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黯月之翼》 序章 当赤炎之瞳张开,点亮云荒心脏的时候,在遥远的西荒,陆地与海的尽头,有个僧侣凝望着镜湖方向,低诵了一声阿弥陀佛。 黎明前的黯淡天光下,猎猎的火光映照着湖面,从远处看去,伽蓝白塔彷佛被托在一片火烧云里——那样大的火势,应该是席卷了至少半个帝都。 孔雀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掌心。 那个金色的命轮静静地停在那里,没有丝毫动静。显然伽蓝帝都那边又出大事了,可是龙和凤凰为何没有任何消息?星主也很久没有传来谕示,难道是…… 想到这里,孔雀心里一震,隐约有一丝不祥的预感。 然而,心念一乱,手心的念珠又一颗颗不安分地跳动起来,发出恶灵嘶嘶的呼啸。他连忙收敛了心神,重新合十诵经,将那些冤魂镇了下去。 已经是十月二十六日了。时间在一天天的消逝。魔即将从九百年的沉睡里苏醒,破坏神的力量逐步加强,号召着天下所有戾气邪灵的来朝。那些从各处汹涌而来的邪气正在往狷之原上汇聚,隐隐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以迦楼罗金翅鸟为中心,只等时间一到,就将将化为倾覆天下的巨浪! 而在这一刻到来之前,天地之间已经表露出了不祥的征兆。 还记得不久前在狷之原和龙相遇的那一日,魔的力量也曾经一度大盛,迷墙甚至出现了局部的坍塌——当他从空寂之山上下来时,隐约能感觉到有一股邪气顺着缺口逃逸,消失在云荒大陆的深处。 那一天,同时也是冰夷在巫礼的带领下秘密潜入云荒大陆,再度试图闯入迦楼罗金翅鸟的一天。当他和龙登上迦楼罗顶部,检视时那个命轮设下的封印时,发现星主设下的封印居然曾有过松动的迹象。 封印松动,迷墙坍塌,这被封在迦楼罗内的魔之力量,是否曾经外泄逃逸过?种种迹象,一直令他心里难以安定。 而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散布在天下各处的伙伴们却还是没有消息,甚至连星主都选择了沉默,这是历次大劫到时从未曾有过。 不祥的感觉在不断蔓延,令他这样经历过上百年大风大浪的人都有一些心力交瘁——当破军金色的双瞳睁开,天地为之倾覆时,他们几个人,是否能再一次扼住命运之轮,就像是过去九百年里做到的那样? 黑暗的迦楼罗内部有幽暗的光在浮动——那是地上千百颗散落的明珠。 在那些明珠中间,静静跪着一个少女,双手合十,在台阶下仰望着坐在金座上的破军——淡蓝色的薄冰覆盖着他,让他彷佛像是沉睡在深海里。九百年过去了,任凭子民日夜呼唤,他只是在黑暗的深处沉睡,依旧不曾睁开眼睛,唯有心口的封印、左臂上一明一灭的火,谕示着他并不曾真正的死去。 “破军殿下,我们漂流海外,已经等待了九百年。”星槎圣女在面纱背后低声祈祷,“请求您早日醒来,带领族人回到大地、回到故乡吧!” 彷佛回应着她的请求,忽然间黑暗里发出咔的一声响,火光猛然明亮了一下。 “破军!”星槎圣女惊喜万分地抬起头,看到金座上魔的左臂上有一处火光燃起——那是一股细小的金色火焰,居然冲破了薄冰,在破军的左手上燃了起来! 那一点火是从后土神戒上燃起,跳跃在他的无名指上。 “封印……封印松动了!天啊……”星槎圣女在黑暗里膝行着台阶往上奔去,颤抖着,想去跪下来亲吻金座上人的手——然而还没有接触到,那一点火光忽然大盛,一下子将她卷了出去! 她自小接受十巫的联席教导,也算是术法的顶尖高手,然而在这样轰然绽放的金光面前根本无法抵抗,沿着台阶滚落,昏迷在一地的珠光里。 是谁?是谁在这里么?为什么他依稀听到了一个女子的声音? 黑暗里,金座上的破军缓缓睁开了双眼。或许因为大限的迫近,他的神智开始越来越长久地回到了这个躯壳里。而奇怪的是,在这次睁开眼时,他的耳畔没有了九百年来片刻不曾远离的魔的低语——那个被封印在他身体里的破坏神,居然开始寂静了。 多么奇怪的静谧,九百年来,他的耳边无时无刻不再呼啸着那个声音,那个存在于他身体里的破坏一切、吞噬一切的黑暗力量,令他的灵魂永远不得安宁。 不过,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必须承受的。 九百年前,是他在最终放弃反抗,任凭师父将剑刺入自己心口,封印了身体里那越来越不受控制的魔物——他选择了以身作为牢笼,囚禁着那个破坏一切的魔,在迦楼罗金翅鸟里孤独地沉寂了九百年。 囚禁了魔,也囚禁了自己。 在黑暗而漫长的岁月里,他的意识逐渐模糊,肉体逐渐衰弱,许多昔年曾经为人时的记忆都开始变得遥远而淡薄……然而,他的心却始终不曾死去,一种渴盼的暗火在心底燃烧。那是一种至死不灭的希翼:期待轮回里的重聚,期待在茫茫人海里还能有一眼的交错,哪怕是转换了时空、身份和姓名,也能在瞬间认出彼此的眼睛。 九百年后,再一次在黑暗里醒来,空旷的迦楼罗里,却忽然出现了陌生的气息。 有闯入者?他坐在金座上,眼神忽然有细微的波动——那个匍匐在幽暗的明珠光华深处的女子,面纱背后的容颜居然是那么像! 可是……不,绝不是她。 被禁锢在金座上的人努力地一寸一寸抬起手,似乎是想站起来,去拂开那一层薄薄的面纱。然而刚一移动,心口的封印便传来一阵剧痛,蓝色的薄冰迅速蔓延,重新覆盖了那个被火焰燃穿的小洞。 “不要急呀……破军!”他忽然听到了那个九百年来熟悉的声音重新响起,魔在沉寂许久之后,再度浮现在他的灵魂深处,带着莫测的笑意低语,“时间还没到……不过这一次,你的愿望一定会达成。” “等着吧……很快,你就会解脱了!” 第一章 兄弟 白帝十八年十月二十六日,暮色初起。 平日喧嚣繁忙的叶城城门紧闭,东西两市均已提前结束,连通往帝都的水底御道都被关闭了,大批的军队聚集在镇国公府,将慕容氏全族关押——这一切,都因为叶城的城主、镇国公慕容隽,此刻已经成为了头号被通缉的要犯。 “禀白帅,全城都搜遍了,还是没有镇国公的下落!” 眼看日头一分分偏西,有斥候上来禀告,令元帅的眸子又黑了一分,凛然可怖——慕容隽,你犯下了逆天大罪,害死了夜来,如今却做了缩头乌龟躲起来了么? “喂,你想干什么?”琉璃看到他眼神阴沉下来,连忙上前了一步,“别乱杀人!” “九公主,快和我们回去!”珠玛眼见天色一分分暗下来,心下焦急万分,生怕白墨宸在盛怒之下把方才的赌约当了真,真的要把九公主的命也给留在这里——听说昨夜帝都里发生了大事,作为外族的卡洛蒙世家如今躲都来不及,这个丫头还真是不知好歹。 “我不回去!”琉璃却站在那一群被锁起来的男女老幼旁边不肯离开,生怕自己一走,坐在马上的那个家伙就会把这些无辜的人杀了。 慕容到底去了哪里呢?她有些担忧地想着。 今天清晨,她带着慕容隽乘坐比翼鸟,从帝都那个魔窟的大火里飞出,落在叶城北门。那时候,她还想送他回府邸里去,可慕容隽却坚持就此告辞—— “你已经靠得太近了,”他说,“小心火会烧到你身上来。” 她愣了一下:他的意思,是说自己会惹祸上身么? “烧就烧,怕什么?”她嘀咕,“刀山火海都闯出来了。” “不能再带累你了。”虽然刚经历过重大的打击,然而慕容隽的神智却还算清明,不曾乱了分寸,坚决不再让她同行,“慕容氏立刻要有灭顶之灾,你身为卡洛蒙家族的九公主,要和我保持距离,不可卷入。” “灭顶之灾?”琉璃心里咯噔了一声,“怎么了?” “放心,我不会就这么死了……还远没到结局呢。”他冷冷低笑,手指在抽搐着,上面那个细小的伤口里又有血沁出来,他顾不得冰族那边的事情,只想尽快打发了这个丫头:“快回家去,什么也不要管。接下来是我和白墨宸之间的事情——你今晚在帝都里对我的恩情一定我会记在心上,希望来日能报答。” “我才不需要你报答什么……”琉璃嘀咕着,却只是看着他的手,有些发呆——这个伤口,真的很奇怪啊……有那么重的邪气,似乎不像是割伤那么简单呢! 琉璃皱了皱眉头,恨不得把他的手扯过来看个仔细。然而慕容隽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只是迅速地跳下了比翼鸟,匆匆离开了北门城楼。奇怪的是,她注意到他并没有直接奔回镇国公府的方向。 帝都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他不立刻回家,到底是准备去干嘛? 她虽然有些担心,但也只能这样和他分道扬镳。 回到秋水苑,就看到父亲和族人早已连夜准备好了行装——广漠王也顾不得责问女儿昨天一夜去了哪儿,立刻喝令她上马车,和族人一起即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她不得不随自己在世间的唯一监护人离开,然而一路上心里却忐忑不安,觉得可能有事情就要发生。 果然,刚走到叶城门口,就看到镇国公府被白帅带兵围了起来——更奇怪的是,到了这样的关头,慕容隽却居然不在府邸里! 珠玛催促着她赶紧离开,然而这样的事,她既然遇到了,又怎能袖手旁观? “九公主……”珠玛还想劝这个不知好歹的公主。“随她吧。”忽然间,广漠王出声说了一句,也走下马车来和女儿并肩站着,“马车里不透气,我下来陪你站一会儿,一起等等镇国公。” 琉璃看了一眼这个“父亲”,忍不住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 一看到王走下了车,全部卡洛蒙族里的勇士呼啦啦地都跳了下来,将两父女围在了中间。骁骑军看到那么多全副武装的西荒战士加入了这个局面,不由得一阵紧张,个个如临大敌,刀出鞘,箭上弦,一触即发。 骏音看到这样的局面,心里越发不安,虽不便公开和白帅对立,却私下叮嘱战士们克制情绪,不要一时失控起了冲突——帝都那边的局面还没彻底平静,这边如果又和广漠王的人起了冲突,白帅无疑要腹背受敌了! 一时间,双方刀兵交错,只要一个克制不住便要演化成激烈的战斗。 白墨宸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在旁边的少女,眼神凌厉,然而彷佛知道他想要说什么,琉璃抬起头来,恨恨:“放心,他一定会来的!” “呵。你倒是相信那家伙。”白墨宸冷笑了一声,握着马缰的手青筋凸起,“那好吧,”他用一种冷淡到残酷的声音道,“我们一起等。等到酉时,如果他还没有来的话,那么……慕容氏所有人都要被扔到火里活活烧死,一个不留!” 他看了一眼琉璃,淡淡:“九公主,别忘了你和我打过赌。到时候你如果输了,就别怪我一并请君入瓮。” 白帅带兵包围镇国公府的消息不到半天便传遍了全城。然而,和这个消息相关的人却昏昏沉沉地醉在了温柔乡里,浑然不知危险已经步步逼近。 “怎么办啊……”国色楼里,老鸨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那边白帅要族灭镇国公府了,可这慕容家的大公子居然在这里醉倒得不省人事了! “算了,还是把他交给白帅吧?”老鸨只犹豫了片刻,便下了决心。 “可是……”天香扭着身子,坐在榻边看着大醉的人,有些犹豫:“逸公子好歹也是老恩客,这些年来洒了多少钱在这楼里?”她嘀咕着,有些于心不忍,“如今外头一个不好,妈妈就要把他给卖了,也未免太无情了吧?” “没奈何,”老鸨叹了口气,“我们这些青楼女子是蝼蚁草芥一样的命,哪里敢和那些有钱有势的贵人作对?小妮子你可别犯糊涂——今日包庇了他,说不定被灭门的就是我们国色楼了!” 天香本来是个没多少见识的女子,吃了这一吓,顿时也不敢再多说话了。只能任凭老鸨开门出去,吩咐了小厮去给白帅通风报信,自己看着榻上醉醺醺的贵公子暗自垂泪。 毕竟还年轻,刚入这个行当不到一年,她的心还是软的。慕容逸是她的第一个男人,这个世家公子就算对自己没有真正的爱意,至少也在自己身上挥霍了那么多金钱,如今要把他推入死地,她的心里不能说没有一丝波折。 难道……真的让嬷嬷就这样去叫人来把慕容大公子卖了? 天香看着沉睡的人,挣扎了良久,刚伸出纤纤十指去推了他一下,想把他叫醒让他快逃,忽然间只听到背后的窗户响了一声。 “谁?”外面形势紧张,她已经如惊弓之鸟。 然而,还没有回过头,只觉得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对不住了,”悄然出现在房里的是一个和慕容逸差不多年纪的年轻公子,满身风尘,面色疲惫地看着昏过去的女子,叹了口气,“真是没想到你一个身为妓家,居然还有这等善心……也算是难得了。” 夕阳西下,晚霞如血。外面都是士兵,全城都在搜捕——然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镇国公慕容隽,却居然这个时候出现在了这里! 慕容隽看着榻上酒醉酣睡的兄长,眼神微微一变,对着一边的北阙尘点了点头,家臣心知肚明,便立刻带着昏迷的天香退了出去。 国色楼里一片寂静,只有浓香和酒气弥漫,充满了醉生梦死的味道。 外面都已经这样危机了,他的兄长却还是自顾自在这里酣睡。慕容隽默不作声地叹了口气——逸,已经在这样的气息里浸泡了十几年了吧?昔年那个轻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兄长早已不复存在。如今他沉迷酒色,已经把自己糟蹋成了这个样子。 慕容隽俯下身去把大醉的人提了起来,用力摇晃:“哥……哥!快醒醒!” 然而慕容逸醉得狠了,只是咕哝了几声,继续鼾声如雷。慕容隽看着烂醉如泥的兄长,眼神一冷,忽地一松手——“啪”的一声,慕容逸直直摔在了地上,身体先是在硬木的案几上重重磕了一下,然后又落在了地上,后脑着地。 那一瞬,剧痛终于让醉酒的人醒过来了,慕容逸嘴里嘟囔骂了一声,醉醺醺地动了一动,睁开了眼睛来,眼神却游离。 “起来!”慕容隽一把将他提了起来,“跟我走!” “是……是你?你想干……干什么?”慕容逸朦朦胧胧看到是弟弟在面前,却懒得动上一动,大着舌头,“怎……怎么跑来这里了,镇国公大人?我……我又不和你争什么,找……找个粉头取乐,你……你也要管么?”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了他脸上,把半梦半醒的人彻底打醒。 “等你一觉睡醒,慕容家都要死了!”慕容隽厉声,“死绝了!” 他一贯是个温文尔雅的人,甚少有这样激动凌厉的语气。慕容逸全身一个激灵,猛地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兄弟:“你说什么?” “自己来看!”慕容隽拖着兄长一直到了窗边,抬起手指给他看镇国公府的方向——那里,赫然有密密麻麻的士兵包围着巍峨的府邸,水泄不通,府里一片慌乱,隐约听得到里面传来妇孺老幼的哭喊声。 “那里面有我们的叔伯婶娘,大小上百口人,还有嫂子……你的妻子。”慕容隽低声,“哥,你就准备在这里看着他们死么?!” “这……这是怎么回事?”慕容逸算是彻底清醒了,“骁骑军?” “白墨宸下了灭族令。”慕容隽脸色苍白,“日落行刑。” “什么!”慕容逸一震,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脱口而出,“不,不可能……我们慕容氏有祖传的丹书铁券!开国的光华皇帝有遗命,就算我们慕容氏犯了滔天的大罪,也不可以株连九族!” “是。”慕容隽咬牙,“但现在白墨宸管不了这些了。” “你……你干了什么?竟然要让慕容氏落到这样的境地!”慕容逸回过头,一把抓住了弟弟的领口,“你干了什么?白墨宸……白墨宸和我们哪来这样的深仇大恨?!” 任凭对方推搡着,慕容隽脸色死去一样苍白,沉默着,许久才道:“是我的错。是我连累了族人——但现在多说这些毫无涌出,我来找你,是希望在这样的时候我们能兄弟同心,挽救家族于危难。” “兄弟同心?”慕容逸怔了一怔,忽地大笑起来,“从小到大,我们什么时候‘同’过心?——你害得我还不够么?当初是谁在族人里散布谣言,不停诋毁中伤我,是谁把我的私情密告给父亲让他棒打鸳鸯,是谁令我母亲背负了善妒的恶名?!” 在这一连串的叱问里,慕容隽无话可答。 他看着满身酒气的兄长,眼神里掠过一丝的愧疚,低声,“是。当初是我不择手段——这一切都是我的不对,也并不奢求你今日能原谅。” “你认错了?隽?”慕容逸定定看着他,忽地苦笑,“你居然也会低头认错?” “无论我认不认,但从一开始,我心里就知道那是错的。”慕容隽却抬头和他对视,眼神里慢慢露出一丝痛苦,淡淡,“只是我不得不那么做而已……你是嫡长子,不会知道像我这样的庶出外室孩子一旦对家主的位置发起了挑战,如果失败,又会有什么结果。” 顿了顿,他一字一字:“我一定要赢。否则,就是死。” “赢,或者死?”慕容逸不出声地吸了一口气,彷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弟弟一样看着他,喃喃,“这是君子之表,狼子之心的人啊,弟弟……在你的人生里,从没有退让或者无争这些词么?——所以你夺走了权位不算,还毁掉了我整个人生?” “对不起。”慕容隽低声,“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但我们毕竟是兄弟。” “对不起?我们的兄弟之情,也只不过到十岁那年为止……”慕容逸满身酒气,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你对我做了那些事,我却不想报复你——因为你已经代表了整个家族的利益,如果要报复你,就等于报复整个慕容氏。我不能这么做。” 慕容隽低声:“我知道你比我宽容。” “宽容?”慕容逸苦笑,“木已成舟,我不知道报复还有什么意义。其实我也明白,从小你就什么都比我优秀……功课也好,权谋也好,处事也好,样样都比我强十倍——你远比我更适合当城主,慕容氏应由你来重振家声。”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一把抓住了弟弟的衣襟,厉声:“但是,今日又是什么局面?你……你做了什么,怎么将慕容家推到了这种地步?!” 慕容隽任凭他怒斥,没有一句话可以回答。 要怎样才能对这个只知道醇酒美人的哥哥解释这十年来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如今地步的呢?时势逼人,诸方逼迫,不在其位不知其艰难……他有千百种的理由。可是,到了如今,这一切的话语又是如何的苍白无力。 “都是我的错。”他只是低声,“如今只有你能出面救他们了。” “救他们?”慕容逸怔了一下,忍不住苦笑,“连你都做不到的事,我能做到?我已经是一个废人了……” “不!”慕容隽忽然开口,“此刻你若是不站出来,传承九百年的慕容氏就完了!” “昔年你夺去了镇国公之位,今日却要我作为嫡长子站出来?哈!”慕容逸怆然大笑,满身酒气地推开门,走下楼去,“好,既然你要我‘站出来’,那我就如你所愿!我回镇国公府去自首,和他们死在一起!这是目下我唯一能做的——你可满意?” “不!不要贸然去,先听我说!”慕容隽抢先一步,握紧了兄长的肩膀,眼神灼灼,“如今只有你能救他们了……按我说的去做,一定能救他们!” “什么?”慕容逸回头看到弟弟的眸子,忽然间静了一静。 那样的眼神,猎猎如火,却深如不见底的海——隽从小就是极聪明且有城府的孩子,每次他有这样的眼神,就显示着他对某件棘手的事已经胜券在握。宛如十年前的那个黑夜里,他带着人将自己抓回府去的时候一样。 那一刻,他在隽的眼里知道,自己的所有终将尽归其手。 “你……要我怎么做?”顿了顿,他用干涩的嗓子低声问,“真的可以救他们?” “是。”慕容隽侧过头,在兄长的耳边低低说了几句什么。慕容逸听着,脸色忽然一变,不敢相信地看着他:“这……这是真的?” “真的。”慕容隽语气平静。 “不……不,”慕容逸喃喃,“不可能!她……” “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就在今晨。”慕容隽低声,紧握着兄长的肩膀,“所以如今慕容氏一族的安危就要拜托你了……除了你,别人再也难办到。” 慕容逸身子微微晃了一下,脸上有悲欣交集的复杂表情。 “那你呢?”他忽然问了一句,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弟弟,语气不知不觉变得带了一丝讥讽,“你推着我出面顶缸去救族人,自己却准备置身事外地逃跑么?” 慕容隽苦笑:“原来在你眼里,我一直是这种人么?”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抬起了手,放到了兄弟面前。慕容逸一眼看到,忍不住失声惊呼——他手上那一个原本只是微小的创口,不知何时已经迅速扩大了,整个掌心一片黑气,彷佛死人的手,冰冷而诡异。奇怪的是溃烂的地方却不见血,就像是一个窟窿一般,在慢慢地被看不见的力量撕裂。 “这是……”慕容逸低声,看了一眼兄弟。 “这是来自于冰族元老院十巫的诅咒,无法可解。”慕容隽咬着牙,“你以为我赌上的只有慕容家么?我当然也赌上了自己的命!” “……”慕容逸怔怔地看着弟弟,说不出话来——冰族元老院?从什么时候开始,弟弟居然胆大妄为到了和海外冰夷勾结的地步! “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事啊,隽!”他忍不住低声叫了起来,一把将他推了个踉跄,“为了你自己的野心,整个慕容家都会被你害死!” “我不是为了自己的野心才去冒险的!”慕容隽冷冷地截断了他,“我是为了中州人的未来,才赌上了这一切。” “中州人的未来?”慕容逸不敢相信地看着他,愤怒而激动,“可如今中州人的命运就要毁在你手上了!为什么你放着好好的城主你不当,偏要去做这些犯上作乱掉脑袋灭九族的事情!——你非要连累所有人么?” “到底是为什么?”慕容隽忽地冷笑了起来,“为了自由——或者说,是为了让我们中州人能平等地生活在云荒这一片天和地之间。” “自由?平等?”慕容逸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怔地重复了一遍。 “怎么?”慕容隽看着哥哥,“从我嘴里说出这两个词,很可笑么?” 慕容逸看着锦衣玉带的贵公子,无法理解地喃喃:“难道你现在不自由么?你是高高在上的叶城城主,连藩王都要对你礼让三分,在领地里几乎可以随心所欲,要什么有什么!还要什么自由,平等?” “……”慕容隽看着哥哥,眼神悲凉,忽然间再也忍不住地大笑起来,“哈哈哈!” “你笑什么?”慕容逸低喝。 “我是笑别人也罢了,为什么连你都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你眼里只有自己那点不幸的爱情,还是因为醉生梦死的生活过多了?”慕容隽笑容苦涩,看着他,“哥哥,你真的觉得在这片土地上,我们生活得有自由,有尊严么?和那些空桑人平等么?——别自欺欺人了!” “……”慕容逸没想到他会忽地说出这一番话来,不由得语塞。 “几百年前,我们中州人为了生存,不远千里迁徙到云荒,勤苦劳作,积累财富,奉公守法——可那些空桑人又是怎么对待我们的?十二律断绝了我们所有生路,歧视和掠夺处处都在!”慕容隽咬着牙,语气却越来越激越,“这几年来,连我这个城主都当得如履薄冰,受尽了藩王贵族的逼迫和欺辱,普通百姓又怎能有立足之地!再这样下去,不出一百年,中州人就要从云荒上被彻底消灭和驱逐了!” “你,想看到中州人逐步沦为以前的鲛人奴隶那样的卑贱存在么!” 慕容逸看着弟弟,一瞬间似乎被他的气势压倒了。 “鲛人奴隶?不至于吧……毕竟几百年都这样过下来了,也没有活不下去过……”许久,他才喃喃,“这里是空桑人的云荒,中州人寄人篱下,还能如何?” “那就把它变成我们中州人的云荒!”慕容隽咬牙,一字一句,“只有在属于自己的家园里,才能让我们的孩子世代地生活下去,不被任何人欺凌!” 慕容逸一惊,抬起头看着弟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样的话,从来没有人敢于说出口,然而,他却说了! “知道么?在十七岁第一次遇到堇然的时候,我就曾经告诉过她我的这个梦想……不,应该说,那是我们共同的梦想。我永远不能忘记那时候她站在码头上,用手指着叶城,给我描画未来梦想天堂的样子,”慕容隽喃喃,“但那个时候的我还是太天真,太自负,不知道实现这个梦到底有多难……难到、居然要出卖一切来换取,包括堇然的爱和生命。” 年轻的城主眼里燃烧着一种暗火,炽热而不顾一切,令他几乎不敢对视。 慕容逸转开头去,叹了口气:“隽,这就是我们的不同……我没有你这样的勇气和胆魄。我也不敢拿全族、全中州人的命运去赌博。” “是的,”慕容隽看着她,忽然不留情面地开口,“正因为‘不敢’,所以在十年前你才会失去继承人的位置和至爱的女人!” “……”慕容逸如遇雷击,脸色瞬地苍白。 “所以,不要再第二次退缩了,哥哥!”慕容隽看着他,语气低而深,“上一次你输给了我,就已经失去了那么多东西。如果这次再来一回,你将真正一无所有!” 酒色多年的慕容家长公子站在青楼上,定定看着弟弟,说不出话来。 许久许久,他重重点了点头。“我答应你,”他一字一句,“我这就回到镇国公府,按照你说的去做。” 慕容隽长长松了口气,身体忽然晃了一下,差点跌倒。 “你怎么了?”慕容逸连忙扶住他,“脸色太差了!” “呵呵,和你说过,我就要死了啊……”慕容隽看着自己已经快要变成漆黑的右手,冷笑,“白墨宸要的只是我的命,本来送给他也无妨。但是,我们要对付的何止是白墨宸而已?——我搞砸了这件事,那边的冰族还少不得要去给一个交代。” “……”慕容逸只觉得头绪繁多,心乱如麻,“冰族?” “哈,我天真的哥哥,你真的是除了醇酒美人什么都不知道……这些年来如果没有冰族,我们慕容氏早就要被空桑人巧取豪夺到破产了么?”慕容隽喃喃,“是的,我几年前开始就和他们做了一笔买卖——我收了他们的钱,卖了这个国家。怎么样,想不到吧?” “……”慕容逸说不出话来,定定看着这个弟弟。 那一瞬,沉醉了多年的他才从朦胧的醉眼里第一次发现眼前这个世界是如此清晰而残酷。沉默了片刻,他低声问:“他们……会杀你么?” “不知道,或许会,或许不会,”慕容隽摇头,“但我必须去。” 慕容逸看着弟弟苍白的脸,忽然发现隽居然瘦了那么多。这几年的城主生涯,表面上看似风光无比,其实内底里他也承受了很多吧?他本该是憎恨这个弟弟的,然而这一刻,两人之间却似乎又达成了微妙的原谅。 “今天一别之后,你就当我这个弟弟死了吧!”慕容隽低声道,“去承袭镇国公的位置,对外宣称我已经暴毙。去接过一切的权力,不要有丝毫的犹豫——抱歉,哥哥,慕容家这个千斤重担可能要轮到你来挑了。” 这是托孤的语气,令慕容逸震了一下,不由得追问:“那你准备……” “我?我没有其它退路了,只能做一个彻底的叛国者,”慕容隽摊开了手,微微苦笑,“如果冰族人没有因为这次的失败而杀我,那我就会不惜一切地帮助他们击败白墨宸,夺取这个云荒!” 慕容逸说不出话来。沉默了片刻,低声:“你可以逃啊,隽!云荒那么大,为什么不离开叶城、离开帝都,去隐姓埋名地过完这一生,而非要做一个危险的叛国者呢?!” “是啊,苟活太容易了……可是,那不是我慕容隽想要的人生。”年轻的城主冷笑起来,一掌重重地拍在哥哥的肩膀上,低声一字一句,“听我说,哥哥。本来这一次我想直接夺得云荒的控制权,可是我失败了——为了慕容氏,或者说整个中州人的命运,接下来我们两兄弟最好各为其主。这样,无论最后是谁赢得了这个天下,我们慕容氏都将屹立不倒!” “……”没料到弟弟会说出这样深远的打算来,慕容逸一时间无法回答。 “时间不多,我要和你在这里告别了,”他叹了口气,转身,“放手去做吧!忘了我还活着——就当这个弟弟已经死了,就当我们兄弟之情从此断绝。直到最后一刻我们重逢。” “到最后,如果是空桑人赢了,那么就请你杀了我这个叛国者,用我的头颅去向空桑人邀功,换取对慕容氏、对中州人有利的东西。反过来,如果冰族赢了,我也会如此对待你。” 他的语调冷静而残忍,令慕容逸微微颤栗了一下。 那一刻,他才真正地相信,眼前这个弟弟身上流着先祖的血。他,的确是在为了慕容氏、乃至中州人的未来,做了一场不顾性命的豪赌! 出神时,慕容隽松开了放在他肩膀上的手,低哑地说:“好了,该说的我都说完了,就不多留了。白帅日落之前就要动手,我已经秘密派人从府里准备好了这些……”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盒子:“都交给你吧。” 慕容逸强自忍住了询问那是什么的冲动,只是点了点头——是的,事到如今,他也不怕隽再利用自己一次了。慕容家的生死存亡在此一举,自己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呢?最多也不过是和所有家人死在一起罢了! “如今四大家臣已经四折其三,唯有北宫尚在,我已经吩咐他向你效忠。”慕容隽叹了口气,再度低声,“对于这十几年来明里暗里对你做过的所有事,我要说一句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好弟弟,请……请你原谅我。” 这样的语气,几乎从未在这个深谋远虑的人嘴里听过,慕容逸不由得微微一怔。 然而慕容隽侧头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忽地道:“你该去了。” 不等慕容逸说什么,他俯过身来,用力地拥抱了一下兄弟的肩膀,然后头也不回地跳出了窗外。窗外有人在檐下伏着,看到他出来,便立刻带着他消失在暮色里。慕容逸定定地看着那些背影,心里无比失落和茫然——在遥远得几乎记不起了的童年,他和这个弟弟之间也曾经有过真正的手足之情,然而,一切都终止于他们知道权欲是什么的那一刻。 直到今日,他才真正了解了那个令他憎恨的弟弟的另一面。 可是,就在今日,他们两兄弟便要永远地分道扬镳。 当老鸨带着人返回的时候,看到那个满身酒气的慕容家大公子居然已经醒了,自行下了楼,踉跄地走出门来,朝着镇国公府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呀……”纵然是良薄妓家也忍不住怔了怔,老鸨嘀咕着,“没想到这个还是个有担当的男人,居然自行回去投案了!” 蓬头乱发的天香从昏迷中醒来,发了疯一样的追出来,却只看到了那个满身酒痕的孤独背影。她的嘴唇颤抖着,想要喊一声,却终究不敢。他就这样孤身一人走了,走向了那一座黑沉沉、深不见底的深宅大院。 她看着看着,忽然间捂着脸哭了起来。 “披头散发的哭什么丧!”老鸨看着自己的摇钱树,声音立刻冷了,“慕容家靠不住了,前面正好来了藩王的子侄,还不打扮一下去接待?” 慕容隽在阴影里站住身,回望着兄长奔赴镇国公府的背影,眼神也是复杂而悲凉——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杀局里,他本来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联合各方势力,剑指帝都,意图直接夺得云荒的控制权,然而最后功亏一篑,竟落入了这样被动的局面。 药膳司的那一场大火,本来应该成为他们这一方胜利的最终篇章。 那时候,家臣们不惜违背他的命令,将失去控制的少主死死按在大雨里,不让他靠近半分。那些人在对他说,主人,你要冷静,这是最后分出胜负的时刻,容不得丝毫软弱和感情用事——这场火必须燃尽一切,白墨宸也必须死! 只有这样,这一局才算是完美收官。 他只能眼看着火焰在眼前熊熊燃烧,烧死他的政敌,同时,也焚烧了他这一生最爱的人。在大火里,他几乎能听到恶魔低低的笑声——是的,在他眼前进行的是一场血淋淋的祭献……如果他要拿到梦想的一切,那么,就要眼睁睁地看着最重要的东西在面前燃为灰烬! 那一刻地狱般的折磨,在他的感知中,几乎漫长如恒久。 然而,当火焰熄灭,白墨宸毫发无损地出现在废墟里时,一切计划都成为泡影了。 和所有的人一样,他在清晨冷雨里定定看着最后的结果,忽然觉得全身发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可能!那个男人……居然活着?在那样的大火里,堇然都已经成为枯骨飞灰,可是,他却还完好无损地活着?他为什么会活着! 这是天意么?还是…… 他颓然将手覆盖在脸上,说不出话来。 想到这里的时候,耳边传来了北阙尘的声音:“城主,现在是不是要去见冰族的使者了?都铎说,那些人在螺舟里已经等不及了。” “等不及要我的命么?”慕容隽冷笑了一声,“就再让他们等两个时辰吧。” “可是……”北阙有些为难。 “可是什么?反正我现在也不怕那些冰夷了。还有一些事情必须处理。”慕容隽蹙眉,“在白墨宸的人包围镇国公府之前,库里剩下的黄金都已经全部运出来了么?” “是。”北阙低声,“已经按照公子的吩咐从地道里秘密运出来了,没有落到骁骑军手里——属下粗粗计算了下,一共还有八十石左右。” “不到一半了,”慕容隽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这次用掉了那么多黄金,最后却什么也没有做成,反而让我自己也暴露了,沧流元老院会暴怒吧?” “……”北阙顿了顿,道,“属下愿陪城主去见冰族人,如果他们真的要对主人不利,属下……” “不必了,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慕容隽转头看着他,一字一句地交代,“你要留下来辅佐我那个怯懦的哥哥——从此后他就是镇国公府的主人了,四大家臣里唯有你幸存,你要像效忠于我一样效忠于他,知道么?” “是。”北阙咬牙回答,眼眶却有些红了。 “哭哭啼啼,没出息。”慕容隽看着这个自幼一起长大的家臣,拍了拍他的肩膀,“走!我们跟着去镇国公府,看看下面的热闹!” 云荒的冬日,白昼短暂,不到酉时天便黑了。 当最后一丝日光消失的时候,白墨宸坐在马上,冷冷地斜觑了一眼脚下的人群——慕容府的人看到白帅这样的眼神,个个噤若寒蝉,有些胆小的便已经放声大哭起来。 骁骑军统领骏音心里知道不好,生怕等一下真的要下狠手,连忙想找白帅的心腹幕僚穆星北商议。然而那个青衣谋士在看到被割舌的天官苍华之后,居然不知道去了哪里。 “糟糕。”骏音顿足,看着前厅地下黑压压那一大群妇孺老幼,急速想着方法。 昨夜帝都禁宫里到底发生了怎样的事情,他还不曾来得及细问。在他带兵杀入帝都的时候,禁宫里已经血腥遍地,经历了数场杀戮。药膳司大火如山,吞噬了所有——然而万幸的是,当那场大火熄灭后,白帅居然奇迹般地从火窟里幸免于难。 不过,在那个瞬间看到墨宸的表情,他就觉得有一股冷意从脊背升起。那是恨不能食其肉喝其血、非杀之而后快的黑暗眼神,充满了仇恨、恶毒和杀戮气息——从来不曾在这个熟悉的同僚身上看到过。 难道……卷入那一场政变的人里有慕容隽?或者说,殷夜来的死和那个人有关?否则现在为什么他会带兵包围了镇国公府? “点火!”正在揣测,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声低喝,骏音霍地回头。 白墨宸坐在马上,用右手压着左臂手肘处,似乎那里有伤口在痛,脸色越见阴沉。在夜幕降临的一刻,他断然挥手,语气狠厉:“好,既然慕容隽做了缩头乌龟,那么,少不得就要让他的族人来顶罪了——来人!” “是!”左右一声应答,如狼似虎的战士们齐刷刷站了出来。庭中那些男女老幼爆发出了一阵哭喊,拼命地挣扎着,一时间混乱不堪。 “墨宸,要三思啊!”骏音连忙阻拦,却被一手推开。 “骁骑军听令!”白墨宸举起了手,将一物在掌心里摊开——那是一枚青铜错金的虎符,左右合璧,完整无缺,象征着整个云荒上的军权所在。这枚虎符经历了昨夜的大火,已经被熏得有些黑了,然而在看到它的时候,骏音还是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单膝跪地。 是的,他是军人,只能服从元帅的命令。 “以十人为一组,把慕容氏满门都给我推到火里烧死!”白墨宸手握虎符,冷冷地凝望着镇国公府的大门口,一字一句下令,“除非慕容隽出现,不得中止行刑!” “是!”军令如山,立刻有士兵上前动手。 “住手!”一个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暮色里,只见一个少女从侧面跳出,拦在了白墨宸的马头前,“你还要来真的啊?这里那么多人,你都要杀?” 然而马上的元帅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淡淡:“对,差点把你给忘了——来人,把这位九公主也一并给我绑到火上去!” “谁敢?”广漠王大喝一声,率众冲上。 来自西荒的卡洛蒙家族,身体里留着盗宝者悍勇无畏的血,这次他们来叶城虽不过是观潮兼见驾,只带了两百人随行,然而这些大漠上的男儿个个是百里挑一的勇士,一听到王的命令,个个唰的拔刀出鞘,将琉璃护在了中间,和骁骑军对峙。 “墨宸!你想做什么?”骏音连忙对挚友低声耳语,“广漠王不好惹,你该不会真的想把他的独生女儿烧死吧?这样的话,我们就要四面树敌了!” “是她自己和我打的赌,”白墨宸用鞭梢指着琉璃,冷冷,“愿赌服输。” “慕容一定会来的,”琉璃强调,似是说服对方,又似是说服自己,“一定!” “哈……”白墨宸笑了起来,握紧了刀柄,眼神森冷,“到了现在,你还相信那家伙?!夜来都被他活活烧死了,他还会顾及这些不关痛痒的人?做梦吧!” “他不是这样的人!”琉璃抗声,“他一定也不希望殷仙子被烧死!” 听到那个名字,白墨宸的眼神瞬地变冷,眼里有一股暗色迅速地蔓延上来,琉璃不由得略微颤抖了下,避开了视线。是的。这个人身上有一股奇特而可怕的力量……这种力量,竟然连来自于隐族的她都深感畏惧。 “是么?”白墨宸咬着牙,一字一句,“正因为你这么想,所以你的结局,也是像夜来一样被活活烧死!” “他一定会来的!”琉璃转过头,一直看着镇国公府的大门,大声道——然而暮色里,门口空空荡荡,只能看到那一对石狮趴在那里。眼看着日光一分分地消失了,然而那个人还是没有出现。少女的神色渐渐地变了,明亮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还不死心么?”白墨宸冷冷。 琉璃回过头看着他,忽然大声道:“你以为我害怕么?”她推开父亲和卡洛蒙家族的战士,直走过去,抬起头和那个军人对视:“愿赌服输,我当然不会逃!” “阿九!”广漠王吃了一惊。虽然知道这个女儿一向天不怕地不怕,但也未曾料到她居然真的在这个当儿上和白墨宸叫板,连忙想拉她回来,然而琉璃一甩手,继续看着白墨宸,道:“不过,你烧了我,就不许再烧这些人了!” “……”她的眼神明澈,令白墨宸居然微微迟疑了一下。他捂着左臂的断处,感觉那种灼热的感觉还在继续,杀意在胸中如潮汹涌,不由得蹙眉,冷冷:“他们都是慕容氏的人,族长犯下如此重罪,他们是九族之内,自然也该连坐。” “灭九族?你太过分了吧!”琉璃愤然看着马上的军人,眼神却忽地一改,脱口道,“奇怪!你……你的身上有什么东西?” 白墨宸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护住了左手手肘。 昨夜大火里的那一幕遥远如幻象,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否听到过那个声音,又是否许下过诺言——然而被斩断的手臂完好如初却是事实。他,是否曾经真的做过某种交换?——每一念及此,那种烦躁愤怒就呼啸卷来,顿时令他不能思考。 琉璃越看越心惊,不由得伸出手:“让我看看?” 白墨宸自然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听这样一个小丫头的话,看了她一眼,指了指垒得有两人高的柴堆,冷然:“好!如果你肯自己上去受火刑,那么我答应你就让这些人多活一天!” “好!”琉璃居然脱口应允,毫无畏惧。 “阿九!”广漠王大惊失色。 “父王……”琉璃却在后面偷偷拉着他的衣襟,不住递眼色。广漠王怔了一怔,却听女儿在后面轻声道:“没事的。”那一瞬,广漠王半边铜面具后的眼里掠过一丝震惊和领悟,下意识地松开了手,看了一眼她脖子里挂着的那块古玉,喃喃:“难道你……” “是呀!”琉璃对着他偷偷眨了眨眼睛,“别担心,反正时间也快到了。” “你要在大庭广众之下那么做么?”广漠王看到她脖子里的那块古玉的双翼眼见就要完全分离,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却依旧有些不快,“还是别这样了,若是闹大了,我估计帝都白塔上的祭司都会被惊动。” “白塔上的女祭司已经死了,”琉璃低声嘀咕,说出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秘密,又道,“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白帅把慕容家的人全部杀光么?” “……”广漠王迟疑了一下,不再阻拦,只是低声:“自己小心些。” “嗯!”琉璃听到他终于同意,欢喜地笑了一声,从他身边走出去,对着白墨宸大声道:“卡洛蒙家的女儿,大漠上的白鹰,当然说话算话,愿赌服输!”她甩开了父亲,在众目睽睽之下灵活地一跃上了柴堆,在最高处站定,挑衅似地说:“来啊!点火!” 白墨宸定定地看了她一瞬,那一刻,他眼里有一丝动容——这个少女的眼眸明亮而无所畏惧,映照着暮色,似乎有一种纯净的光华。 那一刻,他充满了杀戮和憎恨的心似乎静了一静。 然而只是一瞬的犹豫,左手上的剧痛又开始蔓延,从手肘辐射向肩膀和肋骨,让他不能呼吸。“别忘记她是怎么死的!”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喊着,昨夜的一幕幕再眼前回闪。 “我不想死在看不见你的地方。”她曾经对他那么说,用尽了最后的力气。那是一生骄傲、宁折不弯的女子隔了十年漫长的岁月,第一次用这样柔软和依赖的眼神望着自己,吐露真正的心意。那一刻,他觉得自己骤然拥有了整个世界。 然而,那一场火把一切化为乌有。 他记得她在最后一刻奔向自己,穿过烈火和掉落的木石,毫无畏惧。他却眼睁睁地看着虚弱到极点的她被坠落的大梁砸中,拦腰压住——烟火和巨木隔绝了他们的视线,他知道她正在身侧不远处一分分地死去,然而用尽全力,却也无法触及,甚至再也无法看到彼此生命最终的样子。 ——只是咫尺之隔。她,毕竟还是死在了看不见他的地方! 那种感觉令他痛苦得几乎发狂,此生此世都不会忘记! 回忆在眼前一幕幕闪现,引起了剧痛,仇恨如疯狂的藤蔓在心底蔓延。白墨宸的眼睛瞬地变成了没有光的黑色,没有一丝犹豫,只是一挥手,左右的人立刻上去抓住了琉璃。 “烧死她。”他开口道,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 烧死这个女孩……烧死所有和慕容隽有牵连的人!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血缘牵扯,哪怕只是名分上的关联,无论杀多少人,只要能加诸分毫痛苦于那个人身上,对他而言,都是不惜一切渴望的报复手段! 悲哀,愤怒,憎恨,这一切酿成了毒酒,他却饮鸩般甘之如饴。 看到琉璃被拖走,卡洛蒙世家的大漠勇士们发出了一声呼喊,齐齐拔刀,想要抢身过来救出公主,然而广漠王却竖起手摆了摆,阻止了下属的冲动。“让她去。”父亲轻声看着火堆上的女儿,唇角露出一丝莫测的表情。 “王!”铜宫的勇士们发出了大喊。 “大漠的儿女,言出必行,”他站在那里,看着骁骑军应声上去点燃火堆,铜面具后的眼神复杂而沉静,“阿九自己愿赌服输,就让她去实践诺言吧。” “王……王!您……怎么能这样说?!”珠玛说不出话来,忍不住哭得全身哆嗦——王不是一向最钟爱这个独生女儿么?如今居然怎么忍心眼睁睁看着她被烧死! “哥哥!”一辆马车的帘子掀起,一个头上裹着布巾的产妇踉跄着滚落下来,哭喊,“快,快拦住他们!别让他们烧死阿九——求你了……哥哥!” “唉,”广漠王看到刚生产完的翡丽公主,叹了口气,不知道怎么解释,只道,“你快回车上去吧!刚生完孩子的女人不能受风寒——” “不!”翡丽脸色蜡黄,却死死不肯松手,“你不能让他们烧死阿九!” 然而话音刚落,只听蓬的一声,火光猛然涌起! 白墨宸手下的士兵已经将琉璃推到了庭院里高达一丈的柴堆上,拿出锁链将她的双手捆在背后,一等令下,便纷纷将手里的火把投入其中——火舌迅速地顺着干燥的木材蔓延,轰然烧了起来! “阿九!”翡丽公主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不顾一切地想要冲过去,然而却被兄长一把拦住,强行拖回了马车上。产后的女子身体本来就极其衰弱,情绪激动之下便昏了过去。 广漠王凝望着那一团熊熊燃烧的火,叹了口气。 又是火刑……眼前的这一切,让人彷佛恍然回到了十几年前看到若衣的时候。那一年,当他们两兄弟不顾一切地冲入火里去救人的时候,那个被捆绑的女子在火里却安然无恙。火焰灼烤着他们两兄弟的血肉,然而,她却在火海里微笑——那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美丽笑容,令人九死不悔。 “点火!”一声令下,暮色中,烈火熊熊燃起,迅速地从柴堆的底下蔓延上去,如同一朵红色的莲花将顶端的少女合拢包围。然而琉璃不退不让,只是站在那里看着炽热的火舌舔舐上了她的裙角,眼眸里居然隐约露出雀跃的光,就像一个玩火的孩子。 当火舌舔舐到她的时候,仿佛碰到了什么,火光呼啦一声大盛,从下往上烧去,瞬地裹住了整个人,顷刻间便已经看不清那个少女的身影。 庭中被锁链锁住的慕容族人发出了低低的惊呼,恐惧地看着火堆上的被活活焚烧的人,交换着不可思议的眼神——这个少女,和他们慕容氏非亲非故,甚至几次三番退了婚约,令镇国公府大伤颜面。可是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候,她居然肯为他们赴汤蹈火?! “王!”卡洛蒙家族的勇士再也忍不住,往前冲了一步。 “没事。”广漠王只是看着火里的人影,眼神有些恍惚,竟一动不动。 “九公主就要被他们烧死了!王!”大漠里的都是血性男儿,岂能忍受这样眼睁睁的羞辱?虽然广漠王没有下令,铜宫的侍从们却不约而同地往火堆上冲过去,不顾一切地想要把公主从大火里救出来——白墨宸微微一挥手,骁骑军的长刀也铮然出鞘,紧紧地逼住了那一些沙漠上来的人。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门外忽地传来一阵骚动,有一行人往内走了进来,听到有人一路直着嗓子大喊:“停手,停手!我……我回来了!别、别杀了!” 白墨宸霍然一惊,回头看向来处。 怎么?难道,慕容隽终于是来了么?他的嘴唇抿紧了一下,眼神深暗。 听到那声音,骏音也松了一口气。慕容隽自行来投案那就最好了,给了双方一个台阶下。不然如果真的在这里把慕容氏几百口人都杀了,也实在忒不像样了,只怕要激起朝野哗变。 “城主!是城主回来了?!”听到门外的喊声,绝境里的慕容氏个个眼睛放光,灰败的脸上恢复了生气,相互惊喜地低语——是的,镇国公虽然年轻,但待人处事沉稳老练,遇事不惊慌有担当,备受各方推许,在这样紧急关头断无一走了之的事。 果然,浓重的暮色里,只见一个男子从镇国公府外踉跄而来,跌跌撞撞地一下子撞在了白墨宸的马头上,满身酒气地挥舞着双手:“我来了……哈,我来了!” “慕容逸?”骏音看清了来人,失声。 ——这个来者不是镇国公慕容隽,而是他的长兄慕容逸! “你?”白墨宸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个醉鬼,眼里露出了一丝怒意,“你来有什么用!” 眼看来的人不是镇国公,庭中被锁住的人齐齐发出了一声哀叹,几个脆弱一些的干脆哭了出来,咒骂着慕容隽的绝情绝义。慕容逸却看着白墨宸,嘀咕:“我……我才是慕容家的嫡长子,怎么没有用?” “你要替慕容隽死么?”白墨宸的眼色更加阴沉。 “不!”慕容逸忽地拔高了声音,叫骂,“我……我为什么要替他死?镇国公的位置本来应该是我的!是他用卑鄙阴险的手段,夺了我的位置!我才是嫡长子……我才是!” “……”白墨宸看着他,不作声。 中州人固守长幼有序的规矩,慕容老城主昔年因为偏爱庶出的幼子,不惜废长立幼,这在当时也是轰动一时的事情,他不是没有耳闻。然而,白墨宸只是冷笑了一声:“既然慕容隽没来抵罪——左右,一起拿下!” 骁骑军一声应合,冲过来扭住了慕容逸的双臂。 “把他给我推入火堆,一并烧了!”白墨宸毫不容情,抬眼看了看那一堆已经烧得如同通天之塔的猛烈火焰,忽然间,眼神微微一变——火焰燃烧得出乎意料的猛烈,已经把火堆上的琉璃全部裹住,大火里只凸显出一个人形。火焰颤动着燃烧,那个人形也在变化着。然而,那种却不是肉体被烧后的扭曲挣扎,而是……而是像里面有什么东西,要破火而出! “这是……”旁边的骏音也发现了不对劲,失声,“火里有东西?!” 就在大家微微错愕的瞬间,只听呼啦一声响,火焰忽然向着两边分开,就像是一朵忽然间怒放的巨大曼珠沙华!彷佛被无形利刃凭空劈开,炽热的火焰翻卷开来,显露出里面的人——那一瞬间,在场的所有人都发出了不敢相信的惊呼。 红莲一样的烈焰中,闪现出一道洁白的光——此刻柴堆已经燃透,火焰炽热,宛如炼狱。然而那个少女却好端端地站在大火的中央,竟然毫发未伤! 火里的少女微微闭上了眼睛,双手交叉着叠在心口,面容安详而宁静,竟似乎在烈焰里沉睡。火光映照下,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了她的身体正出现某种惊人的变化——骨骼缓缓延展,后背的皮肤开始变薄,双肩后忽然展开了一对巨大的雪白翅膀! 那一对翅膀在大火里徐徐展开,宛如舒卷的白云。翅膀展开之处,火焰向两边分开,犹如被利刃斩过般熄灭。那样的情景宛如梦幻,竟然让在场所有人都看得呆了。 “天哪……”来自铜宫的人怔怔看着,有些年长的人脱口喃喃——这……这不是二十多年前的景象再现么?那个来自异乡的女子,琉璃的母亲,也曾经抱着卡洛蒙家的两个王子,从大火里展翅飞起! 那一刻的震惊,二十几年后还刻在心头,令当时目睹的人无法忘记。 原来九公主的身体里,流着和母亲一样的血?! 唯有广漠王看着展翅从火焰里的少女,脸上没有丝毫的惊讶,只流露出一种久远的憧憬。是的……若衣当年,也就是这样从大火里展翅飞起,将他们两个兄弟托出了火海。而这一次,在火里涅磐而飞的少女背后有着比若衣更加纯白的翅膀——她用双手握着脖子上那一块古玉,然而指缝里却依旧射出夺目的光! 看来,是时间提前到了么? 他的心里激动莫名,几乎无法自持,恨不能立刻动身前往南迦密林。 “请神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吧!”然而那一边,绝望中的慕容族人看到这一幕,立刻纷纷下跪,痛哭流涕。这是什么……神迹?是传说中的云浮翼族降临了? 仿佛真的听到了这些绝望的祈求,火焰里的少女忽然睁开了眼睛! 目若琉璃,流光溢彩。只是静静地一回眸,所有在场的人忽然都觉得她盯着自己,似乎看到了灵魂深处,不由得悚然警惕,一时间几百人的大院子里居然寂然无声。 扑簌簌一声响,在所有人震惊的注目之中,琉璃挥舞着翅膀从火中飞起,盘旋着在镇国公府上绕了一圈,最后停留在了白墨宸的头顶。她俯视着马上的军人,忽地开了口:“喂!你还真是不讲信用!不是说好了我如果肯自愿被你烧一下,你就让镇国公府的人多活一天的么?怎么说话不算话,又要把慕容逸给烧了?” 她的声音清脆动听,和平日没有两样。 白墨宸原本眼里有疑虑也有敬畏,然而在她开口的一瞬,迟疑就消失了——是的,无论怎么变幻外形,这个人其实就是个小丫头而已,根本不值得作为神一样的敬畏! “我只是答应你宽限当时在场的所有人一日,并没有包括这个后来者。”他冷冷回答,“慕容逸不是慕容隽,他就算投案,也不能抵消他兄弟的罪过。” “你好不讲理!”琉璃怒道,“怎么那么讨厌啊!这不是逼着我动手么?” 她嘀咕了一声,忽地张开双翅俯冲了过来! 一股凌厉的气流扑面而来,白墨宸的战马受了惊吓,直立而起,不住地往后退,几乎把主人掀下了马背。周围所有的士兵都下意识地退开了几步,顿时让白墨宸身侧空出了一个三丈见方的空地来。 “小心!”骏音大呼,策马逆风而上,“保护白帅!” 然而琉璃没有对白墨宸不利,只是趁着那一瞬俯下身抓起了慕容逸,闪电般地升高,飞向了夜空,嘴里轻笑:“哼!那我就把这个你唯一可以杀的带走……” 话音未落,一支箭呼啸而来,又快又狠地穿过她的羽翼,几乎将她射落下来。琉璃没料到对方在颠簸的马上还能如此迅疾地发箭,半空中吓得一顿,一下子下坠了几丈,差点又重新跌到火堆里。慕容逸发出了一声痛苦的惨呼,原来是垂落的双脚已经被火舌舔到。 “呀呀,对不起对不起!”琉璃连忙伸手将他用力的提起,然而臂力不够,没有办法平举,只能咬了咬牙,把他横抱在双臂上——一个少女怀抱着一个大男人,悬空停在火堆的上空,这样子非常古怪,然而在这样的气氛里却谁也没有心思去笑上一笑。 白墨宸已经从马背上跃下地来,手上夺了士兵们的一张劲弩,抬头冷冷地看着她:“放他下来!” 琉璃知道他箭法厉害,连忙抓紧慕容逸,急速回旋着上升。然而地上传来刷刷一片上弦声,低头看去,已经有上百张弓对准了半空中的他们。她不由得变了脸色,连忙想从肩后抽出随身携带的夜狩来——然而双手抓着一个大男人,哪里还能腾出手来? 慕容逸被身不由己地拎到半空,居然也不见得如何惊惶,只是看着她苦笑:“九公主,还是放我下地吧——跟着你似乎更加危险些?” “……”琉璃讪讪,安慰他,“别怕,我很厉害的!” 她轻轻摇了摇脖子,吐了一口气,似是定了定心神。肩后的翅膀忽然一扇,一股风凭空卷来,呼啸着围住了那一堆火——那种风似乎有着一种奇特的力量,就像透明的墙一样围过来,只是一瞬,熊熊燃烧的火堆便猛然熄灭! “啊?”地下的人发出了脱口的惊呼。 完成展翅需要消耗极大的力量,琉璃提着慕容逸才不过片刻,就觉得手臂有点酸疼,翅膀一敛,降落在熄灭的火堆上。那巨大的、雪一样的羽翼收拢起来,居然一分分的变薄,到最后只合拢成了一片,喀喇一声消失在了她的肩胛骨里,就如一把精巧的折扇。 “给我把他们两个拿下。”白墨宸却毫无惧色,冷冷。 白帅治军严谨,此刻军令如山,骁骑军们虽然有些忐忑,却依旧硬着头皮冲上了火堆,试图将他们拉下来。然而火虽然熄灭了,虚空里似乎还保留着无形的屏障,所有人到了离他们一丈的地方就再也无法上前,无论是冲撞敲打、还是刀劈剑砍,居然寸步不能入。 身经百战的战士们有些惊惶地收了手,相顾失色——这……是术法么?这个有双翅的少女,难道真的是天上下来的神? “哈,跟你说过我很厉害吧?”琉璃得意洋洋。 “……”慕容逸一时有些无语,多打量了这个女孩几眼。他虽然多年沉湎酒色,但也听说这个广漠王的九公主本来是二弟心属的未来妻子人选,偏偏眼高于顶、架子极大,镇国公府派人几次求婚均被拒绝,真是被伤透了面子——然而此刻,当他们慕容家有大难的时候,她怎么反而会出现在了这里? 这个丫头,难道和二弟之间有什么暧昧的深交么? 然而,不等他们有机会再说下去,庭院里被囚禁的人们又发出了一阵恐惧的哀号。两人一惊看过去,发现是骁骑军已经上前将刀架在了慕容氏族人的脖子上,寒光凛然。站在最前面的几个,赫然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以及同族叔伯,还有……他的妻子。 “你、你快下来啊……”她对着他哭喊,刀子架在咽喉上。 他叹了口气——成亲也有十年了,可是这个所谓夫人却一直被他冷落,独自守着空房,不但没有子女没有家庭,到今日还平白地牵连在内。说起来,自己亏欠她已经良多。 “你以为靠着区区幻术,就能诓骗所有人么?”白墨宸神色冷定,“给我下来,否则先杀光这里的人!” “喂,你太过分了!你明明答应过我只要我肯被你烧一下就——”琉璃不由得有些愤怒了,然而不等她把话说完,慕容逸却叹了口气,自顾自地走下了火堆。 “你干嘛?”琉璃吃了一惊。 “我还是回去自行投案好了——毕竟我是慕容氏的嫡长子,在这个时候怎么能扔下族人不管?九公主,多谢你的好意了,”慕容逸走出了结界,回头看着她笑了一笑,“真可惜我二弟没福分,没能让你做我的弟媳。” 琉璃怔怔地看着他,满身酒气的人脸上甚至还带着几分醉意,然而眼神却是清醒而无所畏惧的,就这样一直走到了士兵们面前,伸出了双手,无所谓地笑了笑:“好了,放了我妻子和族人,来抓我吧!” 那一刻,满院子的慕容氏族人看着他,屏声敛息,眼神复杂。 这个慕容家的大少爷一直声名狼藉,被族人视为百无一用的废物,没想到在这样大难当前的时候作为家主的慕容隽逃得看不见人影,倒是他居然肯挺身而出。沉重的镣铐甩上了他的手臂,多年来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人猛然踉跄了一下,几乎跌倒。 “既然是慕容家的嫡长子,就从你开始吧。”白墨宸淡淡道,“看不出,你倒是比你弟弟有种。” 眼看着慕容逸被士兵锁住拖走,忽然间,又有一个声音从外面传来,厉喝:“住手!” 所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气——又是谁?居然敢在白帅面前驳斥他的命令! 第二章 夫妻 什么?那一刻,所有人都因为震惊而屏息。 琉璃张大了嘴巴,在熄灭的火堆上看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这……这是怎么回事?这个女人,是白族的悦意公主,空桑的新皇帝?可是悦意公主不是白帅的妻子么?为什么她忽然跳了出来,要不顾一切地维护慕容家的长公子?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难道是…… 看来,这回丑闻是怎么也包不住了。骏音忍不住失声,然后立刻克制住了自己,迅速地看向了一边的白墨宸——后者的脸上还是没有表情,只是握着刀的手上指节用力得发白。白墨宸吸了一口气,默不作声地抬起手,对着后面挥了一下。 骏音明白过来,厉声,“所有人退开十丈!没有号令不得接近!” “是!”军队接到了指令,齐刷刷地往后退了几步,从镇国公府院子里撤离,一下子将整个中庭空了出来,留给这一对奇特的夫妻。 “琉璃,快过来!”广漠王趁机拉住了女儿的衣袖,低声,“我们也避开一下。” “为什么?”琉璃却是不依,“我不去!” “这里有女帝在,还轮不到我们说话,”广漠王毕竟经历过大风大浪,敏锐地觉察出了此刻气氛不对,低声对女儿道,“女帝既然来了,一定会救慕容氏的,你放心。” “可是……”琉璃担心地看了一眼白墨宸,喃喃,“这个人身上的‘气’很不对劲啊……今晚估计是一定要打开杀戒才甘心。如果慕容他真的不回来,而女帝又镇不住白墨宸的话……那、那事情就大了。” 广漠王低声:“我们只是先避出去一会儿,就在门外等着——如果待会儿真的连女帝都镇不住局面,我们再来看看,如何?” “好吧。”琉璃无奈,只能随着父亲暂时离开。只留下慕容氏一族被锁在原地,妇孺老少睁大惊恐的眼睛,看着这出人意料的一幕——女帝?怎么一夜之间,空桑的皇帝就变成了女人呢?昨天晚上,帝都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全场寂静中,唯有慕容逸的目光是炽热而清醒的。 他只是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纤弱女子,全身都在微微地颤栗,眼神片刻不曾离开——是的……这不是做梦!那是千真万确的、实实在在的。 十一年过去了,他终于再一次看到了她! “小意?”停顿了片刻,他的咽喉里终于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伸出的手在夜风里停留了许久,却始终不敢触摸到她的衣角,“是你么?真的……真的是你?” 太遥远了……十一年来,醉生梦死的生涯里,他无数次梦见过这个美丽任性的皇族少女。然而她被囚禁在云荒的最高处,那白塔的尖顶上,他只能日日买醉——当这一刻到来,他却反而不敢相信这近在咫尺的人是真实的。 “逸。”似乎听到了他的低语,她回头对着他一笑,低声回答,伸出戴着皇天的手来紧紧握住他的手——她的手是有温度的,颤抖而用力,苍白消瘦的素颜下,那个笑容依旧美丽而轻盈,宛如汀上的白芷花。 那一瞬,似乎有闪电击中,令他的眼前一片雪白,几乎无法呼吸——是的,隽说的没错,来的是她……果然是她! 到了最后,来救他、救慕容氏的人,果然是她! 不同于记忆中的模样,此刻,她头顶上带着金色的帝冕,象征着云荒无上的荣耀和权力,然而露在秀发后的脖子却依旧如此纤细,似乎无法承受这样沉重的负担——然而,如此尊贵而纤细的她,却不顾一切拦在了他面前,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就如昔年在伽蓝白塔上,她曾经那样不顾一切地在父亲和丈夫面前承认自己爱着另一个男人,并发誓绝不屈从白帝的旨意一样。 不到片刻,四周的人都退下了,天色已经全黑。空旷的庭园里,只有白墨宸坐在马上,看着自己名义上的妻子和她护在身后的那个男人,一直没有说话。 离上一次他获得白帝许可、去伽蓝白塔顶上探望被禁锢的她,已经是一年过去了。这还是他们夫妻获得自由之后的第一次相见——解开了镣铐的她已经戴上了帝冕,然而脸色却还是苍白如纸,薄唇紧抿着,纤细敏感,激烈易怒,完全还是昔日被金锁锁住时的模样。 “你,一定要在天下人面前丢自己的脸,丢白族王室的脸么?”他沉默的眼里掠过一丝冷光,低声,“刚登基,就要把丑闻传播天下?” “哈……”悦意冷笑了起来,“丢脸?丢脸也比被囚禁强!” 想起了她这些年的悲惨遭遇,他沉默了一下,语气稍微温和了一些,道:“你应该知道,囚禁是你父亲的意思。” “所以,我不会为他的死流一滴泪。”悦意咬着牙,一字一句,“不过,父王把我抓回来关在了白塔上,也是遂了你的心意吧?——呵,听说这些年你在外头偷偷地养了个名妓,别以为我不知道……” “闭嘴!”面前的人忽地变了脸色,一道冷光在面前急斩而下。 “女帝!”千钧一发之时,只听叮的一声响,刀光猛然一震,偏了开去。黎缜大总管白胖的身躯忽然间迅捷得如同闪电,一下子掠过来,挡在了悦意面前,眼神警惕,看着从马上跳下来的空桑元帅。 “……”悦意这才回过神来,脸色白了一白。白墨宸从马上跳下,一刀在她面前不到一尺之处斩落,激起的劲风将她头上带着的玉胜摇得叮当作响。 怎么……他、他方才,居然要杀她?! 白墨宸看着自己名义上的妻子,冷冷:“你,再敢妄谈夜来一句,别怪我不客气!” 夜来?是那个他在外面养着的女人的名字么?他居然为了她提了那个名字一次,就想对空桑的帝君动手!悦意女帝看着他,却忽然笑了起来:“原来,你居然还是真的爱她啊?可惜,听说她昨夜入宫献舞,结果也被烧死了,不是么?”她眼里露出了一丝残忍的讥诮,越笑越是畅快:“报应……也让你尝尝我这十一年来的滋味!” “……”白墨宸说不出话来,在她的笑声里只觉得刺心的痛。 是的……她没说错。这是报应。 十一年前,当时还是二皇弟的白烨为了笼络最得力的下属,将唯一的女儿悦意许配给了爱将白墨宸。他那时候二十五岁,已经到了成家的年龄,却还是孤身一人在军中。对于一个玄之一族平民出身的年轻武将来说,白族藩王的允婚,不啻是一场天大的恩赐。 所以,那时候的他也并无反对,甚至觉得欢喜。 和世间每一个男人一样,年轻的他也对自己的伴侣有某种期待和好奇。然而白族的公主是藏于深闺的贵族,作为一个军人,他只听说那个十六岁的少女是白烨的独女,很美,从小受宠——这样的女孩,或许会有一些贵族的骄纵和坏脾气吧?不过这些也没有什么,他是男人,多忍让一些也就行了。 那时候,还是一个年轻武将的他在心里这样想,对着即将来临的新生活有着一些憧憬和忐忑。顺带着,他和白烨之间结成了更加牢固的同盟。 然而年轻的武将所不知道的是,他这个未来的妻子早已有了意中人,而因为白烨不愿意将女儿许配给中州人,导致两人无法结合。悦意公主性格倔强刚强,不愿听从父亲的安排,竟在大婚前几日偷偷离开王府,秘密逃往叶城! 家丑不可外扬,只可秘密处理。他奉了白帝的密令,带人急渡青水,星夜兼程截住了那个出逃的公主。作为未婚夫,当时他极力控制着自己,没有表达出真实的愤怒和受辱,只是例行公事般地淡淡说了几句,要把她带回帝都。悦意却没有停止反抗,在归途上几度想要刺伤他,却被他一次次阻止。 在终于将她带回白族王宫的那一刻,他清楚地记得她眼里的恨意和轻蔑。 “你真的想娶我?”那个少女扬着头,挑衅似地看着他。 他想了片刻,沉默地点了点头,道:“我会把这一切都忘了,就像重头认识你一样。” “真厉害……连自己妻子红杏出墙都可以忘?”她却大笑起来,语气讥讽,“我不爱你,所以不嫁给你。也算是敢作敢当——可是你身为堂堂的大将军,竟然不惜娶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你还算是个男人么?” 她挣扎不脱,便用锋锐的话不停地刺伤他。他却始终沉默不语。 “你就算逃,又能逃到哪里呢?”他将她提上马背,向着帝都疾驰,只是淡淡地回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无论逃到哪里,迟早都会被抓回来,何苦。”顿了顿,他说出了最锋锐的一句:“何况,那个人,并不肯和你一起逃。你又能去何处?” 她本来在滔滔不绝地尖刻骂着,忽然颤抖了一下,脸色苍白。 是的……逸没有来。他没有出现。 在她不顾一切出逃,来到青水边的时候,并没有看到他在约定的地方等待自己。她忽然不敢去想——他是一个温柔俊秀的情郎,也许下过许多山盟海誓,但是在风暴真正到来的那一刻,他却没有出现在应该在的地方。 “看看这个吧。”他从怀里抽出一封信,扔在她面前,“怯懦的中州人。” 信是她的笔迹,在一个月前偷偷命人送到了镇国公府。上面写的是中州人远古诗篇里的一首《大车》。在那个生僻的诗篇里,用灼热的文字讲述了一个女子勇敢却绝望的爱情: “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大车啍啍,毳衣如璊,岂不尔思,畏子不奔。 “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皎日。” 云荒人或许看不懂这一首中州人的诗,但是身为中州人后裔的慕容逸肯定看得懂她在信里说的是什么样的誓言—— “宫车奔驰声隆隆,青色毛毡做车篷。 “车中的我怎能不思念你呢?但怕的是你不敢爱我啊! “宫车慢行声沉重,红色毛毡做车篷。 “不是我不想跟你走,我是怕你顾忌太多,不愿意与我私奔! “既然我们在活着时不能成为夫妻,只愿死后同穴而埋。 “不要不信,在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头顶有天日昭昭!” 一个空桑的公主,从未接受过中州的教育,却居然能引用这样一首诗来表达自己的激烈而绝决的内心——这些年来,她为了深爱的男人学会了那么多东西,包括深奥艰涩的中州古语。而最后的用处,居然是私奔前写的这封信上。 “慕容逸收到了你的这封信。他不敢隐瞒,立刻把这封信呈给了白帝,”他淡淡地对自己的妻子说着,眼里露出了一丝讥诮,“白帝原谅了他,并未降罪慕容氏——所以,我才会领命来这里把你带回。” 她定定看着那一封自己送出去的信,那一股激越无畏的气息终于消散了,眼里有一颗晶亮的泪水滚落下来,打湿了那封信。 是的……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彼此身份的悬殊,也知道将来的无望。但即便如此,她终究不曾退缩,向他发出了最后的邀约,那一封信,是勇敢的表白,也是绝决的相激——可是,那种生则异室,死则同穴的梦想,终究还是折断于男人的退缩和缄默之前。 她在马背上哭得全身颤栗,将那一封信一片片撕碎,吞了进去! 年轻的将领只是沉默着策马,带着被抓回来的妻子向着帝都疾驰,任凭她伏在自己背后哭泣,泪水湿透了重甲——那一刻,他的心里不是没有复杂的感慨和震动,混杂着苦涩,失落,以及对未来的茫然。 那时候,他还是一个杰出的青年将领,年轻有为,野心勃勃。那时候,他还没有遇到夜来,常年在军队里,心里还是一片空白……所以在那个时候,身为一个年轻的武将,他和世上所有其它男子一样,其实对这门婚姻隐隐抱有期待。 那时的他,也曾经想过要好好地爱惜这个美丽骄傲的白族公主,要做一个好丈夫、好男人,呵护她,尊重她,令她以自己为骄傲,一生无忧无虑。 ——然而,梦想尚未开始,现实便已一地狼籍。 原来,这世上的一切都是有代价的。二十五岁的他,在迎娶了这个新娘后登上权力的高峰,然而随之带来的便是一次失败的婚姻——而且他知道,自己将毕生都无法挣脱这个女人带给他的枷锁,正如他无法再离开名利场一样。 天亮之前,他带着她回到了叶城的行宫,将私奔的妻子抱下马背。冷月下,她紧紧闭着眼睛,泪痕满面,却不发一语,倔强地甚至不肯再看上他一眼。 或许……等她为那个人流干了泪,将心清空,便能容下新的人了吧?夫妻毕竟是一辈子的事,他们还有很多的时间去慢慢的学习相处,适应彼此——那是在西海上和冰夷出生入死搏杀多年的人,第一次试图在其它的战场上获得胜利。 那时候,他曾经那么想。 不过,当时情况复杂,危机重重,白烨篡权的密谋已经展开,他和素问日夜为这一颠覆天下的计划而忙碌着,暂时已无法顾上这一点儿女私情。 六个月后,他带领人马血洗帝都,杀死白帝白煊,将白烨推上了帝位。他们三个人完美地实现了那个计划——白烨夺取了天下,便如约将自己唯一的女儿作为奖励赐给功臣。在登基后的第三个月,大婚典礼举行,倔强的她终归被父亲被强迫着嫁给了他,同时赐予的,还有价值连城不可计数的国库珍宝,以及元帅的头衔和天下的兵权。 他的人生达到了一个显赫的顶峰,然而他却并不十分欢喜。 ——因为在那个时候,他已经遇到了夜来。 那个在黑夜里出现的女子宛如一束光照进了他的生命,让他本来只充斥着搏杀、权谋、相互攀附和利用的人生忽然沉静了下来。到那一天为止,年轻气盛的他从来未曾后悔过什么,然而在遇到她那一刻却忽然隐约地惊觉自己的婚姻是个致命错误——正是因为野心和功利,将令他毕生不能真正得到最爱的人。 然而,趁着他放松了戒备,悦意公主竟然第二次连夜出逃,再度去了叶城! 在回雁川追上她的时候,他毫无怜惜地打了她一个耳光,一言不发地将她拖上马背——已经到这样的地步了,这个女人居然还不死心,还要再去找那个怯懦的男人?烦躁、愤怒、屈辱在他内心燃烧起来,最后一丝期待和怜悯也消失了,令他再也无法保持冷静。 “我不相信!逸不是这样的人……我要找他当面问个清楚!” “求求你,让我见见他吧……只要听到他亲口说一句,我死也甘心!” 她被捆绑在他的背后,一路哭喊,哀求,怒骂……他默默地听着,忽然回过头,冷冷地说:“认了吧。就算你只是一具尸体,我也要把你带回去,把你埋在王室的墓地里——这是我作为一个丈夫的责任。” 她恨恨地看着他,忽然一低头咬住了他的肩膀!她咬得那样的用力,那样的狠毒,几乎恨不得咬下一块肉来。他根本没有回头看她,只是策马疾驰而去——那一天,是白帝七年五月十九日,头顶星空灿烂,冷冷俯视着大地。 也是从那一天开始,他的生命里,便再也没有那个名义上妻子的位置了。 他对自己说:从现在开始,她之于他,不过是一个路人。 那之后,她又几次试图出逃。终于有一天,她那个已是九五之尊的父亲终于无法忍受,对外宣称悦意公主得了癔病,把这个丢尽脸面的女儿带回了伽蓝帝都——而对于这个决定,他并不曾阻拦和反对,只是沉默着任凭白帝将她带走,幽禁在万丈白塔顶上。 他和她之间的共同回忆,也就到那一刻截然而止。 从此后,他们之间便隔着深广的大海,有着毫不相关的人生。所谓的家庭,所谓的婚姻,所谓的夫妻,对他们来说都是形同虚设的可笑东西——十一年来,他在西海率军浴血奋战,她在白塔上幽闭终身。 两人之间唯一的联系,是每年他入京述职的时候会顺路去塔上看她一次。然而,她却也始终没有半句话要对他说。他们之间虽然有夫妻之名,相互羁绊了十几年,但,所有的感情在萌发前便早已夭折。 然而世事难料,十一年后,她那个帝君父亲在一场血腥的宫廷阴谋里驾崩,那一条锁住她的黄金锁链终于断裂。一夜之间,那个在白塔顶上幽禁了十一年的女子,居然以凌驾天下之上的姿态返回人间,重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那个痴狂任性、敢爱敢恨的女人回来了。 她要扼住他斩落的刀,不让他为夜来复仇;她为了护住那个怯懦的昔日情人,竟然不惜脸面,公然和他决裂!十一年前,她曾经背叛过他;十一年后,这个女人还要再度羞辱他么? 那个软弱无能、纵情声色的中州小白脸,到底有什么样的魔力? 隔了十几年,慕容逸看着身侧已经是帝王的女子,眼神变换了许久,最后只说了一句话。然而,那句短短的话,立刻就完全击溃了她—— “其实,在那一年,我并没有收到你的信。” 隔了十几年,慕容逸看着身侧已经是帝王的女子,眼神变换了许久,最后只说了一句话。然而,那句短短的话,立刻就完全击溃了她—— “其实,在那一年,我并没有收到你的信。” 在听到这句话那一瞬,女帝身子摇晃了一下,眼里露出了不敢相信的光芒,定定看着他,喃喃问了一句“什么?”,然而,只是一转眼她就明白过来了,发出了一声狂喜的喊声,扑过去一把抱住了他! “真的么?真的么?”女人的眼里充满了光芒,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个帝王。 “是的……那一封信,当时落在了我弟弟的手里——他买通了我身边几乎每一个仆人,”慕容逸喃喃,语气不知道是仇恨还是麻木,“是他向父亲告了密……父亲害怕镇国公府会因此引来大祸,就把我锁了起来,然后,又把那封信献给了白帝。” “……”悦意说不出话来。 ——所以,在那一年的夜里,青水之畔,冒了大险私奔而去的她并没有等到情郎,等来的却是来抓自己回去的丈夫。不是他不来,而是,那封信根本没送到他手上!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喃喃,不知不觉失去控制地喊出了声音来,泪流满面,脸上却充满了狂喜而释然的笑意,紧紧抱住了他,“我就知道你不会负我!” “事情过后,我想,你一定是误会了我,再不肯原谅我了……”慕容逸喃喃说着,“我实在是个没有用的人……既斗不过我的弟弟,也不敢忤逆我的父亲。我只能这样活着……我等了十几年,只希望还有一丝机会可以看到你。” “我一定要再见你一次,否则,死不瞑目。” 女帝流着泪,哽咽地点头,说不出一句话。 这十年来,她被自己的亲生父亲用镣铐锁着,幽禁在万丈高的白塔顶上,除了女祭司外再也见不到一个人——如果不是心里还有唯一的希望,又如何能捱过那么漫长岁月的摧残?是的……她咬牙忍着,只为等到某一天还能看到他。 到那时,就能亲口问一问他:那一天,为何不曾来? 如今她终于等到了梦寐以求的答案,这十几年的时光便已然值得。 白墨宸在一边,冷冷地看着这两个人在眼前又哭又笑,眼神深处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情。许久,等悦意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他终于开了口:“谁通知你来这里的?”他冷冷问,眼里有杀意,“慕容隽还是慕容逸?” “是谁不重要,”虽然几乎被方才那一刀斩到,悦意却没有退缩,咬着牙瞪着自己的丈夫,“冤有头,债有主——我在这里,绝对不许你滥杀无辜!” “滥杀无辜?”白墨宸一字一句地吐出,看着她,语气可怖,“慕容隽害死了夜来,策划了昨夜那一场内乱,不但是宰辅,连你父王的死也和他脱不了关系!——我查抄镇国公府,可以说有十足的理由,怎么是滥杀无辜?” 一语出,悦意和慕容逸都震了一下。 慕容逸脸色苍白,心里也是猛跳——日间在酒楼做最后告别时,他就隐约猜测到隽一定是犯了什么事,所以不得不做如此的嘱托。然而,却没有料到是这样大的罪名! 犯上作乱,杀死重臣,弑君夺位,火烧帝都……哪一条不是触目惊心? 然而,悦意只是略微地吃惊,定了定神,不惜一切维护自己爱人的念头令她立刻反驳道:“即便你说的都是真的,但慕容氏藏有先祖光华皇帝御赐丹书铁券,即是有谋逆大罪也只诛首恶一人,不得株连九族!” “丹书铁券?”白墨宸冷笑,“慕容隽都逃得没影了,丹书铁券又在哪里?” “这……”悦意公主一时语塞。 “在这里!”慕容逸却上前一步,将一物握在手心高高举起,朗声,“太祖光华皇帝御赐的丹书铁券在这里!请白帅放了这里无辜的慕容氏族人。” 白墨宸定定看着他,忽地冷笑:“你们两兄弟,一搭一档,倒是唱得天衣无缝!是慕容隽让你这么做的吧?他呢?他人在哪里!——杀了夜来,他以为自己可以逃掉么?!”他眼里的杀气又骤然涌现,忽然一刀砍了过去! “小心!”黎缜再度低喝,一把将慕容逸往后拉去。 千钧一发之际,刀锋从掌心划过,差点把手掌斩断。慕容逸却没有松手,任凭血从掌心沁出,也不肯丢下这几乎被劈成了两半的丹书铁券。 “逸!”悦意失声惊呼,厉声,“怎么?白墨宸,莫非你要反了?” “逆反?”白墨宸看着她,眼里的不耐终于到了极点,忽地冷笑起来:“你以为你是谁?——只是戴上了皇天,换了一套帝袍,你就真的以为自己是云荒的主宰者了?老实说吧,你现在的处境,其实能比被锁在白塔上时好得了多少?” 他语气锋锐,毫不留情,令女帝变了脸色。 “白帅,请谨言慎行!”旁边的黎缜大总管忽地发话,白胖喜气的脸上忽地换上了一副凛然的表情,“神庙中女祭司带来神谕,令女帝继位。六部均服,乃天下之主——悦意公主既为女帝,白帅自然可以加封亲王,摄政平权,君临天下,此刻万不可做如此言论。” “……”白墨宸怔了一怔,看了一眼对方。 是的……这个历经了三朝始终屹立不倒、在昨夜瞬息万变的深宫斗争里一直保持沉默的大内总管,如今终于站了出来,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和态度! “原来……你竟是站在这一边的么?”他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个笑脸米勒一样的内臣,喃喃,“果然是真人不露相,好身手,好眼力。” 黎缜顿了顿,只道:“在下只听从白塔女祭司的神谕。” 白墨宸点了点头,语气里忽然露出了一丝悲凉:“加封亲王……摄政……平权。你以为白某血战半生,所求的就是这些东西么?” “白帅已经位极人臣,在下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值得您索求,”黎缜顿了下,语气冷了一冷,“莫非白帅还想要更进一步,觊觎王位?” 骏音在一旁听着,默不作声地吸了一口气,似被说中了心思。 “王位?”白墨宸却低声笑了起来,喃喃,“是啊……在我年轻的时候或许曾想过这些东西,要不然我也不会在白帝把女儿许配给我的时候觉得喜出望外。可是,到了现在,”他顿了顿,只觉得心里有奔涌的热流,哽咽在喉头,令语气颤抖—— “到现在,我只想要夜来能活着。” “……”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下来,表情各异。 骏音暗自叹了口气,拉了拉同僚的袖子,低声:“人死不能复生,墨宸,你也要为将来打算打算——现在是个好机会,有什么条件尽管开口,女帝一定答应。” 然而,白墨宸似没有听到同僚的耳语,只是看着悦意和慕容逸,眼神一分分地变暗。是的,时隔多年,他们这一对苦命鸳鸯总算也活着相见了,可他自己呢?——就算他登上顶峰,也将永远见不到想要见的那个人了! “我不想死在看不到你的地方。” 她临死前的低语还在耳畔回荡。然而,就在离他咫尺之遥的地方,她终究被慕容氏的人包围在药膳司、放火活活烧死!他们在烈火里呼喊着彼此的名字,却再也无法看到彼此。 一念及此,一种巨大的愤怒、憎恨、嫉妒和狂热忽然间席卷了他的头脑。记忆中的那个声音,忽然演化成了妖魔般的低语,一字一句引诱着。灼热的感觉在心底蔓延,一种隐约的嗜血冲动令他的左手再度不可抑制地握住了刀,随着一声厉喝,刀锋下斩,顿时将匍匐在脚边的一个人斩杀在地!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她能活着——” “既然不能,那么,就以血还血,以命偿命!” 血溅了他半面,令他的眼神显得如同修罗恶鬼一样可怖。看到这样的情景,满地被囚的慕容氏族人都惊呼起来,纷纷拖着铁索手足并用地逃离。 “住手!”慕容逸失声,挺身上前,赤手空拳地想去阻拦。白墨宸看到那张和慕容隽相似的脸,杀气如涌,反手一刀便斩了下来! “白墨宸!”悦意厉声喊了起来,不顾一切地冲过来,几乎将头颅送到了刀锋底下。白墨宸一时收手不住,只听咔嚓一声,纯金的帝冕被一斩直劈到底,秀发披散下来,一行血从发际流下额头,让她显得宛如疯狂。 