恳求一个没有到来的救援。 更重要的是,凯德立记得这名教长多次斥责他的景象,艾福利胖胖的脸,因挫折而变成亮红色,因为凯德立明显地不在乎跟不负责任。一直要到潜伏着的浑沌诅咒发生后,这名教长才终于承认他对凯德立的真正感觉,承认他把凯德立视同自己的儿子。然而,实际上,凯德立一直都知道这点。如果这名教长不关心他的话,他也不可能让艾福利气成那样,生气这么多次。 直到现在,站在这名死去的男子身旁,凯德立才明白自己有多爱艾福利,这名待他如父的男子。 凯德立想到,艾福利不应该在这么早的时候出现在大厅中,特别不会穿得这么随意,这么没有防护。凯德立几乎潜意识地吸收着这个资讯,将它跟其他无数线索归类在一起——自从他逃出杀手集团的追杀后,就不断地在收集跟仔细检视它们。 「我的布瑞南也死了。」费德嘉哽咽地说道。他来到凯德立身旁,伸出手臂搭上他的肩膀,倚在这名年轻教士身上。 凯德立非常愿意给这位温和的朋友所需的支持,然后他跟着这名旅店主人越过房间,朝吧台走去。 布瑞南的尸体跟艾福利之间的差别非常惊人。这名青少年的脸上既没有恐惧,也没有任何惊讶的迹象。他的身体也似乎完整无缺,没有明显的伤口。 似乎他就那么平静地,死了。 凯德立唯一想到的可能是被下毒。 「他们没办法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费德嘉哭嚎着说,「警卫队员说他没有窒息,也完全没有血迹。他身体上没有任何伤。」费德嘉拼命喘着想吸进一口气。 「但他死了。」这名旅店主人说道,他的声音拉高成哭嚎。「我的布瑞南死了!」 费德嘉靠在凯德立身上,重量令他往旁边蹎踬了几步。虽然看到布瑞南的死,令凯德立衷心感到悲伤,但这个死亡却在他心中引发了一个必须被回答的疑问。他记得那天晚餐时在布瑞南肩头看见的可怕舞动阴影,然后他回想起丹妮卡说的事,她的梦,于是他确定地知道,有某个人,或是某种东西,占据了这名年轻男子的身体,然后又将他丢弃。 也许所发生的事情还留下一些线索,等待被发现,也许那些泄漏内心的阴影还在布瑞南的肩头。凯德立将心灵打开,让德尼尔之歌再度进入他的意识中,不管那阵一直持续侵袭着他的头痛。 凯德立看见一个鬼魂。 布瑞南的灵魂坐在吧台上,看起来既孤寂又迷失。他同情地看着几乎要发狂的父亲,此外则无法相信地看着自己苍白的尸体。他抬头看见凯德立,几近透明的五官因惊讶而扭曲。 凯德立让自己更加进入布瑞南的状态,灵魂四周的现实世界变得一片模糊。 你被下毒了吗?他的心灵对这名迷失的灵魂发问,虽然他知道自己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灵魂摇摇头。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答案对凯德立来说再明显不过了。回到你父亲那里。 布瑞南疑惑地看着他。 歌曲在凯德立疼痛的脑袋里唱得更大声,音量大到几乎无法忍受。但这名年轻教士不打算让它消失,不是现在。他看见布瑞南的灵魂尝试性地接近尸体,似乎很困惑,同时抱着希望又非常地害怕。在凯德立眼中,这名灵魂周围的房间全部变暗了。 全部是一片黑暗。 「神哪。」凯德立听见丹妮卡低语道。 「喔喔。」皮凯尔呻吟道。 凯德立身旁的地板传来一声闷响,惊醒了他。他正跪在坚硬的地板上,不过,在他旁边,费德嘉则整个人昏过去。 在他前方,年轻的布瑞南坐了起来,无法置信地眨着眼。 「凯德立。」丹妮卡喘息着说道。她颤抖的双手抓住年轻教士震颤的肩膀。 「你觉得……怎么样?」凯德立结结巴巴地对布瑞南说道。 布瑞南发出的轻笑就像个呜咽,变成了一个颤抖而破碎的声音,反映出他的惊愕,仿佛他真的不晓得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觉得怎样?活着! 这名年轻人看着自己的双手,惊异地发现它们再度按照自己的意志行动。他突然握起拳头,用力朝空中打去,口中发出一声原始的叫喊。不过,这些动作耗尽了这名小伙子重新获得的身体力量,他摇晃着昏厥过去。 依文跟皮凯尔冲过去接住他。 凯德立突然稳住自己,眼神一转,越过房间看着艾福利教长。这名心意已决的年轻教士迅速站起身来,把丹妮卡推到一旁,往尸体大步走去。 「他们把他的心脏拿走了。」丹妮卡温和地对他说道。 凯德立转头看她,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这是他们惯用的手法。」这名年轻武僧回答道,熟悉「夜之面具」惯用的邪恶卑鄙手段。「让灵魂不能被轻易唤回。」 凯德立咆哮出声,转回身来面对艾福利,执行他不容许失败的任务。他强迫召唤出那首歌,因为现在它不会自动来到他疲惫的脑海中。当音符不成调地跑出来时,他不禁想,也许他应该休息一下再继续。也许今天他已经过度使用法术了,应该休息一下再回来钻进心灵世界。 「不!」凯德立大声说道。他闭上眼睛,命令音乐出现。房间变得模糊起来。 艾福利的鬼魂不在附近。 凯德立环视屋子内部,虽然现实中他的身体并没有动。他看见黑色的痕迹,以及超自然的阴影出现在死去杀手的尸体旁边地上,感觉到那里有一股徘徊不去的邪恶。 那些灵魂已经不见了,而凯德立有种感觉,它们是被迫踏上旅途,它们是被拉走的。 它们会在来世受到惩罚吗? 这个可能没有令凯德立产生怜悯。他仔细凝视着残余的几小滩黑暗。也许他可以唤回这些迷失灵魂中的一个,问它艾福利灵魂的下落,但他立刻觉得太荒谬,而放弃了这个念头。等待着这些灵魂的命运,跟等待这名好教长的命运完全不同。 凯德立突然有个想法。他将思绪延伸,超越房间的界限,向四面苍穹送出一个普遍的呼唤,呼叫他失去的恩师那已经离开的灵魂。 他所得到的回应不是以语言的方式呈现,也甚至不是影像。一股感觉席卷凯德立全身,那是艾福利教长传达给他的情感——他知道那是来自艾福利——那是一种宁静,一种凯德立从未经历过的满足感,是神圣。 一阵亮光化于无形…… 依文跟丹妮卡协助这名年轻教士站起来。凯德立已经完全从入神状态脱离出来,带着一抹最真诚的微笑看着丹妮卡。 「他跟德尼尔在一起。」凯德立告诉她,而他声音中的喜悦阻止了所有回应。 凯德立发现,他的头痛消失了。他,也找到了满足。 「你发现了什么?」依文问他,而凯德立知道这名矮人指的不是艾福利的命运。丹妮卡也好奇地看着这名得到启示的年轻教士。 凯德立并没有立即回答。整个谜团的线索似乎正逐一出现。凯德立望向死去的杀手们,然后看着布瑞南跟费德嘉,他们正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凯德立知道,如果要找到更多的线索,该往哪里去。 ※※※ 过去的几小时让鬼魂更加笃定,他正安静地坐在房间中,尽可能地进行日常活动。集体杀戮行动在卡拉敦当然不常见,但如今是混乱的时代,而鬼魂有自信,这些现在还是新鲜的事很快就会变得乏人问津。然后凯德立就会再度成为他的囊中物。 放弃这项任务的想法的确曾出现在这名杀手脑海中,那时他刚得知凯德立逃过追杀——而他许多名「夜之面具」手下却死了。不过,他随后就抛弃了这个念头,转而选择把这项杀戮行动变得更个人化。他会杀死凯德立,藉由他朋友的手来杀,然后,这名小教士的死会让他感觉更加甜美。 鬼魂看到波格跑走时有点惊愕,因为,万一凯德立跟他的朋友们发掘到更多真相,波格可以用来当成代罪羔羊,而不是因为鬼魂认为这名魔法师会有任何实际上的用处。 这名邪恶的男子望出窗外,看着午后阳光反射在平静的因派斯克湖上。他能够清楚看见连接着小岛的那座桥梁,以及挤在那里的房子,看着船及桥梁的结构,一面研究那个大缺口。 鬼魂摇摇头,轻笑一声。他已经透过心电感应跟人在农场的范德联络过,而且晓得是凯德立造成了那个缺口。有四个人回到农场上——十四个人当中的四个。 鬼魂继续盯着大桥上的断落部分。凯德立击败了他们,这点令鬼魂印象深刻。 但并没有令他担忧。 ※※※ 这场打斗中的每个细节——艾福利出现在大厅中(他原本不该出现在那儿);一直奇怪地避不见面的齐尔坎·鲁佛(他只从房间出来指认艾福利的尸体、回答城市警卫队的几个问题后,就又回去了);甚至皮凯尔上衣处奇怪的烧焦痕迹,也清楚地被记在凯德立脑海中——在他逐渐描绘出的整体图像中慢慢汇整起来。 他已经跟布瑞南谈过,虽然这名年轻人的记忆十分模糊,至多像场梦境。但光是这点就肯定了凯德立对丹妮卡身上发生之事的推测。这名年轻教士特别叮咛布瑞南要躲起来,并要求费德嘉别告诉任何人他的儿子又活了过来。 「我们必须赶快乘胜追击。」凯德立对三名同伴解释道,他们正围在他身旁,一起躲在一个偏僻的房间中。「敌人此刻还相当困惑,但他们很顽强,而且将会重整旗鼓。」 丹妮卡往后靠在座位中,把脚跷上面前的桌子。「你应该是我们当中最疲累的一个。」她回答道,「若你准备好继续行动,那我们也没问题。」 「喔咿!」依文尖声说道,抢在皮凯尔前面。这名黄胡子的矮人朝他惊讶的兄弟夸张地眨了下眼,然后皮凯尔立刻用力扯了依文的胡子。 虽然凯德立跟丹妮卡花了好一会儿,才让这对吵嚷的兄弟安静一点,凯德立还是颇高兴有这段小插曲,让他们能在令人精疲力竭的紧张状况中放松一下。 「你跟警卫队谈过了吗?」当秩序总算回复后,凯德立问丹妮卡。 「你猜得没错。」这名年轻女子回答道。 凯德立点点头;又有一条线索对了。「那名魔法师不会在此久留。」 「但你准备好跟那种人作战了吗?」依文忍不住问道。 凯德立轻笑了一声,站起来,拉平还因为刚才浸在湖水中而潮湿的裤子。「你说得好像只有我一个人要去。」他戏谑地说道。 依文立刻站起,将巨大的战斧在一边肩上弹着。「要小心那种人。」这名矮人解释道,想澄清这不像他作风的犹豫表现。「这种人很危险。」 「也要小心生气的牧师。」凯德立反驳道,拿起手杖,并将飞盘迅速地上下抛了抛。 「这种人很危险。」丹妮卡替他说完,而在今天看过凯德立展现的强大魔法力量之后,这句话中可不带有丝毫的讽刺意味。 第二十章 早告诉过你 波格·瑞司焦躁地在自己的小房间中走来走去。他把一个篮子踢到旁边,看着一只蟑螂掠过地板,躲向床下方的阴影处。 「逃吧,小虫子。」这名年轻魔法师说道。 波格将绳状的褐色头发甩到一边,然后不断用手指梳过它。他就像是只小虫子。 他朝窗户望去,它小到看不见什么真正的风景,但仍足以让他晓得,下午的阳光总算开始减弱。波格打算在黄昏时离开这个城市,混在每天傍晚离开卡拉敦的乞丐群中。 到了城外,他就可以变出一匹魔法坐骑,而他到三一城寨的路途会迅速而不受阻挠。想到可以远离卡拉敦、年轻教士跟他的同伙,令波格感到高兴,但想到得面对艾伯利司特则不然。更糟的是,若鬼魂成功完成任务,这名杀手凯旋回到三一城寨,会让波格显得没面子又懦弱。 「小波格。」他忿忿吐出这三个字。他想,他最好还是习惯听到这个称呼,因为艾伯利司特跟朵瑞珍短时间内都不会让他忘记自己的懦弱表现。这名年轻男子唯一的安慰是,他安排杀死了那名萌智图书馆的教长。 蟑螂又重新跑出来一下子,咻地冲过地板,跑到过大窗帘的皱折底下。 「那会让他们住嘴的!」波格对蟑螂说道。特别是朵瑞珍,因为她在西米斯塔的森林时那么狼狈。 波格紧绷的男孩气脸上,偷偷出现了一抹微笑。他杀了一名教长! 他朝窗户瞥一眼,发现是该往西侧城门出发的时候了。他选了一些让他能施展改变外貌魔法的素材,将它们放进一个便利的口袋中,然后拿起他的袋子。 他又立即把它放下,因为一阵吟诵咒语的声音从走廊传来。 ※※※ 「火跟水。」凯德立以一种专注而单音调的声音说道。「火跟水,防御的元素。火跟水。」 