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来自火星》 第一章 约瑟夫·戴维斯先生的头脑困惑极了 这是关于一个想法以及这个想法如何在一群聪明人的大脑中折腾的故事。 至于这个想法的背后是否有真实性,则与讲故事人无关。读者必须自己去做出判断。有一人对此没有丝毫怀疑,他将是这个故事里的主人公。 也许我们对这个想法还一无所知。它起先在少数人的口中流传,然后出现在杂志和畅销出版物中。一时间成为时髦的话题。当时你一定听说过,尽管你也许已经忘了。公众的注意力总是如星转斗移一般。如今这个想法还在人们的大脑中不时闪现,既没完全消失也非十分活跃,没有联系也无影响。这是一个奇异而又几乎难以令人置信的想法,但也不是绝对没有可能。这件事的发生是有可能的。 这个想法产生于约瑟夫·戴维斯先生的大脑。戴维斯是个文人,敏感,聪慧,受过很好教育。这个念头是在他处于麻木状态中产生的,那种状态最容易让奇怪的念头进入大脑并驻扎下来。 说起来,这想法诞生于月的一个早上,在天文俱乐部里。 然而,在我们描述这个想法对午餐后坐在俱乐部吸烟室里的约瑟夫·戴维斯先生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之前,也许最好先告诉读者一些有关他的事情。 我们就从一开始说起吧。他出生在本世纪与上世纪之交的春分之日。一来到这个世上他就显示出活力和早慧,他的“机灵”曾给母亲和保姆们带来了快乐。依着我们人类的行为方式,他降落到这个世界,刚一睁眼,便盯着周围的一切看,随手抓起东西放进嘴里,并开始模仿,发出声音,分辨声音,就这样,我们生活于其中的这个奇怪世界的图像在他头脑中渐渐形成。 保姆给他讲故事唱歌,母亲给他唱歌讲故事,家庭教师按时来给他上课,后来又是家庭教师又是学校,还有许多人,许多图画,单音节字的小书,然后是正常的多音节字图书,声音美妙的大个子牧师,声音沙哑的小男孩们,以及形形色色的人们不断告诉他这些那些事情。于是,渐渐地,世界的模样,对自己的认识,他将要做什么,应该做什么,被希望做什么,在他大脑中越来越清楚了。 然而,他只是慢慢地才意识到,他头脑中那幅世界画图里有些东西,也许并不存在于其他人的头脑中。总的来说,他们向他显示的世界好像是真实的、确切的,就在那里,如此而已。他们告诉他,这个世界有纯粹的好东西,有可怕的坏东西,还有你根本想不到的野蛮粗俗的东西;这个世界上有好人,有坏人,有了不起的人;有你喜欢,羡慕,服从的人;有你不喜欢的人;有富有的、触犯了他会向你起诉,不小心则开车撞你的人;有贫穷的、为你做事只索取微小报酬的人;一切都不差,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小心翼翼,快快活活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自然无忧无虑。 只是,有种感觉不知不觉地在他头脑中产生——它是那样难以察觉以致于无法就此提出问题——仿佛这个实实在在确信无疑的世界在这一点或那一点上躲躲闪闪,模糊不清,遮遮掩掩,好像背后藏着完全不同的其他东西。它从来不是透明的。通常十有九天这个世界是完整无缺的,但接着就有那么一会儿,一个阶段,一段令人困惑的时期,这个世界就像是一扇画屏遮掩着什么——它掩藏的是什么呢? 他们告诉他那个源自地中海东部沿岸诸国的神,那个亚伯拉罕、艾萨卡和雅各布的神创造了整个宇宙,星球和原子,从开始到结束用了六天时间,把这个世界造得美妙绝伦,完美无缺,并让所有一切运转起来,又经过一些被称为堕落和洪水的必要过程之后,进一步调整安排,使人世间的幸福与安全达到极点,使我们的约瑟夫得到永恒的保佑,这在约瑟夫是十分乐意接受的事。接下来,他们拿出那些最令人信服的亚当、夏娃、该隐和亚伯的画像给他看,让他玩诺亚方舟,给他讲简写的《圣经》故事,关于赛弥尔,关于所罗门和大卫,以及他们传给我们的伟大教训,从地中海东部沿岸诸国和岛屿传开直至覆盖整个世界的救世诺言,这些他都深信不疑,因为那时他还没有比较。任何东西都可能是真的,除了他被带进绿色大草地时所感受到的颜色的不同。他被训练成一个单纯地相信一切的小安格鲁人。 然而与此同时,他在家里发现了一本里面有很多动物图的书,这些动物同那些出入伊甸园和登上诺亚方舟的动物大不相同。还有面容愁苦的男人的画像,看上去好像早在亚当和夏娃被创造出来之前就生活在那里了。似乎所有东西在亚当和夏娃被创造出来以前就存在着,但是当他开始对这个没有文字记载的世界产生好奇心,提出疑问时,他的家庭教师却用巴掌给了他当头一击,将这本扰乱人心的书藏了起来。它们只不过是“《圣经》上所说的洪水到来前的动物”,她说,诺亚没有费力去救它们。而当他说这些动物中有许多会游水时,她却叫他不要去做科莱佛金斯先生。 他尽了最大努力不去做科莱佛金斯先生,并尽了最大努力去爱亚伯拉罕、艾萨卡和雅各布的上帝,并怕他,对造化的智慧和美丽充满感激,因为它先是在他出生前将他投入地狱之火,然后又让上帝承受他认为实在毫无必要的巨大痛苦来拯救他。为什么上帝要这样做?是什么需要他这样做?其实,他所要做的就是开口说话。他只是动动嘴就把整个世界创造了出来。 约瑟夫尽了最大的努力调整自己的感受以适应人们对这个世界既定的看法。既然圣经上所说的大多数事件现在已经过时,既然他的母亲、家庭教师、牧师、学校老师,所有在他眼里具有权威的人都使他相信只要付出一点信仰和服从,一切都会稳稳妥妥、顺顺当当。此后,就他而言,他确实舒舒服服过了几年。他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费脑筋。他把它丢在了脑后——直到他长成青少年,岁月的魔力送来探寻究竟的怪风又一次吹开他大脑里那些杂乱来理的储藏柜。 他上了圣·荷巴特学校,后又去牛津的卡母波恩。对英国公学有许多不合理的批评,但这一点是不容质疑的,那就是它们确实给了一部分孩子某种教育。在那些年代,圣·荷巴特经常有活泼的讨论,它不是那种只是游戏加考试的学校,在那里反对9世纪后期实利主义的气氛十分浓烈。不论是校长还是教师都正视这个事实,即疑问是存在的,孩子们应该去了解它。 科学课教师处于教职员中的少数派之列,他从一技术学校转到圣·荷巴特;这所公学的精神镇住了他。圣·荷巴特并不忽视科学,但对教员却有些轻视。这里所有的孩子都接受了一些科学教育,以便他们能够懂得什么是科学。 由于戴维斯智力超常,他专门学习古典科学那部分;然而在公学的科学课上他却极不出色。不是被烧瓶灼伤了手指,就是在化学课中间休息时打碎了好几个玻璃容器;他认为生物学最讨厌。他喜欢户外的兔子,被圈在笼子里的则让他不舒服,从生理上感到难受。为此他受到许多奚落。当他带着疑问去寻找答案时,他意识到自己早期对《圣经》故事和拯救计划以及所有一切的怀疑过于轻率。作为陈述事实的言论,它也许没有一般意义上的真实感,但那是由于语言的缺陷加上宗教兴起之时地中海东部诸国人的智慧和道德观念特别低。为了解释象征、寓言,和不确切但有教益的故事,必须创造一个伟大的朝圣地。像大卫和雅各布这样的人并不适合表现目的,但这点最好被忽视掉。 创世的故事是象征性的,它与地球上生命延续的事实不一致并没什么关系,堕落则是神秘而无法解释的事情的象征,为什么在历史上当堕落事件已经消失在稀薄的空气中时还要有一个补救,这是任何一个理论家都不会梦想去讨论的事。信仰和说教这样的事使约瑟夫·戴维斯很快迷惑了,信仰和说教没有使他信服,倒反而让他忙碌而困惑。 然而,让人感到奇怪的是,总有另一套完全不同层面上的观点出现,作为对《圣经》、教堂和说教最初解释的全部修正。它告诉他,现存的西方文明体系建立在什么样的神话基础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事实,即它是建立在那个基础和宏大的纪念仪式上的,尽管逻辑上没有意义,以及一种道德规范之上,这个规范也许会是最终的仲裁,却构成当代社会生活的丝丝缕缕网络,社会生活没有它们就无法进行。因此所有的自由思想者和理性主义者或麻木不仁,或目空一切。讲理性的人们不发表意见,他们不否认。他们在另一层面上思考和生活。你不可能再重建宗教、社会习俗、政治传统,就像你不能重新改变人的骨骼一样。 这一切使得约瑟夫·戴维斯不敢乱说。关于伊甸园和约拿的争论过去了。他只有正视历史和社会。基督教和教堂,独裁和政治机构,社会等级,好像都在模模糊糊之中瞪着眼睛朝他看。“对我们进行质疑没什么好处”,他们似乎说,“我们在这儿,我们在起着作用(他们似乎是在起作用)”。还有什么其他的事实? 在牛津读书的时候,他偶尔或谈或思考,似乎思考了很多并相信自己确实思考了很多。那个孩童时代就百思不解的二元论问题看起来一点没有得到解决。世界即此的观点不再是他批评的主要对象,但却使他创造出世界可能即此的又一种看法。这个表面一切顺理成章的世界也许从根本上讲是矛盾的,但结构上却是一致的。既容纳了浩瀚的谎言又让人对它有不断的担忧。事情就是这样。 这件事延续了这么久。有一段时间他有些摇摆。一方面是描写目前生活色彩明快的故事,窗前的故事,母亲膝头的故事,讲述的是一个为人们接受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们可以得到生活的指导,这里有稳定的政府,合理的社会秩序,能战胜任何挑战的机构,善行受赞美,是非有明断,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另一方面,要反对这个世界就如同用暗示的话语,不和谐的声音,阴暗处的窃窃私语,和模糊不清的威胁来讲述一个遮遮掩掩的故事。在那个批评现实生活的阴影中的世界里没有他的位置,也没有向他提供任何东西。没有具体形状只有疑问。色彩明快的故事似乎最安全,最明白,最适合他成熟的想像;于是,他尽最大努力告诉自己,那一点异议和不和谐的想法,最好留在大脑中等待成熟。 在大学的三四年里,我们都必须做出重要的决定;我们选择自己的道路,以后回头的机会会很小。约瑟夫·戴维斯先生思路敏捷,文笔流畅,早就开始写作,而且在来牛津之前就已经写得非常好了。总之,他选择了写作。他父亲留给他一笔丰厚的钱财,况且他也没有非得为线工作的压力。他决定写生活中勇敢的有信心的方面。他要使自己出名。于是,他开始写激励人们精神的书,对异议和怀疑做无情的嘲笑。“我写的东西,”他说,“应该有旗帜飞扬,鼓角争鸣。不吹毛求疵,不颠覆破坏。”社会学就要过时了。因此,他委身其中。他先以成功的勇敢的历史故事为开端,接着写有史记载的辉煌壮丽的历史片断。 《理查王和萨拉丁》是他的第一部书,接着是《唱歌的水手》,然后是《锤击剑舞》,再后来,他围绕人的事迹,讲述亚历山大、凯撒和成吉思汗快乐的历险,还有伊莉莎白时代海盗和探险者以及诸如此类的故事。然而,由于他天生善于写作并具有特殊敏感的天性,所以他写的越多,也就读的越多,知道的越多,想的——这是最糟的——也越多。 他不应该想。当他选择了立场,他就应该像一个有理性的人,停止思考。 除此之外,一些人对他批评得十分尖锐,对一个完完全全的胜者来说,他对批评实在太在意了。 他开始对自己要做什么犹豫不决起来。也许他正处在年轻人“成长”的第一个微妙的衰退期,一个任何年龄都可能出现的阶段。他写作时的轻松和自信在减弱,明显的阴影出现在他的英雄形象上。他有时会接受非常破坏性的事件,但接着又为此道歉。他发觉这样使得他的一些人物形象更加丰满,但却影响了他直率的风格。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失去了内心的灵活性,但却在暗暗地为此担忧。 然后,他勇敢地但也许是不明智地决定,用一种将人类历史刻意浪漫化了的形式对怀疑的事物,对实利主义和悲现主义进行最猛烈的攻击。它将是一部向人类证明上帝行为的世界史,同时也向人类自己证明自己的行为方式。它将是一场伟大的游行——一场人性的演示。 出于某种他自己也从来没有搞清楚的原因,他没有从创世之日而是从沙那平原写起,通过智慧老人回顾历史之口来讲述早期历史。从遍布世界的巴比伦通天塔开始。 公正头脑看待的历史常常留有余地,以便对复杂纠葛进行分析,并且不显示人都在得胜,正确总占上风——从长远的角度看,这是对的。《人类的传统,承诺与斗争》——他正在考虑的几个题目中的一个——就意味着除了其他事件还有与邪恶事实的争斗。有时事实会非常顽固和邪恶。 他在黑死病这一事实上陷入困惑。他写了关于灾难使人高贵的一章——现在认为写得太草率了——三种灾难依次为:洪水,火灾,鼠疫。为此他不得不阅读大量有关书籍。他终于找到写作的切入口,并受保罗·库如夫《微生物的猎手》一书的鼓励,借用作者的材料,再注入宗教信仰,然后扩展他的著说,解释这些严加看守的黑祸是如何在整个历史中一直是人类灵魂的兴奋剂(好在再也不那么急切地需要了)。然而他发现黑死病流传期间人类英雄行为的记录非常少。所有记录下来的内容都是关于那个时期是如何的恐怖,我们人类的行为,充其量,也不比吃了毒药的老鼠的惊慌失措好多少。不管怎样,这就是历史记录所显示的东西。尽管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字里行间寻找英雄业绩,尽管他以诗人的情感在研究中加上了一点儿创新——直感,让我们这样说。虽然他知道这是一种危险的情感。直感太多可能会贬损其学术性,使他成为空谈家,而其他同行只会乐得引以为戒。 但突然他的思想开始走神。他意识到自己劳累过度了,而他却不能摆脱,这正是劳累过度的通常表现。劳累过度带来一连串忧虑和失眠。他躺在床上想着黑死病和倍受折磨的人类可能陷入的可悲行为。旧记录上那些生动的描述反复在他脑海中出现。起先只是黑死病使他苦恼,后来他对人类辉煌的信心开始崩溃。一个裂了缝的手铃通报一辆敞开的马车正穿过黑死病流行的伦敦街道,人们再一次被叫唤出去搬运死人。这让他又一次想起拿破仑的事业和战争中成堆的尸体。当文伍德·瑞德已经写了“人类的殉道”,他问自己,为什么还要写“人类的伟大游行”?他发现他在批评自己的早期作品,关于伟大的亚历山大的“年轻的征服者”。 他曾以自豪的口吻述说那个故事。如今在这个黑暗的早上,它却让他有了相反的感觉。他头脑里有某种东西在与他产生冲突,在向他挑战。“你的亚历山大,”它说,“你的伟大的亚历山大,亚里斯多德的学生,按照你的说法,是这个世界最有智慧的人,然而实际上,你知道,他只是一个缺乏教养的败家子。你为什么要颠倒事实?纯粹出于偶然——大多历史故事都是偶然的。他发现自己在一个腐朽的,人人自顾的世界,在那个世界没有一个成年人能管住他,给他应有的教训,他很走运,有一支完全由他支配的装备完善的军队。他并没有做任何努力,一切都是垂手而得。他叫那些傻瓜去哪里他们就去哪里。当你写到他把希腊文明带给波斯、埃及和印度时,你不过是将早已发生的事记在他的功劳簿上。为什么?希腊文明与他没有一点关系。他利用了它。他将它拣起,掷过可怜的大流士头顶。打烂它——就像今天的那些独裁者很可能破坏你们的文明一样——没有人敢反对他们。他将属于希腊的荣耀变成碎片,再由罗马人将其拾起。他浪费了马其顿人的骑兵和步兵方阵,就像我们今天的傻瓜要浪费航空飞行一样。没有一点好处;没有一点结果。亚历山大只是没有目标的世界中一个毫无才智的偶然现象。想想他的屠杀和掠夺以及妇女和儿童的悲惨生活,世上普通人的生活。为什么你要写有关亚历山大的这些浮华的东西?还有关于凯撒的——有关所有可怜的人类英雄的?为何你要坚持这样做,约瑟夫?如果说你以前不知道,那么现在你知道了。报纸应该告诉你。可为什么你要假装那种命运正在展开?正是这些导致了英国方式,板球,和不列颠王国。还有什么可说?为何你要继续这样?你歌颂的那些伟人从来就不存在。人类的事情比你写的要复杂得多,微妙得多。圣人是罪人,哲学家是傻瓜,宗教乃胡言乱语。如果有金子,那也是在石英里。还是正视眼前的现实吧。也许为此可以做些什么。” 他站起来,在屋中来回走动。 “可是我以为几年前就没有这些疑问了,”他说,“如果我这样想,怎么能继续写‘人类的盛典’?在这本书上我已经花了近一年的时间了。” 他感觉像一个古代的隐士受到恶魔的责难。不过古代隐士至少还可以祈祷,在胸前画十字,驱除恶魔。 约瑟夫·戴维斯先生在一人独处的时候也试着这样做。可是当他跪着时却感觉像在演戏。他不相信谁会听他的诉说。他不相信如今谁还会相信什么——除了牧师、教士、教皇。这些人已经习惯跪着,脑海里全是空洞的陈词滥调。 他只祷告了一半,便又站了起来。他无法祷告。 可是这个奇怪的感觉——是否可以称作精神双重性?——这种自我怀疑,这种为保证选择正确的努力,并不是搅乱戴维斯宁静的惟一原因。其他一些与他的文学工作并不直接相关的事情也同时影响他那极为敏感的头脑。 当他沿着瑞根大街从皮可迪里车站朝俱乐部走去时,各种不尽人意的事,新的旧的,相互交叠着缠绕心头。每一件都在刺激他,为难他,并进入他的潜意识中,每当他试图打消一个,另一个便立刻出现。天空灰灰的,浓云密布,这样的天气于他丝毫无助——事实上与他绝对不对劲。他自然地想到如果他今天穿的是外套而不是薄薄的柏帛丽外衣,则要聪明得多,同时他感到空气又湿又闷。 在所有这些烦恼中最主要的一件事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要做父亲了。很少有男人能非常冷静地面对这种情况;它唤醒大脑所有各种被忽视以及未被开凿的区域。至今还没有心理分析家对未来父亲大脑里想像的潜流做一番调查。也没有人试图对未来父亲做一番访问。在这里,我们必须将注意力集中在约瑟夫·戴维斯先生身上。他对他的妻子早已经有一种奇怪的模糊不清的感觉,妻子这样快就将父亲的责任和焦虑强加进他已经发热的精神活动中,期待使得戴维斯的困惑变本加厉。 此时,那种想像的微妙感受又出现了。文人的大脑里积累的一大堆名叫词汇的锋利工具,时不时会割伤自己。两三年前,当他想到他的妻子时,“不可思议”一词突然出现在他脑海。还有“超脱尘世”。她比他小十五岁,结婚时,她还是个小姑娘,然而,他不得不认识到,她不可思议,非常不可思议。 一开始,他单纯、直接、恳切地爱她,而她似乎也爱他。对她,他并没有想许多;他只是像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一样爱她。他们的早期婚姻生活是自然幸福的;她学会为他打字,两人相亲相爱,难舍难分。后来,不知不觉渐渐地就有了变化。他对她的满意消失了,而她则好像离他远了。他越来越觉得从她那里得不到反应。 接着就出现那个令人难忘的晚上,那天晚上她说:“除非让我生个孩子,否则我不知道自己对那一类事情是否还会在乎。” 那一类事情!玫瑰,温情,私语,黄昏,月光,夜莺,爱情诗——那一类事情!原来如此! “你的经济没问题。”她说。 事情好像就那样决定了。 也曾有过许多次争执,但婉转的语言总是影响精确的表达。然后她的目的就达到了。他向她明确表示,一开始他表现的不愿意完全是由于她的缘故,但现在他们俩得绑在一条船上度过这段经历。他们将使生活“更加丰富”。这个建议一被接受,他的想像似乎立刻像开了闭的水。他将“那一类事情”深深地埋在情感的花床之下,并竭尽全力地忘却她奇怪的不属于人类的言语。 然而,在一切都安排停当后,他的不安仍然在加深,而她也离他更远。 一切似乎在增长,但正是这样,另一种奇怪的忧虑又涌上他心头。如果她总有一些或完全是这种性情,如果他没能发现,那会怎样?在他们初婚的几个月里,当他的眼睛看着她,她的眼睛看着他时,他们的眼睛相遇,心跳在同一拍上,就好像俩人的手相碰。可是现在,她的手在那里就像个幻觉,他的手碰不到它,而他的目光则总也遇不上她深深的凝望。她那漆黑的眼睛变得不可接近,“深不可测”一词立刻出现在他脑海中。她仔细打量他,却什么也没显露。