白墨宸显然没有料到差点失手杀了她,也有些震惊地顿住了手。 “女帝!”黎缜猝不及防,惊呼一声抢身过来。 “白墨宸!如果你要是再敢动手,那么……”悦意嘶声喊,忽然反手拔下了头上的一支玉胜,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白墨宸一怔,冷笑起来:“别傻了……你以为我会在乎?” “我知道你不在乎我的命!但是,你只不过是平民出生的一介武夫罢了,如果不是靠着我和我父亲,在各位藩王眼里你什么都不是!如今,只要我一死,你就将失去在六部里赖以凭借的贵族身份,”悦意厉声,语气激烈,“来的时候我就留下了遗诏,如果我的死讯一传出,就等于昭告六部,说你是为了篡夺帝位而再次弑君!” 再次弑君?白墨宸的刀还停在第三个人身体里,听到那样的一番话,终于顿住了手。他回头看着这个女人,眼神疑虑而震惊,还有隐约的愤怒。 这些话,是一个刚当上帝君的人能说的出来的么? 这个女人被关了十年,放出来后一下子成了皇帝,是不是发疯了? “哈哈哈……你猜猜,到时候会如何?”悦意冷笑起来,语气有些失控,“刚达成平衡的政局一夕崩溃,王位悬空,天下大乱!只怕西海上的冰夷会长驱直入,灭亡空桑吧?——哈哈哈……白墨宸,就算我死了,也让你不得安宁!” “……”白墨宸的手握紧了刀兵,手上青筋突兀。 “真是妇人之见,”他咬着牙,“竟为了一个男人搅乱天下!” “彼此彼此,你还不是为了区区一个女人屠戮无辜?”悦意低声冷笑:“杀百万人是杀,杀几百个人难道便不是杀了么?我是妇人之见,你又算是什么!” 她说得锐利,白墨宸眼眸一暗,杀气忽地凝聚。他扬起滴血的军刀,忽地指住了女帝的眉心,厉声,“你知不知道昨夜那一场大火是怎么回事?知不知道多少人死在慕容隽手里?——你知不知道这该死的慕容家作了多少恶,杀光也不足以赎罪!” “我不管这些!”悦意女帝抓紧了身侧男子的衣袖,冷笑,“这个空桑,和我有什么关系?你杀慕容隽我不管,但如果要动逸,我做了鬼也不放过你!” 刀锋指向新即位的女帝,停顿了良久。 沉默的夜里,只听到风簌簌而过。许久许久,白墨宸顿了一顿,咬着牙,“好……慕容逸可以不死,但其它所有人要死!” “不可以。”不等女帝说什么,慕容逸却已经往前踏了一步,语气坚定,“若要杀我的族人,先将我一并杀了罢。慕容逸身为嫡长子,绝不苟且偷生!” “你想在这个时候逞英雄么?”白墨宸蹙眉,怒不可抑。 慕容逸却是毫无退让,一字一句地清晰说出来:“慕容隽到底做了什么令白帅如此狂怒的事,在下并不清楚。我只知道逝者已矣,不能再滥杀无辜——白帅,你是空桑的元帅,你的刀,不应该指向手无寸铁的同胞,而是应该用来对付冰夷才是!” “说的好!”忽然间,居然有人鼓掌。 庭院中的三个人一起抬头。暗夜里,只见庭园围墙外的树梢上站着一个少女,身姿轻盈,收敛了那奇特的羽翼,正攀在墙头看着里面的情景——却是广漠王的九公主琉璃。 “你,身上的煞气太重了!”她站在树梢,指着白墨宸,“保护不了自己的女人是你自己的错!却还要滥杀无辜,迁怒旁人,真是一点都不招人待见……早知道殷仙子拼死入宫去救的是你这样的人,当时在非花阁我一定会拦住她的!” 她的话令白墨宸微微一震,回过头看着这个少女,喃喃:“你……认识夜来么?” “是啊……我很喜欢她。她差不多是我在这云荒上见过的最喜欢的女人了,”琉璃看着白墨宸,“你知道么?那时候,缇骑扣住了星海云庭的人,胁迫殷仙子入宫。她为了让姐妹不遭罪,才不得不跟随缇骑入京去见那个色鬼皇帝的——” “……”白墨宸没有说话,只是屏息听着她的每一句话,眼神专注,近乎贪婪——那一场大火已经把一切都焚为灰烬,什么都不剩下了。如今,哪怕是从旁人口里听到一点一滴关于她的事,也足以令他觉得珍贵无比。 “可是,你看看你现在做的事,和那些该死的缇骑又有什么不一样?”琉璃见他不说话,忍不住噼里啪啦地把所有话都竹筒倒豆子一样说了出来,指着他,“殷仙子如果知道你要杀这几百个毫无过错的人,只怕在地下都会被你气得活过来呢!” “……”他依旧是沉默着,然而,握刀的指节却已经缓缓松开。 是的,她如果知道……如果知道的话…… 就在各方僵持、庭院内的局面变得微妙而关键的时候,忽然间外面传来了辚辚的车马声,似有一辆车由远而近地奔了过来,停在了外面。 “哎呀!一定是慕容来了!”琉璃忍不住欢呼了起来,“我说过,他定然会来的!” 第三章 母子 院子里女帝和白帅对峙良久,迟迟不出。外面驻守的骏音焦急非常,不时询问往来通报的斥候:“里面现在如何?女帝说服白帅了么?” 斥候一次次地回答:“看样子……还没有。” “怎么还没有?!”骏音眼见居然连女帝都按不住这事儿,不由更是急得跺脚,“再去门口看着!一有动静就来禀告——盯紧点儿,可别真弄出什么事来才好!” 左右诺诺而下,骁骑军统领长长叹了口气,只觉得头大如斗——自己和墨宸也算是认识了十几年的生死之交,还从没看到他如此失态过,就像是忽然完全变成了一个不认识的人。怎么会这样呢?难道仅仅因为那个女人的死,就令他变成这个样子么? 这些年来,墨宸最看重穆先生,对其所提建议多半采信——偏偏在这个当而上,穆星北那家伙却不不知道去了哪里!骏音在院子外打转,暗自叫苦,决定万一里面墨宸真的和女帝起了冲突,就立刻带人闯进去将双方隔开。 斥候过去了一会儿,回来:“禀将军!慕容大公子拿出了丹书铁券。” “啊?太好了……我还以为那东西被慕容隽带走了呢!”骏音喜形于色,搓着手,“有这个救命稻草在,墨宸说不定还会顾忌几分——毕竟他很是景慕光华皇帝。” 然而斥候立刻又道:“白帅忽然抽刀,将丹书铁券砍成两半!” “什么!”骏音立刻跳了起来,就要往里冲。 斥候连忙道:“不过……幸亏被黎缜大总管给拦下来了。” “……以后有话一次性说完!别吓唬人!”一惊一乍之下,骏音觉得自己几乎就要崩溃了,不由得四处寻觅,嘴里忍不住的抱怨,“穆先生呢?躲哪里去了!” 一个战士上前禀告:“穆先生三刻钟前出门往东边去了。” “什么?”骏音只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这边都火烧眉毛了,他还出门!” 战士低声:“说是十二铁衣卫那里传来的讯息……” “啊?”骏音倒抽了一口冷气,十二铁衣卫是秘密奉命护送殷夜来家人北上的,如今难道有了什么意外?他忍不住失声:“不会是十二铁衣卫那边又出了什么问题吧?——我的天,这个消息要千万瞒着白帅!擅传一个字的统统杀无赦!” “是!”这边战士刚退下,那边斥候又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脸色惊恐地挥着手,低声:“不好了……不好了!女帝、女帝……看样子要自尽!” “什么!”骏音彷佛被踩了尾巴一样跳起来,“开什么玩笑!” 他急匆匆地往那边跑去,刚要破门而入,却听耳边有人禀告:“穆先生回来了!” “回来了?”骏音大喜过望,回身却看到一袭青衣的谋士果然已经在镇国公府门外翻身下马,疾步而来——夜色已经很深了,穆星北的脸色极其疲惫,在他身后,却已看不见那个疯癫的被割了舌头的天官苍华。 奇怪,他把那个疯了的天官藏到哪里去了? 然而骏音来不及思考这些,连忙朝着他迎了过去,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往里拖,“你回来就太好了!——女帝护着慕容氏和墨宸在里面对峙,都快要拼命了!你快想个法子……” “没事,”穆星北却是从容不迫,回头击掌,“让马车进来吧!” ——声音刚落,只听辚辚车轮声,一辆青布罩着的马车从偏门驶入了镇国公府,直抵内院门口,然后停住。 “这是……”骏音满腹疑问。然而穆星北只是将马车的帘子一掀,对里面的人道:“到了!” 从马车里探出的,是两颗小脑袋。一对十岁出头的一男一女孩子张望着外面,脸色有些忐忑。男孩子虎头虎脑,女孩子伶俐活泼,面庞颇为相似。他们往外看了一眼,看到黑洞洞的庭园门口以及满地严阵以待的战士,不由得怔了一下,满脸的兴奋都冷了,有些紧张,呆在马车门口不肯下来。 然而,车里有一只手推着这一对孩子,一个苍老的女人声音急急道:“快……快去!去看看你们的姐姐在不?” 被母亲推着,孩子们有些胆怯地走出了马车,不情不愿地往那个庭院里走了几步。安康刚走到门口,似乎闻到了什么味道,定睛一看,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返身就跑。小女孩安心也是吓得脸色苍白,站在园子门口看着里面,说不出话来。 庭院里乌压压跪着一大群被铁链锁着的人,居中横七竖八倒了几具尸体,身首分离,血流满地,其中半个头颅飞了出来,正滚到了门口。 “怎么了?怎么了!”盲眼的安大娘有些惊惶,颤巍巍地摸索着走过来,“你姐姐……她不在里面?这……这是哪里?到底怎么回事?” 她睁着空洞的眼睛,似乎想要寻找那个把他们带到这里来的人——那个在他们的小店里寄居了多年,一直只吃阳春面的客人。然而,穆星北却只是站在远处的黑暗里看着这一家无助的老幼,丝毫没有出面的意思。 这边的骚动引起了庭院里人们的注意,一个握刀的军人冷冷往这边看了一眼。 “呀……”安心忽然间轻轻叫了一声,似在人群里认出了一个人。 那一瞬,白墨宸也看到了他们。他站在一地的鲜血里,定定看着庭园门口那辆马车里下来的老少三人,手里的佩刀铮然落地——这……不是母亲和弟妹么? 自己不是做梦了吧?他们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他有片刻的失神,连忙向着那一辆马车迎了过去。然而那一对孩子看到满身血污的元帅疾步走过来,彷佛看到罗刹恶鬼一样,吓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回头抱住了安大娘的腿。白墨宸有些无错地站在那里,看着自己满手的血污,居然不知道做什么才好。 那一瞬,面对着这三个忽然出现的局外人,他眼里妖魔一样的亮光渐渐黯淡了下去。“谁?是谁带他们回来的!”他对着外面厉声喝问。 “禀白帅,是属下。”青衣谋士悄无声息地出现,长长作揖,“请恕罪。” “十二铁衣卫呢?!”白墨宸厉喝。 “属下在!”十二位黑衣武士齐齐应声上前,单膝跪地。 “北战,你怎么会让他们回到了这里?!”白墨宸脸色铁青,对着十二铁衣卫首领厉声,“我不是命你们守护殷仙子一家北上么?你居然敢抗命,带他们回了叶城?” “北战也是迫不得已,”穆星北叹了口气,为其辩解,“他虽然抗了命,但——白帅也一定不愿见到安大娘一家有什么三长两短吧?” “你说什么?”白墨宸眼神一变。 穆星北语气依旧从容:“白帅不知,殷仙子不告而辞之后,安大娘日夜不安,一路哭泣,到了息风郡境内便再也不肯继续北上,寻死觅活非要返回叶城来——北战劝不住,生怕老人家真的出什么事,只能中途返回。” “……”白墨宸沉默着,没有说话。 穆星北叹了口气:“我想,白帅定然也是以她老人家的安危健康为第一,北战一片忠心,白帅难道要惩罚他么?” “……”白墨宸停了一会儿,挥了挥手,道:“起来吧。” 北战站起,刚要说什么,耳边忽然传来了一声颤巍巍的问话:“穆先生……您说带我来找大囡,可是我家大囡如今在哪里?她、她人呢?” 白墨宸猛地一惊,回过头,看到了那个摸索着扶着墙壁,站在门口的老妇人。 安大娘瞎了眼睛,根本看不见这里面的惨况,也不知道一对孩子为什么惊惶哭泣,只是摸索着一边伸出手去在空气里探着,一边四处寻找,嘴里不停地问:“我的大囡……我的大囡在哪里!我、我好像听到了她的声音……” 她跨过门槛,猛然踉跄了一下,几乎跌倒。 那一瞬白墨宸丢下了佩刀,飞速地抢身上前,一把上前扶住了老人。多年后,他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到了母亲——眼前的人已经如此苍老,轻得简直如一段枯木,和记忆中那个在灯下为他缝虎头棉鞋的年轻妇人完全两样。 他只觉得心里似被猛然一击,酸楚难言,汹涌的杀气渐渐平了下去。 安大娘攀着军人的胳膊,睁着空茫的眼睛连声道谢,手往前伸出,摸索着,“这里……这里是什么地方?我的大囡在哪里?” 白墨宸的嘴唇动了一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说什么好呢?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以说的?眼前这个历经劫难、枯瘦苍老的中州贫民妇人,是他和夜来共同的母亲。三十四年前,他曾经从她的身体里诞生,在贫寒中被她哺育。为了养活他和一家人,她自愿卖身,跟随人贩子离开。 然而到了如今,她站在了他的面前,却离他那么遥远——在她的记忆里,只怕早就没有了自己这个儿子吧? 她这次回来,只是找那个叫做安堇然的女儿的。可是……夜来她却已经…… 等不到他的回答,安大娘忽地抽了一抽鼻子,惊惶起来:“这……这里是什么地方?怎么……怎么有血的味道!穆先生呢?这、这里是不是有人……” “没事,没事。”白墨宸连忙道,扶着她往墙角走去,生怕她踩到尸体。 “你是谁?”然而,他刚一开口,安大娘却忽地震了一下,摸索着抬起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我、我认识你!你的声音……你的声音……” ——老人是抓得如此用力,以至于尖利的指甲几乎抠进了元帅的手上。周围的战士刷地抽刀出鞘,却被白墨宸阻拦。 “我……”他迟疑一下,终究只是低声,“我是夜来……不,堇然的朋友。” “啊?……真的?你认识我的大囡?”安大娘惊喜地问,忽然低低叫了起来,“哦,对!我听出来了!你……你就是那个那天和大囡一起来店里吃面的客官!对吧?是……是那天一起点了一碗虾爆鳝面的人!” “是的,娘,是他!”安心在一旁怯怯地开口,看着白墨宸。 “你果然是大囡的朋友……”安大娘喃喃,一把抓紧了他的手,不安地问,“那……那大囡她现在在哪里?你一定知道吧?她在哪里?” 白墨宸眼里掠过一丝苦痛,扶着老人枯瘦的手臂,长久地沉默。夜来已经死了。那个离开了十多年,只相聚了短短一刻却又消失的女儿,已经永远再也无法回到母亲身边了!——这样残忍的事实,又要怎样才能和这个历经苦难的母亲开口? 穆星北一直冷眼旁观着这一切,此刻看到白帅情绪渐渐平静,便适时上前开口:“大娘,您别急——我刚刚去找了一圈,原来您的女儿并不在这儿,等会儿,我带你去另外的地方找找吧!” “穆先生?!”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盲眼老妇人惊喜地叫了起来,彷佛得了救星似地伸手摸索过去,“你……你终于来了?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我听到有人在哭?” 穆星北看了一眼白墨宸,道:“这里没事。别担心。” 白墨宸没有说话,眼里的黑暗杀戮气息也开始淡了。他默不作声地回过头,对着身后的战士们做了一个手势——训练有素的战士对主帅的手令心领神会,立刻上前,将那些尸体迅速地清理了下去,然后押着那些被铐在一起的慕容氏族人离开。 那些人不知道自己将被转移到哪里去,顿时里面有些人又开始哭泣和哀求。 “谁、谁在哭?”安大娘惊慌不已,侧耳听着,忽然失声,“啊……我、我好象听到了大囡的声音!她也在那里面……她在那里面!” 老妇人彷佛忽然发了疯,不顾白墨宸的阻拦,拼命地向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踉跄而去,双手伸出:“别……别为难我大囡!这里是什么地方?谁抓了她?军爷!求求你们……” 白墨宸吃了一惊,横过手臂硬生生托住了要双膝下跪的老人,失声:“别这样!” “军爷,发发慈悲……放了她吧!”安大娘却在哭声里乱了方寸,彷佛自己忽然走失的女儿真的在那一群人里面一样,惊惶不已,“她、她还病着呢!求求您……放了吧!” “……”白墨宸双手托住老人,看着她失措恐惧苦苦哀求的样子,心里陡然剧烈地一震——这个受尽苦难的老人是如此衰老而卑微,而他,作为空桑的元帅,掌握天下最大杀戮力量的人,竟然被自己的母亲这样哀求跪拜! “好!”那一刻,他脱口,“都放了……都放了!” “真的?”安大娘不敢相信地喃喃。 “愣着干嘛?”战士们一时间还没有回过神,却听到穆先生适时地发话,重复了一遍刚才白帅脱口而出的话,“白帅有令,立刻放了这些人!” 锁链和镣铐脱落的声音此起彼伏,那些忽然获得了自由的慕容氏族人有些莫名奇妙,觉得今天这一场大难来得突兀、结束得也奇怪,只能带着惊惧猜疑的目光看着站在庭院里的那些人:空桑女帝、白帅……还有大公子慕容逸。 “现在没事了。”白墨宸温和地安抚着惊慌不安的老妇人,“你听,没有人哭了,是不是?……也没有人被抓起来。真的,没事了。” “是么?”安大娘喃喃,侧耳细听,失望地喃喃,“可是,大囡呢?我、我又听不见她的声音了……她在这里么?” “她……”白墨宸沉默了一下,终于道,“我知道她在哪里。我会带你去见她。” “真的?”安大娘又惊又喜,并不知道身侧搀扶她的居然是空桑的元帅,踉跄往马车里走去,一路唠叨着,“她、她到底是做什么去了呀?一声也不说,掉头就走!这丫头,简直和当年一模一样的脾气……害得我担心得夜夜睡不着……” 白墨宸扶着老人,低声地应着,脸色渐渐变得哀伤和平静。 一老二少被扶上了马车,白墨宸旋即亲自驾车,带着她们离开。 那一边,骏音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低声对着青衣谋士开口,佩服万分:“真是没想到啊……事情就这样结束了?这三个老少一来,墨宸这样的雷霆之怒居然都熄灭了!我刚才还捏了一把汗,以为他正要杀了慕容氏满门呢。” “殷仙子刚死,白帅自然是在气头上,真的把慕容氏满门杀了也有可能,你我怎能劝得住?”穆先生淡淡,“所以我一听北战来报,说安大娘回来了,就立刻去找了她们来这里——白帅绝不会在这一家面前杀人——幸亏他们半途折返来了叶城,否则,连我也不知今日如何收场。” 骏音不由得有些愕然:“难道他爱屋及乌,把殷仙子的家人当成了自己的家人?” 穆先生莫测高深地笑了一笑,没有回答。 “我看事情不会那么轻易结束,”骏音也是有些担忧,低声道,“穆先生,看来我们是做错了,不该计算那个女人让她去送死——墨宸现在这个样子,我实在是……” “放心,白帅是霸主之才,不会这样容易就垮的,”穆先生却打断了他的话,语气肯定,满怀自信,“现在一切都照着我们原来设想的在进行,白帅已经扫除了最大的敌人,独掌了军权——接下来就要看女帝了。” “女帝?”骏音有些不解。 “她毕竟是白帅的结发之妻,现在空桑名义上的帝君,手上有足够的筹码可以讨价还价。”穆先生淡淡道,眼神森冷,“以如今的形势,他们之间并不是无话可谈——如果白帅不愿和她见面,我倒是可以替他去谈谈。” 骏音忽地明白过来:“你是说……用慕容家来要挟女帝交出权力么?” 穆先生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那一边,琉璃低头看着忽然间否极泰来的镇国公府,神色却有些失望,半晌怔怔地没有说出一句话,垂下头,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怎么了?”忽然有人发问,一张覆盖着铜面具的脸出现在身侧——却是等在外面的广漠王眼见府里危机已过、女儿却迟迟不出,忍不住寻了过来。他一个翻身,跃到了墙头上,看着少女不虞的脸色:“不是没事了么?你还不开心?” 琉璃看着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声音很细:“他……他真的不来了么?” “……”广漠王明白她口里的“他”是谁,心里也是一滞,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慕容隽这个年轻人,长袖善舞,心机深沉,一向在空桑贵族里有着不错的口碑,对他这个长辈也恭谨,并不因为卡洛蒙世家不属于空桑六部而有所怠慢。 然而在对方几次前来求婚的时候,他却下意识地拒绝了——不是因为琉璃不属于这个世界,而是因为对方的心,不够干净。他的心里有爱多的杂质,以至于看不到底。 这样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不出现,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广漠王不出声地叹了口气,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安慰:“好了,估计他现在也脱离危险了,有女帝保驾,估计慕容家也没什么事,我们还是等天亮了就离开叶城吧——时间已经耽搁得够久了。” 琉璃低下头,摸了摸脖子上那一块古玉,没有说话。 原本合拢的双翼已经完全展开了,隐藏在翼下的一块水晶一样的东西显露了出来。晶莹夺目,里头里隐约可以看到封着一种碧绿色的液体,正发出奇特的淡淡光芒——那种光芒人世未有,带着神秘而遥不可及的气息。 广漠王震了一下,想起第一次在隐族神庙里看到这个少女时的景象。 那时候,他推开那一扇沉重无比的纯金殿堂之门里,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巨大的云荒三女神神像——光芒中,神像的掌心里坐着一个寂寞的孩子,托着腮,望着窗外的天空发呆。她有着孩童般的面容,背后生长着雪白的双翼,身上披满了缨络,右手握着一个细长的水晶瓶。瓶子里的液体发出奇特的碧绿色光芒,和窗外一望无际的青翠丛林相映生辉。 那个瓶子里的液体,就是此刻水晶里封印的么?那……究竟是什么? 然而,他没有多问——在这个神秘的隐族城市里,他唯一关心的只有若衣。为了能实现相守的愿望,他答应了隐族族长的请求,把这个少女从莽莽森林里带到了云荒,以父亲的名义保护着她,过了接近五年的时间。 他不知道这样的安排是为了什么,也没有去思考。 光阴荏苒,如今月蚀即将出现,双翼也已经展开,他和族长约定的“那个时刻”终于要到来了。多年来,他一直默默地期待着那一刻,期待能够重返那片青碧色之中,和若衣再度相见,永不分离。可是,琉璃呢?她……是否还依恋着这个世间? 那一刻,看到了少女眼里淡淡的哀愁和眷顾,他心里也有微微的刺痛。 当骁骑军从镇国公府撤离的时候,黑暗里有人轻轻松了一口气。 “城主这一下可算是彻底放心了?”身后忽然传来冷冷的问话,一股肃杀的气息扑面而来,让慕容隽瞬地回过头——不知不觉出现在这个隐蔽秘道里的,是一个有着淡金色头发的异族军人,眼神冷定地看着他。 “牧原少将?”慕容隽蹙眉,“没想到居然劳了您的大驾亲自来这里找我。” “元老院已经知道了帝都发生的事情,对于城主的失败,十巫需要您回去做一个交代。”冰族将领冷冷道,手不离剑柄,“在下奉命等了很久,听说您还想先处理这一边家族的事情,所以不得不冒险赶来。” “去哪里?难道是西海?”慕容隽抬起了手,展示着掌心那可怖的乌黑的伤口,语气冷淡:“愿赌服输,我知道自己要为这次的失败付出代价——不过,如今我的命都在你们手里,难道还怕我会逃走?” “不是这个意思,”牧原语气刚硬得犹如一块铁,“我们的螺舟已经在落珠港附近海域里等待,只要城主跟在下前去,到了便知道了。” 慕容隽只是迟疑了一瞬,便点了点头。 跟着冰族人离开的时候,他最后回过头,忘了一眼夜色里巍峨的镇国公府——他知道,这或许是他这一生里最后一次回望这个从小长大的家了。无论接下来等着他的是生或者死,从此后,镇国公慕容隽,便要永远从这个云荒上消失了。 螺舟静静地停在叶城南海的水底,距离水面三十丈。 此刻,白墨宸陈兵叶城,水面上的城市里骁骑军密布,沧流帝国这样派出螺舟深入敌后实在是风险巨大——由此可见十巫对自己这一次的行动何等重视。 然而,他却并未兑现自己的承诺,一败涂地。 慕容隽唇角浮出一丝苦笑,摇了摇头,看着自己手上那个越发恶化的伤口,眼里却没有恐惧。愿赌服输,最多把性命交在这里罢了——不过他的这种自若的态度,在看到舱室里骤然出现的另一个人之后完全被打破了。 “都铎?”他失声站起,看着被押入的人。 是的……那是都铎,是在帝都劫火之变后各奔西东的缇骑大统领都铎! “你……怎么还没走?”慕容隽愕然地看着垂头丧气的都铎。 在离开帝都的时候,自己已经做好了安排。他叮嘱都铎拿了黄金后立刻带人从密道里离开叶城,去北方玄族的领地——帝都内乱之后,玄王大伤元气,定然欢迎都铎带着人马加入。他只消隐姓埋名躲两年风头,等玄帝即了位,一切还不就平息了? “我……”都铎看到是他,却并没有觉得意外,嘴唇动了一下,最后只嘀咕了一句,“他妈的,没想到五十石黄金居然那么重……” “……”慕容隽霍地明白过来,说不出一句话。 ——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吧?都铎身为缇骑统领,若非贪婪,岂能和自己一起做出这等事来?若非贪婪,在失败后也应该能自保,岂能像现在一样沦为冰夷的阶下囚? “不过,他娘的,你可害惨我了!”都铎忽地抬起头瞪着他,眼里怒气勃发,叫骂,“原来你这小子竟然是冰夷的奸细?——老子死就死了,却还落得个里通外国的罪名!慕容隽,你陷害老子,就算下了黄泉也不放过你!” 慕容隽苦笑:“我以为你只认黄金,并不在意那些钱是否干净。” “呸!”都铎啐了他一口,厉声,“你以为老子会为了黄金出卖国家族人么?告诉你!我都铎是堂堂的青族王室——绝不会像你们这种中州人那么见利忘义!” “坐下,不要动。”他还想骂下去,牧原在身后冷冷道,将他摁回位置上,“在元老院没有做出判决之前,你们两个不许再交谈。” 都铎的手被镣铐索在了椅子上,再不能动,只是恶狠狠地瞪着他。 舱室内一片寂静,可以听到机簧收紧又放松的咔嚓声音,机械而规律。在重兵环绕之下,慕容隽独自坐在正中,看着放在面前的水镜——那里面,幻化出遥远的西海的场景。森严的殿堂内,白色的烛台如同树林,映照着黑袍的人。 沧流的元老院正在举行秘密的会议。 他听不见里面的人在说一些什么,但却知道自己的命运将在一瞬间决定。 最终,他看到水镜里的人们散开来了,显然是达成了某种协议。居中坐着的一个人抬起了头,看向了这边——那是一个须发雪白的老者,湛蓝的瞳孔深不可测,从水镜那一边看了过来。慕容隽刚和他的目光一接触,心就猛然往下一沉,不敢再看。 “你就是慕容隽么?”老者开口,手里握着一枚晶莹剔透的水晶球。 “正是。”他点了点头,眼神里却并没有恐惧,淡淡:“巫咸大人,我的性命如今正捏在您的手里呢。” 巫咸坐在水镜的另一端,看着这个中州人的首领,花白的长眉下目光犀利而锋锐——在他掌心的水晶球里,那一缕暗红色的血如烟雾一般飘渺地旋转着。 “你的命不值一提?”许久,他低声开口,“我们要的是白墨宸的命!” “太好了。那到现在为止,我们的目标依然是一致的,不是么?”慕容隽身体微微前倾,注视着水镜,面容里没有丝毫畏惧和退缩,“我说过,我会替你们除掉白墨宸。” 巫咸冷冷地看着他,蓝色的眸子泛出讥诮:“上次你就曾经那样夸口过,城主。” “这次的计划非常完美,执行得也一分不差——本来,白墨宸应该在药膳司那一场大火里就死了的!”慕容隽放在膝盖上的手渐渐握紧,语气也冷了下来,“我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只能说是他的运气实在太好。” “运气?”巫咸挑了挑眉毛。 “在那样的一场大火里居然还能活下来,除了这两个字我找不到别的什么形容。”慕容隽修长的眉毛蹙起,“运气,或者说是奇迹——但他不会有第二次。或者说,取决于你们是否还想试第二次。” 巫咸看着这个年轻人:“你凭什么觉得我们会给你第二次机会?” “因为你们时间不够,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了……”慕容隽微微笑了笑,表情平静坦然,如同映着天空的湖水,“我记得你们说过,冰锥即将入海,更大的行动立刻要展开——这边如果不能除掉白墨宸这个心腹大患,对你们的计划来说会是很大阻碍吧?” 巫咸长久地沉默,花白的长眉垂落下来,凝视着掌心的水晶球。 那一缕血还在其中盘旋,如烟雾一样飘渺而脆弱——只要他五指合拢,水镜彼端的那条性命就会随之灰飞烟灭。然而,十巫的首座长老沉默了片刻,抬起眼睛来,问:“你的筹码还有多少?” “黄金还剩下八十石,如果你们的人拦截住了都铎大统领的话,那么他的五十石也应该追回来了。”慕容隽回答,回头看了一眼一边被绑着的都铎,顿了顿,又道,“我们这一边的筹码还有他,以及缇骑的精锐人马。” “他娘的,给我闭嘴!”都铎脸微微抽搐,那一道的疤痕跳跃着,忽然间,他咆哮起来了,“做梦!老子宁可死了,也绝不和你一样卖国求荣,去做冰夷的走狗!” “是么?”慕容隽微微冷笑起来,眼神不屑,“没想到统领大人收钱的时候手一丝不软,到这时候,却居然还是个忠君爱国的空桑人!”说到这里,他忽然长身而起,劈手揪住了都铎衣领,低声:“擦亮眼睛看清楚吧!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就算冰族不杀你,回到帝都,白墨宸能放过你么?” 都铎嘴角微微动了下,抬眼看了看在一边的冰族人,咬牙:“就算老子回去死在了白墨宸手上,也比落在冰夷手里当狗强!” “何必呢?”慕容隽叹了口气,“你看看……” 不等他再说下去,都铎一口啐在了他脸上,厉声大骂:“忘恩负义的中州狗,空桑白养了你们慕容家九百年!” 慕容隽嫌恶地皱了皱眉,只是看着他,微微的冷笑:“哦?统领大人,您终于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了?——在你们空桑贵族看来,外来的中州人其实就永远是一条狗吧?无论你收了我多少钱,在心里,永远都是觉得我们低人一等,对么?” 不等都铎回答,一直好言好语相劝的人忽然猛力一推,将都铎连着椅子推倒在地! “哈……其实,你们空桑人才是一群永远喂不饱的狗!”慕容隽冷笑着,一脚踢在他的脸上,厉声:“巧取豪夺、鱼肉百姓!你们以为中州人会世世代代当你们的奴隶么?” 牧原及时地扑过来将他们两人分开,然而都铎脸上已经出了血。都铎震惊地看着这个从来温顺谄媚八面玲珑的叶城城主,哑声:“你……” “是的!从一开始,我的目标就不仅仅是扳倒白墨宸!我要的,是推倒这座伽蓝白塔,是瓦解空桑人的王朝!”慕容隽指着岸上的云荒大地,眼神里有火焰开始燃起,一字一句,“为了能让中州人从你们这些人手里解放,成为平等的人——我宁可和冰族合作!” 这一番话显然出乎了意料,都铎倒在地上,怔怔地看着这个认识了多年的叶城城主,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好了,”水镜彼端传来了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都给我住手。” 巫咸的目光缓缓从所有人脸上划过,最后停在了地上躺着的都铎身上,微微动了动,开口吩咐:“算了……这个人既然是缇骑的统领,定然知道帝都京畿附近的军事秘密。给我严刑拷打——如果还是执意不从,就用傀儡虫。” 一边的都铎脸色大变。牧原少将一眼瞥见,连忙一个箭步上前,用力一拳打在他的下颌上!血从都铎嘴角喷出,夹杂着几颗门牙。 一滴血飞溅到了水镜里,洇了开来,让巫咸苍老的脸都笼在了一层血腥里。 “想咬舌自尽么?想不到,你虽然贪婪,却还算是有一点骨气。”巫咸灰冷的眸子里掠过刀锋一样的光,看向慕容隽,“叶城城主,你很聪明,我们的确没有时间了——眼下战局即将发动,此刻杀了你也于事无补,不如再相信你一次。” 慕容隽眉梢一挑,眼神里有一道光掠过,却深藏不露。 “如果你能在三个月内替我们完成这一任务,那么……”巫咸平平伸出手,将掌心的水晶球展开,“我保证你的性命无虞,照样安享荣华。” “不,我要的不是这个。”慕容隽却断然回答,伸手探入怀里,从里面拿出了一卷羊皮,展开——那是元老院与他结盟时,秘密写给他的契约书。 “‘从复国之日起,帝国将对中州人一视同仁。即刻废除十二律,开放慕士塔格至天阙一线的驿站,通商道航道,建自由港与自治领’。”他念了一遍,抬起头来看着巫咸:“至于我,微不足道。” “……”巫咸没有说话,看着水镜对面的年轻人的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好,”他顿了顿,颔首,“我答应你。” “那么,我一定会竭尽全力替你们杀掉白墨宸。”慕容隽眼神阴沉了下去,“或许是命中注定吧?他一直是我一生之敌,到死方休。” 巫咸看着他的眼睛,缓缓点了点头:“牧原。” “属下在!”冰族将领上前了一步。 “你暂时不必回西海了,跟城主在云荒再留三个月,”巫咸语气平静而威严,“全力配合,凡是城主有所需要,皆听从他的安排——一切以大局为重,杀掉白墨宸,不要让他顺利接掌空桑大权,成为我们的心腹大患。” “属下明白。” 巫咸顿了顿,花白长眉一蹙,眼里放出凌厉的光:“若杀了白墨宸,你便带城主回西海来复命。如果三个月后还没有成功——那么,你就带着他的人头回来见我吧!” 第四章 霜之墓园 经过了一夜的折腾,镇国公府里的那一场风波终于平息了。然而,广漠王一行却并没有如期在第二天就启程离开叶城——因为翡丽长公主忽然病倒了。 她本来就是一个多病的身子,然而这一次却病得分外严重,几乎送掉了性命。巫医说是因为难产之后又受了风寒,不好好调养身体就会转成缠绵一生的恶疾。广漠王没法,只能暂停在秋水苑行馆里。 然而,归心似箭,想着很快就要和琉璃返回南迦密林,远离云荒一段时间,他不得不抽出时间来安排远行之中的族里事务。 于是,时间一晃又是三天。 这三天里叶城很平静,没有再见到骁骑军滋扰百姓,东西两市照样开启,繁华喧闹,似乎和平日没有什么不同。 镇国公府大门紧闭,不见一个人出入,静悄悄的毫无动静。 这几天里,白帝驾崩、女帝继位的消息已经昭告天下,也任免和提拔了一批官员,其中最重大的一条是原来的大内总管黎缜取代了暴毙的素问,成了新的宰辅。然而奇怪的是在女帝的第一道谕旨里,却完全没有提到她的丈夫、空桑元帅白墨宸。 那个实际上已经主宰了云荒大陆命运的男人,似乎一夜之间从权力中枢隐形了。 八井坊依旧热闹,只有那一家魁元馆还空空荡荡。清晨起来吃饭赶工的中州苦力们只能去了旁边的别家馆子,一边喝着稀饭,一边偷偷地议论帝都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那一天白帅会带兵包围镇国公府,为什么女帝会忽然驾临又忽然离去? ——然而,那些生活在底层的中州百姓又怎能猜测到这一切原来和他们身边那一家忽然关闭的破落面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琉璃一家准备离开叶城的那一天,是一个下着寒冷冬晨。 十一月初的天气已经颇为寒冷,街上还没有一个早起的行人,空空荡荡。她搓着手开门出去,想看看这样的天气是否适合出行,然而门一拉开,却看到天气骤然寒冷,即便是从不下雪的港口城市叶城,路面上居然也落了一层淡淡的霜。 她看着霜上的一行足迹,忽地怔了一怔。 那是一行男人的足印,沉稳而均匀,从镇国公府方向走来,直抵秋水苑行馆外。似乎在门口停顿过,又转身走向了一侧的小巷,渐渐消失不见——大街上,那个来时的脚印上又落了一层薄薄的霜,显然那个人是霜降前到来的。然而,停顿后转折的脚印却很新,显示出对方离去还不到半个时辰。 琉璃看着,不由得发了呆。 ——昨夜……有谁来过这里么?站了半天,却并没有进来找她,然后又走掉了? 她抬起头,忽地看到了外面门环上挂着一件东西,却是一个银色万字纹的锦囊。她愕然地摘下来一看,发现里面装着什么东西,在黑暗里闪着柔和的光。 她伸指捏了出来,只看了一眼,忽地变了脸色,失声:“这是……” 内庭深处隐约听到父亲在里面叫她,想来是催促自己进去整理行装,而珠玛在一边嘀嘀咕咕说着什么,声音如同一只咚咚敲个不停的鼓。然而琉璃盯着那个锦囊,却没有顾得上这些,想了片刻,居然走了出去,沿着那一行足迹追了上去! 足迹通向秋水苑的东北方,穿过一条小巷,又穿过一座桥,一直往北。 她想着那个人昨夜冒着风霜来看自己,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留下这个锦囊便转身离去,心里有隐约的刺痛和愤怒——原来他还活着啊?已经有好几天没踪影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为什么要做缩头乌龟? 琉璃一路循着足迹向前,浑然没有发觉身边的街道景象渐渐变得荒僻零落。 直到一道围墙拦在了面前,她才停下脚步。抬头一看,周围再无一个人,地上都是苍白浓重的一层霜,而那一行脚印,就到这个地方戛然而止。 这是哪里?琉璃有些惊诧地四顾,眼前只有一道漆黑的围墙不停地向着左右延伸——围墙长得看不见终点,不知道围合了什么样的一个空间。墙不高,墙内有一丛丛修竹,叶子上也沾染了霜雪,更深的地方传来一阵低低的吟诵声,深沉而悲悯。 琉璃想了想,没有迟疑,轻巧地一按墙壁,翻身而过。 墙后的景象令她震惊。 没有一个人……浓重的霜痕之中,静默地伫立着无数的墓碑和坟冢,宛如无数座小小的山峦。竹林之间,只有雪白的经幡和布幔在风里无声无息地飞舞,那种景象美丽而凄凉,就像是天地忽然空旷了起来,生的气息全部熄灭,这里成了亡灵的国度。 那一瞬,琉璃终于明白过来——这里,原来是一座墓园! 漫天飘飞的布幔里,传来低沉的祝诵声。那个声音是这雪白的世界里唯一带有温度的东西,引得她不由自主地循声走了过去。在远处,墓地的尽头,似乎有一座佛堂。 刚走了几步,她忽地被什么绊住了,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她的脚,踩住了一只从墓地里探出的手。 “啊——”她脱口发出了一声低呼。就在那一瞬间,墓穴突然无声地坍塌,那只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脚踝,将她狠狠地拖入了其中!“唔……”她的嘴巴被人捂住,刚要发动术法反击,耳边却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低喝了一声:“别叫!” “……”琉璃忽地呆住了。 慕容隽!——这个声音,居然是失踪了多日的慕容隽! 她拼命扭过头,在墓室里看到了那一双熟悉的眼睛,冷定,冷酷,在黑暗里闪烁着光芒。她惊诧莫名,完全没想到会在这个奇怪的地方看到他。慕容隽捂住了她的嘴,低声耳语:“千万不要发出丝毫声音!” 她没有明白为什么,只听耳边无数簌簌的轻响,一座接着一座的坟墓从中间无声裂开,一个个人影从中跃出,轻捷如豹子般划过墓园,直扑不远处的佛堂而去! 那些幽灵一般从地底冒出的人手里握着兵器,闪电般地到了佛堂前,一共有十数人,举动却整齐划一,训练有素。他们悄无声息地破坟而出,雪亮的光芒织成了一道网,直取佛堂中的某一个人——那个人正独自在堂中面对着佛像下供奉的一个灵位,背对着墓地,浑然不知外面骤然发生了如此惊人的变化。 当刺客们落入了身侧三丈,当所有暗器几乎已经全部发出,他才霍地回过头来。 那一瞬,琉璃忍不住第二度失声叫了起来:白帅!佛堂里那个人,居然是空桑元帅白墨宸!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然而,不等她脑子转过弯来,只听密雨般的金铁交击声音传来——白墨宸脸上还留着一丝震惊,然而反应却快到不可思议,在千钧一发的时刻用左手拔出佩刀,长长的军刀划过无数暗器,将所有喂了剧毒的暗器悉数掠开! 如此迅捷,如此精妙,几乎是不假思索,一气呵成。 显然没有料到对方居然能避开这样的一击,那些杀手们在全力一击落空之后不由得缓了一缓。就趁着这一瞬的空当,佛堂里也出现了十多位劲装军人,个个奋不顾身地挡在了白帅身前,以血肉之躯组成了屏障,阻拦了所有攻击。 那是白帅麾下的十二铁衣卫。 “有刺客……有刺客!”警戒声响遍了整个墓园。 那一刻,慕容隽的眼神黯了一下,似知道这次的袭击将以失败告终。 琉璃在墓地里探出了半颗脑袋,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场残酷的搏杀——那一批杀手和那一批铁衣卫个个都是高手,悍不畏死,转瞬便杀得惨烈非常。 她从未看过如此残酷的搏杀,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快走!”然而慕容隽却没有片刻停留,立刻拉着她往地底深处奔去。 “去哪里?”琉璃大惑不解,直到慕容隽推着她进入一个更深的墓穴时,才吃惊地发现这座墓里居然有一个只容一人通过的狭小通道,从地底直穿出去——她来不及多想,在空桑军队围合之前,跟着慕容隽迅速地离开。 地道里很暗,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狭小而紧迫。 在他们踏入后,就迅速地开始自毁。 土石纷纷从头顶落下,每奔跑过一丈、身后的通道就坍塌一丈,根本容不得人有丝毫喘息停顿。琉璃下意识地朝前不停奔跑,只觉得那只手一直紧紧地抓着自己,往黑暗的深处拖去。她几度想挣开,却被抓得更紧。 “别回头!快走!”慕容隽的声音在耳边传来,严厉无比。 她就这样被莫名其妙地拉着,在狭窄的地道里踉跄而奔。不知道过了多久,尽头才看到了一点微弱的白色光芒——她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是被拖着拖出来的。 在慕容隽将她拉出的一瞬,整条地道就此全部坍塌。 他们从一棵枯树下冒出,竟是从一个墓地到了另一个墓地。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荒凉破败的墓地,没有统一的设计,坟墓一座叠着一座,有些稀稀拉拉,安葬的多半是没有钱入殓在山下墓园的中州穷苦百姓。 “喂!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琉璃狼狈地趴在地上,大口地喘气,头发上落满了土屑。她大力地拍打着,抬头看着自己这几天来一直想找的人——那个人侧身站在一座墓碑后,静静地看着山下某处,神色专注,衣衫单薄,发梢落满了浓重的霜痕,却浑然不觉寒冷。慕容隽没有说话,神色憔悴不堪,面色苍白,身形在微微发抖,似是筋疲力尽。 琉璃本来是满腔的不解和愤怒,然而一眼看到他这个样子,反而涌出了说不出的担忧。她悄悄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出神的人霍地回过头来。那一瞬,他的眼里有警惕的杀气。 他看着她,眼神柔软了下来,想说什么又停顿了片刻,低声道:“那天……那天晚上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多谢你——我都没想到那时候你会冒了那么大的风险替慕容家出头。” 他的声音有一瞬间的波动,旋即咬住了牙,不再说话。 “我找你找得好辛苦,”琉璃低声,瞪着他,“真差劲!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不来?差一点你全家就都完蛋了知道不知道?——我……我还一直以为你会来的!”琉璃看着他,眼里渐渐涌出了委屈和不解:“可是,你为什么没来?你害怕了,扔下全家不管,逃去躲起来了么?——你……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啊!” 说着说着,语气呜咽起来,眼眶红了。 “……”慕容隽一时间无语,看着泪水从少女的眼角一颗颗滚落,心里居然有些刺痛——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居然会对她感到内疚了么?像他这样的男人,从一生下来就是为了权谋而活,连堇然都被他牺牲了,却居然会为了一个孩子的泪水而愧疚? “那天的事,我早已有安排。”许久,他才轻声道,“我没有逃。” “啊?”琉璃张大了眼睛。 慕容隽点了点头,第一次耐心地对这个女孩剖析自己的所作所为:“当时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让哥哥回去拖时间,也知道女帝一定会来救局——我有八成的把握能让慕容家逃过这一劫。但是,如果到最后事情出了意外,我也做好了随时站出来的准备。” 琉璃怔怔地听着:“真的?” “当然。”他淡淡地苦笑,有些无奈,“九公主,我虽然不是一个好人,但也绝不是一个会丢弃家人只身逃命的懦夫。” “我就知道你不是!”琉璃破涕为笑,“你……” “嘘——”她刚说了一个字,慕容隽瞬地变了脸色,闪电般地抬手捂住了她的嘴,让她后面的所有字都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呜呜。他警惕地看着周围,把她拖到了更深的墓地深处,这才在她耳边低声道:“千万别大声,可能他们很快就要追过来了。” 琉璃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他才放开了手。慕容隽站起身,藏身在暗处默默地凝视着山下墓园里的情况,脸色渐渐凝重。那些刀兵声已经听不见了,无数的骁骑军已经聚集过来,一眼看去,整个墓园里居然都是铁甲闪耀。 刺杀已经结束……他们失败了。 琉璃也走了过来,看着山脚下的情况,满腹不解:“这儿是墓地,你偷偷来这里干什么?——那个人是白帅吧?怎么他也在那里?” 慕容隽唇角浮出了淡淡的苦笑——这一切,又怎能和这个丫头说清楚呢? 最后,他只是道:“九公主跟着我来这里,又是干什么呢?” “来看看你是不是活着啊!”琉璃皱了皱眉,“喏,这个是你放的吧?”她伸出了两根手指头,捏着一对耳环在他面前晃——两粒硕大的珠子在霜雪之中划出淡淡的光华,却是慕容世家祖传的辟水珠。 “这算是在下送给九公主的一份薄礼,”慕容隽叹息了一声,“这对珠子我记得九公主很喜欢。事到如今,慕容隽别无长物,也只能以此聊表谢意了。” “原来是谢礼啊?”琉璃舒了口气,拍了拍胸口,心直口快地嘀咕,“我还以为你又送聘礼过来了呢!吓得我……” 慕容隽苦笑了一声:“现在慕容家算是一败涂地了,怎么敢高攀九公主?” “……”琉璃本来想说哪里哪里这是没有的事,但毕竟脑子还不算一根筋,话到嘴边又咽下,只是有些懊恼,“你到底都做了些啥啊?那个白帅看起来是恨死你了,我以为你早就逃出城去了,居然还在这里走来走去!好险,差点被他……” “白墨宸真是命大,居然这样都杀不了他!”慕容隽咬着牙低声,语气忽然露出了锋锐的杀气,令琉璃陡然住了嘴。 “嗯?”琉璃没能明白,看向他。然而,一看之下,她又怔了一怔。 身边的慕容隽正阖起了双手,微微垂下眼睛,轻声地念着什么,——细细听去,竟似乎是和那些僧人嘴里吐出的绵长祝诵声一模一样。琉璃定定地看着他,那一刻,他脸上的神色令他彷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没有了昔日的深不见底不辨善恶,显得干净、静谧而哀伤。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那些经文声终于消失了。佛堂里的僧侣依次起身离去,慕容隽也放下了合十的双手,睁开了眼睛。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 “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琉璃忽然听到他低声念了那么一句,一时间有些愕然。 “十年前我第一次失去堇然的时候,也曾经痛不欲生,差点跟了一个叫孔雀明王的游方和尚出家,这是他留给我的佛偈——”慕容隽笑了笑,有些自嘲,“这些年来我一直谨记,这颗心便从未再妄动过一次。我以为那样的痛苦再也不会有了。但是……” 他抬起头来,凝望着荒地上方的天空,喃喃:“我不曾料到,居然还会第二次失去她——而且是我亲手将她推入火窟、眼睁睁地看着她在面前死去!” “……”琉璃说不出话来,忽地明白了,失声,“啊,我知道了!你是来这里送殷仙子最后一程的吧?这里是中州人的墓地,你一定猜到了白墨宸会在这里给她做法事对不对?天啊……你胆子好大,也不怕被人——” “我是来杀他的。”慕容隽冷冷回答。 “为什么一定要杀他啊……”她忍不住嘀咕,“他毕竟也没真的把你家灭族嘛。” “为了死去的堇然,”慕容隽肃然回答,“也为了无数活着的中州人。” 琉璃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作为一个外来者,对于这片云荒大地上各个民族错综复杂的历史纠葛,她总是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发言权,所以听到他抬出这样高尚深奥的理由来,只能三缄其口。 “看来刺杀已经全然失败了……趁着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搜山,我们走吧。”慕容隽最后看了一眼山下的墓园,转身踏霜前行,“看来我只能一条路走到底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怕的?能失去的都已经失去了。” “至少你还有一条命,还活着呀!”琉璃鼓励他。 慕容隽回身看着这个卡洛蒙家的公主,眼眸里终于露出了一丝暖意,笑了一笑,低声道:“是的,你说得对——放心,我不会那么容易就被击倒的。呵,我和白墨宸之间的较量,还远未结束呢!” 听到这里,琉璃终于有些不耐烦起来,嘀咕:“较量?你们男人怎么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些啊?——杀了白墨宸,她就能活回来了么?” 她说得直接,慕容隽的脸色微微一沉,似是被刺痛。 然而很快他就摇了摇头,语气微冷:“你错了。我和白墨宸之间的恩怨,远远不只为了一个女人那么简单。堇然只是不幸成了我们之间的牺牲品而已。” “嗯?”琉璃有些吃惊,“不是为了她?那是为什么?” “因为我们原本就站在对立面上,是天生的敌人,”慕容隽淡淡道,“他代表着空桑人的军队和政权,维护着空桑的秩序;而我却是中州人的领袖。他要空桑天下永远稳如磐石,而我想要我的族人能更好的活下去——所以我们注定会成为对手。你明白么?” “……”琉璃怔了怔,还是摇头,“不明白。” 慕容隽叹了一口气,只道:“但愿你永远不要明白这些便好。” 他不再说话,只是朝着僻静处走去。这片墓地位于叶城的北郊一处山坡上,背后便是茫茫的镜湖,历来是中州人死后归葬的所在。如今是霜降之日,整个山上空无一人,只有无数的墓碑林立在清晨薄薄的雾气和霜华中,显得孤独而死寂。 两人一前一后,在贼片荒芜的坟地上走着。 慕容隽没有回头地走着,忽然问,“九公主什么时候离开叶城回铜宫呢?” 琉璃不妨他忽然问这个,一时间来不及多想,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可能不回去了,月蚀快要到了,时间来不及——父王他这几天已经把族里的事情都交待妥当了,准备和我直接从这里回南迦密林老家去。” “南迦密林?”慕容隽微微一怔,顿了顿,却道,“也好……干脆离开这个云荒,回到来的地方去吧!这里实在不适合你这样的人。” 琉璃却是哼了一声,低低的道:“其实我不想回去。” 慕容隽诧异:“为什么?” “云荒很热闹啊,能遇到那么多人,那么多事……一回去我估计就要被关起来,可能一个月连一个人都见不到呢。”琉璃有些恋恋不舍,忽地担忧地看着他,“那……你接下来准备去哪里?听说女帝出面保住了镇国公府,可是那个白帅看上去竟似不肯放过你啊。” 慕容隽淡淡:“九公主不用担心,天下之大,总有我可以去的地方。” “倒也是,”琉璃叹了口气,“你那么聪明,一定有办法。” 慕容隽望着这个清丽活泼的少女,忽地道:“你回了南迦密林,以后还回来么?” “大概不会了吧……姑姑不会那么大发善心再放我出来一次的。何况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呢!”琉璃闷闷地道,“就算有机会再回来,估计也是很久很久以后,一定是见不到你们了。” “你回去了的话,那个人呢?”慕容隽斟酌着用词,问。 “哪个?”琉璃微微一怔。 “你喜欢的那个人。我记得在神庙里看过他一眼,似乎是个鲛人?”慕容隽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八卦,“你难道不和他一起回去么?” “……”提起溯光,琉璃一下子不说话了,只是低下头去摆弄着手里的那一对耳坠——那一夜从帝都回来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叫做溯光的鲛人了。比翼鸟单独飞了回来,却不知道他去了何处。琉璃见过他的身手,知道在那个劫火之夜,他曾经出现在云荒的心脏、伽蓝白塔顶上的神庙里。 这样的人,必然是一个非凡的人,他一定也是平安离开了。 可是,再非凡,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对于这个世间来说,她不过是一个匆匆过客。而他的心里,也一直藏着另一个死去的人。这一场邂逅,宛如飞鸟和鱼,一个是浮出水面无意的张望,一个是掠过天空不经意的回眸,偶尔有过那么一瞬的交错,却又立刻各分东西。 天空海阔,永不相逢。 当然,如果就这样走了,心里难免还是有遗憾,可就算遗憾又能怎样呢?难道要她跑去跟他说“我喜欢你,请你跟我回去吧!”这种白痴的话么?——就算说了,他会肯么?她连他到底想做什么、要去哪里都不知道啊…… 琉璃漫无边际地想着,沉默了许久,才垂头丧气地低低说了一句:“算了吧!——我也不想和那个老女人一样,到死还那么可怜……” 慕容隽虽然不知道她说的老女人是谁,但看着这个明朗少女满脸忧愁的模样,忍不住叹息了一声,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想说什么,终究是说不出。 然而,琉璃却触电般地忽然跳了起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怎么?”慕容隽被她吓了一跳,倒退了一步。 趁着他不注意,琉璃终于成功地抓住了他的手,一把撕开了上面的纱布,然后,惊呼了一声——他右手上的那个伤口一度蔓延扩大到整个手掌,然而,在和冰族人秘密达成协议后,伤口得到了缓解,如今重新缩小成一个铜钱大,贴了纱布,看上去也不明显。 然而,琉璃却抓着他的手不放,嘴里道:“对,我一直想问你——这上面的伤口,是怎么回事?从哪里来的?——哎呀!” 她叫了一声,忽然低下头,伸出舌头舔了舔。 “你做什么?!”慕容隽吃了一惊,想把手抽回来,然而她却抓得那么紧,怎么也不肯放,小猫似地用舌尖在上面轻巧地舔舐了一下。他叹了口气,放弃了努力,只道:“小伤而已,不用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啊!”琉璃却叫起来了,抬头看着他,用舌尖细细辨别着,脸色都变了,“笨蛋!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一种禁咒,而且是最恶毒的那一种!——你……你的命如今都被捏在别人手里了!你知道么?” 慕容隽脸色一变:这个丫头,居然能识破十巫加在自己身上的咒术?! “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他看着她忧虑的脸,终究只是叹了口气,“这是达成秘密协议时,冰族元老院设在我身上的咒术,也是我自己自愿承受的。” “冰族元老院?”琉璃失声,“你疯啦?这种事也干?” “我没有疯。只是有些时候,就算是自己的命也是由不得自己的啊……”慕容隽苦笑,用力地把手抽了回来,“放心,我没那么容易死的——你看,现在我不是还好好的站在这里?这局棋才下到一半,我还要留着这条命陪白墨宸玩下去呢!” “你们……你们云荒上的人类,都是那么不要命的么?”琉璃看着他,明亮的大眼里忽然笼罩了一层淡淡的水雾,喃喃:“可是……你如果死了,我会很伤心的。” 慕容隽心里一软,叹息:“放心,我不会死的。” 他安慰她,心里却也知道那是一个虚无的许诺——这个咒术极其恶毒,他的血被束缚在巫咸的法器里,性命也被捏在掌心,虽然对方暂时还留着自己一条命,好让自己为他们效犬马之劳,但将来迟早有一天,鸟尽弓藏,他也会成为冰族人的弃子。 琉璃顿了顿,似下了什么决心,忽地抬起手解开了衣领——雕刻成翅膀形状的古玉此刻已经完全展开了,露出了原本隐藏在下面的那块水晶,水晶是镂空的,里面依稀透出绿莹莹的波光。 “伸出手。”她低声对他道。 “怎么?”慕容隽有些不解。 “让你伸手就伸手!”琉璃捏着那块水晶,顿时不耐烦起来,“别等我后悔啊!” “……”他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的丫头,无可奈何地伸出手来——刚刚伸出手,忽然间眼前便是一道光掠过,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滴落在掌心,他一惊,下意识地想收回手,然而只是一瞬,那种冰凉便转化为灼热,直接沁入了肌肤和骨骼。 他捧着手,踉跄后退。 这……这是什么?那个小丫头,对他做了什么! 短短的刹那,他心里掠过无数猜测、惊怒和悔意。然而当视线重新清晰的时候,他吃惊地看到了自己手上的那个因为咒术而留下的可怖伤口在急剧收缩,——那一刻,他只觉得心神一清,那种附骨之蛆一样的黑暗压迫感顿时消失了。 短短片刻,仿佛幻觉一般地,那个永远不能愈合的伤口居然完全消失了! “哈,看到了吧?”琉璃却得意万分,“果然管用!” “这……”他愕然地看着她,不敢相信眼睛看到的一切——这是冰族元老院首座巫咸设下的禁咒,以血为限,控制人的身体的腐烂或者完好程度,号称天下最阴毒的咒术之一,无人可解。而这个丫头,居然在一瞬间就解除了他身上的这种大咒! “你……是怎么做到的?”慕容隽震惊地看着她。 “嗨,和你说过,我很厉害的呀!十巫算什么?”琉璃耸了耸肩。然而看到手里的那块水晶,脸上的得意神色忽地收敛了:“不过……这下回去一定会被姑姑骂了!” 慕容隽随着她的目光看去,注意到那块水晶里的绿色液体果然少了一些——也不知道那些液体是怎样穿透那一整块的水晶滴出来的。 “这究竟是什么?”他愕然。 “是春之泉的圣水,很宝贵的。”她赶紧把那一块水晶重新藏回了古玉项圈下,妥帖地随身放好,“这个瓶子一直归我保管,如果少了一丁点儿,我就要挨骂了。希望这次姑姑不要发现才好……” “……”慕容隽说不出话来,似是看着陌生人。 一直以来,他也知道这个少女身世神秘,其母据说是来自于南迦密林的隐族人,美丽绝伦,有着妖异的魅力,一出现在云荒,就引起了卡洛蒙家族两个王子的兄弟反目,差点被作为巫女烧死在火里——而在白墨宸在震怒之下差点族灭慕容氏的那一夜,无数人看到了这个丫头在沐火重生,展开双翅,飞上了夜空! 那一刻,她仿佛破茧而出的蝶,震动了天与地。 她,或许和她那个来自隐族的母亲一样,有着来自云浮的神秘血统吧?然而,他却从未想过这个丫头身上居然掌握着如此神秘的力量,竟然连十巫的诅咒都可轻易破解!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愕然。 “嘻,这世上,未必只有‘人’那么一种东西呀!”然而不等慕容隽再问什么,琉璃在晨曦中仰起头来,眯缝着眼看着天空,忽然道:“你看见了么?” “看见什么?”慕容隽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抬头却被清晨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 “喏,那里有一个黑点。”琉璃抬起手指,认真地指给他看,然而慕容隽却依旧是什么也看不见,耳边只听她道,“当它移动到月之心的时候,便是我们最神圣的祭典日子了——在那之前,我必须要回去。” “回去做什么?”他忍不住问。 “我是圣女啊!祭典上没有圣女怎么成?”琉璃叹了口气,却不愿意再说下去,只是转头看着他,“喏,现在你没事了。我走了以后,可要好好的。” 两人一前一后,悄然穿过了这一片墓园,从山脚一条隐蔽的羊肠小道里走下去,曲折几个拐弯,回到了城市里——晨曦方露,外面露浓霜滑,依旧是人迹稀少,慕容隽携着她到了一处小巷转角,方才停住了脚。 “回去吧,”他低声,“我不能再送你了。” 如今已经是黎明,十一月的空气寒冷而静谧。慕容隽在冷僻的街巷里最后一次回过头,看了这个失魂落魄的少女一眼,低声:“我得离开叶城了——好自珍重。” 琉璃片刻才回过神来,追上去问了一声:“你……你打算去哪里啊?” 慕容隽回头看着她,却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九公主马上就要离开云荒了,何必再管人世间之事?”话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向小巷深处的某个角落——琉璃下意识地回过头看去,眼角有人影一动,却是一队藏在暗角的人马。 “谁?”她警惕起来。 “没事,是来接我的人。”慕容隽笑了笑,“我的确该走了。” “你到底要去哪里啊?”她越发不安起来。 然而他没有再回答,只是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再追来,便朝着那里匆匆而去。藏暗角的人迎了出来,看了一眼琉璃,眼神不善地低低说了几句什么,慕容隽脸色一沉,回答了一句什么,掀起帘子坐上了一辆马车。 那个人略微迟疑,看了看远处呆呆看着的少女,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回过头也跳上了马车——慕容隽坐在马车里,最后朝着她微微点了点头,便放下了帘子。马车立刻辚辚而去,消失在充满了霜气的清晨,只留下两道浅浅的车辙痕迹。 琉璃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有些发呆。 ——刚才……刚才来接走慕容的那个人,虽然带着面具,但是却掩藏不住那冰蓝色的肃杀眼眸,以及露出的一缕暗金色头发。那是军人的眼神,而那发色…… “是冰夷!”她怔了片刻,失声低呼起来——是的!接走慕容隽的那一行人,居然……是冰族的军人?!他、他为什么会和冰夷在一起,他到底要去哪里?又要做什么? “这个云荒已经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 “不过,放心,我不会轻易的死去……我和白墨宸之间的战争还远未结束呢!” 他的话语在耳边隐隐回荡,他站在墓园林立的残碑之间,在冰冷的霜气里吐出那些话——他眼里的那种宁静深远的表情,内敛而克制,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大海,平静种藏着深不可测的恐怖力量。 墓园里,新的死亡交叠在旧的坟墓之上。 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刺杀短暂而惨烈。在突袭的前一刻钟里,那些刺客在短短的瞬间斩杀了接近一百位战士,奇袭深入了上百丈,直接杀到了白帅的面前。然而在千钧一发的时刻,白帅及时拔刀反击,有如神助般地以一人之力击退了十多位刺客的袭击。 一刻钟后,十二铁衣卫便已经赶到。刺客丧失了先机,又无法突围而去,只能在被围捕旋即服毒。在北战带着人挑开他们铁质的面具时,面具后的肌肤都已经溃烂不堪,唯有染血金发显示着这一群刺客的异族身份。 “是冰夷!”十二铁衣卫首领低呼,触电般地松开了手,“禀白帅,此次来袭的居然是沧流帝国的刺客!——要不要立刻下令封城?” 墓地的尽头,是一座小小的木构殿堂,里面林立着无数的灵位,显然是供奉墓地里这些亡魂的所在。霜痕浓重的檐下,有素白的经幡在冷风里飘飞,似飞雪乱舞。 “冰夷?”一个披着黑袍的男人从跪着的蒲团上长身站起,静默地转过脸,面容冷肃。在他的身侧,血迹尚未被清理干净,刺客的尸体叠在一起,热血蜿蜒流下,在薄霜上凝结,显得狰狞可怖。 北战静静立在阶下,等着他的指令。然而,他根本无视这一切,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灵位。 夜来……我们这一生的际遇已是如此的多舛,没想到在送你最后一程的时候,居然还会有人来打扰——是因为我所处的位置、一生辗转于权力争斗的漩涡,才会让你生前死后都不得安宁么? 他有些恍惚地想着这些,完全没有对北战下达任何指令。而下属也不敢打断他的思绪,只是严密防守着,等待他的回答。 打断白帅思考的,是一个苍老的声音:“施主,超度仪式已经完成,可以回内室休息了。” 一个老僧手握念珠颤巍巍地站起身,却是此地的主持空海。 “生死无常。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一切俱为虚幻,还请节哀顺变。”僧人虽然衰老,然而眼睛里却蕴藏着一种宁静平和的光华,语气深远,听起来如诵经一样令人觉得心神安定:“若是无法解脱,少不得入了心魔啊。” 白墨宸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抚摩着一个青瓷的坛子,眼神疲惫而复杂。 “大囡……我的大囡啊!娘还没能看上你一眼……”后堂里传来一阵苍老的哭号,那是安大娘——这样的事情终归难以长久隐瞒,长痛不如短痛,还不如告诉老人家真相,也好过让她在日复一日的无望等待中死去。 一切都是虚幻?怎么会是虚幻呢? 夜来的死是虚幻么?眼前这一家人的悲痛会是虚幻的么?他心里的愤怒会是虚幻的么?事隔多日,只要一闭上眼睛,她最后的话语就会在耳边不断地响起——“我不想死在看不见你的地方”——那漫天的烈火似乎灼烤着他的灵魂,令他昼夜不得安宁。 ——那种痛苦、那种憎恨、那种眼睁睁看着失去一切的绝望,又怎么会是虚幻!想到这里,他只觉得左手臂上又是一阵灼热,一股杀意和愤怒在内心重新燃烧起来。他情不自禁地反手握上了刀柄,却猛然惊醒。 是的!他拔刀用的,居然是左手? 他一生征战,上阵杀敌向来习惯用右手,然而在方才刺客来袭的那一瞬间,他居然想也不想地用左手反手拔刀!——那一刻,他甚至没有完全回过身,也没有看清楚来袭的是谁,完全是出于一种奇怪的本能,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做出了反应。 也可以说,在那生死交睫的一瞬,他被一种奇怪的力量操纵着、自己救了自己的命! 这是怎么回事?白墨宸低下头挽起左臂上的袖子,再度看到了手肘部位那一道奇特的淡淡金色疤痕——那一瞬,火海里那个虚幻的低语声又在脑海里响起来了:“交换么?” 他猛然打了个寒颤,咬住了牙。 什么交换!到头来,夜来不还是死在了那一场大火里?是的,那个声音一定是个幻觉……是自己在走投无路之下产生的幻觉! 然而,当他那么想的时候,左臂却涌起了一种灼热的感觉,蠢蠢欲动。 “叔叔?”小女孩安心刚要过来和他说话,却立刻退开了两步,站在那里惊恐地抬起头来看着他,满脸泪痕,不敢上前——佛堂里满地的鲜血,那个军人浴血半身,挽着袖子,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神肃杀而黑暗。 这个叔叔……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从一开头见到他,他的身边就充满了鲜血和尸体,令人恐惧。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神和语气却又是让孩子放心的,如此熟悉,就像是……像是一个兄长那样,亲切而熟稔。 女孩恐惧的眼神令白墨宸回过神来,开口问:“怎么了?” 他的语气里还是残留着奇特的杀意,安心半晌不敢动,好容易才低声怯怯呜咽道:“娘……娘在后屋哭得昏过去了!我好怕……大夫说过,她的眼睛已经瞎了,要是再哭,损了心脉,就要……” “别怕。”空桑的元帅屈下了一条腿,平视着小女孩,柔声安慰,“有我呢。别叫我叔叔了……我叫我哥哥。” 军人的眼神柔和了下来,令安心不再害怕。她站在那里,任凭这个叔叔抬起粗粝的手擦拭着脸上的眼泪,嘟囔着:“真是的……忽然冒出来一个姐姐,忽然又死了!……娘不吃不喝,每天只是哭……这可怎么办啊……店也关了……我们快要没钱吃饭了!” “别怕,有我在。”白墨宸擦干净了她脸上的泪水,柔声,“我们带娘回家吧。” “回家?”安心愕然地看着他,“回八井坊么?” “不是那一个家,”白墨宸摇了摇头,眼神忽然变得很辽远,望着北方,喃喃,“是另一个更老更远的家……你不要害怕,我会代替你姐姐照顾你们一家。” “啊?”小女孩不解地看着他,“那……你到底是姐姐的什么人呢?” 孩子是天真无邪的,问的时候理所当然毫不思索。然而,这个简单的问题却让白墨宸震了一下,竟然不知如何回答。是啊……他,算是夜来的什么人呢?他们在黑暗中相伴多年,深爱彼此,然而从开始到结束,居然都不曾见过日光。 一念及此,另一种剧痛便在他心底蔓延。 “她救过我的命。”许久,他才低声回答:“我答应会替她照顾你们,就像是你们的哥哥一样——这样好不好?” “……”安心看着这个军人,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 “怎么?”白墨宸不解。 “我姐姐……真的和你很好么?可是,有时候你看起来好怕人呢,”安心怯怯地看着他,有些畏缩地喃喃,“就像那天晚上在大院子里,那些人都跪着,哭喊着求你饶命,你……你是真的要杀他们么?真吓人……” 白墨宸沉默了片刻,道:“我只是吓唬他们罢了。” “真的?那些人好可怜,你不要杀他们了……”安心舒了一口气,想了想,又问,“我听到他们都叫你‘白帅’——你……你真的是元帅么?” 白墨宸伸手将她抱了起来:“是啊。你看,这是我的虎符。整个云荒只有元帅才有。”他说着,拿出怀里那一枚青铜错金的虎符,随意地交到了小女孩手里,问“怎么样,愿意叫我哥哥么?——有一个当元帅的哥哥,很威风吧?” “真的呀?”小女孩有些吃惊又有些喜悦地看着虎符,脱口,“当然愿意!” 孩童的眼眸和由衷的欢喜,如同一缕阳光,终于令他的灵魂感觉到了一丝平和。白墨宸抱着安心站了起来,正想去查看安大娘的情况,身边却有一个人从外疾驰而入,在檐下禀告:“白帅,穆先生在帝都传了消息过来,敦促请您尽快入京面圣。” “哦,”白墨宸淡淡应了一声,没有说什么,只是将怀里的安心交给了身边的侍从,吩咐,“别让这些事污了孩子的耳朵——先带他们下去,到后堂等我。” “叔……不,哥哥,”安心被侍从抱了过去,回头将手里的虎符递了过来,“还给你。” “没事,你先拿去玩一会儿吧。”白墨宸微微一笑,抬手摸了摸孩子乌黑的头发。侍从带着孩子应声而退,等小女孩身影完全消失在内堂,白墨宸这才转过身,看了一眼十二铁衣卫的首领北战,淡淡:“帝都那边怎么说?” “恭喜白帅!对于穆先生提出的所有条件,女帝都表示可以接受!”北战难掩喜色,道,“女帝愿意册封您为摄政王,从此退居后宫,不再过问政事。” “哦,”白墨宸却殊无喜色,“她的条件呢?” 北战道:“女帝提出的唯一条件,就是请您尊重她的私人生活,不再找慕容氏的麻烦,让镇国公府上下两百余口人得以保全。” 白墨宸微微怔了一怔,忽然叹了口气。 “白帅不满意么?”北战有些愕然,“有什么异议,属下立刻去回复穆先生。” “意料中的事情。那个女人为了慕容逸是什么都肯答应,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也是这样,真是全无长进。”空桑元帅议论着自己的妻子,就像是说着一个毫不相关的陌生人,眼神里却没有喜怒,“多少男人为了争权夺利不惜付出一切。而她为了一个男人,居然弃天下如敝履!——这种事,也只有那个傻女人才能做得出吧?” “……”北战不知道如何回答,有些尴尬地沉默着。 “哈……尊重她的私人生活,永远不得杀慕容逸,”白墨宸淡淡地说着自己的妻子,忽地冷笑了一声,“她以摄政王的名义拱手送给我这个天下,却同时附赠一顶永远无法摘掉的绿帽——你说,这笔买卖,到底做不做呢?” 他用词是如此锋利,令旁边的人悚然一惊,不敢回答。 北战沉默了片刻,终于鼓足勇气道:“属下认为,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哈,哈哈哈!”白墨宸微微一怔,忽地笑了起来。 他本来是一个冷静缜密得犹如一块铁板的男人,不怒自威,稳如山岳,然而此刻却笑得如此失态,令下属有些惊骇地看着,不敢再说话。 “你的意思是,如果能有这个天下,那么一辈子戴着这顶绿帽也是无妨的了?”白墨宸蓦地止住了笑声,语气却是反常地尖刻和讥诮,“你要我永远沉默地容忍自己的妻子出轨,乃至于善待她的情夫,以换来君临天下?!” 北战震了一下,低下头不敢回答。 “我是一个军人啊……北战!从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开始,我一生都在为自己的梦想而战,却从未想过事情到了最后,会变成这样龌龊尴尬的局面。”许久,白墨宸收敛了笑意,眼眸里透露出一股萧瑟的意味来,“好了,就这样吧。” 他虽然没有说到底要怎样,但是那一刻,伴随他沙场百战的下属第一次发觉了主帅的意气陡然消沉。 “安心,乖。”白墨宸匆匆转身入内,对安心伸出了手。小女孩看了看他,怯怯地将手里正在玩的虎符交还给了他。 “这种东西,玩一会儿也就够了。”白墨宸看着手里左右合璧的青铜错金虎符,嘴角慢慢露出了一丝莫测的笑意。他拂袖而出,来到案前,提起笔写了一封短信,然后把虎符居中拆开,将其中的一半放入信中,一并封好。 他走出门外,将信交给了在檐下待命的北战,吩咐:“替我把这个交给黎缜大总管,让他面呈女帝——说,这就是我最后的回答。” “黎缜大总管?”北战有些愕然。 “是,”白墨宸面色阴沉,叮嘱这个心腹属下,“记住,一定要亲手交给黎缜,更不能让穆星北知道一丝一毫!若有些微差池,提头来见我!” “是!”北战接过回函,迅速地退下了。 墓园里重新变得空空荡荡,只有稀薄的日光从云中洒下,和僧侣们的诵经声一起充盈在这个冬日寒冷的清晨,在墓碑中间回荡着,发出细微的回音。白墨宸静静地看着那一线日光从经幡之间照进来,射在那个青瓷的坛子上,眼里忽然掠过了一丝哀伤的暖意。 那一夜的雷霆血雨已经散去,太阳还是依旧升起,似乎这个世上什么都未曾改变——然而,她,唯有她,最终只能在这里面静静的躺着,再无法和他说上一句话。 “夜来,”他抱起了那个坛子,低声道,“我们一起回家去吧!” 第五章 灰烬之炽 虽然连日来帝都出了不少大事,连带得镇国公府也不得安宁。然而,叶城毕竟是数百年来醉生梦死之地,商贾们眼见得政治风波已经过去,东西两市顺利重开,便将提起的心又放了下去。喧嚣声很快就把各色风波给盖过,不露一丝痕迹。 星海云亭没了殷夜来,别的几家青楼便立刻得了意,纷纷放出手段,急着将更多的恩客揽到自己家里来,相互之间几乎差点儿明着打起了对台。 “傅寿呢?”红袖楼上,老鸨急火火地上楼来,一掀帘子,“有大客人来了!人家点名要你唱几首,说一曲给一百个金铢!还不下来招呼?” “傅寿姐姐不在。”小丫鬟捧着金盆出来,细声回答,“一早就出去了。” “怎么又出去!”老鸨急得跺脚,咬牙切齿,“这些天老往外跑,到底是着了什么魔!她那个姊妹淘殷仙子不是死了么?她还有啥地方可去串门的!” 顿了顿脚,她撩起床边垂落帘子看了一眼,忽然叫了起来:“哎呀!” 老鸨以为自己眼花:床头放着一个描金的匣子。里面透出珠光宝气,耀花了人的眼目。定了定神,发现那是实实在在的东西,老鸨看得傅寿房间里没人,不由得眼睛发亮,颤抖着手拉开了匣子——傅寿在风尘里打滚多年,颇有积蓄,但最近她年纪渐长,恩客散去,风光也已经大不如前,论收入,在红袖楼里也排不到前三去。 然而,这个匣子里,却放着那么多价值连城的宝贝! 第一层是密密铺着的一排金条,每一条都有小手指粗细,一盒估计折合金铢约五千;第二层是两串珠宝,颗颗有拇指大,圆润无瑕,每一颗都价值百金;更了不得的是第三层,拉开一看,里面黑色的丝绒上什么也没有放,只放着一对寸许直径的碧色珠子。 那竟是稀世珍宝、如今云荒早已绝迹的凝碧珠! “这女人……”老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喃喃,“怎么来的那么多宝贝?” 身后忽地传来脚步声,老鸨一惊,以为是傅寿回来撞见了自己私开宝箱,连忙烫着了似地缩回手,往后一跳。然而,进来的却是方才捧着金盆出去倒水的小丫鬟,她被老鸨的举动吓了一跳,失声:“妈妈这是在干吗?” “我……”老鸨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傅寿床头那个百宝箱,提高了语调,“小丫头片子,问那么多干吗!讨打?” 小丫鬟一贯惧怕这个青楼的老鸨,连忙缩了声,半晌才道:“对了,傅寿姐姐今天一早起来的时候似乎动过笔墨——我看到她写了一封信,听说是写给妈妈的,要不要看看?” “信?”老鸨惊疑不定。 “恩,傅寿姐姐似乎把那封信压在枕头底下了,托我和您说一声,”小丫鬟嘀咕,“我也问她有什么事不能当面和妈妈说非要写信?可是她……” 她这头还没说完,那边老鸨已经迫不及待地探手到枕头底下,果然摸出了一封信,上面字迹娟秀柔媚,正是傅寿笔迹。老鸨年轻时也是一位名妓,颇识得几个字,拿起来看了片刻,脸上表情阴晴不定。 先是吃惊,后是愤怒,然后释然,最后居然化成了惊喜。 “活见鬼!这个臭蹄子,居然跟男人跑了?!”许久,老鸨放下信,跺脚啐了一口,然而眼睛里却没有流露出多少愤恨惋惜,“一个人老珠黄的女人,还想着要从良跟男人过日子?老娘倒是要看看她会落得个啥下场!” “什么?”小丫鬟也吃了一惊,“傅寿姐姐……傅寿姐姐和人私奔了?” “也不算私奔吧,”老鸨并没有丝毫焦急,将信扬了扬,盯着那一个匣子,“那女人还算有良心,给我留下了这一盒的赎身钱——算是没白养了她这一场!” ——傅寿虽然曾经是“八美”之一、红袖楼曾经的头牌,但毕竟已经年近三十人老珠黄,如今她留下的这些“赎身费”,足足可以把见财眼开的老鸨哄的心花怒放,觉得大大赚了一笔。不过,虽然心里没有什么不情愿,老鸨却还是微微有些踌躇,嘀咕:“楼下客人说明了是冲着傅寿的歌来的,她不在,可让我怎么交代?” 小丫鬟在一旁,忽然鼓足勇气道:“妈妈觉得我怎样?” “嗯?”老鸨怔了怔,终于正眼看了一下这个捧着金盆的丫鬟,依稀记得她的名字是荷钗,八岁上就被卖到了这里,是跟了傅寿三年的贴身丫鬟,乖巧听话,平时细声细语,几乎从来不引起别人注意。 老鸨不语,只是上下打量了她一圈,发现这个才十五岁的孩子居然不知不觉地长高了许多,如初开的荷花,出落得有几分清秀灵气,嗓音轻柔嫩滑,颇有昔日红袖楼头牌歌姬的影子,倒不由得心里一动。 “这些年,我私下跟着傅姐姐也学了不少曲子,”荷钗小心翼翼地看着老鸨的脸色,知道自己日后命运的转折点就在这一刻,细声道,“如果……如果妈妈不嫌弃,奴婢愿意代为安抚一下楼下的客人。” “唔……”老鸨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拿着手帕挥了挥,“唱几句!” “是。”荷钗脸色一喜,连忙上来作了个揖,清了清嗓子,小心地开口细声唱道,“碧落苍茫海连天,此中……” 方听得一句,老鸨脸色一喜,挥了挥手:“好了,你自己去开了傅寿留下来的箱笼,看看还有什么合身的衣服首饰,穿戴好了赶紧下楼!”走到一半,又扭头补了一句:“荷钗?这个名字也忒土气了,从此你就改名初荷吧。” “是!”荷钗喜出望外,深深作揖,“谢谢妈妈!” 老鸨抱着那一盒沉甸甸的珠宝扭着腰走下楼去,嘴角止不住地露出一丝得意的笑来: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傅寿走了又如何?叶城多的是追欢买笑的客人,多的是愿意出来接客的贫家女孩。这件事对她来说只有赚,没有赔。 “傻丫头啊……”毕竟是在红袖楼里呆了十几年,看着傅寿从小丫头成为红极一时的头牌,又从头牌渐渐沦为过气的老人,老鸨走下楼来,叹了口气,喃喃,“男人哪有这一盒珠宝可靠?……日后若是后悔,走投无路,连这一行的饭也吃不了了,看她怎么活!” 欢场无情,从来只见新人笑,群玉坊的红袖楼里一片忙乱热闹,追欢卖笑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然而在隔了两条街的八井坊里,却是顿时冷清了许多——这条街上住着的都是穷苦人家,白日里都出去做苦力了,楼里显得分外空荡寂静。 “吱呀”,床榻发出了沉重的呻吟,啪的一声,上面躺着的人猛然一沉。 “唉哟!”