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灵4·苍穹浩茫茫》 第一章 青松来风吹古道 ——出自《全唐诗》一百六十六卷·李白〈鸣皋歌奉饯从翁清归五崖山居〉 宋,淳熙三年六月,上饶鹅湖寺澄心阁。 今日的天气有些异样,虽然刚入初夏时分,却已有了盛夏的蒸蒸气象。长天碧洗,烈日当空,无遮无拦,任凭炽热如焰的日光抛洒下来。然而在西边天尽处却有黑云鏖集,隐隐有豪雨之势。 澄心阁其名为阁,实则是个雅致凉亭,亭内仅有数席之围。此时阁内已有三人分踞东西两侧,中间一壶清茶、三只瓷碗。周边有数十名儒生站开数丈之远,恭敬地垂手而立,保持着缄默。整个寺院内一片寂静,惟闻禅林之间蝉鸣阵阵。 亭内并肩而坐的两人,年纪均在三十多岁。年长者面色素净、长髯飘逸,虽身着儒服,却有着道家的清雅风骨,整个人端跪席上,俨然仙山藏云,深敛若壑;而那年少者面如冠玉、双眸秋水,颀长的身躯极为洗练,望之如同一柄未曾出鞘,却已然是剑芒毕露的凌厉长剑。 而在他们对面的,是个四十多岁、脸膛微黑的中年男子,面相生得有些古怪,阔鼻厚唇,下巴却很平钝,是相书上说的那种「任情」之人,那种人往往都专注得可怕。他跪得一丝不苟,表情无喜无悲,像是一块横亘在二人面前的顽石,不动,亦不移。 「今日鹅湖之会,能与名满天下的陆氏兄弟坐而论道,实是朱熹的荣幸。」黑脸男子略欠了欠身子,双手微微按在两侧桌缘。 陆九龄、陆九渊见他先开了口,也一一回礼,年纪稍长的陆九龄躬身道:「岂敢,晦庵先生是我与舍弟的前辈,闽浙一代无不慕先生之风。我等今日能蒙不弃,效仿孔丘访李耳故事,亲聆教诲,可谓幸甚。」 朱熹淡淡道:「孔丘虽问礼于李耳,然周礼之兴,却在丘而不在耳。贤昆仲追蹑先迹,有此良志,可谓近道矣!」 他的话微绽锋芒,稍现即回。陆氏兄弟顿觉周身微颤,仿佛刚才被一股无形的浪涛拍入体内,心神俱是一震,两人不由得对视一眼,暗暗思忖,莫非这个朱熹真的如传言所说,已经养出了孟子所言的浩然之气吗? 倘若真是如此,这一次鹅湖论道怕是一场苦战。 但同时也说明,那一个流传已久的传说是真的…… 陆九龄正欲开口应答,忽然听到寺外传来一阵长啸,一下子惊起了林中数十只飞鸟。旁观的儒生们面露惊慌,纷纷东张西望,很快一声大叫自远及近传来:「陆家与人论道,怎能不叫老夫来凑凑热闹!」 朱熹头也不回,略抬眼问道:「是梭山先生?」 陆家是学问世家,陆九韶、陆九龄,陆九渊号称三陆子之学,陆九韶长年在梭山讲学,是以朱熹有此一问。 陆九龄苦笑道:「家兄隐行持重,又怎会如此狂诞。这人是我族分家一位长辈,叫陆游,如今在夔州作通判。这位族叔学问不小,只是最喜欢凑热闹。不知他哪里听来的风声我们今日与朱兄论道,想来是过来搅局了。」 陆九渊霍然起身,大声道:「我去劝他回去,理学之事,岂容那老革置喙!」 陆九龄道:「你若劝得住,早便劝住了,且先坐下,免得让朱兄看了笑话。」兄命如父,陆九渊拂了拂袖子,只得悻悻坐下,却是剑眉紧蹙,显然气愤至极。 忽听见院墙外一阵喧哗,一人朝着澄心亭大步走来,左右三、四名沙弥阻拦不住,反被推了个东倒西歪,竟被他直直闯将进来。 这人看年纪有五、六十岁,宽肩粗腰,体格高大,行走间不见丝毫颓衰之气。他头顶发髻歪了一半,一头银白头发几乎是半披下来,远远望去如同一个疯子,同院内髻稳襟正、冠平巾直的一干儒生形成鲜明对比。 这个老人走到澄心亭前,稳稳站定,把亭内三人扫视了一圈,眼神锐利如刀,陆九渊虽然年少气盛,被他直视之下,也不免有畏缩之意。朱熹却面无表情,始终不曾朝这边望来。 老人穿的是一身官服,只是尘土满衫,处处俱有磨缺,想来是一路长途跋涉不曾换过。陆九龄拱手道:「叔叔,既然您从蜀中赶来,一路劳顿,何妨先请去禅房沐浴更衣,少事休憩,再来观论不迟。这一次论道,少则两日,多则十天,也不差这一时。」 老人根本不理睬他,自顾瞪着朱熹的后背看了一阵,然后伸出右手搭在他左肩,毫不客气地问道:「你就是朱熹?」 朱熹道:「正是。」 「好朱熹,吃我陆游一拳!」声音未落,拳锋已临。这一拳猝然发难,毫无征兆,眼见将轰到朱熹右肩,万无闪避之理。 这时,紫光乍现,包括陆家兄弟在内,在场之人无不面色大变。 他们看到了生平未有的奇景。 一管笔。 一管紫金毛笔。 这紫金毛笔端方严谨,锐气深敛,通体都被一层微微的紫光笼罩。陆游的拳锋一碰到这枝笔,倏然发出一阵低沉的爆鸣,紫光剧颤,那看似断石裂木的一拳居然被这薄薄的光芒弹开了。 陆游不怒反喜,他把拳势一收,哈哈大笑道:「果不其然,你这家伙居然自己炼出笔灵来了!那么再来试试老夫这一拳!」他话音刚落,右拳顿出。朱熹仍旧没有回头,那紫笔毫光微绽,比之刚才更盛,几乎把整个身体都包裹起来。在场之人,无不惊诧万分,只能傻愣愣地看着这不可思议的景象。 陆游这一拳挟风持雷,居然隐隐带有风波流动。朱熹的紫笔碰到这一拳,又是一阵剧颤,霎时间光芒四射。拳头砸到紫光之上,紫光微微往里凹了半分,便再不退让。一拳一笔胶着在了一起,两者接触之处劈啪作响。陆游赞道:「好一个浩然正气!」五指攥紧,手腕偏转,整个拳质与刚才的气势已大为不同。 寻常人来看,这一拳雄浑凌厉,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强悍武功招数。可在陆氏兄弟眼中,这一拳与刚才相比,少了几分武道的暴戾,却蕴藏着几丝熟悉的文质。 「《汉书》?」 陆九渊疑惑地喃喃道,陆九龄点点头道:「你也这么觉得?不知为何,我看到那一拳时,心中不由自主浮现出的居然是《汉书》,真是奇妙。」 陆九渊紧皱眉头道:「不错,拳法与文学,这两者明明风马牛不相及,可为何我看到叔叔的拳路,就如同在阅读《汉书》一般。好生难以索解……」他一向很厌恶这位族叔,总觉得他粗俗不堪,与读书士子不是一路人,可如今见到陆游的拳法,竟有了读览大家名篇的感觉,心中惊诧,如波涛翻卷。 陆九龄轻捋胡髯,猜测道:「《汉书》向来是以古朴刚健而著称,也许与叔叔这一拳的风格有所暗合吧……」 这边拳笔相持了数十息的功夫,拳头越压越深,紫笔微显出不支之象,眼看就要被戳破。朱熹露出惊讶之色,他缓缓转过头来,盯着陆游道:「你原来是……不,你不是……」 陆游笑道:「你若能胜得我,我便告诉你!」同时把拳头的力道又加大了几分。 「好!」 朱熹双肩微震,两道精芒从眼中射出。他头顶的紫笔陡然涨大了数圈,登时把整个澄心阁笼罩在一个完美的紫光圆球之中。陆氏兄弟和陆游立刻觉得身体变得重逾千斤,沉重无比,浑身的骨骼都被压得咯咯作响,不由得双手撑在地上,动弹不得。强大的压力之下,陆游的拳势也被迫减缓下来,他眉头一耸:「这笔是什么来头,竟有这等能耐!」 朱熹淡淡答道:「算不得什么能耐,无非是顺应天道,理气体用罢了。」 「理气体用?」 陆氏兄弟听了暗暗心惊。这理气论,本是朱熹一贯主张的,他认为天地之间,先有「理」,后有「气」,理是形而上者,是万物运转的规律;气是形而下者,是生成万物的质料。理依气而生万物,所以这天地之间,无非只有理、气二字。 这套理论陆氏兄弟早已熟知,他们请朱熹来鹅湖寺论道,也是想就这个学说进行辩驳。想不到,这个朱熹居然已经把「理气」发挥到了这种程度,早已脱离了学术的范畴。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体用啊! 陆游冷冷「哼」了一声:「什么理气体用,我看也不过是故弄玄虚。倒要看看我这拳头,是不是破得开!」他猛一提气,整条右臂肌肉紧绷,右拳居然硬生生扛住重重压力,朝着朱熹面门捣去。 朱熹不闪不避,站起身来沉声道:「天人感应,万物归道。在这枝笔的范围之内,我就是理,我就是气,我就是这天地之间的规矩!」说完这一句话,朱熹的身躯陡然变得高大起来。紫光圈内的压力立刻发生了逆转。猝不及防的陆游和陆氏兄弟身子俱都先是一沉,然后飘浮到了半空,好似地面对他们已无任何束缚。 陆游有些恼怒,他之前可从来没想到过朱熹的领域控制如此强大。他闷哼一声,在半空转动腰身,双拳连连击出。朱熹不慌不张,一一闪避。只要在紫光的领域内,他就可以轻松改变规则,饶是陆游拳劲再强,也难以碰到他。 陆游连续打出数十拳,全都被朱熹改变了运动规则。澄心亭内一会儿沉滞雍塞,一会儿飘忽无定,他的动作变形得厉害,拳拳落空。陆游暗想这样下去早晚会被朱熹玩弄于股掌,立刻双掌猛然一合,一股气劲喷薄而出,身子借着这股力量霎时退开了数十步,脱离了紫光的笼罩范围。朱熹也不紧追,只把圈内的规则恢复正常,慢慢把面如土色的陆九龄和陆九渊重新搁回地面。 看到陆游退开来去,朱熹站在亭中道:「阁下已经见识到了,可以收手了吗?」 陆游发觉自己头顶的发髻已经散开,他索性一把扯下束巾,把头发散披下来,大声道:「这理气果然不得了,让我再试试。」 朱熹皱了皱眉头,心想我已留足了面子,这疯子怎么还如此纠缠不清。 他生性并不争强好胜,但却极为固拗,陆游既然如此逼迫,朱熹也自然不会一味忍让退缩。他双袖一拂,如同一块顽石坐定,对数丈开外的陆游道:「倘若这一次你还攻不进这圈子,便不要妨碍了我与陆家兄弟论道。」 陆游道:「好!一言为定。」他这次也不再靠近澄心亭,只是远远地轻抬右臂,手掌做了个握笔的姿势,手臂微屈,忽然道:「九龄、九渊,你们两个仔细了。我这一招威力太大,可说不定会伤到你们。」 陆氏兄弟面色俱是一变,正要起身离开,朱熹却道:「圣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两位学究天人,超凡入圣,不必如此惊惶。有我的浩然正气,可保全两位安全。」陆九渊、陆九龄相顾苦笑,心想今日本来是好端端的论道,却变成了莫名其妙的神异决斗,对他们两个读书人来说,可真是场无妄之灾。 朱熹负手而立,头顶的笔灵盘旋数圈,包裹着澄心亭的紫色光球又涨大了几分,而且圈内光芒比从前更加密集。陆游忽然右臂一动,做了一个掷笔的手势,大声道:「投笔势!」 一股极大的力量从陆游的手中掷出,化作一道笔形的青光,朝着澄心亭射来。这道青光速度极快,一瞬间已刺入紫球之中。朱熹袍袖一挥,紫圈内的规则立刻改变,密度凝固为无限大,生生刹住了青光的冲刺势头。不料这道青光勇往无前,去势不减,一下子便向前钻破了数寸紫光。 朱熹黑黝黝的面孔看不出一丝情绪,继续靠着理、气的规则之力去威压。这青光天然带着一丝决然,虽是被重重拦阻,却始终力道不变,像一把锥子一样顽强地一寸寸钻过去。朱熹连忙又变换了数种规则,却都难以撼动青光的冲击力。 眼看这青光即将钻破紫圈,朱熹沉沉喝了一声:「道心!」从他胸中骤然爆出一个小太极,牵引着紫圈内流转的光气,整个领域逐渐流成一个大的太极图式。那青光纵然强横,终究只能在空间中运动,唯有顺着太极转动回旋,直至力道耗尽。 这算是朱熹目前最强悍的一招。按照他的哲学理念,人性分「道心」和「人心」两种,其中「道心」依照天道所生,最为强大。刚才他便是召唤出自己的道心,使其与领域中的理、气融合,达到「吾即是道」的太极境界。 只是这一招威力虽大,消耗也是相当惊人。要知道,规则承载着天地运转,要让一个人的肉身变成规则,哪怕是承载澄心亭大小的领域运作,也是极耗心神的。朱熹的道心尚不够强韧,等到这青光被太极消磨光之后,他几乎灯尽油枯,面色微微发白,脚下有些虚浮,澄心亭周围的紫光圈也黯淡了许多。 陆游看到那青光逐渐被太极消解,目露赞赏之色,忽然哈哈大笑,连连摆手道:「不打啦,不打啦,我已经输了。」朱熹和陆氏兄弟这才松了一口气。朱熹神念一动,护住亭子的紫光圈飞到半空,重新凝为一枝笔灵,然后消失在他体内。 陆游再度走进亭中,先对陆氏兄弟道:「没吓到你们吧?」 陆九龄勉强笑道:「叔叔你搞出这许多神异花样,倒是把我们兄弟给唬到了。」 陆游双手按在他们两个肩膀上道:「这是为叔的不是,给你们压压惊。」他双掌轻送,两兄弟立刻觉得体内流入一股暖流,霎时游遍四肢百骸,登时心平气和。 安抚完两位族侄,陆游转过来盯着朱熹,表情变得郑重无比,一字一顿问道:「这枝笔灵能体用理、气,构成自己的领域,自成规矩,实在是一管好笔!老夫生平阅笔无数,还不曾听过有这种功用的。你这笔,叫什么名字?」 朱熹坐回到坐垫上,双手抚膝,恢复到面无表情的样子:「紫阳笔。」 「这笔从何而来?」 「紫阳是朱某的别号。这笔,自然就是我自己所化。」朱熹回答。 陆游先是一怔,旋即翘起大拇指赞道:「你果然是个不世出的奇才。」 朱熹奇道:「先生何出此言?」 陆游两片花白胡子激动地一颤一颤。他在亭里来回走了两圈,不住搓手,嘴里念叨道:「要知道,历代笔灵,无不是在笔主辞世前,由笔冢主人亲自炼成灵体,还从来不曾有人凭着自己的力量,在生前为自己炼出笔灵来。你这紫阳笔,实在是匡古未有的奇遇哪!你自己都不知道吗?」 朱熹肃然道:「理气本是天道所在,我顺乎天道,自然无往而不利,又岂是别人能比的。」 陆游微微皱起眉头,觉得这人的回答有些迂腐,他可不喜欢,不过言辞间那股舍我其谁的傲气却值得欣赏。 陆游耸耸鼻子,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笔灵与人心本是息息相关,俗话说一心不能二用,所以必须要等笔主临死之时,才能采心炼出笔来。你如今尚还活着,又怎能炼出笔灵来呢?难道你有两颗心不成?」 朱熹听到这问题,只是矜持地微微一笑,简短答道:「无非只是正心、诚意而已。」 这确实是他的肺腑之言。朱熹多少年孜孜向学,心无旁骛,只想读圣贤书,可从来没考虑过炼什么笔灵。一直到他的「理气论」大成之时,不知为何,这一枝紫阳笔便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体内。他是个简单的人,一向认为学问之道,只在「正心诚意」四字之内,想来笔灵的修炼之道,亦复如是。陆游既然问起,他便这样答了。 陆游见他说得简单,只道是不愿意透露自家修炼法门,也不好强求,搓着手叹息道:「这历代以来,笔灵炼了也不知有多少,还不曾有见过这样的,阁下可谓是开天辟地第一人,难得,实在难得。」他这个人爱笔成痴,于历代笔灵掌故十分熟稔,如今见到有人自炼成笔,自然是见猎心喜。 朱熹忽然问道:「阁下……莫非就是笔冢吏?」 「我?我可不是。」陆游连忙摆手否认,「笔冢吏都是有着属于自己的笔灵,我可没那缘分。」 朱熹微讶,缓缓抬眼道:「我看阁下刚才出拳,无一拳不带有史家风范,刚硬耿直,颇有汉风,还以为阁下身上带着班大家的笔灵。」 陆九渊在一旁插嘴道:「我和哥哥刚才看到叔叔你的出拳,也不由自主想到《汉书》,难道这枝笔,与班固有关?」 他们三个人俱是一代巨学,熟读经史,都能从陆游的招式中感应出几丝经典的端倪。只不过朱熹对笔灵了解颇深,比起陆氏兄弟感觉的更为精确。听到这个问题,陆游呵呵一笑,摊开右手手掌,一枝短小尖锐的细笔自掌心冉冉升起,青光微泛。 「你们说的是这枝吧?」 「不错!」三人异口同声,那短笔青光转盛,气息强烈。 陆游道:「你们不妨再猜猜看。」 朱熹闭目细细感受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道:「豪气干云,不甘沉寂,这管笔中的英灵,胸襟大有抱负。我先前想错了,原来不是着叙《汉书》的班固,而是投笔从戎的班超班定远哪。」 陆游一拍桌子,大为激赏:「老朱你果然不一般!你说得不错,这一管笔,名字便唤作从戎笔,正是炼自汉代名将班超。当初班定远毅然投笔从戎,这一枝被投开的笔灵被主人豪气所感染,亦不甘平庸,继承了班超沉毅果决的杀伐之气,极见豪勇。要说起来,在诸多文士笔灵之中,要属它是武勇第一哩。」 那从戎笔仿佛听到陆游的夸赞,笔端摇摆,跃跃欲试,颇有虎虎的英气。 「大丈夫就该学班定远。如今中原沦丧,金狗肆虐,我辈不去上阵杀敌,反来热衷于这些文章小事,老夫我是看不惯的。」陆游说完冲陆氏兄弟翻了翻白眼,后者只能苦笑连连,不好与他争辩。 朱熹赞道:「刚才那惊天动地的一掷,想必就是班定远的『投笔从戎』吧?那一掷蕴含了建功异域的雄心,难怪我几乎抵挡不住。」 陆游点头称是,然后合起手掌,把那笔灵重新收了回去。 朱熹又问道:「班超的这笔,真可以说是威势惊人,不过在下还想知道,其兄班固之笔,是否更为雄奇?」 陆游哈哈一笑:「这你可猜错了。班固虽然名声赫赫,却从来没炼出过笔灵。」 朱熹「哦」了一声,略显失望,他本身对班固的热爱,远胜于班超。文章千古事,又岂是一介武夫所能比。他又问道:「可我听说,笔灵发挥能力之时,是要现出本相的。为何刚才陆通判你只见拳势,却没有任何笔灵的影子?」 「都跟你说了,我不是笔冢吏!」陆游有些急躁地辩解了一句,随即黯然道:「我这个人,虽然爱笔成痴,熟知一切笔灵典故,却限于机缘,一辈子也做不成笔冢吏。」 他停顿了一下,复又有自得之色:「只不过我有种特殊的才能,叫做笔通,可以驱使各种不同的笔灵为我所用,行笔布阵。单独的笔灵在我手里,只能发挥出六成威力——但如果有数枝笔灵在场,让我结成笔阵,威力却可翻番。正所谓一个笔冢吏我打不过,二个笔冢吏我能打平,三个笔冢吏便不是我的对手。」 朱熹暗叹,原来这笔灵之中,还有这许多门道。陆游抓抓头皮,惭愧道:「笔冢主人说我性子太急,诗虽写得多,却欠缺了些灵气。寻常的文士笔灵不易发挥,倒是这种从戎笔最对我的胃口。所以这一次我来鹅湖寺,就特意向笔冢主人讨借了这枝从戎笔。」 朱熹听到「笔冢主人」四字,眼睛闪过一道凌厉的光芒,喃喃道:「原来,这笔冢主人,果然真有其人。」 陆游拍了一下脑袋,道:「哎,对了,我正要问你呢。你怎么会认识笔冢主人的?」 「哦,数月之前,我回建阳老家办事,半路邂逅了一个奇妙男子,自称是笔冢主人。这人潇洒飘逸,倒是世间绝伦的人物。他对我十分热情,讲了许多笔冢的秘辛。但圣人不语怪力乱神,我身为儒门弟子,自当与这种人敬而远之,于是当场拜别,后来就再没见过。」 陆游张大了嘴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笔冢主人闭关已久,极少外出,纵然是笔冢吏也难得见他一回。你竟能与笔冢主人邂逅,这是何等的机缘与福分,你……你居然就这么回绝啦?」 朱熹正色道:「圣人教诲,我须臾不敢逾规。这人逆天而行,有悖于儒家伦常,跟他交谈又有什么益处呢?」 听了他的话,陆游不怒反笑,一拍几案,大声道:「哈哈哈哈,老夫我生平所见,就只有你敢如此批评他——其实我也看不惯那些笔冢吏把笔冢主人奉若神明卑躬屈膝的样子。别看笔冢主人大我一千多岁,我也只喜欢与他平辈论交,搞什么主仆,实在太无趣了。」说完他热情地拍了拍朱熹的肩膀:「好小子,真有胆识,老夫喜欢——当然,如果能改改你这古板的毛病就更好了。」 朱熹看看亭外的天色,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冷淡地对陆游说:「笔灵之事,暂且不提。我与陆氏兄弟的论道已经耽搁太久。陆通判可还有别的事吗?」 陆游抓抓头发,暗暗苦笑,心想这家伙的顽固还真是了得。他从怀里掏出一封精致的云笺,递给朱熹:「我此行前来,一是想亲眼见识一下生炼的笔灵是什么模样;二是代人转交这份请柬。」云笺上面写有一行小楷,字迹隽永工整,一看就出自大家之手: 「闻君绝才,冀望来笔冢一叙。仆聊备清茗两盏,沐手待君。幸勿推辞。笔冢主人字。」 第二章 遇难不复相提携 ——出自《全唐诗》一百八十三卷·李白〈万愤词投魏郎中〉 「笔冢?」 朱熹拈着这份云笺,面沉如水。陆游解释道:「这笔冢,乃是笔冢主人的居所,其中藏着万千笔灵,是个至灵至情的洞天福地。靖康之时,笔冢主人突然封闭了笔冢,自己归隐其中,至今已经快五十年了。」 朱熹问道:「那笔冢主人既然已然闭关,又如何能见人呢?」 陆游把情绪收回来,回答道:「那是个秦末活到现在的老神仙,一身本事超凡入圣。他平时只用元神与笔冢吏们沟通,没人见过他的本尊……你是这五十年第一个被邀请入冢之人。」 朱熹「哦」了一声,把云笺随手搁在身旁,不置可否,丝毫没表现出荣幸的神情。这种神异之地,在他看来终究是旁门左道,远不及鹅湖辩论这种道统之争更让他有兴趣。 陆游见他那副表情,便知道这块顽石的古怪脾气,只好拍拍巴掌,从坐席上站了起来:「好啦,你也不急于这一时答复我,你们先去论道便是,老夫在外面等你们说完。」他扫了一眼陆氏兄弟,半是揶揄半是玩笑地说:「只是有一条,可不要用紫阳笔吓唬我的这些贤侄们哪。他们可是老实人,除了读书什么都不懂。」 「学术上的事,自然要用学术上的道理去说服。」朱熹一本正经地回答。 陆游的笑话撞到了铁板,露出一副兴趣索然的表情,无奈地摆了摆手:「你们继续……」 说完陆游大摇大摆走出澄心亭,随手抓住附近的一个小沙弥问道:「喂,小和尚,去给我找间住处来。不用太干净,不过得要能喝酒吃肉。」 小沙弥缩着脖子颤声道:「鄙寺戒律严,从无酒肉……」 陆游瞪大眼睛怒道:「没有酒肉,算什么和尚!」拎着他后襟大步走出山门。 看到陆游离开,朱熹双袖拂了拂案几,不动声色地对陆九龄、陆九渊道:「两位,我们可以开始了。」他身子微微坐直,开始散发出惊人的气势,就像是一位即将开始决斗的武者。 ※※※ 鹅湖之会,一会便是三日。 这几日内,朱熹持「理论」,陆氏兄弟持「心论」,双方引经据典,唇枪舌战。陆氏兄弟知道朱熹的理气已经修成了笔灵,气势上未免弱了几分。好在朱熹事先承诺陆游,不曾动用紫阳笔,亦不曾运用浩然正气,纯以论辩对阵,一时间倒也旗鼓相当。 ……一阵悠扬的钟声从鹅湖寺中向四外传开,这代表论道终于结束。众人纷纷聚到鹅湖湖畔,议论纷纷。他们都来自全国各大书院学派,都想来看一看朱氏理学和陆氏心学之间的学术大碰撞,这将决定整个大宋王朝哲学道路的走向。 只见朱熹与陆氏兄弟并肩步出澄心亭,三人均是气定神闲,看不出输赢。陆游推开聚集在门外的旁人,抢先一步到了门口,连声问道:「你们聒噪了三日,可有什么结果吗?」 陆九龄和陆九渊相顾苦笑,陆九龄拱手道:「晦庵先生与我们各执一词,都有创见。」 陆游把目光转向朱熹,朱熹还是那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黝黑的面孔不见丝毫波动,淡淡道:「陆氏两位,在心性上的见解是极高明的,只是他们所言『驱除心蔽则事理自明』的说法,拙者实在不能赞同,须知格物致知……」 陆游哪里听得懂这些,完全一头雾水,不耐烦地打断朱熹道:「谁要听你们啰嗦,直接告诉我谁赢了就好。」 朱熹道:「我既不能说服他们,他们亦不能说服我。但拙者自信真理在握,以陆氏兄弟的智慧,早晚会体察得到其中精妙的。」 陆九龄和陆九渊一起躬身道:「晦庵先生谬赞了。他日有暇,我们兄弟自当再登门请教。」 朱熹淡淡笑道:「我有志于将圣贤之学,广播于九州,正打算在庐山五老峰开办一所书院。两位可以随时来找我。」 「输就是输,赢就是赢,你们这些人矫情不矫情!」 陆游对这些客套话十分不耐烦,他一把推开陆九龄,把朱熹拽到一旁问道:「我也等了足足三天了。笔冢之邀,你到底要不要去?」 朱熹不急不忙道:「这位笔冢主人,有什么奇处?治过什么经典?」 陆游一下子被噎住了,呃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还从来没人在接到笔冢主人邀请后,还会问这种问题。愣怔了半天,陆游才晃了晃脑袋,反问道:「你问这些干嘛?」 「我要去见的这个人,倘若并非善类,岂不要坏了我的心性?曾子有云:『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不能辅仁的朋友,又见之何益呢?」 朱熹说得理直气壮,陆游却为之气结。好在他毕竟也是个文人,转念一想,便道:「笔冢主人自秦末时起,专事搜集天下才情,举凡经典,必有涉猎。秦汉以来的诸子百家精粹,尽于笔冢之间。你既然有志于传播圣贤之学,那里实在是应该去看看的。」 朱熹似乎被陆游说动,他低下头去,凝神沉思。陆游见这个慢性子沉默不语,急得原地转了几圈,末了一拳恨恨砸在鹅湖寺的山门之上,震得那山门晃了几晃,旁边一干人等都吓得面如土灰。陆九龄连忙劝道:「叔叔你干嘛如此急躁,哪有这么强迫请人的。」 陆游拽了拽自己的胡子,又瞪着眼睛看看朱熹。他来之前夸下海口,说一定会劝服朱熹同去笔冢,眼下这家伙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响屁,这让陆游如何不急。若不是忌惮朱熹的紫阳领域,陆游真想用从戎笔狠狠地敲一下他的头。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光景,朱熹终于开口说道:「那笔冢之中,可有郑玄、马融、王肃、孔颖达等人的笔灵?」他所说几位,皆是历代儒学大师。 陆游长舒一口气,连声道:「自然是有的。」 朱熹点点头:「既然如此,让我瞻仰一下先贤的遗风,也是好的。」 陆游大喜,拽着朱熹袖子就要走。朱熹连忙把他拦住,又问道:「只是不知那笔冢是在哪里?我不日将去庐山开书院,不方便远游太久。」 陆游道:「只管跟我来就是,耽搁不了你的事情!」 于是陆游一扯朱熹袍袖,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鹅湖寺。陆游脚下有神通,几息之间就蹿出去很远,而朱熹看似身法滞拙,却始终不曾落后。两人转瞬间就消失在山路之中。陆九龄、陆九渊两兄弟立在山门前,久久不曾说话。 「哥哥,他们已经走远,我们也回去吧?」陆九渊忽然道。鹅湖之会后,他的锐气被朱熹磨去了不少。那一场辩论,他感觉自己像是撞在礁石上的海浪,无数次的凶猛拍击,都被轻松地化解掉了。朱熹没有伶牙俐齿,甚至还有些口拙,但那种稳如泰山的气势,却完全超越了自己。 陆九龄叹道:「这个朱熹哪,深不可测,未来的境界真是不可限量……」 陆九渊不服气道:「焉知我等将来不会修到那种程度?」 陆九龄摇摇头道:「他们的世界,已非我等所能置喙……我们走吧。」 ※※※ 陆游和朱熹一路上也不用马车坐骑,只用神通疾驰。一日内便出了铅山县,三日便出了江南西路,数日之内两人已经奔出了数百里。 这一天他们进入荆湖北路的地界,沿着官道疾行。走过一处村庄,陆游突然放慢了速度,兴奋地大叫大嚷。朱熹朝前一看,原来远处官道旁边竹林掩映处,有一处小酒家。这酒家只是茅屋搭起,规模不大,却别有一番乡野情趣。屋前一杆杏花旗高高幌起,随风摇摆,伴随着阵阵酒香传来,对那些走路走得口干的旅人来说,十分诱人。 陆游这一路过得很憋屈。他本想跟朱熹聊聊那紫阳笔,谁知朱熹是个闷葫芦,沉默寡言,偶一张口,也大多是圣人言谈、理气心性之类,让陆游好不气闷。他本是个性子潇洒的人,哪里耐得住这种寂寞,好不容易看到前面有个乡间酒馆,怎会放过这大好机会,不让香醇美酒好好浇一浇心中的郁垒呢? 「老朱,咱们连着跑了几天了,就算双腿不累,也得松松筋骨。前面有个酒家,你我过去歇息片刻如何?」陆游一边说着,一边已朝那边走去。朱熹知道他的性子,也不为难,简单地说了一句「好」。孔子说过「唯酒无量不及乱」,偶尔小酌一下,无伤大雅。 两人收了神通,回到官道上来,如同两个普通的远途旅人,并肩走进酒家。这天正值午后,日头正热,早有店小二迎出,带着他们拣了张阴凉的桌子,先上了两杯井水解解暑气。 陆游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拍着桌子让店家快上些酒食。朱熹却双手捧起杯子,慢饮细啜,不徐不急。店家看陆游一身官员服色,不敢怠慢,很快就送来了两大碗酒,四碟小菜。陆游也不跟朱熹客气,自酌自饮起来。 他们正吃着,忽然门外有三个人走了进来。这三人俱是青短劲装,头戴范阳笠,背着竹书箱,斗笠一圈上都有素白薄布垂下,看不清来者的面容。店小二一迎上去,为首之人便冷冷道:「三碗清水,六个馒头。」店小二很是乖巧,见这几个人举止古怪,不敢多说话,赶紧转回厨房去。那三人随便挑了张桌子坐下,把竹书箱搁在地上,只是不肯摘下斗笠。 陆游正喝得高兴,忽然「咦」了一声,放下酒坛,朝着那三人横过一眼。朱熹亦睁开双眼,朝他们看去,似乎觉察到了什么。 那三人却对陆游、朱熹二人毫不注意,只是低头喝着水,嚼着馒头。 一人忽道:「时晴大伯,眼看就到宿阳城了,咱们可需要事先做什么准备吗?」 为首之人冷哼一声:「兵贵神速,在这里稍微休息一下,就立刻赶路,争取在傍晚入城。我不信诸葛家的人比咱们快。」 另外一人又道:「可是几位长老最快也得明日才到,就怕今晚诸葛家的人也到了,我们实力不足啊。」 为首之人把水碗「砰」地搁到桌子上:「怕什么,以咱们三人的实力,最不济也能牵制住他们一夜。」 「嘿嘿,有意思……」陆游低声笑道,他凑到朱熹身旁,「那三个人,你可看出什么端倪?」 朱熹道:「我的紫阳笔有所感应,莫非他们也是笔冢吏吗?」 陆游道:「不错,应该是韦家的小朋友们。他们居然跑到这种穷乡僻壤,不知有什么古怪。」 笔冢主人在笔冢闭关之后,就一直靠诸葛家和韦家这两大家族,只是两族互相看不起对方,隐隐处于对立状态。这些常识朱熹都是从陆游那听到的。 陆游忽然露出唯恐天下不乱的表情:「听他们的交谈,似乎在这附近要有一场乱子。怎么样?咱们跟过去看看热闹吧?」 「何必多事,我们还是早日到笔冢的好。」朱熹对这些没有丝毫兴趣。 陆游悻悻地闭上嘴,暗骂这家伙就是块冥顽不灵的石头。可是他天生喜欢研究笔灵,眼看到三个笔冢吏在身旁,就像强盗看到了黄金,心里搔痒难忍,便又压低声音道:「让我去探一探他们的笔灵底细,看个究竟吧,这不费什么事。」 朱熹啜了口茶,挟起一块腌菜放入口中,毫不关心地说:「君子非礼毋看,非礼毋听,你不是君子,随便好了。」 陆游笑咪咪地放下酒碗,闭目感应了一阵,咧嘴笑道:「两个神会,一个寄身,却是难得。」 「神会」指的笔灵自行认主,与笔冢吏融合度最高:「寄身」是强行把笔灵植入笔冢吏体内,能力便不及「神会」。 陆游掰起指头细细数着:「带头的那个叫韦时晴,是司马相如的凌云笔;另外两个年轻人,一管是王禹偁的商洛笔……嗯,那管寄身的,是颜师古的正俗笔。这阵容还不错。凌云笔是不消说的,商洛笔差了点,但胜在神会;那颜师古的正俗笔,也是不得了……」 朱熹听到其中一人居然带着颜师古的笔,不免多看了他两眼。颜师古是唐初儒学大家,与孔颖达齐名,朱熹身为儒门弟子,自然格外关注。 「哪枝笔灵,是属于颜师古的?」朱熹悄声问,语气里多了丝恭敬。 陆游得意地看了看他:「你不是君子非礼毋听嘛,怎么这会儿又来问我?」 朱熹理直气壮地回答:「非礼自然毋听。颜师古撰写过《五礼》,至今仍大行于世,乃是礼制宗师,我打听他老人家,又岂能算是非礼?」 两人正说着,那三位笔冢吏已经吃完了东西,起身上路。 陆游问朱熹:「你说咱们这次跟不跟上去?」 朱熹毫不犹豫地回答:「跟!」跟刚才的淡漠简直就是判若两人。 陆游盯着他,无奈道:「你这人该说是太直率了呢,还是太无耻了……一点都不加遮掩吗?」 「君子守正不移,略无矫饰。」 朱熹推开桌子,朝酒家外走去。陆游叹了口气,扔出几串铜钱给店家,也跟了出去。 这一次,一贯淡然的朱熹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积极态度,那种执著的劲头连陆游都自愧不如。两人紧紧尾随着韦家的三位笔冢吏,一路潜行。他们一个是笔灵世界的老江湖,一个是生炼笔灵的天才,很轻易就藏匿了气息。那三位笔冢吏浑然不觉,只顾赶路。 到了傍晚时分,官道前方果然出现一座小县城,城门刻着「宿阳」两个字。他们正好赶到城门关闭,混在最后一波老百姓们进了城。 那三位笔冢吏进城之后,却没去客栈,而是掏出几方砚台,在小城巷子里四处溜达。陆游悄悄告诉朱熹,说这砚台叫做聚墨砚,是笔冢吏们用来搜寻笔灵的指南针。自古笔墨不分家,在这砚台的凹处滴上几滴灵墨,这些墨水会自动朝着笔灵的方向聚过去。 「看来在这个宿阳城内,可能会有笔灵蛰伏哪。」陆游的语气里有着遮掩不住的兴奋。他最大的乐趣,就是研究新出现的笔灵。 朱熹奇道:「可你不是说每一枝笔灵都是笔冢主人收在笔冢里吗?」 陆游解释道:「不是每枝笔灵都会收归笔冢,偶尔也会有例外。像是李白的那枝青莲笔,被炼化后立刻消失无踪,笔冢主人都拿它没办法;如果笔冢吏在外面死亡,他的笔灵也可能会变成野笔,四处游荡。笔冢吏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在世间搜集这些野笔,送回笔冢。」 正说话间,三名笔冢吏聚到了城中一处祠堂。这祠堂看得出是个小家族的产业,陈设不多,石碑也只寥寥几块。祠堂前的小空地落满了残叶枯枝,看来这个家族的子孙们对祖先的孝顺不是那么殷勤。 三人站定,环顾四周,为首的韦时晴喜道:「这灵墨已经在砚上聚作了一团,想来那笔灵就在附近。」其他两个人听他一说,立刻卸下背上的书箱,从里面取出笔筒、笔挂,准备收笔之用。 朱熹伏在离祠堂不远的屋顶,忽然压低声音问陆游道:「那枝颜师古的正俗笔,是什么功用?」 陆游想了想道:「颜师古校一生最擅长审定音读、诠释字义。他的笔灵没有战斗能力,但却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人的声音,改变人眼中看到的文字。和别的笔灵配合起来,威力无穷。这次派他出来,韦家可真是下了血本。」 「一代宗师,就只落得只会篡削的境地吗……」 朱熹喃喃道,重新把身子伏下去,在阴影里看不出表情。 不知何时,四个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祠堂四周的山墙上,都是头戴斗笠,一袭青衫,在夜空中矗立不动,说不出地诡异。站在祠堂空地正中的韦时晴正忙着勘定方位,突然心生警觉,抬头一看,一声大喝:「诸葛家的,你们来做什么!?」 没人回答。 四枝笔灵「呼」地从四人头顶冲天而起,霎时将整个祠堂笼罩其中。 第三章 使人莫错乱愁心 ——出自《全唐诗》一百八十四卷·李白〈寄远十一首之十一〉 祠堂空地中的三名韦家子弟均是面色大变。这四枝笔灵出现得极其突兀,事先全无警兆,显然是早有蓄谋。不待他们有什么反应,另外又有六个人影跃入空地,他们每一个人都是颀长身子,面色乌青。 「诸葛家的散卓笔僮!」 韦时晴反应最快,他双手一展,振声怒喝。凌云笔应声而出,平地掀起一阵剧烈的风暴,祠堂外一时间飞沙走石,让人几乎目不视物。那几只笔僮被这大风吹得摇摆不定,韦时晴喝道:「才臣,上!」 那名叫韦才臣的笔冢吏迎风一晃,手中便平白多了一杆白棍。这棍子极直极长,浑身纯白,不见有一丝瑕疵与节疤在上面,精悍无比。韦才臣双手握住棍子,虎目圆睁,用的居然是本朝最为流行的太祖棍法。有一个笔僮本来就被大风吹得站立不稳,又突然被商洛棍扫中双腿,发出「劈啪」的竹子爆裂的声音,腿部寸断,立时跌倒在地。 「好一管商洛笔!」陆游不由赞道。 这管商洛笔的笔主,乃是宋初名士王禹偁。他开宋代诗文改革之先河,以文风耿直精练著称,被苏轼赞为「雄文直道」,所以临终前也被炼成了笔灵。只可惜与历代高人相比,王禹称才学有限,所炼的商洛笔仅取其宁折不弯,化成一杆可长可短的直棍,成了笔灵中少有的近战武器。 只见那商洛棍在大风之中舞成一团,棍法精熟凌厉,剩下的五个笔僮只能勉强与之周旋,很快又有一个被一棍扫倒。 墙头东北角的黑影一声冷笑:「原来是凌云笔和商洛笔,看来韦家今天就来了你们几个。」 韦时晴面色一僵,这六个笔僮,原来只是敌人用来试探虚实的。韦家与诸葛家这么多年的争斗,对彼此之间的笔灵都了若指掌,谁能先判断出虚实,谁就占有战术上的优势。如今己方两管笔已经暴露身份,而对方仍旧实力不明,这仗便有些难打了。 韦时晴毕竟是老江湖,他舔舔嘴唇,鼓动着劲风在祠堂附近急速转动。那四个人显然对他的凌云笔十分忌惮,一直不敢跳入空地,这是一个机会。他知道笔僮这东西,与控制者一定会有灵丝相连,双眼一扫,便发觉那几个笔僮的灵丝都与东北角的黑影牵连——这黑影显然是控制这六个笔僮的人。 「只要把他打倒,敌人就没有优势了!」韦时晴暗想,眉头一竖,低声喝道:「韦才臣,东北!」说完一道凌厉至极的烈风扫过墙头。韦才臣二话不说,用商洛棍一撑地面,借着风势整个人朝着东北墙头跃去。 仿佛早已算准了他们的反应,四管悬在半空的诸葛家笔灵开始了移动。韦才臣冲上墙头,运足力气,当头用力一砸,那黑影居然碎成无数水珠,消失无踪。 「是幻影!」 这一击落空,韦才臣空中无处借力,复又跳回到空地上来。他甫一落地,发觉脚踏到的那一块青石板变得稀软如粥,仿佛化作一片石液,双腿如陷泥泞。韦才臣大吃一惊,想要把腿从青石中拔出来,石板却陡然恢复了坚硬,硬生生把他裹在石中,动弹不得。 「大伯!」 韦时晴不待韦才臣求救,双手已然出招。风势变刮为旋,凝聚成两道急速旋转的锥形小旋风,朝着石板缝隙死命钻去,想把整个石板撬开。 这时候,两把几乎透明不可见的小锁悄无声息地从背后贴近了他,它们的移动很慢,却不带任何波动。韦时晴一心想把韦才臣弄出来,同时还要分散精力去控制风势,没有余裕去观察四周。 当韦时晴觉察到不对劲儿的时候,已经晚了,那两把小锁倏然一闪,已经锁到了他的两处神经。一股剧烈的疼痛袭上脑海,让他忍不住惨叫一声,神识大乱,原本凌厉的风云登时衰减。几个一直被风力压制的笔僮获得解放,一齐朝着韦才臣冲去。韦才臣两条腿动弹不得,只能靠商洛棍勉强抵挡,但终究寡不敌众,被打倒也只是时间问题。 「居然是麟角笔啊。」 陆游眉头一扬,看来这一次韦家和诸葛家都出动了好手。不过诸葛家明显要更加训练有素,这四位笔冢吏配合默契,进退得宜,一笔负责控制笔僮攻击,一笔制造幻影掩护,一笔化石为泥牵制,一笔制造痛觉各个击破。整个攻击手段如行云流水,环环相扣。陆游精研笔阵,一眼就看出这四人阵势的不俗。 此时商洛笔被困在石中,凌云笔又因为韦时晴心神大乱而无法使用,另外一个人不知所踪。大局已然底定,诸葛家的四名笔吏好整以暇地跳入祠堂中。 为首之人笑咪咪地对瘫坐在地上的韦时晴道:「时晴哪,想不到这次你居然落到了我手里。」他指头一挑,韦时晴的痛楚又上一层,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流下来。 韦时晴怒喝道:「诸葛宗正,你小子只会用奸计!有本事跟我正面单挑,卑鄙小人!」 诸葛宗正悠然道:「这叫什么卑鄙,我的麟角笔胜过你的凌云笔,这次你们算是白……」 说到一半时,诸葛宗正的脸色突然一变,面色肌肉扭曲了几分,用古怪的声音对身后三人道:「你们三个,赶紧离开祠堂!」他身后的三名诸葛家弟子迷惑不解,明明场面大优,为何要走? 「快走!否则家法伺候!」诸葛宗正怒喝道,脸色愈加古怪。诸葛家家法森严,那三名诸葛家弟子也不敢多问什么,转身就要离开。可其中一名弟子临走前回眸看了一眼,发觉诸葛宗正一手抓住喉咙,发出荷荷的声音,一手却拼命冲自己摇摆,心头大疑。他连忙叫住其他两名弟子,回转来看。 却见诸葛宗正口中不住嚷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右手却抓住一名弟子的袖子,眼神急迫,颤抖的指头在衣服上划来划去。 那名负责控制笔僮的诸葛家子弟心思最为缜密,皱眉道:「宗正叔似乎有话要说,快取墨来!」其他两人连忙取来墨汁。诸葛宗正迫不及待地用指头蘸了墨水,在袖子上龙飞凤舞地写下几个字。 等到他写完,三名弟子一看,原来是「速离无疑」四个字。三人再无异议,起身便要走。诸葛宗正看到这四个字,双目赤红,拽住一人袖子,又挥指写了几个字:「毋须管我。」诸葛宗正气得一口血喷出来,口中却道:「你们再不走,否则咱们都要死在这里!」 诸葛家的三名弟子还在生疑,祠堂空地中的风势突然又兴盛起来。韦时晴的声音随着风势传来:「臭小子们!受死吧!」 百丈龙卷平地而起,如同汉赋一般汪洋恣肆的雄浑大风,瞬间充满了整座祠堂。司马相如的凌云笔灵号称笔中之雄,极为大气,很少有人能够正面相抗。刚才诸葛家以众凌寡,尚且不敢正面擢凌云笔之缨,要等笔主受制,才敢跳下祠堂。此时韦时晴趁着诸葛宗正分神之际,摆脱了麟角笔的束缚,带着怒气正面直击,其威力可想而知。 三名弟子和诸葛宗正的身体被凌云笔的风势高高吹起,在半空盘旋数圈,然后重重撞到祠堂的山墙上。 一位面色苍白的少年从祠堂石碑后站出来,在他的头顶,一枝淡黄色毛笔默默地悬浮在半空。 「嘿嘿,韦家这用正俗笔的小子,时机选择得可真好啊!」 陆游忍不住赞叹,他看到朱熹还是一脸浑然未解,便给他解释道:「正俗笔只能控制别人发声与写字,本来在战斗中的价值很有限。但这小子在己方不利的时候,竟能隐忍不发,一直到诸葛家的人现身的绝佳时机,这才猝然出手。诸葛宗正被这么一搅和,控制力度便大大减弱,给了韦时晴摆脱麟角笔正面攻击的机会——没人能跟凌云笔正面相抗。」 朱熹道:「这孩子的正俗笔,只是寄身。倘若到了神会的境界,又会如何?」 陆游道:「这我还真不知道,这笔自炼成以来,还没人真正神会过,所以韦家才会放心地把它扔给家里子弟寄身。」 朱熹划过一丝嘲讽,心里想:「这是当然,谁配得上这位儒学大师呢?」 祠堂中的战斗仍在继续。韦时晴一击得手,立刻把束缚韦才臣的青石板用劲风掀开。