一起生活的时间越长,丈夫和妻子之间应该变得更轻松,更熟悉,可她却变得越来越陌生。 大多数对妻子不满的丈夫,喜剧文学的包袱,谚语的智慧,都证明了一个饶舌妻子的可怕,但那种可怕比起一个沉默的女人,一个沉默有思想的女人,就不值一提了。一个破口大骂的妻子会没完没了地说一些烦人的事,但打归打爱归爱,而一个沉默的女人说出了一切。 近来她总是好像在观察他。她的沉默充满了对他疑神疑鬼的自我意识的谴责,对此他却无法自辩。 当他与那个年轻的、黑黑的、羞答答的姑娘结婚时,他是将她全部置于自己的保护下的。那时他绝不会感到恐惧——这个词用在一个妻子身上是奇怪的,我们在这里用的是它最薄弱最温和的含义。但后来他对妻子的忧虑和不安不断加剧以至几乎产生这种心情。 当然从一开始他就发觉她身上有些微妙的不同寻常的东西,包括她的长相。但那时他只是觉得那正是她迷人的地方。她既不高大也不臃肿,但骨骼宽阔;她那两条粗眉毛和深灰色的双眼分得异常开;丰满的嘴唇,两边嘴角下弯,显得有些严肃,有时会做出心不在焉的蠕动。早先他觉得这一切十分“出众”,但后来他却宁愿认为那是“异常”。她的异常远远超过她苏格兰血统所具有的那一点异国情调。 他从来没有喜欢过她的家人,他们十分奇怪,几乎根本见不到他们。她第一次出现在他的世界是一个罗曼蒂克的故事。他在出版商的鸡尾酒会上遇见她,她被邀请参加倒不是因为她的成就而是因为她的雄心大志,那时她告诉他,她那住在荷波里梓郊区的家人反对她学习和写作的愿望。她只是把他们称作“人们”。她获得过格拉思高等学校的奖学金,她不顾家人的反对上了大学,到了伦敦。她写过诗歌,她告诉他说,并且希望出书。 不过,伦敦,她说,并不完全像她想像的那样。伦敦让她吃惊,让她害怕,让她不知所措。伦敦看上去越来越奇怪。她始终无法习惯这里。人们总是说最不可靠的话,做最不可靠的事。 “我常常感到,”她说,“自己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不过,你知道,那又让我有一种在我出生的岛上家里一样的感觉。你是否有过那种感觉?这里的人看起来对世界和自我是那么自信。” 正是因为她说的这些话才使约瑟夫·戴维斯先生想到要在生活中引导这个文静的,拿不定主意的可爱的年轻人。遇到这样一位聪明的年轻女子,这样单纯,这样愿意接受教导,而且,还没有开始不理智地匆忙走进生活,实在是出人意料的事。把一个白人女孩看作一个小精灵不是非常公正的事。在他眼里,她就像一张可以涂墨描彩的白纸。 他对她想的越来越多,心里充满了开掘金矿的冲动,并对她产生了爱情。他完全陷入了情网。 当他提出要读一些她写的诗时,她说她不愿意别人读她的诗,她只想将诗印刷成书,自己来读。她的诗就像一位传教士翻译的中国诗,大多是一幅幅生动的写意画。从出版的角度,再看看那些对当代诗人的批评,以及那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评论家,他不认为这些诗会成功。然而,她的诗有一种特有的简洁、坦率和微微忧伤的味道。 得知她住在布鲁斯柏瑞的学生宿舍,他与她建立了联系,并能很自由地带她去四周转转。也许,有一段时间,他只想做她的第一个情人,但她却坚持婚姻是她惟一与他相处的方式。 当婚姻提到议事日程上来时,两个头戴帽子,身着细平布衣服,骨瘦如柴的渔夫突然光临伦敦,来“看看他”。她变出来的这两个家人,是最令人吃惊,最想像不到的,除了有和她一样的黑肤色和深灰色的眼睛,他们没有一点与她相像的地方。尽管他们也强壮,但没有她所表现出的优雅和拘谨。 “你要好好看护她,”他们对他说,“因为她是我们的掌上明珠。她比我们好,这我们知道。我们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听了她的话让她来伦敦,但是事情已无法挽回,你得到了她。” “她很可爱。你们是在告诉我这个吗?”戴维斯说。那个兄长面有愠色,回答道:“是的。我们在告诉你。” 他们在伦敦一直呆到婚礼举行,款待他们有点像用海草做牲口饲料。他们似乎不停地现察他,不断交换赫布里鹿岛人对他的看法。他们浑身充满说不出的东西。 无论他对他们说什么,他们的回答总是“哦”——只有“哦”。不是带有疑问的“哦”,而是模糊不清的应答。 由于富于责任,且又有些半信半疑和忧虑,他们在登记处喝了个酩酊大醉。戴维斯最后一次看到他们是在维多利亚站台,当时他正带着她坐火车去游览巴黎景观。他们严肃地带着一脸什么都不信任的神色站在一起,既没有做手势又没有挥手告别,但是都举起红红的大手,好像说:“我们在这里。” 当护栏最终遮住了他们,他打开车窗,转过身去时,正遇上她充满爱意的眼光,她对他说:“现在你要让我看看真的世界,看看所有那些城市、湖泊、山峦,在那里我们将感到如同回到家中一样。” 只是她似乎从来没有感到回到家中。 自从那两个家人走后,她再没有向他说起过自己的家,只是偶尔与他们有书信往来。她从来没有表现出很关心他们的样子。然而那个很快就清楚的事实却表明她与他们似乎更近更亲,这个事实就是,她与他不同,是一个喜爱狂风怒海的娴熟水手。许多丈夫不满自己与妻子的关系,因为他们连得太紧;而他对她的不满则是因为他们之间隔得太远。而且,她还喜欢高山、崖岩和陡峭的地方。而他则不。他们花了许多钱去爬马特洪山,结果他给向导带来的麻烦比她要多得多。在山顶上,她看上去挺高兴,但仍然还嫌不够。 在康沃度假时,有一次,午饭后他们一起在海滩上晒太阳,她那坐着沉思的姿态突然让他想起曾经在某处看见的一幅安玎的画像,甜美,独立,望着远处的海平面,沉浸在无法想像的思想中。安打也有几个兄弟。他恍惚觉得玛丽像是神话中的人物,远离尘世,半人半神。这时“超凡脱俗”一词从他的词汇中跃然而出。 这个想法持续了几个月。他先是把这个想法在脑中极力夸大,后来又竭力遏制它,想把它从脑海中清除。有时他宽慰自己说,其实每一个男人的妻子都是一位安玎,但他从来就没有说服过自己。也许,他想,这是因为自己除了妻子外从没有靠近过其他女人,因而不了解她们这种若即若离的状况。 关于“超凡脱俗”有许多不同的解释。他将这些解释像编织一张网似的全套用在她身上。这倒避免了对她只是简单、缺乏美学意识的看法。一开始,“超凡脱俗”是一个异想天开的夸张,但后来越来越成为她疏远他的一个最好解释。他在猜想与怀疑之间挣扎,如履薄冰。她却自信地保持着安详和满足,但在她的心灵深处——有什么,不管她知道不知道,她是不会说出来的。 她与他的疏远并没有任何恶意。他应该懂得这点。他在他许多已婚朋友中见过太多的互相妒忌,互相损害。越是艺术家就越不是好爱人。他懂得那种为自我的争斗,它使得爱情成为不现实的东西,成为一种幻想和庸俗的混合物。爱情不是个人意志的产物,它与个人的价值无关。对这个世界来说,它是异域的东西。 无论何时,每当戴维斯先生感到精神萎靡,他便会更加痛切地认识到妻子越来越明显地疏远。潮退得越低,认识就越深。有一天,他的这种认识尤其深刻……。 那天早上她说的话使得他又捡起在绝望中放弃的抗议。在潘太可尼音乐厅有一场罗德汉莫指挥的大型音乐会。他兴奋地准备前往,而她则不愿意去。 他责怪她道:“你以前是喜欢音乐的。” “可我已经听过音乐了,亲爱的。” “听过音乐了?亲爱的,你这样说真奇怪!”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摇头。曾经,她那自信的微笑让他觉得十分可爱,让他想起蒙娜丽莎,以及所有此类油画。但现在它却带有不可战胜、不可接近的神色,让他十分生气。 “可是你只听过一次罗德汉莫指挥的音乐!” “我为什么还要再听一次罗德汉莫——是因为更好一些,还是不如以前?” “音乐是不会变的!” “音乐也有极限。”她说。 “极限?” “我觉得我已经将音乐都听完了。非常美妙,迷人,持久,所有我们听过的音乐都这样。我喜爱音乐就像喜爱其他东西一样。但如果有人拿音乐当饭吃——是不是有人这样?” “拿音乐当饭吃!你的意思是……?”他询问道。 “我的意思是,你不要总是听过以后还要再坐在那里听。我们不是职业音乐家。” 职业音乐家!每当她用一些词汇时,总是将它们用在可怕的情况之中。“我绝不会对音乐生厌。”他说。 “可是,这里演奏的音乐说出了什么没有——有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 “音乐永远是新鲜的。” “是吗?” 他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可你为什么变得对音乐不感兴趣呢?” “你为什么这样执迷?” “可是,难道你没有觉得听音乐有多美好?让人觉得得到一种升华?使人走进一个纯粹感情的世界?” “没有。一开始有过。一种心灵的升华,我同意。我一直喜欢韵律。听音乐是很愉快,对我来说,就像去画廊看画展一样……或者像读文选……或在博物馆里看收集的蝴蝶……一个时代到来了……” “那么,简而言之,你不去音乐会了?” “我不太有兴趣,但如果你希望,我就去。” “哦!别这样。”他说完便不再继续他们的谈话了。 但他在自己的头脑里又将这件事想了一遍,现在他还要再想一遍。他了解酷爱音乐的人和不爱音乐的人。但像玛丽那样对待音乐,先是兴趣盎然,然后又像放弃不重要的小说一样将音乐放下,则让他十分苦恼。可是她似乎就是这样对待生活中的任何一件事,甚至包括对待友谊和爱情。她总是先有一阵子兴趣,短暂的喜好,然后又转身而去。这是为什么呢? 他朝着瑞根大街喊道:“你怎么可能像那样放弃音乐?你不可能放弃艺术啊。” 他因无法说而没有说出来的话是:“你怎么可能放弃爱情?” 孩子出生后,她也会放弃吗? 或许她将一直爱那孩子。是否把我丢在身后?是否我这部分的工作做完了? 这个没完没了的持续。这个价值的全然不稳定。 在这里我们必须注意戴维斯先生烦恼中的一个独特的成分,一个奇特而又细微的,对一个缺乏想像力的人来说不算什么的东西,但它却将贯穿他很快就要开始的全部思想。它确实非常细微,且如此非理性和荒唐以至于提到它对他几乎有些不公平。然而,在他产生那个奇怪想法的过程中,它无疑起着一点偏航的作用。因此它不应该被完全忽视。 自他上学起,他就暗暗地厌恶自己的教名。好恶作剧的高年级男孩早就说了,这名字有不好的意思。不论在旧约还是在新的里面,约瑟夫这个名字都没有每个青年男子希望得到的雄健威武,具有英雄气概的那层意思。他曾努力坚持要人们称他“乔”。然而,人们仍能意识到“乔”是从约瑟夫那里演化来的,因此他的更改仍是无效。 周围环境没有一点能解释他对婚姻的不安心情。没有一个神志清醒的人会怀疑他的玛丽有何异常——他自己也不,在他思想的深处。然而,如果他的名字不同,他会更高兴些。 确实是这样。 在他朝天文俱乐部大门走去的路上,各种微弱的想法、半个念头、幻想、联想、梦吧,以及几乎完全没有象征意义的感受,都在他脑海中回旋。在这些杂乱无章的思考中,上述内容就是主要因素,它同时也造成那个奇怪想法的产生,这个奇怪的想法像一把匕首刺穿他的想像,在他的生活中引起一场革命。 第二章 约瑟夫·戴维斯先生得知宇宙射线 天文俱乐部里听到的尽是些想像不到的话题。这里集中了爱好科学的人,大多是科学的真正献身者,严肃、腼腆、精确,尽管他们的身份是生物学家、工程师、探险者、公务员、专利律师、犯罪学家、作家,甚至艺术家等。在那间吸烟室里,几乎什么话题都可以谈,但显然对报纸上的话题他们不感兴趣。当戴维斯先生踏上俱乐部大门台阶时,他定了定神,试图将压在他头脑的那些模糊的阴影甩掉,从而使自己显示出一副生性乐现的姿态。 可是,他从存衣室穿过大厅一直走到餐厅时仍不能决定是坐在一张小桌子前继续他那心神不安的恍惚状态呢,还是在一圈圈交谈的人群中找一席之地?他选择了独处,但决定一做出就后悔了,于是独自吃完午饭后,他做出了一个社交的真正努力,加入窗户和壁炉中间那十几个人的圈子,在福克斯菲尔德身旁坐下。福克斯菲尔德是一位毛发浓密不修边幅的生物学家,戴维斯对他有一点好感。谈话几乎由一名俱乐部的新成员国会律师操纵,此人可能会在几年后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此时就给人以踌躇满志的感觉。人们推举他发言之后才认识到他比俱乐部所有其他人都自以为是那么一点,并有意要把这点表现出来。他说话的语气与其说是与别人交流倒不如说是盘问别人。 “告诉我,”他会说,甚至用手指头指着别人。“我一点不知道这些事倩。告诉我……” “告诉我”,除了独裁者、王室继承人、美国总统,这样的说话态度按照俱乐部的标准是极为恶劣的。但一直没有人向这位新成员指出。虽然迟早会发生,但至今还没有。此刻他正以一种法庭辩论的语气批评当代物理学,想要显示一个经过了牛津大学学位考试并接受过正宗法律政治教育的大脑有多明智和实际。 “原子和力对卢克莱修来说已经了不起了,对我小时候的自然科学课老师来说也是了不起的。现在你突然不得不重新认识这一切。因为伟大的发现出现了,空气中充满了电子、中子和整电子。” “正电子。”有人纠正道。 “对我们来讲都一样。正电子。还有光子、质子和核子;阿尔法射线、贝它射线、伽玛射线、X射线和Y射线。它们像太阳系里所有的一切一样四下飞舞。我们亲爱的曾经坚固稳定的老宇宙开始伸伸缩缩——就像上帝在拉六角手风琴一样。告诉我——说实话吧。我想提醒你的是——那是吓唬人,是无事生非。这不过是向我们兜售贴了科学标签的魔瓶。我问你呢。” 他就像给别人出了一道难题,停下来等待回答。 一位身体埋坐在扶手椅里,看上去瘦弱衰老,但仍不失机敏的老绅士,虽然那根手指并未指向他,此刻也伸出自己那瘦长的手指,用细弱但具穿透力的声音开了口。他的话似一柄长剑,那浓浓的苏格兰口音就像是剑的锋刃: “你说告诉我——告诉我。那么在我告诉你的时候你能耐心听吗?能不打断我吗?” 当这位颇有些自以为是的俱乐部新成员想要再说什么的时候,老人抬手制止道:“听着,我告诉你。我刚才说过了。” 这个势头正旺的家伙,脸微微发红,显出怀疑和不以为然的样子,眼光四下转了转,想在他认为将要进行的斗智中寻找支持。然而,这只是一瞬间的想法,因为他突然感到自己好像面对的是十几个对他深恶痛绝毫不留情的陪审员。天文俱乐部给他的第一次教训让他刻骨铭心——不要太张狂。 于是,他不声不响、恭恭敬敬地让自己一变而为课堂里最听话的学生,仿佛知道他还有很多东西要学,明白不能命令别人告诉他而是要去聆听。 “有关这些事情,”老绅士说,“我做了好几年讲座,内容随变化而变化。人老了就不得不把话说得简洁些。好在我已经有了一些经验。但我还是需要五分钟时间。我尽可能对你说清楚些。你那些牛津的教授们——你是从牛津出来的——也许会使你的数理概念比你刚从英国公学毕业时更糟——如果那里不讲公式的教师确实给了你什么数理概念——这样我可能很难给你解释清楚。就像你说的,有些东西我必须告诉你。其实都是些在过去二十五年里发现的非常简单可信的东西。年轻一点的人认识它们没有一点困难。” 接着,他开始用最浅显的话语解释现代时空观和物质在其中的运动。“别问我什么是电,”他说,“因为我们目前已了解了,我要告诉你的是所有其他东西。它们一点不像你想的那么复杂,也没有自相矛盾的地方。” 他非常清晰简洁地从核说起,从原子到围绕中心质子的电子、中子,再说到跳跃闪动的光子世界。然后,他的手比画着顺着谱的六十奇数倍频程,从比无线电波波长还要长的百码数量级电磁波,到热辐射、光线、X和伽玛射线;然后描述将几个原子合在一起,撞穿氦原子所产生的结果;最后又用一句话简单明了地解释了高速的迅原子——宇宙射线。 “总之,这一点不复杂。”他说道。确实,他那带有苏格兰口音,极具说服力的话语在听众大脑中描绘了一幅具有音乐感的画面,那里有潺潺流动微波荡漾的溪流,船舷边跳动的倒影,水面薄膜上的一轮轮的同心彩圈,各种美丽的图案和令人赏心悦目的装饰。他使毫无生气的东西舞蹈旋转,结伴交友,发光闪亮,光彩夺目且充满神秘的力量。我们父辈所认识的原子,相比之下,就如同被遗忘在雨天泥泞广场角落里的游戏弹子。甚至在说到年轻的中微子时,他也生动地描述成到原子聚会的舞会上寻找舞伴的最后来者。听众中有一两位这一领域的专家,很高兴听到他们专业的基本常识被如此清晰明白地表述出来,其他人则愉快地将自己对这些变幻莫测的现代理论上的模糊概念整理清楚。 “那么,我们是从哪里进来的?”有人发问道。“在这些东西中精神和灵魂又位于何处呢?” “那就像透过一层膜,也就是电子与星球之间那么大范围的那层薄薄的反射带。” 戴维斯不同往常,十分入神地聆听那番简明论述。他觉得这番话像一杯好茶让人感到脑目清新,且一点不拖泥带水。就连那位新会员也是全神贯注地听着,全不顾及自己的面子。 不过,他仍然觉得自己有责任说话。 “你说的那些宇宙射线,”他说,“是你所说的东西中最难理解的部分。它们不是辐射也不是质子。它们是什么呢?它们日夜不停,如雨水雪片一般穿过宇宙,来无踪去无影,对我来说简直难以想像。” “它们一定是有来处的。”一个文静的小个子说道,好像要给这番讨论作个特殊总结。 “我们注意到它们的存在,”老绅士说,“虽然我们在观察,但还不能过早下结论。它们是些无穷小的颗粒,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转着,从外层空间的四面八方飞来。我们知道的就这些。如果我这样伸出手指一秒钟,就会有一打之多在这一瞬间穿过它。不会造成任何损伤。这还算好。在我们上方大气层外有更多。不过幸运的是它们都被大气层反射和吸收了。你知道我们的地球周围有一层过滤层,一层电子外衣,可以阻止任何射线的进入。” “那是重边层①。”一个红脸壮汉插话道,显然他刚才一直在睡觉。 “那是什么东西?”律师问。 “是科学术语的一个美妙例子。”红脸壮汉仍然睡意未消地说道。“这个重边层,就我所知,是这个叫法,因为一它没重量,二它没有边,三它几乎像一层风湿寒或愤怒之光。继续说吧,教授。” 他那睁开了一半的眼睛又闭上了。 “你刚才说,”满腹疑云的律师说道,“幸运的是它们被挡住了。我是否可以问,为什么说是幸运的呢?” “我的这个说法可能不太有根据,”老绅士说,“但这些宇宙射线,就它们的大小来讲,能量非常大。当它们碰到原子时就会撞毁它。人类和所有其他物质都是由原子组成的。宇宙射线太多会导致各种人体组织疾病,矿井爆炸,衣服口袋里的火柴起燃。但事实上,它们很少碰上哪怕一个原子——从数量上来说,它们甚至没有地球上镭所产生的极小射线的作用大;因此大自然可以清除出现的任何一点麻烦。” 【①重边层:英文为hEAVISIDELAYER,中文一般译成海氏层或正电离层。即高出地面一百公里的反射电波的大气层。此处系根据上下文需要而译。】 “也不尽然。”福克斯菲尔德突然说道。 “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福克斯菲尔德先生,”老人说,“你指的是有关染色体的看法。” “那就告诉我,”律师又故态重萌,“以前我在哪里听过这个说法。我听说这些宇宙射线会影响——你们把它叫什么来着——基因的变化?” “我一点不怀疑。”福克斯菲尔德说。 “你会发现没有物理学家支持你的看法。”老绅士说。 “他们也不会反对我。”福克斯菲尔德说。 “是啊,是啊,”老绅士兴致勃勃地说,“那是无法证明的事。” “那是什么?”戴维斯问,“你是说这些——这些宇宙射线会影响遗传?” “我得说它们一定会。”福克斯菲尔德说。 “但是,为什么只是它们?”律师问道。 “因为我们已经排除了其他所有可能改变染色体的情况。” “这是最不可思议的事。”红脸壮汉慢慢醒来,并立刻从睡意矇眬变为清醒敏捷地说道。 “染色体,”福克斯菲尔德说,“基因的基本咸分,是由非常复杂、数量庞大的分子组成。它们受到完善的保护,能抵御大多数种类的干扰。它们具有一种母体的独立性,有自己的行动方式。” “物质的性质是绝不会改变的。”有人插话道。 “好像是这样。