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系公民》 第一章 “第97批是——”拍卖商大声地宣布,“一个男孩。” 因为刚才晕船了,所以那个小孩现在还是有点儿头昏脑胀的,身体仍然不太舒服。他乘坐的那艘奴隶贩运船长途飞行了四十多光年,船舱里充满所有奴隶贩运船上都有的那种难以忍受的气味和氛围:从挨肩擦背没有洗过澡的身体上散发出来的臭气,加上呕吐物的恶臭,还有舱内那种恐惧感,以及古已有之的悲伤。所以,这时他脑子里还是晕晕乎乎的。不过在贩运船里,他只是那群人中大家都认识的一个孩子。每天可以吃饭,能相安无事地争到饭吃。他甚至在船里交上了几个朋友。 现在到了地面上,这个男孩又是一无所有了:没有什么自己的东西,也没有什么朋友,又要被卖给别人了。 拍卖台上,刚才一批“货物”——里面有两个据说是双胞胎的金发女孩——一槌落定被卖出去了。当时竞争非常激烈,价格卖得很高。这笔生意敲定之后,拍卖商带着满意的笑容转过身来,指着那个男孩说:“第97批——把他推上来。” 那个孩子挨了一巴掌,跌跌撞撞地被搡到拍卖台上。他紧张地站在那里,怒气冲冲地向四周扫了一眼,把那些自己被围在小围栏里看不到的东西统统看了一遍。眼前这个奴隶市场位于著名的自由广场航天港一侧,正好面对由萨尔贡执行委员会命名、九个星球共商大事的赫赫有名的国会大厦。但是那个孩子对这一切一无所知,连自己现在到底在什么星球上都不知道。他只是愣怔地看着前面的人群。 离这个奴隶拍卖台最近的地方站着一群乞丐,已经做好了向买主们乞讨财物的准备。围成半圆形的乞丐群后面是富人和权贵们的座位。那些头面人物两侧站着他们的奴隶、搬运工、保镖和驾驶员。有的随行人员在富人的汽车和豪富们的轿子旁边转悠。尊贵的先生和女士们背后是一些平民百姓,游手好闲者、好奇者、自由民、扒手、卖冷饮的小贩,还有一个过路的普通商人。那个普通商人没有资格入座,只想为妻妾们买一个勤杂工、办事员、机修工,哪怕买个仆人也好。 “第97批——”拍卖商重又喊了一遍,“是一个健康的好小伙,可以作听差或者解闷使唤。先生们,女士们,你们可以把他当作家仆来用。瞧——”话音未落,只听拍卖场后面的航天港里传来一声尖啸,又有一艘飞船着陆了。 绰号叫做“跛子”的老乞丐巴斯利姆光着膀子,眯着眼睛,东张西望地看了看拍卖台四周。在巴斯利姆看来,那个孩子不像是个温顺听话的家仆,倒像是一头被人追杀的野兽。他又脏又瘦,满身都是紫斑,污垢下面的脊梁上露出白色伤痕和从前主人们留下的转让签名。 从孩子眼神和耳廓上看,巴斯利姆猜测他一定保持着尚未变异的地球人血统。身材矮小、惶恐不安、充满敌意、男性,除此以外,巴斯利姆再也得不出什么结论了。那个孩子看见有个乞丐盯着自己,也瞅了他一眼。 喧闹声停止以后,坐在前排的一个纨绔子弟懒洋洋地向拍卖商挥了挥手帕:“别浪费我们的时间了,你这个混蛋。把像上一批一样棒的货物拿出来给我们看看。” “请稍微等一等,尊贵的先生。我必须按照目录顺序出售所有货物。” “滚开!或者把这个饿鬼赶到一边去,先让我们看看其他货色。” “请你帮帮忙好不好,我的先生。”拍卖商提高嗓门,“大家都希望我快点拍卖掉这批货,我相信你这位尊贵的雇主一定也会同意这个做法。说实在的,这个漂亮小伙子很年轻,但是,他的新主人必须好好地调教他。因此——”站在一旁那个被拍卖的男孩几乎没听别人说话,因为他对这种语言只能听懂几个字,再说,听懂这些话对他又有什么用处?他看了看蒙着面纱的女士和高贵的先生们,心里猜想着哪一个会成为自己新的冤家对头。 “——我们先来一个最底起步价,接下来价格马上就可以翻上去。开始!有报出20星元的吗?” 场下一片死寂。这时,一位从脚上穿的凉鞋到头上裹着的镶花边面纱都很入时的女士往那个纨绔子弟身上靠过去。他们俩时而窃窃私语,时而放声大笑。只见那个男人皱了皱眉头,然后掏出一把小刀,装出一副要修指甲的样子。“我说过了,叫他滚开!”他大声吼叫着。 拍卖商叹了一口气,说:“我请你记住,这位有教养的先生,我必须对我的顾主负责。不过我们可以从更低价格报起。10星元要不要——对,我说的就是‘10星元’。这个价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台下仍然没有应声,拍卖商显得十分惊讶——难道我耳朵聋了没听见吗?是不是有人已经伸出指头想要报价,而我还没有看见呢?“我请你们想一想,在这里,你们见到的是一个新到的像一张白纸一样干净的少年,你可以在这张纸上画上你所喜欢的任何图样。只要花上这么一笔小钱,就可以得到他这么一个哑奴,或许还能把他变成一个你想要的人呢。” “或者你还可以把他拉去喂鱼!” “也许你还可以将他喂……哦,这个笑话很聪明,尊贵的先生!” “我听够了。什么东西让你觉得,那个可怜的家伙竟可以派上各种各样的用场呢?也许他是你儿子吧?” 拍卖商强装笑颜,说:“要真是我的儿子,我肯定会感到自豪的。倘若我能给你们讲一讲这个孩子的来历就好了。” “这么说来,你对他是一无所知了。” “虽然我没有发言权,但我还是可以看出他头骨的形状和完美的耳廓曲线。”拍卖商掐了掐男孩耳朵,接着又拉它一把。 男孩拧了一下拍卖商的手,还上去咬了一口。在场的人哄堂大笑起来。 拍卖商赶紧把手抽回去,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多么机灵勇敢的孩子啊!看来拳头是制伏不了他的。多好的人种!你们看他的耳朵。有些人说,这是银河系里最好的耳朵。” 拍卖商朝台下看了看,目光落到那个纨绔子弟身上。他是辛唐第四国人。这时他正脱下头盔,露出典型的辛唐人毛茸茸又长又尖的耳朵。他身子前倾,两只耳朵抽动着。“谁是你尊贵的保护人?让他出来!”辛唐人厉声朝拍卖商喊着。 台下气氛顿时紧张起来,那个老乞丐巴斯利姆急忙奔到拍卖台一角附近,想避开众人耳目。不知为什么,那个男孩也紧张地向四周望了望,大概意识到不幸又要降临到自己身上了。拍卖商脸色都变白了——在场所有的人没有一个敢直视那个辛唐人。“我的先生,”他倒抽了一口冷气,“你把我的话理解错了。” “你再敢放一个关于‘耳朵’和‘最好人种’的屁给我看看!” 虽然人们能看到警务人员,但是他们都在远离现场的地方。拍卖商舔了舔嘴唇,说:“请安静,高贵的先生。我的这些孩子快要饿死了,所以才到这里来拍卖,再说,我只是引用了一句普通人的话——而且这也不是我的观点;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快点拍卖掉这个奴隶,我想,你们的心情也会跟我一样,是吧。” 听了他的话,大家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一个女人声音打破了沉默:“哎呀,就让他说算了,德瓦罗尔,别生气了。那个奴隶的耳朵是什么形状,也不是拍卖商的过错,他只是想把他卖掉就是了。” 那个叫德瓦罗尔的辛唐人气呼呼地说:“那就快卖吧!” 听了这话,拍卖商终于喘了一口气,说:“好的,先生。”他重新打起精神继续说道,“刚才在这笔小生意上浪费了点时间,我请诸位先生和女士们原谅。现在就请随便出价吧。” 等了一会儿,他又忐忑不安地说:“我没有听见报价,也没有看见有人要出价。现在没人要买,一次……如果你们不要,我想让他再回到围栏里去,同我的老顾客商量一下再卖掉。没人想买,第二次。接下去还有许多好货要卖,要是不让你们见见那些漂亮货物,一定是件遗憾事。无人报价,第三——” “你出个价!”那个辛唐人对老乞丐说。 “啊?”老乞丐下意识地伸出两个指头。拍卖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你要竞标?” “是的,”老人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如果先生和女士们都允许的话。” 拍卖商看了一眼坐在座位上的人们。这时,人群中有人喊着:“为什么不可以呢?只要有钱就行了。” 辛唐人点了点头。于是拍卖商马上说:“你想出两星元买这个男孩?” “不,不,不,不是!”巴斯利姆大声叫着,“是两毛!” 拍卖商朝他作了一个踢一脚的动作,老乞丐马上把头扭向一边。拍卖商喊了起来:“滚开!我要教训教训你,看还敢不敢来戏弄你老子!” “喂,拍卖商!” “嗯?怎么啦,我的先生?” 辛唐人说:“你说过‘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买的’,把孩子卖给他。” “可是——” “听我的。” “先生,只有一次报价,我是不会卖的。法律上讲得很清楚,一次性报价不能算是拍卖,除非拍卖商已经事先报出了底价,否则,即使有两次报价,也是无效的。现在,我事先又没有报底价,所以,我不能做这笔少于三次报价的交易。尊贵的先生,这条法律保护的是货主利益,而不是可怜的我。” 有人喊道:“法律上就是那么说的!” 辛唐人皱了皱眉头,说:“那就报价吧。” “只要先生和女士们满意就好。”他面对下面人群说,“现在来拍第97批:我刚才听到有两毛钱的报价了。谁愿意出四毛?” “四毛。”辛唐人说。 “五毛!”有人也跟着叫了起来。 辛唐人示意让那个老乞丐过去。这时,巴斯利姆正用双手和一只膝盖支撑在地上,拖着一条假腿,身上挂着一只讨饭碗,慢慢地向前爬去。只听拍卖商开始拖着长音吆喝着:“五毛钱,一次……五毛钱,两次……” “六毛!”辛唐人马上朝老乞丐那里走了过去,向他的碗里看了一眼,同时掏出自己的钱包,将一把零钱扔给他。 “我听见有报六毛的了。有没有报七毛的?” “七毛。”巴斯利姆还是用低沉而又沙哑的声音说。 “有人报了七毛。你们场下有没有竖起大拇指的?你们有谁想出八毛吗?” “九毛!”老乞丐赶紧又插了一句。 拍卖商全神贯注地看着台下,再也没有人报价了。这个价格快到一星元了,对在场的大多数人来说,此时已经不是可以随便开玩笑的时候了。有钱的先生和女士们既不想要那么一个一钱不值的奴隶,也不想坏了那个辛唐人的兴头。 到了这个时候,拍卖商只好单调而反复地喊着:“九毛一次……九毛两次……九毛三次——成交!”他一使劲,把小孩从拍卖台上推了下去,差点让他摔进老乞丐怀里,“把他带走滚开!” “别急,”辛唐人警告说,“开一张单子。” 拍卖商憋着一肚子气,在一张早已为第97批货物备好的表格上填上价格和新主人的名字。巴斯利姆付了9毛钱,然后不得不再一次接受辛唐人施舍,因为这笔交易的印花税比卖价还要高。那个男孩静静地站在一旁,心里明白,自己又一次被卖给了别人。他知道,那个老人就是他的新主人——但他并不觉得这是件对自己很重要的大事,其实他根本没去想什么主人的事。这时双方都忙着上印花税,他趁机休息了一会儿。 付清印花税以后,老乞丐好像看都没看他一眼,伸出手臂,一把便抓住孩子一只踝关节,把他拉到自己身边。然后,巴斯利姆挺起身子,将一只手搭在小孩肩上,把他当成了一根拐棍。小孩感到有一只骨瘦如柴的手紧紧抓住他的肩膀,心里自然而然放松下来。不知为什么,有时候,要是你刻意放松,轻松反而总是迟迟不会到来。 在孩子搀扶下,老乞丐走到辛唐人跟前,向他深深鞠了一躬。“好心的先生,”他声音沙哑地说,“我和我的仆人谢谢你了。” “不要客气,没有关系。”辛唐人挥了挥手帕,意思是叫他们回去。 从自由广场到巴斯利姆住的坑洞还不到一里地,但是走完这段路,他们却花了很长时间。老人把孩子当成了一条腿,一瘸一拐地往前走着。这种走法,甚至比他双手单膝着地的爬行速度还要慢。因为他们往前赶路,别人也在川流不息地走动着,所以他们常会被来去匆匆的行人挡住去路,每到这时,老人就需要孩子帮忙,把要饭碗伸到过路人的鼻子底下。这样一来,他们前进的速度就更慢了。 一路上,巴斯利姆没有多说话。不过他已经用多种语言试探过这孩子,国际语、太空荷兰语、萨尔贡语、五六种方言、黑话、切口、奴隶隐语、行话,甚至还有银河系英语,结果一无所获。他察觉到这孩子不止一次听懂了他说的话,可最后他还是放弃了用语言跟孩子交流的念头,只用手势和其他动作表达他的意思。如果孩子现在还不能用语言跟他交流,巴斯利姆打算尽快教他学会使用一种共同语言。不过,巴斯利姆不是个心急火燎的人,他从不着急,他是一个用长远观点来考虑问题的人。 巴斯利姆的“家”就在老竞技场下面。帝国时代的萨尔贡奥古斯都曾命令建造一座更大的马戏场,但只部分破坏了这个老竞技场。随着第二次塞坦战争的爆发,建造马戏场的工作也就中止了,以后也一直没有再进行下去。当下,巴斯利姆把小孩领到了这块荒凉的地方。路面上高低不平,老人没有腿,只能爬行,十分吃力,但他的手始终没松开孩子。有一次,他只抓住孩子的围腰布,孩子一挣扎,差点把这件惟一的衣服扯掉,幸好老乞丐马上抓住了他的手腕。从那以后,他们走得更慢了。 他们来到一条黑乎乎的被废弃的道路尽头,眼前出现了一个地洞。小孩只好带头下了黑洞。他俩爬过碎砖瓦砾,来到一条黑暗而又平坦的走廊。接着再往下走去,来到老竞技场下面的一个演员棚。 他们摸黑走到一扇精致的门前,推开门,巴斯利姆将孩子推进屋里,自己也跟着进去,然后关上房门,拇指一摁就上了锁,再揿一下开关,灯亮了。“好啦,孩子,我们到家啦。” 男孩看着看着傻了眼。长期以来,他已经对一切都失去了希望,但是,现在眼前见到的却超出了他的想像。这是一间朴素精巧的小起居室,里面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天花板上散射出令人愉快而又毫不刺眼的光线。家具不多,但够用了。孩子惊讶地看了看四周,感到房间虽然简陋,但还是比他以往住过的那些地方要好些。 老乞丐耸着肩膀拐到一排架子旁边,放下自己的要饭碗,然后拿起一件结构复杂的东西。直到老乞丐脱掉衣服,把那件包得方方正正的东西装到另一条腿上时,孩子才明白那是什么。原来是一条做得非常精致的假腿,简直跟真腿一样灵活自如。老人站了起来,从箱子里取出一条裤子,穿在身上。乍一看,老人几乎不像是个跛子了。“过来!”他用国际语说道。 孩子没有动。巴斯利姆又用其他语言重复了这句话,然后耸了耸肩,抓住孩子的手臂,把他领进后面一个房间里。这个房间很小,是当厨房、盥洗室用的。巴斯利姆倒了一盆水,再给孩子一块肥皂。“洗一洗吧。”他一边说,一边比划着。 孩子一声不吭,只是倔强地站在那里。