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赤炎之曈》 序章 一轮冷月映照在黑暗的大海上,仿佛缺了一角的冰玦。 入夜后,海上的风更大了,一个个浪头高达百尺,如同小山一样移动着。在一层层浪的山峦里,有一艘快艇划开碧浪,从西海飞驰而来——月光照耀着船头那一面白色的军旗,上面用墨色写着一个“宸”字,猎猎迎风飞舞。 已经是三更时分了,船里却有人尚未眠。 微小的飞虫围绕着寒灯飞舞,灯下戎装的军人眼神冷而亮,宛如一把脱鞘的剑。空桑元帅坐在从西海急速返回大陆的快艇上,正微微蹙着眉,望着面前一个陶罐——罐子是普通的罐子,然而里面却盛着一种奇特的凝胶,在灯光下折射出某种诡异的光芒。 那些冰夷,到底在秘密地计划着一些什么呢? 根据密探拼死发回的情报,在空明岛底下那个秘密的茧室里,冰夷用这种凝胶装着那一批失踪的少年,封印在透明的水晶柱子里。一排排的“人柱”陈列在地底密室,仿佛银白色的森林。在密探所发回的情报里,那些东西被描绘成“可以通神”的器具。 通神?那些冰夷,不是只擅长于机械格致之学的么? 沉思中,那些盘旋飞舞的寒蛩里,有一只抵不住温暖的引诱,不顾一切地扑向了灯火,呲啦一声,便被焚毁了一侧的翅膀,拖着焦黑的身子跌落下来。这个可怜的小东西拼命地挥动着仅存的另一边翅膀,螺旋状地落下来,居然慌不择路地一头撞到了那个诡异的陶罐里,挣扎了几下,便被粘住,再也不动。 白墨宸蹙了一下眉,然而,就在他准备用一把小刀将虫子剔出来的那一瞬间,奇迹发生了——那只已经不动了的飞虫,忽然间重新活了过来。 只是短短的片刻,垂死的虫子奇迹般地复原了,白墨宸只觉手里一振,那只飞虫就从舱室的窗口里直飞了出去,消失于茫茫的黑色大海。那个垂死的小东西变得如此的迅捷,双翅搅气的气流居然熄灭了案上的灯,舱里一片黑暗。 白墨宸吃惊地低下头去,看着手里的东西—— 那一把精铁的小刀,居然被那只飞蛾硬生生地撞得扭曲! 灯灭后,舱里一片黑暗,只有那一陶罐的蓝色凝胶在夜里发出了微弱的光,映照着一切。白墨宸坐在黑暗里,凝视着同样黑暗的大海,眼里露了深思的神色,眼神深处甚至夹杂着一丝罕见的恐惧。 或者,这就是冰夷们所谓的“神之手”计划? ——连一只小小的飞蛾偶入其中,转瞬都会变得如此,那么,盛在所谓“水晶人柱”里面的那些少年,又将会变异成什么样的怪物? 寂静中,听到底舱里传来隐约的呼号,一声声的合着海浪声传入耳际。白墨宸仿佛醒来似地忽然一掌拍在案上,站起走下了底舱。 舱里的空气令人窒息,滚热的气流里夹杂着血腥焦糊的味道,铜炉里架着烧得通红的烙铁,案上放着一列列的药剂。升腾的热气里,影影绰绰站着四五个人,一看到他从上舱进来,纷纷单膝下跪:“白帅!” “还是不肯说么?”他看着刑架上血肉模糊的人形,冷冷地说。 “是。”跟随他返回云荒的十二铁卫垂下了头,面有愧色,“这个冰夷的嘴很硬。” 白墨宸沉默了一下:“用过药么?” “用过了。”十二铁卫低声,“前后用了三次。” 白墨宸默然无语,许久才摇了摇头:“算了,也不怪你们。” ——冰族一贯是硬骨头,宁可战死也不肯屈膝,所以十几年的交锋里他的军队虽然歼敌无数,却少有生擒。这个俘虏是三年里战场上俘获的冰族最高阶的军官,征天军团的副将,他这次返回帝都面圣时轻装简行,却没有忘了带上这个俘虏。 本来想要面见帝君之前,从这个冰夷口中拷问出那个“冰锥”计划,不料费尽了力气却还是问不出什么——这些冰夷骨头,难道真的是用钢铁做的么? 空桑元帅默默走到了那个吊着的冰夷前面。那个人已经神智不清,然而下意识地感觉到了来自外部的冷厉的目光,忽然间睁开眼睛,用血红的瞳孔恶狠狠地盯着他。那双眼睛滴着血,仿佛是从地狱里看过来,令人不寒而栗。 白墨宸的指节发出了轻微的咔喇一声响,眼睛微微眯起,有一股冷意慢慢升腾起来。“不说也没用,”他冷冷地和那双血红的眼睛对视,“我已经知道了你们的秘密。” 那个冰夷血色的眼里露出一丝冷潮的神色,扭过头去。 “你以为我是在讹你么?”白墨宸手腕加力,硬生生地将对方的头再度拧了回来,迫使他和自己正视,只听咔嚓一声,颈椎发出了一声毛骨悚然的裂响。 “你们所谓的‘神之手’计划,是不是就是将被选中的孩子封印在这种特殊的凝胶里,培养他们某种奇特的力量?”白墨宸摇晃着手里的陶罐,一字一句地逼问,“那些孩子会变成什么怪物?可以用一个眼神杀人?不老不死?摧毁一切?——这些就是你们的秘密武器,是不是?” 那双充斥了血丝的眼睛里有一掠而过的震惊,然后,那个血肉模糊的冰夷军人冷笑起来,一口血痰啐到了空桑元帅的脸上。 那一口血里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落在地上,居然是一截舌头! “既然你不说,那么我就成全你吧。”空桑元帅眼神忽然变得黯淡凶狠,蓦然低叱,“给空桑数百的好男儿偿命来!” 咔喇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断裂声传来,在众人都没有回过神来之前,白墨宸一瞬间便捏碎了那个人的喉头软骨!那双血红色眼里的锐气随着神智渐渐消散,那个冰夷模糊地叫了一声,沉沉地垂下头去,头颅和身体呈现出诡异的平行角度。 “呵,”空桑元师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冷笑,“原来也不是铁做的骨头!” 众人倒吸了一口冷气,都不敢说一句话。然而,就在下属上来将那具尸体从刑架上扯下,准备拖出去处理掉的时候,那个已经死去的人忽然间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已经不能被称之为“眼睛”,而是一窝深陷的血水。然而,在血的深处,却仿佛回光返照般地泛起了一丝冷锐讥诮的光——被打断的颈椎骨忽然奇迹般地抬起了,死死地看着空桑元帅,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什么。 白墨宸脸色微微一变,一把扯住了对方的衣领,厉声:“你说什么?破军?”他扯住冰夷的脖子,用力摇晃了一下,只听咔的一声,那个人的头颅沉重地垂落,这一次,是真正的永远不再抬起了。 白墨宸的手却僵在了那里,没有丝毫放开的意图。 “白帅……”侍卫长忍不住轻声提醒,“他死了。” 白墨宸震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光。他从胸臆里吐出一口气,打开舱室的窗,扬手将那冰夷的尸体扔入了外面漆黑的大海——只听扑通一声,外面便再无声息。白墨宸回身看了一看跪倒了一地的下属,眼神锋利如刀。 当那一眼划过,所有人都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 他转过身,将沾满了血的双手浸入铜盆里,洗去了上面的血水,眼神也渐渐从暴怒里冷却,重新变回了深不可测。那个冰夷临死的最后一句话还在耳边回响,因为咬断了舌根,声音带着奇特的咕噜声,他只听清了其中几个字—— “破军……复苏……” 破军复苏?这些冰夷,到底在进行着什么样的诡异的计划?难道那个“神之手”的计划,会和九百年前传说中的破军有关么? 白墨宸一边沉思,一边用一块白色的手绢擦着洗干净的手,头也不回地问下属:“还有几天能到叶城?” “禀白帅,还有一天才能抵达博浪角。”十二铁卫恭谨地回答,“已经下令满帆快速航行了。” “嗯。”白墨宸应了一声,侧脸看着外面清朗的月色,眼里的煞气渐渐散开,喃喃低语,“这么说来,无论如何也是赶不上海皇祭了啊……” 海皇祭?西海上一起拼杀了多年的将士们有些惊诧,面面相觑,不知道戎马半生的元帅为何会惦记着这种俗世儿女才热衷的琐事。 白墨宸没有再多说什么,径直走出啊封闭的底舱,在船头长长透出一口气来。冷月如钩,高悬碧海。极目看去,四周沧海茫茫,没有边际,令人觉得自身如同一粒微小的尘埃,心里为之一空,掠过一丝冷醒的、敬畏的察觉来。 或许,一切自有天意,不为人力所左右。 “快了……”空桑元帅迎风而立,忽然喃喃说了一句—— 是的,他已经快要抵达那个终点了。 十八年前,他不过是一个北陆贫寒的乡下孩子,小时候就喜欢听评书和看戏,曾经对爷爷说过:自己将来要成为西京那样的一代名将,建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不世之功!这才是乡下贫寒少年梦寐以求的东西,是他血管里不肯熄灭的野心之火。为了这个,他可以不计较宰辅素问在朝堂的大权独揽,不在乎诸位藩王的拉拢或者排挤。 ——因为他不是那些官宦,不是一个权谋者。他是一个军人,他的战场不在别处,只在于这一片西海上,只在这些血和火之间! 可是,如果一旦抵达了那个终点,又该如何呢?他的人生,是否要重新寻找存在的意义?除了作为一名军人,一个统帅之外,他的人生是否还有其他的意义?还有谁会需要他,或者,被他需要呢? 白墨宸想了很久,低下头望着手心——握在军人粗砺掌心的是一方女子的冰绡,触摸起来如同她的肌肤般柔软清凉。白墨宸用手小心地拿起了那一方丝绢,对着海上的冷月展开—— 透过月光,可以看到一角绣有两个小小的字,如秀丽的花苞: 夜来。 当空桑元帅连夜返回帝都时,在遥远的西海上,百万大军依旧在对峙,旗帜猎猎飞舞。从半空看下去,冰族所在的棋盘洲列岛如同棋盘上被围困在一角的棋子,每一条出路都被空桑人的军队死死围住,像是被逼到角落里的困兽。 然而,他们还握有破开这个死局的秘密利器。 军工作坊里灯火通明,巨大的机械已经初具雏形。无数工匠忙忙碌碌地穿梭,将一块又一块金属板切割、排序、焊接。金属做成的骨架长达一百多丈,仿佛一条庞大的鱼,稳稳地停在船坞里。 “外面那些人在念什么咒呀?烦死了!”一个少年坐在悬挂下来的粗大铁链上,身边摊开着一卷图纸,蹙眉问身边的匠作监总管,“难道是有人死了么?” 旁边的人回答:“巫即大人,那是元老院在祈祷和占卜。” “祈祷和占卜?”少年喃喃,“织莺也在那儿吧?”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侧头看着外面,开始微微地出神。他手里捏着一个小小的圆球,里面有乌溜溜的什么东西在转动,发出一道奇特的荧光。 在空明岛的高台上,圣火燃烧,诸位大巫静静而坐,齐声祝颂。缺失了一颗星辰的北斗悬挂在头顶,照耀着这一切。 那是一个向破军祈祷和致敬的仪式,咒语声绵长如水。首座长老巫咸垂下头,凝视着手心里的水晶球,看着那一缕缕烟在里面凝聚了又散开,变幻无方——终于,一个个小字在里面凸显,凝成了一个预言。 一模一样的预言,也曾经出现在白塔顶上空桑女祭司的水镜里。 “星辰黯淡后的第九百年, 亡者当归来, 魔王从地底复苏, 血海从西汹涌而来, 月蚀之夜,大灾从天而降, 神祇于红莲烈焰中呼号, 孩童的眼眸里,看到天国的覆灭。 当暗星升起时, 一切归于虚无, 如轮回倒影。” 巫咸一字一顿地读完了最后一个句子,将水晶球紧紧握在掌心,白袍无风自动,猎猎飞舞,他霍地抬起头,看着其余元老院里的同僚,须发一瞬间飞扬起来,大声高呼—— “看到了么?诸位?时间已经到了! 那个所谓的命轮,千百年来一直暗地里阻碍着我们,让我们多少次错过了破军复苏的机会——可如今,天意转到了我们这一边! 重归大陆、推倒白塔、攻入帝都! 我们,要让空桑人在赤炎里呼号!” 遥远的狷之原上,仿佛感受到了远方那些狂热的虔诚的祈祷,巨大的迦楼罗金翅鸟忽然微微振动了一下,覆盖其上的砂层簌簌而落。一道光从黑暗深处的金座上掠过,仿佛闪电一样消失在夜空——电光火石之间,金座上的戎装军人悄然睁开了眼睛,看了一眼天空。 那里,幽寰的影子正在缓慢地向着破军靠近。 只是一眼,他的视线便被迅速地遮蔽。一种力量迫使他重新闭上了眼睛,切断了与外部的一切联系,令他回到了无知无觉的状态——那一瞥是如此的迅速和悄然,甚至连在台阶下静静等待的星槎圣女都不曾注意。 上古云浮禁咒的力量将破军封印在一层淡蓝色的薄冰里,阻隔了他和外界。只是短短的一瞬之后,他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里。那里一片漆黑,一片寂静,没有一切声音和颜色,宛如亘古以来空旷荒凉的原野——这就是九百年来他一直生活在其中的地方。 黑色和金色的火焰在他身体里不停地燃烧,魔的力量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着由后土神戒设下的封印,试图挣脱。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九百年大限的临近,他感觉到左臂上的封印有渐渐衰微的迹象,火光已经越来越亮,几乎要把那层薄冰燃烧殆尽。 时间快到了!他甚至能感觉到轮回的力量在冥冥中逼近,呼唤着魂魄的归来。 “看到了么?破军,快了……真的快了啊!”一个声音在内心深处低唤,澎湃低沉,宛如地狱的暗涌:“时间要到了……随着你的醒来,这个世界将天翻地覆,血流成河!” 那是魔的声音,耳熟能详,九百年来一直回响在他的心底。 已经九百年了啊……外面的世界沧海桑田,不知几多变化。然而,在他的世界里,这一切却不过只过去了一瞬——就像只是短促的一次睡眠,下一次醒来的时候,只要睁开眼睛,就能看到那个梦寐以求的身影站在他的身前。 “期待么?破军?”仿佛知道他此刻心里想到了什么,那个声音重新在内心响起,“我知道九百年来,你牺牲了自己的躯体来禁锢住我,但是你的心从未真正死去——你还在日夜期待着能重新见到她。” 那个声音在心底低语,这一次,他不能分清那是魔还是自己内心的回响。他能感觉到身体里长久凝固的血液在重新流动,加速奔腾,应合着内心深处的那个声音。 是的……是的。 他想见到她,想回到她面前,哪怕只是再度看她一眼。九百年来,这种内心极度的渴盼从未停止,一念不熄,乃至心魔不灭。 “师父,您……您不知道,我有多么爱您啊……” 直到垂死的那一刻,他才有最后的勇气说出多年来禁忌的话语。然而,她只是看着他,平静而不置可否地回答:“我知道。” 他不再要求更多的回答,满足地微笑起来。或者,从一开始,她就什么都知道,然而却什么都原谅——无论他是地窖里那个奄奄一息的孩子,古墓前那个阴郁的学剑少年,还是那个野心勃勃无情的青年军官。 他的一生都和她紧密相关,然而,她保护了他、拯救了他,却一直不动声色地将他拒之于外。这是因为禁忌么? “师父,请记住我。在一个轮回里,我一定还会等着您的到来……希望那个时候,您能来得更早一些。这样……这样……我,就可以陪伴您更长的时间了。” “而这一世,我来得太晚。”他喃喃,“太晚。” 高空冷风猎猎,破军如血。颠覆整个大陆命运的一场大战就此结束,空桑女剑圣站在他的身侧,轻抚他的额头,静静地凝视着他,直到他的眼睛沉沉合起。 是的,他曾经放下谎言,所以,从未放弃。 然而转瞬已经是无数个轮回,她却不曾到来,而他,却也一直不曾熄灭重新醒来、重新见到她的渴望——在这样的不灭的私心里,魔,也早就在蠢蠢欲动了吧? 当他重新苏醒、摆脱封印的时候,他身体里一直禁锢着的魔也可以重新复活了——可是到了那个时候,自己到底想要怎么做呢?想要重新君临这个世界,想要重新回到所爱的人身边么?到底什么,才是他内心数百年来最终的执念? “破军,和我一起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吧!”魔的声音低沉地笑了一声,“到那时候,我定然要找一个更好的新容器——你我都将得到解脱。” 当迦楼罗开始颤动的时候,仿佛感觉到了某种召唤,在空寂之山佛窟里吃着羊棒子的和尚激灵灵打了个寒颤,面前的火堆忽然熄灭。 “怎么回事?”孔雀跳了起来,看向佛窟外。 冷月下的瀚海无边无际,黄沙连绵起伏,簇拥着远处的巨大山峦——那座“山”在颤抖,发出深深的低吟,仿佛大地深处有什么即将苏醒。随着一阵阵的战栗,覆盖在上面的黄沙一层层的滑落,迦楼罗金翅鸟露出雪亮的外壳来。 迦楼罗腹中隐隐有一道光柱亮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透了出来。 “糟糕!”孔雀脱口低呼,“封印松动了么?” 他再顾不得什么,从空寂之山的万佛窟上一掠而下,闪电般地疾奔在大漠上,向着那一架迦楼罗飞奔过去。 随着他的奔近,邪气也越来越盛。当他来到迦楼罗下方时,黑暗里,他脖子上悬挂的念珠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一颗一颗都发出了诡异的怒吼和呻吟。他身体各部的皮肤开始隆起,仿佛有无数东西在他体内蠢蠢欲动。 一个接着一个,那些怨灵的脸又开始从他身体里浮现,嘶喊着,想要离开他用肉身设下的束缚结界。他的皮肤被撑得很薄,几乎可以看到那些扭曲恐怖的五官。 “不会吧!”孔雀嘀咕了一声,“今晚怎么这么厉害?” 他也顾不得擦干净油腻腻的双手,就地盘膝坐下,开始低声诵经。他的声音低沉而有穿透力,清晰地一句句吐出,仿佛每一个字都是有重量的。这一字字落下来,那些骚动不安的怨灵终于逐渐归于平静。 片刻后,孔雀筋疲力尽地松开手,喘息了片刻,解开了袈裟,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眉头紧蹙——心口上赫然有一点黑气,正在渐渐地扩散。 那是无数冤魂凝结在他体内的怨气。当净化的速度赶不上积累时,便会侵蚀他的肉身。他清楚地记得,不到一个月前,当龙来到这里和他碰面时,这点黑气还只有拇指那么大,如今短短几十天,居然迅速地扩散到了拳头那么大的一块! 看起来,破军的复苏在即,被封印的魔的力量越来越明显的外泄,身体里的那些怨灵也越来越不安分了。迟早有一天,它们会吃空他的躯体,从心脏里破体而出! 孔雀吃力地翻上迦楼罗顶部,在冷月下扒开黄沙,看了一眼,脸色微微一变:命轮设下的封印已经微微转开了半圈,方才那一股邪气定然是从松动封印里外泄的。 “魔已经开始试图逐步挣脱了么?”孔雀喃喃,卷起僧袍的袖子将手心金色的命轮按在那个转轮封印上,将那个松开的封印一寸寸转正。 虽然只是短短的半圈,却似乎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孔雀在冷月下坐下来,剧烈地喘息,望着东方广袤的云荒大陆。那里,只依稀看得到白塔高耸入云,伫立在大地的中心—— “该死!龙,他娘的你再不快点,老子就要挂了!” 第一章 海皇祭 黑暗里,有一颗星辰静静地落在了手指间。 这是一枚具有传奇色彩的戒指,它的名字是皇天。 万古之前,空桑始祖星尊大帝和白薇皇后合力打造了一对神戒:皇天和后土,倾注了神力,使之分别代表了云荒大地上“征”和“护”的力量,从此代代相传,分别属于历代的空桑皇帝和皇后所有。 传说它是一枚有灵性的戒指,只认星尊帝一脉的血统继承者为主人,伴随着空桑人的帝国经历兴衰起落,荣辱轮回,甚至当一千年前真岚皇太子被入侵的冰族人车裂封印时,这枚戒指都不曾从那只断裂的手上落下。 当神的时代结束后,光华皇帝孤独终老,空桑的帝王之血自此断绝——这一对戒指的命运也随之改变:后土神戒被遗落在了历史中,不知所终,唯独这枚皇天留存了下来。 它失去了真正的主人,也失去了灵性,却成了绝对权力的象征。 帝都迦蓝城,深夜的紫宸殿里,有人在王座上彻夜不眠,默默地旋转着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黑夜里皇天发出璀璨的微光,仿佛是一粒星辰。 手握星辰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呢? 自古有传说:云荒的天、地、海之间,存在着三界三皇:九天云浮城里的羽皇,碧落海璇玑岛上的海皇,以及云荒大地上的人皇。 然而在这三皇之间,最显赫、最荣华的便是人族之皇。 自从空桑帝王之血断绝后,继任的西恭帝为了避免云荒陷入六部征战的动乱,在伽蓝白塔顶上的神庙前刻下誓碑,订立了王权传承的法典。从此后,人皇又分为六帝,由空桑六部轮流占据紫宸殿的王座,二十年一轮换。 此刻,光明王朝的第四十五任帝君:白帝白烨,正在深夜里凝望着自己的手。 他低声喃喃:“时间就要到了啊……” “是啊,帝君,”在他身后的暗影里,有人回答,“您准备怎么办呢?” 那是一个须发苍白的清癯老者,面容冷峻,眸子清亮,穿着一品文臣的服饰,手里却握着一个样式奇怪的水烟筒。他站在暗影里,几乎不为人所感知,就像是一个悄无声息的鬼魅,只有水烟袅袅升起,将他笼罩在云雾里。 这个敢在帝君面前吞云吐雾的,便是如今空桑的第一权臣:宰辅素问。出身于白族最显赫的贵族之家,论血统和辈分,连当今的白帝也该叫他一声“族叔”,更兼之学富五车、谋略出众,不但是白帝少年时的授业恩师,也是壮年时将其扶上王座的两大肱股大臣之一,权倾天下,无论外事内政,白帝都会首先听取其意见。 听到宰辅的问话,白帝没有回答,凝望着那一枚皇天神戒出神了半晌。忽地抬起手,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他试图去退下那个戒指。然而奇怪的是,无论他怎么用力,那枚戒指就像是生在他的手指上一般,一动不动,越是用力就越发紧地勒住他的手指。 “呵!”白帝冷笑了一声,“看啊,至少现在,我还是天命所归的皇帝!” “是的,”黑暗里的人回答,“您是皇天的主人,自然也是空桑的主宰。” 白帝低声:“可惜朕身无帝王之血,无法成为皇天唯一的主人。” “帝王之血算什么呢?最初星尊大帝打造这枚皇天神戒的时候,也不过是从一介布衣刚刚登基称帝而已。”宰辅在暗影里低声回答,“事在人为,血统不足一晒,一切只看陛下是否真的想成为皇天唯一的主人罢了。” “朕当然想啊……老师!”在宫殿的最深处,面对着最心腹的重臣,白帝再也不掩饰自己的野心,“朕准备秘密召墨宸回朝,一起谋划大计!” “召他白帅回朝?”宰辅苦笑了一声,“臣记得墨宸出征时说过,最多不出一年,他便可以拿下棋盘洲本岛——这个当儿让他撤回,他怎么肯?” 白帝冷笑:“不出一年?距玄族来接过帝位,也唯有两年了!” 宰辅心里微微一惊,不做声地看了一眼坐在金座上的帝君,脸在浮动的水烟里明暗不定,许久,平静地回答:“帝君说得不错。事有轻重缓急,西海战事可以放一放。白帅欲成千古第一名将,自然是军人应有的霸图——殊不知,为臣子的所有雄心,都应该放在君主之后。” “老师说得对!”白帝颔首,“其实墨宸又有什么理由反对?他是我唯一的女婿,等朕永霸了帝位,百年之后,这天下还不是他的?” 宰辅素问的眼神一变,似乎有冷芒在心底一闪而过,口中却道:“帝君说得是,既然帝君决心已定,那么此事不可久拖——如今朝中有微臣,军中有墨宸,诸位藩王皆碌碌不足道,帝君不必瞻前顾后。” 白帝又沉默了片刻,抬起头来看着不远处的伽蓝白塔。 那座神庙隐藏在夜色里,门窗紧闭,没有人的气息——自从在誓碑之前替自己戴上这枚皇天神戒完成加冕仪式后,那个苍老的女祭司便退回了自己的殿堂。然而戴上戒指时,她在自己耳边说过的那句话,却一直回响在耳畔。 “皇天为证,若违反誓碑上的三条约定,天人共诛!” 那是一句没有感情色彩的陈述和警告,听起来却仿佛是诅咒。 宰辅沉默了良久,试探的问:“那么,陛下想要从哪里下手?” “还不知道,先让朕想一想吧。”白帝忽地笑了一笑,“明天是海皇祭了,老师不跟我一起去叶城么?殷仙子的舞姿可是天下难得一见的啊……” “微臣老了。”宰辅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而且白帅的女人,怎敢觊觎?” “哦,也是……”白帝自嘲地笑了一下,“墨宸倒是比朕有福气。” “陛下太谦了。虽然流光皇后已逝,但如今后宫的丽容二妃均为艳色,而且悦意公主也是出名的美人——”说到这里,仿佛知道失言,宰辅顿住,笑了笑:“如此说起来,白帅的确是艳福不浅。” “悦意?别提那个令朕头疼的疯丫头了。”提起自己唯一的女儿,白帝却长眉紧蹙,“朕当初将她嫁给墨宸,也算是用心良苦,可她却……” 话音未落,暗夜里忽然传来了一声尖锐的喊声。那个声音来自伽蓝白塔顶上,似乎是一个女子声嘶力竭的笑声和咒骂,伴随着金铁拖地的刺耳剐擦声,在塔顶上来回地疾奔。 “你看,又来了!”白帝不耐烦地蹙眉,“每夜都要发一疯,从没有安生的时候。” “公主的情绪一直不稳,”宰辅叹气,“一直用锁链锁着,总不是个办法。” “不锁着还能怎样?”白帝用手拍击着王座的扶手,“一放她下了白搭,不出一个月,她一定又要千方百计地逃出去了!丢人现眼!” 显然宰辅也知道昔年帝王家那些不能见人的秘密,不由有些头疼地蹙眉,沉吟半晌,道:“陛下有试过告诉公主么?公主倾心的那个人早已别娶,她还在等什么?” “当然不能说!”白帝冲口而出,“一旦说了,那还得了?” 宰辅笑了笑:“原来陛下还是心疼公主的。” “唉,毕竟流光她只留下那么一个孩子……朕也没有其他骨血。”白帝颓然坐下,喃喃,“而且悦意是朕赐给墨宸的妻子,一旦出事,怎么和墨宸交代?” 宰辅无声颔首,默不做声地吸了一口水烟,将手伸了过来。 白帝愕然看着那只苍老如枯树皮的手在他眼底下摊开,手心里静静躺着一枚丹丸,黑色里夹杂着一点点金屑,香味浓郁沉厚——宰辅将那枚药物呈给白帝,悠然道:“这黑甜香入水即融,服之令人忘忧,真乃神物。” “黑甜香?”白帝一怔,一时没明白为什么臣子忽地说到这个上来。 “那是中州过来的药,据说是用天竺的阿芙蓉提炼而成。每次服用一枚,便舒服如神仙,翩然忘忧,想不起任何烦心事。”宰辅悠悠然吸着那一管水烟,语气微妙,“公主夜夜不能安睡,此药十分对症。” “哦!”白帝终于明白了过来,眼神却有些复杂,“这不就是迷魂药么?” 宰辅笑了笑,将手收回:“既然帝君不忍心,那恕老臣冒昧了。” “不——”白帝抬起头对着虚空发话,“寒蛩,替朕把这个黑甜香转赐给公主。” 随着那一声吩咐,黑暗的最深处有一个珠灰色的人影浮了出来,无声无息,仿佛一个没有重量的魂魄——那是一个男子,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奇怪的寒意,随着帝君的召唤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空旷的紫宸殿里,就像一个幽灵。 那个幽灵藏在暗影里,微微一躬身。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托着,宰辅只觉得掌心一阵风过,那枚黑金色的药丸就忽地消失了。 白帝长长叹了口气,有些烦乱地挥了挥手:“去吧。” 那个幽灵躬身一礼,转瞬又藏回了黑暗。 宰辅素问默默地看着那抹来去无踪的影子,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传说这个叫“寒蛩”的影守,剑技高绝,当世罕有对手。当白烨还是二皇子时便将其收在身侧,多年来一直形影不离,就算是临幸女人时也守在暗里。 那就是帝君的护身符,是除了他和白墨宸两大肱股大臣外,最后的底牌。 “已经三更了,微臣这把老骨头实在是撑不住了,只怕又要睡到日中才能回过神来。”宰辅拱手告退,苦笑,“明日的海皇祭不能奉陪,望陛下饶恕。” “嗯,老师一贯不喜热闹,不去便不去吧。”白帝挥手,“早些歇息。” 重臣告退离开,紫宸殿重新陷入了沉思。黑夜里,遥遥地,白塔顶上那个铁链声和怒骂声显得更为刺耳,白帝侧耳听着,眼神不停地变换着,时而暴戾,时而犹豫,时而悲伤——片刻后,只听身周风声微微一动,却是那个幽灵般的影守去而复返,声音枯涩平淡: “公主服了药,已经安静了。” 塔顶上和大殿里一起重新沉寂了下去,再无生息。 白帝十月十五,海皇祭。 当日云开雨散,碧空万里。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果然是海皇苏摩在天之灵保佑,数百年来,十月十五这一日从不会下雨。 碧落苍茫水连天,此中血泪与谁言? 千年未消海皇恨,一夜涛声到枕边。 十月十五日的大潮出现在九百年前乱世初定之时,此后数百年,来自碧落海的怒潮一年一度准时造访叶城,壮观无比,堪称奇迹。 有人说,是因为那个鲛人皇帝终其一生都无法得到陆上的女子,在死后还一直念念不忘,所以才化为潮水一年一度的造访云荒,回到恋人所在的土地上。为了缅怀牺牲的同盟者,光华皇帝下令每年十月十五日在南方入海口的叶城举行盛大的“海皇祭”。 数百年后,战争的影子逐渐消失,十月十五的海皇祭成了云荒最热闹的节日之一,吸引了各方甚至远自碧落海和中州的客人。“叶城观潮”成了云荒的一景,和北陆的“仲夏之雪”,西荒的“雪浪之湖”,南迦密林的“通天之木”并称四大奇景。 镇国公慕容氏家族掌管着这个云荒最富庶的城市,每次的海皇祭都办得隆重无比,此刻望海楼下的广场上搭了临时的集市,设有百戏台、角斗场和歌舞馆,重金邀请了整个云荒最顶尖的歌姬舞者、杂耍艺人和角斗士。 大潮尚未来临,各地前来的百姓在台上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个个伸长了脖子。 斗唱刚过,红袖楼的傅寿姑娘以一曲《潮汐》,力压胭脂痕新出的歌姬越素女,依旧夺了头筹。周遭人一片叫好,一曲未毕,台子上便落满了抛来的彩头。傅寿盈盈敛襟谢礼,眼神在人群里扫了一遍——然而在簇拥的人群里,却没看到那一张惦记着的脸。 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九爷,果然自那夜之后便消失了踪迹。难道是真的被慕容大公子胁迫,不得不离开叶城? 她黯然地想着,有点担心又有些释然,转身下了台。 这边斗唱结束,戏班优伶纷纷准备离开,接下来是百戏杂耍,那是西荒人的专长。只见丝竹歌舞方歇,转瞬便换上了全新的景象,披着皮裘挥着马鞭的年轻汉子轮番走到场地中间,表演惊险之极的吞刀吐火节目,一派大漠风情。 “好!”一个少女混在人群里,踮着脚尖往里看,声音比男人还响亮。 她不过十七八岁,容貌明媚,气质爽朗,脖子里挂着一个古玉项圈,玉被雕刻成一对翅膀的形状,合拢在一起,随着她的蹦跳在颈中摇晃。 这个少女虽然凑热闹地看了一场又一场,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不停地踮着脚尖左顾右盼,似乎在人群里寻找着什么人——转过一条街,忽然心头凭空一跳,感应般地抬起头来,看向海边听涛阁上的一扇窗子。 那一扇窗后,隐约露出半张脸来。 一个当窗把盏的年轻男子,正注视着下面热闹的集市和海面,眼神深不可侧——听涛阁是叶城里仅此于望海楼的观潮地,视野开阔,海天尽入眼帘,每年海皇祭的价位都贵得惊人,出入的非富即贵。然而这个客人却只穿着一袭朴素的黑袍,在城里也不曾将风帽除下,整张脸陷在深深的阴影里,只看得清秀的下颔和苍白薄唇。 “啊?”虽然看不见脸,琉璃却脱口低呼。 ——这个男子,不就是前日她满城在找的神秘鲛人么? 那个鲛人身后有一个紫衣女子,坐在他身后的阴影里。那个紫衣的女子仿佛也看到了楼下的琉璃,坐在那个人背后,忽地对她静静一笑,抬起手指,指向了窗外的天空。少年不由自主地顺着对方的手往上看去——然而,头顶是晴朗的天空,洁白的流云在湛碧色天幕里流动,看不出丝毫异常。 ——然而,在她将视线转回的一瞬间,那个虚影里的紫衣女子却消失了! 怎么回事,难道是方才自己眼花了? 琉璃大吃一惊,忍不住背后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再也按捺不住,直跳起来——上次追了三条街还是追丢了这个男人,这次,无论如何也不可以再放过了! “九公主,可算是找到您了!”然而,不等她进入听涛阁,耳边便传来一个熟悉的霹雳般的声音,震得内外的人一起转头——少女心里暗道不好,一眼看去,果然是家族里的几位家臣满头大汗地找了过来,一把拦住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帝君要召公主觐见,请立刻随臣等回望海楼去!” “等一下!”她顾不得和这些人多说,一个箭步跳上楼梯,蹬蹬几步便窜到了二楼雅座,一把撩开了珠帘——果然又晚了。 靠窗的位置上空空荡荡,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显然客人走得匆忙,只在案上留下了一枚金铢结账。桌上杯盏犹温,是清清爽爽的两道素菜,一道是凉拌海带,一道是松子豆腐,还有一小瓶只喝了一半的青梅酒,不见丝毫荤腥——然而,桌上却只放着一副杯筷。 “这位小姐,”小二有些为难,“听涛阁的位置今日全数有了预订,不接待外客。” “……”琉璃没有回答,怔怔地在桌子前愣了片刻,忽地问,“刚才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客人,身边是否带着一个女客?” 小二愣了一下,陪笑:“没有啊……那个客官是一个人来的。” “真的没有?”琉璃愕然,心里反复想着方才那一瞬看到的窗后情形,不自禁地走到那个紫衣女子坐着的位置,抬起头看向了窗外的天空,心里猛然打了一个咯噔——是的,那个紫衣女子说的是“破军”。而她手指的方向,分明是北斗七星的位置! 她在暗示什么?她到底是谁? 琉璃一个激灵,想要追出去,不过知道家里的仆人就堵在楼梯口,当下也不敢从原路下楼,直接打开窗子,从二楼一跃而下。 然而她跳得急,却没有看清底下的街上站着个人,正仰着头往楼上看。她啪的一声跳下,居然不偏不倚地掉到对方的怀里。对方下意识地伸臂将她托住,然而冲击力实在太大,那人猛然一个踉跄往前摔去,两人一起跌在了地上。 “呀!”感觉到男子的气息一下子压上了身来,琉璃连忙伸手撑住,“滚开!” “九公主受惊了,”耳边只听那个人压代了声音,带着笑意站起身,拍了拍衣襟上的尘土,“没想到在下和公主这般有缘,走在街上都有艳遇从天而降。” “啊?”她听出了是谁的声音,蓦地抬起头,“怎么又是你?” 眼前的人穿着手工精良但并不张扬的素色长袍,有着一张好看的俊朗的脸,还有着熟悉的不急不缓的语气——这一切,都是从小钟鸣鼎食般生活培养出的优雅气质,属于空桑权势阶层的象征,和周围那些普通的商户游人迥然不同。 这个人便是叶城的主宰者,年轻的镇国公慕容隽。 “是你?”她咬着牙,更叫恼羞成怒了。 想不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才不相信什么是见鬼的“有缘”。这三年来,这家伙一直在死缠烂打的向自己求亲,一直没有断了念头。 “嘘——”慕容隽站了起来,顺手把她拉起来,按住肩膀示意她别多话。眼看广漠王的仆人很快就从楼里追了出来,琉璃顾不得挣开他的手,在众人猜测的眼神里,两人二话不说地挤出了人群,匆匆而逃。 人潮在他们身后闭合,喧闹很快将方才那一点小小的闹剧淹没。 他显然对自己统治下的这个城市了如指掌,带着她一路穿街走巷,甩开了广漠王派来的家臣。然而,等两人跑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时,她却挣开了他的手,怒斥:“哼,谁叫你多管闲事?别以为我会领你的情!” “我是商人,当然不指望一个举手之劳能换来允婚。”慕容隽苦笑,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特别我想迎娶的人还是将来的沙漠女王,广漠王唯一的女儿,九公主琉璃殿下。” “谁说要嫁给你了?”琉璃提高了声音,“你没看到我退回的婚帖么?” “婚帖?看倒是看到了。九公主的回复可真是越来越简练,这次干脆直接打了个叉了事。”说起被第三次拒绝,慕容隽却没有怒意,只是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她栗色卷发下的两粒摇晃的耳坠,“不过奇怪的是,玉匣里面的两颗避水珠却不见了——九公主退回婚帖却收下了聘礼,这到底算是允了呢,还是不允?” “当然是不允啦!”琉璃强词夺理,哼了一声,“这对珠子不错,我留着玩几天就还给你,堂堂叶城城主,小气什么?” 慕容隽忍不住哑然。此刻身边越发热闹,人流如梭,他怕当街争执惹人注意,便拉着她找了一个相对安静的路边小摊坐下,琉璃四处找不到那个鲛人,逛了半天,肚子也饿了,闻到香气便走不动路,便一起坐了下来。 集市中聚集着上千的人群,热闹非凡,在看着西荒人吞刀吐火的惊险杂耍,而旁边那些是已经表演完了的优伶,提着箱笼和戏服从台上鱼贯而下,纷纷离开。她仔细看了半天,在那群人里却始终不见鲛人的影子,不由有些馁。 “这次海皇祭,我请了全云荒各地最出名的店铺来叶城——不知道这家店的东西如何,”慕容隽一边拈起筷子,夹了一块瓦罐鸡在酱油里蘸,一边微笑,“九公主要试试么?” “咦,你居然也吃这种东西?”琉璃吃惊。 “很稀奇么?”慕容隽反而笑了起来,“少年时,我经常跑出去到中州人住的地方吃东西——后来当了这个劳什子城主,杂务缠身,倒是没时间偷跑出来大快朵牙颐了。” “哦?”琉璃有些意外,托腮看着眼前的人。 从三年前认识这个年轻的城主开始,这个人从头到脚、一举一动,无不充满了优雅的风范,只差在额头上直接写上“贵族”两个字了,她本来以为他尊贵的脚是不肯踏上贫民区的街道的,却不料对方居然还有这样的嗜好,看来,人的确不可以貌相啊。 看到她的表情,慕容隽笑了笑:“听过黑蝶贝没?” 琉璃撇嘴:“当然听过!那是云荒南部沿海最美味的东西了。可惜只产在罗刹岛上的偏僻滩涂里,还要赶在立冬后的第三天之前挖出来,不放盐,用当地的海水直接煮了,那味道才鲜美无比,一过了那几天就味道不对了。” “原来九公主也是个美食家?”慕容隽微笑起来。 “是啊!我来云荒的目的之一,就是要吃遍天下的美食!”琉璃舔了舔嘴唇,“你不知道,在我的家乡可没有这么美味的东西——我好不容易出来这一趟,不吃个够本怎么行呢?” 慕容隽笑着收起了折扇:“那太好了。如果九公主不怕辛苦,等下个月黑蝶贝开始上市了,我们一起到罗刹岛上尝鲜,如何?我知道有一家偏僻的小店,每年只提供一斗黑蝶贝,但却是全岛最美味的——去年我就已经在那里订好了位置。” “好呀!”琉璃听得兴高采烈,脱口回答,然而很快就反应过来,板起了脸,“不去不去。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别以为本姑娘会上了你的当!” 慕容隽叹了口气:“非奸即盗?九公主实在太抬举在下了。” “没空和你绕弯子,我知道你心里打什么算盘。”琉璃直截了当地泼了一盆冷水下来,“反正我打死也不会嫁到镇国公府去的,你就死心吧!” 本来还想迂回曲折地下足水磨工夫,然而话说到这里已经没有回转余地,慕容隽放下筷子,有些无奈地叹息:“不知道在下哪里做得不好,竟令九公主如此深恶痛绝?” “我可不是个傻瓜,”琉璃哼了一声,毫无一般大家闺秀的忸怩,瞥了眼前这个翩翩贵公子一眼,“我不喜欢你,你也不见得有多喜欢我——我只是奇怪你干嘛非要娶我?” “自然是因为门当户对,天作之合。”慕容隽微笑着,语气温文尔雅,“我是叶城城主,你是广漠王唯一的女儿——我们两家若联姻,定能和六大藩王对抗。” “嘁!门当户对?”琉璃不屑一顾:“那你为什么不干脆去娶六部的公主?” “倒不是没想过。只是真的很难。”慕容隽居然颔首叹气,直白地承认,“空桑六王自矜血统,素来不愿意和外来的异族联姻——不管是我们中州慕容家,还是你们铜宫的卡洛蒙家,在他们眼里可都是低了一等的。” 琉璃不由一拍:“胡说八道!” “九公主消气,我说的可是事实。”慕容隽还是微笑,“这云荒毕竟是空桑人的天下——你想想,卡洛蒙家历代何曾和六王联姻过一次么?就算是始祖音格尔·卡洛蒙,他的夫人也不过是青族一个平民女子而已。” “……”琉璃怔了一怔,许久才忿然:“原来你是找不到别人才来找我的啊?” “九公主纯真率直,和别的贵族小姐很不一样,在下自然也是倾慕的。”慕容隽微笑着将折扇合起,微微倾过身子凝视着少女,“这是真心话,非关联姻。” 他的笑容温润如玉,含着宁静柔和的风华,几乎可以倾倒天下所有女子,让人不自禁地想起他祖上有过鲛人血统这件事。然而琉璃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少来了,我最讨厌你这种假惺惺的笑——你明明不喜欢我,可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反正我不会嫁给你!” “哦?”听得这样当头一棒,慕容隽居然神色不恋,“那九公主想嫁给谁呢?难道是前日在街上追着不放的那个人?” “什么?”琉璃怔了一怔,继而勃然大怒,“你派人跟踪我?” “在下哪里敢,”慕容隽收敛了笑意,正色道,“海皇祭前后叶城贵客云集,为了防止出意外,我自然多放了眼线出去——九公主那天追着一个西荒男人一直跑了两条街,一路嚷得人尽皆知——这样的事,在下怎么会没有耳闻呢?” 琉璃是何等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听得此话,居然脸也不由得红了一红。一瞬间,她的脑海里翻腾着一个模糊的影子,忽远忽近。 “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是谁,”许久,她嘀咕了一声,“只是莫名其妙的觉得眼熟,想确认一下他到底是谁而已。结果还是追丢了。” “是么?追丢了不稀奇,”慕容隽笑了一笑,不置可否,只是将折扇在手心里反复的展合,“那的确是一个很奇妙的人……在我的地盘上打伤了我的手下,派出那么多人追索了半天,竟然还是查不出他的来历。” “你查他做什么?”琉璃警惕起来。 “哎,哎,九公主别动怒,”看她如此紧张那个人,慕容隽笑了起来,“我对那个人并无恶意,只是海皇祭是个特殊时期,作为叶城城主我自然要注意每一个出入叶城的人。” “不许查他!听见了么?”琉璃却是余怒未消,“如果他出了什么事,我绝不会放过你!” “啊,我明白了……”慕容隽看着她,眼里忽地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原来,九公主一直不肯答允镇国公府的婚事,是因为早已有了意中人?这下事情可难办了……” “胡说!”琉璃的脸更红了,啐了一声,“关你什么事?” “怎么不关呢?”慕容隽叹了口气,“在下都已经向九公主求婚三次了。” 琉璃哼了一声:“我早就说过了,你还是早点死心的算了。” “其实,就算九公主已有意中人,这事情还是有商谈余地的。”慕容隽微笑看着她,居然语气还是不徐不缓,“要知道,豪门的联姻只是一个形式而已,那之后九公主的生活不会有任何改变——婚后我们可以保持夫妻的名义,各自过各自的生活,只要有大事时在长辈面前联袂出现一下就可以。” “什么?”琉璃回过神来,有点不可思议:“只要出现一下就可以?” “对两个家族来说,联姻的象征意义大于婚姻本身。”慕容隽笑了笑,“我们只做做假夫妻应付一下各方,各自过自己的日子——到时候你不要干涉我纳妾寻欢,我也不会怪你包养面首,大家各自风流就是,岂不是很好?” “……”琉璃听着他这一番直白的话,脸色阵红阵白。 “怎么,公主不满意?”慕容隽揣测着她的脸色,压低声音,“那条件可以再谈。要不,你婚后独自住回铜宫我也没意见——” “闭嘴!”琉璃脸色变了又变,忽地大吼,仿佛受了侮辱一样直跳起来,一把抓起桌子上的一个茶壶迎面砸了过去,“什么包养面首?——你这个臭不要脸的!” 一语出,举座皆惊。 他们两人本来躲在一角窃窃私语,此刻琉璃那么一声大吼,登时让周围的人齐刷刷地侧目。这边小摊上坐的多半是平民,粗鲁率直惯了,听得此语,男子们无不哄堂大笑,妇人们也用丝绢掩了口,窃窃地笑着看了过来,用暧昧的目光打量着这一对壁人,低声议论。 眼见琉璃居然当场翻脸,慕容隽反应算是迅速,急速地侧过头避开了飞来的茶壶,结果坐在后面的一个行商便倒了霉,砰的一声被砸中了后脑,立刻咆哮着跳了起来:“谁?谁敢砸老子的脑袋?滚出来!” “走!”慕容隽生怕被周围的人认出,连忙拉了她往外走去。 那个行商哪肯这样放走两人,和同伴怒骂着追上来,眼见就要扯住了慕容隽的衣袖。然而此刻,人群里有几个青衣白袜的人悄无声息地簇拥了上来,不声不响拦住了那几个人的去路,一时间双方推推搡搡,混在了一处。慕容隽和琉璃转瞬便溜之大吉。 “好了!我不和你吵了!真是太丢脸了!”琉璃一心想要离开这个讨厌的家伙,叉腰站住了身,回头瞪着慕容隽,“你给我听好了!我,卡洛蒙家的琉璃,如果将来要嫁给某个人,那么一定会全心全意的爱他,而那个人也一定要全心全意的对我——绝不会有什么半心半意、两面三刀的龌龊事!” 慕容隽一边听着这个少女当街发出的关于爱的宣言,脸上的微笑渐渐凝滞。 “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了吧?!”琉璃指着他,怒道,“还说什么包养面首,呸,不要脸!以后别在我面前出现了!” 一语毕,她拂袖转身就走。 “九公主息怒,还是先跟我回望海楼去吧!”然而慕容隽却不肯就这样放开好,一把拉住:“帝君正在和令尊恳谈,只怕很快就要传你去觐见了——连着几年你都托辞不去见驾,帝君今年可是点名说了要让你去。” “我不去见那个老色鬼!”琉璃嘀咕着,挣扎。 “怎么能这样说帝君呢?”慕容隽哑然,“男人都好色,何况他是万乘之尊……”他还想说什么,然而刚一转头,脸色却微微变了一变,竟是把说到半截的话都给忘记了。 琉璃正在挣扎,看到他的脸色,不由诧异——他们认识也算是有好几年了,总觉得这个年轻的城主高深莫测,待人做事滴水不漏,左右逢源,无论对着帝君还是对着路边摊贩,脸上永远是微笑着的,似是带着一个天生的面具一般,完全看不出一丝真实的喜怒。 然而此刻,这张面具却似忽地裂开了一条缝,露出与往日不同的表情来。 到底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琉璃好奇心起,情不自禁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条通往渡口的道路上人头攒动,完全不知道他看得什么,她正在纳闷,忽地只听一阵悠扬的乐声传来,后面乱哄哄的摊子顿时安静了,那些行商们一起转过身,探头往同一个方向看去。 “花魁游街马上开始了!快来快来!” 琉璃好奇:“花魁游什么?” 然而慕容隽没有回答,她止不住好奇心,东张西望。人群从背后不断涌来,冲得他们两个不由自主地顺着往街边涌过去。 “这次有几辆花车啊?” “去年是九辆,据说今年更多一些,要凑足十二钗之数呢!” “十二钗?那藩王公子们今天晚上可以乐翻天了……最好的女人都出来任他们选。” “对了,殷仙子今日应该要出来吧!今天可是海皇祭,那一出‘魂归’的戏,也唯有她能唱。” “不过,听说新花魁天香更美。才十七岁,最近风头可劲了,胜过了殷夜来!” “是么?那可真要见见……” 周围议论纷纷,琉璃更是惊喜不已,露出了孩子般的表情,欢呼:“殷夜来?我来了叶城好几次,却还没看到过这个传说里的第一美人呢!” 慕容隽这才回过神来,苦笑:“九公主出身高贵,居然还想去去青楼看一个歌姬舞姬?传出去还不被天下笑话。” “就让他们笑话去得了!”琉璃撇嘴,不屑一顾,“我只是想看看你们人类里面最好看的女人到底会长什么样而已啊。” 两个人身不由己地随着人潮一起簇拥到街边。然而跑得慢了半拍,等到街边发现整条街已经站满了探头观望的人,完全无法插足挤进去了。 乐声由远而近,逐渐到了面前。琉璃拼命踮起脚尖看去,然而一堵人墙挡在眼前,她个子又娇小,无论怎样都看不见。听得乐曲声已经从前面飘过,前面的人群里发出啧啧的赞叹,琉璃心急如焚,对慕容隽说了一声:“帮一下忙!” 慕容隽还没明白她要做什么,忽然觉得肩膀一痛,一股大力直压了上来,整个人止不住地往下一挫,双膝一软几乎跪地。 “你干什么!”他撑住了身体,一抬头,便看到琉璃的脸在他上方三尺之处,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脖子,竟然猴子似地窜到了他的背上。 “快下来!”慕容隽又好气又好笑,压低声音低叱,然而琉璃根本不买他的帐,攀着他的肩膀,只管探头往人群外看去,嘴里嘀咕:“哼,说你不是诚心诚意想娶我,果然是没错……只是借你的肩膀一用而已,就这般小气!” 说了一半,她忽地惊叹,“哇!好气派!” 方才短短的片刻谈论之间,风箫声动,玉壶光转,歌吹声已然飘近身侧,街道两边的人群出现了一群骚动,低低的赞叹和议论如同一阵风似地传递着,无数双眼睛看向从官道上缓缓行来的宝马雕车。 那一驾被珠玉精心装饰起来的彩车,由六匹白色的马拉着,从街那边辚辚而来。 车厢的四壁都被拆除了,车上堆满了各色鲜花,四角垂落着洁白的纱幔,用华贵的明珠装饰着,小巧的金钩在风里轻巧地荡着。在轻纱开合的间隙里,可以看得到每一辆车上都放着一架深红色的美人榻,榻上或靠或坐着一个女子。 第一辆花车上坐着的是一个穿着垂地朱红色纱衣的女子,不过十六七岁,肌肤胜雪,吹弹可破,身侧堆满了牡丹花,手持一把团扇,明眸善睐,眼神如蜜。 “天香……是天香!”身侧有看客欢呼:“果然是天香排第一!” “正点!用牡丹最配她了!不知道多少钱一晚?” “别想了,听说最近被镇国公府的大公子包了,不接外客。” 车上的花魁似乎看到了那些投过来的充满了欲望的视线,用团扇掩着嘴微微笑了一笑,眼神四顾,万种风情蚀人心骨,忽地似看到了什么,将手上的牡丹向着人群投去。 “哎呀!”琉璃惊呼了一声,看到那朵花正落在慕容隽怀里。 花魁对着隐藏在人群里的贵公子旖旎一笑,花车缓缓过去。 “不错嘛!”琉璃看着慕容隽手里的花,有些不服气,“想不到你这么有女人缘!” “哪里,还不是被九公主给踢回来那么多次?”慕容隽的眼神冷酷,淡淡地把那朵牡丹扔给她,“天香一贯的手段,只不过认出了我是谁,顺便讨好献个殷勤而已——这是妓家惯用的手腕,你还当真了?” 琉璃被他那么一说,登时没了兴致,嘀咕:“真是个扫兴的家伙。” 言语间,第二辆花车驶过。上面堆满了洁白芬芳的素馨花,上面坐着一位白衣美人,约双十年华,头上只戴着一对夜明珠,没有耳坠配饰,衣衫也是素色。眉目淡雅,容光照人,却不苟言笑,仿佛一个难以接近的冰山美人。 “哟……是越素女啊?” “这个也不错!看上去像个良家女子,听说媚功却一流——有钱人最喜欢这一种了,身价可高着呢!” 第三辆花车上是一个紫衣少女,挽着高高的发髻,年纪很小,稚气中透出一股不安来,都不敢看周围的人,只是低下头撕扯着膝盖上堆满的紫色睡莲。 “这个是……” “楚宫烟月今年力捧的头牌,莲生,才十四岁!” “哟,还没开苞吧?不知道老鸨会出到多少?” “少不得要一千金铢吧?听说玄凛皇子有决包她的初夜呢!”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紫衣少女更加不安,即便是画着浓妆,脸也透出绯红来,埋下头去握紧了手指,然而这种羞涩的表情却令围观者更加兴奋起来,评论得肆无忌惮,不堪入耳。 “不看了。”琉璃的脸色越来越不好,嘀咕了一声,从他肩头跳下来,“真恶心。原来这就是花魁游街?——还不如换个名字叫作价高者得好了。” “……”琉璃的话很犀利,慕容隽苦笑了一下,“叶城自古都是如此啊!大家见怪不怪了,不知道九公主哪里来这么大怒火。” “喏,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喜欢你的原因!”琉璃不客气地回答。慕容隽登时无语。她刚跳下地准备转身,耳边却忽地听到了一阵议论:“殷仙子来了!” “什么?”琉璃登时两眼重新放出光来,嗖的一声又蹿到了慕容隽的背上。 最后一辆压阵的花车辚辚而来。不同于别的车上的花团锦簇,这辆车上只疏疏落落地横斜着一支折下来的梅花。车上的女子也只穿了一袭素衣,斜斜地靠在那里,用一支玉簪随便挽了个发髻,乌黑的长发逶迤至膝,仿佛一挽墨玉。 周围人山人海,她却没有看上一眼,手里闲闲地捏着一柄小小的银刀,有一下没一下地修着指甲,偶尔微笑皱着眉头咳嗽。 “啊?这就是殷夜来?”琉璃攀在他肩上看了一眼,却有些失望,心直口快地滴咕,“她多大了?不年轻了吧?长得也就那样,凭什么还说是天下第一的美人?” 慕容隽刚要说什么,车上的美人却似听到了这一句刺耳的话,抬起了目光,向这边看过来。那一道视线掠过了人山人海,堪堪停在了攀着慕容隽肩膀的少女身上,饶有深意地看了两人一眼,嘴角往上弯了一下,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来。 她手一扬,那支梅花居然不偏不倚地正好跌在了琉璃的怀里。 只是停顿了那一瞬,宝马雕车便又擦肩而去。 “啊?这……”琉璃拿着那一支寒梅,半晌才回过神,低喊:“哇!看到了没?她对我笑……对我笑哎!”她的双手情不自禁地捶着慕容隽的肩膀,“好奇怪,你看到她刚才的眼神了么?——居然一点风尘气都没有,眼里好像藏了一把剑似的!” 慕容隽没有回答。 琉璃心怀明朗坦荡,只是凭着一眼建立起来的好感,很快就转了口,大加称赞:“真奇怪,一开始还不觉得她如何好看,可这一笑起来,简直让人魂都飞了!她难道也会幻术么?” “……”慕容隽目送着殷夜来离去,似没有听到她的话。 殷夜来那一眼的眼神意味深长,竟让他如遇雷击,一瞬间回不过神来。他从未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与她不期而遇——人山人海里,他站在路边,脖子上亲密地攀着一个少女,看着她的花车过去,发出不屑的评论—— 方才的那一刹那,她会想什么呢? 琉璃唧唧喳喳地说站着,然而看到慕容隽的表情,微微一愣。 “啊……”她恍然大悟地从他肩膀上跳下来,踮起脚拍了拍他的肩膀,在慕容隽耳边低声笑,“我明白了,原来你喜欢殷仙子?哎,哎!很有眼光嘛!” 没有料到这个看似什么也不懂的丫头居然如此敏锐,慕容隽眼里陡然闪过一丝光,很快就回过神来,又恢复成平日无懈可击的温文尔雅模样,笑道:“那是自然。殷仙子艳绝天下,只要是男人,哪个不为她倾倒?” “嘁!我说的可不是这种喜欢。”琉璃不屑地冷嘲,“你刚才……” 慕容隽不待她继续说下去,岔开了话题,只道:“观潮的时刻马上就要到了,九公主还是赶紧去一趟望海楼,只怕帝君已经在等了。” “我不喜欢你们空桑人的皇帝。”琉璃依旧不乐意,“他让我觉得不舒服。” “别孩子气。你如果不去,会令广漠王很为难的。”慕容隽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往回走,一路走一路教训,“你是他最宠爱的独女,怎可令父王在帝君面前下不来台?” “放开我!”琉璃拼命地想挣开他的手,未果,忽地吹了一声口哨:“小金!” 慕容隽一惊,闪电般地甩开了她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他知道这个精灵古怪的女孩子花样百出,不仅养着一对云荒罕见的比翼鸟,袖子里更藏有一条名为“金鳞”的蛇,剧毒无比,来去如电,他以前就曾经吃过一次大亏,从此后再不敢轻易碰这个丫头。 “哈哈哈……吓到了吧?”琉璃趁机跳开,大笑起来,回头扮了个鬼脸,“小金牙齿断了,这几天在养伤呢——哎,反正我不会嫁给你,别啰嗦了,早点去找殷仙子吧!” 她笑着,如一条游鱼般灵活地跑进人群里,转眼不见。 慕容隽望着她的背影,默然摇了摇头,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今年已经是第三次提亲了,广漠王父女还是一点也不松口。这对父女,还真是难对付得很呢。特别是这个丫头,外表看似单纯不通世事,然而心思却是敏锐非常,竟是个不可小看的人物。 如果将来真的娶了她,只怕也少不得要暗自提防。 慕容隽默然想着,脸色沉了下去。站在闹市里,周围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人声鼎沸、摩肩接踵,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觉得内心忽然间空了,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那一眼之后被抽离了出来,缥缈地不知道去了何处——甚至连腔子里的那一口气,似乎都是冷的。 周围人山人海,然而,一切的热闹却仿佛都与他无关。 沉默了片刻,慕容隽回过神来,苦笑了一声,手指伸到怀里,触及了一封密函——那是缇绮大统领都铎今日秘密发来的函件,用词客气,行文隐讳。然而他却知道,对方是在催讨一年一次的“红利”。如果不能及时把今年的这笔钱给这个缇绮大统领,那么,慕容氏便要面临着灭顶之灾。 因为他有太多的把柄握在这个人手里,无论哪个,都能置全族于死地。 可是……现在的镇国公府外强中干,为了筹办一个风光的海皇祭便已经倾尽全力,几乎抵押了所有不动产和珠宝,哪里还能弄来这么一大笔巨款来贿赂他呢?还有什么是可以卖来换钱的呢?唯有这个国家了吧? 慕容隽站在市中心,看着繁华的叶城,无声的苦笑。 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他,竟然成了一个卖国者。 堇然……如果你知道了这些年来我做的一切,你会如何看待我? 慕容隽恍惚地走着,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又要走向何处,直到身边有个声音低低地禀告了一声,才恍然回过神来。 “城主,‘那些人’,已经来了。” 那一句话仿佛是一把刀子,冷锐地直插心脏,让他霍然惊醒。 第二章 叛国者 来的是一个青衣白袜男子,正是镇国公府四大家臣里的东方清。这个心腹家臣从人群里匆匆而来,只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便让慕容隽明白了一切。主仆两人极有默契地一前一后走着,转入了一个冷僻的暗角。 “西海上来的贵客,”东方清压低了声音,“已经来了。” “竟然选在了今日来?”慕容隽眼色一变,咬牙,“还真是胆大!” 东方清低声:“那些冰夷真是悍不畏死。今日叶城云集了那么多权贵,他们居然也不避忌——而且这次来的使者级别极高,是十巫里仅次于首座长老巫咸的巫朗大人!” “巫朗?”慕容隽微微吸了一口冷气。 ——那些冰夷居然敢派出二号人物潜入空桑腹地,胆子之大,令人吃惊,也令他为之凛然。如果一个不小心,被帝君和藩王们查到了蛛丝马迹,慕容氏便难逃抄家灭族的危险!他们不仅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更是拿慕容氏全族长的性命开玩笑! “这次沧流能派出巫朗,说明西海战况急剧恶化,他们已经被逼到了绝路。”慕容隽冷笑了一声,语气复杂,“呵,白墨宸,果然厉害!” 顿了顿,他蹙眉低声:“今天是海皇祭,我先要去稳住帝君和藩王那边,让南宫先接待着,我晚上再去见巫朗大人。” “巫朗此刻在螺舟里等待着城主,”东方清低声,“他们说,如果城主不亲自出面立订最后的盟约,他们即刻掉头返回西海,连叶城的土地都不会踏足。” “该死,那些冰夷什么时候说话变得那么硬了?是不是他们打听到了什么风声,知道慕容府里年底金库紧张?”慕容隽低叱,转过了身,直接朝着海边走去,“那好,我先抽空和你走一趟——他们的螺舟停在哪里?” “落珠港外侧三里路,二十丈深的海里。” 摆脱了慕容隽,琉璃正如鱼得水地在集市里逛,然而走不得几步只听背后一阵喧哗,只见一群人排开人群奔了上来,到了她面前,也不说话,纳头便拜。 “怎么啦?”认得是自己府里的家臣,她吓了一跳。 “九公主,求求您了,跟臣等回望海楼吧!”铜宫的家臣们知道这位大小姐的脾气,也不多说,一来便是大礼,苦苦哀求,“帝君传召公主觐见,公主却从国宴上私自跑了出来——再不及时赶过去,连王爷都要被怪罪的!” “好吧好吧,我这就跟你们回去。”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摊开了手,“不过事先声明,我可不会说话——万一在帝君面前闯了祸,可别怪我啊!” 广漠王唯一的女儿,在晃荡了大半天后,就这样被家臣拎了回去。 整个叶城最佳的观潮地点,当属望海楼。 望海楼建于紫帝十一年,是那个喜好奢华游乐的帝王为来叶城观潮而建。它横跨在镜湖入海口之上,楼高一百二十丈,十二层,八宝顶、琉璃瓦、白玉台,半悬在海上,临着叶城入海口,华丽巍峨,传说房间多达九百九十九间,可以容纳上万名观潮者。 此刻,云荒上所有的贵族几乎都云集到了这里,等待大潮奇景到来。 十二玉楼上的等级森严,如果当今云荒权力核心的缩影——最上一层是帝君和后妃,次之乃是空桑六王,再次之是两大异姓世家卡洛蒙家和慕容家,接下来是三司六部御史台等朝廷大员,然后再按照等级高低依次安排各位官员。 当踏上望海楼的最高层时,琉璃登时被五彩的舞袖淹没。 “我的天啊……”她脱口喃喃,目瞪口呆地看着满楼的如花美人——望海楼的十二层非常开阔,为了满足帝王的奢华要求,工匠们采用了无梁殿的精巧结构,整个房间足足有三十丈见方,却没有一根柱子,可容纳上千人宴饮。 在这样开阔的楼里,此刻塞满了各色美女,足足不下千人。 “我的乖乖,你可算是来了。”管家珠玛站在楼梯口,看到九公主终于来了,不禁松了一口气,领着她连忙往上走,低声,“这些都是六部献给帝君的美人,也有不少是富商千里迢迢从中州带来献上的——帝君正看和眼花缭乱呢。” “老色鬼!”琉璃看着远处金座上那个老者,低声。 “噤声。”珠玛蹙眉低喝,推了她一下,“去觐见帝君。” 琉璃往前踉跄一半,心不甘情不愿地挪了过去,对金座上的皇帝插烛似地拜了一拜,头也不头地念了一句:“帝君万寿!” “起来起来,”金座上的王者笑了起来,声音却有些模糊,仿佛喉咙里含了一口痰似地,听得琉璃心中一阵寒,“这位就是传说中的九公主了吧?快,抬头让朕看看。” 白帝的语气与其说亲切,倒不如说含着明目张胆的轻浮和好奇,有些急不可待。琉璃知道帝君口中所说的“传说”,是暗指她母亲昔年与广漠王两位王子之间轰动一时的情事,心里头登时有气撞上来,便负气猛然抬头,一瞬不瞬地瞪着居上位者。 然而猛抬头,目光相接,却不由暗地城倒吸了一口气。 帝君的目光是如此的阴枭而锐利,完全不像是一个年近六十的老人。他正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自己,狭长的双目里有一种奇特的微妙表情,令人全身不舒服。他身侧没有皇后随行,下首坐着两位官装妃子,年龄均在二十左右,美艳非凡,和白发老人形成强烈对比——那正是白帝最近宠幸的容妃和丽妃。 两位宠妃也正在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眼神灼灼,如藏芒刺。然而看到她一抬头,似是同时默不做声地舒了一口气,眼神也柔和了起来。 “哦?”白帝与少女犀利的眸子对视,微微一怔,然后呵呵笑了起来,嘀咕了一声,“不大像……和朕想的不大像啊!” ——他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说琉璃的容貌不是他想像中的那般美丽,和她母亲昔年的容颜倾国的传说不大符合,令他大为失望。旁边的广漠王也知道帝君的意思,声色不动,只道:“小女固陋,令帝君失望了。” “哪里哪里,九公主淳朴与璞玉浑金,最为难得。”白帝回过神来,便恢复了帝王的语气,赐琉璃平身,“听说九公主日前出了点意外,差点来不了海皇祭?” 广漠王连忙道:“小女素来顽劣,不过一场虚惊。” “哪里是虚惊?”琉璃却嘟起嘴,“险得很,连鲛绡战衣都碎了。” “怎么?”白帝听了果然甚为关切,回头对随侍的大内总管道:“缜卿,上次赐给九公主的鲛绡战衣,大内府库里还有么?” 白胖如中州弥勒的大内总管黎缜上前一步,满脸堆笑的回禀:“禀皇上,上次白帅回朝,所献的冰夷战利品中有六件鲛绡战衣,均被帝君赏赐给近臣藩王——不过此次海皇祭,白帅又遣人送了二十船的贺礼敬献帝君,其中又有鲛绡战衣六件。” “墨宸果然能干。”白帝甚为满意,“那二十条船在哪里?挑一件给九公主。” “禀皇上,都停在入海口的落珠港里。”黎缜叩首,“臣立刻就去办。” “我能一起去么?”琉璃有些得寸进尺,“衣服这种东西,一定要合身才好——不跟过去试一试的话,说不定拿来的战衣和上次一样又大到可以拖地了!” “好好,”白帝今日心情颇好,大笑起来,“缜卿,你就带九公主去船上挑一挑,如果再看到什么合心意的,不妨也一并赏了她。” “谢谢陛下!”琉璃雀跃不已,欢欢喜喜地行了一礼,便跟着大内总管下了望海楼。 “多谢陛下厚赏小女!”眼见琉璃没有在圣驾前捅出篓子,广漠王暗自松了口气。 白帝转身问:“这次的贡品除了鲛绡战衣,还有什么?” 身边有侍从翻了翻礼单,回答:“主要是一些战甲和武器,共计十八船——也有一船是红珊瑚、夜光贝、海蓝宝,还有天然的金沙金块等等,一共二十船,目下都暂时停息在落珠港的码头上,等清点造册完毕再送入帝都。” “哦……”白帝听到里头没有俘获的异族美人,有些失望。 空桑的其他五位藩王本来在一旁静候,此刻听到话题转到了这边,各自脸上登时有了微妙的变化,相互之间交换了一下眼神。 玄王咳了几声,首先开口笑道:“真难为白帅了,二十万大军兴师动众半年,只得了这些杂碎——那些冰夷久居于西海苦寒之地,想来也没什么像样的东西。那么辛苦打仗,几年下来,收获的还不够军饷开支呢。” “是啊,听说大军在西海上,一个月便要消耗粮食一百万石,着实惊人,几乎是一郡百姓的口粮了,”赤王也捻须微笑,“再这样打下去,云荒虽富,但也耗不起啊。” 一时间,五个藩王里倒有一半应合。 “是么?”白帝不置可否,淡淡地讲:“白帅说最多再耗个一年,西海战事便可结束。” “白帅未免也太拖沓了。空桑和冰夷之间打了数百年的仗,就算白帅天纵将才,难道能在一年内完成百年未毕之功?”玄王一时不觉,放言道,“其实依臣看来,即便再这样打下去也没什么好处,等到两年后不还是要撤兵?与其白白的消耗国力——” 说到一半,登时发现不妥,玄王连忙顿住了口,看了一眼帝君——如今白帝的任期只剩两年,期满后便要由玄族派出人来继承。所以说,即便是如今白帝全力支持白墨宸的西海远征,等到了下一任玄帝继位后,这一切也不过是白费力而已。 然而这般刺耳的话说出来,白帝居然仿佛没有留意,面不改色地继续饮酒。 玄王松了口气,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周围。眼看气氛开始有些不对,旁边几位老谋深算的藩王纷纷递了个眼色过来,示意他暂时不要继续这个话题。 白帝只顾继续喝酒看舞。片刻,仿佛想起了什么,转头对下首侍从道:“方才朕看到花车队里有一绛衣美人,却是面生——不知是哪位?” 侍从上前回禀:“陛下,那位名叫天香。最近风头无双,被称为叶城新的花魁。” “天香?好名字,不知可称国色否?”白帝闻言心动,“快传!” 帝君身边的二位宠妃脸色各异,面面相觑,暗地里将牙齿咬了又咬。白帝从年轻时便好色如狂,虽年事已高却不曾稍减,如今后宫是她们二人的天下——然而今日帝君又动了心思,居然要传召一个出身卑下的青楼女子? 然而侍从下去片刻,不见美人上来,却听到了一个颤巍巍的声音由远而近—— “皇上……皇上!空桑要大难临头了!” 在这样喜庆热闹的气氛里,陡然听到这种不详的话,让所有人都忍不住脸上色变,齐刷刷地朝着声音来处看去——只听楼梯上一阵踉跄的脚步声,一个须发苍白的老人从楼下冲上来,一边大喊,一边挥舞着手中的算筹,直接向着白帝奔去。 “站住!”缇骑大统领都铎吃了一惊,连忙厉声喝,“给我拿下!” 一声令下,左右的护卫双双扑过去,然而老人刚进入白帝身侧一丈的距离,暗处忽然急射而来一道冷光,噗的一声洞空了膝盖——拿着算筹的老人惨叫一声,踉跄跪倒在地。那是一支尖利的银刺,刺穿膝盖,将这个闯入者的小腿钉在了望海楼的地板上! 两个护卫愣在了那里,敬畏地不敢上前。 他们默默地望了一眼暗角,知道那一定是帝君身边那位著名的影守“寒蛩”做的。然而,那个枯瘦的老人似乎有着出人意料的意思力,在被重伤后还是直着脖子,颤抖着将手里的算筹举起,大喊—— “皇上!听老臣一言——空桑要大难临头了!” “天官苍华?”白帝停住了金杯,愕然地看着那个须发苍白的老人,蹙眉,“朕不是下令将你驱逐下了占星台了么?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皇上明鉴!”天官拼命地伸出手,挥舞着手里的算筹,嘶声大喊:“破军出世,空桑要大难临头了!湛深大人早就说过:‘九百年后,世当有王者兴,更有大难起。苍生涂炭,血流漂杵!’——这一切,要应验在今日了啊……” 白帝面色微微一变,眼里有一抹阴影掠过。 “拖下去!”都铎连忙下令,生怕这个发疯的老人再弄出什么事来。 天官被强行拖了下去,一路上却还在不停地挣扎着狂呼:“皇上!皇上!破军灭世的时候就要到了——日晕,血潮,月蚀……当这些天象都出现之后,明年的五月二十日,幽寰将会落到北斗七星的位置上!那时候,破军复苏,空桑将亡!” “皇上!你听我说……听我说!” 嘶哑苍老的语声终于渐渐消失了。满座寂静,六王百官谁都不敢先开口说话——在这样一个节日里陡然遇到这种事,实在是不吉详的预兆,估计帝君的心情也一落千丈。 “世当有王者兴?更有大难起?”许久,白帝才喃喃道,眼里掠过一丝奇特的神采。仿佛又回过了神,忽然冷冷刺耳地说了一句:“妖言或众,该杀!” 所有人都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似乎被帝君语气里的杀意给震慑——登基十年了,白帝白烨给人的印象始终是一个喜欢奢华享乐的皇帝,对一切无可无不可,几乎都没有人记得当年这个好色的二皇子是怎么登上帝位的—— 那,是他从血泊里赤手捞起的权杖。 “是,是,该杀。”都铎倒抽了一口冷气,连忙笑,“破军灭世的说法传了九百年了,哪一次不被证明是个谣言?身为天官,却在这等时候妖言或众,的确该杀!” 白帝喝了一杯酒,淡淡然对都铎道:“算了,此乃佳节,杀人毕竟不好。割了他的舌头就是,免得他日后再蛊惑人心。逐出去,永世不得入宫。” “是!”侍从一震,连忙奉命。 白帝看了一眼缇骑的大统领,冷冷道:“居然让这样一个疯子闯到席前,都铎,你老了。当值的缇骑,给我拖出去打三十鞭,再罚你半年俸禄。” “是。”都铎额头冷汗涌出,“微臣失职,微臣该死!” 白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命他下去。 都铎满身冷汗地站起,退下不提——白帝最近脾气是越来越阴沉反复了,这次幸亏只是罚了半年傣禄而已,这点钱对他而言是九牛一毛,从外快里捞回来易如反掌。都怪清欢那个死胖子,居然在这个当儿上不讲义气、不肯帮忙护驾,撇下了自己一个人苦撑局面。看下次有生意做的时候,自己还给不给他放内幕消息! 都铎一边心里恨恨骂着,一边走下楼去。 白帝哼了一声,将金杯放在案上,望向了海天的边际,“大潮将至,等一会儿,就能看到殷仙子的歌舞了吧?” 他举起金杯喝了一口酒,忽地皱眉: “对了,怎么不见镇国公?” 举座一时哑然,沉默片刻,广漠王的家臣上前回道:“片刻前奴婢去寻九公主时,曾看到镇国公位于街市道旁,驻足观看殷仙子花车,意似颇神往。” “哦?”白帝发出了一声意味深长的大笑,“原来自视甚高的镇国公,亦是殷仙子的裙下之臣?看不出来……看不出来啊!哈哈!” 藩王无不迎合着大笑,一时间座中气氛又热闹起来。 当帝君漫不经心地发问时,慕容隽却已经在百尺的深海之下。 头顶是波涛荡漾的蓝色水面,耳边听到的却是机械咔嚓运转的声音,规律而有节奏——没有人想得到,就在空桑人云集在叶城观潮的同一时间里,他们在天地间的最大死敌——远在西海上的沧流冰族人,此刻就在离他们不远处的海湾里! 那是五艘银白色的船,形状如螺,静静地悬浮在大海里。 传说中,螺舟是《营造法式·靖海卷》里记载的武器之一,它不同于普通的木构船只,整体由薄薄的金属铸造而成,通体银白,靠银砂来照明、脂水来燃料,可以在深达一百丈的海里潜行,三日三夜才需要浮出水面换一次气。 “冰族人的奇技淫巧,真是令人叹为观止。”慕容隽叹息,摸着金属的舱壁,“我曾经以为《营造法式》的种种传闻不过是附会,谁能想到一切都是真的……不可思议,一块铁,居然也能在水下行驶?” “城主过奖了。”坐在舱室对面的是一个长袍人,面目衰老,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这架螺舟是望舒三年前的杰作。他仅凭着残卷,居然复原了螺舟的全套图纸,重新造出了这种机械——当时连巫咸大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是么?”慕容隽微笑,“有如此天才的机械师,实乃冰族之幸,空桑之不幸。” 巫朗摇了摇头,叹息:“冰族的机械力虽然领先于空桑人,但国力尚微,战力不足。若正面交战,却还不是白墨宸的对手——否则,我们也不会坐在这个地方交谈了。” 慕容隽笑了一笑:“能令巫朗大人亲自前来,在下真是受宠若惊。” 巫朗面沉如水,道:“客套的话就不说了,这一次元老院令在下前来云荒和城主会晤,是有重要使命需要完成的。城主先请看这些——” 他转过身,拍了拍手,身后两名冰族战士立刻上前,合力打开了背后的一扇门——那扇门是一道活动的移门,事实上整整有半面墙壁那么宽,厚度达一尺。当那扇沉重的门打开后,慕容隽脸上的笑容凝滞了,瞳孔陡然收缩。 映照在他眼睛里的,是金色的光和赤色的火。 ——门背后,整个螺舟的另一半空间里,居然存满了一根根的金条! “这五艘螺舟,共计储有二百石黄金。”巫朗凝望着慕容隽,低声,“元老院派我携带重金前来,希望能和城主达成最后一个盟约。” “最后的盟约?”慕容隽低声。 “是的,”巫朗的声音也低了下来,他的语速开始变得非常缓慢,一个字一个字母吐出,“算起来也有五六年了吧?这些年来我们和城主合作得很愉快,先后付出了三百多石黄金给阁下,而城主敢覆行了诺言,几次三番让白墨宸的大军功亏一篑——若不是城主幕后的斡旋,西海上的战局又怎能拖延至今。” 说到这里,巫朗笑了一笑:“当然,城主要价也是在年年攀升——记得第一次我们的线人找到城主时,阁下只收了区区十石黄金,便替我们沧流撑过了一次危机。可是到了今年,城主开出的价码居然加到了两百石,真不愧是商人世家出身。” 慕容隽也笑了一笑,神色不动:“在商言商。如今白帅地位稳固,要对付他不仅风险大,需要打点的人也越来越高层——没那么些黄金,的确办下不这事。” 巫朗默然:“两百石黄金,相当于两千万金铢,几乎是国库之一半。” “我知道那不是一笔小钱,”温文尔雅的年轻城主眼里忽地露出一丝冷笑,“听说如今初阳岛已失,白墨宸的大军已经进逼到津渡海峡不足两百里之处,夺下棋盘洲本岛指日可待。在这种情况下,贵国怎么还会吝惜区区几百石黄金呢?” 对方说得露骨,巫朗脸色也不禁变了一变,语气还是低沉,朝暗藏锋芒:“城主好大口气——今日海皇祭虽办得如此热闹,试问镇国公府里,光靠税赋收入也未必能撑下来吧?” 慕容隽一震,默默倒吸了一口冷气。 是的,这些冰夷也不是吃素的。看来,他们也已经摸清了自己的底细,知道镇国公府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急需这一笔黄金救急。 看到慕容隽默然,巫朗脸色又转为缓和,呵呵笑了一声:“既然大家都有燃眉之急需要解决,何不继续精诚合作呢?——我们是有诚意的,所以,元老院特意委派在下带了两百石黄金前来。希望城主在收下了重金后,定然要替我们将最大的问题解决。” 慕容隽蹙眉:“其实你们应该已经看到了,最近一个月白墨宸的军队都没有主动出击。你以为是谁拖住了西海上这百万雄师?” 巫朗点了点头:“城主的能量,我们是见识过了的——只手能敌百万军,决胜负于千万里之外。只是这一次我们要的,却不仅仅是拖住大军这么简单了。” 慕容隽一惊:“贵国想要什么?” “我们要反击。”巫朗一字一句,“要夺回云荒!” 慕容隽猛然一震,仿佛有什么刺穿了心脏——反击!夺回云荒! 这群狼子野心的冰夷,终于说出了他们最终的目的! 那一瞬,他的眼前忽然现出了无边无际的幻想——大海变成了血红色,从西翻涌而来,吞没了整个叶城!浪里是冰族人的千军万马,以席卷一切的姿态重返云荒,将这片土地染成了红色。 ——而站在浪头上引导着那些入侵者的,却是自己。 “城主,是否愿意站在我们这一边,助我们夺回天下吧?” 巫朗的声音低沉而威严,一字一句都仿佛带着回音,在舱里萦绕。 慕容隽一时间无法回答。 庶出的他,从小就是个野心勃勃、思谋深远的孩子。从七岁开始就知道必须通过努力才能改变人生的境遇,他必须变得更优秀、更讨父亲欢心,才能保住母亲的和自己的地位。权力、地位、金钱……或者还有彪炳千秋的声名,为了夺到这些,他不惜出卖了兄长,对深爱的恋人袖手旁观。 然而,多年后,已经成为叶城城主、中州人领袖的他,却又来到了另一个十字路口。而这次的选择意义之重大,将超越他人生以往的任何一次! 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选择,都将会走出无法回头的一步,将引发这片土地上的巨变——然而,即便是聪明的他,却也不能知道,自己的这次选择将给这片大地带来怎样的后果。当血海从西席卷而来时,一切即将灰飞烟灭。云荒大地上和平安宁的景象不再复现,子民、商贾、贵族、公侯、集市、都城……都将被血海吞没。 九百年前那个乱世,又要重新出现了! “你们……想要我怎么做呢?”失语了片刻,他终于开了口。 “首先,要杀了白墨宸。”巫朗直视着叶城城主那双墨色的双瞳,开门见山。慕容隽微微一震,脱口:“杀了白墨宸?” 如果杀了白墨宸,她又该如何? “是的。”巫朗有些意外,“城主莫非有什么顾虑?” “哦……不,当然不是。”他将自己的思绪从瞬间的小小飘离中扯回,摇了摇头,将那个忽然出现的女人影子逐出了脑海,冷静地讨价还价,“白墨宸是天下名将,也是白帝最心腹的臣子——如果真的要杀了他,谈何容易?” “所以我们这次才带来了两百石的黄金。”巫朗却是神色不动,淡淡回答,“他是空桑人最大的依靠,也是我们沧流最大的敌人——城主如果觉得做不到,我们只能另寻门路。重金之下,必有勇夫。” “勇夫?”慕容隽冷笑了一声,“大人不是想说两百石黄金足以雇佣一个军队的杀手来把白墨宸干掉吧?如果刺杀这种途径能行得通,估计沧流也不会来找在下了。” 巫朗沉默了下去。的确,白墨宸身侧精兵良将环绕,防守得犹如铁桶般严密,十二铁卫每一个都是独当一面的高手,沧流帝国数次刺杀均告失败,反而只是加深了对方的提防。 “说实话,屈指数来,这个天下能除去白墨宸的,说不定也就只有在下一个了。”慕容隽抬起头看了一眼堆积如山的黄金,停顿了许久,轻轻叹了口气,“半个国家的财富,换一条命——他也算死得其所了。” 巫朗脸色一动:“那么说来,城主是答应了?!” “我们慕容氏既然可以谋国,区区一个白墨宸又何以足道?”慕容隽冷笑了一声,“给我一年的时间,定然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一年?”巫朗微微蹙眉,“我们无法等待那么久,只有三个月。” “那么急?”慕容隽反而有些吃惊。 “不瞒城主说,沧流也制订了反攻计划,也有自己的时间表——事情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巫朗的声音低沉而慎重,“要知道,反攻行动一旦开始,我们的计划就会无法掩饰。我们必须在空桑人警觉进入战争状态之前先尽快清除最大的障碍,希望一切能在明年五月二十日之前完成。” 慕容隽微微一愕:“破军祭?” ——明年五月二十日,离现在已经不足六个月了。 “是,所以,三个月内必须瓦解空桑人的军队,拔除他们的灵魂人物。”巫朗凝视着对方的眼睛,“这就是沧流凝聚了六十年心血的一次全力反击,成败在此一举。” “那么紧的时间……”慕容隽喃喃,倒吸了一口冷气。 “城主想说做不到么?”巫朗蹙眉。 慕容隽沉默良久,忽地冷笑了一声:“恕我直言,在下虽然和沧流有多年的合作,但以往所为,却仅仅局限于收钱替你们牵制西海的战局而已——如今忽然让在下做那么危险的事情,一旦失败,我们慕容氏只怕在云荒再无立足之地!” 巫朗咳嗽了几声:“那城主的意思是?” 他有些不耐烦:“不愧是商人,懂得讨价还价。” 果然,慕容隽一字一句道:“除了黄金外,我需要另外一件东西。” “关于这一点,元老院也已经预料到了。”巫朗微笑了一下,立刻补充道,“沧流帝国答应在天下平定之后,将叶城彻底独立出来,封您为王,就如六部藩王那样,世袭罔替——如何?甚至,如果您愿意,也可以在元老院里拥有一席之地,和十巫平起平坐。” “从‘公’升为‘王’,倒是不错。更何况进入元老院。”慕容隽听着,脸上神色不动,“可是,我要的不仅仅是这些。那些东西,不是替我自己要求的。” “什么?”巫朗有些愕然。 莫非,封王晋爵,裂土封疆,连这样位极人臣的代价都不够么? “以下是我最大的愿望,还请大人细听。”慕容隽面沉如水,一把将手按在了壁上悬挂的云荒上,回头看着巫朗,一字一句地说出了一句话——叶城城主的声音并不高。然而,这句话是如此的重大,在巫朗听来,却字字如惊雷。 那一瞬周围的一切声音寂静了下去——整个世界只有那一句话在回响着: “你们需承诺:当夺回云荒后,中州人,将会真正成为这个大地上的一份子,获得梦寐以求的自由和平等!” 当说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看到慕容隽的眼神一瞬间雪亮,旋即又黑了下去,深不见底,似乎是热血迅速涌上了心脏,一瞬间焚烧了他的心,又迅速被强制着冷却——是的,这才是他想要的东西!不惜把灵魂卖给魔鬼、不惜将战火引入大地,也要赤手夺回的东西! 巫朗一时间居然说不出话。 ——那一瞬,慕容隽看起来不再像是一个为金钱挺而走险的商贾。接受密令,携带重金来到云荒之前,元老院曾经对这个年轻城主的性格进行过反复的揣测,考量对方会如何开价——都觉得以慕容氏商人世家的秉性,他所做的不过是在金额上讨价还价而已,最多也不过是加封一些官爵。 然而,在这一刻,他居然抛出了这样的条件!在这个出场国家的年轻人心里,居然还装金钱和名利之外的东西! 巫朗一时间无法回答:“这……我不能作主。” 慕容隽微笑冷笑:“我知道。所以,请大人尽快请示元老院,给在下一个答复。如果盟约一旦建立,明年五月二十五日,我们将会师于伽蓝帝都白塔之上!” 巫朗默不做声地倒吸了一口气:“好,我立刻请示巫咸大人。” “西海到云荒,来去万里,只怕耽误了时日,”慕容隽微笑,“还请抓紧。” “这倒不妨。”巫朗点了点头,十巫均是精通术法之人,传送讯息倒不是什么难题——只是这个年轻人的胃口太大,不知道元老院是否会同意。他想着,口里却客气地恭维道:“慕容家的人从来不会做亏本的生意。谋国的利润,在贩货的百倍千倍之上——城主,您一定将超越先祖慕容修,成为又一位改写云荒历史的中州人!” “是么?只是不知道留在青史上的,会是骂名还是英名?”慕容隽侧头看着螺舟舱外深蓝色的海水,表情却是复杂的,“其实,我并不需要名留青史……” 巫朗有些意外:“那城主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慕容隽喃喃地说道,抬头看着舱外的蓝色,却忽然间有些走神——岸上的海皇祭大约已经开始了,海面上很热闹,欢呼声甚至隐约传到了深海里。 那么,她,是否也已经出现在如雪的风浪里了呢? 在这样重大的谈判场合,他的思绪居然又有些游离,叹了口气:“可能,我想要的只是和那些普通的人一样,每一年都能和家人一起,安安心心的在岸上看潮吧——只可惜这样简单的愿望,只怕也无法实现了。” “等你们冰族重返云荒的那一天,这个海皇祭也会被废止了吧?”慕容隽喃喃,语气复杂,“到时候,你们会用破军祭来取代海皇祭吧?” “那也未必不好吧?”巫朗笑了一笑,“城主何必悲观?凡事都需要向前看。” 慕容隽沉默了片刻,看着头顶的海水和身侧的黄金,忽地低笑了一声:“大人说得不错,世事滚滚向前,请能阻挡!识时务顺潮流者方能成大事!” 他再不肯多待,微微一拱手:“海皇祭已然开始,身为叶城城主如缺席太久,定会令帝君生疑。先告辞了。” “在下于梅轩静候阁下的佳音。” 午时一刻。 大潮从南方碧落海如期而至,迢迢万里,汹涌澎湃地抵达叶城。 “哟,听声音,大潮好像已经快到了!”叶城西门的城头上城门紧闭,守岗的士兵心痒难耐地望着南方的大海,骂骂咧咧,“海皇祭还要留在这里,真他娘的受不了啊!老八老九他们都带着婆姨去看潮了,只得我们俩这么倒霉!” “得了,你还不是贪图那一天五十个银毫的补贴?”旁边的士卒摇头冷笑,“要不然,海皇祭一年才得一次,谁耐烦在这里值班?不看潮水,还得看殷仙子去呢!” 两个守城门的士卒正闲扯着,忽地听到城下有人用力敲门:“开城门!” “城主有令,今日四门紧闭,只出不进!”士卒没好气地扯嗓子回了一句,“有什么事等明天再来吧,今儿不开门!” “军爷,在下真有急事。”城下那个人却不依不饶。 “啰嗦,说了不能开就不能开!”士卒不耐烦起来,呵斥,“城主下令全城戒严,兄弟们可担待不起这个罪责。” “在下只是个生意人,今日要赶着回城里交代一笔生意,晚了可就来不及了。”城下那人果然是一个满身绫罗的胖商贾,忙不迭地作揖,扯出一个钱袋来,在手里上下颠着,“两位爷给行个方便?这里有孝敬的……” 一听到金铢的呆叮当声,城上的一个士卒便动了心,刚要说什么,旁边的同伴拉了他一下,低声:“海皇祭来了很多王爷贵族,万一混入了个刺客可不是玩的。这个胖子看起来有点奇怪,不好随意放进去。” 那士卒忍了一忍,终究还是粗声粗气地呵斥了一声:“滚!” “他娘的,”城下的胖子忍不住了,骂了一句,“一对不知好歹的蠢驴!” “你说什么?”士卒们怒从心头起,正要下去抽他一鞭子,然而刚一探头,赫然发现那个胖子已经不在城外了,仿佛凭空消失——不是白日见鬼了吧?两个士卒面面相觑,然而刚一回头,却看到身侧影子一动,一个人飞速跃了上来。 “浪费老子那么多口舌!”胖子一边怒骂,一连两记手刀,干脆利落地将两个士卒放倒在地,不解气,还顺势重重踹了一脚——身为堂堂的空桑剑圣,本来是不该和这些不入流的家伙动手。谁知用钱居然还解决不了问题,到最后还是得用拳头来硬闯。 早知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翻墙直接入城呢! 一举摆平了两个小卒,清欢将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来不及多待,便直接从城墙上跃入了城内,直奔位于城东的钱庄而去——无论如何,得尽早解决裕兴钱庄目前的问题。否则他苦心半生经营起来的金钱帝国,只怕要一夕土崩瓦解! 第三章 虹上舞 离开帝君身侧,琉璃连下十二层楼,出了门便大口呼吸了几下。 方才的宴席之间充斥着说不出的压力,分明是权力和欲望的角逐,勾心斗角的盛宴,她只硬着头皮停留了片刻便已经觉得无法呼吸。 一想到那么多年纪轻轻的女孩子被绵羊一样地驱赶到集市上,排着队,等待被一个快要入土的老头子挑选,她就觉得受不了——不过听说白帝的兄长、前任白帝白煊更加荒淫无道,不仅如中州纣王那样置了酒池肉林,迷楼豹房,还有一个怪异的癖好:专门收集召幸雏女,在位的八年里三次巡幸富庶的东泽水乡,所到之处弄得民间怨声载道,百姓为了躲避宫里选秀,不得不将自家的女儿在十二岁之前就嫁了出去。 ——相比起前任来,如今的白帝已经算是有节制。 琉璃叹了口气,看来,比起南迦密林里的故乡,云荒也有不好的地方。 她跟在那个白白胖胖、笑起来仿佛中州弥勒佛一样的称缜大总管身后,穿过闹市向着入海口的船港走去。越接近港口,便觉得海风越来越急,带来微微的水气和腥味——天际有一线白色,隐隐逼来,正是大潮生成的征兆。 港口上、礁石上的人群乌压压的一片,爆发出一阵欢呼,响彻云霄。 “哎呀,我们还是先别去拿鲛绡战衣了吧?”琉璃看着海天交界处,有些担心地道,“等会儿万一错过了大潮,那就太可惜了!” 黎缜笑道:“九公主莫担心,前头很快就到了。” 前头果然已经看得见落珠港,因为今日是大潮,船队纷纷卸了帆,一眼望去,只见无数桅杆在港口密密摇曳,仿佛水面上的森林。 “白帅派回入京献贺礼的船队,就是前头那悬挂着白蔷薇旗的那一支。”黎缜指着码头边停泊的一队木兰巨舟,然而话音未落,琉璃已经忍不住一马当先地跳上了舢板,他不由连忙追在后面喊:“公主小心……” 琉璃心痒难耐,哪里等得及,身形轻灵地一翻身便跃了上去。 然而刚一踏足,耳边风声呼啸而来,竟似有利器直斩而来!她心下大惊,凌空后翻才了避过去,一个踉跄在舢板上站稳。琉璃又惊又怒,抬起头看去,却见船头拦截住自己的去路的居然是两把长戟,握在两个身穿戎装的空桑战士手里,低声喝止: “军中重地,擅入者斩!” 为广漠王唯一的女儿,琉璃来到云荒这四年多里何曾受过这般对待?然而她没有生气,眼里反而露出好奇来——原来,在这个奢靡绵软的时代,居然还有这般的战士?她还以为如今的云荒都是一群涂脂抹粉的女人和端着架子废话连篇的贵族的天下呢! “大胆!”黎缜连忙走上前来,将手中令牌举起,“帝都紫宸殿大内总管黎缜奉陛下之命,带广漠王九公主琉璃上船检收白帅此次从西海所贡物品,任何人不得阻挠!” 那一面玉牌的正反两面雕刻着孪生双神,还有空桑皇帝的皇天神戒徽章。两个守卫战士拿过玉牌看了一眼,便肃然收起了长戟。其中一人行了礼,却面露为难之色:“总管今日要上船,却多有不便……” “什么不便?”黎缜声音肃然,“帝君的命令你们也敢违抗么?” “总管稍等,街属下禀告队长。”那位战士迟疑了一下,便迅速地退了下去。 琉璃站在颤巍巍的舢板上,看着满船戒备森严的战士,发现那些人眼睛里都有一股杀气,如同搏杀猎物后不久的豹子。这些眼睛,和她片刻前看到的热闹集市里的人,以及十二玉楼上的贵族,都完全不同。 那是真正的战士的眼睛。 如果一旦天下烽烟燃起,这些人,才是空桑的脊梁吧? 在等待的短短片刻里,忽地听到船上传来一个奇特的声音,咔嚓一声,似乎是金铁切入肉里的钝响,令人毛骨悚然。琉璃吓了一跳,忽然听到有人在用沙哑的嗓子唱起了一句长歌:“葬我于高山之上兮……” 那声音嘶哑而浑厚,宛如砂风吹过沉重的锈剑,听得琉璃一愣。 天地间的潮水声已经越来越近了,然而那个声音却有着穿透风雨的力量。一语未毕,船上忽地爆发出了更加响亮的声音,有好些人齐声应合,响彻天际——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 “望我故邦。 “故邦不可见兮, “沧浪浩荡! “葬我于海波之上兮, “归彼云荒。 “故国无处归兮, “永无或忘! “天莽莽兮 海茫茫, “国有殇兮 日无光。 “魂归来兮,且莫彷徨!”① 歌声苍凉沙哑,透出一股慷慨雄浑的气息来,如击筑悲歌,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琉璃吃了一惊:“谁……谁在船上唱歌?” 黎缜侧耳听了一听,白胖的脸上也露出了一抹奇特的表情,低声:“这不是空桑人的歌……似乎是是冰夷的军歌《国殇》?” “《国殇》?”琉璃更是惊讶,“这船上怎么有冰夷?” 另外留下来的那位战士刚要说什么,却听得扑通扑通的连续钝响,有什么接二连三地坠落在甲板上,一股刺鼻的腥味弥漫在海风里。合唱的歌声弱了一些,似乎唱的人在迅速地减少,然而声音更为苍凉,隐约透出一股绝决来。 “是什么味道?”琉璃抽了抽鼻子。此刻潮水涌动得越来越剧烈,整个船身左右晃动起来,有什么东西磕了一下她的脚跟,令她一个趔趄差点站不稳。琉璃下意识地转过头,忽地啊了一声,直直看着甲板,说不出话来,“天啊——” 在甲板上咕噜噜滚过来的,居然是一颗人头! 那颗刚斩下的人头拖着一腔血,在起伏不定的船板上滚动,双目怒睁、面色苍白,撞击了她的脚踝。随之而来的是一大摊血,随着船身的倾斜,从船尾方向蔓延过来,整个甲板顿时呈现出一片恐怖的猩红色。船在风浪里左右摇摆,更多的人头咕噜噜滚动而来,仿佛血里的骰子,被看不见的手摇晃着,向着琉璃的脚下汇聚而来。 琉璃看到这般恐怖的景象,失声惊呼,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这……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居然会有这等炼狱般的景象! “这是怎么回事?!”黎缜也是心惊,一边怒斥一边退到了船头。 “请大总管息怒!”船尾方向有脚步声急促而来,一个穿着银色软甲的校尉军官快步走来,踏过积血,军靴上一步一个红色的脚印。他来到两人面前,一个箭步上前,单膝跪下禀告:“在下白帅麾下第三队队长青砂,今日刚收到命令,要就地处决这些战俘。” “战俘?”黎缜望了一眼血里滚动的头颅,发现每一颗果然都有着冰夷的淡金色头发,心里松了口气,脸色却不曾缓和,森然道,“既然不远万里押到了这里,你们应该如数送入帝都敬献帝君,为何又要在此处处决?” 大内总管声色俱厉,青砂却是从容上前禀告:“总管不知,这些冰夷生性暴烈,在押解的路上已有接近一半自尽身亡。白帅觉得剩下的人数太少,不堪帝君御览,也听剩下的那些虎狼之徒接近御前反而出事,便令属下就地处决。不料惊吓到总管和公主,万望恕罪!” 黎缜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脸上却没有表情。 区区一个校尉,一介武夫,居然能不卑不亢地回答得滴水不漏,看来白帅麾下之人,果然个个都不可小觑,难怪宰辅和藩王们都对其忌惮非常。 琉璃看着船头行刑的场面,苍白了脸。 船上的空桑士兵押着冰族俘虏,鱼贯登上最高处的那块甲板,那些战俘在船头面向西方跪下,便被一刀斩下了首级。手起刀落,如割草般利落。然而,那些冰夷一个个脸上却没有丝毫恐惧哀求之意,反而在一起唱着那首《国殇》,赴死之时,脸上的神色平静如常。 人头滚滚而落,血从腔子里喷涌而出,在甲板上四处流淌。 琉璃再也忍不住,大叫一声:“住手!”冲过去挡在了刀手面前。 刀急斩而下,几乎是擦着她的鼻尖顿住。行刑的空桑士卒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个外来的贵族大小姐,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琉璃转过身看着黎缜,问:“帝君说过除了鲛绡战衣之外,我还可以随意挑船上喜欢的贡品,是也不是?” 黎缜点了点头,捂住鼻口远远避在了一边,小心地不让甲板上的血污了自己的鞋。 琉璃指着剩下的那数十个冰族战俘,大声道:“那我要这些人!” “啊?”黎缜和青砂一起失声,“九公主说什么?” “我说,我想要这剩下的十几个俘虏!难道不行吗?”琉璃手指着剩下的那些战俘,一瞬不瞬地看着黎缜,怒道,“难道你们要违抗帝君的旨意么?” “臣不敢。”黎缜怔了怔,知道琉璃脾气任性,倒乐意做这个顺水人情,笑道,“不过这可是一群豺狼,公主要来能干嘛?” “最多带回铜宫去。”琉璃嘀咕,转头对剩下那些俘虏道,“你们跟我下船。” 然而,那些俘虏们依旧跪在原地,在血泊里挺直了脊梁看着她,丝毫没有站起来的迹象。不知道是因为困顿还是疾病,那一双双淡蓝色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令人不敢与之对视。 琉璃顿足道:“快起来!难道想这里送死么?” 那个正轮到要被砍头的冰夷颤了一下,用枯瘦的手撑住甲板,终于缓慢地站了起来,往琉璃身后走过去,似乎想要躲到她的庇佑里——然而,就当离开她只有一步的时候,那个人忽然脚下加力,如同一头豹子一样的扑了过来,扼住了她的咽喉! 黎缜脸色大变,失声:“别伤了九公主!” 不等呼声发出,瞭望台上的神箭手一箭急射,夺的一声将那个冰夷钉死在船舷上。 “啊?!”琉璃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然而立刻冲到了那个垂死的人面前,用手搭着他的脉,急忙地想查看他的伤势,尖叫,“你们干什么要射死他!快叫大夫过来!” 然而任凭她呼唤求救,对方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手,将她的手推了开去,喃喃说了一句什么,随即垂下了头去,再无气息。 琉璃愕然良久,问:“他……他说什么?” 青砂蹙眉,停了片刻,低声道:“这个冰夷说,他宁可像战士一样死去,也不想做一个因为空桑女人一句话而苟活下来的奴隶!” “什么?”琉璃跺脚,失声:“我又没有要他做我的奴隶!” “一样的,九公主不曾去过西海战场,所以不知道这些冰夷的性格有多刚烈——”青砂笑了一笑,摇头,“这些年来冰夷伤亡数十万,可我们总共只抓到了不到三千个俘虏。而这些俘虏在押回云荒的路上,也会千方百计的求死,又怎么会领九公主的这份好意?既然无福消受铜宫的富贵,还是随便他们吧!” 琉璃听出了军人话语里的讥讽,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说不出话来。 这个白帅到底是何等人物,居然连手下区区一个校尉都那么拽? “好,都给我杀了吧!”青砂对着手下点了点头,挥手示意。听到长官的命令,空桑战士操起长刀冲入了那些冰夷里,毫不留情地一斩而落! 被万里押解而来,那些幸存的俘虏们已经奄奄一息,然而到了这样的最后关头,却居然没有一个人示弱,一个人挺直了腰板,面向西方而站,不曾流露出丝毫的退缩和畏惧。人头一颗颗掉了甲板上和海里,却没有一丝哀求和呻吟,整个船上,寂静的可怕。 琉璃站在血泊之中,怔怔地看着那些死了一地的冰族战俘。 片刻之前,她还在望海楼的国宴上,满目都是藩王诸侯,满耳都是丝竹的靡靡之音,花团锦簇、歌舞升平。然而不到一个时辰之后,在同一个城市的另一个角落里,她却猝然领略到了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活。 这些冰族人……在九百年前战败时就被驱逐出去,世世代代漂流在西海上,如今云荒大地上过着安定生活的空桑百姓几乎都忘记了他们的存在。然而,那些流亡者心里回归大地、夺回云荒的信仰,竟然如烈火燃烧,始终不曾熄灭。 ——那一瞬,她心里的某个地方忽然深深地战栗了一下。 是的,这些冰夷,其实和她的族人是一模一样的。那种不惜一切也要回到故土的决心,穿越了百年千年,依旧不曾断绝! 想到这里,她忽然对这千百年来一直漂流海外的冰族油然而生出一种同情。 剩下的俘虏不过数十人,片刻便处决完毕。青砂挥手令手下战士们迅速将尸体拖走,接着从海里提上一桶桶的水来,将甲板冲洗干净。近百颗头颅在血海里翻滚,血水四溢,从船舷上顺着船体流入大海,一时间竟然将木兰巨舟周围的海面都染成了微微的绯红色。 血的腥味扑鼻而来,令人窒息。 “吓到九公主了吧?”青砂对着琉璃笑了一笑,笑容有讽刺也有安慰,做了一个手势:“公主要不要下舱去看看鲛绡战衣?” 琉璃这才想起此行的真正目的,勉强点了点头,转过了身。然而就在那一瞬,忽然听到岸上传来一片欢呼,金鼓声响彻天地。 “哎呀!大潮来了!”琉璃一震,惊呼了一声,转身扑到了船头。 差一刻便是申时,轰鸣从天地尽头传来,如滚滚春雷,渐近。 闻名天下的叶城大潮,隆隆逼近。那一线白色急速地推进,渐渐扩大——海天交界处的腾起了迷雾,隐约中似乎有一道巨墙升起,不断地升高、飞散、崩溃、又重新升起……渐渐地逼近。 惊涛从天尽头生成,从遥远的碧落海上迢迢而来,汹涌澎湃,仿佛九天之上有无数战车飞驰而过。即便是在港湾里,都能感觉到整个天地都在微微的震动。风浪声隐隐犹如雷鸣。浪头上无数海鸥追逐而飞,其中还盘旋着一对黑色和赤色大鸟。 “阿黑,阿朱。”琉璃趴在栏杆上,撅起嘴唇打了个呼哨。那一对大鸟听觉似乎万分灵敏,虽然处于浪尖轰鸣之上,在远处略一回翔,便展翅向着落珠港飞回。 “来了!来了!”琉璃忘记了方才的血腥,惊喜万分地趴在栏杆上,“你看看!” 连青砂这样的军人都有些动容,眼神里露出一丝惊喜,转头看向南方海天交界处。黎缜也从船舱里返回,回到船头和她一起并肩看去。 然而,首先来的不是潮水,居然是两知龙舟。 这两条船被装饰得极其华丽,船头雕刻着腾龙花纹,披挂着彩缎,在海风中猎猎飞舞。操桨的显然也是高手,在这般惊涛骇浪里居然还驶得稳当,这两条船如叶子一般在巨大的浪头上起伏,顺着潮水的力量从远处朝着望海楼如飞掠来,超出了后面其他船只十几丈远,并驾齐驱,相互之间船头的距离差距居然不超过一丈。 “龙舟夺标!”琉璃拍手大叫起来。 那正是为了庆祝海皇祭的龙舟船队,数百年来海皇祭传统的节目之一——当大潮来临的时候,便有数十条船从罗刹岛出发,借着潮水的力量飞跃过深达万尺、遍布熔岩地火的鬼神渊,飞抵叶城。而当先一条抵达落珠港码头的船,便会获得帝君赐给的重金奖赏。 眼见港口在望,鼓声更急,十几条船乘风破浪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声势惊人。 当先那一条龙舟冲入了岸上围观者的视线——只见高高的桅杆上,凌空十几丈的地方垂落一片小小的檀香木板,两端系着白纱。风浪太大,船速又疾,那片檀香板在空中不停辗转翻飞,几乎如一片叶子般不受力——然而,却有一个女子高高地站在那里,居然就在那一片小板上长舒广袖,踏浪而舞! “天啊!”那一瞬,琉璃几乎以为是错觉,“那是什么?” “殷仙子的舞蹈。”大内总管黎缜回答,眯起了眼睛,“可真是绝枝啊。” 两只比翼鸟本来已听到了主人的召唤,转身飞回,此刻却在浪上不住盘旋,似也被这般绝世的舞姿所吸引,恋恋不舍。琉璃扑在船舷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不住口赞叹:“她可真好看!真像是我家乡壁画上那些女神一样!” 那条船飞速而来,檀香木板在风里翻飞,舟上女子展袖回眸,翩然起舞,舞衣璀璨如霞光,长发如缎飞舞。水袖舒卷,白绫一道道抛出收起,如浪潮里的流云。 琉璃知道,她演的是海皇苏摩化为潮水返回云荒、和白璎郡主诀别的那一出。 “纵然是七海连天,也会干枯枯竭。 纵然是云荒万里,也会分崩离析。 这世间的种种生死离别,来了又去。 ——有如潮汐。 可是,所爱的人啊 如果我曾真的爱过你, 那我就永远不会忘记。 但请你原谅—— 我还是得 不动声色的 继续走下去。” 大潮里,隐约听到有人在歌唱,声音凄美缥缈——那是《潮汐》,鲛人的歌。 以前每一次海皇祭开始之前,叶城城主都会从天下最负盛名的优伶舞姬里遴选出一人来演《魂归》,历届中选者无不是舞艺绝伦、身姿轻盈的高手。然而在海潮上歌舞毕竟极其危险的事,为了防止从船头跌落,每个舞姬都会在腰后系上一根细细的长索。 但从八年前开始,每年都是殷仙子来扮演白璎郡主,她舞艺绝世,据说不用细索也能在高空歌舞自如,舞到极处,几欲乘风飞去。 “真美!”琉璃由衷赞叹,“谁来扮演海皇?如今这世上,哪还有苏摩那样的人?” 在两人议论里,潮来得很快,浪上飞舟转瞬便到了离落珠港不足一里之处。岸上欢声雷动,鼓声暴雨一样响起,无数百姓在黑石礁上挥着手,看着弄潮儿操舟飞速而来。落珠港的港口悬挂着一道锦标,大红的锦缎簇成一朵蔷薇花,内里衬着金光灿烂的金箔。那是帝君设下的彩头,第一条到来龙舟若是夺到了,便有高达千金的赏赐。 “咦?”黎缜忽地脱口低呼了一声——锦标下,站着的居然是慕容隽?! 方才缺席十二玉楼御宴的叶城城主,海皇祭一开始,居然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来到落珠港的码头上,正在民众的簇拥下看着两条龙舟划开雪浪,你争我赶地飞速前来。 在龙舟驰近的时候,他们终于看到了另一条龙舟上的“海皇”。 和殷夜来那条船并驾齐驱的另一条船头,桅杆上也凌空悬着一块檀香板,同样站着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子。那个伶人束着高冠,头发染成了鲛人特有的蓝色,穿着一袭黑色纹金的长袍,上面隐约透出蛟龙的图腾,在海风里猎猎飞舞。 “天啊……”那一瞬,琉璃张大了眼睛。 不止是她,岸上船上的所有人都在同一时刻震惊地屏息。 太像了!虽然距离遥远,海涛飞溅,看不清那个伶人的面目,但只是那么远远一瞥,便让所有人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觉:在歌声里,潮水涌向云荒,那一刻,仿佛站在龙舟上乘着大潮返回的,就是九百年前倾倒天下的海皇苏摩! “这个人是谁?”琉璃心里陡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片刻间,两条龙舟你争我赶地疾驰,向着港口驰来。 在两船交替前进的一瞬间,相互的间距贴的非常近——那一瞬,所有人都看到黑影一动:那个男舞者居然凌空一踩檀香板,宛如御风地跃上了对面船上! “啊?!”岸上所有人都惊呼了一声。 ——这个动作难度如此之大,历年海皇祭上从未曾有伶人表演过,令观众大吃一惊,继而爆发出了如雷的欢呼和掌声。 显然五年来从未遇到这样的情景,起舞中的殷夜来也顿了一下,回身看着这个对舞的伶人,数丈长的水袖在海风里猎猎舞动。 那一瞬的对视只有刹那,很快,两个人就重新对舞起来。 “海皇”踏出了一步,伸出手来——仿佛是踏着节奏,在他一动的瞬间,殷夜来的身形旋即轻飘飘地后退,宛如被一阵风吹着一样不受力。她在风浪里回身,两条水袖瞬忽一展,宛如星河倒卷,飞向舞伴的左右。在水袖卷来的时候,男舞者往后退了一步,在水袖缠绕中脱身离开,轻盈如飞,浑不受力。 岸边的观潮者看到两个舞者在龙舟上空十丈高的地方翩然对舞,一进一退、一扬手一闪避,无不配合得妙到毫巅,宛如天人般光芒四射,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喝了一声彩。 “好!”就连坐在玉楼最高处的白帝也为之动容,连连赞叹:“今年这场舞,实在是令朕大开眼界!——这个男舞者当真难得!是哪里来的?” “听说是东泽来的,今年十二郡戏班里的第一,叫冬郎,被推选出来参加海皇祭。”司乐的侍从官在旁边回答,有些意外也有些得意,“但微臣也不料短短数月,他竟练出了这般惊人家技艺!” “冬郎?”白帝沉吟,“朕以前看过他的表演,应该没有那么好的身手啊。” 十二玉楼上,帝君和侍从在议论着,而他们身边的人已经站了起来,几步走到了栏杆前,脸色大变,看着海潮中载沉载浮的龙舟和舞者,目不交睫。 “怎么?连摇光岛主也动容了?”白帝笑起来,炫耀地指着大海对海国的使者道,“这位空桑的舞者,颇有昔年海皇风采吧?” “……”摇光岛主没有说话,紧盯着浪里。 不……不!这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像的人? 这个人不是空桑舞者……绝对不是! 岸上响起了如潮水一样的掌声和惊雷般的叫好声。 “好本事啊!”观潮者议论纷纷,“是哪个戏班里出来的?” “无论是谁,过了这个海皇祭他就要红遍云荒了!” “不会真是海皇苏摩附身了吧?”有人开玩笑。 码头附近的大道上,有一个锦衣胖子正快速地通过人群,往城中通衢大街的钱庄奔去,对热闹的海皇祭居然看都不看上一眼。然而,听到这样的议论,他忍不住也定住了脚步,片码头上看了一眼—— 那一眼看过后,胖子的脸色霍然变了,停住了脚步。 虽然围观者不停叫好,欢声如雷,然而他却看的亲切:风口浪肖上,那个黑衣舞者分明是步步逼近、招招夺命、想要置“白璎郡主”于死地!这不是玩的……更不是演戏,根本是众目睽睽下的一场刺杀! 那一瞬,他才霍然想那,那个演白璎郡主的,正是自己的妹子。 “天……”清欢脱口低呼了一声,“糟了!” 他顾不得还有要紧正事在身,只是拼命推开身侧的人群,往港口奔去——然而观潮盛会上的观众挤得水泄不通,他身躯肥大,只能用上了蛮力硬生生一路挤过去,一时间只听得无数人斥骂指责,踉跄倒了一片。 “死胖子,想挨揍么?”有暴脾气的人怒骂,一巴掌往他脸上招呼过去。 清欢却根本没有心思和这些人较劲,也顾不得要隐藏自己的身份,旋即一个反手扣住了对方的胳膊,只一扭一借力,瞬间便从那个人头顶一掠而过,如同庞大的飞鸟一般穿过了底下茫茫人群,在一片惊呼声里直扑码头而去! 龙!那是龙!原来,他要杀的那个第五分身,居然是夜来! 然而,已经晚了。 当他掠向码头,毫不犹豫地跃入海中时,从南方碧落海迢迢而来的潮水已经汹涌而至,带着九百年前海皇未了的心愿,抵达了叶城之下。那一浪大得惊人,轰然巨响之中,万朵银花绽放,眼前只有乱雪碎玉飞溅,天地一片白色,气势宏伟非常,竟然将一切都模糊成了一片。这一浪的气势是如此之大,居然将两条龙舟都暂时从人们视线里遮挡住。 浪散得很快。然而,当那一浪散去后,所有人都发出了一声惊呼—— 两条龙舟几乎不分前后地从巨浪里冲出,冲到了港口锦标之下,年轻汉子们双手举起浆,在鼓声里发出一声喊,响震云天。然而令人吃惊的是,桅杆上垂落的丝带轻飘飘地在风里翻飞,上面的檀香板、连同两个舞者都已经不知所终! 一时间,海上岸上的所有人都惊得呆住了。 人呢?那两个舞者,难道被风浪给卷走了么?! “快救人!”白帝霍地从十二玉楼上站起,“殷仙子落了!快派人去救!” 离得最近的是青砂校尉的那一只木兰巨舟。眼看到变起突然,他冲到船头,对下属下达了命令。战士迅速行动起来,从船舷上解下备用的冲锋舟,准备好了缆绳和浮球,几个熟悉水性的军士操控着小舟,想要划过去救人。 然而,令人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 那一波大潮拍击了叶城城墙后,居然不曾消退,反而以更惊人的声势往后退回——只听轰然一声响,前浪和后浪正面相撞在一起,瞬间激起了几十丈高的水墙!巨浪刹那间掀翻了冲锋舟,立起的水墙居然久久不散,仿佛活了一样的动着,化成了一个巨大的竖立的旋涡! 这样的大浪百年罕见,岸上观潮的人群发出了又是担心又是兴奋的喊声。 风浪在身侧旋舞,宛如巨大的旋涡在一瞬间竖立起来,将岸上的视线隔离。在这样的巨浪里,殷夜来足尖踩着那一片断裂的檀香板,在浪涛中沉浮不定,凝视着那个黑衣的“海皇”——水袖的一端已经濡湿,一点一滴溅落鲜血,在碧海中犹如桃花泛波。 在这个人跃主她所在龙舟的瞬间,凭着直觉,她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是的,这个人绝不是舞者!他,是来杀她的! 刚一交手,双方都有一瞬间的惊愕,双双停顿了一刹那。 然而只一击,他们脚下那片薄薄的檀香板便承受不住重量,咔的一声断裂,两人从高高的船头上一起落入了水里。龙舟乘风破浪,冲出了大潮直抵港口,却把他们两人落在大海里。转瞬岸上传来了惊天动地的惊呼声,显然是无数观众以为他们两人在风浪中失足落水。 落下的瞬间,殷夜来提了一口气,凌空折腰,在半空中足尖始终不离那半块断裂的木板,一个转折,便稳稳地踩着了那块檀香板,落在了波涛之上。 对方与她几乎同时落下。 那一瞬,她终于看清楚了眼前“舞伴”的容颜。那是一个玉树临风的年轻男子,五官完美如雕刻,水蓝色的长发在风浪里飞舞,碧瞳深沉如宝石,顾盼之间有一种绝美的风华,仿佛是九百年前那个化为潮水消失在海天间的海皇苏摩,真的在这一刻随着大潮回到了云荒! 更奇怪的是,那个人落到水里后,居然不需要借助木板的浮力,就这样踏足海浪站在了水面上——这显然不是轻功所能做到的,眼前这个蓝发碧瞳、扮演“海皇苏摩”的男舞者,居然是一个真正的鲛人! 殷夜来微微吸了一口气,低声:“你究竟是谁?!” 那个人并没有回答,只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他的左手护着右手,向外缓缓推开,在空气里画了一个圆弧——就在那一瞬,周围风浪忽然大作,以铺天盖地之势而来,海潮卷处,顿时竖立起了一道水墙、旋绕在他们身周! 那一瞬,殷夜来悚然惊觉:这个人并非仅仅只精于剑术,更拥有精妙强大的法术!这个人,是想要隔绝岸上所有人的视线,在这里杀了自己? 殷夜来双手一动,水袖唰的一声抖得笔直。三丈长的流云软袖灌住了真气,宛如两把刚柔并济的剑,在海风里翻飞,护住了周身。被剑气所催,袖端的金铃微微震响,在滔天风浪里显得清澈动听。 她忽地问:“你方才用的,可是剑圣门下的九问?” 那个人再度一惊,湛碧色的眼眸里露出深思的表情,一时间未答。殷夜来看到他犹豫,蹙眉厉声:“你到底是谁?兰缬师父并不曾有过你这个弟子!你又是从何习来的九问?!” “兰缬师父?”那个人发出了一声叹息,恍然,“我明白了……原来如此!当今剑圣清欢,并不是你的亲哥哥,而是你的同门师兄?难怪。” 殷夜来咬住嘴唇:“可别玷污了剑圣一门,”她冷冷笑了一声,“我不曾完成学业,十年前就已经退出了师门——你到底是谁?为何扮成海皇来杀我?是墨宸的政敌,还是……” “什么都不是,”那个人的手里握着一把纯黑的剑,声音淡漠,“这个云荒上的一切权势纷争都和我无关——我,只是来扼住命运之轮的人。” “这把剑是……”殷夜来忽地一惊,“辟天?!” 一语未落,黑色的闪电旋即刺破了浪潮。 在对方一剑破空而来时,她足尖一点檀香板,便从浪尖一跃而起,手里匹练般地流泻出两道白光,一刚一柔,舒卷而来,分击左右——嗤的一声轻响,水袖卷上了剑锋,却没有断裂。剑气和剑气之间激发出凌厉的嗤嗤声,轰然而来的海浪在他们眼前被切开! 这是他们第一次正面交锋,那一瞬,鲛人眼里露出了震惊。 几百年来,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厉害的猎物! 眼前的女子宛如飞燕般在浪上回翔,衣袂翻飞,水袖猎猎舞动——电光火石之间,她一口气接下了他三剑,水袖舒卷之间,用的全是最精妙的剑法,纵横凌厉、全无破绽! 瞬间便是十招过去,两人居然不分上下。 鲛人叹了口气,眼里露出一丝惋惜。大潮在身边回旋,隐约可以听到岸上人群的惊呼和周围船舰靠近的声音,他知道时间已经不多。 那一瞬,他眼里忽然掠过冷芒,忽地低喝一声,手里长剑脱手飞出,直刺殷夜来的心口!他手指随之点出,结了一个咒术——手指点到之处,周围的海水忽然间都起了呼应,卷起了巨大的水龙,仿佛巨大的海兽直扑而来! 惊涛骇浪里,黑色的辟天剑穿梭如电,势不可挡。 ——那是兼具剑术和幻术的一击。 殷夜来微微变了脸色,两道水袖瞬地掠回,左右卷向了黑剑——水袖贯注了真气,抖得笔直,在如此大的风浪里居然刚硬如铁线白描,只听嗤嗤两声轻响,水袖从两侧卷住了黑剑,将那把剑在刺进身侧一丈时生生勒住,一压,甩入了大海。 然而就在同一时刻,只见那个鲛人站在波涛之上,手指平平一划——刹那间,回旋在两人身周的巨大海浪忽地向中心迅速合拢!仿佛是巨大水之墙壁从四面围合,以殷夜来为中心急速收缩,握成一拳。水壁迫近,波涛呼啸,隐约发出妖异的声音。 这是铜墙铁壁一样的水阵,一旦合拢,她的脏腑便会被生生震裂! 眼看海水即将在头顶合拢,殷夜来点足掠起,身在半空,手心扣着水袖端头掉落的数枚金铃,指尖连弹,连续击向了追来的鲛人——她的动作是如此迅捷,以致十二枚金铃居然只发出了一声连绵的长响。 打完十二枚金铃只不过用了短短一个弹指的时间,那个鲛人被阻了一阻,没有来得及迫近她身侧。然而,就在她几乎要从水墙里突围而出时,出乎意料地、右肋忽然一痛! 不可能……这一剑,是从哪里来的? 眼前只有一个敌人,怎么会有第三方对自己发动空袭! 殷夜来不可思议地低下头,看到了刺入身体的那一把黑色长剑——那把片刻前已经被她打入海底的辟天,竟仿佛活了一样的自行飞了起来,忽如其来地刺穿了她的身体! 这……是幻术,还是妖邪? 这把剑,竟然会自动飞来,协助主人! 就在震惊的一瞬间,四面的水轰然围合,仿佛钢铁的墙壁压了下来!轰鸣的水墙还着千钧之力合击而来,拍击上她单薄的身体。殷夜来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喊声,一口鲜血出,再也无法支持,整个人轻飘飘地从浪尖上落下。 眼见得手,那个鲛踏浪而来,想要把她从水里捞起。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一道白光宛如细细的闪电割裂了水气!那把刺穿殷夜来的剑仿佛有灵性一样自动跃起,凌空一个转折,想要截住那一击,然而,这一次却是来不及。只听一声低呼,鲛人身体一震,抬手捂住了左胸。 那一刀从他左侧胸口刺入,迅速洞穿了他的身体! 那是她平日用来修指甲的银刀。伤口很小,血流得也不多,然而,鲛人脸色转瞬惨白。这一刀蕴涵着极其凌厉的剑气,居然洞穿了他贴身穿的黄金甲,而且在穿过他身体的那一瞬,将气劲全数释放在血肉之躯内,瞬间撕裂他的五脏六腑。 那个鲛人身体一颤,猛然吐出了一大口血,那把黑色的辟天剑灵活地一转折,迅速飞回到了手里,他柱剑而立,堪堪站稳。 “哈……”仿佛全身的力量都在那最后一击里消失,殷夜来的身体重新从水面沉下,眼睛里带着冷然的笑意。 那个鲛人捂着伤口,不等她完全沉没,便遥遥地伸出了手,一托一握——刹那间风起浪涌,仿佛有无形的手托着,昏迷的殷夜来从海水里缓缓升起,向着他的掌心移去。那个鲛人一手攫取了殷夜来的躯体,另一只手便扯裂了她背后的舞衣。 “嘶”的一声,舞衣上钉着的流光玉纷纷洒落在海涛里,华美衣袍下,露出苍白的身体。然而,在她背后,接近第三节脊椎的地方,赫然有着一颗殷红的痣! 那个鲛人轻轻将手指按在她背后的肌肤上,那一瞬,奇迹出现了:那颗血痣,竟然如同活了一样的往上移动了一寸,逃避着手指的触摸! “命轮的刻印……”他低低叹了口气,“第五个。” 他垂下眼,默默祈祷了一句,重新张开了右手,手心金光大盛——右手五指聚起,尖锐起锥,竟然直接刺向了对方的后背,似要活生生将心脏挖出! “砰!”就在这一刻,一声巨响,水壁破裂。有什么呼啸而来,剑气大盛,竟然直逼眉睫!那是力量惊人的一剑,已经身受重伤的他不得不先放开了殷夜来,全力抵挡。 “砰!”的一声,双剑交击,光芒大盛。 “给我住手!”那个闯入者发出了一声大喊:“他娘的!龙,给我住手!” 鲛人霍地抬头,脱口而出:“麒麟?”方才即便是生死相搏,他脸上的神色一直沉静如水,然而此刻却得分掩饰不住的震惊。 大浪散去,蒙蒙的水气里露出一个肥胖的人影。 那个人如秤砣一样沉沉地压在薄薄的木板上,居然没有沉下去。那个胖子一手横抱着垂死的女子,另一只手平平抬起,掌心里浮凸出一个一模一样的金色转轮——那个奇异的金轮,居然活了一样在那只肥厚的手心里缓缓旋转! “果然是你。”被称为“龙”的鲛人挫败般地吐出了一口气,是的,来的人正是当今空桑的剑圣清欢——他此刻最不愿意看到的人。 这个不速之客从他手里夺走了殷夜来,正和自己冷冷对视,目光里恍然也有震惊,更多的凌厉的敌意和杀气!那一瞬,那个肥胖的人眼神如剑,将平日的市侩气和铜臭味一扫而光,竟如同一个狠厉非常的猛虎。 “原来你一力劝我离开叶城,却是为了这个?”清欢冷笑了一声,满脸的肉都紧绷了,牙关紧咬,两腮上的股份一条条鼓出来,“龙,我把你当自己人,要钱给钱,要东西给东西!——你这该死的家伙,却要杀我妹子?” 在组织里代号为“龙”的溯光沉默了一下,没有否认。 “可恨啊可恨!”空桑剑圣咆哮如雷,“怎么说我们也是同一个组织里的人吧?居然要背着我做出这种事来!——如果不是我凑巧赶回来,你就要在这里把她掏心挖肺了是不是?” 溯光只是抬起手,指向了女子赤裸的后背:“你自己看。” 清欢怔了一下,下意识地低下头看了一眼,然后仿佛烫伤一样跳了起来——在殷夜来洁白的背上,那颗殷红如血的痣赫然在目,不过,和方才片刻前的位置已经不同,这颗痣,居然已经自己移动到了第二节脊椎的位置上! “魔之血,分身的印记。”溯光低声叹息,“你应该认得出。” “怎……怎么可能?”清欢不敢相信地看着那一颗痣。他才抬起手,试探地触碰了一下——那一瞬,那颗红痣又重新动了起来,往上游走了一寸! 那一瞬,仿佛看到了某种无法辩驳的证据,清欢的脸色灰败。 “麒麟,听着:你的同门师妹,正是这一轮出现的六位分身之一!”溯光的声音低沉,“当得知你们之间以兄妹相称后,我和凤凰商议,便决定尽快调开你——命轮组织里只有六位成员,大家各自肩负重任,绝不能因为内讧而有所损失。” 清欢的喉结动了一下,想什么却没有说。 “所以,我催促你离开叶城去狷之原,”溯光说到这里,苦笑了一声,捂住了胸口那个贯穿身体的伤,“可惜,我没有料到她的剑术如此惊人,甚至还在你之上——为了制服她,我费了很大的力气。” 清欢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脱口:“你受伤了?” 然而,不等同伴反应过来这问话是出于关心还是什么,清欢往水里啐了一口,指节捏得咔嚓响,大声:“好极好极!他娘的,我妹子果然不愧是剑圣一门百年一见的天才——既然她先把你伤了,这样一来,我就不愁干不过你了!” “麒麟!”溯光大吃一惊,“你难道真的要为了她背叛组织,和我动手?” “废话!”清欢往后退了一步,陷在肥胖脸上的一对细小眼睛里射出锋利的冷光,“换了是你,如果这天杀的狗屎运落到自己头上,难道会把自己妹子老婆爹娘拱手相让,任由别人掏她的心、挖她的肺?!” “我会。”溯光冷冷回答,湛碧色的眼里掠过一抹冷光。 清欢悚然一惊,忽然想起了隐约听过的那些往昔,沉默下去。 “一百二十年前,我杀了紫烟,以确保在那一轮中破军不会苏醒。一百二十年后,希望你也能作到,”溯光的语气低沉而肃杀,顿了一顿,又道,“麒麟,我知道这样不容易。但……我们必须那么做。否则,便是置天下苍生于火炉!” 清欢默不做声地听着,牙关紧咬,腮边两条肌肉鼓凸出来,一张脸显得有些狰狞。 “那是你,”他忽地笑了一笑,冷嘲,“鲛人的血,是冷的!” 这样的话宛如刺入心口的刀,溯光脸色微微一白,眼眸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还想说什么,然而滔天风浪里已经隐约听得到舟船上的吆喝声,是那些岸上的人逐渐搜寻到了这边,想要打捞落水者。清欢侧耳把方位听得清楚,忽然大喝了一声,双手一送,将手里横抱着的殷夜来凭空抛起数丈,从水墙上方抛了出去! “麒麟!”溯光急冲而上,想要截住他。 “要动我妹子,先问过老子手里这把剑!”清欢手里的金丸抛起,在浪里割出一道金光,斩断了龙的去路,不顾一切地大喝:“龙,老子今天和你拼了!” <hr /> 注释: 第四章 幽蓝之海 大潮卷来,涌入了落珠港。瞬间只见白茫茫一片,数十丈高的巨浪滔天而来,一波接着一波,冲击着叶城城墙,发出巨大的轰鸣声,连可以装载上千名战士的木兰巨舟都上下剧烈颠簸,令人站不住脚。 青砂急忙喝令下属放倒桅杆、重抛第二遍的锚,同时下令增加两艘冲锋舟,前去风浪的中心搜救落水者——今年的潮水显然有些不同寻常,不是一浪推着一浪,居然在落珠港口形成了一个奇特的急速回旋,壁立而起,高达数丈,宛如一个巨大的蓝色旋涡。 “很妖啊……”琉璃喃喃,被这种超出自然力的现象震惊,“怎么回事?” “哎呀!”忽然间听到冲锋舟上的士兵叫了起来,“快看!” 只见呼啸旋转的水墙后,影影绰绰映出两个人影来,正在飞速地移动——人影之间不时绽放出闪电般的光华,映射在水幕上,刺眼夺目。 “这是什么?”岸上和船上无数人啧啧,目瞪口呆,“里头有神仙么?” 一语未毕,只听“哗啦”一声响,有什么从旋涡里被抛了出来。正落到船的附近——“殷仙子?!”冲锋舟上的人惊呼起来,看着落到水面的白衣女子,“是殷仙子么?” “还愣着干嘛?”忽然间有人低声怒吼,“救人!” 那个声音虽低,却有着一股威慑力。众人回过神来,发现一艘小舟疾驰而来——驾舟闯入风浪里的,居然是年轻的镇国公! 本来应该在望海楼上陪伴白帝和藩王的慕容隽此刻出现在这里,穿透了风浪,满身湿透,脸色比水里的女子更加苍白,慕容隽也不说什么,对众人低喝了一声,居然就甩去了外袍玉带,扑通一声从船里跳下海,朝着殷夜来游去! “城主!”所有人失声惊呼,“小心!” 海皇祭是一年一度的大潮之日,海潮的力量达到了顶点,即便是水性极好的弄潮儿也不敢一个人下水。然而,身为叶城城主的慕容隽,居然就之样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显然,他的水性并不好,在十月冰冷的海水里奋力游着,努力地一寸寸接近,终于趁着一个大浪的力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又一个大浪打来,巨大的力量扯住了她,要把她从他手里夺走。 “堇然!”急切之下,他喊着她的本名,用力地抓着她。手腕上的那种力度似乎令昏迷的殷夜来也短暂地醒了过来,她的眼神微微睁开了一下,从他脸上轻轻扫过,低声喃喃说了一句什么,眼神复杂莫辩。 “堇然?”他用力把她的头托出水面,贴近她的唇边倾听,“不是又做梦了吧?”他听到她喃喃地说,嘴角忽然浮出了一丝笑意,头忽然一沉,贴着他的肩膀垂落,再无知觉。 那一瞬,慕容隽有一种恍惚。 如果真是做梦就好了……如果中间这一切都不曾发生就好了。让这一刻回到十年前那个海皇祭,让他能够抓住在海潮中忽然消逝的少女,让彼此在那个十字路口不再擦身而过——如果那样的话,一切,就应该像现在这个样子吧? 没有分别,没有流离,没有沦落,也没有那个横亘在他们中间的叫白墨宸的男人——他寻到了她,将她托出汹涌的时间之海,同归彼岸。相握的双手从此永不分开。 然而,这一切,只不过是幻想罢了。 看着叶城城主救起了殷夜来,飞速掉头回岸上寻找医生,青砂若有所思——传说叶城城主手段高超、沉稳圆滑,怎么今天一看也不过如此?居然为了一个美人亲身犯险,传出去不又是一个笑柄? 殷夜来被救起后,海里那一道奇怪的潮水还在不停回旋,越卷越高,竟然形成了一道水墙,将靠近的所有人都阻挡在外!旋涡附近风浪极大,冲锋小舟不等靠近便纷纷翻覆,根本无法闯进去打捞落水者。 “不行啊,校尉!”落水的士兵扒住小舟边缘重新冒出头来,抹了一把脸,“还是等风浪小一点再进去吧!——否则不但人救不上来,我们的人还要白白死一批!” 青砂蹙眉看着落珠港口,喃喃:“奇怪……” 是的,这绝不是潮汐引起的自然现象!琉璃看着那一片风浪激荡的区域,感觉到了这一片滔天的风浪里充斥着杀气和汹涌灵力的交锋,令她透不过气来——那算蓝色里有什么隐约浮沉,令她觉得不舒服。 仔细看去,那是一双映在水墙上的眼睛,湛碧色,冰冷而没有温度,在风浪里忽隐忽现——奇怪,为什么那么熟悉?在哪里……在哪里看到过呢?无数的片段、剪影的脑海里浮沉,仿佛随着大潮上下飘动,然而,她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这些影子在她脑里浮浮沉沉,几度散开又重叠在一起,令她心神缭乱。 “哎呀!”她猛然醒悟过来,大叫一声。 “怎么了,九公主?”黎缜被她吓了一跳,然而一回头,只听扑通一声响,琉璃居然双手一撑船舷,从巨舰上直接跳入了海里! “九公主!”所有人都被吓人一大跳,失声惊呼。青砂不等黎缜吩咐,立刻亲自跳下大船去救人——广漠王唯一的女儿在自己的船上出事,只怕是白帅亲自来,也保不住他的命!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只听砰的一声,水面轰然碎裂! 那一道巨大的旋涡忽然由内而外地爆裂开来,水墙四分五裂,朝外急速飞散,仿佛是一千发火炮一起发射,落在了水里——那种可怖的力量在落珠港外部海面上瞬间释放,横向推来,顿时在港口内引发了接近十丈高的巨浪! 不但所有的小舟都被掀翻,连木兰舟巨舰都左右剧烈摇晃,轰然翻覆! 巨大的军舰在大浪中倾斜,倒扣过来,船上的军士纷纷在惊呼声里跳离船舰——就在数百位战士从船上各自跃下的时候,水底里忽然冒出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衣衫华丽的黑胖子,捂着胸口咳嗽,一咳就吐陨一大口的血。他不停地吐着血,吃力地划着手臂,攀上了身侧一艘翻过来的小舟。 等他拖着一身的血爬上湿漉漉的船底板之后,回手封住了胸腹部右侧的一条伤口——那条切口长达两尺,几乎侧向破开了他的身体!如果不是在划到心脏附近的时候陡然停止,这个人早就已经去了黄泉之路。 “奶奶的……下手真辣啊,龙!”清欢喃喃地骂着,回顾了一眼波涛汹涌的海面,眼神狠厉,“如果不是老子拼出一条命来,差点就死在你手里!” 他一边骂着一边往水里啐了一口,从怀里摸出一丸丹药嚼下,疼得满脸横肉都在抖——方才最后一击里,两个人都用出了剑圣门下的不传之秘。 当“九问”对上“九问”的时候,两人之间的剑技高下顿时立判: 溯光虽然先受了伤,但身手的轻灵、出招的精妙依旧远非他可以比拟。然而,他打架却一贯性在“不要命”三个字,不管龙的那一招已经是杀招,直取自己的心口,还是不顾一切地使出了那一招“问天何寿”,将光剑狠狠刺向对方! 当两人的距离近到一臂时,他依旧不避不闪。 溯光的眼神里反而掠过一丝动摇,在辟天剑刺入对手胸口的最后一刹那,手腕一转,将剑锋的方向偏转——那一剑从清欢的右侧胸口直划而落,直到腹部,却只是浅浅一道。然而,就在溯光手下留情的同一瞬间,清欢那一剑也已到,拼着自己被一剑剖腹,毫不留情直刺而来,大喝一声,将半截的剑茫深深地送进了对方的胸口! 溯光清瘦的身躯被光剑刺穿,血从伤口喷涌而出,飞溅在他脸上。 清欢是何等人物?这个空桑的剑圣童年从贫寒里发家,一生过的是刀口舔血、大碗喝酒大称分金的日子,性格张扬,悍不畏死。此刻杀得兴起,一剑穿胸后,本来想顺势一绞,将这个鲛人的五脏六腑全部震碎——然而,在看到对方眼神的瞬间,忽然间感觉到有一股雪水兜头泼下,顿时熄灭了熊熊杀戮之心。 溯光在看着他,眼神是如此的悲哀,竟然并无愤怒也无绝望。 当血从手指间沁出来时,清欢清楚地看到他掌心的那个金轮在缓缓旋转,发出光芒——那一瞬,他觉得自己的掌心也是一热,透出金色的光芒来。 “麒麟……”溯光抓着空透胸膛的半截光剑,低声问他,“为什么?” 他的脸因为剧痛而苍白,但是眼睛一直不曾离开过清欢的脸,那双湛碧色的瞳孔里充满了苦痛、无奈和不可相信——是的,他终究不忍对组织里的同伴下杀手,然而,对方却翻脸不留情,毫不犹豫地将利剑插入了自己的心口。 在最后一刻,他原本也可以选择同归于尽的招式,然而,却还是收了手。 “不管给出什么理由,我也不允许别人杀她!”清欢只觉得心头一震,竟然不敢直视那双眼睛,不耐烦起来,厉叱,“就算这一切是真的,为什么我们不去杀了破军,却要来杀这些无辜的女人?欺软怕硬,算什么东西!” “谁也杀不了破军!”溯光厉声,“一旦让其觉醒,这个世间无人可以抵挡!” “没有试过怎么知道!等他真的醒了再说,给我少废话!”清欢烦躁起来,大声咆哮,把心一横,一不做二不休,狠狠地将剑在溯光身体里一绞,迅速抽出!剑气纵横,顿时割裂了五脏六腑,血飞溅而起。 “麒麟!”溯光一掌击出,将他打飞。就在那一瞬,仿佛再也无力维持,四周呼啸不散的水之墙轰然倒塌,兜头压下来,眼前充斥了白茫茫的水雾。 清欢被怒潮高高地抛了起来,甩了出去。 在落回水面的瞬间,他因为剧痛而昏迷了一瞬,然而超强的体力和经验让他强迫着自己很快又醒了回来。清欢吃力地游过去,把附近一条倾覆的小船翻过来,爬进去瘫坐在里面。喘息了半晌,等缓过一口气来时,便挣扎着抬手包扎好了伤口。 “要杀我妹子,门儿都没有!”他喃啁的骂着,眼里满是凶光,仿佛变回了十几年前那个混码头的痞子时期。说到这里,忽地蹙眉沉吟,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情来——如果杀了龙的消息一传出去,自己和夜来都不用活了! 杀了同一个组织的成员,不知道会什么样的惩罚?接下来该怎么办?要一不做二不休,去把白塔顶上负责组织中联络的“凤凰”也给杀了么? 那个什么“星主”,到底是何方神圣? 清欢在船上想了片刻,忽地把牙齿一咬,忍住钻心的疼痛,在怒海中驾舟远去。 头顶的海面还在翻腾汹涌,然而琉璃在水下潜行,却是安然无恙。 她佩戴着避水珠的耳坠,因此在落入水里的一瞬,身周的水面便如同被利刃分割一样的悄然退让,让她得以缓缓下沉,仿佛在陆地上一样的自在。 一入水,她顾不得欣赏从未见过的海底奇观,只是焦急地四顾:那个落入海里的“海皇”扮演者在哪里?他和殷仙子同时被风浪吹落大海,殷仙子已经获救,那个人又怎么样了?会不会受伤,是不是溺水?——会有人去救他么? 那个人,和自己日前在八井坊看到的鲛人,会不会是同一个人呢? 她越想越焦急,四处搜寻对方的踪迹,却一无所获。 落珠港是一个深水港,港口的海域依旧有一百多丈的深度,她在水里缓慢下沉着,一时间居然还没有落到底。在下沉中,头顶明亮的光线越来越暗,显示着水域深度的变化。当沉到港口海底的时候,身侧已经是一片幽暗的蓝黑色,几乎看不见一丈之外的任何东西。 忽然,琉璃感觉自己的脚踩上了柔软的东西,那是沉积在腐土和海苔。 落珠港是叶城入海口,平时潮水汹涌,因此海底的堆积物尚不多,只陷到她小腿——她在海底踉跄走着,不时看到有奇形怪状的鱼类顺着潮水游弋而过,在她身侧留下一抹抹淡淡的鳞光。还有失事的船只残骸倾斜在海床上,被海水锈蚀得只剩下伶仃的骨架,布满锈斑,舱门黑洞洞的如同死去的人深陷的眼睛。 潮水在呼啸来去,穿过这些残骸,发出陆地上闻所未闻的诡异声音。 琉璃看着这一切,有些好奇又有些恐惧——难道,自己还没有真正飞上过天空,却先来到了海底么? 已经潜到了海底,四下里还看不到那个人的影子。 琉璃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又是慌乱又是恐惧,在幽暗的海底摸索着潜行,想喊叫,却发现至今为止自己还不知道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甚至连他到底是鲛人,是空桑人,还是冰族都不知道。 她在幽蓝色的海底往前走,又焦急又无措,不知道去向哪里——然而,就在她走过一个海沟的瞬间,她感觉有什么东西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似乎是一只虚无而冰冷的手从海水里伸出来,轻柔地拉了她一下。 琉璃瞬地回头,眼角首先瞥见了一抹奇特的光华。 ——那一瞬,她在海底失声惊呼。 那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就这样凭空出现在海水深处,静静地凝望着她,双手缓缓合拢在胸口,对自己深深行了一礼。 那个女子穿着一袭紫衣,有着奇特的银色长发和紫色的眼眸,身姿轻盈——不知道为何,在看到的一瞬,琉璃心里忽然涌现出一种奇异的熟稔感觉,似乎在不知何处的梦境里曾经与她相见——不,不是鲛人。她就这样轻轻地悬浮在海水深处,没有呼吸的迹象,甚至没有生命的迹象,就如一个触手即碎的苍白水泡,美丽得不真实。 “谁?”她脱口,“你是谁?” 那个紫衣女子默默地看着她,忽然将手指竖起,指了指某一个方向。 “什么?”琉璃莫名地问。 紫衣女子没有回答,转过身,径直向着海沟的深处飘去——然而,就在那一瞬,琉璃再度惊讶地脱口叫了起来。她的后背! 那个女子的后背,竟然是空的! 仿佛被什么吞噬过,她的整个躯体只剩下一层薄薄的壳,里面的血肉都已消融殆尽,没有五脏和骨骼——潮水在空空的躯体里回旋流转,发出一种奇特诡异的微声。 琉璃张口结舌地站在那里,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 仿佛知道她的感受,那个紫衣女子回过头来,对着她微微笑了一笑。她的笑容非常美丽,竟然不逊色于艳绝云荒的殷夜来,然而却更多了一种凄凉婉约的味道——她指了指琉璃胸口挂着的那块古玉,合起了手掌,忽然对着她再度恭谨地深深一礼。 “怎么了?”琉璃吃了一惊。 ——这个女人行的,居然是她们族里的古礼! 就在那一瞬间,仿佛是水泡的破灭,那个虚浮在水里的女子幻影忽然消失了。 “等一等!你……”琉璃脱口,往她消失了的那个地方奔了过去,急切地伸出双手——然而水流穿过她的手指,那个幻影如同流光一样的泯灭了踪影。 怎么……怎么回事呢?这个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历?她要告诉自己什么? 琉璃站在海沟的边缘发怔。忽然间,她的眼角瞥见了一丝微微的光——那是一抹奇特的光华,和海底游弋的鱼类完全不同,在海沟最深处的凹角里,随着水流一明一灭。 她连忙朝着那个方向奔过去,然而却什么也没有。海沟的最深处,只有丛生的海藻,茂盛得直到人腰,在幽暗的海底顺着洋流起伏,仿佛是海之魔女披散着长发,缓缓梳头。 寻觅了片刻,她终于发现了光的来源——那是一把斜插在海底的剑,剑柄上镶嵌着一粒紫色的明珠,发出幽幽的暗彩。 “剑?”琉璃诧异,吃力地拨开那些缠绕的海藻走过去。 那果然是一把黑色的长剑,仿佛是从海面上坠下,斜斜地插在海床上。长剑入手沉重,不知用什么材料铸成,漆黑无光,古朴钝拙——剑脊上镶嵌着两个错金的古体字:辟天。 “辟天剑?”琉璃失声惊呼,知道这是空桑皇帝才持有的神物——这把剑,不是数百年前在西恭帝驾崩之后,就消失在云荒了么?怎么会沉入了这落珠港的海底?此刻,一股潜流涌来,水藻的深处漂浮起一丝微微的蓝色,她顺着看过去,忽然睁大了眼睛——她踉跄走过去,用剑胡乱地拨开那些缠绕的水藻,俯下身看去。 大海的深处静静地躺着一个人。 那个人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斜卧在海底,只有长发漂浮在苍白的颊边,就如同一缕缕蓝色的雾,将他的容颜衬得虚幻如梦。那是一个鲛人。不知道在这冰冷的海底躺了多久,海砂堆满了他苍白的指间,似乎要将他慢慢埋葬在大海深处——他是如此安静而美,仿佛是沉睡在光阴深处的大理石像,或者是她在故乡神殿壁画里看到的神祇。 只看了第一眼,她便遇雷击。 是他?是他么?是那个她一直追逐的背影么? 琉璃怔怔地看着,往前走了一步,凑到他面前,俯视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苍白宁静的脸,忽然,鬼使神差地俯下身,亲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唇上传来冰凉而柔软的感觉,仿佛亲吻到的是一面冰墙——那一瞬,她终于“啊”了一声: 是的,是他!他终于找到他了! 这就是那个八井坊偶遇的路见不平的男子,也是那个坐在楼头饮酒的客人,更是那个风浪中和殷仙子对舞一曲《魂归》的舞者!就是她一直以来苦苦追寻的这个人。 琉璃在怀里摸索着,摸到了那一滴鲛人泪,用手指捏着,轻轻放在了他的眼角。那一粒明珠在他苍白的面容上闪烁,就如同一滴凝固的泪水。 那一瞬,又有奇怪的片段在她脑海里闪过—— 大漠的风沙,炉火温暖的小屋,黎明的窗前,一个低声诉说着什么的侧影,以及幽暗的光线折射出的那一道泪痕……这一切是如此的模糊而遥远,仿佛被潮水冲散的沙滩城堡,在她脑海里浮浮沉沉,却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形状——到底是哪里见过呢?为什么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就如此熟悉,仿佛是梦里相见或者前生相识? 多么可笑啊……前生?人类,或者鲛人的生命,和自己怎会相干? 她就这样站在海底,失魂落魄地看着这个鲛人,甚至忘了去确认眼前的人是否还活着。直到有一蓬淡淡的红笼罩在那个人的身侧,琉璃才回过神来,变了脸色——她这才留意到他受了伤,那个伤口之大,几乎贯穿了整个胸口。 “糟了!”琉璃再也顾不得什么,将辟天剑斜插在背后,俯下身,将那个鲛人吃力地横抱起来——有水的浮力,他显得很轻,轻到几乎没有重量,她一动,立刻用力过猛,几乎抱着他摔倒在海底。 “怎么……怎么那么冷啊?”刚一接触到,琉璃猛然一颤,一意识地一松手。 鲛人的血是没有温度的,这她并不是不知道——然而,怀里的这个男子却是如此的冰冷,仿佛是用冰雕出来的塑像,令她的血脉几乎凝结。这种冷意,完全不属于鲛人一族、甚至不属于任何活着的生命! 然而奇怪的是,即便是这种彻骨的冰冷,对她来说都是那么似曾相识。 “不管了,先弄上岸去再说!”琉璃迟疑了一下,撕下衣袖,在手掌上厚厚缠了几圈,咬着牙,重新将那个人从海藻丛里拉了起来。 她吸了一口气,脚尖一踩海底,整个人便轻飘飘地往上浮了起来。 估计现在是退潮的时候了,头顶的光渐渐增强,显示着上方海水的厚度在变薄。她隐约看到几具尸体在海里浮沉,有些是溺毙的百姓,更多的却是没有头的躯体,腔子里还在不停地渗出一缕缕的红色——想来那是军舰上被斩首的冰夷的尸体,随着倾覆的船滚落到了大海,充斥了港口。 琉璃抱着那个鲛人,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些浮沉着的尸体,加快了速度。 头顶渐渐可以看到几大片的黑影,那是一些翻覆、或者停栖着的大船,还有无数的小舟穿梭其间,不停地有绳索抛下海面,有人影潜入水下搜寻。 琉璃远远地绕开了那些人,从港口外的一片荒僻浅滩处浮出水面。已经是十月的冬天,虽然佩戴了避水珠,入水不湿,然而一出海面还是觉得瑟瑟发抖。她吹了一声口哨,只听扑拉拉一声响,头顶天空骤然变暗,两只巨大的黑鸟和朱鸟飞临,盘旋在她身侧的海面上。 “阿黑,阿朱,我们回去。” 她把那个昏迷的鲛人努力地托上黑鸟的背,然后自己跨上了朱鸟。 无论缇骑统领都铎和叶城城主怎样小心谨慎,步步防备,盛大的海皇祭最后还是以一片混乱收尾——在海国的使者面前丢了面子,白帝有些扫兴,脸色很是难看,不等海皇祭彻底结束,就带着新欢天香回了行宫。其他藩王看到镇国公办砸了这次海皇祭,都有些幸灾乐祸:为了赔罪,只怕这次慕容隽又要破费不少了。 镇国公府立刻出动人手清查现场,到处寻找剩下的那个落水的男舞者,也搜了冬郎所在的戏班——然而,结果却令人震惊:那个应该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掉落在海里的男舞者,居然还好好的在戏台角落里躺着昏睡。 镇国公府的人把他推醒,厉声喝问,结果冬郎却似什么也不知道,一个劲地说自己刚在集市里唱完了戏,刚准备去码头参加海皇祭的舞蹈,居然不知为何就困得不行,一睡过头,只怕要耽误了海皇祭的演出——说着就连忙站起来往码头跑,浑然不知道外面海皇祭早已结束,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事。 这一切看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这世上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唯独海国来的使者,摇光岛主溯源,看到这一幕却脸色凝重,想了一想,带着随从来到落珠港码头前,反复地搜寻着,看着海面。 “岛主,怎么了?”随同前来的海国侍从忐忑地问,“您在找什么?” “没什么。”摇光岛主淡淡回答,咳嗽着转过身,“我们回去吧。” 侍从们拥上来,连忙抖开一袭皮裘裹住岛主——岛主有着三代之内的人类血统,所以生命是一般鲛人的三分之一,如今才二百余岁,已经是相当于普通人的七十岁了,身体衰弱多病,在冬天被北风一吹,不出问题才怪呢。 摇光岛主咳嗽着上了马车,最后回顾了一眼那片空荡荡的大海。 ——看来冒充舞者混入海皇祭的溯光,到此刻已经顺利走脱了……也中,作为一个鲛人,海国的皇太子怎么可能会因为掉落大海而出事呢? 他望着潮水渐渐退去的海面,有些诧异: 此刻溯光不是应该在遥远的从极冰渊,和暗鳕一起守护着龙冢么?他为什么要扮成海皇苏摩,出现在海皇祭上?万年迢迢,离龙神的“换形”已经只有一年不到的时间,在这样的关键的时刻,作为海国皇太子的他为什么会忽然来到云荒大陆? ——龙神转生在即,皇太子却离开了龙冢,这件事非同小可,必须尽快禀告给伏波海皇。 殷夜来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星海云庭的柔软床榻上。 纯金的小帘钩还在荡着,纱帐外,隐约看到春菀和秋蝉忙碌的身影,还有一大帮姐妹簇拥在床头,旁边老鸨不停地碎碎念着什么,走进走出地使唤下人——一切都是如此熟悉,仿佛是从地狱忽然间又回到了人世。 “夜来!”看到她一睁开眼睛,有人大喊了一声抓住了她的手。她吃力地看向那个泪眼朦胧的女子,不由得微微一笑,咳嗽着低声:“傅……傅寿?” “你醒了?”傅寿喜极而泣,“你醒了!” 登时哗啦啦一圈人围上来,珠围翠绕,全部都是清一色的美人儿,个个握着手帕擦眼泪,口里嘟囔着:“夜来姐姐醒了?真的?没事了吧?吓死人了……” 这些都是叶城青楼里数得着的红人儿,无不受过殷夜来的照拂。除了国色楼的天香没有来之外,几乎是十大花魁全到齐了。平日如果要宴请这些女人,只怕没有上万金铢一场都请不齐全,此刻却是不约而同地济济一堂,莺歌燕舞,好生热闹。 “姐姐真是福大命大,”那些美女七嘴八舌地围着殷夜来,“我们都吓死了!” “那个浪,真的太吓人了……居然那么高!” “是啊!如果不是城主跳下海把你救起来,姐姐只怕凶多吉少了呢。” “是么?”殷夜来苍白的颊上浮起一个莫测的笑,“城主真是好人。” “是啊,姐姐昏迷了一夜,城主就在榻边衣不解带地守了一夜,”绛珠却语义深长,望着她,掩口一笑,“不过,当听御医说姐姐伤情好转,即将醒来,他却又偏偏早早的回去了,连留下见一面都不肯——还真是奇怪呢。” 殷夜来默默地听着,不置可否地咳嗽着,就着春菀手里喝了一口药,刚一动,肋下便是一阵剧痛。她探手摸了摸,那儿的血已经止住了,但是却有一种寒意,一直牵连到她的五脏六腑,令她体内的气脉紊乱无法凝聚。 她刚喝了一口药,就猛烈地咳嗽起来,连忙拿过布巾捂住嘴。 “小姐!”春菀惊呼着上前,“你……” “我没事。”殷夜来均匀了喘息,微弱地笑着,示意她别在那么多姐妹面前惊慌失措,然后把那块布巾收到了床底——布巾上沾染的药汁中,夹杂着点点的褐色血块。 经过这一场剧烈的搏杀,自己病势看来又恶化了。这个在十年前就坏掉了的身体,还能支撑多久呢?如果不是因为他,可能今天就会长眠在那一片碧海中了吧? 模模糊糊中,她犹自记得那个人来到身边,奋力将自己从海里托出的那一瞬。那是她失去意识前,脑海里最后一个镜头——那一瞬,心里不是没有感动。当他在怒潮里不顾一切抓住自己的手时,她甚至以为是十年前的岁月又回来了。 而这一次他抓住了她,他们将永不再分离。 可是,一切不过是一瞬间的恍惚错觉。 ——而他,也在她醒来之前悄然离开。 是啊,怎能不走呢?他有着太多的负累和顾忌。 她想起日间在街头人群里看到的那个少女,明丽而活泼,在大庭广众之下毫不顾忌地攀在他的肩头,亲密地窃窃私语——虽然只是一眼瞥过,但她注意到那个少女的衣服上绣着卡洛蒙家的萨朗鹰纹章,是广漠王卡洛蒙世家的象征。而她的耳垂上戴着的,赫然是那一对慕容家世代只传给新妇的避水珠! 原来,他毕竟选到了理想中的妻子。 那个时候,他们两个人亲密地站在街头,看着彩车上走过的自己,在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呢?她只听到那个少女毫无避忌的说自己年老色衰——声声刺耳,态度却坦然,仿佛只是一个孩子说出啊实情。可是……他呢?他会怎么回答?他会怎么向她描述他们的过往,而那个少女,又会怎样评论她的过去和现在呢? 她默默地想着,心思如潮起落。 “夜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傅寿却是在一边担心地看着她,急切道,“你年年都去海皇祭上跳舞,哪一次会出这样的事情?那风浪也太邪门了……你还算幸运,那个男舞者,据说到现在还不落不明呢!” “是么?那个人……”殷夜来眼神蓦地一变,刚要说什么,忽听有人走到了门口,劈头说了一句,声如洪钟:“都给我回去!我妹子刚好一点,你们这一群娘们,别在这儿唧唧喳喳的惹人心烦。” 这话说的粗鲁,然而殷夜来听到却忍不住微微一笑:“哥?” “九爷?”傅寿失声,惊喜万分地回过头去。 站在门口的果然是那个胖子,衣衫华美,满身珠光宝气,只是额头和手臂上都绑着白带,显得有些狼狈不堪。 他一来,就对着一屋子的女人一脸不耐烦地下了逐客令。那些莺莺燕燕知道这个九爷是叶城青楼里有名的暴脾气,嘴里抱怨,对殷夜来慰问了几句,便一个接着一个地走了出去。唯独傅寿留在最后,到门口时迟疑了一下,忍不住心里的关切,低低问了一句:“九爷,这几日不见,你……你好么?” “嗯,”清欢不耐烦地应了一声,却不看她的眼睛,“好!” “可是……”傅寿瞟了一眼他身上的绷带,嘴唇动了动,还是不敢多嘴,只是低声婉转地道:“那天九爷不告而别,真让人担了半天的心。” “没什么,赶着有急事,”清欢越发不耐烦,“等忙完了再去红袖楼找你。” “那好,我等着爷来。”傅寿欢喜起来,眼睛在他脸上一瞟,轻声叮咛,“九爷要保重身体……有事不要强撑着。这世上钱是赚不完的,身体却只有一个。” “好了好了,知道了……”清欢胡乱挥着手,“别啰嗦了,快走快走。” 看得傅寿一步一回首地走下了楼,殷夜来在榻上拥着被子笑了一声。 “笑什么?”清欢关上了门,瞪了她一眼。 “我是笑你,心里明明喜欢人家,非要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架势来——摆什么大爷架子啊?”殷夜来白了他一眼,“小心人家碰你的钉子碰多了,某一天转了心真的不理你了。那时候你哭都没地方哭去!” “自己的命都快没了,还惦记这些?”清欢咬牙切齿,然而刚一跺脚,却哎呀了一声,只看到一股血箭从肋下射出,登时染红了衣服。 “哥!”殷夜来吃了一惊,顾不得什么,从床上赤足跳下。然而刚一举步,便因为牵动了伤口,一个踉跄跌倒在他身侧,同时也哎呦了一声不能动弹。 两兄妹就这样躺在地上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忽地笑了起来。 “怎么搞的?你是从哪里落回这一身伤?”殷夜来蹙眉看着他,“被人揍了么?可别传出去丢了剑圣一门的脸。” “哎……真是好多年了!”清欢仰天躺着,看着屋顶,忽然一拍地板,没头没脑的叫了一声,“好多年我们两个兄妹没有这样痛快地联手和别人打上一架了!” “联手?”殷夜来吃了一惊,旋即明白过来,“难道也是‘那个人’伤了你?” “是。”清欢咬着牙,眼里有狰狞的神情一闪而逝,低声:“放心,我已经把那家伙给宰了……居然要我们两个人联手才能做掉,他娘的,真是太强了。” 殷夜来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脸色渐渐苍白。 “怎么了?”清欢不解,拍了拍她的肩膀,“跟你说我已经把他宰了,别担心。” “你……”殷夜来的声音低了下去,“怎么能做这种事?” “我怎么了?”清欢莫名其妙。 “你怎么能在对方身负重伤的情况下再杀了他?!我已经和他动过手了,你再去和他对战,岂不是乘人之危么?”殷夜来蹙眉,语气不知不觉地厉声起来,“你是剑圣啊!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如果兰缬师父在的话……” “去他见鬼的剑圣!”清欢不耐烦地叫了起来,打断了她的话,“我才不管他什么清规戒律七不准八禁止,谁要杀你,老子先杀了谁!”他用力捶着地板,结果牵动身上伤口,忍不住又哎呦了一声,痛得脸抽搐。 “……”殷夜来本想再说什么,然而看到他这番模样,又沉默下去。 是的,自从儿时在码头上相识,清欢从本性上从来都是一个追逐金钱的商贾,而不是一个忧国忧民的剑侠。哪怕他接掌了剑圣一门。何况,今天如果不是他赶来,那个神秘的鲛人一定早就在海里把自己杀了。 “好啦,我也知道今天下午做的有点过火,但我也是没办法不是?”清欢语气软了下去,嘀咕,“其实还不都怪你?如果不是当年你不辞而别,当剑圣这种麻烦事怎么会落到我头上?” 殷夜来叹了口气:“但愿历代剑圣的在天之灵原谅你。” 说到这里,她忽地打了个激灵,似想起了什么,霍地转过头看着他,眼神有些奇怪,看得清欢有些不自在起来。 “怎么?”他摸了摸脸,“我的脸难道也被打肿了不成?” “你前些天不是说要离开叶城去西荒么?走之前还把这压箱底的宝贝都给了我,”殷夜来从怀里拿出那一本帐薄还给他,眼神犀利,“为什么忽然又回来了?——难道你早就知道我在海皇祭上会出事?” 清欢手微笑一抖,拿过殷夜来交回的帐薄,看也不看地收入怀里。 “那个‘海皇’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杀我?”殷夜来喃喃,“这个人不是普通人——他从哪里学来的九问?而且,他居然还有辟天剑!太不可思议了……” 听到这一连串的问题,清欢沉默了良久,还是硬生生地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只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别想了,好好休息。等明天我送你去云隐山庄。” “云隐山庄?”殷夜来吃了一惊。 ——自从九百年前开始,那里便是剑圣一门最隐秘的修炼之地。而她,自从十年前和师门断绝关系之后,便再也不曾去过那里。 “是的,只有那里还稍微安全点。”清欢喃喃,“要知道那个鲛人虽然被我杀了,但难保他没有其余同党——如今你我都重伤在身,哪里是那一群人的对手?” 他一口气说出来那么多,显然是早已深思熟虑过。 “哪一群人?”殷夜来却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今天来的这个不是一般的杀手,分明是一等一的绝世高手!他们到底为什么要杀我?” “别胡思乱想了,”清欢截断了她,“可能只是你运气太衰,惹来凶星上身而已。” 不等她再说什么,他把她扶回了榻上:“你好好休息,我连夜去准备马车——等明天你情况稍微好一点,我就带你离开叶城。” “恐怕不行。”殷夜来愕然,咳嗽着断然拒绝。 “怎么?”清欢诧异。 “没有墨宸的同意,我哪里都去不了。”殷夜来低声道,眼里的表情平静而微妙,“如果他不让我离开,那么就算是死,我也只能死在叶城。” 清欢大怒,刚要说什么,忽然脸色一变,嘘的一声按住了她的肩膀,指尖铮然弹出了一缕寒光,压低了声音:“窗外有人。” 第五章 名将之血 窗户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开了一线,露出外面黑黝黝的夜,不时有冷风吹入。清欢握剑而起,闪电般地掠向窗户,迅速一推,一道剑光便匹练般地划在了外面的夜色里。 然而,只听叮的一声脆响,那一击居然被挡开了。 “谁?”清欢和殷夜来都吃了一惊——虽然清欢现在受了伤,但能挡住他一击的绝对也是个高手了! “都给我住手。”黑暗里,有个声音低声喝止。 窗被清欢推开,冷雨斜斜飞入,令房间里陡然冷了。窗外的露台上站着一行六人。如今已经入夜,正是叶城最热闹的时候,星海云庭自然是门庭若市,人头涌动——然而,这一行人是如何穿过大厅,来到二楼这个幽静的非花阁的,竟似乎无人知晓。 这一行人均是个子高挑的男人,穿着清一色的黑色大氅,目光冷锐,虽然没有穿着戎装,但一举一动都带着军人的锐利沉稳。站在冷雨夜里,风尘仆仆。最前面的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男子,黑衣银徽,气度肃杀,顾盼间令人隐隐有刀兵过体的寒意,他举手阻拦住了下属们,在看到眼前站的清欢的时候,目光又瞬地放松下来。 “是你?”他淡淡说了一声,便转过头再不看那个胖子,似乎对方不存在,只是对着殷夜来大踏步走过去。 “墨宸?”殷夜来不敢相信地看着那人,脱口,“你……怎么回来了?”——穆先生不是说他要几日后才能到帝都么?怎么来的如此迅速? “我昨天下午才乘船抵达博浪角,但听前面传来消息,说你在海皇祭上失足落水了,便连夜赶了过来。”白墨宸翻身而入,解下被雨水打湿的大氅挂在架子上,等湿衣服除去,才走到她面前,伸出手臂抱了抱她,低声问,“你没事么?” 殷夜来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她脸上脂粉不施,受了伤,脸色益发显得苍白,长发散乱地披拂下来。在他的臂弯里简直单薄得如一张纸——白墨宸低下头看了又看,眉头渐渐蹙起。 “怎么回事?这不像是落水的伤。”他看到了她肋下的绑带,语气渐渐凝重,“谁干的?我马上派人通知都铎,让他立刻封城缉凶!” “算了……那个人已经被我哥给杀了。”殷夜来叹了口气,低声,“帝君和藩王都还在叶城,此刻还是不要闹得人心惶惶才好——凶手的事,等海皇祭过去了,城主和缇骑定然会去彻查。” “好吧。”白墨宸犹豫了下,没有拂逆她,“你快去休息。” 他扶着重伤的女子走到软榻前躺下,又扯过被褥将她盖得严严实实——军人的手在刺绣精美的绸缎上划过,粗砺的皮肤映衬着柔美的织物,有一种猛虎轻嗅蔷薇的微妙感觉。 清欢不声不响地看了一眼他们,眼神复杂。 如果外人不知晓,这两个人,乍一看还真像是一对恩爱伉俪。 “一年到头在外打仗,什么也不管。”他忍不住冷冷哼了一声,“夜来这次几乎死在海里,你差点就是赶回来为她收尸了——你是怎么照顾自己女人的?” 白墨宸冷冷斜了这个胖子一眼,脸色很难看,却无话可说。 殷夜来知道他们两人之间多年来谁也看不惯谁:清欢嫌白墨宸位高权重气势压人看不起自己,而白墨宸嫌清欢铜臭味太重,只知道好勇斗狠,是一个十足的无赖痞子。加上清欢一直对十年前那一件事耿耿于怀,所以虽经她多次居中调停,这两人却连坐下来喝杯酒都难,更不用说好言好语地说话了。 “哥,你别这么说。墨宸不是没有留下人来照顾我。”眼看非花阁里的气氛开始紧张,她低声道:“我和墨宸有话要说,你……” 她暗示得已经很明显了:白墨宸难得回来一次,他这个第三者应该赶快知趣走人——若在平日,清欢一看到白墨宸,不用她说就会立刻拔脚走人,然而今天这个黑胖子却没有反应,想了一想,忽然抬起头来,说了一句:“我有话要跟你说。” 白墨宸愕然转头,不敢相信这个大舅子居然第一次主动开了口。然而清欢已经走到了非花阁最偏远的一个角落里,对他点了点头,眼神严肃。 白墨宸看了一眼,当下便走了过去,二话不说地推开了那扇窗,“出去说?” 清欢看了看外面飘着冷雨的夜,“嘿”了一声,却不愿示弱,立刻翻身跳了出去。 殷夜来看到这两个水火不容的男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密室,不由得在榻上出了一会儿神,心思百转,却想不出到底两人之间会说些什么。 窗户关上后,在外面冷雨里站定,白墨宸蹙眉:“你要说什么?” 清欢挠了挠头,似是不知道从何说起,踌躇了晌,忽地没头没脑问了一句:“‘九百年后,世当有王者兴,更有大难起’——你听过这个预言么?” “你到底要说什么?”空桑元帅蹙眉,有些不明所以。 夜来的这个所谓义兄,一直是个不通文墨的粗鲁胖子,满身铜臭,心狠手辣,做事不择手断,此刻忽然文绉绉地来了这么一句,还真是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六合书·天官》”清欢一字一顿地道,“《鉴深行止录》第六章里的预言。” “鉴深?”白墨宸蹙眉,摇了摇头,“那个人……” 他知道鉴深是八百多年前的光明王朝的第一任天官,西恭帝的心腹大臣,一度被世人认为是个可以窥探天地奥义的智者。然而这样的人,却晚节不保,因为一个天下皆知的差错而一朝身败名裂。 令他一世英名付诸东流的,就是他预测错了破军觉醒的日期。 光明历五十九年五月二十日,当鉴深断言破军将从地底觉醒,战火将要燃遍云荒的那一天,整个云荒大地上人心惶惶,无数战士枕戈待旦——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天下一片哗然,德高望重的天官无法解释自己的失误,羞愤之下,不得不以血来洗去羞辱。 因此,后世对鉴深的评论也化分为两极:一派崇敬他前半生的预言如神,而另一派却诋毁他最后一刻的妖言惑众。所以,他的形象也在“先知”和“神棍”中摇摆,因此在《六合书》的《天官》一卷里,他也并没有被载入正传,而只出现在附录里。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原本也认为那个家伙说的是无稽之谈。”清欢无奈地摊开手,“可是我师父说:那一次鉴深的预言之所以失误,是因为——” 他张开手晃了一晃:“这个。” 白墨宸忽地看到一个奇怪的金色转轮浮现在他的掌心,下意识地脱口:“什么?” “命轮。”清欢殊无玩笑之色,“兰缬师父告诉我:当年破军之所以没有在天命所示的那一刻苏醒,是因为有人联手阻止了那两颗本该相遇的星辰,避免了大地的浩劫——这个可怜的天官的预言落空了,他也为此送了命。” 白墨宸听着,眉头越蹙越紧:“命轮?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 “什么胡说?这可是个大秘密。”清欢叹了口气,侧过头去低声对着白墨宸说了几句什么。白墨宸霍然按剑而起,眼神凝聚如剑:“你不是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清欢看到他还是不信,几乎是怒了,“老子一辈子也没兴趣和你这种死板的男人开玩笑!你不想想这世上还有谁能把我和夜来都伤成这样?!” 最后一句话反问一针见血。白墨宸瞬地沉默下去。那一刹那,他想起了夜来身上的剑伤,开始相信了面前这个人说的绝对不是玩笑。 “真的有所谓的命轮?”他喃喃,厉声,“你……也是里面的一员?” “先听我说完,”清欢翻掌向下,示意对方放松,“夜来现在暂时还没事。” 白墨宸眼里杀气越来越浓:“可为什么是夜来?你们杀人总要有个凭据吧?” 清欢叹了口气,低声:“命轮认为她会唤醒破军。” “胡说!”白墨宸一震,怒斥。 “唉,这事情太复杂了,反正就是组织认定了夜来是个祸害,要早点清除。你不信可以去看看她的后背——那里有一颗会动的血痣。”清欢把手心那个金色的转轮收了起来,言简意赅地总结,“听着,无论你认为我说的是真的还是无稽之谈,这次一定要和我站在一起,不计代价保住夜来的命!” 白墨宸迟疑,蹙眉反问:“不计代价?” “怎么?”清欢斜眼冷觑,“如果夜来真的会唤醒破军,难道你就要杀了她?” “不。”白墨宸摇了摇头,断然回答:“我不相信把天下兴亡全部押在一个女人身上的说法——太可笑了。为了这个而杀人是懦夫的做法,而我是个军人。” “说得好!”清欢击节,大声赞叹,“那我告诉你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他摊开肥胖的手掌,在瓦当上用雨水画了一条线:“你,立刻秘密派人送她离开叶城!要去云隐山庄避难,越快越好!而我,要先去阻拦组织里的人发动后继的袭击——只要过了明年五月二十日那个该死的期限,一切就没事了!” “……”然而白墨宸却在那里看着他,眼神沉了下去,有些琢磨不透。 “怎么?”清欢有些惊诧,“你不干?” “不是。”白墨宸语气冷淡而戒备,“我只是好奇,你和夜来并无血脉相连,多年来却为何如此维护与她?莫非……” “呸!你转的什么龌龊念头!”清欢骤然跳了起来,有些恼怒,话语里粗鲁了起来,“告诉你,我认识夜来的时候她还只有八岁,一起光屁股在海里洗过澡,在床上打过架——在我眼里她可不是那种让男人一见就想入非非的女人,而只是个丫头!” “……”白墨宸沉默下去,没有回答。 他是一个成熟而有阅历的男人,见惯世事,知道权势也知道欲望的滋味。除了血缘的羁绊外,他并不相信世上男人和女人之间会有纯粹的友情——除非那些感情是培养于懵懵之前的童年时。因为那个时候,爱憎尚未启蒙,欲望也未曾觉醒,天宇尚目澄澈,才可能存在最洁净而简单的感情。而等成年后,男女之间的关系便复杂起来,再不可能单纯如昔。 一如他和她之间。 “好吧,也迟早要和你讲清楚的。听着,”清欢语气缓了一缓,道,“别看我现在当了劳什子剑圣,其实我挺不爱学剑的,只喜欢做生意,只可惜没有足够的本金——如果不是我妹子,至今为止我还可能是一个穷光蛋,在码头上冒着掉脑袋的危险贩一点私盐。” “是么?”白墨宸淡淡,继续等待他下面的话。 “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十年前……”清欢停了一下,才道,“除了留给父母弟妹一笔钱治病外,她离开师门的时候,也给我留了一百枚金铢……我就是靠着这笔钱做起了生意。她卖身的钱!” 白墨宸轻轻哦了一声,有些明白过来。 “十年了,我们两个同门师兄妹活得早已两样,”清欢顿了一顿,语气低沉下去,“我一直觉得自己也是耽误她人生的元凶之一——要知道,她,本该成为空桑的女剑圣安堇然,而不是叶城的花魁殷夜来!” 他猛然回头,凶狠发盯着白墨宸。 冷雨里,后者的眼神非常复杂,沉默了许久,也叹息了一声:“是。如果有可能,我也希望能让一切回到十年前。我并不希望她过这样的生活。” ——如果回到十年前那个雨夜,必然不会在那些人里再去选中她。 这样的话,她的人生,是否会平静安好一些?她是否早已成了万众景仰的空桑女剑圣,是否早已选定了佳婿,过着光明正大美满安宁的生活?甚或,连孩子都应该已经有了吧……一切都会是两样了。 军人抬起头看着黑沉沉的天,思绪无可遏制地散了开来。 “怎么可能?世上从来没有他娘的可以推倒重来的好事,”清欢看了他一眼,嘀咕着,“如今都这样了,我只能指望她找到一个好男人,好好地过完下半辈子——听着!如果你敢对她不好,不管你是不是空桑元帅,我一定会宰了你的!” 白墨宸默默地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已经到这样的地步了,怎么还能谈得上“好好地”过完下半生呢? 清欢本来还想好好地警告他一番,然而看到对方这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心里陡然一泄气,一想时间紧迫,便摇了摇头:“好了,现在你知道为什么吧?这种话我不会再啰嗦第二遍了,以后你要是再转错了念头可别怪我不客气!” 他不再多说,站起身拍了拍衣服,准备离开。 白墨宸蹙眉:“为什么不干脆告诉我都是哪些人?我可以派人对付命轮。” “喊!就是你手下的十二铁卫加起来,只怕也挡不住区区一个龙!”清欢不屑地啐了一口,拍拍屁股站起,“这种事还是我来吧。你的任务,就是好好保护夜来。” “等一下。”白墨宸却又出声挽留。 “又怎么了?”清欢开始不耐烦,“怎么婆婆妈妈的!还有什么问题?” 白墨宸看着他:“这件事,你没有告诉夜来,是不是?” “对。”清欢点头,“因为如果告诉了她……” “我知道,”白墨宸说到这里咬住了牙,“放心,我会保护她。你去吧。” “爽快!”清欢转身欲走,仿佛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摸出一物,却是一个银白色的金属圆筒,不过一尺长,两指宽,倒像是一支纤细的短笛,上面有一个“堇”字。 “这是?”白墨宸一震,有些不敢确定地问,“光剑?” “这把正是昔年夜来退出师门交回的光剑,上面还刻着她的名字。”清欢低声,“兰缬师父最钟爱的这个女弟子,到死都没有把它传给第二个人——到了现在,你就替我交给夜来吧!还有这个。”清欢又把一样东西也扔了过来,却是一本账薄,“这里是我半生打拼下来的全部身家,所有的地契、房契、帐款、票号,都分门别类放在里面了。” 白墨宸翻了一下,露出有些吃惊的表情来,看了看这个黑胖子。 “嘿,在你眼里,老子是不是从来就是一个好勇斗狠的青皮无赖、只知道喝酒玩女人的暴发户?这回我这个大舅子让你吃惊了?哈哈!”清欢看了一眼白墨宸,神色似笑非笑:“有了这样一笔钱,足以倾覆天下——这样一来,我家夜来也算是足足配得起你了吧?” “错了。一直以来,是我配不上她。”白墨宸肃然回答。 “但愿这是你真心的话——不过,其实多年来我也是这么想的。哈哈!”清欢笑了一声,一抱拳,“得,时间不多了,我还得先去看一个相好。先走一步,这里就拜托你了!” “好。”白墨宸断然回答,“你尽管去。” “等你回来,一起喝酒吧!”顿了顿,这个沉稳如一块钢铁的男人道,“要知道,我这一生还没有结交到一位可以放心喝醉的朋友。保重。” 他说得很低沉,并没有直接说什么,然而眼神却说明了一切。 “好!”那一刻,清欢只觉得热血从心头涌起,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大声,“就凭你这句话,老子拼死也要留半条命回来,喝你的酒!” 他再不多说,手在窗台上一撑,胖胖的身躯跃起,立刻消失在窗外。 看着一向水火不容的两个人居然一起进了密室,谈了半天也没见出来,殷夜来不由眼里露陨一丝好奇。默默想了一会儿,没有一点头绪,便歪着身子斜靠在榻上,在伤痛和困倦之下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堇然!堇然!”梦里有人在唤着,伴随着阵阵的海涛声。那样的遥远而急切,似乎是想从时空的另一端伸过手来抓住她。 她认得出那是谁。 然而,不是已经晚了么?随着十年前那一场大潮的消散,在十字路口做出了抉择的她一路走来,早已不能回头——如果,当时的他能够伸出手拉她一把,或许她也不会就这样被命运的潮水卷走吧?可那个时候,他并没有伸出手,尽管他有那样的能力:因为他要先顾上他自己,要夺取叶城继承者的位置,要在父亲面前做一个好儿子。 所以,他没有对处于危难中的她伸出手来。 这世上,每个人都是在自己的世界里挣扎和拼搏,虽然各自的境遇高下不同,在本质上却是一样——贫苦人家出生的她是为了生存,而钟鸣鼎食世家的他则是为了权力。在这两种巨大力量推动下,他们在那个十字路口背向而驰,终于背离了彼此。 那时候她年少,还不懂得男女之间的微妙关系。十年后她才明白,有时候,当一个女人需要一个男人,就像是溺水者需要一根稻草,虽然明知抓住后未必能真的挽救自己,但他所需要的,可能仅仅只是抓住那一丝毫无用力的慰藉而已。 如果那个时候他不在那里,那么,以后他也永远不需要在了。 “堇然!”那只手伸过来,拼命地想抓住她。 晚了,晚了。她微笑着,看着那个拼命对自己伸过手来的人,任凭自己在大潮里沉浮着,渐行渐远。一叶浮萍归大海。从此,在她长长的一生里,他只如云影掠过,记忆中的面容极浅极淡,逐渐隐没在日落后的浪潮里。 这个世上有许多事情往往只在一念之间。或许,就在某一个十字路口,心念一动,一转身、一放手的瞬间,有些事情就不可逆转地改变了,原本可以同路走到底的两个人就从此再无相见的机会——这个瞬间来得残酷而突然。当这一波潮水过去,而在下一波来之前,两人就如浮萍般永远各奔西东了。 一切都是注定。 浪卷来,将她带走,身不由己地辗转而去。 然而,当她觉得自己即将迷失在那片蓝色里的时候,忽然间,有个声音响起来,低沉沙哑,仿佛从时空的另一端传来:“还不快来?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她茫然地想,忽然视觉里隐隐约约地浮现出一道金光。 那是一双金色的眼睛,透过那片蓝色在注视着她——她甚至能感觉到来自远方的召唤,就像是有一个人站在天地的尽头,对她伸开了双手,呼唤: “来吧,来这里!” 来哪里?后颈忽然有一阵灼热,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推动着她,让她身不由己地奔跑起来,不顾一切地向前、向前……哪怕狂奔到世界的尽头。体内有火焰在燃烧,似乎要把她的躯壳燃为灰烬! 她是谁?她要去哪里?谁在呼唤她? “夜来!夜来!” 当她在空茫的时空里狂奔时,忽然间听到了一另一个意志,近在耳侧。那个声音有着奇特的力量,让她终于在恍惚的噩梦里醒过来。 茫茫然睁开眼,看到的还是熟悉的室内景象。身侧有一双黑色的眼睛在凝视着她,坚忍而沉默,仿佛墨色的星辰,他一手托起自己的头,在耳边低声呼唤,另一只手此刻正停留在自己的后颈上,粗糙而微凉。 “墨宸?”她舒了一口气,喃喃,“是你?” 看到她醒来,白墨宸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将视线从她颈后转开,替她掩上了被子,低声:“怎么,又做噩梦了?” “嗯,”她疲惫地笑了一笑,咳嗽着,“我哥呢?” “他?”白墨宸顿了一顿,道,“还有事情要处理,所以急着走了。” “走了?”殷夜来有些惊诧,“他自己还带着伤呢!有什么事这么急?——方才他和你都说了些什么,连我也要避着?” “没什么,就是嘱咐我要好好照顾你。听说裕兴钱庄那边出了一点问题,所以匆匆忙忙地走了。”白墨宸按照清欢交代的话回答,避开了真相,安抚她,“你也知道,他这个家伙爱财如命,一刻也放不下手边的生意。” “噢?”殷夜来蹙起眉头,想了想,“也是。” “你尽管放心,好好休息。”白墨宸扶着她躺下,想了想,俯身吻了一下她的额头,“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她怔了一下:很多时候,墨宸只喜欢亲吻她的额头。风尘经年,她已经不是昔年那个纯情少女了,自然能体会出那是一个温柔沉默、却并不含任何欲望的安慰之吻,仿佛是一个兄长溺爱着自己的妹妹,而不像是一个男人对待自己的恋人。 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她叹了口气:“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我却不能好好陪你。” “养好身子,来日方长。”他重新扶着她躺下,为她掖好了被角。“嗯。”她轻轻应了一声,显然“来日方长”四个字触动了她内心微妙的地方,沉默了片刻,她仰起头看着他:“你又要赶着去办事么?能陪我说会儿话么?” 白墨宸微微诧异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 “说什么呢?”他笑了笑,有些笨拙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他一直是个不善于和女人相处的人。天性沉默,生平所熟悉的女人除了名义上的妻子之外就只有殷夜来。平日里都是和几十万的男人们在战场上厮杀来去,一旦坐了下来,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一个伤病中的女人。 