丹妮卡跟皮凯尔站在这名年轻教士前面,挡在凯德立跟门之间。丹妮卡把头发从脸上拨开,望着楼梯,看见紧张地伏在那里的旅店主人所露出的微秃头顶。每隔一会儿,这名男子就从楼梯最上一级偷看,为他的财产担心不已。 不过,凯德立仍轻松地说服他让他们三个上楼到波格的房间处。丹妮卡再度望着凯德立。他现在更有力地吟诵着,眼睛闭起,双手在前面上下挥动,创造出一片魔法薄壁。这名年轻教士在他们离开「龙的遮羞布」之前把胡子剃了,如今看起来比较像以前的他。 不过,他已经不是了。丹妮卡无法解释,但凯德立就是随着每个进展变得更有自信。他跟艾福利教长灵魂的邂逅——无论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事——也在这些渐增的自信上添加了一种稳健的感觉。 关于这些,丹妮卡并没有问他,但她感觉到,凯德立现在迈开每一步,都知道他的神与他同在。 「火跟水,」凯德立吟诵道,「防御的元素。」他举起一只手,将几滴魔法造出的水洒在门上。另一只手随即也举起,凯德立让它射出一团火。 火击中湿润的门,发出嘶嘶声,这是给皮凯尔的信号。 「喔咿。」这名矮人尖声叫道,然后把他的木棒像破城锤一样地重击到门上。这把武器利落地冲破薄薄的木头,弄出一个不小的洞,但却没有把门撞开。当这名矮人收回木棒,丹妮卡了解到皮凯尔的错误。她伸手越过这名矮人,转动门把,然后轻易地将门打开——大大地。 「喔。」泄气的皮凯尔说。 当门一打开,房间中波格的吟唱声跟凯德立持续的祈祷声一起响着。这名魔法师将一支小小的金属杖举在身前,丹妮卡曾经见过这个魔法器具。 皮凯尔也见过,而他跟年轻女子都往旁边躲开,知道会有闪电爆发。 凯德立既没移动,也没退缩。一个近乎透明、泛着微光的能量场出现在敞开的门口。 波格愤怒地攻击它,闪电重重击中防御壁,发出嘶嘶声,并爆出多种颜色的火花。一个绿色跟橘色能量形成的蜘蛛网穿进凯德立的能量场,灼烧着门框。当火花烧完,完整无缺的防御能量场底下只出现一小滩水。 魔法师惊愕地双眼大睁,开始另一道咒语,而凯德立也是。 波格取出另一个魔法素材,开始快速地念诵。 「打喷嚏。」凯德立命令道。 波格应从了,而他的念诵也因此被打断。 这名顽固的魔法师咆哮出声,再度开始念。 「打喷嚏。」 「你该死!」波格叫道,将脸上的湿痕抹去。 「这么说就不对了。」凯德立平静地回答道,「我们还要继续玩这个游戏吗?」 「解除!」凯德立突然叫道,波格的脸扭曲成一个愤怒的瞪视。泛着光芒的能量场从门口消失,丹妮卡跟皮凯尔冲进房间。 波格了解到自己的错误;他大可以如这名年轻教士所说的继续「玩」下去,逼迫凯德立采取防御态势,如此一来,他的众多咒语说不定还有希望比这名年轻教士持久。 丹妮卡直接向前,先低下头,然后跳起,再猛然向前降落,快到让讶异的波格来不及反应。他防御性地举起双臂,而这名武僧立即卷住它们,将她的双手穿过魔法师的,然后往下方再扣回来,紧紧锁住波格。 不过,他还是扭动了一只手腕,在丹妮卡的袖子上画出一道血痕。 一支隐藏匕首! 丹妮卡的腿从匕首近在她眼前的魔法师当中快速踢起,击碎了波格的鼻子。丹妮卡放开他另一只手臂,将空着的那只手罩在他握紧的手指后面,然后用力将他的手往后朝上臂压去,同时将他的手臂扭向另一个方向。晕眩的波格根本没做出反抗。 这名魔法师的脸因痛苦而扭曲。他试着握住唯一的武器,但丹妮卡的脚再度踢起,手则持续用力扯。 皮凯尔一会儿之后加入她。「喔。」他闷闷不乐地说,很失望好玩的部分已经结束了。他听见隐藏的短剑掉落在地上,发出匡啷一声,然后他往下看着它,好奇地抓抓染成绿色的胡子。 凯德立走到床边,示意丹妮卡把她的俘虏带到那里。「你可以放开他了。」这名年轻教士表示。 丹妮卡给了波格迅速又痛苦地一扭后,放开了他的手臂。她一推,把他弄成坐姿。 「我们得谈谈,你跟我。」凯德立静静地命令道。 波格从床上怒视着他。这是个无力的威胁,但丹妮卡还是朝他耳朵掴了一下。 凯德立露出惊讶的表情,而她生气地瞪着眼,把被割伤的手臂举起给他看以示回应,而这似乎平抚了这名年轻教士那聒噪不安的良心。 「朵瑞珍派你来的。」凯德立对这名男子说。 「不是。」 凯德立奇异地望着他,「我有办法知道你在说谎。」他警告道。 「你的探察不会有结果。」波格回答。 「你跟『夜之面具』是一起的,却不是他们组织的一部分。」凯德立评论道。 「你会死。」波格保证道,引来丹妮卡又一个掌掴。 「他们为什么要追杀我?」凯德立问道。没有得到回答,于是他又说。「我能跟你的尸体对话,如果你比较喜欢那样。」 终于,波格似乎开始害怕。凯德立语调中纯然的平静让他的威胁更有力,波格知道那是句实话,而且,既然他想活到成为一个老魔法师,他回答了。「你是个大妨碍,」年轻魔法师断断续续地说道,「在图书馆是,在森林也是。你逼得艾伯——」波格突然住口。 「谁?」丹妮卡质问道,脸逼近波格。 「艾伯利司特。」波格承认道,「朵瑞珍的老师,我的老师。」 凯德立望着丹妮卡,相当忧心。朵瑞珍已经是个强大的对手了,那她的老师又会强到什么地步? 「我只是来观察,」波格继续说道,「他们要我这么做。」 「喔?」皮凯尔打断他的话,走过丹妮卡,把她推到旁边,然后展示皮质上衣被烧灼的洞。那是在「龙的遮羞布」时,被波格的闪电给打出来的。 血色从波格脸上褪去,而他渐增的绝望逼使他做出更绝望的举动。他快速将手伸进一个口袋,抓起一把鹅卵石,然后将它们洒在地上。 一阵小规模爆炸出现,一个接一个地迅速爆开,在空中散射出各种颜色的烟幕。这些小爆发没对凯德立他们造成伤害,但却让他们分心。波格快速地念了一个咒语,然后缩小成一只猫般的大小,从凯德立跟皮凯尔之间溜过去。 凯德立试着叫出声,但无法及时决定是要叫他的朋友们去阻止波格,还是要对波格发出警告。丹妮卡最后推开他跟皮凯尔,跟着这名魔法师预期会走的路线来到门口。 他们听见门关上的声音——烟雾开始消散,而波格人已经在门外恢复原来大小,又开始一个新的咒语。 丹妮卡停下脚步,聪明地不去穿过门口。 从门后,他们听见波格发出惊恐的惨叫。这群朋友听到一阵脚步声,一个恶心的闷声,然后有某个重物撞到门上。 凯德立摇摇头,别开视线。依文那把双刃战斧的尖端从另一边穿透门板,滴下深红色的血。仿佛这样还不够阴惨,波格无助地乱抓而扭曲的手指,还探出了皮凯尔的木棒先前所弄出的方形洞。门因外侧多增的重量,而逐渐吱嘎地打开。 皮凯尔走过丹妮卡,将门整个打开,伸出头去看,一面打量挂在那里的魔法师,一面说了声「喔」。 「早告诉过你要小心魔法师。」依文宣称道,站在走廊上十几尺外,双手叉腰。他往门口走去,并示意这几人从房间出来。 年轻的教士忍不住回头望着那名死去的年轻魔法师,他大概甚至还不到凯德立的年纪。「我们都没问他叫什么名字。」凯德立说。 依文一脚踢上门,在双手各吐了口口水,然后将一只穿着靴子的脚踩在波格旁边作为平衡,「不知道该在他墓碑上写什么吗?」他粗鲁地问道。 丹妮卡仔细看着这名年轻的教士,想找寻是否有任何软弱的迹象。不过,这次,凯德立似乎能够控制他的感情,接受这件必要之恶。 「我只是好奇而已。」他回答依文,放弃地一耸肩,仿佛他已经将这个意外从脑海中推开。「把尸体放回房内吧。」凯德立对这名矮人说道。他摇摇头,想到之前自己只是为了吓吓波格而说的话,如今变得多么讽刺。 他的确能够跟波格的尸体对话。 ※※※ 湖面对着空荡荡的街道。黄昏时分的卡拉敦明显地安静了下来,对于在「龙的遮羞布」所发生的夸张事件,人们的兴趣迅速消散。只有几名住客还留在被捣毁的旅店中,而此刻凯德立跟他的同伴都不在,整个地方显得很安静,对齐尔坎·鲁佛来说太安静了。 这名瘦削男子站在房间中的小窗户前,倾斜的站姿,令他看起来几乎像玻璃上一根斜放的横闩。好几分钟过去,鲁佛完全没有移动。 他知道这次他做得太过火了,已经跨越到他天性中黑暗的部分。他怀疑自己是否回得来。如今他站在那里回想着,试着追溯自己是怎么走到如今这个可怕位置。一切是从图书馆开始,那时他遇到邪恶的巴金,而且,在那名祭司的命令之下,让凯德立从通往隐藏墓穴的楼梯上跌落。 鲁佛可以原谅自己做了那个不智之举,而教派中所有的成员,包括凯德立,也都原谅了他。而在精灵森林中,鲁佛再次背叛了他的同伴,不过他有为自己的行为作补偿,最后还是提供他的同伴所需的讯息,让他们最终能够胜出。至于在图书馆,凯德立跟其他人的努力避免了大灾难的发生,让鲁佛的错误不致太过严重。 现在,艾福利则躺在楼下死了。鲁佛把这名教长送上虎口,落入一群杀手中。鲁佛跨过了那条界线,做得太过份了。 他试着为他的行为找借口,不断告诉自己,他毫无选择余地,如果他不合作的话,杀手们会把他们全杀了。 但事实却不支持他的借口。凯德立、丹妮卡跟矮人们(这两人到底从哪跑来的?)赢了,逼退了杀手集团。如果鲁佛在第一次遇到年轻魔法师后就立刻去找他们,他们会更快战胜。 艾福利会还活着。 这名瘦削男子低嚎一声,从窗前回过身来,突然觉得极度没有安全感。「他活该。」鲁佛阴沉地从口中吐出这句话。他提醒自己,自从西米斯塔的麻烦事发生以来,艾福利是怎么对待他的。艾福利不会让他在德尼尔教派中有任何晋升机会;这名教长曾威胁要把他从图书馆开除!这根本不公平,鲁佛的非理性面争论道,因为教长掌握了所有权力,而鲁佛只能站在那里任由艾福利的一时兴起决定他的命运。 当鲁佛走过小房间,拿起行囊时,愤怒已经取代了罪恶感。他以自己所能的方式反击艾福利,现在木已成舟。没有人怀疑他;合谋的魔法师已经逃走,而鲁佛轻易避重就轻地回答了城市警卫队的查问。更令他感到安慰的是,凯德立显然把警卫队所做出的结论当作事实,因为关于这个悲惨事件,这名教士完全没对鲁佛提出半个问题。 鲁佛一面藏起自己的微笑,一面(用艾福利的钱包)支付费德嘉这段期间的住宿费用。他向这位好客的旅店主人解释,自己必须立刻回萌智图书馆,报告这个不幸消息。 当他走出「龙的遮羞布」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就如同齐尔坎·鲁佛跌跌撞撞走来的路一样黯淡。 ※※※ 这四名同伴稍后离开了旅店,凯德立丢给害怕的旅店主人一个钱袋,以偿付他们所造成的破坏,还有处理波格尸体的费用。 「我们要去哪里?」依文没耐心地问道,因为现在他知道其他的敌人可能在哪,急着想展开战斗。 「回『龙的遮羞布』去。」凯德立平平地回答道。 「我们到那里干嘛?」依文说,听起来对这个选择一点都不高兴。 「等。」凯德立回答道,试着想让这名急性子的矮人冷静下来。「今天的白天跟晚上我们都做了激烈战斗,全都需要休息。」凯德立这些话是真的,因为过度使用魔法已经令他筋疲力尽,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他只想平静度过。虽然,在跟波格的灵魂谈话后所得知的消息,令他不太确定这个愿望是否能实现。 天色变黑,外面的空气冷飕飕的,而几颗星星开始出现在夜空中。 凯德立知道,这会是个很长的夜晚。 第二十一章 皮凯尔圈套 凯德立没怎么注意周围朋友的谈笑。他坐在小桌子前,普世和谐之书旁边,将关于心中谜团的线索集中起来,从记忆的每个角落搜寻可能的讯息。不过,他沉思的目的不全只是为了收集讯息。 凯德立一直想起艾福利的灵魂,那个影像,以及那股感觉,还有他知道那名已逝教长已经寻到的神圣喜悦。在年轻教士失去信仰期间,一直跟随着他的种种怀疑,无法穿透那股感觉所形成的神圣障壁。凯德立的逻辑推论——从他可经由自身理性感知,而看见并测试的讯息得来——在面对艾福利灵魂那知悉一切的笑容时,似乎变得荒谬无比。 