不过X射线、伽玛射线,尤其是那些宇宙射线可以穿透它,所以,我想,它们穿过去之后一定会导致新的变化。既然总是有新事物产生。” 现在轮到福克斯菲尔德来回答问题并作简要讲解。 他像老教授讲解原子那样头头是道地对过去二十五年有关基因变化及生存的认识进行了总结。他解释物种是怎样逐步地不为人所察觉地发生着变化,就像达尔文早就指出过的那样,现代进化论又增加了对频繁出现的大量自发突变和基因转化的认识。但动物物种变化还没有能够用来解释这些情况的。所以这才使得福克斯菲尔德想到是某种外来力量的进入所为。 “为什么不会是上帝?”一文静的男子说。 “因为大多数变化是没有目的,没有用处的。”福克斯菲尔德答道。 “这么说,既然排除了其他所有因素,”律师说,“你就把基因变化的原因——事实上造成物种进化的全部责任——归结为这些小小的宇宙射线喽?多得数不清的射线飞过来错肩而过,一旦有一个碰上——砰!砰!——一个双头牛或一位超人便出现了。” “宇宙真是变幻莫测啊!”有人感叹道。 这时,那位红脸壮汉突然被一奇妙的念头触及。他早已睡意消失,精神奕奕地坐在那儿。“听着!”他说,“我有个想法。假设……” 他停住口。“假设”两个字被他说得像是一个举在空中的充满蜜汁的水果,就等着他挤出果汁那香甜四溢的一刻。 “假设这些宇宙射线来自火星!” “我告诉过你,它们从四面八方飞来。”老教授说。 “那也包括火星。是的,火星,地球的兄长。那里的智慧生命已经高度发展到我们地球人无法想像的地步。它正在被冻结,被消耗殆尽。你们中可能有人读过一本名叫的书——我不记得作者是谁——朱力斯·凡尔纳、柯兰·道尔,反正是这些人中的一个。书中讲述火星人怎样入侵地球,企图统治地球,灭绝人类。但一切俱是徒劳!因为他们根本就无法忍受不同的大气压力和地心引力;最后细菌消灭了他们。故事中惟一不可能的事就是想像火星人会傻到去做这种事。不过……” 他举起手,摇动着手指,为自己的看法而得意。 “假设他们在火星上说:让我们来改造地球上的生活,使地球发生变化,将地球人的性格和大脑改变成火星人的。我们将不再在这个又老又脏的火星上生育后代,而是改造地球的人类直到他们实际上成为我们的孩子。让我们在那里得到精神上属于我们的孩子。你们明白了吗?火星人的头脑地球人的躯体。” “于是他们开始向我们发射这些宇宙射线!” “很快地,”红脸壮汉激动地嗓音嘶哑地说道,“当他们将这个世界上的人全都火星人化时……” “我从没听过这种胡扯。”老教授说着起身打算离去,“我说过这些宇宙射线来自各个方向。” “难道他们不会用类似榴霰弹的东西?”红脸壮汉冲着他的背说,“在弹壳里装满宇宙射线,发射时反程运行。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是吗?” 老教授的背没有任何反应,但却传达了某种意思。 “可能一开始,基因改变是杂乱无章的,”静默了一会儿,有人提出看法道:“后来就越来越精确。” “这也许要进行相当长一段时间。”文静的小个子依旧想提供援助。 “当然,你是认为火星人了解我们比我们了解他们多得多。”年轻的律师说。 “这难道不是很可能的么?”红脸壮汉反问道。“火星比地球年代久远。在进化上远远超过我们。我们知道的与他们肯定知道的东西相比不值一文。他们看我们也许就像我们看显微镜下的阿米巴虫。当他们将地球完全火星化,制造出具有火星人大脑和适应在地球上生存的地球人身体的新人种时,当他们真地进入我们的生命,淘汰我们的血统时,他们就会带来他们的财富,他们的机构设施——将他们的生活移植到我们身上。地球人将变为他们的后代、继承人。我这是无稽之谈吗,福克斯菲尔德?我说的有道理吗?” “今天的笑话也许就是明天的事实,”福克斯菲尔德说,“这样说吧,目前来说是无稽之谈。” “我开始相信自己的说法,”壮汉道,“再听你这样说,太好了。” “可是,告诉我,”律师也被这个想法打动,“是否有什么可以用来证明它的?到底有没有证据?比如:这几年地球上出现的怪胎或怪物是不是增多了?” “直到最近才有人对怪胎等异常现象做统计,”福克斯菲尔德说。“怪胎总是秘而不宣的事,尤其是人类的怪胎。就连动物也会因此感到羞耻,它们会立刻弄死怪胎。任何一种生物都希望正常地出生。但从果树和,些植物那里我们可以看到,变异现象每天都以难以想像的巨大数量出现。” “是否大多数是劣种变异?”律师问。 “百分之九十九,”福克斯菲尔德答道。“没有生存的价值。完全是机遇。就像最没目的的试验。” 这种话,对处在焦虑中等待着做父母的人来说,是最不应该听到的。 可是最伟大的科学发现和对自然发展过程最深刻的揭示不就是从事故、灾难和大脑中产生的新奇想法中来的吗?长期未被怀疑的东西也许一个笑话就会真相大白。今天的笑话也许会成为明天的事实,就像福克斯菲尔德说过的那样。 当约瑟夫·戴维斯离开俱乐部走在回家的路上时,他好像听见和看见那些宇宙射线在他的四周像流光弹闪亮,像划落的星辰隐隐烁烁。老教授说过,即使你用坚硬的铅裹住自己,它们仍然会穿透你的身体。 第三章 约瑟夫·戴维斯先生受到奇怪念头的折磨 产科医生是否应该对产妇的丈夫无所不言是一个有待商榷的问题。赫德曼·斯代玎大夫也许有些失言了。如果他早一些意识到约瑟夫·戴维斯正陷子困惑之中,他也许应该小心地避开使他更加困惑的话题。然而,需要说明的是,挑起这个关于神秘射线的话题的是戴维斯先生自己,而惊诧子这个奇异观点的倒是赫德曼·斯代玎大夫。斯代玎大夫也是个富于想像力的人,喜欢新奇怪异的想法,正是这点科学的好奇心和求知欲使他不那么拘谨。 斯代玎大夫身材魁梧,大头阔面,金发微带些红色,有点气喘吁吁,脸上总带着少许惊讶的表倩。他喜欢逗乐,嘴总是微微张着,好像随时准备大笑一顿。他业务极其精通,有着一双强劲而又灵活的手。从没见他惊慌失措过。 戴维斯从前拜访过他,那是为了了解妻子的健康情况。她是否有足够强壮的身体生养孩子?赫德曼·斯代玎大夫的回答是,“她健壮得像一匹年轻的母马。” 戴维斯认为妻子的情况不太对头,他对此的询问让这好大夫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不肯定的回答更能被他接受。好像由于某种模糊不清的或潜在的原因,戴维斯不想要这个孩子。 同每一位富有经验的产科医生一样,赫德曼·斯代玎大夫完全明白任何堕胎的暗示,知道如何打消这样的想法。为人父之前的那种紧张往往没有被意识到。它总是以满腹疑虑的方式显示出来。戴维斯当时不满地离开了,这就是他那时的情绪状态。但此刻,他又来到这里。 “我想,玛丽一切都正常,是吗?”他紧张兮兮地走进会诊室,问道。 “好得不能再好了。” “做过第二次检查了吗?” “应你的要求做了,但没有必要,” “没有什么不正常的……?”戴维斯换了个问法,“你肯定那孩子,胎儿,与其他时间差不多的孩子没有两样?” “它生长得很好,绝对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那么,母亲怎么样?身体和精神上。你肯定她能承受这一切?因为,你知道,不管你怎么说,她不是普通的女人。” “请坐。”大夫说着,走到地毯中间,将客人引到椅子上坐下,自己站在客人面前,“你不认为,戴维斯先生,你对你妻子有点儿想入非非了吗?” “那么,”戴维斯坚持道,“她是正常的么?” “在她这种情况下很少有女人像她这样清醒健康。如果那就是不正常的话。她的头脑就像她的身体一样好极了。” “你不认为女人会神智非常清楚?我承认,斯代玎大夫,我并不总能懂得我妻子。她头脑中有一种顽固的怀疑论。你是否认为一个女人太聪明了就不可能成为一个好母亲呢?” “真是的,戴维斯先生!到底是什么使你烦恼?她有聪明的头脑,你有文学的天赋,你们的孩子会非常了不起的。” “那正是我烦恼的原因。事实是这样,大夫,我最近听到一种说法……不知你是否知道福克斯菲尔德和他的作品……我对他和他的作品既有来自对科学的兴趣又有来自个人的兴趣……问题是……” 他让大夫等了一会。 “问题是,根据你的经验,你是否觉得近来——我该怎么说?——异常儿童出现的比过去多得多?” “异常的?还是超常的?” “是的,超常的。某些情况是这样。还有——怎么说呢?——非正常?” “嗯!”大夫饶有兴趣地对过去的经历做了个简要回顾,“确实有一些非常让人吃惊的孩子。不过,我想,这样的事总有发生。” “一样的程度吗?”戴维斯追问道,“一样的程度?” “也许不。这很难说。一般来说,在伦敦这个地方,有像我顾客这样的人,总会有与众不同的父母。我的印象是,当然这个印象是未经检验的,在我熟悉的这个世界里,母亲死亡率非常低,婴儿则都很聪明。有些孩子的头很大。不过这都属正常,没有怪异的例子。如果你担心怪胎——那没有必要。特别聪明的孩子根本不需要为他们担心。如今剖腹产也许比过去多……那可能是因为妇科的进步而不是异变增多……” 两人一时无话。 “我想对你说得再荒诞些。”戴维斯突然说道,“我考虑的不光是我妻子。别以为我这样说是疯了,就当我把自己的想像找个机会说出来吧。” “很好。”赫德曼·斯代玎大夫道,他像当今大多行医者一样,具有一种业余心理分析家的性倩态度,“把你想说的说出来吧。” “嗯,”戴维斯先生说道,思忖着如何解释那奇特而又艰涩难懂的观点,“生物学家——那天我同福克斯菲尔德谈到——生物学家说当一物种为生存而斗争到了一个困难的阶段时——一我想没有谁会否认这正是人类目前的真实状况——就会不断产生想改变一切的倾向。就会——福克斯菲尔德怎么说来着?——不再坚持习以为常的东西。就好像物种开始试着各种方式寻找新的生存的可能性。” “不错。”大夫说,语气中带有赞许。 “就好像更加能够接受异常的事物,并将它们视为自己命运的组成部分。” “是的,”大夫评价道,“这与当前的一些现点是一致的。” “作为一个勤奋的历史专业的学生,”戴维斯说,“你知道吗?我已经写了一两本书。” “谁不知道啊?我两个侄子上学期获得的奖品就是你的《亚历山大,或年轻的征服者》和《西班牙本土的故事》,不瞒你说,我自己也很有兴趣地读了它们。” “是吗?在我看来,人类生活长久以来一直在弹一个调子,虽然有变化,但几乎是一样的。那就是我们称为人性的东西。大众行为方式,常规反应体系都是一样的。都是老掉牙的故事了。不正常的人总是被管制起来。大夫,你不认为这种人类经验的一致性将会受到破坏吗?” “我希望你能再作些解释。” “假设有火星人。” “那又怎样?” “假如在别的星球上有像我们一样的生命,真正的物质的生命,但比我们要智慧得多,发达得多。假如它们能看见我们,了解我们——就像我们了解显微镜下那些对我们毫不设防的小生物一样。告诉你,这不是我的观点。我只是复述在俱乐部里听到的东西。但是,假如这些更古老,更聪明,更了不起,更有组织的智慧生物真的能够以一某种方式影响人类生命。” “怎样影响?” “它们也许试过了各种方式。它们也许做了很长时间的试验。就像我们会把试剂涂抹在显微镜载片上一样……” “如果你想的是类似星际遥感那样的东西,我不敢苟同。即使在非常相似的大脑之间,比如双胞胎,我也怀疑有这种可能。我顶讨厌什么遥感。” “这是两码事。” “是吗?” “假如在过去的几千年里它们一直在做人类遗传基因的试验。假如它们在试着通过改变人类基因而在某些方面改变地球人种。” “可是,怎样才能做到呢?” “你听说过宇宙射线了吗,大夫?” 大夫仔细地想了想,“那是个非常异想天开的念头。”他等了一会儿说道。 “可是它既有可能也可信。” “有些事倩人们说得太离谱了。” “但有些事情不可能说得太离谱。” “你是想告诉我你相信……?” “不。但是我不拒绝面对一种可能性。” “哪一种?” “那些火星人……” “可是我们根本不知道有火星人!” “我们也不知道没有火星人。” “不知道。” “那些宇宙射线有可能不是来自火星——当然可能性比较大。那么,就让我们称之为发送者……” “发送者?” “好吧,不管它们到底是谁,还是称它们为火星人——为了避免再新造一个名字……” “很好。那么,你的看法是……?” “这些火星人以不断增加的精确度和有效率向我们的染色体连续发射射线——也许已经很久了。关于这个想法,这个怪想,如果你愿意这样说,我想用什么办法来测试一下。历史上常有奇异人物出现,如孔子、释迎牟尼;还有记忆奇才、数学奇才,有特异功能的人。他们大多是超越了自己所处时代的人,就像我们说的,与他们所处时代不合拍。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大夫?” “可这是一个纯粹的幻想!” “或者说是对一个幻想事实的认识。” “可是……!” 赫德曼·斯代玎大夫左思右想。应该让这样的谈话继续下去还是就此打住? 他心想,当代的混乱思想至少有一半促使了对宇宙射线的错误认识。这种奇思怪想大大取代了过去用遗传疑雾的胡扯来满足妄想狂们的那些精神想像和内心呼唤。这是危险的事。戴维斯的思想,从轻处说,已经处于这种状态。不过这个观点也有一点似乎合理的地方——一种神话故事般的似是而非——这一点恰恰抓住了大夫想像力中非职业的那部分。于是他严肃地将这个话题继续谈下去。 “什么样的验证是可行的呢?”他若有所思道。 “这正是问题所在。这正是我来请教你的原因。” “你认为如果对过去和现在的人类出生情况做某种检验——当然要找到足够的记录是很难的——就可以发现……?” “我们是否受控于火星人。” “但你并不相信?” “一点也不。哦,不!我来不是为了证明它!我只是提出某种假设。我是以纯科学的态度来做这件事的。我提出假定某样事情正在进行的理论。你听我说,如果类似这样的事确实正在发生,那么,对我们人类来说,这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如果我的理论成立,在做出假设之后,我们就可以试着判断出这个外星影响过程所导致的可能后果。是否可以在现在出生的孩子中发现非地球人的特征,或者超人特征,这些非地球人特征是否在增长?是否有——我该怎样称呼他们?——‘超凡脱俗’的人?是否有像你我一样头脑清楚但行为怪异的人?也许我们可以对他们进行特殊的智力测试。我们可以仔细查看教育部的报告。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计划好如何进行这项调查。这是我最新的想法。不过,你认为这种调查是否合法呢?” “你需要找个天才来实施这个计划。” “每一项研究都需要天才。不过按照我的理论,我认为,还属简单。我的理论是外星的影响体现在新生人类身上。为研究方便起见,我把影响源称作——火星人。如果我的怀疑得到证实,那么,这些火星人——出于我们目前只能猜测的目的——正在迫使我们地球人基因发生改变。他们在设计人类的突变。所以,很快我们的孩子可能就不是我们自己的孩子。” 当戴维斯先生说完最后几个字,赫德曼·斯代玎大夫完全被这番轻率的言论激怒了。 “你扯得太远了!”他叫道。“太没边了。我们是在拿伪科学的胡拉寻自己开心哪。” 戴维斯先生完全明白对方心里想的是什么。“大夫,对我说这话太迟了。这个想法已经抹不掉了。我决心投身这项调查;我感到这项使命的召唤;我也希望你对此有兴趣,如果这个假设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它就值得被引起重视。即使可能性如此之小,我们也应该让观察家们、研究者们,以及行星轨道巡逻队,姑且称之,来从事这项工作。我们必须弄清、衡量、判定这种外来射线的性质,在还不至于太晚的时候将它收集回送。” “哼。”赫德曼·斯代玎大夫带着无限困惑的表情瞪着他这位奇怪的客人。 “我没有一点幻觉,”戴维斯说,“我同意我在谈几乎绝对不可能的事。你应该明白我对此是完全清楚的。我是沿着绝对不可能的边缘行走,正常而清醒。但有时候也存在直觉。有多少发现一开始不就是漫无边际的猜测?也许诸多因素的共同作用使我的想法朝向一个目标。这无关紧要。我自己并不认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就是这样简单——不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没有别的。这就是我的立场。” 第四章 赫德曼·斯代玎大夫受到影响 赫德曼·斯代玎大夫那天夜里躺在床上一夜没睡,思考着戴维斯先生的精神状态和他提出的火星人入侵人类基因的奇异念头。这个念头让人觉得有点刺激,让他感到才智受到挑战。“纯粹一派胡言!”他大声说道,然而,实际上,他之所以如此气恼正因为它不是一派胡言。这念头有一种细弱但不可折断的坚韧使他无法将其从脑海中驱除干净。用“一派胡言”这样的词无异于朝紧跟其后的狗扔石子,转眼这该死的家伙又会跟上来。 “如果碰巧真有这样的事发生……” 他发觉自己在问自己是否有任何证据证明某种新型人类,甚至几种新型人类在地球上出现。会有被火星人化了的头脑这样的事吗?“愚蠢的措词,”他说,“但颇能打动人。” 他将大脑中存积的有关实例过了一遍。他清楚已知的大多数事实,并明白仅凭这些论据要得出结论是不可能的。他重又将问题认真地想了一遍。认为最有把握的说法是人类自新石器时期以来没有多少变化,从伯里克利时代起人开始退化,比祖先或更大或更小,或更健康或更不健康;按照“权威人士”向公众灌输的说法,人变得更完善,更细致等等。可是,当你向他那样把这些话想一遍时,会发现一切都是教条的废话。还没有人发明一种方法将混乱无序的记录整理清楚。没有人能胜任这份工作。像J·B·S·韩丹纳这样的生物学家们正在试图组织一个研究社团,即使与事实接触最密切的人也不过只拥有“印象”和“信念”而已,赫德曼·斯代。大夫自然而然地想到,一些人明白这点,还有一些人不明白从而使偏见产生。赫德曼·斯代玎大夫自己的未经证实的“印象”正巧与戴维斯先生的异想天开最接近。他相信人类的大脑正进行着不可小视的变化。他认为笨拙类型的人数不像过去那么庞大,而新的智慧型的人口数字正在增加。 “但这与火星和宇宙射线又有何关系呢?”他的常识反驳道,常识的答案是“毫无关系”。 在这之后,他仍然陷在对这个问题的思考中。 赫德曼·斯代玎大夫如今陷入的这种漫无边际的夜思,既有优点,也有缺点。优点是范围广,变化多;缺点是有可能想入非非,再也回不到主旨上去。有一阵,大夫的思路几乎走入后一种险境。他的思想在当代人的怀疑主义和年轻人的执拗任性织成的迷宫中游荡。他对医学院学生思想的了解要胜于他对大多数同行的了解。他们有时让他感到希望,有时又让他害怕。像所有自人类出现以来的年轻人一样,他们大多数是温顺听话的,但尽管这样,显而易见的是,现在他们的独立和自我意识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 问题越多的人越吸引注意。 他转而想到令人注目的医学研究成果,再由此联想到我们这个时代总的创造力。人类的创造性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显著。一个多世纪以来,人的创造力一直在增强。当你说一样东西不可能被创造时,它便出现了——被创造出来了。只是至今还没有人想到一定与新型智力的出现有关。而这是可能的。 他感到有一种想和戴维斯就整件事再聊一聊的欲望。戴维斯是从哪里得到这样坚定的信念,认为新的异常的人类类型正在这个世界出现?与戴维斯再聊一聊的障碍是大夫对戴维斯的看法——可能有些夸大——认为他的大脑不太正常。如果他真的处在一种幻觉中,这样去“鼓励”他就太不明智了。接着,赫德曼·斯代玎大夫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妻子!” 戴维斯好几次强调他妻子的怪异和反常。赫德曼大夫想回忆出他当时所用的词,但没有成功。但他对即将出生的孩子所表现出的担忧一定与这事密切相关。 “如果他开始认为他妻子是被火星人化的一个!