不堪重负的床居然塌了,床上的人大叫了一声,身体如同一只大虾米一样蜷了起来,只痛得脸都皱在了一起,“天杀的……疼死老子了!” “快别动!”外间的女子抢步进来,将一只碗放在了榻边,一把按住了被子里乱动的人,“来,把身体伸直!——大夫说身子老佝偻着,容易让伤口粘连,将来连纱布都揭不下来呢。九爷快别这样了。” 然而,任凭她万般劝阻,被子底下的那个男人还是蜷曲着身子,赖着死活不肯伸直,嘴里哼哼唧唧:“疼!” “哎,怎么像个孩子一样,”傅寿苦笑起来,无可奈何,“九爷不是号称大丈夫大豪杰么?也会像个孩子一样怕疼?” “大丈夫又怎么了?他娘的,任、任凭是谁,被砍了十刀八刀难道就不会疼么?”清欢缩在被子里,嘶嘶地倒吸着冷气,一边呻吟,“天杀的龙!把老子砍成这样……唉哟!” 傅寿哭笑不得地看着他缩在被子里骂人,眼里却满是怜惜,连忙将药碗端起,凑到了他的嘴边,殷勤劝说:“来,快把药喝了——这可是我一早上重金去城南悬壶医馆里求来的生肌止血药,九爷快服了。” “咳咳……这种酸汤猫尿,有啥用处?”清欢嘀咕着,却不过情人的面子,勉力抬起头就着她的手里喝了几口。然而半碗还没喝完,又猛烈地咳嗽起来,一口血喷出,居然溅得整个药碗里一片殷红! “九爷!”傅寿失声惊呼,连忙扔了药碗将他扶住,然而胖子手一挥,将她拨拉到了一边,握着自己的胸口猛咳一气。只听“啪”的一声轻响,似是什么被戳破了。清欢一口气立刻顿在了咽喉里,忽然没了声息,只对着傅寿点头,眼神直直地看着关着的窗口。 傅寿会意,连忙扑过去将窗户推开。同一个瞬间,榻上的病人忽然站起,一个踉跄冲到了窗口,张开嘴。噗的一声,一道血箭从他咽喉里直冲出来,在屋檐上居然射了三尺远,将瓦染得一道血红,沿着沟槽直流了下去! “九……九爷!”傅寿惊得呆了,瘫倒在了床上,停顿了片刻才脸色苍白地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他哭出了声音来,“你怎么了?九爷?别吓我呀!” 然而一口血吐出之后,清欢整个人却彷佛反而轻松多了,剧烈地喘息着,用手肘抵着窗台回过身体来,伸手挽住了她的腰,口里一边喘,一边断断续续地道:“哎哟……我、我的小心肝,投怀送抱也别那么急嘛!爷的伤还没好全,你……你想要了爷的半条命么?咳咳!” 傅寿跌到了他怀里,一时间怔住了,“九爷,你……” “嘿,跟你说过,死不了!”清欢嘴角还残留着血丝,然而说话的气脉已经开始连贯,他豪气万丈地拍了拍情人的脸颊,“爷是剑圣传人……刚才那一口是被我逼出的瘀血,现在……现在爷十成里已经好了七成,没大碍了。” “真的?”傅寿欢喜万分,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当然,九爷……咳咳,九爷啥时候骗过你?”胖子揪了揪她的鼻子,又低头看了看身上耷拉下来的衣服,啧啧了几声,“得,因祸得福,这次老子非一下子瘦了二三十斤不可!——寿儿,你就等着看九爷回复年轻时代的英俊潇洒摸样吧!” 眼见这个人又能开始耍贫嘴毒舌,傅寿脸上还挂着泪水,却忍不住笑了起来:“九爷是恢复英俊潇洒了,只可惜寿儿却已经人老珠黄。” 清欢凑过去,涎着脸道:“没啥,最多我陪你一起老,我陪你一起黄……” 他说得老大不正经,傅寿却心里猛然一跳,红了双颊。 六天前,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九爷忽然又人间蒸发,出人意料地留给了自己一大笔金铢,说是给她做赎身之用,然后就此消失——不告而别也罢了,这些年他来去一贯飘忽不定。但留金这一举动却有些反常,令她心里日夜不安,猜测着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忽然留了那么一大笔钱,显然是为自己的日后考虑。 可是,他做出这样的安排,难道是觉得下半辈子都可能无法相见了么? 那两天,她焦急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本来想找殷夜来商量一下,然而星海云亭旋即被抄,殷夜来被强迫入宫,连唯一能和九爷相关的线索也中断了。 在这样日夜的煎熬里过了两天,她在短短的几天里消瘦了许多,头发开始大把的掉落。然而,在某一夜,在她就要梳妆入睡的时候,忽然窗外响起了沉重的叩声——“谁?”她提心吊胆地推开窗,一个巨大肥硕的身躯便压了下来,仰面将她撞倒在地。 一时间,她的视线和鼻端,到处充满了血的艳红和腥味。 “九爷?!”她半是震惊、半是狂喜地低呼。 “寿、寿儿,我、我说过会回来找你的……”那个胖子躺在地上,看着她,口齿不清地喃喃,“九爷……九爷说话算话吧!嘿嘿……”他还没说完那一句就失去了知觉。那一刻,她眼里的泪水长划而落,撑起了身子,将那个满身是血的胖子抱在了怀里。 是的,他是天下一等一的富人,千金买笑,从不留情,而自己不过是一个人老珠黄的青楼女子,这些年他能一年来一次已经算是不忘旧情,而此刻,他分明是已经山穷水尽、垂死挣扎,却还不忘要回红袖楼里对自己说这一句。 ——光凭这一点,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她没有问他到底去了哪里,又如何弄成这样,只是迅速地连夜将他转移到了这个八井坊的破旧房子里,又到处为他找来名医看诊——幸亏他留给她的钱足够多,多到在叶城这个只认钱不认人的地方里,几乎无所不能。 一直过了三天,他才苏醒过来。一醒过来就嚷着肚子饿,打发她去买酒买肉,全然不奇怪自己到了哪里,她又为何半夜服侍在榻边。一说伤口还没好不能吃,他就大发脾气,几乎把药碗都给摔了——她只能连夜下楼去街上沽酒。 十一月的冷风吹来,又冷又困,然而她却忍不住欢喜得泪流满面。 是的……他毕竟活下来了!她的九爷活下来了! 只此一次,她便明白了自己日后决不能再失去他。她当机立断地拿出了多年来积攒的所有珠宝,放在了床头,算是向老鸨赎了身,从此后便做了退出青楼、毕生跟随他浪迹天涯的决定。 毕竟是体质壮硕,恢复得极快。再过了几天,九爷差不多便能下地了,她看到他胸腹间的有几处极可怕的伤,贯穿了整个身体。然而九爷却浑然不在意,也不顾伤口尚未结疤,便要出去找殷夜来,被她死活拦下了今日,眼见得他调匀了内息,疏通了脉络,便是再也拦不住了。 “我妹子呢?”果然,清欢一旦能够站起来走动,立刻便皱着眉问,“你有没有和她说我在这里?这些日子里她来看过我么?” “……”傅寿一时间语塞,不知道如何回答。 ——在他昏迷的那几天里,帝都传来了噩耗:白帝白烨在雷雨之夜驾崩,当夜的天雷还引发了一场奇特的火灾,几乎烧掉了半个帝都。而夜来……夜来却偏偏在那一夜奉旨入宫献舞,没有躲过这一劫。 她被烧死在宫里,再也没能回来。 然而,这个消息,又怎能告诉重伤中的九爷? 这边,她的略微一迟疑,立刻令那个精明的胖子起了疑心。清欢霍然回头看着傅寿,失声:“夜来……夜来她没事吧?她如果知道我受了伤,不可能不来看我!她如今到底怎么了?白墨宸那家伙答应我要送她去云隐山庄的,难道……” 傅寿勉强笑了一笑:“她、她没事。” 然而清欢是何等样人,丝毫的异常也瞒不过他的眼睛,脸色刷地变了,失声:“不可能!龙已经被我干掉了,凤凰、凤凰也死了……没有人再来为难夜来了!她怎么会……” 他顾不得身上重伤未愈,转身冲下楼去。 “九爷!九爷!”傅寿急得在后面大喊,“去不得!” “为什么去不得?”清欢在楼梯口顿住身子,回头问,眼神里透出一股凶狠的意味来,“你到底瞒了我什么?快说!” “夜来、夜来她……”她被他那样的目光一逼,心里顿时一冷,站在窗口喃喃地说着,脸色渐渐苍白,终究一狠心,跺脚说出一句话来,“她已经死了!” “你说什么?”清欢一震,“死了?” “是的,已经死了!”傅寿用力地咬着牙,干脆把所有的事实都一口气说了出来,再无保留,“九爷现在去星海云庭也没有用,夜来她已经不在那里了!——她死了差不多有七日,听说白帅已经为她入了殓,安葬在城北的墓园里了。” 清欢站在那里,肥胖的身体摇了一下,又猛然扶住了栏杆。 “不可能……不可能!”他喃喃说着,刚有好转的脸色又蔓延上了灰败,苍白得可怕,咬着牙,脸部肥肉一根根地扭曲了,显得分外可怕,“我已经杀了龙,也杀了凤凰!——还有谁会对她不利?不可能!” “是天灾,”傅寿轻声,“天雷击中内宫,夜来不幸葬身火海。” “天灾?去他娘的天灾!”清欢忽然间爆发似地喊了起来,一把将她推搡开来,厉声,“你是说我妹子是被雷劈的么?见鬼!——他娘的她一生没有做过任何坏事,你说她被雷劈?给我闭嘴!” 傅寿被那一推,推得几乎跌倒在地,心里一冷,眼里的泪刷的一声落了下来,哽咽:“夜来……夜来是我的好姐妹,我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咒她死?她、她是真的死了!……不信的话,你去城北的墓园里找找!” “……”清欢身体晃了一下,盯着她看,忽然道,“真的?” “真的。”傅寿点头,“九爷不相信我么?” 此刻,她的心情是悲凉而复杂的:一边为死去的好姐妹悲伤,另一边,却又为自己被他如此对待而心灰意冷。是的……早在认识她之前,九爷就已经认识了殷夜来,并且关系匪浅。两个人虽然一直都以兄妹相称,九爷也从不在她房里留宿,但青楼里,哪个不一口一个哥哥姐姐的喊呢?难道他们两个还真的是亲兄妹不成?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这些年来,这个疑问一直缠绕在她的心头,几乎成了心魔。 可以她的身份,却根本不好开口向九爷或者夜来询问这件事。如今,听说她不幸死在了火里,在悲伤之余,心头却居然也有了隐隐如释重负的感觉——这种感觉,令她心里又有了一层内疚,不敢直面九爷质问的目光。 听到了她的回答,那个胖子忽然一声不吭地转过头,夺门而出。 “九爷!九爷!你要去哪里?”她连忙抓起了外套追了上去,“外面冷……我替你雇一辆车——你的伤口还没好,跑不得!” “我去找我妹子!”清欢头也不回地大吼了一声,“无论死活都要找到!” 等她追下楼的时候,外面的八井坊里已经没有一个人。只有一条淅淅沥沥的血迹,飞速地延展,消失在小巷的尽头。傅寿怔怔地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脸色苍白,忽然膝盖一软,坐在门口,心绪复杂地掩住脸哭了起来。 夜来……夜来! 日头偏西的时候,空气开始渐渐变暖,一地的霜痕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墓园里的风似乎依旧还是寒冷的,瑟瑟地在飘飞的经幔里吹拂,一天一地素净的白。 远处有诵经声,绵密如水。 白墨宸坐在这个荒凉的佛堂里,垂头听着远处传来的诵经声,手指一寸一寸地抚摩过怀里的青色瓷坛——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里重新恢复了平静。前几日,在目睹夜来之死后心里熊熊燃烧着的愤怒火焰,在这诵经声里居然慢慢地平息了。 哀莫大于心死,大概就是如此吧? 慕容隽已经潜逃了,就算灭了慕容氏满门又如何?无论他做什么,夜来永不能再回来……或许,琉璃那个丫头说得对:一个男人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女人,却把怒火倾泻在那些弱者头上,的确是一种不算光荣的行为。强者被激怒,应该拔刀向更强者;只有怯懦者才会寻求向更弱的人泄愤。 那天晚上自己不知道是怎么了,居然丧失了理智,做出这样疯狂的行为,差点真的让两百多口无辜的人尸横就地。 “好险。幸亏有那个丫头和悦意出面,才没有真的灭了慕容氏啊……”他在斜阳里喃喃,“否则,夜来你也不会原谅我吧?” 似乎感知到了这边情绪的微妙变化,佛堂里的诵经声渐渐低了下去,仿佛手上有千斤重担,主持法师空海敲着木鱼的手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人忽然往前一倾,重重砸在了地上,额头上顿时有一行血长划而下。 “师父!师父!”小沙弥吓坏了,连忙跑过去扶起空海大师,带着哭音,“快回去休息吧……白帅吩咐的法事已经做完了,您为何还在这里昼夜念经?” “魔在身侧,岂能安睡?”空海法师喃喃。 “魔?”小沙弥吓了一跳,“在哪里?” “就在这里……在人的心里。”空海大师的目光吃力地逡巡着,最后落在了远处佛堂里的元帅身上,苦涩地一笑,“你还小,不会感觉到的。” 空海法师颤巍巍地扶着他的肩膀站起,凝望着独坐的白墨宸——那个杀伐决断的军人坐在午后的阳光里,垂下头,无声地抚摩着怀里那个小小的青瓷坛子,肃杀的眉目渐渐舒展,里面凝聚的杀气和怒意也开始消散,到最后,眼神空无而平静。 那一刻,温暖的斜阳映照在他身上,似是给一把冷厉的兵器镀上了一层暖意。 终于是压制下去了么?可是……方才在那个人身上迸发出的、是一股多么可怕的黑暗力量啊!那到底是什么?竟然让他这样修行了一辈子的人都如遇雷击,不敢直面! 小沙弥跟着师父看过去,看到了独坐在斜阳里的白墨宸,有些敬畏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师父不必担心。有白帅在这里,相信魔也无法接近——听世人都说白帅是空桑守护神,他在,冰夷便无法作乱入侵,云荒才能永保平安。” “守护神?”空海法师低低诵了一声阿弥陀佛,手握佛珠,枯槁的脸上掠过一丝苦笑:“昔年我师孔雀明王曾说过:这世上有谁称自己是佛,此人必是魔——何哉?不可以三十二相见如来。如来的真实相,乃无虚,无实,不是万物,包容万物,与世融为一体,并不以具像存在。被神化之人,往往更易入魔啊……” 小沙弥听的有些云里雾里,然而看到师父的眼神深沉而疲倦,也没有多问,只扶着老僧进入内室休息打坐。 当师徒两人离开后,忽然有马蹄得得,惊破了这个墓园的寂静。 一个铁衣黑甲的战士策马从远处疾奔而来,快如闪电般地在墓园门口翻身下马,疾步上前,跪倒在佛堂下。 “回来了么?北战?”白墨宸的眼神终于从青瓷坛子上移开了,开口,“你是不是亲手把我的那封信交给了黎缜大总管?中途没有他人接触到它吧?我真担心穆星北那个家伙又会料事如神地拦截我这封信。” “是,属下一路疾奔,直接将信交给了黎缜大总管,一路上从未遇到穆先生。”十二铁衣卫首领断然回答,“请白帅放心。” “那就好……”白墨宸轻轻松了口气,凝望着寂静的墓园,“如果半途又被那家伙拦截,那我只怕就无法如愿了——对了,大总管看了我这封信有什么反应?” 北战迟疑了一下,如实道:“他……并没有说话,只是反复看了白帅的来信很久,说立刻会将这封信面呈给女帝。明天日出之前,定然给白帅一个回答。” “果然是个老狐狸……看这样的信居然还能控制住不动声色。”白墨宸笑了一笑,却道,“不过,悦意她一介女流,完全不懂朝政,身边有这样的辅佐之人,倒也算是一件幸运的事情,以后的朝堂上也算是有个柱石。” 北战看着主帅的神色,心里有几分忐忑,却不敢问什么。 “好了,传我命令,今夜召集十二铁衣卫,还有骁骑军校级以上的武官来这里见我——就说,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宣布。”白墨宸吩咐了一句,也不多说,转而问,“还有,送夜来一家北上的那艘船,如今停在哪里?” 北战回答:“禀白帅,停在叶城东门渡口。” 白墨宸蹙眉:“东西都在船上没卸下来么?” “是。留了专人看守,没有白帅命令,一样都不敢动。” “哦,那就好,省事多了。”白墨宸的唇角又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苦笑,站起身来,迎着午后的斜阳走下了庭院,“那些东西,原本是我为了夜来下半生的平安生活而准备的,孰料事情竟然到了这样的地步……” 然而,话刚说到一半,他的神色却停顿了。 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似有人争吵,迅速演变为争斗,不停地有呵斥和刺耳的刀兵交击声音传来。北战变了脸色,立刻站起身来:“白帅,属下去看看——”话音未落,只听到门口一声惨呼,几个守卫的战士往后直飞出来,落地时已经血流满身。 “他娘的!敢拦老子?”一个人横着膀子往里冲进来,体型硕大,同样也是满身鲜血。那个胖子全身都绑着绷带,走路踉跄,似乎随时都能倒下,却居然三拳两脚就把守卫在墓园门口的骁骑军战士击溃,拖着脚步飞奔过来,脸色狰狞,气势逼人。“啊?”白墨宸看着来人,微微失声。 “保护白帅!”北战看到事情不对,霍然站起,手一挥,十二铁衣卫从暗处无声无息跃出,迅速奔向了那个闯入者。 “不。”白墨宸忽然伸出了手,阻止了下属,“你们都先退下吧。” “什么?”北战愣了一下,“退下?可这个人……” “这是命令!”白墨宸低喝,语气严峻,“我和他之间有话要说,你们不要管,不会有什么事。” “是。”十二铁衣卫不敢违抗,悄然退出。 墓园里顿时安静了。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那个人似乎完全没有留意到白墨宸的存在,冲进来后径直朝着墓园方向奔去,低着头,急不可待地一个一个墓碑看过去,擦去上面的霜雪,辨认着上面的名字,每看过一个就松了一口气——直到迅速地将墓地里所有新立的碑都看了一遍,才彻底放松下来。 是的,没有她的名字!到处都没有! “见鬼,那个娘们又在胡说了。”胖子喃喃嘀咕着,“回去还不扇她一巴掌!” 心里一松,那口气就泄了。仿佛这才觉得身上的伤口痛入骨髓,清欢唉哟了一声,扶着墓碑弯下了腰,只疼的脸色苍白,嘴角抽搐——忽然间,一只手伸过来扶住了他的肩膀。有个声音低低地问:“怎么,你伤得这么重?” 清欢愕然抬头,看到了身侧一身素服的男人,忽地仿佛被踩了一脚一样跳起来,惊呼:“是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来为夜来守丧。”白墨宸的声音平静而短促,“她刚过了头七。” 那句话仿佛一把锋利的刀子,一下子戳中了那个胖子的心脏。清欢踉跄倒退了几步,颓然靠在了墓碑上,张大嘴巴看着那个骨灰坛,吸着气,脸上的肉有些滑稽地抖动着,抬起手颤巍巍地指着白墨宸,说不出一句话。 “我知道你迟早会来问我要人。”白墨宸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他,回过身小心翼翼地将青瓷坛子放到桌子上,“她……就在这里。” 清欢僵了良久,猛然伸出一只手揪住了他的衣领。然而,白墨宸还是挣扎着说下去:“我……我辜负了你的嘱托,随便你——” 话说到这里,忽然眼前一黑,一拳严严实实地打到了他的脸上! “她死了?死了?他娘的……你好意思和我说她死了?!”清欢暴怒,挥拳将空桑元帅击倒在地,一脚跟着踹了过去,几近咆哮,“老子拼了命!才把命轮的那些人都给解决了!他娘的,你却来说我妹子还是死了?!” 狂怒之下,他完全没有留情,拳脚重得令白墨宸痛苦地弯下了腰。然而,他眼里却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完全没有反抗。 是的……终于有人来为这件事惩罚自己了。 “混蛋!没用的家伙!老子杀了你——”然而清欢却红了眼,咆哮着扑过来,发疯般地掐住了他的咽喉,手上的力度几乎可以立刻捏碎他的气管,“把我妹子还给我!还给我!否则老子把你的脑浆都捏出来!” 狂怒的人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劲。那一瞬,白墨宸眼前开始变黑,犹如溺水的人。或许……这样的结局,也不错吧?死在夜来的兄长手里,也算是…… 他脑海里最后掠过的念头是淡漠而无所谓的,意识开始迅速地涣散。 在失去意识的那一瞬,左臂忽然有一阵奇特的灼热。 “时间还没到……你怎么可以死在这里呢?”一个奇异的声音响起在他的脑海里,阴冷而诡异,如游丝一样飘远,带着低低的笑意,“你不能死啊。” 刹那,他涣散的意识忽然亮了一下:这个声音! 这个声音,不就是夜来死去那个晚上在火窟里响起来过的么?他和那个神秘的声音交换了条件,然而夜来依旧死了,他却还活着……这个声音,到底是不是幻觉里的?还是真的存在?可无论是真是假,都无法解释他的生和她的死啊…… “白帅?!白帅?!”不知道是过了一瞬还是很久,耳边传来了惊呼。有很多双手将他扶起,在他耳边呼叫,嘈杂而急切,那是十二铁衣卫的惊呼。他的意识缓缓回到了身体里,吃力地睁开了眼睛,忽然间怔了一下——他的左手! 从短暂的昏迷中醒来时,清欢的脸就在他身侧,不停地抽搐着,因为窒息而变成了可怖的酱紫色——自己的左手却不知何时已经掐在了对方的脖子上,青筋突兀,准而狠,几乎生生将对方扼死在地! 白墨宸吃惊地想松开手去,却发现左臂居然完全不听自己使唤!就像是有一股力量灌注在内,左臂死死地掐住了这个想要对自己下杀手的人,以完全不可思议的力量——他抬起右手,用力地握住左臂一连几次发力,才硬生生地将自己的手从从清欢的咽喉上扯了下来。 那一刻,他震惊地看到自己左手的手腕上已经有了淡淡的金色! 他一把卷起自己的袖子,看到整条手臂都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金色,从那一圈被斩断的疤痕处蔓延,由内而外地发出淡淡的光来! 这是……他吃惊地看着自己的手,一时间回不过神。 早上,在那一群冰夷刺客到来的时候,他已经感觉到了身体里的某种异常。他的身体似乎不再属于自己,里面进驻了一股奇特的力量,在时时刻刻警惕保护,不让自己有丝毫危险。而此刻,看着身侧清欢,白墨宸更清晰地了解到了那种力量的存在。 ——这是怎么回事?那个一股蛰伏在他身体里的力量,那个虚无飘渺的声音,到底是什么? “咳咳……咳咳!”地上的那个胖子猛烈地咳嗽着,翻着白眼苏醒过来,身上的伤口尽数裂开,血染了半身。白墨宸一见清欢伤得如此严重,连忙停止了思考,想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却被对方猛力一把推开。 “别来假惺惺了!”清欢暴怒,又扑过。 白墨宸没有丝毫还手的打算,就任凭那一拳落在了脸上,身形一歪,嘴角顿时流下一行鲜血。清欢没有想到他这次居然不躲不闪,一拳得手,倒是愣了一愣。刹那间,他清楚地看到了倒地的军人眼里有泪光闪过,不由得震了一下。 “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她……”白墨宸低声,每一个字都很艰难,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才把话说完,“夜来是为我而死的——我辜负了你的嘱托。” 那一瞬,仿佛再也难以抑制,一行泪水顺着他线条刚硬的侧脸滑落。 清欢怔在了那里,第二拳便再也落不下去。 这些年来,虽然彼此相互看不顺眼,但白墨宸是怎样的性格他却深深明白。这是一个身经百战、心如铁石的男人,有着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定力,然而此刻,居然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在别人面前失声痛哭! “妈的!人都死了,现在哭还有个屁用?”清欢定定看了他半天,抬起的拳头缓缓放了下去,啐了一口,“堂堂元帅,别弄得像个娘们一样!” 话音刚落,他的眼圈也情不自禁地红了。清欢用力地擤着自己的鼻子,试图不让自己也一样失态。可是坚持不了片刻,还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抱着自己的脑袋怔了半天,忽然爆发出了一声嚎啕:“龙!老子对不起你啊!” 几天前的那一场搏杀里,为了夜来,他不惜背叛组织,和所有同伴为敌。先是杀了龙,接着又杀了凤凰——虽然他和这两个人平生素不相识,也说不上有多少同门的情谊,但是,无论如何自己这样做也是一种背叛。 可是,尽管如此的不择手段,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夜来死了,龙和凤凰也死了,所有一切都是徒劳……都是徒劳!他、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那一瞬,某种深刻的挫败感终于击溃了这个一直以来无所畏惧的男人,空桑的剑圣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拼命捶打着自己的头,嘀咕着旁人无法听懂的话。 命轮!命轮!是不是在冥冥之中真的存在着所谓的命运?离经叛道不择手段的报应,就是最后还是失去了最亲的人么? 两个男人在墓园里默然相对,日头渐渐偏西,暮色笼罩。门外忽然有车马疾驰而来的声音,一个青衣人影闯入了墓园。守卫的战士显然认识对方,都没有阻拦。那个人就这样气喘吁吁地闯到了佛堂前,来不及看一眼旁边的清欢,只是一头跪下,大喊:“白帅,听说你派人给女帝送去了一封密信?你……你怎么能不和我商量就这么做?!” 白墨宸震了一下,抬头看着来人,眼神微微一变——那个因为一路疾奔而狼狈不堪的人,居然是平日里最深沉老练的穆星北! 第六章 分飞之途 此刻,青衣谋士已经失去了一直以来保持的沉稳练达气度,仓促赶来,失声大呼,完全忘记了上下尊卑之分。直到此刻,他才留意到白墨宸脸上反常的表情,不由得震了一下。 白帅……白帅的眼里有泪光?这是怎么回事? 然而白墨宸看到他后却迅速定了定神,只是淡淡道:“我就知道你消息灵通,居然来得比黎缜还快一步。”顿了顿,他沉声回答着心腹幕僚:“是的,是我派北战将虎符交还给了女帝,上疏辞去天下兵马大元帅之位。” 什么?一语出,在场的所有人都震了一震,说不出话来——连一边的清欢都愣住了,不敢相信地看着,嘴唇抽动了几下,想问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他说什么?他交出了虎符?辞去元帅之职? “白帅!”穆星北脸色刷地苍白,双膝一软,不由得长跪于地,颤声,“你真的这么做了?” “是。”白墨宸冷然回答,斜眼看着这个青衣谋士,淡淡,“出乎你的意料,是么?——穆星北,你虽然谋略惊人,却也不要自信到以为我永远都会按照你所期待的路一直走下去!” “……”穆星北哑然无话,看着白帅沉默了半晌,忽然发出了一声低呼,几乎以头抢地,“白帅,女帝已经答应了……已经答应了的啊!她已经答应要封您为摄政王,交出天下的权柄了!从此后你就是这个云荒至高无上的主宰,就是这天下的霸主!” 天下霸主!这个露骨的称呼令一边的清欢吃了一惊,然而白墨宸却不为所动,只是垂下眼睛看着那个青瓷的骨灰坛,淡淡:“是么?那她开出来的条件又是什么?是让我不干涉她和慕容逸的奸情,保证慕容氏的安全?” “是的。”穆星北抬起头,道,“女帝所求不多。” “所求不多?”白墨宸冷冷笑了一笑,眼里忽然露出了一道锋锐的讥刺,“她要我一辈子戴着绿帽子当皇帝,认她的奸夫为重臣,视她的孩子为己出,还算是所求不多?!” 显然没想到白墨宸忽然说出了这种话,穆星北倒是怔住了。停了许久,他才低声叹息:“我以为……白帅从不在意悦意女帝的不忠。” “不在意?哪个男人会真的不在意自己的老婆红杏出墙?”白墨宸淡淡,“当皇帝又怎样?难道你让我忍受羞辱,忍气吞声地当一个这样的绿帽子皇帝?这样的日子我已经过了十年,再也不想继续下去。” “说得好!”忽然间有人击节,却是清欢。 白墨宸转过头,对着他微微颔首——片刻之前还几乎以命相搏的两个男人,这一刻忽然又建立起了某种说不清的深刻了解。 “说到底这些都是小节啊!可白帅您是成大事的人!您不是一样可以纳妾纳妃么?不是可以一样有自己的皇子皇女么?将来……将来即便是您真的无法忍受,等坐稳了这个天下,今日的契约也不过是一纸空文!”穆星北抬起头,眼神灼热,语气极具鼓动,“如今我们离权柄只有一步之遥,您却不伸手去拿么?都到了这一步了,为何您竟然要在此刻退缩?” “是啊……权柄在握,俯瞰天下。在我还是一个北陆穷孩子的时候,脑子里就有这样的幻想。”白墨宸却毫不为之所动,淡淡回答,“只可惜,就在差那么一点距离的时候,我忽然就觉得厌倦了。” “厌倦?”穆星北愕然。 “在你的计划里,我是否应该在白帝驾崩后,以女帝夫君的身份临朝摄政?然后在这两年里,外灭冰夷,内掌政局,成为云荒真正意义上的皇帝,结束六王轮政的局面,永镇天下——对不对?”白墨宸看着心腹幕僚,眼神如刀,“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毕竟是个人,我的忍受也是有限度的。” 穆星北愣了一下,抬起头,大声:“可是,您即将成为开创一个时代的伟大帝君!这个大地都将匍匐在您的脚下,所有权力都将紧握在你的手中,就如九百年前的光华皇帝一样!——为了这些,难道还不能暂时忍受下么?” 白墨宸默默地摇头,手指轻抚过青瓷的骨灰坛,触感冰冷。 “你错了,我并不想成为光华皇帝那样的人……”他喃喃,抬起头看着远处高耸入云的伽蓝白塔,语气萧瑟,“一个人在白塔顶上孤独终老……这是多么可怕的结局。我不想这样。” 穆星北的目光落在了他手里的青瓷坛子上,猛然明白过来了,失声:“是为了殷夜来么?” “是为了她,但又不止是为了她。”白墨宸低声,看着掌心冰冷的坛子,“这些年我一直在拼命的往前奔跑,想要得到更多,攀得更高,被你们和自己的野心推动着,简直连停下来想一想的时间都没有——直到夜来死了,这几天我才破例地停下来好好地想了一想。” “我这一生,到底追求的是什么呢?人活着的时候固然可以风光一时,但到头来能拥有的又能有多少?”他看着夕阳下渐渐起了薄暮的墓地,霍然转身,盯着穆星北,“是的!我是可以当摄政王,可以成为天下霸主——但是,代价呢?你说这些不过是小节,可是,对不起,我却不是那种愿意用生命和尊严来换取权欲满足的人!” 穆星北一时间被他的气势压住,居然不敢回答。 “说得好!”清欢却在一边再次击节,“老子现在开始佩服你了!” 眼见还是说服不了白帅,穆星北停顿了一下,终于找到了另一个不容拒绝的理由:“可是,西海战局怎么办?只差一步了!……灭除冰夷,铲平沧流帝国,让云荒从此再不受外来的威胁——这不是白帅的梦想么?” 听到这句话,白墨宸的脸色终于微微地变了一变。 西海的战局,的确已然只差一步。距离权柄的那一步,他可以不迈出——可是,距离无上荣耀、名垂史册的战功只有一步之遥,这个转身,他能做到么? 无论如何,他毕竟是个军人。战争、军功、名垂史册、光耀千古,这些依旧是深埋在他血液里的东西,哪怕只是一想就能令任何一个男人热血沸腾。 “现在战局正是关键时刻。白帅若是一走,西海多年的血战便功败垂成,冰夷说不定就要长驱直入!”眼见白墨宸的脸色终于有了变化,穆星北趁势继续劝谏,“您可以不要权柄,可以不要王位,却怎能置天下苍生于不顾?” 白墨宸的眉梢微微一挑,眼神掠过一丝光。 然而,就当穆星北以为他的游说可以成功的时候,白墨宸却摇了摇头,缓缓道:“西海战局以及军中的人事变动,我心里已经有了大致的布局——我今晚将召集骁骑军所有校尉以上的军官做好安排,不必多虑。至于你……” 他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幕僚,语气也柔和了一些:“穆先生,我知道你这些年一直尽心竭力辅佐我,希望我能成就一番功业——只可惜路长多歧,所取不同,我们毕竟不能继续同行,如今我要走了,先生还是另寻明主吧。” 他说得温和,穆星北身子却猛然一晃,几乎跌倒在地上。 “不……不。”他喃喃,抬起头看着白墨宸,眼神里透出一种可怕的亮光,忽然提高了声音,“我一生的主公就只有您一个!连天官都说了,您注定了会是这个天下的霸主!这是天命所归啊!——天给你的,你不能不接!” “天官?”白墨宸怔了一下——是那个被割了舌头的疯子么? 那一夜,在准备火烧镇国公府的时候他见到过那个疯子,但很快又失去了踪迹。难道是被穆星北给藏起来了? “是的,天官苍华!”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穆星北几乎不顾一切地叫喊起来,举起双手跪在他面前,“白帅,天官认出了您!——‘九百年后,世当有王者兴’,他说,您就是预言里的那个王!您就是继光华皇帝之后中兴云荒的人!” 他的语气狂热炽烈,令旁边的人都为之动容。白墨宸微微蹙眉:“天官不是已经被割了舌头么?怎么还能说这些?” “正是!”忽然间,一个声音冷冷响起,“假借天官之名在这里蛊惑人心,试图诱惑主上欺君叛乱——穆星北,以朕看来,需要被割掉舌头的倒是你!左右,给我把他拿下!” 在场的几个人一惊,一起抬头。 天色已经暗淡了,墓园门外,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一队华丽的仪仗,宫灯照耀得如同白昼。大内总管黎缜率人守在门口,一个华服高冠的贵族女子下了车,穿过墓园,无声无息地走过来,头上的帝冕发出耀眼的金光,玉胜叮当作响。 ——来的,居然是空桑的女帝悦意! 随着她的命令,一队卫士急冲而来,将跪在地上的穆星北按住。所有人都吃惊地看着这一幕,然而只有白墨宸却并无太多的意外。 他往前走了一步,抬起手拦住了那些帝都卫军,冷然转头:“悦意,穆先生即便说得再忤逆,如今毕竟还是我的幕僚——你来这里,难道是为了给我一个下马威么?” “……”女帝看着自己的丈夫,咬了咬嘴角。 “女帝从帝都赶来,是有急事与白帅有相商。”后面的黎缜连忙上来打圆场,悦意看了一眼穆星北,勉强道:“算了,先放了他。” “你来得似乎有点晚,”白墨宸看着自己的妻子,淡淡道,“连我的幕僚都比你早到了半个时辰——你是做帝君的人,在如此大的事情上反应怎能如此之慢?” 他说得不客气,然而悦意却并没有丝毫不悦:“我毕竟是第一次当皇帝,很多事还不熟练。何况猝然收到你那封信后,我的确是太吃惊了,简直不敢相信那是你说的话——直到召来黎缜问过后,才确信那的确是你写来的。” 她看着他手里的青瓷骨灰坛,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这就是她么?”悦意轻声,语气复杂,“是因为她的死么?” 白墨宸下意识地动了一下,将那个青瓷坛子收在了臂弯里。 “不用担心,反正现在谁也不能把她怎么样了……”悦意嘴角浮出了苦涩的笑意,看了看自己的丈夫,“你信里说的,都是真的么?你真的能做得到?” “当然。”白墨宸声音低沉,“否则我怎么会把虎符还给了你?” “可是,你只还给了我一半。”悦意从帝袍里抬起手,掌心握着半个沉甸甸的青铜错金虎符——那是整个空桑兵权的象征。 “三军之符,右于帝君,左于白帅。” 这一枚虎符是十年前白帝白烨所铸。在铸成后沿着脊背剖为两半,右半存于帝君之手,左半发给统兵将帅。只有将帝君手里的右半虎符和统帅手中的左半虎符相合,两半勘合验真,才能调动天下兵马。 白墨宸淡淡地回答:“你现在已经收回了帝君所应掌控的那一半虎符,这也是我所表达的诚意——至于另一半,等我平安离开这里后自然会还给你。” “那好,”悦意松了一口气,抬头看着他,一字一句,“既然你有这个诚意,那么,你所要求的一切,我也必然做到。” 白墨宸唇角终于浮起了一丝笑意,点了点头:“我等着。” “诏书明天就会下达。”悦意轻声,眼神严肃,“既然你做了如此重大的让步,那么,我也定然如你所愿还你自由——哪怕背负天下人耻笑也无所谓。” “是还彼此自由,”白墨宸叹了口气,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命运弄人,悦意,我们已经被相互羁绊得太久了……我和夜来已然是无可挽回,但至少你和慕容逸还来得及。” 女帝站在那里,眼眶忽然间红了一下。 “不要哭!”白墨宸立刻低叱,看着妻子的眼睛,“如今你已经是帝君,昔年那些哭哭啼啼的小儿女情状也应该收敛了。如果在臣属面前如此失态,容易被人看轻——我走之后,诸位藩王估计会蠢蠢欲动,你更需要树立自己威望才是。” 他这一番话说得诚恳平和,竟似在教育一个晚辈。 悦意咬住了嘴唇,看着他,半晌忽然道:“墨宸,是我对不起你……那么多年来,我一直不曾让彼此有机会去了解对方。” 那一刻,这个一生为爱痴狂的贵族女子眼里第一次露出了真心的歉疚,对着自己的丈夫合起了手掌,祈求原谅和宽恕——是的,他们做了半辈子有名无实的夫妻,彼此仇视憎恨,老死不相往来。直到这一刻,才达成了某一种微妙的谅解。 “造化弄人而已。没有缘分的人就算被捆绑在一起一生,之间也不会有任何的交集。”白墨宸只是淡淡的回答,“虎符已经交还给你,我今晚将召集人马安排走后的一些事宜。你放心,我不会给你留下棘手的难题——还有一些事,我想冒昧地提醒你一下,不知女帝还会不会听?” “请说。”悦意点了点头,往前走了一步,侧耳细听。 “黎缜心机深沉,手段高超,可当大任。有他在你身边,我也放心许多。此外,我会嘱托骏音好好镇守两京,免除你后顾之忧。”白墨宸在她耳边低声叮嘱,“至于西海战局,则在我离开的时候已经托付给了玄珉,我走后你可以升他为主帅——如今我们对冰夷已有压倒性的优势,就算我不在也定然能取得胜利……只是可能要多花一些时间。” 他叹了口气,还是有些放不下:“不知道两年内玄珉能拿下沧流帝国么?——如果两年还无法灭掉沧流,那么等下一任的玄王登基,先前的努力就又要全部付诸流水了。” 悦意看到他脸上有不舍之情,不由心里暗自警惕。 是的,眼前这个男人一生都过着叱咤疆场、手握重兵的生活,难道现在真的能放下这一切,从此回归北陆做一个隐姓埋名的农夫?他心里对权欲、名利的渴求,难道真的能因为一个女人的死而被彻底扑灭,冷如死灰? “不如你留下来,将西海战局结束再走,如何?”她有些试探地问,“你依旧做这天下兵马大元帅,我依旧做我的皇帝,等天下大定了再谋定退路,可否?” “不。”白墨宸却猛地摇头,退开了一步。 “这是一个漩涡,我若再踏入一步,定然无法离开。”他看着那枚虎符,似是看着某种毒药,喃喃,“我要回到我的故乡去,就这样安安静静的过完下半生——在这之前,我想要你履行你的诺言。” 悦意听到他坚定的拒绝,唇角才展露出了一丝释然的笑意,点头:“诏书明天就发。放心,我如今是帝君了,一言九鼎,在你回乡之前,定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那就好。”白墨宸轻轻吐了口气,“这样,我对家人总算也有个交代。” “交代?”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终于忍不住问:“这区区一个交代难道如此重要,值得你用天下来换取?” “是。或许你不会理解,但这对我而言非常重要。否则我将毕生无法安心,”说到这里,白墨宸看了看天色,蹙眉,“时间已经不早,很快骁骑军的各位将领都要到这里来聚会,女帝不方便久留。” 悦意没有多说,只是深深地凝视了他一眼,默然颔首:“那么,再见了。” “不必说再见。”白墨宸淡淡,“我们永生都不会再见。” “呵……是啊。”悦意笑了一声,眼神里掠过复杂的表情,点了点头。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以及他手里那个小小的青瓷坛子,发出了几乎不可闻的叹息,转身离开。 是的,这就是天意。 他们彼此有着属于各自的缘分,却偏生被硬生生凑在了一起,捆绑半生,相互折磨,痛苦不堪。到如今,她几乎已经屈服于命运,不再挣扎不求脱离,愿意接受这既成事实的一切,只求能保全所爱男人的性命——然而没有想到,最后首先要离开的,却居然是他。 他居然比自己更加有勇气,不顾一切地挣脱了这个牢笼,也解放了她。 那一刻,夜风吹拂过墓园,温柔地抚着女帝的脸,帝冕上的玉胜叮当飘摇。她忍不住地想:这个名为白墨宸的男人,她的丈夫,其实终其一生她都从未真正的认识过他。而在她对他开始有所了解的时候,也到了他们毕生缘尽的时候。 这就是命运,永隔一方。 当女帝离开墓园,随驾的人纷纷离开后,空荡荡的佛堂里只剩下了两个男人。负伤的清欢一直躺在地上旁听他们的对话,却是听得满头雾水,此刻女帝一走,他便迫不及待地开口询问:“怎么回事?刚才你们俩说的都是啥?” “没什么。”白墨宸垂下眼睛,看着怀里的青瓷坛子。 “什么叫做没什么!”清欢却有些烦躁,只觉得一股气从腔子里重新腾起,“你是不是和那个女人又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他娘的!我妹子刚死,你居然就……” 白墨宸打断了他:“悦意今天来,是告诉我她将在明天下的诏书上按照十二律之一的《户婚律》,宣布我们之间‘义绝则离’‘永不复夫妻之名’。” “什么律?什么抉择离?”清欢听得莫名其妙。 白墨宸叹了口气,一字一句地解释给他听:“就是说,悦意她将以诏书的方式对外宣布解除我们之间的夫妻关系,并昭告天下。” 他说得平静,清欢却不由得愣住了。 “这……这不就是休妻么?”半晌,他才不敢相信的开口,喃喃,“他娘的,问题是你老婆是空桑女帝!谁敢休掉皇帝啊?……你不是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开玩笑。”白墨宸低下头轻抚手里的青瓷坛子,眼神变得黯淡,“这是我交出虎符作为条件和她换来的,她也答应了。从此后她既可以收回兵权,又能名正言顺和慕容逸在一起,也算是一举两得。” “……”清欢一震,沉默着说不出话。许久许久,才喃喃:“人都已经死了,在这个时候做这些,还有个屁用!” “对死者,当然是已经没用了,但生者不过是求一个心安。”白墨宸叹了口气,“就是因为夜来活着的时候我没有做到的事情太多,所以才要给她一个交代——否则,你让我怎么面对安大娘和那一对孩子?” 他回过身,指着那一片荒芜空旷的墓地:“其实我很羡慕这片墓地里长眠的那些普通人……他们生平籍籍无名,沉默着活着,沉默着死去,如同蝼蚁,三代之后,不会有人记住他们的名字——但当他们死去后,却可以把墓穴空着一半,碑文上用黑字刻着伴侣的名字,等待着另一方百年后同穴合葬,再把名字涂成朱红。” 他喃喃地说着一些琐碎的话题,语气却是悲凉的:“我很羡慕。” “在她活着的时候,我们终其一生都生活在阴影里,不曾见过日光。那么,至少在我死的那一颗,我可以把她的名字刻在我的墓碑上,不需要避忌任何人,堂堂正正。” 空桑元帅抬起了头,看着暮色渐起的天空,眼神空无而辽远。 “我不愿自己的名字被刻在空桑王位或者丰碑上,成为一个冰冷的记号。” “你,明白我么?” 当琉璃从墓园回到秋水苑行馆的时候,日头已经高高升起,路上车水马龙,那一层淡淡的霜痕早已无影无踪。叶城又恢复到了一贯的热闹喧嚣气氛中——只是这里忙碌着赚钱的人们没有谁去关心叶城原来的主人如今去了何处,而这个云荒的命运,又将走向何处? “又出去了么?”广漠王在门口等待着,看到女儿归来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指了指已经整装待发的族人,“该走了。” “什么?今天就该走了?”琉璃有点意外。 广漠王点头:“是的,昨夜我已经连夜把事情都安排好了。算了算剩下的时间,也已经很紧张,我们必须抓紧时间上路,否则说不定月蚀之前无法赶回,那就要出大事了。” “好吧……”琉璃无奈地点了点头,这一次没有再闹,“我去收拾下。” “对了,”她刚转过身,忽然听到父亲在身后叫了她一声,有些迟疑地道,“今天一大早,有人来找你,还在这里等了你半天。” “谁?”她愕然,这个云荒她没啥熟人,怎么会有人找她? 广漠王没有说话,只是从怀里拿出一个袋子,道:“这是那个人留给你的。” “那个人?”那个袋子晶莹柔顺,是用上好的鲛丝编的,琉璃拿在手里一掂量,一看就知道是个好东西,忍不住的雀跃道,“今天我是撞了什么好运啦?接二连三的有人给我送东西来!” 然而才打开往里看了一眼,她的脸色就变了,失声:“他呢?!” “已经走了。”广漠王叹了口气,“我怎么也留不住他。” “他……他去哪里了?”琉璃飞快地朝着门口冲出去,然而看了一眼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忽然又停住了。她攀着门框站在那里,低着头看着掌心那个鲛绡织成的袋子——里面是一朵奇特的白花,晶莹剔透,触手冰冷,如同一朵玲珑的雪花。 那是海誓花,只生长在北海寒冷的冰晶之上,百年不败。 难道是那个叫做溯光的鲛人来过,留下了这个?一场相识,他毕竟没有就这样走掉,还记得来和自己告个别……可是,他毕竟还是没有等到自己回来,就这样消失在人海里,宛如一滴水融入大海,再无踪影。 琉璃握着那一朵晶莹的海誓花,怔怔地看着门外的人群。 叶城里有成千上万的人,川流不息。那里面,哪一个是他呢?他是从海上来的,自然还是要回去。此刻他已经融入了茫茫人海,是再也看不到了。 她的父亲以为她还会像以前那样不顾一切地追出去,然而,琉璃只是倚着门口,怔怔地望了外面的世界片刻,叹了口气,将那朵海誓花珍而重之地戴在了耳后——那是他留给她的最后纪念了。 以后,在远离大地的万丈高空,在远离人世的寂寞里,她只能凭借着这些微的细节回忆起在云荒遇到的人,遇到的事,借此度过漫漫看不到头的余生。 “我回房去收拾下东西。”琉璃转过头有些闷闷地说了一声,便往里面走去。 “阿九!你没事吧?”广漠王反而有些不放心,一把拉住了女儿,“要不我们过几天再走,我派人出去替你找找那个鲛人?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和他说?” 琉璃摇头,轻声嘀咕:“算了,找到又如何呢?——他还是要回到大海,我还是要回到密林。何必多浪费时间精力?姑姑肯定在等着我回去。” “……”广漠王看着女儿忽然变得看不透的眼神,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真的,我没事!”琉璃抬头一笑:“稍微等我一下,很快就好!”她很快恢复了平日的摸样,一蹦一跳地朝着行宫后院走去,和在里面忙碌的珠玛撞了个满怀。“九公主,大清早的你跑去哪里了?我们都担心死了!”珠玛一眼看到她,喜出望外地道,说到一半却忽然啊了一声,眼睛直直地看着她:“天啊!” “怎么了?”琉璃愕然。 “你……你的耳朵上……”珠玛吃惊地压低了声音,“是辟水珠?” “哦?这个啊……是慕容送我的。”琉璃摸了摸自己的耳垂,那一颗冰冷晶莹的珠子摇晃在发间,她笑了一笑,不以为意,“很不错吧?” “天啊……九公主!你、你难道偷偷的去见镇国公了?”珠玛吓得不轻,跟在后面连声道,“现在这个时候,你还敢和慕容家的人有来往?你难道答应了他的求婚?不会吧!——这可是会惹祸上身的呀!要是白帅他知道了……” “哎,哎,没事的,”琉璃漫不经心地搪塞,“反正我今天就要回南迦密林去啦!” 她走入自己的房间,发现东西都被珠玛率领侍女整理得差不多了。她拿出怀里的龙血珠放进了箱子,然后又打开另一个箱子,里面却是满满的一箱子瑶草,旁边还有许多大块未经雕琢的流光玉、以及一些云荒特产的草药和玉石。 ——这些东西,都是姑姑曾经列出过清单让她在回来时一并要带回去的,果然“父亲”准备得万无一失。看来,他这些年来可是日思夜想盼着要回到丛林里去啊。 可是,这些东西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琉璃呆呆地看着,心里有些忐忑不安。忽然,听到身后有细微的啜泣声,转过头看去却是珠玛抱着一堆她日常穿的衣服和器具,站在那里眼眶发红。 “九公主,你……你还会回来么?”看到她转过头来,一贯严厉的老嬷嬷不好意思地擦擦眼睛,喃喃,“王让我带着长公主和其他人先回铜宫,他和你直接去南迦密林。可是……他没说你什么时候回来——你不会就留在那儿不回来了吧?” “这个呀……”琉璃刚要说什么,外面只听到扑簌簌的声音,头顶一暗,有巨大的东西从天而降,却是一朱一黑两只比翼鸟——那对比翼鸟落在了马车附近,眼睛却盯着这个少女,探出巨大喙子,轻轻啄了啄房顶。 “知道了知道了,马上就好!”琉璃有些无奈,然后回过头拥抱了一下珠玛,坦率地摇了摇头,在她耳边轻声道:“珠玛,我是不会再回来的了!不过,我父王他会回来。而且,会带回若……不,我母亲。” 琉璃笑了一笑,对着陪伴了自己四年的女管家道,“把我忘了吧,珠玛!” 她打开了门,对着外面的比翼鸟吹了一声口哨,巨大的黑鸟和朱鸟双双落到了庭院里,仿佛通人性似地伸长脖子探进头来,尖尖的喙子一勾,将打包好的行囊啄上了背部,扑扇了几下翅膀,凝望着琉璃,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咕噜声。 “看,阿朱阿黑都在催我了呢。”琉璃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 ——白昼里,并不见月亮的影子。然而她却清楚地知道那一点暗色正在缓缓地逼近,一点一点地、在不久后的某一刻定然和明月重叠。 在那之前,她一定要返回南迦密林中去! “走吧!”广漠王的声音在庭院里响起,走下庭院来,双手抱着一块巨大的玉石——那是一块流光川出产的流光水玉,足足有一个成人般高,在日光下折射出润泽莹透的光芒来,仿佛是一团灿烂的云霞。 “哇!”琉璃忍不住失声惊呼了起来。 ——她在云荒停留了四年多,走遍大陆各方,也去过流光川下的采玉场,自然知道随着开采量的增加,近二十年来流光川逐渐枯竭,已经不再出产大块的水玉。哪怕组织了上万名采玉工冒着开春刺骨的雪水下河踩踏打捞,最多也只能捞上来寸许见方的料子。如此巨大的上等玉料简直是传说中的东西,只怕连伽蓝帝都的皇家府库中也没有。 “好厉害啊……”见多识广的她也不禁赞叹,“哪里来的?” “不是新开采的料子,”广漠王笑了笑,吃力地将玉石放在了车上,“两百年前,流光川上挖出来过一块一丈见方的玉石,成色非常好,可惜有裂痕贯穿上下,最后打磨完,只能取出来这么一块完美的料子。一直存在铜宫最底层的宝库里。” 琉璃盯着那一块玉石看了半天,手指轻轻在上面一碰,猛然缩了回来——是的,这不是一块普通的玉!这一块玉上凝聚着天地的灵秀,蕴含着巨大的力量! 她抬起头,霍地看了广漠王一眼:“这……是姑姑让你带回去的么?” “这几年我一直在寻找,终于被我找到了合适的‘器’。”广漠王用厚厚的毛毡将流光玉层层裹起,放到了黑鸟的背上。这种玉石在冰冷的雪水里浸泡了数万年,甚至比同等体积的黄金更重,一放上去连黑鸟也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才把那么大一块玉稳稳地接住。 “器?”琉璃有些疑虑地看着这一块价值连城的玉石,“做什么用?” “我也不知道——阿九,该走了!”广漠王最后一次催促女儿同行,翻身上了黑鸟,一声呼啸,扑啦啦一片巨大的乌云腾空而起,转瞬飞离。 琉璃轻轻叹了一口气,跃上了朱鸟的背部。 在比翼鸟飞向天宇的瞬间,她有些留恋地回过头,凝望着脚底下迅速远离的大地和城池,忽然间,有泪光从她明亮如星的眸子里滑落。少女捂住了脸,从指缝里偷偷回望着大地,泪水模糊了双眼。 永别了,云荒。 当月蚀来临,当羽翼展开,我将挣脱一切束缚、展翅飞上九霄,完成这一族千百年来的宿命和梦想——从此后,碧海青天夜夜心。我将只能在万丈高的天宇,永恒地回望这一片曾经给我带来过无数惊喜、欢乐、忧伤和回忆的大地,却再也不能返回。 当比翼鸟掠过叶城上空的时候,青水渡口上有一个旅人回过头,似是无意看了一眼天空,眼神一变。他将手放在腰畔的一柄黑色长剑上,轻抚上面镶嵌的那一颗明珠,低声:“你看,是比翼鸟啊……紫烟。” 那一颗明珠在他掌心里流转出一道光华,温润晶莹。 “那个丫头也离开了……”那个人看着天空,微微咳嗽着,“她要回故乡了么?” 从此后,天空海阔,再不相逢。 “客官,船就要开了!”船夫看着码头上最后一个客人,殷勤招呼着,希望船上能再多坐一个人。然而那个人摇了摇头,并没有要搭船的意思,眼神只是盯着高空久久不放。 船夫嘀咕了一声,竹篙点了一点岸边,将渡船撑了开去。 这个家伙也真是奇怪,已经在这里站了半天了,却不搭船,不知道到底在搞什么。看他脸色苍白,不停咳嗽,显然身体有点不适,居然不肯坐船,难道准备徒步上路么? 当唯一的渡船离开后,码头转瞬就空无一人,只有冬日的风瑟瑟地穿响在枯萎的芦苇里,显得寂寥而冷清。那个人头上的风帽在风里落下,一头水蓝色的长发在风里飞舞,如同远处的碧落海之水,美丽飘渺得不可方物。 比翼鸟巨大的双翅平滑地掠过高空,投下的阴影迅速地移动,仿佛一片云,掠过他的脸。那个人轻轻地对着天空点了点头,似是在做无声的告别。 是的……那个丫头,终究是要走了。 那个瞬间,他想起了他们在狷之原上的第一次相见。那时候,他在篝火旁对着她诉说了深藏在心底里的秘密——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见到这个眼神明亮的少女了。然而,他们却随即又在海皇祭上的重逢。她又一次救了他,并如影随形地跟着他。 这是命运么?他虽然消除了她的“记忆”,她却依旧执着地追寻。 刚开始的时候,他以为她只不过是好奇罢了——她的苦苦追索,只不过是对一个陌生人和陌生世界的好奇,对那一段模糊不清记忆的好奇。然而,在帝都大火中,她站在神庙外看着他——那一刻,她的眼神完全不像一个孩子,而是蕴藏了深刻的悲哀。 就在那个瞬间,仿佛醍醐灌顶,他忽然明白了。 是的,她在索求更多的东西。 这个看似孩子的少女心里,其实深埋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情愫。在她看向他的时候,眼里所传递的讯息是如此的复杂,仿佛有千言万语——在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吃惊和恐惧,竟下意识地闪避开了视线,无法面对。 紫烟,我不能再见她了…… “哗啦”一声,水面碎裂,一道银白色的光华跃出,停在了溯光的指尖。 那是一条银色的鱼,长不过三寸,嘴巴和尾部都是尖尖的,就像是一个小小的银梭——而那条鱼的双鳍却是异常的,薄薄一层膜,展开竟是一对绚丽无比的翅膀,折射着淡淡的银紫色光芒。 ——那是文鳐鱼,海国鲛人驯养的宠物,极聪敏,会飞行,无论在淡水还是海水里都可以生存,珍贵稀少,在云荒大地上已经少有见到。 那条鱼冲出水面,停在溯光的手上,尾巴有节奏地摇动着,嘴巴翕合。 鱼是不会说话的,然而溯光却仿佛听懂了它带回来的消息,微微点了点头,低叹:“那么说来,这条水路是可以一直通到檀谷的了?那就好。你先回水里去吧。” 他手指微微一动,那条文鳐鱼扑地重新跃入青水,只留下一个小小的涟漪。 溯光站在叶城东门外的,最后回望了一眼身后繁华的城池,抬起头,听到了风从北方空寂之山吹来,风里有羽翼的声音。他仰起了脸,看着比翼鸟从天宇展翅飞过,眼神也渐渐变得淡漠而宁静。 再见了,这个人世,以及那个叫做琉璃的小丫头……就如飞鸟和鱼永远不能再度相遇,这次一别,在这一个轮回里,自己和云荒大地的牵扯终于可以了断。 接下来,他要离开叶城,继续为了扼住命运之轮而奔波于天下。 在离开帝都后,他本来想先找到麒麟,然后押着对方一起去让星主发落,然而却并没有发现麒麟的踪迹——那一夜在神庙里装死骗过自己、趁机开溜之后,那个背弃命轮的同伴不知道用什么方法离开了白塔,消失在茫茫的人海里。 不愧是老道的商人,当代的剑圣,求生的本领果然强。 他原本还想再找上一找,然而掌心却越来越灼热,似乎捧着一团火。命轮日夜透出奇特的金色光芒,转动得越来越快,似乎在催促着他尽快动身。 “顺着命轮的指向来找我。” “尽快——否则,我不知道你还能不能……见到活着的我。” 星主最后的嘱托在耳边回响,越来越微弱。在第五日的黎明,他不敢在叶城多做停留,立刻穿城而出,来到了青水之畔。 掌心的命轮在急速旋转,发光的那一支,定定地指向东北方向。 溯光将辟天剑小心地系在了背上,缓步走向了滚滚的青水,将外袍一脱,里面柔软的黄金甲闪闪发光,犹如神祇。初冬的寒风刺骨,他却毫无犹豫地一跃而入——水面上只起了一个小小的浪花,仿佛有无形的刀切开了无形的水,人便如游鱼一样在水底里滑行了开去。 第七章 星之大海 命轮开始越来越快的转动。当来云荒上的那些人风流云散、各自奔赴前程时,在遥远的西海上,深水港边簇拥着一行黑袍的人,静静地看着面前湛蓝色的大海。 那里,有一道银色的光劈开海波,在水底来回穿梭,灵活地调转和折回,快得不可思议,一转眼就彷佛织成了一道网,满眼都是银色的波光。然而,虽然来回穿梭,海面上却没有激起哪怕一丝的波纹,亦无声响,就像是一条巨大的深海鱼类在悄无声息的游弋。 岸上的人们在高台上看着,都不自禁地点头赞叹。 这样庞大的机械,却如此灵活自如,可以与游鱼媲美,完全超越了螺舟,甚至超过了这整个时代的机械力水平。那是接近神的创造……就如同千古之前那个智者大人一样! 最后,那一道银光重新靠岸,静静停在了港口下十丈深的水下。在岸上众人的注视中,有一物从其中分裂而出,缓缓浮出水面,却是一个银白色的球,直径一丈。在浮出海面后,啪的一声打开,里面居然是一个小小的舱室,坐着一个冰族的军人。 那个人站起身,对着台上为首的老者深深行了一礼:“闾笛参见诸位长老。” 巫咸倾身向前:“情况怎样?” “一切都如大人预期那样,冰锥运行良好。”那个叫闾笛的军人战甲上有双头金翅鸟的标记,银色徽章,显然是沧流军团里少将以上的军官,“机械磨合得出乎意料的顺利,操纵灵便,驱动力充足,随时可以启程。” “哦……那就好。”巫咸松了一口气,露出了释然的表情,低声喃喃,“那么说来,现在只差那些孩子了——织莺呢?” 身后立刻有人回答:“巫真已经去了茧室,很快就会带神之手过来了。” 巫咸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是再度垂下眼睛,注视着自己掌心的那一个水晶球——晶莹剔透的球里折射着光华,一缕缕细小的烟雾在其中盘旋,细细注视能令人目眩神迷,仿佛是有无数的幻象凝聚在内。 然而只看了一眼,沉稳如首座,也忽然变了脸色。 “慕容隽!慕容隽怎么了?”巫咸蓦然回首,厉声喝问,“我不是刚刚传令给牧原少将,让他暂时放过慕容隽么?为何他的血会忽然消失了?” “属下不知。”旁边的人噤若寒蝉,只有身后的巫姑发出阴阳怪气的桀桀笑声,道:“依我看只有两个可能:要么就是那家伙死了,要么就是这个咒术被破了。” “不可能!这世上没有人能解开这个禁咒。”巫咸咬着牙,忽然间将水晶球用力砸碎在地上——在那一块水晶碎裂的瞬间,里面忽然散逸出了无数奇怪的东西,一缕一缕,灰白色里带着淡淡的红,在日光下发出了一声诡异的嘶叫,转瞬扭曲着化为飞灰。 一切快得不可思议,然而,巫咸却用肉眼看到了一切,一个一个细数着里面消失的魂魄。 不……不。的确少了一个! “被禁锢在结界里的血为何会忽然消失?”旁边的巫朗没有巫姑那样幸灾乐祸的脾气,也觉察出了不对劲,蹙眉,“要知道首座大人的禁咒天下还从未有人能解开,就算是空桑白塔女祭司也不能!” “说不定是慕容隽知道办砸了大事,畏罪自杀了。”巫姑桀桀怪笑,“他可能想不到首座大人还会对他网开一面吧?所以不等赦令到,就吓死了?” “不可能!”巫咸断然摇头,“慕容隽不是这种人,绝不会自寻死路。” “那就奇怪了……”巫朗喃喃,“到底是怎么了?” “不过,如果慕容隽没死,难道首座真的就准备这样放过他了么?”旁边负责军事的巫彭开口,面容冷肃,“那小子在我们面前夸下海口,却完全搞砸了,不但没有如计划那样一箭双雕杀掉空桑一帝一帅,反而让白墨宸顺势登上了权力的顶峰!如今西海的战局……” 然而,首座长老却抬起手来摇了摇,阻止了他的话。 “取他性命是易如反掌的事,但是已经于事无补。”巫咸淡淡道,“慕容隽是个人才,如果我们只为惩罚泄愤而真的取走他的性命,实在有些暴殄天物——让慕容隽活着比让他死更好一些,这些利弊,你们将来会明白。” 听到巫咸如此说,周围几位长老拈着蓍草,相互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在这个元老院里,巫咸无疑是元老中的元老,资历最深,术法造诣也最高,多年来执掌沧流帝国的政局,一直没有人敢于反对。然而,或许是随着年龄的增加,如今的他也是越来越刚愎自用了,在一些重大事务上独断独行,几乎不过问其他长老的一件。 特别是他最近的一系列决定,引起了其他十巫暗地里的不满。 二百石黄金不是一个小数目,在如今西海战场吃紧的时候更加显得重要——然而,巫咸却力排众议接受了慕容隽开出的这个条件,将一半的国库费用拨给了那个野心勃勃的中州人。这个赌注下得不可谓不大,只可惜到最后还是功败垂成。 在这样的时候,巫咸不但没有引咎自责,居然还替对方开脱? 元老院众人心中都有些不平,然而相互看了看,却谁也不肯出来当出头鸟,第一个质疑巫咸的决定。要知道巫咸执掌元老院多年,灵力高绝,积威之下谁敢撄其锋芒? “那么,如今首座打算怎么安排后面的事情?”最后,负责军事的巫彭终于开口,“云荒那边既然解决不了白墨宸,那么,估计很快西海战局又要恶化——要知道如今空桑人暂时不发起进攻是因为主帅离开了阵前,若是等到他一回来……” “当然不能等到白墨宸回来!”巫咸蹙起了雪白的长眉,冷冷,“明天日出之前,我们就要发起全面的进攻!” “什么?进攻?”巫彭和旁边的长老都吃了一惊,“我们现在只剩下不到五架的风隼了,兵力也只有对方的一半。这种情况下,首座还要我们首先发起进攻?” “是的。日出之前必须要主动进攻空桑人防线,”巫咸的语气不容置喙,“要拨出最精锐的部队,让羲铮率领征天军团所有力量天一黑,就立刻主动出击——同时,你率领镇野、靖海军团的主力撕裂空桑人的防线,直取白墨宸的旗舰!” “这……”巫彭和其他十巫都面面相觑。 “不要太吃惊,我并没有疯。”仿佛知道同僚们内心的疑虑,巫咸总算是破例多解释了一句,“这次出击,其实不是为了求胜,而是为了——”他抬起手,指了指静静地停栖在深海里的冰锥:“让巫真能带着神之手们穿过空桑军队的封锁,顺利去往云荒!” “冰锥?”十巫一震,恍然。 “是的。我曾经和你们说过,神之手计划虽然庞大,却需要更大的牺牲来配合。你们忘了么?”巫咸看着远处密密麻麻的空桑战舰,眼神冷肃,“冰锥那么大的机械,要穿过空桑人长达三百里的海上半包围防线,不可能不被惊觉——除了发动一场突袭来掩盖,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不得不暗自点了点头。 ——原来,出动千军万马,也不过是为了给冰锥保驾护航? 虽然知道神之手计划的重要性,然而巫彭还是有些犹豫:“保证冰锥顺利突破空桑人防线前往云荒固然重要,可是我方现在兵力薄弱,全因空桑军队目下保持守势才能维持这个均势的局面——如果一旦主动出击的话,很可能会……” “很可能会一战而溃,反而被空桑识破了我们的底气不足,是么?”巫咸替他说完了底下的话,花白的长眉挑了一下,“放心,如今白墨宸已经离开前线返回了云荒,镇守中军的是副帅玄珉。这个家伙是天生的保守派,沉稳有余、冒险不足,他一定会固守白墨宸临行前的命令,全面防守,击退我们攻击便不会冒险再追击。” “可如果他万一追击……”巫彭低声,“我们会一夕覆灭!” “是,的确没错。但我们必须要赌这一次!”顿了顿,巫咸望着深海里的冰锥,喃喃:“而我们需要的,也只不过是半个时辰的混战而已——只要半个时辰,冰锥便能带着神之手穿过布满了空桑人军队的海域!” 巫彭沉默着,然而神色还是有些不安。首座长老说的自然是有些道理的,但是,却是要拿成千上万的战士性命来冒这个险! 仿佛看出了对方的犹豫,巫咸盯了主帅一眼,转过头看了看所有的长老,提高了声音,“各位,神之手计划我们已经进行了六十多年,整整三代人!——除了派出神之手摧毁命轮、捏碎空桑人的心脏之外,我们无力回天。你们难道还想留在这里坐以待毙,等着空桑军队攻破津渡海峡,登陆本岛么?!” 片刻,元老院长老们沉默着,没有人反驳。 是的……必须要主动出击,摧毁命轮!这九百年来,他们冰族始终没有停止过对重返家园的渴望,一次一次地试图返回云荒。好几次,当云荒内政出现动荡的时候,他们几乎就成功了——然而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在保护着那片大地,每一次他们试图唤醒破军、登陆云荒的时候,就会横遭阻挠。而他们所期待的救世主,破军,也一直被封印在狷之原上,无法苏醒。 这一切,都源自于一个叫做“命轮”的神秘组织。 九百年来,那个神秘的命轮一直在秘密守护着云荒大地,守护着空桑人的秩序,一次次在大厦将倾之前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天下,让冰族人无机可乘。这样的较量一直过了八百年,直到上一任元老院首座长老下了一个最终的决定—— 不惜一切代价,拔除命轮组织! 只有灭掉了那个藏身在云荒历史背后的神秘守护者,空桑秩序才会崩溃,破军才能苏醒、他们才有机会重返故园! 在那么漫长的时间里,他们一代又一代的元老带领着子民一丝不苟地执行着这个“神之手”的计划,用药物在族人里大规模地遴选出具有灵力的孩子,用残忍的方式秘密培养,用术法控制,整整三代人,付出了巨大的人力和物力——如今冰锥已经落成,茧室的孩子也已经个个破茧而出,这最后的一击,也该到来了吧? 这个时候如果还犹豫不决,沧流帝国的末日也就指日可待了! “谨遵首座大人教诲!”终于,元老院的所有长老都低下了头,将手按在胸口深深行礼,达成了一致的意见,没有一个人再反对。 “多谢大家。”巫咸也对着同僚们回了一礼,道,“不过,慕容隽的事情不可掉以轻心——巫朗,立刻派人联系牧原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慕容这个人不是池中之物,如果一旦有什么不妥,宁可杀了,也不要让他站到空桑人那边去!” “是。” 在巫咸和其它长老谈话的时候,有一个少年坐在港口高高的机械架子上,定定地看着海底下银色穿梭来去的影子,眼神孤独,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地方。海风吹起他黑色的长袍,露出少年瘦而修长的身体。 他一直托腮看着海底出神,根本没有参与元老院的讨论,直到底下的人说到“巫真”两个字,他才猛地回过神来,眼神亮了一下,似有火苗在灰暗的瞳孔里燃起。 巫真……巫真织莺。 他转过头,看向了茧室方向的来路。仿佛心有灵犀似地,在他回首的同时,路的尽端飘过来一朵洁白的云,轻盈无暇,在日光下几乎折射出淡淡的光华来——那是她的脚步,没有声音,几乎是足不点地地行走过来,宛如御风飞行,姿态娴雅。 然而在她身后,赫然跟着一行白衣孩童。 那些孩子都蒙着眼睛,穿着宽大拖地的白色长袍,一个接着一个地列成一队,安静乖巧地跟随在巫真身后,一声不发——他们从深而幽暗的茧室里出来,长久不见日光的皮肤显得苍白而幼嫩,脸上带着一些好奇的表情,蒙着眼睛在空气里乱嗅,宛如一群小狗。 可诡异的是,他们的身体却是全部悬浮在空气里的! 一个接着一个,宛如一串风筝一样被依次放了起来。而线的尽头,就在巫真织莺的手里。她带领着那群孩子从远处走来,身后是一串飞起在空中的白衣,飘然如鹤。 连元老院里的好几个长老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些孩子,脸上不由得微微变了色,手里握着的蓍草啪的断裂——是的,这些孩子身上散发着一种凛冽到可怕的“气”,若不是被封住了眼睛,几乎可以在瞬间毁掉这座空明岛上的一切! 神之手……神之手! 几代冰族人遴选和培养,得到的就是这样接近于神的孩子么? 码头上,碧空如洗,日光明丽。织莺带着那些茧室里的孩子款步走来,在元老院的面前停下,躬身恭谨地禀告:“禀告首座大人,‘风’和‘火’两类里所有的孩子都已经被带来了……‘风’和‘火’两类的孩子,一共是一百零七名,在冰锥里都留好了舱位。” 巫咸默默地点头,看着她身后那一长串风筝似的孩子,眼神默默变幻。 ——那里面,有敬畏,有恐惧,也有热切的期盼。就入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看着最后的救命良药一样。 织莺顿了顿,又问:“剩下的‘水’和‘空’两类,‘水’部有十二人,‘空’部有九人,此次将留守本岛,不知道大人想怎样处理他们?” “都交给羲铮吧!他会好好训练这些孩子,让他们成为征天军团珍贵的战士,令那些在仓库里蒙尘的风隼比翼鸟重新翱翔于九天,”巫咸叹了口气,看着她,“不过……你们两个刚新婚不久,却又要各自肩负重担天各一方,我心里也有点过意不去。” 织莺苍白的脸微微红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地低下了头去。 “咦,怎么搞的?”巫姑看了一眼她身后,桀桀怪笑起来,带着讥讽的语气到,“你就要走了,羲铮怎么不来送送?” 此语一出,十巫都忍不住看向了织莺身后空荡荡的道路,连坐在高处的少年都忍不住掉过头来,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远方——碧海上有一只风隼轻捷地掠过。 “羲铮他今天有巡逻的任务,不能随便擅离职守。”织莺看到巫咸沉下了脸,连忙替丈夫辩解,“是我让他不用来送的。我……我害怕因此而软弱。” “软弱?”巫咸看着她的表情,若有所思。“那么,你就一个人出发吧……我把一切都托付给你了,孩子。”苍老的大巫最后只是那么说了一句,“不要再顾及这边本岛的战局,冰锥会你们去到‘那个地方’,完成你们的使命——沧流帝国的未来,就掌握在你们手里了!” “是。”织莺深深地俯首行礼,脸色庄严肃穆,“我们一定会完成元老院的嘱托,不惜牺牲一切,也要摧毁云荒的命运之轮,令破军重生!” 说到最后一句,她的心里难以压抑地燃起了熊熊战意和杀气。 然而,随着她平静而凌厉的语声,她身后的那一行孩子脸色也随之变化,苍白的皮肤下隐隐泛出一种诡异的淡蓝色来——巫咸耳边只听到滋滋的细响,回头一看,居然是那些封印在孩子眼睛上的纯金带子在冒出金色的光来,开始迅速地融化! “不好!”那一刻,似乎感知到了一种强大而不详的力量,元老院脸色一变,迅速地退开,将那一群孩子围在中心,十字交错,手指迅速地开始结阵! “巫真,控制你心里的杀气!他们会感受到!”巫咸厉喝一声,抢步上前,并指点出——只听嗤啦一声响,一股柔和的光芒从老人手心绽放,直接点在了在当先一个孩子的眼睛封印上!仿佛冰冷的水与炽热的火相遇,发出了刺耳的淬声。光芒里,那些逐渐融化的纯金急剧地冷却,重新遮住了孩子们的眼睛。 与此同时,其余几位元老也迅速地出手,法杖上绽放出光芒,兔起鹘落,一瞬间就重新将那些孩子的眼睛重新一一封上。 “三水,九风,不要这样!”织莺也是变了脸色,连忙抬手按在了那几个孩子的肩膀上,斥责,“我说过,没有我的同意你们不许睁开眼!这是怎么回事?” 她的语气是如此的焦急,让孩子们的躁动不安开始平息下来。 “嘻……”那些被蒙住眼睛的孩子咧开嘴笑了起来,神情纯洁而明亮,因为被蒙住了眼睛,却带着说不出的诡异。他们纷纷抬起小手在空气中摸索着,似乎索要着什么糖果,然而嘴里却说不出成句子的话,只是像幼兽一样地咕噜着。 “姐姐……不要生气……不要……” “我要……要吃……” “好了好了,”织莺定住了神,从怀里拿出了一个玉盒,在孩子们面前晃了一下,语气变得温柔,“想要金丹和赤丸么?那就乖一点,跟我上船来吧!” “好!”孩子们开始拍手,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 她转过身,孩子们便也转过身,自发地排成了一列,乖巧地跟随着她走向码头上的那一段引桥——他们都蒙着眼睛,脸上洋溢着纯真无邪的微笑,脚尖离开地面有一寸的距离,无声无息地漂浮着。 冰锥缓缓上浮,啪的一声,尖端如花朵一样打开。 “来,进去吧。”织莺指着那个黑洞洞的通道,对那些孩子温柔地道,“按照名字和牌号在位置上坐好——谁先坐好了,谁就有双份的金丹哦。” 语音未落,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阵呼啸声! 那声音极其尖锐刺耳,宛如风隼起飞时的那种轰鸣,周围的人一时间听不到任何声音,有些站在远处的普通战士甚至身子一晃,耳朵里流出了血来。只是一瞬,那些笑嘻嘻地漂浮在空气里的孩子化成了一道刺眼的流光,一阵风似地从她身边掠过,消失在了冰锥的入口处。 下一个瞬间,这一百零七名孩子就出现在舱室里,每一个都按照座位上写着的序号坐好,快得不可思议。“啪”的一声,那些位置上升起了一个个透明的水晶罩子,将孩子们扣在了里面。 看到所有神之手都安然就位,巫真织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觉得握着玉盒的手上沁出了密密的冷汗,她转头对着巫咸单膝跪下:“属下没有管好这些孩子,让大人受惊了。” “听着,不要再犯类似的错误了!”她语气谦卑,巫咸却是依旧严厉不容情,低喝,“那些孩子极其敏锐极其危险,他们的喜怒和你心灵相通,能知道你的想法并加以千百倍的扩大——织莺,你给我小心!这一趟旅程,不到目的地,再不能出丝毫纰漏!” “是。”织莺垂首领命,“织莺一定谨记。” 巫咸余怒未消,还要再责备什么,眼角掠到身边一道阴冷的目光,便忽地停住了——那个天才少年不知何时已经从高高的脚手架上下来了,正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在看到织莺被斥责的时候眼神阴沉得可怕,令人情不自禁地心里一冷。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孩子的眼神忽然变了么? “首座大人教训了那么久,也不怕耽误了冰锥出发时间么?”望舒站在码头上带着讥诮的口吻道,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织莺,一把将她拉了起来,“冰锥内部还有一些装置,比较重要,我到现在还没有教给你怎么使用呢——跟我来。” “……”织莺听到他的话语,颤了一下,却不敢看他。 “望舒,这些你教给闾笛少将就可以了,”巫咸淡淡,“他才是这次负责驾驶冰锥去往云荒的人,而巫真的职责不过是带领神之手而已,她不需要被教授这些。” “她需要的。”望舒却冷然反驳,语气不容置疑。 “我说了,她不需要你的教授!”还是第一次遇到晚辈的当面驳斥,巫咸长眉一蹙,有了略微的怒意,训斥这个孩子,“冰锥已经造好了,大事完毕。你多休息几日,便应该去军工坊督造射日弩,此刻还在这里作甚?” “自然是来送送织莺的,”望舒看向织莺,眼神微微变了变,语气却依旧是那样漫不经心,并未因首座长老的怒意而有丝毫敬畏,“云荒在千里之外,这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怎么能不来见她最后一面呢?” 他的语气和平日大不一样,令织莺再也忍不住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最后一面?他……是什么意思? 在她看向他的时候,望舒迅速地转过了头,不让视线和她相对,口里却继续淡淡道:“冰锥里有一些小玩意儿,是我特意为织莺设计的,连图纸上都不曾标出来过——大人还是让织莺跟我下去一趟比较好,毕竟这次的行动很重要,不能出丝毫差错,不是么?” 望舒说得意味深长,令巫咸的脸色变了变。 以前那个敏感、羞涩而自尊的少年,此刻的眼神忽然阴沉了下来,居然似黑得看不见底一样——难道是因为巫真嫁给了羲铮的这件事,给了他巨大的刺激? 这小子,该不会是在冰锥里动了什么手脚吧?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一掠而过,立刻被否定——不,望舒一贯极其依赖织莺,视她为一切,又怎会在她乘坐的冰锥上弄什么手脚?说不准他设下的,反而是某种可以保护她的秘密机关吧?想到这里,他也只能点了点头:“巫真,那你就跟他下去看看吧。” 织莺脸色微微苍白了一下,这边望舒已经笑了一声,扬长转过身——他的脚上虽然穿了特制的靴子,还是难掩天生的残疾,走起路来略微一跛一拐。谁都知道望舒性格有些孤僻,自尊心极强,平日极少在众人面前显露不良于行的弱点,然而此刻,居然在众目睽睽下走了起来!他……到底是怎么了? 她站在后面看着少年的背影,眼神复杂。 自己嫁给羲铮,一定深深刺伤了这个孩子吧?可是,他应该知道她和他之间从一开始就没有半分希望的—— “来吧,”少年站在打开的冰锥舱门前,微笑着看着她,眼眸明净愉快,宛如一个献宝的孩子,“织莺,我有一个宝贝要送给你,快来看看!” 冰锥里一片寂静,银砂在琉璃盏里燃烧着,四壁都是冰冷的金属,唯独听到机簧和指针转动的咔咔声,机械而呆板。在这样凝滞的气氛里,织莺觉得自己的呼吸也要停止了,她甚至不敢回头去看望舒的眼睛。 ——自从婚礼那一夜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她记得在婚礼上,那个少年看着自己的眼神,从灼热慢慢变成空洞,那样的表情令她内心仿佛被撕裂。她站在那里,十巫围绕,家族簇拥,抚摸着自己身上的大婚服饰,无法分辨一句话——是的,要怎么说呢? 她从一开始就无法跨越那道鸿沟,因为他们并不是同类! 记得在自己出嫁的那一夜,望舒发了疯似地跑回了工坊里,将自己关在深深的地下,无论她怎么恳求都不肯出来。她想,就在那一刻开始,他也向自己关闭了心扉吧? 可是,事到如今,还能如何呢?他们毕竟不是一路人,从一开始,就不曾有半分的可能。织莺轻轻叹了口气,却听他在身后走着,脚步滞重,一步步似踩在自己心上。她定了定心,转过头,想把话挑开了说,然而他却躲开了视线。 “织莺,我给你准备了很妙的礼物,”他轻声说,带着欢悦和讨好的语气,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就在后舱你的房间里,快过来看看吧!” “哦……是什么?”织莺有些意外,没有料到他在这个时候还想得到她的生日。 “闭上眼睛,跟我来,”少年眼睛里露出狡黠的光,似笑非笑,“有惊喜呢!” 织莺怔了一怔,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只道:“别开玩笑了,望舒,我又不是那些孩子。” “孩子”两个字一出口,舱里的气息似乎骤然变了。抬头看去,只见那些孩子们果然已经一个个坐好了——冰锥里设有给神之手特制的座椅,宛如一个个圈椅,将他们小小的身子箍了起来,水晶罩子从椅子四周升起,将那些孩子封印宰了里面。 虽然孩子们的眼睛还是被封着,然而他们似感觉到了织莺的到来,个个脸上忽然露出微笑来。一双双雪白粉嫩的手平平举起,伸向了空气,口唇翕动。 “要……”“要……” 他们樱桃一样红的小嘴翕合着,却只能说出一些简单的音节,手指在空气里微微屈伸——舱室内忽然激荡着一股强烈的“愿力”,令人窒息。望舒尚无反应,然而所有冰锥上的战士忽然间脸色雪白,透不过气来。 织莺也变了脸色,知道这些孩童面目的“神之手”的力量,一旦出现了任何欲求,念力都是极其的可怕,片刻也耽误不得,也顾不得要去看望舒送给自己的东西,连忙从怀里拿出玉盒,将金丹赤丸一颗一颗地放到孩子那里,一路柔声地哄着。 具有魔力的药丸被放在水晶罩子外,然而那些孩子的手只是微微握拳,隔空做了一个抓取的动作,那一颗颗丹丸瞬地穿越了屏障,赫然出现在了他们的手心里! 望舒看着这一幕,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喃喃:“这是……这还是人么?” “不,这些孩子是神给予我们的恩赐,他们已经超越了‘人’的范畴。”织莺一边分发药丸,一边回答,“他们,是我们冰族的唯一希望。” 望舒沉默了片刻,眼里却泛起了一丝古怪的笑意,摇了摇头,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冷笑:“什么神?说到底,也不过是和我一样的东西而已……” 织莺在一百多个座位里穿行,迅速地将那些药丸散发出去,安抚住那些孩子的情绪。很快,一个接着一个的孩子都安静下来了,攥着丹丸,流着口水,在服用了金丹和赤丸之后重新陷入了安静,封着的眼睛彻底闭起了,再无声息。 外面的舱室里的战士也随之透出了一口气,那种无所不在的窒息感终于消失。 安抚完了最后一个孩子,织莺直起身子,忽然间眼前一黑,一双冰凉的手从身后捂住了她的眼睛——她一惊,本能地手指交错,迅速地划出一个符咒,想要把身后那个出其不意的来袭者避开,然而很快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跟我来,”望舒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你一定会喜欢的。” 他的手指柔软而冰冷,就像是深海里的某种水草,静静不动地缠绕上来——那么久以来,他们还是第一次有肢体上的接触。那一瞬,她感觉到了他的肌肤冰冷而柔软,宛如亡者的双手。仿佛有一股颤栗穿过了身体,她忽然有些目眩,几乎跌倒。 