韦才臣双腿一经解放,手持商洛棍一阵穷追猛打,把那几名失去控制的笔僮统统扫倒,紧接着又挥棍朝着那四个诸葛家的笔吏砸去。 王禹称何等刚直,他化成的棍子更是坚硬无比。那四人刚被凌云笔撞到墙上,精神未复,又被商洛棍砸中,转眼已有两名弟子胳膊被打折。他们有心驾驭笔灵抵御,怎奈韦才臣的棍法速度太快,如暴风骤雨。他们原本站在墙头,靠笔僮隔开距离,可以占尽优势,一旦陷入肉搏近战,则劣势顿现。点点血花,就在棍舞中溅现出来。 诸葛宗正怒极,他一咬牙,用麟角笔锁定了自己的痛觉,硬挨着棍雨拼命站起来,浑身绽放出怪异的光芒,麟角笔在半空开始分解成无数细小物件,朝着韦才臣招呼过去。韦才臣生性坚毅,任凭这些麟角锁撩拨自己的五感,凭着一口气支撑,下棍更是不手软。两个人都打红了眼,完全不管自身,只是疯狂地朝对方轰击。诸葛宗正的笔灵,慢慢开始蜕变成许多的鳞片。 远远观望的陆游看到这一幕,霍然起身,怒道:「糟糕,这些小子玩真的了,至于拼到这地步吗!」 诸葛家和韦家虽彼此看不惯,但毕竟同属笔冢。所以两家虽然互相勾心斗角,却很少闹出人命官司。而眼下这个诸葛宗方要用的招数,陆游知道是麟角笔中最危险的一招,一经发出,整个方圆几十丈里内无非敌我,尽皆会被麟角分解的小锁破坏掉五感,等若是同归于尽。 「这些混小子,怎么跟见了仇人似的,下手如此之重。」陆游骂骂咧咧,对朱熹道:「你在这里先看着,我得出手去教训一下他们。不然闹出人命,世间平白又多了几枝无处可依的野笔。」 朱熹缓缓站起来,双眼却变得锐利起来:「这教化的工作,还是交给我吧。」 「啥?」 陆游还没反应过来,朱熹已经袍袖一挥,整个人如同一只大鸟飞了过去。 祠堂内的诸葛、韦家两家的笔冢吏们正殊死相斗,忽然之间,四下如同垂下了巨大的帷幕,所有人都陷入黑暗之中。他们愕然发现,周遭世界的运转似乎变慢了,整个人进入一种玄妙的状态,不能看,不能言,不能听,唯有一个极宏大的声音响起,仿佛从天而降高高在上:「子曰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礼之用,和为贵。尔等这等勇戾狠斗,岂不违背了圣人之道?」 若在平时,这些笔冢吏听到如此教诲,只会觉得可笑。可如今他们身在无边际黑暗中,心态大为动摇,却觉得这真是字字至理明言,直撼动本心,斗志一时间如同碰到沸汤的白雪,尽皆消融,剩下的只是温暖如金黄色光芒的和熙氛围。他们觉得身体一软,精神完全放松下来。 「每个人都有两心,人心与道心。合道理的是天理、道心,徇情欲的是人欲、人心。汝曹所为,无非歧途;笔灵种种,皆是人欲。所以应当革尽人欲,复尽天理,方才是正道。」 朱熹刻意把领域内的规则修改成无声静寂的悬浮状态。在这种状态之下,人的五感尽失,身体又无依靠,往往会对唯一出现的声响产生无比的信赖。 那七个人悬浮在领域中,朱熹仰起头来,一一观察着他们。最让他在意的,就是那个韦家少年——准确地说,是那位少年身上带着的正俗笔。 那可是颜师古啊!那个勘定了五经、撰写了《五礼》的颜师古啊!朱熹早在少年时代,就怀着崇敬之心阅读他的诸多著作,从中体察真正的天道人伦,无限接近孔圣的内心世界。 而现在,这位儒学宗师的灵魂,却被禁锢在这么一枝可笑的笔灵中,被无知少年拿过来像玩具一样戏弄。 「当我们连祖先都不尊重时,又怎么能克己复礼,重兴圣学。」 朱熹对着黑暗中的七个人大声吼道,七个人都有些脸色发青,身子摇摇欲坠,就连他们的笔灵都随之黯淡无光。 「喂,差不多可以了。」一只手搭到了朱熹肩上。朱熹心念一动,整个领域立刻被收回紫阳笔中,七个人愣怔怔地坐在地上,眼神茫然。 陆游有些不满地对朱熹说:「只要劝开他们就好,何必说这么多话呢。」他觉得朱熹这一手,有些过分,这让他想起「大贤良师」张角蛊惑黄巾军的场景。 朱熹淡淡道:「总要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天理。」 陆游没好气地说:「得,得,你又来这一套了。跟我家那两兄弟你都没辩够啊?」说完以后,陆游走过去,把韦时晴和诸葛宗正两个人拉起来,给他们灌输了两道灵气去。两人浑身一震,这才清醒过来。 「陆大人?」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喊道。陆游虽非韦家和诸葛家中人,却颇受笔冢主人青睐,平日里与这两家也多有来往,族中子弟对这位笔通大人都很尊敬。 陆游双手抄在胸口,盯着这两个小辈皱着眉头道:「你们到底在想什么,拼命拼到这种地步,嫌诸葛家和韦家人太多了吗?」 韦时晴和诸葛宗正两人互瞪一眼,同时开口道:「都是他们家不好!」 陆游伸出拳头,一人头上狠狠凿了一下,喝骂道:「你们两个都四十多了,还这么孩子气!」他一指诸葛宗正:「你先来说。」 面对陆游,诸葛宗正大气都不敢喘,恭恭敬敬答道:「数天之前,我家有人在宿阳附近游历,忽然看到一只灵兽,这只灵兽状如白虎,口中衔着一枝毛笔,进入这宿阳城内,便再不见了踪迹。您知道,灵兽衔笔,非同小可。我家中自然十分重视,便派了我与三名子弟先赴宿阳调查,族中长老随后便来。」 「灵兽衔着毛笔?你确定?」陆游瞳孔骤然放大。 诸葛宗正看了眼韦时晴,说道:「他们韦家当时也有人目击,当然,那是先偷听到我家的情报,再去确认的。」 韦时晴一听,勃然大怒,两人眼看又要吵起来,被陆游一人一拳从戎笔,打得不敢多说。这件事看来是两大家族都有人目击到,基本排除了作伪的可能。 陆游捋着花白胡子,表情变得严峻起来。这事可蹊跷,笔灵向来独来独往,罕有别物相伴。如今竟然出现灵兽衔笔。 要知道,灵兽其实并非是兽,它和笔灵一样,也是灵气所化。只不过笔灵是取自人类的才情,而灵兽则多是天地间自然的灵气偶然凝结而成,几百年也不见得能碰到一回。灵兽口衔笔灵,这说明很可能是笔灵本身的力量太强,外溢出来,形成笔灵兽,所以这灵兽才会与笔形影不离。 力量强大到能够诞生灵兽,可想而知那笔灵是何等的珍贵罕见的,无怪诸葛家、韦家拼了命也要得到它。 那枝受灵兽眷顾的笔灵究竟什么来头,想来只有笔冢主人才能查到了——可他如今闭冢不出,无从索问。看来只有先收了这笔灵,再作打算。陆游一向爱笔成痴,如今一想到要碰到这前所未见的神秘笔灵,浑身都兴奋起来,充满期待。 「你们说,这灵兽,莫非就在这祠堂之内?」陆游问。 「正是,在下用聚墨砚反复勘察过,整个宿阳城就属这个祠堂灵气最盛。」韦时晴取出墨砚,上面的墨水聚成一团,已是浓度的极致。 陆游满意地点点头:「嗯,不错。古砚微凹聚墨多。」 诸葛宗正知道这是陆游自己写的诗,连忙恭维了一句:「陆大人这句诗,真是切合实景。」 陆游拍拍他肩膀,得意道:「你这马屁拍得有些明显,不过老夫喜欢。」 「请问,刚才出手阻止我们的,陆大人用的是什么笔?」诸葛宗正恭敬地问道,他对刚才那奇妙的领域与声音记忆犹新,这种震彻人心可是他所从来没经历过的。 陆游呵呵一笑,指了指站在一旁的朱熹道:「这是我一位同行朋友,刚才就是他出手。」 诸葛宗正和韦时晴看到这中年人貌不惊人,手段却如此了得,都十分钦佩,上前一一施礼。 陆游道:「你们可别小看了他,他的笔灵,乃是自己炼的。」 「生炼笔灵?!」韦时晴错愕万分,不禁疑道:「笔灵是人心所化,难道说先生可以一心二用吗?」 朱熹道:「我刚才便跟你们说了。人都有道心,有人心。追求天道的,就是道心;追求贪欲的,就是人心。我坚心向道,灭绝欲望,这笔灵里的,蕴含的正是我一心求证大道的道心。」 两人齐声道:「这生炼笔灵的法子,实在叫人佩服。先生高明之至。」 朱熹沉声道:「刚才我与你们讲的道理,不是什么笔灵的法门,而是至理。你们可不要忘记。」两人连连点头称是。 陆游怕朱熹又是长篇大论,心想赶紧找个别的什么话题,忽然发现他正站在正俗笔的少年身旁,便笑咪咪道:「老朱,这趟热闹,咱们得好好掺和一下。你既然那么关心正俗笔,等一下我们收笔的时候,那小孩子就交给你照管了。」朱熹「哦」了一声,不再有什么表示,只把右手搭在他肩上。那可怜的韦家少年被朱熹站在身旁,觉得威压实在太大,面露畏惧之色,却不敢动弹。 把朱熹安排妥当,陆游走到祠堂门前,来回踱了几步,观察了一番,开口道:「笔灵有灵兽守护,想来收起来也有难度。我这一次出来的急,身上只带了从戎笔。你们把笔灵都借给我,我要摆下一个笔阵。」 第四章 龙门蹙波虎眼转 ——出自《全唐诗》一百七十三卷·李白〈泾溪东亭寄郑少府谔〉 「我要摆下一个笔阵。」 陆游的口气轻松,却有无法拒绝的权威。 诸葛、韦两家的笔冢吏们面面相觑,开始还有人不情愿,最终还是在韦时晴和诸葛宗正的带头下,把自己的笔灵唤了出来,悬浮在头顶。虽然陆游是半路杀出来的,可实力和地位在那里摆着,有他主导收笔,总比被另外一家占了先的好。 陆游五指并齐,微眯双目,在半空划了几个玄妙的手势,略一伸手,竟赤手将一管笔灵捉在手里。没见过陆游本事的笔吏无不惊诧,他们可从没见过有人能用肉掌去抓到别人的笔灵。陆游东抓西握,很快便在双掌之间收罗了六枝笔灵,连同自己的从戎笔,一共七管。 「才隽,快把你的正俗笔灵叫出来,给陆大人用。」韦时晴见朱熹身旁的少年还不动,连忙催促道。 朱熹上前一步,搀起那孩子的手道:「颜师之笔,不要轻用。就让我的笔灵代替正俗笔入阵吧。」 陆游知道他的心思,微叹一声,点头应允。朱熹拍拍那孩子肩膀,示意安心,心意一动,紫阳笔凭空而出,自动飞到陆游的手中。 旁观众人刚才已经见识到了朱熹的能力,此时又见到紫阳笔灵的本体,心中均是一凛,都在想这笔究竟什么来历,怎么如此有压迫感。 「哈哈,有了老朱你的生炼笔灵助阵,这笔阵便更完美了。」 陆游双手十指开始吐出淡蓝色的灵体丝线,随着指头轻灵地摆动牵引,那些丝线彼此交织,以这八管笔灵为核心,从简单到复杂,构造出一面大网,把整个祠堂牢牢地围住。八管笔灵在陆游手里都服服贴贴,各自占据了阵法的一角。 在场众人虽然早闻陆游笔阵之名,此时却是第一次亲眼见识到,无不瞠目惊舌。 「这一次的笔阵,摆得实在舒服。诸多笔灵功能越是不同,搭配出的功效也越丰富多彩。」陆游站在阵中,呵呵大笑,「我马上便可布完笔阵,你们在周围好生护法。」 最后一根丝线从陆游指尖飞出,在半空停顿了片刻,轻柔地飘到了紫阳笔的笔端,绕了几绕,如同一只春蚕吐出的蚕丝,随即又飘向凌云笔,把两管笔灵连接到了一起。当它们连接起来的一瞬间,整个笔阵光芒大盛,赤红、绛紫、鹅黄、青碧……肉眼可见的诸多色彩沿着灵丝急速游走,一圈圈的光环从阵中笔灵四周有规律地振荡而出,层层叠加,把整个笔阵逐渐加厚,直到整个祠堂都被反复缠绕起来,像是一个大茧。 在场的每一个笔冢吏,都通过自己的笔灵,感受到这笔阵中充沛的力量。陆游手指一摆,八管笔灵振荡的速度突然变快,八个厚实的光圈朝着祠堂缓缓压去,并且不断被笔灵加强。当这八道光圈几乎聚合在一起的时候,忽然在笔阵之中的祠堂深处,传来一声沉沉的低吼。 这一声吼音量不高,但却拥有极强的穿透力,围观者心中均是一震,久久不能平静。若不是陆游设下笔阵,恐怕这一声吼能把宿阳所有居民从睡梦中吵起来。 「来了……」所有人暗想。 一头野兽缓慢有致地从祠堂的石碑之间走出来。这是一只巨大的纯白老虎,身上勾勒着条条玄黑色的条纹,如同在雪白的宣纸上泼上数道浓黑的墨汁。它的两只黄玉色的圆眼微微转动,形体的边缘不停变幻,看得出应该是灵气所凝,很不稳定。 许多人立刻就认出来它的真身:「是白虎!」连陆游和朱熹都忍不住「咦」了一声。他们想过各种灵兽,却没想到居然是白虎。白虎是四灵之一,地位尊贵无比,这神秘的笔灵光靠外溢灵气而凝成白虎,这委实让人瞠目结舌,这得多少的灵气! 这只白虎只淡淡地扫了笔冢吏们一眼,便不再理睬他们,而是支起前身,瞪视着笔阵中的八管笔灵,虎须颤巍巍如森森剑戟。它端详半晌,忽然把头颈低下来,虎尾高挺,摆出欲要扑击的姿态。主持整个笔阵的陆游微微怔了怔,双手飞舞,笔阵立刻开始发动。 笔阵的原理,是将各种笔灵连贯一气,浑如一体,兼具了阵中笔灵的全部能力。所以笔灵能力越多,笔阵威力越大。宿阳祠堂前的笔阵有八管,而且还有从戎笔、凌云笔、紫阳笔这样的强笔,就威力而言,是陆游布阵以来最强悍的一次。 八片光圈朝着白虎层层套去,白虎感受到了束缚,发出一声怒吼,身子一摆,钢鞭一般的虎尾朝着笔阵一角剪去。八管笔同时开始剧颤,发出微微的共鸣声。虎尾猛烈地抽到阵角,数道闪电般的灵气飞驰而至,硬生生扛住了白虎这一次的抽击,整个大阵的表面都泛起圈圈涟漪。 陆游暗暗吃惊,这白虎只是尾巴一剪,就把让整个笔阵摇撼了半分,纯力量着实不小。他不敢怠慢,连忙指划手翻,调度笔灵。 白虎见一击未成,又换了个方向,试图伸出爪子去扑击。不料后腿还未运足力气,就觉得身子一沉,整个虎身都开始朝着青石板里陷了下去。原来这是笔阵中的一管笔灵——属于诸葛家的雪梨笔。雪梨笔炼自岑参,因为岑参吟出过「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奇想变换,所以这笔的能力,便是可以改变物体质地。 刚才把韦才臣陷入石中的,正是这管雪犁笔。因为用这笔的笔冢吏年纪尚轻,这笔仅能改变一小块区域的材质,只能把韦才臣双足困住。而在陆游的笔阵中,雪犁笔能力得到大幅上升,竟能把整个一只巨虎脚下的石板都改变了,让它身陷其中。 与此同时,凌云笔吹起大风,已经液态化的石板被这阵风吹起层层波浪,甚至激起了石液水花,溅在半空之中。等到白虎被这石泥潭陷进去半个身子,陆游并指一弹,整片青石板顿时凝结如铁,那些恰好卷起的浪花,便保持着波涛的形状,化成了数把天然弯曲的石锁,牢牢锁住白虎的四肢和虎躯。 这一连串攻势让诸葛家那位雪犁笔的弟子看得如痴如醉,同样的战术,这位陆大人用起来可比自己强出太多了。而韦时晴也没想到,凌云笔和雪犁笔搭配起来,还有这样的奇用。只可惜二笔分属两家,否则…… 白虎挣扎了几番,发觉这石锁牢固无比。它摆了摆头,虎躯一震,整个身体涨大了数分,额头那「王」字黑纹清晰分明。只听轰隆一声,数块宽大厚重的青石板竟被它硬生生挣碎了。 陆游毫不意外,如果这白虎连这点束缚都解脱不了,那还真叫怪事。他手指挪移,商洛笔化作数条棍棒,幻化成无数白影,迎头打去。白虎本是灵体,对于这种实体攻击根本不惧。只见商洛棍轻易便穿过白虎身体,然后敲在地面上,升腾起一阵尘土。 打空了? 陆游的攻击,绝不会这么简单。 白虎没有注意到,每一根商洛棍上,都沾着几丝可疑的白银色丝线。当商洛棍穿过白虎身体时,这些丝线便留在了白虎体内。 而丝线的另外一端,则连接着笔阵中的另外一管笔——常侍笔。 常侍笔炼自盛唐诗人高适。高适此人擅写边塞诗,雄浑悲壮,胸襟高广,尤以描摹兵戎之景,史称「高常侍」。这一管常侍笔能散发灵丝,靠灵丝操控笔僮,如臂使指,无不如意。刚才朝韦家发动突袭的六个笔僮,就是由它一体操控,控制力度之大,乃为笔中翘楚。 这些丝线虽有控制,本身的力道却十分微弱,白虎表皮只消轻轻一弹,便可把它们斥开。所以陆游便把这些丝线拴在商洛笔上,来了一招「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商洛棍是实体攻击,打不中白虎,可它穿过虎躯的时候,那些灵质丝线便悄悄留在体内。 而这丝线一旦拴上常侍笔,就等于把身躯的控制权拱手相让。白虎很快发现,自己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它虎啸连连,力量喷涌,甚至于连整个笔阵都为之颤动。可这些丝线已经深深埋入了体内,外部力量根本无法切断。 常侍笔光芒大盛,笔端丝线越喷越多。笔阵的妙处,就在于诸笔能互相辅助,互通灵力。得了其余七枝笔灵的支援,常侍笔的控制能力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加强。白虎举手投足,都无法随心所欲,甚至连吼上一吼都难以做到。 白虎怒极,挥舞着锋利的爪子与尾巴,拼命挣扎。它一爪下去,祠堂「哗啦」一下便被毁去了半边;一尾扫过,一排山墙轰然倒塌。短短数息之间,整个祠堂便被它搞成一片废墟。然而附在祠堂上的笔阵,却未受到分毫冲击。 陆游见白虎折腾够了,微微一笑,手中银丝轻动。那些丝线如同牵引傀儡一样,牵引着这头可怕的巨兽朝着笔阵中最中央走去。在那里,一个巨大的虬木笔筒安静地等待着,巨大漆黑的筒口弥漫着淡淡的气息与吸力,等待着吞噬笔灵。 到了这个时候,陆游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随即所有人都发现了这个问题。 白虎在此,可是白虎口中的笔灵呢? 它的口中,根本没有笔灵。 陆游站在笔阵中心,皱起了眉头。他们铺设这一切,就是为了要收笔灵。可如今笔灵不在,只有这头危险的灵兽,难道说,情报有误,这只是一头天地间灵气凝成的野兽,而非笔灵兽? 但这白虎的身上,却散发着十分清晰的笔灵气息,实在令人费解。 陆游犹豫片刻,手中丝线一缓。那白虎趁机仰天大叫一声,身体上的黑纹条条绽起。陆游惊道:「不好!」急忙操控数笔齐发,可为时已晚。白虎张开血盆大口,「吭哧」一声,一口便把那虬木笔筒咬掉半边。那笔筒是笔冢主人所用,天长日久也沾染了灵气,可却经不住这威力惊人的一咬,可怜一代名器就这么毁于虎口。 两家笔冢吏无不大惊,都没想到这头野兽凶悍到了这程度。韦时晴心中更是痛惜,这虬木笔筒是他收藏的宝物之一,收笔无数,想不到竟毁在这宿阳城内。 陆游这时终于也动怒了。他大手一挥,从戎笔昂然出阵,化作一个巨大的拳头,砸将过去。从戎笔坦坦荡荡,直来直去,那白虎入阵以来,总算碰到可以痛痛快快一较长短的对手,精神一振,张牙舞爪扑了过去,与从戎笔战作一团。 一笔一虎在笔阵内翻滚鏖战,打得昏天黑地,拳爪飞舞,周遭的金光帷幕不时被撕扯开几道裂口。其余几枝笔灵被这声势震慑,只敢在一旁掠阵助威。从戎笔在笔灵中至为武勇,可碰到这头白虎,却显得有些束手缚脚,和它平日里一往无前的气势颇为不符。 陆游知道自己只是笔通,不是从戎笔的真正主人,对它这种纯粹是天性的表现无可奈何,只能拼命凝神控制,试图通过阵法来弥补这种缺陷。 从戎笔和白虎战了半晌,彼此谁也奈何不了谁。白虎忽然纵身一抖,周身与额头的黑纹开始流转凝结,最终在脊背上变作一对玄黑色的飞翅。陆游心中一突,一种强烈的不安袭上心头。但凡灵兽,都有异能。这只白虎居然生出双翅,正应了如虎添翼这句话,没人能想象这头巨兽的威力会提升多少。 白虎双翅一摆,闪过从戎笔的拳头,朝着半空飞去。陆游以为它要逃逸,连忙加厚笔阵的防御。不料白虎在半空盘旋了半圈,突然把头一转,张开大嘴,朝着悬在半空的一管笔灵咬去。 那笔灵属于诸葛家,功用只是制造幻影,作用不大,陆游一直只把它远远地摆在笔阵边缘。白虎骤然袭来,笔灵根本毫无防备,只听「喀吧」一声,被白虎咬作两截。白虎还嫌不够,把那两截残笔又嚼了几嚼,索性吞下肚子里去。 原本高速运转的笔阵在瞬间停滞了,在场每个人脸上都浮现出极度的震惊和惶恐。 笔灵乃是才情所化,本该是不朽不灭的,自有笔冢与笔冢吏以来,还从未有笔灵被灭的事情发生。而今日这只白虎,居然可以一口吞噬下笔灵——究竟是什么样的笔灵,才能铸就这样一头凶兽啊? 在地面的一个笔冢吏突然发出凄厉的惨叫,正是诸葛家那管笔灵的主人。人笔连心,笔灵既死,笔冢吏的精神亦会受到极大损害。 仿佛受到他的刺激,笔阵中的其他笔灵都开始颤抖起来,笔阵一时间大乱。没有笔冢吏愿意自己的笔灵被这头可怕的怪兽吞噬,他们拼命控制自己的笔灵移动,生怕成为白虎下一个目标。陆游怒喝道:「你们不要乱!笔阵一破,谁也跑不了!」 可惜他的呼喊无济于事,白虎吃笔给笔冢吏带来太大的冲击,每一个人都完全被恐怖慑服。人心一乱,笔灵便不受控制。几管笔在半空杂乱而无助地飞翔着,不时发出类似哀鸣的响声,笔阵在勉强支撑了几息之后,轰然崩溃。 白虎吃下笔灵之后,身躯又涨了几分。它意犹未尽地拍打着双翅,睥睨着惊慌失措的卑微人类,慢慢地挑选着下一个目标。它本身没有智慧,但诞生时就被赋予了一种强烈的本能,就是要吞噬所见到的所有笔灵。 它扫视一圈,忽然看到远处有一位惊慌的少年,他头顶浮着淡黄色的一枝毛笔。不知为何,它总觉得那枝笔有几分古怪的气息,与别的笔大不一样,于是便决定就从这一枝下手。白虎身形一动,朝着那少年飞扑而去。从戎笔是唯一还保持着镇定的笔灵,它尾随着白虎拼命追去,奈何虎生双翼,速度太快,一时间追赶不及。 韦才隽见白虎冲着自己扑来,两股战战,害怕得忘记了把正俗笔灵收回体内。所有人都看得很清楚,但所有人都无能为力。即便是陆游,也只能让从戎笔尾随着白虎,却差一步赶不及。 只有一个人例外。 就在白虎扑向正俗笔的一瞬间,朱熹身形一动,伸开双臂挡到了韦才隽的前面。就在白虎即将扑到韦才隽的一刹那,它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种奇妙的熟悉感。白虎迟疑了一下,仍旧张口冲着笔灵咬去。 这一咬,有万钧之力,正俗笔立刻断为两截。 白虎咬断正俗笔的同一瞬间,紫阳笔急速在朱熹和韦才隽周围形成了一圈领域。这领域虽小,却涌动着极其浓郁的紫金颜色,可见朱熹把所有的力量都压缩在这方寸之地。 白虎还未及咽下正俗笔的残骸,就发现天地间变成了一片充塞四野的洋洋紫光。它疑惑地鼓动双翼环顾四周,发现这空间里什么都没有,又似乎什么都有,周遭散发如同初生记忆一般的气味,很舒服,很熟悉……它晃动硕大的脑袋,沉沉地发出一声怀念的吼叫。 然后它看到了紫阳…… 第五章 坐从黄叶落四五 ——出自《全唐诗》一百七十五卷·李白〈单父东楼秋夜送族弟沈之秦〉 在场众人看到那凶悍的白虎先吞噬了正俗笔,然后扑入朱熹的紫阳领域,硕大的身躯竟一下子融入紫光,消失无踪,都呆在了原地不动,没人知道这代表是吉是凶。 陆游冲到朱熹跟前,大声喊道:「老朱,那白虎呢?」他唯恐这白虎又有别的神通,把朱熹的紫阳笔毁掉,那可真的就是大麻烦了。 朱熹直愣愣地呆在原地,似乎神游天外。陆游的大嗓门连喊了数声,他方才缓缓抬起头,注视着陆游道:「它在我的紫阳领域里。」 「需不需要助拳?你一个人撑得住吗?」陆游急切问道,从戎笔在半空也焦躁地鸣叫着。它空有战意,却找不到敌人。 朱熹道:「不妨事。」他挥了挥手,意思是要自己静一下。陆游知道,在紫阳领域范围内,朱熹就是天道,一切规则都要顺从他的意思,便不再坚持,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祠堂来。 「才隽!」 韦时晴忽然悲愤地喊了一声,三步并两步跑过来,把失去笔灵的少年扶起来。他喊着名字,声音已经颤抖得不成样子。韦才隽是韦家年轻一代中最受族长宠爱的孩子,这枝正俗笔是族长破例赐给他用的。如今几乎弄至笔毁人亡,他如何能不惊。 在刚才的混乱中,他一下子发了懵,凌云笔迟滞了半分,便只能眼睁睁看着白虎扑过去毁了笔灵。若不是朱熹慨然护在了少年前面,别说正俗笔,恐怕就连韦才隽这一条小命也难逃虎口。韦时晴如今对朱熹充满了感激,觉得这人真是程婴再世、田横复生,天下第一等的义士。 他的臂弯忽然一沉,原本晕过去的韦才隽终于恢复了神智。只是这孩子眼神浑浑噩噩,整个人似乎处于懵懂状态,对外界的呼喊显得十分迟钝。韦时晴心里暗暗庆幸。这枝正俗笔与韦才隽只是寄身,与他的精神连接不甚紧密——像刚才诸葛家那枝被毁的神会笔灵,那位不幸的笔冢吏恐怕已经是精神错乱了。 笔灵与笔冢吏就是如此——用之深,伤之切。 陆游看过韦才隽的伤势,知道他并无大碍,转去看其他人。诸葛宗正和其他两名诸葛家的弟子聚在另外一处,他们的同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已形同废人。这两个失去笔灵的人都像是失去了魂魄,眼神空洞,原本浓黑的头发现出根根白发——这是失笔时精神受创过巨的症状。 诸葛宗正见陆游走过来,不禁悲从中来,半跪在地上:「陆大人,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陆游眉头紧皱,欲要搀起他来,却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这一战,可以说是异常凄惨。诸葛家和韦家前所未有地各自损失了一枝笔灵,两位笔冢吏也沦为废人。若不是朱熹在最后关头及时出手,他们甚至抓不住那只白虎。 从秦末至今,每一管笔灵都代表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天才,毁掉一枝,便少掉一枝,永不可能复原。这次居然有两枝笔灵陨落,他比韦家、诸葛家还要心疼。 「老朱,那头畜生怎么样了?」陆游满腹怨气地问,他现在对那只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白虎,充满了怨恨,恨不得把它剥皮抽筋。 朱熹此时一动不动,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水,黝黑面孔隐约透着紫光,心力耗费到了极点。过了半晌,朱熹方疲惫道:「我已用紫阳笔将它打回原形,陆兄请看。」他心念一动,一件物事「啪」地凭空掉落在地上。 这件东西五丈见长,两丈见宽,外形平扁方整,赫然是一块与刚才那头白虎身量差不多的牌匾。牌匾底色呈玄黑,边框勾以蟠虺纹理,正中写着三个气象庄严的金黄色篆字: 「白虎观。」 陆游一看这三个字,倒抽一口凉气。饶是他见多识广,这时也是震惶到了极点,整个人如同被万仞浪涛卷入无尽深渊,一时间茫然无措。 「竟……竟然是白虎观……难怪我的从戎笔畏缩不前——若是那管笔的话,吞噬笔灵也就毫不为怪了……」 朱熹听到陆游自言自语,双眸绽出丝丝微芒。他何等见识,凭这三个字已经大略猜测出了真相,心中掀起的波澜不比陆游来得少。 诸葛宗正和韦时晴对视一眼,奇道:「陆大人已经知道这白虎的来历了?」 陆游瞥了他们一眼,冷冷道:「白虎观,哼,天下又有几个白虎观?」 那两人毕竟都是各自家中的长老级人物,饱读诗书,身上都有功名,经陆游这么一点拨,两人俱是「啊」了一声,嘴巴却是再也合不上了。 史上最出名的白虎观,唯有一座。 东汉章帝建初四年,四方大儒齐聚洛阳白虎观内,议定五经,勘辩学义,将孔子以降数百年来的儒家学说做了一次大的梳理,为时数月之久。史官班固全程旁听,将议定的内容整理成集,就是大大有名的《白虎通义》。至此儒家理论,始有大成。 在白虎观内的俱是当世大儒,个个学问精深,气势闳远,辩论起来火花四射。白虎观前高高悬起的那块牌匾,日夜受经学熏陶,竟逐渐也有了灵性。等到班固《白虎通义》书成之日,夜泛光华,牌匾竟化成一只通体纯白的老虎,盘踞在《通义》原稿之上作咆哮状。班固心惊胆战,几失刀笔。此后世所谓「儒虎啸固」是也。 后来班固受大将军窦宪牵连,入狱病死。临死之前,笔冢主人本欲去为他炼笔,不料那只白虎穿墙而过,先衔走班固魂魄,合二为一,让笔冢主人扑了一个空。 所以陆游的从戎笔碰到白虎,有畏缩之意。因为从戎笔乃是班超之物,班超见到自己兄长班固,自然难以痛下杀手。 这一段公案,笔冢中人个个都知道,只是不经提醒,谁也想不起如此冷僻的典故。 陆游有些不甘心地拽了拽胡须,眉头鼻子几乎快皱到了一起,他抓着朱熹胳膊追问道:「老朱,就只有这块牌匾而已?没别的东西了?」 朱熹道:「不错。我已搜集到了那头白虎散逸在紫阳领域内的全部灵气,一丝不漏,最后凝成的,只有这块牌匾。」 「大祸事,大祸事啊……」陆游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蹲下身去,用手去抚摸那块牌匾,手指刚一触到表面,不禁一颤,匾内有极其狂暴的灵气横冲直撞——就算是被打回了原形,这白虎观的凶悍仍是丝毫不减。 朱熹道:「白虎观三字,无非是联想到班固而已。为何陆兄如此紧张?」 陆游的表情浮出苦笑:「如今也无须瞒着老朱你了。这块白虎观的牌匾,可不只是代表一个班固,它其实只是另外一枝笔灵的虎仆——而那枝笔灵,只怕是笔冢建成以来最大的敌人。」 朱熹长长呼出一口气,袍袖中的手微微有些发抖:「是哪一枝?」 陆游摇摇头道:「它的来历,连我也不太清楚。笔冢主人讳莫如深,极少提及,我所知道的,只是那笔灵十分凶险。既然白虎观的牌匾在此,我想那枝笔灵一定离这里也不远了,说不定,它就在什么地方窥视着我们。」 他的语气低沉,还带着一丝敬畏,言语间好似那笔灵已悄然。此时夜色森森,星月无影,四周黑漆漆的天空如同丛林,不知有多少双漆黑的双眼藏匿在黑暗中,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一小圈人类。笔冢吏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每个人心头都莫名发毛,有沉甸甸的压迫感袭上,不自觉地朝着彼此靠了靠,顾不得分什么诸葛家与韦家。 朱熹听了陆游的话,陷入了深思。陆游围着那块匾转了几圈,不时掐指计算。他沉吟片刻,然后把朱熹、诸葛宗正和韦时晴叫过来,严肃道:「再把你们两家发现这白虎的情形描述一下,尽量详细点。」 诸葛宗正与韦时晴不敢多话,老老实实地各自说了一遍,巨细靡遗,谁也不提对方争功的事。陆游仔细听着,两道白眉几乎绞到了一起,嘴角的肌肉不时微微抽动,平时那种洒脱豪放的气概,被混杂着焦虑与震惊的情绪所取代。 听他们说完,陆游背着手缓缓道:「白虎这种灵兽,若要刻意隐匿,又怎么会被人看见。诸葛家和韦家居然同时发现它衔笔而走,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它是故意在人面前显露形迹,然后躲藏在这个祠堂之内守株待兔,诱使笔冢吏过来,好吞噬笔灵。」 一想到自己原来才是目标,诸葛宗正和韦时晴面色俱是一寒,一阵后怕。这次若不是陆游现身、朱熹出手,恐怕这两家的七位笔冢吏都会沦为那白虎的口中食。 朱熹问道:「可是那白虎吞噬笔灵,又是为了什么呢?」 陆游道:「以我的揣测,这只虎仆是想积蓄笔灵的力量,去帮它的笔灵主人迫开封印。」 朱熹听到这个,有些惊讶:「怎么,那枝笔一直是被封印的吗?」 陆游苦笑道:「老朱你有所不知。据说那枝笔自炼成之日起,就异常凶险。甚至笔冢主人都不敢把它与其他笔灵同置在笔冢之内,而是另外找了个地方,把它跟那只虎仆重重封存。不过笔冢主人当初布下的禁制十分强大,我猜它的封印还不曾完全解除,所以才需要白虎出山来捕猎笔灵,好让它有足够的力量消除制约的力量。」 陆游说完,又补了一句:「倘若刚才是那管笔灵亲自出手,嘿嘿,我估计在场之人一个也活不了。」 还未曾现出真身就让陆游如此忌惮,可见那笔灵是何等可怕。 诸葛宗正面色变了变,连忙道:「兹事体大,看来得请示一下族长才是。」 韦时晴亦开口道:「就算是族长,恐怕也难以应付。没人知道那笔灵的正体是什么,更别说如何应对了。而今之计,只能请笔冢主人来定夺了。」说完他看着陆游,知道能够随时见到笔冢主人的,只有眼前这个老头子。 两个人都是一般心思,先尽快离开这片是非之地再说。一只虎仆,已经把这几个笔冢吏杀得人仰马翻,更别说虎仆的那个神秘主人了。今天已毁了两笔,两人已经心惊胆寒,不想继续冒险了。 陆游双目一瞪,右掌猛拍牌匾,厉声喝道:「少说废话!这一来一回,得多少时日?若不趁着它如今还虚弱的时候动手,就再没机会了!」 诸葛宗正连忙改口,陪着笑脸道:「那依您的意思呢?」 陆游肃然道:「那笔灵如今离这里肯定不会太远。事不宜迟,我们现在立刻动身,就去找到那笔灵栖身之处,把它重新收了——多拖一日,便多一分危险。」 诸葛宗正道:「陆大人您说的是正理不错,可宿阳附近实在太大,那笔灵该如何寻找呢?」他对陆游十分尊敬,只是如今关系到性命问题,他不得不硬着头皮顶上一顶。陆游被他这么一问,不由一愣,他倒是没想过这件事。 这时候,朱熹在一旁忽然插道:「那笔灵的藏身之处,在下倒是知道。」 其他三个人同时把视线转移到他身上,陆游一把按住他肩膀,大声急切道:「在,在哪里?」 朱熹一指南边:「宿阳南三十里。」 诸葛宗正奇道:「朱先生,您又是如何知道的呢?」言下之意,不是很信任朱熹。 韦时晴因为朱熹救下韦才隽,对他一直心存感激,连忙斥道:「朱先生行事谨慎,没有根据肯定不会乱说,还用得着你来质疑?」 诸葛宗正冷冷道:「不是质疑,只是出于谨慎考虑。陆大人刚才也说了,时间十分紧迫,若是您弄错了方位,我们白跑一趟不要紧,就怕那笔灵已冲破了封印,届时我们这些笔冢中人可就麻烦大了。」 朱熹微微一笑,丝毫不以为意,略指了指那牌匾:「方才我迫使那白虎化回原形之时,已经从其中隐约感觉到它主人的藏身之地。虽不清楚具体位置,但方向、距离应当是错不了的。」 陆游点点头,他知道朱熹从不轻言,这么说一定是有信心。此时已经将近四更天,陆游看看天色,把所有人聚到一起道:「把两名受伤的子弟送去客栈休养,其他人跟着我和老朱去宿阳南边去查探。」 诸葛宗正忙道:「如若碰到那笔灵,我们该怎么办呢?」 「一切随机应变。」陆游道。还未等诸葛宗正和韦时晴有何表示,陆游又冷笑道:「我告诉你们。这事往大了说,关系到笔冢与你们两族的存亡。你们再像刚才那样畏缩不前,贪生怕死,莫怪我替笔冢主人清理门户!」说完剑眉一立,一拳砸到一块石碑上,石碑「哗啦」地一声断成两截,倒在地上。 陆游既然把话说到了这份儿上,众人也便再不敢有异议。陆游又转向朱熹,郑重其事道:「老朱,按说这事跟你没有什么关系,实在不该把你也牵扯进这种危险。只是那笔灵实在强悍,若没你的紫阳笔助阵,胜算实在太低。」 朱熹忙道:「陆兄不必为难,在下自当鼎力相助。」 陆游大喜,复又哈哈大笑:「有老朱你在,我就不担心什么了。」 他们连夜把两名受伤的笔冢吏送到客栈休养,然后陆游、朱熹外加诸葛家三人、韦家两人,一共七人连夜奔赴宿阳城南。 三十里的距离,对于他们来说只是瞬息而至。不过四柱香的功夫,陆游一行人已经到了城南之地。这里已接近山区,地势起伏不定,四野寂寂无声,一条大路在幽明中几乎看不清痕迹,惟见远处山影耸峙。夜风吹过,遍体生凉。 朱熹忽然停下脚步,道:「就在前面。」 毋需他再多说什么,其他六人也已经感应到前方那汹涌澎湃的力量。他们的眼前,是一座小山丘,上面栽种着苍桧古柏,整齐划一,分列在道路两侧,一看就是人工手栽而成。而那一条上山之路,全是条石铺就。石阶的尽头,是一座高达巍峨的石坊,四根柱子火焰冲天,中夹石鼓,匾额上写着三个大字:「棂星门」。 「居然是藏在孔庙。」朱熹笑了。 第六章 庙中往往来击鼓 ——出自《全唐诗》一百七十五卷·李白〈鲁郡尧祠送窦明府薄华还西京〉 南宋尊孔崇圣,只要是稍微富庶些的地方,都设有孔庙,四时享祭,香火不断。宿阳虽是小城,却素有仰圣育贤之心,在各地乡绅捐助与官府的支持下,在几十年前也建起一座孔庙,安享周围村乡县城的香火。 此时正是四更天,无论是庙祝还是守庙的庄户都已沉沉睡去,孔庙内外一片寂然。惟有几棵唐槐上的乌鸦,偶而嘶叫一声,更显得寂寥空廓。可在笔冢吏眼里,那一股强烈的灵气波动,却是遮掩不住。 朱熹与陆游对视一眼,心中暗暗提高了警惕,两人并肩拾阶而上。其他五名笔冢吏带着惶恐跟在后面,彼此下意识靠得很紧。诸葛家与韦家如此和睦,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这座孔庙规模不大,像是大成门、泮池、状元桥之类的建筑都付之阙如,过了棂星门之后,便是一片不算太大的广场,广场尽头便是坐北朝南的一座正殿。这正殿是典型的孔庙构造,上有单脊歇山顶,通体只有五楹,前后三跨,殿顶蹲着数只岔脊兽,做工倒还算精致。殿旁为东西两庑房,左边是乡贤祀,右边是子弟堂,联结的红墙上还写着「德配天地」、「至圣先师」等字样。 他们一行人到了大殿之前的广场,各自站定。陆游环顾四周,发觉那股强烈的灵气来自于摆在殿中的孔圣塑像。那孔圣人的塑像峨冠博带,面容栩栩如生,一袭素色长袍飘飘若仙,一看便知出自名家手笔。 陆游挽了挽袖子,迈步就要进殿里去,却被朱熹拽住了。朱熹正色道:「孔庙是天下学统的渊薮,就算我辈要在此做法收笔,也该先礼而后兵,心怀恭敬,不可亵渎了圣贤。」 陆游撇撇嘴,知道他是个迂腐儒生,也不跟他争辩,招呼其他几位笔冢吏一起跪倒在地,依着祭孔的礼仪拜了几拜。朱熹拜得特别认真,全套动作一丝不苟。 等到七个人都拜完之后,那孔圣的塑像突然动了一下。这时候,大家才看清楚,孔圣的怀中,居然立着一管笔。这管笔与普通毛笔并无二致,只是气势极强。但凡笔灵,多少会带有些光芒,而这一管笔却寸芒不散,反而把周围的幽光也吸收一净,它周身数尺之内极黑极深,如同笼罩着一层黑雾,难以看清形体,让人觉得深不可测。 陆游双目寒光一绽,认定它正是此行的目标。这时一阵强大的灵力以笔灵为中心向四周弥漫开来,众人均觉得气息一窒。陆游发现这气息与朱熹的浩然正气十分相似,只是强出百倍之上。这枝笔灵似乎全无藏匿的打算,就这么大剌剌地显现在他们面前。 它的笔管之上竖铭一列字迹,上书:「道源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短短十二个字,居高临下,睥睨众生,仿佛与天地联结,蕴含着无限气势。 「果然是这一管笔啊……」朱熹仰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枝有笔冢以来最凶恶的笔灵,心中无限感慨。他的养气功夫再深沉,此时也无法抑制情绪,从肩膀到膝盖都激颤起来。 天人笔! 董仲舒的天人笔! 那笔灵居高临下,毫不掩饰地释放出通天的浩然正气,朱熹、陆游与一干笔冢吏的灵台一下子被这气势淹没。朱熹双膝一软,几乎要跪在地上。饶是他心高气傲,此时也不得不收敛气息。 董仲舒是何等样人?天下儒生,谁能抗拒他的威严。 董仲舒生时去孔圣四百年,孟圣二百年,乃是儒家承前启后之一代大宗师。此人奠定了儒家三纲五常的伦理基础,更首倡「天人感应」学说,成为后世儒家治学第一精要——故而笔称「天人」。董夫子在儒门的辈分之尊,只在孔孟之后。莫说是朱熹的紫阳笔,就算是颜师古的正俗笔,见了它亦只能俯首。 面对前代大贤,朱熹只有俯首叩拜的心思,陆游却神色凝重起来。董仲舒这管笔,他是知道的,也知道当初曾经发生过什么。 董仲舒儒学大成之后,曾向汉武帝进言:「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得到汉武帝首肯之后。董仲舒便亲率门下弟子横扫天下,大肆捕杀百家传人。诸子百家虽得笔冢主人暗助,但他们所面对的是掌握了「天人」精要的董仲舒与整个大汉朝廷。「罢黜」历时二十余年,直至董仲舒去世,百家已被杀得人才凋零,十不存一,惨烈至极。儒家遂始成官学,大行其道。 笔冢最为珍惜历代才情,总设法不使其付水东流。而这董仲舒为了儒家独尊,竟杀尽天下百家学说,称为笔冢最凶恶的敌人,真是毫不为过。 「难怪那白虎仆能毁杀诸笔,原来它的主人是董仲舒的天人笔……」陆游喃喃道,脊背开始有冷汗流出。《白虎通义》根本就是董仲舒《春秋繁露》一脉相承的理论学说,那只白虎做了天人笔的奴仆,可以说是顺理成章。 陆游原本不知这笔灵身份,心中只是惴惴不安;如今他看清是董仲舒的天人笔,却忽生绝望之感。董仲舒当年风头极盛,就算是笔冢主人都难以制伏,如今光凭这几个笔冢吏,真的能顺利收笔吗? 他回头看看,那几名诸葛家和韦家的人,都傻呆呆地站在原地,被天人笔的气势所摄,他们的笔灵如同是遇见雄鹰的雏鸡一般,甚至不敢露头——这也难怪,当年死在董仲舒手下的笔灵不知有多少,自然形成极重的煞气。寻常笔灵见了,无不退避三舍。 忽然之间,陆游眼神瞥到笔身,他注意到这天人笔虽然气势惊人,笔端却是半白半黑。寻常毛笔蘸墨,多是笔尖黑而笔肚白;而这枝天人笔却与常识迥异,笔尖是白的,再往上的笔肚却黑得像浸透了墨汁。 「莫非那个就是笔冢主人的封印所在?」陆游心念一动,连忙靠近朱熹道:「老朱,老朱。」朱熹被那天人笔的气势所惊,双眼迷茫,直到陆游拼命摇晃他的肩膀,才如梦初醒。 陆游道:「你注意到了没有,这管天人笔虽然主动现身,却不曾出殿外一步。我们站在这里,除了精神上略受冲击,别的也没什么异状。」 朱熹何等聪明,只略作一想便道:「你是说它其实根本出不了殿门?」 陆游道:「对,我觉得笔冢主人的那道封印,仍旧还有效果,所以这天人笔活动范围有限,只要咱们在殿外,它便奈何不了。」说完他把天人笔端半墨半白的异象说给朱熹听。 朱熹为难道:「可我们在殿外,虽然它无奈我何,我们亦无法闯进去。」 陆游双臂交拢,关节发出嘎巴嘎巴的脆响,从容道:「这好办,让我进殿去试探它一番便是。」他说得轻描淡写,可谁都知道这一去绝对是凶险无比。 朱熹闻言一惊,把他扯住,沉声道:「你可不要轻敌,那可是董仲舒董夫子,不是我们所能抗衡的。」他自幼向学,把这些大儒先贤奉若神明,如今亲见,生不出半点反抗之心。 陆游盯着那天人笔,嘴边露出一丝戏谑的笑意:「若换了别人,恐怕是不行。不过合该这天人笔倒霉,今日之我,正好是它的克星。」 朱熹见他说得坚决,便从怀里取出一卷书来放到陆游手里:「董夫子一生精粹,就在这本《春秋繁露》。