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食》 第一章 神食的发现 十九世纪中叶,在我们这个奇怪的世界上,有一类人开始变得愈来愈多。他们大都快上了年纪,被大家称为“科学家”,这个称呼颇力恰当,可是他们自己却非常下喜欢。他们对于这个称呼是如此之厌恶,以致在他们那份叫作《大自然)的有代表性的报纸里一直谨慎地避开它,好像所有的坏字眼都源出于它似的。不过,伟大的民众及其出版界却十分清楚,他们就是“科学家”,不论什么场合,只要他们一露面,人们最起码也得把他们称为“卓越的科学家”。“杰出的科学家”,或者“著名的科学家”。 当然,本辛顿先生和雷德伍德教授早在作出这个故事所要说的奇异发现之前,就完全当得起那些称呼。本辛顿先生是皇家学会会员,化学学会的会长;雷德伍德教授是伦敦大学邦德街学院的生理学教授,曾经受到过反活体解剖分子们的下流诽谤。他们两人从年纪很轻的时候起,在学术上就颇有独到之处。 这两位科学家的相貌当然是普普通通的,其实所有真正的科学家都无不如此。要论个人特点,一个世界上最不起眼的演员都比整个皇家学会所有会员加在一起的还要多。本辛顿先生五短身材,头顶非常之秃,辽微微有点驼背;他戴着一副金边眼镜,足蹬一双布靴,由于脚上长了许多鸡眼,把布靴割开了好多口子。雷德伍德教授也是同样貌不惊人。直到偶然发现”神食”(我一定得坚持这样称呼它)之前,他们都过着勤勤恳恳。默默无闻的生活,很难找到什么事情来讲给读者们听。 本辛顿先生的功名(如果可以这样来讲一位足蹬破布靴的先生的话),是通过他对毒性更大的生物碱的卓越研究得来的。至于雷德伍德教授是怎样扬的名,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反正我知道他非常有名就是了。这类事情往往如此。我想可能是因为一部由《明镜时报》出版的著作,其中有着无数插页,都是些脉博描记器画出的图像(笔者姑且作此说。以就正于读者),再加上一个好听的新名词,他就因力这本书出了名。 一般的人很少或者根本见下到这两位先生。有时在皇家学院和艺术学会之类的地方,我们还多少能看见本辛顿先生,至少能看到他那红红的秃脑袋和硬领及外衣什么的,也能听见他在想象自己演讲或宣读论文时发出的不连贯的喃喃声,雷德伍德教授呢,我记得有一次——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下午——英国协会在多佛三区或是四区的一个旅店聚会,我纯粹出于好奇,跟着两位手拿纸包。一本正经的女士,寄过一扇标有“台球”和“弹子”字样的门.进入了一片令入反感之极的黑暗之中,只有放映雷德伍德的图像的幻灯发出一圈圆圆的白光。 我看着幻灯片一张张地映出,有一个人在讲话(讲的什么我忘记了),我想那是雷德伍德教授的声音。幻灯机的咝咝声加上另外一种声响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使我留在那里。一直到灯光出乎意外地亮了起来,我才弄清楚那原来是咀嚼小圆面包。三明治和别的吃食的声音,这些英国协会的会员们集合在一起来到这里,正在放映幻灯的黑暗掩护下大嚼呢。 我还记得灯亮的时候,雷德伍德仍然在讲着,轻轻敲打着屏幕上应该显示出他那图表的地方——屋里一暗下来,图表果然就又出现了。在我的印象里,他那时是个极其普通,看上去稍稍有点神经质的。肤色黝黑的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气,好像只是出于一种不可理喻的责任感在做着他正在做的事。 我也听到过一次本辛顿的声音——那是老早了——是在布卢姆斯伯里的一个教育会议上。和大多数杰出的化学家、植物学家一样,本辛顿先生在教学方面很有威权——尽管我敢说他在半小时之内,会被一个公立学校里平平常常的班级吓得魂飞魄散——就我现今记忆所及,他当时正在提议改进阿姆斯特朗教授的启发式教学法。照那种办法,花上三、四百镑仪器设备费,完全撇开其他课程,再加上一个具有特殊才能的教师的全副精力,一个普通孩子学上十年到十二年,把化学学得异常透彻详尽,其结果,跟一个人从一本当时为人鄙夷、不屑一看的通俗廉价教本中所学到的东西几乎是一样的多。 你们看,离开了他们的科学,这两个人都挺平常。要说有什么不平常的,就只有那股不切实际的派头。你们会发现,作为一类人,全世界的科学家们都无不如此。他们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们总在使别的科学家感到烦忧,在于他们对一般公众的神秘性,而他们的并不伟大之处也是很明显所说的不伟大之处,毫无疑问,是没有一种人会如此明显的涉小。就与人们交往而言,他们生活在一个非常狭小的圈于里,他们向自己的探索倾注了无限的精力,几乎像僧侣一样与世隔绝。这样,生活的其他方面自然就所剩无几了。看到某位古怪。羞怯、畸形。头发花自。妄自尊大的做出重大发现的渺小人物,佩挂着某种骑士勋章的宽绶带,在举行集会招待他的同行或是读到里对于掌管国王诞辰授勋的天使忽视皇家学会这种“忽视科学”的行为表示的极度苦恼,或是听到一个不屈不挠的地衣专家评论另一个不挠不屈的地衣学者的研究成果,看着这种种事情,简直无法下叫人意识到人类之无以更改的渺小。 尽管如此,这些渺小的“科学家”所建造,而且还正在建造着的科学宝库是如此神奇,如此怪异,对于人类的伟大未来是如此充满着半成形的神秘希望!他们似乎并不了解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无疑,很久以前,当本辛顿先生选择了这个名称,当他把自己的一切都倾注在生物碱和与其类似的化合物上时,他也对那个幻景有点模糊的感觉——而且不只是模糊的感觉。假如没有那种灵感,——因为这一类的光荣和地位只有作为一个“科学家”才能指望——哪个年轻人会愿意把自己的一生献给这种工作呢?不会的,年轻的人们这样做,他们必定看到了光荣,他们必定有了幻象,只是离得太近,把他们的眼照瞎了。亏得有灿烂的光辉盲其双目,使他们能在余生安然高举着知识之灯——为我们照明! 也许这就是雷德伍德带有那么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气的原因。他和他们那类人不同——这方面现在已经毫无疑问了——之所以不同,就在于那幻象中的某种东西还留在他的眼睛里。 我把本辛顿先生和雷德伍德教授共同造出来的那种物质称为“神食”;考虑到它已经起的和必将起到的作用,这个名字确实并不夸张。因此,在这篇故事里我将一直这样称呼它。不过,本辛顿先生这样叫它时绝不是无动于衷的,绝不会比他真的穿上庄严的红袍,戴上桂冠,走出他在斯洛恩街的公寓时更加无动于衷。这个名字是他在惊愕之中脱口而出的。在激动中他将这种物质称为“神食”,时间总共不超过个把钟头。之后,他断定自己过于荒唐了。在最初考虑眼前的这种东西时,他似乎看到了种种巨大的可能性——实实在在的巨大的可能性,可是,在对这令人目眩的前景惊异莫名地瞥了一眼之后,他便毅然决然地闭上了眼,正像个有良心的“科学家”所应当做的那样。此后,“神食”这个名字听起来便刺耳到了粗鄙的程度。他为自己竟然用过这么个词而惊讶。不过,虽然如此,那种神思豁亮时的某种东西却一直索回下去,反而一再破门而出。 “真的,你知道,”他搓着双手,神经质地笑着:“这东西不只在理论上有趣味。” “比方说,”他凑近教授的脸,声音压得极低,推心置腹他说, “也许经过适当处理,卖出去。” “一点不错,”他说着走开了。——“当作食品。至少可作为食品的配料。” “假定好吃,当然可以。这一点,不调配出来是没办法知道的。” 他在壁炉前的地毯上俯下身,研究着布靴上精心切开的口子。 “名字?”他抬起头,回答对方的问题。“就我而言,我倾向于用个美好、古老的经典用语。这名字将使科学受到尊敬,赋予它一种老派的庄严味道。我一直在想”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认为我荒唐。间或来一点胡思乱想还是可以的赫拉克里士①之恐惧。哦?一个可能有的赫拉克里土的食物?你知道它能 【① 赫拉克里士:希腊神话中之巨人,大力士,宙斯之子,完成许多英雄业绩。】 “当然,如果你不同意——” 雷德伍德望着炉火在思索,没育表示异议。 “你觉得可以吗?” 雷德伍德严肃地点点头。 “它可以叫泰但之恐惧,你知道。泰但的食物你更喜欢前一个吗?” “你的确不认为这有点儿太——” “不。” “啊!我很高兴。” 这样。在整个研究过程中,他们就称它为“赫拉克里士之恐惧”,在他们的报告里——这份报告从未公布,因为种种意外打乱了他们的安排——也一直这样写着。他们配制出了三种物质,才搞出这种事先推测到了的东西。他们将那三种称为赫拉克里士之恐惧一号,赫拉克里士之恐具二号和赫拉克里十之恐具三号。就是这赫拉克里士之恐具四号,我——坚持本辛顿最初用的名字——在这里称之为“神食”。 这个设想原是本辛顿先生的。但由于他是受雷德伍德教授在《哲学学报》上的一篇文章的启发,所以在作进一步的探讨之前,他便很恰当地去请教了 那位先生。再说,这个设想,作为一项探索,既是化学的,同样又是生理学的。 雷德伍德教授是个癖爱图象和曲线的科学人物之一。如果你真是我所喜欢的那类读者的话,你会对我说的那些科学论文很熟悉。这些论文看完以后根本不知所云,末尾总有五六幅长长的叠起来的图表,打开一看,尽是些离奇古怪的锯齿形线条、描画过分的一道道闪电,还有些交错在纵横坐标轴上的被称为“光滑曲线”的复杂而莫名其妙的东西——诸如此类的东西,看到这些,你会迷惑好半天,闹到最后,反而会怀疑不只是你,恐怕就连作者自己也不懂。不过,真的,你们知道,科学家中许多人对他们自己文章的意思是非常清楚的,只是由于表达方面的缺陷才造成了和我们之间的障碍。 我倾向于认为雷德伍德是用图象和曲线思考问题。完成了他那篇登在《明镜时报》上的不朽著作之后(不从事科学工作的读者们,请你们再忍耐一下,一切就会清清楚楚了),雷德伍德就生长问题搞出了些光滑曲线和脉博描记图象,正是他的一篇关于生长问题的论文使本辛顿先生产生了设想。 你们知道,雷德伍德一直在测量各种生物的生长,诸如小描、小狗、向日葵、蘑菇、菜豆等等;还有自己襁褓中的儿子(直到他的妻子制止才算了),他说明各种东西的生长都不是匀速的,按他的表示法,即不是这样的:而是带有这种形式的突发和间歇: 显然,没有什么东西匀速稳定地生长过。就他所知,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匀速稳定地生长;好像每一种有生命的东西都必须积蓄生长的力量,而且只能旺盛地长上一阵,然后就得等一段时间才能继续生长。雷德伍德用真正仔细的“科学家”的那种沉闷乏味。高度专门的语言提出,生长过程可能需要血液里有相当大量的某种物质,这种物质只能极力缓慢地形成,当生长过程将这种物质耗尽之后,它只能极为缓慢地重新补充,在此期间,生物体便停止生长。雷德伍德将这种未知的物质比作机器中的油。他说,一个生长中的动物很像是个发动机,走一段距离之后,就必须加油才能再走“那么,为什么不能从外部给发动机加油呢?”本辛顿看到这篇文章时说)。雷德伍德以他那类人的可爱而又神经质的不连贯方式说,我们可能发现,这一切将有助于解释某些内分泌腺的秘密。倒像是那些内分泌腺和这有什么关系似的。在随后的一篇文章中,雷德伍德又进了一步,他充分显示了布洛克式图表的益处——它们活像火箭发射轨道;其主旨——如果它有什么主旨的话——就是说,在小猫。小狗的血液和向日葵。蘑菇的浆汁里,有几种成分在雷德伍德所谓的“生长期”和实际上不生长期中的比例不同。 本孪顿先生将这些图解歪过来掉过去地看,当他开始看出区别之处时,不禁大为惊讶。因为,你们知道,这些不同,可能正是由于某种他近来正在研究的。对于神经系统有着最大刺激作用的生物碱所造成。 他把雷德伍德的文章放在那张挺不方便地斜放在扶手椅一侧的黑漆书桌上,摘下金边眼镜,哈上一口气,十分仔细地擦试着。 “老天爷!”本辛顿先生说。 接着,他戴好眼镜,转向黑漆书桌,他的胳膊时刚一放到抉手上,书桌便撒娇似的咯吱一响,将论文和所有的图表乱七八槽地撒到了地上。”老天爷!”本辛顿先生一边说,一边肚子抵着椅子扶手耐心地伸手去抬,显然他已习惯于这种只图省事的办法,可是,手还是够下到论文,他只好爬到地上去找。正是他爬在地上的时候,把那种物质叫作“神食”的念头钻进了他的脑海 因为,你们知道,如果他想得正确,而雷德伍德也没有想错的话,通过注射这种新物质,或是将它加进食物里,他便能取消“休止期”,生长的过程便可以变成这种样子(明白我的意思吗?) 与雷德伍德谈话的那夭晚上,本辛顿先生几乎一夜没有合眼。有一次,他好像迷糊了一下,可那只是一转眼的工夫。接着,就梦见他向地心挖了一个大深坑,倒进去成吨成吨的“伸食”,地球膨胀起来,胀呀,胀呀,所有国家的疆界都迸裂了,皇家地理学会的人全部出动去工作,活像一大帮裁缝在放大赤道线 当然,这是个荒唐的梦,但它表明了本辛顿先生心理上的兴奋状态,还有他所赋予自己的那个设想的真正价值,这比他醒着谨慎的时候所说所做的都要清楚明了得多。不然。我就不会提到它了,因为一般说来,我认为人们互相谈论各人的梦,实在是一点意思也没有。 完全出于巧合,那天夜里,雷德伍德也作了一个梦,他的梦是这样的: 这是在长不可测的卷纸上面用人画出来的图像。他(雷德伍德)正在一个行垦上,站在一个黑色的讲台之类的东西前面,讲解着一种现在已经成为可能的新的生长方式。其生长能力远较过去习见的力强,以往的生长力甚至在种族。帝国、星系和大体中,都一直是这样的。 有时甚至是这样的: 他相当透彻而且令人信服他说明,这些缓慢甚至倒退的方式将会由于他的发现而被迅速地清除掉。 荒唐吗,当然是的!但是这也表明—— 这两个梦,都绝不能被认为在我已经说明了范围之外另有什么重要意义,或者有什么预见性,我可从来没有这样说。 第二章 实验饲养场 本辛顿先生原来提出,一旦他真正能够调制出这种东西,便立刻用蝌蚪作实验,此类事情,人们总是先拿蝌蚪开刀,这也就是蝌蚪的用途所在了。实验将由他进行,而不是由雷德伍德,这也是说定了的。因为雷德伍德的实验室正在用着,里面满是研究小公牛顶撞频率在白昼问的变化所需要的器械和一些小公牛,这项研究正在产生出一种不正常的复杂曲线,当这项特定的科研项目正在进行期间,放进一些装蝌蚪的玻璃缸就太令人讨厌了。 可是,当本辛顿先生将自己的打算讲给珍姐听时,她却断然禁止将任何数量可观的蝌蚪或是其他实验用生物弄到家里来。她并不反对本辛顿先生在家用一间房子作非爆炸性的儿学试验,就她而言,这种试验根本没有价值;她还允许他在里面放个煤气炉,安个水槽,有个防尘的小碗柜,作为逃避她每星期非有一次不可的扫除风暴的避难所。她知道有些人嗜酒成性,觉得本辛顿有个在学术界出入头地的愿望,就下致沾染那种更为粗俗的恶习,这是再好不过的了。但是,下论哪种活物,只要一多,她就受不了,因为这些东西活着总在”扭”,死了必然“臭”。她说。这些东西肯定有害健康,而本辛顿又是众所周知地娇弱——要说他不娇弱,那是废话。当本辛顿向她说明这个可能的发现的重大意义时,她说,好是好,不过,如果她同意让他把家里弄得又臭又脏(那是必然的),她敢肯定,头一个抱怨的必定是本辛顿。于是,本辛顿先生不顾自己的满脚的鸡眼,在房里踱来踱去,相当坚决而生气地眼她讲吁讲,可一点也没有用。本辛顿说,任何事情都不该防碍“科学的发展”,而她说,“科学的发展”和在家里养一大堆蝌蚪是两码事;本辛顿说,在德国,一个有他这种设想的人,马上就会得到两万立方尺设备齐全的实验室供他使用,这是绝对肯定的事实,而她却说,她很庆幸,而且一直非常庆幸自己不是德国人;本辛顿说,这种事将能使他一举成名,而她说,在像他们这样的一套房子里,如果养上一大堆蝌蚪,最大的可能就是他会病倒;本辛顿说,他是这房子的主人,而她回答说,与其伺候一大堆蝌蚪,她宁愿去中学当总管;接着,本辛顿让她讲道理一点,她也要求他讲点道理,打消关于蝌蚪的念头;本辛顿说,她应该尊重他的设想,而她说,假如那些设想会放臭味儿,就不该尊重,她也不愿意尊重。于是,本辛顿完全没有办法,就说了——不顾赫肯黎在这方面的经典论断——一个坏字眼。坏得倒不算厉害,反正是够坏的。 这一下子真把她惹恼了,他不得不向她道歉,而关于在家里拿蝌蚪试验“神食”的打算,也就在道歉声中烟消云散因此,本辛顿不得不另想办法进行饲养实验,以便那种物质一旦提取调制成功时用来显示他的发现。有好几天,他考虑着也许能把蝌蚪寄放在某个可靠的人家里,后来,偶然在报上看到几个词儿,使他转念想搞个实验饲养场。 对了,小鸡。一想到实验饲养场,马上就想到家禽饲养场。他突然被一种小鸡飞速长大的幻象吸引住了。他设想出一个满是各种饲养笼。伺养棚的图景,特大的,比特大还要大的宠子,还有棚子,一个大似一个。小鸡既易于接近,喂养管理也方便,而且干燥得多,便于捉拿测量。现在他觉得,为达到他的目的,和小鸡一比,蝌蚪简直成了无法管束的野兽了。地不明白自己起初怎么会想到蝌蚪,而没有想起小鸡。不然的话,别的且不论,和珍姐那场麻烦就不会发生了。他把这个打算讲给雷德伍德听,雷德伍德也很赞成。雷德伍德说、他确信那些做试验的生理学家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小动物身上下那么大的功夫、是个大错误。正好像是在材料不够的情况下做化学试验一样,会犯大量不该有的观字和操作的错误。当前,科学人士维护自己的权利,要求物质资料方面的大,是极为重要的,这就是他目前之所以在邦德街学院做一系列实验,用的是小公牛的原因,尽管这些小公牛在走廊里偶尔的不驯行为给其他学科的学生和教授造成了一些麻烦。不过,他得到的那些曲线却异常有趣,一旦发表,准会充分证明他的选择是正确的。就他自己而言,若不是因为这个国家科学经费太少,那他只要能够避免,就绝不会拿比鲸鱼小的东西做实验。当前,至少是在这个国家,要想搞十足够规模的公立自然饲养所,以实现他的愿望,恐怕只是个乌托邦。要是在德国嘛——嗯? 雷德伍德有小公牛需要每天照管,所以,选择与建立实验伺养场的任务;便主要落到了本辛顿身上。全部费用,不言而喻,由本辛顿支付——直到能获得一笔补助金为止。于是,本辛顿就时而在他住所的实验室里工作,时而到一些往南通向伦敦城外的街巷里四处寻找场地。他那副一丝不苟的眼镜,那光秃秃的头顶,还有他那双划破的布靴,使许多不中他意的地产的主人们白抱了希望。他还在好几家日报和上登了广告,招雇一对负责可靠的男女(已婚),要求守时,勤勉,熟悉家禽,来全权照管一个三英亩地的实验饲养场。 他有肯特郡乌夏附近的希克里勃罗找到了一个似乎合他需要的地方。这是个奇怪的与世隔绝的去处,座落在一条小山谷里,四周长着老松树林,每到夜晚,这树林便黑得可怕。一道隆起的沙丘挡住了这里的阳光,一口枯井和一间破败的小棚屋,使住所显得又矮小又丑陋。这所小屋四壁萧然,几扇窗户都破了,正千时分,车棚投下一个黑影。此地离村边上的人家有一哩半远,传过来的各种模糊声音也很难减轻这里的孤寂。 在本辛顿看来,这地方大适合科学研究的需要了。他走遍所有的房间,挥动手臂,比划着各种笼子的位置,发现厨房只要稍作改变,就可以装配一系列孵卵器,成为孵化室。他当下就要了这房子。回伦敦的路上,他在绿丹顿停了一下,与一对答复了广告又符合他的要求的夫妇谈妥。当天晚上,他又成功地分离出足够剂量的赫拉克里士之恐惧一号,使当天办的事情有了现实意义。 这对合乎要求的夫妇——他们命中注定要在本辛顿先生手下作为世界上第一批“神食”分发员——不仅老得厉害,而且脏得要命。这后一点,本辛顿先生没有注意到,因为再没有比实验科学生涯更能毁坏人的一般观察力的了。他们姓斯金纳,斯金纳先生,斯金纳太太。本辛顿先生在一间小屋里会到了他们。这屋里的窗户都是紧紧封死的,有一面有斑斑污迹的壁炉台镜子,还有些病奄奄的荷包草。 斯金纳太太是位身个儿极小的老妇人,没有戴帽子,一头肮脏的白发紧绷绷地梳向脑后,那张脸儿从前主要被鼻子霸占,如今,牙掉了,下巴瘪了,所有的器旨都皱缩了,于是,脸上便只剩了那个大鼻子。她身穿鼠灰色衣服(如果她的衣服还能说有什么颜色的话),有个地方用红色法兰绒开了叉。她把本辛顿先生让进屋,一面小心谨慎地跟他谈话,一面从鼻子上面盯着打量他,这时,据她说,斯金纳先生正在换装。她还有一颗牙,这牙妨碍他说话,她把两只又长又皱的手紧张地握在一起,她告诉本辛顿先生说她饲养家禽多年,孵卵器的事儿她全懂;实际上,她俩自己就开过一个饲养场,只是后来因为缺学生才办不下去了。 “学生们交钱的。”斯金纳太太说。 过了一会儿,斯金纳先生露了面。他是个大脸膛的男人,口齿不清,眼又斜,使他总是看着你头顶上方,穿的便鞋划破了口子,这一点倒颇得本辛顿先生同情,他的衣服上明显地缺不少扣子。他用一只手扰住外衣和衬衣,另一只手的食指在黑金两色的卓布上沿图案花样画着,那只闲着的眼睛悲哀地、超然地凝望着,怎么说呢,望着本辛顿先生头顶上方的达摩克利剑①。“您办伺养场不为赚钱。对,先生。一个样的,先生。实验!说的就是呀。” 他说,他俩可以马上去饲养场,在绿丹顿,他除了做点裁缝活儿以外,什么事也没有。“这儿不是我原想的那种来钱的地方,我挣的少得不值一提。”他说,“所以嘛,要是您瞧我们合适的话” 【① 达摩克利剑:达摩应国王之邀赴宴,发现头上用一根发丝悬着柄利剑随时可能掉下来。】 一星期内,斯金纳先生和太太就在饲养场上了任。从希克里勃罗来的木匠是个短工,在一边修着笼子和鸡房,一边和他们系统地议论着本辛顿先生。 “我见他的次数还少,”斯金纳先生说,“可我就看得出,他活像个大傻瓜。” “我觉得他有点儿神经病,”希克里勃罗来的木匠说。 “他迷上鸡了,”斯金纳先生说,“噢,老天爷,叫你觉得除了他,别人谁也不会养鸡。” “他自己那副样子瞧着倒像只母鸡,”希克里勃罗来的木匠说。“瞧他戴着眼镜的那副样子。” 斯主纳先生向希克里勃罗来的木匠凑近了些,挺近乎他说起来,他那只悲哀的眼望着远处的村庄,另一只恶地的发着亮光。“心得每天量一回——每一只鸡每天量一回,他说的。要叫它们长得合适。怎么着——呃?每一只宝贝鸡,每一天!” 斯金纳先生抬起手来捂住嘴,富有感染力地笑着,双肩高高耸起——只要那另一只眼没有参加这一阵笑。笑完,他怕木匠还没有听恒他的话,又使劲地悄声说,“要量!” “他比我们那个老东家还要坏,要不是这样,我就死去!”希克里勃罗来的木匠说。 实验工作是世界上最沉闷乏味的工作(写成了报告登在皇家学会的学报上的不算,)本辛顿先生觉得;从他对那些重大的可能性的最初梦想到这梦想的初步实现,其间用了这么长的时间。十月份他弄到这十实验饲养场。 五个月过去了,才开始有了一点成功的迹象,一号、二号、三号赫拉克里士之恐惧都试过,都失败了;要对付实验饲养场的耗子,还要和斯金纳夫妇纠缠。唯一能使斯金纳听从吩咐做一点事的办法,就是说要解雇他。这样,他才会用一只摊开的手擦着没有刮过的下巴——他从不刮脸,但却总也没有胡子,真是个奇迹——一只眼瞧着本辛顿先生,另一只眼望着本辛顿头顶上方,说:“噢噢,当然啦,先生——如果您是真要!” 终于,露出了成功的曙光。报告它的,是斯金纳先生的一封字体细长的信。 “新的雏鸡出窝了,”斯金纳先生写道,“简直不像鸡雏的样子。它们的生长简直管不住——全不像您给指示以前孵出的那一批。那批是些漂漂亮亮、结结实实的小鸡,要是没叫猫叼了去就好了;可这一批就跟蓟一样往上长。我从没见过这号儿的。它们吃食那么狠,还尽啄人的靴子,真没办法测量您要的准确数字。它们是些地地道道的大家伙,吃东西也多极了。不久,我们就得再要些饲料了,您不知道这些鸡雏是怎么个吃法。它们比矮脚鸡还要大。照这样下去,这些疯长的鸡应该拿去展览。普里第斯鸡都比下上它。昨天晚上,我以为猫要吃它们,吓了一跳;我从窗口住外看,只见猫从铁丝网底下钻了进去,我可以起誓。等我到鸡房时,小鸡都醒着,饿得到处乱啄,猫却连影子也不见了。我又喂了些谷子,把门结结实实拴好。我们很想知道,是不是还照您指出的那样喂食。您配好的那些已经差不多喂完了。由于那次布丁事件,我下愿意再自己配了。我们俩给您最好的祝愿,请您继续多多照顾。 尊敬您的 阿尔弗莱德·纽顿·斯金纳” 信未的暗示,指的是个奶油布丁,不知怎的,掺进了些赫拉克里士二号,闹得斯金纳夫妇痛苦不堪,几乎送了命。 不过,本辛顿先生颇能看出字里行间的言外之意,从这种难以控制的生长中,他青出自己达到了那探求已久的目标。第二天一早,他在乌夏车站下了火车,手提一只袋子。袋里有三只密封的铁罐,里面都装着”神食”.足够肯特郡全部小鸡吃的。 这是五月下旬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本辛顿先生的鸡眼好多了,决定步行经过希克里勃罗到他的饲养场去。路程一共二英里半,要穿过耕地利村庄,沿希克里勃罗禁猎区的绿色树林中的主地走去。时值盛春,树木都蒙上了一层亮晶晶的绿色,树篱丛中长满刺儿草和石竹,树林里到处是蓝色的风信子和紫色的兰花;处处都是热闹的鸟雀咽嗽之声——画眉、八哥、知更鸟和各种鸣禽,还有许许多多别的鸟儿——在单地的一个温暖的角落,一些羊齿植物正在蔓延生长;不时地,会有只黄占鹿跳跃着,疾驰而过。 一切都使本辛顿先生回忆起那些久已淡忘的早年生活中的乐趣;而在他的前面,他的发现,前景光明而喜人,他觉得自己的确是到了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他看到在松树遮蔽下,在河岸沙地旁,在阳光照耀的鸡棚里,那些吃过他调配的饲料的鸡雏已经又大又笨,甚至比许多交配过。已经定了形的母鸡还要大,并且,仍然在生长,身上还被覆着它们最初的黄色绒毛(只在脊背上露出点淡褐色)。这时,他知道自己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的确已经来到了。 在斯金纳先生竭力怂恿下,他走近鸡棚,可是,在他鞋子的破处挨了一两下啄之后,他退了出来。隔着铁丝网看着这群怪物。他贴近铁丝网,看着它们的每个动作,好像这辈子没有看见过小鸡似的。 “真想不出,它们长大了会成个什么样儿。”斯金纳说。 “像马那么大。”本辛顿先生说。 “差不离。”斯金纳说。 “一个翅膀就够几个人吃一顿!”本辛顿先生说,“得像切猪肉一样,把骨头剔开。” “不会老照这样长下去,”斯金纳先生说。 “不会吗?”本辛顿先生问。 “不会的,”斯金纳先生说,“这类玩意儿我知道。起先长得快极了,往后就慢下来,谢天谢地!不会的。” 停了一下、斯金纳先生谦逊地说,“全在管理。” 本辛顿先生猛地转身瞧着他。 “我们在原先那个地方养的差不多就有这么大,”斯金纳先生说。那只好眼睛虔诚地向上翻着,有点儿得意忘形了,“我和我太太。” 本辛顿先生照例对房舍普遍视察了一番,但很快又回到新鸡棚来。你们知道,实际情况真的大大超过了他所敢于期望的。科学的道路是如此艰难。缓慢,从有了明确的可能性到真正成功,几乎都得经过年复一年的复杂的苦心焦虑,可是现在——现在试验了不到一年,“神食”就成功了!这似乎大好——太过于好了,那种迁延时日的熬入的希望!原是科学构想的家常便饭,不再与他有关了!至少在当时,他是这样感觉的。他转回来盯着他的这些雏鸡,看了又看。 “让我想想,”他想,它们孵出来有十天了。跟普通的小鸡比,我看——要大上六。七倍” “该是我们要求加工资的时候了,”斯金纳先生对老婆说,“他看了棚里我们养的那些小鸡,乐得傻于似的——乐得傻子似的。” 他机密地向她俯过身去。“还以为靠他的那些鸡食呢,”他用手捂着嘴,忍不住喉咙里的一阵笑声 那一天,本辛顿先生确确实实是个快乐的人。他不想挑别管理细节上的错误。晴朗的白天自然把斯金纳夫妇日渐加甚的懒散邋遢暴露得比他过去所曾见过的更加清楚。他只不过十分温和他说了几句。许多鸡棚的围墙都坏了,可是,斯金纳先生解释说,“不知道是狐狸。狗,还是什么别的东西”干的、他似乎也就满意了。他指出孵卯器没有弄干净。“是没有,先生,”斯金纳太太抱着双臂,不好意思地用鼻音笑着说。“从来到这儿,我们简直就没有打扫的工夫” 本辛顿先生到楼上去看斯金纳说他安上了捕鼠器的一些耗子洞——当然是些非常大的洞——发现调配”神食”和糠的那间屋子简直不像样子。斯金纳夫妻是这么一种人,他们拿破碟子、旧铁罐。泡菜坛子和芥未盒子都派用场,弄得那里到处都堆着这类东西。一个角上,斯金纳攒的一堆苹果在霉烂。天花板倾斜的地方有根钉于,上面挂着几张兔皮,斯金纳说过,想要拿它们试验一下自己当皮匠的天才。(”皮货也好,别的也好,没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斯金纳说过。) 本辛顿先生看到这一塌糊涂的杂乱景象,当然不满得直吸鼻于,但却没有不必要的大惊小怪,就连发现一只黄蜂在装了半罐赫拉克里士之恐惧四号的陶罐里大吃特吃时,也只和和气气地说,这些东西最好封起来放好,不要这样露着,以免受潮。 接着,他又转了话题,说——这话他已经想了好一阵子——“我想,斯金纳——你知道,我要宰一只这种小鸡——作个标本。今天下午我们就宰,我要带回伦敦去。” 他装着往另外一个陶罐里看,接着摘下眼镜来擦着。 “我想要,”他说,”我很想留下点纪念物——一种纪念品——,来纪念这一窝,纪念今天这个日子。” “顺便提一句,”他说,“你没给那些小鸡吃肉吧?” “哦!没有,先生,”斯金纳说,“我敢担保,先生,我们对于管理各种各样的鸡太内行了,绝不会干那种事的。” “你肯定没有把你们吃剩的东西扔在那儿吗——我好像看见鸡棚那边角上散着些兔子骨头——” 可是,等他们到那儿一看,发现是些比较大的猫骨头,啄得干干净净,都已经干了。 “那不是小鸡,”本辛顿先生的珍姐说。 “哼,我想我看见一只小鸡还是能认得出来的。”本辛顿先生的珍姐火气挺大地说。 “要说是小鸡,它太太,这是一;另外,你明明可以看出它不是小鸡嘛。” “它倒更像只鸨,而不像是小鸡。” “我以为,”雷德伍德说,很下情愿地听任本辛顿先生把自己拉进这场争论。”我必须承认,考虑到所有的证据——” “哦!如果你光是考虑,”本辛顿先生的珍姐说,“而不像个有常识的人那样用眼睛看——” “晤,不过,真的。本辛顿小姐——” “哦!说下去呀!”珍姐说。“你们男人全是一个样。” “考虑到所有的证据,这东西当然符合鸡的定义——无疑,它不同寻常,大得出奇,可是,它仍然——特别是因为它足由一只普通母鸡的蛋孵化出来的。是的,我想,本辛顿小姐,我必须承认——要是你想叫它个什么,就得叫它小鸡” “你说它是只小鸡吗?”珍姐问。 “我认为它是只小鸡,”雷德伍德说。 “简直胡说!”本辛顿先生的珍姐说,“哦!”她指着雷德伍德的脑袋,”我受不了你这个人。”说完突然转身走出房去,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看到它,对我也是个极大的安慰,本辛顿,”当摔门的震动声消逝之后,雷德伍德说,“尽管它这么大。” 未经本辛顿先生催促,他就坐到壁炉旁一把低矮的扶手椅里,说出一些即使是不搞科学的人都嫌轻率不妥的事情。 “你会认为我太鲁普,本辛顿,我知道,”他说,“可我真在孩子的奶瓶里放了一点点——并不很多——不过是一点点——那种东西,大约在一个礼拜以前吧!” “可要是——!”本辛顿先生叫了起来。 “我知道,”雷德伍德说着,看了一眼桌上那个盘子里巨大的小鸡。 “结果一切还都好,谢天谢地。”他伸手到衣袋里去摸香烟。然后,他讲出了一些零乱而不连贯的细节。“可怜的小家伙体重总不见长,急死人了。温克尔斯,一个讨厌透了的废物。以前是我的学生;没有用。雷德伍德太太——绝对信赖温克尔斯。你是知道的,那家伙高做得不得了——盛气凌人。根本不听我的,当然啦。教过温克尔斯。几乎连育儿室都不让我进去了。不得不想点办法。趁保姆吃早饭,愉偷榴了进去,拿到了奶瓶。” “可是他会长的呀,”本辛顿先生说。 “他正在长。上礼拜长了二十六盎斯。你该听听温克尔斯怎么说。全在护理,他说的。” “天哪!斯金纳也正是这么说!” 雷德伍德又看看那小鸡。“麻烦的是怎样才能持续下去,”他说,”他们下会放心让我一个人呆在育儿室,因为我曾经想从乔治那·菲利斯身上量一个生长曲线——我怎样给他服第二剂呢——” “还有必要吗?” “他哭了两天——不管怎么着,反正是不能再适应普通的食物了。现在吃的要多一些。” “告诉温克尔斯。” “绞死温克尔斯!”雷德伍德说。 “你可以打动温克尔斯,给他点药粉去喂孩子——” “恐怕我是不得不这样做了,”雷德伍德用拳头支着下巴,眼睛盯着火说。 本辛顿站着呆了一会,抚摸着那只巨大的小鸡胸脯上的绒毛。“它们会长成其大无比的鸡,”他说。 “会的。”雷德伍德仍然望着火,说道。 “像马一样大。”本辛顿说。 “还要更大,”雷德伍德说,“绝不会错,” 本辛顿离开标本。“雷德伍德,”他说,”这些鸡会引起轰动的。”雷德伍德朝火点了点头。 “啊!”本辛顿说道,突然走过来,眼镜片忽地亮光一闪,“你的小儿子也会如此!” “我想的也正是这个。”雷德伍德说。他向后靠在椅背上,叹了一口气,将没有抽完的香烟扔进火里,双手深深插进裤子口袋。“这恰恰是我正在想的。赫拉克里士之恐具将是种很下好掌握的怪东西。那只小鸡生长的速度——!” “一个小孩照那种速度生长。”本辛顿先生凝视着鸡,一面慢慢说道。 “我说!”本辛顿说道,“他会长得大极了。” “我要给他减少剂量,”雷德伍德说。“不然,温克尔斯也会这样做的。” “这个试验有点太过分了。“ “的确过分。” “不过,你知道,我坦白地说迟早总得有个孩子来试试的。” “哦,我们总得要拿某个孩子试试——当然啦。” “一点不错,”本辛顿说着,走过来站在炉边地毯上,一面摘下眼镜来擦。 “没有看到这些小鸡之前,雷德伍德,我想,我根本没有意识到——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我们可能造出些什么。现在我才开始有点明白那些可能产生的后果。 而甚至就在这时,你们知道,本辛顿先生也远远没有想到这根小小的导火线将引燃一颗什么样的地雷。 事情发生在六月初。一场严重的感冒使本辛顿几个礼拜都没能到实验饲养场去,雷德伍德也有事飞往外地去了一趟。这个当父亲的回来以后,样子比走以前更力焦虑不安。 一共有七个礼拜,是在稳定、不断的生长中度过的。 接着,那些黄蜂崭露头角了。 第一只大黄蜂被杀是在六月末,在母鸡们从希克里勃罗逃走之前一星期。好儿家报纸报导了这件事,但是我不知道本辛顿先生是否听到了这个消息,更不知道他是否联想到此事与实验饲养场那整套不严格的方法有关。现在已经几乎毫无疑问,当斯金纳先生一个劲儿地拿四号赫拉克里士之恐惧喂本辛顿先生的小鸡时,一些黄蜂也在同样孜孜不倦地——也许还要更勤勉些——把大量的这种糊糊运到附近松树林那一边,给它们那些初夏刚生的幼蜂吃。无可争议,这批早生的幼蜂从这种物质中获得了与本辛顿先生的小鸡们同样的收益。黄蜂本来就比家禽成熟得快,事实上,在所有通过斯金纳夫妇慷慨的粗心大意而分享了本辛顿先生厚施于他的母鸡的大量好处的活物中,黄蜂第一个在世界上出足了风头。 在美德思顿附近陆军中校鲁珀特·希克的产地上,一个名叫戈德弗雷的守护人遭遇到了第一只载诸史册的怪物,并侥幸杀死了它。当时戈德弗雷正穿过点缀着希克中校园地的山毛榉丛林中的一片空旷地,在没膝深的羊齿草中走着,肩上跨着枪——很幸运,是支双筒措枪——这时他看见了那怪物。戈德弗雷说,它是逆光飞来的,因此他看不清楚,它飞来时,发出一种“汽车般的”嗡嗡声。戈德弗雷承认自己吓了一大跳。那家伙显然大得像只枭,也许还要大一点,用戈德弗雷有经验的眼睛看去,它飞的样子,特别是两翅的扇动像是一团雾,模糊不清,古怪得很,不像鸟类。我猜想是出于自卫的本能,加以长时期的习惯,使他照他说的那样,“抬手就是一枪。” 很可能那种经历之离奇影响了他的枪法,反正他打出去的铁砂多数都没有命中,那东西只落了一下,发出忿怒的嗡嗡声,这声音顿时显示出它原来是只黄蜂,接着它又飞起,身上所有的条纹都迎光闪亮。戈德弗雷说它朝自己飞来。总而言之,在下到二十码的距离,他射出了第二筒子弹,然后扔开枪,跑了一两步,扒下来躲避。 戈德弗雷确信那东西飞到离他不足一码远的地方,撞到地面,重又飞起,在大约三十码以外落下去,翻滚着,扭动着,刺针向后伸了出来,作着垂死的挣扎。他把两筒子弹都统统射到它身上,才敢冒险走上前去。 他量了量这个东西,发现张开的双翅有二十七英寸半宽,刺针有三英寸长。腹部已经全炸掉了,但戈德弗雷估计它从头顶到刺针,全长有十八英寸——这估计几乎很准确。它的复眼有便士铜币那样大。 这就是那些大黄蜂第一次确有实据地露面的情形。第二天,一个人在塞文欧克斯和汤布里奇之间骑自行车下山,两只脚悬起,差一点压着第二只巨蜂,它正慢吞吞地爬过路面。那人的经过惊动了它,它发出一阵像锯木厂那样的声音飞起来。那人吓了一跳,自行车窜到路边上,回头看时,只见黄蜂正从树林上方朝威斯特翰轰然飞去。 摇摇晃晃骑了一会,他刹住车下来——哆嗦得那么厉害,下车时都摔倒在地上了——坐到路边定定神。他本打算到呵什福去的,可是那天只到了汤布里奇。 从那以后,说也奇怪,一连三天没有任何见到过大黄蜂的记载。参阅气象记录,我发现那几天都阴云密布,局部地区下了大雨,因而天气很冷,也许这就是中断的原因。接着,在第四夭,蓝色的天空阳光灿烂,冲出了一大批这个世界前所未见的黄蜂。 那天到底出来了多少巨蜂,根本无法推测。关于它们的奇闻,至少也有五十种之多。有个人遭了难,他是食品商,在糖桶里发现了一只巨蜂,于是他鲁莽地拿起铁锹,在它要飞时打下去。他将它打落在地,打了一会,当地过去将它剁成两截时,那东西透过他的靴子,螫了他一下。二者当中,还是他先死了。 在五十桩奇事之中最宫于戏剧性的,当然要算是巨蜂中午畅游大英博物馆了。它从蔚蓝的晴空突然降临,落到建筑物院子里养的无数鸽子中的一只身上,然后飞到檐板处,悠闲自在地吞食它的牺牲品。接着,它在博物馆屋顶上慢慢爬了一会,自天窗钻进阅览室圆顶,在里面嗡嗡营营地飞了几圈——读者们吓得争相逃窜——最后找到个窗口,突然消失,人们再也看不到它了。 其余的报导多是叙述它们飞过或是突袭一下的情况。一伙外出野餐的人在爱丁顿·诺尔被驱散,所有的甜食。果酱被一扫而光。在惠特斯特布尔附近,一条狗被当着女主人的面咬死并扯成碎片。 当晚,各条街上都响着叫卖声,报纸。海报都以头号大子,专门登载“肯特郡的巨大黄蜂”。激动不安的编辑和助理编辑在弯弯曲曲的楼梯上跑上跑下,喊叫着关于“黄蜂”的消息,雷德伍德教授五点钟从邦德街学院出来, ——刚才,为了小公牛的价钱,跟他的委员会吵了一阵,脸还红着——他买了一份晚报,打开一看,大惊失色,立刻把小公牛和委员会忘了个一干二净,叫了一辆小型马车,直奔本辛顿的寓所。 雷德伍德觉得,本辛顿的寓所整个儿被斯金纳先生和他的声音占满了,而排斥了其他一切可感的物体,如果你真能把他或是他的声音称作可感的①物体的话。 【① 作者此处语意双关。sensible—词作”可感知的”解,又作 ’有常识的”、“明智的”解。】 那声音以种种非常痛苦的调子高声大叫。 “我们再也呆不下去了,先生。我们来这儿.本希望能够好些,可是,结果反而更糟,先生,不光是那些大黄蜂。先生——还有大蠼螋,先生——有这么大,先生。”(他指着整个手掌,外加大约三英寸又肥又脏的手腕。)“它们差一点把斯金纳太太吓坏了、先生。还有鸡棚边上那些扎人的荨麻,先生,它们也在长呀,先生,还有金丝雀蔓草,先生,我们种在阴沟旁边的,先生——夜里,它们那些卷须从窗口伸进来,差点儿没绕住斯金纳大大的腿,先生。全是因为您的那种食儿呀,先生。下管我们在哪儿撒了一点儿,先生,就一丁点儿,所有的东西就疯长起来,先生。我从来没想到有什么东西能这么长法。不可能再呆一个月了,先生。那样,我们的命就保不注了,先生。就算黄蜂不叮我们,也得给那些藤藤蔓蔓绞死,先生。您想象不到,先生——除非您去瞧瞧,先生——” 他那只高傲的眼睛向雷德伍德头顶上面的檐板转去。“我们哪能知道那些耗子是不是没吃这种东西呀,先生。这是我最留神的,先生。我倒还没看见什么大耗子,先生,可谁知道呢,先生。就力我们看见的那只大蠼螋,我们担惊受怕了好几天,——有龙虾那么大呢——两只,先生——还有 金丝雀蔓草,那种吓人的长法,我一听说黄蜂的事——一听说,先生,我就明白了。我一刻也没耽误,光钉上一个早就掉了的扣子,当下就来这儿了。这会子,先生,我还是急得要疯了似的,先生。谁知道斯金纳大大会出什么事呀,先生!那些卷须像蛇一样,到处部长满了,先生——我敢发誓。您得小心,先生,赶紧躲开它们!——还有蠼螋,越长越大,还有黄蜂——要是出了什么事,先生,——她可连个律师都没有哇,先生!” “可是鸡呢,”本辛顿先生问,“鸡怎么样了?” “我们一直喂到了昨天,我敢发誓,”斯金纳先生说。“可今天早起我们没敢喂,先生。那些黄蜂的声音——实在有点儿吓人,先生。它们正在外飞——多极啦。像母鸡一样大。我跟她说,我说,你只给我钉上一两个扣子就行了,我说,因为我不能这个样子去伦敦,我说,我要去找本辛顿先生,我说,跟他讲讲这些事。你就在这屋里等,一直到我回来,我说,把窗户能关多紧就关多紧,我说。” “如果你不是这么邋遢——”雷德伍德开口。 “啊!别说这个,先生,”斯金纳说,”现在别说,先生。我为斯金纳太太急成这个样子了,先生,别说这个了吧!啊?别说了,先生!我下想跟您争。我发誓,先生,我不想。我一直在想着那些耗子。——谁知道我来这儿的时候,它们会不会去折腾斯金纳太太呢?” “你也没有把这些美妙的生长曲线分别记录下来!”雷德伍德说。 “实在把我弄得够呛啦,先生,”斯金纳先生说。”您要是知道我们都受了些什么罪就好啦——我和我太太!整整受上一个月。我们简直不知该怎么办了,先生。母鸡怎么样疯长,还有蠼螋,金丝雀蔓草。我不知道是不是告诉您了,先生——那金丝雀蔓草” “你全告诉我们了,”雷德伍德说。“现在的问题是,本辛顿,我们该做些什么呢?” “我们该做些什么呢?”斯金纳先生问。 “你得回到斯金纳太太那儿去,”雷德伍德说。“你不能留她一个人在那儿呆一夜呀。” “一个人我可不去,先生。就是有一打金斯纳太太,我也不去。本辛顿先生得——” “胡说。”雷德伍德道。“那些黄蜂到夜里就没问题了。蠼螋也不会跟你捣乱——” “可是耗子呢?” “什么耗子也不会有,”雷德伍德说。 