老人叹了一口气,拿起一把板刷,好像就要动手给孩子擦身了。但是,当板刷硬鬃毛就要触及孩子皮肤的时候,他又停住手。他用国际语和银河系英语反复地说着一句话:“你自己来洗澡。” 孩子犹豫了一下,然后脱去衣服,慢慢地在身上擦起肥皂来。 见到孩子开始洗澡,巴斯利姆说一句“很好”,顺手捡起孩子脱下的脏围腰布,扔进一只空桶,再给他拿来一条毛巾,然后转向灶边,开始准备做饭。 过了几分钟,他回头一看,孩子不见了。 他不慌不忙地走进起居室,发现孩子光着身子,湿淋淋的,正千方百计地想打开那道房门,孩子发现了他,更起劲地拨弄起门锁来。巴斯利姆过去拍拍他的肩膀,用一个大拇指指了指里面的小房间,说:“先去洗完澡吧。” 他转身走了,孩子悄悄地跟着他。 巴斯利姆给孩子洗好擦干以后,把原来炖过的食品再放到炉子上,点了火,然后打开食橱,从里面拿出一个药瓶和几碗剩菜。现在孩子身上完全洗干净了,只是看上去浑身伤疤,皮青肉肿,还有新旧伤口、刀口和溃疡。“别动。”巴斯利姆说了一句。 孩子感到很痛,开始扭动起来。“别动!”巴斯利姆又用亲切而又坚定的语气重复了一遍,拍了他两下。孩子心情放松了许多,只是在给他上药时还有点紧张。老人仔细地看了看孩子膝盖上的旧溃疡,然后哼着小调,又朝食橱走去,回来以后,在孩子屁股上打了一针。打针以前他还想过,要是孩子不让他安安稳稳地打针,他会好好揍他一顿。不过孩子没有拒绝。做完这些事情以后,他找来一块旧布,示意要孩子裹住身子,便转过身烧饭去了。 过了一会儿,巴斯利姆把大碗大碗的炖鱼、炖肉放到起居室的餐桌上,先把自己坐的椅子和桌子放好,再给孩子垫了个箱子,让他可以坐到箱子上吃饭。接着,他又拿出一把新鲜青滨豆和几块硬邦邦的黑面包,还端上一碗汤,说:“汤来了,孩子。过来吃吧。” 孩子虽然坐在箱子边上,脑子里却一直盘算着如何逃跑的事,没有吃饭。 巴斯利姆放下刀叉,说:“你怎么啦?”他看到孩子的眼睛往门口瞟去,听到他的话,目光马上又收了回来,“哦,原来如此。”他站起来,先稳住身子,这才走到门口,把锁打开了,接着回过头对孩子说:“门不锁了,你要么吃饭,要么就走。”他用几种语言重复了这句话,发现孩子懂了他的意思——在他用他估计最可能是这个奴隶的母语讲话时。老人感到很开心。 不过他暂时不理会语言的事,再回到桌子旁边,轻手轻脚地重新坐到自己的椅子上,拿勺喝起汤来。 孩子直了直身子,突然离开了箱子,跑出了家门。但是巴斯利姆没有追出去,仍旧继续吃饭。那扇门半开着,屋里的灯光微微地照亮了外面黑乎乎的走廊。 过了一段时间以后,巴斯利姆慢慢悠悠吃完了这顿美餐,这时他开始意识到,那个男孩此时很可能正在门外的暗处望着他。他也不朝门口看,懒洋洋地靠着椅背,剔着牙。他不扭头也不转身,只是用一种他认定可能是那个孩子能听懂的语言说,“你要过来吃饭吗?要不我把饭扔掉?” 孩子没有回答。“好吧,”巴斯利姆继续道,“如果你不想过来吃饭,那我只好关门了。”他慢慢站起来,走到门口,准备关门,“我再最后说一遍,”他加强了语气,“我晚上不开门了。” 就在门快要合上时,男孩尖叫起来:“等一等!”——不出所料,他使用的语言正是巴斯利姆猜想的那种——说着便冲进房间。 “欢迎你。”巴斯利姆平静地说,“那,这扇门就不关了,万一你改主意,还可以再出去。”他叹了一口气,“依我的想法,我是不愿随便把什么人锁在自己家里的。” 孩子没有答话,坐下后,趴在食物上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好像生怕被别人抢去似的,眼睛还骨碌碌地四下转着。巴斯利姆坐了下来,看着他吃饭。 开始那种疯抢似的吃饭速度现在已经慢了下来,但是,直到嚼碎咽下最后一块炖肉、最后一只大面包和最后一条滨豆为止,他一直没有停止过咀嚼和吞咽。最后几口好像是拼着命咽下去的,但他毕竟还是咽下去了,接着又坐直身子,眼睛看看巴斯利姆,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巴斯利姆也对他笑了笑。 可是不一会儿,孩子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只见他脸色发白,接着又有点儿发青,一串口水从他嘴角里不停地流了下来——不好,他真的出事了。 巴斯利姆立即走了过去,想紧急处理一下,以防止病情恶化。“天哪,我真是个白痴!”他用自己本国语言喊了一声,马上走进厨房,拿来了抹布和提桶,先擦干净孩子的脸,然后严厉地告诉孩子待着别动,这才把石板地上的呕吐物打扫干净。 过了一会儿,他又从厨房里拿来一点儿清汤和一小片面包,对孩子说:“把这片面包放在汤里泡一泡,然后再吃下去。” “最好还是别吃了。” “吃下去吧,这样你就不会再生病了。一看到你肚皮已经贴到脊梁骨上了,我就应该知道不能给你吃大人的饭量。但你以后要慢慢地吃。” 孩子抬起头望了望,下巴还有点儿颤抖。接着,喝了一口汤。站在一旁的巴斯利姆看着他吃完了给他准备的清汤和大部分面包片。 “很好,”巴斯利姆最后说,“就这样吧,我要去睡了,孩子。顺便问一句,你的名字叫什么?” 孩子犹豫一下,说:“索比。” “‘索比’,真是一个好名字。你可以叫我‘老爹’。晚安。”他取下假腿,一蹦一跳地走到架子旁边,把假腿放好,然后又蹦到自己床上。这是一张舒适的床,其实不过是放在角落里的一块硬垫。他在床上往墙边蜷缩着,给孩子腾出地方。“你来睡觉以前把灯关掉。”说完,他合上眼睛,等着孩子上床睡觉。 房间里没有一点声音,好长时间过去了,他听见小男孩走到门口,把灯关掉了。巴斯利姆静静地等待着,想听听有没有开门的声音。结果没有听到开门声,相反却感到床垫陷了下去,他知道孩子爬到床上来了。“晚安。”他又说了一句。 “晚安。” 巴斯利姆快要睡熟的时候,突然感觉到索比在剧烈地抖动。他从孩子背后伸过手去,摸到了他瘦削的肋骨,轻轻地拍了拍,然后搂住他抖动的肩膀,把他的脸拉到自己怀里来。“没事了,索比,”他轻轻地说,“现在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再也不会有事了。” 听了这话,孩子放声大哭,一面紧紧地偎依着他。巴斯利姆搂着他,跟他轻声地聊着,一直聊到他不再抽搐了为止。就这样,他一直搂到索比睡着了才放手。 第二章 索比身上的创伤痊愈了——外伤好得快些,内伤好得慢些。老乞丐不知又从什么地方弄来一块床垫,放在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但有时夜里醒来,巴斯利姆还是会发现暖乎乎的小家伙正蜷依在他背脊旁边,由此可以知道,孩子又做过一场噩梦。巴斯利姆晚上睡觉非常普醒,也不喜欢与人同睡,可是只要索比过来了,他从来不会逼着他回到自己床上去。 有时候,孩子在睡梦中会痛苦地喊叫起来。有一次,巴斯利姆被索比“妈妈,妈妈”的哭喊声惊醒了。他灯也没有开,马上爬到孩子床上去,搂着孩子说:“好啦,我的孩子,没事了。” “爸爸?” “睡吧,孩子,不然你会吵醒妈妈的。”他又加了一句,“我会留在你身边,不用担心,声音轻点儿,我们不想吵醒妈妈,对吗?” “好吧,爸爸。” 老人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一动不动地待在孩子身边。后来,他渐渐感到四肢僵硬,身体寒冷,残腿也在隐隐作痛了。直到满意地看到孩子睡着了时,他才爬回自己床上去。 这些生活中的小事使老人产生了一种想对孩子试一试催眠术的念头。很久以前他曾经学过催眠术。当时的巴斯利姆还是一个健全人,没有理由去要饭。但他却从来不是很喜欢催眠术,哪怕用它去治疗疾病都不是十分赞成。他有一种绝对尊重个人的观念,而使别人进入催眠状态的做法,可以说不符合他的基本价值观念。 但这一次却是特殊情况。 他可以肯定,由于索比从小就被人从父母身边抓走,所以他对自己的生身父母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这孩子对生活的印象,只是对主人们一些乱七八糟的回忆:有些主人很坏,有些主人更是恶劣透顶,而且,所有的主人都在摧残一个“坏孩子”的心灵。索比还清楚地记得其中一些主人,一谈起他们的事情来,他总是粗话连篇,活灵活现,情绪难以控制。但他一直没有时间和地点的概念。他心目中的地点只是属于某个人的地产,或者某个人的家,而不是指某个特定星球或者太阳(他对天文学的概念绝大多数是错误的,对银河系的知识更是一窍不通)。时间对于索比来说,只是“以前”或者“以后”,“时间长”或者“时间短”。每颗星球都有它不同的昼夜和年份,都有其自身的一套计时方法,另外还有用放射性衰变法测定的标准秒、人类诞生地使用的年份和基准日——第三太阳神第一次从自己那颗星球上跳到它卫星上去的那一天。这些都是科学的计时方法,但是,让一个无知的孩子用那种方法计算时间是不可能的。对索比来说,地球是一个子虚乌有的东西,“一天”,就是指两次睡眠之间的这段时间。 所以,巴斯利姆无法猜出这个小孩的实际年龄。看上去,小孩像是一个年纪很小、没有发生过变异的地球人,可是他的任何猜测都只不过是不能得到证实的想像。譬如,万多尔人和伊塔洛—格利芙人,看上去都像是东方人,可万多尔人的成熟期要比伊塔洛—格利芙人长三倍时间。巴斯利姆想起了一个奇特的传闻:一位领事代理人女儿的第二任丈夫是她第一任丈夫的曾孙,最后,她的两个丈夫都老死了,而她还健在。由此可知,外貌不一定就能显示出一个人实际年龄的大小。 如果用标准秒来计算的话,这个孩子的年龄完全可能要比巴斯利姆还要“大”。空间是无限的,人类也会用各种方法去适应不同的环境。现在,我们就不去探讨他年龄大小的问题了,因为他毕竟还小,还需要帮助。 索比不怕催眠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催眠术是什么意思,巴斯利姆也不会向他作任何解释。一天晚上,吃过饭以后,老人开门见山地说:“索比,我有一件事情想叫你配合一下。” “可以啊,老爹,什么事?” “你到自己床上去躺着,我要把你弄睡了,然后我们再聊天。” “啊?你说颠倒了吧?” “不,这是一种不同的睡眠方法:睡着以后,你还可以说话。” 索比有点半信半疑,但还是愿意这样做。于是老人点起一枝蜡烛,关上灯。在用烛光集中对方注意力以后,他便开始了一连串古老的步骤:单调的启发,放松,昏昏欲睡……最后,对方睡着了。 “索比,现在你已经睡着了,但是你可以听见我说的话,也能回答我的问题。” “是的,老爹。” “在我没有叫你醒来之前,你会一直睡着的。” “是的,老爹。” “还记得你到这里来乘坐的那艘奴隶贩运船吧。它叫什么名字?” “‘快乐的寡妇’,不过我们不那样叫。” “你还记得进入船舱时的情景吧。现在你是在舱里,你可以看到里面的东西了,还记得里面的一切。现在,回到上船之前的地方。” 孩子身子顿时发硬了,但没有醒来。“我不想回去。” “没事,我会陪着你的,你很安全。现在,告诉我,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走,过去看一看。” 一个半小时以后,巴斯利姆依然蹲在睡着的孩子身边。豆大的汗珠从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滚落下来,他感到自己在剧烈地颤抖。为了让孩子回忆起他想知道的那些往事,巴斯利姆不得不迫使孩子再次经历那些往事,即使对巴斯利姆来说,那些经历也是可怕的。这期间,索比好几次不愿回想下去了,巴斯利姆并不怪他。现在,他可以数出孩子背上的伤疤了,还知道了每个伤疤是哪一个恶棍干出来的。 自然,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他用催眠术搞出来的东西,大大多于孩子平时能够回忆起来的东西,他甚至弄清楚了他幼年时候的情况。最后,终于使索比讲出了在婴儿时期被人从父母身边抢走的痛苦而又难忘的经过。 做完催眠术以后,他让孩子沉睡着,自己在脑子里重新清理了一下刚才从孩子口里听到的那些零乱的东西。特别是最后一刻的询问,如此残酷,连老人自己也产生了疑虑,究竟该不该刨根究底地去追问造成他痛楚的那个原委。 现在看看巴斯利姆弄清了哪些事情。 孩子出生的时候完全是自由的,这一点他早就想到了。 孩子的母语是银河系英语,带点口音。巴斯利姆本来就分辨不出这是什么地方的口音,加上孩子太小,口齿不清,于是更加模糊了。有这种口音,他肯定是地球同盟范围之内的人。这孩子甚至有可能是出生在地球上的——这种可能性当然不大。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他原以为孩子的母语是国际语,因为索比讲国际语比讲其他三种语言都要好一些。 孩子还讲了些什么呢?哦,想起来了,如果索比用九牛二虎之力想起来的那些恐怖而又模糊的记忆可以相信的话,那么他的父母一定是去世了。孩子已经不可能说出家人名字以及如何辨认他们的方法来了,他只知道“爸爸”和“妈妈”。巴斯利姆只好放弃了想进一步打听孩子亲戚的念头。 好啦,现在他加给索比的痛苦终于可以结束了,不过仔细想一想,孩子这次受罪也是值得的。 “索比?” 孩子痛苦地呻吟一声,微微地动了动身子,说:“怎么啦,老爹?” “你现在还在酣睡,等我再叫你时才会醒来。” “你不来叫我,我就不会醒的。” “当我叫你的时候,你会立刻醒来。醒来以后,你会感到很舒服,而且你会忘掉我们所谈的一切。” “好的,老爹。” “你会忘掉刚才的一切,而且还会觉得很舒服。大约半个小时以后,你又会变得昏昏欲睡了。那时我会再叫你上床去睡,你一上床就会睡着。你会睡上一个晚上,而且睡得很香,还会做几个好梦。你再也不会做噩梦了。索比,跟着我说。” “我再也不会做噩梦了。” “你永远都不会做噩梦了,永远不做了。” “永远不做了。” “爸爸、妈妈不想让你做噩梦。他们很幸福,他们也想让你得到幸福。当你梦到他们的时候,那一定是一个幸福的梦。” “幸福的梦。” “现在一切都好了,索比。你快要醒来了。现在,你正在醒来,你已经忘掉了我们谈过的事情。不过你再也不会做噩梦了。醒来吧,索比。” 