……这家伙不可能不这样想。他是怎么说的?好像是什么我们的孩子结果不是我们自己的孩子?” 赫德曼·斯代玎大夫那天晚上花了不少时间尽可能想出他们两人的特点。她举止相当娴静,善于现察,头脑清楚。如果说她思维有什么特殊的话,那是因为她头脑特别清醒的缘故。她的动作轻松优雅,就像一个没有任何烦恼困惑的人所表现的那样。即使在她目前的状态下,她也是如此;她是他所遇到的所有病人中最平静最合作的人之一。“如果她被火星人化了,”大夫心想,“那么我们越快被火星人化越好。” 但接着他又想,他见到她的次数加在一起不过十来次,可能她的某些方面他并不了解,那些方面也许能解释她丈夫的态度和对她的不安及不信任。 大夫对这对夫妻的关系又做了一番思考。他喜欢她,对她的丈夫却微微有些反感。那个男人敏捷的难以预测的调节不善的大脑活动使他让人感到不舒服。他的文学天赋无疑是了不起的,但同许多这样的文学界人士一样,比起现实生活中的自我,他更能驾驭文人的自我。他对她来说一定是一个巨大的磨难,现在,无论如何,她应该得到保护,以避免受到他古怪行径的伤害。大夫觉得应该对此采取些措施,于是就开始考虑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能做,然而当他突然想到正是通过这种对公允的违背才使得非职业行为进入医生生活时,也就作罢了。 早上,他非常认真审慎地给戴维斯写了一封信,并在上面注明“私函”,寄到天文俱乐部。 那是一封长而反复的信。它太过于旁敲侧击而不值得在这里全文引用,不过这封信的主旨是告诫戴维斯不要陷入“奇思幻想”之中。这些细小的充满想像力的念头就像那些中世纪医生谈论的可怕的生物,看上去没什么,但在你还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的时候,跳进你的嘴里,在你的脑子中长成许多怪物,吞噬你的理智。没有人的思想,大夫声称,足够平衡到能抵御一种持久保存的念头的干扰。那就是为什么几乎每个探讨“心灵现象”或“遥感”或“占星术”或“手相术”或算命纸牌的人会很快发现“其中确能说明什么”。戴维斯先生不该再多想,应转移泣意力,下下棋,打打高尔夫球,使大脑摆脱那些念头。“你正站在思维斜坡的的边缘,其底部则是要想性精神错乱。我这样坦率地写信给你,是因为现在你仍然是个完全正常的人。” 他明白——他和我一样明白,约瑟夫·戴维斯先生说,“但是他害怕继续谈这件事……” “我要继续下去。不过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做。那就观察吧。与此同时,那些宇宙射线——火星人射出的箭——无声无息地在我四周飞过——在这里诞生一个,那里诞生一个——人类在进行——非人类化。” 第五章 厄勒斯特·凯帕尔教授的独特解释 赫德曼·斯代玎大夫的密友厄勒斯特·凯帕尔教授也是一个单身汉,一个想像为丰富,能言善辩的怪人。他名义上是哲学教授,但却越来越迷心于心理治疗的研究。有人指责他将哲学心理学化而使之成为一门描述科学。他常与人争辩,结果总是给自己招惹麻烦。 他皮肤黝黑,脸上有疤痕,破腿。那是98年9月进攻时,被德国战壕里暗藏的地雷给炸的。那条深红色的疤痕从他额头中部起穿过左边的眉骨,眉骨下深陷的眼窝像一个险不可测的洞穴。不仅如此,炸弹还使他前臂的关节僵直,胯骨受伤成为破子。在此之前他一定是个充满活力,富于魅力的男人。然而,残疾导致了他性格中的尖酸刻薄。他明白自己的毛病,便尽量克制自己。但一想到这一点则仍无法使自己变得温情脉脉。每当与生人见面,他总是对自己的伤疤格外敏感;他认为别人会讨厌他,这种无法医治的错觉使得他脾气粗暴,不近人情;同女人在一起的时候更是如此。也许他过于夸大了正常人交往的快乐,认为自己无法享受这样的快乐。他事业有成,生活富裕,研究和思考问题的能力及毅力有很高的声望。 大夫发觉自己的朋友异乎寻常的兴奋。他习惯将新鲜的观点带给他,为的是在他智慧的大脑前炫耀一番。实际上,他从没有在将某一新观点带给凯帕尔教授之前自己先思考一下。此时,借与凯帕尔一起吃午饭的机会,他就说起了火星人的事。他们经常通过电话相约一起午餐,因为凯帕尔教授的住处比俱乐部近多了。 “昨天我和一疯子谈话,”大夫说,“他提出一个最令人吃惊的看法。” 在进餐过程中他用既欣赏又怀疑的语气将戴维斯先生的发现一一陈述出来。 “这完全是一派胡言。”他最后说道。 “是的,”凯帕尔教授赞同道,“不过……” “千真万确!不过……” “不过……”凯帕尔重复道。女招待端来盘子站在他肘边,他摆了摆僵硬的有残疾的手。 他那深陷的眼睛出现一道亮光,脸上的表情显得意味深长。 赫德曼·斯代玎大夫等待着。 “有意思的是,”凯帕尔教授说道,“如你所说,我们的确对目前人类可能在进行着怎样的变化一无所知。一点也不知道。人口统计学不可能成为一门精确的科学——甚至称不上是一门科学。我们的社会统计工作一团糟。首先,我们不知道去测算什么,其次,我们不知如何去测算。很有可能新人类正在地球上出现,或者说,曾经稀有的人种的数量在增加。天才越来越多——具有特殊能力的人越来越多。奇怪的是,当那个疯子到你那里,将这个想法灌输到你的大脑中,你没有嗤之以鼻或一听而过;你开始有一种模糊的感觉,似乎感到了什么——但却说不出来。” “是这样。” “而且,当你把它又带给我时,尝尝这个调料,我从斯瓦罗街西班牙餐馆的马迪纳兹那儿得到的配方,我也开始有同样的感觉。” “人的想像为被它抓住。它就像野兔的脚对小猫那样具有吸引力。假如,凯帕尔,这只是说说而已——真的有火星人。” “可以这样假设,我非常愿意。” “那么,他们的头脑是什么样的呢?他们会怎样看我们的头脑?还有,他们会怎样改造我们的头脑呢?” “就像做一次一般心理学练习?这很吸引人。” “那就当作一次理论实践。” “一点不错。你知道有个叫奥拉夫·斯塔伯莱登的人已经在一本名为《最后和最初的人》书中尝试过这样的事了。总有一天我们会有专门关于人类类型的心理学,就像现在那些试验生物学学会里的年轻人,从分门别类的人类生理学走向总体生理科学。正如任何一位天文学家会告诉你的那样,远在火星上,如果没有与地球完全一样的生命生存的必要条件,也有适应生命生存的一些元素,像空气、水、温差悬殊不是很大的气温。很可能那里同时进行着生命进化。但尽管如此,也是有些区别。地心能量,大气压力,以及类似的东西不同,这意味着光亮、力量、大小的差异。火星上的植物和动物可能要大得多。” “我忘了两个星球的质量比。” “我也记不清了。好像是八比一——可能还要多些。所以,如果火星人具有地球人的外型,那就要比我们高二倍,重八倍。一个巨大的、寿命更长的家伙。假如“不,这不是随便的假设。那个星球上很可能有生物、动物存在。这是一个大胆的推测,赫德曼·斯代玎,我承认,但并不过分。” “说下去。你不会有胆量对你的学生这样说。” “也许吧。如果某处有一独立的星球处在稍有差异但基本相同的条件状态下,其生命进化的情况与地球的相比会怎样呢?” “我想,同样异彩纷呈吧。” “很难有其他想像。那里会有植物——我想是绿色的——还有动物,非常个性化并具备各种感觉,有些像我们——也许和我们非常相似。它们看到的色彩可能比我们更多,音域比我们更长或更短,手的感觉更敏感。也许大自然在那里体现了所有的感觉。但不会是所有的形状。总之,它们会对一切刺激物做出反应,并去适应它们。我相信如果我们去拜访亲爱的老巴甫洛夫的灵魂,会发现他与我们的观点一致,即最大的可能性是它们的大脑与我们的基本一样。” “但历史更长。” “是的,火星早在地球变冷之前就冷了。它的历史更长,夏天更热,冬天更冷——火星上一年相当于地球的两年。身体更大,脑子也更大,记忆空间就更多——火星人的记性一定比我们好得多,思想也更多更灵敏。问题就出在这儿。如果地球人有更老的祖先,更丰富的记忆,更惬意的生活,他会有怎样的头脑?” “这的确是问题的关键。如今,所有那些伪科学作家笔下的火星人都是怪物,可怕的,非人道的,残酷的怪物。为什么非得如此呢?”凯帕尔教授啜了口咖啡,“为什么它们就应该是这样的?” “难道应该是可爱的怪物?” “为什么不呢?” “是啊,德国教授根据内心感受改变了他对骆驼的看法;我们为什么不能也改变对火星人的看法?” “尊重事实。为什么不呢?” 赫德曼·斯代玎大夫看了看手表。 “吸完这个你喜欢的三角形长雪茄再走吧,”凯帕尔说,“还有一口白兰地。该死的!是你挑起这个话题,让我欲罢不能,你得把我的话听完。如果真有火星人,放心,他是人类的大哥。” “你觉得它们在任何方面都比我们大,是超超人。” “总之是好事。” “那么,它们会比我们更好也会更坏,是吗?” “每一种生命必定有它的好与坏。不过比我们更好也更坏是最糟的,没有比这更糟的了;如果你再与你那个疯子谈话,你至少可以消除他对火星人的恐惧。很可能它们不是作为星际保护者来入侵我们。老天保佑!这样一想,我就受到一种被人善待的情绪感染。” “不,”赫德曼·斯代玎大夫说道,他喷出一口烟雾,脸上显露出雪茄烟广告画上的满意表情,“那是你的厨子。” “她的确是一个非常好的厨子。”凯帕尔教授承认道。“不过,关于火星人,我们对它们的想像有些太过分。让我们暂时把它们放一放。你的病人提出的另一个观点实用于分别疗法。非常实际的一个问题。很难说是否有那些俯视人类命运的明智而成熟的观察者,那些天外大敌,夜幕天空的朋友;但确有可能的倒是那个想法,而我们的能力也只能到此。现代人,由于宇宙射线造成的可能增加和变化,或由于其他未知的原因,正在开始按照高智慧生物所指引的方向发生变异。” “所谓高智慧生物,”赫德曼·斯代玎大夫道,“那是假设的。” “你很精确,”凯帕尔教授说,“但不论怎样,那是我们想要知道的。是否有这样的生物运动?如果有,是否有办法寻找出它的踪迹?我们两人潜在的真实感觉都是,如果没有这样的事情,我们这个妄自尊大的愚蠢的人类……” “可怜的现代人类!”大夫低声嘟哝道。 “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你不用表示不同意。如今所有有理智有文化教养的人们哪一个没有这种身处沉船的感觉?我们都希望在改善生活方式上有一个突破。希望和幻想常常交织起来,不分彼此,也许——这就是我们希望的。但是,怎样去检验这个想法是对还是错呢?我们该怎样去开始这项调查呢?” “同时不会让每一个人都认为我们在发疯?” “对极了。” “尼采?”大夫突兀地说道,“我们说的是不是他的超人?” “在我看来,他的东方小玩意太多,”凯帕尔道,“根据我的分析,他那个超人至少有两层意思。一方面是生物意义上的超人,另一方面是像霍布斯的利维坦那样的合成物。你无法知道如何对付他。别提尼采了。我们就想想这个问题。巴,这种——我怎样称呼它们——高级智慧类的人是否增加了。” 大夫十分不情愿、小心翼翼地喝完最后一点白兰地。“我想,凯帕尔,可能有办法进行这项调查。” “我们还得考虑我们的名声。” “是得考虑名声,不过,那个家伙——我这样说有些粗鲁——就是约瑟夫·戴维斯先生,那个写了不少畅销的,花里胡哨的——可以这样说吗?——几乎太辉煌的历史书——很可能可以在这方面做些什么。他的写作,他与人类历史最浪漫方面的联系,他对人类信仰、希望和光荣的坚信,我想,使他可以处在提问的位置上。” “约瑟夫·戴维斯,”凯帕尔教授若有所思道,“就是那个写《从阿晋考特到特拉发加》的人,是他!你是从他那里听到这个关于火星人的想法的?” “我让他别再多想了。” “他不会的。” “是的。他愿意思考这个问题,愿意一直想下去。他已经由于某种原因而神思不定了。我说不准他发疯了还是神志正常。不过,如果我给他半点暗示,他就会像狗追兔子般地追踪火星人去。” 第六章 伟大的优生学研究的初始阶段 “这里一个,那里一个。”戴维斯先生站在高培尔学校校长室门前,眼睛望着屋前整齐而美丽的花园,自言自语道。 这是六个月后的一个盛夏之日,他已经成为一个非常健康,相貌极其聪明的孩子的父亲。对人类历史上正在发生最奇异变化的坚信已走进他的生活并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他到高培尔学校来,名义上开“辉煌的罗马”的讲座,实际的目的却是为了观察集中在这里的孩子们,并准备就任何可能引起他注意的智力(甚或体力)上超常的孩子与校长交谈,向校长询问有关超常类型孩子的未来,而关于火星人,宇宙射线,或任何类似的事则绝不涉及。 这些都是赫德曼·斯代玎大夫的建议。这位杰出的大夫的确希望收集到能够满足凯帕尔和他自己好奇心的资料,同时他还成功地使自己相信这是对戴维斯精神焦虑症最好的治疗,他的那些奇思怪想会通过被证明为幻想而平息下来。这有些行善的意味,因为戴维斯并非付钱接受他治疗的病人。这只能算是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帮助。 戴维斯此刻正在寻找智力超常的孩子。他已得到所有可以从监狱长、教育委员会、各类学校,甚至军队指挥员、弱残人机构、精神病院那里得到的东西。他正在写报告,对自己的调查结果去粗取精。许多从未被人所知的事实在这次调查中显现了出来。孩子中具有计算天赋和音乐天才的比例有令人吃惊的增长;肌体明显地更加强壮;幼年的任性执拗比以往也更显著。 赫德曼·斯代玎大夫认为戴维斯很可能同许多其他做调查研究的人一样,愿意去发现自己想寻找的东西。但他没有估计到一个作家的正常活动内容完全由这样一些事倩所占据会带来怎样的实际效果。像大多数职业高尚的男人一样,他以为作家的工作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通常时间都是用在追逐版税和出版上,以及向不必要的听众发表毫不相关的演讲上,但约瑟夫·戴维斯一直致力于宏伟的写作构想,将崇高和虚幻的历史讲述给大众。他把这个计划称作他的“人生使命”。这个使命如今看起来像是正在建设中的天主教教堂,新的异端邪说正在影响越来越多的教徒,而自己却资金短缺。有时候,他六七天写不出一行字。 与此同时,戴维斯越来越清楚地看到,这个起初在他看来也是天方夜谭的想法是真实可信的。一批新人正在加入到人类生活中,“这里一个,那里一个。” 不谈它是很难的。要想假意进行一个出于礼貌的毫无价值,不知所指的调查,就像为美国大学编写的教学法研究论文一样,是很难的。他周旋于各种社交聚会、剧院和餐馆;夹杂在人群中,望着人们毫无疑心的脸,心里总是想:要是他们知道这一切就好了。 如果他们知道火星人在对他们做的一切就好了! 起初,他对火星人干涉地球极为反感。他对人类的感情不仅仅是出于本能的对人种的尊重。他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心理习惯,使自己成为人类亘古不变的神圣的正常生命的捍卫者——除了有时上天对某种转瞬即逝的异端邪说的惩罚——这个经过童年、上学、恋爱、工作、为人父母、享受荣耀,直到年老衰微和死亡的生命过程是一个单纯、古老而又美丽的故事。这是一个立足尘世的故事,充满诚实虔诚的农民意识,非常精神化。生命,一代一代,以播种与收获,冷与热,饥与渴,合理欲求与适度满足的轮回固定着。历史就是由这些事情编织成的,点缀在这块结实经久的织物之间的是伟大的历史人物,他们上演着一出出如辉煌的弥撒书一样欢乐的歌剧。历史讲述着他们征服、获胜、光荣和英雄主义的故事,以及感人心腑的悲剧和牺牲。他们远比普通人伟大得多——像王述浮雕上的帝王和神——依照历史传统,普通人都匍匐在他们脚下。过去是这样,将来还会是这样,直到最终全能的主命令将幕布落下,招呼演员从各自退下去的地方走上前台,接受适当的奖赏。 这就是一幅世界的图画和它的承诺。他过去一直在努力认识这个世界,当火星人入侵地球这个奇妙而又令人不安的想法在他头脑中产生时,他努力绘制出的这幅巨大的油画突然间崩裂开,改变了光和影,高度和深度,成为完全的虚幻。 现在——在他的逻辑推论过程中似乎有某种裂缝——他感觉火星人一定会反对他所捍卫的美好的东西。有人也许会问,火星人为什么要反对它们呢?他们有什么必要要成为这样一块丰富高贵的织物的破坏者?但他同我们每个人一样都有不够耐心的弱点,这个弱点使我们自然而然地得出这样的结论:只要不和我们站在一起,不同意我们的观点,就是反对我们。而对于陌生的生活方式,我们就像狗瞥见另一条陌生的狗一样怒气冲冲。他一想到火星人就怒不可遏,认为火星人进入我们这个美好的地球的目的一定是为了毁坏这里的一切。 因此,他的动机从一开始就很清楚,去侦察,揭示,抵抗这个阴险可怕的向我们尽情享受不愿放弃的幸福的人类生活的进攻。在他眼里,火星人是所有威胁地球生命的最黑暗的一种。毋庸置疑,不管他们是什么样的,他们一定没有人性。那是不言而喻的。对他来说,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也一样,非人性即意味着致命的残酷;此外不可能有其他。然而,这又是一个这样的世界,许多人热衷于将情感付诸猫、狗、猴、马、牛等如此诸类的非人类生物,在无数困难中帮助它们,向它们奉献最动人的温情。 在他看来似乎没有疑问的是这些目标明确的宇宙射线目的在于极大提高火星化人类的智力。只有这个结论。由于某种深层次的原因,他不能忍受地球上会出现智力超过自己的另一群人的想法,除非这些人道德低下,相貌丑陋,令人厌恶。在动机和行为上,它们必须是丑陋的。至少要有这样的补偿。想到它们丑陋地紧跟着,想到它们的智力,以致于几个星期过后,他甚至怀疑这两点是否能分得开了。 他先描绘的火星人形象是蜷缩一团,像章鱼,长着触须,浑身浸透了毒液,并分泌出恶心的汁液,面目可憎的巨大皮囊。其发出的味道,他想,一定难闻至极。而它们那些将布满地球的非直接后代,他想像,必定不仅冷酷聪明,而且行为丑陋不堪。一定长着萝卜似的脑袋,油光水滑,眼睛近视,恐怖的小脸,难看的长手,臃肿畸型的身躯…… 然而,对妻子和孩子的某种模糊的担忧却在死命地与这一想像抗争着。 此刻,他的大脑感到异乎寻常的分裂。两股并行的思绪在脑海中流动,却不交汇。 他的妻子立刻就被联系到他的思绪中,接着又被分开。比如,如果赫德曼·斯代玎大夫当场问他:“你认为你妻子是那些在出生之时被宇宙射线的魔力触及的人中的一个吗?”他会立刻诚实地回答他对火星人的考察与他妻子无关,但他又不可能十分平静地回答这个问题;他的话音中会带有一点自卫的义愤。这个问题他是不会问自己的,这里是有障碍的。 他在抵抗一种非常显而易见的冲动,即想把他长期以来对妻子的一些奇怪感觉同火星人联系起来,从而使自己的想法和担忧得到解释。实际上这两点是相连的,且连续不断。但出于自我保护的需要,他不能明白自己之所以早有接受火星人侵入的心理准备是与他长期萦绕心头的对妻子的感受有着某种直接联系的。它们是不同星球的两组想法。 但这两个星球,火星人的那个转得并不那么忙碌,在他的脑海里相互越来越接近。在可计算出的时间里相互碰撞,结合成一个涡流,一个非常混乱的涡流。接着他就将面对那个他早已对大夫说过的现实:“我们的孩子也许不是我们自己的。” 想到这儿,他再也无法抑制地首先产生对异常孩子的恐惧,早慧、巨颅、可怕的触须样的手……如果是一个怪物,他该怎么办? 他想到做一些极其可怕的事。 这个恶梦般的念头一直纠缠着他,让他倍感痛苦,直到孩子的降生。孩子的降生让他心里充满了无法遏制的恐惧。他用了极大的努力掩饰这种恐惧以至于不失态。 令他吃惊的是,这个男婴的出生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就连赫德曼·斯代玎大夫也感惊异。没有激烈的搏斗,没有可怕的灾难,没有剖腹产。 “他——他没问题吧?”他不敢相信地问道。 “非常健康。”赫德曼·斯代玎大夫几乎是狂喜地答道,在此之前,他也受到这个当父亲的紧张情绪的感染。 “没有畸形?