沉默了片刻,他终于找到了一句话:“对了,我寄给你的珊瑚,收到了么?” “收到了,”殷夜来笑了笑,露出愉悦的表情,“已经拿到玲珑阁去制作了——本来还想戴上它给你洗尘接风,不料你竟回来得这般突然。” “没关系,等我下一次来,一定就可以看到了。”他不善言辞地喃喃说了一句,便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坐在榻边,将手放在她单薄的肩膀上,视线却落在她颈后。殷夜来并没有察觉,只是靠在他的手臂上,如家常一般絮絮说了一些闲话。 “知道么?沙嫩刚吃了官司。”她闭着眼睛,“她差点把婢女给活活打死了。” “为什么?”他顺着她的语气问。 “为了男人呗。”她笑了一笑,“她有个相熟的恩客,来往也有快十年了。那天沙嫩想留他过夜,可那个男人推辞说有事要走,她也只好怏怏地放了——后来你知道怎么着?” “怎么了?”他漫不经心地问,看着她白皙的脖子。 是的……那里有一颗朱砂痣,一如清欢所描绘的那样!而且,在她方才的噩梦里,他清楚地看到那颗朱砂痣在以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速度,缓缓地移动向脑部——难道所谓的“命轮”的说法“破军”传说,竟然都是真的? 那么说起来,明年的五月二十日便是大劫之期,那些冰夷蠢蠢欲动,可能会趁机发起一场空前的大战!怪不得那个俘虏死之前会说出“破军”两个字。 白墨宸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握紧,眉间有狠厉的戾气慢慢凝聚。 耳边却听夜来嗤煌一笑,“半夜她听到侧厢里有熟悉的声音,过去一看,原来却是那个白日里告辞的恩客,留宿在了自己年轻侍婢的房里!” 白墨宸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一笑,却不知道该如何评论这种事——这些青楼的风花雪月,争风吃醋,在他听来半分趣味也无。若不是为了迁就夜来,他早已打起了瞌睡。但一想起她这些年来不得不待在这种地方,和这样的女人结伴而居,耳闻目睹的尽是这些钩心斗角的龌龊事,心里忽然间就微微的一疼。 清欢说得对——她,本该是空桑女剑圣安堇然! 房间里沉默了半晌,殷夜来又道:“你知道么?楚宫的玉京大半年前从良了。” “哦?”他根本不记得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只道,“嫁给谁了?” “据说是一个中州来的大富商——花了两万金铢给她赎身,排场很大。” “哟,”白墨宸笑了,“那不是要跟夫君回中州了?” “嗯,是啊。”殷夜来闭着眼睛笑了一笑,“多好啊……回到中州,就没有人知道她曾经是个青楼女子了。可以脱胎换骨,做个好人家的妻子。而且,中州人么,毕竟还是回到自己的地方才——云荒终究不是我们的家园。” “……”白墨宸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握紧了她的手。 “可惜却不长久。”殷夜来叹了口所了。 “怎么了?”白墨宸无可无不可地问,心里却在暗自盘算着半年内即将爆发的大战,想着如何说服白帝和朝臣立刻倾力支持自己出兵。 “那个富商本来要带着她回中州的,不料就因为平日行事太铺张高调,被蓝王那边盯上了,在他回乡路过神木郡的时候,找了个借口没收了他的货,还要罚他一大笔钱。”殷夜来笑了笑,无奈地摇头,“一个中州人,哪怕再有钱,哪里还能和空桑藩王争论什么?——为了凑足那一笔款子,那人卖掉了所有奴仆和骏马,到最后还是不够,就打算把新娶来的如夫人也给折价卖了。” “什么?”白墨宸失声。 到此刻之前,他都是在漫不经心地听着这些毫不感兴趣的话题——然而听到了这里,他全身一震,仿佛心里某个隐密的地方被忽然狠狠刺痛,忽然间眼神就有了杀气。 “呵,‘做人莫做女儿身,百年苦乐由他人’。”殷夜来笑了一声,“可怜玉京那个小妮子,本来还以为找到了良人可以白头偕老呢——可惜这美梦,也只做了三个月。” “后来如何?”白墨宸咬着牙间,眼里有冷光。 “后来?玉京写信来向我求助,”殷夜来沉默了一下,“我让她和那个富商说:神木郡的人并不富有,如果他这样急着在当地折价卖掉她,估计所得不过区区数千金铢——但只要让玉京回叶城,凭着她的人脉和名声,不出三个月,她就能筹到两万金铢来救他!” “哦。”白墨宸点了点头,知道她说得不错。但是一个女人,在这种绝境下居然还有心情和急着卖掉自己的丈夫讨价还价,却也实在是太艰难残酷的事情。 殷夜来淡淡笑了笑:“那人毕竟是商人,头脑精明,心里一盘算就知道这番话说得不错,于是扣下了玉京的身份丹书,让她轻放匹马一个人返回叶城去筹钱。” 白墨宸明白过来:“然后你帮了她?” “是啊,我找了姐妹一起捧场,替她举办了几场赏花会斗酒会什么的,再加上我们私下馈赠,两个月不到就凑足了两万金铢。”殷夜来叹了口气,“她也是个守信用的人,便带着筹来的钱去了神木郡,把那个人给赎了出来——那富商感激得痛哭流涕,想要和她再续前缘,却被玉京拒绝了。她说:‘当日你用钱替我赎身,如今我也用钱把赎了回来,从此我们恩怨两清,再不必相见。’” 他轻拍她的手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许久才道:“那她后来怎么样了?” “还不是回到了青楼做这一行?”殷夜来淡淡地笑了一声,“虽然丹书拿回来了,算是赎回了自由身——可是得了自由后,四顾才发现天下之大居然无处可去!哈,还不如回到这个勾栏里继续醉死梦死,好歹还热闹点儿,有姐妹陪着。” “……”白墨宸说不出话来,蹙眉沉默。 “哎,说起来,当年我签卖身契给你的时候,好像只要了三千金铢呢。”她忽地眯着眼睛笑起来,看着帐子顶,“你将来如果要转卖我,可记得要加一点价——我觉得自己现在可不止值那么一点。” “胡说什么呢?!”白墨宸霍然变了脸色,低叱。 “开玩笑的。”她微笑起来,“别生气。” “别拿这种事开玩笑,”白墨宸的眼神却是冷而亮的,“你知道我不是开玩笑的人。” “……”殷夜来轻轻叹了口气,轻声,“其实我和玉京一样,也是无处可去——我犯下的事,这天下也只有你可以替我遮挡。” 白墨宸眼里掠过刀一样的亮光,“不要担心,我当年既然能保下你,如今就不怕人来翻旧帐。何况,我答应了你哥,绝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来威胁到你的安全。” “嗯。”殷夜来微微一怔,唇角却露出了一丝笑意——这十年来,清欢和墨宸一直处于敌视的状况下,相互不买帐。不料这一次,因为自己的受伤,倒是令这两个倔脾气的刚强男人坐下来握手言和。如此说来,自己这一番无妄之灾,倒是也值得了。 “墨宸,有件事我要和你交代,”她抬起眸子看着他,“你别生气。” “嗯?”他微微蹙眉。 “我杀了一个人。”她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十指。 “是么?”他有些惊讶,却没有多问,“不用担心,我会安排人来善后。” “我杀的是蓝王的侄子蓝扈。”她继续轻声,弯了弯纤细的手指,面无表情,“三天前的夜里,用水袖勒断了他的脖子,扔到了桥底下——也不知道如今尸首浮出来了没?” 蓝王的侄子?白墨宸的眉头微微蹙起,却依旧道,“我来处理。你放心养伤吧。” “……”殷夜来的手指停顿了一下,忽地撑起身体,转头盯着他的眼睛:“墨宸,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杀他么?杀身份那么棘手的人物,会给你带来麻烦吧?” “你杀他一定有你的理由。”白墨宸淡淡,“你从不乱杀人。” 殷夜来一震,看着他的眼睛,许久不说话。 外面更漏遥遥,只听到黑夜里细雨簌簌开始下起来,敲打着屋瓦,声音寂寥而凄清。在那种风雨声里,白墨宸感觉到那只冰冷纤细的手在自己掌心渐渐温热起来。 停了片刻,等那只手完全温暖,白墨宸拍了拍她:“你休息吧,我得赶去行宫见驾了——白帝明天就要起驾回帝都,最好是今晚和他见上一面,如果能解决问题,我就可以直接回西海上去了。要知道只要一入京,又得见许多麻烦的人,应酬不及。” 他站起身,从衣架上拿起戎装和黑色大氅,重新开始穿上。他斜倚床头,看着他的背影——和丰神俊秀的贵公子慕容隽比起来,墨宸的确说不上是个美男子,但英气逼人,整个人挺拔如剑,有一种无欲则刚的力量,令人不敢直视。 尽管当初作出抉择时,内心是激烈而复杂的矜持,夹杂着万般的不情愿和舍身般的绝决,然而今日看起来,却不知道是喜是悲。她是真的不想回头,还是早已疲倦? 女人,难道真的是如此软弱而容易改变的么? “为什么忽然回来?”她看着他,轻声,“是前线出了问题么?” “不是,前线一切顺利。”他的回答照例是含糊的——不对任何人谈及军事国事秘密是他的一贯风格,即便是对她也不例外。然而这次仿佛是为了迁就伤病在身的她,他破例多说了一句:“我是担心后方出大问题,才连夜赶回来的。” “什么?”她愕然,“后方?” “云荒本土。”白墨宸替她整理了一下被子,“可能要出事。” “什么?那些冰夷难道还想染指云荒本土?”殷夜来有些不敢相信,“他们都被你打得龟缩在了棋盘洲了——国破在即,还能做什么?” “没有谁会束手待毙,何况是破军的族人。”白墨宸回答着,“云荒平安太久,帝都的那些人只顾享乐,完全不知道那些冰夷的可怕。” 殷夜来嫣然一笑,开口:“天下人都说白帅是空桑的国之柱石。只要有你在,那些冰夷就永远不会威胁到云荒大地。” 白墨宸看着她,默默无言。 这种话他已经听得多了,多半是官场上的相互奉承,或者是民间百姓的视其如神——然而,此刻从夜来嘴里说出来,却又有另一番味道,听不出是真心还是假意。 “夜来,”他沉默了良久,低声,“有时候我想,如果在最初的最初,我们的这场相识不是以‘交易’和‘契约’来开始——那么到了今日,你会不会对我有半点的真心?” 他低沉的语气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悲哀,令她陡然一惊。 “我是一个粗人,只知道打仗,不懂得女人的心,”白墨宸声音低哑,“但是从一开始在那个巷角见到你,我就知道我们两个人是同一类人。” “同一类人?”她茫然地问。 “我们都是穷人家的孩子,也都知道这世间血和泪的味道。”他低声,语速很慢,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心底最深处冒出,“这些东西,那些生在富贵里的人永远不会懂。” “……”她微微一颤,说不出话来。 十年了,墨宸很少对她提起自己的过往和家人。她只隐约听说他的出身不是很好,是北陆一个乡下小乡绅的儿子,以军功晋升。后来攀附上了当时还是二皇子的白烨,和宰辅素问一起辅佐其登基称帝,后来又娶了白帝唯一的女儿,入赘了帝王家,从此平步青云。 这是典型的平民奋斗史,说不上干净,但却不乏真刀真枪干出来的业绩——这和乡绅人家的出身,虽然要比锦衣玉食的慕容隽更贴近自己,但,又哪里能和她的家世相比? “难道这就是你当年没有杀我的原因么?”她微笑着。 “你不信?”他默默凝望着她。 她笑了笑,没有说话。或许,他只是看中了她身负的剑技罢了吧?对他而言,她是一个有用而且廉价的护身符,留着她,将来某天说不定还可以为他挡住第二次灾难。 这样,才更符合常理吧? “白帅,”沉默里,忽然听到门口有人低声禀告,“已经二更了。” “知道了。”白墨宸应了一声,手渐渐松开。“你好好休息,”他低声,“我留下一半人手在非花阁看护你,我没有回来之前,不要随便出去。” 殷夜来笑了笑,顺从地微微点头。 “那我先走了。”他拿起剑,转身走向门口。 “外面多风雨,路上要小心。”她轻声嘱咐。等他走出去,消失在窗外,殷夜来的身体颓然倒下,靠在枕上微微地咳嗽了起来。 许久,等松开手,掌心里又是一滩殷红。 “白帅!”看到他走下非花阁,十二铁衣卫纷纷肃立行礼。他挥了挥手,从暗门里走出星海云庭,不曾惊动外面饮酒寻欢的那些人——当年,把夜来送到这里来安置的时候,他就重金买通了这家叶城最负盛名的青楼老鸨,建了一条从小巷直通非花阁的暗道。 马系在侧门,然而牵马的却是一个青衣中年人,撑着一把油纸伞,身形高瘦,宛如一只孤拔的鹤站在雨中。 雨落在伞上,却悄无声息,如同那个人寒星般枯寂深沉的眼眸。 “穆先生?”白墨宸有些意外地停下脚步,对着这个安插在叶城的幕僚一拱手。 “白帅安好。”穆星北恭谨地行礼,把马牵过来。 这个穆星北是中州人,智计无双,精通天文地理,和玄珉堪称白墨宸的左右手。每当他带兵转战在海外,便留下他在云荒做策应,及时传递讯息。有一些最核心的内幕的秘密,都是由这个人替他传送的。 “听说白帅抵达叶城,在下便连夜赶过来觐见,”穆先生微微行礼,“八井坊那边一切都在控制之下,大娘和她的一对儿女都很平安,过得和普通中州人无异,白帅不必担心。” “委屈先生在陋巷安身,墨宸实在过意不去,”白墨宸点了点头,“其实这些事,交给得力的下属去做也就行了,何必先生要亲自去?” “白帅此言差矣,”穆先生正容回答,“八井坊那的那一家人,关系着殷仙子,绝不可轻易委托他人的。前几日殷仙子路过八井坊,几欲和其相认;半夜三更又在桥头杀了蓝王之侄蓝扈——若不是在下从旁暗中协助,事情便要暴露。” “此事我已经知道。”听到幕僚面呈殷夜来的不是之处,白墨宸却声色不动。 穆先生有些意外,一时没有说出话来:那个女人居然先下手为强,将此事告诉了白帅,倒是显得自己有些刻意挑拨的小人意图了。他叹了口气,从袖里摸出一物,却是一枚小小的金铃:“这便是殷仙子绞杀蓝扈时落下的,幸亏被在下藏了,没有被缇骑看到。” 说到这里,他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白帅,恕属下直言:这个殷仙子实在是个不安分的女人,锋芒毕露不懂收敛,加上艳名太盛,帝都权贵人人觊觎,留着她在身侧,只怕迟早会惹出事来。” 白墨宸点了点头,唇角却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来。 是的,她不是一个世俗定义里的好女人。既不温柔,也不听话,虽然身处烟花地,却性格刚烈,嫉恶如仇,如同一把绝世的利剑,的确令人退避三尺——然而,当年令他一见惊艳、过目不忘的,不就是这种冷锐夺目、邪魅莫近的锋芒么? 他微微走神,穆先生却继续进谏“……白帝和玄凛皇子均觊觎美色,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在下恳请白帅痛下决心,早日将其……” “呵,”白墨宸终于轻笑了一声,“先生这番话,其实早有人说过了。” “是么?”穆先生微微一怔。 “是鹤绂,”白墨宸的眼神忽地暗了一下,“他昔年劝谏得比你还激烈。” “……”穆先生不易觉察地倒吸了一口冷气,顿时沉默下去。 鹤绂这个人,机智多谋,曾经是白帅的首席幕僚,最受信任的心腹,从十几年前白墨宸还是一个下级军官开始就一直辅佐他,从校尉、裨将、偏将、少将、大将一路升上来,立下不少功劳,甚至连当今白帝即位这样的大事听说都是他一手参与策划。而这样一个功臣,却在白帝即位后立刻被白墨宸以“撤离军宫”的区区罪名给斩杀,处死得如此之急,甚至连伸冤辩解的机会都不留给人家。 穆星北当年只不过是白川郡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吏,才能卓著,却因为籍贯是中州人而不能出人头地。因为有一次擅自作主办一件事,事情虽然办成,却被嫉才妒能的上司找借口流放到了西海上,做了一名书记官。战场上九死一生,若不是机缘巧合被慧眼识人的白墨宸提拔到帐下,这个文弱书生恐怕早已成了那西海底下无数累累白骨中的一员。 从一开始做鹤拔手下的掌案,到多年后成为白帅的心腹,他渐渐知晓了当年的一切细节和过往——然而,到底鹤绂为何而死,他却始终不敢开口询问。 难道,竟然是为了区区一个女人? 一阵细密的冷汗从他手心沁出,穆星北瞬即明白了什么才是白帅真正的忌讳,于是便不露痕迹地转开了话题,道:“白帅,在下觉得,最近似乎有一股力量在暗中结集,要对我们这一方发难。” “是么?”白墨宸蹙眉,“玄王那边?” “不仅仅那么简单,在下觉得是……” 两人一边低声交谈,一边走着,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巷角。 “要雇工么?”忽然间有人冲过来,大声问。 白墨宸和穆星北微微一惊,抬起头,看到雨夜的巷子里居然或站或坐,还有数十人等在那里,本来都一副有气无力满面饥色,但一见到他们这一行衣衫光鲜的人走过来,便一下子都呼啦啦涌了上来。 耳边听到此起彼伏的声音,“老爷,要雇人么?” “我!雇我吧……我有力气!” “雇我吧,干什么都行,一天只要十个银毫!” 白墨宸看着眼前蜂拥而来的贫民,眼里忽然出现了一抹微微的愕然,竟然忘了退开。夜雨里,无数只手臂立刻伸到了他面前,带着焦急和渴望——那些人大都是中州人,因为十二律规定不能从事大部分空桑人独占的职业,为生活所迫,只能在这里揽一些散活。白日里揽活儿的多半还是正经人,在夜里揽活儿的,那做的就是不一般的生意了。或是偷盗销赃,或是卖身卖笑,甚至还有杀人越货的。 “白帅小心!”看到局面失控,十二铁衣卫立刻抢身上前,隔开了人群——这些街头流民鱼龙混杂,饥寒交迫之下,只怕雇主给一个金铢就让他们去杀人也是肯的。让这些家伙靠近白帅,实在是隐藏着天大的风险。 白墨宸微微叹了口气,从怀里拿出了钱袋,扔给了旁边的铁衣卫:“里面还有我半个月的薪饷,都散给他们吧。” 他翻身上马,和穆星北一起冲出了人群。 ——已经十年了,这叶城中州贫民区的街巷,却还是和当初一模一样。 十年前,同样是下着雨的深夜,他还是一个二皇子白烨手下的区区武将,在鹤绂的随从下秘密来到此地,也是被这样一群饥饿的流民包围。无数双手伸到他面前,无数张饥饿的脸在对他叫喊:雇我吧雇我吧……干什么都行! 他在心里冷笑:干什么都行?这些人,是否知道自己是来找一个送命的冤死鬼? “眼看三天后就要献美人入宫了,谁想到那个北越郡来的殷姑娘却居然得了伤寒重症!十二之数缺了一个可不好,怎能呈给帝君?”鹤绂叹气,头疼不已,“若去青楼里买一个风尘女子充数,又说不准会被慕容家查出来,也只能来这里碰碰运气了——可这里哪像是有年幼美貌女子的样子?” “说不定有。”他漫不经心地应着,目光扫过那些人群,忽然定格。 在陋巷的暗影里,人潮的背后,站着一个纤细秀丽的人影。人群在涌动,拼命地推挤,然而她只是静静站在那里,似乎周围有一个无形的屏障隔开了她和周围的一切——那是一个清丽瘦弱的少女,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撑着一把伞怯生生地站在那里,虽是粗服篷头,却依旧难掩倾国容颜,仿佛黑暗里的一支含苞待放的莲花。 “快看那边那个!”同一瞬间,鹤绂也在耳边低声道。 “唔……年纪大了一些吧?”他蹙眉,不知道为什么却下意识地否定了,“帝君只喜欢雏女,她不合适。” “哦……”鹤绂点了点头,沉吟未决。然而,就在这两人低声商议的时候,仿佛灵敏地听到了这边的声音,那个少女扭头迟疑地看着他,就像是一头彷徨犹豫的小鹿,不知道是否该靠近狼群里的狼王,眼神清澈而彷徨。 那一瞬,他忽然觉得于心不忍,摇了摇头,退开一步:“算了。” 然而,当他和鹤绂转马头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间一道影子冲了过来。拦在他们面前。“雇我吧!”那个少女仰起头,美丽的脸上挂满了水珠,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在暗夜里折射着如珠如宝的光芒。她咬了咬牙,似乎好不容易才克服了腼腆和羞耻,颤声道:“求求你们,雇佣我吧……我需要钱!” 一眼瞥见她手里伞,鹤绂不由得愣了一下,和他相互对视了一眼。 他勒住马头,回身打量着她,冷冷问:“你觉得你能卖多少?” ——那就是他和她的初遇。 既不美好,也不纯洁。那是一场在暗夜里开始的金钱交易,隐藏在一场惊天动地的血腥背后。而作为最后被造来凑数的她,甚至连一枚合格的棋子都算不上。 那一夜,他买下了她,准备让她顶替那个得了伤寒的雏女入京面圣。 在启程入京之前,他如约付给她三千金铢,那个少女欣喜若狂,冒雨连夜奔回那个位于陋巷深处的家,将那笔卖身得来的钱悄悄地放在了母亲床头,跪下磕了三个头,满眼含泪,徘徊了良久,终于还是无声地转身离开。 他一路秘密跟随着她,看到了这一切,忽然间如雷轰顶。 ——原来,竟是如此?难怪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便觉得与众不同,竟想下意识地回护。原来,他和她之间,真的有幸在无法割断的宿缘! 他看着她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那个破旧贫寒的家,撑着伞在陋巷里渐行渐远。那一刻起,他心里忽然涌出了强烈的念头,那就是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他都要不惜一切地保护这一家人的安全。 然而,无论他多想保护这个少女,入宫的十二美人名册却已经定下并呈报给了帝君,一切已然无法改变。 一个月后,二皇子白烨以恭贺皇帝四十大寿为名,让白墨宸率人护送十二个雏女和大量的珠宝进宫。白帝白煊大喜,为了感谢弟弟的好意,特意留下护送美女珠宝前来的他们在宫中痛饮三日三夜,赏赐无数。 那,便是他们发动刺杀之前埋下的序曲。 多么可笑……那时候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才能在大事完毕后保住她的性命——他以为站在暗巷里的她只是一个贫寒而美貌的普通少女,根本不知道她有着可以惊动天下的剑技,甚至在危机四伏的宫里也并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 如今回想起来,以她当时的身手,要拿到区区三千金铢简直易如反掌吧?去偷,去抢,去随便的做一票生意,只要胆子够大的话多少钱都来得容易——只可惜当时的她只是一个单纯的孩子,涉世未深,从无邪念,甚至从没有动过打家劫舍偷盗抢掠不义之财的念头,在走投无路之下居然只能跑到黑市上卖身,结果被他捡了个便宜。 更可笑的是,那个天真懵懵的少女根本不知道当时自己手里撑着的那把伞,那把用流云纱制成的伞,其实就价值万金! 到底是什么宿缘,在冥冥中指引着他们相遇? 如果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用三千金铢买来的少女竟然会和自己的生命休戚相关,再难分解,当时的他恐怕也会觉得畏惧吧? 然而这一切,到底是缘,还是劫呢? 白墨宸的思绪在一瞬间飘得很远,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正好听到一边的穆先生还在问:“白帅这次回来,是要入京面圣去么?” “自然。”白墨宸随口,“先生有何指教?” “我劝白帅还是别去的好。”穆先生定下身,低声,“此行凶险,或有不测。” “什么?”白墨宸愕然,“此话怎讲?” “两京上空有黑气笼罩,此乃邪佞聚集、变生不测的预兆,”穆先生正容道,指了指漆黑的天幕,语气莫测,“白帅此去,只怕会有灾祸。” 穆星北的眼神凝重,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令他沉吟了起来——这个首席心腹幕僚从不说没有根据的话,而在星相学上也多有研究。他的建议,不可不考虑。 白墨宸默然抬起头,看了一眼黑沉沉的天空。 什么都没有,只有淅淅沥沥的冷雨从天落下,滴落在他的头盔和护颊上。风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奇特味道,有点像血腥味,又有点像是脂粉味——这叶城的雨,竟然也和这个城市一样,混杂着欲望和权力。 沉默许久,白墨宸摸了摸怀里的密函和匣子,摇头:“即便是有灾,也不得不去啊,……事情紧急,如果不去见驾,只怕云荒要出大事了!” “大事?”穆先生蹙眉。 “血和火就要蔓延过来了。”白墨宸忽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第六章 君臣之义 海皇祭过后,琉璃就没有走出秋水苑的厢房一步。 仆从们都觉得不可思议,九公主是这样闲不住的人,平日里难得看到她在铜宫里待超过三天,今天在云荒这一头,明天说不定就飞去了那一头,从不和和交代一声——然而在这几天里,这个活泼跳脱的少女,居然待在那个房间里,一丝声响都没有。 没有人敢去打扰她,甚至连珠玛也不被允许入内。 冷寂了多时的西厢上,终于响起了一阵脚步声。走道上走来了披着皮裘的王者,来到女儿的房前,在外面敲了半天的门,才看到门缝里露出一只警惕的眼睛。 “啊,是你?”琉璃松了一口气,左看右看无人,才把门开了一条线,一把将他扯了进来,语气完全不似一个女儿对父亲的口吻,“快进来!别让人看见了!” 广漠王闪身入内,房间里很安静,只有药香萦绕。 “找遍了整个叶城,才在西市找到你说的那种一丈见方的水缸,”广漠王苦笑了一声,“还是铜制的,商家说陶瓷烧不到那么大的容积,居然要价五十个金铢——阿九,你到底要这个东西干嘛?” “还不是为了他?”琉璃往内室撇了撇嘴。 窒内有一口巨大的缸,里面盛满了海水,水底,居然躺着一个年轻的男人。 他的肌肤是苍白,白得仿佛透明,长发柔顺光洁,如湛蓝色的大海。苍白的面容沉在水下,紧闭着眼睛,毫无表情,只有长发随着呼吸微微拂动,静静沉重的脸上有一种别样的光华,摄人心魄。 鲛人一族在天地间以美貌著名,然而,眼前这个男子却比他所见过的任何鲛人更加俊美。那种容颜,令见多识广的广漠王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是不属于这个人间的光芒,就如九百年前的海皇苏摩。 那是可以带来“倾国”之祸的不祥容颜。 “这个人到底是谁?”广漠王低声问,有些担忧,“这几天我听说缇骑在叶城追查那天海皇祭的事,这个人可别是什么歹人吧?他醒来过没?你可要好好问问。” 琉璃哼了一声:“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不过就算是皇帝来了,我也不会让人动他一下!” 广漠王看着“女儿”叹了口气,不知道说什么好。 原来,这个人就是阿九一直以来寻找的人。如此丰神俊秀,光彩夺目。论容貌,自然还在慕容隽之上,难怪来自于天上的高贵少女也会为此动心不已。可是在第一眼看到这个人的时候他心里就觉得一跳——那是一种深藏的不安,就如他当年第一眼在南迦密林的神庙里看到琉璃的时候一模一样。 这个人,肯定也不是一个寻常的普通人吧? 如果是普通人,受了这样严重的伤,有九条命都该挂了。 “他的伤怎么样了?”广漠王蹙眉,低声问,“醒来过没?” “还没有,但好的很快,”琉璃看着那个人叹了口气,眼里却没有丝毫的喜悦之情,喃喃,“要是没好得那么快就好了……” “嗯?”广漠王有些不解。 琉璃坐在床边凝望着那个鲛人,闷闷不乐:“你自己看吧!” 广漠王连忙过去看,一看之下,也脱口“啊”了一声。 那个人身上那一个贯穿身体的巨大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奇迹般地一分分地愈合起来!筋脉在延展,肌肤在更新,伤口迅速结痂,变硬,又开始逐步脱落——这一切,普通人要几个月才能完成的愈合过程,却在那个人身上迅速地发生了。 “这是……”他不由变了脸色,探手入水。这个周身冰冷的人身体上唯有这一处是炽热的,仿佛全身的血脉都奔流到了此处,催合着这巨大的伤口——照这样的速度,不出一个月,这个人就能从几乎致命的创伤里完全康复。 他微微一怔:缩时之术?这种奇特的术法,只有传说中九百年前的海皇苏摩使用过。这个人,难道和海国的皇室有什么联系?如果是的话,事情可就又麻烦起来了。 就在他们“父女”各怀心事沉吟的瞬间,忽然间,昏迷的人动了动,喃喃说了一句什么。两人一起动容,侧头看去,却正听到第二声“紫烟”吐出唇边。 听到一个女人的名字从对方嘴里吐出,琉璃的耳朵顿时竖了起来,脸色不由得有点难看。她一贯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孩子,但凡有一点点的郁闷都会写在脸上。那一瞬,她想起了在海底时那个惊鸿一瞥的紫衣女子,那个幽灵般神秘的女子,是不是就是他嘴里的“紫烟”呢?他和那个女子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是鲛人,因爱才会选择性别,如今他已经是一个男子,也就是说,他心里一定有了所爱的人吧? 她忽然不愿意再想下去了。 “紫烟?”广漠王不知为何反而舒了一口气,忍不住给他泼冷水,“你看,你还是别一厢情愿了,不如早点养好伤送人家走。” 琉璃没有回答,绞着衣角,沮丧地垂下了头。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很喜欢他啊。”她轻声说,仿佛是抱怨般喃喃。外面天色已经暗了,斜阳穿过窗棂照射在她淡紫色的瞳孔上,忽然泛出了水一样的盈盈波光,“我也知道我是要回去的,只不过……虽然走遍了这片大地,我还有一件东西没有见到。” “你还想看什么呢?”他叹气,“这几年,该去的不该去的地方你都已经去过了。” “我想知道‘人心’和‘爱憎’是什么。”琉璃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广漠王,“但是,你看,我却走不进别人的心里。” “……”广漠王沉默了,一瞬间,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样的问题。 “因为是‘纯血’的体质,所以我的生命很长,比只能活一千的姑姑和几百年的若衣她们更加长寿。但……我却不觉得这样有什么好,”琉璃轻声喃喃,“别看我能活那么久,事实上,我只不过活了一天,而重复了一万年罢了。” 广漠王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的表情,心里一软,说不出话来。 是的,这个外貌看似只有十几岁的少女,其实有着他们陆地上人类无法理解的内心世界,仿佛来自于另一个时空的神,令人无法揣测她内心的喜怒和思考方式。 她看着窗外的夕阳,眼神里充满了迷惘:“我和他们都不一样。从一生下来开始就负着全族的希望,本来就应该在神庙里孤独的等待到‘那个时刻’为止——但是,我没有想到姑姑居然给了一个这样的机会,让我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真好啊……”孤独的少女抱着膝盖,对着夕阳的光影伸出手去,仿佛能触摸到那温暖而灿烂的晚霞,轻声道:“姑姑说,你们陆上的人类虽然生命短暂,在我们眼里如同朝生暮死的蜉蝣,但是你们却有一样我们无法拥有的东西,那就是心。” “隐族难道没有心么?”广漠王有些吃惊。 “我们是神的后裔,血脉源头在九天之上,早已超越了星辰和宿命。我们修炼自己的心,目的是让它变得空无一物。”少女说着和外表完全不相称的话,“而人类则不同,他们每一次轮回更换的只是躯壳,但灵魂却是永远不朽的,心也是鲜活如初的。” “……”广漠王静静地听着,说不出话来。 ——是的,她在向他描述一个他无法想象的世界,是一个远远凌驾于大地文明之上的种族的生死观和天地观。都是大地上生活的人们无法了解的。 就如多少年来,从未有人走进过那座密林中的城市一样。 “我们甚至没有人类那种复杂的血缘伦理,以及由此衍生而来的相互关系——我虽然叫族长姑姑,其实我和她也没有丝毫关系……我们都属于神的子民,都诞生于同一个幻灵池中而已。我们相互之间也没有情感的羁绊,就像是为了同一个目标一起生活的同样。” 她顿了顿,轻声:“而我们唯一的、最终的共同目标,就是回到天上去——所有违背了这个目标的族人都会被驱逐和淘汰,譬如若衣。” “是么?”广漠王再也忍不住,失声,“她……她怎么了?” 琉璃叹了口气:“你大概不知道吧?自从把你救回了云梦之城后,她对族长表明了放弃隐族身份,不再回到天上去的决心。于是,她便接受了‘断翅’之刑。” “断翅之刑?”广漠王的脸色苍白。 “是的。”琉璃喃喃,“她原本是族里三圣女之一,是寥寥几个可以展翅飞到三千尺高空的优秀血裔——可是,如今她再也不能飞了。他们斩断了她的翅膀,将羽翼收在了神庙里。那个地方,叫作‘葬雪’。” 广漠王倒吸了一口冷气,瞬地站了起来。 “别紧张啊,”琉璃看着他的脸色,摇了摇头,“所有想要脱离族里的人都要必经这一个刑罚,无论是圣女还是普通人。不想再回到天上的人,便不配再拥有翅膀——其实这是好事。姑姑既然肯斩了她的翅膀,证明她同意了让若衣在事成之后跟你走呢。” 她望着自己的在俗世中的“父亲”,微微笑了起来,抚摩着颈中的古玉:“等我回到了那里,若衣就可以来到你身旁了。你是不是很期待?” “……”广漠王看着这个少女,说不出话来。 “托你的福,这几在云荒我过得快活极了,”琉璃眼里露出一种光芒,“真是像做梦一样啊……这些年来,我拼了命到处跑,想什么都见识一下。可是,就算我几乎拥有人世里的一切,却还是得不到最珍贵的东西。” 她转头看着广漠王,轻声:“我想有一个人爱我,就如你爱若衣一样。” 广漠王无言地看着“女儿”,眼神里有些哀伤和同情。这个从另一个世界里走出来的人虽然有着少女的外形,但她的心,其实远非陆上的人可以理解。 “我想知道爱和恨到底都是什么——要知道,这才是人世间最珍贵的珍宝。” 斜阳里,广漠王看着这个自言自语说着话的少女,心里陡然一震,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油然而生,居然令他无法直视这个“女儿”——她孩童般的眼眸里,原来掩藏着这样深广的悲伤和憧憬。 “那么……”他好容易才说出一句话来,看着水里沉睡的鲛人,“你爱他么?” “我不知道。因为我没有经历过,族里也没有人教导过。”琉璃喃喃,捧住了脸,摇着头,“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看到他就觉得好亲切,就像在哪里见到过……我觉得他一定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可他偏偏躲着我。我越发追,他消失得越快,就像捕捉风和光一样。” 广漠王沉默了片刻,看着这个来路不明的鲛人,最终下了一个决心,拍了拍琉璃的肩膀,叹了口气:“没事,你看他受了那么重的伤,不养将个一年半载绝对好不了——我们把他带回铜宫吧,这样你就能天天看着他了。” “真的?”琉璃眼睛一亮,“你同意我带他回去?” “当然,”广漠王道,“您要做什么,我一定倾力协助。” “嗯……只可惜,也就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了。”琉璃轻轻叹了一口气,淡蓝色的瞳子里忽地又流露出一丝惘然,“已经过了四年多了。月蚀之夜,很快就要降临了吧?” 广漠王脸色微微一变,沉默下去。他知道这个少女的非凡身份,也知道她未来必然不会属于这个人世——产生的牵绊越多,将来当月蚀之夜降临时,离开的人心里会越痛吧?当她展翅飞上九天,回望脚下如尘埃般渺小的大地时,会有怎样的心情? “你听,外头又下雨了——连这里下雨的声音都和我故乡不一样呢。” 琉璃侧耳倾听着外面的雨声,喃喃。 “傻丫头,”广漠王侧耳听了听,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那是马蹄声!” 是的,寂静的雨夜里,外面的街道上果然有一阵马蹄声如疾风卷来,清脆地叩响石板路,从长街的一端瞬间就消失在另一端—— 是谁在这大雨的深夜里急促赶路? 四更时分,大内总管黎缜撑着身体在阶下听命,站得久了,膝盖不由晃了一下。眼看这个海皇祭总算是过去了,明天就要起驾回伽蓝帝都,真是谢天谢地。 他咳嗽了几声,又望了一眼正殿。 行宫里的蜡烛还没熄灭,照得整个殿堂都通亮——灯影里隐约听到女子的娇笑声,歌舞声丝竹声彻夜不停歇。黎缜不由叹了口气,白帝还真是老当益壮,前几日在海皇祭上看到了叶城花魁天香,便带回了行宫来,夜夜春宵日日欢宴。 也是,总共也不过只剩下两年的任期了,不趁着在位多享乐还能怎样?只是皇帝二十年一轮换,他们这些内臣却要过着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日子,每次到了权力交接的时候便少不得要考量一番,一旦选错了主子,日子便难过得很了。 黎缜漫无边际的想着,只觉得冬夜特别漫长寒冷,不知道是不是站得久了,身子竟然不停发起抖来,打摆子似的站不住。 “总管?”旁边的侍从看得他脸色有异,“您不舒服么?” 然而夜幕里,忽然听得一阵马蹄声如风而来,一行黑衣大氅的男子在行宫门口跳下马背,其中一个人也不通报便直闯入内,战靴在石上敲击出短促而坚决的节奏,一路走过来。 “白帅?”黎缜看清了是谁,大惊失色,“您怎么……” “抱歉,来得急,惊扰了。”对方却来不及多说,言简意赅地提出要求,不容拒绝,“我想面见帝君,有急事禀告。” 已经四更了,欢宴了一天的白帝总算有了些昏昏的睡意。怀里的美人也有些倦了,张开檀口微微打了个哈欠,倚在案上,伸手摘了一枚朱砂果。她的指甲上染着一层透出荧光的朱红色,和果子的颜色相遇,显得有些俗艳。 “啪!”忽然间一个耳光落在了她脸上,她一声尖叫地被推了开去。 “一点都不一样!”白帝忽然间烦躁起来,“赝品,赝品!” 周围的侍女舞姬看到帝君忽然毫无预兆地发怒,吓得瑟缩在一边。正当两位宠妃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时,门外忽地传来了一声低语: “帝君,白帅求见!” 狂躁中的白帝忽然间安静下来,那一瞬,他眼里闪过一丝奇怪的光。“是么?来得正好!”白帝凝固的表情忽然间动了起来,吐出一口酒气来,挥了挥手,“都给我退下吧!” 门无声无息地开了,冷风从外面吹了进来,大殿里的烛火猛然动了几动。 那个高大挺拔的军人站在门口,看着大殿里奢靡放荡的景象,眼神却依旧如同刀一般冷冷不动,有一股肃杀凌厉的气息。妃子宫女们屏声敛襟鱼贯退下,而天香毕竟是青楼出身,有些不知好歹,知道这就是云荒百姓口中说的“白帅”,不由好奇地偷偷看了他一眼。 “还不滚?”白帝忽然一脚踢在她背上,“贱人!” 天香惊呼了一声,一个踉跄扑在地上,额头向着尖利的桌脚撞去。正要血溅破面时,横里忽然有一只手臂伸过来,牢牢地托住她的肩膀。 “小心。”白墨宸将她扶起,淡淡地说了一句,“快走吧。” 天香惊惧交加,再不敢看他一眼,急忙匆匆地冲出门外去。 白帝看着新宠花容失色的离去,嘴角噙着一丝令人猜不透的笑,忽地笑了笑,“墨宸,你的女人缘看来果然比我好多了啊……” 帝君的笑容阴森,换成一般臣子早已冷汗满身,然而白墨宸似乎并不像其他人一样畏惧这个喜怒无常的帝君,只是淡淡回答:“墨宸只会打仗,对女人是一窍不通。如果我真的有本事,悦意早就回心转意了吧?” 他没有称自己为“臣”,帝君也没有称自己为“朕”。 ——在外人面前,他们恪守从君臣之礼,然而当殿门关上,只有他们两人相处的时候,他们的谈话方式便会变得随意而奇特。这种态度,不像是帝君和臣子,不像是岳父和女婿,反而更像是一对出生入死多年的铁杆兄弟。 白帝的笑声渐渐歇止,仿佛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蹙眉摇了摇头:“那个丫头,实在不知好歹——嫁给你哪里委屈她了?居然还老想着和人私奔!实在是丢脸……” “都已经过去了,”白墨宸很快截断了这个话题,“悦意如今好么?” “不好也得好,”白帝冷笑了一声,“宰辅的黑甜香很管用,服一次可以让她乖乖的待上三五天。终于不再给我添麻烦了。” “什么?”白墨宸脱口低呼——为了让桀骜不逊的女儿安分,白帝居然给自己的亲生女儿用了这种会上瘾的药物?!云荒的帝君,这个十年前就和自己结下生死盟约、一起登上权力顶峰的人,忽然间变得令他如此陌生起来。 “怎么?疼疼了?”白帝斜觑了他一眼,“这次回来,有空去看看她吧。” 白墨宸应了一声,双拳在膝盖上握紧。 “殷仙子没事吧?”白帝又问,“海皇祭上看到她不小心落海,很让人悬心。” “没事,只是受了一点惊吓而已。”白墨宸仿佛不愿在白帝面前多提这个女人,很快转开了话题,慎重道:“墨宸这次从前线秘密返回,其实是有重要的事面禀帝君。” “噢?”听到对方忽然用了敬语,白帝眼神一闪,也坐直了身体,压低声音道:“正好!我也有一些重要的事情想和你商量。” 白墨宸微微一愕:“那帝君先说吧。” “不,”白帝挥了挥手,“你先说。” 白墨宸点了点头,探手入怀,拿出了一个东西放到了案上,小心翼翼地推了过来,直抵白帝面前——那是一个沉甸甸的陶土瓶子里,瓶子已经四分开裂,外面用绳子绑扎着,上面用朱漆火印密密封住,用小刀划了一个尖锐的三角符号。 “这是什么?”白帝蹙眉,不解。 “这是我派去冰夷内部的一队刺探者舍命送回的东西。”白墨宸伸出手,解开了瓶子外面绑扎的绳子,瓶子砰然分裂。然而瓶子里装满了一种奇特的液体,幽蓝而柔软,在容器碎裂的时候却又没有漫开,反而仿佛凝固的胶体一样停滞在了那里,颤巍巍的抖动,在烛火下折射出奇怪的光泽。 ——那种光,是云荒大地上任何一种物质从来不曾有过的。 “这可能是来自于巫咸提炼出的某种药物,”白墨宸从怀里拿出一封用金边密封的防水信函,展开来推给白帝,“这一封密报,是我派出去的十九人小队舍命送回的——里面包含了冰夷一个极大的秘密。” 白帝俯过身,拿起了那一封信,看到上面还沾染着血迹。他在灯下展开密报,默默地看了一遍,脸色越来越凝重。 “据我所知,这几十年来,冰夷一直在进行一项极为秘密的计划,”白墨宸低声道,“被称为‘神之手’。那个计划极其机密,只有元老院的十巫才知道。我派出去的人没有打探到全部的消息,只依稀知道‘冰锥’和‘神之手’行动即将展开。” “‘冰锥’和‘神之手’?”白帝蹙眉。 “‘冰锥’,肯定是为了取道寒冷的北方大海。‘神之手’,肯定是为了对付一些重要的目标。”白墨宸的手指在案上划着,“我怀疑冰夷企图偷偷潜入云荒,带着那些在这种东西里培育出的怪物,来袭击我们的后方!” 白帝默不作声地吸了一口气,喃喃:“这些人也太疯狂了。” “如果冰夷猝然出现在云荒腹地,譬如叶城和帝都,只怕缇骑和骁骑都会抵挡不住。”白墨宸低声,“幸亏现在还来得及——据我所知冰锥还尚未下水,此刻出动还来得及。要趁着他们来不及有所行动之前,一举突破他们的防线,使他们首尾不能相顾,也分不出手去进行什么‘神之手’计划!” 白帝听着,默默颔首,却不发一言。 “墨宸,你计划得很好,”许久,白帝笑了一笑,伸出指甲在那块凝胶上弹了一弹,“不过在这个当儿上,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让你去做,恐怕不能给你这一年的时间。” “什么?”白墨宸有些意外。 空桑多年的死敌便是冰夷,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一年啊……呵,”白帝笑了一声,喃喃,“一年后就算你灭了冰夷,替空桑永久拔除了后患,可到时候这天下,又轮到谁来坐了呢?” 白墨宸蓦然一惊,看了帝君一眼,仿佛有雪水从头顶泼下。 毕竟君臣多年,那一瞬间,他完全明白了。 “我说过,我也正好有事找你商量,”白帝忽地笑了一笑,将另一只手抬起,放在爱将面前,“你看这个。” ——在白帝右手的无名指上闪烁着的,是空桑帝君的身份象征:皇天神戒。白帝轻轻摩挲着这枚具有传奇色彩的戒指,恋恋不舍,目光里流露出权欲和阴狠来。 “还有两年,我就要脱下这枚戒指了,”白帝沙哑着声音,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枉费我昔年费尽心力将它得到手,可这十二年的光阴,却实在是太短暂了……” 白墨宸静静地坐着听着,身体挺拔如标枪,眼神却微微一变。 “前几天的海皇祭上,玄王居然公开讥讽我,就说算我一意孤行的支持你出兵海上,但最多也不过两年的时间而已!”白帝冷笑起来,用戴着皇天的手拍击着桌面,“你听听,你听听!时间越来越近,那家伙也越来越嚣张了!” 白墨宸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显然也是知道玄王的飞扬跋扈。 “如果等玄凛那小子登了基,墨宸,你我的好日子就到头了,”白帝呵呵冷笑了一声,“我还能退回族里当白王,而你呢?到时候,别说灭冰夷了,可能都会变回一介平民!要知道玄之一族一直对你在军中的威望非常忌讳,早就欲除之而后快。” 白墨宸沉默了良久,低声,“帝君想怎么做呢?” 白帝低声:“我和宰辅商量过了,想让你从西海即刻撤军,班师回朝。诏书我都拟好了,正准备海皇祭结束就秘密发出,不料你倒是先回来了——我们君臣真是同心同意。” 白墨宸一震,脱口,“宰辅?” 宰辅素问和他,从十年前起就是合力将白烨推上帝位的两功臣,可谓是白帝一朝的文武肱股。如今帝君既然是和宰辅合议过了,那么,就意味着这件事差不多已经有了最终的决定,他的意见,已经不能扭转最后的结果。 白帝笑了一笑:“我要你回来帮我做更重要的事。那就是……” 帝君微妙地笑了笑,刚要说什么,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闭上嘴,竖起手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白墨宸一惊,瞬地按剑而起,警惕地四顾——然而行宫殿堂内空无一人,连风都没有吹进来。 “要小心哪……”白帝忽地笑起来,手指落在右手的那个戒指上,指尖敲击着那块蓝色宝石,带着意味深长的笑,“传说这个东西有灵性,我要说的话,绝不能让它听见。” 白墨宸点了点头,有些敬畏地看了一眼那枚戒指。 是的,他知道白帝指的是什么:传说中七百多年前,当时的青帝青宁也想独霸王位,经过了严密的筹划,准备在海皇祭上囚禁其他藩王,发动政变。一切都准备得滴水不漏。然而,奇迹忽然发生了——在举事前夕,一夜之间,居然有天雷击中了紫宸殿。床幔犹自完好,美人依旧无漾,唯独床上拥着宠妃入眠的青帝却化成了一堆灰烬! 在百官震惊的注视下,那个野心勃勃的霸主就这样化成了片片飞灰,随风消散。床榻上,唯有那一枚皇天戒指存留,依旧闪烁如新。 “看到了么?这就是神谴!” 那一瞬,伽蓝白塔顶上长久紧闭的神庙忽然打开了,空桑女祭司疾步走出,站在塔顶举手向天,厉声对震惊的百官宣布:“神在注视着每一任帝君,在誓碑前发过的誓言不可反悔。若有不遵者,天人共诛!” 那之后,类似的事情又发生了好几次。 数百年来,先后有五任帝君离奇暴毙,那些人,有的已露兵戎夺权之相,而有的却还是在声色不动地暗中进行——然而,无论明里暗里,那些野心家终究逃不过上苍之眼的注视。每一任以奇怪的方式暴毙,从未有人成功。 已经九百年了,每当云荒的格局即将失去平衡,六王共政局面即将打破、战祸即将到来的时候,可怕的神谴便会自天而降,来去如电、以无可阻挡的力量,将那些独夫和霸主在一夜之间化成灰烬! 这是令整个云荒都敬畏战栗的力量。 此刻,面对着欲言又止的帝君,白墨宸坐在空旷的大殿内,看着在灯下闪耀着的皇天神戒,神色缓缓变化,低声道:“在下已经知道您的心意。” “哈哈哈,好,不愧是和我出生入死过来的心腹爱将!”白帝放声大笑起来,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凑过来对心腹将领道,“其实我有这个心思已经很久了,但真正让我下决心的,却是两天前闯入海皇祭的那个天官苍华。” “天官?”白墨宸惊讶。 “是的,”白帝的笑意有些诡异,望着窗外的天空,低声,“他说湛深多年前就曾经预言过,‘九百年后,世当有王者兴’——你说,那个王者,不就应验在朕身上么?” 白墨宸猛地一惊,无法回答。 空桑虽然是君主临国,但从精髓上来说,却是一个深深信仰神权的国家,对神谕和星象看得很重。而天官更是天下最精通占星术的人,如果此话从天官苍华嘴里说出来,那自然不同寻常,难怪白帝听了后就动了心。 他想要永远保留这枚皇天!也就是,要发动内战,寻求永恒的王位! 白墨宸的手无声的握紧,嘴唇紧抿,没有立刻回答。将计划和盘托出后,看到心腹爱将没有立刻表态,白帝的眼神变得尖锐起来,阴冷地盯着他,“怎么?当初,你能替我把那件事做得滴水不漏,现在你却犹豫了?” 白墨宸看着白帝那双狭长的眼睛,微微一凛。那双眼中射出和十年前一模一样的光芒——犹自记得多年前的那个雨夜,自己和素问聚集在当时还是二皇子他的密室里,他提出了同样的问题,狭长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凝望着他们两个人。 他当然知道这种眼神意味着什么。 那是到了一个重大抉择关头,审视谁是同伴、谁是敌人的目光,绝不会容情!他们三个人曾经联手改变了一个时代,将这天下都收入囊中。如今,十年后,当第二个十字路口即将出现的时候,他自然知道白帝会如何选择。 只是沉默了片刻,空桑元帅挺直的身体微微往前折了一下,断然地回答:“帝君于我有知遇之恩,若要争夺永久的霸主之位,墨宸自然愿为您披荆斩棘。但是……”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酝酿下面该怎么措辞。 “但是?”白帝却有点不耐烦了,眼睛眯了一下。 “但是,有一件事情我却不能答应帝君,”迎着这样的目光,白墨宸却忽然抬起了头,毫无躲避地回答,“那就是——绝不能在此刻下令让大军从西海上撤回!” “什么?!”白帝蹙眉。 “恕在下直言,现在绝对不是挑起内战的时候。”白墨宸面沉如水,声音也是铁一样沉甸甸,“目下冰夷拥兵海外,虎视眈眈,借着破军复苏的传言,蠢蠢欲动——在这个时候如果从海外撤回大军,不仅西海多年战果瞬间化为乌有,海上屏障一撤、群狼更会蜂拥而入。到时候我们内外交困、腹背受敌,后果将不堪设想!” “……”白帝静静地听着这些谏言,脸色阴睛不定。 “帝君要想成就永恒霸业,其实事情并非不能两全。如今还有时间。”白墨宸继续道,耐心的解释,“如果帝君肯全力支持墨宸在西海上的战争,用一年时间先灭除外患,到时候再杀回大陆,又有何事不可成?” “别说了!”白帝陡然拍案,打断了他的话。 那一掌拍得重,白墨宸一震,抿紧了嘴唇,不再说话,却依然保持着身体笔直、上半身微微前倾的姿态,毫不回避地凝视着盛怒的白帝,眼神并无动摇。 “到时候再班师回朝?”白帝冷笑了一声,“到时候还不知道是谁的天下!” “事有轻重缓急,帝君当以天下为重……”白墨宸低声反驳。 “天下为重?那也要是属于我的天下才行!欲攘外,先安内!”然而白帝根本不听,又一掌拍在了案上,“这件事朕心里已经盘算很久了,目前时间只剩下两年不到,事情已如箭在弦上。朕和宰辅已经达成了一致,你不必多言!你也不要回西海了,接下来马上跟随朕回帝都,密议大事。” 那一瞬,注意到帝君已经将称呼从随意的“我”换成了代表无上权力的“朕”,白墨宸沉默了许久,终于只是点了一点头:“是。” 他微微一躬身,将桌上那个破碎的陶罐重新绑好,又卷起了那封带着血的密信。 “帝君,您知道么?”他望着手里的那个罐子,声音有一丝难以觉察的颤抖,“为了送出这个消息,这些年来,有两百多个云荒的好男儿陆续牺牲在冰夷的虎穴里!——我连夜赶回,也是为了提醒帝君沧流冰夷的阴谋,而帝君……” “文死谏,武死战,墨宸,你可别弄错了自己的位置,学那个不知好歹的天官——”白帝挥了挥手,似乎再也不想和他多说,“朕累了。如果还有话要说,三天内到帝都来!否则,就永远不要在朕面前出现了!” 白墨宸叹了口气,只道:“是。” 当空桑的元帅离开后,行宫大殿里便陷入了彻底的死寂。 白帝狭长的眼睛又眯了起来,望着案上精美的鎏金铜人灯,喃啁地对着空气开口:“如宰辅所预料的一样,墨宸他果然不大情愿啊……” “是啊。”背后传来帘幕拂开的声音,一个老者清癯的身影显露在黑暗深处,高而瘦,如同一只灰白色的大鹤——在内秘密旁听君臣对谈的,居然还有另一个人。 “白帅如果不肯配合,那事情就棘手了,”宰辅叹了口气,忧心仲仲,“缇骑大统领都铎虽然效忠帝君,然而此人贪恋金钱,未必可靠。而驻守两京的十万骁军的统领骏音又是白帅昔年战场上的刎颈之交,对其忠心耿耿——缺了白帅,帝君若要发动政变,只怕没有足够的人马可以控制局面了。” “该死!”白帝沉默了片刻,狠狠一掌击在案上:“墨宸也算是和我们一起出生入死过来的人了,为何在这种关键的时候居然犹豫起来?” “帝君息怒,”宰辅拿出水烟吸了一口,“看来,墨宸他也有自己的打算啊……” “什么打算?”白帝悚然一惊,不由自主地脱口,“莫非……他也想称帝?” “咳咳……说不定微臣只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宰辅看到帝君眼神的变化,在暗影笑了一笑,“白帅不赞同帝君,或许只是一时没有转过弯来——他不是不识时务的人。” “希望如此,”白帝喃喃,“朕真的有点舍不得墨宸这员大将。” 宰辅抽了一口水烟,森然道:“十年前,大皇子也曾不舍兄弟之情。” 白帝一惊,只觉背后冷汗涔涔而下,心中那一缕犹豫顿时熄灭。 这个提醒一针见血。十年前,他、素问、墨宸三人密谋篡位。然而当时作为首席幕僚的首尾两端,居然将他们的密议透露给了当时在位的皇兄白煊——按理说,一旦知晓了兄弟有篡位之心,皇帝会立刻下灭门诛杀令。然而可笑的是,他那位一母同胞的兄弟虽然荒淫,却在手足之情上流露出了同样的昏庸,居然对唯一的胞弟起了宽恕怜悯之心,没有立刻诛杀,反而只是想采取怀柔之策,令他迷途知返。 就是那么短短的一犹豫,白帝得到了喘息之机,立刻发动了深宫杀局,那优柔寡断的皇兄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丢了性命,连带着他的无数宠妃和一对儿女,一起成了黄泉冤魂。 在这样的权力巅峰上,任何一丝软弱容情都是危险的。 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也是如此! 白墨宸从行宫里走了出来,外面已经是五更天,冷雨密集,寒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帝君既然未曾休息,黎缜便领着内侍在阶下一直等待,见白帅出来,便上前一步迎接他。然而似乎体力不支,身体一晃,幸亏白墨宸眼疾手快,一手托住。 “总管多小心身体。”白墨宸拱手,“在下告辞。” “白帅也要小心啊。”黎缜在背后极轻地说了一句。白墨宸霍地站住身,回头看了一眼大内总管。黎缜站在那里,一张富贵白胖的脸上露出了高深莫测的表情来,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却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白墨宸点了点头,转身上了马。 这个黎缜,一直是个令人捉摸不定的人。身为大内总管,然而多年来从不结党营私——即便是宰辅素问权倾朝野,他也不曾对其有过谄媚。让人觉得这个六十多岁、历经了三任帝王的总管是个看不透的人,不知道他到底站在哪一边。 十年前,当他们三个人密谋政变,一举诛杀了白帝白煊之时,一夕之间深宫血流成河,伏尸遍地。然而这个有能力影响政局的人,虽然身处内宫却一直按兵不动——没有表示支持,也没有表示反抗。 直到白烨坐上了王座,他才不动声色地站到了阶下,对来朝的文武百官展开黄绢,宣称先帝白煊因纵欲过度而一夜暴毙,二皇弟白烨即时继位,君临天下。 那一刻,他们才知道这个人终于站到了他们一边。 正因为有了黎缜的率先表态,这一轮白族内部的政权交替并没有引起其它藩王的异议和不满,白煊驾崩了,他唯一的弟弟自然是理所当然的继承者——甚至,没有人再关心那一对原本也可以继承王位的孤儿去了何处。 这世界由来是强者的天下,谁会怜惜孤儿寡妇? 十年转眼过去了。如今帝都又是山雨欲来之时,这一次,他又会如何呢? 白墨宸翻身上马,沉吟着往外走去。夜雨细密,转过一条街,便看到了街角暗处站着的那个青衣谋士,打着油纸伞,高挑清瘦,脊背微微躬着,宛如一只霜中的老鹤。 穆星北已经在外面等了很久,此刻见到主人回来,赶忙迎上去,脸上显出忧虑的神色来,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行宫大殿:“如何?” 白墨宸摇了摇头,面沉如水:“帝君要逼我入火坑。” 穆先生猛地一震:“难道……帝君真要背弃誓碑盟约、试图独霸天下?” 白墨宸看了谋士一眼,苦笑:“穆先生真是神机妙算,一切都如你所说,帝君甚至要我撤军西海、助他镇压六部——我苦谏而不得,只能等明后天入京再做打算。外患未灭、内乱又乱,希望帝君能悬崖勒马,不要做出这等事来。” “不可!”穆先生失声,“属下说过,天象有异,白帅万万不可入京!” “天象?”白墨宸在夜雨里按辔而行,冬日冰冷的雨轻敲着他的盔甲,发出清楚而短促的叮当声,仿佛周身都有刀兵过体。空桑的元帅低着头,微微咬着牙,两侧咬肌微微鼓起,有一种狠厉的表情。许久,忽地发出了一声冷笑—— “我命由我,不由天!” 穆先生一震,抬起头看向自己辅佐多年的主人。 稀疏的雨幕里,白墨宸坐在马上,仰头看向漆黑的夜空,双颊瘦削,仰起的下颔线条显得冷峻,有一种豹般的轻捷强悍——那一瞬,穆星北心里忽然便是一片豁然。 是的,天象凶险又如何?预言不详又如何? 像白帅这样的男人,是天生的霸主,从来不会被所谓的“不详之兆”击倒的,不战斗到最后一刻他绝不会放弃——而不到最后一刻,胜负谁也不能定! 穆先生抖擞了精神,问,“那么,接下来要怎么做?是要撤兵西海,还是……” 白墨宸不再说话,鞍辔缓行,转入了暗巷里,似是心里在权衡利弊,对着随行的穆先生点了点头,开口:“立刻替我飞鸽去往西海前线,分头告知‘风林水火’四大将领——” 白帅从马上俯下身,在心腹幕僚耳边低声吩咐。 然而奇怪的是,穆先生耳边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就在那一瞬间,仿佛是为了听清楚两人在说着什么,暗影里有什么东西轻微地动了一动。 就在那一瞬间,耳边风声一动,白墨宸忽地长身掠起! 他一按马背,整个人便箭一般地朝着暗处飞去,动作利落敏捷如猎豹。十二铁衣卫还没赶上来帮忙,只见他半空中一探手,抓住了什么。喀嚓一声响,有骨头被生生捏碎的声音传来,伴随着半声沉闷的惨叫。 白墨宸瞬地从黑暗里折返,手里提着一个人,重重地摔到了冷僻的巷角。那个人在冷雨里抽搐着,脸色青白,喉头软骨已经破碎,只是一时未曾气绝而已。 穆先生倒抽了一口冷气——那是属于修罗的一面。 “帝君的动作还真是快。”白墨宸冷冷一笑,“我前脚刚离开,他后脚就暗地派了人来跟踪了——你是缇骑的密探吧?”他毫不留情地抬起脚,狠狠踢在那个人的肋下。又是一声骨头断裂的脆响,那个人痛苦地蜷缩成了一团,连连点头。 “该死!”白墨宸低声怒斥,“都铎那家伙也跟着帝君站在一起?” “不稀奇,”穆先生叹了口气,“只怕除了白帅,所有人都站在帝君一边吧?” “……”白墨宸没有说话,从地上提起那个奄奄一息的家伙,伸手一扭,只听咔嚓几声响,抖断了对方的肩肘关节,在惨叫声里一扬手,将那个人对着陋巷墙头扔了过去!暗夜里,没有听到那个人落地的声音,显然是被黑暗里的某些人接住了。 “回去告诉你们头儿!”白墨宸冷笑了一声,声音冷厉如刀,“日后要跟踪我,就让他自己亲自来!——这些不入流的杂碎,来一个撕一个,别有去无回白白的浪费了!” 细雨声里,有簌簌的脚步声沿着墙远处,最终再无声息。 白墨宸凝望着四周,眼里露出了一丝冷笑,忽地道:“先生。” “白帅有何吩咐?”穆先生立刻上前。 “我们要开始布局了。”白墨宸语气决断,毫不拖泥带水,“对手已经开始行动,我们也绝不能慢了手脚。” “是。”穆先生眼睛一亮,“白帅是要向帝君宣战了么?” “不,还不是宣战——冰夷未灭之前,我不想轻易挑起内战。所以……”白墨宸在马上微微弯下腰,在幕僚的耳边说了一段话——这次他一共说了三道命令,每一道都短促而清晰,穆先生越听越是佩服,眼神凝聚如针。 “以上三件事,立刻找人去办,十二个时辰内必须有回音。”白墨宸握紧马缰,冷冷地说,“西海,京畿,大内,兵分三路,一刻也耽误不得!如今我们是在和那些人抢时间——就看谁布局布得快了!” “是!”穆先生领命,顿了顿,“那您呢?” “我?”白墨宸冷笑,“帝君既然下了命令,我自然是要奉召进京的。” “不行!”穆先生脱口,“此行太凶险,白帅就算真的准备入京,也必须找到可靠的人来保护您,否则绝不可孤身犯险!” “不能多带人手进京,否则白帝必须忌讳,”白墨宸摇了摇头,语气沉稳,“我此次是秘密回到云荒的,诸位藩王还不知道我的来意,想来白帝也不希望这件事公开。如果此事一传出去,只怕内战没起,诸王之乱又要先爆发——这也不是我想要的局面。” “那么,至少带上十二铁卫。”穆先生低声道,“或者,带上‘那个人’。” “那个人?”白墨宸脸色瞬地一变,“你说的是……” “殷仙子。”穆先生的眼神意味深长,“十年磨剑,用在一时——白帅有绝世利剑在手,在此危机关头不拔此剑,更待何时?” “……”白墨宸长久地沉默,手指关节握得发白。 “这事我自有打算,还不打算把夜来拖进来。”终于,他叹了口气,低沉道,“我白墨宸戎马半生,什么生死没经历过?更何况以我和帝君多年的交情,我即便抗旨,他也未必一定会立刻动杀心。只要撑过十二个时辰,相信我们的部署就会生效。” 穆先生还是摇头:“白帝阴狠反复,绝不可大意。更何况帝君身边还有一个宰辅素问——白帅若要孤身进京,在下绝不能认同。” “唉……我知道先生如此苦心孤诣,全是为了我的安全考虑。”白墨宸叹了口气,“但此事我另有打算,不必再说了。” “可是……”穆先生还想据理力争,然而白墨宸一眼横过来,语气森然:“先生难道要强我所难么?” 穆先生倒吸了一口冷气,不再多说:“是。” “我有另外的事情拜托先生,”白墨宸凝望着雨幕的最深处,一字一句,“很重要。” “请主上吩咐。”穆先生躬身。 “是有关我的家人的事……”白墨宸喃喃。 “家人?”穆先生微微一怔:白帅所说的家人,是指在北陆乡下的那个家么?自从他发迹后,他那个名义上的“家”也跟着鸡犬升天,得了不少好处。然而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家”对白帅而言不过是一种身份上的掩饰,如今大事关头,怎么会考虑起这些来? “当然不是北陆那个家。”白墨宸笑了起来,语气深远。 “什么?”穆先生一怔。 白墨宸从马背上俯下身,在心腹幕僚耳边说了几句话,不知道听到了什么意外的真相,穆先生的瞳孔忽然收缩,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有惊异也有敬畏。 “连先生也很惊讶吧?”白墨宸低声笑了起来,“这件事就拜托你了。带他们走吧!如今是时候了——只有这样,我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地去和那些人斗到底!” 当皇帝和权臣们在行宫里密谋的时候,白塔顶上有人“哦”了一声。 黑暗的室内,空桑女祭司凝视着水镜,变了脸色。 “居然又出了一个独夫啊……”空桑女祭司苦笑着摇了摇头,用枯槁的手指点向水面,指尖刺穿了水中白帝虚幻的脸。九百年的大限即将到来,破军要出世,第六分身尚未现形,星主神谕迟迟不降临——在这样的时候,居然还出了这个乱子? 这么一来,她就不得不全力以赴应付这次帝都的危机,无法顾及破军的事了。 空桑女祭司在黑暗里合起了双手,对着水镜祈祷:“星主,无论你在天地间何处,请降临神谕,告诉我们接下来该何去何从……第六分身到底在何处?” 然而,水面依旧一片平静空洞,没有一个字迹浮现。 还是没有迹象么?星主到底是怎么了?空桑女祭司轻声叹息,有些疲倦。龙前日已经出发去叶城诛灭第五分身,至今尚未回来。显然她明白龙的力量在云荒无人可比,不知为何她内心却有些忐忑。 那个第五分身,叶城的殷夜来,是麒麟的妹妹。 如果龙杀了她,只怕也难以避免引起组织里的动荡吧?她摊开手掌,看着自己掌心里的那个金色命轮,有些忧心仲仲。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仿佛起了什么感应,她手里的命轮忽然微微地亮了一下! 那是有同伴在附近的象征。 “龙?”她惊喜交加地回过身去,看着神庙窗上映出的剪影,“你回来了么?” 窗外风声一动,披着黑色斗篷的男子翻窗而入,水蓝色的长发在夜空里拂动。他撩开了帘子,手心上那一轮金色的烙印在暗夜里微微闪耀。空桑女祭司从水镜前站起,欢喜地迎了上去。然而,就在她回过身的瞬间,黑暗里有一阵冷意无声掠过。仿佛暗夜潜行的蛇,一把剑无声无息地穿过了帷幕,疾如闪电地刺来,一瞬间穿透了毫无防备的人。 那一剑是如此狠毒而隐秘,空桑女祭司甚至来不及结印,双手就被一剑刺穿,以高高举过头顶的姿态,生生被钉在了神殿的祭坛上方! “你!”空桑女祭司震惊地看着这个从未见过的人:“你是……” 那是一把无形无质的光剑,握在那一只同样有命轮的手里!那个人抖落了身上的斗篷和假发,紧盯着白发苍苍的空桑女祭司,小心翼翼地退到了水镜旁边,斜看了一眼,毫不犹豫地一脚踢了过去! 青铜的水镜四分五裂,在神庙里发出刺耳的声音,水在地上蔓延。 “没了水镜,你就没了耳目吧?没有了手,你也无法结印施咒!”那个人松了一口气,看着被钉在柱子上的女子,低声,“我不想杀你,凤凰,但我也不能让你去通知组织里的其他人来杀了我妹子!” 空桑女祭司一震,陡然间明白了过来:“麒麟?” “是啊……是我,你很吃惊我会出现在这里对么?”那个拿着光剑的人在暗里狠狠地笑,“哈,按照你们的计划,我此刻应该已经在奔赴狷之原的途中了——你和龙,就是这样算计自己所谓的‘同伴’么?” 凤凰定定地看着这个从未谋面的同伴,失声问:“龙……龙呢?他在哪里!” “我杀了他。”黑暗里的人冷冷道,“在他杀掉我妹子之前。” “什么?”苍老的女祭司忽然全身震了一下,死死地盯着他,双手痉挛地扭动着,似乎要在空气里抓着什么,嘴里虚弱地喃喃:“不可能……你,你杀了龙?你杀了龙?” 清欢厉声:“不是我要杀他,而是他要杀夜来!” “不可能!”空桑女祭司忽然大喊了一声,回过手臂,不顾一切地将手拔了出来!——她的动作很用力,一扯之下,光剑斜削过她整个手掌,整个手顿时血肉模糊。然而,她仿佛一点也不觉得疼痛,竟然硬生生地一下子把手拔了出来! “不可能……”十指齐齐削断,跌落在地上,她却看也不看一眼,只顾血淋淋的蹒跚走过来,对着他喃喃,“你……杀了龙?不可能!” 清欢倒抽了一口冷气,警惕地看着这个垂死的女人,往后退了一步。 “不可能!”凤凰忽然厉声大呼,举手向天。 那一瞬间,她雪白的长发猎猎飞舞,苍老的眼眸里流露出不顾一切的光芒,手心在刹那前盛放出了可怕的光,宛如一团烈火凭空燃起——那是命轮在她掌心旋转,发出了耀眼的金光!在光芒中,她喃喃念动了一个奇特的咒语,一瞬间,白骨生长、血肉重生,那一对残缺的手掌忽然间便恢复了原样! “涅槃!”清欢失色惊呼。 那是传说中组织里“凤凰”的绝技,不到玉石俱焚的最后一刻不使用。他知道事情不对,手腕一翻,光剑忽然自动飞起,在空中一转化为六道闪电,从各个方向刺了过来,交错成网。那是九问里的最后一招——苍生何辜。 生死关头,他来不及多想,直接就用上了最强的一击! 凤凰的手还没有恢复原样,然而手指连点,居然将六道闪电全部反击了回去!轰然巨响中,清欢踉跄着连退几步,感觉整个神庙都在震动。身上的伤口被再度震裂,他呕出了一口血,眼神凝重起来——不错,这才是凤凰真正的力量吧? “你……你怎么可能杀得了他?”凤凰重新长出的十指被剑气所激,重新喀嚓折断了数根,然而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喃喃地一步步逼过来,“不可能……不可能!他,他……怎么会就这样死了?” 在看到泪水从女祭司枯槁眼睛里滑落的瞬间,清欢蓦然明白了。 他奶奶的,这世上的女人怎么都那么疯?这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婆,居然为了龙发狂成这样子?这下事情可麻烦了……只怕自己难以全身而退。 凤凰死死地看着他,那眼神不是在看一个同伴,更不是在看一个刺杀者,而仿佛是在看一种无法原谅的恶物——这个毕生都待在黑暗里等待宿命的女人,似乎终于看到了自己命运的终点,眼里流下的泪水如同火一样炙热,在暗夜里,居然闪着妖异的蓝色光芒! 清欢一生经历过大风大浪,与人无数次生死对决,知道此刻绝不可力敌,便立刻足尖一点,向着神庙门口退去——然而,不等他退出,凤凰缓缓抬起了手,在胸前合拢。在她双掌合拢的瞬间,整个神殿震了一震,四壁忽然间回应出了奇怪的光芒! 无数的符咒从墙壁上隐约凸显,仿佛一圈圈的丝带,严密地将这座伽蓝白塔顶上的神殿环绕——那是被血咒召唤出来的禁锢的封印,切断了这座神庙和同一时空的任何联系,也阻断了清欢退出的一切可能。 他的后背撞上了自动闭合的门,仿佛一个巨锤敲在他后心,瞬间将他反震了回来! 肥胖的身躯踉跄落地,往前跨了一步才站稳。凤凰踉跄着走过来,长袍上全是血迹,抬手向着清欢,指尖上有幽蓝色的光嗤嗤作响——那是灵力在汹涌聚集的象征。 她望着自己的同伴,喃喃: “麒麟!我要杀了你!” “咦?怎么回事?”脚底下忽然微微一震,白塔上巡夜的侍卫忽地感觉到了什么异常,回头看了一眼。伽蓝白塔顶上的神庙里,仿佛有隐约的金光一闪。 “神庙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有个侍卫喃喃道。 “看花眼了吧?”旁边的同伴揉了揉眼睛,仔细看了一眼,然而那里却还是一样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清,“那个老婆子一年到头门窗紧闭的待在里头,会有什么不一样?” 侍卫摇了摇头,苦笑:“是啊。” 同伴取笑:“可能是悦意公主这几天太安静,让你觉得不习惯了?” 然而刚踏上伽蓝白塔的最高一层,忽然间,有一个侍卫发现了什么异常,惊骇交加地喊了起来:“看!神庙……天啊,神庙在发光!” 在暗无星月的雨夜里,只是一瞬间,伽蓝白塔顶上的神庙,居然凭空发出了耀眼的金光!那些光非常诡异,一圈一圈,由内而外地透出来,穿透了厚厚的墙壁,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激烈地冲击着,激发出一道道的闪电。 “怎么了?”侍卫大吃一惊,“女祭司不会有什么事吧?” 一行人冲了过去。然而,尚未触及庙前的台阶,当先那几个靠近神庙十丈内的人都被一股奇异而暴烈的力量击中,一瞬间齐齐飞了出去!仿佛巨锤从虚空里击来,那些侍卫从白塔上万丈高空坠落,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如断线风筝一般消失了踪迹。剩下那些距离稍微远一点的人幸免于难,站在那里吓得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的天啊……神!神发怒了!” 巡夜的侍卫惊恐地狂呼,四散而逃,白塔顶端重新陷入了寂静。 只有方才还沉浸在黑甜香药力中的公主忽然清醒了过来,仿佛预感到什么不详似的站起,狂奔向了神庙。但脚踝上的金锁长度有限,她刚踏上神庙台阶,锁链已经绷紧。她一个踉跄扑倒在玉阶上,口里含糊不清地喊着:“师父……师父!” 然而,伽蓝神庙的门紧闭着,里面只有金光四射而出。 那是激荡的力量在交锋,令所有人都无法接近半步! 第七章 涸辙之鲋 海皇祭过后的第一个黎明,天色阴沉,重云欲雨。 清晨,从西市买的那一个巨大铜盆运到了秋水苑,一丈长,六尺宽,足足可以容得下两个人平躺着,惹得所有侍从惊讶不已。广漠王也没有解释什么,只是亲自指挥仆人将那个沉重的铜盆运到了西厢院子里,注满了海水,然后摒退了所有外人,敲了敲琉璃的门。 “真的弄过来啦?”琉璃探出头来,看着廊下那个巨大的铜盆。惊喜万分,“太好了,这样他就可以躺得舒服一点了!” 广漠王蹙眉:“你不让外人进房,可是那么重的东西该如何挪进来?” 琉璃对着他吐了吐舌头,对着那个沉重的铜盆勾了勾手指——也不知道她翕动着嘴唇念了什么,只听呼啦一声,那个巨大的东西忽然自行飞了起来,穿过打开的门,稳稳地落到了房间地上,连里面满满的海水都没有洒出一滴。 “这点小法术,我还是有的。”琉璃心满意足地笑,“来,帮我把他搬进去。” “好吧。”广漠王走入房间,反手关上门,挽起袖子准备把水里的鲛人抬起来,然而琉璃却阻止了他,递过一双厚厚的羊皮手套来:“喏,先带上这个——这个人奇怪得很,全身冷得像块冰,不带手套还真不能碰。” “是么?”广漠王如言带上手套,却忍不住一笑。 “笑什么啊?”琉璃直觉到他的笑意里有另一层意思,嘟嚷。 “我笑你怎么会喜欢这样的人?”广漠王俯下身,探手入水托住了那个鲛人的双肩,发觉手上果然透过来刺骨的寒意,“将来就算能在一起,抱也抱不得,亲也亲不得,更不用说成亲生孩子了。” “啊?”听得这话,琉璃没有像一般少女一样羞涩地低下头去红了脸,反而睁大了眼睛,打破沙锅问到底,“抱和亲也罢了,可为什么不能生出孩子?” “……”广漠王反而被她呛得说不出话,一时无语,只能埋下头继续搬动那块人形坚冰。然而琉璃却不打算就此放过这个话题,一边配合他托起那个鲛人,放入一边的铜盆,一边却还是锲而不舍地追问:“为什么?你们都是怎么生孩子的?” “这个……”广漠王看着自己的女儿,反而有些赫然。 这个丫头,如果不知道她的出身和来历,肯定会被人看做是一个在然痴呆。 琉璃的眼睛里露出了疑惑的光,继续追问:“我也问过一些云荒大地上的孩子,他们是怎么被生出来的?他们有的说是被爹娘从街上捡回来的,有的说是从后院树上结出来的——真是稀奇古怪。我看翡丽她大着肚子,也凑上去问过,结果她什么也不说,脸红得像涂了胭脂似的,好像我要调戏她一样。” 广漠王哑然失笑,没有想到这个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少女云荒的好奇心居然无孔不入到这般地步,脱下手套,挠了挠头:“这个问题啊……” 广漠王尚自沉吟,却听到脚步声传来,有人居然打破了他不许入内的禁令,跑过来在外面大力拍着门,呼唤:“王,王!大事……大事不好了!” “怎么了?”广漠王听出是珠玛的声音,不由吃了一惊——这个嬷嬷在卡洛蒙世家服侍多年,见惯了风浪,很少有这样失措的时候,今日居然这样大惊小怪。 “翡丽……翡丽长公主她……她不好了!” “什么?”广漠王大吃一惊,“不是还有两个月才生么?” 翡丽·达·卡洛蒙是他的妹妹,也是先代广漠王唯一的女儿,自从兄长去世后,她便是他唯一的亲人。长公主从小身体瘦弱多病,嫁给族里门当户对的夫君后也留在了铜宫居住。这一次作为卡洛蒙家族的嫡系,应诏和他一起来叶城见驾,本以为日程离产期还远,应该没有什么大碍,却不料横生变故。 翡丽今年已经快三十岁了,因为身体不好,前面的两个孩子都没有保住,这次这个孩子若是再无法顺产,只怕此生便无望做母亲了。 广漠王再也顾不得琉璃的事,连忙转身。 “巫医说,可能是白日里被海上的妖风吹了,催动胎气,现在要早产。”珠玛在外面顿脚,因为紧张,话语快速得令人听不清,“长公主疼得死去活来,偏偏一个劲叫嚷着要回铜宫去——这……这可怎么办啊!” “我去看看。”广漠王立刻走了出去,“叫空桑的大夫来看了没?” “等等,我也去!”琉璃出乎意料地跟了出来。这个片刻前还在说着忧愁、沧桑话语的少女转瞬显露出了和外表符合的活跃和好奇,一边跑在前头,一边道:“我还没看过云荒女人是怎么生孩子的呢!” 长公主起居的内室里,一片慌乱。 金盆被踢翻,案几被推倒,侍女们手足无措地看着榻上不停挣扎的女人,却没有一个人能靠近她,眼睁睁地看着血从她身体中流出,染红了半条毯子,血腥味弥漫在充满了薰香的房间里。 “回……回铜宫去……”翡丽长公主在昏乱中喃喃,手在空中乱抓一气,呼唤着丈夫的名字,“达鲁!达鲁呢?他在哪里?” “长公主……”侍女们低声,“达鲁老爷没有来叶城。” “那就回乌兰沙海!回去……我要回去!”翡丽长公主喃喃,奋力一挣,居然掀开了染满血的毯子,直直坐了起来! “长公主!”侍女们连忙上前,却被她推开。 “我要回到达鲁身边去……我要他看着这个孩子生下来。没有他在,我……我害怕。”冷汗濡湿了长公主的脸颊,这个病弱的女人在神智昏乱中却用一股惊人的勇气站了起来,挺着硕大的肚子,颤巍巍地扶着床榻,“我要他看着我们的孩子!” 血从她的身体里不停流出,染红了半条襦裙,滴滴答答地顺着小腿在地面上蜿蜒开来。侍女们吓得魂飞魄散,纷纷上前试图将她拦回床上,然而却无可奈何。 翡丽长公主披头散发,踉跄地扶着墙往外走,眼神涣散。 然而,当她刚迈出一步时,吱呀一声,门开了。 “呀!”琉璃惊呼了一声,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 翡丽长公主撑着身体站在她面前,长发被冷汗黏在苍白的颊上,肚子很大,行动不便。房间里都是血:床上,被褥上,地上……那些血是从孕妇身体里流出的,仿佛无穷无尽,染红了新生命降临的房间。室内血腥味弥漫,那种腥味有着一股孕育的力量,仿佛是劈开了一个活人身体,用她的血重新造出了一个新的生命。 琉璃怔怔地看着这一切,忽然间有些出神。 多么奇特啊……陆地上的人,居然是从自己的身体里,将新的生命孕育出来的! “回……回铜宫去。”精神恍惚的翡丽长公主没有认出侄女来,喃喃念着,继续往外走去——然而走不了几步,忽然觉得腹中一阵刀绞般的疼痛,一阵热流从腿间捅出,脱口痛呼了一声,扶着墙壁弯下了腰,大股的血顺着小腿淌了下来。 “不好!快叫大夫……快叫大夫!”珠玛这时候已经进来了,一见这种景象就大叫起来,“滑胎……长公主要滑胎了!” “滑胎?”琉璃好奇,“滑胎是什么意思?” “就是长公主肚子里的孩子要保不住了!”珠玛这时候已经管不了这个万事好奇的少女,不耐烦地回了一句,“九公主你快回自己的房间去吧!” “啊?”琉璃这才明白过来,看到翡丽长公主脸色苍白地扶着墙壁,立刻就要瘫软下去。她顾不得别的,连忙一个箭步上前,抱住了孕妇的腰身——那一瞬,血腥味扑鼻而来,琉璃忽地震了一下:是的!那一刻,隔着厚厚的衣裙,她居然能感觉到高高隆起的腹部里有什么在激烈地动着,似是一颗小小的心脏,竭尽全力跳跃。 啊……那是那个还没出生的婴儿的心跳么? 她把手按在翡丽长公主的腹部,感觉到那渐渐微弱下去的心跳,里面濒死的婴儿似乎极其痛苦,发出微弱的声音,传入她的心底。 不……不,我要活着! 救救我……救救我。 极细小的声音,凝成一线——这,难道是那个即将死去的胚胎在母体里挣扎的声音么?人类的胎儿,和他们隐族的一样,在还没有完全诞生之前便开始凝聚起了灵魂么? “不……不,我的孩子……”血还在大量地从身体里流出,翡丽的脸色煞白,身体也无法支持,缓缓扶着墙壁瘫软下去,坐到了地上。血越流雷区多,眼看那个孩子就要在腹中窒息。琉璃来不及多想,将手放到了长公主隆起的腹部,抚摩着,喃喃念起了一长串的咒语。 她的声音轻柔,语调古雅,说着周围人听不懂的句子。 仿佛奇迹般地,在她的手隔着衣服抚摩着胎儿时候,短短片刻内,翡心的剧痛就停止了,感觉到虚弱的身体里充满了力量,神智也清醒了一些。她喘着粗气,撑住了自己的腰身,感觉到胎儿已经滑到了产道口,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长公主……快用力!”珠玛冲了过来,握住了孕妇的手,“只差一点,孩子就要出来了!” 翡丽长公主额头满是虚汗,深吸一口气,用尽了全力抓住对方的手,只听哇的一声哭泣,一个小小的肉团从襦裙下滑出,落在了一摊血里面。 “孩子!”琉璃惊喜万分,看着那个扭动的肉团,“这是孩子么?” “这当然是孩子!难道还能生出别的什么来不成?”珠玛不顾得唧唧喳喳的少女,连忙抢上去抱起那个不足月的孩子,用羊绒手巾擦试着婴儿周血的血污——然而只哭了那么一声,被抱起来的孩子便再度沉寂下去,脸是青紫色的,连手脚都不动了。 翡丽长公主只看了一眼,惊呼了一声,便虚弱地失去了知觉。 “啊?”珠玛经验丰富,一看就知道大事不妙,连忙将婴儿平放,抠出他嘴里的羊水,有节奏地拍打后背——然而,折腾了半晌,孩子还是一动不动。 “终究还是保不住么?”珠玛颤抖着双手,老泪纵横。 “让我抱抱吧!”琉璃却不合时宜地凑了上来,自顾自地从老妇人手里抢过那个婴儿,将脸贴在了那张小小的脸上,手指轻轻地抚摩着那一团软软的肉:“喂,别闹了,小家伙,快醒来吧……” “别闹了,九公主。”珠玛看不下去,过来抢那个死婴。然而,就在那一瞬,随着她持续的抚摩和低语,那个没有了动静的孩子忽然发出了一声咕噜,动了一动手指! “哎呀!天神啊!”珠玛惊喜得大叫起来,“活了……又活了!” 室内顿时陷入了一片狂喜,侍女们相互告知,好消息一下子从内传到了外面——这是卡洛蒙家庭新一代的第一位男性继承人,不足月的婴儿居然能在这样的情况下闯过生死关,的确是天神保佑下的奇迹,是吉祥的象征。 在侍女贴耳的呼唤声里,翡丽长公主涣散的意识渐渐凝聚,看清了面前抱着婴儿的少女,怔了一怔,虚弱地喃喃:“琉璃?” “快看!你的孩子!”琉璃笑得如阳光般灿烂,把孩子送到她眼前。 肉肉的小婴儿动着双手,眼睛都没睁开,却一下子准确地寻找到了母亲的胸口,将脑袋凑了上去,拼命地吮吸着拱动着。 “它……它在干什么?”琉璃目瞪口呆。 “他饿了,要喝奶。”珠玛笑着解释。 “啊……”琉璃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叹息,睁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似乎对这一切都感到非常新鲜和好奇,忍不住伸出手,捏了捏孩子软软的小脚丫。 “好小啊……”她喃喃,“就像是玩具一样!” 珠玛笑了起来:“看九公主说的……就好像没见过女人生孩子一样。” “是没见过啊……”琉璃撇嘴,“我们老家那里,孩子都不是生出来的。” “啊?”老嬷嬷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失笑,“那难不成是树上长出来的?” “嘿嘿……就不告诉你!”琉璃得意地笑着,“喏,爹他就知道。” 广漠王听着她扯得越来越远,生怕她说漏嘴什么,忍不住摇头,打断了她:“琉璃,你该回去了。看你一身的血污,还不快去洗干净?” 琉璃看着自己的双手和袖子,却摇了摇头:“我可没觉得脏……这是母亲的血呀!我们老家那里,孕育新生命是神圣的事情,你们这里难道就觉得是肮脏的东西了?” “……”广漠王实在对这个丫头无可奈何,“好了,闭嘴。” “你真是个神奇的孩子……琉璃。”这边翡丽长公主缓过了精神来,将孩子搂在胸口紧紧地抱着,抬头看着眼前这个明丽的少女,语气复杂,断断续续地低声,“当初……当初哥哥把你从密林里带回来的时,我还不能接受你——我记恨你的母亲……因为是她让我失去了另一个哥哥。” “但是今天……你……你却救了我和我孩子的命!” 她颤抖着合起了双手:“天神啊,请饶恕我曾经对你的怀恨吧!” 琉璃心无芥蒂地笑了起来,抬手轻轻触了一下产妇满是虚汗的额头:“没事,天神会饶恕你的……天神不会记恨别人。” “翡丽。”广漠王连忙上前拉住她,“快休息吧,琉璃,你也快回房里去待着!” 他狠狠瞪了一眼,让后者缩了缩脑袋:“好吧……不过让我再最后摸一下!” 少女再度俯下身,将手伸向婴儿。那个大难不死的小肉团躺在母亲的怀里,咂着嘴,似乎能感觉到这种好意,居然伸出了一只胖乎乎的小手,和琉璃的手掌相抵,发出了轻轻的一声欢喜的笑声。 “啊!他居然打了一个嗝!”琉琉惊喜的叫了起来。 看着少女蹦蹦跳跳随着广漠王远去的背影,珠玛眼里却流露出一丝疑惑的光——她们老家那边都是不生孩子的?哪有这样的地方!……那,九公主又是从哪里蹦出来的? “真是一个满口胡扯的小丫头!” 星海云庭的非花阁。 黎明的时候,殷夜来从浅睡中醒来,感觉到耳边有温热均匀的呼吸。睁开眼,便看到了男人线条利落的侧脸,如同岩石一样冷静坚硬,正靠在她的额头上方,贴着帷幕沉睡,连外袍都没有脱下。 他昨夜不知何时回来,没有吵醒她,这样靠在床头睡着了。 她凝视着他睡去的样子。看得出,他睡得并不踏实,显然也没有梦到什么愉快的事情,双眉微微蹙起,眉心里有一道深深的皱痕,似锁着什么心事,不时地紧抿了一下嘴角。在这样一个冬日的清晨,一切显得那么宁静安详。宁静到——竟然给人一种可以恒久的错觉。 她伸出手想要触碰他冷硬的脸颊——然而,在她的手指接触到他皮肤之前,他霍然惊醒了,眼里有一掠而过的警惕和杀意,手指下意识地扣住了刀。 那种眼神,让她的手停在了咫尺。 他眼神里有一种奇特的迷惘和煞气,依稀间令人觉得陌生。那一刻,她心里无端端地跳了一下,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再不是朝夕相处的白墨宸,而是另一个出现在自己噩梦里的影子! 许久,她勉强笑了一笑,轻声:“你做噩梦了么?” “是你。”白墨宸看到她,终于明白过来身在何处,从胸臆里长长吐出一口气:“很奇怪的梦……我梦见了一个有着金色眼睛的人,站在一个难以形容的地方不停地呼唤我的名字……他对我说,时间快要来不及了。” “什么?”殷夜来蓦地失声,只觉得背后一冷。 他,难道也做了和自己一样的梦? “我看不见他的面容,只看到他的身边都是火和血。无数人义无反顾地跳入了其中,被吞噬和融化。可是,没有一个人挣扎,没有一个人呼救。”白墨宸的声音低了下去,抬手撑住额头:“就像被一种奇怪的力量吞噬了一样!” 殷夜来握住了他的手,不知道说什么好,指尖冰冷,低声:“那不像是你应该做的梦。” “是啊……但是不知道为何,这次回到云荒后,我已经是第三次做这样的梦了。一次比一次清晰,一次比一次强烈。”白墨宸低声,“最可怕的是,我在梦里很清楚的明白自己不应该过去,却身不己地随着召唤一步步前行,眼看就要跟那些人一样跳进血和火之中了——”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看着她:“幸亏在最后一刻,你叫醒了我。” “你醒来那一霎那的表情,真的像要杀人一样。”她岔开话题,并没有问他昨夜见驾的结果如何,只是往床里挪了一挪,让出一块地来,“就这样坐了一夜?怎么不上来睡?” “怕吵醒你,”他低声,“很久没见你睡得那么香了。” “上来休息一会儿吧,”她拍了拍空出来的半边枕头,“天还没亮呢。我们躺着说一会儿闲话也好。” “不了,时间不多。”他摇了摇头,显然早已想好了主张,“你身体好一点么?