孩子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打了一个哈欠,咧着嘴笑了。“哎呀,我怎么睡着了?我还以为刚才在跟你一起玩呢,老爹?没有玩,嗯?” 驱散孩子心理上的阴影需要好长一段时间,但是噩梦已经减少,最后终于消失了。巴斯利姆不是专业治疗心理阴影的医生,因此,那些可怕的记忆仍然会遗留在孩子脑海中。他能做的只是引导索比,尽量让他感到幸福。再说,即使巴斯利姆的技术真的非常高明,也不可能消除留在孩子心里的可怕的记忆。巴斯利姆固执地认为,一个人的经历是属于他自己的,要是他自己不想忘掉,即使最坏的经历也不会从他的记忆中消失。 索比白天很忙,晚上便安宁了。一起生活的开始阶段,巴斯利姆总是把孩子带在身边。吃过早饭以后,他们总会拐到自由广场上去,巴斯利姆伸开四肢坐在路上,索比站在或坐在他旁边。他们拿着碗,装出好像饿坏了的样子。那个地方的交通老是会引起纠纷,堵住行人,不过警察来了最多也就是骂一顿了事。索比知道了广场上的巡警只会叫骂,就算警察找到他们头上,巴斯利姆也会跟他们调停,尽量少给警察一些钱。 没过多久,索比便学会了这门古已有之的职业。身边带有女人的男人们都很慷慨,但这时你应该向女人要钱。向没有伙伴的女人乞讨,一般来说都会竹篮打水一场空(不戴面纱的女人除外)。缠住一个独自行走的男人向他讨钱,是一场对半开的赌博,要么踢你一脚,要么就给你一点钱。有钱的外星人出手通常比较大方。巴斯利姆教他在碗里放上一点钱,不要放最小的分币,也不要放大额钞票。 最初的时候,索比的外貌非常适于干这个行当。他个子矮小,好像没有吃饱饭,身上还有溃疡,一副孤苦伶仃的样子。对一个乞丐来说,这些已经足够了。但不妙的是,没过多久,他的身体看上去好多了。于是,巴斯利姆就用化装的办法去弥补他的这种不足:把眼圈弄黑,在脸蛋上弄出几个洞来,又在他小腿内侧胫骨上粘上一块可怕的塑料,让人看了好像是在原来已经愈合的伤口上又重新出现了一块很大的“溃疡”,然后再将糖水洒在他的身上,以此来招引周围的苍蝇。这样恶心的模样会引得人们向他碗里扔钱施舍,然后捏着鼻子掉头而去的。 孩子吃得好了,化装起来当然就不容易了。但是这一两年来,尽管他一天两顿吃得饱饱的,晚上睡得也不错,可是因为个子长得很快,所以相对而言他还是显得有些消瘦。 这期间,索比接受了珍贵的贫民教育。朱布尔波是大萨尔贡人的主要居住地九星和朱布尔的首都,它号称市内有三千多个得到政府许可的乞丐,六千多个小贩,格罗格酒店比圣堂还要多,而那里的圣堂却比九星的任何一个城市都要多。还有不计其数的小偷、文身艺术家、无法无天的毒贩子、翻墙破屋的窃贼、街头巷尾的货币兑换商、妓女、扒手、算命先生、抢劫犯、刺客、大大小小的赌棍、骗子等等。朱布尔波居民吹牛说,在第九大街航天港尽头一里路的塔式建筑中,只要有钱,谁都可以买到探索宇宙所需的任何东西,从一艘星际飞船到几小把星尘,从先人遗留下来的名誉证书到参议员穿在身上的长袍,什么东西都有卖。 从技术上说,索比不是地下社会的人,因为他有一个法律承认的奴隶身份和政府批准的乞丐职业,不过他还是应该被归入地下社会,因为其他一切他都只能仰视,在社会各层次中,没有比他更低的了。 像其他上层社会的孩子自然而然地学会交际礼仪一样,作为一个奴隶,索比也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撒谎和偷窃,而且学得比有些人更快。他发现,在这个城市的下层人群中,这些普普通通的本事已经发展成了高超的技艺。随着索比渐渐长大,对语言、街道渐渐熟悉,巴斯利姆开始叫他单独出去办事、买东西了,有时候还叫他一个人去要饭,老人自己待在家里。这样一来,他很快便“落入了堕落的团伙里”,和一个人从海拔零米再往深处掉下去一样。 有一天,他没有讨到一分钱就回来了。巴斯利姆没说什么,但是孩子却解释说:“你看,老爹,我干得不错吧!”他从破衣服里面拿出一条漂亮的围巾,非常自豪地给巴斯利姆看。 巴斯利姆没有露出笑容,也没碰它一下,只是说:“你从什么地方弄来的?” “我从别人那里弄来的!” “那当然。但那个人是谁呢?” “一位女士。一位漂亮女士,她美极了。” “让我看一下商标。呣……也许是法夏女士用的。是的,我想她很漂亮。但是你为什么没有被抓进监狱去呢?” “哎呀.老爹,这太简单了!齐吉教过我的。他知道各种各样的窍门。他干活一直很顺手——你应该去看看他是怎么干的。” 巴斯利姆不知如何去教育这样一只迷途“羔羊”。他不想跟孩子讲大道理,因为孩子没有知识背景,也没有现实生活基础,现在跟他谈道德方面的问题是徒劳的。 “索比,你为什么要改行呢?为了能让我们太太平平地讨饭,你已经向警察付了管理费,也向乞丐协会头头交了会费,还在圣日那天给圣堂送去了礼物,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了。你想想.我们饿过肚子吗?” “没有,老爹,但是你瞧瞧这东西,它一定值将近一星元!” “依我看,它至少值两星元。但是,买卖赃物的人最多只会给你两毛钱——如果他很大方的话。要是今天你一直在要饭,讨回来的钱肯定比这多。” “嗯……不过我想干那一行会更好些。我觉得干那种事情比讨饭有趣。你该去看看齐吉是怎么搞的。” “我见过齐吉干活时的情形,他很内行。” “他是最棒的!” “我想,要是有两只手的话,他还会干得更好些。” “嗯,也许吧。虽然他只有一只手,但他还是教了我如何用两只手干活。” “那不错。不过你也该知道,有朝一日,你可能也会跟齐吉一样丢掉一只手。你知道齐吉是怎样弄丢那只手的吗?” “啊?” “你知道刑罚吗?要是把你抓住了,你知道他们会怎么收拾你吗?” 索比没有回答。巴斯利姆继续说道:“砍掉一只手是对第一次犯罪行为的惩罚,这也是齐吉学会这门‘手艺’的代价。哦,他还不错,因为他还在混,还在干他的本行。你知道对这样的人第二次惩罚是什么吗?那就不仅仅是砍掉第二只手的问题了。这你知道吗?” 索比哽住了似的说:“这我不太清楚。” “我想你一定听说过,只是你不想记住罢了。”这时巴斯利姆又伸出大拇指,对着自己的喉咙横划了一下,“这就是齐吉下一次的下场——他们会杀了他的。尊贵的法官说过,一次还不能接受教训的孩子,就没有第二次机会了。所以,他们肯定会处死他的。” “但是老爹,我是不会被抓住,我会特别小心……就像今天一样。我可以保证!” 巴斯利姆叹了口气,因为这个孩子仍然认为他的偷窃是不会出问题的。“索比,把你的卖身契拿去。” “干什么,老爹?” “拿去。” 孩子把它拿在手里,巴斯利姆又看了一遍上面的文字:“男性儿童,注册号(留在大腿上)8XK40367。”他想起拍卖商那时说的一句话,“九毛钱,你滚出去!”他又看了看索比,惊异地发现索比的个头已经比自己高出一头了。“把我的文身针拿着,我要把你变成自由民。我一直有这个想法,但好像又不是那么着急。可是现在我真要这么做了,明天,你就到皇家档案馆注册去。” 索比低下头。“这是为什么,老爹?” “你不想自由吗?” “呃……这个……老爹,我喜欢跟着你。” “谢谢你,孩子。但是现在我不得不这样做。” “你的意思是要赶我走?” “不,你可以留下,但只能作为一个自由民待在这里。孩子,你知道,一个主人对他的奴隶是要负责的。假如我是一个贵族,你干了坏事,我就要被罚款。但既然我不是……噢,失去一条腿和一只眼睛。要是我再少了一条腿,我想我是没法活下去的。所以,如果你要去学齐吉的行当,我最好还是先让你变成自由人,我可担不起这个风险。你得自己去冒险,因为我失去的已经太多了,从现在起,我最好不要再失去什么了。” 他毫不留情地讲完了这些话,但就是一个字都没提起:现实生活中的法律很少这么严酷。实际上是这么处理的:犯了法的奴隶会被没收并重新卖掉,卖掉的钱再用于赔偿别人的损失。如果那个主人是个平民百姓,法官又认为他对奴隶的罪行负有事实上和法律上的责任,那么他同样也要挨上一顿鞭打。不过巴斯利姆的话仍旧表明了法律的精神:既然主人拥有奴隶的一切,那么,他自己就要对奴隶的行为承担责任,甚至可能因为奴隶的行为被判处极刑。 听了这些话以后,索比呜呜地哭了起来,这是自他俩认识并一起生活以来的第一次哭泣。“不要扔掉我,老爹,请你别丢掉我!我非跟着你不可。” “对不起,孩子。我已经告诉你了,你还可以住在这儿,不一定离开这里。” “求求你了,老爹,我再也不去偷东西了!” 巴斯利姆抓住他的肩膀,说:“你看着我的眼睛,索比,我要和你订一份协议。” “啊?你说什么呢,老爹,只要……” “你先听清楚了再说话。我现在不要你在纸上签字,只是想叫你答应我两件事。” “啊?好的!什么事?” “别急。第一件事,你要保证不再偷别人的东西。既不能去偷轿子里有钱女士的钱,也不能去偷像我们这些穷人的东西,一方面是因为太危险了,另一方面……嗯,实在是因为太丢人了,当然,我认为你还不知道‘丢人’是什么意思。第二件事情,你要保证对我永远不能撤谎……任何事情都不能说谎。” 索比不太愿意地说:“我保证。” “我不光是指你一直向我隐瞒钱的事情,而且也是指其他任何事情。顺便讲一下,床垫并不是藏钱的好地方。你听我说,索比,你知道我在整个市里都有熟人。” 索比点了点头。为了给老人办事情,他曾经到杂七杂八的地方去过,见过许多他不认识的人。巴斯利姆继续往下说:“如果你以后再偷东西,我最后总是会发现的。要是你对我说了谎,到头来我也会发觉的。跟别人撤谎是你的事,但我要告诉你:一旦一个人背上了说谎的坏名声,以后他可能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因为人们不会去听他的诺言。不过没有关系,只要我得知你又偷了东西,或者发觉你又在向我撒谎,我马上签字,把你赶走。” “好的,老爹。” “这还没完,我要一脚把你踢出门去,我带你来的时候,你身上有什么东西,出去的时候也给你留下什么东西——一块围腰布和一大片紫斑。到了那时候,可以说我和你的关系就算彻底结束了。要是我以后再看见你,我会朝你影子啐唾沫的。” “好吧,老爹。哦,我再也不干坏事了。” “但愿如此,睡觉去吧。” 巴斯利姆躺在床上没有睡着,他在担心自己这样对待孩子是不是太严厉了。但应该诅咒的是这个世界,这个残酷的世界。他不得不教育孩子要好好做人。 不久,巴斯利姆听到了一种像是耗子咬东西的声音。于是,他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不一会儿,他听见孩子悄悄地起来,走到桌子旁边,接着便听见了硬币放到木板上发出的微弱的叮当声,然后又听见孩子回到床垫上去的声音。 孩子开始打鼾的时候,巴斯利姆才感到自己可以放心地入睡了。 第三章 巴斯利姆老早就开始教索比学习萨尔贡语和国际语了,同时辅之以巴掌和其他激励手段,因为索比对文化知识方面的兴趣几近于零。但是,齐吉教他行窃的勾当和索比在一天天长大的事实,使巴斯利姆意识到,时间不等人,尤其是小孩子,随时都会发生变化。 索比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发现老爹不只是(或者不完全是)一个单纯的乞丐。按说,老爹在教导他时用了那么多不可思议的手段:录音机、放映机、睡眠指导机,这些本来应该让他明白过来。但到了那个时候,老爹所干的事和说的话已经不再让他感到奇怪了——看来老爹不仅知道任何事情,也能办好每一件事情。索比认识许多乞丐,足以看出老爹和他们的区别,但他并不在意,老爹就是老爹,这就好比太阳就是太阳,雨就是雨一样。 出门在外的时候,老爹和索比从来不谈论家里的事情,甚至连自己家在什么地方都只字不提,所以,他们家里从来没有来过任何客人。索比在外面有不少朋友,巴斯利姆的朋友就更多了,有几十个甚至几百个,所以他对全市情况知道得一清二楚。除了索比,谁都没有到过巴斯利姆的藏身之处。但是索比心里明白,老爹还参加了与乞讨无关的一些活动。有一天晚上,他们跟平常一样按时就寝了,但是,当第二天黎明索比醒来的时候,却听见有人发出响声,于是他蒙蒙眬眬地喊了一声“老爹”。 “哎,你再睡会儿吧。” 但孩子睡不着,起来去开灯。索比知道,巴斯利姆少了一条腿,在黑暗中走路很不方便,如果他想要一杯水或者什么东西,自己可以帮他一把。“你没事吧,老爹?”开灯后,孩子转过身来问道。 灯光下,索比大吃一惊,倒抽了一口冷气:站在他前面的竟是一个陌生的绅士! “没什么事,索比,”这位陌生人用老爹的声音说,“放心吧,孩子。” “你是老爹?” “是的,孩子。对不起,我吓着你了。回来以前,我应该先把衣服换好,可是因为事情太急,所以来不及了。”他这才开始脱去一身漂亮的衣服。 巴斯利姆摘掉参加晚会时戴的头饰后,他看上去就更像老爹了……不过还有一件东西除外。“老爹……你的眼睛。” “哦,是的。这个东西取出来与放进去一样简单。安上另一只眼睛以后,我看上去也许更漂亮了吧?” “我不知道。”索比提心吊胆地看着他,“我觉得我不喜欢它。” “你是这么想的吗?好吧,不过你是不会经常看见我这个样子的。既然你已经醒了,那就来帮个忙吧。” 其实,索比也帮不了他多少忙,因为老爹所做的每件事情对他来说都是新的。巴斯利姆首先从一个食橱开始,他在食橱上挖了几条槽沟——那个食橱背面好像有一道特别的门。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取下假眼,在那道特别的门里将它拆成两半,又用镊钳把一个小圆筒取了出来。 索比注意地观察着他拆卸假眼的过程,但是除了看见老爹弄得非常仔细、非常小心以外,他什么也看不懂。最后,巴斯利姆说话了:“一切都干完了,现在我们来看看拍没拍到照片。” 巴斯利姆把那卷胶片插进微型显示器,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笑道:“准备出发。早饭不吃了,你可以带一块面包去。” “啊?” “走吧,快来不及了。” 索比化了化装,系上围腰布,再把自己的脸抹抹黑。巴斯利姆站在一旁等着,手里拿着一张相片和半枚分币大小的一个暗色小圆筒。索比打扮完毕后,巴斯利姆把相片给了他。“你先看一看这张相片,把它记住了。” “为什么?” 巴斯利姆把相片拿了回来,说:“请你记住那个人的模样!” “嗯……再让我看一遍。” “你必须把他记在脑子里。这一次你要好好看看。” 