少年捂着她的眼睛,带着她一路前行。 他……他要做什么?织莺按住狂跳的心,随着他往前走去,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步数。很快望舒便停了下来,她算了一下距离,知道这里应该是属于她的个人休息室——望舒他在这里给自己准备了一件礼物?会是什么呢? “快来看看我给你的礼物,织莺!”望舒松开了手,语气带着孩子一样的欢喜,轻轻地推了推她的肩膀,“睁开眼睛吧。” 织莺站在那里,不知为何,许久不敢动上一动。 许久许久,她耳畔却听到了一声奇异的声音:“睁开眼睛吧!” ——那个声音,乍然一听之下是同一个声音,似乎只是望舒再度重复了一遍。然而,对于她这样对望舒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来说,却显得有些说不出的奇特和诡异。 她猛然一颤,睁开了眼睛,失声:“谁?谁在这里说话?” 映入眼帘的,居然是一个从舱顶垂落的精美黄金架子,架子上停着一只美丽的鸟儿:赤褐色羽毛,尾部呈现美丽的红色,腹部羽毛的颜色由浅黄到白色,嫩黄色的喙子,一双眼睛乌溜溜地看着自己,澄澈无邪。 那是一只美丽的夜莺。然而,从它嘴里却吐出了望舒的声音:“睁开眼睛吧!” 从那鸟儿张开的喙子里,她清楚地看到一排精密的机械齿轮!那一卷薄薄的带子从鸟细细的咽喉里平顺地滑过,居然擦出了和人类一模一样的声音。天,这难道是……织莺因为恐惧而往后猛然退了一步,几乎把站在身后的少年撞倒。 “怎么,吃惊吧?”望舒却看着她笑,眼神得意而雀跃,“我叫它‘小莺’,可聪明了——我教了它几百个句子,快来试试,随便你问什么它都能答应!” 织莺看了看他,又回头看了看那只架子上的夜莺,脸色苍白地说不出话来。看到织莺没有配合,望舒有些沮丧,但是为了示范,他还是抬头问那只夜莺:“你是谁?” 那只机械鸟儿居然真的回答了:“小莺。” 望舒得意地看了一眼织莺,继续问:“你为什么叫小莺?” “因为,我是被主人做出来送给织莺的礼物,”那只夜莺回答,声音曼妙如歌唱,“十二月十二日,是织莺的二十二岁生日。” 望舒得意洋洋地回过头,看着她:“怎么样?厉害吧?” “……”然而织莺却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又看看架子上的那只机械鸟,脸色惨白,浑身颤栗。“这、这是你做的么?”许久,她才哑着嗓子问,“你居然做出了这种东西?” “当然!除了我,这天下还有谁能做出这种东西?”望舒在那里得意的笑,露出孩子气的表情,“这次的旅途很漫长,我又不能陪着你——当你想要找人说话的时候,不妨试试它吧!你会发现它比你想象的更聪明,真的。” 织莺看着少年得意的表情,孩子似的惹人怜惜,她眼里却露出了痛苦之色。 “你不该做这种东西,”她喃喃,“望舒,这太残忍了……” “为什么?”少年愕然地看着她,“是说我第一次做这个东西,还没有尽善尽美么?”望舒看到她没有显得太高兴,不由得也有些悻悻,嘀咕,“主要是因为时间很紧,我只来得及教给了它六百二十七句对话,都用带子封存在了它的身体里,成为了它的‘记忆’。在这个范围内,你可以和它进行简单的交流——可是一旦超出了这个范围,问了太复杂的问题,它就不懂了。比如……” 他转过头,想了一想,问:“小莺,你觉得对冰族而言,破军是什么样的存在?” 架子上的夜莺果然被这个问题问住了,卡在了那里,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咕噜噜地转了半天,才一本正经地说:“在任何情况之下,天神都不会用镣铐来束缚他所创造的人类;他使他们的生活经常发生变化,从而得到启发。” 望舒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转头看着织莺:“看到了吧?当你问了一些太复杂的、我没有设定过的问题的时候,它的‘记忆’就紊乱了,只能随便从记得的那六百二十七句里面挑选一句回答你——比如你问他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归云荒大陆?它可能会说‘织莺最爱吃嘉禾’。这就是好玩的地方。” 他讨好地看着她,本以为能从她那里得到表扬,然而,当他看到织莺脸色依旧苍白,脸上也并无半点笑容的时候,少年不由得不安地沉默了。 “怎么?你……你不喜欢小莺?”望舒绞着手,有些紧张地问,“不喜欢么?” 不等织莺回答,显然这句话符合了记忆里的某一句,架子上的鸟儿忽然开口抢答:“不行,一定要喜欢啊!” “……”这句不合时宜的话在此刻显得分外古怪,回荡在舱室里。 织莺一直反常地沉默着,定定看着这只活灵活现、具有了人一样智慧的机械鸟,脸色惨白如死,双手颤抖着伸出,似乎想要去抓住那只夜莺,却又仿佛烫着一样缩了回来,颓然坐在了椅子上捂住了脸,喃喃,“你……你为什么要做出这么一个东西来?!” “为什么不可以?”望舒满脸困惑,用无辜的眼神看着她:“你要出去很久,那些神之手又是一群疯子,我不能陪在你身边,怕你路上寂寞,所以就做了一个夜莺陪你说说话……而且,你也快要生日了,难道我不该送你一个天下无双的礼物么?你叫织莺,它叫小莺,这不好么?” 织莺颤了一下,眼里忽然有泪水如雨而落,又怕外面的闾笛将军听见,只能拼命地捂着嘴,哭得全身颤抖:“可是……可是……你造出的这个东西不在军工坊军需物资名单上的东西,万一被元老院的人知道了,他们会,会……” 元老院?望舒坐在那里,默默地看着她,仿佛似明白了什么,身子蓦地一震,眼神也变得复杂而痛苦,隐隐竟掠过一丝狰狞。 停了片刻,他站起身来,反手关上了舱室的门。 这是设计来给织莺休息睡卧用的舱室,密闭效果非常好,门一关,外面的一切声音便顿时远去,里面简直静谧得连掉一根绣花针都听得见。织莺无法压抑的啜泣在舱里回荡,小莺呆呆地站在架子上,眼珠子骨碌碌地转。 望舒看了哭泣的女子片刻,神色苦痛而阴沉,忽然走了过去,一把将那只架子上的夜莺抓起,右手灵巧地一扭一拉,顿时把夜莺的头颅拆卸了下来! 织莺吃了一惊,失声低呼:“你做什么?” “既然你不喜欢,那么,它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望舒淡淡地说,随手将那只鸟儿拆得四分五裂。 他动手很迅速,很快那只可怜的夜莺已经被肢解。贴了羽毛的空腔里密密地布满了各色机簧,正在嘀嗒地运行着。那是金属、火漆、水晶、木材综合组成的身体,没有丝毫的温度和生机。 望舒捏着断了头的夜莺,在织莺面前将它细细肢解,一个个零件地摊开放在桌面上。仿佛是看着一场屠杀,织莺转过了头去,咬着嘴唇,微微颤抖。 “够了!”终于,她忽然拍案而起,仿佛无法承受似地大喊,“别这样……够了!” 望舒被她那样的语气震了一下——在记忆中,织莺对待人和人一直都是素雅有礼的,亲切而温柔,从未有过丝毫情绪失控的时候,而这一次她竟像是被人逼到了绝境,胸口急剧地起伏着,脸色苍白地拼命克制住自己。 “你……”他仿佛想问什么,又仿佛有些明白了过来。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它了——它会让你想起我,对么?”望舒将最后一个零件放在了桌子上,定定地看着她,开口,“在你们这些‘人’的眼里,我和它其实是一样的……都是冰冷的金属机械,是非我族类的怪物!是不是?” 仿佛被烫了一下,织莺不敢相信地抬头看着他。 “你……你说什么疯话!”她颤声低叱。 “不,你说的才是疯话吧?”少年冷酷地看着她,一字一顿地缓缓道,吐出刀锋一样的话语,“作为一个机械人,我怎么可能会疯呢?” 织莺猛然站起,往前冲了一步,抓住他的衣襟,却觉得全身无力,又颓然坐回。 他……他知道了?他是怎么知道的! “你不用再隐瞒,我什么都知道了。”望舒坐在她对面,淡淡地开口说着,一边伸出手解开了自己的衣襟——他的肌肤坚实如玉,白皙光洁,然而胸口居中却有一道几乎淡得看不见的白色印子,从锁骨一直笔直划到腹部。 仿佛是留在玉上的一道刀痕。 “看到了么?”他坦然道,“你知道这是怎么来的?” 织莺不敢看他的身体,颤抖着别过了头去——是的,五年前,在那个昏暗幽冷的地下军工坊里,在那个已经死去的天才机械师身边,她第一次见到了望舒。那个时候,那个少年也是像这样赤身裸体,什么都没有穿,就如刚诞生的婴儿,沉睡在一种奇特的培养液里。 他的肌肤闪着奇特的色泽,和一般人类完全不同,细长的软管联通向他的五官,令他仿佛只是一个在水里睡去的人类。 然而,当她俯下身的时候,清楚地看到了他身体和常人的不同。 “在你出嫁的那一夜,我被潜入的空桑刺客刺伤了小腿——这也是我生平第一次受伤。”他看着她,冷静地一字一句叙述着,“这也令我我第一次注意到,原来我的肌肤底下的身体和别人似乎有所不同。所以,我解剖了自己。” 解剖?织莺的身子猛然晃动了一下,脸色煞白。 望舒神色是钢铁一样的冷酷,慢慢说了下去:“我徒手撕开了那个伤口,看到了……呵,你猜猜看,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自己小腿里,有三根交错的金属杆件!还有一些奇怪的胶状东西——没有血,没有肉,也没有一切人类该有的东西!” 望舒的声音难以控制地颤栗了起来:“那一刻,我终于想起了那一卷被‘父亲’临死时抓在手里的中州古卷,立刻去翻看了那一卷《列子》——我看到了那一篇决定我命运的文字。”他顿了顿,低低冷笑了起来, 织莺发出了一声呻吟般的叹息,抬手绝望地掩住了脸。 是的……她怎么会忘记这个呢?自从在地下工坊深处发现了望舒,为了保持秘密,元老院下达了封口令,对外宣称望舒是天机公子的遗腹子,是一个天才的孩子——然而,没有人注意到那个制造者临死前手里握着的那个古卷,却居然透露出了最终的秘密! “看来,我那个所谓的‘父亲’,也是从偃师那里得到的灵感吧?——连中州人都可以造出和人几乎一摸一样的偶人,以沧流帝国的机械水平,天机公子绝伦的才能,要复制一个也不难。” “于是……就有了我,对么?”望舒喃喃,清秀的眉毛蹙起,“可是我想不通的一点是,即便‘父亲’能完美地造出人的全部肌肉骨骼内脏血脉——他又怎能赋予我一个人类才有的能思考的脑袋呢?这是怎么做到的?” 他用力地捶了捶自己的额头,有些失控地低声喊:“该死!如果没有这个东西,或许我也就不会像如今这样痛苦了!” “不,你不是……”织莺虚弱地张了张口,想要分辩什么,然而望舒却抬起手摇了摇,打断了她:“不要对我说谎了,织莺……这世上,即便是所有人都用谎言来回馈我,我却唯独不愿意听到从你嘴里说出同样的话。” “因为我已经剖开过自己的身体,看到了一切。” 他抬起修长的手指,沿着那一道痕迹轻轻划落,仿佛一个工匠剖析着一个机械。 “在这个被‘父亲’赋予的身体里,没有骨骼,没有血肉。有的,只是一个连着一个的机簧和轴子,只是一个个冰冷的金属构件!——啊……织莺,我也知道了自己的腿为什么瘸:我左腿的三根杆件里有一根比其他的短了一寸,还残留着榫卯接口。” 说到这里,望舒忽然间再也忍不住地大笑起来:“我研究了半天,才明白那分明是‘父亲’在最后未能来得及完工就去世,所留下的半成品的缘故!哈哈哈……是的,织莺!我只是一个机械偶人,而且,是个不完美的残次品!” 少年的狂笑声在密闭的舱室内回荡,疯狂而悲凉,他笑的如此失控,以至于全身又仿佛钟摆一样摇晃起来,微微地抽搐,双手紧紧铰在一起。 “望舒!”她终于从喉咙里挣扎出了两个字,扑过去,紧紧抓住了他的手——泪水从她的眼里一滴滴落下来,打在他冰冷的肌肤上,“别这么说……别这么说。” 看着她的眼睛,少年终于渐渐地平静下来了。 “哦,是的,我忘记自己不能太激动了……”望舒喃喃,指了指自己的心脏,语气冷酷平静,“我看过了自己的内部构造,那几条通向心脏的机簧并不是很稳定,无法负荷太大的起落,不然这个身体就会抽搐和癫痫……所以,你要原谅我偶尔的神经质。” 她哑然无语,只觉得心痛如绞:“不要这么说。” “那还能怎样说呢?”一个冰冷的微笑从少年唇角绽放,他低声:“既然知道了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也就知道了为什么我一直被元老院排斥和歧视;为什么你对我那么好,却还是要去嫁给羲铮——是啊!换了是我,也不会嫁给一个非我族类的怪物。” “我甚至不算是一个人,你又怎能和一台冰冷的机器在一起呢?” 望舒低头看着脸色苍白的女子,俯身轻轻抱了抱她。那一刻,他仿佛是忽然长大了,不再是那个任性妄为的少年,眼神里有温柔的悲哀,低声在她耳边道:“不要哭了,织莺,这又不是你的错……我的命运,从被造出来那一刻就已经决定了。一个非我族类的怪物,本来就不该在这个世上存在。” 他的怀抱冰冷而柔软,他说话时的语气也冰冷而柔软。 然而,仿佛再也无法控制自己长年来一直压抑着的情绪,织莺在他怀里掩面痛哭出声来,崩溃般地抱紧了少年的肩膀——那是这么多年来,恪守准则的她第一次拥抱他,如此用力,如此绝望,似乎马上就要彻底的失去。 在她的怀抱里,他的身体忽然间僵直,只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 “望舒,望舒!”她难以控制地失声哭泣,“别那么说!你不是机器……你是活着的。”看着他的眼睛,她一字一句:“你是活着的!” “是……是么?”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手指抬起,似乎想要去擦拭她眼角接二连三滚落的泪珠,却又缩了回去。她的怀抱温暖而柔软,她的泪水灼热而流淌,在她怀里,他几乎像是一个孩子一样颤抖起来。 “是么?我是活着的……我是活着的!”他喃喃,眼里忽然间燃起了一点希望的光芒,喃喃,“太好了,织莺——只要听到你的这一句话,我就算是真的活过来了!” 她死死咬住了嘴唇,看着眼前的人。 不,按理说,他应该只是一具人形的机械——可是,从他嘴里吐出的却是能震撼人灵魂的话。他的眼睛是如此干净明亮,没有元老院里那些人的深沉莫测,就像是从未沾染过尘埃的天空。那双眼睛里是有灵魂的。 是的,他是活着的……和她一摸一样! 然而,当他冰冷的嘴唇试探着吻上她额头的时候,她却仿佛被烫着了一样,猛然往后退了一步,失声:“不……不可以。” 望舒僵立在那里,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想了一想,仿佛为了掩饰,他走过去将桌子上散落的零件重新拿了起来。双手灵巧地动着,迅速将那只夜莺重新组合,片刻间,那只鸟儿又活灵活现地跳了起来,站在了架子上。 “让它代替我来陪伴你吧!”他若有深意地低声,“在无聊的时候如果和它聊一聊,说不定会有一些惊喜——有很多话我不曾对你说过,却告诉了它。你如果想知道的话,可以试着问它,你会……”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织莺:“你会知道某些答案。” 织莺还是没有说话,沉默地站在那里,淡淡的金色长发如雾气一样掩住她的容颜,她咬着嘴角,微微颤栗着,似乎方才那个落在额头上的吻令她的灵魂久久不能平静。望舒知道她是不会再和自己说什么了,只能叹了口气,最后一次看了一眼织莺,将手伸向了紧闭的门:“那么,我走了——你一路上多保重。” 忽然间,她在他背后开口:“不要告诉元老院!” “什么?”望舒顿住了手,吃惊地回头看着她,却发现织莺一瞬间抬起头来,紧张地盯着他,眼神雪亮,“记住,回去就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千万不要告诉元老院你已经发现了自己的身份,不要告诉他们你制造了夜莺。否则,他们是不会放过你的!” 她的语气里有难以掩饰的关切和恐惧,令望舒颤了一下。 原来,毕竟她还是在意自己的。虽然对自己而言,早已已经没有什么“生死”的问题。望舒沉默了一下,努力装作无所谓地笑了笑:“他们如果知道了又会怎样?杀了我?——那样就再也没人给他们做那些复杂得要死的杀人武器了。” “你啊……毕竟不懂得人心的复杂和险恶。”织莺苦涩地笑了一下,只是抬头凝望着他,轻声道,“无论如何,好好的等着我回来——那之前,你一个人在帝国要照顾好自己,不要令巫咸大人和元老院生气,知道么?” 听到这样温柔的嘱托,少年的眼睛蓦地亮了一下。 “我一定会等到你回来。”望舒凝望着她,慎重地许诺。他指向自己的心脏,仿佛那里真的有一颗心在跳跃一样,“就算你走了之后,这个国家再也没有一个人对我好,我也会保护好自己。” 他低声:“不过你也要答应我,这次去云荒一定要平安回来。” “好。”织莺点头,眼里泪水渐涌,“我一定回来。” “如果你不回来,我就去云荒找你!”望舒认真地道,一字一句许下诺言,“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一定会把你找回来!” 码头上,送行的人看着沉在水底下一动不动的冰锥,脸色各异。 “已经下去半个时辰了,怎么还没出来?”苍老的巫姑嘀咕着,眼神疑虑,“那个小家伙缠着巫真在里面呆了这半天,到底想做些什么?” “还用想么?”旁边有人冷笑了一声,“望舒喜欢织莺,谁都知道。” “嗤,”巫姑忽地笑了一声,“一个金属做成的机械人,居然还说什么喜欢!——我也真佩服巫真,居然有耐心和这个东西周旋上那么久。莫非是……” 首座长老巫咸沉下了脸,严厉地看了她一眼,令她不由自主收了声。 “巫真她虽然年轻,却一直是个深明大义的孩子,知道轻重缓急,”巫咸缓缓开口,给事情下了定论,“她不会做出什么不顾大局的事情来,你们不用多虑。” 话音未落,只见水面微微一动,一个舱室从冰锥里脱出,浮上了水面。 舱门打开,少年苍白着脸,一步一瘸地从里面走出,手足并用地爬上了码头——他的姿态有些笨拙,身体的平衡也控制得不好,爬上来的时候几乎一个踉跄跌倒。然而他却没有顾得上这些,只是脸色苍白地往前走。 “该出发了。”巫咸低头看着脚底的大海,发出指令。 听到了元老院的号令,闾笛将军在水底敲响了钟,和岸边所有族人和同僚做最后的告别。钟声从海底深处传来,沉闷而悠长,仿佛一声声模糊的呜咽——那个庞然大物无声无息地启动,宛如一条游鱼在深海里劈开波浪潜行而去。 在同一瞬间,望舒站在海边,眼里的泪水终于无法控制地滑落。 “织莺……织莺!”他顾不得元老院的人都在身边,只是放声呼喊着她的名字,用尽全力,一瘸一拐地跟随着冰锥跑到了栈道的尽头,眼睁睁地看着它消失在大海深处,捂着脸颓然坐在了码头上,肩膀不停地微微抽搐。 “天啊……他居然还会哭!”巫姑低声叫了起来,“天机公子太了不起了!” “闭嘴。”巫咸眼神瞬地凌厉。巫姑打了个寒颤,立刻噤声。 “你知道望舒现在对我们来说有多重要么?居然还敢说这种话!”巫咸低声,似是对着所有元老院的人冷冷警告,“如今白墨宸虽然被暂时调离了前线,困在云荒帝都,但是空桑人的军队并没有撤回,还在时刻威胁着我们!他们的兵力是我们的三倍,如果不是望舒——” 他指了指那个坐在海边的孤独背影,语气肃然:“如果不是望舒制造了射日弩,将我们军队的作战能力大幅度提升,我们早就无法抵抗了!” 元老院的人齐齐沉默,许久,负责军事的巫彭元帅叹了口气:“大人说的是。望舒一个人可以抵得上十万雄兵,绝对是帝国不可或缺的人物。” “但是,他毕竟是一个异类。”巫咸语气低沉,“我心里有分寸。” 首座长老并没有再说什么,离开众人缓步走向望舒,在他背后停了下来——独坐的少年并没有回头,然而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当巫咸停下来的时候,他的啜泣便停止了。望舒挺直了肩背,咬住了嘴角,眼神里透出一股倔强。 “我知道你舍不得织莺的离开,不过她只是出去执行任务,过几个月便会回来,你也不必太过于伤心了。”巫咸叹了口气,语气柔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快些起来,回军工坊离去吧!射日弩还没有全部——” 话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了。 望舒转过头来,静静地看着他,那一双眼睛是璀璨的湛蓝色,仿佛洗过的天空一样洁净,却又透着一股奇特光芒,明亮中透出隐隐冷酷。那种眼神和他平日的摸样大不一样,令巫咸居然心头猛然一跳,忘记了下面要说的话。 这个金属制成的机械身体里,居然蕴含着如此大的“力”! “我知道了,巫咸大人,”然而少年却忽然微笑了起来,眼神转瞬就融化成春水一样纯洁柔顺,恭谨地回答,“这一批三千张射日弩,一定能在这个月底之前出货。不过接下来的任务很重,可能需要你给我再多调派一些人手。” “……”巫咸看着他,沉默了片刻——是幻觉么?在方才望舒回头的那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他的眼神深处藏了一把一闪即逝的剑! 这个孩子……似乎在什么地方,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 <hr /> 注释: 第八章 夜莺 冰锥在水下无声无息地穿行,那些吃了药的孩子们都心满意足地睡去了,没有一丝声响。舱室里寂静如深渊,隐约甚至能听到无数齿轮轻轻转动咬合的声音,以及外壁上合金壳子承受巨大挤压而发出的奇特咔咔声,就像是一个不停咀嚼着的深海巨鱼。 冰锥在不停地向下、向下,头顶窗子的光越来越昏暗。 她知道,他们即将沉入深达一万尺的海底。然后在深海的最深处停留到夜里,等海面上战争一起,再循着秘密的海底航线绕行北海,向云荒上的目的地潜行。 这是多么重要的一次远行,几乎从她成为巫真开始就已经知道。 孤独一个人呆在密闭舱室里,令时间显得分外的漫长。在等待时机的间隙里,她忍不住抬起头,看向上方那个三尺见方的圆形窗口。 冰锥还在下沉。海面在缓缓远离,头顶碧波离合,已经从浅蓝转为了深蓝,蓝得发黑,犹如夜幕——她只能依稀地看到海上遍布着战船。那一条条船的底部罗列成阵,犹如梭子一样排列着,一眼看去居然将天光都遮蔽了。那是空桑人的军队。 从海底往上看出去,他们兵力之强果然远远超过本国! 织莺轻轻叹了口气,面露忧虑之色。 面对着这样数倍于自己的敌人,羲铮……羲铮他能平安么? “无论怎样,我实在无法去拥抱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记得新婚那一夜,她正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刚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羲铮却背对着她,说出这样的话,“我爱的是另一个人。你永远只是我的妹妹。” 那一刻,穿着嫁衣的她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他居然会另有所爱?怎么可能?而且,爱的居然是那个鲛人傀儡么?沧流的战士们固然都会爱惜他们的武器,然而羲铮这样的人,怎么也会重蹈几百年前征天军团里的陋习,爱上自己的鲛人傀儡呢?这是真的么? 不过,他一直是如此沉默的男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连她这个未婚妻都不知道。 不得不承认,那一夜,自己在震惊之余,心里也觉得一块大石头落了地,长长松了一口气,就这样和衣而睡地度过了两人的新婚之夜。是的,她其实并不期待自己能得到他的心,因为将会不知道如何处理。而幸亏他也没有。 不过,她没想到连这次出发,他也没有来送一送。 此刻,他是和那个叫做凝的鲛人在一起,飞翔于海空之上么?他们在准备着即将到来的战斗,彼此肩并着肩,穿越生死何战火——而她,不过是一个即将远行的外人。 织莺一个人在舱室里,抬头默默凝望着头顶越来越远的天光。 无论如何,这是一件好事。此次自己深入云荒是非常危险的事,几乎九死一生,如果自己真的无法返回西海,那么,至少成为鳏夫的羲铮身边还有一个人陪伴吧? 她百无聊赖地想着,眼神几度变幻,无意中看到了架子上那只夜莺——那只夜莺也在看着她,乌黑的眼睛一瞬不瞬,似乎在等着这个新主人开口和自己说话。鸟儿的眼睛黑而纯,清澈透亮,如同夜的宝石,令她忽然间想起了另一个人来。 她的心不由自主地一跳,莫名烦躁起来,别开了头去。 就在这个时候,整个冰锥忽然猛地一震!织莺一个立足不稳,踉跄了一步,几乎跌倒,身边架子上的东西也哗啦一声散落一地,壁上燃烧的银砂也同一时刻黯淡了——那一瞬间,整个冰锥陷入了可怕的黑暗和寂静。 “怎么了?”她打开舱门,“出事了么?” “没事。”黑暗里,忽然有一个声音回答她,“别害怕,织莺!” 那不是人的声音。织莺怔了一下,回过头,却看到黑暗里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那只夜莺在架子上看着她,眼神无辜,还扭过头用嘴巴梳了梳羽毛。 那一瞬,她唇角掠过一个不知道是温暖还是悲凉的笑。 这些话,是望舒教给它的吧?在每一次她惊慌不安的时候,都会告诉她“没事,别害怕”?他还教给了它什么呢?是不是还有一些话存储在这个机械鸟儿体内,等着她用一个个问题问出来? 她看着这只机械的夜莺,忽然觉得无穷无尽的恍惚,一时间竟隐隐有些害怕。 然而下一个瞬间,又是一个猛烈的震动,冰锥仿佛失去了控制,迅速往前呼啸着前进。外壳发出了被水流挤压的有节奏的律动,仿佛有一群深海幽灵附在冰锥外面,摩擦着扒拉着,发出古怪的声音,让整个船体内部都起了共鸣。 “到底怎么回事?”她推开门走了出去,扶着墙壁踉跄冲入前舱。 外面黑黝黝的,所有的银砂都熄灭了,只有水晶罩子里流转着一道道幽然的光芒。暗淡的光芒里,可以看到那些孩子还好好的端坐着,闭着眼睛,身上发出奇特的光芒,根本没有被那一震惊醒。 一百零七个孩子,她沿路检查过去,最后才松了口气。 “巫真大人,请坐好!”闾笛少将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低沉,“时间到了,海面上的战争已经打响,我们也要开始深海航行了!” 战争在子夜时分打响。 显然没有料到沧流军队在蛰伏几月不出之后,居然会发动近乎疯狂的全面反扑,空桑的军队从睡梦里醒来,一时间仓促应战。然而此刻他们才发现天空、海面、甚至水底都密布着敌军,看不见月光,也看不见海浪。 沧流的征天、靖海、镇野三大军团调集了几乎所有兵力,以前所未有的疯狂姿态扑来! 血和火映红了西海,在距离津渡海峡不到十里的地方,惨烈的战争在进行。 一艘艘的空桑木兰战舰被击中,起火,沉入水底。那些跳船逃生的战士在水面上又受到了截击,被沧流的冲锋舟斩杀。空桑船队迅速收缩,形成一个严密的保护圈,船头一致对外,将火炮调集,密集地轰向如潮水一样不断冲上来的敌军。 然而,他们没有料到海面之下还埋伏着另一支可怕的杀手——悄无声息地,密密麻麻的螺舟如同吸血的海怪一样贴了上来,锋利而巨大的转刃切开了空桑舰队的底舱! “各队迎敌!前军后撤!左右翼围拢,火炮交错对外!” 虽然半夜里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然而副帅玄珉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此刻并没有乱了阵脚。他急速升帐,传令三军将领,一道道命令颁布下去,迅速调动庞大的军队迎战,有条不紊。而宸字旗下的战士跟随白墨宸血战西海多年,个个身经百战,并未因此胆怯,加上兵力又占绝对优势,渐渐便扳回了局面。 然而,就在战局开始慢慢变稳的时候,忽然天空中划过了一道闪电。 “那是什么?”正在帐下紧张指挥战局的玄珉抬起头,眼角瞥见了一个黑影从如林的桅杆里穿梭,快得如同电光,那些交错的火炮火网居然没有一丝能波及到。它就如一个巨大的蝙蝠,幽灵般地无声无息靠近,轻巧灵活得不可思议。 “小心……小心!”忽然间,外面船舷上传来了战士的惊呼,“是风隼!” “掩护玄珉将军!”旗舰的舰长厉喝,飞身扑过去,亲手飞速转动着沉重的火炮。他追随白帅已经有十年,出生入死从未畏惧,此刻居然在那个幽灵般的怪物迫近到不足十丈的瞬间,成功地将炮口调低,一炮轰了出去! 轰然巨响中,一朵巨大的红光在夜空里绽放。那一架迫近的风隼当空碎裂,无数残骸伴随着巨大的热浪扑面而来,旗舰上的士兵们扑倒在地躲避,只觉得热风割面,肌肤几乎开裂。然而,同时他们也发出了一声欢呼——是的,他们的舰长,居然亲手击落了一架风隼! 舰长喘着粗气在甲板上抬起头,满面被炮火熏得漆黑,眼角流血。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他脸上的笑容凝滞了。 ——还有一架风隼!在那一团爆炸的火光消失后,夜空里,居然又出现了另一只一摸一样的风隼!那个银色的风隼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幽灵般地继续逼近,转眼已经近在咫尺,双翼切断了旗舰的桅杆,巨大的风扑面而来。 “不……不可能!”他一时间几乎呆住了,喃喃,“不可能!” 抬头的时候,那个巨大的机械怪物已经迎面而来,布满了视线。然而骁勇的军人并不曾退缩,在最后一刻从震惊里回过神,一跃而起,再度奋不顾身地扑向了船舷上的火炮,试图瞄准那个迎面而来的幽灵。 可惜,这一次他没有机会了。就在同一瞬间,一团火从天而降,准确地命中了旗舰!轰然巨响里,空桑西海远征军的旗舰四分五裂,从中折断,缓缓沉入大海。 一击命中,那一架风隼旋即急速拉起,如蝙蝠一般翩然折回,居然直立着穿过周围空桑军舰发射的火网,轻巧而精妙地从如林的桅杆里穿过,直线拉高,迅速升上夜空。 “做得好,凝!”在升起到一千尺的空中时,羲铮才敢松开控制杆,只觉得掌心里竟然沁出了密密的冷汗,他低下头,回望着脚下那一朵盛开的巨大火花,那是空桑旗舰正在断为两截缓缓下沉。 他身边的鲛人没有说话,似是连动一动嘴唇的力气都没有了。凝微微一笑,苍老的脸上有着孩童一样的眼眸,然而水蓝色的长发已经完全苍白,唇上也没有丝毫的血色,透露出筋疲力尽的表情。 她颤抖地拉起操作杆,然而手腕居然连一点力气都没有,拉了两次才到位。 看着脚下西海的战局,羲铮兴奋得难以抑制:“守卫空桑旗舰的果然有一手,凝,幸亏我听了你的意见把这一架‘比翼鸟’的外观改成了风隼的摸样,才骗过了他们——你真是厉害啊!” “这是主人您的功劳。”他身侧的鲛人女子终于能说出话来,语音衰弱,温柔谦卑,“只是,用帝国仅剩的这一架比翼鸟换了空桑的旗舰,而旗舰上又没有白墨宸……咳咳,这个代价,不知道是不是合算?” “谁知道呢?”羲铮苦笑了一下,“反正这是元老院的命令,我只是执行者——要不计代价的摧毁空桑旗舰,而我们做到了。不是么?” 说到这里,他低下了视线,看着脚底广袤无垠的大海。 深夜的海是漆黑的,仿佛一面映不出任何东西的魔镜,只有一团团的血和火绽放在黑夜里,如同璀璨而残酷的烟花。在这样一个夜里,身为征天军团的统帅,他驾驶比翼鸟翱翔于九天,凝望着脚下的大海,知道自己的新婚妻子正在远去。 她……她正在远去。离开帝国,去到一个他无法触及的地方。“不要舍不得啊,羲铮!要记得你是个军人,你应该勇于奉献所有的一切……而且,织莺如果成功,她就将成为帝国最大的英雄,创造一个全新的历史!” 巫咸大人曾经那么对自己说。 可是……当那个历史被创造的时候,她和自己,还能亲眼看到么?他们两个都是军人家庭的孩子,从小受到的教导就是在必要的时候毫不犹豫地为了国家牺牲奉献自己的一切——然而,这样钢铁的信条,却无法铸造出同样钢铁般的心脏。 此刻,当他历经九死一生冲出火海,凝望着脚下广袤大海的时候,心里还是会涌起难以抑制的悲哀和眷恋。 她走了……虽然她从未真正在他身边,但他也绝不愿看到她孤身踏入死境。 身侧的鲛人仿佛没有在意他这样长时间的出神,只是默不作声地将所有的机簧一一调整好,把一切都切换到正确的模式,等这一切做完,仿佛全部力气都已经在方才片刻里燃烧殆尽,凝的身体一软,便一头歪倒在了操作席上,白色长发铺满了一地。 “凝!”羲铮大吃一惊,连忙侧身过去查看,“你怎么了?” “没……没事,”鲛人喃喃说着,脸色苍白,捂着胸口剧烈咳嗽着,“不用担心……机械上的那些设置凝已经都调好了……会带着主人……安全返回本岛。” 然而说着话的时候,她的眼睛已经不受控制地缓缓合起。 “凝,凝!”羲铮看到光彩从她的眼眸里迅速消退,血从咳嗽的嘴角不断涌出,心里知道不妙,顾不得比翼鸟还处于敌方的射程之内,只是将她从座椅上扶起,放平,试图拿出药箱来进行急救。 凝仿佛知道他的意图,吃力地想挣开眼睛,却无法做到。 “主人……主人。”她翕动着苍白的嘴唇,喃喃,声音几乎微弱得不可闻。羲铮将耳朵凑到她嘴边,只听到她说:“我不行了。用……用傀儡虫吧!” “什么?”一时间,他以为她说的是胡话。 ——不久前,自己刚刚冒了大险瞒着元老院替凝解除了精神控制,让她从一个傀儡成为自由的战士,成为军团里近千年来第二个不受任何控制的鲛人。可到了这个时候,她居然要求自己重新对她使用傀儡虫?! “我、我的身体……在崩溃。”凝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聚集了最后一点神智,虚弱地说,“我、我已经活了一千多年……超、超出了鲛人自然寿命的极限。如果主人能重新让我成为傀儡……或许还能多活一两年,否则……” “不!这怎么行?”羲铮断然拒绝,“我既然解放了你,就绝不会再为了战争而让你再度沦为没有自我意识行尸走肉!” “谢谢……谢谢。”凝微笑着,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了,眼角有一滴泪珠渐渐凝结:“这样糟糕的一生里……能在最后遇到主人,真的,呵,真的是做梦一样呢……我终于明、明白当年,潇是为了什么而跟随破军了。” 她伸出冰冷枯瘦的手指,握住了羲铮的手,吃力地道:“请……请您……” 羲铮托起她的头,将耳朵贴上她的嘴唇,听到低微却也清晰无比的一句话:“请您看在凝这次立下的功劳份上……允许凝与主人一起,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凝!”他心里巨震,定定地看着这个鲛人女子。 “如果是自己选择成为傀儡的话,那……那我也就不再是个傀儡了啊……不是么?主人?”垂死的鲛人微笑着,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让我战斗到最后一刻,然后……把我安葬在大海里……这是我的愿望,主人,您、您听见了么?” “听……听见了!”羲铮的语气里居然有一丝颤栗,他握住了她冰冷枯槁的双手,凝视着她逐渐沉睡的面容,哽咽,“我会完成你的愿望,凝。” “呵……”苍老的鲛人女子终于彻底合起了眼睛,“那……真是太好了。” 她不再说话,也不再呼吸,身体已经陷入了濒死前的休克中。钢铁一样的军人握着她的手,泪流满面,只剩下一半的比翼鸟在血和火的大海上继续飞翔,孤独的倒影映照在漆黑的海面上,如同一个找不到归途的幽灵。 沧流历九百六十二年十二月初七,西海战局突发逆转。 沧流帝国深夜发动了突袭,全面反攻。空桑西海远征军在主帅白墨宸缺席的情况下,由副帅玄珉指挥仓促应战,凭借绝对优势的兵力逐渐扳回了被动的局面。而此刻,在火力掩护之下,载着神之手的冰锥已然穿过空桑的封锁线悄然远去。 完成了既定目标,沧流军队开始逐步后撤,放弃了津渡海峡退回本岛。 然而谁都没有料到,就在那一刻,羲铮少将驾驶比翼鸟撕破防线,尖刀突入,奇袭敌后,居然一举将空桑旗舰击沉!旗舰里中层军官死伤殆尽,连副帅玄珉被当场炸成了重伤。空桑军队群龙无首,最后一夜溃退三百里,被沧流军队逼回了怒海以西。 当太阳从海面上升起的时候,整个西海折射出了血一样的光芒。长达数百里的海面上漂满了鲜血和残肢,如同修罗炼狱。 那一战之后,羲铮少将因为突出的战绩获得了元老院的高度嘉奖,直接被提拔为征天军团的总负责,统领九天九部,掌握了帝国三分之一的兵力,成为军队里仅次于巫彭元帅的第二号人物。 最重要的任务也交给了他——作为征天军团的统帅,他将负责培训织莺留下的神之手,那些隶属于“水”和“空”的两类孩子。那些神奇的孩子将会令那些废弃多年的机械重新焕发出巨大的破坏力。 一个崭新的、令天地震慑的征天军团,即将诞生。整个云荒的命运也即将从此刻开始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 深蓝,深蓝……还是深蓝。 在一望无际的海底里航行,就如掉落在了一个无法醒来的梦里。织莺独自坐在深深地海里,听着潜流呼啸的声音,长路漫漫,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 她百无聊赖地坐在舱里,身边的架子上那只永远不会休息和睡眠的夜莺在看着她,不时地梳理着羽毛,发出柔和美妙的声音,似乎在给她打消旅途的寂寞。 “有很多话,我自己从未说出口,但都藏在小莺的身体里。” 她想起了望舒的话,心底忽然有了一阵微妙的悸动。念头一起,她开始有了隐约的不安和好奇,流逝的时间开始显得分外的漫长,令人如坐针毡——终于,在坚持了两个时辰后,她终于屈服了。 她看着那只鸟儿澄澈如宝石的眼睛,试探着开口问:“你好?” 听到终于有人对自己开口说话,夜莺一下子兴奋起来了,在架子上跳跃着,兴高采烈地回答:“你好!” 她忍不住笑了,问:“你是谁?” 夜莺一本正经地回答:“我是小莺。” 这大概是望舒为它设定的标准答案。不过,看到得意洋洋的鸟儿,织莺忽然想再刁难一下它,便又问了一句:“小莺是谁?” 夜莺毫不犹豫地回答:“小莺是望舒做出来送给织莺的生日礼物!喜欢不?” “喜欢。”织莺忍不住唇角含笑——果然,望舒这件礼物很有意思。它的智慧和互动性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如望舒所说,在如此漫长的旅途里,将会给自己带来不少的乐趣。 听到她的回答,夜莺又开心地跳跃了一下,说:“一定要喜欢啊!” 虽然只是一只机械鸟发出的机械的回答,却居然令她心里微微暖了一下。织莺看着架子上用来做摆设的食盘和水盘,试探地问:“你饿不饿?” “不饿,”夜莺用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她,“只要能看着织莺,就不觉得饿!” “……”这句话的语气显然令她想起了某一个人,织莺不由得沉默了下去,那一刻,她甚至不敢去看它乌黑的眼睛。停顿了片刻,她忽然起了一种残忍的念头,抬头看着那只活泼的夜莺,开口:“你不是活的,对吧?你不是一只真的夜莺,对不对?” 她问得残忍而直接,然而夜莺卡了一下,眼睛咕噜噜一转,却回答得理直气壮:“当然不是!我是机械做的!” “机械做的?”她反问。 “是啊!”夜莺眨了眨眼睛,回答得出人意料:“我和望舒一样都是机械做的。我们又聪明又天才,从不说谎从不背叛,而且还永远不会生病!——怎么样,你们羡慕吧?” 她不禁哑然失笑,喃喃:“笨蛋。” ——原来,那个少年将这些从未说过的话都藏在鸟儿小小的躯壳里。他在告诉她,即便得知了自己的真正身份,他也并未因此绝望,他依旧相信自己,并以此为傲。 然而,显然误以为那句话是对自己说的,夜莺咕噜了一声:“你才是笨蛋呢!” “啊?”她忍不住蹙眉,苦笑,“望舒怎么把这句话也教给你了?” 显然这句话也不在夜莺所能应对的记忆范围里,它眨了眨眼睛,只能随便从记得的那六百二十七句里面挑选一句,朗朗回答:“看吧,总有一天,那些人所加诸于我身上的种种折磨,我一定会千倍百倍地报复回去!” 那句话令织莺瞬地变了脸色。 报复?在那个少年看似明朗澄澈的眼神深处,居然刻着这样两个字! 织莺忍不住站起来,扑向了船舱里唯一的一扇圆形密闭窗,望向南方——那里是一片漆黑,深深的海水屏蔽了一切,包括颜色和光线,令她那个遥远的故国沉浸在一片浓重的暗影里,再也无法看到。 不知道为何,那一瞬,她心里忽然泛起了某种极其不详的预感。 从棋盘洲往北,海的颜色越来越深,海面也越来越平静。在进入苍茫海海域后,极寒让大海不再具有生机,成为凝固的乐章。 在北方的北方,冰封的大海深处,有一处叫做从极渊的地方。那是三界寒冷的中心,和南方碧落海底鬼神渊的地火熔岩正好形成云荒的阴阳两极——没有人到达、没有飞鸟飞过,甚至,连水下都不曾有一条游弋的鱼类。 这是天地间最寒冷的地方,荒芜而寂静的不毛之地。 海面上,一座座巨大的冰山随风飘浮,在冷月的映照下折射出清冷透彻的光辉,宛如琉璃世界,美不胜收——然而,在风里,忽然传来了一缕琴音。 那是一个穿着红色长衣的美丽女子,盘膝坐在冰雪之上,手抚七弦琴,轻拢慢捻,弹奏出柔和婉转的美妙乐曲。她的面容安宁,丽色无双,全心全意地弹着。在她身侧,严寒开始消退,甚至那些猎猎割面的冷风都不敢吹来。 那是海国的红衣女祭,暗鳕。 在琴声里,她身后那一朵巨大的莲花轻轻颤抖了下,舒展开了最后一瓣。 那是一朵玄冰龙莲,开在冰山雪海之上,其大如轮,层叠重瓣,居然足足有一百瓣之多。盛开后足足有一丈的直径,花瓣如玉,花心如纯金,在开放的瞬间散发出千万道光芒,简直如同一轮皎月在大海上升起! 在花开的那一瞬,琴声停止了。 暗鳕蓦然抬起头,脸上长年来的淡漠平静一扫而空,再也难以掩饰喜悦——她忽然抬起手,将七弦琴在地上砸得粉碎!琴匣里掉落出一个小小的玉壶,那是她在主动要求来到从极冰渊时私自偷偷带过来的。 她飞快地回过身,奔到了玄冰龙莲之下,将玉壶举起——就在那一瞬间,那一轮皎月的光芒收敛了,犹如月圆则亏,凋谢在一瞬间。巨大的莲花在绽放了一瞬之后旋即枯萎,一片一片,在从极渊的冷风里飘落,如同冰雪一样消融,化成柔亮纯洁的水,滴落在大海深处,重新化为虚无。 暗鳕颤栗着,跪在冰上,双手将玉壶高高举起——她的动作非常快,非常准确,仿佛演练过千百次。一刻也不早一刻也不迟,当她刚刚将手举到那个位置,那一泓莲之水便一滴也不漏地倾入了壶中! 她不敢呼吸,用颤抖的手迅速地盖上了盖子,将玉壶抱在了自己的怀里——那一刻,感觉全身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力气,她双膝一软,跪倒在冰上,再也无法动上一动。 是的……是的,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了! 上百年来,她不惜远赴北海极寒之地,自愿成为龙冢的守护者,何尝是为了什么家国什么民族?她只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的到来么——为了那个人而等待这一朵花开,为了现在的这一刻,她不惜赌上了一生中最好的年华。 暗鳕抱着玉壶,壶里仿佛有一团光在转动,映照得玉壁隐隐透明——那是传说中的千年龙莲精华,能令喝下的人返老还童并延寿千年。她筋疲力尽地坐在冰雪上,丝毫不觉得寒冷,似是有些欣慰地想着什么,唇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然而,就在那个瞬间,她忽然觉得脚下的冰面震动了一下。 暗鳕一开始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从极冰渊是极其寒冷的地方,几乎不可能有任何活物抵达,冰层之厚犹如坚实的岩石,怎么可能忽然震动呢? 但是不等她站起身,第二次震动随之而来。这一次更加的明显和强烈,脚下的冰面发出了清晰地断裂声,海国的红衣女祭失声惊呼,将玉壶紧紧抱在怀里,点足掠起,离开脚下的这一片冰面。 在跃起的瞬间,她清楚地看到脚下的那座冰山猝然裂开! 整个冰封的北苍茫海,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在厚厚的冰层下滚动,让整个海面上的冰壳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那条可怖的裂缝从西南方延伸而来,迅速往前蔓延,仿佛一道黑色的闪电割破了这个寂静的世界。 这……这是怎么回事?海底发生了什么?海啸?火山? 来不及等暗鳕在脑海里找到答案,她看到脚下那些万古不化的冰山纷纷裂开,发出了清晰可闻的喀拉断裂声,缓缓沉入深色的大海。 她抱着玉壶在半空,身形开始下落,却无处着脚,不得不腾出一只手虚空结了一个印,迅速念动了咒语,凭空里忽然出现一只雪白的巨大的飞鱼,托住了她的身形。 暗鳕皱起了眉头,在半空里俯视着脚下的冰海。 只是片刻,那一片凝固的冰海就改变了摸样。一道巨大的裂痕从西南方向延伸过来,闪电一样在厚厚的冰层上割裂出了一道口子,缝隙深处,隐约看得到一线深得发蓝的海水,静谧,宁静,神圣。 “不会是龙冢出事情了吧?”她低声自语,再也忍不住轻拍飞鱼的鳃,呼啦一声从那条裂缝里潜入了海底。 在这片冰封的海面之下,就是鲛人一族传说中的“龙冢”所在。巨大骸骨整齐地散布在海底,那些龙在死去时都将头朝向了同一个地方:供奉着纯青琉璃如意珠的神龛。 和天地间那些普通生灵不同,龙族寿命无尽,并拥有“完全转生”的能力,每次更换的只是躯壳,却能够连绵不断的继承生生世世的力量和记忆。亘古以来,每一任的龙神都与如意珠形影不离,只有在濒死换形时才会将其暂时吐出,将自身精魂注入其中保存,等转生后便立即吞回体内,从而继承前一世的一切,将所有智慧和力量不断累积。 此刻,这一世的龙神也已经到了万年寿命的尽头,苍老而衰弱,在从极渊底静静匍匐着。金鳞闪烁,躯体逶迤长达数百里,呼出的虚弱气息在水底回旋,仿佛一股股旋风。 看到那一条静卧的龙,暗鳕低低松了一口气。 龙神在这里等待“转生”的时间到来已经数百年,垂垂老矣。然而,就在那一刻,不知道感受到了什么,垂死的龙神忽然睁开了眼睛! 它眼神里掠过一丝光芒,口中吐出了一声低沉的咆哮,居然挣扎着撑起了即将崩溃的躯体,朝着一个方向奔去。一时间,巨大的身影在海底穿梭,激流暗涌,令水面上冻结的冰层全部轰然开裂。 “龙神!”红衣女祭来不及多想,跟随着龙神,在海里连声呼喊,“您……您怎么了?您要去哪里?” 就在同一瞬间,龙神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在海里飞速掠向了西南角,一个踉跄,撞上了海底巨大的沟壑。刹那间巨浪如涌,天翻地覆,暗鳕在急流中几乎无法站稳身体——龙神……龙神到底要做什么?转生的关键时刻,它居然离开了龙冢! 它究竟做什么,要奔向何方? 仿佛生命里仅剩的那一点点力量也被消耗殆尽,蛟龙在游出一百多里后速度逐渐放缓,颓然落向海床。它抬起了利爪,在海底向前探出,凝聚了最后的所有力气一挥,撕裂了整个海底——海底的岩石发出了喀拉的可怖裂响,五道深不见底的裂痕迅速往前蔓延。 在裂痕里,居然涌现出了血红色的岩浆! 一瞬间,仿佛一条火龙在海底腾起,海面冰层被迅速融化,一道红光向着西南方蔓延了出去,正好逆着那一道延展的裂缝的方向。 迅速往前蔓延的裂缝戛然而止,涌出的岩浆也瞬间灰冷。 龙神发出了一声叹息般的低吟,在水中幽然回荡,缓缓合起了眼睛。巨大的头颅垂落下来,重重地撞在了海底,仿佛触发了一阵小型的地震。龙身的金鳞开始不断一样脱落,在海底纷纷扬扬,仿佛一场璀璨的雨。 “龙神!龙神!”暗鳕劈开波浪,飞掠而至。 糟糕,难道时间已经到了么?转生就要在此刻发生?可是……历代以来,从来没有一条龙,是在龙冢之外死去的!暗鳕在心里惊呼,顾不得多想,游弋在金光闪闪的深海里,竭尽全力游向了蛟龙的头部,伸出手按在它的双目之间。 “海国……子民……魔……苏醒……” 她听到了伟大的龙神在内心发出了急切的呼唤,似乎在传递着什么非常重要的讯息。然而,她却无法全部听懂——在这种关键时刻,身为唯一能和龙神沟通的鲛人,海国的皇太子溯光却居然不在! 他擅自离开了从极冰渊,离开了应该守护的龙神,不知道去往何处。 无法将内心的意志传达出去,龙神在竭尽全力挣扎之后,如同明月一样皎洁的双目终于颓然合上,身体上的无数鳞片自动剥落,在深海里洒下了一场雨。然而,那些鳞片在离开龙身后迅速地变成了灰白,再也没有丝毫光彩。它的躯体开始由内而外的发出一种光芒来,耀眼夺目,将身体割裂! 整个海底仿佛沸腾了,开始有无数的暗流汹涌而来,向着龙神汇聚。那些暗流卷起了巨大的身体,仿佛有人指挥一样,将龙神往龙冢的方向送了回去! 海国的红衣女祭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只能迅速地跪下,肃穆合掌祈祷。 是的……龙神死了!寿命长达万年的龙神,就在这一刻死在了她的眼前。整个大海都在沸腾,在呼啸,海面厚达百尺的冰层一瞬崩裂,怒潮涌现,滔滔巨浪——作为万古以来第一个见证到这个天地为之失色时刻的人,她只觉得全身颤抖,无法言表。 巨大的暗流将龙神刚刚死去的尸骸卷回了龙冢,排列在海底如林的骸骨中,并且令龙首精确地朝向了海底正中的那个神龛。 纯青琉璃如意珠在海底的高台上光芒四射。 仿佛和那个光呼应着,龙神体内发出的光芒也越发强烈,并且开始转动——那种奇特的光切割着龙巨大的尸骸,透体而出。然而,龙神的躯体里的光是从一点辐射而出的,随着尸骸逐渐的碎裂和崩溃,那一点光尤其强烈。 红衣女祭看着眼前的一幕,有一些不知所措。 溯光太子……在这样一个时刻,他去了哪里? “在这朵花凋谢前,我便会回来。” 如今玄冰龙莲已经凋谢,龙神已经死去,七海为之失色——可是,肩负着见证历史、守护龙神转生责任的皇太子您,此刻又在天地间的哪个地方? 她来不及继续想下去,只听轻微的“喀拉”一声,似乎什么破裂了。一股汹涌的暗流席卷而来,将她身不由己地卷了过去! 暗鳕右手下意识地护住怀里的玉壶,踉跄了几步,左手的法杖迅速划出了符咒,勉力想要定住身形。然而那股力量大得令人根本无法抗拒,她的一个符咒还没画完,身体已经迅速被拉走,朝着龙那一张巨大的嘴里吸了过去! 糟了!这是怎么回事? 暗鳕在身体被吞噬的一瞬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感觉似是死亡猛然降临——然而念头还没结束,身体忽然一轻,眼前又重见光明。 不,应该说,是眼前的光芒令她根本无法看清楚任何东西。 仿佛太阳坠落在了这深海的海底,千万道光在眼前绽放,灿烂得刺目。暗鳕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然而,身体却被一股奇特的力量吸引着,在海里一寸寸地漂了过去。即便是闭着眼睛,她也能够感觉到自己在一步步地靠近那个诡异的光源。 这……这是……什么?暗鳕忽然感觉双手触到了一个奇特的东西,令她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捧在她双手里的,居然是一颗小小的太阳! 手指的触感光滑,坚硬,细腻,然而,却由内而外地发出光芒!那光芒之强烈,几乎令她有自己将被融解在内的错觉。不过很快她就发现这种光是毫无害处的,反而令靠近的人如沐春风。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间已经站在了龙脊上! 方才她被暗流从龙口吸入,穿过了龙的心脏和背部,居然破体而出。 暗鳕手捧着那颗小小的“太阳”,在高高的龙脊背上四顾。历代龙神的遗骸遍布海底,宛如巨大的丛林,四周海水静谧,蓝得发黑。这种反常的静谧,让身为红衣女祭的她也有一些不安。那一刻,她忽然看到深海里有什么同样在发光。 那是神龛上的如意珠,也在流转出一道道的光芒——而光芒的强弱和转向,居然和她手里的这颗“太阳”遥相呼应! 这是怎么回事? 她有些不安地遥望着,忽然感觉到手里捧着的那个东西居然在动:细微的,匀称的,一起一伏,仿佛里面藏了一颗小小的心脏,和如意珠遥遥相应。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 是的……这是龙之卵!自己手里的这一颗东西,竟然是龙神在上一世解体之后所凝聚的卵,也是这一世尚未出生的新龙神! 她在那一瞬深深吸了一口气,手指微微发抖。 在长达万年的漫长寿命中,从死亡到卵中尚未出世的这一段时间,大约有一百年,也是龙神最脆弱的时刻——只有等孵化彻底完成、破壳而出的幼龙吞下如意珠,才会继承历代龙神的全部力量和记忆,成为七海的神祇。 陪伴龙神度过这段关键岁月,向来是海国皇太子的职责——然而,在如今这样关键的时刻,原本承担这个重要责任的皇太子溯光却不知道去了何处!那么,就不得不由她,一个女祭司来越俎代庖履行他的义务了。 暗鳕手捧着那一颗龙蛋,纤细的手腕忽然开始剧烈地发抖,一个念头掠过了心底。对,溯光不在!龙神也已经死去,卵还在自己的手上。如果……如果是这样的话,岂不是可以…… 是的,她可以有足够的机会,只手翻覆海国的命运,也改变自己的命运! 仿佛想到了什么,暗鳕腾出一只手摸了摸怀里的玉壶,全身微微地颤栗起来。片刻,海国的红衣女祭咬了咬牙,眼里忽然掠过了一丝决然,似乎是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她抱起了那颗龙蛋,从深海里浮出,向着遥远的南方碧落海头也不回地奔去。 是的……还来得及,还来得及! 一道银色的光悄无声息地划破北方苍茫海的海底,破冰向前。 这是七海里最寒冷的海域,海面是凝固的,水下冰层厚达数十丈——然而,巨大的冰锥却从坚冰中悄然划过,宛如一道光流利地凿穿了坚冰,毫无阻碍。 在到达最北端的时候,冰锥开始掉头,放缓了速度。 如果按照这个角度再往前,大约过一日的距离,便能到达传说中苍茫海北方尽头的从极冰渊。那里是天下极寒的所在,从未有陆上的人类曾经到达,冰层之厚,只怕连冰锥都无法穿透。 负责控制机械的闾笛少将在舱室内下令左侧满舵,冰锥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微微偏过了方向,从北方转头,朝着南向航行。 闾笛少将看了看手里的海图——再过一千三百多里,便能从苍茫海穿入星宿海。那里是云荒的正北方,海天交界处伫立着九嶷山脉,绕过九嶷,便能抵达烛阴郡。 他的手指停在了云荒地图上,微微用了一点力。 是的,烛阴郡。按照计划,他们将在第十一日抵达烛阴郡的牧云屿,这将是冰锥第一阶段行程的终点。冰锥将在此离开水界,开始穿入云荒大陆深处。 “奇怪,这里的海水好像有点不一样?出什么事了?”忽然间,听到舱里有战士在低声议论,“看这个颜色……怎么从地下透出一种光来?” “是啊,有点奇怪——你看,海底在发光!” 闾笛少将心里也是微微一惊,连忙快步走过去,来到了舱室的最前端,隔着那一块水晶琢成的窗子往外看去。 现在,冰锥所在的深度是三千九百尺。天光早已无法射到这么深的海底,从舱室里看出去,外面是深蓝色的大海,颜色深到发黑,在银砂的照耀下偶尔露出一角寒冷嶙峋的冰壁——那是海里悬浮的巨大冰山的基底,而冰锥就在这些高大的冰山下穿行。 如战士们所说,在黑色的海底深处果然透出一种奇特的光来。泛着淡淡的青色,一直在正北方的前端,映照得那些海面下的巨大冰山都或明或灭,有一种诡异的气息。 闾笛少将默不作声地吸了一口气——这一次的行动极其机密和重要,出发前,他们就已经非常慎重地设定过航线,详细地核对过航线附近的一切。然而,从未有任何资料说明,在此处三千九百尺深的海底,居然会出现这种奇特不可解释的情况。 “北方是什么?”他在心底对自己提问,手指缓缓上移。 苍茫海的最北端——从极冰渊——龙冢。他的手指停顿在那两个字上,长久地凝视。龙冢是传说中海国鲛人们所信奉的龙神的墓地,然而,离这里还有足足一千多里的距离。听说这一世的龙神已经到了弥留之际,应该早已不能动弹。 那么,这一点遥远的光,是从那个墓地里照耀过来的么? 就在闾笛少将沉吟的那个刹那,海底忽然涌来了一阵汹涌的暗流,巨大的冰层喀拉拉裂开,仿佛一只巨掌凭空拍来,在海底挤压着一切。无数的冰山纷纷碎裂,一座接着一座,仿佛摧枯拉朽一样坍塌,震得海面巨浪起伏。 连在海底穿行的冰锥也未能幸免。在那一股可怖的力量下,冰锥的外壳发出了可怖的脆响,开始往里凹陷,发生了扭曲! “稳住舵!避开前面的冰山!”舱里的所有银砂一起熄灭,剧烈摇晃着,所有驾驶者都发出了惊呼,在闾笛少将的厉喝下竭尽全力地控制着冰锥。 “怎么了?”织莺打开舱门,对着控制室内的人失声。 “遇到暗流……不,应该说是海啸!”闾笛少将只说了一句,仿佛从窗口看到了什么,脸色忽然苍白,失声,“天啊……天啊!” 他再也来不及和她多解释,扑到了舵上,亲自上阵,指挥着冰锥进行大幅度的回旋,不停滴厉喝:“左满舵!快!快让开!” 海啸?怎么可能?织莺不由得愕然。 然而当她看向前方的时候,一瞬间不由得呆住在当地——是的,在剧烈摇晃的深海海底,果然出现了好几道裂缝,正在纵横而来!那些海底的裂缝里涌出赤红色的岩浆,朝着这边汹涌而来,声势骇人,仿佛红色的暗涌铺天盖地。 太不可思议了……在冰封万古的苍茫海海底,居然还会遇到这样的事! 作为凝聚了冰族几代人心血的空前秘密武器,冰锥在建造的时候设计精良,不但配备了最强的武器,也设计了破除坚冰、在海面下潜行的设施,只为能穿过北海绕道云荒北部——冰锥表面采用的是可以抵抗极寒、破除坚冰的高强度合金,唯独没有预先设计的、就是遇到这种高温熔岩环境的隔热材料。 ——因为即便天才如望舒,也不曾预料到在冰海里还会遇到这种极端罕见的情况。 赤潮铺面而来,冰锥的最前端已经因为灼热而微微的变形。操作者在闾笛少将的叱喝下用尽全力拉起了左侧的舵,庞大的银色机械开始倾斜、旋转,试图让开那些蔓延过来的裂缝和岩浆——然而,无论如何也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那一刻,冰锥猛烈一震,似乎是碰撞到了什么东西,所有的控制器具一起失灵,瞬间冰锥舱体倾斜,向侧面滑了出去。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闾笛大惊,怒吼。 可就在他以为汹涌而来的熔岩就要吞没冰锥时,深海里掠过一道光芒,迎着地底裂缝,逆向扩展——刹那间一股巨大的力量被释放,以不可以思议的速度往外扩散、瞬间冰封了炽热的岩浆! 那一瞬的奇特景象,让所有人都惊呆在地。怔了片刻,织莺第一个反应过来,敏锐地发觉了力量的来源,立刻转身飞奔而去。 “是你们么?”她推开门,气息平甫地问。 没有人回答。茧室内,光线幽暗,气氛宁静,那些孩子们还是静静地坐在水晶罩里,仿佛睡着了,一动也不动——然而,织莺注意到那些孩子的手已经抬了起来,平举,抵住了水晶罩壁。他们眼睛上封印的纯金带子也已经半融解。 那一双双半开的瞳子,居然是暗红色的! 她立刻触电般地避开了视线,然而眼膜依然有略微的灼伤感,——是的!果然是这些孩子!在方才危急的瞬间,正是这些神之手做出了本能的反应,自动销毁封印、释放力量,保护了冰锥、也保护了她!这些孩子的力量,初试锋芒,便已经惊人到了如此地步? 织莺心里又惊又喜,忍不住俯下身抬起手,隔着水晶壁和那些孩子的小手轻轻相抵,眼神充满了期许——孩子们,你们诞生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那一日。被神选中的孩子们啊……让我们一起,粉碎命运之轮,迎接破军的诞生吧! 到那个时候,冰族百年来流浪的悲惨宿命,终于可以结束。 今天是十二月十五日,预计十天后,冰锥便能抵达烛阴郡的牧云屿;从那里秘密登上云荒大陆后,他们将开始另一段截然不同的行程。 巨大的挑战和冒险,即将在眼前展开。 孩子们,你们会和我一起承接这不可承受的命运么? 第九章 旅途 白帝十八年十二月十五日,一件事震动了整个云荒。 在白帝白烨猝然驾崩、女帝悦意登基后不到一个月,空桑元帅白墨宸上表请辞,挂冠而去——而最令人震惊的是女帝居然还下了一道御旨,昭告天下,宣布取消同白墨宸之间的夫妻之名,并允许其辞去元帅之职,携眷回乡。 这道空前绝后的圣旨令所有人瞠目结舌,连宣读旨意的内大臣都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半晌读不出一个字来。 空桑的六部藩王却在接到这个消息后纷纷选择了沉默,各怀心事。白族执掌云荒的时限只剩下两年了,而身为白帝的驸马和空桑的元帅,白墨宸过于强势的作风和绝对的兵权,早就令其他五位藩王暗自忌惮,生怕某一日白族起了异心,便能独霸王位。 为了消弭这种担心,玄族更是不惜发动了一场宫廷阴谋,试图将这个心腹大患一举拔除,却功败垂成,元气大伤。如今,白墨宸居然主动拱手交出了兵权,而女帝也下诏与他断绝关系,意味着白族失去了对军队的控制权,自断退路,这对其他五个藩王来说是意外之喜,简直是多年心病一朝痊愈。 所以,当内大臣宣读诏书,白墨宸交出虎符的时候,藩王们恨不得额手相庆,哪里还能说半个反对?只是恨不得这个心腹大患早日离开帝都。 唯有缇骑统领骏音深怀忧虑,郁郁寡欢。 属下将领不解,私下问:“白帅这一走,军中便只剩将军一柱擎天,将军为何如此不悦?” “鼠目寸光的家伙,”骏音却是低叱,“白帅这一走,国失柱石,殊为不祥。将来西海战局若有什么差池,谁还能挡得住冰夷的长驱直入?” “西海的冰夷能苟延残喘就不错了,还能怎样?”听的人却不以为然,“前日还听说沧流趁着半夜发起了一次偷袭,结果还不是全线溃败?没有了白帅,就算我们无法在一年里灭掉沧流,花个三年总没什么问题吧?” 不说还好,一说到前日那一场战事,骏音却暗自蹙眉。 听说在前日的那次偷袭里,沧流军队倾巢而出,虽然被击退,但空桑旗舰被一架深入敌后的风隼击中,玄珉副帅和其他八位将领身亡,可谓损失惨重。如今白帅挂冠,玄珉阵亡,都铎叛乱失踪,空桑兵权的最高三个位置一下子全空了出来,朝堂上各部藩王少不得又要为此勾心斗角的争夺一番。 副将子纲看到他不答,忍不住道:“大统领,您出身高贵,在三军中军衔本来就仅次于白帅,如今又没有了都铎这个对手,白帅留下来的这个位置看来非您莫属了!” 下属信心十足,骏音却只摇了摇头,并无丝毫得意:“哪里……玄族接下来就要成为帝君了,玄王一定会力争让本族人上位的,玄珉不还有个弟弟玄晟么?”说到这里,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忽然问:“对了,我让你去搜索都铎那家伙的下落,有消息么?” “没有,”子纲皱眉,有些无奈地摊开手,摇摇头,“我已经让属下们在两都四处寻找了,可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消息——这也太奇怪了,好像他忽然消失了一样。不会是也在帝都大火里死了吧?” “不会。”骏音沉吟,眼神里隐约有不安。 帝都那一场大火之后,身为骁骑军统领的都铎和部下残留的人马忽然间就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这未免也太过于神奇。白墨宸是一个粗中有细的人,在百忙之中也没有忘记这件蹊跷的事,命令他追查下去——然而已经过了那么多日,居然还没有任何线索。那些人马少说也有数千,哪里能平白无故消失? “也没有镇国公慕容隽的消息么?”他沉吟了一下,追问。 “是的,”子纲道,觉得有些沮丧,“我们日夜监视着镇国公府,却没有他的踪影——查遍了所有和慕容家有来往的人,也不见有丝毫动静。” “又是一个凭空消失的人……”骏音喃喃,“迟早要出大事。” “将军也不必太挂怀了,”子纲试图宽慰愁眉不展的统领,道,“这些家伙已经一败涂地,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估计找了个地方自行了断也说不定——统领何必为这种一败涂地的家伙而耿耿于怀呢?” “不可有丝毫大意啊,子纲!”骏音神色严肃,一字一句,“如今棋局还没有真正结束,谁是真正的胜利者还难说得很。何况,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顿了顿,他抬起头,看着凌驾于一切的伽蓝白塔,喃喃:“事情正在起变化。” “起变化?” “是啊……我总觉得慕容隽和都铎两个人的失踪是彼此关联的,但又想不出到底他们去了哪里。”骏音负手,仰望着云荒湛蓝的天空和高耸入云的白塔,喃喃,“墨宸是离开了……可是暴风雨并没有散去,而是正在聚集!” 白帝十八年十二月二十日,空桑元帅白墨宸如期启程,离开帝都回乡。 虽然身为云荒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人物,他走的时候却很低调,并没有惊动朝野百官,连军队里的将领都不知道他将在此刻离开——只有寥寥数人前来送行,其中包括了十二铁衣卫和骁骑军统领骏音。 冬日的清晨,霜气凛冽,满座衣冠似雪。 “怎么,穆星北没来?”白墨宸看了看众人,转头问骏音,眉目间有些不快,“好歹认识一场,我以为他至少会来送送我吧?” “呵,”骏音忍不住苦笑了一声,“你可把他害惨了。” “怎么?”白墨宸蹙眉。 “穆先生他被你气得卧病在床。”骏音嘀咕,“日日夜夜的对我说,好容易就差一步了,可这一步你怎么就不走了呢?他想不通……几乎气得吐血。” “不会吧?”白墨宸忍不住苦笑。 “是真的吐血!”骏音看着他,认真地补充了一句,“你不会不了解这个人吧?穆星北是个天生的谋士,孑然一身,没有家,没有孩子,没有任何寄托,所有的希望都在你身上。眼看你就要铸成霸主之业,他的所有梦想也将实现,你却在这个当儿上拂袖而去——你觉得他会如何?” “……”空桑元帅沉默下去,很久没有说话。 许久,他才开了口,声音低沉:“替我向他说一声对不起——但是作为一个男人,我并不是为他的梦想而活着的。而且——”他顿了顿:“在我看来,一个人,本来就不该把自己的梦想寄托在别人身上。” 骏音嗯了一声,点了点头:“我明白。墨宸,你这样的男人,怎么会为别人而活?——我并不是为了穆先生说话,只是你这一走,我非常担忧空桑政局和战局。你看,你刚离开前线不久,便有西海之败……” 白墨宸点了点头,道:“西海最近的败局我已经知道。这不过是冰夷垂死一击,半夜偷袭得手后却并无后继行动,显然他们的兵力不足以发动全线反击——这一败,虽然令我们失去了几位高级将领,但对西海战局并无更根本性的动摇,无需太担心。倒是……” 骏音脸色一肃,洗耳恭听。 白墨宸顿了一下,道:“倒是那个我们还没有彻底摸清意图的所谓‘神之手’计划,有些令人不得不防——骏音,你要继续盯着这件事,一定要设法弄清楚沧流造出那些孩子到底是准备做什么。” “是。”骏音肃然回答,“绝不敢忘。” “明年五月二十日便是传说中破军的九百年祭了啊……”白墨宸喃喃,眉间也涌起了忧色,“我原本想在那个期限之前一鼓作气灭了冰夷的帝国,彻底灭绝他们的奢望,如今看来是不可能了——希望那个所谓破军转世的谣言,不会激起他们最后的疯狂。” 他转过头,凝视着同伴:“明年五月二十日前后,你一定千万盯着一些。” “属下谨记。”骏音点头,心里却依旧有些不安,“可是如今你一走,军中群龙无首,只怕又要起纷争,给了冰夷喘息之机。” “至于这个……”白墨宸回头深深地凝视了一眼这个出生入死的同伴,道:“不必担心。我已经向女帝举荐了你。我交出虎符的条件之一,就是必须由你来接掌空桑兵权。” “我?”骏音失声,“我怎么行?” “别太谦虚,对军人来说只有往前冲,可没有事到临头后退的,”白墨宸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我带兵多年,那些将领能胜任何种职位心里一清二楚——你才能卓著,资历深厚,出身又比我强,这元帅之位置,除了你还真的别无人选。如果你能接过三军,我也放心多了。” “多谢白帅抬爱,可是……”骏音惊喜之余,又不免有些犹豫,“我最近几年都在京畿附近驻守,已经很久没有返回西海前线了,只怕是……” 白墨宸摆了摆手:“不用担心,我自然也想好了人来辅佐你——西海那边有玄珉,除了各级将校,十二铁衣卫也全部留下听你指令,如何?” “铁衣卫是跟了白帅十几年的心腹,我可不能掠美。”骏音听得他如此推心置腹的交待,心下感动,刚要推辞,白墨宸却挥了挥手,道:“也没多少时间了,婆婆妈妈的话就不必说了。十二铁衣卫个个都是独当一面的高手,年轻力壮,应该在战场上报效国家,跟着我回乡有什么用处?——难道真的让他们去耕田?” 骏音一时语塞。白墨宸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我要走了,骏音……我把这个国家交到了你手上,你好自为之。” 他的手,沉着而有力,拍击着下属的肩膀。 骏音一震,想起以前在西海战场上的时候。他们两人虽然出身高下不同,却结成了生死之交。墨宸是自己的兄长,带着他出生入死,对抗冰夷——这只手,曾经多少次替自己绑扎伤口,拍击着自己的肩背,安抚他的恐惧,带着他在血和火中成长。 然而今日,这个和自己并肩战斗到今天的同伴,却要离开了。 “你真的准备回北陆种田么?”他喃喃,若有所失。 “是啊。说不上衣锦还乡,只是铸剑为犁吧?”白墨宸却是毫不犹豫地回答——在他怀里,那只青瓷骨灰坛静默地映照着日光,温暖而冰冷。 此刻,一行人已经出得叶城东门。眼前便是滔滔青水,一艘船早已在码头上等着。舟中已经安顿好了安大娘和一对儿女,器物一应俱全,只等他登舟便可出发——白墨宸遥遥看着这艘熟悉的船,眼里掠过了一缕压抑的苦涩。 这一艘船,不久前曾经载着殷夜来北上前去云隐山庄。 那个时候,朝野风雨欲来,危机四伏,强敌环伺。他曾经希望她能从身边抽身离开,避开漩涡,平安地度过下半生。然而,她却终究因为他而半途折返,战死帝都。这条船上的所有一切,箱笼行李、琴棋书画,全都是他亲手为她的离开而准备的—— 不料到了今日,却居然是他带着她的骨灰离开! 白墨宸并不知道,在他掉头上船的那一瞬间,远处的高岗上有寒光一闪。 一双双眼睛从树叶的阴影里露出,静静地看着辞官归乡的空桑主帅,有着一种冷酷的敌意。枯黄的草丛悄然分开,匍匐着十数位劲装的黑衣人,狼隼一样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水边即将远行的一行人,手里的劲弩闪闪发亮。 那些人一律有着淡金的发色,箭簇是蓝莹莹的,喂了剧毒。然而,居中的一个人却是黑发黑眼睛的中州人,虽然穿着普通布衣,在霜雪之间气度却雍容如贵族。 “是白墨宸没错。”那个人注视着这一切,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可以动手了。” 一片细密的簌簌上弦声,入耳惊心,枯草间寒光闪闪,一触即发。 “叔叔!”忽然间船头出现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朝着白墨宸跑去,“我们什么时候走?我肚子有点饿了。” “就走,就走。饿了的话舱里有糕饼,要不要吃一块?”空桑元帅俯下身拉起了小女孩的手,面色温和地听着她叽叽喳喳。紧接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也从舱里探出了头,走了出来,身侧扶着一个枯瘦的老妇人,道:“叔叔,我娘……我娘想再看看我姐姐。” 那个瞎了眼的老妇人一直在啜泣,此刻探出手,摸索到了白墨宸手里的那个青瓷坛子,更是哭得全身发抖,几乎昏了过去。 “好了,该走了,快扶大娘进舱,外面冷得很。”白墨宸连忙伸出手扶住她,最后对岸上送别的几个人点了点头,“你们不必再送。山高水长,有缘再见。” 骏音知道白帅一贯讨厌拖泥带水,只能点了点头,和十二铁衣卫一起恋恋不舍地翻身上马。 “准备——”远处的山岗上,那些黑衣刺客的首领压低了声音,手微微一动,十几支冷锐的箭穿出了枝叶,瞄准了船头上的白墨宸。 “先别动手!”然而那个中州贵公子却忽然伸出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低声,“还不到时候,现在人太多,容易伤及无辜。” “不到时候?”眼睁睁地看着白墨宸的船离开码头即将启程,身后一个黑衣人有些不悦,语气僵硬:“那城主说,要等什么时候才方便?” “沉住气,不必急在一时。”慕容隽的语气平静而冷酷,犹如一只已经锁定了猎物的鹰隼,看着船头的一家人,“如今他在明,我们在暗。十二铁衣卫也已经被遣散,他孤身一人上路,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下手。” “城主未免太过于小心了,”冰族少将冷笑,毫不容情,“你要慢慢等机会,却忘了我们这一行外族人奉命潜伏在云荒,多待得一日,危险便重一分。” 话说到了这里,便不再啰嗦,手一挥,所有弓箭重新上弦。 慕容隽刚要说什么,忽然间传来一声大喝,引得所有人回头。 “等一下!……白墨宸,他娘的给我等一下!”一匹骏马得得而来,疾驰向水边。一个胖子从马上滚落,大叫着追过来。他似乎受了伤,身形有些不灵便,跑起来也是一瘸一拐,旁边一起来的女子连忙搀扶了他一下,却被他推开。 “哦……是九爷啊。”船上的白墨宸看到了来人,略感意外,低声对着怀里的青瓷坛子道,“夜来,看啊,是你的哥哥来送你了。” “白墨宸!”清欢一路只是大声嚷嚷,“你他娘的就这样跑了?我的账簿呢?我妹子死了,莫非你还想私吞我送她的陪嫁?” “账簿?”白墨宸愣了一下,苦笑着:“原来你是为这个而来的?”他转过头,看了一眼岸上的十二铁衣卫首领,道:“北战,我前日交付给你的那个盒子可在身边?” “在!”北战探手入怀,拿出了一个盒子。 “交给这位九爷吧。”白墨宸道。 北战认得这个胖子正是日前闯入墓园的人,但是不敢违抗元帅吩咐,双手托着盒子上前几步,交到了清欢手里。 清欢哼了一声,老实不客气地拿过盒子。里面是一本厚厚的账簿,密密麻麻记满了字,还夹着无数的房契地契飞票——他飞快地翻看了一遍,发现丝毫无损。 这本来是清欢半生积累的产业,他在赴京对付命轮组织的时候将毕生财富托自己转交给夜来,而夜来最后孤身折返帝都,这东西便留在了船上。 这是一笔惊人的财富,以富可敌国形容也毫不为过。然而白墨宸只是淡淡道:“这东西事关重大,本来我想派可靠的人送回给你的,既然如今你亲自来取,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清欢也不客气,哼了一声:“算你还是个男人。” “权势财富,这些如今对我而言已经毫无意义,”白墨宸苦笑着摇头,将手里的青瓷坛子微微举起,“九爷,来和夜来告个别吧,或许从此后天涯永隔,再无相见之日。” 仿佛被震了一下,清欢握着那一本账簿,定定地看着那个青瓷坛子,一时间说不出话。清欢的脸色渐渐缓和,而他身后的傅寿看到了那个坛子,眼里的泪却瞬地落下,掩面哭得再难抑制。或许是从未亲眼看到过这一切,帝都大火至今,她至今还是无法相信那个孤高冷清、风华绝世的夜来就在那里面,变成了一抔冷冷的灰烬。 那一刻,就算她心里对那个女子有过怎样复杂的情绪,都已经幻化为无尽的悲伤。 “我妹子,是个万里挑一的好女人。”清欢一贯粗鲁的语气有些颤抖,低声,“只可惜她这一生很不走运,始终没有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年轻时她等过那个小白脸,但对方在关键时候扔下了她;后来她遇到了你,又等了你一生——你现在才斩绝过去,又有什么用?” 他看着白墨宸,咬牙道:“她一生都未能正大光明的跟你走在日光下!” 这句话就像是鞭子,抽得白墨宸猛然一颤,说不出话来。许久,他才低声长叹:“逝者已矣,但活着的人总要继续生活下去——至少我可以用下半生来好好侍奉母亲和弟妹,令她在黄泉也有所安慰。” “母亲和弟妹?”清欢看着船上的那三个人,忽地一怔,“你……要带他们一起回家?” “是。”白墨宸点点头,“一起回九里亭,铸剑为犁地过一辈子。” “好样的!”清欢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想了一想,从那一本账簿里抽出了一张地契,塞在了他怀里:“送你。” “这是什么?”白墨宸愕然。 “北越郡九里亭附近的地契,五十亩,算是肥田中的肥田,”清欢大大咧咧地道,肥厚的手掌拍着他的肩膀,“你一辈子都在打仗,估计也没时间敛财。如今要归耕隐退,也该有几亩地才行吧?多了你也种不过来,五十亩意思意思就行了。” “……”白墨宸看着这个满身铜臭味的商人,说不出话。 “算是我们这一生交情的最后一点纪念吧。”清欢嘀咕着,转过了身准备离开,“其实我恨不得我和我妹子从头到尾就没认识过你……” “你呢?”白墨宸在背后问,“打算以后怎么办?” “我?还能怎样?”清欢带着一种奇特的愤懑回头看着他,嘀咕,“夜来死了,我又不能真的杀了你出气,还能怎样?——回去继续做我的生意呗!他妈的钱是赚不完的啊!看看到我死的时候是否可以把这个云荒都买下来?哈哈!” “你自己保重,”白墨宸停顿了下,看着这个生命力旺盛的胖子,低声道,“要小心那个命轮的报复。你杀了他们不少人,他们定然不会就此罢休。” “命轮?”清欢脸上的笑容忽地收敛了,咬牙:“尽管放马过来,老子等着。” 白墨宸双眉微微蹙起,似在思考着什么,许久才问:“你觉得,那个命轮的传说是真的么?——我说的你们组织里那个预言,什么明年五月破军将要苏醒的事情?” “鬼知道是不是真的,我都没见过那个什么星主。”清欢低声,有些不耐烦,“但他们的确是为了这个才追杀我妹子的——操!你说哪有为了个死人,把活人都杀了的道理?老子就是不服这个理,他们要找老子报仇就尽管来!” 白墨宸没有说话,然而眼神却微微变了一变。 “你不会是在担心这个传言是不是真的吧?”清欢看到他的表情,安慰,“反正如今我妹子都已经死了,估计这次破军也苏醒不了了,你就别白费这个心了。”说到这里,他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那个肥厚的手掌上缠着一圈白纱布。 “你的手……”白墨宸微微一惊。 “没事,是我自己弄的,为了把那个该死的印记从手上弄掉。”清欢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皱着眉头,“但无论用烙铁烫还是刀子削,这东西还是留在手上,像是长了脚一样——娘的,奇了怪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痛呼了一声,甩着手,似乎上面有一团火在烧。白墨宸震惊地看到有一种奇特的光从他血肉模糊的掌心里透出,仿佛活了一样地微微旋转! “怎么了?”他上去扶住清欢,“你手心里是什么?” “没……没什么。”清欢还想强撑,然而忽然间眼睛一翻,便晕了过去。 “九爷……九爷!”傅寿失声,以为他是旧伤发作,惊惶地抱住了他。然而转眼看到他掌心的光芒越来越亮,几乎像是要把他的身体整个融化,她看得发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事态危急……请听从星辰的召唤!” 一个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声声呼唤。清欢在昏迷中用力甩着头,竭尽全力地想把那个声音从脑海里驱逐出去,然而那个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几乎在他的脑海里轰鸣着,以一种不能拒绝的口吻,下达命令。 “龙,凤凰,孔雀,麒麟…… “所有成员,无论在何方,请速速跟随命轮指引前来!” “滚……滚开!”清欢竭尽全力摇着头,喃喃,“滚开啊!” “九爷!”傅寿吓得哭了起来,顾不得他的手在半空乱舞,几乎要扇到自己脸上,紧紧抱住了他,“你别这样……别这样!这是怎么了?” “小心点儿。”白墨宸跳下了船,一把抓住了清欢的双臂,另一只手迅速封住了他的穴道,然后按在了他的人中上。胖子渐渐不再挣扎,然而嘴里还是嘀嘀咕咕地喊着滚开,似乎竭力对抗着不知何处的某个声音。 “叔叔,我们到底什么时候走啊?”女孩又从船头探出头来,有点不耐烦地催促。 “就好了。”清欢渐渐平静,陷入了昏迷,日头已经升高,风往北吹,正是启程的最好时候。白墨宸再不能耽误,便吩咐十二铁衣卫帮忙看护好清欢,自己登上了船。在上船之前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头对着傅寿低声叮嘱了一句:“我得走了,九爷就拜托你了……他是夜来唯一的朋友,请你看在夜来的面子上尽心一些。” 傅寿嘴角微微动了一下,淡淡道:“放心,就算没有夜来,我也会尽心尽力。” 她的语气里有某种尖锐的东西,令白墨宸微微错愕。 “那个胖子叔叔,不会有什么事情吧?”船头上的小女孩紧紧拉着他的衣襟,看着码头上忽然抽搐的清欢,有些不安地问,“他……是得了癫痫么?为什么忽然间就倒下了?” “他命大得很呢,”白墨宸安慰着安心,“别担心了,进去照看一下大娘吧。” “嗯。”安心乖乖地点了点头,手指却没有离开白墨宸的衣襟,抬头看着他,殷切地说,“那叔叔你也和我们一起进来吧……别一个人呆在外头了。” “说过了,叫我哥哥,不要叫叔叔,”白墨宸苦笑着摇头,拍了拍小女孩的脑袋,“我虽然比你大了十几岁,却是和你姐姐同辈。