斯金纳先生最大的忧虑可能是过虑。斯金纳太太并没有。在那里过完这一天。大约十一点左右,整个上午都在静悄悄地活动着。金丝雀蔓草开始爬上了窗口,几乎把它全遮黑了。而窗口愈黑,斯主纳太太就愈清楚明白地察觉到她的境况快要保不住了。而已觉得斯金纳走后她似乎在这里过了好几年了。穿过那些抽动着的卷须的空隙,她从黑暗的窗口向外探望了一阵,然后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打开卧室门,侧耳倾听着。 一切似乎都很宁静,于是她把裙子高高撩起,一跳就逃进了卧室。她先往床底下瞧了瞧,把门锁上,然后就以一个老女人那种有条不紊的麻利劲儿收拾起行装来。床没有铺,房间里到处是头天晚上斯金纳为了关窗户而砍下的蔓草,不过斯金纳太太没有留意到这些。她用一条很像样的床单打包。她把自己衣柜里的东西全包了进去,又装了一件斯金纳在比较体面的场合穿的平绒短上衣,还装了一罐没有开过的泡菜。至此为止,她的打包无可非议。可是,她又装进去了两个放四号赫拉克里士之恐惧的密封罐子,那是本辛顿先生上次带来的。(斯金纳太太是个诚实的好女人——不过她是个唠叨的老奶奶,看见把这么好的助长物浪费在一群可恶的小鸡身上,心里火烧火燎的。) 打好包,又戴上那顶无边女帽,解下围裙,用一根新鞋带把伞绑上,在门边窗口听了好一阵,然后打开门。出来进入一个危险的世界中。她把伞夹在腋下,两只粗糙的果敢的手紧紧抓住包袱。这顶无边女帽是她做礼拜时戴的最好的一顶,在那艳丽的饰带和珠子中挺出的两朵罂粟花,好像也浸透了她身上那种颤巍巍的勇气。 她的鼻子根部周围的组织,由于她的决心而皱缩了起来。她受够了!一个人呆在这儿!斯金纳要是乐意,可以自己回这儿来。 她走前门,并不是因为她想去希克里勃罗(她的目的地是启星·艾勃莱,她的已经出嫁的女儿住的地方),而是因为后门长满了金丝雀蔓草,过不去了。自从她在那草根附近打翻了食罐,它们就一直疯长成了这种样子。她听了一会儿,走出来,然后十分小心地把前门关好。 在屋子拐角处,她停了下来,四处张望着。在松树林那边的山坡上,一个大沙包标志着巨蜂的巢穴,她把它认认真真地研究了一番。黄蜂在早晨出出进进的时刻已过,这时连一只黄蜂也见不到,只有一种声音,比在松树之间工作的蒸汽木锯可能发出的声音稍稍大一点,其余的一切都静悄悄的。蠼螋呢,她一只也没看见。洋白菜地里倒真有个什么在动,或许,很可能是只猫,躲在那里捉鸟。她把这又看了一阵子。转过拐角,她走了几步,看见了那些养着巨鸡的鸡棚,她又停了下来。 “啊!”看着那些小鸡,她慢慢地摇了摇头。当时,这些鸡都有食火鸡那么高,当然身体要粗大得多——整个要大些。一共五只,全是母鸡,因为两只公鸡已经自相残杀死掉了。 看见它们那无精打采的样子,斯金纳太太有点犹豫了。 “小可怜虫!”她说着放下包袱。“它们没有水喝。二十四小时没有吃东西了!胃口又那么大!”她将一根瘦骨嶙峋的手指放在唇边自言自语地说道。 随后,这位肮脏的老太太做了一件我看来是相当英勇的善事。 她把包袱,雨伞放在砖路当中,到井边打了整整三桶水,倒进鸡的空食槽里,然后,趁它们全挤在那儿喝水的工夫,她轻手轻脚地打开了鸡棚的门拴。做完了这一切,她变得极其敏捷,拿起她的东西,翻过花园尽头的矮树篱,穿过茂密的牧场(好躲开黄蜂窝),朝启星·艾勃莱的方向,艰难地爬上了弯曲的山路。 她气喘吁吁地向山上爬去,走一会儿,歇一歇,放下包袱,松一口气,回头看看下面松林边上的小房子。 到了最后,她快爬到山顶的时候,看见远处有三两只黄蜂,沉甸甸地向西边飞降下去,这大大地促使她加快步伐赶路。不久,她就越过了旷野,来到一道高堤下面的小路上(到了这里,她才觉得安全了些)。于是,穿过希克里勃罗峡谷,向高地走去。 在高地下边,有棵大树遮住了太阳,她在这里的一个栅栏踏级上歇了一会儿。 之后,她重又十分坚决地继续向前走。 我希望你们想象一下她的样子。手里拿个白包袱,像只直立的黑蚂蚁,顶着夏季午后的炎炎烈日,沿着横过丘陵坡地的羊肠小道,匆匆地走着,不屈不挠、不知疲倦地东嗅西嗅,继续不断地奋斗着,帽子上的罂粟花一个劲儿地颤动,丘陵地带的尘土弄得她的软底鞋愈来愈白。叭——嗒,叭——嗒,她的脚步声在白昼寂静的炎热中回响.那把伞老是想从夹着它的胳膊时底下滑出去。鼻子下面皱起的嘴噘着,表现出誓死的决心,她一次又一次地把伞弄上来,不时地猛然向上揪一下那被紧紧抓着的白包袱,好像在拿它出气。有的时候她还嘟嘟嚷嚷,想着和斯金纳争吵时要说的话。 远处,在老远的地方,一个教堂的尖塔和一片丛林不知下觉从朦胧的蓝天中显现出来,越来越清楚地标示出那个安宁的、避开了尘世喧嚣的角落启星·艾勃莱,而这个世外桃源却很少或者完全没有想到在这个白包袱里,隐藏着奋力奔向它命定的赫拉克里士之恐惧。 就我所知,那几只小母鸡是在下午三点钟左右来到希克里勃罗的。它们的到来,行动一定很迅速,不过没有人在大街上看到它们就是了。小斯克默斯代尔的拼命大叫,似乎是通报出事了的第一个信号。邮局的德根小姐那时正像往常一样呆在窗口,看见了抓住那不幸的孩子的母鸡叼着牺牲品在街上猛跑,后面还有另外两只在紧追不舍。你们想想被解放出来的体格强健的现代母鸡那种摇摇摆摆的大步子!你们想想饥饿的母鸡的那种强烈的固执劲头!我听说这类鸡里有普利茅斯种,即使没有赫拉克里士之恐惧,也是个精瘦健行的品种。 可能德根小姐并没有感到十分惊讶。因为尽管本辛顿先生一再说要保密,但是从斯金纳先生那儿散出的关于巨鸡的流言已经在村里传了好几个礼拜。“天哪!”她叫道,“我早就想到会这样的。” 她似乎十分镇静地采取了一系列行动。一把抓起正准备发往乌夏的那个封好的邮袋,她立刻冲出门去。差不多同时,斯克默斯代尔先生本人也在村子那头出现,手攥一把喷壶的嘴子,脸色煞白。接着,当然啦,不一会儿,村里所有的人都跑到了门外或是窗口。 德根小姐手持希克里勃罗全天邮件横过街道的情景,使得叼着斯克默斯代尔少爷的那只母鸡停了下来。它站住,刹那间作出决策,转身朝敞着大门的富彻尔家的院子跑去。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第二只母鸡灵巧地跑上来,准确地一啄,便把孩子叼到口,然后跳墙到了牧师家的花园。 “咯咯,咯,咯,咯,咯,咯!”最后一只母鸡不偏不倚,正好被斯克默斯代尔先生扔的喷壶打中,它尖叫着,疯狂地扑着翅膀从格鲁太太家的房顶上飞过,飞到医生的地里。另外的那些大肚子巨禽则正穿过牧师的草坪,追着叼孩子的母鸡。 “老天爷!”副牧师喊道,也许(像有人说的)喊的是更男子气概的话,他一边挥舞着槌球棒,一边嚷,一边跑,去拦截那只母鸡。 ”站住,你这坏蛋!”副牧师喊,好像巨鸡是生活中最平常的东西似的。接着,副牧师发现自己不大有可能拦住它,便使尽全身气力把槌球棒扔将出去,这棒子沿着一条慈悲的曲线,落在离斯克默斯代尔少爷的脑袋一英尺左右的地方,打穿了暖房的玻璃顶。哗啦!新暖房!牧师老婆漂亮的新暖房! 这可把那母鸡吓了一大跳。不论是谁,都会吓一大跳的。它把嘴里的牺牲品甩到一棵葡萄牙月桂树上(孩子马上被拉了出来,已经魂不附体,但是除了他那不怎么讲究的衣服外,一点伤也没有),然后,扑打着翅膀飞上了富彻尔家的马房顶,落脚在一块不结实的瓦上,因此可以说是突然从天而降,落进了瘫子邦普斯先生宁静沉思的生活中——现在已经证明,确实无疑,在邦普斯先生一生中的这个场合,他的的确确没有求助于任何外力,便穿过屋子,走过整个花园。出去还拴住了门,之后,便立刻恢复了基督徒听天由命的精神和对他妻子的无能为力的依赖。 另外儿只母鸡被其他打槌球的人截住了去路,便穿过牧师的菜园,来到医生的地里。那第五只终于也来到了这个集合地点,一面由于威瑟斯庞先生家的黄瓜架没有经住它行走而丧气地咯咯叫着。 它们像母鸡那种样子站了一会,在地上抓搔着,若有所思地咯咯叫着。接着,其中一只大啄起医生的蜜蜂窝。随后,它们羽毛张开,笨拙地。一步一伸地穿过田地,向乌夏方向走去,于是希克里勃罗的街上便看不见它们了。在乌夏附近,它们在一块瑞典芜菁地里搞到了相当多的食物,兴冲冲地啄了一会,直到它们的威名在这里传开。 这些其大无比的家禽令人凉愕地闯来,在人们心中激起的最主要、最直接的反应,便是一种吆喝、奔跑、扔东西轰赶它们的不寻常的情绪。在希克里勃罗,不久,几乎所有的男人,还有些女士,都挥动东西来驱打这些巨鸡。人们把它们赴到乌夏,那里正举行村民游乐会,因而乌夏便把它们当作了这一天快乐的最高潮。它们在芬顿·比契斯附近开始遭到射击,不过,这最初的射击只是用了一支鸟铳。当然,鸟儿大到了它们这种程度,自能毫不在意地接收无数的这类小小子弹。它们在塞文欧克斯附近分开了,有一只窜到汤布里奇左近,先是在一艘下午班邮船的前边,然后又与它平行,极为激动地,连飞带叫地飞跑,弄得船上所有的人大为惊讶。 到五点半光景,有两只被一个马戏团老板在脖布里奇韦尔斯十分巧妙地捉住了。这位老板用一个装单蜂骆驼的铁笼——因为里面失去了配偶的骆驼死掉而出空了——拿蛋糕面色做饵,把它们诱了进去。 当天傍晚,当不幸的斯金纳在乌夏下了东南郊列车时,天色已经有点黑了。火车晚了点,但还不算太晚——斯金纳先生把这话告诉了站长。或者他从站长眼里看到了点什么。他只略略犹豫了一下,便自信地把手抬到嘴边,问今天出了“事儿”没有。 “什么‘事儿’?”站长是个说话严厉,语气挺重的人。 “就是这儿黄蜂什么的。” “我们没有工夫考虑什么黄蜂,”站长平和地说。“你那些混帐母鸡就弄得我们忙不过来了,”他把母鸡的消息告诉斯金纳先生,就好像有人可能会打破敌对政客的窗户一样。 “您没听说斯金纳太太什么事吗?”斯金纳先生顶住这连珠炮般打来的情况报导和评论,问道。 “不要怕!”站长回答——好像就连他的知识也有个限度。 “我得打听个明白。”斯金纳先生摆脱开站长,他正在就母鸡被过度饲养的责任问题发表概括性的结论。穿过乌夏时,一个烧石灰的人从汉基的矿坑里叫住了他,问他是不是在找他的母鸡。 “你没听说斯金纳太太的消息吗?”他问。 那个烧石灰的——他的原话我们不必深究——表示了他对母鸡的超乎一切的兴趣。 天已经黑了——黑得至少像英国六月份明净的夜晚一样——这时,斯金纳——或者至少是他的头——伸进了“快活的牲口贩子”酒店,说:“喂!你们没听说起我那些个母鸡的事儿吗?” “什么,听说过!”富彻尔先生说,“你问的那东西,有一只把我的马棚顶蹬破,掉了下来,还有一只把牧师太太的暖洞子——我得求她原谅——温室弄了个窟窿。” 斯金纳走进酒店。“我得要点儿安神的东西,”他说,“热杜松子酒掺水对我就挺好。”大家就七嘴八舌,跟他讲起那些母鸡来。 “老天爷!”斯金纳说。 “你们没听到什么斯金纳太太的消息吗?”停了一下,他问。 “那个呀,没听说!”威瑟斯庞先生回答说。“我们没想到她。我们一点也没想到你们俩。” “你今天在家吗?”富彻尔隔着个大桶问。 “只要那些混帐鸟儿里有一只啄上她一口,”威瑟斯庞先生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把整个恐怖情形留给别人去自己想象。 在场的人一时都觉得如果跟斯金纳一起去看看斯金纳太太出事了没有,会是对这多事的一天的一个饶有兴味的结尾。在这事故连连的时候,谁也不知道一个人会碰上什么。但是,斯金纳站在柜台边上,喝着他那掺水的热杜松子酒,一只眼在柜台后面的东西上滚来滚去,另一只凝然仰望上苍,又转到了别的念头上。 “我想,今天那些个大黄蜂没在什么地方捣乱吧?”他煞费苦心地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气问。 “只顾忙着对付你的母鸡了。”富彻尔说。 “我想,它们总算全都回窝了。”斯金纳说。 “什么东西——母鸡吗?” “我想的是黄蜂。”斯金纳说。 接着,他以一种连三岁娃娃都会被激起疑心的谨慎神情,一板一眼地问, “我想,还没有人听说过什么别的大家伙吧?大猫大狗什么的?我捉摸着,既是出了大黄蜂和大母鸡——” 他煞有介事地装出闲扯淡的样子笑着。 可是,那些希克里勃罗人的脸上,却现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气。富彻尔第一个把他们共同的想法形诸语言。 “要是与母鸡的大小相比,那猫——”富彻尔说。 “嗬!”威瑟斯庞说,“照母鸡的大小,那么一只猫。” “得成只大老虎。”富彻尔说。 “比老虎还要大呢,”威瑟庞普说。 最后,当斯金纳沿着隆起的田野上的孤零零的小径,从希克里勃罗走向松树荫蔽的模糊去处时,走着的只有他一个人。前面,暗影之中,巨大的金丝雀蔓草在悄悄地绞扭着实验饲养场。 可以看见他走上地平线,衬着北方温暖清澈的无边夜空——至此,人们的兴趣还在跟随着他——接着又向下,进入暗夜,进入一片黑影之中,而且,好像他再也不会出现了。他逝去了——进入了神秘之中。于是没有人知道他在经过了那道隆起的高地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稍过了一会儿,富彻尔家两兄弟和威瑟斯庞受好奇心的驱使,来到了小山上,极力向他走的地方望去,他已经完全被黑夜所吞没了。 三个男人紧挨着站在一起,一带黑的林木遮住了实验饲养场,那边一点声息也没有。 “没有出事。”弟弟富彻尔打破了沉默。 “一点亮光也看不见。”威瑟斯庞说道。“从这儿是看不见的。” “有雾,”哥哥富彻尔说道。 他们又寻思了一阵。 “要是有什么不好,他会转回来的。”弟弟富彻尔说,他的话是如此明显而带结论性质。 哥哥宫彻尔说,“算啦。” 于是他们三人,我得说,是心事重重地回家睡觉去了。 一个牧羊人夜里经过哈克斯特牧场,听见黑夜之中有一个叫声,他以为是狐狸;可是第二天早晨他发现一只羊羔被弄死了,被拖到去希克里勃罗的半路上,吃掉了一部分。 最最令人费解的是,连一点无疑地是属于斯金纳的遗物也没有发现!许多星期过后,在试验饲养场烧过的焦土上,发现了一块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人类的肩胛骨;在废墟的另一处,一根啃得精光的长骨头,也同样可疑。在去艾勃莱的栅栏踏级附近找到了一只玻璃眼,许多人发现,斯金纳个人的魅力多靠他的这样一个所有物。它总是那样超然地凝望着人世,又带有种深重的悲哀,这对于脸上其余部分的俗气是个补救。 在废墟上辛苦地搜索,发现了两枚衬衫扣子的金属环和烧成了炭的表面,三枚完整的腿上的扣子,其中一个金属扣用于不那么明显的接缝处,昭示着人类的节俭。这些遗物,被当局的人们看作是斯金纳被毁的结论性证物加以接受,可是就我的整个信念而言,考虑到他个人特定的癖性,我倒宁可多见到几块骨头,少几粒扣子。 玻璃眼当然极有说服力,可是,如果它真是斯金纳的——甚至斯金纳太太也不能肯定他那不动的眼睛是不是玻璃的——那就准是什么东西将它从一种水灵灵的棕色变成了一种稳重自信的蓝色。肩胛骨是件极为可疑的证物,我倒宁愿将它与一些普通家畜的被啃光的肩胛骨并排放一放,然后再说它是不是人的。 还有,比方说,斯金纳的靴子到哪儿去了?就算老鼠的胃口古怪反常,它们还只吃掉半只羊,怎么能设想它们会把斯金纳吃个精先——连头发、骨胳、牙齿和皮靴都吃光呢? 我曾问过我所能找到的一切熟知斯金纳的人,他们全都异口同声地回答说,他们不能想象有任何东西会吃他。他是这样一种人,正如住在绿丹顿的乌·乌·雅各布斯先生的一所小屋的某位退休水手对我所说——这位退休水手带着在此地并非罕见的谨慎但却意味深长的派头说,他“总归会冲上岸来的”,说他被吞吃掉的这些可能性纯是“扯淡”。他认为斯金纳在筏子上就像在任何别处一样安全。退休水手还说,他决不愿意讲斯金纳的坏话;但事实终归是事实,退休水手说,他宁可冒闭门不出的危险,也不愿意叫斯金纳替自己做衣服。这个评论肯定不会将斯金纳说成是个开胃的东西。 对于读者,我要完全诚实地说,我决不相信他曾回到了试验饲养场。我确信他曾长久地迟疑着,在希克里勃罗的教会附属地上徘徊,最后,当叫声传来时,便毫不犹豫地决然走出他的迷惘处境,隐名埋姓去了。 而在那隐名埋姓之地,在我们所不知道的这个或是别的世界上,他无可争议地、顽固地一直呆到了今天。 第三章 巨鼠 斯金纳先生失踪之后两天,波德伯恩的医生深夜坐着他的小马车经过汉基附近。他一整夜没有睡,帮助另一个尚未扬名于世的公民进入我们这个古怪的世界,事情做完,他驱车回家,睡意浓重。那是半夜两点左右,弯月正在升起。夏夜清冷,一带低垂的白雾使景物更为模糊。他独自一人——他的车夫卧病在床——左右两旁,除了车灯黄光所能照出两道浮动神秘的树篱之外,什么也看不见;除了得得的蹄声和嘎嘎的轮声和树篱的回声之外,什么也听不见。他的马儿可靠有如他自己,毫不奇怪,他打起盹来。 你们知道,那种坐着时袭来的阵阵睡意。头垂下了,伴着车轮的节奏,微微点着,慢慢地,下巴触及胸口,突然一震,又抬起头来。 的,得,的,得。 那是什么? 医生觉得他好像听到近在身边有一声尖叫。一时他完全清醒过来,他骂了那受冤枉的马儿两句,向四外看去。他想让自己相信,刚才听见的是远处狐狸的叫声——或者,是只白鼬捉住了一只幼免。 吱,吱,吱,的,得,吱—— 那是什么? 他觉得自己发生幻觉了,便晃晃肩膀,继续策马前行。 他倾听着,什么也没有听到。 “乱弹琴。”他说。 他坐起来,心想自己做了个恶梦,用鞭子轻轻触了一下马儿,对它说了几句话,又注视着树篱那边。可是他的灯光穿过雾气,四处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他想到,他后来说,那里什么也不会有,因为如果真有什么,马会发觉的。可是话虽如此,他还是心神不安地醒着。一会儿,他清楚地听见沿路边追来的轻轻的脚步声。 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没法回头看,因为路到这里正是个拐弯。他鞭打着马,又向旁边看去。这次,他清楚地看见灯光多过一处低矮的材篱,照到一个什么东西隆起的背上——某种大动物,他说不出是什么,一纵一纵地快步跳跃着。 他说,他当时想到古老传说里的妖魔——这东西绝对不像他所知道的任何动物。他握紧缰绳,唯恐马儿受惊。作为一个受过教育的人,他后来承认,当时他曾自问,这是不是什么马儿看不见的妖物。 前面,在升起的月亮反衬下,马车驶近了黑影憧憧的居民点汉基,虽然不见一星灯火,也颇给人安慰。他甩响鞭子,说起话来。就在这时,几只老鼠闪电般地向他扑来。 他已经驶过一个大门,最前面的一只跳到了路上。 那畜牲从暗中一下窜到明处,尖削、热切、长着圆耳朵的脸,长长的身子由于跑动显得更长;特别惹眼的,是胸前那粉红色有蹼的前脚。 当时,肯定最令他感觉恐怖的,就是他根本不知道这是种什么野兽。他没有认出这是老鼠,因为它太大了。它窜到路上马车近旁时,马儿朝前猛地一跳。 鞭声,医生的喊声惊醒了一巷居民,不知出了什么事。整个事情是突然发生的,并飞快地发展着。 噼啪,克拉,啪。 有人看见,医生站在车上,吆喝着马,尽平生之力抽着鞭子。 老鼠退缩开,满有把握地躲避着打击——在车灯光下,能够看见鞭子在毛皮上抽出的沟痕——他抽了又抽,什么也不顾,没有发觉第二只已经窜到了他的外侧。 他放开马缰,朝后望去,只见第三只已经从后面追了上来。 马儿猛冲向前,车轮碰上一道坎,蹦起老高。在这狂乱的瞬间,好像一切都在飞跳跃进。 马刚好在到达汉基的时候倒下了,既没有不到村、又没有过了店,这纯粹出于运气。 谁也不知道马是怎么摔倒的,是因为颠踬呢,还是外侧那只老鼠真的借着全身的重量,一口咬到了要害;同时医生直到他进了砖匠的房子都没有发现自己被咬,更不要说什么时候咬的了。他被咬得很厉害——从上到下长长的一口,像是被双刃的印第安斧从左肩上平行着削下了两条皮肉。 一时,他还站在车上,转眼间他已跳下地来,脚踝骨扭伤得很厉害他都不知道,他狂怒地抽打着第三只飞扑过来的老鼠。他只记得马车翻倒时,他从车轮上面跳过去,这一瞬间是如此超乎一切地迅速而且猛烈,给了他深刻印象。 我料想是老鼠咬住咽喉的时候,马直立起来,然后倒向一侧,将整个马车带翻,医生本能地跳下车,车灯撞碎,灯油泼出一片,呼地腾起了火焰,这把火作为一记猛击,加入了战斗。 那就是砖匠看到的第一件事。 他听到了马车驶近的马蹄声和——虽说医生自己的记忆中没有——医生狂野的呼叫。他连忙下床,正听见吓人的翻车的声音,接着拉起窗帘看到了外面冲天的火光。 “比大白天还亮呢,”他说。 他站着,手里还握着拉窗帘的绳子,向窗户外面被一场恶梦改了样的熟悉的街道望去。 火光里,只见医生黑色的身影跳跃着,挥舞着马鞭。马车被火焰遮住,看不大清楚,在蹬踢着。一只老鼠咬住了它的喉咙。 教堂墙前的暗影中,第二只怪兽的眼睛发出邪恶的亮光。另一只——只见一团可怕的黑影和一双被火光照红的眼睛,还有肉色的蹼——不稳地附在刚才它躲开爆炸的灯时跳过去的墙你们知道老鼠那对尖刻的脸,那种尖利的牙,那双残酷的眼睛。 看到长度放大六倍,又被黑暗和跳跃的火光照出的幻影加以夸张,对于砖匠来说,这肯定是个不舒服的景象——他还带着七分睡意呢。 接着,医生抓住了这个机会,这个由于火焰造成的暂时休战的机会,到了下面砖匠看不见的地方,用马鞭柄猛捶房门。 砖匠在点起一盏灯之前是不肯放他进来的。 有些人为此责怪他,可是,在我对自己的勇气有清楚的了解之前,我不大愿意加入这些人的行列。 医生狂呼,猛砸。 砖匠说,等他终于把门打开时,医生正在恐怖地哭着。 “拴,”医生喘着气说,“拴”——他连“拴好门”都说不出来了。他努力走向门口,想去帮忙,但却跌坐在钟旁的一张椅子上,这时,砖匠已把门拴好了。 “我不知道它们是些什么!”他反复说,“我不知道它们是些什么!”——他把重音放在“什么”上。 砖匠想给他去拿威士忌,可是医生不肯伴着一盏闪烁不定的灯一个人呆着。 过了好久,砖匠才把他弄上楼去。 火烧完后,巨鼠回过来对付死马,把它拉过教堂的院子,拖到砖场,一直吃到天亮,谁也不敢去打扰它们。 雷德伍德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去找本辛顿,带着三份头一天晚报的再版。本辛顿从一本早已被人忘记的小说上抬起沮丧沉思的目光,这小说是布朗普顿路的图书馆管理员所能给他找到的最能排解烦优的一本玩意儿。 “又出了什么事吗?”他问。 “茶丹附近又有两个人被螫。” “他们该让我们去熏那个窝。他们真该这样。是他们自己的错。” “当然是他们自己的错,”雷德伍德说。 “关于购买那个饲养场有什么消息吗?” “房屋经纪人,”雷德伍德说,“是种大嘴巴、木头脑袋的东西。他假装说有人要那房子——你知道,总是这样的——可就是不愿意明白事情得赶紧办。‘这是性命交关的事’,我说,‘懂了吗?’他往下看,半闭起眼说,’那你为什么不再出价两百镑?’我宁可住到一个满是黄蜂的世界上去,也不甘心向那个又臭又硬、期负人的东西让步。我——” 他停住了,感到这样一个句子可能会因说多了而减弱它的力量。 “是希望不大,”本辛顿说,“又有黄蜂——” “房屋经纪人对于公共利益并不比黄蜂懂得更多。”雷德伍德说。 他又议论了一会房屋经纪人、律师之类的人们,说得那么不公正,不讲道理,许多人谈起这类事情都如此(“在这个不像话的世界上,所有的不像话的事情当中,我觉得最最不像话的,就是在我们理所当然地期望一个医生或是一个士兵讲荣誉,有勇气,有本事的同时,对于一个律师或者一个房屋经纪人,却不仅允许,而且甚至期望他们只显示出贪婪、油滑、碍手碍脚和无能到极点——”诸如此类)——然后,他如释重负,走到窗前,望着斯洛恩街上熙来攘往的车辆。 本辛顿已经将那本可以想象得出的最最激动人心的小说放在摆台灯的小桌上。他十分仔细地交叉上十指,看着它们。“雷德伍德,”他问,“他们常常提起我们吗?” “不像我估计的那么多。” “一点也不谴责我们吗?” “一点也不。不过,另一方面,也不支持我指出来应当要做的事。我给《时报》写过信,你知道,把整个事情作了一番解释——” “我们给《每日纪事报)写吧。”本辛顿说。 “《时报》就这个问题发表了长篇社论——一篇非常高级、写得极好的社论,times(时代)这个词,用了三个拉丁字眼——Status quo(现状)就是其中之一读起来,像是某个对流行性头疼症最主要的痛苦毫无牵涉的人的声音,而且,谈了一篇又一篇,也没有减轻这种痛苦。字里行间,你知道,很清楚,《时报》认为转变抹角于事无补,应当立刻动手做点什么(当然该做什么也没有讲肯定)。不然的话,就会有更多不愉快的后果——《时报》的文字,你是知道的,更多的黄蜂,螫更多的人。彻头彻尾政治家派头的文章!” “可与此同时,这种‘巨大’正以一切丑恶的方式在扩散。” “正在。” “我在想,斯金纳关于那些巨鼠的话是不是对——” “啊,不对!那太过分了。”雷德伍德说。 他过来站在本辛顿的椅旁。 “顺便问问,”他稍稍压低了声音说,“她怎么样——?”他指指关好的门。 “珍姐吗?她一点也不知道。没有把我们跟这事联系起来,也不看报上的文章。‘巨蜂!’她说,‘我没那份耐心看这些报纸。’” “非常幸运。”雷德伍德说。 “我料想——雷德伍德太太——?” “没有,”雷德伍德说,“目前,碰巧——她为小家伙急得要死。你知道,他一径在长。” “长?” “对。十天长了四十一盎斯。体重将近五十六磅。才刚六个月!这当然吓人。” “健康吗?” “精力旺盛。保姆不干了,因为他踢得太厉害。当然,什么都穿不下了。你知道,都得另做,衣服等等一切都得另做。婴儿车是个轻巧东西,碎了一个轮子,不得不用送牛奶的手推车把小家伙弄回家。是呀,挤了一大群人。我们原先把乔治那·菲利斯放在儿童床里,现在只好放到大床上。他的母亲——当然担心。起初挺骄傲,想夸奖温克尔斯。现在可不了,觉出事情有点蹊跷。你知道。” “我原估计你会给他递减剂量的。” “我试过。” “有效吗?” “嚎呀。通常孩子哭起来都声大烦人,这对他们有好处,应当如此——可是自从给他喂过了赫拉克里士之恐惧——” “嗯。”本辛顿带着前所未有的更其听天由命的神情端详着他的手指头。 “实际上,事情一定会闹出来。人们会听说起这个孩子,把他和我们的母鸡等等联系起来,这整个又会闹到我太太那里。她会怎么样呢,我一点也想象不出。” “这是难啊,”本辜顿先生说,“要形成任何计划——肯定是难。”他摘下眼镜仔细擦试。 “这是又一例,”他概括地说,“正在发生的事情的又一例。我们——如果我真能使用这个形容词——科学界的人——我们工作,当然,总是为着一个理论上的结果。但是,我们也附带地使一些力量起作用——一些新的力量。我们不应当控制它们——而除我们外,又没有人能控制它们。实际上,雷德伍德,事情是出自我们的手。我们提供了那种物质,而他们,”雷德伍德转向窗户,“得到经验。” “截至目前为止,乱子在肯特郡出的这种程度,我并不感到太烦恼。” “除非他们来烦扰我们。” “正是。如果他们喜欢和这个愚蠢透顶的秩序下的律师以及讼棍以及法律障碍以及有份量的考虑混在一处,一直到他们看到许多新的巨型品种的害虫害鸟牢固确立起地位时为止——事情总会是一团糟的,雷德伍德。”雷德伍德在空中画了一条拧绕纽绞的线。 “而目前,我们真正的兴趣在你孩子身上。”雷德伍德转过身来,盯住他的合作者。 “你对他怎么想的,本辛顿?你是旁观者,对这件事能比我看得更清楚。我该拿他怎么办?” “继续喂他。” “用赫拉克里士之恐惧?” “用赫拉克里士之恐具。” “那他还会长大。” “会要长、就我从母鸡和黄蜂的长法计算,会长到三十五英尺高——身上各部都与此相应——” “到那时候,他会做什么呢?” “这,”本辛顿说,“正是最有趣味的了。” “滚他的蛋!你想想他的衣服。” “他长大以后。”雷德伍德说,“将会是这个小人国里的一个孤独的格利佛。” 本辛顿先生的眼睛从金眼镜框上深思地望着。 “为什么会孤独?”他说。又更寓有深意地重复了一遍。“为什么会孤独?” “你的意思该不是——?” “我说的是,”本辛顿先生以一个口出隽语警句的人那种得意洋洋的神气说,“为什么会孤独?” “你的意思是说还可以再培育其他的孩子们——?” “除了我的探究,我没别的意思。” 雷德伍德开始在屋里踱来踱去。“当然啦,”他说,“我们可以——不过,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 本辛顿显然在欣赏着他那种高度理智的超然态度。“最使我发生兴趣的、雷德伍德,是想到在他头顶上的脑子,照我的计算,也要比我们的水平高出三十五英尺或者还要多。怎么啦?” 雷德伍德站在窗口,望着在街上隆隆驶过的送报车上的新闻招贴。 “怎么啦?”本辛顿又问,站了起来。 雷德伍德大声喊叫着。 “什么事?”本辛顿问。 “买报纸。”雷德伍德向门口走去。 “为什么?” “买份报纸。有条消息——我没看清楚——巨鼠——” “老鼠?” “对,老鼠。斯金纳算是说对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看到报纸,见鬼,我怎么会知道?大老鼠!老天爷!不知道是不是把他吃掉了!” 他找帽子,又决定不戴了。 他两步并作一步冲下楼去,他已能听得见街上卖报的小鬼在来来往往,大声吆喝着推销报纸。 “肯特郡大惨事儿——肯特郡大惨事儿。大夫叫耗子吃啦。大惨事儿——大惨事儿——耗子——叫怪物耗子吃啦。详细报导——出大惨事儿啦。” 著名的市政工程师科萨尔来的时候,看见他们俩个正在公寓住宅的门道上,雷德伍德手拿墨迹未于的粉红色报纸。本辛顿踮起脚从他手臂边上看着。科萨尔是个大块头,干瘪不雅的四肢漫不经心地接在他躯干的四角,一转脸像是个刚塑造不久便因为完全不行而抛弃了的半成品。鼻子方方地留在脸上,下颚伸出上颚之前。他的呼吸重浊可闻。没有什么人认为他好看。他的头以纠结成一团,吝于使用的声音调门很高,通常总带有一种恨恨的抗议的味道。不论什么场合,他总穿一套灰布的夹克和裤子。他用一只大红手探侧着他那无底深渊般的裤子口袋,付了马车费,喘着气,坚定地走上台阶,手里拿着一份粉红色的报纸,就像朱庇特①手握雷霆一样。 【① 传说罗马主神朱庇特高踞王座,左手持王笏,右手握雷霆。】 “斯金纳?”本辛顿问,没有注意他的走近。 “没有提他,”雷德伍德说。“准是被吃掉啦。夫妻俩。太可怕了!喂,科萨尔!” “是你们闯的祸?”科萨尔挥动着报纸问。 “就算是吧,你们干吗不解决一下呢?”雷德伍德问道。 “没有办法!”科萨尔说。 “有人买这个地方?”他叫道。“废话!烧掉它!我知道你们准会这么打算。你们该做什么吗?”——听着,我告诉你们。 “你们?做什么?怎么啦!当然是上街到枪械店去。干什么?买枪呀!对——这里只有一家店。买八支!步枪。不是打象的猎枪——不!太大了。不是军队用的步枪——太小了。说是买来打——打公牛。说是用来打野牛!明自了吗?呃?老鼠?不行,说这个他们哪能明白因为咱们得要八支。多买点弹药。切莫只买枪不买弹药——不要!把它们放上一辆马车,去——那地方在哪儿?乌夏?那就到茶陵路口。那里有火车——嗯,第一班车两点以后开。想想能办到吗?好的。执照?当然,到印花税局去弄八张,持抢执照,明白吧,不是闹着玩的。怎么啦?是老鼠,汉子。 “你——本辛顿。有电话吗?好。我往宜陵打电话叫五个我的人来。为什么要五个吗?因为这数目正好! “你上哪儿去,雷德伍德?找帽子!废话。戴我的。你们缺的是枪,汉子——不是帽子。育钱吗?够吗?好的。回头见。 “电话在哪儿,本辛顿?” 本辛顿驯顺地转身带路。 科萨尔订过电话,把它放回原处。“那儿有黄蜂,”他说。“硫磺和硝石管用。明摆着的。还有巴黎石膏,你是个化学家。上哪儿才能买到装成袋、可以搬运的成吨的硫磺?为什么吗?怎么啦,上帝保佑我的肉身和灵魂!——去熏蜂窝呀,当然啦!我想准该用硫磺,呃?你是个化学家。硫磺最好,呃?” “对,我想该是硫磺。” “没有比这再好的了吗?” “对。那是你的本行。成。去弄尽可能多的硫磺——用硝石来烧它。送哪儿吗?茶陵路口。马上。看着他们送。跟着去。还有吗?”他想了一会。 “巴黎石膏——随便哪种石膏——把蜂窝堵死——洞——知道吧。最好要这个。” “多少?” “多少什么呀?” “硫磺。” “一吨。知道了吗?” 本辛顿用一只因下决心而发抖的手把眼镜戴牢。“行了。”他十分简短地说。 “你口袋里有钱吗?”科萨尔问。 “滚他的支票吧。他们可能下认识你。付现钱。明摆着的。你存款的银行在哪儿?好的。到那儿拐一下,提出四十镑——钞票和黄金。” 又在寻思。 “要是我们把这件工作留给民政官员来做,肯特郡早成破烂儿了,”科萨尔说。“现在还有别的事吗?没啦!嗨!” 他朝一辆出租马车伸出一只巨掌,那车急颠颠地过来听他吩咐(“要车,先生?”车夫问。“明摆着的,”科萨尔回答了);本辛顿仍然没有戴上帽子,踮着脚步下台阶,准备上车。 “我觉得,”他手扶马车挡板,朝楼上他那套房间的窗户溜了一眼,说,”我应当告诉我的珍姐——” “回来以后有的是时间告诉她。”科萨尔拿一只巨掌按着他的脊背,把他塞进车里。 “聪明家伙,”科萨尔评论道,”可是一点主动性也没有。珍姐,真的!我知道她。害事精,这些个珍姐们!国家受了她们的害。我想,我得花上整整一夜,看着他们把他们早该知道做的事情做好。真纳闷,到底是科学还是珍姐还是什么别的把他们弄成了这种样子。” 他抛开这个弄不清楚的问题,看着表捉摸了一阵,认定他们在搜寻巴黎石膏并运到茶陵路口之前,刚刚有时间吃一点午餐。 三点过五分火车开动,他差一刻三点到达茶陵路口,看见本辛顿正在车站外面置身于两个警察和他的货车夫之间的一场激烈争吵之中,雷德伍德则在货运处纠缠关于这批弹药的模糊不清的技术性问题。每个人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权力也没有,这是东南部官员在你急得要命的时候抓住你时爱用的办法。 “真遗憾,不能把这群官员统统毙掉,换一批新的。”科萨尔叹气说。但是时间太紧,不能采取任何根本性的措施。所以,科萨尔就大步穿过正在争吵的人们,从一个不显眼的藏身处所把一个可能是也可能不是站长的人挖了出来,揪住他在站里横冲直撞,以他的名义下达命令,并带着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东西上了火车。车出了站,这些官员们才清醒地认识到,刚才发生了违犯最为神圣的规章手续的事情。 “他是什么人?”那位高级官员问,一边抚着刚才科萨尔捏的胳膊,锁紧双眉笑着。 “反正是位绅士,先生,”一个搬运夫说,“他跟他那些人坐的头等车。” “哼,咱们摆脱他和他那一群,做得够精明的——甭管他是谁。”这位高级官员还在揉着胳膊,颇有一点儿心满意当他慢慢向着那在茶陵路口保护一位高级官员免遭粗鲁烦扰的高贵的藏身地走去时,在不习惯的白昼光线下着眼睛,他还在为自己所不习惯的充沛精力微笑着。胳膊虽然还有点发僵,这也终归令人满意地显示了他的能力。他希望那些高谈阔论、脱离实际的铁路工作的批评者,能看到刚才那个场面才好。 当天下午五点,这位令人惊异的科萨尔从容不迫地将用来与造反的“巨”物作斗争的物资运出了乌夏,上路朝希克里勃罗进发。两桶煤油和一车干柴是他在乌夏买的;许多袋硫磺,八支大猎枪外带弹药,对付黄蜂用的三支轻形霰弹枪和霰弹,一柄小斧,两把钩刀,一把十字镐,三把铁锹,两盘绳索,一些啤酒、苏打和威士忌,十二打盒装耗子药,还有三天的干粮,则统统是从伦敦带来的。所有的东西,他都一本正经地装在了一辆煤车和一辆草车上先走,只有枪枝弹药他塞到“红狮”四轮客车的座位底下,这车上坐的是雷德伍德和那五个他从宜陵找来的人。 科萨尔指挥着装车,一副无与伦比的若无其事的表情,尽管乌夏正在因老鼠而恐慌,而所有的车夫又都得额外加钱。这里全部店铺都关门大吉,街上几乎空无一人,你敲一扇门,开的却是窗户。他倒似乎认为从开着的窗户做买卖是个明显合法的方式。最后,他和本辛顿上了“红狮”单马双轮小车,随四轮大车出发去追货车。过叉道口不远,他们就追上了,率先到达希克里勃罗。 小马车里,本辛顿把枪夹在膝间,坐在科萨尔旁边,愈来愈感到惊异。他们所作的这一切,无疑,如科萨尔所坚持的那样,都是明摆着该做的,只是——!只是人们在英国很少做这类明摆着的事情。他从邻座的脚看到他握着马缰的粗大勇武的手。科萨尔显然没有赶过车,他一直按阻力最小的路线,在马路中间走着,遵照着他自己的某种无疑是明摆着的,但却是不寻常的灵光的指引。 “为什么我们不都来做这种明摆着的事情呢?”本辛顿暗自思忖。“果然如此,世界就会大大变样!真不知道为什么,比方说我自己吧,就不去做那么多我知道该做也愿意做的事情——是人人都这样,还是只有我一个人古怪呢!”他陷入了关于意志的玄想之中。他想到了复杂地组织起来的无益的日常生活,相形之下,那些明明白白该做的事,那些精彩美妙该做的事,却有着某种难以置信的力量不允许我们去做。珍姐吗?他觉得珍姐颇为微妙。令人困惑地成了这个问题中的重大因素。为什么我吃饭,喝酒,睡觉,保持独身,去这儿,不许去那儿,全得听珍姐的呢?她变成了个象征,却仍是那么不可理解。 田野中的一条小路和一个栅栏踏级引起了他的注意,使他想到了那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时间如此之相近,情绪如此之不同,那时他是从乌夏走到试验饲养场去看那些大个儿的小鸡的。 命运在捉弄我们。 “得,哦,”科萨尔说。“走啊。” 这是个炎热的下午,一点儿风也没有,路上尘土厚积。四望不见人影,只有公共园地的栅栏外面,鹿儿在静静地吃草。 他们看见一对大黄蜂在糟踏希克里勃罗边上的一丛醋栗,另外一只则在村里街上一家杂货铺的门面上爬上爬下,寻找着一个入口。 影影绰绰地看见杂货商在里面,手里拿着支古老的鸟铳在盯着它。 四轮马车的车夫把车停在“快乐的牲口贩子”门外,告诉雷德伍德说,他该做的事做完了。在这一点上,他得到了煤车和草车车把式的支持。他们的意思不止于此,他拒绝让马再往前走。 “马儿对付不了那些大耗子。”煤车车把式一再重复说。 科萨尔观察了一会这场争辩。 “把大马车上的东西卸下来。”他吩咐道。 他带的人当中一位大个子、黄头发、挺邋遢的机械师照办了。 “把枪给我。”科萨尔说。 他插到车把式当中。“我们不要你们赶车。”他说。 “你们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他让步了,“可是我们要这些马。” 他们开始争执,但是他继续说下去。 “要是你们胆敢动手,我出于自卫,就要对你们的腿开枪。马得往前去。”他那副样子好像这场插曲已经结束。“上草车,弗赖克,”他对一个粗壮结实的小个子说,“布恩,上煤车。” 两个车把式嚷了起来。 “你们尽到了对雇主的责任,”雷德伍德说,“你们在这村里等我们回来。没有人会责怪你们,因为我们有枪。我们不想做什么不公平的粗暴的事情,只是现在情况紧急,没有办法。要是马匹有个好歹,归我赔,不用担心。” “就这样。”科萨尔说。他是很少给人作保证的。 他们把大马车留下,不赶车的人都步行。每个人肩上都扛着一支枪。在英国的乡间路上,这真可算是一支最最古怪的小队伍,或得说更像是一群美国佬,在从前那种对付印第安人的好日子里,赶着牛车走向西部那样。 他们沿路上坡,一直走到高冈上的栅栏踏级旁,试验饲养场已经在望。在这里,他们发现有一小群人,带着一两枝枪——两个富彻尔也在其中——一个从美德斯顿来的陌生人站在人们前面,用一副观剧镜在看着那个地方。那些人转身看着雷德伍德这一伙。 “有新情况吗?”科萨尔问。 “黄蜂总在来来去去,哥哥富彻尔说,“看不见它们带没带东西。” “金丝雀蔓草长到松树林里了,”用长柄镜的那人说,“今天上午还没有,都能看见它在长。” 他掏出一块手绢,仔细从容地擦着物镜。 “我猜你们是往那儿去吧。”斯克默斯代尔试探地问。 “你去吗?”科萨尔问。 斯克默斯代尔似乎拿不定主意。 “得干一通宵呢。” 斯克默斯代尔决定不去。 “看见老鼠了吗?”科萨尔问。 “上午有一只到了松树林——逮兔子,我们估计。” 科萨尔低着头赶路去追他那一伙。 本辛顿望着眼前的试验饲养场,现在能够度量一下神食的力量了。他的第一个印象是房子比他心想的要小——小得多;第二个印象是房子和松树林之间的植物已经变得极大。井棚顶在八英尺多高的乱草丛中隐约可见,金丝雀蔓草缠住了烟囱,硬挺挺的卷须直指天空。它的花现出鲜明的黄色斑点,从一英里以外的这里便能看得清清楚楚。大母鸡棚周围的铁丝网上盘绕着一条粗大的绿蔓,长着成对叶子的茎缠住了两棵突出的高大松树。车棚后面的尊麻丛也足有一半是这么高。这整个景象,愈走近便愈像是一群侏儒来袭击一个扔在无人照料的巨大花园角上的玩具房子。 他们看见大黄蜂窝那边来往频繁。在褐红色的山坡前,在小松林的上面,一群黑色影子交织在空中,不时地有一只蓦地腾起,快得令人难以相信,向远处的来客飞去。它们的嗡嗡营营声离试验饲养场半英里路就可以听见。 有一会,一只带黄条纹的怪物向他们落下来,悬在半空,用它那巨大的复眼望着他们。科萨尔开了一枪,没有打中,它便飞走了。右边,在一块田地的角上,有几只在一些碎骨头上爬,这骨头可能就是老鼠从赫克斯特牧场拖出来的羊羔子的残骸。 一靠近这些东西,马就惊惶不安。他们之中没有一个是熟练的车把式,只好每匹马由一个人牵着,吆喝着鼓励它走。 走到房子跟前,连老鼠的影子也看不见,似乎除了从蜂窝传来时高时低的“呜呜兹兹兹,呜呜兹呜——呜”的声音外,一切似乎都完全寂静无声。 他们把马牵进院子,科萨尔带来的一个人见门开着——这门的整个下半截被啃掉了——便走了进去。没有谁注意他,因为其余的人都在忙着卸煤油桶,只是听到了他的枪声和子弹唿哨声才知道他没和大家在一起。 “砰,砰。”两管子弹都订到外面来了,第一颗似乎打中了硫磺桶,将桶皮的一边打破,激起一阵黄色烟尘。 雷德伍德的枪正好在手边,也朝一个从他面前跳过的灰糊糊的东西开了一枪。他看见了个宽大的后部,长长的尾巴覆盖着鳞片,两只后脚,脚掌很长。他又打出另一管子弹。老鼠拐过屋角不见了,他看见本辛顿跌倒在地上。 接着,有一会儿人们都忙着摆弄枪支。 足有三分钟,生命在试验饲养场变得不值钱了,只听得枪声一片。 雷德伍德在激动中没顾得上本辛顿,冲过去追老鼠,迎头被一堆冲他飞来的碎砖头、灰泥、墙皮和朽板条砸着,那是子弹打穿墙壁造成的。 他发现自己坐在地上,手上嘴上都是血,四周一下安静极了。 接着,屋里传来一个平板的声音,说:“好家伙!” “喂!”雷德伍德喊了声。 “喂,外边的!”那声音回答。 接着:“你们打着了吗?” 一种友谊的责任感回到雷德伍德心中。