如果能移动的话,今天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嗯?出去?”殷夜来有些诧异。 这些年来,他们的交往一直很低调。他一年里很少回云荒,每次来也只是在夜里,不到天明便又离开,更是从未提出过要带她“去外面走走”。而且,他不是说了外面可能还有残留的刺客,要让她警惕,不要外出么? 然而,她迟疑了一下,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那好,我让春菀去备轿。”他旋即站起身来。 殷夜来满怀心事地看着他,觉得这几日连接发生的事情有些纷繁复杂,似乎一环扣着一环,无端的令人心里越发不安。她忍不住低声问了一句:“那……你今天不回西海去了?” “不回了,”白墨宸淡淡,声色不动,“明天我还要付出帝都一趟。” “……”殷夜来疑虑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问什么。 ——如果明天还要再去伽蓝城,那么就是说昨夜他面见帝君,并没有获得想要的结果。这些年来墨宸和白帝共同进退,昨夜到底是什么事,令墨宸万里仓促赶回,而白帝又不曾同意呢?这,似乎是多年来这一对君臣第一次出现分歧吧? 然而,她并没有问。 ——从第一次见面起,他就告诉过她:做这一行,是不能随便向雇主为什么的。 “今天我会派出所有的精锐侍卫来护送,也预先探过了场地,你不必担心安全问题,”白墨宸换下了一身戎装,穿上了极普通的一件玄色长衣,话声平静,“戴上,今天下午,就让我好好陪你四处走走吧。” 软轿走了很久,不知道到底到了哪里。 殷夜来走下轿子。薄薄的珠翳在额头上微微颤动,仿佛一片云一样遮住了她的容颜,只露出苍白娟秀的下颔。她的脚上穿着洁白的丝履,但撩开帘子后,第一步却踏入了一滩污水里——受伤未愈的她行动不如平日敏捷,这一脚来不及收回,便重重地踩了进去。 “小心。”白墨宸从旁搀扶住了她,低声,“这个地方不大干净。” 这里是……她愕然抬起头,映入眼帘的却是“魁元馆”三个字。 那一瞬,她身子不由得微微的战栗起来。 “进去吧,”白墨宸看着她,眼神却看不到底,“一起吃碗面,如何?” 心跳的如此激烈,殷夜来只觉得全身仿佛忽地失去了力气,就这样被他搀扶着,轻飘飘地跨过了破旧的门槛。 显然已经有人事先来探过场,甄别过了没有可疑人等,这个店里看上去一切正常,却有不下十人混坐在人群里,虽然穿着便装,但一举一动却掩盖不住军人的模样。 如今是清晨时分,这间小店却已经热闹非凡,一群群衣衫破旧的苦力们在店里进进出出,一边呼噜地吸着面条,一边粗鲁而大声的交谈,吃完面后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把嘴一抹,便扔下了几个铜子走出门去,直奔码头和市场开始一天的重体力活。 “哈,这家店的面是做的越来越好吃了!今儿一口气吃了三碗还不够。” “那是,安大娘的手艺谁不知道?这魁元馆虽然不起眼,也算是有招牌的!一个瞎眼女人,守了十几年的寡,独自拉扯大了两个领子,还真是不容易。” “是啊……听说她命不好,嫁了几次都克死了老公,所以后来就干脆守寡了。” 他们在隐蔽的一角坐下,没有惊动任何一个人,默默地听着周围的声音。只有门后的夺夺声停顿了一下,那个在灶间劈柴的青衣中年人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又面无表情地低下了头继续干活儿。手干燥而稳定,每次劈开的柴都如同直尺量出来那样。 殷夜来知道,那是一直在此监视这一家的穆先生,墨宸的心腹。 “哎,说起来,前几日城主送的粽子味道可真不错!海皇祭居然还记得给咱们挨家挨户的分派粽子,这城主还算有良心,知道自己也是个中州人,比他老子强!” “呸,一个粽子就让你死心塌地了?那叫小恩小惠收买人心!城主他如果真的知道自己的祖宗是谁,就该替中州人做点事,而不是帮着空桑人来欺负我们。” “难道他能废除十二律?别做梦了!有个粽子吃就不错了,这可是空桑人的天下!” “嗨,空桑人的天下还不是当年我们中州人帮忙打回来的?真是忘恩负义!” “所以说嘛,当初帮空桑人打天下的慕容家如今是镇国公,可我们这些人哪,还是得做下等的贱民!这可真叫赏罚分明,不算忘恩负义。” “好了好了,别说了,说不定这里有朝廷的密探,回头就有你好看!” “怕什么?反正老子穷得叮当响,这条命不值钱,和他们拼了!” 那些中州贫苦百姓们愤愤不平地在店里发着牢骚,殷夜来看了白墨宸一眼,发生他垂下的眼帘看着桌面,脸上有忧心之色。沉默了许久,忽地叹了口气,低声:“民怨沸腾如此,帝都若再不加以疏导,铁打的江山也会一夕崩溃。” 殷夜来默默点了点头。在她见过的所有的空桑权贵里,墨宸是难得一见的亲中州人一派,这或许和他出身于乡绅人家,知道一些人世疾苦有关。 “哥哥姐姐,要吃点什么?”沉默里只听那个叫安心的小姑娘跑了过来,笑嘻嘻地问,“两位面生,不常来这里吧?店里的招牌虾爆鳝面很不错!” 殷夜来透过珠翳看着这一切,嘴唇微微颤抖着,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是的……是的,就在自己眼前了。 十年前那个才只有三岁大的丫头,转眼已经成为了一个水灵清秀的姑娘。心儿……她微微张了张口,却没有叫出她的名字,仿佛有什么扼住了她的咽喉令她无法说话。她强迫着自己转开了头,不再看那个小女孩子。 是的,已经不能相认了。 “姐姐想吃什么?”她转开了视线,耳边听到小女孩清脆的问话,不由一颤。 “让他点吧。”她压低了声音,指了指白墨宸。白墨宸望了一眼灶台边悬挂的菜单,随口道:“一碗虾爆鳝面——双份料,再加两个荷包蛋,两碟酱:一碟辣的,一碟不辣的。” “一碗?”小女孩安心好奇地看了看两个人,噢了一声,似乎明白过来了两人的关系,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跑开,“好啦,我知道了!娘,一碗鸳鸯虾爆鳝面!” “人小鬼大。”白墨宸看着她的背影,蹙眉喃喃了一句。 然而,灶台边忙着下面条的盲眼老妇人听到女儿的声音,却是一动不动,枯槁的脸上出现了微些的愕然,竟然连一勺子盐洒在了外面都没有发现。 “娘?”安心有些奇怪,扯了扯老妇的衣裙,“怎么啦?” “哦……哦!”安大娘回过神来,掩饰地擦了擦手,“你说什么来着?” “那两位客官要一碗虾爆鳝面!双份料,两碟酱。一碟辣的,一碟不辣的。”安心伶俐地报着,“娘,要不要我帮你搭一把手?你今天的脸色有点不大好噢。” “不……不用了,”安大娘喃喃地说着,摸索着拿起了挂面,“我自己来。” “阿康阿康!你还不快点!”安心端了一碗煮好的面条给另一座的客人,一路上对着另一个比自己大一两岁的男孩大叫,努着嘴看着一张刚空出来的桌子,“那边的客人已经吃好啦,快去收拾,好多客人在外头等着呢!” “催死人啦!”虎头虎脑的男孩满脑门子的汗,不耐烦地骂妹妹。 “懒蛋!”小女孩伶牙俐齿,“今天早上起不来,起来了也不好好干活儿!” “好了好了!别吵了,”安大娘拍了拍小女儿,喃喃地骂,“两个小欠债鬼,整天闹的人不安生——如果你们姐姐回来了,看到这样,还不敲断你们的腿?” “哼。”安心撅着嘴,“谁都知道姐姐不会回来了……” “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重重地打了一下小女儿,脸色苍白。 安心顿时噤声,不敢再说什么,蹑手蹑脚地从灶台上又端起一碗面,跑过去给客人。两个孩子天真无邪,没有发现老妇人那一瞬忽然黯淡和痛苦的脸。 寒冬的早晨,这家简陋破旧的小店是如此温暖,到处弥漫着氤氲的气息,身份卑下的穷苦人们进进出出,大声喧哗地说着粗俗直白的话,哈哈大笑,讨论着这一天的营生。白墨宸坐在角落里,默不做声地看着盲眼的老夫人围着灶台忙碌,眼里露出了复杂的表情。他看了一眼殷夜来,却发现她一直低着头,手指尖在微微地发抖。 “怎么?”他忍不住伸过手,握住了她的手,“怎么那么冰?” “我……”殷夜来说了一句,然而一开口声音却止不住地颤抖了一下,“你……你今天带我来这里,到底想要做什么?” “不想做什么,”白墨宸摇了摇头,“这只是我一直以来想做的一件事而已。” “什么?”殷夜来有些诧异。 “这一天,我想了很久。”空桑元帅坐在破旧的小店里,看着忙碌的人群,唇角忽然浮起一丝笑意,“想和你来这个店里头碰头地吃同一碗面,一起见见你的母亲和弟妹——就像所有普通人一样,好好的坐在一起说说话。” “……”她微微一震,说不出话来。 “那是个奢望么?夜来?”他语气低沉,凝望着那忙碌而快乐的一家子,“难道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之后,不是想要和她在一起,和她成亲,给她名分,然后建立一个家、生儿育女,一直白头到老么?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啊!——就算是叶城的花魁,或者空桑的元帅,难道就会例外么?” 殷夜来珠翳后的眼眸渐渐黯淡,低下了头去。 “我从不敢有这样的奢望。”沉默许久,她声音微弱地喃喃。 “是的。这些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实在是太难太难。”冬日的清晨,空桑的元帅凝望着这间破旧的小店,喃喃,“枉我为极人臣,甚至连带着你一起走在日光之下都做不到。” 殷夜来默默咬住了唇角,低着头,没有说话。 “姐姐,吃面!”小女孩跑过来,踮起脚尖,把一口大得出奇的海碗放到油腻腻的桌子上,对着她灿烂地笑,“放了比双份还要多的料噢!你虽然是第一次来,我打赌你也一定爱吃我娘煮的面!” 那一瞬,仿佛心里的某一根弦陡然绷断,她眼里的泪水簌簌而落。 “姐姐?”安心不由得诧异,“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么?” 殷夜来撑住身体,举起手摇了摇,没有说话,悄悄地侧过脸去向着暗壁。 “没事,小妹妹你去忙吧。”白墨宸道。 “哦。”安心又应了一声,听到后面又有客人在催,不情不愿地转过身,然而刚走了一步,又霍地回头,看着白墨宸,“喂,你是个大男人,可不许欺负姐姐!” “你可真疼姐姐。”白墨宸微微笑了起来,“小妹妹,放心吧。” 安心笑吟吟地跑开了,嘴里哼着歌,无忧无虑。 唯独殷夜来坐在那里,将头慢慢转过来,脸色苍白地看着那一碗热腾腾的面,泪水一滴一滴地溅落在白色的热气中。海碗粗陋,里头盛着一碗虾爆鳝面,虾仁雪白,鳝段金黄,配着一些青菜和香菜碎末,面上还卧着两个荷包蛋,热腾腾的香味扑鼻。 “吃吧。”白墨宸轻叹了一声,拿起一双筷子。 殷夜来低下头,用筷子夹起了一根青菜,小口小口地咬着——她吃得很仔细,似乎每一根面、每一粒虾仁都要细细品尝。她吃得如此入神,以至于对面坐着的男人不得不几次放下筷子,抬起手来,替她将散落下来的发丝掖回耳后。 坐在后面劈柴的青衣人抬起头,远远地望着这一对坐在角落里的人,眼神复杂无比。 那是一个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冬日清晨,在叶城中州贫民云集的八井坊里,瞎眼的老妇人围着灶台在忙碌,空桑元帅和他所爱的女人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伴随着安心和安康两个孩子的欢笑和吵架声,头碰着头地吃着同一碗面。 ——没有人知道,这短暂而平凡的一刻,竟是他们这一家人,一生中的士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相聚。 “心儿,”店里人来人往,喧哗非常,然而盲眼的老妇人安大娘却一直侧耳倾听着什么,迟疑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叫住了穿梭忙碌的小女儿,指了指角落的方向,“那边……是不是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客人?” “是呀!”安心回答,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留意这个。 “扶我过去看看……”安大娘喃喃,将勺子放回了灶台上,摸索着扶住女儿的肩膀,艰难地转身,“快,过去看看……” “看什么?”安心有些吃惊,然而刚一转身,便诧异地啊了一声:“他们走了!” “什么?”安大娘的身体猛然一个踉跄,几乎跌倒。 “怎么帐也没结就走了?那两个可不像是吃白食的家伙啊!”安心嘀咕,眼尖的小女孩忽然看到桌面上放着一枚金灿灿的东西,拿起来一看,忍不住尖叫起来:“金铢——娘,他们居然给了一枚金铢!” 整个店里的人都吃惊地转过身,——对生活在八井坊的中州人而言,金铢这种东西可不是随便能看得到的,连安康都忍不住这边跑过来,安心只是嬉笑着将金铢捏在手心里,躲闪来去的不让哥哥看到。 然而,安大娘却无动于衷,只是空着一双眼睛,伸出手在空气里摸索着,嘴里喃喃:“人呢……人呢?为什么……为什么刚才,我觉得坐在这里的,是我的孩子?” 她唠叨着,颤抖的手指忽然摸到了一物。 那是一封被偷偷压在碗底下的信。 安大娘触电般地一震,枯槁的手在信上摸了又摸,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时,那个在后面劈柴的青衣人忽然无声无息地走到了她身边,主动开口问:“大娘,怎么了?要我替你读一下这封信么?” “好,好!”安大娘如遇救星,战栗着将信塞了过去,“快,念念……替我念念!” 穆先生从老妇人的手里接过信来,压根看也没看,只盯着安大娘,一字一句地开口道:“这是你女儿写给你的信。” 当魁元馆里爆发出惊呼时,白墨宸和殷夜来已经走出了这条巷子。 软轿到了巷口时,随行的白墨宸却停了下来,站在“八井坊”界碑前,回顾了一眼这条破败而困苦的街道,眼眸里的神色复杂而奇特。 “白帅。”随行的侍卫低声,“回去么?” 白墨宸却摇了摇头:“去一趟黑石礁吧。” “黑石礁?”侍卫长诧异无比,却不敢多问。 ——如今海皇祭已经过去了,要去黑石礁干什么?白帅一贯不是这样做事顾前不顾后,一时心血来潮便要冲动做事的人,然而自从昨夜从行宫见驾回来后,今天的言行实在是有些反常,让追随了他多年的下属们有些摸不着头脑。 海皇祭过后的黑石礁,已经是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从听涛阁上看下去,岩石上只有海鸥在盘旋,发出低低的鸣叫。海风冷肃,呼啸着带来一股淡淡的腥味。 西海上的血腥,难道都已经传到云荒了么?白墨宸微微蹙眉地望向海边。 沉默里,忽然听到殷夜来轻声道:“今天谢谢你了。” “何必谢我?”白墨宸喝了一杯酒,喃喃,“我知道那个女人不过是你的继母,和你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难为你这么多年来一直这样不顾一切地保护他们。” 殷夜来垂下眼帘:“阿娘她虽不是我的亲妈,却对我很好。” “是么?”白墨宸有些不信,“天下的继母,从来都是偏心亲生儿女的。” 殷夜来笑了起来:“是啊,她对心儿和康儿的确比对我好。记得有一次家里两天揭不开锅,给爹买了药后只够买三个馍——她揣着回家来,把最大的给了康儿,第二的给心儿,最小的才轮到我。” 白墨宸有些诧异:“那你为什么还觉得她好?” 殷夜来支着腮,望着遥远的大海,忽然笑了起来:“因为那时候,我忽然就明白了,其实她也是爱我的——因为她把最小的馍给了我。” “哦?”白墨宸不解。 殷夜来叹了口气:“要知道在那个时候,她自己也已经饿了两天了。” 白墨宸一震,没有再说话。 十月寒风凛冽,耳边只有连绵不绝的涛声,声声入耳。 “你看,阿娘虽然也偏爱自己的亲生儿女,但却依然把我这个继女看得比她自己重,宁可自己饿肚子也要先让我吃饱。”殷夜来淡淡的笑,“当我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就已经不恨她了。” 白墨宸凝视着她,叹息了一声:“其实如果换了别人,多半只会记得自己没得到那个最大的馍,而忘记了自己得到了什么。夜来,你真是一个善良的人,所以你才能不怀恨——对继母如此,对我亦如此。” “是么?”她有些不自在,笑了笑,“我可知道自己的脾气不算好——外面的那些人还不都在说我又清高又孤僻,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 她说得直白尖刻,反而让白墨宸刺痛般地一惊。 当年为了避开风头,把她安置在青楼里也是不得已。他位高权重,身在明处,如果身边忽然出现了一个来历不明的良家女子,必然会引起各方的探究和注意,少不得暴露了她的身份。而如果他只是迷恋上了一个青楼里的花魁,那么在很多人看来,那就是合情合理了。 然而,他却忘了在这样的环境下度过十年,会对她造成怎样的压抑。 说到这里,两人之间又是良久无话。 殷夜来喝了一口茶,微微的笑。“今天怎么有空来这里和我说这些?” “打了半辈子仗了,偷得浮生半日闲也好,”白墨宸看着窗外,低声,“十年了,从来没有好好的用过一整天来陪着你——真是对不住。” “……”殷夜来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墨宸的性格一向寡言而冷峻,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还真的让她有些不知如何答复——有什么对不住的呢?难道他还想把她当做光明正大的正妻来看么?她本身就是见不得光的外室,有着更见不得光的过往,能在黑暗里存身立命就已经侥幸,哪里还敢奢望别的? “知道么?其实,我并不是那个乡绅的儿子。”只是一个恍惚,忽然间,却听到墨宸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只不过是卖身替他儿子抵了征兵的名额而已。” 什么?她悚然一惊,回过神来。 他……在说什么? “我出身之贫苦低贱,远超出别人的想象。”空桑的元帅轻声道,望着海那边,“我的故乡在北越郡的九里亭,父亲是个玄族佃户,在乡绅的采石场里做苦力。因为穷,到四十岁上才存足了钱买了个中州女人当老婆。 “生下我的时候他已经开始老了,完全没有办法养活一家人。所以我小时候过得非常艰苦,甚至在冬天都没有一双鞋子穿,只能用茅草搓成绳子绑两块木板在脚下,赤足在齐膝的雪里行走。后来我母亲心疼我,拆了自己唯一一件棉袄,做了一双虎头棉鞋给我穿,自己却挨着冻。那双鞋,我一直到今天都保留着。” “……”殷夜来微微倒吸了一口冷气,说不出话来。 他从来不曾和任何人说过这样的话,哪怕是对着自己。 “后来,在我八岁的时候,父亲在采石场里被倒塌下来的巨石活活的埋了,家里一下子就断了来源,”他微微苦笑了一下,“爷爷奶奶实在没有办法,为了养活我,不得不叫来了人贩子把母亲卖了——因为如果不拿到那笔钱,一家人就要饿死。” 殷夜来“啊”了一声,咬住了嘴唇。 那一瞬她陡然间明白,为什么墨宸在听到玉京的丈夫为了钱而把妻子卖掉时会有这样大的反应——因为,那正是他昔年的遭遇。 他那个贫寒的家,也曾经因为饥饿而卖掉了他的母亲。 “那时候我还小,当母亲跟着牙婆走的时候,我还以为她狠心抛弃了这个家,任凭她怎么哭着唤我,都不肯和她说最后一句话。”白墨宸垂下眼去,“就是那一笔卖母亲的钱,让我们一家又好歹撑了几年。可日没有好转——爷爷久病,在一个冬天去世了。” “于是你就去从军了?”她轻声问。 “是啊,”白墨宸笑了一笑,“那一年我才十四岁,不到朝廷规定的年龄,只能硬生生虚报了两岁,才挣来了这个活儿——因为没钱下葬,爷爷的尸体已经在房间里停了三个月。如果三月春来之前不筹到一笔钱,就要发臭了。” 殷夜来凝望着他的眼睛,沉默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你奶奶呢?她还好么?” “也只能在梦里见到她了……”白墨宸的语气很轻,默默闭上了眼睛,“在我离开家的第三年,奶奶就去世了——从此后,我在世上就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轻轻叹了口气。 “十年前,我的确是想事成后便杀你灭口的,”白墨宸苦笑,“可是那一夜,当我跟随你回到你家,忽然间改变了主意,”他脸上得分一抹难以觉察的战栗,压低了声音,“夜来,我不想让你和我一样,再因为贫困而失去所有的亲人——我和你,是同一类人。” 殷夜来呼吸在一瞬间停顿,只觉千言万语陡然涌上心头,堵得她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地握住他的手——那一瞬,仿佛是闪电照亮了天灵,她终于明白了。 “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么?”他曾经对她说,“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啊!” 那之前她并不懂得那句话的深意,直到这一刻才真正了然。 她觉得心里有一股热涌翻涌而上,一瞬间融化了胸臆间累积了十年的层层坚冰,她用力咬住了嘴唇,克制住自己的感情,没有让泪水从眼角夺眶而出。 沉默片刻,她眼神里却有疑惑,“为什么忽然说这些?” “因为,差不多已经是时候了,”白墨宸转开视线,凝望着西方的尽头,轻声,“十年了,不能永远这样下去……夜来,我们之间,终究需要一个了断。” 了断?她惊愕于他的用词。 然而,不等她再问什么,却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模糊,仿佛有一层水雾猛然升起,蒙住了视线。大惊之下,她撑住桌子想要站起来,然而却发现身体已经使不上力气——怎么回事……她……她方才喝的茶里难道有什么吗? 她中毒了?那……他呢?他怎么样了?! “墨宸……墨宸!”她用尽力气唤他的名字,然而却不知道吐出自己唇边的声音已经细微如缕。在她站起又颓然倒下的一瞬,一双手从背后抱住了她。那双手稳定如铁,然而声音却柔和如风,在她耳边低声道: “永别了,夜来。” 白帝十八年十月十七日,夜。 一年一度的海皇祭已经结束了,镇国公府内外也稍微安静了些。 “唉,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海皇祭也已经过去三天了,客人还一点不见少!”粗使丫鬟们打扫着杯盘狼籍的厅堂,累得直不起腰来,“听说城主兴致大发,要留所有贵客在城里再宴饮七天!我的娘呀……这一个月几乎天天夜里宴请各路客人,不到三更四更根本不散,还让不让人活了?” “小丫头,你还敢说累?”旁边有个年长一些的同样不屑,“好歹我们还能轮班休息,看看枫夫人还有城主,那才叫一天都闲不得——我看这一个月,城主喝的酒够挖个小水塘,花掉的钱也可以铸一个金屋。真是可怜。” “可怜?”小丫鬟们有些诧异。 “你们没看出来,其实城主一点也不开心么?”那个老仆人喃喃,“连着枫夫人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喏,你们看。” 一群丫鬟抬起头,正好看到那个严肃苍白的女子从廊下匆匆走过。 枫夫人是镇国公府的管家,从老城主开始就侍奉慕容氏,到如今五十多岁,已经执掌了二十多年的内务大权,将内外打点得井然有序,仆从无不心服口服——此刻远远看到她过来,所有人都避在一边,弯腰行礼,大气都不敢出。 “脸色很不好呢,”等她走过,有人窃窃私语,“走路也比平时快了很多。” “听说这次海皇祭风浪太大了,出了一点意外,扮海皇苏摩和白璎郡主的两个舞者掉到海里去了,救起来了一个不见了另一个——不过除了这个,其他都做得很不错。” “那枫夫人的脸色为什么这么难看?” “噢,我想起来了,有人昨夜看到大公子去帐房里,想支一笔钱用,结果没有得手,便在那里借酒装疯大吵大闹起来。枫夫人过去劝了半天,给了一百个金铢打发了他,然后整个下午都待在帐房里,连吃饭都没出来。” “真的?这大公子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前几天还听说因为一个青楼妓女和人争风吃醋,派府里的家丁打了人,差点闹出事来。没想到城主刚责怪过他,安分了没两天,居然又出去胡天胡地了!” “唉……”有年纪大点的丫鬟叹了口气,“大公子以前不是这样的。” “是么?” “对啊,大公子以前比城主还温文尔雅呢!长得也俊秀,脾气也好,除了不爱读书喜欢游冶,倒没有现在那么爱胡闹,简直是个混世魔王——我记得清清楚楚,他是十九岁娶了夫人之后才变成这样的。” “为什么啊?”侍女觉得奇怪,“夫人是富家出身,人又安静温顺,像个纸人儿似的,说是中州人讲究什么‘三从四德’,她就算是典范了。大公子有什么不满意么?” “不知道,反正就是从过门那天就闹开了,”老侍女叹了口气,“听说当时大公子不从,还往外跑了好几次,最终把老爷给惹恼了——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大公子的嫡长子地位被废除了,老爷开始越来越多地看重城主了。” “那也应该,城主比大公子可沉稳能干多了!” “幸亏城主继位后,对这个不成器的哥哥还是很照顾,一贯大公子要多少就给多少,从不皱眉头。”老侍女蹙眉,“所以我这次才觉得奇怪——怎么只给了一百个金铢,估计还不够大公子三天的花销呢!” “奇怪,难道府里的帐面有问题么?” “什么?你可别吓我啊,我上个月的月钱都还没领呢!”旁边听的侍女吓了一跳,“枫夫人一直说因为海皇祭太忙,帐房来不及管这些小事,等海皇祭过了再一并发放——你可别说府里是发不出来啊!” “我可不敢乱说话,只是觉得有点奇怪罢了。” 丫鬟们窃窃私语,看着枫夫人疾步走向后院的梅轩。 梅轩还是没点灯,一片黑暗里,冷雨簌簌地下,雨气里隐约有缥缈的清冷香味——那是梅林在冬季绽开,时有幽香飘散了林间。 “公子。”枫夫在门外站住,对着黑沉沉的房内轻声禀告。然而房间里没有人回答,窗户都开着,只有风吹帷幕,发出轻轻的簌簌声。 “公子?”枫夫人有些惊讶,方才公子还在宴席上和宰辅素问大人推杯换盏的应酬,大醉呕吐,回到梅轩摒退了侍从一个人静坐,关上门后便再无出去。可如今房内没人,外面又下着雨,却是去了哪里? 她心里陡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忍不住走入房内:“公子?” 她在房间里点起灯来,四顾。房内一切都如常,没有外人进入的迹象,所有东西都放在原位置上——唯独不见了此地的主人。 “公子!”枫夫人心里的不安到了极限,便要出去叫人。 “怎么了,枫姨?”忽然间,听到有人在背后懒懒说了一句。 她一惊,霍然回过头去,看到了一个幽灵般出现在软椅上的人——他是不知道何时出现的,正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懒懒地用手撕扯着一支梅花的花瓣。可是,分明片刻前她看到时,这个屏风后的椅子上分明还空无一人! 城主又是从哪里忽然走出来的? “你……”惊诧于对方这样神出鬼没,她顿了一下,将方才的那种焦急也缓了一下,低声把一物放到了桌子上,“公子,这是广漠王那边退回来的聘礼。” 慕容隽“哦”了一声,看也不看那对避水珠,吐着酒气喃喃:“玩够了才退回来,这种事,还真只有那丫头才做得出来。” “和广漠王那边的婚事,看来真的是成不了。”枫夫人低声叹了口气,“公子还是死了这条心,另寻良配吧。” “哈。真可笑啊……当年,大哥抵制这种联姻,非要逃脱,父亲却一次次把他押回这个牢笼。可现在,我主动自觉的要政治联姻,却居然没人要我?”慕容隽笑了一声,喃喃,“呵呵,枫姨,我……我难道有那么差么?” 枫夫人看着他苍白的脸,眼里露出痛惜的表情。 “公子怎么会差呢?”她叹息,“多少女子梦想着要嫁给你这样的人。” “是么?”慕容隽发出了一声冷笑,喃喃,“再多又有什么用?从小到大,我想得到的一切……都始终不会选择我。哈……” 他将脸埋手掌里,许久没有再说话,似乎又醉过去了。 枫夫人沉默了许久,仿佛不知道说什么好。想要退出,然而到了门边,忽然一顿足,终于低声道:“公子,这一次……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怎么?”慕容隽醒了过来,吐着酒气,“还有什么事?” “最后的一百个金铢已经被大公子拿去,库房里已经一分钱也没有了。到了明天,等债主一上门,镇国公府要名声扫地了!”枫夫人将袖中厚厚的一卷帐本放到他面前,声音发抖,“按公子吩咐,为了海皇祭不失了慕容家的颜面,我在外头借了一大笔钱来周转,光分发粽子一项就用了一万金铢——明天第一笔还款就要到期了。怎么办?” “哈,原来是为了这个啊……”慕容隽醉眼朦胧地扫了一眼帐薄,笑起来,“怎么办?一百万金铢,除非把这座府邸卖给裕兴钱庄才够……噢,或者还不够?” “公子!”听到他这样无所谓的语调,枫夫人脸色苍白。 “把叶城卖了,估计就够了吧?不知道有多少藩王想买呢!”仿佛真的是醉了,慕容隽哈哈笑了起来,敲着桌子,“看啊……那些空桑人,几百年来敲骨吸髓,贪得无厌,终于把慕容氏这个外族给搞垮了!” “公子!”枫夫人吓了一跳,连忙提醒他小声。 “还有什么可以卖的呢?要不就把我的灵魂卖给魔吧……”慕容隽摇了摇头,喃喃:“如果慕容氏家破人亡了,枫姨,你该怎么办?还有我那个不争气的哥哥,又该怎么办呢?他除了玩女人,什么都不会……” 他喃喃说着,语声越来越低,伏在了案上。 枫夫人看着他孩子般的睡相,说不出话来。这些年来,作为一个外来的异族,慕容氏虽拥有叶城,却承受着来自各方的巨大压力。空桑的六部藩王觊觎这座城市,个个巧取豪夺,将慕容氏作为取之不尽的金钱源泉,稍有不满足便要设法刁难。 为了支持这个表面风光的大家族,这些年来公子实在是用尽了心血。 可是,难道到了这一次,是真的过不去了么? “枫姨,别发愁……”忽然间,伏在案上的人喃喃说了一句,“好好睡一觉吧。等明天去库房……一切都会解决了,一切都会解决了……” “什么?”她以为他是喝醉了说的胡话。 镇国公府已经欠下了巨额债务,连府邸都已经抵押出去了。在明年新一批货物进城缴税之前,府里没有任何新的款项来源,怎么能还清那么大一笔欠债呢? 然而她不忍心推醒沉醉的人,只是从架子上拿起一袭轻裘,披在了他肩膀上——这些年来他已经太累了,就让他好好地睡一觉吧! 当枫夫人静悄悄地退出去后,梅轩里烂醉的人忽然间动了一动,抬起了头。黑夜里,年轻城主的双眼亮如星辰,闪着令人畏惧的寒光,毫无醉意。 “啪,啪,啪。”他抬起了手,轻轻击掌三下——三下之后,梅轩窗外出现了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形,对着他深深一鞠躬:“公子,冰族的使都已经到了。” “请。”慕容隽一抬手。 只听微微一阵风声,身侧忽然多了一个人——那是一个戎装的军人,有着冷冷的灰蓝色眼睛,右颊有一道刀疤,是冰族军队里常见的那种冷硬如刀的表情。那个人鞠了一躬:“在下是沧流少将牧原。巫朗大人让在下亲手把这封密函交给公子,并转告公子:您所提出的所有要求,在密函中均已得到回复。” ——那一封信是用特殊的纸张制成,封口上加盖着元老院的火漆,上面是象征着冰族最高权力破军星的徽章,在暗夜里奕奕生辉。 他撕开了封口,从里面拿出薄薄一张纸,用袖口上的夜明珠光芒照了一照。 那是一张金边镶嵌的丝绢地图,上面用朱笔划了一个圈和一条线。圈里,是未来划给中州人的土地,而那一条线,是专辟的供中州人移民和商贸用的航道和商道——朱笔将这一切一一标出,并加盖了元老的朱印。 “沧流帝国元老院呈镇国公台鉴: “经诸元老联席商议,沧流慎重承诺:从复国之日起,帝国将对中州人一视同仁。即刻废除十二律,开放慕士塔格至天阙一线的驿站,通商道航道,建自由港与自治领。封尔为王,世袭罔替。免卿九死,子孙三死——立此为证,若有违者,破军辟之。 “沧流帝国·元老院,首座巫咸携十巫谨立。 “沧流历九百六十二年十月十六日” 誓约的下面,是十个用鲜血画成的符咒——他认得那是血咒里的誓咒,对立约的人具有绝对的约束力,违背所立的誓言必然会遭到反噬。 那一瞬,慕容隽闭了一下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血开始在躯体里燃烧着,煎熬着他的神智和理性。慕容隽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然而手却还是有一丝微微的颤抖。当握住这一份沉重的承诺时,同一个瞬间,一个声音在他内心的最深处响起来—— “堇然,总有一天,我要让中州人挺直腰板,在云荒的青空之下自由自在的生活!” 那是清彻明亮的少年的声音,萦绕在耳畔——那是多少年前的那个自己,指着伽蓝白塔,对身侧少女许下的诺言?十年?还是更久?在他有生之年,这个誓约能实现么? 如果他能板倒白墨宸,那么,就能从权贵之手里夺回她的人。 如果他能实现昔年的诺言,那么,她的心,也会回到自己身边吧? 如果是这样,那么,赌上性命、甚至赌上天下,那又有什么可以畏惧的! 一个扭转了云荒局面的重大决定,在一瞬间作出。 “转告巫朗,说我答应他!”他霍然转过头,一字一句地许诺,“我将助你们除去白墨宸,灭亡空桑,夺回这个天下!” “多谢公子。”那个军人深深一鞠躬,“只是口说无凭,在下需要一个回执。” “回执?”慕容隽有些愕然。 “是的,”牧原的表情冷酷而平静,“我们带来了两百石黄金和朱印誓约,而公子给我们沧流的却只是一句话,是否有些不大公平呢?” 慕容隽有些不悦,拂袖而起:“那你们想要什么样回执?” “只要公子一滴血。”牧原深深一鞠躬,从怀里拿出了一个东西,双手递了上来——那是一个奇异的水晶球,里面旋舞着一种奇特的光,似乎是一道道有生命的物体,在里面聚了又散开,然而仔细看去,却不过是一种奇怪的淡淡灰尘般的东西。 “这是什么?”慕容隽下意识地觉得某种不详,倒退了一步。 “这是言灵之珠。”牧原静静道。 “言灵?” “是的。这是巫咸大人给予的指示,也是元老院开出的对价条件:”沧流的少将道,“当我们付出了公子要求的一切后,也需要对我们做出一个有约束力的承诺——在下斗胆,要求公子将一滴血注入这个言灵之珠,并对着它许下诺言。” “一滴血?”慕容隽默不做声地吸了一口气,看着那颗诡异的水晶球,沉默了许久,才笑了一笑:“这是一个咒术么?如果我将来没有守住誓约,后果会如何?” 牧原抬起头,冰蓝色的眼里没有表情,淡淡回答:“如果一年后公子没有实现诺言,那么,言灵的咒术立刻反噬,您的魂魄将会被吸入其中,永远不得解脱。” “……”慕容隽长久地沉默,手指慢慢握紧。 水晶球里游走着一道道光,苦痛而挣扎,是否都是昔年未曾完成誓约的灵魂? “贩卖天下,本来就是搏命的买卖,”牧原淡淡地笑,将那颗水晶球收了起来,“没想到公子雄才大略,到了这一步反而胆怯了。” “啪”,在他转身之前,一只手忽地伸过来,按住了那颗言灵之珠。 慕容隽的眼神深而冷,左手按住了那颗水晶球,右手缓缓举起,在齿间咬破——他将手悬在言灵上,一滴鲜血从指尖沁出,凝聚成形,在暗夜里闪着幽幽的光。 “我,叶城城主,镇国公慕容隽在此立誓:将助沧流除去白墨宸,灭亡空桑!一年后,当与十巫会师于伽蓝帝都白塔之上!若有违反,甘心受言灵反噬,魂飞魄散!” 暗夜里发生的一切,宛如晨露般消失无痕,无人知晓。 第二天清晨,当裕兴钱庄的大掌柜亲自上门追讨欠款时,镇国公府的大总管枫夫人推托不掉,迫不得已地带着对方来到后院,忧心仲仲地用钥匙打开空荡荡的府库。那一瞬,她怔在了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夜之间,整个府库居然就被从天而降的黄金填满了! 那些没有任何印记的金砖,每一块长一尺、宽三寸,高一寸,重量是二十斤,一块块垒得整整齐齐,从地上直推到了大梁下面。在早晨第一缕朝阳射入的时候,折射出灿烂的金光,映照得整个府库仿佛幻境。 枫夫人握着帐本,虚脱般地坐在了府库门槛上,望着这梦幻般的景象——不可思议!公子居然真的有这样的本事,在一夜之间就聚集了如此惊人的财富! 她强撑起身子,叫来了帐房里的人,所有人秉烛点灯,在府库里挥汗如雨地对帐和点数。经过一夜的工作,终于将府库里的黄金点清:居然整整有一百石之多,不但足够还清慕容氏在外欠下的债务,甚至还有留下来过年的余钱! “枫姨,早就和你说过了吧?”当她感慨万分时,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别发愁……当你一觉醒来,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慕容隽负手而来,在朝阳中微笑着看着黄金屋,宛如神祇。 “公子,你……你是怎么做到的?”枫夫人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城主从小就是个智慧过人的孩子,执掌家业后也带着镇国公府闯过了很多次难关,然而这一次的事情却实在是太玄妙了一些,令她反而有些忧心仲仲。 这世间,除了做梦外,哪里会出现这样的好事? “嘘,这可是个大秘密,想知道么?”慕容隽竖起了一根手指头,压低声音对她道,“枫姨,我只告诉你一个人……过来。” 然而,当她忐忑不安地把头凑过去时,却听到他在耳边低低说—— “因为,我会点石成金的法术呀!” “什么?”她愕然抬头,却听到公子哈哈大笑起来,转身扬长而去。枫夫人一怔,刚要追上去,却看到府里几位得力干将围了上来,低声向着城主禀告着什么——她知道那是她这些妇道人家所不应该知道的秘密,于是便自觉地立住了脚。 一行人一边低语一边加快了脚步,旋即就离开了府库。 朝阳是温暖的,黄金也是温暖的——然而不知道为何,在这样金碧辉煌的光芒里,那个离去的背影却是如此孤独,仿佛离她越来越遥远。 公子的心里,到底藏着怎样一个世界呢? “枫……枫姨……”她忙得团团转,忽然间一只手伸到了她面前,闻到扑鼻的酒气。 “大公子?”她吃惊地回过身,看到了多日未见的人。 镇国公府的长公子慕容逸不知道从哪个地方鬼混回来,衣衫上湿漉漉的东一块西一块滴渍,手里还扯着一块女人的红抹胸,脚下打着飘,醉醺醺地来到堂前,伸手过来:“没……没钱了!再给……给一些吧……” 枫夫人皱起了眉头,看着眼前的这个人。 其实,前任镇国公的长子慕容逸长得比弟弟更加俊秀,长身玉立,剑眉星目,本来是云荒出名的美男子,如今不过二十九岁,但长年放荡的酒色生活却过早地摧毁了他的健康,不仅脸带病色,连说话都含糊不清了,十足一个酒鬼和色鬼。 她叹了口气:“刚给了一百金铢,怎么又没了?” “一百?不……不是只有五十么?”他喃喃摸着口袋,一顿足,骂道,“该死!一定是哪个龟奴,又偷了我的钱!回去揍死他……” 他摇摇晃晃地往回走,枫夫人生怕他闯出祸来,连忙叫住,从怀里掏出钱袋,细心地数出了两张一千金铢的票子给他。慕容逸看也不看地一把扯过去塞入怀里,低声笑:“还是枫姨疼我……” 枫夫人忍了又忍,还是说了句:“城主撑起这个家不容易,大公子您……” “不容易?”慕容逸拿了钱,返身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去,吐着酒气,喃喃,“就算是真的不容易,那也是他自己选的!他不是想抢着当城主么?如今得偿所愿啊……干嘛来假惺惺的说什么不容易……哈!” 枫夫人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着大公子一摇三晃走出门去。 这两兄弟,本来都是她眼看着长大。童年时大公子背着二公子在后院爬树的模样还在眼前,但兄弟阋墙后,居然变成了这样的局面。 她叹了口气,转过头,继续指挥下人们整理金库。 慕容隽走出院门口,看着手指上那个微小的伤口,眼里有苦涩而微弱的笑意。是啊,有了这笔钱,镇国公府是得救了——可是,他自己呢?既然把灵魂出卖给了魔,从此后这一条黑暗血腥的道路除非走到底,再也没有办法回头。 “‘那些人’走了么?”他轻声问家臣。 东方清点了点头:“南宫连夜护送他们离开,估计如今已经快要到达港口了。” “那就好,他们在云荒多停留一刻,我们的危险就大十分。”慕容隽微微舒了口气,“剩下的那一半黄金,你们都已经按照我的吩咐送出去了么?” “送了,”东方清低声,“‘他们’都非常满意。” 慕容隽冷笑了起来,“能令这两条老狐狸都满意,还真让我受宠若惊啊。” “这笔钱几乎是国库半年的收入,能不满意?”东方清苦笑了一声,“宰辅大人托转告城主:他答应您的事情,一定能办到,近日他就会出手对付白墨宸。而都铎大统领也说,只要城主有所吩咐,无论是在叶城还是帝都,缇骑一定配合行事。” “哦?”慕容隽颔首,“看样子他们终于有了点诚意。” “城主下了那么大的血本,宰辅和大统领也不能再虚与委蛇了吧?”东方清冷笑了一声,“毕竟这是掉脑袋的事情,拿多少钱做多少事,谁也不能推脱。” “本来我还想通过殷夜来这条线接近白墨宸,直接收买他,搞定西海的战局,可惜似乎不能奏效,只能另外想办法了……”慕容隽摇了摇头:“花五十石买通宰辅,其实并不算贵。这世上只有这头老狐狸才能对付白墨宸——倒是都铎,实在胃口惊人。” “也没有别的办法,”东方清叹了口气,“缇骑耳目众多,在两京势力尤其庞大。” “你说的是,这笔钱也是省不得的。”慕容隽用折扇敲了敲手心,无可奈何,“我要下的是‘天下’这盘大棋,哪里还能吝啬这些边角小利之争?” 东方清顿了顿,低声,“对了,还有一个消息要禀告城主:蓝王的侄子蓝扈死了。” “什么?”慕容隽脸色微微一变,“怎么死的?” 东方清道:“听说是清醉后溺死在烟花巷的桥下,尸体今日才浮出来。” “哦……”慕容隽松了一口气,眼神深了下去,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将折扇在手里翻来覆去的把玩,脸色阴睛不定——蓝扈这个名字耳熟能详。几日之前他还在梅轩里为了这个人和殷夜来讨价还价,她曾经要求他惩罚好个禽兽,被他拒绝后愤然拂袖而去。 以她那种爱憎分明的性格,如今蓝扈的死多半和她脱不了干系吧?不知道她是不是找了那个叫九爷的义兄替冤死的姐妹出了这口气,还是另外找了个人来动手? 他微微觉得头疼,耳边听东方清:“……都铎大统领看过尸体后,觉得似有不妥。他说蓝扈死得不寻常,准备请示蓝王同意后,让仵作来验一下尸。” “多此一举!”慕容隽脸色一变,甩袖,“和他说,不必验了。” “可是,”东方清有些为难,“此乃缇骑的份内职责……” “什么分内职责?都铎他刚收了我五十石黄金,这算不算分内职责?”慕容隽冷然,“也不想想,蓝扈是在海皇祭的时候死在叶城的,若是寻欢溺死也罢了,如果真的是死于非命,不是让我这个镇国公为难么?都铎抓住这个不放,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东方清明白过来,又迟疑道,“可是,蓝王那边怎么交代?” “蓝王那边容易对付,”慕容隽淡淡道,“蓝扈为人贪婪,大胆到侵吞王府钱款。我已经派人取了证据,秘呈给蓝王——对这样一个蛀虫败家子,蓝王不会太放在心上,只怕蓝扈死了他还觉得快意呢!” 东方清点了点头,道:“属于明白了。” “这件事就这么处理。”慕容隽悄无声息地将折扇合起,叹了口气——这些年来,她早已不再是昔年那个码头上的贫穷少女。然而那种清高孤傲的性格,爱憎分明的做派,却居然和当年一模一样。当初把调戏自己的商贾一扁担打落海里也罢了,如今居然杀了蓝王的侄子!这般的性格,天生就是惹祸的根源——幸亏这一次是碰在自己手里,可以顺手压下去,要是换了撞在别的人手上,只怕白墨宸要保住她也要煞费心机吧? 这样的女人,还真像是一把利剑,一不小心就要割伤自己的手呢。 他正微微的出神,耳边却听到属下禀告了一句:“眼线禀告,白墨宸已经回到了叶城。” “什么?!”慕容隽脸色大变,霍地回头,“什么时候的事?” “应该是前天夜里。昨天白天,有人看到他和殷仙子一起出了非花阁,”东方清道,“他们先去了八井坊的魁元馆吃面,然后又一起去了听涛阁看海。最后重新回到了星海云庭——白帅留宿了一晚,清晨时分独自离开。” “他居然不声不响地回来了?”慕容隽默默地听着,面色阴睛不定:“难怪宰辅说他近日便要设法对付白墨宸……你们为什么不早点禀告!”他忽然抬起头,啪的一声将玉扇在身边的假山上敲得粉碎,声色俱厉:“他们昨天做了那么多事,每一件都可能有深意,你们为什么不立刻禀告!” 东方清从来没有见过温雅的城主发那么大的火,一时间打了个冷颤。 “是属下失职!可是……”他低声分辨,“昨天一整天,城主都在陪玄凛皇子喝酒,到后来我前去禀告时,城主也已经不在房里了。” “……”慕容隽无言以对,愤愤地将折扇抛弃——那时候他正在密室里和冰夷交换条件,自然根本来不及顾上这些。 “那么现在白墨宸在哪儿?”他问。 “有眼线看到白帅今日清晨策马奔入了湖底甬道,应该是去往了帝都。” “帝都?”慕容隽沉吟,眼里掠过一丝疑虑,“他带了多少人马去?” “只有他一人。”东方清低声,“并无他人跟随。” “孤身入京?不对劲……”慕容隽摇了摇头,顾不得这边府里还有事情要处理,转身径直走了出去:“快!带上人,跟我一起去一趟八井坊和非花阁看看究竟! “只怕有大事要发生!” 在朝阳升起的时候,有一行万里之外前来的人,正从秘道离开镇国公府。身上犹自带着淡淡的梅林香味。 那条秘道建于收藏珍宝的府库地下,宽可达一丈,足够令马车出入。 黑袍老者巫朗率领着众人往外走走着,喃喃:“大事已毕,我们立刻乘螺舟潜回西海——我接到了巫咸大人的密令,‘神之手’的计划即将启动,我们一天都不能多留了。” “是。”随从知道此乃极度机密的事,不敢多问。 秘道湿冷而漫长,只有空无的足声回响。 “难怪慕容隽每次开口要钱都要得那么急,”快走到了秘道的尽端,忽然间有人叹了口气,“那些空桑藩王们胃口可真够大的啊,堂堂一个叶城,居然也满足不了他们的巧取豪夺。”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更何况如今已经是九百年过去,先祖的余荫哪里还能罩得住慕容氏?”巫朗看着手心那一颗水晶球,里面有一缕血在浮沉不定,“幸亏慕容隽是个聪明人。” “为了二百石黄金而出场国家,呵呵,”有人笑了一声,“不愧是商人世家的秉性。” “不,你错了,”巫朗却忽然顿住了脚,正色,“那是空桑人的国家,不是他的,他不过是一个寄居的外人而已——只有一个国家把你真的当做子民,你才会把它当做祖国。” “是。”随从收敛了不屑之意。 沉默了一下,旁边牧原少将还是表示了怀疑,“钱是收了,就是不知道慕容隽是不是真的能成事?可别夸下海口却做不到,到时候耽误了我们后面的计划。” “他是拿身家性命在赌这一场,而我们何尝不也在赌?”巫朗摇头叹息,看了一眼身边的军人,忽地开口,“牧原,听命!” “是!”那个脸上有刀疤的军人站住了脚,霍然抬起,目光冷亮如刀。 “你带一队人留在叶城,秘密监视镇国公府。”巫朗低声吩咐,“一旦慕容隽有什么异动,立刻禀告!当然,如果有人威胁到慕容隽的安危,你也需要暗中全力保护。” “是!”牧原回过手,按在右肩的徽章上。 “元老院传来消息,望舒已经快完成冰锥的制作,一个月内便可以下水启航。‘神之手’也可以开始出动。”巫朗手起手掌,掌心的言灵之珠在天光下折射出一道诡异的光。那里面有一缕红色在不停地旋绕,仿佛是一滴被困住的血—— “火种已经埋下,接着,就要看赤炎是否能燃遍大地了!” <hr /> 注释: 第八章 别后相思空一水 有什么梦,会比回忆更长久?十年了,每一夜,当她一闭上眼睛,就重新陷入了那一个延绵不绝的噩梦里。无论是身在白墨宸身边,还是孤身独眠高楼。 黑暗无边无尽,血腥泼洒遍地。 在白帝用来行乐的豹房里,那些与她一起进宫的雏女一个接着一个的被传唤进去,如同柔弱的羔羊,在暴虐的爪牙下被撕裂。房间里那些人在辗转呼叫,痛苦而颤栗,一声声刺痛她的心。盛装的她木然立在门外,无法想象里面正在发生什么样可怕的事。 “你不用进去了,”等最后一个同伴也进去后,守在外面的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是一个带刀的侍卫,目光下流而龌龊,上下打量着,“你年纪太大了,而帝君只喜欢吃嫩的。” 她默默握紧了手,用力得指甲都刺破了掌心,血沁出指缝。 ——原来,二皇子买下她们送到帝都,就是为了供帝君凌虐蹂躏的么?那些孩子……那些只不过十二三岁的孩子,甚至还没有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花蕾,就这样在暗夜里被撕裂成一片片。 她紧紧握着手,只觉得一股怒火在心里燃起,几乎要把她的所有神智都燃尽——是的,这一路上,她一直反复提醒自己是被买来的,既然被当作礼物送到了这里,那么,无论接下来是怎样的遭遇都要咬牙忍受。 然而,此刻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在那些年幼的同伴身上,她天性里那一股火焰却还是无法压抑地燃烧起来——然而,在这个守卫森严的皇宫里,她身边根本没有剑,而刺杀皇帝更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一旦拔剑,连她的父母弟妹都无法幸免! 她双手颤抖,内心冰火交加。然而身侧那个带刀侍卫却在低低地笑,用刀柄将她的下颔顶了起来:“怎么,不如我让帝君把你赐给我吧?呵,我喜欢你这个年纪的——十七岁才是一个女人最好的时候。” “滚!”她别开了头,再也无法克制地怒斥。 那个侍卫没想到一个柔弱的女子居然敢这样反抗他,忍不住变了脸色,一步上前——然而,就在那一刻,身后的长廊里发出不同寻常的声响,仿佛有什么重物坠地,然后一个嘶哑不成人声的声音在断断续续地呼救: “救驾……有……有刺客……” “帝君?!”那一瞬,外面的所有侍卫都转过身,朝着豹房紧闭的门扑了过去,连那个调戏她的侍卫都没有一丝迟疑。 刺客?守卫森严的深宫里,怎么可能忽然有刺客! 当门被踢开的时候,里面的景象令人震惊。 白帝被捆绑在床上,拼命地挣扎,白胖的身体不住颤抖。那些雏女们簇拥在床头,裸露的身体在黑暗里显得异常白皙而柔弱,浑血遍布血迹和淤青——然而,那一群柔弱的羔羊却合力将那头残暴的狮子压在了床上,用衣带死死勒住了他的脖子!白帝被勒的眼睛翻白,舌头半伸,手脚不停抽搐,眼看就要断气。 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她失声惊呼。千均一发之际,侍卫们及时救驾,一刀将那两个拉着衣带的雏女砍成两段! 床上的白帝翻滚着落地,捂着咽喉喘息半晌,惊魂方定,嘶哑地喊:“杀!贱货!一个也不准留,统统给我千刀万剐灭九族!” “是!” 转瞬而来的就是大屠杀——那些侍卫闯入了豹房,利刃向着那些手无寸铁的孩子们身上砍去。只是短短片刻,温柔乡便成了修罗场。 “不……不!”她终于忍不住大声喊了出来,“住手!” 那一刻,她再也顾不得什么连累父母、什么株连九族,近在咫尺的屠杀激起了她维护弱者的天性,剑圣门下的血在身体里沸腾,她大声喊着,不顾一切地冲入了豹房里,反手一击打飞了那个正挥刀砍向雏女的侍卫,大声厉喝:“住手!不要杀手无寸铁的人!” 然而根本没有人听她的话,黑暗里,无数的刀立刻朝着她砍了过来。 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了……再也无法停止了! 以杀止杀,只能如此么? 她甚至连思考这些的时间都没有,只是下意识地夺过了一个侍卫手里的刀,将那些砍过来的利刃全部逼开——在师门学艺那么多年,她却从未杀过人,此刻第一次拔剑就面对着如此残酷血腥的绝境,令人根本没有回转的余地。 杀,杀,杀!不阻止这些豺狼,背后那些孩子就发死无葬身之地了! 真正动手的时间可能只有短短的一刻钟,然而对她来说却仿佛是过去了一个轮回那么久。当清醒过来的时候,血已经染红了她的全身,房间里横七竖八地堆满了那些侍卫的尸体,包括片刻前还在调戏她的那一位,已经只剩下了半个脑袋。 那些幸存的雏女瑟瑟发抖地缩在角落里,惊恐万状地看着她,仿佛她是一个怪物。 “啊……”她颓然松开了刀,看着自己的双手,上面浓厚粘稠的血已经让十指都无法张开。那一刻她忽然间全血颤抖,弯下腰呕吐起来。 “来……来人啊!有刺客!”当她虚弱地在血腥里颤抖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了嘶哑的声音——转头看去,只见那个漏网之鱼白帝居然已经手足并用地爬出了豹房,在廊上踉跄奔逃,一路大呼! 瞬间,整个深宫都惊动了,无数灯火朝着这里聚集。 她独自站在血泊里,看着墙角那些因为惊吓而呆滞的孩子们,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下意识地重新摸索着拿起了一把刀,站起身守在了门口,脸色苍白而木然,并无恐惧,也并不退缩。 事到如今,还能如何呢?战斗到死的那一刻为止吧! 反正入宫之前,在黑石礁之上,她已经了亲口和少游说了再见,断了心里最后一点羁绊,从此生死再无牵挂。 闻声冲来救驾的侍卫很快将豹房包围的水泄不通。她知道自己定然活不过今晚了,然而,即便是为了身后那些孩子,她也不能后退半步!——虽然,她们的生命轻贱如蝼蚁,原本也不会有人在意。 “退下。”忽然间,有一只手从黑暗里伸过来,无声地揽住了她的腰。有人在身后开口,声音低沉而凛冽:“接下来让他们去处理。” 谁?谁在和自己说话?她吃惊地转过头去,看到了黑暗里那线条利落冷肃的侧脸,冷冷不动声色——那张脸出现在这个修罗场里,有一种令人安心同时也令人敬畏的力量。 “是你?”她失声,认出了那个在暗巷里买下自己的人——三天前,就是他带着一行人护送她们入宫,当作贺礼和其余宝物一起献给了帝君。龙颜大悦之下,帝君当场晋升他为将军,并留下来宴饮。可如今,他又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过来了。 是的,原来,今晚真正要杀帝君的,是他们! “真没想到你居然还有这般身手,”他看着她,目光复杂,“是我小看你了。” 是么?她苦涩地笑,就算再高看一眼又如何?在他们这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看来,她们这些平民女子不过是棋子,还是那种可以随时牺牲的弃子! “别怕,”那个男人刚毅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柔和,忽然地低下了头,将冰凉的嘴唇印在她冰凉的额头上,低声,“没事了。” 那是一个不含任何欲望的吻,带着一种抚慰的力量,如父如兄——她却在一瞬间惊呆在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这么说? 十几个同伴全都死了,为什么唯独她可以活下来?她是与众不同的么? “不相信我?”他低声问。 她抿着嘴,摇了摇头,往后退了一步,警惕的看着他。她虽然涉世不深,但有些道理却也明白:一个男人如果要冒着危险带走一个女人,还会有什么原因呢?——是的,这个人想把她据为己有,或者是为了欲望,或者是为了阴谋。 可是,她既然不肯做白帝的玩物,又怎会乖乖跟他走,做另一个人的傀儡? 外面的杀戮声越来越近,他看到步步退缩的她,叹了口气,一字一句:“不管你相不相信,你总要为你家人的安全考虑,是不是?” 那一刻,她猛然一震。 “你……”她闪电般地冲过来,一把将手推在了墙上,刀锋瞬地逼上了他的咽喉,厉声,“你把我家人怎么了?” 他淡淡的笑了一声,只是深深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道:“我已经把他们窄石板巷的老房子里接了出来,安置在了一个除了我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他看了她一眼,轻声:“你如果杀了我,就永远也见不到他们了。” “当啷”一声,她手一软,刀落在了地上。 “你……”她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憎恨和不解,“到底想怎样?” “不想怎样,”他叹了口气,“可能你不相信,但我只想保护你。” “保护我?”她失声冷笑起来,指着满地的尸体,筋疲力尽地怒斥,“明明是你把我们送到这个地方来!明明是你设计了这一切!” “是的,是的……对不起。”他喃喃低语,伸手将不停挣扎的她拥入怀里,“不过,我发誓,从今天开始绝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了……我一定会保护你和你的家人,任何人想要伤害你们,都必须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 他的语气是如此的诚挚和歉意,令她怔住了。 “我连你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片刻,她才喃喃,“你是谁?” “白墨宸。”外面的杀戮还在继续。经过这深宫里的一场激斗,天亮后这云荒便要换了人间。在血腥的黑夜里,那个男人站在豹房里,伸手拥住了她单薄的肩膀,轻声,“走吧!趁着鹤绂他们还没到,赶快跟我离开。 “我会保护你。” 他的手臂稳定如岩石,眼神深广,有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清晨。殷夜来从沉睡中醒来的时候,觉得头有些沉。将醒未醒的时候,身上有飕飕的冷意,令她不自觉地微微蜷起了身子,下意识地朝着身侧靠去。然而,当她依偎过去时,衾枕的那一侧却是冰冷的。 那一瞬,仿佛有一股冰冷的寒流从心底流过,她骤然清醒过来,还没有睁开眼睛,便伸出手去摸索着身侧——不出所料,枕边已经空无一人。 “墨宸?”她脱口唤,蓦地睁开了眼睛。 那个人早已不知去向,身侧的枕上也已没有温度,甚至没有睡过人的痕迹。殷夜来怔怔地看着空荡荡的床,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有一种莫名的不详预感。头还是很疼,眼前似乎有一层薄薄的雾,正在慢慢地散。 “春菀?”她低声唤,“秋蝉?” 没有一个人回答她——那两个随时听从她召唤的贴身侍女呢? 殷夜来回过头扫了一眼,忽然一惊,在榻上瞬地坐起,睁大了眼睛。不……不!这不是她在非花阁的卧室!这是一个密闭的空间,长不过一丈,宽不过六尺,朴实无华。地板和墙壁都用一种奇特的非木非革的材质做成,密不透风。 在这个空间里,除了她的床榻,其他的一切都是陌生的。 殷夜来拥衾坐起,惊讶地四顾——昨天脱下的衣裙和鞋袜都还好好的放在床下,然而房间的陈设完全变了。唯有床尾挂着一个精致的架子,架上的白色鹦鹉顽皮地荡着秋千,看到她醒来,歪着头用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她,尖声:“小姐,早安!” 雪衣还在,它却完全不知道自己早已离开了熟悉的旧日居所。 这是在哪里……她依稀记得昨日自己是和白墨宸在听涛阁上对饮小坐的,最后不知为何便失去了知觉。一夜之间,她到了哪里?! 殷夜来心念电转,一边披上衣服,一边伸出脚去,穿上鞋子。脚下似乎在微微摇晃,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地板下面不停地动。 她猛然明白过来了——她,此刻难道是在一个马车内么?! 这是怎么回事?殷夜来猛地撩起了纱帐,四顾,发现侧壁上有个小窗。她深吸了一口气,一手拔下一支珠钗握紧,另一只手伸出,毫不犹豫地推开了窗户,一眼看出去——然而,就在那一瞬,她忽然间仿佛被刺痛一样转开了眼睛,低声惊呼。 外面射入的阳光刺痛了她的眼睛。伴随阳光射入的,还有清新而冰冷的空气,和久违了的青草的味道——这一切都令她震惊无比。 “小姐,”耳边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您醒了么?” “春菀?是你?”殷夜来用手指挡着刺眼的朝阳,感觉眼前那一层薄薄的白雾正在慢慢地变淡和消失,吃惊地问,“这是在什么地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春菀摇了摇头,“奴婢也不知道是哪里。” “什么?”殷夜来惊愕无比,“秋蝉呢?” 春菀低声:“秋蝉留在了星海云庭。” “……”殷夜来咬了咬嘴唇,问,“是墨宸的安排么?” 春菀点了点头,却不敢多说什么,避开了她的眼睛。 “你们准备把我送到哪里去?”她往外看去——那一瞬,倒抽了一口冷气,脱口惊呼。 窗外,居然是一片陌生的旷野! 冬日的田野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白雾,朝阳映照在霜痕上,折射出一层璀璨淡然的光芒。田里的菜都已经被收割得差不多了,显得一片箫瑟——马车走的是小道,偏僻无人,只有远处的漠漠平林中依稀看得见几户人家。 那是如此平凡的景象,然而殷夜来一瞬间竟看得出神。 “仙子请小心,”然而,很快就有一只手伸过来,关上了打开的窗扇,那是一个黑衣骑士,虽然身上没有穿着戎装,一举一动却是军人的身姿,“抱歉,白帅令,直到抵达目的地之前,这一路请您尽少露面,以免不测。” “目的地?”殷夜来愕然。 “请您放心跟属下走,”铁衣卫首领低声禀告,“如今我们已经出了叶城,进入了望海郡境内——前面一百里外便是青水渡口,见过穆先生后,接下来我们便从水陆继续上路。” “穆先生?”殷夜来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 一直以来,她对于白墨宸的这个幕僚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抵触,甚至说是某种隐隐的反感和畏怖。这个青衣谋士身上带着黑暗的气息,多智近乎于妖,神秘而低调,隐藏于陋巷,从不亲自出面做什么。 如今他居然亲自出面,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飞驰了多久,当日头升到正中的时候,在翻越了一座山峦后,马车忽然戛然而止。殷夜来在车里听到了淙淙的流水声,判断一行人已经到了青水支流附近。然而,不等她探出头去观望,忽地听到了有人疾行而来,在车厢外齐齐行礼:“请仙子下车!” 殷夜来披衣走下马车,在冷风里微微咳嗽了几声,四顾。 这里是一个渡口,僻静无人,枯黄的芦苇在风里发出瑟瑟的声响,有北方飞来的大雁群居其中,偶尔发出长长的唳声——然而,在这样一个寂静的渡口上,却横着一只船,船头上有一个青衣中年文士迎风而立,须发飞扬,神清骨秀。 “穆先生?”殷夜来低低惊呼。 穆先生看得她来,立刻走下船头,长长一揖:“仙子好。” 殷夜来淡淡回礼:“辛苦先生了。” “在下不辛苦,”穆先生的语气却意味深长,“白帅才辛苦。” “哦?”殷夜来秀眉微微一蹙,知道对方心机极深,暗自揣测着他这句话暗含的意思,心念电转,耳边却听对方道:“时间不早,还请仙子上船。” 殷夜来没有动,问:“到底要送我去哪里?” 穆先生叹了口气:“近白帅吩咐,要送仙子去苍梧郡的云隐山庄。” “云隐山庄?”那一瞬间,仿佛笼罩了一个早上的迷雾忽然被拔开,她陡然明白了:原来,墨宸他是听从了清欢的提议,竟为了避开那个刺客余党的追杀,想把她送去云隐山庄? 想通了这一层,她心里紧绷的那根弦松了下来,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她看了一眼身边,护送这架马车的一共有十二人,个个黑色大氅,白色骏马,飒爽利落,眼眸如鹰隼——那,正是白帅最为倚重的十二铁衣卫! 殷夜来微微一怔:难道墨宸把最精锐的人手都调拨过来了么? “既然如此,那墨宸为何不亲口告诉我这些安排?为何要连夜把我送来此处,一声都不告知?”说到这里,她猛然明白过来,苦笑了一声:“是的,我是和他签过契约的人,居然还多此一问,真是可笑。” 穆先生沉默着,忽然在萧萧的风声里叹了口气—— “仙子如果知道这些年来白帅都为你做了些什么,定然不会再说这种话。” 殷夜来猛地一震,穆先生却没有多说,回身登上了船头,抬手示意:“请。” 她随着他上了船,却见船舱里堆着箱笼,里面分门别类地放满了东西——一箱是她平日经常吃的药材和煎药工具,一箱是各式衣衫鞋袜,一箱是她平日所喜读的诗词古籍。每个箱笼上贴有条子,标记着里面放有的物件名称,有条不紊,一件件收拾得如此精致妥帖,显然不是一朝一夕仓促完成。 “白帅早就想过会有今日,”穆先生的语气意味深长,“他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暗中准备了这条船,以备不时之需。” “不时之需?”殷夜来诧异。 “就是他不得不让你离开的时候。”穆先生叹息着关上那一个个箱笼,“他知道迟早会有这一日,所以早就安排好了这一切,能让你在一夜之间人从世销声匿迹,去往云荒任何一个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殷夜来从箱子里捡起一把伞,脸色微微发白。 这把精美的旧伞,是用价值连城的霞影绡裁成,乃是十年前慕容隽初见时送给她的定情之物,对她而言含意深远——白墨宸对她的过去早已了如指掌,但多年前却从不曾一语提及此事。然而在最后的分别时,他居然也不曾忘了帮她带上这件东西! 虽然在黑暗里相伴十年,然而他们却并不曾相互交换过真正的想法——反而是在最后分别的那一霎,平生第一次,她感觉到了那个男人深广如大海的心。 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穆先生抬起手,指向了舱里尚要关闭的门:“不过,白帅不止准备了这些。他给您准备的最重要的东西,就在这个船舱里面——” 殷夜来微微地愕然,下意识地走向那道门,然后又忽然地停住了——那一瞬,仿佛是直觉到了什么,她的脸色瞬地变得苍白,身体猛烈地摇了一下,仿佛是要倒下去了。就在她停住的那一刻,舱门忽然打开了,一双手从里面伸了出来,抚上了她的脸。 那是一双枯槁如树皮的老妇人的手,也在激烈颤抖着。 殷夜来睁大眼睛看着舱里的人,眼神因为过于震惊而显得虚无。她任凭盲眼老妇人那双手摸索着自己的脸庞,一动也不动地站了很久,只有眼角两道泪水溢出眼眶,长划而落。 “大囡……是大囡么?”摸到了滚热的泪水,苍老的妇人猛然抱住了她,放声痛哭起来,“天见可怜,你没有死!你真的回来了!” 殷夜来的身体开始渐渐发抖,止不住战栗,泪落如雨。“娘……”许久许久,在那个陌生而熟悉的怀抱里,她嗫嚅着,终于开口说出了十年未曾说的那一个称呼。 “大囡……你回来了!你回来了!谢天谢地!”老妇人抱紧了她,用力得几乎让人窒息,仿佛生怕失而复得的女儿在十年后再度消失。在她身后的那个船舱里,那一对十几岁的孩子依偎在一起,怔怔地看着这一切,眼里充满了迷茫和不解。 “康儿!心儿!”老妇人低叱着,“快来见过你们的大姐姐!” 两个孩子显然还没有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磨磨蹭蹭地不敢上来。“快过来!”安大娘不客气地骂了一句,扯过两个孩子,“快来,这是你们姐姐!” “姐姐?”两个孩子看着眼前美丽绝伦的女子,眼里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来,一时间不敢上前,“姐姐……不是死了么?直的还活着?” “该思的崽子!”安大娘扯住安康打了一个爆栗子,怒骂。 那孩子吃疼,登时使哭起来了,更加瑟缩着不敢上前。他的妹妹一贯看不起这个懒惰的哥哥,此刻却忍不住帮了他一把,不让母亲的第二个爆栗子落下来。 一家人在一旁拉拉扯扯,又哭又笑地闹成了一团。殷夜来站在一边看着,想要出声劝阻,然而嘴唇动了动,喉咙似乎被堵塞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是的,眼前这一家人是如此和谐亲切,水乳交融,而她站在这里,似乎半句话也插不上。 十年。已经十年了。 当朝思暮想的这一刻忽然出现在眼前时,一切却显得如此的陌生而遥远。到了现在,即便叩开了家门,又该怎样如少女时代一样投入母亲的怀抱撒娇?怎样训斥管教那一对早已不认识她的弟妹? 已经陌生了。这世间,那里还有一去能回头的河流呢? 她怔怔地想着,问:“娘,你……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安大娘愕然:“不是你在店里留了信,要我带着心儿和康儿来这个码头上等你的么?” “我留了信?”殷夜来一惊。 “是啊,”安大娘老泪纵横,“其实昨天我虽然看不见,却忽然隐隐觉得我的孩子回来了,就在店里的某处!没想到……没想到真的是你啊!” “昨天?”殷夜来喃喃,心里渐渐明白过来。 原来,白墨宸带自己去八井坊,的确是有深意的。 “我不识字,又瞎了,根本看不了信。多亏了店里有位先生热心,帮我念了信,还带我们来了这里……”安大娘喃喃,摸索着,“他现在在么?” “娘,你是说阳春面?”安心眼尖,一指舱门外,“他就在那里!” 青衣文士一直站在船头,默默地看着舱内骨肉重聚的那一幕,眼神复杂。 “阳春面!”安心扑了过去,想要抱住这个常年住在店里劈柴的熟人,然而却扑了个空。穆先生再也不理后面一对小儿女的呼唤,转身离开,直接走向了船头,和十二铁衣卫的首领北战低声交代着,表情凝重。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北战似乎有些犹豫,然而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殷夜来在一边看着这一行人背着自己商议着,只觉得心里越来越不安——墨宸素来行事利落洒脱,绝不是这般小心翼翼掩饰的人,此刻如此层层安排,定然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也暗示着此事关联重大。 他为何要把贴身跟随的十二铁衣卫全数派来? 为何要连夜将自己送走,仓促得不留余地? 为何,甚至连隔绝了十年的亲人,都送回到了她的身边?——即便是为了让自己逃脱那些神秘的追杀,也不用做到如此地步吧? 她再也忍不住,走过去问:“墨宸如今在哪里?” “白帅说,从此之后,他的行踪仙子不必再过问,而仙子的人生亦和他没有关联。”穆先生微微一礼,低声,“就当这十年间的事不曾发生。” “什么?”殷夜来一时愕然。 “等护送仙子到了云隐山庄,安然度过一段时间,到了明年五月二十日,十二铁衣卫便会奉命返回军中,”穆先生肃然道,“从此仙子便是自由之身。叶城花魁殷夜来就此消失,您可以重新成为云隐山庄的主人,空桑的女剑圣安堇然!” 她怔在了那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空桑的女剑圣安堇然?那不是从少女时代就夭折了的梦么? “仙子难道不开心么?”穆先生看着她的表情,追问了一句,语气莫测。殷夜来说不出话,看着船下茫茫的流水,沉默了片刻,喃喃:“墨宸他……为什么忽然下这个决定?莫非是遇到了什么大事?” 穆先生不动声色,淡淡反问:“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殷夜来一怔,忽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迎风沉默了片刻,穆先生似乎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开口道:“既然仙子担心白帅,大可自行返回去看上一看,到时候便知晓一切——又何必在这里徒然猜测?” “返回?”殷夜来却蓦地一颤,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 她眼里露出的那一抹恐惧,令穆先生眼里的光芒瞬地暗了下去。 “原来仙子不肯为白帅而死。”他低叹一声,不再多说半句话,“那么,在下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愿仙子全家一路顺风。” 殷夜来怔怔站在船尾,望着青衣文士转身离开,消失在茫茫的芦苇丛中。 为他而死?十年前,她已经死过一次了,十年后还要她再死一次么? 当船只动起来的那一瞬,她清楚地感觉到十年间的一切正在逐步离自己远去,忽然间觉得一阵刺心的痛,不由得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小姐!”春菀惊呼一声,连忙上前。 殷夜来缓缓放开锦帕,洁白的丝巾中间,有一滩殷红的血迹,在冬天的日光下显得分外刺目。她茫然的看着,仿佛忽然明白了什么,身体剧烈颤抖起来。 是的……时间不多了。不多了。 “大囡啊……”听到咳嗽声,苍老的妇人摸索着从舱里走出来,颤巍巍地伸出手,“你……你是不是在咳嗽?快进来……外面冷啊。”殷夜来震了一下,看向自己盲眼的母亲。“娘。”她走过去,扶着安大娘回到舱里,“我没事,你好好休息。” “你的手怎么那么冰?”安大娘却有一种直觉上的不安,紧紧握住她的手。 “没事的,别多心,”殷夜来轻声,“只是最近天气冷,着凉了。” “哦。”安大娘不敢放开,抓着她的手揣在自己的怀里,喃喃,“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有没有吃什么苦,遭什么罪?——十年前你留下那么大一笔钱说给爹和弟妹治病,然后人就忽然不见了,我还以为你……” “没什么,”殷夜来微笑着,面不改色地说了一个谎,“这些年,我和人去流光川上采玉,一直干了十年,终于把那笔帐给还清了。这才能从那里回来见你们。” “是么?”安大娘把她的手合在掌心,颤巍巍地摩挲着,忽然哭了起来,“还说没受苦!在冰冷的雪水里采玉,那是男人也吃不了的苦啊!我的大囡啊……你遭了多少罪!” 老妇人哭得伤心欲绝,似把十年的苦难和思念都在哭声里倾诉完毕。身后的两个孩子小心地上来,扯着安大娘的衣角,抬起头看着陌生的姐姐,明亮的眼睛里也泛起了泪光。过了许久,小女孩安心先开了口,怯怯地叫了一声“姐姐”,然后捅了一下身侧的安康。 虎头虎脑的男孩子有些腼腆,低下头,红着脸小心嘀咕了一句“姐姐”。 “乖。”殷夜来抬起手轻轻抚摩着一对孩子的头发,泪水终于无法遏制地一滴滴落在了老妇人的手背上——十年后,一家人终于能够坐在一起,这几乎是她毕生未曾敢想象的幸福。然而,不知道为何,在这样的一刻里,她的心却是空洞的。 空洞到,连这样汹涌而来的幸福都无法填满。 她离开家人,独自步上船尾,拥着雪鹤眺望南方的天际。有什么冰冷温润的东西滴落脸颊——天气阴睛无定,清晨尚自阳光明媚,此刻青水上雨云压顶,竟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姐姐!下雨了!”安心在后面叫,从箱笼里翻出那把伞忙忙地拿了上来。殷夜来笑了笑,摇头:“不必了,我就回舱。” 她从安心手里接过雨伞,重新放了回去——然而那一瞬,她眉头蹙了一下,看到安心里还拿着一个奇特的银色雕花匣子。 那并不是她的东西,本不该出现在行李里。 “这是什么?”她有些吃惊地伸手拿过。 “我拿起伞的时候,看到这个匣子就放在下面,”安心却是天真的将匣子举起来,送到她面前,“姐姐也觉得它好看么?” “嗯。”殷夜来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不,她明明记得,刚才她第一次拿起这把伞的时候,分明没有见到箱笼里有这样的一个匣子!这是怎么一回事? 伸手一打开,她忽地愣住了,如遇雷击。 ——这个匣子里面装着不少东西:一张古旧发黄的契约,一张身份丹书文牒,一本厚厚的帐簿,帐簿底下还压着一个不足一尺长的纤细银色圆筒。 契约是十年前立下的,纸张脆黄,她按下的那个手指印却依旧鲜红夺目: 证明身份用的丹书文牒是新的,上面写着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名字:安堇然; 帐薄她认得,那是清欢的命根子,密密麻麻记录了一笔惊世的庞大财富; ——而那个像箫一样的银色圆筒上,刻着剑圣门下的门芒星徽章,却正是昔年她离开师门交还给兰缬师父的那把光剑! 她一样样地翻看着,每看过一样,便觉得胸口如受了重重一击。 在匣子的最底下,有一双孩子的棉鞋,上面精致地绣着虎头,却是陈年旧物。鞋子下压着一封信,上面的字迹正是她所熟悉的。殷夜来站在船头,将信迎风展开,一行行地看着,看到后来,竟连站都站不稳,忽然身子一晃,一口血呕出! “姐姐!”安心失声惊呼。 殷夜来的脸色死去一样苍白,默然地看着手里的那一封信,任凭唇角的鲜血一滴滴地滴落纸上,慢慢地洇开——她忽然间抬起头,望着苍茫天幕,低低笑了一声。 原来如此……原来竟是如此! “如果仙子知道这些年白帅都为您做过些什么,定然不会再说这样的话。” 穆先生的话又在耳边回响,渐渐越来越响,竟如同雷霆敲响在她心灵的上空,令她失了神——这封信上的话,完全不似他平日的口吻,然而此刻从白纸上看来,却仿佛是听到他在耳边亲口低声陈述。 风从北方来,冻彻心肺,殷夜来默默靠在船头,手一抖,那一张信纸被北风瞬忽卷走,掉落在水面,随着滚滚青水迅速逝去,再也不见。 方才穆先生暗示她应该返回叶城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拒绝了。那个瞬间,她并没有弄清楚自己到底在害怕着什么。直到看完了这最后的一封信,她才霍然明白过来。 ——是的,她害怕这个转身之后,便要面对真正的自己。 多年来,她一直对自己说:之所以留在白墨宸身边,只是因为最初的契约,只是因为他买断了她的人生、控制了她的家人——在这样的一个不可抗拒的借口之下,她从未试图从他身边离开。可是这一刻,当所有的借口都已经逝去的时候,如果她还要不顾一切地返回牢笼,返回他的身边,那么,她将不得不第一次摘下面具,面对真正的自己。 是的,她是爱他的。 ——她所恐惧的,其实也就是这一点。 “下雨了,仙子请回舱里休息吧!”北战听到安心的惊呼,连忙从前面过来劝导。然而殷夜来没有回答,眼神空洞地看着那一张信纸消失在波浪里,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然后将匣子里的那些东西一件一件地收入怀里。 她的手指,最后握住了那一支银色的纤细圆筒。 在手指握紧的那一瞬,她眼里掠过一丝凛然的冷芒,竟让北战这种身经百战的军人都退了一步——这个弱不胜衣的女人,眼里竟然能爆发出这样可怕的气息来! 她转过头来对他深深一礼,低声:“夜来想拜托足下一件事。” 北战肃然回礼:“仙子请尽管吩咐。” “请将军好好照顾我的家人,平安地将他们带到云隐山庄。”殷夜来的声音平静,一字一句地吩咐,“保护他们,不要让他们再受到外来的任何伤害。” 北战有些惊愕:“这也是白帅的命令,我们必然舍命维护。” “是么?那就好……我再无牵挂。”殷夜来笑了笑,抬起手摘下了挂在船舱上的鸟笼,将那只白鹦鹉放了出来,低声:“雪衣,去吧!” 那只鸟儿懵懂地跳出了笼子,在主人的手腕上站了片刻,不明白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直到殷夜来将手臂往上一送,那只鹦鹉才知道主人的意图,扑拉拉地借力飞起,展开双翅,转瞬在辽阔的青水上。 “天空海阔,能飞多高就飞多高吧!” 她低声笑了起来——此刻,她的心境一片澄明。不再犹豫,不再畏惧,也不再退缩。无论是不是被安排或者计算了,她还是要回到他的身边去,再次充当十年前的那个角色——哪怕前方是龙潭虎穴、刀山火海,也再不回头。 因为这一次,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选择。 “心儿,康儿,你们要好好听娘的话。”她走回舱里,轻轻抚摸了一下那两个孩子的头顶,柔声道,“姐姐要出去一趟,过几天就回来。” 弟妹们有些愕然,拉住她不放:“你要去哪里?” “一个必须去的地方。”她微微笑了一笑,不再说什么,左手一按船舷,整个人从船头便轻飘飘地掠起,如同流云般掠过苍茫的青水,转瞬消失在茫茫的芦苇丛中。只留下北战震惊万分地站在船头,看着那个如天外飞仙一般消失在江湖间的女子。 ——方才那一瞬,她显露出的身手足以卓绝天一下! 穆先生曾私下叮嘱他,如果这个女人看了信之后无动于衷,那么,十二铁卫就必须按照白帅原来的安排继续送她北上。然而,如果她选择了离开,那十二铁卫也绝不能阻拦——这一切如有违逆白帅命令之处,所有责任由他承担。 穆先生作为白帅的心腹智囊,心计深沉,所做的一切无不有原因。 可这个女子,到底是谁? 青水无声流逝,穿越了整个东泽,从天阙山上西向注入镜湖。水面上那一张纸载沉载浮,墨汁和血泪一点点的洇开,终究渐渐沉没。 “夜来,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们已经永别。 “此刻我准备孤身赶赴帝都,说服帝君放弃撤军西海,转而发动内战的意图,却不知道最终会得到什么样的结局——他或许会杀我,或许不会。而我也必不会束手待毙。这一切只是一场赌博。 “权谋的事情就不多写了,毕竟这些都和你无关,也与我要和你说的事无关。原谅我在最初和最后都欺骗了你,甚至连最后的告别都不曾和你当面说过,就这样把你送上了离开的旅途。 “如今你正在一边的榻上因为药力而沉睡,而我在灯下写这封信——事实上,作为一个军人,我或许是勇敢的,但一直以来,作为一个普通的男人,我知道自己是怯懦的。十年了,我始终无法向你清楚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或者说,我并不知道你是否在乎我的想法。 “而这样看着你沉睡的面容,在寂静的夜里写信,却能让我更好的面对自己,更加简单而直接地说出真正的想法,而不掺杂任何的情况因素。同时,也更彻底地作出决定。 “夜来,我是爱你的。这一点无须怀疑。 “或许你会为此感到惊讶:因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很不寻常,不曾有好的开始,更难有可期待的结局——或许,你一直在猜疑为什么我昔年在计划完成后没有杀了你吧? “如果我说是因为我真的爱你,所以无法杀你,你一定不信。 “可是,事实就是这样。 “我并不是一个宽厚仁慈的人,在这个世上活着的三十多年里,我从来只为自己而战。直到我遇到你。从此你成了我的一切:伴侣、情人、妻子和妹妹—— “是的,妹妹。每一次我吻你额头的时候,就会想起你之于我的另一种身份。 “请你原谅我多年来一直对你隐瞒了实情。那个女人,你唤作‘母亲’的女人,事实上不仅是你的继母,安家两弟妹的母亲,同时也是我的母亲——是那个数十年前因为家贫被人贩子买走,从此下落不明的亲生母亲! “我曾经暗自查访过她的下落,却因为她被转卖数次,终究无法查到——直到那一天,我跟随你回家,看到你把那一袋买你性命的金铢放在她的床。那一瞬,我认出了那个苍老的女人,也洞察了冥冥中一切的因果。你不能想象那一瞬间我的震惊,我是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克制住了自己,没有当场和你们相认——因为那时候,我自己正处于一个极其危险的阴谋里,绝不能暴露任何事。 “但那个时候起,夜来,你对于我的意义便已经截然不同。 “对于一个拼了命在保护自己母亲的陌生少女,谁又怎能下得了杀手?——你是为了救我的母亲和弟妹,才出卖了自己的整个人生。而这些,本来是应该作为长子的我来做的!可这些年来我都做了一些什么呢? “夜来……夜来。我无法再写下去了。时间已经不多。 “世事艰难,这些年我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你和家人,希望能够平安地相守到死去。然而这只是奢望——我知道我们之间终须有一别,而这一刻就是现在。事实上,我应该更早地放你走,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贪心和恐惧,你本来不该在客种龌龊的烟花地待那么久。 “十二铁卫是我最信任的属下,他们会带你去往最安全的地方。我已经做好了一切安排,能令你们一家人天涯团聚,从此平安——那是我最大的心愿。 “即便这样的天伦之乐,已经不会再有我的位置。 “请善待我的母亲和弟妹,但不要告诉他们我的存在——但愿他们只是一群普通人,过着我曾经拥有,如今却再也回不去的平庸安然的生活。 “夜来,好好的生活,好好的找了一人嫁了。远离那些野心勃勃的名利追逐者和勾心斗角的圈子——我和慕容隽这样的人其实都并不适合你,而你,也不应该和我们中的任何一人在一起,你应该拥有和你相配的人生和伴侣。 “如果某一天你还能见到清欢,请向他转达我的歉意:他曾经慎重地把你托付给我,可如今我自身难保,已不能实现那个承诺。他留给你的财富,足够保障你们一家人的毕生,而我,却更希望你能重新提起这把光剑,回到十年前那个断点上,把本来该属于你的人生延续下来—— “你本来就不应成为殷夜来,而该成为空桑的女剑圣安堇然。 “再见了。” 当女子握剑从船头一跃而下,掠过苍茫水面向着叶城方向疾奔时,远处的芦苇荡里有人发出了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穆先生隐身在长长的枯草里,望着殷夜来头也不回地奔向南方,眼里露出了雪亮的光芒。 果然,一切都如自己的计划。 她毕竟还是不能无动于衷——只是一封薄薄的信,就让重获自由的女人心甘情愿地离开阔别的家人,不惜一切返身回到了龙潭虎穴,为那个男人赴汤蹈火。这些女人,无论有着怎样的美貌和身手,毕竟都是太容易为感情冲昏头了啊…… 穆先生挥了挥手,伏在青水两岸的人迅速撤退,追随殷夜来的方向而去。 在双方对垒,势均力敌局面错综复杂时,他们这一方需要走一步险棋。而殷夜来至今秘而不宣的身份和猝不及防的出现,或许会倾覆整个微妙摇晃中的天平——深宫险恶,诸方博弈,忽然出现在棋盘上的她,将她成为一颗谁都料想不到的“变子”。 既然白帅不愿携剑入宫,那么,自己便必须设法给他递上一把利剑! 这种手段当然见不得光,或许还会冒着擅自作主被斩首的危险。然而这个世界上,有光就有影,成就霸业,哪里只能靠一些光明正大的手段呢?而且,为了让白帅君临天下、成为云荒之主,这些小小的牺牲全都是微不足道的。 穆先生看着殷夜来运去的背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怎么,先生似乎有些难过?”