所以,该叫我哥哥。” “我姐姐……”安心喃喃重复了一遍,脸上忽然掠过一丝复杂的表情,低下头去黯然轻声道,“说实话,我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姐姐离开家的时候,我只有三岁……后来你们来店里吃面的时候,我也不知道那就是她……真可惜啊。” “那时候她带着珠翳,你当然看不见她的摸样,”白墨宸叹息,“这舱里还有一张她的画像,你要不要看?” “嗯!”安心用力地点头。 两个人一边絮絮地说着,一边走入了舱里。 一直到那一艘船缓缓开动,逆流而上,那只按住暗杀者的手才松开。 “多谢。”慕容隽转过头,对着牧原少将。 “你以为我方才没有动手,是因为你的阻拦么?”冰族的暗杀者却冷淡地回答,淡蓝色的眸子凝视着岸边,“不,是因为那个胖子——那个家伙有点令人吃不准,我觉得他不同凡响,不敢贸然出手。” “堇然的义兄?他不过是个商人,何至于此。”慕容隽皱了皱眉头,“不过无论如何,都感谢你约束属下。船头狭窄,若是发动袭击,少不得会祸及无辜”“祸及无辜?”牧原少将看着他,眼神有些锐利,“是为了那个小女孩一家人么?——城主是做大事的人,既立誓要除去白墨宸,又何必投鼠忌器?” “隽立身世间,一向是有所为,有所不为,”慕容隽断然回答,“为了摧毁空桑王朝,诛杀白墨宸固然势在必行,但我也绝不答应以伤害无辜作为代价!” “我已经牺牲了堇然,绝不会再牺牲她的家人。”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说得身后的冰族暗杀者一时无语。 “那么,就如城主所言,在路上再看看机会吧,”牧原少将冷冷地看着起航的船,低声,“此去北越郡尚有数千里,这一路上够我们杀他十几次了——就算是他命大到了北越郡,我们也可以在那里杀了他!” 他一挥手,身后的暗杀者们齐刷刷收起了武器,肃静地退去。 “都铎大统领呢?”慕容隽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你们到底怎么处理他了?其实,在云荒上追杀一个人,你们冰族出面总是不方便,如果他在就好了。” “他?别作梦了,他早就完蛋了,”牧原少将冷笑起来了,哼了一声,“想不到这个人虽然贪财,倒是有几分骨气,始终不肯如城主那样识时务——没奈何,最终还是给他种了一枚傀儡虫了事。” 傀儡虫?慕容隽猛然打了个寒颤,那么现在,他岂不是成了一个活死人? “至于他现在的下落,那是一个秘密,除了元老院估计没有人知道。”牧原少将淡淡,“巫咸大人心里一定早有打算,这事不需要我们再多问了。” “是。”慕容隽点了点头,不再多说。 和都铎一起消失得,还有缇骑的残余人马。那样数千之众的战士,居然被隐藏的无影无踪,就如一滴水消失在大海——动作如此迅速而干脆利落,看来,沧流帝国的力量早就已经悄然侵蚀了云荒的心脏。 他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那个伤口还存在着,不停地沁出血来。 “城主还是早些把这伤口包扎起来吧,”牧原少将也看到了他的手指,道,“前几日巫咸大人还非要我来检查一下你手上的这个伤口,怕出什么意外。” 慕容隽不动声色地笑了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是的……巫咸这个老狐狸虽然身在万里之外,一定也是感觉出了什么不对劲。他可能遥感到了自己身上这个血咒有所变化,才会这么急着让下属来检查伤口——当牧原少将以种种借口想查看自己右手的时候,他早已洞察了一切。 于是,他若无其事地伸出手。指尖上那个伤口赫然存在,依旧流着永远止不住的血。牧原少将一眼看到,便露出了一种释然的表情,不再说话。 ——他一定立刻回禀了巫咸,说自己身上的封印依旧存在吧? 慕容隽淡淡地笑着,在背后用手指捏着衣袖,搓了一搓。衣袖上沾染着一种奇特的白色粉末,在触及那个伤口的时候迅速渗入肌肤,令血加速涌出。 那是蚀骨毒,一旦沾染能令伤口溃烂。然而虽然是危险之极的毒药,只要分量拿捏得精确,也不会令人有性命之忧。每次当伤口快要痊愈的时候,他便将自己的肌肤在这种毒药里泡上一泡。 十巫的血咒虽然解除,但这入骨的疼痛将伴随着他的日日夜夜,令他永远不能安宁。 ——然而,他却是甘愿接受这样的惩罚。 在白墨宸踏上船头,掉头离开两京的时候,遥远的西荒上有人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巨大的迦楼罗金翅鸟上,一个和尚紧紧握着自己的右手,不停念着咒语——然而,他的手臂还是炽热无比,似乎有火在里面燃烧,立刻就要把他融化。那个命轮在他掌心迅速地转动着,一个声音以铺天盖地之势响起在他脑海里。 “事态危急……请听从星辰的召唤!” “龙,凤凰,孔雀,麒麟…… “所有成员,无论在何方,请速速跟随命轮指引前来!” 豆粒大的汗从僧侣的额头冒出,滚滚而落,他竭尽全力对抗着脑海里那个声音,继续诵经,将体内汹涌起伏的邪气压制下去。终于,他身上的袈裟不再起伏不定,那些浮凸在他肌肤上的恶灵的脸慢慢消失,重新被融化在体内。然而,他的右手却仿佛在烈火中烤着,令人痛得几乎失去知觉。 那是命轮,逆着他的血脉在转动,将远隔万里外星主的指令带到。 怎么……全体都被召唤了么?那么说来,是龙没有搞定剩下的两个分身?可是破军苏醒在即,如果自己也奉命离开了狷之原,万一那些冰夷又潜入迦楼罗金翅鸟内部,又有谁能阻拦呢?——星主这一次的命令,未免太过于仓促。 难道,真的是遇到了比一百二十年前更艰难的关卡? 孔雀苦笑着,看着掌心那个炽热的命轮,终于下定决心从大漠上撑起了身。——大漠上风沙呼啸,迦楼罗金翅鸟内部却是一片静谧,安静的如同坟墓。仿佛知道了远处那个人的决然离开,金座上被冰封的破军嘴角悄然浮起了一丝微笑。 那个被选中的人居然抽身离开了,魔,你觉得意外么?失望么? ——毕竟有人能够抵御你的侵蚀,最终能够放弃仇恨,放弃报复,放弃那些无限诱惑的权力和地位,甚至可以放弃整个云荒! 当他从权势的漩涡里抽身而退的时候,魔,你还能怎么样呢? “看啊,还有人想做无谓的挣扎呢……”仿佛觉察出了破军的冷笑,心底深处那个魔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带着一丝讥诮,“呵……越是挣扎,就会陷得越深。既然在心底种下了魔,他以为自己真的能一走了之、抽身事外么?” 当破军唇边掠过微笑的时候,金座下苦苦等待的女子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发出了一声惊叹,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跪在他面前,举起了双手,声音颤抖:“破军!您、您醒了么?……破军大人!” 金座上被冰封的戎装军人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右手上,那一枚后土神戒折射出了一道奇特的光,似乎反映了他内心的波动。九百年前结下的封印果然已经松动了,所以,外界的声音居然能传达到了他耳畔。 “我是您忠诚的子民,来自于您西海上遥远的血族,请您睁开眼睛,看看我们的命运、倾听我们的声音吧!破军!” 此刻在金座下祈祷的,居然是冰族人么? 那么说来,冰族已经离开西海,成功地进入了云荒大陆? “还有不到半年,那命中注定终将会到来的时刻就要来临了!”星槎圣女双手合十,跪在金座下,“我们一定会在那一刻唤醒您,元老院为此已经准备了上百年——如今神之手们已经出发,他们将摧毁命轮,捏碎空桑人的心脏!” 命轮?金座上冰封的军人手指微微颤了一下。 在黑暗里等待着的九百年里,他不止一次地听到过这个词——在每一次轮回将尽、时间到来的时候,命运之轮就会开始转动。他们闯入他的密室,制止迦楼罗的启动,加固封印,不令任何人接近。 甚至有好几次,他亲眼看到那些人扼住了宿命,扭转了即将要相遇的星辰。是的……那些人,是在和他作对!几百年了,正是他们在不惜一切地阻止自己,不让自己和师父重新相遇! 如果不是那个所谓的命轮,他,早就不必在这里空等九百年了吧? “很好……很好。”忽然间,他唇角又掠过了一丝冷笑,对着虚空里开口,声音低沉而冷酷,“摧毁……命轮。” 听到破军口里第一次吐出了话语,星槎圣女全身一震,不敢相信地抬起头,凝视着高处军人冷冷的脸,狂喜地低语:“谨遵您的神谕!我们一定会摧毁命轮,击溃空桑人的守护者,迎接您的重生!” 她的声音清灵悠远,回荡在空旷的迦楼罗密室里,令破军的容色又是微微一变。 是的……这个声音……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是不是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想不想看一下面前这个人?”魔的声音又在心底响起,带着一种奇特的诱惑,“破军,虽然时间还没有到,但是你也可以睁开眼睛,看看你的血族、你九百年后的子民……说不定会有惊喜。” 惊喜?一阵微妙的表情掠过了冰封的人的脸颊,似是沉睡中的叹息。 是的……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他曾经模模糊糊地在迦楼罗里看到过黑暗深处的那个人影。那是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在满地的珠光里,孤独地寂寂而立——那个影子是如此熟悉,一瞬间令他如遇雷击。 终于是无法抑制心里的好奇,金座上的人用尽全力,缓缓睁开了眼睛。 映入他瞳子的,是金座下一张仰望的脸——隔着薄薄的面纱,仿佛梦境一样的缥缈不可捉摸。然而那样的脸庞,那样的眼神,虽然隔了遥远的九百年,依旧如同烙印一样刻在记忆里,让他在第一眼的时候就辨认了出来,刺痛了他的心。 是她!果然是她么?!隔了九百年,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已经在他身边? 一瞬的恍惚和狂喜令他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去,完全忘记了自己已经被封印——这一瞬,内心的那种渴望是如此强大,令封印着他的薄冰都纷纷碎裂。金座上的破军竭尽全力,一寸一寸地伸出手去,想要触摸那一张近在咫尺的脸。 随着他强行的动作,冰层在不停地碎裂,掉落,又重新生长出来,就如人的伤口在不停地撕裂、破损、又重新结痂。随着封印的撕裂,他左臂上金色的火越来越明显,似是要从他身体里焚烧而出! 破军的动作极其缓慢,似乎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破军……您果然醒了!”看到了那一双在黑暗里挣开的金灿灿的魔瞳,星槎圣女发出了不敢相信的低呼,狂喜,“您提前苏醒了么?天啊……您听到了我们的祈祷了!” 是她么?是她么!九百年了,眼前这个人是她么? 他的手指终于接触到了那一层薄薄的面纱,却停住了。体内有一股力量逆转而起,汹涌而来,一瞬间夺走了他对身体的控制!金色的火从他体内透体而出,发出了令人恐惧的光芒——然而,就在同一瞬间,他左手上的后土神戒瞬地划出了一道雪亮的光! 铮然一声,如同一把无形的光剑从虚空里掠过,将他身上的金色火焰一斩为二。厚厚的冰凭空出现,瞬地重新覆盖了他的全身。 他颓然垂下了手,再不能动。 “时间还不到啊……破军!”魔的声音在脑海里回荡,阴沉,带着一丝恶毒,“我也想提前令彼此解脱,只可惜,你师父死前设下的那个封印还残留着力量——还是让我们继续等待吧……反正,五月二十日,时间也已经不长了。” “到时候,那颗黑色的星辰必将发出光芒,照耀这个天地!” 第十章 青木塬 一轮满月静静映照着碧螺江。 南部的碧螺江是青水最大的支流,发源自天阙山脉,水流洁净宁静,穿过了富饶的泽之国十二郡,从神木郡流入望海郡境内,最后在叶城注入镜湖。 冬季的夜晚是如此寒冷,朔风猎猎割面。不到子夜,江面上已经没有一个人影,连渔舟都已经回船坞歇息,只有一轮冷月倒影在水面。 只听一声水响,水面上那一轮月亮瞬地破裂了,居然有一个人从月下悄然浮出水面。潜游了上千里的人在寂无人声的夜里浮出,月下的容颜苍白而绝美,蓝色的长发在水面逶迤,仿佛一个幽灵。 到了么?那个人擦了一擦脸上的水珠,凝望着前方岸上。 这一路从叶城逆流而上,沿着碧螺江穿过神木郡抵达这里,然而到了这个地方,这条水路也已经到底了。接下来,估计还是要从陆路走。 他看了看掌心的命轮,那个烙印在肌肤里的转轮还在昼夜不停地发出光芒,似乎在不停地催促着他前行——发光的那一支定定地指向东方,灼热。 星主……是在传达指令,让自己去那里么? 可是,那个方位,不就是传说中的青木塬?他微微蹙眉,想着这个问题,哗啦一声从水中浮起,向着岸边游去。他出水后身上滴水不沾,在冷月下熠熠生辉。那是龙鳞制成的黄金甲,犹如贴身的水靠。 “啊?怪、怪物!”忽然间,岸上有人叫了一声,引得他一惊。 抬头看去,芦苇丛里有一个小小的人影往后便跑,快得如同兔子一样。旅人微微蹙眉,转眼看到岸边被丢弃的是一个鱼篓和一张网,鱼篓里还有几条两指宽一尺长的小鱼,心下明白这不过是一个在寒夜里钓鱼的孩子,摇了摇头,便熄了追上去的心。 云荒大陆承平数百年,东部的泽之国更是民间富庶,却居然还有孩子要在这样冷的夜里守在江上打渔,想来这个山脚的村庄也并不富裕。 旅人涉水走上岸来,想了想,俯身将手指在空空的渔网里一放。 仿佛听到了某种不容抗拒的召唤,平静的水面忽然起了一阵波动。隐隐约约地,水下有无数东西涌来,朝着溯光的手指所在聚集。那是一群肥美的淡水鲫,呼啦啦一声跃出水面,自动地跃入了网中! 转眼网里已经有了十数尾鲫鱼,旅人微微笑了一笑,将手指从水里抽起,低声说了一句:“去吧。”水面随即平静,其他云集而来的鱼转瞬散开,重新沉入了水底。旅人轻轻抚摸了一下腰畔的剑柄,低声:“这样就好了——紫烟,是么?” 漆黑的剑柄上,那一粒紫色的明珠在月下悄然流转出一道淡淡的光华旅人涉水上岸,从行囊里抖出了一件黑色的葛布长衣,披上,翻过风帽兜住一头深蓝色的长发,在月下踏上了一条寂静的乡间小道——那是一条通往森林方向的小路,寂无人声,在月下闪出淡淡的白光。 不远处的村庄寂静安详,坐落在森林的边缘。 在村子的背后,便是郁郁葱葱看不到底的广袤森林,在月光下笼罩着一层奇特的青色雾气——青木塬是南迦密林的一部分,位于神木郡和博雅郡的交界处,本来应该是一片美丽而富饶的森林。然而,在最近一百多年的传说里,那却是一片噩梦之地,有着种种奇特诡异的传说,毫不逊色于前朝的九嶷附近的那片梦魇森林。 旅人再度看了一眼掌心旋转的命轮,确认了方向。 看来,真的是要前往青木塬了……旅人抬起头,顺着那个方向看了看——黑暗里,山峦起伏,密林遍布,苍莽不见尽头。穿过眼前这个村寨,将会进入青木塬区域。而在远山的背后,极远的天际线上浮出隐约的巨大轮廓,那是东方尽头的慕士塔格雪山,隔断了云荒大地和中州。 这一次的行程,目的地不会就在那里吧? 那个神秘星主的居所,难道会在雪山之父那里么? “紫烟,这几天日夜兼程,你也累了吧?”他叹了口气,对着空气中某个不存在的人低语,温柔无限,“我们到前面村子里去休息一晚,明天再赶路,好么?——从明天开始,我们就要进入青木塬了。” 没有人回答他,指间只有明珠流过一缕温柔的光芒。 寒夜的风在猎猎地吹着,一轮冷月映照着路上孤独的旅人,流霜在空气中飞舞,村舍还在遥远的地方,连狗吠的声音都听闻不到,显得荒凉而寂静。 ——没有人发现,此刻,皎月的旁边悄然出现了一个奇特的暗影,就如人眼睛里的翳,悄悄地蒙上了明亮的瞳孔。 青水边上的这个村庄名叫长山村,一共不过五六十户人家,以农耕渔猎为生,都是淳朴百姓。如今是寒冬腊月,各自早早的闭门熄灯,村里早无人声。 遥遥地,只听到村头有狗吠了一声,然后后院里的狗也跟着叫。 一个双鬓花白的男人在窗前颤抖着手拿起最后一杯黄酒,仰头喝了,怔怔地抬头看了半空的冷月,眼角那一道刀疤分外的明显。片刻,他拿起了一个残破的埙,趁着酒意开始断断续续地吹奏,然而气息不继,只吹了几句就停了。 一封信摆在他的案头。雪白的信笺上,凌厉的笔锋充满杀意。 那是下午才收到的一封神秘来信,没有落款,当这个从姑射郡首府月照来的信使翻山渡江来到出现在门口的时候,他分外的诧异——自己已经快要有十年不曾和村外的世界有任何联系了,又是谁会在这个时候忽然给自己来信? “不用了不用了,”当他拿过信,掏出几个铜子想要酬谢信使的时候,对方笑着拒绝了,“寄信的那位爷很大方,足足给了我两个银毫呢!” “是么?”他拿到信一看,却变了脸色,一把拉住信使,“谁?寄信的是谁?” 情急之下他用力稍大,信使发出了杀猪一样的痛呼,说不出一句话来。左邻右舍都跑出来围观,孩子也从后院喊着父亲过来。他立刻知道自己失控,连忙放松了手臂,好言好语地问:“是哪位给我寄的信?” “鬼知道!”信使却是愤愤地捂着胳膊,发现上面留下了深深的两个淤青手指印,抽搐着愤然回答,“那个人是晚上把信放在驿站里的!我看在两个银毫的份上给你送了过来,你这家伙却……” “对不住对不住,”他连忙赔笑脸,拿出一个银毫塞给信使,“麻烦你再仔细想想?” 信使看到了钱,哭脸便收敛了,捏着银毫想了半日,只道:“他是赶着马车路过的,都没下车,根本看不到脸。那个人说话声音很冷很飘,皮肤特别白,别的也没什么特别的……对了,他的马车上好像有一口棺材!” “棺材?”他愕然,手不由自主地一抖。 “是啊!”信使拍了一下大腿,“半夜打眼看到,可吓了我一大跳。” 信使走后,他一个下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邻居里有好事的过来闲言打听,被他挡了回去,紧紧将信捏在手里不给人看到丝毫。直到儿子也被他打发出去后,他才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将那封信拿出来重新细细看了一遍。 信上只有几个字:风,安否? 没有抬头,没有落款,但是上面的字迹便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证明。一笔一划,锋芒毕露,仿佛一道道长戈利剑,似要刺破纸面直跳出来,令他血流加速无法呼吸。 十年了……被卷入那次残酷的宫廷内乱之后,昔年震动天下的北越组织早已残破零落,再无幸存。蜗居这个穷乡僻壤那么久,就当他几乎以为自己将要平静地老死在这个村庄时,一张轻飘飘的纸,将他的余生从此打破。 他知道那个人是谁——是的,那个昔年叱咤天下的北越雪主,居然还活着! 怎么可能?当初,明明一个人都不曾活下来啊!男人抚摸着自己伤痕累累的骨骼,只觉得心跳得非常快。十年前最后那一场搏杀历历在目。 他们立下了汗马功劳,帮助二皇子白烨登上皇位,却在庆功宴上被下了毒。所有的同伴们几乎死伤殆尽,血流成河,尸骨成山——当白帅手下十二铁衣卫的那一刀斩下来时,他往后习惯性地一闪,然而后腰上却受了重重一击。 “躺下!”一个声音低喝。 那是白墨宸的声音。他蓦地醒悟,立刻往后一躺,倒在了血泊之中。是的……他怎么能反抗呢?此刻,他应该第一个躺下才是——因为那注入同伴酒杯的毒酒,是他亲手倒的。 他倒在了地上,看着尸体一具具堆叠起来。一个接着一个的同伴倒下,被乱刀分尸。北越雪谱上的人,原本个个都是独挡一方的高手,然而此刻却被毒药侵蚀,身手也变得滞重缓慢,被白墨宸的手下一个个诛杀。 好多的血啊……就像是永远也流不尽似的。 他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只觉得后腰疼痛无比。然而,直到组织里和他最熟悉的克清也倒下,在他身边呻吟的时候,想起昔年曾经并肩出生入死的兄弟就在身边死去,他一时间再也忍不住心头汹涌的热血,便想要站起身来。 然而就在那一瞬,一把刀挥了下来,克清的人头飞到了他的怀里! “你若敢站起来,便是与我为敌!”握刀的男人一脚踩在了他的胸口,眼神冷酷威严,“你什么也不用做,只要给我躺下装死!否则便别怪我没有遵守承诺。” 承诺……他猛然一颤,仿佛忽然间身体里没了力气,颓然倒下。 身边的杀戮还在继续,惨叫,呻吟,骨肉分离的声音声声入耳。他紧闭眼睛,不让自己去看,去想——然而这种可怕的声音却在耳畔持续了很久,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直到现在,他每一夜一闭上眼睛,便仿佛回到了那个屠杀的现场。 那一夜过后,曾经名动天下的北越就彻底消失了。 所有人都死了,唯有他,被放回了故乡——白帅果然还是信守诺言的,居然真的在所有人都被灭口之后,独独放走了他一个人。 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他毕竟回到了故乡。 那之前,他曾经对雪主提出想金盆洗手退隐江湖,然而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狠狠批驳。因为在北越这个极其神秘的组织里,人和人只要一旦加入便永生无法退出,唯一的出路,便是成为一个绝顶的杀手,永远的杀下去。 然而,他早已厌倦了。 仿佛是看出了这种暗藏的厌倦,空桑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元帅某一天居然找到了他,提出了一个交易——为了自由,为了故乡,为了摆脱这永无止尽的杀戮,他终于决定出卖了所有人! 如今,已经苟延残喘那么多年了。昔日已经远去,故人已成白骨,宝刀尘封,早已生满了锈,当他自己也几乎成为白骨的时候,雪主却忽然间重现世间,给自己来信。他,是已经洞察了自己昔年的背叛么? 可是,他又怎能知道自己如今已经成了这个样子…… 双鬓花白的男人反复地看着那只有一行字的信,眼神变幻。许久,他抬起头,看了一眼远处的青木塬,咳嗽着,冷冷的神色流露出一丝感伤。馨,原本我以为能在这里陪伴你终老,谁知道还是身不由己,握过刀剑的人,终究要死在刀剑之上。 可是无论如何,在离开之前,我一定要见上你一面。 外面远远地传来狗吠声,后院自家的狗也跟着叫了起来。男人仿佛苏醒一样醉醺醺地站起身,走到窗下收了一排风干的鱼,朝着外面的路上看了看,最低嘀咕着骂了一句:“小兔崽子……死哪里去野了,那么晚还不回来!” 他走路的姿态有些怪异,缓慢而滞重,四肢似是非常不协调,连取下鱼干这种简单的动作都做得吃力无比。好容易取下了三个,啪的一声,杆子滑落,剩下那些穿在上面的鱼统统地掉到了地面。 男人嘴里喃喃骂着,吃力地弯腰去捡。然而努力了几次,却怎么也弯不下腰,手指在离开地面一尺的地方够来够去,就是无法捡起。 “他娘的。”男人含糊地骂。 就在这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划破了寂静,院子柴门被哗啦一声推开,穿着补丁单薄衣裤的孩子穿过篱笆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他,全身颤栗,几乎把酒醉的男人撞了个踉跄,失声喊:“爹……爹!” “干什么?”男人却暴躁起来,一个窝心脚就把儿子踢了出去,“兔崽子,半夜三更的才回来,鬼哭狼嚎的,又想讨打么?” 那个惊慌的孩子本想跑回家里对父亲说什么,然而还没开口,父亲的拳头却接二连三地落了下来。他连忙躲在一边,抬起双臂死死地护住头,咬着嘴角忍受,一声也不敢吭,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虐待。 直到父亲停下来喘气,缩在地上的孩子才怯怯地开口:“爹,刚才……我在水边钓鱼,结果……结果看到水里出来了一个怪物!一个满身是金鳞的怪物!” “怪物?活见鬼了吧你?”男人嗤之以鼻,吐着酒气,把儿子往外一推,“小兔崽子……渔网呢?哪里去了?” “啊?”孩子一震,露出惊慌的表情。 “快去拿回来!要是弄丢了的话看老子怎么揍你!”男人醉醺醺地握着拳头往前走了一步,吓得孩子一个哆嗦,往后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然而又带着哭腔道:“爹……水里,水里真的有怪物!我不敢去……” “不去?不去老子打死你!”男人厉声,挥拳把孩子打了个趔趄,“我祁连岳的儿子……怎么、怎么会是这种哭哭啼啼的孬种!” 那一拳打得狠,孩子不敢再停留,终于哆哆嗦嗦地推开门,重新朝着水边跑了过去。 “没用的小兔崽子!”男人嘟囔着,重新俯身去捡起那些掉在地上的鱼干,然而受过伤的腰怎么也弯不下去,他一连尝试了几次,渐渐连气息都喘得粗了起来,全身打摆子似地摇来摇去,却还是抓不到地上的鱼干。 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悄无声息地替他捡起了那些鱼干。 “谁?”男人失声,骤然抬起头来。 月光很亮,穿过了窗棂照进来。眼前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旅人,穿着黑色的长衣,风帽兜住了头发,只露出深陷在阴影里的苍白面颊和湛碧色的眼睛。那个人站在门外,弯下腰,替他捡起了鱼干,拿在手上,沉默着递给了他,没有说一句话。 男人看了他一眼,没有接,忽然往后退了一步。 他方才衰弱迟钝得连弯腰都做不到,然而这一退却居然快如闪电!在转瞬之间他已经退到了堂中那一张破败的桌子旁,后背靠了上去,右手背过身,抓住了墙壁上挂着的一幅年画,只一拉,只听喀喇一声,一道银光忽然如同流星一般掠了过来! 旅人吃了一惊,显然也没有料到在此地会忽然遇袭,在电光火石之间身形一侧,那道光瞬地穿过他的袍袖,差点洞穿了身体——那是一支青铜箭簇,手指粗细,被劲弩发射出来,几乎就穿过了他的手,犹自在指间嗡嗡震动。 那个男人扯下了年画,壁上赫然露出了一把挂着的短刀! “打扰了,其实我……”来客拔出箭簇看了一眼,试图和这个男人沟通,然而话没有说完,脚下的地猛地一空,地板移开,一个陷阱骤然出现,将人陷了进去! ——这个简陋的乡间村舍里,居然处处埋藏着陷阱! 男人的脚猛地一顿,暗门应声关闭。此地的主人退了一步,俯视着脚下合拢的地板,厉声喝问:“你是谁?” 握在他手里的是一把刀,长三尺,阔二指,刀柄上生了锈,然而刀锋却依旧亮如一泓秋水,闪着蓝莹莹的光,显然是淬过了剧毒——当一握住那把刀,那个男人的手在瞬间变得稳定无比,因为酒醉而浑浊的眼神也刷地清醒过来,露出了一种锐利的光芒。 那种眼神,绝对不是一个朝野村夫所应该有的。 然而,那个被机关困在地下的旅人没有回答,空荡荡的房子里甚至没有一丝声音,就像是那个人不曾出现过一样,透露出一股诡异的气息。 “回答我的问题!”男人跺着脚,眼里涌出了杀机。他抬起手旋动桌子底下一个机簧,地底下顿时传出一阵令人心悸的刺耳声音,仿佛有无数利刃相互在摩擦。那个地窖里设置了精密的机关,可以让坠入的人毫发无伤,也可以让其体无完肤。 可令人吃惊的是,利刃在地下滚了一圈,还是没有听到一丝声音——没有惨叫,没有哀嚎,甚至连刀锋入肉刮骨的声音都听不到。 男人的眼里露出了一丝吃惊——在十年前刚回到故乡的时候,为了对付可能追来的仇家,他精心设置了这个机关,任何闯入的猎物从未有过逃脱,而这一次难道失了手?可是方才他明明看到那个旅人跌了进去! 地板下没有丝毫声音,他在房间里默然听了半晌,终于缓缓抬起脚,拍了拍地面。 “咔哒”一声,地窖的门重新打开,里面黑沉沉的,没有丝毫声响和光亮——男人手握刀柄,警惕得宛如一只在黑暗里踱步的猎豹,小心翼翼地上前查看。 那一瞬,打开的地窖里忽然吹出了一阵微微的风,令人打了个寒颤。 男人瞳孔下意识地收缩,右手轻轻地反转刀锋,斜斜向下。仿佛觉察到了前面的危机,后院的狗大声叫了起来,引得村子里的一片狗吠。 “何苦如此待客呢?”黑暗里,忽然听到一个平静而温和的声音道,“在下并无恶意。” 那个人是怎么出来的?男人猛然一惊,连头也不回,朝着声音来处一刀斩下。虽然已经接近十年没有拿过刀了,但是这一击依旧犹如雷霆,在黑暗里一闪即没。 然而,刀落空了。这一刀,他居然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有碰到! “好身手!”黑暗里有人鼓掌,清朗疏落,“刀意如电,来去无痕——这样的刀客,只怕云荒也不会超过五个。” 他转过头,看到房间里站着一个人,正是方才消失的那个旅人。 那个奇怪的旅人站在那里,面色安然地看着此地的主人,脸色没有丝毫的愤怒和惊恐,就像是从未在这片地面上离开过一样——虽然隐居多年,男人还是对自己的身手有足够的信心。然而即便如此,此刻,他甚至无法判断刚才那个旅人是否真的跌入了地窖,又是否是从地窖里悄然离开! 这样的差距,实在是令人没有丝毫的获胜侥幸。 男人不再说话,只是握着刀缓缓后退,移向了院子门口。与此同时,旅人却对着此地的主人微微一躬身,道:“在下不过是一个过路的客人,想找一个落脚地方过一夜。整个村子里只有你家的灯亮着,一时冒昧就走了进来——还望见谅。” 他的语气宁定,有一股奇特的令人安静的力量。 那只握刀的手却没有松开,男人眼里闪烁着兽类一样的警惕,定定地打量着来客,片刻开口,以一种冷涩的声音道:“别胡扯了……以为我看不出来?呵,普通人,会带着辟天剑?你是从帝都来的吧?” 辟天剑三个字一出口,对面旅人的神色也终于变了。 这个男人,居然认得辟天剑!他是谁? “你究竟是谁?来这里做什么?”然而不等他发问,男人却警惕地追问,宛如一只全身绷紧的豹子,恶狠狠,“是谁派你来这里找我的?白墨宸还是雪主?——他娘的,都十年了!你们还不肯放过我么?” 白墨宸?显然没有料到这个乡野村夫嘴里还会吐出这两个名字,旅人有些意外,刚想说什么,忽然听到了门外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一个欢悦的声音叫着:“爹!爹,你看!快看啊……” 月下,孩子一手拖着渔网,一手拎着沉甸甸的鱼篓,从外面的小路上一路飞奔进来,满心欢喜:“天啊,居然网到了那么多鲫鱼!明天拿去卖了,可以换酒给爹——” 话音未落,一个黑影扑来,厉喝:“快出去!” 孩子还没有反应过来,眼前一黑,紧接着又挨了一脚,身体往外直飞了出去。那一脚之狠远远超出他平日所挨的,他哇的一声跌落在在台阶下,痛得大哭起来。 “快滚!”父亲的语气比平日更加粗暴,吓得他打了个冷战。 定了定神,孩子才看到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正在和他父亲对峙。一看之下,他不由得失声叫了起来,恐惧万分:“怪物!爹,这就是我看到的那个水里出来的怪物!……他、他怎么到家里来了?!” “别废话,快走!”男人握着刀堵在门口上,防备着旅人越过自己奔向儿子,一连声的怒斥,“小兔崽子!别愣在那里,快跑!——他妈的,快跑啊!” 那个孩子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然而,他不但没有跑,反而往里冲了过来。他个头不高,身体也瘦小,然而这一跑却快得像一头小豹子,一头撞了进屋,手里拿着一把鱼叉,往那个旅人的腿上便扎了下去,嘴里怒骂:“怪物!快从我家滚出去,不许害我爹!” 那一瞬间,这个瘦弱的孩子身上凸显出了巨大的勇气,令两个男人都为之一惊。旅人只是微微抬了一抬手腕,孩子还没近身,只觉得手里一股大力凭空涌来,手腕一震,那把鱼叉便飞了出去,噗的一声扎在梁上。 父亲大吃一惊,不等孩子冲到旅人面前,左臂一伸,将他凌空提了起来,一把拉到了身后,怒骂:“兔崽子,你,你疯啦?” “……”旅人看着这一对剑拔弩张的父子,忍不住苦笑起来,“两位,在下真的并没有丝毫敌意,何必如此?” 然而,虽然他及时地示好,或许是因为看到自己的儿子卷入了其中,男人的眼神又变得充满了杀机。 “唉……”旅人想了想,回过手,用手里的箭簇挑开了头上戴的风帽——那一瞬间,一头蓝色的长发飞扬而起,在陋室内猎猎迎风,璀璨不可方物。 “鲛人!”男人失声惊呼。 ——月光皎洁,然而眼前这个客人的容颜,竟然映照得月光都失去了色彩!他也算是见过世面、走遍了云荒的人,但在他记忆里,却居然找不出一张脸及得上眼前这个人的一半! 这样的外貌,这样的发色,的确只是存在于传说里的鲛人。 “是的,我从海国来,”旅人微笑着,把那支拔出来的箭交还给了他,“我和云荒、和白墨宸素问都并无丝毫关系,请别误会。” 男人疑虑地看着他,还是下意识把儿子挡在了身体后面,握着刀:“那你的剑……” “这把剑并非我原先所有,也是别人传给我的。至于来历,恕在下不能细说。”旅人抚摸着剑柄,“而且,阁下不曾听说么?——就在半个月之前,白帝白烨驾崩了,白帅挂冠归隐,宰辅素问也意外身亡。” 这个消息显然还是第一次传入这个偏僻的深山小村,男人一听,果然脸上的疤痕狠狠抽搐了一下,失声:“不会吧,白帝、宰辅和白帅,真的都死了?……怎么可能!” “是。”旅人叹息,“不信,你可以自己去神木郡的郡府打听一下。” “哦……难怪雪主他忽然又出现了。”男人打量了他半天,暗自松了一口气,“那么,你真的和那些人没关系了?” 不管对方是不是说了真话,然而方才的那一瞬间,以他那样惊人的身手,的确是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把自己和嘉木同时杀死的——然而,他却没有,却在不停地示好。既然如此,自己再剑拔弩张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在下只是路过这里,想找一个地方落脚休息一晚上而已。明天也就要去青木塬了。”旅人叹了口气,似乎对引起了这一对父子如此大的不安而感到抱歉,拱了拱手,“既然如此,就不多打扰了。告辞。” 男人的脸色猛地变了一下,没有说话,眼神有些闪烁地看着那个旅人的背影,不知道想着什么,嘴唇微微哆嗦起来——青木塬! 这个陌生人说,他要去青木塬?! 他没有来得及说什么,那个旅人已经走到可门口。孩子忽然冲了出来,怯怯地开口问:“鱼篓……鱼篓里的鱼,是你弄进去的么?” 听到孩子的问话,旅人回头微微笑了一笑,他的笑容温暖而虚无,有一种纯净的力量,似乎让这个寒夜的风都暖了起来,“就算是我打扰贵处的一点歉意吧。” 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入了黑夜。 “这位客人!”忽然间,身后的男人咳嗽着,低声开口了,“孤村荒凉,没有什么客栈。如果不嫌弃舍下简陋,不如留下来歇息一夜如何?” 旅人有些意外地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那个男人。此地的主人没有说什么,手里捏着那一封信,在夜风里恳切地望着他,似乎忽然间改变了主意。 深夜留客,重开酒席。 酒已经没有了,上来的只有茶。神木郡出产好茶,然而杯中的茶叶却是微微泛黄,也没有清香,泡出来苦涩不堪,应该是隔年的陈茶了。 “抱歉,家里真是没什么好招待的……酒今晚刚被我喝完了,咳咳。”男人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咳嗽着,“等下我让嘉木再去把鱼给煮了。” 深夜里,万籁无声,只有后院里那条老狗不停地叫。旅人还没说什么,男人却骤然不耐烦起来,回头大喝:“嘉木!替我去后院,把那条乱叫的狗宰了给客人下酒!” 旅人愣了一下,以为对方只是随口说笑。然而孩子显然知道父亲的说一不二,身体颤了一下,站在那里没有动,脸色刷的苍白,结结巴巴地道:“可……可是,三花是从小养到大的啊!爹,别杀它,我们吃鱼吧?” “让你去你就去!还不赶紧滚?”男人暴躁地拍着桌子,指着后院那条不停吠叫的狗,“它已经老得快掉牙了,不吃了,难道你还想给它养老送终不成?” “不必劳驾了,”旁边坐着的旅人连忙伸出手,劝解,“在下一贯不吃荤,就不用麻烦找菜来下酒了——狗是有灵性的牲畜,吃不得。” “不吃荤?”男人有些愕然,回头看着这个脸色苍白的俊秀年轻人。 “是的,除了鱼类之外,我从小只吃素,也不怎么喝酒,”旅人道,对着如释重负的孩子微笑,“你就去蒸几条鱼来吧。” “好!”孩子喜出望外,一溜烟地提着鱼篓往后面灶台跑。 “这个小兔崽子……呸!”男人看着儿子的背影,喃喃自语,“怎么会是娘们似的脾气?男儿到死心如铁,为了一条狗哭哭啼啼,将来难成大器!” 旅人却是一笑:“像阁下这样的高手,生出来的儿子又怎么会是娘们呢?” 他说的轻松随意,然而男人眼神刷地亮了,有肃杀之气一掠而过。他猛然从桌子旁站起,定定地看着对方,就像是一只要扑食的猎豹。然而旅人面不改色,只是指了指放在一旁的那把刀,淡淡:“这东西上有血腥气,只怕以前射杀过不少人吧?” 他抬头微笑:“眼神和杀气可以隐瞒,但兵器是不会隐瞒的。” 那个男人看了一眼自己的弓弩,眼神微微一变,吐出了一口气:“就知道阁下不是普通人,果然好眼力……” 旅人微笑不语,并不继续追问。大野藏龙蛇,云荒之大,自然多有奇人。既然这个人选择隐居在此地,那么必然是有自己的原由。如果对方不说,自己也不方便多打听。 然而,他虽然不语,但那个男人迟疑了一下,肃然拱了拱手,坦然介绍:“在下祁连岳,昔年也曾是个游侠,如今不过是一介废人,让阁下见笑了。” “祁连岳……阁下当初用的,肯定不是这个名字吧?”旅人微笑着,也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在下溯光,海国人,路过云荒,有幸与阁下有一面之缘。” “海国……”祁连岳喃喃,一拍桌子,叹息,“我年轻的时候,也算是纵横四方浪迹天涯,去过不少地方,然而却偏偏没去南方的碧落海……如今只怕这一辈子也没有机会再去了吧?” 那个叫溯光的鲛人摇了摇头,微笑:“人类的一生有一百年,而如今阁下四十岁不到,余生尚自漫长,轻言一生未免过早吧?” “你不会没看出来吧?”祁连岳苦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腰,“我的腰椎曾经彻底断裂,差点就成了终身瘫痪的废人。如今虽侥幸能重新站起来,却连弯下腰都不容易,更不用说别的——已成废人,谈何搏浪出海?” 溯光看了他一眼,道,“请容在下冒昧了。” 不等对方反应过来,他迅捷地伸出手指,轻轻搭了下对方腕脉。他的手指是冰冷的,令祁连岳下意识地颤了一下,背后一阵冷汗——这个鲛人的速度是如此惊人,如果他不是只要搭脉,而是直取自己的咽喉,只怕自己也无从阻挡吧? 溯光停顿了片刻,松开手来,摇摇头,不说话——是的,这个男人体内的气脉已经完全断了。大约在十年前,他整个身体的奇经八脉被一种可怖的力量震断,如今连内息和骨骼都不连贯,论体力,只怕连普通农夫都比不上。 “可惜。”他轻声叹息。 “不可惜,”祁连岳眼神坦然,道,“幸亏这一身的本事废了,否则我可能就这样死在外头,连这几年的安然生活都享不到。可怜嘉木他娘……” 刚说到这里,孩子从后屋里跑了过来,祁连岳便立刻住了口。嘉木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竹子做的托板,上面架着一口粗陶小锅,热气腾腾,却是三尾新蒸好的鱼——也没放什么作料,就加了一点姜末和葱花,却是鲜香扑鼻。 “爹,快趁热吃吧!”孩子语气欢悦,一边将碗筷布置好,又重新添了茶,手脚麻利地将父亲照顾的妥妥当当,然后夹了一条鱼放在祁连岳面前的碟子里。 “没礼貌!”祁连岳敲了一下儿子的头,呵斥,“也不招呼客人先吃?” “哦……哦,叔叔也请吃吧——”祁连嘉木缩了一下脑袋,这才回过神,对着溯光笑,“家里穷,没什么好东西招待。” 溯光微笑着看着这个乖巧的孩子,眼神温暖,神色却虚无。 “怎么才一个下酒菜?”祁连岳看看桌面上实在是有些寒碜,便开口吩咐:“去,把我吊在后屋梁上的那个盒子拿下来。” “啊?”祁连嘉木有些吃惊,“现在还没到过年呀!” “今天有贵客,”祁连岳一拍桌子,“让你拿就拿!” 在溯光来不及说不必的时候,嘉木已经猴子似地窜了出去,跑到房间后面的一根柱子上,拍了拍五尺高处的一个地方——只听喀拉拉一声响,不知道哪里的机关被触发了,转瞬从梁上垂下下了一个沉甸甸的盒子。 溯光在前面默默地看着,没有说话。 这间简简单单的农舍,不过几十坪的大小,里面却居然机关遍布,步步惊心,似是此地的主人为自己筑起的一个严密的城堡,守护着自己和自己的家人。 这个白发男子,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过往? 嘉木小心地抱着那个匣子过来,放在了桌子上,眼巴巴地看着,嘴里咕噜吞了一口口水。匣子里透出一股奇异的香味,似是肉味,浓郁而诱人。 “家里虽然简陋,但这件东西倒也足可款待贵客。”祁连岳说着,动手打开了匣子——那一瞬,浓烈的气息扑鼻而来,令溯光都哦了一声,脱口而出:“肉芝?” 匣子里的是一团金黄色的东西,用红丝线扎着,形似灵芝,散发出异香。那一朵灵芝本来大约有三尺长,然而此刻匣中剩下的不过半尺,断口处有刀削的痕迹。 “好眼力。”祁连岳赞扬了一句,从匣子里拿出一把小小的银刀,一刀下去,整齐地从肉芝上切下了厚厚一块,放在了溯光面前的碟子里,“尝尝看。” 银刀切下之处,那朵肉芝似是抽搐了一下,发出了细微的声音,切口处出现了细密如牛毛的血丝。然而刀锋过后,肉芝仿佛有生命,迅速自我痊愈,金色重新覆盖上了切口,甚为灵异。 嘉木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幕,眼里露出了微微的恐惧。 “爹……”他喃喃地开口,嘴角开始抽搐,言语不清地道,“这……这肉芝,是不是在动?它……它会不会疼?” 那一刻,溯光忍不住暗自一惊,仔细地看了看这个孩子。月光下,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嘉木的眼睛深处蒙着一层灰色,脸色青白,气色极其不好,似有隐疾。 “他奶奶的,我说这个小兔崽子一点也没男人气吧?”祁连岳蹙眉,不耐烦地对着儿子叱喝,“每次看到切肉芝还会吓成这样!真没用!” 仿佛闻到了肉芝的气味,屋后的狗也开始叫的更大声,有些骚动不安。 “传说肉芝生在南迦密林深处人迹罕至之地,喜雨露湿意,不能见丝毫阳光,见则必瞬间枯萎,”见多识广如溯光,也忍不住称赞了一声,“传说肉芝长得极慢,十年才能长出小手指大么大的一点,能有如此巨大实为罕见——传说大的肉芝有神效,堪比慕士塔格峰的雪罂子,是极其珍贵的药材,千金难买啊。” “果然是高人!”祁连岳击节赞叹,“来来,请用!” “如此,多谢美意。”溯光微笑,一边用筷子夹起了一小块。然而,还没有送入口,溯光的脸色忽然一变,似乎是闻到了极其无法忍受的气味,立刻将筷子放下,捂住了嘴巴。 “怎么?”祁连岳吃了一惊,连忙跟了出去。 溯光疾奔出庭,将咬下的那块肉芝吐出,在冷月下深深呼吸,片刻才说出话来:“这……真的是肉芝么?” “不是肉芝是什么?”祁连岳愕然。 “说实话,我在海国并未见过类似的东西,也只是凭着古籍记载辨认它的外表而已。”溯光蹙眉,摇了摇头,“这个东西外形酷似肉芝,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好像哪里有什么不对头似的……这种味道,似乎并非灵药所应该有的。” “放心,这东西绝对没毒!”祁连岳显然理会错了他的意思,立刻用筷子拈了一片,坦然吃了下去,“你看,我就是靠着吃这东西,几年来逐渐把伤病都养好了。” 让断裂的腰椎重新生长,让瘫痪的人重新站起——这已经不是普通药物能做到的了,必是某种稀世罕有的灵物,如慕士塔格峰上的雪罂子,或者传说中的龙心血。 “我不是说肉芝有问题,”溯光摇头,“只是……” 话说到这里,他却不知道怎么往下解释——在方才那一瞬,他似乎直觉到了某种极其不详和黑暗的感觉,令人窒息。肉芝是天地灵物,怎么会有这种感觉?更何况祁连岳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异常,吃了多年,身体也逐渐痊愈,也足以见证这并不是不祥之物。 “算了,”溯光摇了摇头,只道,“在下无福消受,只吃鱼便好。” 祁连岳有些诧异,但也不再勉强,有些扫兴地让嘉木将肉芝放回去——这匣子里的肉芝原本应该有三尺高,然而此刻已经只剩下半尺不到了,估计也吃不了一年就该没了。祁连岳在合上盖子前看了一眼,目光里有隐忧。 一回头,却看到嘉木躲在屋子后,盯着桌子上的肉芝,眼里露出一种奇特的恐惧神色,舌尖轻轻地扫过下嘴唇。祁连岳以为他是贪嘴,没好气地叱了一声:“去去,小兔崽子,快滚回去睡觉,我和这位叔叔还有事情要谈。” 然而嘉木却哆嗦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连后脑勺撞到了柱子也不觉得疼,只是拼命摇着头,左侧唇眼的歪斜更加明显了,喃喃:“不……不要。不要吃。” “啰嗦什么?不吃你的病会更厉害!”祁连岳看到儿子躲躲闪闪的眼神,心头一下子腾起了一股怒气,二话不说大步过去,一把抓住了他细弱的脖子拎了过来,“来,给我把这里切下的全吃掉!” “不……不!”孩子被按在桌上,却拼命扭着头抵抗,“它、它是活的!” “别动!”祁连岳的脾气极差,顿时暴躁起来,硬生生捏开了他的下颔,一边将肉芝塞入一边怒骂:“不吃?你想怎样?想死么?臭崽子!” 嘉木无法抵抗,却是满眼眼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祁连岳用粗暴的方式逼迫儿子吃完了肉芝,刚一松手,嘉木便脱力般的瘫软在地上,用手捂着嘴,深深地弯下腰去。“不许吐出来!”祁连岳眼疾手快,一脚踢在他背上,将儿子踢了一个趔趄,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 嘉木趴在地上,瘦小的肩膀一起一伏,似乎经历着极其痛苦地煎熬。直到一刻钟后,他的呼吸才渐渐有了规律,啜泣着,歪斜的眉眼也渐渐的恢复了正常。祁连岳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一步,看着儿子。 “我不要吃……爹!我不要吃了!”嘉木哭叫着,“良药苦口。每次吃肉芝都要哭哭啼啼,真是的!”祁连岳皱眉,“要知道这种稀世良药不知道多少人想吃也吃不到……快给我滚回后面睡觉去!” 嘉木抽泣着,垂着头走回后面卧室了,一路上用手背擦着眼角。 前面的房间里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月光如霜,映照着破落的房间。溯光看了一眼嘉木的背影,眉间露出一丝沉吟,却没有说什么。 “你看出来了吧?”祁连岳低声,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嘉木这里,有点病。” 溯光点了点头——方才,个孩子的眼角在不停地微微抽搐,让清秀的小脸显得分外的奇怪,瞳仁里有一种淡淡的死灰色,显然是脑部的一种疾病导致。 “他娘死后,嘉木不知道为何就这样了,最近几年越发厉害。大夫说他脑袋里长了一个瘤子,只怕是好不了了。”祁连岳喃喃,有些失神地看着窗外的月色,停顿了许久,忽然道,“其实我留下阁下,是有一事相求。” 溯光看着他——这个人,难道是想求自己替儿子看病么?可是他不是医生,龙血只能解毒而不能治病,又能有什么法子? 然而祁连岳深深一礼,开口道:“请阁下带我去青木塬。” “去青木塬?”溯光微微一惊,“你要去那里?” “是的——刚才你不是说过,天亮了你就要动身离开这里,去往青木塬么?”祁连岳看着他,眼神殷切,“既然如此,那就带上我吧!” 溯光蹙眉,有些疑虑地看着这个男人:“青木塬并不是什么好的所在,虽然那里盛产肉芝和各种珍贵药材。为何要去?” “我知道。那个地方很邪门,”祁连岳苦笑了一声,“这里方圆数百里的人都视这个地方为禁地,从未有人敢进入。所以,我只能请求你这样的过路客人带我前去——而且阁下的身手之高,实在是我平生仅见,一定有能力抵达那个地方。” 溯光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那个命轮还在缓缓转动,那一支发光的标记一直指向东北方,有灼热的错觉。 “一定要去那里?”他问祁连岳。 “一定。”祁连岳断然回答。他的语气是如此的坚决,令溯光眼神微微一动,追问:“为什么?” 祁连岳迟疑了一下,声音止不住地低了下去:“因为……素馨在那里。她五年前进了青木塬,再也没有回来。” “是尊夫人么?”溯光沉默了一下,“她为什么要去那个地方?” 他问得直接,祁连岳的身体晃了一晃,颓然坐下,沉默了许久,仿佛是终于下了决心,抬起头看着他,开口:“阁下是海国人,可能没有听说过北越吧?我说的不是北越郡,而是另一个组织的名字?” “北越?是多年前出现过的那个杀手组织么?听说里面高手如云,北越雪主在传说中更是堪于剑圣门下媲美,只是可惜昙花一现。”溯光回答,补充了一句,“不过,在十年前白帝白烨登基之后,那个组织就神秘地消失了。” “阁下果然不是普通人……连这些都知道。”祁连岳感慨,凝望着隐没在黑暗里的伽蓝白塔,抬起手轻轻抚摸着自己脸上那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语气低沉,“可能,我已经是除了雪主之外北越里的最后一个幸存者了吧?” 溯光的眼神微微一动,看着面前的白发男子:“阁下是北越中人?” “我曾经的名字,叫做逐风,”祁连岳喃喃,“早已没有人记得了吧?鸟尽弓藏啊。” “……”溯光沉默地听着。不久之前,他还刚刚从对方口里提到过的那个地方离开——帝都伽蓝,白塔伫立的地方,云荒权力的中心,充斥着种种欲望。眼前这个男人原来正是从那个地方回来,难怪有着这样的眼神。 那是历经诱惑和生死之后,百炼成钢的淡然。 “我活下来了,拼着最后一口气爬回了这里,想死也要死在故乡,”祁连岳低下头去,摇了摇头,黯然,“在年轻的时候,我想要出人头地,野心勃勃,抛下了新婚不久的素馨出外闯荡——那时候她才嫁给我不到三个月。我以为她肯定会改嫁,可是……”顿了顿,那一瞬他眼里有泪光:“当我垂死挣扎着回到这所破房子门口,用最后一丝力气敲响家门的时候,门里居然还有灯光!——我看到我的妻子坐在灯下缝补衣服,桌子上放着一篮新剪的韭菜,一切,居然都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 那一刻,溯光看到有一滴泪水沿着他疤痕丑陋的侧脸,缓缓滑落。 祁连岳苦笑着:“唯一不同的,是有一个小男孩缠着她说话。去了那么多年,在回来的时候,才知道我有了儿子,而且已经快八岁了!——我有了儿子,我的妻子还在家里!那一刻,我真的觉得就这样死去也值得……” 溯光点了点头,心里也有淡淡的感伤。 “我就这样昏在了门口。”祁连岳喃喃,“我都不敢相信自己受了那么重的伤,居然还能再度醒过来。只是,从此就苦了素馨。” “我死里逃生,却变成了一个废人。看遍了医生,都说我的伤势是无法挽救了——腰椎彻底断裂,胸部以下失去了知觉,只能永远躺在床上,连拉屎撒尿都需要人服侍。”祁连岳有些自嘲的苦涩,“在离开故乡时,我满怀信心以为能在外面闯出个名堂……没料到,最后却是这样的结局。” “我虽然逃得了一条性命,却日日夜夜被伤病折磨,恨不得自杀解脱——然而看到八岁的儿子,却又舍不得。”祁连岳喃喃,摇着头,“我是一个北越的杀手,到最后,却沦为了一个靠女人养活的废物!” “我的脾气本来就不好,卧病后更是暴躁易怒……就在前一天晚上,还因为她做饭晚了一些而大发脾气,”祁连岳喃喃,露出痛悔的表情,一拳捶在桌子上,“谁知道她第二天一早就走了呢?她……她居然一个人去了‘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溯光蹙眉。 “青木塬。”祁连岳神色变得苦痛,抱着自己的头,“她是在天没亮之前走的。村里有人看到过她走进那片森林,身边只带着三花那条狗。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回来——一个月后三花从林子里跑了出来,瘦得不成样子,嘴里叼着那一枚肉芝。” 溯光没有说话,沉默了下去。 那个叫做素馨的女人,早早的嫁给了当地的英俊青年,本以为能安分守己平平淡淡地相守到老。然而婚后不久就被丈夫抛弃在故乡,辛苦独自抚养孩子多年。好容易等到丈夫某天忽然回来了,侥幸保住了性命,却发现他已经是一个废人。 ——可是尽管如此,她为了治好他的病,还是不惜走进了青木塬。 而这举世罕有的灵药,是那个女人最后给丈夫留下的礼物,也令他渐渐恢复了健康,终于能够摆脱瘫痪——而她自己呢?是不是至今被困在那一片据说无人生还的密林里,再也无法出来?她到底遭遇了什么? “她走了已经三年了……”祁连岳低声,“我的伤渐渐好了起来,开始能和普通人一样做一些简单的农活养活自己和嘉木——但是这些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想着要去那个地方把素馨找回来。但没有任何个人敢靠近那片林子一步,我一个人无法成行。” 溯光沉默着,忽地问:“林子里到底有没有妖魔,你知道么?” “我也不知道,只知道进入过其中的人的确没有一个活着出来,”祁连岳看了一眼那片夜色里黑黝黝的森林,“有传言说那片林子里有魔物,它们不但会吞噬误入其中的人,还会引诱周围村寨的人走入丛林——当素馨失踪后,村子里的人因为恐惧,甚至在林子外三里地的地方筑起了墙,防止有再任何村里的人靠近那里。” 溯光点了点头。守着近在咫尺的林子,却无法打猎也无法耕作,的确是令人无法忍受——这一切,或许只有世代相传的恐惧才能解释吧?难怪这里的村民们日子过得如此艰苦。 “今天,我接到了一封故人来信,决定要在离开这里之前做这完件事。我一定要进那个地方找到素馨!”祁连岳看着他,眼神里又闪出亮光来,低声:“我看得出来,你绝对不是普通人……一定是上天可怜,令我遇到你。要是你再晚来一天,我就自己一个人闯进去了。” 溯光并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看着桌子上的杯筷——那几尾鲜鱼在寒夜里冒着热气,鲜美的汤扑扑地翻滚着,然而两人谁都没有动过一筷子。 “我进村子的时候,远远听到有人在吹埙,是你吧?”溯光凝视着手里的剑,低声,“那首歌的调子,是《仲夏之雪》么?” “我不知道,”祁连岳有些茫然地回答,“那是素馨最经常唱的,听得多了,也就记住了——应该是这一带的歌谣吧。” “仲夏之雪……仲夏之雪。”溯光的眼神渐渐变得辽远,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然露出了一丝哀伤,“很多年了啊……很久不曾听到了。” 冷冷的月光穿过窗户,落在他俊美无俦的脸上,有一种凄凉的意味。祁连岳看着他,一时间明白了什么,问:“莫非,阁下也曾经有离散之痛?” 溯光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指,轻轻抚摩着那一柄黑色的长剑,眼神温柔而哀伤,许久,才道:“不,我们从未离散。” 祁连岳下面想问的话,被这样短短一句回答给堵了回去,只能沉默。 “我的确是要去往青木塬,”溯光低头看着掌心,许久才开口,“我可以带上你。但到了那里之后,万一我接下来要去的方向和你有分歧,你就需要自己走完剩下的行程……” 祁连岳喜形于色:“好!” 溯光只是抬起头看着他,声音低沉,一字一句地提醒:“但是,我只能带你一起进入那里,却绝不可能和你一起出来——而以你现在的能力,是不可能一个人走出青木塬的——你一定会死在那里面。” “那有什么关系?”祁连岳咧开嘴笑了,牙齿雪白而锋利,有一种豹子一样的攻击性,“我在十年前就该死了……苟活到今天,这条命都是赚来的。何况嘉木也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养活自己——我还有什么顾虑?” 溯光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手指轻轻抚过剑柄上那颗明珠:“好吧,那我就带你一程——明早出发。” “明早就出发?”祁连岳却有些犹豫起来,“这一趟需要好好准备一些东西,能否稍等一两日,让我筹措完备?” 溯光却断然摇了摇头,看着掌心,低声:“不,我没有时间了。” 那一刻,一道光芒从这个旅人的手中绽放,在黑暗冷清的室内如璀璨的莲花——祁连岳吃惊地看到一个金色的命轮在那个人的掌心,仿佛活了一样的转动,发出耀眼的光华。其中的一支,定定指向青木塬的方向。 “唉……”溯光握紧了手,那道光芒便被他熄灭在了掌心。 “我本来只是一个过客,并不应该卷入你的事,”他对着夜空轻声,似是对祁连岳,又似是对着空气里不存在的某个人说话,“但是我明白一个人总是想寻找生命里早已错过的东西的感受——你是这样,我亦如此。既然是举手之劳,我也应该满足你的心愿。” “是么?紫烟?”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冬日的夜风吹起温暖的鱼汤热气,萦绕在身旁。 好多年了,你一直在我的伤口中幽居。 我放下过天地,却从未放下过你。 我生命中的千山万水,任你一一告别。 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一桩不是闲事?① <hr /> 注释: 第十一章 亡人村 村的最后一盏灯也熄灭后,青木塬陷入了彻底的黑暗,只有皓月冷冠千山。月上有奇特的黑斑,宛如美人明亮眸子里的翳。 ——月光深处,一对比翼鸟飞过,远远的消失在密林深处。 “你有没有觉得这片森林有一点不一样了?”鸟背上的少女问身侧戴着青铜面具的中年男人,有些愕然,“我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儿。” “那是当然的,森林是有生命的东西,总在变化。”广漠王回答,“阿九你都离开快五年了,小树都长大了啦!”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琉璃在比翼鸟背上俯视着脚下连绵的大地,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嘀咕道,“太奇怪了,在这里盘旋了几天,我居然还找不到云梦城——那么大一座城,不可能这样一下子不见了吧?” 听到这句话,广漠王这才露出了肃然之色,转过头,看着身侧的少女,道:“我知道云梦城是在密林里随风飘荡的,所以这次回来不在原址也是应该。不过,如果连你都找不到,那是有点奇怪——以前出现过这种事么?” “没有,”琉璃有些丧气的摇头,想了想,辩解道,“不过,我也是第一次离开南迦密林啊!回来不认路也不稀奇吧?” “是的是的,”广漠王知道她的脾气,只能赶忙安慰她,“不急,我们再慢慢找一找——这该死的树林看上去哪儿都一模一样,要找起来还真不容易。” “要赶快找到啊!再不回去,姑姑要打断我的腿。”琉璃嘟咕着,趴在比翼鸟背上仔细的一遍一遍看着脚下的莽莽丛林。然而冷月下的崇山峻岭连绵无尽,哪里能看到什麽异样?片刻后,她颓然的松开手,懒懒地趴在了鸟背上,喃喃道:“还是找不到……搞什麽啊!那么大一座城,到底去哪里了?” 广漠王眼里闪过了一丝忧虑,却没有说话。是的,或许琉璃说得对……是有什麽地方不对劲儿了。这样的反常,可能和当年隐族族长托付自己带走琉璃有着某种关系。 “如果云梦城转移了,姑姑怎麽没有给我送来信息呢?就算姑姑没时间搭理我,但若衣她们四个也应该出来接我的呀!”琉璃百思不得其解,“这也太奇怪了吧?” 广漠王沉吟了一下,建议道:“要么,我们先到三棵树那里看看情况?那里应该有隐族驻守,我记得当年离开时也是从那里沿着青水走出密林的。” “对!还是你聪明,我怎么忘了微雨姐姐她驻守在三棵树呢?”琉璃精神一振,“那个地址不会变,肯定能找到!天亮了我们就去吧……这麽晚了,如果去,说不定会被守护的神兽袭击,会惊动好多人。” “神兽?”广漠王有些吃惊。 “嘿,当然,你以为我们隐族人的地盘是那么好进去的啊?”琉璃累了一日,趴在比翼鸟松软的羽毛里喃喃说着,不一会儿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她睡得香甜,却没有留意到头顶近在咫尺的冷月上,掠过了一丝暗淡的光芒。 那是血一样的光,妖异而不祥。 冬天的太阳升起的晚,第二天清早第一缕阳光透进窗户的时候,溯光醒了。他走到院子里,一夜的霜冻让水面结了薄薄的冰,仿佛一面镜子。他默默的凝视着冰面,眼神有些虚无。 “醒的这么早?”身边有人问,“睡得安稳么?” 转头看去,原来是此地的主人祁连岳,他正精神焕发地站在庭前招呼客人。溯光点了点头,弄碎了水池里的薄冰,掬水擦拭了一下脸和手,对刺骨的寒冷无动于衷——那么多年来,他一直居住在北海,这样的冷意又算什么? 然而,他的手刚一接触到水面,那些薄冰就悄然融化了!那种灼热来自于他的掌心——越是靠近南迦密林,就越发强烈。他摊开手掌看了一眼,发现命轮依旧在缓缓旋转,发光的那一支指向东北角某处。 那是星主的召唤,催促他迅速前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需要从天下各处召集人手? “准备好了么?”他将手擦干净,“我们马上要动身了。” “当然!”祁连岳眼里有亮光闪过,“这就可以走!” 果然,他已经早早地换好了衣服——长发用丝带束好,身穿葛布夹袄,外加皮质的短款猎装,鹿皮的及膝靴,鹿皮手套,背后背着一把长弓,腰间还插着昨晚用过的那把银色短弩。他精神焕发,宛如一把出鞘的利剑,和昨夜那个颓废的醉汉截然不同。 溯光的目光停留在他身后的那个行囊上,微微蹙眉。那是一个简单的包裹,是一种非丝非革的布制绒,看上去并不沉。 “就这些行李?”他有些惊讶。 “反正进青木塬也带不了太重的东西,不然连那一片沼泽都走不过去。”祁连岳拍了拍行囊,从容答道,“这里面的每一件东西都是精选过的,没有一件是不必要的——这几年我可天天琢磨着怎么进那片林子。” 说到这里,他拿出了一双靴子给溯光:“这是我特制的鹿皮长靴,你换一下吧。” 溯光有些愕然:“在雨林里穿这种靴子?走不了多远脚就会闷吧?” “有透气的小孔,”祁连岳解释道,晃了一下那双长靴,“而且这个也不是在林子里穿的,而是为了过沼泽地,进了林子,要换另一双鞋。”说到这里,他又拎出了一双鞋子——那是一种特殊的葛藤和布混在一起编织成的敞口鞋,轻巧灵便。 他显然为这一次深入密林的旅途做了极其严密的准备,然而溯光却摇了摇头,谢绝了他的好意:“不用了,我不需要这些东西。” 祁连岳愣了一下,笑道:“也是,阁下非寻常之人,估计真的不需要。” 溯光只是点点头:“那么,上路吧。” 他说得干脆,祁连岳点了点头,吹了一声口哨——只听后院里一阵嘶叫,一阵风吹来,绕着他们两人旋绕了一圈,然后扬足而立。 “我们要进那片林子,还需要坐骑。”祁连岳说。 溯光定睛看去,发现那是一种奇特的马,全身乌黑,高不过四尺,比西荒出产的骏马矮了足足一半,就像是袖珍的马驹。然而这些马骨骼均匀,四肢粗而壮,毛色光亮,匹匹矫健。 这些马显然被训练得很好,此刻正整齐地站在那里等待主人的命令。 “这种马叫做‘骊’,传说是天阙山上的天马和山林野马杂交的后代。”祁连岳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背生双翼的天马只存在于传说中,无法被驯养,所以当地人只能选取毛色亮的小母马,在春季时放养在天马出没的山野林间,希望能怀上马驹。”说到这里,他拍了拍领头那匹骊的脖子,“我花了三年时间,才得到第一匹半血的天马,又用了三年时间,才繁衍出这些马。因为只有这些马,才能在南伽密林里出入自如。如果换了别的马,还没有靠近那片森林,就会吓得往回跑。” “连动物都畏惧那里?”溯光蹙眉道。 “是啊……青木塬是不祥的地方,一切有生命的东西的禁地。”祁连岳低声道,“几乎没有任何生灵从那里面活着出来过。” “那我们现在就走吧!”溯光拍了拍身侧一匹正对自己闻来闻去的马,仿佛想起了什么,问:“嘉木呢?” “已经把他托付给村里的南二嫂了。”祁连岳淡淡道,“我和他们说要去一趟檀谷,卖掉这些马换点儿钱,大概一个月后回来。”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如果一个月后回不来,嘉木估计就得靠自己生活了。” 溯光问:“他不知道你是要去青木塬找他母亲?” “那当然,否则那个傻孩子还不拼死拼活要跟着一起去?”祁连岳苦笑着抬头看了看天色,“走吧。” 青木塬位于神木郡的西南角,北靠出云山,是一片方圆约两千里大小的森林,属于绵延万里的南伽密林的一部分,从村庄边缘看去,森林青而广袤,天气好的时候,甚至隐约可以看到远处慕士塔格雪峰的轮廓。 当他们两个人各自骑着一匹马,驱赶着那群骊离开村庄时,村口的人们没有太多的关注,都以为他们是要去隔壁的郡县卖马。只有村口的南二嫂探头看了看,道:“嘉木他爹,你去郡府卖完了马,记得从那里的葆济堂带点安宫牛黄丸回来!我家媳妇儿老是肚子痛,村里大夫看不好。” “知道了,一定。”祁连岳满口答应着,“嘉木就麻烦你照看几天了。” 南二嫂拍了拍身后孩子探出的脑袋:“没事,这孩子懂事的很,不让人费心。” “爹!爹!”嘉木甩开她的手,追了出去,大声喊道,“你早点回来!” 跑得很快,马蹄“嗒嗒”,已经从村里唯一的道路上冲了出去——听到背后传来的清脆喊声,马背上的男人颤了一下,却咬着牙,强自克制住自己,一路策马疾驰,硬是没有回头看背后狂追的儿子一眼。 “真是个婆婆妈妈的孩子。”祁连岳喃喃道,眼眶却有些红了。 溯光勒住马,转过头看着他:“你不妨再考虑考虑——以你现在的能力,踏入那片森林实在是太危险了,就算能进去也未必能平安出来。嘉木还小,你真的要为了找尊夫人冒那么大的险?” “他总会长大的,而我却很快就要老了。”祁连岳摇着头,语气还是很硬,没有松口,“现在不去,难道要等死了再去?” 溯光轻轻叹了口气,终于不再说什么。 两人已经并骑驰出了村口。村口赫然矗着一座巨大的门楼,看样式,应该是中州人的风格,然而却已经红漆剥落,斑驳破旧——门楼下坐着一个打盹儿的老人,在两人出去的时候睁开眼看了一下。 “蔡老伯,我们今天要去郡府卖马,大概一个月后回来。村长已经给过文牒了。”不等对方发问,祁连岳赔笑着从怀里拿出一张纸,又塞过去一吊铜子,“这点钱给您买酒喝,我儿子这几天住在村里南二嫂家,麻烦您帮忙照看一下。” 老人睁开浑浊的眼睛,用枯瘦的手颤巍巍捏起了那一吊铜子,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挥了挥手,扔了一个什么东西来。 “多谢多谢!”祁连岳伸手将那东西接住,拱了拱手,策马而出。溯光看到他手里拿着的居然是一把粗大的钥匙,不由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两人走出不到一里地,眼前忽然出现一道墙——那是一道用木材为骨,抹了泥灰的厚墙,矗立在旷野里,显得非常诡异。那一道墙孤零零地立在地上,只有一扇锁住了的门,向着左右无尽的展开,似是一双巨大的翅膀,挡住了所有出村的人。 溯光勒马,朝两侧一看,居然一时间看不到尽头! 马群在墙外停住,有些不安地来回踏着步。 “这道墙外,就是青木塬的地界了。”祁连岳跳下马,拿出了方才那个老伯掷给他的钥匙,打开了铜挂锁,然后把插着钥匙的锁挂在了门上,转过头打了个呼哨。 那群马听到了号令,立刻迈开步子,排成一列“嗒嗒”地穿门而过。 “这道墙大概是二十年前建起来的,为了防止村里人走进青木塬。”祁连岳翻身上马,跟在了溯光后面,“平日从来不开,钥匙被蔡老伯看着。” “还有人想进青木塬?”溯光蹙眉,“不是说那里不祥么?” 祁连岳神色阴沉下来:“其实那些人不是自己要过去的……而是莫名其妙像是被什么附身了一样,半夜无声无息地游荡出了村子,从此消失。最近十年,每年的八九月份都会有十多个人从村子里失踪,最后不得已,村长才发动大家建起了这道墙。” 溯光蹙眉道:“然后就没有人失踪了么?” “也还是有的……只是少多了。”祁连岳回答。在他的声音里,那一道门缓缓关闭了,将两人隔绝在了荒野。 就在门即将关闭的那一刻,一道影子“刷”地穿过了门缝,一边叫着,一边对着两人直扑过来!骊受到惊吓,一时间纷纷扬蹄避让,嘶叫连连。 “三花?”祁连岳吃了一惊,那跟上来的东西居然是自家后院里的老狗。那条狗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走路一瘸一拐,身上的皮毛也因为长疮而脱落了一半。然而此刻,它居然主动离开了家,默不作声地一路跟着祁连岳,穿过了这道墙来到了青木塬的地界! 听到主人的声音,三花拼命摇动尾巴,呜呜地叫着。它的一只眼睛已经瞎了,另一只也蒙上了灰白色的翳,没有丝毫光芒,口角不停有涎水流下。 “你跟来干什么?真想让我把你做成火锅么?”祁连岳有些无可奈何地看着这条老狗,“快给我滚回去!那个小兔崽子如果见不到你会着急的。” 然而,三花却不肯走,凑过来在主人的马腹下磨磨蹭蹭的,发出不明原因的呜咽声,似是哀求,又似是警告。就算是祁连岳失去耐心地一脚踢过去,瘦弱的狗也只是哀呜了一声,却不肯离开。 溯光看着这一幕,道:“忠犬护主,就带着它吧!” “嗯?”祁连岳愣了一下,抬头看着他。 “尊夫人失踪的那一次,三花是跟着她进去的,不是么?”溯光停了一下,开口道,“那么,说不定它还记得那条路。” 祁连岳摇了摇头:“不,它虽然活着回来了,却被吓傻了……我曾试图带着它重返青木塬,然而这个没用的畜生还没走出沼泽就迷路了!”溯光看了一眼老态龙钟的三花,无言以对。 眼前是大片茂密的草地,道路到此已经渐渐不大明显,或许甚少有人行走,野草侵袭了小路。路边荒草丛生,间或开着一种奇特的红白两色的花朵,星星点点。宛如火焰。 在荒地的尽头,站立着一排排高大的树木,树林幽深,在清晨寒冷的霜气笼罩下显得神秘不可测,仿佛里面埋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 “那就是青木源?”溯光看着远处的森林,问。 “不,这只是最外的一层丛林罢了,青木塬还有十几里路。”祁连岳摇头,“不过即便如此,我们也得安全穿过这一片黑沼,才能靠近那片林子。” “黑沼?”溯光这才注意到脚下,蹙眉往下看了一眼。 此地的荒草已然越发茂盛,几乎将他们两个人和数匹马都淹没其中。脚下已然不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越来越软的沼泽,马蹄踏入,会陷入一尺深,“哧哧”地冒出奇特的气泡。 幸亏那些纯黑色的骊似乎并不惧怕这里,反而有着令人惊讶的直觉,竟然一步一步踏得很稳,避开了那些最深的泽地。三花步履蹒跚地跟在马队后面,小心翼翼地沿着马蹄印前行,每走几步就要“呼哧呼哧”地歇息半天。 “这里原本有个村子,叫青木庄。那原本是个靠山而居的穷地方,但是经过世代的努力,砍倒了大片树林,开垦成良田,渐渐变得富裕起来,他们出产东泽最好的嘉禾和粟米,可以供应半个东泽。”祁连岳开始向远来的旅人介绍此地的种种过往,加重了语气,“而且令人吃惊的是,那里居然还出售肉芝!” “肉芝?”溯光有些惊讶,“那可了不得。” “是啊。据说最鼎盛的时期,连叶城和中州的大商户都带着重金来这里收购,十两黄金换一两肉芝。青木庄里的人因此富得流油,到最后连田都不种了,全都包给了邻村——也就是我们长山村的人,一年收一点租金意思一下。”祁连岳一边走一边道,“不过,自从一百多年前出了那件怪事之后,这里就渐渐荒废了,再没有一个人敢靠近。” 溯光奇道:“出了什么事?” “灭族。”祁连岳神色肃然,指着密林的深处,“据上上一辈说,有一年年末,外村的人来交税,发现青木庄的人居然全部消失了——没有尸骨,没有下落,村子里的一切都好好的,就是人全没了。这件事飞速传了出去,把周围的村子都吓傻了。” “……”溯光沉吟着,“没有一个活人?” “是。六百三十七口,全灭。”顿了顿,祁连岳补充道,“连死在哪里都不知道,那些来收货的客商也一并不见了,连同那些价值连城的黄金,就像是被洗劫了一样……可是,再高明的大盗要一夜之间洗劫那么大一个村庄也不容易,何况还能不留下丝毫证据。” “也是,”溯光点头,想了想,又问,“那牲畜呢?还有活着的么?” “牲畜?”祁连岳倒是没有料到他有此一问,愕然道,“这个就不知道了,人都死了,家养的牲畜估计也都逃散去了山林……事情过去一百多年了,谁还记得这些?” 溯光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三花吃力地跟在他们后面,似乎也在听着他们的谈话,不时泛起老眼呜呜几声。 “老一辈说,那是报应。估计是青木庄的人为了开垦田地,烧了不少林子,得罪了深山里的那些神怪,所以才被灭了族,”祁连岳一边策马艰难地前行,一边道,“这个曾经热闹一时的村子就此荒废了。过了几十年,那些被砍倒的树又慢慢长了起来,森林不断地往外扩张,就把青木庄整个儿吞了进去。” 一个一百多年前神秘消失的村庄,一个被森林吞噬的神秘所在。 听着这些,溯光的神色渐渐有些好奇起来,垂下手,用手指轻抚着剑柄上的那一颗珠子,淡淡微笑着:“听起来真有点意思啊……是不是,紫烟?” “紫烟?”祁连岳有些惊讶,“你在和谁说话?” 溯光微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远处的森林和云烟。 祁连岳也不方便再问下去,他有些厌恶地看着脚下,道:“也真是邪门儿,本来这里都是良田的。青木庄的人死绝了后,本该便宜我们长山村的人,只可惜不知道哪里流过来的水将这里泡成了一片沼泽,什么庄稼都不长了。” 溯光奇道:“从林中流出的,难道不是青水么?” “当然不是!”祁连岳笑了起来,指着脚下,“你看看,青水怎么会是这种颜色?赤水还差不多!” 溯光低下头,看到马蹄从浅浅覆盖了一层水的沼泽里拔出,上面赫然染了一层诡异的猩红色——那种颜色完全不像是清澈的青水所有,而是西荒沙漠里的赤水! 仔细看去,水里似还有无数细小如蝇头的东西在游动,令人毛骨悚然。那些密密麻麻麻的小东西是猩红色的,因为数量太多,才让沼泽里的水呈现出赤红色。 “幸亏现在是冬季,没有毒蚊的成虫。但这些水里都布满了孑孓,”祁连岳提醒道,“骊的皮毛天生可以隔绝这些东西,但我还是特意准备了皮靴。你也小心些,最好别沾上。那些小东西最喜欢人的血肉,在刚孵化出来时,会随风钻入人的皮肤,神不知鬼不觉地寄居到明年春天,然后吃空了你的身体,再飞出去。” “吃空血肉飞出去?”溯光的眼神微微凝聚起来,“这不是传说中的飞魅么?” ——那样的东西,只见于云荒的古籍里,和一千年前那个神的时代一起成为传说。当蛟龙、烛阴、天马、女萝都随着那个时代成为虚无的传说之后,大陆上的人们便再也无法想象这个世上还有这些诡异东西的存在。 可是,青木塬上居然还能看到飞魅的踪影! “飞魅什么的,我不清楚,但是这一片地方在夏天的时候的确是谁也不敢靠近。”祁连岳喃喃道,“素馨走的时候是九月,应该没有遇到这些东西——否则,她怎么能顺利进入林子采到肉芝?” 溯光只是道:“你以前来过这里?” “三年前就来过。”祁连岳苦笑道,“不瞒你说,第一次来的时候,我连这片黑沼都没能穿过去,在里头迷了路,赔进去差点送命。” 溯光点了点头,刚要说什么,忽然,跟在他们后面的三花箭一样地射了出去,扑到了马队前面,对着前方狂叫不已。 狗出其不意的吠声令马群惊起,祁连岳连声呵斥,长鞭抽动,好容易才控制住了骊的骚动,不由得心头火起,最后一鞭“啪”地抽向那条还在大叫的老狗,将三花抽得惨叫一声,滚到了一边。 然而那条狗一个打滚,却立刻负痛而起,重新对着那个方向狂叫。 溯光忽然也变了脸色,道:“那是什么?” 祁连岳一震,停住了手,不由自主地顺着溯光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越往深处走,荒草越高,渐渐比坐在马上的两个人都高出一头,人走在里面,简直是没入了其中,视线全被遮挡了——祁连岳拨开眼前一丛密密的苇草,定睛一看,忽然吸了一口冷气。 前面不到十丈之处,荒草全部消失了,就如被谁忽然拔了个干净一般。巨大的沼泽没有遮蔽地呈现在眼前,在日光下还是如此混浊,深不见底,发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奇怪光泽。沼泽中密密麻麻的孑孓聚集着,将其染成了一片红色。而让人惊讶的是,在沼泽的中间,一个巨大的漩涡正在缓缓转动! “天,”祁连岳忍不住惊声低呼,“沼泽在动!” 那个漩涡无比巨大,直径大约有三丈,那些红色的孑孓顺着漩涡流动,在越靠近中心的地方聚集得越是浓密。从远处看去,颜色由浅逐渐到深,中心殷红如血,就像是一朵诡异的红色大花,盛开在这一片死亡的沼泽中心。 那些骊虽然也显得惊慌,却不曾乱了分寸,“嗒嗒”地踏着小碎步,警惕地向后退去。然而,那个漩涡越来越大……渐渐向着外面席卷而来,不到片刻,便逼近了他们一行人。 那一刻,溯光听到了一种诡异之极的声音,从地底传出来。 骊们忽然显得惊慌起来,纷纷仰头嘶喊,忽然凌空一跃,四散而逃,祁连岳怎么呵斥都无法阻止。眼看那些放在马背上的行囊器具都要随之失散,祁连岳手臂一挥,“刷”地套住了最前头那一匹马,硬生生地将它拖住。 祁连岳看上去虽然衰弱,然而手劲却异常大,只是一勒便令奔马倒地不起。别的马便不敢继续逃离,渐渐在祁连岳的呵斥下聚拢回来。 地下的那个声音越来越近了,几乎就在耳畔。溯光看到那匹马刚倒地,忽然就发出了刺耳的惨叫,拼命挣扎,整个身躯开始诡异而激烈地抽搐——那种红色迅速蔓延上了它的四肢,转瞬将其完全覆盖。 沼泽里“哧”的一声冒出了一个巨大的泡泡,将那匹马吞了下去。 那一瞬,地底下那个声音又大了起来——沉闷、短促,却有一种快乐在里面,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沼泽底“哧哧”发笑一样。剩下的骊再度骚动起来,三花全身也微微发抖,一瘸一拐地走过来,紧紧依着主人的马,警惕万分地盯着地下,呜呜地叫。 “什么声音?”溯光侧耳听着。 “声音?”祁连岳叫道,“你能听到声音?是不是笑声?”祁连岳一边说,一边策马不住后退,避开那一波正在渐渐扩大的红色——他带着马群刚退开一丈多,只听一声响,沼泽居然蠕动起来,似是谁在地下打了个饱嗝儿,随着一个大水泡的冒起,一个东西从地下浮了上来。 一具白森森的骨架,上面还残留着一丝丝的血和肉。 那是片刻前沉下去的那匹骊,转眼间就被吞噬了。那一刻,所有的骊都一起仰头长嘶,不安地骚动着。 “是浑沌!”祁连岳脱口而出,手“刷”地抬起,按上了腰间的劲弩。 “浑沌?”溯光看着起伏不定的沼泽,蹙眉道。 云荒上有着种种关于一些上古神兽的传说,譬如狻猊,譬如烛阴。而浑沌是其中的一种,传说它是像狗或熊一样的动物,藏在沼泽中,人类无法看见它,也无法听见它,它生性愚钝,经常咬自己的尾巴打转并且傻笑。 那是一种奇怪的生物,以恶人为食。如果遇到好人,它便会毫发不伤。因此,传说在上古时,当空桑帝王无法判断一个罪犯是否真的有罪,就会把它驱逐到有浑沌存在的沼泽地里,让这种神兽来判断一切。然而,在神的时代结束后,浑沌这一存在早已被人遗忘。 “紫烟,看啊,多奇妙,”溯光忍不住对着虚空中的某个人喃喃,“这里居然还有一只浑沌!” 他若无其事地轻声说着,那一边祁连岳几乎退回到了沼泽边界,看着如同沸腾一样起伏着的沼泽,眼里闪过了一丝狠光:“奇怪了,按理说在冬日浑沌应该不会苏醒,为什么今天会反常地出来?” “怎么?”溯光微笑着转过头,“觉得自己没有把握穿过沼泽?” “那是。我以前杀人无数,绝不敢说自己是个好人——”祁连岳也不隐瞒,冷冷地道,“不过这只浑沌估计饿得的不行了,连牲畜都吞食,阁下也应该小心一些才好。”说到这里,只听“铮”的一声响,他已经抬起了劲弩,瞄准了那个漩涡的中心。 “等一下。”溯光却忽然抬起手,阻止了他,“我来吧。” “怎么?”祁连岳转过头看着他,却见旅人淡淡笑了笑,道:“我答应要带你到青木塬,怎么会言而无信呢?这一路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可是,浑沌是个暴烈的……”祁连岳有些担心,然而话音未落,眼前一闪,一道光芒“刷”地掠上了天空——仿佛得知了主人的意图,那把藏在鞘中许久的上古神兵一瞬间脱鞘而出,宛如匹练般划破苍穹,刺向天空,折射着日光熠熠生辉。 辟天剑在飞上最高点后垂直向下,直刺向漩涡的中心! 那一击精准而凌厉,一瞬间,整个沼泽都剧烈地震了一下,将那群骊震得几乎摔倒。沼泽翻腾着,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地下痛苦地翻滚,红色从漩涡的中心散开,又重新聚集。不到片刻工夫,沼泽里居然浮现出了一张殷红而巨大、栩栩如生的脸来。 