凯德立自身存在的根基被大大地动摇了,不过,这名年轻教士既不感到痛悔,也没有失落感。恰恰相反,这其中的奥秘给了凯德立从未有过的希望。这名年轻教士不需否认自己所感觉到的,只要扩大他存在根基的可能性,将这个美妙的新启示涵括进来即可。 凯德立下意识的轻笑令丹妮卡跟依文转过头来,他们面朝他坐在床上,而他们的凝视也将这名年轻教士从自己的思绪中唤醒过来。凯德立耸耸肩,压根不晓得该怎么解释。 「这些人。」依文咕哝道,但丹妮卡朝年轻教士点点头,仿佛她明白凯德立找到的决心。 亲爱的丹妮卡,凯德立想着,而他毫不怀疑她明白,或者她对他的肯定。 ※※※ 皮凯尔蹑手蹑脚地走在「龙的遮羞布」一楼,在阴影中溜进溜出,寻找着食物柜。已经很晚了,而这名矮人很饿,因为他在这令人精疲力尽的一天里,四顿饭中有三顿没吃到。 「嘻嘻嘻。」这名矮人偷笑道,因为他找到了小面包跟甜面团。他把凯德立交给他的符章丢到一个口袋中,快速地搓搓圆胖的双手,脸上无邪的酒窝显露出他的欢欣。 这名矮人一面玩着手臂上抱满的食物,一面登上通往二楼的临时楼梯。每走上他跟依文重组好的楼梯一步,他就感觉到自己小小的偷窃行为有了更正当的理由。 然而,他的微笑在回到凯德立房间前就消失了。一名孱弱的人类接近他,而他口中一半的小面包掉落出来。 ※※※ 丹妮卡跟依文在床边奋力对抗,这名年轻女子向无法置信的依文证明,她的专注力能使依文在腕力比赛中也赢不了她。这名孔武有力的矮人面色胀红,脸被一圈黄胡子包围,开始用力朝旁边压跟猛拉,但这名年轻女子的手臂——跟依文那有着一块块凸出又肌肉纠结的手臂比起来,实在纤细无比——连一寸也没动。 「你可遇上了强手。」凯德立对依文评论道,但这句话只令这名矮人更加激动。他一跃而起,用尽全力压下,让床移动了好几寸,但丹妮卡仍然纹风不动。 床所发出的刮擦声既突然且有点大声,令凯德立一阵警觉。这名年轻教士并未刻意隐藏他跟朋友们已经回到旅店这件事,但也不希望让潜伏的敌人知道太多。 「小声点!」他低声说出这句话,然后他想起了皮凯尔,于是闭上眼睛,用思绪寻找这名不在现场的矮人。他以为会发现相同的感觉——大多是饥饿——等着他,但当凯德立透过加强心电感应的符章力量做接触时,他的眼睛突然大睁。那感觉如同他所预期的一样模糊,但却不是关于松糕跟啤酒的遥远思绪,凯德立看见了弯曲着身体的黑色阴影。 在另一端的不是皮凯尔!死去的布瑞南以及可怜的无名氏的影像,掺杂在凯德立逐渐升高的惊慌中。这名年轻教士突然切断接触,从椅子上跳起来。 「我会打败你!」依文朝丹妮卡吼道,一点也没注意到凯德立的惊慌,但面向着凯德立的丹妮卡则没看漏他的行动。她从冥想状态退出,于是依文把她的手压倒在床上,这名矮人胜利地咆哮着,直到他发现丹妮卡丝毫没在注意他。 丹妮卡迅速爬过床,经过依文身旁。这名矮人转身看见她跟凯德立离开房间,然后才了解到,发生了可能跟他那位不在现场的兄弟有关的麻烦。依文甚至没停下来拿他的斧头,就半爬半跑地奔出门追过去。 ※※※ 可怜的皮凯尔从来没感觉这么虚弱过!他呆呆地瞪着自己,或者至少是他的身体,或者是偷走他的这个不知道是什么的怪物。 鬼魂一只手抓住这具孱弱身体的脖子,听见走廊传来的隆隆响声,于是明白皮凯尔的朋友很快就会发现他。这个认知令他从如今是矮人的嘴唇中吐出一声邪恶的轻笑。他把皮凯尔瘦弱的手臂一掌拍开,伸手到其中一个口袋,取出一个小包裹。 「喔喔。」皮凯尔哀嚎道,几乎要昏厥过去,因为鬼魂把这个包裹举到他们之间,而他觉得这个东西一定是某种可怕的魔法物件,他的生命就要结束了。但鬼魂却将这个包裹朝自己砸去,砸在如今是矮人的头顶上。 「呃?」皮凯尔问道,因为那名冒充的矮人脸上都是血,从包裹中来的血。 鬼魂单手将那具孱弱的身躯从地上举起,把皮凯尔扔过房间,令他飞撞到墙上,然后滑下来在地上瘫成一团。 鬼魂也往后倒,沉重地倚在跟门垂直的那面墙上,开始呻吟。 ※※※ 一旦依文辨识出凯德立要把他们带往何处,狂怒的他就抓住凯德立跟丹妮卡上衣后面,藉力让自己超越他们。这名没戴鹿角头盔的矮人一头撞开门,冲进房间。 皮凯尔摇摇欲坠,举起一只颤抖的手指,指控地朝向房间对面的墙角,一名瘦弱的人类正在那里缓缓爬着。 「俺兄弟!」依文大吼道,冲过房间,手伸出去要掐死那名孱弱的凶手。 丹妮卡也遵循这名冒充矮人颤抖着指出的方向,但凯德立比较慢进入房间,他谨慎地将全副注意力放在看来显然受伤的矮人身上。 他已经让德尼尔之歌在他脑中唱着。他看见阴影正趴在皮凯尔的——那个冒充者的!——肩膀上。 「依文!」他叫道,然后,信任着歌曲所告诉他的讯息,他将坚硬无比的飞盘朝矮人脸上甩去。 矮人往后飞撞回墙上;真正的血混着假的流到染成绿色的胡子上。「喔喔。」他呻吟道。在房间对面,依文放开孱弱的人类,回头来要掐死新的目标。 凯德立一直用识破一切的眼神凝视着矮人不放。他看着阴影破散开来,然后没入皮凯尔肩膀中。 依文用双手抓住他的兄弟,将他提离地面,往后朝墙壁猛撞上去。 「喔喔。」皮凯尔再度呻吟。 「等一下,依文。」凯德立镇定地说道,「皮凯尔已经回到原来的身体了。」 凯德立对丹妮卡点点头,她转身过去再次面对那名杀手,准备好随时朝他扑去。 「你无路可逃了。」凯德立对鬼魂说道。他走过去站在丹妮卡旁边。「我认得出你。」 「真不该把那该死的飞盘做得这么好。」凯德立听见依文在他身后说道,回应着皮凯尔持续发出的呻吟。这名年轻教士迅速回头望一眼,看见依文正在照料皮凯尔满是血的脸。 当他回过头来时,阴影已经从这名孱弱杀手的肩头消失。凯德立的视线往房间四处扫射,害怕这名男子又再度偷走他朋友的自我。不过,他的三名同伴看起来没有异样,正望着他等待指示,而且一脸困惑,显然看出这名年轻教士突然出现的苦恼。 「你是谁?」凯德立回头面对这名孱弱男子,低声吐出这句话。他让德尼尔之歌在脑中唱得更大声,研究着这名新的占据者所散发出的欧罗拉。 他感觉到一阵冷风,脑中描绘出一个满布岩石的荒凉海岸,后方是高耸入云的山。庞大的浮冰散布在海湾中,浪拍打着它们坚硬的边缘。一艘巨大的船稳稳停靠在离海岸不远处,较平静的海里,等待着能够举得动它硕大无比的桨的强壮臂膀。 凯德立凝视着这名孱弱男子的脸,看见上面有真实的恐惧,以及出乎意料的顺从。 丹妮卡感觉到这名瘦弱男子想要朝门口偷跑过去,于是紧绷肌肉准备要飞身拦截他。然而,一阵低语传入她耳中,是凯德立发出的魔法讯息。她好奇地望向身旁这名同伴。 瘦弱男子突然朝门跑去。丹妮卡追过去,凯德立也是,而他们两人很刚好地绊倒了,让这名男子能够通过。 依文一松手令皮凯尔重重落到地上,且因他兄弟接踵而至的呻吟畏缩了一下。 「停下来!」凯德立叫道,留意着正在逃跑的男子。不过,他这句话却不是对着那名孱弱男子说的,而且话中还带着相当的魔法能量。 依文不由自主地停下来,而那名男子则从敞开的门冲出去。丹妮卡半真半假地展开追逐,遵照着凯德立的指示。她在一会儿之后才从「龙的遮羞布」前门出来,看见那名男子转弯跑进一条路,她则刻意转进另一条,并且过了好一会儿之后才两手空空地回来。 在房间里面,依文正站在那里无法置信地瞪着凯德立,一只穿着沉重靴子的脚不耐烦地在木质地板上拍着。 「还要再等?」这名黄胡子的矮人粗暴地问道。 凯德立微笑着点点头。「不会太久的。」他承诺道,而且这名年轻教士也如此相信着。谜团快要解开了。 第二十二章 反击 「我大概能当个聪明的哥布林。」依文低语道,一面从「龙的遮羞布」隔壁屋顶的后侧窥看着。市集广场喧闹不已,一天中的此时通常如此,不过这名矮人还是能清楚发现一名人士,那是个身体倾斜的瘦削男子,正穿过拥挤的人群。 丹妮卡循着矮人指引方向的手指发现鲁佛。她立刻跑到屋顶侧面,爬下去落到巷子中,然后快速地在这名男子身后一段距离之外展开跟踪。 「我以为那家伙这时应该早就跑了。」依文对凯德立发出这个评语。凯德立坐在离屋檐较远处,普世和谐之书摊开在他面前,他的眼睛闭着。这名年轻教士摇摇头,丝毫不感到惊讶。 「鲁佛不会敢独自走山道。」凯德立解释道。当费德嘉告诉他们,鲁佛想要回图书馆去时,他也是这么回答的。「他比较可能在城内找到庇护所,也许是依尔玛特神庙。」 依文跟皮凯尔朝彼此耸耸肩,两人都无意对凯德立的推论提出反驳。他们这位年轻朋友已经带领他们通过重重神秘危险,就像他知道所有问题的答案,或者知道该去何处寻找。皮凯尔再度耸耸肩,然后到屋檐对面去监视湖景街,而依文则继续检视市集广场。他们已经在屋顶待了一天多,用上矮人族所有的耐心来等待。 丹妮卡几分钟后回来,轻松地攀上建筑物背面。「他跟依尔玛特的教士在一起。」她报告道。 凯德立沉默地点点头,没有把眼睛睁开,没有打断他已经持续了好几个小时的入神状态。 「他早就知道了。」依文干干地评论道,这名矮人开始觉得自己好像某人棋盘上的卒子。依文低声吐出这句话,「该死的傲慢教士什么都知道了。」 「还没有。」凯德立回答道,令依文再度无法置信地摇摇头。凯德立远在二十尺外,根本不可能听到他的话才对。 挫败的依文乖乖回去监视,找寻逃脱的杀手,找寻齐尔坎·鲁佛,或者可能提供这群朋友一些线索的任何人或事。 虽然他一点也不觉得凯德立会需要。 ※※※ 一等范德重新回到自己的巨人身体里,就开始紧张地在谷仓中踱步,一面大大伸展粗大的双臂。他差点被捉到,而且,老实说,这名伏保巨人实在不晓得,自己是怎么将那具孱弱的身体移动得快到能够从房间,以及所在的旅店中逃出来。 他在卡拉敦街头过了悲惨的一晚,一面害怕鬼魂会永远不归还他真正的身体,一面不断往身后看,随时以为凯德立、那个女人或两名凶猛的矮人会从他身上扑下来。 但现在他回来了,在农场和自己熟悉的身体中。他朝门外窥看,望着安静的屋子和空无一人的庭院,不确定剩下的四名杀手是否还在附近。 剩下四名杀手!至少有十一名杀手死了,还有五名失踪。只有鬼魂还走在卡拉敦的街道上,除此之外,也许吧,还有那名魔法师,波格·瑞司。而凯德立如今身旁围绕着有力的同伴,还好好活着并充满警觉。 不过,范德最近一次跟鬼魂的精神交会时,他清楚感觉到鬼魂仍然保有信心,这名瘦小男子实际上很享受这场艰困追逐所带来的挑战。 鬼魂以前也曾经陷入困境,曾经牺牲整团杀手,只为了扭转情势击败暗杀对象。他充满自信又独断,具有真正战士的特质。 当然,范德知道鬼魂的自信,是根植于这名小人有办法从任何环境中迅速脱身,而这点让这名伏保巨人对鬼魂的欣赏大打折扣。只要让范德跟战斗现场隔着一段安全距离,鬼魂就永远有一条快速而简单的逃脱之路。 多么方便。 ※※※ 「那是什么?」丹妮卡问凯德立,他几小时来终于第一次张开眼睛。这名年轻教士搜寻了整个城市,使用探测法术来找寻一种特殊魔法散发的所在位置——来自那名邪恶的瘦小杀手身上所带的奇怪物件。 「一种力量转换。」凯德立心不在焉地解释道,他的思绪仍十足专注在器虏伏上。 站在几尺外的依文听见了这段对话,无法置信地摇摇长满胡须的脸。「如果你知道这该死的东西在哪——」他开始说。 「我不知道,」凯德立打断他的话,「还不确定。敌人在城市里,这里的南边某处;或者我该说,敌人刚回到城里。」 丹妮卡好奇地把头倾向一边,将一缕顽固的发丝从脸上拨开。 「在我们将他围困在房间里的同时,他就离开了城里,」凯德立试着解释道,「用魔法。而带着那具身体逃脱的男子,或者至少是占据那名杀手身体的男子的灵魂,跟袭击皮凯尔的那名冒牌男子不同。」 依文再度晃着脸,他太困惑了,而不知道该作何评语。 「现在他又回到卡拉敦。」凯德立继续说道。 「而我们应该去找他?」丹妮卡既是询问也是陈述事实,然后她惊讶地发现凯德立摇摇头。 「这么做我们会得到什么?」