旁边有人说了一句,芦苇簌簌分开,一只快艇撑了出来,舟上是一个年轻人,“您不是一向不喜欢这个女人么?” “不,你错了,”穆先生摇了摇头,眼里掠过冷光,淡淡,“不能说我对她怀有任何私人的憎恶。不过我希望白帅能成为一个无懈可击、没有弱点的霸主——而只有把她除去,白帅才能成为真正的强者!” “说到底,先生还是觉得这个女人是个祸害。不过骏音统领也不喜欢她。”那个在芦苇荡中驾舟接应的年轻人笑了一声,“我们都觉得这个女人太麻烦了,身处青楼却不知道安份守己——如果换了是统领,早就把这样爱惹事生非的女人给踹了。” 统领十万骁骑军的骏音将军是青族人,出身高贵,性格倜傥风流,洒脱不羁,是和沉默寡言的白帅完全相反的另一类人。昔年在西海上两人曾并肩和冰夷作战,结成了刎颈之交。后来骏音调回大陆执掌骁骑军,白墨宸则继续留在了西海前线。两人虽然从此分道扬镳,但骏音依旧对白帅推崇倍至。 独独在这一点上,他却持反对态度——男儿到死心如铁,为区区一介青楼女子羁绊,实在是辱没了天下名将的风范。 “是么?”穆先生笑了一笑:“我和你们统领真是听所见略同。” “不过,”驾舟的年轻人看着殷夜来的背影,不自禁地露出一丝敬佩,“我还真没想到这个女人有那么好的身手!这真是太令人吃惊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她和白帅的事,并非外人能想象。”穆先生看着消失在天地间的那个女子背影,眼神中掠过微微的一丝悲凉,叹了口气,“不过,无论如何,骏音统领可以放心——她这一去,是不会再回来的了。” “哦?”驾舟的年轻人微微一惊。 “她最近几年身体很差,已经不能像年轻时那样独闯龙潭虎穴。这一点,我估计她自己心里也很清楚。”穆先生叹了口气,喃喃,“这个女人对白帅居然是有真心的……想到这一点,我有点难过。” “真心?”驾舟的年轻人愕然,“一个青楼女人……” “阿芒,你还是太年轻了。”穆先生笑了一下,“还不了解男女之间的事。” 那个叫阿芒的年轻人有些不好意思,抓了抓头,嘀咕:“先生不也没老婆?” “年轻的时候有过。父母帮忙娶的,很漂亮。”穆先生淡淡道,看着远处,“我们新婚不足一年,我就被上司充军西海——听说我离开不满半年她就有了新的相好,打掉了腹中属于我的孩子,跟人跑了。” “……”阿芒说不出话来,神色有些尴尬。 作为骏音统领的贴身随从,多年来他和这位潜伏在叶城的白帅首席幕僚打过不少交道——在他的记忆里,这个老谋深算的青衣文士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多智近乎妖,城府极深,冷静缜密如一块铁板。今天忽然说出这些,是受了什么刺激了? “后来呢?”他不知道怎么接对方的话,讷讷。 “后来?没有后来。”穆先生淡淡,“后来我就不再相信女人了。” 阿芒停顿了片刻,知道对方不愿意再说下去。但毕竟是年轻人,还是忍不住不知好歹地问了一句,“那……先生发迹后,她回来找你了么?” “没有,”穆先生笑了一声,“覆水难收,她早已弃我如鄙履。反而是我去找过她。” “……”阿芒抓了抓脑袋,不知说什么好,“那最后……” “她死了。”穆先生冷冷回答,“连同那个奸夫。” “什么?”年轻人失声。 “当然是我杀了他们。其实我不在意她红杏出墙,毕竟我从来不指望女人能忠贞可靠——但她不该杀了我的孩子!”穆先生冷冷,语气肃杀,“杀人要偿命,这是规矩。” “……”阿亡愕然地看着这个冷峭清瘦的中年谋士,对方负手站在那里,一身青衣在江水上翻飞,如一只青色的孤独的老鹤——那一瞬,年轻人在他身上感觉到了一种可怕的力量,让人觉得心底森冷异常。 “我们中州人有一句古语: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所有男人都渴望完成的人生目标。”穆先生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黯然,“我没有家。在这方面,实在是很失败啊……我没有白帅那么好的运气,我一生都没有遇到过肯为我出生入死的女人。” 他笑了一笑,低声:“如今我跳过了中间的那一步,只期待最后的结局——治国,平天下。白帅是我的恩人,我会竭尽全力地把他推上最高处,绝不能让任何人击倒他!” 这一句阿芒听得懂,眼里顿时也放出光来:“才!” “返回西海的密使已经连夜出发,骁骑军那边是否已经开始秘密调集人手了?”感慨只发了一瞬,穆先生拂了拂衣襟,转身登舟,“我们的时间不多。白帅进京已经快一天了,估计帝都里那些人的耐心要耗尽了——快,我们立刻去和骏音统领会合!” “是。”小舟上的年轻人肃然回答,抬起右手按住左肩,“骁骑军誓死效忠白帅!”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 望我故邦。 故邦不可见兮, 沧浪浩荡! 葬我于海波之上兮, 去彼云荒。 故国无处归兮, 永无或忘! 天莽莽兮海茫茫, 国有殇兮日无光。 魂归来兮,且莫彷徨!” 在遥远的西海上,有歌咏如潮。那是一群素衣的人们,在面向大海的东方唱着挽歌,哀悼他们在海皇祭上被杀的同胞。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女子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双手合起,垂下眼睛领着众人唱着挽歌,面容哀伤而沉默—— 那是巫真织莺,元老院十巫之一。 数天前,消息传来,海皇祭后巫朗大人在叶城和镇国公慕容隽已经达成了重要的盟约。如此说来,最后一块拼图也已经拼上了,万事俱备,他们接下来只等冰锥一下水,所有计划便要立即启动。到时候一切如箭离弦,势如破竹。 她想着那些沉睡在地下的孩子们,心情复杂地摸了摸发髻。 她的发上插着一支精美的簪,打造成传统的婚庆式样,上面有龙凤等吉祥图案,是冰族人婚礼时用的结发簪子。实物其实是一套,一共十二支,银镀金,掐丝工艺,是刚收到的聘礼——她是个孤儿,所以羲铮父母送来聘礼的那一天,元老院除了秘密出使云荒的巫朗之外,所有长老都到场了,在供奉破军的大殿里见证了两个家族缔结婚约的一幕。 ——三日后,她便要和羲铮成亲了。 很多人都为此感到高兴,包括双方的长辈和元老院,他们觉得这是族里两个最优秀年轻人的结合,在战火纷飞的年代里可以成为楷模和佳话。可是,她戴上那支结发簪,却觉得头顶上有刀仞的高山压下来,几乎令她无法呼吸。 “魂归来兮,且莫彷徨!” 在所有人都已经停止的时候,只有她的声音还在持续,清凉而恍惚。 祭奠结束的时候,她听到了头顶远远的轰鸣声,仿佛巨大的鸟类在盘旋飞舞——那是羲铮带着他的鲛人傀儡凝驾驶着风隼,在空明岛上空不断逡巡。随着冰锥制造的接近尾声,这几天的警备又加强了,听说连出入船坞的人都要经过三次的搜身,而望舒也已经处于基本被隔离的情况下,不能见任何人了。 她想着那一双明亮的眼睛,想着那个孩子气的少年,心里一阵绞痛。 “织莺?”忽然间,她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威严的声音。 她惊觉回身,连忙行礼:“巫咸大人!” 须发苍白的老者手持权杖,穿过祈祷的人群来到她面前,眼神锐利而深远,看着脸色苍白惴惴不安的年轻女子——织莺出身于典型冰族家庭,从小受到正规严格的训导,一贯是个谦卑而隐忍的女子,随时准备为了沧流和民族牺牲一切。然而,最近随着婚期的临近,她神不守舍的频率也越来越高了。 是因为即将远行,还是因为那个少年呢? “去看看望舒吧,”他忽然道,“你方才是不是想起了他?” “……”织莺猛然一颤,脸色无法控制地变了一下,“我……” “不要在我面前隐藏自己的心,织莺,”巫咸低沉地开口,“我是我的长辈,也是你领袖——望舒对我们非常重要,这些年多亏你一直照看着他。但你要始终记得,他是个异类,永远无法和我们真正的在一起。” 织莺咬着嘴唇,手指微微颤抖。 “望舒是一个为了战争而诞生的孩子,他存在意义就是如此,”巫咸的声音仿佛穿透了时间,“他无法成为一个普通的恋人、丈夫或者父亲。这一切你应该早已知道——你不该对他倾注了太多的感情,这非常危险。” “我知道。”她终于轻声开口,“我一直知道。” “真的么?”巫咸蹙眉。 “是的,”织莺抬起头,看着冰族最高的领袖,合起手,“我知道他的命运从出生时便已经注定,我只是希望在有生之年,他能活得开心一些。” “他从没有‘活’过。”巫咸叹了口气,“织莺,你的错误就在于此。” 她如遇雷击,一瞬间只觉得心底一片冰冷,说不出一句话。 “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尽快去看看望舒。”巫咸陡然转了话锋,有些无奈,“听说他昨天忽然毫无预兆地又罢工了——谁都不知道他抽了什么风,居然扔下了组装到一半的冰锥,说不见到你就不继续工作。整整几千人都在等他。” “……”织莺沉默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昨天。那是她和羲铮秘密下聘的时间,他是怎么感应到的? “去看看他吧,织莺,”巫咸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不容抗辩,“你是唯一对他有控制力的人,让他赶紧把冰锥调试完毕,下水启航——我们的人已经部署好了一切,空桑那边马上就要起大乱了,冰锥必须带着神之手出动,绝不能被拖住了后腿。” “是。”她终于低下头,轻轻应了一句。 即将远航的冰锥,此刻正停在一间一百丈长、五十丈高的巨大棚子里,仿佛一个银白色的巨大梭子悬在空中。 这间军工坊的船坞位于沉沙群岛最优良的港口古丹港内,吃水深度可以达到三百丈,西海上的飓风和海潮都无法影响,一向是靖海军团专用的军港,同时也是制造新船只的所在。为了制造冰锥,这里再度朝廷了扩建,容积扩大了三倍。 然而即便如此,此刻的船坞里还是显得拥挤不堪。 一块长达二十米的横板被吊了起来,铁索穿过棚顶的滑轮嘎吱响着,一直悬在半空,却无人理睬。工匠们不知所措地站着,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将这一块横板拼装在哪个部分——不知道为何,巫即大人昨天忽然发起了脾气,拂袖而去,扔下了这个烂摊子。这一块被吊装到一半的横板,也只能这样颤巍巍地悬在那里,不知道往哪里组装。 冰锥这样极度精密的机械,光外壳上的各种零件就多达一万多片,每一片的尺寸都要严格打磨,差了一分一毫都不行。而因为外形是弧面,不能用图纸表达,只能一边建造一边现场成模——没有图纸,任是工坊里再有经验的工匠也记不住那些成千上万片的复杂构造,只有巫即大人这样的机械天才只要看上一眼就知道该放在哪里,仿佛整个冰锥都已经在他心里,纤毫毕现,只等拼图完毕。 如今他忽然罢工去了楼上休息,现场顿时便陷入了停工的尴尬。 “糟了,桨不动了!”忽然间,有满身油污的工匠从舱室里站出来,惊惧地大呼,“桨忽然卡住,不能旋转……巫即大人呢?快让他来看看!” “巫即大人回房间睡觉去了。”匠作监头目叹了口气,“谁都请不动。” “都什么时候了……”工匠喃喃,无可奈何地看着还是支离破碎的冰锥:这是一项机密重大的工程,军令如山,如果半个月内冰锥还不能下水,这里所有人都要军法处理——可偏偏带领军工坊的巫即大人以是这般小孩子脾气,实在是让人捏了一把汗。 “巫即大人呢?”忽然间,又听到有人问。 “不是说过了么?那家伙睡大觉去了!如果有谁能把他弄出来我愿意给他做牛做马!”匠作监不耐烦地回答,一回头,忽然脸色大变,“巫……巫真大人?” 白袍女子缓步而入,站在巨大空旷的船坞里,看着悬在空中的机械,轻声道:“那么,麻烦去把他叫起来——就说我想看看冰锥的近况。” 话音未落,忽然听到头顶上的窗子忽然打开了,一个脑袋从里面探了出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喜悦万分:“织莺?是你么?你来了!” 少年急不可待地跑过来,一瘸一拐。他平日是一个敏感而自尊的少年,从来不肯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先天的缺陷,走路时穿着特制的靴子,走起来总是缓慢而平稳。然而此刻在狂喜之下,完全忘了这一切。 织莺看着他奔过来,似乎默不做声地叹了口气,下意识地微微退了一步,却还是被他一步赶上拉住了。望舒的眼睛闪耀着喜悦的光:“你终于来啦?好久没有见到你了……哼,那些老家伙真可恨,居然不让我见你!” “见我有什么事?”织莺轻声问,语气平静而克制。 “我……”望舒想要说什么,忽地停住,细细地看着她,眼神有些变化。他的目光令她无端端地觉得不安,微微蹙起了淡眉,问:“怎么了?” “几天不见,你好像有点不一样了。”望舒喃喃。 她微微一怔,不知道怎么回答,下意识地抬起手摸了摸——在进入船坞之前,髻发上那支簪子已经被她卸下了,然而不知为何那种沉甸甸的感觉却一直压在心上。 她甚至害怕看到望舒那清亮如同晨露的眼睛。 “我没来看你是怕打扰你制作冰锥……时间不多,你再分心就真的要耽误大事了。”她想起了巫咸长老的叮嘱,叹了口气,“而且‘神之手’的计划也开始了,我需要去把那些孩子全部‘唤醒’,没有办法天天来船坞。” “你不来,我一点干活的劲头都没有。”望舒嘀咕着,看着那个尚未完工的庞大机械,“那么复杂的东西,连我看了都觉得头疼……做完这个我非得短命十年不可。” “不会的,”织莺笑了笑,语气复杂,“别担心。” 望舒却敏感地皱起了眉头:“为什么笑得那么奇怪,织莺?出什么事情了么?——这几天我总觉得心里很不安,觉得你在外面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没什么,”她叹了口气,“我不是好好的么?” 少年疑虑地看着她,眼神澄澈又慧黠,让她心里一颤,下意识地转过了头。 “你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望舒喃喃,沮丧地垂下头去,“不过,算了……反正怎么问你也不会说的,一向你都对我不公平。” “我真的没事,”织莺叹了口气,指着半空中的巨大银色机械,“你别耍孩子脾气了,快些把冰锥制作完吧!大家都在等你呢。” “好吧……”他在她面前乖巧得如同听说的孩子,“我马上就干活。” 织莺对着他微微一笑:“那我不打扰你,先走了。” “织莺!”看到她转身,望舒急了,连忙追上来,“等等!” “怎么?”她转身,却不敢看他。 “我……我想要你看着我干活,”望舒的双手绞在一起,执拗地道,有些脸红,“你不在,我做什么都觉得特别没意思,提不起精神。” “望舒,别孩子气了……”织莺叹了口气,“我是十巫之一,也有自己的任务要完成,哪能天天在这里看你?我还要去照顾茧室里的那些孩子。” 望舒无可奈何地低下头去,嘀咕:“我真想变成你的那些孩子……” 少年的语气无辜而纯粹,不染丝毫尘埃,只有浓浓的依恋。织莺心里陡然掠过一阵柔软的战栗,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哀和无力包围了她,令她说不出一句话来。她不敢再看少年一眼,回过头去,逃也似地疾步离开。 “冰锥正式下水那天你会来么?”望舒却在后面眼巴巴地看着她。 “嗯。”她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句。 “太好了!”他欢呼雀跃,“到时候我有礼物送给你——很妙的礼物!” “好。”她含糊了一句,不敢再说什么,急急地转过身去——没有人看到,在她转过身的一瞬,眼里的泪水已经再也无法控制地滑落面颊。 她当然知道望舒的心意。冰锥建造好了,就意味着她要出发去执行‘神之手’的任务,所以他当然不愿意这个机械早日落成,然而为了她的请求,他又不得不加快了速度。那个少年的心如同水晶,澄澈透明令人一眼看得穿。然而,他却不懂得人心的曲折和深沉。 这些年来,他一直同周围的族人格格不入,却一直在努力拉近和她的距离,生怕她远离——然而他却并不知道,虽然他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但从出生开始便是站在天秤的两端,永远无法靠近。 他的父亲,那个天机公子,可真是一个残忍的天才啊…… 看到巫真说服了巫即大大,匠作监立刻适时地走过来,陪笑着指了指冰锥尾部,弯下腰请示:“巫即大人,您看,方才冰锥的船桨忽然不动了,不知道是被什么卡住了,大家弄了半天都没修好,您看看是不是……” “怎么我才睡了一觉就又坏了?”望舒不耐烦地走过去,在舱室尾部侧耳听了听,又敲了敲金属外壳,转过头来,“应该是里面的机簧断裂了,你们得找人拆开盒子把它重新焊接上才行——在这里。” 说到这里,少年从怀里掏出一枚炭笔,在银色的外壁上平平划了一条一尺长的线:“从这里切开,最里面的一排机簧至少断了三根。” 匠作监却有些犹豫:“切开?一旦切开,这块板就整个报废了——大人是怎么确定这里面一定有问题的呢?” “温度。”望舒有些不耐烦,用手按了一下冰锥尾部的外壳,“这个地方的温度比别的地方高出了不少,肯定是里面在运转的机簧出现了问题。” 少年按在冰锥的手指白皙而修长,肌肤白得透明,骨节匀称,仿佛一件完美的工艺品。匠作监也把手放上去试了试,然而在他的触觉里,这块地方的温度却和周围几乎一模一样,根本感觉不到有什么异常。 他有些犹豫地抬起头,却看到了少年冰蓝色的眼睛——望舒的眼睛和别的冰族人有些微的不同,蓝得更深邃,瞳仁居然接近于黑色。虹膜上有一层奇特的折射光,仿佛蓝紫色交融的幻影,有一种非人的光芒。 那一瞬间,匠作监倒抽了一口冷气。 “是。”匠作监一挥手,“快,按大人说的切开!” 切割坚硬的金属需要一些时间,望舒百无聊赖地在一边等着,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银球,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查看。不一时,银色的金属板被切开了一个口子,里面的设置赫然在目——果然不出所料,在二十根控制着冰锥螺旋桨的机簧里居然断裂了十二根!剩下的八根不足以拉动桨继续转,只发出空空的声音。 “一群蠢才!”望舒将那个小银球放回怀里,看着里面断裂的机簧,脸色很不好,“没下水就坏了,是谁做的焊接和安装?匠作监,你给我好好的处罚经手人!我不需要靠一群猪来制作我的机械!” “是!”匠作监冷汗满头。 头顶忽然传来一声细微的声音,金属摩擦着金属,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响声。 “这块板怎么还吊在那里?!”望舒抬起头,看着船坞顶上那块晃动的银白色金属板,“不是跟你说过了那是龙骨的第九十二节么?” 然而,就在他抬起头的一瞬间,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 “望舒!”忽然间有人在身后对他惊呼,“小心!” “织莺?”他听出了是谁的声音,惊喜万分——然而还没来得及转身,他就听到了头顶的风声。悬吊的铁索发出了刺耳的松脱声,迅速滑落,那一块巨大的龙骨当头砸下来,以雷霆万均之势跌落。 望舒张口结舌地看着黑影笼罩了下来,微跛的脚却不听使唤。 “嚓!”忽然间,凭空出现了一道闪电,击中那一块即将砸落在他头上的巨大龙骨。那一瞬空气里回响着激烈的气流,整个船坞都被放射出的光芒照亮,那一块龙骨居然在半空里被莫名的力量炸开,瞬间化成了粉末! 片刻之前,她已经走出了船坞,一边擦拭着泪痕,一边用簪子重新挽起头发。然而刚走出不到三丈,却听到了身后传来金属摩擦的声音——仿佛心灵感应般地预感到了这边的危机,白袍女子闪电般地折身返回,一手挥出了法杖,正击中了那一片坠落的金属。 少年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她硬生生扯开几丈远,一直退到了屋角。织莺几乎是半拉半抱着将他推开,按在墙角,用身体覆盖住了他,气息平甫地举起手迅速结印,一圈半透明的光立刻笼罩了两人。 那是……结界?她在防御什么? “织莺……”望舒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怔怔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子的侧脸。她脸色苍白,凝望着空中化为粉末的龙骨,手在微微颤抖。 “保护巫即大人!”织莺厉声,“来人,清场!” 一直守在一旁的战士听到指令,立刻冲入了船坞,将那些工匠迅速带离现场,然后开始细细地检查每一寸土地。匠作监也是吓得脸色苍白,连忙后退,却听得织莺道:“去,给我看看舱室的机簧是怎么坏的!” “是……是。”匠作监颤抖着爬入了那个切开的缺口,将那些断裂的机簧都查看了一遍,忽然脸色大变,喃喃:“禀巫真大人,这些……这些机簧,都是被割断的!” 望舒倒抽了一口冷气,侧过头看着织莺。 “果然。”年轻的女长老咬紧了嘴唇——看来,上次潜入茧室的那些空桑密探还没有死绝,还有残党留在空明岛上!白墨宸派来的那些人是孤注一掷,想要在最后关头破坏冰锥、杀死沧流的总机械师吧?望舒对帝国是何等重要,怎能被那些空桑人暗算! 她的手还是有点战栗,咬着牙,一字一句地下令:“听着!从今天起,若有任何人擅自走入船坞一步,试图接近巫即大人,一律杀无赦!” “是!”冰族战士齐齐跪倒。 织莺还是不放心,亲自在船坞里绕场走了一圈,细细检查过每一寸土地。“织莺……”耳边却听到望舒的低呼,她回过头去,看到了少年的眼神,忽然一震。 望舒在看着她,眼神却有点奇怪。 “怎么?”她问。 少年怔怔看了她半晌,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摇了摇头——她头上的那支发簪是如此陌生,祥云龙凤,特定的款式似乎暗藏着某种宿命似的答案。织莺平日都是素衣白袍,从不佩戴首饰,这一支簪子,是谁送的? 他甚至不敢开口问,生怕会知道什么不能接受的回答。 第九章 重来回首已三生 云荒上风云变幻,暗流涌动,然而这一切却未曾传递到琉璃心里半分。她从海皇祭后就乖乖的待在了房间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变成了十足的乖乖女。 她一直在看着那个水里的鲛人。 在海水里沉睡了那么久,他的伤势逐渐有了明显的好转,有时候会动上一动,或者把眼睛睁开细细的一条线,隔着水看着前方,然而眼神涣散而遥远,不知道似在看着哪里,一瞬不瞬,嘴唇歙合着,似乎微弱地唤着一个人的名字。 有一次琉璃实在忍不住,便将头凑到了他的位置上,从那个视角顺着看了过去,顿时霍然明白了——原来,这个人一直在看的,是挂在侧面壁上的那把辟天剑。 有时候,她似乎在房间里听到细细的歌声,每次歌声响起的时候他就会有苏醒的反应,然而等吃惊地转头看过去,却什么也没看到。 那个旋律无比熟悉,激起了她脑海中的隐约的回忆碎片……那是《仲夏之雪》的旋律,她故乡也有的歌谣。 然而,谁在那里唱歌呢?难道是自己的幻觉? 琉璃叹了口气,回过头去敲了敲梳妆台:“金鳞,出来!” 一道细细的金线从她的袖子里探出来,正是她饲养的宠物蛇。琉璃没好气地道:“张开嘴,让我看看你的牙。”那条蛇仿佛听得懂主人的话,立刻乖乖地爬上了梳妆台,把身体盘成一团,上半身高高昂起,对着琉璃张开了嘴巴。 “真是笨,都不知道你是在哪里弄丢了你的牙。”琉璃弯下腰去,细心地看着蛇张开的嘴,金鳞不安地扭动着身体,红色的小眼滴溜溜地转。 “算了,你和比翼鸟都是姑姑出山前交给我的东西,如果弄坏了,回去我没办法交代啊。”琉璃叹了口气,检查着。两颗剧毒的蛇牙明显有折断过的痕迹,短了一小截。这个大大咧咧的少女指尖触摸着剧毒的蛇牙,气定神凝,仿佛忽然间变了一个人似的。 金鳞张大着嘴巴,期待地看着自己的主人。 琉璃伸出手指尖,轻轻敲了敲蛇牙,她闭上了眼睛,似乎将全身的灵力都凝聚到了手指上,唇中吐出一种奇特的歌咏——奇迹在一瞬间出现了,她的指尖上忽然冒出了一种光,在手上缓缓凝聚。那种光,居然是青碧色的。 绿色的光从她体内凝结而出,刹那间消融在蛇口。光华里,可以清晰地看到断裂的蛇牙在一种奇特的力量下重新生长,就如嫩笋抽尖,缓缓恢复。 琉璃轻抚着脖子上的古玉,叹了口气——被这个东西束缚着,自己的力量果然减弱了。否则修复那一点蛇牙,还不是一瞬间的事情? “够牢不?”等牙齿长得差不多,琉璃敲击了一下蛇牙。她敲得重了一点,牙齿显然还没有完全长好,金鳞吃痛,却又不敢闭上嘴咬到自己主人,只能摇晃着身体,把尾巴剧烈地来回甩,嘴里发出嘶嘶的抽气声。 “好啦,没问题了。”琉璃检查完了牙齿,看了一眼旁边水里沉睡的鲛人,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那里还残留着一点淡绿色的光,透明晶莹如朝露。她伸过手,将手指悬在鲛人的头顶上,然而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指尖的光芒渐渐收敛。 不……她还是宁可就这样看着他,也不希望他在醒来后立刻离开自己远去。 她正准备把金鳞重新塞回袖子里,忽然那条小蛇闪电般地一动,上半截身体呈现出水平前倾的攻击姿势,对着她的身后某处虎视眈眈,嘶嘶吐着信子。 “怎么?”琉璃惊诧地问,忽然间耳边又听到了缥缈细微的歌声——这一次她听得很清楚,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清丽凄婉,正在唱着那一首《仲夏之雪》! “谁?”她顺着金鳞的目光转过了视线。然而,背后空无一人,壁间只悬挂着那一把黑色的长剑——那个歌声,居然是从辟天剑里传出来的! “咦?”琉璃倒吸了一品冷气,“见鬼了!” 她站起身来,小心地走到墙壁前,仰头看着那把挂着的剑——那把上古神兵被她从海底带回来后,就一直悬挂在壁间,漆黑的剑鞘封印着纸世的利剑,剑柄上镶着一颗淡紫色的珠子,发出柔和和淡然的光。 当她靠近的时候,那个歌声忽然中断了。 琉璃怔在了那里,半晌喃喃:“会唱歌的剑?” 忽然间,听到背后传来微微一声动静。一只苍白的手从水里探出,摸索着,抓住了水缸的边缘。哗啦一声,水波涌动,那个昏迷的人居然从水底坐了起来! “啊?”她惊喜地回身,“你……醒了么?” 然而那个人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也没有看到近在咫尺的她,虽然睁开了眼睛,然而眼神还是茫然而涣散的。仿佛听到了什么召唤,他用尽全力从水里挣扎坐起,直直地看着四周,似乎在看着虚无中的某个幻影,嘴唇微微翕动。 “紫……紫烟。”她听到他失血的唇中吐出微弱的呼吸。 那一瞬,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紫烟,别走……”那个人对着那把剑伸出手,喃喃,“我知道……时间已经不多了,我马上就去……”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却用力抓着水缸的边缘,想要站起身来。然而刚一起身,身上那个贯穿的伤口顿时裂开,血如箭一样喷出,整个人往后倒去。 “喂!”琉璃大吃一惊,连忙扶住他。 他倒在她的臂弯里,重新陷入了昏迷,整个人冷得如同一块冰。她就这样抱着这个人,半俯在水面上,心里吃惊莫名。 他伤成了这样,还在惦记着离开?到底是什么在支撑着他? 沉思中,她看到了那个人身上的伤口却在不断地加速痊愈——肌肉生长的速度是如此惊人,以至于肉眼可见。琉璃小心地摸了摸他的额头和手指:他的周身还是那样的冰冷,仿佛置身于冰窟,只有伤口附近却灼热一片。 她心里微微一惊:照这样的速度,根本用不了原先预料的一年半载,最多不过一个月,他就会恢复如初了吧?等他好了,到时候,还有什么可以拦阻他的离开? 少女明亮的眼眸里露出了一丝忧虑,犹豫了一下,她轻轻咬了咬嘴角,小心翼翼地将手指探入水下,按在那个鲛人伤口上——她的手指似乎有一种奇特的力量,在指尖所到之处,伤口附近的温度急速下降,愈合的速度也随之缓慢。 水下昏迷的人忽然动了一动,琉璃吃了一惊,仿佛做贼被抓住一样,立刻从水下收回了手,脸颊泛起了一丝红晕,看了一下左右——幸亏,没有任何人看到。 “神啊,饶了我这一次吧。”琉璃合起手,低声。 不知道九天上的神明有没有听见,然而房间里却忽然传来了一声清晰的叹息。 “谁?”琉璃吓得一跳而起,回头看去。 在她身后,居然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个女子。在这个密闭的室内,那个女子是不知何时出现的,穿着一袭紫衣,幽灵般轻飘飘地站那里,淡紫色的眸子里露出急切而悲伤的表情,看着她,摇着头,欲言又止。 “是……是你?”琉璃认出了是谁,失声,“你怎么又出来了?” ——这个女子,就是那天在海底指引她找到这个鲛人的! “你是谁?”她警惕地问,“紫烟?你不是人吧?” 那个女子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指了指她胸前的古玉,又指了指头顶的天空,忽然间,有一句微弱而急切的话,不知从何而来,居然清清楚楚地传入了她的心底—— “求你……” 琉璃大吃一惊——她……她在和她说话?!这个幽灵,居然有能力突破了姑姑设下的古玉结界,将语音送到了她的心底!那需要多强的念力啊! “求你了……”那个虚无的紫衣女子看着她,努力地将声音传过来:“快……快要来不及了……破军要出世了!” “破军?”琉璃莫名地反问。 话语在不停地传来,微弱而急切:“命轮的旋转已经减慢了……平衡被打破……星图开始乱了,乱了……”那个紫衣女子用一只手按着自己的眉心,喃喃,“魔的力量在增长……月蚀即将来临,星主、星主或许已经无法控制整个局面了……” 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她的声音已经细微不可闻。 “命轮?星主?”琉璃不解,“好好说话行么?” “抱歉。我的力量有限……要在您面前显形已经不容易,罔论,罔论……”紫衣的女子对她合起手掌,“龙身负重大使命,万万不能耽误……请……请您早日放了他去……”然而,就在那一瞬,她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按着眉心的手忽然松开了。 那一瞬,唰的一声,一道血箭从她额上的那一点血痣处喷涌而出! “啊!”琉璃失声惊呼,一个箭步上前想拉住她。 就在短短的瞬间,那个紫衣女子的脸从眉心开始裂为两半,身体随即四分开裂,化成一阵风消失然而在她消失前,最后一句话被送了出来,在琉璃的心底回响—— “请您让龙早日回到云荒吧!” “啪”的一声,琉璃身子猛然一震,手里的金鳞跌落在地上。 这个紫衣女子,到底是谁?她……她和那个鲛人是什么关系?琉璃眼神复杂的变幻着,托着腮,低头望着脖子上那一块双翼古玉,脸色完全不再像是一个天真的少女。 沉默了不知多久,她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抬起手探入水下,重新按在鲛人的伤口上——这一次,她手心里缓缓凝结出了绿色的光,注入了他的身体里,鲛人身上的温度迅速下降,伤口附近的愈合速度被催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 坏事果然不能做……举头三尺有神明呢。 如果他那么的想醒来,那么的急着要去做某一件事,自己如果为了私心留住他在身边,等他醒来后一定很厌恶自己吧?更何况,还有那个什么紫烟在一边盯着,将来自己这些小动作一定瞒不过她的眼睛。 琉璃讷讷地想着,耳边却忽然又听到了一句呓语:“殷……殷夜来……” 她悚然一惊,从漫无边际的猜想里惊醒。 殷夜来?这几天来,她一直守在他身边,然而出现在这个人口中的却只有两个女人的名字:紫烟……以及,殷夜来。第一个名字是听他念起过无数次的,语气里带着深深的眷念,初次听见时还重重刺痛了她的心——然而,第二个名字,却是让她大出意外。 殷夜来?这个鲛人的心里,居然惦记着殷夜来! 他们双双在风浪中跌落船头,她获救了,他却独沉海底。然而,令人吃惊的是:他胸口的伤却显然出自利刃兵器。是谁伤了他?他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什么佩有辟天剑?作为一个鲛人,为什么他会来到海皇祭上扮演海皇?那个叶城的花魁和这个鲛人之间,又会有什么样的牵连?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而来。 琉璃怔怔地想着,百思不得其解——眼前这个鲛人虽然近在咫尺,然而身上却笼罩着诸多的谜团,一个接着一个,令他仿佛置身于彼岸的苍茫雾气中,看不清面目。 “殷夜来?”她喃喃,站起了身,“看来我得去一趟星海云庭看看了。” 琉璃不知道,此刻和她在寻找着同一个人的,还有叶城的城主。 只不过和她直扑非花阁不同,慕容隽首先去了中州人聚居的八井坊。 正值阴天,偶有小雨,满城都有些落寞萧瑟,和昨日在海皇祭狂欢气息迥异。时近中午,当慕容隽带着人赶到魁元馆的时候,已经人去屋空。 那间面馆门口挤满了老食客,那些贫苦的中州人在清晨来的时候发现这家老店开着门,里面的灶台却一片灰冷,根本没有生火开饭的迹象。他们喊了几声,没人回答,刚开始还以为这是安大娘今日身体不舒服,所以没有早起——然而等中午前来还发现店里没有一个人的时候,所有人都有些惊诧起来。 “怎么回事?昨天还在好好的开着呢,怎么一夕之间就不见人了?” “这店生意火爆,没道理忽然间扔下来就不要了呀——莫非外头欠债了?” “不大像吧……安大娘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娃儿,又没花钱的地方,哪里会欠债?” “那为什么忽然间一家子说走就走了?莫非是有什么横祸,被灭门了?!” “胡说!这一家孤儿寡妇的,怎么会惹来灭门?” 慕容隽穿着便服杂在人群里,听着那些苦力们的议论,眉头紧紧蹙起——昨天白墨宸才带着殷夜来来过了里里一趟,第二天这家店的一家人就立刻离开了。 这其中,一定存在着什么关联吧? 他默然想着,走进门去在内外转了一圈,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东西。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州贫民的家,里头的东西都是低格低廉的旧货,箱笼都开站着,却没有抢掠挣扎的痕迹,显然是一家人仓促之间自行连夜离开的。 他不便久留,只是草草地看了一圈,就准备离开。 在一转身的刹那,仿佛看到了什么,忽然间他在窗前站住身,转过头看着灶头的一尊佛像——那是中州人信奉的观世音菩萨像,被供奉在灶上一个凹进去的小龛里,下面贴着一张红纸,因为常年被烟熏,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 这是中州贫民家里常见的景象,然而他却蓦然一震,用手指擦了擦上面的烟灰,凑了过去细看。那一瞬,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叶城城主嘴里发出了“啊”的一声低呼,如遇雷击,身体猛然晃了一晃。 “公子?”东方清惊呼了一声,连忙上前,“怎么了?” 慕容隽长久地沉默,眼睛从那张红纸上移开,低声:“没什么,走吧。”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简陋的小店,转身离开,再不停留。 在他离开后,店门口还是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人们,灶台灰冷,冬日的冷风从窗户间隙吹入,拂龛上贴着的红纸落满了厚厚的灰尘,簌簌地响,上面被抹过的地方露出了清晰的字迹—— “祈求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保佑全家安康,百病不生。 “信女安徐氏携长女安堇然、次女安心、长子安康谨立。” 长女安堇然!那五个字,如同烈火一样灼烧了他的视线。 那一瞬,一切都明白了。慕容隽疾步走出八井坊,只觉得胸口似有一块大石压上来,令他透不出气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十年来,堇然的一家人居然不曾远离,而是一直隐姓埋名地居住在这个叶城里!可是。为何他当年上天入地的搜寻,也杳无踪影? 一定是白墨宸做的吧?这天下,也只有那个人才有这般的能耐! 这十几年的交锋里,自己似乎处处都落了下风吧? 慕容隽在街上疾走,脸色苍白,眼里隐约有闪电一样的亮光,指甲在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已经十年了,有些事,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然而,今天下午,在这个简陋的小店里看到“安堇然”三个字的时候,昔年的一切又被血淋淋地撕裂开来。 多少的不甘、愤怒和憎恨在胸臆中重新熊熊燃起,竟让本以为已经心沉如水的他止不住地想对天大叫出声来——白墨宸……白墨宸!当年你乘人之危从我手里夺走了堇然,如今又一夜之间将她的家人全数带走,你,到底又想怎样? 那一瞬,仿佛有极其不详的直觉涌上心头,让他脸色忽然死去一样苍白。 “快,去星海云庭非花阁!”他翻身上马,吩咐手下,心急如焚地奔了出去——一个声音在耳边不停提醒:快……要快!否则,你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 永远也见不到她了! 星海云庭也是一片慌乱,所有的清倌人、红姑娘都不接客了,簇拥在非花阁的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非花阁:房里的一切都不见了:字画、琴棋、珠宝、衣衫,甚至连架子上的白鹦鹉雪衣和那一张沉香木的大床,全都一夜之间消失了。 整个房间仿佛成了一个空洞雪白的纸盒子,一无所有。 “这是怎么回事?”慕容隽推开人群走上楼来,只看得一眼,只觉得当胸受了一拳,几乎透不过气来——毕竟还是晚了一步么?他才刚刚发觉到她一家人的下落,那个男人就已经把她连夜带走了,带去了自己永远也不知道的地方! 白墨宸……你是不是想要我们毕生再也不能相见? 胸臆间忽然涌上了无穷无尽的烦躁和绝望,平日安详克制的叶城城主再也忍不住,忽然一拳打在了墙壁上,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怒吼。 “城主?”东方清看得他惨白的脸色,心里担忧,“怎么了?” “我……”手上流出血来,刺痛令人清醒。慕容隽这才换过一口气来,喃喃,“我没事。”他转身看着星海云庭里的莺莺燕燕,声音不知不觉地严厉了起来:“殷仙子人呢?去了哪里!” “不知道,昨晚就没见她,一早起来整个房间就搬空了。”旁边有艳妓嘀咕了一声,“真吓人……就是洗劫也不会没声没息啊!” “是啊,”丫鬟指了指旁边一个捧着锦盒的乌衣小厮,“这位是玲珑阁来的小师傅,殷仙子在那儿订做了一支簪子,本说好了是今天结款的,结果东西送来人却不见了!” “簪子?”慕容隽从那个小厮手里拿过锦盒,打开看了一眼——盒子里放着一支金步摇,华美精致,钗头凤眼点着红宝石,凤嘴里衔站起一串流苏,是用上好的红珊瑚琢成的珠子,殷红欲滴,和金钗相映生辉,设计巧妙、线条简洁流畅,的确是殷夜来的风格。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这就是她留下来的唯一纪念么? 和多年前堇然在海皇祭时瞬间从人世间蒸发一样,今日之后,叶城的花魁“殷夜来”会不会也就此消失?——而下一次,当她再度出现在他面前,会是几年之后?又会是怎样的身份和姓名?他们,此生还有相见的机会么? 慕容隽拿着这支簪子沉吟,心乱如麻,灰冷绝望。耳边却听老鸨从楼下赶了上来,一叠声地道,“哎呀,是城主大人来了?快坐快坐……这群不知好歹的小妮子!居然没好好的招待城主!” “没事,”慕容隽将那支簪子收入盒内,“我想知道殷仙子去了哪里?” 老鸨一拍大腿,诉苦:“哎,正要去和您禀告呢!殷仙子昨天夜里忽然离开的了,至今下落不明——这可怎么办呀?” “怎么办?”慕容隽冷笑一声,心底忍不住一阵怒意涌起,“人是在你们星海云庭里丢的,你却来问我怎么办?按十二律,青楼里的乐籍女子是不能随便离开教坊的,殷仙子如今忽然消失不见,整个房子却被搬空了,你居然推说不知道?” “天地良心!借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弹她一根手指头啊!”老鸨哭天抢地起来,拍着桌子,“人家后台硬着呢,就是要拆了这个星海云庭,我也不敢说什么呀!” 慕容隽听得她话里有话,冷然问:“这么说来,你是知道的了?” 老鸨抹了抹眼泪,在心里掂量了一下轻重,迟疑着点了点头,低声:“昨天……昨天白帅来了楼里,带了夜来出去,回来后二话不说,使命人将夜来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打包带走了——我也不敢说什么……人家伸一根小指头也能碾死我呀!” 果然是白墨宸!那一瞬,他的眼神里掠过雪亮的杀意。 好,不管你把堇然带去了哪里,如今既然你身在帝都、入了我布下的杀局,于公于私,我都要让你横尸帝都,有去无回! 他忍住了怒意,低声问:“她的贴身侍女呢?一起走了么?” “春菀也不见了,”老鸨摇了摇头,“秋蝉倒没走……不过那个丫头什么都不知道。” 慕容隽沉吟不语:既然白墨宸没有将这个丫头一起带走,那么证明她是个无关重要的局外人而已,只怕问也问不出什么名堂来。 “要不要叫来问一下?”东方清在旁边低声问。 慕容隽点了点头,东方清正准备出去叫人找秋蝉,却听老鸨在一边怯怯道:“禀城主……秋蝉在中午时,已经被缇骑的老爷带走了。” “缇骑?”慕容隽脸色微微一变,“缇骑来过?” “是的呀!”老鸨又是畏惧又是伤心,擦着眼泪,“今儿中午不到,还没开门迎客呢,缇骑老爷就闯了进来,非要带夜来走,拦都拦不住!” 慕容隽听着,心在慢慢往下沉。 怪不得方才往群玉坊这边走的时候,沿途看到那么多朱衣的带刀缇骑,引得路人都纷纷注目——殷夜来名声虽盛,却不过是一介青楼女子。她失踪不过一夕,本不该牵动那么多的人。然而在她离开后不到半日,缇骑便已经兴帅动众的找上门来,显然事情非同小可。 “缇骑找殷仙子什么事?”他蹙眉。 “谁知道……谁敢问呀!”老鸨一甩手,又作势号啕起来,“天啊!我家供着一个殷仙子,可比供了一尊活菩萨还费心!——我到底是作了什么孽呀……今年这么不顺!一个宝露是这样了,两个也是这样!” 慕容隽只听得心烦,拂袖转身,便要开门出去。然而在推开门的瞬间,忽然听到了楼下传来一片惊呼,似是无数的女子纷纷后退奔逃,中间夹着断续的哀吟。 “怎么回事?”他打开门,厉声,“谁在这里打人?” 话音未落,却和疾步上楼来的人打了个照面,双方都愣了一下。 “城主?” “大统领?” 慕容隽和都铎在楼梯口面面相觑,都没有料到在这里会遇到彼此。不过毕竟都是久经官场的人,双方立刻回过神来,相互抱拳问好,场面上的寒暄做得滴水不漏,完全看不出片刻前两人曾经暗地里秘密分帐了一笔巨大的财富,有着不可告人的紧密联系。 “今天是什么风,竟把城主吹到这里来了?”都铎笑道。 “哪里哪里,在下是青楼常客,倒是大统领今日竟亲自来星海云庭,甚为少见啊。”慕容隽笑着看了一眼楼梯口,眼神不易觉察地微微一变:都铎后面带着一行如狼似虎的缇骑,当先两个人押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少女,正准备拖上楼来。 慕容隽认得那是殷夜来的侍女秋蝉,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喔,让城主见笑了,”都铎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冷笑了一声,“这个贱婢死活不肯招出殷仙子的去处,只能将她拖回此处辨认一遍,再找几个人回去继续查问。” 慕容隽看着奄奄一息的少女,忍不住出言道,“或许她真的不知道殷仙子的下落。” “做侍女的会不知道自己主人的去处?”都铎摇了摇头,指了指那些吓得变了脸色的青楼女子和老鸨,冷笑,“既然这个丫头说不出什么,没奈何,只能将这些人都全部带回去——拷问了!不问出来不罢休。” 周围的女子尖叫起来,纷纷往外逃,却被门口的缇骑拦了回来。 “大统领何须动怒?”慕容隽叹了口气,侧过身附耳道,“我想殷仙子八成是被‘那个人’带走的——你我心知肚明,又何必为难下人?” 都铎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慕容隽:“哦?城主倒是怜香惜玉之人。” “倒不是怜香惜玉,”慕容隽摇了摇头,低声道,“现在还不是时候。除非是帝君下令,否则还不能动‘那个人’身边的女人——” “呵,”都铎笑了一声,也压低了声音,“放心,是时候了——这正是帝君的意思。” “什么?”慕容隽猛然一惊,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是时候了?难道那个“时候”已经猝不及防的到了?! “你以为我吃饱凶撑的啊?会跑到这地方来为难一群女人?”都铎苦笑,摊开手来,“没奈何,早上帝君下了死命令是,让缇骑无论如何要邀请到殷仙子入宫献舞——否则,别让这些贱婢了,连我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慕容隽倒吸了一口冷气,压低声音,“好端端的,帝君怎么会忽然邀请殷仙子入宫献舞?莫非是……” “还是城主自己布的局呢?怎么忘了?”都铎笑了一声,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凑到他耳畔,低声,“白帅今早一入宫,立刻被帝君软禁起来了。两人一直谈不拢,气氛很紧张。时机正好,城主安排下的杀局若要发动,也就在这两天了!” “啪。”慕容隽手一震,竟然将玉扇跌落在桌上。 那一瞬,他想到的不是权谋,不是争斗,而只有一个猛然醒悟过来的念头。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回荡,越来越响——原来那个人早已察觉自己即将陷入绝境,他之所以送走了堇然,竟是为了保护她! 一种不知道是刺痛还是欣慰的复杂情绪忽然涌上心头,让他听不见都铎后面的话。 “……放心,在这件事上宰辅也会出力,挑起他们君臣不睦,借刀杀了白帅!不过,就算宰辅他没成功,还有我呢……”都铎在压低声音对他表决心,拍着胸口,“我们既然收了城主的重礼,就绝对不会辜负城主的嘱托。” “哦……”他渐渐回过神来,喃喃,“那就拜托两位了。” 都铎压低了声音,“如今箭在弦上,只怕随时都要命中目标了,城主怎么还有空来这里为这些女人说话?”说到这里,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提高了声音:“来人!把这里的人统统给我带回去!从挂牌的清倌人,从丫鬟到小厮,一个都不留!” “是!”缇骑一声应答,立刻动手。一时间星海云庭里只听得一片哭喊之声,响彻了整个群玉坊内外,令路人纷纷驻足。老鸨也被拉了下去,知道这番真的是大难临头,号哭着扯住他的衣襟,“城主!城主!救命啊……您也是这里的常客,帮忙说一句啊……” 慕容隽看着这一幕,嘴唇动了动,却始终无话可说。 是的。如都铎所说,这是他自己安排的局,怎生会忘了呢?他既然不惜一切代价来扳倒白墨宸,自然应该想得到这肯定会牵连到殷夜来。今日星海云庭这番劫数,其实是他一手促成的,又何必在里假惺惺?这些身为下贱的风尘女,是注定要成为权谋斗争的炮灰了。 他硬下心肠转过头去,根本不理会老鸨的苦苦哀求。 “怎么了?”门口却传来一声急促的问话,“这里怎么了?”转头看去,只见一位朱衣丽人走了过来,站在被封锁的门口满脸焦急地往里看:“夜来她呢?” “傅寿姑娘!”老鸨认得那是红袖楼的头牌、殷夜来的手帕交,仿佛捞着一根稻草般伸出手来,“傅寿姑娘你快来帮讲讲道理!夜来她听不见了,关我们什么事啊……天啊!这些老爷居然要查抄我们星海云庭!” 傅寿看到了满身是血的秋蝉,吓了一跳,刚要开口,却听得都铎一声冷笑,从楼梯上走下来,上下打量着她:“原来是傅寿姑娘?来得正好——左右,给我一并拿下!她是殷仙子的密友,定然知道仙子的下落。” 傅寿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后路却立刻被缇骑截断。 她握紧了手,手心里是一块通透的碧玉。前日那个冤家九爷忽然来了红袖楼一趟,盘桓了半夜,也没说什么,却从怀里掏出一大笔钱放在桌上,说是不枉多年相好一场,这些够她下半生用的了。然后又把这一块玉也放到了桌上,说这是他随身多年物件,也送给她了。她吃惊不小,然而待得要问,那个九爷又神龙见首不见尾地穿窗而去,消失在夜里。 她翻来覆去地想着,越想越觉得清光华这翻欢这番的言行不寻常,心里按捺不住,便来星海云庭想找殷夜来问个究竟——不料一到门口,便遇到了这样的祸事。 “请姑娘和我们回朱衣局一趟。”缇骑冷冷道,抖出了一副镣铐。傅寿脸色苍白,然而却没有露出丝毫的畏惧之态来,只是昂然道:“不用铐,我自己会走!” 缇骑一把上来扯住她:“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信不信我打断你的手?” “你敢!”忽然间,一个清脆的声音响在门外。 所有人一起回头,目光瞥处,只见一鞭子凌空抽来,啪的一声把那个缇骑的手打了开去,虎口顿时碎裂。门外一个少女在星海云庭门外翻身落下马背,也不等站稳,一声怒斥便抢身过来,护住了傅寿,双眼圆瞪逼视着众人。 “你们想干什么?一群大男人,光天化日的在这里欺负青楼女人,丢脸不丢脸啊?”那个少女冷笑顾一声,然而一眼看到了一边慕容隽,却有些吃惊,“啊?怎么你也在这里?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和这些人同流合污!” 缇骑捂着手,却敢怒不敢言。——因为来的,居然是广漠王的九公主。 “九公主……”慕容隽叹了口气,忽然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 现在这里的局面已经够复杂,偏偏这个丫头居然还跳出来添乱——不得违逆帝君,不能得罪都铎,更不能得罪琉璃,还要尽量保住这里一群女人们的性命——任凭他多么八面玲珑,要逐一处理妥当这些方方面面,也不由得有些头疼。 “九公主误会了,”都铎却不像慕容隽那样对这个丫头留情面,公事公办地一抱拳,“在下乃是奉帝君之命,前来这里调查殷仙子下落——这座楼里的人均逃不了干系,需要请回去协助询问,还请公主见谅。” “协助询问?”琉璃指了指奄奄一息的秋蝉,“这是询问,还是拷问?” “缇骑只是奉命办事而已,九公主若有不满,可以上诉帝君。”都铎实在是失去了耐心,往前一步,挥了挥手,吩咐下属,“来人!把这里的人都带走——” “站住!”琉璃柳眉倒竖,指着当前的缇骑,“再走上一步别怪我不客气!” “九公主!”慕容隽一看事情要闹僵,连忙上前打圆场,“千万别任性,此事不是开玩笑。你不能和缇骑作对……” “你才是开玩笑!”琉璃冷笑,“你好歹也是叶城城主,难道就这样看着别人在你地盘上糟蹋你的百姓?——就算是些风尘女子,也不该被人这样乱来吧?” 都铎实在是对这个不知好歹的千金小姐失去了耐心,厉声:“既然九公主执意阻挠帝君的命令,那么,就别怪缇骑冒犯了!来人,替我把九公主请出去——” 琉璃也毫不退让,厉声:“谁敢!” 两个缇骑应声上前,硬着头皮想要去拉开这个千金小姐。慕容隽怕这个丫头吃亏,想要上前想个法子平息事态,耳边却忽听琉璃打了个呼哨:“金鳞!” 这个丫头,难道又在装神弄鬼的唬人?那条蛇前日不是明明断了牙齿么?慕容隽刚想到这儿,忽然听到两声惨叫,眼前金光一动,两个上前的缇骑已经捧着手应声而倒,手腕上一片黑气迅速扩大开来。 “蛇……蛇!”缇骑惊呼着看着一道金光箭一般地窜来,纷纷拔刀后退。 然而身为南迦密林里最可怕的杀气,金鳞的速度岂是寻常刀剑可以抵挡得住的?只见满屋金光舞动,一片金铁交击的声音,缇骑胡乱挥舞着兵器,却根本挡不住那一条来去如电的蛇。转瞬之间已经有十几个人倒了下去,个个手腕上都有一处黑痕。 “住手!”都铎大惊,拔剑大踏步朝着琉璃奔来,却又僵在那里不敢上前。 “九公主,快别闹了。”慕容隽这时才说得上话,连忙劝阻,“杀缇骑的罪名,连广漠王都未必担得下,公主还请三思,万事好商量。” “哼。”显然对方抬出父亲来有一定的作用,琉璃眉梢一动,犹豫了一下。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的时刻,门外忽地传来了一个声音,轻轻咳嗽着:“青天白日的,谁在星海云庭说打打杀杀这种煞风景的事?” 不啻于平地一声惊雷,众人一起回头,只见门外明丽的日光里,一个女子走过来,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抬起手,抹掉了围着脸的长巾。 “夜来!”所有青楼姊妹齐声惊呼起来。 是的,站在门外的,居然是半夜里忽然消失的殷夜来!仿佛片刻前刚经过了长途跋涉,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她没有平日的风姿,发髻散了下来,气息平甫,脸色苍白地捂着左肋,有些狼狈,然而却是语气平静地阻断了一触即发的势态—— “诸位贵客齐聚门前,莫非等的是夜来?” 都铎和慕容隽脸上都露出了震惊之色,直直地看着门外去而复返的女子,说不出话来——真的是她!她为什么会回来?难道不知这是自投罗网么? “怪不得沿路看到那么多缇骑往这里赶,原来是查抄星海云庭来了?”在慕容隽复杂的目光里,殷夜来从缇骑手里拉过傅寿,从地上扶起了秋蝉,冷冷地看了楼上两人一眼,“两位都是大好男儿,居然来为难一群弱女子,不觉得丢脸么?” 她语声犀利,毫不留情面,然而缇骑竟然没敢反驳。 “我不是……”慕容隽忍不住低声分辨了一句,殷夜来似乎并没有在意他说了什么,只是转过头去对都铎道:“大人要找的是我,如今我已经回来了,是否可以放了姐妹们呢?” “哈哈,一场误会而已,缇骑怎么会为难仙子的姐妹们呢?”都铎连忙走下楼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白帝有命,久闻仙子歌舞艳绝世,想要邀请仙子入宫一舞——请即刻随在下启程。” “是么?”殷夜来淡淡道,“若我不去呢?” 都铎脸色不变,又打了个哈哈:“仙子既然如此体恤姐妹,又怎么忍心拂逆帝君的意思呢?——何况白帅也在宫中,希望能共赏仙子舞姿。” 殷夜来沉默了一瞬,淡淡:“那好。容我稍事梳妆,便和大统领启程。” “好。”都铎松了一口气,躬身,“只是帝君催促得急,仙子不要耽搁太久。” 殷夜来没有回答,只是从旁边吓呆了的玲珑阁小厮手里拿过锦盒,拈起了那一支金步摇簪子,穿过满堂的人,走向楼上的非花阁。 在楼梯口交错而过的一瞬间,慕容隽看着她苍白面容,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声:“为什么还要回来?白墨宸已经自身难保了,你知道么!” 她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往上走了几步到了二楼,回身淡淡对楼下的老鸨道:“嬷嬷,帮我准备一些衣衫首饰,我这身打扮去见帝君,是丢了星海云庭的面子——把那一套霓裳衣拿出来,配上流光玉的首饰。” “是……是。”老鸨连忙去张罗,冷汗淋漓。 “我来帮你!”琉璃连忙道,也上楼挤进了门内。 华服珠宝送达后,门阖了起来,都铎带人守在楼梯口,望着楼上叹了口气——果然是不一般的女人,在这个时候居然还沉得住气。 外面人声鼎沸,喧嚣而混乱。房间里却是一处寂静。 殷夜来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从怀里掏出一面菱花镜,熟练地将垂地的黑发挽起,用手指理了一下凤嘴里那一串如血的珊瑚珠子,然后拿起胭脂点了一下苍白的嘴唇。忽然间,她再也止不住地咳了起来,连忙用手捂住了嘴,肩膀激烈地起伏。 片刻,等手放下时,手指间满是暗红色的血迹。 “天啊!”琉璃看着她,惊呼,“你……” “一贯如此,没什么的。”殷夜来笑了笑,放下了镜子。 “你不会真的要跟那些人去吧?”琉璃看着她,忧心仲仲。 殷夜来微微笑了一笑:“不去又能如何?” “可以逃啊!”琉璃压低声音,“我帮你。” “不行。”殷夜来却摇了摇头,语气平静,“若要逃,我早就逃了,也不会返回这里自投罗网——我的姐妹们被押在这里,我若不奉召,星海云庭岂有宁日?何况我的男人还在宫里,任凭是刀山火海,我也得去到他身边。” “你的男人?”琉璃吃了一惊,“你……是说白帅?” 殷夜来苍白的脸忽然微红了一红,没有回答。她低下头去,在镜子里继续细心地描画着自己的容颜,用朱砂和胭脂掩盖着因为伤病而极度憔悴的容颜——没有人知道,所谓的“殷妆”,那些轻红敷粉,胭脂点翠,甚至贴鹅黄妆梅花,其实都只是为了掩饰她近来年越来越重的憔悴病容。 空荡荡的非花阁里,她对着镜子,用胭脂轻粉一寸一寸地覆盖住苍白的肌肤,用胭脂点上失去血色的嘴唇——这一次进京,她一定要将最好最美的一面展现出来。 因为,那可能已经是最后一面。 “不会吧?怎么是白帅!”琉璃却惊讶看着她,脱口而出,“我还以为是慕容呢!……你难道不喜欢慕容么?他也很好啊!” 听到她提起慕容隽,殷夜来的手猛然一颤,回头看着琉璃,想知道她这样的问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然而少女的目光澄澈明亮,没有丝毫试探或者责问的味道。 “九公主不要多心,”许久,她才轻轻叹了口气,“我和他的事,已经过去很多很多年了……如今夜来身为卑贱的风尘女子,绝不会再有什么痴心妄想——九公主和镇国公才是天生的一对璧人,配得起那一对传家的避水珠。” 她的性格一贯清冷孤高,甚少这样低声下气委婉地和人说话。然而琉璃却只是张大了嘴巴,一时间回不过神来:她……她在说什么?她居然说自己和慕容隽才是一对?呸呸!琉璃撇了撇嘴,刚要说什么,门外却传来一声轻叩,是缇骑在门外敲门:“九公主?” “还没好呢!”琉璃没好气,“催命啊?” “九公主,求您赐一下解药吧!”缇骑的声音却在发颤,低声下气地哀求,“楼下被蛇咬了兄弟们都快……” “啊!”琉璃一拍脑袋,跳了起来,“完蛋,我居然把这回事忘了!”她二话不说地拉开门,急速冲了出去:“不会已经有人死了吧?” 这个少女风风火火地出去后,殷夜来凝视了她的背影片刻,轻声叹了口气,忽然对着半开的窗户低声道:“窗外的贵客,等久了吧?” 声音落处,窗户无声无息地打开。外面的屋脊暗处,居然无声无息地站着两个人!那些人并不是楼下那些缇骑,不知道是从何处冒出来,殷夜来却没有吃惊,只是淡淡道:“你们是穆先生派来的,对么?” 那两个人没有否认,只是微微鞠躬:“还请仙子跟我们走。” “穆先生果然神机妙算。”殷夜来冷笑了一声,却道,“但我不会跟你们走。” 那两个人脸上有为难之色,低声:“可穆先生交代的是……” “我知道,”殷夜来冷笑一声,“他想让我秘密潜入帝都禁宫去保护白帅,对么?——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他没想到帝君下手也这般迅速,已经找到星海云庭来了吧?” 那两人再度鞠躬:“还请仙子跟我们走。” “麻烦你们去告诉穆先生,我是不会这样扔下姐妹一走了之的。”殷夜来扬起了眉:“其实都一样——我秘密潜入固然可以抢得先机,但堂而皇之地跟随缇骑奉召入宫,也一样可以见到白帅。我既然折返了,就绝不退缩,他不用命令我该如何做。” 女人的语气断然,窗外两人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返身退去。 房间内重新寂静起来,只听得见风吹窗纸的声音。那声音是如此熟悉,就像是十年前那个深宫血夜,当一切杀戮停止后,站在满殿尸体里听到的簌簌风声。 她以为,从十年前开始,自己就不需要再踏进那种地方一步了。原来,这个绵延了半生的噩梦,对她而言远未曾结束。 殷夜来叹了口气,抬起手,最后将那支凤钗抽出,调整了一个方向,重新插入云鬓——那一串红珊瑚珠子从她额上直垂下来,在乌黑的发上摇晃,宛如血滴。 片刻后,盛装的女子拉开了门,出现在缇骑的视线里,一步步走下楼梯来。 “堇然!”慕容隽居然还在楼绨转角处的暗影里等着,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仿佛再也无法压抑地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低声,“不能去!” “哦?”她侧头看着他,笑了一声,“如果城主敢驳回帝君的命令,让我留在叶城,夜来就不奉召入宫了——这样如何?” 他一震,眼神复杂地变幻着,抓住夜来的手,就僵在那里。 “果然,你不敢。”殷夜来的视线从他脸上缓缓掠过,轻轻笑了一声:“无论十年前还是十年后,你都不曾改变。”她的眼神明亮而锐利,深深地划过他的心,语气却淡漠:“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人啊,少游!所以你刚才才会问我为什么要回来这里——你这样的人,是永远不会明白。” 那几句短短的话,仿佛是匕首刺中了心脏,慕容隽脸色死去一样苍白。殷夜来一根一根地掰开了他的手指,转身走下楼去,再不回头。他颤抖着双手,只觉得手指上那个微小的伤口重新疼痛起来,强烈而尖锐的痛楚感一直钻入了他的心底,令他眼前一片空白。 “恭请殷仙子启程!”都铎大喝一声,一顶精美的宫轿应声抬了过来。 殷夜来没有犹豫,一弯腰便坐了进去。 “等一下!”琉璃却忽然跳了出来,拦住了轿子。都铎吃了一惊,以为这个不知好歹的丫头又来闹事,却只见琉璃仿佛想起了什么,探头进轿,再度问:“差点忘了,其实我今天来是想问你一件事的!” 殷夜来点了点头:“九公主尽管问。” 琉璃看着她,低声:“那天的海皇祭,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演海皇的鲛人,你认识他么?他是谁?” “什么?”殷夜来却是一惊,反问,“你怎么知道他是一个鲛人?!” 她问得敏锐,琉璃哑然无语,“我……” “要小心那个人。”殷夜来只来得及说那么一句,轿子就被抬了出去。 琉璃怔怔地看着殷夜来在缇骑的护送下离开,许久才叹了口气。这口气,和她平日天真明媚的模样大为不合,似乎包含着无限的心事。 “我真为她担心,”她轻声道,“皇帝可是个老色鬼啊。” 她侧过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慕容隽:“你不担心么?” 慕容隽没有回答,转身进了方才殷夜来梳妆过的那个房间,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四顾,忽地俯下身,捡起了一块丝绢——那块丝绢上溅满了殷红的血迹。尚自温热。他拿在手里静静地看着,脸色苍白得可怕,另一只手从怀里又抽出了一块折叠得好好的丝绢——那块丝绢上也印满了暗红色的血迹,是前几日她秘密拜访梅轩时掉落的。 不到短短十日之间,她竟然已经两度咳血! “唉,我知道你也喜欢殷仙子——不过没有办法,她喜欢的好像是白帅呢!”琉璃同情地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絮絮叨叨,“我刚才也劝她别去来着,白帝那家伙实在不好对付。可她说她的男人在那里,哪怕是龙潭虎穴,她也必须回到他身边。” 一语未落,“啪!”一声脆响,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慕容隽沉着脸,又一掌拍在墙上!手上立刻流出了血,然而在一片惊呼声里,他却似感觉不到彻骨的疼痛,转过身,一言不发地疾步走下楼去。 “城主!”东方清大吃一惊,追了上去——跟随了城主十几年,这个忠心耿耿的家臣还从未见到公子如此沉不住所过。然而慕容隽头也不回地抬起一只手,摆了一摆,阻止了下属们的跟随,脚下越走越快,旋即冲出了星海云庭。 “喂!你去哪里?”琉璃却跟了出去,在身后追着,“等一等!” 慕容隽仿佛根本没听到她的话,只顾埋头疾走,面色苍白,嘴唇紧咬——他的眼神在闪电般地变幻着,似乎心里埋藏着一股怒火,即将要爆发出来。 “你怎么啦?”琉璃有些不安,紧紧跟上。 “够了!别跟着我!”追出了一段路,在一条巷子的尽端,慕容隽忽然间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恶狠狠地盯着她,不耐烦之极,“我已经够烦了,你就别在我耳边再啰啰嗦嗦说个不停——闭嘴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下!” 琉璃一时间被惊吓到了,说不出话来。 他……居然对她吼?居然要她滚?这个人,不是一直处处逢迎着自己,想博取自己的欢心的么?——认识那么多年了,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一直带着面具生活的人如此失控,完全不再讨好她,也不再迁就她,仿佛只是一只被逼到了绝路的困兽。 他,原来也会生气,也会愤怒的么? 他生起气来,原来是这般模样! “别这样啊……我们一起想办法吧!”在盛怒的他的面前,她的声音不自觉地小了下来,反而跟在他后面一路小跑着,小声道,“我也挺喜欢殷仙子的,和你一样。” 慕容隽冷冷地看着她,摇了摇头:“你不懂的。” “什么?”琉璃不解。 慕容隽咬着牙,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我爱她十年了……已经十年了!可这十年来,我却不得不看着她被别的男人奔走,辗转于权势之手,却完全没有办法——这种感觉,你一个小丫头能明白个屁!” 琉璃张大了嘴,第一次面对着慕容隽这样的表情,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什么?他居然说了粗口,居然骂了她!面具再一次被摘下了。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容上,第一次露出了某种可怕的表情,狂暴而愤怒,黑暗而狰狞,就像是大地忽然裂开,熔岩带着可以毁灭一切的气势喷涌而出。 许久,琉璃才小心翼翼地喃喃:“我……我知道了。但是……现在你是在为她落到帝君手里担心呢?还是在为她‘自愿’入宫而生气?” 仿佛又被她重重刺了一下,慕容隽脸色苍白,霍地转过头去。 “喂喂!你要去哪里?”琉璃小跑着紧跟在后面——记忆中,她还从来没有这样追着慕容隽跑过,似乎一直以来都是他在追在她后面的,今天,一切居然都颠倒了。 “不知道。”慕容隽不耐烦地摇头,呵斥,“让我安静一会儿!” “好吧。”她气馁地闭上了嘴,怏怏地走开。 身后再也没有声音,世界终于清净了。慕容隽一边疾行,一边蹙眉默不做声地想着什么,脸色阴睛不定,不知不觉就走过了数条街道。暮色转瞬四合,耳边的涛声越发清晰,他竟然穿越了半个叶城,来到了落珠港的码头上。 他在海和陆地的交界处站住了脚,凝望着苍茫的大海,手指默默握紧。 十年前,就在这个地方,他曾经和她失散。十年后,他又遇到了她,却不得不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她从身边擦肩而过! 事情进行到这一步,已经偏离了他原来的设想——一直以来,他所设定计划很顺利,在他的暗中运作之下,诸方力量围合,一步一步地将白墨宸逼到了死路上。然而,令他没有料到的是,在板倒对手的过程中,一个他最心爱的女人也被牵连了进来,同时置身于最险恶的旋涡之中!白帝是什么样的人,他心里最清楚不过。堇然一介弱女子,早已被人垂涎三尺,如今孤身入宫,等于是羊入虎口,哪里还有活路! 慕容隽手指微微颤抖,竭力理清脑海中纷杂烦乱的思绪。 到底要怎么办……到底要怎么办? 他猛力摇了摇头,只觉得心乱如麻,又痛如刀割——已经多少年没有尝到这种滋味了?自从堇然离开他后,就再也不曾有这样的挣扎了吧?忽然间,以前那个叫孔雀的游方和尚说过的话浮现在耳畔: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 “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怎么办……”他喃喃,头痛欲裂,颓然坐在海边的礁石上,抱住了头。一个大浪拍上岸来,他不闪不避,顿时浑身湿透。大浪中,他颓然仰身,重重倒在了礁石上。巨浪在他头顶轰鸣,千堆雪充斥了视线,仿佛天地刹那一片空白。 涨潮时分到了,海涛声声拍岸,如飞花碎玉乱溅,打湿了他的全身,然而这个平日注重仪表的贵公子却似乎全然不觉,只是埋首苦思。停顿了片刻,还是茫无头绪的他忽然发出了一声极其苦闷的大喊,在空旷的海边远远传了出去。 怎么办……到底要怎么办! 身后一个声音忽然问:“喂,你没事吧?怎么躺在水里?” 他霍然回过头。在暮色里,看到那个西荒少女正站在他身后,弯下腰来,正用明亮而同情的眼神看着自己——那眼神温柔清澈得似乎要将人融化,有一种安抚和洗净的力量,他想叱她走开,但不知为何却没有力气,话在喉咙里嘀咕了一下就没有声音。 琉璃走过来,蹲在他身边,平视着他的眼睛。 他忽然觉得不舒服,转开了视线,不敢和她对视。 “怎么躺在海水里啊?整个人都湿透了。”她轻声问,抬起手替他擦了擦满脸的水迹。慕容隽不耐烦地摇了摇头,却没躲过她的手。 少女的手指温暖而柔软,掠过他冰冷的脸颊——那一瞬,他想起了堇然是怎样留下了一句话而决然远处。那一瞬间,他心里的长堤忽然崩溃,猛然打开了琉璃的手,扭过头去背对着她,用力咬住了距,生生将胸臆中的声音按捺下去。 “怎么啦?”琉璃担心地凑过来,“你脸色很差的样子。” 她想凑到他面前去,然而他背着身,怎么也不肯让她看到自己的正面。 “天啊……你哭了么?”琉璃忽然间明白了,喃喃,“原来你真的那么喜欢她呀?” 慕容隽没有回答,因为他需要用全部的精神才能克制住此刻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在这个少女面前大失仪态地全然崩溃。琉璃也沉默下去,似乎在体会着什么,语气忽然变得柔软起来,喃喃:“你们人类真是古怪……你明明那么喜欢她,却还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带走?你是叶城城主啊!难道觉得自己打不过缇骑么?” 他埋首沉默了许久,才从指缝里挤出声音:“我不会扔下她不管。” “啊?真的?”琉璃眼欢呼了一声,“原来即便她不喜欢你,你还想去救她的?——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好人!” 她从背后俯过身来,用力拍他的肩膀。 少女身上带着一种木叶的清香,仿佛是来自遥远的彼方。那种香味包围了他,令他慢慢平静下来。这个少女真是神奇,她身上有着一种光明的、向上的力量,居然能抵消他心中不断增长的负面能量,让阴郁混乱的心恢复冷静。 慕容隽深深吸了口气,忽地道:“公主在说什么呢?” “咦,我在说殷仙子啊!你是不是打算去救她的么?”琉璃看着他,目光里第一次褪尽了厌恶与戒备,对他伸出手来,“喏,我可以帮你!真的。” “九公主别开玩笑了,”他用擦了一下脸上的海水,笑了一声,语气波澜不惊,“你我都不过是空桑子民,怎敢冒欺君犯上的大罪?更何况此次仙子入宫只是为了献舞而已——即便是被帝都看中临幸,那也是她的福分。” “你说什么?”琉璃愕然地看着他,“福分?” “是啊,”慕容隽淡淡道,“青楼女子能蒙受天恩,不是福分么?” “你疯啦?”琉璃几乎一个巴掌甩到他脸上,愤然:“这是人说的话么!” “在下不敢违抗帝君命令。”慕容隽语气平静,“我劝九公主您也不要再莽撞了,要知道卡洛蒙家如今在云荒也是异族,势单力薄,切莫了把柄在六部藩王手上。” 叶城城主坐在落珠港的码头上,周围暮色四合,海风卷起她的长发和白衣,翻涌如云——只是短短的片刻,他的眼神又恢复到了她所熟悉的模样:平静、死寂而深不见底。就如重新戴上那一张面具一般。 “喂,别和我装腔作势呀!”琉璃忽然觉得有些头大,“你不是觉得我是个什么都不懂、只会到处乱闯祸的丫头?……你这么说,难道是打算自己一个人去干?” 慕容隽眼神微微一动,似乎惊愕于她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个丫头,看似什么都不懂,但有时候却敏锐得令人吃惊。 “算了,懒得和你猜来猜去,”她忽地一跺脚,发狠,“不管你干不干,我一定会设法营救殷仙子的!你可别小看我!”琉璃仰起头吹了一声口哨,“看!” 头顶的夕阳忽然暗淡了下去,仿佛一大片乌云迅速移来,遮蔽了日光——那是一对朱色和玄色的大鸟,应声而来,回旋在他们的头顶。 “比翼鸟?”慕容隽脱口低呼。 “是啊,”琉璃笑了一声,“我可以飞到帝都,把殷仙子救出来!” 慕容隽看着那一对比翼而飞的神鸟,神色动了动,却没有立刻回答。看到他还是沉默,琉璃一不做二不休,招呼朱鸟掠低,翻身而上,口中道:“我这就去宫里探探路!” “站住!”在她起身的一瞬,慕容隽终于崩出了两个字,一个简步上前把她拖了下来,低叱,“别胡闹,要从长计议!” 琉璃没有反抗,乖乖地被他从鸟背上拉了下来,只管看着他笑,眼神得意。 慕容隽看着她的表情,明白了过来。 “我就知道你口不应心!”琉璃笑嘻嘻地笑,“想踢开我自己去救人。” 慕容隽沉默了一瞬,终于仿佛被打败似地叹了口气,“九公主,你还真是天不怕地不怕——这件事非常复杂险恶,我不想让你卷进里面,你却非要横了一条心往火炕里跳。” “怎么?”琉璃有些不服气,“难道你怀疑阿黑和阿朱的能力?” “不,不是因为这个。”慕容隽缓慢地摇了摇头,“要从深宫里救一个人,其实不算太难。难的是救出来后该如何?” “啊?”琉璃愕然,“救出来不就行了么?” “那怎么能行?”慕容隽侧过头看着她,冷静得残酷,“事情如果闹大,我的镇国公府、你的铜宫都会被连累了,说不定那些空桑贵族又会借机倾轧卡洛蒙家族!” 琉璃吸了一口气,她还没有想得那么远,“那怎么办?” “我还没想好,”慕容隽用力揉着太阳穴,喃喃,似是筋疲力尽,“得想一个没有漏洞的法子出来……以免坏了大事。” “大事?”琉璃愕然,“难道还有比救她更重要的事么?” 慕容隽无言以对。 夕阳下,她的眸子是如此明澈清浅,看不到一丝阴暗,奕奕如宝石。又要如何对她解释,在他的世界里,存在着那么多的权谋和算计呢?堇然固然要救,但白墨宸也一定要除掉——否则,他要怎样对沧流交代?他的性命,如今还握在那群冰族人手中! 慕容隽垂下头去,看着自己的右手无名指——那上面的微小伤口已经快要痊愈了,然而却还是隐约能看到钻心的痛楚,似乎有一根线,一头系着他的心脏,另一头握在遥远的西海上那些冰夷们手里。 “你的手……”琉璃忽然惊觉了什么似地,盯着他看。 “没什么。”他迅速地把手放到了背后,“只是不小心割伤了一个小口子而已。” 琉璃迟疑着,蹙眉:“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九公主先回家去吧,等我的消息,”慕容隽摇了摇头,最后只能那样对少女说,“等我安排好了计划,第一个就通知你——但在那之前,此事对任何人都不可提及,哪怕是令尊广漠王!你做得到么?” “好!”琉璃毫不犹豫地点头,竖起手掌,“说定了!” 他笑了一笑,抬起手和她互击了一下,两个有了共同秘密的人忽然有了某种奇怪的默契。 “诶……为什么我觉得你比以前看上去顺眼多了呢?”琉璃迎着海风笑,话语也干脆坦率,“如果早知道你是这样有情有义的男人,说不定你第一次提亲的时候我就答应了呢!你不知道,其实我是很想在云荒找个人嫁了的呀!” 慕容隽微微一怔,笑了笑:“九公主也太天真了吧?这是个悖论。如果我当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又怎么会是真心向你求婚呢?” 琉璃微微一怔,半晌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嗯……你说得对。” 她垂下眼睛,黯然了一瞬间,然而抬起眼的时候眼神又神采奕奕,笑:“幸亏我喜欢的不是你。”说到这里,她仿佛想起了什么,翻身上了比翼鸟:“哎,估计他快醒了,我得回去照顾他啦!” 比翼鸟旋舞而起,在他头顶回翔了一周而去。 “记住,一旦该行动了,一定要早点通知我!” 风里传来她最后的嘱托,慕容隽站在码头上,看着琉璃乘着比翼鸟远去,眼神也变得有些复杂。是啊,如果从一开始,他遇到的就是她,说不定对他们两个而言都是个不错的选择吧——门当户对,性情相投,的确是豪门里罕见的美好姻缘。 只可惜,世事从来不尽如人意,不会把什么都凑好了送到人手边。 “真是个天真的丫头啊……”他在风里喃喃叹息,眼神转为阴沉——如果他真的傻到要把她当同伴,还不是自寻死路么?和一群豺狼争夺的时候,还带上一头羔羊!他回过身,安步当车,向着镇国公府走去,夕阳下的背影显得孤独而单薄。 “公子,”东方清远远地迎了上来,有些忐忑,“您没事么?” “没事。”慕容隽的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摆了摆手,“都铎和宰辅那边如何?” 家臣低声道:“方才都铎大人离开的时候说,可能这几天宫里就要有大事发生,让公子时刻警惕——白帅奉召入宫后,宰辅和玄王私下活动,大批不明来历的人手云集在帝都大内,估计不出三天,我们的计划就要奏效了!” “宰辅那边呢?”他蹙眉。 “没有任何消息,”东方清蹙眉,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只命人送来了这个。” 慕容隽接过来一看,入手却是一件玉玦——玦同“决”,往往是君赐予臣,示以绝决。在中州人的说法里,乃是皇帝赐死臣子时用的器具。他心里顿时明白,眉头越蹙越紧,忽然低喝了一声:“东方,立刻替我传令给叶城御道的看守者,让他们在我抵达之前不要关闭城门——我要立刻秘密入宫一趟!” “城主要入宫?”东方清有些为难:“藩王们今晚还要来府里夜宴呢……” “就说我病了,不能出来见客。”慕容隽冷笑了一声,吩咐,“你,南宫还有北阙,立刻带上最可靠的人手随我进京——北阙尘留下,替我看好叶城。” “可是,”东方清抬起头,直言进谏,“在下认为,城主此刻不宜进京。棋局既然已经布下,作为棋手当置身事外静待结果,等局势明朗后再做决定,而不是贸然以身入局——须知当局者迷,城主若卷入其中,难免……” “我意已决,不必多言。”慕容隽冷然打断了下属,“还有,让北阙尘替我在宴席上暗自放出风声,让各部藩王知道白帅已然悄然返回云荒、入京面圣的事情。” “是。”东方清知道城主的性格,知道再劝无用,只能叹了口气,有些犹豫,“可是藩王一旦得知帝都有变,必然会立刻赶往帝都,到时候万一生出变故……” “我就是要搅乱这天下,让局面越乱越好!空桑最好是将相反目,君臣相残,六部相互猜忌,自相残杀。”慕容隽冷笑一声,“只有乱世才能给予我们慕容家最多的机会……莫忘了昔年先祖是怎样从一个商贾封侯的!” “在下明白了。”东方清肃然领命。 帝都、宰辅、缇骑、白帅……这些人马各怀心思,云集在帝都,即将发生一场混乱的你死我活的战斗——这本来是他一手安排好的棋局,只等隔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然而到了最后,棋盘上却忽然出现了一颗意料之外的“变子”。 那就是堇然。 而这颗变子的出现,不得不令棋手也卷入了棋局。 “果然……不管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你都不曾改变。”那句话还萦绕在耳边,刺痛他的心肺。慕容隽疾步向前,向着落日下的帝都飞驰而去,头也不回,沉静的面容上只有眼睛深处的光芒熠熠,宛如深渊里沉底的星辰—— 不!这一切,绝不会和十年前一样。 如今他已经有了足够的力量,再也不会眼睁睁地失去她。哪怕以身犯险,贸然乱入危局,他也要去把她给带回来! 第十章 风云际会 从码头和慕容隽分别后,琉璃回到秋水苑的时候,已经暮色四合。大管家珠玛说广漠王已经去镇国公府赴宴了,可能要深夜才回来,让她单独先吃饭。琉璃想着白天看到的一幕,没有胃口,只匆匆扒了几口便回到了房里。 然而刚一关上门,她就忽然吃了一惊——房间里那个铜制的水缸里空空荡荡,那个一直昏迷的鲛人已经不知道去了那里!她下意识地抬头看去,然而对面的墙壁上也是空无一物,那一把辟天剑也随之消失了。 琉璃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刻抢身出门。 白天,在那个虚幻的紫衣女子出现并开口劝阻后,她没有再继续用法术干扰他的缩时之术,还用灵力对他进行了愈合治疗,这个鲛人的恢复速度加快了许多——可就算如此,一个下午就康复得可以远走高飞也实在太不可思议了吧? 人呢?到底去了哪里! 她看到地上有湿漉漉的足印,从侧门直通向外面,显然他从水里醒来的时候没来得及换上一双鞋。琉璃慌忙推门出去,在前后庭院里找了起来,可是足印到了草木丛中就消失不见,再也无法最终。她心里不由自主地沮丧起来——难道就这样错过了么? “小金!”她低叱一声,一道细细的金光从她袖子里应声激射而出,落在地上。金鳞盘着身体,将头高高仰起左右摇摆地看着主人,殷切地等待吩咐。 “去,把他找回来!”琉璃咬牙,“不然我吃了你的蛇胆!” 金鳞颤抖了一下,在第一个足印旁盘了一下,忽然伸开身子,迅速地钻入了草丛中,簌簌地往前爬行——金鳞是南迦密林中一种奇特的晕,细如金线,毒可封喉,然而却有着惊人的追踪能力,隐族经常用它来记录路径,免得在密林中迷失。 琉璃顺着金鳞追出去,没多远就遇到了一堵花园的墙。 带水的足印就此消失,墙上却留下了濡湿的擦痕,似乎有人越墙而出。她想也不想地一点足,立刻也跳了上去——外面就是后巷,没有人,灯火黯淡。 然而,就在跳上墙头的一瞬间,她失声啊了一句。 ——墙角下躺着一个人,一动也不动。 金鳞如同闪电般掠下,盘在那个人身侧,对着她嘶嘶吞吐信子,猛烈地左右摇摆着尾巴。琉璃大吃一惊,连忙从墙头跳下:“不会吧?” 那个人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似是听到了她的话,然而却无法动弹。琉璃试图将他翻过来,想看看到底是不是自己要找的那个——然而手指刚一触及,就冷得一个哆嗦。 不用验证了,一定就是那个鲛人! 她欢呼了一声,撕下衣襟垫在手上,吃力地将他扶了起来。果然是那个鲛人。他醒着,在看到她的时候,眼里有一丝变化,似乎想躲开她的触碰,却无力移动身体。 “你……怎么了?”琉璃看着他额头的一块淤青。翻那么矮的围墙居然还会跌下来?不会那么狼狈吧?叫他不辞而别,真是活该!然而一边这么恨恨地想着,一边却觉得心疼,手下意识地按了过去,拂过之处淤血立刻消散。 “真是找死。”她咬牙,“鬼门关刚回来,就乱跑!” 那个鲛人忽然开口,微弱地低声,“谢谢你。” “噢……”琉璃怔怔地应,不知道如何作答。他的声音太好听了……宁静悠远,深沉温和,仿佛一口古井里咕嘟一声坠下一颗松子,听得她出神。直到看到对方拄着辟天,挣扎着想要站起,她才回过神来,连忙一把拉住了他:“不行!你的伤还没好,不能乱走!” “没有时间了……”他低声,“我必须去。” 琉璃急了,不客气地道:“你现在连一矮墙都翻不过,还能去做什么?” 他苦笑了一声:“九公主何必管我要去做什么?” “我……”琉璃一下子被问住了,一跺脚,“我既然把你救回来了,就好人做到底,绝对不能让你这样走。至少等我给你治好伤吧?” “治伤?”他微微一怔。 “是啊!”琉璃摊开双手,掌心里浮现出一团绿色的温暖的光,“我很擅长治伤的!” 那一瞬,似乎想起了什么,那个人终于点了点头——当初在狷之原的时候,为了逼停迦楼罗金翅鸟,自己也曾经身受重伤,如果不是这个少女出手相救,此刻他已经不能站在这里。以自己如今的身体状况,就算是找到了殷夜来,估计也无法完成任务。 “最多只能再多停留一个晚上,”他轻声喃喃,似乎是筋疲力尽,“实在已经是没时间了……” 琉璃欢呼了一声,跳了起来:“那快回房间去。” 他被安置在软榻上,如同一个受保护的珍贵动物。她张开了双手,手心的那一团绿光在渐渐扩散,笼罩在他的伤口上,清凉而透明——在那种奇异的光线笼罩下,他身上的伤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你看,这样好得很快吧?”琉璃嘀咕着,小心翼翼地催合他的伤,“以后记得别再用‘缩时’那种法术啦!实在是太折损身体了……” 他微微一怔,这个少女如此见多识广,居然认出了他在昏迷中所用的法术!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琉璃头也不抬地问。 他沉默了一瞬,没有立刻回答。 “不能说啊?”琉璃有些不快,“我都救了你两次啦!你却连名字都不说!” “我叫溯光。”他想了想,终于如实回答。 “溯光?”琉璃的手微微一震,喃喃,“这名字好熟啊……我见过你么?” 他没有回答,因为他还不知道如何回答。 那一瞬,她脑海里又有恍惚的场景浮现:那是逆着光的窗口,一个人在低声诉说着什么,语气静谧而深远,有一滴泪从侧颊上缓慢滑落,在晨曦里折射出幽然的光芒,凝固成珍珠……那是哪里来的记忆?一直这样在她脑海里浮浮沉沉。 是属于这个溯光的鲛人的记忆么? 过了许久,掌心的那一团绿色光芒越来越微弱,琉璃也几乎累得趴下,喃喃,“好了,你再自己好好的调息一下,天亮的时候大概就可以恢复到平日的六成了。不过,要彻底的恢复,估计还需要一段日子。” 溯光看了一眼伤口,眼里露出微微的惊诧。他低声,看了一眼琉璃:“你……拥有奇特的青色的力量……是因为有隐族血统?” 她支着腮,对着他笑了一下,却没有回答,眼睛盯着他的身体。 溯光愕然低下头,却看到自己身上的衣服全部湿漉漉地贴着身体,那个丫头的眼睛就这样好奇又肆无忌惮上上下看着,不知道在想什么,神游物外,完全没有听到他说的话。他被这样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低声咳嗽了一声。 