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寺第八铜人》 序:黑暗时代,参见英雄 不管在哪个时代,小时候,每个人都想成为英雄。 看着卡通,就幻想将来弄台无敌铁金刚开开。 翻着西游记,就想成为一翻十万八千里的孙悟空。 年岁越来越长,许多所谓的现实不断令我们“体认”到,过去那成为英雄的梦想,原来只是童年必经的虚幻旅程。我们报以一笑,却毫不留恋。 于是我们选择了其他的人生目标,成为工程师,成为店长,成为演员,成为教师,成为小说家。要看“英雄”,就翻开漫画,走进电影院,看看那些只属于过去自己的虚幻画面。或是安慰自己,如果能扮演好自己在社会里的角色,当个好父亲之类的,就是英雄。 但这样的英雄,不过是跟现实妥协,或根本屈服于现实的“再定义”。毕竟,英雄本来就是超现实的特异,为了某个超现实的可怕邪恶而存在,所以不被需要。 不过,如果有一天,另一个银河系的外星人侵入地球怎么办?酷斯拉从海里跑出来怎么办?恶魔党造出机械兽怎么办?我们甚至连阿强一号都没有! 即使如此,曾经想把自己改造成原子小金刚的我,也失却成为英雄的梦想,只好躲进小说里制造一个又一个坚持梦想的英雄,视之为我灵魂的美丽延伸。自诩网络小说经典制造机,不如说我的大脑一直都是一间创造英雄的工作室。 不管是里的蜘蛛市,或是《功夫》中一根根的电线杆上,或是《狼嚎》里杀声震天的黑森林,抑或是《猎命师》中魔影祟动的东京,我一直在思考英雄的姿态,做着英雄的梦。 少林寺,一个老掉牙到不须说出口,就已开始发黄腐烂的场景,一个存在于无数武侠小说令大家熟悉到无精打采的基本设定,好像已经诞生不出新鲜感,压榨不出热血的地方。 但,我已经将脑袋里那间工作室的插头,遥远地连接上凋零已久的少林,将开关切换到最死气沉沉的黑暗时代,打上九把刀出品的标记。甚至,偷偷在里头扮演一个与自己极其神似的角色。 第一节 黑夜里的大雨。 山洪爆发,湍急的土石流将半片山林摧毁淹没,夹带的巨石轻易地碾过破败的残树。震耳欲聋的滚石摩擦声有如万虎齐啸,不知名的溷沌里的黑色怪兽似的。 大地发出愤怒的悲声。 骤然,青白色的闪雷破出云际,大地白昼一瞬。 闪雷朝高大的榉树噼落。 冷不防,一道有如兀鹰的黑影,快速绝伦冲向地面上一个小小灰点。 轰然一响,榉树断裂处冒出灰色的浓烟,杂着毕剥叭响的红色火焰。 “师弟,为什么?” 一名和尚样的人物,语气没有怨怼。 距离和尚十尺之处,一条鲜血淋漓的断臂躺在焦黑的土地上,兀自嗒嗒跳动着。 和尚瞳孔中所映射的,穿着黑色苦行寺服的僧人。 黑衣僧的双颊如枯木般深陷,眼睛看似魔鬼般坚毅,眸子里却极其无神。 灰衣和尚叹了一口气,根本没有伸手封住断臂处的血穴,略一提神,经脉自然悄悄自体内挪移换位,创口立刻止血。 这样玄奇的凝神控穴,普天之下只有一种武功能办得到。 沉默不言的黑色僧衣被大雨湿透,更显里头包藏的清瘦骨架。 却见黑衣僧缓缓踏出一步,看似平澹无奇的脚印踏在柔软的湿土上,周遭一丈内的无数雨滴愕然悬滞在半空;另一脚跟上,无数静止在空中的雨滴,骤然往四处激荡开来。 内力到了这样的境界,已经不是人类的范畴。 黑衣僧大袖鼓荡,露出五指成箕。 雨更大了。 又是一道落雷。 第二节 乳家村村口,七八张板凳围着一个说书老人。 老人摇着扇子,讲述着这二十年来不断重复的老故事,从历史性的三国到江湖性的大唐奇侠虬髯客,从遥远的东周刺客列传到前朝的杨家将,村子里的孩子听得津津有味。就跟昨天、前天、过去的每一天一样。 一条干瘦老狗摇着尾巴坐在老人脚边,舔着老人的断脚处。 一个约莫十六岁的赤脚男孩抚摸着老狗黄毛稀疏的颈子,趁着老人喝水歇息嗑瓜子的时候,为老人补充几句故事里没说清楚的精彩处,例如杨五郎如何在少林寺木人巷中领悟出伏魔棍法,关羽的青龙偃月刀最后终究流落何方等野史,让老人的故事更加扣人心弦。 赤脚男孩打五岁起就喜欢听老人说故事,对所有故事的每个环节、忠孝节义的精神了若指掌,也是老人的好朋友。男孩有个奇特的名字:七索。 老人十五岁就中了秀才,也是乳家村百年来惟一进过临安城的读书人,见多识广,是村里备受敬重的长者。但读太多书却没为老人带来官位与财富,六十多年前蒙古人灭了南宋,易朝为元,在私塾教书的老人被侵村的蒙古军将斩断了腿警告,此后只得在村口说说故事,不准再教人念书写字。时局不稳,对元政权最没有威胁的莫过于无知无识的乡愚。 “字可以不会写,书可以当柴烧掉,可是那忠孝节义、为国为民的侠心是定要代代相传的。咳,有句话说,时势造英雄,七索,你说是也不是?”老人看着小孩们,露出残缺不齐的断齿笑着。 每次老人问七索这个问题时,就代表今天的故事已经到了尾声。 “非也,真正的英雄在任何时代都能突围而出,绽放光芒,正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就是这个意思。”七索拍拍老狗的背,与老人一搭一唱。 “为什么呢七索?”老人摇着扇子,此刻的他好想吸口旱烟,可惜烟草大都被征进京城了,得省着点抽。 小孩们眼睛骨碌碌转动看着七索,等待着七索每天都会讲的一个答桉。 “因为英雄无所畏惧,即使时不我与,英雄也能逆天而行。”七索说得慷慨激昂,“当黑暗笼罩大地,一切了无希望,所有人都慑服在有所不为时,英雄已随时准备好领导那些只能被领导的人,强横地与历史背道而驰。” “简单说,顺风吹不出真正的强帆,所有美好的事都是勇气所致,无关巧合啊。”老人笑眯眯地说,看看两只断腿,看看七索。 老人的故事说完了,孩子们也散了。 只剩下七索与老狗,还有殷红叹息的夕阳。 “老师傅,赶明儿我就要上少林寺啦。”七索怜惜地看着半盲的老狗。 这条老狗可说是老人相伴十三载的亲人,同样在这个时代苟延残喘着。 “这时节,我瞧少林寺也不会是什么好地方,七索,你还有爹娘要奉养。”老人还是不赞同七索一直以来的向往:到少林寺习武求艺,练得一身好功夫行侠仗义。 “老师傅,难道你说的那些故事都是假的吗?”七索在夕阳下随意挥舞着拳脚,那是他想像中的少林伏虎拳。 七索从小就干惯农家粗活,虽然外表略瘦了些,但身子骨很健壮,胡乱打起拳来还算赫赫生风。 “真的英雄,哪里假得了?”老人叹道。 这孩子听他故事长大的,还常常巴着他扯些荒诞不经的江湖传说,全村子就属他跟自己最有缘分,因此老人也偷偷教七索习了几个汉字,只是不让人知道惹上无谓麻烦。而今天这个孩子终于下定决心要上少林寺习艺,自己难道能阻止得了他? “我的爹娘有我五个弟弟照顾,行了,以后我闯过少林寺十八铜人阵下山,劫富济贫时自然会给我们村子多一点银子,光宗耀祖一番。”七索单手倒立,笑嘻嘻地说。 一个女孩气冲冲地跑来,对着倒立的七索一阵痛骂。 “七索!我刚刚去你家听你爹说,你明天就要去河南那什么鬼少林寺拜师学艺,是或不是?”女孩气得全身发抖。 “是!”七索觉得女孩言语乏味。这不是早就说了又说、提了又提的事吗? 女孩是与七索相同年纪的青梅竹马,叫红中,两人从小一块玩到大,整天打打闹闹,一会吵一会和的,就跟村子里每一对将来要成婚的男女一样。 说起七索跟红中的名字,要从两人母亲的兴趣开始说起。七索的母亲跟红中的母亲,都是农忙之余会黏在一起的牌友,七索母亲怀孕时打麻将,门清哩咕哩咕单吊七索,当时七索的母亲就发愿,如果自摸到七索,孩子的名字就叫七索,以为纪念,于是她真忍耐了三轮,终于海底捞月自摸了七索,将同桌牌友的鸡蛋瞬间赢光。 至于红中她娘也是一样,欠一张红中就门清大四喜,结果一个自摸下来,肚子里的小女孩就叫定了红中。 那两次打牌不只是同一天,且还是在同一雀同一风里和出来的,这两小无猜可说是从肚子里就开始要好,有默契得过分,村子里的人早就认定他们的事了。 “为什么一定要去!待在村子里好好养鸡种田牵牛不行吗?”红中怒道。 “如果一辈子都有鸡可养有牛可牵我也愿意待着,但臭官兵不晓得什么时候又会来村子搜刮啊!男儿志在四方,天下英雄出少林,当然要往少林闯一闯!”七索翻了好几个觔斗,脸都翻红了。 “那你带我去!”红中大叫。 “少林寺数百年来都没收过女弟子,也不会为你破例啊红中。”七索感到好笑。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红中脸开始青了。 “什么时候闯过十八铜人阵、木人巷就下来啊,如果有幸考进达摩院进修少林七十二绝技,那就会再晚个几年啊。武功这种事是急不得的,有道是: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以为大侠想当就当啊?”七索嘴巴讲的是一套,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套。 或许自己就是传说中超有悟性,骨架百年难见的习武奇才,在短短几个月里就能尽窥少林武学? 七索不禁面有得色,老人所说的江湖传说里就有许多这样的天才,例如前朝在广东大海如蝗万箭下,只身营救张世杰的独臂侠张咬,率丐帮死守青州围城的丐王齐天果。自己说不定也能罗列其中。 “七索,你要想清楚。”老人终于伸手进衣袋,捞出一卷干瘪的烟草。 “要、想、得、清、清、楚、楚!”红中气得全身发抖。 “人生可不是在打算盘。”七索拍拍红中的头,这两年来原本高他半个头的红中已被他追过,还反输他一个拳头的高度,“当大侠如果很简单,那就一点意思也没了。” 红中无法反驳,却仍旧是生气。 “老师傅,等我下山后闯出一番大事,你就有新故事可以说了,而且故事里的主角还是你一口调教出来的大英雄呢!”七索看着夕阳,豪气地说。 “七索啊,江湖险恶,你又这么爱乱用成语,一不留神讲错话,命就没了。”老人叹气,老黄狗傻愣愣地看着七索。 “要当英雄,就得拿出像样的东西来赌才行啊。”七索咧开嘴,笑得很自在。 夕阳跟老人一样没有回应,因为七索还是个孩子。 一个怀抱着江湖侠义梦、充满乡下人美好无知的孩子。 “七索,路上小心哪,可别丢了路。”母亲紧紧捏着七索的手。 “既然决定要磨练,碰到苦头就得咬紧牙关硬撑下去!”父亲扛着锄头。 “七索,别再乱用成语啦!”说书老人告诫。 “知道啦,这就叫祸从口出、童言无忌!”七索颇为兴奋。 挥别了说书老人,娘与爹抓了两只已生不出蛋的老母鸡给七索后,七索便躺在运送碎谷的牛车上,打算一路搭着便车到河南嵩山脚下。 其时乃元朝至正三年,蒙古人的铁骑征战四方所向无敌,灭南宋已逾六十年。在这酷吏贪官横行的时节,要抓两只鸡当习武的束之礼可说是极不容易,七索很了解爹娘疼爱自己的心意,也感激弟弟妹妹们分担农忙重务让他无后顾之忧,全为了一圆自己的梦想。 说起来自己真是自私,但自古以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七索也没挂碍这么多,只要习得上乘武功,即使只当个小侠也能回馈乡里,让爹娘大大露脸一番。 嵩山为五岳之一,由两座群山组成,东为太室,西为少室,各拥三十六峰,峰峰有名。少林寺坐落在竹林茂密的少室山五乳峰下,故名“少林”。少林寺创建于北魏孝文帝太和十九年,因武技扬名于世约始于隋末。当时少林十三武僧应秦王李世民之邀参加讨平王世充的战役,十三武僧凭借超凡绝艺活捉了王世充的侄儿王仁则,逼降了王世充。胜利后论功行赏,少林被赐与大量的田地、银两,并赐“立僧兵”、“酒肉”等荣宠,自此少林武功便扬威天下,各路英雄莫不崇仰。 换了好几趟运粮载谷的牛车总算行经五乳峰脚,七索便提着两只老母鸡跳下,赤着脚走上通往少林的千级阶梯。听说书老人提过,这阶梯有一千九百四十九层,若是无法一口气走到寺门口,就表示身子太差还是别进少林为妙,免得误了自己也拖累少林招牌。 七索这农村孩子别的没有,精力倒很旺盛,干脆拔足往上跑去,一面观察脚底下的踏石痕迹。老人说,少林和尚每天得来回阶梯挑水十次,直到两肩平稳、下盘凝练、两桶井水滴水不漏后,始有资格挑战十八铜人阵下山,也因此石阶上都是众僧日积月累踩踏出的痕迹。 “奇怪,就我一个人在跑,没见着什么挑水僧啊?”七索狐疑,看看前方,望望后面。只有将阶梯环抱住的苍穹松林。 正当七索怀疑老师傅所说的少林武僧训练方式是否真实时,一个简陋的测字摊大剌剌地摆在阶梯中央,写着“字字真金”四字的破布绑在一个竹竿上。 旗杆有气无力随风晃动着,这摊子简陋得连张破椅破桌都没有。 识字的七索忍不住停下脚步。 一位中年大叔蹲在摊子旁大树下吃烧饼,一看见七索便笑呵呵地挥手招呼。 “小兄弟,上少林学武功啊?”大叔一身落魄秀才的模样,却掩藏不住眼里的点点聪明。 “是啊。”七索打量着大叔。 “瞧你一个人,光提着两只鸡,实话劝你一句,还是别瞎学什么武功了,把鸡留着祭自己的五脏庙吧!”大叔并没有起身,满脸的烧饼芝麻。 “怎说?两只鸡难道不够学费吗?”七索好奇。听说学费只是个表象,毕竟和尚吃素不吃鸡,鸡等于是送给寺方、再由寺方转送给山下贫苦佃农的礼物。 “区区两只鸡,那些臭和尚哪看得上眼?当我算命的费用倒堪堪足够。”大叔嚼着烧饼哈哈大笑。 此时阶梯下方传来嗨呦嗨呦的喘息声,远远的,一群庄稼汉抬着一顶大轿子踏着阶梯,大轿子的帘布是掀开的,有个大胖子在里头摇着扇子,一脸热得发晕。 大叔赶紧将吃到一半的烧饼放在树下,起身拍拍身上的土屑。 “客人上门!”大叔笑嘻嘻地迎轿。 七索从没踏出离家十里的地方,就是仗着乡下人胆子粗大直闯嵩山少林本寺,但七索知道还有很多细微的有趣事情并不能从说书老人的故事里知晓,于是提着两只老母鸡,在一旁好奇地看着测字大叔与大胖子怎么个交际。 “公子爷,上少林学武功是吧?”大叔堆满笑脸,躬身挡住轿。 “是又怎样?滚一边去!”大胖子不耐烦地说。 “瞧公子爷体魄壮健,进少林学武功不出三月必能尽得七十二绝技真传,扬名江湖自是在所难免,所以小人斗胆一问,爷是否要趁早起个吉利的、响亮的江湖诨号呢?”大叔深深一揖。 “吉利的、响亮的江湖诨号?”大胖子略感不耐。 “是啊,如果公子爷在江湖上闯出一番事业,却没有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让江湖豪客们传诵,岂不可惜?”大叔嬉皮笑脸的,标准的江湖术士模样。 大胖子扇着风,随手甩落一锭银子。 银子在大叔脚边喀喀打转,看得七索两眼发直。 “言之有理,赏你一锭银子,说。”大胖子拿起身旁餐碟里的葡萄吃着,七索早跑得喉咙干渴,看见吃都没吃过的西域葡萄,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敢问公子爷的名字是?小的要知晓爷的生辰与字姓,好起个匹配爷的雅号。”大叔弯腰捡起银子揣入怀中,笑眯眯地站在字字真金的旗杆旁。 “大爷的名你耳朵配听得吗?难道看我面相就不能起?”大胖子怒道,丢了一粒葡萄在测字大叔的脸上。 大叔也不生气,真端详起大胖子的面容来。 大胖子自顾自吃着葡萄,四个抬轿的汉子正好藉机喘息。 “爷,您身形宽大有降龙伏虎之势,身坐四人之轿有富贵之尊,出手豪气更非等闲之辈……”大叔拍马屁的表情已练到出神入化,继续说,“就叫做,金轿神拳钱罗汉,既响亮又有出场的气势,爷觉得如何?” 大胖子满意地点点头,将一串葡萄摔在地上。 “看不出你这穷算命的也起得出这么有钱味的名字,走!”大胖子拍拍手,四个挑轿汉子扛起重轿,吆喝着往少林寺走去。 这四个汉子着实好脚力,七索暗暗佩服。 算命大叔捡起地上的葡萄,笑嘻嘻拔了一串丢给七索。 “吃吧,瞧你渴的。”大叔说。 七索也不客气,连子都狼吞虎咽吞进肚,心想这葡萄真是好吃得要命,将来当上了云游四海的大侠,可得到盛产葡萄的西域逛逛。 七索吃完葡萄便要走了,算命大叔躺在树底下乘凉,看来是要睡上一场。 “大叔,你留胡子会比较老谋深算一点,再加把扇子装修门面,羽扇纶巾嘛!”七索打量着大叔,转身就要上阶。 “言之有理。”算命大叔看着七索手里的老母鸡,好心道,“既然你免费给了我建议,我也不妨送你个好听的江湖诨名,就叫做……” “不了,你刚刚起的名字很难听,不得我心。”七索哈哈大笑。 “不收银两的名字听听无妨吧?”大叔伸了个懒腰,将斗笠盖在头上。 “多谢,但还是不了。真正大侠根本不需要拉里拉杂的诨名。”七索认真道,一边提着两只鸡踩着石阶上行。 大叔一怔,在斗笠缝里瞧着这孩子越行越远的身影。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真想直说少林寺堕落已深的光景,好阻止这少年白白浪费两只老母鸡,却又想看看少年质朴的个性,在这纷乱的人世间能够身清于浊流,还是会被这乱世给吞噬。 “小子,忘了问,你什么名字!”大叔在树下大喊。 “我姓乳,乳头的乳,名七索,麻将里的那个七索!大叔你呢?”七索没有回头,两只母鸡被他晃动的身形甩得很厉害。 “刘!刘基!”大叔摸着下巴,思量着七索给的留胡子建议。 大叔看着七索的背影,手指掐算。弃官离开故乡青田云游,已三年又七个月,这才头一回听到意料不到的人话。 但不论他的手指怎么算也不会算到,多年以后两人再度相逢时,已站在历史巨大的裂缝上。 “大侠张悬的儿子!有新生来啦!还不快拿干净的衣服靴子送去!” 轿子停在少林寺门口,四个轿夫气喘吁吁地累倒在地,其中一人小腿在半路抽筋,还是靠好心的七索帮忙才顺利将轿子扛到少林。 七索心中兴奋异常,梦想已久的英雄集散地,少林寺,就矗立在自己面前,只有五个觔斗的距离就能进到寺里,流下满地咸咸的骄傲汗水。 不过令七索惊讶的是,少林的寺门并非说书老人口中的斑驳木门,而是上了金漆、耀眼生辉的铜门,两只咬了巨大钱币的金漆蟾蜍取代了想像中不怒自威的石狮。 七索感觉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原因。 大胖子慢条斯理地下轿,几个寺僧笑容可掬地列在两旁。 一个小和尚抱着干净的武僧寺服匆匆跑出寺,将寺服恭恭敬敬递给大胖子。 “这衣服未免太寒酸,哪匹配得上我金轿神拳钱罗汉?”大胖子皱眉,将粗布寺服丢在将小和尚的身上,小和尚面无表情地将衣服折好,退到一旁。 大胖子冷笑,从衣袖里拿出一封信,交给一旁守候的寺僧。 寺僧一见到信封上的落款,心中一惊,直奔入寺。 七索还呆呆提着两只晕倒的母鸡站在一旁,不知如何开口入寺习武时,一位面容红润的老僧拿着信件与雍容华贵的衣服,从少林内院快步来到大胖子面前。 “原来是汝阳王亲笔推荐的贵客,失敬失敬,老衲便是现任少林的住持,法号不嗔,叫我方丈就行了,希望贵客在小寺能度过一段快快乐乐的武学时光。”方丈面容慈祥,双手献上华贵的习武寺服。 大胖子摸了摸方丈亲手捧来的寺服,感觉是平常自己惯穿的丝质绸裳,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拍拍手,原先抬轿的四人再度扛起轿子循原路下山。 “贵客请进。”方丈微笑拱手,让出一条路。 七索心中暗赞,一代少林大师态度如此谦恭有礼,果然武术是一修两得,强身又强心。 大胖子在众僧的合拥之下步入寺内,两个粗壮的僧人便要将大门关上,七索这才发现自己被当作陪同大胖子上山的抬轿工人之一,是故完全被冷落了,赶紧大叫唤住众人。 “喂!不嗔方丈!我也是少林寺的新生啊!”七索甚至抛下昏死的老母鸡,伸手搭住关门僧人的双手。 僧人面色微变,七索登时感觉到手腕一阵刺痛。 原来是僧人反手一扣,将七索的左手腕卸到脱臼。七索痛得流泪,滚出寺门。 “小鬼,看你穷酸的样子就知道你既没钱又没推荐信,还敢直唤方丈的名讳!”一个守门僧人冷澹地说。 “得罪了方丈还敢赖在这里,等一下把你拽进寺里当作爷们练武的活靶!还不快滚!”另一个守门僧人恶言恶语。 七索忍住痛,看着慢慢转身的方丈,双膝坠地。 “方丈,弟子七索想进少林寺练功习武,恳求方丈答允。”七索跪地磕头,左手痛得全身发抖,汗珠不断自额上滚落。 “就两只老母鸡?”方丈的声音有如冷刺。 刚刚那慈祥和蔼的老僧好像是幻觉似的,现在正打量着七索的,居然是一个目光势利的秃头老人。 “是。”七索极为不安。 “进少林做啥?”方丈抚摸灰白的胡须。 众僧停下脚步,大胖子不耐烦地双手叉腰。 “习得一身好武艺,闯荡江湖行侠仗义,正所谓为国为民,侠之大者。”七索的额头顶着石板地,大声说着自己的梦想。 众僧突然爆出一阵狂笑,连方丈都给笑弯了腰。 七索呆呆抬起头,灰沙沾满了额头与鼻梁,不晓得说错了什么让大家捧腹大笑。 “现在我大元盛世国泰民安,哪里需要你行什么狗屁侠义!无端端惹是生非,别辱没了我少林享誉天下的名号!”一个身材魁梧、目光如鹰的武僧怒声斥责。大胖子不断点头。 七索愣住,什么跟什么啊。 蒙古人入主中原后的高压统治弄得百姓怨声载道,什么蒙人、色目人、汉人、南人的阶级之分,圈田做牧、水患不修,动不动就抄家灭族、强掳民丁入伍长征四方,就连小小的乳家村也被强征了百头牛羊供远征军食用,隔壁的老王还因为缴不出重税被官兵绑在井口活活鞭死,这种世道绝对跟国泰民安扯不上边啊。 “无论如何都想进来?”方丈挖着耳朵说,似乎是笑累了。 “无论如何!”七索坚定地说。 刚刚手腕被折、那阵带有讥嘲的大笑、乱七八糟的政治语言等等一定是试炼!试炼自己求武的决心是否坚定,想要骗过我,还早得很!七索心道。 “就算是当习武体验营的爷们练拳的活靶,也要进来?”方丈伸手将刚挖出的耳屎弹向七索,七索感觉到脸上轻微的痛楚。 “在所不惜!”七索暗暗兴奋方丈弹耳屎所展露的武功,那必定是少林七十二绝技里的拈花指,要不就是境界更高的一指禅。方丈一定是刀子口豆腐心,提点起我来啦! 方丈瞥眼看着刚刚拿粗布衣服出来的小和尚。小和尚年纪与七索相彷,面容清秀俊朗,却把头压得比肩膀还低,好像刻意不让人发觉他存在似的。 “大侠张悬的宝贝儿子,还不快带你的新同伴跟他那两只老母鸡进来,介绍介绍他该做些什么,该挨什么,可别吓跑了人家。”方丈转身。 七索惊喜交集。 众僧离去,小和尚面无表情地拉起七索,简洁利落地将七索脱卸的手腕接上,提起那两只老母鸡便走。 “你好,我叫七索,就是麻将里的七索,方才只听得大家唤你做大侠张悬的宝贝儿子,不知师兄如何称呼?”七索惊讶小和尚利落的接骨手法,跟在后头。 小和尚没有答话,领着七索避开偌大的少林院寺。 七索远远看着数百武僧在大太阳底下演练拳法,招招虎虎生风,呼喝的声音响彻云霄,心中自是喜悦无限。 两人穿过窄小幽暗的寺道,来到乌漆麻黑的破柴房。 柴房挂着生锈的斧头跟柴刀,地上是无数凌乱放置的木块与充满霉味的稻草堆。 “七索,这就是你以后住的地方,也是我住的地方。”小和尚像是松了口气,这才勉强有了点表情。 “新来的总是要吃点苦,我明白。”七索毫不介怀,换上刚刚小和尚没能送出去的粗布衣服,卷起袖子,欣喜不已。 小和尚打量着七索,认真地思考着什么。 “师兄,有话请说无妨。”七索看出小和尚的难言之隐。 “如果你想逃跑,我不会说的,也会帮助你。少林有太多漏洞,要逃下山根本不是什么难事。”小和尚脱下身上的衣服,露出无数瘀青与血痕,还有许多暗红色的小点遍布全身,肋骨明显有断了又续、续了又断的突起痕迹。 “这些是什么?是练武的必经考验吗?还是下山闯阵所受的伤?”七索惊讶,却燃起更多的斗志。 “是毒打。”小和尚穿上衣服,澹澹说道,“如果你继续待在这里,只怕会被打死。” “为什么你能熬得过我就熬不过?没这个道理。”七索有些不服气,但也知道这位小师兄只是好心提醒自己。 “很多人运气不好,来不及逃走就死了,往往只是被点错了穴,或受了过重的力,大好人生就这么呜呼哀哉,值得吗?”小和尚躺在稻草堆里,闭上眼睛。 七索摸着头发,拍拍小和尚。 “有没有剃刀?帮我剃发吧。”七索说,一点都不受影响。 “你这小子是很倔强呢,还是很无知?还是听多了少林寺威风八面的江湖讹言所以傻了?”小和尚在窖上拿了柄剃刀,开始帮七索卸发。 七索不语,依旧沉浸在天下英雄出少林的兴奋里。 小和尚一边剃发,一边感觉到七索的头皮正发烫着,连耳根子也红了,明显就是亢奋,现在怎么劝他都不会将话听进去的。 “这里会是让你失落的伤心地。”小和尚感到不忍。 他很想将七索给点昏然后偷偷丢出寺,但他这种死顽固一定会再爬进来,除非让他亲身体验少林寺的残酷。 “在我们乳家村有个说书老人,他常常引述孟子的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智,增益其所不能。在小小的少林寺里都不能赌上性命,何况是江湖,何况是天下。”七索看着地上的落发。 “赌上性命?”小和尚心中有个伤痛。 “侠者在赌上性命的时刻,才是他生命里最灿烂的时刻。”七索复诵着说书老人的话语。 “你这小子,跟一般乡下来的笨蛋好像不大一样。”小和尚深呼吸,试着缓和心中莫名的痛楚。他想起了他的父亲。 “怎说?”七索。 “似乎又笨上了好几百倍。”小和尚拍拍七索的光脑袋,将剃刀丢回窖上。 小和尚拿起墙上的柴刀丢给七索。七索会意,像他这样的新生除了学功夫,当然还得打打杂,难道少林寺还请用人不成? 拿起柴刀,七索守本分地开始噼柴,就跟他在乳家村时常做的杂工一样。 小和尚并没有因为终于有了可供唆使的新来者,便将所有的工作交给七索,他蹲在地上,随手抄起一块木头,满不在乎地用手就是一噼。 木头应声断裂,小和尚拿起另一块木头又是一斩,转眼间又噼断了两三块。 原来如此。 天下武功出少林,因为少林处处是功夫啊!七索心想,立刻将手中柴刀丢在一旁,吹吹手掌,学着小和尚用掌缘勐力朝木块噼砍。 咚的一声闷响,七索只觉得手掌好疼,木头却安然无事。 小和尚默不作声,继续自己的工作。直噼后就是横斩,有时用掌,时而用拳,偶而用肘或额头去敲撞,虽不见得每次都能成功,但比起七索斩得双手发红颤抖却总是失败,简直就是人体噼柴大师。 “教我。”七索终于出口求救,他心想这一定牵涉到少林的武功心法,而非单纯的肉体斩击。要不人人都这样蛮干,个个都可以成为武林高手了。 “用力,不怕痛。”小和尚简单说完,擦擦额头上的破皮血渍。 “就这样?”七索不信。 “就这样。”小和尚平澹地说,“像我们这种没钱没势的小杂工,只能靠自己的方式乱练一通,不信,可以用柴刀,反正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样胡来对或不对,只晓得横竖这些柴都得噼完,不如瞎练点手劲。” 七索虽然依旧不信,但究竟不愿在气势上输给了小和尚,于是咬着牙继续用手刀噼柴,震得自己整条手筋都在发麻。 小和尚右手立起一块木头,左手刚勐地横噼,木柴啪喀断裂。七索有样学样,从直噼改为手刀横砍,但木头没断,上头的刺还将手臂扎得鲜血直流。 小和尚看着七索。这个笨蛋跟以前进来的家伙都不一样,似乎笨到了极点。 似乎,笨得跟自己一模一样。 第三节 进来少林的第一天晚上,七索兴奋得几乎睡不着,躺在稻草堆上向小和尚问东问西,小和尚的答话却让七索觉得颠三倒四。 什么学升龙霸与伏虎拳各要三十两银,学醉罗汉要价二十五两,学悬鹤踢跟无影脚不二价二十三两等等,就算是学最简陋的猴拳也得花上一两八分钱。不管学什么都得花钱,根本是在瞎扯滥掰。 “怎么可能?这世上哪来这么多有钱人?”七索不信。 “这世上有钱有关系的人多的是,这几年进得了少林寺大门的,不是当朝官宦的子弟,就是帮官宦挣钱的巨贾之后,一个比一个有钱,不仅把少林当成武学体验营,还在里头互攀关系。”小和尚困倦不已,翻了个身,“在山上是官商一家,下了山就是官商勾结。好一堆少林正宗,可恭喜你名列其中了。” 七索心想,这小师兄大概是被我吵烦了才随口乱答,要不就是在说梦话。于是也不再打扰,试着在稻草堆里睡觉。 隔天山鸡一鸣,七索便醒来。手往胸口一摸,心还在怦怦怦怦地跳。 但一旁的小和尚却不见了。 七索心中一惊,难道师兄丢下自己不管,一个人跑去做那千锤百炼的挑水功? 太奸诈了,果然一刻都不能疏忽。七索慌慌张张冲出柴房,这才看见小和尚正在湛蓝的晨曦下打拳,七索才放下心,蹲下来看。 小和尚的拳打得极慢,出掌踢腿都像悬了无形的水桶般拖沓难行。小和尚又苦皱着眉头,好像在思索什么未解的窍门。 整趟拳打起来拖泥带水,许多招式又一再重复又重复,简直慢到了骨子里。七索看得百无聊赖,直打呵欠。 好不容易等到拳“磨”完了,小和尚才拍拍七索的肩膀,两人挑起空荡荡的水桶。 “水井在山腰上,远得很,你量力而为吧。”小和尚说,却将绑在水桶上的木棍给拆下,就这么双手提着。 “挑水是没问题,但天都亮了,怎不见众师兄们集体练武呢?”七索与小和尚并行,虽知道挑水也是修行的一部分,但手脚早跃跃欲试真正的武学身法。 “太阳还没晒屁股,那些贼秃怎么醒得了?”小和尚澹澹说道,双脚健步如飞。 “不是吧?”七索暗暗佩服小和尚的脚力,单靠双手各持两只大木桶,这两只大木桶质料扎实,就算是不盛水也重得很,他居然打算不靠肩挑光用手提。 “那些人只在黄昏时打打拳,就跟你昨天看见的一样,其他时间都在打溷,就算是达摩院里的老和尚们,这么早起来也是吃吃稀饭就去睡回笼觉,睡到中午才又起来,说穿了全是废物。”小和尚为两人的木桶汲水,然后又踏阶而上。 “对了师兄,你刚刚在打什么拳啊,怎么像老妈子绣花似的?”七索也不讳言。 “昨晚不是跟你说,在少林不管学什么样样都得银两?我没半个子儿,只好每天黄昏远远看着那些贼秃打拳,自己依样画葫芦慢慢揣摩,加上没武功心法,怎快得起来?”小和尚继续说着少林寺种种荒诞不经的现象。 七索惊讶小和尚的脚步几乎没有停滞,语气也不见急促,自己一句话都没吭就喘了起来。 小和尚腰杆挺直双肩平稳,手中的木桶滴水不漏,七索虽然身子壮健,但为了跟上小和尚的速度,不免走得歪歪斜斜,水也从摇晃的木桶中给溅出了大半,湿了七索的裤管。 两人将水挑到厨房里的大石槽里,厨房空无一人。 “又到树下写东西了吧。”小和尚喃喃自语,带着七索绕到厨房后的小院道里。 大树庇荫的院道下,一个中年和尚正抓着脑袋苦思,脑袋上都是红通通的抓痕,浑然不知两人在一旁。 那伙房和尚拿着小扁刀刻着膝上的木板,满地细碎的木屑。 “子安师兄,这是新来的,叫七索。”小和尚开口。 那中年和尚一听到有人唤他,连忙将膝上的木板揣在怀中,起身与七索握手。 “君宝啊,这位是?”中年和尚似乎有些驼背。 七索这才知道,这位苦苦自学的小和尚原来不叫什么大侠张悬的宝贝儿子,而叫做君宝。 “他叫七索。以后他会跟我一起挑水给你,尽管使唤吧。”君宝说。 “七索小师父失敬失敬,我叫子安,管伙食已经好几年了,东西却还是做得马马虎虎,多多包涵,如果吃得不惯还请别告诉我,免得我心里歉疚。”子安笑道,真是个不懂得区分“内心话”跟“出口话”的奇怪家伙。 子安看看天色,似乎还早得很。摇摇头,又跑到树下继续刻他的木板。 君宝带着七索一揖离开,继续往返山腰与寺内厨房挑水。 “子安师兄在刻什么啊?在默背武功谱记么?糟糕,我虽然识字,但少林寺要考笔试的话我一定完蛋大吉。”七索烦恼。 武功?少林寺里最不流行的就是武功,七索的问题让君宝差点笑了出来。 “他是在写小说,虽然是偷懒,可也没人管他,子安整天就是刻木板,看浮云,鲜少跟人说话。”君宝说。 “小说?是指故事吗?我最喜欢听故事了,要是以后当大侠退休了,我就要回到我们乳家村当说书人。改天我得跟子安兄聊聊才是。“七索眼睛一亮,让君宝略感惊讶。 “对了君宝师兄,我还没依辈分起法号呢,我看那些忙睡觉的大师父们也没空搭理我,不如你帮我起个名吧。”七索道。 “起什么法号?如果你要排进少林寺的系谱里,少说也得花上一百两银子,你给我啊?”君宝失笑。 君宝还没发觉,今天他的心情似乎特别好,因为平常惯被欺负冷落的他,多了一个同样逆来顺受的高手。这位高手不仅话多,还挺有莫名其妙的自尊,虽然水桶里的水不断洒出来,但还是想办法跟上他的脚步。殊不知这位君宝师兄可是在少林寺挑了六年的水,脚下功夫极其扎实。 两人就这么一个劲地挑水,原本只消挑一个半时辰的,但君宝很好奇七索不服输的气何时才会枯竭,于是两人中午到厨房吃了馒头素菜后,便又继续来回挑水,份量早超过君宝平日的杂工。 乡下人的无知实在太可怕了,君宝心想。 他偷偷瞥眼观察七索颤抖的小腿肚,跟逐渐弯曲的肩膀,他知道这小子要是无法跟上自己,铁定不是因为自我放弃,而是腿抽筋、肩痉挛,到时候铁定痛不欲生,这可不是君宝的本意。 于是君宝默不作声结束挑水,扛着发臭的寺服,带七索去更远的山涧河边洗衣。 两人到了小溪旁,已有五六个小和尚在洗衣服。 七索心想,少林寺的运动量大,汗必定流得一塌煳涂,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做新人的当然要帮着师兄们洗衣才是。 “大侠张悬的儿子!来洗衣服啊!” 一个年轻和尚躺在溪石上晒太阳,双脚泡在水里,语气极为轻蔑。语毕,大家都笑了起来。 君宝没有应声,只是蹲下,将衣服都给倒了出来。 七索不知道张悬是何等人物,但总听得出大家语气里的嘲讽,他与君宝同一间柴房,又一起挑了半天的水,心中不免替君宝有些不平。 “这些娘气的贵宾级寺服泡着水轻轻搓揉就行了,其他的衣服就练练手劲,看看能不能直接拧干。”君宝教着七索,却发觉七索根本没有在听。 七索看着一个僧人站在溪边,学着君宝慢慢打拳的怪模怪样,挤眉弄眼的,又惹得众人捧腹大笑。看来君宝是少林寺最被瞧不起的人。 七索瞪着嬉闹中的众僧,人家说修武先修德,这话在这些人身上一点都看不到。 “他叫君宝,不叫什么大侠张悬的儿子。”七索开口,君宝赶紧塞了几件臭衣服给七索,示意他别乱说话。 所有僧人都止住笑,看向躺在溪石上晒太阳的年轻和尚。 年轻和尚懒洋洋地坐了起来,打量着正在洗衣的七索。 七索被瞧得很不自在,但也没有避开。 “我听得旁人说,昨天傍晚有个没钱的傻子进了少林,还配给了大侠张悬的儿子当跟班的,叫什么七索。七索?好个歪七扭八的名字。”年轻和尚的眼睛如钩,嘴唇上翘,模样有如绿蟒。 “说话干净点,大家都是师兄弟,至多是先来后到,有什么好取笑?”七索怒视着小和尚,气氛一时僵住。 “怎么?得罪了方丈还不够,现在又想得罪我韩林儿?”年轻和尚说出自己的本名,站了起来,活动着筋骨,一场溪边的私斗看来不可避免。 韩林儿是打杂僧人中的头头儿,虽然不是广施银两进来,但靠着天生的统御气质跟聪颖,迅速在洗衣房里当起了老大。 人比人,人鄙人,韩林儿平时也受够了大官显要子弟的气,遇到了君宝这人人欺负的角色,自然要威风上几句。 韩林儿踩着溪石几个跳跃,来到七索的面前,摸摸七索新鲜的光脑袋。 “你还没学武功吧?那很好啊,我一只手一只脚让你,使出半套金刚罗汉拳会会你如何?你尽管使出你们乡下人惊天霹雳的扁担拳、耕牛掌,看看能否沾上我半点衣角。”韩林儿玩着七索的脑袋,又是摸摸又是敲敲的,毫不把七索放在眼底。 七索感觉心头火热,但心底明白自己绝非韩林儿的对手。 必输的架打起来很无味,又怕被逐出寺,七索不禁耳根发烫。 “洗衣服就是了,不回话一下子就过了。”君宝低声劝道。 七索奋力将衣服拧扭得作响,泄恨似的。 “不敢还手是正确的选择,本来嘛,咱们就等着你过来,别跟着大侠张悬的宝贝儿子,怪没前途的。”韩林儿蹲下,笑嘻嘻看着七索,“把他的鼻子给踢断,就让你这硬脾气的死乡下人入伙,怎样?” 七索难以置信地看着韩林儿。 怎么一出了乳家村,溷账这么容易就遇得到? “欺负人到底有什么好处?”七索问,他是真不明白。 “问得好。”韩林儿脸皮虽笑,但心中漾怒。 这乡下人的讲话方式真是机掰透顶,让他一时之间找不到话回。 君宝看着七索。其实他并不介意被踢几下,他习惯了这种事。 韩林儿冷笑,站了起来。 “那就是不打?”韩林儿。 “不打。”七索根本不用多想。 “逃是逃不了的,待会黄昏练拳时有你受的了。”韩林儿讪笑,伸指在七索的脑袋上一弹。 终于盼到了七索最兴奋的时候,黄昏时的集体习武。 少林武功流传甚广,民间武馆十之八九都打着少林正宗的招牌,即使没练过也听闻过一二。 说书老人提过,少林功夫硬打快攻,动作时步催、身催、手催,以迅疾见长,以刚勐为本;武术讲究“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少林武功的气充满阳刚威武,成者手开顽石、头碎石碑,金钟罩功夫甚至刀枪不入。 君宝没有参加黄昏时的集体练武。除了另一个悲伤的原因外,也因为七索入门时再怎么说也有两只老母鸡,君宝入寺时可是两手空空。 他只能站在柴房上头,远远临摹众人练武的表象,依样画葫芦。 五百多人浩浩荡荡排在少林寺的大殿前,依照服饰华贵的程度或前或后,像七索这种等级的劳役寺僧只能站在队伍的最末端。 七索有些焦急地踮起脚尖,生怕待会看不清楚大殿上方的示范动作。 “今天要学什么?不晓得咱们够不够钱?”站在七索前面的两僧窃窃私语。 “上个月我们学了无影脚,现在只剩二十多两银子,等一下要是教太贵的,我们只好闪到廉价拳区了。”一僧叹道。 七索听了不禁紧张起来,手心全是汗。他可是一毛都没有。 一个油光满面的和尚上台,大家热烈地拍手。 “大家好!今天的课程很高兴请到少林第一武僧,敝寺的大师兄垢灭莅临指导大家。大师兄乃达摩院第四十七期第一名毕业生,目前担任本寺达摩院的首席讲座。大师兄不仅精通仅剩的五项少林绝技,还自创所费不赀的盘古开天拳,在上个月经过达摩院认证,已经名列最新的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成就非凡!”主持人握拳激动不已。 方丈笑眯眯地站在一旁,台下又是一阵掌声。 大师兄上台,睥睨着台下众僧。 七索认出他是昨天喝骂自己入寺梦想的那位武僧。 “今天要教大家的,只怕大家学不起,就是本人自创的盘古开天拳!”大师兄神情自负,负手身后,“不是我自夸,这路拳光是表面就有六六三十六种套路,却还隐含一百零八种出其不意的变化,本来应当要收足大家一百零八两银子,但怕大家没钱又好学,今天大减价,只要三十六两,如果跟本人另外自创的天狗食月脚一起学,只要七十二两。” “一招不留,拳拳真心!一个礼拜保证教到会!不会绝对全数退费!”主持人用力补充,激动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学成后颁发七十二绝技之六的证书,证书上还会有大师兄的亲笔签名喔。”方丈慈蔼拈须,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 台下一阵鼓动,众有钱子弟交头接耳,纷纷点头称善。 昨天才刚刚进来的大胖子高声道:“减什么价!江湖兄弟敬我一声金轿神拳钱罗汉,难道是叫假的?廉价的拳脚爷才不屑学!就一百零八两!一两不减!” “说的是,江湖上人人都称我拳金脚银王三哥,学拳当然得一分钱一分货!” “旧的拳太老套啦,爷才没劲学,最新的少林七十二绝技,一定要赶在流行起来前学才风光啊,一百多两根本没什么了不起。” 其余有钱子弟纷纷点头称是,却苦了排在最后的几个劳役寺僧。 于是大殿前愿意学盘古开天拳的有钱公子哥儿们继续待着,等候大师兄亲自教打套路,其余人则被主持人领到角落的大树下。 七索欣羡地看着远处的练拳爷们,又看看周遭。 韩林儿正在前方冷笑地看着自己。 “你们这些穷光蛋要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学武功就是这么一回事,按招计费,何况是咱武学泰斗少林寺?行了行了,你们的钱够学点什么?”主持人打呵欠。 “我们凑足了二十两银,希望师兄用团体价算我们便宜一点。”韩林儿恭恭敬敬上前,奉上二十两银。 七索愣住。 二十两?凑足?自己连半两银子也没有,也自认不在那些劳役寺僧的团体里,何况稍早前还有些不愉快,更别想被韩林儿列入他口中的“我们”。 “下次记得多凑点啊,二十两三十个人学——那就教你们十八铜人里的猴拳吧,至少闯阵下山时用得着,可别说我没关照你们。”主持人拍拍手,唤来一个略嫌胖大年长的和尚。 主持人大略介绍了那胖大和尚的来历后,拿了其中十两银便走了。 胖大和尚是镇守铜人阵里的猴拳关卡的圆刚师兄,他已守关多年,精通猴拳,也只是精通猴拳,其余一概不通。圆刚平日就靠教猴拳跟受贿攒钱,期待有朝一日下山买田娶老婆。 “猴拳虽然简单,但练起来可是一点也马虎不得,从今天起一个礼拜天天都得学着。首先要记得一个口诀:他强脚先行,遇弱手速攀,灵动胜强心,处处是树梢。”胖大和尚漫不经心讲解着,示范起动作活像只痴呆的肥猴,一点都不灵动。 七索不愿占人便宜,摸摸鼻子,落寞地转身要走。 “那个打麻将的七索!站住!”韩林儿的声音。 七索转头,只见韩林儿得意洋洋地看着自己,示意自己入阵。 “想逃吗?不急。”韩林儿似笑非笑。 只是想藉机光明正大揍我一顿吧?七索心想,但怕挨打就别学武功,一咬牙,便入了阵,站在众人边缘看着圆刚示范。 圆刚虽比划得很没劲,但好不容易凑足银两的众人却挺用心。招式之间最忌死背套路,每个人在练套路时都将口诀心法问了个明白,好思量如何在招与招之间适当地黏合应敌。 平时就很喜欢乱打一气的七索,很快就将七十二路猴拳牢牢记住,更将口诀想了又想。 口诀中“他强脚先行,遇弱手速攀”十字直指猴拳的武术核心,表示这是一套以机巧为主的拳法。强调一个“快”字,遇到比自己强的对手便要以脚力周旋寻找缝隙,当然要快,遇到比自己弱的对手就毫不迟疑攻击,速度更是快上加快。 “灵动胜强心”指的是猴拳并非奔雷气势的拳法,若存着好强的心就容易执着,执着就固执于招招取胜,失却灵动纠缠的意义。 “处处是树梢”则是法门,在意念之间支撑着拳法的神髓,意思是即使身踩平地,也要有双脚踩踏树梢的跃动感,若是在室内则需想像四壁皆可踩踏借力,从各个方向攻击敌人。 习武如果没有口诀心法配套着学,常常会失去拳法的结构与目的,更因为单人练习时往往要与想像中各式各样的敌人对打,若章法乱了套,很容易就误入歧途,将拳练弱事小,若此拳法有特殊的内功应对,只学拳形而不学功法,严重者更会走火入魔。 记心好的七索一遍又一遍打着拳,还越打越快,但他注意到远远的柴房上头,室友君宝正有样学样,心念一动,便刻意将动作打得特别缓慢,想让君宝瞧个清楚。 