这名年轻教士问道,「敌人只会再度逃脱。」 「那你想怎样?」依文恼怒地说道,厌烦了凯德立谜样的说词。「要我们坐在这里等杀手找上门?」 凯德立再度摇摇头,而这次则伴随着一个大大而诡诈的微笑。「我们要从背后抓住这个狡猾的朋友。」他解释道,心里想着波格·瑞司的灵魂向他描述的那座农场。「准备好大战一场了吗?」 依文的黑眼珠因这个出乎意料的邀请而突了出来,而他的回答让他的兄弟相当开心。「嘻嘻嘻。」 ※※※ 「在那!」凯德立嘶声低语道,指向位于一株大榆树张开的枝干下方的窗户。「有人走过那扇窗前,在屋子里。」凯德立扫视着农场庭院,不晓得潜行进入的丹妮卡如今人在哪里。这名年轻武僧四处不见踪迹,消失在阴影中。 「该走了。」依文对皮凯尔说道,一面举起巨大的战斧。 皮凯尔抓住他兄弟的肩膀,低呜一声,哀求地指着树。 「我不想再爬什么树。」依文咆哮道,但他的怒气在皮凯尔可怜的表情面前持续不了多久。「好啦。」这名粗鲁的矮人妥协了。「想爬你就自己去。」 皮凯尔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地跳了起来,大大的微笑被滑下来盖住脸的汤锅头盔给遮住。依文粗手粗脚地帮忙它扶正,调整好自己的鹿角头盔,然后推了他兄弟一把要他出发。 「依文。」他们走没两步,凯德立就严肃地叫住他。这名矮人表情不耐地回过头看着年轻教士。 「尽可能不要杀人,」凯德立坚定地说道,「我们讲好的。」 「是你自己在讲。」 「依文。」凯德立语气中的坚持令矮人皱起眉。 「乐子都被这臭小子给破坏光了。」依文对皮凯尔说道,这两兄弟转身再度出发,冲过来、冲过去、跃起、爬行、被彼此绊到,最后总算到达那株榆树底下。 凯德立无法置信地摇摇头,这两名矮人发出的杂音,竟然还没让整个郊区的人都知道他们来了。凯德立接着继续摇头,因为皮凯尔攀爬上依文的肩头,徒劳无功地想抓住最低的树枝。这名绿胡子的矮人跳起,手中的木棒掉下来砸到依文的头,不过总算构到了树枝。皮凯尔只有手指挂在树枝上,双脚狂乱地踢着,如果不是依文立刻把木棒还给他——依文一棒打上皮凯尔的屁股,几乎让他飞过树枝——他根本爬不上去。 「喔喔。」皮凯尔轻声呻吟道,揉揉屁股,从依文手中接过木棒。 凯德立深深地叹了口气。就这对矮人兄弟而言,建筑防御工事比偷袭要来得适合多了。 ※※※ 剩下的四名「夜之面具」杀手中的一名,也正无法置信地摇着头,看着这对矮人上演的闹剧。他蹲伏在又挤又臭的鸡舍,一只脚跨在横越整个地板给鸡栖息的长条木架上,一面透过老旧木板间的一个裂隙窥看着,手中的十字弓同时对着裂隙朝外瞄准。他认为依文是比较难缠的对手,所以若他能够击倒这名待在地面的矮人,树上的那个就要倒大楣了。 嘎! 这名惊吓的「夜之面具」杀手狂乱地一转身发射十字弓,看见一阵模糊的动作。空中充满了鸡——当十字弓箭穿过时少掉了一只——不过在微暗的光线跟狭小的空间里,这些禽类在男子眼中仿佛一个不祥的、长了羽毛的敌人。 他被击中两次,一次脸一次脖子,然后感觉到上衣底下渗出的液体。他抓住伤口,希望能止住血往外流。 这名男子发现刚才以为的血其实是蛋,放松到几乎大笑出声……直到他想到,一定是有人藏在飞舞的鸡群后方把蛋丢向他。这名男子咆哮着丢下十字弓,拔出一把细细的短剑。 鸡群很快地安静下来。狭小的屋子里没有任何敌人的踪影。 长条木架,这名男子想着;敌人一定藏在长条木架底下。当他开始弯下身时,脸上的彻笑消失,嘴巴也张得开开的。 在长条木架底下。而且,也许,在他身后。 一只手快速伸出来捂住男子的嘴,另外一只则攫住他拿着武器的手。他双眼大睁,然后因痛苦而紧紧地闭上,因为他自己的刀正穿过他的喉咙,从下巴进入,然后毫无偏差地滑向脑部。 丹妮卡松手让这名男子落到一旁,然后转身打量着矮人兄弟。依文此刻已经来到农场的窗户下方,皮凯尔则在他头顶的树上蹒跚走着。丹妮卡晓得,这很可能会是场大灾难,而她认为,自己还是回到外面去重新找个埋伏位置,以防万一。 在跨过死去的杀手之前,她停了一下,思考着刚才的杀戮。凯德立要大家达成协议:尽可能一个人都不要杀。丹妮卡虽然跟依文一样,觉得这个协议很荒谬,但却为自己没能成全爱人所抱持的精神而感到一阵罪恶感。也许她当时能不杀死这名看守的杀手就摆平他。 然而,丹妮卡对这名被她所杀的男子并不感到同情。在整群同伴中,她是最了解这个杀手集团动机跟手法的人,而且,对任何戴着属于这犯罪集团银黑色面具的人,她都不会保有丝毫慈悲之情。 ※※※ 已经来到窗户正下方的依文,挫折地朝上看着皮凯尔,他还在树干外伸的摇晃枝丫上,试着找寻一个安稳的地方站好。最后,当皮凯尔总算似乎找到一个能站稳的地方,依文就把战斧的边缘贴着房子,慢慢沿着墙往下划,刮擦碰撞着经过的每块砖瓦。 一会儿之后,一张好奇的脸从窗帘旁边窥看着。这名手中拿着剑的男子在那里看不到任何东西,于是站起来,慢慢越过窗台往下看。 「哈!」他叫道,发现了依文。而上方,一根树枝发出吱嘎声。 「俺兄弟。」依文解释道,指着上面。 「噢。」这名困惑的杀手回答道。 「喔喔喔喔!」皮凯尔大吼,像根钟摆一样地往下荡过来,手中木棒粗的那端朝前,像是支粗长矛,并且牢牢地撑住。这名男子试着想把剑挡在面前,却被重重击中胸口,然后就像他正坐在巨大投石机的篮子里一样地飞走了。 「来吧!」依文叫道,跳上去抓住窗台,然后从他还头上脚下的兄弟旁边爬进去。 皮凯尔无助地挣扎着;事情跟先前的计划好像有点出入。树枝断了,而皮凯尔粗壮的脚踝牢牢被卡在一个树枝交叉处,令他无助地挂在那里。 「来吧。」如今身在房间内的依文再次说道。他抓住皮凯尔空着的那只手,然后用力拉,将这名矮人一半扯进房中。 「噢……呃。」皮凯尔试着想解释。 依文以为他的兄弟只是在使性子,于是丢下斧头,双手抓住他,然后用尽全身的力量猛拉。皮凯尔的人是进到房间里了,但那如今弯曲着、还卡住他的树枝也跟着他一起被扯弯过来。<u>http://www?99lib.net</u> ※※※ 范德紧抓住谷仓门,撑着让它紧紧抵着门柱,好在他小心翼翼将门打开一条缝时,不致发出太大的声音。从他所在的角度看不见窗户那边发生的战斗,不过他确实发现到,农场房子屋顶角落上方的榆树枝叶在颤动。这一点,再加上之前鸡群发出的嘎嘎叫声,令这名巨人相当确定,有入侵者正在附近。 范德停下动作,不可思议地瞪着一颗火球在他上方几尺处盘旋着,就在谷仓门外。这名伏保巨人僵住,感觉到危险,也感觉到若他移动,在那里预备好的魔法就会发动。 施这个魔咒的人在等什么? 慢慢地,范德将身体缩回谷仓中。 一道火焰从火球中射出,烧焦了伏保巨人脚前方的地面。范德坐倒到谷仓地上,将门在身后关起,害怕魔法会跟着他进来。 黑色的烟从门底部冒出来。 一片漆黑笼罩。 这名顽强的伏保巨人站起来,知道自己必须从门口出去,逃出这个陷阱。 一切声音消失。 范德咆哮着,一步一步往前,朝门走去。他没有办法知道火焰是否还在燃烧,但他得找出答案。 他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但地面仿佛在他前方急速升起,回旋的灰尘刺着眼睛,逼他往后退。他被没看见的板条箱给绊倒,无声地跌到尘土中。 这名晕头转向的伏保巨人一眨眼又回复了视力,魔法所形成的黑暗消失。范德听见一根木板条在他手下方断裂的声音,然后,在他试着想起身的前一刻,也听见头上传来一阵旋转声,令他心生警觉。 这名伏保巨人无助地瞪着空中,距离他的头上方仅有几寸处,突然充满了魔法所造出的刀刃,不断地在旋转。 范德听见门被打开,于是越过自己的身体看去,发现一名戴着蓝色宽边帽的年轻人。 「这些刀刃是会伤人的。」年轻人坚定地说道。 被困住的范德一点也不怀疑这点。 ※※※ 「喔喔喔喔!」 丹妮卡正朝农场房子较远的那侧移动,听见皮凯尔的叫声;卡住皮凯尔的树枝正飞出窗外。 当这根弯曲的树枝弹力耗尽,并朝反方向弹去时,皮凯尔的脚踝滑脱出来,然后这名矮人就飞飘而起,翻了一个完美的两圈半筋斗之后,头下脚上地落在地上一堆土中。 「我告诉你不要放手!」挫折的依文拿着皮凯尔的木棒,从窗户那边大叫道。 皮凯尔耸耸肩,调整了一下头上的汤锅,然后跑回去加入他的兄弟。 这两名矮人一起在狭小的房间中低身前进。房间里有两扇门,幸运的是它们都关着;一扇在他们右方的墙上,而另一扇则在窗户正对面,连接着位于屋子前半部的其中一个房间。 「这地毯不错。」依文评论道,朝屋子前半部的房间走去,一面踩过那名被击倒的「夜之面具」杀手背部——他面朝下瘫在地上,像只展翅老鹰一样双手张得开开的。 当皮凯尔跟在依文后面踩过那名男子的背时,穿着露趾凉鞋的他直觉地将指节粗大的脚趾扭了扭。这名绿胡子的矮人点点头,相当惊讶一名瘫倒的人类可以成为一张多棒的地毯。 「你知道他们已经晓得我们来了吧?」依文抵达门前时问道。 皮凯尔的肩膀随便耸了两下,仿佛这点无关紧要。 依文赞同地点点头,然后望着木质门板,脸上的黄色胡子底下展开一抹大大的微笑。「记得在旅店时我们怎么冲的?」他狡猾地问道。 门板从门柱上爆脱开来,十字弓箭齐飞,而依文跟皮凯尔藏身在这面临时的盾牌后面,狡诈地微笑着看见两枝十字弓箭突出在木板上。 「这些人真好猜!」依文大声说道,接着将门板甩到一边,然后这两名矮人兄弟发现他们进到了厨房里。 皮凯尔突然转向左侧,朝向一名被夹在这阵猛攻跟墙壁之间的男子——他正想挤过房间的小窗子逃出去。依文则转向右边,追逐另一名正朝敞开门外渐亮的阳光冲去的杀手。 皮凯尔稍微打量了一下这名挣扎的男子所面临的困境,然后就将沉重的木棒打在窗子上方的边框,将它击碎,令男子更深陷其中。 「嘻嘻嘻。」这名相当自得其乐的矮人把厨房桌子拉过来,将男子靴子上的鞋绳松开,然后重新将它们系在一根桌脚上。 剩下的另一名男子突兀地停住,快速旋过身,以为可以借着突然改变战术,让追逐他的矮人措手不及。 身经百战的依文根本不会上这种简单战术的当。他滑行一下后完全停住,举起巨大的战斧轻松挡开挥砍过来的长剑。 这名杀手快速将武器一个旋转举到头顶上,再度愤怒地进攻,先从左边,然后是右边角度攻过来,想穿透矮人的防御网刺上几剑。他成功击中依文的侧面,但依文随着这记刺击转身,然后用战斧顶端朝单薄的剑刃击下,令它猛撞到墙上。 这名杀手往后倒,手中只剩剑柄跟折断后只余两寸的剑刃。 依文望着身上盔甲侧面断掉的金属带。一块金属片突出了一寸,不过,那名杀手的攻击根本还不足以穿透矮人所锻制的这件盔甲。 「这值得吗?」依文十足认真地问他。 杀手咆哮了一声,将断剑扔向这名莽撞的矮人,然后转身快步跑出门。 依文拍开飞过来的剑柄,然后开始猛冲。他扑向男子的脚踝,但距离算得太短没构到,结果噗通摔倒在门廊前方。 这名「夜之面具」杀手一路头也不回地冲向马厩。他跳上一匹没上鞍的马,令它全速冲刺,然后从篱笆上面飞跃过去。 依文呻吟一声,很生气竟然有一名敌人逃走,然后转身仰躺——看到丹妮卡蹲在农场房子的屋顶上,手中拿着一把填装好并瞄准了的十字弓。 「你用过这东西?」这名惊讶的矮人问道。 丹妮卡一箭射出。正在逃走的杀手头部突兀地往前一扭,十字弓箭没入他的头骨底部。他在原位又多停了一会儿,然后才从马的侧面倒下来,落到尘土中,而马则继续往前跑着。 「耶。」皮凯尔回答道,走到依文后方的门口。 第二十三章 一个无法拒绝的提议 「大家伙在哪?」依文问道,他跟丹妮卡和皮凯尔发现凯德立站在农场庭院中,倚着一棵年轻的树。 凯德立指着谷仓。「他正在忙。」这名年轻教士嘲讽地解释道,他的灰眼珠朝眼角上扬,满足地露齿而笑。「没有受伤,但也丝毫不想反击。」 丹妮卡点点头。「所以你猜得没错。」