她终于回过神来,有些脸红,慌乱地道:“呃……你,你要不要去换一身干衣服?这样湿漉漉的,全冻出毛病来。” 他那一身衣服还是海皇祭上穿的戏服,在一番激战之后早已破碎不堪,湿漉漉地贴在身上——鲛人生于大海,他虽然并不害怕寒冷,然而这样的确不便于出去行走。溯光点了点头,却有些疑惑:“你……这里有可以换的衣服么?” “当然啦,多得很!”琉璃几步跳到了衣橱前,一打开,里面满满的挂着许多衣服,居然十之八九全是男装。她扯出一件,头也不回地扔给了他:“喏,你看这件箭袖的怎样?很显腰身的!——不喜欢的话,这件猎装也不错……夜行服?” 她接二连三地扔过来一堆衣服,看得他有些目瞪口呆。 “你怎么有那么多男人衣服?” “嗨,为了出去逛方便嘛!”琉璃得意的笑。他默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也是一身空桑士兵的打扮,男女莫辨。这个丫头,的确是个鬼精灵。 溯光随手拿起她扔过来的一件衣服,犹豫了一下:“你能不能回避一下?” “啊?”琉璃没有反应过来,“你又想跑?” “我要换衣服了。”他不得不把话说清楚。 “噢……”琉璃明白过来,眼睛眯起,看着在病榻上还不能随便移动的他,不怀好意地拖长了声音,哼了一声,“这里是我家!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溯光沉默了一瞬,没有再和她纠缠下去,只是从病榻上撑起了身体。 “喂,喂!你干嘛?”琉璃吃了一惊,“伤口要裂开了!” “我去外面换。”他头也不回地回答。 琉璃没想到他如此较真,立刻投降:“好了好了!我去外面还不行么?”气呼呼走到门边,她还是忍不住回过身剜了他一眼,哼了一声:“真小气!看一下会死啊?——有什么稀奇,在你昏过去的时候我不知道看过多少遍了!” “骗你的啦!看把你吓的。”看到溯光脸色一变,她忍不住笑出声来:“喂,你们海国来的鲛人是不是无论男女,都是把‘贞洁’看得很重啊?” “贞洁?”他愕然。 “是啊!我来云荒那么久,还从来没见过哪个地方得男人会把自己身体看得那么紧的!”琉璃吐舌头笑,然后一溜烟躲了出去,然而她刚趴到窗台上,将眼睛贴上窗缝,就看到窗帘刷的一声落了下来,什么都看不见了。 “哼,还真小气。”她嘀咕着,满怀不岔地蹲在了廊道上:切!他以为自己是真想看他的身子啊……如果是,那也是因为他总不让她看的缘故!不过话说回来,听说鲛人的身体和人类是不很一样的,可至今为止自己还没有看到一例活生生的例子。 如果能看一眼就好了啊…… 琉璃百无聊赖地想着。外面很寂静,父亲去镇国公座赴宴了,带走了大批的家臣,秋水苑一时间空空荡荡。琉璃蹲在门外,漫无边际地想着什么。 忽然,她听到了外头的声音,车马辚辚,仆从煊赫。她知道大概是父王赴宴回来了,便立刻和大管家珠玛一起跑出去迎接。 “快,立刻整理行装!”然而广漠王一下车,却立刻低声吩咐左右,“所有人随我天明启程,离开叶城!” “啊?”琉璃有些吃惊,“海皇祭才过了几天呀?怎么就要回家了?” “是啊,”珠玛也觉得不可理解,“王,长公主还刚生完孩子呢!” “没办法,帝都可能要起内乱了!”广漠王看了看左右,压低了声音对女儿道,“今晚我去镇国公府上赴宴,席间听到一些风声,说白帝有独霸天下之心,已经秘密召白墨宸入宫商讨大计——五位藩王都非常紧张,准备天亮后立刻联袂入京。” 琉璃微微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是谁传出来的消息?” “不知道消息的源头,人多口杂,”广漠王铜面具下的眼睛带着一丝冷笑,“不过我猜放出风声的应该是镇国公本人吧。虽然他今晚托病不出,没有在座。” “什么?”琉璃吃惊,“慕容隽?” “这个人心思深沉,刻意趁着藩王们都还在叶城、不曾返回领地的时候透露这个风声,是要挑拔藩王和帝君的关系,还是有别的什么目的?”广漠王摇了摇头,“算了,我们卡洛蒙是外族,还是不要搅和进空桑人的事里去比较好。”说到这里,他问:“你房里那个鲛人如今恢复得怎么样了?带他上路应该没问题吧?” “他……倒是没事,不过估计不肯跟我们走。”她嘀咕,想起了和慕容隽的约定,“不对!我在这儿还有事情没做完呢!” “别闹小性子了!”广漠王却出乎意料地严厉,“族长把你交付给我,我就要对你在云荒的安危负责任——帝都很快要出大事了,绝不可久留。” 琉璃很少看到这个“父亲”发这么大的火,一时间居然有些不敢顶嘴。 “可是……我和他约好了的呀!如果不去未免太说话不算话了。何况殷仙子人很好,我也不想看着她出事……”她拔拉着胸口那一块双翼古玉,有些闷闷不乐。然而一低下头,却不由得微微吃了一惊,下意识地立刻握住了那块玉,试图不让对面的广漠王看到。 然而已经迟了,广漠王的眼神也是一变,失声:“啊?” ——是的,琉璃颈中的那块古玉,居然不知何时发生了变化!原本合在一起的双翅动了,微微打开了一条缝,露出约一指的宽度空隙来。空隙之间,放出一种奇特的青碧色的光华,宛如一只刚刚睁开的眼睛。 天瞳开了,该是展翅归去的时候了! “时间就要到了么?”广漠王声音微微战栗,抬起头看着天空——然而叶城今晚是一个乌云闭月的夜晚,根本看不到头顶的星空和月亮。 四年多前,在南迦密林的神殿里,那个神秘的隐族族长将这块古玉挂在琉璃的颈中,叮嘱自己:当这块古玉上的双翅全部展开之时,便是琉璃归去的时间——在那个时候,他必须要立刻启程,将琉璃送回南迦密林的云梦之城。 不能早一天,也不能晚一天。 广漠王看着那块仿佛有生命一样的双翼古玉,长长舒了一口气,眉目间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喜悦和激动:终于可以看到曙光了……如果将琉璃送了回去,完成了族长的嘱托,那么,他就可以和若衣团聚,再不分离。 然而,琉璃怔怔地看着那块动起来的玉,眼神却有些不敢相信——怎么那么快就来了?不是说至少有五年的时间么?如今还不过四年七个月零五天,月蚀,难道就已经开始了么? “不……我要上去看个清楚!”她低语了一声,嘴唇呼哨了一声。半空中只听扑簌簌一声响,巨大的黑翼从天而降,琉璃翻身跃上了比翼鸟的背,拍了拍鸟的倾颈,比翼鸟冲天而起,一下子穿过浓厚的乌云层,直飞九霄。 天风过耳,穿透乌云,月光便细细地洒落在羽翼上。 在乌云之上看去,那一轮明月似乎特别的大而明亮,如同近在眼前的一张明镜,几乎有照出人影的幻觉。然而琉璃在鸟背上抬头看去,眼神却变了——在月亮的不远处,已经出现了一颗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黯淡黑影,正在一寸寸地迫近明月! 是的……那是“蚀”的来临。数百年来他们隐族期待的时刻! 那一瞬,无数片段闪过她的眼睛,那是几年来在云荒经历过的闪亮的日子:名山,大川,美食,珍馔,集市,人群,潮水,戏曲……这些,都是自小在神庙里与世隔绝长大的她在漫长的人生里从未见到过的。 那些普通人眼里的平凡的景象,在她看来却不啻于传说般神奇。 当然,最传奇的和瑰丽的,却是大地上的人心。 那些陆地上的人,生命短促,一生不过是短短数十年,在她看来简直如同朝生暮死的蜉蝣。然而和蜉蝣不同的是,他们的内心却是如此丰富而多变,有着强烈的喜怒哀乐、爱憎情仇,和云梦之城里一心想要回到天上的族人们完全不同,令她如此的留恋。 她曾经希望能有时间和去了解这个世间的人心和感情,然而,这一切,随着月蚀之夜的临近,已经再也不可能了。 她没有时间了。 琉璃在九天之上驾着比翼鸟,仰头望着明月下的那个黑斑,用力握紧了脖子里的古玉。月光从更高的天幕里洒落在这个孤独的少女身上,仿佛给她披上了一件华丽的纱衣,让她一瞬间从一个开朗活泼孩子变得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女皇。 然而,她眼里却充满了泪水,全身微微战栗,忽然间弯下腰,捂住脸哭了起来。 是的。那是她的宿命。无可阻挡。 停留片刻后,比翼鸟长啸一声,带着她落回院子里。 琉璃没有进房间,只是蹲在廊道上,用手捂着脸,想要擦拭干净泪痕。可是想到那些过去和未来,心里越来越难受,泪竟似止不住地往下落。 “怎么了?”忽然有人在背后问。 “啊?”琉璃回首,吃惊地看到忽然出现的人——溯光已经换好了衣服,拉开门看着她。她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短了一大截,原本及膝的外袍成了短装,倒更显出他的细腰长腿身材挺拔来。琉璃看着他,微微有些失神。 果然姑姑说的没错,鲛人一族是天地间最美丽的族类。 “怎么哭了?”溯光低头看着这个蹲在门外哭泣的少女,有些诧异地问。琉璃不知道怎么回答,沉默一瞬,才僵硬地回答,“不关你的事。” “哦。”他点了点头,居然也就没有再问。 琉璃反而觉得没趣,拭了一下泪,抬起头看着溯光,皱起了眉头,粗声粗气地道:“喂!我救了你一命,你是不是也该报答我一下?” “报答?”溯光有些愕然。 “难道你们鲛人不讲报恩的么?”琉璃撇嘴,“我只想问你几个问题罢了。” 溯光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你问吧。” 一见他首肯,琉璃立刻迫不及待地问:“我们是不是以前在哪里见过?” 溯光停顿了一下,似乎犹豫了片刻,终于叹了口气,道:“是的。” “啊!”琉璃跳了起来,“真的?” “当然是真的。”溯光低声,“我们的确见过,是我封掉了你那一段记忆。” “啊?”琉璃张大了嘴巴,“为什么?” “对不起。这件事比较复杂,我现在无法解释。”他看着这个少女,摇了摇头,“你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卷入了一件麻烦事。如果当时我不这么做,你可能无法离开狷之原。” 琉璃有些莫名其妙,想了一想:“那么说来,你是为我好才这样做的,对的?” 溯光默然点头:“对不起。” “那就不用说对不起啦!”琉璃拍了拍手,神态轻松,“既然是为我好,那就算了——我只要知道我们以前的确是见过的就够了,这样我就可以去和父亲说我可不是一个莫名其妙的花痴。至于你不想让我记起来的那部分不记起来也罢,反正对我来说也不重要。” “……”溯光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无法对她说谎,所以不得不说了实情。然而没有料到的是她的态度却是如此坦然,心怀明亮,毫无芥蒂,丝毫不怀疑他说的一切,反而令他忽然间有了某种惭愧。然而琉璃没有注意到他眼神的变化,只是犹豫了片刻,忽地问:“那么,第二个问题:紫烟是谁?” 溯光猛然一怔:“你怎么知道‘紫烟’这个名字?” “你昏迷的时候,老喊‘紫烟’嘛!”琉璃撇嘴,指了指那把辟天剑,“剑里藏着的那个银发紫眸的女人到底是谁?为什么总躲在那把剑里?她是个鬼魂,还是剑灵?” “银发紫眸?你……你看得见紫烟?!”溯光却霍然站起,一把握住了她的肩膀,“你看得见她?!” “啊?!”琉璃吃痛,吃惊地看着他。一直以来,这个鲛人都是这样温和而宁静,总是淡淡的笑,淡淡的叙述,漫不经心,给人温暖而虚无的感觉。然而这一刻,他的眼神却忽然尖锐凝聚了起来,让琉璃心里无端端的凭空一跳。 “是啊,我看得见她……就是那个眉心有一颗红痣的女人是不是?!”琉璃用力想甩开他,“这有什么稀奇?我是看得见,她还和我说话呢。” “……”溯光忽然往后退了一步,定定看着她。 “怎么?”琉璃揉着被捏痛的肩膀,愕然。 他的眼神变得非常奇特,有困惑,有震惊,还有一种深沉的悲伤。“一百多年了,我连一次都不曾看见过她……一次都不曾!”他用双手撑住额头,喃喃,“为什么紫烟她不肯见我,却肯出来见你?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啊?”琉璃嘀咕。 “她和你说什么了吗?”他抬起头看着她,眼神灼灼。 那一瞬,他眼睛里的亮度几乎灼伤了她。琉璃从未见过这个淡漠而温和的人有这样的眼神,下意识地讷讷:“也……也没什么。她在海底指引我去救你,还要我帮你治伤……说什么你肩负着重大的使命,绝不可耽误。” 他的手开始渐渐颤抖,颓然靠在了墙上,抬手抚摩着剑柄上的那颗明珠,轻轻叹息了一声。上百年了,他还是第一次从他人口中得到紫烟的魂魄依然存在于这个世间的明证。原来。她也始终不曾离开。 琉璃看着他的表情,怏怏地问:“她到底是谁嘛。你……” 溯光沉默着,许久,忽然开口—— “紫烟是我妻子。” 那一瞬,喋喋不休的少女忽然住了口,脸色煞白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紫烟!妻子!琉璃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然而有一股气堵在咽喉上,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而接下来他对于那个女子的叙述,一字一句无不都在切割她的心。 是的,从一开始,她就知道那个虚无缥缈的“紫烟”的重要性——一个昏迷中还念念不忘的名字,一个在死去多年后依旧停留在身边的灵魂,他们之间有着什么样的默契和情谊,早已可想而知。如果她不去执著地追问,那么,哪怕到最后临离开云荒时,她心里或许只会留下一个朦胧但美好的记忆,永远不会幻灭。 然而,偏偏她却抵不过好奇,非要亲口向他问一个结果。于是,当她得到,她也终于彻底地失去了。 慕容隽有殷仙子,溯光有紫烟。她只不过是那个踮着脚尖也够不到珍宝的孩子。 在身边那个人的叙述里,她颓然坐下,抱着膝盖,仿佛鸵鸟一样把头埋下去、埋下去,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忽然忍不住小声地哭了起来。 溯光惊讶地停下来,侧过头看着她。 琉璃没有理睬他,只哭得双肩颤抖。“我就知道我没那么好的运气……早不知道!”少女埋着头,用哭腔含糊不清地喃喃,“四年多啦……眼看就要回去了……还是……” 溯光完全不知道她说什么。 自从见到这个少女开始,好一直是一个快乐无忧的人,笑容如同阳光,狡黠而明净,然而仔细看去,似乎内心里又埋藏着什么秘密,眉间偶尔会掠过愁绪——此刻看着她忽然间放声大哭,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心里有隐隐的不这。然而,却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驱使着他,令他不能等到她止住哭泣,便开口问:“我刚才在房间里,听到你和父亲说‘要去救殷夜来’,是不是?” “嗯?”琉璃怔了一下,心想:这家伙,耳朵还真尖。 “你也认识她?”她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嗯,”溯光不方便解释,只能含糊应了一声,“我在找她。有急事。” 怎么人人都在找殷仙子啊?琉璃微微一怔,哽咽着回答:“那可不妙——她被那个好色的皇帝抓到宫去了,只怕凶多吉少。我和慕容隽正准备去营救呢!要算上你一份么?” “宫里?”溯光脸色微微一变,“糟糕!” “怎么啦?”琉璃抬起头,瞬地张大了嘴巴——不声不响地,溯光一手抓上了那把辟天剑,风驰电掣般地穿行在夜幕里,转眼已经消失。 “喂,你干什么?”她追出去。 他被她治疗后迅速恢复了许多,此次奔驰的速度却是她再也追不上的。琉璃一口气追出了三条街,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越来越远,奔到了镜湖旁,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投入了水里——水波无声分开,就像是接纳了自己的主人,转瞬又合拢无痕。 “搞什么呀!”琉璃来不及多想,立刻翻身上了比翼鸟,朝着伽蓝帝都方向急追而去,心急如焚—— 这家伙!身上的伤还没好,就要这样冒冒失失的去,不是找死的么? 白帝十八年十月的冬季,在后世史书的记载里是一个非凡的时刻。无数风云人物来到两京,明线暗线会聚,许许多多的事都集中在那一个时间里发生。而每一件,对云荒的历史都有着深远的影响。 然而在那个时候,身处于其中的人却并无感觉。 如果有一双瞳子在九天俯视着云荒的话,便能看到这片大地正在陷入一个暴风雨来临的前夜——无数的急流奔涌而来,形成了一个可怕的旋涡。 空桑人和冰族。 白帝和白墨宸。 玄凛皇子和六部藩王。 叶城城主、大统领都铎、宰辅素问、骁骑军骏音…… 这些势力之间存在着错综复杂的联系,相互对峙,彼此牵制,却又存在着微妙的融合和关联,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非从九天里俯视,局中之人不可预见。 然而此刻,却正有一双眼睛看到了这一切。 在遥远而神秘的彼方,有人盘膝而坐,虚浮在空气中——有一种奇特的光从虚空里一粒一粒浮现,围绕在身侧,聚散分合,呈天球般围合,奕奕生辉。从远处看去,那些光芒的分布,赫然形成了一个和头顶星空对应的星野分布图! 那个人静静地坐在高空,手指缓缓曲起,点数着那些“星辰”,仿佛众星之主。 数了一遍后,命轮的最高领袖叹了口气,抬头望向苍穹,夜幕深沉,九天高远。除了蠢蠢欲动的破军之外,只见帝星光芒妖异,将星黯淡,辅星逼宫,种种不详的弥端已经逐步显露,象征着云荒大地即将陷入一片混乱之中——千年前的那场血染镜湖、伏尸万里的惨剧只怕又要重现! 凤凰到底在做什么?伽蓝帝都的局面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内战一触即发。作为伽蓝白塔顶上的女祭司,为什么还没有展示出神谕的力量?!莫非她已经遭遇不测? 那个人对着水镜低语,然而,水面平静空无,映照不出任何景象。 九百年了,在命轮组织里,还是第一次出现这样大面积的瘫痪吧? 星主坐在虚空里,屈指点数着星辰。然而,再度将天宇中九千九百六十一颗星辰——重新数过后,还是丝毫看不出那第六个分身的下落。 ——这到底是什么原因?难道是有一股巨大的力量,遮蔽了那个分身的下落么? 星主发出了一声叹息,转过了头,瞳孔里映照出了一簇旖旎旋转着的光——那是三缕奇异的银白色火焰,被供奉在一盏琉璃制的长明灯盏中,如同三缕向上飘起的发丝,相互缠绕着,旋转着,发出幽幽浮动的银白色光芒,美丽不可方物。 随着日期越来越接近,六魄的感召在加强,三魂已经开始萌动了。 银魂的光芒浮动,映照着周身浮动的亿万星辰,每一颗星都在那种奇特的光芒下折射出一道光——忽然间,那只紫色的眼睛瞬地睁大了,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瞬细微的变化。 那是一道肉眼不能见的黑色的光芒,被压在更黑的黑暗背后。 “这是?”星主情不自禁地脱口惊呼。 那一瞬,无数的幻象涌入天目之内:黑暗的室内,旋舞的光柱,痛苦的灵魂,低语的魔鬼……黑暗的深处禁锢着一个年轻军人,他左臂上涌动着金色的光,无名指上带着一枚戒指。黑暗被禁锢在他的体内,无法逃逸。然而,他内心却依旧存留着极其强烈的渴望。 那是一种对光明和爱的向往,九百年了始终未曾磨灭。 而在他的身边,依稀匍匐着一个全身散发着微光的苍白少女,诡异而沉默。当想要再看得清楚一些的时候,那些幻象忽然消失了。 那是什么?! 星主十指迅速地掐算着,天目缓缓闭起。仿佛是精神气陡然松懈,周围悬浮的星图一瞬间瓦解了,如流星般簌簌坠地,星主闭目跌坐在地面上,深藏在阴影里的脸略微有一些颤抖——方才看到的是幻觉么?那第六颗星辰的位置,居然在…… 静默中,只有三缕银魂,在长明琉璃盏上不停地旋绕着,发出幽幽的暗彩,令人心神宁静。正在沉吟间,掌心里忽然一热,沉寂已久的转轮重新开始旋转,光芒映照着身侧的水镜——那片沉寂已久的水镜里,忽然浮凸出了一个女子的脸。 在失去联系三天三夜后,凤凰终于有了音讯! 在万仞高的伽蓝白塔绝顶神庙内,命轮的两名成员因为内讧而奄奄一息。 这场你死我活的战斗一直持续了十多个时辰,到最后精疲力竭、两败俱伤。重伤垂死的凤凰挣扎着,想要将这一切禀告给远方的星主。然而,为了防止组织继续对殷夜来展开追杀,麒麟断然动手,一上来就破坏了传递讯息用的水镜,切断了她和星主之间的联系。 凤凰无法动弹。黑暗的神殿里,只听到滴答的声音。血从身体里不停流下,滴落在她脚底的星盘上——那个玉石的盘子上,雕刻着分野星图,本来是用来推测星辰运行的。然而此刻,一场残酷的战斗后,此刻星盘上已经注满了她身体里流出的血。 血水中映照出了女祭司苍白的脸,通往未知的遥远彼端。 那一瞬,凤凰的眼里忽然露出了惊喜的表情——是的,她身体里的血,居然在星盘上凝聚成了另一面“镜”!她垂下头看着血镜,衰弱地念动了咒语—— 龙被杀,麒麟叛变,凤凰垂死。 而迄今为止,六分身里,却还有两人不曾除去! 然而,听到这样的消息,彼方的星主沉默了一瞬,水镜上却缓缓浮现出一行清晰的字:“暂停刺杀。” “什么?”用尽了一切力量才联系上星主,听到这样一句话,凤凰露出了不敢相信的表情,“暂停刺杀?” “的。目下星盘的关系错综复杂,我还不能完全预测到所有星辰所在的位置,所以只能暂时停止本轮追杀的计划。 “一切,都等我来到云荒后再做处理。” 金色的字一行行浮现,又一行行消失。凤凰没有说话,眼泪却一滴一滴地坠落,溅落在水镜里。从遥远的彼方看来,女祭司枯槁苍老的脸便浸没在一圈圈的涟漪里,模糊不可辩。“为什么?”凤凰失声,“这样一来,龙……龙岂不是白白牺牲?!” 仿佛能感知到水镜彼端那一刻破碎的心,又一行金字浮现在鲜血上: “放心,龙并没有死。” “什么?”凤凰霍然抬头,目光亮了起来。 “龙活着。虽然还很虚弱。” “真……真的?”凤凰的语音因为狂喜而颤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泪落如雨。 “凤凰,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需要你立刻去处理的不止分身转世这一件事——我今晚所看到的星相非常不详:帝星陨落,将星黯淡,天下浩劫将起……这个时候,身为守护皇天的白塔祭司,一定不能疏忽大意!” “是。”凤凰振作起了精神。 ——千百年来,在命轮六人组里,“守护人世的秩序”是历任凤凰的职责,就如“诛杀转世分身”是龙的职责、“净化污浊灵魂”是孔雀的职责,“守望破军与伽楼罗”是明鹤的职责一样。他们每个人各司其职,一起守望着云荒,保护着这片大地的枯荣流转,秩序井然,千百年来从不曾懈怠。 “云荒的暴风雨,可能在今夜就要来了,”星主低声,“随着大限的逼近,封印的力量在减弱,我依稀可以感觉到魔的力量在增长……你要千万小心。” “是。”凤凰颔首。 “我很快就会到来,你让龙和孔雀都耐心等待。” 当水镜里浮现的金色字迹消散后,在空荡荡的神庙里,凤凰试图走下地去——她用双手抓着胸前露出那一截的剑柄,深深吸了一口气,然而刚一用力,却疼痛得全身战栗。无处着力。因为此刻,她双脚悬空,被一柄银色的剑钉在了神像上! 无法动弹的她抬起头,看着神庙的顶。 伽蓝白塔顶上的神庙,是在光明王朝第二任帝君朔望的住持下兴建的,和当时倒塌的伽蓝白塔一起竣工,用来供奉主宰天地的孪生双神——创造神和破坏神,由上好的玉石砌石,四面都留着神龛,长明灯下用八宝金粉在墙壁上镌刻着咒语和祈祷词。然而为了方便观星,神庙的穹顶上镶嵌着大块的水晶,足不出户的祭司们只要一抬头便能看到星野苍穹变幻。 此刻,被光剑钉在墙上的女祭司抬起头,看到了头顶的夜空。 伽蓝城里下着雨,然而万仞的白塔却穿透了浓重的乌云层,凌云直冲九霄。在白塔之上星野澄澈清晰,一颗颗星辰如同刚洗过一样明亮清晰。 在看到头顶星空的那一瞬,女祭司忽然发出了恐惧的战栗。 不……这个星象……这个星象! 太不详了……星主说的没错,暴风雨,恐怕在今夜就要来了! 她再也顾不上什么,低下头,用脚尖去够那一面盛满了血的星盘——她必须要和命轮里的其他同伴取得联系,将这个紧急的情况传达出去。 “啪”的一声,忽然间,星盘四分五裂。 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在吃力地挪动着,一寸一寸,慢慢地从神殿深处出来——那是一个肥胖的男人,拖着浑身的血爬出到了她脚下,剧烈地喘息,忽然一抬手,用尽全力将那个盛满了鲜血的星盘打翻! “麒麟!”她失声惊呼,说不出话来。 那个浑血是血的胖子颓然倒下。到了这样的时候,这个人居然还在不顾一切地想阻挠?像他这样富甲天下、几乎是要什么有什么的家伙,居然会为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不惜而拼到了最后一口气,实在是令人无法理解的执念……然而,每个人不都有自己的执念么? 就如紫烟之于龙,龙之于自己。 “放心吧,麒麟,”她心里忽然升腾起了一种敬佩,对着那个垂死的胖子低声,“星主刚刚吩咐了,暂时不对你妹妹采取行动。” 然而,清欢却已经听不见了。在挣扎着做完最后一个举动后,他意识迅速涣散,视线一片模糊。漆黑一片的神殿里有两点熠熠生辉。那是创世神黑曜石镶的双瞳,正在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是报应吧?是因为他杀了同伴,才会死在神的面前。 自己的一生落拓跌宕,精彩如戏,从一个码头的小混混成了剑圣,从一个吃不饱的穷瘪三变成了倾国之富的财阀……到最后,却会死在一个从未意想过的地方。身边是一个从未谋面、八十多岁高龄的苍老女人。 ——这一切,实在是和自己以前梦想中的酒足饭饱、群美环绕下的风光死法太不相同了啊……真是悲剧。 血流得太多,清欢的思维逐渐变得很慢、很慢……仿佛渐渐的停止。最后占据脑海的,却是一个女人欲言又止、暗藏深情的脸:“九爷什么时候回来?” 那是他离开叶城时见到的最后一个女人——傅寿。 寿儿……我再也不能回来了。你会等我多久呢?半年?一年?但愿你和那些青楼女子没有两样,后门辞旧,前门迎新,能够迅速地把我忘记……毕竟来这里之前,我给了你足够的钱,以后你可以爱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这个多金暴躁的九爷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其实远非你能想象啊…… 我们毕竟不是一路人。 清欢从胸臆里长长吐出最后一口气,再也不愿意费力去想什么,筋疲力尽地合起了眼睛——这个神庙是绝对的禁地,平时不会有人入内。直到几年后,当新帝继位时才会有人来这里。他想象着那些高官贵族们打开门,看到居然有一个胖子和女祭司一起死在这个神圣居所里时候的震惊表情,不由得失声笑了起来:“哈哈哈……” 他想,他九爷一生里最后的一个表情,应该是无所畏惧的大笑。 “……”凤凰看着颓然倒地的同伴,无语沉默。或许是因为得知龙还活着,看到对方在自己脚下逐渐死去,凤凰心里腾起了淡淡的哀伤。 命轮里的同伴在一个接着一个的减少。而她自己也已经垂危。 ——难道这一次三百年的大关,竟然会如此难熬? 黑暗的神庙里忽然有风,有暗影翩然而来,从窗中一掠而落。闪电映照出了那人的容颜,蓝发碧瞳,有触目惊心的美。 “龙?龙!”凤凰失声惊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是幻觉吧?龙……居然出现在了这里?!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凤凰回过手,握紧了那把刺穿胸口的光剑,一把就拔了出来!这个剧烈的动作让衰弱的她痛彻心肺,胸口血流加速,跌落在地,一下子失去了知觉。 溯光没有料到来到伽蓝白塔顶上,第一眼看到的竟然会是这般景象,不由一个箭步抢身入内,失声:“凤凰?” 他的声音仿佛有着某种魔力,那个已经濒临死亡的女子居然应声睁开了眼睛,定定凝视着他。“龙?”凤凰用力抓着他的手腕,似乎想说什么却还是没有说出来,最后只是微弱地叹息了一声:“你果然没有死……太、太好了!” “我没事,”他低声问,“你怎么了?” 只是这样短短的一句慰问,却让苍老的女子眼里直流下泪来,她微弱地喃喃:“麒麟背叛,我们决战了一场,所以……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追踪第五分身而来,”溯光低声,“听说殷夜来在宫里。” “殷夜来……”凤凰喃喃重复了一遍那个名字,忽地苦笑了一声,“不必了。星主刚刚吩咐过,要我们暂停追杀行动。” “什么?”溯光愕然。 “星主做事,从来不会没有理由,”凤凰虚弱地道,“剩下两个分身,暂时不要动。” “好。”溯光默然点头,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希望是星主弄错了吧……殷夜来这个女子,其实并不是他愿意动手去杀的。无论是为了清砍,还是为了她本人。 “既然如此,等下我把麒麟带走,你好好养伤。”他低声。 “不,等一等……”凤凰躺在他的怀里,脸色越来越苍白,喘息了半晌,用冰冷的手指握着他的手腕,眼里露出一丝急切的光,低声:“天下要大乱了!龙,你……你要帮帮我!” “大乱?”溯光有些诧异。 “看到了么?……帝星陨落,将星衰暗,辅星逼近,天下动荡!”凤凰抬起手,指着头顶的星空,失血的嘴唇翕动着,吐出可怕的预言,“如果我不曾看错……白帝,定然要驾崩于今夜!” 溯光猛然一惊,抬头看向天幕。 “星主说,暴风雨可能就要来了……果然,果然啊!”凤凰抬手指着窗外,喃喃:“黑暗的力量在逼近云荒大地……看啊!赤炎之瞳睁开了!那是破坏神的眼睛!” 溯光走到窗口,看了一眼白塔底下,不由得猛然一惊。 万仞高空之下,隐约可以看到帝都已经变成了红色!在乌云的深处蕴藏着熊熊的烈焰,从帝都的最底下燃起,腾腾而上!乍然一看,宛如大地上似乎坠落了一颗赤色的星辰——那火已经蔓延了大半个帝都,映照着广袤的镜湖,就如真正镜面上的火光一样,被折射得亮了数倍。 从万丈高的白塔顶端看下去,果然就如黑夜里睁开了一只赤红色的眼睛! “怎么会这样?”溯光失声。 “看来事情比我想象得来得更快……”凤凰看着大地上那只妖异的红瞳,用尽了全力撑起了身体,喃喃,“龙……你一定要帮帮我!否则,帝都的这一场大火……将会把整个云荒都燃为灰烬!” “好。”他走回来,毫不犹豫地扶起了她,“要我怎么帮你?” “我要履行空桑女祭司的责任,出来主持局面,安定天下……这、这是我使命。”凤凰喃喃,指着门外,“帮我看看,悦意……她还在那里么?” 溯光顺着她的手看去,看到门外有一个被锁住的年轻女子,正昏倒在台阶下。那个女子衣饰华美,容貌美丽,一望而知是空桑贵族阶层出身的年轻人,然而,她脚踝上却锁着一条粗重的锁链,仿佛被囚禁的动物。 “这是……”他有些迟疑。 “白族最后的血裔,公主悦意……她是白帝唯一的女儿,白墨宸的妻子……也是我此刻唯一可以托付的人了。”凤凰长长吐出一口气,“龙……替我解开悦意脚上的金锁吧……她的使命,也已经降临了! “我们,都必须要在此刻守住云荒!” 第十一章 霸王别姬 光华殿位于禁城中心是光明王朝开创者光华皇帝生前起居的宫殿,在其驾崩后,成为后世空桑皇帝接待贵客的处所。经过数百年的细心布置和经营,此殿精美华贵绝伦。庭前种的来自天阙深处的奇花异草吐露着芬芳,珍禽异兽缓步来去梳理着羽毛。殿内丝竹悦耳,舞袖蹁跹,一行行的美人跳着一支支舞曲,奇珍异宝堆满座上,光芒四射。 一切,都是云荒大地上富贵奢靡的模样。 然而,重重的帷幕后,殿上却坐着一个与此地格格不入的人。 一个戎装的军人肩背笔直地坐在大殿的正中位置上,在靡靡的歌舞里盘膝垂目而坐,右手握着什么东西,搁在膝盖上一动不动。 都一天过去了,这个人还是没有说一句话。 彩袖旋舞中,宫廷舞姬窅娘用余光偷偷瞥了这个军人一眼——真是的,这些军人只知道打仗,请他们欣赏歌舞就如对牛弹琴!窅娘一边舞着,一边在心里嗔怪。 乐师们应该也是疲倦了,歌吹的都有些有气无力。窅娘将足尖高高挑起,做了一个极难的回旋,稳稳落下——又是一曲接近尾声,跳了一天的舞,也有点累了,不由想趁机退下去休息一下。然而只是微微一分神,脚尖着地的瞬间便失了准头,只听到喀喇一声,脚腕一扭,她惊呼了一声跌了下去。 就在这个刹那,那个人睁开了眼睛,猛然拍了一下身边的长案——那一条沉重的紫檀木案几飞速滑出,嚓的一声,不偏不倚直飞过去,正正托住舞姬跌下的身形。 那个军人没有说话,只是重新将眼睛合起,再不动声色。 “啪,啪。”在那一刻,忽然听到有人鼓掌,“白帅果然好身手!” 在午后的斜阳里,有两人从殿外缓步而来,峨冠博带——前面的是空桑的白帝,而紧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一支水烟筒的老者,则是宰辅素问。他们两人穿过花丛扶疏的皇家园林,从议政的紫宸殿方向走来,踏入了光华殿。 座位上的那个军人终于睁开了眼睛,俯身一礼:“参见帝君。” “免礼免礼。”白帝却是笑呵呵的在主座上坐下,殷切垂讯,“朕事务繁忙,到现在才来见爱卿——不知道这段时间里这帮人可侍奉得合意?” 白墨宸点头:“颇佳。” “哦,朕倒是忘了……爱卿平日看惯了殷仙子的绝世歌舞,这些估计也都入不了眼了。不过朕这里有个好东西,却是外头没有的。”白帝拍了拍手,立刻有内侍鱼贯上前,将肩上扛的东西放下,列了一地——竟是十数坛美酒。白帝指着那些美酒,道,“这是大内密制的十年陈冷香酿,轻易不赐予外臣,今日得闲,特来与爱卿同饮。” 白墨宸的眼神微微一动,口中却道:“多谢帝君。” “宰辅也来一起吧。”白帝大笑,拍了拍右手的座位。 三人坐下后,白墨宸不动声色地握紧了左手,手心那里那一块冰冷的金属硌痛了他的手掌。那是青铜错金的令符,被雕刻成一只猛虎的模样,虎符的脊上刻有铭文,只有合符之后方可通读。上面有十二个字: “三军之符,右于帝君,左于白帅”。 ——每个字都只有一半。 这是军中调兵用的虎符。虎符在铸成后沿着脊背剖为两半,右半存于朝廷,左半发给统兵将帅。一旦帝君要更换统帅,或者调兵遣将之时,需要派使者持右半的虎符前去军队,和统率手中的左半虎符相命,两半勘合验真,指令才能生效。 如今这一块握在他手上的虎符,是用来调动西海上二十万大军用的。而另一枚,则在白帝的手里。 前日奉诏入宫时,他再度力承此刻不能从西海撤兵发动内战的种种理由后,白帝没有多说,只是对着他伸出了一只手,说了两个字: “虎符。” 那一瞬,他立刻明白了帝君的意思——帝君只给了他两条路:要么,听从安排从西海撤兵,拥兵入关,助其发动内战。要么,就要立刻交出手上的兵权! 他不做声地吸了一口气,低声:“帝君且容在下考虑一下。” 白帝的眼里闪过了一丝笑意:“朕的耐心有限。到明天午时,给朕最后的回复。” 明日午时,已经足够了。 到那个时候,穆先生已经率人赶到了吧? ——然而,变生突然。约定的时间期限远远未到,白帝大驾又已经再度光临!难道帝君已经按捺不住,或者暗地里起了疑心? 然而奇怪的是白帝似乎却毫无重提旧事的意思,坐定后,道:“朕下朝后无聊得很,不如今晚我们就在这殿里做长夜之饮,可好?” 白墨宸暗自吸了一口气:“微臣遵旨。” 白帝大笑着挥手吩咐,“奏乐!上酒!朕今日要和墨宸好好痛饮一场!” 内侍拍开酒瓮,殿内登时浓香四溢。美丽的宫女们列队而上,轿柔地倚靠在三人身侧,用纤纤柔荑将美酒倾倒入金樽,奉到了君臣面前。窅娘一直好奇地看着这个军人,此刻一见有机会,便捧着金樽,坐到了白墨宸身侧侍奉。 “爱卿,请。”白帝拿起一盏喝了一口,转头对着白墨宸笑了笑。白墨宸不动声色地端起酒盏,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然后翻转手腕,将杯盏展示给帝君和宰辅看。 “好酒量!”白帝大笑,忽地压低了声音,“不怕朕赐的是毒酒么?” 白墨宸笑了笑:“墨宸奉诏进了宫,自然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帝君要杀微臣,有的是方法,如果只是赐予毒酒,反而是太过于简单了吧?” “哈哈……说得好!”白帝再度大笑,“墨宸,你这样的用兵奇才三百年才出一个,朕怎么舍得自毁名剑呢?来,喝酒!”白帝再度举起了酒杯,转向左侧:“宰辅也一起来吧——十年前,没有你们两个,白烨哪里来的今日?” 白墨宸微微一震,抬起眼,却看到宰辅也同时一震,眼神雪亮。 在此刻,帝君居然提起了十年前! 在十年前那场惨烈的内宫政变后,他们三个联袂从血海里步出,站在伽蓝白塔底下,回顾背后堆满了失败者们尸体的深宫,相互点头示意,击掌相庆——他们在对手的坟场上举起了金杯,共贺彼此的成功,知道从此后这片云荒大地将换上新的主人。 那是属于他们三人的时代的开始。 到了今日,帝君提起这个,又是在暗示着什么? 然而,白帝却似不知道两位臣子心里的感触,一反常态地频频举杯劝酒——很快,一坛美酒就见了底。白墨宸酒量好,倒不觉得什么,然而宰辅素问已经不胜酒力,满脸潮红,推说年事已高,连连摇头。帝君却不打算就此放过他,酒性勃发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丝阴毒的表情,笑了一声:“美酒当前,宰辅却不肯饮,定然是这劝酒的美人太没用——来人!” 左右一声应,有内侍立刻踏步而入。 那一瞬,白墨宸的瞳孔收缩了一下——他注意到此刻按刀入内的并不是内侍监的人,而是原本不属于禁城大内体系中的陌生人马。 今夜,帝君居然调集了人手带刀入宫!这暗示着什么? “拖出去,斩了。”白帝挥了挥手,轻松地下旨。 坐在宰辅身侧的那位美人一时间还没有回过神来,看到白帝脸上犹自带着笑容,正以为帝君不过是酒席间开了个玩笑。然而很快缇骑便抓住了她的双肩,毫不留情地拖起。那个美人这才明白过来大祸临头,只吓得花容失色:“帝君饶命!” 白帝不耐烦地一挥手,刀斧手立刻将人拖了出去,哀叫声渐行渐远。 白墨宸坐在下首,握着酒杯微微蹙眉。白帝这是在做什么?是在他面前展示天威、虚意恐吓,还是……?然而不等思考完毕,很快便有人进来复命,金盘赫然托着一颗美人的首级,妆容犹在,媚颜如生。 白墨宸微微吸了一口冷气,看了一眼白帝。 居然是来真的么?原来,他毕竟还是低估了帝君的阴狠。看来,今晚留一招的杀手锏的确是对的,否则,自己说不定再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不错,就放在这里让朕下酒吧。”白帝让内侍将美人首级连着金盘放在案头,笑着看了一眼白墨宸,举起了手里的酒杯,“墨宸,你也再来一杯?” 在帝君举起酒杯的一刹那,白墨宸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侧的美人颤抖了一下,脸色转瞬惨白。窅娘没有料到厄运会那么突然地降临到自己头上,抬起眼看着身边的军人,瞳孔里满是恐惧,用颤抖的手倒满了金杯—— 只要他不喝,那么,她的人头就会立刻落地。 然而白墨宸只是微微叹了口气,抬手接过了金杯,一饮而尽。那一瞬,窅娘长长松了一口气,手指冰冷,瘫软在他身侧。他放下空了的酒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这个美人遍体冷汗,战栗不止。 帝君好色,却并不怜惜这些美人本身。只要能永霸这个帝位,这天下美人还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果然好酒量!”白帝击节赞叹,又转向了宰辅那一边,对着阶下另一位花容失色的美人道,“去!还不快给宰辅满上?” 那个美人吓得面无人色,一下子跪倒在白发苍苍的宰辅面前,颤巍巍地捧着金杯,举过头顶,满目哀求。然而宰辅却不为所动,笑着推辞:“老臣体弱多病,真的是不胜酒力。” “哦?”白帝眯起了眼睛,斜了一眼殿下,“来人。” “宰、宰辅!……求您了!”那位美人知道大难临头,颤抖得无法控制,立刻爬到了地上,将金杯举起,“求求您了……只是……只是喝一杯……” 宰辅摇了摇头,眼皮也不抬:“抱歉。” 在美人远去的哭喊声里,大殿上重新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外面暮色四合,乌云低低压着,将白塔的顶端遮蔽在云里,空气仿佛渐渐凝滞了,沉闷得令人无法呼吸。 这是暴风雨到来之前的征兆。 不一时,听到门外传来了第二声惨呼。殿下所有的乐师和舞姬都吓得面无人色,瑟瑟发抖地看着这血腥的一幕,没有人敢喘一口气。 血腥味弥漫在光华殿里,白墨宸吸了一口气,看着坐在一边的君臣二人——两人血淋淋的人头摆在面前,宰辅并没有丝毫动容,反而掏出了水烟筒在金盘上磕了一磕,施施然吸了起来。看来,经过了十年的历练,这个老狐狸的心更像是一块铁了。 白帝又端起了酒杯,对着他这边笑道:“墨宸,请。” 身侧的窅娘再度下意识地颤了一下,暗中拉紧了他的衣袖。白墨宸叹了口气,顺从地端起了酒杯:“多谢帝君。” 暮色四合的时候,已经有四瓮美酒见了底——这些酒多半是白墨宸喝的,而宰辅从头到尾还是拒绝,任凭一个个美人在面前战栗哀呼,人头落地,却是毫不动容。 听着那一声声惨呼,窅娘全身颤抖,唯一能做的就是抓紧身边这个军人的衣袖,生怕他一个摇头说不,自己便要身首异处。然而白墨宸的表情沉稳,酒来杯干。从头到尾没有丝毫的犹豫。他的酒量也好得惊人,连喝数十杯,居然脸色不变。 一杯接着一杯,他似乎永远都不会醉。 窅娘倒酒的手渐渐不再颤抖。那一瞬,她仿佛有一个幻觉,只觉得身边这个沉默的男人就像是一座山,令人无端地觉得安稳安全,仿佛天塌下来也有他撑着。 第五瓮喝完,席间斩杀美从已多,白帝的桌前已经摆不下那么多人头,挥了挥手,让内侍撤下摆在廊下,然后转过脸,对着白墨宸怀里的美人笑了一声:“窅娘,今日你可算是幸运,遇到了白帅。” 他看着白墨宸,意识深长,“墨宸,甘淡如铁,却唯独对女人心软。可真不像是做大事的人哪!——任凭你酒量多好,怎么可能千杯不醉?护得了一时,难道护得住一世?” 白墨宸一震,敏锐地觉察到了什么,手下意识地握紧,沉默了片刻,忽地淡淡地笑了一笑:“或许是因为我当年对母亲不好,所以对女人一直深怀愧疚吧……” 白帝微微怔了一下,很快笑了起来:“哦?原来墨宸你还是个孝子啊……既然如此,应该不会违逆父母的意愿吧?”他点了点头,宰辅便咳嗽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平推了过来:“白帅,这是你北越老家寄来的信。” 白墨宸震了一下,看着信上熟悉的笔迹。 不用年,也知道信里写着什么。 这是那个被他称为“父亲”的人写的。那个乡绅交到了好运,凭借着征兵征来的所谓“儿子”,飞黄腾达,风光了一辈子,却没料到到暮年居然还有这样的飞来横祸。这封信很长,里面充满了各种哀求,无非是劝他千万不要触怒帝君。 白墨宸面无表情的看完,将那封信放回了案上,淡淡道:“多谢帝君关爱。北陆老家的那些人因为臣而白享了多年富贵,如今也算是到了要付出一些回报的时候了。” “果然……”白帝叹了口气,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挥了挥手,让下一位美人给宰辅倒酒。那个美人战栗得根本无法举步,瘫软在帝君前。白帝非常之不耐烦,挥了一挥手,立刻便有带刀的侍卫入内,二话不说拖起了那个美人。 白帝看了一眼若无其事吸着水烟的宰辅,眼里掠过一丝笑:“宰辅真不是一个怜香惜玉之人。眼看美人香消玉殒,居然还能硬着心肠。” “老臣不像白帅,一把年纪了,哪还有怜香惜玉的力气?”宰辅咳嗽了几声,“人老了,最爱惜的便是自己这把老骨头。酒多伤身,醉后乱性,这些,老臣都是不敢的。” “是么?”白帝眼里泛起了一丝阴冷的微笑,“那么说来,今日朕就算倾尽天下,也要请出一位能人出来,好好的劝宰辅喝酒了。” 不等再说什么,白帝忽地抬起手,击掌:“传!” 那一声“传”被侍立在外的内侍们一层层地传出去,萦绕在梁间,在深远的宫殿内激起了重重的回音——当最后一声“传”消失的时候,传来了帘幕被一层层拂开的声音,裙裾悉数地拖拽过玉石地面。有人应声而入。 乌云聚拢,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廊上宫灯第次点燃。 如幻的光影里,依稀可以看到一个美人捧着一坛酒,从远处盈盈而来,脚步轻叩在廊上,敲击出长短不一的声响。她走过来,隔着最后一层薄薄的帷幕行礼,看到外面的廊下一列排着几十颗新斩下的美人头颅时,全身猛然一震,僵在了那里。 “可别吓到了美人——快里来吧!”白帝拍案大笑,转过身看着宰辅,“最好的酒,最极品的美人。这次如果宰辅还不给面子,只怕朕和墨宸都要伤心的呀!” 说到最后一句时,左右宫女卷起了帘子。 夜色里,只见一个高挑轻盈的美人站在廊下,脚边簇拥着十几个美人的头颅,血腥满地。那个新来的美人垂下头看着那些惨死的女子片刻,眼睛里压抑着雪亮的光芒。 在帘子卷起的瞬间,空旷的大殿内只听“啪”地一声,酒杯从对面人的手里跌落。白墨宸全身一震,忽然间失控地长身站起,脸色刹那苍白。 ——是她!怎么会是她! 夜来……夜来她不是应该早已在去往云隐山庄的路上了么?为什么还会忽然出现在这里?难道是沿途护送的十二铁卫出了纰漏?还是帝君采取了什么秘密的行动?难道此刻,他的家人已经全部落入了白帝的掌控?! 一瞬间万种焦虑猜测涌上心头,让一直沉默隐忍的人变了脸色。 新来的美人却款款走入,敛襟行礼:“夜来有幸得见天颜。” “不必多礼,”白帝大笑起来,挥手,“来来,殷仙子,快来给宰辅斟满此杯!” 殷夜来没有看白墨宸一眼,只是应声上前给宰辅倒酒。她的举止落落大方,手极其稳定,一倾而入,那酒水竟沿着杯口齐平,一滴也没有溅出来。 “宰辅,如何?”白帝施施然说了一句,“朕派出了殷仙子来劝酒,面子够大了吧?——这一杯,喝还是不喝呢?” 宰辅看着面前斟满的酒杯,枯瘦的脸上掠过一丝笑,看了一眼坐在左首的人。 白墨宸再也沉不住气,一掌拍在案上。他身边的窅娘低低“啊”了一声,伸手怯怯地扯住了身边军人的衣袖,似是在劝阻仔不能如此冲动。身侧军人的目光令人有一种刀锋过体的寒意,然而宰辅并不曾为这种目光所动,口里只笑道:“帝君不是为难老臣么?老臣这把骨头,再喝下去可就要完了。” “哦?”白帝笑了笑,击掌,断然道,“来人!” 门外有刀斧手应声而入,按刀上前,直奔殷夜来而去。然而刚走了几步,又齐齐一震,下意识地止住了脚步——坐在帝君右侧的白墨宸已经抬起了身体,半身站起,全身肌肉绷紧,仿佛一头即将搏杀猎物的猛虎。 如果再前进一步,只怕会立刻血溅三步吧? 宰辅默默的看着这一切,眼里涌动着奇特的光,手指抚摸着水烟筒,抬头看了一眼屋里某处暗角——那里,似有人默默对他点了一下头。 是的,该下手了……只要白墨宸一动手,这个局立刻可以发动! 然而就在气氛一触即发时,却听白帝在上首笑了一声:“怎么还站着?快把这里的瓶瓶罐罐酒坛子都给朕撤下去,去血迹抹干净——仙子驾临,可不能脏了玉趾。” 白墨宸和宰辅齐齐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转过头。 帝君今日,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 “……”看到那些佩刀的侍从只是上来抹去了血迹,白墨宸绷紧的身体缓缓放松,重新坐了回去。等他坐下时,窅娘止不住低低惊呼了一声:她清楚地看到,在他挪开手后,面前硬木的案几上赫然留下了一个深深的掌印! 窅娘战栗地拉住了白墨宸的袖子,不知道今日到底是会怎样收场。然而白墨宸已经没有心思再顾及她的感受,眼神一瞬不瞬地只盯在殿中的女子身上。 白帝笑了一笑,对殷夜来道:“来,仙子也该敬白帅一杯。” “是,”殷夜来并不推辞,只是用纤纤十指捧起金杯,走到他面前,微笑,“白帅请。” 白墨宸没有动,无言地凝视着她,眼神复杂。 ——这真是一个令人无法琢磨的女人。这么多年来,见惯了修罗场、走多了生死路,他曾经以为自己早已心如铁石无所畏惧。然而如今,她只这样站在他面前,一句话也不用说,他就感觉到一种极大的压力扑面而来,说不出的恐惧瞬间就将自己包围。 帝君……难道都知道了么?她和他的家人,是否都已经落入了对方手上? 寂静的光华殿里,两人只是这样僵持了片刻。沉默中,外面忽然传来了一声沉闷的响声,似乎在天的另一头滚滚而来,轰的一声击在头顶上。 “啪!”那一瞬,白墨宸再也忍不住,忽地一抬手,把那杯酒打到了地上! “啊?!”窅娘吃了一惊,失声惊呼。 白墨宸一把抓住殷夜来的手腕,将她扯到了自己的身侧,殷夜来显然也是有些意外,微微惊呼了一声,一个踉跄跌到了他的怀里,旋即感到那只铁一样的手将她拢进臂弯中。她愕然抬头,发现那个一直沉稳如山岳的男人眼里已经燃起了熊熊的怒火。 他终究还是无法继续忍下去。 “帝君的意思,臣已经明白了,”白墨宸长身站起,直视着居中位置上的白帝,语气克制而冰冷,“帝君派人将夜来抓入内宫,是想说明臣的一切均在帝君股掌之间,是么?” 听到这样直截了当的诘问,白帝却神色不动:“墨宸,你怎么会把朕或成是如此不懂怜香惜玉的人呢?——你问问殷仙子,是不是她自愿进宫来的?朕可有强迫半分?” 白墨宸微微一怔,却听殷夜来回答:“不错。” 什么?他一震,不可思议的看着身边的女子——她是自愿回来的?那么说来,他们的父母应该安然无事了?可是,她为什么又要自投罗网? 殷夜来叹了口气,在他耳畔轻轻的说了一句:“我……看到了你的信。” 他猛然一震,愕然看着她:“信?” 怎么会?临别的时候,他根本没有给她留书!那个匣子里只有一双他儿时穿的布鞋,一份丹书、一本帐簿和一把光剑而已——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纰漏,居然让她居然看到了所谓的“信”?那一封信里到底又都说了什么,能让她这样义无反顾地回到了这里? 这是一场阴谋,还是…… 他脑子里迅速掠过种种揣测。然而,看到身侧那双静如止水的眼眸,忽然间,所有纷乱的思绪都平息了。是的,此时此刻,这些问题都已经不重要了——她是为了他而回来的,就是光凭这一点,一切都已经有了最终的答案。 “你不该回来的。”他听得出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我知道。”她笑了一笑,轻声,“但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待在这个地方。” “墨宸,”白帝抚掌大笑,“你享有如此艳福,真是令朕羡慕不已啊!” 白墨宸看了看殷夜来,又转头看着高座上的帝君,目光缓缓变幻,从袖中掏出了那一枚象征着无上兵权的虎符,手指忽然一松。“当”的一声,沉重的青铜令符坠落在帝君案头的金盘里,发出一声刺耳的重响。 “……”殿上所有人都齐齐一震。 “请帝君收回兵权罢!”白墨宸的声音凝重而低沉:“墨宸甘愿做回一介平民,从此解甲归田,终身不入帝都。帝君可满意?” 白帝拿起那枚虎符,和自己手里的另一枚合在一起,只听咔的一声响,两枚虎符完整吻合,脊上那十二个字清晰浮现——那是可以调动千军万马的重器,天下军权的象征,不逊色于象征皇权的皇天神戒。 然而,这个手握天下的男人,居然就这样放开了它! “没想到你还真弃权势如鄙履。”白帝眼里却掠过一丝不悦,冷笑,“朕还真的没说错,你终究会在女人上面吃大亏——可真不像一个做大事的男人!” 白墨宸只是淡淡:“让帝君失望了。” 宰辅在一旁静默地抽着水烟,看了一眼虎符,又看了一眼白墨宸,眼神变幻不定。在这瞬息万变、危机四段的深宫里,今日这个对局,到底会是什么样的结果,连他心里也没有底——但无论如何,赢家不会是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 “如果朕只是想要虎符,任何留你到今日?”白帝冷笑了一声,“墨宸,朕只是爱惜你一代将才,希望你继续执掌大军,替朕打下这万世江山!” “万世江山?”空桑元帅叹了口气,“撤军西海,挑起内战,引狼入室——帝君是非要逼着臣做万世罪人么?” “什么罪人不罪人?后世均以成败论英雄!等朕百年之后,一切还不是你的?”白帝一撑拍在桌上,不容争辩,“权柄这个东西,拿到的时候固然需要付出代价,交出来时,难道轻松一句‘不要了’就可以了结一切?” 这句话说得露骨,不啻是撕开了脸面。 殷夜来微微一震,抬头看了白墨宸一眼——他已经为她妥协了第一次,如今,还会为她屈服第二次么?让他放弃兵权,可以;让他违背原则发动内战,他肯么? “拿回去!”白帝一扬手,将那一半虎符扔到了脚下,“只要你捡起来,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你还是我最得力的左右手,还是空桑千军万马的统帅!否则……” “好了好了,先别说这么杀风景的话,”宰辅看得气氛又有些紧张,笑着打了个圆场,“今日好容易能见到殷仙子,微臣实在非常想欣赏那绝世歌舞。” “哦……”白帝语气里带着一丝阴冷的笑意,语意双关,“其实朕也私心盼望已久,只是碍着墨宸的面子,一直不好劳仙子芳驾入宫。” 帝君的目光微微扫过来,殷夜来不自禁微微打了个寒战。 白帝唇角露出一丝微笑:“听说仙子是中州人,以前在戏班里也是红极一时的头牌,想必擅长歌舞——那,今日朕就点一出中州人的戏吧!” “戏?”殷夜来有些意外,“请问帝君想看哪出?” 白帝端起了一杯酒,笑了一笑,意味深长地开口:“朕听说,你们中州人有一场有名的戏,叫做——是不是?” 霸王别姬?此语一出,满殿的人都不易察觉的震了一震。殷夜来下意识的看向白墨宸,却看到空桑元帅也正在注视着她——是的,这是敲山震虎。 “乐帅!乐帅呢?”白帝却在拍案,“奏乐!伴唱!” 帝都京城内云集了天下一流的艺人,然而空桑下令禁止流传中州戏曲已经有一段时日了,王宫中会唱中州人戏也少,殿下的那一班优伶相互商议了半日,只有一个伶人怯怯地站出来,说自己会西楚霸王那一段,但调子不大熟。 “也罢了,”殷夜来微笑,“跟着我的调子来就是。” 她整衣来到了殿堂中间,对着殿上的白帝微微一礼:“启禀帝君:霸王别姬中有一段乃是剑舞,宫中不可携兵上殿,且让夜来以簪代剑。” 她抬起手,抽下了挽发的金簪,一头乌发如瀑布瞬间垂落,艳惊四座。 “好!”白帝看得出神,不自禁地鼓掌。 在她拔下簪子的那一瞬,端坐着的白墨宸震了一震——那支簪子!那支殷红如血的簪子,难道不是用那一支他赠予的珊瑚琢成的么? 殷夜来在第一声拨弦里凝聚了全身的精神气,盈盈站定,摆了一个起手的姿势。 那一瞬,满殿屏息,光华满座。 丝竹悠扬而起的时候,殷夜来随之起舞。她舞得很轻盈,似乎完全没有被眼前这沉重的气氛压倒,也没有感受到自己是在生死边缘徘徊,裙裾在华丽的、染满了美人鲜血的殿堂上飞扬而起,宛如一朵旋舞着盛开的花。 白帝坐在最高处的金座上远远望着,眼里露出复杂的表情来。 宰辅素问一边吸着水烟,一边冷眼看着这君臣两人,手指默默敲击着案板,似乎在沉吟盘算着什么,眼神变幻不定。 在君臣三人各怀心思想着什么的时候,一曲《十面埋伏》的琵琶方过,只听那个唱霸王的伶人开口,因为恐惧声音还在微颤:“今日里,败阵归心神不定。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虽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传一令,休出兵各归营帐——虞啊!此一番连累你多受惊。” 虞姬曼声应合:“自随大王战天下,风霜劳碌年复年。妾无怨,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好!”白帝击掌,喝了一杯。 伶人接着以霸王的语气念白:“虞啊,想孤出兵以来,大小几十余战,未尝败北,今日十面埋伏,困在垓下,粮草俱尽,又无救兵——哎呀!依孤看来,今日是你我分别之期了。” 白墨宸听得真切,不由得微微一震:这是中州人的传统大戏,可里面的字字句句,居然仿佛是特意为了今日唱给他听而写。 却听虞姬婉转道:“大王且退往江东,徐国后举,勿以妾为念也。” 霸王一顿足,念白:“哎呀,妃子啊!此番交战,必须要轻车简从,方才杀出重围,看来不能与妃子同行,这、这、这便怎么处?——哦呵,有了!刘邦与孤旧友,你不如随了他去,也免得孤此去悬心。” 白墨宸听得出了神:那个中州人的霸王,在穷途末路下,居然开口要自己的女人随了敌方主帅么?他是在故意试探吧?是不是因为这样,那个叫虞姬的女人最后才会死?——并不是因为十面埋伏无路可走,而是除此之外,已无法让他心安! 殿堂上,虞姬和霸王还在唱,字字句句都如把把尖刀直插他的心头。 他知道白帝是故意要通过她的口,唱给他听这一出。 旋舞中,殷夜来来到他面前,捧起了案上的一盏金杯,他一震,下意识地抬手接了,她却在一笑后又旋舞着离开,曼声唱:“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再听军情报如何。” 白墨宸茫然地接着那一杯酒,手第一次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只觉得血从脚底往天灵盖上冲来,几乎令他握不住手里的酒杯,便要再度拍案而起,和白帝彻底决裂。 然而,时间还没到……他必须再忍一忍。 接下来,便是那一段著名的剑舞。 琵琶声一转,从凄婉低回转为急切,旁边乐师檀板加急、鼓声渐密。殷夜来足尖一顿,也忽然收敛了柔媚轻盈的舞姿,拈着一尺多长的簪子,纵横而舞——那是剑之舞,姿态优美,洒脱舒展。那种凛然之美,震慑了满殿的人。 从来没有人想过,这个青楼出来的女子,居然还能舞出这样的气势! “好!”窅娘看得出神,竟然忘记了片刻前的恐惧,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 白帝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空桑统帅,却发现对方在出神——特意点了这一曲,原本是敲山震虎的手段,意在提醒对方若继续不知好歹,即便是盖世英雄,也不免和中州的那个西楚霸王落得一个美人丧命、自刎乌江的下场。 然而此刻,白墨宸的脸色还是沉如水,注视着殿上的歌舞,没有丝毫示弱的模样——这个男人被逼到了现在这个境地,居然还能这样不动声色! 白帝忽然间有一种挫败感,恶毒的念头再也难以控制地从内心升起:算了!如果这个人再不知好歹,那么,就算再舍不得,也得把他给清除了!这样也不错,至少这么一来,眼前这个垂涎已久的女人从此后就彻底归自己了! 剑舞到了极处,满殿只见白衣闪动,游走无方。 遥想当时垓下之围,十面埋伏,那个女子怀着心死之心在中军帐下持剑而舞,曼声做歌——十年征战,十年相伴,到最后看破这红尘债孽,彼此相互拖欠,不过是三生未了的缘。 这一剑之后,便斩断今生所有的牵绊。 那个唱霸王的优伶终于惊魂方定,入了戏,声音洪亮地唱出了那千古绝唱:“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那一瞬间,坐在上首的男子如受重击,竟潸然泪下!那一行泪滑过钢铁般的脸颊,坠入酒杯中,激起了微小的回声,随即消失无痕。 刹那间,白帝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原来,方才白墨宸这样的表情,并不是无动于衷的出神,而是沉湎戏中无法自拔。这一出真是点得不错,敲山震虎,恰恰掐住了这个钢铁般男人的要害。 此刻,殷夜来执簪起舞,曼声应: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白墨宸在歌声里缓缓站起,朝着帝君的席位侧过身去,弯下腰去捡那一块被扔在阶下的虎符——手似乎有千斤重,一分分地伸出,最终握紧了那一块片刻前丢弃的虎符。他终归还是屈从于帝君的意愿,被那只翻云覆雨水控制。 看到屈膝的统帅,白帝满意地端起了一杯酒。墨宸这样钢铁般的性子,终究还是为了一个女人向他妥协了啊…… 然而刚得意地想到这里,喉头却是忽然一窒,这杯酒顿时喝不下去。耳边风声一动,他身不由己的往前踉跄了一下,几乎撞倒了案几。空桑皇帝惊愕地抬起头,却看到一张美丽绝伦的脸上就在不到一尺的地方——殷夜来不知何时已经旋舞了过来,靠在了身侧。 他们离得这么近,女子唇里呼出的芳香气息几乎可以直接吹进自己的嘴里。白帝心里一荡,思维空白的瞬间,有一种香艳的错觉—— 然而,那一支尖利的金簪,却正抵在自己左颈动脉上! 变起突然,不止是坐得近的宰辅和白帅,连下面乐师和歌姬都震惊地停下来,看着高处金座上挟持了帝君的舞姬,目瞪口呆。大殿上忽然寂静如死,只听得见一片错落急促的呼吸声,片刻后,那群人才醒过来似的发出一声惊呼,扔掉了手里的乐器,争先恐后地跑出了光华殿,沿路大呼:“刺客……有刺客!来人!” 这一瞬之后,白帝也回过神来了。他不能动弹,眼睛却在着急地四处看——寒蛩、寒恐呢?那个寸步不离的影守,如今去了哪里? “帝君!”宰辅失声惊呼,一下子站了起来,似要冲过去救驾。 “别动!”殷夜来立刻低声厉喝,手腕微微一用力,尖利的金钗划破了白帝的侧颈,一行殷红的血流了下来,白帝闷声痛呼,却立刻咬住了牙——他根本不是一个软弱无能的皇帝,此刻生死关头,倒不曾乱了阵脚。 宰辅不敢再动,只是求助似的看向了一侧。 “夜来,别这样。”白墨宸疾步走过来,压低了声音,“你太冒失了!” “别这样,又该怎样?还有别的方法么?”她看着他,声音却透着一股决绝,“你是想违背良心做一个千古罪人,还是想做一个欺君犯上的不臣之人?两个罪名,你总得挑一个!如果你还不能决定,我现在已经替你决定了。” “……”白墨宸一震,没有说话。 她的性格还是如此决绝,和十年前不曾有稍微改变——十年前她可以为了家人头也不回地踏入修罗场,几天前可以为了被侮辱的青楼姐妹一怒杀死贵族王孙,如今在情势危急之下,她竟然选择了挟持帝君! 他的脑子一时间有点乱,没想到要怎样化解面前这个几乎到了绝境的局面。 “听着,立刻下旨,放墨宸出宫!”殷夜来却已经转过了头,语气森然地对白帝道,“撤除外面的侍卫,调走帝都里巡逻的缇骑,备好车马和通行令牌——否则,别怪我马上就要为外头那几十个枉死的姐妹报仇!” 白帝似还没有回过神来,喃喃:“什……什么?” “怎么,不相信我会这么做?”殷夜来忽然笑了,附耳在白帝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帝君脸上露出匪夷所思的惊骇来,一瞬间竟然剧烈的发起抖来:“你……你难道就是……” “现在你相信了?”殷夜来冷笑,“放人!” “好……好!”不知道她说了什么,阴枭的白帝居然忽然没了脾气,立刻毫不犹豫地点头,“立刻放……立刻放!出入禁宫的令符就在朕怀里,你拿去吧……” 殷夜来一手用金簪逼住他的咽喉,一手小心翼翼地伸出去,探入他怀中——就在那一瞬,白帝身子猛然一震,脱口啊了一声!殷夜来只恐有诈,连忙缩回手。然而就在那一刹那,只听“噗”的一声,她看到自己收回的那只手上居然沾满了血! 有一道血箭从白帝心口喷出,濡湿了她的手。 是谁?!是谁在这一瞬间,居然在她手里断然刺杀了白帝! 殷夜来大惊,刚一回身,就又有一道凌厉之气直射而来,她挥手格挡,只听嗤的一声,那道光转了一个弯,刺穿了殿上的蟠龙柱。只是一击,那合抱粗的柱居然居中折断! “小心!”白墨宸失声惊呼,一掠而上,一把将她拉开。 殷夜来和白墨宸齐齐退开。等退到安全的死角后,他们两人才回过头,顺着杀气的来势看去——光线黯淡的天花板藻井下,仿佛烟雾一样,缓缓浮现出了一个苍白的人形,带着一个奇特的没有五官的面具。 剑光是从他手里刺落的,一瞬间洞穿了白帝的身体。 “寒……寒蛩?!”那一瞬,比他们更震惊的却是白帝。帝君呻吟着看着那个此刻才从天而降的影守,不可思议地喃喃:“为什么?……如果不是朕,十、十年前你早就死了……这些年,朕了你一切!” “是么?”寒蛩的声音冷如冰雪:“可是,你没给我自由。” 只听“嚓”的轻轻一声响,他手里的剑芒忽然暴涨,一瞬间吞吐数丈,再度刺穿了白帝的身体!白帝全身一震,身体晃了一晃,终于倒了下去。 影守发出了一声长笑,一把扯下了面具——青铜面具下的是一张妖异如女子的脸,似是长年不曾见到阳光,苍白寡淡,眼睛里却有着一股闪电一样的光。更奇特的是,他的两道眉毛淡淡如雾,在眉心连在了一起。这种“通心眉”之相,令人一见难忘。 殷夜来猛然一震:是的……她记得这张脸! 这张脸,和她一生中最深刻的噩梦永远联在一起。 十年前那个血腥的夜里,豹房里尸体横陈,她握着一把刀,斩杀了几十个试图闯入的侍卫,筋疲力尽地守在门口,听见身后那些饱受蹂躏的雏女们在瑟瑟发抖地哭泣,听见白帝白煊高喊着要把所有造反的雏女都碎尸万段……这一切声音,都显得那么遥远了。 她知道再过半个时辰,自己便要被那些来救驾的侍卫乱刀分尸,唯一的方法,就是先扣住白帝做人质,然后再护着大家撤退! 她左手探出,从死去的侍卫身上身上又拔了一把刀出来。双刀在手,就在白帝那句话没有说完的一瞬,她宛如闪电般巧妙地穿过了人群,抢身到了的白帝身侧。 “帝君!”所有侍卫都失声惊呼。 “快,下令放了豹房里的所有人……”她刚扣住了白煊,然而话音未落,一阵风在黑夜里吹过,有一个禁宫侍卫闪电般地抢身过来——她不由一惊:在伽蓝帝都内,居然还有身手如此惊人的侍卫! 就在那个刹那,她看到一张苍白的脸从眼前掠过,一股力量隔空打来,正正弹在了她的虎口上,她手中的刀猛然一震,向后一跳。嚓的一声,刀锋切入咽喉一寸,她手里的白煊连叫都来不及叫出一声便抽搐着倒了下去! 一瞬间,侍卫们惊呼着围过来——这个女人,居然真的弑君了! 她在那一刻只觉得手足冰冷,失声:“不是我!” 没有一个人看得清是谁下的手,除了她。她霍然回头,看到了隐藏于暗夜的猎手——那个人穿着和侍卫一模一样的装束,在成功地一击刺杀皇帝后迅速转身,飞快地没入阴影中,在离开前回头看了一眼守在豹房门口的自己,带着一丝捉摸不定的表情,似是有意无意地张了张嘴,对她挑了一下拇指,似是挑衅,有似是赞赏。 “剑圣一门?”她认出了他的口型。 ——这个刺客,居然认出了自己的剑法门派! 惊鸿一瞥,她只依稀看到那个人的脸色非常苍白,五官秀丽如女子,斜飞的双眉在眉心连在了一起,仿佛淡淡的一抹烟雾横过,压住了一双细长冷亮的眼睛,让整张脸都显得有些诡异阴沉。 那样的一张脸,迅速沉入暗夜,再也不见。 “不……不是我!不是我!”她震惊而茫然地喃喃,看着脚下抽搐着渐渐断气的白帝白煊,一步一步后退,面对着黑压压围上来的侍卫,“不是我杀的!” 然而那些皇宫里的人根本听不进去,迅速朝着她扑了过来。 她迅速地退入了豹房,关上门,剧烈地喘息。她知道自己只怕要在深宫里和那些雏女一起被乱刀分尸,永无天见日的时候。 可是,陡然间,那些如林围上的刀兵忽地乱了,仿佛有什么力量忽地从外围袭击了过来,到处一片惊呼声。她从窗口看出去,只看到数十个黑影从人群里悄然凸显,每一个人都穿着一模一样的侍卫服装,陡然拔剑,毫不犹豫地开始屠杀周围的同僚!这一群人的出手是如此迅速狠毒,割喉刺心,毫无犹豫,显然是多年来习惯于杀戮。 那是一场嗜血的妖兽。 在那一群人里,她再度看到了那双诡异而冷亮的眼睛。 “不要怕。”黑暗里,忽然背后有人开口,“接下来的事情,让他们去做吧。” 她霍然回头,看到了一个戎装的军人出现在豹房里,眼眸深沉,不动如山——直到后来,墨宸与她的关系极亲密时,才告诉她这个人叫做“北越雪主”,是那次刺杀行动中的灵魂人物,而他带来的那些人,就是下属的杀手集团“北越”。 北越雪主!她为这个名字而震惊不已。 原来,白帝为了除掉兄长用尽了一切手段,居然请来了这般人物! 早在少女时代,她就从师父嘴里听说过这个人。传说那个神秘人来自北越郡雪城,拥有云荒大地上最可怕的暗杀组织“北越”,“北越雪谱”上的杀手共有十七名,个个都是独当一面的高手,其中北越雪主的剑技尤其高深莫测。 传说他是一个非常古怪的人,对人绝情绝义,却独独爱剑成痴,多年来遍访天下名师,甚至连剑圣门下的弟子都曾经败在过他手下。 也就是这个北越雪主,在率旗下的刺客们杀死白帝白煊之后,又再度出手杀了他的一对儿女,为白烨继位彻底扫清了道路。 她亲眼看到过那残酷的景象:深宫里尸体堆积如山,血流遍地,然而那一对幼小的孩子在宽广华丽的寝宫里沉睡,却完全不知道一墙之隔他们的母亲已经被白绫绞死。她下意识地奔向寝宫,想唤醒那一对不知危机来临的孩子,然而,月光下有人影一掠而过,她甚至来不及阻拦,只看到一道闪电透窗而入,在那一对孩子的颈部轻轻绕了一圈! 一声也没有响地,孩子尚在睡梦中,头颅却瞬地同身体分离。 “不!”她失声惊呼,只看到月下一个人讥诮的侧脸。 “你的心太软弱了……配不上你的剑。”那个连心眉的男人在暗影里冷笑,迅速远去,“多多锤炼吧!将来某一天,我会来找你。” 那就是他们在黑暗中相见的短暂一面。 已经十年过去了,这个世间已经沧海桑田。然而夺宫之变结束后,那个号称要再来会会她的人从此再也没有出现,仿佛就此消失——白帝白烨继位后,北越一门就此而绝。此后,世上再无安堇然,亦无北越雪主。 可没想到多年后,她居然在白帝身边又见到了他! 在这十年里,他又经历过怎样的人生? “当年是我杀了白煊,让你登上了王位——你出钱,我办事,这本来是一场公平交易。可是,你们居然在事成之后就杀了我们一门灭口!”寒蛩悄无声息地跃下地面,冷笑,“也怪我一时大意,竟被你下了毒,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下属一个个死去!” 白墨宸暗自点了点头——是的,当年在夺宫之后,连那些毫无威胁的雏女都和宫人被杀了,北越雪主这种危险人物更是不能留。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白帝居然暗地里还留了一手! 不过也不奇怪。在那件惊天大计里,白帝、素问和他三方虽然通力合作,但却各怀心思——既然把武功绝世的北越雪主收为己用也并不稀奇。 “等了十年,终于让我等到了摆脱你的机会!”寒蛩摘下将那个禁锢了他十的面具,狠狠扔在地上,用脚踩碎,“杀了你,我就自由了!” 白帝看着那双脚在自己眼前碾来碾去,嘴里发出微弱的咕哝声。 “怎么?还想用解药来威胁我?”寒蛩仿佛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发出了一声大笑,“告诉你,早在一个月前宰辅找到我时,就把解药给我了!现在,我不受任何人的约束!” “宰辅?”那一瞬,白墨宸和殷夜来同时一震,脱口低呼。 是的……原来,这个才是一切的关键人物! 然而,等他们从震惊里回过神四顾时,光华殿里已经看不见宰辅素问的人影。白墨宸心念电转,将短短片刻发生的一切在心里过了一遍,心知不好,耳边忽然听到无数的脚步声靠近,似有大队人马向着这座空荡荡的大殿冲来。 “不好,”白墨宸低呼,“我们中计了!” “中计?”殷夜来脸色一白。 “宰辅要借刀杀人!”白墨宸咬着牙,一把拉住了殷夜来,“出去再说!快!” 他再不犹豫,拉住殷夜来的手直接往外冲去。然而几乎就在即将跨出大殿的同一时间,一道电光划裂了黑幕,映照得四周一片雪亮,白光里有什么噼里啪啦落下来,打在琉璃瓦上,紧接着头顶轰隆隆一声巨响,似是有巨锤敲击下来,击中了这个杀机四伏的帝都。 白墨宸微微一惊:已经快接近十一月隆冬了,怎么还会有惊雷? 这是天象示警,说明云荒要陷入不详的动乱阴影了么? 就在迟疑的那一瞬,外面风雨里,忽地传来了无数脚步靠近的声音,密密麻麻遍布四周。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雨中大喊—— “来人!白帅弑君!帝君遇刺!” 那一瞬间,铁幕围合,将身陷深宫的两个人围困! 第十二章 因剑而生 此刻的帝都,高墙下四门紧闭,刀兵林立,杀气森然逼人眉睫。 伽蓝帝都位于镜湖的中心,四面临水,入城的唯一通道是位于叶城的水底甬道,然而这一条御道在入夜后即告关闭,直到次日日出时分才重新打开。在夜里,这座城市便成了水上的孤岛,绝不可能再有援兵。 白墨宸在光华殿门口停下了脚步,默默的看着四周。 外面是黑夜,大雨滂沱,电闪雷鸣。不时有闪电从比白塔更高的高空击下,在皇宫的屋脊铜丝上击出一溜刺眼的火花——然而,在这样一明一灭的电光里,他却看得见大批影影绰绰的人急冲而至,瞬间包围了光华殿的一切出入口。 那些人足足有两三百之众,个个手里拿着武器,严阵以待。这些人不是内侍,也不是缇骑,本来不该出现在这个大内禁宫里。 白墨宸看了一眼那个站在人群最前面的老者,眼角的肌肉跳了一下——白帝被刺仅仅只是片刻前的事,而宰辅出去一呼,这些人就从四方涌来,训练有素地控制住了一切可以逃离的通路,这分明是有备而来,只等瓮中捉鳖! “白帅弑君,罪不可恕!”宰辅在雨帘中回首,指着大殿里的两个人,厉声,“来人,给我拿下,别让他们跑了!” “是!”众人一声应合,便冲了过来。 白墨宸心念一动,往后急退,啪的一声反手关上了殿门,低声对殷夜来急促道:“我来拖住素问的人马,你找机会立刻离开。以你身手,无人能挡你的路。” “那你呢?”殷夜来蹙眉,“弑君篡位,那是诛九族的罪!” “入京之前我就猜到此行不能善了,早有布局。等天一亮,穆先生自然会带人来解围,”白墨宸看着她,声音低沉,“唯独你在这里,才是我最大的不安。” “天一亮?”殷夜来冷笑了一声,却不退让,“你觉得宰辅会让你活到天亮么?” 白墨宸蹙眉:“无论如何你得先脱身,否则我根本没办法静下心来对付那些人……” 刚说到这里,忽然听到得分人笑了一声:“呵,好一对同命鸳鸯。” “寒蛩?!”殷夜来霍然回头,看着大殿暗角那个幽灵般的影子。 ——那个弑君的刺客,居然没有趁乱逃走,还留在原地! “我在禁宫里呆了十年,对这里每一处了如指掌,你就别白费力了。”寒蛩在屋顶上冷冷的笑,“我知道你想抓住我,好为白墨宸洗清不白之冤——别做梦了!你我两人就算单挑,也要三百招后才能分出胜负,何况外头还有那么多人随时会冲进来?” 殷夜来点足站在藻井上,气息平甫,伸出手捂住肋下的伤口。 是的,这个人说的没错,在目下这种情况下,她的确不可能再抓住他了。她身上的伤,体内的病,都已经容不得她在万军中单挑这样一个绝世对手! “我之所以留下来,就是为了确认一下你的身份。”寒蛩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奇特的笑意,“你就是十年前那个豹房门口的女人,剑圣门下,对不对?” 殷夜来平静地点了点头:“我也知道你是谁,北越雪主。” “北越雪主?”寒蛩蓦然发出了一声低笑,喃喃重复了一遍,语气萧瑟,“十年了,世上居然还有人记得这个名字。” “我师父说过,你是一个剑术天才,”殷夜来道,“击败过我师兄清欢。” “清欢?是那个胖子么?哈!”寒蛩大笑了一声,“他剑术还算不错,但就是浮躁了那么一点点——你要比他强多了。”他的语气前一刻还颇为愉悦,下一刻却又毫无预兆地变冷,哼了一声:“只可惜,尽管我击败了清欢,可兰缬剑圣还是始终拒绝收我入门!” 殷夜来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师父不会收你的。” 寒蛩愤然:“为什么?既然她也认为我是个天才!” “仅有天赋是不够的,”殷夜来眼神冷锐,语气平静,“剑圣门下讲求的是‘心、体、技’三者结合——兰缬师父宁可收师兄那样逊色一些的徒儿,也绝对不会收一个为了钱连孩子都不放过的冷血杀手!” “……”寒蛩沉默了一下,忽地笑起来,“呵,如果当初你师父肯收我入门,说不定我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吧?或许我会变成一个很好的剑圣——孰是孰非,孰因孰果,谁能说得清呢?” 然而,殿内的谈话还没结束,忽然听到雷声隆隆中,一道闪电劈中了光华殿。 “白墨宸,你个逆贼!”雷声里,宰辅的声音又从外面传来,然而这次的声音很近,居然是走到了大殿门外喊话,“你与帝君一语不合,居然敢弑君犯上,犯下滔天之罪!如今你已无路可走,还不立刻出来投降,接受六部的公审?” “这些皇宫里的家伙,还真是一个赛过一个的会演戏,”寒蛩不屑的冷笑,看了一眼白墨宸,“不过他和玄王勾结,这个局设得天衣无缝,看来这次你们是逃不过了。” “玄王?”白墨宸眉梢挑了一下,“果然!” 寒蛩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想,宰辅他一个快入土的老头,又不是白帝唯一的女婿,就算拼着老命再帮白帝永霸了帝位,对他又有什么好处?还不如和玄王联手博一下,自己至少还有两年的皇帝瘾可过。” 白墨宸默然点头——是的,如果白帝一死,身为驸马的自己又以弑君的名义被诛,那么只剩下一个疯了的公主悦意。在白族轮值的剩下两年权力空白期间里,身为白帝的叔叔,素问自然可以理所当然的把控朝政! 这一切一环套着一环,虽然看似复杂难解,却是一目了然的利益锁链——原来,在白帝下决心对付他、他下决心反击白帝的时候,已经有第三方势力结成了联盟,暗自布局,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不过,真幸运,居然在这里又遇见了你!”寒蛩却只顾打量着殷夜来,眼里露出了一种光,“我还以为在那个计划完成后,你也已经被杀灭口了呢。真是幸会啊幸会!” 殷夜来没有回答,全身精气神凝聚,不敢放松片刻。 门外已经聚集了无数人马,随时随地都要闯进来——她一边要警惕屋顶上那个诡异的刺客,一边也要分出心来提防那些破门而入的刀兵。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莫非是你身边的这个男人留下了你的性命?”寒蛩却在喋喋不休,有些好奇的打量着她,冷笑,“啧啧,做个漂亮女人就是好啊。” 白墨宸眉头微微一蹙,低叱:“寒蛩,你犯下了弑君大罪,却居然还留在这里不走?难道是专门来冷言冷语的?” “嘿!还真被你说中了!”寒蛩却肆无忌惮地击掌大笑,“告诉你,我和宰辅的协议只到刺杀完帝君、栽赃给你们就结束了——接下来我恢复了自由身,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顿了一顿,看了一眼殷夜来,嗤笑:“同样是十年前被那群皇室贵族利用过的人,我倒是很想看看昔年唯一活着的同行,到底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他坐在大梁上,晃着脚悠然自得:“喏,这就是我恢复自由后,选择要做的第一件事!” “……”梁下的两人一时无语。 门外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窗上映出拥挤的人影,是那些早就被安排在深宫的人马开始要闯入这座孤零零的大殿。 “小心!”白墨宸一把拉过殷夜来,隐身在柱子背后。 “白墨宸!”然而,却只听门外的宰辅话锋一转,低喝,“你堂堂大元帅,此刻不会想要劫持一个女人做人质吧?” 殷夜来一怔,不明白对方为什么忽然如此说。 宰辅难道想开脱她?为什么?她不是一个必须要灭口的危险目击者么? “嘿,看来你运气真的很好——还不赶快去?”寒蛩坐在高处架起了二郎腿,对殷夜来笑了一声,“但你身边的这个男人呢,估计就没那么好运了。你大概不知道,这朝野上下不知道多少人要他的命呢!” 殷夜来沉默了一瞬,终于喟然叹息:“都怪我太冲动。” 今夜险恶非常,显然双方都早有准备,准备来一场恶战——如果不是她贸贸然劫持了白帝,骤然激化了矛盾,宰辅这一方也不会正好借机发难,让形势急转直下。 白墨宸叹了口气——他也知道她远非十全十美的女人,平时为人清高孤傲,言语锋锐,再加上性格峻急,嫉恶如仇,上次诛杀蓝王侄子和这一次的事都有些做得过于冲动,这才中了对方的圈套。 然而,即便是如此,他也不会对她有丝毫怨尤。 “他们要对付我,总有这样那样的借口,不过早晚而已。”他苦笑,“不必自责。” 殷夜来咳嗽了半晌,才微微喘过气来。她在黑暗的大殿里凝视着他,忽地低声:“墨宸,告诉我,你这样坚定的拒绝白帝,有没有私心?” 他的手在黑暗里抖了一下,许久,才点了点头。 “呵,我就知道,”殷夜来轻笑起来,“哪一个男人,不梦想着要名垂史册呢?不过即便如此,我还是很高兴,无论是为了建功立业,还是为了空桑大局,你所坚持的都没有错——而我,很高兴自己是在为了一个正确的决定而战。”她叹了口气,“如果只是单单为了一个男人而死,也未免太辱没了剑圣一门啊……” 死?他忽然为她提到的这个字而猛地战栗了一下。 “我走了,你自己保重。”她没有再说什么,对着他点了点头,就这样拂开一重重帘幕,从这座充满了杀机的光华殿里走了出去,将他留在了身后的黑暗里。 白墨宸在空寂的大殿里遥遥望着她的背影,心怀复杂。 “不会吧?太让人失望了。”寒蛩在黑暗深处喃喃,“我还以为会有好戏看呢。” 走出去,外面是大风大雨,雷电交加。廊下不远处站着宰辅素问,身边带了几个全副武装的心腹,看到她出来时不由笑了一声,迎了上去:“白帅果然还是心软啊……殷仙子快过这边来!站开些,等会儿这里就要打起来了,别弄伤了玉体。” 殷夜来盈盈走了过去:“宰辅如此关心,妾身真是担当不起。” 宰辅吐了一口水烟,打量了一下这个艳名满天下的青楼女子,发现她在如此险恶环境中居然还不曾惊慌失措,不由低低笑了一声,指了指背后:“仙子过奖了,老臣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物。仙子若要谢,也应该谢后面那位贵人。” 殷夜来一惊,顺着他的手看去——此刻天上雷声隆隆,闪电交错,在数百内侍后面,赫然停着一顶软轿:轿子里有个衣衫华贵的年轻男子,正用一种带着阴冷笑意的目光远远地打量着她。那种视线阴毒而龌龊,令她全身止不住地一颤。 居然是玄凛!他,果然也是今夜阴谋的策划者之一! 玄凛坐在软轿里,对着走出殿来的殷夜来勾了勾手指,态度轻慢。一个青楼风尘女子,居然还敢放出大话说什么就算自己将来当了皇帝也别想见她一面!真是可笑……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不等登基,就在今晚,他就要把她捏在手心里了! 到时候,非要这个贱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可。 殷夜来缓缓朝着玄凛的方向走了过去,在路过素问身侧时,忽地停下来,问“宰辅,你想不想知道我最后在白帝耳边说了一句什么,他就立刻乖乖地把出宫令符交给我了呢?” “什么?”宰辅微微一怔,想起白帝在听到耳语后的惊愕表情,心里忽然有些不安。 “因为,我和他说——”殷夜来轻轻俯过身,在他耳边吹气如兰,低声道:“十年前我能杀掉一个皇帝,十年后,自然也不吝于再杀第二个皇帝!” “什么?”宰辅脱口惊呼,蓦地抬起头,如遇雷击,“你是——” 只是短短的两个字之后,他的眼睛顿时睁大了。 ——那一支尖利的簪子从他心口一瞬间刺了进去,深深扎入了心脉。她的动作之快,连他身边的那些侍卫都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的机会! “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吧?”殷夜来将簪子从他心脏里抽出,动脉随即碎裂,一股血喷上她的面颊,衬得女人苍白的容颜如同沐血修罗,“哈哈哈哈!” 宰辅捂着心口踉跄后退,定定看着眼前的女人,目眦欲裂。 “不……不可能……”他喃喃,“白墨宸怎么会……” “是啊,白墨宸当年怎么会没有杀我灭口,我又怎么会为了他回到这里?这些,你都是怎么也想不通的吧?”殷夜来冷笑,语气锋利如剑,“哈,宰辅大人……任你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人心!” 叶城的花魁一转身,抽出发簪,掠向了玄凛所在的软轿。她的动作快如惊电,仿佛一只飞鸟穿梭在人群里,长不到一尺的发簪飞快地点在那些挥舞过来的刀剑上,发出刺耳的短促声音,一把把钢铁的刀剑居中折断,落了一地。 她毫不犹豫地冲向了那一座软轿,手一扬,长袖猎猎卷出。 ——当前形势危急,当务之急是要抓到这次行动后的幕后首脑人物做为人质,才能在如此敌众我寡的情况下扳回局面! 显然没有料到事情兔起鹘落,瞬间发生这样的逆转。轿子里的玄凛皇子早已惊得面色苍白,拼命往里躲,似乎全无反抗之力——然而,就在殷夜来的长袖卷入,将要抓住他的一瞬间,忽然听到耳边风声一动。 那种细微的嗤嗤声,被此刻的雷雨掩盖,任凭她这样的高手也没有立刻分辨出来。就是在这一瞬间,她看到有六道白芒从身侧绽放,忽然化为了一个圈,把围在了中间! 她惊觉,立刻后退。然而一股奇特的压迫力油然而生,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仿佛一堵墙壁突然围合。她就像是受困于一座透明的水墙,一时间居然无法再动上一动! 这……这是怎么回事?术法? 她惊愕地看着,陡然看到轿子更深处还坐着一个人。那个人坐在玄凛的身后,脸色青白,穿着黑色的神官服饰,仿佛一个虚无的影子。那个人一手按在玄凛皇子的肩上,一手探出,对着自己迅速结下了咒印——这个强大的咒术,一瞬间就从正面击中了没有准备的自己。 神官?这次的行动里,玄族居然请出了族里的大神官! 自从神的时代结束后,九百年以降,在人治的时代里,术法因为过于艰深而渐渐式微。到最后,连空桑六部藩王都已经不习幻术。唯有每一族的神官还保留着上古传下的秘技,用来侍奉神明,地位崇高无比,从不轻易离开属地的宗庙。 玄凛吓得面无人色,然而看到殷夜来被困在结界里无法动弹,胆子大了些,脸上又露出了得意而阴毒的笑意,一挥手:“给我拿下!带回府里去好好调教!” 他身后的神官蹙了蹙眉,低声:“皇子,现在不是顾虑女色的时候——这个女人很麻烦,要立刻杀!绝对不能留到天亮!” 神官威严如父,他只得咳嗽了一声:“都杀了!立刻!” “是!”周围一声应和,数百位下属立刻动上了手。 忽然间雨幕里又是一道电光闪过——那个刚接近殷夜来的下属忽然“啊”地惊呼了一声,往边上紧急避了一下。然而那一道光刺穿了他的肩膀,立刻废掉了他的一只手。 那是一把长刀,从黑暗里如雷霆般刺过来! “白帅?!”神官发出了一声惊呼——刀光映照着闪电,凛冽刺眼,映照出白墨宸亮而冷酷的眼神。在看到自己的女人即将陷入重围的瞬间,留在大殿里的他毫不犹豫地夺门而出,如一头猎豹急扑而来,一刀又快又准地洞穿了敌人的肩膀! 在他身后,忽然间无声无息地冒出了一群人。 那一行人大概有一百余名,虽然穿着普通装束,然而眼神却有着军人特有的冷亮。他们是从内宫府库方向悄然前来,簇拥在白墨宸的背后,和一众玄王宰辅的人马对峙。当先的一个青年走过来,在大雨里行礼:“参见白帅!” “这是……”玄凛有些吃惊,“哪儿出来的?” 神官摇了摇头,吐出了一口气。早知道白墨宸不会如此轻易束手就擒——这些人,应该是前日以“运送贡品入京”名义进入帝都的人马吧?显然,白墨宸在孤身入宫之前,也压了一张底牌在手里。可是就凭这一百多号人,想要从天罗地网里杀出去又谈何容易! “动手,一个不留!”