你带上它,或许这天人笔能看在往日情分,不会痛下杀手。」<bdo>http://www?99lib.net</bdo> 陆游笑道:「你这家伙,平时木讷少语,这会儿却忽然话多起来。」 朱熹「哼」了一声,抿住嘴唇,仍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冷冷回答:「书到用时方恨少。」陆游见他难得地说个笑话,哈哈大笑起来。 陆游又转身对身后几名笔冢吏叮嘱道:「我若是出了什么事,我的性命可以不顾,你们记得一定要把从戎笔收好,去交还给笔冢主人。这是他借给老夫的,不还给他可不行。」诸葛宗正和韦时晴面面相觑,觉得这位陆大人似乎在交待遗言,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 这时候一人从队伍里毅然站起来,大声道:「陆大人,我陪您进去!」 陆游一看,原来是韦定臣。他拍拍这一脸激昂的年轻人肩膀,摇摇头道:「这天人笔,不是你们这些小孩子所能应付的。」韦定臣还要坚持,被陆游轻轻一推,他顿觉手脚酸麻,不由得倒退了几步,撞到韦时晴怀里。 诸葛家的雪梨笔与常侍笔两位笔吏也都是年轻人,被韦定臣一激,也要站出来慷慨赴义,却被诸葛宗正一眼瞪了回去。诸葛宗正怒道:「一切全听陆大人安排,不要自作主张。」陆游知道他的心思,也不说破,只是扫了他一眼,让后者一阵心虚。 交待完这一切,陆游把《春秋繁露》收到怀里,头巾扎紧,慨然迈步入殿。他脚步一踏进去,殿内空气流转立刻加速,天人笔从孔圣塑像怀中微微浮起来,仿佛一位起身离座来迎接客人的主人。 「董仲舒!别人怕你,我陆游可不怕!」 陆游哈哈大笑,随即把嘴闭上,开始吸气。只见他腹部收缩,整个胸膛都高高挺起,这一气吸了不知多少气息。他蓄气到了极限,突然开口一声爆喝,如霹雳惊雷,一腔气息急速喷吐而出,整个大成殿内的空气都被推动,霎时间形成一个小漩涡。 「出来吧!」 从戎笔自漩涡中昂然出阵。这笔精光四射,锋芒毕露,就像是无数林立的长矛大戈,杀气腾腾。四周的气息被它的勃勃英气逼开数十步外,靠近不得。 天人笔冷冷地盯着它,一道淡不可见的威压推过去。从戎笔夷然不惧,挺立在半空中岿然不动,像一块切开激流的江中巨石,让那道威压从两侧冲开,消散一空。 天人笔似乎很意外,它的地位无比尊贵,威压惊人,就连凌云笔这种级数都要俯首称臣,怎么眼前这枝其貌不扬的小笔却丝毫没受影响呢?它又连续散出三道威压,一道比一道大,最后一道甚至还隐含着儒学道统的浩然正气。 从戎笔从容而立,任凭这些威压拂过身体,只作是春风过驴耳,视若无物。陆游一阵冷笑,也不管那天人笔是否能听懂,挑衅似地大声道:「老夫子,今日你的克星到了!」 陆游一声低喝,从戎笔立刻化成两道黄光,笼罩在他的双拳之上。陆游一晃身形,提着两个酒坛大小的拳头,朝着那天人笔来了一个双风贯耳。 天人笔猛然从孔圣怀中腾空而起,避其锋芒。陆游的拳势太过刚烈,收之不住,正砸在孔圣人的塑像上,登时把这泥俑砸了一个稀巴烂。朱熹在殿外看到,面色有些难看,暗想这可太亵渎圣贤了。陆游在殿内大声喊道:「老朱你莫生气,孔子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这不过是个泥俑,我这也是克尽圣人之道啦!」 令所有人大吃一惊的是,这天人笔在从戎笔前,似乎根本无心争斗。陆游连连出拳,挟着投笔从戎的决绝气势朝它轰去,它却只一味在半空浮游躲闪,不见有任何反制手段。 朱熹等人对笔灵了解不及陆游透彻,不知道这从戎笔是笔灵中的特例——当日班超投笔,凝炼的是武人豪气,而不像其他大多数笔灵一样靠的是文人才情。所以面对处于文人巅峰的儒学宗师,从戎笔不像其他笔那样畏惧,反而跃跃欲试。 正所谓一物降一物。白虎因为寄寓有班固的灵魂,恰好能克制班超的从戎笔;而从戎笔的武人戾气,又恰好能对付文宗之魁首天人笔。面对其他任何笔灵,天人笔都能占上一合之先,唯独碰到从戎,只能落荒而逃。正所谓是「秀才碰到兵,有理说不清。」 果然不出陆游所料,他与天人笔相逐了许久,发现它只在这大成殿内腾挪转移,却从不出门一步,果然是封印的缘故。陆游忽然注意到,那天人笔笔肚的墨色似乎比刚才变多了,朝着笔尖又前进了半寸。 「莫非那笔尖的白色,代表了他如今的灵力;而那墨色,便是封印的力度?」陆游暗暗思忖。 他知道笔冢内有一个法门,是用笔灵去蘸含有禁制之力的墨汁,借此来封住笔灵的力量,墨不褪尽,封印不除。如今看来,封印天人的,正是这种办法。只是这里的封印是笔冢主人亲自施为,比寻常禁墨威力不知大去凡几。 而天人笔端两色的此消彼长,说明刚才这笔灵消耗灵力甚巨,无力抗拒禁墨,让墨色又重新开始浸染笔头。陆游暗喜,心想只待这么耗上一时三刻,就可让天人笔的力量消耗殆尽,禁墨便可重新封印了。 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声呼喊:「才臣,快回来!」随即有一个人影冲入殿中。 陆游大惊,转头去看,却发现韦才臣手持商洛棍,满脸得色:「陆大人,你我合力,把这妖孽尽快擒下!」 原来韦才臣见陆游打得很是轻松,心里觉得这天下笔声势惊人,原来也不过如此。韦才臣素来心高气傲,刚才被白虎冲阵,觉得十分耻辱,此时见天人笔如此示弱,便想借此机会将功补过,立一大功。 天人笔一见又有笔冢吏进来,笔头轻摆,笔身周围的浩然正气凝聚成了数个漩涡,一派道统气派。 韦才臣拿着商洛棍,朝天一指,叱道:「妖孽,还不快来受死!」 陆游急忙喝道:「蠢材,快滚出大殿去!」 话音未落,那些道统正气汇聚一处,形成一只巨大手掌。这巨掌掌心朝下,五指分开,几乎可以遮住半个殿面,指间凝结着无比的威仪。一声严厉而恢宏的喝声凭空响起: 「罢黜!」 这声音高高在上,宛如来自天神的制裁。巨掌朝着韦才臣迎头拍去,如泰山压顶。韦才臣手举长棍,打算挡上一挡。只听「轰」的一声,烟尘四溅,那手掌已经把韦才臣和商洛笔实实拍中,整个大殿都为之一颤。 陆游又惊又怒,右拳猛震,一道金黄色的拳波冲了过去。可惜为时已晚,那巨掌再度扬起之时,地板上已不见了韦才臣的身影,只是指缝间多了一些灵骸碎片。殿内外的几个人都惊骇到了极点,想不到这巨掌轻轻一拍,就把一位笔冢吏和笔灵生生拍成了齑粉。 「受死吧!老夫子!」 陆游拳影霎时盖满了半空。那天人笔收了巨掌,翻滚了几圈,闪避极快,笔尾还拖着一长串浩然之气形成的雾团。那雾团盘旋了几圈,把那些散碎的商洛笔灵骸一一吸收进去,雾中偶有挣扎的灵光一现。过不多时,嘶鸣声渐渐消失,说明那诞生不过百年的商洛笔灵,已经被天人笔彻底吞噬了。 天人笔的笔体此时多了几分光华,就像是一只饱餐了一顿猎物的野兽。陆游惊讶地发现,天人笔肚那截墨色,朝上褪了几寸,笔尖的白色比刚才占的面积大了许多。看来这天人笔,是靠吞噬笔灵来增强力量。吃的笔灵越多,禁墨褪的就越多。等到笔头全数变白,就是天人笔彻底解脱之时。 陆游就这么稍微一走神,那天人笔突然蹿到他跟前,滚滚黑气化作血盆大口,朝着附在他拳上的从戎笔吞去。陆游见天人笔吞噬了笔灵之后,已经不惧从戎笔的锋锐,只得游走缠斗,不敢与它正面对抗。大成殿内的形势,立刻逆转。 殿内很快便被浩然正气形成的滚滚迷雾充斥,殿外之人根本看不清内中情形。 朱熹看到陆游身临险境,急忙唤出紫阳笔,同时对其他四人喊道:「我们快一起上前送笔,只要陆兄结成笔阵,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可是无论是韦时晴还是诸葛宗正,都面露迟疑之色。诸葛宗正苦笑道:「陆大人尚且不能抵抗,我们去了,岂不是白白送死,辜负了陆大人的嘱托?韦兄,我说得对吧?」韦时晴默默点了点头,自从看到韦才臣身死之后,他整个人面如枯槁,根本已是无心恋战。 朱熹冷哼一声,伸出手去:「拿来。」 诸葛宗正一愣道:「什么东西?」 朱熹道:「你们收笔,应该是有灵器的吧?韦家的笔筒已经被白虎毁了,你们一定还有。」 诸葛宗正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现在还想收笔?能逃得性命就不错了!」 朱熹一把揪住他脖领前襟,冷冷道:「拿来。」他头顶紫阳笔闪闪发亮,诸葛宗正知道这人的实力深不可测,只得咽下口水,从怀里取出一枝鱼书筒。这枚鱼书筒乃是湘竹所制,雕工十分精致,镂刻着冬日寒梅,最难得的是筒口写有一首王适的咏梅诗:「忽见寒梅树,花开汉水滨。不知春色早,疑是弄珠人」,乃是柳公权的亲笔真迹,颇具灵性。 诸葛宗正有些不舍道:「这是我家祖传灵物,只能暂借……」朱熹听都不听,从诸葛宗正手里一把抢过鱼书筒,飞身冲入殿内。 过不多时,殿内传来一阵嘶吼喧哗。诸葛宗正几人不知发生了什么,走近几步想看个究竟。突然一声长啸,有一管笔突破了浩然雾气,从殿里冲了出来。那四人定睛一看,脸色骤变,转身想要逃走,可已经来不及了。 悬在这几个笔冢吏面前的,正是得意洋洋的天人笔。 第七章 走傍寒梅访消息 ——出自《全唐诗》一百七十三卷·李白〈早春寄王汉阳〉 朱熹握着鱼书筒冲入殿内,毫不迟疑地放出紫阳笔来。他也是儒家中人,修炼得一身浩然正气,与天人笔的性质相近,是以并没多少排斥。 这大殿其实并不大,朱熹只稍走了数步,便看到远处陆游正在与雾气缠斗。他金灿灿的双拳飞快地朝四面八方击去,带动着空气流动,不让雾气近身。这种出拳的速度虽然暂保安全,却持续不了多久,陆游已经是气喘吁吁,垂下来的乱发被汗水紧紧贴在额头。 「陆兄!」 朱熹大叫一声,连忙跑了过去,紫阳一展,四周雾气倏然退散。陆游的压力顿消,这才得以喘息。他抬头看到朱熹出现,眼里闪过一丝欣慰之色。朱熹走到他身旁,问道:「天人笔呢?」 陆游摇摇头道:「不知道。刚才它跟我斗了几个回合,忽然就喷出这个什么浩然正气,把我困住。」 朱熹环顾四周,眼前一片雾气茫茫,什么都看不到:「你最后一次看到它,是在什么时候?」 陆游忽然想到什么,拍了拍脑袋,感激道:「说起来,这还得多亏了你给我的那本《春秋繁露》。刚才我一时不小心,险些被天人笔刺中。好在有这本书挡住,那天人笔一触到我的胸口,发出一声长鸣,立刻就退了回去。那是我最后一次直面它。」 说完他从怀里把书抽出来,发现上面一半的字迹都消失了,只剩下半页半页的白纸,不禁一愣。朱熹看到这无字白书,面色忽然一变:「糟糕,我忽略了一件事情!」陆游狐疑地望着他,朱熹道:「《春秋繁露》本是董夫子所写,这书固然可以救你一命,天人笔却也能借机从中汲取力量。」 「这区区一本书,能有多少灵力给它?」陆游仍旧有些不信。 朱熹忧心道:「《春秋繁露》毕竟是儒家经典,富含圣贤之意。天人是儒学之笔,我想它多少能够从中获得一些儒的精神作补偿。」 陆游恍然大悟:「难怪它要栖身在孔庙之中。这里四时享祭,书香弥漫,儒学氛围浓厚。它待的时间久了,恐怕不用吞噬笔灵也能自行脱困。」 朱熹道:「不错。我那本书不是灵物,能提供的力量不多。但怕就怕是刚够它突破瓶颈,便是大麻烦了。」 陆游面罩寒霜,对朱熹催促道:「你赶快驱散雾气,我们出殿!」说完就要把那书扔开。 朱熹忙拦住他道:「你且留着,那书好歹还有一半字迹,以后说不定还有用处。」 陆游依言把书揣回怀里,朱熹立刻驱动紫阳笔,把前方雾气吹开。两人飞奔出大成殿,一看外面情形,心脏一下子几乎要凝结如冰。 只见那天人笔浮在半空,从笔端伸出四只巨大的手掌,分作四方,牢牢捏住凌云、麟角、雪梨、常侍四枝笔灵的笔身,肆无忌惮地抽取着灵气。只见那四枝笔灵浑身发颤,动弹不得,只能任由天人笔予取予求,光芒比从前黯淡了不少,倒是天人笔笔端的禁墨颜色褪得越发淡薄。 至于那四名不幸的笔冢吏,早已经精神崩溃,仰着头茫然地望着天空。 「怎么会这样……」陆游有些失神,眼前的这一切实在太让人震撼了,亲眼见到四枝笔灵被毁,这对爱笔成痴的他来说,是多么大的打击。他的双手微微发颤,原本无比旺盛的活力一下子从身子里消逝,就像是变回成了一位真正的老人。 朱熹这时重重拍了陆游的后脑勺一下,没头没尾问了一句:「你是笔通,应该可以徒手拿住笔灵对吧?」 陆游被他这么一拍,恢复了些神智,恍惚地回答道:「啊……正是,正是。」 朱熹扳住他的肩膀,双目瞪视,怒声道:「听着!夫子有云,行百里者半九十,你想在最后关头放弃吗?」说完一股强烈的浩然之气从他的身体传出,通过搭在肩膀上的双手,猛烈地冲击陆游的精神领域。陆游悚然一惊,随即完全清醒过来。 「老朱,这真是,咳……」陆游回想起刚才自己一瞬间的软弱,觉得实在无地自容。 朱熹却没有继续跟他扯这些闲话,重新问道:「你是笔通,应该可以徒手拿住笔灵对吧?」 陆游道:「不错。」 朱熹盯着天人笔,淡淡道:「那么陆兄等一下听我号令,我们兵分两路。我去收天人笔,你去救下那些笔灵。」 陆游吃惊地望着他:「你,你怎么能一个人与它抗衡?」 朱熹傲然道:「我的紫阳笔也炼的是浩然正气,它奈何不了我。何况你看它一次想吞噬四枝笔灵,也已经是自身极限,不吞完笔灵它是动弹不得的。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一旦它吞噬完毕,封印解除,就彻底没希望了。」 「你也是儒生,能对付得了董仲舒吗?」 「学人自有学人的坚持。」朱熹淡淡道。 陆游想了想,觉得如今也只有这个办法,他搀着朱熹的手沉声道:「那么,老朱你一切小心。事成之后,我请你喝上好的蜀山茶。」朱熹「嗯」了一声,不再多说什么。 那天人笔身形越发涨大,仅仅只有一丝笔毫上还残留了少许禁墨痕迹,那十二个大字构成的浩然之气无比耀眼。整个小山上光芒万丈,如朝日初升,俨然是圣人将出之兆。反观那四枝笔灵,却被一层灰气笼罩,暗哑无光,只怕再过上小会儿就被完全吸干了。 就在这时,天人笔看到有另外两枝笔灵朝着自己高速移动过来。一枝是虽然很讨厌但已没了威胁的从戎笔;还有一枝则是与自己气息十分接近的紫阳笔。它不想现在被打扰,可是这四枝笔灵需要它全神贯注地去吸收,难以分神。它有些为难,最终还是决定不去理睬这些小辈,等到彻底解封不迟。 陆游看到朱熹周身都被紫光笼罩住,这一圈紫光很快扩展到整个广场,把天人笔和其他四枝笔灵都笼罩在范围之内。 领域内的朱熹,就是道之所在。他意念一动,运转规则立刻改变,空间介质陡然变厚了数十倍,天人笔吸收灵力的速度登时慢了下来。 陆游见朱熹初击得手,不敢耽误。他暗暗祷祝老朱平安无事,同时发挥出自己的笔阵能力,飞快地去徒手捉拿那些笔灵——能救回一枝是一枝。 距离他最近的是凌云笔,陆游左手套上从戎笔,用力一击,那捏住凌云笔的巨掌立刻断裂了数片,他右手手腕趁机一翻,已经把笔灵握在手里。陆游心中稍安,略一感应,忍不住一阵喟叹。这凌云笔灵力已经损耗了九成以上,没个几百年怕是恢复不过来。 天人笔愤怒地嘶鸣一声,一边用自身的浩然之气中和朱熹的领域,一边加快了吸食的速度。那管雪梨笔已经灯尽油枯,被天人笔猛然用力一吸,整枝笔的光芒猝然熄灭。 那宛如制裁的声音再度响起: 「罢黜!」 巨掌用力一捏,雪梨笔断成数截,自半空跌落,那些残骸还未落地便消逝至无形。可惜一代才人岑参,今天彻底才消魂陨。 陆游心中一痛,他顾不得惋惜,奋力朝着另外两枚笔灵冲去。这时一只巨掌朝着从戎笔泰山压顶般拍来。陆游正要反击,那手掌却突然缩了回去。他一抬头,看到朱熹悬在半空,双手伸开,整个人贴在天人笔正前,两股浩然之气激烈地纠缠在一起,都在争夺对领域的控制权。朱熹整个人面泛紫光,神情可怖,显然已是凝聚了最大的心神与董仲舒抗衡。 这两位都是儒学大师,如今就看谁对天道的理解更为透彻,便能夺取领域的控制。 陆游伸手一捞,又把麟角笔抓在手里,这管笔也是几近枯竭,奄奄一息。陆游把它暂时收入怀中,脚不瞬停,立刻奔向最后一枝常侍笔。那天人笔的几只手掌,已经全部集中到了常侍笔的身上,灵力疯涌流动。它想要借着这笔灵的力量,迫开最后一丝封印。 陆游化拳为掌,挟着从戎的锋锐之劲猛劈过去,当即斩断了数根触须。天人笔像是一只痛极了的八爪章鱼,拼命挥舞着剩余的触须,朝陆游刺来。陆游一接触到浩然正气,便觉得浑身紧绷,仿佛被这些正气僵化了身体一般。他咬紧牙关,勉强拽开双手,用出从戎笔最强的一招——投笔从戎。从戎笔化成一柄汉代古剑,剑刃上淡淡的一圈寒芒。 班超当年投笔从戎,正是因为不愿埋首甘为文笔小吏,想要在疆场上建功立业。所以这一招,最强的便是与文气决断的坚定。凡是与「文」有关的东西,在这一招面前都只能被毫不留情地斩开。 陆游挥笔如剑,身子如陀螺般飞速转动。锋锐所及,手指寸断,那些罢黜之掌纷纷都被削断了指头。剩下的手掌见状,不敢再正面对抗,在半空中掌掌相对,重新汇聚成一扇巴掌。这巴掌大得几乎可以遮住天空,五指微动,挟着无比的威压朝着陆游本体猛拍过来。 「罢黜!」 声音第三度无情地响起,要把这无法无天的从戎笔彻底抹煞。陆游纹丝不动,待到手掌行将拍到自己头顶时,骤然举剑,口中暴喝: 「小子安知壮士志哉?」 仿佛与这一声呼喊引发了强烈的共鸣,那汉代古剑陡然身涨数十倍,剑身剧颤,剑鸣不已。 班超当初欲要投笔从戎,其他文吏嘲笑他,他慨然说出这一句话,气壮山河,名留史册。今日眼看那文气十足的罢黜巨掌拍下来,陆游一声暴喝,让从戎笔回想起了当年的记忆,那隐藏许久的雄心壮志,彻底苏醒过来。 万里封侯这等豪情,又岂是寻章摘句老雕虫所能制御! 剑掌相对,轰然作响。那巨掌被从戎笔怒击之下,终于抵受不住,掌心被一剑刺穿。无数裂痕一下子爬满了掌心手背,不过数息之间,便彻底溃散。 手掌既消,只剩一息尚存的常侍笔陡然失去了支撑,歪歪斜斜朝地上跌去,被陆游一把接住,暗叫侥幸。若再迟上一步,这笔便保不住了。 陆游还未及仔细查看这笔灵的状况,就觉得身后突然紫光大盛,随即听到朱熹发出一声长啸,啸声响彻长空,竟是要把一身生命一次啸个干净似的。陆游急忙转头,却看到天人笔的笔端一片纯白,连最后一丝禁墨也褪得干干净净。 「不妙!」 他脑海里刚有所反应,滔天的浩然正气扑面而来,陆游如同被巨浪正面抽中胸膛,心口一窒,眼冒金星,一下子栽倒在地上。胸口那半本《春秋繁露》「哗啦」一声碎成万千纸屑,化散在半空。 陆游趴在地上,只觉得胸口剧痛,疼得头晕目眩,莫说爬起来,就是想定定神都不能。好在《春秋繁露》与浩然正气同属儒家一脉,刚才吸去了大部分力道,否则陆游只怕早已被抽得筋骨碎裂而死。从戎笔被这一迫,也受损非轻,歪歪斜斜勉强飞回到陆游胸中。 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拼命转动脖颈,眼前却全是虚影。陆游花了好大力气才把视线凝住,朝前面看去。 殿前已经恢复了以往的清冷寂寥,刚才挣脱了封印的天人笔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朱熹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样东西。 只见朱熹的前襟呕满了大片血迹,面色煞白,双鬓竟染上了一片雪白,可见耗神之深。陆游挣扎着爬过去,抓住朱熹的手臂拼命摇晃,可他任凭陆游如何呼唤都没有反应。 陆游鼓起最后一丝力气,捏住朱熹的右手虎口,把从戎笔的锋锐之气硬生生从右手灌入朱熹体内,去冲击他的灵魂和心脏。从戎笔天生擅长直劲冲击,它每冲击一次,朱熹的身子便抽搐一下,旋即又恢复平静。如是者三,陆游已是大汗淋漓,以他如今的状况,能让从戎笔连冲三次,已经是极限了。 陆游看了眼广场上散碎的纸片,咬了咬牙,尽鼓余勇,还要冲击第四次。朱熹突然弓起身子,张嘴呕出一口鲜血,缓缓睁开了眼睛。陆游又惊又喜,连忙道:「老朱,你醒啦?」 朱熹虚弱地点了点头,把手里那个东西递给陆游,低声道:「最后一刻,我把它收……收进来了……」 陆游接过那东西,发现是诸葛家用的寒梅鱼书筒,有些诧异:「你收了什么笔?」他记得那四枝笔灵被自己救下三枝,还有一枝已经毁了。 「天人……」朱熹的面容一瞬间苍老了许多,脸上沟壑纵横,如同一块历尽沧桑的顽石一般。这两个字已经耗尽了他全部体力。 陆游大惊:「天人笔?董仲舒?我记得它不是脱离了封印吗?你怎么能……」他见朱熹没有力气再说什么,便拿起鱼笔筒凑近自己耳朵。隔着凹凸的寒梅镂刻,他能感觉得到,鱼书筒里有一个强大的笔灵在挣扎,在吶喊,不时来回冲撞,似乎不甘心才获得自由就又被关起来。透过筒口的封印,他甚至能感觉到那股强烈的浩然正气。 「果然是天人笔!」 陆游大喜,一时间忘了自己的伤势,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轻轻拍打着鱼书筒,不禁仰天大笑起来,笑得连连咳嗽不止。纵然天人笔再强大,入了寒梅鱼书筒这类专收笔灵的器具,也是难以逃遁的。 陆游一下子觉得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把鱼书筒揣好,慢慢躺下来,舒展四肢,仰卧在孔庙大成殿前。适逢日出东方,一道和熙温和的光线自天空投射下来,照在了他脸上,暖洋洋的,刚才生死相斗的惨烈,被这缕阳光一扫而净。陆游忽然觉得,人生真是说不出的奇妙有趣。他眯着眼睛,不由得脱口吟道: 〖一物不向胸次横,醉中谈谑坐中倾。 梅花有情应记得,可惜如今白发生。〗 第八章 武陵桃花笑杀人 ——出自《全唐诗》一百六十七卷·李白〈当涂赵炎少府粉图山水歌〉 烟波淼茫,水气升腾,此时正是一天之中雾气最盛的时候。沅江之上,一条乌蓬小渔船正缓缓逆流而上,狭长的船首将江水从容不迫地迎头切开,哗哗的细腻水声却让周遭更显得静谧。 船尾立着一位披着浅灰色蓑衣与斗笠的渔翁,正在用一根竹竿撑船前行。只是看他的动作颇有些怪异,四肢关节似乎从不弯曲,也不知疲倦,撑船的动作总是保持着相同的速度,一连几个时辰过去也没变化。 船内端坐着两个人。一个人粗腰宽肩,身架极阔,一头花白长发被方巾草草束起,显得有些浪荡;另外一人则是方脸厚唇,面色黝黑,双鬓发白如雪。两人一同望着船外两侧不断后退的山林,有意无意地闲聊着。 「我说老朱,你每天这么坐禅,不觉得闷吗?」 「这可不是佛家的坐禅。孟子曰:吾自养浩然正气,这养气的功夫,可不能荒废。」 「好啦好啦,我怕了你了!你不引圣人之言就不会说话了吗?」 「我这一辈子,倘若还有机会能为圣人注解,使道统不断,传于后世,也便没什么遗憾了。」他口气中却有淡淡的惋惜。 对方听了这话,却有些慌张,勉强一笑道:「莫要胡说,你才多大年纪!老夫还不曾伤春悲秋,何况你?」他微微露出笑意,不再说话,拂了拂袖子,继续望着远方水域,眼神透过稀薄雾气,不知注视何方。 这两个人正是陆游与朱熹。而那撑船之人,则是一位散卓笔化成的笔僮。 宿阳孔庙一战,诸葛、韦家共有七名笔冢吏死伤,四枝笔灵被毁,再加上天人笔横空出世,可谓是从未有过的大乱。笔冢自建成以来,还从未有这么多笔灵一次被毁。要知道,每一枝笔灵,都代表了历史上一位惊才绝艳的天才。它们的损失,是无可挽回。 最后天人笔侥幸被朱熹所收,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为免夜长梦多,陆游顾不得通知诸葛家和韦家,只是留了笔银子给孔庙的庙祝,嘱咐他代为照顾两家伤者,然后带着封印天人笔的鱼书筒,和朱熹日夜兼程,直奔笔冢而去。 这一路上,最让陆游焦虑的,是朱熹的身体。自从孔庙之战之后,朱熹的健康一日不如一日,面色黯淡枯槁,比起从前更是寡言少语。陆游猜测,这是朱熹强行去收天人笔造成的后遗症。完全褪去封印的天人笔太过强悍,虽不知朱熹当时用的什么神通与之抗衡,可以想像那种神通反噬的威力一定不会小。 陆游问过几次朱熹,朱熹都只是笑着摇摇头,只说他是杞人忧天。朱熹这种闷葫芦,如果不想说的话,任凭谁来也别想问出什么,陆游毫无办法,只好加快脚程,争取早日把他带到笔冢去,让笔冢主人想办法——这种笔灵造成的伤害,寻常药石是没有用的。 他们疾行数日,进入到荆湖北路常德府境内,在当地买了一条渔船,溯沅江而上。为了掩人耳目,陆游没有雇船家,而是用了一个笔僮作船夫。他在孔庙里救下那枝常侍笔,恰好可以控制多个笔僮,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一般的笔冢吏,一世只能驱使一枝笔灵,也只有像陆游这样体质特异的笔通之才,才能把各种笔灵随意拿来当工具使唤。 船行两日,逐渐进入到沅江的一条支流。陆游实在无聊,就弄了根钓竿,坐在舷边开始钓鱼。可小船一直在向前行进,又哪里能钓来什么鱼。陆游耐不住性子,就用常侍笔又弄出一个笔僮,让它代为拿杆,自己躲到船篷里去了。如果高适在世,看到自己的笔灵被如此滥用,不知会作何感想。 这条支流河面狭窄,两岸桃林枝条繁茂,落英缤纷,有些甚至伸展到河面上空,船上的人触手可及。而且这条河流地处偏僻,自从入河以来,除了他们这条船,还不曾碰到别人。 「陆兄,你可知此地为何叫做常德?」朱熹难得地首先开口说道。陆游正呆坐在船头发愣,听朱熹今天居然有了兴致说话,大出意料。 「呃,不是一直叫常德吗?」陆游摸着脖子回答。 朱熹摇摇头,抬起手腕在半空划了几个字:「常德二字,是取自孔颖达的《诗经·大雅·常武疏》,他说『言命谴将帅,修戎兵戎,无所暴虐,民得就业,此事可常为法,是有常德也。』」 「哦。」陆游简短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朱熹感叹道:「倘若天下都如此常德,便好了。」 「就靠如今的朝廷?」陆游不屑道,「如今半壁江山都沦为鞑虏之手,斯文毁于膻腥。也不见他们有什么着急。」他忽然想到什么,又道:「你可知道,靖康之时,笔冢主人毅然闭关,就是不欲与夷狄为伍,免得千年国学,横遭污染。」 朱熹冷笑道:「这躲起来眼不见心不烦的法子,也不见得有何高洁。若真有救世之心,何不入世?」 「笔冢主人是半仙之躯,怎么肯入俗世。他只是想尽力保全华夏的一点根苗,不教天下才情付水东流嘛。」陆游压低声音道,「你知道吗?笔冢主人这几十年来,就出关了一次。他去了极北之地,为临终的徽宗陛下炼了一枝瘦金笔出来。这是多么用心。」 朱熹木然道:「莫说了,这若是传出去,可是要杀头的罪过。」陆游笑了笑,两人心照不宣。迎回徽、钦二宗这种话题,一直到现在也算是个禁忌。假如当今圣上知道徽宗还有笔灵流传下来,恐怕会食不知味夜不能寐。船里又重新陷入沉默。 朱熹拍了拍船顶,从里面扯出一根蓬草,若有所思地盯了一会儿,又主动开口道:「说实话,笔冢主人如此行事,我虽然佩服他的用心,却觉得此举愚不可及。」 陆游不悦道:「老朱你怎么这么说?笔冢主人怜惜文人才情,这有什么不对吗?」 「这些所谓才情,无非就是诗词歌赋、丹青书法,再加上各类方技之类,不过是些小道而已。于世情无所裨益,于仁德也是无所促进。」朱熹似乎在心里酝酿了许久,这一次索性一吐为快,「这些小道,若只是娱情自乐,也就罢了。这位笔冢主人呢?却把这些声色犬马郑重其事地炼成笔灵,高高供起,视若珍宝。教世人都觉得大有可为,把精力都投诸在这些东西上,乐此不疲,罔顾了圣贤之学,要知道,为人一世,求天道、悟正理尚且没什么时间,又怎可以把光阴浪费在旁的东西上?他开创笔冢,岂不是误人子弟,引人误入歧途吗?」 陆游被这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只得搓着手道:「你这话,太偏颇,太偏颇!」 朱熹朝着虚空一拜,然后道:「比如徽宗陛下。若他不是耽于书画笔墨,专心政事,又怎会有靖康之耻?」 陆游被这句话给问住了,半天才支吾道:「这又不同。他是皇帝,不是诗人嘛。」 「若是民间道德肃然,这些东西形不成风气,君主又怎会沉迷于此?所以我说小道害人,于上于下都是损德无益!」朱熹似乎又陷入鹅湖之会的精神状态,论辩起来言辞锋利,毫不留情。他的词锋连陆氏兄弟都不敌,更别说陆游了。陆游只得歪着脑袋,扁着嘴,看着蓬顶发呆。 「若是人人都能明白存天道、绝人欲的道理,早便是个清平世界了,何必要笔冢?」朱熹得出了结论。 陆游转过脸去,从笔僮手里接过鱼竿,望着江面,免得被朱熹看到自己的尴尬表情。他宁可跟天人笔再打上几场,也不想跟朱熹辩论这些玩意。过了半晌,他发觉身后没了声音,觉得有些奇怪,回头道:「老朱,你啰嗦完啦?」 还是没有反应。陆游再仔细一看,发觉朱熹直挺挺倒在了船舱里。他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扔开钓竿,冲进船舱把他扶起来。一探鼻息,几乎微弱不可闻。陆游握住朱熹的手,觉得手的温度在飞快地降低,他的生命力在逐渐流失。 陆游立刻拿出从戎笔,想故技重施,像孔庙那会儿一样靠冲击唤醒他。但这一次却不灵了,从戎笔连冲了几次,朱熹还是紧闭双眼,气息全无,一层若有若无的灰气开始笼罩在脸上。 难怪朱熹刚才主动说了那么多话,原来是感觉到自己大限到了,想在临死前一吐为快。 陆游急得双目圆睁,他一抖手腕,唤出了六名笔僮分列小船在两侧,用常侍笔操控它们一起撑船。六根撑杆整齐划一,小船陡然变得飞快。陆游把朱熹一把横着抱起来,冲到船头,对着薄雾冥冥中的水岸大声吼道:「笔冢主人!你快出来!快出来!晚了可就要出人命了!」 他的嗓门奇大,周围几里内可能都听得到。渐渐地,小船钻入浓郁的雾中,很快只能听到陆游的呼唤。再过了一阵,连他的喊声都几不可闻…… ……朱熹从未感觉如此奇妙,他发现自己超脱了时间的束缚,化作天上的云、化作山间的风、化作清晨的第一滴露水、化作城镇中的每一个男女老少。在世间,又似乎不在世间,他化身万物,冷静地俯瞰着大地之上的时光变迁。 白云苍狗,沧海桑田。不知多少岁月流逝,在斗转星移之间,朱熹逐渐触摸到了那神秘而不可言说的天理轨迹,看到了它是如何操控着「气」和「气」所凝结的整个宇宙。每一样东西,哪怕是最小的最微不足道的,都严格地遵照「理-气」的秩序,庄严而精密地运转着。 理和气,就是这个宇宙的本源。这就是道之所存啊。 朱熹忽然仰天长笑,他的声音响彻在宇宙的每一个角落:「原来我就是理,我就是气,我是最初的,也是最终的。」 然后他终于醒了过来。 朱熹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已经死了。因为这里四周都闪着奇妙而和熙的微光,而且有幽幽的香气扑鼻而来。儒家从不提及人死之后会去哪里,朱熹也从来没考虑过这一点,但是出于人性使然,他还是忍不住暗自希望会是个舒服点的地方。 很快他发现自己也许想错了,因为眼前正悬浮着数枝笔灵,每一枝笔灵都有一根丝线与自己的身体相连。它们都很陌生,也都很熟悉。数股充沛柔和的灵力正涛涛地灌输进来,修补着他精神上的每一处残缺。朱熹觉得浑身暖洋洋的,让人变得慵懒,提不起来精神。 「我,这是在哪里?」朱熹艰难地嚅动嘴唇,甚至没有转动脖子,他知道陆游一定会在附近。 「老朱,你没事了!放心吧!」陆游的声音出现在耳边,显得异常兴奋。 「回答我的问题。这里是阴曹地府还是凌霄宝殿?」这是朱熹想象中唯一两个人死后可能会去的地方。他不敢奢望自己还活着,猜想这也许是奈何桥上的什么鬼把戏。 这时候,他的耳边又响起了第二个声音——不,准确地说,是他的意识直接被这声音潜入。这是一种极为特殊的声线,宽厚温和,丝毫没有烟火气,如山间溪流般清澈淡泊。 「欢迎来到笔冢,晦庵先生。」 第九章 摘尽庭兰不见君 ——出自《全唐诗》一百六十五卷·李白〈捣衣歌〉 一听到「笔冢」这两个字,朱熹一下子清醒过来。 他双手一撑,努力抬起身子,放眼望去,发现自己置身野外。四周土地平阔,一片片井田阡陌彼此相连,井田之间稀稀落落坐落着十几处茅屋,偶尔还可听到鸡鸣狗吠,俨然一派恬静的田园风光,让人心神一畅。那一片村落之中,还有栋三层阁楼矗立其中,显得别有风雅。 而自己正躺在一片桃林之中,触目皆是桃树,阵阵馨香正是从那些桃花中飘来。陆游笑咪咪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老朱啊,这一次你可捡回了一条命。」 朱熹没理睬他,转动脑袋,试图找出刚才那个声音的来源。这时候,那个声音再度响起:「我留意晦庵先生已经很久了,可惜一直缘悭一面,如今方才得偿所愿,可真教人高兴。」 「尊驾……可是笔冢主人?」朱熹踌躇了一下,谨慎地问道。 那声音「呵呵」一笑,略带羞涩地回答:「正是在下。」 朱熹环顾四周道:「这么说?这里就是笔冢喽?」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由一惊道:「难道这里就是……」 陆游得意道:「我初入此地,就和老朱你现在的反应完全一样。你猜的不错,这里就是五柳先生一直向往的那个桃花源了。」 陶渊明的朱熹不知读过多少遍,但只当是一则寓言而已。就算是陆游说去常德的时候,他也没多想什么。现在仔细回想,常德府正是旧武陵郡的所在。 「想不到,陶渊明所写居然都是真的。」朱熹喃喃道,觉得喉咙有些干燥。陆游也不去打搅他,让他慢慢去消化这个事实。自陶渊明以来,这世外桃源多少人梦寐以求,谁能想到居然是笔冢的所在呢? 「当初五柳先生来访,我曾叮嘱他不足为外人道,却没想到他离开以后,居然写出一篇半真半假的,既让世人皆知此地之名,亦没有违背对我的誓言,可真是个妙人。」笔冢主人的声音充满了怀旧和感慨。 「原来桃花源就是笔冢。」朱熹沉吟。 陆游纠正他道:「非也非也,应该说,笔冢是在桃花源内。只是如今笔冢主人闭关,我们无缘得见罢了。」 这时候,桃林深处的土地忽然高高拱起,泥土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抓起来,瞬息间聚成一张小圆石桌与三个石凳。一阵山风悄然吹过,桃花遍洒,那些掉在石桌上的桃花变成了一壶醇酒与三只酒杯。 桌边一棵桃树身形忽变,化成一位面如冠玉、身着青袍的男子,微笑地望着陆游和朱熹。他身旁还站着一位梳着双髻的童子,那童子忽然见到生人,有些畏缩,连忙躲到了男子背后。 这男子忽然开口道:「在下闭关不出,不能亲身恭迎,只能权借桃木为身,略备薄酒,还请晦庵先生见谅。」 朱熹仔细端详这笔冢主人的桃树化身,长眉细眼,年若三十,除了皮肤上隐约可见一些树皮纹理以来,表情神态竟与真正的人类无异,不禁暗暗称奇。笔冢主人声音一起,这化身的嘴唇就随之嚅动,倒也似是它在讲话一般。那个小童生得唇红齿白,眉目清秀,不知是不是真人。 朱熹朝前走了两步,忽然发现那半空中悬浮的笔灵们嗡嗡作响,这才想到那些笔灵仍旧还连着自己的身体,为自己输送着力量。 陆游见他这副发怔的表情,嘿嘿一笑,连说带比划道:「你当时在船里忽然晕倒,可把老夫给吓得三魂出窍,啧啧。好在那时候离桃花源已经不远,我一路狂奔,用坏了三、四个笔僮,这才赶到笔冢。」 「多谢陆兄。」朱熹拱手称谢。 陆游「嗤」了一声,不屑道:「我有什么好谢,要谢就谢笔冢主人吧。你能捡回这条命,可全靠他了。」 朱熹看不到笔冢主人实体,只得遥空一拜。笔冢主人的化身笑道:「何必如此,于我笔冢有大恩的,是晦庵先生你呀!孔庙之事,我已听陆游说了。若非你仗义出手,那几枝笔和陆游这个冒失鬼,都难免会被吞噬。先生为我笔冢受伤,我拼力救治,那是份内之事。」 陆游插嘴道:「你调教的那两家好后人,要嘛贪生怕死,要嘛愣头愣脑,可拖累了我们不少,白白糟践了这许多好笔。」他随手一挥,把从戎、凌云、麟角和常侍四笔扔给笔冢主人。笔冢主人略一招手,它们便消失了。 笔冢主人略带痛惜道:「这凌云和麟角怎么伤得如此之重……咦,连从戎都没什么生气了。没几百年时间,只怕是恢复不过来。」 陆游道:「哼,还不是你所托非人!」 笔冢主人淡淡道:「看来当初我把凌云赐给韦家,麟角赐给诸葛家,是个错误,也许交换一下,会好很多。」他说完转向朱熹郑重其事道:「见笑了。我一心盼望晦庵先生来访,可没想到居然会是这种方式。全怪我御下无方,以致有此横祸。」 陆游撇撇嘴,冷哼了一声,拽着朱熹一屁股坐到石凳上。小童吓得朝后躲了躲,陆游大眼一瞪:「怕什么,难道我会吃了你?你这娃娃哪里来的?怎么先前没见过?」 小童嗫嚅半天,不敢出声。笔冢主人道:「别欺负小孩子了。」随即让朱熹伸出右手来,摸了摸他的脉搏,颌首道:「现在好多了。晦庵先生你刚被送来的时候,灵力损耗过巨,又失去了本源,无可补充,以致真气不继。再晚来几个时辰,整个肉身的生气都会被耗尽。」 「失去了本源?难道说,他的紫阳笔没了?」陆游惊道,他也是第一次听笔冢主人说起。一转头,他看到朱熹那两鬓白发,便明白了几分,心中一阵黯然。朱熹反而是神色坦然,看来是早已知道这个事实了。 笔冢主人吩咐小童给三人都斟满一杯桃花酒,继续道:「好在你是纯儒之体,意志精湛。我便招来这几枝儒笔来,与你直接灌输灵台。」他手指一并,那几枝原本悬在半空的笔灵纷纷飞到朱熹跟前,排成一列。 「这几管笔灵,炼自马融、徐遵明、孔颖达、韩愈等人,俱是历代大儒,与你的体质颇有相似之处,不会产生排斥。你如今身上已经身具众家之长,儒气充沛,就算笔灵已失,性命应是无碍了。」 朱熹闻言,凛然离座整冠,对每一枝笔都恭恭敬敬拜上三拜,又跪下来叩了三个头,一丝不苟。 笔冢主人讶道:「晦庵先生为何先执弟子礼,又行奠丧之礼?」 朱熹正色道:「这几位先师的著作,我自幼便熟读,深受教诲。这次又得他们倾力相救,侥幸活下了,自然须执弟子礼致谢;可我看到这些先贤的灵魂,不散于万物,却被禁锢在笔灵之中,如辕马耕牛一样受人驱使,沦为傀儡小道,所以再行祭奠之礼,以致哀悼感伤之情。」 笔冢主人闻言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赞道:「晦庵先生真是个直爽人。」然后斜眼看了眼陆游,戏谑道:「老陆,你平日自命潇洒直率,怎么如今却拘束起来?还不及晦庵先生。」陆游瞪大眼睛道:「我哪里拘束了?」 笔冢主人道:「你若是看得开,又何必在桌子底下猛踢晦庵先生的小腿呢?」 陆游被笔冢主人说破,面色一红,抓起桌上的酒杯先气哼哼地干了一杯。笔冢主人转向朱熹,朝他敬了一杯。朱熹规规矩矩捧起杯子,一饮而尽,只觉得一股甘露流入喉咙,散至四肢百骸,说不出地舒坦。那几枝笔灵照旧飞入童子身体内,隐没不见。 笔冢主人捏着空杯子,若有所思道:「笔灵的存在有何意义,这问题见仁见智。不瞒晦庵先生说,自从我从秦末炼笔开始,就一直有所争议。我所炼化的那些人中,有些人欣然同意,觉得肉体虽灭,笔灵却可存续千年,不失为长生之道;有些人不甚情愿,但也不抗拒,觉得无可无不可;有些人却如先生想的一样,视笔灵为囚笼,宁愿魂飞魄散,也不愿被收入笔冢。」 朱熹眉头一扬,对笔冢主人的开诚布公觉得有些意外。笔冢主人停顿了一下,忽然感慨道:「盛唐时节,曾经有一位诗仙。我本已得了本人首肯,把他的才情炼成了笔灵。可那笔灵却是天生不羁,炼成之后便直接挣脱了我的束缚,消失于天迹。我还从未见过如它一样对自由如此执著的笔灵。」 陆游猛拍大腿:「那可是你做过最蠢的事情了,多么优秀的一管笔灵哪!你每次一提起来我都难受。」两人都是一副痛惜神情,彼此又干了一杯。 笔冢主人又道:「还有唐婉儿那枝,就算被炼成了笔灵,仍是幽怨冲天。」 陆游神色一黯,低声道:「我本是想可以时时见到她……早知她如此痛苦,还不如放她解脱。」 朱熹没想到一贯豪放的陆游还有这么一段情事,不禁多看了他一眼。小童端着酒壶走过去,好奇地望着他,朱熹摆摆手道:「去给他们倒吧。」小童嘻嘻一笑,又走去笔冢主人那边。等到另外两个人又喝了两杯,朱熹方才慢慢问道:「笔冢之事,董夫子又是什么想法?难道他甘心化身为笔奴,供人驱驰吗?我想尊驾当年炼天人笔的时候,一定与他有过交流。」 两个人听到董仲舒这名字,都停住了手中的酒。他们都知道,以朱熹的性子,早晚会问到这个问题。 「哦……天人笔啊!」笔冢主人双眼流露出一种异样的神色,尽管只是桃树化身,可这化身的表情可谓丰富之极,「……那可是很长时间以前的故事了。天人笔与我笔冢渊源极深,你可愿意从头听起?」 朱熹立刻道:「愿闻其详。」 笔冢主人点点头,袖子一挥,让小童把桌面的酒具都收走,然后道:「晦庵先生于我笔冢有大功,自然有资格知道这些事情。」 陆游兴奋道:「我之前也只是知道个大略,从没听你详细讲过。这次我可不走,要听个明白。」 笔冢主人笑道:「随便你了。」他手腕一翻,一个镂刻着寒梅的鱼书筒出现在手里。 这鱼书筒,正是朱熹用来收天人笔的那件灵器。此时它被笔冢主人拿在手里,反复把玩,里面的笔灵似乎仍未死心,隐约可听见鸣叫声。朱熹见了,微皱了下眉头。笔冢主人注意到他的表情,手里便不再摩玩,把那鱼书筒搁到石桌上,任凭它自己立在那里。 「若说董夫子,须得从秦代那场儒家浩劫开始说起……」 笔冢主人的化身重新变成了桃树,声音却从四面八方响起。陆游和朱熹发现身边的景象和小童倏然消失了,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两个石凳,和一个清朗的声音。很快,他们两个人感觉时间开始飞速流逝,越流越快,最后形成了一圈漩涡,呼呼地围着他们疯狂地旋转着。