“本辛顿先生受伤了吗?”他问。里面那人没有听清楚。 “我倒没有,谁也甭怪。”屋里的声音说。 雷德伍德更清楚地觉得他一定打中本辛顿了。他忘了自己脸上的伤,站起身往回走,发现本辛顿坐在地上揉着肩膀。 本辛顿从眼镜上面望着他。“我们打中了它,雷德伍德,”他说,“它想从代上面跳过去,把我撞倒了。可是我把两管子弹都给了它。哎呀!它把我肩膀撞得真痛,真的。” 里面那人出现在门口,“我一枪打中了它的前胸,一枪打着了旁边。”他说。 “马车呢?”科萨尔从一丛巨大的金丝雀蔓草叶子中走出来。 雷德伍德惊异地看到,第一,显然没有人中弹;第二,煤车和草车都移动了五十码,现在正轮毂交错,停在变了样子的斯金纳的菜园里。马已不再往前拽。破了的硫磺桶横在半路上,上面一片硫磺尘雾。他向科萨尔指了指硫磺桶,向它走过去。 “有人看见那只老鼠吗?”科萨尔一边喊,一边跟他走去。 “我一次打中肋条骨,还有一次它正冲我来时、打在它的脸上。” 又有两人过来,他们对着扭在一起的车轮发愁。 “我把那个老鼠打死了,”一个人说。 “他们也打中了吗?”科萨尔问。 “吉姆发现的,在树篱那面。它刚一拐过来,我就打中了。卫克打在它肩膀后面。” 秩序恢复以后,雷德伍德去看那个不成样子的大尸体。那畜牲侧躺着,身子稍有点弓。它的啮齿类的大牙垂在往后缩着的下颚外面,使它的脸带有一种极度虚弱和微微渴望的模样。它似乎一点也不凶残可怕。它的前爪使雷德伍德想到瘦瘦的手。除了颈上每边各有一个规规矩矩、边上烧焦的圆洞而外,身上绝对完整无损。雷德伍德对这个事实想了一阵。 “刚才准是有两只老鼠。”最后,他说着走开了。 “不错。人人都打中的那一只——却跑了。” “我有把握,我的那一枪——” 一根金丝雀蔓草叶子的卷须,在忙着它那神秘的寻求把握之物,因为这构成一根卷须的生涯。这相卷须正引人注意地弯向他的脖颈,使他赶紧迈开一步。 “鸣兹兹兹兹兹,”声音从远处黄蜂窝传过来,“呜呜兹呜呜。” 这个事件使他们警觉起来,但却并不紧张。 他们把东西搬进屋里。显然,打从斯金纳太太逃走之后,这屋子已被耗子洗劫过。四个人把两匹马送回希克里勃罗去。他们将死鼠拖到树篱,放到一个从屋子窗口能够看到的地方,他们偶然在沟里碰上了一堆大蠼螋。它们急忙四散,可是科萨尔伸出其长无比的手脚,用靴子和枪托弄死了几只。接着,另外两个人又对金丝雀蔓草的一些主茎大加砍伐——它们都是些大柱子,直径足有两尺,长在房后污水坑边;科萨尔把屋子整理得可以过夜,本辛顿、雷德伍德,还有个电工助理,则谨慎地围着鸡棚去找老鼠洞。 他们三个人远远地绕过大荨麻,因为这些大家伙的毒刺足有一英寸长,叫人望而生畏。他们绕到那啃过的栅栏踏级外面,忽然看见了那些极大的老鼠洞最西边的一个洞口,洞根深,发出一股不好闻的气味、他们三个紧靠到一起。 “我希望它们会出来,”雷德伍德看了一眼墙上的檐子,说道。 “要是不呢——”本辛顿在捉摸。 “会的,”雷德伍德说。 他们考虑着。 “得准备个火,如果我们真进去的话,”雷德伍德说。 他们走上一条穿过松林的白沙路,一看见蜂洞便停住了脚步。太阳正在西沉,黄蜂纷纷回窠;在金色的阳光下,它们的翅膀在身子周围造成一团螺旋形的光晕。三个人从树下向外张望——他们不想走到树林边上去——看着这些巨型昆虫落下地,爬一会,钻进窝去下见了。 “从现在起,它们会安静几个钟头,”雷德伍德说。 “我们好像又变成了小孩子。” “我们不会看不见这些洞的,”本辛顿说,“夜里黑也不要紧。顺便说说——关于照明——” “有满月,”电工说,“我看见月亮出来了。” 他们回去找科萨尔商量。 他说,明摆着的,天黑以后,他们得把硫磺、硝石和巴黎石膏搬过树林。因此,他们便开桶装袋搬起来。 除了一开始喊过几声指令外,没有人说一句话,黄蜂的嗡嗡声也已停止,世界上悄然无声,只有脚步声。负重的人的沉重呼吸声和口袋落地的沉重声音。 大家全都轮流搬运,只有本辛顿由于明显的不舒服,没有参加。他端着枪,呆在斯金纳夫妇的卧室里,守望着那只死鼠的尸体,其余的人轮流休息,每次两个人一同守着荨麻丛后面的洞口。荨麻的花粉囊已经成熟,不时地,守在那里的人就会彼爆裂声吓一大跳,粉囊爆裂的声音就像手枪声一样,花粉大得像打鹿的子弹,劈里啪啦落到四周。 本辛顿在窗口,坐在一张罩着肮脏布套、塞着马毛的硬梆梆的扶手椅上,这把椅子曾经给斯金纳夫妇的客厅装过多年门面。他把不熟悉的长枪放在窗台上,那副眼镜一会儿盯住渐渐浓重的暮色中黑黝黝的死老鼠,一会儿又好奇地沉思着四下张望。外面有股淡淡的煤油气味,因为有一桶油漏了,还有股砍倒了的蔓草发出的比较好闻一点的气味。 屋里,他一转过头,就闻见一种住家的混杂气味,啤酒,干奶酪、烂苹果的气味,还有作为主调的旧靴子味儿,都令人想到失踪了的斯金纳一家。他看了这昏暗的房间一会。家俱全已经不像样子了——大概是个好管闲事的老鼠干的——只有门上挂的一件上衣,一个刀片,一些脏纸,一片常年不用已经硬成犄角一样的管状的肥皂,还保留着清晰强烈的斯金纳先生个人的气息。本辛顿忽然十分离奇地意识到,很可能这个人就正是被黑地上躺着的死鼠咬死吃掉的,至少有它一份。 想一想,那么个看来无害的化学上的发现,竟然导致了所有的这些后果!这里,他是在自己的国家英格兰,可是却置身于无限的危险之中,独自一个拿着枪,坐在黄昏微光下的这间破败房屋里,远离一切舒适和安慰,肩上还被枪托震出了青伤,还有——老天爷! 他看出,对他说来,现在环境发生了多么深刻的变化。他说走就走,来参加这场可惊可怪的经历,竟连他的珍姐都没打个招呼!她会对他怎么想呢? 他尽力想象,却想不出来。他有种奇异的感觉,觉得他们永远分了手,而且再也不会聚到一起了。他觉得自己迈了一步。进入下一种新的巨物的世界。这些愈来愈深重的阴影里还会藏着些什么大怪物呢?在鹅黄浅绿的西方天空衬托下,巨大的荨麻尖梢映得分外显明。万籁俱寂——真是安静极了。 他奇怪怎么听不见房角那边的声音了呢。车棚一带黑侗洞的,像是个无底深渊。 砰!砰!砰! 一串回音,一声呐喊。 砰,又是减弱了的回声。 寂静。 接着,谢天谢地!雷德伍德和科萨尔从悄然无声的黑暗中走了出来。 雷德伍德在喊:“本辛顿!” “本辛顿!我们又打中了一只老鼠!” “科萨尔又打中了一只老鼠!” 这支远怔军打过尖,夜幕就降临了。群星灿烂,汉基方向惭泛白光,标示出了月亮的所在。老鼠侗口还保持着警戒,只是监守的人已经移到洞口上边的山坡上,觉得这里是个更安全的射击地点。他们蹲在浓重的露水里,拿威士忌对付潮湿。剩下的人都在屋里休息,三位领导人在跟大家讨论仅里的行动。临近午夜,月亮升起,她才离地面,所有的人,除老鼠洞口的警戒外,都由科萨尔率领,成单行向黄蜂窝进发。 他们发现处置黄蜂窝特别容易,容易得令人惊讶。只不过挺费时间,却不比对付普通蜂窝更难。危险是有的,当然——生命危险;不过,危险并没有真的在这预兆不祥的小山坡上露头。他们把硫磺和硝石塞进去,牢牢堵住洞口,点燃了导人线。然后,出于一种不约而同的冲动,除科萨尔以外所有的人都掉头跑过长长的松树影子,这才发现科萨尔还留在后面,便又站住聚在一处,离开一百码远,以一道壕沟作为掩护。一两分钟后,在只有黑白两色的静夜里,传来一阵压抑的嗡嗡声,愈来愈响,变成闷雷一般深沉的隆隆声,高到顶点,然后完全消失,夜又几乎不可置信地恢复了原来的寂静。 “老天爷!”本辜顿几乎是耳语般地说,“完事了!” 大家都专心致志站在那里张望着,一带浓黑的松树梢上面,山坡亮得像是白昼,雪一样的没有颜色,塞住洞口的灰泥发着光。科萨尔松散的身影朝他们走来。 “到现在——”科萨尔说。 卡拉——砰! 房子附近一声枪响,然后是——寂静。 “怎么回事?”本辛顿问。 “一只老鼠探出头来了呗,”一个人猜测。 “啊呀,我们把枪放在山坡上了,”雷德伍德说。 “在口袋旁边。” 大家开始重又向山上走去。 “准是老鼠,”本辛顿说。 “明摆着的,”科萨尔说,咬着指甲。 砰! “喂!”一个人说。 突然听到一声喊叫,两响枪声,又是一声更高的喊叫,高得几乎成了尖叫,一连三响枪声,还有木头的劈裂声。所有这些声音,在无边暗夜的寂静里显得很清晰也很小。有一阵子没有动静,只有一点闷住的轻微的混乱声从老鼠恫的方向传来,接着又是一声狂叫。每个人都发现自己猛跑着去拿枪。 两响枪声。 本辛顿发现自己拿着枪,跟在几个倾斜的脊背后面快步穿过松林。真是奇怪,他现在心上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珍姐能够看见他。那双割开的靴子在狂奔乱跑中一条条飞起来,他的脸扭成一个固定的微笑,因为那样,缩起的鼻子可以稳住眼镜。他也把枪平端在身前,穿过斑驳的月影向前飞奔。刚才跑开去的那人迎面拼命跑来——他把枪弄丢了。 “喂!”科萨尔抓住他的胳傅,“怎么啦?” “它们一块儿出来啦,”那人说。 “老鼠?” “对,六只。” “弗赖克呢?” “在下边。” “他说什么?”本辛顿气喘吁吁地赶上来问,却没有人回答他。 “弗赖克在下面?” “他倒下了。” “它们一只跟一只出来。” “什么?” “往外冲呀。我先打了两管子弹。” “你离开了弗赖克?” “它们朝我们扑过来了。” “来,”科萨尔说。“跟我们来。弗赖克在哪儿?指给我们看。”大家往前走。跑来的这人一点点地说出了刚才遭遇战的详情细节。别人都簇拥在他周围,只有科萨尔走在前面带路。 “它们在哪儿?” “可能回洞了吧。我看清楚了。它们冲回洞里去了。” “你说什么?你们在后面追吗?” “我们下到洞口旁边。看见它们出来,知道吧,想截断它们的退路。它们一纵一纵地出来——跟兔子似的。我们跑下去开枪。枪声一响,它们乱跑一气,突然冲我们扑来。是奔我们来的。” “多少?” “六七只。” 科萨尔须大家走到松林边上,停住了。 “你是说它们咬住了弗赖克?”有人问。 “有一只是冲他去的。” “你开枪了吗?” “哪来得及呀?” “大家都上好子弹了?”科萨尔回头问。 大家表示上好了。 “可是弗赖克——”一个人说。 “你是说——弗赖克——”另一个人说。 “不能再耽误了,”科萨尔说着喊起来,“弗赖克!”一边领大家往前走。整个部队向老鼠洞进发,刚才跑来的人跟在后面。穿过成行的大棵野草,绕过第二只死鼠,他们不断前进。他们走成密集队形,各人的枪都向前伸出,在皎洁的月光下,边走边四周环顾,看看是不是有什么蜷缩着的不祥的黑影或是个什么蹲伏着的东西。他们找到了那个逃得飞快的人丢失的枪。 “弗赖克!”科萨尔喊,“弗赖克!” “他跑过荨麻就摔倒了,”刚才跑开的那人主动回答。 “在哪儿?” “就在这一带。” “他在哪儿倒下的?” 他犹豫了一会,领他们横穿过长长的阴影,走了一段,然后,疑惑地停住了脚步。“就在这附近,我想是在这儿。” “嗯,他现在没在这儿。” “可是他的枪——?” “滚他妈的!”科萨尔骂了起来,“他的东西在哪儿?” 他向遮蔽山边洞口的阴影走近一步,站住并仔细察看。他又骂了一句。“要是它们已经把他拖了进去——!” 就这样,他们在那里转悠了一会,互相将一些片断的揣想抛来抛去。 本辛顿看看这个,望望那个,眼镜像宝石一样闪光。这些人的脸一朝向月亮,便显得清冷分明,背过去则变得模糊神秘。人人都在说话,但是没有一个人说出整句的话。 忽然间,科萨尔打定了主意,他的胳膊挥来挥去,发出连珠炮一般的命令。显然他是要灯。除他之外,人们全向房子走去。 “你要钻洞?”雷德伍德问。 “明摆着的,”科萨尔回答。 他又明确地说了一遍,要人把煤车和草车的灯给他拿来。 本辛顿听到这里,便沿井边的小路走去,回头看见科萨尔巨大的身影站在那边,好像看着老鼠洞在苦苦思索。一见这种情形,本辛顿停住脚步,半转回身。大家都离开了科萨尔——! 科萨尔能够保护他自己,肯定的。 突然,本辛顿看见点什么,使他“啊”地一喊,却喊不出声来。 转眼间,三只老鼠从蔓草从中钻出,直冲科萨尔而去。 足有三秒钟,科萨尔站在那里没有发觉,接着,他一下变成了世界上最活跃的东西。他没有开枪。显然没有时间瞄准,或许连想到瞄准的时间都没有;他迅速弯下身躲开一只跳来的老鼠,本辛顿见他回手就是一枪托,正打在它的脑袋上。那个怪物只跳了一下,便翻倒在地上。 科萨尔的身子向下沉到芦苇般的杂草中不见了,接着又站起来,直奔另外两只老鼠,抡起长枪砸将下去。 本辛顿耳边只听得一声轻微的叫唤,便见剩下的这两只老鼠在各自逃命。 科萨尔一直追到了洞口。这是一场在迷蒙的雾气里由黑影演出的全武行;三只参战的怪物,在引人发生幻觉的明净的月光下变大了,显得不像是真的。有的时候,科萨尔看去高大极了——有时又看不见他。老鼠或是腾地一窜,横过视线,或是用飞快的脚跑着,快得像是安了轮子一样。只有半分钟,这出戏便收了场。除本辛顿以外,谁都没有看见。他能听见身后人们在向房子走去。他喊了点什么发音不清楚的话,跑向科萨尔,这时老鼠已经不见了。 科萨尔在洞口向本辛顿迎来。月光下,他的面容显得很平静。“喂”科萨尔说,“就回来了?灯呢?它们现在全在洞里。我敲断了从我身边跑过的那只老鼠的脖子。看见了吗?在那儿!”他伸出一根瘦削的指头指着。 本辛顿骇然,说不出话来。 灯好像总也不来。最后,总算出现了,起初是一只不霎的亮眼,以一种晃晃悠悠的黄色强光为前导,接着又是两个、一霎一霎地,随后亮了起来。在它们旁边有小小的人影,传来小小的人声,接着看到其大无比的黑影。在月色中的宏大梦境里,这一群构成了一块小小的发炎红肿的斑点。 “弗赖克,那些声音说,”弗赖克。” 从这些声音中终于可以听明白一句:“弗赖克把自己锁在小阁楼上了。” 科萨尔又在做着更加神奇的事。他弄出一大把一大把棉花,塞到耳朵里——本辛顿暗暗纳闷,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接着他把四分之一夸脱的火药装进枪里。谁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呢?当科萨尔的两只皮靴底在主洞口消失时,他的惊奇达到了极点。 科萨尔四肢着地,从下巴底下,用一根绳子拴住两支枪,拖住左右。一个身材短小,脸色黧色、神情严肃的人弯着腰,准备跟他进去,将一盏灯提在他的头顶上方。这一切安排得如此之明智、清楚又适当,简直就像是个疯子的梦。棉花似乎是为了防备枪的震动;那个人也塞了耳朵。明摆着的!要是耗子见了他们便跑,当然不会有危险;如果耗子朝他过来,他就能看见它的两只眼,向它们的中间开抢,因为他们是顺着洞穷追到底,科萨尔几乎不会打不着它们。这,科萨尔坚持说,是明摆着的方法,时间可能拖长一点,但是绝对有把握。他的助手弯腰准备进洞时,本辛顿看见一团细绳子,末端拴在他的外衣上。当需要把老鼠的尸体拉出洞时,他打算用这根细绳把粗绳子拽进洞去。 本辛顿发现手里紧紧握住个什么,一看原来是科萨尔的丝帽子。 它怎么到我手里来的呢?无论如何,这总算是一点可以纪念他的东西吧。 每一个相连的鼠洞口都安排了几个人,灯放在地上,照亮整个洞口。一个人跪着,向圆圆的洞里瞄准,时刻准备着有什么东西发现。没完没了的担心。 之后,听到了科萨尔的第一枪,像是矿坑里的爆炸。 一听到枪响,每个人的神经和肌肉都紧张起来。砰!砰!砰!老鼠极力想逃走,可是又死了两只。接着,带线团的人抽动细绳。”他干掉了一只。” 本辛顿说,“他要大绳呢。” 他们看着粗蝇爬进洞去,它似乎变活了,像条蟒蛇——洞里挺黑,细绳看不见。最后它不爬了,停了很久。接着,本辛顿好像觉得这条奇怪之极的怪物慢慢爬出洞来,末端出现了那位向后倒退着的小个子机械师。在他后面,把地面犁出两道深沟的科萨尔的靴子伸出洞来,然后是他的被灯笼照亮的脊背。 现在只剩下一只活的。这只倒霉的可怜虫缩在洞的最深处,后来科萨尔和灯笼再次进去把它收拾掉了。然后,为了弄确实,科萨尔,这个白鼬人,爬遍了所有的洞。 “全干掉啦,”最后他对目瞪口呆的同伴们说,“要是我不是一个脑袋糊涂的粗俗人,我应当光着膀子进去。明摆着的。摸摸我的袖子,本辛顿。全湿透了。高兴得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有灌上半肚子威士忌才能免我一场感冒。” 在这个神奇的夜晚,本辛顿有时似乎觉得大自然给他安排了一个怪诞冒险的生涯。特别在他喝过烈性威士忌之后那个把钟头之内,更是如此。 “不回斯洛恩街了,”他对那个高大、金发、肮脏的工程师说。 “不回了,呃?” “不怕了,”本辛顿忧伤地点着头。 将七只死鼠拖到荨麻丛边的火葬堆,累得他汗流浃背。科萨尔向他指出,明摆着,只有威士忌,才能使他免于一场不可避免的感冒。在砖彻的旧厨房,吃着盗匪似的晚餐。外面鸡棚旁边,一排死鼠躺在月光下。 休息了约莫二十分钟,科萨尔招呼大家继续把活干完。 “明摆着的,”如他所说,他们得“把这地方一齐铲平。不剩废物堆——不再出怪事。懂了吗?”他激起大家把这地方彻底毁掉的决心。 他们把房屋里所有的木质部分都砸了,劈了;他们把劈开的木头延伸到每个有大植物生长的地方;他们为死鼠架了个人葬堆,浇上了煤油。 本辛顿像个克尽职守的挖土工一样干活。临近半夜两点时,他的精力和兴奋都达到了最高峰。在破坏的时候,他用一把斧子,连最胆大的人都得躲着他。后来,一时找不到眼镜,使他稳重了一点,这眼镜到最后还是别人从他上衣侧兜给他找出来的。 人们在他周围来来去去——不知疲倦的、满脸肮脏的汉子们。科萨尔在他们中间,指挥若定,俨若天神。 本辛顿痛饮那种快乐的军队和强有力的探险队里才有的伙伴情谊的狂喜——这是在城里过着冷静清醒生活的市民所永远尝不到的。后来,科萨尔把他的斧子拿走,要他搬运木头,他就来回不停地搬,嘴里唠唠叨叨,说他们都是“好哥儿们”。他一个劲几地干,觉得累了以后还干了很久。 终于一切就绪,开始泼洒煤油。现在,作为随员的瘦小的星星们都已隐去,只有月亮,独自高高地在开始露头的黎明之上照耀着。 “统统烧掉,”科萨尔走来走去地说——“把地面烧个精光。懂了吗?” 在破晓的微光中,本辛顿开始意识到科萨尔的情形,他现在的样子清瘦可怕,下巴向前伸出,手执火把匆匆走过。 “躲开点!”有谁在拉着本辛顿的胳膊。 静悄悄的黎明——这里没有鸟雀的啁啾之声——突然充满猛烈的劈啪声,一星暗红色的火焰飞快地延及整个火葬堆底部,到地面处变成了蓝色,沿着一株巨大的荨麻,火苗从一片叶子到另一片叶子向上攀升。噼啪声中夹杂着一种歌吟似的声音。 他们从斯金纳夫妇卧室的角落抓起自己的枪,一齐跑起来。科萨尔在最后,迈着沉重的大步。 跑了一段,他们站住了,回头看着试验饲养场。它沸腾了,浓烟烈火像是慌乱的人群,从大门、窗户以及房顶上无数的裂缝中喷涌而出。看这科萨尔之火!一大股浓烟吐着无数血红色的火舌和四射闪光,冲向天空。正像个顶天立地的巨人猛然站起,向上伸展,在空中舒开他巨大的臂膀。他驱走黑夜,使他后面初升的白炽的太阳黯淡无光,难以找寻。 全希克里勃罗很快就看到了这庞大的烟柱,人们穿着各式各样睡觉的衣服来到高地,看着他们走近。 后面,像个其大无比的蘑菇,烟柱在展开,跳动,上升,上升,直逼云霄——它使高地显得如此低矮,使其它一切东西显得如此渺小,而在这背景前,科萨尔,这场灾难的制造者,率领着八个步履疲惫的小黑影,肩扛着枪,沿小路横过草地而来。 当本辛顿回头看时,他那疲乏的脑中反复回响着一个熟悉的句子。是什么来着?“你们今日点起——?你们今日点起——?”于是,他记起了拉蒂默的话:“我们今日在英格兰点起这样一支蜡烛,无人能再将其扑灭——”① 【① 年,拉蒂默主教和外个两人在今日牛津大学的殉道者纪念碑处,因宗教信仰被用火刑柱烧死,这句话是他临死时鼓励同受刑的人时说的。】 科萨尔是条好汉,真的!他看一会科萨尔的背影,为自己能替他拿帽子感到自豪。自豪!虽说他是个杰出的科学研究家,而科萨尔却只不过是个应用科学的人。 忽然他浑身发抖,一个颈地打哈欠,唯愿能暖暖和和地钻到那一套斯洛恩街小公寓里他的床上去。(甚至想到珍姐都不管用了。)他的腿变成了棉桦条,脚却像灌了铅。他不知道在帝克里勃罗会不会有人给杯咖啡喝。三十三年来,他从没有这样一整夜不睡这。 正当这八位冒险家在试验饲养场与老鼠奋斗时,八里开外,在启星·艾勃莱村,一位鼻子极大的老妇人也在一支闪烁不定的蜡烛光下极其努力地奋斗着。她的一只骨节肿大变形的手里攥着个沙丁鱼罐头的启子,另一个手则拿着一罐赫拉克里士之恐惧,拼出老命,想要把它打开。她不倦地干,每用一下力便哼哼一声,隔着薄薄的板壁,可以听到凯多尔斯家的婴儿在哭叫。 “上天保佑小宝宝,”斯金纳太太说。然后,她用剩下的唯一的一颗牙齿坚决地、狠狠地咬住下唇,“开!” 于是,“突!”一股新的神食便被释放了出来,在人间施展它那“巨化”的威力。 第四章 巨童 我们必须,至少是暂时地,将我们的注意力从试验饲养场移开、在那里,种种残余后果还在一圈圈向外扩散。从那一片虽成焦土但却未被彻底铲除的中心,“巨化”的力量经由菌蕈和野草辐射开来。我们在这里也不准备提到那两个悲哀的老处女——那两只活下来的母鸡怎样做出轰动一时的奇闻异事,怎样带着个不下蛋的名声了其残生。如果读者渴想知道这些事情的更为充分的详情细节,可以查阅当时的报纸——看那份篇幅极大、巨细无遗的现代《天使纪事》报。我在这里只想说说处于骚乱中心的本辛顿先生。 他回到伦敦,发现自己成了个大大的名人。一夜之间,全世界对他都变得尊敬起来。人人都知道了。珍姐也似乎全知道了,街上的人也全都知道了,报界则知道得更多。回来见珍姐当然害怕,可是,见过了以后,却倒也并不觉得多么可怕了。在事实面前,这位好女人的权力也是有限的;很清楚,她已经使自己适应并接受了神食,把它当作一种自然的东西来看待。 她采取了一种尽责但易怒的态度。显然,她绝不赞成这件事,但她却不阻止。她一定考虑过本辛顿的不辞而别,这也可能使她受到了震动,但她最糟糕的是老是抱怨他得了感冒——其实他并没有得;说他太累了——其实他早已忘记了 疲乏。于是,给他买了一件新式的能促进健康的纯毛贴身连衣裤。这身内衣总是颠三倒四,里外乱翻,一个心不在焉的人实在难于钻进去——正像这种人难于钻进社会一样。一段时间里,在这些方便的安排所给予他的闲暇中,他继续参与着这个人类历史上的新的因素——神食的发展工作。 公众的心按照自己神秘莫测的选择规则,挑上了他作为这个新的奇迹的唯一发明者和促进者,至于雷德伍德,他们连听也不要听;而且,不作一声抗议,便允许科萨尔按照他自己自然的冲动,进入可怕的、富于创造力的隐退生活。在他还没有意识到这股潮流之前,本辛顿先生,就这么谈吧,已经被人们在广告招贴墙上加以解剖和分析了。他的秃顶,他那古怪的粉红肤色,他的金边眼镜,都一齐成了国家的财产。决心坚强的年轻人手持看去很贵重的大照相机,以一种全权代表的神气占据了他的公寓,以获得一段虽短促却富有成果的时间,按起闪光灯,弄得这里好些天都有股浓重的不能忍受的气味,然后回去,将报业辛迪加所属的杂志版面塞满他们那些可赞美的照片——照着本辛顿先生身芽他那件最好的上衣和划破的鞋,一副安然自在的样子。另外一些不同年龄和性别的态度坚决的人也偶然进来,告诉他一些关于“神食”——是《潘趣》①第一个把它叫做“神食”的——的事,然后,把他们自己说的话作为本辛顿在这次会见中所贡献的意见加以报导。这件事很令布罗比姆先生心烦,他是个出名的幽默家。他嗅到了又一个自己不懂的混帐东西,烦得要命,极力想“把这玩意儿一笑了之”。有人见他在俱乐部里,样子笨掘、不健康的大脸膛上有许多熬夜的迹象,对每一个他能抓住的人解释说:“这些个搞科学的,知道吧,没有一丁点儿幽默感,知道吧。就是这么回事儿。科学消灭了幽默感。”他对本辛顿讲的笑话变成了恶意诽谤。 【①《潘趣》:英国幽默讽刺杂志。】 一个企业性的剪报机构给了本辛顿先生一份关于他的长篇文章,是从一个六便士的周刊《新恐怖》上剪下来的,答应给他寄一百份这种鬼东西只收他一个几尼①又有两位他根本不认识的极为可爱的年青女郎来拜访他,而且,使珍姐气得说不出话来的是,她们竟然和他一道喝茶,并在以后送来自己的生日纪念册,要他签名留念。他很快就看惯了出版物中把他的名字和一些不适宜的概念连在一起的作法,也习惯于发现一些他从未听说过的人所写的评论文章,这些文章提到“神食”和他时用了一种极为亲密的口气。不论他在默默无闻时曾经对于出名的快乐有过什么令他珍爱的幻觉,现在,这些幻觉却绝对地、永远地烟消云散了。 【① 几尼:英国旧时金币单位,等于先令。因原用几内亚黄金铸造,故名。】 起初——布罗比姆除外——公众的口气一点敌意也没有。公众的心里只把更多的赫拉克里士之恐惧再次逸出来当作玩笑话看待,没有想到别的。同时,公众心里也没有想到现在正喂着这种食物,正在飞长的婴儿很快就会长到比我们绝大多数人更“大”。有幅讽刺画,画着杰出的政治家们经过一个“饲程”的“神食”服用之后的情形,广告招贴也在使用这类“酦”的概念大画特画,还有幸免被焚的大黄蜂尸体和残存母鸡的启发人的展览,这一类的事情倒叫公众看着高兴。 除此之外,公众一概不愿意闻问,一直到做了极大的努力,才使他们的视线看到了最为遥远的后果,而甚至这时,行动的热情也不过是部分的。“总是会出现新东面的,”公众说——这些人们脑子里塞满了新奇观念,就是听说地球像苹果一样被人掰开都不会惊讶,还会说,“我想不出他们下一步还会做什么。” 但是,公众之外总会有这么一两个人,他们确实已经向前看了看,似乎被他们所看到的吓坏了。比如说,有个小卡特汉,是皮尤特斯东伯爵的堂兄弟,英国最有前途的政治家之一,他就冒着被认为是追求时髦的人的危险,在《十九世纪及以后》上写了一篇长文,建议全面查禁神食。还有处在某种情绪之中的本辛顿,也是这样想的。 “他们似乎没有意识到——”他对科萨尔说。 “是我,他们没能。” “我们自己呢?有的时候,我想到它的含义——雷德伍德的那个可怜的孩子——还有,你那三个四十尺高,可能!总而言之,我们该这样干下去吗?” “干下去!”科萨尔喝道。由于不甚文雅的惊愕而抽搐起来,声调比过去更高。“当然你要干下去!你认为你生来是干什么的?光是吃饱了饭乱晃荡吗?” “严重的后果,”他叫道,“当然啦!多极了、明摆着的。明——摆着的。怎么啦,汉子,这是你这一辈子唯一造出严重后果的机会了!可你却想逃避它!”好一会儿,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这是地地道道的缺德!”他最后说,又像爆炸一样重复说,“缺德!” 但是,本辛顿在试验室的工作更多是伴着感情,却不是热情。他说不出来,到底他这一辈子要不要严重的后果;他是个喜爱平静的人。这是个神奇的发现,当然不错,相当神奇——但是——他已经成为靠近希克里勃罗的几英亩不被信任的焦土的所有者,每英亩买价将近九十镑,而且,他有时觉得,对于一个没有野心的人说来,这已经是搞化学投机的一个严重的后果了。当然,他出了名——太有名啦。他所获得的名气已经不让他舒服,整个儿都太不舒服了。 但是,研究的习惯在他身上却很强。 有时——并不多,主要是在试验室里——除了他的习惯和科萨尔的论据之外,他还能找到别的什么来促使他工作。这位戴着眼镜的小小先生或许是中了什么毒,割开的鞋子绕着高凳腿,手里拿着夹天平法码的镊子,会在刹那间重又有了那种鲜活的洞察力,会又有了一种暂时的领悟力,看见那播撒在他头脑里的种子的永恒的开花,就像看见它在天空中一样,在现时的种种奇形怪状和偶然事故后面,看到了未来的正在出现的巨人和各种宏大有力的东西的世界——模糊,却瑰丽,像是某个远处闪耀发光的宫殿在掠过的一道阳光中显现一样。而现在,他却只能工作着,就像那远处辉煌景象并没有映入他的脑海,在前面,他什么也看不见,有的只是邪恶的阴影,巨大的斜坡和黑暗,冷漠的大生物,冰冷、狂野,可怕的东西。 在这复杂混乱的事件中,外部大世界的冲击给予了本辛顿先生以名声。这时,一个发光的活跃人物变得突出起来——在本辛顿先生眼里,变成了外界事物的领袖和统帅。这就是温克尔斯大夫,一个令人信服的青年开业医生,他在这个故事里已经出现过。通过他,雷德伍德才能用神食喂他的儿子。甚至还在神食公开大暴露之前,雷德伍德给他的神秘粉末就显然引起了这位先生极大的兴趣。所以当第一只大黄蜂一出现,他便恍然大悟了。 他是这样一种医生,无论就风度、品德,还是就行事的方法和外貌而言,都可以简洁恰当地用两个字道破:“发迹”。他是个大块头,长得挺好,有一双严厉精明而又肤浅的铝色的眼睛,头发的颜色像石膏粉,五官匀称,刮得干干净净的嘴巴周围富有肌肉,身材挺拔,动作充满活力、敏捷,能在脚跟上转动,他身穿长外衣,系黑丝领带,佩纯金扣子和链子,他的丝帽有种特殊形状的沿这,使他的样子显得比任何人都好些,聪明些。看来,他的长相和他的年龄是相称的。在神食第一次神奇地公开暴露之后,他对本辛顿、雷德伍德和神食采取了一种令人信服的所有权的神气,虽然报界作了相反的陈述,这种神气有时还是使本辛顿不由得不把他看作整个事业的最初发明人。 “这些事故,”温克尔斯在本辛顿暗示到将来神食逸出的危险时说,“都没有什么。不值一得。发现就是一切。发展适当,处置相宜,控制合理,我们就有——在我们这个神食里,我们就有了一种真正可惊的东西。我们必须时刻注意它。我们绝不能再次让它失去控制,而且,我们也绝不能把它闲置不用。” 他是肯定不想使这些东西闲置不用的。如今他几乎每天都到本辛顿家来。本辛顿朝外一望,就看见他那完美无缺的马车响着鞭子沿斯洛恩街驶来,在一个短得难以置信的间隔之后,温克尔斯便会以一种轻快有力的动作走进屋来,他的声音一下子充满了全屋。他掏出些报纸,提供情况,发表评论。 “怎么样,”他会说,一面搓着双手,“我们的情况怎么样?”由此谈到当前关于神食的议论。 “你们知道吗,”他会这样说,“卡特汉在教堂协会谈到了我们的东西?” “老天爷!”本辛顿说,“他是首相的堂兄弟,对吗?” “对,”温克尔斯说,“他是一个很有力量的年青人——非常有力量。思想不对头,知道吧,狂暴反动——但是,彻头彻尾有力量。他显然想要从我们的这个东西里捞点儿资本。采取了一种强硬的态势。谈到了我们在小学中使用它的健议——” “我们在小学使用它的建议?” “我前几天谈到过这个问题——完全是顺便说到的——在工艺学校,小事一段。我是想说明白,这东西确实有很高的价值。一点也不危险,虽说最初出了点儿事故。这种事故不可能再发生了。你们知道它会成为挺好的东西——可是他抓住了这个话题。” “你都说了些什么呀?” “显然没说什么。可是你们看——!那么严肃地抓住了我的话。就像发动进攻一样。说什么没有这个,小学就已经浪费了公众相当多的钱了。又讲起什么开钢琴课之类的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你们知道吧。他说,没有一个人想要妨碍下层阶级的孩子获得与他们的条件相适合的教育,但是要给他们这一类食物的话,就会极大地破坏他们安分守己的意识。他把这个题目大加发挥。他问大家,把穷人弄成三十六英尺高有什么好处?他真的相信,知道吧,他们会有三十六英尺高呢。” “他们是会的,本辛顿说,“只要把我们的食物按规律给他们。不过,没有人说出过任何——” “我说过一点。” “可是,我亲爱的温克尔斯——!” “他们还会更大,当然的,”温克尔斯打断他,神气好像什么都知道,把本辛顿还不成熟的想法吓了回去。“用不着争,会更大的。不过,还是听听他怎么说的吧!这会让他们更快乐吗?这就是他的论点。奇怪,不是吗?这会让他们更好些吗?他们会对合法当局更为尊敬吗?这对孩子们自己公平吗?真怪,他这么为公平担心着急——仅在关于未来的安排方面。就连今日,他说,给孩子们吃、穿的开销就已经使许多父母负担不起了,如果这类事情被允许的话——!呃? “你们看,他把我的一个顺便的联想变成了一个明确肯定的提议。接着他计算想一个二十英尺左右高的正在长的男孩子的一双袖子要多少钱。就像他真相信似的——十镑,他算计,还只是最低限度。怪人,这个卡特汉!这么具体!他说,那些诚实的艰苦奋斗着的纳税人将不得不负担这笔钱。他说我们得考虑一个父母权利法案。在这里全有。两栏,每个家长均有权按自己身材的大小抚育子女。 “接着讲起了学校房屋设备,扩建和改大课桌的花费将加重本已不胜其重的国立学校的负担。为的什么呢?——一个饥饿的巨人的无产阶级。结尾是段十分严肃的话,说甚至就是这个狂野的设想——只不过是我一时想像,你们知道,却被那样误解了——这个狂野的关于学校的设想没有成功,事情也不算完。这是种奇怪的食物,这么奇怪,他都觉得邪恶了。它被不加考虑地乱撒——他是这么说的——它还会被乱撒的。一旦你服用了它,就必须继续服用,否则它就会有毒。(“是这样,”本辛顿说。)总之,他提议组织一个‘保存事物适当比例全国协会’。怪吗?呃?人们对这个提议着了迷,就像对任何提议一样。” “他们提议要干些什么呢?” 温克尔斯耸耸肩膀,摊开双手。“组织个协会,”他说,“胡闹起来。他们要使制造赫拉克里士之恐惧——或是在任何程度上传播这方面的知识成为非法的。我写了点东西,说明卡特汉关于这东西的看法是大大夸张了的——真是大大夸张了的,可是这似乎并没有阻止住他们。真奇怪,人们怎么在转而反对它。顺便说说,全国禁酒协会已建立了一个‘抑制生长支部’。” “唔,”本辛顿说着,并摸摸自己的鼻子。 “经过了所有那些已经发生的事,必定会有这一阵叫嚷。从表面上看,这东西是——是吓人。” 温克尔斯在屋里踱了一阵,犹豫着,走了。 看来很明显,他内心深处还有点什么东西,某种对他有着决定性的、重要的东西,他在等待时机说出来。一天,雷德伍德和本辛顿一起在公寓里,他就向他们露了一点他还保留着的东西。 “情况怎么样?”他搓着双手。 “我们在一起搞一份报告。” “给皇家学会?” “对。” “哼!”温克尔斯很深沉地哼了一声,朝炉前地毯走去。“哼。可是——要害是,你们应该吗?” “应该——什么?” “你们应该出版吗?” “我们不是在中世纪,”雷德伍德说。 “我知道。” “正如科萨尔所说,交流智慧——这是真正的科学方法。”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当然如此。可是——这事特殊。” “我们会以适当的方式,将这整个情况送呈皇家学会的,”雷德伍德说。 在后来的又一个场合,温克尔斯再次回到这个话题。 “这在许多方面都是个特殊的发现。” “这没什么关系,”雷德伍德说。 “这一类知识很容易遭到严重的滥用——严重的危险,像卡特汉说的。” 雷德伍德未置一词。 “就连疏忽大意,你们知道——” “如果我们要由值得信任的人组成一个委员会来控制‘神食’——我应该说赫拉克里士之恐惧——的生产,我们可能——” 他停住了,雷德伍德心里带着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装作没有听出他在提什么问题。 在雷德伍德和本辛顿的住所之外,温克尔斯尽管知道得不多,却变成了一个“神食”的主要权威。他写信为其用途辩护;他写简短的文章,说明它的可能性;他在科学和医学协会的会议上借题发挥,跳起来谈论它;他把自己与它看成一体。他印了本小册子,题目是“神食真相”,在这本小册子中,他对希克里勃罗事件作出最低的估计,几乎一笔抹杀。他说,认为“神食”将使人们长到三十七英尺高,完全是瞎扯。那是“明显地夸大”。它是会使人们长大一些,不过如此而已。 在那个最密切的两个人的圈子里,极为明显的是温克尔斯极端热切地想帮着制造赫拉克里士之恐惧,帮助纠正可能有的在准备论及这个题目的报纸上可能提到的证据——真的,做任何可能导致他分享制造赫拉克里士之恐愉的点滴琐屑的事情。他一直在告诉他们两人,说它是个“大东西”,它有着巨大的可能性,只要他们——“保一点密”。终于有一天,他直接提出来,要求把制作方法告诉他。 “我一直在想着你的话,”雷德伍德说。 “怎么样?”温克尔斯高兴地回。 “这一类知识很容易遭到严重的滥用,”雷德伍德回答。 “不过我看不出这怎么算是个回答,”温克尔斯说。 “它是的,”雷德伍德说。 温克尔斯想了一天的样子。然后他来找雷德伍德,说他怀疑自己是否应该拿毫不了解的药粉去喂雷德伍德的小男孩;在他看来,两眼漆黑地承担责任是太不寻常了。这话使雷德伍德沉思想来。 “你已经看到‘全面禁止酞食协会’声称它拥有了几千成员,”温克尔斯改变了话题。 “他们起草了一项法案,”温克尔斯说,“他们要小卡特汉去提出——他当然愿意。他们是认真的。他们正在组织地区委员会的有影响候选人。他们要使无执照调制、储藏赫拉克里士之恐惧成为违反刑法的,使得向任何二十一岁以下的人使用‘神食’——他们是这么叫的,你知道——成为重罪,要坐牢,而且没有通融的余地。不过,也还有些次要的协会,你知道,什么人都有。‘保存古代身材协会’说是他们要请弗里德里克·哈里森先生参加会议。你知道他写过一篇关于这个问题的论文;说是在伯爵的教导中居然发现有对人性的揭示,是十分粗俗而完全格格不入的。这类东西就连十八世纪最糟的时候都不会产生出来。关于这食物的概念从未钻进过伯爵的脑袋——这就足以证明它有多么邪恶。没有人,他说,真正了解伯爵。” “不过你不是要说——”雷德伍德出于对温克尔斯的鄙视,警觉起来。 “他们会做所有这一切,”温克尔斯说,“不过舆论归舆论,选票归选票。谁都可以看出你们就要出点乱子。而人类的本能是整个反对乱子的,你知道。没有人相信卡特汉的说法,说什么三十七英尺高的人们,他们连教堂、会议厅都进不去,还有社会和人类组织也是一样。就算如此,人们还是不大容易接受这种说法。他们看见有种东西,有种超出一般的发现——” “是有,”雷德伍德说,“每个发现里都有。” “无论如何,他们变得——不受控制。卡特汉老是喋喋不休地说什么一旦又逸出便会如何如何。我就一遍又一遍地说,不会的,不可能的。而——它就在这儿!” 他在屋里跳来跳去。跳了一会,好像他又重要提那个隐密的话题,接着想清楚了一点,没有提,走了。 两个科学人物互相注视了一会,只有他们的眼睛在说话。 “要是情况愈来愈坏,”雷德伍德最后开口说,他的口气沉着有力,“我就亲手用神食喂我的小特迪。” 只过了几天,雷德伍德打开报纸,看到首相答应组织一个皇家调查团审查“神食”。这使他手拿报纸,立刻赶到本辛顿家。 “我相信温克尔斯正在破坏它。他表演得正合卡特汉的心意。他老在谈论它,谈论它的作用,让人们警觉。如果他这样干下去,我真相信他会妨碍我们的研究。就是现在——又有了我小孩子这点麻烦事——”本辛顿希望温克尔断还不至于这样。 “你注意到了没有,他是怎样叫起它“神食”的?” “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本辛顿从眼镜上这看了一下。 “这名实正好相符——对温克尔斯来说。” “他干吗总要盯住这个呀?又不是他的!” “这是因为有种叫做“发达起来”的东西,”雷德伍德说,“我不明白。这东西不是他的,可个个人都在觉得是他的。现在这就起作用了。” “这种无知的、荒唐的激动情绪正在变得——严重起来,”本辛顿开始说。 “我的小家伙没有它就受不了,”雷德伍德说,“我看不出该怎么办。如果情况愈来愈糟——” 一种轻微的跳跃声表明了温克尔斯的到来。他出现在屋中央,搓着双手。 “我希望你敲一下门,”本辛顿从眼镜上面带恶意地望着。 温克尔斯道了歉。接着,他转向雷德伍德。“很高兴你在这里,”他开始说道,“事实是——” “你看到皇家调查团的消息了吗?”雷德伍德打断了他。 “看了,”温克尔斯又冒出一声,“看了。” “觉得怎么样?” “好极了,”温克尔斯说,“准定会止住那些叫嚣,给整个事情换换空气。叫卡特汉闭嘴。不过,这不是我来的目的,雷德伍德。事实是——” “我不喜欢这个皇家调查团,”本辛顿说。 “我向你保证,一切都会好的。我可以说——我不认为这是辜负信任——很可能我能在这个调查团里有一席之地。” “喔——嗯,”雷德伍德眼看着火说道。 “我能把整个事情理好,我能把它弄得一清二楚。第一,它是可以控制的;第二,除了出个奇迹,像希克里勃罗那种灾祸再也不会有了。这恰恰是所需要的,一种有权威的保证。当然,我能够说得更有信心,如果我知道——不过这只是附带说说。眼下有点别的事,另外的一件小事,我想要征求你们的意见。啊哼。事实是——好——我不巧有点小困难,你们能帮我一把。”雷德伍德扬起眉毛,心里暗暗高兴。 “事情是——高度保密的。” “说下去,”雷德伍德说,“不用为这担心。” “最近有人托付给我一个小孩——小孩——一个身份极高贵的人的小孩。” 温克尔斯咳嗽一声。 “你往下说,”雷德伍德说。 “我得承认主要是由于你们的药粉——对你的小孩子的成功使我有了名声——有一种很强的情绪在反对使用它,我不会装假。可是我也在最最有知识的人们中发现了这种情绪——一个人在这类事情上得保持沉默,你知道——一点一点地发现的。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公主殿下——我指的是我的小病人。实际上——建议来自她的父母。不然,我绝不会——” 他一副窘态,引起雷德伍德的注意。 “我原以为你对于使用这种药粉是否明智抱有怀疑、”雷德伍德说。 “仅仅是个一闪而过的怀疑。” “你不是提议中断——” “你那个小孩子吗?当然不!” “就我所知,那将是一种谋杀。” “我说什么也不会那样做的。” “你可以得到药粉,”雷德伍德说。 “我猜想你不能——” “不用怕,”雷德伍德说,”没有秘方。它没有好处,温克尔斯,请你原晾我的直率。我亲自给你配制药粉。” “也好,或许——”温克尔斯使劲盯了雷德伍德一会儿,说——“也好。”接着又说,”我可向你保证我真的一点也不在乎。” 温克尔斯走后,本辛顿过来站在炉前地毯上往下看着雷德伍德。 “公主殿下,”他说。 “公主殿下!”雷德伍德说。 “这是威赛·德雷伯格的公主!” “准当今国王的第三十嫡堂姊妹。” “雷德伍德,”本辛顿说,“真是怪事,我知道,可是——你认为温克尔斯真了解吗?” “了解什么?” “我们做出来的东西呀。”本辛顿眼看着门,压低声音说,“他真的知道在那个家庭里——他的那个新病人的家庭“说下去,”雷德伍德说。 “那里,如果任何东西有一点点低——低于——” “一般水准?” “对。这样,他就要在任何方面非常巧妙圆滑不被发觉地造出一个王室成员——一个特号的王室成员——就是那种身量。你知道,雷德伍德,我可没有把握,这么做会不会近乎——叛逆。” 他的目光移向雷德伍德。 雷德伍德挥手做了个短促的手势——伸直食指——对着炉火。 “老天爷!”他说,“他不知道。” “那个家伙,”雷德伍德说,“什么也不知道。作为学生,这是他最惹人生气的。狗屁不通。通过了所有的考试,掌握了所有书上那些事实——他的知识也就正跟一个放着《时代百科全书》的旋转书架一样多。可是现在他却什么都不懂。