神官一挥手,断然下令。 只听得一阵刺耳的金铁交击声,长刀在夜里划出一道道雪亮的光,双方的人马交织在一起,各不退让,只杀得天昏地暗。 “白帅,快走!”青砂挡住了玄王的进攻,回头急切道——按照他们预先的计划,一旦白帅在宫中遇险,他们这一批先期潜入帝都的人便要及时赶来保护,且战且退,尽快撤离到安全的地方,等待穆先生带援军到来。 然而此刻,当他们开始交战的时候,白墨宸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扑向了那个结界,咬着牙,一刀砍了下去! “墨宸!快走!”被困在结界里的人明白了对方的心意,失声喊,“不要管我!” 大雨在不停落下,电闪雷鸣,光影交错。殷夜来在结界里看着那些人在雨中挥刀战斗,不由焦急万分——墨宸带来的那些人虽然悍勇,但数量上却只有对方的一半,如此强行硬拼下去,只怕再过一个时辰便要尽数死在深宫里。 不……一定要闯出去!不然,便是要所有人一起死在这里了! 殷夜来强迫自己沉下心来,在结界内盘膝而坐,调匀内息。然而经过海皇祭一场恶战,她身受重伤,已经不能发挥出原有的力量。此刻强行催动内息,却只觉得气脉断续,左右肩、潭中、璇玑、气海几处大穴上内息淤积,竟不能在体内自由流转。 眼看一个又一个战士在大雨里倒下,她忽然间睁开了眼睛,从鬓发上拔下了那一支发簪,吸了一口气,陡然回过手,刷的一声刺入了自己左肩的肩井穴上! “夜来!”白墨宸失声惊呼,“你做什么?” 然而只是那么一分心,他身形一顿,立刻有一把刀在他左肩上留下了一道伤! “不要管我,”殷夜来噗的一声拔出了簪子,一股血如同箭一样射出,染红了肩膀上的衣衫,厉声提醒,“小心身边!” 她咬着牙,手上毫不停顿,尖利的簪子紧接着刺入右肩井穴、潭中、气海几处大穴,每次刺入拔出,都伴随着喷涌如泉的血——当最后一次刺入胸口的璇玑穴时,随着一股真气猛然的涌出,她忽然吐了一口血来! 用这样近乎自毁的方式强行“打通”了所有穴道,那一瞬,伴随着鲜血的涌出,全身的气脉忽地通畅无阻,瞬间便流转开来! ——就是现在了!她知道这一瞬自己恢复到了巅峰的状态,再不犹豫,手腕微微一转,只听咔嚓一声响,右手里忽然吞吐出了一道白色的光!那一瞬间正好有一个霹雳从天落下,映照得大地一片雪白。在刺眼的光之后,结界四分五裂,她从中飞跃而出,随之咳出了一大口血。 “光剑!”玄凛还莫名所以,神官却在轿子里惊呼,“是光剑!” ——这是光剑!传说中剑圣一门才持有的神兵利器! 殷夜来破界而出,在大雨里剧烈地咳嗽着,全身穴道上血如泉涌。白墨宸被数十个个包围着,正在大殿左侧的垂花门下血战,已经多处负伤,血染了半身。她几度试图冲过去和他汇合,却都被密密麻麻的兵器挡了回去。 “隔开他们两个!”神官在轿子里指挥,“先杀白墨宸!不要让她靠近他!” 更多的人冲过来,拦在他和她之间,不让她有靠近救援对方的机会。殷夜来眼看着白墨宸被几十个人围攻,渐渐不能支持,忽然间,她不再试图杀出一条血路,而是持剑在手,纵身一跃,忽然消失在了夜幕里! 数百人不自禁地一起抬头看去,然而,在黑色的天幕里,只有冷雨如注而落,哪里还能看到半个人影? “逃了?”玄凛有些诧异。 然而,话音未落,轰隆隆的雷声里,忽然有一道闪电从天击落!那道闪电亮得出奇,耀眼夺目,在离落地还有三丈的时候忽然裂开,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无数,仿佛陡然绽开了一朵美得凌厉的花来! “小心!”神官脱口大呼,“那是剑气!” 不过,已经迟了。剑气蓬然炸开,向着四处激射,纵横而舞,连接成阵。她的速度极快,快到几乎可以同天上的闪电媲美。只是一个电光明灭之间,她的身姿便会从一侧闪到另一侧,犹如鬼魅,招招夺命,毫不留情。 一瞬间,那些人的眼里居然看到了六个殷夜来同时出现,迅捷如电,联剑而上,从不同角度联手发起了狠绝的攻击! “分光!化影!”神官喃喃,“难道真的是传说中的剑圣一门……” 忽然间,他只觉得心头一凛,仿佛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逼近,然而肉眼却看不见痕迹——神官双手猛地拍合,一声低喝,从地上忽然凭空生长起了一道墙,将软轿围合。只听噗的一声,果然有什么东西刺在上面的声音,不到一尺之遥。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寂静了。 闪电的光芒陡然收敛,从无数归为一道,回到了女子的手里。殷夜来落在了原地,在大雨里急速地喘息着,不停地咳嗽,握剑的手已经开始有些颤抖,全身鲜血如涌——而此刻,她的脚下流淌的已经不是雨水,而是满地殷红可怖的血水! 青砂愕然看着这一切,不敢相信。 “神官!”玄凛皇子这才看清楚了眼前的一切,不由失声惊呼,战栗地抓紧了唯一的依靠——不过短短片刻,庭院里的所有人都已经变成了尸体!整整两百多人,居然就这样被一个女人在片刻间斩杀! 那是多么可怕的力量,多么可怕、妖魔一样的女人! “玄凛皇子,如今你不打算要收我去金屋藏娇了吧?”殷夜来低哑地笑了一声,握着剑一步步走过来。玄凛看着她握剑一步步逼近,只吓得面色苍白,“别……别过来!妖怪……妖怪!” 神官沉声:“皇子莫怕,坐到我身后去。”他一按玄凛的肩头,整个人便跃了出去,挡在了软轿前面,双手合起结印,看着走来的女子,如临大敌。 “让开。”殷夜来冷冷,“我不杀他,只要他带我们出去。” 神官没有让开,咬着牙,低声:“我们也不杀你,只要仙子别再插手这件事——殷仙子既然是剑圣一门的人,那应该恪守不涉足云荒政局的师门遗训。为什么一定要为白帅这边卖命,和我们过不去呢?” “师门遗训?”殷夜来颤了一下,冷冷笑了一声,“只可惜,我早已不是剑圣一门的人了——我只不过是个青楼女子!” 神官吸了一口气,目上神光暴涨,双手缓缓合拢,念动了咒术。 然而,不等他念完第一句,一道凌厉的闪电从天而降,瞬间将他刚合起的手横向斩断——那是凌厉之极的一剑,几乎令天上的闪电失色! “九问!”神官在生命在最后一刻失声惊呼,一道光从心脏里绽放。 “神官……神官!”玄凛皇子恐惧地大喊起来,看到族里最高宗教领袖身上忽然出现了纵横十几道裂痕,整个身体土崩瓦解!血如同箭一样从身体里射出,将坐在后面的他全身染红。玄凛面无人色地往后缩去,生怕这个杀神一样的女人接下来会一剑斩向自己的脖子。 然而,在施展了九问最后一句“苍生”之后,仿佛竭尽全力后全身精神气瞬间枯竭,殷夜来踉跄着落地,光剑的光芒刹那间黯淡萎缩。她勉强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倒下,恍惚中只感觉到大雨如鞭子一样打在自己的身体上。 ——她离玄凛只有咫尺之遥,然而神智却在一刹那抽离了身体。 “夜来!”白墨宸失声惊呼,冲过去,在大雨中俯下身将她抱起。她的手颓然滑落,手心的光剑光芒全无,在地上滚动了一下便现无声息。 听到他的呼声,仿佛是为了安慰他,殷夜来的手指动了动,却无力抬起。 玄凛坐在轿子里,只被这一幕吓得全身战栗,抱着侥幸的心理小心翼翼地探出身体,刚要俯身出轿,忽然间眼前黑影一动,却是青砂校尉迅捷而来,只是一伸手,便将他如老鹰捉小鸡一样的提了起来。 玄凛吓得面色苍白:“不关我的事……都是、都是宰辅那家伙撺掇的!”他拼命地辩解,然而青砂根本没有理会他说什么,只是一手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拖出轿子,对大雨里的男人俯下身,请示:“白帅,我们该撤退了。不然惊动更多人,事情会更麻烦。” 白墨宸捡起了光剑,抱着殷夜来站起来,抬头看了一眼天幕。 下着雨的夜,看不见星辰。然而估算下来,如今已经是三更过后——按照他们预先的计划,援兵应该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在入宫前,他曾经给了穆星北三道密令,分别调动了三路人马:第一道命令是给远在西海的军队的,为了防止白帝用虎符夺走他的兵权,他已经密令西海上的人对于帝都所有来使都斩杀不论。第二道命令给了驻扎在京畿的骏音将军,因为在此刻,唯有他手下的骁骑军才有可能成为他真正的后盾。 而第三道命令,便是给了负责押运贡品的青砂校尉。在骁骑军不曾赶来的时候,这一行他预先派回云荒的心腹人马,将会成为他入宫后的唯一一张护身符。 此刻,深宫危机四伏,虽然他们赢了眼前这一仗,但也只剩下了寥寥十几个人,不宜久留,的确应该尽快撤离。 “走!”白墨宸往前急奔。怀里的女子气息在急剧微弱下去,血从全身穴道里涌出,将她身上的白裙染成大红色,红得就像是一袭华美的新娘嫁衣。 冬季罕见的雷霆还在头上击响,闪电一道道割裂漆黑的夜幕。深宫寂静,仿佛这个帝都里的所有人都忽然间消失了,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在暴风疾雨中奔向危机四伏的未知前方。 “夜来……夜来!”他一路上都在大雨里低唤她的名字,生怕她在衰极之下就此睡去。殷夜来睁开眼睛,用尽了全部力气,在他怀里微微抬起了身体,他俯下头,侧耳听到她断断续续地低语:“别……别管我。我不行了。” 白墨宸猛然站住了脚步,低下头看着臂弯里的她。 她没有力气说话,只是用手指着心口:那里已经有一个细小却深不见底的伤口,血不停地涌出——是的,方才,为了能提振自身的精气神,让枯竭的身体一瞬间回去巅峰的状态,她不惜用金簪刺穿全身血脉,强行打通停滞的气脉,才施展出了剑圣一门最高深的剑技! 然而,这样近乎自毁的做法,让原本病弱不堪的身体再也无法承受。 “不,我们一定要一起杀出去。”白墨宸在大雨中抱紧了她,将满是雨水的脸贴在她的颊上,“别忘了,母亲还在家里等我们回去呢!” 母亲?殷夜来的身体颤了一下,眼眸里忽然露出了一丝光彩。 “墨宸,”她看着他,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开了口,轻微地道,“你……不是一直问我,为什么要回来么?现在,现在我可以告诉你真正的答案了。” 他停下脚步沉默地看着她,等待着她说完下面的话。 “那是因为……因为……”殷夜来苦笑着,低声,“海皇祭遇刺后,我的伤势很重。在去往云隐山庄的路上,我就知道自己已经捱不了多久了……我、我不想刚和母亲弟妹团聚,却又转瞬就死在他们面前!而、而且……” 顿了顿,她抬起,在黑暗里凝望着他,轻声: “我也不想死在看不见你的地方。” 那一瞬,大雨如同鞭子一样抽在身上,冰寒彻骨,痛彻心扉。空桑元帅只觉得心中如有刀在绞,竟然痛得不能言语——这许多年,他从尸山血海里杀进杀出,自认为心硬如铁。然而此刻,这样轻轻的一句话,却几乎将他的心震得粉碎。 “不要死,夜来……”他喃喃说着,语气已然近乎哀求,“不要死。” “这些,是由不得人的。”她微弱地喃喃,喘了一口气,“墨宸……我其实很高兴,你知道么?”她在黑暗里轻声的笑,语气变得轻松而愉快:“师父说过……剑圣门下的人,因剑而生,因剑而亡,这、这才是荣耀……就如那个中州的虞姬一样,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所爱的人面前,手里握着剑! “所以,我现在,没有遗憾。” 黑暗里,暴雨如注,惊雷在头顶交错,闪电反复明灭,映照出她脸上苍白笑容,悲凉而温暖,无所畏惧,亦无所留恋。 “不,你不会死,”白墨宸抱着怀里的女人,咬着牙,“我们要一起从这里杀出去!” “否则,就一起永远留在这里!” 当光华殿沉寂下来后,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黑暗的钟楼上,有两双眼睛在注视着这一切——当帝君忽然被弑,宰辅冲出光华殿大呼白帅谋反时,两人的瞳孔都因为震惊而放大。“天,这群人居然刺杀了帝君!”其中一人实在无法按捺,想要冲出去,却被另外一个人给死死拦住了。 “宰辅设下如此计谋,定然还会有后继行动,”那个人冷冷道,语气森然而克制,眼眸黯淡。宫灯映照在侧脸上,却是个俊美的贵公子,“在双方的牌都没有出完之前,都铎大统领,我们不妨先按兵不动、静观其变吧。” 果然,禁宫里紧接着便是一场血腥的厮杀。在被逼到绝境的时候,白墨宸的贴身人马突然浮出水面,和宰辅的手下展开了激战。那一行人人数虽少,却个个骁勇异常,在白墨宸的指挥下进退有度,竟然是以一两百人挡住了近千人的攻击。 “白墨宸果然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也设下了伏兵。不过可惜,他的精锐远在西海,骁骑军一时间也来不及撤回帝都救援。”年轻的贵公子喃喃,“宰辅那边看来也早有准备——出动了那么多兵马,今晚只怕白墨宸的人一个都无法活着离开这里了。” “那不正是公子您所希望看到的么?”都铎笑了起来,得意洋洋,“我们原本还想借帝君之手除掉白墨宸,如今虽然和计划的有所不同,但让宰辅来动手也还不是一样?” “不,还是有区别的,”慕容隽在黑暗里侧过脸,冷冷道,“宰辅素问心计太深,让他窃据了帝位,对我们来说可不是个好消息。” “那也简单!就等他们拼了个两败俱伤后再把他宰了!”都铎一拍拦杆,有点气急败坏,“该死,我还以为宰辅那家伙只是和我一样受了城主重金嘱托前来对付白墨宸而已,结果他居然胆子大到勾结玄王动手弑君!——这一来今晚的事情就搞大了!怎么收场?” “大统领何必失措?”慕容隽在黑暗里转过脸,淡淡,“你看,今晚的事情真相大概是这样的:白帅弑君后,还杀了阻拦的宰辅素问,结果被赶来的缇骑当场击毙——你虽然有失职,但功过相抵,也不会承担太大责任,最多被就地免职,带着五十石黄金返乡养老而已。” 他说的轻松,一语之间就将所有局面化解,推卸的一干二净。 “……”黑暗的人仿佛被这样一个解释给镇住了,沉默了半晌,嘀咕,“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幸亏城主你在宫里,否则这个烂摊子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收拾。” “变数太多,我不放心。”慕容隽轻叹了一声。 然而,说到这里,他的眼神忽然凝聚了,脱口低呼:“夜来?” 是的,当双方交战进入尾声,白墨宸一方的人马渐渐死伤殆尽时,一道光剑割裂了夜空!那个女子从光华殿里走出,一举格杀了宰辅素问! 当她在大雨中拔出剑的时候,秘密旁观的两个人,震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天啊……天啊!”身为缇骑大统领的,都铎也算是见识过惊涛骇浪的人,然而当他看到匹练般的剑光在地狱般的血污中纵横而舞,一个接着一个地斩杀对手时,他只能反复着喃喃说着这两个词,机械而震惊。 比他更震惊的,是身边的年轻镇国公。 慕容隽脸色比死还苍白,看着那个在大雨里跳着杀戮之舞的女人,全身微微战栗,竟然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她从光华殿走出,忽然拔剑,为那个男人斩杀了宰辅和玄族神官。在她身侧,那些落下来的雨点都变成了血红色! 那是堇然么?还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安堇然么?完全不同了……这个光芒四射、杀气逼人的女人,怎么可能会是安堇然! 他算计到了今晚的每一个可能的变化,却唯独不曾算计到这一点。 看着白墨宸抱起女人在大雨中狂奔而去,仿佛醒过来一般,年轻的贵公子长长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沙漏,低声:“五更。这第一场仗总算是结束了,下面该轮到我们出场了——等白墨宸奔到宫门的时候,都铎,你的人马可以出动了!” “好!”都铎此刻也终于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底下的战况,“对方还只剩下十几人,强弩之末,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统领不可大意。”慕容隽肃然。 “是。为了万无一失,我已经借口为了海皇祭的安全,将缇骑的大半人马都调过来了,”都铎看了一眼底下的情况,忽然有些犹豫,“对了,白墨宸那边的人还抓了玄凛皇子当人质,这个……” 慕容隽侧过头,对着他耳语了几句:“万一出了事,我来负责。” “好,就这样办!”都铎击掌,“城主果然当机立断。” “动手吧。”慕容隽低下头,看着在黑暗里撤退出光华殿的那一行人,眼神掠过一丝奇特的波动,低声嘱咐,“记住,只能杀白墨宸,绝不能伤了殷夜来!” “这可是个高难度的活儿,”都铎笑了一声,“城主何必太多情?” 慕容隽挥了挥手,暗影里看到一些人迅速地聚拢过来,正是慕容家的四大家臣,他低声道:“请把殷夜来交给他们带回,你的人只要干净利落地处理掉白墨宸就可以了。” “好吧。”都铎看着底下,忽地愣了一下:奇怪,他想干什么? 黑暗笼罩着帝都,风大,雨大,冬雷震震,闪电不时照亮天地。 在光影明灭中,两人一起看到了一幕不可理解的情况:白墨宸一行人原本一直是往南奔去,不远处就是光华门。然而那个杀出一条血路的人,不知为何却居然没有夺门而出,忽然转过身,抱着怀里的女子重新朝着深宫奔去! “不会吧?”都铎大惊失色,“他……难道发现我们埋伏在宫门口的人马了?” “应该不是,”慕容隽看着折返后前去的方向,对照了一下手里的皇城地图,沉默了片刻,眼神复杂,忽地长叹一声,“他们去的方向是后宫西北方向——我们,他们应该是打算返回药膳司。” “什么?”都铎怔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 “他应该是为了殷夜来才会那么做的吧?”慕容隽低声,语气复杂地,“看来她的伤很重。如果不马上得到治疗和止血,她只怕撑不到在亮了。” “什么?”都铎不可思议地喃喃:“他为了这个女人,难道不要自己命了?” 慕容隽没有说话,眼神里似乎燃烧着火。他低声咬着牙:“既然他不要命,就成全他吧!” “包围药膳司,所有人格杀勿论!” 雷电在头顶击响,大雨倾盆。深宫的门一重接着一重,似是看不到底。 白墨宸在黑暗里狂奔,穿过一道又一道的门,终于到了一个黑沉沉的大院里。他看了一眼,青砂校尉立刻一脚踹开了门,大喝:“御医……御医呢?出来!” 药膳司里头已经空无一人,到处一片凌乱,显然是那些御医在得知华光殿惊变的时候便已经逃离,生怕自己牵扯在内。白墨宸在一架软榻上放下殷夜来,转身在那些瓶瓶罐罐中间寻找着,心急如焚,然而一时间却什么也找不到—— “看中间那一格。” 忽然间,有个声音淡淡地提醒。 “谁?”青砂校尉猛然拔刀。白墨宸同时抬起头,看到那个灰色的人影出现在药膳司的房顶上。那个阴魂不散地看着他们,抬起手点了一点:“我推荐你用九嶷神庙那边进贡的‘回光’——眼下只有这个可能对她还管用点儿。” 白墨宸有些急躁,蹙眉,“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只是不想她就那么死了,”寒蛩懒懒地挠了挠头,喃喃,“那么天才的剑客,如果就这样死了,实在是可惜得很。”说到这里,他忽然竖起了一根手指,放在了唇边:“嘘……又有人来了!” 话音未落,他忽地从梁上消失了,宛如一阵烟雾的散去:“你们自求多福吧!” 白墨宸正从药柜里翻出了那一瓶“回光”,就在这一瞬,他忽然听到有无数和脚步声和马蹄声朝着这边过来,聚集在了外面! 有人在黑暗里大喝:“白墨宸!弑君逆贼,还不出来授首!” 白墨宸认得那个声音,一惊转头,却看到闪电纵横里照映出了无数朱红色衣服的人,密密麻麻地围在外面,居然有上千人之众! 那是驻守两京的大统统都铎,带着缇骑的人马赶过来“平乱”了! 缇骑个个都是身经百战、从云荒万里选一出来的人,此刻并没有立刻前冲,而是训练有素地立刻分成了三层:第一层的人拿着长达一丈的钩镛枪,准备捣毁门户;第二层的人手里持有长刀和盾牌,准备入内砍杀;第三层的人远远退在外面,却是张弓搭箭,数百支利箭对准了这座只有五开间的药膳司! 这样的布置,以千对一,几乎是让人插翅难飞。 白墨宸从窗缝里看了看外面的情况,立刻知道已是绝境,却并未动容。他托起了殷夜来的头,将那一瓶药全数倒入了她的口中。待得看到她吞咽下去,才起身拉开了门。青砂上前一步,拔刀在手,寸步不离地护着主帅。 看到药膳司的门陡然打开,所有人都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 “让都铎出来见我。”白墨宸沉声,“我有话和他说。” “不必了。”一个缇骑语气森然,“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何必狡辩?” 白墨宸看着半夜出现在深宫的缇骑,眼神变了几变——原来,缇骑也是这场阴谋的参与者!多费唇舌已经完全没有必要,都铎这次来,摆明了是要自己的命的! 白墨宸看着黑暗里的某一处,叹了口气:“既然如此,白某也不多说什么废话了。但是一人做事一人当,还请大统领不要累及无辜——这里还有一个人,与此事完全没有关系,还请大统领让她平安出去。” 领头的缇骑上前一步:“在下奉大统领之命,带殷仙子离开此处。” 带她离开此处?眼见对方答应得如此爽快,白墨宸反而心里微微一惊。领头的缇骑笑了笑:“殷仙子的确有贵人运,有人付了百万金铢要留她一条命。” 百万金铢?那一瞬,白墨宸明白过来了。 ——原来,都铎背后的那个主席,居然是“那个人”! 都铎素来贪婪,胃口极大,若非倾国之富难动其心。面能拿出这样一笔钱的人,在云荒上屈指可数。自己怎么没想到呢?那一瞬,他的手略微有些颤抖,看向浓重的黑暗,眸子里的神色复杂无比。 已经十年了,“那个人”原来还没有放弃她! 如果……如果都铎背后的主使者真的是那个人,那么,对方应该可以带她从这个险恶无比的漩涡里安危脱身吧?从哪里来,终归还是得回到哪里去。原来冥冥中果然有定数,自己十年前从别人手里抢夺来的东西,最终还是要拱手交出。 但是,只要她平安,一切便也无所谓了。 白墨宸咬着牙,克制住了微微的战栗,低下头看着服了药后陷入昏睡的女子,深深吸了口气,忽地抬起手,将她连着软榻一起平平抛出了屋外! “那,就拜托都铎大统领了!” 缇骑一拥而上,接住了那架软榻,将殷夜来迅速带走。 “还有我呢?”玄凛看到殷夜来脱出重围,不由得叫了起来,“我是玄凛……大统领!大统领救我!” 眼看对方数百人转瞬又围了上来,青砂反手握起了长刀,拉过了那个狼狈不堪的王孙公子,挡在白墨宸的前面,冷笑:“玄凛皇子还在这里,你们不要轻举妄动!” “快走!”白墨宸却猛然低呼,一把拉开了他,“别管玄凛了!” 就在两人闪身藏回门后的同一瞬间,只听簌簌无数声,往外逃去的玄凛发出了一声惨叫——暗夜里,外面万箭齐发,居然立刻将她射成了一只刺猬,钉在了门上! “太狠了!”青砂咬牙,“连玄族皇子也不放过!” 白墨宸冷笑了一声,低声:“今晚既然发生了这些不能见光的事,所有外人终归都是要灭口的,玄凛也不例外。” 玄族的二皇子玄凛,本就是一个不该出现在深宫里的人,就算是横死在深宫他的族人也不会敢于追问——就如一切阴谋终究只能在黑暗中进行一样。只要对方能够在日出前平定一切,抹去所有痕迹,那么,一切都可以掩饰过去。 慕容隽,你好狠的计策! 区区一个叶城的商人领袖,居然有这样的野心和手段?!他这样的人,肯定会会只为了区区一个女人而安排这样惊天动地的杀局吧?——那么,在慕容隽背后,到底又站着什么样的主谋?不是白帝一方,不是宰辅一方,甚至也不是玄族一方。 慕容隽到底是哪一边的人?难道是……他想窃国?! 那一瞬,白墨宸心里腾起了从未有过的怒意和杀意。他将手按在了佩刀上,回头看着青砂,眼神如刀:“青砂,今夜我们若死在这里,不但无人为我们昭雪,还定然会被按上弑君篡权的恶名——你,可后悔跟我入京?” “不曾。”青砂校尉看着主帅,眼神亮如剑。 “是么?”白墨宸低声,“若是后悔,还来得及斩下我人头去献给缇骑。” “属下为白帅,百死而无悔!”青砂抽在手,逼视着外面虎视眈眈的缇骑,厉声,“青砂只恨自己死于深宫同族相残,不能战死于西海!” “说得好!”白墨宸击节长叹,“如果今晚我被奸人的陷害,死在宫中,那些冰夷必然会卷土重来。空桑将亡……空桑将亡啊!” 然而话刚说到这里,外面无数支利箭呼啸而落,如雨一般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在远处的回廊下,慕容隽静静凝望着这里的一切,眼神里闪烁着热切的光。那里面,有杀意,也有激动。黑暗里,忽然有簌簌的脚步声,家臣们抬着一个软榻出现在他面前,躬身行礼:“公子,人带来了。” 电光在空中交错,照映出榻上之人苍白侧脸,明灭不定,宛如梦幻。 慕容隽缓缓站起了身,从胸臆深处吐出了一声叹息,张开双手迎了上去,在大雨中俯下身去,将脸贴在那个没有知觉的女子的冰冷的颊上,似是拥抱一个很久之前就失去的梦。 “你终于回来了么?堇然。” 第十三章 因剑而亡 恍惚中,她似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的自己在不停的奔跑,从血腥黑暗的深宫里出来,一直的跑,跑,跑……身后总是追着两个没有头颅的幼童。张开手,似乎要来抱住她的腿,如黑暗和恐惧般如影随形。 她一直地奔跑,不敢停下片刻——她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在寻找什么。 “大囡……该回家吃饭啦!” 视线忽然开阔,阳光从头顶洒下,驱散了阴云。天地的尽头忽然出现了一座小小的茅屋,篱笆上开满了夕颜,屋顶上炊烟袅袅。一个老妇人牵着一对孩子站在门口,远远的对她招手。 那……是继母和弟妹么? 那一刻她忽地明白了:原来自己在找的,不过就是这里!这是家! 离开了那么久,她终于找到归家的路途了。 踏入家门,发现家里已经开饭了。一碗热腾腾的面端了上来,是熟悉的母亲的味道,雪白的长寿面上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她熟门熟路地坐下来,拿着筷子,满心欢喜,完全忘记了片刻前那两个孩子追着自己时的恐惧。 “饿了吧?堇然。”有人对她说话,声音温柔,“快吃,面都要凉了。” 一只手伸过来,为她掖回了鬓角垂范的发丝——她吃惊地抬起头,隔着水雾看到了一双男人眼睛。那个戎装的军人坐在对面看着她,静静凝望着她。 然而,他满身都是血,一滴滴落在了碗里! “墨宸!”她看着桌子上那个血红的面碗,惊呼起来,“你……你怎么了?” 然而,当她伸出手的刹那,白墨宸的面容在眼前一瞬间虚化,仿佛沉入了无边的雾气,再也看不清楚。 “你怎么还在这里?”忽然间,她听到雾气里有人远远近近地召唤着,“快来呀!时间已经不多了。” 她愕然:“来哪里?” “破军那里!” “破军?”她恍惚地想着,忽然间觉得心里有一种灼热的感觉,似乎有一股烈火在身体里猛然烧了起来,令她四肢百骸都仿佛在火里。 “来吧……”雾气里,一只手对着她伸了过来。 那是一只左手,手上结了一层奇特的蓝色薄冰,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样式奇特的戒指——银色的双翼戒托上,一粒蓝色的宝石璀璨生辉,闪着妖异的光华。 “这……这是……?!” 当那只手即将抓住她的瞬间,她忽然醒了过来,只觉得全身发冷。 醒来时身侧是一片黑暗。暗影里有人在俯视着她。那个的眼眸是漆黑的,关切而焦急。那是……中州人的眼睛。 “堇然,你醒了么?感觉怎么样?” “你是……”她微微蹙眉,辨认着那个语声。 “是我啊!”那个人轻声,“堇然。” “少游?”她失声惊呼起来,犹如梦寐,“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来救你的。”慕容隽轻声说。 “救我?”她喃喃,渐渐回忆起了不到一天之前,自己在非花阁和他的最后一次照面。她猛然一震,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来救我?” “是的。”他注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堇然,我和十年前已经不一样了。无论在怎样样的境地里,我都绝不会抛下你一个人了!” 她怔怔看着黑暗里那一双眼睛,那一瞬,梦中的情形历历在目,各种情绪涌上心头,令她百感交集,说不出一句话。 “你是怎么进来的?”她喃喃,“太危险了。” “没什么危险的。我用了一百万金铢,让都铎出面保住了你的命。”他笑了一声,轻轻拍着她的背,“别担心,今天晚上,就算整个帝都都付之一炬,你也会毫发无伤。” “一百万金铢?”她吃了一惊,忍不住苦笑,“十年前,我只不过值三千。” 慕容隽震了一下,似是被深深刺痛。 “原来你一直都记恨十年前的事啊。”他低声喃喃,“我是个心怀黑暗的人,三千金铢当时对我来说是举手之劳,但我明知你身陷苦境,却一直出于私心没有伸手相助,以致于你最后不得不……” “不,我不恨你,”殷夜来却很快截断了他,“我知道你没有一定要伸手帮我的义务,更何况,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你是叶城的继承人——我从未想过要通过你来获得那三千金铢,令我唯一伤心的,是你明知我遇到了难处,却只当做不知道,从未开口过问一句。” “……”她的话锋利而平静,却令他无地自容。 “是我负了你。”他喃喃,语气复杂,“不过,方才我几乎不敢相信那个在闪电里拔剑的人是你——十年了,我从不知道你居然有那么好的身手。” 殷夜来也苦笑,“看来从一开始,我们就对彼此都有所保留。” 是的。十年前的那场相遇固然美好,然而那样的爱,从一开始就不是不染尘埃的。他们为生命中最初的爱所吸引,却甚至都不曾认识真正的彼此,所以,当人生里第一个大考验来临的时候,他们并没有守望相助,各怀私心,终于在那个十字路口相互错过。 “现在我们扯平了,是么?”慕容隽在黑暗里握紧她的手,“我一直想告诉你——无论你是否改变,我都还是十年前的那个我。我一直都等着你回来,从未改变。” 这样的告白是如此的深沉真挚,一瞬间,让她止不住地战栗。 她垂眼睛,不知道如何回答。慕容隽以为她这样代表着默认,低声道:“如今,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所有障碍都已经清除,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障碍?”她忽然吃了一惊,从这温情脉脉的对话中警醒过来,失声:“你……你把墨宸怎么了?他现在在哪里?!” “白墨宸?”黑暗里的瞳孔忽然收缩了,他转过了头,语气冷淡:“从今往后,你最好不要再提起这个名字——就当这个人从不曾在我们之间出现过。” “他到底在哪里!”殷夜来却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语音因为急切而颤抖,“今晚的一切都是宰辅和玄王做的……墨宸他是被冤枉的!是别人做了局诬陷他!” 她抓得如此用力,让慕容隽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 “我知道。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今晚是怎么回事!”他忽然再也忍不住地冷笑起来,“他是冤枉的——但是,那又如何?我一样可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什么?”殷夜来脸色猛地煞白,只觉得全身都冰冷了。“难道……是你?” 她的声音有些嘶哑,“是你?” “当然是我。”慕容隽回过头直视着她的眼睛,语气平静而冷酷,“不要说是缇骑和白帅,就算是宰辅、帝君,哪一个不是我手心里的棋子?——我既然发誓要杀了白墨宸,就绝不能让他活过今晚!” 城府极深的贵公子眼里蓦地放出了寒光,一瞬间宛如修罗。 “少游……你变了。”她怔怔地看着他,喃喃,“亏得你刚才还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和十年前一样,不曾改变!十年前的你,怎会说出这样的话。” “……”慕容隽沉默了一下,低声,“是。或许什么都变了,但唯有对你的心意,却未曾改变。” 殷夜来颤了一下,握住他的手:“那就放他走吧,求你了。” 她握得很用力,慕容隽颤了一下,只觉得一阵钻心的痛——那种痛是从他左手指尖那个微小伤口开始的,一直传入了心底,似乎要捏碎整个心脏。 她,居然在求他放过那个人! 她知不知道今日如果一旦放过了白墨宸,他自己就会魂飞魄散?——如果今日非要在两个人中选出一个活下来,她会选谁?是那个霸占了她多年的掠夺者么? “为什么?”他忽然间就失去了控制,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无论十年前还是十年后,你从来不曾开口对我说过一个‘求’字!哪怕是已经山穷水尽,哪怕是自己出去卖身搏命——可是,你今天却为了他来求我!为了他!” 她看着他在黑暗里狂怒的模样,沉默了许久,终究只能说出三个字: “对不起。” 这三个字仿佛有某种魔力,让慕容隽猛然安静下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逼过来凝视着她。他抓得太用力,让她的伤口再度迸裂,血染红了他的手指,她却没有皱一下眉头。 “十年后的一百万金铢,也抵不过十年前的三千?”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然而声音里还是杀意汹涌,“‘对不起’?——就是为了你这句话,我也要杀了他!” 他猛然转身拉开了门,对着门外厉喝:“来人!去告诉都铎,立刻采取行动!今晚所有知情的人格杀勿论,一个都不能留!” “是!”家臣领命而去。慕容隽一掌拍在蒙上,长长吐出一口恶气,只觉得胸臆中翻涌如沸,几乎要逼得他发狂。 黑暗里,身后有熟悉的幽香袭来。他转身,一下子就看到了灯下那张清丽的容颜,恍如以前梦里千百次看见的景象,缥缈又真实。然而闪电明灭之间,忽然有彻骨的寒意逼上咽喉——她贴上了他的后背,用一只手环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里却握着一把剑! “少游,”他听到她在耳边低语,轻如梦呓,“我真不想这样。” 漫长的一夜。血战还在继续,一场连着一场,似永无尽头。已经是五更了,再过一个时辰,就是天亮百官上朝的日子了。 可是,这新的一天里,到底有谁能看到日出呢? 寒蛩待在药膳司黑暗的房梁上,低头看着黑暗里孤军奋战的人。 在缇骑的猛烈进攻下,短短片刻里,跟随白墨宸的十七个人几乎死伤殆尽,只留下一个身手最好的青砂校尉还在勉强支撑。药膳司已经千疮百孔,每一处都布满了箭簇和刀痕,可白墨宸还在浴血而战,身上已经有了不下十处伤口,眼神还是如同一头被逼到了绝路的猛兽,从未有丝毫屈服的迹象。 真是一个钢铁般的男人。 在一个半时辰的围攻不下之后,黑暗里传来了一个催促的命令。随着那个声音,所有的缇骑忽然间停止了攻击,齐齐外撤。黑暗里,忽然听到嗤啦嗤啦的声音,似乎外面的风雨忽然猛烈起来,从破损的窗口内汹涌而入。 有一股奇怪的刺鼻气息弥漫开来。 “不好!”黑暗里,寒蛩忽然低呼,“要火攻!” 一语未落,只见无数支箭从窗外呼啸而来。箭尖上带着火,从各方射入了药膳司——那些缇骑居然将一袋袋的脂水通过水龙压射,洒满了殿内各处! 白墨宸立刻收转了剑锋,化出一处光幕,想要隔挡那些如雨而落的箭。然而力战了半夜,他差不多也是强弩之末,出手再不能如同最初那样敏捷,尽管用尽全力,还是有一支箭突破了他的光幕,斜斜落在了地上。 “嚓!”一瞬间,一溜火光从地上燃起,瞬间扩大——只听“轰”的一声,整座光华殿忽然间变成了一座熊熊燃烧的火炉! “所有人警惕!小心里面的人逃出来!格杀勿论,一个不留!”都铎策马厉喝。成百上千的缇骑严阵以待,无数的刀枪箭簇对准了燃烧的大殿,哪怕有一块木头崩出来都立刻被射回了火里,根本没有丝毫逃脱的可能性。 只是短短片刻,火已经蔓延到了房间的最后一个角落。 “结束了。”坐在暗处观战的寒蛩喃喃说了一句,长身而起。再不留恋——仿佛是看完了一出完整的好戏,到最后需要整衣从容离场。 然而就在同一个刹那,他和所有缇骑都听到了一个声音划破了黑夜: “住手!” 熟悉的语音,难道是——寒蛩霍地回头。大雨的黎明,闪电在头顶交错,映照出女子苍白的脸。垂死的殷夜来忽然出现在了所有人面前,手里光剑光芒微弱,半明半灭,紧紧抵在了身侧的咽喉上! “城主?!”都铎一眼看见,便变了脸色。 ——这是怎么回事……那个女人在被送进去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甚至让人觉得她再也不能睁开眼睛了。但此刻,她居然挟持着镇国公出现在这里! “立刻灭火,撤掉弓箭!”殷夜来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厉喝。 都铎一阵犹豫,看了一眼慕容氏的家臣,却惊讶的发现那些人居然也没有动,依旧站在原地紧密地戒备,在如此危急的时刻没有丝毫乱了阵脚的表情。 “再不撤我杀了他!”殷夜来咬着牙,手里的光剑紧了紧。 在咬牙说出最后三个字的时候,她感觉到手里的人震了一下。慕容隽转过头,死死地看着她。那种目光令她无法直视。殷夜来扣着慕容隽,一手用光剑架在他咽喉上,一步步的朝着熊熊燃烧的房子走去:“快灭火!撤掉所有人!” “我们只听公子的吩咐。”四大家臣之首的东方清站了出来,冷静地回答。 殷夜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维持着自己仅存的神智,对慕容隽低喝,“你,立刻让他们灭火,全部撤走!” 然而慕容隽却没有回答,似乎没有听到,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让他们撤走!”殷夜来听到身后大殿里梁柱倒塌的声音,知道脂水遇火后燃烧速度惊人,只怕连一刻钟都撑不住,心急如焚,“立刻!” “如果我不呢?”慕容隽忽然开口了,语气里带着一丝冷笑,“你就会杀了我么?” 他的目光令她握剑的手颤抖了一下。 “你会杀了我么?”雷电交加中,慕容隽回过头看着身边挟持他的女子,闪电映照着他的侧脸,明灭不定。大雨里,一贯冷静缜密的人忽然失去了控制地狂笑起来:“那就不要再等了——杀了我啊!立刻!” 黎明前漆黑的深夜里,暴雨迎头而落,从贵公子的脸上纵横而下。他在雨中大笑,毫不顾忌地将咽喉往那把光剑上送去,似要去拥抱身边的女子:“来,杀了我啊,堇然!我们三个人一起死在这里吧!” 变起突然,周围的人惊呼了一声,急冲而上。 但是比所有人更震惊的是他身边的女子。仿佛生怕光剑会不小心真的割破对方的咽喉,殷夜来踉跄着退了几步,后背几乎靠上了燃烧的门,脸色苍白如死。她手里的光剑光芒本来就微弱,此刻几乎已经完全熄灭,再没有丝毫威慑力。 “杀了我啊,堇然!”然而慕容隽没有趁机逃离,反而上前一步将她逼到了墙角,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厉声,“如果不能杀了我,就跟我回去!” 他伸出的手上有一个微小的创痕,上面有血不停的沁出来。 那个小小的伤口上的痛,一直通往心脏最深处。 ——是的,今晚,一切必须要做一个最后的了断! 这是用性命来搏的一次赌博。然而,显然孤注一掷的他赢了。 “少游……”殷夜来的手垂了下去,抬头看着他,眼神充满了绝望,喃喃,“求求你……不要再逼我了。不要再逼我了!” “你也不要再逼我了!”他在她耳边厉喝,语气绝决,“如果不杀我,那就跟我回去!一切从头开始!我们还来得及……还来得及!” “不……来不及了。”她抬起头看着他,唇角忽然绽放出一个凄然的笑容,“来不及了。因为……我和十年前也已经不一样了!” 话音未落,肩膀上猛然传来一股大力,将他一下子推了开去! “我当然不能杀你。所以,看来也只能这样了……”她对他笑了一笑,猛然转过身,如同一只扑火的飞蛾,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那一座正在熊熊燃烧的房子里! 浸透脂水的木殿是一个火窟,在她刚刚踏入的一瞬,只听一声巨响,一道大梁轰然断裂,以雷霆万钧之势迎头而落!火里只听到一声轻微的惊呼,女子纤弱的身影被压在了底下,转瞬再也不见。 “堇然!”慕容隽只觉得眼前一阵漆黑,血气逆行逼向喉头,几乎吐出一口血来。他愣了一下之后,立刻不顾一切地往前奔跑:“堇然!回来!——” “公子!”东方清和其他两大家臣一个箭步上前,一起死死抓住了慕容隽的肩膀,连声,“公子!清醒一点……清醒一点!” “灭火!灭火!”慕容隽挣扎着,厉声大呼,“快给我灭火!” 然而,所有人都默然不动,面色凝重地看着他。 “怎么?为什么站着不动?!你们居然敢不听我的命令?!”他几乎要疯狂了,用手捶着地,回头看着东方清,大喝,“叫所有人放下武器,立刻灭火!” “抱歉,”东方清却忽然发叹了一口气,“公子,我们拒绝。” “什么?”他目眦欲裂,“你说什么?” “公子忘记了么?”心腹家臣低声道,语气冷静,“您曾经叮嘱我:如果某一天,您失去了判断力,做出了明显不合情理的决定,损害了整个家族和中州人的利益——那么作为家臣的我们,可以不必执行这样的决定。” “闭嘴!快灭火!”慕容隽在狂怒中完全听不进这样的话,“否则杀了你!” “公子,在这之前您从未犯过错,但这一刻却是。”东方清叹了口气,低声,“何况这个女人不值得您如此。她不愿与您同生,却宁可与别人共死。” “闭嘴!……闭嘴!”最后一句话犀利如刺,让慕容隽猛然一震,他只是竭尽全力地挣扎着,想要冲入大火里去,“放开我!堇然她在里面……她在里面!” 家臣们紧紧从后面抱住了他,不让主人有挣脱的机会。 “不!城主,她已经死了……已经死了!” 火在四周燃起,猎猎逼人眉睫。视线里都是一片酷热的血红,连脚下玉石铺的地面都烫得不能踏足。她不停地奔跑,四处寻觅,呼喊着他的名字。 在一堵火墙背后,她终于看到了他。 他被困在火里,正在用长刀砍开那些掉落的燃烧的椽木,往火还没有烧得很旺的内室避去——当她在火里大喊的那一瞬,那个人回过头来,脸上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他脸色蓦然苍白,张了张嘴,似乎在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然而四周的火势太大,焦裂声不绝于耳,隔绝了他们的声音。她不顾一切地朝他奔过去。他也向她奔过来——然而,就在他们双手相握那一瞬,只听一声轰然的裂响,眼前忽然间就黑了。 “小心!”他猛然大喊,一把将她推开。 “墨宸!”她被推出一丈远,回头大喊——在他们方才站过的地方,落下了一道粗达合抱的木梁,一瞬间隔断了彼此的视线。如果不是他在最后关头断然推开了自己,她已经被迎头压中! “快走!”他用尽全力对她喊,自己却分毫不能动弹——在推开她后,他自己却没能避开,左臂生生被压在了那一道巨梁下,血肉模糊,在大火里发出焦糊的气味。 看到他被压住,殷夜来不顾一切地往前跑——然而就在那一瞬,只听又一声巨响,第二根支撑大殿的巨梁随之倒塌。呼啸而落,重重地砸在了她的背上! “夜来!”白墨宸失声惊呼,挣扎着想要过去。然而左臂被燃烧的巨木压住,根本无法挪动。他只看到殷夜来被压在了底下,火猛烈地燃烧着,很快将她的衣裙和长发焚烧殆尽——她的侧脸淹没在一片浓烟烈火里,再也看不见。 “夜来!”他竭力挣扎,忽然不断一切地拿起手边的军刀,一刀切下! 嚓的一声,左臂在刀下齐肘而断,血喷涌而出,遇到炽烈燃烧的木头化为血腥的雾气。白墨宸挣脱了断臂,仿佛疯了一般扑向火海,大声喊着她的名字,用刀拨开四处散落的燃烧的木头,终于扑到了她的身边。 然而,她已经再也不能回答他了。 穿过腾腾的火焰,他只看到一幕残酷的景象:那一根巨木的横梁正好砸中了衰弱到极点的女子,将她拦腰截断——殷夜来被重重地压在了底下,只露出肩膀和头,嘴里吐出了大口的血,手里的光剑颓然落地,倒在了火里,再无声息。 那一瞬,他的眼前一片空白。 “夜来!”他不顾半边身体血流如注,用独臂徒劳地推着那一道梁,试图将她从燃烧的巨木下救出,然而,即便用尽了全力,那合抱粗细的大梁还是根本纹丝不动。 “夜来!夜来!”他拼命用刀撬着那一道横梁,直到那把百炼之钢砰然断裂。没有办法……根本没有办法!大火从四周燃烧过来,仿佛地狱的烈焰。白墨宸颓然跪倒在她身侧,看着她失去知觉的苍白的脸,发出了绝望的呼喊,就像是一头到了绝路的孤狼。 夜来要死了……夜来就要死了! “交换么?”忽然间,他听到了一个声音——那个声音似乎极远,又似乎极近,回响在这个赤炎练狱里,“她立刻就要死了……想换回她的命么?” 什么?这里哪里来的声音? 白墨宸悚然一惊,在大火里抬头四顾——然而,周围都是末日般的烈火和轰然不断的坍塌,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快要来不及了……等她的三魂六魄散了,就再也没有办法了。”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带着某种森然的冷意——“要交换么?” “谁?”火已经从四周逼过来了,他厉声喊,“谁在那里!” “唯一能帮你的,无所不能者,”那个声音在不知何处低声冷笑,忽远忽近,“我可以帮这个女人活下来……但是,有代价。” 白墨宸眼睁睁地看着火舌吞噬了殷夜来的躯体,那一瞬间,他已经无法思考,这唯一的声音是此刻眼前唯一的希望—— “无论是谁,救救她!无论任何代价!” “哈哈哈哈……”大火里忽然响起了一阵奇特的笑声,仿佛是远处传来的隆隆雷声。那一瞬,周围的火焰突然齐齐熄灭!那是一种非常诡异的景象——在他身周一丈之内,仿佛出现了无形的屏障,一瞬隔断了烈焰! “记住,你一开口,烙印便已经打上去了,再也无法反悔!” 声音未落,头顶忽然一片通红——整座房子因为烧断了所有的梁木,宛如抽去了脊梁骨一样,彻底轰然迎头倒塌! 外面下着冬字罕见的雷雨,然而宫殿却从内部燃起,浸透了脂水的木结构宫殿如同上好的柴火,在一瞬间冒出了熊熊烈焰,开始坍塌——柱子,天花、梁架,都在火焰里噼里啪啦地烧着,不时轰然倒下。火里燃烧着血,有烧焦的刺鼻气息。 这是一个炼狱,不再是人活着的世界。 一个人,如何能在短短的一生中,重复失去最爱的人两次?一次是在眷恋最深的少年时,一次,是在重逢后的权柄在握的青年时代——最初的时候,他们无法控制命运,而当他们强大得可以控制自己命运的时候,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永远的彼此错过,那就是他们的宿命么? “堇然!堇然!” 大雨里,温文儒雅的贵公子被家臣们死死按倒在地上,对着熊熊燃烧的大火伸出手去,用尽全力呼喊——然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在眼前灰飞烟灭。从未有过的剧痛似在割裂他的心,慕容隽挣扎着,忽然一口血吐出,便失去了知觉。 “公子!”东方清连忙大喊,“快!叫医生来!” “小心!”然而都铎忽然间却大喝了一声,“有敌来犯!回防!” 随着他的大呼,无数支箭飞射而来,瞬间射倒了一片外围的缇骑。 黎明前青黛色的天幕下,帝都宫殿剪影巍峨,一群人马急冲而入,银甲白马,在闪电映照下耀眼夺目。这一行足足有上万人,马衔铃,刀出鞘,每个人都被大雨淋湿满身,显然是在紧急中连夜集合,从京畿各个驻地飞驰而来,每个人眼里都有雪亮的战意,长刀在手,一种只管杀来,所到之处血光四溅。 “穆星北?骏音将军!”东方清认出了前头一起驰来的两个人——那是白墨宸的首席幕僚穆星北,和驻守在京畿附近的骁骑军统领骏音! “怎么回事?”都铎失声,“骏音的部队不是已经被派驻在外地了么?城主还说他已经关闭了水底御道入口,断了一切外援!他们怎么天没亮就到了?!” 斥候气喘吁吁地上来禀告:“报告统领,骁骑军在叶城秘密集合,血战半夜,杀了叶城御道的守卫,强行冲破了关卡,闯入了帝都禁宫!我们、我们的人拦不住……” 眼看胜局已定,却不料在天亮前还杀出来最后一路人马,都铎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骁骑军的出现,显然标志着白帅一方大举反攻的开始。然而,他看了一眼熊熊燃烧的药膳司,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你们来得晚了。” “不好,白帅在里面!”骏音变了脸色,厉声大呼,“快!” 骁骑军迅速一分为二,大部留在原地对抗着缇骑的冲击,另外一支人马冲入了火海,用钩镰枪和长刀劈开墙壁,试图在熊熊大火里寻找。 然而,就在援军终于大举冲到的一瞬,只听喀喇一声,房子的大梁终于被烧断了,整座宫殿仿佛被抽去了脊梁骨一样轰然完全倒塌,火舌猛烈地呼地一声往外翻卷而出,烈焰吞吐达到数丈,一瞬间将站的最近的几个战士都惨呼着卷了进去! 这样的火势,根本不可能救出人来。 “当——当——当。” 当两军在在血战的时候,大雨里忽然传来模糊而悠远的声音——那是云板声,预示着长夜结束。当板敲响后,更漏滴尽之后,皇城四门打开,百官即将穿过朱雀大道,抵达紫宸殿的玉阶下,列队等待上朝面圣。 “守住宫门,不要让上朝的百官进来!” 骏音一勒马,厉声下令。 都铎猛然打了一个冷颤——是的,他知道骏音的意思,在没有彻底决出胜负之前,这里的局面不容外人再插手!他们必须在日出之前来一个你死我活。只有活着的人才有资格坐上最高处,才有资格来给后世的人写下今晚的历史。 而失败者,就会在今晚的大火里永远消失! “妈的,拼了!”都铎低声骂了一句,“缇骑对上骁骑,谁死谁活还说不定呢!” 火势还在扩散,吞噬着帝都伽蓝城,如边莲怒放。火光里,空桑两支最强的军队——骁骑军和缇骑,在大内兵戎相见,捉对厮杀起来! 然而,交战到一半,忽然远处传来低沉悠远的声音,让所有人悚然一惊:那是钟声,低沉而浑厚,惊雷般回响在帝都深宫里,一声又一声,整整十二响。 十二响,国丧。各部来朝,百官齐聚。 更奇特的是,在钟声响起的那一瞬间,仿佛被某种奇特的力量控制着,帝都十二门忽然全部洞开!被阻隔在外的百官迫不及待地一拥而入,在看到宫内惨象后惊呆在当地。 “紫宸殿的钟声!这是怎么回事?”穆先生抬起了头,震惊不已地寻找着声音的来源,“不是已经派人把守了各处宫门么?又是谁在紫宸殿上敲钟,打开宫门召集百官上朝!” 此刻,一个清晰的声音从紫宸殿传来,将所有人唤醒: “帝君升座,宣文武百官上朝!” 那是大内总管黎缜的声音。那个白胖如中州弥勒的宦官一如平日地站在紫宸殿门口,恭谨地迎接诸位官员,笑眯眯地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谁也看不透的镇定。 第十四章 劫火之变 黎明,雨已经停了。浓重阴郁的乌云低低压着伽蓝城,一朵朵黑沉如铁,仿佛要把这座万年古都压垮。一夜大火,几乎焚毁了半个皇城,但位于白塔底下的紫宸殿却安然无恙。殿上悬着的黄金铸造的钟还在微微颤动,然而,却又找不到敲钟的人。 十二响结束。最后一声钟声还在雨里绵延,清晨的雨里,帝都十二门却在一瞬间无声无息打开——门后,居然也看不到开门的人。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神秘之手,控制着帝都的一切局面! 门一开,在门外焦急等待的百官如潮水般汹涌而入,直冲紫宸殿。然而刚一踏入禁城,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浓烟,烈火,满地的尸体,交战中的士兵……这哪里还是云荒的心脏、空桑人的帝都!这分明是一个修罗场! “神啊!这是怎么回事?” “帝君呢?帝君现在在哪里!” “紫宸殿的十二响钟声,那是国丧!帝君难道驾崩了?” 云荒承平已久,歌舞升平,居于帝都的百官从来没有见过这等景象,惊慌失措。就连联袂进京的五位藩王都变了脸色,特别是玄王,看到眼前这一幕脸色惨白,身子一软,被身边的心腹侍从扶住。 昨夜,本来是他们玄族和宰辅密谋发动政变的一夜——趁着他们君臣不睦之机,出动杀手,刺杀意欲独霸帝位的白帝,栽赃给执掌军权的白墨宸,借此铲除白族的势力,然后扶持素问上台……这一切他们谋划了很久,本来应该万无一失。 可是眼前这样的情景,显然是事态完全失去了控制! “看来,二皇子……”心腹喃喃。 “闭嘴!”玄王恶狠狠地骂,竭尽全力掩饰自己的失态,不让其他藩王看出来。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难道他们之后还有另外之人? 可是,白墨宸呢?怎么也没见到他? 正在诸王百官焦急犹疑之间,忽地听到一声响,紫宸殿大门打开,大内总管黎缜站在玉阶下,一如平日地宣召文武大臣上殿。就在诸人踌躇不前的时候,只听喀喇一声巨响,一道电光忽然从天而降,让所有人眼前一片空白——那一道白光从高空劈落,照亮了深沉的殿堂,整个地面都在剧烈地颤抖。 白光里有一个人影翩然而落,手持权杖,白发飞扬,光芒四射。 “女祭司!”所有人都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不由自主地屈膝跪了下去,不敢仰视——是的,果然是伽蓝白塔顶上的女祭司降临了! 传说中,在每一次皇权更替的关键时刻,为了维护誓碑上的契约,白塔顶上的女祭司必然会出现在众人面前宣示神的意志,安定这个天下。看来,今日禁宫里肯定出现了什么大变,所以才会惊动女祭司出面! 无数人在紫宸殿下匍匐于地,静待神谕。 回荡的钟声消失后,翩然降临的女祭司凌空悬浮在紫宸殿上方,高高举起了权杖,只是一挥,有一物从半空跌落,横陈在了金座之下——所有人定睛看去,都吃了一惊:那是一具尸体,遍体焦黑,似被什么灼烤过,然而尸体上带着的金冠和手指上的戒指却赫然在目。 这个尸体……是……! 当所有人都心中巨震时,女祭司的声音重新响起,一字一句地宣告:“白帝白烨,心怀不轨,密谋独霸王座,违背誓碑之诺言——吾奉神之旨意,施以天雷之刑,焚灭白烨及党羽素问。毁其身,灭其神,沉入黄泉,永世不得转生!” 一语落,所有人都震惊动容。 什么?昨夜那一场大火,原来是因为如此?白帝和宰辅密谋篡位专权么?!看来,前几天听到的消息不是空穴来风,是有依据的,而且在今日就被验证了! “敬奉神谕!”三司和御使台匍匐在地,颤声领命。 “白烨伏诛,然而云荒不可一日无主。奉神谕,我将这天下的权柄交给——”女祭司在光芒中伸出了双手,掌心向上,只听铮然一声响,银色的戒指忽然从尸体上自动脱落,飞入了她的手心——那是一枚银色双翼的戒指,托着一颗蓝色的宝石,璀璨夺目。 “皇天!”所有人失声惊呼。 白烨驾崩,那一枚皇天神戒,已然被女祭司收回了么? “白帝驾崩,新帝即位!”女祭司忽地扬起了权杖,点向了皇宫的深处。 新帝?众所周知,白帝唯一的女儿悦意公主是个疯子,在他驾崩后白族里地位辈分最高的便是宰辅。可如今宰辅他也已经伏诛,那么,继承了帝位的人会是谁? 百官惊诧莫名,抬头望去。大殿深如海,最深处,居然真的应声出现了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形,一步一步,朝着高高的王座走来——那个陌生的虚影,令所有人都分辨不出身份。 “百官上殿觐见!”大内总管黎缜站在门口,高声宣告。所有文武百官震了一下,不得不列好队,鱼贯入内,匍匐在丹阶下,山呼万岁。 “众卿平身。”王座上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略微沙哑,带着一丝明显的紧张和不知所措,却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口声。 那一瞬,所有人都吃惊万分——是她!怎会是她?! 那个坐在王座上的,居然是白帝那个疯了的独生女儿——公主悦意。 百官震惊莫名,几位藩王更是措手不及。然而,不等那些人有任何机会提出反对,一道耀眼的白光从大殿最高处落下,仿佛霹雳一般地照亮了整个大殿:“时间已经到了——白族的最后血裔,伸出你的双手,承接这大陆的命运吧!” 光柱落在皇帝的金座上,笼罩着高高在上的年轻女子。 曾被金锁链锁着的疯癫公主已经戴上了帝冕,一身光华灿烂,用清澈的眸子注视着底下无数双置疑和震惊的眼睛,对着百官伸出手来,那一枚代表着皇权的神戒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正好套上了她右手的无名指! 悦意抚摩着右手,对着殿下所有人缓缓开口:“奉天神之命,白族公主悦意,愿在此接过皇天神戒,成为空桑的主宰者——从此竭尽心力守护云荒,不敢有误。”她的语气清晰而平静,面容宁静而明亮,毫无疯癫的迹象,在光芒映照下隐隐如冰雪。 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悦意公主,原来并不像是传说中的疯子!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山呼万岁的声音从紫宸殿里传出来,一直传到了火场尚自混战的人群里。缇骑和骁骑两方的人马顿时住了手,愕然地看着,一时间不知所措。 “不是吧?”都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悦意……悦意当了皇帝?” “是的!”有士兵气喘吁吁地来报,“伽蓝白塔的女祭司降临了!她带来了神谕,说白帝因为背弃誓约得到了天罚,被天雷诛灭。白族任期还有两年,所以,由他的女儿、白族唯一的正统血族——悦意公主继位!” “开什么玩笑!”都铎失声大喊,“天罚?帝君是被谋杀的!” 然而,话音未落,“飕”的一声,一支箭激射而来,打断了他的话,也让他忽然清醒了过来,出了一身的冷汗。 是的,空桑女祭司代表了至高无上的神,肩负着维护云荒皇权交接的重任。既然她开了口,说帝君是被天诛,有谁又敢来推翻她的论断?——更何况,白帝密诏白墨宸入宫,昨夜冬雷震震,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事情! “哈……哈哈哈!”另一边的骏音也是颇为意外,忍不住笑了起来。 太可笑了……他们这些人拼尽了全力血战一夜,到了最后,当上皇帝的却是那个疯女人?所谓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是如此么? 然而都铎显然没有骏音这方那么好的心情,他扭转马头,在人群里四处搜索,然而兵荒马乱中,哪里还看得到镇国公府的人马?“该死!”都铎骂了一句,咬牙,“到了这个时候,居然抽身自己先走了?” 他刚拨转马头,忽地有一骑飞速奔来,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什么?”都铎有点不敢相信,“慕容隽居然……” “是的。”那一骑的人脸上戴着面具,压低了声音,“镇国公说了,接下来就由他来引开白墨宸的人马,请大统领带领缇骑突围,在我们事先约定的地方集合,等待消息。” “哦。”都铎长吸了一口气,改了脸色,“想不到那个看似白面书生的家伙,倒也有几分血勇!到这个时候居然还敢以身做饵掩护兄弟撤退!——告诉你家公子,我都铎不是过河拆桥的人,既然收了钱,一定会为他血战到底!我们回头再见!” 他不再恋战,立刻且战且退,带着人马朝宫门外撤去。 “穆先生,现在我们怎么办?”骏音没有立刻追,有些迟疑地回头,看着身边的青衣谋士,指了指远处紫宸殿的方向,“那个女祭司是不是一时发昏了?居然扶持悦意那个疯丫头登基!——我们要认可新帝么?” 穆先生沉吟了一瞬,摇了摇头:“不,先找到白帅再说!” 骏音看着已经成为灰烬的药膳司,有些迟疑:“可是,墨宸他……” “不,白帅绝对不会出事!”穆先生却立刻斩钉截铁地回答,“我的主人是命中注定的强者,天下的霸主,却不可能在区区一场大火里就这样死去!” 骏音一时无语。 这个穆星北还真是有意思。无论是英雄还是凡人,置身如此火窟,必然百无一还,而他却是如此的自信,仿佛白墨宸的生死他早已洞察。这种狂热,几乎已经超出了一个幕僚的范畴——这个青衣谋士活着的所有意义,是不是就是亲手铸就墨宸的帝王之路?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那一边忽然传来了一个狂喜的声音: “白帅……白帅在这里!” 一语出,马上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一起转过头去。清晨终于到来,雨渐渐歇止,浓密的乌云却不曾散去。天光透过乌云的间隙射落。笼罩了这座云荒中心的城市。 白塔之下,赫然已经是一个修罗场。 下了一夜的雨已经转小了,淅淅沥沥地敲击在冒着烟的废墟上,发出嗤嗤的声音,瞬地变成无数股细小的白烟。这里是大火最先燃起的地方,药膳司的前厅。 “白帅!”战士从只剩下残垣断壁的房子里,看到了一角衣服的影子——所有人顿时聚集了过来,合力清除那一片废墟。 那是药膳司最里面藏药的内室,虽然隐蔽,但也已经被烧得惨不忍睹。焦黑的大梁旁靠着一个人——他面容被熏得漆黑,满身都是血和火的味道,然而却是神奇地安然无恙。他的手里,甚至还握着那一枚被合二为一的虎符。 “天啊!”战士们惊呆在原地,半晌才发出狂喜的喊声,“是天神保佑了白帅!”几十双手伸了过来,昏迷的人立刻被欣喜若狂的战士们抬起。 然而,在被抬上马背的那一瞬间,那个人醒过来了。 “夜来!”他下意识地脱口,挣开了那些手,跳下地来,“夜来!” 白墨宸仿佛疯了一样返身入内,不顾一切的推开了那层层叠叠还在燃烧着暗火的木头,似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嗤”的一声,有血肉烧糊的刺鼻味道。然而,那一根有合抱粗只怕连二十人都挪不动的巨木,居然在他一推之下轰然断裂! 忽然间,白墨宸怔住了,不敢相信地低下头去。 ——左手!他的左手居然完好无损! 只有一道淡淡的金色痕迹,留在原先被一刀斩断的地方。他抚摩着自己的手臂,那一瞬间,忽然记起了昏迷前听到的那个神秘莫测的声音。那个声音在烈焰中问他,是否愿意付出任何代价——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垂死的幻觉? “夜来……夜来!”一种侥幸涌上了心头,他不顾一切地用完好的双臂清理着地面上杂乱的废墟,呼唤——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陡然觉得自己身体里充满了一种奇特的力量,那根需要十几个人才能挪动的焦木,居然被他单手给推了开去! 当眼前的那一根木梁挪开后,底下赫然露出一具清晰的人形。 倒塌房屋的最深处,压着一个遇难女子的遗骸。火烧得太猛烈,居然将那个人烧成了只有三尺多的枯黑焦骨,仅凭散落在旁的发髻才能判断出是个女子。这个女子的腰部被落下巨木压住,砸得粉碎。她的双手保持着伸出的姿态,拼命地向前,十指都用力地深深插到了地上,竟然将铺了玉石的地面都抓裂,显然在被活活烧死之前经历了极度的痛苦。 伽蓝城的十月,冬雨落在脸上冰冷如雪。 白墨宸在雨里单膝跪下,默默凝视着那具尸体,半晌,俯身从旁边捡起了一支簪子,放在眼前细细地辨认。簪子在烈火里被灼烤了许久,已经有些变形,轻轻一抹,表面上那一层漆黑簌簌而落,露出了灿烂的金光——穿珠子的金线已经融断了,那些珊瑚珠变成了漆黑色,一粒一粒散落在她的脸旁,宛如凝固的泪。 那是他送给她的礼物,她戴着它为他跳了最后一支舞。 那一瞬,眼前掠过血和火,她穿着白色舞衣蹁跹的样子渐渐隐没。白墨宸无法克制从内心涌出的战栗,俯下身去,用双手去抱起那一具枯黑的尸骸——然而焦脆的骨骼在一碰之下立刻寸寸碎裂,瞬间便支离破碎,怎么也无法收拾起来。 白墨宸猛烈地一震,看着在自己手掌心里寸寸断裂的焦骨,颓然跪倒在大雨的废墟里,沉默片刻,忽然发出了负伤猛兽一样的大叫! 原来一切都是幻觉……她死了。她毕竟还是真的死了!就在他的眼前被大火活生生地吞噬,变成了一堆枯骨!这一切都是真的……都是真的。 已经无法挽回了! 所有骁骑军都怔在了原地,看着主帅在雨里忽然发狂般地大呼痛哭。唯有穆先生在雨里遥遥地凝望着这一切,默默合起了手掌,眼底掠过一丝光,冷酷而镇定地点了点头——这个女人,终于是死了。第一步目的已经达到。 主人,我必将亲手将您推上至高处,君临这个天下! “天啊,”骁骑军统帅骏音勒马,和他并辔站在一起,遥望着这一幕,喃喃,“我从来没见过这个样白了白墨宸!不敢相信……他真的如此喜欢那个女人么?这,这……” 他顿了顿,忽然放低了语气:“这真让人觉得害怕。” “这样下去可不行,得让白帅赶快前去紫宸殿,”穆先生蹙眉,侧过头,对一边看呆了的骏音耳语,“新的空桑女帝登基,各方肯定蠢蠢欲动,我们得赶紧和悦意公主达成秘密协议,以抢得先机。” 骏音遥遥地看着废墟里的同僚,有些出神,片刻才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我说,不能再拖时间了,要立刻前去和新帝商议大计。”穆先生苍白枯瘦的脸颊上露出一种冷酷的表情,抬手指了指紫宸殿方向,“悦意公主和白帅虽然是名义上的夫妻,但关系却一直很紧张微妙,这你也不是不知道。现在正是关键时刻,局势瞬息万变,去晚了的话,今晚的一切努力说不定就白费了。” “你疯了吧?”骏音嘀咕了一声,“在这个时候,你居然想让我去把他从心爱的女人尸体旁拖走,带去那个所谓的老婆?他会杀了我的!” “但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穆先生低声道,“你不去,我去。” 青衣谋士再不犹豫,立刻跳下马背,头也不回地朝着废墟里孤零零跪着的人走了过去。他只撑了一把油纸伞,伽蓝城的冷雨打在上面,发出簌簌的细密响声。 “喂……”骏音喊了一声,然而穆星北头也不回。 他只能勒马站在远处,看着青衣谋士艰难地一步步越过那些残垣断壁,翻过焦木横梁,走到了那个长久跪着不动的军人面前,细细地禀告着什么。 谋士说了很久,然而,雨里的白墨宸只是垂着头,定定看着那一具焦骨,面无表情。骏音摇了摇头,此刻旁边有一个斥候跑过来,报告说在北面御花园处发现了一股身份不明的残余敌军,对方正在迅速撤离。骏音勒马,正准备率人追去——忽然间,却看到穆星北猛然一个踉跄,跌倒在了废墟里! “啊?!”骏音失声——这是怎么回事!白墨宸素来对这个心腹谋士尊重有加,一直视其为左右手,如今怎么会忽然动手打他? 接下来一瞬间,他立刻看到白墨宸第二次动了手,又是一拳狠狠打在青衣谋士的肋下。穆先生如断线风筝一样飞出去,后背砸到了一堵断墙,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和脱口的惨呼。周围的士兵顿时发出了一阵惊呼,个个不知所措。 “住手!”骏音掠下马背,疾奔而去。 然而穆先生却比他更快,刚跌落在地,立刻手脚并用地爬回了白墨宸身边,用力叩首,颤声:“属下斗胆,眼下时机稍纵即逝,请白帅立刻去紫宸殿觐见新帝,共商大计!残党溃退,请白帅立刻发兵追击穷寇,以免留下祸害!” “够了!”白墨宸厉喝,“你是在命令我么?” 穆先生俯首:“万万不敢!” “不敢?你也有不敢的事?”白墨宸冷笑了一声,语气森然,几乎透着刺骨的寒意,“你都敢冒充我写信骗夜来回来送命,还有什么你居然会不敢?” 穆先生凛然一惊,立刻伏地:“白帅恕罪!” “不要当我是傻子,也不要以为夜来死了,你做的一切就死无对证!”白墨宸双手颤抖着,咬着牙,看着地上的枯骨,又看着匍匐在面前的下属,一字一句,“她死在火里,尸骨未寒——穆星北,你要为你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穆先生伏在地上,青衣被冷雨打湿,贴在了枯瘦的脊背上,肋骨嶙峋,沉默了片刻,只是磕头:“那封信的确是属下冒名写的,属下无话可说,甘愿领受任何惩罚。” 白墨宸冷冷看着他,眼里隐隐压抑着怒火。 穆先生猛然抬起头,又道:“可是请白帅明鉴:属下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您,都是为了空桑的天下大局啊!我知道不这么做,就是置您于险地而不顾!” “好一个天下大局!”白墨宸再也无法克制,怒喝一声,一刀斩落。 只听金铁交击,一把长剑横空伸过来,拦住了那斩首的一刀:“且慢!” 白墨宸缓缓转过头,看着来人:“骏音?” 骏音挡住了他的一刀,叹了口气,不得不开口打圆场:“墨宸,我知道你现在定然非常难过……不过穆先生虽然有点擅作主张,可说到底也是为了救你。要知道,我调动军队进入帝都至少也需要一天时间,没那个女人帮着挡一挡,你孤身在宫里实在太危险了!” “啪”的一声,他的剑被重重地挡开。骏音一连退了三步才站稳,吃惊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发现这个一起出生入死多年的同伴脸上忽然掠过了他从未看过的可怕表情。 “你,”白墨宸握着刀上前了一步,死死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声音低沉而寒冷,“骏音,我知道你和穆星北一样一直不喜欢夜来。是不是你们早就合计好了要让夜来为我送命?——在这件事上,你们是不是同谋?说!” “别这样,墨宸……”在这样深而冷的目光逼视之下,骏音有些不知所措,喃喃,“我……我们也只是为了……” 只听咔嚓的一声,白墨宸忽然间扬起了刀! 骏音大惊,下意识地后退。然而眼前一花,刀锋已经闪电般地架到了他的颈上! “那么,你是承认了?”白墨宸左手握着那把在火里烧得漆黑的佩刀,冷冷地看着他,眼里涌动着越来越盛的光芒——那种光芒是暗金色的,有着吞噬一切的力量。骏音只看得一眼,就觉得心猛然下沉,一股冷意从脊背上掠过。 眼前的白墨宸,似乎已经不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人。 “你要杀我?”骏音不敢相信地抬起头。 他眼里忽然也掠过一丝狠意,居然不退反进,往前走了一步!刀切入肌肤,沁出血来,他却发出一声大笑:“来啊!昨晚我点兵杀入帝都的时候,早就做好了掉脑袋的准备!——怕什么!来啊,死在自己兄弟手里,总算也死得其所!” 他毫不退让的往前再走了一步,白墨宸的手终于颤抖了一下。 “不要逼我。”他嘶哑着嗓子,低声。 “逼你?哈!我可是为了你才冒欺君犯上的罪名杀到这里来的!”骏音看着他,痛心疾首,“十二年前你在西海战场上救了我一命,后来,我就连掉脑袋都不怕,跟着你血里火里的一路杀过来!可你,居然为了一个女人……” “女人又怎么了?”白墨宸冷冷截断了他,“女人就很轻贱么?” 骏音一下子无法回答。 “呵……你们,为什么一个个都以为自己是来救我?”白墨宸喃喃,脸上忽然露出了一种悲哀的苦笑,“可你们做的一切事情,却比杀了我更甚!” “什么?”骏音讷讷道。 “是啊……我不能杀你们……因为你们是来救我的。”白墨宸定定看着他片刻,眼里那种奇特的火焰渐渐熄灭,他低声喃喃,拄着那把在火里烧得漆黑的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可是……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们……再也不想!” 他俯下身,用军装包起了地上那一具焦骨,在雨里站起了身。 “白帅……白帅!”穆先生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不详,连忙膝行上前,“你……你要去哪里?大局已定,帝都眼下还需要您来坐镇!您立刻就要君临天下了!怎能……” “君临天下?”然而,白墨宸只是低哑地笑了一下,看了一眼辅佐了自己多年的幕僚,眼神寒冷彻骨,“我要去哪里,由不得你来安排!” 他再不理会那些人,转身走到一匹战马前,跃上了马背。周围的士兵怔怔地看着主帅,在积威之下下意识地让开了一条路。 帝都。清晨。渐渐停止的冷雨。 紫宸殿的钟声还在上空回响,连绵不绝。 白墨宸一人一骑在雨里奔跑,穿过那些成为废墟的宫殿,手指痉挛地抱紧了怀里的那一具遗骨——在这里劫后余生的清晨里,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如同这一片烈火焚烧过后的宫城,荒凉、空荡而虚无。无穷无尽的愤怒、悔恨和悲痛逼得他快要发疯,只想跳上马背,远远的离开这里的一切。 以后该怎么办?要去哪里?要做什么?这些一时间全部没有到他脑里。白墨宸只是策马疾驰,将血腥远远甩在身后。 当即将出北门的时候,白墨宸忽然间一震,仿佛被雷击中一样霍地勒马,忽然用力勒住了马。疾奔中的骏马忽然被勒紧,不由得双蹄立起,惊嘶了一声。 他回过头去,看着远处——在御花园后门方向有两群混战中的人。他认得后面追击的是骏音麾下的骁骑军,而前面的那群人装束却极其古怪,个个都带着面具,穿着的服装也并不是大内或者缇骑的式样。然而,基中一个一掠而过的身影却是如此熟悉。 这难道是…… 白墨宸猛然一惊,仿佛是从游魂般的状态里回过神来,白墨宸的目光在纷乱的人群里锁定了那个剪影,眼神变得狰狞可怖,宛如嗜血的猎豹。 是的……是他!的确是他! 一投火焰忽然腾的一声从心底窜了起来,一瞬间就充斥了他空荡的心。那个刹那,白墨宸的眼神里又再一度透露出那种可怕的暗金色火光——他只觉得左臂一阵奇特的痛,抬起手,只看到一种淡淡的光从手肘原来的断口处一闪而过,向着上臂和心脏方向蔓延。 那种奇特的刺痛,随着愤怒、憎恨传遍了他的全身。 “慕容隽!”低低的声音从切齿中一字一句吐出,白墨宸猛然调转马头,带领人马朝着那一群即将撤离帝都的人冲了过去—— “我要把你碎尸万段,给夜来偿命!” 清晨,雨渐渐歇止,青黛色的天空中乌云也慢慢散开。 然而,地面上血腥厮杀着的人们没有顾得上抬头看一眼天空,所以也就没有人留意到此刻伽蓝城的上空,居然盘旋着两只巨大的鸟。 比翼鸟从叶城飞来,渡过了广袤的镜湖,在高空盘旋。鸟背上坐着的少女低下头,俯视着底下废墟上的一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许多军队云集在帝都,正在相互混战,而脚底下的大地是黑色的,一场大火几乎焚烧了大半个皇宫,把锦绣化为焦土。 一切都纷乱无比,到处充溢着血腥味。 ——这是怎么回事?殷仙子奉召入宫不过短短一天,居然帝都就变了天?这里还是空桑人的帝都、云荒的心脏么?简直变成了西海战场! 这一夜之间,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惊天动地的变化? 然而,她已经找了半夜了,却还是没有发现殷夜来的下落,也找不到那个鲛人的踪影。琉璃又困又累,终于气馁,便想先回到叶城的行宫里休息——然而头刚一转,仿佛看到了什么,忽然便是一惊。 一夜的混战后,伽蓝帝都战局已定。在骁骑军精锐忽然出现,一场厮杀过后的缇骑完败,大统领都铎率残余人马撤退,骁骑军迅速控制住了禁城的局面,开始清扫一切残余的敌对势力——在这样一片血和火里,却有一行大约六七十人,穿过了骁骑军的封锁,迅速而无声地从缺少驻守的御花偏门悄然而出,个个蒙面素服,不曾露出真容。 然而琉璃一眼瞥过,就看到了那里面的一个白衣人影——那个人虽然脸上带着面具,那身形、那眼眸,却让具有通灵力量的少女猛然一惊。 “咦?”她惊呼了一声,一拍玄鸟的背,“快,去看看!” 她压低了比翼鸟,静悄悄地追了上去,在靠近那群人头顶时忽地下探,从鸟背上探出头试探地叫了一声:“慕容隽?” 然而回应她的,却是不约而同齐发而来的数十支利箭! 琉璃猝不及防,惊呼了一声,若不是玄鸟通灵,瞬地用世翅膀一扇,几乎是直角地转身掠起,她就立刻要被这突如其来的箭雨射成刺猬。背后的弓箭一动,那把夜狩自动跃入了她的手里,琉璃在一瞬间张弓搭箭,迎着那些呼啸而来的箭雨便是一箭迎头射了过去! 只听一声凌厉的哨声,半空中一圈金光扩张而出,仿佛烟火的绽放。当金光扩大后,那些射来的箭尽数被打落,在接触到她之前一瞬间化成了灰烬! “喂!疯了么?”她在鸟背上探出头瞪着他,气急败坏,“是我啊!” 簇拥着慕容隽的家臣们如临大敌地看着这个天而降的少女,弓箭一齐地对准了她,个个疲惫不堪,却杀气凛然。 “等一等!”四大家臣之首的东方清认出这个少女是广漠王的九公主,连忙拦住了要发射第二轮的同僚。然而慕容隽坐在马背上,只是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她,眼神涣散而恍惚,似乎完全没有认出她是谁来。 “慕容隽,你这个没义气的家伙!说好了要一起入宫救殷仙子的,你居然扔下我自己偷偷先跑来了?”琉璃看到对方一身都是伤,不由撇嘴,心里的火气登时消了,“你看你,背信弃义,到头来弄得自己这么狼狈!” 然而就在瞬间,慕容隽身子往前一倾,忽然从马背上跌了下来! “喂!”琉璃大吃一惊,下意识地一按鸟背。比翼鸟应声呼啸着一冲而下,利爪下探,在那个人跌到地面上前瞬地将他一把抓了起来。 “公子!”那一群人发出了惊呼,弓箭再度张开。 “别放箭!”东方清厉声阻拦,“让公子跟着她走更安全一些——追兵就要来了,我们来断后!这样,才能让都铎的人马顺利走脱。” 马蹄声果然已经近在耳侧,那是骁骑军的人包抄了上来。 “是。”仿佛知道此刻已经万万不能逃脱,所有人停下了撤退的脚步,聚拢在一起,回过身,对着后面追来的人齐刷刷地拔出了刀剑,脸色肃穆——虽然面对着比自己多十倍的人马,镇国公府的家臣却没有一个屈服。 “一个也不许逃了!都给我抓回去!”如狼似虎的骁骑军已经追上了他们,当先一骑坐着的是白墨宸。一夜出生入死的剧战后,他的全身上下都充满了血和火的味道,鞭梢一指,喝令下属围困住了这一行人,厉叱:“慕容隽呢?给我滚出来!” 东方清在面具后的眼睛骤然变了,不可思议地喃喃:“你……还活着?” 不可能……那样的一场大火,居然没有把这个人烧死!居然还让他毫发无损地出现在了这里!这难道是天意,还是神迹?! “是,我活着。但有些人却已经死了……”白墨宸看着这一行蒙面人,眼神亮如闪电,隐隐透着一种令人畏怖的光,一字一句地切齿,“所以,你们,全部都该跟着去!”他厉声大喝:“慕容隽呢?让他出来!” “镇国公?”东方清忽地冷笑了一声,“此事和镇国公有什么关系?——我们今夜是奉宰辅素问之命前来的。白帅的话,在下实在听不懂。” 白墨宸一怔,蓦地明白过来:“死到临头,还信口雌黄!” 东方清手一摆,所有残余的人唰的拔刀。 “还要抵抗么?”白墨宸厉声冷笑,刀锋斩下,顿时断去了身边的一颗头颅,“慕容隽,既然你不敢出来——那么,就让我来把你的党羽一个个的拔除干净!” 随着主帅的冲锋,骁骑军立刻涌上,从四面八方将这一行人包围。 那是一场没有任何希望的众寡悬殊的战斗,惨烈异常。 一个接着一个的家臣倒下去,血染红了地面。然而,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说一句话,没有一个人发出一声惨呼。白墨宸策马驰骋于杀场中,手起刀落,仿佛杀神附体,眼里充满了可怕的光芒:“慕容隽……出来!” 力量众寡悬殊,这样的杀戮持续了只有一刻钟,到最后,迅速只剩下四大家臣之首、跟随了慕容隽最久的东方清。 “停!”杀红了眼的空桑主帅忽然大喝,所有人随之束手。白墨宸跳下战马,踏着尸体一步步走过来,冷冷对最后的俘虏道,“慕容隽呢?交出他,饶你全家不死。” 东方清提剑站在满地尸体里,面对着最后的通牒,并没有回答一个字。他看了看白墨宸,然后低下头检视了一番死去的同伴们,站直了身子,冷冷一笑,忽地回剑一抹,断然割断了自己的咽喉! “啊?”在旁人的惊呼声里,蒙着布巾的脸迅速变黑,转瞬腐朽成白骨。 白墨宸一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然而对方的身体也在迅速溃烂,很快就软得已经无法抓住——那一刻,不仅是东方清,那些倒地死去的人的脸上也同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尸体迅速化成了一滩水! “没有活口。”骏音低声,“无法确认身份。” 白墨宸定定看着那些腐尸片刻,颓然松开手来。这人在最后选择了自行了断,就是为了不让今晚的事情牵连到镇国公府——这些家臣估计出发前就在舌下藏了毒药,还真的是对慕容氏忠心耿耿,死而后已! 他看着脚下累累白骨,沉默了一瞬,忽然一咬牙,勒转了战马飞奔离开。 “白帅!”将士们在后面急追,“您要去哪里?” “镇国公府!” 比翼鸟下探下迅速起飞,带着慕容隽和琉璃飞起。忽然坠落后又被提上云霄,然而慕容隽却似乎没有丝毫的惊讶恐惧,甚至没有丝毫表情,仿佛失去了魂魄。 “你……你怎么了?”琉璃有些不安。 慕容隽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只是将双手覆盖在了脸上,默然了许久,才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毕竟还是输了……” “输了?”琉璃愕然,“你是说你没救出殷仙子么?” 慕容隽微微摇头,似是再也不想解释什么,只是垂下手,指向了地面。琉璃探头往下看去,忽然“啊”地惊呼了一声。 在他们刚离开不久,地面上就已经出现了一场大屠杀!镇国公府的那一行人被骁骑军包围,无数支利箭急射而来,转瞬射杀了所有人——宫门不过在十丈之外,但那短短的距离却仿佛是鬼门关,没有一个人可以活着离开。 “那个人是谁?”琉璃指着杀场里一个策马驰骋的人影,“好狠啊!” 在那个人杀过之处,被一刀断头的尸体纷纷倒下,鲜血溅了满身,从半空看下去也是殷红可怖,分外的刺眼。琉璃只看了一眼,心里就隐约腾起一种不详的感觉。这个人身上,似乎有一种奇怪的黑暗和狂热。 “白墨宸。”慕容隽轻声,语气冷酷而空洞,“他居然没有死。天意?” “白墨宸……”琉璃缓缓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曾经在殷夜来嘴里吐出——那是殷仙子的男人,空桑的主帅,在世人口中是一个强大、自制、重情重义、言出必行的军人。然而此刻,这个满身是血驰骋在尸骸里的人,却疯狂得宛如一个恶魔。 “这个人……”琉璃喃喃,“不大对劲。” 地下的那一场屠杀转眼结束,在东方清倒下的那一瞬,琉璃感觉到身边的慕容隽剧烈地震了一下。她以为他会忍不住冲动地做什么傻事,连忙上去拉住了他的衣袖,然而,慕容隽毕竟还是没有动,只是在高空低下头,看着自己的下属被屠戮殆尽,没有说一句话。 “血的代价……”慕容隽望着脚上的大地,喃喃,“成王败寇。既然白墨宸还活着,那么,就要轮到我们付出代价了。” “代价?”琉璃讷讷,顿了一下,似乎陡然明白过来了,失声,“你要杀白帅?为了抢女人?——天啊!你就算为了救出殷仙子,也不能放火烧了皇宫呀!” 慕容隽苦笑了一下,不置可否。这个九公主的心思简单纯净,哪里能明白这么复杂的权谋争斗。此刻,他甚至连解释的力气都没有了。 “殷仙子呢?”琉璃追问,“你找到她了么?” “……”慕容隽没有回答,辰角缓缓露出一种让琉璃冷彻心肺的笑容来。他仰起头。漠然地看着乌云上刺眼的阳光,瞳孔居然没有任何变化。 “你笑什么?”琉璃失声,有些不详的预感,“她在哪里?” “在火里。”他木然地回答,“在我眼前,被活活烧死了。” “什么!”琉璃失声惊呼起来。 “她死了!”那一瞬间,她听到慕容隽一直克制着的声音终于有了起伏,那是一种仿佛爆发似的愤怒和绝望,在云上失声狂笑起来:“她……她为了那个男人,居然可以赴汤蹈火!她宁可与他共死,也不愿和我同生……哈,哈哈哈!” 他笑得如此疯狂,手舞足蹈,几乎要一头从比翼鸟上栽落云霄。 “喂,小心啊!”琉璃连忙一把抱住了他。 “哈,哈哈哈……我拼了命的想去救她回来……她却宁死也不跟我回来!”怀里的人在大笑,胸臆不停地起伏,几乎是恶狠狠地道,“她宁可与他共死,也不愿和我同生!”他哽咽着,忽然间又出了一声大笑:“而且,那火是我放的!是我……是我!” 琉璃怔怔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她感觉到有滚烫的泪水一滴滴溅落在手上。这个向自己求了几次婚的贵族青年,一贯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冷静优雅,长袖善舞,似乎生下来脸上带着面具。然而这一刻,他却哭得像个孩子和疯子。 ——这就是人类么?是那种最脆弱也最坚强、最卑微也最强悍的生灵么?他们小小的心脏里,蕴藏着多少的力量啊! 琉璃怔住,迟疑了半晌,才绞尽脑汁想出来几句安慰的话:“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伤心……不过,别难过了……人死不能复生。我知道你尽力了……你尽力了呀!” 她也知道自己说辞的苍白,慕容隽摇了摇头,还是没有说话。 “那么,不如我们先回家去吧?”琉璃等了片刻,还是不见他有反应,有些无奈地开口,“一夜没回去,我爹一定急死了。” “家?”一直木然的慕容隽听到这句话却震了一下,不知道想着什么,脸色缓缓变化。他终于叹了口气:“你说的对。现在我还不能死——慕容家已经到了存亡关头,这个时候,我怎么能坐以待毙?” “啊?”琉璃张大了嘴巴,“存亡关头?” “是。”他微微苦笑了一下,“白墨宸命大,居然在那场大火里活下来了!你以为他会放过我?还有那些给了两百石黄金的那些人,他们……” 说到这里,他下意识地低下头,看着自己左手的无名指。 从刺破那一天开始,那个小小的伤口一直没有痊愈,不停渗出血迹来,似乎除非他体内血全部流干才会停止——那些冰夷,在抽取了那滴血之后,也已经把他的灵魂束缚在那个水晶球里了吧?如果知道了自己没有完成约定,那么,随之而来的报复定然残酷万分。 可是……这又有什么呢? 在眼睁睁地看着堇然葬身火海那一刻开始,他的心也已经死去了。接下来肉体的死亡或者灵魂的禁锢,都已经无足轻重——到了此刻,唯一令他还觉得牵挂的,是他的家人和中州人的命运。 “咦?”琉璃又一次注意到那个小伤口,惊诧地凑了过来,“这是怎么弄出来的?” “没什么。”慕容隽很快将手藏到了袖子里,在比翼鸟上站起身来,俯视着已经近在脚下的叶城,深深吸了口气:“九公主,今日你救了我的命——我会永远记得,也希望还有机会能报答。可现在,我要回家了。” “大难立刻就要来临,我必须竭尽最后的力量,保住慕容家!” 琉璃不是很明白他说的是什么,看了一眼脚底下乱糟糟的帝都,喃喃:“可是……我还得找一个人呢!