索比又细细地看了一遍,说:“好了,我会记牢的。” “相片上的这个人会坐在航天港附近一家酒吧间里。你可以先到绍米大妈酒吧里看看,再到苏佩诺瓦酒吧和蒙面贞女酒吧瞅一瞅。要是还没有碰到他,那就再到欢乐街两边酒吧去走走,直到找到他为止。但在三个小时之内,你必须找到他。” “我会找到他的,老爹。” “发现他以后,你就把这个东西和几只硬币一起放进碗里。然后,你再跟他胡乱扯上几句,但你一定要说起你是跛子巴斯利姆的儿子。” “全记住了,老爹。” “走吧。” 索比立即朝航天港方向走去。这是第九月亮节以后的第二天早上,马路上很清静,所以在路上他用不着装作要饭的样子,可以直接往那里走去。他穿过篮球场,越过栅栏,走到街上,看见一夜没睡的巡警来了就往旁边躲一躲。但是,虽然他很快便到了那里,可惜运气不佳,一直没有见到自己要找的那个人。他不在巴斯利姆说过的那几家低档酒馆,也不在欢乐街两边的酒吧。时间快到了,索比正在担心找不到人,突然发现相片上的那个人正从他刚才去过的一个酒吧里走了出来。 于是索比三步并作两步,穿过街道,跟到了他身后。那个人身边还有一个人——那一位看上去可不像个善良之辈。但索比还是开了口: “行行好,先生们!可怜可怜我吧!” 那个面露凶相的人扔给他一枚硬币,索比用牙齿把它咬起来。“上帝保佑你,先生!”说完,他转身便对另一个人说:“行行好,先生。给可怜的人一点钱吧。我是跛子巴斯利姆的儿子——” 第一个扔钱给他的那个人一脚向他踢去:“滚开。” 一看不好,索比马上逃开几步,口里继续说着:“我是跛子巴斯利姆的儿子。可怜的老巴斯利姆需要容易消化的食物,还有药品,我只好独个儿出来……” 相片中那个人伸手去掏他的钱包。“别给他了。”那个面露凶相的同伴劝他说,‘他们都是骗子,而且我已经给过钱,别叫他来烦我们了。” “今天我们‘走红运’了,”那个人答了一句,“让我看看……”他的手指伸进钱包,目光瞟着碗里,然后往碗里放了一些钱,同时,那个暗色小圆筒也不见了。 “谢谢你,先生,愿你的孩子们个个孝顺、有出息。”索比没看一眼就走了。 他沿着欢乐街讨过去,一路上还讨了不少钱。走到自由广场的时候他忘了回家,在那里停了下来。突然,他吃惊地发现,老爹正面朝航天港那个拍卖台站着,他特别喜欢在那里要饭。索比马上溜到他身边,说了声:“办完了。” 老人嘟哝了一句,好像不太高兴。 “老爹,为什么不回家去?你一定很累吧。我已经讨到一些硬币了。” “闭嘴。行行好,夫人!可怜可怜一个穷苦的跛子吧。” 就这样过了三个小时,一艘飞船呼的一声起飞了。它慢慢离开地面,以亚音速速度飞走了,老人这才松了一口气。“那是什么船?”索比问道,“好像不是辛唐船。” “是‘吉卜赛女郎自由贸易船’,飞往边缘星球的……你的朋友就在船上。你现在回家去,吃点早饭。不用了,还是去买些早点,将就着吃点吧。” 打那以后,巴斯利姆再也不对索比隐瞒他的特殊职业活动了,不过他从来没有解释过为什么要从事那些活动,或者如何从事那些活动。每逢自由广场变成三教九流混杂、街头艺人集中活动的场所时,他俩中就会有一个人出去要饭,因为巴斯利姆好像对来来往往的飞船特别感兴趣,尤其是奴隶贩运船,以及它到埠后随之举行的拍卖活动。 自从文化知识有了进步以后,索比对老爹更有用了。老人似乎觉得,每一个人都应该拥有无可挑剔的记忆力。他顽固地向孩子灌输这种观念,不理睬索比的抱怨。 “哎呀,老爹,你怎么能指望我记住这些东西呢?你看都不让我好好看看!” “那页画面我至少放了三秒钟,你为什么不看?” “啊呀,来不及看完。” “我能看完,所以你也能。索比,你在广场上见过玩杂耍的人吧,你见过老米基的本事吗?倒立时手里耍着九把短剑,脚上还套着飞转的四个呼啦圈。” “嗯,见过。” “你会玩吗?” “不会。” “你能学会吗?” “嗯……我不知道。” “只要多练习,多摔打,任何人都可以学会耍杂耍。”老人拿起一只调羹,一枚描画针和一把刀,向上抛去,这三样东西便一直像喷泉一样,在他面前来来回回上下翻飞。过了一会儿,他没有接住其中的一件,停了下来,说:“我过去练过一点,只是为了玩玩而已。只要用心……任何人都能学会。” “你教教我怎么耍好不好,老爹?” “要是你能好好学的话,我什么时候都可以教你。现在你要学会怎样使用你的眼睛。索比,这种锻炼注意力的杂耍是由很久以前地球上一位名叫伦肖博士的聪明人搞出来的。” “嗯……可能吧,好像我也听人这么说过。” “呣……你的意思是不相信有这回事?” “唔,我不知道……但是他们说了那么多,什么从天上落下结成冰的水呀,身高十英尺不开化的食人部族呀,比执行委员会大厦还要高的大楼呀,只有洋娃娃一般大的侏儒呀。所有这些,简直让人不敢相信。得了吧,我可不是傻瓜,老爹。” 巴斯利姆叹了一口气。自从收养这个孩子以来,他不知道已经叹过多少回气了。“那些传闻把你弄糊涂了。总有一天——等你学会了看书——我要让你看一些你可以信赖的书。” “可是我现在就能看书。” “你只能认几个字,还差得远呢。索比,宇宙里真的存在着像地球这样的东西,它确实非常奇妙——几乎是个不可思议的星球,那里出过许许多多聪明人。当然,同时也有大批大批傻子和坏蛋。他们中有些智者已经来到了我们这里。伦肖博士就是这样一个的智慧之士。他证明了大多数人一生都处于半清醒状态之中。不仅如此,他还解释了一个人怎样才能清醒地生活,那就是要用眼睛去看,用耳朵去听,用舌头去尝,用心去想,同时还要完全记住所看到、听到、尝到和想到的东西。”老人亮出自己的假腿,继续说,“这并不能使我在心理上也变成跛子。我用一只眼睛看到的东西,比你两只眼睛看到的还要多。我快聋了……但是我并没有比你聋,这是因为我在用心地听、用心地记。你说我们之中到底哪一个人是跛子呢?不是我,而是你。但是孩子,你不会变成跛子,因为哪怕要我敲碎你愚蠢的脑袋,我也要把你的智力开发出来。” 随着索比渐渐学会怎么用脑子,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动脑子了,对文字的胃口也越来越大。他每天晚上坚持学习,直到巴斯利姆逼着他关掉显示器上床睡觉为止。一开始,索比不知道老人逼他学习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用,譬如那些他听都没听说过的语言。不过因为现在他学会了动脑子,那些语言学起来倒不是很难。后来,索比发觉老人有许多胶卷和光碟,内容全是以那些“没用”的语言写成的。这下子,他明白了那些语言是值得学好的。后来,他还喜欢上了历史和银河系文字,因为在这个以光年为单位计算的有形空间中,他的个人世界实在跟奴隶代理商的一个小围栏一样狭窄。因此,索比以一种婴儿发现自己拳头般的兴奋劲儿,不断地扩展着自己的知识天地。 不过索比实在不明白数学有什么用处,好像除了最简单的点一点钱以外,数学完全派不上用场。但一段时间以后,他感觉到数学不一定能全运用到实际生活中去,它是一种游戏,有点像国际象棋,但比国际象棋有趣得多。 看到索比学习这样努力,有时候,连老人自己也不知道这样做究竟有什么用。现在老爹清楚了,这孩子比他原先想像的聪明得多。但是,他叫孩子这么用功地读书,是不是又太过分了些?难道他只是在教孩子不要满足于自己的命运吗?生活在朱布尔的一个乞丐奴隶还会有什么机会?0的n次方仍旧是O。 “索比。” “哎,老爹,等一等,这一章我还没看完呢。” “以后再看吧。我想跟你聊一聊。” “好的,我的老爷,好吧,我的主子,马上就来,头儿。” “说话不要油腔滑调。” “对不起,老爹。你有什么事?” “孩子,我死了以后,你打算做什么?” 一听这话,索比愣住了。“你身体不舒服吗,老爹?” “我的身体很好。照现在的样子看,我还能再活几年。但是话又说回来,我也可能明天就醒不了了。你从来不知道我有多大年纪。要是我活不成了,你打算怎么办?是不是还会在自由广场上要饭?” 索比没有回答。巴斯利姆继续说:“你不能再去要饭了,这个我们都清楚。你已经这么大了,再也编不出要饭的理由了。人们再也不会像你小时候那样给你钱了。” 索比还是没有反应过来,只说了一句:“我不想成为你的包袱,老爹。” “难道我在抱怨你吗?” “没有。”索比犹豫了一下,“我也悄悄想过这件事。老爹,你也可以叫我到厂里去打工。” 老人听了很不高兴。“你又来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孩子。我要把你打发走。” “老爹!你答应过不会把我赶走的。” “我什么都没有答应过。” “可我不愿意解除我们之间的关系,老爹。如果你让我自由了——就算你那么做了,我也不会离开你!” “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索比沉默了好长时间,说:“你想再把我卖掉吗,老爹?” “不完全是。噢……既是又不是。” 索比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最后,他平静地说:“反正不是这个意思,就是那个意思,总之,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了……我想我不应该再坚持自己的意愿,因为这是你的权利,而且,你是我所有的主人中……最好的一个。” “我完全不是你的主人!” “契约上是这么说的,你还可以核对一下我腿上的号码。” “不要再说了!再也不要这样说话了。” “一个奴隶说话的时候,最好还是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否则就该闭上他的嘴。” “那就看在上帝的份上,闭上你的嘴巴吧!听着,孩子,让我给你解释一下。我这里没有给你留下什么东西,这个你我都知道。如果我不解脱你的奴隶身份,你始终是萨尔贡的一个奴隶。” “他们又会把我抓起来的!” “他们会的。但是反过来说,即使解除了奴隶身份,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譬如说,现在有哪一个社会团体和机构会接纳一个获得了自由的奴隶?是的,看来只有继续讨饭了,但你长大之后,如果还想继续要饭,只有把眼珠子抠出来才行。所以,你也知道,绝大多数获得解放的自由民,最后仍旧迫不得已,只好回到原来主人的身边。那些自由民可没给释放的奴隶留下多大生存空间,他们憎恨获得了自由的奴隶,不愿意和他共事。” “不要担心,老爹。我会活下去的。” “我真的很担心。现在你听我说,我要好好准备一下,把你卖给我认识的一个人,他会把你运到其他地方去。就是说,你不是坐奴隶贩运船去,而是坐普通船去,但不是把你运到提货单上写的地方,你会到一个……” “我不去!” “不要打断我的话,你会降落到一个没有奴隶制的星球上,但我现在无法告诉你那究竟是哪一个星球,因为我还不能确定飞船的班次,也不知道船名叫什么.详细情况要等以后才能知道。但是可以肯定,只要是一个自由社会,我相信你完全可以生存下去。”说到这里,巴斯利姆停下来,又像往常那样仔细考虑了一下。他想,是不是应该把孩子送到自己出生的星球上去呢?不行,这个方案不仅很难安排,而且那里也不是一个自由移民待的地方。还是把孩子送到边远星球去吧,那里正好需要脑筋灵活又积极肯干的人,九星贸易往来范围之内就有几颗这样的星球。另一方面,他又非常希望能够知道孩子故乡的星球,也许那里还有他的亲戚吧,这样,他们也会帮他一把。但不幸的是,要想弄清孩子的来历,那可是天大的难事啊! 想了好长一会儿,巴斯利姆才继续说道:“这就是我可以实施的最好办法了。到那时你必须装扮成一个还没被卖出去,正等着被重新装船运走的奴隶。但是,在等待这次机会的几个星期时间里……” “我不去!” “别犯傻了,孩子。” “也许是傻,但我不会走的,我要留在这里。” “你想这么干吗?孩子,我原本不想说出来。你阻止不了我。” “怎么?” “就像你说过的一样,我有契约,契约里面说了,你得听我的。” “哎。” “上床去睡吧,孩子。” 巴斯利姆一直没有睡着。熄灯以后大约过了两个钟头,他听见索比悄悄起来了。在寂静的夜里,老爹可以听见孩子每一个动作的声音。这时,老爹听见索比穿好了衣服(其实只是在身上裹了一块围腰布),走进隔壁房间,在食品橱里翻着什么东西,然后喝了不少酒,走了。他没有拿碗,因为他没有到碗架旁边去过。 索比走了以后,巴斯利姆翻了个身,想把刚才的事情忘掉,马上入睡。但是,他内心的痛苦却一直在折磨着他,使他无法入睡。但他压根儿没想到自己应该拿出主人的威严,命令孩子留下。他自己是个很有自尊心的人,自然也会尊重别人的选择。 自从索比走了以后,巴斯利姆第一次感到如释重负,终于美美地睡了一觉。索比一走就是四天。那天夜里,巴斯利姆听见索比回来了,但还是没有主动跟他说话。第二天早上,老爹按平常的时间醒来,道:“早安,孩子。” “唔,早安,老爹。” 起床以后,老爹说:“吃早饭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去办。” 他们坐下,端起热玉米粥吃了起来。像平常一样,巴斯利姆的胃口不是很好。索比慢条斯理地吃着饭,最后终于冷不丁地说了一句:“老爹,你打算什么时候把我卖掉?” “我不会卖你的。” “啊?” “你出走的那一天,我到档案馆去把你的奴隶身份注销了。你现在是自由民了,索比。” 索比傻了眼,然后低下头去看着碗里的玉米粥,先用勺把它舀成小小的一堆,接着马上又把它捋平。过了好一阵,他才说道:“要是你没办手续就好了。” “万一他们以后抓住了你,我不想让你背上‘逃奴’的罪名。” “哦。”索比恍然大悟,“那样就会‘鞭刑加烙印’,对吗?谢谢你,老爹。我想我是干了蠢事了。” “也许吧。但我想的还不是‘鞭刑加烙印’。一顿鞭子很快就过去了,烙印也是。我想的是你可能会二次犯法。以逃奴的身份,又做出什么犯法的事。我情愿被砍了脑袋,也不愿带着烙印犯法时被人抓住。” 听了这话,索比把玉米粥推到一旁,急切地问:“老爹,你说的是脑白质切除术吧?做了那种手术会怎么样?” “呣……这么说吧,做了这个手术以后,在放射矿里做苦工的日子更容易忍耐些。但是现在我们就不谈这个问题了,吃饭的时候不讲这些东西。对了,我想起一件事,要是你吃完了,带上碗,不要磨磨蹭蹭浪费时间,今天早上还有一场拍卖会呢!”