他就只是温克尔斯,凡是跟他那个浅薄的自我没有立时见效的直接关系的东西,他都不能吸收。他极端缺乏想象力,因而结果必然是学不到知识。不是这样一个绝对无能的人,就不能像他那样通过那么多考试,穿得那么考究,生活得那么好,医生当得那么成功。他见到过不少,听说了不少,我们又告诉了他不少,瞧他——他连自己在干的是种什么事都一点概念也没有。他已经‘发’起来了,他没有白用‘神食’,有人便把他带到这个新的王家婴儿那里——这样一来就比过去更‘发’了!事实上,威赛·德雷伯格不久就将面临一个三十来英尺的公主这个特大问题,他不仅没有想到,而且他不可能——不可能想到。” “会有一阵可怕的吵闹呢,”本辛顿说。 “一年左右吧。” “只要他们一开始真正看出她在不断长大。” “除非是按他们的作风一讳莫如深。” “事情太大,瞒不了人的。” “可不!” “我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做?” “他们从不做什么——皇家的圆滑。” “他们必得做点什么。” “没准儿她会。” “老天爷!对呀。” “他们会压制她。这类事情出过。” 雷德伍德迸出一阵大笑。”茂盛的王族,蹦蹦跳跳的铁面婴儿!①”他说, “他们得把她放进威赛·德雷伯格古堡最高的塔里,当她长到一层楼高时,便在天花板上开个洞!唉,我也处在这同一个困境之中。还有科萨尔和他的三个儿子。还有——唉,唉。” 【① 铁面婴儿:大仲马的小说《铁面人》中描写了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将他的哥哥蒙以铁面具,囚禁终生。】 “会有一场可怕的吵闹的,”本辛顿重复说,他没有跟着一起笑。“一场可怕的吵闹。” “我料想,”他争辩说,“你真的把这事情透彻地考虑过了,雷德伍德。你真不觉得这样更明智些吗:警告温克尔斯,逐渐给你的儿子断掉神食,而——而只满足于理论上的成就吗?” “我倒真觉得你要是在我的育儿室里呆过半个钟头,看看神食来晚了一点的情形就好了,”雷德伍德的声音有点激动,“那样,你就不会这么说话了,本辛顿。再说——想要警告温克尔斯!不!这股潮流不知不觉把我们卷进去了,不论我们是害怕还是不害怕——我们都得游过去!” “我想也是。”本辛顿凝视着他的脚趾。“对”。我们得游过去。你的儿子也会游过去,还有科萨尔的孩子们——他一下喂了三个。科萨尔从来不做半截子事——要么全部,要么不做!还有公主殿下。还有一切的一切。我们要继续制造神食。科萨尔也是。我们不过是刚刚开了个头,雷德伍德。显然,各种东西都将随之而来。巨大奇怪的东西。不过我想象不出他们,雷德伍德。除了——” 他仔细研究着自己的指甲。他抬起茫然的眼睛,通过镜片看着雷德伍德。 “我有点觉得,”他试探着说,“卡待汉是对的。时候一到,它就会破坏事物的比例。它将会扰乱——它将会扰乱什么呢?” “不管它扰乱什么,”雷德伍德说,“我的小孩都得有神食吃。” 他们听见有人快步奔跑上楼。接着科萨尔把头探了进来。“喂!”见到了他们的神气,他问,“怎么啦?” 他们把公主的事告诉了他。 “难办?”他评论道。“一点也不。她会长大。你的孩子会长大。所有你们给过神食的都会长大。全会长大。什么都一样。这有什么难办的?好得很嘛。三岁小孩都知道。有什么不好办的?” 他们想要给他解释清楚。 “不再喂下去了?”他叫了起来,“可是——!你们现在收不住了。你们就是干这个的。温克尔斯就是干这个的。好得很嘛。老在捉摸温克尔斯是干什么的。现在明摆着啦。这有什么麻烦的? “扰乱?明摆着的。天翻地覆?就是要天翻地覆。最终——改变全部人类的关系。太清楚啦。。他们会极力阻止,可是来不及了。来不及的是他们。你们接着干,尽可能扩大。感谢上帝把你们派了一个用场!” “可是冲突!”本辛顿说,“压力!我不知道你想到了没有——” “你该是个什么小草儿才对,本辛顿,”科萨尔说——“你就该是那么种东西。长在假山上的那种。可是却那么可怕地、神奇地成了现在你这个样子,而你却认为你生来只为坐着吃饭。你觉得这个世界造出来就只是为的让老娘儿们拿拖把擦吗?哼,不管怎样,你们现在没有办法了,你们只能干下去。” “我想也是,”雷德伍德说,“慢慢地——” “不行!”科萨尔吼道。“不行!尽你们的力量,多造,快造。散布出去!” 他灵机一动,模拟着雷德伍德的一条曲线,大大地向上挥动一条手臂。 “雷德伍德,”他点明自己的用意,“要这个样子。” 母性的自豪似乎有个上限,当雷德伍德太太的骨肉完成了在地球上第六个月的存在,压坏了他的高级儿童车,哇哇喊叫着被一辆送牛奶车推回家时,她算是达到这个上限了。小雷德伍德当时体重五十九磅半,身高四十八英寸,握力差不多六十磅。当时由厨师和女仆把他搬到楼上育儿室。在这之后,事情的暴露仅仅是时间问题了。一个下午,雷德伍德从实验室回家,发现他的不幸的妻子正在专心致志看着《强有力的原子》里面迷人的故事,一见到他便扑上来,贴住他的肩膀大哭了起来。 “告诉我,你对他做了什么?”她哭叫道。“告诉我,你都干了些什么。”雷德伍德握着她的手,把她领到沙发上坐下,一边极力在想出一个令人满意的辩解。 “不要紧,亲爱的,”他说,“不要紧。你只是太累了一点。不过是那个车子不结实。我已经找了个给病人做活动椅子车的人明天带点结实的材料来——”雷德伍德太太从手绢上面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一个娃娃坐病人椅子车?”她啜泣着。 “唔,干吗不?” “像上瘸子。” “像个小巨人呢,亲爱的,你没有理由为他害羞。” “你对他做了点什么,丹迪②!”她说,“我从你脸上看得出来。” 【② 丹迪:雷德伍德的爱称。】 “就算是吧,不管怎么样,也没挡住他长呀,“雷德伍德无情地说。 “我知道了,”雷德伍德太太把手绢攥成了一个球。她突然严肃地看着他,问道:“你对我们的孩子做了什么了,丹迪?” “他怎么啦?” “长这么大。成个怪物了。” “瞎说。他又正常又干净,像任何女人有过的孩子一样,他怎么啦?” “瞧他的个子。” “那好嘛。看看别的那些又小又弱的小畜生!他是个最好的孩子——” “太好啦,”雷德伍德太太说。 “不会老这样长的,”雷德伍德安慰她说,“这不过是开始罢了。” 可是他心里一清二楚,会这样长下去的。 事情也的确如此。等娃娃十二个月蹒跚学步时,就长到了只差一英寸就够五英尺了,体重八点三①;事买上,他正像圣彼得的《在梵蒂冈》中的小天使像,他对客人的头发和脸的友好的抓挠成了西坎新顿人们的话题。他们搞了一个残废人椅子把他从育儿室搬上搬下,他的专门保姆,一个刚受完训练的肌肉发达的年轻人,总是带着他坐在一辆为他订制的八马力的潘哈牌爬山车中出去透空气。多亏雷德伍德除了教授资格外还有些个聪明熟练的关系人。 【① 英国重量名,常用来表示体重,等于磅。】 人们告诉我说,他们几乎每天都看见小雷德伍德慢慢地在海德公园里踉踉跄跄地走着。当你对他的身量吃惊过后。便会看出他是个挺聪明漂亮的孩子。他很少哭,也不大要人哄。一般他总是抓着个拨浪鼓,有时他一边走着,一边讨人喜欢没有架子地冲着栏杆外面的公共汽车司机和警察喊“大大!”、 “爸爸!” “瞧那个吃‘神食’的大娃娃,”公共汽车司机总是说。 “瞧着挺结实,”前面的乘客这样评论。 “奶瓶子喂的,”司机会解释说,“他们说奶瓶是为他特制的,一瓶能装一加仑呢。” “不管怎么说,非常健康,”坐在前面的乘客会这样下结论。 等雷德伍德太太意识到他真是在合乎逻辑地没有限制地长着——那摩托幼儿车来到时,她第一次真的意识到了——她禁不住悲伤激动起来。她声确她绝不要再进育儿室了,她希望自己死了才好,她希望那孩子死了才好,希望个个人都死了才好,希望她从没嫁给雷德伍德,希望从来就没有任何人嫁给过任何人。她捶胸顿足闹了一小会便回自己屋去,在里面呆了三天,几乎全靠仔鸡汁维持生命。等雷德伍德来劝慰时,她摔打枕头,痛哭流涕,把头发搞得乱作一团。 “他挺好嘛”雷德伍德说,“他长得大不更好吗。要是比别人家的孩子小,你不会喜欢他的。” “我要他跟别的孩子一样,也不要小,也不要大。我要他是个好孩子,就像乔治亚娜·菲莉斯是个挺好的小姑娘一样,我要好好地把他带大,可是,他现在,”——这个不幸的女人声音嘶裂了——“穿着大人的四号鞋子,坐着车子满处转——嘀嘀!——要用汽油!” “我绝不会喜欢他了,”她哭喊道。“绝不会!我受不了!我绝不会做他的妈妈了,我本想做的!” 最后,大家想办法把她弄到了育儿室,爱德华·蒙逊·雷德伍德(“潘达格鲁①”是后来才有的绰号)正在一个特别加固的摇椅里摇着,一边笑,一边“古”、“乌”地说话。一见她的孩子,雷德伍德太太的心重又温暖起来,她过去把他搂在怀里,哭个不停。 【① 潘达格鲁:法国小说家拉伯雷作品中的人物,后借以表示过分挖苦的幽默。】 “他们治你啦,”她啜泣着,“你会长了又长,乖乖,不论什么事,只要我能把你好好带大,我就会为你做,不管你爸爸怎么说。” 雷德伍德刚才帮着把她弄到这里来,一见这样子,便安心地下去了。 (唉!作为一个男人,像这样对待女人,不是有点卑鄙吗!) 这一年还没有过完,除了雷德伍德打先锋的那辆车之外,在伦敦西区可以看见又加上了好些辆摩托婴儿车。我听说有十一辆之多;不过,当时在城区最仔细的调查,只得到六辆的可靠证据。似乎神食这东西对不同类型的体质起着不同的作用。最初,赫拉克里士之恐惧还没有用于注射,而且无疑地,有相当可观的一部分人不能通过正常的消化过程吸收这种物质。例如,温克尔斯最小的孩子服用了,可是却似乎不能长个子,就像——如果雷德伍德说得对的话——他的父亲不能长知识一样。还有些别的孩子,照全面查禁“神食”协会的说法、不可解释地因为服用神食而坏了事,得儿科病死了。科萨尔的儿子们对它却贪吃得要命。 当然,这样一种东西应用于人类生活,从来不是真正简单的:生长尤其是个复杂的问题,所有的概括都总得有一点不准确。不过,神食的一般规律是这样:只要它能被吸收进人体,不论经由何种途径,在所有的情况下,它的刺激作用都非常接近于同一程度。它增大生长量六至七倍,却不超出这个限度,不管你怎么加大神食的剂量也不成,人们发现超出必要的最小量的赫拉克里士之恐惧,将导致营养作用之病态紊乱、癌瘤、骨化现象,以及诸如此类的病变。一旦大幅度生长开始,很快就可以明显看出它只能以这种幅度继续下去,而且,绝对必须继续服用微小的,但却足够剂量的赫拉克里士之恐惧。 如果在生长时期中断神食,那么,便会开始有一种烦燥和难受,接着便是一段时期的贪食——正像像汉基的幼小老鼠一样——接着那个正在生长的东西便会严重贫血、病倒以至死亡。 植物受罪的情形也差不多。这种情况只出现在生长期中。一经达到青春期——植物的标志是第一个花蕾的形成——对赫拉克里士之恐惧的需要量和胃口便会减少;完全成年后,便完全不再需要继续供应了。它就像应当的那样,完全在一个新的规模上确立了起来。它是如此完全地在一个新的规模上确立了起来,以致希克里勃罗附近的蓟和低地的草已经表明它们的籽也已产生出巨大的后代。 现在,小雷德伍德,这个新种族的先锋,这个最早吃神食的孩子,正在育儿室里爬着,捣破家具,像马一样地咬,像虎钳一样夹,冲着他的“姆姆”和“妈咪”,还有他那吓得够呛的“爸爸”吼着他那些孩子话——都是这个“爸爸”干的好事。 孩子天生心眼儿好。他总是一边扔着可以打碎的东西。一边说,“潘达乖,乖。”潘达是他对爸爸给他取的小名潘达格鲁的叫法。 科萨尔呢,由于不顾关于老窗户的法律①,发生了一点麻烦,他在跟当地建筑条例作了一番斗争之后,在雷德伍德家附近的一边空地上,为他们的四个孩子建起了一座舒适而照明良好的房子,同时做游戏室、教室和育儿室——这间房有六十平方英尺大,四十英尺高。 【① 英国法律,0年以上的老窗户外禁止建筑房屋挡其光线。】 在跟科萨尔一起修建时,雷德伍德爱上了这间房,他对曲线的兴趣在儿子的迫切需要之前淡薄了,这是他过去做梦也料想不到的。 “要配齐一间育儿室,”他说,“还得好多东西呢。好多呢。” “墙壁和房里的东西都会对我们的孩子讲话,或许有力量,或许没有多少力量,它们能教他们大量东西,或许教不了,这就全看我们啦。” “明摆着的,”科萨尔匆匆忙忙伸手去拿帽子。 他们和谐地一同工作着,不过雷德伍德提供了绝大部分需要的教育理论。 他们把墙壁和木制门窗等漆上了生气勃勃的快活颜色,其绝大部分是种流行的、微带暖调的白色,还有一条条明亮洁净的颜色来突出建筑的线条。 “我们必须用洁净的颜色,”雷德伍德说,而在一处平放着一排整齐的方块,深红、绛紫、桔黄、柠檬黄、各种蓝色和绿色,浓淡色调各各不同。巨童门可以随意安排改变这些方块。 “还必须要有装饰,“雷德伍德说,“让他们先认识各种颜色,然后这些都可以拿开。没有偏爱任何一种特定的颜色和设计的理由。” 接着,“这地方必须富有趣味,”雷德伍德说,“趣味是儿童的食物,空虚则是刑罚和饥饿。他们得有大量图画。” 屋里没有悬挂任何固定的图画,但是备有空画框,里面的画可以更换,一旦兴趣消失,便取下收起来。 有个窗户可以看到街上,雷德伍德又设计了一个相机镜头式观望镜安在房顶上面,可以望见坎新顿大街和花园的相当大的部分。 在一个角上,一个最有价值的器具——四英尺见方的算盘,是件经过特制加固、四角弄圆了的铁家伙,在等待年幼的巨人开始学计算。这里没有什么毛绒绒的小羊和那一类的玩偶作为代替。一天,科萨尔未经解释地运来了装满三辆四轮大车的玩具(都刚好大得使那些要到这里来的孩子吞不下去),它们都可以堆放,可以排列成行,能滚能咬,经摔经敲,可以拍打推倒,里外乱翻,打开关上,能够经受一定程度的种种破坏性实验。这里面有许多不同颜色的木砖,矩形的和立方的,还有亮瓷砖、透明玻璃砖、橡皮砖、还有薄片、石板;有圆椎、柜台和管子;有两端缩进去的扁球和两端拉出来的长球,这些球什么质料的都有,有的实心、有的空心;还有许多不同大小和形状的盒子,有的盒盖安了合页,有的用螺钉,有的是密配合盖,还有一两个是卡盖;有弹性的韧带和皮带,还有一堆粗糙结实的小东西,拼起来是个站着的人形。 “给他们这些,”科萨尔说,“一次给一样。” 雷德伍德把这些东西锁在房角上的柜子里。沿一面墙,在一个六到八英尺高的孩子方便的高度,挂着块黑板,小家伙们可以用白粉笔和颜色粉笔在上面乱画,附近还有块画板,上面的纸可以一张张撕下来,用炭笔在上面画;还有一张小课桌,上面放着各种硬度的木匠用的大铅笔和大量纸张,孩子们可以在上面由乱画学着画得整齐些。此外,雷德伍德的想象走得这么远,已经预订了特制大号管装液体颜料和盒装蜡笔,以备孩子们日后之需。他在一个桶里放上了胶泥和制模型用的粘土。 “开始的时候,他可以和教师一起做,他说,“等熟练了,就可以仿制模型,或许仿制动物。啊,说到这儿我想起来了,我还得为他去弄一盒子工具! “还有图书。我得去找些书放在他身边,都得是些大书。他需要些什么书呢?他的想象力应当给以满足。这个,总而言之,是各种教育的王冠。这个是王冠——正像思想和行为的牢固习惯是宝座一样。完全没有想向力就是野蛮;低等的想象力只是肉欲和怯懦;而高尚的想象力则如同上帝重又在地球上行走。到适当的时候也必须梦想优美的仙境和生活中所有令人喜爱的小东西。但是,他必须主要被教以辉煌的现实;要有漫游世界的故事,旅行和历险的故事,人如何战胜自然的故事;要有各种野兽的故事;要有出色清晰的,关于飞禽走兽、树木藤萝的大书,关于莫测高深的天空和神秘奥妙的海洋的大书;他还要有世上所曾有过的所有王国的历史和地图,要有所有部落的故事和人们风俗习惯的图片。他得有书籍和图画来加速美感的形成,维妙维肖的日本画使他们热爱小鸟、草叶和落花的精巧的美,也要有西方的画,关于优美的男子与妇人,关于可爱的聚会,关于大地与海洋的广阔景象。他得有关于建造房屋和宫殿的书,要使他设计房屋和规划城市——” “我想还得给他一所小剧场。” “这样就有了音乐!” 雷德伍德又想了一下,决定他的儿子最好先从一把音色纯净的八度音阶口琴开始,以后可以再发展嘛。 “他得先学会这个,照它唱,唱得出每个音符,”雷德伍德说,“以后呢他看着头顶上方的窗台,用眼睛度量着屋子的大小。 “得让他们在这里给他造钢琴,”他说,“一点点搬进来造。” 在准备中,他,一个沉思的暗黑的小身影,忙得满屋乱转。如果你们能够看见他在那里的样子,你会觉得他只像是在普通大小的育儿室杂物中的一个十英寸高的小人。一块大地毯——真的,是块土耳其地毯——四巨平方英尺,是预备给小雷德伍德在上面爬的——一直伸到有铁格栅栏护住的取暖用电炉前。一个科萨尔的工人悬在半空,在给那些暂时的画安装大框子。一本植物标本的吸墨纸大书足有房门那么大,靠墙放着,从中伸出一根大茎和叶子边,还有一朵繁缕花,都是巨型的,它们不久就将使乌夏的名声传遍植物学界。 雷德伍德站在这些东西之中,心中不禁升起一片疑云。 “如果真是照这样长下去——他凝望着高高的天花板。 “好像回答他的问题,从远处传来一个声音,像是狂欢的公牛在吼叫。 “是会照这样长下去的,”雷德伍德说,“显然的。” 接着是敲击一张桌子的声音,接着又是一个极大的吼声,“咕哝!啵嗦!啵兹!” “我能做到的最好的事情,”雷德伍德跟着说出心里的另一个念头,“是我亲自教他。” 敲打声更加响了。雷德伍德一时觉得好像在接着一个发动机有规律的震动的节奏——他觉得这像是某些一系列的巨大事件的发动机在向他压来。接着,一阵更尖的敲打声,打破了刚才的幻觉,这敲打声在不断地重复着。 “进来,”他发现有人敲门,便喊道。 那扇大得像大教堂的门,慢慢地开了一点。新铰链不响了,本辛顿从门缝里出现,在突出的秃顶之下,在眼镜的上边,他的眼睛在仁爱地发着光。 “我冒险过来看看,”他机密地鬼鬼祟祟地轻轻说。 “进来,”雷德伍德说。 本辛顿走了进来,随手带上了门。 他向前走,双手背在背后,走了几步,用一个鸟儿似的动作看看周围的房间,沉思地搓着下巴。 “每次我来,”他压低声音说,“都觉得吃惊——‘大’呀。” “是的,”雷德伍德又环顾一遍,好象想保持视觉印象。“是这样。他们也会是大的,你知道。” “我知道,”本辛顿的口气几乎近于敬畏了。“非常之大。”他们几乎是会意地互相看看。 “确实非常之大,”本辛顿摸着鼻梁,一只眼怀疑地看着雷德伍德,等他给一个证实的表情。“他们全体。你知道,大得可怕。我都觉得想象不出来——即使是在这间屋子里——他们会要长到多么大。” 第五章 本辛顿先生的退隐 正当皇家“神食”调查团准备报告的时候,赫拉克里士之恐惧真的开始显示出它有逸出的可能了。这个第二次外逸来得如此之早,因而也就更其不幸,至少从科萨尔的观点看来是如此。因为在还保存着的报告草稿中表示,这个调查表,在那位最为能干的成员斯迪芬·温克尔斯医生(皇家学会会员,医学博士,皇家医师学院成员,科学博士、治安法官,文学博士,等等)的监护下,已经认定偶然的逸出是不可能的,同时也准备建议将“神食”的配制委托给一个有资格的委员会(以温克尔斯为首的),并全权掌握其销售;这样,便可足以消除对于它的自由扩散的有根据的反对意见。这个委员会将有绝对的垄断权。而这个第二次外逸的最初的、也是最为吓人的事故却正好发生地距离温克尔斯医生夏季在凯斯顿住的一所小屋五十码以内,毫无疑问,这倒是可以看作活生生的一种讽刺。 如今可以毋庸置疑,雷德伍德拒绝让温克尔斯知道赫拉克里士之恐惧第四号的成份,在该先生心里激起了对分析化学的一种奇异而强烈的欲望。他不是个在行的实验家,因此,觉得在伦敦可以使用的、设备极好的实验室里干这种事不大相宜,他没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见,甚至带着一种保密的味道,就跑到凯斯顿住所的花园里简陋的实验室搞起来了。在这探索之中,他似乎既没有显示出巨大的精力,也没有显出什么巨大的能力;事实上,人们得知他断断续续干了一个月之后,便放弃了这种探求。 他工作的这个花园里的实验室,设备非常简陋,供水来自一根直立的自来水管,污水由一个管道流到花园围墙外公有地的一个偏僻角落、流进一株赤杨树下的,四周长满灯芯草的泥泞水潭。管道已经开裂,神食的残渣从裂缝逸出,流进灯芯草丛间的小水坑中,时间正好在春意萌动的时候。 在这个泛满泡沫的小小角落里,生命在活跃地生长。蛙卵浮在水面,因刚离胶囊的蝌蚪而抖动;一些小小的水蜗牛爬着动了起来,而在绿色的灯芯草梗下面,一只大水甲虫的幼虫正在挣扎钻出它的卵壳。我怀疑读者是否知道(我不知为什么)这种甲虫的幼虫叫做代地卡斯。它是一种多节的怪样子的东西,肌肉十分发达,动作极其突然,游起泳来头朝下,尾巴翘出水面;差不多有人的大拇指上面一节那么长,或者更长些——两英寸,这是说的没有吃神食的那些——两个尖颚在头的前部并拢——管状的尖颚——它惯于通过这尖颚来吸吮受害者的鲜血。 首先吃到飘浮着的神食微粒的是小蝌蚪和水蜗牛;特别是那些扭动着的小蝌蚪,一旦尝到了味道,便热切地吃了起来。可是,只要有一只刚开始在那个小小的蝌蚪世界里长到引人注目的地步,并开始拿自己的一个小兄弟来开开荤时,拍!一只水甲虫幼虫便把它那弯曲的吸血叉尖刺进蝌蚪的心脏,随着殷红的血浆,赫拉克里士之恐惧第四号的溶液便流进了一个新主顾的身体里。跟这些怪物分享神食的只有灯芯草和水中的浮沫以及水底污泥里杂草和幼苗。这时,一次书房的打扫,将一股新的神食的急流冲进水坑,漫过了它,将所有这些邪恶的暴长带到了赤杨树根下面的水潭中。 第一个发现这种情形的是勒基·卡灵顿先生,伦敦教育委员会的一个专门科学教师,闲暇时.也是个淡水藻专家,而他的这个发现,肯定不必受人嫉妒。一天,他到凯斯顿公有地来想灌满一些标本管为随后考察之用,一打左右加塞的管子在他口袋里微微叮当作响,他握着带金属尖头的手杖,越过沙丘,走向水潭。 一个在花园干活的少年正站在厨房台阶顶上,修剪着温克尔斯医生的树篱,看见他来到这个荒僻的角落,发现他干的事够莫名其妙的,然而又很有趣,便相当注意地观察起来。 他看见卡灵顿先生在水潭边上弯下腰,手扶着老赤杨树干向水里张望,不过,他当然不能体会到卡灵顿先生也看见水底那些样子不熟悉的水藻的大圆斑和丝缕时所感到的惊喜。看下到一只蝌蚪——那时它们已经全部被消灭了——而卡灵顿先生似乎除了那些极大的水藻之外.没有看见一点不寻常的东西。他卷起袖子,俯向前去,将手深深伸入水中去采标本。他的手向下伸去。突然,从树根下清冷的阴影中闪出了个什么东西—— 唰!它已经深深咬进了他的手臂——它的形状怪诞,一尺多长,褐色有节,像只蝎子。 它那丑恶的样子和非常令人吃惊的伤痛,使卡灵顿先生维持不住平衡。他觉得自己要栽倒,高声叫起来。哗啦一声,他脸朝前栽进了水潭。那个男孩看见他消失了,听见他在水中挣扎的声音。这个倒霉的人重新又出现在孩子的视界中,帽子没有了,浑身倘着水,尖声大叫着。 这孩子还从来没有听见一个男人尖叫过。 大惊失色的陌生人好像是在从脸侧揪开什么东西。脸上有血流下来。他绝望地挥舞着手,疯子一样跳动,狂野是跑了十到十二码,便摔倒在地上,并在地上滚着,滚着,又看不见了。 少年立即走下台阶,钻过树篱——幸好,手里还拿着那花匠的大剪刀。他说,穿过金雀花丛的时候,他都有心回头了,他怕碰上的是个疯子,可是手里的大剪刀使他安心了一点。“不管怎么样,我能戳出他的眼珠子来,”他解释说,卡灵顿先生一下看见了他,举止立刻显得像个拼死拼活、但却清醒的人。他挣扎着站起来,踉跄了几步,站定了,迎着这个男孩走来。 “看!”他叫道,“我弄不掉它们!” 那孩子疑惧地看见卡灵顿先生的脸颊、光春的手臂和大腿上,有着三条那种可怕的幼虫。它们柔软弯曲、筋肉有力的棕色躯体狂怒地扭摆着,巨大的颚深深地插到他的肉里,吮吸着他宝贵的生命。它们咬得像叭喇狗一样紧。卡灵顿先生极力要把这怪物从脸上搞下来,结果只把它叮的地方的肉撕破,弄了一脸一脖子和一上衣鲜红的血。 “我来剪它,”那孩子喊道,“坚持住,先生。” 以他那种年龄在这种情况下的热心,他一条一条地将卡灵顿先生的袭击者从头部剪断。“好,”面前掉下一条,孩子的脸就抽动一下。就是这样,它们还是咬得那么坚决,那么紧,以致剪断的头还深深地插进肉里吸着,血从它后面脖子中冲出来。那孩子又剪了几下才止住——有一剪刀伤着了卡灵顿先生。 “我弄不掉它们!”卡灵顿先生重复说。 站了一会,摇晃着,大量地流着血。他用手轻轻揉了揉伤口,察看着手掌。接着跪了下来,一头栽倒在孩子脚边的地上,在他那已经打败的敌人还在跳动的躯体之间晕了过去。 幸亏那孩子没有想起往他脸上泼水——因为赤杨树根下的水中还有更多的这类可怕的东西——他走过水潭回到花园,想去叫个人来帮忙。 在那里,他遇到了花匠兼车夫,把整个情形告诉了他。 当他们来到卡灵顿先生旁边时,他已经坐起,还有些头晕、衰弱,但已能够警告他们水潭里的危险了。 就这样,世界得到了神食再次逸出的第一个通知。过了一个星期,凯斯顿公有地上全面行动了起来,自然学者们把这里叫做扩散中心。这一次没有黄蜂或是老鼠,没有蠼螋和荨麻,可是至少有三只水蜘蛛,一些蜻蜒幼虫现在变成了蜻蜒,它们的翱翔着的青蓝色身体把整个肯特郡弄得眼花镣乱;还有一种在水塘边上涨出来的令人厌恶的胶质浮沫,从里面长出大量纤细的绿草茎在起伏波动,一直长到去温克尔斯的房子的花园小径的半途。那里的灯芯草和一些木贼属植物之类的东西开始疯长,直到潭水抽干才算完结。 在公众心中很快便看清楚了,这次不只是有一个扩散中心,而是有相当数量的中心。宜陵地区一个——现在毫无疑问了——从那里,苍蝇和红蜘蛛四出为灾;森伯里一个,出产凶残的大鳗鱼,它们甚至跑上岸来咬死绵羊;布鲁姆斯伯里一个,给世上增添了一种相当可怕的蟑螂——在布鲁姆斯伯里的一所古旧房子里住着这些怕人的东西。突然间,人们发现自己又在经历着一次希克里勃罗事件,这次代替巨鸡、巨鼠和巨蜂的是各种各样人们熟悉的东西长大成了希奇古怪的怪物。每个扩散中心爆炸般地扩散出它的有地区特色的本地动植物。 今天我们知道了这每一个中心原来都是与温克尔斯医生的一个病人相关的,不过这一点当时还不可能看出来。温克尔斯医生是最最不可能在这件事上惹人憎恶的了。自然,人们大为恐慌——还有强烈的愤慨;但这愤慨并非针对温克尔斯医生,却是针对神食,尤其是针对不宰的本辛顿,因为他从一开始,便是公众心目中坚持认定唯一应对这种新物质负责的人。 随之而来的对他施行私刑的企图正属于那种爆炸性事件,它们主要在历史上显得突出,而在现实生活中却只不过是最不引人注意的意外事件。 事件的爆发至今仍是个谜。 暴民的核心主要来自海德公园的一次反对“神食”的、由卡特汉一派的极端分子组织的集会。可是,似乎竟没有一个人实际上提出最初的动议,甚至也没有一个人最初暗示了这样一个有那么多的人参与的狂暴的主意。这是个应由古斯塔夫·勒·旁先生研究的问题——群众心理之谜。 事情是在星期日下午三点开始的,发生在一个相当大而又丑恶得可观的伦敦人群中,这群人完全失去控制,拥过星期四大街,想要把处死本辛顿作为对所有科学探索者的一个儆戒、而它也的确比从远遥远的维多利亚时代中期海德公园的栅栏推倒以来的任何一次伦敦民暴都更其接近了自己的目标。这群暴民真的如此接近自己的目标,以致有一个多小时,一句话就足以决定那位不幸的先生的命运。 他对这件事的最初的觉察是街上人声嘈杂。 他到窗口张望,却丝毫也没有感到大祸临头。有一分多钟之久,他观看着房子入口处沸腾的人群在对付十来个挡不住他们的警察,接着他才完全意识到自己在这事件中的重要性。他猛然醒悟了——这个咆哮着、拥挤着的人群是来捉他的。 他在家里独自一个——也许,幸好——他的珍姐到宜陵她母亲的一个亲属家里喝茶去了。他对于如何应付这个局面,并不比怎样应付末日审判时的仪式知道得多。 他在屋里冲来冲去,问他的家具自己该怎么办,把门锁上又打开,冲到门口、窗口,又冲到卧室——这时,本楼的管理员来找他了。 “没有时间了,先生,”他说,“他们在门厅查出了您的房间号码!他们正在上来!” 他拉着本辛顿跑到过道,这里已经能听见大楼梯上传来的不断靠近的混乱人声。他锁好房门,又用他的钥匙打开对面那套房间的门,把本辛顿领了进去。 “现在这是唯一的机会了,”他说。 他推开一扇窗,窗外是通风道,通风道外墙上装着铁钩钉,形成了最粗糙危险的梯子,这是为上层住户发生火灾时逃命用的。他把本辛顿先生搡出窗口,告诉他怎样抓紧,逼他往上爬,只要一停,便拿一大串钥匙往他腿上连敲带打。本辛顿有时觉得自己必须在这个垂直的梯子上永远无休止地向上爬去。上面,屋顶平台的矮墙是那么遥远而难以接近;或许相去有一里之远吧;下面——他不敢去想下面的情形。 “抓好!”管理员一把攥住他的脚踝骨。 这样被人抓住脚踝骨是相当可怕的事,本辛顿要溺死的人一样狠命抓住上面的铁钩钉,害怕地尖叫了一声。 原来管理员打破了一扇玻璃窗,然后,他似乎向侧面跳过了一大段距离,接着听到窗户在窗框里滑动的声音。他在喊着什么。 本辛顿先生小心翼翼地转过头来,直到能看见管理员。 “下六级,”管理员命令道。 像这样爬上爬下似乎很愚蠢,不过,本辛顿还是小心又小心地慢慢探下一只脚。 “别拉我!’本辛顿见管理员要从开着的窗里帮他,连忙喊道。 在他看来,从梯子上去够窗户,似乎对个飞狐来说也是个可惊叹的惊人表演。当他终于这样做的时候,心里与其说是带着完成这个动作的希望,倒不如说是带着一种体面地自杀的念头。管理员相当粗鲁地将他一把拉了进去。 “你得呆在这里,”管理员说,”我的钥匙在这儿没有用。这是把美国锁。我出去,把门关上,去找这些楼的管理员。把你锁在里面。只要不到窗口去就行了。这是我见过的最凶暴的人群,只要他们认为你不在,他们就可能满足于把你的东西砸烂 “门上的指示牌上说我在家,”本辛顿说。 “见它的鬼!不管怎么说,还是不叫他们找着好些——” 他走了出去,甩上了门。 本辛顿又没有人管了。 他钻到床底下。 就是那里,科萨尔找到了他。 当他被找到时,几乎已经吓得半死,因为科萨尔是从过道的对面撞来,用肩膀破门而入的。 “出来,本辛顿,”他说。“别怕,是我。我们得走。他们在这里放火。管理的人都出去了,听差的也走了。幸好我找到了那个知道你下落的人。” “看这个!” 本辛顿从床底下往外张望,看见科萨尔手臂上有些说不出是什么样的衣服;此外,他手上还拿着顶黑色女帽。 “他们在把人都赶出去,”科萨尔说,“如果不放火,他们就会来这里。一个钟头之内军队还到不了这儿。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吧。流氓不少,愈是到阔人家,就愈是闹得欢。明摆着的。他们要把这里扫地出门。你穿上这裙子,戴上女帽,本辛顿,跟我一起出去。” “你是说?”本辛顿像乌龟一样从床下探出头来。 “我是说,穿上,跟我来!明摆着的。” 带着突发的激情,他一下子把本辛顿从床底下拖了出来,照着个老太太的样子,将本辛顿打扮起来。 科萨尔卷起本辛顿的裤脚,叫他踢开便鞋,扯掉硬领、领带和上衣,蒙头给他罩上一条黑裙,给他穿上一件红法兰绒紧身胸衣和背心。科萨尔叫他拿掉那副太有特征性的眼镜,将女帽按到他头上。 “你真像个天生的老太太,”他一边系带一边说。接着是松紧口的靴子——简直像是脱粒机的螺施钳——还有披肩。化装完成了。 “走走看,”科萨尔说。 本辛顿听话地走了两步。 “行,”科萨尔说。 穿着这身伪装,老是笨拙地踩上不熟悉的裙子,一面用种不自然的假嗓子在自己头上祈求祷告,以恰当地演出他的角色。在轰鸣着要私刑杀害他的咆哮声中,这个赫拉克里士之恐惧第四号的发现者走过彻斯特菲尔德大厦的走廊,钻进暴怒混乱的人群,从我们这个故事的线索中完全消失了。 在这次出逃之后,他一次也没有再和神食的惊人发展有过任何关系,而他正是所有有关的人中,在开始时做了最重要贡献的人。 这位造成了这一切的小小人儿走出了我们的故事,一个时期之后,他已完全走出了一切可见可说的事情。但因为是他肇始了这一切,为他再写上一点似乎是合宜的。有人描绘了后来当滕布里奇韦尔斯地方的人认出了他以后的情形。经过一段暂时的隐姓埋名之后,他意识到了暴民的怒气是多么短暂、特别和无目的,便重又出现,地点便是滕布里奇韦尔斯。他是在珍姐的卵翼下出现的,治疗着他的神经震动,对一切概无兴趣,而且,似乎连当时正在新的扩散中心和服用神食的幼儿周围激烈进行的斗争,他对此也都完全漠然无动于衷了。 他住在光荣山水疗旅馆,那里有着相当不寻常的沐浴设备,如碳化浴,石碳酸浴,流电和感应电疗法,按摩疗法,松浴,淀粉和毒胡萝卜浴,镭浴,轻浴,石南浴,糠麸和针浴,沥青和鸟毛浴——总之,各种各样的浴;他把他整个的心思献给了这方面的医疗体系的发展,这是在他去世时还未臻于完善的。有时他坐着一辆出租车,穿着件海豹皮村里的上衣,或是在他的脚许可的时候,步行来到潘泰尔,在那里,在珍姐的监护下,啄着铁质矿泉水。 他那弯弯的肩膀,他那粉红的脸色,他那闪光的眼镜,部成了滕布里奇韦尔斯的特色。没有人会有一丁点不喜欢他,事实上,这地方和这旅馆似乎都很因为他的光临而感到荣幸。如今他的荣誉是什么也夺不走了。虽然他不愿意再从日报上追寻他伟大发明的进展,可是,当他走过旅馆休息室,或是走过潘泰尔,听见人们低声说“他在那儿!就是他!”的时候,显然,那会使他的嘴变得温和,眼里发出一阵光彩来,而这绝不是不得意。 这位小小的人儿,如此之小的人儿,竟然将神食发放到世界上来了!人们真不知道是什么更为令人惊异些,是这些搞科学和哲学的人们的伟大呢,还是他们的渺小。你们设想一下,在潘泰尔,身穿衬着皮毛的上衣,在喷泉涌出的地方,他站在瓷器橱窗下,手里端着铁质矿泉水,小口啜着。在杯子的镀金边上面,一只明亮的眼睛带着看不透的严肃表情在盯着珍姐。“嗯”,他说,又啜一口。 这样,为了表示纪念,我们最后一次把注意力集中到我们的发现家身上,并为他绘制了这张肖像,现在让我们离开他——前台的一个小点——转向在他四周发展了的巨大场面,转向他的神食的故事,看看那些巨童们怎样一天天地长大,并怎样进入一个对他们说来太小的世界,看看“神食”调查团所织起的法律和规定之网如何随着他们的逐年长大而向他们收拢。一直到—— 第一章 神食的到来 我们的主题开始于本辛顿先生的书房之中,现在已经展开,枝杈横生了。它时而指向这里,时而指向那里,因而我们的故事也就成了一种传播史。再继续追踪神食的过程,就得像是追踪着一棵不断分杈的树;在不长的时期中,在一个人生的四分之一的时间内,神食从希克里勃罗附近的一个小饲养场冒了出来,成为涓涓细流并不断扩大,它本身和关于它的报告以及它的威力的阴影,传遍了全世界。它迅速越出英国的范围。不久,在美洲,在整个欧洲大陆,在日本,在澳大利亚,最后在全世界,这东西在奔向它命定的目标。通过间接的途径,克服一切阻力,它始终在缓慢地进展着。这是“巨化”在造反。不顾偏见,不理睬法律和规定,无视植根于人类旧秩序之中的保守主义,神食一旦入世,便按照它的难以捉摸和所向无敌的进程向前迈进。 在这些年月里,服用神食的儿童们稳步地成长着,这就是那个时代的主要事实。是神食的逸出创造着历史。最初服用过神食的孩童们长大了,很快,又有些别的孩子们在长大;集全世界最好的意愿、也不能中止神食的逸出和再逸出。神食以一种有生命之物的固执,逸出人们的控制。用这种东西处理过的面粉在干燥季节几乎像是故意地粉碎成为不给人以触觉的细末,稍有微风便会扬起飞走。现在会是某些新的昆虫赢得了暂时的决定命运新发展,还有通过老鼠之类的害虫害兽传播产生的突如其来的灾祸。伯克郡的潘伯恩村就用了好些日子来对付大蚂蚁。有三个人被咬致死。经过一阵恐慌,一场战斗,蔓延的灾祸可能再次被扑灭,但在生命的某些隐蔽处所却总留下了点什么——发生了水远的改变。然后,又是另一场严重而惊人的突如其来的灾祸,一种大得可怕的野草丛的疯长,一种飞速蔓延遍及世界的威胁人的蓟草的疯长,或是人们得拿枪射击的蟑螂,或是其大无比的苍蝇为害成灾。 在许多隐蔽的场合进行着一些奇怪的拼死的斗争。神食也在“微小者”的事业中造就出了一些英雄。 人们在他们的生活中接受了这种事情,以一时的权宜之计来应付,并互相诉说什么“生活的基本秩序并没有变化”。 最初的巨大恐慌过去后,卡特汉口若悬河,在政界变成了一个二等角色,成为极端观点的代表留在人们的心目中。 他只是慢慢地才赢得了一条通往事件中心的路。“事物的基本秩序并没有变化”,——那位现代思潮的杰出领袖温克尔斯在这方面十分清楚——而在这些日子里叫做激进自由主义的发言者们却对于他们的所谓进展的根本上的可信与否变得相当动感情。他们的梦想似乎全是关于小国寡民、小语种、小家庭的,各自靠自己的小农场自给自足,带着一种小而整洁的风貌。要大。就必定“粗俗”,而精致、灵巧、娇小可爱、微小,“小得完美”,就变成了那些赞许的评论所用的关键字眼。 与此同时,静静地,从容不迫地,就如同孩子们所必须的那样,服神食的孩子们在长大,进入到这个为接纳他们而改变了的世界中来,集聚着力量、身量和知识,具有了个性和意向,慢慢长到它们命定的高度。 现在它们似乎变成了世界的自然的一部分;所有这些扰动不宁的大东西似乎都成了世界的自然的一部分,人们对于以前的情况有点儿想不起来了。 关于这些巨童们能做什么的许多故事传到人们耳中,他们说“真神啦!”——却没有一丝惊讶。 大众化的报纸会讲起科萨尔的三个儿子,说这些大可惊异的孩子们怎样可以举起大炮,能将大铁块扔出几百码远,能跳二百英尺高。传说他们在挖一个井,这井比人们所挖的任何井或矿井都要深,为的是寻找地球开始存在时藏在内部的珍宝。 那些通俗杂志说,这些孩子将会夷平山岳,跨海架桥,将地球挖成个蜂房,“真神啦!”那些小小的人们说,“不是吗?我们将会得到多大方便呀!”说完便各干各的营生,倒像是世间没有过神食这么回事似的。其实,这些也只不过是对神食之童的力量的最初的暗示与预报。对神食之童们说来,这还只是儿戏,不过是在无目的的情况下对自己力量的最初使用。他们不知道自己的使命。他们是些孩子——一个新的种族的、慢慢地在长大的孩子。这巨大的力量在与日俱增——它将在成长中获得意志和目的。 在一段缩短了的过渡性的时期中来看这些变化的年月,它们不过只是一种简单的连续的演变。的确没有人看出世界上巨比的到来,就象没有人能在几个世纪过去之前看清罗马帝国的盛衰一样。生活在当时那个年代的人们置身于事变之中,难以将这个进程看成一种简单的东西。甚至就连聪明人,也以为神食不过给世界添了一种无法控制的因系,一种没有系统不相连属的东西,它确实可能带来震动和麻烦,但对于已经确立的秩序和人类组织发生不了更大的影响。 至少对一个观察者说来,在这个压力积累的时期中最令人惊奇的事,倒是广大人民群众无法克制的惰性,他们在一切方面的平静的固执,完全不理会在他们周围生长起来的庞大的现象和那更加庞大的东西的前景。恰如许多河流,正是在瀑布边缘最为平稳,最为宁静,深不可侧,蕴蓄着强大的力量。因此,所有这些人类中最为保守的东西,在那些最后的日子里,似乎静静地占有了一种稳定的优势。反动开始得势。关于科学破产的议论,关于进步完结的议论,关于满清官吏来到的说法在神食之童脚步的回声中传播着。旧时那种小题大作没有意义的变革,由广大的愚蠢的小人们追逐着某个愚蠢的小君主,这类事情一去不复返了,可是变化却没有终结。变化了的只有变化本身。新事物正在按它自己的方式到来,超出世间普通的理解范围之外。 要想全面叙述它的到来,就得写出一大部历史书,不过不论在哪里,都总有一系列的事件平行发生。因此,要想叙述它在一个地方到来的情况便也就是叙述一些有关全局的事情。 碰巧,在那无数的种子当中有一粒走错了路,来到了肯特郡启星·艾勃莱地方的一个美丽的小村庄,从那里发生的怪事,从由此而产生的悲剧性的小事件,我们可以试着追踪这根线索,以揭示出那整个巨大的织物从时间的织机上滚落下来的方向。 启星·艾勃莱理所当然地有个教区牧师,教区牧师有这样那样的,其中,我最不喜欢那种革新的牧师——一种杂色的、进步的职业反动分子。但是,启星·艾勃莱的教区牧师是最少革新气味的牧师中的一个,是位最可敬的胖乎乎、老练的、思想保守的小个子。我们应该回过头来先讲讲他才是。 他很适合他的村子,当那天日落黄昏时,斯金纳太太——你们该记得她的出逃——完全未被怀疑地带着神食来到这个寂静纯朴的地方时,你们最好把牧师和村子放在一块来设想,就象他们往常那样。 当时,在夕阳下,村子呈现出它最美好的样子。它在山毛榉树悬垂的枝叶下沿山谷展开、一排茅草或红瓦盖顶的小屋,带有架着棚子的门廊,门前种着成行的月季。从教堂旁边的紫杉树沿路而下直到桥边,房子愈来愈密。 在旅店那一边的树丛中,隐约可见牧师那不太奢华的住宅,乔治时代早期式样的正面已随时间的流逝而敝旧。在山谷形成的低地中,在群山的轮廓上,教堂的尖塔快活地伸起。一条曲折的山溪细流中平静的天蓝色与雪白的泡沫相间,沿着一片弯曲的三角地带的中心,在一条茂密的芦苇、珍珠菜和悬垂的杨仰丛中闪闪发光。整个景致有那种成熟的、有教堂的古怪的英国风味——那种完善的样子——在温暖的日落时分,好似已臻于尽善尽美的境界。 牧师也显得成熟,他显得一贯地、根本地成熟,好像他早先就是一个成熟的娃娃诞生在一个成熟的阶级中似的,是个成熟的、充满活力的孩子。人们一眼就能看出,用不到他讲,他曾经上过一所覆挂着长春藤的古老公学,那里有辉煌的传统和贵族同伴,而没有化学试验室,从那里,他又去到一所极为成熟的哥特式的可敬的学院。他读的书没有几本是少于一千年的;这些书主要是占卜和早期美以美教派有益的布道书。他是个中等身材的男人,由于横宽,看去有些显矮,他的脸从一开始就是成熟的,如今更是老熟了。一部大卫式的胡须遮住了他丰厚的下巴;他由于高洁,不佩带表链,而他朴素的教士衣服都是西区①的裁缝做的。他坐着,双手放在两个膝盖上,着眼睛,祝福地赞赏着他的村庄。他在向它挥动那厚敦敦的手了。乐曲的主题又在高唱:至矣尽矣,谁复能有它求? 【① 伦敦西区为贵族、富人聚居区。】 “我们的位置好,”他婉转地说。 “我们有山保护,”他发挥道。 最后,他说出了自己的意思:“所有这一切都和我们没关系。” 他和他的朋友们此时正在涉论着民主、世俗教育、飞机、汽车和美国入侵以及民众读物之杂和任何高雅口味之消失等等当代的恐怖。 “所有这一切,都和我们没关系”,他又说了一遍。就在他说这话的时候,一个人的脚步声敲打着他的耳鼓,他滚转身望着她。 你们想象一下,一个老妇人虽颤抖却有坚定的步伐,瘦长有茧的手攥着一个包袱,她的鼻子(也即是她的整个面容)因为坚定的决心而皱缩。你们可看见她无边女帽上的红罂粟花颤巍巍地拼命上下摆动,窄小的裙子下面那双蒙着灰色尘土的松紧口靴子慢慢地、不可更改地一会儿指东,一会儿指两。在她胳膊底下,一柄不受辖制的一钱不值的雨伞,晃荡着向下滑。有什么东西能告诉牧师说,这个古怪的老太婆——至少就与本村关系而言一一正是那个“多产的机缘”,那个“不可预见者”,那个软弱的人称之为“命运”的老巫婆呢。