那个家伙重伤未愈,会出什么事情。”然而,话刚说到这儿,有什么东西却忽然掠过了她的眼角。 那是一道光,从云雾下面而来,飘忽飞过,宛如淡淡的闪电去向了不远处高耸入云的伽蓝白塔顶上——白光里依稀可见一个女子的影子,飘向了神殿。 “啊?”琉璃顺着那个影子看去,忽地震了一下,“那是……” 比翼鸟掉转了头,迅速追了上去。 在万仞高的白塔上,神庙寂静。 巨大的神像下点起了灯,一共七七四十九盏,布成了一个诡秘的阵容。在那些用来增强灵力的阵法中间,盘膝坐着两个人。空桑祭司和鲛人男子相向而坐,双掌相抵。两只掌心都刻有命轮的手紧扣在一起,金光缓缓而转,气息在两人体内流动。 凤凰的眼睛紧闭,枯槁的脸上没有丝毫生的气息。 片刻,一阵微风从神殿外吹入。一道虚无缥缈的白色人影从脚下的大地上掠来,忽地来到了黑暗的殿内,迅速地飘近。 那,赫然也是“凤凰”! 然而,那个凤凰却是一个散发着微光的“灵体”,虚幻如雾。那个灵体从殿外掠入,仿佛被什么力量吸引着,迅速地飘向了盘膝而坐的本体,一瞬间合二为一。 那一瞬,空桑女祭司的身体震了一下。 溯光吐出了一口气,将右手缓缓松开——在他掌心的命轮离开对方掌心时,仿佛身体的生气被抽去,盘膝而坐的空桑女祭司忽然间就瘫倒了下来,白发如瀑,面容泛灰,一瞬间又似老了十岁。 “凤凰?”溯光俯下身,“怎么样?” 魂魄归体后,空桑女祭司勉强地睁开了眼睛,只觉得身体有千般重,仿佛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四肢百骸上一样。她缓缓点了点头,说不出话来。 神殿内和麒麟一战之后,她已经接近垂死之境。然而为了不让帝都的局面不至于一发不可收拾,她在龙的协助下强行让元神脱离躯壳,以灵体的方式去紫宸殿上履行白塔女祭司的责任。然而,这样的最后一举,已经让灯枯油尽的她再也无法支持下去。 “好了……完成了。”她眼里的神光在涣散,虚弱地喃喃,“该做的……我都做了。我为云荒已经尽了力,剩下的……就看天意了。” 溯光默默颔首,看着怀里的同伴气息逐渐微弱,心痛莫名。 “其实,黎缜……是我的人。”凤凰低声,“入宫几十年来,他只遵照我的旨意行事……他会暗中辅助悦意,让她学会如何做一个好皇帝……我也只能做到这样了。麻烦你告诉星主……请再派一个人,继承‘凤凰’的位置吧!” 空桑女祭司断断续续地道:“破军即将苏醒……这个时候,如果女祭司的位置忽然空缺……太危险了。龙,在没有选定新的人之前……千万不要把我的死讯泄露出去。” “你会没事的。”溯光轻声安慰,自己也觉得这句话的空洞无力。 “呵,我已经八十二岁了……就算麒麟没有杀我,也活不长了。”空桑女祭司苦笑着,“我不怕死,龙……我知道轮回永在,而死生,不过是昼夜更替。” 溯光说不出话来,只是叹了口气。 “你好好休息吧!我把麒麟带回去。”静默了片刻,他看了一眼神庙里另一个垂死的胖子,“等星主来到云荒再做处理。” “不!”空桑女祭司却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别走!” 垂死的人是如此用力,以至于他霍然一惊。“我要死了,龙……所以,请你现在不要离开。”她在他怀里轻声道,断断续续,“这是我一生中最后的请求。” 溯光有些无措,只能点了点头。 和不久前死去的明鹤一样,凤凰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了守望,为了守护命轮,为了这片大地的平安和繁荣,在黑暗里默默耗尽了一生。 “不,不是这样的……”仿佛是洞察了他的心思,凤凰虚弱地笑了一下,喃喃,“这些年来,支撑着我在每一个黑夜等待下去的信念……只是,只是能再度见到你。” 她的声音微弱却清楚,令身边的人震了一下。 “凤凰?”溯光愕然喃喃。 然而,仿佛生怕自己这口气一断就再也说不完这些话,垂死的女子没有容他说下去,继续低声喃喃:“鲛人的宿命,是一生只能爱一次的……我知道无法靠近你……所以只能守着白塔,等待你六十年一度的归来。” “我只能这样等着……等着。” 她微弱的语气里带着自嘲的苦笑:“对一个陆上人类来说……八十二岁,已经太老太老了……就算麒麟不杀我,我也该寿终正寝了。可是,没有见到你,我怎么甘心死呢?” 溯光因为震惊而无法说出一个字,低下头,定定凝视着怀抱里的女子——她的脸枯槁而苍老,白发如雪,然而眼里却有少女一样的憧憬和闪亮,令他不由得见之心惊。 这些年来,他沉湎于紫烟离开的哀伤之中,从来不曾注意过外部的世界。六十年了,他们之间只见过两面。就算在她韶华鼎盛的时期,他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同伴的模样,然而,她却在黑暗里等了他足足一个轮回! 太晦涩了……这从何说起呢? 她为他耗尽了一生,他却毫无记忆。过去短暂的几次相逢里,她是否对他说过一些什么暗藏深意的话语?是否曾经给过一个隐忍而深情的凝望?这些都无从回忆了……他只记得一些模糊的片段,就如水面上沉浮不定的影子。 “真是悲哀啊……鲛人的一生那么漫长,可是我们人类只有几十年……我用尽了一生,也只能见你两次啊……龙!”凤凰用尽全力,抬起手轻轻触摸着那一张梦幻中的脸,“可是,在我死的时候……你却正好在我身边……这是天意么?” 苍老的女子脸上忽然出现了奇特的红晕,从胸臆里吐出最后一口气:“吻我一下吧,龙……” 溯光微微震了一下,然而身体却是僵硬在那里,没有办法动一动。 “就当是送别一个同伴。”凤凰虚弱地喃喃,“可以么?” 黑暗的神庙里,鲛人的呼吸轻而紊乱,显示着他的犹豫不决。感觉到怀里的女子气息逐渐微弱,溯光暗自握紧了拳头,缓缓俯下身去。然而,在接触到冰冷的额头之前,他却停住了,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力量拦住了他。 黑暗里有淡淡的微光,那是辟天剑上镶嵌的明珠。 那一瞬,紫烟临死前的模样在他眼前晃动,她也在对他微笑,对他说话,苦苦的哀求——那一首《仲夏之雪》又依稀在耳边回响,刺痛他的心肺,令他无法呼吸。 溯光的手握紧了那把辟天剑,无声地颓然摇头。 “啊……连这样也不行么?”怀里的凤凰轻轻笑了一声,微弱地喃喃,“原来,我们一生的缘分仅止于此而已……但愿下一世,我能转生在你们鲛人里,会为你而选择成为女子……不知道那时候,你还认不认得我?”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低声:“会的。” “呵,我知道你是在骗我……龙。”凤凰微微地笑了起来,语音萧瑟:“你不会再认得我了……几百年来,你眼睛里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紫烟……”她用尽全力抬起手伸向虚空,一寸一寸地,终于触到了他的脸颊,忽然声音转为决断而清晰…… “但愿生生世世,再不相见!” 那一句后,黑暗中的声音终于停顿了。溯光怔在了那里,一动也不能动,直到枯槁的手指颓然从他脸颊上滑落,怀里苍老的女子再也没有了呼吸。 神庙空寂而冰冷,只有巨大的孪生双神像在高处静静俯视着他们,金瞳和黑眸深不见底,宛如看穿了时间和空间。外面有风瑟瑟吹来,寒冷而空荡。 她最后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落,震动了他的心。这一刻,在紫烟死后一百多年后,他又一次感受到了不朽的死亡和不朽的爱。那种震憾直抵他的灵魂深处,令他无法抗拒地感觉哀伤和痛苦。 忽然间,他听到门外有人轻轻叹了一口气。 “谁?”他失声,抓起了身侧的辟天剑,抬头看去。 黎明的天光里,巨大的比翼鸟无声无息地停在神庙的屋檐上,那个追踪他而来的少女站在洞开的门槛外,怔怔地看着这一幕。高空的风吹动她的衣袖,猎猎如飞,仿佛一群雪白的鸟儿钻进了她的袖子。 然而,少女的眼神却是复杂而空洞的,宛如苍老了十岁。 “琉璃?”他失声。 她,是追着自己来到这里的吧?这个丫头为什么总是这样追着自己不放呢?难道是因为……仿佛有一道闪电劈下,心里一亮,他忽然间不敢再想下去。 是的,是的,原来是这样! 紫烟离开后的一百多年里,他的躯壳虽然活在这个世界上,然而灵魂却早已游离在外,只活在虚幻的过去里。然而此刻凤凰的死,仿佛猛然推开了他心里那一扇紧闭许久的门,另一个世界的风开始飕飕地吹进来了,冻醒了他淡漠已久的心——此刻,看着这个活泼明媚、敢爱敢恨的少女,他忽然有一种无法面对的感觉。 然而,琉璃在神庙外定定凝望了他片刻,却没有说什么,甚至没有踏入神庙,就这样掉转头跃上了比翼鸟的背。 “琉璃?”他不自禁地站起身来。 “朱鸟留给你。”少女头也不回地低声道,然后仿佛逃也似地逃了出去。 溯光下意识地想要追出去,目光扫过,却忽然怔了一下:神庙的那个角落已经空了,重伤昏迷的麒麟已经不在原地,只有一线血色从柱子后延伸出去,拖着越过了窗台,消失在黎明里——就在他因为凤凰而分心的短短片刻,麒麟居然暗自逃脱了!难道刚才他的垂死昏迷,其实都是装出来的么? 真不愧是闯荡江湖多年的老滑头。 他蹙眉,转过身走入神庙,将凤凰的遗体从血中扶起,安放在穹顶底下女祭司平日静思用的神台上,让她保持着盘膝而坐的姿态,如同坐化而去。 “先在这里安眠吧,”溯光抬起那只刻有命轮的右手,轻轻按在了她的额心,低声,“我会替你报仇,也会继续守护命轮的誓约——等明年五月二十日之后,我将和星主带新的‘凤凰’来这里。到时候,你将得到彻底的解脱。” 清晨,太阳已经升起来了,穿过穹顶大块的水晶将清澈的光线射入神庙。八十多岁的女祭司在死后反而显得分外的美丽,枯槁的脸舒展开了,如同一朵干枯的花遇到水重新滋润着绽放,没有痛苦,只有宁静。 那一瞬,他几乎都忘记了她是在一场残酷的战斗里被杀的。 “不用替我报仇……龙。”忽然间,他听到了一个微弱的声音,那个声音来自死去之人的颅脑中,从他掌心的命轮里传入。 “凤凰?”溯光愕然地看着她。 死去的人额心尚有余温,竟是用残存着的一点点念力将最后的话传递给他,声音随着魂魄的消散,却越来越微弱—— “麒麟是为了他所爱的人而战,就如我们为命轮而战一样,只是各自立场不同,并无绝对的对错。” “在活着的时候,我竭尽全力,守护了自己的信念。而死去之后,便让一切都成为飞烟吧……不要再延续仇恨了。” 溯光看着三魂六魄渐渐从死去之人的躯壳里散开,化作一道道银白色的流光飞向天宇——她的灵魂是如此清澈透明,亮如白羽,没有一丝滞重污浊。没有了爱和恨,没有了一切执念,才能这般飞舞直上九天吧? “好的,我答应你,不再为此找麒麟复仇——”他终于轻声叹息,将手从她额头放下,“不过,一旦星主再度下令诛杀第五分身,我必然不会手软。” “无论追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杀了殷夜来!” 黑色的神鸟展开巨大的翅膀,如一道闪电冲下云霄。琉璃怔怔地伏在鸟背上,任凭天风在颊边掠过,忽然间无声地哭了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哭泣——只是觉得只到他和那个垂死的女人的最后对话,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就像是一种长久以来隐藏在心里的不详和不安霍然间被证实了,令她如坠冰窖,身心俱冷。那种寒意甚至冻得她无法呼吸,更不敢再看他一眼。 是的……这个女祭司的今日,便是她的明日! 那个苍老的女人用一生验证了她的揣测,让她明白了自己那点念想是何等的虚妄和不实际——鲛人是因为爱才变身的,这种爱,至死都不会改变。哪怕你用尽一生去等待,也无法换取一个哪怕是抚慰的吻。 那个女祭司用尽了一生,也无法触及所爱的人的心。 而她呢?她,哪里又有“一生”的时间来等待? 琉璃伏在玄鸟背上呼啸着冲下了白塔,任凭冰冷的雨水和天风擦拭着双颊,拂去不断坠落的泪水。那一刻,她哭得像个孩子。 “……”慕容隽在她身侧看着这一切,忽然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不要哭,”他轻声道,“至少你喜欢的人,他还活着。” 比翼鸟展翅翱翔,将这一对青年男女带离了交织着血火和权欲的帝都。乌云很快被抛在脚下,阳光从九天射落,明亮而温暖,大地上所有的血腥和污浊都远离他们而去。乌云之上,是纯净的青空,宛如透明美丽的大块琉璃。 后世之人不会明白白帝十八年十月二十五日是怎样漫长的一夜。 伽蓝大雨,入冬惊雷,天下格局一夕倾覆。 仅仅一夜之间,帝都惊变。帝君被杀,宰辅丧命,白帅被围,缇骑出动、骁骑闯宫……在错综复杂的局面下,各方势力轮番上台,一环套着一环、一个阴谋牵连出另一个阴谋,蝉、螳螂、黄雀、猎人依次出场,令人目不暇接。 然而留在后世公开记载里的,却只有寥寥几句话: “白帝十八年十月二十五日,天降血雨,冬雷震震,下击光华殿。帝都大火,死伤累千人。次晨,白帝烨驾崩宫中,女祭司携神谕从天而降,命白帝之女悦意为女帝。百官朝贺,六王均服。史称‘劫火之变’是也。” 第十五章 空心之人 当空桑的心脏上发生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变故时,遥远的西海上却是难得的风平浪静,百万大军对峙海上,双方均引而不发,停战已经十多日。 空桑方面虽然占据了优势,离沧流帝国的本岛已经只有一步之遥,然而因为主帅返回云荒面圣,庞大的军队只能暂停了攻势,暂时驻扎在了初阳岛附近的海域上,由副将玄珉带领,等待白帅的一下步指令到达。 由于空桑内部的不和,这短暂的间隙便成了冰族休养生息的绝好机会。 已经是三更了,空明岛的船坞里依旧一片灯火通明。上千名工匠连夜赶工,声音闻于内外。长达上百丈的冰锥静静地停在船坞里,外形简洁,线条流畅,类似一个梭子的形状,仿佛一条深海里游弋的鱼类,银色的金属外壳在灯光下呈现出珍珠贝母一样的光泽。 十六七岁的清秀少年站在冰锥尖端,“哒”的一声,亲手钉上了最后一块短板,嘀咕了一声:“好了……终于算是完成了。” 旁边的匠作监总管一直提着一口气,直到最后一锤子落定才落下冷汗来,颤抖着伸出手,抚摩着那一块纹丝合缝的金属,赞叹不已:“太厉害了!——那么大的一个机械,十万多块的小壳子,拼接到最后一块的时候居然一丝缝隙也没有!” “不是我厉害,是你手下的那些工匠们厉害,按照图纸做得毫厘不差。”望舒抬头看了一眼冰锥的最前端,摸了摸合金铸造的外壳,皱眉,“不过这个外壳似乎比预计的厚了一厘。这样一来冰锥的重量增加,就要多带一些银砂和脂水来做动力了。” “可是……冰锥的承载力设置最多也只有一万石啊!”匠作监有些为难,“再多带燃料,只怕在水里就要沉下去了。” “这个我来想办法,”望舒摇了摇头,“问题不大,肯定能按时交付。” “有巫即大人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匠作监终于吃了定心丸,擦了擦冷汗,“军令如山,如果月底万一弄不好,在下就要掉脑袋啊!” “怕什么!”此刻望舒心情颇好,手掌在下属脖子上一横,笑,“就算你真的掉了脑袋,我也能给你再做一个安上去!” “哎呀!”少年的手很凉,令匠作监缩了缩脑袋,吐舌笑:“属下不敢怀疑大人的能力,只是还是更爱自己这颗原装的脑袋罢了。” “哈哈!”望舒大笑着转过身,在冰锥舱室里巡查看着自己迄今为止制作的最高成就,志得意满:真是完美……织莺看到这一切一定会非常开心她,她会怎么夸奖自己呢?想到这里,望舒唇角就露出了一丝孩子般的得意的笑。 “对了,这里是不是还缺了什么?”匠作监指着一个位于操作席上方的空荡荡的架子,上面垂落一根细细的金色链子,查看了一下设计图纸,诧异:“怎么回事?图上没有这个东西!” “嘘,别大惊小怪,”望舒抬起手,竖在了嘴唇上,低声,“这是我自己添加的,用来放给织莺的生日礼物,不会影响冰锥的性能——你可得替我保密,别去向十巫通风报信!” “是。”匠作监知道这个总机械师的乖僻脾气,连忙答应。 “现在,让我们试试看最终的成果吧!”望舒攀着铁梯上去,脚步微跛,“弄了那么多年才搞定这个大家伙,现在我迫不及待地想试驾一下了!” “巫即大人!”匠作监在底下仰头看着,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冰锥刚刚落成,尚未调试过性能,还具有一定风险。不如……不如让其他人来试一试吧!” “那怎么行?”望舒蹙眉,“冰锥是织莺要坐的,非得我亲自试过了才放心。” “可是万一……”匠作监知道年轻的巫即虽然天纵奇才,性格却非常的古怪执拗,生怕他在调试这样一个旷古未有的庞大机械时出什么意外,急得说不出话来——元老院密令里说过,这个少年是国之重宝,一身可当百万大军,绝不可有什么闪失。 “放心!”望舒却大笑起来,“我自己设计出来的东西,会心里没数么?” 他攀上了冰锥的舱口,走向了机械的核心区。里面均是金属和木质的墙壁,点着银砂,将宽敞的舱室照得雪亮。望舒在一个特制的软椅上坐下,将双手分开放在了左右扶手上——金属制作的扶手上雕刻着精致复杂的花纹,然而那些花纹并不是纯粹的装饰,而是连着一个又一个的机簧,和双手十指的位置正好一一对应。 “底下的人,小心了!”他右手拇指一动,摁下了一个按钮。 成千名工匠如潮水一样退开,只听轰隆隆一阵巨响,仿佛春雷滚滚而来——随着机关的启动,那些在外围支撑着冰锥的架构纷纷倒下,一根根合抱粗的巨木和铁架井然有序地一一散落,只听顶上发出一声断裂声,船坞顶上的铁链再也无法拉住冰锥的重量,整个冰锥砰然下落,直接沿着斜向的板面滑入了水中! “哎呀!”匠作监随着人流退开,看着船舱自动封闭,一千支浆无声伸出,飞快地搅动着,那个诚然大物发出了一阵低低的鸣动,缓缓动了起来。 “冰锥……冰锥下水了!”有工匠激动地大呼,“它动起来了!” “动?还不止呢!”望舒低声笑,他吸了口气,左后拇指同时摁下——只听“噗”的一声轻响,仿佛如同一个烟花的爆开,整个巨大的银梭忽然从头部打开,瞬间分裂成六片,仿佛银色的莲花忽然绽放,耀眼夺目! “啊!”底下无数的匠人发出了短促的惊呼,不敢直视。 每一个银色的“花瓣”上都有一个金色的圆形基座,上面放置着空空的水晶柱子,每个水晶柱都有一丈粗细,呈放射状,朝向居中的操作席——打开的银梭飞速旋转,速度之快令肉眼无法看清楚,转眼成了一道耀眼的流光,从操作席上看来仿佛一个光轮在舞动。 在光轮中,水晶柱的门依次打开又闭合。 “奇怪……这个设计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望舒蹙眉,不解地喃喃——当时元老院提供给他的几点设计要求里重点提到了冰锥头部的这些装备,然而作为负责制造的人,他却丝毫不知道这些到底是准备用来做什么的。 “好吧,这也算是合格了。”他低喃喃,手一松开,机簧重新弹起,六瓣忽然合拢,转瞬恢复原样。银色的金属外壳纹丝合缝,宛如天成。 “分体合格。”俊秀的少年坐在冰锥的操作席,松开了操纵杆。 灵巧的手指继续翻飞,接着按下另一排的机簧。冰锥缓缓潜入水下,开始向着港口深海前进——虽然冰锥的体型如此庞大,然而因为精妙的设计,在水里却是灵活非凡,进退自如。然而就在即将驶出船坞的那一瞬,仿佛是受到了激发,深水里发出了一阵轰鸣,潜流暗涌中,看得到有一道大坝从水底升起,拦在了前方! 冰锥的速度不曾放缓,居然一头撞了上去。 “哎呀!”无数工匠发出一声惊呼。 只听咔嚓的一声,一道光柱从冰锥最前端射出,拦在前方的生铁铸板震了一下,居然如同豆腐一般脆弱地被击穿了一个直径数十丈的大洞! 冰锥仿佛是一条灵活的鱼,从洞里瞬地滑过,毫无阻碍。 “融冰顺利!”望舒低声说了一句。 在融化的那一瞬,船坞内的水汽蒸腾,温度急剧上升,几乎令人无法呼吸。强烈的光令所有工匠都暂时失去了知觉,颤抖地匍匐在地上不敢抬头——其实,即便是参与这个绝密工程的人,也无从得知自己耗十年之力到底造出了一个什么样可怕的东西。 “哈哈!”当冰锥顺利破壁潜入深海时,操作席上的望舒发出了笑声,心怀舒畅。他娴熟地操作着冰锥不停下潜,在深海里纵横来去——在他手里,这个庞然大物灵活得如同一尾银色的游鱼,时而垂直上浮,时而瞬间掉头,宛如闪电回翔。 “巫即大人!巫即大人!”船坞里的匠作监总管急得在岸上捶地大呼,生怕出什么差错。 只听哗啦一声,水面裂开,一道银光飞一般掠上岸来,带着凌厉的劲风,在船坞码头上稳稳停住——从飞起到停稳只用了一眨眼的时间,便从极动到了极静,令人叹为观止。 “哈哈!完美!真完美!”冰锥的舱室打开,少年从操纵席上站起,一瘸一拐地走到了舷边,对着底下变了脸色的工匠们举起了双手,“你们看到了么?太完美了!” 已经通宵达旦地工作了三个昼夜,所有工匠在望舒检查最后成品的时候都屏声静气,生怕最后关头还会出什么差错。此刻听到这句话,所有人顿时大喜过望,欢呼着涌过来,将匠作监高高举起,抛向天空—— “冰锥!冰锥!破军万岁!沧流万岁!” 匠作监被抬起,一下一下地抛起,在半空中惊叫连连。 只有天才的少年机械师还孤独地站在冰锥上,看着底下沸腾一片的工匠们,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置身余外的不相干之人。看了片刻,见没人来搭理自己,不由得蹙起眉头,不满地嘀咕了一句:“搞什么啊……怎么弄得像是他做出的冰锥一样!” 然而,没有人听到他的这句报怨,欢呼的工匠们簇拥着匠作监总管,自顾自地出去饮酒了。船坞里的人哗啦啦一下子走光了,没有人招呼这个冰锥的真正制作者。 “算了,反正织莺会夸奖我的。”被遗忘的少年有些无趣地坐在冰锥的龙骨上,等待着织莺的到来,手灵巧地上下摆弄着,组装一个不知道什么用途的小圆球。 这个圆球有一寸的直径,上面有两个洞,每个洞里都有一颗咕噜滚动的小珠,灵巧可爱。望舒拆开那个圆球,从中抽出了一卷薄薄的带子。那带子只有半指宽,不知道什么材料做成,呈现出半透明状,被紧紧缠绕在圆球里的一个轱辘上。 望舒将那一卷薄带子缓缓抽出,缠绕在手心的另一个轱辘上。 “咦,这是什么怪东西?”忽然,他身后有个声音轻声问。 “织莺?”望舒又惊又喜地回过身,看着悄无声息出现在背后的白衣少女,“你……你怎么大半夜的就过来了?不是中午才来的么?” 然而他一惊,手上的轱辘便一下子就松了,那卷刚缠绕了一半的薄带子忽然倒退了回去,被反卷入圆球的内部。就在那一瞬间,一个生涩的声音细细响起来了: “咦,这是什么怪东西?” 声音刚一入耳,织莺瞬地睁大了眼睛,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来——是的!这个细细带子上居然传出了那个声音!那个声音重复了一遍方才自己说的那句话,从语调到语音,简直就和从她喉咙里刚吐出一模一样! “天啊……”她捂住了嘴,看着望舒手心那个圆球,“这、这是什么?” “哎呀,糟了!”望舒地有些不好意思,将圆球握在了掌心,露出一丝又是自豪又是捉狹的笑容来,“本来是准备在你生日时才拿出来的,结果居然被你抢先看到了!” 织莺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这……到底是什么?它会说话?” “其实很简单啦,”望舒见绕不过去,只能摊开了双手,吐了吐舌头,“这些东西当然不能说话——这只是我新设计出来的一种机械,它可以通过薄薄的带子来‘捕捉’到这世上的一切声音,并记录下来。” “声音?”织莺不敢相信,“声音也能被捕捉到么?” “怎么不可以呢?”望舒脸上露出了孩子气的得意,站起身,指着高高悬挂在船坞上方的一盏灯,“你看,我们的先祖开采出了银砂,从此就捕捉到了‘光’;而我们先祖的先祖制造出了风隼和比翼鸟,从此驾驶了‘风’——既然风和光都可以被捕捉和驾驭,为什么就不能捕捉到‘声音’呢?” 不等织莺回答,他再度抽出圆球里的那卷薄带子,手一松,带子迅速被轱辘倒卷而入,薄薄的带着震动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 “咦?这是什么怪物?” 少年将手里的带子反复抽卷,于是那个声音就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看着满脸愕然的织莺,望舒忽然愉快地大笑起来:“只是这么一点点东西,就让你惊讶成这样了么?那么,等看到我给你准备好的生日礼物,你又该有多开心啊!” 织莺说不出话来,看着这个天才的机械师。 从在地下工坊发现这个少年已经数年过去了,尘世和人心都变幻无定,然而望舒的眼睛却还是那样澄澈透明,如一泓看得到底的泉水——这个孩子的心思是如此简单,他用尽了全力,只是为了让自己展颜一笑啊! 半晌,她才轻轻叹了口气:“其实看到你终于制作完了冰锥,我更开心。” “冰锥?”望舒脸上的笑容一瞬间凝固了。一层忧愁和不安迅速地笼罩了他的眼睛,他看着她,又看了看那一架媲美伽楼罗的旷世杰作,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喃喃低声:“织莺,你……你真的开心么?要知道冰锥一造好,你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织莺看了他一眼,心底微微一痛。 是的,望舒明明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却依然加班加点地通宵赶工做完了冰锥——因为他想令她满意,所以不惜冒着她会离开的风险。 “我会回来的,”她轻声许诺,“一定会带着那些孩子们回到西海。” “真的么?”望舒却忧心仲仲,看着自己亲手制作的机械,“冰锥上安装了很多超级厉害的武器,不像是专门为了旅行而设计的。元老院这次让你带着神之手秘密出发,到底要去作什么?——肯定是非常危险的事吧?” “没事的,”她安慰他,“有那些孩子们跟我在一起,还会有什么事呢?” 望舒想了一想,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那些在大秘仪上被遴选出的孩子个个不同凡响,经过织莺长时间的训练,估计更是身手了得——有那么一批孩子跟着,可以说比整个元老院加起来都厉害。 “对了,”织莺看着他,脸色却有些奇特,犹豫了片刻才低声到,“我今天来,是想和你说一下,接下来三天我会有些事情要处理,无法天天来看你了。” “嗯?”望舒有些诧异,“什么事?” “不过就是那些孩子的事。”织莺语焉不详地回答。她说得尽量平静轻松,然而望舒却奇怪于她说话时的脸色,心里忽然隐隐不安。“我……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他忽然道。 “什么?” “你头上插过一支簪子,对么?”望舒凝视着她披拂下来的淡金色长发,嗫嚅着,似乎不知道到底该怎么说,比划着,“上次刺客来袭,你过来救我的时候,你……你头上好像有一支簪子……那支簪子很特别,就像是……”说到这里,他又无法继续了,只是绞着手站在那里,用闪烁的眼神望着她。 ——是的,虽然只是瞥了一眼,他却清楚地记得,当时戴在她头上的,竟然是一支结发簪!是冰族年轻男女在婚聘时才用的结发簪! 虽然自从上次的意外事件后,织莺每次来看他时都素服简妆,长发披肩,并没有戴任何首饰,然而,那一瞥却在他内心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一种强烈的疑问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再不问个清楚便要发狂。 织莺脸色猛然一白,似乎被什么刺了一下。 “你记错了吧?”她咬了咬唇角,低声,“我从不用簪子的。” 望舒怔了一下,不知道怎么说才好——织莺从来不曾对他说谎,他从有记忆开始就绝对的信任她说的每一句话,所以当她那么说的时候,一瞬间,他原本清晰的记忆立刻出现了模糊和分裂。 难道……真的是自己记错了么? “啊?真的么?看来我是赶工加班加得神志恍惚了……”他不好意思再追问,只能挠着头苦笑,忽然道,“对了,反正我也已经造好冰锥了,接下来没什么事——要不然我去你那边帮你一起做那些事吧!” “不!”织莺一震,脱口而出。顿了顿,她缓和了一下语气:“这是元老院的安排——‘神之手’的行动极其秘密,你不能插手。” “又是元老院!”望舒愤愤地骂了一句,“那些老头子为什么一直提防着我?我好歹也算是十巫啊,又不是他们的囚犯!” 织莺脸色微微发白:“别这样,望舒,元老院可没有把你当外人。”她轻声劝解,“你看,冰锥那么秘密的大计划,还不是交给你了?” “嘁!除了我,他们难道还能找别人?这个不算!”望舒却不屑,冷锐地道,“这些年来,他们除了让我制造杀人的器具,什么也不让我知道,什么也不让我参加!——五年了,我甚至都没有出过这个空明岛!” 织莺还是第一次听到他如此剧烈地发泄内心的不满,不由一惊。原来望舒虽然看上去开朗而单纯,内心居然是如此敏锐——或许别人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在意,其实,他心里早已昭然。 她正准备说辞安慰他的情绪,然而一转瞬,望舒的目光投注在她脸上,语气却迅速地柔软下去:“如果不是有你在这儿,这个地方我早就待不下去了——为了织莺,当一个专门做武器的奴隶我都心甘情愿。” 她凝望着他,眼里忽然有泪水长划而落,簌簌地落在衣襟上。 “怎……怎么啦?”望舒吓了一跳,结结巴巴起来,“我……我说错了么?” “没什么,”她转过头去,不敢和他的视线相接,低声,“望舒,你对我太好了。有时候……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仿佛不想再说下去,她擦拭了一下眼角,忽地转过身,踮起脚吻了一下少年的额头:“谢谢你。” 望舒一下子僵在了那里,觉得心里仿佛咔嚓一声,有一根弦似乎断了。一股战栗传遍了全身,他忽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双手紧紧绞在一起,身子不由自主地摇晃。 “织、织莺,你、你知道,我……”他越发结巴,“我……” 然而织莺没有等他说完,便转过脸去,低声:“好了,我要去议事厅见巫咸大人,先走了。”她甚至没有等他回答,便转身逃也似地走了出去。 “织莺!”望舒回过神来,一瘸一拐地追在她后面。然而刚到了门口,却有两位战士恭谦地拦住了他:“巫即大人,请留步。” “别拦着我!”望舒奋力推开两人,然而他体格本弱,哪里能推得动这两个骠悍的战士?就在拉扯之间,更多的战士围了上来,将门口围得水泄不通——其中一个带头的裨将上前一步,躬身道:“巫即大人请回。在下接到元老院严命,大人绝不可擅自离开。” “干什么?”望舒看着织莺越走越远,心急如焚,“你们想软禁我么?” “在下不敢。”裨将躬身,语气恭敬却不容反驳,“元老院有令:如今外面尚有空桑派来的刺客残党,巫即大人乃国之重宝,万一有什么闪失,这里所有人都要人头落地。” “……”望舒知道自己无法冲开这道从墙,只能愤然而退。 他回过身,一瘸一拐地攀上了冰锥,从怀里重新拿出了那个圆球,准备开始继续做自己私人的小玩意儿。然而,他无意抬起头向周围看了一眼,忽然间心里升起了森森冷意:船坞里空空荡荡,冰锥一完工,所有工匠都已经出去庆祝喝酒了,只有数百全副武装的战士还驻守在船坞的各处,严密地监视着这里的一切,飞鸟不出。他发现自己居然是活在一个囚笼之中! 冰锥的船舷高达二十丈,视野极好,每次他工作累了便会靠在这上面看看外面。船坞的外面便是凯旋大道,通往破军广场。那是空明岛最热闹的地方,诸多军士和民众来来去去,集市人山人海,港口军需运送忙碌,一片热闹气息。 他看看外面,目光闪烁,内心起伏不定。已经是下午了,虽然是十月初冬,然而斜阳从西方海面上漫射过来,映照得外面一片暖意。在这样的光影中,他在广场上的千百人里还是一眼认出那一个熟悉的影子。 那是织莺。 她远离了船坞,匆匆走在人群里,一袭素白的长袍在海风里轻轻飘扬,转入了广场下一个深深的拱门内。那里有一队侍女出来迎接了她,深深弯腰行礼,个个手里都捧着什么东西。在夕阳里,织莺一边走一边将手抬起,从袖子里面抽出了什么,将满头的秀发重新挽起——在她抬手之间,有珠光从指缝间折射而出,令高处看到的他猛然一惊。 ——没错!那,正是上一次一瞥即逝看到的簪子! 她说谎了……她说谎了!织莺,竟然亲口对他说出了谎言!那一瞬,巨大的惊骇和苦痛令他猛然一个踉跄,几乎无法站稳。无数的疑问如同开闸的洪水一样涌上心头—— 她为什么会带着一支结发簪?是谁送给她的? 她今天为什么哭?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是心里藏着什么事么? 少年坐在冰锥上,捏着手里精妙绝伦的东西,十指却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是的,织莺一定在瞒着他什么事情——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溜出这个军工坊去看看! 他悄无声息地走入了冰锥舱室,关上了门。 冰锥还是停在船坞里纹丝不动,然而最底部的一个暗门却悄然打开,一艘只有一丈直径的小小螺舟滑行而出,在离开水面一丈处的地方潜行。螺舟在水下行驶得如此平稳寂静,连那些密布军工坊各处的守卫战士都无法觉察。 螺舟穿过了冰锥射击而出的那个大洞,无声无息地离开。 所有人都没有发现他的离开,唯有两个低等的工匠坐在休息台上,偷偷地看着这一切,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双双起身。 元老院的议事厅位于空明岛东部,每天第一缕太阳照射到的最高处。然而,在入暮时分这里却比别的地方更黑一些,空寂无人,只有最深处飘摇着一盏孤灯。 织莺在空旷的走廊上走着,心事重重。 此刻,她全身上下都已经换好了衣服,华服美饰,十二支结发簪如同展开的孔雀尾翎一样插在她发间。十几位侍女引导着她,一步步走在地毯上,脚步落处悄无声息。 她终于走到了那一点孤独的灯火前面。抬头看去,在高大的石制建筑里,一排排椅子居然都坐满了人,那些人都是元老院的重臣,除了还在从云荒赶回来路上的巫朗,十巫居然都到齐了!那些重要的人物济济一堂,每一个都穿着隆重的礼服,手里握着蓍草和串珠。在看到她过来的时候所有人都站起了身,深深一礼。 “巫真到了,婚礼仪式准备开始!”十巫里的巫礼步出人群,低声宣布。 声音方落,轰然一声,四壁的灯火忽然点燃。 灯火照耀着这个小型的秘密婚礼现场,一切都已经被安排好了,简洁而精致,花束,酒宴,宾客,长辈无不到齐,只等新人入场便能完成仪式。 议事厅的最高处坐着一个须发苍白的老人。那个人坐在高高的座位上,低下头看着手心里握着剔透的水晶球,眼神冷肃,似乎没有听到仪式开始的声音。其他人不敢打扰正在用通灵之术的巫咸,便侍立在了下首。 巫咸凝视着那个水晶球许久,忽然发出了一声叹息,重重地将手拍在了扶手上:“没想到连这般缜密的计划都无法杀掉白墨宸!可惜……可惜!” “怎么?”旁边的巫彭吃了一惊,“我们的人失败了?” “是的。”巫咸默然紧扣了水晶球,手指微微颤抖。许久,才长长吐出一口气:“付出那么巨大的代价,还是没有杀掉白墨宸!”老者喃喃,“原本我夜观星象,察觉空桑帝都的上空将星黯淡,帝星陨落,破军的‘暗’之力量已经悄然扩散到云荒的心脏上——既然星辰都如此诏示,我本以为事情可以顺利。没想到还是功亏一篑!” “……”在婚礼的前夕听到这样的消息,所有人都有些情绪凝重。 “白帝驾崩,悦意继位,白墨宸更可以大权独揽,”顿了顿,他低低咬牙,“对我们来说,实在不是一个好消息。只怕我们要提前发动反攻了。” 水晶球在巫咸手里流转出一道奇特的光,宛如暗室流星——织莺可以看到有一抹淡淡的血红色在水晶里飘然回旋,仿佛有灵魂一样地变幻出各种形状。 “那慕容隽怎么办?”巫彭低声问,“要让牧原诛杀他么?” “诛杀?”巫咸看着手心里的水晶球,发出了一声苦笑:“是啊……我们是可以随时夺去镇国公的性命,以作为他未曾实现盟约的惩罚——然而,区区一条命,相对于我们付出的巨大代价来说实在太微不足道了。让他活着,对我们更有用。” 巫彭点了点头:“说的是。既然刺杀白墨宸失败了,那他如今处境必然极其危险。只怕不等我们动手,空桑贵族阶层已经要把慕容家逼到了绝路。” “对。慕容隽绝不是个怕死的人,更不是一个甘于束手就擒的人——他一定会用尽手段反击,保住镇国公的地位!”巫咸唇角浮出一个冷冷的笑意:“所以,先让他和空桑人自相残杀,斗个你死我活吧!等他内斗结束,我们再反手取了慕容隽的性命也不迟。目下,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 巫咸转头看着织莺,眼神柔和起来,嘴角带着微笑:“我们要好好的送你出嫁。”他回过头去,询问身边的人:“羲铮呢?新娘都已经来了,新郎人在哪儿?” “禀长老,”侍从低声,“羲铮将军今日正好轮到执勤,正带人在外巡逻——在下已经快去秘密通知他赶过来了。” “什么?连婚礼都迟到的新郎,实在不合格啊……”巫咸雪白的长眉蹙起,有些不快,“等一下我们要他在元老院面前立下誓言,日后定不会在任何一件事上怠慢你。” 织莺勉强笑了一笑:“羲铮一贯忠诚于国家,这也是他的优点,我不会苛责。” “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巫咸点了点头,却忽然发觉出了她的异样来,悚然一惊,“怎么了?你刚哭过?” 织莺无法说谎,只能垂下头去,掩饰微红的眼圈。 “又是为了望舒么?”巫咸叹了口气,花白的长眉紧蹙,“你最近和他走得越来越近了,让我很担心——真希望你早日离开空明岛。” “请大人放心,”她低头轻声道,“织莺记得自己的责任。” “那就好。要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望舒不是一个可以视为同伴的人。”巫咸的眼睛仿佛可以看穿一切,“羲铮是我们冰族最优秀的战士,你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忠贞、坚定而强大,不知道有多少女孩为他魂牵梦萦——为何你不爱他呢?” 织莺轻轻咬了咬牙,低声:“我是爱他的。” “真的么?那就好……”巫咸的声音平静而不容抗拒,“记住,你已经选择过了,便不能再回头了。” “是。”她温顺地站起来,脸色却有些苍白。 “再去看看!怎么新郎还没到?”巫咸提高了声音,对身边的人大声呵斥,“实在不像话!都已经晚了半个时辰了,人怎么还没赶过来!要知道子夜前的婚礼如果不能完成,就要错过最好的时辰了。” “是。”侍从连忙匆匆跑出去。 然而,刚走到门外的凯旋广场上,就听到船坞那边的码头一片沸腾,一路上有好几队军人往那边赶去,面色严肃。侍从连忙拉住了一个擦身而过的士兵:“怎么了?” “有刺客!”那个人惊呼,“巫即……巫即大人遇刺!” 什么?侍人猛然一惊,不顾一切地回头奔了进去,向元老院禀告这个噩耗。 十巫一瞬间都变了脸色,巫咸长身而起。刺客?前一段日子,他们刚察觉了空桑奸细进入空明岛的事,就已经将警戒提高到了最高级别,特别是对于神之手和望舒的保护更加是密不透风——如今,怎么会被刺客接近了身边? 如果望舒有什么不测,那么…… “快,去看看!”巫咸站起了身,顾不得未进行的婚礼,疾步往外走去——刚走到门口,回头一看,身边的织莺早已不见了。 血迹是从船坞里一路洒出来的,绵延了二十多丈,在地上殷红刺目。织莺一把推开了那些簇拥在一起忙乱的军士,循着血迹冲到了人群里,看到了一个面朝下躺在地上的人。那个人遍身血污狼藉,一支短矛从背后刺穿了他的身体。 “望舒!”她失声大喊,顾不得什么,立刻双膝跪地,俯身将那个人抱起,双手颤抖得不能自控,“你没事吧,望舒?” “巫真大人!”旁边有军士试图阻拦她,“巫真大人!” “望舒,望舒!”她不顾一切地打开了军士的手,用力摇晃着那个人,将他的身体扳过来,“望舒!你怎么了?不要吓我……千万别吓我。” 那个人震了一下,没有说话。 “说话呀!你怎么了?你身上的伤……天啊!望舒!望舒?”织莺一眼看到那支深深插入肩后的短矛,声音都变了,“别吓我,望舒……不要死!你死了的话,我……” 那个人忽然低叹了一声:“我没事。” “真的么?”她喜极,泪水夺眶出而,“你……” 就在那一刻,她怀里的那个人转过身,抬起了头看着她,重复:“我没事。” 他的眼眸是蓝色的,冰族人最常见的颜色,和望舒一样——然而眼神却是锋利而沉静的,没有流露出丝毫的痛苦,有着钢铁般的隐隐光泽,和望舒完全不同。他在望向她,看着这个惊慌失措抱住自己的女人,不动声色。 织莺忽然呆住了,手臂僵硬。 “羲……羲铮?”半晌,她才说出话来,“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看到事情变成了这样,旁边的军士一时都沉默下去,仿佛不知道说什么好,个个都露出些微尴尬的神色。那个铁板一样的军人看了呆若木鸡的未婚妻一眼,也不说什么,只是翻身坐起,抬起手绕到肩膀后,紧紧握住了那支短矛,眉头一蹙,噗的一声就拔了出来。 血从他肩膀上喷出来,有几滴飞溅上她的脸,将她惊醒。 “你……你没事吧?”织莺这才回过神来,连忙用丝绢堵住他肩后那个深可见骨的伤口,声音有些发抖,“到底出什么事了?” “有刺客进入船坞,怀疑是白墨宸派来的那一行人。”羲铮低声,包扎上肩膀的伤口,“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破坏冰锥,并杀死巫即大人。而巫即大人不知道为什么偷偷从保卫严密的军工作坊里溜了出来,刚到广场上就遇刺客刺杀。” 织莺脸色一白,下意识地想奔向船坞。然而一站起来,就看到周围的军士们围在一旁冷冷地注视着她,眼神不善,也没有让开的意思。织莺一怔,明白方才自己情不自禁地举动已经令未婚夫在军中大失颜面,不由踌躇站住,有些不知所措。 是啊……有哪个男人会乐意在婚礼前,看到自己的妻子抱着另一个男人痛不欲生呢?从小到大,她都是个安静隐忍的人,即便是在最亲近的人面前也从不表露心底的想法——可是经过方才那么一折腾,她长久来隐藏的心事几乎算是以最糟糕的方式公之于众。现在,哪怕是傻子都能看得出望舒在她心中的重要性吧? 羲铮的心里又会怎么想呢? “巫即大人没事。”然而,羲铮包好伤口站起来,语气却一丝不动,“我去得及时,刺客立毙当场,他似乎只是在左腿上挨了一刀,应该不会危及性命。” 织莺松了口气,苍白的脸上这才有了点血色,不知道说什么好。 ——羲铮救了望舒?这……实在是一种讥讽吧? “你去看看他吧。”羲铮站起身来,声音淡淡的,“他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惊吓,已经被送回地下工坊了。” “啊……是么?”织莺有些微的不知所措,看着自己正要转身走开的新婚夫婿,半晌才讷讷道:“不如……不如我们一起去吧!” “我还要去拷问那个刺客。”羲铮摇了摇头,“你自己去吧。” 不等她说什么,他转过身挥了挥手,对周围的战士低喝:“愣在这里干什么?一队去搜索刺客残党,一队留下来保护巫真和巫即大人。快走!” “是!”那些战士们轰然答应,迅捷地散开。 “羲铮……”织莺无力地叫了一声,然而军人却是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甚至连问也不问么?他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难道也是钢铁么? 她默默地望着那个背影融入军队里,心里百味杂陈。 他们是青梅竹马的伴侣,自幼肩并着肩长大。和冰族很多人一样,她也出身于军人世家,父亲和羲铮的父亲同为将军,私交极好,给两家的孩子定下了婚约。后事,在她十一岁的时候,父亲在和空桑人的一场战争里去世,两年后,母亲也因病亡故,羲铮家怜她孤苦,便将她收为养女,接过去抚养。她从小在军营里长大,成年后出落成了文静而刚强的少女,和军队里最优秀的年轻将领羲铮正好是一对璧人。 她的世界一直很小也很纯粹,她本来以为那就她的一生。 在冰族里,所有男子都是一个模样。坚强,冷淡,刻板,重诺言,轻生死,忠于家庭,但更服从于国家和民族的意志,如一块铁板。她的父亲如此,她养父如此,将来,她的丈夫也会如此……而成年后,她会嫁给其中最优秀的一个战士,为他洒扫做饭、生儿育女——二十年后,他们的孩子也会成为这样的军人,继续为国而战。 一切本该是如此,正如九百年来族里不断发生着的一样。 然而,自从五年前,她在天枫公子的地下工坊里发生那个来历不明的少年后,一切都开始不同了——她受命教导这个如同一张白纸的少年,被他信任、被他依赖,也同时被他不可思议的创造力和纯真所打动。 望舒是这样的与众不同,热情、纯真而充满幻想,兼具孩子气和偏执狂的气质,有着打动人心的力量——和那些她从小见惯的冷酷军人完全不一样。 原来世上的所有男人,并不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织莺无言地想着,犹豫着,转头看了一眼军工坊那边,忽然全身一震。那个少年不知何时已经出来了,正扶着柱子站在门后的阴影里打量着自己,眼神变得遥远而陌生,仿佛一只受伤的小兽。 她下意识地低下头,看到了自己一身婚礼的华服。 “望舒……”她失声,一下子几乎无法呼吸。 那个少年只是看了她一眼,猛然掉过头去,一瘸一拐地冲入了人群。那一架旷古巨制的冰锥还停在船坞里,所有人都忙乱地跑前跑后,不断地询问:“巫即大人怎么了?还流血么?——大夫呢?大夫怎么还不来?” “巫即大人还好,”旁边有人回答,“就是好像被吓坏了,正在大发脾气。” 忽然间,人群发出了一阵惊呼,四散了开来。 “让开!别管我!”随着一声暴躁的呵斥,望舒一瘸一拐地从人群里急冲了出来。拖着脚步往外走,仿佛一头发怒的狮子般粗暴地推开所有人。因为走得急,他被地上放着的一块金属板材绊了一下,猛然往前一倾。 “望舒!”她脱口惊呼起来,伸手搀扶他。 “滚开!”可少年仿佛疯了一样,恶声怒斥着,大力地推开她,“别碰我!” 她焦急地低唤:“望舒,你的腿怎么了?让我看看。” 然而,她的手刚触及他冰冷的手背,他触电般地往后一退:“不!”少年的神色极其古怪,仿佛是痛苦,又仿佛是惊惧,拼命捂着伤口不放,踉踉跄跄地一直往后退,就像是一头跌入了陷阱的猛兽。那一瞬间,她吃了一惊——望舒的这种反应,似乎又不仅仅只是遇刺的恐惧和看到她出嫁的震惊而已! 他……到底怎么了? 那个少年看着她,拼命地摇着头,喃喃:“别靠近我……别靠近我!”忽然间,他用力地推开了那些上来搀扶他的人,再度夺路而逃,迅速跑远了。 “望舒?”织莺追了上去。 虽然一瘸一拐,但少年却奔逃得很快,似乎背后有看不见的魔手在推着一样。织莺居然追不上他,眼睁睁地看着他跑入地下工坊,旋即重重地关上了门——那一堵合金铸造的门厚重无比,只有望舒一个人有着钥匙。她从没有见过这样失控的望舒,不知道他到底受了什么样的伤,只能在外面不停地拍门低唤。 女子惊惶而关切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漆黑一片的工坊内,望舒背靠着门,深深地呼吸着,紧捂着左腿的手终于一寸寸地挪开了。停顿了片刻,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他终于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左腿上的伤口。 这,还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受伤。 自从“诞生”以来,他就居住在冰族的大本营空明岛上,被严密地保护起来,有专人负责饮食起居,根本不会出现丝毫的差错。直到今日有刺客忽然闯入,伤到了自己——那穷如其来的一刀,不仅破天荒地第一次砍破了他的肌肤,也在瞬间震碎了他的心。 那一刀下去后,他才忽然发现了一个最重大的秘密。 地下工坊里寂静无比,只能听到仪器和机械的滴答声。 望舒在黑暗里低下头,看着膝盖上那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指摸了摸。在那个伤口里,居然没有流出一丝一毫的血!就像是木头被凿开了一道,冷冷而僵硬。他伸出手指,用力地戳了戳,血肉的触感就像是皮革。 看着那一道诡异的伤口,望舒的身体忽然间如风中落叶一样颤抖起来,慢慢靠着门滑下来,无力地做到了地上,抱住了头。不……不,怎么会是这样?不可能……不可能!他疯狂地伸出手指,戳进那一道伤口里,狠狠撕裂着。 他虐待着自己的身体,然而,痛感却很迟钝,近乎麻木——他用手生生撕开了自己左腿上的那道伤口,撕裂皮肤,扯开肌肉,然后,摸到了自己的骨头。在这个过程中,他不曾看到自己流出哪怕一滴血。 忽然间,仿佛被雷击一样,他再也无法动弹。 少年脸色苍白地坐在黑暗里,面对着巨大的地下室,地下的制作工坊森冷而黑暗,无数精密仪器和机械堆积着,仿佛充满了不可知力量的神秘森林。 五年前,他就是从这里被发现的,在死去的天才制造者天枫公子身边。当时工坊里空无一人,案上只有一卷翻开的中州古籍《列子·汤问》——那是在他具有“记忆”之前的所有关于“诞生”的线索。 他是谁?他来自哪里?母亲是谁?又是怎样长大的? 这一切,从来没有人来告诉他,哪怕是帝国里至高无上的长老巫咸。他只被告知自己出身显赫,有着受人尊敬的父亲和高贵的家族血统,也是族人心里的天手少年。这几年来,他埋头工作,从来不怀疑这一切。 虽然隐隐的,他也觉察到了自己和旁人的细微不同。 比如,他从来不需要进食,仅靠着地下工坊里那种神秘的液体便可以生存——而那个巨大木桶,从他有记忆开始便没有空过。也就是说,在他被发现之前,他可能就是靠着喝那种东西活下来的。然而那个木桶也早就已经被巫咸大人加了封印,严密的看护起来了。他永远不知道自己喝的那种奇特的蓝紫色的水到底是什么东西。 就如他永远也无法查知自己真正的身份。 再比如说,他虽然负责整个帝国的军事机械制造,可以接触最核心的武器机密,但是在其余很多事务上,他却是被排斥在外的——哪怕亲密如织莺,亦不会告诉他帝国正在进行什么样的计划。仿佛他是一个非我族类的外人。 这种细微的不同,他本来早就该发现。 不过,因为性格里的散漫和无所谓,他从来不对这些表示出过多的关注,也不会去主动抗议或者争取什么,他唯一在乎的便只有织莺。 但到了今天,在一场猝不及防的刺杀里,那一道拉得严严实实的帷幕,豁然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缝隙!当刺客的利刃在他身体上留下深深的痕迹时,他再也无法回避这一切——就如他无法回避今日织莺穿着新嫁娘的华服,和羲铮站在一起的事实一样。 没有人知道他方才片刻的失控是从何而来——那不仅来自于对所爱的人的幻灭,更来自于对自身的幻灭!而这一切,却又是紧紧相关、一环扣着一环的。 外面的敲门声还在不停传来,越来越急促。 那些元老院的人,只怕紧接着也会赶过来了吧?望舒眼神动了一下,踉跄着站起,木然地走到制造台前,拿起了一块烙铁,直接往自己破开的伤口处压了下去——只听“嗤”的一声,一阵白烟升起,他那个皮开肉绽的伤口居然就这样被烙铁烫得平复了! 没有疼痛,没有流血,就如缝补一件衣服那么简单。 ——果然,用高温和金属就能让自己恢复正常。就如他修补过千百件机械一样! “哈,哈哈……”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滑稽的事情,他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 “望舒!望舒!你怎么了?别把自己关在房里,快出来!”织莺的声音在门外传来,急切而关注。然而,在他听起来,她的声音却仿佛在极其遥远的地方——她……是在为自己焦急么?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当她第一个在这个地下工坊发现自己的时候,是不是就知道了自己的真正身份? 那么,这些年来她对他所做的一切,又算是什么呢? 望舒松开了捂住脸的双手,在黑暗里茫茫然的抬起头来,看着桌子上那个做了一半的小东西——那是他一直在偷偷制作、准备在她生日时送给她的礼物:是一只由木头、像胶、金属和羽毛混后制成的,惟妙惟肖的夜莺。 他本来想把这做成一只会叫、会跳、会喝水吃食的小鸟儿,让织莺在遥远的出征旅途上不至于寂寞。此刻鸟儿的身体已经做好了,每一片羽毛被精心的贴了上去,染成了金色。只有头部还没有被接上—— 那个精巧的鸟头横放在桌面上,无数细小的螺丝散落在四周,等待他的安放和组装。鸟的颈腔是一个空心圆球,里面装了那个轱辘和一卷薄带子。鸟的眼睛是两颗异常昂贵的蓝晶,是他在制作冰锥的分水线定星时,从多余的料子里切下来的。此刻,那两颗眼睛躺在桌面上,孤零零的一动不动。 那只没有头的鸟儿横躺着,爪子僵直,空空的脑壳搁在一起,没有镶上的眼睛黑洞洞的,一瞬不瞬地瞪着前方,显得古怪而狰狞。 他坐在黑暗里,和那只做到一半的鸟儿默然相对,忽然间仿佛于丹也无法忍受,蓦然大叫一声,一把将那只惟妙惟肖的机械鸟扫到了地上! 他,岂不是和这个东西一模一样? “望舒!望舒!”织莺听到了里面的动静,焦急和惊恐地低呼,“你怎么了?” 他抬起一条腿,准备把那个做到一半鸟儿踩得粉碎,然而,一听到她的声音,颓然坐倒在地上,后背重重靠在门上,不知所措。她还在外面持续的唤着他的名字,隔着一层门板,他甚至能感受到她每一次敲击的振动。 那种微弱的振动,一次又一次,逐渐将他的心震得复苏过来。 是的……无论如何,至少织莺是真正关心他的。在这个冰冷而机械的世间,可能有一颗心是真正温暖的。那样,至少他“活着”的这些年,会存在某些意义。 在她几乎要破门而入的时候,他忽地站起来,打开了门。 “望舒,你……”门开得太突然,她差点一个踉跄跌到了他怀里,连忙扶住了门框。然而,看到少年奇特的苍白脸色,她却又惊住了。望舒的眼神非常诡异,闪烁而黯淡,竟然和平日的明亮清浅大相径庭。 “我没事,”他低道,“回去吧。” “怎么可能没事!你的腿……”织莺的目光一直盯着他的左腿。他摸了摸那里,竭力想做出轻松的表情:“不要担心——其实那个刺客根本没伤到我,只是划破了衣服而已。他不知道我一直都贴身穿着鲛绡战衣。” 然而,他显然并不擅长说谎,这样的话反而让织莺更加担心起来。 “让我看看!”她握着他的手臂,几乎是命令般地。 他却不肯放手,想把她推出门外:“我没事。” “望舒,让我们看看。”忽然间,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响起来了,用不容置疑的命令语气,“放开手,让我们看看你的伤口!” “巫咸大人!”两人异口同声地失声,看着不知何时已经赶来的首座长老。 拄着权杖的老人威严无比,站在门廊的阴影里,看着这一对年轻人,眼神冷厉。织莺下意识地转过身挡在了望舒面前。她靠得那样近,几乎将单薄的肩膀贴在了他的胸膛上。望舒忽然明白她是想要保护自己,心里涌起了一种暖流,一下子镇定下来。 “大人……望舒他……”她不知道该怎么说,“请您……” “我没事。真的,”望舒却忽然在她身后开口,语气从容而平静,“刚才羲铮替我挡了一下,那个刺客没伤到我,我只是划破了衣裳罢了——大人请看。” 他终于松开了一直捂着的手,露出了那一道伤。 水晶球光芒的照耀下,一切纤毫毕现:衣裳被锋利的刀刃划破了一道一尺长的口子,然而,破口处的露出了鲛绡战衣细密坚韧的质地,不曾碎裂。再往下翻去,只见少年的肌肤上只有一道淡淡的白印子,居然丝毫无损! “哦……”巫咸松了口气,蹙眉,“那你刚才为什么跑开?” “我、我有点被那些刺客吓坏了……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望舒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外头那么乱,所以、所以我就跑回来了……还是这里最安全。” 巫咸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然而少年湛蓝色的眸子坦然而单纯,一如平日。 “不好好待在船坞里,偷跑出来做什么?”巫咸蹙眉,声音里满是警惕,“你明明知道外面非常危险,我下过命令不允许你擅自出来的!为什么违反?” “我……”望舒看了看织莺,低声,“我看到了她带着结发簪,想知道她是不是……是不是真的要和别人结婚了?我、我实在是忍不住!” 织莺说不出话来,低下头看着自己光华灿烂的嫁衣,双手颤抖。 “哦,”巫咸终于默不做声地松了一口气,手里的水晶球光芒渐渐熄灭。他点了点头,威严地看着少年,“那现在我可以告诉你,织莺今晚就要和羲铮结婚了——她本来是不想让你知道这件事的,但既然现在情况如此,我觉得也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 望舒猛然一震,似乎是一个垂死的人终于听到了丧钟,脸色灰白如死。 “你和织莺是好朋友,应该祝福她,是不是?”巫咸紧紧地注视着少年的眼睛,语气里充满了威压,“等一下婚礼就要开始了,要不要一起来观礼?” “不……”织莺和望舒同时失声,然后同时看了对方一眼,脸色煞白。 “哦。”巫咸看了一眼这一对年轻人,温和地安慰,“既然不想去,那就算了——你好好休息。不要担心,残余的几个空桑刺客已经全部落网,再无法伤害你。” “嗯。”望舒应着,眼睛却一直看着暗角。那里,那只支离破碎的鸟还横陈在案上,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地下工坊林立的机械。不知道为何,他忽然间觉得心肺也隐约地疼痛起来,止不住地全身微微战栗。 在巫咸大人和元老院心里,自己和这只机械鸟有区别么?没有感情,没有温度,不会流泪,不会流血……从不曾活过。 是这样的吧? 所以,才会如此漠然和霸道的说:来一起观礼吧! 少年紧紧绞着手,身体在剧烈地发抖。他只有拼命咬住牙,才能克制住自己身体里的那种冲动——那是一种毁灭一切的冲动。那一刻,他真想冲到元老院面前,揪住这些仙风道骨的老人的领子,斥问他们究竟把自己当做了什么。然而,他用前所未有的意志力克制着自己,只是苍白而沉默地目送他们的离开。 “织莺……”他站在门后的黑暗里,轻轻叫了她一声。 她一震,不由自主地停了一下脚步,回过头看着他。她的脸色苍白而哀伤,眼睛里似乎蕴藏着千言万语,却生生说不出一句话来。“我们是不会有结果的。”她停顿了良久,终于轻声道,“子夜之前,我必须完成那个婚礼。” “我知道。”少年在月光下看着心爱的女子,机械般地喃喃,“我知道。” “望舒,我希望你能好好的。”织莺轻声,“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我们还会见面么?”他轻声哀求,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包含着殷切和恐惧,“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织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真的要去嫁给羲铮么?” 他的语气是如此无助而恐惧,宛如一个孩童的求助,让织莺不由得颤了一下。然而身边的巫咸低低咳嗽了一声,织莺的脚步立刻停在了那里,眼里流露出了无奈的表情,轻声道:“是的,我要嫁给羲铮了。请你祝福我们吧!” “……”望舒颤了一下,只觉得喉头堵塞得厉害。 “我……祝福……你。织莺。”他的声音模糊而战栗,似乎每一个字都是从火上灼烧出来,痛彻心扉。他站在门后面,看着她跟随巫咸一步步远去,眼里流露出了一种绝望。 望舒一步步退入了门后的黑暗里,反手重重关上了门,仿佛筋疲力尽似地靠在了上面,闭起眼睛,仿佛像死人一样地一动不动。黑暗里只有无数机械在滴答运转的声音,桌子上做了一半的空心木鸟在瞪着眼睛看着他。 望舒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了一面落地的大镜子面前,一手抓起了一把锋利的雕刻刀,一手解开了长袍的带子——外袍和鲛绡战衣都簌簌落在了地上,微弱的月光下,少年裸露在镜子里的身体苍白而消瘦,有一种接近大理石雕塑一样的感觉。 然而,只是凝望了自己镜子里的影子片刻,望舒忽然举起了刀,毫不犹豫地一刀插入自己咽喉下方的锁骨正中! “嚓”的一声,一刀刺入半尺深,直到被胸骨卡住。 他抬起另一只手,一起握住刀柄,用尽了全力缓缓将那一刀继续往下切,从锁骨、胸骨、肋骨,一路往下,破开了胸膛和腹腔,最后停在了耻骨上。望舒站在镜子前,借着微弱的月光看着镜子里被开膛破肚的自己,脸色苍白如死。 在这一具剖开的身材里,居然没有一滴血流出来! 没有血,没有肉,没有骨骼,没有内脏——有的,只是一条条极其精细而复杂的软管,只是一个个相互关联的机簧和齿轮!在那些交错的精密仪器里,他甚至还看到了十几个薄带卷,正在随着他的微弱呼吸和呻吟缓缓转动,发出和人一模一样的声音:呼吸,呻吟,欢笑,言语……就是没有一滴血。 “哈……哈哈!”望舒手里的解剖刀颓然落地,他踉跄了一下,扶着镜子深深弯下腰,低声开始笑起来,到最后笑出了眼泪,全身颤抖——《列子·汤问》……本来他早就应该想到! 他的身体,原来和那个做到一半被扔在桌上的夜莺居然一模一样!难怪他们都说自己是那个天机公子的遗腹子……原来,竟然是这样的“遗腹”子!难怪这些年来他始终生活在透明的屏障中,难怪元老院对他一直有所警惕,难怪他一直被软禁、不被允许走入外面的世界! ——原来,对冰族人而言,他只是一个怪物,只是被他们圈养起来、不停制造武器的奴隶!非我族类,所以也无法获得正常人该有的一切! 所以,他也不能拥有织莺。一个不曾“活着”的怪物,怎能谈得上什么爱和婚姻呢? 外面有依稀的乐声,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带来一丝丝喜庆热闹的气息——那是织莺的婚礼么?此刻,她是不是牵着羲铮的手走在长长的地毯上,接收元老院的祝福?他们都是真正“活着”的人,有父母,有亲人,有属于他们的族群。 他们将结为夫妇,从他们身体里,将诞生新的生命。 这一切,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望舒坐在黑暗里,看着自己洞开的身体,断断续续地笑着,声音空洞而冰冷。 “不会有结果的。”他听到她的声音在空中回荡,无奈而哀伤,如同她临别时的那一回顾,“我要嫁给羲铮了……请祝福我们吧。” “是的……我祝福你。”他坐在黑暗里,喃喃低语—— “但,除了你之外,我将诅咒所有的人!” 尾声 第二天清晨,太阳依旧升起,照耀着大地和海洋。 云荒的心脏上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在女帝悦意登基的同时,空桑元帅白墨宸却领兵离开了帝都伽蓝城,回头杀向了叶城,直冲镇国公府而去,如狼似虎的战士们撞开了门,直接冲入府邸搜起人来。 “你们想要干什么?镇国公府有丹书铁卷,连帝君也无权搜查!”总管枫夫人挺身而出想要阻拦这一群不速之客,却被立刻拿下。叶城府尹听到了这边的动静,赶紧过来想要询问,也一样被杀气腾腾的军队押到了一边。 “今天的事,你不用管,”白墨宸坐在马上,冷冷开口,“这是我和慕容隽之间的事。” “禀白帅,慕容府上的所有人均已找到,共计一百一十七口,无一遗漏。唯有慕容逸、慕容隽两兄弟不在,翻遍了内外也不见人影!” 听到侍卫来报,白帅的脸色忽地阴沉了一下——不在?是早已知道自己将会前来报复,所以扔下了一家上百口人连夜逃离了么?还是准备蛰伏起来,再动什么心思?他咬着牙,冷冷:“架起火,给我烧了镇国公府!传令出去,如果日落时分还见不到慕容氏两兄弟自动投降,我就火烧镇国公府,从上到下,鸡犬不留!” 火烧镇国公府,族灭慕容氏? 自从先祖慕容修开始,慕容氏管理叶城数百年,恩威并施,在百姓中拥有极高的威望,所以这个消息一传出,外面围观的百姓都显得震惊而慌乱,更有一些大胆的民众干脆跪在门外,向全副武装的军人们为慕容氏求情。 然而白墨宸却毫不动容:“凡是有为慕容氏说话的,一律以同党论!” “白帅,这样是会激起民变的啊!”穆先生策马上来劝谏,却被他毫不留情的一鞭子抽得跌落马背,厉声:“再在我面前出现,连你一起扔到火堆里!” 白墨宸切齿,声音森冷而陌生,完全不似平日的模样。 “墨宸,这样的确太乱来了!”唯一还敢拦住他的只有他的刎颈之交骁骑军统领骏音,他一把上来拉住了元帅的笼头,“从光华皇帝开始,叶城慕容氏就有丹书铁卷——你这样贸贸然行动,无凭无据,会引起朝野震惊的。” “无凭无据?”白墨宸冷笑起来,用鞭梢指点着远处的伽蓝白塔,“我亲眼看见夜来被活活烧死在我面前,这还叫无凭无据?——慕容隽他勾结宰辅,试图颠覆朝廷,放火烧了半个帝都,这叫无凭无据么?!” “正是!”穆先生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抱住马腿,苦苦劝谏:“宰辅死了,所有刺客也全死了,都铎大统领至今不知下落……这一夜的事情已经说不清楚了!白帅您如果不节制怒火,定会坏了大事!” “滚开!”空桑元帅的眼神里闪耀着可怕的光,“别在我面前出现!” “白帅如果真的要屠戮慕容氏,就从属下开始下刀吧!”穆先生却拦在了马前,死死不松手,“如今新帝登基,当务之急是先笼络文武百官,竖立在朝中的地位威信,然后速速返回西海战场,和冰夷决一死战!白帅不能在这个当儿上意气用事啊!” “滚!”白墨宸听到这般缜密的言词,忽然觉得无边的厌恶,不由恶狠狠地一鞭抽在这个幕僚的背上。 这一鞭用力极猛,只抽得穆星北背上的衣衫全数开裂,血肉翻出。他听不见所有下属的劝告,看不见所有百姓的哀求。心里只充斥着一个声音:复仇!杀了慕容隽,诛灭慕容氏全族!用一场痛快淋漓的屠杀和焚烧,为她复仇! 夜来死了……要用什么为她祭典?要谁来为这一切付出代价? 只有血,无数的血,才能浇灭他心头熊熊的怒火! 白墨宸用左臂紧紧按着刀,按捺着心里汹涌而出的杀气,那曾经在火里被斩断的手上只留下一道淡淡的金色疤痕——在铁甲之下,没有人注意到那些金色正在往他的上臂扩散,宛如随着流动的血液一起侵蚀入心脏。 “神啊……神!大、大难……”忽然间,一个模糊的声音响起在人群里,“大难……临头了啊!神……” 镇国公府外,人群纷纷退让,看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疯子从地上爬来。那个不成人形的家伙蠕动着,手中并用地在街上向着镇国公府爬过来,整个背上一片血肉模糊,发出一阵阵的恶臭,让所有人都掩鼻闪避。 那个疯子似乎全无畏惧,直接爬到了被封锁的镇国公府的台阶上,抬起头看着门内的白墨宸,手舞足蹈,咕咕地嘟嚷着:“大……大难临头……破军……你……你……” 他拼命张嘴,却说不出一句清晰的话——瞬间,在张开的嘴里,谁都清晰地看到了他只半截的舌头! “天官苍华?”穆星北忽然认出了那个人是谁,失声——这个人,正是不久前在海皇祭上在白帝面前预言过破军复苏,天下即将陷入大乱的天官! “九百年后,世当有王者兴,更有大难起。” 当时天官慷慨陈词说了很多,但心怀鬼胎的白帝估计只进去了那么一句。也就是这一句预言促使他下决心召白墨宸回京,孤注一掷地发动内战——然而这个短命而跋扈的皇帝却不曾料想过,即便这句话是真的,也不是应验在自己身上的! “你……你!神啊……”天官指着白墨宸,眼神忽然变得狂喜而赞叹,恐惧而狂乱,“你,你是……啊啊!你是……” 他一把扑过去,抱住了马腿,抬头看着白墨宸:“你……你……” “给我把他扔出去!”白墨宸却没有心思和一个疯子多说话,吩咐左右将其拖出,然后鞭梢一指,厉声,“把慕容家的人全部锁起来,从上到下,从老到幼,一个都不留!统统的放到柴堆上去,等我下令就立刻点火!” “是!”战士们上前,用粗大的铁链将那些锦衣玉食的贵人们锁起,一串串的押送到后院。一时间,哀呼的、求饶的、哭泣的响成了一片。 “住手!”忽然间有一个声音响起,人群向两边分开。只见一个衣衫华丽的少女疾步冲来,拨开人群挤了进来,大声对着白墨宸怒喝:“你要做什么?别太过分了!” 不远处,一队庞大的马车正在鱼贯出城。这个少女本来坐在马队中最华丽的一辆大车上,正在和族人一起离开叶城,然而看到这一幕,却忍不住跳了下来。看到她跳下地,一列二十几辆车连忙也随之停下。 马队上,天蓝色的旗帜猎猎飞扬,上面有一只白色的萨朗鹰纹章。 “啊?”周围的人群发出了一声低低的议论,“广漠王的九公主?” “她怎么来了?这关她什么事?” “听说镇国公向她提过亲,但好像没成……她该不是为了慕容隽才来的吧?” “呀,那也算是难得了,在这种时候还敢出来说话!” 周围议论纷纷,然而白墨宸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她所在的马队,冷冷问:“怎么,铜宫的卡洛蒙世家也想卷入这件事么?” “不,不,白帅误会了!”管家珠玛连忙上前对着白墨宸陪笑,一把扯过琉璃,低声埋怨,“九公主,别惹事了!——王说了,我们今日就离开叶城,空桑人的事不要再插手!” “不,你没看见么?这个人疯了!他要杀镇国公全府上下的人!”琉璃一跺脚,却不肯离开,“慕容隽他偏偏又不在这里,我怎么能不管?” 珠玛苦笑:“连慕容隽都自顾自跑了,你还凑什么热闹!” “慕容他不会跑!他一定在想办法,”琉璃抗声,“他不是那种人!” “是么?”白墨宸一怔,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丫头,眼里忽地露出了一种锐利的光,冷笑,“看起来,你和慕容隽似乎很熟,我们来打个赌如何?如果天黑前他来自投罗网了,那我就放府里其他人走;如果他没有回来,那就第一个从你开始杀!” “好!”琉璃却毫不胆怯,一口答应。 白墨宸看着那个双手叉腰拦在面前的少女,眼神变了变,手一动,只听唰的一声,数把长刀铮然出鞘,架在了琉璃颈上。 “干嘛?”琉璃嗤笑,“本姑娘答应和你打赌,难道还会跑了?” “住手!”忽然间,一道白光迅疾而来,杀入了人群。那些战士们惊呼着,个个捧着手腕退开,手里的刀已经被人一击截断——那个带着半张铜面具的男人从天而降,怒视着骁骑军,须发皆张,不怒自威,仿佛一头雄狮咆哮:“谁敢动我的女儿?” “广漠王!”围观的人群低低发出了一声惊叹。 “真是乱七八糟的局面啊……”远处,有一个人负手看着重兵包围的镇国公府,喃喃,“以前可不曾听说白帅是这样残暴的人……怎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他摇了摇头,压低风帽,转过了身,苦笑:“是因为那个女人么?” 风帽下,那个人的脸苍白而消瘦,似乎常年都晒不到太阳,有些无精打采,然而眼睛却比暗夜里的星辰更闪亮。 “客官,你的东西已经放上去了,可以出发了么?”旁边有车夫将一个木匣子卸在了马车上,擦着汗,“看镇国公府那边闹成这样,我们得赶紧上路——等一下如果万一白帅下令要封城,可就麻烦了。” 那只木匣子有七尺长,三尺宽,不知道装了什么,很轻。抬的时候车夫总是想到这像是一口棺木,心里忐忑不安。如果不是对方出手大方,像是个有钱的主儿,再加上他要走的路线非常冷僻,适合下手,只怕自己也不敢接下这一单透着诡异的活儿。 “唔,现在就出发吧!”那个人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远处被围的镇国公府,“这些闲事就别再管了……反正慕容氏全族就算死了,也和我没什么关系。” “好嘞!”车夫一声吆喝,一扬鞭,这辆马车便夹杂在上百辆一模一样的车里,从熙熙攘攘的西门出发,离开了叶城。如果一路顺利的话,从叶城东门出发进入望海郡,再过一天便能抵达青水渡口。到时候再换船从水路出发,逆流而上,穿过南迦密林去往北方。 那个人坐在马车里,轻轻拍了拍那个随身运上船的木匣子。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这里头是什么呀?”前头的车夫忍不住回头问,“这一路您这么着急!” 那个人微笑了一下,那个笑容令他苍白的脸焕发出一种奇特的光彩,“是一把剑。”他注视着那个匣子,语气神秘而轻微,“一把我梦寐以求、旷古罕有的绝世好剑!——我可是用了好大力气,才没有让它毁于战火。” “啊?”车夫有些莫名其妙:哪有那么大的剑?难不成里面是金银珠宝,所以这个家伙要故意隐瞒吧! 一想到这里,他心里隐隐一动。 其实,他们这一群人不是善类,本就是专门在叶城寻找单身上路的客商下手的劫道者。他负责扮成车夫挑选肥羊,还有另一帮兄弟在半路接应——如今有半个月没开张了,这次好容易逮到一个,可不能错过。 “那……客官是想扛着这把剑去哪里呢?”车夫没话找话,“去北陆那边能卖出高价?听说那儿是寒苦之地,比不得叶城,您这货虽高,能脱手么?” 那个通心眉的男子淡淡:“北越郡,雪城。” “雪城?”车夫吃惊,“那么远?” “是啊……那是我的故乡,一年里有九个月都在下雪。”那个人眯起了眼睛,露出悠然神往的表情,“下雪的时候,最适合修炼剑术了。” 车夫恍然大悟,有些敬畏地道:“原来您是一个剑客呀?” “是的。”那个人傲然道,“天下最好的剑客。” “哦,那您一定是剑圣门下的人吧!”车夫对剑的认识只限于剑圣一门,便顺口奉承,“小的真是荣幸,今日能接到剑圣传人上车。” “不,我不是剑圣门下。”那个人却忽然变了脸色,“我是北越雪主。” “北越什么主?”车夫别扭地念着这个拗口的名字。 “北越雪主。”那个人一字一名地重复了一遍,语气森然,“记住这个名字——因为你是十年来第一个听到它的人——这个名字,必然会重新传扬天下!” “哦,哦!”虽然完全不曾听说过,车夫也只能顺着恭维了一句,“那您的剑技也一定非常了不起了!估计剑圣也不会是您的对手,是吧?” “不,我现在还不能赢空桑剑圣,”那个人却淡淡地回答,将视线投注在那个木匣子上,眼神忽地闪过一丝喜悦,“不过等我修成了里面的这把剑,整个云荒就再也没有人会是我的对手了!就连剑圣,也不会是我的对手!” 他忽然放声大笑,让车夫再也不敢接话。 不是剑圣传人?那就好说了……这家伙多半是一些老想着修炼九问的游侠儿,眼高手低,满脑子做梦。这种人他见得多了——不过,就算真的是剑圣门下也没什么好怕的。听说最近几年剑圣清欢广收门徒,无论什么杂碎,只要有钱就能列入门墙,这一门早已是良莠不齐,早就没有了昔日的荣耀。 等出了叶城,再找个荒僻的地方小心地下手吧! 车夫心里盘算着,扬起鞭子驾着马车驶出了叶,然而,那个满脑子做着发财梦的车夫不知道,这一条路对他来说却是死亡之路,一旦踏出,从此再也无法回到叶城。 两天后,有路过的马车在回雁川的偏僻角落里发现了这辆被遗弃的马车。车夫和一群大盗一起横尸遍地,每个人眉间都有一点殷红,如同被锋利无比的剑一击贯穿了颅骨——然而车上那个神秘的客人连同那一个木匣子,却早已不知踪迹。 只有青水滔滔,从充满了淡淡薄雾的南迦密林里涌出。 叶城的花魁殷夜来,从那一天起便永远地在历史里消失了。再后来,有知道一些宫里内幕的人偷偷的说,在劫火燃烧的前夜,殷仙子曾经奉召入宫献舞,却偏赶上了那一场天灾,不幸葬身于那一场大火。 半生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遇葬名花。 倾城一舞,自此绝响。 万里之外,当太阳从大海上升起的时候,房间里的烛火也已经燃尽。那一对新婚夫妇相对着坐在那里,一整夜没有动过一动。 日光从窗棂照进来了,映照得这个房间一片金红的喜庆气息。一夜未睡,织莺觉得全身都僵硬了,不由得从摇晃的流苏后偷偷抬眼看了一下羲铮,而对方只是坐在那里,双目微垂,没有说一句话。 她想说什么,却又觉得无从出口。 昨夜,在处理完望舒遇刺的事情后,元老院还是赶在子夜前为他们举行了婚礼。然而,羲铮全程却都是默默无一语。就算是酒宴结束,宾客散去,到了两人独处的时候,他也没有说一句话。织莺从小和他一起长大,视他如长兄,从不敢在他面前任性。此刻当然也不敢自己一个人去休息,只能在那里陪他默默地做了一整夜。 “你去休息吧。”当阳光照到了他们衣襟上的时候,身边那个沉默的男人忽然开口了。她震了一下,有些手足无措。 “我要去巡逻了。”他站起身来,除掉了外面婚礼穿的礼服,她连忙上前,从衣架上拿下他平日穿的戎装,准备服侍他换上——然而他只是默默看了新婚妻子一眼,从她手里拿过衣服,没有说一句话。 “羲铮……”她看着他走出门去,忍不住低低唤了一声。 他停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道:“对不起。” 对不起?她却愕然不知所措。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所有的错,都在于她——她在婚礼前的所作所为,不仅令他在外人面前丢了脸面,更是伤透了他的心。此刻,他为什么反而要对自己说对不起? “无论怎样,我实在无法拥抱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羲铮却背对着她,低声道,“你永远只是我妹妹,我爱的,是另一个人——对不起。” 她张大了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他……他在说什么?羲铮与自己成亲,难道也是迫于父母的压力和元老院的命令么?——可是,羲铮是如此内向而寡言的人,平日几乎从没见他和其他女人说过什么话。他所爱的女人又会是谁呢?是那些曾经和他并肩战斗过的女战士么?还是…… 她忽然间脱口:“是凝?” 羲铮震了一下,脸色一变,却没有否认。 他这样缄默的态度,让她想起不久前在发现凝被刺杀的时候,他二话不说就扔下了自己,抱着那个鲛人飞奔前去找巫咸大人求医。当时他脸上的关切,简直和自己看到望舒被刺时候一模一样! ——是的,除了那个鲛人——凝,还会有谁?她是唯一和他朝夕相处的女子,是他在血和火战场上唯一的伙伴。 早就听说过传言,自从九百年前开始,那些铁血的战士都往往会爱上驾驶风隼的鲛人,因为她们美丽、温柔、忠贞、容颜百年不老,有着陆地上女子所没有的一切——可是无论怎样,凝都已经是一个垂暮的鲛人了啊……是因为她绝对的忠诚么? 织莺忍不住苦笑了一声:是啊,那的确是自己正好缺少的东西。 她说不出一句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新婚的丈夫转身离开——羲铮的背影孤独而沉默,走入人群,转瞬淹没在灿烂的朝霞里。 那一刻,她竟然觉得心如刀绞。 片刻后,广场上传来一阵鸣动,一架风隼从大地上掠起,俯瞰着碧海上密密麻麻的空桑人舰队,轻灵迅捷地上下掠行。 坐在操纵席上的那个鲛人已经老了,重伤初愈,水蓝色的长发上洒满了霜雪,然而一双眼睛却还是澄澈如婴儿。鲛人凝侧过头,轻笑:“主人可真是一个不会说谎的人哪……她会相信么?您爱上了一个年纪足够做您曾曾祖母的鲛人傀儡!” “凝,要知道一个傀儡,是不会主动发现并提出疑问的。”羲铮仿佛不知道怎么回答,脸色有些尴尬,只能蹙眉低声道,“不要多话,不要让人发现我已经暗自替你解除了控制的事实——否则我会被军法处置。” “呵,”那个叫做凝的鲛人操纵着风隼,在碧海上翱翔,语气愉悦,“放心,没有人知道上次您在替我疗伤的时候,还顺便给我解除了体内的傀儡虫——真是奇迹!除了那个跟随破军的潇之外,我是九百年来第一个获得‘意识’的鲛人吧?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羲铮颔首,低声:“我只是觉得……” 停顿了一瞬,他终于道:“如果当时刺客来袭的时候,你不是被傀儡虫控制,也就不会差点被杀——我不想这样的事再发生在你身上,凝。”羲铮转过头看了一眼白发苍苍的鲛人:“我觉得恢复了意识的你,才能更好和我并肩战斗!” 凝微笑起来,湛碧色的眼睛里有活人才有的光辉。 “谢谢您,主人。你给予了我选择的权力,我也定然会为您战斗到最后一刻。”她看着羲铮,“不过,现在舱里没有第三个人,主人,您就不必掩藏自己的心了。那很累——我知道您是非常爱她的,为什么要说那个谎呢?” 军人没有说话,线条冷硬的侧脸一动也不动,只是监视着脚下空桑西海舰队的动静。半晌,才淡淡说了一句:“这样做,至少会让她心里觉得好受一些吧?” “嗯?”凝有些不解。 “三天后她就要带着神之手出发了,这一去可能是生离,也可能是死别。”羲铮的声音平静而克制,“无论如何,分离之前,我不想她心里有负担。” 凝侧过头,看着这个讲武堂出来的优秀军人,眼神变了变。 “原来如此。”她叹息了一声,默然无语。 片刻后,苍老的鲛人喃喃:“活了一千年,我还从未见过冰族里的战士有着这样柔软的心啊……辜负这样一颗心,她不会觉得愧疚么?” “集中精神吧,凝!”羲铮蹙眉,俯视着脚下的碧海,那里万舰待发,集结如云,“元老院有令,要趁着白墨宸还没有从云荒返回,迅速出击,打乱空桑人的部署,好让冰锥趁机穿过封锁线——神之手的计划,绝对要万无一失!” “是!”鲛人傀儡凝聚了心神,低低应了一声。风隼如同一道闪电掠过空桑人的舰队上空,将兵力部署情况迅速纪录下来。 “三天后,冰锥入海,发动总攻!” 帝都劫火,冬雷震震。 当一切都随着雷电和大雨结束时,在遥远的彼方,黑暗里有人叹了口气,对着天空收回了手——在那个人的手合拢的瞬间,掌心的金轮忽地停止旋转,万里之外的雷霆也在同一时间停止了。 那个人凝视着彼方的一切,紫色的瞳孔在暗夜里发出淡淡的光华。在身侧不远处,三道银白色的光在神灯里无声地旋转,明灭映照。 三魂在不停地鸣动,显然是感知了六魄凝聚的时间的逼近。 “凤凰和龙都已经尽了力……帝都的局面得到平息,人世脆弱的秩序总算是被维持了下来。”那个人看了看水镜许久,喃喃站了起来,“但这种平衡太脆弱。看来,这次我又要亲自去一趟云荒了。星象如此之乱,实在不是好的预兆。” 话音落地的那一瞬,奇迹发生了。 那个人的身体还坐在水镜前,然而有一个虚幻的影子却从身体里“站”了起来,一分为二,缓步离开了这个密室! 灵体脱离了躯壳,长身而起。 和凤凰临死前“离魂”之术不同,那个人的灵体并不虚无,在地上留下了淡淡的影子!这是术法中最为高深的“神游”之术,当魂魄离开躯壳后,聚则成形,散则成气,所至之地,真神见形,直和身外之身无异。星主的手心里握着金色的命轮,举步走向虚空。从远处看去,宛如一个手握星辰、发着微光的神像。 一步之遥,外面便是万丈高空,目光所及之处是苍茫不见边际的群山。无风从脚底吹过,猎猎如割,那个虚幻的影子居然被一点一点的吹散,如灰烬般的消失。 然而,正当即将全部“解体”之时,那三缕旖旎旋绕的银色的光芒却忽然收缩了一下!与此同时,空中月亮的光芒也黯淡了一瞬。在光芒黯淡的一瞬间,天空里有一道阴影投射下来,不偏不倚,居然将躯壳所在的地方全部覆盖! 只是一瞬间,黑暗便压顶而来,力量急速收缩。 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忽然建立,从四周四拢。那个即将消散的幻影忽然间恢复了,仿佛有一阵风将吹散的砂子一粒一粒瞬间送了回来,重新堆砌回了完整的人形! “这……”似乎被什么力量逼迫着,星主的魂魄无法脱离躯壳,在一瞬间移魂归位。坐在暗影里的人睁开眼睛,抬头望着黯淡的月色,“这是……” 众星之主面对着暗月,伸出手指在虚空里勾出一道道复杂的线条。那些线发出淡淡的虚无光华,浮在夜空里,组成奇怪的符咒。星主在虚空里快速地计算着什么,片刻后,忽然一掌拍在那些符咒上,失声,“什么?月蚀要开始了?” 高空冷月如钩,光芒皎洁,洒落大地——然而细细看去,却能看到月亮的右下方存在着一个隐约的暗色的点,正在缓慢地朝着月亮移动,仿佛一只不动声色的黑色棋子,一步步地逼向王座。 那不是一颗星辰,而是一个不明来历的巨大物体,漂浮在九天之上! 它挡住了月光,而落下的阴影,不偏不倚,居然正好落在了这里。这……这难道是……“预兆”?是那个流传了千古的噩梦的影子么? 星主抬起头,用紫色的双瞳凝望着那个黯淡的影子时,刹那,脑海里有无数的幻象涌现——入侵、屠杀、烈火、毁灭的城市、堆积如山的尸体,从此消失的一族……星主脸色苍白如死,双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那是什么……是预兆么?在方才短短的片刻内,自己居然看到了“未来”!那个存在于传说中千万年的噩梦的影子,已经悄然降临了么? 不……不可能! 如今还不到十一月,月蚀的时间怎么会提前了那么多?而且,随着月蚀的提前到来,一股邪气从西北的狷之原悄然渗透了云荒大陆,以自己的能力,居然还不看出那股力量的去处!蛰伏已久的魔,趁着九百年大限的到来,到底打算做什么? 天地六合风起云涌,无数异象涌现,是大灾难的前兆。 暗影在持续地笼罩,那三缕银色的光显得越发耀眼,映照着星主深沉莫测的双瞳。平静了一下情绪,站起身来,朝着外部走了几步,然而,每次一踏足到黑暗的边缘,就有一股奇特的力量推了过来,宛如铜墙铁壁,将脚步逼回原地。 仿佛是一个看不见的暗之牢笼,将星主困在了原地。 看来,在暗之力量不曾消退之时,自己是暂时无法离开这里了……但,云荒大地上骤然而来的灾祸又该怎么办?整个命轮组织正在崩溃,人世的秩序已经非常脆弱,当空桑离开了数百年来的隐秘庇护力量之后,会不会立刻在冰族的进攻下覆灭? “龙,”沉思了片刻,星主忽然张开手,对着掌心低低说出了一个名字,“你,此刻听得到我说话么?” “是,星主。”万里之外,在叶城黑石礁的听涛阁上,蓝发在海风里猎猎飞舞。溯光张开手,低下头,看到了掌心同样开始旋转起来的命轮——这是很不寻常的事情,星主居然直接和自己取得了联系! 或许,是因为凤凰去世,组织里的讯息传递陷入瘫痪的原因吧! 金色的字开始一个接着一个地浮现在他掌心,传送来自彼方的秘密讯息:“我无法如期来云荒和你们汇合——请你尽快来到我现在所在的位置见我。” 溯光微微一怔:“您所在的位置?” ——命轮建立的数百年来,没有人知道这个神秘的星主是谁。那只是一个身外之身,可以瞬间转移到云荒的任何地方。即便是命轮里的成员,也不知道这个星主到底是他,还是她?是一个人,还是几个人?更罔论星主本体的所在位置和真正的身份。 如今到底发生了什么,星主居然不惜现出真身? 又一行金色的字浮现出来:“顺着命轮指向前来。” 溯光只觉得掌心一热,便看到了那个金色的命轮开始逆向旋转,正北方向那一支发出了淡淡的光华,缓缓偏向西北方某处分野,定住,不动。 “龙,如今凤凰明鹤已死,麒麟叛变,孔雀守狷之原无法离开——有一些至关重要的秘密,我只能亲手交付给你了。 “尽快,一定要在月蚀到来之前抵达! “否则,我不知道你还能不能……见到活着的我。” (《赤炎之瞳》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