陆游和朱熹的眼前,出现许多倒转的影像,它们稍现即逝,从宋至五代,从五代又至唐,一直一直在朝前追溯,仿佛在时光洪流中逆流而上。 千年光阴,过眼云烟。 很快他们回到了一千三百九十一年前。 朱熹和陆游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历史的旁观者,他能够听到,能够看到,却不能动弹,如同一个死灵魂,只能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重演,却无法干涉。 他们的眼前,是一片满是沙砾的黄褐色旷野。旷野的开阔地上,有数十个巨大的火堆。这些正熊熊燃烧着的火堆都有数人之高,方圆十几丈,滚滚黑烟扶摇直上,如同几十条粗大的黑龙在半空飞舞,遮天蔽日。 在火堆旁边,有数百辆牛车排成了长队,每一辆牛车上都装载着满满一车的竹简。穿着黑甲的士兵从牛车上抱下竹简,投入到火堆中去,不时传来劈啪的爆裂声。在更远处的山坡上,一群身着襦袍的老者跪倒在地,望着火堆放声大哭,涕泪交加。 在更远处,一位中年人站在一辆马车上,脸上阴晴不定。一位年轻书吏怀抱着三四卷竹简,满脸惊惶地跑到车前,努力地把竹简伸到中年人跟前,似乎在恳求着什么。中年人却置若罔闻。 「始皇三十三年,皇帝焚尽天下书。那一天,我碰到了一个人,他叫叔孙通。」笔冢主人的声音不失时机地在两个人耳边响起。 「我祖上是阴阳家邹衍,可到我这一代,只是一个爱书如命的小书吏。当始皇帝陛下下令焚书之时,我吓坏了,就把自己珍藏的几卷书简交给叔孙通,希望他能够出面保全这些前人心血。叔孙通这个人,他的公开身份是侍奉秦皇的一位儒生,实际上却是天下的『百家长』。当年苏秦合纵六国的时候,六国的诸子百家也秘密联合起来,共同推举了一人为百家合纵的领袖,统摄百家,抵抗暴秦。叔孙通,就是百家合纵在这一代的继承者。 「他是百家之长,有责任保护百家的利益。可当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却拒绝了我的请求。他说满齿不存舌头犹在,面对强大的朝廷,激烈的反抗只会让百家彻底灭亡。书简只是死物,烧就让它烧吧。一时的委曲求全,是为了人能够继续活下去,只要人在,学问就会有传承。说完这些,他从我手里拿走那些珍藏的典籍,投入到火堆里。我对此很伤心,也很无奈。叔孙通倒是很欣赏我,把我召去他身边做了随身书僮。」 朱熹和陆游发现周围的时空又开始变幻了,他们很快意识到还是同样的黄褐色旷野,但是旷野上的人却变了。 这一次可以看到有数百名身穿黑甲的士兵执戈而立,分成四个方阵。在四个方阵的中间,是一个巨大的坑穴,坑穴里站满了人。朱熹和陆游能辨认出其中的几张脸,是焚书时在山坡上痛哭流涕的几个儒生。 这一次,中年人仍旧远远站在车上,脸色铁青。他身旁的小书吏却是满脸激愤,暗自攥紧了拳头。当士兵们开始朝坑里填土的时候,那个小书吏毅然转过身去,独自离开。 「叔孙通也罢,我也罢,我们都没有想到。在焚书的第二年,始皇帝居然又开始坑儒。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惨剧,四百多名儒家门徒和其他几十名百家门徒都死于这次事件。叔孙通在这次事件中,仍旧保持着沉默。诸子百家哗然一片,纷纷指责叔孙通的懦弱。儒门的领袖孔鲋甚至扬言要罢免他『百家之长』的头衔。我也对这种委曲求全的窝囊做法表示不满,当面质问他,如今人也都被杀害了,那么学问该如何传承才好?叔孙通苦笑着摇摇头,什么也没说,于是我决定离开。 「叔孙通没有挽留我。在临走之前,他告诉我。当初设立『百家长』,是为了防止诸子传承灭亡。历代百家长尝试过各种办法,扶植过墨家的非攻,资助过儒家的复礼,推动过道家的绝圣弃智,甚至效仿过法家的权术主张,可惜无一例外都失败了——最后的答案就是焚书坑儒。叔孙通说也许是时候换一条新道路了。」 周围的场景又开始变换,这一次是绵延数十里的巨大宫阙,华栋玉楼,无比壮丽。一名小书吏端坐在其中一座宫殿外,痴痴地仰望着天空。在他身后的宫门内,堆放着浩如烟海的竹简。 「叔孙通对我说,他预感到即将有一场比焚书坑儒更大的浩劫,身为百家长,有责任引领着诸子从浩劫中幸存,为此他不惮用任何手段。可是他说,老一代有老一代的做法,新一代有新一代的希望,他对我寄予厚望,认为我也许能走出一条新路来。因此他把我送入了阿房宫,负责在仓国宬里整理六国幸存下来的书籍——那里是天下书籍最全的地方。叔孙通说,如果我能够找出如何传承的答案,到那个时候,他会把百家长的印信与责任都交付给我。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一瞬间老了许多。 「在接下来的十几年中,我在阿房宫足不出户,疯狂地阅读着,吸吮着,希望能从这些典籍中寻找出答案。宫外世界的变化,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了意义,我不知道始皇帝的驾崩,不知道太子扶苏、李斯丞相的败亡,不知道胡亥的践祚与赵高的擅权,更不知道大泽乡和天下的崩乱,我只是沉浸在书海中,直到那一场大火发生。」 笔冢主人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嘲。 朱熹和陆游看到身边忽然幻化成一片浩荡无边的火海,刚才那片壮丽宫阙就被这可怕而疯狂的祝融吞噬。四周无数的士兵朝着这些建筑丢着火把,拍手大笑,一面楚字大旗迎着火势高高飘扬。一位少年蜷缩在宫内,倚靠在堆积如山的竹简中瑟瑟发抖。 第十章 西忆故人不可见 ——出自《全唐诗》一百七十二卷·李白〈淮南卧病书怀寄蜀中赵徵君蕤〉 「项羽火烧阿房宫的时候,宫中的人早已经跑干净了。可我实在太过入神,竟然一直到大火烧到仓国宬才觉察到,那时候已经太迟了。我看到火焰吞噬了一本又一本好不容易传承下来的典籍,发了疯一样地找水来灭火。可一个人的力量,能有多大呢?很快,整个宫殿都燃烧起来,我放弃了救火,也放弃了逃生,那些书就是我的生命,是诸子百家最后的希望。没了它们,我还能去哪里? 「大火足足烧了三天三夜,整个阿房宫被烧成了白地。我亲眼看到我的躯体和那些竹简都化作了灰烬——这不是什么修辞,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不知道为何,我的魂魄没有消散,而是停留在阿房宫上空,浑浑噩噩,茫然不知所措。 「这世上每一本典籍中,都倾注着作者的心血与精力,当书被毁灭的时候,这些微不足道的意念也会随之飘散。可是阿房宫里的卷帙数量实在太大了,当它们都被焚毁的时候,书中含有的精神一起释放出来,汇聚到了一处,前所未有地密集。恰好我的魂魄飞入其中,也许是触发了什么玄奥的法门,被它们紧紧包裹着,无法消散,直到彼此合为一体。 「我在阿房宫的废墟上空飘荡了许多年,像一只孤魂野鬼,彷徨无定,四处徘徊,吸收着典籍的灵气。每吸收一分,我的魂魄便凝固一分,我的神智也便清醒一分。当最后一丝灵气也被吸纳之后,我发觉自己变了,不是仙人,也不是鬼怪,而是一种极其特殊的存在,拥有着奇特的神通。于是我便离开了阿房宫,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朱熹和陆游的周围又开始幻化。一个个画面快速飞过,各色旗帜来回飘摇,兵甲交错,箭矢纵横,惨叫声与欢呼交错响起,一派混乱至极的场面。 「外面的世界,已经变成了乱世。我漫无目的地随处飘荡,所见皆是杀戮与破坏,学者们被狂暴的士兵杀死,写满真知的书简被践踏在脚下,令我痛心不已。我试图找到叔孙通,却没有任何头绪。后来我来到了当年焚书坑儒的地方,竹简燃烧的劈啪声和人们的惨呼仍旧萦绕在耳边。我忽然记起了我生前的责任与承诺,可惜一切似乎都晚了。我回忆起了那时候的痛苦与无奈,即便只剩下魂魄,仍旧感觉到了一种痛彻心灵的悲伤。 「就在这个时候,我碰到一位儒家的传人。他姓董,是从旧燕地专程赶过来,想祭拜一下自己的老师。可惜的是,由于沿途艰险,这位儒生抵达坑儒遗址的时候,已经濒临死亡。他在临死之前,流着泪问我诸子百家是否真的完了,我无法回答他。他抓着我的袖子,在失望地死去。他死去的一瞬间,我惊讶地发现,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身体中散发出来的精魄,其中包含着他的愤懑,他的不屈和他的才情。 「我不希望他的魂魄就此消失,于是灵光一现,把它凝练成了一管笔。那枝笔很粗劣,灵力也很低,与后世所炼的名笔根本没法比,可那却是我炼的第一枝笔。当这枝笔炼成之时,我霎时间找到了自己的答案,也明确了我的目标:天下如此之多的才情,不可以坐视这些宝贵的瑰宝付水东流。我要去拯救它们,这是上天赐予我这个神通的使命。」 战乱的场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间宽阔的大殿,一位皇帝模样的人高高在上,下面有文武百官。一位老者站在殿内,高声呼喊着,指挥着诸位大臣遵照朝仪向皇帝行礼,进退俨然,井然有序。皇帝露出满意而兴奋的神情,老者却面无表情,一丝不苟。 「后来九州归汉,终于天下太平,我也终于找到了我的老师叔孙通。原来他后来一直在秦王身边侍奉,殚精竭虑想依靠皇权来保全传承。在秦二世时,他甚至不惜自污己身,只为换得诸子百家喘息之机。楚汉争霸时,他冷眼相看,直到刘邦得了天下,他才以儒生的身份重新出山,从教导诸臣朝仪开始,得到皇帝信赖,为百家谋求发展之途。 「叔孙通对现状充满了信心,经过战乱的诸子百家,也很高兴能有一个宽松的环境休养生息,一切都欣欣向荣。我找到他,告诉了他我的决心和神通。叔孙通很惊讶,但也并不十分在意,他说既然天下太平,传承之事不成问题,这种神通意义已经不大了。不过他依然信守承诺,把百家长的信物交给了我,并且希望我成为一位监督者,在他死后负责挑选每一代百家长,继续守护这一切。我有些失落,但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然后飘然离去。 「我先去了旧燕地,在广川附近找到了董姓儒生的家族。把那枝笔交给了他的后代。在接下来的岁月里,我开始了炼笔的生涯,并开创了笔冢。天下有那么大,叔孙通能够照顾到的,只是一小部分。那么那些被遗漏的天才,便由我来保存吧。焚书坑儒和阿房宫的悲剧,我不想再发生第二次。」 场景再次变幻,一位头戴葛巾身着素袍的儒生昂然走进未央宫内,周围的臣子恭敬非常,就连皇帝都亲自走下座来迎接。他瘦削的脸上透着踌躇满志,双目的光芒如太阳般闪亮,一枝笔灵在他的头顶盘旋着。 「光阴似箭,白驹过隙,转眼已经是几十年过去。到了汉景帝时,一位天才出现了。他是广川人,叫董仲舒。我一眼就认出来他是当年那位董儒的后人,因为那枝笔灵与他如影相随。要知道,秦末损失的典籍极多,许多经典都散佚或者失传,就算是知名学者,亦很难独自治经。而董仲舒凭借着那一枝先祖的笔灵,展现出了极其耀眼的才华,被人称为『通才』、『鸿儒』。 「我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年轻人一步步成长起来,觉得他应该是新一代百家长的最佳人选。董仲舒和叔孙通的想法一脉相承,他认为百家若想发展,必须依靠皇权的力量。我对此不是十分赞同,但也并不打算刻意压制,便把百家长的头衔正式授予了他,并把我收藏的一些珍本与心得都交付给他,希望能够对他有所帮助。结果他果然不负众望,在我给他的经典基础上,发挥出『天人感应』、『三纲五常』等学说,大大把儒学推进了一步。其他学派也因为他的扶植而发展迅速。很快便在朝廷中取得一席之地,深得汉景帝信赖。 「董仲舒很兴奋,把这些成就说给我听。可我看得出来,董仲舒并不怎么满足,他继续钻研这些东西,简直入了迷。逐渐地,我发现他变了,他一头陷入到自己的那一套学说中去,并认为其他人都是错的。我试图规劝他,他反而变得不耐烦,脾气暴躁。他的精神状态变得亢奋、执著,对除了儒家以外的流派态度十分恶劣。他甚至很少履行百家长的职责。我一直试图弥补这个缺陷,可董仲舒完全不肯听,反而指责我对真理漫不经心。他已经变成一个刚愎自用的人,对与自己意见相左的人都视如仇敌。」 朱熹和陆游看到,一个中年男子面色阴沉地从未央宫走了出来,双手捧着一卷圣旨,每走一步,都无比地沉重,仿佛那圣旨重逾万斤。他一走出宫门,就有一群与他同样服色的人涌上来。中年男子略说了几句,一挥手,他们便面带着兴奋四散离去,在更远的地方,早已经准备好的信使大声喝叱,几十辆马车隆隆地碾压着大道,冲出长安四面的城门。 「到了汉武帝即位后,变故出现了。董仲舒突然秘密上书,建言天人三策,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当这个消息公布天下的时候,诸子百家和我都被惊呆了,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背叛。我去质问他,他冷淡地告诉我,天下只需要儒学就够了,其他的传承都是错误的。我没法说服他,只能警告说他的举动意味着战争,当场剥夺了他的百家长头衔。他没反抗,乖乖地把信物还给了我。 「很快我和诸子百家的人发现,我们都错了,这不是战争,是一边倒的屠杀。董仲舒从很早以前,就开始处心积虑地积蓄着力量,利用他百家长的职权暗中培植儒家的力量,不动声色地削弱其他诸家的实力。他之前的每一次建言,每一个决定,都经过了深思熟虑,属于一个宏大计划的其中一步。等到我们公开决裂的时候,他的网早已经编好,只待着轻轻收紧,便可以勒住我们的脖子。」 似曾相识的场景又回来了。车辚辚,马萧萧,到处都是脚步声和喊杀,嚎哭声和惨叫此起彼伏。不同服色的人被驱赶,被追杀,在火与血的交织中仓皇逃窜。整个大地又陷入了混乱之中。 「那对于毫无准备的诸子百家来说,简直就是一场灾难。董仲舒的儒门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一动便是雷霆万里。每一个试图反抗的人都被他们『罢黜』,每一个学派的学馆都被拆毁,每一本书都被焚烧。在董仲舒的背后,是整个大汉朝廷,无人能够反抗。我试图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可已经领悟了天人感应的董仲舒,变得十分强大,而我那时候开始炼笔尚不足百年,手里还没有多少笔灵,根本无法制住他。 「罢黜持续了二十多年,诸子百家被屠戮一空。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些传人临死的时候,多炼一些笔灵出来,抢救出他们的传承,以免白白泯灭。二十多年后,董仲舒终于也到了大限之时。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主动找到我,希望能够变成笔灵。我讽刺他说,如今的儒门如日中天,你何必要把自己变成笔灵。董仲舒没有解释,只是问我是否愿意。经过考虑,我答应了他的要求,作为交换,我希望他停止对诸子百家的追杀,而是任其自生自灭,他答应了。那时节诸子百家风雨飘摇,如同一栋千疮百孔的房子,即使没人去推,早晚也会轰然倒塌。」 厮杀的场景陡然消失,整个空间扭曲了片刻,变成了一间屋子。一位老者盘坐在屋子中央,头发已经是全白,身前的凭几上搁着一份刚刚写完的奏章。他双目紧闭,纹丝不动。一个身材颀长的青袍人站在他的背后,正在用右手按住他的天灵盖,一种玄妙的光亮从手掌与脑袋接触的地方流泻而出。 「董仲舒死后,我把他炼成了一枝笔,并起名叫天人。我在炼笔的时候,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就是当年我为他先祖炼的那管无名笔灵,不在他的身体里。可我没有多作思考,匆匆把天人笔放回笔冢,然后去寻找诸子百家的残余力量,告诉他们不必继续亡命了。当我再一次回到笔冢之后,却惊讶地发现,笔冢里存放的笔灵们,全部都被天人笔吞噬了。 「我一直到那时候,才意识到董仲舒的用心。他知道我为诸子百家炼笔,也知道这些笔灵会一直流传下去。他不能容忍儒家在后世还会受到潜在的挑战,于是便故意被炼成笔灵,让自己化身成为天人,把其他笔灵吞噬下去,以绝后患。而他祖先的那枝无名笔灵,就是第一个牺牲品。 「必须得承认,他的执著与智谋都是极其可怕的,居然可以把信念贯彻到了这一步。我愤怒至极,可我发过誓言绝不毁掉我炼出的笔灵,于是我只能把天人笔用最强的禁墨封印起来,关在笔冢之外的一个地方,让它无法再对别的笔灵造成伤害。」 场景变幻,这一次变成了一座精致的砖石宫阙,殿门上方挂着一块匾额,上书「白虎观」三字。一群白发苍苍的儒生分坐成两侧,手持书卷与刀笔,激烈地辩论着,唾沫横飞,十分热闹。在殿角坐着一个人,书吏模样,他一边倾听着学者们的声音,一边紧皱眉头,奋笔疾书,试图要把这一切都记录下来。 「董仲舒身后的儒学地位,已经是不可动摇。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一边安抚诸子百家的余族,一边重新寻才炼笔。时间转眼就到了东汉建初四年。各地大儒齐聚京师,在白虎观内开会探讨学术。这次会议持续了三个月,最终由班固整理成《白虎通义》一书。接下来的故事,我想你们也许都知道,那块牌匾受感化虎,叼走了班固魂魄,以致我未曾为这位《汉书》作者炼出笔来。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一切,居然又是董仲舒的一个伏笔!他在临终之时,在我到来前,把他亲手抄写的一本《春秋繁露》交给了最信任的弟子,让他转呈给汉武帝。这本书,就一直留在了秘府之内。一直到白虎观会议,章帝决定从秘府里调了一批珍贵古本给学者们参考,于是《春秋繁露》便成了白虎观会议上重要的参考资料——事实上《白虎通义》就是继承自《春秋繁露》的思想。这是董仲舒早在几百年前就预料到了的。 「这本《春秋繁露》早被董仲舒浸染了他的一部分魂魄。趁着这次大儒齐聚、儒学氛围浓郁的机会,这缕魂魄从书本中逃逸出来,附在白虎观匾额之上,尽情吸收大儒们的灵气,化成虎形。可如果想破开天人笔的束缚,这还远远不够。于是白虎便选中了整理《白虎通义》的班固,趁他濒死衰弱之时,叼走了他的魂魄,并与之合为一体。」 崇山峻岭之中,一位青衫君子负手而立,身旁数笔围绕。他身前有一头巨大的白虎,不时吼啸扑击,试图接近他,却每次都被那些笔灵打退。白虎转身欲走,却被另外几枝笔灵挡住。这些笔灵纷纷放出光华,布下天罗地网,让那头巨兽根本无处可逃。 「《白虎通义》是儒门经典,班固又是一代才人。白虎吞噬了班固魂魄后,实力大涨,让天人笔重临天下的欲望愈加强烈。我绝不容许笔灵被吞的悲剧重演,也不容许天人笔再度断绝百家的传承,于是亲自出手,成功地破去了白虎九成的灵力,使它功亏一篑。在接下来的一千年,白虎彻底销声匿迹,逐渐被笔冢所淡忘。」 笔冢主人的语速转慢,逐渐低沉下去。周围的场景又飞速旋转起来,朱熹和陆游眼睛一花,发现他们又回到了桃林之中,眼前是石桌石凳还有一壶桃花酒。而笔冢主人的化身,正坐在旁边,面带着温和的笑容,手里还把玩着那具鱼书筒。小童蹲在地上,自顾看着蚂蚁搬家入神。 「没想到原来它这一千年,一直卧薪尝胆,暗中积蓄力量,仍未曾放弃复活天人笔的希望。啧啧,看来董仲舒与我笔冢的缘分,还未穷尽。可见造化弄人,命数玄妙啊……两位,欢迎回来。」 无论朱熹还是陆游,都没有立刻说话。他们没想到,这一枝天人笔,居然牵扯到如此复杂的故事。一下子有太多资讯涌入脑中,他们不得不花时间慢慢消化才行。 笔冢主人看着朱熹,清俊的脸上浮现出有些无奈的笑容:「晦庵先生,如今你是否明白了?董夫子的天人笔,不是我要束缚他,而是他要灭尽笔灵。我将其封印,非为私怨,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他指头一弹,小童连忙为朱熹斟满酒杯。 朱熹对此不置可否,他默默地端起酒杯,啜了一口,不知在想些什么。 陆游忽然问道:「那诸葛家和韦家……」 笔冢主人道:「不错。他们两家,就是诸子百家中仅存的两脉遗族。我为了照顾他们,便让他们的子弟做了笔冢吏,也算是履行当年我对叔孙通老师的承诺。」 陆游露出恍然大悟,他摸摸额头,张了半天嘴才冒出一句:「……你们原来还有这种渊源。那现在的『百家长』是谁?」 笔冢主人怅然道:「诸子百家的学说消亡许久,只剩下几枝残笔余墨和血脉流传,这百家长的名衔,早已是名存实亡了。」他摇了摇头,复又欣慰道:「好在百家虽逝,后继有人。这千余年来,才人名士层出不穷,其繁盛之势,不亚于当日百家争鸣。不知董夫子若再度临此盛世,是否会改变他当初的执念。」 陆游一拍桌子,大声道:「说得好,说得好。当浮一大白!」小童给吓了一跳,手里酒壶几乎跌在地上。陆游索性抢过酒壶给其他两人满斟,然后高高举起酒杯,叫嚷着再碰一个。朱熹想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只是举起酒杯略碰了碰,却没喝就搁下了。 原本摆在桌上的鱼书筒忽然没来由地微微一颤,似乎在里面发生了什么变故。笔冢主人指尖轻弹书筒封口,眼神霎时闪过一丝异色。 「打开它吧。」朱熹忽然严肃地开口道,前所未有地严肃。 第十一章 咆哮万里触龙门 ——出自《全唐诗》一百六十二卷·李白〈公无渡河〉 笔冢主人似乎等待他这句话很久了,仍是那一副淡然笑容:「晦庵先生,看过那段往事,你仍坚持要如此吗?」 朱熹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站起身来,像是下了一个极大的决心:「是的,这个决定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动摇过。」 陆游听得有些糊涂,他惊讶地望望笔冢主人,又看看朱熹:「老朱,你脑子糊涂啦?打开这书筒,天人笔就会跑出来啊,咱们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朱熹转头对陆游平静道:「陆兄,对不起,这鱼书筒里,其实并没有什么天人笔。」 陆游霍然起身,愕然道:「不可能!我亲自检验过的,里面那股浩然正气,不是天人是谁!」 「有浩然正气的,可不只有天人笔啊……」笔冢主人轻轻敲了敲桌面,语气有些惋惜,似乎在说一件耐人寻味的事情。陆游一下子怔住了,他的情绪仿佛黄河壶口的奔腾水流一下子冻结成冰凌。 朱熹默默地起身离座,朝陆游与笔冢主人深鞠一躬,然后把身体挺得笔直,黝黑的面孔变得不可捉摸。一股强悍的力量从他身子里喷薄而出,朝四周涌去。这股气势就像是决口的洪流,一泻千里,周围的桃林被震得东倒西歪,几乎站立不住。笔冢主人挥一挥袖子,才让它们回复原状。小童早躲到了笔冢主人身后,面色有些惊恐。 其实不独小童,就连陆游也惊呆了。他眼前的朱熹似乎换了一个人,还是同样的眉眼,却变得冷峻威严,甚至还有一丝丝悲悯世人的哀伤。很快那些通天气势汇聚到了朱熹的头顶,汇聚成了一管笔。 「不可能!」陆游失声叫道,他攥紧了拳头,全身的筋骨咯咯作响,如临大敌。 他看到那一管笔的笔管之上竖铭一列字迹,「道源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 正是董仲舒的天人笔!那枝本来应该在宿阳孔庙被收回了的天人笔。 笔冢主人一副好整以暇的表情,似乎他对这件事早了然于胸。他双手一拱,朗声道:「董夫子,咱们可是有一千多年没见啦。」 朱熹缓缓挪动脖颈,沉声道:「这里没有什么董仲舒,只有我朱熹,和我的意志。」他只是嘴唇稍微嚅动了一下,声音却居高临下,无比清晰。这区区一句话,却传递给了周遭无比的压力。石凳石桌「喀吧」一声裂开数条裂缝,轰然坍塌在地,化成一堆瓦砾;几棵稍微细瘦一点的桃树拦腰折断;就连小山坡本身都微微一颤,抖起许多尘土。 陆游连忙运气抵御,才勉强站稳,胸口一阵憋闷。他略偏了偏头,发现笔冢主人的脸露出无数细小裂缝,整个面部支离破碎。它只是桃树所化,自然承受不住这澎湃的压力。那个小童吓得双手抱头,陆游一个箭步过去,把他拽到自己身后。 过不多时,这化身「啪」地碎成了千百片木屑,四散而飞。笔冢主人的声音变得有些意外:「阁下仍旧是晦庵先生?」他原本以为天人笔一定会侵占朱熹的身体,借机复活,但现在看起来,朱熹似乎仍旧拥有自由意志。 朱熹举起右手,食指朝天。 「我并非被它控制,而是我选择了与它神会——现在的我,不是天人笔的奴仆,而是可以操控天人笔的笔冢吏。」天人笔乖巧地围着朱熹转了一圈,似乎是为了证明他的说法。 陆游大吼道:「不可能!你已经有紫阳笔了,没人能同时拥有两枝笔灵!」 朱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陆游:「陆兄你说得对,没人能同时拥有两枝笔灵。」他朝着那寒梅鱼书筒道:「在那鱼书筒里装的,才是我的紫阳笔。」 陆游倒退了三步,如遭雷击。他突然意识到,书筒里那浓郁的浩然正气,原来并不是出自天人笔,而是紫阳笔散发出来的。 「可你是怎么做到的?」陆游不甘心地问。除非笔冢吏死亡,否则人笔绝不可能分离,因为一心不能两用。朱熹却能把自己的紫阳笔封印起来,换上了天人笔,这实在太违反常识了。 「陆兄你是否还记得我在宿阳教训那些笔冢吏的话?」朱熹语气很温和,「每个人都有两心——人心与道心。顺应天理的是道心,徇情欲的是人心。只有革尽人欲,复尽天理,方才是正道。」 陆游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他当时对朱熹这套说辞不屑一顾,觉得太过迂腐。 「我修炼理气多年,人心渐蜕,道心渐盛,此消彼长之下,方才有了紫阳笔。我为了不影响修身养性,就让紫阳笔选择了与我的人心结合。在孔庙中,这一笔一心同时被收到鱼书筒中,反倒因祸得福,让我只剩下一颗纯粹的道心,旁无杂念——这正是『灭人欲,存天理』的至纯境界啊。」 「原来你受重伤的事,根本就是在骗我!」陆游怒不可遏,胡须根根竖立。 「并不是那样。」朱熹微微露出苦笑,「这样的事情,也是我始料未及的。孔庙之时,我本意是想拼出自己的道心,与天人笔同归于尽,因为我不能容忍一位儒学天才死后还被禁锢在笔灵里。可当我冲过去的时候,天人笔却感应到了我的浩然之气,向我的意识传递过来一条讯息。」 陆游还记得,当时朱熹冲到天人笔前,绽放出了耀眼的光芒。天人笔在一瞬间有些退缩,这才被陆游捉住机会救回笔灵。他一直以为那是朱熹最后的神通,没想到居然别有内情。 「天人笔——或者说是董仲舒——要求我履行儒生的天职,让他借助我的身体振兴儒家。我拒绝了,我告诉他,儒学复兴只能经我的理气之学,而非其他。就算他是尊崇无比的老前辈,也别想动摇对真理的追寻。遭到我的拒绝之后,天人笔无比愤怒,它想要把紫阳笔彻底吞噬,我别无选择,只能让紫阳笔和人心主动钻入鱼书筒。」 朱熹回忆着起当时的情景,如今说起来很长,其实只是一瞬间罢了。 「失去了紫阳笔和人心,天人笔以为我只剩下一副躯壳,便打算趁虚而入占据我的身体。可它没有料到,我仍旧有一颗道心留存。你们都知道,当一枝笔灵侵入一个人空荡荡的身体,却发现他的心还在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 「神会或者寄身……」陆游喃喃道,事实上这正是笔灵认主的原理:笔灵深入人身,与笔冢吏的心碰触结合,然后供其驱使。无论多么强大的笔灵,都无法超脱这个规律。 「不错,阴错阳差之下,天人笔反而被我吸收,变成了我的笔灵。」朱熹语气变得激动起来,「就在那一瞬间,我做到了『灭人欲,存天理』。人欲被彻底摒弃,只有坦坦荡荡的天道。」他双眼闪闪发亮,周身的气势更为猛烈。 「那你还装出一副重病……」 朱熹苦笑道:「我初失人心,心神耗尽,就算是有天人笔,仍旧无以为继,这又岂能是装出来的。当时我已经存了必死之心。我那时心想,已经悟得大道,就算死亦无憾了……」朱熹说到这里,遥空一拜,语气里颇多感激,「若非陆兄仗义,又有那几枝儒笔为我灌输浩然之气,只怕我已凶多吉少。」 朱熹说清了原委,陆游长长松了一口气,他抓住朱熹肩膀,半是埋怨半是欣慰道:「老朱你这闷葫芦,怎么不早说,几乎被你吓死了。谁想到这天人笔竟成了你的笔灵。」朱熹后退一步,躲开陆游,左手一扯,撕拉一声扯去了衣袍的一角。陆游疑道:「老朱你又想做什么?」 朱熹叹道:「陆兄你和笔冢主人,于我朱熹恩重如山,本当涌泉以报。只是今日我不得不断袍绝义,不能以私谊废了公义。」 陆游错愕万分,开口问道:「公义?什么公义?」 「我为天下公义,要将笔冢永久废弃,不复临世。」 声音恢宏,字字洪亮,一传数百里,几乎响彻整个桃花源。 朱熹的身体开始慢慢浮空,双手平举,周围的空气以他为中心开始盘旋,黝黑的脸膛满布浩然正气。陆游靠得太近,无法承受这种压迫,五脏六腑翻腾不已,几乎要呕吐出来。他忽然觉得身体一轻,再低头一看,自己已经在数十丈之外,笔冢主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身旁,一手按在他肩膀,另外一只手牵住小童。 这位笔冢主人仍是桃树化身,他看到朱熹终于吐露出目的,仰起头幽幽一叹:「在下特意为晦庵先生你一窥往事。想不到先生仍是固执己见,不能体察在下用心。」 朱熹浮在半空之中,肃容而立,一张黑脸愈发威严起来:「董夫子的所作所为,为儒家千年计,与朱熹实在是心有戚戚焉。我正是看了这段往事渊源,才更加坚定了心意。正如我在船上与陆兄所说,笔冢小道,无益世情,只会教人罔顾正理,不复尊儒重道。」 「那你何必惺惺作态,在孔庙与那天人笔打作一团!直接去舔董仲舒的臭脚,把我们都干掉不是更痛快!」陆游再也按捺不住心中忿怒,破口怒骂,这种遭人背叛的滋味,让他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朱熹闭上双眼,似乎闪过一霎时的痛惜之情:「我在孔庙乃是真心助你,只是天降大任于我朱熹,我又岂能逃避公义之责。」 陆游大怒:「什么狗屁公义,笔冢收藏天下才情,又碍着老朱你什么事了!?」 「天下才情?圣人之外,又有什么人敢僭称天下才情?」 朱熹的声音转而威严,他猛然睁开眼睛,两道凌厉的力量「唰」地扫出。霎时间飞沙走石,天地震动,桃花源原本一个恬静的田园世界,立刻变得扭曲不堪,崩裂四起。小童看到这熟悉的地方被那个人折腾得面目全非,吓得瑟瑟发抖。 笔冢主人抱起小童,面色凝重道:「想不到天人笔到了晦庵先生身上,威力更胜从前。这『灭人欲,存天理』的境界,果然不得了。」 陆游一挥拳头,咬牙切齿:「我说,把从戎笔先借我,我去教训一下老朱。这家伙脑子一定坏掉了!」他着实气得不轻,以至于全身的皮肤浮起一层淡淡的锋芒。 「天人一出,如之奈何。」笔冢主人轻轻叹息。 第十二章 灵神闭气昔登攀 ——出自《全唐诗》一百八十一卷·李白〈下途归石门旧居〉 天地变色,隐有雷鸣,朱熹已经完全为天地所融。以朱熹为中心,天人笔的领域在逐渐扩大,所及之处,山川河流都轰然崩塌,化作细小的齑粉,被卷入漩涡之中。 陆游能感觉得到,朱熹的力量不断在增强,恐怕再这样下去,整个桃花源都会被天人笔吞噬下去。他看到笔冢主人还是一副从容的表情,不禁急道:「我说你这桃木疙瘩!就算本尊闭关不出,也该想个办法啊!」 董仲舒的「天人感应」,仅仅只是探究天意之于人世的关系;而朱熹的「理气论」却是直刺天道本源,比之前者要深刻透彻得多,对规则的掌控亦高出不只一个级数。笔冢主人学究天人,一眼就看出两者之间的差距。就算是董仲舒复生,恐怕也不及此时的朱熹强大。 陆游道:「你若不行,就让我来。把你的笔灵借十几枝来,老夫就不信收拾不下那个腐儒!」 笔冢主人按住他的肩膀,用一种奇妙的语气对他说道:「你不要冲动,我现在有三件事情要拜托你。」 陆游闻言,卷起袖子,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要打要杀,老夫都没问题,你尽管说来。」 笔冢主人把那寒梅鱼书筒递给陆游:「这第一件事,就是把这紫阳笔替我保管好。」 陆游连忙接了过去,随口道:「哦,好。」 笔冢主人又把怀里的小童抱到陆游面前:「这第二件事,就是这孩子以后托付给你了。」 陆游一愣,伸手把小童接过来,忍不住仔细端详:「是你的私生子?」 笔冢主人爱怜地摸摸那童子的脑袋,说道:「这孩子,可是货真价实的人类。这是我去北方为徽宗炼笔的时候,在半路无意中发现的,是个战乱孤儿。这孩子体质十分特异,就连我也从来没见过。他居然可以在身体里任意承载笔灵,最多时可装七管之多。」 「什么?七管!?」陆游皱起眉头。一笔一人,这是笔灵的铁律,就算是朱熹,严格来说也并没违背这个规矩——他有两心,所以才有两笔。可眼前这小孩子,一装就装七管,可着实有些骇人听闻。 「我把这体质叫做渡笔人,罕有之极。」笔冢主人道,脸上浮起怜惜慈爱之色,「以后他就托付给你了,不可让别人欺辱,多让他喝水,多喂他吃糖,好好过完此生。」 陆游听他的口气有些不对头,连忙截口道:「怎么听起来,你好像是在托孤一样。」 笔冢主人笑道:「正是如此。」 两人对话之时,朱熹的领域已经扩展到整个天空,墨色的云彩从四面八方悄然鏖集,遮天蔽日。厚重云层绵延长达几十里,宛若一条怒气勃发的黑龙悬浮在半空,冷冷地注视着桃花源。在云层之中,力量正在悄然蓄积着、翻腾着,不时有一道金光撕裂云层,露出一瞬间的峥嵘,紧接着一连串低沉的隆隆声滚过天际,如同一辆马车的巨大车轮碾在御道之上。他知道眼前的笔冢主人只不过是化身,真正的本尊还隐藏在桃花源中的某一处,便不急于与之一战,而是索性把整个桃花源世界都封掉。只要笔冢一闭,他的目的就算达成了。 朱熹的声音忽然从远处传来:「陆兄,你快快离开,这桃花源很快就要被彻底封闭,再无开启之日。」朱熹知道陆游不是笔冢吏,只是笔通之才,他唯一的一枝从戎也已还给笔冢主人,身无笔灵,因此不妨放他一马。 陆游仰天挥动拳头,吼道:「老朱,你小子不仗义,现在还来卖什么人情!」 朱熹在天上叹息一声,不再相劝,专注于操控天人笔吞噬掉整个桃花源。陆游一手抱着童子,另外一拳砸在地上,恨恨道:「这个腐儒!气死老夫了!」 这时笔冢主人在一旁平静道:「你该听晦庵先生的话,早早离开。」 陆游猛然抬起头:「那你呢?笔冢呢?老夫生平最恨逃兵!」 笔冢主人示意他稍安毋躁,徐徐说道:「今日之事,乃是我笔冢的大劫难。在劫难逃。你又何必作陪葬呢?」 陆游疑道:「听你的话,似乎你早就知道了?难道你邀请朱熹来的时候,就预料到他和天人笔之间有勾结?」 笔冢主人展颜一笑:「我曾炼过一管笔,名唤点睛,你可知道?」 陆游点点头,这笔的功能他是知道的,可以对未来作出一些模糊的预测。 笔冢主人继续道:「靖康之时,我看到中原横遭荼毒,洛阳沦陷,心中郁闷,就取出点睛卜问,看我中华文化,是否会毁于膻腥铁蹄之下。」 「结果如何?」陆游急忙问。 此时朱熹的领域已经扩展到了他们面前,戾风阵阵,小山坡连同那一片大好桃林都被卷入漩涡之中。笔冢主人随手一挥袍袖,他们三人登时被包裹在一个气罩之内,这个气罩阻隔了外面的威压,悬浮在无尽的黑暗之中。朱熹见了,也不去逼迫他们,继续专心横扫桃花源的残余部分。 笔冢主人这才对陆游说道:「点睛给了我的预示说,笔冢将会有一大劫,毁于宿敌之手。我当时便猜到必然与天人笔有莫大的关系。于是我从靖康时起,便闭关不出,潜心准备。到了今日,总算一切都已妥当,只待天人笔到此了。」 陆游听了,又喜又悲。喜的是笔冢主人实力深不可测,他说做了万全准备,自然大可放心;悲的是,他言语之间,似乎透露笔冢关闭势不可免。 笔冢主人望了望远处的朱熹,赞叹道:「晦庵先生惊采绝艳,性情坚毅,是个做大事的人。我本来想邀请他来笔冢,以避免被天人笔侵占身躯。想不到人算不如天算,最终却促成了他与天人笔的结合。」 他叹息着摇了摇头,又道:「如今朱熹有天人笔和天下儒家作后盾,已非我等所能克制。有他在此,儒家的兴盛起码又可绵延近千年。我所能做的,就是尽力将这些笔灵才情保全下来。等到儒家式微之时,再大行于世不迟。」 「那也是一千年以后的事情了!现在人家打上门来,你说怎么办?」 笔冢主人笑容一敛:「这就是我要你做的第三件事。」他指了指鱼书筒和那童子:「其实这桃花源中,除了我这一尊分神以外,已经空无一物。笔冢早已被我移去了别处,大部分笔灵我也交给了诸葛、韦两家族长,秘藏在两家之内。」 陆游忍不住道:「干嘛要逃,难道笔冢之内万千笔灵,敌不过那区区一枝天人笔吗?」 笔冢主人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并非一攻一守那么简单。这其中的深意,你暂时还不需要知道。也许要等百年不到,也许要等上千年……总之到了时机成熟之时,七侯齐聚,便可打开笔冢的所在,届时自然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将我的本尊元神和一切真相,都留在那里了。」 「七侯?」陆游发出一声惊叹,「管城七侯的名序你终于都定下来了?」他知道笔冢主人一直想寻觅七枝笔灵,号称「管城七侯」。一直以来只选定了五枝,尚有两枝悬而未决。 「不错,如今都齐了。」笔冢主人略一颌首,递给他一枚竹简:「这第三件事,就是请你依照这竹简指示,把这里的管城七侯一一封印,以待天时。那几处封印之所,我早已设置好了,你只消按照我的指示去放置便是。」 陆游有些纳闷。在已经确定的五枝笔灵中,有一枝是属于李太白的青莲笔,莫说是他,就连笔冢主人也只见过一面,至今音讯全无;还有一枝是王羲之的天台白云笔,早在唐代就已经被笔冢主人封存。另外三枝,还有两枝是什么? 笔冢主人看出他的疑惑,指了指他怀里小童:「除去李太白和王右军,这孩子体内,尚有三枝笔灵,一共五枝。而第六枝笔灵,不就是寒梅鱼书筒里装的紫阳笔吗?」笔冢主人转头仰望天空,微微一笑:「而这最后一枝,便是天人笔了。」 陆游面色一凛,没再多问什么,仔细地把书筒揣好,把小童抱得紧紧。这小孩子如今可是尊贵得不得了,体内装着三枝管城七侯,可不能有任何闪失。 陆游忽然想到,管城七侯是七枝,而那渡笔小童也能装载七枝,这之间莫非有什么联系。笔冢主人看穿了他的心思:「你猜的不错。这孩子,可是开启笔冢的关键锁匙。可我不想这孩子承载着如此沉重的宿命。反正千年之后究竟会如何,无论你、我还是这孩子,都已看不到。就让他如普通人一样,过完这一生吧,也不失为一种幸福。」 他说完以后,伸开双臂,轻轻抱了抱童子。童子似乎知道笔冢主人心思,乖巧地缩在陆游怀里,泪光盈盈。过了半晌,笔冢主人终于松开了童子,右手轻轻一拂,陆游发现身上又多了数枚灵器,有笔挂、笔洗、笔海,都是收笔之用的器物。 「这里装的是凌云、麒角、从戎、常侍,还有那几枝儒笔。留在我这里已经没用了,你也把他们带出去,交给诸葛家和韦家吧。」笔冢主人就像是一位临死的伟大君王在向他最忠心的臣子托付江山,严厉而又细致,希望在自己身后,这一片大好江山不致于拱手让人。 其实这笔冢,又何尝不是另外一种江山呢? 「就是这样了。」笔冢主人的口气终于出现了一丝落寞与疲惫。托孤结束了。他的本尊元神早已经被封闭在笔冢之内,这里的分身也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多谢你了,请好好保护这些笔灵吧。」 陆游「嗯」了一声,面色严峻,他感觉自己的肩膀无比沉重。他如今负载的,可不只是沉积千年的才情,还有未来千年的希望所在。整整两个千年,过去与未来,都交汇在了这一个没有笔灵的人身上,陆游忽然觉得有一种超乎了荒谬的奇异感受。 「有朝一日,你会需要回来这里的。」笔冢主人道,露出玄妙的微笑。 「我们走了,你怎么办?」陆游忽然想到一个最为重要的问题。笔冢的核心,不是笔灵,而是这位守护神笔冢主人。 「我只是一个分神,早已经有了觉悟。何况守护这些东西,原本就是我的命运。」 笔冢主人负手而立,身体冉冉升起,朝着朱熹飞去,在半空中朗声笑道:「虽然天数不可违,但天下才情,又岂是他区区儒门所能一手遮住的!」 一瞬间,笔冢主人那种睥睨天下、纵观千年的气魄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甚至连朱熹的浩然正气都一下子被压制住。暗红色的天空出现了几抹碧蓝。朱熹睁开眼睛,呼吸有些急促,道心一时间竟有些紊乱。他头顶的天人笔,也鸣啾不已。 借着天人笔的记忆,朱熹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当年的场景:笔冢主人一人护在百家之前,凭风而立,也是这一番言辞,也是这一番神情。锋芒毕露,群儒束手。 纵然只是笔冢主人的一个分身,也拥有着极强的实力,朱熹半点侥幸之心都不敢存。 