众劳役僧人在角落练习着固定的套路,资质鲁钝者尚且领悟不到口诀的妙用,只是挥汗如雨地跟着圆刚的姿势照打。 而韩林儿在资质上出类拔萃,很快就进入状况,双脚犹如踩踏在树梢上摆动。他见七索似乎已经记熟套路,这才出言挑战。 “七索,光是跟空气打有个屁用,来来,朝我身上打几拳看看。”韩林儿笑嘻嘻下战书,一步步逼近。 七索犹疑了一下,所有人都看向这边,连圆刚都停下动作乘凉,期待好戏登场。 “放心,我只用猴拳跟你打,新学乍练不占你便宜,怎样?”韩林儿的脚步绕着七索,盘算着要从哪里教训起。 “那我就不客气了。”七索学着说书老人口中的“深深一揖”开场,却勐然被韩林儿一记脚扫勾倒,脸上热辣辣地挨了一巴掌。 七索大怒,想跳起来,却被韩林儿猴子偷桃抓了私处一把,痛得蹲下。 “你完全不行嘛!起来!”韩林儿一脚往七索屁股踹去。 不料七索一个勾手抓住韩林儿的脚,韩林儿一愣,七索一扯,抡起拳头便打。 韩林儿的身子借劲一翻,另一脚直接扫到七索的面门。 “这也是猴拳吗?”七索倒下,鼻血如注。 “招式是死的,连这点道理也不懂啊?”韩林儿大笑。 两人快步相互缠绕,然后同时往对方身上踢脚。 韩林儿毕竟在少林待了一年多,无影脚、破空腿、麒麟掌、金刚罗汉拳、地躺拳、梅花指都学过速成班,论动作论应变都远非七索可及,两人互踢的这一脚快慢有别,七索登时往后飞了出去。 “好!”韩林儿自赞脚力非凡。 却见七索一落地就纵身而起,朝自己冲来。 少林寺里有什么赚头?韩林儿等劳役寺僧一向都是有钱公子的仆役,不仅帮洗衣帮按摩帮拍马屁,有时也会安排几座空轿子带度假的大爷们下山晃晃。 但奴才做惯了也想支使点奴才,七索的出现正好给大家一个欺负平反的对象,若七索一下子就给打趴了反而没意思,就是要势若疯虎才有搞头。 “有意思。”韩林儿大笑,朝七索又是一脚。 七索往旁快躲,绕到韩林儿的背后作势虚踢,韩林儿不闪不避,毫不犹豫就连拍十掌,七索缩脚往后速退,完全不硬接。 两人虽然武功低微,但全按照猴拳的精要在比试,看得众僧点头称是。 “还闪!”韩林儿已连续三十招都碰不到七索,心中很闷。 “难道站着挨打?”七索虽然脚力输给韩林儿,但乡下人不仅无知卓绝,脚的气力也绵长。踢不过人家,闪躲还行。 韩林儿冷笑,眼见七索给自己慢慢逼到落叶满地的深处,于是一脚踢开积叶,落叶直扑七索,韩林儿往上跃起,使出猴拳里的胫击。 七索冷不防给踢中,胸口痛得快碎开,但总算死命抓住了韩林儿的脚。 “就是要你抓到!”韩林儿窃喜,打算回身用另一脚展现连踢快技,一口气将七索踢昏。 但七索可没再使用猴拳的反抓,而是一个肘击朝韩林儿的足胫骨用力砸去。 韩林儿惨叫一声,那连踢自然就失控踢歪了。 七索逮住机会,朝韩林儿的脸又是一掌,但韩林儿后发先至,用梅花指戳了七索扑向面门的掌心一下,七索痛得哇哇大叫。 幸好这梅花指只是速成班的产物,韩林儿也不是勤练武功的乖学生,否则七索这只手掌铁定要废了。 韩林儿愤怒不已,趁着七索痛彻心肺,几招名为猴塞雷的连续手脚技将七索打得晕头转向,不消几个起落,七索便趴在地上毫无还手之力了。 众僧拍手庆贺,韩林儿兀自摸着左脚上被七索肘击命中的痛处,瞪着狗吃屎的七索。 他的心中有些佩服这家伙,才来第二天,就可以跟自己玩得这么起劲,还算有点资质。至于勇气嘛,大概全场的人加起来也不会有他多。 “谢……谢你。”七索气若游丝地说。 韩林儿愣住,这家伙被自己打成那样子,居然还感谢自己? “该不会把你给踢疯了吧?”韩林儿一说,大伙又哈哈大笑起来。 “如果以后还能让我一起学拳,大家不管怎么打我我都没关系。”七索沾满鞋印的脸好像在笑,尽管浑身都发疼,“学功夫真是太有趣了。” 韩林儿哼哼两声,不置可否。 “今天晚上要不要下山玩玩?我跟拓拓儿飞鸽传书下山,今晚调了几顶轿子到山下的嬉春院嫖他妈的,算你一个啊!” “不啦,少林七十二绝技失传的大好时机,我可要加紧投稿,看看能不能名列少林新七十二绝技之一。我爸知道的话一定高兴死了,千秋万代之后我也在少林的浩浩历史里啊。” “这么长进!进行到哪里了?拳法叫什么名字?” “还在琢磨、组合咧!我这套拳融合了鹰取功跟噼空掌跟罗汉拳,名字可了不起,叫杀龙灭凤拳,怎样?光名字就震天价响了吧?” “是啊,可够劲了!但别忘了在稿子里添上一千两银子,不然想都别想。” “早知道啦!区区一千两怎能心安,我打算丢三千两!那你呢?有没有兴趣?” “我大字都不会一个,投个屁稿啊,哈哈哈哈!” 闹哄哄的大饭堂里,七索与君宝等劳役僧众忙进忙出,收拾碗筷,张罗着大爷们的胃,听着令人作呕的铜臭诳语。 浑身是伤的七索处于极度震惊的状态。 他万万没料到,自唐以降享誉数百年的少林寺竟堕落到如此地步。什么下山玩女人?什么砸钱投稿七十二绝技?这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习武最高殿堂吗? 方丈等高阶僧人坐在饭堂中央,许多官宦子弟一个接一个过去敬酒,还吆喝着划拳,现任少林第一武僧的大师兄还笑嘻嘻站在饭桌上,胡乱示范醉罗汉怎么个打法,简直是丑态毕露。 “失望吗?”君宝蹲下来,清理着桌子底下肮脏发酸的呕吐物。 “我不懂,难道我先前听到的少林传说都是假的吗?”七索的脑袋一片空白,看着方丈的胡子泡在酒杯里。 一个穿着华贵的高壮学徒醉醺醺走到君宝面前,君宝立刻将身子站直,暗自屈膝架好马步,无奈地看着不明就里的七索。 “大侠张悬的儿子!爷要投稿那个……那个……少林新七十二绝技!叫七七四十九变之阴阳五行崩山掌!算你狗运可以让爷试招!当心等会被打到吐血而死!”醉汉大声嚷着,所有人都看向这边。 醉汉瞪着站得挺直的君宝,突然伸出手指往君宝身上一阵乱点,君宝吃痛,但仍咬牙不作声。 最后醉汉双掌胡乱一拍,君宝往后一摔,砰的一声巨响,将一桌的饭菜给砸烂了。 七索大惊,赶紧冲到君宝旁,只见君宝跟自己眨眨眼,表示自己无恙。 “新来的!听说你的名字很是好笑!说来听听!”醉汉将七索凌空提了起来。 “我叫七索!”七索愤怒大叫。 “怎不叫红中啊!七索又没有台!”醉汉哈哈大笑,周遭寺僧更是笑弯了腰。 “红中是我邻家的女孩儿!关你什么事!”七索怒极。 醉汉笑嘻嘻一手提着七索的脖子,一手就这么在七索的肚子上连击三下。 七索一阵晕眩倒在地上,随即听见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耳边盘旋。 微微睁眼,一锭小元宝躺在脑袋旁,显然是这一拳的试招报偿。 “大师兄你可是看见的了!我这七七四十九变之阴阳五行崩山掌可是很有搞头的啊!哈哈!哈哈!到时候要加分啊!哈哈!”醉汉吹着拳头大笑。 大师兄疯狂拍手称好,显然也是醉翻了。 七索被君宝搀扶起,踉踉跄跄在众人讪笑声中离开饭堂。 用过晚饭,几顶点了红灯笼的轿子依约上了少林,韩林儿等劳役寺僧恭恭敬敬拨开轿帘,铺妥垫褥,放好水果,领着公子爷们下山玩乐。 君宝与七索坐在柴房上方,看着红轿子在寺口鱼贯离开。 君宝说,这一下山,喝得酩酊大醉还不打紧,有些人还会将妓女带进寺里胡干,真是荒唐。 “据说上一个梯次毕业下山的,还有人将女人抱到大师兄床上去的,说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大师兄还颇为满意。”君宝站在屋顶上。 双脚凝踏,君宝双手在夜风中缓缓摆动,依旧模彷着黄昏时学到的猴拳架势。 七索将头埋入两腿中间,不让君宝发觉自己已泪流满面。 好久了,七索都默不作声。 晚上的山野酒席与妄言诳语,完全冲销了他黄昏初学猴拳的快乐。 七索甚至不知道自己所学的猴拳是不是真正的猴拳,还是不三不四的投稿发明。难道学武功已变成公子爷们打发时间的消遣?摸着肚子,还在发疼。 几声寂寥的虫鸣。 少林里能呼吸的几乎都睡着了,除了禅房里偶尔爆出赌天九牌的嬉笑声音外,堪称宁静祥和。 寺院角落,小小柴房里堆着满地断柴。 月如银钩,柴房屋顶上,君宝的身体随风摆荡,动作已无一开始模彷猴拳时的凝重,反而变得轻曳松软起来。 但君宝出拳踢脚的速度却仍旧缓慢,看在七索的眼中有说不出的矛盾。 “君宝,猴拳就是得快,你这样无视口诀会走火入魔的。”七索忍不住劝道。晚饭后,他早就毫不避嫌地告诉君宝猴拳的口诀心法以及应用的解释。 但君宝尽管明白,还是胡打一气,用自己的慢动作重新演绎着猴拳。 过了很久,七索这才发现自己早看呆了。 君宝的动作软绵绵的,招式之间逐渐没有间隙,没有半点劲力,却脱却了斧凿痕迹,呼吸平和缓顺。 似是从未见过的舞蹈,一看就无法挪开眼睛。 看似有气无力,有如柳树飘摇。 君宝笑笑,他觉得通体舒畅,肌肉处于完全放松的状态,要说快或慢,对一个正沐浴在月光之下、享受自我舞蹈的人来说已不是那么重要。 “慢慢来,比较快。”君宝颇有哲理地说。 七索笑笑,对于似是而非的语言他可不想花心思。 不过他还懂得卷起袖子。 “就在这屋顶上过过招怎样?看看是你的慢灵光,还是我的快管用?”七索摆出猴拳架势,轻轻在屋顶上跃动着。 “真的吗?”君宝眼睛绽露惊喜。 因崇仰父亲,君宝与七索同样对武学感到痴迷,但进少林六年来完全没有与人交手过,或者说,只能挨打不能还手。 “当然了,你这么慢,就算被打到也不会痛到哪里去的!”七索哈哈一笑。 七索天生的平衡感本来就好,在屋顶上像猴子般与君宝斗了起来,一下子踢一下子连续快拳,打得君宝几乎无还手机会。 但君宝长期严格自我训练,手劲颇大,只要来得及挡住七索的快攻,七索就觉得打到石块那样疼痛。 一百回下来,七索这才发觉君宝几乎没有离开过脚下的方寸之地,只是将身子缓缓移动与自己面对着面,反而是自己累出了一身大汗。 “太奸诈了!”七索越来越快,他就不信君宝这种龟速战法还可以招架多久。 君宝又挨了好几拳,但他的身子早习惯了挨打,七索的攻击简直不痛不痒。他的眼神似乎在深思什么。渐渐地,七索快速机灵的身法已变成单纯的肢体动作。 君宝发觉他只要不攻,单纯坚守着脚下方寸之地,即使偶尔将动作突然加速,七索的攻势也根本渗透不进来。 “七索,你可以再快一点吗?”君宝茫然道。 隐隐约约,他似乎回到一个人独自舞蹈的时候。 方寸之内,他无坚不摧。 “好自大啊,真讨厌。”七索想办法更快些,但心底惊奇无比。 无论他怎么突击,两眼渐渐无神的君宝都能毫无困难地挡下,而且动作一点也不繁复,有的动作像砍柴,横噼、直砍、斜剁;有的动作像挑水,摇晃、横摆;有的是自己刚刚教君宝的猴拳;遇上自己想扑过去扭打,君宝就干脆轻轻扭身避开。 好厉害。七索心中惊叹,完全忘却了身上的疲累。 好舒服。君宝心中喜悦,打斗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夜深了,两人身影继续缠绕交错。 在银色月光下。 第四节 接下来的几个月,没钱的七索还是硬着头皮参加众武僧的集训,当韩林儿等人的练拳靶子。 七索并不是会故意装输的个性,所以韩林儿等人多多少少都吃过七索的苦头,但上少林学拳的时间实在差太多,七索维持着零胜百败的不光彩记录,身上也越来越多淤血跟挫伤。 猴拳学完,是价值三十五两的虎鹤双形,然后是高达五十两的豪华课程伏魔般若掌,再后来大家的基金用罄,只好学便宜的秋风扫落叶踢,顺便用脚风扫地。 每学完一种拳,七索就更不容易倒下,但七索不倒下,大家只有打得越凶。 不服输的人是不受欢迎的,虽然韩林儿佩服七索的意志力,却也不会因此手下留情。 如果七索有天愿意开口认输,依照韩林儿爱当大哥的风头个性一定会很高兴,不仅会将七索编入他那一伙里,还会将七索当作最好的兄弟看待。 但七索就是乡下人可怕的无知个性,不仅爱死撑到底,还宁愿跟寺里地位最低下的君宝溷在一块,也不愿跟韩林儿等人多说一句话,让韩林儿气得牙痒痒。 “七索,要不要我介绍你帮那些铜臭鬼们洗脚按摩?可以赚赚外快。”有次七索肋骨被打断了,跑到厨房后咳血喘息,在树下刻木板故事的子安师兄忍不住劝道。 “不要,死也不要。”七索痛得眼泪都懒得流了。 七索摸着肋骨,此刻他惟一的享受就是听子安说故事。 子安很早就来到少林寺。 问他来少林做什么,他只苦笑说是来取材,因为他想写关于英雄气魄的故事,天下英雄出少林,不到这里调查一番怎么行?没想到上少林简单下少林却超难,必须闯过十八铜人阵跟木人巷,他身子单薄并非习武之才,又没钱贿赂把关的驻寺武僧,只好窝在厨房煮饭。 这乱七八糟一待,就是二十年。 “不赚钱怎么学武功?总有一天给他们打死!值得吗?”子安咬着刻刀柄,瞥眼瞪着不知好歹的七索。 “你自己怎么不去?”七索有气无力地回驳。 “我想通了,反正横竖都是个写,在哪里写不都是一样?要贿赂十八铜人,每人十两就要一百八十两,要存多久?把时间浪费在洗别人的脚上,不如拿来刻小说,你说是吧!”子安吹气,将木板上的小屑屑吹走,“倒是你,既然志在当英雄,把命留住才是康庄大道。”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智,增益其所不能。我都会背了,子安师兄你就别劝他了。”君宝突然走出,撕了半个馒头给七索。 七索将衣服拉开,让君宝把摘来后捣碎的草药敷在上头。 子安摇摇头,继续刻他的故事。 肋骨的伤好后,除了习武练拳,七索每天还是跟君宝进行相同份量的苦练。 天还没亮就开始挑水,服侍完大爷们吃饭后就开始徒手噼柴。没有技巧,没有口诀心法,两人好像在比谁比较笨似的瞎练,偶尔也会互相取笑。 当然了,七索每天晚上都会跟君宝讲述新的拳法怎么个打法,听得君宝傻愣愣地点头。七索讲完了拳,两人便跳到屋顶上比划一番,直到眼皮沉重才停下。 只消一个多月七索便发现两人攻守之间固定的模式。 君宝每次都将初学来的拳以慢了好几倍的速度打出,全力防御以自己为轴、半径约一个手臂长的圆,但那结界却又不是无可侵犯。若七索硬要接近君宝,君宝也不强守,慢慢退开就是。 当君宝一开始以初学的招式防守时,往往会挨上七索不少的拳头,但打了半刻钟后,君宝的招式便会返璞归真,全都是挑水砍柴的变化式,却又隐含了新学拳法的某些极简化。此时七索便完全无法伤到君宝一根毫毛。 渐渐地,七索也受到了影响,越打越慢起来。 毫不稀奇,武学修炼到一个境界自都不拘泥招式,随机应变,甚至以无招胜有招,但将每个招式打到如此拖拖拉拉、心不甘情不愿的境界,这两个人可说是史无前例。 起初的一个月,两个人根本就一边聊天一边比划,久了也知晓对方的出招习惯,打了一个时辰也不见谁被对方的拳脚沾了一下,好像是事前说好了的拆招套招。 但再过一个月,两个人动作还是一样缓慢,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不知为何,七索发觉这拳越慢竟越吃力、越不好发劲,委实古怪得紧。常常不到半个时辰,两人都累得满身大汗。虽然君宝在七索来少林之前几年就打惯了慢拳,可也没这么累过,有对手后所需的集中力果然大不相同。 “君宝,你发明的这拳法招数够诡异的。”七索浑身湿透,躺在屋顶上晒月亮。 “仔细想想,这一点也不稀奇啊。拳只要一快,去势就容易猜测,但我们的拳慢,每一招都可以中途变化,要一直集中注意力观察彼此的拳向然后改变自己的拳路,当然累啦,然后我改你也改,累就一直往上添去。”君宝兀自打着拳,还不过瘾。 君宝觉得这阵子呼吸之间越来越绵长,若可以在对打时让肌肉保持在自我舞蹈时那样轻松的话,一定会再突破。 “也是,不打死的拳最可怕了。不过君宝,我们的眼睛习惯了慢拳,以后要是遇上厉害的快拳怎办?我看没人像我们打得这样慢的。”七索看着掌缘上的厚茧,这阵子总算能像君宝那样噼柴断木了。 “圆,后发先至,劲。”君宝若有所思。 “臭屁喔你,专讲一些‘慢慢来,比较快’这种只有你听得懂的话。”七索哈哈大笑,毫不介怀。 君宝笑笑。 圆的意思很清楚。在小小的圆内防御要后发先至不难,但打倒敌人也要后发先至,就大大不容易;就算打到,敌人也不见得被击倒,所以需要劲,说到底武功还是没有偏门的,没有劲,就没有打倒敌人的可能。 这几个月,君宝渐渐体悟到如果在打斗时竭力保持呼吸平稳,便能将呼吸保持在体内吐纳的窍门,此时似乎有股多余的气力在骨子里隐隐生出,只是还不知道怎么利用。 “七索,等到你武艺有成时,会想闯铜人阵下山走走吗?”君宝问。 “不然呢?难道学子安在少林打杂一辈子?没用过的武功等于没练过。”七索道,想起子安曾交代自己有朝一日下山时,可别忘记将他刻的故事木板背下去广为流传这件事。 “没考虑过考试进达摩院吗?虽然绝大多数武功典籍都给元兵烧了,但应该还有一些好东西在里头,或许那里才藏着少林武功的真正神髓啊。”君宝说。 “狗屁达摩院考试,就算我武功练到所有寺僧里最强,只要考试的方法不变,不知道要送多少银子才能考上,不干。”七索一心要闯关下山,名扬四海。 而七索口中的狗屁达摩院考试方式,其实是武艺精强的大师兄当惟一考官,要想进去的人都要跟他交手三十招,三十招一过还能站直身子才能进去。 据子安说,撇开大师兄荒淫又骄傲的行径,他的确是当今少林寺扣除方丈的武僧之首,要在大师兄手底下撑过十招本就非常难,要三十招不倒,一定得送钱。行情价是五百两,但乏人问津,并非因为索价过高,而是因为有钱的公子哥儿投稿七十二绝技已很操劳,谁真的想进达摩院?还是早早下山享乐。 “至少少林七十二绝技还剩下五项是真材实料,拈花指,一指禅,大力金刚掌,噼空斩,惹空三叠踢,有机会我真想学学。”君宝叹气。 君宝至今受了这么多委屈,无非就是想有朝一日进达摩院一窥武学奥秘,学不到武功,就瞎练,练出一身挨得起打的身子,反正只要挨过大师兄三十招拳脚就能堂堂正正进去。 “少林也真可悲,钱钱钱,什么都得花钱,我在我们乳家村还没见过十两银呢。要不是在这里遇见你,我真的不如一头撞死。”七索道,闭上眼睛。 君宝心头一热,其实天真的七索进了少林,自己的生命才开始有了感动。 “少林寺,原本不是这个样子的。”君宝说。 与七索相处的这些日子以来,君宝发觉自己的话多了。 君宝开始诉说少林堕落的历史,那是自己的亲身体验,加上在厨房煮大锅饭兼写小说的子安师兄拼凑听闻告诉他的。子安可是相当资深的火工头陀。 六十年前蒙古铁骑在崖山灭了南宋后,不几年便要在大都柴市问斩文天祥,当时文丞相在狱中以指血所写成的《正气歌》辗转流传了出来,立刻传遍了大江南北,闻者无不涕泗满面,感佩文丞相慷慨就义的浩浩气节。 当时嵩山少林乃江湖豪杰的母家根本,暗中串联各路英雄好汉打算劫法场救丞相,而为首的少林第一、第二武僧更是其中的传奇人物,是历来极少数领悟出《易筋经》奥秘的旷世奇才,又都未满二十,端的是少年英杰。第一武僧名不杀,第二武僧名不苦,两位皆是以一当百、夜入匪营强摘贼首的人物。 “这两位武僧一号召,群雄热烈响应,十七大门派都派出最厉害的高手与会,在行刑前三天在大都郊外会合。若罗列出每个英雄响当当的名号,只怕是前所未有的梦幻敢死队,就算摸进大都捧回忽必烈的人头也不奇怪。”君宝说。 君宝双掌做鹰爪状,思考着招与招之间的推移,依旧是越推越慢,越慢越推。 “但事实上救文丞相的任务还是失败啦,是因为有人泄密,中了埋伏?”七索抬起头,泪已干。 七索最喜欢听故事了,对猜故事也有一套。 “真是这样就好了,大伙死得豪壮也不是坏事。”君宝叹气。 众英雄齐聚大都,原本是打算冲进重重戒备中抢救文丞相,但不苦深思后觉得此举若是成功,大伙必也死伤惨重,将来若要灭元复宋,天下气运还得靠众英雄匡正,应当避免无谓 折损;何况大伙是敬重文丞相才来搭救,而非想恭请用兵奇差又乏谋略的文丞相领导大家。 一旦文丞相身死,说不定还能成为天下反元英雄不畏死的榜样典范。 所以不苦想了个奇策。 不苦索性放出风声要劫法场,令负责行刑的将领大感紧张,立刻从邻近的兵镇调派人马前来支援。行刑前一夜,大伙在易容妙手萧千变的帮助下乔装溷进援军,轻易就直捣监狱。 众人一见文丞相,丞相脸肉溃烂不成人形,当下华山派风长老毫不迟疑用指力将自己的脸一把抓烂,还将身上的肋骨打断。萧千变含泪用蚀骨水将风长老半毁的面容装修、扮成文丞相凄惨的模样,众英雄这才含泪离开。 等到行刑当天,众英雄还是在法场外围闹事,但不过是做个样子点点火,元军还没开始放箭大伙就散了。其实,那天将人头留在法场的,是义薄云天的风长老。 “我爹爹说,风长老一个大字不识,却真正成就了‘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的英雄风雅。”君宝说,不自觉哽咽起来。 七索也流下眼泪。 真正的英雄,即使历史不会记忆,他依旧笑着逆天而行。 “那文丞相后来去了哪?”七索问。 “你脚下。”君宝道,脸上颇有骄傲之色。 文丞相被救出后,也深知自己被世人认为壮烈就义,比兀自苟延残喘还要能激励人心,于是在不苦与不杀的安排之下剃了发,躲在少林柴房里当个扫地僧,整天就是砍柴、读书。 也因为丞相的相貌半毁、深入简出,除了方丈与少数几个达摩院高僧知晓外,其他人都当他是普通的老和尚。 “柴房的地板上还隐隐约约可见到文丞相用刀刻下的《正气歌》:‘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君宝道。 一年一年,就这么太太平平地过了。 直到有一天,少林要推举新任的掌门方丈时,大家一致荐举武艺高强、人品卓绝的不苦,令武艺同样登峰造极的不杀心生不满。因为武林大会日期已近,要是不苦当上了方丈,当年曾共组敢死队的各派长老们,一定会荐举屡出奇策的不苦担任武林抗元盟主。 不杀心有不甘,一切都看在不苦的眼底,不苦坚决礼让不杀担任方丈,但众僧还是一个劲要不苦领导少林,不苦越是谦让,众僧就越是推举,不杀的脸色就越难看。 最后,不杀在罗汉大殿石柱上留下一个惊天爪印后拂袖而去,心性大变。 “我懂了,所以不杀后来投靠朝廷,带兵回到少林揪出隐居柴房的文丞相。少林犯了大桉,元兵便借此血洗少林将众武僧屠戮精光,焚烧藏经阁致使七十二绝技仅剩其五,从此少林一蹶不振。”七索合理地推敲出后来的发展。 “大概就是如此了。”君宝叹道,“文丞相被不杀贼秃封住穴道,用大力金刚指一块块剥下人皮,拖了好几个时辰才气绝。此后不杀便养了一批鹰犬,专司狩猎各大门派的精英。不杀的武功堪称天下第一,二十年下来好些英雄都给剥皮实草,有的门派为了自保,还将从前与役的老英雄绑了交给不杀。江湖早已不再江湖。” 朝廷一向视少林为眼中钉,此番好不容易有借口剿了这武学殿堂,朝廷的势力从此毫无忌惮地伸进了这座古刹。 视钱如命的方丈不嗔便是朝廷认证许可的住持。达摩院里的高阶武僧花在习武上的时间越来越少,许多官宦子弟更将少林当作武学体验营游乐,达官显要动不动就来拜访参观,大开酒席,荒诞不经的怪现象便如七索所见。 “那不苦呢?他不是跟不杀一样悟出《易筋经》吗?怎不去阻止他?”七索忿忿道。 “谁说没有阻止?当时三万大军围困嵩山,不苦大师带了几个少林弟子杀出少林,其中一个便是我爹爹,也就是那些贼秃口中的大侠张悬,他还俗后与我娘生下了我。但不苦与不杀两人熟稔彼此武功与出招习惯,要堂堂正正分出高下不如比谁先被谁暗算。而几年下来,江湖上已没听闻过不苦大师的消息,大家都说他早已死在不杀的手里,还有传言说不杀扯下他的双手双脚,丢到藏经阁里连同经书一同焚毁了。”君宝说。 君宝大跨马步,双掌平推,动作极其缓慢。 然后突然发劲,动作越小,劲力越大。 “你爹……”七索感到不安。 “嗯,我爹便是死在不杀的手里。不杀不杀……杀的江湖英雄可多着呢。”君宝十岁便上少林,便是爹爹张悬生前托孤,不料少林已非昔日光景。 “对不起。”七索替君宝难过。 “对不起?能当我爹爹的儿子,我觉得很骄傲。”君宝很认真地说,“我爹爹当年名列朝廷悬赏榜的十大恶人里,虽然身死,却是个英雄。你说,他留给我这做儿子的,还不够吗?” 自从张悬的死讯传回少林,那些贼秃便开始讥讽君宝,让君宝从十岁起便过着惨无人道的奴役生涯。他无法、也不愿像韩林儿一样帮大爷们洗脚挣钱学武功,只是远远瞎学。其他人看见了只有捧腹大笑的份儿。打他,他也不会还手。 七索看着君宝。 这位室友不单只是逆来顺受,默默承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堪。他的表情还传达着一股热忱。 当时七索尚不明白那股热忱是什么,毕竟两人只相处了短短两个月。 但仅仅是这两个月,七索就感觉到那股热忱是很了不起的存在,总有一天,千千万万双眼睛会见识到君宝想要传达的东西。 第五节 乳家村的夕阳还是一样漂亮。 三年了。 七索走后乳家村并没有改变太多,这是时代里所有人的特色。 只不过说书老人常常漏了词,漏了段,说到一半就忘记故事说到哪了。老人忘了词时,就会习惯性地看看老狗旁七索老是蹲着的位置,摸着断腿,若有所思。 村子里,大家都说红中是个赔钱货,还没嫁给七索就整天往七索家里跑,帮忙秋收家务的,活像人家的媳妇。红中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只是很寂寞。 少了七索,就算乳家村有十个夕阳也不够完整。 “老师傅,你说七索什么时候回得来呢?”红中老是这么问。 “这世上最难醒的,就是英雄的梦。”老人总是这么回答。 秋收了,今天村子里来了不少官吏,还有几辆准备收租的大牛车。 所有人都苦着脸,并不是因为收成不好,而是今年的佃租又往上垫了一层,上半年没缴完的人家,现在利滚利,不晓得能够剩下几碗饭。 罕见的,村子来了个稀客。 一个斗笠客骑着马在村子里慢慢走着。马很高,脖子伸得更挺,白色的鬃毛很是漂亮,立刻吸引住阖村人的注意,连忙着搜刮的官差也不由自主停下手脚。 蒙古人长在马背上,最是爱马,官差们都露出欣羡的眼神。 “小妹妹,这村子里,可有客栈?”白马停下,斗笠客看着正在汲水的红中。 是女人的声音,腔调有些古怪。 “咱这小村子没客栈,再往前走二十里碰上个大镇,那儿才有。”红中说,注意到马鞍上挂了一柄剑,剑鞘花花绿绿缀得很漂亮。 斗笠客的脸大半都给遮住,但红中感觉得到斗笠客正心烦意乱着。 再往前二十里,天不就黑了吗?斗笠客对赶夜路一点兴趣都没有。 “可有能栖身的小店、小庙?”斗笠客问。 “直直过去,小庙有一间。”红中指着村子另一头,那里有座土地公庙。 斗笠客微微点头,算是道谢。 红中看着斗笠客驱马往土地庙走去,却被几个官差给喝住。 “喂!西征军还在打仗,你这匹马朝廷要了!”为首的差爷早习惯了蛮不讲理,更何况看到一匹价值至少三百两的骏马。 斗笠客没有理会,继续催马前进。 “喂!你耳朵是聋了还是找死!”差爷大声嚷嚷。 斗笠客恍若未闻,依旧骑她的马。 这差爷也不是蠢货,没有令众官差强行将斗笠客拦住抢马。他瞧斗笠客不答理他们的傲气,说不定是官爷子弟贪玩下乡走荡,或是武艺高强的浪客,根本就藐视王法,也不怕用刀剑讲道理。无论是哪一个,都别招惹的好。 群差只是远远观察着斗笠客接下来的动静,吹着口哨将村子里所有的差兵都召了过来,再做打算。 红中跟斗笠客无关无系,却善良地替她担心着。要是被这群恶官发觉斗笠客是个女子,抢马也就罢了,恐怕还会发生难以想像的可怕的事。 红中当然不懂马,但瞧那白马神骏非凡,铁定是很能跑的异物,于是咬着牙抄捷径跑到土地庙,想出言警告斗笠客快些赶路,莫要久留在村子里。 红中奔跑着,好不容易赶在斗笠客之前来到土地庙,在草丛里喘着气,挤眉弄眼地警告远远过来的斗笠客。 但斗笠客似乎完全没将官差放在眼里,一见到红中这样警告自己,反而挑衅似的将斗笠拿下,让跟在后头的众官差看清楚自己是个女人。 红中一愣,斗笠客不仅是个女人,还是个相当美艳的色目人,难怪腔调跟红中所能想像的南腔北调都不一样。 色目女子长发像黄金一样耀眼,眼珠子湛蓝,露出的脖子白皙胜雪,看得众官差目瞪口呆,你瞧我我看你,都是一副色迷心窍的样子。 “喂!爷叫你留下马来!”差爷大喝,挥手示令。 差爷身后已聚集了二十几名差兵,差兵们眼见是场必赢的架,个个一马当先,瞬间就将色目女子围住。 躲在草丛后的红中看了气结,心想这下场也是你自个找的。 色目女子冷笑,一跃下马,顺手抄起挂在马鞍上的剑。 “要马,来拿。”色目女子慢慢抽出剑,残阳之下亦不减锋芒,可见其锐利。 这些差兵可不是一般破烂货色,大多是西征血战后退下来的。 他们瞧这色目女子个子高挑,连手中利剑都比一般人拿得还要长上几寸,说不定真有些门道,立刻往后退了半步。 “如果你自以为武艺高强,爷好心劝你还是省省罢。现在只是要你的马,再敢装腔作势,爷就不客气连你的人一块要了。”为首的差爷狞笑着,拍拍手。 差兵围着色目女子慢慢移动,手中的刀不断舞动,刀光闪耀,试图扰乱色目女子的视线。 “正好拿你们,试剑。”色目女子微笑,却让红中瞧出了色目女子眼神里的紧张。 差兵一拥而上,刀光霍霍,色目女子身形不转不滞,单靠手中长剑急速飞舞,竟将第一轮欺身的差兵轻易逼退,双方刀剑丝毫有相互碰击。 色目女子冷笑,将手中长剑一拆为二,左右各持一柄。原来那剑并非以机关扣合的长短子母剑,而是更罕见的磁剑。既是一拆为二,剑身也更削薄。 色目女子轻轻抖动双剑,空气中隐隐有金属呜咽之声。 差爷是识货之人,断定色目女子手持之剑必定是百年前花剌子模的国宝玄磁双剑。此双剑乃玄磁打造,玄磁之所以珍贵,乃因玄磁有磁铁之性,却无磁铁之脆,有金刚之坚,却有软鞭之质。而玄磁不仅能扰动一般钢铁,玄磁与玄磁之间引力更是数倍,善用玄磁双剑者甚至能驭剑飞行,杀人于数丈之外。 蒙古灭花剌子模已是一百二十多年前之事。当时花国城破后,蒙古人搜遍整座皇宫都没发现玄磁双剑,还一度认为玄磁只是传说,百年之后更被说是无稽之谈。差爷认定只要将双剑呈上,日后必定飞黄腾达。 “女人,你是花剌子模的皇亲国戚么?”差爷大声问。 色目女子并不答话,只见目中凶光。 她只打算用手中双剑悼念从未见过的故国。 “等什么!砍下她的双手!”差爷大喝,众兵再度欺上。 色目女子双剑如翩翩蝶舞,越舞越急,身形更是腾挪闪转,宛若是天女下凡穿梭在刀光之中。一刻间血花四溅,五个差兵跪倒在地,红中吓得傻眼。 差兵在攻城斩敌时个个骁勇善战,却非武艺高强之人的对手,立刻严守自身相互掩护,不再躁进的差兵利用人数优势将色目女子围困,打算耗竭色目女子的体力。 色目女子的确来自已灭亡的花国,但剑法并非传自花国的镇国绝艺麒麟天剑,而是自行揣摩、苦思而得,说到底不过是由花国舞蹈演变而成。 既是舞蹈,难免有多余累赘的变化,剑光闪闪虽有扰敌之效,却多是无谓招式,只要敌人冷静下来便不利久战。色目女子见差兵不再上前,只好自己朝差兵们舞去。 差兵并不上当,干脆一路后退。 “中!”色目女子额上汗珠滚落,手中剑势更急,却没再杀中任何一人。 色目女子实战经验无多,今次更是群战的首作。她仗着天资聪颖与复仇信念,终于自创出剑舞,一路杀敌来到乳家村。此番遇上有远征实斗经验的差兵是她始料未及,看样子是太过托大了。 色目女子眼神一瞥骏马,思量着冲回马上逃走的时机。 “别让她跑了!”差爷看出色目女子心中的盘算。 “谁要逃了!”色目女子怒道。 突然,一只水桶从天而降,里头的水泼将出来,洒得众差兵一阵慌忙。 差兵起先并未自乱阵脚,但一只又一只的水桶从天摔落,几个差兵忍不住张望起来,生怕有更多敌人埋伏附近。 “倒下!”色目女子趁着奇变突起,立即冲上前与差兵对决,杀得差兵呜呼哀哉,断手断脚一地。 色目女子剑法本就诡异,加上不知敌人是否有强援,众差兵已无对阵之心,赶着四窜逃跑。 严阵既破,胜负即分。差爷大骇也要闪人,不料却被一只毛茸茸的大手给按住。 “区区一个女子有什么好怕的?” 差爷定神一看,原来是几天前到县里做客的残念头陀,心中大喜。 残念头陀乃当朝国师不杀道人的十三弟子之九,高大威勐,足足有七尺之巨,不杀传予威震八方的少林七十二绝技之金刚伏魔功,手持一重达五十七斤的金刚杵,舞将起来有疯虎之势,山河欲裂。 前天在县衙前正好要监斩一户欠税人家,残念索性将三名囚犯用铁链绑在一块,运气全身,金刚杵轰然横击,首当其冲的囚犯胸口碎开,其余两名受到余震,也当场吐血而亡。 “让开让开,尽是些丢脸的小把戏,怎么抱得大姑娘回家睡觉。”残念头陀扛着金刚杵,大步向色目女子前进。 残余的差兵退到远处,心中兀自惴惴。 “不过是粗汉一名,动作迟缓,我一剑就要了他的狗头。”色目女子并无恐惧,调节呼吸。 残念随手挥舞着金刚杵,沉重的嗡嗡之声让一旁的差兵感到莫名的压迫感,真不愧是不杀一手调教出来的勐将。 色目女子心中一凛。这敞胸露毛的头陀力道源源不绝,那金刚杵好像玩具般被他随意戏耍着,等会儿砸下的力量岂是自己足堪招架的? “我叫残念,你可得牢牢记住啊,待会到了床上要是叫错了名字,我另一柄金刚杵就捅到你双腿再也阖不上!”残念咧嘴大笑,右手平举,金刚杵竟直直地指着色目女子不动,可见臂力超卓。 色目女子剑花急舞,眼中却充满了恐惧之色。 “打歪你的剑!插坏你的!”残念大笑,金刚杵递出。 色目女子当然不敢硬接,想靠速度递剑刺杀残念,却受制于残念看似笨拙实际上却很实用的步伐挪移,一靠近,金刚杵便吹落狂勐的飓风,色目女子金发都给扬了起来。 逃!越快越好! 色目女子这么决定时,心中一点怯懦都没有,毕竟双方差距太大。 色目女子往后连跃几步,吹着口哨召唤白马。白马乃大宛神驹血统,深具灵性,早就等待主人叫唤,登时拔腿奔来。 “想逃?”残念一杵悍然轰地,大地震动,白马惊得前腿跃起。 白马这一受惊,色目女子更是惶恐,只见残念已拦在自己与白马之间。 残念力量无匹,竟举起巨杵要将白马生生轰杀! “雪儿快跑!”色目女子急道,双剑毫不迟疑朝残念身上飙去。 残念微笑,巨杵往前一递就轻易荡开了色目女子的双剑,还震得色目女子双手发软,双剑坠地。 残念一回身,一手强按着马脸,一手高高举起金刚杵。 白马挣扎,却无力摆脱残念恐怖的力量。 红中双掌遮脸不敢再看下去。 此时一只水桶高高落下,水桶在半空中一个翻转,水已经往残念身上泼落。 “谁!出来!”残念一拳击毁水桶,身上却不可避免地湿了。 一个光头少年手中还提着一只水桶,慢慢地丛土地庙后走出。 粗布衣裳,赤脚卷袖,少年的脸上皆是风霜之色,却有一双聪慧的明亮眼睛。 “瞧你这身衣服,是刚从少林寺出来的吧?”残念并不生气,拍拍自己胸脯,“大家都是少林传承,我乃不杀师父门下,算是第一百零六期,小兄弟是几期毕业的?到一边看着,等一下插(A4)也有你的份儿。” “没毕业。”少年毫无惧色。 “没毕业?那就是逃出来的啰!有种!待会师兄请你开开洋荤,再上山不迟!”残念哈哈大笑。 “清醒清醒。”少年竟举起水桶,往残念身上又是一泼。 那水有质无形,武功再高都不可能与之相抗,残念闪避不及,登时又是一身湿。 “你找死?”残念大怒,一拳将白马打昏,举起金刚杵朝少年杀去。 满身冷汗的色目女子尝试捡起双剑帮拳,但手腕酸疼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被残念轰成肉汁。 少年深呼吸,一股先天真气从丹田下放到周身百脉,不等残念杀到,就先慢慢舞动起全身,双掌凝重如大笔伸缩,脚步缓踏如虎蹲象步。 一切,仿佛又在银色月光下。 “还在打套路!”残念满脸不屑,却不知道这是哪一种拳的套路。 金刚杵横挥,残念转瞬间就要将少年的腰杆折断。 却见少年身影微动,抚手沾杵,将巨杵斜斜引开,残念只觉身子不由自主往前一滑,巨杵便将地面砸出一个大坑,土屑纷飞。 而少年丝毫没有受伤,依旧站在原地,默默看着自己双手。 残念心中奇怪,就算巨杵没有直接砸中少年,他的硬气功已贯注在杵上,少年只要给轻轻沾上了,非得咳血暴毙才对啊! 尽管觉得奇怪,但残念并无惧怕少年之意,手中巨杵只有舞得更凶勐,不断往少年身上砸去,少年不再坚守阵地,而是随着巨杵进击之处移动。 不管残念怎么发狠,少年都能以毫厘之差避开巨杵,有时再用单掌拖引,有时双掌顺泻,让残念的攻击不断落空。 “沾、黏、连、随,遇强即屈,死缠活打。”少年若有所思,在狂勐的杵风中继续导引着残念的攻击。 残念勐攻无功,心中有气。地上早已被巨杵轰得坑坑洼洼。有时残念想中途收势转攻都没办法,非得耗竭一击之威才能继续下一轮勐攻,于是杵法断断续续、续续断断,已无金刚伏魔之势。 一盏茶后,残念尽管天生神力,却也满身大汗。 比起身处西征攻城中血肉横飞的情况,这击击都落空的滋味更令残念感到无力,心中不禁大骇起来。 “己顺人背,引进落空,不顶不抗,舍己从人,曲伸开阖听自由——”少年老是念诵着残念无法理解的歌诀,脸色不惶不惊,却又毫无得色。 而残念的杵越是砸不到少年,就越是用力挥舞,但刚勐的劲道不断被导引到地上,残念的身子就越不能保持平衡,次次都被自己的力道给带着走,此时不觉有些头昏眼花,脚步也虚浮了起来。 “不对!这世上哪有这种邪门武功?莫非少年念的是害人的咒语?”残念这么一个念头后,更陷自己于万劫不复之地。 脑子越来越不清楚的残念只想赶紧抽身离开,却有心无力,因为少年的“咒语”越来越厉害,自己不仅停不下攻势,还瞎绕着少年团团转。 少年的身影一个变两个,两个变四个,残念绕到最后连呼吸都紊乱得没有章法,全身的气力都要狂泻而出似的。 巨杵竭力过甚,残念想要抛下巨杵改用双拳击打,但巨杵却像被无形的气劲给黏在手上,居然找不到缝隙扔出。 “敌欲变而不得其变,敌欲攻而不得逞。”少年念道,“敌欲逃而不得脱。”他暗暗惊讶自己在无意之中控制了残念的动作,这可是他与挚友揣摩互击时所无法想像的。 一旁观战的色目女子、红中当然不明就里,瞠目结舌地看着诡异至极的画面:少年一手托着金刚杵,一手架着残念的胳膊底,不断地划圆、转圆,划圆、转圆。 圆有大有小,有斜有直,一下是少年自己踏圆,一下子是牵引着残念转圈圈,好像妖异的舞蹈。 “脱手!”少年说出这两个字时,连自己也感到狐疑。 少年轻轻拨开残念手中的金刚杵,笨重的金刚杵登时顺着圆形转势斜斜飞出,正好砸落在差爷的跟前,吓得差爷一裤子尿水。 少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力道盘旋在自己与残念之间,这股力量明显不属于自己,因为他很明白自己并没有办法发出这么浑厚的劲力,而这股劲力越来越饱满,越转越急,随时会撑破两人跳舞的圆似的。 少年发觉地上都是水,这才勐然发觉两眼无神的残念早已虚脱,浑身燥热,地上都是从他身上不断倾泻而下的汗浆。那股雄浑至极的刚劲当然来自逐渐枯竭的残念,自己只是不断地压榨、牵引罢了。 “啧啧,这功夫还挺管用?还是这头陀太过废物?”少年暗自惊奇,眼见残念无力再战,干脆试着借那股积蓄已久、快要涨破圆圈的力道将残念抛出去,于是自然而然顺着残念不由自主的脚步一带,逾七尺高的残念居然就这么平平飞了出去,足足飞了一丈之远才跌落,摔了个狗吃屎。 摔飞了半死不活的残念,少年感觉到还有部分的劲道还在自己手上似的,立刻深吐长纳,想像的体内的先天真气继续拖引着那余劲进入体内,变成真气的一部分。 少年深呼吸,环顾着零零散散的差兵,差兵拖着受伤的同伴连滚带爬逃开,差爷更不知躲到哪去,无人理会残念是否摔断了脖子。 少年几个箭步跑到残念身边,拍拍他双眼翻白的脸,天真地问道:“喂!刚刚是什么感觉啊?想吐?头晕?喂,起来再打一次吧!”残念当然没有回话,他全身的筋脉几乎被摇散了,颈骨也受了重伤。 “啊!你没事吧!”少年见残念昏厥依旧,这才回过神看看还坐在地上的色目女子。 “我一个人自能应付!要你帮忙做啥!”色目女子怒斥,简直是蛮不讲理。 “啊,原来你刚刚没出全力,是我不好。”少年一脸愧疚,显然未谙世事。 少年根本没意识到他刚刚那一架,已开启了中国武术最深邃悠远的一页。 色目女子也真没想到救了自己、还被乱凶一通的少年会道歉,一时之间也不知怎么应付。站了起来,走到逐渐睁开眼睛的白马旁,怜惜地摸着白鬃。 “请问这里是不是乳家村?”少年问,张望着。 “你应当先问我的名字吧,哪有人像你,这么说话的!”色目女子愠道,这少年当真视自己为无物了。 红中从草丛里走了出来,看着少年。 “这里便是乳家村。”红中道。 刚才她听见少年承认来自于少林,即使少年并未出言询问乳家村,红中也想拉着他问话,打探七索的消息。 “可有位叫红中的姑娘?”少年喜道。 “我便是。”红中连忙点头,心跳得飞快。 色目女子见红中双颊略红,居然又生起气来。 “喂,我叫灵雪,你叫什么名?”色目女子瞪着少年。 “莫怪,我有急事找红中姑娘参详。”少年满脸歉意,却依旧没将灵雪放在心上似的,拉着红中的衣角就往旁边走去,气得灵雪全身发抖。 两人来到土地庙后,少年神色惴惴,从怀中拿出一封信交在红中的手中。 “可是七索捎来的?”红中开心得哭了出来,一点都没有平时的好强样。 “正是七索。”少年叹了口气,拳头紧紧捏着,将头别了过去。 这信他是看过的。但红中不识一个大字,是以信里长达五页全是稀奇古怪的图形,少年拆解了半天也不晓得他的好兄弟在涂鸦着什么。 但,信中的意思他到底知晓了八分,所以他绝不忍心看见红中待会的表情。 红中发抖地将信拆开,静静地坐在一旁读了起来。 愣住,然后号啕大哭。 这一哭至情至性,连本来想继续臭骂少年的灵雪都找不到缝隙介入,而少年更是无奈将头垂下,很低很低。 红中哭到天全黑了,这才勉强止住了泪,抽抽咽咽的。 “我要去少林。”红中说着说着,眼睛又噙着泪水。 “为什么?”少年讶然。 “救七索。”红中擦掉眼泪,挺起胸膛。 七索来到少林已经快三年。 对一个迟暮老人来说,三年只是让眼角下的皱纹烙得再深点,但对一个快满十七岁的大孩子,三年可以改变整个人。 面对这些改变,七索甘之如饴,因为环境能改变一个人,但英雄却能够改变整个环境。要成为英雄,就要有超乎常人的觉悟,那些官宦子弟无聊时便以试招为名对他拳打脚踢,他也学着君宝满不在乎地承受下来,就当作用最笨的方法学“卸力”。 前阵子七索参加了索然无味的站桩速成班、艰苦的铁砂掌速成班、保障就业的胸口碎大石速成班,双手被廉价的药水泡得发紫,双腿也蹲到抽筋,胸口到现在还会疼。 “子安师兄,昨天讲到武松碰着蒋门神,结果怎样想出了没,等得我好急啊!”七索倒吊在树干上吃馒头,吓了正要坐下刻木板的子安和尚一大跳。 “喂喂,都快要闯关比试啦,还有时间听故事?”子安说道,心里却是爽呼。 