那是一张怪异的脸,半人半兽,满怀怨恨和痛苦地看着两人,“咕咕”冒着泡。 “啊!”祁连岳愕然,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浑沌露出了真模样。 “睁开眼睛,看看我是谁!”溯光身形一动,从沼泽上凌空掠过,衣衫猎猎如风,俯身和那一双红色的瞳子对视,声音低沉,“一切有水有血之处,便是海皇力量无所不能之处!如今是冬日,你应该在地底安眠,怎敢跑出来肆虐?” 鲛人蓝色的长发在风里飞扬,湛碧色的双眸里露出一股冷意,俯视着沼泽。 仿佛察觉到了来客身上的某种气息,沼泽里那一张巨大的脸动了一下,双瞳里露出了敬畏的光,脸上的怨毒收敛了。地底下传来了一阵哀鸣,似在模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什么?”溯光双眉一蹙,“是谁命令你来这里守着的?” 沼泽底下又传出一串“哧哧”的气泡声,那张脸“咕咕”地不知道又说了些什么,身体扭动着,在沼泽底下划出了一个圈,然后从圈的中心生出六个分支——那个图形扭曲着,只出现了一瞬便消失了。 “胡说!”溯光语气陡然严厉起来,“这不可能!” 仿佛被骤然出现的杀气吓了一跳,那只躲在地底下的浑沌脸部抽搐了几下,居然露出了哀哀哭泣的表情,显得诡异而又无辜,又“哧哧”地吐出了好几个泡。 “好吧,姑且相信你并非有意……我也不是来诛杀你的。”溯光叹了口气,俯身将辟天剑拔出来,对着地底道,“现在我要过沼泽了,请安分守己。” 剑一拔出,仿佛解开了被钉住的身体,沼泽里那一张巨大的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迅速地隐没。那一瞬,祁连岳感觉到脚下发出了一阵抖动,似是有个东西在地下打着圈,然后随着一阵由近及远的波动迅速消失了。 “好了,我们可以继续上路了。”溯光转过头,对着看呆了的人道。 祁连岳因为震惊而半晌不能言语,许久,他才看着溯光喃喃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我本以为你只是一个武艺超群的海国剑客,可是……” “何必问呢?”溯光淡淡地道,“我们只不过是结伴走一程而已。”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转过头回到了马背上,重新上路。祁连岳知道不能再问下去,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浑沌离开后,骊显得平静了很多。沼泽里本来就有一条若隐若现的路,里面沉着许多桌面大的石头,是以前的人放在这里开路用的。祁连岳对这条荒僻的路径了如指掌,骏马准确地从一块石头上走到另一块上,不一会儿就到了沼泽中心。 然而,就在他要继续往前走的时候,溯光忽地说了一声:“小心!” 三花在狂吠,那一瞬,祁连岳面前的沼泽地出现了奇异的波动,似乎有什么东西的影子一掠而过。祁连岳还来不及看清楚,胯下的马猛然一个趔趄,双膝跪倒,将背上的人甩了出去! 祁连岳在半空中转身,一手扯起行囊,另一只手一按马头,整个人借力飞起,往前一掉数丈,准确地落到了前面的一块石头上。然而,被他那么一按,那匹骊嘶叫着瞬间下沉,竟然被硬生生按进了沼泽里。 只见沼泽地里伸出了无数双灰绿色的手臂,纠缠着攀住了马腿,将那匹骊生生地拉住,往深处拖去。那匹健壮的马不断挣扎着,然而灰绿色的手臂越来越多,马不再动弹,哀鸣着沉了下去。 祁连岳大喝一声,手臂一扬,三道寒光激射而出。 这三箭连发而出,那些断肢瞬间断了,断口处流出绿色的血,仿佛受到了惊吓,怪物迅速缩入沼泽,隐藏得无影无踪。在同一时刻,整个沼泽上燃起了一种奇特的蓝色火焰! 那些火无根无本,在一瞬间席卷而来,呼啸着掠过整片沼泽。 祁连岳以为那是怪物再次来袭,然而很快却发现那些火在以他们所在的地方为圆心扩散开去。 ——一侧的旅人张开双手,默默地念动了咒术。只是一瞬,蓝色的火从虚空里燃起,以燎原之势席卷了沼泽地。 召唤而来的火在潮湿的沼泽地上掠过,一接触到那些伸出的灰绿色手臂,便在转眼间将其燃为灰烬!火里传来了细微的哭泣、哀号声。 祁连岳手里的箭定在了那里,吃惊地看着身边这个俊美无暇的鲛人。是的……是这个人,正在操纵着强大的术法,一瞬间就秒杀了沼泽地里数以万计的怨灵!他不仅是辟天的拥有者,更是一个高深的术士! 不一会儿,蓝色的火便已在沼泽地上掠了一遍,犹如幽灵一般。溯光合拢五指,所有的火一瞬间飞回,凝聚在他的指间,变成了幽幽的一点,宛如宝石。 那一刻,整个沼泽地安静下来。 “好强烈的怨气……一直沉淀聚集了数百年,”溯光低声道,有些疑惑地看着祁连岳,“这个地方如果真如你所说以前是个富裕的村庄,怎么会有这样的‘气’?” 祁连岳苦笑一声,不知道如何解释。 忽然间,他们又听到了三花发出了叫声。转头看去,只见一匹死里逃生的骊踉跄着站了起来,有气无力地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又倒了下去——它身上粘着无数惨绿色的东西,仿佛是沼泽里的青苔。 祁连岳仔细一看,只觉得头皮一紧,连退了三步:那些附在骊身上的,居然是无数蠕动的、惨绿色的水蛭! 那些水蛭的形状非常古怪,一头扎入了马的肌肤,另一头却还在外面扭动,宛如美人尖尖的十指,然而汲取的却是生灵滚热的鲜血!不到片刻,那匹死里逃生的骊便耗尽了全部力气,颓然跌倒,全身的血都流空了。 那些水蛭纷纷从死去的动物身上脱落,重新蠕动着,钻进了沼泽里。 “那些到底是什么?”祁连岳的脸色有些苍白,“我从没有听说过这片沼泽地里还有这种东西……就像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一样,这也太反常了吧?” 溯光沉吟了一下,蹙眉道:“难道又是‘那些人’做的?” 祁连岳奇道:“那些人?” “方才浑沌和我说,它之所以反季节苏醒并冒犯了我,其实是因为接到了不能拒绝的召唤。”溯光语气慎重,一字一字地道:“它被命令即便在冬季也必须醒来,严密地守护这片土地,任何试图靠近的外来者都必须格杀。” 祁连岳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弓弩,咬牙道:“是谁?居然能命令浑沌?” “如果按浑沌的说法,那些人是这片森林真正的主人……”溯光皱着眉刚说到这里,寂静的沼泽里忽然传来了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他顿时止住了声音。仔细听去,歌声来自于密林深处,飘渺空灵。 “你听见了么?”溯光侧过头,问身边的人。 “这回听见了,是女人的歌声!”这一次祁连岳点了点头,“奇怪,我从没听说过沼泽里会有这样的歌声,就像是,就像是……”祁连岳的眼神有些游离起来,仿佛记忆被唤醒了,“天啊……那是素馨的声音!是的,一定是她!她还在那林子里等我!我就来了,等等我!” 说到这里,他再也顾不上什么,策马疾驰向沼泽深处。 黑骊在他的驱策下飞奔,化成了一道黑色的闪电。那些具有天马血统的骊撒开四蹄,轻捷地跳跃在泥沼上,从一块石头跃到另一块上。三花愣了一下,也一瘸一拐地追了过去,嘴里不住地呜呜叫着,显得非常不安。 溯光没有立即追上去,只是牵着马,不徐不疾地走在后面,一路看着脚下,似在寻找着什么东西。 仿佛知道来客的不同凡响,两轮袭击后,这一片土地已经重新安静下来了,变得和普通的沼泽一模一样。只是细细听去,听不到丝毫虫鸟的鸣叫,只能听到地底下不时传来的呜咽声。 怨气、憎恨、不甘心……每一步踏落,溯光都能感觉到这些汹涌而来的情绪。此刻,他已经走到了沼泽中心,忽然间停住了脚步,看着脚下——那里,隔着薄薄的一层浑浊的泥浆,他看到了一张张青白的脸。 ——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沉没在沼泽里,脸朝上,瞳孔扩散。她的脸上还保持着临终那一刻的痛苦表情,手指狰狞地抠着软泥,似乎要把一切捏碎。在她的身侧,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脸,连绵无尽。 那些尸体都在看着他,苍白无血色的嘴巴缓缓张合,似乎在无声地呐喊着,然而每次一开口,那些淤泥就涌入她们的唇间,淹没了她们的话语。 当他定睛再看的时候,那些幻影又消失了。 “谁?”忽然,他听到祁连岳在前面厉喝了一声,“站住!” “嗖嗖嗖”三声,劲风掠过,那是劲弩脱手的声音。只听到沼泽尽头的草丛里传来了金铁交击的声音,似是有什么被格挡开了。接着浓密的长草开始摇动,那条衰老的狗忽然发出了惊心动魄的叫声,疯了一样地向着青木塬的方向掠去。 “三花,三花!”祁连岳连声呼唤,却叫不住那条狗,也只能自己跟了上去。 狗一个人,迅速地奔向了那一片森林,淹没在那片浓郁得化不开的绿色里,转眼消失不见了。 怎么了?溯光微微一愕,收敛心神也跟了上去。 虽然只是青木塬的边界,然而这里的树木还是生长得极为繁茂,每一棵都有十丈多高,挺拔茂密,遮天蔽日。一踏入其中,头顶的日光便会消失一大半。 溯光掠入林子里,迅速地打量了一圈,发现这里的树林以常绿阔叶树为主,巨大的龙蕨和绞杀藤遍布树林的每一处,野生蘑菇布满了生有青苔的洞穴,没有丝毫人类生活过的气息。 ——除了地上留下的数行足迹。 他停下来看了一下,认出其中一行是祁连岳的,一路消失在森林深处,显然是在追踪着什么。旁边是一行梅花状的脚印,而骊的蹄印也散落在其间。 奇怪的是,除了祁连岳的脚印之外,旁边还有几行人类的脚印:很轻,很浅,只留下了脚掌的前半部分——就像是几个人在踮着脚奔跑一样。 怎么回事?溯光皱了皱眉,循着足迹追过去。虽然正值十二月隆冬,然而这一片南方的密林里却还是显得有些湿热,只有斑驳的阳光穿过宽大的树叶缝隙洒落下来,在满是腐叶和藤蔓的地上洒下点点碎金。 不知道追出了多远,眼前的林子越发密集,藤蔓交错,树萝纠结,令他不得不放慢了速度。再这样追下去,会不会偏离星主指示的路径?溯光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掌心命轮所指引的方向,发现偏移得并不厉害,决定还是再往前走上一程。 拨开了一丛蕨,忽然间,他看到前面不远处出现了一座木屋的一角。 村落?溯光心里“咯噔”了一下,想起了祁连岳在沼泽地里说过的话——他说青木塬曾经有过一个富庶的村子,一百多年前在一场灾难后荒废,然后逐渐被扩大的森林吞噬了。莫非,这里就是那个荒废在森林里的青木庄的遗迹? 那个木屋藏在一大片茂密的蕉叶下,只露出一角,破败不堪,没有人居住的迹象。转过去一点,他看到了更多的房子。一座接着一座,静悄悄地散落在茂盛无比的绿色植物里。房子已经完全被森林包围,树木和藤蔓从每一座房子里破顶而出,肆意地伸展着枝叶。 这个村庄被藤蔓缠绕,被青苔覆盖,几乎和森林融为了一体,安静而阴森。在村子的中心,隐约可以看到有一个池塘,上面开满了紫色和白色的莲花。 那一瞬,溯光几乎被这种静谧而美丽的场景震住了,不由自主地抬手轻抚着辟天剑的剑柄,喃喃道:“真美啊……紫烟。” 然而,辟天剑却在鞘中不安地颤动,发出低低的鸣叫。 “怎么了?”溯光有些吃惊。 话音未落,他忽然发现前方居然出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男人的背影,正跪在木屋前的一块空地上。他趴在几棵高大的花橘树下,侧脸贴着地面,似乎正在倾听着什么,等仔细一看,才发现他的小臂有一节插在泥里,似乎在挖着什么。 溯光没有想到这个荒村里还有人,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难道方才引得祁连岳追出去的,就是这个人? “请问……”他站在那人身后,压低了声音开口,生怕打扰了那个侧耳伏听的人。然而那个人一动也不动,似是无动于衷。溯光皱了皱眉,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了那座木屋前,忽然间呆住了。 原来,那竟是一具尸体! 那个人贴着地面的脸已经萎缩干枯,肌肤灰白,就像是一朵脱水的干花——只有一对眼睛还和活人一模一样,漆黑的瞳孔扩大了,里面凝固着某种奇特的狂喜。乍然一看到这种眼神,溯光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走上前去,俯下身细细看着那个人——从身上衣服腐烂的程度上看,这个人在密林里至少已经呆了一年多,衣服几乎是一缕一缕地挂在身上,露出的肌肤呈现出一种奇特的灰白色。然而,青木塬是远近闻名的禁地,这个人又是为何会以这种奇特的姿态呈现在此处? 他迅速地探了探对方测颈的动脉。奇怪的是,这个人的心脏虽然已经不再跳动,然而,身体里的血液却并未完全停止流动,还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运行。 这个人,从某种意义上说应该还活着! 溯光再度看向对方双手挖掘的地方——那里是花橘树的根部,被挖开了几尺深,那个人的手还探在里面,然而整个身体却不知为何骤然僵硬了,就以这种诡异的姿态停在了那里,任凭风吹雨淋。 树底下到底有什么?那个人是在挖掘时变成这样的么?溯光上前拨开垂落的枝叶,俯身用剑鞘戳了戳那一堆土。 那一瞬,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地上那个人的身体猛然震了一下,脸部居然也有了微妙的变化,表情变得狰狞愤怒,仿佛被冒犯了一样,猛然张大了嘴巴。 感觉到了不祥,溯光手里的辟天剑铮然弹出了剑鞘! 那把有灵性的剑自动跃出,“刷”的一声,一道白光从那个人的嘴边掠过,有什么东西“啪”地落在地上。 溯光低头看了一眼,不由得一惊——那是一截淡红色的软体,像是人的舌头,上有一点淡淡的黄,似是在舌头上长出了一个小小的蘑菇,拇指大小。他转过头去,那个人还是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只是嘴唇已经紧闭,嘴角有一丝殷红的血流下来。 然而,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那个人原本潮湿灰白的皮肤忽然开始急剧萎缩、干枯,仿佛被迅速脱水了一样,竟然变成了僵冷的石像! 这是……溯光一怔,小心地抬起脚尖踢了一下。只听一声响,那个匍匐在地上的人居然从中间开裂了!几条裂缝从那个人的脊椎正中出现,迅速朝着头颅和手脚蔓延,只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他的身体就四分五裂,一块块地剥落了。 下一个瞬间,那些碎块落地化为齑粉,立刻消失了。 仿佛幻术一般,一个人在自己眼前忽然间消失了!溯光大吃一惊,辟天剑悬浮在空气中,剑尖颤动着,忽地转头指向了另一边的一棵树——那是一棵高大的花橘树,足有两人合抱粗细,上面开满了米粒大的橘黄色花朵,异香扑鼻。 “紫烟,你在警告我什么呢?”溯光低声喃喃,顺着辟天走向那棵树。忽然间,他觉得那棵树在看着自己。是的,那不是错觉,那棵树在看自己! 定睛看去,那棵树居然真的睁开了眼睛,静静地盯着自己!这一刻,不等辟天示警,他双手迅速结印,一道结界扩展开来,瞬间收拢,将那颗妖异的树封在了其中,结界收缩的时候花橘树颤抖了一下,似是发出了一声模糊低哑的呻吟,树上的那双眼睛却睁得更大了,在高处俯视着闯入的旅人。一张脸缓缓地从树上浮凸出来,嘴巴慢慢张开,似是想要说什么。 那张脸先是从树根处浮起,顺着树干往上游走,最后定格在一丈多高的地方,缓缓凸出了树干——脸和方才地上匍匐的那人极像,干枯萎缩,定定地看着他,张开嘴唇。 那一刻,可以看到他的口腔里有一团东西,像是一个拳头大小的肉,活着一样地微微颤动,诡异万分。 那张脸盯着他看,似乎要说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来。被那一团东西堵着口,挣扎良久,那张脸上的表情扭曲了,痛苦不堪,忽然发出了一阵痛苦的叫声,就像是夜枭的叫声,刺耳惊心。 声音在空荡的密林里迅速传递,整片森林忽然起了一阵骚动,辟天剑随着那个声音“刷”地弹出,来去如电,转瞬在密林里穿梭了一个来回——它所到之处,每一棵树都在颤抖,发出了一模一样的刺耳叫声,无数的厉呼在密林里传递、震荡,仿佛地狱里所有的恶魔都一瞬间苏醒了! 随着阵阵叫声,一片薄薄的绿色从村庄里漫出来,仿佛清晨的雾气。 瘴气!溯光飞身掠起,一把将辟天剑攫回手中,反手划了一个弧,在身侧结了一个禁咒——光幕迅速展开,扩大为一个纯白色的圆,守护着他。那些绿色的雾弥漫得很快,却在接触到圆形结界时被迅速弹开,无法靠近。 这个荒废的村子似乎被这个闯入者惊醒了,骤然沸腾了,到处是此起彼伏的尖叫。 一张一张人脸从森林的各个地方浮现:树上、藤蔓上,乃至树根茂密的青苔上——那些浮出来的脸都在看着这个闯入者,嘴里被什么东西堵着似的,一双双眼睛却很是鲜活。 溯光来自于冰之世界,本是极爱干净的人,在这种氛围下不由得心中微微生厌。他拉起风帽,用衣领覆盖住口鼻,独身在这个诡异的村落里穿行。看着无处不在的尖叫的脸,虽然并不畏惧,心里却也止不住地震动起来——这个昔日无比富庶的村子,到底沉淀了什么样可怕的怨恨,才能在百年后还存在着这么多邪物! 绿色的瘴气在迅速弥漫。而那些东西似乎并没有对闯入者发起进攻的意图,只是大声哀叫着,似乎有什么东西束缚了他们,令他们无法移动。 “看啊,紫烟……这里有那么多的地缚灵!”溯光感慨万分,“怪不得他们说这里的村民一夕之间不见了踪影。原来那些人都还在原地,只是被这些邪物吞噬了。” 辟天剑默默地守护在他身侧,剑尖微微偏了偏,指向某一处。 溯光有些吃惊:虽然知道紫烟的魂魄附在这把剑里,然而一百多年来她从来不轻易显示出自己的存在,只是安静地陪伴着他。可今天却有点反常,她居然频繁地附身于剑上指引着他前行。更奇怪的是,她似乎对这个地方的一切非常熟悉。 溯光跟随着剑的指引往前走。村庄不大,走了大概半里地就到了村子的中心。那里矗立着一座石雕的高台,上面刻着东泽特有的跳波鱼鳞纹,上有一面牛皮大鼓。这里显然是当年村长遇到大事击鼓召集村民聚会商议的地方。 百年之后,木屋大多已坍塌残破。然而这个石雕的高台却丝毫无损,甚至连藤蔓都没有攀爬上去,干干净净,不染尘埃,宛如昨天才打扫过一样。 那面大鼓朱漆剥落,绷着的牛皮也已经松弛,然而一瞬扫过,溯光的目光突然定住了——高台正中的鼓上,居然画着一个奇特的符号! 他一跃而上,走到了石台上,凑近去看。松弛的牛皮上有一个红色的圆,从圆的中心里分出六支,呈均匀辐射状往外,像是一个太阳,又好像是…… 溯光不敢相信地看着,不由自主地抬起了自己的手。 他掌心里也是一个一模一样的符号,几乎像是刻印上去的翻版,唯一不同的是,他掌心的命轮在缓缓地转动,发出光的那一支定定地指向大鼓的中心! 这到底是……他下意识地将掌心的命轮反扣在鼓上,两个符号居然丝丝入扣,不差分毫!那一刻,他甚至感觉到自己手里的命轮发出了一阵低低的呼应,就像是遇到了某个同伴一样! 身边的辟天剑微微一动,发出了呼啸声。曙光心里涌起了巨大的怀疑和猜测,只觉得呼吸也急促了起来——怎么可能?在这个诡异的、被遗忘的村子里,居然存在着属于命轮组织才有的纹章! 他握起了垂挂在一旁的鼓槌,试着敲了一下。 牛皮虽然已经松弛,但鼓却依旧能敲响。鼓声低沉而威严,在这片密林里远远传开去。一瞬间,那些嘶叫的怨灵忽然都安静下来了,脸上露出了敬畏恐惧的神色,一个接着一个地隐没,从树上、地上、墙上消失,重新安静蛰伏。 这是怎么回事?溯光正在迟疑,忽然听到林子深处传来一声撕肝裂肺的呼喊!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先是惊呼,后是咆哮,夹杂着震惊、恐惧、悲痛和绝望。狗在厉声吠叫,很快又低了下去,转为呜咽。 “祁连岳!”听出了那个声音,溯光吃了一惊,飞快地跃下了高台。 这个荒废的村庄已被瘴气笼罩,祁连岳不会中毒了吧?溯光急速地在村庄里穿了一个来回,大声呼喊起来,然而并未听到回应。他四处看了一圈,没有看到有活人在村子里活动的迹象,心里不由得一沉。就在这时,薄雾里忽然冲出来了一个东西,一口咬住了他的衣角! 第十二章 隐族 从瘴气里冲出来的,居然是三花。 那只又瘸又秃的老狗不知道从那里跑了过来,前爪上血肉模糊,不顾一切地咬住了溯光的衣角,想把他往某个地方拖去,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呜声。溯光蹙了蹙眉,明白这只狗大概是想带着他去寻找祁连岳,当下便跟了过去。 三花用尽了全力,拖着他往前走,踉跄着穿过了整个村庄。这一刻,溯光发现了一件反常的事:这个荒村里没有一个活人,充满了飘浮的瘴气,然而,这只狗却能在其中穿行无碍!他蓦然记起自己曾经问过祁连岳,当年整个青木庄的人忽然消失后,村子里的牲畜有没有同时灭绝。 三花拉着他往前一直走,渐渐离开了村庄。 “要去哪里?”溯光不由得站住了,有些疑惑地看着那条狗。眼前是一座石雕的牌楼,青木庄地界到此为止,再过去又是一片看不到底的森林。三花见他不肯跟来,用力摇着尾巴,嘴里发出低叫,似在苦苦哀求。忽然,它松开了嘴,箭一般地朝着一个地方冲了过去,一路狂吠。 溯光叹了口气,只好跟了过去,拨开垂落的藤蔓和一人多高的长草,在林子里艰难前行。然而刚走了几步,他忽然停住了。 墓地!三花带他来的地方,居然是一片墓地! 眼前是一片大约一里见方的平整土地,上面散落着无数墓碑和坟冢,淹没在荒草和藤蔓里。然而奇怪的是,这片墓地里没有一棵树,似在百年里不曾被森林侵蚀,还保持着原来的模样。 他随手拉下最近的一块碑上的藤,看了一眼日期,果然是一百零五年前本村人的墓,墓的主人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看来,这里就是村外的墓地了,所有青木庄人死后的归宿。 一眼看去,除了林立的墓碑之外,没有一个活人。 “祁连岳?”他试探着低呼了一声,却没有听到回答。 奇怪,村里村外都找遍了,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人到底去了哪里?“汪汪!”然而此刻三花却猛地狂叫了起来,冲到了一座坟茔前,拼命用前爪刨着,仿佛里面藏着什么东西——溯光注意到它的前爪早已血肉模糊,而坟头的土也被刨开了一个大洞。 “怎么?”溯光蹙眉走上去。 那一刻,他忽然倒抽了一口冷气——这座墓是坍塌已久的古墓,墓顶碎裂,爬满了藤蔓。然而此刻那些墓上缠绕的藤蔓却齐齐断裂,似乎有一把看不到的刀刚刚将其一切为二!他定睛再看,发现墓碑底下果然有一道裂缝,裂缝里,赫然露出了一角葛布衣衫!那正是祁连岳身上的衣服。 “祁连岳?”溯光叫道。 墓里没有丝毫动静。看到他注意到了这边,三花叫得越发凄厉,不住地用身体去撞击那座墓,前爪上的血涂抹在墓碑上,显得触目惊心。 溯光手指微微一动,辟天剑“刷”地跃出,高悬在墓顶。 “退开。”溯光对狗侧了侧头,三花仿佛听得懂人话一般,立刻夹着尾巴退到了一边,呜呜低叫。溯光低喝一声,点足跃起,在半空中伸手握住了辟天,一剑斩落,将脚下的墓居中剖为两半! “哧”的一声轻响,一阵惨绿色的雾气从中喷出,将他完全笼罩。 透过浓密的瘴气,溯光依稀看见了墓里的情况,不由得低叫了一声——是的,在这座墓里躺着的,果然是刚才忽然消失的祁连岳!然而令人吃惊的是他仿佛失去了知觉,一动不动地躺着,身上还缠绕着一双苍白的手臂。 怎么回事?他被那些地缚灵缠住了? “祁连岳!”他试图将其唤醒,“快出来!” 便在这时,只听“刷刷”几声轻响,周围的密林里忽然射出了一道道雪亮的光芒! 那是箭风,凌厉逼人,一箭箭交织成网。 骤然遇到伏击,溯光来不及回剑格挡,“哧”的一声背心便中了一箭。那一箭的力量和角度令他身形一顿,跌落在地上——那些箭从各个不同方位射来,天上地下,笼罩了全身的空门,然而奇怪的是箭头却都被折去了,虽然射中了人,却并不毙命。 溯光侧身在箭网中躲闪,然而,却快不过那些闪电。 那些箭,有些甚至并不是瞄准了他射来的,却相互呼应。溯光可以看到那些箭在空中交织成奇妙的图形,以精妙绝伦的角度相互撞击,然后两支箭在一个转折后重新转向,双双激射而来,迅捷而诡异,令人叹为观止。 那真是天下无双的箭术,即使他走遍了天涯也从未见识过。 密林遇伏,在他落在地上的刹那间,身上已经密密地中了十三四支箭。虽然那些箭都折去了箭头,但是却连接击中了他身上各处大穴,他四肢无力,再也无法行动。 三花发出了哀叫,扑过来围在他身侧嗅着,呜呜叫着抬起了头,眼神又是畏惧又是愤怒,看着头顶的浓密树林。 只听一声轻响,四周树梢上的枝叶忽地分开了,露出了几张脸来,静静地俯瞰着脚下的墓地,眼神冷静,表情凝重,每个人的手里都握着制作精巧的弓,背后背着一壶箭。他们一共有十二人,停在十二棵树上,箭的射程覆盖了整个墓园。 他们脸上,都戴着青铜面具。 这些出现森林深处的人并不是片刻前村子里出现的那些地缚灵,他们悄然而来,蛰伏良久,然后闪电般地出击,将闯入者一举制服。 伏击得手,可那些人并没有立刻下地查看。 “方才敲响灵鼓的就是这个人么?”半晌,居中的一个人开口了,那是女子的声音。和其他人不同,她脸上戴着银制面具,精美华丽。她低头审视着地上的旅人,语气里有一丝惊诧:“怎么会是一个鲛人?” 溯光匍匐在墓地上,虽然脸被竖起的衣领挡住了,然而那一头水蓝色的长发还是从风帽里散了出来,柔亮如深海之波,令所有人侧目。 “鲛人?就是碧落海里的那些鱼人么?”有人忍不住低呼起来,“天啊……他,他的头发果然是蓝色的!太神奇了!” “别吵。”带着银面具的首领看了一眼多话的下属,忽然又张开了弓,对着地上的人补了一箭——那支箭准确地射中了鲛人的后心,发出一声钝响。 所有的穴道应该都被封住了吧? “小翎,下去看看。”终于,那临头的人开口道,眼神却是凝重的,“一个鲛人会出现在南迦密林,实在是一件反常的事情——黯月大祭已经临近,族长有不祥的预感,要我们分外警惕。” “是。”首领身侧的一棵树上有人应了一声,站起身收好弓箭,足尖一点,居然直接从树梢轻捷地跃了下去!她在快落到地上时,才轻轻伸手搭了一下垂落的枝条,身体轻轻飘起,便如同一片羽毛般无声无息地在地上站住了。 首领在树上叮嘱:“小心,他身上的那把剑不同寻常。” “是这把黑色的剑么?”那个叫小翎的人已经走到了溯光身侧,看到了他手里垂落的剑,不由得道:“看上去果然不是普通东西……上面还镶嵌着一颗紫色的夜明珠呢!不过,我听说鲛人都长得很美,不知道他是什么模样?” 她拿起了那把剑,另一只手却有些蠢蠢欲动,试图去拉下旅人口鼻处遮盖的衣领。 “小翎!”树上的首领有些哭笑不得,“快把剑拿上来!” “是。”小翎应了一声,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溯光,拿过那把剑,转身离开。然而就在那一瞬间,眼前一花,忽然间天翻地覆,她只觉得身体不由自主地被一股力量吸了过去,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小翎!”树上的人发出了惊呼,枝叶簌簌地响着,似乎有人要跃下去解救同伴。 “不要下去!”首领喝道,“小心!” 那一刻,那个陌生旅人从地上站起身,一翻手就制服了小翎,将那个惊叫的人锁在臂弯里,轻轻一用力,小翎就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方才中了十几箭,那个人居然还没有被封住穴道?他是故意设下陷阱,好让他们中计么?这一刻,树上的首领忽然动了起来。 她的身影化作了一道亮光,迅速在墓地上空的树梢上掠过。没有人能看清楚她的动作,她依次从每一个同伴所在的位置掠过,移形换位,每过一处就射出一支箭。只见半空有十一支箭呼啸而落,呈圆心射向居中的闯入者。 在那十一支箭落地的一瞬,首领又出现在了原来的位置上,似乎从未离开过。 那些箭依次落地,然而,却没有射中那个旅人,而是在他脚边钉出了一个奇特的形状。每一支箭落地后都闪出奇异的光,相互之间连成了线,交织成光网,将旅人困在中间。三花似乎也知道事情不妙,前爪刨地,龇牙发出低沉的吼声,似乎想要一跃而起。 “小心。”溯光却一伸手抓住了三花的后颈,将那条老狗提了回来,扔回到墓碑旁,“这东西厉害得很,你可别去送死。”一边说,一边伸出脚踢出一块石子。只听“扑”的一声,那颗石子在越过光网的时候忽然碎裂,化成了粉末,随风飘散。 天罗阵?溯光有些吃惊——天罗阵是极其高深的术法,据说九百年前那一场大战后便已经从云荒失传,只怕如今连空桑一族的大神官都无法掌握。而这个林中出现的神秘人居然以一人之力,就在瞬间布好了这个大阵! “你们究竟是谁?”他抬起头,问树梢上的那些神秘跟踪者,“那只浑沌也是你们指使的吧?从沼泽开始就一路设陷阱,想要困住我们,到底有什么意图?” 他刚一开口,树梢上的人就不由得齐齐一惊。这个人的声音平静而流畅,完全不像是受了伤的样子!方才那十几箭,不但没有封住他的穴道,而且丝毫没有伤到他!怎么可能……从来没有一个云荒人可以逃过方才那一轮箭雨! 他们日夜防备的敌人,难道终于出现了?“立刻去通知护法大人,有劲敌入侵!”首领的眼神一变,伸出一根手指对着剩下的十个伙伴摇了摇,“顺便把‘那些’都放出来,或许可以拖一拖时间。” “是。”下属们迅速地藏入到浓密的枝叶背后,仿佛一只只飞鸟,动作异常迅捷。 “陌生人,你闯入这片森林,又有什么意图?”首领一个人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墓地上的陌生人,冷冷开口,“这是一片禁地,百年前已经被封锁。我已经数次警告过,你却还要执意深入,那么就不要怪我们不客气了。”一边说,她一边探过手,从左肩后的另一个箭囊里抽出了箭——不同于方才第一轮所射的折去了箭头的箭,这一次,她手里的箭锋利无比,寒光凛冽。 “呵,”听到这样的口气,溯光不由得笑了,“我不过是一个旅人,这片森林不属于任何人,你们没有权力阻拦。更何况一上来就下如此杀手,实在是——” 他说到这里,话语忽然中断了。只听轻轻一声响,脚下的荒草无声无息地分开,似乎有无数东西在贴地迅速靠近。三花猛地咆哮起来,疯了一样地冲过去拦在溯光前面。 蛇!那一刻,整个草地颜色都变了,绿色的草被完全压住,显露出无数重重叠叠的蛇,那些褐色的巨蟒、黑色的毒蛇,仿佛波浪一样地涌来。它们安全地穿过了天罗阵,迅速地扑向溯光! 首领看到那些蛇,微微松了一口气:看来消息已经传递到了护法大人那里,后援这么快就赶到了。 “三花,回来!”溯光低叱,手腕一转,辟天剑划出一道光弧,将当先冲来的蛇都断为两截。鲜血四溅,腥臭扑鼻,然而令人吃惊的是那些被拦腰斩断的蛇居然一时间还没有立刻死去,拖着血淋淋的半截身子继续爬行,只是速度慢了下来。 戴着银面具的首领看到攻势受阻,一箭激射而去。电光一闪,溯光手腕一震,剑势被带偏了一尺多。防守一出现漏洞,那些蛇便立刻寻到空隙,更加迅速地扑入了天罗阵中。 他眼神一沉,手指一弹,当先一条蛇顿时四分五裂。死蛇带着血污倒飞出去,宛如一道黑电飞向半空中的首领,“刷”的一声,居然硬生生将她的弓箭撞为两截!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惨叫,溯光回过头,看到三花奋勇地在和几条大蛇搏斗,然而毕竟年老体衰,很快它便被一条褐色的巨蟒缠住了。溯光低叱一声,一剑回削,将那条蛇拦腰斩断,三花立刻瘫软在地。 天罗阵内已经满是毒蛇,剑光连续掠起,将所有扑来的蛇都斩杀为两截。然而,便在此时,三花忽然警惕地叫了一声,声音尖厉。同时,密林里传来一声细细的呼哨,好像有人吹响了一片叶子。 一瞬间,只见血污里一道细如牛毛的光忽地腾起,扑面而来! 那道光的速度快得惊人,甚至比箭更快,让人根本无从闪避。溯光只觉手腕一痛,低头一看,只见一条细小的金色小蛇咬在自己的手上,一道黑线从伤口急速蔓延向心脉。 这条蛇的模样好熟悉,就像是……溯光的脸色微微一变。然而还没来得及抬头,眼前一暗,只听“扑”的一声响,有什么东西翩然而落,一股杀气扑面而来。 一抬头,一支金色的箭已经指在自己的双目之间。 “参见护法大人。”原先那个戴着银色面具的人从树上落下地,对着一个握着弓箭从天而降的人鞠躬道,“此地发现了闯入者,很棘手,不得已惊动了您。” “知道了。”后来者轻轻应了一声,眼睛从面具后看过来,眼神凌厉。 这个人同样是女声,同样戴着面具,她的面具却是纯金的,而更让溯光吃惊的是,这个被称为“护法”的人是攥着弓箭浮在半空的——她背后的肩胛处,赫然展开了一对银灰色的翅膀! 那一瞬,溯光眼里终于露出了震惊的表情:“你们是隐族?” “放开小翎!”戴着黄金面具的首领喝道,“你已经中了金鳞的毒,听我们的活还有活着走出青木塬的可能,否则……” “你们真的是传说中的隐族人?”溯光却根本没有听她在说什么,也没有在意手腕上迅速扩散的剧毒,只是抬起一只手摘下了小翎脸上的面具——面具下露出的是一张十五六岁的少女的脸,瞳孔是淡淡的紫色,正露出不安恐惧的表情,用清澈的眼睛看着他。那种眼神,和他曾经认识的某个女孩儿几乎一模一样。 琉璃?溯光心里一震,手居然下意识地松开了。 那一瞬,小翎迅速地挣脱了他的手,往前踉跄了两步,背后的衣衫忽然鼓了起来。溯光清楚地看到她的肩胛骨里伸出了两片薄薄的东西,迅速扩展开,变成了一对小小的翅膀。然后,那个女孩儿就这样拼命扑扇着翅膀,跌跌撞撞地飞了出去。 “微雨护法!”她带着哭音扑到了那个戴着黄金面具的人身侧,指着溯光,“这个家伙……这个家伙好厉害!” “别怕。”微雨握着弓箭,冷冷地凝视着站在遍地蛇尸中的闯入者,身后的翅膀徐徐展开,身上的衣衫无风自动,一股凌厉的杀气顿时充斥了这一片密林,“这里是我们隐族的地盘,任何人都不能在这里伤害你。” “你们果然是隐族人?”溯光看着她,喃喃,“难怪……” 弓箭绷紧了,重新对准他的眉心。微雨护法语气严厉:“陌生人!你是谁?从何处来?到底为什么要闯入这片密林?” 溯光微微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从身上将那些箭一支支拔下,扔到了地上,箭头上没有血迹。每拔出一支,微雨和其他族人的脸色便变了一分。 “我穿了黄金甲,即便是隐族铸造的利器也无法穿透。”溯光淡淡地说着,又扬起了手腕——那条金色的小蛇已经被他甩掉了,伤口上的黑气正在蔓延。溯光从怀里拿出一物压在伤口上片刻,放开时手腕处便已经完全恢复了原来的颜色。 “怎么会!”微雨忍不住失声叫道,“金鳞是天下剧毒!” “再怎么厉害的毒,在龙血面前也会失效。”溯光看着地上十二支箭组成的光阵,语气淡漠,“天罗阵固然厉害,但对我而言也并不是太大的问题——只是破天罗阵需要消耗许多灵力,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因为……” 说到这里,一阵疾风割面而来,令他无法开口。 “隐族从不受人恐吓威胁!”微雨猝然出手,一箭激射而来。与此同时,周围密林里悄然出现了一群人。这些人与第一批围攻他的那些人不同,每个人身后都展开了羽翼,手持弓箭,攻击凌厉而迅猛。 一时间,无数箭如同流星一样划过,发出了可怖的呼啸声! 溯光手里的辟天剑剑芒暴涨,一前一后划出光幕,将那些箭飞快地格挡开来——那些箭不同于普通箭,隐隐带着风雷声,每一支箭落,都带着几乎是爆炸般的力量,嗡嗡作响。 密雨一样的攻击,令人透不过气来。 溯光在箭雨中闪避,然而刚一移动,触及了地上的天罗阵,那个阵法猝然发动,陡然将他套在了一个三层的光幕之中!剧痛从脚踝处传来,令他的眼神也冷了起来:这群人,非要逼自己下重手?他看着眼前不断逼来的那群人,眼里光芒凝聚。 鲛人从密林间一跃而起,疾风闪电一般,手中长剑纵横,将所有挡在面前的东西一一劈开! 天罗阵在他剑下粉碎,所有射向他的箭都在半空折断。然而,看到这样的情景,带着黄金、白银两个面具的人不进反退,大喝一声,双双弃了弓箭,双手放在背后脊椎处,忽地拔出了一根雪亮的奇特长刺! “住手!”就在这个瞬间,一个声音大叫道,“都给我住手!” 随着那个清脆响亮的声音,有巨大的黑影从天而降,仿佛一片乌云压顶而来,“咔咔咔”地压断了大片树枝,强行降落到地上,震得墓地整个儿颤了一下。 听到那个声音,溯光不由自主地怔了一下,剑势顿了顿。然而对方两个人却收不住手,那两根雪亮的刺已经如闪电般疾刺而来,根本来不及停下! 两道光直射溯光的胸口,凌厉无比。便在这时,一个娇小的影子飞快地跳了起来,几个起落,抢身挡在了溯光面前! 溯光吃了一惊,眼看那两道刺即将洞穿前面那个人的胸膛,来不及多想,连忙伸手一把将那个人揽住,历叱:“琉璃,退开!”他手中的辟天剑猛地一震,居然脱手飞出,凌空一个回转,在千钧一发之际格挡开了那两道刺来的光芒! 忽然,林中有巨大的白色光芒绽放开来,所有人在这种光芒中颤抖着,双手一松,武器落地,屈膝跪了下去,齐声道:“参见少主!” 光芒渐渐暗淡,显露出一个人的影子。闯入这里的是一个少女,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戴着一个款式奇特的双翼项圈,明丽活泼,脸上稚气未脱,然而眼神过处,居然让所有人都为之一震。 落在林间的是两只巨大的鸟,一朱一黑,比翼而落。鸟背上放着许多箱笼,还坐着一个男人——他是一个人类,然而半边脸上同样戴着青铜面具,上面的花纹居然和密林里这些人的一模一样! “广漠王?”在第一眼看到那个男人的时候,溯光忍不住低呼起来。 “说了让你们给我住手,笨蛋!”差点被刺中,戴着双翼项圈的少女气急败坏地指着领头的人怒骂,“回头看我让姑姑骂你们一顿!”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了顿,仿佛想起什么,“啊”了一声,回过头来问那个差点被自己族人杀死的旅人,“对了!奇怪……刚才你叫我什么?你怎么知道我……” “琉璃。”溯光在身后看着她,露出一双湛碧色的眼睛,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温暖、柔和,又有着一点意外和喜悦——那双眼睛是如此熟悉,令她不由得有如坠梦中的感觉,只觉得喉咙发紧,说不出一句话。 “不……不会吧?是你?”许久,她才喃喃,“真的是你!” “的确想不到。”溯光叹了口气,“离开叶城时我去找你道别,却没有碰上……看来这预示着我们必然还会再见。” “再见?也是……哎呀!”琉璃忽然大叫了一声,吓得旁边的人都一愣。却只见她蹦了起来,扑过去抱住了对方的脖子,喜极忘形:“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做梦吧?你来这里做什么?你……”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住了,眼神变了变,语气低沉下去,“算了,我还是不问了。只要能在这里再碰见你,就已经很好啦!问那么多干什么呢?” 这个少女的胸中,却显然有着一颗瞬息万变、漂浮如云的心,令人难以揣测。那一瞬间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明亮的眼眸里又蒙上了一层灰色。 看到少女眼里的亮光消失,溯光心里也微微一沉,道:“我只是和人结伴路过此地而已,不料无意中来到了这里,冲撞到了你们的族人,差点闹出误会。” 他说得客气,然而微雨等人的眼神却略显尴尬。 “哦,真奇怪……微雨姐姐从来不乱杀人的。”琉璃点了点头,回头看着护法和那些人,皱眉道,“到底出什么事情了?你不是应该在三棵树那一带遴选新生的族人么?为什么到这个荒村来了?”微雨迟疑了一下,看了看溯光,不知道是否应该回答。 “没事,说吧,他不是坏人。”看出了对方的犹豫,琉璃挥了挥手,“我就觉得奇怪——这次回来,比翼鸟盘旋了那么久居然都找不到云梦城……连回家的门都摸不着,这太不正常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禀少主,云梦城已经被族长用咒术封闭隐藏,所以比翼鸟一时间无法找到。”微雨禀告道,“同时,族长也下令所有人枕戈待旦,时刻做好战斗的准备。所有新生的族人都被唤回了城里,不在三棵树接受遴选和训练了。” “战斗准备?”琉璃奇道,“为什么?” 微雨道:“族长前日传下了口谕,说随着黯月祭典的临近,可能会有极厉害的敌人潜入云梦城,将给全族带来覆灭的大难,让我们务必严密警惕——一旦发现威胁,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姑姑不是随便杀人的脾气啊……”琉璃打了个冷战,喃喃,“到底出了什么大事?会有什么大难?” “这个就非属下能知道的了。”微雨低下头去,恭谨地道,“不过幸亏在这里遇到了您。族长还有一道命令:若是看到少主,请您立刻去神庙见她!” “琉璃,走吧!”黑鸟背上的广漠王一直沉默地看着这一切,此刻忍不住开了口,“既然族长在催,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耽误不得。” “知道了。”琉璃应着,知道他心里定然是惦记着若衣,恨不得能立刻插翅飞到城里去。她却恋恋不舍地侧过头看了一眼旁边的溯光——对方此刻正走到了那个破裂的墓穴旁,俯下身查看着什么,背对着自己。 她心里不由得有些难受:毕竟只有这一面的缘分啊……很快,他们又要各奔东西了。而这一次分别,将是绝对的永无再见之日。 她正在胡思乱想着,溯光却忽然直起了身:“先不要走!” 怎么?琉璃心头一跳,脸颊都热了起来。 “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再走,隐族的各位。”然而溯光的目光并没有落在她身上,他抬头看着微雨,眼神肃然,“你们到底对祁连岳做了些什么?还有,这个青木庄是不是被你们弄成这样的?” 琉璃松了一口气,然而心里却涌起了一阵淡淡的失落感。 “祁连岳?”微雨愕然,看着那座残破的墓,“你说的是那个男人?” 那座墓已经被一剑劈开,里面的情景让人触目惊心:墓室简陋,早已破败不堪,墓顶碎裂坍塌,棺木显露了出来,祁连岳跌落在墓坑里,侧着身体,右臂展开,一动不动地躺着,似是没了知觉。然而,他的臂弯里,却拥抱着一个美丽的女人。 那个女人显然也并非是这个墓室的最初主人。她趴在一座腐朽的棺木上,保持着半侧身的姿态,脸色有些苍白,脸颊带着一些淡淡的青色,眼睛紧闭着,没有丝毫生气,没有血色的嘴唇半闭半合,有一枚奇特的灵芝从舌尖探出。而祁连岳跌落在她身侧,伸手紧紧拥着这个不知道死去了多久的女人,满脸的狂喜和满足。 他们两个人就这样在墓室里相拥,都已经没有了知觉,脸色枯槁苍白。 琉璃看到这等诡异的景象,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询问似的转头看向微雨等人。 “是你杀了他们么?”曙光看着微雨的眼里有怒意,“这个青木庄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是你们杀的么?” 微雨一震,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握住了箭。 “喂,喂,别那么凶好不好?”琉璃连忙上去打圆场,护住了自己的族人,“我们隐族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来?屠杀?灭族?别开玩笑了!” “那么,这是怎么一回事?”溯光指着墓里的一对男女,又指了指墓地一侧荒芜的村落,“这里遍布着冤魂!这些人绝对不是自然死亡的——是谁杀了他们,又在这个地界上设下了如此多的禁锢和封印,不让外人进来?” “……”琉璃答不出,只能转头看向微雨。 隐族的四大护法之一迟疑了一下,终于叹了口气,道:“这不是我们做的。” “看到没?”她一开口,琉璃立刻挺直了腰杆,“我说过我们绝不会做这种事吧?” “少主,千万年来,我们隐族一直隐身于云荒的历史,埋首于自己的秘密,绝不会干涉人类的任何事,更何况一个小小的青木庄?”微雨苦笑着摇了摇头,望着眼前的一切,“导致这一切发生的,其实是他们自己的贪婪和欲望。” 贪婪和欲望?溯光微微一惊。 “这里本来是一片多么肥沃的良田……足够让村子里的所有人都丰衣足食,让西荒贫瘠沙漠上的牧民羡慕嫉妒。”微雨又叹了口气,“只可惜人心不知足——当他们发现肉芝能卖出黄金十倍的价格时,就再也不甘心种地了。” “肉芝?”溯光心里忽然涌起了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是的,肉芝。”微雨点了点头,“先是有人无意从青木塬深处采摘到了一颗拇指大小的灵芝,被路过的识货商人用重金买走。然后更多的村民听说了此事,放下了锄头,纷纷涌入森林疯狂寻找——不到三个月,原本葱郁茂盛的青木塬几乎被他们糟蹋殆尽。” “可是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没有出面干涉,只是默默地退到森林的更深处,把更多的地方让给人类。”微雨苦笑道,“可是,肉芝十年才长一寸,整个南迦密林里又能找到多少?但面对着叶城商人们开出的天价,那些原本淳朴的村民都疯了。” 琉璃忍不住问:“我怎么都不知道?” 微雨笑了笑,恭谨地道:“少主从小一直居住在最高的神庙里,这些俗事怎能传入您的耳朵,打扰您的清净呢?” 琉璃忍不住追问:“那后来怎么了?” “后来?”微雨张开翅膀飞上了林梢,浮在空中,俯视着这个荒凉的村庄,道:“为了十倍于黄金的利润,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地寻找灵芝。当整个青木塬都被践踏过后,他们甚至找到了另一种方法来满足他们的欲望。他们听信了一个游方和尚的鬼话,居然开始用某种见不得光的方法‘孕育’灵芝!” “孕育?”溯光有些吃惊,“芝是天地灵气才能孕育的异草,怎能由人力培育?” “呵,话虽如此。但是人类一旦动了心思,无论怎么不可能的事情他们都做得出来。”微雨低声苦笑起来,“按照那个游方和尚的方法,他们居然真的培育出了肉芝!而且,那种肉芝生长非常迅速,一年即可长得有野外百年那么大。” “呀?”琉璃不由得睁大了眼睛,“那他们岂不是发大财了?” “是啊……肉芝的利润比种田高百倍千倍!只是,少主不知道一件事——”说到这里,她身体微微颤了一下,“就是为了培育那种肉芝,需要一种极其特别的‘容器’。” 琉璃更加好奇:“什么容器?很贵么?玉的,还是木的?” “当然无比珍贵。”微雨咬着牙,一字一字地回答,“那种培育肉芝的‘容器’就是人的血肉之躯!而且,必须是种植在活着的人身上!”说到这里,她霍然回头,指着眼前这一片荒村,“看吧!这整个村子都成了魔的领地!” 那一刻,仿佛是听到了这里的对话,整个村庄都发出了凄厉的尖叫!无数张脸浮凸出来,在树上,在墙壁上,在路旁……扭曲着,嘶喊着,痛苦而怨恨。 溯光低声道:“这里的所有人,难道都是……” “是的。”微雨在村庄上空盘旋了一圈,俯视着这个人间活地狱,“最初,是村里一个胆子最大也最贪婪的富人忍不住按照那个游方和尚的话,偷偷地将一些肉芝的孢子放到家仆的鼻子底下——那些孢子随着呼吸深入人脑,开始生长。然而被寄生的人类却不会死,甚至不会感到痛苦。只是脑部会逐渐麻木,变得迟钝起来。” “不出一个月,那个奴仆一觉醒来,忽然觉得口中似有异物,也说不清楚话。一张开口,居然真的从舌尖上生长出一颗肉芝来!” “富人狂喜,试图将肉芝采下卖钱。然而那肉芝生长在人的舌尖之上,非常牢固,竟是怎么也无法分开。富人心急之下,居然将肉芝连着奴仆的舌头生生扯出!” “那一颗连着舌头的肉芝显得分外硕大鲜嫩,卖了一百两黄金的高价,惊动了整个青木庄。于是,更多的叶城商人拥向这个偏僻的村子,带着成箱黄金。在这样的刺激下,恶行开始难以遏制地迅速蔓延。” 听到这里,连见多识广的广漠王都忍不住叹息了一声,摇摇头。 “你不知道一百年前这里发生过怎样可怕的事情,又有多少人死于非命,多少家庭骨肉相残……他们后来甚至成批地从外地秘密买来奴隶,家家户户建起了地窖,专门用活人来培养肉芝!”微雨回忆着往昔,眼里满是厌恶和悲悯,“这个村子达到了繁荣的巅峰,富甲天下,几乎每一家都藏有万两黄金。可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再也不是活人了,一个个都变成了披着人皮的野兽!” 溯光蹙眉:“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你们难道也还是选择袖手旁观?” “人类是贪婪的野兽,他们在自己吞噬自己,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微雨收敛了翅膀,翩然落回了墓地上,面具后的眼睛是冷酷的,“族长没有令我们出手……最后惩罚他们的,将会是他们自己。” 琉璃不解:“他们自己?” “是的。或者说,是天意。”微雨冷笑起来,“某一年秋天,当一年一度‘肉芝’采摘季节到来,叶城商贾富豪前来采购之前,忽然出了一个意外。有一户人家在采摘肉芝的时候,一个已经快要成为行尸走肉的‘容器’忽然动了起来,咬了主人一口!当夜,那个主人的舌苔上也出现了菌斑。主人在恐惧之下居然拿着剪刀将自己的舌头剪下了一截。然而,还是没有用……他也成为了‘容器’!” 听到这里,溯光明白过来了。 是的……一百多年前,降临在这片土地上的,是一场无可避免的灾难。当整个村庄的人放弃了农耕的传统,转而寻求一夜暴富的肉芝时,可怕的欲望便已经将他们集体变成了兽。于是,在一次意外中,那些剧毒的孢子失控了,他们终究毁灭在了自己的贪婪之下。 “那一场灾难毁灭了整个村子,没有一个幸存者。”微雨叹道,“然而,更大的灾难却马上就要跟着来了——秋天到了,云荒各地来收购肉芝的商人即将云集此地。而这个村子的每一寸空气里都充满了剧毒的孢子,每一个房子里都有行尸走肉!那会是什么样的结果?那些客商会将孢子传播到整个云荒大地!” 听到这里,琉璃忍不住叫道:“什么?到了这时候,姑姑还不肯出手?这就有点太过分了……” “少主说对了。在这样的时候,族长终于开了口。”微雨微笑着看了琉璃一眼,“于是,在那些客商到来之前,我们一夜之间清理了整个村子:房间被清扫,剧毒的空气和水源被净化,所有感染了的活死人都被就近封印在了地下或是树木里,用咒术束缚住,设下了封印。第二日,当那些外地商人来到青木庄的时候,这里一夜之间没有了活人。那些人以为这个村子被人灭族了,出于恐惧纷纷远离。而我们也担心这里还会残留一些孢子,会感染后来闯入的人,所以用种种方法将这个村子隔绝开来。譬如在外围设置了布满飞魅的沼泽,并让浑沌看守着。” “原来如此,”溯光点了点头,又问,“但是为什么这些年来,却还陆续有附近的村民在此失踪?” “难道你认为那些人是被我们召唤过来送死的么?”银色的面具后面,那一双眼睛露出了一丝讥讽,“我们要这些人类的性命有什么用?他们是主动前来的,为了传说中比黄金还贵十倍的肉芝!”她展开翅膀,在荒村上空飞了一圈,“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这几个人都是后来闯入森林的。他们目的明确,一到村子就到处寻找肉芝。结果在树木里找到了被我们封印的那些村民,狂喜之下根本没有发现危险的逼近,就动手挖掘。” 她转过头,冷冷一笑:“结果可想而知。” “……”溯光想起自己在路上看见的第一个尸体,的确是保持着一种趴在树根下挖掘的姿态,心里一沉。 “原来是这样。”琉璃听到这里,忍不住道,“贪婪……真是罪有应得。” “不,并不都是这样的。”溯光叹了一口气,“至少有一个人并不是为了黄金而冒险闯入这里的,而她的丈夫也不是。” 琉璃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那个被一剑劈开的坟冢。 坟墓里那两个人还紧紧抱着。女子的脸非常苍白,唇边吐出了一朵肉色的灵芝,玲珑剔透,异香扑鼻。而她身边的祁连岳侧着头,将脸轻轻靠在她的颊旁,满脸都是欣喜的表情,伸出手固定着一个姿态拥抱着这个女子,闭着眼睛,似乎沉睡在一个长久的美梦里。 这种凝固的姿态令琉璃发了一会儿呆,眼里露出一种淡淡的哀伤。 生不得同衾,死则同穴永眠。在云荒数年,她也曾听过流传在人类世界的这个说法,此刻才算是真正见识到了实例,心里不由得微微一痛——和自己这一族比,那些生命短暂、力量微薄的人类却似乎拥有更多的“永恒”。 “你说的是这个女人?”微雨看到坟墓里的这一幕也有些意外,对溯光道,“她在这里已经快十年了……就没有亲眼见到她是如何闯进来的,又是如何进入这座坟墓,中了毒。但她无疑也是为了肉芝来的,并无例外。”说到这里,她指了指那一具棺木,“那里本来应该有一具尸体。这个墓里是最早一批下葬的‘容器’,足足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尸体上长有一颗巨大的肉芝。但是这个女人将肉芝从尸体上摘走了,于是尸体也就化为了尘土。” 溯光反问:“如果是这样,那么原本棺木里的那颗肉芝去了哪里?” “肉芝?”这回轮到微雨一怔。 是的,那个女人身上的肉芝还存在着,但是棺木里却已经空空如也。如果这个女人在这片墓地里被感染了而没能离开,那么,她采下的那颗棺木里的肉芝又去了哪里? 这时,三花狂叫起来,一下子跳进了墓穴,在两个主人面前嗅来嗅去。然而,那对夫妻虽然似乎只是睡着了,却怎么也叫不醒。 溯光看着那条老狗,叹了口气:“这种孢子只寄生在人的体内,对牲畜并没有任何作用,不是么?” “是。”微雨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问。 “你知道么?她是为了让残废的丈夫重新站起来才不惜冒死进入森林的,因为只有肉芝才能治他的伤病。”溯光看着那个躺在墓穴里的苍白女人,眼里闪过了一丝哀伤,“一个没有读过书也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女人,心里得有多少爱,才有勇气做出这种事啊。” 微雨沉默着,面具后的眼睛闪过一丝波动。 “只可惜,在这一片墓园里找到肉芝的时候,空气中的孢子就已经令她全身僵硬石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返回,她就让伴随着自己的忠犬衔着自己拼了命才采到的肉芝返回村里,救了丈夫的命。”溯光低声道,“难怪我那时候就觉得这肉芝不祥,原来这灵芝并非天地精华,而是人的血肉。而那个残废的丈夫原本是个脾气暴躁的人,对妻子并不好,年轻时曾抛弃她远走高飞,直到身受重伤才垂死返家。妻子舍生的举动终于震醒了他,他追悔莫及。在妻子消失在密林里的十年中,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找回她。”他轻轻叹了口气,“你们说,这是不是很可笑呢?她拼了命才让他重新站起来,可他站起来后,一心想的却是为她去送命?” 他的话说完了,森林里却是一片沉寂。 琉璃痴痴地凝望着墓穴里的两个人,良久才叹了口气,低声对一边的微雨道:“微雨,你设法救救这两个人吧!” “少主,不是我不肯出手救人,只是肉芝之毒无法可解。”微雨叹了一口气,再细细看了一眼沉睡的男人和女人,喃喃道,“或许你不相信,其实这个村子里的所有人都还活着,只是已经无法表达自己,他们都已经被寄生了。” “还活着?”琉璃一惊。 “是啊,肉芝寄生在人体上后,人并不会死去,只会呈麻痹状一动不动,宛如休眠。一直到最后肉芝枯萎,人才会一起归于腐朽。据我所知,有的在七百多年后才会枯萎。你看——”微雨一边说,一边拿起箭支顶开祁连岳的牙关。果然,昏睡男人的舌尖上,赫然也出现了一点淡淡的黄斑! “这就是肉芝的孢子。”微雨道,“在他找到妻子,不顾一切地跳入这个墓穴的时候,便已经寄生其上。”说到这里,她的目光在溯光脸上一转,“你倒是与众不同……在村子里转了大半天,居然一点事都没有。” “之所以没有中毒,或许是因为我身上带着龙血吧,”溯光摇了摇头,看着墓穴里相拥而眠的两个人,“这么说来,他们就得留在这里不死不活地永远存在下去?有什么方法能解肉芝的毒?龙血?或者瑶草?” “都不能。而且,确切的说,这并不是一种毒。”微雨解释道,“这种肉芝的孢子细小如微尘,一旦被吸入,立刻便会在颅脑里播种生根,以血肉为容器,生长速度惊人——在没有吸入之前,我倒是有方法阻止被感染,可一旦躯体被寄生,即使是神仙也没有办法了。” 溯光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低头看着墓穴中相拥而眠的一对伉俪。 看来,他们将会永远拥抱着,拥抱数百年? 在此之前,他撇下她远走天涯,一去数年;而到了如今,他们居然可以有如此漫长的时间来彼此相伴,直到双双化为尘土。这样的结局,难道不就是祁连岳心中所想的么? 溯光轻抚着剑柄上的那颗明珠,喃喃:“看啊,紫烟……无论如何,他们终于还是相见了。而且,再也不会分离。” 辟天剑在他掌心微微一震,明珠流转出一道光芒,宛如泪痕。 一旁的琉璃听到他这一句低语,也不由微微颤了一下,咬住牙不说话。 那边三花在墓坑里嗅来嗅去,发现无论如何也无法唤醒两位主人,发出了一声悲惨的低鸣,趴在了地上,将下巴搁在祁连岳的肩膀上,一动不动。 “三花。”溯光跃进墓坑,试图将那条老狗弄出来。三花狂吠起来,拼命扭动着想挣脱他的手。然而,就在他即将拎着三花跃出墓坑的那一刻,眼角余光撇过,溯光忽然愣住了——祁连岳,居然动了一下。 是的,墓坑里沉睡的人真的动了!他的右手原本是拥在妻子肩上的,居然不知何时伸了出来,握住了自己的脚踝! 看到主人动了,三花立刻激动起来,拼命地叫,然而祁连岳却再无动静。溯光回望着微雨,问:“你不是说被孢子寄生后的人是无法动弹的么?” “肉芝孢子的毒性非常大,一旦被寄生,一刻钟内便会全身麻痹,的确无法再移动。”微雨摇了摇头,看着墓坑里的男子,喃喃道,“看来,他的意志力非常强,应该是在竭尽全力表达自己的意愿吧?” 溯光的视线落在虚握着他脚踝的那只手上,低声问:“祁连岳,你是想对我说什么吗?还有什么事情放不下?” 沉睡的人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却没有睁开眼睛。 “那就只好冒犯了。”溯光想了想,俯身轻轻将手指覆盖在了对方的额头上,似乎在透过颅骨直接读取对方的意识。 只是短短一瞬,他脸上便闪过愕然的神色,直起身体。 “怎么?”琉璃忍不住问。 “三花,过来。”溯光没有理她,呼唤那条老狗上前,轻轻抬手捏住了祁连岳妻子的下巴,令她的口唇张开。 “你要做什么?”琉璃吃了一惊。 溯光从地上捡起了一支箭,一手扶住素馨的下颌,一手迅速一剜,将她舌上寄生的那颗大肉芝摘了下来! 肉芝一离开寄主,折断的茎杆里沁出淡红色的汁液,异香扑鼻。溯光觉得一阵反胃,然而三花闻到了这种香味却陡然兴奋起来,一跃而起,对着溯光狂吠不止。 “拿去吧,”他将那颗肉芝递给三花,“你的主人要你带着它回家。” 那条老狗一个飞身,扑过来准确地叼住了那颗肉芝,对着溯光拼命摇尾巴,然后又凑过去对着祁连岳呜呜地叫。 “去吧,这是他最后的愿望。”溯光叹了口气,轻拍他的脑袋,“带着这颗肉芝回家给端木。这样,他们的孩子即便成为了孤儿,至少也不会衣食无着。” 听到他的话,就在那一瞬,那只握着溯光脚踝的手松开了,颓然垂落在地。琉璃顺着溯光的视线看去,果然发现墓穴里男人的脸色起了微妙的变化,似乎是完全恢复了平静,有一种心满意足的安详之色。 “如今,他再无牵挂。”溯光轻抚着剑柄,低声道,“就让他在这里陪着妻子吧!一百年,两百年,终有一天,他们会一起化为尘土。” 他蹲下去轻轻拾起祁连岳那只垂落的手,重新搁在了女人的肩膀上,让他们两个人呈现相拥的姿态,亲密地依靠在一起。虽然在他们身后,墓地阴森诡异,瘴气四散弥漫。 三花叼着肉芝,绕着主人呜呜了几声后跳出了墓坑,又绕了几圈后,才恋恋不舍地转过身。 “去吧!”溯光低声道,“回到青木庄,就像是十年前做过的那样——那里还有人等着你拿肉芝回去。” 三花摇了摇尾巴,箭一般地跑开了,消失在密林里。 微雨轻叹一声,看着相拥躺在地下的两个人,抬手深深一礼,低声道:“如此说来,我对人类总算还保留了一丝敬意。” “少主,请跟随我们回云梦城吧!”微雨转过身,再度躬身请求,“族长大人说过了,如果见到您归来,就请您立刻回城里见她!” “恭请少主即刻回城!”所有人齐刷刷地跪下道。 比翼鸟上的广漠王也拍了拍鸟背,道:“走吧,阿九。” 在所有人的催促下,琉璃无可奈何地看了溯光一眼,然而对方只是弯着腰,用术法催动土石将那个破碎的墓重新封好,似乎没有听到这边的动静,甚至没有向这边看上一眼。 她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好。” 似乎看出了什么,微雨转过身吩咐道:“小翎,你先不用和我们一起回去。这位先生要穿过密林远行,你就留下做他的向导吧,将他带出南迦密林后再返回城里——这一带地形复杂多变,外人只怕容易迷路。” “啊?”那个少女愣了一下,有些惧怕地看着那个旅人,“让我……留下来带他?” 微雨眉头微微蹙起:“这位是少主的朋友,不会伤害你。” 小翎看了看溯光,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咽喉,有些畏惧地点了点头:“好吧。” 微雨回头看着琉璃:“这下少主是不是放心了?” 琉璃勉强笑了笑,转过身走向了比翼鸟。朱鸟俯下巨大的头,让她攀了上来,稳稳坐好。 这时溯光已经封好了墓,回过身看着鸟背上的她,神色平静。 “这一回我可是真的要走啦!”琉璃在比翼鸟巨大的翅膀间隙里看着他,“你自己保重,不要老想着那些不开心的事。鲛人一生也就一千年,你……”说到后来,她的眼眶微红,语音也有些哽咽。 然而溯光只是对她挥挥手,始终没有说话。 “走吧,”微雨低声催促琉璃,“族长在等着您呢。” 琉璃说不出话来,只是点了点头。比翼鸟得到了主人的许可,长鸣了一声,双双振翅冲上了林梢。其他隐族人背后也都展开了双翅,一个接一个地飞了起来。 溯光站在荒凉的墓地里,看着逐渐远去的一行人,眼里终于浮现出了一丝黯然。是的,他有一种预感,这次的分开,恐怕是真正的永别。从此以后,这个爱笑爱闹、眼神单纯又深远、看似简单又复杂的少女,他是再也见不到了。 就如他再也见不到紫烟一样。 然而,就当比翼鸟飞离林梢,即将消失在天宇中时,他忽然觉得手腕剧烈地震了起来,一道光从他手中掠起! ——辟天剑居然掠了出去,主动地离开了他,化作一道电光,宛如一道游龙一般追随着比翼鸟而去! “紫烟!”溯光惊呼起来。 第十三章 通天之木 这是伽南帝都发生“劫火之变”后的第二个月,东泽十二郡局面平静,百姓对那一场发生在万里外云荒心脏上的政变毫无知觉,依旧过着农耕渔牧、日出而作的生活。 南迦密林莽莽苍苍,连绵万里,从神木郡一直向北延绵到北越郡的南部。在那里,大片的阔叶常绿林木被落叶的针叶林取代,绿意在冬日杳然无踪,只有雪松和飞蝶柏成了和常年积雪相伴的最后一道风景。和青水同源而出的青衣江蜿蜒北上,流出森林后依旧清澈如镜,在北越郡河道的冰层下淙淙流淌。 河上,有一群孩子围着一个敲破的小冰窟窿,热闹非凡。 “哎呀!他们在做什么?”路上的一辆马车里探出了一个小脑袋,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掀开棉帘子,看着河上的那群同龄孩子,“那么冷的天,他们在玩雪人?” “连这个都不懂!他们在钓鱼呢。”旁边一个略大一点的女孩撇嘴,揶揄道,“安康真是一个笨孩子。” “都结冰了,还能钓鱼?”虎头虎脑的男孩一愣。然而话音未落,只听河面上爆发出一阵欢呼:“有动静了!快!”当先的那个孩子用力往后扯线,小脸憋得通红,却几次也提不上来。旁边几个孩子连忙扑过去帮忙,一把抱住了他的腰往后拖。 只听“哗啦”一声,那个冰窟窿里跃出了一条三尺多长的青鱼,在冰上扑腾。 “大鱼……大鱼!”那群孩子没料到能拉上那么大的一条鱼,个个狂喜不已,更有几个胆大的立刻扑了上去,按住了那条不停摇头摆尾的鱼,想把它放进鱼篓里去。 “哎呀……”那个小男孩在车里看着,眼中露出了一丝羡慕,“我也想钓鱼,娘。” 马车里传出老妇人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小女孩连忙拉下了棉帘子,责骂安康:“娘还在生病呢,你别乱掀帘子!外面那么冷,寒气进来娘怎么受得了?” 安康垂下头不敢反驳,耳边听到外面的热闹声,眼中还是露出羡慕之情。马车里的老妇人咳嗽了半天,才抬起手摸了摸儿子的脑袋,低声道:“这一路……咳咳,日夜赶路,都在马车上,也难怪你憋坏了。等到了地方……” “我们要去啥地方啊?”小女孩安心却忽然插嘴了,“娘,你知道不?” 老妇人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安心脸上露出了担忧之色,小心翼翼地掀开前面的帘子,看了一眼赶车的男人——外面风大雪大,寒冷凛冽,男人握缰的手都冻得苍白皲裂,而背影却挺拔得犹如标枪,毫无寒冷畏缩之意。 这个男人驾着车从叶城一路北上,已经带着他们一家疾驰了几千里,穿过了东泽整整五个郡。他从来没有说过要去哪里,只是说要代替姐姐照顾他们一家。一路上他也全部做到了,对他们,尤其是对安大娘的照顾无微不至。 可是……这个自称是大元帅的叔叔,不,哥哥,到底要带他们去哪里?“安心,外面冷,快回去。”虽然没有回头,但那个人却知道她在后面偷看,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一勒缰绳,马车“嗒嗒”地上了一座木桥,往河对岸走去。 “可是……哥哥,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啊?”小女孩缩回了脑袋躲避刺骨的风雪,却还是忍不住嘀咕,“我们都走了大半个月啦!” “回家。”驾车的男人淡淡说了一句,“就快到了。” “啊?我家在叶城啊!怎么会——”安心刚说到这里,马车忽然剧烈一震,她整个人往外飞了出去!原来是这座旧桥腐朽不堪,承载不住马车的重量,在马车过到一半的时候桥面忽然断裂,将骏马的前蹄陷了进去! “小心!”白墨辰飞身下地,用力勒住马。 马的后蹄跪在桥上,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然而越是挣扎,这座破旧的桥就震动得越是厉害,桥桩上接二连三发出断裂的声音。 “快出来!”白墨辰一手勒住马,一手伸向了安心,历叱,“快!” 小女孩吓得一哆嗦,眼睛一闭跳了出来,然而桥面上的破裂越来越大,那匹马已经半身悬空,悲鸣不已,即将连带着马车跌入河中——白墨辰只手拉住马头,以单臂的力量将马匹和车辆悬在半空,对着安心历叱:“快,跑回桥那头!” “可是,娘和安康……”小女孩却不肯一个人走,哭泣着站在原地。 “有我在!”白墨辰低喝,“快走!” 安心抽泣着一路小跑回到了岸上。河边所有的村民都被惊动了,那群在河上钓鱼的孩子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她。然而,就在她跑到一半的时候,耳后传来了更大的破裂声,整座桥轰然散架。 “哥哥!”她大喊了一声,掉头不顾一切地往回奔。 就在那一刻,一只手臂凭空伸过来,将她拦腰抱起,腾云驾雾几个起落。安心一时间头晕目眩,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被一个男子抱在怀里,落回了岸上——河上那座桥已经四分五裂,白墨辰一手拉着安大娘,一手抱着安康正在往回奔,身后是一路延展来的裂痕。 然而,破碎坍塌中的桥忽然停住了,摇摇欲坠。 “刷刷”几声,有十几条飞索从岸上各处飞来,钉在了桥的各个关键部位,绷得笔直。在岸上拉住那些飞索的是一群精壮如猎豹的男人,身着劲装,身后各有一匹披挂齐全的骏马。他们训练有素,动作整齐,从不同方向一起一拉,整座崩塌的桥梁便被固定住。 “北战,”白墨辰看着来人,叹了口气,“又是你。” 一个男人翻身落马,在桥头单膝下跪:“属下参见白帅!” “我不是让你回去么?”白墨辰搀扶着安大娘和安康回到岸上,对来人道,“西海战局需要你们,堂堂的十二铁衣卫不去海上杀敌,一路尾随我做什么?” 北战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白帅是心如铁石,可兄弟们跟随了您十几年,一时间说分就分,哪里舍得?如今好歹也已经到了北越郡境内了,想来前路也不远,就让属下们护送到目的地再返回吧。” 白墨辰楞了一下,忍不住苦笑:“怎么说得那么哀怨,像娘们儿似的?好吧,的确还有两百多里就要到了九里亭了,你们也别一路藏着躲着了,出来跟我一起走吧!我的马伤了,就借用下你们的。” “是!”北战面有喜色,一跃而起,“兄弟们,白帅同意了!我们上路!” 马车换了一匹马,绕着断桥“嗒嗒”而去,在大雪的道路上留下密密麻麻的马蹄印。 固定的长索一收,破旧的桥轰然倒塌,压垮了河下的冰面。那群孩子提着鱼跑回到岸上,大呼小叫。河边的庄户人家看着这一行人远去,面面相觑,许久才各自从茅屋里出来,在桥边聚在一起,低声议论起来。 “看见了么?刚才那些人可不同寻常!” “是啊!你看那个男人,穿得普普通通的,可居然一只手就把马给拉住了!那手劲,那腕力,连咱们这儿最好的猎户熊松也做不到!” “还有跟在他后面的那群人,我数了数,足足有十二人——个个彪悍,简直像是画里头走下来的金刚一样!” “嘿,你别说,那些人眼神可锋利着呢!我猜绝不是善茬儿。所以你看,他们压塌了桥,村长也不敢出来说句啥。” “哎!我说,这桥一塌,冬天还好,可以从冰上过。日后开春雪化了,咱们可怎么过河啊?除非像前几天的那些人一样飘过去!” 话说到这里,忽然有个声音插了进来:“请问,这里能找到一碗热汤喝吗?” 所有人一起回头,发现不知何时河边又出现了一辆马车。那辆马车从旁边山上的一条偏僻小路上下来,车轮上居然裹着厚厚的布。驾车的是一个披着黑斗篷的年轻男子,风尘仆仆,雪帽拉下来遮住了半张脸,只看见他冻得苍白的嘴唇。他右手上抱着纱布,左手虚握成拳放在唇边不住地咳嗽,显然着了凉,病恹恹的。 他一开口,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有的,有的。”许久,村长才开口,语气不自觉地谦卑起来,“您稍微等下。” 雪越下越大,很快,聚在外面的村民都因为寒冷而进了屋。村长的妻子嘟囔着,从屋里盛了一碗热汤出来,递给了那个陌生的旅人。那个旅人咳嗽着,从怀里拿出一丸药用热汤送下,喘了口气,低声道:“多谢了。” 他将碗递给了一边的村长,道:“桥塌了,村里肯定很不方便吧?应该早点修起来才是。” “嗯……嗯。”村长应着,下意识地放下了身段——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个人虽然满身风尘,说话也很客气,但就是让人不敢小觑。在这个人面前,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天生的仆人,主人越客气,他就越拘谨。 “咳咳。”他刚喝完药,忽然后面的车厢里传出了咳嗽声,似是不耐烦的催促。驾车的年轻男子有些无奈地看了一眼后面,淡淡笑道:“那就不打扰了——多谢这一碗热汤,一点小意思请收下。” 一个东西塞了过来,马车旋即疾驰而去。 村长低头,旋即吓了一跳:那是一颗小拇指粗细的金条,沉沉压在自己的掌心。他连忙追了上去,挥舞着双手:“哎!哎——” “拿去修桥吧!”风雪里远远传来一个声音。 听着村长在后面千恩万谢,马车里忽地有人冷笑了一声,却是一个有着淡金色头发的异族男人,眼神如鹰凖,冷冷道:“不愧是叶城城主,出手好大方——这些金条,是我们沧流交给城主的那两万石黄金的一部分吧?” 驾车的年轻男子脸一沉,嘴角浮起一丝冷笑,道:“闾笛少将莫非心疼?那么说来,咳咳……堂堂叶城城主在给你们驾车,阁下心里是不是满意一些了?” 马车里的闾笛少将冷然道:“是城主非要自己驾车的。我们冰族人不方便在云荒大地上抛头露面,此行机密,才不得不暂时劳驾阁下。城主一路身体不适,等到了前面的镇子上我们另外雇个车夫就是了,城主何必硬撑?” “不必了,”慕容隽咳嗽了几声,“你们这些冰族人,为了隐匿行踪,一路上已经杀了六个车夫了……就别再造孽了,我来就是。” “呵呵,城主真是个心软的人,”马车里的冰族军人笑了一声,“幸亏这里离目的地也应该不远了,否则在下可真担心城主的身体啊……” “放心,”慕容隽咳嗽着,冷冷道,“白墨辰没死,我还没到死的时候呢!” 闾笛少将点了点头,道:“本来以为这几千里的路上一定能找到机会下手——可十二铁衣卫居然不听白墨辰号令,一路护送前来,让我们始终找不到机会!可恨!” “快了,”慕容隽凝望着前面的路,飘飞的大雪沾在了他的睫毛上,“等他到了目的地安顿下来,我就不信十二铁衣卫还会一直留在他身边!西海战事吃紧,骏音定然会召他们回战场,他们不会停留多久。” “希望如城主所言,”车厢里,冰族军人的眼神冷如匕首,“时间已经越来越迫近了,破军即将苏醒,神之手也已经派出,只怕很快两国就会爆发大决战。元老院对你迟迟没有除去白墨辰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城主好自为之。” “咳咳……咳咳!”慕容隽在风雪里咳嗽着,眼神也渐渐冷酷起来。 在两辆马车相继驰过之后,这个北越郡最普通的村庄又陷入了平静。雪花漫天飞舞着,这个一年有八个月是冰封的土地上银装素裹,到处都是一望无际的白。 房间里炉火熊熊,熬着汤,村长坐在火边,用焦黑的牙齿咬着那根金条,一咬一个牙印,这才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他的妻子看着窗外的道路,忧心忡忡地喃喃:“快到年底了,怪事特别多,实在是不吉利啊……” “别胡说,”村长将那根金条在她眼前晃着,“这岂不是天降的好事?” “我说,老头子,这一行人可透着古怪,只怕大有来历。”村长妻子用长柄勺子搅着锅里的萝卜汤,嘀咕道,“还有前些天夜里过河的那一行人……真是见鬼了!我说这世道啊,眼看就不太平了!” 听到她的话,村长收敛了笑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是的……他还清楚地记得那天夜里的景象。没有下雪,很冷,月亮却很亮,照得屋子外一片明晃晃的白。他被一阵奇怪的震动震醒,狗在拼命叫,檐下的腊肉也在摇晃。迷迷糊糊中,他以为是地在震,下意识地推醒了老婆。然而很快那阵震动就消失了,夜依然静谧如常。 老婆被吵醒了,喃喃咒骂着,然后想起白天忘记收的腊肉还在外面晾着,便催促他出去收。 他不情不愿地裹了棉袄打开门,然而刚一到院子里,就吓了一跳。 月光很亮,那一刻,他清楚地看到河上走过了一行人。那些人年纪都不大,身形瘦小,似乎只是些孩童,都穿着清一色的白衣,长袖广襟,在大雪里飘飞如仙。外面是滴水成冰的酷寒天气,然而那些孩子身上的衣衫却很单薄,似是完全不觉得寒冷,就这样轻飘飘地一个接着一个,列队从结冰的河面上飘了过去。 他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冷意刺骨。 是的,那些人,他们是从河面上“飘”过去的! 他撩了撩眼睛,在月光下清楚地看到那些人的足尖离开了地面,轻如无物地漂浮在风雪里,宛如一串白色的风筝,轻飘飘地列成一队往南方丛林里飘去! 不是见鬼了吧?他愣在那里半天合不上嘴,冷风冻得他直哆嗦,直到老婆在房间里叫他才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地回到屋子里,半晌才说清了方才的情形。老婆自然不相信,骂了他一句,推开窗子往外看了一眼。 冷月下,雪原很亮,冰封的河面如同一条泛着光的白带。河的那边就是南伽密林的边缘,是重重叠叠的山和无穷无尽的森林——就在这一眼之间,她看到了一个穿着白衣的孩子飘在半空,回头看了这边一眼,然后隐没于丛林之中。 丛林深处似乎蛰伏着一个庞然大物,在冷月下折射出银白色的光。只听一声低沉的呼啸响起,树林里仿佛卷起一阵狂风,树木摇动不止,那些孩子一个接着一个地飘进了那里,随即消失不见。 她“呀”了一声,跌倒在炕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见鬼了……真是见鬼了!” 第二日清晨,他们两个一大早便壮着胆子出去查看。果然,河边的雪地上没有留下孩子的脚印,只有一行轻轻的女子足迹越过冰河,隐没于林中。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林子深处有树木折断。 他还想过去看,被老婆阻拦住了:“不要命了!还要追到林子里看?那些鬼说不定就在那儿等着你!” 毕竟是一村之长,出了这样的事他心里不安,觉得是妖邪入侵为祸村民,便在三日后召集了村里的壮丁,带上了弓箭武器,过了河,去那树木折断的地方看了个究竟。然而,只看了一眼,所有人便齐齐惊呼了起来。 几十棵合抱粗的树木被奇怪的力量拦腰折断,而森林的土地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坑洞,黑漆漆的看不到头,一直通往地底! “见鬼了……真的是见鬼了!” 回忆着这一个月内发生的一切,两桩事反复在脑海里闪现,村长坐在炉火前咬着金条,忽然一拍大腿:“这个地方住不得了!迟早要出大事……老婆子,我们赶紧搬家吧!” 女人停住了搅拌的汤勺,抬起头:“搬去哪里?” “去……”村长想了想,脱口道,“九里亭!我兄弟住在那儿,还有一间土房空着可以住。那儿好歹人丁旺,鬼气也少一些,住着安全!” 当白墨辰一行往北而去的时候,南迦密林里也有人在跋涉。 溯光离开了长山村,跟随着小翎在茂密的雨林里穿行,已经整整走了两天一夜。眼前的绿色似乎无边无际,那些树木、绞杀藤、蕨类似乎都一模一样,重复地出现在前进的道路上——有时候他觉得是小翎故意带着自己绕圈子,然而在树上做的那些记号却从未再次出现,证明他们一直在往不同的方向走。 他为了追逐紫烟往前走,掌心的灼热感越来越强烈,命轮在加速旋转,指引着方向。他几乎每走一段路便要将手掌浸没在溪流里,以便冷却那种痛苦。 他知道是星主在催促,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召唤着他尽快前去。 然而……他又怎能就这样放弃紫烟,将她留在这一片密林里从此再也不见?他忍受着刺骨的灼热和内心的挣扎,一言不发地押着小翎日夜兼程往前赶,想要早点赶到隐族人的城池寻回辟天剑和紫烟。 辛亏,这一路上他发现命轮指引的方向和他们走过的路径基本保持着一致,一直指向东方。 小翎一开始还很惧怕他,到后来发现他毫无恶意,便也渐渐放松了警惕——或许出于同情和怜悯,或许为了早点摆脱麻烦,她开始劝他放弃,告诫他擅闯云梦城的外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他这样强迫她带路,到了三棵树那边他会被隐族族人抓住严惩的。 然而溯光却根本不为所动。最后她没有办法了,说得口干舌燥,便只能飞上枝头采摘野菜果来充饥。溯光没有阻拦,仿佛并不担心她能从自己手里逃脱。 小翎熟练地在枝叶间找到了成熟的珍珠蓝莓,坐在树上吃饱了,便用衣襟兜着带下来一些,然而这个鲛人却摇了摇头不肯吃。 奇怪……鲛人难道可以几天不吃东西么?还是他们只吃鱼虾水草?小翎奇怪地想着,发现对方坐在溪流边,面容宁静俊美,眼神低沉而哀伤——那一刻她心里一跳,再度感觉到了鲛人那种凌驾于一切种族之上的美。 她注意到他虽然在出神,但是手却下意识地抚摸着空荡荡的腰际,那原来是佩剑所在的地方。或许,他丢掉的那把剑对他来说很重要吧?如果那把剑真的能在城里找回来的话,说不定她可以替他求个情,让族长别难为他。 反正护法给她的指令是“带他去他要去的地方”,那么,既然他要去三棵树,自己带路也不算违反命令吧?一边想着,小翎一边用弓箭拨开几棵两人高的龙葵,奋力开出一条路来。 这片人迹罕至的密林已经上百年没有人类的踪影,阳光无法穿透浓密的叶子射下来,满地都是苔藓、菌类和蕨类,一脚踩下去脚底会泌出细密的湿意。而隐族习惯了在林中飞翔穿行,只记住了一些空中来去的线路,此刻要带着一个人从地面上返回三棵树的所在,还是颇费力的。 她在前面走着,那个鲛人就这样默不作声地跟在后头,不远也不近。 一直走了两天,看到眼前的蕨类植物逐渐减少,苔藓的厚度也在变薄,小翎才开始兴奋起来,拨开了枝叶大步向前,忽地回过头,大声道:“哎,快点,到了!” 