至于我们,我们知道,她不过是斯金纳太太而已。 因为她负担太多,无法施礼,便装作根本没有看见牧师和他的朋友的样子,就这样,噼里吧哒地从离他们三码远的地方走过去,一径朝前下到村里去。牧师默默地看她走过,同时一个评论又瓜熟蒂落了。 这件小事似乎一点重要性也没有。老太婆从开天辟地就一直带着包裹。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所有这一切都和我们没有关系”,牧师说,“我们生活在纯朴水恒的气氛中,诞生,劳作,春种,秋收。喧嚣声从我们身边经过”。在他所谓的永恒东西方面,他总是伟大的。“物换星移”.他总是说,“而人性——不变性”。 这位牧师就是如此。他喜欢将古语微妙地错用一点儿。 下边,斯金纳太太,虽不优雅,却是决心坚定,在怪模怪样地对付威尔墨丁的栅栏踏级。 谁也不知道牧师对巨马勃菌是怎么想的。 无疑,他是最早发现它们的人之一。它们分散长在沿村头到邻近的高地的这条小路上——这是他每日巡视的必由之路。总计这种异常的菌子从第一个到最后一个,将近有三十颗。牧师似乎分别地逐个审视过,还用手杖戳过每颗一两次。有一颗,他想伸开双臂去量一量,结果,在他的易克赛恩①式的拥抱下,它爆开了。 【① 易克赛恩:希腊神话中的拉巴提王,因其恶行受罚推火轮。他吹嘘自己赢得了宙斯之妻海拉的青睐,宙斯即将一片云化为海拉的形状给他。】 他对几个人谈起过它们,说是“不可思议”!他至少对七个不同的人讲过他那著名的故事,说是地下室的地板被下面长起来的菌子顶开了。他查他的苏尔比,看它是不是Ly— coper—don,coelafum或者Riganfeum——像所有他那类人一样,当吉柏特。怀特出名之后,便成了吉柏特·怀特的信徒。 他喜爱自己这个理论,说是giganteum这个名称不适当。 人们不知道他是否注意到了那些白色球体正好就长在老妇人走过的路上,也不知道他是否看出最后的一颗大菌长在离凯多尔斯小屋的大门不足二十码的地方。即使他注意到了这些,他也没有把自己的观察记录在案。他的植物学方面的观察,正是那些低等的科学人员称之为“受过训练的观察”一寻求某个确定的东西,而忽视其余的一切。他也没有将这种现象与几个星期以来凯多尔斯的婴儿引人注目的长大相联系。真的,一个多月以前的星期天下午,凯尔多斯走去看望岳母时,曾听至斯金纳先生(后来故去)吹牛,说他养鸡如何得法呢。 凯多尔斯家婴儿的猛长,跟着又是马勃菌,按说该叫牧师睁开眼了。上面第一个事实已经在施洗礼时到了他的怀抱——力量之大几乎无法抗拒。 当凝聚着神圣遗产和对于“艾伯特·爱德华·凯多尔斯”这个名字的权利的凉水落到孩子的额上时,小家伙大吼大叫,震耳欲聋。 母亲抱不动了,而凯多尔斯虽然踉踉跄跄,却得意洋洋地向那些婴儿身上相形见绌的父母们微笑着,把他抱到家人旁边的空座位上去。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孩子”!牧师说。 这是凯多尔斯的孩子第一次在公众场合露面,他开始在自己地球上的生涯时不足七磅,无论如何,他会成为父母的骄傲。很快就看出来,他不仅是种骄傲,而且是个荣誉。一个月之内,这荣誉是如此之辉煌,以致于开始对凯多尔斯家的境状不适合了。 肉商给婴儿量了十一次体重。他本是个不爱讲话的人,不久他更是目瞪口呆了。头一次他说,“是个好家伙”;第二次他说,“喔哟”!第三次说,“哎呀,妈呀”!而这以后,每次他只是大口出气,搔着头,带着前所未有的不信任神情看着他的磅秤。 人人都来看“大孩子”——大家公认了这个叫法——大多数人说,“飞长呀”,几乎所有的人都谈论他,“是这样吗”?弗莱彻小姐来看时说,“从来没有过”,而这是完全正确的。 汪德淑夫人,这村子里的暴君,在量过三次体重后第二天来了,透过眼镜仔细地看着种种现象,吓得孩子大叫起来。“这是个不寻常的大孩子”,她高声教导孩子的妈妈,“你们应当特别经心才是,凯多尔斯。当然,喂牛奶的孩子,不会一直这样长下去,不过,我们也该尽到力量。我再叫人送些法兰绒来”。 医生本用皮尺量过孩子,将数字记入笔记本,在上马顿种田的老德里夫塔索克先生带了一个流动手艺人绕道两英里来看他。手艺人问了三次孩子的年龄,最后大表惊愕。到底是怎样和为什么惊愕,他没有说,显然是孩子之大,令他吃惊。他还说,这孩子应当送去参加婴儿展览。 一天到晚地,只要学堂放学,小孩子们都不断地来,说,“求求您凯多尔斯妈咪,我们可以看一下您的小孩吗?求您啦,妈咪”。一直到凯多尔斯太太不得不一概拒绝为止。 而在这一片惊异的场景之中,唯有斯金纳太太站在一边微笑着,站在稍微有点隐蔽的地方,两个臂肘都握在瘦长多茧的手里,微笑着,在鼻子底下、在鼻四周微笑着,她的微笑深不可测。 “就连那个可怜的老外婆也高兴了”,汪德淑夫人说,“虽然,我很遗憾,她又回这村来了”。 当然,像绝大多数小屋里人家的婴儿一样,施舍已经收到了,可是不久孩子便大哭大嚎,清楚表明奶瓶已空,而他离吃饱还差得远。 这娃娃真够得上是个九日奇观,可是过了十八天还要多,人们仍然在快活地议论着他那令人惊异地生长。接着,他非但没有向什么新的奇观让位而退隐,却反而一径大长特长起来。 汪德淑夫人听到她的管家格林非尔德太太的话,极力诧异。 “凯多尔斯又到了楼下。孩子没吃的了!亲爱的格林菲尔德,这不可能的。这小家伙吃起来像只河马!我断定不可能是真的”。 “我敢说,我希望您的好心不要被人滥用,我的夫人,”格林菲尔德太太说。 “跟他们这些人真难说清楚”,汪德淑夫人说。“我真的希望,我的好格林菲尔德,你今天下午亲自去瞧瞧——看着喂他吃,就说是大吧,我也不相信他一天六品脱还不够”。 “是没有道理,我的夫人”,格林菲尔德太太说。 汪德淑夫人一想到那些卑下的阶级——竟然跟比他们地位高的人们一样坏,竟然让她上了当——这才是真刺心,激起了所有真正的贵族都具有的那种猜疑的恼怒,还有那种一村之长的情绪,她的手不禁颤抖起来。 但是,格林菲尔德找不出任何挪用的证据,因而下达了给凯多尔斯家增加每天供应量的指令。第一期还没有完,凯多尔斯又可怜地、充满歉意地来到了大公馆。 “我们可爱惜它们啦,格林菲尔德太太,我给您保证,太太,可他老是撑破!哗啦一下就破了,太太,有个扣子把窗户玻璃都打破啦,太太,还有一个打着我这儿.还痛着呢,太太”。 汪德淑夫人一听说这个叫人惊讶的孩子竟真的把她施舍的漂亮衣服撑破,便决定亲自跟凯多尔斯谈谈。凯多尔斯忙把头发弄湿,用手抹平,喘着气,抓着他的帽沿就像它是救生圈一样,由于心情紧张,在地毯边上绊了一下,差点没摔倒。 汪德淑夫人喜欢吓唬凯多尔斯,凯多尔斯是她理想的下等人①,爱撒谎、忠实、可怜、勤劳,而且简直不可想象地不能担待任何责任。她对他说,孩子照这样下去,可就是个严重的问题了。 【① 原文如此。】 “是他那个胃口、夫人、”凯多尔斯提高声音说。 “管住他吗,夫人,我们做不到呀”,凯多尔斯说,“他躺在那儿,夫人,乱蹬乱踢,又哭又嚎,叫人难受呀,我们受不了,夫人。就算我们受得了——邻居也不干。” 汪德淑夫人征求教区医生的意见。 “我想知道”,汪德淑夫人说,“那孩子喝这么多牛奶正常吗?” “那么大的孩子的食量,”教区医生说,“是二十四小时喝一品脱半到二品脱。我看不出来怎么能跟您要得更多。如果您给了,那是您的慷慨。当然,我们可以试几天正常的定量,不过,我得承认,那孩子好像在生理上是有点不同。可能是一种变态。一种全身异常肥大症”。 “这么一来,对教区里其余的孩子就不公平了,”汪德淑夫人说,“我肯定,这样下去,会听到抱怨的”。 “我看不出有谁能指望得到比确定的定量更多。我们得坚持对他也照这个办,如果不肯,就作为一个病例送进医疗所去”。 “我估计,”汪德淑夫人考虑着说,“除了身量的胃口以外,你没有发现什么别的不正常——一点也不异常”? “没有。我没有发现。不过,照这样长下去,肯定在道德和智力方面会有严重欠缺。根据麦克斯·诺多的定律可以这样预言。他是个最有天才的著名哲学家,汪德淑夫人。他发现不正常就是——反常,这是个极为有价值的发现,值得牢记心中。我发现在实践中它对我有很大的帮助。当我碰到什么东西不正常的时候,我立刻就说,‘这是反常’。” 医生目光深邃,语音降低,态度极像是在作推心置腹的倾谈。他僵硬地举起一只手说道:“我就以这种精神来处置他”。 “啧,啧!”牧师对着他的早点说——在斯金纳太太来到的第二天早晨。 “啧,啧!什么东西”?他对报纸摆动着眼镜,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气。 “巨蜂!这世界变成什么样子啦?美国记者写的,准是!耸人听闻, 去他的!巨醋栗倒对我的胃口些”。 “胡说八道!”牧师把咖啡一口喝光,眼睛还盯着报纸,怀疑地咂叭着嘴唇。 “呸!”牧师抛开了这种念头。 但是,第二天消息更多,事情开始清楚起来了。 不过,也不是一下就明白的。 那天他去散步时,还在对报纸硬要他相信的荒唐故事发笑呢。黄蜂——弄死了一条狗,真的!当他经过一棵头茬的马勃菌时,偶然注意到附近的草长得十分茂盛,而他却没有把这种情况与引他发笑的事情联系起来。 “要是真有这种事,我们原会听到一点的”,他说,“威茨特堡离此地不过二十英里”。 前面,他又发现了另一棵马勃菌,是第二茬的,像个大鹏鸟的蛋,从粗大得颇不寻常的草里长出来。 像闪电一样,他恍然大悟了。 那天早上,他没有走平日的原路。从第二个栅栏踏级那里他就拐了弯,向凯多尔斯的小屋走去。 “孩子在哪儿”?他问。 一见到孩子:“老天爷”! 他一面惊叹不已,一面走向村里,正赶上医生匆匆出村来。他一把抓住医生的胳膊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最近看报了吗”? 医生说看了。 “这该子是怎么回事呀?那些东西都是怎么回事呀,黄蜂,马勃菌,还有孩子,呃?他们怎么长这么大?万万想不到的。肯特郡也一个样!要是出在美国嘛——” “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有点难说,”医生回答,“就我所知的症状而言——” “是什么?” “是异常肥大症——全身异常肥大症。” “异常肥大症?” “对,全身的——影响全部身体组织——全部器官。我是这样认为的,我们私下说说,我非常接近于确信是这种病。不过,下结论总得谨慎一点。” “啊!”牧师见医生如此有把握,感觉如释重负。“可是,怎么突然这样爆发出来,又这样普遍呢?” “这个嘛,也是一样,”医生回答,“很难说。” “马夏,这里,很清楚,是一种正在蔓延的局面”。 “对的,”医生说,“对的,我也这样认为。无论如何,极像是种流行病。可能是流行性异常肥大症。” “流行性!”牧师说,“你该不是说它是传染性的吧?” 医生轻轻一笑,搓着手。“这个嘛,我就说不上了,”他回答道。 “可是——!”牧师圆睁双眼,喊了起来。“要是传染——那——我们会招上的”。 他大跨一步,转过身来。 “我刚才从那里来着,”他叫道,“是不是我该——?我马上回家,洗澡,把我的衣服拿烟子熏熏消毒一下”。 医生看了一会他远去的背影,然后转身朝自己家走去。 在路上,他想到,有一个病例已经在村里一个月,但谁也没有招上。他犹豫了一阵之后,便下定决心,要像一个医生应有的那样勇敢,像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一样去承担风险。 的确,这一转念帮了他的忙。对于他,生长是可能发生的最后事情了。他可能吃了——牧师也可能吃了——成卡车的赫拉克里士之恐惧,因为他们已经生长过了。这两位绅士是永远也不会再生长的了。 这次谈话之后大约一天的样子,也就是在实验饲养场烧掉以后,温克尔斯来找雷德伍德,将一封侮辱信给他看。 这是封匿名信、身为作家,我该尊重书中人物的秘密。 “你们不过是贪天之功以为己有,”信里写道,“却企图以给《时报》写信来自我标榜。你们,还有你们的‘神食’!让我来开导开导你们吧!你们的这个名字荒谬的食物与那些巨蜂巨鼠只不过有着极为偶然的联系,明显的事实是:这只不过像一种流行性异常肥大症——传染性异常肥大症——你们所声称的对它的控制,只不过象你们对太阳系的控制一样。这种现象之古老有如山岳。古代阿奈克家族中就曾有过异常肥大症。眼前就在你们力所不及的地方,在启星·艾勃莱便有一个婴儿——” “写起来都上下发抖,显然是个老绅士,”雷德伍德说。 “可是真怪,又一个孩子——” 他又看了几行,忽然灵机一动。 “老天爷!”他说,“是我们失踪了的斯金纳太太呀!” 第二天下午,他突然降临在她面前。 她正忙着在女儿的小屋前的小菜园里拔洋葱,看见她走进园门。她“心慌意乱”地站了一会,像乡下人说的那样。接着抱起双臂,将那一小把洋葱防备地夹在左胳膊底下,等着他走近,她的嘴开闭了几次,用还剩下的牙咕哝了几声。突然行了个礼,快得像弧光灯一闪一样。 “我想我会找到你的,”雷德伍德说。 “我想您会的,先生”,她说,并不觉得高兴。 “斯金纳呢?” “从没有来过信,先生,一封也没有,从我到这儿,一封也没来过,先生”。 “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吗?” “他没写信,没,先生,”她往左边蹭了一步,想要挡住雷德伍德到谷仓的去路。 “谁也不知道他的下落。”雷德伍德说。 “我敢说他自己准知道,”斯金纳太太说。 “他可是不讲呀,” “他素来特别能自顾自,亲的近的都丢开不管、斯金纳就是这样。虽说,他聪明极了,”斯金纳太太说。 “孩子在哪儿?”雷德伍德突如其来地问。 她说没听清楚。 “就是我听说过的那个孩子,那个你拿我们的东西喂的孩子——那个两吨重的孩子。” 斯金纳太太手一哆嗦,洋葱掉到地上。“说真的,先生,”她抗议道,“我简直不知道先生说的是些什么。我的女儿,先生,就是凯多尔斯太太,她有个孩子,先生”。她激动地行了个礼,又把鼻子歪到一边,装出一副清白无辜的询问的神气。 “你最好让我看看孩子,斯金纳太太,”雷德伍德说。 斯金纳太太领他走向谷仓时,从鼻子后面露出一只眼睛望着他。“当然啦,先生,没准儿有一丁点儿,在罐头盒儿里的,我给了他爸爸,是从饲养场带出来的,或许没准儿有这么一丁点儿,我碰巧,就这么说吧,顺手带了出来。收拾行李急急忙忙地,还有——” “嗯!”雷德伍德逗了一会儿孩子,说,“嗯!” 他对凯多尔斯太太说,这孩子真是个好孩子。在她看,这话算是说到家了——往后他便不再应酬她。过一会,为了点小事,她离开了谷仓。 “现在你既开始喂,就得喂下去,懂吧,”他对斯金纳太太说。 他猛地转身对着她。”这一次别到处乱撒了,”他说。 “到处乱撒?先生?” “哦,你心里明白。” 她以一种痉孪的手势表示承认。 “还没告诉这里的人吧?孩子的父母,乡绅,还有那大宅子里边的人,医生,谁也没告诉?”斯金纳太太摇摇头。 “要是我,我是不会告诉的,”雷德伍德说。 他走到谷仓门口,环顾四周。 从谷仓门口,可以看到在小屋和大路之间,有个五根棍子的拦门,里面是废弃不用的猪圈。再过去是一道高大的红砖墙,上面爬满了长春藤,香罗兰和一种景天科的草木植物,墙头插着碎玻璃。 墙角那边,黄绿枝叶掩映中,露出了一块阳光照亮的布告牌,它从最初的落叶的浓重色调里突出来,宣告:“擅人树林者,依法严惩”。树篱缺口处的一段暗影,把有倒刺的铁丝网衬得十分鲜明。 “嗯,”雷德伍德说;接着,他又用更为深沉的调子,说,“嗯!” 马蹄得得,车轮辚辚,汪德淑夫人的灰马进入了视野。马车驶近,他注意到车夫和跟班的脸。车夫是个极好的标本,他丰满红润,以参加圣礼的庄重气派赶着车。别的人可能对他们自己的头衔和地位发生疑问,他却无论如何满有把握——他给夫人赶车。跟班抱起双手坐在他旁边,一脸俨然自信的神气。接着,伟大的夫人出现了,她颇不雅观地戴着帽子,披着斗篷。从眼镜后面向外边窥视。两位年轻的女士也伸长脖子张望着。 牧师正在路那边走过,连忙从大卫式的额头上摘下帽子,可是却没人理睬。 马车走后,雷德伍德背着双手还在门口站了好久。他望着绿色、灰色的高地,望着云絮飘浮的天空,又望着插有碎玻璃的墙。他转身朝向荫凉的室内,在斑驳模糊的颜色之中,看着那伦勃朗式的阴暗背景前面的巨童,除紧裹着的法兰绒外,赤裸着坐在一大捆草上,在玩着自己的脚趾头。 “我开始明白我们做出的事了,”他说。 他在沉思,小凯多尔斯、他自己的孩子和科萨尔的几个孩子在他头脑里混到了一起。 他兀地笑了。“老天爷!”他就自己的一个念头说。 他醒转来,对斯金纳太太说:“不管怎么样,只要停止喂,他就会受罪。我们至少可以防止这种情况。以后,我每六个月给你寄一罐来。这对他足够了。” 斯金纳太太嘟嚷着,好像是说,“照您说的办吧,先生,”还有,“可能收拾行李弄错了。我原想给他吃点不会坏事几的”。就这样,她用那种飘拂招展的白杨树式的手势,表示她懂了。 所以嘛,孩子就一径在往大里长。还在长。 “真是的!”汪德淑夫人说,“他把这地方吃得小牛都绝了种。要是再出一件凯多尔斯这种事儿——” 然而,甚至就是在像启星·艾勃莱这么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异常肥大症的理论——不论是传染还是不传染——在神食的不断增大的喧声中,也维持不了多久。很快,斯金纳太太便备受种种说法的折磨——这些说法使她只能用还没有掉的那颗牙发出一点听不出来的咕哝声——这些说法探查着她,梳篦着她,将她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直到最后,她只好依仗没法安慰的寡妇所有的尊严,来抵挡集中于她一身的普遍的责备。她抬起眼睛——这眼睛她极力使之泪汪汪的——看着怒冲冲的大宅子里的夫人,一边从手上擦去肥皂沫。 “夫人,您忘了我现在的处境。” 她顺着这个警告的调子,带有一点公然违抗的意味:—— “我现在白天黑夜想的只是他。” 她压紧嘴唇,声音率直而颤抖:“被吃掉了,夫人。”在这个论点上站稳了脚跟,她重复被夫人拒绝过的答复。“我再想不出给了这孩子什么,夫人,我跟别人一样。 夫人将她的锋芒转向一个更有希望的目标,当然,顺便也大骂了凯多尔斯一顿。使者们带着一肚子外交官式的威胁,进入了本辛顿和雷德伍德旋涡般的生活之中。他们以教区谘议的身份出现,又倔,又笨,留声机一样重复着事先准备好的声明。“我们认为,您,本辛顿先生,要对本教区所蒙受之损害负责。我们认为,责任在您。” 一群律师,有着蛇一般的风度——他们把自己叫作邦赫斯特、布朗、弗赖卜、柯德灵、布朗、泰德和斯诺克森,他们的长相全一个样,都是些小小的、赤褐色的、神态狡猾的尖鼻子绅士们——隐隐约约提到了损失,还有个滑头的家伙,是夫人的代理人,一天,忽然找上雷德伍德,说:“哎,先生,您说该怎么办呢?” 对此,雷德伍德回答说,如果他们再拿这种事来打扰他和本辛顿的话,他就准备停止那孩子的神食供应。 “现在我是免费供应的,”他说,“一旦你们不能喂孩子这种东西,他就会在死掉之前把你们的村子变成废墟。汪德淑夫人不能总是被人称作教区的博施夫人或是下凡天女,而不偶尔承担一点责任,知道吧。” “祸已酿成,”汪德淑夫人听他们报告了——当然经过删节——雷德伍德的话以后,下了这么个结论。 “祸已酿成”,牧师照着说。 其实,这个祸不过才刚刚开始咧。 第二章 巨娃 这个巨童长得丑——牧师坚持认为。“他一直很丑——所有极端的东西部必定丑。”在这件事上,牧师的看法却使他远离了公平的判断。甚至在这种纯朴的偏僻地方,这孩子也被照了不少相,而所有的照片都是反对牧师意见的物证,证明这个年幼的怪物起初几乎是漂亮的,一头卷发直垂到前额,又特别爱笑。通常,个子矮小的凯多尔斯总是笑着站在孩子后面,相形之下更觉其矮小。 到了第二年之后,孩子的漂亮就变得不大明显,可以引起争论了。他开始长个子,正如他不幸的外祖父无疑会说的“抽条了。”脸上的红润颜色消失,个子虽然越来越大,却总还是有些单薄。他极其柔弱。他的眼睛和脸上某种东西变得更加纤细,变得如人们所说的“有意思”了。他的头发在剪过一次以后,开始纠缠成一团。“这是他本身通化倾向的表现,”教区医生注意到了这一切,可是,他究竟说对了多少,而且,这孩子之所以没能达到理想的健康水准,究竟与汪德淑大人由于公正而来的慈善观念,使他完全生活在一个刷白了的谷仓里有多大的关系,还都是问题。 他的照片保留了他从三岁到六岁的样于,可以看到他渐渐长成了个圆圆眼睛、褐色头发的小家伙,鼻子有点缩起,眼神很友好,他的唇边总是漾着一丝笑意,所有那些巨童的幼年照片都是这样。夏天,他穿着宽松的衣服.是用带条纹的结实的亚麻布粗针大线缝在一起的;头上通常总戴这么个草筐,那是干活的人用来放工具的,下面打着赤脚。有一张照片上,他咧着嘴在笑,手里拿着个咬过的瓜。 冬天的照片比较少些,也不那么有意思。他足蹬大木鞋——肯定足山毛榉木的,用口袋当袜子,他的上衣裤子一看便知是用图案鲜明的旧地毯做的。里面,是粗法兰绒像包裹布,还有五六码法兰绒象围巾一样系在脖子上。头上戴的东西可能又是一条口袋。他有时笑着,有时微带抑郁地望着镜头。甚至就在五岁的时候,他那柔和的棕色眼睛上面那些有点古怪的皱纹,就给了他的脸一种特色。 牧帅总是说,从一开始,他就是本村的一个可怕的厌物。他爱玩,好奇,喜欢交际,这都还正常;但是,他还有种渴望——说来叫人难过——总是要求更多的东西吃。 虽然格林菲尔德太太把汪德淑夫人给的食物定量称做是“极端慷慨”的,他却显示出了医生一下便察觉到的那种“犯罪的胃口”。它太完整的体现了汪德淑夫人对下层阶级的经验——尽管食物的供给已经大为超出即使一个成年人的最大需要,他还是被发现在偷。偷到什么,他就以一种不雅观的贪婪把它吃掉。他的大手会隔着果园围墙伸过来,他会对面包师的大车上的面包垂涎三尺,干酪从马罗商店的阁楼上失踪,就连猪食槽都不安全。有些农夫走过自己的芜菁地里,会发现他的大脚印和他那钻心的饥饿的证据——这里拨一棵,那里拨一棵,那些坑则用孩子气的狡黠使劲除去了。他吃芜菁就像人们吃萝卜一样。如果没有人看见,他会站在苹果树下摘着吃,就好像普通孩子在树丛里吃黑莓一般。从某一方面看,无论如何,这种食物不充分对于启星·艾勃莱材的平静大有好处——因为在许多年中,他几乎把给他的神食吃得一点不剩。 无可争议,这孩子是个累赘,而且不得其所。 “他总在到处转”,牧师老是说,他不能上学,由于空间的明显限制他不能进教堂。为了满足那个“最为愚蠢和毁灭性的法律”——这是牧师的原话——指的是0年的“初级教育法案”,曾经想过些办法,要他在上课时坐在打汗的窗户外面听。可是他一在场,其他孩子的纪律便维持不住。他们老是抬头看他,每当他一说话,便引起哄堂大笑。他的声音那么怪!人们只好不要他再来了。 人们也下坚持要他来教堂,因为他那大个子对于虔敬献身并没多大帮助。不过,这方面他们可能用不着费多大劲;有充分理由可以推断,在那大躯体里的什么地方,有着宗教感情的细胞。也许是音乐吸引了他。星期日早上,他常常来到教堂,当会众们都进去了之后,他轻轻地在坟墓之间择路走来,在门廊旁边坐到仪式完毕,像一个人在蜂房外面一样侧耳倾听着。 起初他显然不够得体,里面的人们总是听见他叭哒叭哒的脚步声不停地围着他们礼拜的地方转,或者发觉他的脸凑着彩色玻璃往里看,半好奇,半嫉妒,有时,当某一首简单的赞美诗不知不觉地打动了他,他会非常悲哀地嚎唱起来,还极力注意跟上节拍。这样,星期天兼做教堂里的风琴师、教堂堂守、教堂助理、教堂司事和敲钟人,其余的日子则是邮递员和打扫烟囱的小斯洛佩,就会迅速而勇敢地走出来,有些难过地叫他离开。我很高兴他说,斯洛佩感觉到了——至少在他较为体谅的时候是如此,他告诉我说,那样做就像是出外散步却把狗赶回家去。 但是,小凯多尔斯受到的智力、道德方面的训练,虽说是片断的,却是明确的。从一开始,牧师、母亲和全世界都合在一起告诫他,说他的巨大力量是不可以用的。那是种不幸,他得善自处理。他得听别人的话,照别人说的去做,留神不要打破东西,不要伤害任何东西。特别是不要踩东西,不要推撞,不要乱跳。他应当对绅士们恭敬行礼,感激他们以他们的财产来供给他衣食。他顺从地学了这一切,因为他有着可塑的天性和习惯,只是由于食物才偶然长到这么大。 对于汪德淑夫人,在这早期的日子里,他表现出一种深深的敬畏。她发现,当她穿着短裙,拿上打狗鞭,做慢和无节制地一边说一边挥舞鞭子时,跟他说话最好了。但是有时牧师扮演着导师的角色——小小的中年大卫,气喘吁吁地数落着一个孩子气的歌利亚①,非难责备,专断地下命令。这个怪物如今长得这么大,谁也不会想到他其实只是个七岁的小孩,像孩子一样希望引人注意、关切和爱护,还有着孩子的依赖、任性以及沉闷和难受。 【① 歌利亚:传说中的巨人,被大卫用绳拴石打死。】 某些阳光明媚的早晨,牧师走下村路,会遇上个不可解释的十八英尺高的笨家伙,在牧师看来,就像是某种新的异教一样怪诞和令人不快。他叭哒叭哒地走着,脖子朝前伸,在寻找,总是在寻找着孩提时代的两个基本需要——吃的东西和玩的东西。 他的眼里会现出一种鬼鬼祟祟的恭敬样子,想要抬手去摸摸纠结起来的额前发卷。 在有限的范围内,牧师还有着一点想象力——无论如何,一个人总能有一点点想象力的——而和小凯多尔斯在一起,这想象力便朝着想象他那巨大的肌肉能给别人造成多大的伤害的方向发展。比方说,一阵突然的疯狂——!又比方,只不过是一时放肆——!不管怎么样,真正勇敢的并不是不觉得害怕的人,而是那些能够克服它的人。每一次,牧师总是把自己的想象压下去。他总是用一种浑厚清晰的布道者的男中音,坚决果敢地跟小凯多尔斯打招呼。 “是个好孩子吗,艾伯特·爱德华?” 那个幼年的巨人便蹭到墙根底下,脸涨得通红,总是回答说,“是啦,先生,正努力着呢。” “要记住,好好儿的,”牧师说着往前走,充其量不过呼吸稍微加快了一点。出于对自己的大丈夫气概的重视,他立了一条规矩,不论心里怎么担惊受怕,一旦经过了危险,就绝对不再回头看他。 一阵一阵地,牧师也给小凯多尔斯单独上上课。他从不教这怪物认字——没有必要,但是教他教义问答里的重要内容——比如对邻人的义务;又如,只要他胆敢不服从牧师和汪德淑夫人,那神便会极力严厉地惩罚他。这些课是在牧帅的院子里上的,从旁经过的人可以听到那任性的孩子气的声音在吟诵着国教的基本教义。 “要尊崇敬奉国王和他的臣属。要服从所有我的长官,教师,特别是牧师和主人。对比自己地位高的人要谦卑恭敬现在很明显,这个成长中的巨人骑在还不习惯的马上,竟有骑在骆驼上那么高,人家下准他骑上大路,不仅靠在灌木林的地方不行(在那儿、从墙里能看见他那傻呼呼的微笑,把夫人气得不得了),而且在哪儿也不行。他从没完全遵守过这条禁令,因为公路对他有趣之极。于是,这条公路从一种经常的消遣物变成了一种偷来的快乐。最后,他只被限制在老牧场和高地了。 我不知道如果没有那些高地,他会干些什么。在那里有广大的空间,他可以游荡好多英里,他便在这个空间中游荡着。他从树上折下树枝,做出一些大得发疯的花束,直到被人们禁上;他拿起绵羊,整整齐齐徘成一行行,它们立刻便四散逃开(对此,他总是非常开心地大笑着),直到被人们禁止;他挖开草皮,无目的地掘些大侗,直到被人们禁止。 他在高地上漫游,一直走到瑞克斯顿的山边,可是再远就不行了。因为那边是庄稼地,那里的人因为他偷窃他们的块根作物,又因为对他的巨大身量和下整洁的样子有着一种胆怯的故意,总是放出汪汪乱叫的狗来轰他。他们吓唬他,拿赶车的长鞭抽他。他还听说他们有时也拿短枪打他。往另一个方向,他到了可以看见希克里勃罗的地方。从瑟士里斜树林,他可以望见从伦敦经查塔姆到多佛的铁路,可是耕地和一个对他疑虑重重的居民点挡住了他再往前走的路。 过了一段时间,木牌出现了——大木牌上写青红字,四面八方把他拦住。木牌上写的是“禁止通行”。他看不懂,可是不久便明白了。在那些日子里,火车上的乘客常常看见他,下巴支在膝盖上,坐在紧靠瑟士里石灰矿坑的高地上(后来他就被安排在这里干活),火车似乎在他心里激起了一种模糊的友好情绪,有时他会对之挥动一只巨大的手,有时会给以断断续续的粗鲁的欢呼。 “真大”!望着他的旅客会说。“是个‘神食’喂的孩子。据说,先生,一点也不能照料自己——实际上只比自痴强一点,是地方上的一大负担。” “我听说,父母相当穷。” “全靠地方上绅士的慈善过活。” 每个人都会用一种挺有头脑的样子,把这个远处蹲踞着的巨大人影望上一会儿。 “禁绝这种东西才好,”某个思路开阔的人提出,“抽他们儿千镑的税倒不错,呃?” 通常,旁边总是有个人聪明得足以用真诚的语调告诉这位哲学家:“这个嘛,先生,您说的颇有道理。” 他也有他不好过的日子。 例如,小河的乱子就是。 他用整张报纸做了些小船,是他看见斯潘德家的孩子做这玩艺儿时学会的。做好便放进水里,让它们沿河而下——像些翘起来的大纸帽子。当它们在标志着艾勃莱宅院周围私有地的桥底下消失时,他便会大喊一声,绕过去、跑过托马特的新开地——老天爷,托马特的猪该是怎样吓得乱窜,把好好的肥膘变成精薄的瘦肉啊!——好到浅滩上去拿回他的船。他的这些船正好从草地边上驶过,正好在艾勃莱庄院的前面,正好在汪德淑夫人的鼻子底下!叠得乱七八糟的报纸!好哇! 没有受到惩罚,胆子又壮了一点,他开始搞小孩子玩的水利工程,他拿了个棚子的门当成铁锹,给他的纸舰队挖了个在大港口。正巧当时没有人看见,他又设计了一个挺巧的运河,弄得水灌进了汪德淑夫人的冰窖。最后,他筑了条坝,只用几门板土,便将河水截断——他准是干的像个推土机似的——河水猛涨过灌木林,冲走了斯萍克斯小姐的画架和她所曾开始画过的最有希望的一张水彩画,或者,至少是冲走了她的画架,还弄湿了她的衣服,一直湿到膝盖,害得她气急败坏地逃进屋去;接着,大水漫过菜园,穿过绿色园门流到路上,经由肖特的水沟,又流回河里。 这时,牧师正在和铁匠谈话。见到一些搁浅的鱼难过地跳出流水漫过后留下的水坑,又看见河床上有着成堆的绿色水草,觉得很奇怪,十分钟之前,这里还有八英尺多深清凉的河水呀。 这之后,小凯多尔斯被自己行为的后果吓坏了,逃出家门,躲了两大两夜,只是饿坏了才回来,带着坚忍的镇静,忍受着猛烈的责骂。这责骂之厉害,是他一生中从这快乐的村庄所得到的唯一与他的身量相你的东西。 在这以后,汪德淑夫人紧跟着她发出的咒骂和禁食的惩罚,又加上了一道谕旨。她首先是对仆人领班说的,这道谕旨吓了那领班一跳。他当时在收拾早餐桌,夫人正在小鹿来吃食的大阳台的高窗前向外看着。 “约白特,”她以最独断的声调说——“约白特,那东西必须干活,自己挣饭吃。” 她明白表示,不仅让约白特(这是容易的),而且也让村里所有的人——包括小凯多尔斯在内——都明白,在这件事情上,正像在所有的事情上一样,她是说话算数的。 “让他干活,”汪德淑夫人说,“这就是对凯多尔斯少爷的劝告。” “这个劝告,我觉得是给全体人类的呢,”牧师说,“单纯的义务,适度的周而复始,播种,收割——” “一点不错,”汪德淑夫人说,“这正是我常常讲的。魔鬼总会给游手好闲的人找点坏事来做。至少对劳动阶级是这样。我们对女仆从来就是照这个原则办的。我们让他干什么活呢?” 这方面有一点困难。他们想出过许多事,他们让他代替骑马的信差送电报或是急信;又给他找了个大网兜,以便于让他搬运箱子和行李,使他渐渐习惯于劳动。他似乎喜欢干活,把这看作一种游戏。一天,汪德淑夫人的管事金克尔看见他给夫人搬一个假山时,灵机一动,想起让他到夫人的紧挨着希克里勃罗的瑟土里斜树林石灰矿山去干活。这个主意付诸实行了,一时,他们似乎解决了他的问题。 他在石灰矿山干活,起初有一种孩子做游戏般的热情,往后习惯便起了作用——挖呀,装车呀,拿有轨的手推车运呀,把装满的车一直推到侧线上去,又用绞车把空车拉上山来——最后、他一手包办了这整座矿山。 我听说,金克尔毫不含糊地利用这个孩子为汪德淑夫人办子大事,向他却除了食物以外,什么消耗都没有。可就这样,也从来没有止住她将“那个东西”指摘为靠她的慈悲过活的大寄生虫。 当时,他总穿着一种大口袋布的罩衣,拼缀起来的皮裤子,带蹄铁的木鞋。头上有时扣着个怪东西,原来是张用旧了的蜂房草编的椅子,不过平日他多半光着头。他在矿山有力地,从容不迫地转来转去。牧师在他的例行巡视中,差不多总是中午到他那里,发现他正拿脊背朝着全世界,不知羞耻地吞咽着他那大量的食物。 他的饭是每天送去的。各种带皮的谷物掺在一起,放在一辆推车里——是辆有轨小推车,就像他老是不断往里装石灰石的推车一样。车上的粮食,他拿到一个旧石灰窑里烤熟了吃。有的时候,他往里掺上一口袋糖。有的时候,他坐在那里舔一块我们用来给牛舔的盐,或者吃着一大块海枣,里面砂子、石头什么都有,就是我们在伦敦看见人们拿车推着的那一种。喝水呢,他走到希克里勃罗烧焦了的试验饲养场那边的小河去,把脸俯到水面喝。正是由于他这样喝水,神良终于又从而扩散开来。起初是河边野草长成林,接着是巨蛙、大鳟鱼和大得搁浅的鲤鱼,最后,整条河谷的植物都长到大得吓人了。 大致一年之后,铁匠家前面的田地里,一种奇怪的蛆一样的怪物长得那么大,变成了那么可怕的叩头虫和金龟子——小孩子把它们叫做摩托金龟子——它们把汪德淑夫人赶到外国了。 不久,神食在他身上的作用又进入了一个新阶段。他不顾牧师那些简单的说教——这些说教的目的,是想将适合一个巨人农夫的普通的自然的生活以一种最完全的和最终的方式加以修剪。他开始提问题,开始注意种种事物,开始思考。当他由童年进入青年后,越来越明显地可以看出,他的思想有其自己的发展过程——全然不受牧师的控制。牧师极力不去看这种令人苦恼的现象,可是——他仍然能够感觉到引起年轻的巨人思考的东西就在他周围。由于他的视界广阔,他常常看到许多东西,他肯定完全偶然地看到了许多人类生活的场景;同进也开始明白,尽管他有着这种笨手笨脚的巨大身体,他也是个人;他肯定越来越清楚,由于他这种可悲的特点,该有多少东西是他所看不见的。那种学校里招人喜欢的嗡嗡声,那种有着华丽外表的宗教及其发出的如此甜蜜的音乐声,那小酒店里欢乐的合唱,那些他从漆黑的外面往甲看见的烛光或炉火照亮的温暖的房间,或是板球场上那种使他不能完全明白的激烈运动和在周围引起的兴奋呼喊——这一切肯定强烈吸引着他那渴望友伴的心。也许是他到了青春期的关系吧,对于情人们的种种行为,对于互用喜爱,成双作对,对于那种生活中如此重要的亲昵,他十分感兴趣。 一个星期日,刚好是星星、蝙蝠和乡村生活的激情出来了的时候,碰巧有一对青年人在爱情巷“互相亲个嘴”,浓密的树篱从这里一直伸展通向上区。他们像任何情人在这温暖宁静的夜空之下所能有的那样安全,正在做出这种小小的感情的表现。他们以为可以想象的打扰,只能沿巷而来,那是可以看见的;朝向宁静的高地的十二英尺的树篱,对于他们似乎是个绝对可靠的保障。 可是突然——不可置信地——他们被举了起来,被分开他们发现自己被插到腋窝的一根拇指和一根食指所举起,发现小凯多尔斯迷惑的棕色眼睛在仔细看着他们飞红的脸。他们当然被这种处境所造成的情绪弄得说不出话来了。 “你们为什么干这种事?”小凯多尔斯问。 我听说,这种尴尬局面一直持续到那情郎想起了他的大丈夫气概,激烈地大声喊叫,威胁,还说了些在类似情况下男人的亵渎神明的话,叫小凯多尔斯把他们放下来,不然就要如何如何,这时,小凯多尔斯也记起了他的礼貌,确实把他们客客气气地、小心谨慎地放了下来,而且近得让他们便于继续他们的拥抱,然后迟疑地俯视了他们一会儿,才在星光下消失了。 “可我觉得真是傻,”那情郎后来告诉我,“我们几乎彼此看不见——一下子就那样被人捉住了。 “我们正在接吻——你知道。 “奇怪的是,她说这事全怪我,”情郎说。 “她气冲冲地嚷了一阵,回家的路上不跟我说话了。 巨人开始了调查,这是没有疑问的。他的心,很时显,在发出问题。到当时为止,他问过几个人。就像上面说的那种情况,可是、他们只使他更烦恼。据说他的母亲有时就受到盘问。 他总是到母亲小屋后面的院子里,仔细查看地上没有母鸡和小鸡,才背靠着谷仓慢慢坐下。一下子,那些小鸡便蜂拥而上,啄着他全身衣服的针眼里带的石灰膏,它们全都喜欢他;如果天在刮风,要下雨,凯多尔斯太太的小猫就会弯起身子,冲进屋里,爬上厨房炉栏,转身,出来,爬到他腿上又爬到他身上,一直爬到他肩膀上,呆一小会儿,接着——嘘!把它赶开。它又从头来,就这样玩下去。小描对他可信任着呢。有时由于快乐,小猫把爪子伸到他脸上,可是他从来不敢碰猫,因为他的手没轻没重,而小猫是那么脆弱;另外,他也喜欢叫它抓搔。过一会儿以后,他就要问他母亲一些傻问题了。 “妈妈,”他问道,“要是干活有好处,为什么不每个人都干呢?” 他母亲会抬头看着他,回答说:“只是对我们这样的人有好处。” 他会沉思一下,又问:“为什么呢?” 这问题没有得到回答。 “妈妈,干活是为的什么呢?为什么我要一天天挖石头,您要一天天洗衣服,可汪德淑夫人却总是坐着马车到处转。妈妈,她还到那些漂亮的外国去旅行。为什么我们全不能去呢,妈妈?” “她是位夫人,”凯多尔斯太太说。 “哦,”小凯多尔斯深沉地想着。 “要是没有老爷太太们给我们活儿干,”凯多尔斯太太说,“我们穷人可怎么挣钱过活呢?” 这话可得消化消化了。 “妈妈,”他又问,“要是压根儿没什么老爷太太,那一切东西不就都是我们这种人的了吗,要是那样——” “老天保佑,这讨厌的孩子!”凯多尔所太太会说——自从斯金纳太太过世以来,由于有个好记性帮忙,她变成了个多嘴多舌、精力充沛的人了。”就从你可怜的外婆归天以来,你就没有安静过一会儿。别这么问东间西的瞎说一气了。要是我当真回答起你的问题来,你爸爸就得上别人家里找晚饭吃了——更不用说这堆衣服洗不完。” “好吧,妈妈,”他奇怪地望她一会儿后会这样说,“我不是想让您着急。” 于是,他就会继续想他的问题。 四年以后,当牧师最后一次看到他时,他还在思考。牧师如今已不再是成熟的,而是过熟的了。你们设想一下,这位老绅士的样子显然老了一些,他的手有一点点抖动,他的信心也有一点点动摇,可是,考虑到神食给他和他的村子造成的麻烦,他的眼睛仍要算明亮快乐的。有些时候他是吓坏了。有些时候他受到过烦扰,但能道他不是还活着,他不还是他吗?这么长长的十五年——简直是永恒的一个好样本——他对这种种麻烦习以为常了。 “是种骚乱,我承认,”他总说,“情况变了,许多方面都变了。从前一个孩子就可以去除草,现在得是个大人,辽得带着斧头和铁撬棍——至少靠近丛林的一些地方是如此这条河谷在我们这些老派人看来,确实是有点奇,原先没有灌溉时是河床的地方,现在长的麦子——像今年这样——竟有二十五英尺高。二十年前这边的人用老式大镰刀,用马车运谷物回家——一种单纯的正当的欢乐。再稍微地喝他个醉,再来点天真无邪的嬉戏。可怜的汪德淑夫人——她可不喜欢这些革新。非常之保守呀,可怜的夫人!她有点十八世纪的派头,我向来这么说。她说话就是如此。直截了当,精力充沛。 “她死得相当可怜。那些个大草长进了她的园子。她并不是那种爱收拾园子的女人,可是她喜欢让她的园子井井有条——东西种在哪儿,就在哪儿长——控制得住。东西长得出了奇,扰乱了她的思想。她不喜欢那个年幼的怪物不断的入侵——至少她开始觉着他老从墙头上面盯着她。她不喜欢他,他高得差不多跟她的房子一样了。这对她关于比例的意识是个刺激和震动。可怜的夫人!我原希望她活得比我长。是有一年我们这儿的大金龟子害的。它们从那种大幼虫变出来——幼虫大得像老鼠,可恶心啦——在河谷的草地上。 “还有那些蚂蚁,毫无疑问,对她也有影响。 “自从一切都变得颠三倒四的以来,如今哪里都没有了宁静与和来。她说,她觉得自己还是去蒙特卡洛好些。她就走了。 “听说她赌得可凶啦。死在那儿的旅馆里。非常可悲的下场。离乡背井。不是——不是我们料想得到的。我们英国人民天生的领袖。如鱼失水。所以嘛。 “可是,结果呢,”牧师唠唠叨叨地说,“结果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当然是个厌物。小孩子们不能像过去那样到处跑了,怕蚂蚁咬了什么的。也许这样倒好。常有这种说法,——好像那东西会使一切发生变革。可是有着一种什么东西在抵制新的力量。我当然不知道。我可不是你们的那种现代哲学家——什么都用以大和原子来解释。进化。这一类的胡说八道。我指的是那种说神学不包括一切的说法。问题是理由——不是理解。成熟的智慧。人的天性。不变性。随便你怎么叫它都成。” 这样,终于到了最后的那一次。 牧师对即将落到头上的事儿一点没有预感。他照二十年来的习惯走过法辛高地,来到了他平素看小凯多尔斯的地方。他在爬上石灰石矿山时有点气喘,——他早就失去了那早年肌肉强健的基督徒的阔步——但是小凯多尔斯没在干活。后来,当他绕过开始笼罩遮蔽斜坡树林的巨型羊齿植物丛后,一下看见了那个大怪物坐在山上的身形——他望着世界在沉思。凯多尔斯膝盖缩着,以手托腮,头部微倾。他背对牧师坐着,所以看下见牧师那双困惑的眼睛。他一定在专心致志地思索——至少他坐着一动也不动。 他一直没有回头。他一直不知道这位对他的生活有过这么大影响的牧师在最后一次望着他,望了很久——他甚至都不知道牧师在那里。(如此之多的诀别不正是像这种样子吗。)牧师当时猛然想到,世界上竟没有一个人能猜到一点点,当这个巨人觉得应当丢开工作休息一会儿的时候到底在想些什么。可是他那天实在懒于探究这个题目了,他从这个念人又回到了自己思想的旧轨道。 “不变性,”他自言自语他说着,沿小路慢慢走回家去。这小路已经不是照过去那样笔直横过草地,而是绕来绕去地避开新长出来的巨大草丛。”不!没有什么东西变化了。尺寸算不了什么。那单纯的循环,那共同的使命——” 那天晚上,全无痛苦地、不为人知地,他自己走上了那条共同的道路——走出了那个他终生否认的变化之谜。 人们把他埋葬在启星·艾勃莱的教堂墓地,靠近最大的一棵紫杉,一块朴实无华的墓碑镌刻着他的墓志铭——结尾是,唯其不变,是以永恒——这碑几乎就被一棵大的带缨穗的草遮住看不见了,草粗得连大镰刀和羊都对付不了,它们从神食起了作用的滋润的河谷湿地长出来,像雾一样,漫覆了全村。 第一章 改变了的世界 命运以它的新方式捉弄了这个世界二十年。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新东西是一点一点、一天一天到来的,足以引人注目,却并不突然得使人惊惶失措。但是,至少对于一个人说来,神食在这两个十年中所累积起来的全部作用,竟在一天之内,突然而令人惊异地展现了出来。因此就我们的目的而言,叙述他的这一大,并且讲一讲他所见的一些东西,是方便的。 这人是个囚犯,一个终身囚禁者,——他犯了什么罪,我们不必管——在甘年之后,法律认为适于赦免他了。