陆游抱着那小童,望着笔冢主人飘然而去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的眼眶一片湿润。他不知道这是因为朱熹的背叛,还是因为忽然他意识到这竟是与笔冢主人的永别。 「放翁兄,笔冢的存续,就托付给你了。」 笔冢主人最后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无比温和。随即陆游和小童的身体逐渐变淡,他最后瞥了一眼远方,在暗红与碧蓝交织的天空之下,两个人影正在半空直面相对,要将那场千年之前的恩怨作一了结…… ……陆游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和小童躺在一片桃林之中,旁边的小河边栓着一条乌篷船,三枝已经坏掉的笔僮斜靠在船边,如同忠诚的船工在等待着主人归来。 「我们走吧。」陆游抱起小童,慈祥而又和蔼,他标志性的锋芒与锐气似乎都留在了桃花源内。现在出现在武陵的,只是一个普通和善的老头子罢了。 小童转动着两只大眼睛:「我们去哪里?」 「回家。」陆游回答,他没有再回过头。 ※※※ 淳熙四年,失踪近一年的理学大师朱熹东山再起,在庐山建立白鹿洞学院,开经讲学,天下无不景从;淳熙七年,朱熹在武夷山设武夷精舍,刊定四书,为儒门万世之法;绍熙四年,朱熹重建岳麓书院,讲授理学,一时声势极盛。没有人知道,这位沉寂了许久的大师,为何会突然爆发,展现出令人咋舌的才学与推行理学的执著。 庆元六年,朱熹在建阳与世长辞,临终前尚在修订《大学》,享年七十一岁。 八年之后,在山阴城中,一位老人亦溘然去世。他临终之前,慢慢吟出「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然后伸出手来,紧紧握住了一位陌生少年的手不放,直到生命力从他身上彻底流失。周围的家人都很惊讶,因为这位少年并不是他们家的一员。少年并没有说出来历,他冲老人的遗体磕了七个头,大哭七声,然后转身离去,从此再没人见过他。 他们两人死后,朱子理学终于成为天下主流,之后历朝无不奉为圭臬,订为官学。八股取士,皆以四书五经以及《朱子语类》为准绳,不敢逾越半步。儒学之盛,远胜前世,直至公元一九一九年,方呈式微之象。尔后一个甲子,儒门日渐衰落,星流云散,几至不存,又是半个甲子过去,方有复燃之兆。 屈指一算,时间已这么过去了八百多个春秋,已近千年之久…… 第十三章 尔来四万八千岁 ——出自《全唐诗》一百六十二卷·李白〈蜀道难〉 「仲晦兄,你毁冢封笔的罪过,可知错了吗?」 「陆游」的声音响彻整个葛洪鼎内,这声音不大,却震得鼎壁嗡嗡,引起阵阵回声。 紫阳笔静静地悬浮在半空,没有做出任何表示。和寻常的无主笔灵不同,这一管笔灵被封入寒梅鱼书筒的时候,还带着朱熹的一颗「人心」,所以严格来说,这枝笔仍旧有着自己的笔冢吏——只不过它的笔冢吏徒有魂魄,却无形体。 丝丝缕缕的回忆如潮水一样漫过「陆游」的意识,千年前的那段往事逐渐清晰起来。「陆游」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他是从彼得和尚身体中苏醒的,所以相貌也与彼得和尚无异,再不是千年之前那个狂荡不羁、虎背阔肩的老头子。 罗中夏、韦势然、秦宜等人站在「陆游」身后,垂手而立,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就连颜政都敛气收声。这种反应很自然,此时站在他们面前的,不再是那个熟悉的彼得和尚,而是活生生的传奇人物陆游陆放翁!这个曾经只在书本里出现的古人,如今就站在自己面前,那种来自于历史的沉重压力,无论是谁都是难以承受的。 小榕依旧昏迷不醒,但气色比之前好多了。葛洪鼎的丹火已经彻底消失,她的玄冰之体不再有什么排斥感。十九把她的衣服重新套好,心情突然觉得有些莫名复杂,这让她有些心不在焉,反而成了所有人里面对陆游最自然的一个人。 紫阳笔和陆游直面相对了片刻,陆游终于轻轻摇了摇头,叹息道:「这都快一千年了,老朱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哪。」这一声叹息,里面包含着极其复杂的情感,有惋惜,有感怀,还有些许的愤懑与无可奈何。 说完这些,他缓缓抬起右手,唇边吐出一个字:「收。」 听到这个字,紫阳笔连同那尊巨大的青铜笔架立刻开始急速缩小,很快便变得只有巴掌大小,「陆游」手一招,它就飞到手里。「陆游」一手托着笔架,一手把紫阳笔取下来抓在手中,端详片刻,便收入袖中——好在彼得和尚穿的是僧袍,倘若换了别人穿着现代装束,恐怕就是无袖可藏了。 当年陆游离开桃花源之后,依照笔冢主人的指示将七侯一一封印安置。最后一站,就是在这南明山内。他用沈括墨、米芾砚和葛洪鼎作成一个阵局,把紫阳笔镇压于此。此时又是他亲手把这个局解开,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收下紫阳笔,陆游方才回过头来,注意到身后这一群千年之后的晚辈。彼得和尚平易近人,慈眉善目,而这位「陆游」虽然眉眼相同,却有不怒而威的气势,被他这么一扫视,众人都惶惶不敢作声。颜政忽然想到,彼得和尚入火之前,把金丝眼镜扔给了自己,连忙又给这位「彼得和尚」恭恭敬敬递了过去。 陆游接过眼镜,好奇地摆弄了几下,似乎不知道这东西该如何用。颜政大着胆子比划了一下手势,陆游迟疑地把眼镜架到了鼻梁上,看了看四周,显得很满意。他就这么戴着彼得和尚的残破眼镜,环顾人群一圈,忽然展颜笑道:「不意还有故人之后在此,真是难得。」 「故人之后……是日本人吗?」颜政低着声音问秦宜,被后者瞪了一眼。 罗中夏没心情去听颜政的冷笑话,因为他发现陆游正盯着自己。他心中大疑,故人之后?难道他说的是我?我们家祖上还跟陆游有过瓜葛? 他正自己胡思乱想着,陆游已经走到他跟前,温言道:「渡笔人,我们又见面了。」 罗中夏想到星期天曾经对他说过,说他的体质乃是渡笔,让自己心里好不痛快。想不到陆游也一眼看破,只得讪讪道:「正是,让前辈您取笑了。」 陆游道:「渡笔之才,比笔通还要罕见,这是天大的幸事,可不要妄自菲薄。」还未等罗中夏分辨,他又说道:「伸出你的手来。」陆游的命令温和而坚定,罗中夏只得乖乖伸出手,被陆游握住,心里忐忑不安。他朝着韦势然望去,韦势然却也是一脸茫然,只做了一个安心的手势,这让罗中夏更不放心。 一种奇特的热感从陆游的手传递到罗中夏身上,很快就遍布全身百骸,罗中夏觉得这种热感似乎长着眼睛,把自己从内到外都看了一个通透。 陆游眯起眼睛,嘴里喃喃道:「点睛笔,呵呵,原来这笔如今是在你这里,很好,很好……还有一枝陈琳的壮笔……嗯?这笔似乎残破了,实在可惜……」他双目突然爆出两道锐利神色,口气十分惊讶:「青莲遗笔?!这枝笔居然也在?」 罗中夏挠挠脑袋,这个故事说起来可就话长了。他心意稍动,陆游「咦」了一声,忽然笑了:「怀素禅心……渡笔人,你很不得了啊!那怀素自闭于绿天庵内,我都不曾亲见,想不到也被你收罗帐下。」 罗中夏见他轻轻一探,就把自己的底细说得清清楚楚,佩服得五体投地。陆游望着眼前这少年,虽然面相有些惫懒,但和桃花源中那小童是一般模样,不禁又是感慨,又是欣慰。 这时候,韦势然上前一步,拱手道:「陆前辈,在下韦家的韦势然。」 陆游「哦」了一声,又问道:「可还有诸葛家的人在?」十九连忙上前致意。 陆游眉头一皱:「怎么只有你们两个吗?」两人相顾苦笑,不知该如何解说才好。 其实严格来说,韦势然早已不算是韦家之人,他已经被族内除籍了,孙女韦小榕自然也没了名分。加上秦宜、颜政、罗中夏三个外姓,还有已死的柳苑苑、成周两人,真正意义上的笔冢二族后人,在这里的只有十九一个人而已。 陆游端详了一番十九,长长叹息了一声。他面相清秀,偏偏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气度:「我布下鼎砚之局,本是为诸葛、韦两家后裔准备的。想不到如今有这么多外姓笔冢吏,这近千年来,两家已经衰败到了这种程度啊。」 韦势然还要说些什么,却被陆游一个手势拦住了:「此地并非久留之所。既然紫阳笔已为我所收,还是先出去吧。」 他这么一说,大家都露出喜色。他们在这葛洪鼎内连番大战,已经是灯尽油枯,早就想脱离这鬼地方。颜政和罗中夏却突然一起问道:「那……彼得和尚怎么样了?死了吗?」 陆游看了他们一眼,赞许道:「义不忘友,危不离弃,你们很好。放心吧,他的魂魄只是暂时被我压制住,不会有事——再怎么说,他是我的转世。」 两个人这才如释重负,颜政忽然悄悄捅了一下罗中夏:「喂,到你表现的时候了。」罗中夏顺着颜政眼神,看到小榕躺在地上。他恍然大悟,连忙俯身过去想把她抱起来。弯腰弯到一半,他突然心生警兆,抬头恰好看到十九正盯着他,一下子不知是抱起还是放下。颜政促狭地笑了笑,装成没事人一样把脸扭过去。 罗中夏尴尬地笑了笑,心里暗骂颜政挑事儿,两手往回缩了缩。十九冷着脸,猛敲了一记他的脑壳,喝道:「还愣着干嘛,你想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罗中夏如蒙大赦,立刻把小榕横抱起来,十九冷哼了一声,忍不住讽刺道:「动作还挺快,惦记很久了吧?」 罗中夏不敢接她的嘴,只得把小榕再抱得离自己身体远一些,以表明只是为了救人,全无私心。小榕的身体散发着阵阵清冷,这说明原本被丹火一直压制的体质又恢复了正常,这让罗中夏稍微放下心来。 这时候,陆游的声音传了过来:「你们都把笔灵叫出来罢,我要开鼎了。」 众人进鼎的时候就知道这墨海只有靠笔灵才能通过,听到陆游吩咐,纷纷唤出笔灵,把周身笼罩在光圈之内。罗中夏也叫出青莲笔,把自己和小榕包裹其中。颜政忽然注意到,韦势然没有叫出笔灵,而是挤到了秦宜麟角笔的光圈之内,心中有些纳罕,「难道这老头自己并无笔灵?但没有笔灵又怎能进得来这葛洪鼎呢?」 陆游看所有人都准备好了,他仰望穹顶,神色凝重,喃喃道:「一千年了。这一开,恐怕天下就要再度震动,希望你是对的……」 他手指朝天上一举,原本聚在鼎口的沈括墨海开始翻腾起来,盘转了数圈之后,骤然失去了托力,大团大团的墨汁从半空争先恐后地跌落,化作巨大的雨滴铺天盖地倾泻而下。在一瞬间,葛洪鼎底黑水四溅,声势极其惊人。 墨雨越下越大,已经从原本的零星雨滴变成了无数条直线的倾盆大雨。众人都有笔灵保护,没有被这场疯狂的墨水海啸波及到,可这种声势还是令他们有些不安。因为短短一分钟内,鼎底的墨水就已经积到了膝盖部分。他们不由得把目光投向陆游。 陆游站在鼎脐之上,保持着仰望的姿势。他没有笔灵,但那些泼下来的墨汁却乖乖绕开他走,仿佛惧怕他身上的强烈气息。这个活过了千年的灵魂,此时的心情却并非是古井无波,反而微微有兴奋之情。 他见墨水在鼎里积得差不多了,双指一并,旋即电光火石般地分开,口中舌绽道:「开!」整个葛洪鼎四面沉重厚实的青铜壁分成数百片矩形,像积木一样自行挪动起来,发出嘎啦嘎啦的碰撞声。整个鼎边一下子露出许多缝隙,那些积墨顺着缝隙流了下去,直通到葛洪鼎的鼎底,又重新汇聚起来。 陆游又把双手虚空一托,道:「起!」 整个大鼎先是微微摇摆,然后发出一声闷闷的碰撞声,晃了几晃,居然浮在了墨海之上。墨雨的雨势不减,越积越深,于是水涨鼎高,整个葛洪鼎载着这些人飘飘摇摇朝着洞口升去…… ※※※ 郑和睁开眼睛,眉头紧皱,头顶的秋风笔看起来萎靡不振,就连笔须都耷拉下来,色泽枯槁。 「还是不成吗?」星期天冷冷问道,把手里削了一半的鸭梨放下。 「嗯……」郑和沉吟道,「这秋风笔虽然灵力充沛,可总与我有所隔阂,难以彻底融汇一体。」 星期天道:「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你的本命是青莲笔,这秋风笔只是作为降燥之用。等到罗中夏那小子找来青莲本笔,你的实力便可以真正苏醒了。」 郑和听到罗中夏这名字,皱了皱眉头,没说什么。星期天点了点他的额头,一副长辈训斥晚辈的口吻:「你还有什么好迟疑的?我这逆炼笔的法子,可是前所未有的。别的炼笔,是把人的才情魂魄炼成笔灵,而我反其道而行之,能把笔灵重新炼成灵气,再融汇到人体之内。你把它给彻底炼化,筋骨根基就能上去不只一个层次,到那时候才是真正的人笔合一呢。」 郑和道:「老师你多虑了,我只是有些……呃,不甘心。」 他自从被卷入这一场笔灵风波之后,先被秦怡拿去炼笔,在医院昏迷了许久;然后又被「他们」捉去炼笔灵僮,失踪了数月;现在居然又回到医院,要每日枯坐病床,拿秋风笔来炼。和罗中夏跌宕起伏的经历相比,郑和觉得自己有些可悲,似乎除了「住院」就是「炼笔」,他什么都没干过。 现在就连这枝秋风笔,都是罗中夏「施舍」给他的。郑和一贯是优等生,对于这种细节格外不能容忍。星期天没注意到他的微妙心思,还以为这年轻人是因为炼笔不太顺利,便拍拍郑和肩膀,宽慰道:「你莫要心急。等到你完全炼成之后,就能与他们一较长短了。」 一提到「他们」,星期天就露出兴奋的表情,他们之间似乎隐藏着深仇大恨。他苦心经营这么久,希望可全寄托在郑和身上了。这些天来,除了郑和的父母,就属他来探病来得最为频繁,那些护士甚至以为星期天是郑和的亲爷爷。 「他们……到底是谁?」郑和沉默片刻,终于问了一个问题。 「一群想复辟的疯子。」 星期天咧开嘴,嘴角松弛的肌肉把脸上皱纹都牵扯到了一块,根本看不出他是在笑还是发怒。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星期天立刻警惕起来,郑和的父母上午刚走,这时候也不是医生巡诊的时间。他的能力可以轻易覆盖整栋大楼,控制大楼内每一个人,但是这一次他居然没有丝毫觉察——这绝不是好兆头! 这个老头生性偏狭,他的想法很简单,如果不知道对方是敌是友,先把他们控制在手里再说!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施展出自己的能力,数道银色丝线朝着门外射去。 他能够像控制提线木偶一样控制人类的动作,当初颜政和十九强冲医院,被他生生玩弄于股掌之间,全无还手之力。星期天这一次还是故伎重演,他估计了一下来人的数量:三个,随手一洒,三束傀儡丝线射出门去。 星期天很快便发现不对劲了,那些丝线非但没有控制住对方,反而停止了运作,任凭他如何驱使都不为所动——那种感觉,就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握住一样。 「常侍笔?别来无恙啊。」 第十四章 行入新都若旧居 ——出自《全唐诗》一百六十七卷·李白〈上皇西巡南京歌十首之三〉 陆游手里握着那三束银色丝线,出现在门口,他的身旁还站着罗中夏和韦势然。 「彼得和尚?」 星期天盯着陆游,被对方的这一手空手抓笔灵的功夫震住了。「陆游」苏醒的只是魂魄,他的身体仍旧是彼得和尚的,所以星期天才会产生误会。 陆游身后的罗中夏暗暗一笑,心头大快。星期天这个老头子,虽然跟他站在一条阵线,但只把他当成一枚弃子、一件工具、一块郑和的踏脚石,这让罗中夏一直很不舒服。如今陆游亲临,任凭这星期天再如何牛逼,这次也要吃瘪了。 想到这里,他偷偷看了一眼身旁的韦势然,发现这个老狐狸面色如常,不见任何情绪波动。自从陆游带着他们离开括苍山之后,韦势然一改从前独来独往的风格,一直跟随着他们。也不知韦势然用了什么手段,陆游非但没逼他交出王羲之的天台白云笔,反而很信任他。 陆游捏着笔灵吐出来的银丝,饶有兴趣地端详了一番,欣慰道:「看来这一千年,常侍笔已经恢复如昔了,却是不错。」脸上浮现出一丝怀念,似乎被这枝笔勾起了一些回忆。 星期天这时候才发现这彼得和尚有些不对劲,他试图要把笔灵撤回,却发现全无反应,以他的眼光和阅历,立刻就觉察到了眼前这人深不可测。星期天眉头一皱,双手一拍,索性把心神松弛下来,彻底放弃抵抗。 半躺在床上的郑和看出星期天的窘境,颇有些意外。他下意识地唤醒体内炼化了一半的秋风笔,朝着陆游冲了过去。 陆游是何等实力,只轻轻一捉,便把秋风笔握在手里。郑和登时觉得心血翻涌,头脑一阵晕眩,几乎要从床上跌下去。星期天在一旁连忙求情道:「这年轻人只是担心我的安危,并无恶意。」陆游点点头,把手放开,面色却严峻起来。 星期天看郑和无恙,这才对站在陆游身后的韦势然道:「韦兄,既然有贵客登门,为何不与我引荐一下?」听他的口气,似乎与韦势然早已相识。 韦势然微微一笑:「这位贵客,可不是我这样的小人物能引荐的。」 「莫非是笔通?」星期天疑道。刚才陆游露的那一手,确实是笔通才有的手段,可无论是韦家的彼得和尚,还是诸葛家的诸葛一辉,都没有实力轻松抓住他这枝常侍笔。他望着陆游的那张清秀的面孔,忽然想到了彼得和尚那个年轻人出生时的传说…… 韦势然道:「笔通?这位可算得上是笔通之祖吧。」 星期天立刻明白了,他二话不说,立刻单膝跪地,双手抱拳道:「晚辈恭迎陆大人。」 陆游却没对他的恭敬有什么反应,半句客套也不说,一指郑和,开门见山道:「这人体内的秋风笔,已经炼了一半有余。这生炼笔灵的手段,是谁教他的?」 「回陆大人,是晚辈教的。」星期天道。面对这位千年之前的老前辈,他不敢有半分怠慢。人家轻轻一摸,便把郑和摸得通通透透,实力可见一斑。 陆游盯着他,语气便有些不善:「那你又是从哪里学来的?」星期天有些迟疑,他可没想到陆游一上来就问这个敏感问题。陆游见他低头不语,面色阴云愈盛。 纵观笔冢自秦末至南宋的千年之间,唯一能够生炼笔灵之人,只有朱熹。他凭借自己的才华,在生前就炼出一枝紫阳笔来,成为诸笔中的一个异数。 而这个人,成为了笔冢封闭的元凶。所以陆游复活之后,听罗中夏提及郑和与星期天的炼笔之事,便立刻赶了过来。朱熹是从生人身上炼出笔灵来;星期天是把笔灵炼入生人身上,两者之间必有什么联系。陆游与朱熹心结极深,绝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陆游见星期天不愿回答,叹了一口气道:「我听罗小友说,他的渡笔之能,是你挖掘出来的,又说你正在寻找管城七侯的真正传人。我看你对笔冢之事如此熟稔,所以特地来此,找你问个究竟。」 罗中夏心里有些得意,这些事情都是他告诉陆游的,目的就是给星期天找点麻烦。这个老家伙做起事来神秘兮兮的,这次可撞到对手了。 星期天沉思片刻,仿佛下了很大决心,抬起头道:「老前辈,此事干系重大,我只能说给你一人听。」 陆游早料到了他会这么说,开口道:「好吧,就依你。」他按住星期天肩膀,神通一现,两人霎时凭空消失,就像从未在屋子里出现过一样。 屋子里剩下的三个人面面相觑,彼此都有些尴尬。罗中夏、韦势然、郑和三个人彼此之间,绝谈不上关系融洽,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仇怨。此时再没了旁人作缓冲,气氛更是生硬无比。罗中夏打定主意不吱声,便双手抄胸,背靠在墙上,冷眼看着其他两个人。 毕竟还是韦势然年高,他走前一步,对郑和笑道:「郑先生,咱们可是又见面啦。」 郑和一愣,问道:「你是谁?」 韦势然道:「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您那管波萝漆雕管紫狼毫笔,还是从我那里买的呢。」郑和这才想起来,当初罗中夏弄坏了鞠式耕的毛笔,他特意去长椿杂货店里淘了一管,就是从这老人手里买的。 郑和可想不到,就在他买笔的时候,罗中夏正躺在那店内后堂奄奄一息,胸中插着青莲遗笔。从那一刻开始,从此他们就走上了一条与普通人生截然不同的道路。 「老夫与你们两位可真是缘分不浅哪。」 韦势然回头冲罗中夏一笑,后者鄙夷地耸了耸鼻子,保持着沉默。这个老东西从头到尾都一直在骗他,而且还逼迫小榕来骗他,是绝对不可以相信的。 郑和歪着头,思索了一下:「这么说,王羲之的天台白云笔是在你手里了?」韦势然也不隐瞒,点头称是。 「找到真正的传人了吗?」郑和很关心这个。按照星期天的说法,他是青莲笔的真正传人,但却无笔可以传,还要靠罗中夏借笔给他,郑和的自尊心很受伤。 韦势然道:「还没,这管城七侯的传人,可不是谁都能做的。我认识一位很出色的年轻人,各方面都是上上之选,只可惜时运不济,这就是所谓的命了。」他说完还嗟叹不已,罗中夏知道他说的是韦熔羽,对于那个少白头,罗中夏也没什么好感。 郑和沉默半晌,自嘲地拍了拍病床道:「就算是七侯传人,又能如何,还不是寄人篱下,仰人鼻息?」 韦势然道:「郑先生不必担心,如今管城七侯已有两侯出世,其他五侯也会应时而出。有我和小罗朋友在,青莲笔灵入手只是迟早的事。」 罗中夏一听这话,登时火冒三丈,怒道:「韦势然,你说你的,别把我扯进来。」 韦势然呵呵笑道:「罗小友,你身具渡笔的才能,可是复活七侯的关键,怎能说没关系呢?」 罗中夏「哼」了一声:「你这人谎话连篇,满口胡言,我若信了你,早就死无全尸了。」 韦势然叹息道:「看来你我的误会,实在是太深了。就算不看老夫面子,难道小榕你也不关心了?」 听到这名字,罗中夏不禁一愣。陆游带着他们出了高明洞以后,韦势然说小榕需要休养,让熔羽把她带走了。这一举动让罗中夏十分郁闷。熔羽对小榕的态度,他是看得清清楚楚,让他去照顾重病的小榕,怎能让人放心。他跟韦势然抗议过,怎奈毫无效果,反惹得十九频频侧目。 「你提……提到小榕做什么?」 韦势然眯起眼睛,显出几丝惆怅:「小榕这孩子,体质特异。倘若不尽快使七侯齐聚、笔冢重开,恐怕……」他说到一半,故意停住不说。罗中夏一听,心头大乱,他早打定主意不理韦势然,可惜被人家三言两语,还是钓得团团转——这跟禅心可没有关系。 「恐怕小榕会怎么样?」罗中夏追问。 韦势然正要开口回答,忽然一阵轻风吹过,陆游和星期天又重新出现在屋子里。陆游面色如常,只是少了一分淡然,多了几分决然;星期天却是满腹心事,再没了之前面对罗中夏和郑和的从容。 他们一出现,罗中夏自然也不好问,只得悻悻把嘴巴闭上。陆游回到屋子之后,环顾四周,沉声道:「眼下的情势,可比我想象还要严重。看来也须提早做些准备。恐怕,一场恶战马上就要开始了。」 众人听他说得如此严重,心中都是一震。看来「他们」的来历当真不简单,连陆游都如此重视。 陆游问韦势然:「你的天台白云还在吧?」 韦势然道:「自然,晚辈已经妥善放好,万无一失。」 陆游「嗯」了一声,一指星期天和韦势然:「你们两个人,随我去一趟笔冢故地。」 「笔冢故地?」众人一惊。这是什么地方? 「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桃花源。五柳先生的你们都是看过的了。笔冢本是在桃花源中,后来这个桃花源为人所毁,遂被废弃,也算是故地。」陆游淡淡说起千年前的往事,谁也不知他此时心情如何。 陆游没有说出来的是,当初朱熹欲要毁掉桃花源,与笔冢主人的分身一场大战。两人开战之前,陆游就带着渡笔人和一干笔灵离开了,既不知那场决斗的结果,亦不知桃花源后来结果如何。这是为什么他决定走一趟当年故地的原因。 「桃花源内,有一件东西,干系重大,老夫必须要拿到才行。有他们两个人护法,可以放心些。」 他看了一眼星期天和韦势然两个老头,这两个人的能力大有用处,都是要带去的。 罗中夏忽然道:「那我呢?」 陆游毫不意外地望着他:「渡笔人,你莫急,我另外有事情要托付你去做。」 「莫非……是寻找其他几侯的下落?」罗中夏忍不住问。他想不出还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情。 陆游摇摇头:「当年有四枝笔灵是老夫亲手布置的,他们的所在我自然知道,何必寻找。何况笔冢主人设计的封印实在巧妙,机缘未到,就算知道地点也是打不开的。」他停顿一下,忽然露出黯然的神色:「我如今刚刚复苏,实力还很弱。只有手中笔灵越多,方才更为稳妥。只可惜我分身乏术,只好让你代我跑一趟了。」 「去哪里?」 「韦庄,去他们的藏笔洞内,将笔灵都尽数取出来。」 罗中夏一听,犹豫道:「韦庄的长老们,怕是不会允许我这么做。」 陆游道:「所以还须有一个人陪你去。」然后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彼得和尚。」 「彼得和尚?」罗中夏大惊。 陆游道:「彼得和尚的魂魄,被我压制太久的话,容易萎靡枯萎。所以我会先让出这具身体,让他暂时复归本身——不过我会留一缕分神在其中,以备不时之需。」 罗中夏一想到彼得和尚可以复活,心中十分高兴,可转念一想,问道:「那你怎么办?」 陆游微微一笑,指着郑和对星期天道:「这具肉身,权且借我用一下。」 郑和一惊,下意识地朝后缩去:「什么?」 星期天看来已经与陆游达成协议,他走过去,宽慰郑和道:「不必惊慌,陆大人只是暂时借用你的身体,不会有什么损害。何况陆大人已经答应,他的魂魄在你身体里,还可以帮助你继续炼化秋风笔,这是好事。」 郑和可不这么认为,他一直处于炼笔和病人状态,过得浑浑噩噩,如今又要被人夺去身体,岂会甘心。他有些发狂地挥舞双手,把星期天朝外推去,沉沉吼道:「我不答应!我要做回我自己!」 星期天没办法,只能按住他双肩劝道:「忍过一时,你便可做得真正传人,可不要前功尽弃啊。」 他双手一下子重逾千斤,郑和挣扎不过,嘴里却还嚷嚷着,坚决不肯被陆游上身,嚷到后来甚至有些哽咽:「凭什么……凭什么只有我一直要被困在这里!要被人当成容器!」 罗中夏在一旁听了,虽然他对郑和诸多不满,此时心中也是一阵恻然。他自己的人生经历虽然险象环生,可比起郑和来说,可是要充实多了。说起来真讽刺,他这个渡笔的容器,整天在外面跑;而青莲笔的真正传人,却一直被当成容器供为病房。命运之奇妙,真是令人无言…… ※※※ 当天晚上,陆游和罗中夏去了韦势然的长椿杂货店寄住。陆游打算明天一早出发,颜政已经帮他们三个订好了机票,现代文明的力量,毕竟已超过了这位古人的想象。星期天留在了医院,一来是安抚郑和,二来是监视郑和怕他逃走,这种遭遇与囚徒无异,又让罗中夏好一通感慨。 罗中夏一踏进杂货店内,心情不觉一荡。这里对罗中夏来说,格外有意义,这是一切事情的起点。他旧地重游,看到屋子里的陈设布置还和往常一样,不禁欷歔不已。他想到了小榕,想到了韦势然和老李,甚至想到了欧子龙与小榕的那一场大战。 如果我那天没有来这里,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呢?罗中夏忽然想,大概会是和普通大学生一样,逃课、玩游戏、考试作弊、谈恋爱、被甩,然后稀里糊涂毕业找一份普通工作,终老一生。 那样的人生,和现在比起来,究竟哪一个更好一些,罗中夏还真是说不上来。他这个人懒惰、胆小、怕麻烦,最喜欢安逸,但和所有的男人一样,血液里始终隐藏着渴望冒险的冲动。尤其是看到郑和的遭遇,罗中夏总忍不住要问自己,这样的生活,性命无虞,可真的是自己所期待的吗? 他一直希望退笔,回复到正常的人生。可当初在绿天庵内,他自己选择了救人,而不是退笔,把最后回归平淡的机会毁掉。自己对此是否后悔?又是否做得对呢?那时候是为了拯救别人的生命,不得以而作的抉择;假如现在再给他一次机会,不需要考虑任何风险,他是否还会选择把所有的笔灵都退掉?这答案罗中夏自己都不知道。 带着这些混乱的思绪,罗中夏失眠了。他在临时搭起的床铺上辗转反侧,横竖睡不着,一直折腾到凌晨两三点钟。他实在难受,索性爬起来披上衣服,想出去走走。 当他走进店后的小院子时,愕然发现早已有一个人站在院子当中,负手而立,正仰头望着天空一轮皎洁明月,脸上颇有落寞神色。 「彼得……呃,陆大人?」 陆游听到他的声音,缓缓转过头来,露出微笑。 「您这么晚,还不睡啊?」罗中夏问。 「嗯,有些心思,我需要想想……」 陆游重新抬起头,唇齿微动,慢慢吟出一首苏学士的词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吟完之后,他长长叹息了一声,低声道:「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是何年哪……」 罗中夏也知道这首词,他大概能体会到陆游此时的心境。一千年的时光,世易时移,沧海桑田。如今,已经与陆游所在的时代大不相同。即便是陆游这样的天才,碰到这样的事情,也会变得惶惑不安吧。好在彼得和尚的记忆尚还保留着,否则光是要补的常识就是海量之数——但这个世界,对陆游来说,毕竟已不再熟悉。 「想不到这世界已变成这副模样,好在还有这轮明月,还和从前一样……」陆游把目光从月亮移到远处那一片林立的高楼广厦。动辄几十层的摩天大楼在这样的夜里仍旧闪着微光,如同一片琼楼玉宇,高处只怕更不胜寒。 他所热爱的宋朝与他所痛恨的金国早已灰飞湮灭,如今之华夏,已与当日情势截然不同。莫说诸子百家,也莫说诗词歌赋,就连朱熹一心极立维护的儒学,也已经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低潮。 「你说,我在这个时代复活,究竟是幸事还是不幸?」陆游喃喃道。他自复活后,就以绝对的强势压制住众人,无比自信;可此时他绽露出来的,却是一位思乡情怯的老人,于陌生的异国惶惑而不安地望着家乡的明月,心潮起伏不定。 罗中夏想到鞠式耕曾经对他说的话,于是脱口而出:「只要不违本心,便是好自为之。」 陆游听到罗中夏的回答,先是摇了摇头,然后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罗中夏在心里浮现出一个假设:假如再给他一次机会,陆游还会承担如此沉重的责任,让自己的魂魄穿越千年,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来挽救不可知的命运吗? 陆游安静地站立了片刻,直到月亮被一片云彩所掩,他才笨拙地抬起右手,把鼻子上的金丝眼镜扶了扶,还差点把眼镜弄掉。陆游露出一丝难为情,对罗中夏道:「我还不大会用这个东西。」 「这个很简单,慢慢习惯就好。惟手熟尔嘛。」罗中夏难得地开了一个很有文化典故的玩笑。 陆游看了看他,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你和那家伙,还真像啊。」 「谁?」 「你的那位渡笔人祖先。」陆游拍了拍他的肩膀,「很晚了,去睡吧。」 这一老一少,各自揣着心思离开了小院。 第十五章 栗深林兮惊层巅 ——出自《全唐诗》一百七十四卷·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一作〈别东鲁诸公〉) 一辆中巴车在颠簸不平的二级公路上飞驰着,车上的收音机有气无力地播放着落后时代几年的流行歌曲,车上的乘客们昏昏欲睡——准确地说,是大部分乘客昏昏欲睡。因为在中巴车的最后一排,还有四男一女兴致勃勃地聊着天。 再准确点说,真正兴致勃勃聊天的是其中两位男士,一个梳着偏分头,有点油头粉面,像个富家浪荡公子哥;另外一位身穿僧袍,头顶锃亮,居然是一位戴着金丝眼镜的僧人。 「『Mary Poppins』里那首赛马场的歌,名字叫什么?」公子哥一脸严肃地问道,看他的表情还以为是在问什么关于世界局势、人生选择之类的重大问题。 「Supercalifragilisticexpialidocious。」 那个和尚的嘴里吐露出极为流畅标准的伦敦腔,就像是茱莉亚安德鲁斯本人讲出来的一样。 「那么,温格和穆里尼奥谁最讨厌?」 「穆里尼奥。」 「答错了!是温格!」 「很抱歉,可我是阿森纳的球迷。」 「路由器是谁发明的?」 「陆游。」 公子哥如释重负,他咧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兴奋地敲了敲和尚的光头:「欢迎回来,彼得。」 「这是今天你第三次向我表示祝贺了。」彼得和尚平静地回答。 「没办法嘛,总要反复确认才能放心。算命的说我这个人是小心谨慎的命格。」 颜政把身体朝座椅靠背一靠,手臂自然而然搭在了身旁秦宜的香肩上。秦宜白了他一眼,却没说什么。罗中夏从座位的另外一侧伸过头来,无可奈何地说:「我说,你一路上都在搞这种智力问答,太无聊了吧?」 颜政一本正经地搓了个响指:「要不然,我怎么判断眼前这家伙是彼得还是陆游?陆游没看过『Mary Poppins』,没听过英超,也不懂冷笑话,他若真来假冒彼得,我一问就能问出来。」 「陆大人是要做大事的,不会这么无聊。」彼得和尚还是一副淡然的模样,丝毫看不出灵魂沉寂那段时间对他的影响。他最后的记忆,就是抱着柳苑苑踏入葛洪鼎内,之后发生了什么,就全然不记得了。一直到再度苏醒,他才从罗中夏和颜政口中得知一切。 那天一大早,陆游就依照约定,把彼得和尚的魂魄唤醒,然后自己上了郑和的身——尽管后者十分不情愿,但在星期天的恩威并用之下还是妥协了。 陆游随即和星期天、韦势然赶往湖南常德去寻找桃花源,而罗中夏、彼得和尚则赶往韦庄收笔。颜政和秦宜听说之后,也表示要去,罗中夏被他们纠缠得没办法,只得答允下来。只有十九回了上海,她要回诸葛家,把近期发生的事情汇报给家主老李。 四人之中,罗中夏和颜政从来没来过,秦宜去过一次,还偷了两枝笔出来;彼得和尚更惨,是背着「老族长凶手」的罪名从藏笔洞逃走的。没有比这个更糟糕的组合了。 好在这一次不是探亲,而是收笔。他们的背后有陆游这种老怪物坐镇,等于手里握着尚方宝剑,不怕韦庄那些人有什么反弹——何况彼得和尚心里明白,他的叔叔韦定国一心要带领韦庄脱离笔冢的阴影,对他前去收笔的行动肯定是举双手欢迎。 前面已经可以看到韦庄外庄了。外庄还是老样子,屋舍相连,竹林掩映,一条蜿蜒小路从村中伸出来,两侧绿树成林,说不出地幽雅静谧,连空气都为之一澄。 韦庄分成外庄和内庄,外庄只是一个普通的乡村,里面居住的也都是普通人,而内庄才是核心。若非有内庄的人带领,是没办法潜入内部的。 彼得望着远处那一排排高檐青瓦的屋群,摸了摸胸前的佛珠,低声道:「苑苑,咱们又回来了。」柳苑苑在葛洪鼎内被周成所杀,身体又被丹火焚尽,这位女子残留在世间的,只有这佛珠上沾到的淡淡气息。彼得和尚一颗禅心坚定,唯有摸到这佛珠时才会微微泛起波澜,幽幽一叹。 看到这样的好景致,四人也没叫车,就这么沿着小路,信步走入外庄。彼得和尚与秦宜都来过,表现得很平常,罗中夏和颜政却是东张西望,一刻不肯安定。这两个人生在城市,长在城市,这样别致的小村落可是第一次涉足。 「奇怪,怎么气氛这么怪异。」罗中夏忽然耸动一下鼻子,他忽然发觉,这外庄实在是太安静了。就算是一个不问世事的小村子,这人……也未免太少了些。他们已经进入了外庄,可一个人都没看到。街道上冷冷清清的,沿街各家关门闭户,连狗叫都听不到一声。 「彼得,你们韦庄是不是有什么『所有人待在屋里不许出来』的传统节日啊?」颜政问道,他也开始觉得不大对头。 彼得和尚轻轻摇了摇头,他也觉得很诡异。按韦定国的构想,这个外庄将会作为一个人文旅游热点来开发,大力招徕全国游客和投资,应该热闹到不得了才对。可眼下这外庄,简直就像是无人区一样,仿佛所有人在一瞬间就彻底消失了。空气还是一样的清新,只是多了几丝异样的诡秘味道。 罗中夏对这种气氛有些发怵,便开口道:「那我们赶紧去内庄吧,他们可能都聚集去了那里。」他感觉此时外庄的气氛,很像他玩过的一款游戏「沉默之丘」——那可不是什么让人身心愉快的游戏。 秦宜在四人当中,社会经验最为丰富。她眼波一转,快步走到街旁一处房屋,敲了敲门,看没人应声,她就掏出一根别针,三捅两捅就弄开了。颜政冲她一翘拇指,两个人很有默契地进了屋子。 这是一间小卖店,里面堆着许多日用品,柜台下还有几个未开封的纸箱子,几乎没个落脚的地方。两个人前屋后屋转了几圈,一个鬼影子都没有。最后还是颜政眼尖,在柜台旁的窗台上发现了一张纸。 这张纸看起来像是政府公文,还盖着韦庄村委会的大红章。公文里说因为最近有投资商要来考察,韦庄要全面改造,要求所有居民暂时离开一周,在这一周,他们在外地的住宿餐饮和经济损失都由村委会补偿云云。条件十分优厚,口气却十分强硬,一点余地都没留。 「看起来……是韦家的人强行让外姓人离开庄子?」秦宜捏着公文,「怎么搞得像是如临大敌一般?」 彼得和尚心中不安,他小时候听大人们说过。韦庄历史上曾经有好几次被强敌入侵,当时族里的举措就是把外庄的外姓人都迁出去,然后整个家族撤回内庄,据险抵抗。难道说,现在又有什么大敌威胁到了韦家? 不是「他们」还能是谁? 彼得和尚想到这里,不觉一惊。难怪陆游陆大人急着派他们来韦庄收笔,原来是对「他们」的行动有所预料。可就算是陆游大人恐怕都没想到,这次他们来得这么快。 他略微把事情解释了一遍,其他三个人都是一脸震惊,都意识到漫不经心的度假结束了,接下来搞不好又要面临一场苦战。 颜政活动活动筋骨,捏着拳头道:「老子可是好久没动过手了,关节都生锈了。」 「事不宜迟,咱们赶快去内庄吧。」彼得和尚道,抬腿就想走。 可秦宜却把他给拦住了:「慢!」 彼得和尚一愣:「怎么?」 秦宜一屁股坐在旁边石阶上,慢条斯理道:「如今内庄形势不明,敌我难辨,我们就这么贸然一头闯进去,可是很危险的。这件事,咱们可得仔细琢磨一下。」 彼得和尚道:「韦家这么多年的积累,笔冢吏不下十余人,不会轻易被敌人打败,我有信心。」 秦宜冷冷道:「谁说韦家那些人,就不是敌人了?」她这一句话把彼得堵了回去。如今在韦家人眼里,这两个人是杀害父亲的逆子、欺骗族人的小贼,他们两个突然出现在内庄的话,还真不好说韦家会把谁当成敌人。 彼得和尚道:「那依照你的意思呢?」 秦宜撩了撩头发,轻松自如地答道:「等晚上吧,我知道一条可以潜入内庄的小路,咱们先潜进去看看情况,再作定夺。」 彼得和尚很是惊讶:「我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可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条捷径。」 秦宜展颜一笑:「小和尚,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哪。」 彼得和尚将信将疑,转头去问罗中夏:「你觉得怎么样?」 罗中夏摊开手:「听女人的话,否则要吃大苦头的。」 颜政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四人在外庄忐忑不安地待到了天黑,随便吃了一点东西,然后在秦宜的带领下钻进外庄内部,在复杂如迷宫的巷道里七绕八绕,最后也不知怎么就一头扎进一片密林之中。这林中的树木极粗极密,密密麻麻,几乎没有插脚的地方。后面三个人都必须紧紧跟随秦宜的脚步,才不至于掉队。 「我说,这么走真的能进内庄吗?这路也太难走了。」罗中夏一边喘息一边抱怨道,努力把树枝从脑门前拨开。这里又黑又陡峭,还有层出不穷的树干、树根,稍不留神就会被绊倒。 秦宜在前头头也不回:「好走,那还能叫密道吗?」 彼得和尚跟在后面没吭声,心里却是疑窦丛生。他对于韦庄还是很了解的,韦庄的内庄和外庄之间,不是简单地用道路相连。韦家祖先为了保证不会有外人歪打误撞闯进来,在两庄之间设下了一个遮掩阵法,把整个内庄整个包裹起来。没有得到许可的人,就只能在周边打转而浑然不觉,甚至还让这一带流传起鬼打墙的传说。 可眼前这个秦宜信心十足,显然没把这个遮掩阵法放在眼里。彼得和尚忽然想到一件事,这女人当初自称是韦情刚的女儿,才被允许进入韦庄,难道说她的身份是真的? 彼得和尚对自己那位大哥没有什么印象,但他知道那一定是位了不起的绝世强者。在韦庄的遮掩阵里找出个把漏洞,然后告诉自己女儿,对韦情刚来说,也并非是绝不可能的事吧。 可韦晴刚的女儿,为何与韦势然混在一起呢…… 他正垂头沉思,忽然前面秦宜喊道:「好啦,我们到了。」其他三个人抬头一看,前面是一座废弃的小山神龛,这神龛不知是哪年修建的,衰朽得不成样子,里面的石像满是污泥,不仔细根本看不出来人形。 秦宜祭出麟角笔,朝着神龛上面一点,神龛立刻隆隆地挪开,背后露出一个洞口,洞口极圆极黑,边缘还在不断蒸腾变化,很似是日蚀时候的太阳。三人一看便知,这不是真实存在的洞口,而是用笔灵生生开拓出来的一个灵洞,至于这灵洞通往哪里,就不知道了。 罗中夏忍不住问道:「这是你弄的?」 秦宜摇摇头:「这东西存在已经有几百年了吧,要不是别人告诉我,我才不知道有这么一条小路。当初我在韦家偷出笔灵,就是顺这条路出去的。」她说得很得意,彼得和尚却是冷冷一哼。他正是被家里派出去追捕秦宜,才会碰上罗中夏,并引发接下来的一连串事情。 「别废话了,赶紧钻进去。」秦宜说完一猫腰,利索地钻进洞里。剩下三个人觉得没什么选择,也只好依次钻了进去。 这个洞并不长,他们只略爬了几步,就看到了出口。毕竟这是一个灵洞,物理距离对它来说没有意义。罗中夏爬出洞去,刚打算抬起头来观察四周,却被秦宜猛地按住脑袋:「小心!」 