溯光下意识地随着小翎的手看去,发现面前遮天蔽日的密林豁然开朗起来,多日不见的阳光瀑布般地迎头直射而下,令他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睛。 等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终于看清楚了眼前的景象。 在不足几里地的地方,那些树木被一个无形界限阻住了,居然在林里空出了一片几里见方的空地!那个区域内草木不生,只生长着三棵不知是何种类的高大树木——这三棵树错落有致地呈三角形排列,居中那一棵最高,树干挺拔,极少有斜出的枝条,树叶呈现出美丽的羽状。 他想看清这些树有多高,然而他努力地仰起头,直到风帽从头上落下,也没有看清树梢在哪里。 “天啊……”这一刻,他情不自禁地低声叫出了声。 是的,走遍了天地七海,他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树,仿佛是梦境里的神话。那些树每一棵直径都有上百丈,气势磅礴,直冲云霄,树干的三分之一以上都没在浮云之中。 这,就是《往世书》里提到过的通天之木吧? 这三棵位于南迦密林最深处的神树,据说是云荒三女神从九天云浮城降落在大地上时的栖息之处,是神的王座,每一棵都有万载的树龄。虽然有幸能深入密林见过这奇迹的人很少,但是关于它的传说却流传于大地上,使它们被列为云荒的四大奇观之一,和“雪浪之湖”、“仲夏之雪”、“叶城之潮”并称。 紫烟……如果你能和我一起看到这个奇迹就好了。 溯光定定地看着,直到一阵微风将湿润的雨意带到他脸上。 他在阳光下抬起头,发现那并不是雨。这三棵树上都开满了一种奇特的花,非常细小,洁白如雪,在日光下闪着淡淡的光芒,一阵风来便纷扬而起,宛如从云端下了一场无边无际的雪。然而,地面上却没有一朵落花——那些花在飘落的过程里逐渐消融,在落到地面时已经无影无踪,只在地面上留下一点湿润的痕迹。 那种景象宛如梦幻,令人恍然生出不在人世的错觉。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那些花在风里旋转着落下,在掉到他手上时却瞬间消失,只留下微微的凉意和一点闪光。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紫烟曾经唱过的那首《仲夏之雪》。 原来不仅仅是北越郡雪城,在这炎热的南迦密林里也有同样的景象……这些雪一样的花朵从云霄里飘落,无边无际,却触手即碎,化为烟尘。 “这是什么花啊……”他发出了叹息般的低语。 “美吧?”小翎分外自豪,“我们都叫它‘飞烟’——神树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开花,但是花期却很短。那些花从枝头落下的时候已经开始凋谢,在飘落的过程中相互传播花粉,结籽,然后化为飞灰。” 她伸出手指,在风里划过:“它们的种子微小无比,你甚至看不见,然而正是他们把绿色的生机带到了这个森林的各处,幻化出丛林万物——要知道这三棵树,可是这一片南迦密林的始祖呢!” 她带着他往树下走,当走到离树只有一箭之地的时候,溯光的眉梢忽然跳了一下。 那几棵树在接近大地的部分更显得匪夷所思的巨大,树干直径足足有上百丈,仿佛一座城堡。然而令人吃惊的是树的底下却有一层白色的东西,密密麻麻地堆叠着,足有十丈多高,从远处看去仿佛是有人用白色石块砌成了某种奇特的图腾。 溯光忽然停下,拉住小翎往后退了一步:“小心!” 是的,他看清楚了:树下堆砌成图腾的并不是白石,而是累累白骨!一层又一层,新旧交叠,累累高达十丈,仿佛骷髅堆砌的高台,触目惊心。 这里到底发生了怎么样的大屠杀? 溯光眼里凝聚起了警惕的杀意。然而旁边的小翎却笑了一声,若无其事地道:“被吓到了?我就知道!”她挣脱了他的手,“没事的,这些都是我们自己摆上去的。” “……”溯光怔了一下,不敢相信地反问,“什么?” “我说,这些都是我们自己摆上去的,别紧张。”小翎轻快地奔向那一堆巨大的白骨,在骨堆下转过身,微笑,“看,这一排还是我去年亲手垒的呢!” 她站在森然支离的白骨下,笑容璀璨,有强烈而诡异的反差。溯光上前一步,观察着那些骨骼,不由得奇道:“这些……都是隐族人?” ——是的,那些骨骼不同于一般的人类,每一具的肩胛骨上都有分支的翼骨,轻巧纤细,延展开来长达一丈,仿佛是鸟类的翅膀。然而,那些翅膀上无一例外都有折断的痕迹,颅骨粉碎,胸腔坍塌,显然死得极其惨烈。 “是啊!”小翎却很轻松地答道,“都是我们的族人。” 溯光不由得愕然——这个生活在密林里的族群想来与世隔绝,难道曾经发生过什么惨烈的灾难? “这些都是黯月祭典上没有通过试炼的‘雏儿’,”小翎叹了口气,轻抚着那些白骨,“所以,他们都摔下来,死了。” “从哪里摔下来的?”溯光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隐没在云端的树梢,“树上?” “是啊,”小翎抬起头看着天空,“三年前,我也从中间那棵最高的树顶上跳了下来。不过我比他们幸运,在落到地面不足十丈的地方终于完成了‘展翼’,一下子飞了起来!唉,想想都后怕,差一点就摔死了。” 她说得轻松,溯光却不做声地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么说来,眼前这无数的白骨,都是隐族人在祭典上从树上跃下,活生生摔死的?他忍不住问:“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一种活祭?” “活祭?”小翎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当然不啦……我们是为了飞起来啊!你以为所有隐族都是在出生的时候就有翅膀的吗?” 溯光蹙眉:“飞起来?” “是啊!”小翎指着树梢,绘声绘色地描述,“每一个从‘池’里诞生的孩子,女孩十五岁,男孩十八岁的时候,都要参加黯月祭典——那时候,族长会让所有孩子来到三棵树的树梢,一个接着一个地跳下去!” “死亡会激发我们的力量,天风会吹开我们的羽翼,展露我们血脉里来自上古的潜因,这样才能找到具有真正隐族血统的人……嘻嘻,比如,我。”小翎笑着眨了眨眼睛,“而你看到的这些白骨都是没有通过试炼的,他们没能完成‘展翅’,直接摔到了树下,死了。” 她在描述着盛大惨烈的死亡,然而神色却就像是在讲述一个轻松的故事。那种神情令溯光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你们……为了保证血统的纯正,不惜年复一年地屠杀大批同胞?而且用他们的尸骸来祭祀?” “屠杀?”小翎愕然,“物竞天择,他们甚至都没能展开双翼!只有展开了双翼的人才算是我们真正的族人,否则,还不如早点回到蕴灵池里等下一次出生呢!” “……”溯光看着这个隐族少女,叹了口气,“你们真是一群疯子。” “可是你还是坚持要来疯子的地盘。”小翎撇了撇嘴,向着那三棵神话般的树挥了挥手,发出了一声奇特的呼哨,声音清脆而绵长,犹如鹤唳。然而,树林寂静,风拂过林梢,只带下更多的花朵,在日光下飘落。 小翎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嘀咕道:“奇怪……怎么没人在?” 她嗅了嗅风里的气息,心里忽然一跳,对着溯光说了一声“我上去看看”,就展开了双翅回旋而上。她急促地飞着,穿过那一片片落下的晶莹的雪花,一直往树的中腰飞去,一路上大呼:“小羽,霖儿,栋郎……你们去哪里了?” “等我一下。”溯光从地上掠起,沿着树干迅速追了上去。 小翎飞的很快,仿佛轻巧的燕子一样在茂密的枝叶间穿行,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遮天蔽日的绿色里。溯光只能循着神树巨大的枝干往上掠,闪电般地追逐着那只燕子。 这棵树的树梢没入云端。足足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溯光的眼前始终只有大同小异的树枝、叶子、白花……一重又一重,仿佛永无尽头,他在那些花和叶里穿行,身侧不断地有落花飘下、融化、消失,仿佛置身于一场永远下不完的雪里。 那一刻他有些恍惚,想起了一百多年前在北越郡雪城和紫烟度过的最后一个冬季。那一首歌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伴随着一场永生也下不完的雪。 “仲夏之雪,云上之光。 “簌簌飘零,积于北窗。 “中夜思君,辗转彷徨。 “泣涕如雨,湿我裙裳。 “如彼天阙,峨峨千年。 “如彼青水,缱绻缠绵。 “山穷水尽,地老天荒。 “唯君与我,永隔一方! “蹇裳涉江,水深且广。 “脉脉不语,露凝为霜。 “长路迢迢,沧浪滔滔。 “吾生吾爱,永葬云荒!” 他不由自主地放缓了速度,停了下来,默默地凝视着身周这无边无际落下的白花,这梦幻般的场景牵动了他内心深处的某种感触。 已经一百二十年了啊……紫烟! 世事沧桑,你连梦里都不肯和我相见,然而我始终记得我们说过的每一句话。如今,我终于来到了你曾经为之向往的地方,看到了传说中的三棵树,也看到了足以和北越郡“仲夏之雪”媲美的奇景。 可是,你却不在我身边。 一朵破碎的花从高处落下,在风里旋转,轻灵地飞舞,最后如同蝴蝶一般落在了他手指上,迅速地消融,留下一点凉凉的湿润。然而这一刻,溯光却吸了一口气——那朵花留下的痕迹居然是殷红色的! 他抬起头看上去,然而头顶都是茂密的枝叶,甚至看不到天空。他注意到在成千上万不断落下的雪白花朵里,间或有一两朵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红色,在风里匆匆地消融。 这是怎么回事?他回过神来,迅速地朝着小翎消失的方向急速追了上去。 手掌按着粗糙的树皮,一次次地借力,飞快掠去。然而溯光注意到越往上走,树干上出现了越多的奇怪符号:那是用朱砂和银粉刻在树上的,繁复精美,却晦涩难懂。那些图案里有圆、三角、波浪,以及双翼形……密密麻麻,连成一条一丈宽的带,缠绕着树干一圈一圈往上伸展,连绵不断,似乎要一直将符号图腾送入云霄。 他下意识地分辨着眼前的这些图形,发现有的在描绘祭祀场景,有的画着上古三女神,有的描绘着一颗巨大的卵,从里面飞出无数长着双翼的人……溯光的速度不知不觉地放慢,忽然间,他停住了。 血!从这一段往上,树身的那些图腾上都流满了血! 他抬起染满鲜血的手往上看去,发现那些血是顺着树干流下来的,殷红刺目。那些图腾成了树身上天然的血槽,让那些不知来自何处的血一圈圈地绕着巨大的树身蜿蜒流下,仿佛给神树缠上了红色的丝带。身边那些白色的花还在不停落下,然而,一眼看过去,那些花已经越来越多地沾染了血迹,宛如白雪里夹杂着殷红的梅花。 ——那些疯狂的隐族人,难道是在用血祭祀神树? 就在这一刻,溯光忽然听到上方传来了一声尖叫:“天啊!谁?” 那是小翎的声音,恐惧莫名,近乎疯狂。 果然出事了?溯光猛然一惊,身形迅速掠起,化作一道闪电急速上升,向着声音的来处飞身而去! 一路上还能听到小翎一声接一声的惊叫,仿佛她除了尖叫已经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他靠着声音判断着她的方位,不停地在枝叶间飞跃。 不知道又往上攀了几百丈,终于看到头顶上方出现了一座房子。 那是一座架在树上的阁楼,用一种奇特的植物杆搭建,非草非木,中空,轻巧,每一支都粗达一丈,仿佛放大了无数倍的芦苇,相互交叠着,用一种奇特的手法架在横出来的树枝上,精巧地构成了一座八角形的楼阁,乍然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巨大的鸟巢。楼阁下有平台,向四方挑出数十丈,轻盈如飞翼,上面同样用朱砂和银粉画满了符咒图腾。这样一座精美的建筑出现在人迹罕至的南迦密林里,就像是神话一般。 那,应该就是隐族人在三棵树上的落脚点吧? 然而,血和尖叫就是从那个地方传出的。溯光落到平台上时,清楚地看到了那些“芦苇”的间隙里有大量的血渗出,中空的苇杆更是成了输血的管道,那些血通过杆子流出,然后沿着树干不停地往树下流去。 楼阁的门槛上坐着一个少女,背后的翅膀还没有完全收拢,宛如折翼的天使。那是小翎,正捂着脸对着门里不停尖叫,一声接着一声。 已经无法进去了,因为房间里堆满了尸体,堵住了整个大门。 溯光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一处隐族人的落脚地,已经完全成了一个残忍无比的修罗场。房间里横七竖八都是死去的人,那些人和小翎一样背生双翼,骨骼轻巧,有着比云荒人略微凸显的高鹳头。 然而,他们的额头全部爆裂了,血从里面不停流出来,染红了背后的羽翼。那些羽翼也被一种残忍的力量从身体上撕扯了下来,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肤相连,垂落在背后,撕裂后的背部血肉模糊,甚至可以看到肋骨。 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他粗略地估计了一下,这里死去的隐族人有一百多个,每个人的死法都一模一样。 小翎已经吓呆了,瘫坐在门槛上,除了尖叫说不出一句话。 他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却听那个少女忽然喃喃说了一句:“恶魔……真的是恶魔来了!神啊……神啊!” “什么恶魔?”溯光蹙眉。 “族长早就预言过在黯月祭典之前会有恶魔入侵,要我们一定严密防范……那时候我还以为是夸大其词……”小翎喃喃道,脸色渐渐变得愤怒而悲痛,“果然来了……果然来了!” 溯光一怔,是的,在长山村初次遇到她们这一行人的时候,他听微雨护法说过她们之所以设下重重陷阱和结界,是因为奉了族长的命令要防止外敌入侵,所以派出人手封锁整个密林。 然而,厄运还是如期而至。 他跨进门槛,勉强挤到尸体堆中细细查看,眼神越来越严肃——是的,那些人都是在同一瞬间被杀死的。而且,他们死时身上的弓箭、刀枪、暗器全部都没有出鞘,显然根本没有来得及抵抗。 ——这里足足有上百人,又是什么样可怕的力量能在一瞬间从各个方位将房子里所有人一起杀死?这天地间哪里来的这样强大阴毒的力量? 就算是整个命轮组织的七位成员全部到齐,只怕也难吧? 然而,就在这一刻,他的眼角忽然瞥见了这座建筑中心刻着的一个图腾,身体猛然一震,脸色大变。那是这座八角形楼阁的中心柱,也是神木的躯干,可是,上面却刻着一个他万分熟悉的符号! 这个奇特的符号,他前不久在那个荒废的长山村的鼓上曾经见到过。 这是……他小心地从尸体堆中挤过去,细细端详,忽然觉得掌心又是刺骨的灼热。这种灼热超过了以往的任何一次,居然让他痛得弯下了腰。 “你……你怎么了?”小翎终于回过神来,看到他忽然弯下腰,以为他在房间里受到了什么伏击,立刻惊叫着扑了过来,“出了什么事?” “没事。”溯光捧着剧痛的右手,嘶哑着开口。他踉跄着扶住了那道墙,吃力地抬起手,将灼热的手覆盖在了那个图腾上。 纹丝合缝。 他感觉到掌心的命轮在加速旋转,发出几乎可以穿透他手背的强烈光芒,和神木上雕刻的那个图案丝丝扣入,相互呼应!“顺着命轮的指向来找我!” “尽快!否则,我不知道你还能不能……见到活着的我。” 这一刻,星主的声音在耳边再度清晰响起,急促而微弱,仿佛垂死之人的耳语。那个声音,似乎是从这一棵通天神木里透出来的。 “难道就是这里?不可能……怎么会这样?”溯光不敢相信地喃喃,忽然转过身,一把抓住了小翎,“快!带我去你们的城池!快去!” 这一次小翎没有害怕,只是看着满地的尸体,失声痛哭:“不可能了!他们……他们都死了!三棵树是我们回城的阶梯,全靠这里的人联系天上的城池。如今联络一断,就再也回不去了……除非是城里的人下来接我们,我们是再也回不去云梦城了!” “……”溯光确信她没有说谎,沉默了一下,低声道:“不可能,一定有其他办法!” 他放开了小翎,小心地走出了房间,来到了平台上,抬头看去——这座楼阁位于三棵树的中部,已经远远高出南迦密林所有的树木。然而站在这里抬头看去,树梢却还远在看不到顶的地方,高高地升入了云层,仿佛通往天国的阶梯。 如果顺着这棵树上去,到了顶部,会看到那个隐藏的世界么?就算看到了,能触及到那个天上的城池么? 可是,既然小翎说族长用秘术隐藏了他们的城池,那么,无论如何是以肉眼无法看到的了……他站在那里仰望着天上的流云,默默地思考着。 “神啊!”身侧忽然传来了一阵惊呼,把他从沉思里惊醒。 又是小翎,溯光不由得有些不耐烦地蹙了下眉,看着那个趴在栏杆上尖叫的女孩——这个隐族女孩实在是太年轻太稚嫩,受到惊吓后情绪一直无法稳定,尖叫不断。 小翎逃离了那个堆满了族人尸体的房间,在平台上深深地喘息,不知道她注意到了什么,忽然一把抓住了栏杆,俯身看着平台底下,伸出手拼命指着一处,对着溯光惊叫:“快看!那是什么……那是什么?神啊!” 溯光一怔,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不由得也低低“啊”了一声。 从这里看去,这三棵通天神树在大地上呈三角形的分布:中间最高,两侧次之,错落有致。三棵树木中间围出了一个大约三里的区域,被浓密的树阴遮挡,几乎见不到阳光。然而此刻,在这个黑色的三角形地带里,骤然出现了一个奇特的银白色光点! 那个光点陷在地层深处大约十丈之处,在深井一般的暗影里隐隐生辉,仿佛地底下睁开了一只诡异的眼睛,偷窥着这个密林里的神秘世界——如果不是他们攀到树上,在平地上可能根本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 溯光忽然觉得全身起了一阵寒意——那潜在地底的东西定然极其可怕,带着一种不可言喻的血腥气息。 “那是什么东西?”小翎尖叫起来,展开翅膀便要直扑出去。 “等一下!”溯光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硬生生将她拖了回来,“那个东西很怪异……不要轻易靠近!” 话音未落,忽然间整个天地猛然颤了一下! 这一刻,大地在颤抖,天空也在颤抖。灿烂的阳光忽然消失了,整个南伽密林上空旋起了一阵奇异的飓风,所有树木在一瞬间剧烈摇摆,呼啸,在猎猎的风里发出巨大的声音。云层在头顶急速流动,阴沉沉地压下来,仿佛就要坠落下来。 小翎被这突如其来的异象惊呆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火流星!”忽然间,她惊叫起来了,指着天空——低沉阴郁的密云深处,忽然亮起了一点隐约的红光,急速地划过天际,身后拖曳着一道炙热的光,它划过之处,整个天地都在颤抖,南伽密林上空刮过巨大的旋风,所有树木都发出了哭泣般的呼啸。 这,就是隐族传说里万年才出现一次的火流星么?当黯月之夜来临之前,如果天空里出现火流星,那么,隐族即将在一夕间覆灭! 族长的预言……要成真了? 小翎站在空荡荡的平台上,怔怔地看着那一点划过的火流星,忽然听到耳边一声大喝。 “小心!”溯光看着天空,脸色大变,骤然伸出手将身边的少女抓住,想也不想地往前一跃,整个人从栏杆上翻了出去! 他们两人从万丈高空坠落,飞速地下坠,疾风灌入耳鼻,猎猎割面,几乎令人窒息。 “你……你做什么?”小翎在半空中回过神来,惊怒交加,“出什么事了?” 话音未落,耳边传来“咔”一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折断了,带着凌厉的风声落下来,直逼她的后脑。那一瞬,溯光的身形忽然往右侧瞬间一移,一个巨大的物体撩着他们的衣角坠落,有灼热的气息烈烈逼来。 这时,小翎似乎感受到了双翼被焚烧的剧痛,想要扭过头看上空到底发生了什么巨变。 “快展翅!”溯光却按住了她的头,厉喝,“不要回头看!” 来不及多想,在那一瞬间小翎用尽全部的力气展开了翅膀! 溯光一手抓着她,在失重中下坠,另外一只手腾了出来,急速地画着,指尖在空气里牵起一道道流光,书写着奇特的符咒——虚空里忽然出现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一股柔软的气流凭空涌现,在他们身周张开一个淡淡的光圈。 小翎听到头顶传来响亮的“哧哧”声,似是炽热的钢铁坠入冷水发出的声音,短促、密集、剧烈,令人不寒而栗。 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 “从三棵树之间穿出去!”这一刻,溯光的声音再度传来,“快!” 此刻,他们身周的光芒破裂了。头顶似乎传来巨大的轰隆声,黑暗压顶而来,一瞬间耳边都是呼啸声,震耳欲聋。小翎来不及去想到底出了什么事,只是下意识地按照溯光的吩咐箭一般地飞出去,迅速地穿行在茂密的枝叶间,上下翻飞,仿佛一只暴风雨来临前的燕子。 只是用了很短的时间,他们就穿出了神树所在的范围。当两个人从树木阴影的覆盖下掠出,振翅飞上天空的那一刻,感觉到溯光抓着自己的手有略微的放松,小翎才喘了一口气,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景象。 “那……那是什么?”她睁大了眼睛,翅膀忽然停止了扇动,锁在了空中。 第十四章 天国坠落 那一刻可怖的景象,永远烙印在了小翎余生的记忆里。 她飞出了三棵树所在的范围,然而,头顶还是不见阳光。她在林中空地上仰起脸,发现天空一瞬间变得黑暗无比。突如其来的“夜幕”里,有无数道流星从头顶落下,划出一道又一道殷红的光芒,笼罩着三棵树。 这简直是做梦一样的情景,美丽中透着诡异。 然而不等她明白发生了什么,身体忽然一震,痛的她失声叫了起来,下意识地一闪。那些“流星”落到地上时还在熊熊燃烧,仿佛一颗颗从天空里投下来的火弹。她翅膀的羽端被烧着了,焦黑一片,令她不停地痛苦扑扇。 她沐浴在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火里,目瞪口呆:“这……这是怎么回事?” 落在地上的溯光没有说话,脸色也有些苍白,微微喘息——方才在下落的过程中,为了抵御背后无数坠落的天火,他不得不将灵力施展到了极端,才堪堪将所有的袭击都挡在了结界之外。 他指了指头顶,哑声道:“树顶上!” 小翎抬起头,在不同下落的天火里看到了树顶熊熊燃烧的光芒。 那是一团赤色的火,停在了三棵神树的顶端,耀眼夺目,简直像是一颗太阳坠落下来挂在了林梢。从那团巨大的火中不断掉落出更小的火花,一道一道地从树梢往下坠落。那一团火无比耀眼,高高挂在三棵树的顶端,如同末日的宣判。 昼夜倒转,流火西来,天焚神木! 隐族里那个古老相传的最大的厄运预言,就这样呈现在了面前。 “火流星……火流星真的出现了!”小翎几乎忘记了扑扇翅膀,就这样怔怔地仰头看着,眼里映照着漫天而落的火光,“不……不!族长……微雨护法……姐姐!你们怎么了?……你们、你们到底怎么了?等等我!” 一刹那,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她的羽翼忽然间再度展开了! 小翎不顾一切地逆着天火往上飞去,翅膀有力地扇动,身形快如闪电。她一边呼唤着族人的名字,一边用尽全力往高空飞。 无数的天火从她身侧落下,映照出少女绝望而又担忧的眼眸。 用尽了全力,她终于穿过那些掉落的密集的火,飞到了三棵树的上方,看到了传说中火流星的真容——那里已经是一片火海,三棵巨大的神树完全着火了,巨大的树冠变成了三只熊熊燃烧的火把,而那颗从天坠落的火流星不偏不倚地落在三棵树的中间,挂在树梢上,猛烈地燃烧着,映照得天地一片通红,简直像是地狱的入口忽然敞开。 小翎不敢靠近,只能扑扇着翅膀在那颗巨大的火流星下面飞了几圈,震惊得双手冰凉,全身不停地颤抖,连哭泣都忘记了。 ——这颗火流星是从哪里来的?如果是来自于九天之上,那么以族长通天彻地的能力,几乎可以洞察每一颗星辰的流转,她不可能没有预见到这一场灾难,又怎么会任凭它这样落下来,毁掉神树? 而且,神树上的那些族人呢?他们又是被谁杀的? 她顶着火焰的酷热,向那一颗火流星飞过去,然而一眼瞥过,心忽然间一跳,只觉得一股血从心底直冲到了脑海。 火焰里,隐约有三座巨大的尖塔形的东西,影影绰绰。虽然火非常大,然而塔尖还是从火焰里冒了出来,上面有一点金色的光芒若隐若现。 这……这是什么?难道是…… 她惊慌失措起来,想要飞过去看一个清楚,然而灼热的烈焰扑面而来,炙烤着她的羽翼,令她不得不后退。 小翎紧紧盯着那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接二连三,在这一场可怖的大火里看到了许多熟悉的影子。 那是建筑的轮廓,各式各样。房屋、牌楼、高塔、钟楼……此刻,那些轮廓正在火里扭曲、坍塌、崩溃……仿佛噩梦里的景象。 “不!”她猛然大喊了一声,不顾一切地想要奔向火中。 “小心!”在她几乎要投入火里的那一刻,一只手用力抓住了她的肩膀,把她往后拖开。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声响,一阵炽热的风从火里卷起,一条火舌瞬间伸长了十丈,狰狞地舔舐过来!小翎的鬓发瞬间烧焦了,而若不是溯光动作快,她就已经葬身火海了。 火舌一伸即收,仿佛是个活物,警告着所有靠近的人。 然而这一刻,小翎的魂魄似乎忽然间被抽走了,只留下一个空空的躯壳,站在了这一片地狱般的火场旁,出神地看着火里的某一处,眼神从怀疑、震惊,渐渐变成了不敢相信。 火里有什么东西再度轰然倒塌,火舌“刷”地一下吐出数十丈。 “不……不可能。”蓦然间,她嘴里吐出了这样几个字,不顾一切地哭喊起来,“他们在里面!他们、他们都在那里面!神……神啊!” “谁?”溯光愕然,“谁在火里?” “所有人!”小翎伸出手,指着那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用尽全力哭喊着,“那……那不是火流星!那是云梦城……那就是我们的云梦城啊!” “什么?”溯光震惊地抬起头——眼前的这一团火烧得正旺,笼罩了一切有形无形的东西,透过烈焰只能看到一些影影绰绰的轮廓。然而,那些轮廓看上去的确像某些建筑,是人类世界所建造的东西,在烈焰里扭曲坍塌。 眼前在燃烧的,居然是他苦苦寻觅的云梦之城!怎么可能? 他忽然注意到了身侧那些还在不停掉落的“天火”,伸出手,猛然抓住了一片,将火光在掌心硬生生地攥灭——摊开手掌,他终于看清楚那是一段燃烧的木材,中空的,很轻巧。 ——这种材质,和三棵树腰部那个平台的构筑物一模一样! 传说中,隐族在模仿上古翼族的云浮城建筑自己的城池时,所采用的主要构筑物就是一种被称为“风之箜”的密林植物。溯光的手猛地一颤,“咔嚓”一声捏碎了那一段木头。他不敢相信地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燃烧的庞然大物。 如果眼前这个坠落且燃烧的巨大火球就是云梦之城,那么说来…… “救救他们……救救他们呀!”小翎竭尽全力地挣扎着,却无法挣脱溯光的手,只能崩溃般的大哭,身体逐渐失去了支撑力,“求求你……救救、救救我姐姐,救救族长,救救神主……” 话音未落,溯光忽然一惊! 是的……神主!刚刚回到故乡的琉璃也在这座城里,在这一片烈焰吞噬的地狱里!她是不是已经……那一刻,仿佛有一把刀猛然插入了心脏,令脑海一片空白。溯光推开小翎头也不会地掠了起来,向着那一片巨大的火海掠去! “你……”小翎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没入火里,一瞬间就消失无踪——他去了?他居然就这样闯入了火里! 然而,就在鲛人身形消失的那一瞬,那一团火起了一阵奇特的战栗,仿佛收缩了一下。只听“唰”的一声,一道光芒从火中升起,雪白而凌厉,就像是一把雪亮的刀。 光是白的、冷的,宛如北方从极冰渊万古不化的冰雪,迅速的扩散,笼罩了整个熊熊燃烧的城池。光芒里可以看到一个人的影子,静静地站在大火的中心,整个身体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微蓝色,胸口正中绽放出光芒。 正是那个出现在密林里的陌生旅人。 他一手指向天空,一手指向自己的心脏,似乎是在召唤着什么——那道光就是从他身体里发出的,从心脏里射出,笼罩在他的头顶,迅速的扩散开来,仿佛北方的极光,划破了这巨大的火海。 光芒里,忽然下起了一场奇特的雨。 那雨来的如此突然、如此猛烈,胜过了任何一场丛林里夏季的暴雨。没有任何征兆的从天而降,瓢泼般迎头浇下,在火上密密织成了一道道帘幕,将肆虐的火舌都柔软地包裹了进去,一寸寸掐灭。 小翎不敢相信的看着这一切,伸出手去。然而,在咫尺之外,她的手上却接不到任何雨滴。那一场猛烈来袭的雨似乎只存在于和火焰相对应的地方,没有超出一寸。 虽然雨下的如此之大,但那一片火却执拗地不肯熄灭。溯光忽然间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对着天空举起双手,从胸中吐出了一声长啸。 这一刻,天地间风起云涌。仿佛感受到了召唤,九天上所有的云都汹涌而来,向他汇聚。只是短短片刻,在这个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上就高高地堆起了大得可怕的云层,层层叠叠! 铁灰色的、暗淡的雨云堆积在头顶,在天地之间,人显得如此的渺小,就连那一座着火的城池也仿佛不过是一团火球。 “一切有水有血之处,便是海皇无所不能之处——七海之力,归我操纵!”火里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低沉而庄严。 小翎看到天上那些堆得有千万丈高的云层忽然坍塌:风卷着云,云化成了雨,在空中交汇,隐约化成了一条巨大的龙形,张牙舞爪,凶狠地扑向大地! “天啊……龙?”小翎失声惊呼,呆呆看着头顶扑来的巨龙。 那条巨龙飞扑而至,在他们的头顶上张开了口,一道汹涌的水柱宛如瀑布般冲泻而下,扑向了这一片燃烧的大地! 云化成的龙盘踞在这片烈焰之上,然后迅速消解,化为暴雨落下。 那一刻,小翎满耳都是狂风呼啸的声音,密集的雨点如同鞭子一样抽下来,凶狠、猛烈,仿佛是无形的巨手按下来,将那片巨大的火海硬生生地按灭了。 那是什么样的力量啊……简直是夺了天地之力!那个出现在密林里的陌生旅人到底是什么来历?居然能操纵这样可怕的力量! 她浮在空中,瞪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这一切,直到最后一片火焰熄灭。 火光消失后,她终于再度清晰地看到了那个鲛人。他身上的光芒已经消失,从空中落下,站在火场的正中间,依然保持着举手向天的姿势。她扑扇着翅膀,小心翼翼的靠近,却看到他忽然间一个踉跄,仿佛再也无法支撑地跪倒在地上,半天无法站起来。 “喂……”小翎连忙飞过去,“你怎么了?” 她落在地上,试图将他扶起。然而刚落到地面却被烫的惊叫一声,火焰方熄,整个地面都被灼烤得通红,仿佛一块烙铁,根本无法落脚。她不得不继续张开翅膀悬浮在空中,吃力的俯下身去,试图拉起那个人。 然而,那个鲛人仿佛丝毫不觉得痛,就这样筋疲力尽地跪倒在灼热的地面上,用手撑住膝盖,剧烈的喘息。雨水淋湿了他,他的蓝色长发如同水藻一样贴着俊美的脸庞。这一瞬,这个远方来的异族人光芒四射,宛如神人一般,令她不敢触及。 “你……你怎么了?”小翎缩回了手,不安的喃喃。 “我没事……”他吃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得可怕,声音断断续续,“只是……只是刚才那个召唤七海的法术,太耗心力了……”一边说着,溯光一边支撑起身体,抬起手,指向这一片劫火过后千疮百孔的废墟,“这、这就是你们的城池么?” 小翎浮在半空中凝望着脚下的一切,脸色苍白。 是的,这个外来的旅人终于见到了这座传说中的城池——那个传说中“风之箜所构,直径三里,其圆如巢,轻如飞絮,于林梢随风而行,昼夜飘移不定,隐于天外”的云梦之城! 此刻,这座传奇般的城池已经从天外轰然坠落,掠过林梢,斜斜地挂在三棵树上。那三颗巨大的树成了支架,成鼎足之势支撑着这摇摇欲坠的城池。大雨方过,地面上一片狼藉,没有丝毫生的气息。 她不敢相信地往前飞了一圈,四处寻觅。 不会吧?为什么这里没有一个人?姐姐呢?微雨、灵风、幽雪、飞霜四大护法呢?还有……族长大人呢?他们,他们都到哪里去了?这一场大火,到底是怎么回事? “咦……”忽然间,在一片寂静里,一个孩子的声音在废墟深处响起来,似乎带着一丝懊恼,“怎么下雨了?” “谁?”小翎惊喜万分,“谁在那里?” “下雨了……真的下了!好大的雨啊。” “奇怪,为什么忽然下雨了?” “讨厌!把我们的火都弄灭了!本来可以烧上三天三夜呢。” “这里的两个人是谁啊?还会动呢……要不要撕碎了?” “姐姐没有说要啊……还是不要乱撕了,否则会没赤丸吃呢……” 忽然间,废墟底下传来了一片细碎的声音,似乎有无数个孩子在地下窃窃私语。 那种声音是如此诡异,令小翎陡然颤抖起来:“谁……是谁?” 忽然间,那些声音又消失了,就如同蚕忽然停止了吃桑叶,所有的怪声都消失在地底下,整个密林又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你有没有听到?”小翎有些恐惧地转头问溯光。 溯光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看着不远处犹自矗立的残破建筑,低声道:“是从那里传来的。” “神庙?”小翎顺着他的手看过去,看到了在这一场大火后依旧矗立在废墟上的三座巍峨建筑——为了减轻重量,云梦之城里几乎所有的建筑都是用风之箜构成的,唯有供奉女神的神庙是用玉石黄金筑成。所以,在大火之后还能保持着相对完整的外形,虽然玉石墙壁被熏黑了,但是拱门回廊却依旧完好。 而溯光的手,就指向了那一条看不见底的回廊。 “啊!”小翎忽然惊呼起来,带着一丝狂喜,“我怎么忘了呢?他们可能在三女神的神庙里……对,他们一定在那儿!在那里,女神会庇佑他们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拍着翅膀急促地在空中盘旋,想要去前方寻找同族的踪影。然而就在这一刻,一声巨响传来。 “神庙!”小翎失声惊呼,箭一般地冲了过去,“天啊!” 随着她的惊呼,位于城池中心的那三座最高的建筑轰然倒塌,一座叠着一座,依次向前沉重地倾斜,拦腰一斩,轰然倒地。 “嘻嘻……”风里忽然又传来了孩童诡异的轻笑,“推倒了!” “嘻嘻……倒得好准啊!” 随着三座高大建筑的倒塌,溯光感觉到脚下的地面又剧烈地震了震,三棵神树发出了断裂的“咔咔”声,然后,城池逐渐开始倾斜。巨响声中,一连拍残垣从他眼前滑过,撞向街道另外一边的断壁,再然后,更多的废墟开始向西移动,仿佛忽然活过来的庞大怪兽在移动。 他心里一震,从地上点足跃起,在虚空中一把抓住了飞来飞去寻找同伴的小翎,低喝:“小心,这个城要掉下去了!” 话音未落,在刺耳的断裂声里,三棵神木拦腰折断,巨大的城池失去了平衡,就像一个盘子一般从树梢滑落、凌空翻转,从万丈高空重重地砸到了地面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啊——”小翎被溯光拉着,在最后关头展翅飞起。 溯光落到了地面上,看着眼前的一切。 大地已经开裂、坍塌。那座从天而降的城市深深陷入了三棵树下的地面,呈现略微的倾斜。因为神木的断折,无数的白色花朵从天而降,密密麻麻,撒向这座惨不忍睹的城池,为其笼罩上了一层轻纱。 这个从天空坠落在尘埃里的城池已经碎裂、扭曲,一道深深的裂痕由南往北划过整个城市,仿佛一把锋利的巨刀割开了那些原本恢弘庄严的城墙、城门、屋舍、街道,甚至神庙,整个城市都呈现出一种四分五裂的可怖状态,仿佛梦魇里所见。 他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幕,恍然也有做梦的感觉。 “神啊……这,这是怎么了?”小翎惊叫着飞扑下来,颤抖着双手,捂住了嘴,不敢相信地抓紧了溯光的衣袖,“这是怎么了!是做梦么?” “不,不是做梦。”溯光吸了一口气,“这是你们隐族的大劫。” 是的。传说中的云梦之城,隐藏在南迦密林里的隐族居住的城池,已经坠落并且毁灭了。可到底是什么导致了这一切?火流星……难道真的是传说中的诅咒? “不可能!族长她早就预言过最近有灾祸!”小翎忽然大喊了起来,振翅飞了起来,“她、她一定带人早早躲起来了……还有神主!她是女神转世,无所不能无上尊贵的纯血!她不会有事……一定不会!” 神主?溯光一惊。 琉璃!数天前,她还在长山村和自己最后见了一面。最后离开的时候,她在比翼鸟的翅膀后面看着自己,眼神是如此的澄澈,如此的悲伤,令他也感觉到了悲伤。 他知道她在等他开口,不为挽留,只为说些什么。那时他也曾有一种冲动,想要叫住她,虽然他并不知道可以说什么。 然而,他毕竟不曾那么做。虽然那个时候,他心里已经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这一次,将会是永别。 如今,果然如此。 “琉璃……琉璃!”他再也忍不住地跃上这一片废墟。脚下的地面微微震颤,天空中的雨还在细密的落下,在火上化为一股股小小的白烟。他一路唤着她的名字,希望能看到那个小丫头忽然跳出来,清脆地回答:“我在这里!” 她的眼睛,是否依旧明亮清澈,犹如夜空的星子? 可是,这座被毁灭的城池如同死一样的寂静,只有他的足音在回响。 大火已经熄灭,然而城里的街道上并没有一个人,只有血流得到处都是,仿佛有人提着一桶又一桶的红颜料在往地上泼。那种红色触目惊心,令他的脚步不由得一次次放慢,连心里都震颤起来:这里所有的人……难道都已经遇难了么?即使是遇到了天灾,也不可能那么多人一起尸骨皆无吧?他们的遗体呢?为何这一路走来,不曾看到一具尸体? 琉璃呢?她是不是在这场大难前刚好返回了密林,躲过了这一劫? 溯光奔过一座座碑坊、城楼、高台,扫视着这一座原本瑰丽宏大的世外之城。可最终,他什么都没有发现——这里的一切都呈现出被某种可怖力量毁灭的状态,残忍的定格着,没有丝毫的生息,更没有一个活人。 “琉璃!”他跑不动了,心里的希望一层一层地覆灭,只能站在废墟上,呼喊她的名字,“你在么?” 依旧没有回答。细雨里,只有无数白色的花朵缓缓落下,在半空中轻灵地飞舞,仿佛精灵一样轻吻着他,然后迅速融化消失,只留下一点淡淡的痕迹——如同这里所有的生命一样,消失得无声无息。 他站在巨大而倾斜的、毁灭的城市废墟上,凝望着这漫天落下的白色花朵,忽然间再也支撑不住地踉跄了一下,抬手捂住了脸。 是的……如果当时他回应了她眼神里的期盼,开口挽留一下,她是不是就会躲过这一次大劫?可他居然没有!他只是沉默着目送着她离开,什么都没说。 “我要走了。你自己保重,不要老想着那些不开心的事——鲛人一生也不过一千年,总不能永远活在回忆和梦境里吧?你……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呢?” 她最后告别的话在耳边回响,悲伤而无奈。 什么时候才能醒?他茫然地想——或许,从亲手杀死紫烟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坠入了一个无穷无尽的噩梦里吧?他只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醒来,在那个噩梦里不能解脱,这既是一种惩罚,也是一种赎罪。 忽然间,一阵风吹过,带来一阵隐约的歌声。 “仲夏之雪,云上之光。 “簌簌飘零,积于北窗。 “中夜思君,辗转彷徨。 “涕泣如雨,湿我裙裳……” 那歌声是如此熟悉,清冷而缥缈,令他忽然一震——《仲夏之雪》!那是《仲夏之雪》!有人在唱这首歌……在坍塌的神庙里唱这首歌!他回过头,却听不出那是谁的声音,只能循着歌声的来处飞奔而去。 那首歌,他一共只听两个人唱过:一个是多年前死去的紫烟,还有一个,就是在他昏迷中哼着这首歌陪伴他的琉璃。 无论是谁,他都要找到她们。 远处同样在四处寻觅的小翎看到他忽然又动了起来,不由得精神为之一震,连忙追了上来,在他身后飞翔:“你找到什么了?” 溯光回过头:“有人在唱歌!你听到了么?” “唱歌?”小翎在风里侧头听了半晌,“什么都没有啊!在哪里?” “那里!”溯光指着一个方位,“就在那里。” “不可能!”小翎愕然,“那儿是蕴灵池啊……不会有人的。” 溯光并没有理睬她,断然朝着那个地方奔去。然而刚跑出不远,倒下的一排巨大的柱子挡住了去路——此刻三座神庙全部倒塌了,一座叠着一座堆在一起,高大的围廊柱子滚落在街道上,已经看不出原形。 溯光点足掠起,准备翻过这一堆废墟。 然而这一刻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阵“轰隆隆”的沉闷声音,仿佛闷雷滚滚,由远及近。溯光迅速后退,那一堆废墟震动起来,里面似乎滚出了什么东西。他身后的小翎忽然尖叫起来——声音之恐惧,甚至比之前发现燃烧着坠落的云梦之城时更加厉害! 怎么了? 溯光回过头,空荡荡的街上,居然有一颗足足有五丈高的人头横着滚过来!那是一颗纯金铸造的人头,掉落在了街道上,随着倾斜的地面不停滚动,面容美丽宁静,发簪上布满了璎珞玉胜,垂目微笑。 那是云荒三女神中的慧伽。 小翎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直到那颗纯金的神像头颅滚到她面前,停住了,才发出了一声悲惨的大呼:“这……这是谁做的?是谁砍、砍了女神的头?亵渎神灵!” 是的,这颗滚落的人头颈上切口平整光滑,绝不是被烈火焚烧,或是摔碎震断的!慧伽女神的头颅,是被外力硬生生砍下来的! “嘻嘻。”忽然间,风里传来了一声轻笑。 “谁?”溯光厉声道,向着声音来处掠去。 可就在这个瞬间,那个巨大的女神头像忽然飞了起来!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线操纵着,高达五丈,重达上万斤的纯金头像凌空飞起了一丈多高,然后在半空盘旋了几圈,呼啸着重重落下来,从横躺变为竖立,挡住了溯光的去路。 地面上灰尘轰然扑面,遮蔽了视线。 溯光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将吓呆了的小翎护在了身后,厉叱:“是谁?” “嘻嘻……”孩童的声音继续传来。 雨还在下,无声无息地落在这一片废墟上。然而,在那个被砍下来的女神头颅后,居然出现了一个人! 那个人影是如此的瘦小,甚至连女神头上佩戴的璎珞都比他的身躯更大。当溯光看清楚来人时候,发现那居然是一个不过十岁孩子,穿着一身素白色的宽袖长衣,非常瘦小,孤零零地站在这片废墟上,眼神空洞而无辜。 是个孩子?溯光松了口气,转身问小翎:“这是你的族人?” “不……不是!我从没见过这个孩子!”小翎看着那个穿着白衣的瘦小孩子,眼里的恐惧却更深,一把抓住了溯光的衣袖,“你……你看他的眼睛!” 溯光仔细看着那个孩子,发现他的睫毛特别长,令眼睛显得格外温柔。然而,那双眼睛,居然是纯黑的! 那种诡异的色泽,虽然茫无焦距,却令人觉得触目惊心。 那个孩子似乎没有发现有人在看自己,只是自顾自地站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嘻嘻笑着。忽然,他伸出脚,顽皮地一踢,那个沉重无比的纯金头像居然离地而起,飞向了半空! “神啊……”小翎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孩子像玩皮球一样轻松地踢起了巨大的神像头颅。 然而这一次,女神的头并没有落到地上,半空中,一只手伸过去,托住了那个重达万斤的纯金头颅。溯光冷冷地看着那个诡异的孩子,眼神凝聚。这个孩子不过十多岁,看上去瘦瘦弱弱的,却有着这样大的力量! “你是谁?”他问,“为什么会在这里?” “咦?”玩耍的孩子仿佛这才意识到这里出现了外人,诧异地抬起头。 他的眼眸果然是纯黑的,然而那种黑里,却又隐隐透出一种神秘的金色——在视线相接的那一刻。溯光只觉得心忽然一沉,就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拉扯着,急速地下坠,神志险些为之一夺,连忙转过头。 “还给我。”那个孩子看着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尖细,似在哀求,对着溯光伸出手,“这是我的!” 溯光并没有动,只是冷冷看着他:“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嘻嘻……”那个孩子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天真无邪。 “姐姐?”溯光皱眉道,“是你们把这里弄成这样的么?你们到底从哪里来?” 在他一连串的问话里,那个孩子显然有些不耐烦了,不停地摇摆着身体,眼睛死死地盯着溯光手里的那个纯金的女神头颅,忽然道:“还给我!” “是你们干的么?”小翎终于不可控制地大喊起来,“你们这群恶魔……是你们干的么?恶魔!”一边喊着,她一边闪电般地飞了过去,冲向那个孩子。 “小心!”溯光想要伸出手拦住她,然而却已经来不及了。小翎甚至没有靠近那个孩子,凭空里忽地闪过一道淡淡的光,一股灼热感贯穿了小翎的全身,她双翼的尖端忽然冒起一股黑烟。 小翎被钉在了空气里,她不停地尖叫、挣扎,却怎么也飞不起来。 “住手!”溯光扔下了女神头颅,急忙掠去。 “嘻嘻。”那个孩子甚至都没有动,只是用眼睛看着虚空里的隐族少女,眼睛微微移动了一下——随着他视线的移动,小翎的身体猛然被扯向了一边,狠狠地摔了出去! 溯光侧身展开手臂,抢在她落到地上之前接住了她。然而,回过头的时候,地上那一颗女神头颅已经不见了——远处有一股烟尘,一个人飞奔而去,一边笑着,一边踢着那个纯金的头颅。 那个瘦小的孩子看似弱不禁风,却能用视线来操纵一切东西!一个眼神之间,就能杀死对手,转移巨大的东西——这是什么样的力量?又是什么样的人? 溯光看着那个孩子一路远去,心里莫名一震。 “玖风,陆火!来,踢球!”诡计得逞,重新拿回了玩具,那个孩子“咯咯”地笑着,一边奔跑,一边叫着几个名字——远处还在雨里冒烟的废墟忽然震动了一下,高达三十多丈的钟楼轰然坍塌,里面居然走出了十几个瘦小的身影! 从废墟里走出的,是一些同龄的孩子。一个接一个轻飘飘地出来了,都穿着白衣,有着纯金色的柔顺长发,身子骨瘦弱得如同要被吹飞起来一般——跟随着这一帮孩子出现的,还有另外两个从废墟里贴地缓缓滚出来的巨大的“球”! ——那是三女神雕像里另外的两个:曦妃和魅啊的头颅! 纯金的头颅被齐齐切断,女神光滑的额头上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那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踩着女神的头,看了一眼地上,嘀咕道:“这儿也太乱了,怎么踢啊?” “没事,清扫一下就好。”另外几个孩子拍拍手,转头看了看周围——也不见他们动手去搬,只是用眼睛盯着面前足足有几个人高的废墟,视线微微一动——空气里仿佛出现了看不见的手,在一瞬间将那些东西移动、拉扯后,扔到了一边! “好了!”地面干净了,孩子们欢呼雀跃起来,居然就在废墟上将三颗高达数丈的女神头颅相互踢着,开心地玩了起来! 沉重无比的纯金头颅在他们脚下轻灵地飞舞,宛如毽子一般,来来去去,化成了三道耀眼的金光,在细雨里显得无比诡异。 小翎在远处看着这一幕,身形一晃,几乎要昏了过去。 “他们是谁?从哪里来?”她虚弱地喃喃,不敢相信地看着这一切,脸色苍白,“是他们……肯定是他们做的!是这些怪物孩子杀了这里所有人!我——” “别冲动。”溯光拉着她,不让这个莽撞的隐族幸存者再上去送死。心念电转,视线投向了大地深处——是的,这些忽然出现的孩子,定然和方才看到的地底深处的那一道白光有关!他们,是从大地深处走出来的么? 这些孩子到底是什么来历,居然会对与世无争的隐族下如此毒手? 忽然间,他看到了脚下的废墟里压着一只焦黑的手臂,血肉模糊的手腕上套着细细的金钏——那是他第一次在这个空无的城市里看到人的躯体。 溯光一惊,连忙俯身将那一块巨大的石头挪开。 展露在他面前的,是半具女子的尸体——左手、左脚,以及半边的翅膀都仿佛被烈焰焚烧过,已经化为一堆灰烬,然而右半边的身体却还残留着,就这样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溯光看到了那个女子尚未毁坏的侧脸,忽然间倒退了一步,失声惊呼:“微雨护法?” ——是的,眼前的这个女子,居然就是几天前在长山村和自己见过一面的微雨,隐族的四大护法之一! 那一刻,他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停止了跳动。 是的,微雨已经被某种可怖残忍的力量杀死。那么,那些和她一起回来的人呢?琉璃……琉璃是不是也出事了?! 刚想到这里,风里传来一声哀鸣,天空里有两只巨大的鸟飞来,一黑一朱,盘旋在这一片废墟上,长一声短一声地低鸣,似乎在呼唤着什么。黑鸟和朱鸟似乎都受了重伤,各有一只翅膀无力的垂落,两只鸟紧紧地靠在一起,共用着一对尚能动弹的翅膀,在细雨中缓缓盘旋,久久不忍离去。 “比翼鸟!”小翎失声惊呼,“是比翼鸟!” 溯光心里一紧。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大步踏出,手指紧紧握着,眉目间杀意纵横,向那一群孩童冲了过去。 三颗巨大的纯金头颅在地上滚来滚去,“轰隆隆”地响着,压得地面都在微微颤抖。孩子们的笑声天真无邪——如果不是此刻的背景是如此残酷血腥,一切都会显得那么美好。 溯光踩着血和火,走向那群孩子,犹如一头猎豹走向玩耍的小兽。 那群孩子仿佛也有着极其敏锐的感觉,在溯光远在一百多丈时便忽然停了下来,齐齐转过头——十几双眼睛看着这个出现在废墟上的陌生人,露出了警惕的表情。他们虽然没有发动袭击,可只是这样默默地看着,空气便骤然冷却下来。 那些半空里落下的雨瞬间凝结,化为一粒粒细小的冰珠,铮然落下! “柒火,玖风!别玩了!”就在这个时候,远处忽然又有一个声音传来,微微带着不悦,“姐姐问你们神庙打扫得如何了?” “弄完了弄完了!”那些孩子听到那个声音,顾不得溯光,连忙拍着手,仿佛抢功似的抢着回答,“神庙里一共四十五个人,都已经弄碎了……嘻嘻,只是一不小心,把神庙也弄散架了。” 出现在远方的同样是一个穿着白衣的孩童,年纪略长,大约十二三岁的模样,飞速地飘过来,对着这边的一群人蹙眉:“姐姐说过,清扫归清扫,但不许乱来。你们拆了神庙,又把神像的头切下来当球踢,她知道了要不高兴的!” 玖风连忙从女神高高的额头上跳下地来,垂下头:“一风,别告诉姐姐,否则我们又要没有赤丸和朱丹吃了。” “说不定就是因为你们乱来,弄塌了神庙,所以这个城池才从树上掉下来了!”一风恨恨地斥责道,“好了,姐姐说如果外面的事都完成了你们就跟我回蕴灵池去——所有人都要去,一个都不许偷懒。” “蕴灵池?”几个孩子喃喃道,“好吧,那一颗蛋还没孵出来么?” “还没有,那个地方实在是有点奇怪……”一风说着,然而转身间蓦地停住了——远处的废墟上居然还站着的两个人,一个穿着黑衣带着风帽的男子,以及一个年轻的隐族少女,他们似是朝着这边走过来,在看到自己出现的瞬间又顿住了。 “为什么这里还有两个人?”一风有些愕然,“不是叫你们把这个城里的所有人都清除干净么?” “呃……”孩子们一阵骚动,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可他们是后来新来的呀!姐姐可没有说这些人要不要一起清除……他们是下过雨才来的!” “下过雨?”一风一怔——方才那一场突如其来的雨瞬间浇灭了大火,让这个燃烧的城池冷却下来。那一场雨,实在是有些反常。 刚想到此处,身后某处忽然传来一阵震动,一风脸色微微一变,来不及多想,回头看了那个方向一眼,道:“玖风,你过去把那两个人带去给姐姐看看——剩下的人跟我去蕴灵池!” “啊。那我可做不到,”玖风哭丧着脸,“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抓住一个活的!一不小心就会弄碎的……” “那让陆火柒火过去帮你。”一风短促地吩咐了一声便转过了身。 孩子们自动分成了两列,一队跟随着他回去,另一队则奔向了废墟上的那两个人。 “记住,不能弄碎!”玖风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提醒道。 “这可太难了!”陆火摇着头,“只要一看到活着、会动的东西,我就会一个不小心把它们撕裂或者烧焦……” “那让我先来吧!”玖风拍着手,笑嘻嘻的。 人还没有到,前面的道路忽然自动裂开了。一道凌厉的风呼啸而来,如刀一样割裂了路面,折断了柱子墙壁,迅速地向着废墟上那两个幸存者切了过去! 然而,闪电般的裂痕在逼近那两人的时候忽然顿住了。半空里仿佛有无形的屏障忽然建立起来,瞬间将所有袭击击退回去。 玖风显然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一个闪避不及,一道风“刷”地弹回,重重地刺穿了他的肩膀。他惊呆了,半晌才痛得在地上哭了起来:“陆火!柒火!” 不等他说话,他身边两个小同伴的眼睛里掠过了一道光,向废墟上看了过去——在孩童的视线所及范围内。那一刻,整座废墟忽然震动起来,呈现出波浪状,猛烈地起伏,“咔”的一声翻转过来,从两侧将站在上面的人迎头压住! 孩子的视线在废墟上扫过,忽然凭空燃起了熊熊的烈火,吞噬了一切。 “帮你报仇了,玖风!”两个孩子笑嘻嘻地回头,安慰坐在地上哭泣的同伴,“我们赶紧去蕴灵池找姐姐拿赤丸吃吧……好饿啊。” 然而,话音未落,耳边却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你们,是冰族人?” 三个孩子大惊回头。那片被夷平的废墟居然居中裂开,里面站着方才消失的那两个人,完好无损——其中那个蓝色长发的英俊男子看着他们,手一挥,一道急雨呼啸而来,将燃烧的火瞬间熄灭。 “咦?”三个孩子后退一步,相互看了一眼,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好厉害哦……”陆火和柒火看着眼前这个陌生来客,嘀咕着往后退去。一边退,一边抬起双手,在胸口合拢。两个孩子闭上了眼睛,似乎在默念着什么,一道暗红色的血痕隐隐出现在眉心。 玖风揉着受伤的肩膀,也吃力地爬了起来:“好痛啊……真讨厌。我不要再抓活的!撕碎他!” 陆火和柒火不约而同地睁开了眼睛,紧紧地盯住了溯光! 这一刻,废墟上旋起了巨大的风,卷着烈火,呼啸而去! 第十五章 毁灭之瞳 原本在丛林之上随风漂浮的城市,倾斜着掉落在大地上,里面的一切都支离破碎。然而奇特的是,在这样一片碎裂的地面上,却有一处是完好如初的。 那是一个奇特的池塘,位于三座神庙的中心。 池塘周围到处是一种罕见的蓝色片状晶石,仿佛一块巨大而坚固的玉。虽然从那么高的地方坠落,却奇迹般地完好无损。这个池塘里甚至还有满满的水,似乎受到某种奇异的吸力,居然不曾在翻覆坠落的过程中洒出一滴! 当四周的一切都在坍塌、碎裂、燃烧的时候,这里都依然安静得如同世外桃源。 池塘的水在微雨里轻轻起伏,水面上漂浮着无数的白色落花——那些被称为“飞烟”的花朵,一接触到任何东西就会消融,从不在大地上停留。然而此刻,落下的花却全数被池水托住,不曾融化,不曾消失,仿佛受到了温柔的保护。 落花。柔波。微雨。 然而,在这样梦境一样的池塘边,却围坐着几十个穿着白衣的孩子,一个个安安静静地坐在地上的蒲团上,双手平放在膝盖上,一瞬不瞬地盯着池水中央。 荡漾着满池花朵的水面中心,赫然矗立着一组神像。 那是云梦之城里随处可见的云荒三女神,比神庙里供奉的那些要小上一大半。池水中,曦妃、慧伽、魅啊三位女神浮出水面,背生双翼,面带微笑抬首向天,呈现飞翔之态——三双手合力托起一个巨大的卵,似乎要将其托上天宇。那个卵是用纯金打造的,直径三丈,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符咒。 那样奇特的造型,不同于云荒大地上任何一处的三女神神像。 不知道被什么力量笼罩着,三女神手里托着的那一个圆在雨中依然发出耀眼的光,仿佛一个小型的太阳,简直令人无法直视。然而,那些孩子围在池塘边,却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道光,丝毫不敢移开视线。 那些孩子是被遴选出来的,具有毁灭天地力量的神之手,在一个眼神之间就能摧毁所有有形体的东西。可是此刻,任凭他们看多久,池塘的水还是依旧微微荡漾着,没有发生任何别的变化,而矗立在水中的三女神神像也一动不动。 那一团光芒还在三女神的手里绽放,而长久的凝视让孩子们眼里的力量渐渐衰竭,开始露出了疲态——有的孩子看着看着,眼里忽然沁出血来! 血从眼眶流下,滑下孩子无邪的脸,然后仿佛整个人被抽空一下扑通往前倾倒。不停有人倒下,双眼流血,筋疲力尽,蒲团一个接着一个地空了。 “已经有十六个孩子失明了,闾笛少将。”军靴踩过雨水,有人上前禀告,有些气馁,“蕴灵池的结界还是没有打破。” “哦。”一个男人皱起了眉头,握紧了身侧的军刀。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军人,有着金色的头发和轮廓深刻的脸庞,一身戎装,神态干练而严肃,在他身后站着一队约一百人的战士,也有着类似的发色,同样的制服。 “怎么回事?”军人霍地站了起来,走向池塘边,来回看了一遍。 细雨里,无数白色的飞花盘旋而下,一切显得如此静谧而正常——似完全不知道这个城市已经覆灭,这里簇拥的都是虎狼一样的入侵者。 “离我们出发已经快两个月,时间快要来不及了……元老院开始催促我们返回。”闾笛少将的神色开始有些急躁,忍不住厉声道,“我们万里迢迢来到云荒,历经千难万险才找到这个藏在丛林里的地方。如今这个城市已经被我们毁灭,连神庙都坍塌了!为什么这样一个小池子却迟迟无法突破?” 他“刷”地一声抽出佩刀,一刀斩向了水面:“这里头,到底有什么东西在?” 他那一刀有雷霆之力,然而,水却没有向两边分开——仿佛遇到了一种极其柔软,却无法受力的屏障,刀锋下落的力量在瞬间被全数消解了,居然连一尺都砍不下去! “闾笛将军,这可不是能用刀来突破的结界啊……”忽然间,身后传来了一个温柔的声音,“他们已经没剩下几个人了,我们一定能攻破隐族人最后的堡垒。请勿急躁。” 蒙蒙的细雨中,无数白色的雪一样的花随风落下,凋落在这样一片充满了血与火的废墟上,有一种宁静而残酷的美。而在这样的背景里,一个白衣少女从远处出现,撑着一把伞,走过了遍布废墟和血迹的街道。她的衣衫上还染有血迹,纯金一样柔顺的发梢沾染着细雨,身姿轻盈而美丽,如同一只寒塘上掠过的鹤。 显然她是这一群人的首领,那些孩子一看到她立刻转过头来,眼里露出了亲近和渴盼的表情,有的孩子已经无法将注意力凝聚,伸出手来,似是乞求着什么。 “大家都累了吧?先休息一会儿吧。”织莺穿行在池边,温柔地抚摩着每一个孩子的头顶,一声不响地俯下身将那些倒下的孩子抬起,用柔软的纯金打造的带子围住他们的眼睛,抱到一边休息。然后,从怀里拿出一个盒子,将里面的朱丹和赤丸一一分发到他们手里,“来,吃一点东西,接着好继续努力。” “嗯。”孩子们欢天喜地答应着,一只只小手伸了过来。 一阵脚步声从外面传来,一队穿着白衣的孩童匆匆返回,看到这里正在分发丹丸,个个眼里露出了贪婪的表情,响亮地咽了一下口水。 为首的一个孩子开口道:“姐姐,外面的清扫工作基本完成,我让他们都回来了。” “好孩子,”织莺微笑着摸了摸一风的头,转头对闾笛少将道,“这个蕴灵池是隐族的圣地,也是最后的堡垒。我想元老院要我们除掉的目标,那个星主应该就在那里面。集合所有‘风’和‘火’系的孩子的灵力,一定可以成功。” 闾笛少将点了点头,没有反对。这个女子虽然年轻,却位居元老院的十巫之列,阶位比自己高上许多,此次深入云荒完成机密任务,她也是唯一指挥这一群神之手的人——那些天才又白痴的孩子无所畏惧、无所不能,唯有织莺才能控制,自己虽然并不想听命于女人,却也不得不给她几分面子。 织莺抬起手,那一群回来的孩子立刻无声地散开,围在了池塘周围。 “所有人都闭上眼睛,开始冥想。”她温柔地开口,对着池塘边的孩子道:“我数十下,在我数完‘十’的时候,所有人一起睁开眼!知道了吗?” “嗯。”孩子们噙着丹丸,乖巧地点头。不等织莺吩咐,他们便一个接着一个地回到了蒲团上,静静闭上了眼睛。 “一,二……”织莺轻声数着,声音安静而有力。池边的时间仿佛忽然凝滞了,连吹拂的风都迟缓起来。闾笛少将按刀而起,站在一群白衣如雪的孩子背后,紧紧盯着水池中心那一个金色的圆,眼神警惕。 “十!”织莺吐出了最后一个字——那一瞬间,孩子们的双眼骤然睁开! 一双接着一双,每一双眼睛都带着汹涌而出的毁灭力量。上百双眼睛一起盯在了三女神的手心,一瞬不瞬地直视着耀眼的金光,任凭血从瞳孔里沁出。池塘里波澜不兴的水面忽然开始起伏,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搅动着,越来越激烈。 结界受到了剧烈的冲击,风和火的力量开始入侵。 只是僵持了片刻,池水已经如同沸腾一样不可控制。只听轻微的咔嚓声,整个池子猛然颤了一下!池水中心的三女神神像上应声出现了一道裂缝,迅速地延展——那些裂痕向着女神们托举的双臂蔓延,六只手瞬间同时截断! “成了!”闾笛少将狂喜地脱口喊道。 “还有最后一道。”织莺看着那一组开始崩溃的女神像,摇了摇头。果然,奇迹出现了。三女神的神像已经四分五裂,然而,即便失去了支撑,那个巨大的光球还是悬浮在空气里。 “那才是隐族的‘心’啊……所有隐族人的力量都被抽取出来,凝聚在这里了。”她低声,一字一句地下令,“所有人,用尽一切力量摧毁那个光球!” “是。”孩子们齐齐点了点头,眼里掠过一丝黑暗盯着池水的中心——巨大的力量从虚空里传来,向各个方向拉扯着,轰然一声巨响,三女神神像被瞬间粉碎! 碎裂的神像朝着四处飞出,宛如一道道流星。然而令人震惊的是,当一切都被摧毁后,那颗太阳般的光球却还是浮在空中,并未坠落和崩溃!冥冥中似乎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托住了它,竭力维持着外形,不曾四分五裂。 然而,黑暗的裂痕开始蔓延,如同闪电遍布了光的表面。 裂痕里隐约传出苍老的祝颂声,衰微,却始终不曾断绝。 “隐族果然有高手啊……所谓的星主,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呢?”织莺低声叹息,听着那个声音,“集合了那么多神之手的力量,他们居然还能勉力维持到现在!” 话音未落,她忽然掠起! 如同一只雪白的鹤,瞬间飞过了池塘,双手在空中交错,握紧时,已经凝聚出了两道光芒夺目的长戈,凌空直劈下来! 又一声轰然巨响,最后的一击之下,那一团光终于崩塌了。 黑色的裂痕迅速蔓延,撕裂了光的帷幕,在光的裂缝里,露出了一张苍老的脸。那是一个老妇人盘膝坐在里面,背后有着一对灰白色的羽翼,衣衫华美,神色庄严。她似是极其衰弱,甚至已经无法坐稳,只能用背后的羽翼来支撑着身体,摇摇欲坠。 然而老人的手里,却提着一颗孩童的头! 那个神之手还睁大着眼睛茫然地看着虚空,眼眸里凝聚的力量尚未散开,却已经被切断了咽喉。老人的脚边也横七竖八地躺了十几具尸体,无一不是穿着白衣的神之手以及冰族的战士——她,竟然以一人之力,和整个神之手对抗了那么久! “找到了!”那一刻闾笛少将大喊起来,“隐族的族长在这里!” 他手一挥,身后的战士立刻单膝下跪,调整好了架在地上的射日弩——此行极其重要,所以那些跋涉了万里来到这里的冰族军人,无一不是带上了他们族里最好的武器来到了南迦密林深处! 听到密如雨的上弦声,垂死的老人蓦地抬起头来,和外面密密麻麻的敌人对视。她的眼神深不见底,有着某种奇特的吸力——那一刻,无论是神之手还是冰族的战士都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回忆起不久前的那一场惨烈血战。 几个月前,他们乘坐者冰锥秘密从本岛出发,绕道北海,从荒僻的帝王谷彼端登陆云荒大陆,然后转入了地下行程,从九嶷郡、北越郡一路到了南迦密林。 最后,他们从地底出现,沿着通天之木夺取了隐族在树上的据点,然后通向了这座移动在林梢的云梦城。进入的时候,正好是子夜,最黑暗的时刻。 战争只持续了一天,在天明前结束。 隐族人对于他们的到来似乎有所预料,然而依旧不是神之手的对手。当那些孩童眼睛上的纯金带子被解下来的时候,整个城市开始瞬间土崩瓦解。在猝不及防的惊人力量面前,隐族的战士一个接着一个地被扯断了双翼、撕碎、死去,甚至连尸体都不曾留下。只有四位护法守卫着神庙,顽强地抵抗到了天明,然而最终还是被连同神庙一起夷为平地。 唯有这个老人,居然以一人之力对抗着整个军团,杀掉了接近半数的神之手!她到底在守护着什么?是否和这次行动的最终目的有关? 闾笛少将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面前的垂死老人,挥了挥手。顿时,无数支箭向着池塘上空呼啸而来,绵密如雨地射了过去。 而那个老人不闪不避,盘膝坐在那里,看着外面密密麻麻围着的异族人,一手飞快的结印,另一手却紧紧捂着胸口,不停地咳嗽,每咳一声,嘴角都沁出大量的血。她咳嗽着,用手指蘸着那些鲜血,在虚空里急速地书写着符咒! 老人的手在虚空中迅速画着,一道道亮光随着她书写而浮现、扩展,在面前结成一道防线——所有的箭都在那一道光网前停住了,然后咔嚓一声断为两截,掉落下去。冰族闯入者在不停地发箭,呼啸如风,她面前的箭镞堆积的越来越高,几乎埋住了瘦小的老人。 然而随着力量的持续消耗,她在虚空中书写符咒的手移动得越来越慢。周围呼啸的劲弩依旧密集如雨,一拨一拨的战士轮流上阵,持续发箭。而那些神之手的视线更是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一道又一道的力量汹涌扑来,令她疲于应付。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只听咔嚓一声,她身体前方的那道光幕忽然碎裂了!那一瞬,老人的身体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扯起,狠狠地甩向了空中——那是神之手的力量,终于突破了屏障! “姑姑!”忽然间,一个声音带着哭音喊了起来。 那一刻,所有人才发现在老人的身后居然还有一点幽然的光——那是一块六棱形的晶体,浮在水池的中心、云梦城的心脏上,在雨里折射出透明而璀璨的光。那块玉,正是广漠王千里迢迢带回来的流光玉,具有极大的力量。 而在那个奇特的冰晶中,居然封印着一个少女! 那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满身披璎珞,脖子上戴着一个双翼形状的古玉,然而她的身体却和这块奇特的晶玉融合在了一起,宛如躺在一座晶莹剔透的水晶棺中。 老人在半空里奋力摆脱了无形的控制,重重跌落。咔嚓一声,她左边的翅膀也应声折断,白骨外露,已经再也无法飞翔。只是一个停顿,另外一种力量又缠绕了上来,将老人连着折断的羽翼一起卷起——有两股力量从空中交错着急速推来,将她左右两肩咔嚓一声压得粉碎! 少女眼睁睁地看着老人被神之手的力量抛向半空,撕扯,再也忍不住用手拍击者封印的冰晶,哭喊:“姑姑……姑姑!” 然而,被封住的她,已经连泪水都无法流出。 最后的防线破碎了。这些异族人蜂拥而入,灭亡了她的故园,甚至找到了这个被重重封印隐藏起来的最后的圣地。族长一次次地被击倒,却一次次地站起,用尽全力守护着被封在晶玉里的少女,不让那些入侵者靠近。 时间忽然变得无比漫长,每一次击倒、每一次爬起都似乎变慢了,一分分地折磨着被封印在冰晶里的少女。 她用力地拍击着封着自己的那块冰晶,试图出去。她感觉到胸口的刺痛和灼热,知道那是极度的愤怒在体内燃烧,催促着她的血液加速奔涌。她的眼眸变成了纯紫色,熠熠生辉。身后的羽翼开始迅速扩散,一片一片洁白的羽毛在冰封下伸出,铮然如刀出鞘,切割着冰晶! “不!别动!”耳边却传来微弱的声音,族长厉声喝止,“你已经受了伤,必须积蓄力量……否则,等黯月来临的时候,你就无法飞上天宇了!” “我才不要飞上天宇!”被封在冰晶里的少女大喊,“我……我要杀了这些魔鬼!” “说什么孩子话?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和责任!”族长咳嗽着,用尽全力加固周围千疮百孔的结界,厉声呵斥,“就算所有人都死了,琉璃,你也要活下去!如果你也死了,我们、我们这一族就从此灰飞烟灭了……你要活着!” “……”琉璃沉默下去,眼里有泪水盈眶。 已经到了这种时候,族长还不肯放弃那个梦想吗?从小,养尊处优的她就被告知了自己的命运:在黯月到来的那一夜,她需要展翅飞上九天,实现族人千百年来的愿望。漫长的岁月里,她被困在神庙中,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似乎回到云浮城就是她存在的全部意义。 可是,如今都已经快要灭族了,回到云浮城还有什么意义? 她用颤抖的手指死死抠着面前透明的冰晶,咬住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然而忍了片刻,忽然开口喊:“姑姑,小心!” 话音未落,一支箭从背后激射而来,刺破了隐族族长的结界,刷的一声洞穿了老人的胸口,将老人钉在了身后的冰晶上! “姑姑……姑姑!”琉璃终于忍不住哭喊,拼命拍着冰晶,“姑姑!” “不要哭,琉璃,”垂死的老人伸出手,隔着透明的冰晶抚摸着她的脸,十指上沾满了血,低喃,“泪水会带走勇气和生命。琉璃,你一定要活下去,等到黯月来临的那一刻——再、再忍一会儿。会、会有人来帮助我们的……” “还有谁会来帮助我们?”琉璃绝望地喊,“不可能!” 话音未落,勉力维持的、薄如蝉翼的结界最终轰然破裂!无数支箭呼啸而来,射入了周围的空间,有几支甚至射到了涂满血迹的冰晶上——结界崩溃了。那些穿着白衣的孩童眼里露出了残忍的狂喜,纷纷起身,涉水冲了过来! 池水被搅动,水面上那些细碎的白色花朵疯狂地旋转着,在接触到异族人的瞬间化为乌有。眼前的一切已经让少女濒临崩溃,她隔着冰晶看着老人垂死的脸,绝望地低喃:“谁还会来?我们所有的族人都已经……” 那一刻,神之手们已经蜂拥而入。 “住手!”忽然间,一个声音低叱。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废墟上,细雨还在蒙蒙地下,冲洗着血迹和焦痕。在细雨和无边的落花里,远远地掠来一个如风般的人影。 那个人御风而来,穿着黑色的长衣,蓝色的长发在风里飘飞,气质飘逸柔和,眼神却犹如利刃。他一出现就震慑了所有神之手。那些孩子纷纷看向他,眼神里露出了各种惊诧、意外、茫然的表情。 这个人……是个鲛人?一个鲛人怎么会出现在南迦密林深处?虽然事先有周密的计划,但冰族的入侵者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变故,不由得吃了一惊。 那一刻,琉璃的眼睛却忽然亮了起来,失声:“天啊……是你?!” 那个鲛人落在了池边,将手里提着的一个孩子扔在地上,一抬头看到了冰晶里的少女,眼神一变,立刻朝着池的中央掠了过去,语气里也带着无法掩饰的狂喜:“是你吗,琉璃?你……你果然还活着!” “拦住他!”旁边的闾笛少将率众试图阻拦,然而所有射出去的劲弩在接近他身侧一丈的地方便仿佛遇到了一道屏障,刷地反射回来! 岸边起了一阵骚动,战士们抵挡着自己射出的武器,而神之手们纷纷簇拥上前,查看同伴的情况——那个被扔在地上的孩子一动不动,双眼紧紧闭合,眼角流下两道殷红的血,显然已经被人伤了双目。 “玖风!”织莺抢身过去将那个孩子抱起,吃惊道:“出什么事了?陆火和柒火呢?” “都、都死了……我们、我们打不过他。”怀里的孩子微弱地低喃,吃力地抬起头,然而双眼已经是黑洞洞的两个窟窿,“姐姐,他、他好厉害……你、你要小心。”孩子一边说着,用血肉模糊的手抓着织莺的手,在剧痛里抽搐着,断断续续道:“我好饿……” 然而,失去视觉的孩子没有看到自己已经再也没有了胃——他的胸口一片血肉模糊,出现了一个穿透身体的大洞,似乎是被烈焰燃烧。那是“火”部神之手的杰作。那个鲛人,居然把陆火和柒火释放的力量,瞬间尽数转到了他身上! 听到垂死的孩子喊饿,织莺心里一痛,连忙从怀里拿出一整盒朱丹和赤丸塞到了他的手里,柔声道:“来。吃吧。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真的?太、太好了……”玖风充满惊喜地笑了起来,摸索着从织莺手里抓起了满满一把药丸,向着嘴边递过去。然而孩子的手到了半途便颓然无力地垂落,那些药散了一地。 “玖风!”所有孩子都叫了起来。 织莺霍地抬起头,看着那个人,眼神肃杀。 而那一边,这个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已经掠到了蕴灵池的中心,手迅速地划过,在周围布置下一个防御的结界,阻拦神之手的继续进攻。然后他转向了那块冰晶,擦干净上面遍布的血痕。视线清晰的那一瞬,他看到被封在里面的那个少女正在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外面,眼神澄澈而狂喜。 那一刻,他将颤抖的手按在了冰晶上,不由得长长松了一口气。 是的……她还活着,还在这一座死亡的城市里幸存! “你、你……”隔着透明的冰晶看着从天而降出现在面前的人,琉璃张口结舌,居然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你……你不是去做你要做的事情了吗?为什么会跑到这里?” “……”他看着她清澈的眼睛,一时无语。 要怎么说呢?是因为辟天剑消失,他才来这里寻找?可是……从内心深处讲,他何尝不是被某种隐约的不安和期盼推动,才来到这里。当他在通天之木上发现异样的时候,几乎是不顾一切地追寻着,想要得知她的安危。 到那之后的所有路途,都是他情不自禁一路狂奔而来的。 “真是太好了……”琉璃并不知道那一瞬间他的复杂心思,看着从天而降的他,焦急喊道:“快救救我们!那群魔鬼快要把我们赶尽杀绝了,只剩下我和姑姑两个人!” “姑姑?”溯光转过头,看着一边委顿于地的老人,心里忽然有某种奇怪的预感。这个陌生的老者,不知道为何居然给他熟悉的感觉,似乎在很久前便已经相识。 “是啊,快救救她吧!”琉璃却没空和他多说,苦苦乞求,“姑姑和这些魔鬼血战了一昼夜,已经快撑不住了……求求你,快救救她!” 她的眼神如此急切,令溯光不自觉地走向那个老人,伸出手想要把她扶起。然而就在那一刻,那个重伤垂死的老人忽然间张开了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低声咳嗽着,断断续续微笑:“你终于来了吗?龙。” 龙!这个称呼令他霍然一惊。 孤身血战良久,隐族的族长已然垂死,然而眼神里的那一点光亮始终不肯熄灭,清醒而睿智,令他猛然心悸。 “你是……”他低喃。一语未毕,老人忽然竭尽全力地伸出手来——他只觉得掌心一阵灼热,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右手,对着那个垂死的老人伸了过去。“啪”,轻轻一声响,两只手在虚空中相握,掌心忽然间盛放出巨大的光华! “是你?”刹那间,仿佛什么都明白了,溯光震惊地看着面前这个老人——隐族的族长,脱口而出,“你……你就是星主?!” 老人用力地握住他的手,微笑:“是我……龙。” 溯光下意识地停顿了刹那,脑海里掠过无数个念头——是的,所有的拼图都拼合上了,丝丝入扣,再无疑问。 几百年了,宿命流转,轮回几度。命轮里一拨一拨的人来了又去,然而没有一个人看到过星主的真容,甚至无从辨别是男是女。这个世上,除了号称是云浮翼族后裔的隐族,又有谁可以一直守护着命轮,跨越生死界限长达九百年? 这一路,被指引着往南伽密林深处走去的时候,他起初并没有丝毫怀疑,甚至以为目的地会在慕士塔格雪峰——因为九百年前,来自中州的少女那笙也正是在那里揭开了乱世的帷幕。 然而,直到他在荒废的青木庄深处看到鼓台上那个印记,才开始有了怀疑:在那一场劫难后,隐族人留在这个村子里的符号,居然和他掌心里的命轮几乎一模一样!在通天之木半腰的隐族人落脚点上,他也在染血的墙壁上看到过类似的东西。 这证明了什么? 从离开叶城的那一刻开始,他将来的路线就已经和琉璃重合,他却尚自未曾醒悟!这个隐于密林的民族,就是命轮背后的影子,正是他们在一次次的轮回里守护着云荒,正如他们曾经守护过近在咫尺的青木庄一样! 所以,这也就能解释他们为何会遭到来自西海上冰族人猝不及防的毒手——那些神之手不远万里潜入云荒,没有去帝都,也没有去叶城,而是直奔南迦密林里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城池——只因为,冰族人已经知道这里才是云荒真正的心脏!是守护这片大地的所有力量的起源地! 他握住了老人消瘦的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掌心的命轮越来越急速地转动,仿佛要将心肺都绞碎。 “呵……龙,我曾经告知你要尽快赶来,可是,你还是来得太晚了……”看着恍然大悟的龙,隐族的族长低声苦笑起来,断断续续地咳嗽着,“不过万幸的是,无论如何,你还是看到了活着的我,以及……活着的神主。” “神主?”溯光吃了一惊,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眼神落到了琉璃的身上。 她被封在那一块由广漠王不远千里带回的奇特玉石里,玉是透明晶莹的,如隔着一层薄冰。他注意到了她的变化:此刻琉璃身上穿着华丽至极的绚烂羽衣,颈上、肩上、双足和双腕上都披满了璎珞,精心梳理的发簪高高盘起,戴着凤尾衔珠纹样的发簪——高贵典雅,气势逼人,再也不同云荒看到的那个易容男装的丫头。 “是啊……这就是我们的神。”隐族族长微微苦笑起来,剧烈地咳嗽着,“不仅是隐族的神,也是……也是云荒的救主。她以少女的容颜出现在世间,隐藏于密林深处,咳咳……千年来,除了我,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和身份。” “来历和身份?”溯光震惊地看着被冰晶封住的少女,“这丫头到底是谁?” “我……”琉璃张口结舌,竟不知道如何回答——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放在胸口,双翼的项圈下有光芒四射而出。“说过了不要叫我小丫头……我已经活了一千多年,比你更老呢。”她喃喃地说着,眼神哀伤而无奈。 “你知道吗?”隐族族长转过头,看着溯光震惊的眼神,“身为星主的我,几百年来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守护琉璃罢了……我只是她的仆人……神的仆人!” “神的仆人?”溯光听着她断断续续的话,一时无法理解,“她是这一切的关键?难道,她才是慕湮剑圣的转生?” “错了……她并不是。”隐族的族长嘴角忽然浮起了一丝笑容,努力将头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但她将会是挽救这一切的人。所以,几百年来,我们都努力保护着她和命轮……连紫烟都为此献出了生命。” “紫烟……”溯光只觉得心里一沉。 “是啊……傻瓜,一百多年了,你还不知道吗?”隐族的族长笑了起来,低喃,“紫烟也是我们这一族的人……她在丛林里成长了五十年,后来为了辅助我,才成了命轮里的‘龙’,离开南迦密林奔驰于天下。否则,一生都在密林里度过的飞鸟,咳咳,又怎能遇见海里的鱼呢?” 溯光茫然地站在那里,脑中有无限景象一一浮现。 