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留下来了?” “这里是你的家,你还不明白吗?” 从此巴斯利姆再也没有提起要索比离开他的事。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解除不解除奴隶身份其实没什么区别,也没什么关系。索比还真的去了一次皇家档案馆,付了钱,按习惯送了一件小礼物,接着,他腿上的奴隶号码被拦腰刺了一条线,并在旁边刺上了萨尔贡印鉴,还有宣布他为萨尔贡自由民的案卷号码和页码,表明他是一个在纳税、服役、饿死方面不会受到任何阻碍的人了。那位给他文身的工作人员看着索比腿上的号码说:“这字好像不是你的出生日期,小伙子。你老爸破产了?还是你家的人为了把你赶出家门干脆卖掉你完事?” “这关你什么事?” “别跟我油嘴滑舌,小伙子,否则这枚针会把你扎得更痛。现在好好回答我。我知道,这是一个代理商的编号,不是私人拥有者的号码。从字迹和退色的情况来看,你可能已经被转卖过五六次了。这些字都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刺上去的呢?” “我不知道,我确实不记得了。” “真的吗?老婆打听我的隐私的时候,我也是这么回答的。别动,快刺完了。好啦……祝贺你,欢迎回到自由民行列中来。我过自由的日子这么多年,有资格给你预言一番:以后你会觉得更自由,但并不总是比以前更舒服。” 第四章 在档案馆刺掉那些字以后,索比的腿痛了好几天,除此之外,“解放”并没有给他的生活带来什么变化。可他确实已经不太适宜继续当乞丐了——一个健壮的年轻人,再也不可能像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孩子一样讨到许多东西了。巴斯利姆常叫索比送他到他的“摊位”上去,再叫他去办些事情,或者要他回家学习,但他们中总有一个人会留在自由广场上。有时候,巴斯利姆说一声就走了,有时候连招呼都没打就不见了。老爹不在的时候,索比会整天守候在那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留心奴隶拍卖的情况,并在航天港一带酒店里向不戴面纱的妇女了解一些买卖上的事。 有一次,索比醒来的时候,发现老爹不见了。他这一走就是18天,比以前离开的时间长多了。索比一直自我安慰着,觉得老爹能够自己照顾自己,同时,他也想到老人是否会掉进水沟里淹死了。担心归担心,可他还是继续留意着广场上的事情,包括三次拍卖会的情况,把自己见到听到的每件事情都记录下来。 巴斯利姆终于回来了。见到索比以后,他只说了一句:“你为什么不用脑子记,却用笔去记?” “哦,我是用脑子记了,但我又怕记不全,要记的东西太多了。” “哼!”巴斯利姆好像觉得不太满意。 打那以后,巴斯利姆似乎比以前更加平静,更加沉默寡言。索比心里想,是不是自己惹他生气了,但是从巴斯利姆的反应来看,又不像是这个问题。最后,有一天晚上,老人说:“孩子,我们一直没有商量好我过世以后你该怎么办的问题。” “啊?可我认为我们已经讨论好了,老爹。这是我的事情。” “不对,只是因为你的愚顽执拗,这件事才耽搁了。但我再也不能等待下去了。我有些吩咐,你照办就是了。” “哎,等一等,老爹!如果你以为可以硬把我赶走……” “住嘴!我是说‘我走了以后’,我的意思是,我死了以后,你不要去找那些短程商务船,你要去拜访一个人,交给他一封信。你不会把这件事情搞砸或者忘掉吧?” “当然,老爹。但我不喜欢听你说这些话。你还可以活很长很长时间,也许比我还活得长呢。” “有这种可能。但你现在不要说话,先听我说,然后按照我的吩咐去做,行吗?” “行,老爹。” “你要找到这个人——不过要花点时间——把这封信交给他。然后,我想他会叫你做点事情……要是他真的有事让你去干,我希望你能够不折不扣地完成他交给你的任务。这个你也能做到吗?” “肯定做到,老爹,要是这就是你的愿望的话。” “你要把这件事看作是一直想公平待你、而且要是有能力的话还会待你更好的一位老人的最后的心愿。这是我求你的最后一件事,孩子。你不用到神殿里去为我上供,我只要你做两件事:送一封信,另一件事就是那个人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我一定做到,老爹。”索比庄重地答应下来。 “好啦,那我们就准备行动吧。” 老爹所说的那个“人”,原来是指五个人中的任何一个。这五个人都是星际飞船船长,不定期货船商人。他们都不是九星人,但偶然会到九星港口来装运点货物。索比对着那张单子仔细地想了想,说:“老爹,我想起来了,这几艘船中,只有一艘在这里降落过。” “它们都曾先后陆陆续续地到过这里。” “这些船可能已经好长时间不来了。” “大概有几年了吧。但是,一旦出现了其中一艘,一定要把这封信交给它的船长。” “是交给他们中任何一个人,还是交给他们所有的人?” “交给你见到的第一个船长。” 这封信很短,却又很难懂,因为它是按照收信人使用的三种不同语言写成的。索比根本不懂信里的任何一种语言,但巴斯利姆却要他把这封信的内容全都背下来,又不对里面的话作任何解释。 当索比第七次结结巴巴地背完信里第一种语言的内容时,巴斯利姆双手捂着耳朵说:“不行,不行!这没用,孩子。你的口音不对劲!” “我已经尽最大努力了。”索比绷着脸回答。 “我知道,但是我想让别人听明白你说的意思。听我说,你还记得我把你弄睡了以后再同你交谈的事情吗?” “啊?我每天晚上都是自己睡着的,而且我现在也有点困了。” “困了更好。”巴斯利姆费了好大劲才使他进入迷迷糊糊的昏睡状态,因为这一次他不像小时候那样一下子就接受了自己的催眠术。但是巴斯利姆想出了办法,把这封信的内容录进催眠机,并一直播放那段话,让索比反反复复地听,这样,当他醒来的时候,就可以说出跟催眠机里一模一样的话了。 索比终于成功了。第二天晚上,他以同样方法掌握了信里后两种语言的内容。从那以后,巴斯利姆经常考他,只要说出一个船长和一艘船的名字,索比马上就能背出信中相应语言的内容来。 巴斯利姆从不让索比到市外去办事,因为一个奴隶外出是有一定限制的,即使是自由民,进出城市时也要受到盘查。但是,巴斯利姆倒是让他走遍了这个大都市里的每一个地方。一次,大约在索比背熟这封信已经快一个月时,巴斯利姆给了他一张字条,要他送到船坞去。那地方不属于本市管辖,它是萨尔贡的一块专用地。“带上自由民标记,把你的要饭碗留在家里。如果警察盘问你,就告诉他你正在船坞里找工作。” “他会觉得我疯了。” “可他会放你过去,因为他们那儿确实要雇用自由民作清洁工和零杂工。现在你把这封信含在嘴里。嗯,我想再考你一考:你要找的人是谁?” “一个红头发矮个子的人,”索比复述了一遍,“这个人没有络腮胡子,他鼻子左边有一颗肉赘。他在船坞正大门对面开了家快餐店。我要在他那儿买一个肉饼,悄悄把这封信和钱一起交给他。” “好。” 索比喜欢到外面走走。老爹不打可视电话,却叫他跑半天路去送这封信,这一点他倒没起疑心。一般来说,像他们这种人是不会用那种奢侈品的。至于昂贵的邮递,索比不但从来没有寄出或收到过一封信,还把它看成传递消息的最不安全的方式。 他必须先穿过工厂区,再沿着航天港旁边弧形道路一直走下去才能到达目的地。他很喜欢城里这块地段,因为这里交通总是很繁忙,人多,热闹。索比一边走,一边躲避着车辆。卡车司机骂他,他也只是一笑了之。路过每一道敞开的大门时,他都要瞟上一眼,看看里面的机器是干什么用的,为什么那些人要整天站在一个地方,一遍又一遍地做着同一件事情——难道他们也是奴隶吗?不,不可能是奴隶。因为除了种植园以外,不允许奴隶们接触电动机械方面的东西。去年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曾经引起了骚乱,所以萨尔贡就用平民代替了奴隶在工厂里干活。 有人说,从前那个叫萨尔贡的人永不睡觉,他眼睛可以看见九星上的每样东西。这是真的吗?但老爹却说,那是胡扯,萨尔贡也只是一个人,没有三头六臂。但如果真像老爹所说的那样,他怎么能够把这个城市变成现在的萨尔贡大都市呢? 索比离开了工厂区,沿着船坞边的花墙走着。以前他从来没有走得这么远,现在他看到里面正在修几艘大船,还在造两条小船。那些船都是用交叉钢架支撑起来的。见了那些船,他的心脏都收缩起来。他多么希望能坐上飞船遨游外面的世界啊。索比还记得自己坐星际飞船旅行过两三次,但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况且,他指的不是在奴隶贩子看管之下的旅行,那实在不能叫旅行! 索比非常兴奋,所以差一点走过了那家快餐店。还好,那道正门提醒了他。那扇门比其他门大两倍,旁边还站了一个门警,门上挂了一块曲面形大招牌,上面还有萨尔贡印记。快餐店就在大门对面。索比避开进出那道大门的人流和车辆,朝快餐店里走去。 柜台后面那个人不是索比要找的人,他稀疏的头发是黑色的,鼻子旁边也没有肉赘。 索比退到马路上,闲逛了半个小时,然后又回到店里去,可还是没有见到那个“红发肉赘”。那个柜台服务员注意到了他,所以索比只好上前搭话,“你们有果汁吗?”那人朝索比上下打量了一番,说:“有钱吗?” 这种被问及有没有钱的事,索比已经习以为常了。他掏出硬币,那人收了钱,给他开了一瓶果汁。“别坐在柜台旁边,我缺凳子。” 店里凳子很多,但索比没觉得受了冒犯,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他后退了几步,但不是很远,以免被人骂他想携瓶逃走。然后,他站在那里,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品尝起来。这中间,顾客们进进出出,他挨个儿观察着,心想或许那个红头发也会挑这个时候来吃点东西,所以留心着身边的一切。 过了一段时间,柜台服务员抬头道:“还没喝完?你想把那只瓶子都吃下去吗?” “马上就完,对不起。”索比过去把空瓶放好,说,“上次我来这里的时候,好像是一个红头发的人在开店。” 那人看了看他,问道:“你是红头发的朋友?” “嗯,不完全是朋友。我只是常在这附近见到他,在这儿喝冷饮的时候,或者……” “证件拿出来看看。” “什么?我没必要——”那人伸手抓向索比手腕,但索比的职业性反应早就对脚踢、手推、棒打这类动作应付自如了,那人扑了个空。 那个人快步从柜台里冲出来,索比已经窜进了人群,跑到街心,两次差点被人抓住。索比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正往对面大门方向跑去,而柜台服务员也正向那里的门警大喊抓人。索比转身往车流稀少的一条小路方向跑去。幸亏船坞地处交通要道,密集的人群起到了很好的掩蔽和屏障作用,连续三次死里逃生后,他终于逃出险地。他发现前面有一条不通往大马路的小街,当即从两辆卡车中间穿过去,很快钻进那条小街,再拐进第一条弄堂,一直往前跑去,见到一间小屋,在屋后躲了起来。 追捕的声音听不见了。 他被人追赶过无数次,所以一点儿也不慌张。追逐总是由两个部分组成,首先是逃之夭夭脱离接触,其次便是躲起来消除干系。他已经完成了第一部分,现在,他必须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离开这个地段。于是,他慢慢地、大大方方地向前走,一口气走出藏身之地,向左拐弯进了那条小巷,再向左拐走进那条小街。现在他又快到那家快餐店了——回到原来的出事地点,这是出于一种下意识的策略。因为他认为那些追赶他的人一般都会离开事发地点,而那家快餐店,正是一个他们不会想到被追赶者还会再回去的地方。索比当时估计,5分钟或者10分钟以后,那个柜台服务员就会重新回去继续工作,而那个门警也会回到大门口去,他们都不可能离开自己的岗位太久。再过一会儿,他就可以通过这条街回家去。 索比望了望四周,周围没有工厂,是一片商业区,到处都是杂七杂八的小商店、地摊、破屋和不太景气的小公司。他估计自己是在一家小手工洗衣店后面,那儿有不少竹竿、铁丝、木桶,还有不断向外喷出蒸汽的管子。现在他明白了自己所在的位置,离快餐店只有两个门面,他还想起了门口那块自制招牌的名字:“高雅家庭洗衣店——价格最低”。 他只消拐过街角,就可以——最好还是先看看。于是他卧倒在地,一只眼睛贴着院子墙角望了望,再看看后面小巷里有没有人在活动。 哦,不好!两个警察从后面小巷里过来了……这下子索比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大错特错!原来他们没有就此罢手,还报了警。索比马上站起来,向四周看了一眼。逃到洗衣店里去?不行。那就溜进院子?可是警察会来搜查院子的。干脆直冲出去?那样的话,只会落进另一帮警察手里。索比知道警察布置警戒线的速度有多快。如果在自由广场附近,索比完全可以逃脱警方追捕,但是在这里,他不熟悉地形,无法逃走。 他的目光突然落到一个破洗衣桶上,他钻进这只倒置的桶下,膝盖挨着下巴,玻璃碎片也扎入了背脊,不过这只木桶倒是不大不小,正好可以罩住他的身休。他担心的是自己的围布,会不会露在外面?但是已经没有时间管它了,因为他听见有人过来了…… 索比听见脚步声逼近了木桶,于是屏住呼吸。这时有人踏上木桶,站在上面一动不动。 “喂,大娘!”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你在这里有多久了?” “很长时间了。当心那根竹竿,别把衣服撞倒了。” “见过一个男孩吗?” “什么男孩?” “是个小青年,长得跟大人一样高,嘴上有胡须了,腰里系着一块围布,脚上没有穿鞋。” “是有一个人,跑得快极了,像有鬼在追他似的。”他上面那个女人的声音漫不经心地回答说,“从这里跑过去的。我没看清楚,在弄这些讨厌的铁丝。” “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他去哪里了?” “跳过篱笆,跑进那边屋子里去了。” “谢谢大娘。朱拜,跟我来!” 索比待在里面静静地听着。那个女人还在继续干她原来的活。