秦宜压低声音,用手势示意他爬出来以后也不要直起身子,罗中夏依言而行,心中不免有些打鼓,心想莫非韦家的人就在附近吗? 灵洞的这一侧出口是在一片山壁的岩缝之中。岩缝不大,距离地面有数米之高,恰好被地上数簇竹子的茂密竹冠遮挡住,极为隐蔽。不刻意去寻找的话,是不可能被注意到的。 很快颜政和彼得和尚也陆续钻了出来,他们四个安静地趴在岩缝里,屏息宁气,透过茂密竹叶之间的缝隙朝远处看去。远处可以看到一座雅致的青色小竹桥,小桥从容不迫地跨越过一个月牙形的纯净湖泊,在桥的尽头是一片古朴的村庄,那里就是韦家的核心——韦庄内庄了。 不过此时的内庄,比平时更加神秘。以湖泊为界限,一道淡紫色的屏障把内庄和内庄外隔成了两个世界。这道屏障接天连地,如同是一个巨大的肥皂泡,表层不停地涌动、涨缩,似乎随时都可能破掉似的,却始终保持着足够的表面张力。如果仔细观察的话,能够看到肥皂泡表层每一次掀起的涟漪,都狭长得像是一枝毛笔,整个内庄就像是被无数游走的毛笔构成的屏障所包裹。 「卫夫人笔阵图?!」 极度的惊愕,让彼得和尚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尖锐古怪,他整个人完全呆住了。 卫夫人是南北朝人,名叫卫铄。她融钟繇、卫瓘两大流派于一身,自创新局,就连一代书圣王羲之,都拜在她门下为弟子,其书法功力可见一斑。卫夫人曾写过一篇《笔阵图》,传为一时绝学。《笔阵图》以笔为阵,以战喻书,杀伐之气浓郁极烈。 王羲之曾经借老师《笔阵图》看过一遍,惊得汗水涔涔,连连叹息说没想到书法之中,也有兵戎杀伐之意,遂题在《笔阵图》后:「夫纸者阵也,笔者刀稍也,墨者鍪甲也,水砚者城池也,心意者将军也,本领者副将也,结构者谋略也,扬笔者吉凶也,出入者号令也,屈折者杀戮也。」笔阵真意,一尽于斯。 原本笔冢主人也想把卫夫人炼成笔灵,但看她笔阵图如此精妙,便换了心思,让她的魂魄寄寓在自己的笔阵图中,流传至今——笔阵在陆游手中,始有大成,但若论最早的源流,还要从卫夫人这里算起。 关于这篇不属笔灵的宝器,彼得和尚略知一二。这一篇《卫夫人笔阵图》真迹,自从韦家定居于此,就一直就被秘藏在内庄之中,被韦氏一族视若镇庄之宝。《笔阵图》从不轻出,除非韦庄遭遇极大的劫难,避无可避,族里才会祭出它来。笔阵图一出,便会自行将所有笔灵融入阵中,无需笔通主持,便可布下一个绝大的笔阵。 韦家藏笔洞中,笔灵少说也有二十余枝,加上族里笔冢吏的笔灵,足有天罡之数,此时尽皆吸入卫夫人笔阵,其威力可想而知。 「可……这可是镇庄之宝,得是多么强大的对手,才会动用它啊……」彼得和尚还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对于韦庄来说,祭出卫夫人笔阵图,差不多相当于一个核国家发射核弹的程度了。 「现在可不就是了吗?」颜政勾了勾手指头,「你看,那些强大的对手,就在那儿呢。」 四个人都看到,在卫夫人笔阵的周边,内庄对岸,站着一大群黑衣人。他们个个身穿黑色西装,戴着墨镜,面无表情地用同一个姿势仰望笔阵。 第十六章 如此风波不可行 ——出自《全唐诗》一百六十六卷·李白〈横江词六首之五〉 那些黑衣人人多势众,少说也有百余人。他们三五成群,不动声色地聚集在河对岸,隔着小竹桥与内庄遥遥对峙。 这些人都是两手空空,看起来并没有携带什么武器,只有其中几个像是小头目的人,手里攥着个手机。这个细节让彼得和尚心中松了一口气,至少那些敌人还没愚蠢到动用现代热兵器,否则真有可能是个玉石俱焚的结局。 卫夫人笔阵图张开的气泡不断翕张,看起来随时有可能破掉。大概也是忌惮这个笔阵的威力,这些人只是在河边伫立,却不敢踏上竹桥半步,更不要说去试图戳破这个泡泡。这一百多人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说不出地诡异。 罗中夏看了一会儿,低声对彼得和尚说道:「这些人,好像一个笔冢吏都没有。」 彼得和尚「嗯」了一声,心中疑窦更浓。这一百多个普通人,凭什么能把内庄逼得祭出笔阵图,龟缩不出? 罗中夏又说:「可我觉得他们也不是普通人,也不是笔僮……怎么说呢?感觉像是机器人,我感觉不到他们有任何情绪波动。」 罗中夏身具怀素禅心,自己的心意可以做到古井无波,也可以探测到别人情绪有什么微妙变化。可他把感知的触角伸到那些人身上的时候,却像是摸到了一块冰冷的石头,无知无觉,又冷又硬。罗中夏心里很不解,面对着卫夫人笔阵图这种百年难遇的奇景,你们好歹也该畏惧一下吧?就算是不畏惧,好歹也要惊讶一下吧?就算是不惊讶,好歹也要着急一下吧?就算是不着急,好歹也应该兴奋一下…… 但这些人什么表示都没有,如果单纯以脑波和情绪来判断,他们与深度昏迷的植物人没有任何区别。韦庄被一百多个植物人逼得使出了镇庄之宝,这事怎么听都觉得滑稽。 「难道说,他们在等待着什么……」罗中夏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彼得和尚冷笑道:「等?他们也把笔阵图想得太简单了。」 就像是为了证明彼得和尚的话一样,内庄上空的笔阵图开始了奇异的变化,那个大泡泡开始自己撕扯起来,形状逐渐发生了变化,整个内庄的空气都随之躁动不已。那些黑衣人感受到了压力,把头仰得更高,却没有一个人退缩。 很快笔阵图的状态重新稳定下来,这一次它的形状变得欲直不直、弯环势曲,俨然像是书法中「努」的笔势。 「看来定国叔是打算转守为攻了啊。」彼得和尚拨开竹叶,目不转睛。 卫夫人笔阵图按照笔势特点,分成数种型式:「横」如千里之阵云、「点」似高山之坠石、「撇」如陆断犀象之角、「竖」如万岁枯藤、「捺」如崩浪奔雷、「努」如百钧弩发、「钩」如劲弩筋节。型式之间,威力大不相同,乃是一套攻守兼备的阵法,绝非寻常人想像只能龟缩防守。 而这一个「努之笔势」,就是攻击型式中十分强烈的一种。它欲挽不发,将笔阵内笔灵的力量蓄积在这「不发」之中,当这挽到了极限的时候…… 就是百钧弩发! 在一瞬间,所有人都丧失了视力,觉得整个视网膜都被白光充满。一股极其巨大的灵压呼啸而过,像高速驶过身边的蒸汽机车,让人呼吸一窒,感觉整个身体都几乎被吸入车轮底下。 等到数十秒钟之后,四个人才从这种恍惚中勉强调整过来,心脏跳得砰砰作响,耳鸣兀自不已。颜政最先恢复过来,他睁眼朝外面一看,不禁骇然道:「这……实在是……太牛逼了。」 内庄外侧的大地上,生生被犁出了一道极宽极深的沟壑,沟形笔直,边缘无比齐整,远处的一个小山坡竟被彻底铲平,变成一个古怪的大坑——就像是什么人在一片绿地上写下了浓浓的一笔撇,然后在这山坡上顿了顿,努了回来——至于刚才站在这片区域的黑衣人们,仿佛从来没存在过一样,恐怕已经被这股巨大的力量彻底湮灭。 卫夫人笔阵图的威力,竟至于斯! 「这是笔阵图还是宇宙战舰大和号啊……」罗中夏咋舌不已,他虽然见识过陆游笔阵的威力,但那个笔阵跟这个相比,简直就是手枪与导弹的差别。 韦家反击如此犀利,彼得和尚自己也与有荣焉,他略带骄傲地说:「卫夫人笔阵图精通笔端诸多变化,这其中的玄奥,又岂是那些家伙所能看透的。」 那些黑衣人遭受了这一次严重打击后,并没有表现出任何震惊与惶恐,仍旧站立在原地,如同守陵的翁仲石像。这倒是大出彼得和尚、颜政和罗中夏的意料。 「该说他们是单纯地悍勇不畏死呢,还是反应迟钝……」颜政摸摸下巴,语带调侃。 彼得和尚却想得更多:「这种程度的家伙,就算不出动笔阵图,韦家也足可以应付。可定国叔却选择了死守,难道说他们还有后手……」 他正在沉思,远处笔阵图忽然又起了变化,整个泡泡朝着两侧拉长,边缘也变得扁平起来,慢慢化成了一柄横跨整个内庄的长刀形状,起笔处浑圆,落撇处却锋锐无比。 「撇之笔势!」 就算罗中夏再不懂书法,也从这滔天的气势和形状中辨认了出来。 按照笔阵图的说法,「撇之笔势」是陆断犀角。在书法中,横撇的笔势锋锐最盛,一撇既出,横扫六合八荒。看眼前这横刀的架势,看来内庄的人不打算跟这些家伙拖延时间,打算毕其功于一役,一扫而净。 这时候,一直没说话的秦宜却皱起了眉头,她拽了拽颜政的衣角:「我觉得这事情有古怪。」 颜政正看到兴头上,随口回了一句:「什么古怪啊?」 秦宜道:「那些黑衣人嘴里,似乎都开始念诵着什么,可惜太远了我听不到。」 颜政呵呵一笑:「大概是知道大难临头,在为自己念经超渡吧。」 秦宜见他一脸轻松,知道这家伙根本没放在心上,瞪了他一眼,只好去跟彼得和尚说。她与彼得和尚有心病,一直不大搭调,此时也顾不得了。听完秦宜的担心,彼得和尚也只是笑笑:「任凭他们如何古怪,总敌不过笔阵图。放心好了。」 这时,那笔阵图化成的巨大锋刃开始动了,接天连地,横扫而来,巨大的灵压掀起滔天的泥沙,如惊涛骇浪,整个内庄地面都因此而剧烈震动。刚才的「努笔势」是点攻击,如今这「撇笔势」却是面攻击,一扫就是一大片,在这种攻击之下,任何人都断无生还之理。 这一次,四人学乖了,连忙把眼睛闭上,免得被笔阵图的光芒晃花了眼睛。只听到耳边轰隆声源源不断,还伴随着尖利的摩擦声,十分刺耳。地震的波动十分强烈,连他们藏身的岩缝都剧颤不已。 很快他们就觉出不对劲来了。撇笔势的攻势,应该是瞬息之间的事情,不会拖得这么久。他们先后睁开眼睛,再朝外面望去,不禁大吃一惊。 志在必得的撇笔势,居然被挡住了。 挡住撇笔势的,是几十道气柱。这些气柱个个都有大殿廊柱一般粗细,柱身中的滚滚气息凝而不散,浓郁处还泛着黯蓝色的光芒。这些气柱纵横交错,顶天立地,构成了一片柱林。这构成柱子的气息颇为古怪,说烟雾不是烟雾,说光芒却又不似光芒,形散而神不散,撇刀势切在上面,一时间竟无法寸进。 刚才那巨大的轰鸣和摩擦声,就是笔阵图与这几十根柱子较劲所发出的声音。 更令他们惊讶的是,每一道气柱的源头,都是一个黑衣人。那些黑衣人盘膝而坐,浑身都散发出那种黯蓝色气息,这些气息朝黑衣人的头顶天空涌去,不断补充进气柱,让它愈加粗大。远远望去,就好像柱子底下压着一个人一样。 罗中夏拥有禅心,勉强能压下惊讶,他扫视一圈,发现并非所有的黑衣人都化身成了气柱,只是大部分人。还有一小部分黑衣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对周围的异象视若无睹。 此时天空中的交锋已趋白热化。笔阵图的撇笔势锋锐虽盛,后劲却不足,碰到这种盘根错节的柱林,一时间也没什么办法,于是它又开始变化。 狭长的横刀开始收缩,刀刃的边缘不断起伏,刀身越缩越小,最后汇聚成了一个圆。严格来说,这不算是一个圆,而是一个点。点中顿落,清晰可见。 将笔阵中的笔灵凝结在了一个点中,威力该有多大? 点如高山坠石! 变成了点笔势的笔阵图,在半空盘旋半圈,骤然下坠,真的像是自高山坠落的岩石,挟风掣雷砸向其中一根柱子。那气柱纵然有其他柱子支撑,也难以抵抗这种「只攻一点,不及其余」的攻势。只听得一声哀鸣,柱子底下的黑衣人晃了晃身形,仆倒在地。他一倒地,气息顿无,无从维持的气柱登时溃散,化成一片飘散烟雾,很快消逝在空气中。 「我就说嘛,就算他们有点门道,也是班门弄斧。」颜政兴高采烈地说。他话没说完,就看一个原本没参与的黑衣人盘腿坐下,一道气息从他身体里冲天而出,凝结成一道新的气柱。 原来他们来了这么多人,是算好了备用的。 可即使如此,又能改变什么呢?点笔势继续横冲直撞,所到之处,气柱无不溃散。短短一分钟内,已经有四根气柱被撞断,尽管立刻就有新的黑衣人补上去,可这么消耗下去的话,很快黑衣人就没有多余的人手了。 秦宜心细,其他三人在看着笔阵图与柱林大战的时候,她却在心里暗暗点数。很快她就发现,整个柱林一共有七十二根气柱,每断一根,就会立刻补齐,始终保持有七十二根柱子存在。 这七十二,究竟有什么讲究呢……秦宜陷入沉思,七十二般变化?七十二地煞? 她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一种最大的可能,脸色骤然变得煞白。 颜政看到她的异常,握住她的手道:「你担心什么,韦庄现在正处于优势地位啊。」 秦宜顾不上理他,一把抓住彼得和尚衣领,大声道:「快,我们快下去,快去韦庄,告诉他们把笔阵图收起来!」 「这里有七十二根气柱,你还不明白吗?」秦宜瞪着彼得和尚,颜政和罗中夏不知道这些很正常,你这家伙读了那么多书,怎么也想不到呢? 彼得和尚听了秦宜的话,略作沉思,然后抬起头来,满脸都是震惊:「难道是……」 「没时间了!趁现在他们两方争斗,还没空理我们!」 秦宜说完,翻身跳下岩缝,朝着内庄方向跑去。彼得和尚紧随其后,颜政和罗中夏面面相觑,不明就里,但他们不会放任自己同伴孤身冒险,也跟着跳下岩缝。四个人各运起神通,朝着内庄疾奔而去。就在他们的头顶,点笔势和柱林正战至酣处,双方一个是船坚炮利,一个是人多势众,互不相让。 黑衣人对他们的出现没任何反应,罗中夏他们正好捡了便宜,埋头狂奔。就在他们快接近小竹桥的时候,天空中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滚雷声,一股巨大的灵气从天而降。 这股灵气的压力实在太大了,罗中夏、颜政和秦宜一瞬间心中笔灵剧颤,登时力不从心,纷纷栽倒在地。只有彼得和尚身无笔灵,才勉强支撑住。 与他们相反的是,那七十二根气柱却仿佛像是打了兴奋剂,士气大振,朝着笔阵图席卷而去。化作「点笔势」的笔阵图忽然发现,自己再不能像刚才一样横冲直撞,这些气柱的灵活性和坚韧程度都上了一个境界,有好几次都差点把笔阵图死死缠住。 而天空中那股灵气,越发强烈,虽还看不清形体,但那通天气魄已经把整个内庄完全笼罩起来。 「彼得……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罗中夏喘着粗气问道,他已经有些混乱了,「秦宜刚才跟你说的,是什么东西?」 彼得和尚仰起头来,叹道:「秦施主目光如炬,我却反而疏忽了。这些气柱乃是浩然正气所化,形如束修。七十二根束修,正是代表着七十二位贤人哪。」 七十二位贤人? 孔子门徒三千,一共出了七十二位贤人。 敌人,原来是儒门。 第十七章 儒生不及游侠人 ——出自《全唐诗》一百六十二卷·李白〈行行游且猎篇〉 陆游既然复生,他前世的记忆,彼得和尚也知道得很清楚。儒门当年的风光景象,他知之甚详。 可是在这个时代,儒家早已式微。那一群黑衣人又是西装革履、墨镜分头,哪里有半分儒生的模样,因此彼得和尚根本就没有作过多联想,直到秦宜提醒他「七十二」这个数字,他才猛然醒悟过来。 七十二根气柱,又是浩然正气所化,显然就是那七十二贤人的化身了。 这是当年儒门最为著名的大阵,须得聚齐七十二位博学鸿儒,每人化为一名贤人,七十二人一同发力,气柱林立,所以这个阵,就叫做儒林桃李阵。董仲舒当年靠着这个凌厉大阵,在追杀诸子百家之时大占优势,甚至笔冢主人都一度为其所困。 这段掌故,是笔冢主人告诉陆游的,陆游又把这段记忆传承给彼得和尚。彼得和尚一直到现在才想起来。好在这个时代无论如何也是凑不出七十二位大儒,所以这个阵法的威力也打了许多折扣,否则卫夫人笔阵图还真的未必能够抵挡。 可从场面上看,这两个大阵斗得旗鼓相当,笔阵图还占着优势。儒门的后手,仅仅只是如此吗? 彼得和尚仰望天空,看到那团越聚越浓郁的灵气,一道久远的记忆闪过心中。 「颜政、中夏,秦施主。」彼得和尚把他们三个叫过来,面容严肃,「你们现在必须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多、尽可能快地把这些黑衣人干掉,破掉这个儒林桃李阵。」 他没有多加解释,已经没有时间了。从天空那团灵气,彼得和尚已经隐约猜到了对方的意图。 罗中夏问:「那彼得你呢?」 彼得和尚道:「我要冲过桥去,通知韦家的人,尽快撤掉这个笔阵图,否则真的会是灭顶之灾。」 「好!」 其他三个人立刻答应,然后分散开来。那些黑衣人看起来木木呆呆的,除了作为气柱的基础以外,并没有什么威胁。是以三人放心地分头行动,打算各个击破。而彼得和尚则是僧袍一飞,整个人已经跃过竹桥,朝着对岸奔去。笔阵图设下的屏藩仍在,彼得和尚只能寄希望于它为了应付儒门,而放松了屏藩的遮蔽效果。 可他的打算落空了,这护住韦庄内庄的屏藩,仍旧牢不可破。除非笔阵图彻底崩溃或者撤回,否则他绝不可能闯进去。彼得和尚用尽全力,神通尽展,还是无济于事。他毕竟只是笔通,没有笔灵在手,就等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就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天空中忽然光芒大盛,就如同暗夜里放起了一束巨大的烟花一样。 彼得和尚抬起头来,看到空中赫然出现了一管笔灵。这笔灵居高临下,周身洋溢着浩然正气,比那些黑衣人的浩然正气不知精纯了多少倍,雾霭云团的边缘泛出金黄色的光芒。它的笔管之上竖铭一列字迹,上书:「道源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 「董仲舒,天人笔。」 彼得和尚轻轻吐出这六个字,却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前世那强烈无比的记忆,骤然警醒,化作无数条鞭子抽打着他的神经。 那管罢黜百家的天人笔,那管毁弃笔冢的天人笔,那一管使儒门道统两度中兴、制霸中华传承两千年的天人笔。 再次现身了。 整个内庄的空间,都被天人笔的凛凛威严所慑服。 操控笔阵图的人也已经觉出有些不妥,立刻改换成竖笔势。竖如万岁古藤,不蔓不枝,垂立于天地之间。如果说横撇攻击力最强悍的话,那么这竖笔势就是最强的守御状态。任凭颠山倒海,只要它屹立于天地间,就稳守不败之地。 可惜的是,眼前的对手,是天地都可以反复的。 天人笔的出现,令儒林桃李阵的亢奋达到了一个巅峰。七十二根气柱如同疯狂的触手一般涌向笔阵图,它们纷纷攀上化为竖笔势的笔阵图,紧紧盘住,就像是给一条金龙缚上重重的锁链。 笔阵图此时已经动弹不得,但它看起来并不急躁。你可以困住我,但是你却也奈何不了我。竖笔势的守御,不是那么轻易能破开的。 这些束修气柱确实奈何不了笔阵图,但是自然有人能对付得了。 天人笔此时缓缓从天而降,它的笔端每一根笔须都优雅地翻卷着,泛着金黄色的光芒。忽然之间,那些笔须猛然伸长,瞬间突破了无形的距离,直直插入了笔阵图的核心之中。 笔阵图在被插入的一瞬间变得僵硬,下一秒钟,整个笔阵图炸毛了。因为操纵它的人清晰地感应到,这个天人笔,居然在从笔阵图中吸食笔灵!! 此时韦庄内庄那些人的心情,就像是当年他们的祖先韦时晴碰到白虎时一样:见惯了笔灵互斗,却还没见过可以吞噬笔灵的。这该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为了支撑这个笔阵图,韦家集合了一族之精华,将近四十余枝笔灵布入阵图中,才能有如此之大的威力。可谁能想到,这些笔灵,竟成为了天人笔的盘中珍馐;堂堂卫夫人的笔阵图,变成了盛满金玉良食的餐桌。 纵然他们不知道天人笔的来历,看到此情此景,也必然骇然到了极致。 笔阵图突然发了疯一样,从崩浪奔雷捺笔势变到百钧弩发的努笔势,又变成劲弩筋节的钩笔势,在几秒内变了数种型式。可惜它的挣扎却徒劳无功,七十二根束修气柱牢牢地把这笔阵图给锁住,而天人笔好整以暇地慢慢吸吮着笔阵图中的笔灵,从容得像是一只大蜘蛛。 核心受制,整个韦庄的保护也随之减弱。彼得和尚看到眼前的屏障越发稀薄,知道笔阵图的力量已经开始衰减,便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他的身体与屏障甫一相触,温度急速上升,僧袍发出一阵焦糊味道,开始卷曲燃烧起来。可毕竟这屏障的力量已经不足,还未等这股灼热传递到肌肤,彼得和尚已经闪身冲破了屏障,置身内庄之中。 敌人作的什么打算,他已经完全明白了。 他们的真正目的,不是韦庄,而是卫夫人笔阵图——更准确地说,也不是笔阵图,而是阵中笔灵! 韦庄的笔灵,要嘛是由笔冢吏持有,要嘛存放在藏笔洞里,十分分散。即使天人笔亲自出手,也不能保证能把笔灵一枝不漏地收回来,一个不慎,被对方搞得全盘翻转也是可能的。韦家流传千年,谁知道除了卫夫人笔阵图还藏着什么东西。 所以为了确保把韦家收藏的笔灵一网打尽,就必须施加足够大的压力,逼迫韦家用出笔阵图。笔阵图必须要有笔灵才能驱动,韦家为了御敌,势必要把大部分笔灵放入阵中,聚集在一处——这便正中了天人笔的下怀。 黑衣人以及他们的儒林桃李阵,都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围而不攻。韦家拼尽全力发动卫夫人笔阵图,以为这是最后的杀手锏,孰不知那才合了对手的心意。 彼得和尚想到这里,心中一阵发凉。如果敌人真是「他们」的话,有天人笔,有七十二贤人阵,还对韦家内情如此熟稔,这该是多么可怕的实力。 千年之后,难道儒门与笔冢之间的战争,难道要再度爆发吗? 彼得和尚的脑海里一下子闪过无数念头,忽然觉得头顶有异,不由得抬头望去。结果他发现原本紧缚住笔阵图的七十二根气柱,此时却少了数根,而且数量还在持续减少。彼得和尚猛然意识到,这是罗中夏、颜政和秦宜干的好事,在为他争取时间。 他顾不得多发感慨,立刻发足狂奔。 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了。 彼得和尚跑到正对着竹桥的韦氏祠堂前,立刻有两个年轻人跳出来拦住他。彼得和尚没时间跟他们解释,双手一展,两粒佛珠脱手而出,那两个护卫立刻被砸倒在地,彼得和尚趁机冲破封锁。 此时内庄里大部分笔冢吏都去支援笔阵图去了,没人能拦得住彼得和尚。他依仗着对地形熟悉,七转八拐,很快便穿过内庄迷宫一样的巷道,跑到了藏笔洞前。 果然不出彼得和尚的所料。藏笔洞前此时有几十人,他们全都坐在地上,聚成数个同心圆圈。最中间的圆圈是几位须发皆白的老长老,他们一起托着一个古老的卷轴,举轻若重。在他们的周边,是三圈青壮年,这些人各自头上悬浮着一枝笔灵,笔尖全都冲着圆心位置,与卷轴有着若有若无的连接。 这个应该就是卫夫人笔阵图的操控中枢了。从人员构成来看,韦家确实拼尽了全力,这个阵势里的是韦家几乎全部的笔冢吏。 此时所有人都面色凝重,目不瞬离。阵中有几个人已经瘫倒在地,想必是自己的笔灵已被吸食一空,心力交瘁的缘故。但没有一个人敢擅自离开,大家都清楚这一举关系到韦家的生死存亡。托着卷轴的一位长老不时喝道:「点笔势!快,再换横笔势!」另外几位长老则用手指在虚空中急速比划。 显然,他们还没有死心,还指望着能靠笔阵图本身的力量打破束缚。 在更周边,则是一大群韦家无笔的成员,有老有少。他们此时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忧虑地看着自己的家人在阵中奋战,默默祈祷家族能撑过这一次大劫。 「快把笔阵撤掉!」 彼得和尚突然从暗处跳出来,高声喊道。 阵中之人恍若未闻,倒是一干无笔的韦家成员把注意力转过来。场面先是沉默了几秒,然后立刻就有人认出他来:「是韦情东!那个杀死老族长的凶手!」 当时彼得和尚仓皇出逃,韦庄上下都把这位杀父逆子的样貌记了个十足。此时见他突然出现在这里,都以为这个奸贼是为敌人作前驱,前来捣乱,立刻就有十几名年轻人气势汹汹地朝彼得和尚逼来,他们看着前辈们拼尽全力支撑大阵,自己没有笔灵,帮不上忙,早憋了一肚子气,此时正好发泄出来。 彼得和尚哪里有时间跟他们计较,他一面躲闪,一面大叫道:「定国叔!定国叔呢?」 如果说韦庄里只有一个人能听他说话的话,那就是他一直不大喜欢的那个叔叔韦定国了。他出逃的时候,还是韦定国为他指出的一条路。 韦定国没有笔灵,笔阵图的事他帮不上什么忙,但他是现场不可或缺的灵魂。谁来负责支持笔阵图,谁来负责护法,谁来负责疏散韦家子弟,谁来唤醒藏笔洞中的诸多笔灵,都需要他来统筹安排。此时他正忙着组织家中的老幼撤退到藏笔洞里去,忽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韦定国从人群中站出来,不禁一愣:「情东,你来这里做什么?」 彼得和尚见定国叔出现,心中大喜,几下箭步冲到他跟前,急促道:「定国叔,你们得立刻把笔阵撤下来!」 「为什么?」韦定国皱起眉头,同时挥手让那几个要冲过来的年轻护法停一下。 彼得和尚一指外面:「那枝吸收笔灵的,是儒家的天人笔!不是我们所能抵挡的。如果现在不撤,韦家笔灵就会全军覆没!」 韦定国听到「天人笔」的名字,面色一滞。不过儒林桃李阵既然都出现了,那么同属儒家一系的天人笔的出世,也并不是很让人意外。 「可你也看到了,现在这情况,那儒林桃李阵把笔阵图锁住了,一时半会儿根本动弹不得。长老们也没什么好法子。」 彼得和尚道:「我的朋友们,正在外面拼命削弱阵法。他们应该能争取到一段短暂时间。」 韦定国又道:「把笔阵图撤回来的话,韦庄的屏障可就会全部消失了啊……」 「撤回来,靠剩余的笔灵,还有一拼之力;如果不撤,就等于被彻底缴械,连反抗都没有机会。」 韦定国看着自己这位侄子,又看了看周围充满怀疑与愤慨的族人,终于缓缓开口道:「给我一个相信你的理由。」 彼得和尚笑了笑。 ※※※ 「雷公砰訇震天鼓!」 又一个黑衣人一头栽倒在地,浑身散发出焦糊的味道。罗中夏对自己这一次的攻击很满意,他已经慢慢习惯了青莲笔的作战方式,这不光是习惯上的熟悉,而且也有心境上的契合。他现在读李白的诗,已经可以体会到文字之后的一些深意与情绪。这种感受应用到战斗中来,得心应手。 这是他干掉的第四个黑衣人。 这些黑衣人十分奇怪,他们的实力很强悍,体内蕴藏着雄浑博大的力量。可是他们却呆头呆脑,对外界的反应不闻不问,只能做极为有限的反击,就像一个身怀绝世武功的白痴。对付他们,就像是用小刀去砍木桩——砍起来真的很费劲,可木桩毕竟是木桩,只要肯花力气,就可以轻易搞定。 这些人甚至不是人类,和笔冢吏的感觉却十分相似,大概是用了什么秘法炼制的人形笔灵。 「颜政和秦宜干得也不错哩。」罗中夏晃了晃手腕,抬头望望天空,气柱已经比刚才少了许多,「就看彼得那小子能不能及时劝说他们撤下笔阵图了。」 地面忽然发出一阵轻微的震动,又一根气柱轰然倒塌。这时候,天色发生了异变,忽明忽暗,风云肆流。罗中夏看到,趁着气柱纷纷倒塌,新的气柱还未补齐的空挡,那笔阵图本来遮天蔽日的阵势开始急遽缩小。原本深入笔阵图的天人笔须被这么一撕扯,居然被扯断了。 天人笔原本正吸吮得十分舒畅,没料到笔阵图居然挣脱了束缚,还扯断了笔须。它不甘心地鸣叫一声,从地面立刻又拔地而起数根新的气柱,凑起七十二贤人之数,朝着笔阵图钳制而去,打算故伎重演。 出乎意料的是,笔阵图脱身之后,却没跟他们硬拼,反而涨缩几番,化作一团红光,一下子遁回了韦庄。原本笼罩在内庄上空的屏罩,也随之消失不见,神秘莫测的韦庄内庄,终于袒露出了它真实的面目。 「呀,这家伙真的成功了。」 罗中夏心里大乐。可他还没高兴多一会儿,就发现周围的气氛有些诡异。 从内庄周边的各个方向,不知从哪里出现了许多人。这些人有男有女,有高有矮,穿着年龄都不相同。他们的步伐十分从容,朝着竹桥慢悠悠走来,那场景就像是一场电影结束,观众们纷纷散场。 可罗中夏感觉得到,这些家伙都不是善与之辈。他们都有笔灵,每一个人都是货真价实的笔冢吏。 敌人的新一轮进攻? 眼前的笔冢吏少说也有二三十名,看来是打算趁着笔阵图撤消的空虚,一举攻入韦庄。这么多笔冢吏凑在一起,就算是实力未损的韦家,恐怕也未必能抵挡得住。 「寡不敌众,还是先退入内庄,跟彼得他们会合好了。」 罗中夏立刻作出了判断,他冲着远处的秦宜和颜政呼哨一声,转身就走。可就在转身的一瞬间,他忽然注意到远处人群里有几张熟悉的面孔: 费老爷子、魏强、还有十九的弟弟二十。 「诸葛家?」罗中夏的身形一滞,整个人如坠冰窟,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一个原来一直被忽略的念头: 「……难道说,要推平韦家的,不是『他们』,而是诸葛家?」 第十八章 争雄斗死绣颈断 ——出自《全唐诗》一百六十二卷·李白〈雉朝飞〉 诸葛家和韦家,都是诸子百家的遗族,被笔冢主人悉心扶持,遂成了笔冢传承的两大流派。历代笔冢吏多出自两家门下,都是绵延千年的大族。 这两家从创立之日起,就一直隐隐有着竞争关系,彼此互别苗头,都想压过对方一头。自从南宋末年笔冢关闭以来,两家为争夺有限的笔灵资源,更是势同水火,一度视若仇寇。 但无论两家争斗如何激烈,有一条底线却是始终不曾跨越——即是从不动摇对方根本,不赶尽杀绝斩草除根。这是因为儒门如日中天,势力太过强大,作为笔冢传承的两家,实际上是唇齿相依。这一个传统,这些年来从未被破弃过。 一直到现在。 罗中夏没有想到,这一次对韦庄发动攻击的,居然是诸葛家。这可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攻势,而是从一开始就拉足了架势的灭族之战! 先是天人笔和儒林桃李阵,后是诸葛家的总动员。 老李可真下得了狠手。 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诸葛家笔冢吏,罗中夏咬了咬牙,放弃了冲到费老和魏强面前质问的打算。他只是一个人,算上颜政和秦宜才三个,根本无法与人多势众的诸葛家抗衡。而今之计,是尽快进入内庄,把外面的情况告诉韦家和彼得和尚。 「北落明星动光彩,南征猛将如云雷。」 随着他吟出这两句诗来,天空隐然开始有繁星闪落,个个茫大如豆;从天空的另外一端,则有金云涌来,其中雷声阵阵,有兵甲铿然之声。 这只是青莲遗笔幻化出的虚像,表面大气磅礴,实则不堪一击,不过唬人的话,一时也够了。借着这些幻境掩护,罗中夏拔腿就走,飞快地跑上竹桥。 在更远的地方,颜政和秦宜也发觉了事情有些不太妙。他们看到罗中夏放出幻境,知道不是硬拼的时候,两人很默契地交换一下眼色,也向竹桥跑去。 诸葛家的队伍突然看到眼前这一番辉煌景象,不由得停住了脚步。队伍中的费老冷然道:「这不过是幻觉,叫他们不要迟疑,立刻前进!」 一人道:「费老,前面那几个装神弄鬼的小杂碎,要不要派人去清理掉?」 费老沉吟片刻,说道:「敢出来破儒林桃李阵,一定是韦家的硬手。不要轻敌。」 「明白。」那人点头。 费老道:「刚才天人笔只吞噬了一半卫夫人笔阵图,现在韦庄内的笔冢吏恐怕还有不少。你们务必要跟随自己的团队行动,保持对敌人的优势,不要落单。」 「那我们,要不要开始突击?」 「就这么慢慢走过去就好。」费老淡然道,表情有些疲惫,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疲惫。于是诸葛家的队伍仍旧保持着松散队形,缓缓朝着内庄移动,逐渐形成一条半圆形的包围线。这包围线疏而不乱,内中暗藏杀机。一看便知,他们是不打算让一个人逃脱。 远远的,有两个人并肩而立,正朝着内庄方向望过来。一人身穿长袍,一张略胖的宽脸白白净净,不见一丝皱纹,鼻梁上还架着一副玳瑁黑框眼镜,正是诸葛家的现任族长老李;而另外一个人瘦高细长,通体皆白,面色木然铁青,俨然是一个笔僮的模样。 「你们诸葛家,真是打的好算盘哪。」那笔僮冷冷说道。它说话的时候,只见到嘴唇嚅动,其他面部肌肉却没有一丝变化,显得极其生硬冷峻,就像是一个木偶,只有双目炯炯有神,如同被什么东西附体。 老李听到它说话,微微侧过头来:「我们诸葛家不惜破弃了千年以来的原则,来助尊主,难道还不够诚意吗?」 「还不够。」被老李尊称为「尊主」的笔僮断然道,「我要求的是绝对的奉献,绝对的服从。」 「诸葛家五十六位笔冢吏,除了如椽笔以外全数在此,可以说是精锐尽出。这对尊主来说,还不够吗?」 「哼,精锐尽出?儒林桃李阵被人搅乱时,你的护法在哪里?」笔僮未等老李分辩,它又说道:「你的心思,我岂会不知。你故意拖延迟至,先挑动我的天人笔与笔阵图争斗,再纵容他们破坏桃李阵。如此一来,既削弱了韦庄的实力,又未让天人笔实力大至不可收拾,你好从中渔利。」 老李露出温和的笑容,他未作任何辩解,反而咧开嘴坦然道:「尊主明鉴,这正是我定出的方略。」 笔僮不以为然道:「哼,你们这些小辈,总试图玩这种小伎俩……我的黑衣儒者,可是损失了二十几具呢。」 「反正尊主实力卓绝,并不在意这些锱铢之事。晚辈身为族长,毕竟得为族里考虑嘛。」老李平静地回答。他知道眼前这个家伙,有着深不可测的实力与超凡的智慧,与其耍小聪明,还不如把一切都摊开来说。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你算是哪一种?」笔僮突然问道。 「往小处说,是为了诸葛家的存续;往大处说,是为了国学复兴。是利是义,一念之间而已。」 笔僮的双目闪过一丝值得玩味的光芒,它机械地抬起手臂,指向内庄:「天人笔只吸取了五成笔灵。韦庄之内,尚有半数。你的人进去,恐怕也得费上一番手脚。」 「这种损失早已在晚辈计算之内。」老李恭恭敬敬道,「但回报总是好的。至少这一半韦家笔灵,我可以收回大半——倘若放任尊主的天人笔吸取一空,诸葛家固然可以轻易攻陷韦庄,但也只得到一个空壳罢了。」 这种赤裸裸的利益分析,似乎很对笔僮的胃口。它称赞道:「想法不错。这样一来,你诸葛家的实力又可以上升一阶了。」 「尊主的天人笔,乃是七侯之中的至尊,又从诸葛、韦家经营那么多年,取走了许多笔灵。晚辈再不精打细算,将来怎有实力与尊主一战呢?」老李说到这里,仍是稳稳当当,面带笑容,仿佛他汇报的是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这两人说话都十分坦荡,把桌底下的心思完全摆上台面,全不用担心对方会存着什么后手。对于老李的大胆发言,笔僮大笑了三声。只可惜这笔僮没有任何表情,和笑声配合在一起异常地诡异。 「那么,接下来我不插手,就看你的手段吧。再见。」 「恭送尊主。」 老李冲着笔僮一躬到底,等到他抬起身子来时,这笔僮双目已经黯淡下去,表情更加木然,已经恢复成一尊僮仆,再无半点生息。它的双肩突然歪斜,「哗啦」一声传来,整个身体一下子土崩瓦解,化作一堆竹灰。 而原本悬浮在半空的天人笔和地上的黑衣人,不知何时也悄然消失了。这位「尊主」说走就走,倒是十分干脆。 恢复孤身一人的老李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原本泰然自若的神态消失了,一直到这时,他的冷汗才扑簌簌地从额头、脖颈和后背涌出来。他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喘息,仿佛一个溺水者刚刚爬上岸来。 「天人笔……确实是个大麻烦啊。」 刚才他仅仅只是站在笔僮身边,就能感受到那强烈的压力。这还只是附身笔僮,如果是「尊主」亲来,还不知道威势会大到何等程度。天人笔使儒学中兴了两次,其实力用深不可测来形容,都嫌不足。 他十分清楚,自己是在与一个历史传奇在烧红的刀尖上跳舞。可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要嘛被传奇终结,要嘛成为新的传奇,没得第三条路。 「儒家中庸,我倒要看看他这一次要如何中庸。」 老李想到这里,呼吸稍微通畅了些。他拿出手机,用冰冷的语气说道:「费老,开始突击吧。」 家主的命令一下,原本慢吞吞的诸葛家队伍行进速度骤然提高,五十多名笔冢吏迅速分成了数十个战斗小组,从不同方向突入韦庄,几分钟内就抵达了内庄的入口——竹桥。 突击正式开始。 过了竹桥,正对着的是韦家祠堂。可最先冲过来的几名笔冢吏发现,韦家祠堂前的这一片开阔地变成了一片水泽,水深过膝,举步维艰。那几名笔冢吏一下子,刚想要拔腿出来,从内庄深处的建筑里突然飞来数条丝线,登时把他们绑了一个十足十。 其中一位笔冢吏见势不妙,大吼一声,浑身肌肉暴涨,把丝线撑断。可是他的同伴们就没那么幸运,被丝线缚住手脚以后,平衡都无法掌握,「扑通」一声栽倒在水里,很快就沉了下去。那笔冢吏大为着急,双臂探入水中去构同伴,却没提防一朵小巧的黑云飘到水面之上,惊雷直下。 水能导电,那笔冢吏一瞬间浑身跳满电花,整个人抽搐了几下,再也动弹不得。 毫无疑问,刚才是韦家的人做出的反击。只是他们刚刚遭受天人笔的荼毒,居然这么快就从混乱中恢复过来,还能组织起如此有条理的反击,倒是出了诸葛家的预料。 吃了点亏的诸葛家没有陷入慌乱,老李是个有心人,他很早以前就苦心孤诣按照现代军事教程来培训自家笔冢吏,此时终于体现出过硬的心理素质来。 诸葛家的第二波攻击来得非常快。那一片水泽突然之间被冻成了坚冰,十几名笔冢吏踩在冰面上朝前飞快地跑去。对面的丝线又再度射了过来,伫列中的一个人右手一挥,那些丝线登时僵在了半空,然后开始一节一节地冒出火苗,很快便化成了一串灰烬,洒落到地上。那朵小雷雨云有些急躁地飘过来,一连串雷电打了下来,一面镜子凭空出现在雷电与诸葛家之间,雷电正正砸在镜面之上,纷纷反射到了四面八方,一时间无比耀眼。 这些笔冢吏分工明确,合作默契。就在几名主力对抗韦家的时候,其他几个人打破了坚冰,把先前几名遭难的同伴捞出来,立刻就有具备医疗能力的笔冢吏跟上前来进行抢救,旁边有人张起护盾,挡在他们身前。 一名笔冢吏用双手在眼前结了一个环,扫视一圈,面无表情地说:「前方右侧房屋内三人,左侧房屋二人,房顶上还有一人,距离65。」 两名笔冢吏点了点头,四掌齐出。那几栋青砖瓦房感应到了一股迅速上升的热力,然后像纸糊的一样燃烧起来。几个韦家的人慌张地从燃烧的房屋里逃出来,又纷纷跌倒在地,浑身冒出血花。原来房屋周围早就被布满了隐形的刀锋,他们只要一出来,就立刻会被割伤。 「收笔队,上!」指挥官下了命令。 立刻就有四、五个人手持着笔架、笔筒、笔海等专收笔灵的器具,冲到那些韦家笔冢吏身前。老李在事先就已经确定了目标:尽可能多地把韦家笔灵收为己用。所以诸葛家的人出手都还掌握着分寸,不会轻易痛下杀手。 收笔队的人俯身下去,查看这些人的鼻息。其中一个韦家人突然睁开眼睛,一拳打在收笔队员的鼻子上,然后身子急速倒退,朝天一指。一头泛着笔灵光芒的巨大苍鹰飞扑而下,两只爪子一爪捉起一名受伤的韦家人,飞上半空,朝着藏笔洞方向飞去。 可惜这苍鹰飞到一半,就被一柄流光溢彩的飞剑刺穿,斜斜落到了地上…… 阵亡者的出现,让整个事态都朝着狂热和绝望的悬崖滑落,双方都知道对方已经下了强硬的决心,谁也已经无法回头。类似这样的攻防战在内庄各处都在轰轰烈烈地展开,整个内庄被分割成了无数个小战场。笔冢吏的吼声与笔灵嘶鸣混杂在一处,一时间喊杀四起,冰火交加,时不时还有巨大的轰鸣声传来。 诸葛家胜在人多势众,而且无论单兵素质还是同伴配合都非常出色;韦家虽然开始在天人笔手里折了半数笔灵,但这一次面临家族倾覆之劫,同仇敌忾之心大起,反成了哀兵。再加上韦家尚有许多无笔成员,也为了保卫家园而纷纷上阵,依靠地理优势殊死抵抗,两边陷入了僵持状态。 费老看到这番景象,忍不住叹息了一声,也不知叹的是诸葛家进攻不顺利,还是为了千年传统一朝丧尽。 「真的要做到这一步吗?」费老心里涌现出疑问,笔灵乃是文人才情,是风雅从容之物,现在却变成了杀戮用的武器,岂非是背离了笔冢主人的本意吗? 这些疑问费老只能隐藏在心里,他绝不会去质疑家主的决定。而且他现在是现场的指挥官,任何迟疑与犹豫都会害了他的族人。 「预备队。」费老头也不回地说。他身后立刻有四名男子挺直了腰杆,「你们去韦氏祠堂往里的青箱巷,那里的直线距离离藏笔洞最近。你们协助那一路突击,尽快打开那条通道,这是最重要的。」 「明白。」 那四个人一起躬身应道,然后飞快离去。他们都是费老精心调教出来的干将,以四季为名,即使在诸葛家也少有人知。 这四人的笔灵都是寄身,但这四枝笔灵生前并称四杰,性情自然相近。加上四人自幼一起生长,配合默契,极擅长集团作战。他们单打独斗未必是寻常神会笔冢吏的对手,但若是四人对上四个神会笔冢吏,胜面却在九成之上。 他们四人得了费老指示,对两旁殊死争斗的两家笔冢吏不闻不问,直扑青箱巷。一路上击退了数个不知死活的韦家族人之后,四人很快就到了青箱巷口。 巷口很狭窄,只有一个穿着入时的年轻女孩呆在原地,半抱着膝盖靠在墙壁之上。她容貌亮丽,小脸却蹭的全是灰尘,两只眼睛茫然地望着远方,没有任何焦点。 为首的诸葛春扫过一眼,发现这女孩子身上没有笔灵的痕迹,便不放在心上,对其他三个兄弟吩咐道:「把她挪开,咱们继续前进。」 这时候,女孩子缓缓抬起头来,一脸严肃地说:「你们不要再往前了,危机的旋律已经响起。」四兄弟哪里会听,迈步正要离开,女孩子急道:「我说的是真的,我虽然看不见,但却能听到末世的钟声,你们再朝前走,就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 「韦家的人都这么神经吗?」老四诸葛冬嗤笑道。 