没有异常的地方?” “说实话,戴维斯先生,你真不配有这样一个孩子!你不配。等他们将他洗干净,你会看清楚。我很少这样激动,我见的太多了。” 他看上去确实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小生命。当孩子被送进他的手臂里时,约瑟夫·戴维斯心中涌起一股本能的强烈的柔情。像无数的父亲一样,他被这个美妙无比的事实征服了,这个小生命的小手上长着完美的手指头和指甲。 他以前为什么要害怕? “我想见见她。”他说。 “现在还不行。稍等一会儿,虽然她一切都很好。”接着,赫德曼·斯代玎大夫说了一句有些不妙的话:“世界上没有哪一幅圣母画像上的婴儿比她生的孩子更可爱了。” 约瑟夫·戴维斯先生的表情顿时变得若有所思起来。 他默默地将珍贵无比的包裹递还给一旁的护士。 他想出去,暂时不见玛丽。 但他还是用了很大的努力克服这个冲动,呆在楼下的书房内。不一会儿,他被带去见玛丽。他看见她面色疲劳但红润,神情自豪,孩子紧紧躺在她身边。俩人之间一种长期压抑的感情一下子冲了出来,他呼唤她亲爱的,并跪在她身旁,哭了起来。 “亲爱的乔!”她边说边伸出手轻轻地抚弄他的头发,“奇怪的乔!” 从那以后,他对火星人的看法开始发生变化。总之,两种认识在他头脑中悄悄地自然汇合了。他十分有把握地认为他妻子和孩子都属于出现在地球上的新人类。 此后,他的研究也从最初的主要面向养育院里的畸形儿、收养所里的神童以及神秘怪诞的妇科学,转到中学、大学和具有天赋奇才人物的研究上。从对怪物的狩猎转向对超常天赋的调查,对人类活动各领域里被称作天才的人进行探究分析。他面对丢勒的画冥思苦想,捧着列奥那多的笔记仔细阅读。他对象征艺术产生了新的兴趣,并注意到那来自远古时空的难以说清的装饰。这些像黑暗中的哭泣一般不可思议的现象,这些火星人的微妙态度和反应是否就是改造我们这个世界习俗和传统的先兆? 他越来越频繁地做有关火星人的梦。对此他从没有告诉任何人,更不会告诉赫德曼·斯代玎大夫。这些梦的内容非常一致,或者至少有一种一致感。梦中的火星人不再是面目可惜的怪诞的漫画般的怪物,但其外表仍不是人类。它们长着沉稳深色的眼睛,双眼分得很开,嘴巴坚定平静。它们那宽大的眉毛和圆滚滚的头让他想起海豹和猫那光滑的颇有智慧的脑袋,他分辨不清它们是否有模糊的手、膀子或触须。他看它们总是像透过一层镜片,好像是通过巨大的光学仪器的镜头来看它们。涟漪荡过,就愈加不清晰;不时还有一束束他认为是宇宙射线的东西穿过,引起神秘的爆炸,亮光朝四周辐射,迅即消失。他觉得梦把他带到了一个人们对形式、过程、时空的看法都不再有效的世界。在梦中他仿佛不是穿过空间去了火星,而是面前的一层帷幕变得透明起来。 有一两次,在白天,他试图将梦中看到的画描出来,但火星人的体形总是让他无法下笔。没有一次能画好,而且,他感觉,就是技术娴熟的艺术家也很难画出那些生物的平面与体积。 此外,他不仅发现难以确定火星人的外形,那些他开始定义为“火星化人”的人也同样难以确定其外表特征。它们所共有的仅仅是“不同”,而这种不同有一种与一般反应不相关的东西。它们分散居住,以自己的方式思维。他不太确定它们是否对大众情感无动于衷;他也许希望它们如此,对他来说这样想是一种妥协。 这次访问高培尔学校,他采用了正在成为他习惯做法的方式,微妙又有一点点疯癫,还有一点受虐狂的味道。到目前为止,他所写的书都是在人们心中呼唤崇高的普通人性,但现在,他却在用同样的激情摈弃普通人性。他在寻找没有回应的思想。 他作的“光荣属于罗马”的讲座,一直在普通学校的学生中大受欢迎。他在讲座中讲述了罗马传统上伟大爱国者的故事,从保卫台伯河桥的霍雷修斯到完成共和国大业的凯撒,从创立帝国的渥大维到颁布罗马法律的查士丁尼。这一连串仿佛雕塑般的人物,个个面颊洁净,身着长袍,在走过宽大的竞技场和科林斯柱顶时出现,将和平女神的祝福赐予整个世界。迎太基战争虽然有一点反犹太性,但在他看来是微不足道的,他将这场战争表现为高贵的北方士兵与充满复仇精神、冷酷无倩,但精明绝顶的南方商人之间不可避免的巨斗。他置战争中仇恨、怀疑、贪婪、痛苦和以毁坏地中海文明为特征的血腥残酷的事实于不顾,只表现罗马历史主流辉煌灿烂的一面。在他讲述这些熟悉的故事时,他的眼睛注视着孩子们。只有几个注意力不集中的孩子显得不太专心,但学校的纪律很好,他们并没有影响别人。大多数孩子表现出强烈的反应,他们听得如痴如醉,眼睛里流露出充满想像的激动,脸上的表情庄重严肃。在想像中他们成为征服野蛮人的将领和平息种族矛盾的地方官。 一种响应号角的激动在他们心激荡,那是一种听到“前进,基督教战士”高喊时的反应。 对这一切戴维斯都不陌生,他现在所要寻找的是抱怀疑态度和持不同意见的人。 坐在靠近角落处的一个小家伙一开始就让他认定是被火星化了的。小家伙头发不整,有着一张狡黠而又滑稽的白脸,自始至终用手撑着脸颊,带着疑问的表情听得十分专注。听了故事而不受感动,真正的火星人品质。 “这就是我要找的孩子。”戴维斯心想。接下来他就去了解有关他的情况。 “一个奇怪的孩子,”校长说道,“一个奇怪的小家伙。行为上无可挑剔,但有时让人失望。做什么事都不投入,好像怀疑一切似的。不过,他的家人都非常好,他伯父就是这儿的教育长。他有时会问一些别的孩子想都想不到的问题。那天他问,什么是精神?” “哦,”戴维斯想了一下说,“什么是精神?” “要我告诉你所有孩子的情况吗?” “你怎么回答他的?我正在写关于圣人的一段内容,要讲这个问题,正觉得有些难呢。” 高培尔的校长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略有些不满地说道:“一般孩子不用讲都明白这个词的意思,没什么奇怪的。精神——物质,很自然的两个对立面。一个向上一个向下。非常清楚,根本不需要解释。” “除非有个小淘气,像那个孩子一样,直截了当地提出这个问题。” “他不接受道理。他说我们为什么要从现实事物中抽取某种东西,把它称之为精神,好像完全相反的两样东西?” “他这样说的!太——敏锐了。” “对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是太敏锐了。但于健康无益。” “不过,精神并非是个提取的东西,是吗?” “我是这样对他说的。可他说:‘生活在我看来就是一种,先生,我无法想出别的什么来。对不起,先生,我已经试过了。’” “他说——他不能想出什么别的来。这太有趣了。你怎么向他解释呢?” “对他这种特殊情况,我是用实际例子来作解释的。” “他满意了吗?” “一点也没有。他批评我所举的例子。相当透彻,我得承认。他希望我能给他一个明确的定义。可是,你知道,戴维斯先生,生活中最基本的东西是无法定义的。他使我比以前更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所有最基本的东西,神性,永恒——信仰什么?——好像有一种神圣之上的神圣是不能明确定义的。在我看来是这样。为此争辩是徒劳无益的。它剥夺了我们的尊严,他们的尊严……把我们降格成诡辩者,吹毛求疵的人。凭直觉我们就明白自己的意思是什么,别人的意思是什么。最好就这样。” “那么你对他说,如果不明白精神的意思,就不要再想下去而是去等待。” “和祈祷,”高培尔校长说,“我说的大意就是这样,不完全精确。话说得不能太绝对,必须非常小心。后来,我让他背《新约全书》中‘哥林多书’的第章——不是把它当作答案,而是认为它具有启发性——我希望这对他有效。” “是否有效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这是难以捉摸的事,戴维斯先生。一个想与人争辩的男孩不能太放任自流。什么事都有个限度。” “我猜想,”戴维斯小心翼翼地寻找合适的词语,“这个男孩的情况不仅仅是任性。是不是由于他们的某种本能,由于他们和别人不一样,他们可能看不到一些东西——一些我们出于习惯造成的并认可的极不完善,不清楚的东西……” “我不敢苟同这样的想法,”校长打断他的话,“如果我还要对学生进行基本价值观的测试,我就不能这样主持这所好学校的工作,让我一年一年招进来的学生攻击生活和责任。” “但是,如果很快你发现这样的孩子不是一个而是十几个——或者二十几个?” 校长望着他的客人,“我希望不是这样,戴维斯先生,”他说,“我但愿不是这样。你在给我提供做恶梦的材料——而不是思想——不是!” “这里也有,那里也有。”戴维斯站在校长办公室门前的台阶上说,“这孩子一定是他们中的一个。他们对生活的看法和我们不同。他们不能用我们的方式来思考它。他们让我们开始怀疑眼前的生活是不是像我们一直以为的那样。” 第七章 有关火星人的消息开始传遍世界 关于这个人类受到宇宙射线控制的认识是怎样从最早的提出者莱德劳,那位天象仪俱乐部里的红脸壮汉(对于他,这仅仅是个一闪而过的怪异幻想)、戴维斯先生(第一位认真对待这件事的人)、赫德曼·斯代玎大夫、和厄勒斯特·凯帕尔教授等那里透露出来,又怎样进入公众的意识之中,这几乎是无法追根寻源的事了。但玛丽的孩子出生几个星期后,《清新周刊》上刊登了一篇出自著名科普作家哈罗德·里佳美之手的文章。用凯帕尔教授不太雅的话来说,这篇文章将“豆子全撒出来了”。 很可能里佳美通过第二者或第三者从赫德曼·斯代玎大夫那里弄到的材料,斯代玎大夫行为古怪,显然是这些人中最不谨慎的一个。他可能向一两个同行大夫描述过这件事,作为过于聪明就有可能被看作精神不正常的例子来讲的。没有任何东西证明莱德劳在第一次流露他的想法之后,直到看见报纸,曾再一次想到过它。但也有可能在某个茶余饭后,他又一次重复他的奇思异想。 哈罗德·里佳美是一个很特殊的人物,他的头脑很少作被动的思考。他是一个天生的异教徒,什么都不相信,但反过来又怀疑自己的疑心。他受过很好的历史、文学方面的训练,对科学只敬而远之。他将科学的内容写得让从事科学的人们大为不满,但他却因其新闻的文学色彩而获得令人尊敬的地位。他在他们看来毫无意义的地方发现奇迹,在他们最简单的语言中找到难以置信、似是而非的胜利。他与他们结成了最奇特的联系。 他对各种非正统的极端言行都非常能接受。他痛恨教条,充满信仰。他总是把科学和宗教,精神与行为,医学与基督教混为一谈,这种调和的手段为他赢得很多读者,这些读者都迫不及待地想在这个庞大的,不和谐的,紧张的现代社会中保持精神上的安宁。 他使他们都有些紧张,那正是他就力的一部分。在他的镇静自如中有某种兴奋剂。当他要求他的读者接受精神财富时,他们从来就不能确定是否那就意味着坎特伯雷大主教,漂亮的紫红相间的睡衣干净而充满香味,漂亮的带花边的袖口,漂亮的主教戒,以及他浑然一体的优雅风度;或是意味着一位令人讨厌的,尽管也同样以教导教民见长的,身着破衣烂衫、蓬头垢面,睡钉子床的苦行僧;当他说起科学的事实,不论是实验室里的新发现,还是具有难以置信能量的维他命,或来自美国并得到古西藏法术证明的呼吸法,都在他的脑中。有时,哈德罗·里佳美用自己的头脑想像出通过被忽视的占星术进行星际间联系的方法,他想也许他能从中得出令人激动的结果,莱德劳怪异的想法对他就像犹太预言者听到了上帝的声音。 有一段时间,他一直感到他那种普及科学的方法不再能更多地赢得公众的兴趣。从事科学的人都很奇怪,简直粗俗无礼,你越是向公众介绍他,他越不喜欢你。也许公众意识到他们对哈德罗的工作不领情,也许只是微妙的让人难以理解的奇迹太多,影响了哈德罗开始时得到的那种大量的公众反应。不管怎样,他觉得他的名声已没有过去那么响了。一个崭新的让人激动的话题正是他一直在寻找的一剂良药。 考虑到自己声誉中的不稳定因素,他十分技巧且非常谨慎地着手这项工作。他先是用两三篇题为“外星之音”的文章告诉读者一种“越来越被人类认识到的未知的外来力量”正在“不容质疑地”试图与地球交流。他求助于几乎每一位知名的研究地球外层辐射的权威,以一种十分技巧的形式将那些不曾设防的著名教授的话断章取义,将某个不知名者在地球某个边远角落的一两次模糊的观察升级为高科学水平,并创造出了几个无名科学家。(总有一天,《自然》杂志会公开科学家的名单,以供公众发生争议时参考。) “科学家告诉我们”,这是哈德罗最喜欢用的句子。他写道,为发现这些外星射线的密码已经进行了无数次努力。还说“科学家们”越来越相信这种形状大小的存在正试图吸引我们对它们的注意。 “目前的世纪,”哈德罗写道,“在发明创造上,早已远远超过了上个世纪。这是一个发现的世纪。世纪是揭示地球奥秘的世纪;但这个世纪是揭示地球以外星球奥秘的世纪。灵魂永恒,或者说死后继续存在已经在试验的意义上确立。现在我们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人类在他的星球上并不孤独;地球人只是宇宙中众多居民中的一部分。” 科学界的重要人物们读到哈德罗关于科学最新发现的文章,全都怒不可遏。“对这件事我们怎么办?”早饭时他们问夫人,夫人们回答说:“亲爱的,你能做什么呢?”于是就不了了之。神秘的数学家们就像大型铜管乐队中一小群六角风琴演奏者,带着他们的伸缩世界从公众注目的舞台退出。一封前所未有的来信告诉哈德罗首战告捷。他的第二步棋是继续写“宇宙射线与人类变种之间的奇妙联系”,然后,直接进入“火星人基因”和“火星人类型”,讲述我们已经从约瑟夫·戴维斯头脑里看到的全部故事,但更加详细丰富可信,大大超过我们对事实的一点点把握。 对于这惊人的揭示,相信的人越来越多,这给凯帕尔教授提供了施展其冷嘲热讽才华的机会。他向勉强同意的赫德曼·斯代玎大夫指出,公众智慧长久以来对任何具体的说法已不再重视,他们除了关心足球、板球的比赛结果、赛跑赢家、证券交易所的报价(那还需谨小慎微)。“如今你想对公众说神秘都可以,”凯帕尔说,“他们一点也不会在乎。不是他们不相信,也不是他们相信;而是他们的相信器官被使用过度,超过任何其他肯定或否定的反应。” “想想,”他详细地说到,“我们不说内容——如今一般人的头脑;想像头脑里装的那些一个挨一个的思想。人们讲述美丽的创世故事、伊甸园和人类的堕落。这个故事究竟是寓言还是事实谁也不关心。如果烈那德·伍德勒爵士和h·V·莫同先生宣称他们共同发现了伊甸园,并设立重建伊甸园基金,以合理的价格向旅游者提供方便,公众就会信以为真,趋之若鹜,前来游访祖先的乐园。于此同时,同样这些公众又已接受了那个通过所谓进化,人类从像猿猴一样的祖先那里演化而来的说法。很可能,在一个早上,人们来到六七千年前夏娃居住的地方,在那里看到夏娃的身边那些上帝新发明的小玩艺儿,也许是新婚礼物,还有蛇给她的苹果。然后,再去参观内有五万年前尼安德特人遗骸的山洞。他们完全没有不和谐感,和相关感。他们既不拒绝也不接受,不与任何东西相对照。他们什么都相信,也什么都不相信。” “实际上,”凯帕尔教授说,“这毫无意义。没有什么问题能够引起关照自发的行为。如果某天早上,当他打开报纸看到基督教被取消的消息时,他会想主教将得到什么样的养老金——很多,我想。——接着,他会翻到另一页去看这一天的填字游戏是否容易。如果从报纸上读到他那天晚上听到的声音是死人复活,第二天下午即世界末日,他也许会说没有这些死而复生的人,公共汽车和地铁里就早已经人满为患了,这样的事应该发生在国外某个人烟稀少的地方。” 在美国,火星人进入地球的消息没有被人轻信。里佳美的文章在许多家报纸上同时发表,却没有任何赞同的反应。凯帕尔坚持认为,这是一个普遍的误解,说美国人比英国人容易接受新思想。确实,美国人不反对新的看法。看法总是会有不同,看法是一种能够应付的东西,但观点,一个总的现点,却可能影响你,征服你。自由的灵魂不会为之屈服。面对一个现点,美国人会说:“啊,是的。”或者“不是。”英国人则说“我不敢苟同”,或有身份的人说:“蠢话——毫无根据。”这些用来反对某一观点的说法就如同中世纪用来反对恶魔的十字符一样,压力顷刻间消失。 但是美国人却没有英国人无视一切的本事。说完“不是”,“是”或否定了一个观点之后,马上就对它不屑一顾,他们在漫画夸张方面的乐趣同他们的真实感不充分一样无边无际。因此哈罗德·里佳美的文章在各大报刊同时刊登,铺天盖地地迅速进入百万人敏锐的思想和语言中。“你是火星人吗?”这是里往美文章发表一周内在汽车里常听到的一句话。“别把我的火星人脾气给引出来”则成了社交场合用来攻击别人的话。一位漫画家在《纽约人》杂志上开始一系列火星人卡通画,立即大受欢迎,广为模仿。歌舞剧场也进行类似的模仿,但结果有些弄巧成拙。各种花样层出不穷。“火星人干葡萄酒”成了鸡尾酒中牌子最响的一种。数百名痴迷的黑人在南部的阳光底下寻找真正的火星人足印。成千上万勤奋的广告设计者们废寝忘食,想方设法来满足各种需要。 哈罗德·里佳美则另辟澳径,写别的东西去了。 惟一真正想应付火星人即将来临这件事的只有英国,进行这个尝试的人只有一位:桑德可莱普,出版界巨头。这个努力是在他最信任的人们的反对下进行的,结果这个努力失败了。 桑德可莱普是新闻及生意界最成功的人士之一;他腰缠万贯,对杂志期刊业有举足轻重的影响。他机智过人,深知自己一枝独秀万人不敌的状况必然危险。他与他那个稍有些幼稚的竞争对手和合作伙伴本达戈在心底都有同样非计划性的发展感和难以说清的统治欲;他们无法相信,不管他们怎样努力,从长远的观点看这个世界将不再由他们来主宰来解释;他们作为威严尊贵的人和与生俱来的自信将荡然无存。他们俩都被这种感觉搅得不得安宁。他们感到迟早一个强大的坚固的东西,一个斯芬克斯,一个涅墨西斯会从某个拐角出现,问他们是否知道自己是什么,哪里是他们的最后归属。 机敏的本迭戈视那种可能性为无伤大雅的玩笑,但桑德可莱普却很当回事。他喜欢自己这样是个大人物的感觉;他活得越长就越希望相信自己的重要,感觉自己实实在在的存在。他活得越长就越喜欢自己,就越不能忍受那种迟未但驱之不掉的判断感觉。他也难以忍受他那个世界对他毫无抗议的默认,它不置一词、不理不睬,但不断积累的危险;但现在让他最不能忍受的是想到这种忍受可能结束。 夜晚的失眠也影响了他白天的状态。那个糟糕的只是问他是什么和为什么的调查法庭,没有任何明确指控,在无穷无尽没有进展的开庭过程中等待着——等待着什么。不用着急。最可怕的就是不着急。但他们能为他省下什么?日复一日,他过着那豪华奢侈的生活,作为伟大的桑德可菜普老爷——除此之外他还能是什么呢?他还能做什么呢?从白天到傍晚,从傍晚到黑夜,最后到床上。然后是那个没完没了的问题。他们在编织什么样的网? 他身边的脸都是礼貌的面具。你问他们:“你在说我?” “我什么也没说,老爷。” 他谁也没告诉这种不断增强、摆脱不掉的念头,但他的惶惶不安多多少少让大多数助手和雇员看在眼里。是不是有什么一直没有被发现?他们试图猜出来,但没有一个明确的显示,这让大家感到恐惧。显然他害怕懂科学有知识的人,尤其是那种被认为非常精通政治、社会经济事物的人。他们对他在新闻界的影响,在社交中的活动以及他的金融事务的真实想法是什么?他们是不是在不动声色地让他套上绳圈,然后将绳子拉紧?他对行政机构有很深的怀疑。那些公务员,他想,已经知道太多不是他们应该知道的事情,但仍然还想知道的更多。“检查员”一词让他感到愤怒。“又是检查员!”是他那些五花八门的出版物中最尖利的叫喊之一。这些检察员,他坚持认为,是卑鄙的小人,有着狐狸的尖鼻子,穷得靠人施舍,喜欢小恩小惠;总是通过锁孔窗户窥视,沿管道往上爬,从格栅钻进来,在整个公司企业形成一张网。应该时时与他们斗争,挫败他们,谴责他们,讽刺他们。工会和劳动人民想知道,一直想知道的,我想,是干涉和这个伦敦经济学院。在这里他们将什么放在一起,策划什么?计算什么?他们建一所经济学校想要什么呢?这就像在卡片上做记号。 在桑德可莱普老爷的头脑中社会主义是恶意调查的另一个名字。他对社会主义者是怎样一群无伤大雅的,不相关的,教条式的人物,以及他们探究的社会问题面有多窄,毫无所知。