一个夏天的早晨,这个可怜的犯人——他离开社会时是二十三岁的年轻人,现在,被从那已经变成了他的生活的灰暗单调的苦役和狱规之中推出来,进入明亮得令人睁不开眼睛的自由之中。穿上人们给他的不习惯的衣服,头发已经留了好几个星期,分开梳了好几天。他站在那里,身和心都带着一种卑微笨拙的新感觉,眼睛眨着,心也确实在动摇不定。他出来了,在努力想理解一件不可置信的事,就是他终于又回到世间来啦,至于其他所有那些不可置信的事,他却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他很幸运,有一个兄弟,对久远的共同回忆重视到足以来接他,来握他的手——这兄弟在他离开时还是个小孩子,如今成了个蓄着胡须、兴旺发达的人了——彼此的面容依稀仿佛,已经不熟悉了。他和这个生疏的辛属一道进了多佛城,彼此话谈得不多,感触却不少。 他们在酒店坐了一会,一个向另一个提出此问题,打听这个那个人的情形,他们全都保存着古怪的老观点,而不理会没完没了的新情况的新景物;接着,到了上车站坐火车去伦敦的时候了。他们的姓名以及他们要谈的私事与我们的故事无关,唯有这个还乡的可怜人在一度熟悉的世界上发现的变化和所有的希罕事才是我们所要说的。 他对多佛本身没大注意,只除了白铁杯里的好啤酒——从来就没有这样喝过啤酒,这使得他热泪盈眶。”啤酒就跟从前一样好,”他说,心里认定它要好得多。 只是当火车咯噎咯噔过了福克斯通,他才能够注意到当时的情绪以外的东西,看看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从窗口向外眺望。“大睛天”,他已经说了第十二遍了。”天气再好没有了”。接着,他第一次发现世界上有种新奇的比例失调。“老天爷”,他叫道,坐起身来,第一次显露出了生气, “那坡上长着好大的金雀花。是金雀花吗?要不,是我已经忘了?” 可它们是蓟,那些他当成是大金雀花丛的不过是一种新的草类。而在这些东西里面,一队英国兵——和往常一样身穿红制服——在按照操典演习遭遇战。这本操典在波埃尔战争①之后作了部分修改。接着,列车轰然一声钻进了隧道,然后到达沙林交轨站。这地方如今黑咕隆咚,虽然所有的灯全亮着。可是从附近某个花园长出来的巨大杜鹃花丛笼罩着整条山谷,把车站都要埋起来了。一列货车停在沙门侧线上,杜鹃花梗圆木装得老高。正是在这里,这位回到世间的公民切次听说到“神食”。 【① 波埃尔战役:英格兰征服爱尔兰时的一次决定性战役,英军败绩。】 当他们重新又加快速度来到看来完全没有改变的乡村时,这两兄弟还在费劲地讨论着。一个是满肚子急切地想要弄清的傻问题;另外一个从来没有在这种简单自明的事实上费过脑筋,说起话来总是语焉不详,令人费解。 “这就是‘神食’那东西”,他说,他的知识到此已经到了尽头。“不知道?他们没告诉过你——谁也没有?‘神食’!知道吧——‘神食’。整个选举都在围绕着它转。一种科学玩意儿。从来就没人告诉过你?” 他心想,监牢关得他的哥哥连这都不知道,成个大傻瓜他俩不着边际地你问我答,在这些谈话的片断之间则凭窗凝望。起先,这个才出监牢的人对事物的兴趣是不明确的,一般的。他的想象力一直在忙于揣摩那个某某老人会怎么说,那个某某老人是种什么样子;关于各种事情他该怎么说,才能使他的隔绝显得缓和一点;神食这东西初听之下,像是报上登的一段怪论,接着又成了他兄弟学识欠缺时的一个救兵。现在,神食却已顽固地侵入了每一个他开始谈论的话题。 在那些日子里,这世界是各种转化的拼凑的混杂物。因此,这个新的伟大事实以一连串令人震惊的对比呈现在他眼前。改变的过程不是一成下变的;它从这里那里一个个扩散中心四散传开。神食已经弥漫于空气及土壤之中的地方星散不见,并通过接触传播开去,大片的地区还有待于它的到来;田野变得像补钉一样,一块一块的。这是在古老可敬的乐曲中潜入的新的大胆主题。 当时从多佛到伦敦铁路沿线的对比实在鲜明极了。一段时间,他们驰过的乡村就象他们的童年时代的一样,小块长方形的田地,四周围了树篱,小得只有小马才能耕作,乡村小道只有三辆马车那么宽,榆树。橡树和白杨点缀田间,小河边上杨柳成丛,草垛也不过才有巨人的膝盖那么高,玩偶般的小房舍窗户闪亮有如钻石,砖场,散漫的乡村街道,小小的大邸宅,长着野花的铁道路基侧坡,带花园的火车站,所有这一切消逝了的十九世纪的小巧东西还在坚持对抗着“巨人”。这里那里,风播风散的巨蓟使爷头无能为力;这里那里,有着一棵十英尺大的马勃菌,或是一片绕过的巨草的草梗;但也就只不过这一点点,在显示着神食的到临。 四十哩方圆内,没有什么别的东西用任何方式来预示小麦和野草的出奇的大,它们离铁路线不到十二哩,就在小山那边的启星·艾勃莱山谷。接着,神食的影响开始出现了。第一件引人注目的东西便是汤布里奇地方的高架桥,那是由于古已有之的大路被近来开始出现的沼泽(由于一种植物的巨型变种所造成)所淹没的结果。接着又是小小的乡村,然后,那种人们极力抗拒的巨化的踪迹变得愈来愈多,不断映入眼帘。 当时在伦敦城的东南地区,在科萨尔和他的孩子们居住的地方周围,神食已经在上百种东西上神秘地造着反;小小的生命在每日的预示变化的征兆之中进行着,只是由于它们的增长,以及与它们的生存相应的缓慢的平行的生长,才使它们不那么令人警觉。但是,这位久别重归的公民却是初次见到这离奇而占优势的神食的影响,见到斑斑块块黑不溜秋的地区,见到前所未见的大堡垒和阵地,兵营和兵工厂,这些都是那种微妙而不退让的影响强加于人类生活的。 这里,在一个更大的规模上,第一个实验饲养场的经历曾一再重复。它曾发生在生活中的一些低下和偶然的东西上——在脚底下和荒僻的所在,没有规律,并且互不相干地——这便是一种新的力和它的新产物到来的最初的通告。在发出臭气的大院子和园子,里面那些不可战胜的杂草长成丛林,被用来作为巨型机器的燃料(小小的伦敦人付六便士小费来看机器的那种格登格登油腻腻的样子);有着为大摩托和车辆往来的大路和轨道——种用异常“肥大”的大麻编织成的路,有装置着汽笛的高塔,随时都可以鸣响,以警告世人提防一种新的害虫,而且奇怪的是,可敬的教堂尖塔也触目地装上了机械报警器。还有些用油漆漆成红色的避难小屋和岗亭,各自管着三百码的步枪射程,士兵们每天用软弹向巨鼠形状的目标练习打靶。 从斯金纳夫妇那时以来,已经有六次巨鼠为灾——每次都是从伦敦西南区的阴沟里发现,现在它们存在的事实已经被人们接受,正像加尔各答三角洲的人们接受老虎一样。 那人的兄弟下经意地在沙林买了一张报纸,终于,它引起了刚获释者的注意。 他翻开不熟悉的版页,——觉得它们比过去小了一点,多了一点,编排字样也下一样——发现他面对着无数的照片,照的东西使人无法不感兴趣;还有大栏大栏的文章,标题大多数都不知所云,像是讲外国话——“卡特汉先生的伟大演说”; “神食法”。 “这卡特汉是什么人?”他问,想要谈谈。 “他人不坏,”他的兄弟回答。 “哦,是个政治家,呃?” “想搞垮政府。时机真好。” “哦”!他寻思着。“我捉摸这种事过去我是知道的——大臣,罗斯伯利——所有这种事——什么?”他的兄弟正抓住他的手腕,指点着窗外。 “那就是科萨尔弟兄!”被释放者的眼睛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了—— “我的上帝!”他叫道,第一次真的惊呆了。报纸掉到两脚之间,永远被忘掉了。他透过林木能看得非常清楚,一个足足四十英尺高的巨大人体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两腿大大叉开,手里抓住个球正准备扔。这个身形穿着白色金属编织的衣服,系着一条宽宽的钢腰带,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它一时吸引了人的全部注意力,接着,又被远一点的另一个站着准备接球的巨人吸引过去,显然,塞文欧克斯北面群山环抱的大盆地的整个地区都已经被弄得巨化了。 一座极大的堡垒突出于石灰窑之上,其中矗立着一所大房子,是种大极了的埃及式的宽矮建筑,是科萨尔在巨童育儿室完成使命后为他的儿子们建造的。房子后面有个大黑棚子,大得可以放进一所大教堂,从里面一阵一阵射出炽热的白光,大力士的锤打声从棚子里传出敲击你的耳鼓。接着,当用铁箍着的大木球飓的一声从手上飞起的时候,他的注意力又回到巨人身上。两个人站在那里望着。球大得像个大桶。 “接住!”从监狱出来的人喊道,一棵树挡住了抛球者。火车上看见这些东西只不过短短一分钟,接着便从树林后面钻进了奇泽尔赫斯特隧道。“我的上帝”!黑暗笼罩他们时,监狱出来的人义说。“怎么!那家伙有房子那么高?” “那就是小科萨尔弟兄,”他兄弟说,示意地歪一歪头——”所有这些麻烦。” 他们又一次发现了更多的装备着报警器的高塔,更多的小红屋,还有群集的远郊别墅。招贴充分利用了它们之间的间隔,从数不清的高大告示牌上,从房屋的山墙上,从栅栏以及所有可利用的地方,都就以“神食”为主题的盛大选举发出色彩斑斓的呼吁。“卡特汉,”“神食”,“铁腕杰克”,一遍,又一遍,大张的漫画和变了形的画,给那些只不过几分钟以前他们从如此远处经过的灿烂不象作了上百种不同的变形描绘。 当弟弟的原打算要做一个非常隆重的表示,以庆祝这次重返生活。先是到某个质量无可争辩的饭店去吃顿晚饭,然后,到音乐厅去接受当时它所如此擅长给予人们的一连串辉煌的印象。这是个可敬时计划,目的在于以这种自由自在的闲情逸趣来拭去监狱给人留下的痕迹中比较不那么深的部分;可是,临到第二个项目时,计划改变了”。吃过晚饭,却已经有了比看戏更为强烈的欲望,这欲望已经比任何戏院所能做到的更为有效地使那人的心从过去的严酷转移开,这就是一种对于“神食”和吃“神食”的孩子们,对于这种新的怪异的似乎要统治世界的巨化的报大的好奇和困惑。“那是怎么回事呢?”他说,“我真不明白。”他的兄弟够体谅的,甚至能够将一个精心谋划的殷勤款待的计划加以改变。“今天晚上是你的,亲爱的老兄。”他说,“我们想办法列人民宫参加大会去。” 算这个从监狱出来的人运气好,他终于挤进了拥塞的人群,望着远处的风琴和廊座下面照得通明的讲台。风琴手刚才在奏着什么,弄得蜂拥进入大厅来的人,靴子踢踏直响,现在算是静下来了。 从监狱出来的那人刚刚占好位置,跟一个拿胳膊肘乱挤还纠缠不休的陌生人刚吵完,卡特汉就出来了。他从阴影里走到讲台正中,实在是个最最貌不惊人的小小侏儒,老远看过去,只是个小黑影子,脸上涂了点红——从侧面可以相当清楚地看见他的鹰钩鼻子——这么个小人儿,却引起了一阵欢呼。真让人费解。这欢呼在靠近他的那一边开始,然后增大,扩展到全场。起初只是讲台边上的一些小小声音,突然猛地增大,将大厅内外全部人类卷了进去。听他们嚷的多欢!乌拉!乌拉! 在这无数的人群中,没有一个人嚷得有才出监狱的人那么欢。泪球滚滚流下面颊,只是到最后嚷得声嘶力竭了他才停住。你非得关在牢里跟他一样久,才能懂得,或者甚至才能开始懂得在大庭广众之中放声高呼的一个人意味着什么。(但是对于所有这一切,他甚至没有自称他知道这种情绪是为的什么)。乌拉!啊,上帝!——乌拉! 接着是沉寂。卡特汉耐着性子在等。一些级别较低的人在说着一些听不清楚的冠冕堂皇的废话,就像是春天时在树叶的喧哗声中听什么声音一样。 “哇哇哇哇——”说这些于什么,听众互相交头接耳。”哇哇哇哇哇——”那东西还在响。这个花白头发的笨蛋就没个完了?打扰?当然他们是在打扰。“哇,哇,哇,哇——”卡特汉讲话时我们会听得清楚些吗? 这段时间、好在还有卡特汉可以看,你可以站着研究远处那个伟人的面相。这人的样子很容易画下来,世人已经可以从灯柱烟囱和小孩子的盘子和反神食纪念章和反神食旗子和卡特汉的丝绸棉布的织边和亲爱的英国老式卡特汉帽子的衬里来从容地研究他。他的形象充满了当时所有的漫画。你可以看见他作为水手,站在一架老式大炮跟前,手里拿着的点火棒上写着“神食新法”,而那个巨大、丑陋、吓人的怪物,神食,则在海中升沉翻滚;或者他全副甲胄,盾牌和头盔上都有圣乔治十字章,一个懦怯的巨大的凯利斑①。坐在一个可怕的洞穴口上的许多亵渎神明的东西当中,在他的写着“神食新法规”的臂铠前低垂下头来;或者他像柏修斯②一样自天飞降,从一个翻滚的海怪手中拯救了一个为铁链锁住的美丽的安德洛米达(她的瞩带上清晰地写着“文明”)海怪为数甚多的脖子和爪子上写着“不信神”,“践踏一切自我主义”,“机械学”,“畸形”,诸如此类。可是,正是靠着公众想像中极为正确地对卡特汉的“铁腕杰克”的评价,正是靠着“铁——腕——杰——克”式海报的渲染,从监狱出来的这人将远处那个人影加以扩大了。 【① 凯利斑(Caliban):莎士比亚的“暴风雨”剧中的一个半兽人怪物,为魔鬼与女巫之子。】 【② 柏修斯(Perseus):希腊天神朱比特之子,曾自妖怪手中拯救出埃塞俄比亚公主安德洛米达(Andiomeda)。】 忽然间,那“哇哇哇哇”停住了。 他总算完了。他坐了下来。 是他!不是!是的!这是卡特汉! “卡特汉!”接着一阵欢呼。 在混乱的欢呼之后,需得是在群众中才能出现这样一种寂静。独自一人置身荒野——毫无疑问,这当然也是一种寂静,不过,他能听见自己呼吸,听见自己移动的声音,听见各式各样的声音。可在这里,卡特汉的声音是唯一可以听见的东西,它非常明朗清晰,象是在黑丝绒般的幽深处燃烧着的一星火光。听吧,真的!你听,他就像在你旁边说话一样。 那个打着手势的小小人影置身于一个丰满摇晃的声音光轮之中,讲台后面坐着他的一些支持者,有的看不清楚,前面则是远远近近一大片脊背和侧面,一种广大无边的专注,这个景象对于才出监狱的那人发生了极大感染。远处的那个小人儿似乎把他们大家的全部身心都吸引去了。 卡特汉讲到我们古老的制度。 “对吁对呀对呀!”群众吼道。 “对呀!对呀!”从监狱来的那人喊着。 他谈到我们对于秩序和正义的古老精神。 “对呀对呀对呀!”群众吼道。 “对呀!对呀!”从监狱来的那人也叫道,心里大为感动。 他提到我们祖先的智慧,提到精神上和社会传统以及古老的,可敬的制度之缓慢形成,这种缓慢之适合于英国的民族性,就犹如皮肤之适合于手。 “对呀!对呀!”从监狱来的那人呻吟着,脸上挂着激动的泪花,可现在这一切都要扔到九霄云外去了。是呀,扔到九霄云外去了!只不过二十年前伦敦有三个人觉得在瓶子里配出种说不清的什么东西很有意思,所有的秩序和事物的神圣——呼声“不行!不行!”——是呀,如果不愿意那样,大家就得振作起来,就得与犹豫不定告别——说到这里爆发了一阵欢呼。大家就得与犹豫不定和不彻底性告别。 “我们听说过,先生们,”卡特汉高喊道,”尊麻变成了巨尊麻。起初它们跟别的尊麻没有什么不同——不大的植物,一只有力的手就能抓住拧断;可是如果不管它——如果你不管它,它就会长大,长得那么快那么大,以至到最后非动绳索刀锯不可,还得冒伤及手足以至生命的危险,不得费劲,忍受痛苦——这种感觉会要人命的呀,会要人命的呀!” 人群骚动,中断了一会。 接着,从监狱来的那人又听见了卡特汉的声音,清脆有力地震响着:“要向‘神食’学习怎样对付‘神食’——”他停了一下——“趁为时还不太晚,抓住你的荨麻!” 他停住,站着擦他的嘴唇。 “对呀,”有人喊,“太对啦!”接着,又是那种奇怪的迅速发展的雷鸣般的混乱,好像全世界都在欢呼。 从监狱来的那个人终于走出了大厅,心情极为激动,他脸上的表情就像那些见到鬼神幻象的人一样。 他明白了,大家都明白了,他的看法不再模糊了。 他在一场危机中,在需要对一个惊人的东西当机立断的时刻,回到了世间。他必须像个男子汉大丈夫的样子,在这场伟大斗争中扮演自己的角色——像个肩负重任的自由人的样子。 这场对抗好比一幅画,一方是早上看到的那些随便随便,身披锁子甲的巨人“——现在他对他们的看法可完全不同了——;另一方则是强光下浑身穿黑、比手划脚的这个小人儿,这个有着好听极了的动人心弦的声音,条理分明、抑扬有致地进行说教的侏儒,约翰·卡特汉——“铁腕杰克”。他们必须全都联合起来,趁为时还“不太晚”,“抓住那棵荨麻”。 在吃神食的孩子们之中,个子最高、体格最壮、最为人们所重视的,是科萨尔的三个儿子。在他们度过童年时代的塞文欧克斯附近方圆一哩之内,如今已是遍地壕沟,被挖了个乱七八糟,到处都是栅子和做工的巨大的模子以及一切适合他们发展中的能力的玩具、弄得这里和世界上任何一块地方都不相象。很久以来,这地方对于他们想做的事说来已经变得大小。最大的儿子是个带轮子的发动机的大设计师,他给自己做了一种巨型自行车,大得世界上没有一条路能容得下,没有一座桥能承受。它靠在那里,有轮子有发动机的大家伙,一小时能行驶二百五十哩。有时他骑上去,在障碍重重的工场院子里左冲右突一阵,除此以外一点用处也没有。他本想用它周游一下这小小的世界——就是为着这个他才做了这辆车。当时他还不过是个充满梦想的孩子。现在,车的辐条上珐琅掉了的地方已经锈成深红色,像伤口一样。 “你先得力它修条路才是,孩子。”科萨尔说过,”然后才能去周游世界。” 因此,一天早晨天刚亮的时候,这个青年巨人和他的弟弟们开始修一条环绕世界的路。似乎他们已预感到了会遭到反对,因此他们以极大的热情工作着。 世人很快就发现了他们在修着一条直得像是子弹弹道一样的大路直通英吉利海峡,已经铺平了好几哩,修成大路,并且用脚踏实了。 不到中午,他们就被一大群激动的人们制止,这是些土地所有者、土地代理人、地方当局、律师、警察、甚至士兵。 “我们在修一条路,”最大的孩子解释道。 “可不是,在修一条路”,为首的律师站在地皮儿上说,“不过请你们尊重别人的权利。你们已经触犯了二十七位业主的私有权;更不用说一个市区董事会,九个教区会议,一个乡村议会,两个煤气厂和一个铁路公司的特许权。 “啊呀!”科萨尔的那个老二说道。 “你们得停下来。” “可你们不想要一条笔直的好路,来代替那些辗得七沟八坎的小道吗?” “我不说那不好,不过” “反正是干不成了,”科萨尔的最大的孩子说着,拿起他的工具。 “不是这样干法。”律师说,“这肯定不行。” “那要怎么干呢”? 为首的律师的答复既复杂又含糊。 科萨尔也来看他的孩子们闯的祸,他严厉地责备了他们,可也笑得前仰后合,似乎对这个事件感到极其高兴。“你们,孩子们,必须得等一等,”他仰面大声喊道,”然后才能干这类事情。” “律师告诉我们先得预备好一份设计,搞到特许权,还有各种各样的废话。说是要花上好些年呢。” “用不多久,我们就会有一份设计,小孩子,”科萨尔把手扰在嘴巴旁边喊着,“决不要害怕。你们最好先在左近玩玩,把你们要做的东西做出个模型。” 他们像听话的儿子那样照办了。 不过,科萨尔家的小伙子们对于这一切也琢磨了一阵子。 “这么玩是挺好,”老二对老大说,“可是我不愿意老是玩和订计划。我要做点真正的事,你知道。我们这么健壮,到世界上来,可不是为了在这块乱七八糟的小地方玩玩,你知道,也不是为了溜溜达达,还得躲避着城市。”——当时他们已经不准进入所有的县城和市区了。“什么也不干实在不好。就不能找点这些小人们想要做的事,替他们做好——只不过为着好玩吗?” “他们好些人没有适合居住的房子,”老二说,“我们到伦敦城边上替他们盖一幢,大得可以往下成堆成堆的人,盖得又舒服又漂亮,再给他们修一条小小的漂亮的路,通到他们去上班的地方——一条笔直的小路,弄得它漂漂亮亮的。我们把所有这了切都弄得那么干净漂亮,好让他们再没有一个人像现在那样活得这么肮脏和糟糕。水要足够他们洗的,还要有浴室——你知道,他们肮脏极了,他们的房子里边十个有九个没浴室,这些个肮脏的臭鼬鼠!你知道,那些有浴室的朝着没有浴室的吐口水,侮辱他们,却不去帮他们弄一个——还把他们叫做‘大不洗者’。你知道,我们来改变这一切。我们给他们弄上电灯和电炉,还要用电打扫,什么都用电。真怪!他们居然让他们的女人——未来的母亲——爬来爬去擦地板!我们能把一切弄得很美丽。我们可以在那边山区的山谷筑条坝,造成一个美好的水库,我们能在这里搞一个大地方来发电,而且把一切都做得简单、可爱、能吗?往后,他们或许就会让我们干点别的了”。 “能,”哥哥说,“我们能给他做得漂亮极了。” “那就干吧,”老二说。 “我不反对,”哥哥说着,四下里找着方便的工具。 而这又导致了另一场可怕的纠纷。 转眼间,激动的人群就冲他们过来,讲了一千条理由叫他们住手——根本不为什么理由,反正叫他们住手——一群大呼小叫的混乱的各色各样的人。他们盖房子的地方太高啦——不可能安全。它难看;它妨碍了邻近大小适当的房屋的出租;它破坏了这一带的风格;它不协调;它与地区营造法规相抵触;它触犯了地方当局自己提供一种又少又贵的电力供应的权利;它侵犯了地方上自来水公司的利益。 地方政府议会的办事员们使自己成为了司法上的障碍;那个小律师又冒出头来,代表着一打受到威肋的利益;地方上的土地所有者们也出面反对;一些有着神秘身分的人声言要他们付出高得出奇的贿赂才肯代为疏通;全部营造业工会发出了集体的声音;一帮各种建筑材料的商人也成了障碍。一群古怪的人们带着预想的美学上的恐怖联合起来,以保护他门建造大房子的地方和准备修堤拦水的山谷的风景。科萨尔的孩子们认为,最后这群人简直是所有人当中最糟糕的笨驴。他们那所美丽的房子转眼间成了一根插进黄蜂窝的手杖。 “我绝不干了!”最大的孩子说。 “干不下去了,”老二说。 “一群该死的小畜生”,三弟说,”我们什么也干不成!” “就连为他们好都不成。我们本来能给他们搞出个多么漂亮的地方啊。” “他们好像把他们那愚蠢的小小的生命都花在互相妨碍上了,”老大说,”权利、法律、规定和混账,就像念咒念着玩似的。好吧,不管怎样,他们还得在他们那些肮脏愚蠢的小房子里多住一阵。很显然,我们没法这样干下去。” 科萨尔家的孩子们扔下没盖完的房子走了,他们只挖好了基坑,开始砌了一堵墙,又退回到他们的大院子里去了。 一段时间之后,坑里积满了水,停滞的死水里有着水草和害虫,还有神食,也许是科萨尔的孩子们散落的,也许是像尘上一样被风吹来的,使得水里的一切都异常地生长起来。 水鼠出来洗劫了四方,一天,一个农夫看见他的猪群到坑里喝水,他很有头脑地——因为他知道俄克汉地主的巨肥猪的事——把它们宰得一头不剩。 深坑里还出来了大蚊子,相当可怕的蚊子,它们的唯一好处是叮了科萨尔的儿子们一下,弄得他们受不了,便选了一个有月光的夜晚,——这时法律和规定都上床睡了——把坑里的水通过小溪排进了河流。 可是,他们留下了大水草、大水鼠和所有那些大而下受欢迎的东西没有管,它们仍然生活善息在他们挑选的地方——在这里,那些小人儿可能有的美好的大屋本应直指苍穹。 这些都是那儿个儿子孩提时代的事了,如今他们已接近成人。加于他们的锁链随着他们的成长,一年一年地抽得越来越紧。他门每长大一年,使巨人的东西成倍增加的神食每扩散一年,那种紧张和痛苦也就升得更高。最初,神食对于广大的人类,不过是一种遥远的奇物,如今却逼近每一家的大门.威胁着、对抗着,扭曲着生活的整个秩序。它堵住这个,推翻那个,它改变了大自然的产物;而由于改变了大自然的产物,就断了人们被雇佣的生计,使几十万人陷于失业,它横扫国界,使得这个贸易的世界变成洪水的世界。 因此,人类憎恨它就不足为怪了。 同时,由于憎恨生气勃勃的东西比憎恨无生气的东西更加容易,憎恨动物比憎恨植物容易,憎恨同胞比憎恨动物更彻底。那种由于巨尊麻和六英尺长的草叶,由于可怕的昆虫和老虎一样的害兽引起了恐惧和烦扰,都集中成了一种强烈的痛恨,一齐指向分散着的那些巨人,那些神食之童。这种痛恨变成了政治事件的中心力量。旧有的党派分野已经改变,在这些更力新近出现的东西的坚执压力下被完全抹去。现在的斗争,一方是妥协派的党,主张由小小的政治家们来控制和管理神食;另一方则是反对派的党,以卡待汉为代言人,讲起后来总是带着一种不祥的暖昧,开始是用这么一套话表明意向,然后又用另一套,一会儿说人们必须“修剪长大的荆棘”,一会儿又说人们必须找到”治疗大象”的方法,而最后,到了选举的前夕,又说人们必须“抓住那棵荨麻”。 一天,科萨尔的三个儿子,他们这时已不是孩子,而是成年人了,坐在他们一无用处的劳作制品之中,照他们的方式在谈着这些事。父亲叫他们修一整套巨大复杂的壕沟网,他们干了一整天,现在太阳落山了,他们坐在大房子前面小花园的空地上,看着周围的景物,略事休息,等着屋里那个小仆人通知他们吃饭。 你们得想想他们有多么魁伟,最小的一个身高四十英尺,歪倒在普通人会觉得是芦苇的草地上。一个坐着,用攥在手里的一根大梁从巨大的靴子上往下刮泥土;第二十用手肘支着休息;第三个削着一棵松树,使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松香味。他们穿的不是布衣服.内衣是用绳子织的,外衣是铝线织的毯子做的;脚上是钉铁的木靴,衣服的钮扣、链圈和腰带都是镀过的钢板。他们住的那所埃及式的单层大房子,大极了,一半用的是石灰石块,一半是用山里开出来的石头,正面足有一百英尺高,后面,烟囱、车子、起重机和工棚的棚顶神奇地耸入天空。从房子的一扇圆窗,可以看见有个喷口,白热的金属正从喷口往下滴着,定量滴进看不见的容器里。这地方从高地的岗子直到山谷的斜坡用极高的土堤和钢铁圈了起来,草草设了防。需要用某个普通大小的东西作对比才能意想其规模之大:从塞文欧克斯来的火车轰隆地横过他们的视野,现在又钻进隧道看不见了,相形之下,像是个自动玩具一样。 “他们把易格桑这边所有的树林都圈出去了,”一个说,“把牌子从诺克霍尔德又往这边移了两英里多。” “这是他们最低限度能够做的了,”停了一下最小的一个说,“他们想煞煞卡特汉的威风。” “要煞威风这可不够,但是——我们可受不住了,”第三个说。 “他们是在把我们和雷德伍德兄弟隔离开。上次我去找他时,红布告牌就从两边移进了一英里。他顺着高地出来的路口已经不过是个窄胡同了。”说话的在想着。”我们的弟兄雷德伍德不知道怎么样了?” “真的,”最大的一个说,从他手里的松树上信手砍下一根枝桠。“他就像——就像还没醒过来。我说的话,他好像会没听见。他提到了——爱情。” 最小的一个用他的大梁敲着铁底鞋的边,笑了。 “雷德伍德兄弟,”他说,“在做梦呢。”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接着,大哥说,“这么围呀围和简直使我受不了。到最后,我想,他们会围着我们的靴子画个圈,叫我们就住在里面。” 老二推开一堆松树枝,坐了起来。“现在他们干的,比起卡特汉当权以后他们要干的简直算不得什么呢。” “要是他当了权,”最小的弟弟说,一边用他那大梁敲打着地面。 “他会当权的,”大哥望着自己的脚。 老二住手不砍了,望着保护他们的巨大堤防。“那.弟兄们,”他说,“我们的青春就算完了,正像雷德伍德老爸爸很久以前对我们说的,我们必须做个成年人了。” “对,”大哥说,“可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当乱子来到的时候,它意味着什么?” 他也望了望周围那些粗糙而庞大的所谓工事,却不是真的在望它们.而是越过它们,望着山那边无数的人群,他们心里想到了同一件事——一幅小人们洪水般拥来进行战争的景象,那些无穷无尽的、不间断的、心怀恶意的小人们。 “他们是小,”最小的一个说,“可是他们多得数不清,像海里的沙子一样。” “他们有武器——甚至有我们弟兄在桑德兰做的武器”。 “另外,弟兄们,除开害虫,除了跟一些坏东西的偶然几次遭遇之外,我们哪见过什么叫杀生?” “我知道。”大哥说,”不管怎么样一一我们就是我们。等出乱子的那天来到的时候,我们必须做一些该做的事。” 他拍的一声将刀台上——刀刃有一人长——用他那根新松树干帮助自己站起来。他站住,转身朝着灰糊糊的大房子。他起身时,紫绛色霞光照着了他,照着环绕脖子的锁子甲和金属丝编织的臂甲,在他的兄弟们眼中,好像一下了他突然浑身染满了鲜血。 这个年轻巨人站起来的时候,衬着落日的强光,他看见屹立在高地顶部的土堤顶上,出现了一个小黑人影。黑色的肢体姿势难看地挥动着。在这挥动着的姿势中有点什么东西在年轻巨人心里引起了紧迫感。 他挥舞着大松木干作答,发出震撼整个山谷的巨吼:“喂!”又对兄弟们说了句“出事了”,就迈开二十英尺的大步去迎接和帮助他的父亲。 碰巧,一个青年人,他可不是个巨人,也正在这个时候大谈起科萨尔的这几个儿子。他从塞文欧克斯那边的山上过来,还有一个朋友,不过滔滔不绝的是他。路上,他们听见树篱中传来一阵可怜巴巴的尖叫声,便过去从两只巨蚂蚊口中救出了三只挤在一起的小山雀。正是这桩事引起了他的议论。 “反动!”他说着,来到了可以看见科萨尔的营垒的地方,“谁能不反动呢?看看那块地面,那是上帝的地方,原来美好可爱,如今却挖了个乱七八糟,遭到亵读!瞧那棚子!那个大风车!那些大得出奇的带轮子的机器!还有大堤!瞧那三个大怪物蹲在那里,策划着些丑恶的坏勾当或是什么别的!瞧!——瞧瞧那整个一片地方!” 他的朋友瞥了他一眼。“你听过卡特汉演说。”他说。 “我凭自己的眼睛。你看看我们后面那种和平和秩序井然的景象。这混账的神食是魔鬼的最后一种幻形,仍然照过去一样盘踞在我们世界的废墟上。想想,在我们以前,这世界原来是什么样子,我们出娘胎时它还是种什么样子,再看看现在吧!想想这些山坡从前怎样在金黄色的庄稼下面微笑,树篱怎样开满了可爱的小花,把一个人不大的土地跟别人的隔开,浅红色的小农舍怎样装点着大地,还有那边教堂的钟声怎样在每个安息日使整个世界平静下来做安息日的祷告。现在呢,年复一年,愈来愈多的大野草,大害虫,还有那些巨人,在我们四周生长起来。骑在我们上面,在我们世界的精美神圣的东西之中横冲直撞。哎呀,看这里!” 他指点着,他朋友的眼睛顺着他苍白的手指看去。 “他们的一个脚印。看呀!一脚踩了三英尺深,还不止呢,简直成了马和骑手的陷坑,成了粗心大意的人的陷阱。一棵石楠花踩死了,一棵草连根踩出来,一棵起绒草踩到一边去了,一个衣夫的排水管踩断了,路基边也踩塌了,破坏呀!他们在全世界就是这么干的,对全世界的人们造出来的所有的秩序和体面的东西就是这么于的。反动!不反又怎么办呢?” “可是——反动。你希望怎么做呢?” “止住它!”牛津来的这个小伙子喊道,“趁还来得及。” “可是——” “不是不可能的,”牛津来的小伙子喊道,声音猛然提高。“我们需要坚定的人手;我们需要周密的计划和坚定的决心。我们一直是话讲不到点子上,手又软;我们总在胡弄,因循延误,神食可一直在成长。不过甚至就是现在他停了一下。” “这是卡特汉的牙慧,”他的朋友说。 “甚至就是现在。甚至就是现在也还有希望——大有希望,只要我们知道要的是什么,打算消灭的又是什么。人民群众和我们在一起,比几年以前更要靠近我们得多;法律在我们这边,宪法和社会秩序、国教的精神、人类的风俗和习惯,都在我们这一边——共同反对神食。我们为什么要因循延误呢?我们为什么要自欺欺人呢?我们恨它,我们不需要它,那为什么我们得容忍它呢?难道你愿意只是焦虑,被动地阻挡一下,无所事事——一直到时机错过吗?” 他一下顿住,转过身来。“看那边的荨麻丛。它们中间原是人家——人都跑了——原是干干净净的人家,纯朴的人们在里面度过他们诚实的一生!” “可这边!”他转身朝着小科萨尔们互相低声议论着他们那些坏事的地方。 “看看他们!我们认识他们的父亲,一个野兽,一个声音高得让人受不了的那类粗暴的野兽,过去三十多年当中,他就在我们这个大慈悲为怀的世界上跑来跑去。一个工程师!在他看来,所有我们珍爱的奉为神圣的东西都一钱不值。一钱下值!我们人类和土地的光辉传统,高贵的风俗习惯,古老可敬的秩序,从一个先例到一个先例的从容大度的缓慢前进,正是它使我们英国人民伟大,使我们充满阳光的岛屿自由——他把这一切都看成废话,不值一提。一个什么关于未来的哗众取宠的噱头就比这一切神圣的东西都有价值。是那种人,他会让电车路线从他母亲的坟墓上面经过,只要他认为这条路线最省钱。而你却想要因循苟且,搞出什么折衷的安排,只要你能照旧生活,而那——那个机械师一一也照他的样子生活。我告诉你,没有希望。就像和老虎协议一样!他们要把东西都弄成大怪物——我们却要他们合乎情理,甜蜜可爱。下是这样,就是那样。” “那你能做什么呢?” “多啦!全能!取缔神食,他们现在还是分散的,这些巨人,还都不成熟,也没有联合起来。用链子锁住,塞上嘴,锁起来。不惜一切,消灭他们。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消灭神食。把制造的人关起来。尽一切努力,止住科萨尔!你好像忘了——一代人——要消灭的只有一代入,然后——然后我们就把土岗子铲平,填平他们的脚印,从教堂尖塔上撤下那些难看的报警器,把所有我们猎象用的大枪毁掉,让我们的脸重又朝向古老的秩序,朝向成熟的古老文明,那是与人的心灵相适合的。” “这可要费老大的劲。” “为着一个伟大的目的。如果我们不做呢?难道你不能从面前一清二楚的景物看出来吗?这种巨人会在各处增长繁殖;他们会在各处制造并散播神食。我们田地里的草会长到极大,树篱中的杂草,灌木丛里的害虫,阴沟里的老鼠,都会长大,而且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多。这才是开始。昆虫,还有植物合跟我们作对,海里的鱼会使我们的船倾覆下沉。巨大的植物会遮掩住我们的房屋,使我们的教堂闷得透不过气来,破坏我们城市里的一切秩序。我们自己就会变成不过是新的人种脚跟下面一种软弱的害虫。人类就会在它自己造成的东西中惨遭没顶之灾!而巨什么别的原因也没有!身量!不过身量而已!放大了的。我们已经在要来到的时代的开始之中择路而行。可我们做的,不过只是说一句‘真不方便’!嘟嘟嚷嚷,却什么也不做。不行!”他抬起一只手。 “让我们做该做的事吧!我也会做的。我支持反动,不受约束、无所畏俱的反动。除非你将神食连根铲除,别的又有什么可能呢?我们在中途扰疑太久了。你!在中途犹疑是你的习惯,你的生存方式,你的空间和时间。我可不。我巨付神食、以我全部精力,全心全意反对神食”。他冲着同伴咕吹出来的异议问:“你是什么意见”? “这是件复杂的事一一” “哦!一一社会上的寄生虫!”从牛津来的小伙子说,口气十分刻薄,四肢猛地一甩:“中庸之道是狗屁。不是这就是那,不是活着就是死掉。不是活着就是死掉!还有什么别的可做呢》?” 第二章 巨人情侣 碰巧在卡恃汉开展反“神食儿童”运动的时候,那是在使他上台的大选之前一一在最为可愁可怕的情势之下——巨人公主,就是那位其早期营养对温克尔斯医生的光辉前程起过如此重大作用的公主殿下,从她父亲的王国到了伦敦,来参加一个受到高度重视的重大事件。她由于政治方面的原因,许给了某个王子——结婚仪式将会举世瞩目。曾经有过一些神秘的拖延。流言蜚语夹杂着人的想象,被当成一件重大的国际事件,出现过各种各样的说法。有些提到这么一个顽抗的王子,他声称自己绝不愿意叫人看着像个傻瓜——至少说到了这么个程度。人们同情他,这是整个事情最意味深长的方面。 现在可能显得奇怪,但事实是为位公主来英格兰时,根本不知道还有别的巨人。她一直生活在这样一个环境中,在那里,圆滑几乎成了一种激情,而保留则是生命赖以维持的空气。他们没有把这个告诉她,不使她看到或想象到任何大的东西,直到预定来英国的时刻。在她遇上小雷德伍德之前,根本没料到世界上还有别的巨人。 在公主父亲的王国里,有着荒野的高原和山地,她习惯于自由自在地在其中漫游。她爱日出和日落,爱开阔天空的伟大壮丽胜过世上的其他任何东西。可是,置身于像英格兰人这样一种既民主而又热烈的效忠王室的人民之中,她的自由便大受限制。人们乘坐机动车和旅行火车,成群结队来看她;他们会骑自行车走老远的路来望望她,如果她想安静地走走,就必须早起床,也正是在天快亮的时候,小雷德伍德遇上了她。 大猎园离她下榻的宫殿从西宫门向西南约廿多英里,路边的栗树高高地伸展在她头上。她经过时,每一株都像在争相奉献更为繁多的花朵。一时间,她还只是陶醉于这美景和芳香之中,但随即便为这奉献所动,忙着挑选和采撷起来,以致一直没有察觉到小雷德伍德已经走到近边。 她在栗树间穿行,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命中注定的情人正在向她走来。她把手伸进枝桠之间,折断它们,收集在一起。她是独自一人。接着——她抬眼,就在这个瞬间,她便有了伴侣。 我们必须把想象力放到他的身量那么大,才能看到他所看见的美。那种妨碍我们立即发生喜爱的不可接近的巨大。对他来说并不存在。她站在那里,一个优美的姑娘,似乎是给他做伴侣的第一个造物,她窈窕轻盈,衣衫单薄,清新的晨酦将精致地打着折的袍子贴到她的身上,勾画也健壮而柔和的线条,一大捧繁花盛开的栗树枝棒在手上。袍子的前领敞着,露出她洁白的颈项和渐向两肩隐去的柔软而微暗的中满的肌肤。微风偷偷吹动她的一缕秀发,拂起那末梢微红的金丝横过香腮。她的手伸向花树,碧蓝的眼睛睁得很大,唇边漾着一丝笑意。 她一转身看见了他,吃了一惊。有一会,他们互相端详着。看着他,她大为惊异,感到难以置信,一时间几乎觉得害怕。像是神灵现身,他带来了一种震动;他打破了她那个世界里的一切确定的法则。当时他是个二十一岁的青年,体形健美,有着他父亲的深暗肤色和庄重风度。他穿着舒适合身的浅棕色皮衣,棕色的长袜,使他显得威武勇敢。头上一年四季都不戴帽子。他们站着,互相凝视——她惊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他的心则在狂跳。这是一个没有序幕的瞬间,是他们一生中最重大的时刻。 在他这方面,惊讶的成分要少一些。他一直在找她,可是心还是照样猛跳。他凝望着她的脸向她走去,慢慢地走去。 “你是公主,”他说,“我父亲告诉过我。你是吃过神食的那个公主”。 “我是公主——不错,”她说,眼里充满惊讶。“可——你是什么人?” “我是造出神食的那个人的儿子。” “神食!” “对,神食——。” “可是——” 她脸上现也无限的迷惑。 “什么?我不明白。神食?” “你没听说过?” “神食!没有!” 她觉得自己颤抖得厉害。她的脸色发白。“我以前不知道”,她说,“你是说——?” 他等他说完。 “你是说还有别的——巨人吗?” 他重复问道,“你没听说过?” 她带着不断增长的惊讶和不断加深的了解,回答说:“没有!” 整个世界,整个世界的含义,对她都在改变。一根栗树枝从她手上滑下来。 “你的意思是说,”她傻里傻气地重复道,“世界上还有别的巨人?那种什么食——?” 他看出了她的惊讶。“你什么都不知道?”他叫道,“从没听说过我们吗?你,神食使你和我们连在了一起。” 望着他的这双眼里还有着恐怖。她的手抬到喉部,又落下来。她轻声说道:“没有!” 她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哭起来,不然就会晕倒。过了一会,她控制住了自己,言语和思路都清晰了。”所有这些事情都一直瞒着我,”她说:“好像一场梦。我梦见过——我梦见过这种事。可是醒来——场空。告诉我!告诉我!你是什么?神食又是什么?慢点说一一说清楚。我原来并不是孤零零的,他们为什么要把这个瞒着我呢?” “告诉我,”她说。小雷德伍德兴奋得发抖,开始前言不搭后语,结结巴巴地把神食和四散在世界上的巨童们的情况告诉了她。你们得设想一下他们两人,脸涨得通红,老是一惊一跳地,通过一些只说出一半。又只听见一半的字眼来相互了解重复,说乱了,中断,再从头来——这是场奇妙的谈话,使她从一生的蒙昧中醒了过来。十分缓慢地,她开始明白,她并不是人类法则的一个例外,倒是分散着的同胞之一,他们全都吃过神食,也全都一直长到超出于他们脚边的小人们的限度之外。小雷德伍德谈到了他的父亲,谈到了科萨尔,谈到了国内散居着的弟兄们,谈到了世界历史中终于有了一个含意更广大的宏伟起点。“我们是处在开始的开始,”他说,他们的这个世界只不过是神食将要造成的世界的序幕而已。 “我的父亲确信——我也确信—一这样的时刻定会到来。那时,微小将完全从人的世界中消失——,那时,巨人们将自由地在大地上行走——这大地是他们的——,并且不断地做着更加宏伟。更加辉煌的事业。不过——那是以后了。我们甚至算不上是第一代人——我们只是最初的试验而已。” “这些事情,”她说,”我过去一点也不知道。” “有的时候,我觉得我们似乎来得太早了。我想,总得有人先来的。不过,这个世界对我们,还有一些由于神食而长大却并不那么伟大的东西的到来,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有过大错;也有过冲突。那些小人们恨我们的族类。 “他们对我们非常严酷,就因为自己那么小。还因为踩在他们赖以生存的东西上的脚很重。不管怎样,现在他们憎恨我们;对于我们,他们一个也不愿意要——只有我们缩回到他们那种普通的尺寸,他们才会开始原谅。 “他们快快活活住着的房子在我们不过是个牢笼;他们的城市对我们来说大小,击在他们狭窄的路上使我们难受;我们也不能在他们的教堂里做礼拜。 “我们能从他们的墙头和一切他们把自己围起来的东西上面看到里边;我们一不留神就看见楼上窗户里面的情形;我们下理会他们的风俗习惯;他们的法律不过是绊住我们双脚的一张网。 “每次我们绊跌,总听见他们大呼小叫;每次我们越出了他们的限度,或者想舒展开做任何大一点的动作,也是一样。 “我们的漫步就是他们的狂奔,所有他们视为巨大神奇的东西对于我们只不过是玩偶的金字塔。他们那种行事方式和工具器械,还有想象能力的渺小,阻碍着、挫败着我们的伟大力量。我们的双手力大无穷,却于我们的需要无补。他们用上千根看不见的绳索将我们的伟大力量置于他们的奴役之下。一个对一个,我们是强者,强一百倍,但是我们被解除了武装;我们的这种巨大,反使我们成了负债者;他们声称对我们脚下的土地拥有权利;他们就我们对食物和房屋的极大需要抽税。为了这一切,我们得用那些侏儒能力我们做出来的工具去做苦工——以满足他们那些侏儒式的怪想。 “他们用栏杆把我们四面八方围起来。单只力生存,就没法不越过他们的限界。单为今天到这里来会你,我就越出了限界。生活中所有合情合理、令人向往的东西,都被他们拿来作成了限制。不许我们进城,不许我们过桥,不许我们踩他们犁过的田地,也下许我们走进他们的猎场。除科萨尔家三兄弟之外,我现在和所有的弟兄们被隔开了,就连我和科萨尔家之间的通路也一无比一天窄了。可以想到,他们是在寻找时机来对付我们,准备做出些更恶毒的事情” “但足我们强大,”她说。 “我们会强大——不错。