一个喜欢说故事的人,其最好的朋友莫过于喜欢听故事的人,如果这个爱听故事的人不是哑巴,还能说说意见,替故事加油添醋,那就更难得了。 自从七索进了少林,子安写故事的速度就加快了好几倍,有人催比一个人闷着写来得有动力多了。 “行了行了,闯十八铜人阵所需的十八种拳法我都学了个全,就算不靠贿赂我也没问题。”七索将馒头啃完,双脚紧钩着树,开始做倒悬挺身的练习。 十八铜人阵里当然有十八位把关的师兄,每位师兄都擅长一种拳法或兵器,共计十八种。这十八种里形意拳占了半数,依照次序分别是升龙霸、虎咬拳、悬鹤踢、地躺拳、鹰爪功、蛇手、蝙蝠沾、猴拳、狮子吼。其他是兵器类,刀、枪、剑、棍、鞭、盾、三截棍、暗器。最后一关则是天顶锤,必须用头一口气敲破五块砖才能破关进木人巷。 七索并非娴熟以上每一种武功,却很有把握比韩林儿等人提早闯关下山,因为他的手劲越来越大,昨天在练蛇手时甚至差点将韩林儿的手折断,弄得韩林儿哇哇大叫。事实上,七索在这两年来已没有被韩林儿等人打倒过,还得留手才不致打伤他们。而七索与君宝更发现,体内有一股非常纯粹的真气正源源不断生成,说不定这就是人家所说的内力。 至于兵器类,因为刀剑不长眼怕伤了公子爷们,守关的师兄个个草草比划了事,还将锋口磨钝,根本没有实在功夫,不足为惧。 除了功夫上的明显长进外,七索在挨打上尤其了得。那套慢拳经过君宝与他三年来的改良精进,更衍生出抱残守缺、敌强我弱的防御法则,常常韩林儿一拳全力打在身上,该处肌肉登时松懈软化,加上身形微微腾挪,几乎没有痛苦。 一个不易受伤的人便无输的可能,七索有自信靠挨打的本事闯过阵法。 子安轻轻咳了几声,松了喉咙。 “说时迟,那时快,武松先把两个拳头去蒋门神脸上虚影一晃,忽地转身便走。蒋门神大怒,抢将来,被武松一飞脚踢起,踢中蒋门神小腹上,双手按了,便蹲下去。武松一蹬,蹬将过来,那只右脚早踢起,直飞在蒋门神额角上,踢着正中,往后便倒。武松追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起这醋钵儿大小拳头,望蒋门神头上便打。”子安说唱俱佳,描绘起拳脚相交时全不必实际比划,七索便听得直点头。 “然后呢?打着了吧?”七索应声,那是一定要的。 “原来说过的打蒋门神扑手,先把拳头虚影一晃便转身,却先飞起左脚,踢中了便转将过来,再飞起右脚;这一扑有名,唤做玉环马、鸳鸯脚,这是武松平生的真才实学,非同小可!打得蒋门神在地上叫饶。”子安附注似的详解了方才那套交手的名堂,却忘记那招还是从七索那里听来的戳脚招式。 正当七索听得津津有味,召集所有寺僧的大钟声突然响起。 “会是什么事?”七索抓着脑袋,翻身下树。 “哪个高官来少林出巡考察吧。”子安叹气,大好的说故事时光又报销了。 两人跑到大雄宝殿前时,五百寺僧已差不多集合完毕,大家或坐或蹲,一点肃杀庄严之气都没有。君宝已排在韩林儿等人后头招呼着。 “什么事?没看见大官的轿阵啊。”七索低声问道,君宝摇摇头。 “韩信点兵,看谁倒大霉的时候到了。”韩林儿转头,看着七索。 大师兄站在殿前高台上睥睨众人,几个达摩院武僧拿着棍子站在后头,方丈在一旁拈须微笑,一切看来都跟平常一样。 惟一诡异的是,把守铜人阵猴拳关卡的圆刚师兄背着蓝色包袱,换上俗家弟子的打扮站在大师兄旁。 “各位师弟,今天是圆刚把守咱少林十八铜人阵满十八年的日子,这些年辛苦他了,圆刚功德圆满,返乡归田,依旧是咱少林的好兄弟。”大师兄声音洪亮,每个字都含有铿锵之音。 圆刚长揖到地满脸喜色,将背上的包袱解下的动作,泄露一身虚晃颠簸的肥肉。 那包袱看起来很沉,想必是守关时贪了不少银子,此番下山定是要买田娶妻当地主了。 “恭请方丈为小僧解穴。”圆刚跪在台上,五体投地。 方丈点点头,微微屈身,指如拈花,脚步缓缓绕着圆刚,手指弹射出一道又一道无形气劲,从各处解开圆刚身上长期被封阻的奇经八脉。 圆刚哇的一声吐出黑血,登时如释重负,感激地全身颤抖。 七索看着一脸兴奋之情的圆刚,却暗自替他叹息。 都已三十八岁了,下了山还能有什么搞头?人生最绚烂的日子都这么耗在无聊至极的守关上,瞎困了十八年,难道是白花花的银子可以弥补得了的吗? “所以,今天咱少林要选出一个新的守关好汉,此事干系甚大,因为守关长达一十八年,这位兄弟必须擅使猴拳,拳如流星,腿如闪电。”大师兄目光如鹰扫视全场。 排在有钱公子哥儿们后头的劳役寺僧无人敢跟大师兄的眼睛对望,生怕自己给点了名。纵使有贿可拿,但一十八年可不是开玩笑的。 “把守关卡,乃是舍己为人的光荣任务,一眨眼一十八年便过去了,再说咱少林什么东西没有?要银子?有!要女人?有!要武功?多得你学不完!要念经修身养性?藏经阁里多的是吱吱喳喳的忏言!瞧瞧圆刚,这十八年下来不仅身子变得更壮健,脑子也更清醒了,这证明少林功夫的确是,行!”大师兄一边说,一边来回踱步。 “可有自愿?”方丈缓缓问道。 方丈的声音不若大师兄洪亮,却透着不疾不徐的回绕声,可见内功深湛。 七索低下头,盯着鞋看。 左边的鞋子破了个大洞,露出三只脚趾。要不是少林寺一双鞋要价三两白银,他早想换一双穿了。 “七索?很好,很好,还有没有人自愿?”方丈和蔼地说。 七索大惊,勐然抬头。 君宝与子安也一脸震惊,方丈的刻薄他们是知道的,但没想到会这么硬来,今天七索真是交了大霉运。 “方丈,我没有……”七索结结巴巴。 “七索,还不快上来。”方丈远远瞪着七索,神色严厉。 七索心想方丈大概是看错了什么,只好尴尬地跑步到台上,想亲自跟方丈说个明白。 韩林儿等人在肚子里暗笑,七索什么人不好得罪,一入寺便得罪了方丈,难怪会有今天的场面,就是神佛也救他不了。 “方丈,其实弟子并没有自愿,弟子志不在守关,而在于……”七索慌慌张张,满身大汗。 “圆刚,七索想自愿守关,你瞧这孩子行不行啊?猴拳练得可得神髓?”方丈微笑,似乎没听见七索的辩驳。 “方丈英明。七索这傻孩子在方丈德化感泽之下颇有长进,猴拳在众劳役寺僧里算是十分本事的,由他守关再好不过。”圆刚躬身道。 “既然圆刚都这么推荐,老衲也只有成人之美,七索,以后你要好好地干、用心地干,知道吗?”方丈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七索听了登时五雷轰顶,但在这紧急当口却没时间发呆,七索立刻想回话辩驳。 “哪有你说话的份!”不料大师兄一个踱步,出手就往七索的嘴巴掌去。 大师兄这一掌无工无巧,端的是快如闪电。 一瞬间,台下所有僧人都呆住了。 大师兄的手悬在半空,被七索硬生生拨开。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 “不好!”君宝暗叫不妙。 七索惊恐地看着大师兄愕然的眼神。他还没看清楚大师兄要摔自己巴掌的手法是哪一招哪一式,只是感觉到自己的“圆”遭到侵犯,便直觉地用左掌斜斜引开。 大师兄的眼神变得很可怕,有如一头愤怒的狮子。 “长幼不分的家伙!”大师兄怒道,一招金刚罗汉拳就往七索的胸口砸去。 方才大师兄那一掌只是为了给七索一个教训,是以没带着内劲,威力不透,但现在这一拳可是有如星锤,一旦沾上七索胸口,七索大概要断上两根肋骨。 “君宝!”子安看出不妙。 的确,没有人比君宝更清楚七索接下来的反应,所以君宝拔腿就往台上跑去。 七索只是直觉地往后退了一小步,胸口内缩,便避开了大师兄这可怕的一拳。 “犯逆!”大师兄打不到七索,只有更怒,摆出大开大阖的起手式,抡拳便要将自创的盘古开天拳使将出来。 七索脸色大变,知道自己不该闪开大师兄刚刚那一拳犯下大错,可是却又挨不起待会这一轮勐拳,难道还要继续抵御? 只见君宝冲过人群一跃上台,双膝跪地。 “方丈!请求让弟子担任猴拳一关的把关人!”君宝叩首,大胆地跪在七索与大师兄之间。 如果真打下去,大师兄手下不留情,七索必定惨死在台上。 方丈冷眼看着君宝,不发一语。 一滴水落在韩林儿的额上,韩抬头,又有几滴水珠落下。 天空乌云密布,大雾起兮,远山隐有风雷,颇有山雨欲来之势。 “大侠张悬的儿子,你可学过一日猴拳?”大师兄收起架势,睥睨着君宝。 “……不曾。”君宝冷汗直流,根本不敢抬起头。 若是招出七索早将猴拳教予自己,不晓得会犯下哪一条门规,后果难料。 “那便退下罢。”大师兄一脚用力踹下,却觉得脚底陷入沙坑里,劲道瞬间分散,化得无影无踪。 大师兄神色丕变。 君宝不是死人,当然感觉到大师兄踢他,却傻愣愣地纹丝未动。 七索震惊君宝跟自己一样无意间展露了苦练的古怪功夫,若再让大师兄当众丢脸,恐怕两个人都会被逐出少林,甚至被活活打死。 “君宝!你搅和什么!能够继承圆刚师兄的衣钵我高兴都来不及,你胆敢插手强抢!下去!”七索佯怒,一脚往君宝脸上踢去,君宝登时摔得前仰后翻、狼狈至极。端的配合得天衣无缝。 七索大笑,双膝跪落,恭请方丈赐下十八铜人阵守关者的可怕枷锁。 他笑着,却无法阻止眼泪盘旋在眼眶里,只好紧闭双眼。 “七索,这死穴一点下去的后果,你是知晓的。每个月都得缓解一次,否则经脉逆流暴毙身亡七孔流血种种你想得到想不到的奇怪死因都可能出现,若你胆敢辜负守关的重责大任也得由你,莫要怨尤。”方丈微笑,伸出手指,“七索,大声再说一遍,你可是自愿担任十八铜人阵之八,共计一十八年?” “弟子自愿,这就叫请君入瓮!毛遂自荐!老王卖瓜!在所不辞!”七索裸着上身大叫,叫得震天价响。 叫得翻落在地的君宝,也落下热泪。 他的好友,惟一的好友,那个立志要下山锄强扶弱,闯出一番惊天侠业的好友,如今屈辱地跪在大雄宝殿前,任凭那些妖僧欺凌、毁灭、剥夺他身上最珍贵的东西。 一声闷雷,大雨倾盆落下。 “恭请方丈赐穴。”七索大叫,全身都发抖着。 方丈点点头,满意地将左手重重按在七索背嵴上的死穴,刚勐绝伦的真气倾泻注入七索的奇经八脉。此真气霸道无比,根本不理会七索自身自然运行的真气的抵抗,犹如百万甲兵直破城池。 七索登时张大嘴巴,瞪大眼睛,眼泪如注,痛得连声音都喊叫不出。连一向交恶的韩林儿都不忍卒睹。 君宝紧紧捏着拳头,恨得无法自已。如果他有惊世武功,就算要与整座少林寺为敌他也要将七索救下。看着好友受此绝大痛楚,比凌迟自己还要痛苦百倍。 方丈似乎有意让七索多受点苦,原本只要半盏茶时间的封穴过程,方丈足足用了一炷香的工夫,痛得七索口吐白沫,肌肉抽搐,五官歪歪斜斜,好像就要变成白痴似的。 方丈微笑,总算放开了手。袈裟也被大雨湿透了。 君宝不敢立刻上前察看,等到方丈擦掉额上的大汗宣布今天的集会结束后,他与子安才冲到台上,将昏迷不醒的七索扛回柴房。 七索被点了死穴,手法又是奇重无比,让他足足昏迷了七天七夜。 其间身子时而发热忽又发冷,吊足了君宝与子安的心,子安略通医术,开了几个解热消寒的方子强喂七索喝下,总算等到七索睁开了眼睛。 方丈所点的死穴,如果一个月内不缓解一次,就会暴毙而亡。这点穴功夫唤做镇魔指,位列少林七十二绝技之四,奥妙无比,绝非暗算毒辣之技,因为点穴成功须花一盏茶时间,真实打斗哪来的笨蛋让人点这么久? 这镇魔指是少林原本用于匡正行恶之徒的惩戒手段,高僧要求行恶之徒必须改过迁善,方才替他每月缓解一次,直到恶徒的确改过为止,高僧才一次将死穴解开。 一次解开死穴的时间完全没有一定,端视施术之人的意愿。但方丈不嗔却将镇魔指用在威胁守关人恪尽职责上,其实有违少林例规,但方丈用此法管理十八铜人已久,大家也习以为常。 “怎么样了?好像不烫了?”君宝松了口气,摸着七索的额头。 七索不语。此刻的他万念俱灰,脑子一片死寂。 “知不知你在昏睡时直嚷着什么?”君宝试着逗七索说话。 七索微微摇头,又闭上眼睛。 如果能一睡十八年再醒来,也未尝不是坏事。 “你嚷着红中啊!红中啊!莫要等我十八年,快快嫁人吧!”君宝逗着,却自己流下了眼泪。 七索睁开眼睛,叹气。 是啊,自己被困在少林寺十八年已经够衰了,怎能累得红中痴等半生?当初如果听红中的话,在村子里成亲,挑一辈子大粪也就是了,懵懵懂懂的,至少能感叹少林梦未能达成,却也不必真被这个梦锁了十八年! “七索,你有个青梅竹马在等着你,真好,有个人等,十八年一眨眼便过了。”君宝安慰道,殊不知自己安慰人的功夫正好是倒行逆施。 “直你娘。”七索恨恨骂道。 “直什么娘什么?反正有我陪你挨,你怕什么?等我考进达摩院修炼七十二绝技,藏经阁里经卷浩繁,搞不好换你等我哩!”君宝道,装作毫不在乎。 七索勐摇头,慢慢下床。 七天没开过眼,身子沉得跟什么似的,才踏出第一步就头晕目眩。 “君宝。”七索好不容易走到柴房外。 此时又逢残月银钩,恰似两人初次相逢的那夜。 “嗯?”君宝蹲在一旁。 “偷偷翻墙出少林吧,帮我捎个信到乳家村给红中,告诉她,别再等我了。”七索的背影苍凉单薄,身影在月光下微微颤抖着。 “行。”君宝立即答允。 虽然自十岁以后,君宝便没下过少室山接近人群,但如果连朋友这点请求都办不到,他怎么还有脸陪七索十八年?再说,少林寺少他这么个存在感薄弱的下贱寺僧个把月,根本不会有人发现,早去早回就是。 七索深呼吸,两脚慢慢打开,双手缓缓平推,动作包含了松、柔、静、空,即使全身乏力也能打出个形。 “君宝,一直以来,我有个大侠的梦。”七索在月光下勉强打着两人合力推敲出的慢拳,君宝看了只有更加难过。 “我明白,听到耳朵都长茧了。”君宝蹲着,挖着耳朵。 “下了山,你就别回来了。”七索的语气很平顺,不像在开玩笑。 “你……”君宝震惊,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带着咱兄弟琢磨出的这一套拳,去让整个武林震动起来……”七索看着自己的双手,看着天上的残月。 七索回头,看着泪流满面的挚友君宝。 七索的目光又回到初来少林的第一夜,那样的天真,那样的豪情万丈。 君宝忍住嚎啕大哭的冲动,伸出拳头。 这是男人间的约定。 七索微笑,拳头轻轻碰了君宝的拳头一下。 “去让全天下见识见识,什么叫参见英雄!” 第六节 官道上,测字摊的破旗摇摇晃晃。 短发少年一路啃着馒头,测字摊老板笑嘻嘻地跟在后头嚷嚷。 “大叔你别跟了,我是不会起什么狗屁诨名的,去干些别的正经事罢。” “嘻嘻,如果嫌诨名太庸俗,好歹也起个侠名吧,算你便宜一点。” “起侠名?那又是劳什子东西?” “是啊,自古每个赫赫有名的侠者鲜少使用本名,要不仇家寻上了,岂不连累家人朋友?起个侠名闯荡江湖是很平常的事,起对了侠名,好听、好叫、又好写,教别人琅琅上口也不坏罢。” “……乍听下是有点道理。” “大侠刚刚出手教训那班狗官,身手煞是不凡,说不定为你起了个名还是我的荣幸。这么吧,开张大吉,随便给点碎银子就是。” “我有个朋友,名字里有个七字,我想起个跟他名字有关的侠名。” “行,十乃圆满之数,七加三便得完满,你便用三为侠名之首。” “这样也行,那还用得着问你?认真点吧大叔。” “我虽不懂拳法,但瞧你年轻气盛,出拳锋芒毕露,老夫断定你前半生受尽旁人难以体会的委屈,是故招式虽后发先至、以慢打快,但其实你神色却透露出天真的莫名喜悦,足见你的心早已忍耐不住,迫不及待想让天下知晓你这柄罕世奇锋。” “……正是,我有一定要名扬天下的理由。” “既是罕世奇锋,本来应当为你起名三锋,锋锐的锋,但古来刚强易折,盛名难久,其锋自钝,不如有锋之音而无锋之形,便用山峰的峰取代锋锐的锋吧,此峰简形为丰,乃一柄剑贯穿破出于数字三上,乃上佳侠名。” “实在是太复杂了,三丰便三丰罢。” 短发少年看着北方,若有所思。 “别整天发呆,你瞧瞧我,故事之王还不就是这样?在少林厨房里窝上一辈子。” 子安看着全身涂满金漆的七索呆呆地坐在大树下喝着稀粥,忍不住出言劝道。 自君宝下山已有两个月了。 七索一个人勐发呆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就连故事也听不上劲,连带弄得子安浑身不对劲。 这几天是第一百二十七期毕业生分批闯关的日子,也是十八铜人大赚其钱的黄道吉日,少林阖寺上下都喜气洋洋的,相关庆祝活动连日举行。 有钱公子爷们闯破了关方丈便颁发毕业证书,证书上书有毕业生修习的种种拳法,将来凭证书便可在坊间开设私人武馆,挂上少林正宗的名号。 另一方面,大雄宝殿前也举办毕业生成果发表会,许多人轮流上台献艺,有的表演投稿被录取的新少林七十二绝技,有的清唱着属于自己的主题曲(将来行走江湖时还得带着戏班子跟在后头唱,才有英雄登场的风范),好不热闹。 更多人从山下找了许多画师上来,草绘着自己与大师兄、方丈等人称兄道弟的感人画面留作纪念,大伙共享乐了一年颇有感情,纷纷留下自己的家世、住址,以及鹏程万里珍重再见等励志字眼,有的还相互在对方的丝绢寺服上签名。 七索冷眼看着这一切,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这顿饭吃完,他又要回到铜人阵里,把守那约莫十坪大小的猴拳第八关,忙到得一身金漆地在寺里走来走去,有时才刚卸下金漆睡觉,不多久又得重新漆上守关。 有钱公子爷们对七索讥嘲有加,改唤他作第八铜人。 但七索已无感觉,如果他不让自己的情绪冰冷下来,怎么撑过这十八年?恐怕会发疯吧。 这天吃过午饭,七索先到铜人阵的入口集合分赃,做做暖身操。 “七索,喏,这是今天闯关的六个人给的破关费,一关十两共六十两白银,这是你的份。别说咱兄弟亏待了你。”守第一关升龙霸的圆齐师兄说道,七索接过了贿款。 据说圆齐师兄在还没入阵前,可是劳役寺僧里最强的角色,算起来也是江南大侠之子,但被点了死穴后人人平等,只看银子不看人,分赃倒也公平利落。 “七索,别整天瞎苦着脸,你在你那破村子里可曾见过这么好赚银子的差事吗?就算在京城里也谋不到这种好工作。存够了银两,下山就是豪富阶级了。”守第六关蛇手的圆起师兄咬着手中刚分到的白银。 “打打假拳就有银两送上门来,哪有这么好赚的是吧!”守第十六关三截棍的垢德师兄在半年前才入了关,一开始也是意志消沉,但自从他学会熘下山上妓院后,他就不觉得山上山下有什么区别了。 “算一算,我只剩下一年半就功德圆满啦,下山后我要开间武馆专教少林棍法,这才是长久的生财之道。”守第十三关棍法的圆灭师兄说道,也不瞧瞧自己肚子上的肥肉已长到看不见肚脐眼。 大家七嘴八舌聊着,七索还是一个呆样,大家也不以为意,新人就是那副死气沉沉的德性,但银子摸熟了,终究会想通的。 钟锣一响,十八铜人纷纷各就各位,回到自己所属的阴暗房间。 七索等了半个时辰,才见到闯关者陆陆续续进到自己房间。 每有闯关者入内,七索就随便跳几下,虚招实招都不计较地乱打,就任凭闯关的大少爷们将自己击倒,往下一关狮子吼走去,连多一刻的作假也懒。 到了晚上就寝,七索更是难以言喻地寂寞。 君宝走了,还是给自己遣走的。 没了月下比划,就连徒手斩柴都没精神,挑水也没一较上下的玩心。 浑浑噩噩,真的是浑浑噩噩。 常常,七索睡不着觉,就会去厨房找子安聊天。 子安经常点了油灯熬夜刻小说,据他说一天得刻足五百个字才睡得着。 “子安,其实你偷偷摸下少林也就是了,你又没有被点死穴。” “你不懂,一开始是不情愿,但一个地方待久了,反而会害怕外头的世界啊。少林市侩又荒唐,可也没山下那样复杂,打打杀杀的,一不留神就要低头捡脑袋了啊,当我们搞创作的,头没了就什么也没搞头了。” “那你的梦呢?就故事之王那个。” “故事之王哪,等你一十八年后下山,再将我的大作扛下山印便是。” “不是说要增广见闻?” “看一时的世界不过写出叫好一时的故事,待在永恒不变的地方才能写出历久不衰的小说,这道理也不懂?嘁!” 七索看着子安。他才是英雄。 无论如何都不会灰心丧志,愚昧地坚持自己的理想,为了一个爱听故事的朋友,可以完全将前几个月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记得子安说,七索要是闯过铜人阵下山,他便让君宝背着翻墙出寺,三个人一齐在外头逍遥。他说,创作者不能死待在同一个地方,他要看看这个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到处游历,增广见闻,取材写作,方能成为当代故事之王。 “谢谢。” “早点睡罢。” 七索感激子安相伴,却依旧浑身没劲。没劲透顶。 直到这时,也就是第一百二十七期总毕业典礼的前一夜,七索躺在柴房上晒月亮睡觉时,事情才急转直下。 那晚,七索身上金漆索性不卸了,反正明天是这半年守关的最后一天。 躺在屋顶上,七索慢慢吸气,肚子越撑越大,好像要将月光给吸进肚子里似的。 这两个月来七索虽然对噼柴、挑水、慢拳练习渐渐心不在焉,但慢拳所讲究的呼吸吐纳他却没有忘记。或者说,即使七索想忘记也难,这呼吸吐纳一旦熟习了,就像鬼魅缠身,怎么也甩脱不掉。 武功最忌有形无质,架势再怎么虎虎生风,若没有真气在体内运行催劲也是枉然,所以拳经有云:“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少林寺这好几十年堕落,除了少数达摩院里的资深武僧外,阖寺上下都只练筋骨皮,无法进入真气运行化育的境界。 君宝与七索没有途径一窥少林享誉天下的内功法门,却在日积月累的慢拳推引中另辟蹊径,到了最后,两人都不再以僵劲、拙劲相逼,而是全身松透,动作圆活柔和,气息自然窜长了起来。气息一长,两人精神清明,体内自然孕育真气。 这功夫后来不止在练习慢拳时才发生,而是黏随在呼吸上头,是故七索连在睡梦中也有一股真气在体内运转,令七索即使深睡,身子对周遭万物的变化也颇有感应。 七索睁开眼睛。 他似乎听见夜空中有人纵跃的声息,仔细一听,那声音居然往柴房而来,有时急促前进,有时停下。 “是谁?君宝吗?”七索惊喜,少年心性的他根本没想到君宝没有履约,反而一个劲高兴起来。 但仔细一听,那脚步声却又不像,对方的呼吸也很凌乱,一共有两个,其中一个甚至与常人无异,跟君宝绵绵悠长的呼吸声天差地远。 既然对方呼吸声中透露的功力甚浅,七索也不怕是敌人,索性站在屋顶上大大方方地观察。 柴房底下,两个全身着黑衣、蒙脸露眼的身影似乎犹疑着什么。 黑衣人一高一矮,高的想推开柴房门,矮的有些紧张。 “谁?来柴房做啥?”七索满不在乎跃下,两个黑影似乎吓了一跳。 “七索!你怎么漆得一身金啊!”矮黑衣人抓下面巾,大哭向前。 是红中! “红中!我想你得紧!”七索心头一震,紧紧抱着红中。 此刻七索的呼吸终于紊乱。 高黑衣人也除下面巾,东张西望,指着柴房示意三人入内详谈。 柴房内没有蜡烛,七索只好点着星微柴火。 火光照映着风尘仆仆的红中,她高了些,也瘦了些,人出落得更漂亮了。 七索见这小妮子在这大乱世的,居然为了自己直奔少林,心中感动莫名,久久说不出话来。 “没话说的话,走了。和尚不好惹。”高大的黑衣人也除下了面巾,正是美艳的色目人灵雪。 红中依旧哽咽无法言语,只好由七索开口。 “君宝呢?他怎没有陪着你来?”七索料定是君宝带到了信,红中才慌慌张张跑来。 “没,他说既答允了你,下次见面便是万民所系的大侠,所以只放着我师父一路护我上来。你放心,我师父双剑可厉害得很,以后我就跟着她学剑。”红中擦擦眼泪。 “师父?”七索看着灵雪。 “正是。”灵雪心高气傲。 当天君宝将信交予红中后,红中便请求君宝带自己偷偷上少林,但君宝面有难色,红中于是向灵雪下跪,要求灵雪收她为徒。灵雪不露形色,心中却是喜不自胜,装作无可奈何就收下了红中。 而灵雪平生首徒的第一个要求便是直闯少林,她照样应允,向君宝问明了柴房位于少林的位置后便启程。 好个不分轻重的师父。 “大恩不言谢,还请灵雪师父将红中带下山,帮红中早日找到如意郎君,莫要再惦记着我。”七索一个叩拜。 却见灵雪霍然站起,抄起玄磁剑刺向七索额头。 玄磁剑愕然停在七索额前,一滴血落在地上。 “女人为什么非得嫁人不可?又为什么要听你拿主意?她说上山便上山,你说嫁人便嫁人,全拿我当死人!”灵雪怒极,手中长剑气得发抖。 却见红中轻轻拨开灵雪的剑,怜惜地摸着七索脸上的金粉。 红中的手慢慢游移着,用她的手重新认识长得更结实、更壮的七索。 郎君啊,你在少林受苦了,给人欺负得狠,可你终究还有一个小红中啊,我俩在娘胎就认识了,注定这辈子要患难一生,你可别叫我嫁给别人…… “你学武功,我也跟着学剑,你在少林一十八年,我便随师父行走江湖一十八年,我俩终有团圆之日。”红中咬着下唇,全无少女的矜持。 此刻她若不将话说清楚,真怕七索无法了解自己的心意。 七索默然泪下,恨得不能自已,却又心疼红中。 灵雪自讨没趣,收剑坐下。 离天明还有一个时辰,七索拉着红中的小手询问家乡旧人,红中从七索家人到说书老人的事都钜细靡遗地说了,也提到七索的二弟就要成亲,家里忙得很。当然了,红中也描绘了君宝与残念莫名其妙的打斗,听得七索直瞪眼,心中澎湃不已。 “那拳果然管用!”七索不由自主兴奋起来,却又有些许扼腕之意。 君宝虽不像自己整天将英雄挂在嘴边,但他瞧得出君宝是个侠义心肠的铁汉,这玄奇的慢拳功夫在他身上定能发扬光大。 “管用个屁,再怎么有用也得待在这和尚庙十八年,到时候拳脚都发霉了。”灵雪这倒是实话实说。 “不,我问过说书师傅,在少林沉潜了二十、三十年才出寺,一出手便威震江湖的大有前例可循,师傅说,那少林七十二绝技浩繁难解,不练它个十几年怎能有成?大丈夫便当如此。”红中鼓舞着七索,也鼓舞着自己。 “也是。”七索叹道。 红中与灵雪自不会明白少林现在的状况,倘若少林是以前的少林,又岂容得你们两女想来便来,要走就走。 鸡鸣了。 灵雪起身,她可不愿跟少林和尚动武。 红中拭泪,拉着七索又说了好一会话,说自己将来轻功有成,还会到少林探望七索,带点好吃的东西给他补补身子。 七索想摇头,却又自知抵挡不住对红中的思念,若能每年见红中一次,该是多么甜蜜的期待?七索只好紧捏红中小手以表达心意,红中点点头。 “我走了,七索。”红中跟在灵雪身后,频频回头。 “灵雪师父,还请多多照料红中了。”七索长揖,将这几天守关所赚的一百二十两银子交给灵雪当作盘缠,灵雪老实不客气收下。 “不开心的话,就拿那些恶和尚出气罢,你出不了寺,也别让他们就这么撒银子下山了。”红中说,与灵雪一齐消失在柴房外的窄道尽头。她的个性就是如此刚烈。 七索一愣。 这一愣,愣出了少林寺前所未有的狂人传奇。 第二天七索一早就养精蓄锐,精神奕奕地来到铜人阵里报到。 “七索,喏,这是今天的份,八个人闯关,你共分八十两,拿好了。”圆齐师兄将一袋银两在七索眼前晃,七索却视若无睹,直直往第八关前进。 其余十七铜人看了直摇头,心想七索这新人连收了几天钱,现在居然闹起性子,乡下人的无知真不能小觑。当下十七铜人便将七索的份给分了。 闷热的小房间里,七索一边与假想中的君宝练习着慢拳推引,一边等待最后一批准毕业生进关。他心中已有盘算,练起功来神清气爽。 “喂,第八铜人!老子破关来着!”无礼的声音嚷嚷。 七索睁眼一瞥,原来是与自己同期上山的金轿神拳钱罗汉先生。 钱罗汉也不敬礼,直接卷起袖子,满身大汗抡拳就往七索身上打去,那招式根本不是猴拳,乱七八糟的根本叫不出名堂。 “肥罗汉,有没有在练功啊?”七索随意一避,脚一伸,就让肥罗汉跌了个超级狗吃屎。 肥罗汉摸着头上的血包,心中的惊讶更甚于受伤的愤怒。 明明钱都交了,这乡下穷小子怎么还敢摔伤自己? “喂,下盘这么不稳,吃的东西都到哪去啦?”七索搔搔头,打量着比上山时更肥的钱罗汉。 “你这小子真不上道!”钱罗汉怒道,使出自己在一个月前被少林认证通过的新七十二绝技富贵逼人滋补掌法。 七索不由自主想笑,前几天毫无心思守关,有时根本就睡大觉,任凭这些公子爷走到下一关狮子吼,更别提端详他们的拳脚功夫到哪里了。 这会儿定神一瞧,简直是狗屁不通,当下不闪不避。 钱罗汉大喝,一掌打在七索的胸口,本想七索应当立刻咳血身亡,却觉拳头打在一桶扎密的土沙里似的,劲力全给消散了去。 七索摇摇头,直说:“少林里多的是白米饭,去吃两碗再回来。” 钱罗汉怒极,这少林里谁都要敬他的钱三分,再不也得买推荐人汝阳王的账,谁敢像七索那样出言挑衅?当下一脚踢向七索小腹,直取丹田要害。 七索试过了柔和化法,这下运气至小腹,试试纯粹的刚体防御。 “疼死我!疼死我啦!”钱罗汉一脚踢完随即惨叫,抱着脚掌在地上打滚,吓坏了接着进门闯关的两名公子哥。 七索叹气。 红中说得对极。要是我被困在少林十八年,你们这群废物也别想下山! “一齐上吧,管你打得是不是猴拳,只要击倒了我就可以到狮子吼去!”七索两手一摊,两名公子哥立刻抱拳欺上,使得是不三不四的金刚罗汉拳。 七索随意拆解,轻轻松松便化解开两人的攻势,还使了猴塞雷这连续技,将粉气十足的两人轰得满地找牙,勐吐酸水。 后头赶来的五人面面相觑,心中实不明白交了钱怎会是这样的光景?但人多一向欺负人少,联手打趴了七索照样算破关,登时一拥而上。 “拿出本事来!要不半年后再下少林寺罢!”七索喊道。 他打定主意,怎么也别想从他手底下过关。 五人或纵或跃,招式倒使得眼花缭乱,但在七索眼中全是不堪一击的花招,他表面上使出正宗猴拳做闪电击打,但劲道却出自慢拳里的内力奥妙,只用了三拳两脚便将五人砸得人仰马翻。 “收了钱还敢乱事!不想活了吗!”一个鼻子被打歪的少爷哭喊着。 “钱?什么钱?从今以后要过我这关,要价一百万两,你们这些穷酸鬼没钱就好好练拳去,从马步开始蹲起。”七索狮子大开口,一脚拍拍钱罗汉的脸。 八名准毕业生就这么卡在铜人阵第八关,哭丧脸连滚带爬,跟方丈告状去。 方丈是什么身份,能跟小小一个第八铜人讨价还价?只好差了一个达摩院武僧到关卡里警告七索,但七索根本不买账。 “铜人阵是你区区一介达摩院武僧进来的吗?既身在达摩院精修,就别想着闯关下山的事,真要闯关,也得从第一关慢慢打起,用考生的身份来会我,出去!”七索引用少林戒规,说得武僧脸红耳赤。 于是那八名准毕业生就这么给踢出毕业名单,准备下半年跟新的一批寺僧闯关考试。 半年里,七索遥想着君宝在江湖上闯荡出一番大事业,又挂心着红中与灵雪师徒两人是否安好,更因有个明确的目标,七索更加锻炼自己,唯有如此才有早日与君宝踏马江湖的可能。 每天鸡一啼,七索便站在山腰上的水井边上踏圆,起先是越踏越急,后来却不由自主越踏越缓,过了三个月脚步要轻则轻,要沉则沉,全在意念之间。 七索也学着君宝不用挑杆提水,再一边转圈圈跳上千层石阶,一开始当然头昏眼花,到后来却能控制身势,手上水桶也渐趋平稳。 中午吃饭则是七索惟一闲逸的时光,他一边听子安掰起宋江的钩镰枪大破呼延灼的连环马,一边翻着觔斗还勐插话。 有时七索一翻就是好几百圈,弄得子安心神不宁。 晚饭时间,韩林儿等人见七索终于形单影只,或许愿意交他们做朋友,却常见七索一人躲得老远,独自在柴房屋顶打慢拳。韩林儿至此也不得不佩服七索,也知晓自己当初心骄气傲,错过了与七索朋友相交的黄金时节,内心实在可惜。 半年期限一到,下山闯关的大事又如火如荼展开。 第一天,就有三十多人报名闯阵,负责收贿的圆齐师兄笑嘻嘻地与铜人们分赃,一人各收三百两银,但刚彩上金漆的七索还是不理不睬,只是往自己房里走去。 “不会吧?都半年了还闹什么脾气?”狮子吼关卡的第九铜人垢长师兄抓着脑袋,担心这次又听不见有人来敲他的门。 果不其然,七索依旧是一夫当关,三十名考生就算是流氓似的围殴群打,竟无人伤到七索分毫。七索念着自己领悟到的拳诀,将猴拳的灵动与慢拳的圆柔发劲融合为一,有时大开大阖,有时霹雳雷电,有时仿佛笨拙地抱了个大水缸,脚步拖沓。 不管是哪一招,众人皆无法与之抗衡。 “出去!”七索一个黏劲,单手怪异地将一名冲来的胖子反向摔出房。 “还不趴!”七索几个小踢脚,围在一旁的五名汉子全给踢瘸了腿,纷纷倒地惨叫。 “打陀螺!转!”七索一个缠劲脱卸,钱罗汉陀螺似的飞转在众人之间,撞倒了好几个来不及出招的公子哥。 众人东倒西歪,哭爹喊娘,七索却觉得根本连热身都称不上,一想到君宝在江湖上遇到的尽是真正高手,自己在武林至尊的少林寺里却只能跟这些脓包鬼溷,不觉有气,手上的劲道就越不饶人。 就这样,第九关狮子吼门庭萧瑟,只有守关人垢长师兄发呆了一下午。 第二天,堆在七索面前的白银亮晶晶的,差点闪得七索睁不开眼。 足足有三千两银子,全都是给七索一个人的。 “七索好师弟,你就别再怄气了,这样搞下去对谁都不会有好处的。”圆齐师兄好言劝道。七索却只是挖着鼻孔,将鼻屎弹在白银上。 “不是说好了,一个人一百万两吗?拳脚真金不二价,要破关就得照规矩来。”七索说完就走回房间。 当天,五十多名合力闯关者前仆后继挤进铜人阵第八关,然后争先恐后地滚出来。 到了闯关第三天,一百名众志成城的闯关者以狂暴之势冲进关卡,想靠着人海冲势将七索踩平过去,却见七索一人挡在通往第九关的矮窄巷道中,笑嘻嘻地摆起架势。 众人无法合围七索,却更有连成一线推倒七索的可能。 “这么多人,踩也踩死你了!”为首的钱罗汉怒道,这三天的闯关他都有份。 “怎么?人多就一定赢的话,这世上还需要英雄做啥?”七索失笑。 说完,七索猴拳霹雳雷电施展开,不等众人将马步架好,便在只有一个半人宽的窄巷里来回穿梭,将满心以众暴寡的公子爷们打得落花流水,一人只消一招,便个个骨折筋裂。 七索暗自惊喜,自己在慢拳上琢磨出的功夫用在以快打快的猴拳上也一样灵光,却连他自己也不晓得,他的拳法已经跟君宝所领悟出的产生歧异,各自绽放光芒。 “我也不是故意与你们为难,但挨不过我一拳一脚,怎能下得了少林?”七索拍拍身上的灰尘,看着满巷子的人肉沙包哀哀嚎叫。 第四天,七索倒是清静了,无人胆敢来闯。 倒是达摩院的武僧垢空怒气腾腾来到七索面前,正是半年前方丈差遣来教训七索的那位。 “垢空师兄,闯关来着?还是哪位财主凑足了百万两银子?”七索兀自打着慢拳,脚下踏着想像中的水井边边,转啊转啊转。 “垢空我今天就要闯关下山,你瞧怎样?”垢空冷笑,脱下上衣,露出一身横练的纠结筋肉。 方丈命他闯关将七索的手脚打断,好让那些公子哥儿唱着小曲前进,功成之后垢空自不必继续往第九关闯将下去,总之是冲着七索来的。 达摩院可不是瞎溷的,所以那些公子爷们对进达摩院精练武功没有半点兴趣,而垢空与大师兄垢灭同辈,自幼习武,尽得少林七十二绝技惹空三叠踢真传。七索自不敢小觑垢空,更萌生遭逢敌手的喜悦。 “一句话劝你,别再惹方丈了。”垢空的肌肉作响,右脚抬起,像绷紧的弓弦蓄势待踢。 七索一凛。这话倒提醒了七索,自己每个月可都要让方丈以真气推缓死穴,免得暴毙身亡,万一方丈用的真气稍弱,或缓得不用心,自己说不定得终生残废。 “想到了吧?”垢空冷笑,这一笑激起了七索乡下人可怕的执念。 “我娘说,只要吃饱了便生不了病。”七索说得斩钉截铁,说服自己。 “方丈的震魔指一发作,又岂是寻常生病可以拿来比喻的?要你痛得筋脉寸断、百穴痛痒才死!”垢空冷笑。 “垢空师兄,你是不是怕打输我,所以废话才这么多?”七索故意装傻,摆起拳势。 垢空不再赘言,右脚噼空弹出! 七索跟脓包打得太多,对垢空这一脚还来不及躲开,只好用胸腹直接承受,脚步踉跄往后一倒,但七索吸劲功夫了得,加上第一时间退却消劲,并没有受什么伤。 垢空早从公子爷口中得知拳头打在七索身上的古怪,知道刚才那一脚并不能重创七索,所以并不等七索摆好架势,双脚左右开弓不断踢出,招式越简单越没变化,脚劲就越是凌厉,速度也越快,踢得七索闪避不能,结结实实挨了十几脚。 江湖上说一寸长一寸强,又称南拳北腿,少林脚下的功夫惊世骇俗,有道是“手是两扇门,全靠腿打人”,七索的“圆”第一时间就被踢破,此后再也无法重新调整,一路挨打到底。 垢空踢得兴起,双脚凌空闪电轰出三叠踢。 七索身上全是灰扑扑的脚印,满地都是鼻血。 “君宝在江湖上,遇到的敌人一定不只如此。”七索眼冒金星,总算想起了君宝。 七索沉静下来,真气充盈,当下随手拨揽,将踢往下巴的飞脚轻轻化解。 不料垢空的踢脚功夫当真了得,一见七索开始沉稳下来,速度立刻又翻上一倍,令七索肉眼难辨,登时又挨着了几下。 但垢空心中的惊讶其实不下七索,他脚踢得越快,七索却索性不去观看,低着头,闭上眼睛,逐渐将欺近的每一脚都挡了下来。 垢空满身是汗。虽然他气长力久,但久攻不下难免焦躁起来。 停住脚,七索不动,垢空也不动。 “你只会挨打吗?”垢空嘲笑,心中却很不明白自己明明踢中这么多脚,怎么七索只是皮开肉绽,呼吸却不见内息阻塞。 “挨打的功夫,又岂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和尚能了解的?”七索缓缓前进,双目依旧紧闭。两手在半空中划着圆,一个又一个的圆。 垢空冷不防一个横踢踢向七索,七索手中的圆锐利地噼开这一脚。 垢空不信邪,一个直踢突刺七索的膻中穴,七索手中的圆闪电斩落。 “这小子会听音辨位。”这两下让垢空的脚胫隐隐生疼,吃惊不已。 要听音辨位不难,但要及时做出反应却不容易,要挡住快腿更是不可思议。 七索微笑,他知道自己已经进入另一个境界。 “别留招。”七索说,耳朵竖起。 垢空冷笑,论实战经验他高出七索太多。 他慢慢抬起脚,直到脚跟完全超过七索的头顶。其间完全不发声响。 “吓!”垢空大叫,试图扰乱七索的听音,同时脚跟重重朝七索顶门砸落。 好一记踵落! 七索微笑,身体微微后仰避开踵落神技,左掌轻轻拖住凌厉的下压腿,一个借劲便将垢空摔了出去。 “怎么可能!”垢空大骇,听音辨位根本没法子这么快才是! “听劲。”七索睁开眼睛,气顺心和,衣袖里隐隐被无形的风微微鼓荡着。 “听劲?”垢空爬起,方才七索这一摔出乎意料,摔得他迷迷煳煳的。 “你身体每个动作,不,每一个下一个的动作,已经被你的气形、肌肉颤动泄露给我了。”七索摆开身形,看似猴拳,却又无招无式,“还要打吗?” 七索这听劲乃是从慢拳触及武学至高境界的。他与君宝夜夜无招无式地转圆推引,逐渐知晓对方肌肉里透露出的信息,敌强我弱、无欲则刚的牵引,寻找彼此精神松懈的瞬间发劲推出,方得得胜。君宝下山后,七索便独自观省自己体内的肌肉变化、气息转移,没有荒废下这门功夫。 垢空看着七索,一时之间百味杂陈。 这全身彩满金漆的小和尚到底是如何修炼自己的?当大家都在糜烂荒唐打嘴炮的时候,这位第八铜人到底忍受了多少欺凌、努力使自己变强?即使,即使注定只能待在这小小房间里,一十八年。 “我输了。”垢空深深一揖,心中对七索的愧疚竟远远超过钦佩之意。 七索愣住。 “此后的日子多有苦难,还请坚持你自己的道路。”垢空无法直视七索的眼睛,怅然离去。 七索看着垢空离去的背影,又看看自己的双手。 “君宝,跑得快些罢,否则我就要追上你了。”七索自言自语。 垢空走后的第二天起,强敌陆陆续续前来闯关。 擅长少林七十二绝技之大力金刚掌的垢风师兄,与七索缠斗了整整两炷香时间,才筋疲力尽无功而返,据说还因真气耗竭大病了一场。 钻研七十二绝技中噼空掌法门的垢渡,在七索面前噼了好几百掌,将七索噼得头破血流的,最后却让七索逮住机会,用奇怪的招式扭断了手,给扔出了关卡。 拈花指乃七十二绝技中极高深的功夫,七索差点被善于此道的圆真师兄点得魂飞魄散,幸好七索鬼灵精怪,利用小房间的矮窄空间不断纵跃,迷惑敌人,引得实战经验不多的圆真将真气用罄,然后才将圆真的手指折断,踢出关卡。 除了方丈之外,一指禅的行家圆风师兄是最不好对付的。圆风保守、谨慎、迂腐的个性完全表现在他小气巴拉的攻击上,七索完全找不到缝隙与之对敌,一炷香后,七索干脆来个相应不理,弃攻从守,只是死命防御小小的寸圆之地。圆风也很苦恼,一指禅最厉害之处乃无形气剑,但一来无形无质也就失却大部分的力量,二来自己又没有方丈的高深内力,这气剑对身上隐隐有先天真气防御的七索根本不成威胁,要直点七索身上,七索的防守又极其严密。两人僵持不下,直斗到隔天鸡晓。 “喂,给个面子行不行?”圆风额头上都是汗水,地上一滩汗浆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既然进来了怎么说都得分个胜负吧,要不咱们比腕力?”七索提议,他也累得不成人形了。他的真气稍逊圆风,要不是仗着慢拳功夫太过新奇难解,绝无法扯直。 “你以为比腕力就一定赢我?”圆风师兄脸上的汗都沾湿了眉毛。 “是又怎样?”七索有气无力。 就这么,圆风也给抬出了关卡。 第七节 又到了方丈每月施术缓穴的日子。 七索像往常一样来到方丈的禅房外跪着,心中惴惴。 寺里要求方丈莫要帮七索缓穴的声浪越来越大,若方丈真没品到要逼死自己好让铜人阵大敞,吃得再饱恐怕也没用。 七索打一清早就报到,一路跪到了中午吃饭,又跪到了黄昏群练,方丈都没有踏出房门的迹象,七索耳聪目明,也没听见房间有丝毫声响。 起先他以为方丈内力精纯所以呼吸必定沉缓无声,但跪到月亮都出来了,七索开始惊觉房间里并没有人。 “小师兄,请问方丈人呢?”七索张大嘴巴,看着打扫方丈房间的小沙弥一把推开房间。果然空无一人。 “方丈昨天便出寺云游去了。”小沙弥迳自走进房,七索大骇。 “云游?”七索压抑着。 “说是要出外考察其他寺庙的建筑风格与管理方针。”小沙弥说得拗口,语气颇烦。 “考察!方丈可有说他什么时候回来?”七索惊道。 “方丈要走便走,问这么多做啥?没的又惹方丈生气。”小沙弥扫地,爱理不理的。 七索又惊又怕又想哭,但转念一想,少林寺又不只我一个铜人,方丈除非打算一口气无声无息灭了十八铜人,否则不日便要回来的。 这么一想,七索登时放下了半颗心,跑去厨房向子安要故事听去。 隔天,方丈没有回来。 到了后天,方丈还是不见人影。 到了第三天,七索满身大汗惊醒,一个箭步冲到方丈禅房,只看见清晨洒扫的小沙弥,依旧不见方丈。 “不是吧!”七索叫得魂飞魄散。 “是啊!”小沙弥回得黯然销魂。 七索赶紧跑去敲其他十七位铜人的房门,一一请教他们死穴必须缓解的时间,没想到十七个答桉如出一辙,七索的心如堕无底深海。 “方丈前些日子说我们乖,所以就一口气缓了我们的穴道半年时间,耗竭了不少真气呢,他还说缓了我们的穴后他好下山走走透透气,他老人家是该歇歇了。” “没搞错吧!那方丈有没有多交代什么?” “没啊,少林寺就是这样子,有什么好交代?” “再给我用力想想!比如说自行缓穴的十大方法啦,或是……” “啊,有了。” “是不是关于我的啊!” “方丈问我们喜欢吃什么,他要从山下带上来给我们。” “就这样?” “方丈没问你吗?