他真的认为他们对可以改造的人类社会,一个竞争强烈的社会,有一个强大的清楚的计划,随时准备付诸实施,并要将他和他那样的人驱逐出去。现在,他们可能随时随地会这样做。他在黑暗中拼命与这个想法争斗,但驱之不去。他可能是英国活着的人中惟一相信社会主义到了那种程度的人。 在试图将恐惧具体化的不懈努力中,他将所有教授、政府公务员、检察员、社会主义者、社会学者、自由主义者——各类质问者和批评家——以及说到他们就让他充满仇恨的“知识分子”,还有“左派”、“右派”都混为一谈。他想像他们组成一张世界范围的,复杂得难以置信的、远远看得见的网,并在他。周收拢。而他则从来没有真正看清楚过,无法与之正面交锋。他也从不能把他们拖进光天化日之中。他知道他们一直都在那里共谋,策划,接受指示,传递信息,点头,眨眼,做手势,从事破坏。他们分布各处。你根本不知道他们与谁在一起。今天他们是耶稣会士,明天是共济会会员,就连法官和律师也可能诡计多端,很难同他们打交道。和谁在一起都不安全。 所有他的合作伙伴,秘书和编辑都熟悉了他的那些奇怪的思想的时候,那时候他会莫名其妙地望着窗外,然后未然地围着你转,仔细察看你的脸。 有时候他也会与你漫无边际长时间地交谈,谈俄国,德国和中国,还会突然问你一大堆事先仔细想好的难题,存心要把你的灵魂都榨出来。 哈罗德的报道对这样的心理恐惧症就像火把点着干草垛一样。 桑德可莱普老爷听说这件事时,没有一点怀疑,但当他在自己办的报纸上读到它时,才起了一点疑心。它的出现是他最恐惧的事的具体体现和确认。他感到自己从一开始就完全了解了。他请哈罗德·里佳美吃晚饭,然后带他去他在温德如城堡的郊区总部,在那里,他用电话招集来所有心腹、手下、侍者、帮闲、女佣、医药顾问、算命者、占星术者、速记员、按摩师、溜须拍马者,以及亲戚。 “事情终于发生了,”他说,“听听里佳美告诉我们什么。我们以前把目标弄错了。肖伯纳、新型商人、无神论者,所有这些人都只是代理人。威胁我们的是火星。听他说,火星!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该做什么?” “我们在生活中珍视的每一件东西,十字架和王冠、民族与忠诚、道德、圣诞、家庭生活只不过是他们的前沿。我们在这里面面相觑,无所事事,而他们则在那里磨刀霍霍,出生、成长、预谋、策划——一个接着一个——这些怪物。我问你们:对此没什么可做吗?” “噢,老板,”棉花琼斯说,他最善于溜须拍马,“任何事情都得做。但要行之有效。这个您不用操心。” “整个世界处在危险之中。难以察觉的危险。” “此事关系重大。老板,我们得立即召开会议,就是现在,就在这里。我们必须保持沉默,直到战略计划和总体事物安排好。老板,几年前您说过:‘危机越逼人,慌忙就越危险。’” “我这样说过?”桑德可莱普老爷问。 “是的,您这样说过。” 待温德如城堡聚会解散,桑德可莱普极安全地上床休息时,已经是白天了。他的精神越来越镇静。但在所有效忠他的办事处、机构组织里,严肃的疲惫的人们互相出谋划策——谁也不会出卖谁——设计如何应付老板醒来后叫他们采取的行动。 棉花琼斯在总部他的房间里绞尽脑汁,突然间认识到桑德可莱普的神秘的敏感系统。两个年轻的电梯服务生停在二层楼交换信息,没有注意到他已走进电梯。其中看上去更年轻、更机灵的那一位脸上毫无表情地说道: “吉姆,你听说了吗?老板终于疯了。” “真的?” “真的。” “这事迟早要发生。是什么使他疯的?” “火星人……” 这两个小鬼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在他们生命中最艰难的这十天里,桑德可莱普老爷周围的随从们使尽浑身解数减缓他的疯狂给予众人的影响。他满脑子似乎都是火星人如恶魔弥漫遍及世界的想法。他排除火星人难以辨认的问题,认为你可以通过他们说的话,他们的行为方式来辨认他们。你可以认出他们因为你从本能上不喜欢他们。不用大屠杀,那已经过时。需要的是对所有这些人进行清洗以拯救我们活着的人种(桑德可莱普)。 里佳美将一些毫不相干的事实,如先天性愚型儿童,带进讨论中,桑德可莱普则抓住它作为依据,认为他们是火星人在地球上制造的第一批受害者。这些人应该被抓起来,隔离起来,应该举行长期的纯洁人种的大会,让所有世界著名的产科医生都参加这个会议,并给他们追加资金,让他们拥有无限的权力。 作为参照,旧日反犹太主义的浊流自然为今日反火星人的新浪潮贡献了丰富的经验……。 棉花琼斯鼓起勇气反对他的主人。“我们不能这样做。”他说,手里拿着老板的计划。 “我们不能这样做?那我们到底应该怎样做?” “公众的头脑还没有准备好接受这样的事。” 桑德可莱普老爷气愤地在屋内走来走去,然而棉花琼斯用超越一个编辑助理所能使用的权力,提出的这个最致命、最能引起注意的断然主张击倒了他。 “这不会起任何作用的。”棉花琼斯说。 “是吗?” “毫无作用。” “我们不能独自进行这件事。”他坚持道。桑德可莱普明白他是对的。“我们必须得到授权。我们必须引证。我们自己不能闭门造车,仅仅是杜撰出来。这是新闻界的花招,人们会说。是的,先生,他们会这样说。报纸有引导作用,但不应该明显地表现出来。我们必须看上去是对‘公众意见,正确要求’的反应。这是您的话,老板。必须有人,不是我们自己,而是其他人,对此负责。” 他摇晃了一下手中的计划书。接着说出他更为复杂的主张。 “其实——进行这样一件庞大的事——我们必须让别的报业集团也加入进来。” “我也有个这个想法。”桑德可莱普沉思了一会儿说道。 他从屋子这头走到那头。“也许,我太急躁了点。我考虑问题太轻率。” 他在书桌前坐下,并开始写下一些人名,删去几个,再在几个名字前打上记号。有一两位医生就要出广告;他们应该给他点什么。毕竟他已经帮了他们。不,该死的家伙,他们不会做的。还有一两个发奋向上的年轻主教,他们正处在对他阿谀奉承的阶段,急于证明自己对大人物多么友好,多么乐于为他们服务。完全可以叫他们来谴责这种对人类的险恶威胁。于是,他给他们发去紧急信,又在电话上对他们喋喋不休,然而却发现他们仿佛深谙此道似的婉转地推诿了。他又自找麻烦地各处寻找这个有名人物,那个著名人士。渐渐地,随着找寻的成功率越来越低,他最初的积极性和紧迫感也逐渐丧失,疲劳接踵而至。行动的推迟使他心脏越来越感到虚弱。四天,五天,六天过去了,没有任何惊人之举。在桑德可莱普老爷的生命中,这两天就像过了一千年。他那重大报道的光辉变得黯淡无奇。那些准备的文章、宣告等越来越不像临阵的等待,倒像一种即将灭种的鱼龙目、爬行狗在夜间发出的哀号与悲鸣。 一天晚上,他突然觉得自己现在根本不在乎是否做了什么。这件事像气体一样蒸发了。如果没人愿意关注它,这桩愚蠢的事业也许就此完结了。火星人也许现在就在吞噬这个世界。不管怎样——这将使他名垂千古。作为一个最认真最有活力的人生活在一个迟钝愚蠢的世界里是种什么滋味? 他将棉花琼斯叫到跟前。“在火星人这件事上你太严肃。”他说。棉花琼斯立刻明白他献的计没用。“你让它听起来有些太刺耳。用你那种严肃的表达方式,读者难以接受。他们喜欢轻松愉快。公众不知道的东西不可能真正存在。如果报刊停止发行,你的饭碗就没了。还是让它轻松些,愉快些。” “在我们说过之后!”棉花琼斯说。 “把内容写得轻松些。一种半象征的——幽默的东西,就是这样。” “我明白,”棉花琼斯说道,并竭力不使自己显得不高兴,“我想我可以设法做到。是的,这是一个极好的政治绰号,老板,不管你愿意怎样说。你想不出更好的来了。给‘知识分子’和‘智囊团’下个十年的假期。让赤色分子退色。火星人!人们将从‘走’这个字开始仇恨他们。” 约瑟夫·戴维斯先生站在特拉法卡广场一角,望着西去的车流。许多车上挂着巨大的星光闪闪的广告牌,上面写着崭新的内容。他能看清三个大写的M,但要看清中间的其他字母则要花些力气。那三个字意思是“音乐火星侏儒”。 “他们就是这样看的。”戴维斯先生说。 他的眼睛被划过夜空的亮光吸引。上空有一排用火红的字母组成的字,“音乐火星体儒”。…… “都一样,”戴维斯沉思了一会儿,小声说道,“他们就在这里。” 第八章 新人如何聚集到一起 “这么说你的火星人终于来了,戴维斯。”赫德曼大夫说。 “我向你证明过,”戴维斯回答道,“新的人种正在出现。他们使我相信……我并没说他们是火星人。” “长而粗的头发是故事的一部分。总之,你知道——他们也许是。” “为什么不是别的星球?”凯帕尔说。“同星座?为什么火星人成了一个专有词?” “用什么名字都一样,”戴维斯不以为然地说,“我们只图更了解他们,何必在名称上伤脑筋呢?就固定用火星人这个词吧。” “报纸对此毫无疑问。他们坚持认为要么是火星人,要么什么都不是。” 戴维斯耸了耸肩。 “总的来说,我不希望把这件事透露给新闻界。”凯帕尔说。他将放在桃木桌上的臂膀围成一个圈,脸上的表情显得十分狡黠,“新闻几乎可以创造任何奇迹,实在难以置信。新闻都起了什么作用?先是这个桑德可菜普盛行一时,然后又被公众嘲笑。没有什么比流行看法更容易转瞬即逝的了。我们现在有什么?整个一麻木不仁。几个可歌可泣的信徒东奔西走、半遮半掩地创办样子傻里傻气的专刊,还有什么协会,用来表明他们对这事的坚信。据说,在伦敦至少有两家拥护火星人协会,三家反对火星人协会。出版那本名叫《欢迎》的粉红色封面杂志的家伙看来是个主要人物。我听说美国有相当多的协会,但规模都不大,大多有向神秘主义靠拢的倾向,把火星人和西藏混为一谈。因而出现了一种新型妄想精神错乱,在这些疯子中,上帝似乎过时了,他们成了火星人,并且大多数是火星上的国王或皇帝。你那伟大的发现还有什么其他内容?我们这些冷酷无倩的家伙,一直知道这里面有多少货色,却因为太精明而缄口不语。” 他从眼角处斜看着戴维斯。 “你真的相信?”戴维斯问道。 凯帕尔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没人会相信我们骨子里的真实感觉。虽然我们并不十分确信,但能感觉到它的存在;虽然我们不敢肯定,但事实就在那里。可是,尽管确凿无疑,也让人难以相信,所以为什么要把它说出来招惹怀疑和轻视呢?我们无能为力,无法控制正在发生的事,也无法避免它。他们来了,就这样。” “我想说说这件事,”凯帕尔说,“我非说不可。” “我在这件事上也想了很多。”赫德曼·斯代玎大夫说道。 “我现在除了它其他什么都不想。”戴维斯说。 看来凯帕尔对火星人的狂热度并不亚于他。那张变形怪异的脸涨得通红,每个手势都显示出极度的兴奋。但凯帕尔克制自己的冲动尽可能注重事实的决心也十分明显。 三个男人来到凯帕尔家里就餐,目的是为了讨论戴维斯的第一次调查结果。 “让我们看看有多少收获,”凯帕尔说,“让我们从戴维斯已确定的事实中将那些纯属猜想的内容清理出去。我认为这一点已清楚地显示出来了,即一种新的头脑确实来到这个地球上,带来了一种更简单、更清楚、更强大的思维方式。它们已经在各处个别地运作起来,在人类活动中产生了一种没有次序的创新局面。但至今这些新型头脑还没有凑到一起,相互联系。到目前为止,他们还很难了解自己,更不能互相了解。他们分散在各处。这些,我想,似乎都可以被确定,是吗?” 戴维斯先生点头表示赞同。 “到目前为止,我们主要通过材料科学和机械发明感觉到这些新型人类的存在。在此阶段,对创新社会来说,他们分散太广、太孤立。社会的更新需要非常广泛的合作,程度也大不一样。这些新人分散在四处,并没有成群出现;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与众不同;可以说,每个人从出生起就被固定在出生的那个环境中,眼前呈现的是已经确立了的人们对世界的认识。他们不得不调整自己的社会行为以适应现行建构。无疑,许多人完全为自己置身其中的人类常规的教条化和不合理性而感到困惑不解。怎么说呢?他们至今还没有机会涉入人类事务琐事之中。但在一些像玻璃片、废金属、弹簧、天平一类东西上面,他们没有遇到同样的问题,几乎从一开始就可以自由思考。 “那是初始阶段。还没有人试图解释过去一个半世纪科学知识突飞猛进的原因,可这件事为此作了解释。至今已经有大量精确机械的发明出现。这说明一种必然的人类活动的不统一性使得发明分散四处,也导致产生了前进的驱动力、机械科学方面的革命以及社会理解的相对滞后。要想使新现点在后者的领域里成为真实几乎完全不可能。合在一起,那便成为更棘手的事。我认为很容易解释为什么会这样,然而,如今每个人都有理由用所谓的——用主教的话来说——我们道德和社会的弊病同物质进步做对照。这是一个暂时阶段。” “但是十分糟糕,”赫德曼·斯代玎大夫造,“就好比超人制造飞机而猿人拥有它。” “不管怎样,毕竟是暂时的。”凯帕尔继续说道,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因为,就像我说的,一开始这些火星人极为稀少且分散广阔,但随着数量增多——我想没有理由不这样看——他们必将互相了解,互相接触。这样的头脑,不用说,将热衷科学工作。他们将注意到并区分智力类型,这必然直接导致自我发现。他们将发现他们彼此如何相似,如何不同于普通世界里的普通人。于是他们将开始明白自己是什么人。” “历史的新篇章,”戴维斯先生沉思道,“然后呢?” “让我们想一想,”凯帕尔说,“我相信对将要发生的事做大量的分析是可行的。我自己认为我们已经可以做一个大概的预报,但在我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你们二位听之后,我可能对此会更有把握。假使我侥幸成功的话。有几个非常明显的问题还确实值得一问。火星人入侵地球的第二个阶段将会怎样?火星人在我们中间繁殖,我相信他们会以我说的某种方式表现出来。他们将意识到自己是什么,将寻找自己的同类,用他们的方式相互理解。他们将以某种风格融入社会活动之中。是什么风格呢?” “但首先,”他说,“我想弄清一件具有某种实际意义的事情。” 他的目光集中在放在桌面的双手上。“我想问戴维斯。现在我们听了他的说法,即一种新型头脑正在地球上出现,一种坚固的、清醒的、不易改变的头脑。它曾经以不确定的方式间断出现过,非常罕见。它说‘为什么不呢?’于是创造了许多东西。现在它明显地增加了出现频率。虽然不是蜂拥而至,但也是不断涌现。那么,我想知道的是,当这种新型头脑出现的时候是否是其全部?让我说得更清楚一些,我们承认,组成人类智力的基因在新型头脑中被改变了。这些新型头脑更加坚硬,更加灵敏,从本质上来说也更加诚实。是的,但它们是否与旧的完全脱离,抑或从许多情况来看是一种半火星人半地球人的混合?” “我想强调那个混合型的想法。是否他们身上既有那么多地球人——旧式普通人的特征,又有那么多纯种火星人特征?所以他们既有虚荣,耽于幻想,自视甚高的属于旧习的一面,又有像泥浆中闪光的水晶的一面。明白我的意思吗?如果我们将火星人当作人类的对立面来谈论,这样未必正确。我们三人试图用不同的方式得到有关这种人种的真正感觉。这些新生物……” 凯帕尔停顿了一会儿,眼睛看着自己的手。“他们将是非常不幸的生物,在许多情况下……你说呢,戴维斯?关于我那个混合的想法,你怎么看?” “我还没有这样想过。你看,我一直在四处寻找一种头脑敏捷,难以驾驭的类型,那是你建议的,大夫。我确实找到了他们。我寻找的是与众不同的类型。” “你没有想过其他方面?” “没有,我还没有在与众不同的类型里面寻找相似之处。”他停了一下,又说,“我一直在寻找不同的人性,而不是共同的人性。” “那么,”凯帕尔继续说道,眼光主要对着他那双看上去十分聪明的手,“这个混合的观点打开了一个全新的思考领域。它消除了桑德可莱普的噩梦,即无数个小妖怪蜂拥而至,数量成倍增加,毁坏我们的家园和所有组成人类生活的东西,等等。那样的话,我们必须设想那些分布世界各地的个体数量的增加,虽然不管怎样,他们至今似乎还没有怀疑过自己是一般人,但他们对生活感到的困惑要比别人多得多。现在,也许会有所不同……” “作为孩子,像其他孩子一样,他们一开始就认可了他们所看见的这个世界,相信别人告诉的一切。以后,随着年纪的增长,他们将会发现自己的大脑思维偏离正轨,他们通常会觉得事倩不协调一致。起初他们会认为问题出在别人身上而不是他们自己。他们不敢肯定父母和老师是否会才目信他们说的话。我认为,在这些火星人中间,那个奇怪的关于整个世界是某种骗局,很快它将呈现出另一副模样——现在的许多孩子当然也有——是他们不可避免的共同特征。” “怀疑他们所听到事倩的真实性?”戴维斯若有所思道,“孩子们当然有这种怀疑。就连我……” 凯帕尔飞快地瞥了他一眼。 “现在,”凯帕尔说,眼光仍然停留在手上,“在我继续火星人将对地球采取何种手段的问题之前,我想先向自己和你们二位提几个相当尖锐的问题。如果我有些说教,或旧话重提,你们不会介意吧?我本来就是当教授的嘛,你们一定没忘记。” 赫德曼·斯代玎大夫做了个赞同的手势,戴维斯则显得非常专注。 “让我们暂且将这间房子当作真理殿堂里的一套公寓。就我们自己来说,我们是一套完善社会秩序中受尊敬的公民,并因所付出的劳动而得到优厚的回报。我们懂得调整自己——非常舒适地——来适应生活,那么我要先问自己一个问题,并回答它。我现在对自己智力的感觉是否同二十多岁时的感觉一样?不一样。从那时起,我们就用一剂心理分析的药水将大脑洗空了。我们现在开始认识到我们生活其中的这个自我欺骗的复杂系统,我们一厢倩愿地对耻辱和压抑视而不见,我们有意识地接受阿庾奉承和夸大其事,下意识或半意识地回避和顺从社会压力及罪恶。我们接受所有现成的东西,而对于成千的道德问题、公共问题、习惯规则,我们更多的是抛之脑后,而非表达看法,提出意见。我们将没有思想可流露。我们甚至欺骗自己。我是否夸大了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贡献?” “我不这样看,”赫德曼·斯代玎大夫道,“不!” 戴维斯沉默不语。 “我们出生并生长在一个现在看来显然在许多重要方面是失败的社会秩序里。这个社会秩序正在土崩瓦解。它带来的不是好处,而是缺憾和精神崩溃。战争、笼罩一切并不断增加的兽性、真正自由的缺乏、经济失控、物质过剩掩盖着巨大的反乏——一难道我在夸大其事?” “没有,”赫德曼·斯代玎大夫叹气道,“没有夸大。” “许多高智商的人们似乎相信我们正走向世界范围的战争——他们称之为文明的崩溃。戴维斯先生,你曾指责说那是纯粹的悲观主义。” “别管我曾经写了些什么,”戴维斯说,“我们现在讨论的东西已经足以说明问题了。” “那么,我也许可以说,说得温和点,我们这个世界的前景是险恶和令人沮丧的。” 赫德曼·斯代玎大夫将两条肘臂放在桌上,“对任何一个有远见的人来说,人性的产品总是险恶的。” “尤其是现在,不是吗?空战,细菌战,漫无目标的失业者,社会内聚力的消解,精神自由的迅速失却。” “不错,”赫德曼·斯代玎大夫说,“也许是——尤其是现在。对于我们珍视的东西来说,前景是非常不妙的。” “总的情况是在走向分崩离析,大片大片的脱落,衰亡。我发现最糟的——也是人类前景不妙的根源——是地球上所有优秀的清醒的头脑正变得越来越不起作用。我不知道你们是否也这样看,但是如今的世界给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暴力,平庸的思想,以及卑劣的品质在统治一切。它在使一切变得粗俗,包括任何新生的,美好的东西,包括任何发明创造,包括我们的孩子。不论它是以声势浩大的革命行动或是反革命行为来表现自己——从长远的角度看都是一样——或是通过某个人物来体现——像希特勒——在他的身上体现自己的特征从而达到痛快的释放。在我看来,极端爱国主义,群体恐惧,迫害欲,尤其是迫害欲,如今比过去更为明显,更加恐怖,更加骇人听闻。这是你那个专业的问题,戴维斯。一个由历史评说的问题。