她的脚在挪动,木桶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这时,她从上面跳下来,坐到木桶上,轻轻拍了拍桶壁,轻声说:“待着别动。”过了一会儿,索比听见她走开了。 索比蜷缩在桶里,浑身酸痛,但他毫无办法,只有等到天黑时才能出来。不过这样做很危险,因为天黑宵禁以后,除了贵族以外,警察会盘问每一个过往行人。但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要离开这个地方又是不可能的。索比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引起大批警卫人员的注意。这时他只听见有人——是不是那个女人?——不时在院子里走动着。 等了一个小时,最后,他听见一阵因为没有上油、吱嘎作响的车轮声,接着是有人敲打木桶的声音:“我揭开木桶的时候,你马上跳进车里。车就在你面前。” 索比没有回答。突然眼前一亮,索比看见旁边有一辆手推车,于是立即跳了进去,把身子缩成一团。接着,没有洗过的衣服落到他身上。在眼睛还没被衣服遮住之前,他看见那只木桶已经不在了,原来被放到挂在铁丝上的被单后面去了。 索比感到一摞摞衣服往身上压来,同时还听到一个说话声: “别动,等我叫你时再出来。” “好的……谢谢!我总有一天会报答你的。” “别说这种话。”她喘着粗气说,“我曾经有个男人,后来被押到矿上干活去了。我不管你有什么事,反正我不想把任何人交给警察。” “噢,对不起。” “别说话。” 小推车摇摇晃晃、颠颠簸簸地前进,过了一会儿,索比觉得车子好像被推上了平坦的路面。中间偶尔还会停下来,那个女人把一包衣服拿走,几分钟后回来时,再把另一些脏衣服放到车上。因为讨饭吃过苦,索比经受得起这种长时间的折腾。 又过了很长很长时间,车子离开平坦的路面,停了下来。那个女人轻轻地说:“我叫你出来时,你就从右边下来,一直朝前走,别回头,赶快走。” “好的,再次谢谢你。” “别说话。” 车子颠了一小段路,走得非常慢,但没有停,这时她说了一声:“下车!” 索比掀开衣物,蹦出车外,站到地上,整个动作一瞬间便完成了。立定以后,他看见眼前一条从小巷通往街道的大路,两边都是建筑物。索比快步往前走去,一边回头看了一眼。 那辆手推车快要看不见了,可惜他还没能看清那个女人的脸。 两个小时以后,索比回到自己住的那个地段,恰好在路上碰到巴斯利姆。“不好了。” “为什么?” “那里好多人追我。” 老爹看见有人过来,马上说:“行行好,先生!祝您阖府平安!”接着又问索比:“你是逃出来的?” “当然啦。” “碗给你了。”巴斯利姆站起来,准备离开那个地方。 “老爹!你不想让我搀你回去吗?” “你留在这儿。” 索比一个人留了下来,可是心里却很窝火,怎么老爹不等他说完就走了呢?天一黑,他就急急忙忙赶回家,看见巴斯利姆正在厨房兼盥洗室里摆弄着录音机和图书投影仪,身边乱七八糟堆着不少东西。索比走过去瞟了一眼摊开的书页,发现书上的字一个都不认识。他想,这是什么字?奇怪,这些字都是七个字母,不多也不少。 “喂,老爹,我要不要做晚饭?” “没有地方……也没有时间了,吃点面包吧。今天发生什么事了?” 索比一边嚼着面包,一边详详细细说了一遍自己的遭遇。巴斯利姆只是点点头,说:“躺下吧,我给你催眠,这样,我们可以好好地睡上一夜。” 这次催眠中,巴斯利姆要他记住的是一些数字、数据和许许多多由三个音节组成、毫无意义的字眼。在恍恍惚惚的烛光下,听着录音机里巴斯利姆的男低音,索比感到舒服极了。 中间有几次休息,巴斯利姆会停下录音机,叫醒他。有一次休息时,索比问:“老爹,把这个口信带给谁啊?” “如果有机会带信去的话,以后你会知道的,到时候一切都会清楚的。要是你还记不住的话,那就告诉他,让他把你弄成睡眠状态,一切就会自然而然出来的。” “告诉谁?” “他——别管了,睡吧。你睡着了。”巴斯利姆打了一个响指。 在播放录音期间,有一次,索比迷迷糊糊地感觉到,巴斯利姆是用假腿走回家的。他觉得很奇怪,因为平时在家里老爹才用假腿走路。过了一会儿,索比闻到了一些烟味,心里想,厨房里一定有什么东西烧煳了。他想过去看看,可就是挪不动身子,因为那些废话还在不断地往他耳朵里灌输着。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意识到自己是在向老爹复述着学过的话,于是问道:“我背得不错吧?” “是的,现在你可以睡了,今天晚上剩下的时间就好好睡吧。” 早上醒来的时候,巴斯利姆已经出去了。索比并不觉得奇怪,因为近来老爹的行踪越来越难以琢磨了。索比吃过早饭,拿了碗就上自由广场去了。他已经要不到饭了——老爹说得很对,现在的索比吃得白白胖胖,养得健健康康,很不适合干讨饭这个职业了。也许他应该改变一下要饭的地点,或者配一副可以冒充白内障的隐形眼镜。 下午三点左右,一艘不定期货船在航天港着陆了。索比像平时那样打听了一下,原来它叫西苏自由贸易船,登记的本国港口是希瓦Ⅲ星球的新芬兰迪。 平常遇到这样的事情是一件很小的事,无非是见到老爹以后跟他讲一下就完了,但是这一次,那艘飞船船长克劳萨却是以后索比有可能要送信给他们的五个人中的一个,所以,这件事不能等闲视之。 索比觉得很难办。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去接触克劳萨船长,即使以后会见他,那也是很遥远的事,因为老爹还健在,而且身体也不错。但是,也许老爹很想知道这艘船已经到了这里的消息。那些不定期货船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谁都不会知道。有时候,它们只在港口里待几个小时就离开了。 索比心里想,他5分钟就能到家。老爹听见这个消息,可能还会谢谢他呢。要是老爹不高兴的话,最多因为他离开广场骂他一顿。可是,有什么大不了的?就算他离开期间广场上出了什么事,他也能通过小道消息打听到。 于是,索比离开广场,往家里走去。 老竞技场的废墟面积新近扩展了大约三分之一,十几个地洞都可以通往那个以前曾经作过奴隶临时工房的迷宫,无数条小路都可以从地下直达巴斯利姆抢占为家的地方。索比和他经常随意改变行走路线,以免进出时被别人发现。 因为急于回家,索比这次选了一条最近的路——正要过去的时候,突然看见那里有个警察。于是他继续往前走,好像装作要到废墟旁边街上水果店里去买东西似的。到了那里,他停住脚步,对老板娘说:“你好,因加,来一个你准备扔掉的熟甜瓜好吗?” “不行。” 索比掏出钱,说:“那只大的怎么样?打对折,烂的地方我就不计较了。”他弯下腰,悄声道,“出什么事了?” 老板娘瞥了警察一眼,然后对索比道:“走开。” “突袭临检?” “我说了,走开。” 索比二话没说,往柜台上扔下一枚硬币,拣了一只喇叭形的瓜,一边走,一边还咂着瓜汁,显出一副不慌不忙、从容不迫的样子。 这里已经设下了暗卡,索比明白了,警察正在监视整个废墟。在一个入口处,一群衣衫槛褛的要饭人可怜兮兮地蜷缩在地上,旁边有个警察正盯着他们。巴斯利姆曾经说过,在这堆废墟下面至少住着500人。可索比不太相信,他很少见到或者听到有人在这里出入。不过,在这群被羁押的要饭花子中,他只认识其中的两张面孔。 索比既是担心又是害怕地熬过了半个多小时,来到警察们似乎不知道的一个入口处。他躲在一蓬杂草后面,仔仔细细观察了几分钟时间,然后猛地窜进地洞。里面一片漆黑,他小心翼翼地摸索前进,一边倾听周围有没有动静。一般人都认为,警察搜查洞穴时会带着夜视镜,在黑暗中也能看清目标。索比一直不太相信,可是这一次他却不敢冒这个险。 洞里确实有警察巡查。他听见了两个人的说话声,还看见了他们手里拿着的火把。如果真有能夜间视物的夜视器,这两个人肯定都没有戴上那个玩意儿。他们显然在搜索这个地方,眩晕枪拔了出来握在手里。但他们在这里是人地生疏,而对索比来说,这里就是他家的地盘。这位特殊的“洞穴专家”对这儿的通道了如指掌,就像舌头对牙齿一样熟悉。这些年来,他每天都要在这些伸手不见五指的通道里经过两次。 这时,索比已经不能自由行动,他只能抢在他们前面,保持一定距离,避开他们火把的照射,然后绕到通往下面一层去的一个洞口后面,钻进一个入口,等着他们先进洞。 警察到了那个洞口以后,仔细查看狭窄而又尖凸的石壁——索比不用灯也能轻松自如一溜就下去——只听他们中有一个人说道:“得有个梯子才能下去。” “嗯,去找一截木楼梯或者卸物梯吧。”说完,他们回去了。索比再等了一会儿,回到这个洞口,下去了。 几分钟以后,索比已经快到自己家门口了。他用眼睛看,用耳朵听,又用鼻子闻,直到肯定周围没有一个人时,他才蹑手蹑脚走到门口,伸手去摸门销。手刚伸出去,他便知道这里出事了。 那扇门已经不见了,眼前只是一个空洞。 他一下子愣住了,每一条神经都绷紧了。这里有陌生人的异味,气味不是刚才留下的,也没有别人的呼吸声。除了厨房里微弱的滴滴答答漏水声,里面没有一点儿声音。 索比决定一定要看个究竟。他先回过头去,见后面没有火把的亮光,这才伸手去摸房间里的开关,把开关旋到“微亮”位置。 可是灯没有亮。他把开关旋到其他各个位置,灯还是不亮。他只好走进房间,尽量避免别把巴斯利姆整整齐齐的起居室弄乱,接着又走进厨房,伸手去摸蜡烛。可是蜡烛已经不在老地方了。还好他在附近摸到一枝,再找来火柴,点亮了蜡烛。 啊,完了,真是一片狼藉! 大多数损坏是只求快速彻底的搜查所造成的。每一个食橱,每一副架子都被倒空了,食品撒了一地。大房间里的两张床垫都被撕烂了,里面的填充物也被倒了出来。但是,还有些东西看上去完全是毫无目的的破坏。 索比打量着四周,含着眼泪,下巴哆嗦着。只是当他在门边发现老爹的假腿横在地上,机械结构已被靴子踩得稀巴烂的时候,他才失声痛哭起来。他放下蜡烛,小心地捡起破碎的假腿搂在怀里,一屁股坐在地上,托护着假腿,前后摇晃着身体,痛苦地呻吟着。 第五章 以后几个小时,索比是在离被毁的家最近的一条黑乎乎的通道上度过的,就在第一条支巷附近。因为在那里,如果老爹回来了,索比就能听见他的声音;要是出现警察,索比可以马上溜走。 索比躲在那里打了一个盹儿,可没怎么睡着就惊醒了。醒来后,好像觉得已经守了一个星期似的,所以他想看看几点钟了,于是回到家里,找来一枝蜡烛点起来。但是,他们惟一一只普通的“永恒牌”时钟已被砸碎。钟里的盒装放射源肯定会继续计算着时间的流逝,但它的工作却再也不能有益于人了。索比盯着这个破碎的钟看了很长时间,最后强迫自己把思绪转到眼前的现实问题上来。 假如老爹平安无事,他一定会回来。但现在的问题是警察已经把他抓走了。他们会不会只问几句就把他放了呢? 不会,他们一定不会那么干。就索比所知,老爹从来没有做过任何损害萨尔贡的事情,但是,索比也早就知道,老爹不单单是个没有恶意的乞丐。索比一直不明白,老爹为什么会做那么多不符合“没有恶意的老乞丐”身份的事,但他也清楚,警察一定知道了那些事,或者已经有所觉察了。警察大约每年都要将一些臭气弹扔进引起他们注意的洞穴,目的是把那些活动在废墟下面的人“清空”,不过那只能让他们到别的地方暂时去睡几夜罢了。但这一次,他们搞的是武力袭击。他们的目的就是要逮住老爹,同时也为了搜寻什么东西。 萨尔贡警察的行事原则十分古老,其历史甚至长于正义的观念。他们会想当然地认为,一个人一旦犯了罪,他们就有权使用强硬的方法逼供……这些手段极其残酷,所以还没等到审问,被抓的人已经急于把所有事情都讲出来了。但是索比可以肯定,从老爹口中,警察将得不到这位老人不想供认的东西。 这样看来,审讯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也许他们现在就在拷问老爹呢。一想到这里,索比真是手足无措,活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必须从警察手里把老爹救出来。 怎么救呢?蚍蜉能撼动大树吗?巴斯利姆或许就被关在本地区警察署的后院里,普通犯人一般都关在那儿。但是索比却觉得老爹不是普通犯人,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也许老爹已经被转移到其他什么地方去了,甚至有可能被押到最高司法机关去了。 索比也可以到当地警察局去询问老爹被抓到什么地方去了,但考虑到萨尔贡警察的声誉,索比压根儿没起这种念头。再说,如果索比以一个受审罪犯近亲的身份出现在警察局里,他会被关进另一个房间里,警察也会用同样毒辣的手段拷问他,让他说出他们需要的东西来,或者叫他证实老爹被逼供出来的话。 索比不是个懦夫,但他知道一个人是无法用刀舀水的,只能采取间接办法去营救老爹。他不能要求有看望老爹的“权利”,因为他根本没有那个权利。这种想法也从来没有进过他的脑子。贿赂倒是个办法,口袋里装满星元的人可以这么办,但索比只有两毛钱,拿什么去行贿呢? 一旦他认识到警察不大可能释放老爹,索比便得出了必须暗中下手的结论。但最稀奇的事也是可能发生的,总有一丝希望,老爹会单凭他的伶牙俐齿说动警察把他放走。所以索比留下一张纸条,把它放到他俩作为信筒用的一个架子上,然后便离开了。 索比的脑袋露出地面时,外面已经是晚上了。他无法判断时间,不知道自己在这个废墟下面睡了半天还是一天半,所以必须改变自己的计划。他原打算先到卖杂货的因加那儿去,问问她知道点什么。但既然现在周围没有警察,只要他能逃过夜间巡逻队员的眼睛,就可以自由自在地活动了。不过到哪里去呢?谁能够或者愿意向他透露消息呢? 索比有几十个朋友、几百个认识的人,但因为有宵禁,那些熟人晚上是不会出来活动的,他只能在白天见到他们,而且这些人的住址他基本上不知道。但是有一个地方没有宵禁,欢乐街及其毗连的汽车旅馆从不关门。为了让逗留的外星来客有个从事商务活动和膳宿去处,航天港附近那些供外地人活动的酒吧、赌场和其他一些地方都是从来不关门。一个平民百姓,甚至一个获得了自由的奴隶,都可以整夜泡在那里,只要他从宵禁到黎明之前不离开那个地方,就不用担心被抓起来。 索比并不担心这方面的危险,反正他不打算让别人看见。虽然那里也有人巡逻,但他知道那些警察的习惯。他们都是一对一对地行动,只会待在有灯光的街道上,只有去处理违法闹事活动时才会离开巡逻路线。