她评论道,声音毫不保留地透露出她的不齿。「这群杀手由一名巨人带头。」 凯德立回想起他在「龙的遮羞布」时,从瘦小杀手肩膀上看见的影像。欧罗拉的变化向这名具有观察力的年轻人揭露了许多,也让他知道暗杀集团的巨人领导者的身份,以及更重要的行为模式。 「死的巨人。」依文抱着希望窃笑道。 「不行。」凯德立回答他。 「不久以后会?」依文问道。 「我不这么想。」凯德立回答道。这名年轻教士环视四周的庭院,望向鸡舍、树旁边的窗户,以及倒在路旁尘土中的尸体。「我说过不想要这些人被杀。」他尖锐地表示。 依文望向丹妮卡。「早知道就让那家伙逃走。」这名矮人带着明显的讽刺低语道。 凯德立听到了这句话,对这名黄胡子的矮人深深皱起眉。 「那是战斗,你……」依文开始要抗议,但他随即厌恶地将粗壮的双手朝空中一甩,生气地从鼻子喷着气说「啐!」然后就蹬蹬地走开了。走了几步,在最近的屋子角落后方,他看见那名唯一还活着的「夜之面具」杀手。他被紧紧卡在厨房的窗户里,不再挣扎着想摆脱压在身上的重量。 「看吧,小子。」这名矮人怒吼道,「我兄弟可有因为你那蠢希望而手下留情。」其他三人走过去加入依文,想知道这名矮人发现了什么。 「你要拿他怎么办?」当凯德立看见这名被困住的男子时,依文这么问他。「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这家伙?还是要把他交给城市警卫队,你这慈悲的傻瓜?」 凯德立奇异地打量这名矮人,不明白依文的愤怒。他接下来的问题听起来清楚地是个指控。「你这么渴望杀戮?」 「你以为城市警卫队会怎么对他?」依文厉声回答道。「你忘了你那个胖朋友,躺在桌子上心被挖出来?还有原本住在这里的人呢?你以为农场主人跟他家人不久之后就会回来?」 凯德立移开了视线,被这些直率的话刺痛。他希望能保有仁慈,痛恨杀戮,但他也无法否认依文的看法。 「你把我们带来这里,又要我们不全力战斗。」依文气势汹汹地说,唾沫在厚厚的胡须末端闪耀。「如果你以为我会冒着人头落地的危险,让那些人渣多活几天,就大错特错了!」 凯德立的困惑令他做出下一个动作。他让歌曲在脑中深处开始唱,倾听着德尼尔的魔法流动,然后找到一个他能够进入这条甜美河流的地方。他曾经有好几次完全进入精神世界中——在西米斯塔时,他向艾贝雷斯的神驹道别;在「龙的遮羞布」时,他找到布瑞南流浪的灵魂,并得知艾福利真正得到了天赐之福——而如今,他发现这种旅程既短又没有那么困难。 一等他进入,一等现实世界淡化成他身后的模糊灰暗,他就听见迷失的灵魂们绝望的尖叫。 凯德立让肉身站在不知情的朋友中,命令自己的精神朝躺在路边的尸体接近,那是丹妮卡射杀在马上的男子。然而,年轻教士突兀地不再缓步前进,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蜷曲、阴暗的东西,形状类似他在邪恶男子肩头看见的咆哮黑暗团块,包围住这名杀手厄运临头的灵魂。这名死者此刻注意到凯德立,拼命想寻求一线希望地看着他。 救救我,他沉默的哀求传来。 凯德立不知道该怎么办。咆哮的阴影缩紧包围网,黑暗的爪子朝牺牲者伸出。 救救我! 凯德立命令自己的精神接近这名男子,但某种东西——也许是害怕,或者是他明白自己无法介入这样的场域——把这名年轻教士的精神牢牢固定在原地。 阴影攫住了这名厄运临头的杀手。他疯狂地扭动挣扎,但黑暗的掌握没有动摇,没有释放他。 救救我!惨叫声撕扯着凯德立的心,吓坏了他,同时也令他充满悲伤。 阴影往地面消融,带着这名男子的灵魂一起下去。只有灵魂的双脚还露出来,徒劳无功地踢动着。 然后它们也不见了,被拖下永恒的地狱。 凯德立发现自己回到肉身里,眼睛大睁,汗珠从他的额头上冒出来。 「你在想啥?」依文质问道。 「也许我错了。」凯德立承认道,说这些话时同时望向丹妮卡,想在她睿智的凝视中找寻评断。 丹妮卡抓住他的臂膀,将头靠到他肩上。她明白凯德立刚才经历的试炼,也再度了解到,战争促使残酷的行为发生,而他们若要在这些无情的敌人手中生存,就必须要有同样严酷的决心。 「不过,他要被带回城里。」凯德立坚定地继续说道,指着被困在窗户中的男子。「城市警卫队会决定他的命运如何。他现在无法伤害我们,而我们也没有杀他的理由。」 依文欣然同意。他在战场上是个致命的对手,但却绝对不是无情的杀手。他跟皮凯尔立刻朝那名男子走去。 「现在还不用。」凯德立向他们叫道,令他们转过身来。「窗户能困住他吗?」 两名矮人转身打量被破坏的结构。 「能困个一百年。」依文判定道。 「嘻嘻嘻。」皮凯尔轻笑着拍拍他可靠的木棒。自己的强大棒击技巧受到恭维,令他那无邪、毛茸茸的脸颊不禁红了红。 「那就让它继续困住他。」凯德立对他们说道。「我们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这名年轻教士转身朝谷仓门点点头,知道自己所施的旋转刀刃法术无法支撑太久。如果他们不赶快去找那名巨人,恐怕又得面对另一场打斗。 在凯德立的指示下,依文跟皮凯尔各自抓住谷仓对开门的其中一扇,把门大大打开。两名矮人继续躲在门后,隐藏在视线之外,因为凯德立知道,大部分的巨人都不太喜欢这个长着胡须的族类。若看到这对兄弟,也许这名巨人会愤怒起来,最后只有杀死他才能平息。 不过,范德一点也不想战斗。范德根本没站起来。他仰躺着,在魔法造出的刀刃底下一点办法也没有。这名伏保巨人听见门打开的声音,将头抬起,越过自己躺着的身体,看见凯德立跟丹妮卡正在打量他。 凯德立仔细研究着这名巨人,研究着范德肩膀上的影像。他再度看见广阔的山,停在散布着冰山的海湾里的巨大船舶,于是他明白,这是当凯德立跟其他人围困住那名邪恶的瘦小杀手时,那名杀手进行身体转换的同一个对象(至少是同一个灵魂)。 「我会放开你,」这名年轻教士承诺道,「但你得保证,不会攻击我或我的同伴。」 范德朝他咆哮。 「就我看来,我们跟你没有冤仇,强大的巨人。」凯德立继续说道,「而我们也不希望有。也许,我还能帮助你摆脱困境。」 咆哮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纯然迷惑的表情。 「帮助它?」依文从遮蔽着他的门后方怒吼道,「你从没提要帮助什么蠢巨人!」凯德立还来不及反应,这名矮人就怒气冲冲地从谷仓门后跑出来,战斧拿在手中,而皮凯尔则从另一扇门后方冲出来加入他。 「依文!」凯德立开始说,但皮凯尔一声衷心的「喔咿!」和依文脸上惊讶的表情,让这名年轻教士倏然住口。 「让他起来。」依文对凯德立厉声说道,推了这名年轻人一把。「怎么能让这一族的人躺在尘土里!」 「你们好,两位矮人。」这名巨人出乎意料地说道。 丹妮卡跟凯德立交换着惊愕的眼神,不知所措地耸耸肩;丹妮卡吹开一缕发丝,眨眨眼。 「我说,让他起来!」依文命令道,再推了凯德立一次。「你没看见他火红的胡子吗?」 凯德立默默念出咒语,同时打量着这名仰躺的巨人,不晓得为什么胡子的红色会让依文如此明显认同这名怪物。在西米斯塔的森林时,凯德立曾见过依文跟皮凯尔肆无忌惮地追逐巨人。眼前这名为何如此不同? 「他不是一般巨人。」依文解释道。 「在我看来他很巨大。」不太信服的丹妮卡评论道。 「他是名伏保巨人,」依文不耐烦地解释道,「是土地的朋友,也是精灵的朋友。我们原谅他这点,因为伏保巨人跟矮人也很友好。」 依文看起来似乎要就伏保巨人这个题目发表长篇大论,而且正要开始说。但凯德立示意他停止,不需要听更多细节了。现在,这名奇妙的巨人肩头那些影像,也就是他的欧罗拉,对凯德立来说都有了道理,而且,他也确实理解到,为什么这个族群中可敬的一员,会跟一名邪恶的小人联手。 这名巨人是个囚犯。 凯德立的手一挥,魔法刀刃就消失了。范德对这些行为给他带来的侮辱咆哮出声,拿起巨大的剑,站起来。有那么一会儿,凯德立跟丹妮卡都以为这名庞然大物会开始攻击,但依文跟皮凯尔却一面点头微笑着,一面直接走进谷仓里,展开一阵对话——用一种丰富、轰然有力的语言,听起来就像一大堆石头滚下布满岩石的山坡。 这名巨人即使正在跟矮人对话,还是把剑举在身前,而且当凯德立跟丹妮卡走过来加入他们时,显得更加紧张。 「他不信任我们。」依文低声对凯德立说道。然后再用大一点的音量宣布道,「他的名字是范德。」 「如果我们想要你的命,我就会把刀刃放低。」凯德立推论给他听。 范德厚厚的嘴唇往后弯曲,巨大的白色牙齿透过浓密的红色胡子闪耀着。 「不要侮辱他!」依文粗声警告道。「别对一名伏保巨人说你其实能打败他,除非你已经把他打败!」 「跟我一起的其他人呢?」范德质问道,巨大的剑悬在空中,距离这群同伴只有几步远。凯德立此时了解到,这名伏保巨人也许只需往前踏一大步,就能一剑把他劈成两半,而他根本来不及作任何防御——不过,凯德立又能怎么防御如此强大的怪物? 「死了,只剩一名活着。」凯德立尽可能坚定地回答道,决心不露出任何软弱的迹象,虽然他对于伏保巨人会对这个消息作何反应没有多少信心。 范德点点头,似乎并没有多懊恼。 这是个好现象,凯德立在心里记下,又一条线索对了。「我来此是为了找你,」这名年轻教士解释道,「想跟你谈谈我们共同的敌人。」 好了,他已经把事情摊开来。他的三名朋友瞪着他,还不晓得凯德立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鬼魂。」范德回答道,「他叫做鬼魂。」丹妮卡跟矮人们面面相觑,耸耸肩。 「我们合作就可以击败他。」凯德立保证道。 范德嗤笑出声,从一名巨人发出这样的声音,真有点不搭调。「你对他的了解并不多,凯德立。」他回答道。 「我还活着。」凯德立争论道,一点也不惊讶这名巨人已经知道他是谁。「鬼魂大部分的手下也是如此吗?」 「你对他的了解并不多。」范德再次说道。 「那就请你来告诉我。」 凯德立要求他的朋友们把庭院清理一下,然后待在房子里监视外面的状况。这群同伴们——特别是丹妮卡——并不想把他们的朋友留在一名危险的巨人身旁,但范德用山中语言跟矮人们说了些话,然后依文立刻抓住丹妮卡的手臂。 「他向我做了承诺。」依文解释道,「伏保巨人绝不会违背自己的诺言。」凯德立点点头,也向这名关切的爱人保证,于是她跟矮人们一起离开,每走一步都回头望一眼。 「你应该要小心。」范德一等其他人离开就说道。 凯德立好奇地望着他,不确定这名巨人是否在威胁他。 「我不会违背自己的承诺,」范德向他保证道,「但鬼魂能任意占据我的身体,如果你放松戒备,就很容易被杀。」 「那么我们必须尽快行动。」凯德立回答道,声音中没有一丝颤抖。「我知道当我们在旅店中困住鬼魂时,他占据了你的身体,把你留在他的困境中。而我也知道,有方法可以阻止身体被占据。」 范德怀疑地摇摇头。 「丹妮卡,也就是你刚才见过的那位女子,就成功阻止了他。」凯德立回答道,「若一起合作,你跟我也能做得到。我有魔法,还有这个。」他举起在西米斯塔时从鲁佛身上取下的符章,它原本属于小恶魔魔,现在则是凯德立的,让这名年轻教士能轻易跟另一个心灵进行联系。「这个符章能让我跟你一起做心灵战斗。」 范德抱着疑虑打量他,但凯德立能看得出来,自己至少引起了这名身陷困境的巨人的兴趣。 他们又多谈了一会儿,然后就去农场屋子里跟其他人协商防御措施。他们到了那儿之后,发现矮人们正努力把那名「夜之面具」杀手从坏掉的窗户里弄出来。 这名男子最后终于滑落回厨房地板上,颤抖地站起身来。在如此明显寡不敌众的情况下,他本不会做任何反抗,但他从眼角瞥见范德就站在大门旁边。