初见,相遇,厮守,别离……他们相处了多年,却始终不曾真正懂得她。她神秘的身世,欲说还休的秘密,一直都是谜一样的存在。他还记得紫烟背上的两道深深疤痕,触目惊心,仿佛是翅膀被齐刷刷割掉后留下的烙印。 今天,他终于知道了所有答案,于是关于她的一切都有了原因。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在数天前忽然离开自己吧?是因为已经感知到了大难的来临,所以才会不顾一切地跟随琉璃回到了这里!她一定曾为了保护族人和家园而浴血奋战,却还是不能阻挡这些神之手的脚步。 “只可惜,她后来身上居然出现了只有分身才有的‘血痣’!多么……咳咳,多么可笑的命运啊!身为一个猎人,自己却成了猎物!”隐族族长的眼神苦涩:“你或许不知道,她曾经为你斩下了双翅——按照族里的规矩,只有这样,她才能彻底放弃血统,留在大地上永远陪伴你。只可惜到头来,天不从人愿。” “这些,都是命运啊……”垂死的老人喃喃低语,把一切过往的真相诉说。溯光只觉得心里阵阵惊雷,身子晃了一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而琉璃在一边听着族长的话,也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嘶——”耳边忽然传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似乎有指甲从金属上划过。那一刻,周围的空气骤然冷凝,阻断了三人的对话。身周设下的结界发出了薄纸破裂般的声响,被撕扯得四分五裂! “小心!”被封住的琉璃发出了一声惊呼,看着他身后。 溯光蓦地回头,便立刻对上了密密麻麻围上来的神之手——那些孩童突破了结界,缓缓地从四周围了上来。他们的眼神变成了淡金色,闪着奇特诡异的光芒,这种目光,令他从内心里一冷。 刚才在废墟上时,他就已经和三位神之手短暂地交锋过。虽然最终赢了那场战斗,然而自身也受了伤。在这云荒上,能伤到他的人几乎已经没有了,而那三个年幼的孩子,每一个居然都拥有罕见的力量! “他们是谁?”溯光一边准备战斗,一边急促地问。 “神之手……呵,来自于西海上的死亡之神。我不是曾经在水镜里向你们传达过吗?龙。”隐族的族长用尽全力撑起了身体,看着外面团团包围的异族入侵者,用一种奇特的声音低吟着某种预言似的歌: 星辰暗淡后的第九百年,亡者当归来。 魔王从地底复苏,血海从西汹涌而来,呼啸淹没大地。 月食之夜,大灾从天而降,神祇于红莲烈焰中呼号。 孩童的眼眸里,看到天国的覆灭。 当暗星升起时,一切归于虚无。 孩童的眼眸里,看到天国的覆灭?那一刻,溯光记起了这首曾经在水镜上浮现过的预言……果然是一语成谶!他再不犹豫,冲向了那群白衣孩童,手掌在空气里划过,瞬间凝结出了一把利剑。 辟天剑已经不在身侧,此刻战斗,便只能赤手空拳。 神之手簇拥上来,每一个孩子的眼眸里都在发光,表情空白,然而每一双视线里都充满了压迫力,无形的力量从虚空里一道道传来。他用尽全力抵挡,想要将这几十个神之手拦在一丈之外,不让他们靠近琉璃和星主。 然而,只听咔的一声响,在一个孩子的注视下,他手里刚凝结出的那把剑居中折断!另一个孩子的眼睛顺着断剑看了过来,盯住了他的手腕,溯光猛然往后退了一步,然而嘶的一声,一道裂口已经在他手上出现,深可见骨。 “溯光!”琉璃拍击着面前封住自己的冰晶,失声,“溯光!” “别出来!”他厉声道,阻止了她的不安骚动。 紫烟……如果我今天死在了这里,你会知道吗?你的家园已经毁灭了,我没有办法保护,如今,就让我为你的族人战死在这里吧……这样,你应该也会感到欢喜吧? 然而,就在他独力对抗无数神之手、危险百出的一刻,一道电光忽然从天而降!仿佛感觉到了强大的力量,那些孩子们发出了低低的惊呼,四散退开。那道电光绕着他飞速转了一圈,然后自动跃入他的手里,凝定。 “辟天?!”那一瞬,他发出了不敢相信的低呼。 是的,回到他手里的,居然是那把忽然消失的辟天剑!黑色的长剑上浮动着一层淡淡的紫色光芒,宛如一道雪亮的闪电——那种光,是从剑柄上镶嵌的那颗明珠里发出的。 溯光心里猛然一跳,只觉得惊喜若狂。 是的……那是紫烟!在这样的时刻,她终于还是回来和他并肩战斗了!那一刻,他握住了剑柄,只觉得心里忽然有一股热血涌起,将鲛人天生冰冷的身体都热得滚烫。战意勃发,再难抑制。 “孩子们,务必杀了这里剩下的三个人,”看到手里忽然握住了长剑的溯光,织莺的脸上出现了凝重的表情,一字一句地吩咐,“尤其是那个老妇人。她是我们来这里的目标。杀了他们,我们就可以回到家里去了。” “回家!”孩子们眼里骤然闪过狂喜,纷纷向着溯光冲了过来。 那一刻,溯光右手握剑,左手迅速一收,一展——海皇的力量令池里的水忽然间沸腾了,直立而起,化为水墙,向着那一群孩子卷了过来!然而,在水应声而起的同时,神之手里的几个孩子眼睛也忽然亮了一亮,停了下来,看了看那一道呼啸而来的水柱——只是一刹那,那道他操控的水龙忽地顿住了,噗的一声在空中四散,消失。 “嘻嘻。”一水回过头,看着他笑了一下,眼里熠熠生辉。 这些孩子本身就属于“水”部,他们身体里具有操纵水来毁灭一切的力量!那些神之手再度云集过来,一双双孩童的眼里都盛放出金光。那一刻溯光来不及多想,手握辟天剑,低喝一声,划出了一道光幕——弧形的光呼啸而出,扩散,当先的几个孩子发出了尖叫,身体在一瞬间居中裂开。然而后面更多的孩子依旧无所畏惧地扑了过来。 那些孩子令他手腕微微颤抖,然而辟天剑还是毫不留情地切割下去。一道道血从孩子的脸上绽放。然而,他的身上也开始接二连三地出现伤口,并且迅速扩大,从肩到腰居然密密地绽开了十五六处伤口,殷红可怖。那些孩子虽然没有接触到他的身体,然而那种具有杀人力量的眼神无处不在,令他渐渐筋疲力尽。 十个、二十个、三十个……眼前的孩子渐渐稀少。 然而,当筋疲力尽的他以为战局即将结束的时候,身后忽然再度传来了剧烈的刺痛。溯光不敢相信地低下头,看到一道血箭从胸口喷出——有人从背后袭击了他。 不可能!那些神之手,刚刚被他斩杀于剑下! 溯光回过头,却看到背后从血泊里缓缓站起的孩子。 那些被斩杀的人居然重新站起来了!他们身体上、头颅上的血痕还没来得及消失,眼睛却重新发出了诡异的亮光,仿佛毫不畏惧疼痛与死亡,重新一步步向着溯光走来。 “削掉他们的眼睛!”隐族族长发出了微弱的呼喊,提示着血战的人,“他们、他们是死神的孩子……刀剑无法令他们死去,被斩断依旧可以重生……只有、只有削掉他们的眼睛……龙!” 削掉眼睛?溯光用流着血的手结印,将那些怪物一样的孩子阻拦在外。然而,不等他有时间想对策,孩子们已经再度拥了上来。他们面无表情地走过来,伸出手,触摸着那一道无形的“界”,忽然间眼睛里的光一亮,整个结界再度发出了刺耳的撕裂声音! “溯光……溯光!”琉璃眼看着外面危急的一幕,只能在里面惊呼。 神之手们蜂拥而入,溯光挡在隐族族长和琉璃身前,用尽了所有力量和这些孩子们对抗,用极其刁钻的角度和精妙的计算,将剑锋划过那些诡异的眼睛——每次刺入那些金光里,剑锋便是一颤,似是痛极。 他只觉得掌心的命轮越来越热、越来越亮,亮到几乎要刺瞎自己的眼睛。神志也开始恍惚。那一刻,耳边再度出现了那个悠远微弱的歌声,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唱着《仲夏之雪》。 呵……那个声音,究竟是紫烟,还是琉璃呢?那一瞬,他想起了童年时伏波海皇带着他远赴北海见红衣女祭的那一刻。女祭司作出了预言,并召唤出了那个对他的一生产生深远影响的女子。还是个孩子的他趴在那一面冰壁上,好奇地看着里面影影绰绰照出来的人影,觉得似是而非,怎么也看不清楚影子。 就如今天。 或许,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将无法分辨吧? “这个人是谁?”冰族的闾笛少将蹙眉,看着池水中心那个以一人之力和所有神之手对抗的鲛人,不敢相信世上居然有人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他身侧的织莺也在看着那个人,眼神忧虑万分,低声道:“他……似乎是命轮的成员。你没看到他掌心里也有一个和星主一模一样的命轮吗?” “命轮的成员?”闾笛吃了一惊。 “星主可能预测到了我们会突袭云梦城,所以召回了在外的命轮中的其他人。”织莺低喃,“我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如果又来了其他外援,那么这一次的行动可能就有变数了。” “幸亏只来了一个,”闾笛少将一边指挥着下属不停地放箭,一边咬着牙,眼神里透出钢铁般的灰冷,“已经牺牲了那么多,就算无人生还,我们这一次也无论如何都要完成任务!” 织莺身体颤了一下,看着眼前惨烈的景象,喃喃道:“无论如何?” “是!”军人拔出刀来,看了她一眼,“巫真大人,还不下令全面进攻?” “……”织莺咬住了嘴唇,看着眼前一张张孩童的脸,终于还是狠了狠心,下令:“开始绝杀,一个不留!” “是。”孩子们回答着,温驯而机械。然而话音刚一落地,他们的眼里金光一盛,空气里顿时弥漫着肃杀之气。 织莺退在了一边,眼里含着泪水,看着那些孩子们毫不犹豫地扑向了那个近乎神一样的鲛人,手指微微颤抖——只有她知道“绝杀”两个字意味着什么:那就是舍生忘死的刺杀,即使是所有人都牺牲,也要将对手赶尽杀绝! 在她喂给他们的那些朱丹和赤丸里,除了提炼和凝聚灵力的醍醐和灵香,还蕴含着另一种成分:傀儡虫。当那些孩子从大秘仪上被一个个遴选出来后,对于他们意志的控制便已经和能力改造一起进行——这长达几十年的残酷训练,为的,就是今日。 是为了让这些孩子成为血肉武器,将命轮的秘密总部击溃! 一拨又一拨的白衣孩子扑过来。他们虽然是身量幼小的孩童,却能操纵一切破坏力。那一刻,溯光只感觉到空气里纵横着可怖的力量,逼得他无法呼吸。呼的一声,一个巨大的黑影凌空压来,他举起剑格挡,几乎往后退了一步。 那个黑影转折了方向,重重落到了池边上,砸出了一个巨大的坑。 那,居然是云荒三女神神像的头颅! 紧接着飞过来的是一块巨大的石雕,以及一整块墙壁。整个城市仿佛忽然活了,飞沙走石,一切东西都向着幸存的三个人砸了过来。 那些孩童们漠无表情地逼来,用视线操纵着周围的一切。 冷冷的剑刃上映照出孩童无畏无邪的眼眸,设立的结界一次次建立又一次次崩溃。溯光用尽全力地搏杀,想把星主和琉璃保护在身后的结界里,毫不留情地将辟天剑刺向那些孩子的眼睛。那些金色的眼睛在辟天剑下被削开,瞳孔和颅骨一起碎裂。然而,即便是被他杀死的孩子,他们眼里也还残存着最后的瞳力。那种力量令他不得不惊叹。 这些冰族人,他们到底是怎样培养出了这样一群孩童死士? “差不多了,快给我上!”闾笛少将挥了挥手,麾下的战士们涉水而上,抢身进入战局。无论如何,如果命轮是被他的人摧毁的,回去面对元老院述职时也会光彩许多。他可不愿意让这样的功劳白白落在了那群所谓的“神之手”手里。 “不要!”织莺却失声惊呼,冲上去拦住了闾笛少将,“神之手还在战斗,外人一旦闯入就会……” 然而,已经晚了。那些战士接到命令后冲过了池水,刚刚踏上战局的外边缘,还来不及对着剩下的三个敌人动手,忽然间齐齐发出了一声惨叫! 那些正在战斗的孩子们被惊动了,纷纷将视线转向了这些闯入者,漠无表情——只是一瞬间,那些冰族战士的胸腔被一种奇特的力量压扁,肋骨爆裂的声音宛如鞭炮声连绵不绝。 “住手,快住手!”织莺一边大喊,一边冲了过去。 “嘻嘻。”听到她的命令,神之手们发出了低低的笑声,移开了视线。那些被玩偶一般扭曲的战士瞬间被扔到了水里,大半已经气绝,剩下还有几个在呻吟,一口接着一口地吐血,染红了整个水池。 “该死的!”那一瞬,闾笛少将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来,再也顾不得什么,冲了上去。他是军人,而眼前这些都是他从沙场百战里带出的精干战士,曾经不知道多少次并肩战斗、出生入死,却居然在一瞬间被这些怪物给杀了!“别上去!”织莺拉住他,用尽全力,“你疯了吗?” 闾笛少将被她硬生生地拉住,差一点就步入了战圈。他僵在那里,表情狰狞地看着那些孩子,许久才憋出一句:“好!先等他们执行完任务!老子非要把他们劈成两半!” 话没说完,织莺却冷冷道:“将军最好灭了这个念头。” 一把寒光逼人的短剑抵在了他的心口。身边温柔的女子忽然变得冷酷,抬头看着他,低声道:“听着,如果你敢动一下那些孩子,我一定也让你无法活着回到西海去!” “……”军人的眼神一瞬间狠厉如狼,握紧了刀柄。 “大敌当前,”织莺的声音放缓下来,“我们还是不要内斗了,将军。” 那一边战局还在继续。神之手簇拥着居中的鲛人,发动了连绵不断的攻击。溯光一手持剑,一手结印,将所有力量都发挥到了极致。虽然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孩子能触碰到他,然而他身上的伤口在渐渐增多,身体被一分分地撕裂,血流满身。只听啪的一声轻响,那把无坚不摧的辟天剑上居然出现了一道裂痕! 最可怕的是,他看到那道裂痕贯穿了那颗明珠。 “紫烟!”那一刻,他不顾一切地去抓住那把被震飞的剑,而身侧那些神之手们正在冷静地等待着他的每一个破绽——当他刚一伸出手,便低低痛呼了一声,右手腕骨咔嚓一声断裂。与此同时,一道看不见的力量箭一样刺来,射穿了他的膝盖。他的右膝盖上出现了一个碗口大的血洞,被一种力量隔空撕扯,和右手一起,硬生生地钉在了地上! 剩下的神之手大约还有二十人,白衣上虽然都已经溅满了血迹,然而那些孩童眼里却全无恐惧畏缩的表情,缓缓地围了过来,将战到筋疲力尽的鲛人包围。 冰晶的表面上溅满了血,令琉璃的视线变得一片模糊。她无法看到外面发生了什么,却骤然听到溯光发出了低低的痛呼——她知道他是一个极其坚忍的人,即便是在叶城受了那么重的伤也不曾呻吟过一次。 “溯光……溯光!”她撕心裂肺的大呼,肩膀后的翅膀再一次张开,蠢蠢欲动地想要挣脱,冰晶被从内部一推,上面顿时出现了细微的裂痕。 “别出来!”隐族族长厉声制止,“时辰还……” “可是溯光就要死了!”琉璃在冰晶里撕心裂肺地大呼,再也顾不得什么,翅膀一振,便要破壁而出。是的,无论如何,她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战死在自己面前。不管是为了自己,或者是为了姑姑口中的那个命轮。 和溯光比起来,飞上九天又有什么重要? 当她奋力挣脱的时候,那一块封住她的流光玉蓦地碎裂,化为千万道流星飞散!少女身后展开了雪白的羽翼,从中脱壳而出,展翅飞翔——那一刻,她身上散发出一圈美丽洁白的光华,宛如一轮皎洁的圆月。 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抬起头。她飞在空中,羽翼一片一片地舒展。而奇特的是,那一刻从她身后展开的羽毛,居然不再是平日的纯白,而是金色的! “琉璃……你!”隐族族长看着凌空展翅的少女,脸色苍白地抬头,看到了天空。没日没夜的血战使时间变得缓慢,此刻一抬头,才发现天色已经暗了,月亮还没有升到中天,丛林上空黑漆漆的一片,从三棵树的中间看上去,只有风在舞动,无边无际的白色花朵从天而落,宛如飞雪。 差不多也快到时候了,少一个时辰无所谓吧? 那一刻,垂死的老人只能在心里那么想,怀着一丝侥幸。 琉璃破冰而出,展翅飞舞,抬手按在自己胸口的那个双翼项圈上,对着天空祈祷:“九天之上的三女神——请聆听血脉的最后召唤:请守护我们,驱逐入侵者,让这个被血洗过的城市获得应有的回报!” “如果能听到血脉的祈祷,请回应我吧!” 话音未落,她仰起头,对着天宇举起了双手——她的掌心里,握着那一枚从古玉上摘下的水晶,里面的奇特液体发出了一道绿色的光芒。 那是河流、山川、大地、森林的光,美丽无比。 绿光从她掌心射出,映照着天地。 就在那一瞬间,仿佛感觉到了某种回应,一道巨大的光从天而降!仿佛雷电,又仿佛是从九天倾泻而下的瀑布,那光芒是如此盛大,刹那间将废墟上的所有人笼罩。光里隐隐约约浮现出三个巨大的剪影,那是背生双翼的女神,从天翩然而降! “那、那是什么?”闾笛少将发出了一声惊呼。 “云荒三女神!”织莺不敢相信地看着那些幻影,低喃,“不可能……” 是的,作为天地间的最后三位纯血翼族,最近几百年来云荒三女神早已不再出现在世间,盛传她们已经到了寿命的极限,在神之时代结束后已经长眠。可如今,在这个有金色翅膀的女孩召唤之下,她们居然重现于世间! 当三女神的幻影降临的那一瞬,光芒已经耀眼到令人无法直视。 织莺和闾笛少将情不自禁地闭了一下眼睛。然而,这样的光芒映照入那些孩子金色的眼眸里,却引起了奇异的反应——仿佛一点火苗忽的被投入了油中,只听哧的一声,无法抗拒地引燃了无边的大火! “啊——”孩子们骤然发出了惨呼,纷纷捂住了双眼。 他们的手指间透出一道道奇特的火苗,那些虚无的火从他们的瞳孔里冒出,汹涌而剧烈地燃烧,仿佛要将他们的眼球和脑髓都燃烧殆尽。突如其来的剧痛令那些无所不能的孩子痛苦地蜷曲起来,双手拼命地捂住眼睛,在地上滚来滚去。 “请九天之上的血族,回应我的呼唤!” “以血还血,以命抵命,灭除这些杀人者的神形,令我族人安息!” 任凭周围瞬间变成了炼狱景象,琉璃始终保持着双手捧起的姿态。仰面看着从天泻下的光芒,朗声祈祷——那一刻,她的面容肃穆而纯真,肩后的羽翼最大限度的张开,宛如纯金的屏风将她衬托,美轮美奂却又尊贵无比。 就像是九天之上的女神。 第十六章 隐族之谜 “一水!三水!”织莺被那一瞬的剧变惊呆了,不顾一切地重来过去,一把将最靠近自己的两个孩子拉了出来,“快、快出来!” 然而,她只探身进入那一道光柱短短一瞬,左手手臂便已经冒出了白烟——那一道从天而降的瀑布般的光里,居然蕴含着可怕的力量,几乎可以将人点燃! 然而即便如此,她依旧冒着失去一只手臂的危险,忍着剧痛将一水和三水拖了出来。这两个孩子都在哀号,双手捂住眼睛,指缝里冒出奇特的金色火光。“别怕!”她连忙从怀里拿出一条纯金的带子,将他们两个的眼睛死死地封上。 眼中之火终于在纯金的封印下熄灭,怀里的孩子痛苦地抽搐着。 耳边的惨叫声此起彼伏。织莺抬起头,看到了可怖的一幕:那些孩子们在光里蜷缩成一团,翻滚着,哀号着,因为剧痛而疯狂,居然一个接着一个地将自己的双眼活生生地挖出来!神之手们捧着自己血淋淋的眼珠在地上翻滚。掌心里一双双眼睛在疯狂地燃烧,仿佛一簇簇金色的火焰。 那是多么诡异而残忍的景象,即便是最可怕的噩梦里也不曾见! 织莺惊呆了,脸色煞白地站起身,全身发抖。在这种时候,闾笛少将却最先醒悟过来,军人的血气和胆量令他大喝了一声,一把拿起了弓箭,对准光芒里哪个展翅的少女一箭射了过去! 射出去的箭一进入光的范围就开始燃烧,羽毛烧干净了,铁质的箭杆却依旧向前飞出,在光芒里发出削磨的刺耳声音,迅速地变细。然而,在硬鉄被那种光全部消弭之前,箭杆抵达了目标,噗的一声射入了琉璃的胸口。 “琉璃!”溯光和隐族族长同时失声惊呼。 此刻,祈祷中的人双手合十,保持着仪式里该有的姿态,全身空门大露,毫无防备。这一箭虽然已是强弩之末,却依然重创了她。琉璃肩后的羽翼剧烈地颤了一下,再也无法维持,一声不吭地重重落到了地上。 她掌心的那一道绿光消失了。在祈祷中断的同一瞬间,那一道从天而降的光芒也停止了绽放,开始倒退,迅速向着天宇收回。 所有人情不自禁地顺着那一道光的去处抬头看,齐齐倒抽了一口冷气。此刻已然是入夜,丛林上空的天色呈现出透明的暗蓝色,星辰尚未浮现,天际已经有一轮满月缓缓升起。然而,在这样静谧的底色上,却有一个巨大的黑影骤然出现,浮动与高高的天幕!而那一道从天而降的光就是从其中射落,又迅速地收回,宛如一颗巨大的流星。“看啊……你的召唤果然应验了!”隐族族长唇角露出了狂喜的笑容,用尽最后的力气举起手指向天空,对着琉璃微笑,“这就是我们、我们的故乡……看到了吗?琉璃?” “看到了……看到了!”少女捂着胸口的伤处,仰头看天,激动得喊了起来,“真的存在!云浮城!它回来了!” 云浮城?那一刻,所有人心里都猛然一震。 “那是我们的故乡啊,琉璃……只有在黯月之夜,云浮城才最接近大地……我们的祈祷才会被听见,”隐族族长喃喃道,声音已经越来越微弱,“太好了……在我、我死之前,终于可以看到它的出现。” “姑姑!”琉璃失声哭泣,“你不会死的!” “这是我的劫……也是我们一族人的劫,躲、躲不过的……咳咳,”隐族族长枯槁的脸上露出了苦笑,摸索着握住了她的手,“你、你一定要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你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啊……琉璃!” “……”琉璃无法回答,似乎那是一个极其重大的承诺。 那边,当琉璃受伤落地,光芒一退,织莺立刻冲了过去,将那些孩子一个一个地抱起,摇晃着,呼喊着。然而,那些平日乖巧听话的孩子却再也不能回应她了。在方才那一道奇异光芒的照耀下,他们的双眼变成了两个黑洞,直接将颅脑烧穿,成了一个空壳! 那些头颅空洞的孩子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双眼空洞洞地看着她,脸上表情扭曲,嘴巴张开着,似乎在最后一刻承受了极大的痛苦。 “……”织莺怔怔地跪在那里,将怀里死去的孩子放下,摸摸这个,又推推那个——是的……死了。那些孩子,全部都死了! 他们为使命而来,穿越万里奔赴这里,毁灭了阻碍帝国的元凶,但是到了最后还是把生命全部留在了这里!她用手捂着脸,忽然发出了一声啜泣,长身而起——冰族的巫真手腕一翻,一把寒光夺目的长戈瞬间出现在她的手心里。 那一刻,温婉安静的女子,忽然化身成了杀气凛冽的女武神。 “琉璃,小心!”那一刻,重伤的溯光猛然站起——他双手腕骨已经折断,再无法握剑,亦然无法结印,可依旧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不惜以血肉之躯来阻挡这致命的一击。 “溯光!”琉璃这才惊觉,失声喊道。 她想站起来推开他,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溯光冲到了她的面前。方才那一场以一敌百的血战让他的力量几近衰竭,已经无法对抗这一击。虚空了幻化出了雪亮的光影,织莺的出手迅速而狠毒,一手持戈,一手结印,空气被齐刷刷割裂成两半。 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用手臂挡住琉璃。然而身后的少女却在惊叫着,不顾一切地想要推开他,双方都使错了力,重伤后的两人身形不稳,居然一个踉跄双双跌倒在地。 “噗”的一声,长戈扎入了溯光的胸口,眼看就要把他们两个人一起刺穿!难道……会是这样的结局?在电光石火之间,同样的念头掠过两人的脑海。 就在那一瞬,只见一道白光掠来,叮的一声挡住了织莺的进攻。 虚空里,那一把黑色的长剑凭空飞来,格挡,回护,所有动作一气呵成,似乎有无形的手在握着它——虽然一场激战后剑刃上已经有了缺口,上面镶嵌的那颗紫色明珠也已经有了裂痕,但它依旧仿佛有灵性地在空中飞舞,似乎有无形的手在操纵着。 “紫烟!”那一刻,溯光脱口而出。在最危急的时候,居然是辟天剑保护了他和琉璃! 心里忽然刺痛,某种深刻而微妙的情绪令他下意识地踉跄站起,离开了琉璃的身侧。重伤的他双腕已断,一时间无法握剑,然而那把辟天剑却不曾离开他身侧半分,凝定在空气里,剑尖指向了织莺和闾笛少将,剑芒吞吐,警惕地守护着他们两个人。 织莺一击未能得手,在三尺外瞬间回头,第二击闪电般地到来。 辟天剑毫不犹豫地再度迎战,两道雪亮的光在空中交错,快得令人目不暇接。就在同一时刻,闾笛少将手里忽然多出了一个闪着银光的金属器具,瞄准了这边已经重伤的三个人。在方才神之手一役中,他并未动手,此刻可谓是养精蓄锐。 刷的一声,他扣动了机簧,一道光吞吐而出,劲风呼啸,居然将周围一丈内的冰面吹得波涛涌起。 那是冰族征天军团里的射日弩,经过天才机械师望舒的改进并亲手打造,轻巧便捷,威力更胜于其他武器十倍。即便是一个不懂术法的军人,握有这样一件顶级杀人武器,也足以令天地失色。 辟天剑尚在和织莺缠斗,无法分身照顾这边的战局,只留下三个重伤的人。就在劲风袭来的那一刻,忽然间垂死的老人站了起来!“琉璃,别怕!”隐族族长肩膀后的羽翼瞬间展开,他用尽了剩下的力气,完成了最后一次展翅。 她将翅膀张开到最大,不顾一切地朝着闾笛少将飞扑过去,任凭那一道凛冽的光穿过了自己的胸腔。劲弩将老人的身体洞穿,她却在那一刻伸出手,死死抓住了那把射日弩,只听咔嚓一声,枯瘦的手居然将精铁硬生生地捏断! “该死!”闾笛少将惊骇莫名地看着这个疯狂的老人,不得不迅速扔掉了手里扭曲变形的射日弩,从腰畔抽出军刀迎头砍了过去。 然而,方才赤手折断射日弩的老人似乎在那一击后完全没了力气,她居然没有办法闪避开军人的这一刀,噗的一声,右侧的肩膀被砍了下来。老人死灰色的眼睛里泛起了最后一道光,看着这个冰族军人,忽然间掌心里闪出一道光,手一抬,击在了他的胸口上! 那是凝聚了最后力量的一击,闾笛少将发出了一声痛呼,身形如断线风筝一般飞出,重重跌落在废墟里,一口血吐出,想要站起却力不从心。 “姑姑!”琉璃失声惊呼,冲上来抱住了她,“姑姑!” “没……没事。”隐族族长微笑着回答了一句,然而两个字没说完就咳出了一口血,身体摇摇欲坠。而在方才短暂的间隙里,溯光已经用缩时之术强行愈合了手腕上的伤口,看到这边的威胁已经解除,而辟天剑还在和织莺交锋,便想要过去协助。 “龙,”然而,老人看到溯光转过身,连忙咳嗽着叫住了他,“你……你先别走,我有话,咳咳,有话要和你说。” 听到老人的话,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住了脚步。 “姑姑,别说话了。”琉璃眼里含着泪,迅速为她止血,然而这样巨大的伤口怎么也无法被包扎。她心里一乱,从脖子上解下那个双翼古玉,将里面那一块水晶拿了出来。那里面盈盈封闭着一注碧绿色的液体,水晶犹自完好,里面的液体却在她完成祈祷的那一瞬凭空蒸发,消失了三分之一。 “不!不能再消耗了!”然而那一刻,隐族族长厉声叫了起来,一把将她推开! “姑姑!”看到老人如此坚决,琉璃叫了起来,带着哭音,“我只用一点点……只用一点点就可以了!只要一滴,你就可以活下去了!” “不,不可以,一滴也不能浪费!”老人盯着她,眼神严厉,“刚才为了消灭那些神之手,你已经把圣水用掉了三分之一,再这样消耗下去,你会无法返回九天的!” “我只要再用一滴,”琉璃看着垂死的老人,哭泣道,“只要一滴就可以救回你了!” “不,不用了,”隐族族长的声音柔和起来,抬起手,擦拭着少女脸上的泪痕,低声说,“琉璃,这里面的圣水是云浮城最强大的力量来源——这是属于你的力量,要留在最后使用,知道吗?我的命不重要。” “不……”琉璃握着那一枚水晶,抗议,“姑姑最重要!” “别孩子气了。”隐族族长已经没有时间再和她多说,她转过头,看着一边的溯光,招了招手。鲛人走了过去,在废墟上单膝跪下,看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老人,心情复杂——这个垂暮的老人,就是星主吗?就是那个几百年来一直藏身于幕后,守护着云荒的人? 可是,作为一个隐于世外、游离于历史的隐族族长,她又是为了什么要如此忠诚地守护着不属于自己的人类世界? “我要死了,龙,”老人咳嗽着,开口,声音虚弱,“九百年啊!整整十五次轮回,我一直从未出错。可是这一次大劫忽然降临,只怕……咳咳,只怕我是守不住了。”说到这里,老人转过头来,将染血的手心抬起——掌心的那个命轮已经暗淡无光,也不再转动。 “看,我的力量,已经快要衰竭了……龙,接下来,就要靠你了。”她抬起手,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腕,看着他,“咳咳……你、你愿意挑起这个胆子吗?” 那只手冰冷而战栗,完全不像他以前想象中哪个强大无比的众星之主,仿佛只是一个垂死的老人,溯光抬起手,轻轻握住了她,点了点头。 “我答应过紫烟,要替她守护命轮——无论如何,我一定会信守自己的诺言。”他开口,声音坚定,“这一次轮回里我已经清除了名单上的五个分身,只剩下最后一位没有定身份的人还不曾找到。接下来要我做什么,请星主吩咐。” “是吗?”听到这样的话,老人的嘴角浮出一丝苦涩复杂的笑意:“你太自信了,龙……名单上的五个人里,还有一个人活着!” “什么?”溯光一惊,“谁?” “殷夜来。”星主垂下头去,看着自己掌心的那个命轮,低声道,“那五个被我预见的分身里,其他四个的确都已经死去。可是,唯独她,我至今还能感受到她的存在……她的魂魄不曾飞散,还在这个世间的某处。” “……”溯光一时间沉默下去,无言以对。 是的,那是他的疏漏。原本他应该亲手杀了这第五个分身,然而中途却屡经波折,殷夜来剑技之高出乎他的预料,后来更是被麒麟所阻,身受重伤的他陷入了昏迷,未能亲赴帝都,醒来不久便听到了殷夜来入京献舞,死于大火的消息。 对于她的死,他其实应该去查证一下。但是哪个时候偏偏又接到了星主突如其来的密令,催促自己循着命轮指引前来汇合,一刻也不能停留——所以,他便这样匆匆离开了两京,没有亲眼见到她的死亡,也不曾看到她的尸体。 如果她还活着,那如今已然是一月十五日,离破军苏醒的日期已经只有四个月! “对不起,的确是我的疏忽,”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低下了头,“请星主告知她此刻的所在,我立刻返回云荒,一定在期限前将其斩杀!” “不用了,”星主却出乎意料地摇了摇头,“她现在,必须活着。” 溯光一时间回不过神:“什么?” “龙,咳咳……你知道吗?在那些神之手到来之前,我刚刚找到了第六个分身的所在,”星主握紧了手心的命轮,咳嗽着,“你想不到吧?哪个从一开始我就找不到丝毫踪影的第六分身,居然……咳咳,居然已经在伽楼罗金翅鸟里面了!” “什么?”溯光一震,不敢相信,“不可能!时间还没到……六魄也没有感知到来自破军的召唤,怎么可能现在就已经到了伽楼罗内部?” “呵……你说的都是寄居在普通云荒人体内的分身而已,”星主苦笑,断断续续地咳嗽,“可是,如果那个分身一开始就是为了觉醒,为了去往破军身边而存在的呢?” 溯光微微一惊,仿佛明白了什么:“你的意思是……” 星主叹了一口气:“是的,在这一轮的分身里,第六位分身是一位冰族人!而且更可怕的是,我相信从她一诞生,冰族元老院也已经同时得知了这个秘密。所以,咳咳,所以他们才费尽力气掩饰她的存在,令我多年来无所感知。” “不可能……”溯光低声道,“慕湮剑圣,怎么可能转生在冰族?” “有什么不可能呢?慕湮剑圣生前悲悯平和,对各族一视同仁,她转生在大地的何处,哪个种族,是没有定数的。”星主摇头,微微苦笑,“你别忘了,紫烟……咳咳,紫烟也并不是空桑人啊……” “……”听到那个名字,他的心忽然刺痛,不再说话。 “那么,如今我该做什么?”停顿片刻,他开口,“既然人在迦楼罗内部,去将第六分身诛杀吗?” “别做傻事!谁,谁能在破军面前斩杀慕湮剑圣的分身?”作出这样断然的回答,垂死的星主剧烈地咳嗽,“咳咳,冰族的那些人,也真是狡猾啊……提前偷偷地把人送到了伽楼罗里,不但令我无法查知,而且在最危险的地方得到了无上的安全……破军会守护她,任何力量,咳咳,都无法动她一根手指头。” “……”溯光沉默下去,知道星主说的是事实。 “我愿意去挑战传说中的魔的力量,哪怕战死在伽楼罗内,”沉默了片刻,他抬起头,毅然道,“否则,难道就任凭第六分身待在那里直到破军苏醒?我答应过紫烟,不能让破军复苏,不能让云荒陷入大乱。” 他的语气宁静而执著,竟没有半分退缩。 “是的,我也对女神作出过同样的许诺……咳咳,虽然我对空桑的命运毫不关心,”星主赞赏地看着他,咳嗽着,“但令人担忧的并不只有这一点而已,龙,你知道吗?如果我预测的没有错,魔、魔的力量已经开始转移了!” “转移?”溯光猛然一惊,“你是说,魔从破军身上转移了?” “应该是……破军如果被封印得太久,魔一定会不耐烦,它会寻找新的寄住。”星主低喃,“最近我总觉得天地之间弥漫着一股越来越浓的戾气,大乱一触即发——那是魔的气息已经从封印中泄漏的象征。” 溯光微微一怔,倒吸了一口冷气:是的……他记得孔雀也曾经说过,伽楼罗金翅鸟里有泄气外泄的预兆,而周边的魔物云集,便是感受到了新魔君即将降临的象征。 “我还无法预测到魔要转移往何处……但是,咳咳,无论如何,不能让其再现于世间!”星主剧烈地咳嗽着,鲜血不停地沁出嘴角,“我大限一到,接下来,只能靠你、麒麟和孔雀三个人——” “麒麟?”溯光想起了那个背叛的胖子,不由得苦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星主低喃,“可是,麒麟所要维护的不过是自己最亲近的人而已……咳咳,只要我们不动殷夜来,他、他应该会支持。” 说到这里,老人提起了最后一口气,一把抓住了溯光的衣襟,低声道:“龙!你、你听我说,如今的办法,除非是……” 老人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溯光眼里露出了担忧之色,俯下身将耳朵贴近,听着她用尽全力低低地吐出了几句话。 “什么?”他募地伸直了身体,眼里露出了震惊的光芒,“这样,可以吗?” “事到如今,咳咳,也只能姑且试一试了……”星主眼里露出了复杂的神色,“我们只能赌这一次了,不是吗?” “……”溯光沉默着,眼神变幻,许久才点了点头。 是的,如星主所说,如今再没有别的更好的方法了。 “这是拿天下命运来赌博啊……”老人低喃,眼里浮出了苦笑,“只可惜,我恐怕看不到胜负揭晓的那一刻了。” 说到这里,隐族族长忽然间振作精神,猛然站了起来! “按我的话去做,可能这是唯一能遏制破军的方法了!”她看着溯光,眼神坚毅。老人单边的翅膀被砍断,伶仃吊在肩胛骨上,垂落触地。她的身形摇摇欲坠,用断翅支撑着身体,回过头看着一边听得出神的琉璃,叮嘱着:“听我的话,琉璃……我的生死不重要,因为魂魄不灭,轮回永在——你的力量要留在飞翔的时候再用,知道吗?” 老人的话,令琉璃眼里的泪水一颗颗地掉落。 “可是……为什么?”她终于承受不住地大喊了起来,“为什么一定要我回去?!我不想离开大地,不想离开云荒!我是隐族人,我想要待在这里,难道不可以吗?为什么一定要逼着我飞上去!” “不,你错了,你不是我们隐族人!”老人打断了她,目光一瞬间亮得可怕,“别天真了,孩子,你怎么可能只是一个隐族人?” “什么?”琉璃忽然间怔住了。 “时间不多,那我就把真正的谜底揭开吧!”隐族族长喃喃说着,踉跄地走向了池水的中心——她已经接近灯枯油尽,连走一步路都十分吃力,然而老人还是以极大的毅力坚持着,拖着翅膀踩过无数孩童的尸体,走向了池水的中心。 那一边,织莺看到命轮的星主忽然站起身,一惊,想要冲过去。然而辟天剑不顾一切地阻拦,用凌厉的剑式将她逼了回去。一道裂痕从剑脊上蔓延,越来越深。 这剑上之灵,难道不惜神形皆毁,也要战斗到底? “龙,我知道你担心紫烟,”星主走到了池水中心,看到溯光一直看着那边的战局,轻轻叹了口气,“去吧,和她并肩战斗。” “是!”溯光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琉璃,终于转过了身,朝着织莺那一边飞奔而去。鲛人的身姿已经不再如最初那么迅捷,一场前所未有的血战令他身受重伤。然而仿佛心有灵犀,在他刚过去的时候,虚空里那一把缠斗的辟天剑瞬间掉过了头,回撤,回到了他的身旁。 一人一剑,就这样并肩而战,对抗冰族元老院的十巫之一。 琉璃看着他转身后的背影,眼神里不由得泛起了哀伤。毕竟,到最后他还是要回到紫烟的身旁——虽然她已经死去,但死亡让他永远属于她,再无人可以抢走。 “不要难过,琉璃,”仿佛知道她的心思,隐族族长的语气意味深长,“对超脱了星辰控制的云浮翼族来说,人世的爱恨犹如浮云过眼……不要留念不属于你的东西。” 话音未落,她已经走到了池水的中心,之前琉璃被封印的那个地方。玉碎一地,晶莹剔透,老人拖着折断的翅膀,吃力地俯下身,用手蘸着自己胸口流出来的血,在地上画了一个巨大的圆! “姑姑?”琉璃愕然,“你要做什么?” 就在那一瞬间,隐族族长迅速画了下去,刷刷几笔,刹那间一个直径达一丈的命轮已经赫然在目! “以我的血,开启隐族最后的密室!” 当老人将染满了鲜血的双手按在符咒中央,大声念出最后的咒语时,光芒从平静的池水下透射而出,自下而上,整个池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法阵!地底轰然塌陷,琉璃只来得及惊呼了一声,便湮没在了光芒里。 第十七章 黯月之翼 原来,在这个蕴灵池底下,还存在着另一个空间。 这座可以在林梢随风飘移的城池,是由无数根风之箜构成的,犹如巨大而精密的鸟巢,巧夺天工。然而,架构起这个城池的第一根风之箜,居然就在这个池水底下!这里是云梦城的心脏,一切的起点。 这个密闭的空间里没有一个人,四壁上浮动着各种奇特的光,像是人影,又像是飞鸟,那些幻象隐约浮现又瞬间消失,细细听去,在这里甚至依稀还能听到各种声音,包括九天的风声和七海的潮声。 琉璃怔怔地看着,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地面上的城市毁灭了,没有关系;三座神庙坍塌了,也没有关系。因为,这里才是隐族真正的圣地。”光芒里,传来了老人低沉沙哑的声音,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她的肩膀,“琉璃,我带你来这里,是为了向你展示隐族最深的秘密。” 琉璃愕然四顾:“我……我怎么不知道蕴灵池里居然还有密室?” “那是当然,这个地方平日是隐藏着的,根本不会出现。只有当每一任族长去世之前,它才会开启。为的,是将一切秘密传授给继任者。”隐族族长抬起手,轻轻拍击了三下。刹那间,那些浮动的光从四周的墙壁上散逸出来,在头顶汇拢,瞬间变成了一道光的穹隆!穹隆上浮现出无数景象,斗转星移,万物生长。 琉璃凝视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切,忽然间心里居然有隐隐的悸动,竟似在梦里见过。是的,这轮回流转之图,隐藏了天地间所有的奥秘。 “这里,是我们先祖构造云梦城时放下第一根风之箜的地方,也是我们这一族的起源地。”隐族族长和琉璃一起抬头看着穹隆,低声道,“其实,我们隐族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万古前的星尊大帝时代——那时候,尚皓城主刚刚将云浮城升上九天,超越了星辰,可是还有一部分翼族人不肯离开,留在了大地上。” 听着隐族族长的话,琉璃吃惊地看到周围的光幕发生了一种奇特的变化:那些光在流动,会聚,变形,居然随着人的话语变换出了各种形状!有天空飞翔的翼族,有大地上耕织的人类,还有大海中游弋的鲛人……栩栩如生。 其中位于中心位置的是一个有着翅膀的翼族。那是一个伟岸轩昂的男子,他拄着长剑,站在大地上仰望着半空飞翔的同类。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人类女子。 “这就是琅轩,翼族里留在大地上的最高领袖,也就是被云荒人称作‘星尊大帝’的一代帝王,”隐族族长用简短的话语向她描述,“那些跟随他留下来的翼族选择了隐入人世,纷纷收敛了翅膀,像普通人类一样地生活。他们中间的很多人和人类通婚,生下了混血的孩子。” 随着描述,穹隆上男人女人的影子淡去了,一个婴儿的图形浮现出来。那个婴儿蜷曲着躺在一个卵形的胎盘里,仰望着天空,肩膀后有一对小小的翅膀。 “那些孩子虽然血统不再纯粹,却依旧继承了翼族凌驾于一切种族之上的智慧和力量,成为六部里的佼佼者,”隐族族长诉说着历史,似乎满怀自豪,“他们有着与生俱来的能力、智慧和决断,他们创造着历史。那不是侥幸,而是源于血缘里的某些陆地上人类根本无法相比的优越。” “……”琉璃怔怔地听着,只觉得宛如传说。 “但是,血缘也会将另一些东西深埋在人的灵魂深处,譬如,对天空的向往。”隐族族长低喃,随着她的声音,那个婴儿的图形渐渐长大,然而背后的那一对翅膀依旧维持在儿童时的模样,并未跟随着人一起长大。 那个婴儿一直仰头望着天空,眼神里有一种莫名的期盼和渴望。 “在万古的传承中,血脉随着不断地通婚越发稀薄:翼族原本长达万年的生命逐步缩短,翅膀渐渐退化乃至消失。但是,那些混血的孩子虽然外形逐步和人类一样,心里却依旧会被某种天性唤醒……那是一种孤独,以及被遗弃感。” “是的,我们是被遗弃在大地上的流亡者,没有翅膀,也无法回去。无论在这片大地上生活得多么风光,内心这种呼唤都不会停止——终于有一天,我们明白了自己不属于这个地方,明白了真正的故乡在哪里。” 随着她的叙述,光影里,那个长大的孩子离开了繁华喧闹的人世,转身奔向了一片森林。而在他身后,跟随着越来越多的同样肩后有翅膀的人。 隐族族长闭上了眼睛,轻轻叹了口气:“大约在两千多年前,一部分首先觉醒的混血移民离开了人类的世界,自发来到了南迦密林中修行,因为那里是传说中云荒三女神出现的地方——我们决定摒弃世俗的生活,力求能回溯到血缘的最初。” “我们在密林的最深处定居,模仿九天的云浮城在林梢上建造了云梦城,并且发誓不再和云荒上的人类通婚——我们执行严格的内部婚姻,让最优秀的男人和女人生育最优秀的婴儿。”老人低喃,诉说着一族的进化史,“在漫长的一千多年里,我们逐步让血统恢复了纯粹:新出生的孩子重新长出了翅膀,有的甚至可以飞翔。我们在通天之木上进行遴选,让那些可以飞翔的孩子活下来,婚配,从而进一步提纯血脉。” 穹顶上的光不停地变幻,复杂的景象一幕幕掠过:隐秘建造的城池,群居群婚的男女,从高大的树上被推落摔死的孩子,累累白骨堆积满了大地。 “天啊……”琉璃不敢相信地低喃,“太疯狂了。” “是的。为了回到九天上的故园,我们不惜一切,”隐族族长露出一丝苦笑,“只可惜,虽然我们这一族新生的孩子里能展翅的逐渐多了起来,寿命也从和人类差不多长逐渐变到几百年。有些人,譬如我,甚至可以像鲛人那样活到一千年。可是尽管如此,离飞上九天依旧是遥遥无期。” 星主摇头苦笑:“那时候我们很绝望,认为靠着血脉的回溯和净化,可能要超过一万年才能恢复到和鲛人一样长的寿命,而离展翅飞上云浮城的梦想更是遥不可及。族人只能日夜祈祷,直到那一天——” 顿了顿,老人加重了语气:“那一天,是沧流历九十二年五月二十日。” “嗯?”琉璃一时间并没有明白过来这个时间所蕴含的深意,懵懂地反问了一句,“那一天怎么了?” “那一天,神迹降临,三女神忽然乘坐着比翼鸟从天而降!”说到这里,隐族族长的眼神忽然亮了起来,指着变幻的光影,“那一夜,血和火映红了整个云荒大地。三女神是从云浮城来的……她们听见了我们的祈祷!” “那时候我还不到三十岁,跟着前任族长迎接了神的来临,”老人看着少女,目光慈爱而珍惜,“我看见你蜷缩在一颗金色的蛋里,被她们带下了九天——” “什、什么?”琉璃猛然睁大了眼睛,失声道。 “琉璃,别吃惊……那么多年来我从未告诉过你你的真正身份,”隐族族长微笑起来,回头爱怜地看着少女,“一直以来你都被供奉在神庙里,不允许接触外人,你是怎么想的呢?或许觉得受到特殊的对待是因为你的血统纯粹一些,还会继承族长的位置,仅此而已。不是吗?” “是……是的。”琉璃低喃,“难道不是吗?” “不是这样的,”隐族族长摇头,说,“我们把你安顿在神庙,是因为那里才是属于你的地方——你是神,不是人!你不能和普通人混同,因为你来自九天上的云浮城,是这个天地间最后一个纯血的翼族!是神的后裔!” 少女睁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很吃惊吗?”老人微笑起来,抬起手,轻轻抚摸她的脸,语气慈爱,“我是多么爱你啊,琉璃!我曾经在神面前发誓要好好侍奉你,可是,很多时候,我会忘记你是一个尊贵无比的神……我的孩子。” 泪水从琉璃眼里滑落,濡湿枯槁的手指。 琉璃听得呆了。从有记忆开始,她就知道自己和别的族人是不一样的:她被所有族人仰望和崇敬,称呼为神主。她被禁止和其他孩子一起玩耍,只能孤独地一个人呆在神庙里,每日仰望着那三尊巨大的纯金神像——记得有一次她无意间往窗外看去,却大吃一惊:因为前不久还和她打过招呼的一个孩子,居然已经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而她的容颜和心,却依旧保持着和对方初见时的模样。 那一刻,她明白了自己的与众不同。 是的,她的生命和他们是不对等的——她的一瞬,几乎就是别人的一生。被隔绝着长大的她一直不知道为什么,原来,那就是因为她身体里那种纯粹无比的血脉,所有隐族人都梦寐以求的纯血! “沧流历九十二年五月二十日……那一天,也是命轮建立的时刻。”隐族族长咳嗽着,喃喃道,似在回忆着遥远的往昔,“其实,那正是空海之战定胜负的那一天!而我们这些隐居在密林里的人,对外面天翻地覆的变化毫无所知——当然也不知道那一天,曾有一个叫做慕湮的女子死去。” “慕湮?”琉璃失声道,她在云荒行走这几年当然知道这个名字,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她……她不是九百年前的云荒女剑圣吗?” “是的,她在空桑的历史上留下了剑圣之名,被万众敬仰,但她真正的身份不仅仅是云荒剑圣那么简单——”老人喃喃道,“有谁知道,三女神居然是为了她而降临的呢?” “三女神是为她而降临的?!”琉璃吃惊道,“她……到底是什么人?” “你知道慕湮剑圣的真正身份吗?”隐族族长的声音低沉,凝视着头顶的某个幻影——那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子的侧脸,美丽,柔和,发出纯白的光芒,“她曾经是翼族尊贵无比的少城主,却因为过于关心大地上的人类和尚皓意见分歧,被驱逐出了云浮城,在人世生生世世轮回,不改初衷地守护着云荒大地。” “在最后一世,她的名字叫做慕湮,”隐族族长回忆着,“那一天,她刚刚死去,三女神降临到了云梦城,并带来了她的魂魄——确切地说,带来的只有三魂,而没有六魄。” 琉璃听得有些糊涂,喃喃道:“为什么?” “因为她受到了哥哥尚皓的诅咒,灵魂必须生生世世地轮回,无法解脱。即使是云荒三女神,也只来得及各自出手在那一瞬间收回她的三魂而已,而六魄,已然消失在轮回中。”隐族族长喃喃道,“为了那消散于轮回的六魄,女神和我们订立了誓约——也就是那一天,我们建立了命轮。” “建立了命轮?”说到这里,琉璃渐渐明白过来了,失声道,“难道命轮诞生的使命就是阻止六魄顺利转生?” “是的,聪明的孩子,”隐族族长点头,苦笑起来,“命轮的建立,最主要的便是阻断六魄的转生,但同时,也承担了维护云荒平安的责任——我们通过白塔女祭司,以神谕的方式介入了空桑的帝位传承,让六部不至于陷入内战。” “你是说,空桑白塔上的女祭司,其实也是命轮里的人?”琉璃喃喃。 “是啊……她就是凤凰。我们派去安定这个云荒的人,如今她也死了。”隐族族长叹息着,“人世的每一个轮回是六十年,至今已经过去了十五个——九百年了,我们这一族一直忠实地履行着承诺,从未有一次出错。” “可是……这究竟是为什么?”琉璃茫然不解,看着穹顶上那个美丽的幻影,“慕湮剑圣不是云浮城的少城主吗?三女神为什么会阻止同族的转生?” “呵呵……”隐族族长忽然问,“你知道这个命轮的创立者是谁吗?” 琉璃愕然:“难道不是云荒三女神吗?” “当然不是,”老人摇了摇头,一字一句,“三女神只是执行了那个人的命令而已……真正创立命轮的人,是慕湮剑圣自己!” “啊?”这一刻,琉璃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其实是慕湮剑圣不想让自己进入轮回啊……因为在这个世上,有一个人在等待着她,那就是破军。”隐族族长眼里露出了苦涩的笑意,“当她转世的那一刻,魔就会苏醒——所以,她宁可将自己自闭于永生永世的轮回里。” 少女怔怔地听着:“那就是说……她留下了遗命,要人追杀自己?” “想不到吗?可是慕湮剑圣就是这样的人……”隐族族长点头,“所以,为了约束散逸于阳世的六魄,三女神便携带着三魂来到了我们这里——在那个时候她们都已经接近万古寿命的极限,预知自己即将死亡,于是便向这个天地间最接近的血脉寻求帮助。” “多么荣幸啊……作为被遗弃在大地上的混血后裔,居然还会被九天上的三女神嘱托!”说到这里,垂死的老人笑了一声,喃喃道,“其实对我们而言,云荒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带来了你。” 隐族族长抬起手,轻轻抚摩着少女的脸,温柔而严厉:“琉璃,你是云浮城里最后的后裔,那时候已经在那颗蛋里沉睡了一百多年。” “最后的后裔?”琉璃吃了一惊,喃喃道,“云浮城难道也被屠杀了吗?” “当然不是!”老人笑起来了,“这天地之间,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对抗翼族——你们是位于光之阶梯最高处的生灵,甚至超越了星辰,无可比拟。” “那又是为什么?”琉璃不解,“我的族人都是怎么死的?” “他们没有死,只是与天地同在,”隐族族长凝望着穹隆顶上飞翔的翼族幻影,眼里露出了憧憬的神色,“知道吗?力量如果到了极限,反而会令人产生虚无和幻灭,云浮城里的翼族到最后都放弃了自己的实形,化为虚无,而且再不肯进入轮回。千万年来,那座九天上的城市渐渐变成了死寂的空城。当三女神也去世后,你就是唯一的后裔了——你就是云浮城的城主啊,琉璃!” “城主?”少女茫然地喃喃。 此刻,光幕上的景象停住了,清晰地显示出了一个少女的轮廓,她从大地上飞起,飞向九天之上。哪里,有一座寂静空无的宫殿在等待着她,尘封的王座上放着闪耀的权杖,等待着新主人将它握起。 琉璃看着这个景象,心里一阵恍惚。 “琉璃,九百年前我答应了神,要全心全意地抚育你,直到你有足够的力量,可以展翅飞回云浮城为止。”隐族族长看着她,轻声叹息,“而作为回报,三女神许诺,当你可以重新成为云浮城主人的时候,便可以将我们这一族带回九天!” “带回九天?”琉璃低语。 “是啊!带回九天!”老人垂死的眼睛里闪出了光亮,“你如果成了城主,一定会允许我们这些大地上的流亡者返回故园,是不是?你是唯一有这个力量的人!” “那当然,”琉璃脸色苍白,“可是我……” “我知道,你不愿意回去,对吗?”仿佛洞察了她的心思,隐族族长苦笑起来,“可是这是你的命运啊……孩子!你必须要回去,成为那座空城里的王——这是你的命运,也是我抚育你的代价。不要让所有人失望。” 看到对方犹豫的神色,垂死的老人手上用力,握得她的手生疼:“听着,琉璃!今夜是云浮城一千年一度最接近地面的时候。方才你在黯月之夜的祈祷已经得到了回应,不是吗?这证明你已经有了足够的力量!” 隐族族长伸出手,一把握住了她脖子上的那一枚水晶,开口道:“这里面封印的圣水是三女神留给你的、属于翼族的神物——她们说过,当你可以展翅飞翔的那一刻,它将成为你飞越九天的力量来源!” 琉璃怔怔地看着项圈里那一枚水晶里封印的绿色液体,宛如梦幻。 原来,这是来自于云浮城的神物?是三女神留给尚在襁褓中的自己的?怪不得她只用了一滴,便解开了慕容身上那么厉害的禁咒!“展翅飞上去吧!把、把我们的灵魂也带上去……我们这些弃民,就算不能活着等到回归的那一日,咳咳,至少,也可以在故乡安眠。”说到这里,隐族族长的气息已经极其微弱,但是手依旧死死地抓着琉璃不肯放松分毫,一瞬不瞬地看着身边的少女——被这样的眼神看着,仿佛烈火在灼烧着,琉璃终于啜泣着点了点头。 “好……”仿佛屈服了,少女哭泣着,“我一定带你们回去!” “那、那我死也瞑目了……”隐族族长喃喃着,唇角露出一丝微笑,枯槁的手指轻轻擦去了少女脸颊上的泪水,“好孩子。那么,现在,我把慕湮剑圣的三魂交给你!” “三魂?”琉璃吃了一惊。 “那是最重要的东西,所以,我自然把它放在了最安全的地方,”隐族族长死灰色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戏谑,道,“你猜猜,把它放在哪里才能不被冰族人找到呢?” 忽然间,老人抬起了手,一把撕开了自己的胸口!“姑姑!”琉璃失声惊呼,飞扑过去,“你、你做什么?” 隐族族长却脸色不变,手指从胸口探入,穿透了自己的心脏。那一瞬,有光从她身体里亮起,一缕一缕,如同丝线一样被抽离,“我……咳咳,我把三魂放在了自己的心里,这样,那些入侵者就不会感觉到异动从而找到它了。” “咳咳……他们几乎把整个城市翻了个底朝天,杀了所有人,便以为完成了任务。谁知道真正的秘密在这里!”老人喃喃地说着,将手心里那三道相互缠绕的白光捧起——那三道光芒微弱而洁白,美丽无比,看上去甚至有着依稀的暖意。 “看啊……这就是慕湮剑圣的三魂,一直被我们这一族世代守护,”隐族族长咳嗽着,将那一捧光芒放到了她的眼前,“拿去吧,琉璃!把它带上九天,不要让它落在冰族人手里,不要让它染上尘埃。” 琉璃怔怔地看着,下意识地伸出了手。那一团光芒仿佛被风吹起,飘忽无定,一下子掠到了她的掌心里,然后就此凝定不动。 那一团光有着温柔的力量,只一接触,便令她心生宁静。那一刻,她甚至听到有人在耳边低语,柔和而亲切——那是慕湮剑圣的声音吗? “真好,三魂和你之间有呼应呢……当你成了云浮的新城主,你就能解除尚皓加在她身上的诅咒,令她的灵魂安宁。”老人欣慰地看着这一切,喃喃道,“你们,咳咳,你们本来就都不属于这个世界……回去吧!” 经历了几次大战,透支了全部的力量,如今琉璃许诺,仿佛是精神一松懈,隐族族长身形一晃,终于颓然倒地——肩后的双翼垂下,羽毛一片片迅速变成死灰色,开始脱落!当老人死去的瞬间,结界轰然破裂,一切幻象都覆灭了。 “姑姑?姑姑!”琉璃惊惧地叫了起来,扑上去拼命摇晃着老人,然而越摇晃就有越多的羽毛落下,宛如飞雪一般满天飞舞,而沉睡在其中的人却再也不能张开眼睛了。少女跪倒在地,疯了一样地摇晃着,哭喊着。 “琉璃,怎么了?”溯光听到了声音,蓦地回头。正在战斗的织莺也顿住了手,下意识地往这边看过来。两人不由得齐齐一惊——命轮的星主,居然在此刻死了?! 溯光再也顾不上什么,飞速掠回。辟天剑紧跟着他离开。 那一瞬,织莺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然而一边仅剩的两个神之手却忽然害怕了起来,仿佛嗅到了空气中什么不一样的气息。 “怎么了?”溯光掠到了琉璃身侧,俯身查看。 “姑姑……姑姑死了!”就在这时,她的哭泣声忽然停止了。琉璃猛地抬起头,定定看着这几位剩下的闯入者,眼神变得十分可怕。 “姐姐,快走!”那一瞬,一水叫了起来,一把拉住了正在作战的织莺——这个幸存的孩子眼睛上还封印着纯金的带子。然而虽然失去了视觉,显然还能敏锐地感受到某种变化,不由分说地拉住了织莺,用尽了全力往后拖,只是一瞬间便离开了数十丈远。 织莺不愿如此撤离,然而幸存的一水和三水用尽全力抓住了织莺,语无伦次地大喊:“黯月就要降临了……快走……快走!” “黯月?”织莺吃了一惊。 她抬起了头,忽然感觉到一阵奇异反常的黑。今天正好是十五,满月的光辉倾泻满大地。然而,在她抬起头的时候,忽然发现夜空中黑了下来。有一片暗影出现在月亮的右下角,缓缓向着月之中心移动。 那是一种诡异的黑,就像是一只明亮的眼睛忽然被翳遮蔽。 月食了吗?她吸了一口气,然而身侧两个孩子却更加不安地扯住了她的手,颤声催促她离开。就在这时,她忽然觉得脚下的废墟有细微的震动,地底深处传来了一阵沉闷的低鸣,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地下开始移动。 “快走!快走!”一水拉住了她,“回冰锥去!” 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地拉住了织莺的手,几乎是将她架离。他们狂奔到了废墟的边缘,忽然间身形往下一跃,居然就此消失。 三棵树中间的那片空地已经被这座从天掉落的城池给遮掩了,然而,溯光记得在地底下曾经看到过一个深不见底的坑洞,那里面隐约有银白色的光——那些冰族人,就是从地下出来的吗?“该死,他们想跑!”琉璃也明白了过来,一跺脚,肩后的羽翼瞬间展开,便要急追而出。然而,就在此刻,耳边忽地传来了一句微弱的话:“别追,时间来不及了。” 谁?谁在说话?她不敢相信地低下头去,然而老人的眼睛还是闭着,嘴唇也没有开启,她迅速探了探老人的呼吸和脉搏,心里刚浮起的那一丝希望重新熄灭了。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听到了第二句话:“黯月降临之时,当展翅。” “姑姑?”她茫然地喃喃,回头看着溯光,“你……你听得见姑姑在说活吗?” 溯光愕然摇了摇头。当她停止说话的时候,这个城池便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除了林间吹拂的风,哪里有丝毫的声音? “不……不是姑姑的声音!”琉璃喃喃,忽然间醒悟过来了,“是紫烟?!” 她霍地回过头去,看到了那把悬停在空中的辟天剑——当敌人都死亡和离开之后,仿佛解除了戒备,辟天剑刷的一声从半空里掉落,直插入废墟。大战过后,剑上血迹斑斑,那一粒明珠光芒暗淡,裂痕贯穿。 然而这一次,她没有看到那个紫衣女子的显形。 “紫烟?!”溯光失声,侧耳倾听,却听不到任何声音。他转头问,眼神焦急,“她在说什么?为什么我听不到?她、她在说什么?” 琉璃被他的眼神刺痛,扭过头去,赌气道:“我怎么知道?可能她就是不愿意和你说话……怎么,要不要我帮你传话?” “传话?”溯光震了一下。 “请你出来见见他吧,紫烟姑娘!”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琉璃却忽然开口,对着那把剑大声道,“我知道你能听见我说话。求求你了……别躲着了,出来和他说句话吧!否则他会一直做梦,一生一世不醒来。” “琉璃!”溯光失声,似乎想阻止她。 “你倒是说话呀!”长剑无言,琉璃一跺脚,忽然觉得心里的委屈再也无法掩饰,指着辟天剑大声道,“你这样到底是什么意思?不离不弃,还是不声不响?你已经死了一百多年了,还这样,会耽误他一辈子的!” “琉璃!”溯光脸色一变,用力将她拉开,“住嘴!” 然而她一口气将话说完,那把辟天剑却依旧安安静静地插在废墟上,一动也不动。那一粒紫色的明珠光泽暗淡,裂痕贯穿,也不曾有任何反应。 溯光拉着她,静静地凝视着,眼神也暗了下来。 “算了。还是不要勉强紫烟了……她一直都在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存在的方式。”许久,他轻声开口,语气恍惚而温暖,“而我,只要知道她在那里,也就够了。” “你!”琉璃看着他,心里一阵绞痛。然而话音未落,她的眼睛忽然盯着前方,失声道:“天啊……她、她出来了!” “什么?!”溯光一惊,连忙回头看了过去。 然而,废墟上只有风在舞动,空无一人。 “你看不到吗?她就站在那里呀!”琉璃却直直地看着某处,向前走了过去,一直走到了蕴灵池边缘——那里,月光下站着一个穿着紫杉的美丽女子。清丽如雪,全身都发出微微的光,眉心有一点朱红,她合起双手,用隐族的礼节向着她深深施以一礼。 “你……你就是紫烟?”她忍不住对着虚空伸出手去,想触摸一下那个发着光的美人,然而双手触摸到的却只有风。琉璃缩回了手,眼神吃惊而复杂,忽然开口道:“为什么只有我能看得到、听得到你?” “那是因为我和你身体里流着相似的血,”那个灵魂在轻声叹息,“翼族的血脉令我们可以跨越生死的界限传递讯息。可他却不能……飞鸟和鱼,终究是异类。” “……”琉璃听着那个女子开口说话,她的声音是如此柔婉低回,哀而不伤,听得人荡气回肠。难怪溯光一直无法忘记她,这样的女子,有谁会忘呢? “一百多年了,我的灵越来越微弱,已经无法凝聚显形了,”紫烟看着她,眼神哀伤,“可是,今天是千年一度的黯月祭典,即便所有族人都已经死去,但是,请你记得要完成我们的心愿,一定要回到云浮城。” “原来,你是来监督我的?”琉璃喃喃,苦涩地笑了一下,“虽然我不想回去,但是,答应过的我一定会做到。” “谢谢。”紫烟合起了双手,深深一鞠。 “琉璃?”看到少女一直对着空气说话,溯光终于忍不住走了过来,“你在和谁说话?” “你看不到她吗?”琉璃回头,看着他,“她就在这里呀。紫烟就在这里!” “紫烟?”溯光顺着她的手看去,眼前还是依旧只有一片空茫的夜色。夜里有月光如银,倾泻满地,蕴灵池上波光离合,却映照不出任何影子。他怔怔地看着——是的,即便是相隔咫尺,他依旧无法看到她,就如同这一百年来她始终只能出现在他的梦境里一样。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那个女子也在看着他,眼神同样沉默而悲伤。他们之间,隔了生死和血脉的天堑,就如镜子内外的人和影一样,永不能接触。 “她就在这里啊!”眼看着紫烟的影子在月下渐渐变淡,知道灵体无法维持太久,琉璃心里一急,忽然间抓起了溯光的手,“诺,就在这里……在你的面前!”琉璃用力握着他的手,在虚空里移动,指尖画出一个类似于侧脸的弧度。 “你能感觉到吗?”她殷切地问,“她就在这里!” 溯光的手在她的掌心里微微发抖,似是极其虚弱。她就在这里,在他的面前!他的手指长久地停留在风中,似乎久久留念着某种微妙而不可言说的感觉,不肯放下。 那个无法被触摸的虚无女子站在蕴灵池边,已经泪流满面。他的手穿过虚无的风,停留在她的脸颊上,温柔一如昔年。她抬起虚无的手轻轻按在他的手背上,深情地凝望着他——这种深情,几乎穿越了时间和生死,令人心悸。 琉璃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心中刺痛,竟怔怔落下泪来。 那一刻,她想,如果有什么方法能让紫烟复活,那么就算要拿自己的生命来换,她也会答应吧?因为她希望他能快乐,哪怕这种快乐只有另一个女子才能给予。她来云荒这一趟,走遍了天南地北,品尝过各种美食,遇到过各种奇事,结交了诸多朋友……然而,唯一的,她却不曾得到最珍贵的东西:一颗真挚的心和恒久的感情。 那是大地上唯一可以不朽的。 在这样沉默而虚无的凝视里,片刻后,那个流泪的女子灵体彻底消散了,他的手还停在风里,渐渐变冷。“她已经走了。”琉璃低声提醒,然而溯光长久地沉默,眼神恍惚。 于是,她也只能沉默。 在沉默中,头顶的光线在一分分地消失,整个森林开始陷入死一样的黑暗。 那一刻,她抬起了头,清楚地看到月亮上居然出现了一点暗斑!那是一点会移动的黑色,缓缓地向着冷月的中心移去,渐渐扩大、遮蔽——仿佛是月食,却比月食更加诡异。因为当它遮蔽月亮的时候,在黑暗的中心隐约闪出光来。那些光密密麻麻,首尾相连,居然组成了一个命轮的形状! 那是九天之上的云浮城。随着季节而飘移,千年一度地和明月重影。而这一刻,是那座九天上的城池离大地最近的时候,也是黯月祭典必须要开始的时候了。那是隐族等待了几生几世的机会啊……可惜,如今终于到了这个时候,族里却已然没有一个活人了。 “到时间了。”琉璃眼里忽然盈满了泪水,轻轻说了一声,“姑姑,你放心,我答应过你的,必然做到——我会将你们的灵魂一起带上天空,回归故园。” 说到这里,她肩后的羽翼忽然展开! 在满月完全被遮蔽的那一刻,在已然是一片废墟的城市上,天地间最后一个纯血翼族腾空而起,头发长扬,一对巨大的翅膀闪着淡淡的金色,无边无际的白色落花飞舞在她身侧,衬得她仿佛神祇一般美丽。 琉璃穿过一重又一重的落花盘旋在天上,张开了手掌,她的手心捧着那三缕白光,迤逦而纯白,如同燃烧的圣火。她飞翔在三棵树的树梢,俯视着已经成为废墟的云梦城,叹息了一声——黯月祭典是隐族千年一遇的最重大的仪式,然而,此刻所有人都已经死去,只剩下了遍地的灵魂。 “来吧,跟我一起回去!” 她合起了双手,开始默诵祈祷文。 忽然间,废墟里起了一阵悠远的回应,似乎有一阵风从死寂的城市里吹过,带来了亡灵们的低语——无数的光芒从瓦砾中、残垣下浮了出来,一点又一点,幽然闪光,仿佛萤火一样飘渺美丽。 溯光知道,那都是新死去的灵魂。在其中他甚至看到了广漠王和若衣。 “在大地上流浪了几生几世、一直期待回到九天的族人们啊……如今黯月已经降临,请跟我一起回家吧!”飞翔于冷月下的少女张开双手,对着废墟上冉冉升起的灵魂们发出呼唤,“来这里,我将带你们飞上九天!” 话音未落,一阵呼啸刺破了耳膜,无数道光向着琉璃飞去,落入了她的掌心,和三魂会聚,仿佛密集的流星雨。少女的身影被湮没,瞬间又重新浮现。 只是一瞬,在她的手里就凝聚了一团闪耀的光。 那是无数灵魂的会聚,明亮无比,如同皎月。 “都到齐了吗?”琉璃将那一团光握在掌心,凝视了一番,眼神微微一动,忽地从天空飞了下来,对着溯光伸出手来,轻声道:“怎么?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一起走?”他一震,一时间无法回答。然而琉璃的视线却越过他,落到了那把辟天剑上,继续低声道:“你不想去九天,是吗?我知道你早就为了他斩断了翅膀,弃绝了回归的路——既然如此,就在这里陪伴他吧!我希望他不要那么孤单……可是我要走了,我也不能陪着他了啊。” 琉璃抬起头看着溯光,终于忍不住心里的悲伤,眼里的泪水一颗颗落下,宛如闪亮的珍珠接二连三地滑过脸颊,明亮而灼热。 她的泪水令溯光眼里也涌现出了悲哀,他下意识地抬起手,似乎想要擦去她的泪痕——然而,似被某种力量制约着,他的手终归还是停在了风里。 空旷的废墟上,莽莽的丛林里寂无人声,告别的两人默然对望,不发一言。耳边只有风在舞动,无边无际的白色落花从巨大的神树上落下,纷扬如雪。渐渐地,头顶的光开始亮起来了,那是云浮城已经掠过了月亮的中心,重新慢慢远离大地。 胸口的双翼古玉里那一道绿光在闪耀,提醒着她需要立刻展翅飞翔。 琉璃擦去了泪水,勉强笑了一笑,自嘲道:“真是的,说了那么多次,居然还没走成。也真是太拖拖拉拉了……” 她的目光最后一次掠过那把辟天剑。长剑沉默,已经裂痕斑斑,剑柄上那颗紫色的明珠宛如一颗沉默的泪痕。或许,也只能是这样了吧?这个世上,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缘分,就如飞鸟和鱼,各自拥有广袤无尽的天空和大海,却永无交集。 她对着他点头,微笑,做最后的告别,然后展翅飞起。 “把这个带去吧。”忽然间,她听到他在身后开口,转过身看到了那一朵美丽的花——那是海誓花,他在叶城留给她的告别礼物,在神之手入侵的血战里被她遗落在废墟中。 “嗯。”她低低地低下头,任凭他将那朵来自大海深处的花簪上她的长发。鲛人的手指温柔而冰凉,他的鼻息就在耳畔,脉脉轻柔。 海誓花……她在那一瞬想起,自己毕竟还是没有机会去见识真正的大海,或许永远也不能了——从此后,她便飞向永恒的晴空,只能凭着这朵终将凋谢的花来怀念他,怀念在云荒大地上的这一场相识,怀念飞鸟和鱼在某一次水面上张望而短暂交汇的视线。在空无一人的城市里,坐在王座上,手握权杖,俯视大地。 “谢谢。”他在耳边轻声道,拥抱她,告别,“谢谢上天让我遇到你。” 听到那一句话,她忍不住微微地笑了,瞬间展翅,从他怀里飞起,迅疾如风地上升。她化成了金色的闪电,朝着云霄飞去,片刻不留。飞翔时,她仰望着天上的明月,一直抬着头,不让自己的泪水落下,被大地上的那个人看到。 是的,他对她说“谢谢”,却终归不曾吻她,哪怕只是一个告别之吻。 就如对待那个死去的凤凰一样。 他,终究无法越过心里的那一道坎。 耳边仿佛有人在唱歌,微弱而缥渺。 密林上空,落花如雪飞舞,那个少女展开了双翼飞向月亮,头也不回。溯光站在空无一人的废墟里,凝望着那个越来越远的背影,一直没有说一句话。一百年前离开的那个人已经死了,然而一直在他身侧;眼前的这个人还活着,却永远不会回到自己的身边。 他忽然非常想呼喊她的名字,想知道她会不会因此而回过头来看一眼。然而,他的手却痉挛着握紧了身侧的剑柄,用力的克制。 无论如何,紫烟……我总算守住了对你的承诺。 看着那孤独的、展翼飞向明月的影子,他必须反复地去想那一张逝去了一百多年的容颜,靠着对过去的点滴回忆来巩固自己内心的堤坝——然而,当他努力回忆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然无法清晰地记起那一张曾经刻骨铭心的脸! 紫烟……紫烟。 然而,就在此刻,不知道是不是用力过重,他忽然觉得紧握的掌心里传来一阵轻微的震颤,仿佛有什么碎裂开来。溯光连忙触电般地松开手,却看到有粉末从手中簌簌落下,带着微微的荧光。 “紫烟?!”那一瞬,他失声惊呼。 那一粒明珠,居然在这一刻化成了齑粉! 瞬间的震惊令他身子一震,他立刻伸手去接,然而那些细微的粉末迅速消散在风里,混入无边无际的白色落花中,消失无痕。 “紫烟?紫烟!”他疯了一样地去抓那些落花,然而半空中的花朵触手即化,紧握的掌心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微凉而虚无的风。 “溯光,你该醒了……”耳畔飘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似是百年前曾经熟悉过的低语,刻骨铭心,“百炼钢尚有片片粉碎之时,回忆也当有终结之日。” “紫烟?”他不顾一切地追逐着风里的那个声音,“紫烟!” 是的,他终于看到她了! 那是一个虚无飘渺的影子,在冷月下冉冉浮现,宛如隔了一层帷幕般影影绰绰。他震惊而狂喜地奔向她,试图靠近。然而无论他怎样追逐,她却永远在看似触手可及,却远如天涯的地方,越是靠近,越是飘离。 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了少年时见到的那个红衣女祭司,以及那个冰川里映出来的影子。那个预言还犹在耳侧:“听着:这个孩子长大后,会成为改变天下的人。 “如果我的预见没错,他成年后将会选择变身为一个男子,几乎可以媲美昔年的海皇苏摩。他将带领海国走出战争的阴影,让子民安居乐业。”但是,世间变数无尽,成年后,他的命运会出现分岔—— “他会有想不到的福,也会有想不到的祸,还会遇到想不到的人。那之后的事情没有人能预料。他或许能一生安然满足,如我所预言般成为一个卓越的海皇——或者,他的余生会陷入不可捉摸的混乱,被命运的轮盘卷入急流,再也无法挣脱。 “一切,都取决于那个想不到的人。” 孩童时的他曾经趴在冰壁上,试图辨别出那个被预言为将要影响他一生的人的模样,然而,直到那个影子从冰层深处越来越近地浮现,奇怪的是,无论如何他都看不清楚。直到今日,他才陡然明白过来:当时他之所以看不清,是因为冰壁中映照出的并不是一个人。 那是两张脸,交叠在了一起! “明白了吗?我都说过了,那是一个想不到的人。”那个影子发出了轻声的叹息,在月下渐渐淡去,“你沉湎于过去虚无的记忆里,却没有发现心湖上映出的影子已然变换。” “这些年来,我一直想和你说这些话,但由于生死和血脉的天堑无法传递。如今,只能在轮回的间隙里告诉你,”那个声音温柔地说着,却迅速地消散于风里,“时间到了,只能言尽于此。我将去往新的轮回,把你忘记。也请你把我忘记。” 辟天剑还插在废墟里,然而剑柄上已经空荡荡,宛如一只凹陷下去的眼睛。随着明珠的风化,剑上的剑痕忽然间迅速蔓延开来,啪的一声,化为乌有。 这一柄上古神器,就在这一刻片片碎裂! 溯光站在漫天飞舞的雪白花朵里,看着空无一物的双手,只觉得心里一片空白。漫天的白色花朵纷扬而落,在没有接触到地面上之前便在空气里消融,宛如一场微凉的梦境。 然而,在梦境里,所有的一切都消逝了。只留下他站在河流的彼岸,远望着消失在苍茫雾气里的人影,无法接近,也无法离开。 为什么人总是要在生命的尽头才能遇到真正的自己? 他看了空空的双手许久,忍不住抬起头看着天宇。冷月皎洁,普照千山。明月中的那一点黑翳还存在着,却已经小了许多。那个展翅飞翔的影子已经不见了,仿佛消失于明月之中,飞鸿杳杳,不知何处。 只有风掠过废墟,发出低低的呜咽。 尾声 而此刻,在北陆一个荒凉的小村里,一户外来人家刚刚安顿下来。 一月底的九里亭冷得如同冰窖,冻得车上那一对孩子都不敢下来。然而车中的盲眼老妇人不顾一切地跳下了车,摸索着往前走去,踉踉跄跄。“九里亭……这是九里亭吗?!”虽然眼睛已经看不见,但是冥冥中有一种奇怪的直觉控制着她,令离开此地已经足足有二三十年的老人瞬间惊醒。安大娘在村口的道路上摸索着前行,终于,枯槁的手摸到了那棵歪脖子老树,泪流满面。 有一个沉默的男人站在一侧守护着她,静静凝望这一切。 是的,什么都变了……村子里甚至没人能认得出来他,他也认不出那些人。可是,唯独这棵老树还矗立在那里。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这是为什么?”安大娘摸索着这棵树,忽然一震,开口问一边站着的那个男人,语气颤抖,“为什么你会知道这里是我的老家?这事连堇然都不知道!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话没有说完,一样东西被塞到了她的手里,柔软而温暖。 “这是……”安大娘一震,摸索着,忽然间说不出话来——那是一双小小的布鞋,破旧,打着补丁,却洗的干干净净,显然一直被收藏的很好。 那双布鞋上,绣着一对虎头。 “是你?!”那一刻,仿佛有闪电划过遥远而荒凉的回忆,老人忽然间大喊了一声,扑过去抓住了那个男人的手,全身发抖,“是你吗?老天爷啊……难道是你?” “是我。”那个刚毅的男人眼里也含着泪,“我们回家了,娘。” 老人仿佛忽然间失去了全部力气,瘫倒在他的怀里,放声号啕痛哭。那是失去多年后重新获得的狂喜,以及压抑了多年的歉疚和思念。男人拍着老人的肩膀,眼眶微红,只能不停地低声说:“没事,没事了……娘,我们回家了。” 在他身后,十二位黑衣铁甲的男儿默然肃立,眼神波动。跟随白帅叱咤沙场那么多年,他们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心如铁石的男人显露出如此温情的一面。 当一行人走进安静荒凉的九里亭时,村子里的人被惊动了,纷纷探出了头来看着外来的人,眼神好奇而警惕,相互窃窃私语。然而,时隔多年,终究没有人认出这里面有两个人,正是昔年从这里走出去的。 沉默的男人敲开了村长家的门,用一个银毫租了三间屋子,让一家老小暂时安顿下来,然后绕着村子走了一圈。在一块荒废已久的地上,那个男人停下了脚步,久久地凝望,似乎在回忆着什么极遥远的过去。 “就是这里了。”他回过头,对着随行的黑衣侍从低声说。 北陆天气寒冷,从腊月到明春三月所有人都呆在炕上,向来有“好汉不挣正月钱”的俗语。然而,这个男人却带着十二个随从,冒着严冬刺骨的寒风亲自动手,将坍塌得只剩下两面墙还立着的房子重新翻盖了起来。扎了篱笆,打了井,架起了轱辘。那些汉子都是如狼似虎地精悍,前后不过短短十几天,一座带着小院子的崭新房子便落成了。 北陆那些偏僻的村落,一般都是封闭而排外的,然而出乎意料的,村子里的人对这一户外来人家却并没有抵触。那个男人很干脆,很豪爽,新居落成的那一天,他甚至还杀了一头两百多斤的猪,在猪肉上贴上金箔,挨家挨户地送给村子里的长者——这是九里亭当地的风俗,没想到这一户外来的人家居然也如此熟悉。 渐渐地,左邻右舍便和他们一家人熟络了起来,开始频繁地走动。而那个男人非常好客,无论是谁,每次有客人来总是拿出好酒好肉招待,从不吝啬。于是村子里那些爱占便宜的人便经常往这里走动,小院子里经常传出热闹的喧嚣。 一个温暖而世俗的小小家庭,便在这个荒僻的村子里安定下来了。 然而,谁都没有看到,在屋后山坡的皑皑白雪里,却有另外几双眼睛在盯着这一切,眼里充满了杀意,仿佛藏在雪地里的狼群。 “明天晚上就下手,”一个人咬着牙,低声道,“不能再等了。” “牧原少将,稍安勿躁,”另一个人咳嗽着说,“现在屋子里人很多,容易误伤。” “误伤又怎样?如果不是为了对付白墨宸,杀这些愚蠢的北陆村民我还嫌污了刀!”那个人冷笑了一声,看了一眼旁边的年轻人,眼神锐利,“慕容城主,我们一路跟了白墨宸上千里,你几次三番阻拦我动手,该不是反悔了吧?” “哪里,白墨宸与我势不两立,怎么会下不了手?”慕容隽眼神冷冽,“我只是怕误伤了安大娘一家,所以需要等一个万无一失的时机才行。” “等?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牧原少将却不耐烦起来,啪的一声将掌心的白雪捏成一团,“半个月内我如果不带着白墨宸的人头返回西海,这里所有人都会人头落地,包括你在内!” 冰族的军人眼神如狼,灼灼泛光。 慕容隽低声叹息:“我打听到了,三天后,白墨宸会打发十二铁衣卫回帝都辅佐骏音。等他们一走,我们便下手吧!” 然而,话虽如此,他的眼睛却一直看着山下那个灯火通明的院落。 炕上坐着一群男人,居中那个一家之主大碗喝酒,放声大笑,喝酒划拳,热闹无比。那个瞎眼的老妇人在锅台上忙碌,利落地烧出一碗碗菜,吩咐两个孩子端出去招待客人,一边不住地提醒着男人少喝一点。 这一幕是如此融洽而幸福,微微刺痛了复仇者的眼睛。 这个男人害死了堇然,却收买了一家人的心!他们现在生活得如此快乐,和普通的北陆百姓毫无差别。三天后,当他亲自动手为堇然复仇的时候,她的母亲和弟妹,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呢? 大雪纷飞之中,慕容隽缓缓地低下了头去看着自己的手。那个伤口再次溃烂,丑陋不堪,犹如永生无法愈合的一道疤。 然而暮色之中,没有人留意到在那个小院的柴门外面还有一个青衣客。那个中年男人孤独地站在雪地里,侧耳听着里面的欢声笑语——白帅,我没有想到,你真的会选择了这样平庸到死的生活。 九百年后当有王者兴,你,本该成为天下霸主,怎能沦为如此庸俗的匹夫?! 千里尾随而来的穆先生站在雪地里,眼神阴郁而冷酷。 白帝十九年一月二十五日,北越郡的雪城。 一月末尾的天气正是全年里最冷的。雪堆积到了窗台下,檐下垂落着长长的冰柱,犹如水晶帘幕倒卷。已经是正午了,但是大街上依旧看不到一个行人,路面上结着厚厚的冰霜。房间里,即便是生了火炉,却还是让人不想下热炕半刻。 然而,这座楼里的人居然凭窗而坐,凝望着南方某处,任凭凛冽的风雪切割自己的面颊,神色不动。 当窗之人不过三十岁左右的年龄,披着雪白的狐裘,脸颊瘦削,容貌清俊,脸色和窗前的雪一样苍白,似是年深日久地生活在阴影里。双眼狭长冷亮,两道淡淡的眉毛在眉心相连——这种“通眉”的相貌,在术士看来是戾气深重而福薄早夭之象。 “风,你还没有来吗?”北越雪主皱眉,“那么,只能等我来找你了。” 在路过神木郡的时候,他曾经让驿站里的使者送出过一封信。那封信的地址,是昔年一个最得力的下属,逐风的老家。 十年前那一场宫廷惨案里,北越雪谱上的所有精英几乎全数死去,自己沦为阶下囚,然而,唯有逐风逃脱了。 这十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想找到这个唯一的幸存者,问他一些话。譬如,所有人都死了,他为什么能逃脱?是不是他就是当年出卖北越的人?如果他心里无愧,那么,在接到信之后,他应该会立刻赶到老地点来见自己吧? 风……你到底是不敢来见我啊。 然而,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令他暂时无法抽身走开。 在风雪里沉吟了许久,北越雪主摇了摇头,关上了窗子。凛冽的风和卷人的雪都被隔绝在外,房间里开始恢复了温暖。 他走入内室,卷起帘子。 帘子深处,居然横放着一具棺材! “怎么,还没有醒来吗?”他俯下身去,对着里面的某个人说话——棺材里静静地躺着一个女子,身形婀娜轻盈,却已经看不出面貌,那张脸似乎被地狱的烈焰毫不容情地灼烧过,已经面目全非,狰狞丑陋,令人目不忍睹。她睡在那口棺材里,一动不动,只有微微的呼吸证明这具躯壳里还住着一个魂魄。 北越雪主看着她,语气渐渐有些急躁起来,忽地一掌重重拍在棺木边缘:“都已经快一个月了,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醒?我可是冒了大险才将你带出帝都的!如果你不能将九问传授给我,那让你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重击之下,棺木咔的一声碎裂。 然而,里面沉睡的那个女子忽然睁开了眼睛,迎上了他狂喜的眼神。 那双眼睛,清冷如月,却毫无表情。 (《黯月之翼》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