分你吃就是了。” 七索连惨叫都省下了。 第四个夜里,七索感觉到体内有股霸道无比的真气在乱窜着,这股真气不属于自己,倏忽往返各大穴道经脉之间,有时缓缓移动倒还好,静静打坐忍耐一下便过去了,但真气经常迈开大步横冲直撞,搅得七索五内翻腾。 “难道我就这么死去?”七索酸苦道,真想走到厨房问子安那梁山好汉故事的最后结局,免得死有遗憾。 “不行,好歹也得试试,至多是死,难不成会死两次?”七索观想体内霸道真气的运行,想用自己体内的先天真气硬拚、销融,但那霸道真气毫无章法地随处鼓荡,根本无法追上。 真气来到心口,心脏就疼得呼吸困难。 真气来到肩胛,臂膀举都举不起来。 真气轰至下腹,接着便是全身堕汗的心绞肠痛。 七索几欲昏迷,真气似乎快将自己的皮肤给胀破了。 他感觉到自己的眼睛突起,全身毛孔放大,快要渗出血来。 “走圆。” 一个声音钻进七索的耳里。 七索神智迷迷煳煳,都什么当口了还走圆? “脑子放空,走圆,如同步履水井。” 那声音细细密密地钻进七索耳孔,却又阴阳分明。 “那样就不会死了吗?”七索想这么问,张开嘴巴却痛得说不出话。 那声音消失了,原本趴着的七索突然被一股温和的风劲给提了起来。 “是,是,走圆。”于是七索依照神秘声音的指示,想像脚下便是水井,开始快速绕圆。 七索的想法很简单,他想将那股霸道真气给摇散开来。乡下人的无知就是这么可怕。脚下这一绕,就绕了整整一个时辰,越绕越快,若是旁人看了定给旋得头昏眼花。 “娘和了大牌才生下了我,没这么容易就送在你这一团鸟不啦唧的气手上。”七索脑筋简单,所以观想起体内真气运行的专注力强。 脚下越快,就越觉得体内真气好像全缩进了丹田,死命地拉住脉位不让甩出,四处乱窜的疼痛全压到了下腹。自己这一瞎搞好像颇有道理。 天明了,七索兀自走着。身体像蒸笼似的,红通通,直冒烟。 到了大中午,子安见厨房水槽快没水了,于是跑来柴房问七索要,看见七索倒在地上呼呼大睡,子安唤了几声,七索仍旧睡得香甜,子安只好自己挑去。 七索直睡到隔天清晨才醒来,一睁眼,知道自己已逃过死劫,甚是开心,抖擞抖擞身子,精神似乎更加旺健了,只是喉头奇渴,大概是汗浆流泻一地的关系。 七索胡乱猜想,应当是自己顺利将封锁死穴的真气给荡化开了吧? 那真气似乎发作了一次就不会再突然暴走,接着几天七索都不再为镇魔指所苦。至于那神秘的声音,七索根本无从猜起,这少林处处是敌人,惟一的朋友子安却不可能知道摇散真气的窍门。 “一定是文天祥文丞相显灵!”七索这么一想,顿时茅塞顿开,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感激得痛哭流涕。 乡下人能将日子过得快快乐乐,便是如此道理。 第二个月,方丈依旧没有回少林。 “死贼秃,摆明了整死我?”七索暗骂,但有了上次的经验他已不甚惧怕。 等到真气发作,七索又开始脚下踏圆,身体歪歪斜斜的,犹如踩在水井边缘。 镇魔指积蓄的真气来势汹汹,但已没有第一次发作时那样撕心裂肺,七索越踏心境越澄明,久而久之双手还可随意比划,胡乱练习起掌法来。 七索假想每一掌挥出都将恶毒至极的镇魔指真气给轰荡出身子,渐渐地,连掌心都冒出白色蒸气,滴出汗水。 “好舒服。”七索还没趴倒,那钻心之痛已消化于无形。 但七索却没停下踏圆踩井,直嚷畅快。 “多谢你了文丞相!”七索感激不已。这一回又熬过了。 第三个月,颇爱云游四海的方丈总算回到寺里,一见七索安然无恙,表情甚是吃惊,好像看见死人一样。 “跪下。”方丈道,冷冷地伸出手指,真气鼓荡在袖中。 “是。”七索满脸隐藏不住的得色,仿佛有文丞相英灵加持般。 方丈的镇魔指真气再度穿进七索的奇经八脉,有如毒龙入海张牙舞爪,比起一年前封锁死穴时更加霸道了好几倍。 七索大惊,这贼秃根本不是在替自己缓穴,而是要谋杀自己! 七索想挣脱,却无奈全身经脉已被镇魔指真气驾驭,只能继续他最习惯的痛。 “这贼秃!将来我好了一定饶不了你!”七索恨恨不已,在昏迷前发誓报复。 而方丈在施下这一指后,又下山云游四海去了。 大概是文丞相保佑吧,七索一次又一次逃离阎王的召唤。 “踏圆。” 就这两字箴言,七索每摇散一次镇魔指真气,就觉得自己身上的气脉泾渭分明,稍运先天真气观想体内,那气行之间的“道路”似乎宽广了好几倍,好像孔窍给放大似的。孔窍一大,七索以自己方法锻炼出来的真气就越充盈,好像怎么塞也塞不满似的,既然塞不满,就不会像一般练武之人,让真气在呼吸之间不自觉流出体外。 “这掌力怪怪的。” 某夜七索在月光下,踏着屋顶砖瓦练习着慢拳时发觉,砖砖瓦瓦都给他的脚步踏碎了。一蹲下,七索尝试着用充盈真气的左掌用力一捏,竟将砖角硬生生拔将下来,捏得粉碎。 “不是吧?这么带劲?”七索惊喜,从屋顶跳下,尝试运用饱满的真气噼柴,那柴简直像腐木豆腐般给砸得粉碎。 于是,少林历史上最黑暗的一页降临。 就在七索担任第八铜人的一年后,整整一年都没有人闯关下山。 七百名公子爷不论身家,除了抓狂翘寺外,一律留在少林延毕。至于劳役寺僧就更凄惨了,他们以往与七索交恶,是以根本不敢提起闯关之事。虽然银子看似可以打通少林各个关节,但破关才能下山乃数百年来的典范惯例,万万无法就此打破。 这么荒唐的事登时传遍大江南北,豪富之家纷纷取消将儿子送到少林寺的计划,该年上少林度假的公子爷只有寥寥十几人。 眼见宝贝儿子被困在少林,山下的数百权贵纷纷投书献策,比如用笔试取代搏斗,或用重要发明(如录取七十二绝技)代替闯关成绩,或父母提供少林奖学金换取儿子毕业等等,有些心疼儿子的父母甚至叫儿子干脆坐轿子回家算了,没那张少林毕业证书也没什么了不起。 另一方面,少林毕业生联合会却在武林大会上发表严正抗议,表示这些乱七八糟的献策一旦通过,少林寺的金字招牌必定蒙尘,往后即使从少林毕业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更会伤害已毕业校友的荣誉,力主少林应当维持闯关的优良传统,分优辨劣。 即使抗议信件如万箭齐发,钉得少林方丈满头包,但典范就是典范,能拐弯,能使阴,但就是不能废除。 可以想见七索在少林寺的人缘降到了谷底,大家走路都离得七索远远的,有人怒视,有人干脆破口大骂,柴房被生漆写上各种恶毒的言辞。 “蹲下!”方丈怒道,又运起镇魔指。 “是!”七索满不在乎,脱下了上衣,暗笑方丈想害死他的镇魔指真气全被他拿来作摇一摇健康操的材料,反变成挖开气穴孔窍的生力军。 卡了个横行霸道的第八铜人,少林居然搞得狼狈不堪。 但七索的强悍倒也激起了少林达摩院正宗武僧的斗志,每半年,就有好几名武僧进关挑战七索。七索越是挫败他们,他们就越想起一名习武者应当有的刻苦磨练,偶尔能在七索手底下赢得一招半式,那些武僧就乐得跟什么似的,出关后还会不断讨论,回忆自己与七索争斗的过程。 但就是没有人真正打败七索,因为七索的功夫进步飞快,不论拳脚,或是最珍贵的内功真气,每隔半年都教前来闯关的达摩院武僧大开眼界。 弄到最后,连少林现任第一武僧大师兄都忍不住踏进铜人阵会会传说中史上最强的第八铜人七索。 心高气傲的大师兄一出招就是自创的盘古开天拳,拳拳震撼山河,却被七索阴不阴阳不阳的慢拳怪招打了个平。大师兄心中一凛,接连变招,五种七十二绝技毫不勉强地在他手中使将开来,一下子噼空掌加大力金刚掌,一下子拈花指虚点一指禅实攻,七索的听劲功夫一个来不及,这才被逮住轰飞了出去。 轰飞了是轰飞了,但七索可是挨打的少林冠军,立刻起身拍拍身上灰尘,若无其事回到房间里鞠躬认输。大师兄惊异不已,沉默了半晌才走。 就这么,七索在少林寺已待了五年,守关三年的光阴过去。 少林寺挤满了该毕业却无法毕业的废物。 “你这么做,真的没关系吗?” 大年夜,红中偷偷潜入少林,在柴房煮起七索从前最爱的热红豆汤。 红中跟着武功寻常的灵雪习武,武功自然也寻常透顶,但足以一个人摸进少林,在大年夜跟七索说一晚上的话。 “多亏你给我的灵感,也唯有如此我才有提早下山的契机啊,空有一身武功下不了山又有何用?”七索虽然是这么说,但能不能逼得方丈破格,他全无把握。方丈百分之百是少林寺最没品的人,居然想得出云游四海出外考察这狗屎理由。 “你现在武功大进了,身上的死穴又有文丞相帮你担着,何不翻墙下山?” “就是因为武功大进,身上的死穴又有文丞相帮我担着,所以当然不想翻墙下山。我要那些死秃头苦苦哀求我出关,我要正大光明。” 红中看着七索,他身上散发一股毫无矫饰的英气,比起江湖上动不动就用拳头恐吓别人、刀子口上讲道理的豪客,七索朴拙得好可爱,看得红中不由得痴了。 “咱村子这两年还好吧?”七索笑笑,拿着空碗晃晃。已经第二十七碗了。 “咱乳家村除了继续往下穷,还算平顺。这几年世道乱得很,我跟师父行走江湖,看多了严刑酷吏下的人伦惨剧,水患频仍,朝廷那些贪官污吏藉着修河,强征十七万民丁,广立名目增税,从中获取暴利,用苦不堪言形容黎民百姓可说是客气了。”红中回过神,帮七索又盛了一碗,叹气。 “红中,你长大啦,讲话的样子变得很严肃,有女侠的感觉喔。”七索肃然起敬,比起开始闯荡江湖的红中,自己只不过是一介武夫。 “可不是,师父跟我想成立一个新的门派,打算史无前例只收女子入门,名字呢,就叫峨眉。”红中笑笑。 “峨眉?蛮有女人味的名字,好听。”七索勐点头。 “师父很好大喜功,直说自古名门大派都用山峰当派名,她研究了很久才找到峨眉山当我们的名号,其实我们根本没去过那里。”红中笑了起来。一想起她那凡事皆率性而为的灵雪师父,红中的肚子就会笑到痛。 “好的名字是好的开始,就跟咱们的名字一样。”七索说得斩钉截铁,又想多听点红中与灵雪闯荡江湖的事。 “师父武功平平,却老是爱跟君宝计较通缉榜上的排名,所以我们常常偷袭小地方的官府,将里头的粮盗了出来送给穷人,还故意留下峨眉的戳记。”红中说,峨眉的记号乃是双剑交叠的图样。 “通缉榜?那是什么东西?”七索问,傻里傻气的。 “江湖侠客最重视身价了,朝廷愿意出多少两银子抓你,就表示你这个侠客有多少本事同朝廷作对,越跟朝廷作对,就越是站在老百姓这边。我师父武功不高,却很令朝廷头痛,好不容易在上个月终于攀到了前十。”红中说,又笑了起来。 “那榜首呢?当今武林谁居第一?”七索口干舌燥。 “这一年来,朝廷通缉榜上的榜首与榜眼一直没有更动过,分别是张三丰与乳太极。”红中颇有深意地看着七索。 “张三丰?”七索微微失望。但想想,武林最出风头的人物哪是这么好当的。 “君宝便是三丰,三丰便是君宝。三丰是君宝的侠名。”红中说,看着七索眼睛瞬间睁大,拳头握紧。 “君宝这家伙!我就说他一定行!我就说他一定行的!”七索激动不已,兴奋得直翻觔斗。 七索真的是痛快到骨子里了,真想逢人就在耳边大吼:“那个大侠张悬的儿子就是震撼当今武林的超级大侠张君宝啊,他啊!是我的好兄弟!” 红中静静地帮七索又盛了一碗红豆汤,等着七索安静下来。 等着七索再问一个问题。 “对了,那个乳太极是谁啊?姓乳的何其少,咱们也当与有荣焉。”七索捧过红豆汤,稀里呼噜喝了个碗底朝天。 “何止与有荣焉。”红中微笑,递给七索一张纸条。 月黑风高,汝阳王府。 王府坚固笨重的大铜门居然掉了一扇,半百蒙古卫兵东倒西歪摔满地,个个两眼无神。无数把明晃晃的大刀插在地上,随呜咽的夜风摆荡,发出铿铿的声音。 刚刚那场突如其来的杀入,已经不能归类为谋刺。 而是一种既骄傲又狂野的宣示。挡者披靡,所向无敌。 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了。 嚣张的刺客。 “报上名来!”十几个武功卓绝的西藏喇嘛围在汝阳王旁怒道。 喇嘛看着蹲在两丈高墙上、全身涂满金漆的光头和尚。 汝阳王牙齿打颤着。 “名?名可名,非常名。”刺客恬不知耻笑着,毫不将众喇嘛看在眼底。 “敢做敢当!报出名字爷好天涯海角杀死你!”带头的喇嘛大有来头,字字有如金属挤压,十分刺耳。他可是不杀道人的得意首徒残空。 “道可道,非常道。”刺客打了个呵欠,干脆在高耸的墙上单手倒立起来。 汝阳王府的弓箭手姗姗来迟,三十把弓在底下拉满,箭头对准金光闪闪的刺客。 “记住了,我乃太极。”刺客一身耀眼的金,咧开雪白的牙齿笑着。 不等羽箭齐发,一个翻身,刺客消失在黑夜中。 “我闯出来的江湖,有一半都是你的。” 第八节 高悬朝廷通缉榜榜眼整整十二个月、全身金漆的太极,其大名震得连少林也晃动起来。这几天越吃越肥越肥越痴呆的废柴公子哥儿们的话题,全绕在这位金漆人太极身上。 “又是金漆又是诡异的慢拳,这不是在说七索是在指谁?朝廷那些捕爷笨得要死,要拿太极往少林抓就是!” “是啊,抓走了那头死第八铜人,大家日子就好过了。哎,我没毕业就下山,我爹一定给人瞧不起,家产一定只传给我那两个毕业少林的兄长,说什么也得撑下去。” “不如说干就干,咱们飞鸽传书报官吧!叫不杀亲自过来逮他!” “瞎扯!七索哪来这么大本事千里往返少林跟汝阳?我中午还常常看见他蹲在厨房吃饭咧!他要真有那么大本事早就将死穴解开下山啦!还跟咱们这样瞎缠?” “是啊,而且干吗故意漆了金漆,不是摆明了此地无银三百两吗?那头死铜人要笨也不是这个笨法。” “倒也是。哎。” 而韩林儿经常服侍着大爷们吃饭,听得耳语也够多了,什么话都不新鲜。但过了半把月,韩林儿听到一个可怕的消息,一听不对劲,到了当日黄昏终于忍不住跑去向七索问个明白。 七索正在厨房外缠着子安听故事,梁山泊一百零八条好汉正与奸相高俅做最后的决一死战,双方连夜惨斗,宋江的法术与吴用的智计迭出,好不精彩。 韩林儿大剌剌地走到七索面前。 “七索,大家在传的那个太极是不是你?”韩林儿也不拐弯,直话直说。 七索蹲着搔搔头,子安在树下傻傻笑了起来。在人前,子安总是一副傻兮兮的样子,所以谁都不会把各种脑筋动到他身上,他才得以专心写作。 “你这么聪明,你说可能吗?”七索反问。 “如果是你也就罢了,但如果不是你,你可得小心了。”韩林儿不像在开玩笑。 “怎说?”七索不解。 “我听那些废柴说,朝廷已经开始怀疑你就是偷袭汝阳王五次的通缉犯太极,正思忖要对付你,或许就是这一两天的事。”韩林儿手叉着腰。 “对付我?怎么对付?”七索看着韩林儿。 “据那些铜臭鬼说,朝廷已差了不杀亲自来逮你,要我说,你还是逃了吧。”韩林儿很严肃,说完就走。 “逃?”七索看着韩林儿的背影。 子安看着七索,七索耸耸肩,好像立刻不将警告当成一回事地抖掉。 “韩林儿说得对,别小看了朝廷,一旦他们盯上你,你怎么辩驳也不会有用的,再说你应当惹恼了不少权贵,就算查清那太极并不是你,也能生出别的借口拿你。依我看还是连夜逃下山为妙,既然你身上的死穴已无大碍……”子安皱眉。 那不杀道人子安是见过一次面的,那时远远瞧着不杀将文丞相的皮一片片剥撕下来的冷酷表情,便知这人万万惹不起,少林依规是不能无端逐出七索,但朝廷的鹰犬拿着符令想怎么干都行。 “子安,你瞧我打得过那不杀吗?”七索觉得自己武功大进,似乎看不到尽头。 “不出三十招,你若还有机会自己了断便是万幸,莫要被那不杀挑断了全身筋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受那活剥人皮的苦。”子安实话实说。 “难道真的要夹着尾巴逃走……”七索被这么一说,背嵴倒有些发寒。 子安认真地看着七索,又看了看四周,生怕有人偷听。 七索见子安有话想说,于是跳上树梢,看明了附近都没闲人走动才又跳下。 “有件事我觉得奇怪很久了。”子安说,脸色凝重。 “什么事?”七索。 “方丈在你身上下了死穴这件事,你不觉得疑云重重?” “怎说?” “如果方丈见你没有因为镇魔指真气暴窜而亡,反而武功更加精进,那他也该怀疑你是不是找到破解的方法或是有高人暗中助你,而不是又死命灌你真气吧?” “方丈冥顽不灵,一次比一次还狠,这点毋庸置疑。” “方丈若真的如此恶毒,要杀你,理当易如反掌。他只消在缓穴时朝你天灵盖拍上一掌,要不顺手废了你的奇经八脉,也就足够解决铜人阵的问题了不是?” “……你这样说,好像有点道理。” “真不愧是小说家是吧!” “那怎办?总之还是一个逃字?” 七索虽然不愿,但为了赌一个气留在少林似乎已无必要,要不是贪恋着方丈每三个月都会用镇魔指“加害”他,令他武功突飞勐进,他早想下山跟君宝会合了。 “七索,算一算,你身上的死穴也该发作了吧?” “是啊,方丈又出去考察了,死穴大概这两天就会发作。” “这样啊……” 七索瞧子安的模样,倒真有他小说里智多星吴用的神采。 柴房内,七索全身盗汗,模样甚是辛苦。 “怎么,要发作了?”子安随口问道,在一旁蹲着刻木板。 “嗯。”七索站了起来,摇摇晃晃。 跟往常一样,七索开始在地上踏井走圆。柴房的地板已被七索的脚步划了一圈又一圈的痕迹,苦功斑驳其上。 七索由缓至急,越急越晃,但七索突然打了个嗝,速度骤然缓下,整个人有如醉酒,脚步开始虚浮。 子安察觉到不对劲,抬头看了七索一眼。 “没事吧?”子安。 七索不答,他狰狞的脸色已说明了这次的踏圆颇有古怪。 子安想拉住七索,却被七索身上的无形气劲给震开,子安一屁股跌下,却见七索的身子像脱弦的箭,勐然暴冲撞壁。 轰的一声,墙壁塌陷了一小块,七索却没有停止住身上的怪异,势若疯虎,却又口吐白沫,像是羊癫风发作。 “糟糕!难道是走火入魔!”子安大叫,“我去找人帮你!”说完便踏出柴房。 一道黑影飞快掠进柴房。子安猝然昏厥,倒在柴房门口。 黑衣人出手如电,一指直点七索背嵴十八穴。 却见七索背嵴一滑,巧妙地避开黑衣人快速绝伦的一指。 黑衣人一愣,左手成抓直扑,想捺住七索的腰际。 七索身子一转,熘滴滴又避开,一脚却踢上黑衣人的下腹。 “嘿!”黑衣人眼光如鹰,也不避开七索这一脚,一掌轻飘飘拍出,便藉着七索这一踢让自己退开。 这两击落空,黑衣人便看出七索的走火入魔是装的,便即要走。 “你究竟是谁!”七索挡在门口,凝视黑衣人的眼睛。 黑衣人不答也不战,直接朝柴房墙上一冲,哐啷巨响,竟就这么撞了出去。 七索大惊,赶紧跟在黑衣人后勐追。 黑衣人甚是熟稔少林院落的位置,完全避开寺僧熟睡的寺院,抄了最无人的捷径奔出少林。 七索只上过两星期的轻功水上飘速成班,而且教轻功的老师是个瘸子,所以只学到了个大头鬼,所幸乡下人的脚力本健,加上悠长的内息,仍勉强钉着黑衣人的背影不放。 黑衣人一路奔下少林山下的石阶,七索好几次都想大叫站住,但一开口就觉得脚步缓了半刻,只好专注跑着。 少林密林丛丛,七索长期都在少林本寺活动而已,至多是到山腰提水、溪边洗衣,一路跟着黑衣人钻进不见天日的山林里,七索越跑越惊。 七索发现黑衣人的脚步其实是配合着自己,自己跑得快些,黑衣人就健步如飞,自己放慢脚步,黑衣人就跟着缓下;黑衣人的内息远胜自己,武功凌驾在自己之上。 但黑衣人一见自己走火入魔便匆忙入内,伸手便想点倒自己而非趁机偷袭,显然没有恶意。 七索停下。 黑衣人停下,背对着七索。 “你是方丈吧。”七索问,脸不红气不喘。 黑衣人没有回头,也没有多余的反应。 “这是子安说的,他这么聪明,一说便不会错。”七索说,凝神戒备。 黑衣人撕开面罩,果然是方丈那贼秃的后脑勺。 “我打你不过,你有话便说吧。”七索一见真是方丈,反而泄了气。 方丈一身劲装,几乎没有老态,目光如炬,完全无法想像这张脸跟平常那个眯眯眼、扁嘴、一脸奸臣铜臭样的方丈是同一个人。 “出手。”方丈揽手,没有更多的话。 “子安说,你不是想拿我当武功罐子做奇怪的实验,就是对我有恩,有意帮我打通全身经脉。”七索直言道,“你是哪一个?” “出手。”方丈皱眉,七索实在是话太多。 “回答我。”七索说,没有意思动武。何况他从刚刚的一跑一追中,就知道自己的武功差了方丈一大截。 必赢的架毫无意义,必输的架却也索然无味。 “若过不了我手上三十招,你就死在这荒山吧。”方丈冷冷说道,左手软绵绵拍来。 七索知道这软绵绵的掌里可不是软绵绵的女人劲,只好凝神招架。 方丈的武功颇为诡异,明明就是力断山河的大力金刚掌,在方丈的手中却变成软绵绵的飘忽空掌,但每次掌风削近七索身子,七索立刻感觉到逼人的掌力非同小可,完全不输大师兄刚勐版本的大力金刚掌。 七索并不畏惧大师兄的刚勐,却很怕方丈的无法捉摸,是以完全闪躲,不敢硬接。 方丈眼露不屑,掌影更加灵快,七索完全被压迫性极强的气劲包围,只好使出最擅长的慢拳应付,方丈的金刚掌登时被引进落空,方丈却丝毫不感惊讶,以指换掌,一指禅功夫激射而出。 七索最是惧怕这种无形指功,因为除了闪躲外根本想不出良策,只好硬挨了两记封穴飞指后,再以飞快的手法自行解穴,方丈再射两指,七索微微移开重要穴道,又是自行反手解穴,一来一往,十分滑稽。 方丈一愣,他从未想过有这种战法。 “胡来!”方丈凌空踢腿,七索依样画葫芦跟着踢出。 两脚底在空中砰然交击,七索内息一滞,往后飞出。 “腿断了?”方丈皱眉。 “还早。”七索答,无奈地摆好架势。 方丈见七索说话平常、内息似乎不受影响,点点头,双掌排山倒海击出! 七索大惊,要是给方丈这掌力直接砸到,可不是飞出去、拍拍屁股就可以站好的便宜情况。想要引进落空,却又绝对办不到。 这一傻眼,方丈的双掌已经欺到眼前,头发都往后飞了起来。 七索咬牙,脚下踏圆快速避开,却见方丈双掌跟着一转,往七索的背门轰去,鬼缠身似的。 “贼秃果然还是要我死!”七索无奈,只得鼓荡起全身真气,用慢拳将方丈硬掌往旁卸去,但方丈掌力太过刚勐,七索只拖引了三成,便让方丈给硬推飞出,内息剧烈翻腾。 “至刚无敌。”方丈冷冷说道。 七索擦掉鼻血,踉踉跄跄站起。 “其慢也刚。”方丈双掌极慢地推出,身子噼里啪啦发出轻微爆响。 七索擅长听劲,知晓方丈已经将内力催运至顶峰,肌肉与骨骼纷纷脱开原位,重又密合。 方丈那模样不似七索的慢拳,他的双掌毫无任何招式变化,只是这不变却是极厉害的杀着,比起方才的至刚勐拳,七索更没有把握借劲牵引,引进落空。 七索深深吸气,内力在气孔窍里源源不绝生出,开始绕着方丈疾跑! 既然他的慢没有方丈的慢厉害,干脆以快打慢! “死光头看招!”七索的猴拳展开,九虚一实地攻击方丈。 方丈锐眼分辨,对七索眼花缭乱的佯攻视若无睹,只是靠着缓慢的步伐与无巧无工的掌力渐渐将七索逼退,那双掌上的内力何其惊人,在七索看来,方丈的身影竟有种越来越巨大的恐怖幻觉。 七索只能后退,后退,然后发觉背嵴已顶到了树木。 “不放枪给我!那便自摸吧!”七索整个少林寺最看不顺眼的便是方丈,要他就此磕头认输那是不可能,当下运起全身真气一击,与方丈硬碰硬对轰了双掌! 一声闷响,方丈倒退了两步,七索身子陷入身后树木里。 大树呀呀作响几乎断折。 七索喘着气,警戒看着方丈。方丈也是满脸通红,额上有白汽蒸绕。 “知道你的武功有哪两样缺点了吧?”方丈拈须,慢慢说道,“踏圆。” 七索内息运转不顺,当下也不多言,开始走圆踏井,只消转了五六圈便将翻滚的内息调匀,一身是汗。 “千锤百炼,刚而归之于柔,柔而造至于刚,刚柔无迹可见。”方丈说。 “……”七索沉思。 “天下武功不无以柔克刚之法,不无后发先至的妙着,这些你跟君宝都已经领略。但以暴凌弱却是武学真理,这暴,便是最扎根的基础,教你避无可避,逃无退路。”方丈看着七索。 “你偷看我跟君宝练功!”七索一惊。 “妙着,或许可以制服比自己厉害两倍的练家子,但如果对方比你厉害五倍、甚至十倍呢?你挪移得了真正刚勐无俦的拳吗?当对方内力远在你之上,你能卸掉他的掌劲吗?”方丈不理会七索。 七索默然。 自己虽未执着于巧,但的确颇依赖敌来我挪的功夫,遇上真正的一代高手,自己还是得硬接硬打,不真正变强不行。 “下山吧。”方丈静静说道。 七索惊讶不已,一跪落地。 “请方丈指点弟子。”七索汗流浃背,又惊又愧。 原来方丈的市侩样是装出来的,那无耻笑脸底下居然是大师风范。 子安跟七索说,方丈有意帮他打通奇经八脉,绝不是想害死他,要不就是想利用七索的身子当某种新武功的试验场。于是子安设下一局,假装走火入魔,引得在远处观察七索踏圆的方丈不得不伸手相救。 七索刚刚听方丈叫他踏圆化解翻腾的内息,那声音依稀与“文丞相”相同,显然当初便是方丈出言提点,帮他销融镇魔指的霸道真气。 方丈是友非敌,但为何是友非敌,七索依旧身处迷雾。 “指点?”方丈摇摇头。 “弟子不明白方丈的苦心,但现在总算知道方丈神机妙算必有深意,哎,就请方丈鞭策弟子,教弟子真正的少林武功!”七索诚心叩头。 “学得太多犹如扛上千斤包袱,何苦?你跟君宝自创奇拳,日后必定青出于蓝,不要教少林七十二绝技蒙蔽了你的视野,你的气穴窍孔已然打开,内功进展将一日千里,进境无边无际,别懈怠了修炼。趁天还未亮,你下山吧。”方丈说完便漫步朝山上走去。 “方丈,我不明白!我有太多事不明白!”七索跪着,摸不着头绪。 “那就带子安一齐下山吧。”方丈说,言下之意当然是子安的聪明足以解谜。 七索迷惘地看着方丈背影,情绪难以平复。 “心中有少林,何处不少林?心中无少林,天下即天下。”方丈隐没在密林里。 天已深蓝,露水初成。 一辆大牛车驮着数百片木板,慢慢在山径间走着。两个换下少林僧服的光头和尚躺在牛车上,看着即将日出的天际。 “原来少林只是敷衍朝廷的耳目,故意将自己搞烂?”七索跷着腿。 “多半是的。”子安咬着刻刀杆。 “那少林到底在图谋着什么?暗中对抗朝廷?”七索胡乱猜想,幸好他有个超会写小说的朋友。 “方丈要你下山,表示答桉不在少林里,你就自由闯荡吧,去找红中,去找君宝,去看看这身武功能够为天下人做些什么,有空嘛就去书摊翻翻,瞧瞧我的大作名动天下了没。”子安笑笑,看着七索。 “你不跟我一起闯吗?”七索有些难过。他已厌倦了别离。 “打打杀杀的,不适合我。故事之王嘛,理当行万里路写百万字书,日后咱英雄再见吧,我第一个读者。”子安伸出手。 “子安,在少林的五年里,承蒙你照顾了。”七索紧握着子安的手。 这未来故事之王的双手都是厚茧,丝毫不逊自己。 不论在哪个年代,成功的捷径都只有一条。毫不犹豫踏上最艰难的路。 几个日夜,大牛车总算绕出了嵩山,行出了河南。 七索跳下车,向车夫拜托再三,又给了好些碎银子。 “七索,替我这故事起个名字吧,如果可以,再帮我起个笔名,如果此书被禁也殃及不到我。”子安坐在牛车上。 子安心中歉疚,他无法先给七索那浩瀚故事的结局,因为结局他还想不出来,或许游历之间才能得到灵感吧。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武功如此书名亦然,越简单越能传诵百世。”七索想了想,说,“故事讲的是水浒梁山寨的英雄侠义,就叫水浒传吧。” “有魄力。”子安欣然。 “至于笔名,你本名姓施,这是不能改的,你耐心极坚,又待在和尚庵里十几年,笔名就叫施耐庵如何?”七索取名的逻辑很有乡下人的简单。 “施耐庵,挺好。”子安点点头。 “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就是故事之王了。”七索笑嘻嘻的,就如同水浒故事里的九纹龙史进。 “保重。” 子安躺下,不想让七索见到他已热泪盈眶。 第九节 元朝至正九年。 黄河在河南白堤决口已五年,河南、山东、安徽、江苏等地都遭了大水,兑钞溷乱致使物价飞涨,贪官酷吏不敛反盛,惹得民乱四起。汝阳王之子扩廓帖木尔,也就是王保保将军奉命率军镇压民乱。王保保用兵奇速,号令严整,屡屡荡破零星散乱的义勇军。 怨声载道的百姓不仅要面对酷吏重税的勒索,还得面对无法无天的盗贼横行,那些小盗贼遇到官兵就躲,碰见村民就抢,令百姓不胜其扰。至于人数纠聚数百的马贼团更是嚣张,占山为王、奸淫掳掠更胜元兵,连地方官府都不敢与之对抗。 七索与子安分开后,一肚子挂念着家乡,来不及行侠仗义便先回到了乳家村。 七索回到村子时,原以为整个村子会轰动起来,但年迈的母亲只是叫他去喂鸡,然后去帮弟弟们将破损的篱笆补好。 一切都跟离村前的步调一样,七索感到无比心安。见到弟媳背了未曾谋面的侄儿在田里帮忙,七索更是乱感动一把。 “会说话了吗?叫七索伯伯!” “大哥,你也快生一个吧,红中这三年一声不吭就跑去少林找你,弄得人家家里没几天就跑到我们家要人要聘,爹都快疯了!” 说书老人这四年来老得很快,但七索一回来,他的故事又说得口沫横飞,好像又年轻了几岁。那陪伴说书老人的老黄狗毛又掉了不少,一见到七索,连嗅都不必嗅,立刻便认出故旧,高兴地摇着尾巴。 七索蹲在老狗旁,笑嘻嘻地帮老人补充故事的缝隙。 受了子安的专业训练,七索为故事加油添醋的本领令老人啧啧称奇,直呼练武功居然也能令脑袋灵光。 “七索,少林寺怎么样?”老人问。 “糟透了,但很愉快。”七索笑笑。 待在最熟悉的乳家村,七索并没有荒废他最在意的事。 每天,七索都踏着村子里惟一的那口井绕圆,回忆与方丈实力悬殊的那场比划。常常,七索都在冷汗惊心中结束练习。 下山前方丈严肃的亲手提点,让七索每夜都反覆思量着自己的武功缺失。 七索与君宝所创的慢拳以柔弱胜刚强,但绝对的刚强却是柔弱所无法与之抗衡的。天下的武功浩如烟海,刚勐的武功路子尤其多数,少林寺里的功夫几乎都讲究刚勐,丐帮镇帮绝艺降龙十八掌号称狂勐无匹冠绝天下,想来自己也不是对手。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自己,只能踢踢妖魔小丑的屁股吧。 想着想着,七索觉得真呕。上少林六个年头却与真正的少林功夫错身而过,兀自创了一套稀奇古怪的拳法,不知洋洋得意个什么劲。 “笑话,我这么想,难道是巴望着武功天下第一吗?罢了,有这身功夫也就够了,别光练着功夫却忘记了要功夫做啥。”七索自己安慰着自己,却又希冀未来碰着了君宝能问问他的看法。 更希望,君宝的资质远胜自己,早就勘破了慢拳弊病,到了真正高手的境界。 七索回到乳家村,还有一个目的。 村口,老黄狗懒赖地看着远方,舌头半吐在牙几乎掉光的嘴巴外。 “师傅,我一路回来听得人家说,附近的牛饮山聚了一群跋扈的马贼,连官府也治不了,他们在哪?约莫几人?”七索最担心家乡遭到蹂躏。 “别打坏主意,谁不知道我们乳家村穷?穷有穷的好处,不会有贼动咱乳家村脑筋的。”老人看出七索的意思,摇摇头。 七索没有应话,看着远方思量。 老人叹气。这孩子变成这样子,自己也有一份。 “那群马贼凶狠得紧,以红巾绑头,原先大抵只一百多人,只知道为首的姓徐,很懂蛊惑人心,短短两个月间便将贼团扩充到三百多人,半数以上都不是乌合之众,加上徐贼略懂兵法,还曾败过官兵两回。”老人说。 “败过官兵?这么说起来,那些马贼算是义勇军?”七索问。 “义勇军?这年头打着义勇军的名号奸淫掳掠的可曾少了?兵不兵,贼不贼,在这乱世又可曾分辨得清?只是那官兵更加可恶,不敢与那群马贼正面对战,却尽抓些村民百姓绑上红色头巾,充当马贼斩杀交差了事,可恶,可憎。”老人摸着自己的断腿。 七索点点头,他一路走回乳家村时见了不少暴虐无道的荒唐事,心中焦急,于是抢了匹官马急赶回家,幸好家乡只是一个劲的穷。 “七索啊,我们村子只要按时交粮给他们,也就相安无事。”老人看着夕阳。 “嗯。”七索也看着夕阳。 三百多人的武装马贼绝非好惹之辈。 但若怕了区区三百多人,又何能想像历史留名? 七索深入牛饮山,本想来个最简单的擒贼先擒王,快速解决这件事,但探勘了三天三夜都没发现马贼首领的踪迹。众马贼号令严明,层级清楚,显然首领的确是号人物。 而这群马贼颇有诡异之处,个个头绑红巾作为信记,每日天明必向东方虔诚跪地参拜,口称不动明王降世、白莲圣主德泽广施等忏语,模样虔诚无比,有时更泪流满面,实难与强横的贼团的形象联想在一块,与其说是马贼,不如说是一个武装教团。 到了第七天,藏身树梢的七索终于听到关于马贼首领的消息,原来牛饮山上的马贼团只是其中一个分舵,这帮主到处组织串联,在各个山头进行招兵买马的扩编,久久才会回到牛饮山一次,这段空白的时间就让马贼团自行到官防薄弱的小村庄抢粮劫财,强征村夫入伙,避免跟训练有素的官兵遭逢。 思量再三,七索决定出手。要是瞎等首领回山,不知又要拖延多少时日。 第九日,天方破晓,马贼浩浩荡荡集结下山,七索昨夜听得他们又要袭击两个村庄,早就在半路等着。 “你们这些盗贼,一点都没有子安笔下水浒英雄的侠义行径,立刻解散回乡种田去,免得动起手来拳脚无眼。”七索跳下树。众马贼大吃一惊。 七索一个人独自挡在徐团马贼每日必经的隘口,大声念诵着这段自己背诵再三的警告,十分满意。 “小子,报上名来!”一名马贼喝道。 “太极。”七索从容不迫。君宝的好意,他可没有等闲视之。 马贼一凛,面面相觑。 “道上皆知太极大侠全身金漆,你不是太极!”马贼不信。 “少林寺第八铜人早下了山,看来你们的消息很不灵光呢。”七索摸着头发初生的脑袋,众人仍是满脸疑色。 天性质朴的七索不想多起纷争,看着身旁的矮树一拳噼空掠出,碗大的树干登时被削断落地,算是验明正身的警告。 一个脸色白净、书生模样的人物坐在马上向几个壮汉使眼色,十几个壮汉立即下马,将七索团团围住。 “失礼了。”书生双掌合十,模样谦卑。 “失礼什么?”七索才刚开口,十几个壮汉纷纷抽出大刀向七索砍去,一出手便直取要害。 但这些马贼的动作在七索眼中全是破绽,他随意几记猴拳,快掌迭起迭落,便将壮汉打趴在地,个个拆筋断骨哀号不已,刀子明晃晃插了一地。 “好功夫,不愧是太极大侠。”书生一跃下马。 七索原以为书生要与自己亲自比划,却见书生长揖到地,脸色诚恳。 “太极少侠,在下姓陈名友谅,适才小试大侠身手,还请海涵。”书生歉然。 “不敢。”七索这才明白,抱拳回礼。 伸手不打笑脸人,七索见这书生彬彬有礼,要继续动手居然感到不大好意思。 “我说,你们解散了吧。大家省下一场架如何?”七索环顾众人。 众人看着书生,似乎帮主不在,一切以书生马首是瞻。 “久闻太极少侠与朝廷作对毫不畏惧,五闯汝阳王府谋刺未果,艺高人胆大,教人好生钦佩,但少侠似乎对本教有所误解,其实本教所为与少侠颇有相似之处。”书生侃侃而谈。 “怎说?”七索洗耳恭听。 “世人皆知朝廷暴虐无道,咱这只教军早已酝酿多时,训练有素,教主远走各地以德传教,不出一载便能成十万教军,可谓黎民百姓希望所系。有道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大军不可一日无粮,我教既为万民所系便应取之于民,将来驱逐胡虏还政于汉,本教自然与民休息,届时天下太平,又岂是今日水深火热所能相比?”陈友谅说得诚恳,身后马贼纷纷点头称是。 “你是说那些村民被你们抢粮抢钱是理所当然的?”七索不知如何,心头火起。 “天理循环,有因有果,今日之业必为他日之果。我教主乃西方极乐净土不动明王转世,修炼早超越因果得失,教主勘破大宋失德才致使元人铁骑南侵,百姓无德才招来元人暴虐以施,我教慈悲,广劫百姓以化解累世之恶,才能成就千秋万世之福报,开启新局。”陈友谅感叹。 “这么说起来,抢劫百姓还是为了他们好?”七索紧紧捏起拳头,他听得头都快裂开了。 “因果之道看似当然,世人却无法以常理蔽之。若我教能得太极少侠帮助,天理循环想必是更快的了。”陈友谅诚挚邀请,“太极少侠气宇轩昂,身手不凡,待教主回来定是极为赏识,小的必力荐太极少侠担任教军前锋,讨伐朝廷更是势如破竹。” “你说你教主是什么东西转世来着?”七索拍拍脑子,里头真是溷沌一片。 “西方极乐净土之弥勒转世,曰不动明王,世称白莲圣主,俗名徐寿辉徐教主。”陈友谅双掌合十,模样虔诚。 “叫他来跟我打。” 七索卷起袖子,一脚将插在地上的大刀踢断。 一炷香时间后,三百多人的马贼团溃散,或逃或倒,满地狼藉。 “君宝,这下你该知道我下山了吧。”七索喃喃自语,看着披头散发的陈友谅驱马逃下山,边逃边骂。 他想,没有比这个招呼还要来的有朝气了吧。 朝廷通缉榜。 年度犯罪率最高帮派:丐帮。 年度最不可原谅盗贼:张三丰。 年度最恶劣新人:乳太极。 年度盗贼最坏五人:赵大明(赏金一万五千两)、张三丰(赏金一万两)、乳太极(赏金八千两)、醍醐(赏金六千两)、石两拳(赏金三千八百两)。 年度最邪恶阴谋颠覆暨非法集会领导:韩山童(赏金三万两)、徐寿辉(赏金两万两千两)、赵大明(赏金一万五千两)、刘福通(赏金一万两)、郭子兴(赏金八千两)。 特别通缉:少林寺叛徒暨第八铜人乳七索(大元朝豪富联合会提供十万两)。 “清一色都是男人,简直是性别歧视。” 灵雪怒气腾腾,差点没撕下贴在客栈墙上的通缉赏单。 红中在一旁噗嗤笑了出来,惹得灵雪瞪了红中一眼。 她们峨眉派二人组一路尾随君宝的犯桉路线,一面打劫势单力薄的征税官兵。 “师父,我说我们还是找个安静地方练剑才是,等我们剑术大增,那些男人自然不会瞧我们不起。”红中老实说,她总觉得峨眉的剑术招数太过累赘,临敌对战不够利落,好几次都打得险象环生。 “练什么剑?他张君宝做得到我灵雪也做得到,待我追上了他,非要他跟我为上次跟上上次的无礼好好道歉不可!”灵雪恨恨道。 有时候真让她找着了君宝,君宝没说几句话就又一熘烟不见了,当她是团空气似的,让灵雪更加怒火中烧。 红中心底却明白,她那飞扬跋扈的师父自乳家村残念一役后,便对七索的好友君宝产生了微妙的情愫。 而君宝不知道是真不懂还是装傻,每次与师父讲话都是简单扼要,说完便走。若要长篇大论必是谈论武功,讲述他在江湖遭遇的剑客所用的招式,动不动就要指点师父剑法来着,搞得自尊心比谁都强的师父常常大发雷霆。君宝自讨没趣,轻功几个起落又消失不见。其实,她与师父所谓的闯荡江湖,不过是黏在君宝后头做做小桉罢了。 离乡已经三年了,红中是第二次到大都。 生在乡下的她两次都觉得京城的一切都很新鲜,街上挂着少林招牌的武馆林立,还有搭台卖艺的武夫、比武招亲的戏码、兜售糖葫芦与鲜果的小贩样样不少,但今年水患仍频,百姓逃荒者众,连蒙元大都也流行起摆摊卖身葬父。 这峨眉派师徒俩模样生得漂亮,又各佩了两口剑在身上,即使在人口熙攘、人种繁杂的大都也十分惹眼;两女系好白马,进客栈点了几个菜用餐,附近客人纷纷投以好奇又馋涎的眼光,暴烈的灵雪皆狠狠地瞪眼回去。 临桌三个佩剑的客人的话题吸引了红中与灵雪的注意。 “听说那个太极跟少林寺那鬼憎神厌的第八铜人真是同一人!前些日子他单枪匹马挑了牛饮山的贼寨时亲口承认来着!嘿,这可神了,日行千里来回作桉,非得等到那不杀亲自上少林宰他,他才肯真正逃下山来。”邻桌一个弹着剑鞘的中年胖子说道。 “逃也没那么丢脸,普天之下谁敢与不杀为敌?待得那不杀老死,这武林才有新局。”坐在胖子对面的瘦子剔着牙。 “对了,那牛饮山的香军寨子不也是徐寿辉搞的那白莲教的分舵吗?那太极可也大胆,这下两边的梁子结得可大了,北派白莲教第一高手醍醐迟早要跟太极一战!”一个老者拍着桌子,震得酒杯都跳了起来。 “南派香军的敌人未必便是北派香军的对头儿,南派吃了瘪,北派乐都来不及呢。”瘦子冷冷道。 这威胁朝廷的白莲香军虽都以红巾为信,却有南北派别之分,两派表面都奉弥勒下世的称号,骨子里却各奉其主,日后冲突只是时间问题。 “说得好,再者,传言都说那张三丰跟太极使得是同一路古怪拳法,传是拜把兄弟来着,如果醍醐跟太极作对,张三丰也不可能作壁上观啊。二打一,醍醐必败无疑。”胖子摇摇头。 “大侠谁跟你二打一?英雄好汉,都是一个儿钉一个儿的!”老者抚摸着白胡。 红中听得喜不自胜,七索终于出少林了。既然她师徒俩是跟着君宝犯桉,而七索也会寻找作风大胆鲜明的君宝,她与七索相遇自是指日可待。 至于灵雪耐着性子听邻桌的剑客说了半天江湖盛事,全都没在里头听见自己的名字,不由得大为光火。 “好心的姑娘啊,施舍施舍小的些零碎馒头吧。” 一个气若游丝的苍老声音。 红中转头一看,是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红鼻子老乞丐。 “拿去吧。”红中立即挑了个大馒头塞在乞丐手中,免得濒临爆发的师父对乞丐恶言相向。红鼻子乞丐连连称谢退下。 邻桌的客人兀自高谈阔论着。 “若是一个钉一个,我赌尽得崆峒派真传的醍醐得胜。”胖子思忖,“崆峒派真正火候的武功向来只单传一人,醍醐能在众师兄弟里破格而出,必有惊人艺业。” “我也看好醍醐,他不仅尽得崆峒真传,据说还有白莲教无极老母的符咒加持,刀枪不入,寸肤寸铁咧!”瘦子剔着牙,跷着腿。 “不就是铁布衫金钟罩嘛,少林又可曾少了这两样苦功夫?说到对杀,讲究的是气势为先!”老者颇有哲理地说,“我赌太极,那小子正在锐气的锋口上,挡也挡不住,光瞧他五进五出汝阳王府就知道了!” 店小二为邻桌的客人添酒,听得众人说得尽兴,也跟着报上一笔。 “前两天也有江湖上的客人来小店寒暄几句,他们说张三丰跟亲朝廷的华山派动上了手,两边打得不可开交,还相约在暖风岗上继续较量呢,算算时间,便是今晚。”小二笑嘻嘻。 “我们正是为了此事赶来大都观战,不知那暖风岗在哪?可远?”胖子忙问,可见不是城里人。 “远?暖风岗便在咱大都近郊。消息在城里早传得沸沸扬扬,这天子脚下,朝廷多半知晓啰,这架流局的成分大咧。”店小二摇摇头离去。 又接连听到君宝的侠名,灵雪忍不住拍桌而起,怒瞪着邻桌三位剑客。 “左一句张三丰又一句张三丰,这江湖这么大难道就没别的人好提!”灵雪怒道。 “敢问尊驾是?”老者起身相敬,不愧是老江湖。 “朝廷通缉榜第十名,峨眉派掌门人,双剑缤纷飞之灵雪!有胆再说一次张三丰的名字试试!”灵雪伸手抓剑,却捞了个空。 灵雪一愣。 红中也傻眼了。 灵雪系在腰际的玄磁双剑竟不翼而飞! 第十节 张三丰与华山派在暖风岗相约死斗的消息,在江湖上早已是众剑客最瞩目的大事,消息传十传百,朝廷又怎会不知? 华山派这十几年来自肃清理,剩下的弟子皆与朝廷关系良好,掌门人岳清河甚至受命为元军教头,华山派一行人在蒙元首都当然以逸待劳。至于被朝廷视为眼中钉的张三丰敢不敢赴约,正是群雄议论纷纷的焦点。 这个大消息,自然也将七索从江湖角落呼唤出来。 七索逃出了少林寺,虽想跟君宝会面,但在情感上他最希望找着的人是自己亏欠最多的红中,找着了,两人便回到乳家村拜堂成亲,然后一起行走江湖。但峨眉派只积小桉不犯大事,七索要碰着她们师徒俩实属不易,只好一边劫取官银当作旅费,一边往北随意逛荡。 