这名男子突然一扭,挣脱了依文并未锁紧的箝制,在这名惊讶的矮人眼睛上打了一拳,然后朝门口冲去。 「主子!」他抱着希望叫道。 「那家伙有麻烦了。」依文吐出这句话。 随着一个大声的「咻」,范德的剑画过空中,将这名男子的身体利落地砍成两半。 「喔。」皮凯尔对依文说道,两名强悍的矮人都对这恶心的一幕畏缩了一下。 范德朝四周射过来落在他身上的惊愕瞪视耸耸肩,「如果你们跟我一样了解他,」这名伏保巨人解释道,声调随意,「你们老早就会把他杀了。」 「可不像这样,」依文抗议道,「是我跟我兄弟得清理善后时可不会这样!」 凯德立闭上眼睛,退出房间,回到相对来说较为干净的庭院中。他怀疑自己是否能跟他那些顽强又经过战争历练的同伴一样,对这种暴力习以为常。 他希望自己不会。 范德将这群同伴带到被谋杀的农场家庭坟前,沉重地解释,他起码逼那些杀手好好埋葬了这些牺牲者。 丹妮卡用谜样的神情望着凯德立,而这名年轻教士知道,她正在猜想,是否他要去追这些死者的灵魂,让这家人复活。 凯德立摇摇头,针对自己多过于对丹妮卡。他知道,这种行动并不简单,而且他也没有时间这么做。此外,凯德立仍然因这两天来过度使用魔法而极度疲惫,而他决定要把自己仅剩的一点力量保留下来。这名年轻教士相当确信自己很快会再度面临试炼,因此决定只有在绝对必要的时刻,才会将自己开放让歌曲吟唱。 再者,他心中还清楚记得,那些阴暗物体将死去杀手的灵魂拖入永恒炼狱的可怕景况,令他不想再次回到死者的国度去。 那天下午,农场再度回复平静,一点也看不出曾经有什么问题发生。 看着迅速西沉的太阳,凯德立带领伏保巨人回到谷仓。如果鬼魂要来找范德,无论用心电感应还是实际过来,应该不久就会到了。 凯德立让飞盘开始转,水晶制的中心部分反应着提灯的光,令它散射成无数舞动的形体跟闪光。愿意合作的巨人滑入令人心醉神迷的水晶掌控中,让凯德立进入他的精神里。范德将一只手伸进口袋,握紧凯德立交给他的符章,仿佛这更紧密的接触有助于他们的心灵合流。 一会儿之后,凯德立安静地坐在谷仓中一个隐蔽的小马房中,欣赏庄严的影像在他心中闪过,那是伏保巨人在心中重新唤起的家乡景象,那个酷寒又崎岖的家乡。 第二十四章 诡计重重 这个传唤随着只在心灵领域吹拂的沉默微风飘送。它无情地朝向卡拉敦郊外的农场,以及许久以来一直作为这名传唤者预备容器的伏保巨人。 凯德立感觉到位于视线之外那名伏保巨人的恐惧,知道鬼魂正在传唤。 保持轻松,年轻教士用心电感应通知范德。别让你的恐惧或愤怒,把我挡在我们的心灵合流之外。 凯德立知道这股深沉的恐惧——他没想到会出现在如此强大而骄傲的巨人心中——并未消失,但范德的心灵向他接近,加强了彼此的联系。 鬼魂的传唤迂回地传来;凯德立把它赶开。 范德?身在远处的杀手问道。 就像一面镜子一般,凯德立不做任何回答,只将心电感应传来的问题原封不动弹回风中。 范德! 愤怒。凯德立在众多情感中清楚感觉到它。这名年轻教士微笑了,虽然他的任务无比重要,但他很高兴确认自己能让那名瘦小杀手焦躁起来。 然后传唤就消失了。但凯德立猜想这名一直对他穷追不舍的杀手,必定不会轻易放弃如此重要的联系,因此并未放松警戒。 范德咬紧牙关喷着气;凯德立清楚地听见这个声音。 「奋战下去!」年轻的教士叫道,同时在口中跟心中呐喊。依文跟皮凯尔跑到马房门前,手中的武器已经准备好,按照着凯德立先前的指示。如果这名杀手侵入到范德心中,矮人兄弟会在他还来不及搞清楚状况时对他展开攻击。 但凯德立完全没打算让鬼魂侵入,不想让这个骗子把他的身体当作一个开放的逃亡路线,安全地在卡拉敦之外。年轻教士创造出飞盘正在旋转的影像,让范德也看着,他们一起盯着催眠性的舞动,回想凯德立之前教导这名巨人的那道防卫魔咒。 还有其他更多的邪恶感受攻击着他们,扰乱他们跟另一个愤怒意志之间的空间。凯德立祈祷鬼魂不会了解心灵合流状态,不会知道范德身旁还有一个帮手。 凯德立一面观察一面吟诵咒语,而伏保巨人的愤怒虽然升高到危险状态,还是勉力将凯德立留在自己精神中。 他们联手合作,一起将企图未果的附身者赶走了。 ※※※ 「你违抗我?」鬼魂在黑暗的巷子中问道。无论如何,这名没了范德后就弱点毕现的杀手知道,这种违抗绝对不能被允许。范德是他的出口,是他在任何情境中都能使用的最后逃生口。他绝对不允许这名伏保巨人用某种方式或在某个地方找到力量来拒绝他遥远的指示。 某种方式?某个地方? 这名瘦小杀手深深叹了一口气。农场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他猜想着。他怕凯德立跟这件事有关,但怎么可能?如果有人攻击,范德一定会通知鬼魂的吧?难道凯德立跟他的朋友以极快的速度攻下农场,令伏保巨人毫无生存机会? 鬼魂排除这个想法。范德还活着;鬼魂认得这个位在心电感应另一端的容器。他告诉自己,他在妄想,这对一名活在艺术跟灾祸边缘的杀手而言,是相当危险的精神状态。毕竟,范德以前也曾经违抗过他,从离他很远的地方,而器虏伏的力量无法如常施展。 再过几个钟头,鬼魂就可以再度传唤这名伏保巨人,进入他身体中。范德的精神抵抗无法坚持很久。一抹恶意的笑浮上这名邪恶男子的脸,因为他想到惩罚方式的无边可能性。 笑容并未持续多久。他心中笼罩着疑问。这次的事情发展太不寻常,危险状况层出不穷,以至于鬼魂无法爽快接受范德有一刻找到了力量抵挡他的这个可能。这名杀手已经有好几个小时没找到凯德立跟他朋友们的位置了。 「去农场。」这名杀手暗暗决定道。他会到农场,惩罚范德,然后重新集结他的手下。 他溜出巷道,接近一名舒服地坐在一匹好马上的武装男子。 「不好意思,好心的大人。」鬼魂温顺地对这名城市警卫队员说道。这名杀手正戴着自己那双不对称的手套。 小心为上。 ※※※ 丹妮卡在农场屋子顶上,穿戴着原本属于一名「夜之面具」杀手的黑银色半截式面具跟不显眼的服装,另外还有一件兜帽拉得低低的黑色连帽长外套。此刻她正看着骑者们——两名男子乘在一匹马上——稳定地从路上接近。当两人进入农场庭院时,这名武僧将十字弓瞄准。她认出坐在后面的那名男子就是他们在「龙的遮羞布」时发现的那名杀手。丹妮卡的第一个直觉,也是首先出现的愤怒,要她把那名男子射下马来,但凯德立警告她不要做出这类的行为,因为那名男子可能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个人。 还有一个因素促使丹妮卡中止射击:握着缰绳的男子穿着卡拉敦城市警卫队员的服装。 「他是我们的人。」坐在马后方的杀手看见屋顶上的丹妮卡时叫道。 丹妮卡在拉低的兜帽下微笑,很高兴她的伪装显然骗过那两人。 「我们的人。」这名城市警卫队员说道。他把马骑到庭院中,对另一名男子说了些丹妮卡听不见的话,然后就下马,直直朝谷仓走去。 丹妮卡既困惑又担忧。凯德立预期的是那名孱弱杀手会进去面对范德,而不是带着一名城市警卫队员前来。她仍然紧握着十字弓,仍然想在那名邪恶男子状似女子的脸上射个一箭。 让她更惊讶的是,这名城市警卫队员没有进入谷仓,反而走到角落的一根排水管旁,开始往上爬。他爬到高高的建筑物约一半处时,那名坐在马上的男子才真正注意到他,而且丹妮卡觉得他的反应——眼睛大睁而且脸色发白——非常奇怪。 「到底在搞什么鬼?」这名年轻女子悄悄说道。她环视庭院,想知道是否依文或皮凯尔有溜出谷仓,想分辨里面的人是否有发觉到外面庭院里发生的怪事。 那名城市警卫队员爬到了屋顶上。丹妮卡抬头看见他,然后将自己的兜帽拉得更紧,害怕这名男子爬上来是要把她的位置看清楚,或把她看清楚。 然而,他没怎么注意她。他戴着不对称的手套站在屋顶边缘,往下看着他的同伴,那人此时已经下了马。 「你已经没有用处了。」这名警卫队员说道。他狂笑着,一拍双手,然后一头栽下屋顶。 他的笑声变成惨叫,当他撞到地上时变成呻吟,最后是沉默。 丹妮卡急促地呼吸着,完全不明白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往下看着站在死去警卫队员旁边的男子,看见现在是他戴着那双奇怪的手套。他往上看,朝她耸耸肩,然后冲向谷仓门。等他抵达时,手套已经不见了。 ※※※ 「你违抗我的传唤。」鬼魂对范德说道,「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了。」 「这场暗杀……弄得很难看。」范德结巴地回答道,跟这名折磨了他许久的人面对面显然令他紧张。这名伏保巨人在浓密的红色胡子底下紧咬着厚厚的嘴唇,希望他新得到的盟友能冲出来,把这场令他无比羞辱的恶梦结束。 「我不是在说小凯德立!」鬼魂驳斥道。「他很快就会被料理好,不用怀疑。我来这里只找你,你竟敢违抗我的传唤!」 「我没有……」 「闭嘴!」鬼魂命令道。「你知道违抗就会被惩罚。有你这个不情愿的共事者在这里,安全地待在镇外,我没办法完成任务。」 是不情愿的容器,范德更正,但他聪明地将这个想法放在心里。 鬼魂走了几步越过谷仓,透过侧墙的一个裂缝凝视外面。「还记得你兄弟吗?」他挑弄地说道,指涉那名被他杀掉的伏保巨人,那时范德从他身旁逃开,一路逃回遥远的世界之脊。 这名邪恶的瘦小杀手转身,笑容显得更加恶意,因为他注意到范德垂在身侧的巨大拳头,正因无计可施的愤怒而紧紧握起。 ※※※ 依文透过马房墙上的一个裂缝往外看,然后担心地回过头来,看着凯德立跟皮凯尔。 年轻教士专注在跟伏保巨人的心电感应上,根本没注意这名矮人。他感觉到范德逐渐增强的愤怒,那是一种会减弱他们联系的阻碍性感情。事情的发展跟凯德立所预期的差不多,但他不再确定自己该如何反应。即使人在好几里外的卡拉敦,鬼魂的精神入侵就已经相当难以阻挡了。现在,这名卑鄙的杀手就站在伏保巨人面前几尺外,凯德立跟范德又该如何应变? 镇定,他朝伏保巨人传送道。你必须保持镇定。 ※※※ 「惩罚。」鬼魂享受地说着,将一根手指放在紧抿的嘴唇上。他另一只手玩弄着一个东西,某种圆圆的金色物体,虽然范德想不出那会是什么。 「我一直没告诉你,」这名杀手继续说,声音无比平滑。「我对你儿子所做的,可不只有扯断他的手臂。可怜的孩子。」 范德双眼大睁。巨大的手紧握、颤抖,然后他的狂啸震撼了谷仓的木墙。 「要行动吗?」在这声长啸的掩盖下,依文大胆地出声问道。 凯德立脑中被一面火红的墙占满,显示着范德无法控制的狂怒。这名年轻教士已经无法跟伏保巨人联系上,他明白这点,而且也知道,等到他能想办法再度跟这名盟友形成联系时,灾难也可能差不多已经发生完毕了。他伸开原本盘在身下的腿,在皮凯尔手臂的支撑下站起来。他的飞盘跟施了魔法的手杖都没让他有多少信心能击败一名巨人,所以他握紧戴着魔法戒指的手,并探入外套口袋中抓住那根魔杖。 「不!」他高声叫道,带领着矮人一起冲到谷仓中央。但凯德立马上镇定下来,身后的依文跟皮凯尔也是,他们一起看着眼前的景象,范德显然控制住了情况。 这名伏保巨人冒着汗咆哮着,抓着瘦小杀手的喉咙将他举在空中,用力摇晃,虽然那名男子明显已经死了。 「范德。」凯德立平静地说,想让伏保巨人的愤怒平息下来。 伏保巨人一点都没注意他。随着另一声愤怒的狂吼,他把杀手往后折成两半,猛力甩到谷仓墙上。 「他会回来!」这名巨人悲愤地说道,「他永远都会回来找我!我根本逃不了!」 「就像个该死的轮唱游戏。」依文站在伏保巨人身旁发出评语,声音中显示他相当同情这名身陷困境的巨人。 「轮唱游戏?」凯德立低语道,这个词引发了一个念头。 这名年轻教士将紧握的拳头举在身前,喊出「费特!」然后一道火焰射向那具尸体。 他无比专注,决心要尽自己所能烧光那名卑鄙小人所有的再生力量,决心要让范德自由。