不管怎样,事实是非常明显的。” “我们三个幸运的人坐在这里,我们有立足点,似乎比较安全,显然已经为自己安排好一切。我们在哈莱大街的安全感也许没有二十五年前那样强,但依然感到比较安全。我们是世界知识分子中的一部分。请问,这个世界有多少是我们的?我们敢于离开这间屋子多远来谈论如今发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事?我们又敢走进自己的思想深处多远——带着亮光,带着大胆的问题?即使是你,我,赫德曼·斯代玎,在火星人这件事上,也一直极为小心谨慎,并还将继续如此下去。我们不得不考虑自己的名誉,我们决不能放肆,如此等等。我们甚至对自己也非常谨慎。对当前的政治,对大声嚷嚷的爱国主义,对所有糊涂的陈腐的宗教狂热,对独裁统治,我们流露过真实看法吗?尽管我们生活在一个自由的国度,一个自由的国家——我们这样被告知——这里没有集中营,没有审讯,没有流放,没有殉道者。没有看得见的束缚,——然而我们却被束缚着。我们还有多少智慧的自由?事实上,仅仅因为我们太谨慎而不去运用它。我们这里或别处的知识分子是否还有任何影响,是否还能发出任何声音来吸引、转移,或引导我们称之为历史进程的人群大溃散?” “什么?”戴维斯道。 “我们称之为历史进程的人群大溃散。” “接着说。”戴维斯说。 “假设我们出去,到一个尽可能公众多的场所,把我们今天关于人类情况的想法和盘托出,那会怎样?” “我想,”赫德曼·斯代玎大夫说,“人们会开始砸我们的窗户。” 他想了一下,又说:“英国广播公司很可能会请三个大主教对你喋喋不休。然后,你的学生会在课堂上制造麻烦,你那些坐在后排的学生……我的情况则大为不同。我的职业使我对一两个高贵家庭有一种控制权。” “我最近一直在想。”戴维斯起了个头,又停住。他有一种作家措辞未定的习惯。 “刚才你说到陈腐的宗教,”他继续说,“如今生活中许多东西都陈腐了,过时了,这我同意……” 他小心翼翼地表达自己的观点。“我想,在过去的一百年中,那些将人们凝聚在社会中的主要思想已经过时了。奇异的新思想已经产生影响,至少我们三人开始明白这一点。但是,由于人类社会是一个不断被关注的对象,起主要影响的思想还从来没有被取代过。它们被加入了新意识,因而变得模糊不清,内容太广,影响减弱。取代这些思想是一件十分了不起的事。每当要解决一桩事时,总是会有新的血液,新的变形。旧事物用于新目的是无法经受时间的考验的。因此,我该怎样称呼它,社会意识形态,社会意识形态成了成堆的旧意识,这些旧意识,由于各种说法的误用,既能表示任何事物,也会什么都表示不了。其影响也越来越没有把握。我说清楚了吗,凯帕尔?” “你把我想的说了出来,而且说得比我自己可能说的更好。” “我完全同意,”大夫说,“接着说吧。” 戴维斯先生将盘子推开,学凯帕尔的样子将两条手臂叠放在桌上。他说话很小心,紧扣主题。其他两人则专注地看着他。 “你们看,有很多讲求实际的人,他们越是认识到思想体系的缺陷和腐朽,就越是处于幻觉之中,越是对这庞大体系垮掉后可能发生的事感到恐惧……” 停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我就是这样。” “实际上,”他进一步说,“我的工作至今一直在支持那些我认为仍然有影响的思想。通过我自己的原因我开始明白了,第一次……” 凯帕尔将身体向后靠去,手放进口袋。显然他喜欢戴维斯所说的内容。“我们,”他说,“现在在真理的殿堂里。我们发现自己都认为这个世界正漂浮在陈旧观念的木筏上,这个木筏已不再紧紧绑在一起,那些曾经被确认的制度、习俗、道德规范如一堆腐烂不堪的东西,合在一起并不比一堆漂浮的木头碎片好多少。 “我们似乎都同意这一点。现在,这些外来的新生物,我们称之为火星人的生物,正登上这个漂浮的系统,带着他们那坚硬灵敏的头脑和尖锐无情的疑问像星星划过天空一样刺玻我们的黑暗。他们是来拯救我们的吗?即使他们能够拯救我们,我们会允许吗?如果不能,他们会怎样,这条精神木筏将会发生什么?” “一条精神木筏。”赫德曼·斯代玎大夫重复着这个不确定的说法。“一条精神木筏。”凯帕尔望着他的朋友,两只大小不一的眼睛流露出半带自卫半带温情的表倩。“难道不是?”他说。 “它有什么问题?”大夫说。“别回答我说‘所有一切’。具体一点。这条木筏有什么问题?你的证据是什么,凯帕尔?我想知道得更清楚些。” “好吧,”凯帕尔提起精神来说道。“这只是产生了一半的想法。不错,是你的,我的,每个人的。就像一头非常小的马驹才出生了一半,受到胎膜的阻碍,不能全部挣脱出来。它乱冲乱撞,半睁着眼。我们所有的哲学,最好的,都比不上它。特别是……” “特别?” “还有第二个世界,它已建立了自己的语言,成千的隐喻被人们接受。它有另一种尘世烦恼,这个鬼怪和灵魂的世界与真实世界共同存在。它与现实重叠,紧挨其侧,相似但不相同:若幻想中的拙劣模仿;一种模糊的重复;一个想像力四溢的世界,共同倾向导致的后果。我们看见在每个人身边有一个幽灵,它并不真的在那里,我们想像在宇宙旁边有一个最大的幽灵。每当智力运行有些艰难,每当我们聪慧的眼睛感到真理之光,我们便失去聚焦点,滑进幽冥之境。幽冥之境乃通往理性丧失之梦幻乡的必经之路。在幽冥之境,幽灵的世界,你可以为自己的冲动找到无尽的解释,无尽的理由。这是我对人类智慧的指责;这个永远令人糊涂的二元论。人类智慧的最后成果是简单完整地看待生命。” (“高培尔学校里的那个男孩。”戴维斯心想。) “不过我们现在更直接地得到它。”大夫说。 “我们得到的是进来的新影响。”戴维斯说。 “不仅仅如此,”凯帕尔说,并不在意那些新影响,“这愚蠢的生物还有许多其他问题。” “是人类。”大夫小声道。 “让我们听听都是什么。” “这生物几乎不会长大成人。我们几乎谁也不能发育完全。我们特别害怕承担全部做人的责任,那就是成人的含义。虽然男人是长不大的男孩,但仍然长得粗大笨拙,一个走来走去的怪物,一个墨索里尼,欧洲活蹦乱跳的男孩。大多数人到了人生的终结之时总是被恳求对后人施以保护和指导,在这种恳求中衍生出所有对上帝、帝王、领袖、英雄、上司,以及像人民、祖国、教堂、党派、群众、无产阶级等神秘人格化东西的顶礼膜拜。我们接受几乎所有的妄自菲薄,而不愿鹤立鸡群,成为完全成熟的个体。像所有幼兽、小虫,我们也充满恐惧。有罪感是什么?不过是未成熟动物本能的恐惧罢了。啊,我们在做错事!我们将为此受惩罚!我们充满了对原始诅咒和神秘罪过的恐惧,充满了牺牲、赎罪、下跪、匍匐的自虐冲动。它麻木了我们对幸福的追求,使这个世界充满卑鄙、残酷,和疯狂的行动。 如果说我们还有不完全幼稚的时候,那至多也是在少年时期。我们人人皆有的极端个人主义!说人像一群关在笼子里的猴子一样纵欲并不奇怪,但性只是极端个人主义的一个表现。人在任何地方都疯狂地以自我为中心——超过生物上的需要。没有哪一种动物,甚至一条狗,有这样强烈的自我意识和尖酸的嫉妒心。恐惧与此相连——没有明显的界限——隐藏能也是如此。对财富的热爱即来源于恐惧。这个吓坏了的、不成熟的东西渴望安全,绝对的安全。于是,经过最自然的转换,恐惧发展成对拥有财富和权利的渴望。从逃避性防卫到攻击性防卫是一步。他不仅害怕别人,而且恨他们,诅咒他们。进行毫无必要的斗争。他冷酷残忍,热衷征服和迫害。人啊人!斯威夫特怎么说的?这样一个家伙岂能与荣誉并提!” “人类,是吗?”大夫道,“不过,听着,凯帕尔。他真是如此之糟?只是一个斜着眼睛看世界,被吓坏了的,自卫的,幼稚的兽类,因为他还没学会直视?如此没有希望?你们这些实验心理学家在过去的三四十年里很快就将我们头脑中对人类的看法清除了。非常快。你们一直在进行这种破坏性的——呢,有益的——对我们的动机和错误,奇异行为的分析。不错……四十年前你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在我们这个行当,我们说正确的诊断是治疗成功的一半。明确人类头脑就好比将病人送上床接受治疗。也许治疗就此开始了。” “是吗?”凯帕尔道。 “难道现在不正是开始新教育的成熟时期吗?新教育可以使人眼睛明亮,腰杆挺直,可以教会他直截了当地思考和成长,最终使他成为人。” 戴维斯摇摇头,与其对别人说倒不如说是在对他自己言道:“人就是这样的人。人性就是人性。灵魂是天生的而不是后天创造的。” “在推测这些新人类时,”凯帕尔说,“我们必须记住一件事。固执清醒的头脑并不是指我们称之为顽固不化的人。我们所说的顽固不化是傻瓜,在问题面前不知所措,而固执清醒的头脑则明晰若水晶;它像镜头旋转,映照出事物的方方面面,各种可能性,事物之间必然的相关性。但不管怎样,让我们充分发挥想像力来设想这个外来的智慧生命将怎样行动。他们将说些什么,问些什么,指出些什么。人们对此会怎样反应呢?” “不喜欢,当然,”大夫道。“首先,我想,他们将遇到充满敌意的冷漠。人们会说他们表意不明,效果不显。他们将起来反对傻瓜,那个无论以个人形象还是乌合之众或领导者的形象出现的地球人。但新人类将不偏不倚。那么,说句俗话,他们到底站在哪里?他们将不加入愚蠢的战争风云,新三十年之战、大屠杀、报复,等等的任何一方。拥护赤化,反对赤化,我们总是在摇摆不定。他们则不会如此。” “那样他们便有时间聚会。”赫德曼·斯代玎大夫说。 “时间也许不会太长。人们将认识到他们说的那些不伦不类的话,提出的不偏不倚的建议具有某种内在的力量。他们提出的建议是建设性的而不是你争我斗。下一步,尤其是当愚蠢人类的领导者占上风的时候,名誉和能力将与政府利益相联系,而他们则会被要求表明自己是支持者或是反对者。如果他们拒绝依附,他们肯定将拒绝依附,则会被指责为具有破坏性,对现实不满的叛逆。由于清醒而不随波逐流,他们将面临许多艰难,将同样受到左派和右派的仇恨。” “那么,”赫德曼·斯代玎大夫问,“他们怎样可能对这个世界有某种控制呢?” “头脑清醒的人怎么控制这个世界?” “是的。如果你认为这是同一个问题。” “我不是一个预言家,”凯帕尔说,“我只是在考虑各种可能性。假如更清醒、更智慧的生物不断来到我们这个世界,这样的事不会发生吗?所有这些智慧生命难道不会面对同样的世界,同样的问题吗?没有任何政治或宗教的组织,他们难道不会对这些问题有同样的看法——同样的东西在他们看来有同样的价值?尽管他们之间并不需要进行商谈。我坚持认为正常的人类大脑只有一种智慧,而无许多。如果真像戴维斯想的那样,这种新型大脑的一个特征是对大众的看法,愚忠、本能偏见和空谈的抵触,那么,没有任何政治组织或党派或运动或那一类东西,这些意志坚定的生命难道不会依照他们自己的意愿拒绝做野蛮可怕愚蠢的事而开始做有意义的事情? “假定他们是有才能有自信的人,能做各种各样的事倩。那么这个世界上许多科学、医学、机械、管理领域里的重要位置很可能落在他们身上,随着他们人数的增加、遍布的范围增广,他们的思维和行为方式很可能影响与他们有关的下属。是的,你已经提到过,大夫,通过更明智的教育,即使是普通人也可能被火星人化…… “那么,假设你发现一架轰炸机里的驾驶员碰巧在自问:‘看在鲜血和头脑的份上,为什么我要做这件残酷愚昧的工作?为什么我不掉转回去把这玩意落到指挥部那些杀人者的头上?’接着,他没再犹豫,就按想的去做了。当他降落到地面时,假设地面上还有一两个人赞同他的行为,没有一点不满,事实上和他站在一边,那又怎样?即使是古罗马的角斗士也会有反抗的智慧。我们训练的具有这些品质的空中新勇士,其基督教名字也许就是斯巴达克斯。 “再假设一个技术娴熟的工人在做一门大炮上的精细活,他头脑很清楚,如果这门炮不开火,对这个世界会更好。那么它会开火吗?或者这是一个制造炸药的化学家。这样的事情随着火星人数的成倍增长肯定会成为一个问题。你们那大喊大叫的煽动者或咆哮的统治者病了,需要手术,这里有一位爱国者庸医,他无论如何都将把病人弄得一塌糊涂;还有一位冷静、自信,但不会算计,有知识,有注射器,有手术刀的人,他可能杀了病人,或医治好病人。可是他为什么要医治呢? “统治者只要病情允许就会用那双权势的眼光瞪着他。火星人对此非常在意。从他的角度出发,他绝不会有任何夸大。他会说,是你的世界反对我的世界,于是他要做他认为对世界来说是最好的事情,且不暴露自己的意图。专家将拥有权力,如果他们有足够的洞察力的话。在这方面他们需要向前迈一小步。” “不过这是——破坏!”赫德曼·斯代玎大夫说。 “对于非理性冲动,惟一的理性回答是破坏。” “你暗示是暗杀。” “我没有暗示什么。我明白说的就是暗杀——如果朝疯狗和离群的象开枪就是暗杀的话。暗杀是在独裁统治者面前合法地声张个人尊严。这不仅仅是权利,也是义务,一个神圣的责任。独裁者是违法者,他使自己丧失了公民权。他的存在降低了你的人格,他将丑恶行动强加给你。他可以征用你,让你在邪恶之间选择。杀了他当然要比让他使你直接或间接地去杀害其他人更好。如果你足够强大,你可以对他说:‘你是个混蛋’;如果那样可以终止他恶行,你还可以对他宽容点;但如果你不够强大,则必须杀了他。除了这样,你还能做什么呢?做一个遵纪守法的人?” “可怕。”大夫说。 “不过是简单的常识。” “火星人是杀不完的——如果这是它们的命运。” “杀它们是为了好的目的。”戴维斯说。 “杀了它们对旧秩序也并无好处,”凯帕尔说,“总会有更多的头脑冷静的绅士,像现在这样相信宇宙射线,相信我们头脑深处的永恒的智慧。在愚蠢人的世界,头脑清醒的人举步维艰,但他们能使这个愚蠢人的世界振作起来,即使他们不奢望能改变它。一个头脑清醒的人将跟随另一个;一个头脑清醒的人将越来越清楚地懂得另一个。他们将肩并肩,不管法律有多糟,当局者有多愚蠢。” “一场甚至连革命组织都没有的革命?” “不是革命,比革命更好。革命不过是社会转型。革命不能从根本上改变任何事情。革命究竟是什么?不断加剧的阶级和群体的不平衡,中心转移,木筏翻倾,与旧事物不同的另一面成为主宰。这就是革命所具有的一切。我说的不是革命,而是一种新的行为方式,是黎明破晓。” “启蒙。”戴维斯试着说了一个词。 “是谁就要来临?”凯帕尔突然加重语气道,“是火星人还是非火星人……?” “不过,亲爱的凯帕尔,”大夫说,“你说的不正是无政府主义吗?” “我想,是无政府主义。它有可能意味着‘回到混沌’,所有从个人动机个人追求里释放出来的清醒头脑朝一个方向得出同样的结论。人的大脑同火星人的一样。有理性的头脑不会像人们装的那样持那么多不同见解。他们必须遵守绝对的法律。我们有误解,我们并不停下来去了解它。我们让自己接触生活。世界上每一个统治者都生活在不断与简单知识和讨论争斗中。我们则生活在——让我们面对事实——一个挤满了躲避知识,惟恐头脑清醒的病人的疯人院里。” 他停住口,将雪茄烟盒朝客人面前推了推。 “一个变得头脑清楚的世界。”戴维斯说。 “星球心理疗法,”大夫说,“一个清楚明白的世界,我的大师——一那么以后呢?” 第九章 凯帕尔教授预言人类的终结 “我希望,凯帕尔,”赫德曼·斯代玎大夫想了想说道,“我希望你说说你那些——我们的那些——外星人可能创造怎样的世界。对我来说,你知道,我是乌托邦和未来世界的门外汉——上帝,它们多么让人不愉快!如今它们也进入了我的词汇,每年有二十来个。有时我真希望没有开始。但如果这些外星人真的逐渐遍布世界,并制止作称之为普通愚人——人类——的抢夺、霸占、毁坏等行径,直截了当地对他们说不,那么,我们能否,即使用一般的说法,想像出他们有可能制造的世界是什么样?一个头脑清楚的人类世界会是什么样?” “我们得承认,”凯帕尔说,“这是在做最不可能做的事。前提是这些即将来临的超人比我们更强大,总的来说更加智慧。我们怎么可能以自己的想像力去猜度他们的头脑,去发现他们想什么做什么?如果我们有他们一样的智慧,我们现在也该创造出他们的世界了。” “用一般的话来说,”赫德曼·斯代珂大夫用往常温和的语调说道,“试试看吧。” “也许,用一般的说法,我们至少可以说出一两种他们的世界不会是什么样的情况。你在你的乌托邦和未来世界里都发现了什么?我猜想你一次又一次得到的是同样的东西,首先是现今生活中那些新玩意儿的一幅幅漫画——五千英尺高的摩天大楼,时速两千英里的飞机,手表上的收音机;其次是与当前研究有关的小玩意艺;第三,试图在艺术方面取得一鸣惊人效果的疯狂离奇、浓墨重彩的装饰。最后是有关性关系的新奇想法和对待当代社会批评的态度。但这些未来人一概被当作——说得温和些——小偷和傻瓜。认为世界和平,但安全的气氛却使他们显得更加没有目的,总的来说他们什么也不是——或在一阵歇斯底里中叫嚷着去征服月球或诸如此般不着边际的胡说。显然不论在微妙、精细,还是在简朴方面,他们都没有如何进步。倒是相反,他们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聪明话;从来没有干过一件漂亮事。这是事实,不是吗?” “可悲可叹,”大夫微笑着说道,“看来谁也不能做得更好。一些人试图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情;一些人做的时候痛苦不堪。但是,不论你祈祷未来还是鄙视未来,它始终是站不起来的空口袋。” “与进步的乌托邦不同的另一个说法,”凯帕尔说道,眼光小心翼翼地避开戴维斯,“是未来世界又回到保护不善的过去的浪漫气味中?……当然两者你都不相信;我们谁都不相信;但问题是,我们头脑中没有材料可以借助使即将来临的东西有一个具体的形象。在没有创造和置身于未来的时候,我们怎么能看见或感觉到未来呢?所有同样的……” “是吗?” 赫德曼·斯代玎大夫看着他的朋友跌进陷阱,心里颇感好笑。在他之前不知有多少预言家掉进这样的陷阱并消失。 “如果我们坚持用一般的说法,我们对有些事情也许有把握。至少——就我的才智所能及。这些新人类将在各方面越来越明显,就是说,他们将越来越不被公众影响所动摇。除了天资超群,他们还将能够摆脱至今没有人能摆脱的所有错误教育和歪风邪气。他们不仅本身素质卓越,还会接受更好的教育。他们将互相协作使世界成为和平之乡。对于这一点,所有头脑清楚的人想的一定一样。他们将保持和平。和平女神不再是任何形式的强制手段。还有什么必要呢?在对这个世界进行精神治疗的某个阶段,也许还会出现一定数量的格斗厮杀,警察追捕潜在的独裁者和黑社会歹徒,等等。不过我怀疑,越来越能够控制基因的高智慧人是否还需要通过武力来消除不受欢迎的东西,明智稳重的人将采用聪明的手段来管理这个星球。不用马刺,也不用勒紧缰绳。 “当然会有一个和平的世界。就是说,除了自然障碍和变化莫测的天气,人将自由地想去哪就去哪,无论在哪里都可以行使他的公民权利和义务。这是一个充裕的经济社会而不是充满剥削和苛捐杂税的贫困社会。在任何地方,你的需求都会得到满足。就食物、舒适和尊严来说,你不会为下一步担忧。在这个更加明智的世界,没有劳役负担,所有工作都是令人愉快和有趣的。这样的事倩就是在今天也是有可能的。设想,如果这个世界更明智些,这样的事情就会发生。只是人们将‘明智’这个词的内涵过于扩大了。 “但是当要使这个新世界具体化时,困难便增加了。那样做实际上是试图预见一代接一代人头脑里将发生的所有情况,每一个头脑都不仅比我们的管用,而且还有更好的装备。他们要将这个星球变成像花园一样的世界。这不奇怪。也许他们将保留其中的一部分作为野生林园。他们将重新调整如今失去了平衡的生活。谁愿意看到蝗虫在玉米地铺天盖地,河水被杂草堵塞而洪水泛滥使森林树木腐烂,鼠疫横行,湖水布满了鳄鱼,或草原一公顷一公顷、一英里一英里地被风沙吞噬?将这个星球变成花园并不是指音乐台、喷泉、大理石台阶和悠闲漫步那些东西,甚至不是意味着没有危险,但它确实意味着对腐朽的旧世界的坚定控制,意味着经济生活中的智慧。聪明的企业不会给我们糟糕的工厂,没希望的工业区,难以忍受的噪音,煤渣堆,以及一处拥挤不堪、另一处荒无人烟的情况。是愚蠢的人类才会将世界弄得一团糟。今天我们仍然是这样的傻瓜,谁都无法解开私有财产和金钱这个复杂的谜。