诸葛春皱了皱眉头,沉声道:「别在这里浪费时间。」 女孩子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一把抱住老三诸葛秋的大腿,凄凄切切地恳求道:「我说的是真的,你们不能再这样了。我受不了了,旋律太急促了,会断掉的……」 「妈的,快滚开!」诸葛秋不耐烦地抬起腿,一脚把女孩子踹开。 女孩子软软地倒在地上,嘴角似乎流出一丝血来。她顾不得擦拭,用双手捂住耳朵,痛苦地摇着头。 老二诸葛夏看着有些不忍,对诸葛春道:「三弟这有点过吧?」 诸葛春道:「费老的命令最优先,其他都别管,我们走吧。」诸葛夏迟疑了一下,扔过一片手帕给女孩子,然后跟他三个兄弟转身欲走。 不知什么时候,青箱巷里又多了一个人的身影。 「喂,你们知不知道,打女人是第二低级的行为?」 诸葛家四兄弟看到对方只有一个人,而且是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人,登时放下心来。虽然知道对方是故意挑衅,可诸葛秋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那第一低级的是什么?」 「当然就是打完女人,居然还甩手就走。」年轻人指着诸葛秋,冷冷地说道。 诸葛秋咧开嘴,不屑道:「那你想怎么样?」他们四个早看出来了,这年轻人也是个笔冢吏,不过就他一个人,没什么好怕的。 年轻人道:「你们不该问我,而是该去问这位小姐。」他说完以后把视线投向那女孩子。 女孩子听到他的声音,先是呆了一呆,然后奋力爬起来,辨别了一下方向,一头扑到他怀里。 「颜哥哥!」 「然然?」 颜政大吃一惊,他刚才也陷入了内庄的混战中,好不容易才摆脱出来。他不知道藏笔洞在哪里,只好四处乱走,无意中看到这里有女孩子被欺负,同情心大起,却没想到她居然就是韦熔羽的妹妹韦熔然。然然受了半天惊吓,心力交瘁,抓住颜政胳膊忍不住大哭起来。 颜政摸摸她的脑袋,温言道:「我的胸膛,就是为了让你放心哭泣才如此宽阔。算命的说我有护花的命格。」 「我听到了丧钟……」然然抽噎道。 然然没有笔灵,但身为盲人的她,却有一种特异功能,能够把周遭环境的变化和对短期未来的预期转化成音乐。急促者意味着危机,舒缓者意味着安全,不同的旋律预示着不同的命运。颜政把她搂得更紧。 「不要去听那些东西了,你的耳边应该只有欢声笑语。」颜政喃喃说着,突然从怀里取出一把匕首,一下刺入了然然的胸膛。 第十九章 指挥戎虏坐琼筵 ——出自《全唐诗》一百六十七卷·李白〈永王东巡歌十一首之十一〉 诸葛四兄弟都吓了一跳,谁都没想到一秒钟前还浓情蜜意的颜政,却在下一秒突施毒手。 四人看得真切,那一把匕首,确实是扎入了然然的胸膛,没有丝毫作伪。然然瞪大了眼睛,几乎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颜政悲伤地望了望她,一下拔出匕首,手腕一翻,又刺入自己胸口,拼尽全力大喝一声:「韦家子弟,可杀不可辱!」然后扑倒在地。 这一切都是在瞬息发生,即便是站在敌人的立场上,诸葛四兄弟都觉得这件事实在难以发表评论。 诸葛夏道:「这年轻人……咳,也有笔灵,要不要把它收回?」 诸葛春摇摇头道:「这不是我们的工作,告诉回收队的人,我们赶紧穿过青箱巷。」于是他们用手机告诉回收队的人,然后匆匆离去。 很快,诸葛家的两名回收队成员赶到现场。他们无论笔灵还是自身实力,都是诸葛家笔冢吏中最低的,所以只安排他们进行没什么难度的收笔工作。只是诸葛家没料到韦家抵抗得如此激烈,精英部队很快就陷入苦战,这些随队进入的回收队也受到了很大冲击,先后已经有三、四人被韦家的笔冢吏干掉。 所以当这两个噤若寒蝉的笔冢吏接到四兄弟传讯时,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只要他们顺利回收几枝笔灵,对上头有所交待,就可以趁乱退出内庄了。现在己方确实占有优势,但笔灵这东西,谁能说得准。 他们赶到青箱巷前,看到一男一女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那男子身上还残存着强烈的笔灵气息,看来笔灵还没离开呢。两个人大喜过望,各自掣出一个笔挂,朝着那两个人靠过去。那具男子的尸首突然跳起来,这两个可怜的家伙正全神贯注操控笔挂,一时反应不及,只觉得眼前黑影一晃,哎呀一声,随即不醒人事。 颜政得意洋洋地收回拳头,转身从地上把然然拉起来,两人胸前干干净净,全无匕首痕迹。然然惊魂未定:「我还以为颜大哥你真的要杀我呢。」 然然的感觉十分纤细,对方如果对她起了杀意,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的。但颜政却在没有任何先兆的情况下猝然出手,她甚至没时间去思考。颜政晃了晃自己的手指,十个指头如今只有八指笼罩着红光,他的画眉笔刚刚把自己和然然的状态变回五分钟之前。 「那四个猥琐的家伙实在低级,我实在不想跟他们呼吸同一个星球的空气。」 「颜大哥你又吹牛!明明是自己打不过要装死,还要说得这么冠冕堂皇!」然然撇撇嘴,心里却是甜滋滋的。 「话说回来,你刚才反应也很快嘛。我的匕首一捅进去,你立刻就闭眼倒在地上。」 「那是当然啊,因为颜大哥你捅我的时候,我耳边的音乐是轻佻而诙谐的,一听就是一个骗局。你这个大骗子!」 「哈哈哈,真是败给你了。」颜政揉了揉她的头发,用标准的公主抱姿势把她横着抱起来,「这里太危险了,你知道藏笔洞怎么走吗?现在也只有那里还安全一些。」 「嗯,如果我们面前是青箱巷的话,那么我就知道。」 「不会再次碰到那四个低级猥琐男吧?」 然然笑了笑,这是属于韦家子弟的傲然笑容:「他们进得去,可不一定出得来啊。」颜政知道这内庄隐藏的门道很多,不是庄中之人,很难了解其中玄奥。于是他也不多问,抱着然然走入巷道。 而就在他们的身影隐入青箱巷的时候,又有两个人出现在巷子口。一个是妖娆的成熟美女,一个却是愣头愣脑的壮实少年,浑身都是斑斑的血迹,双目赤红。他们一前一后,来到巷口,停住了脚步。 「我说二柱子,真的是从这里走吗?」秦宜皱着眉头问道。她的头发已是乱七八糟,身上的名牌衣服也破烂不堪,就连高跟鞋都丢了一只,看得出也经历了一番苦战。 二柱子答道:「没错,这是现在通往藏笔洞唯一的一条路。」他说话的时候根本不看秦宜,整个人冒着熊熊的杀气,与他平日里的憨厚形象截然不同。 秦宜心中大疑:「怎么我上次去的时候,不是从这里走啊?」 「这是现在通往藏笔洞唯一的一条路。」二柱子把「现在」二字咬得很重,然后不肯过多解释。这是内庄的秘密之一,长辈们反复叮嘱过不可以对外人说起,尤其是不可信赖的外人。 二柱子对这个女人一点都不信任。他记得很清楚,当初他跟随着曾奶奶和彼得和尚出山,正是为了追捕这个女人。他还曾经靠着一套少林拳法,把她逼得走投无路。后来虽然这事就算是揭过了,但在二柱子的心里,这女人始终是那个窃取家中笔灵的坏人。 这一次,他们两个是在混战中相遇的。秦宜破坏完儒林桃李阵之后,退入内庄,却正赶上韦家的笔冢吏从藏笔洞赶回村子布防。她生怕与韦家人发生冲突,就暂且躲在一个院子里。好死不死,那些韦家笔冢吏和一批诸葛家的人正在这个院落附近相遇。韦家在院子里据险抵抗,诸葛家把院子团团包围,双方坚持不下,秦宜更加不敢露面,生怕被波及到。 就在院落行将被攻破之时,二柱子带着十几个平日里一起练习拳脚的小伙伴拿着刀枪冲了过来。他们没有笔灵,却有着年轻人特有的热血与冲劲。凭着一口锐气,那些诸葛家的笔冢吏竟被这些功夫小子打得人仰马翻。院落里的韦家人趁势冲了出来,接应二柱子,居然一时间占据了优势。 不料诸葛家觉察到这里的异常,立刻三个小组的笔冢吏前来接应。当诸葛家认真起来的时候,韦家便抵挡不住了,死伤惨重。二柱子力战到了最后一刻,被诸葛家一管笔灵打飞,落到了隔壁院中,正撞见了趁乱逃出来的秦宜。 秦宜急于赶去藏笔洞,于是便一把抓住二柱子,要他带路。二柱子根本没心思理她,自己的族人正在被杀戮,自己的家园正被敌人践踏,他唯一想做的,就是拼尽全力去抵抗,别的一概不予考虑。秦宜没奈何,只得说出了罗中夏、颜政和彼得和尚的名字。 二柱子对他们三个人是极熟极亲近的,听到他们如今也身在韦庄,对秦宜的敌意就去了一半。秦宜趁热打铁,说有重要的事情必须要禀告族长,事关韦家存亡。听到她这么说,二柱子只得答应下来。他的思维逻辑很简单,这女人是不是骗子,自有族长判断,他只要把她带过去就可以了。 就算她骗人,还有罗大哥、颜大哥和彼得叔教训她呢,二柱子这么想。 「走吧。」二柱子说。 他们两个刚要闪身走进,却看到迎面走来四个陌生男子。他们看到二柱子和秦宜,一起停住了脚步,眼神里露出狐疑的神色。其中一个人环顾四周,忍不住说道:「这里,不是我们刚进去的地方吗?」 这四人正是刚才「逼死」了颜政与韦然然的诸葛四兄弟。他们走进青箱巷之后,本以为可以一通到底,却没想到里面越走越复杂,岔路越多,最后转来转去,居然又转回起点了。 「看来这里也有韦家的人,不妨问问看。」诸葛秋舔了舔嘴唇,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其他三兄弟立刻站开一个阵势,把他们两个团团围住。 诸葛春盯着二柱子和秦宜打量了一番,冷冷问道:「快说,去藏笔洞该怎么走?」他语气倨傲,也不提任何交换条件,显然是认为对方只有老老实实回答一条路可走。 二柱子二话不说,立刻攥紧了拳头,准备拼命。秦宜却按住他的肩膀,悄悄说:「把他们交给姐姐。」然后她走上前去,笑意盈盈道:「你们是上哪位老师的课?」 诸葛四兄弟听她一说,不由得都是一愣。诸葛家培养笔冢吏的手法很有军事色彩,平时会按照笔灵性质把笔冢吏分成数班,每一班都有专门的文化讲师负责有针对性的培训;到了战时,同班的人都编入一队,由讲师统领,默契度与凝聚力都极高。所以诸葛家的笔冢吏,平时互相介绍时,都自称是上某某老师的课,便知是哪一部分的。 秦宜这一句问的,十足是内部人口气。诸葛兄弟暗想:「难道她是自己人?」诸葛春立刻回答道:「我们上费老师的课,看小姐你的样子,很陌生啊……」 秦宜笑道:「呵呵,我是上夏老师的课,平时出现得少。」诸葛家的各个班级之间很少互动,所以学员彼此不熟也属正常。 诸葛秋眼珠一转,抢着问道:「夏老师?那欧子龙就是你同学喽?」 秦宜笑容一敛,仿佛受到什么重大污辱:「哼,别提他,我可丢不起那人。」 诸葛春一直盯着秦宜的表情,没看出什么破绽。她从一开始的惊讶、淡然到愤慨的转折都十分自然,没有任何突兀的地方。欧子龙通敌卖家的事,诸葛家内部早已通报,她如果是欧子龙的同学,这种反应可以说是恰如其分。 「可你怎么孤身一人在这里?你的队友呢?」 秦宜道:「都被打散了,谁知道这些韦家的人反抗如此激烈啊!事先老李可不是这么一说的。」说完她耸了耸肩,显得很不耐烦。 这下子可真是不好判断了。诸葛家和韦家不同,老李的原则是有教无类,只要能与笔灵契合,就算不是诸葛一族的人,诸葛家同样兼收并蓄,不作任何歧视。时间一长,诸葛家其实已经是个大杂烩,三教九流的人什么都有,个个个性十足。想从衣着气质上来判断秦宜是不是诸葛家的成员,委实有些难。 正相反的是,韦家的人一向对血统看得极重,连带着对族人衣着的要求也很严格,反而可以轻易辨认出来。 「看这女人穿着与做派,肯定不是韦家的人。」诸葛春至少能肯定这一点。经过一段时间犹豫,他终于点了点头,指着二柱子道:「他是谁?」 秦宜听他这么问,知道对方已被自己骗过,她拍了拍二柱子的肩膀,亲热地说:「他啊,他是韦家的一个小家伙,现在被我控制了。」二柱子睁大了眼睛,却被秦宜一下子拍了把麟角锁在身体里,表情立刻僵硬起来。 诸葛春扫了一眼,发现他没笔灵,兴趣立刻就少了一大半。一直没说话的诸葛冬忽然开口说道:「这个韦家弟子,可能知道藏笔洞该怎么走?」 这一句话提醒了诸葛春,诸葛家也抓到过几个人来问,怎奈韦家人个个刚烈,竟没一个肯与他们合作的。不知道这个憨厚少年,是否会和他的族人一样强项。 他走到二柱子跟前,盯着他问道:「你知道去藏笔洞如何走吗?」二柱子紧紧闭上嘴,不肯回答。 「不回答的话,可是会吃苦头的。」诸葛春平静地说。 秦宜却拦住了他,很不高兴地说:「喂,这可是我的俘虏。我好不容易才快要探听到,你们来捣什么乱?」 诸葛秋不屑地嗤了一声,他们是费老的嫡系部队,平时眼高于顶,怎会理睬秦宜的牢骚。诸葛夏一拱手:「事急从权,我们奉了费老指示,务必要打通藏笔洞的通道。若是耽误了,恐怕你我都要挨批的。」他这话说得绵里藏针,还抬出费老来压人。 秦宜却冷笑道:「我怎么知道你们不会抢我的功劳。总之这人是我抓的,要问也得我来问。」 「要顾全大局。」诸葛春有点急躁地说。诸葛家的统一大业就在眼前,你还在这里叽歪个人利益。 「我顾大局谁顾我啊?」秦宜似乎意识到这样也好,垂头停顿一下,复说道:「反正我是必须要跟着的。」 「只要进得了藏笔洞,你就跟着我们好了。」诸葛春如释重负,这种小要求太容易了。 秦宜凑到二柱子耳边,指了指诸葛四兄弟,又指了指自己鼓鼓囊囊的裤袋,二柱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原来韦家的藏笔洞,与内庄的相对位置是不固定的,按照时辰与月份的不同,通往藏笔洞的巷子也不同。韦家的人,都家传了一套歌谣,歌谣里包含了如何计算日期的方式。只要会背这歌谣,就可以推算出哪年哪月是哪条巷子通往藏笔洞。 二柱子在前面走,秦宜和诸葛四兄弟在后面跟着。诸葛冬掏出手机,想要通知其他人,却被秦宜拦住了:「先别告诉其他人,万一这小子故意说错位置,岂不丢脸?等确定了藏笔洞的位置,再说不迟。」 她的理由冠冕堂皇,但诸葛春却听懂了潜台词:「何必让别人抢去头功?咱们拿走就是了。」诸葛春眯起眼睛,对这个利欲熏心的女人有些不以为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秦宜娇笑道:「凭初唐四杰联手,难道还有害怕的人吗?」 诸葛春哈哈大笑,终于说道:「好吧,真是输给你了,就依你的意思。」于是他们五个押着二柱子,走入青箱巷。 这条巷子又深又窄,岔路极多。这六个人走得越深,四周就越发静谧,远处嘈杂的喊杀声逐渐变小,到最后几不可闻。不知何时,有淡淡的雾霭飘荡在四周。 诸葛秋最先耐不住性子嚷嚷道:「我们是被骗了吧,这哪里是藏笔洞?分明是带着我们兜圈子啊。」他用手在二柱子后颈比划了一下,意思是得惩罚一下这小子。 秦宜却瞪着他:「这是我的俘虏,你不要越俎代庖。」 诸葛秋怒道:「你这臭八婆,我们带你来,已经给你面子,少得寸进尺!」 两人正要开吵,二柱子忽然停下脚步说:「到了。」诸葛四兄弟和秦宜都松了一口气,一起望去。 巷子的尽头,是一片开阔地,三面皆是高逾数十米的石壁,壁上崖下种的全是郁郁葱葱的翠竹。正对着青箱巷口的是一片岩层呈赤灰色的峭壁,峭壁半空悬着一个半月形的洞窟,两扇墨色木门虚掩。洞口两侧是一副楹联:印授中书令,爵膺管城侯。洞眉处有五个苍劲有力的赤色大篆: 韦氏藏笔阁。 「这就是韦家藏笔洞?」诸葛秋大喜,正欲迈步向前,忽然发现洞脚处的小平台上,早已有几个人等候多时。 罗中夏、颜政、韦定国,还有一个彼得和尚和一个盲眼的韦然然。 第二十章 眉如松雪齐四皓 ——出自《全唐诗》一百七十卷·李白〈赠潘侍御论钱少阳〉 「奇怪,怎么这么多外人?」 在诸葛春原来的估计里,在藏笔洞韦家必然是重兵镇守,可眼前数来数去也只有四个人。这四个人之中,他只认得出韦定国是现任族长,模模糊糊知道彼得和尚似乎是个游离于韦家之外的,其他两个人就完全认不出来了。 这倒也不怪他,罗中夏和颜政虽然在诸葛家住过一段,但诸葛家只有几个高层知道这件事。 诸葛春又扫视了一圈,发觉韦定国和彼得和尚都没有笔灵,只有那两个年轻人是笔冢吏。诸葛春冒出一个疑惑:「难道说他们是示弱于敌,玩的这是空城计?」他下意识地朝他们身后的藏笔洞里看了一眼,却看不出什么端倪。 「算了,都无所谓……」诸葛春决定不去想它。对方只有两枝笔灵,谅他们也玩不出什么花样。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失去意义。 这一点他可是有自信的。想到这里,诸葛春微微一笑,他的三个兄弟知道兄长的心思,立刻默契地分开站立。诸葛夏还不忘好心提醒一下秦宜:「你在旁边站着就好,不要贸然冲进来被误伤。」 秦宜一阵苦笑。 秦宜刚才悄悄把手机打开放到裤袋里,是想让她与诸葛四兄弟的对话被颜政或者罗中夏听到,在藏笔洞前提前做些准备,把他们四个孤军深入的家伙先诱进来干掉。 可她没想到的是,韦家藏笔洞最后的防线,居然只是这副阵容。 其实韦定国也是有苦衷的。韦家刚才在对抗天人笔的时候,已经折损了五成笔灵,人手极度缺乏。其他笔冢吏早已被派去内庄各处抵抗,抽调一空。剩下的几位长老,掩护着一族老小退入藏笔洞内。原本韦定国是打算一个人留在洞外,后来罗中夏、彼得和尚和带着韦然然的颜政陆续赶到,这才算勉强有了一战之力。 看到对方准备动手,韦定国不得不站出来,朗声道:「对面诸葛家的朋友们,自古诸葛家、韦家都是笔冢传承后人,如今却要搞得兵戎相见,你们究竟意欲何为?」 他义正词严,铿锵有力。诸葛春却无心与他争这种口舌之利,只是拍了拍手,笑道:「韦族长,这都是上头决定的。我只是个执行者,您跟我说,没用的。」 韦定国叹了口气:「自我兄长去世之后,韦家已经逐渐世俗化,早有退出笔冢纷争之心。你们又何必这么急?」 「跟您说了,跟我说没用。等把您接去诸葛家以后,您自去与老李说就是。」 诸葛春这句话说得轻松自如,却透着一股霸道,仿佛韦定国被擒回诸葛家这事,已经板上钉钉了一样。韦定国眉头一皱,却没说什么。他只是个普通的国家干部,没有任何异能,如果诸葛四兄弟真要动手,他可真是没任何反抗的余地。 诸葛春又道:「您若是下令让那些笔冢吏放下笔停止抵抗,乖乖跟我们回去,也许还能为韦家保留了几分骨血,免得两家太伤和气。」 「无耻之尤!诸葛家也是书香门第,怎么会有这等无耻之徒!」韦定国冷冷地说,「我就不信,诸葛家所有人都愿意跟着老李发疯。」 诸葛春不以为然地说道:「那些逆历史潮流而动的不合时宜者,早被处理掉了。」 诸葛秋不耐烦道:「何必这么啰嗦,直接抓走就是!」他迈步向前,要去抓韦定国的脖子,却忽然被一道电光击中,手臂一颤,登时缩了回来。诸葛秋大怒道:「谁敢阻我!?」 「我。」这边一个人忽然走上前来,语气平静,平静到有些可怕。 诸葛春一看,拦人的是个小年轻儿,而且看得出不是韦家的人,便问道:「你是谁?」 「我叫罗中夏,中是中华的中,夏是华夏的夏。」 罗中夏淡然回答,他的禅心已经完全发动起来,整个人气息内敛,进入一种禅意状态,气场登时一变。在藏笔洞前的每一个人,都能感觉得到这个家伙的隐隐怒气。 罗中夏其实对诸葛家还是挺有好感的,费老和诸葛一辉都是直爽的人,老李虽然拿腔拿调,但也不招人讨厌,更何况他和十九之间,还有点不清不楚的感觉……但自从他在内庄外发现诸葛家居然与「他们」沆瀣一气之后,整个心态立刻就起了变化。 诸葛家居然勾结「他们」,联手来毁掉韦家,甚至不惜杀人毁笔,这实在是超出了他的底线。 更重要的是,他想到了十九。以十九那种性子,如果知道自己家族做出了这样的事情,该是多么痛苦,多么难过。以后十九见到他、见到彼得和尚,该如何自处? 当诸葛春说出诸葛家不合时宜者被处理掉时,罗中夏百分之百相信,那其中一定有刚返回家里的十九。诸葛家究竟如何处理这些反对者,他不敢想象,也不愿去想象。 但是他现在不得不站出来。 「你们凭什么让十九陷入这样的境地?」罗中夏居高临下地质问道。 诸葛春明明感觉不到他的任何情绪波动,却能清晰地体会到对方散发的怒意,不由得认真起来。他知道这种对情绪收放自如的对手,一般都是挺难对付的。「罗中夏」这个名字听起来很是熟悉,他仔细想了想,忽然想起来费老曾经略微提过几句这个人。 「你……你不就是……」 未等他说完,罗中夏已经给出了答案。青莲笔从他的胸前跃然而出,青光四射,把整个藏笔洞的岩壁映出一片青灿灿的光芒。两侧的竹林仿佛感受到了翻涌的气势,沙沙作响,为一代诗仙唱和。 「果然不错,七侯之一的青莲笔!」 诸葛春望着那管笔灵,露出一丝玩味深长的神情。诸葛秋脾气最急躁,大声道:「管他什么笔,一并干掉!」作势就要上前。 「那你就来试试看!」罗中夏大声喝道,目光圆瞪,两道视线锋锐如剑,青莲的飘逸气势霎时在他身体中炸裂开来,一直蓄积内敛的锋芒一下子毫无掩饰地辐射而出,光芒万丈,整个人如同浮在一个无比耀眼的光球之中,就连头发都飘浮起来,一根根竖立如矛。 「手中电曳倚天剑,直斩长鲸海水开!」 银紫色的弧光在罗中夏右手劈啪回闪,不知何时,他手里早已握起一柄虎啸龙吟的倚天长剑,剑身颀长,刃间流火,还有雷电缭绕其间。剑柄与罗中夏的右手若即若离,只靠着电光相联。 诸葛四兄弟只觉得眼前一亮,一道波纹状的巨大半月冲击波沿着直线疾突而来,一往无前。他们四个寒毛倒竖,纷纷朝两侧闪避。那道冲击波呼啸而过,正正击中青箱巷的巷口,只听「轰隆」一声,巷口一带屋舍碎成一地瓦砾,仍有残留的气流在半空划出道道痕迹。 罗中夏手持长剑,冷冷望着他们四个。他无论是在悯忠寺、退笔冢、绿天庵、还是高明洞,从来都是被动着去接受、被动着去反抗,一生之中,还从未如此主动地锋芒毕露过。 这一次,为了十九,他再也不能忍了。 强横的气息丝丝流转,禅心与诗仙迅速融汇一体。青莲笔本来就是任情之笔,怀素禅心亦是狂草之心,加上罗中夏此时滔天的怒意,至极至盛。 诸葛四兄弟见识到青莲笔的威力,丝毫不敢怠慢,诸葛春低声道:「结阵!」 四兄弟毫不迟疑,各据一方,四枝笔灵呼啸而出,在半空结成一个菱形,与青莲笔遥遥相对。韦定国一看到这四枝笔灵,脱口而出:「初唐四杰?」 诸葛秋看了韦定国一眼,咧嘴笑道:「老东西却识货。」 初唐四杰是指王勃、骆宾王、杨炯与卢照邻四位大家,这四人在初唐各擅胜场,诗文才学均是一时才俊,是以并称四杰。诸葛四兄弟的笔灵,正是炼自这四位大家。 诸葛春握有王勃的滕王笔;诸葛夏握有骆宾王的檄笔;诸葛秋拿的是杨炯的边塞笔;诸葛冬身上的是卢照邻的五悲笔。四兄弟心意相通,四杰笔灵亦气质相契,两者结合在一处,威力绝不可小觑。费老苦心孤诣训练他们,甚至不惜让四枝笔灵寄身在四兄弟身上,正是为了追求这种可怕的默契程度。 罗中夏对初唐四杰了解不多,只听鞠式耕约略提及过,想来不是什么惊采绝艳的人物——至少与李白不在一个级数。他对这个小小的阵势毫不在意,看着诸葛四兄弟如临大敌的脸色,只是冷笑一声,青莲笔再度攻来。 这一次他没有丝毫保留,上来便施展出〈草书歌行〉。凭着怀素禅心,这诗的威力与高山寺那时候相比,不遑多让。 「少年上人号怀素,草书天下称独布,墨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杀尽中山兔。」 刀风飒飒,笔锋洋洋。怀素草书一往无前的狂放气势,被青莲笔宣泄而出。霎时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 四杰笔阵在狂风中微微欲坠,却偏偏不倒。诸葛春道:「五悲笔,出!」诸葛冬闻言双手一挣,卢照邻的五悲笔应声而出。 一股悲愤之气迎面扑来,四下环境登时凄风苦雨。 卢照邻一生命运多舛,先染风疾,又中丹毒而致手足残废,万念俱灰,只能归养山林,在家中挖好坟墓,每日躺在其中等死,是以写出〈五悲文〉,极言人生际遇。这五悲笔,浸透卢照邻的失落之意,笔灵所及,能教人心沮丧、意志消沉,任凭对方通天的气势,也要被搞至烟消云散,再也提不起劲头来。 罗中夏初时还有些慌乱,随即便恢复了正常。他冷笑一声,口中诗句不断,竟丝毫不受五悲笔的影响。那些悲云被怀素草书冲得难以聚成一团。 自古文人多悲愁,如李煜的愁笔、杜甫的秋风笔、唐婉儿的怨笔、韩非的孤愤笔、陈子昂的怆然笔等等,或殇国运、或叹数奇,或感伤时事,或深沉幽怨,每各有不同。这五悲笔不过是个对自身仕途充满怨懑的文人,从境界就已经落了下乘,又岂是拘束得住放荡不羁的李太白? 诸葛冬见拘不住青莲笔,奋力驱使五悲笔灵。那五悲笔突然笔须戟张,分作五束,狰狞如黄山怪松。 那些悲云陡然增多,层层叠叠,一浪浪朝着青莲笔涌去。〈五悲文〉里共有五悲:一悲才难,二悲穷道,三悲昔游,四悲今日,五悲生途。世间任何人,都逃不过这五种悲伤的范围。此时这五悲同时爆发,乌云密布,滚滚黑云中一悲高过一悲,一时间竟有要压过青莲笔的势头。 罗中夏此时境界,与往日大不相同。他只略抬了抬眉头,先停下了〈草书歌行〉,改口轻声吟道:「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卢照邻在〈五悲文〉字里行间,充满着未能出仕朝廷的委屈,进而怀疑人生。而这几句太白诗,说的正是不事权贵、游遍名山的潇洒之姿,简直就是当面抽他的脸,而且还抽得劈啪作响。 一头幻化的白鹿自青莲笔端跃出,甫一出世,便放蹄狂奔,如行走于五岳之间,无牵无挂。五悲之云被挂在鹿角之上,一会儿功夫就被急速飞奔的白鹿扯得七零八落,风流云散。诸葛冬吐了一口血,身子晃了几晃。 悲愁之情与洒脱之意,并无绝对强弱之分。李煜的伤春悲秋,足可压制岑参与高适的边塞豪情;而苏轼的豪放洒然,轻易便可横扫「孤凤悲吟」的元稹。 无非只是境界高低而已。 罗中夏准确地感知到了对方的风格,并准确地选择了诗句予以对抗。这就是他的境界。颜政和秦宜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他们印象里那个无知大学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这等强者。 诸葛春原本打算是让五悲笔困住青莲,使其意志消沉,然后其他三笔齐上彻底压制,这也是他们四兄弟的常规战法。但现在诸葛冬已经动用到了五悲的层次,还是无法约束住罗中夏的境界,看来寻常方式已不足以应对了。 诸葛春十指并拢,低声念动几句,他头顶的滕王笔,连续吐出气象万千的烟霞,烟霞中似还有孤鹜展翅。整个空间都开始剧烈地波动起来,无数裂隙凭空出现,旋即又消失不见,很快便构造出一栋精雕细琢的古朴楼阁,檐角龙梯无一不具。 「〈滕王阁序〉?」罗中夏眉毛一扬,这篇古文他曾经读到过,不过当时他境界不够,不能领悟其中精妙之处,只依稀记得那两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是千古绝唱。看来眼下这诸葛春是打算把自己困在腾王阁内。 「可笑!」 罗中夏深信,这些精雕细琢的东西,岂能比得过「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的煌煌大气。他从容换作〈关山月〉,足可以抵消〈滕王阁序〉的影响。 他早已经顿悟,笔灵之间的战斗,不是靠技巧,也不是靠能力,而是靠境界。 一轮云海间的明月,足以撑破腾王阁的狭小空间。 可就在这时,罗中夏突然觉得一阵寒风袭上背心,他下意识地蹲下身子,一柄长枪如蛟龙出水,擦着他的肩膀刺了过去。腾王阁内太过狭窄,罗中夏无法及时闪避,只得就地翻滚一圈,朝右边躲去。长枪这东西硬直不弯,在如此狭窄的空间内如果一击不中,很难立刻收回去重组攻势。 可罗中夏这一次猜错了。刚才长枪明明已横着擦过肩头,枪杆尚未收回,下一秒钟枪头却突然从脚下的地板突出来,从下向上猛然撩起。他的肩膀能感觉到枪杆仍旧在继续横着前进,枪头却朝着竖直方向挑刺。 这就好像是多了两个空间缝隙,一横一竖,长枪从缝隙横进,却从另外一个缝隙竖出。 罗中夏暗暗叫苦,如果对方能够随意控制空间出入口,那么那杆长枪无论怎么刺,都可以从任何方向刺向自己,简直防不胜防。 正在他思考哪首诗才能完美地破解掉困局的时候,诸葛秋的声音邪邪地传到他的耳朵里:「臭小子,等着被我戳穿吧!」 诸葛秋的笔灵炼自杨炯。杨炯诗文以「整肃浑雄」、「气势轩昂」而著称,诸葛秋的边塞笔,便是一柄气贯长虹的长枪。五悲挫其心志,滕王封其行动,然后这致命一击,就交给了化为长枪的边塞笔。 诸葛秋长枪一送,本以为罗中夏避无可避。可罗中夏情急之下掣出了倚天剑,反身一挡,剑枪猛然相磕,铿锵作响。罗中夏的倚天剑毕竟强悍一些,拼了数招,长枪一退,又消失在半空。 这长枪来去自如,无影无踪,罗中夏手提倚天剑,环顾四周,心中忐忑不安,不知敌人何时从什么方位再度出手。他忽然想到一句太白诗来,不禁苦笑道:「拔剑四顾心茫然……这句诗倒符合如今的情形。」他让青莲笔幻化出数面盾牌,横在身前,以备敌人偷袭,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捕捉着战机。 诸葛春在腾王阁外,冷冷一笑,这个青莲笔冢吏看似强悍,终于还是中了自己的圈套。 罗中夏以为他的笔灵叫滕王笔,便以为只有〈腾王阁序〉。孰不知,〈滕王阁序〉不过是王勃的成名作,他真正最高的境界,却是另外那两句诗: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天涯若比邻。 所以空间和距离对王勃的笔灵来说,没有意义,它可以在任何空间打开一个缝隙,并在其他再打开一个缝隙,两个缝隙之间的距离恒等于零。 刚才边塞笔化作长枪,正是靠滕王笔「天涯若比邻」的能力,才能自由地在空间之中穿梭。诸葛春并没指望诸葛秋能打败罗中夏,他的目的,只是让罗中夏对「天涯若比邻」心存忌惮,老老实实待在腾王阁里。 而真正的杀招,就在此时出现。 就在诸葛春和诸葛秋两人的配合完成的一瞬间,第三个人以无比精准的时机加入战局。 诸葛夏,以及骆宾王的檄笔。 第二十一章 飞书走檄如飘风 ——出自《全唐诗》一百七十六卷·李白〈送程刘二侍郎兼独孤判官赴安西幕府〉 骆宾王在初唐四杰中排名最后,然而名望却最响。这名望并非因为他诗文精致,而是来自于他讨伐武则天的一篇檄文:〈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 当年武氏篡唐,徐敬业起兵讨伐,骆宾王亲撰檄文。这篇檄文写得风云色变、气吞山河,海内为之震动不已。就连武则天本人读到其中「一杯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两句时,都问左右这是谁写的。左右回答说是骆宾王,武则天感慨说:「这样的人才未能被朝廷所用,都是宰相的过失啊。」 〈讨武后檄〉字字锋利,句句阴损,揭皮刺骨,不留任何情面。千古檄文,公推是篇第一。即便是陈琳的〈讨曹檄文〉,从气势上也要弱上三分。 此时〈讨武后檄〉中的每一个字,都化作了一枚拳头大小的蒺藜,密密麻麻分布在整个腾王阁外,如同一群阴郁的黑色炸弹。檄文最大的特点,就是每一个字都是挖空心思的诛心之作,务求将对手恶名扩至最大。所以无论多强横的人,被这许多诛心蒺藜贴近爆炸,也会被炸得体无完肤、精神崩溃。 颜政见罗中夏迟迟不出来,又看到这许多来历不明的蒺藜,大为担心:「这家伙不会有什么事吧?」 韦定国没有回答,彼得和尚望着战况,忽然开口道:「这四杰阵,其实有个致命的缺陷。」 「什么缺陷?」颜政急忙问。 「这个就要靠罗小友自己去领悟了。倘若罗小友发现不了,也只能怪他自己才学未济,不能堪当重任,怪不得别人。」 「你……」 颜政悻悻地缩回头去,甚至没有注意到彼得和尚对罗中夏称呼的变化。 韦然然扯了扯颜政的袖子,低声道:「颜大哥,我听到的旋律,很紧促,而且还在不断高亢。」 颜政问道:「这说明什么?」 韦然然道:「这说明,局势已经到了最紧张的时刻,马上就会见分晓了。」 「这也帮不上什么忙啊。」颜政忧虑地想到,同时看了一眼站在对面的秦宜,对方也是一脸焦虑与茫然。 诸葛夏这时开始飞快地在朗诵起〈讨武后檄〉,他每念出一个字,就有一枚蒺藜飞入腾王阁内,旋即发出一声爆鸣。檄文讲究的是行云流水,读之铿锵有力,行文越流畅,感染力便越大,随着他念诵的速度加快,有更多的蒺藜飞入,爆炸声几乎连绵不断。 笔若刀锋摧敌胆,文如蒺藜能刺人。 恐怕就算是朱熹和董仲舒再世,也会被这持续不断的诛心言论炸到精神崩溃吧。 历代文体之中,诗言志,词抒情,而攻击力最为强悍的,莫过于檄文。而〈讨武后檄〉又号称檄文第一,其杀伤力可想而知。 〈讨武后檄〉全文五百二十五字,就是五百二十五枚蒺藜炸弹。这些炸弹全都陆续落在腾王阁这弹丸之地,轰炸密度之大,恐怕比二战时期的德累斯顿、利物浦和东京还夸张。在这种持续轰炸之下,腾王阁内外一片烟腾火燎,摇摇欲坠。面对眼前一片檄文火海,旁观的颜政、秦宜、韦定国等人均是面如死灰。 诸葛夏在四兄弟里最为低调,可他的檄笔却是四笔之中最为强悍的一管,试问谁能够一口气接下五百多枚可以自由操控的炸弹?更何况,还有「天涯若比邻」的滕王阁封锁了全部的空间移动,想不死都难。 「二哥也真给面子,难得见他一口气把整篇檄文都念完。」 诸葛秋从虚空中探出头来,笑嘻嘻地说道,随即他的身躯和长枪从一道空间缝隙中慢慢钻出来。他刚才靠着诸葛春的能力躲藏在空间之中,伺机要给罗中夏致命一击。虽然边塞枪终究不敌青莲笔,但他成功把对手困在滕王阁内,也算是大功一件。 「青莲笔毕竟是管城七侯之一,对先贤我们还是要保持尊敬的。」 诸葛春说是那么说,可嘴角还是流露出一丝抑制不住的笑意。堂堂的青莲笔都被他们四兄弟联手灭掉,这可是多么值得夸耀的荣誉。他们四个人都是笔灵寄身,一直被家里那些神会的笔冢吏看不起,若不是费老一力维护,他们四个恐怕在家里就是二等公民。这一次,他倒想看看那些人还有什么话说。他们四个是第一批突入了藏笔洞的,是第一批干掉了青莲笔的,而且是第一批擒获了韦家族长的。 诸葛秋此时身体已经完全从空间缝隙中走了出来,只剩下半截长枪还留在里面。他轻松地一抖手腕,想要把笔灵带出来,却觉得手头一沉。诸葛秋不在意,只是往手腕加了些力道,可长枪却不动,仿佛另外一端被什么东西死死钩住一样。 「有古怪……」诸葛秋嘟囔道,却也没太放在心上。他运起全力,双手握住枪杆奋力往外一拽。这一次整杆长枪都被拽出裂隙了,可长枪的枪头上,还挂着一个古怪的钩子。 「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一个清秀的声音从缝隙里传了出来,那钩子听到这声音,把长枪勾得更加紧密。诸葛秋拽了几拽,竟再也拽不动了。 一只手扶住了空间缝隙的边缘,两条腿从容跨出,胜似闲庭信步,声音再度响起:「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最后那「钩连」二字,被咬得十分清晰。 罗中夏手里握着钩子的另外一端,从裂隙中悠然出现。于是,就出现了这么一番古怪的场景:诸葛秋拽着长枪,长枪钩住了钩子,钩子却被罗中夏握在手里。两个人、一把长枪和一柄铁钩连缀成了一个整体。 诸葛春瞳孔陡然缩小,他「天涯若比邻」的能力,是可以无视距离传送一个整体——即是说,所有与被传送者有物理接触的,都会被算作一个整体被传送出去。通过这种古怪的连接,罗中夏显然和诸葛秋也算成了一个整体,当他把诸葛秋拽出空间裂隙的时候,罗中夏亦随之而出。 「你,你怎么能逃脱!?」诸葛春骇然问道。他明明看到罗中夏被困在滕王阁内,什么时候又钩住诸葛秋了呢? 罗中夏冷笑道:「多亏我运气好,平时读书读得不少,要不然几乎被你们给炸死了。」他得意地晃了晃脑袋:「愧在卢前,耻居王后。连我都知道这典故,你们不会忘了吧?」 全场登时一片寂静。 当年「初唐四杰」这一说法刚刚提出来的时候,人多以「王杨卢骆」排座次。也是知名文人的张说与崔融曾经问杨炯对这个排名有什么意见。杨炯的回答是:「愧在卢前,耻居王后」。意即我很惭愧排名比卢照邻靠前,但是居然排在王勃之后,这让我很不爽。 这一段公案,费老自然熟谙于胸,并悄悄作了调整,让老二诸葛夏拿骆宾王的笔,让老三诸葛秋拿杨炯的笔,而让老四诸葛冬拿卢照邻的,以便最大程度消弭这一个无可避免的天然缺陷。可缺陷始终是缺陷,四兄弟可以变成铁板一块,而这四枝笔灵的裂隙,却是无可弥补。 按说这段故事很生僻,少有人知。偏偏罗中夏最喜欢八卦,在鞠式耕那里受特训的时候,他对品诗鉴词什么的一直兴趣缺缺,对这些文人之间的龃龉八卦却大有热情。刚才在滕王阁内,罗中夏看到杨炯的长枪,又想到王勃的滕王阁序,一下子联想起这个典故。 果然不出他的所料,王勃与杨炯两管笔灵之间,因为这排名的历史问题,暴露出了一点点的不协调。纵然诸葛春和诸葛秋两人心意相通,边塞笔和滕王笔却未必如此默契。罗中夏抓住机会,趁着边塞笔欲撤、滕王阁未封的一瞬间空档,将青莲化出一条铁钩,钩着边塞笔钻入空间裂隙,只在腾王阁内留下数面盾牌迷惑诸葛春。 诸葛夏拼尽全力轰出去的蒺藜,炸的只是一栋空荡荡的腾王阁罢了。 韦家这边长出了一口气,诸葛四兄弟却都是脸色铁青。他们这一套战法演练已久,还从未出过纰漏,想不到今天却被人抓住了破绽。 罗中夏见他们四个的脸色僵硬,心头大爽,右手一指,快意道:「你们玩够了,那么该我了吧!」青莲笔势一振,祭出了攻击力最强的七律〈胡无人〉。 一时间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诸葛夏刚才已把诛心蒺藜释放一空,这时恢复已经来不及了。诸葛冬的五悲笔更是被这肃杀气氛搞得无计可施。诸葛秋气得火冒三丈,挺枪刺去,却不提防被云龙风虎卷起在半空,然后重重摔下地来。 诸葛春眼看自家兄弟抵挡不住,终于下了决心,大声呼喊道:「兄弟们,血锁重楼!」四人对视一眼,眼中尽是无奈。 彼得和尚闻言一愣:「他们居然这么拼命。」 四兄弟一起咬破舌尖,喷出四枝血箭,洒向半空。诸葛春强忍疼痛,驱使滕王笔跃至半空,化作一栋滕王阁。那四道血箭正好喷到阁楼四周,小楼毫光微现,嗡嗡作响,整栋建筑剧烈地颤抖起来,随即朝罗中夏头顶罩来。 罗中夏看到那小楼从天而降,不禁冷笑道:「黔驴技穷。」他双臂一顶,大喝道:「飞步凌绝顶,极目无纤烟!」整个人双足踏空,飞到半空,堪堪与小楼错开。 那楼却似有了灵性一般,阁楼一转,周身血雾缭绕,又朝着罗中夏罩了过去。罗中夏没想到这滕王阁看似笨重,却如此灵活,一下子又一次被罩进了楼里。 「糟糕!」 颜政跳起来大叫道,挽起袖子要去助阵,却被彼得和尚轻轻拦住:「你且莫惊。」颜政被他这么一说,定睛一看,却看到诸葛四兄弟没像上次一样对滕王阁狂轰滥炸,而是极力控制着笔灵,任凭舌尖鲜血潺潺流出,化成血雾围绕在腾王阁四周。四个人面色苍白,身躯都微微发颤,也被浸透在自己的血雾之中。 「这是什么?」颜政疑惑道。 彼得和尚道:「古人写文,有『呕心沥血』一说,言其耗费心力之巨。这四位正是用自己的精血,把初唐四杰的笔灵发挥到了极致。换言之,他们是用自己性命,重重封锁了腾王阁,让罗小友动弹不得。」 「那他在楼里,岂不危险?」 「不会,这四个人只是寄身,未臻化境。就算是牺牲这四条性命,也只能困住罗小友一时三刻而已。他虽失去自由,却无性命之虞。等到这四人血液耗尽,腾王阁便会自行崩溃。」彼得和尚说得十分笃定。颜政「哦」了一声,放下心来。 仿佛为了证明彼得和尚说的话,罗中夏的声音从腾王阁里传出来,自信十足:「颜政、彼得,你们不要担心。这里没啥古怪的。用不了一会儿,我自己就能破楼而出。」 众人还没接口,诸葛春忽然哈哈大笑道:「你当真以为,你们可以等到那时候?」他全身血量正在飞速下降,脸色也越加苍白,这笑声开头中气十足,笑到后来便上气不接下气了。诸葛家其他三个人仍是面不改色地喷吐着血液,滕王阁已经变成一座血楼。 一直没说话的韦定国皱起眉头,背着手问道:「你什么意思?」 「看看你的周围吧!」诸葛春的声音已经低沉下去,他看起来虚弱不堪。 这时诸葛四兄弟和罗中夏刚才剧战掀起的烟尘已经平息。藏笔洞前的众人看到,在已变成一片瓦砾废墟的青箱巷口外,影影绰绰出现了许多人影。他们陆陆续续从周边聚拢过来,衣着狼狈,没有一个人不带伤不挂彩的。可见在内庄这些人吃了不少苦头,连人数都大不如前。 「诸葛家的主攻军团?!」 韦定国身形一晃,几乎站立不住,他感觉到嗓子里有甜甜的液体涌出嘴边。诸葛家主攻军团此时在这里出现,只说明一件事: 韦家的笔冢吏,已经全军覆没。整个韦庄内庄,再无半枝韦氏笔灵。 在历代战乱之时依然顽强存活下来的韦家,却在这太平盛世之时,遭受了灭族之痛。身为族长,韦定国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心如绞痛。他下意识地望了望彼得和尚,彼得和尚面色肃然,拍拍他的肩膀,轻轻叹道:「此非战之罪,你可不必如此自责。」闻听此言,韦定国一时不能自己,这头发斑白的老者竟哭出声来。 「他们怎么会知道这里的?」颜政诧异地问道。藏笔洞地处隐密,诸葛四兄弟都是靠着二虎子引路,才能走过来。就算韦家笔冢吏全灭,诸葛家也不可能凭自己的力量摸过来。 听到颜政的疑问,诸葛春惨惨一笑,转头看着秦宜,道:「你以为我们真的会相信你吗?小狐狸!」