他朝旁边的伏保巨人瞥了一眼,注意到范德脸上满意的表情,然后发现,奇怪的是,范德手上戴着一个金戒指。 真的很奇怪,凯德立一面想着一面回过头来看着烧焦的尸体,因为他正想要在鬼魂焦黑的身体上找寻这类的东西。 凯德立立刻搜寻自己的记忆;范德没有戴任何戒指。 欧罗拉。 「依文!」凯德立叫道,他把火焰停住然后迅速转身。巨人也移动了,他挥出巨大的剑,正对着毫无所觉的依文。 结果凯德立快了一步。「马斯·伊路!」他尖叫道,同一时间抽出魔杖。一阵彩色光芒在伏保巨人脸前爆出来。这名被光刺得目盲的巨人还是继续挥剑,瞄准依文原本站的地方。 这名有听到警告,但也被这阵光芒弄得眼花的矮人往后退。他听见巨剑经过时空气发出巨大的飕飕声,而剑不但打掉他的头盔,削切的力道也令他转了一大圈。 「我就知道我还是有机会!」当这名顽强的矮人终于站稳脚步,立刻咆哮道。依文可从来不会逃避任何战斗,他举起斧头冲回来。 丹妮卡也来到谷仓,她立刻看清情势,然后将一枝十字弓箭射入伏保巨人的腹部。 巨人痛叫出声,但这却并未阻碍他挡开皮凯尔的有力冲刺,令这名失去平衡的矮人偏斜到旁边,撞上一根柱子。 巨人假装要用剑往前刺,实际上却将脚踢出,再度把依文扫到一旁。 另一枝十字弓箭击中他,这次命中肩膀,但他仍然似乎毫不在意。 丹妮卡人在门口,依文跟皮凯尔倒在两边,剩下凯德立是最接近的目标。这名年轻教士的第一个直觉是使用魔法戒指,用一道火焰逼退这名怪物,让他的朋友们能重新集结。 然而,他却了解这么做会给范德带来的悲惨后果;这名可怜、骄傲的伏保巨人被困在孱弱的身体里,像一团垃圾般被丢到一旁。魔法戒指没有办法修复被烧坏的肉体,而如果这具身体也像对面那具杀手的身体一样被烧焦,这名伏保巨人就永远也没办法回来了。 巨人踉跄了一下,被重新冲回来的皮凯尔从膝盖后方撞上。这名怪物低吼一声,探向身后抓住绿胡子的矮人,将他一把高举到空中。 皮凯尔跟这名愤怒巨人充血的双眼对瞪着,然后快速将脚塞进巨人张开的鼻孔中,扭动着多结又发臭的矮人脚趾。 半打着喷嚏、半是呛咳,一阵恶心的巨人将皮凯尔甩回远处的墙上,用手臂把脸抹一抹。当他回头去看凯德立时,发现自己正瞪着那根细细魔杖的尖端。鬼魂紧紧闭上眼睛,准备面对即将来临的攻击。 「伊路。」凯德立平静地说道,整个谷仓就像被正午时分在一大片旷野上闪耀的阳光照耀,变得明亮无比。不过,凯德立的目标则非常精确,很快地,魔杖所创造出的光就集中在伏保巨人的脸上,特别是眼睛部位。 白光?当鬼魂睁开眼睛时,只见到白色的光,闪亮到令眼睛看不见。整个世界该死的变成一片白!或者是,鬼魂好奇甚过惧怕地猜想着,他被转移到其他的空间去了。 另一枝让他疼痛不已的十字弓箭射入他腹部,赶走了这个念头。 一声狂吼再度震撼四周墙壁,而这名被光弄得目盲的巨人直直往前冲,朝向那名他看不见的弓箭手,手中的剑狂乱地挥舞着。他撞上敞开的谷仓门边缘,门脱落下来,然后他继续往前。 丹妮卡轻快地跳开,决心贯彻她在这场战斗中扮演的角色。又一枝十字弓箭命中巨人,诱使他往前。 鬼魂感觉到一根木棒再度击中他膝盖后方,但这次更溜进他巨大的双脚间,在他试着想转身应战时令他绊倒。这名巨人四肢张开地趴倒在地上,脸跟手压碎了一个水槽。 某种沉重而锐利的东西——也许是把斧头——砍进他的脚踝;一枝十字弓箭射入他肩膀,喀嗒地撞上他巨大的锁骨。 这名顽强的卑劣之徒勉力站起来,踉跄往前。他那已经受伤的脚踝被沉重的木棒击中。 他转身,剑先挥过去,但那名矮人已经跑出攻击范围之外,而这把巨大的武器猛烈击中一棵小树,把它连根拔起。鬼魂愤怒地咆哮着,听见敌人脚步在地上摩擦的声音,他们从侧边持续接近,要包围他。 他试着想呼唤器虏伏,虽然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无法进入,也知道即使他聚集了足够的专注力召唤它,凯德立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就是能够跟随他的精神活动。不过,反正他也无法那么做;攻击来得太快,而且从四面八方来袭。 他猛然转身,先朝一边然后是另一边,每次都同时把剑在身前低低挥出。愤怒成为他唯一的防御,而他有信心自己的动作够快,能够把敌人挡在外围。只有疲惫会让他慢下来,而他希望自己盲目的攻击能持续到那片该死的白色从他眼前消失。 又一枝十字弓箭飕地射来,这次命中巨人的肺部,而鬼魂听见自己生命的气息从一个血洞中咻咻地喷出。 他再次旋转,又一次,既慌乱又晕眩。他失去平衡,边吼边喘气。他试着往前踏一步,但已经严重受伤的脚踝无法再支撑他,然后他向前一倾,弯低下来。 正好对上等在那里的依文。 斧头砍进伏保巨人的背骨;鬼魂感到一阵灼痛,然后腰部以下就完全没有知觉了。他的冲势把他往前又带了一大步,对他僵硬又已经无法支撑的双腿来说,是个不恰当的步伐,于是他跌倒然后翻滚,猛力撞上屋子旁边一棵巨大榆树的底部。 只有一片白光、痛苦和麻木。 鬼魂听见三个人的脚步朝他移近,但却没有力量举起剑来防御。更甚者,他听见身体侧边传来的沾血喷气声。 「打倒他了。」依文对凯德立发出评论,此时他正冲过来加入他的朋友们。「你要我们绑住他然后让你问话吗?」 这名年轻教士表情冷硬,并未回答,因为他了解,失去有形肉体,并不能结束鬼魂的邪恶所造成的威胁。他走到无助的巨人旁边,手中拿着飞盘,然后使尽全身的力量用它们击中伏保巨人的太阳穴。 这名头颅碎裂的巨人古怪地抽动了一次,然后滑倒到树旁的地上。 丹妮卡放低手中的十字弓,看见爱人这么不寻常的冷酷举动,不禁张着嘴大抽了口气。 「把你所射的箭拔出来,」凯德立对她指示道,「但绝对不要取下他的戒指!」 这名年轻教士最后看见的景象,是他的朋友们正在交换困惑的眼神,但他没有时间解释了。 灵魂们正在等待着他。 ※※※ 凯德立跟随德尼尔之歌的流动,毫不犹豫地进入冥府世界。现实世界在他眼中变得模糊;他的朋友们看起来就像不清楚的灰色小点。正如凯德立所预期的,他看见鬼魂的灵魂坐在倒下的巨人尸体附近——正确地说,是在榆树较低的一根树干上——这名灵魂用透明的手掌支着头,耐心等待魔法戒指将身体容器开启,让它回去。 凯德立当下知道自己有两个选择:回到肉身然后取下巨人手上的戒指,或者去找寻这具即将被重新占据的身体真正的主人。他命令自己往谷仓去,将肉身留下来,毫无感觉地站在朋友们旁边。 范德的灵魂蜷缩在谷仓里,极度地害怕跟不确定。 你也是?他的思绪问凯德立。 我没有死,凯德立解释道,然后他示意伏保巨人跟着他,告诉他这位迷失的朋友接下来必须做的事。 这两个灵魂共同对鬼魂进行复仇。他们没有办法对这名杀手的魂魄造成真正伤害,但他们在精神上将他逼退,联合两人的意志创造出一股精神之风,让邪恶的灵魂离逐渐复原的身体更加遥远。 你们无法阻止我,这名卑劣恶徒的灵魂告诉他们,它的精神力量烧灼着他们的心灵。 凯德立往回看,发现伏保巨人庞大的身躯旁有一枚发光的戒指状物体。走,他吩咐范德。 这名巨人的灵魂冲过去;鬼魂的灵魂快速跟着。 凯德立举起一只手。不行,他命令道,而当鬼魂经过年轻教士所布下的精神障壁时,慢了下来,几乎停住。凯德立灵魂的手臂紧抓住他,更加减慢他的行动,然后这名年轻教士看见范德的灵魂像一只飞箭般变细,穿过发光的戒指,进入了等在那里的巨人躯体。凯德立的灵魂跟肉身一起绽开了微笑。 你输了,凯德立告诉这名杀手,然后放松他的精神箝制。 鬼魂没有犹豫;他冲向剩下唯一那具无主的躯体。 ※※※ 「如果这家伙没再复生,你可以把我的胡子剃光!」依文咆哮道,一面把斧头危险地举在伏保巨人头上。「只要这双大手臂一动,我就好好让他头痛一下……」 丹妮卡抓住这名矮人的手臂,要他安静,并向他解释,这名伏保巨人无论是活着还是死了,都不会对任何人造成威胁。这个保证令皮凯尔跳到巨大的头旁边,好奇地弯低身子想看看复活的样子。 凯德立发出一个怪异的闷声,令他们全部转过身来。这名年轻教士的身体颤抖着,一只眼睛猛烈痉挛,而他的嘴唇歪扭,仿佛想说什么但却无法控制他的动作。 鬼魂抢先到达,溜进凯德立等在那里的身躯。凯德立接着冲进去,感觉到重新回到实体所带来的灼痛,而且也发觉,不是只有他在那里。 「滚出去!」他终于勉力叫出来,从口中跟心灵中同时喊着。鬼魂没有回应,只是推着凯德立的灵魂。年轻教士感觉灼痛再度出现,而且知道这意味着他正从自己的身体滑出来。 但若他现在被推出来,就会永远失去自己的肉体。凯德立回忆起心灵战斗的经验,想起在森林时跟小恶魔魔德鲁希尔进行过的战斗,同时也召唤德尼尔之歌,希望能在歌曲的音符中找到一些线索,让他能占有一点优势。 但是,鬼魂也有很多能仰赖的经验——三世以来跟众多不情愿的牺牲者交换灵魂的经验。 这是场意志力之战,考验精神力量的战争。 鬼魂毫无胜算。 「出去!」凯德立大叫道。有那么一会儿,他清楚看见他的朋友们,然后又滑回精神世界,看到鬼魂惊愕的魂魄正无计可施地飘开。 你还没赢,这名挑衅的杀手承诺道。 你的出路现在全都完了,凯德立争论。你已经没有魔法戒指可以戴在一具尸体上,让你回到现实世界。 我有器虏伏,这名邪恶的灵魂反驳道。你根本不知道它的力量!还会有其他的牺牲者出现,愚蠢的教士,会输给我的弱者们。然后我会再回来找你!记住,我会再回来找你! 这个威胁令凯德立担忧,但他不觉得鬼魂的承诺也是如此。一个黑色小点从地上出现,伴随着一声咆哮,证实了凯德立的猜测。 你跟现实世界间的通路现在已经完了,凯德立再度说道,看见对面灵魂的困惑。 怎么回事?鬼魂对凯德立叫道,清楚显现了他的惊慌。 一只黑色的手从地面扑上来,抓住这名邪恶灵魂的脚踝,紧握不放。鬼魂狂乱地挣扎着想摆脱,结果绊到自己,坐倒在地上。 更多黑色的手冒出来抓住他的手腕;咆哮的阴影完全包围住他。 凯德立眨眨眼然后睁开,看见一脸关切的朋友们;丹妮卡跟依文扶着他的手臂,皮凯尔则检视他的脸。他感觉很不稳定,而且完全虚脱了,因此相当感激朋友的扶持。 「呃?」绿胡子的矮人好奇地尖声问道。 「我没事。」凯德立向他们保证道,虽然他颤抖的声音大大减弱了宣称的效果。他望向丹妮卡,而她微笑了,非常确定的确是凯德立站在她面前。 「巨人又活过来了。」依文惊奇地说道。 「这次是真的范德。」凯德立向他们保证。「他透过戒指的力量回来了。」他深吸一口气,让眼前的世界不要再晃个不停。他的头痛得不得了,在他记忆中从来没这么痛过。 「去谷仓。」他指示道,然后他离开丹妮卡跟依文紧抓住他的手,往前踏了一步。 他斜斜栽倒在地上,筋疲力尽。 当这名年轻教士再度回复意识,他花了好几分钟才弄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他在谷仓里——烧焦肉体的臭味比在他半睁的眼前舞动的模糊影像还让他明白到这点。 ※※※ 凯德立眨眨眼,揉揉模糊的双眼。他的三名朋友都在身旁;他了解到自己失去意识的时间并不长。 「它们刚刚才出现。」丹妮卡向他解释道,将他的视线导向那些物件——一面小小的镶金边镜子,以及一双不对称的手套。它们就在墙角那具烧焦而残破的尸体旁边。 「器虏伏。」凯德立说,记起鬼魂用来称呼这些物件的名字。这名年轻教士仔细盯着这些物件,感觉到一股正在酝酿、饥饿的邪恶。他环视周围的朋友们,相当担心。「你们有碰它吗?」 丹妮卡摇摇头。「还没有。」她回答道。「我们觉得,最好的解决之道,是把这些东西带到萌智图书馆,作进一步检验。」 凯德立不这么想,但他点点头,决定最好不要争论。「伏保巨人醒了吗?」他问道。 「他几天后才会起来。」