可是那儿有一个好处,有利于希望打听消息的索比:那里的小道消息常常比别处快几个钟头,还能听到一些被正规报刊疏漏或隐瞒了的东西。 欢乐街上一定会有人知道老爹的情况。 索比翻墙越院,进入了那个低级嘈杂的夜总会地段,然后从房顶顺着一条排水管滑下去,进入一个昏暗的院子,从里面出来就到了欢乐街。他找了个路灯照不到的地方歇下来,朝四周望了望,看看有没有警察和自己认识的人。路上有好多人,但大多数是外地人。这条街上的老板和雇员他基本上都认识,但这些场所,他一个都不愿意进去,他怕落入警察手里。索比想找到一个信得过的人,把他招呼到院子的阴暗处说话。 可是索比既没有发现警察,也没有见到熟悉的面孔。就在这时,街上过来了辛加姆阿姨。 在欢乐街上许多算命的人中,辛加姆阿姨是良心最好的。她从来不说顾客厄运临头了之类的话,总是讲他们运气不错。如果她的话没有应验,也不会有顾客去抱怨她,她热情的话总是给人带来信心。有些人在背地里说,她混得不错,主要是因为她在给警察通风报信。但索比不相信那些人的话,因为老爹不相信那些流言蜚语。不管怎么说,辛加姆阿姨处确实是一个消息源头,于是索比决定去碰一碰运气——即使她去通风报信,最多不过通知警察他索比还活着,没有被抓住……这些警察早就知道了。 索比右边那个角落是航天港夜总会,门外路面上,阿姨正在铺一块小地毯,她想趁一场演出还没结束,观众还没有拥出门口之前,在那里抢占一个算命摊位。 索比向各条路面看了一眼,顺着墙根快步走近夜总会门口。“嗨!阿姨!” 辛加姆往周围一看,吓了一跳,然后平静下来。她嘴唇都没有动,却能让他听得清清楚楚:“快溜走吧,孩子!马上躲起来!你待在这里不是疯了吗?” “阿姨……他们把老爹弄到哪里去了?” “钻进哪个洞里去,再把洞口遮起来,他们正在张榜悬赏缉拿你呢!” “要抓我?别傻了,阿姨,没有人会悬赏抓我的。告诉我,他们把他关在什么地方了?你知道吗?” “他们没关。” “‘他们没关’什么?” “你还不知道?哦,可怜的孩子!他们把他杀了。” 一听这话,索比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虽然巴斯利姆讲过自己总有一天会死的,但索比却从来没把这话当真。就是现在,他也无法想像老爹真的死了,永远离开了他的事实。 想着想着,索比没听见她下面究竟说了些什么,只听她又重复了一遍:“探子来了!快逃!” 索比回头一看,只见两个警察正朝这里走来。该离开了!但他被堵在这儿了,没有可以逃离的小路,前面就是夜总会的大门……如果他混到里面去,管理人员一见到他穿的这种衣服,就会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他们肯定会叫警察的。 但是索比已经无路可走了,只好背朝警察走进夜总会狭窄的门厅。门厅里一个人也没有,里面正在演出,连卖东西的人都没见到一个。可是一进门却看见了一个棚梯,棚梯上面有一个箱子,里面装着透明字母,那是用来更换牌子上演员名字的。见了那些字母以后,索比马上冒出了一个可以让巴斯利姆为他的学生感到骄傲的主意来——他搬起棚梯和箱子,又从里面走了出来。 索比没有看走过来的那两个警察,把棚梯放到入口处小灯照射着的横幅下面,迅速爬上棚梯,背对着警察。他大半个身子都露在明亮的光线中,脸却在灯光之上,隐在阴影里,开始慢条斯理地摆弄起那些演员名字来。 两个警察在索比身后站住了。索比极力稳住自己,以一种老雇员沉着而疲惫的姿态摆弄着箱里的字母。这时,他听见辛加姆阿姨喊了一声:“晚上好,小队长。” “晚上好,阿姨。今晚你又要讲什么胡话?” “不错,我又要说胡话了!我从你的未来中看到了一个美妞,她的手指像鸟儿一样灵巧。再让我瞧瞧你的手掌,或许我还能看出她叫什么名字呢。” “那么我老婆会说什么呢?不过今晚没工夫闲聊了,阿姨。”小队长瞥了一眼正在更换字母的工人,搓了搓下巴说:“我们要在暗中等着老巴斯利姆的那个小瘪三,不知你见过他没有?”说完.他看了看头顶上正在更换的字,目光一闪。 “要是我看见了,还会在这儿扯闲篇吗?” “呣……”小队长转过身去对同伴说:“罗日,往前走,去检查一下王牌夜总会,不要忘了厕所。这边街上我盯着。” “好的,小队长。” 同伴走了以后,老警察转身对算命者说:“阿姨,真让人难过呀,谁会想到老巴斯利姆这样一个跛子竟会参与反萨尔贡的间谍活动呢?” “是呀。”她身子向前一倾,问道,“据说杀头以前他已经被吓死了,是真的吗?” “他早就备好了毒药,而且也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于是,在拉出洞口之前他就服毒自杀了,所以那个领队的很恼火。” “人都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把他的头砍下来呢?” “得啦,得啦,阿姨,法律必须执行啊。他们确实砍了他的头,那种事我可不喜欢干。”小队长叹了一口气,接下去又说.“阿姨,这是一个悲哀的世界。想想那个可怜的孩子吧,都给那个老家伙带坏了……现在,大队长和上面的指挥官指望着盘问那个孩子,那些问题本来是想问老家伙的。” “那样做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可能没什么好处。”小队长用警棍捅了捅地沟里的污物,“但是,如果我是那个孩子的话,那么,当我知道老人已经死了,却又不知道如何回答那些问题的时候,我就会马上远走高飞,到远离这个城市的地方。找个农场主。其实,任何一个农场主都需要积极肯干、价钱便宜的雇工,一般不会关心城市里的事情。但是,既然我不是那个孩子,那么,只要我看见——要是我真的见到他,就会逮住他,把他拖到大队长跟前去。” “也许这时候,他正躲在豆角地里吓得发抖呢。” “有可能,但那总比丢了脑袋要好。”小队长看了看街上,喊道,“好吧,罗日,马上跟我来。”就在快要离开的时候,他又朝索比的方向看了一眼,接着说,“晚安,阿姨。要是你看见了他,通知我们一声。” “我会叫你的。向萨尔贡致敬。” “向萨尔贡致敬。” 两个警察慢慢离去的时候,索比继续装做工作的样子,极力保持镇定。这时,顾客们缓缓地从夜总会出来了,阿姨又开始算命,她总是说顾客能升官发财、有一个美好的未来,这些话全是为了一个硬币。索比刚要下来把东西搬回门厅再溜走时,一只手抓住他的踝关节。 “你在干什么!” 索比愣了一下,马上意识到他就是这个店的老板,因为发现上面的牌子被搞得乱七八糟,所以发火了。索比也没朝下看,说:“怎么啦?不是你出钱雇我来更换这块牌子的吗?” “是我叫你干的?” “噢,没错,你是这样说的。你叫我……”索比低头一看,显得十分惊讶,突然改口说,“你不是叫我干活的那个人。” “我当然不是。下来吧。” “我下不来,你抓着我的脚呢。” 那人松开手.索比下来的时候,他后退了几步,说:“我不知道哪个白痴会叫你……”说到一半时,索比的脸刚好转到灯光下面,“嗨,原来你就是那个小乞丐!” 那人正要伸手去抓,索比已经拔腿跑开了。索比在人群中左冲右突,只听身后在喊:“警察快来,警察快来!”这时索比又跑进先前那间黑咕隆咚的院子,全力往前冲去,抓住一根排水管,如履平地般爬上房顶,一直翻过几十个房顶才停住脚步。 索比靠着一个烟囱坐下,歇了一口气,开始思考起来。 老爹死了。他不可能死啊,可他真的死了。要是老波迪小队长不了解实情,也不会那样说。唉……唉,现在这个时候,老爹和其他受害者的头一定会一起被钉在塔楼上了。索比脑子里出现了恐怖的一幕,他精神崩溃了,控制不住地流下眼泪。 过了好长时间,他抬起头来,擦去脸上的泪水,站起身来。 老爹死了,他现在该怎么办? 不管怎样,老爹终于没让他们问出一句话来。想到这里,索比虽然痛苦,却也为老爹感到骄傲。老爹一向是个聪明人,虽然他们抓住了他,但是老爹却笑到了最后。 现在该怎么办? 辛加姆阿姨警告过要他躲起来。波迪小队长也说过,很简单,离开这个城市。这些话的确是金玉良言。如果索比也想活到波迪那样的岁数,最好还是在黎明之前就逃到城外去。但是老爹却希望他起来战斗,而不是静静地坐着,等待探子的到来。既然老爹死了,他无须再为老爹做其他什么事情了——等等! “当我死了以后,你要去见一个人,捎给他一封信,我可以相信你不会把这件事办砸或者忘掉吧?” 是的,老爹,你可以相信我!我没有忘记——我会把信送到的!索比第一次想起了一天多以前,老爹为什么要那么早回家的事:那是因为西苏自由贸易船进了港,船长的名字又正好是老爹所列名单中的一个。“交给第一个出现的船长”,这就是老爹说过的话。“我没有把事儿办砸,老爹,虽然我差点砸了锅,但我记起来了。我一定要完成它,我一定会成功的!”索比现在完全明白,这封信一定是老爹非带出去不可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东西。他们不是说过吗,老爹是个间谍。好吧,他会帮老爹办好这件事。“我一定会做好这件事情,老爹,你一定会胜利的!” 对于自己萌生的“叛国”之心,索比没有丝毫负罪感。作为一个奴隶,被运到这里来本身就已经违反了他的意愿,所以他对萨尔贡根本没有“忠诚”二字可言。索比这种意识,巴斯利姆从来没有给他灌输过。他对萨尔贡最根深蒂固的感受就是由迷信引起的恐俱,即使那样,这些感觉也早已被强烈的复仇心理一扫而空了。现在,他既不怕警察,也不怕萨尔贡本人,他只想逃出他们的魔爪,实现巴斯利姆的遗愿。以后……噢,如果被他们逮住,他希望自己被杀头以前能完成这项工作。 但愿那艘西苏自由贸易船还停在航天港里。 哦,那艘船可千万要停在那里啊!现在最最要紧的事情是,一定要弄清楚那艘船离开了没有,然后——不对,最重要的是在天亮以前远离这个地方。只有保住这颗笨脑袋,才能为老爹做一点事情,所以,避开这些跟踪盯梢的人才是头等大事。 现在的情况是,这个地区的每一个警察都正在追查他。他要立即逃到安全地方,去弄清西苏号是不是还停在这个鬼地方。 也许,最好的做法就是设法赶到船坞去,那里的人不认识他,他可以悄悄溜进去,躲上一阵子,然后再退出来,走一段很长的路,到航天港去找西苏号。噢,不好,这样做太愚蠢了,他不熟悉那个地方,可能还没走到就被人抓住。而在这里,他至少熟悉街上每一所房子和大多数人。 但他必须得到别人的帮助,因为他不能直接走到街上拦住天外来客打问。那么,谁是敢于冒着被警察抓住的危险,并且可以提供帮助的好朋友呢?齐吉行吗?别犯傻了,齐吉为了拿到举报费会告发他的,那家伙为了两毛钱可以出卖自己的母亲。齐吉的想法是,首先、最终和永远需要考虑的只是自身利益,不这么做的人都是笨蛋。 那么还有谁?索比遇到了一个难题:他的大多数朋友都是同龄人,他们的社会关系和能力都是有限的。还有,现在是晚上,索比不知道他们中大多数人住在什么地方,但到了白天,他又绝对不能在街上游游荡荡,等待某个人出现。有些朋友的地址他知道,但他们跟自己的父母住在一起,他不知道有谁不仅他自己是可信的,同时他身边的父母也能保守秘密。一有情况,许多索比这种底层社会的公民只会拼命保住自己,站到警察一边去。 看来必须选择老爹的哪个朋友。 他飞快地一个个勾掉老爹的朋友。总的来说,索比搞不清楚老爹和他朋友的关系,到底是兄弟般的友谊,还是只有一般性的认识。最后他认为,可以进行联系并且有可能会得到帮助的惟一一个人是绍姆大妈,因为有一次他和老爹被臭气弹赶出洞穴,她保护过他俩。她对索比总是很和善,还给他喝冷饮呢。 天快亮了,他必须马上去找她。 在航天港船员进出的大门附近,也就是在欢乐街的另一边,绍姆大妈开了一家酒吧兼客店。半小时以后,索比越过许多房顶,两次翻过小院,一次穿过灯光下面的街道,来到了绍姆大妈吧店房顶上。他不敢直接走进她家去,如果有许多目击者的话,她没其他选择,只得去叫警察。在作出决定之前,他曾想过从后门进去,然后蹲在垃圾箱里躲起来,可是吧店厨房里人声嘈杂,太危险了。 索比到了她家房顶的时候,天就要亮了。他找到了一般每家房顶上都会有的那个出入口,但是门锁得很牢,空手窃贼是打不开的。 他又走到后面,心想找个地方下去,好歹也要试试那扇后门。天快亮了,他必须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他在后面往下看,发现两边各有一个阁楼通风口,宽度接近他的肩膀,跟他胸部一样高——但它们通向里面。 这两个通风口都是用隔板挡着的。几分钟以后,擦得满身伤痕的索比将其中一块挡板踢了进去,接下来就是几乎无法完成的任务:先挤进通风口,再沿着洞口爬下去。他刚把屁股挤进洞里,围腰布便被挡板边刺钩住了,他像软木塞一样被卡在那里,进退不得。下半个身子已经吊在阁楼里面了,而头、胸部和手臂却像怪物一样仍然露在外面。这时天空已经明亮多了。 脚在身前一阵爬挠,再加上意志的力量,索比终于撕开围布,钻了进去,却被墙壁一碰,差一点晕了过去。他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喘了一口气,然后把挡板马马虎虎地再弄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挡板现在已经挡不住蟑螂之类小动物了,但还是可以骗过四层楼下面的人眼。四层楼啊,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刚才差一点儿从四楼上摔下去。 这间阁楼很小,是安装电线、水管用的。索比跪下去,摸索着能从下面钻上来维修或检查的天窗口。他相信阁楼里一定有这类地方,但摸了一遍却没有发现。索比这下子拿不准了,到底这类房子会不会有这种天窗?他知道有的房子有,但他对房屋里的设施了解不多,因为他很少有机会住房子。 直到阳光照进通风口,他才找到天窗。天窗洞原来在尽前头临街的位置。而且从下面锁死了。 但是,天窗洞不像房顶阁楼通风门那样钩钩扎扎。他朝四周看了看,找到工人留下的一枚大铁钉,用它撬着木板上的一个节疤。过了一会儿,他撬出了一个洞,停下来从洞里往下张望。下面是一个房间,里面有一张床,床上有个人影。 索比想,现在已经没别的指望了,只能劝说下面这个人不要报警,替他去找绍姆大妈。还好只有一个人。他转过头去,手指插进疤洞里摸了摸,找到天窗闩。