秦宜嘴角抽搐,她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 「你自以为用名利为借口,诱使我等孤军深入,便可以各个击破。孰不知,我等四兄弟又怎会为这些虚妄浮名而耽误了费老的大事!我们出发之前,就早被费老暗中设置了笔灵印记,一举一动费老都看得清清楚楚。从我们踏入藏笔洞的那一刻起,所有韦庄内的笔冢吏,就都知道了藏笔洞的方位。」 秦宜花容色变,她本来想略施小计,却反被人将计就计。这对素来以谋略自豪的她,真是个无比沉重的打击。 刚才罗中夏的胜利,一下子变得毫无意义。他已经被诸葛四兄弟用生命封在了腾王阁内,剩下的人里,只有颜政和秦宜两枝笔灵勉堪一战,却与诸葛家的主力军团根本不成比例。 「你们从来就没占据过优势,呵呵!」诸葛春傲气十足地说道。 这时候,进入藏笔洞的诸葛家笔冢吏们沉默地朝着两边分开,费老缓缓走了过来,两条银白色的眉头皱在了一起。一个相斗了千年的家族被他亲手终结,可从他的脸上,丝毫看不出胜利的喜悦。 「费老……」诸葛四兄弟同时低下了头,他们必须要控制血楼,动弹不得,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费老的尊敬。 「你们做得很好。」费老淡淡道。 「我们寄身的笔冢吏,并不比神会下等!」 诸葛春突然大声说道,他的面色已经苍白到不成样子,双眼先是坚定地直视着费老,然后移向了费老身后的主攻军团。队伍中的一些人朝他们看过来,眼神里是敬佩和惊讶,还有一些人把视线移开。 费老面无表情地说道:「我知道。我从来没觉得你们和别人不一样。你们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他没有回头,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不是说给诸葛四兄弟听的。 诸葛四兄弟感激地瞥了一眼费老,同时运劲。他们周围的血雾一下子变得浓郁起来,血液被更快地抽走,把那一栋小楼彻底淹没在暗红色的雾气之中。滕王阁内的罗中夏忽然觉得周围压力陡增。原本他以为只要再过几分钟自己便可以脱身而出,现在看来又要多花些时间了。 「青莲笔已经被我们锁住了,请您尽快进入藏笔洞。胜利是我们诸葛家的!」诸葛春催促着费老,他们四兄弟已经失去了全身四分之一的血量,恐怕已经支持不了多一会儿了。 费老不再去注视诸葛四兄弟,他迈着沉稳的步子,走到藏笔洞的洞口。此时韦定国、颜政、秦宜、韦然然和二虎子几个幸存者都站到了一起,挡在了洞口之前,紧紧盯着这个造成韦家灭族的凶手。 可出乎意料的是,费老根本没有理睬他们,他径直走到了彼得和尚跟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陆游大人,幸会。」 第二十二章 当筵意气凌九霄 ——出自《全唐诗》一百七十二卷·李白〈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 陆游复活之事,除去罗中夏这一伙人之外,并无旁人知道。当时在高明洞外面的诸葛一辉和王尔德,都仍旧以为「陆游」是彼得和尚。可此时费老居然一口便说破了彼得和尚的身份,说明诸葛家事先的准备,要比想象中还要充分。 「你是怎么认出来的?莫非是周成那小子?」彼得和尚道。 「陆大人目光如炬。」 在高明山葛洪鼎内,周成临死前拼出一丝怨魂逃出去,将陆游之事告知天人笔,诸葛家与天人笔联手,陆游复活这秘密自然也会知道。 最为吃惊的是颜政,他一路上反复测试过彼得和尚,已经确认他恢复如常,不是什么「陆游」。可如今当他转头去看时,才惊愕地发觉这位「彼得和尚」的神态已经变了,那张和蔼可亲的面孔,浮起一层淡淡的森严,居高临下,不怒而威,就连周围的气息流转都起了变化。 颜政忍不住问道:「陆老爷子不是去桃花源了吗?什么时候又上了彼得你的身了?」 「彼得和尚」看了他一眼,道:「我并非陆游本尊,只是他临走时留在彼得和尚体内的一缕意识,以备不时之需。」他停顿了一下,又道:「若非如此,韦家怎会乖乖撤下笔阵图呢?」 听到陆游这么说,韦定国不由得面露尴尬。刚才彼得和尚闯入藏笔洞示警的时候,那些长老压根不相信他的说辞,即便是韦定国也将信将疑。彼得和尚情急之下,竟要伸手去破阵,被数名护法的笔冢吏一起出手制住,甚至打算当场格杀。 不料彼得和尚晕厥之后,反现出了陆游本相。几个年轻的笔冢吏还欲上前动手,反被「陆游」轻松打飞。那些老一辈的长老回想起了彼得和尚身上宿有陆游魂魄的秘辛,不能不信,只得与韦定国一起拜伏在地——陆游在诸葛、韦两家的地位尊崇,只略逊于笔冢主人几分。 以陆游的权威,韦家这才心甘情愿地撤下笔阵图,让解放了的笔冢吏们去内庄御敌。而「陆游」则留在了藏笔洞外,与韦定国并肩而立。 颜政和秦宜各自松了一口气,原本他们以为罗中夏被锁入滕王阁后,两边实力悬殊,已是万无胜机。而此时「陆游」居然苏醒过来,那还有什么好怕?诸葛家的人再多,也不会是这千年之前老怪物的对手。 陆游眯起眼睛,习惯性地打量了一下费老,费老恭敬异常,一动不动。 「通鉴笔?不错,史笔之中,除去前四史,就属它为最良。你能与之神会,实在难得。」陆游阅人,从来都是先看笔,点评一二,这是多年笔通积下来的习惯。 费老又施一礼:「老前辈谬赞了。」 他身后的诸葛家笔冢吏看到自家大老对一个年轻和尚毕恭毕敬,无不讶异。不过费老向来治军甚严,无人敢站出来相问,只得互相交头接耳,纷纷猜测。 陆游道:「既然知道我是陆游,为何还不退去?」 他语气倨傲,可身份在那里摆着,并没有什么人觉得不妥。但在场之人仔细一品味陆游的话,却能感觉到倨傲之后的一丝无奈。以陆游的烈火性子,面对诸葛家灭韦家这等大逆之事,居然只要求诸葛家退去,其中曲折,颇堪寻味。 费老何等样人,细细一想便听出弦外之音,便从容答道:「老前辈,在下也是矢在弦上,不得不发。」 这一句话本出自三国时期的陈琳。袁曹大战在际,陈琳为袁绍写讨曹操的檄文,文采斐然。后来曹操打败袁绍,便拿着檄文质问陈琳,陈琳回答:「当时矢在弦上,不得不发。」言其不得已之情形。 费老拿出这一句话来回答陆游,其中寓意颇深。 陆游冷冷一笑:「当年诸葛家和韦家虽然屡生龃龉,终究还是同为诸子百家之后,同气连枝,知道『外御其侮』的道理。这一千多年过去,怎么你们诸葛家越活越倒退,反与儒门勾结,兄弟阋墙?」 费老道:「我家族长深谋远虑,作这种决策,一定有他的道理。我们身为部属,只是执行家主的命令罢了。」 「荒唐。」陆游面色阴沉起来,「他日笔冢复开,见了笔冢主人,你们也要如此辩解?」 「此非在下所能逆睹。」费老回答,这是诸葛亮〈后出师表〉里的一句。说的是北伐曹魏之事,势在必行,至于成功与否,就不是诸葛亮他所能看到的了。比起〈前出师表〉的意气风发,这一句却透着几丝苍凉与无奈。 陆游看着费老,半晌方道:「今日之事,没有转圜?」 费老迎视着陆游的逼视,毫不畏惧:「没有,今日韦家必灭!」语气斩钉截铁。 「若是我不答应呢?」陆游皱起了眉头,周身开始散发出不善的气息。诸葛家的笔冢吏们如临大敌,他们从未见过一个没笔灵的人能释放出如此强烈的力量。 费老没有回答,而是从袖中取出一件东西:「临行前,家主叮嘱我说,若是在韦庄遇到前辈,就拿出此物来。」 在他手里放着的,是一卷装裱精良的字轴。费老手腕一抖,这卷字轴「唰」的一声,全卷展开,其上墨汁淋漓,笔划纵横,写的乃是一首词: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正是唐婉儿那一首〈钗头凤〉。陆游见了这笔迹,面无表情,眼角却微微一跳。他与唐婉儿的恋情故事,影响至深。他能从彼得和尚灵魂深处复活,与此女亦是大有渊源。实在没想到,诸葛家的人居然又拿出了这词出来,不知有什么打算。 费老道:「柳苑苑的怨笔虽然已毁,不过在她去高明山前,她的主人就留了后手。这首词乃是她临行之前,用怨笔笔灵亲手所书,可以视作是唐婉儿亲笔。陆前辈,这便送予你吧。」 他伸手轻递,那字轴便自动飞起来,飘飘悠悠飞到陆游身前。陆游双手接住,微微颤抖,去摸卷上的墨字。唐婉儿的笔迹,他极为熟悉,这时重睹旧物,一时间竟有些心神激荡。 文人笔灵,素来有相克之说。司马相如的凌云笔大气凛然,却敌不过卓文君;李太白的青莲笔纵横洒脱,碰到崔颢亦是束手束脚。所以当初秦宜用崔颢的〈登黄鹤楼〉,能镇住罗中夏;而费老用卓文君的〈白头吟〉,可以轻易封印欧子龙。 而陆游的克星,便是这一首〈钗头凤〉了。 那字轴开始放出丝丝缕缕的光芒,这些墨迹如同一片疯狂生长的藤蔓般,很快就爬满了陆游全身,把他层层包裹起来,就像是一具墨色的木乃伊。那些哀怨词句,缠绕在他身体之上,不得解脱。 若是陆游本尊在此,这字轴未必能有什么大用。可如今在彼得和尚身体里的,只是陆游的一缕意识,实力甚弱,唐婉儿亲笔所书的〈钗头凤〉足以克制。 陆游那一缕意识被字轴紧紧锁住,虽不至湮灭,但却无从发挥。换句话说,陆游如今沦为了一个纯粹的看客,只能坐视旁观,丧失了干涉的能力。奇怪的是,面临绝境,他没有做任何挣扎,只是任由这字轴把自己周身紧紧缠住。 费老见陆游已被制住,大大松了一口气。在大战之前,「他们」将这一幅字轴送给老李,又转交给自己,说如果陆游出手干涉,就祭出这东西来。如今来看,「他们」真是算无遗策,完全料中了局势的发展。 陆游既除,费老心中大定,把注意力转向了韦定国:「韦族长,今日之事,不得不为,希望你能原谅。」 「哼,你杀我族人,毁我家园,还这么多借口。」韦定国冷冷回答,他已从刚才的悲痛中恢复过来,整个人变得极其冷静。陆游的意外被缚,似乎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只要你让开藏笔洞,我可以答应你,韦家没有笔灵之人,我们不会追究。」 「哦。」韦定国负手而立,却没有挪开的意思。 「韦族长,建立一个没有笔灵的世俗韦庄,难道不是你的理想吗?」费老似乎还想做最后一次努力。 「你说的是这种韦庄?」韦定国嘲讽地努了努嘴,在费老和诸葛家笔冢吏身后是一片曾经内庄的废墟。「还是算了吧。」 费老闭上了嘴巴,他知道已经不可能劝服这位韦家最后的族长。他现在所能做的,就是为韦氏家族来一场轰轰烈烈的葬礼。他双目平视,紧抿嘴唇,高高举起了右手,这是总攻击的信号。等到他的手落下来,韦家就会彻底消失。 在诸葛家全体笔冢吏的团团包围之下,任凭谁来也玩不出什么花样。 费老的手慢慢落下。 这时候,被字轴紧紧包裹住的陆游忽然站直了身子。 费老愣了愣,他先凝神观察了一下,确定陆游仍旧被束缚着,没有任何挣脱迹象,这才放下心来:「陆大人,您如今只是一缕魂魄,又何必螳臂挡车呢?」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陆游的声音显得异常平静。 费老略怔,旋即严肃地回答:「如今即便是您,也不可能翻盘的,何必徒费心力呢。」 陆游却像是没听到他说话一样,自顾说道:「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夫离法者罪,而诸先王以文学取;犯禁者诛,而群侠以私剑养。故法之所非,君之所取;吏之所诛,上之所养也。」 费老学贯古今,立刻听出来,陆游所说的乃是韩非子《五蠹》中的一段。这一段批判的是儒者与侠客,讲这两者从两个角度祸乱国政。可这一段和现在的局势有什么联系吗?他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这时陆游忽然问道:「以你之间,何者为患更大?」 费老虽不明就里,还是老老实实答道:「武者恃勇凌弱,文者贬损阴刻,两者各擅胜场。」 「若是两者相遇,谁可胜?」 「武者可占一时之先,文者却是得千秋之名。」 陆游哈哈大笑:「说得好,好一个『一时之先』!」他态度陡然一变:「天人笔算得到我会留一缕魂魄在此,我又怎会算不到他的后手了?」 费老知道陆游此时打算发难,他在脑中飞快地运转,罗中夏被封,陆游被封,对方如今能战之人只有颜政与秦宜,就算把视野扩展到韦庄之外,也只有韦势然算是一个强援,却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无论怎么计算,韦家都绝无翻盘的指望。 「陆大人刚才背诵那一段话,到底是何用意?」费老陷入沉思。「难道……他只是在故弄玄虚,玩空城计?」出于对古人的敬畏,费老觉得陆游不会这么做,但事实摆在眼前,不由得他不这么想。他身后的笔冢吏已经因为过多的耽搁而鼓噪起来。在他们看来,眼前的韦家已是弱不禁风,轻轻一推就会轰然倒地。 这时候陆游开口道:「二虎子,你过来。」 是言一出,在场无论诸葛家还是韦家都是一惊。二虎子在这一代韦氏弟子里不算出类拔萃,性格憨厚,文学资质极为平常,只是凭着勤快而练得一身拳法。对付无笔之人还凑合,正面对上笔冢吏可是全无胜算。 难道他是韦庄最后的秘密武器?不可能! 二虎子自从进入藏笔洞后就一直保持着沉默。此时他迎着几十道或惊讶或恶意的目光,安静地走到陆游身旁,茫然地望着这位气质大变的彼得叔叔。木讷的表情,只是因为他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情绪。 「孩子,如今就靠你了。」 陆游摸摸他的头,伸出手去,一缕灵气贯注到二虎子身体里,二虎子双目圆睁,浑身开始剧烈地抖动。费老先是一惊,随即恢复了正常。他开始以为陆游是想上二虎子的身,借机摆脱怨笔字轴,但很快就发现陆游的意识仍旧被好好地锁在原地,绝不可能挣脱。他给二虎子渡过去的灵气,更像是一枝笔。 那没什么好怕了。二虎子那种资质,就算是强行给他寄身一枝强悍的笔灵,也发挥不出几成威力。陆游若是作这种打算,只能说明他已是黔驴技穷。 费老刚打算吩咐手下人发动攻击,脑子里却划过一道火花。 陆游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 在藏笔洞前的,都是文人炼就的笔灵,可谓是文气纵横,占数千年之菁华。 而费老自己刚才明明答道:文武相争,武者可占一时之先。 难道说…… 费老的思维到了这里就中断了,他看到一个巨大的拳头挟着劲风冲到了面门。还未等通鉴笔发挥出能力,那拳头就重重砸在了他的鼻梁之上,击碎了面颊,击碎了鼻梁骨,鲜血横飞。巨大的力量仍旧不肯停顿,继续向前推进,费老的身体划过一条弧线,远远地落到了远处的废墟之上。 然然耳中的背景旋律,陡然拔高到了最强音。 二虎子收回拳头,冷冷注视着这个让自己家族灭亡的凶手,眼神里毫无怜悯。在他的身旁,是一管短小精悍却涌着无穷战意的笔灵。 侠以武犯禁。这一管笔,在笔灵之中武勇第一。 人定西域,笔称从戎。 第二十三章 别时提剑救边去 ——出自《全唐诗》一百六十二卷·李白〈北风行〉 从戎笔,炼自班超班定远,留下一段气壮山河的投笔从戎。与文气纵横的笔灵相比,从戎笔凭的是一股武人的豪气。 陆游负有「笔通」之才,可以使用万笔。但他最喜欢的,就是这一管从戎。从戎豪情万丈,不讲求惺惺作态,纯靠胸中一股意气,与陆游性情十分相投;而且笔主班超扬名西域,为汉家打下一片江山,正是身处南宋、忧心国事的陆游所最为倾心的一种气质。 当桃花源的笔冢被朱熹所毁后,陆游将救出来的笔灵都散去了诸葛、韦两家,唯有这一管从戎笔被留了下来,与之形影不离。陆游辞世之后,从戎笔灵竟与陆游的精魄混然一体,一直在世间辗转,直至在高明洞内复活。 这一次韦庄之行前,陆游在彼得和尚体内留下一缕意识,从戎笔灵就藏身于这缕意识之中,一直到最终的危机关头,方才现身。 诸葛家的笔冢吏们原本摩拳擦掌,打算对韦家作最后一击。可眼前发生的事情,让他们一下子冻结在了原地,变成一座座主题叫做「惊愕」的雕像。诸葛家的泰山北斗、身负通鉴笔灵的费老,居然被一个其貌不扬的韦家少年一拳打飞,生死未卜。 这个转变,委实难以让人接受。不只一个笔冢吏以为,韦家肯定有什么残存的笔灵可以制造出幻境,用来蒙蔽大家——现实中怎么可能会发生这么荒谬的事! 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是诸葛夏。他和其他三个兄弟仍旧维持着腾王阁,不敢擅自离开,只能扯开嗓子喊道:「王全,还愣着干嘛!快去救人!」 诸葛家里有专门负责抢救的笔冢吏,他听到诸葛夏的喊声,浑身一震,连忙跑到青箱巷的废墟上。费老躺在地上,四肢摊开,满脸都是鲜血,已经陷入了昏迷。这笔冢吏不敢耽搁,连忙唤出自己的药王笔,这笔炼自唐代名医——「药王」孙思邈,是少有的几枝能救死扶伤、活人性命的笔灵。 这一次大战,这位叫王全的笔冢吏随身带着大量事先配好的药丸,随时准备着救助其他战斗型同伴。他把费老的牙关撬开,先喂了一丸,然后呼起药王笔,将费老全身都笼罩起来。这药王笔的能力,单独来看毫无用处,但却可以大幅催发药性,促进循环吸收、让平时药效甚缓的药物见效极快。 那药丸一下肚子,立刻溶解开来,化作无数股细流散去四肢百骸,有蒸蒸热气开始从费老全身冒出。王全又连忙掏出几包外敷药粉,撒在费老破碎的面颊上,药力所及,流血立止。他长长出了一口气,只要这些外敷内服的药物行上十几分钟,费老的性命便可保无虞。 可就在这时候,二虎子的第二击也到了。 二虎子的想法十分单纯,这些伤害了自己族人的家伙,都该死。他感觉这枝陌生的笔灵十分亲切,与自己配合起来得心应手,毫无涩滞。只要他像往常一样挥动拳头,就有巨大的力量从招式里喷涌而出,无人能够阻挡。 巨大的拳风扑面而来。 「保护费老!」诸葛家的笔冢吏们急切地喊道。 立刻就有四、五个人挡在了二虎子与费老之前。他们各自唤出笔灵,要嘛筑起厚实的防护盾,要嘛放出冲击波去抵消,还有的试图将整个空间扭曲,想把拳势带偏。 他们的努力收到了成效,从戎笔的强拳在重重阻碍之下,一部分被抵消、一部分被偏转,没有波及到费老和王全。但是这一次阻挡的代价也是相当大的,这四个人的严密阵势被残余的拳劲一轰而散,纷纷跌落在地面上,一时都爬不起来了。 一拳打垮了四个笔冢吏,这个结果让在场所有人哑口无言。二虎子保持着出拳的姿势,一动不动,觉得浑身无比舒畅,少年的身体在微微颤动,这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快乐。 「想不到……」被怨笔字轴紧缚住的陆游喃喃道,语气里带着感慨和欣慰,「从戎笔,居然与这孩子神会了。」 从戎笔自炼成以来,还从未与人真正神会过。这其中固然有陆游将其秘藏的原因,但究其主因,还是宿主难觅的缘故。纯粹的文人,根本无法驾驭这豪勇的从戎笔;而纯粹的武人,也难以获得从戎认同。笔冢主人炼的笔灵,毕竟是为保存才情而设,唯有类似班超这种文武兼备的,才能真正与从戎达到神会境界。 二虎子性格单纯直爽,有古义士之风,又出身于韦家书香门第。连陆游本人都没有想到,这从戎笔居然选择了和二虎子神会。要知道,笔灵神会,与笔灵寄身的威力,可以说是天差地别,地位迥异。否则诸葛四兄弟也不会耿耿于怀,要为寄身笔冢吏争口气了。 此时得了从戎神会的二虎子,如有神助。他从口里发出沉沉低吼,一拳一脚施展开来,足以断金裂石,在藏笔洞前的狭小空间里,宛如一尊无敌战神。 诸葛家的笔冢吏们意识到,任凭他拳拳攻来,自己这方是坐以待毙,于是纷纷选择了先发制人,一时间各色笔灵,都朝着二虎子席卷而去。如此密集的攻击,恐怕就是卫夫人笔阵图也未必抵挡得住。 「投笔势!」 二虎子不知为何,脑子里浮现出这么三个字。他大吼而出,同时做了个投掷的姿势,从戎笔化作一道银子流星,扎入诸葛家笔冢吏的阵势之中。 只听到一声巨大的轰鸣爆开,尘土四起,地动山摇。二虎子身形一晃,后退了数步,嘴角流出一丝鲜血。对面更是一片混乱,只有几个笔冢吏勉强还能站住,更多人都被剧烈的碰撞震倒在地。 班超放弃做书吏、投笔从戎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从戎笔对文人笔灵有心理优势。二虎子的投笔势,硬撼二十位笔冢吏而立于不败之地,足可令班超欣慰。 「二虎子,先打腾王阁!」韦定国厉声喝道。 二虎子擦了擦嘴角,抑制住腹中翻腾,挥拳捣向半空中的那一栋空中楼阁。 一拳,两拳,三拳,四拳。腾王阁在拳锋下开始倾颓、崩塌,有细小的瓦砾掉落。 到了第五拳的时候,诸葛四兄弟再也无法支撑,四个人一齐喷出一大口鲜血,同时朝后面倒去。腾王阁在空中轰然溃散,化成千万片碎片,消逝不见。 被禁锢其中的罗中夏重新出现在视线里,他跪倒在地,不住地咳嗽,只有头顶的青莲笔依旧光彩照人。 二虎子的攻势没有停歇,他的拳头一浪高过一浪,毫无间歇。而且这拳势表面看长枪大戈,其实每一招都瞄准了正在被抢救的费老,这使得诸葛家的笔冢吏们不敢轻易出手攻击二虎子,把全力都放在保护费老上。 「班超万里侯!」 罗中夏忽地大声吟道。这是李白〈田园言怀〉中的一句,满是对班超的赞叹羡慕之情。此时被他吟诵出来,恰好推波助澜,通过青莲笔为从戎大壮声势。 一枝是管城七侯,一枝是笔冢中唯一的一枝武笔。两者相阖,相得益彰。 诸葛家转眼间就由绝对的胜利者变成了一群慌乱不堪的集合…… ※※※ 在通往内庄的竹桥尽头,老李沉默地站在原地,表情僵硬。费老从刚才开始,就失去了联系,他从耳机里听到的只是无休止的脚步声、嘈杂的叫喊声、喝骂声和此起彼伏的轰鸣,不时还有哀鸣闪过。 他知道自己的部队遇到了大麻烦。 「有没人有回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老李连续换了三个频道,都没有任何回应,回答他的只有沙沙的电子噪音。他的神态和语调仍旧保持着镇定,可频繁的呼叫还是暴露出了内心的焦虑。 「需要我们过去看看吗?」他身后的护卫问道。 「不必,如果真是大麻烦,你们去了也没任何用处。」老李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继续进行呼叫。这一次,费老的频道里终于有人说话了,传来的声音却是王全的。带着哭腔的王全把陆游与从戎笔的爆发简略地描述了一遍,然后传来一声惨叫,他的声音又被噪音盖了过去。 老李听完以后,无奈地把耳机从耳朵里拿出来,攥在手里,恨恨地自言自语:「被耍了……」 当初天人笔告诉他,陆游一定会留一缕魂魄在彼得和尚体内,还慷慨地送了怨笔字轴给诸葛家。老李虽然心怀疑虑,反复检查,都没看出任何破绽,便让费老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当费老看到「陆游」(彼得和尚)时,立刻把讯息传达给了老李,老李最后一点疑窦也烟消云散了。 可到了现在,老李才突然想到,天人笔之前只告诉他陆游可能出现,却从来没说过陆游出现之后会做什么。诸葛家对陆游了解不多,但天人笔不可能不知道陆游藏着从戎笔。 「该死,天人笔故意提前离开,就是让我们去撞陆游的铁板……」 老李此时的心情又是恼怒,又是挫败。这一场行动从策划开始,他就与天人笔主勾心斗角,殚精竭虑。他故意拖延进攻时间,纵容罗中夏破坏儒林桃李阵,以致天人笔只吸收一半的韦氏笔灵,本以为稳占了天人笔主上风。 可自己终究没有算过天人笔主,被对方反算计了一手,以致诸葛家的主力部队在藏笔洞前陷入了麻烦。 而且还是个大麻烦。 现在韦家笔灵已经近乎全灭,目标算是勉强达成。当务之急,应该是把身受重伤的费老和其他笔冢吏撤回来。但韦家的惨灭已经挑起了幸存者们的怒火,在青莲笔和疯狂的从戎笔面前,能否顺利撤离,是一个大问题。 老李思忖再三,最终长长叹了口气,摘下眼镜习惯性地擦了擦,又架回到鼻梁上。 「只好让我出手了……」 「族长,您不能这样!」护卫急忙劝阻道,「您一出手,几年都无法恢复,以后怎么跟天人笔主斗啊?」 老李忧虑地望着远处的内庄村落,镜片后的目光有些黯淡:「若现在我不出手,只怕诸葛家的本钱都要赔在这里了。」 说完这些,老李盘腿坐在地上,对护卫道:「给我护法。」护卫不敢怠慢,连忙后退了几步,担心地望着族长。老李双肘微微曲起,眼睛微眯,双手平伸,手指拨弄按抚,宛若正在弹着一具看不见的古琴。 老李的手法十分熟稔,右指勾抹、左指吟猱。初时寂静无声,然后竟有隐约的清淡之乐绕梁而出,在竹桥缭绕不走。老李左无名指突然一挑,琴声陡然高起,如平溪入涧,这一片琴声袅袅飘向远方的韦庄内庄…… ※※※ 在藏笔洞前,青莲笔与从戎笔联手打得正欢,诸葛家的笔冢吏们只能东躲西藏,不成阵势。他们若是集合一处,彼此配合,未必不能有一战之力,可费老的意外受伤让他们心神大乱。没了费老这根主心骨在背后坐镇,士气大受影响。 「再坚持一下,这么猛烈的攻击,他们很快就会没体力的!」 一个笔冢吏声嘶力竭地喊道,然后他就愣住了。他看到颜政笑咪咪地出现在罗中夏和二虎子身后,拍拍他们两个人的肩膀,红光一闪,两人立刻恢复生龙活虎的模样。 「时间恢复的画眉笔……」笔冢吏觉得眼前一黑,这样的组合实在太没天理了。 「难道这就是韦家灭族的报应?这报应未免也来得太快了吧。」不只一位笔冢吏的脑海里浮出这样的想法。 就在他们有些绝望的时候,忽然有一阵琴声传入耳中。这琴声清越淡然,闻者心泰,霎时便传遍了整个藏笔洞前。二虎子和罗中夏听到这琴声,先是一怔,旋即攻势更为猛烈。可他们很快发现,诸葛家的笔冢吏一个个的身体都开始变淡,似乎要融化在空气里。 「难道又是诸葛春玩的伎俩?」罗中夏心想,诸葛春号称「天涯若比邻」,能把别人传送到很远的地方去。可这一次,看起来却有些不同,诸葛家二十多人,包括远处受重伤的费老,都同时出现了奇怪的淡化状态。一次传送二十多人,这绝不是寄身的诸葛春所能达到的程度。 这时候,琴声中忽然出现一个人的声音。这声音罗中夏只听过一次,却十分熟悉。 「韦家的诸位,今日就到此为止,你们好自为之吧。」 语气平淡,却傲气十足。随着这个声音的出现,诸葛家笔冢吏们的身体越变越淡,这不是单纯的消失,而似是化作了无声的旋律,以不同音阶微微地振荡着,跟随着琴声飘荡而出。 二虎子眼见仇人要逃,哪里肯放过,双拳齐出。咚、咚、咚、咚数声轰鸣,周身掀起一片烟尘,数个大坑。可从戎笔再强,也只能攻击实体目标,面对已经化成了宫、商、角、征、羽的诸葛家来说,从戎也无能为力。他最多是给这段旋律多加上一些背景噪音罢了,却无法影响到远方老李。 二虎子愤怒至极,不由得「啊」地大吼一声,巨拳捣地,碎石横飞,生生砸出一个陨石坠地一样的大坑…… ※※※ 老李手指拨弄,身体俯仰,一曲让他在虚拟的琴弦上弹得风生水起,意气风发。最后一个音符缓缓划过琴弦,老李小指一推,按住了尾音,身子朝前倒去,幸亏被护卫一把扶住。护卫看到家主的后心已经湿成一片,面色灰白,眼镜架几乎要从沁满汗水的鼻梁上滑落。 护卫仔细地把老李扶正,老李睁开眼睛,看到诸葛家的笔冢吏们都站在身旁,个个面露羞愧之色。这也难怪他们,以倾家之力,对半残的韦家,尚且被打得狼狈不堪,最后还要家主牺牲数年功力相救,这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费老没事吧?」老李问道。 王全连忙说道:「性命无大碍,但是受伤太重,我只能保他一时平安,得赶紧运回家去治疗才行。」 老李看了看仍旧昏迷的费老,歉疚之情浮于面上。周围笔冢吏们登时跪倒一片,齐声道:「属下办事不力,请家主责罚。」 老李疲惫地摆了摆手:「这次不怪你们,全是我算不过人家,才有此一败。」他忽然想起什么,转向一队人:「你们的笔灵,收得如何?」 其中一人连忙道:「韦家这一次被我们干掉的笔冢吏,他们的笔灵除了逃掉三、四枝以外,都被我们收了。」 老李满意地点点头:「虽然未能进入藏笔洞,但总算有些收获。」 他环顾四周,下令道:「此地不可久留,撤吧。」 ※※※ 藏笔洞前,幸存下来的几个人聚拢到了一堆,面无喜色。 虽然青莲笔与从戎笔成功迫退了诸葛家,可没有人高兴得起来。韦家这一次伤亡极其惨烈,笔冢吏近乎全灭,笔灵损失殆尽。 「韦家的小孩子们和女眷,都还在藏笔洞里吧?」罗中夏问道。 韦定国转头望了望洞口那几个大字,用一种沙哑、低沉的声音道:「是的,他们就在藏笔洞的最深处。」 「我听彼得说过,说那里还有一条出去的路。」罗中夏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位老人,他发现韦定国的双鬓比刚才要多了许多白发。 「不。」韦定国猛一抬头,表情居然有些凶恶,「他们在那里,并不是要出去,而是要守护韦家最后的东西。如果我们守不住藏笔洞,他们就会启动机关,整个洞穴都会坍塌下来,谁也得不到。」 罗中夏哑口无言,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是为了它居然要押上整个家族的命运和几百条人命,这却远远超出了罗中夏所能理解的范围。 诸葛家也罢,韦家也罢,似乎为了笔灵而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 难道才情就真得比人的性命更加重要吗?笔冢主人保存才情的初衷,难道不就是为了让人们更好地活下去吗? 罗中夏觉得自己在赢得一场胜利后,反而变得惶惑了。他有些茫然地走到二虎子跟前,想把他搀扶起来,却发现这个小家伙倔强地瞪着内庄的废墟,双拳已然紧紧地攥着,不肯收回从戎笔。两道眼泪哗哗地从他的眼眶流出来,却无法融化他坚硬愤怒的表情。 秦宜有些紧张地望着二虎子,眼神里居然有了几丝敬畏。她远远地站开,不想靠近,生怕万一被迁怒就麻烦了。毕竟诸葛家这么快攻入藏笔洞,她要负不小的责任。 颜政看到秦宜的窘迫,冲她招了招手,让她走过来,然后俯身对然然问道:「你现在听到了什么旋律?」 「凄凉、深沉,主题反复在低音域出现,这是悲剧的结束音。」 然然也被自己听到的旋律弄得很哀伤,在她的脑海里出现的场景,是如血夕阳,尸横遍野的战场,烽火未熄,只有几匹幸存的坐骑在无助地悲鸣着,镜头越拉越远,越发寥廓的大地反而更加衬出悲凉。 颜政松了一口气,望着眼前的废墟,欷歔不已。他是个喜欢混乱的人,但并不喜欢这种惨烈的混乱。 「不管怎么说,这一切总算是结束了。」 「不,战争才刚刚开始。」 陆游回答,他已经恢复成了彼得和尚的神态,脸上带着淡淡的哀伤。 尾声 「这里,就是传说中的桃花源啊!」 韦势然和星期天一起感慨道,对于他们这些不知读过多少遍的人来说,能够身临其境,感触是极为深刻的。 可眼前的桃花源,和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差别未免有些太大了。 天是灰色的天空,地是灰色的地面,河流里的水也是灰色的,到处都像是蒙了一层厚厚的尘土,久未开封。田地中毫无生命,甚至连杂草也没有一根,只能勉强看到几道井田的痕迹。远处的小山丘上,几枝桃树的枯枝勉强从地面伸展起来,枝干泛起白色的光芒,扭曲如狰狞的骷髅手臂。空气中甚至有些发霉的味道。 郑和——现在是陆游——站在他们两个身后,望着眼前这曾经熟悉的地方,心潮起伏。 当年朱熹与笔冢主人化身一战,还未开始他就离开了。现在看到这番景色,可以想见那一战的剧烈程度,甚至将桃花源中的所有生命都彻底毁掉了,至今仍能闻到那一股「理气」的陈腐味道。 「陆大人,我们来这里,是找什么?」韦势然回过头来,恭敬地问道。 陆游却像是没听到他的问题一样,信步朝前走去。韦势然不敢露出不悦,和星期天跟在他后面,三个人走到那山丘之上,陆游摸了摸桃树枯枝,表皮皴裂,十分拉手。 「喀吧」一声,陆游从桃树上折下一枝,搁在手里。树枝上浮起一层灰雾,被陆游的手一碰,如同看到阳光的蟑螂,迅速消散开来,那枝条随即化成一段黑灰。 陆游吹了一下气,黑灰登时飞扬在半空,只残留几粒残骸在手心。 「你们可知道,老夫为何旧地重游?」 两人均摇了摇头。 陆游道:「笔冢主人是天下奇才,曾经发下大誓愿,不教天下才情付水东流。无论魏晋唐宋,他都孜孜不懈,四处奔走,将才人墨客炼成笔灵,收入笔冢,极少遗漏,这你们都是知道的。」 这是笔冢的常识,韦势然和星期天自然知之甚详,心中有些奇怪陆游为何忽然提及这点。 陆游又道:「但细细想来,却有一疑点,不知你们是否想过?」 「请陆大人开示。」 「自秦末以降,笔冢主人就开始炼笔不倦。可炼笔有一个先决条件,必是要选择笔主身死之时,不能早,亦不能晚。早了等于是杀人炼笔,天理不容;晚了又怕笔主身亡神溃,炼不成形。可纵观笔冢主人的履历,从董仲舒、班超、班固、司马迁、司马相如、张敞到郭璞、江淹、王羲之、谢道韫、李白、杜甫、李煜等人,无不是恰在身死之时,笔冢主人方翩然出现,天下岂能有如此之巧的事情?」 「也许是笔冢主人神通广大。」星期天猜测道。这个疑问他确实是没想过。在这些后辈眼中,笔冢主人乃是神一般的存在,神又有什么做不到的呢? 「笔冢主人也不过是秦末小吏,就算后来修炼成仙,焉能有如此倾覆天地、颠倒造化的本事?」 韦势然道:「莫非笔冢主人是另有手段,可卜算未知?」 陆游点头道:「虽不中,亦不远。」 星期天和韦势然同时凛然一惊,他们模模糊糊有了自己的猜想,可这未免太过惊世骇俗,委实不敢确认。 陆游看了他们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怪你们猜不到,就连我,当年也未曾确认。这人一千年前遮遮掩掩,到现在才让我来这种鬼地方自己寻找,未免有些可恶。」 说到这里,他袖手一指:「笔冢主人能未卜先知,炼笔从无遗漏,实在是因为他手里有一本天书,指示天下高人的阳寿盈缩、死生之期。他按图索骥,自然无往不利。」 星期天和韦势然顺着他指头朝前望去,看到那灰蒙蒙的田舍之间,似乎有一栋阁楼。这阁楼层叠三层,四角外翘,主体却直立收肩,整个小楼立在灰气中,有如一个身材长大、头戴斗笠的瘦高僮仆,有着说不出的诡异气氛。 而那阁楼正中挂着一块匾额,匾上只写了三个字: 《录灵簿》。 附录 笔冢录灵簿 然飞光翕变,寿不堪煎,年华难永,或殇或夭。竟致神思空丧,心器靡散,世不再传,宁不痛哉!仆惩其事,乃强修道法,能致炼精魄,爨才归鼎,用丹执金,克成笔灵。笔者,术载也,毂轴也,能承发其智,执辔远驰。云:靡不有录,名岂流远。今仆以不才,忝制名簿,草具尺素,恭录笔灵名序源流于左,教天下才情,不付东流。则余志有寄,历贤不辜矣。 笔冢主人沐手谨奉〗 承炼自李公讳白。李公以谪仙为号,又号青莲居士。《天宝遗事》载:「李白少时梦所用之笔头生花,厚天才瞻逸,名闻天下。」是笔端有青莲,粲然有彩光,能具化物。惜正体遨游宇外,殊不可得。仆收遗笔,聊以自慰。 炼自南宋唐婉儿。唐婉与陆游本是两情相悦,后来却被父母拆散,各自成了亲。两人后来偶然在沈园相遇,陆游怅然久之,填了一首〈钗头凤〉题于壁间;唐婉见到以后,便以这一首〈钗头凤·世情薄〉应和,回去之后不久便郁郁而死: 承炼自司马公讳相如。曩者相如进〈大人赋〉于武帝,仙美精绝,帝赞之曰:「飘飘有凌云气游天地之间意。」故为此名。是笔能驱风云,如臂使指,大气凛然,相如赋之遗风也。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承炼自张公讳华。张公朗瞻多通,博书详览,曾撰《博物志》献晋武帝。武帝大悦,赐辽东麟角管,是笔也。尝言「麟角如鹿,孳茸报春」,能正乾发阳,动摄人心,总决五感,显博物之功。 承炼自江公讳淹。《南史》有传:「江淹尝宿于冶亭,梦一丈夫自称郭璞,谓淹曰:『吾有笔在卿处多年,可以见还。』淹乃探怀中得五色笔一以授之。尔后为诗绝无美句,时人谓之才尽。」是笔分五色,曰黄、曰青、曰赤、曰黑、曰白。青者致惧,黄者致欲,赤者致痿,余者不详,俟明者补注之。 承炼自张公僧繇。张公擅丹青,秀骨清相,神乎其技。《历代名画记》云:金陵安乐寺四白龙,不点眼睛,每云:点睛即飞去。人以为妄诞,固请点之,须臾雷电破壁,两龙乘云腾上天,两龙未点眼者现在。是笔功用,皆不详密。 南宋朱熹自炼之。朱熹学问深闳,心志坚毅,批注儒家典籍,为儒学礼教中兴之祖。朱熹号紫阳,笔灵其名也,可分人心、道心,究极道学之妙。笔灵炼于笔主生时,亦为异数。 承炼自王公羲之,为管城七侯之一。王公千古书圣,昔者隐修于天台山中,苦悟书道。有老者翩然而至,曰天台紫真谓予曰:「子虽至矣,而未善也。书之气,必达乎道,同混元之理。七宝齐贵,万古能名。阳气明则华壁立,阴气太则风神生。把笔抵锋,肇乎本性。刀圆则润,势疾则涩;紧则劲,险则峻;内贵盈,外贵虚;起不孤,伏不寡;回仰非近,背接非远;望之惟逸,发之惟静。敬兹法也,书妙尽矣。」王公由是大悟,及问老者姓名,对曰:「天台山白云洞。」王公遂一生以师事之。 炼自宋初名士王禹偁。王禹偁开有宋一代诗文改革之先河,文风耿直精练,苏轼赞为「雄文直道」。商洛笔化笔为棍,棍如其文耿直。 承炼自李公长吉。李贺造语奇隽,凝练峭拔,色彩浓丽,人谓之「鬼才」。其诗多悲春伤秋,叹息无常,论生谈死,牛鬼蛇神之甚,《养一斋诗话》以妖目之。鬼笔体承长吉之风,尤擅追蹑人心,以灵丝牵系,动彼七情六欲,如臂使指。 承炼自司马公讳光。司马公凡三百余卷,煌煌史家洪着,彪炳汗青,「鉴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至厚至正之作也。千载之下,凛然有威! 承炼自王公讳珣。《晋书王珣传》云:「珣梦人以大笔如椽与之。既觉,语人曰:『此当有大手笔事。』俄而帝崩,哀册、谥议,皆珣所草。」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承炼自王凝之妻谢氏道韫。《晋书》云:「又尝内集,俄而雪骤下,安曰:何所似也?安兄子朗曰:撒盐空中差可拟。道韫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其聪识才辩如是,笔遂得名。是笔能使冰雪,盖深蕴谢氏之通观聪睿也。 承炼自严公仪卿。严公著有《沧浪诗话》,品题历代诗作,评析剖断,无不精妙,极见深意。凡诗家笔灵,遇此笔无不拜服。 炼自汉代大儒董仲舒。董仲舒以一己之身,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开创儒学千年正统。彼素倡天人合一,故笔名天人。其笔灵有吞食天地之能,万笔归宗之势,为笔中王者。儒统绵延千年,全赖其功。 〖仆素闻:鸿蒙初辟,阴阳从兹,所覆所载,发明万物。人诞于天地之间,而独殊于众畜者,盖能体昊天之灵,沐厚土之德,感数理之奥,承文明之泽,四途并臻,其殆庶几。故《文心》云:「文之为德,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为三才。」自笃生吾人,弈世怀睿,累世之下,屡有英俊。彼等才情溢于四野,飞扬纵横,仰观吐曜,俯察含章,使诸侯弃辇,匹夫忘璧,万千延颈,皆醉其妙,此天遗瑰珍以飨世者也。 炼自汉代班超。班超本书吏,常辍业投笔而叹:「大丈夫无他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研闲乎?」旁人皆笑之。班超曰:「小子安知壮士志哉!」遂毅然投笔从戎,凿空西域,平定三十六国,成就一代名将。从戎笔秉其精魄,武勇第一,一往无前,殆非文人笔墨所能制也。 炼自唐代高适。世称高常侍,与岑参并称「高岑」,其诗作笔力雄健,气势奔放。笔灵因之得名,能多驱傀儡,如臂使指。 承炼自张公讳敞。《汉书》载云:「张敞为京兆尹,夫妇相敬如宾。尝为妻画眉,长安中传为京兆眉妩。有司以奏敞。上问之,对曰: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甚于画眉者。」是笔仁惠调和,飞光反流,以济生灵,如夫妇之惬也。 炼自唐代岑参。岑参长使边塞,诗多冷砺激昂。有咏雪诗曰:「忽如一夜春风至,千树万树梨花开。」一时传颂,赞为咏雪名句。故笔名雪梨,能变物改态,移彼内质。 承炼自杜公子美。杜公一代诗圣,忧国忧民,诗多感于哀乐,缘事而发,出处劳佚,喜乐悲愤,好贤恶恶,一见之于诗。而又以忠君忧国、伤时念乱为本旨。读其诗可以知其世,故当时谓之「诗史」。秋风名本自「茅屋为秋风所破」句。 炼自唐代大儒颜师古。颜师古勘定《五经》、《五礼》,为唐初儒学一代宗师。所著《匡谬正俗》八卷,为训诂名篇。笔故得名,有指谬正论之妙。 初唐四杰笔——滕王笔、边塞笔、五悲笔、檄笔 炼自初唐四杰。四杰者,杨炯、王勃、卢照邻、骆宾王也。彼四人以文诗齐名,海内称为王杨卢骆,亦号为「四杰」。王勃滕王笔,源自〈滕王阁序〉名篇,可锁敌血楼之中。杨炯边塞笔,诗文以「整肃浑雄」、「气势轩昂」知名。卢照邻一生命运多舛,先染风疾,又中丹毒,万念俱灰,只能归养山林,在家中挖好坟墓,是以写出〈五悲文〉,极言人生际遇,一悲才难,二悲穷道,三悲昔游,四悲今日,五悲生途。五悲笔亦出此处,可致人心志沮丧,悲观莫名。骆宾王檄笔,以〈讨武瞾檄〉闻名,锋锐无极,一字一刺,割骨剔心,千古檄文可称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