我们感觉到,我们所有的人一一你也在内,我知道你一定也感觉到我们有力量,能够做出伟大的事业,力量在我们身上翻腾。可是,在我们能做出任何事情之前——”他抡出一只手,像是在将世界扫开。 “虽然过去我以为自己在世上孤苦零丁,”停了一下,她说,“我也想到了这些。他们一直开导我说,力量几乎是种罪恶,小比大要好,说一切宗教都庇护弱小.鼓励弱小,帮助他们繁殖再繁殖,直到最后爬成了堆;还要我为他们的事业牺牲自己的力量。可是,我总怀疑他们教的这一套。” “我们的生命,”他说,“我们的身体,可不是为死亡而存在的。” “不是。” “也不是只为碌碌无为地活着。但是,如果我们不想碌碌无为地活着,我们弟兄们已经看得很清楚,肯定会有一场斗争。我不知道在那些小人们容许我们照自己的需要生活之前,这场斗争有多艰苦。所有的弟兄全想到了这一点。科萨尔,我跟你提过他,也这样想。” “他们很小,又很软弱。” “是那样。可是你知道,所有致命的武器都在他们手里,都是为他们的手使用而制造的。几十万年了,这些小人们——他们的世界正在遭到我们的入侵——一直在学着怎样互相残杀。这方面,他们能干得很。他们在许多方面都很能干。另外,他们还会欺骗,会突然翻脸。我不知道。有一场斗争要来。你——你也许和我们不同。对于我们,肯定的,斗争会来的。他们把这叫作战争。我们知道,我们也在准备这个,但是你知道一一这些小人们!一我们不知道怎样杀人,至少我们不想杀人——” “看!”她打断他的话。 他听见喇叭在叫。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他看到了一辆浅黄色汽车,司机戴着黑色风镜,乘客们穿着皮大衣,汽车在他的脚跟旁边令人讨厌地嗡嗡突突地响着。他移开脚,司机的鼻子怒冲冲地吭了三声、急急忙忙继续向城里驶去。 “挡路!”喊声飘上来。 接着,又听见有人说:“瞧!瞧见了吗?那个大怪物公主,在树的那一边!”所有戴着风镜的脸都转过来看。 “我说,”另一个人开口,“这么着可不成。” “所有这一切,”公主说,“实在太奇怪了”。 “你的意思是,他们本下该对你说”,他话只讲了一半。 “直到遇上你之前,我一直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上,这世界只有我一个人长得这么大。我为此给自己安排了一种生活。我曾经认为自己是一种奇怪的天然的畸形。可现在,我那个世界在半小进内垮掉了。我看见另外一个世界,完全不同的条件,更为宽广的可能性一一同伴一一” “同伴,”他回答。 “我还要你多告诉我一些,再多告诉我一些,”她说她说,“你知道,这像是个故事,直钻到我心里。甚至连你。也许在一天里,也许在几天以后,我会相信你。可现在——现在我在做梦。听!” 第一下钟声从远处宫殿的上面一直传到他们这里,两人都机械地数着: “七”。 “这是,”她说,“该我回去的时候了。他们正把我的一碗咖啡送到我睡觉的大厅里去。那些小小的官员和仆人们——你做梦也想不到他们有多么严肃——会力他们那些小小的职责忙个下停。” “他们会觉得奇怪可是我要跟你谈话。” 她考虑了一下。“可是我要想想。我现在要独自一个想想,把这整个怪事想个明白,把过去的孤独感想掉,把你那些巨人想进我的世界里来。我要走了。我今天要回到城堡里我的宫殿去,明天,黎明时分,我会再来——来这儿。” “我会在这儿等着你。” “一整天我都会做梦,梦见你给了我的这个新的世界。甚至现在,我都简直不能相信——” 她退后一步,将他从脚到脸打量了一下。他们的目光相遇,相互凝视了片刻。 “不错,”她说着,稍微笑了一下,这笑声半是抽泣。“你是真的。可这实在太神奇了!你觉得——的确是——?假如明天我来。发现你——跟别人一样是个侏儒呢!是呀,我得想想。好啦,今天——照那些小人儿的作法——” 她伸出手,他们第一次互相接触。两人的手紧握着,目光再次相遇。 “再见!”她说,“今天再见了。再见!再见,巨人兄弟”。 他犹豫着,欲语又止,最后,他简单地回答了一声“再见!” 有好一阵子,他们手拉着手,凝望着对方的脸。分开以后,她还频频回头,半带怀疑地望着他:他呢,一动不动地,仁立在他们相遇的地方。 她穿过宫殿的宽在院落。回到自己的住处,梦游人似地走着,一大棒粟树花枝在她的手上垂了下来。 在结局开始之前,他们两人相会了十四次。在大猎园。在高地利路径荒疏、石南丛生的沼地之间,或者在迤逦向西南延伸的松柏森森的峡谷里,他们相聚同游。那栗树林荫大道上又两次印上了他们的足迹,而在国王——她的曾祖父——所开凿的供游乐的大人工湖畔,他们曾五度重来。在这里,有着大片如茵的草地,四周环绕着高大的针叶林,草坡缓缓倾斜,直到水滨。来到这里,她总要坐一会,他躺在她的膝边,仰望着她的脸,倾心相与,谈论着过去的种种,谈论着父亲在他出生之前便已开始的工作,也谈论着巨人们的未来,那梦一般的灿烂宏伟的未来。他们通常相会在黎明,但是有一次下午在草地上见面时,发现四周有许多窥探者,那些骑自行车或是徒步的人从后面树丛里向外偷看(像伦敦公园里的麻雀一样),弄得枯枝败叶窸窣作响,另一些乘船的沿湖面划来,极力想找个更近的地方,好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这是当地的人们对他们的相会有着浓厚兴趣的第一个迹象。有一次相会,促进了谣言四传——那是第七次了——在皎洁的月光下,他们来到了夜风微动的荒原。夜是那么温暖,那么宁静,天籁应和着心声,化为了喁喁低语。 顷刻之间,他们就意识到,在他们心里,又通过他们,一个巨大的世界正在人间形成。他们谈到巨大与渺小之间的伟大斗争一一这斗争是他们命定要参加进去的——,又谈到了那些与个人息息相关而又影响深远的一切。每一次的相见倾谈,每一次的目光交流,都使一种潜在的东西进一步趋向于被意识、被认知,这就是在他们之间存在着的某种比友谊更为亲密、也更力神奇的东西,这东西出现在他们中间,把他们的手拉向一处。于是,他们知道了那个字眼,发现他们成了情人,成了世上一个新族类的亚当和夏娃。 他们肩并着肩,步入神奇的爱情之谷,这里有着宁静而幽深的去处。世界在他们的周围,在随着他们的心绪而改变,此时,它变成了,或者毋宁说是展现了它本来的面目,以一种现实的美裹拥着他们,满天的繁星,仅仅是他们爱情脚下的明灿灿的花朵,晨曦与暮色,无非是他们路边张挂的五彩帷帘。对于自己,对于对方,他们都已不再是血肉之躯,而是整个进入了柔情与欲望交织的境界。低语,沉默,靠近,在无边的苍穹之下,望着月色中爱人的光影分明的脸。此时,森然不动的松树耸立在他们周围,犹如卫士一般。时间的脚步悄然停止,整个宇宙似乎都已经静静地凝住。能够听见的,只有两颗跳动着的心。他们好像一起生活在一个没有死亡的世界上,而其实当时死亡却正在他们身边。似乎他们传播了,他们的确传播了以前没有人传开的这种隐藏在万物心中的光辉。甚至一个平庸渺小的灵魂,爱情都能使之遍体生辉,而在这里,是吃过神食的巨人情侣的爱情。 你们可以想象这个秩序井然的世界,当它知道了这样一件事的时候,该有多么惊愕:这位公主,这位许配给了王子的公主,这位公主殿下!血管里流着皇家的血液!竟然幽会—一经常幽会——而且是跟一个普通化学教授①的得了异常肥大症的儿子,一个没有身份、没有地位、没有财产的家伙,跟他谈呀,谈吁,倒像是世间就没有国王,没有王子,没有尊卑贵贱,没有札法——除了巨人和侏儒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似的,这么一个劲地谈,显而易见是拿他当成了情人。 “要是那些报界人士抓住了这档事!”亚瑟·普多尔·布特里克尔②爵士喘着气说。 【① 原文如此,本书第一部中说雷德伍德是生理学教授。 【② 布特里克尔(Bootlik):原惫“舔靴子的”,马屁精。 “我听说——”弗朗普斯的老主教机密地说。 “楼上出了新鲜事啦,”跟班头目边准备正餐后的甜食边议论,“照我看,这位巨人公主一一一” “人家都说——”宫门旁边那位掌管文书的夫人说,来参观工宫大厅的小小的美国人都得从她手里买参观券。然后——“我们受权辟谣——”庇卡隆①在《闲话》中写道。就这样,整个事情便闹开了。 【① 庇耘隆(Picaroon):原意骗子。】 “他们说我们必须分手,”公主对她的情人说。 “为什么?”他叫了起来,“这群家伙脑子里又有了什么新的荒唐念头?” “你知道吗,”她问,“爱我是严重的叛逆?” “亲爱的,”他叫道,“这又怎么样?他们的权利——毫无道理的权利——还有他们那些叛逆啦,忠诚啦,对我们又算得了什么?” “听我跟你说。”于是她便把别人对她说的一切都告诉了他。 “有一个古怪透了的小人儿来见我,他有着软绵绵会变调儿的嗓音,倒是挺好听的,动作也是软绵绵的,这位小小绅士像猫儿一样蹑手蹑脚走进我的屋子,举起那只漂亮的小白手儿—一凡有重要的事情要说,他就是这样。他是个秃子,当然也不是秃得寸草不生,鼻子和脸蛋儿都是那种红扑扑、圆滚滚的小巧东西,山羊胡子修得尖尖的,怪可爱的。他几次装作激动的样子,好让眼睛发亮光。你知道,他是这边皇室的一个好朋友,把我称作他的亲爱的年轻小姐,甚至从一开始就对我极表好意。‘我亲爱的年轻小姐,’他说, ‘您知道一一您一定不要’,说了好多遍,又说,‘您负有一个义务。’” “他们从哪儿弄出的这种人?” “他就爱这样儿。”她说。 “可是我不明白——” “他说了些严重的事。” “你不认为,”他兀地转向她,“他说的这类话里有什么玩意儿?” “非常肯定,有点玩意儿,”她回答。 “你是说——?” “我是说,我们无意中践踏了那些小人们的最为神圣不可侵犯的观念。我们是皇族,是个与众不同的阶级。我们是受人崇拜的囚犯,是仪仗队里的玩偶。为了受人崇拜,我们失去了最起码的自由。我应该嫁给王子——你对他还一点不了解。嗯,一个侏儒王子。他倒没什么。似乎这个婚姻可以加强我的国家和另一个国家的关系,而这个国家也会得到好处。想想吧!加强国家关系!” “现在呢?” “他们要我把这桩婚事进行下去一一倒像是我和你什么关系也没有似的。” “什么关系也没有!” “说的就是呀。还没完呢。他说——” “你的那个滑头专家?” “对。他说,如果我们不再见面,对你会有好处,对别的巨人也有好处。他就是这样说的。” “要是我们不呢,他们能怎么样?” “他说,只要不再见面,就可以给你自由。” “我!” “他强调说:‘我亲爱的年轻小姐,如果你们自愿分手,那会好一些,会更可尊敬一些。’他说的就这么多。强调自愿两个字。” “可是——!我们在什么地方相爱,我们怎么相爱,又关那些小坏蛋们什么事?他们,还有他们的那个世界又跟我们有什么相干?” “他们可不这么想。” “当然的,”他说,“你对他说的这一切都不会考虑。” “我觉得愚蠢到了极点。” “让他们的法律来约束我们!我们,刚处在生命的第一个春天,就该被他们的陈腐的规矩,被他们盲目的法律所羁绊!哼!——我们不必理会他们。” “我是你的。到目前为止——是你的。” “到目前为止?以后呢?” “但是他们——假如他们要分开我们——” “他们能怎么样呢?” “我不知道,他们能怎么样呢?” “谁在乎他们能怎么样,要怎么样?我是你的,你是我的。还有什么东西比这更要紧?我是你的,你是我的——永远永远。你真以为我会为了他们那些小小的规矩,那些小小的禁令,那些红的告示牌子,为这就住手!——就为跟你在一起了?” “是呀。不过,他们到底能怎么样呢?” “你是说,”他说,”我们该怎么办?” “对。” “我们?我们相爱下去。” “要是他们想办法阻止呢?” 他握紧双拳。他四面环顾,好像担心那些小人们已经来捣乱了。接着,他转开身,放眼向远处望去,“对,你问得对,他们能怎么样呢?” “在这儿,在这块小小的土地上,”她说了一半便顿住。 他似乎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他们到处都是。” “不过,我们可以——”他又说。 “去哪儿?” “我们可以走。我们一起游过海去。海的那一边——” “我从没去过海的那一边。” “那边有着蛮荒的群山,到了山里,我们也会显得不过是小小的人了,那边有荒远幽僻的山谷,有隐蔽难寻的湖沼,还有人迹罕至的白云缭绕的高原。在那边——” “可是要到那个地方,我们得一天又一天地从成百万的人当中打出一条路来。” “这是唯一的希望。这一块挤满人群的土地上没有我们立足栖身之处。在这些人们之中,怎能容许我们存在?他们小,可以互相藏藏躲躲,可我们到哪里去藏身?没有地方供我们吃,没有地方让我们睡。要是我们躲避——他们就会跟踪我们的脚印。” 他忽然灵机一动。 “有一个地方”,他说,“甚至就在这个岛上。” “在哪儿?” “我的弟兄们搞出了个地方。他们在房子四面筑了高堤,东、南、西、北,甚至现在就挖好了堑壕和掩蔽部——不久以前,他们之中有一个来看过我。他说——我当时对他说的话没大在意。他讲到了武器。可能——就在那里——我们能够找到个容身的地方。 “好多天了,”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没见到我的弟兄们。老天爷!我一直在做梦。我把什么都忘了!这些日子,我什么也干不下去,一心只想见到你。我该去找他们谈谈,把你的情况告诉他们,说明我们的处境。只要他们愿意,他们是能够帮忙的。这样,我们就真的有希望了。我不知道他们那里修得坚固不坚固,不过,科萨尔肯定会搞得很好的。在这以前——在我碰上你以前,现在我想起来了——那时就已经酝酿着要出事。有个选举——小人儿们一到这种时候就靠点人头数来决定事情。现在一定已经选定了。以前有过对我们族类所有的人的威胁——反对我们全体,只有你除外。我一定得去见见我的弟兄们。把我们之间的事告诉他们,说明现在各方面的危险。” 下一次约会,她等了一阵他才来。约定是那天下午,在河湾中间的一大片草地上见面。她等着,用手遮着太阳向南方望去,注意到各处都极其安静,真的,安静得叫人不放心。接着,她发觉虽然现在时间不算很早,她的那群随员——那群自愿的密探却没有跟来。左边,右边,都看不见一个人影,泰晤士河湾的银波上连一条船也没有。她极力想给这种奇怪的安静找出个原因来。 这时,在遮断视线的林带缺口处,她高兴地看见了雷德伍德。 转眼之间他又被树木遮住,不一会,又看见他穿出树林。他的样子有点异常,急匆匆地,还跛着脚。他招了招手,公主迎了上去。能看清他的脸了,只见他每走一步,脸就扭一下,使公主感到无限的忧虑。 她迎着他跑了起来,内心充满疑问和模糊的恐惧。到了身旁,他没有问候就说起话来。 “我们分手吗?”他喘着气问。 “不!”她回答,“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但是,如果不分手——!现在要分手了。” “出了什么事?” “我不想分手,”他说。“只是——” 他突然顿住,问道,“你不愿意离开我?” 她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出了什么事?”她追问道。 “暂时分开也不愿意?” “多久?” “也许好几年”。 “分开!不!” “你想好了?”他叮问。 “我不要分开,”她握住他的手。“哪怕就是得死,也死在一起。我现在就不让你走了。” “哪怕就是得死,也死在一起,”他说。她的手指感觉到他握得紧紧的。 雷德伍德朝后面看了看,象是在担心小人们这时会赶上来。接着他说: “真可能会死的。” “告诉我,怎么啦?”她说。 “他们想不让我来。” “怎么不让?” “我从车间出来,这个车间是我制造神食的地方,造出来就交给科萨尔弟兄,存在他们的营地。我一出门就碰上个小警官——蓝色的制服,干净的白手套——他叫我站住。‘这条路禁止通行!’他说,我没在意,绕过车间,走另外一条往西去的路,那里又有另外一个警官。‘这条路禁止通行!’他还加了一句:‘所有的路都禁止通行!’” “往下呢?” “我跟他吵了一会。‘路是大家走的!’我说。 “‘不错,”他说。’可是你妨碍了大家。’ “‘那好,’我说,‘我走野地,’可是从树篱后面又跳出了一帮人,说,‘这地是私人的。’ “‘你们的大家和私人都见鬼去吧,’我说,‘我要去看我的公主。’我弯下腰,把警官轻轻捡起来——他又是踢又是嚷——把他从路上拿开。这一下四面八方都像是活了,到处都是人在跑。我看见一个人骑在马上,在我旁边一面跑一面读着什么——刚一读完便也转身跑开——耷拉着脑袋。我当时闹不清是怎么回事。接着就听见后面僻僻叭叭的枪声。” “枪!” “对了——跟他们打老鼠一样。子弹满天横飞,那声音听着像腿一下撕什么东西一样。有一颗叮了我的腿一下。” “你怎么样了呢?” “我一直往你这儿来,他们在后面又跑又开枪,我也不理会。现在一一” “现在怎么样?” “现在开始啦。他们要隔断我们。现在他们正在追我”。 “我们就不分开。” “对。可要是这样,你就只能跟我到我们的弟兄们那里去。” “往哪边走?”她问。 “往东。迫我的人会从这条路来。我们走那条路。顺林荫道走。我在前 边走,防他们有埋伏——” 他迈出了一步,可是她抓住他的手臂。 “不行,”她喊道,“我挨着你,我扶你。我是皇族,神圣不可侵犯。要是我扶着你——但愿上帝让我能抱着你一起飞一一或许他们不会朝你开枪。” 说着,她抱住他的肩膀,握着他的手,紧紧贴着他。“或许他们不会朝你开枪,”她重复说。一股柔情突然涌上来,他将她抱在怀里,亲吻着她的面颊。就这样一直抱着她。 “就是得死,也死在一起,”她轻轻他说道。她双手搂住他的脖子,仰起脸儿。 “最亲爱的,再吻我!” 他紧紧抱住她。他们默默地吻着,偎依了一会。然后,她仍然紧靠着他,两个人一起手拉着手向前走去。也许在小人们追上来之前,他们能够到达科萨尔的儿子们建造的避难营地。 当他们横过城堡后面的开阔猎园时,大队骑兵冲出树林,徒劳地想要跟上他们巨人的步伐。 不久,在他们前面出现厂一些房屋,人们端着枪从房子里面跑了出来。 一见这个阵势,雷德伍德便要冲上去,拼杀出一条路来,可是被她拉住,转身向南方走去了。 就在他们赶路的时候,一颗子弹从他们头上呼啸而过。 第三章 小凯多尔斯在伦敦 小凯多尔斯完全不了解时事发展的趋势,不知道法网正在向所有的弟兄们收紧,而且根本下知道世界上还有他的弟兄们。他选中了这个时刻,决定到外面看看世界,于是走出了他的石灰矿场。这是他的沉思终于导致的结果。在启星·艾勃莱,他的所有问题都得不到解答;新牧师还不及那个老的,而关于他那毫无意义的劳动的问题,最后大到了夸张的程度。“干嘛我得在这个矿场上一天大地干活?”他问自己,“干嘛不许我走出世界,不让我看看外边的好东西?我做了什么事,该受这份处罚?”一天,他站起身,伸直腰,大声说:“不干了!” “我不干了,”他说,然后便狠狠地咒骂起矿场来。 一会儿,他找下到词句了,就把脑子里的想法变成了行动。他举起一辆装了半车石灰石的推车,哗啦一声,摔到另一辆车上,接着他抓住一整列空车,把它们从山坡上滚下去,随后使劲一脚,使十几码长的铁轨从轨基上翻了出去。他就这样开始了对矿山的破坏。 “让我一辈子干这个!”他说。 对于那位小小的地质学家说来,这五分钟,实在可惊可怕。这个可怜的小东西,全神贯注在自己的工作上,没有注意到小凯多尔斯在干什么,差点没叫两块大石头砸着。他急忙从西边角上惊逃出来,翻山越岭落荒而去,帆布背囊一跳一跳地,灯笼短裤一闪一闪地,在身后,留下了白垩纪棘皮动物的踪迹。而小凯多尔斯在由着性子破坏一通之后,也甩开大步,到世界上满足他的愿望去了。 “在这老矿山干活,一直干到死,变烂,发臭!他们以为我这巨人身子里是条蛆呀?为了连上帝也下知道的愚蠢的目的挖石灰!我可下干!”或许是公路和铁路的走向引导了他,更可能是出于偶然,他面向伦敦,大步走去,越过高地,横过草原,在那炎热的下午,走向令人无限惊异的世界。写着好些名字的、被扯坏了的红白两色告示,在每个谷仓和墙壁上迎风拍打,但这对他毫无意义;他不知道这场选举风潮已经把卡特汉,那个“铁腕杰克”,抛上了享权的地位。沿路每个警站的布告牌上都有所谓卡特汉的“敕令”这种东西,宣称下论是谁,只要身高超过八英尺,没有特许,便不准走出他“所在地区”五英里以外,但这对他来说也无所谓。那些动作迟缓的警官,对自己的动作迟缓很感庆幸的警官,冲着他走远的脊背挥舞警告传单,但这对他来说还是无所谓,他要去看看世界上有什么东西可看的,这可怜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木头脑袋,可下觉得应该让那些偶然碰上的大胆得向他喊“嗨!”的家伙挡住自己的路。他走过罗彻斯特和格林威治,走向房屋愈来愈密集的地方。现在他走得很慢,一面左顾右盼,一面挥舞着手里的大斧子。 伦敦人以前听说过他,知道他傻,可是和气;知道汪德淑夫人的管事和牧师把他管教得好极了;知道他以傻乎乎的方式尊敬这些管理人,并且对他们的关怀感激得很,诸如此类。因此,当他们下午从报上的公告栏中得知他也“罢工”了,不由得许多人都认为这是个蓄谋已久的互相配合的行动。 “他门想试探我们的力量呢,”一个下班后坐火车回家的人说。 “幸好我们有卡待汉。” “这就是对他的公告的回答。” 俱乐部的人们知道得多些。他们围在电报纸带旁边,或是一群群地在吸烟室里议论。 “他没有武器。如果他是照计划行动,本该去塞文欧克斯的。” “卡特汉会处置他。” 店铺的商人讲给顾客听。饭店侍者趁上菜的空隙抓点时间看看晚报。出租马车的车夫看完赌博新闻之后就看这方面的消息。 主要的一份官办晚报的公告十分醒目,说是要“抓住荨麻”。别的晚报为引人注意,还在依靠“巨人雷德伍德继续与公主会面”一类消息。 《回声》报抛出独出心裁的一行:“传闻巨人在英格兰北部叛乱。森德兰的巨人启程向苏格兰进发。” 《威斯特敏斯特报》则发出它一贯的警告的调子。“巨人们当心。” 《成斯特敏斯特报》说,极力想从这之中搞出点什么能使自由党团结起来的东西一一当时,它已被七位自私之极的领导人闹得四分五裂了。晚一点的报纸变得千篇一律了。 “巨人在新肯特大路上”,他们宣称。 “我想知道的是,”茶馆里一位面色苍白的青年人说,“为什么我们得不到小科萨尔们的消息。让你总觉得他们比所有别的巨人都重要。”“他们说,又有这么个巨人不服管了,”侍女擦着一只玻璃杯说道,“我早就说过,有他们在周围,可是危险。刚一开头我就这么说。得解决一下了。甭管怎么着,我反正不希望他上这儿来。” “我倒想看看他,”柜台旁的那位青年人大大咧咧地悦,接着又加上一句,“我见过那个公王。” “你想他们会伤害他吗?”侍女问。 “可能不得不这样,”柜台旁的年青人回答,喝完了自己的一杯。在上千万这类说法之中,小凯多尔斯来到了伦敦。 我一想到小凯多尔斯,脑中就浮现出他在新肯特大路上的样子。落日的余辉温暖地照在他东张西望的困惑的脸上。路上车水马龙,交通工具五光十色,公共汽车,电车,拖车,马车,手推车,自行车,摩托车,多得出奇的各类行人,浪荡汉,女人,保姆,买东西的妇女,儿童,大胆的小伙子——他们都聚集在他小心翼翼地挪动的脚跟后面。比比皆是的广告牌都因为扯坏了的选举宣传品而显得乱七八糟。喃喃不清的嘟囔声在他周围起伏浮动。顾客和店里的人挤在店铺门口,窗里的人脸闪来闪去,街上的小孩子又跑又叫,警察板着脸故作镇定,工人在脚手架上停止了工作,形形色色的小人们都沸腾了。他们在朝他喊叫,鼓励,侮辱,都听不大清楚,用的是当年那种低级但常用的字眼。他低头俯视人们,自己从没料到世上会有这么一大群生物。 他这时刚进伦敦城,不得不愈走愈慢,因为周围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人。 每走一步,人群就更密。最后来到两条街相交的路口拐角处,他停下来,人群一拥而上,把他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站在那里,两脚微微分开,背对着一座有他两个那么高的豪华酒店的墙角,头顶上正好是大字招牌。他低头看着这些侏儒,心里纳闷,肯定在拿这个场面和他生活中的其他事物相对照,和高原上的山谷,和夜晚的恋人,和教堂的歌声,和他每日敲打的石灰石,还和本能,和死亡,和天空相对照,将这些放到一起,极力想看出其中的联系和意义。他紧锁住眉头,举起他大极了的手搔着粗硬的头发,大声呻吟起来。 “我看不出,”他说。 他的口音颇为生疏,一阵巨大的喃喃声传过空场——在这阵喧哗声中,像谷子地里升出朵朵红罂粟花一样,电车当当地响着,顽固地按照自己的路线犁过人群。 “他说什么?” “说他没看见。” “说海①在哪儿?” “说座位在哪儿?” “他要个座位。” “这笨蛋不能坐在一个房子或是什么别的上吗?” “你们这是为什么,你们这群小人们?你们全都在干什么,你们为的是什么?” “你们在这儿做些什么,你们这群小人们,我给你们挖石灰的时候,在那个石灰矿上,那时你们在于什么?” 【① 英语中“看见”、“海”和“座位”大致同音。】 他那奇怪的声音,那个在启星·艾勃莱时对学校纪律起过那么坏的作用的声音,使人们静了下来,但他说完之后,又引起一阵混乱。 听得见有些聪明人在尖叫:“讲话啦,讲话啦!”“他说什么来着?” 这个问题成了公众心中的一个负担。于是,一种看法传开了,认为他喝醉了酒。 “嗨嗨,嗨!”公共汽车司机嚷道,一面危险地驱车穿过。 一个喝醉了的美国水手眼泪汪汪地问:“他到底想要什么?” 一个满脸横肉的废品商人坐在一辆小马拉的小车上,仗着嗓子的优越,压倒了周围的喧嚣,“回家去,你这个该死的巨人!”他嚷道,“回家去!你这该死的危险的大家伙!瞧不见你吓着马儿了吗?滚回去!就没个有脑子的人给你讲过法津吗?” 在这一片吵闹之上,小凯多尔斯看着,莫名其妙,等着,什么也不说。 从一条侧街上,走来一小队庄重的警察,一直走进入流中。“靠边,”小小的声音说,“请动一动。” 小凯多尔斯觉察到有个深蓝色的、小小的人儿在敲他的胫骨。他低头看去,看见两只白手在打着手势。“什么?”他说,俯下身。 “不能站在这儿,”巡官喊道。 “不成!你不能站在这儿,”他又喊一遍。 “那我该去哪儿?” “回你村里去。回你呆的地方去。不管怎么说,现在——你得挪挪。你妨碍交通。” “什么交通?” “这条路的交通”。 “通到哪儿?从哪儿通来的?通来通去是什么意思?他们都围着我。他们要什么?他们在于什么?我想要弄明白。我挖石灰,孤孤单单,我腻了。我挖石灰的时候,他们为我干了什么?我最好是现在,在这儿,就弄个明白。” “对不起,我们不是来这里解决这类事情的。我必须叫你走。” “你不知道?” “我必须叫你走——如果你高兴的话。我强烈劝告你动身回家去。我们还没有得到特别指令——可是你违反了法律。离开这儿。走开。”他左边的人行道让出来了,小凯多尔斯慢慢地走着。可是他的舌头却管不住了。 “我不明白,”他嘟哝着,”我不明白”。他总是向旁边和后面变换着的人群求助。“我过去不知道有像这里这种样子的地方。你们大家全都干什么?为什么要干?全都为的什么,我来到的是个什么地方?”他这就已经落下了一个话把儿。一些年轻、机灵、精神十足的人们互相这样耍着贫嘴,“喂,哈利·奥柯克。这全部为的什么?呃?这全都‘神食’起来,为的什么?” 对这话,蹦出来好些互相竞赛着的机灵回答,绝大多数都不大有礼貌。最流行、用得最多的一个似乎是“关起它,”或者,用一种超然的轻蔑声调说——“滚!” 还有一些别的回答,几乎也同样流行。 他在寻求什么?他要某种这个侏儒世界下曾给过他的东 西,他寻求着这个恃儒世界所极力防止他达到的目的,这些甚至连看都不让他看清楚,他也从来没有看清楚过。它是这个孤单沉默的大怪物在为他那整个巨型的社会,为他的种族所呼唤追求的,是某种与他息息相关的东西,是某种他可以爱,可以为之效力的东西,是某种他可以理解的东西,是某种他能够服从的东西。而,你们知道,这一切都是无声的。只在他心里狂怒地翻腾着,甚至就是他遇到了另一个巨人,也找下出言词来加以表达。他那一生中所知道的世界,不过是沉闷的乡村,所知道的言语,无非是村合的琐诙,它们一碰上最不巨大的实实在在的需要,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他不懂得金钱,这个大傻爪,不知道贸易,不明白这些小人儿的社会结构所赖以建立的那种复杂得弄不清楚的虚伪。他需要,他需要——不论需要什么,他永远没有找到他需要的东西。 整整一天,还有那个夏夜,他都在闲逛,觉得饿,但还不觉得累,注视着不同的街道上各式各样的交通工具,还有所有这些无穷小的动物们的种种不可解释的活动。这一切合在一起,在他看来不过是一团混乱。 传说他在肯辛顿从车里捏起了一位贵妇人,一位身穿最时髦的夜礼服的贵妇人,只为着拿近点看看,捏着肩胛骨和拖裙,然后把她放回去一一多少有点粗鲁大意地一一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个说法我可不能证实。在彼卡迪利,他看着人们怎样在公共汽车里打架抢座位,看了有个把钟头。有人看见他下午在肯辛顿椭圆广场俯视了一会,可是等他看出挤在那儿的几千人一心只在曲棍球的奥秘上,对他却毫不注意,便呻吟着走开了。 他回到彼卡迪利圆形广场时是夜间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看见了一个有点不同的人群。他们都显得很专心致志的样子:也不知为了什么,满脑子老在想着他们所可能做的事情以及他们所可能不做的别的事情。他们望着他,嘲笑他,走着自己的路。出租马车的车夫们,沿着拥挤的人行道,一个挨一个,眼睛像老鹰一样地搜寻着。人们从饭店出来进去,样子严肃,热切,庄重,或是温存和气而显得兴奋,或是敏锐而警觉——还有那些最机灵的满脸虚伪的侍者。这位巨人站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切。“这都是为的什么?他们全都那么当真。我怎么就弄不明白呢?” 似乎没有一个人能够像他那样看见那种街角上涂脂抹粉、酒醉醺醺的女人们的可怜样子,那种在阴沟边上鬼鬼祟祟来往着的衣衫褴褛的悲惨景象,以及这一切没完没了的无益的事!没完没了的无益的事!好像他们就没有一个人能够感觉到一点点巨人的需要,能够看到一点点未来的影子,而这已经横在他们的路上了。 路对面的高处,神密的字母闪现又消失,如果他能看懂、也许能帮他度量一下人类的兴趣所在,告诉他这些小小人们所设想的生活面貌和基本需要。先是一下子闪亮了: 塔; 接着是波。 塔波; 接着是牌, 培波牌; 到最后,天空横着一个完整的鼓舞人心的信息,告诉那些感觉到生活的 辛劳是个负担的人: 塔波牌强身补酒。 拍!它消失在黑夜中了,紧接着的是与此同样缓慢地展开的第二种普通的日用品的名字: 美容肥皂 注意,这可不只是种洗涤用的化学品,而是如他们所说的,是一种“理想物”。然后,这小小生活的三足鼎立便完成了: 杨克记黄药片 在这以后就没有别的了,再出来的又是塔波,耀眼的紫红色字母,拍,拍,横过高空。 塔——波—— 后半夜,似乎小凯多尔斯来到了幽暗寂静的瑞金公园,跨过围栏、躺在挨着冬天人们滑冰的地方的草坡上,睡了将近一个小时。 早晨六点钟时,他在汉普斯特德·希斯附近的 壕沟里发现了一上浑身泥水正在睡觉的女人,跟她谈起来,挺认真地问她这是为的什么。 凯多尔斯在伦敦的游逛,第二天早上便到了严重关头。他饿极了。在一个地方,人们正将面包装上车,他闻着热腾腾的气味犹豫了一下,接着便迅速跪下来开始抢劫。他把一车面包吃光,面包房王跑去找警察,他又把手伸进铺子,把柜台货架一扫而光。胳膊夹着,嘴里吃着,他走开去找另一个铺子,以便继续这一顿饭。这时,碰巧赶上个工作不好找,食品又很贵的季节,左近居住的人们对于他搞到了大家都想要的食物,甚至就算他是巨人,也都很表同情。他们为他抢劫店铺喝彩,对他冲着警察傻笑的样子感到乐不可支。 “我饿极了,”他嘴里塞得满满他说。 “好呀!”人群喊道。“好呀!” 当他开始洗劫第三家面包店时,半打警察拿警棍敲打他的胫骨,止住了他。 “瞧着,我的好巨人,跟我走,”打头的警官说,”你这么离开家可是不允许的。你跟我回去”。他们尽了最大努力来逮捕他。据说,有辆手推车,那时在街上来来去去,装着一盘盘铁链和船上用的缆绳,作为这次伟大的逮捕的手铐。当时还没打算杀死他。“他没有参加阴谋”,卡特汉说过。“我不愿意我的手沾上无辜的鲜血”。 起初,凯多尔斯没有弄懂这种关注的重要性。等他明白之后,他告诉警察别犯傻,便迈开大步:把他们甩到了后面。 面包店在哈罗路,他走过伦敦运河,来到约翰树林,坐在一个私人花园里剔牙,很快他就受到另外一队警察的猛烈进攻。 “别管我,”他咆哮着,懒洋洋地走过花园——踩坏了几块草地,踢倒了一两道篱笆。 那些精力充沛的小小警察们,有的穿过花园,有的沿着房前的路,在后面跟着他。这里有一两支枪,可是他们没有用。当他出来走到艾吉威尔路时,人群中有一种新的叫声和一种新的活动。一个骑警策马从他的一只脚上过,尽量费尽心想,还是翻倒了。 “别管我。”凯多尔斯对喘着气的人群说。“我又没有对你们干什么。”这时他没有武器,因为他把那柄砍石灰石用的斧头忘在瑞金公园了。但时现在,可怜的家伙,他似乎感到需要一些武器了。他转身走向大西铁路的货场,拔了一根高高的弧光灯柱,这在他手里成了根吓人的铁棍,他把它扛到了肩上。当他发现警察还在跟他捣乱时,便走回艾吉威尔路,朝着克里克尔树林闷闷不乐地向北走去。 他走到了沃桑姆,接着转身朝西,然后又朝伦敦而来,路过墓地,翻过高门山,约摸中午时分,便重又看到了这个巨大的城市。他转到一旁,坐在一个花园里,背对着房子,俯瞰伦敦城。他喘着气,垂着头,现在人们不像昨天那样围着他,而是藏在附近的花园里,从安全的地方偷愉张望。他们知道,事情已经比原先想的要严重了。 “他们干嘛就不能不管我呢?”小凯多尔斯咕哝嗳着。“我得吃饭。他们干吗就不能不管我呢?” 他沉着脸,咬着手指头,低头望着伦敦城。随着他这次漫游而来的所有这一切疲倦,烦恼,困惑和无能为力的怒气,都已到了严重关头。 “他们一点意思也没有。他们不会放过我,他们要给我捣乱。”他一次又一次地自言自语,”一点意思也没有。唉!这些个小人们!” 他更使劲地咬着手指头,愈来愈阴沉。“给他们挖石灰,”他轻声地说, “全世界都是他们的!我插下进去——哪里也进不去。” 这时,他看见了一个如今已经熟悉的警察形状的人骑在花园墙头,不由得一股怒气直往上冲。 “别管我,”巨人低声说。”别管我。” “我得完成任务,”小警察脸色煞白,可是决心很大。 “你别管我,我得要活着,和你一样。我得想想。我得吃饭。你别管我。” “根据法律,”小警察没有再往前,“法律可从来不是我们订的。” “也不是我订的,”小凯多尔斯说。“你们这些小人们在我出生以前就把什么全订好了。你们和你们的法律!我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不像奴隶一样干活,就没有我的饭吃,没有一点休息,没有地方睡觉,什么也没有,可你还说“我跟这些都没有关系,” 那个警察说:“你跟我没什么可争的。我得做的,只不过是执行法律。” 他把第二条腿跨过墙,好像要下来。别的警察在他后面出现了。 “我不跟你吵——听着,”小凯多尔斯攥紧他的大铁棍,脸色发白,瘦长的大手指示意地指着那个警察。“我跟你没什么吵的。可是——你们别管我。” 这警察极力显出一副平静的司空见惯的样子,来对待眼前明明白白的巨大悲剧。“把公告给我,”他对某个看不到的随从说,一张小白纸递到了他的手上。 “别管我,”凯多尔斯阴郁、紧张、防备着。 “这上面说的是,”警察在宣读以前说,“回家,回你那石灰矿去。不然,你就要倒霉了。” 凯多尔斯发出了一声不连贯的咆哮。 公告宣读完毕,警察做了个手势。只见四个人手拿长枪,沿墙装作很随便的样子站好位置。他们身穿刑警队制服。一见到枪,凯多尔斯勃然大怒。他记得瑞克斯顿农夫的枪叮得他好痛。 “你们想拿那东西打我?”他指着问,警察觉得他准害怕了。 “要是你不赶快回石灰矿——” 接着,转眼间,警官翻回墙那面,在他头上六十英尺的高处、那根大电灯柱呼地砸下来,要了他的命。 砰,砰,砰,大枪响了,哗啦,墙倒下来,墙土,地上的土横飞,有什么东西也跟着砸飞了,把血滴到一个射击者的手上。 拿枪的人躲来躲去,勇敢地转身再开枪。 小凯多尔斯这时已经身中两弹,仍然转身看看是谁把他的脊背打得那么重。砰!砰!他看见房屋、温室、花园、还有窗口躲着的人们,这一切都可怕地、神秘地在晃动。他似乎又踉跄了三步,举起他的大棒,又掉下来,用手抓住胸口。疼痛在折磨着他。 这是什么东西,在手上,又温暖又潮湿? 一个男人从卧室窗口看见了他的脸,看见他吓得要哭似地扭歪着脸,看着手上的鲜血,接着他双膝一弯,哗啦一声倒在地上。 这着手进行卡特汉坚决行动的第一个棘手问题,这个他原来算计中最后的一个问题,该开始解决了。 第四章 雷德伍德的两天 当卡特汉知道抓住他最棘手的问题的时机来到的时候,便将法律掌握在自己手里,下令逮捕科萨尔和雷德伍德。 雷德伍德好抓。他的体侧刚动过手术,医生摒开了一切足以扰乱他的东西,直到他身体康复。现在他出院了。他刚刚下床,坐在一个炉火温暖的房里,周围一大堆报纸。从报纸上,他初次知道那使这个国家落到卡特汉手里的激动情绪,知道危难的阴影笼罩着公主和他的儿子。这是小凯多尔斯死去的那天上午,也正是警察极力阻止小雷德伍德去会公主的时候。雷德伍德所看的最近的报纸,对于即将来临的灾祸只不过作了模糊的预示。他心情沉重地读着这些大难临头的第一批预示,越读就越看出其中的死亡的阴影。 他用看报来排遣烦扰,等着更新消息的到来。当警察跟着仆人走进他的房间时,他急切地抬起头。 “这晚报可出得早,”他说。 接着,他站起来,态度一下改变了:“这是什么意思? 在这之后,雷德伍德有两天没看到任何新消息。 他们带来一辆车,准备把他抓走,可是,由于他显然有病,便决定让他留在原地,等他能平安走动再说。因此,他的房子便被警方管制起来,成了一所临时监狱。这就是小雷德伍德出生的那所房子;在这里,赫拉克里土之恐惧首次使用于人类。现在,从妻子去世后,雷德伍德独自住在这里已有八年。 他已是个花白头发的老人,蓄了一部尖尖的小胡子,棕色的眼睛仍然很有精神。他身材纤瘦,话音柔和,跟过去一样,只是由于沉思着那些宏大的事情,面容神情带上了一种说不出的气质。在逮捕他的警官眼里,他的仪表与加害于他的人的凶相恰成鲜明对照。 “这儿这家伙,”带队的警官对副手说,“真尽了他的力,把什么都给破坏了,可他那张脸就像是个安安静静的乡下绅士;瞧我们那个汉勃罗法官,倒是给每个人的每样事都保护得好好的,有条有理,可他那个脑袋却像个大肥猪头。还有态度!一个满是体谅,另一个又是嗤鼻子,又是打哼哼。从这儿就可以看出来,不论你干什么,脸相总是靠不住的,对不对?” 但是,他赞扬雷德伍德的体谅是太冒失了。警官们发现他实在烦人,直到他们讲清楚,无论他问问题还是要报纸都一概没有用为止。他们认真检查了他的书房,甚至连他已经有的报纸也都拿走了。雷德伍德的声音又高又有点训人的口气。“你们知道不知道,”他一再说,“这是我的儿子,我唯一的儿子,他现在出事了。我不是关心神食,我关心的是我的儿子。” “我真的希望我能告诉你,先生,警官说,“可是我们接到的命令很严格。” “谁下的命令?”雷德伍德嚷道。 “啊,这个嘛,先生——”警官说着,向门口蹭去。 “他在他房里走来走去,”副手在他的上司下来时说,“这样好,走走能散心。” “希望他能这样,”头头说,”说真的,我倒没想过,现在这个跟公主一起的巨人,你知道,是这人的儿子。” 他们两人和第三个警察面面相觑了一阵子。 “这么说,他是有点难受,”第三个警察说。 很显然,雷德伍德还没有完全意识到在他和外部世界之间,一道铁幕已经落了下来。他们听见他走到门口,试试把手,摆弄门锁,于是门外监守的警官的声音便告诉他这样做没有好处。之后,他们又听见他走到窗口,看见外面也有一个人抬头在监视着。 “那样也没好处,”警官副手说。 接着,雷德伍德开始按铃。警官上来,耐心地解释说这样按铃是没有好处的,要是他老是没事乱按铃,等他需要什么东西的时候,按铃就没人理了。 “合理的要求可以,先生,”警官说。“可是如果拿按铃作为抗议的手段,那我们就将不得不切断电线了,先生”。 警官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雷德伍德的高腔:“可至少你们得让我知道我的儿子——” 在这以后,雷德伍德多数时间都呆在窗口。 但是,对于外界事情的发展情况,窗户所能提供的却很少。这条街一大到晚都很安静,而这一天更是安静得不同平常:整整一上午,几乎没有一辆出租马车,也几乎没有一辆商人的大车经过。不过有个把行人——从他们的神气也看不出什么来——不时有一群儿童,一个保姆,一个买东西的女人,诸如此类,或是从左边,或是从右边上场,走过街道,让人看出他们除自己的事以外,一概漠下关心。他们发现有警察在守卫着这所房子时,颇力惊讶,就向相反的方向,从垂累着巨八仙花的人行道上走开,还回过头来张望指点着。不时会有个男人过来,向一个警察提点问题,并且会得到生硬的回答。对过的房子一片死寂。一次、一个女仆来到卧室窗口,望了一会,雷德伍德想到跟她通通消息。有一会儿,她看着他的手势,好像挺有兴趣,也作了些含糊的答复,接着突然回头看看,转身走开了。一个老头儿蹒跚着走出三十七号,下了台阶,朝右走开,完全没有往上看。有十分钟,街上唯一的活物只是一只猫。 就这样,那个冗长不堪的、严重的早晨总算捱过去了。 十二点左右,邻近的街上传来卖报人的叫卖声,可是它过去了。一反常例,他们没有上雷德伍德住的这条街上来,雷德伍德一下猜出有警察守在路口。他想把窗子打开,可是这马上就引得一个警察走进房来。 教区的教堂钟敲了十二响;又过了一段无底深渊般的时间,才敲一点。他们用午饭折磨他。 他只吃了一口,把吃的东西搅了一下,好让他们拿走;他喝了大量威士忌,然后,拿起一把椅子,又回到窗口。每一分钟都变得冗长,沉闷,可能有一阵子他睡着了。 他醒来,有点觉得远处在剧烈震动。他发觉窗户像地震时一样哗哗作响.这种情况持续了一分钟,然后便消失了。寂静一会之后,又来一回。然后又消失了。他想可能只是某个沉得的车辆从干线上驶过。还能是什么呢? 又过了一会,他开始怀疑是不是真的听见了什么声音。 他开始没完没了地在心里捉摸。到底为什么他被捕了?卡特汉上台才两天——时间刚刚够——抓住他的荨麻!抓住他的荨麻!抓住他的荨麻!这个副歌一旦开始,便老是在心里唱个不停,想止也止不住。 