依文回答道。 再一次地,凯德立不这么想。他了解魔法戒指的再生力量,因此,当一会儿之后,听见他们讨论声音的范德走进谷仓时,他一点也不惊讶。 「把我胡子剃光吧。」依文悄悄低语道。 「喔咿。」皮凯尔同意道。 「欢迎回来。」凯德立向这名巨人打招呼。「你已经摆脱鬼魂的控制了——这点你知道——而且你也可以自由行动。我们会伴随你到雪片山脉。」 「你不该那么轻易作出这样的提议。」伏保巨人轰隆作响的声音打断了他,而凯德立猜想自己是否错估了这名巨人,也许范德并非如此无辜。其他人显然也这么想,因为依文跟皮凯尔把手放到他们的武器上,准备要作另一场战斗。 范德对他们全体微笑着,而且完全无意伸手去拿他绑在腰际的大剑。「我知道三一城寨在什么地方,他们才是你们真正的敌人,」这名伏保巨人解释道,「而且我有恩必报。」 终章 神庙的教士们好奇地打量着凯德立跟他的三名同伴;他们正一路活力十足地往客房去。 鲁佛听见吵闹声,把门打开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也跟你自己问好吧。」依文朝他咆哮道,一只手放上这名瘦削男子胸口,然后一把将他推回小房间里。其他三人紧跟在这名矮人身后进来,丹妮卡把门在身后关上。 「你很惊讶看到我……还活着吗?」凯德立问道,戏剧化地将蓝色披风从宽肩上脱下。 鲁佛结结巴巴地开口说了几个字音,不知道该怎么开始这场出乎意料的对话。许多问题跟恐惧向他袭来,让他发不出声音。凯德立知道多少?又猜想到哪些?他怀疑着。年轻魔法师以及其他的杀手都到哪去了? 「杀手们都不在了。」凯德立充满自信地告诉他,仿佛读出了鲁佛的心思。「而年轻魔法师也死了。」 「那次可漂亮。」依文朝他兄弟低语道,而皮凯尔尊敬地拍了拍绑在依文背上的那把大斧头。 「死了,」凯德立重复一次,让这个词不祥地悬宕在空中,「就像艾福利。」 鲁佛那张既白又五官尖锐的脸显得更加苍白。他再次想开口回答,想捏造出一些关于教长之死的谎言,某些能让他对自己罪行加以辩解的虚构故事。 「我们都知道了。」丹妮卡确定地告诉他,他还来不及从又薄又干燥的嘴唇中吐出第一个字。 「我没想到你会作这种事。」凯德立说道,把手杖勾在手肘凹处,「即使经过在图书馆跟西米斯塔所发生的事,我还是相信你会走上更好的路。」 鲁佛用骨瘦如柴的手指耙过缠结的黑发,一双小珠子般的眼睛四处慌乱地游移。「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勉强说道,「当艾福利被人发现死了,我觉得我待在旅店里也不安全。我有去找你,但你不见了,所以我就来这里,待在依尔玛特的朋友之间。」 「你会害怕?」丹妮卡讽刺地问道,「你是怕你的同伙会欺骗你?」 「我不懂你的意思。」鲁佛结巴地说。 丹妮卡甩了他一巴掌,把他打得坐倒在自己床上。这名武僧开始往前,脸上充满愤怒,但凯德立迅速拦截住她。 「除此之外你还会怕什么?」凯德立问鲁佛,把丹妮卡刚才的问题说清楚。「如果不是害怕你的同伙,那么还有谁会威胁你?」 「他知道会被我们抓到。」依文插嘴道,将鲁佛的手臂紧锁在钢铁般的箝制中。 「你们错了!」鲁佛绝望地支吾道。整个世界似乎朝他压过来。依文钳住他的手感觉就像捕兽器的两个强力铁夹。「我有--」 「住口!」凯德立厉声命令道,让这名还想强辩的男子立刻闭上嘴,也令他的朋友们不可思议地盯着他。鲁佛瘫倒下来,垂下眼睛,完全被击败了。 「你害死了艾福利。」凯德立直率地指控他。「你在图书馆时背叛我,在森林时背叛你的朋友,而现在则是艾福利。这一次,别指望你会被原谅,齐尔坎·鲁佛!教长已经死了--你手上沾着他的鲜血--而你走到一个已经没有回头路的地方。」那些可怕、咆哮阴影的影像朝凯德立袭来。他闭上眼睛,深呼吸几次想稳住自己,但却发现自己想象着鲁佛即将面对的命运,想着那些饥饿、邪恶的东西,它们会把这名堕落的教士拖入永恒折磨中。 凯德立颤抖了一下,张开眼睛。「抓好他。」他向矮人指示道。 「你们干什么?」鲁佛质问道,皮凯尔抓住位于依文对面的另一只臂膀,把他紧紧固定在床上。「我的朋友们会听见的!他们不会容许这种事!」 「依尔玛特教士?」依文疑问地说道,「他们不是热衷于受苦修行吗?」 「耶。」他兄弟回答道。 「那,你接下来的痛叫声,」依文窃笑着对鲁佛说道,非常享受这名瘦削男子显现的苦恼。「大概会让他们给你建座雕像。」 鲁佛朝皮凯尔的手臂一口咬下,但这名强悍的矮人只皱了皱脸,并没有松手。丹妮卡迅速来到床后,抓住鲁佛的头发,用力把他的头往后扯。被夹在这个强力拉扯以及两旁的矮人中间,鲁佛只能看着跟听而已。 凯德立正默默念着咒语,双手做出特定的动作。他伸出一只手指指向鲁佛,指尖因热气而泛出白光。 「不!」鲁佛叫道,「你必须让我解释!」 「谎言到此为止!」丹妮卡在后方咬牙切齿地说道。 鲁佛无助地尖叫扭动着,此刻凯德立带有魔法的手指烙印在他的前额,将德尼尔的诅咒--一根破碎的蜡烛位于一只闭起的眼睛上方--烧进这名男子的皮肤中。 整个过程在几秒钟内结束,丹妮卡跟矮人们放开鲁佛。他往前倒下,呜咽着,主要不是出于阵阵疼痛(其实程度很轻微),而是明白到凯德立刚才对他所做的事。 他被烙印了。他闻到那股臭味,而且知道它会跟着他,会散发魔法力量令人们远离他,持续他整个余生。 「你不能隐藏这个羞耻的印记。」凯德立对他说,「你知道后果会如何。」 齐尔坎·鲁佛的确知道。若隐藏这个德尼尔认可的印记,会引发蕴含其中的魔法更深地烧进前额,烧进脑部,导致最终可怕而痛苦的死亡。 鲁佛愤怒地瞪着凯德立。「你竟敢这么做?」他倾注自己能鼓起的所有反抗情绪咆哮道。「你不是教长。你没有权力--」 「我大可把你交给城市警卫队。」凯德立打断他,话中的明显道理令鲁佛闭上嘴巴。「就算是现在,我也可以把你的罪行告诉他们,让他们把你当街吊死。你想那样?」 鲁佛别开视线。 「如果你质疑我在教团中的位阶,」凯德立继续说道,「质疑我是否有能力对你做出这种裁决,那你就把烙印遮住。很快我们就会知道你是否是对的。」凯德立脱下自己的宽边帽,朝鲁佛递过去。「让我们试看看。」他充满自信地提议。 鲁佛一把推开帽子,踉跄地站起来。 「首席教士。」他带着希望说道,因为他的房门正好被打开,一名头戴代表依尔玛特教团中高位阶的红色无边帽、下巴厚重的秃头教士探头进来。在他身后还有十几名以上的信徒,被鲁佛刚才的痛苦尖叫声惊动过来。 「他们听到他的吼叫,以为他要加入他们的教团。」依文对丹妮卡跟皮凯尔低声说道,然后这三个人虽然知道情况的严重,还是忍不住吃笑出来。 这名依尔玛特的教士嗅着空气,脸因闻到的恶臭而扭曲。他紧盯着鲁佛,以及那个烙印,然后转身向凯德立发问,声音中并没有愤怒。「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背叛我!」鲁佛绝望地叫道。「他们--他--」他指着凯德立,「--害死了艾福利·薛尔教长!现在他想怪到我头上,好让他自己脱罪!」 凯德立面对这荒谬的指控丝毫不为所动。 「如果这些捏造出来的话中有半点真实,德尼尔神会让我造出魔法烙印吗?」他问这名依尔玛特教士。 「它是真正的吗?」这名清瘦的教士问道,指向那个可怕的印记。 「要不要测试看看?」凯德立问鲁佛,再度递出他的帽子。鲁佛瞪着它许久,瞪着上面正前方的德尼尔教派圣徽,明白这是他生命中的关键时刻。他不能接下帽子戴上--这么做他会死。但若他拒绝,则会加强凯德立的论点,显示鲁佛的确是个被烙印的放逐者。他停顿了好一会儿,试着想编出另一个借口。 他的犹豫让他失去所有解释的机会。 「齐尔坎·鲁佛,你现在必须离开这里。」这名依尔玛特教士命令道。「依尔玛特教派的所有神庙都永远不再欢迎你。依尔玛特的教士们也永远不会再对你展现任何仁慈或尊敬。」 这些毫无转寰余地的话宛如封死鲁佛棺木的钉子。他知道已经没有争论的必要了,这是最后的决定。他转身,似乎要往装着他私人物品的箱子移动,但这名依尔玛特教士不容许任何拖延。 「现在就走!」这名男子叫道,「你的东西会被丢在巷子里。现在走!」 依文跟皮凯尔总是愿意帮上一把,于是他们抓住鲁佛的手臂,粗鲁地把他往前推。旁边围观的众人当中,没有一个发出抗议。 被烙印的教士不会有同伴。 ※※※ 凯德立还有一件任务要完成,之后他才会觉得自己在卡拉敦的使命能告一段落。他在这个湖畔城市的高墙外一处当地教士居住处,找到他所需的协助。一名年长的教士带着凯德立跟他的四名同伴--范德以用魔法缩小的形体跟他们一起旅行,看起来就像名红头发红胡子的野蛮族战士--到一个位于教堂庭院中的小墓碑前。 凯德立在墓碑前跪下来,虽然并不惊讶,却充满了同情跟悲伤。 「可怜的人。」温和的年长教士解释道,「她出去寻找失踪的丈夫,却发现他已经死了,躺在路边。可怜珍妮内跟她的孩子们啊。」这名教士再多停留了一下,然后对这群同伴点点头,离开了。 「你认识这个男人?」困惑的丹妮卡问道,她正蹲在凯德立身旁。 凯德立缓缓点头,几乎没听见她的话。 丹妮卡勾住凯德立的手臂。「你要去找他?」她问道,有点挖苦,但充满同情。 凯德立转头向她,但他的眼睛却望着过去,看着他在路上跟这名不幸麻疯患者的对话。你能把他们全部治好吗?无名氏曾经问他。世界上所有的不幸,都会被这名德尼尔教派的年轻教士消除吗? 「这么做一点意义也没有,而且近乎不敬。」丹妮卡表示,误会了凯德立的沉默。「接下来要去哪?去不幸的农夫跟城市警卫队员的坟上吗?」 凯德立闭上眼睛,避开丹妮卡刺人的言论。在离开农场之前,他已经私下试过要让农场主人一家以及不幸的城市警卫队员复活。他找不到农场主人一家的灵魂,而那名城市警卫队员则不回应凯德立的呼唤。这么做让凯德立付出相当代价,不但令他筋疲力尽,也把他一小部分的生命力量永远取走了。 「凯德立要唤回几千人来居住在世界上?」他听见丹妮卡问道。他知道她的讽刺不是出于恶意,只是实际。 他晓得丹妮卡无法了解。让人复活的行为,并不像当时凯德立让布瑞南死而复生那么简单。凯德立痛苦地学到,复活是神所赐予的祝福,而不是一道魔咒。无论这名年轻教士拥有什么力量,他也没有办法抵抗终极的命运。要有许多条件吻合在一起,复活才可能发生,而且还要在更多条件之下,死者的灵魂才会注意到召唤,回到他们已经离开的世界。有太多的条件,而凯德立根本无法去厘清它们,也无法去过问已经超越他一介凡人理解能力的神圣旨意。 明智地,他没有要求德尼尔神赐予他这个力量。 「我的力量将用在生者身上。」他低语道,于是丹妮卡没有再多说,相信他已经了解到有些事情的必然性。他为无名氏祈祷,请求任何一位可能在倾听的神,能公正地评判这名迷失的男子,让他在世时被不公平地夺去的平静,在死后能获得。 凯德立一直不知道这名行乞男子的真名,而他觉得这样比较好。他跟他的朋友们回去找那位告知他们墓碑所在位置的教士,带着他们能为珍妮内所提供的,相当数量的金币,不过,却是范德把最大的礼物送上:艾伯利司特当初为了要「夜之面具」杀死凯德立所给的那袋酬佣金币。 「你想消除世界上的所有弊病吗?」在这群人离开那名教士位于墓地旁的小屋之后,丹妮卡再度问凯德立。她祈求地望着他,为她的爱人担心,担心这项新的责任重担会压垮他。 「我会尽自己的力量。」凯德立顽强地回答道,「对我们的要求最多就是如此,而我们也都至少应该付出这么多。」 一缕寒风从西方吹来,显示冬天的脚步已经近了。凯德立研究着它,看见遥远雪片山脉上的一条山路,通往萌智图书馆的路。 也许,现在是回家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