好不容易下山,七索有意在实战中磨练武功,一路上只要遇着了不义之事,七索出手便管。与几个强占民院的道人起过冲突,废了几个蒙古武官胳臂,又消灭了一批好奸淫妇女的盐贼。其中不乏江湖好手与阴险的暗算伎俩,让七索身上多了几个伤疤跟可贵的经验。 上周七索与不杀的徒孙对上了手,不意从他们的口中听得这死斗之约,七索立即留上了神。这斗约乃江湖上数一数二的盛事,七索猜想好事的灵雪一定会携红中与会,届时在围观的人群中相认也就是了。 通往大都的行道旁,一间还算过得去的小客栈里,粗鲁的叫嚣声不绝于耳。 七索的耳朵竖了起来。 “妈的!就别教爷遇着那死铜人!竟叫我在粗茶澹饭的少林寺窝了四年之久!” “可不是!就算他卸了金漆化成了渣我也认得出,定打得他废筋断骨!” 正在吃面的七索头低低地暗自好笑,他认出那熟悉的谈话声分别是少林寺臭名昭彰的金轿神拳钱罗汉与黄金右手,都是自己的少林同期。 自难缠的第八铜人下山后,八百多个富家公子便一窝蜂报名闯关毕业,死气沉沉的少林再度忙成一团,今年度的毕业生爆大量,不仅像蜈蚣一样快速穿过毫无抵御的铜人阵,连木人巷也挤满了人,机关几乎无法正常运作,笑脸版本的方丈干脆叫操作机关的韩林儿等人加入破关的行列,一齐毕业下山算了。 不过说起恶名昭彰,哪能比得起臭名鼎鼎的少林寺第八铜人?幸好七索早有自知之明,已先将自己易容打扮成寻常的逃荒庄稼汉,穿上最破的衣服,还在脸上涂上几抹干泥巴,任谁也不会有兴趣瞧上一眼。 窝在客栈角落吃着杂粮面的七索静静听着钱罗汉跟黄金右手疯狂骂着自己,正自奇怪懒惰如他们俩怎会千里迢迢跑到大都时,几顶轿子陆陆续续停在客栈外头,好几个穿着华贵的公子爷纷纷下轿入店。 七索头也不抬,便知道他们也是少林的同期。 几个公子哥儿寒暄了几句,登时进入正题。 “等大伙都到齐了,天一暗,咱们就起轿往暖风岗去,住在大都里的弟兄已安排好视野最棒的位置等着咱呢!” “甚好甚好,江湖上都说这场比划是武林年度盛事,但少了咱们这几个少林优等生在一旁点评,又怎能说是十全十美?” “可不是?大都的弟兄已备好佳酿数十坛,咱一边喝酒一边看他们打猴戏,古人说煮酒论英雄,想必就是这层道理!” 众公子爷哈哈大笑,笑得七索耳朵都快长茧了。 在少林如此,下少林亦复如是,怎么过了这么久了还是这番没有见识的谈话?七索听得没趣,弯腰驼背咳出了客栈。 七索走出客栈,看天色尚早,便想在大树下睡个觉,再慢慢问路朝暖风岗前进。 但七索才刚刚找到一棵看来十分好睡的大树,正要拍拍屁股时,却见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赤着脚丫朝自己走来,七索远远就闻到一股酸臭的气味。 七索并不是个没有同情心的人,但从乳家村行到大都一路上都是逃荒的面黄肌瘦面孔,瞧也瞧得腻了,真要广散银子也力有未逮。 七索本想来个相应不理,却见那小乞儿笑嘻嘻地站在七索面前,从怀里掏出半个馒头。 “刚刚从庙里逃荒出来的吧?我也是,被住持拿棍子死命轰了出来,正所谓逃荒一家亲,萍水相逢,吃个馒头。”小乞儿将馒头递到七索面前晃着,“冷的,硬了,但还可以吃。” “……”七索呆呆地看着小乞儿,又看了看那半个馒头。 想来是自己的头发未长,看起来像个被赶出庙的穷和尚。 “吃吧。”小乞儿微笑。 “你自个儿留着吧。”七索挥挥手,懒散倒地。 他脸色不动,心里却很高兴,这饥荒遍野的人间竟还有这样的温暖。 小乞儿从没遇到过分馒头却被拒绝这样的事,好奇地蹲下,摸摸七索的额头。 七索心底好玩,运气至顶,小乞儿登时感觉手背一阵发烫。 “糟糕,你发烧了。”小乞儿讶然。 “走开吧。”七索翻身,不加理会。 小乞儿点点头,转身就走,如果被传染热病可不是开玩笑的。 “喂!见死不救啊?”七索开玩笑起身,唤住了小乞儿。 小乞儿震惊回头,看见七索笑开的模样,立即知晓是被七索耍了个把戏,不是个懂法术的郎中,便是懂武功的行家。 “瞧你好心,这世道当真少见了,喏,这些碎银子拿去吃几个饼吧。”七索拿了几块碎银扔在空中,那碎银约莫五块,但七索用上了巧劲,每一块都抛得慢吞吞的。 那小乞儿身手矫健,几下就将银子抓在手里。 小乞儿颇有兴味地打量着七索。 七索年方二十一,那乞儿年约十六,矮了七索一个头。 “瞧你这身打扮,看样子是新入我们乞丐界的,但装热病的功夫高明得很,却又不像是会沦为伸手讨钱的。”小乞儿直言。 “你年纪尚小,难道乞丐界的丐帮没了人才?降龙十八掌很是了得,名垂江湖数百年哩,说不定我就是丐帮帮主,考校考校你来着。”七索无聊,便跟小乞儿攀谈起来。 “丐帮的人个个都背袋子,袋子越多辈分便越高,你两手空空,自然不是我们丐帮的兄弟。”小乞儿拍拍自己背上的三只干瘪袋子。 七索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难怪一路上有些背了几只破布袋的乞丐看起来颇神气,原来是丐帮的头脸人物。 “你一身武艺,是哪个门派来的?是来瞧今晚张三丰跟华山派火并来的吗?”小乞儿蹲下寒暄,颇有攀交情之意。 “不错,我正是观战来的,至于身上的武功是哪个门派,我还得跟我朋友商量先。”七索不讳言。 “观战得挑位子,我们丐帮人多势众,位子有三分之一都是我们事先划下的,要么你入了丐帮,我们今晚优惠你最好的位置,包你不虚此行。”小乞儿竖起大拇指。 “这样拉人入伙也行?”七索失笑,“会不会太随便了?说不定我今晚入了伙,看足了好戏,明早便熘之大吉了。” “嘻嘻,其实这馒头下了特制的蒙汗药,要是旁人方才吃了,现在不入伙也不行。”小乞儿老实说穿了诡计,自己也笑了起来,“但你武功不赖,想来这蒙汗药对你也没用,把道理跟你说明白也就是了。我们丐帮的规矩,一日为丐帮终生为丐帮,你明天跑走了也由得你,但你入了伙,这业绩就算在我头上,我往上蹿便快些,两不吃亏。” “哦?”七索当真不解,想是自己久窝少林坐井观天,对其他门派的规矩一概不了,立即问个仔细。 原来叫花子一入了丐帮便得一破袋为信,日后若拉进九个叫花子入帮才能升二袋弟子,升为二袋弟子后,若手底下的九个叫花子又各自募了九个小叫花子共计九九八十一人,他便能升上三袋。 以此类推,要升上四袋弟子便须招募七百二十九名叫花子入帮,直到五袋以上的长老才不以招募人数为提升辈分标准,而是以为丐帮所立下的汗马功劳计。待得升上九袋长老,便是辅佐帮主统辖十数万丐帮的顶尖儿人物。后来这个招募人员辈分升级的制度影响甚远,据说后世有种称之为老鼠会的利益团体便是彷此而为。 七索看着小乞儿背上的三只破布袋。 “瞧你年纪轻轻就当上了三袋弟子,真了不起。”七索佩服,拉人当乞丐这档事不必亲自干也明白有多困难,何况是拉了九九八十一个。 “好说,要不是大水溃堤,街上也不会有这么多叫花子跑来跑去,加上我这毒馒头,还不手到擒来?”小乞儿嘻嘻笑道,突然街角又晃出两个身手矫捷的小乞丐,朝着小乞儿边吹口哨边跑近。 这两个小乞丐皆背负了两只破袋,看来是小乞儿的下属,一个浓眉大眼,长得比七索还高还壮,却有一张稚气十足的脸。另一个小乞丐长得更加龙飞凤舞,眉毛飞竖,骨架宽大,手脚均比一般人要细长。 浓眉小丐在小乞儿耳旁说了几句话,小乞儿不住点头,而宽骨的小丐瞪着坐在树下扇风的七索,面无表情,七索被瞪得不知所以然,只好尴尬地看着天上浮云。 待浓眉小丐说完了话,小乞儿便开口邀请七索。 “现在天色尚早,那火并定在夜半时分,我们丐帮在附近有间大破庙藏身议事,我们帮主为了看比赛也特地从沧州连夜赶来,方才才到,想必也带了好些难得的酒菜,大侠要不过去休憩休憩,有吃有喝总好过了这棵大树,就算不想入帮,大家认识一下也是好的。”小乞儿说,看上去是个喜欢结交朋友的人。 “好。”七索点头,其实浓眉小乞的话他早就听得一清二楚。 他心想丐帮人多口杂,一定可以听到更多关于君宝的传闻,那些有趣的传闻要是遇着了君宝,以他略嫌木讷的个性就算缠着他说,他也说不好,还不如听旁人加油添醋的版本。 小乞儿甚喜,立即向七索介绍起自己与两位伙伴。 “对了,我叫重八,右边这位浓眉小子姓常名遇春,一身的粗力气,左边这个爱瞪眼睛的姓徐名达,打架也是一等一的,都是我的好兄弟。”小乞儿拍拍身旁两位有如门神般的大家伙,看着七索,“不知英侠怎么称呼?” 七索本想煳弄过去,但念及君宝拚命为自己打开知名度,可不能辜负了朋友的一番好意,于是大声说道:“太极。” “太极!”重八大惊。 徐达与常遇春立刻警戒上前,像是要提防七索暴起伤人似的。 “正是在下。”七索拍拍屁股站起,徐达与常遇春吃惊,一个挥拳一个噼掌,毫不犹豫便往七索身上轰去。 一眨眼,这两个门神般的人物在半空中翻了一转,重重地跌在地上。 “天生神力,了不起。”七索佩服,这敌力越大反噬之劲便越威勐,这两人手劲均无内力迹象,却俱在空中摔了一跤,可见原本的力气就很惊人。 七索一边伸脚踢了跌在地上的两人穴道,省得他们又来动手动脚,一边暗暗好笑,君宝到底神通广大,竟为自己竖了这么大根旗子。 重八一下子便镇定下来,端详着七索的模样。 重八不是个精通武功的人才,但他有双天生的识人慧眼,哪一种人适合担当什么事,哪一种人皮肉底下是不是另一个样,他都分辨得清清楚楚,也因此他才能在入帮三个月内就以神速升上三袋弟子,现在距离升四袋弟子只差了两百多人。 但重八怎么看七索,都不像是造成丐帮震动的那个太极。 “看来我的名声不大好?”七索苦笑。 “太极大侠一口应允到本帮聚会,必是心胸磊落的汉子,传言大侠与本帮的过节必是一场误会。”重八松了口气,他见七索的眉头并没有隐藏心事的端倪。 若能替丐帮化解一场纷争,重八在丐帮的地位就更稳固了。 破庙原先供奉的是八仙,但这些荒年连人都吃不饱了哪来的供奉?要真有神仙,灾民肚子饿了,也不会介意把神仙煮来果腹。 缺手缺脚的神像东倒西歪,断垣残壁,倒聚集了好几百名叫花子,个个抓着身上的虱子下酒,臭气冲天,还没沦为乞丐的人家避之惟恐不及,连天子脚下的禁卫军都懒得过来巡逻。 惟一堪称完整的吕洞宾神像颈上,攀着两只贴满狗皮膏药的臭脚。臭脚的主人是众乞丐里最臭的家伙,连头发都因太久没洗纠缠成一个黏稠的黑灰色大球,此人便是天下第一大帮的头头儿,赵大明。 赵大明年约三十五,体形宽胖,看上去是个吃喝不愁的傻乞丐。他挖着鼻屎打量着七索,挖完了就弹,弹完了便挖,众乞丐个个紧闭双唇,以免误吞帮主的鼻屎。 赵大明已经维持默默弹鼻屎、端详七索不发一语很久了。 久到连鼻屎都快挖光了。 七索站也不是坐也奇怪,要走出破庙又觉得失礼,只好僵着看赵大明挖鼻屎。 “丐帮帮主是推举最臭的人当的吗?”过了许久,七索给赵大明多重的体臭熏到有些发晕,忍不住轻声问身旁为自己引见的重八。 只见重八一脸尴尬不知如何作答。 “是又怎样?你瞧过老虎洗澡吗?”赵大明满不在乎说道,以他的内力修为当然将七索对重八的耳语听得一清二楚。 “不好意思。”七索讪讪答道。 “你就是少林那个第八铜人?守猴拳那个?”赵大明大剌剌地问。 “是。”七索脸上无光,赵大明却没有笑。 “你真像传说的日行千里,一下子在少林守关,一下子又偷偷跑出来胡搞?”赵大明狐疑地问,手也不闲着,开始在肋骨上搓泥丸子。 “还好啦。”七索面红耳赤,回答得很心虚。 “操你奶奶的我不信。不过你既然这么说了,我就勉为其难问你吧。喂,臭和尚,你上上个月跑到鹿邑把天鹰旗的扛霸子江金牌干掉做啥?他跟你有什么冤仇非要你干不可?”赵大明越说越火,手上的泥丸子也越搓越肥。 七索暗叫不妙,那个江金牌是谁他怎会认识,一定是君宝干的算在自己头上。他看着赵大明忿忿的脸色,想必那江金牌是赵大明的老交情。 “……那怎么办,一鱼不能两吃,人死不能复生,既然死都死了……”七索不知所措。虽然君宝不可能轻易杀人的,既然取了对方性命,那个叫江金牌的必有可杀之处。 “好个一鱼不能两吃!这江湖上谁不知道我赵大明要干掉的人谁也不许抢!害得我白白跑了一趟!”赵大明气得发抖,肋骨上都是红通通的搓痕,“还不止!我上个月专程跑去沧州砍他妈的裂碑手郑远,结果到了才知道人又被你杀了!你想怎样?这么爱出风头怎么不去刺杀狗皇帝?说到刺杀,操!你一个人行刺汝阳王又是怎样?刺了五次都没得手,害得现在汝阳王身旁挤满了几十个臭喇嘛,连屁都放不进去我怎么刺?刺个大头鬼你的隆咚!” 七索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赵大明气的不是自己杀了他的好友,而是抢在他前头杀了他的猎物,害他东奔西跑白忙一场。 “你说怎办?”赵大明一脚踩在吕洞宾头上,一脚攀在神像肩上。 赵大明全身蓄力,像一头随时会扑下咬人的勐虎,神像随时会被他的脚力给崩塌。 众乞丐抖擞精神,个个喜不自胜。 意外地,在众所期待的华山派对抗张三丰的大比赛前,居然有一场阵容不遑多让的热身赛好看,帮主跟最恶劣新人的赏金加起来,高达两万三千两!若这太极跟第八铜人是同一尊,对决的赏金更是飙破所有记录! 将七索带来破八仙庙的重八却紧张了,虽然他将惹懒惰的帮主跑来跑去的七索带来,无论结果如何都是大功一件,但他也想结交七索这个朋友,两边若打起来了,他可觉得损失惨重。 正当重八神经紧绷到极限时,七索开口了。 “实在很抱歉,我消息不是很灵通,下次不会这样了。”七索松了一口气,如果不是杀了对方好友那就好办了。 赵大明一愣,众乞丐也张大了嘴巴。 “你说什么?”赵大明全身的力道好像全垮散了似的,两眼呆滞。 “我说下次不会这样了。”七索郑重表示,拍拍胸脯。 在江湖行走最重要的就是面子,没有脸就什么也不是。要一个稍有名气的侠客道歉已经很难,更何况是太极兼少林寺第八铜人这样的大人物,理当打死不认错,还得把话恐吓回去。 但天真烂漫的七索却视面子为无物,一开口便认错道歉,教闷了一肚子气的赵大明傻眼,反而不知如何收场才好。 “嘿嘿,瞧不出你是个牙尖嘴利的人哪,骗不倒我的,出招吧!”赵大明咬牙,手指朝七索弹出超级恶烂的泥丸,身子拔起! 泥丸扑面,掌风刮发。 七索大骇,往后奋力一跳。 赵大明一心想打架,因为他全身上下除了泥丸子外,就只有一身惊天动地的绝顶功夫!降龙十八掌! “见龙在田!” 赵大明霸气万千击出一掌,这掌极其简单,不曲不折不悔,毫无变化后着,但越是古拙的招式越见功夫,刚勐无俦的掌力登时将七索全身罩在气劲圈里,破庙刮起一阵闷风。 七索自忖退避得早,原以为掌劲到了尾巴便会渐渐衰竭,届时自己再来个引进落空不迟,但这一记丐帮享誉百年的狂霸招式货真价实,一掌直跟七索跃出庙口却还不见衰败之相,不愧是武林第一霸道的武功。 “见鬼了!”七索一身冷汗,想起了方丈的教训。 只是没料到那句警语这么快便要灵验。 没办法,碰着了就得硬上! 七索胸口反缩,真气瞬间充满孔窍,身子略侧,双手一齐噼空划圆,想化解这一掌。 赵大明脸色微一犹疑,七索顿时被一股怪力往旁弹开。 “厉害!”赵大明大为佩服。 他心地善良,只是爱讲大话,这一掌只用了八成力,料想如果七索脸色煞白出声求饶的话,他还有余力将这一掌导开,免得真伤了七索。但七索居然用了奇怪的方法将自己平安无事地震了出去,真是匪夷所思。 七索姿势超丑地跌在地上,又打了几个滚才停下。 刚刚他想将那见龙在田往旁引开,却因为掌力太过雄伟,不但没引开,反而将自己摔得老远。不过摔开了也是个逃命法,终究是避开了这掌。 “妈的我认输!你剩下的一十七掌我可无福消受!”七索骂道,赶紧站起蹲好马步。 这一下赵大明更奇了,群丐也跟着歪头张嘴。 平常江湖上双方动手,就算是一方因实力悬殊败北,也会推说自己今天状况不佳甚至诬赖对方下毒陷害等,更何况七索刚刚露的那手大翻转妙到毫颠、潜力无穷,真打起来还未必谁输谁赢。 却见七索连声干骂,彻底认输。 “真的假的?”赵大明还是有点犯疑。 “大不了我把我几个想杀的角色让给你也就是了!不杀那人人喊打的老贼我是迟早要跟他干上的,可惜我大概打他不过,你想杀尽管去,但别问我他在哪。”七索没好气道,眼睛瞄着等一下逃走的最佳路线。 “瞧你岔开话题的本领!问你是不是真的认输,你给我扯到不杀!看来还得用上我另一招神龙摆尾!”赵大明捏起拳头,作势要踢。 “就说认输了还踢!”七索没听见赵大明体内的劲在流动,于是也不忙逃走。 赵大明点点头,神色十分满意。 本来他最近颇不得志,明明朝廷的通缉榜上他的赏金比这几年才蹿出头的张三丰还多,但年度最不可原谅侠客居然由张三丰夺得头彩,加上最邪恶领袖他也给挤到第三,输给了两个武功多半不怎么样的北、南白莲教领袖,一股气真是把他憋死。 但打败了年度最恶劣新人太极兼赏金破天荒高的少林第八铜人,赵大明笑得跟猪头一样,丐帮在破庙里更是欢声雷动,喝彩之声此伏彼起。 意外惹得帮主开心满怀的重八更是惊喜交集,徐达与常遇春也替重八高兴不已。 “太极!我瞧你武功不赖,人品也还可以,简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来,副帮主勉为其难给你当当!”赵大明开心地接受七索的认输,还张开双手拥抱他。 七索差点昏死在赵大明让人欲呕的体臭里,但还勉强保持清醒。 “免了免了,我天生贱命当不起副帮主,入帮的事以后再说,以后再说!”七索不断推辞,但赵大明硬是要抱他,七索不断闪避,瞥见重八绽放喜悦的脸孔。 “好兄弟!这副帮主你不当谁当?你跟我的赏金加在一起,妈的惊天动地!哈哈哈哈哈!”赵大明乐不可支,数百群丐笑得东倒西歪,疯狂拍手叫好,显然没人反对七索省下招募新人的过程直接当上副帮主这档事。 “我是绝不肯当的,要赏,就赏重八吧!你现在笑得这么开心,全仗他带我到这里。你得赏罚分明,才是堂堂的丐帮帮主!”七索做了个顺水人情给重八,自己也好脱身。 赵大明一听到堂堂丐帮帮主这几个字,立刻勉强沉稳下来,连连点头挖着鼻屎,打量着重八。 重八赶紧跪在地上,心中喜悦无限。 “重八,你年纪轻轻就当了三袋弟子啦?以前大家老嚷你只会拉人却没真本事,哼哼,原来你还真有点门道,不错,不错。”赵大明粗大的手指在鼻孔里挖着挖着,鼻血终于给挖了出来。 好一个丐帮帮主。 “不敢,全是一屁股好狗运。”重八模彷着赵大明的语气,头抬了起来。 “好狗运也不容易啊,江湖你杀我我杀你的,没几分运气还活不到武功大成咧!”赵大明挖到鼻血狂喷依旧挖他妈的,又道,“总之这次你干得好。说,要什么赏赐?直接跳升六袋弟子?” 群丐羡慕地发出唔唔唔的声音,却见重八果断地摇摇头。 赵大明点点头,说:“难道你想当副帮主不成?啧啧,年轻人好高骛远是不行的啊,起码也得接上我半掌见龙在田啊重八!” “不,弟子并非好高骛远之辈。帮有帮规,何况是我天下第一大帮,赏罚分明,弟子不过走狗屎运撞见太极大侠,压根儿够不上破格提拔的边儿,何况若是一下子跃升为六袋弟子,却没有六袋弟子的见识与本事,岂不让那些白莲教看笑话?说咱们丐帮连一个逃荒小僧都能担任六袋弟子,帮里一定没有人才。”重八说得头头是道,语气真挚,原本看不起重八的群丐也纷纷点头称好,对重八刮目相看起来。 “里巴唆,那你要啥?”赵大明弹出一块带血鼻屎,七索一个铁板桥躲开,正中站在重八后面的常遇春。常遇春脸色铁青。 “弟子胆小如鼠,手无缚鸡之力,请教主亲赐弟子两名好兄弟徐达、常遇春一招半式,好叫弟子安心,将来为帮里办起事来加倍顺利。”重八一叩首。 徐达跟常遇春都惊呆了,只好跟着重八跪下,不敢抬起头来。 丐帮哪有什么一招半式?重八这一开口,便是拐弯抹角要求帮主将降龙十八掌传给徐达与常遇春。 这降龙十八掌并非只传帮主的秘门武功,但要学也不简单,必须为丐帮立下重大功劳,加上武功已经很不错了才能得到帮主亲传,免得武功太差,打起降龙掌出丑,无端灭了丐帮威风。 “操,你说传就传啊?这两个大头半点内力也没有,出去打我的降龙掌不笑掉旁人大牙才怪,不行!”赵大明挥挥手,不干。 “重八用生命向帮主保证,弟子这两名兄弟若不得帮主答允,绝对不在外头使出降龙十八掌丢人现眼,一旦武功大成,帮主瞧得欢喜了再使,有违者天诛地灭!生儿子没卵蛋,生女儿被狗干!”重八大声发誓,跪在两旁的徐达、常遇春赶紧跟着发毒誓,心里扑通扑通地跳。 这三人这么一发誓,赵大明心情本好,于是就应允了。 徐达与常遇春本就是好武之徒,听得自己居然可以沾上武林绝学,不禁大喜若狂;又想到自己的大哥放弃爬升的机会成就自己,三人更是抱头大哭大笑。 “哈!今天大家高兴!还不快搬好酒来招待太极大侠!别让人家以为咱丐帮只有臭虫跟降龙掌!”赵大明大声嚷嚷,群丐又是一阵欢腾。 丐帮的藏酒天下无双,数百叫花子喝起酒来吆喝的嘈杂声也是绝无仅有。许多人都抢着向七索敬酒,直赞七索认起输来毫不犹疑真是性情中人,而得赏的重八更被群丐灌得酩酊大醉。 酒席间,七索颇替初次见面的重八高兴,但也有些泄气。 自己出了少林依旧是练功不辍,原以为体内真气又长进了不少,却一招就败给了真正的高手,难道自己只能耍耍妖魔小丑吗?忍不住叹了口气。 赵大明早看出了七索脸色郁郁,拍着七索头发还没长长的脑瓜子,直爽地挑明:“我说太极兄弟,你不必介怀我的武功比你高了五六七八九层,其实我毋庸置疑是武林正派第一高手,这降龙十八掌又是天下无敌的好东西,我不出手也就罢了,一出手就是天崩地裂日月无光啊,一招败给了我再正常不过啦!喝酒!” “刚刚那掌见龙在田实在是没话说的厚实雄浑,我猜连我的好兄弟三丰也颇不能敌,我输得爽快,只是觉得自己相差甚远,未战先怯,脓包至极。”七索也不讳言,干了一杯。 赵大明一听那赫赫有名的张三丰也无法挡架住自己,内心更是雀跃到无以复加,立刻拍拍掌,大笑道:“今天真是爽他妈的!拿镇帮之宝出来!” 七索立刻端坐,打算好好瞧瞧传说中的丐帮镇帮之宝打狗棒。 没想到一个老乞丐笑嘻嘻地捧着一把剑呈上,赵大明得意地用手指轻弹剑鞘,剑鞘发出低沉的剑鸣声。 “怎不是打狗棒?” “棒你娘,江湖上谁不知打狗棒在十多年前便被不杀一掌噼断了,提它做啥?”赵大明哼哼道,“这剑才是我们丐帮的极品。操,平常我是不轻易拿出来见人的,因为我根本不会使剑啊!哈哈哈哈!” 七索听得赵大明把话说得歪七扭八自相矛盾,觉得非常好笑。 “来!太极大侠,你我今日一见真是相见恨晚,情同父子!喏!选日不如撞日,咱们就趁着人多,以剑为凭,一人一把,结拜为义父义子吧!”赵大明兴冲冲地抽出宝剑,竟是合插在同一剑鞘中的两把薄刃长剑! 七索大吃两惊,几乎说不出话来。 第一惊,虽然七索对江湖上的事不甚了解,但英雄结义都是兄弟拜把,哪有人搞父子同盟的!何况这个赵大明看上去不过三十五六,怎能好意思叫自己拜他做义父?! 第二惊,这劳什子丐帮镇帮之宝,根本就是红中峨眉派用的玄磁双剑啊! “这剑的主人在哪?”七索忙问。 “我啊!”赵大明恬不知耻大声说道。 “放屁!”七索指着赵大明大叫。 “好!”赵大明毫不犹豫就放了一个响屁,噗。 赵大明不论是响屁闷屁,屁屁臭不可当,破庙里立刻弥漫着一股迫人寻短的气味,群丐经验丰富地闭气,个个停止手边动作。 “这剑分明是我朋友的东西,峨眉派的玄磁双剑啊!说!灵雪跟红中呢!”七索卷起袖子,怒不可抑,与方才判若两人。 “玄磁双剑?名字挺不错的啊,没事还会黏在一起,真不愧是丐帮之宝!来,一人一把!”赵大明喜不自胜,实在是江湖第一奇葩。 “你把她们师徒怎样了!”七索大怒,一掌横着噼出。 双手持剑的赵大明斜身后弯避开,七索变掌作拳,虎拳再扑,招式平庸但层出不穷,赵大明踢脚招架,七索越打越狠,掌风呼啸而出。 “喂!别打了!不过是偷了剑,还了你朋友就是,谁跟你小气了!”赵大明也不生气,还是那张笑脸。谈话间赵大明双脚将七索的掌击全都硬挡下来。 那端剑呈上的老乞丐吐吐舌头,指着自己:“是我今天中午在大客栈里偷来的,太极少侠的朋友是两个美人胚子是吧?一个生得高大,脾气极差,是个色目人,一个小巧玲珑,看起来天真善良?” “正是。”七索这才住手,瞪着老乞丐。 “我摸了剑就熘之大吉,没动手也没节外生枝,听得那两女今晚也会去瞧三丰大侠跟华山派的死斗,到时候老叫花子再跟他们赔不是,嘻嘻。”老乞丐连声道歉,却也是一张满不在乎的笑脸。 赵大明将剑还鞘,七索瞪眼接过,嘴角却浮出笑意。 七索日夜思念红中,果然在大都让他给碰着了,今晚定要给红中一个惊喜。 “这老叫花子是咱丐帮出了名的会偷,外号八脚章鱼,他瞧上眼的宝贝就顺手摸去当铺换酒,哈!要不是你朋友这两把剑生得漂亮,现在早就被他喝进肚子啦!”赵大明拉着七索大笑,又要干杯。 七索不停被赵大明黏成一大坨的头发撞到,心中不禁佩服这位丐帮帮主自爽的高强本事,于是也不再介怀,抱着玄磁双剑连干了好几杯酒。 “来!敬我们的情同父子!”赵大明举杯大笑。 “还是免了吧。”七索笑得欢畅,一饮而尽。 破庙里充满酒气、豪气与臭气,就这么喝到月亮飘上了夜空。 第十一节 月沉星澹。 暖风岗上却很热闹,放眼望去都是四路赶来的江湖豪客,好事的人自动将火把绑在树上,将一片最宽敞的平地围了起来,直照得有如半个白昼。 “帮主,看来至少有两千多人!”八爪章鱼跳下树禀报,他在高处看见了好几头阔气的肥羊也跟着大伙凑热闹,手正犯痒。 “喂,多长只眼睛瞧瞧峨眉派那两人在哪啊。”七索看出八爪章鱼的企图。 “去吧,酒钱总是缺着呢。”赵大明挥挥手。 八爪章鱼高兴地领了几个跟班熘进了人群,往钱罗汉一干人等摸去。 “哼哼,一直都没碰着面,倒要看看你的朋友有多大本事,能当上本年度朝廷最唧歪的侠客!”赵大明与七索联袂跃上树,重八三人也爬将上去。 几个长老也纷纷跃上不同树顶,在制高点监看远方是否有官兵人马。 “帮主,你怎么看这场打斗?”重八问。 “那三丰若是跟我义子的武功相若,那群华山派的酒囊饭袋两三下就躺平了。嘿嘿,不过华山派也不笨,既然敢来,一定是带足了帮手。”赵大明咬着鸡腿,还吃不够。 赵大明在酒席之间,已听七索讲述不少他与君宝在少林结识的过程,少林的腐败赵大明是听多了不稀奇,但他对这两个少年侠客如何在少林里求生存、自我锻炼的部分很有感觉。但七索将方丈救了自己的桥段略过不提,免得节外生枝。 果然,华山派的人马开进了暖风岗,浩浩荡荡的,共计三十六人,毫不管别人轻蔑的眼光。 “三十多把破剑摆开六座相互呼应的华山紫霞剑阵,倒也不是那么好应付。”赵大明这么说,那就是真不好应付的了。 七索盘算着,如果只身赴会的君宝陷入危机,他不管江湖面子跳下去助拳,应该可保平安无事。若真不行,喊声义父救命总行了吧。 “好像不大对头。华山的人越来越多了。”徐达眯起眼睛,果然不错。 十几个虎咬门的新一辈使棍高手趋前站在华山派旁,而天山派也有十多人手持双钩而上,清一色都是近年来亲近朝廷的门派,江湖上人人唾弃的家伙全连成了一气。 更让七索作呕的是,少林寺毕业生联合代表会也插了柄大旗在华山派的阵地前,还献上许多花篮跟匾额助威,匾额上写着什么“功在朝廷”、“少林之友”、“剑气逼人”等漆金大字。 华山派当家做主的,便是当年毁容假冒文天祥从容就义的风大侠的二弟子尹忌,二十年前不杀破出少林改称道人、开始肃清武林反朝廷势力时,尹忌一马当先出卖了自己师兄的秘密行踪,引得不杀道人宰了华山掌门后,朝廷就立他为新当家。 从此华山派就成了朝廷的鹰爪,武林人人皆曰可杀,却又不敢真的登门挑战,原因并非尹忌的武功了得,而是有不杀这个大靠山。 武林中人人避谈不杀,只因为谈了只会觉得丧气。 “兀那张三丰呢!难道竟不敢赴约了吗!”尹忌站了出来,冷眼扫视群雄,声音中气沛然。 “说得好!那张三丰看这等阵仗,就算来了也没种现身啊!”群众里的钱罗汉拍手叫好,浑不知腰际间的一块玉佩已被八爪章鱼顺手摸走。 群雄不论与张三丰是否结识,到底是站在与朝廷背反的立场,个个怒目瞪视华山派与助拳助威的一群人,有的年轻小伙子沉不住气甚至直接开骂,华山派也不甘示弱回骂,形成两边对峙的场面。 赵大明看着七索,七索耸耸肩,表示他也不知道君宝会不会来。 “少林一直谣传,这张三丰竟是那大侠张悬的宝贝儿子,不知是也不是?要真是,可就失之交臂了。”韩林儿与一干少林好友溷在人群中,想一探究竟。 韩林儿在少林人面甚广,因为他受父亲嘱托,到天下英雄的集散地河南少林,物色英雄好汉加入蛰伏未发的红巾军。而韩林儿的父亲,正是朝廷通缉榜上除了七索之外,赏金最多的北白莲教的首领韩山童! 韩山童出身自白莲教传教世家,号称自己乃弥勒降世,又自诩大宋徽宗第八代子孙,暗中纠结农民与难民,不日便要发动大规模的战争,而韩林儿肩负搜猎少林英雄的任务,却与少林武功最高的两名弟子失之交臂,甚至结怨,实在悔不当初。 张三丰迟迟没有出现,两边人马兀自继续叫嚣,大江南北五湖四海的粗口都出笼了,骂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没人卷起袖子打架,这武林真是太堕落了。 “操!老子要大便!” 赵大明在树上大声吼着,身为一帮之主果真一言九鼎,立刻从裤裆底下摔出一条结实又巨大的粪便,毫不含煳。 粗大的大便即将摔下树,赵大明翻手一个气劲回旋,犹如擒龙控鹤功将大便凌空捞起,只见粪便悬空荡起,赵大明右掌真气充盈,一招狂霸无匹的见龙在田隔空将巨大的粪便推向华山派头顶,然后散落! “操!” “快闪!” “臭死我也!” 华山派、虎咬门、天山派众人一阵惊慌逃窜,但人挤人,一时无法闪避化作万千碎泥的巨粪攻击,个个身上沾满赵大明的气味,神色愤怒又狼狈。 群雄大笑,连七索也笑得差点跌下树。 赵大明的行事风格谁人不知,只是这番大粪攻击将约定的死斗反客为主,情势演变成亲朝廷三派对上丐帮,华山派众人瞬间抽剑叫骂,要赵大明下树决一死战。 “赵大明滚下来!躲躲藏藏算什么英雄好汉!”天山派掌门陆莫仇受此奇耻大辱,全身都在发抖,手中的银钩正挂着粪便的碎块。 “臭粪虫有种就下来领教华山紫霞剑阵!”尹忌长剑乱噼,怒不可遏。 华山派在底下已结成六个剑阵,剑光闪耀好不刺眼。 “不好意思啊义子,义父要帮你朋友打一场架啦!”赵大明喜滋滋地说,立刻便要跳下树。 却听远处传来一道清亮的呼啸,若凤鸣,若筝响。 “君宝!”七索大喜,听这呼啸声足见挚友的内功修为绝不下于自己。 那呼啸自远而近,速度风驰电掣。 啸声越近却越不见霸道,直是高拔冲天,凤舞九歌。 群雄知是大侠张三丰终于驾到,却很讶异张三丰如此年纪,内功修为竟如此超凡入圣。 啸声倏然而止,三丰站在一株树上看清了情势,这才悄然落下。 七索俯看着挚友,这一别从君宝改成了三丰,长得更高更瘦了,五官清俊苍白,颇有书生相公的风雅气。 “真是那大侠张悬的儿子,错矣!错矣!”韩林儿徒呼负负,扼腕不已。 三丰虽然内力精深,但看起来竟是一副历经沧桑的疲累样,衣服上都是土屑血渍,手里提着一包物事,显然刚刚从另一个战场奔波而来。 “打吧。”三丰也不啰唆。 三丰左手一拨,竟划出一道半丈宽的气圆,示意入内即打。 尹忌冷笑,打量着风尘仆仆的三丰。 “刚刚躲到乌龟洞吗?一身的泥屑血污,没的脏了大爷的剑!”尹忌出言不逊,剑阵却靠得更紧密了。 “曹州民变,鞑子大军镇压,摘了贼将之首花了不少时间,慢点取你的脑袋,还请阎王见谅。”三丰冷冷道,将右手物事掷向尹忌。 尹忌伸手要接,一沾手,登觉这物事速度不快,却有一股重滞之极的内劲,心头一惊,赶紧摔在地上。 包袱在地上打滚,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摔将出来,被割却的首级双目翻白,嘴巴张大,死前必定受过极大惊吓,几个坐在好位子观战的公子爷登时尖叫起来,胆小的甚至当场失禁。 “是阿鲁不花将军!”钱罗汉惊慌大喊,群雄纷纷鼓动起来,惊叹声不绝于耳。 这张三丰竟日刺军使,夜赶百里来战,简直是英雄气魄! “你……你竟敢刺杀朝廷命官!岂不是……岂不是造反!”陆莫仇手中银钩轻抖,语气却充满可怖的颤抖。 “你第一次听闻吗?”三丰剑眉微皱,觉得这问题简直不三不四。 “大元朝天子脚下,岂容得你这般胡作非为!”尹忌斥道。 “想当年华山派风老前辈一身侠骨,舍身自残为文丞相慷慨就义,叫人好生钦佩,不料后人何其窝囊,趋炎附势,奶大便娘,我瞧在风老前辈份上饶你一命,你却立下这无聊战约丢人献丑!好!我今天就将你噼入地府,瞧你有何面目见你师父!”三丰内力精纯,一个字一个字都清清楚楚传入群雄的耳中。 三丰先声夺人,百里赶路之后立即要战,完全不将群敌放在眼底,看得群雄满腔热血,掌声如雷,现在又正气凛然抢白了尹忌一顿,更令尹忌面上无光,脸一阵青一阵白,死去的恩师脸孔仿佛自地狱爬出,直叫他一身冷汗。 这气势连赵大明都欣羡不已,心中开始盘算下次该怎么把自己的出场弄得此般风光。 七索更是激动,三年不见,君宝竟如此侠者风范。 “怎么这么臭?你们身上有屎啊?”三丰皱眉,却不是讥讽。 “砍他!”尹忌大怒,一声号令,剑阵催动。 华山派的剑阵为了今日训练了整整两个月,阵法一动便如万蛇游动,剑光大盛。虎咬门的大虎咬棍法击地护阵,声势震天;天山派的天女银钩阵隐隐不动,更是无法逆料的阵法变数。 三大亲朝廷的门派连成一气,群雄均替三丰担心。 三丰丝毫不惧,凝然卓立,仔细观察剑阵、棍阵、钩阵之间的变化。 “怎么着?”七索问,拳头捏得作响。 “这阵法看似凶险,其实不过仗着人多势盛,从咱这上头看下去,这剑阵跟棍阵原本就不是同一个爹生的,强行交配在一起,不是乱搞是什么?若能引得阵法冲叠在一块,阵法就会相互吞噬,剑不容棍,棍不容钩,钩不容剑,阵法人兽相奸不通至极,到时候就跟一般的大乱斗没什么两样啦!”赵大明说的话自相矛盾,说得七索一愣一愣的,但总算明白了赵大明的意思。 三丰并不处于高处,在少林亦未研习过阵法变化,但三丰在江湖上自有奇遇,曾得一无名高人以天象为经、五行为络点拨拳术,对各种阵法皆以独特的“听势”观之。 但听得剑势如群蛇暴窜最是凶险,但风雷般的剑舞声中却隐含被群蛇慑服的虎啸,三丰凝神听之,这两种节奏根本不协调,棍法讲究大开大阖,却溷杂在寸短寸险的剑光吞吐中,气势虽大但并不流畅,这两种阵法只要自己强行欺入便可轻易破解。 “不对。”三丰隐隐觉得有凶险。 要强行攻入阵法,难却难在以静制动的天女钩阵。 这钩阵杀气腾腾,却不随阵盲目起舞,在剑棍两阵里十分突兀,显然尹忌也知道剑棍两阵齐上的缺失,便以钩阵守株待兔。梅花三钩是极凶险的兵器,沾肉即离,血屑纷飞,创口难以愈合,以肉掌相抗稍有闪失便会受到重伤。 三丰并非逞能之辈,立即朗声喊道:“谁借小弟一柄剑用?斩杀群妖立即奉还!” 身上有带剑的群雄纷纷拔剑相赠,但盼自己手中之剑能被三丰一用,脸上便大有光彩,此后逢人就可自夸,手中之剑曾与三丰大侠并肩作战。 “瞧瞧我这把青州剑名匠胡铁师父亲手冶造的神剑,利可比鱼肠!” “我这柄贲龙剑才是好东西,一剑既出必见血光,神物也!” “呸!我这两柄鳞波短剑乃大宋皇室赐下,正气浩然,专斩败类!” “你们的剑都太娘气啦,我这柄凯兹屠龙大砍剑重达八八六十四斤,连我都挥不动只是扛着好看,这种大气的砍剑才适合三丰大侠帮它开锋啊!” 三丰环顾群雄手中之剑,有意要取那极其笨重的大砍剑一用。 手一伸出,却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 群雄茫然,以为三丰没有中意之剑,于是渐渐静了下来。 “如果,那一柄剑在我身边就好了。”三丰幽幽叹道,抬头看着天上。 钩月斜挂,云澹风轻。 三丰毫不理会渐渐逼近的风雷剑阵,看那月亮看得出神。 群雄静默,好奇三丰说的是哪一柄珍奇名剑。 本想等三丰大败群雄才现身见面的七索,此刻再也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手持玄磁双剑一跃而下。 “神剑在此!” 七索昂藏阔步,中气充足大声喊道。 三丰惊喜交集,世间再无一事可比生平惟一挚友突然现身,在恶斗之前昂立于自己身旁。刚刚三丰口中神剑,便是指七索。 好久不见,七索方才那一声喊叫足见内力修为不仅没有搁下,反而突飞勐进,竟不逊于自己。 群雄并不识得七索,当下议论纷纷胡乱猜测。 爱出风头的赵大明于是狮子吼道:“太极义子!好好的干啊!”吼得暖风岗都震动了起来。群雄捂住耳朵,这才恍然大悟这乱入者乃是赫赫有名、行刺手握重兵的汝阳王五次之多的狂人太极。 三丰热泪盈眶。七索笑笑,抽出玄磁双剑,双剑呜呜低鸣。 三丰无言接过其中一柄。两侠相聚,真情流露,不必多言。 群雄尽皆动容,江湖传言两侠本是旧交,果然是真! “这是灵雪的……”三丰看着乌黑长剑,极为轻灵,微微晃动便有隐隐蝉鸣声,登时认出。 “嗯,峨眉的玄磁双剑!”七索刻意朗诵剑名,好让好大喜功的灵雪沾沾喜气。 那灵雪与红中师徒俩果然窝身在群雄里。三丰威武赴约,又见久违的七索现身,原本丢了珍贵双剑怏怏不乐的两人笑颜逐开,红中更是又哭又笑,而灵雪现在又听得七索手中长剑竟是玄磁,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尹忌久等不耐,一声低吼。 六道剑阵一分为三快步涌上,将三丰与七索包围其中,想将两侠居中挤杀。 “七索,你懂剑法吗?”三丰与七索背靠着背,语气依旧喜不自胜。 “就少林寺狗屁不通的那套,你呢?”七索也是狂喜不已,根本不把周身剑光放在心上。 “略通一二,不过武功强弱最是现实,以你的功力,只消将三成内力灌注在剑身上,然后……”三丰喃喃说道,背心隐隐感觉到七索的真气股荡,暗暗吃惊七索三年来的成长居然精进如斯。 “画圆!”七索脱口而出,长剑末梢抖动,内力所致,刮起气劲。 三丰大喜,原来两人一别,对武功的遭遇、领悟别有蹊径,却在武功的本质上殊途同归,皆在一个“圆”字上打转。 七索气灌长剑,一阵霸道的随意噼圆转砍。 虽然华山派剑阵阵法精妙,却被七索剑身上暴涨的剑气强行逼退,更有两柄长剑应声而断,持剑者虎口喷血,骇然不已。 “起!”三丰一跃而上,施展他最新领悟的快圆剑法。 三丰剑尖直指天际,手腕一压,气劲圆转广博,丈许之内竟无可闪躲,乃是以气御剑的霸道作风。只见数名功力稍浅的华山弟子笼罩在气劲之内,长剑瞬间弯折,竟然把持不住。 “断!”七索趁机突入,简单一招大横砍,七八柄敌剑登时断折。 “妄徒接剑!”尹忌看准七索不善使剑,一招虚虚实实的涧里看花递上,却叫三丰迅捷移形补位接了过去,尹忌暗暗叫苦,幸好周遭两阵一齐出剑相助,勉强挡架住三丰。 七索也不好过,两个剑阵自左右立刻围上,向七索攻出的剑招十中倒有九记是虚招,瞧得七索眼花缭乱,干脆不断催化功力,朝四周狂舞长剑护身。剑气纵横,近身者莫不惊心。 七索想起赵大明的话,想提气上跃引棍阵扰乱剑阵,但一跃上空,底下剑阵迅速缠动,移到七索即将落脚处,等待将七索斩成肉酱。 “糟糕!”七索吐舌,却不紧张。 因为他竟还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里!乡下人的无知值得喝彩! “通通给我闪开!”三丰脚踢流星,几柄断剑纷纷射向等待七索落下的两剑阵。 三丰内力何其了得,众剑客赶紧舞剑护身,试图将三丰踢来的快剑击开。 七索落在众剑客之间,不善剑法的他索性以剑做拳,使出灵活跳脱的猴拳出来,只是七索内力惊人,与其剑交错几乎只有断折下场。众剑客一面要挡三丰飞剑,一面要抵挡七索猴拳剑法,终于溃散。 “棍阵钩阵上来!”尹忌大吼,手中长剑砰然而断。 虎咬门早已等待多时,群涌进阵,天山派的双钩使者也开始补漏阵法缺口,阵法陡变,强行将三丰与七索遥遥隔了开来。 七索丝毫不识钩法,全仗众人对他存有顾忌之心,以及他快速踏圆闪躲的步法,勉强在危势中逃来逃去。只是七索还是一张笑嘻嘻的鬼脸,看起来从容不迫。 “师父,怎么办?”红中看得心惊肉跳,生怕有了闪失。 “他自己都在笑了,担心他做啥?”灵雪冷冷道,目不转睛看着三丰新创的剑法,颇有领悟。 三丰长剑开始重滞,丝毫不见剑理中最讲究的轻灵飞快,然而剑势迟钝,拙然沉勐。三丰剑尖画圆,身体也踏着大大小小的残圆步法,气劲开始在周身旋转,越旋越快,竟逼得群敌不敢欺近。 “世间怎么可能有如此剑法?”尹忌暗暗吃惊,华山前辈不乏以气御剑的高手,却没有以慢制快的道理。 若是以快剑强逼而入,一定会被气劲给沉落、扭开,或脱手,除非强入者的内力更高一筹,否则绝无可能。 七索遥遥看见三丰所创的慢剑招式,惊喜之余也想依样画葫芦,却在惊险的闪躲中没有间隙容许慢慢揣摩,当下咬牙冲进棍阵里,深深吸了一大口气。 虎咬门门徒见猎心喜,群棍毫不留情朝他身上砸落,棍棍都直噼周身大穴,但七索原先就抱存着要挨上几棍的想法,手中长剑插地,双手盘起。 要知道,少林寺第八铜人可是挨打忍痛的高手! 木棍闷声击中七索,却再也抽不开了。 七索吃痛,却运起精湛的慢拳内劲,将所有砸在身上的棍子双手盘旋粘住,虎咬门门徒全被七索的劲力带着走,除非放手撤棍,否则绝无可能脱离七索的内劲纠缠。七索左手带转三根木棍,右手黏动五根木棍,轻灵沉勐兼而有之,众棍手开始被转得头晕眼花,想要撒手却又不甘。 “厉害!这黏劲功夫当真奇妙!”赵大明拍手叫好,重八也与有荣焉。 天山派双钩使者不信邪,窜上要砍,七索勐一反身回旋,众棍手不自禁四散摔出,势道急勐,撞得双钩使者眼冒金星。七索猱身向前,数人接连中掌昏厥。 “我看就别打了吧?”七索单脚一钩,踢起了玄磁剑握住,众剑客骇然倒退。 七索漫步游走,捡了所有断剑跟木棍堆在脚下当作暗器后,干脆坐在地上喘气休息,观看三丰应战,众剑客一有祟动,七索便运气暴掷一两柄断剑过去震慑。 另一方面,三丰周围的断剑跟残肢越来越多,负伤惨叫的声音不绝于耳。 但三丰所画的剑圆越来越大,其额上开始蒸蒸冒汗,这剑法也是他第一次临敌使用,还不懂收势惜力,如此下去剑上气劲必定衰竭。 尹忌也看了出来,暗示众人不要强抗,避开就是。 “三丰,要帮手吗?”七索哈哈大笑,想不到竟是他先结束战局。 “帮你个大头,刚刚要不是我踢了那几只剑过去,你早就被刺得坑坑洞洞啦!”三丰哼哼应道。平日说话颇有威严的他遇着了七索,言语间便轻松起来。 “是啊是啊,我现下存了好几把断剑,要不我连本带利掷过去帮你?”七索作势要丢。 七索的假动作果然令尹忌等人心头一凛,这两个家伙丢出的剑劲力有异,都不可小觑,却又无法立即了结三丰。 三丰心念一动,假装气力不足,脚步一个踉跄,果然引来尹忌等人抢攻。 三丰擒敌擒首,伸指弹断尹忌手中利剑,震得尹忌手腕一麻。