它击败了我们——就像感冒,或癌症击垮我们一样。它使我们的思想陷入混乱,扼杀了经济生命,它煽动我们自卫的本能,导致不断的战争。产品稍一分散,我们就败了。 “宁静,确信即宁静。你尽管想像那个未来世界的样子,但有一点可以放心,这个世界将不仅更富裕,而且更美丽,像它今天这样多姿多彩,且所有美丽的景致都得到聪明人的悉心照料。树阴掩映下的绿草坡,高傲的河流快乐地闪着鳞波,山峦起伏,平原广裹。可以说未来世界就是这样。你们是否意识到,在今天这个世界,几乎没有一棵完全健康成长的树? “至于他们将来的生活方式,还是用一般的话来说,某些方面我们是可以预见的。大自然是一种韵律。有原子的音乐也有星球的音乐。每一种生命都是精致复杂有韵律的。它有节奏的愉悦是与复杂的感觉相和谐的。这些控制物资,掌握世界所有能源,以及他们自己神经反应系统的人是不会让自己在享受美感方面出现饥渴的。在日常生活中,音乐和舞蹈是绝对不会没有的,他们不可能没有充满活力的优美的体型和丰富多姿的外表。千姿百态的差异是难以说清的,你不会经历神奇怪异美轮美奂的舞会。即使你想要描绘出那种场景也是徒劳的。他们的音乐也许不是我们那样闹哄哄的东西,他们的装饰可能也不是反复出现的圆圈、十字、螺旋和波纹。 “而他们的社交生活呢?他们很可能非常个体化,个性更为多姿多彩,因此他们的聚会碰面要比我们的更加有趣。那些对他人不再感兴趣的人将会退出,并死去。野蛮人喜欢集聚,如今人们就像他们一样也喜欢集聚。社交的乐趣不会有丝毫减退。我想,我们这个世界的继承者将是我们称之为爱人的人,对性格和身体极为珍爱。我想,生为女人,生活在相互依存的大社会里,他们需要伙伴,友谊,朋友和爱抚,并在这些方面得到满足。也许他们也将经历感情脆弱的少年时代,经历拥有自我,极端自我,强烈的肉体欲求的暴风骤雨,也将重复人类浪漫的经历。这依然是行之有效的发展理论,是不是,大夫?何必在这些东西身上设想一些阴森森的理性主义?血不流动就会凝固,想像力不被激发就会枯竭。不过,这些人将在理解和自由的氛围中经历这些东西,他们具有更好的道德教养,有更美的诗歌做引导,有强有力的思想影响,使之蔑视一切丑恶、虚荣、邪恶的竞争和自我标榜。而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尔虞我诈的世界,又如何想像得出那些智慧男女的性生活是怎样的呢?” “啊!”大夫道。 “你不同意这样的说法?” “但愿我能够。不过你说的太过分了些。” “人人都想去爱,”戴维斯突然开口说道,“但人人都把它弄得一团糟。每个人。怀疑、误解……” 这是那些说了之后什么也不用再说的话的一种。 “你的确让我们有了一些关于外星男女的概念,”大夫用开始一个新话题的语气说道,“那些可能继承我们地球的人,生活得轻松惬意、丰富多彩。虽然我们没有直接见到他们,但我承认,凯帕尔,你的描述让我们好像看见和听见他们优雅的举止和斑斓的色彩。可是他们从事的事业却不在我们的视线内。他们的事业是什么?我们如今的事业主要是相互从对方那里得到更好的、更多的东西。但显然这一切都要结束。再没有华尔街、证券交易所、城市、赛马,和赌城。他们的事业将会是什么呢?凯帕尔?他们将从事什么样的工作?他们将做什么事情?你能说说吗?” “你让我觉得像是一条雕塑家的狗要对音乐家的猫解释它主人的生活。” “不过——是用一般的话来说。” “好吧,我想,在这件事情上是可以说上几句的。每一种有生命器官的都有动作的冲动,生命最大的乐趣来自对自己能力的充分运用。即使是我们这些可怜的人类,也尽可能地将头脑用在游戏、锻炼和各种微不足道的业余活动中,更何况我们的后人将有不停思索的大脑。我们不愿让头脑闲着。 “但热衷于科学或创造性工作的人却很少参加游戏比赛。玩游戏的人是堕落者,空有一副头脑,虚度光阴,因为他不能充分使用它。狩猎在过去是一种很重要的游戏;战争其实就是一种扩大了的更具毁灭性的狩猎。由于缺乏更好的想像,当闲极无聊时,战争就会发生…… “但是你不必为这些新人的工作担心。我们的后人会急于施展他们的能力,去挖掘并赋予生活新的方式,使之更加完善,更加合适。他们对研究和制造东西具有极大的兴趣。毫无疑问,他们将对事物更加敏感。乐此不疲——真的。研究和艺术创新让世人惊奇不已。意想不到的事情层出不穷。忙碌的人们充满欢笑。没有人能够知道未知的事物还有多少,我们在生活中发现的乐趣只局限在我们的肉体和精神所允许的范围内。越是清楚明白,就越是快乐。” 凯帕尔停了一下,做了一个鬼脸,说道:“问题是,如果大家听到我现在说的话,很多人会反对。在这里,我们三人多多少少看法一致,因为我们同行在一条路上。不知不觉中我们培养了自己也培养了他人。但是,要让一个人的思想与现行的观念唱反调,那就好比将一个没有教养的狗带进家里,它的第一个冲动是弄坏家具。” “愚蠢的人对任何不懂或不能掌握的东西都会反感。他们会因此充满恶意,希望毁坏它,将它从人们的思想中清除掉。我想,如果我们的画廊里没有守卫和保安人员的话,在一年里每一张名画都会被损坏,很可能被严重损坏。” “但是,即使当代人这样做也是出于对不能征服的东西的妒忌,我绝对相信我们的继承人会找到许多事情去做,这个世界将会在知识、力量、美、乐趣等方面稳定健康地发展。他们将拥有我连做梦都不敢想的知识;他们将拥有我们难以想像到的对时间、空间、存在的控制能力。即使不用一般的说法。你听着,用一般的话来说——我看到的正是我们面前的东西。像一扇刚刚打开的大门。人们开始清醒,越来越清醒,力量越来越大,速度越来越快,这个将使整个历史进程发生巨变的未来的伟大时代就像黎明前疯狂的难以置信的一场噩梦。这就是我深信不疑的事。” “这个更加伟大的世界,”大夫说,“真的存在吗,凯帕尔?就你的说法。但是,它真的存在吗?” “实际上是这样。” “远在未来——也许并不十分遥远?” “从时间和空间上来讲没什么差别。” “也许在某种情况下,凯帕尔,人甚至会有一种怀旧的感情,是吗?” “是的,”凯帕尔立即回应道,接着又说:“我的上帝!确实如此。” “我们永远听不到他们的音乐,也永远享受不到他们所拥有的健康,那些幸福的感觉——也不是为我们所能拥有;他们的整个世界都沉浸在爱的关怀之中,动物们受到每一位有明智生活目标的男人或女人善意的驯养。那是一个遥远的世界。你们对那个清醒理智的世界从没有见过一眼吗——除了一般的说法?没有具体颜色和内容,凯帕尔——甚至在梦里也不曾有过,是吗?” “是的,我做梦。我梦见我梦想的东西。我承认。经常这样。当我醒来时,它就逃匿了,消逝了,溶化在现实的污流之中,完完全全地消失了。” 凯帕尔一时无遮无拦地说起来。 “一切都失去了,”他说,“一点痕迹也没留下。哦,有一点东西留了下来。一种对生活的无奈感,一种失去了无法挽回的感觉。啊!生活可能是这样,也许是这样,将会是这样!这个生活不属于我们!然而我们本来是有可能拥有这样的生活的,而不是现在这种充满挫折中安慰的生活。” “凯帕尔,”大夫说道,“让我们把这件事说得清楚些——你是在预言地球人类的结局。你说的不是地球人的生活,那个新世界是超越了所有普通人经验的东西,是外星人的东西。” “是的。”凯帕尔道。 接下来,他的话却让戴维斯大为吃惊。 “那正是我仇恨的,”他说,“我恨地球上的人类,这些丑陋的人群,他们践踏了大地,否则我那高耸云端的尖塔便会矗立起来。我厌烦人类——烦得没法说。把它拿去吧,这个张着大嘴,发出臭味,滥用武器,轰炸枪击,声嘶力竭,战战兢兢,吵闹不休,营养不良的蠢货。把它从地球上清除掉吧!” “你对可怜的地球人一点怜悯也没有?” “我在我自己身上以及任何地方都会对人类产生怜悯,但对它的。限并没有一点减少。我恨它……” 戴维斯坐在那里陷入沉思。 “凯帕尔,”他突然说道,“你相信这一切——关于新的来人?或者你只是说说而已?请你说得清楚些。你相信这个世界,再过几十年,或最多一个世纪,将变得清醒明智?” 凯帕尔思忖了一会儿,回答道:“不。” “哦,”戴维斯凭着一刹那的直觉又问:“那你怀疑它吗?” 凯帕尔脸上露出和善但有些调皮的笑容,“不。”他毫不迟疑地重复道。 “那也是我的立场。”赫德曼·斯代珂大夫想了想说道。 第十章 约瑟夫·戴维斯撕毁文稿 十月的一天,在凯帕尔家中那一番谈话还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约瑟夫·戴维斯的头脑中,G·B·奎瑞,戴维斯的书商代理人,上门见他谈下一年的写作计划。戴维斯一年前说过的伟大作品进展如何?是否已经成型可以商谈出版计划?书名最后定下了没有?是继续辉煌?还是宝剑与十字架?或是不朽的过去?我们的伟大传统?人类的伟大盛典? G·B·奎瑞记不清了。他已经有几个月没有戴维斯的消息,很难找到他人。 戴维斯站在书房的壁炉前,面有不屑。 “我有半年没去看它了。”他说。 “我最后决定——不去完成它了。再也不写了。那个计划是个错误。” “可是你已经在那上面花了很多精力。你还让我看过几个段落。我觉得那个开端非常精彩。” “后面会越来越精彩。它像圣人和英雄的祭坛,像一座天主教堂,像汉人的宏伟殿堂,它是所有史诗和英雄故事的梗概,所有爱国历史和浪漫故事的梗概,所有自有史以来人类讲给自己所的有关自己英雄事迹的梗概。加之添油加彩,就像一个吹起来的硕大无比的气泡。结果气泡炸了。这些抽屉里一堆一堆的都是它。” “可是……”奎瑞先生抗议道。“那是人类的感观。” “是人类的失败。”戴维斯接口说。 “你真是与众不同!你不是要加入悲现主义者行列吧?” “你从没听说过火星人?” “可我认为那只是一个没有科学根据的瞎扯。” “是真的。我们的世界目前正处在即将终结的地步。我们失败了。他们正在进入我们地球,要在我们之后建立一个新世界。” 奎瑞先生在思考这个说法,判断客户的头脑是否正常不是他的事。戴维斯不是在开玩笑。他完全相信他说的话。 “也许你想写有关这个方面的东西?”奎瑞问道。 “我属于失败的一方,”戴维斯说,“一个无法逆转的——累赘的一方。随着我们的协约终止,我是说,我所有的书都将停印。” 奎瑞先生无奈地摊开双手。一时他说不出什么来反对这个突然的变故。 “新世界正在到来,”戴维斯说,“我与旧世界已难舍难分。我现在知道的更清楚了,就这样。” 奎瑞打起精神想再说几句,虽然他明白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他不想争辩,只是感到悲哀。 “现在,”他说,“正是人们需要鼓励的时候,他们感到困惑,自己在往何处走?世界正发生什么?令人困惑的事到处都有,谁在举行加冕?军队在做什么?和平投票之后呢?还有美洲问题。这些都没有解决。现在你又来了!你的书本来可以是一个巨大的成功——令人振奋的成功。毫无疑问,它将像热蛋糕一样畅销。就连h·V·莫顿也不得不小心他的桂冠……” 他站起来,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 “真是太遗憾了。” 戴维斯送客人出门之后,返回书房。他茫然地在书房中间的地毯上站了一会儿,然后慎重地打开每一个抽屉,取出许多文件夹。他仔细地将这些东西放在写字台上,凝视着它们。过了一会儿,他打开一个文件夹,读了一段;打开另一个,又读一段。他皱着眉头将这堆东西推开,不再看它们,而是陷入了沉思。 伟大的著作夭折了。 这是胎死腹中——是流产。他决不会让它发表的。 “我写的这些东西,”他沉思到,“我写的。就在几个月以前……” “我已经写完了。” 他大声重复奎瑞说的话,模仿着他的神态:“它将像热蛋糕一样畅销。一个巨大的成功,毫无疑问。” 他在自己的写作中发现了一个新的倾向。是什么使他现在对成功不屑一顾?他问自己。是什么使他与自己随大流的秉性相违背?是什么将他分裂成互相矛盾的两个部分?他很清楚,人们迫切地希望有人能告诉他们这个世界一切正常。保险业和乐观主义的市场从没有像恐怖的这几年这样前景看好。奎瑞说的没错,他面前的这些稿子代表着确定无疑的成功。他那擅长遣词造句的大脑立刻就闪烁出火花:“我已唱完催眠曲。让他们醒来吧,当我……” “醒来做什么?”他问,接着又打开另一条思路。 突然,他感到自己非常渺小、软弱、孤独。他似乎觉得世界,这个庞大的一览无余的当代社会在对他说:“怎么样啊?” 他感觉自己必须暂时将这个挑战搁置一旁,不作回答。他内心产生一种到妻子那里去与她谈一谈的愿望。 他发现妻子正等着要将茶水送给他。她对他无声地笑了笑,“你见过奎瑞了?”她问。 “我告诉他我的那本书不写了。” “我想你可能会这样做。” “我好久没去动它了。” “我知道。” 他坐到沙发上去,发现沙发上面有一本书,是她见他进屋来时放下的。他拿起这本薄薄的小册子。这是他最早的有关英雄题材的成功之作,《亚历山大,或年轻的征服者》。 “你很少读我的书,玛丽。”他说。 “我最近读了好几本你写的书。” “为什么?” “因为,我不太会说话,亲爱的,我想多了解你一点。” “我最近也一直想要了解我自己。” “我知道。”她边说边为他倒了一杯茶。 他一页一页地翻看那本书,“不知你对它怎么想……如果你是一个有教养的人,玛丽,而不是自然纯真,未经雕琢的,诗人般的人,你会立即对我说出一番陈词滥调的批评。但是,你却坐在那里,明智地缄口不语。因为对于你,尤其是你,要真实地温和地说出对我的看法是极其难的事。这本书使你疑惑。如今它也让我疑惑了……。” “玛丽,我想和你聊聊。我非常担心——我心里。” “我已经知道了。我知道,是火星人的事。我虽然不太明白,但我能感觉到。” “很多惊人的事正在这个世界上发生——难以置信的事。我现在可以告诉你。这些所谓的火星人——你已经读过报纸上那些愚蠢的不确切的文章。你不知道他们离我们有多远,还有多久他们就要触摸到我们。这就是说有某种新东西正在这个地球上诞生,玛丽。奇怪的是……我不能把一切都告诉你。我一生都在漂浮不定,在我漂浮的时候,我说的那些惊人的事也在这个世界上发生了。这个世界迅速地掉转方向进入了一个新航道。我怎么会知道这些?以前我又聋又瞎,现在我看清了……” 他觉得要讲清楚很难,不管怎样,在目前是这样的。 “我想休息一段时间,好好想想。” “我知道你的工作一直让你感到不安,”她说,“亲爱的,我明白。我感觉到你想休息一下。我愿意做任何事来帮助你。” “原谅我。”他嗫嚅道,再也说不出什么来。 “我必须休息,亲爱的,”他重复说道,“我必须好好想想。我需要理清思路,制造一个新的计划。” 他朝书房走去,玛丽跟在他身后。他瞪眼看了看那一堆作品,然后同玛丽一起穿过楼道,来到婴儿室。 他仔细打量了一会儿熟睡的儿子,之后,眼光在整洁明亮的屋里来回转动。 “这个大废物箱不错。”他突然说道。 玛丽觉得他的话十分奇怪。 “这个筐是用来盛放多余不用的东西的,很好,”她说,“我昨天买的。” “这个筐非常好。”他赞同道,接着似乎就不再把它放在心上了。 他回到书房,坐在那堆稿子中间。玛丽呆了一会儿下楼去了。当她再上楼到书房,却发现戴维斯又回到婴儿室去了。在婴儿室里,戴维斯坐在保姆坐的扶手椅上,面前是那个被他称赞的大废物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放着一大堆手稿,他正将这些手稿二十页一叠或三十页一叠地撕开,撕成小碎片。他脸朝婴儿床,好像是对着熟睡的孩子撕那些纸。 “你在干什么?”她问。 “把它撕了,把它全撕了。” “是‘人类的盛典’?” “是的” “可是,那里面有很多写得相当不错呀。” “这无所谓,与未来的作品相比,它毫无价值。” 他手指着儿子说:“他将写得更好。我把过去的撕掉,是为了给他让路。他和他那一代人——轮到他们了。” “没人能撕掉过去。”她说。 “你可以撕掉有关过去的所有谎言,神话、故事、苦心经营的幻觉。现在真实的东西显露了,但这只是开头。让新人类开始吧。” “新人类?”她不解地问。 他一边继续撕稿纸,一边心想。 是否应该告诉她他对她的了解?是否应该告诉她他们的孩子是什么?不!他们应该在他们自己时间里知道自己的一切。他们必须以自己的方式去认识他们与这个旧世界在本性上的貌合神离的原因。也许她正处在清醒认识这一切的边缘。但这必须一步一步来。 他抬头看了她一下,但马上就避开她严肃的注视。他拿起一叠纸又开始撕起来。 “每一代人,”他支吾到,“就是一个新人种。每一代人都是新的开始。” “但是每个人,”她说,“总是在开始。” “不。我用了半辈子时间才解放我自己,甚至是刚开始解放我自己——从宗教欺骗、历史谎言、传统旧习的盲从中解放自己。但即使是现在,我仍然不能肯定我是否摆脱了这些。” “可你已经开始了。” “我还有些怀疑,”他说,“我和像我这样的一类人是否可能有新的开始。” “那你还能有什么其他可能呢?”她问道。“尤其是你!就看看你现在做的事和说的话!” 接着,她为他做了一件绝妙的事。她不可能做比这更好的事了。她走到他跟前,伏下身子,脸挨近他的脸。“但愿我能帮助你……,”她轻声说道。 “你看,亲爱的,”她用低沉快速的语调说,双手放在戴维斯的肩上,“我知道你头脑很乱——被一个接一个的念头弄得心神不安。我知道你在担心——担心报纸上说的那些火星人。我明白,但我希望自己能更明白些。我不聪明,跟不上你的想法。要是我能够该多好!我常常发现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的时候总是太迟了。有时候,我回答你的话让你不高兴,亲爱的,你太容易受伤害。你的想像如水银一般变化不断。有时我想——你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 这是个异想天开的想法。 “我说的对吗?”她说。 她直视着他的脸。“乔!乔,亲爱的!告诉我。” 这个玩笑会让他生气吗?不会。她站起来离开他身边,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他说:“乔!是不是碰巧,你就是神话故事里那个被仙女偷换的孩子?是——是火星人中的一个?” 他正在撕稿纸的手停住了。神话故事里被偷换的孩子?火星人中的一个? 他被这个新颖奇特的想法惊呆了,“我!”他说,“你这样看我?” 奇迹在一瞬间发生。 仿佛有一道光照亮了一切,在转瞬间抚平了他脑海里翻滚的波涛。所有的事情一下子都变得首尾相连,真相大白,顺理成章起来。他意识到,这一最终发现完成了他伟大的揭秘。动荡不安的思想终于安顿了下来。他也是火星的传人!他也是那些挤入地球人生活并使之焕然一新的入侵者和革新者中的一个!他将撕碎的稿纸扔进筐里,继续在育儿室内撕那些手稿。真是不可思议,他用了多长时间才认识到这一点啊! “当然!”他轻声道。 他的头脑已转遍了整个世界,却只是在一个新的角度上才重新发现自己和家园。他猛然站立起来,瞪眼看着玛丽,好像才意识到她的存在似的。然后,他没有说话,慢慢地用胳臂搂住玛丽,脸挨着她的脸。 “你是来自火星的新人,”他说,“我也是。” 她点了点头。如果他愿意这样看就随他去吧。 “我们都是被外星人偷换的孩子,”他紧接着说道,“所以不害怕,哪怕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为什么要害怕变化呢?”她问。她努力想跟上他闪烁不断的思想。“为什么要害怕变化?生活总在变,我们为什么要害怕它呢?” 孩子侧身躺在小床上,睡得很沉。安静得似乎没有呼吸。那张胖嘟嘟的小脸和紧闭的双眼呈现出一种笃定安详的表情。一只紧握住的小拳头露出被子。难道他会害怕变化?害怕新生的到来? 他想,在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任何东西像这样平静地坚定地要用自己的方式,在自己的时代,坚持自己的权利,去想,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