究竟卡特汉能干些什么呢?他是个信奉上帝的人。他是受到限制的,没有理由就不能使用暴力。 抓住他的荨麻!或许,比方说吧,要抓起公主,把她送出国外。他的儿子可能会出事。要是那样的话——!为什么要逮捕他呢?有什么必要使他像现在这样耳目闭塞呢?从这可以看出——问题还要大些。 或许,比如说——他们要逮捕所有的巨人!统统抓起来。在竞选演讲中已经有过暗示。以后呢? 不成问题,他们也把科萨尔抓起来了? 卡特汉是个信奉上帝的人。雷德伍德指望着这一点。在他心底的深处、是一道黑色帘幕,在这帘幕上,隐现着两个字——且火写就的字。他老是在挣扎着要抹掉这两个字,可它们却总是像刚写在帘幕上的那样,总也没有写完。 最后,他正视它们了。“屠杀!”带着它们全部的血腥和狰狞。 不行!不行!不行!不可能的!卡特汉是个信奉上帝的人,一上文明人。 而且,又经过了这些年,有过这么多希望! 雷德伍德跳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他自言自语,他高声怒吼。“不行!” 人类肯定不会疯狂到这种程度——肯定不会!这不可能,这不可信,不会的。如今所有的低等的东西都已经在长大,巨化已经不可避免,杀死巨人又有什么好处呢?他们不会疯狂到这种程度! “我一定得丢开这个想法,”他高声说,“丢开这个念头!绝对地!” 他猛地一惊。那是什么? 窗户肯定在哗哗响。他走过去,朝街上看。 在街对面,他一下就看到了证实自己耳朵的东西。三十五号一间卧室有个女人,手里拿着毛巾,三十七号的餐厅有个男人站在一个插着异常肥大的孔雀草的巨大的花瓶后面。这两个人都在向外面仰望,都焦灼不宁。他现在能很清楚地知道,人行道上的警察也听见了。这回可不是他的想象了。 他转向昏暗的房间。 “大炮,”他说。 他默默地想着。 “大炮?” 他们给他送来了浓茶,他习惯于喝浓茶。很显然,这是征求过管家的意见的。喝完以后,他焦躁不安,在窗口的椅子上坐下住了,便在屋里踱着。他的思想更加连贯了。 这个房间作为他的书房已经有二十五年。是结婚时布置的,所有主要的东西都可以追溯到那时,拼合式大书桌,转椅,壁炉边的安乐椅,旋转书柜,钉在墙上凹处的索引架,色彩鲜明的土耳其地毯,维多利亚后期的炉前地毯和窗帘由于年久,分外高雅;壁炉的铜件闪着温暖的光芒。电灯代替了过去的油灯;这是原先的设备中的一项主要改变。在这一切之中,他与神食的关系留下了大量的痕迹。沿墙的中部往上,陈列着密密麻麻的黑框的照片和照相凹版印刷品,这是他的儿子、科萨尔的儿子和别的吃“神食”的孩子,多大年龄的都有,环境也不相同。就连小凯多尔斯那茫然的样子也有。墙角立着一捆从启星·艾勃莱弄来的牧草穗子,桌子放着三颗罂粟花蕾,大得像帽子。窗帘的横杆是草茎做的、还挂着一个俄克汉的大猪头骨,一件不祥的乳白色壁炉架装饰品,两个眼眶里各放一个中国樽,猪嘴往下朝着炉火。 雷德伍德走向照片,特别是他儿子的照片。 它们带回来了无数久已淡忘的回忆:神食的早年,本辛顿的胆小的样子,他怕珍姐,还有科萨尔和试验饲养场那天晚上的工作。这些事情如今想来觉得很小,但是明亮清晰,像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从望远镜中看到的一样。后来就是巨人的育儿室,巨人的童年,巨人娃娃的呀呀学语和他最初表示感情的样子。炮? 思绪如潮,无法抗拒,压倒一切,想到外面那边,在这该死的寂静和诡秘之中,他的儿子和科萨尔的儿子,还有一个更加伟大的时代的第一批光辉成果,甚至现在正在——战斗。力求生存而战!甚至现在,他的儿于可能就在发愁,在疑惑,被人追逼,受伤,倒下。 他猛然从照片前走开,挥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 “不能的,”他叫道,”不能的。不能有这样的结果。” “那是什么?” 他停步,惊呆了。 窗户的震动又开始了,接着传来砰砰声——剧烈的震荡撼动着房子。这种震荡似乎没完没了。一定很近。一时似乎有什么东西打到他头上的屋顶上面——极大的冲击弄得玻璃噼啪乱掉,接着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到最后,下面的街上传来细碎清楚的奔跑声。 这些脚步声使他从僵直发呆的状态中苏醒过来。他转身走到窗口,看见天上已经有了星星,但暗夜却并不安宁。 他的心突突地往上跳。意识到危机的来临,感到结局临近,又觉得如释重负。接着,又意识到这令人束手无策的监禁,如同一道帷幕,落到了他的四周。 外边,除了看到对面的小电灯没有点燃外,他什么也看不见;除了最初那声巨大的警报之外,他什么也听不见。他解释不出,也发现不了是什么来增添这种神秘,只有东南方向的天空中闪动着一片泛红色的亮光。 这片光一闪一闪地。当它暗下来时,他怀疑它是不是亮过。在黑暗中,它十分缓慢地增长,照到他身上。在这茫茫的、令人焦灼的黑夜里,它成了主要的现实。有时,他觉得它好像火焰一样在闪烁,又有时他觉得只不过是黄昏落日的余辉。它亮起来,暗下去,持续了很久,直到破晓的晨光涌出,它才最后消失。它是——?它能是什么呢?几乎可以肯定。它是一种火花,也许近,也许远,他也说不出来横过天空的到底是烟还是浮云。不过,大约在一点钟的时候,开始有了一道探照灯光穿过那片混乱的红光,来回摆动,这探照灯光一直摆动了一整夜。这也许能说明许多问题?这能是什么呢?这是什么意思?他所见的,只是一个纷扰不宁的天空,他所能设想的,也只是一个巨大的爆炸。此外便声息全无,没有奔跑,除了一种喊声(也许是远处的醉汉呢),便什么都没有了。 他没有开灯;他站在破碎通风的窗口,街上那个警官过一会就向他房间望望,总看见一个痛苦的纤弱的黑色人影,就吆喝着叫他去睡觉。 整整一夜,雷德伍德呆在窗旁,看着天上不知是什么的那片浮云,直到黎明时才向疲乏屈服.到他们给他准备的、在书桌和巨猪头骨底下渐渐熄灭的炉火之间的小床上躺下。 雷德伍德一直监禁了三十六个冗长的钟头,关起来,与那“两天”的伟大场面相隔绝。当时正在巨化的初始,小小的人们在向神食之童作战。后来,铁幕突然拉起,他发现自己就靠近事件的中心。铁幕之拉起与它的落下一样出乎意料。那天下午晚些时候,一辆出租马车的辚辚声把他引到窗口,车在门外停住。一个年轻人下了车,转眼便来到房里,站在他面前,这是个身材纤小的青年,三十来岁,刮过脸,衣著讲究,举止得体。 “雷德伍德先生,”他开始说,“您愿意去见见卡特汉先生吗?他急于要会见您。” “要会见我!”一个问号闪过,但雷德伍德一时说不出来。他犹豫着。接着,他嗓音沙哑地问:“他把我的儿子怎么样了?”他凝神屏息地站着,等着答复。 “您的儿子,先生?您的儿子挺好。至少我们是这样听说的。” “挺好?” “他受了伤,先生,昨天。您没听说?” 雷德伍德挥开这套装模作样的说法,他的声音里已经没有惧怕,而是带上了愤怒的色彩。“你知道我没听说。你知道我什么也没听到。” “卡特汉先生担心,先生——这是个大变动的时候。每个人都会碰上意外的事。他逮捕您,先生,是为了救您,以免遭到不幸——” “他逮捕我,是为了防止我给我的儿子发出警告或者提供意见。说下去,告诉我出了什么事。你们成攻了吗?把他们都杀了?” 年轻人向窗口走了一两步,转回身。 “没有,先生”,他简短地回答。 “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我要告诉您,先生,这次战斗不是我们计划的。他们发现我们完全没有准备。”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先生,那些巨人,在一定程度上,守住世界在雷德伍德面前一下子改变了。一时,某种东西,像是歇斯底里,控制了他的颜面肌和喉头。一声深沉的“啊”流露出了他的情绪。他的心得意洋洋地狂跳着。“巨人们守住了!” “打了可怕的一仗——可怕的破坏。整个是场可怕的误会。在北方,在英格兰中部,杀了些巨人。到外都是。” “他们现在还在战斗?” “没有,先生,升着休战旗。” “他们升的?” “不是。卡特汉先生叫升的。整个是场可怕的误会。这就是为什么他想见您,向您作个说明。他们坚持,先生,要您调停——” 雷德伍德打断他。 “你知道我儿子的情况吗?”他问。 “他受了伤。” “快说!快说。” “他和公主来到——在,在对科萨尔营垒的包围还没有完成之前——科萨尔在奇泽尔赫斯特的据点。他们突然出现,先生,僻里啪拉穿过一片密密丛丛的巨橡树,在靠近河边的地方,遇上了一队步兵。当兵的已经紧张了一天,这才出的事。” “他们对他开枪?” “没有,先生。他们跑开了。有的朝他开枪——乱打——违反命令。” 雷德伍德表示不相信。 “是真的,先生。并不是因为您儿子的缘故,我不说假话,而是因为公主。” “对,这是真的。” “那两个巨人喊着句营地跑去。战士们四散逃跑,于是有些开了枪。他们说看见他一瘸一拐地——” “唔!” “是这样,先生。不过我们知道他伤不重。” “怎么知道?” “他捎了口信,先生,说他挺好!” “给我?” “还给准呢,先生?” 雷德伍德站了一分钟,紧紧抱着两臂,在捉摸。接着,他愤慨地说:“就因为你们愚蠢到干这种事,就因为你们没算计好就冒失乱来,吃了亏,却还想要我认为你们不是蓄谋的杀人凶手。而且——别的呢?” 年轻人疑问地望着他。 “别的巨人呢?” 年轻人不再装作没听懂了,他降低声音,“十三个,先生,死了。” “其余的受了伤?” “是的,先生。” “而卡恃汉,”他喘着气,”还想要见我!其余的在哪里?” “在战斗进行的时候,先生,有的到了营地。他们似乎知道——” “嗯,当然,他们知道。要不是科萨尔——科萨尔在哪里?” “是的,先生。所有活着的巨人都在那里——打仗时没有到营地的,现在,在休战期间都去了。” “这就是说,”雷德伍德说,”你们失败了。” “我们没有失败。不,先生。您不能说我们失败了。但是,您的儿子们违反了战争的规则。昨晚一次,现在又一次。在我们撤迟了之后。今天下午他们开始炮轰伦敦——” “这是正当的!” “他们打的炮弹里面装满毒药。” “毒药?” “是的,毒药。神食——” “赫拉克里士之恐惧?” “是的,先生。卡特汉先生,先生——” “你们打败了!当然这就把你们打败了。是科萨尔干的!你们现在能做什么呢?不论做什么,现在又有什么用呢?你们呼吸,每条街的尘埃里都有它。你们还有什么可打的呢?战争的规则,真的!而现在,卡特汉想骗我帮他去做交易。老天爷!我为什么应当去帮这个牛皮吹破了的家伙呢?他已经玩过了他的把戏先是屠杀,然后是不可收拾。我干嘛要帮他呢?”年轻人警觉而恭敬地站着。 “事实是,先生,”他插嘴道,“巨人们坚持要见到您。除您以外,什么使者都不见。如果您不去见他们,先生,恐怕还会要流更多的血。” “也许是流你们的血。” “不,先生——双方的。世界已经决心要了结这件事。” 雷德伍德环顾书房。他的眼光在儿子的照片上停留了一会。他转身,遇着了年轻人期待的目光。 “好的”,他最后说,“我去。” 他与卡特汉的会见,与他原先的料想完全不同。他过去只见过这人两次,一次在宴会上,一次在议会的门厅。他对这个人的想象一直在活跃着,不是由于这个本身,而是由于报纸和漫画,那个传奇英雄卡特汉,“铁腕杰克”,帕西乌斯和其余等等,人物个性的因素在那一切之中被弄得乱七八糟这不是那张漫画和肖像画上的脸,而是一张疲惫失眠的人脸,拉长,起皱,白眼珠发黄,口部松垮。不错,这里是棕红色眼睛,黑头发,清晰的鹰钩鼻子的侧影,是那个伟大的煽动家,但是,这里也有着点什么别的,足以将任何事先准备好的词令和轻蔑一扫而空。这人在难受;他难受得厉害;他受到极大的压力。开始的时候,他还装腔作势,神气得很。现在,一个简单的手势,这最轻微的动作就向雷德伍德透露出来,他是在靠吃药支撑着。他把一个大拇指插进背心口袋,没说几句话,便把伪装抛开,将小药片塞到嘴里。 此外,尽管他承受着压力,尽管事实是他错了,又比雷德伍德小十二岁,他那种奇怪的特质——由于缺乏更好的名称,姑且称作个性的磁力——将他引到这种灾难的顶点时,也依然在他身上存在着。这一点,雷德伍德没有估计到。从一开头,从他们的谈话一开始,卡特汉便占了雷德伍德的上风。他们会见的第一阶段全部由他控制着,调子和程序都由他定。这好像是理所当然的。雷德伍德事先想到的一切,一见他的面便全部烟消云散了。雷德伍德还没有记起他原本打算避免亲近,卡特汉便已经和他握了手;从一开始他就给商谈定了调,既有把握,又清楚明确,像是在研究一个处理普通的灾难的办法。 如果说他犯了错误,那是因为他的疲乏一而再地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不知不觉又照在公众场合会见的习惯行事。这时,他提起精神——整个会见,两人都站着——不看雷德伍德,开始辩护,申述。有一次,他甚至说“先生们!” 他开始镇静地、热情洋溢地谈了起来。 有些时候,雷德伍德甚至都忘了自己是个对话者,而变成了这场独白的听众。他成了一个不寻常现象的得天独厚的旁观者。在他和这个说个不停、用美好的嗓音笼罩着他的人之间,他看出了一种明显的差别。面前这人的心灵是如此的强有力,却又如此的狭隘。它的充沛精力,它的个性力量,它支配某些东西的不可抗拒的能力,在雷德伍德心中却唤起了一种荒唐怪诞的想象。雷德伍德看他,已经不是作为同类中的一个对手,一个道义上负责任的人,一个可以向之提出合理要求的人,而是某种犀牛样的怪物,一个民主政治的丛林中出来的文明犀牛,一个进攻时不可抗拒、坚守时不可战胜的怪物。他超然在这些剧烈的冲突之上。还有呢?这是个挑选出来要从人群中步步高升的人。对于他,没有比自相矛盾更大的错误,没有比协调各种“利益”更有意义的科学。经济的现实,地形的必要,刚刚触及的科学宝藏,对他说来,并不比铁路枪炮或是地理游记更有价值。真正实在的只有群众大会、组织委员会和选票——最重要的是选票。他就是选票的化身——几百万张选票。这时,在这场大危机中,在巨人虽受重创,但并没有被打败的时刻,这个“选票怪物”在滔滔不绝地讲着。 很明显,直到现在,他还什么都不懂。他不知道有物理的规律和经济规律,有数量和反作用,这些都不是人类的选票可以取消的,如果不予遵守,就得付出代价,遭受损失。他不知道有道德的戒条,那是不能以魅惑的力理来加以改变。或是被改变以后,必将招致暴烈的报复。面对着榴霰弹或者末日审判,这个人一定会到下议院的选票后面去躲避,这对雷德伍德说来是很明显的。 现在他最关心的,并不是在南边控制着营垒的力量,也不是失败和死亡,而是这些东西对于他的多数票的影响,这才是他生命中最大的现实。他得打败巨人,不然就只好下台。他绝不是个容易绝望的人。在这种惨遭失败的时刻,手上是鲜血和灾难,眼前还有一场更为可怕的灾难:当世界的命运在他头上摇摇欲坠要倒在他身上时,他还能相信靠着发挥他的声音、解释、形容、一再声明,便可以重建他的权力。没有疑问,他是在惶惑,受罪;不过,只要他能坚持,只要他能一直讲下去—— 他讲的时候,雷德伍德觉得他时进时退,时而扩张时而收缩,雷德伍德在这场谈话中所说的极其次要:楔子一样突然插进去。“这全是废话”。“不行”。“提出这个一点用也没有。”真的“那你干吗要先动手呢?” 卡特汉是否听到了他的话,很值得怀疑。他的话流过这些插入语周围,真的,就像湍急的河水流过石头。这个难以置信的人站在那里,在他那公家的炉前地毯上面,说呀,说呀,口若悬河,精于词令,似乎只要他的谈话、解释、他对立场和情况的介绍以及他的考虑和方案,只要这些东西的谈论一停顿,就会容许某种对立的影响产生出来——发出声来,这是他能理解的唯一影响。他站在那里,在那稍稍褪了色的豪华办公室里,这个地方曾经有过一个接一个的人屈服于一种信念,即某种调停的力量是一个帝国有创造力的控制手段。 他越讲得多,雷德伍德便越觉得都是废话。 不知这人意识到没有,当他站在那里讲着的时候,整个广大的世界在活动,而不可战胜的巨化的潮流一浪高过一浪;不知他意识到了没有,除了国会开会时间以外,还有着别的时间,而且,以血还血的复仇者手里也有着武器?外面,一颗巨弗吉尼亚攀援植物的一片叶子遮住了屋里的光线,不知不觉地在敲着窗户。 雷德伍德急于结束这场令人惊讶的独白,逃出去回到神智清醒、有判断力的状态,回到那个被包围的营地,到那个未来的堡垒中去。在那里,巨化的核心,那些儿子们聚集到了一起。为此,他忍受着这场谈话。他有种古怪的印象,即假若这场独白不结束,他就会被它弄得晕头转向,所以,他必须抗住卡特汉的声音,如同人对抗鸦片一样。在这种咒语之下,事实都被歪曲了,而且还在被歪曲着。 这人在说什么? 由于雷德伍德要给神食的孩子们报告,他有点觉得这些话还是要紧的。他得听着,同时尽力保持头脑清醒。 大段关于流血罪行的话。这是讲演术。没有用。往下呢? 他在提出一个协定! 他提议现在活着的神食的孩子们投降,到别处组织一个自己的社会。这是有先例的、他说,“我们可以给他们一块领土——” “在哪儿?”雷德伍德打断他,在对方的议论之下屈服。 卡特汉抓住了这一让步,他把脸转向雷德伍德,声音降低到讲道理说服人的程度。那可以研究的。那,他极力声言,是个次要问题。他接着讲起了条件:“除了他们所在的、给他们的地方之外,我们必须有绝对的控制;神食和它的后果必须一扫光。” 雷德伍德发现自己在做交易:“那公主呢?” “她是另外一回事。” “不行!”雷德伍德挣扎着回到原来的立场,“那是荒谬的。” “那以后再说。无论如何,我们都同意了必须停止制造神食——” “我什么也没有同意。我什么也没有说过——” “可是,在一个行星上面,有着两种人——一种大,一种小!想想发生过的事情!想想,如果神食大行其道,这一切都将只不过是一点预兆,想想那时将会发生些什么事情!想想你已经给这个世界带来了的那一切!如果是一个巨人人种,增加,繁殖——” “这可不是该由我来辩论的,”雷德伍德说,“我得去找我的孩子们。我要到我儿子那里去。这就是我来的原因。确切地告诉我,你提出些什么。”卡特汉就条件大发宏论。 “神食的孩子们会得到一大块保留地——或者在北美,或者在非洲——在那里,他们可以照自己的方式生活,一直到死。” “这是废话,”雷德伍德说,“国外还有些其他的巨人,全欧洲——这里,那里!” “可以达成国际协议。这不是不可能的。这方面已经有着一些议论。在保留地,他们可以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到死。他们可以做他们喜欢的事;他们可以制造他们喜欢的东西。如果他们为我们生产,我们将会高兴。他们可能会快乐的。想想吧!” “只要不再有巨童了。” “一点不错。不能再有巨童了。这样,先生,我们就拯救了世界,我们将世界从您的可怕的发现的后果之下拯救了出来。对我们说来,为时还不太晚。我们只是急于要慈悲为怀,不过分追求自身的利益。就在眼下,我们正把昨天他们的炮弹击中的地区付之一炬。我们能够控制它。相信我,我们会控制住的。可是,如果能达成协议,不使用残酷手段,没有不公平——” “假设孩子们不同意呢?” 卡特汉此时头一次正面看着雷德伍德。 “他们必须同意。” “我不认为他们会同意。” “为什么他们要不同意呢?”他问,声音中饱含着惊异。 “假定他们不呢?” “除了战争,还能是别的吗?我们不能再任其下去了。我们不能,先生,你这位科学人物没有想象力吗?您没有恻隐之心?我们不能听任自己的世界遭受您的神食所导致的这么一群大怪物和别的大东西的践踏。我们不能,我们就是不能!我问您,先生,除了战争,能是别的吗?记住——现在发生的事才仅仅是个开始!这只是个小小的交锋。不过是一点警察行动。相信我,仅仅是警察行动。不要受比例关系的骗,不要上新东西的大尺寸的当。在我们后面有整个国家——人类。在几千个阵亡的人后面有几百万。如果不是不愿意流血,先生,在我们的第一次攻击之后,会组织多次进攻,即使是现在也仍然如此。不管我们能不能消灭神食,我们反正肯定能杀死您的孩子们!您对昨天的事情,对区区二十来年的发展,对一次战役估计过高了。您对于历史的缓慢的进程缺乏概念。为了拯救生灵,我提出这个协议,并不是因为它能改变不可避免的结局。如果您认为您那区区两打巨人能抵抗我的人民的全力,还有来援助我们的同盟国;如果您认为能够一举改变人性,只用一个世代,便改变了人的身材和本性——” 他挥着手臂。“到他们那里去吧,先生!看看他们,看看他们所干的一切坏事,蹲在他们受伤的同伴之间——” 到这里他停住了,好像是突然想到了雷德伍德的儿子。 一阵沉默。 “到他们那里去,”他说。 “那正是我所需要的。” “那现在就走。” 他转身按铃;在外面,立即应声传来了开门和急促的脚步声。 谈话结束,表演完毕。忽然间,卡特汉似乎又收缩、枯萎,成了个面色蜡黄、筋疲力竭的中等身量的中年人。他向前走了一步,好像是从一幅画里走出来一样,带着我们的族类在冲突时所有的完美的友谊姿态,向雷德伍德伸出了手。 好像这是当然的,雷德伍德和他握了第二次手。 第五章 巨人之盟 现在,雷德伍德发现自己坐在火车上,向南跨过泰晤士河。他看到,河水在火车灯光下闪亮,北岸的弹着点依然在冒着烟,那里组织了大群的人,要把赫拉克里士之恐惧烧掉。南岸漆黑,因为某种缘故,连街灯都没有点燃,只有高高的报答塔的轮廓和公寓、学校的侧影能够看清楚。他转身背朝东窗,陷入沉思。直到看见孩子们之前,没有什么可看的,也没有什么可做的。这两大的沉重负担使他疲倦,他觉得自己的心力一定枯竭了。动身之前,喝了些浓咖啡提提神,现在他的思路专注而清楚。他想到了许多事情。在已经完成的事件的启示下,他又一次回顾过去,回顾神食的人世和发展的整个过程。 “本辛顿以为它能成为婴儿的极好食品,”他轻轻地自言自语,微微一笑。接着他又想到,在用神食喂过他自己的儿子之后内心那种可怕的疑虑,当时的情景仍然如在眼前。从那时起,不顾人们的百般阻挠,神食坚定地扩展,传遍人寰。现在呢? “就算他们把孩子们都杀死。”雷德伍德低声说,“神食已经消灭不了啦。” 制造神食的秘密已经广为人知。那是他一手造成的。植物、动物、大量的长得吓人的孩子,它们会合在一起,不可抗拒地使世界复归于神食和巨化,不论当前这场斗争的结局如何。 “大势已定,”他说,他的心违反他的意愿,转回到这些孩子们和他的儿子的命运上来。会不会卷到他们由于作战而筋疲力尽、遍体鳞伤、饥肠辘辘、处于失败的边缘,或者仍然身强力壮、充满希望,并对明天更加严酷的斗争作好了准备?他的儿子受伤了!但是他捎了个口信! 他又想起与卡特汉的会见。 车到奇泽尔赫斯特站停住了,使他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坎姆顿山顶的巨大鼠警塔使他认出了这个地方,还有繁花盛开的巨铁杉树沿路成行。卡特汉的私人秘书从另一节车厢过来,告诉他前面半哩处铁道被破坏, 剩下的路程得改乘汽车。雷德伍德下了车,来到月台上,月台只靠一个手灯照明,吹拂着清凉的晚风。这个被抛弃的、树木环绕、杂草遍地的寂静郊区——昨天战斗一打响,所有的居民便都逃到伦敦去了——一见便给人以深刻印象。向导领他走下台阶,来到大开车灯等着他们的汽车那里,——车灯要算是唯一可见的灯光了——把他交给了司机,向他道别。 “您会为我们尽力的,”他说,模仿他主人的派头,握着雷德伍德的手。雷德伍德一坐定,他们便驶入暗夜中。一时汽车似乎停住不动,然后,便轻轻地冲下车站的斜坡。转了一个弯,又转一个,沿着一些别墅之间盘绕的窄路行驶,之后,一条大道在前面伸展开。汽车加速到最大限度,漆黑的夜色迅速向后掠去。在星光下,一切都显得特别黑,整个世界神秘莫测地隐伏着,声息全无。路边没有一点惊起的飞虫的声音;两旁都是被遗弃的颜色惨白的别墅,窗户黑洞洞的,使他想到一个默不作声的骷髅。 旁边的司机是个不爱说话的人,也许,是由于这次路程的环境使地不敢出声吧。对于雷德伍德的简短问题,他只以粗鲁的单音节词作答。探照灯的光柱横过南天,悄悄地扫动着;在急促行驶的汽车周围被抛弃的世界中,这是唯一然而奇怪的生命的迹象。 现在路宽起来了,路边长着巨刺李的幼苗,显得很黑,在高的大茅草和大狗筋蔓的旁边,巨荨麻的死枝高大如树,黑幽幽的暗影在头顶上闪过。过了凯斯顿,来到一座小山,司机减慢了车速。上到山顶,车停住。发动机突突颤动了一阵,熄了火。”那儿,”他说,用戴着手套的粗大手指,指着雷德伍德眼前的一片黑色畸形的东西。 似乎还很远,那个大营地顶上发出强光,从那里射出探照灯的光柱,直指天空。这些光柱在云朵和他们周围多山的地面之间照来照去,好像在画着什么神秘的符咒一样。 “我不知道,”司机过了半晌才开口,显然他怕再往前走。这时,探照灯从天而降,照到他们,像受了惊似地停住了,仔细地审视他们;这道耀眼的光非但没给他们照明,反而由于一株大草梗之类的东西,使他们更看不清了。他们坐着,用手遮在眼睛上面,想要从手下边往外看。 “往前走,”过了一会儿,雷德伍德说。 司机还在犹疑;他想说出自己的疑虑,却只露出了又一句“我不知道。” 最后,他决定冒冒险。“这儿走,”他说,将车发动,那道大白光紧紧跟着他们。 雷德伍德觉得有好久他们不像是在地球上,而像是跳动着,在一片发光的云中匆匆穿过。突、突、突、突,机器响着,一阵又一阵——不知是出于什么神经质的冲动——司机按着喇叭。 他们进了一条黑得令人安心的高篱夹道的胡同,驶过一片低地和房屋,得又进到耀眼的强光中。接着,越过光秃秃的高地,他们似乎突兀地悬在无边的空中。 巨大的杂草又出现了,从他们的旁边掠向后面。然后,相当突然地,就在眼前,耸出了一个巨人,探照灯照得他的下部闪闪发光,暗黑的上身衬着夜空,在俯视着他们。 “喂,听着!”他喊,”停车!前边没有路了。是雷德伍德爸爸吗?” 雷德伍德站起身,含糊地喊了一声作为回答。 接着,科萨尔到了路上他的身边,双手握住他的手,把他拉出汽车。 “我儿子怎么样了?”雷德伍德问。 “没问题,”科萨尔说,“他们没有把他伤得太重。” “你的孩子们呢?” “很好。全都好。不过我们可是打了一仗呀。” 巨人对司机说着什么。雷德伍行站在一边,让车掉头。 接着,科萨尔突然不见了,一切都消失了,有一会儿,他陷入了绝对的黑暗之中。探照灯光又跟着汽车回到凯斯顿山顶。他注视着那小车在白色光环中渐渐远去。看着实在奇怪,倒像是汽车根本不动而是光环在动似的。一个被战火摧残的巨接骨木树丛突然闪现,枯槁,弹痕斑驳,枝干横斜,接着又被黑夜所吞没。 雷德伍德转向科萨尔的模糊身影,抓住他的手。“我被捕了,和外界隔绝了整整两天,”他说,“什么也不知道。” “我们拿神食轰他们!”科萨尔说,“明摆着的!三十发。呃!” “我刚从卡特汉那里来。” “我知道,”他冷笑道,”我想他正在消灭它吧。” “我的儿子在哪里?”雷德伍德说。 “他很好。巨人们在等着你的消息。” “是呀,可是我的儿子——” 他和科萨尔走下一条倾斜的长地道。地道里红光亮了一会,又归于黑暗。 接着便进了巨人们造出的巨大掩蔽部。 雷德伍德的第一个印象是高高的峭壁围出了大片地方,地上堆放着许多东西。这里很黑,头上高处有时总在搜索的探照灯光掠过,它的反光才将这里照亮。还有一个时亮时灭的红光发自远处角上,两个巨人在那边的金属铿锵声中工作。衬着夜空,当灯光扫过来时,他能看出为科萨尔的孩子们建造的工场和游戏场的轮廓。它们现在悬在一座峭壁上面,被卡特汉的炮轰得七扭八歪。看来上边有个巨大的炮兵阵地,靠近一点有着许多圆筒,可能是弹药。下面到处是巨大的发动机和不可辨认的大家伙,稍有点杂乱地散放在四处。在不定的光亮中、巨人们来去于这些东西之间;他们耸然庞大的身形,却与这些东西恰成比例。有些巨人在忙着干什么工作,有些则或坐或卧,像是努力想睡着。跟前的一个身上缠着绷带,躺在松枝铺成的粗糙垫子上,肯定睡着了。雷德伍德望着这些模糊的身影,目光从一个动着的形体移到另一个上。 “我的儿子在哪里,科萨尔?”这时,他看见了他。 他的儿子坐在一道巨大钢墙的阴影下面。只能从这个黑影的姿势辨认出来——根本看不见他的脸。他坐着,下巴支在手上,好像是由于疲倦,或者是在沉思。在他旁边,雷德伍德发现了公主的身影,只是一个黑黑的身影。这时,远处烧红的铁块的光反射过来,通红、柔和;眨眼间,他看见了她无比亲切的脸。她手扶钢墙站着,凝视着她的爱人。似乎她在轻轻地对他说着什么。 雷德伍德想要到他们那儿去。 “现在,”科萨尔说,”第一件事是你带来的消息”。 “对,”雷德伍德说,“可是——” 他停住了。他的儿了正抬起头对公主说话,只是声音太低,他们听不见。 小雷德伍德仰起脸,公主俯身向他,说话之前先向旁边看看。 “可要是我们被打败,”他们听见小雷德伍德的低语。 她停顿了一下,红光照得饱含泪水的眼睛闪闪发亮。她更弯下点,说话声更低了。在他们的态度和低语中,有种东西是如此之亲近,如此秘密,以致雷德伍德——两天来,除了儿子以外,雷德伍德什么也没有想——觉得自己在那里会是一种干扰。一下子他克制住了自己。或许是这辈子头一次,他意识到儿子对于父亲,远较父亲对于儿子重要得多;他意识到未来对于过去的全部优势。这里,在这两个人之间,他没有一点地位。他的角色已经演完了。他转身面向科萨尔,刹那间意识到了一切。他们的眼光相遇。他的声音变得刚毅果决。 “我愿意现在就谈我的信息,”他说,“往后——往后来得及的。” 这个掩蔽部是如此之大,放的东西是如此之多,雷德伍德费了好大的劲,走了好远,才到了他对全体讲话的地方。 他和科萨尔沿着一条陡峭的坡道下去。从一个机器的连接拱部底下钻过,下到横过掩蔽坑底部的宽大通路。 这条通路又宽又空,可相对来说还是比较窄,与周围的一切联合起来,使雷德伍德意识到自己的渺小。 它变得像个挖出来的峡谷。头顶上面的高处,隔着壁立的黑暗,探照灯在旋转发光,明亮的光往来而复往。宠大的声音在上面互相呼唤,把巨人们都叫来开作战会议,听听卡特汉的条件。 这条通路仍然向下通向无底的黑暗,通向阴影、神秘和不可见的东西。 在走进这一切之中时,雷德伍德迈着迟缓勉强的步子,科萨尔则迈着充满信心的大步。 雷德伍德在忙着想事情。 两人进入了完全的漆黑之中,科萨尔握住同伴的手。他们不得不慢慢地走着。 雷德伍德心有所动,开口说,“这一切真奇怪。” “真大,”科萨尔说。 “奇怪。让我觉得奇怪,可真够奇怪的——我,正是我,从某种意义上说,开始了这一切。这——” 他停住了,捕捉着捉摸不定的思想,向峭壁作了一个看不见的手势。 “我以前没想到过这个。我一直忙着,多少年过去了,可在这几我看见——这是新的一代。科萨尔,新的一代,新的需要。所有这些,科萨尔——” 科萨尔现在能看见一点他对周围东西所作的手势。 “所有这些就叫做青春。” 科萨尔没有回答,他那不规则的脚步仍在向前迈去。 “这不是我们的青春,科萨尔。他们接过去了。他们靠他们自己的感情,他们自己的经验,走着他们自己的路。我们造就了一个新世界,但这个世界不是我们的。这个大地方“我计划的,”科萨尔的脸靠得很近。 “可现在呢?” “哦!我把它给了我的儿子们。” 雷德伍德能够觉出那胳臂的随便的挥动,却看不见它。 “是这样。我们完结了——或者快要完结了。” “你的消息!” “是呀。然后——” “我们再完结。” “什么——?” “当然我们置身事外,我们两个老头子,”科萨尔带着我们熟悉的突发的怒气说,“我们当然啦,明摆着的。人各有自己的时代。现在——他们的时代开始了。这很好。一帮挖洞的。我们完成了任务就走开。明白吗?死亡就是作这个用的。我们把我们小小的脑力和心血耗尽,然后整个更新。更新再更新!简单极了。有什么不好?” 他停住口,把雷德伍德引到一处台阶上。 “是这样,”雷德伍德说,“不过,总是觉得——” 他没有说完就不讲了。 “死亡就是作这个用的,”他听见科萨尔在他下面坚持着,“还能有别样做法吗?死亡就是作这个用的。” 走上迂回弯曲的台阶,他们上到一个突出的边缘,从这里可以看到巨人掩蔽部的大部分。 从这里,雷德伍德可以使聚集起来的全体巨人听见他的声音。 巨人们已经集合在底下和他周围不同高度的地方,来听他要报告的消息。 科萨尔的大儿子站在头顶上高处,观察着探照灯照出来的东西,因为他们担心对方破坏休战。 操纵放在角落里的探照灯的人在强光中看得很清楚;他们赤胸露背,脸朝着雷德伍德,但仍不时看看他们离不开的机器。他看着近处被一阵阵扫过的灯光照亮的人影,越远的就越不清楚。他们从无边的混沌中出现,又隐入无边的混沌之中。 巨人们尽可能不把掩蔽部照亮,以便使眼睛习惯于黑暗,能够看清可能从周围黑暗中袭来的东西。 一阵一阵地,一道亮光照出这群或是那群魁梧奇伟、强壮有力的巨人的身体,从桑德兰来的巨人穿着鱼鳞锁子甲,其余的,按其生活条件而定,穿皮革或绳索织物或金属丝织物。在和他们一样巨大有力的机械和武器之间,他们或站或望,一闪一闪的灯亮照在他们脸上,个个都是目光炯炯。 他作了个努力,想开始讲,但是没有做到。接着,过了一会,被晃动的火光照亮的他儿子的脸仰起来望着他;又亲切,又坚强。这时,他才有了力量对大家讲话,像是越过一道海湾,说给远处他的儿子听。 “我从卡特汉那里来,”他说。”他要我来,把他提的条件告诉你们。”他顿了一下。“这是些不能接受的条件,我知道,我看见了你们都聚在这里,就知道是不能接受的;但我还是答应他把条件带来,因为我要看看你们大家——还有我的儿子。我想看见我的儿子。” “讲他的条件,”科萨尔说。 “这就是卡特汉的条件:他要你们离开,离开他的世界!” “去哪儿?” “他不知道。大概从世界上什么地方划出一大块。你们不能再制造神食,不能生儿育女,这样,你们可以照自己的方式生活,一直到老死。”他停住了。 “就这么多?” “就这么多。” 接着一片静默。笼罩着巨人们的黑暗似乎在沉思地望着他。他感到有人碰他的胳膊,是科萨尔给他端来了一张椅子——在这些大东西之中,显得出奇地小,像是个玩偶的小家具。他坐下,交叠起腿,将一只腿架在另一只的膝盖上,紧张地抓住靴子。他感觉到自己的微小,意识到自己成了众目睽睽的目标,又呆在了一个可笑的位置。 接着听到一个声音,他才重又忘记了自己。 “你们听清了吗?弟兄们,”黑影里的一个声音说。另一个声音回答:”听清了。” “怎么答复,弟兄们?” “答复卡特汉?” “告诉他:不行!” “往后呢?” 沉默了一小会儿。 接着一个声音说:“那些人说得对。当然是照他们的观点来看。他们有权杀死比他们大的东西——兽类,植物,一切长起来的大东西。他们极力想要屠杀我们也是对的。现在,他们说我们不准和自己的同胞结婚,这也是对的。按他们的眼光,这些都是对的。他们明白——现在我们也明白了——侏儒和巨人不能在世界上共存。卡特汉一再讲过——清清楚楚他讲过——我们和他们是不共戴天的。” “我们连半百都不到,他们却有数不清的人。”另一个说。 “就算是这样吧。但问题的性质是我刚才说的。” 又沉默了很久。 “那我们是要去死?” “上帝不许的!” “他们呢?” “也不”。 “可卡特汉是这么说的!他让我们活这一辈子,一个一个死掉,最后只剩一个,这一个也会死掉,他们要斩尽所有巨大的作物和杂草,杀绝所有巨大的虫鱼鸟兽,烧光一切神食的痕迹——把我们和神食一劳永逸地搞掉。这样,侏儒的世界才能安全。他们就能生存下去——永远安全地过着他们那小小的侏儒生活,互相施舍着侏儒的仁慈或是发挥着侏儒的残酷,他们甚至可能造成一个侏儒的太平盛世,终止战争,解决人口过剩,坐在一个大大的城市里练习他们那些侏儒的艺术,互相推崇敬礼,直到世界开始变凉冻结。” 角落里,一张铁板掉到地上,轰然作响。 “弟兄们,我们知道该怎么办了。”在晃过的探照灯光中,雷德伍德看见所有年轻人急切的脸转向他的儿子。 “现在制造神食很容易。我们可以不费多大劲就给世界大量制造。” “你是说,雷德伍德兄弟”,黑暗中一个声音说,“给那些小小人们吃神食。” “此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我们人数不够半百,他们有数百万呀。” “但是我们坚持下来了。” “到现在为止。” “如果这是上帝的旨意,我们还会坚持下去的。” “不错,可是请想想死了的。” 另一个声音接了过去,“死了的”,它说,“还有没出生的。” “弟兄们,”小雷德伍德的声音说,“我们别无出路,只有战斗,如果打败了他们,就强迫他们吃神食。假定我们放弃自己的本性,照着卡特汉的争件干蠢事,假定我们能这样干,假如我们放充自己身上伟大的东西,抛掉我们的父辈为我们所作的一切,您,爸爸,是您给我们作了这一切,然后时候来到,眼看着自己倾覆,归于乌有!那以后呢?他们这个小小的世界还会照过去的样子吗?我们是人的儿子,他们可以反对我们,和我们作战,但他们能征服巨大吗?就算把我们每个人都消灭了,又怎么样呢?那就能拯救他们吗?不能!因为巨大已经登上了历史舞台,不止在我们身上,也不止神食,而是存在于一切事物之中!它存在于万物的本性之中;它是时间和空间的一部分。生长,再生长,从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这就是生物——这就是生命的法则。还能有什么别的法则吗?” “帮助别人吗?” “帮助生长,再生长。除非,我们想帮助别人失败。 “他们会极力作战来打败我们,”一个声音说。 另一个问:“如果是这样,那怎么办呢?” “他们会进攻的,”小雷德伍德说,“只要我们拒绝这个条件,我不怀疑他们会进攻的。我真的希望他们公开进攻。因为如果最后他们讲和,那只不过是想出其不意地抓住我们。不要大意,弟兄们;无论怎么样,他们都是要打的。战争已经开始,我们必须打到底。除非我们聪明起来,我们就会立即发现自己活着只是使他们成为打击我们的后代和我们族类的更好武器。这次战役,不过是长期战斗的序幕。我们的一生都将是战斗。有的人会战死,有的会受到伏击。胜利不会轻易得来——任何胜利对我们说来都是代价高昂的。记住这个。那又怎么样?就算我们只剩有一个立足点,就算我们都被消灭了,却在身后留下一个正在增长的战斗力量!” “明天怎么办?” “我们散播神食,让世界浸透神食。” “如果他们同意条件呢?” “我们的条件是神食。并不是说渺小能和巨大和睦并存。不是这就是那。做父母的有什么权利说,我的孩子不准比我聪明,不准比我大?你们同意我的意见吗,弟兄们?” 回答他的是一阵赞同的低语。 “对于将要长成为妇女的孩子,和将要长成为男子的孩子,这话都说得对,”暗中的一个声音说。 “对于一个新种族的母亲,尤其是这样呢。” “不过,下一代还会有大和小,”雷德伍德眼望着他的儿子说。 “好多代呢。小的会妨碍大的,大的会压小的。看来是得这样,爸爸。” “就会有冲突。” “无尽无休的冲突。无尽无休的误会。生活就是这样。巨大和渺小不可能彼此了解。不过,生下来的每一个孩子身上,雷德伍德爸爸,都潜藏着一些巨大的因素——等着要神食”。 “那我就回去告诉卡特汉——” “您和我们呆在一起,雷德伍德爸爸。天一亮我们的回信就送给卡特汉了。” “他说他要打下去。” “那就打吧,”小雷德伍德说,他的弟兄们也同声赞成。 “铁热啦,”一个声音喊道。 于是两个在角落里工作的巨人开始了一阵有节奏的锤打,为这场面增添了强有力的音乐。 这一次,铁比刚才烧得更红,使雷德伍德能将营地看得比刚才更加清楚。 他看见了这整个长方形的空间,里面作战用的器械都已准备停当。过去一点,那高一些的,是科萨尔们的房子。 在他周围站着年轻的巨人们,魁伟、美丽,铁甲闪闪发光,站在为明天准备的东西之中。这种景象使他心情激动。他们是这样从容而坚强!这样高大而优美!他们动作是这样沉着稳定!在他们之中,有着他的儿子,还有第一个女性巨人——公主。 一个回忆,一个最为奇怪的对比闪过他的心头,是那么小,却又明亮生动——本辛顿的手放在巨大的小鸡的柔软胸毛中,在他那间布置着老式家具的房间里站着,从眼镜上面怀疑地向外看,珍姐甩门而去。那是二十一年前的事了。 这时,忽然一个奇怪的疑虑抓住了他;这个地方,这些巨大的东西,莫非是个梦?他不是在做梦吗?醒来不会发现自己还在书房,巨人都惨遭杀害,神食又被镇压,他自己照旧是个囚犯?真的,生活难道不是向来如此吗——总是个监禁的囚徒!这是他的梦的顶点和结尾。他将在流血和战斗声中醒来,发现神食原是种种怪想之中最愚蠢的,而他对那即将来临的更加伟大的世界的希望和信念,也不过是在无底深渊之上的彩色幻象而已。渺小不可战胜! 这个丧气情绪,这种迫近的幻想破灭的念头是如此深刻有力,竟使他惊跳而起。他站在那里,用拳头捂住眼睛,不敢拿开,唯恐一睁眼便会使梦境消失。 巨人们在互相议论,和铁匠那连续不断的敲击乐曲相比,成了一片低语声。他那怀疑之潮退去了。他听见了巨人们的声音。听见了他们还在他周围活动。这是真的,肯定是真的——像倒霉可厌的事情一样真!可能比这些巨大事物更真的是将要来到的东西,而人的渺小、兽性和孱弱则将归于消亡。他睁开了眼睛。 “完啦,”一个打铁的说,和另一个一起扔下了铁锤。 上面响起了一个声音。站在巨大工事上面的科萨尔的儿子转过身在对大家讲话。 “并不是我们愿意把这些小人们从世界上驱逐掉”,他说,“只为着我们仅比他们高大一点,我们能永远霸占世界。这只不过是一个我们为之而战的步骤,但又不只是为着我们自己。弟兄们,我们为什么在这里呢?我们是为着注入我们生命的精神和目的而尽力的。我们不是为自己而战——因为我们不过是世界生命的暂时的眼和手。您,雷德伍德爸爸,您就是这样教导我们的。通过我们和小小的人们,生命在观察和学习。它一定要通过我们的诞生和语言行动,进到更伟大的生命阶段。地球不是栖息的处所;地球不是游戏场,不然,我们就不能有比小人们更大的生存权利,就只能引颈去适小人们的屠刀,而他们也就应该屈服于蚂蚁和虫豸。我们并不是为自己而战,而是为着长大——永远不停顿地长大。明天,无论我们是死是活,生长都将通过我们而战胜。这是生命的永恒法则。照上帝的意旨生长吧!超出这些隙缝和洞穴,超出这些阴影和黑暗,长入伟大与光明!再大些,”他从容不迫地说,“再大些,我的弟兄们!之后,还要更大。长吧——再长吧。最后一直长到能与上帝媲美和理解上帝。长吧。直到地球变成个小板凳。直到生命将恐惧消灭干净,伸展开去。” 他的手臂挥向苍穹:“向着那边。” 他的声音停住了。一道炽烈的探照灯白光挥过,照亮了他。他巍然耸立着,巨手直指上苍。 一时之间,只见他遍体辉煌,无畏地探望着星光灿烂的无垠空间,他全身披挂着铁甲,年轻,强壮,意志坚定,凝然不动。后来,灯光掠过,衬着群星密布的天空,他成了一个庞大的黑影——这黑影以其有力的手势威胁着苍天,连同那上面无数的小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