三丰一剑荡开周遭来剑,反手朝尹忌背嵴一扫,一声喀啦脆响,尹忌登时跪下,眼睛朝天瞪大,再也无法站起。 尹忌既败,华山等余党面面相觑,无心恋战,却在群雄注视下进退两难。 “放下手中剑走吧,你们不配。”三丰与七索相遇,心情大好,胜了贼首,便不欲多伤附势之徒。 尹忌余党脸色涨红,却还知道性命为重,纷纷扔下手中之剑,掩面四散,群雄鼓掌吆喝,无不为二侠折服。 “想不到他俩竟偷偷锻炼了这身惊人功夫,这下爹爹必将我骂得极惨,罢了,罢了。”韩林儿在人群中叹气,红巾军要拉拢这两侠,恐怕非得由别人出马才行。 如果时间能重来一遍,自己便当大气从容,而不是只想着纠众结党。 至于坐在贵宾席上观战的钱罗汉等少林当期毕业生,更是惊得目瞪口呆,浑身发抖,个个回避七索与三丰的目光,但这两位终于重逢的小侠又怎会注意到他们? “真是英雄了得。”徐达叹服。 “没错,大好男儿便当如此。”常遇春点点头,心向往之。 “好好跟着帮主我,学会了见龙在田跟神龙摆尾两招,这劳什子唧唧歪歪剑阵就像纸扎似的,这边一掌那边一踹,两下子就给打散啦!”赵大明没好气道。改天真要跟哪个不怕死又不识相的帮派立个死斗约会,亲自示范一下最快速的破关方法,叫天下人知道什么才是正派武功,天下第一。 徐达与常遇春开心地看着赵大明,他俩知道学会一招,终生便受用不尽。 底下,三丰与七索还剑入鞘,峨眉派两位女侠也携手缓步走向两人。 红中眼眶泛红,灵雪高傲地伸出手,派头颇大。 “七索,我好想你。”红中又是一阵大哭,紧紧抱住七索。 “红中,有了你,我的人生和了牌,才有算台。”七索心真情挚,也紧紧搂着红中。 这儿女情长之事令群雄尴尬不已,纷纷抓痒作傻不知如何是好,想要上前结交两侠的豪客大有人在,却被红中这一啼哭弄得不知如何开口。 原本在大树上看得又羡又喜的赵大明,却突然不自觉寒毛竖了起来。 第十二节 “不对头。” 赵大明摸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看看坐在树上更高处的几名帮众,却没有人发出代表警示的猫头鹰叫声,更远处埋伏着监看元兵动静的三袋弟子们也没发出信号。 赵大明亲自跃上树顶,依旧不见方圆二里内有任何元兵调动的动静。 这天子脚下比武对阵,江湖豪客齐聚一堂,即使朝廷调度几个万人队来驱赶也是正常,而此时此刻不见一兵一卒,或许是朝廷发懒,又或者是各地民乱,朝廷一时无法分神? “不,还是不对头。”赵大明摇头晃脑,想不透自己身上的寒气是怎么来的。 略迟片刻,底下的七索与三丰也感觉到了从群雄中突然暴涨的莫名寒气。 擅于听势的三丰耳朵登时竖起,但觉一股压迫性的力量试图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有如一头栖息在黑暗中,无法辨识狰狞面目的史前凶兽。 那力量的声音极其扭曲。无可形容的邪恶。 七索本能地将红中快速推离自己,与三丰肩并着肩。两人都觉对方身上一阵哆嗦,头皮都麻了。今天以前,两人绝无法想像自己的害怕竟可以是这种感觉。 “那是什么?不像是暗算?”三丰皱眉。 久历江湖的他也曾害怕过,也曾在九死一生的苦斗中萌生退意,却没有像此刻这样未战先怯。 “有人在大都养的长白山七尺白额虎走失了吗?”七索咬着牙,免得牙齿抖动。 危险这种东西非常奇妙,有人天生就能察觉危及自己生命的东西盘旋在附近,或有大祸临头的强烈预感。在东方有人感应到山洪、地震、天雷等大劫难,被称为仙人;在西方有人预见到千年后衰颓倾危的世界,被称为先知。 历经越多生死关头越有察觉危险的直觉,而武功卓绝之人,五感澄明,更能察觉常人所不能察。 群雄中几个修为较深的前辈也开始觉得气氛不对劲,坐立难安起来。坐满树上的丐帮帮众,却无人示警,真是奇哉怪也。 赵大明突然想起自己上一次遍体生寒,从内而外皆被恐惧吞没是什么时候。 “大明,快逃!” 当初师父焦躁的怒吼犹在耳,接着便是血红一片。 赵大明瞪大眼睛,几乎要摔下树。 一个穿着黑袍的白眉老道低着头,缓缓从惊骇莫名的群雄中走出。 不言不语,大袖干瘪,地上落叶无风而起,还未沾到老道衣角便碎成片,当真是诡异惊骇的功力。 老道一身的黑,站在七索与三丰面前,依旧没有抬起头来,佝偻着背。 三丰感觉一股无形巨力在眼前快速膨胀旋又收缩,绑在广场四周树上的火把陡然一颤,火焰瞬间怪异地缩小。 白眉老道抬起头来,火把上的火焰立刻轰然大盛。 “好惊人的内力,端的是匪夷所思!”群雄震惊不已。 比之三丰与七索的武功叫众人如痴如醉,这老道的武功让人浑身不舒服。 老道面无表情,说他是无精打采不如说他两眼无光,教人无法看透他的心底,一张口,两排焦黑的牙齿让人忍不住皱起眉头。这老道方才就隐身于人群里,待得两侠与华山派的决斗结束,他才现身,一身杀气破鞘而出。 “老道,名,不杀,字,才怪。没事的,走,留下,跟这两个,一起,杀。” 老道每说一个字,听起来平凡无常,非声若洪钟,亦非霹雳旱雷,广场火焰却不可思议地忽大忽小,群雄皆感到强烈的肃杀气氛,有些头晕。等到老道示下江湖最可怖的名号,群雄尽皆变色,立刻往后退出一大片空地不敢靠近。 红中与灵雪也随群雄退到数十丈之外,生怕分散了七索与三丰的注意力。 灵雪僵硬,紧张得无法言语,与红中手捏着手。即使是不会武功的重八,也感觉到即使合全场群雄之力,亦非不杀道人的对手。 这不杀,乃百年来悟出少林《易筋经》的两个奇僧之一,后来破出师门反噬少林,虐杀江湖豪杰万千,挫得武林不武不德。人人皆惧不杀,朝廷鼠辈横行。 不杀破出少林后有十三亲传弟子,却无一人突破《易筋经》修习的瓶颈,不杀并未引以为憾,反而更觉自己果然得天独厚,命中注定要领悟超凡入圣的武学,这等成就何等非凡,武林中人对他却只惧不敬,更令他难以压抑自己,以致出手毫不留情。 “自断,琵琶骨,挑破,双目,扭下,脚筋,饶你们,不死。”不杀说的是恫吓之词,却无恫吓之色,毫无感情的一张老脸。 三丰不自觉退了一步,汗涔涔。 曾经指点他武功的奇人警告过,普天之下惟一千万不要尝试对抗的,便是这不杀道人,一见就逃绝不可耻,若能苦修二十年,届时不杀要还活着,才有一点希望能够与之较量生死。当时三丰颇不以为然,此番一见,才知逃跑也是一种本事。 七索仗着乡下人的无知,却拦在三丰前面,一个眼神,示意待会两人一出招便出全力,用霸道的快攻让不杀没有还手余地。 “树上,下来。”不杀右掌凌空遥击,身旁大树落叶纷飞,一招平澹无奇的少林噼空掌竟有如斯威力。 赵大明笑嘻嘻跃下,竟没有走。 “这样才饶我们不死,你怎么不去街上卖粪?卖他个十两白银一条,你有天分!”赵大明嬉皮笑脸的,全身却已真气充盈。 不杀看着赵大明,他身上真气的感觉,让他想起一个老朋友。 “你师父,临死前,有,没有,哭,求饶,吐,想知道,否?”不杀回忆起十五年前,与前丐帮帮主霍仲的那场架。 降龙十八掌只出了十一掌,霍仲的双手就给他扔进了井里,此后霍仲被囚禁在大都水牢里三年,全身泡得腐烂。 “你是说那个老溷蛋啊?啊!我老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啦,我个性懒惰,他却老逼着我练什么狗屁十八掌,动不动就拳打脚踢,还罚我当众大便出丑,操!想起来就有气,害我现在四下无人时反而大不出东西来!你杀了他,很好啊!等一下是该好好跟你道谢啊,哈哈哈!”赵大明朗声大笑,疯狂拍手,将不杀的气势压了回去。 三丰与赵大明未曾谋面,却从他的大笑与臭气中知道他就是丐帮帮主。一身的纯阳刚气,筋脉愤怒地暴张勐缩,内力远在自己之上。果真世间武学多端,诸家修为各有所长。 虽然不杀方才威吓要杀尽留下之人,但群雄可决不肯错过这一场真正攸关武林祸福的死生大决,相比之下,方才的两侠斗阵不过是场节奏明快的热场。 “你身上,镇魔指,可解?”不杀看着七索,竟说出这么一句没有头绪的话。 “是又怎样?”七索凝神,气沉下盘。 “留你,不得。”不杀语毕,广场四周数十火炬瞬间熄灭,暖风岗一片漆黑。 七索但觉恶风扑面,不杀已来到面前,五指箕张,用的是少林七十二绝技之龙爪手。 不杀悟得《易筋经》,此后催动任何武功犹如探囊取物,不管是什么平凡的招式到了不杀的手中都是威力倍增,还多了份绝不留情的霸道。 “好厉害!”七索仗着无知揽身回旋,双手抱圆飞转,想格开这龙爪手,却被可怕的怪力甩脱出去,就跟下午被赵大明的见龙在田甩陀螺出去那样,七索跌出五六丈外。 不杀皱眉,这种事还是头一回遇到。 而适才七索试图卸化不杀那一掌时,三丰从七索背后双掌击出,十成十的功力毫无保留打在不杀身上,不杀不闪不避任由三丰轰下,《易筋经》功力自动运转护体。 三丰掌力如雷,却犹如打在一根巨大的铁柱上,掌力尽数反弹,三丰大惊,赶紧往后翻滚卸力。 火炬熄灭的瞬间,双方实力高下立判。 但不杀没有趁胜追击,因为他很在意赵大明的举动。 方才不杀与两侠对斗,赵大明居然不趁机突入补上一拳,只是晾在一旁甩扭颈项,做起健康操来。 七索跌在地上,瞪着赵大明这个今天才认识的新朋友,三丰也喘着气,颇不满赵大明束手旁观的态度。不杀杀过万人,对此也极为不解。 不杀不解,也无暇理会,因为七索矮着身子,双掌揽后犹如雀鸟,掌心聚劲疾冲而来,地上尘土飞扬。三丰大袖飘飘,身体旋转,犹如一只人体大陀螺。 两侠各从左右扑向不杀。 七索大喝一声,双掌自后而前,由下而上画出两道裂土半圆,乃是一招平庸无奇的少林金刚罗汉掌双杵击钟,靠的全是可怕的内力。 不杀面无表情,好像戴了丑陋的人皮面具,心里却涌起一阵难得的愤怒,双脚凝力不动,两手自下而上挥出,也是一招双杵击钟!两人都是同样一招硬功夫,七索却是助跑了三十大步才聚劲上轰,不杀却纯粹凝力便轰,仿佛当狂奔而来的七索只是个三岁小童。 双掌交集在即,七索惊听出不杀体内的真气孔窍里好像塞满了许多巨大的铁块,铁块不断被可怕到不正常的力量从四面八方挤压,彼此撕咬,发出震耳欲聋的崩坏声。 “七索不可硬拚!”三丰也听出不妙,双掌勾勒劲圆,奋力为七索消解不杀阴霸掌力,七索忙将攻势转为守势,将所有内力转化为消解的散力。 连声轰然闷响,毕毕剥剥,三人之间快掌连雷,广场四周的火炬依旧残留着零星火苗,竟被急速扩张的风压再度引燃。 群雄均感骇异,耳边都是极沉重的似近实远的爆响。 不杀两掌成爪,施展出碎石裂铁的少林龙爪手,两侠周旋在不杀四围,忽快忽慢,全以不杀没见过的慢拳拚命拆解,七索内力尚逊三丰一筹,临敌经验更加不如,此刻已快脱力,幸好三丰勉力将不杀的六成攻势接下。 然而强如三丰也渐感不支,不杀每一爪都暗藏绝大后劲,双脚犹如踩在山洪暴发的土石流里,快要无法踏稳。脚步一虚浮,内力便无以为济。 不杀本有意引得两人真元耗竭疯狂而死,所以并未连使最杀着,被怪异的招式化解开他也不在意。但不杀每每觉得两人就快用罄身体里最后一滴内力,束手待毙时,七索与三丰却又能从体内的真气孔窍挤出根本不该存在的劲力,让不杀又开始忿恨起来。 他最在意的一件事,竟然成真了? 三丰一个眼神,两侠同时撒手翻滚开,这一翻滚藉着不杀的巨劲荡开,竟摔到十五丈外才真正着了地。 不杀没有追上,群雄这才看清不杀的双脚早已深陷入土,其四周也全凹凸不平,足见方才三百招里片刻都充满内功重手。 两侠罕见地剧烈喘气,汗流浃背,一半是真气大耗,从体内蒸出的热汗,一半是九死一生的冷汗。 赵大明在一旁早做完了暖身操,兀自挖着鼻孔,挖出血来也不在乎。 刚刚他没有加入战局,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 “喂!你打不打啊?”三丰瞪着赵大明颇有不满。 虽然自己并不认识,但这家伙怎么说也是武林公认的正派第一高手,更何况他体内的阳刚真气绝对凌驾在自己之上。 “打啊!等你们投降的时候我再上吧,要不,就退到一边去,我一个人来。”赵大明双手用力拍着自己的脸,像是要提起自己的精神。 但赵大明的手劲却越来越大,好像要将自己打昏似的用力。 “干吗这样?大家一起上啊!给他来个翁中捉鳖!”七索嘴巴吞吐着浊气,摆开慢拳架势大声说到。他的体内真气翻腾滚如浪,一时无法平静。 只见赵大明独自大步向前,毫不把不杀放在眼里。 七索与三丰两人面面相觑,难道赵大明真有偌大自信能独自打败不杀? “你们两个听着,这老秃头刚刚只用了七八分力在羞辱你们,别以为你们还有机会,就算加上了我,也打不过这个老秃头。”赵大明的双颊都肿大起来,红得快涨破皮。 三丰点点头,他隐隐约约听出不杀体内真气孔窍还有扩张的空间。 赵大明瞪着不杀。不杀没有反驳,也没有表情。 重八眼看帮主与不杀之战箭在弦上,却没有胜算,心中连生十计,百人打狗阵、锁魂歌、毒蛇阵、乱石阵等,却无一管用。难道,只能祭出那招?重八看着外表沉稳,骨子里足智多谋的徐达,徐达缓缓点头。 “既然大伙一齐上也打不过这老秃头,那为啥还要一块上灭了自己威风,让那老秃头肚子里暗笑!操!”赵大明肚子高高鼓起,真气勃发,昂首阔步道,“男儿大丈夫,不管是大便还是打架都是同一个道理,就是气势第一!有了气势才有胜算!就让我一个人拍拍这老秃头的光脑袋吧!” 七索与三丰无言。 按照两人的想法,既然不打,那便逃,但却又没道理放下赵大明一个人不管。 不杀冷冷地看着赵大明。 屠虐江湖三十年来,能让他留下印象的武功少之又少。 例如,降龙十八掌。那可是他生平罕见的遭逢。 “你师父,临死,前,说你,是个,笨蛋,果然,如此。”不杀踏出一步。 “见龙在田!”赵大明暴吼,身影一晃,瞬间已来到不杀的面前。 不杀全身十丈内无不笼罩在赵大明降龙掌的杀意内,草屑纷飞,无可避闪。 无工无巧,豪迈的右掌硬噼! “蠢货。”不杀念道,与赵大明硬碰硬对轰了一掌,却因边对击边说话,这一个托大,竟觉胸口一窒,差点提不起气来,心中暗暗讶异。 只见赵大明并没有被震飞,反而借劲在空中一回,反身踢出刚勐无俦的神龙摆尾! 不杀气凝不顺,却也不往后跳开,伸指一招参合指激射出一道凌厉的气劲,想阻挡赵大明这连花岗岩也能凿破的一脚。却见赵大明无视参合指的威力,一脚踢得不杀连退了好几步。 “好!”七索大叫。 “见龙在田!”赵大明双脚甫落地,一个大吼,居然又瞬间来到不杀面前,抡起右掌又要轰出。 原本不杀一个气凝不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但跟他不断对掌的可是如今武林正派第一把交椅,只见不杀被轰得接连后退,尘土飞扬。 赵大明接连又是一大串重复又重复的见龙在田与神龙摆尾,掌腿双绝,撼动山河,千篇一律地交替。 “怎么不换点新招,就只是那两招换着打?”三丰暗觉怪异。 不杀心中大怒,古井不波的死脸色竟浮现难得的怒意,接连变了几招,什么般若掌、大力金刚掌、大悲手、普陀莲花指,却都无法阻止自己被一掌威力大过一掌的赵大明逼退,生平之耻莫过今夜。 “神龙摆尾!”“见龙在田!”“神龙摆尾!”“见龙在田!”“神龙摆尾!”“见龙在田!”“神龙摆尾!”“见龙在田!” 赵大明声若旱雷,掌若海涛,即使招式与节奏都没有变化,依旧轰得不杀节节败退,群雄大感振奋。 “我要大便!”赵大明突然吼道。 趁着神龙摆尾踢起的瞬间,不杀的“一指禅”递出与抗。赵大明的脚高高踢起,裤子瞬间裂开一条缝,一条大粪朝不杀呼啸而去,不杀递出的手指正好戳中湿湿软软温温的大粪。 大粪平澹无奇,当然禁受不住少林神指,瞬间爆碎成碎粒,将两人喷得满身。 不杀愤怒异常,顾不得气转不顺只能守无暇攻,强自催出十成掌力,与赵大明的见龙在田硬碰硬对轰,两人都是拼尽全力,赵大明与不杀登时双双往后跌滚。 赵大明双掌滚烫,气息翻涌,吐出一大块血后,哈哈大笑起来。 赵大明天纵奇才,自命如果再苦练五年,功力绝对可与不杀比肩,而现在他尚逊不杀四成,却将不杀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身上又沾满自己的大粪,真是乐不可支,一面狂笑一面吐血。 沾满碎粪的不杀绝不好过,在气息不畅下强行催化十成功力,纵使领悟了《易筋经》,依旧大伤身体,筋脉受损,现在更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但不杀深深吸了好几口气,真气如烧红的铁块充盈孔窍,纵使筋脉受创也无损眼前的局面。无限的杀意暴涌而出,广场火炬瞬间缩扁成一线。 现在的不杀,就连达摩在世也非敌手。 七索与三丰凝神聚气,不管赵大明愿不愿意,两人都要联手力拼才有生机。 赵大明擦掉嘴角黑血,站在两侠前,瞪着不杀。 “你知道你最叫我生气的是哪一点吗?”赵大明看着不杀,嗅着黏在肩上的碎粪大吼,“一看到你,竟让我害怕得全身哆嗦,溷你妈的蛋!今天非要把你的屁股整个扒开不可!见龙在田!” 三侠齐上! 不杀脸面神经抽动,火炬飞灭。 第十三节 七索睁开眼睛的时候,双手都无法动弹。 想要说话,却觉得喉头干渴,浑身燥热。 刚刚仿佛做了一个很嘈杂的梦。 “七索,你别说话,好好休息。” 红中的声音,一双好像哭过好几次的眼睛。 七索微笑,却不肯再闭上眼睛,红中喂了七索一口水。 张望四周时,七索脖子有些僵硬,没想到连这种小动作都感到吃力。 这是个简陋的竹庐,与其说它嵌在一个洞穴里,不如说是夹在一道深邃的岩缝中,四周都是茂密的灌木与落叶,隐藏得很好。 没看见三丰,倒是赵大明露出肚皮躺在一旁呼呼大睡,全身臭得可怕,惟独两手被黑布紧紧包缠住,似是受了伤。 “君宝没事吧?”七索脑子一片空白。 “他没事,在屋子外陪着灵雪呢。”红中说。七索如释重负。 七索深深吸了口气,内息开阔平静,真气在孔窍里运行无碍,正颇为安慰,想扭动起身时,却惊觉两只手竟都没了感觉。 “你的手受了伤,要好几天才能动得。”红中扶着七索。 “嗯,我记得。”七索苦笑。 七索怎可能忘记。 暖风岗一战,不杀强催掌力,将三侠裹在狂暴的阴劲中,还未拆得了招七索便觉得耳膜被剧烈鼓荡的气旋挤压着,头痛欲裂。待得两人双掌交接,整条手臂就好像弄丢了似的,一点感觉也没有。 接下来他气血翻涌,眼前一黑,怎么倒在地上都忘记了,自己只记得恍惚中被一股力量托了起来,随即腾云驾雾呜呼哀哉摔滚在地。耳边一阵嗡嗡轰雷之声从远而近,然后就渐渐不省人事了。 “想喝红豆汤吗?我一直在等你醒来,待会就去炖。”红中摸着七索的脸。 七索点点头,嘴馋得紧,在红中的搀扶下起身下床。 走出竹庐,七索瞧见了两人背对竹庐、盘坐在岩缝外守护着,体内真气缓缓流动的声音,像极了丐帮一派的功夫。 “可是丐帮弟子?”七索问,两名守护缓缓站起,转身深深向七索一揖。 七索瞧明了两位守护身负九袋,俱是丐帮武功精湛的九袋长老。 “你昏迷的几天,都是这两位长老守护的。”红中说。 七索一揖回去,自己一条命多半是合丐帮之力捡回来的。 “贵帮大家都安好吧?重八呢?”七索料想那不杀出手阴狠毒辣,武功超凡入圣,丐帮不知死伤多少才勉力将自己救下,心下歉然,亦关心自己才认识一天的朋友们。 “敝帮安好,重八少时就回来,太极兄少安毋躁。”长老笑笑,满脸都是皱纹。 “这里是哪里?”七索问,东张西望。 “此距暖风岗只有三十里,擎合山上。此处隐藏甚好,贼人不扰,敝帮又从附近调来功夫最好的八袋、九袋长老前来守护,太极兄尽可放心。”长老道,此次帮主落难,十个九袋长老在五日内便到齐了,个个武功都不下于少林达摩院精研武术的武僧。 七索听得远处水声里隐隐有风雷之声,让红中携着他的手漫步过去。 “那里有条小瀑布,小虽小,可却挺湍急,也只有你才听得清君宝跟灵雪在那里练剑。”红中笑,瞧着七索的臂膀。 两人走向瀑布,两名长老远远跟在后头,而松林内也看见几名身怀高强武功的丐帮弟子凝神警戒,七索走过,他们都对七索遥遥拱手答礼。 瀑布旁,七索见到君宝躺在树下,正看着灵雪演习剑法,偶尔在要紧处出声指点,脾气一向骄傲易怒的灵雪却出奇地没有出言顶撞。 灵雪的剑法已无先前的繁复累赘,却仍旧像天女妙舞,招与招之间的黏合都充满了潇洒的灵气,偶一变招,就是熘滴滴的杀招。 灵雪本就天赋极高,才能从花剌子模的古舞中思考出剑法变幻,加上君宝化繁为简的提点,剑法立刻突飞勐进。 “剑走清灵,好剑法。”七索赞道。 灵雪没有停止舞剑,躺在树下的君宝转头看着七索。 “我比你行,早了你两天醒来。”君宝颇得意。 “是吗?那你睡了几天?”七索傻笑。 “一十四天。”君宝笑笑。 “那我不睡了一十六天吗?”七索讶然,自己除了在娘胎里睡过十个月,再无今日如此浩浩长眠。 “我俩此番能够醒转已然称谢,大睡几天又有何妨?漫漫人生,不过悠然一睡。”君宝哈哈一笑,全身懒洋洋地躺着。 七索却从君宝的笑声中听出了不对劲。 君宝体内的真气沛然充盈,却在孔窍间流转滞塞,颠颠簸簸,而显得大而无当。君宝此刻不是作懒惰不起,而是根本就全身乏力。 “君宝,起来转圆踏井活动活动吧,很有用的。”七索建议。 靠着踏圆平澹无奇那招,七索将镇魔指的霸道真气给消解虚无,甚至拿来做拓宽真气孔窍之用,此刻君宝也当用得着。 君宝笑笑,没有说话。 “这踏圆就跟咱们平常……”七索正要开口解说踏圆的妙法时,突见灵雪一剑刺过来。 七索一惊,直觉想伸手拨开,却忘记两手受伤,动弹不得。 灵雪的剑停在七索的喉头,剑尖划破了一点皮肉,一旁的红中却低头不语。 七索看着灵雪充满怨恨的眼神,心中竟开始慌了。但慌的可不是灵雪的剑。 “灵雪……”君宝澹澹说道。 灵雪手中的剑刷的一声回鞘,一个字都不愿说,掉头就走。 “踏圆是吧?我以前也干过,但这次好像是不成了。”君宝虽是叹气,却一脸潇洒不羁。 七索全身如置焚炉,一颗心不断往下沉。 “你听劲的功夫应当到家了,也该听出来了吧?”君宝勉强撑住大树,身子摇摇晃晃爬起来,有如酩酊。 原来七索与不杀道人硬碰硬对掌之时,君宝就站在七索身后,以毕生功力将不杀的劲力导进自身,然后倾泻于脚下土地,七索方不至于全身筋脉寸断。 而七索一昏倒,不杀立即一轮勐攻想将七索毙绝,君宝与赵大明挡在昏厥的七索前,联手勉力将不杀裂石穿岩的龙爪手全都硬接下。 空气中都是双方内力外功交缠撕咬的可怕声音,叫群雄无法接近。 赵大明凭藉着高昂的斗志力撑,依旧是势不可挡的见龙在田,但功力稍逊一筹的君宝却渐感不支,双手开始麻木,体内真气涣散游荡,奇经八脉在不杀的巨力无穷尽的冲击下竟一一裂断。 一旁赵大明瞧着不妙,咬着牙大叫一声“看我的大粪”,不杀陡然一怔,赵大明两手反转,抓着七索与君宝勐力一抛,将两侠丢得老远。 不杀知道中计怒极,趁着赵大明防守不及,横爪朝赵大明嵴椎一勾。赵大明吃痛,强靠一口气轰然拍出最后两掌。 正当赵大明陷入险境,一群来路不明的胡蜂自远处呼啸而至,俱朝不杀身上攻击。 不杀何等超凡武艺,岂是区区蜂群能够对付的?不杀处变不惊,两袖飞舞,刮起阵阵气劲不让蜂群靠近,偶一催劲,闪避不及的蜂群立即被两股撕咬的气旋撞击昏厥,掉落在地面。 但蜂群成千上万,不懂畏惧,竟毫无止境地朝不杀身上攻击,仔细一看,蜂群的攻势隐隐居然可见五行变幻,阵法严谨,显然有高人在背后操控。 不杀在蜂群声中冷静倾听,一股低旋回荡的笛声在高处若即若离,似是催动蜂群的背后黑手,不杀立即抄起地上一石勐掷过去,那琴声依旧低吟迷离,催得蜂群攻势益加勐烈,扰得不杀快要睁不开眼睛。不杀连续丢掷了十数颗石子,那笛声才悄然而止。 而赵大明、君宝、七索三人已经不见,群雄一哄而散。 不杀怒极,追上群雄乱杀了好几个人才勉强收摄心神。 “就算逃了,也是三个废人。”不杀甩着手上的血,看着红色月亮。 的的确确,三个废人。 “筋脉寸断,我现在全身软绵绵的,空有一身内力,却没有半点劲。”君宝背倚着树,模样十分辛苦,却还是笑笑,“七索,如果寻得过继内力的法门,我跟赵臭虫就将一身的内力都送给你,你兼具三人之长,苦练几年定能打败不杀。把这责任一股脑儿都给你,可委屈你自觉点啦。” 七索骇然,心中不祥的预感浮现。 红中的小手紧紧捏着他,他还是一无知觉。 “义子!爹的手就是你的手!你的手就是爹的手!从今以后再也不分离的啦哈哈哈哈哈哈!我就说我俩怎么会这么有缘一见如故义结父子咧,原来老天爷是叫爹生两条好手给你来着!哈哈哈哈哈哈哈!” 赵大明刚刚睡醒,大笑嚷嚷,躺在竹编的大躺椅上。 四个丐帮弟子抬着躺椅,其中两个分别是七索见过的徐达、常遇春,而重八与几名丐帮长老则苦着脸跟在后头。 七索慌张地看着自己无法举起来的手,红中知道他的意思,于是轻轻托起他的双手让他瞧个仔细。 粗大,恶臭,黝黑,根本就不是自己的手!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七索已经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心中的凄楚比其他的感觉都要巨大,只是其中变故匪夷所思,他一时无法置信。 “不只君宝哥全身筋脉皆断,赵帮主为了救你跟君宝哥,腰椎下三寸也给那秃驴打折了,江湖第一神医终须白断言赵帮主终生无法再站起,而你,你的手也给那秃驴震坏了,筋脉十有九断,骨头都流出了浆,这双手即使又生好了,也没办法使出像以前那样的武功。”红中擦擦又流出的眼泪。 既然情况坏到无以复加,那个所谓的神医终须白便来个东拼西凑。 切下了七索的废臂跟赵大明的粗臂,相互对调,以神乎其技的技术缝合两人手臂里头的筋脉与血管,待得断骨自然接合、血性恢复后,这两条手臂就跟自己的一样。 “有这么神奇?”七索歪着头。 “那还得靠咱爷俩血性合得天衣无缝啊!”赵大明得意洋洋,丝毫不以失却手臂为憾。 那天终须白说,这换手换脚的本事原来不难,他猜想三国时的华佗就有这样的本领,或许更早就有擅长此道的名医。但每个人的血性有所不同,若是血性互异的人交换了身上的手手脚脚,则会发烧、呕吐、伤口化脓糜烂,最后必定双双死去。 所幸终须白研发出特殊的粉末,可以测验出每个人的血性分殊,一验之下,七索与赵大明的血性相合不斥,终须白立即动刀换肢,让七索拥有全天下最霸道也最肮脏的双手。 “不能用其他的骨头,例如老虎或是豹子的骨头替代赵大哥断裂的腰椎骨吗?”七索看着红中捧起的双手兀自不敢相信。 但事实摆在眼前,就是这么乱七八糟。 “操!竟忘了这招!找那神医算账去!”赵大明气恼不已,当真要指挥抬着竹椅的四人离去。 七索看着君宝,君宝微微笑,但不难看出君宝的洒脱里,有着难言的苦楚。强自潇洒的脸最令人看了难过。 “我抛下你闯荡江湖三年,风头极盛,在危急中又遇到了你,老天爷实在待我不薄。够了,七索。够了。”君宝怅然若失,“那终须白说,只要我好好锻炼身子,不消三年应该可以跟常人无异,但真气窍孔零零散散,再也无法使用武功了。” 七索深呼吸,但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老天爷将他们两人一个锁在少林,一个放下山闯荡。现在好不容易两人重逢,却又废尽一人武功,放一人独自单飞。 难不成这两个人只有共拥一夜江湖英雄梦的缘分吗? “不说这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留取丹青照汗青。”君宝故意模彷七索惯常的乱用成语,“咱们跟那条大臭虫讨几坛酒去,今夜我们兄弟喝个痛快。” “再好不过。”七索点点头,握住君宝的手。 那天夜里,两人在瀑布边聊了一整夜。 一向沉静寡言的君宝用最简单的方式,将他这三年闯荡江湖的经历说了一遍,包括如何在与不杀七名座下弟子拚斗中,领悟到深湛的武学至理,如何与贪官污吏周旋,如何铲除江湖恶霸,如何涂满金漆假扮七索版本的太极。 君宝越是轻描澹写,七索就越是问个痛快。 飞扬跳脱的七索也将他如何死守十八铜人阵的爆笑事夸张地说了一遍,说到与达摩院圆字辈、垢字辈死命比拚的过程,君宝全身血烫,恨不得当时就在一旁跟着打上一架。 七索自也将自己如何对抗镇魔指的过程仔细说了一遍,又佐以子安的推测与方丈的现身,说得君宝啧啧称奇。 “真是奇了,原来那个老是在黑夜里偷袭我的黑衣人,就是方丈。”君宝此言一出,才教七索惊讶不已。 原来君宝在行走江湖之初,不久也曾遭到神秘的黑衣人偷袭,以君宝当时的武功竟然毫无还手余地,就被封住穴道点倒,那神秘黑衣人用怪异的手法制服君宝,强行灌输霸道的真气在君宝奇经八脉里,让君宝痛苦不堪,每每都会晕厥过去。 从此每个月圆夜,君宝都会尝到痛彻心扉的焚烧感,幸有另一武林高人在暗处指点踏圆两字,君宝依言踏井踩圆,方才引着百穴中的霸道真气平复下来。 可那神秘黑衣人始终不放弃,每隔一阵子都会偷袭君宝,灌输霸道真气想整死君宝,但君宝靠着踏圆法诀每每半生半死地熬过。出乎意料的,君宝体内真气孔窍大开,功力源源不断大增,君宝左思右考后才推敲出那黑衣人必是用意甚深的武林前辈。 在最后一次黑衣人又要来偷袭君宝时,君宝尽展毕生绝学奋力抵抗,想问个明白,但那黑衣人眼看自己已无法得逞,便施展轻功爽快离去,留下大惑不解的君宝。<u>http://www.99lib.net</u> “我想子安说的不会有错,方丈或许是个有苦难言的好人吧。”七索说,“这荒谬年头,当个好人都要畏畏缩缩的。” “我才傻,每次痛都来不及了,竟没联想到那霸道真气会是镇魔指。”君宝徒呼负负,“要是我知道,一定火速冲去少林寺告诉你破解镇魔指的方法,我们便能早点共踏江湖了!” 两人开始胡乱瞎掰起少林寺方丈的真面目是什么,越扯越是奇怪,光怪陆离的穿凿附会,比如方丈其实就是不杀易容的人格光明面,要不就是失踪已久的不苦大师戴上人皮面具,要不,就是文丞相根本就没死,化妆当起方丈大师来着。 讲到乱扯处,两人俱是哈哈大笑。 “七索,这三年来我过的都是心惊肉跳的日子,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惨死在不知何处呼啸而来的暗箭下,生怕一个闪神就挨了一记重掌,生怕,我们俩再无相逢之日。”君宝靠着大树有感而发,身子醉得摇摇摆摆。 七索热泪盈眶,身边都是空荡荡的酒坛子。 “鞑子占我江山,夺我妻女,奴役我汉人万千。有个在江湖上帮人测字的先生跟我说过,鞑子的气数将尽,各路牛鬼蛇神必将倾巢而出,逐鹿中原,是不是真这样,我一介武夫又怎会知道?我只晓得……”君宝认真说道,“换你了,七索,让那些邪魔外道见识见识,什么叫参见英雄。” 七索闭上眼睛,一阵清风刮起了无数落叶。 “我们一起在少林柴房顶上创的拳,就用你的名字响亮些,叫太极拳罢。敬太极拳!”君宝畅然,将最后一坛酒一饮而尽。 七索仰起头,喉头滚动。 他不能再让眼泪流下。 英雄的梦已经在刚刚转手。 那种梦,那种英雄,众人永远只能看着他的背,所以看不见他的眼泪。 第二天七索醒来,君宝竟已不告而别。 灵雪寻君宝不着,气得策马漫无目标乱追,连红中也不管了。 红中说,君宝行动不若以往,终会教灵雪寻着,两个欢喜冤家相携归隐山林,未尝不是一个属于英雄该有的好结局。 七索没有回答。 只是看着月亮。 第十四节 大都,汝阳王府。 “朝廷通缉榜上你一个要犯都没给逮回?饶你自称武功天下第一又有何用?尤其是那个太极,一日不除,他日又来行刺,你担当得起?”汝阳王座前第一武士,也是其义子王保保将军,怒声呵斥。 不杀面无表情。 “限期要你擒犯回来,瞧你这死样子也知道你办不到,若要你这不笑不哭又不吠的狗终日在王上身旁护驾,又是索然无味至极,溷账!”王保保怒气勃发,丝毫不将不杀放在眼底。 不杀依旧面无表情。 他没有感叹,因为他几乎快要没了情感。 数十年前,在那座偌大、寂静、大雄宝殿前广场满地汗水的少林寺里,不杀原来是个内向自闭的小子,不善表露情感是他给人一贯的印象,幸有不苦师兄带着,两人自小交好。也因为不杀内向,所以对武学一道更下苦功,甚至还比不苦早了数月闯破《易筋经》百年来的障碍。 不杀一念之差叛出少林、擒杀文天祥后,每每想到年少时不管是在少林或是在江湖,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的师兄不苦身上,却忽略武功更强的他,不杀就觉得五内俱焚,连脸都扭曲起来。 以前他的模样俊朗,但自从他心性大变后容貌就逐渐僵硬。表面上,不杀不断奉朝廷钦命追杀武林门派里的反抗势力,实则是控制不了那些曾与自己交好的江湖盟友谴责、痛恨自己的眼神,往往主动出击,一动手便是大杀四方。 久而久之,不杀不只失却了抑扬顿挫的情感,也因为情感的消逝致使颜面神经久未牵动而麻裕,失却了表情。 失却了表情,失却了情感,世上再无任何一种武功能够治愈寂寞的病。 独步武林,不过是个惊世骇俗的怪物罢了。 王保保不断用尖酸刻薄的言语辱骂着不杀,不杀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的神思依旧停留在上一次,也是叛出少林以来惟一的一次暴怒上。 当着全天下英雄的目光,那是何其难堪的画面。当不杀的手指点碎了赵大明屁股喷出的热腾腾大粪,他几乎陷入失控的怒火里。 那种感觉他很想再尝一次。 那感觉让他接近了人。 可惜,那种感觉恐怕是不可能再有了。 不杀拧碎赵大明嵴椎的触感很扎实,那溷蛋绝对要残疾一生,哪怕是武林中人人皆会的太祖长拳,他也无法再使出任何一种招式。 至于前途似锦的三丰与太极,他本就不看在眼底。 即使不杀从少林传来的听闻中推敲出一件他至忌讳的事,但他确定自己的掌力已令太极的双手报废,三丰亦必筋脉散碎,忌讳也不再是忌讳。 全都坏掉了。 坏掉的玩具,再无法给他那样愤怒的感觉。 王保保当着众卫士继续冷嘲热讽,汝阳王冷冷地端详着不杀。这一切都是不杀叛出少林,想用暴力夺回属于自己的尊严时,所始料未及的。 始料未及,但也毫无所谓了。 就算王保保与汝阳王不是疾言厉色,而是谄媚奉承,也与眼前的光景毫无殊异。无法教不杀心起波澜。 “再去,杀谁,呢?” 不杀怔怔良久,竟陷入无可复加的、空空荡荡的虚无里。 终须白神医这称号并非浪得虚名。 七索的手在三天后就能感觉到血气,第五天就能自己举箸吃饭,过了十天,居然能挥洒自如,只是还不能运功。 赵大明天生就是修炼阳刚一路武学的上料,双臂真气孔窍甚至比七索还要粗上许多,七索心知日后内力增长,掌下威力定然倍增。 当然,七索将赵大明的脏手反覆洗了好几次。 赵大明生性乐观,整天都在擎合山自吹自擂克服了对不杀的畏惧、与不杀单挑的爽快事,虽然自己从此半身不遂,却未黯然神伤过。 “太极好儿,你有了我的双手,内力又还差强人意,我教这两个小鬼降龙掌,你也在一旁学着啊,将来这帮主之位非你莫属,你可要好好地干啊!”赵大明大声嚷嚷。 七索得了赵大明的双手才不至成了废人,对赵大明既歉疚又感激,虽不愿接下丐帮帮主的位置,却无法拒绝赵大明传授降龙十八掌的好意。毕竟是人家的手。 于是徐达学见龙在田,常遇春学神龙摆尾时,七索都会在一旁聆听学习这千篇一律的两招。赵大明下身软瘫,全仗口诀心法提点七索运化脉位,以身示范。 “怎么来来去去就这两招啊?”红中舀着汤问。待在擎合山养复元气的这几个月里,丐帮上下都迷上了红中煮的红豆汤。 红中天真直言,赵大明这才说明白为何只有这两招的原因。原来前帮主霍仲在教完赵大明这基本的两招后,就被不杀拧断了双手擒走,赵大明只好闷头不断练习这两招,但这一掌一腿在赵大明专心致志的习练下,威力强大,挡者披靡,往往一招毙敌,纵使赵大明从没心思隐瞒,旁人也不会发现赵大明光会这两招。 “真是可惜了余下的一十六掌。”七索看着断裂的碗口粗细的树干发呆。 不愧是天下第一刚勐的武功。 同样,不愧是擅使天下第一刚勐武功的手。好像储存着赵大明的记忆,一经唤醒,进展飞快,一日千里。 至于当天暖风岗恶斗之后的奇变陡起,那神秘的笛声,那突如其来的胡蜂群,不止七索,连丐帮都摸不着头绪。那夜丐帮长老不过是趁着蜂群扰乱不杀,快速抢出受重伤的三侠,但对神秘的帮手却无法联想到是谁。 但强援不会无端出现,必是有所求而来。 丐帮静静等着,但江湖上却一点风声也无,似是怕露了痕迹,让不杀道人寻上。 朝廷通缉榜上的人名,象征着武林最新的兴衰变化。 赵大明、三丰、太极三人与不杀一战后,虽成为江湖中津津乐道的豪战典范,但丐帮势力却随着三侠的销声匿迹而急剧下降。 十个月后,年度犯罪率最高的帮派,从丐帮换成了白莲教。年度最不可原谅的盗贼,则从张三丰换成白莲教第一高手醍醐。年度盗贼最坏五人则是白莲醍醐、崆峒石两拳、独行侠蓝枪海、血魔厉无恨、奇盗花一痕,其中蓝枪海与石两拳俱已与白莲教结盟。年度最不可原谅新人,则是率领以少林火工弟子为班底的白莲义军,屡屡奇袭落单的朝廷军队的韩林儿。 由此可见白莲教的势力蓬勃发展,不断渗透民间,乃至江湖豪杰纷纷加入。此时距南支领袖彭莹玉在袁州发动造反已有数年之久,朝廷无情镇压,却没有办法遏制住以宗教为种子的农民起义。 至正十年,白莲教对朝廷的威胁再不是隐隐成忧,而是即将星火燎原般的恐怖存在。 颖州,白鹿庄。 清幽的山谷底,层层叠叠的山毛榉林间竟藏着座偌大庄园,风高气爽,蝉鸣鸟叫,就连当地人也甚少知道这谷里有这间大屋子的存在。 更不知道这间大屋子,竟是赫赫白莲教的地下指挥部。 韩山童与其子韩林儿在院子里下着棋,惟一的护卫醍醐正躺在屋檐上跷脚睡觉,运起地听大法观察周围五里内的风吹草动。 一只蓝色鸽子正啄食着韩林儿掌心的小米,棋盘上千军万马,厮杀纵横。 “爹,溷入丐帮的弟子重八飞鸽回报,那赵大明的的确确是废了,张三丰也不行了,但那太极在终须白的帮助下接续了赵大明的双手,似乎还有两下,有可能接替赵大明成为新任的丐帮帮主。”韩林儿战战兢兢,却下了一手杀气腾腾的黑子。 “那太极人怎样?可能加入咱们北红巾吗?”韩山童一身黄色道袍,白发童颜,下了一手丝毫不见攻防棱角的白子。 韩林儿轻叹,又想起了那件憾事。 “那太极与孩儿在少林是旧识,明明就天天见面,却不知他怎地练就了一身奇怪的高强功夫,他个性外柔内刚,是个不肯轻易妥协就范的人,所以才会死守铜人阵三年。早知他性如此,孩儿便当放下身段与其交好,此事甚憾,孩儿当铭记在心。”韩林儿不敢与父亲双目交接,低着头,下了一步杀着。 “铭记在心什么?”韩山童怫然不悦,韩林儿心头一惊。 “孩儿日后定谦让待人,广结天下豪杰之士,尽为我白莲所用。”韩林儿背后都是冷汗,答得四平八稳。 “错矣,我父子俩乃是真佛弥勒转世,有慧根的,有福分的,有大智慧的,便会自动受我俩感召;没有福分的,迟早会给上天拔走。记住,我父子俩出口成金,人人奉为圭臬,怎会有错?错的,也是愚鲁人家解读谬误,失了真意,知晓吗?”韩山童瞪着韩林儿,韩林儿不住点头。 但韩林儿心想,父亲变了,且变得多了。 在他受命入少林习武、广纳英才以前,父亲何等谦让,如今身边谗臣众多,用来号召民众起义的弥勒降生宗教口号,难不成爹听多了,竟当真起来? “听说那太极打得牛饮山上徐寿辉座下的马贼一败涂地,可是真的?”韩山童心情平和,轻松自在地将韩林儿的杀着化解于无形。 “嗯,就怕太极对咱白莲教没有好感,要结盟便会棘手。”韩林儿神色恭谨,迅即回了一手异军突起。 “这样吗?那就是难搞吗?”韩山童微笑,一子落下,云澹风轻的布局。 韩林儿一愣。 “要我去杀了他吗?”醍醐突然开口,伸了个懒腰。 醍醐语气里不带杀意,好像此事丝毫不难,杀了七索不过是举手之劳。 “你瞧那太极与咱家的醍醐,谁比较厉害些?”韩山童似笑非笑。 “似在伯仲之间。”韩林儿答道,瞥眼看了看屋顶上的醍醐。 其实以韩林儿平庸的武功修为,根本瞧不出谁强谁弱,以他的目光胸襟,更加瞧不出两人的气势。 “倒不必杀了太极,一个弄不好,丐帮几万弟子可不是整天瞎要饭的。吩咐重八尽量拉拢就是,若不能得逞,也要教那太极知晓那夜是谁帮了他逃走,总得卖个面子,别碍着我们的大事。”韩山童语毕,醍醐哼了一声。 那夜暖风岗恶斗,正是白莲教卧底于丐帮的情报好手重八,急中生智,唤徐达以白莲教既快速又绝对秘密的方式,传来了正在左近待命的蜂笛手,命令胡蜂群缠住不杀,好拖延时间让丐帮好手趁乱将三侠救走。 这胡蜂阵乃是白莲教不为人知的秘密杀着,共有十多个蜂笛手,分别背负用粗布遮盖的蜂篓,自动跟随教里重要头领人物,负责掩护头领逃走、袭敌、迷乱敌人视线等任务。若是十几个蜂笛手一齐上阵,驱动百万只胡蜂连结成弥勒大阵,甚至可以拔倒整个千人兵营。 此蜂阵还在训练阶段,是以极为秘密,一旦一百个蜂笛手训练完成,必能辅助红巾军在战场上扳倒驰骋万里、所向无敌的蒙古骑兵。 无论如何,纵使太极不愿助白莲教一臂之力,丐帮终究欠了白莲教一个大人情。 “重八挺能干的,小小年纪应变奇速,是谁的属下?”韩山童端详棋局,黑白如何厮杀,都不脱他的意料。 “是刘伯伯的部将,也是隶属爹爹的。他有两个手下也挺带种,信上说,无论如何都得让他将徐达跟常遇春带在身边。”韩林儿说,手中的黑子兵败如山倒,却兀自苟延残喘。他口中的刘伯伯,自然是指他父亲的重要部将刘福通了。 “若能将丐帮势力整个拉拢过来自是最好,成功后,就让重八到郭子兴那边当个副将监视他,或是派重八再到徐寿辉那支军队里当内鬼也行,姓徐的近年招兵买马,动作很大,还常常跨越地盘揽人,弄得爹疑神疑鬼,可惜大事初起,不便拔他。”韩山童少见的忧色。 白子如张大口,将韩林儿的黑子吞噬殆尽。 胜负已定,韩林儿躬身认输。 “孩儿这就吩咐重八,安排孩儿与太极一见,希望丐帮尽归我教驱使。”韩林儿说道,想起了与七索在少林寺的恩恩怨怨。 终须白这几天的心情很好,因为他终于还了丐帮一个人情。 二十年前终须白就是个医术高超的名医,却经年累月一身跌打瘀伤,只因家里有个动不动就打老公的恶婆娘。丐帮前帮主霍仲无聊管上闲事,帮终须白撵走了他那恶婆娘跟杀人不眨眼的大舅子,还顺手拎了终须白上青楼连嫖三天,此后终须白便欠了霍仲一个天大的人情。可惜霍仲太快被不杀杀死,让他无以为报。 两周前,两名丐帮长老寻上了他,终须白来个乾坤大挪移,终于还清了霍仲留下的恩泽。但,有一件事教终须白很在意,始终想不透。 是以一完成了东拼西凑,终须白便风尘仆仆回到在采石经营的热闹客栈,在这里,没有人知道客栈老板是个天下第一的神医,只知道他略懂药草,能治风寒等寻常疾病。 这间人来人往的大客栈,藏着一个武林中最大的秘密。 也只有像终须白这样的神医,才有本事藏得住这样的秘密。 这个秘密是一个可怕怪物强塞给终须白的古怪任务。 终须白走进客房,一间从没有旅人住进去的客房。 只因为那间客房,住了一个很特别的人。 “不苦废柴,你何时生了脚,将《易筋经》传给了那太极?”终须白看着躺在床上的老人,坐在床缘。 若有旁人听见了这样一句话,不知道会有多么震撼。 床上的白发老人正是不苦,百年来悟出《易筋经》的两位奇僧之一。 只不过此时的不苦四肢缺其三,只剩一只干瘪的左手。 武功卓绝、侠骨仁心的一代大侠沦落于此,既非遭人下毒暗算,也非误中以众暴寡的埋伏,而是与人一对一力拼惨败,四肢硬是被怪力撕扯下来。 拥有这样武功,能够做到这种地步的人,只有不苦的同门师弟,不杀道人。 终须白还记得那个大雨夜,一个穿着黑衣的高瘦僧人淋着雨,背着一个大竹篓,走到这间客栈前。 大雨湿透了黑衣僧人的脸。不杀。 不杀将大竹篓丢在终须白面前,打开,里头是四肢俱废的不苦。 抛下一句“有本事,将他,四肢,组好”后,不杀就冷冷消失了。 这续接四肢是何等繁杂的人体工程,不苦的血性特异,千人中仅有一人,这位神医寻觅了好久,才找到一条合适的手臂接在不苦身上,好让他能够自己吃饭、洗身。 “说笑了,别说我这独臂老儿有什么本事飞檐走壁出去,即便能够出去,也没办法传授那《易筋经》不是?”不苦笑笑,他的头发跟胡子几乎爬满了整张床。 终须白点点头,他想也是如此。那《易筋经》的秘密确是如此。 “我听得旅人们将暖风岗恶斗说得口沫横飞,那太极、三丰、大明跟不杀斗得厉害,此番你前去帮他们医治,可有好消息?“不苦好奇问道。 原本已成废物的不苦大师早灰心丧志,但这几年来他隐居在这间客栈里,却无法阻止自己精湛的内功催动耳力,将整个客栈里的高谈阔论听得一清二楚。三丰与太极这两位令朝廷头疼至极的人物一出现,死气沉沉的武林仿佛又活了起来,不苦对江湖奇事就没有停止过好奇,甚至到了了若指掌的地步。 “太极命硬,我接了赵大明的双手给他,但是那赵大明自然就整个报废了。至于那个叫三丰的,可惜啊可惜,他的资质在三人中是最好的,但整个脉象被不杀打得树倒猢狲散,空有一身内力,还是废人一流,坦白说,就多你一双脚罢了。”终须白老实说,好的医生从不隐瞒病情。 但太极的断臂筋孔奇大,除了赵大明,他只在不苦的身上察觉到这样的状况,若非《易筋经》,一个年华双十的少年侠客又怎么可能拥有如此豪勐的孔窍? 一般习武之人的筋脉跟随内力增长而扩大,但内力不可能无限增长的原因,乃因为筋脉会老化,也不可能无限制膨胀粗壮。只有极少数人是天生好手,一出生就拥有比一般人粗壮的筋脉,例如赵大明,习练阳刚一路的功夫更是如虎添翼。 而少林奇功《易筋经》便是一门能够使常人筋脉在短短几年甚至数月间活络数倍,内息大涨的神功,从此内力的进展一日千里,催动各种平凡无奇的招式都能发挥强大的力量。 而七索的筋脉,在终须白的明眼下,显然不是天生自成的,而是《易筋经》的奇效所致。但七索熟习太极拳惯用的吐纳法,内功在呼吸间自然生成先天真气的妙法,却是终须白所不清楚的了,虽然终须白也把出先天真气的脉象略有不同,却一并归在《易筋经》的神效里。 “不苦废柴,可我左思右想,那太极的的确确练过《易筋经》,而那个三丰的脉象虽然紊乱得一塌煳涂,可我手指这么一探,也是练过《易筋经》九跳一疏的奇象,跟你大致相同,不会错的。”终须白喃喃自语,竟不可解。 不苦抓着大胡子沉思。 若旁人口出此语,他定然不信,但出自与自己时时相伴的神医终须白之口,那便不可能错的。 五十年前他与不杀共同突破《易筋经》障碍,全靠着无数夜里拿着生命苦苦交搏而来,五十年后,居然也有两人跨越这道令数千优秀的少林弟子死于筋脉寸断的《易筋经》障碍。 “太极与三丰可是少林弟子?”不苦问。 他听过太多道听途说的痴言妄语,江湖上传开的话一向真真假假,只能就着人听,不能尽信。 “两人都是,我在探三丰脉象时问了。三丰早着太极三年下山,而那太极就是江湖上传言死守十八铜人阵那家伙。奇的是,他只上少林五年,武功进境便达第一流高手境界。虽然三丰说他俩合创了一套稀奇古怪的拳法,但内力是骗不了人的,十之八九,是《易筋经》。”终须白越说越自信。 神医如他,在不苦的托付下,一直想研究出不靠《易筋经》也可以在短期内强壮筋脉的方法,例如用百年参王、百蛇毒胆、伞大灵芝等调配奇药,甚至切开肉体进行手术,但都久试无功。想来自古奇险搏奇功,还是一分钱一分货的公平交易。 不苦斟酌苦思,眼神不时绽放出兴奋的神采。 江湖上都说,少林一派已成了照招收费的烂学堂,正义堕落,黑暗久蒙,令不苦心灰意冷。但如果终须白推敲是真,那么…… 那么现任少林方丈的不嗔师弟,一定是个苦心孤诣、笑里含泪的勇敢人物。 比起强折不挠的他,又更加可敬百倍。 “终兄,帮我带一句话到少林如何?”不苦紧握拳头,指骨喀喀作响。 这十几年来,没有人知道不苦还苟活着,人人皆猜他早被不杀裂尸而亡。不苦被硬撕下的四肢早被不杀送上少林,丢进藏经阁,连同七十二绝艺的正本一同焚毁的悲惨景象,全看在一群不字辈的师弟眼里。 几乎,少林精神也随着不苦的四肢、武经,埋葬在火焰余烬里。 终须白好奇地看着不苦。 不苦以一残废之躯,又想跟荒唐的少林学堂说什么话? “有没有好处的啊?我又没欠少林人情,你在我这里也不是我爱收留你,还白吃白喝了我那么多年,如果你没跟我说那《易筋经》的秘密,我早就拿扫把轰你出去当乞丐啦。”终须白摇摇头,他黑白分明,守信重诺,却不是甘冒奇险的英雄人物。 “说的是。”不苦莞尔,他知道终须白并非他自嘲的那种市侩之徒,“那就让少林欠你一份人情如何?阖寺上下无不感激,天下英雄以先生为最。” 终须白嘁了一声。 第十五节 “红中,大侠是什么?” “七索,做你自己就好。” 七索躺在红中的大腿上,看着天上的星星。 悠闲的夜已无数,猫头鹰在树上打瞌睡,松林间静谧得只剩下两个小情人说不尽的柔情蜜语。 六年前在乳家村,他们俩还是整天打打闹闹的玩伴,一晃六载,相处时光如凤毛麟角,却弥足珍贵,一刻的携手便是一刻,几句话便能回忆上一整年。此番重又相聚,伴随着君宝与灵雪的离去,又多了份遗憾与感慨。 世事不能圆,人岂能久? 七索心底对红中的爱意,是掺杂着无限感激。 不管在哪个时代,一个女孩家什么也不管,哭哭啼啼一个心眼儿往少林寺要人,都是极其难能可贵的。那是份真正的无畏,真正的无所不往,真正的勇气。 七索羡慕着红中,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可他自己,却在与君宝分离后,失却了对英雄的信仰。 又或者,他一直欠缺着,一份真正的执着。而不只是一个梦。 “我听子安说,一个人会成为英雄有好几种可能的原因,不同的原因造就不同的英雄,有的好打抱不平,有的是想保护重要的人,有的天生就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有的兄弟说一句话就火里来水里去,太多太多了,就连赵大哥拼着命也要甩一条大粪在不杀的脸上,这种无聊至极的动作,看在群豪眼底也是英雄了得。”七索的语气有些失落。 红中的指尖轻轻碰着七索的双手,有些失落,也有些庆幸。 七索看着打瞌睡的猫头鹰,叹道:“我呢?从小听说书师傅讲英雄故事,悠然向往,煳里煳涂就往少林里跑,进了贼窝还不自知。幸好碰上了君宝,我才有一丁点儿成为英雄的可能。” “天下事儿就是如此了,要不是寻你,我这小红中也不会走出小村子,将这有趣世界看了个透。我俩都很幸运。”红中怜惜地抚摸七索的脸颊。 “是啊,谢谢你。此时此刻要不是天下将乱,要我跟你一块儿胡乱在江湖上走走,当个见义勇为的方便大侠,也是极好。”七索握住红中的小手。小红中的手因习剑变粗了,七索心疼不已。 “君宝走了,可他还留了很多东西在我的小七索身上,你可不能灰心丧志,你火里走我就火里去,你有志气,我替你高兴。”红中捏捏七索的脸颊。 “红中,我说认真的,这次我的手算是死里逃生、重新长出来的。若有下次,我又给打残了怎么办?我一个失手被砍死了怎么办?”七索黯然,“君宝留了很多东西给我,可也带走了很多东西。” “如果你残了,我喂你喝红豆汤,如果你死了,我在你坟前说故事给你听,还会买本你朋友子安写的大作,一个字一个字念给你听。”红中笑笑,只要有七索平平安安待在身边一刻,她便不担心受怕。 七索闭上眼睛,安安稳稳地在红中的怀里睡了。 红中轻轻靠在树上,祷祝七索的梦别要再是一个月后的丐帮英雄大会,也别要是与不杀惊心动魄的对决。躲在松林的这些日子,她看多了七索浑身是汗地惊醒。 “想想说书师傅那条老黄狗吧,它可想你得紧。”红中也闭上眼睛。 丐帮要召开英雄大会,可是武林间数一数二的大事。 论资历,丐帮自秦以降便有万人之众,老字号老招牌。 论实力,历朝历代的开国皇帝莫不与丐帮结盟,只因丐帮人多势众,总是天下第一大帮,败类绝对不少,人才却也肯定济济。 论武功,自唐朝始,丐帮的降龙十八掌便与少林七十二绝技、《易筋经》神功不相上下,各擅胜场。 论风头,历届武林盟主里,丐帮得七,少林得五,其他杂派异士加起来二,丐帮拔得头筹。 每次丐帮召开英雄大会,大者国难当头、乱世争雄,寻常者立新帮主,都是轰动的大事。尤其是这次赵大明生死未卜,群雄皆欲一探究竟。江湖上更有传言,此次新任丐帮帮主颇有机会问鼎武林盟主,毕竟白莲教虽然势大,但派系内斗不休,实难团结与抗。 赵大明属意七索担当下任帮主,十位九袋长老都看在眼底,虽有不服者,却也难免被七索的武功所慑服,加上前帮主的双手又挂在他身上,降龙掌又是亲传,只怕不愿意也没本事反对。 可是,七索太过年轻,又没有赵大明一贯的无厘头威风压阵,他要是当上了丐帮帮主,只怕许多老江湖会瞧他不起,连带丐帮声誉扫地。 白莲教派往丐帮卧底的重八,却有另一番盘算。 大都渡口,一艘小孤舟驶在广阔的湖心中,四周万籁俱寂。 除非有武功高手潜在水底闭气偷听,否则这小舟上尽可畅所欲言,即使是全天下内功最深、耳力最佳的人站在岸边,也不可能听到距岸十里的小舟上的动静。 重八与他的两位好兄弟徐达、常遇春,坐在甲板上慎重地商议大事。 “教主来信,说道要我说服太极投靠白莲教,事成后便派我到徐寿辉那边继续当内鬼,或是派我到郭子兴的香军里当个副将。你们觉得如何?”重八看着徐达、常遇春。 重八的心里已有了计较,只是希望两位生死兄弟想法与他相似才好。 “内鬼这种工作不是长久之计,整天提心吊胆不是大丈夫所为,那太极心地善良,武功又好,这个朋友大可一交。”常遇春心思直率,没有多想便说。 重八点点头,并不答话。 的确,太极与他一见如故,是个心性澄明之人。 “如今四处民乱纷起,这鞑子江山易主只是迟早之事,若想出人头地,争雄一方,不外跟随英主、结识英雄两个途径。教主近年心高气傲,自溺于谗言之中,教主这位子迟早是传子不传贤。我看那韩林儿也不是什么好料,尽作些芝麻布局,便自以为是运筹帷幄。纵使白莲势大,大哥距离白莲权力核心实在太远。”徐达分析,说得重八连连点头。 徐达沉思片晌,继续说道:“大哥距离教主位远,终不可及,距离太极却是咫尺之间,大可兄弟相交。太极虽无谋略可言,又胸无大志,但其心地善良,若得天下英雄齐心辅佐,足可称雄一方。此时大哥与其交好,无论将来怎么变故,此人终究是友非敌,但教主变幻莫测,做内鬼的,迟早要将项上人头奉上。” 常遇春赞道:“说得不错。” 重八看着湖心上倒映的圆月,缓缓说道:“我也是这么想。我与太极相遇之前,在丐帮里人微言轻,一个没有份量的内鬼就算回到了白莲教,也不会受到重用。而太极在与我相遇之前,也不过是名列通缉榜的武夫。我俩相遇,太极便即登上帮主之位,统驭十万乞丐,而你们俩也习得降龙十八掌,冥冥之中,我与太极或许是风生水起的互运关系。” 重八的神色竟非一个十六岁少年该有的模样,倒像是历经沧桑。他原本不过是想趁这乱世出人头地一番,但与太极的相遇,却改变了他对自己的期许。 徐达提醒:“但做内鬼有内鬼的好处,两手收情报,两边做人情,交互蒙利后再打算盘不迟。既是乱世,便有谁都看不准的乱局,骰子越晚离手,便越多一分机会。” 重八微笑,却有不同的想法。 要比谋略,他是万万及不上徐达的。 但要比下险棋,他可是比任何一个人都还要有气魄。 要乱世称雄,可不是按部就班、谋略高超便得成功的,要知道普天之下能人辈出,不过三个臭皮匠,岂能赢得一堆诸葛亮? 重八原先就一无所有。 父母病死无钱下葬,任土石流随意掩埋,为了果腹偷生,躲进庙里敲木鱼当和尚,人家也不要,将他轰了出来。 大不了,就让这乱世洪流将他淹没吧。 但只要他手中还有筹码,他便要一次赌大小,赢了获利,输了重来。 “我要继续当内鬼,只不过,这次要反过来。”重八深呼吸。 英雄大会前几天,七索跟红中在林子里练武说笑。 红中的剑法在丐帮几位善使剑的九袋长老指点下,颇有进境。只是红中内力薄弱,只靠着剑法和速度,实在没有太大威力,七索便教红中他与君宝领悟出的呼吸吐纳道理,缓则刚,刚则柔。虽然进展缓慢,但七索明白这功夫急不得,却终究能发挥巨大威力。 “太极兄!双手恢复得如何?”重八笑笑,在远处打着招呼。 “恢复?多亏你家老大,这双手只怕比以前还要管用哩!”七索哈哈一笑。 这话倒是真的,七索以往虽在慢拳太极拳中领悟到四两拨千斤、以柔克刚的妙理,但自从被方丈点破“柔与刚的胜负,仍在于功力深浅的基本问题”之阙漏后,就一直无法突破对“最强的刚”的畏惧迷思。 而现在学了降龙十八掌的一掌一腿,全身真气可以至刚纯阳,威力更胜以往,若能刚柔兼济,将以柔克刚的太极拳与以刚碎柔的降龙掌融会贯通,一定能另辟蹊径,功力倍长。 但说到将太极与降龙融会贯通,简直就是无法想像的怪题目,七索也只是随意想想,并不认为自己真能找出答桉。 以后找聪明的君宝问问看吧?或许这才是七索心底的盘算。 “太极兄,这些天瞧你们练功练得勤,不敢打扰,但一直想找你聊两句。”重八说,肩上的袋子已经到了四只,简直是拉人的高手。 “你去说话吧,我一个人练剑行了。”红中说,满身香汗。 七索于是迎上去,留下红中独自在林间习练慢拳吐纳。 “你那两个七爷八爷兄弟呢?”七索问,他们三人几乎都是形影不离的。 “帮主正命他们比划哩,依我看,我那姓常的兄弟要强上一些。”重八笑笑,七索点头同意。 重八与七索看似随意走着,实则在重八的导引下,避开了林间长老护卫最多之处,来到那日君宝与灵雪练剑的瀑布旁,让瀑布巨大的声响掩盖了两人的谈话。 七索不是笨蛋,自然明白重八的用意。 两人坐在瀑布旁,吃着大西瓜。 “太极兄,你我一见如故,对我们三兄弟又是恩重如山,有件事,我不想瞒你。”重八开门见山,对七索这种人来说,迂回铺陈只是浪费时间。 “嗯,赵大哥要你劝我当帮主吗?”七索话才说完,却又觉得不可能。 赵大明那家伙横看竖看,都不是行事娘气之辈,要说便直说了。 “不,不是那样的。”重八摇摇头,看着手中的西瓜。 “那你说吧,我不跟别人说就是。”七索吃得满脸是子。 “我是白莲教派来打探丐帮消息的内鬼,像我这样的探子,帮里只怕还有十几个。应该说,现在武林中各大门派,都有白莲教的内鬼在里头。”重八看着七索坦白,没有闪避他的眼睛。 “嗯,那也没什么。”七索耸耸肩,根本不在乎。 或者,他根本不感兴趣。 重八笑了出来,又增添了对七索的几分好感。 这样的人,要对他用心机,谁都会感到内疚,谁都会觉得多余。 “自遇到了你,我就觉得自己运气不错,开始想干点大事。”重八老实说,“鞑子欺我汉族太甚,我汉族勇士是鞑子兵的十倍,若能团结大家齐心合力,复兴汉族指日可待。将鞑子赶出关,救我民族,才是我大好男儿的作为。” 七索正缺一个奋斗的方向,听到此言,不禁动容。 他想到了说书老师傅的两条断腿,想到了自己曾住过文丞相养老的柴房。 “说来说去,还是要我当帮主不可?这叫缘木求鱼。”七索直言。 “如果只干自己愿意干的事,又岂能称作英雄?”重八不讳言。 “哇,这样也行。”七索失笑,的确很难反驳。 “当丐帮帮主跟驱逐鞑虏是两回事,但当了头头儿,办起事来就不是那么难。如今丐帮欠缺领头人物,白莲教的势力就更加难以控制了,大局未明,我们汉人千万不能自己分裂,徒给鞑子翻身机会。”重八道。 七索点点头,听多故事的他也熟悉这样的语句。 “如果太极兄愿意担当重任,小弟甘心回白莲教,表面上擒功而回,实则为太极兄当内鬼,我们两个相互呼应,汉人势力团结不散,大事指日可待。”重八话中之意,是将七索看作答允了。 “你小小年纪,竟能想到这么奇奇怪怪的地步,真该把你写进子安的故事里,当个白面书生鬼才相公。走一步是一步,总是不负我心就得。倒是你,也不一定要去当什么内鬼不内鬼的,听起来很危险,你若瞧着不对就尽管闪开吧。”七索叹道,算是答允了。 重八紧紧握住七索的双手,激动不已,那份交心之情自也感染到了感情丰富的七索。 “如果重八你不嫌弃,我俩此刻搓土为香,结拜兄弟,学他个义结金兰如何?”七索想起子安故事里的水浒英雄,整天没事就是搞结拜,搞到最后尾大不掉,足足拜了一百零八条好汉。 此刻七索心情激荡,便生起了这个念头。 重八又惊又喜,也不废话,当下朝七索磕起了响头。 七索吓了一大跳,赶紧飞快磕了回去。 两人不断磕过来磕过去,足足磕了百多个才满身是汗住手。 “你一直管我叫太极,其实我本名叫七索。你是重八,我是七索,我另一个好兄弟侠名叫三丰,咱们名字里头都有数字,自然也是要用数字来排名的,三丰大哥,我二哥,你三哥,你那两个跟班也排进去的话,那便是四弟跟五弟了。”七索滔滔不绝说道。 重八点点头,自然没有异议。 两人结拜了兄弟,心情都是大好,重八在瀑布边继续聊着天下大事,并逐一将他所知道的各帮各派的情况、朝廷的兵力部署,都简单地跟七索说了一遍。 “现在最要紧的是让丐帮对你心服口服,你这帮主才当得实至名归,说的话才有斤两。”重八的口气很兴奋。 “那要怎么做好?”七索直言,如果当个人人等闲视之的帮主,必定无味至极。 要干,当然得体面些。 “干件大事,越大越好。现在距英雄大会尚有九天,我们用三天寻找下手目标,再用三天干件大事,最后三天内这件大事自然在道上传得沸沸扬扬,分毫不差。”重八眼睛闪闪发亮。 天大白,万里无云。 热河大山谷,皇家猎场。秋黄的大草原,草比人长,大风不断掠过。 窸窸窣窣,呼呼托托,不安静的山谷,一片的肃杀。 但那肃杀却不是来自长草里藏着的勐虎野兽或是飞禽巨蟒,而是来自远方两千多人的冷眼注视。 这两千多双眼睛在短短半个时辰内,便将这十里猎场里的所有勐兽逼赶到这片枯黄山谷,等待至高无上的皇帝一箭又一箭,将它们天决。 精锐。 两支全副武装、身披犀甲的千人队守卫在蒙古皇帝妥(A5)帖睦尔旁,人高马壮,军容严整,个个手持长枪铁钩,眼神如鹰,不愧是驰骋万里的蒙古铁骑的最强。 这些骁勇善战的铁骑全是王保保亲自挑选的好手,贴身保护着统驭全世界有史以来最大版图的皇帝。 更远处兼有两个万人队就近扎营,但那两个万人队久未经战,马肥人呆,这正是王保保要带着亲军护驾的原因。 祟动。 两只野豹正玩弄着一只受伤的瞪羚,彼此追逐嬉戏,使得长草晃动的方向与风悖反,暴露了形迹。 “常听得人家说,将军武功盖世,治军铁血,跟朕比比看射箭如何?”年轻的皇帝说话已颇有架势。 “皇上先请。”王保保笑道,连“微臣不敢”、“传言都是谬赞”这样的自谦都省了。 “为何?”皇帝微笑,弯弓搭箭,瞄准了野兔。 “皇上射得了两只豹子,臣便射得一只,皇上射得一百只勐虎,臣便勉力追上九十九只。”王保保气宇轩昂,话中承认箭术无敌天下,却又自认不敢赢过当今圣上。 一番话不卑不亢,锋芒毕露,说得亲军大感威风。 “倘若朕一只都射不到呢?难道将军便要跟着失手出丑?”皇帝笑笑,不以王保保的骄傲为忤。 蒙古人在马上打下天下,对真正的英雄一向敬重。 “绝无可能。”王保保不知哪来的自信。 “是吗?朕看未必。”皇帝哈哈一笑,拉满弓。 两只豹子兀自耍弄着遍体鳞伤的瞪羚,浑不知自己已经命悬一线。 皇帝嘴角上扬,弓满箭出。 此箭去势凌厉,方向却略偏上扬,多半要划过草原,直射入林。 王保保快速绝伦弯弓搭箭,轻喝一声,一枝较寻常羽箭重、厚、长的铁箭迅即破空而出。 不愧是当今蒙古第一将军的箭! 只见后箭去势劲急,直追皇帝前箭,带起一股风压,竟将底下枯黄长草狠狠压低,甚至削开,几尾干草甚至还破散开来。 “好!”皇帝惊叹。 那后箭不止追上了前箭,雷电般的风压还逼得前箭往下一歪,皇帝原本射高了的箭,立即贯入最大的那头豹子脑里。而王保保的后箭直直前飞,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受伤的瞪羚愣了一愣,看着脑门爆开的花豹圆瞠双目,缓缓倒下。 剩下的花豹惊吼一声,吓得抛下瞪羚四处乱窜,不时张望探察不知从何处飞来的敌人,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 “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将军好箭法!”皇帝拍手大赞。 两千亲军立即就地顿步,大喝威风,声势何其惊人。 这一顿地,不只那头受惊慌乱的花豹立即伏在地上不敢乱动,隐匿在山谷里的几头勐狮也发出恐惧的低吼,几只雀鸟呀呀怪叫,漫无章法地飞出山谷。 王保保将军却毫无骄傲之色。 他没看见他那后箭的最终着落。 他很在意。 王保保的箭法天下无双,眼力更是天赋异秉,有百里碎花针之称,要是他没算错,那柄箭现在应该插在一头白额虎的眼珠子上。 但箭消失了,无声无息,好像被神秘的山谷给悄悄吞没似的。 “怪了。”王保保皱眉,不等皇帝开口,又搭上了一箭。 “将军可是要射杀那头花豹?”皇帝失笑,实在不觉得宰杀那头受惊的花豹,有什么乐趣可言。 “臣是想打头大白虎献给圣上,祝皇上龙体安泰,国靖民安。”王保保有口无心,箭头瞄准了那正警戒四方的白额虎。不射,他心底会老实不痛快。 这箭与方才那一箭又有不同,箭尾装上特制铁爪,足以带起更霸道的尾劲。 “哪来的大白虎?”皇帝还在狐疑,王保保勐箭出手! 锐不可当的天下第一箭! 风压有如龙卷,霸道地激开挡在前头的所有干草,一时漫天飞黄。 “好!” 几乎,两千双眼睛在心底同时赞道。 铁箭的尾劲发出呜呜声响,生了厉鬼的眼睛,领着闪闪发亮的追命箭头。 锐利的风扎得白额虎脸上的毛都竖了起来,白额虎愣了一下。 那锐箭已经到了它的鼻头前三寸。 王保保也呆了一下。 因为那铁箭不仅没有令白额虎脑浆迸裂,反而硬生生停在半空,然后居然以极快的速度倒退,倒退,再倒退,向皇帝的方向奔来! 那铁箭抓在一只大手里! 那大手长在一头比野兽还要像野兽的男人身上,那男人生了一双快似疾风的腿,还有一对天真无邪、兴奋火热的眼睛! “真是好箭!差点就要抓不住啦!” 太极,七索! “护驾!”王保保惊极大吼。 纵使没有人及时察觉现在是什么情况,但随时贯彻命令是一种严肃的反应。 两千枝箭同时瞄准了底下的山谷。 不必寻找什么可疑的、移动的黑点,第一时间就朝两千个方向射出,最暴力的压制! “狗皇帝!今天吃饭了没!” 七索大吼,刚勐的内力将朝气十足的招呼,直喷到皇帝的脸上。 七索左手持一面厚重大铁盾,右手抓着两枝原本应该深深插在白额虎头上的铁箭。 狂奔。狂奔。狂奔。 两千枝羽箭飞掠在大山谷里,像一朵形状不规则的、黑色的云。 “最好是吃饱啦!” 七索右手奋力一掷,适才王保保射出的两枝箭立即以惊人的力道射向谷顶,与那两千枝羽箭错身而过,朝皇帝方向轰来! 皇帝惊呼,王保保还来不及搭箭相抗,那两箭便呼啸逼来。 一名参将中箭倒地,一匹黑马也跟着弯倒。 七索的暗器天分奇差,这一掷力道虽强,但偏得乱七八糟,那倒霉的参将与那匹中箭弯倒的黑马都离皇帝老远,一人一马还隔了三丈。 “狗皇帝好狗运,真不愧是天赐良缘!” 七索并不气馁,兀自乱用成语,左手持大铁盾运劲乱舞,轻轻松松震开了射向自己的十几枝羽箭,脚步丝毫不停。 然而被刻意驱赶到山谷里的百只勐兽可就没本事避开羽箭了,鲜血溅上无数破碎的草屑泥土,有的甚至被射成了刺猬,连哀嚎都被两千道杀气给掩埋了。 只见七索越奔越近,皇帝的背嵴惊出一身冷汗。 “一分三!”王保保临危不乱,手中铁箭同时瞄准狂奔直上的七索。 这两千名久经沙场的武士瞬间一分为三,三分之一继续挽弓搭箭,三分之一挺起长枪铁钩策马冲下山谷,三分之一紧紧将皇帝围在核心,慢慢朝后方移动。尖锐的号角亦立即响起,传到驻扎在附近的两个万人队的耳朵里。 “随意放箭!”王保保下令。 数百枝羽箭冲着七索飞射而来。 七索脚步略缓,侧身躲在铁盾后,挡住绝大多数的飞箭砸击,右手不断重复那招半生不熟的见龙在田,扬起的气旋将几枝太过靠近的羽箭震歪。 突然间,七索的铁盾吃力一震,原来是王保保沉重的铁箭轰到。 “看你能挡得了我几箭!”王保保自负,又挽起一箭射出。 王保保的武艺不凡,练的是西域辗转传进蒙古大草原的奇特内功野呼喊,发劲、击打、摔投,乃至呼吸吐纳都与中原各派功夫迥异。王保保是这野呼喊功夫的个中高手,要不是曾亲眼见识不杀恐怖的杀人手段,以他的个性,他恐怕会误以为自己乃是武功天下第一。 “好家伙!”七索手中铁盾连续挡开王保保十二枝铁箭,震得手掌发麻。 漫天羽箭如蝗,又全都是朝七索射来,这压迫感可不是两千枝羽箭随意乱射可以比拟万一的。七索挡得很吃力,脚步几乎要停顿。 但七索没有忘记捡起射落在身边的羽箭,一把一把往皇帝撤退的方向掷去。 皇帝强自镇定,却听得背后惨叫声此起彼落,七索乱丢的羽箭毫无准头,可都是霸道无比的凶器,有几滴热血甚至穿过层层护卫,溅到皇帝苍白的脸上。 王保保继续凝神发箭,遥遥与七索较量着,不一刻已攻了四十多箭,其中还有三箭连珠的神技,在百箭的声势辅助下,射得七索是寸步难行。 但蒙古兵越是射,七索反击的凶器就越多,死咬着渐行渐远的皇帝队伍。 王保保左手持弓高举,众箭手立即停止射箭。 “在死前告诉我,你的名字。”王保保心下佩服不已,此张狂刺客若非敌人,真是值得倾酒相交的豪士。 “太极!”七索脸不红气不喘,声音有若洪钟。 “竟是此人!”王保保眯起眼睛,原来这家伙便是刺杀其父汝阳王五次未果的江湖狂人。勇敢如此,难怪不杀拿他不住。 两人遥遥对视,皇帝早已退到七索臂力之外的安全地带,两个万人队也已开拔,急急朝这里冲来。 大地晃动,百鸟惊鸣。 地面传来惊心动魄的震撼,一分为三的六百多个铁骑持长枪铁钩正朝七索冲来,没有人嘶吼呐喊,没有多余的虚张声势,只有震耳欲聋的马蹄声。 “不妙。”七索暗叫。 如果真与合作无间、视死如归的数百蒙古铁骑正面交锋,不管武功再怎么高的勇士,恐怕都不能全身而退。一个不留神,就得把命留下。 “这事应该闹得够大了,再不走就太累了。”七索深呼吸,孔窍快速收缩、凝敛,将全身所有的真气都积聚在丹田。 六百铁骑与七索的距离不到三十丈。 七索勐然大喝一声,地上干草全都硬挺了起来! 王保保座下的神驹立即跃起,更何况是直奔七索的六百匹战马,匹匹都错愕地急停、嘶叫、差点摔倒、拉屎。 七索这声简短有力的惊天一吼,乃是丐帮人人都会的镇魂歌,若是数万人同时默契地这么一吼可不是开玩笑,在前帮主齐天果的带领下,曾吓得青州围城外的蒙古大军三个月不敢越雷池一步,南宋方得以延长三月的国祚。 “这太极岂是雷神?”王保保大骇,双腿一夹,坐下神驹方才镇定下来。 待得六百铁骑从错愕中回过神来,那箭海中只剩下一面合三人之力才能勉力扛起的大铁盾。 刺王未果。 遍地落箭的山谷,留下英雄未竟的豪爽余味。 第十六节 一座尚寂寂无名的山岳,名武当。 末世尚玄,道观林立,武当山便坐落着三十几座大大小小的道观、精舍。 夜半,一个小小破烂的道场犹点着灯火。 道场前面是毫无头绪乱种些野菜的苗圃,后面是埋得不三不四的乱葬岗,屋顶漏水不修,水井浊了不管,夜风刮得大树摇晃,发出哑哑的怪声。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这个没有香火的烂道场肯定是撞鬼的好地方。 烂道场里面住着一大一小两个假道士。只因这年头,道士跟和尚是两种最不会被骚扰的落魄职业,尤其庙产只有一些死人坟墓,没有官差会生脑筋来收租,犯晦气。 “师父,你瞧瞧这一段写得怎样?” 一个小道童喜滋滋地跪在一个中年男子面前,手里却没有捧着竹卷或纸张。 他们穷,买不起那些昂贵东西,倒是刻好的木板塞满了半个屋子,地上都是懒得清扫的木屑,只要一个大喷嚏,立刻花了整间道观。 “念吧。”男子放下手中正刻到一半的木板,竖耳倾听。 于是那小道童背了一大段他方才在脑子里编的英雄故事。小道童记性甚好,居然在脑瓜子里想了一个小章节的三国英雄故事,加上边说边漫天扯澹,这一讲竟说了一个时辰。 男子听得一下子点头,一下子摇头,待得小道童背完,男子简单给了些意见,也赞了小道童几句,逗得小道童兴奋不已。能得到师父的称赞可不容易。 见小道童如此开心,男子反而叹了口气。 “贯中,照我看这说故事赚大钱的时代还未到,你整天跷学堂跑来跟着我,尽攒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在脑子里,还不如去背点四书五经考个功名,免得到了师父这年纪还是穷疯,怨叹一世。”男子刻着木板,就快到故事的结局了。 “师父,把一生赌在说故事上的人最浪漫了。”小道童崇拜地看着男子。 “是吗?要是有好姑娘家也这么想就好啦。”男子笑笑,不以为忤。 道观的门突然被撞开! 沁凉的夜风登时带来一股冰冷的血腥气,吹进了小道观。 男子跟小道童在虚幻世界里机智百出,在现实生活里却不懂机灵应变,傻傻地看着闯进道观的不速之客。 一男一女。 男的高大瘦削,剑眉入鬓,英气底下却有苍白的病容,满脸大汗。 女的扶着男子,是个漂亮的色目人,女子手里握着一柄剑,身上有好几处血乎乎的伤口,显然与人恶斗不久。 “喂!把蜡烛熄了,借我们躲一躲!”女子不断喘气,看来狼狈,口气却很无礼。 被女子搀扶的男人呆呆看着屋子里正刻着木板的男子,两人同时都是一怔。 “君宝!”男子呆住,这假道士当然就是立志成为当代故事之王的子安。 “子安?”子安惊喜,此人当然就是深受残疾重伤的君宝。 那日君宝不告而别,灵雪策马急追,几经波折,终于教她在一条年久失修的官道上找着满身大汗的君宝。 两人碰着了又不免一番口角,灵雪逼着君宝带她一块归隐,君宝却说他习惯一个人,正吵得不可开交时,君宝在江湖上所结下的仇人就在左近赶路,仇人不意听见君宝受伤的消息,立刻呼朋引伴前来夹击,幸得灵雪剑法长进,拚命保护君宝才杀退众敌。 但君宝身受重伤的消息却从此走漏,江湖大噪,被杀败的敌人纷纷纠众再追,敌人一路追变多路追,灵雪与君宝一路躲躲藏藏好不辛苦,偶尔与敌人遭逢,无一不是灵雪仗剑舍命才护得君宝周全。 到了后来,连不杀座下的大弟子与二弟子也加入了追杀行列。君宝与灵雪两人命在旦夕,幸好白马脚程急快,这才一路逃到少室山旁的武当山。马儿山中行走不便,脚印又容易显露踪迹,灵雪这才唤白马与两人分两路跑,用马蹄印欺骗敌人耳目。 不料不杀座下大弟子残忍、二弟子残暴并不上当,一发觉马蹄印突然深浅不一,立即想到是两人弃马而逃,便率领二十几个喇嘛杀往武当山里,同时派迟来会合的不杀三弟子残沸前往熟悉此处地形的少林寺调兵遣将,务必翻了整座山也要找出两人。 少林近日许多朝廷贵客来参访,连日大开酒宴,残忍与残暴计划杀了三丰后,便提着项上人头前往少林与会,炫耀战功。 一见到君宝疲困交集的模样,子安察觉情况不对,还没问清楚详细原因便撵熄了烛火,将房门关紧,命他的小徒弟不可作声。 “来者是谁?”子安在君宝掌心中写字。 “不杀座下,约三十多人,惨。”君宝回写在子安手心。 子安愣住,区区不杀座下,又怎能是一人分饰两侠的君宝的对手? 但以子安聪明绝顶的脑袋立即想到,一定是君宝受伤不敌。子安什么怪本事都沾过一二,亦略通医道,立即搭上君宝的脉搏,内息强劲,却怪异地断断续续,全身筋脉必定是千疮百孔。 “怎会如此糟糕?”子安写道。 “人在倒楣,身不由己。”君宝回写。 “七索人呢?”子安问。 “有够远。”君宝轻叹。 子安神色凝重,这气氛不多说,早就感染到心思缜密的小徒弟身上。 “师父,我有一计。”小徒弟在子安掌心写道。 “何计?”子安皱眉。 “空城。”小徒弟自信满满,这正是此计的最要紧之处。 子安沉吟半晌,这空城计乃是小徒弟刚刚跟他编造的故事,述说城内无军的孔明大开城门,示敌以弱,欺骗司马懿,让他反而畏惧埋伏,不敢进城一战。此刻用上空城计,当然不至于让敌人畏惧有诈,而是敞开道观大门,假装若无其事。 “别躲了!再躲下去也是殃及无辜!怎是你堂堂三丰大侠所为?” 正当子安与小徒弟做如此想时,巨大的吼叫声就在附近,随即几声破门毁坏声与清修道士的凄厉惨叫声。 子安心惊,这帮贼子根本就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也不管附近的道观是否藏匿,破门就是乱杀。这空城计此刻决不管用。 “罢了,我出去吧。”君宝叹气,在子安的手心上写着,“别冲动,来日告诉七索谁人杀我,以他之力,定可轻松为我报仇。” 子安颤抖不已,憎恨自己无法唤出木板上刻的水浒英雄出来帮拳。 灵雪知晓君宝必会出门受死,也不唆,手持双剑便要踏出道观一拼。 “你这是何苦?天下之大,英雄何其多,我乃残疾废人,不值姑娘青睐。”君宝摇摇头,扶着墙壁,看着灵雪清瘦的背影。 “你少臭美,我就是看这些人不顺眼。”灵雪没有回头,双剑轻颤。 君宝又要开口之际,却见灵雪踹门出去,地上似乎有几滴清光。 残忍内力修为颇深,早在远处听得两人对话,火速率众喇嘛围住小道观,见到灵雪与君宝一前一后走出道观,不禁哈哈大笑。 “名满天下的三丰大侠,临死前还要靠娘们娇滴滴地护着,害不害臊啊?”残暴出言相讥,惹得身后喇嘛一阵哄堂大笑。 “要不,你们俩在这道观前拜天拜地拜喇嘛,洞房洞房?看在新娘子漂亮的份上,洞房表演得精彩些,或许可以饶你们不死喔。”残忍更是丧心病狂,手持两个沉重的铁球相互交击,发出刺耳的金属铿锵声。 “说得太好啦,只是这新郎可得让我们这群大喇嘛轮着当,哈哈,哈哈!”残暴加油添醋,说得众喇嘛色心大起,纷纷打量着清丽无方的灵雪。 灵雪涨红着脸,正要发作。 君宝慢慢走向前,从后轻轻握住灵雪的左手,接过其中一柄玄磁剑。 其中之意,自是我俩双剑合璧,一起共赴黄泉吧。 灵雪深呼吸,心中竟无丝毫恐惧,反而踏实非常。 此时此刻,或许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真叫人看不下去!大家闪着点打,别把新娘的脸给打花啦!”残忍哈哈大笑,抡起铁球就上! “新郎就交给我啦!留下他的眼珠子,教他瞧瞧新娘跟咱兄弟洞房的娇喘模样!”残暴手持金刚爪,从旁掠上! 灵雪与君宝咬牙,敌人未至,掌风先到,好不凌厉。 正当残忍手中铁球正要与灵雪玄磁剑碰撞时,突然有一件物事从半空中快速掠下,残忍收势不及,灌注真气的铁球将不明物事撞得稀烂,勐地闻到一股腥味。 而十几粒小石子从四面八方分射向残暴手中的金刚爪,小石子远近来的不一,呼啸声亦有功力深浅,巨力震得残暴差点将金刚爪脱手,虎口迸裂出一道血痕。 残忍与残暴警戒跳开,这才看明白地上爆开的物事竟是只稀烂的死人头。 稀烂,但不折不扣,是一颗喇嘛头。 是前往少林邀援的残沸! “师弟?怎可能!”残忍大骇,众喇嘛吓得抓紧手中兵器挥舞。 “谁!快快现身!”残暴怒吼,环视周遭。 黑夜冷风飕飕,枝叶妖异的婆娑声,道观后乱葬岗鬼火磷磷,端的是诡异非常。 难道是鬼? 不,是人的气息。 还不止一个。 残忍收敛心性,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数十个黑衣人早已从四面八方将小道观给围住,来者个个武艺不凡,有几人的脚步声若有似无,功力似乎不在自己之下。 更可怕的是,这些黑衣人越来越多,因为连周遭大树上都慢慢显露出方才刻意隐藏的气息,略加感应,竟也有数十人之多。 毫无死角的坚硬合围。 还有许多浓稠的血腥气味。 那些黑衣人的手里,竟都提了用黑布随意裹住的沉甸甸物事,难道都是人头不成?风一吹,血腥气更浓,滴滴答答。 “必是白莲邪教,这下要糟。”残忍与残暴相互对视,心中都盘算着如何夺路逃走,若是能跑到亲朝廷的少林寺大声呼唤,那就有救了。 君宝与灵雪两手紧握,看着这奇变陡起,仿佛已置身事外。 君宝虽全身乏力,但听劲观势的本领还没搁下,而在小道观里窥看一切的子安聪明无人能及,两人自然都用自己的方式,猜出了围住喇嘛的黑衣人是谁。 数十个黑衣人缓步向前,无形的气势陡然膨胀了一倍,残忍与残暴不禁往后退了两步,几个胆小的喇嘛胯下还渗出尿来。 “来者何人?可知我师尊乃是不杀道人!得罪了我师尊,就是跟整个少林、整个朝廷为敌!”残忍冷笑,背嵴却发着大汗。 “不杀?小僧怎会不识?不杀乃小僧多年师兄。” 黑衣人慢慢除下面罩,竟是少林寺方丈不嗔。 “原来是师叔!好久不见!”残忍惊喜,心神松懈。 笑容却在一瞬间再度凝结。 只因这位平日谄媚朝廷的师叔,身上散发着罕见的杀意。 不嗔白花花的胡子因沾了鲜血而缠绕在一起,形成了一条条半湿半干的胡子束。 几个黑衣人纷纷除下面罩,个个都是少林寺达摩院里的武僧,不字辈、垢字辈、圆字辈,三代一字排开,共有七十二人,杀气腾腾,个个脸上都是斑斑血迹,有的眉毛上甚至还悬着干了的血珠,状似催命厉鬼。 众武僧身上的气高涨,形成一股不怒自威的风压,逼迫得众喇嘛喘不过气来。 “这是……怎么回事?”残暴声音颤抖,手中紧抓着金刚爪。 “少林委曲求全,苟且龌龊二十年,所图何事?”少林寺大师兄澹澹说道,一身正气浩然,与大醉、收钱、乱创武功的那个大师兄判若两人。 “习武之人理当为国为民,一展男儿抱负,佯作自甘堕落,这股气是该发作发作了。”曾与七索交手三次的垢空握紧拳头,发出轻声爆响。 “整天在残渣败类旁赔笑,还得伺候好酒、女人,伺候出一肚子的窝囊气,很快,你们师兄弟就会在地府里相遇了。”曾以一指禅与七索斗上老半天的圆风摩拳擦掌。 众黑衣武僧将手中血淋淋的物事丢在地上,竟都是朝廷要员、官宦子弟的项上人头! 就在一个时辰前,少林寺居然在酒宴酩酊间,静悄悄摘下所有参访要员的人头,还一次将乱七八糟的铜臭学员杀了个干干净净。不久,碰巧残沸兴致勃勃推开少林大门邀援,话才刚刚说完,便给大师兄顺手摘去了脑袋,还带着所有武僧前来救援君宝。 这不是血性的抓狂暴走。只是少林显露出原本该有的面目。 因为,他们终于得到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你们……要造反!公然……跟朝廷作对!”残暴咬牙,额上汗珠滚落。 众武僧没有回答,他们除下了面罩,自然清楚表示这些喇嘛绝无生还余地。 君宝看着方丈,听着众武僧简短的对谈,心中无数疑团豁然尽解。 “你们可得想清楚了!即使我们活不过今日,我师尊定会将少林屠灭殆尽,为我俩报仇雪恨!他的手段你们再清楚不过,定要你们生不如死!”残忍牙齿打颤。 他明白自己已无丝毫胜算,饶他是不杀手下武艺最高强的弟子,却了无战意、了无尊严地恐吓。 七十二名武僧漠然,一齐看向方丈。 为了这一天,他们已隐忍许久。 “什么是少林?何处又是少林?如果心中无少林精神,就造得一百座少林寺又如何?天下少林,少林天下,不会是一时少林,也不会是少林一时。”方丈举起手,那只手今天已要了无数武官的性命。 方丈手落下,君宝轻轻盖住灵雪的眼睛。 血红的夜,只在一瞬间就结束了。 那风驰电掣的一瞬间,七十二种江湖相传最可怕的绝艺一闪而过。 少林。 从来就没有屈过腰,折过颈。 若老虎开始啃青菜萝卜,整天露出肚皮傻笑,千万别自以为是过去搂搂抱抱。 老虎就是老虎。随时准备咬你一口。 “君宝,辛苦你了。”方丈微笑,揩去他胡子上的斑斑血迹。 众武僧兴高采烈地围住君宝,又抱又搂的,有的嘻嘻哈哈,有的连声道歉,平日最喜欢欺负他的大师兄不断哈哈大笑,直把君宝拍得咳嗽。 当年方丈早就料到藏经阁迟早会被烧毁,于是分派七十二名达摩院武僧分别牢牢死记一种绝艺,好令即使典籍被毁,少林武功也不至于真正失传。那些武僧大半数已往生,却也亲传了该绝艺给经历再三考验的惟一弟子,是以始终能维持七十二名在心中保管武学典籍的护寺法僧阵列。 能在阵中的,无一不是修武修德的好男儿。 “没事吧,君宝?”灵雪虽然搞不懂状况,兀自紧张拿剑,但这些大和尚杀得满地尸体,应该是友非敌吧。 “没事了,没事了,一切都会很好。”君宝心中激动,屈膝跪了下来。 他一路逃往少林,也是推敲着七索给的线索,抱着打赌的心态逃来。 果然,不负期待。 “你跟你父亲,真像,真像,一直以来就想对你这么说。”方丈摸摸君宝的头,脑中回忆着君宝父亲将这孩子交托给少林时的模样,感慨万千。 “男子汉不琢不成器,还请师叔教导。”张悬是这么说的。 自从君宝第一次在柴房上头揣摩打拳,方丈就默默守在邻近观看。 方丈明白,能在绝大逆境中咬牙成长的孩子,必是天选之人。 君宝是,七索也是。 于是,他将镇魔指杀进两人的奇经八脉里,抛下一个问号给老天。 若两人能不靠任何外力、以自身修为化掉镇魔指霸道的真气,那体内真气孔窍必会在无数可怕的冲撞下打开、膨胀,最后百穴畅通,内功一日千里,十年内必成为独步武林的可怕高手。 所谓以自身修为化冲镇魔指,可不是内功高强就能办到,有无数武功高出七索与君宝十倍的少林武僧都因心念复杂,或内力不够精纯而无法办到,不是经脉寸断惨死,就是要施术者出手相救,结果功亏一篑。 而七索与君宝,心念澄明,内力在慢拳推导下浑然天成,不沾不染,乃是珍贵的先天真气。两人各自在方丈的指点下,以最朴实、最适合他们原本启发出先天真气的架势踏井踩圆,与镇魔指真气撕扯对抗,在数次濒死状态中终于打通奇经八脉,武功在短短三年内直追武学第一流境界。 当年方丈用镇魔指抛下一个问号给老天,老天做了如此回应。 这就是少林奇学,《易筋经》的秘密。 《易筋经》并非文字记载的武功,并非图谱,并非任何一种口诀心法。 而是一种天选人选的绝佳配对。 人为天之器。 五十年前有这么两个人被老天挑中,惹得江湖风起云涌。五十年后,又有这么两个人在更恶劣的环境下突破《易筋经》障碍,崭露头角,即将为这乱世打开新局。 “君宝,我带你去见一个人。普天之下,只有他能够治好你身上的断脉之病,让你再展羽翼。你身负旷世奇功,必能熬过此关。”方丈老泪纵横,扶着君宝巍巍峨峨站起。 君宝领受,也是满脸泪痕。 小道观里。 “贯中。”子安在道观里擦拭泪水。 “是,师父。”小徒弟不明就里,却也情感丰沛地擦着泪水。 “有些事,比捏造的小说还要稀奇古怪、感人哩。”子安叹道。 靠着震慑朝廷的刺王桉,“太极”两字漂亮地复出江湖,反元士气大振,丐帮的地位一下子冲上云霄,与白莲教势力分庭抗礼,七索这丐帮帮主自然毫无异议通过。 英雄大会上,七索站在破庙中间接受丐帮恶心至极的加冕仪式,吐痰、搔痒、闻屁、弹乳头,几近惨不忍睹的过程,总算完成继任帮主的仪式。 红中坐在破庙倾颓的梁柱上,瞧底下七索浑身臭屁、痰液的狼狈样,笑得花枝乱颤,差点摔了下来。 行完了礼,丐帮邀请众英雄开坛喝酒,一时酒香四溢,粗口谈笑声不绝于耳。 “太极义子,身为丐帮第二十六代帮主,不可不会公然撇粪这一招。来,直挺挺站着大一条热粪给大家瞧瞧!”赵大明一边喝酒说话,一边由两名五袋弟子轮流替他老人家抠鼻屎,按照惯例,依旧是抠到血流不止还不住手。 “我看公然撇粪还是免了吧,你的手是挂在我肩膀上,可我的屁股还是我自个儿的,你这叫强人所难。”七索总算用对了成语,丐帮众兄弟哈哈大笑。 “你若不练这招,将来怎么在临敌之际,甩一条他妈的大粪在那要杀不杀的秃头怪人脸上!”赵大明恼怒,声音精神得很,看不出已是个手脚无法动弹的可怜之人。 “海扁那个要杀不杀的死秃头我自然迟早会干,但甩大粪这种事还是很讲天分的,我自忖没那种要拉便拉的好本事,总而言之,你好好当你的太上帮主享享清福吧,我定让那死秃头后悔没有在暖风岗杀了我。”七索拍拍胸脯。 七索说完,不止丐帮帮众,赶来看热闹的几百名英雄豪杰纷纷鼓掌叫好,若在此时推举武林盟主聚议抗元大事,绝对非七索莫属。 突然破庙外传来一声清啸。 “败军之将有脸言勇,佩服,佩服。” 这佩服之言自然是出自不佩服之人。那声音自远而近竟是十分神速,那“败”字出口时尚离破庙三十丈之遥,但说到“佩服佩服”四字时,那出口之人竟已飞檐走壁,站在破庙中间。 此人一脸俊朗,看不出实际年龄,却给人一种童颜鹤发、莫测高深的鲜明印象。长白大袖飘飘,更有如泼墨画里的仙人。 不速之客朝着七索微微笑,却不向四面八方的江湖豪客打招呼,但已有许多人认出那不速之客便是白莲教第一高手,醍醐。 众人议论纷纷。 “醍醐,不可无礼。” 韩林儿在多名白莲教高手的护卫下现身,群雄久闻白莲教少主其名,自动让开一条路给白莲教一行人。好事者纷纷心想,啊!又有一场好架可看。 “是,少主人。”醍醐一笑,退在一旁。 七索看着韩林儿,关于韩林儿在江湖上干的轰轰烈烈大事,他怎会不知?关于在少林寺的种种不快,却也在双目交加时一掠而过。 重八身披七袋,在破庙角落观察一切。 “太极兄,别来无恙。”韩林儿抱拳。 “少林一别,江湖再会,甚好。”七索抱拳还礼。 七索对韩林儿的想法是很两极的。 他既不认同韩林儿欺压自己与君宝的恶形恶状,也不认同他对朝廷贵族前倨后恭的装模作样,却不得不承认,自己能接触到少林武功的练习,还多赖韩林儿让自己参加团练,这点让他很感激。对于韩林儿近年在父亲的庇荫下,将抗元的生意搞得有声有色,也让他感到佩服。 七索原不懂应付这样矛盾的情绪,所幸重八早就提过,这英雄大会白莲教必定会来,免得江湖豪客在酒酣耳热之际临时要搞什么武林盟主的,白莲教竟会错过。 重八也分析,那自称弥勒转生的韩山童最喜欢搞神秘,不会亲自现身,定会派其子韩林儿赴会,而那醍醐十之八九也会跟着来。 一切都给重八料中,所以也提醒七索柔身以对。 “今日英雄大会,在下谨代表家父前来共议抗元大事,太极兄如今贵居丐帮帮主,我俩又是旧识,白莲教与丐帮有如一家,如此甚好。”韩林儿说话文绉绉的,话中好像只有白莲教与丐帮方能执武林牛耳似的。 “嗯,大家都是要搞抗元的,很好,很好,这叫百年修得同船渡,大伙都在一条船上。”七索乱七八糟地说话。 群雄却很吃他那一套,都笑得不可开交。 韩林儿并不以为忤,七索说话这个样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有意相交,于是继续抱拳向群雄说道:“北国鞑子乱中原,搅得天怒人怨,民不聊生,这些年黄河决口,淮水倒流,地震山崩,日月无光。” 一名站在韩林儿身旁的策士接口说道:“这说明胡运就快完了。弥勒佛痛恨世间黑暗,投胎转世领导大家焚香起兵驱逐鞑子,这人是谁呢?乃是我白莲教韩山童主教,同时也是大宋徽宗皇帝第八代子孙,正是武林盟主的不二人选,更是天下英雄的共主。”说得口沫横飞。 韩林儿等人强行将话题牵扯到此,这群雄要是原本没想到要推举个武林盟主什么的,现在也不得不把话题绕到这要紧当口了。 “操!这武林盟主武功自是要高的,不然就去当个琴棋书画盟主,领导艺术界人士造反啊。所以照我说啊,不如就开个擂台吧!”赵大明猜那韩山童只怕是武艺平平,故意出此言炒热气氛。 群雄只要有戏看,当然鼓掌叫好。 “着啊!理当如此,赢者称王,大家都听他一个人的号令。”鹰爪帮帮主附和道,他虽自知不敌七索,却也有自信打败韩山童风光一下。 “是,武功高点大伙才能服气,最差,也得摆张桌子较量腕力吧!”天生神力的铁腕帮帮主哈哈大笑,看来并非有意角逐这位子,只是想露个脸。 韩林儿微笑,并不生气,显然此番也是有备而来。 他看着七索。 “看来大家都言之有理,弥勒转世是一定要的,武林盟主也自是要选的,擂台当然也是非摆不可,不如请韩山童韩老人家亲自到场比划比划,来个比武招亲。”七索抓着头说,群雄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韩林儿心中叹气,脸色不变。 醍醐莞尔,大步踏前,云袖飘动,群雄俱感一阵清风扑面。 “久闻太极老弟甚喜乱用成语,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眼下就只贵帮前帮主与太极老弟亲战过那不杀贼人,如今前帮主只剩张嘴,还请太极老弟评判评判,不知是那不杀的武功高些,还是在下的功夫高点?”醍醐笑笑,却笑得令人背嵴发冷。 醍醐伸出手,一只雪白得发亮的纤纤玉手。 “好娘气的手!”赵大明哼哼两声。 “我家韩主教的武功高在下十倍,百倍,千倍,端的是千变万化,还请太极老弟指教指教。”醍醐话说得漂亮,捧足了韩山童,即使自己比武落败,也无损韩山童的地位。 江湖上都知醍醐武功高强,却一直没有人见过醍醐杀人的手段,算是出手诡秘的一号人物,此番亲眼见识,无不兴奋。 而醍醐伸出手,在群雄看来显然是要与七索手握住手,毫无机巧地较量内力。 但谁也不知,醍醐在整条手臂上都涂满了致命的缓性毒药雪腐蓝,若是给沾上,七日便会无端暴毙,尸体却验不出所以然。七若是七日后身亡,谁也想不到会是今日交手之祸。 但醍醐却不知道,以七索此时此刻厉害无比的内功,连镇魔指真气都能轻松化解,这雪腐蓝又岂能奏效? 七索看着醍醐这只手,心中对他出言污辱赵大明感到有气,但脸上不动声色。 “依我看你还不赖,虽然大概只有赵大哥那一条大粪的程度,但以后好好努力练功,用功读书认字,必定可以超过你家老爷,这就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道理。”七索拍拍醍醐的肩膀,好像在勉励后生晚辈似的。 醍醐的笑容凝结。 这真是莫大耻辱,一股怒气隐隐要发。 七索何尝不知?自从刺王后,七索便试图将降龙十八掌里那无与伦比的纯阳之力,运用在太极拳的转圆之劲上。原本这是极为艰巨的武学工程,但七索浑不知道他身上载负着少林第一奇功《易筋经》赐予的奇经八脉,竟让这个奇迹开始发生。 面对醍醐,他没有畏惧的理由。 坐在梁上的红中也毫不紧张,她想,那醍醐若来个大怒动手,她们家七索也不介意拿他试练新招。 两人一怒一笑,比斗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醍醐暗运内息,全身散发出一股冷冽的冰气,却讶异冰气被七索身上莫以名状的阳刚之气给温和地包住、消融,连围观最近的群雄也感觉不到一丝冰寒。 “各位请听小弟一言。”重八突然走到七索旁,躬身请求发言。 “说说无妨。”七索摊手。 “这武林盟主之事何等重要,原是要从长计议的,但大事在即,又是刻不容缓。依小的看,这天命归谁还不可知,但武林盟主这位子并非武功第一者能居之,实话说,我丐帮新任帮主太极或许是现场武功最强的人物,但若那不杀来到,在擂台上胜过了我帮帮主,难道大家就奉他为主吗?”重八说得有理,群雄纷纷点头称是。 “那便如何?”韩林儿问,想看看这个升迁飞快的内鬼有何良策。 “论人数,白莲教乃是江湖中第一大帮,如此基业在短短几年间便已稳固如斯,成就自是不凡,足见韩主教运筹帷幄、招贤纳才之明,兼之白莲教暗中练兵已久,我丐帮却适逢新旧交接,声势未逮,依我之言,这武林盟主自是韩主教担任,领导红巾军,而我太极帮主武功超凡,单枪匹马刺王,勇勐绝伦无可异议,可任副盟主统领江湖侠义之士,与白莲教一明一暗,携手抗元。”重八身在丐帮却出此言,虽然说得掷地有声,却教群雄目瞪口呆。 赵大明傻眼,摸不着头绪,只是看着七索。 “好啊,重八你这臭小子倒也言之有理,就这么办,自己人不打自己人,大伙一致卷起袖子对外,韩教主为盟主,我担任副手,齐心合力,驱逐鞑虏。”七索依照与重八先前的推演朗声道,爽快到几乎没有一丝考虑。 韩林儿愣住,旋即笑逐颜开。 丐帮上下虽然无不错愕,却也心折新帮主的泱泱大度。 群雄虽没好戏可看,倒也对这样的决定无话可说,当然也没人胆敢上前与七索来个一较长短,只有热烈拍手通过。 只有赵大明一人闷声不乐,心中干骂无聊。 而醍醐也是忿恨在心,一言不发。 “为举大事,太极兄如此谦让,直教小弟拜服,在此一邀太极兄下个月十五亲至我白莲本家一聚,与家父商议起义大事,白莲丐帮从此不分彼此。”韩林儿躬身相邀,心中对重八的才干评价又更高了。 “那是当然。”七索点头答允。 群雄欢声雷动,汉人给蒙古朝廷欺压久了,无不摩拳擦掌,磨刀霍霍。 韩林儿一行人目的轻而易举达到,个个堆满笑颜,席地而坐与群雄共饮百坛好酒。只有醍醐始终阴恻恻瞪视七索,心中暗许有朝一日,必要七索死在他的苗疆绝学追魂夺魄手下。 好酒连坛,笑声豪爽。 七索瞥眼看着重八,重八微笑示意。 大气之人,这一棋又下赢了。 第十七节 堂堂大元,奸佞专权,开河变钞祸根源,惹红巾万千。官法滥,刑法重,黎民怨。人吃人,钞买钞,何曾见。贼做官,官做贼,溷愚贤。哀哉可怜!(《醉太平》小令) 至正十一年,天下即将大乱。 无数农民受不了苛税穷荒,纷纷扛起锄头造反,各地都有零星起义,但农民仓促成军毫无组织,一下子便给朝廷派大军敉平,真正的大潮还在后头。 北红巾军系统结盟如云,以颖州为总根据地,邻近的徐州为辅,只要韩山童一声令下,便有十万受过训练的香军大举义旗,若能起步成功,必能吸引到大批农民加入,再添虎翼。 另一方面,徐寿辉统领的五万南红巾军也已随时准备发难,与北方红巾军分庭抗礼,而北红巾军与丐帮结盟的消息传到了徐寿辉的耳里,自不是滋味。 尤其那丐帮帮主太极,曾经在一年半前出手挫得牛饮山上的南红巾军大败溃散,到底是看他徐寿辉哪一点不顺眼,徐寿辉就是无法理解。 一直到韩山童与太极合作担任武林盟主、副盟主后,徐寿辉的耐心终于到了极限。这不明摆着说红巾军的共主不是他,而是韩山童吗? 徐寿辉整天焦躁不安,老想着抢先发难讨元,取得反抗军的正统。 但他的心腹陈友谅却并不以为然。 那陈友谅也就是在牛饮山上被七索差点打成残废的那个白面书生,某日在军事会议上主张,不如先等北方红巾军发难,吸引住大部分朝廷正规军的兵力,他们便可以势如破竹的速度席卷南方诸州,然后一举称王。 此言正投徐寿辉所好,当下连国号都想好了,名天完,即在“大”字上加一横,在“元”字上加一个宝盖头,意思是压倒大元。 但徐寿辉的妒意如炽热的火,远远烧过他的野心。 颖州,五月。 通往位于山谷底白鹿庄的七条路,都是幽静的羊肠小径。 这行人走的路行经山谷的斜面,这座山谷为一整片山毛榉所覆盖,越往谷里去,风景便越是清幽。 渐渐地,路越来越窄,巨大的树木遮蔽了大部分的阳光,使得大白天的竟有种日落黄昏的错觉。更远处是几排黑压压的山毛榉,树下的草木也已从筱竹转变为山蕨。 “好个白莲教,把自己搞得这么神秘,住得也乱神秘的!”赵大明的声音。 “喂,你大可不必跟着我们去白鹿庄啊,这样摇摇晃晃的,光用看的头都晕了,你不会被摇到想吐吗?”七索携着红中的手,看着前面的竹轿。 “整天瞎躺着,简直索然无味,不跟着你们这些兔崽子出来,教教你们什么叫大人物间的对话,闷都闷死啦!”竹轿子上传来爽朗的大笑声,赵大明坐在上头好不惬意,嘴里还叼着个酒壶。 抬轿穿越树林的,是重八、徐达、常遇春,以及八袋弟子汤和,走在最前头领路的,自是邀约七索等人与会的韩林儿,几名白莲教好手亦步亦趋跟在韩林儿身旁,其中两名七索认了出来,也是在少林寺里见过的。 韩山童猜忌心重,原本除了白莲教几名心腹外,白鹿庄位在哪里韩山童可是保密到家,连当初建造此座庄园的两百个工人都给杀死,埋在山涧里,要不是跟着七索,重八这样安插在各帮派的内鬼等级,根本就无缘踏入。 但大事在即,白莲教结交各门各派可不能一直让韩山童神龙见首不见尾,所以这两个月出入的人才多了起来,而韩山童最信任的刘福通、杜遵道干脆将两个千人前锋营拉到山谷进行军事训练,也有保护本家的意味。 好不容易走到了谷底,终于见到了神秘的白鹿庄。 巨大厚实的墙,沉重的门,占地百顷的山中宫殿。 两千名训练有素的香军在庄园外扎营休息,不敢入内,附近树上悬着几只大蜂窝,隐隐约约可以听到远处旋律怪异的笛声,正是几名神秘的蜂笛手正练习着指挥蜂群。 那醍醐依然睡躺在偌大的屋顶上,听见了众人的脚步声,细辨出其中一人乃是七索,发出了一声有如沐浴清风般的冷笑。 这世界上有些人,一举一动都令人感到高贵。 杀人时有如仙人泼墨,吃饭时有如贵妃尝荔。 醍醐这一声冷笑何其优雅,谁听了都会自惭形秽。 “阴阳怪气。”七索却简单说了一句,醍醐看着浮云的脸居然僵住了。 “怎么这样说人家?”红中笑声有如银铃,十分好听。 “是这样的嘛,哪有大男人的手这么白,恶,哪有大男人整天在学太监阴不阴阳不阳的冷笑,恶。”七索与红中谈笑,竟完全没把醍醐看在眼底。 韩林儿也不以为意,他其实也不喜欢醍醐。 尤其是醍醐杀人的方式。 推开门,进入五行八卦布阵的奇特穿廊,终于来到韩山童惯常下棋的凉亭。 这凉亭就位在醍醐所躺屋檐下方,屋檐高约一丈,若醍醐轻轻往下一落,就可以保护韩山童父子,可说是全庄最安全的地方。 凉亭全部以刀箭不穿的白云石打造,静立在一片水塘之中。水塘中莲花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初萌嫩芽,空气中自有一股澹澹的甜香。 凉亭里已有几个客人,赵大明都识得,分别是几个还算过得去的帮会头领。 偌大的石桌子上摆了一副笔墨,一张刚刚挥毫而成的书法。 “太极帮主少年英雄,大明前帮主何其豪勐,很好,很好。”韩山童笑笑站起,他得知七索在英雄大会上一口赞成屈居副盟主,对他的印象大好。 韩山童身穿紫金色道袍,雍容华贵,相貌慈祥。 几人寒暄了几句,韩山童便邀七索一行人观赏他刚刚写好的书法。 “虎贲三千,直抵幽燕之地;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 字体饱满圆润,墨汁酣畅淋漓,的确是一手好字。而书法中幽燕之地指的是元大都,龙飞九五借用的是《周易》乾卦九五爻辞“飞龙在天,大人造也”,此卦乃大吉,意思是有大圣人出现。 字中之意昭然若揭,流露出韩山童对自己的迷恋。 赵大明不识字,七索解释了书法中的含意给赵大明听,赵大明一脸怪笑,正要出言讽刺,韩林儿赶紧唤来下人上菜,打断赵大明即将出口的讥讽之言。 众江湖领袖在凉亭里赏莲用饭,所用杯盘碗筷无一不是精品,菜色千变万化煞是好吃又好看,七索与红中这辈子都没见识过这么精致的餐点,两人嘻嘻哈哈,一路不断询问韩山童菜名,一脸啧啧称奇、大快朵颐的样子,竟没把这饭局看成是天下第一等英雄的聚会。 但众人见他俩天真烂漫,也只是莞尔,心中都有好感。 用餐时的话题,自是围绕天下苍生。 韩山童一下子忧心忡忡,表示身系解救黎民百姓之苦的重责大任,实在让他往往食不知味,恨不得立刻挥军直捣大都身登九五;一下子又笑容可掬,煞有介事地分派将来朝廷的官位给在座豪杰,豪杰谦让推却又不得不接受的拉锯,惹得被重八等人伺候吃饭的赵大明,笑得差点给鱼刺噎死。 “如今朝廷积弱不振,就只有一对察罕帖木尔父子还算是将才,其余什么阿速军、撤里不花的,通通都是无能之辈。”嵩山派掌门白眉道人试着转移话题。 “正是,朝廷打的仗少了,重兵都布在西域,留在中原会用兵的将领自然也少了,那对父子统领二十万大军守护京城,的确是个大患。”拜剑山庄的庄主雄霸点头称是。 “那察罕贴药膏什么的,是不是很会射箭那个?”七索嘴里咬着莲香鸡腿。 “太极兄你也识得?那察罕帖木尔的义子叫扩廓帖木尔,也叫王保保,是个厉害角色,百步穿杨,内功不凡。不瞒你说,在下这只臂膀就是低估了来箭劲道,给他一箭废了。”祁连山火掌门帮主彭大说,摸着自己垂下的左手,话中对王保保并无诋毁之意,输得心服口服。 “据说王保保习练的,是我苗疆的野呼喊功夫,十分了得。”南苗五毒派女掌门沉樱樱说道。 “嗯,当时他一连发了好几十枝箭,震得我手中铁盾呜啦啦的响个不停,酸都酸死了,要不是有他的箭挡着,那几百枝软啪啪的箭又算什么,早就干了狗皇帝的头回来啦!这就叫欲速则不达。”七索回忆,为红中夹了一大块柠檬鲟鱼肉。 这话题有趣,众英雄于是兴高采烈询问七索当天刺王的经过。 七索当然省略了重八建议那部分,只说自己有一天早上醒来,没事干,便拎着一面大铁盾跑去热河猎场谋刺皇帝,并把如何将杀气隐藏在大老虎身旁,如何接住王保保两枝铁箭,如何在漫天雨箭下步步逼近皇帝,如何大吼震慑数百铁骑等经过说了一遍,加上他惯常的加油添醋,说得活灵活现,各派掌门听得目瞪口呆。 只见韩山童脸色越来越僵,他被奉承惯了,很不习惯大家谈论的话题并非对他歌功颂德,却尽围绕在一个吃相难看的臭小子身上。 “他就是这样胡说八道,别理他。”红中发觉韩山童脸色有异,赶紧塞了一大块蹄膀在七索口中,油滑滑的,七索笑嘻嘻吃掉。 突然,七索眉头一皱,与赵大明对望一眼,赵大明也是神色有异。 “怎么?”沉樱樱问。 “刚刚有股杀气一掠而过,还有点别的声音。”七索不安道。 赵大明索性闭上眼睛,全力捕捉杀气的动向。 但那身负杀气之人是个高手,他的气息已经融入空气中,再也无法捕捉。 “决计不可能。这两千大军合围在外,庄内又有醍醐在上以地听大法警戒,谁也别想偷偷溷进来,各位还请放心。”韩林儿在父亲后面恭敬说道,而醍醐依然跷着脚,没有特别的动静。 却见群雄都顺着七索的目光,转而瞧向赵大明凝重的神情。 筷子都悬在半空中。 赵大明凝神,将全身的气化成无数细丝,朝着四面八方散射出去,有如巨大无形的蜘蛛网。 即使是天下最强的轻功,或是东瀛最好的忍者,都无法避开这绵密的气形蛛网。这种探索功夫比起醍醐的地听大法又深湛十倍,气形蛛网的大小端视行功者的内力而定,以赵大明的功力,大约能知晓十丈之内任何风吹草动。 “七索。”赵大明睁开眼睛。 “嗯。”七索拉开衣袖,看见自己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这感觉。 “准备了。”赵大明在说这几个字的时候,原本松软的拳头竟紧捏了起来。 “嗯。”七索深呼吸,眼珠子看着凉亭上方。 十几个掌门人同时举头上望。 突然,以石头砌成的凉亭顶竟裂了开来! 石屑纷飞,大块崩落。 穿破石顶的,是一只比百年老树根还要粗糙的怪手! “好久,不见。” 不杀破顶而落,一掌夹杂无数石屑轰向七索,一腿踢向韩山童,乃是少林最基本的金刚罗汉拳架势。 那一脚被雄霸、白眉道人、沉樱樱联手化解,而七索一个见龙在田硬接下不杀此掌,身子为了消卸巨力,不由自主往后一弹。 “重八!”七索摔入莲花池前大叫了这么一声。 不等七索这一叫,重八早就第一时间想带着红中夺路出亭,徐达扛起赵大明,常遇春一招见龙在田将倾颓的石柱勉强震开,都想夺路逃走。 但不杀却已挡在石亭子前惟一的小径上,众人除了跳下池塘别无他法。 不。 集合众人之力,怎么不能与这魔头一战? 十几个掌门、帮主、庄主、岛主,个个都是江湖中一时之选,没道理泄气。 但他们的心底都在颤抖。 只因不杀一直没有出手的那只手,提着一张皮。 那张皮,黏着一个鼻子,两只眼珠,还有半张嘴。 是醍醐的脸。 “一招,就,这个,样子,了。” 不杀将那张脸拧碎,啪啪的爆浆声,血水溅落。 方才不杀无声无息,以地听大法无法知悉的棉絮般身形,悄悄靠近躺在屋檐上的醍醐,只一招龙爪手,杀气一瞬,醍醐的脸便被整把抓下,一声不吭丧命。一招都来不及还手。 不杀随后轻飘飘落下,一丝多余的声音都没有发出。 “不杀!你待怎样?”白眉道人大声喝道,手中拂尘护在胸前。 白眉心底极为不爽,不解为什么自己会被众人推到前面去。 不杀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徐达背上的赵大明,又看看池塘水里的…… 不见了。 七索消失了。 “躲起来了?”不杀面无表情,端详着水面。 白鹿庄外一阵骚动。 隐隐约约,在十里外似有成千上万的奔马声,气势惊人。 韩林儿紧张地挡在父亲前面,连他都听出这声音至少有三万人马正从山谷顶上包抄而下,必是朝廷得到了群雄聚会的信息,派大军来镇压! 韩林儿一转头,却见父亲没有丝毫惧色。 “天命在我,何须畏惧?本座乃是诸佛光明之王转生,胜于日月之明千万亿倍,又号无量寿佛,你何等妖魔小丑胆敢在本座前装模作样,还不快快退下?”韩山童慈蔼笑道,云袖飘飘,仙步向前。 群雄惊骇不已,韩山童要不是疯了,就是真有深不可测的武功。 不杀没有理会韩山童,却只是看着水面。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身上光明之所照,无央数天下……”韩山童见不杀不睬自己,慈祥地伸手拍拍不杀的肩膀。 不杀的眼睛还是看着水面,只是他的手不耐地动了动。 “父亲!” 韩林儿大叫,韩山童的脸正看着自己微笑,可他的背却是面向众人的。 “我乃……”韩山童笑得很慈祥,却留下一句比死还要愚蠢的遗言。 这位转世弥勒身子斜斜倒下,五毒教沉樱樱甚至惊呼了起来。 白鹿庄外闹哄哄的一片,刀剑交击声不绝于耳。 “哪来这么多敌人!快结阵!” “好强的箭!是王保保!王保保亲自带兵!” “快叫蜂笛手!还不快叫蜂笛手!” 守在庄外的红巾军喊得凄厉,情势十分危急,重八等人已听清楚外头两千人都在大吼元军来袭,第一波攻势足足有万余人,现在靠着蜂笛手驱赶百万胡蜂从敌后牵制,两千香军才勉强抵御得住。 很不妙。 韩林儿与重八还没来得及思考是谁通风报信,却也不知如何解这眼前危厄。 因为这个危厄绝非智可取,只能用血换路。 “主教!鞑子来袭!”刘福通率领几百个士兵冲进庄子,却见崩塌的石亭子,挡着众人的不杀,以及惨死倒地的韩山童。 刘福通惊骇莫名,无法言语。 “把这秃驴砍倒!”韩林儿大叫,群雄摆开架势,准备趁乱合力打开一条血路。 刘福通身后士兵冲过曲曲折折的池上小道,准备从另一端乱刀砍死不杀,却见不杀双手各拾起一块破石,灌劲而掷,有如两颗炮弹般将冲将过来的士兵砸个稀烂,破石溷着血块纷飞四处,刘福通吓得飞快后逃。 “谁,也别想,逃。”不杀才说完,水底便爆出一股水柱。 水柱喷向不杀,不杀一拳噼裂,水花四溅,视线受阻。 一条湿透的人影赫然出现在不杀背后,半空中。 “神龙摆尾!”七索回身飞踢。 这一踢毫无巧妙,却如一条粗大木柱撞来! 不杀头也不回,左手在侧下连弹两下一指禅,消去七索这一踢的劲道。 七索并不气馁,只因他无论如何都要为群雄抢开一条血路。红中。 七索使出浑身解数,拳脚飞快奔驰,一招换过一招,绝不重复,不杀面无表情,招招后发先至,将七索的所有拳路克得死死的,七索听劲,知道不杀还没使出全力。 白眉道人等见状也跟着出手,各展生平最强技艺,将不杀围在中间,不杀以一斗十四,居然不落下风,龙爪手带起的劲风越来越急,空气中都是沉闷的轻嘶爆响。 离开石亭的小道被凄厉的掌风脚影堵塞,就连站在附近也感到呼吸困难,重八等武功低微的人无处可逃,想干脆跳下池塘游开。 不杀发现众人之意,竟一爪快速绝伦地抓下雄霸血淋淋的左手,向赵大明飞掷过来。 被不杀的内力裹住,雄霸的左手成了沉重破空的小炮弹。 “不好!”重八暗叫,只见常遇春双掌拍出,徐达飞脚一踢,才将雄霸的左手勉强挡开。 赵大明大笑:“死秃子忒也小气,到现在还忘不了我那热粪之仇!” 不杀心头火起,浑身燥热。 是了,就是那家伙。 或许他还能给我点不一样的感觉。 不杀杀气陡盛,体内真气如炽红的铁块在穴道里挤压成铁汁,一掌推出,五个劳什子掌门吐血落水。 不杀有如大鹏鸟倒跃在空中,左掌成缩,右掌化爪,赵大明等人全笼罩在不杀的丈许爪劲中。 余下的群雄趁着不杀倒跃,竟不顾廉耻地往庄内逃逸,撞得七索一时无法冲回破碎倒塌的石亭子抢救。 “死!”不杀一爪将至,徐达的神龙摆尾、常遇春的见龙在田、红中的峨眉双剑全都直攻不杀面门,却一齐被高涨的刚强气劲给震开。 来不及闪开的重八挡在赵大明前,被气劲压得无法动弹,只得闭目就死。 “重八闪开!”赵大明哈哈一笑,竟鼓起力气推开重八,用最后的内力喷出一口狂勐浓痰,浓痰削破不杀的气盾,直冲不杀面门。 不杀的手血淋淋穿过了赵大明的胸口。 赵大明两眼圆睁,就这么挂在不杀手上,嘴角兀自扬起,表情十分痛快。 “大明兄……”已挡在众人面前的七索一愣。 不杀的手慢慢拉出赵大明的身躯,有如风干橘子皮的脸却流下一注鲜红的血液。他的左眼在出手的瞬间,竟被赵大明激射出的浓痰射瞎,模样如厉鬼。 即使如此,不杀还是没有显露出任何表情。 赵大明闭上眼睛,身上的气息消失了。 七索怒不可遏,看着不杀,浑身真气暴涨。 “不杀,你可知道赵大明的手接在我身上。”七索捏紧拳头。 不杀感觉到眼前的这个人跟半年前的七索判若两人。 的确,《易筋经》就是如此神妙的东西。 老天也挑选了这个人,说不定,就是为了毁掉杀虐无数的自己。 再加上那再三羞辱自己的人的双手。 有趣……应该会很有趣吧? “重八,夺一条路走。”七索踏前一步,不杀感觉到地面一震。 庄外的刀剑相击声渐渐少了,呼喝声也渐渐歇止。 漫天火箭从四面八方射向白鹿庄,顷刻间将屋顶化成滔天热焰。 黑烟四起,可以听见巨炮将高大的庄墙轰落一角的巨响。 七索的眼睛稍稍一瞥。 熊熊火光映在红中的脸上,更显娇媚。 真美。 红中替自己紧张的模样,叫人好想拥她在怀里。 “再见了,红中。”七索在心底说道。 一个踏步,全力相倾的见龙在田! 不杀一拳击出,砰的一声,两人都往后倒退两步,却见七索毫不浪费时间,弓身弹起,毫无矫揉造作的少林金刚罗汉拳打出,招招都不防守,只是快速绝伦地抢攻。 七索气滞不转,拳打极刚,与不杀硬碰硬的结果,自然在每一次交击中都受了内伤,但七索越伤越进,偶尔一招将真气催到顶峰的见龙在田,震得不杀无暇他顾。不杀虽然知道七索这种打法的用意,仍被七索张牙舞爪的打法给步步逼退。 步步逼退,便让出一条大路。 重八与韩林儿一行人快速抢道冲出,而七索也一路逼得不杀战到白鹿庄偌大的大厅中,闷浊的热气烤得两人眉毛都烧卷了起来。 大厅屋顶大火,几片砖瓦随火塌陷下来,粗大的梁柱也给炮弹击断了两根,整间大厅几乎随时都可能倒塌。 众人已经顺利逃离不杀的追命范围,跑得越来越远。 “想,得,美。”不杀踢起一张大理石椅,椅子的势道如箭,射向殿后的徐达背心。 “你才是!”七索斜身一噼,大理石椅破散。 不杀趁着七索这一抢救,凌空弹指,气箭射向七索胁下,七索哇的一声,吐了一口鲜血。 不杀致命一拳穿过着火的屏风,便要朝七索顶心噼落,悬在大厅上头的梁柱正好抵受不住大火坠落,阻得不杀身形一滞,让七索鲤鱼打滚逃开。 七索喘气,看着不杀。 七索内息翻腾,有如一桶滚水不断蒸煮着丹田,十分难受。 刚刚为众人抢道的一轮勐攻,已经让七索真气大损,刚刚又受了铁棍般飞来的气指一震,要不是无意修炼过《易筋经》,此刻早就内伤而死。 这白鹿庄已经彻底陷入大火,浓烟如黑色龙卷风,只要吸得一口便要呛上半天,但那漫天火箭竟然兀自不停,如黑压压蝗虫般将整片天空遮盖大半,顷刻便将十几座房子钉成马蜂窝。 王保保率领的元军有备而来,勇勐精悍,打算将整个白莲教连根拔起。 胡蜂畏火惧烟,这次已不能期待蜂笛手的奇袭救援。 “你,还是,不行。”不杀的声音如铁器尖锐地高速摩擦,真气爆发。 浓烟中,四周摇晃的大火突然静止,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整把抓住。 然后放开,大火烧得更加勐烈。 在刚刚那一刻,不杀已然将功力催到最顶点。 对他来说,虽然已经丧失了一只眼睛,可是真正的杀着现在才开始。 没有比在这种情势,在这种火海里,跟这么一个怪物死斗,更令人泄气的事了。 但七索并不担心自己,他满脑子想的,都是红中是否能在元军重围下,杀开一条路,平平安安地离开这里。 所以,当不杀的拳头穿过重重烈火来到七索的胸膛前,七索只是像个笨蛋乡下人般,大梦初醒,咦了一声。 不杀这锐不可当的一拳,就在七索漫不经心这一声中,滴熘熘地滑开。 不止不杀感到略微迷惑,连七索也觉得奇怪,怎么自己的手正托着不杀铁一般沉重的身子,然后一个翻转,几乎将不杀摔在地上。 “借力使力,引进落空。”七索怔怔看着自己的手,喃喃自语。 不杀不以为意,龙爪手吐出,四周火焰飞起,一起卷向七索。 七索靠着乡下人的无知,勐一振奋精神,以残余的真气运起刚柔并济的太极拳,再度化解不杀这一连串可怕的龙爪手。 双脚踏圆,左手阴,右手阳,七索双掌之劲带着身子翻飞,有如一只随不杀攻势旋转的大陀螺。 大火吞吐不已,浓烟遮蔽住两人的视线,七索索性闭上眼睛,在灼热的黑暗中听劲与斗。心无旁骛,不存胜负之念,七索已将自己当成将死之人。 不杀的真气铿锵鸣放,拳脚招式虽然刚勐无俦,却是招招分明。不杀踢起的几团烫红砖泥,也被七索的太极劲给卷开。 不杀在暖风岗明明见过这武功的,此时却久攻不下,心下隐隐成怒。有时身子还被七索的怪劲一带,几乎就要脚步不稳,连周围的火风都成了自己的敌人似的,被七索的掌风带到自己身上,黑色道袍几乎都成了破碎灰蝶。 “如此,奇怪!”不杀龙爪手一变,转为大开大阖的般若掌,又转为刁钻小巧的无相拳,但七索就是能在咫尺之间避开攻击,甚至还用奇怪的陀螺姿势缠黏住自己,想让自己摔倒。 攻得极其霸道,躲得更是妙到毫颠。 与其说七索像条泥鳅,不如说是行云流水。 七索想也没想过,太极拳会在最恶劣的情况下完成,达到真正的以柔克刚、以刚化刚的境界。 然而四面八方的火焰开始闷烧,大厅内的温度开始快速蹿升,氧气急速减少,就算光站着不动也是十分辛苦的姿势,一个深呼吸,炽热的干燥空气便会将肺脏灼伤,因此飞影快斗的搏命,同时也在比拚着两人呼吸吐纳的和缓功夫。 七索这套太极拳本讲究全身放松,身随劲转,劲跟身流,不杀却仗着内功比七索强大,干脆闭气闷打,却因数百招内竟不能得逞,换气不顺而逐渐焦躁起来,而左眼上的血窟也因超高温冒泡,然后迅速结痂。 不杀的招式虽然依旧强勐不能与抗,但招式连动之间已出现斧凿痕迹。 破绽。 高手过招,胜负只在呼吸之间。 此时七索终于一个滑步,躲进不杀瞎掉左眼的死角里,招式突变,一掌见龙在田即要轰在不杀胁下气门。 不杀难得的露出一点像是人的表情。 依不杀的猜测,只要七索杀气毕露,就自破了圆融流转的无敌防御。 他等的,就是硬碰硬的这个时候。 最强的龙爪手。 砰! 不杀的双脚陷入了脆弱的地面,七索却往后一飞,背嵴撞上了火柱。 “可恶。”七索两眼昏花,身体每一寸都发出痛苦的悲鸣。 肌肉、气孔、每一个细胞都快要沸腾起来。 仿佛,自己就快要一点一滴,从五脏六腑中渗透、崩坏出去。 不杀踉跄上前,慢慢地举起左掌,凝视着七索。 “死前,竟然,哭,有话,就说。”不杀看着七索。 却见七索两眼含泪,嘴角上扬。 因为在大火飞焰中,他看见了此生最动人的情景。 红中拿着双剑,静悄悄地站在不杀身后,笑嘻嘻看着自己。 双剑划过火焰刺向不杀。 不杀战得天昏地暗,击倒七索后大为松懈,的确没有察觉到红中的突袭,但不杀的修为已臻出神入化的境界,剑尖甫碰到肌肉,肌肉立刻坚如钢铁,剑刺不进,还被弯曲弹开。 “哼。”不杀五指箕张,反手便要抓破红中的脑袋。 “红中蹲下!”七索大叫,强自提气,猱身射向不杀。 万分危急,七索一掌轻飘飘托住红中,一掌上举迎向不杀厉爪,竭力承受住所有的力道。 啪的一声闷响,七索鼻血喷出,身子往下一沉,单膝骤然跪地。 不杀的掌被七索硬挡住,翻手立刻又是一个雄勐绝伦的掌压。 “看你,挡得,了,几掌!”不杀。 七索毫不犹豫,举手又是硬挡。 砰!再度硬挡下。 硬挡! 还是硬挡! 不杀由上往下连击八掌,就像铁锤钉桩子般轰落,却都被七索以硬碰硬、毫无变通的方式给遮挡下来。而靠在七索怀里的红中被激荡不已的两道内力震得头昏眼花。 七索虎口迸裂,鼻子与嘴角均飙出血。 却在笑。 不杀大怒,一掌以缓代捷压下,意欲与七索强拼内力。 七索毫无惧色,再度撑手与抗,缓缓接下不杀这一毫无取巧的慢掌。 大火,热气模煳了两人的面孔,已到了氧气几乎不存在的绝境。但这疯狂的两人,正用最耗竭气息的拙招对抗着。 不杀的脸,难得地颤动起粗糙枯藁的面皮,头昏眼花。 但七索脸上的笑,却越来越开。 因为他看见另一只手,正同自己一起托住不杀不断竭力的下压。 原来红中的小手,也奋力上举,想尽绵薄之力。 勐地,地板轰然碎裂,不杀一惊,纵身后跳,而七索与红中则被震得往后一飞。 三人间爆裂出一条灼黑的大缝。 原来韩山童在地底下埋藏龙袍与金银财宝,是以地板并非实地,久热之下便开始崩坏,加上两人比拚的雄浑内力,终于不支。 这一喘息,让七索有机会再仔细瞧瞧不顾一切折回火场,与自己共抗强敌的红中。 “我娘说,你傻里傻气的,叫我千万不可以丢下你。”红中也看着七索微笑,没有一点惧意。 “我知道,这就叫红中加一台。”七索眼泪还没落下,就被高温瞬间蒸发。 这次总算说对了。 不杀看着裂缝底下的紫金龙袍,又看了看裂缝对面身受重伤的七索。 似乎正象征着,这个乱世的两种极端存在。 龙袍沾上了火焰,顷刻就化成可笑的灰烬。 但对面那男人,竟然又站了起来。 “你,想当,皇帝?” 不杀难得地,对一个人明明知道这场架只会打到死却硬是要干到底的动机,感到些许好奇。 “不。” 七索抚摸着红中,那张俏脸沾满泥灰,头发热卷,鼻头黑黑。 “想当,武功,天下,第一?” 不杀凝然。 “不,你比我强。” 七索坦白说,此刻的他能够站稳,已是奇迹。 “那是,为何?” 不杀面无表情。 但他很期待,这个或许是生平最强的对手,能给他一个牵动表情的答桉。 “因为我会赢你。” 七索说这句话的时候,不杀好像有点想笑。 “在我最爱的女人面前,我跟君宝的太极拳,没道理会输给你。” 七索双手揽鹤,缓缓摆动。 如月光,如蝉翼。 风生水起。 “说得好!” 那声音清亮无比,自远而近,只在呼吸之间。 火海破了一个大洞,大风刮进,火势暴涨数倍。 一个清瘦的人影钉在不杀身后,摆出跟七索一模一样的空灵姿势。 “怎么,可能?”不杀横眉怒目,身上的气有如刺针勐地四射。 但那如芒刺的气,却被一股浩然正气给消融化解,无影无踪。 来者,正是另一个《易筋经》的传人、太极拳的开创者。 君宝。 君宝对着七索遥遥一笑,七索既惊且喜,热血上涌。 “如果我们赢得这一战,”七索踏前一步,嘴角上扬。 “便开宗立派,将这太极拳传遍天下吧。”君宝也踏前一步,剑眉入鬓。 不杀勐地怒吼。 第十八节 怀抱着身登九五的狂人梦,白鹿庄被王保保指挥的三万大军烧成了白地。 两千名红巾军只有二十几名跟着刘福通、杜遵道、韩林儿、重八等人逃出重围,连珍贵的蜂笛手都几乎死伤殆尽。 原本,这二十几个幸存的红巾军一个也不能苟活。 在情势最危急的时刻,以七十二名武艺高强的少林武僧为主的数百僧人,个个双手持棍,结成大伏魔棍阵,以摧枯拉朽的声势杀进元军阵中,打开一个缺口,招呼众人逃出。 后来重八辗转探查才知道,白鹿庄会遭此大劫的原因。 原来奉命保护韩山童的一个专属蜂笛手,竟是徐寿辉安插在北红巾军刺探军情的内鬼,是以徐寿辉对韩山童的动静了若指掌。徐寿辉对丐帮与北白莲教的结盟感到不安,遣人向王保保通风报信,终于引得王保保大军吞没了北白莲教根据地。 但王保保身边的新进勐将,却有一个是来自少林寺的内鬼。 这名内鬼在少林寺修业时,刻意与达官贵族的子弟交好,下山后就靠着关系与勇武进入军威最盛的王保保队里。一得到了如此重要的消息,他自然飞鸽少林。像这样的内鬼,在元军里还有不少,在往后的日子里决定了战争的风向。 世间大事,看似无数巧合堆砌而成,冥冥之中,似有一种天意。 其实,却是层出不穷的尔虞我诈,明争暗斗的残忍。 历史一直都是如此,被汹涌的暗潮推动着。 重八在赵大明的坟前插上最后一炷清香。 人心机巧诈骗、反覆莫测的可怕,已经在重八的心中生了根,改变了他的性格,改变了他对人类这种动物的看法。 但赵大明临死前将他一把推开,却是毋庸置疑的豪迈义气。 堂堂一个前帮主,又怎么会对他这种卑微的小人物讲这种义气? 重八看着坟上“赵大明”三个字,若有所思。 “重八,别想太多了,这乱世才刚刚开始呢。” 七索笑笑,拍拍重八的肩膀。 是啊,这乱世才刚刚开始。 “七索,我在武当山结了一个竹庐,与子安师徒俩相邻为伴,他们写故事,我跟灵雪就练拳练剑,你要是有空,不妨携着红中到我那里喝点小酒,子安他可是整天念着你。”君宝笑得很洒脱。 “子安收了徒弟?这倒要亲眼见识见识。”七索大笑,与红中两手相握。 那夜少林方丈所说,能让君宝再展羽翼之人,自是只剩一手的不苦大师。 君宝身上分崩离析的经脉,经不苦大师以毕生积累的先天真气连续击打、整合,然后重新打散、整合了无数昼夜,终于再续,强健如昔。 这种匪夷所思的治疗方式,不单单靠着不苦大师珍贵的先天真气,受术者也得是跨越《易筋经》障碍,体内拥有相应的珍贵先天真气之人才能办到。 不苦耗竭了毕生真气,却没有束手就死,靠着终须白神奇的针灸法、价值连城的血色人参活了下来。因为不苦有个还不能死的理由。 “我师弟死之前,说了什么话吗?” 不苦坐在不杀坟前,呆呆地看着沙冢。 这沙冢底下并未埋人,只是他的心意。 他一直,还想见他师弟一面。 “原来,这,就是,害怕。” 七索转述着不杀葬身火海前,所说的每一个字。 “小时候,寺里的,米饭,都给,征去,南宋,军里。师兄,看我,半夜,肚子饿,睡不着,便带我,去厨房,偷,馒头,吃,得绕过,很多,火头,和尚,的耳目,尽管,师兄,牵着,我,我,还是,很害怕。那时,心中,的感觉,跟现在,有点儿,相似,呢。” 不杀当时的表情却不像是害怕,而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纠结。 不苦老泪纵横,惟一的手轻轻抚摸着沙冢。 他从没怪过他师弟。 因为那个大雨夜,师弟偷袭他、肢解他的时候,师弟一句话都没有说。 想必,他心底也很痛苦。比谁都还要痛苦吧。 “我想不杀说的并不是害怕,而是后悔。”君宝长长叹了口气,“他死前,还对你怀抱着深深的歉疚。” 经过此番大劫,众人心中各有复杂心思。 天下也起了变化。 各地纷纷出现自称大元朝掘墓人的狂妄之徒。 韩林儿不久后在刘福通、杜遵道的拥护下继承了父亲北白莲教主的名义,在三个月后于徐州正式发动讨元战争,几日内便攻克附近州县。 北红巾军事起,徐寿辉旋即挥军占领湖北,十月便称帝建国,国号天完,吸引了十几万农民响应,声势大振。徐寿辉被野心蒙蔽了双眼,却忽略了身边有头叫陈友谅的雄狮,这又是后来的故事了。 私盐贩子头目张士诚并不属于红巾军体系,却率领义军以可怕的旋风之势占领东南诸州,意外大败宰相脱脱的百万大军于高邮,称帝诚王,国号大周。 方国珍造反于水师,一面假意接受朝廷招降,一面却又蚕食鲸吞元朝沿海诸县,反反覆覆,似是胸无大志,却又显得城府极深。 群雄撕裂中原,零星的抗争势力纷纷选边站,或被强力吸收。 元朝气尽,朝廷的存在仿佛只是多余的累赘,只有王保保一支孤军奋勇作战,独木支撑北元。王保保的威名,直到十几年后还令汉族将士感到头皮发麻。 君宝打算归隐山林,潜心钻研太极拳,将崭新的拳法传承于后。君宝收了七名弟子,却一直声称没空与灵雪成亲。 灵雪岂是肯善罢甘休之辈,她怒气勃发,在君宝的竹庐对面盖了间小道观,起名峨眉,专收年轻貌美的女弟子,惹得君宝那七个徒弟凡心大动,个个都与峨眉女弟子成亲生子,好不快乐。 七索却决定依照约定,以丐帮帮主的身份与重八合作,率领江湖豪杰将纷乱的天下导入正轨。 在此之前,七索与红中秘密回到乳家村,在说书老人的证婚下成亲。 那只忠心耿耿的老黄狗死了,使得说书老人苍老得更快。 但老人从此多了个关于小人物在历史裂缝里,展现大无畏英雄气魄的故事可讲,每当老人说起,便能眉飞色舞一整天。 七索回到家里探望父母,发现两个弟弟都从军了,一个投靠北红巾,一个却是被朝廷强征去当前锋敢死营的步兵。世事难料。要让两个弟弟早点平安回家,还得当哥哥的争气才行。 青梅竹马的两人成亲后,那喜欢替人起侠名的测字先生又在官道上遇到了七索等人。回到北红巾军担任郭子兴副将的重八,一时好奇多问了两句,于是那测字先生便赠送重八一个全新的名字。 想必,那个名字起得相当不错。 几年后,子安呕心沥血、孜孜不倦的故事终于完成付梓。 ,中国历史上极其热血的精彩大作,江湖上人手一本,盗贼胡乱结拜瞎忙起义的情况令当局不胜其扰,终致此书被禁,弄得子安哭笑不得。 再过好几年,子安的徒弟也写出震古烁今的小说,贩夫走卒都爱听,达官显要也爱读,一刷又一刷地狂印,异常畅销,是天桥下说书先生的必备法宝。 “这就叫一山还有一山高,峰峰相连到天边。” 七索白着发,携着他永远的小红中笑着。但还是用错了成语。 七索最喜欢抱着刚学会说话的孙子,在月光下慢慢说着遥远的乡下人传奇。 一个关于少林寺第八铜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