拨开窗闩时虽然弄坏了一个指甲,可他还是很高兴。他轻轻地打开活动门。 躺在床上的那个人一动不动。索比将身体慢慢地往下移动,一边用指尖抓住墙壁边沿,慢慢挪下身体,尽量轻轻落地。 卧在床上的那个人一下子坐了起来,枪口对准索比。“你花的时间可不少啊,”她说,“我一直听着呢,听了快一个小时了。” “绍姆大妈别开枪!” 她身子朝前倾,仔细地看了看:“原来是巴斯利姆的孩子!”她摇了摇头说,“孩子,你疯了……你比垫子上的炉火还要危险啊!你怎么想的,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我不知道其他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绍姆皱了皱眉头,说:“算是句恭维话吧……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宁愿发恶疮。”她穿好睡衣下了床,光着大脚嗒嗒嗒嗒走到窗前,偷偷地向窗外下面街道上张望,“这里有探子,那里也有探子,一个晚上他们在这条街上的每一个娱乐场所里搜了三遍,把我的顾客吓得……孩子,自从工厂闹事以来,你弄出的这场乱子是我见过的最大的一次。你为什么不做点好事,干脆安安分分死了算了?” “你不愿意把我藏起来,大妈?” “谁说我不愿意?我从来不会故意出卖任何人,可也不喜欢做把人藏起来的事。”她睁大眼睛盯着索比说,“你有多长时间没有吃饭了?” “嗯,我忘了。” “我给你凑合着来点吃的。我想你也付不起饭钱,是不是?”她用锐利的目光盯着索比。 “我不饿。绍姆大妈,那艘西苏自由贸易船还在航天港吗?” “啊?我不知道。不,我想起来了,它在——昨天晚上比较早的时候,船上有几个人来过这里,有什么事吗?” “我有一封信要捎给船长。我必须见到他,我非见到他不可!” 绍姆大妈气呼呼地哼了一声:“首先,一个体面的劳动妇女夜里才打个盹儿,就被他吵醒了。一下子撞进来,让她的生命和胳膊腿遇上了很难遇上的大危险。其次,他还蓬头垢面,伤痕累累,血迹斑斑,无疑要用我干净的毛巾去洗刷一番,照现在的洗衣费……再说,他还没有吃饭,也没钱付饭费……现在他又支使我替他跑腿,这不是欺人太甚了吗?” “我不饿……洗不洗也没有关系。但我必须见到克劳萨船长。” “这是我的卧室,别想在这儿给我下什么命令。瞧你这个样子,高高大大,而且没怎么挨过揍——我了解跟你住在一起的那个老东西。你只能在这儿等着,等哪个西苏号船员今天晚些时候上这儿来,到时候我再让他替我送张条子给那个船长。”她一边说,一边转身朝门里走去,“大罐里有水,毛巾放在毛巾架上,把自个儿弄干净点儿。”她出去了。 洗洗确实挺舒服。索比又从她的梳妆台里找到一些止血粉,撒在自己的伤口上。绍姆大妈回来了,在他面前扔下两片中间夹着一大块肉的面包,放下一碗牛奶,一句话没说就又走了。自从老爹死了以后,索比没想到自己还能填饱肚子,可这会儿确实又吃上好东西了。今天,当他第一眼见到绍姆大妈时,就觉得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她又进来了,说:“把最后一口面包吃完后就进去。顾客们在传说,警察挨家挨户搜查。” “啊?那我得离开这儿.马上逃走。” “住嘴,听我的,给我进去。” “进哪儿去?” “那里面。”她指着一个地方。 “躲在那里面?”那个东西看上去像是室内凸窗处的一个座位,实际上是放在角落里的一只箱子。它的不足之处就是太小了:宽度跟人一样,但长度却只有一个人的三分之一。“我想我缩不了那么小。” “警察们也会这么想。快点儿。”她掀开箱盖,拿出一些衣服,又走到隔壁房间,把与隔壁房间相连的箱子另一端盖板也打开,像打开一扇推拉窗,露出穿过墙壁的一个洞。“把脚伸进去,别以为只有你才需要安安静静躺着。” 索比躺进箱子,在洞里伸直了腿仰卧着,估计盖板放下时离他的脸只有几英寸。绍姆大妈在他上面放一些衣物,把他掩蔽好。“你觉得怎么样?” “确实不错。绍姆大妈,他真的死了吗?” “他死了,孩子。真可惜啊。”她说话的声音变得温和多了。 “你敢肯定?” “我很了解他,所以也跟你一样起过疑心。所以我去了趟塔楼,亲眼证实是他。但我可以告诉你,孩子,他脸上是一副笑容,好像他战胜了他们……他确实战胜了他们。不等提审就死的事,他们可不喜欢。”绍姆大妈又叹了一口气,“如果你现在想哭,那就哭吧,但要哭轻点;要是你听见有人进来,连气都别喘。” 箱盖“砰”的一声关上了。索比躺在里面,不知自己还能不能喘气儿,但马上就发现,这只箱子里一定有换气孔,因为里面空气虽然不很新鲜,但还能过得去。他把头扭到一边,这样衣服就不会盖住鼻孔了。 然后,他真的哭了一阵,再后来就睡着了。 不知何时,正在酣睡的他被说话声和脚步声吵醒了。他正要坐起来,突然想起自己是在箱子里。这时,他听到脸上面的箱盖被揭开,又“砰”的一声盖上了,震得他耳朵嗡嗡直响。只听一个男人的声音道:“这个房间里没什么东西,小队长!” “我们看看。”索比听出是波迪的声音,“你忘了检查那边那扇天窗,去拿梯子来。” “小队长,上面没什么东西,只是个通气的地方。”这是绍姆大妈的声音。 “我说过,‘我们看看。’” 几分钟以后他又说话了:“把火把递给我。呣……你说得对,大妈……但是他来过这里。” “啊?” “上头有一面挡板被弄破了,上面的灰尘也动过。我想他一定是从那里进来的,然后再经过你房间出去。” “哎呀,那还了得!看来我睡在床上差点儿没被他杀死!你们是不是叫警察来保护一下?” “你又没受什么伤。不过最好把那块挡板修好,不然蛇之类的东西会爬进来的。”停了一下,又说,“我看,他千方百计想待在这块地方,但发觉这儿搜得太紧,于是回废墟那里去了。真要那样就好了,不等天黑,我们就能用臭气把他熏出来。” “你觉得我到床上去睡觉安全吗?” “他才不会理睬你这堆老肥肉呢。” “好你个臭嘴!我原本想给你来点喝的润润嗓子呢。” “真的?好吧,咱们下楼去你厨房里,好好谈谈喝的事。也许我刚才说的不太合适。”索比听见他们离开房间,搬走了梯子,这才舒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绍姆大妈嘟嘟嚷嚷地回来了,她打开箱盖说“你可以出来伸伸腿了,但也要准备好随时再跳回里面去。三品脱我最好的啤酒。警察!” 第六章 当天晚上,那个西苏自由贸易船船长出现了。克劳萨船长个子很高,头发金黄,满面风霜,脸上带着习惯发号施令的人常有的深含优虑的皱纹、紧绷的嘴巴。他对自己和他人都很厌倦,因为其他人用无关紧要的小事打扰他,把他弄到这么个小地方来。克劳萨船长毫不客气地打量了一下索比,然后说:“绍姆大妈,他就是那个说有紧急事情一定要见我的人吗?” 船长说的是九星贸易语。这是由萨尔贡语发展而来的一种语言,没有词形变化,变格也很简单。但索比懂得这种语言,他回答道:“如果你是菲耶拉尔·克劳萨,我有口信带给你,尊贵的先生。” “不要叫我‘尊贵的先生’。是的,我就是克劳萨船长。” “是,尊……是,船长。” “要是你有口信,告诉我。” “是,船长。”索比将记住的口信背给克劳萨听,背的是针对克劳萨船长的芬兰语版本,“跛子巴斯利姆致西苏星际飞船船长菲耶拉尔:老朋友,您好!我向您的全家、您的宗族、您的亲属表示问候,并向您尊敬的母亲致以最崇高的敬意。我现在通过我养子的嘴跟你讲话。他不懂芬兰语,所以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密谈。当你听到这个口信时,我已经不在人世了——” 口信开始时,克劳萨脸上带着微笑,但现在一听说老爹死了,他惊呼出声。索比停止了背诵。绍姆大妈插了一句:“你说什么啊?这是什么语言啊?” 克劳萨一句话打发了她:“是我的母语,他说的是真的吗?” “什么‘是真的’?我怎么会知道?我根本就听不懂这些废话。” “哦……对不起,对不起!他告诉我,一个常在自由广场周围转悠的老乞丐、自称‘巴斯利姆’的人死了。这是真的吗?” “嗯,当然是真的啦。要是我知道你对这个消息感兴趣的话,我早就告诉你了。那件事每个人都知道。” “显然是除我之外的每个人。他是怎么死的?” “他被砍了脑袋。” “杀头?为什么?” 她耸了耸肩,说:“我怎么会知道?听说老爹在警察审问之前就死了,或许是服毒自尽,或者还有什么其他原因,所以我也说不准他究竟是怎么死的。我只是个穷老婆子,一心想过平平安安的日子,每天多做点生意,希望萨尔贡警察别来烦我。” “但是如果——算了,先别管了。老爹是不是终于瞒住了他们?听上去倒像是他干的事。”他转身对索比说,“继续说下去,把你的口信讲完。” 索比被这一岔,只好从头背起。克劳萨急不可耐,直到出现新内容:“……我已经不在人世了。儿子是我死前惟一拥有的最重要的东西,我把他托付给你。我请求你能像我一样帮助他,管教他。一旦有机会,我请你把他交给同盟国任何一艘军舰的主管人,说他是同盟国属下一个不幸的公民,有权请求他们帮助他找到自己的家庭。如果他们大发慈悲,他们就会承认他的身份,使他回到自己的同胞中间去。以后的事请您全权裁夺。我已吩咐他要服从你的管教,我相信他是愿意的。虽然年幼无知,但他是一个好孩子,我安心地把他托付给你。现在,我必须离去了。我的一生是漫长而又充实的,对此我感到十分满足。永别了。” 船长紧紧咬着嘴唇,露出成年男人强抑泪水的表情。最后,他用粗哑的声音道:“已经够清楚了。好吧,孩子,你准备好了吗?” “先生?” “你将跟我一起走。巴斯利姆大概没有告诉你吧?” “没有,先生。但他告诉过我,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我要跟你一起走?” “是的,你需要多长时间才能离开这里?” 索比急忙回答:“现在就行,先生。” “那就走吧。我也想回船上去了。”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索比,说,“绍姆大妈,我们能不能给他弄点像样的衣服?这种怪里怪气的装束在船上不能穿。也许问题不大,这条街上就有一个小服装店,我去给他挑上一套就是了。” 她越听越好笑,说:“你要带他上船去?” “有问题吗?” “啊?没有问题……如果你不考虑他们会不会把他撕成碎片的话。”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疯了吗?从这里到航天港大门有六个警察把守着……他们每个人都一心想拿到悬赏缉拿金。” “你的意思是他们都在抓他?”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把他藏在自己的卧室里?他现在跟煮开的奶酪一样烫手!” “但这是为什么呢?” “还是那句话:我怎么知道?可他就是一碗滚烫的奶酪啊。” “你不会以为像他这么大的孩子会知道老巴斯利姆做的事,值得他们……” “我们先不说巴斯利姆在做些什么或者已经做了什么。我是萨尔贡一个忠实的臣民……一点儿也不希望被杀头。你说你想把这孩子带到船里去。我说,‘好极了!’我会很愉快,因为再也不用为他担心了。但是怎么个去法呢?” 克劳萨喀吧喀吧压响指关节,慢慢地说:“我刚才还以为,这只是一件带他到大门口去交点移民费的事情。”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不通过大门直接上船?” 听了这话,克劳萨船长显得很为难。“在这里,他们对偷渡出境管得很严,要是被他们抓住,就会没收船只。你是要让我的船……我自己……以及全体船员去冒险。” “我才不管你冒什么险呢,我只管我自己。只不过把实情一五一十跟你摆出来。要我说呀,想干这种事,除非是发疯。” 索比说:“克劳萨船长……” “什么事,孩子?” “老爹告诉过我,要按照你说的去做……但我敢肯定,老爹从来没有要你为我冒杀头的危险。”他咽下口水又说,“我会没事的。” 克劳萨不耐烦地挥挥手臂:“不,不!”他厉声道,“巴斯利姆希望这事能成……欠债是要还的,欠下的债总是要还的!”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没必要明白。可巴斯利姆想叫我把你带走,所以我必须把你带走。”他转过身去,对绍姆大妈说,“问题是怎么办?有什么好主意吗?” “呣……也许有吧。我们商量一下。”她转过头去,说,“索比,回到洞里去,小心些,可能我要出去一会儿。” 第二天快要宵禁的时候,一顶轿子离开了欢乐街。一个警察拦住它。绍姆大妈从轿里伸出头来,警察吃了一惊,说:“你要出去吗?大妈?那谁来照顾你的顾客呢?” “穆拉有钥匙,”她回答说,“但请你也关照一下那爿店好吗?那才够交情呢。她对它可不如我上心。”她往警察手里塞了一样东西,转眼就把头缩回去了。 “我会照看好的。你要出去一整夜吗?” “但愿不会。也许我最好有一张通行证,你看呢?要是办完了事情,我这个人喜欢马上回家。” “嗯,不过,现在对通行证管得比较严。” “还在找那个小讨饭吗?” “确实如此。我们会找到他的。要是他逃到乡下去,那里的警察会让他找不到吃的东西,把他饿出来。要还在城里的话,准会被我们撵出来。” “是啊,不过我这么个老婆子,怎么也不会被你们当成他吧。所以,能不能行个方便,给一个需要走亲访友的老太婆开一张临时通行证?”她把手放在轿子的矮门框上,手里露出了一张钞票边角。 他瞟了一眼,又收回目光。“有效期到半夜够了吗?” “足够了。” 他掏出登记本,在上面写了几个字,再撕下一张表格交给她。她去接表格时,手里的钞票也同时被拿去了。“不要超过午夜。” “我还希望早点呢。” 他往轿子里面看了一眼,然后检查她的随行人员。四个轿夫一直在耐心地站着,一句话都没说——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他们没有舌头。“去顶峰汽修厂?” “我总是上那儿做买卖。”绍姆大妈说。 “我就说嘛,看上去挺面熟。” “还是好好瞅瞅他们吧,没准其中一个就是那个小讨饭。” “这些长毛粗坯?走你的吧,大妈。” “再见,绍尔先生。” 轿子摇摇晃晃地抬了起来,快步往前。绕过拐角时,她吩咐轿夫放慢脚步,拉下全部帘子,接着她拍拍身旁的枕垫,说:“吃得消吗?” “快被压扁了。”一个微弱的声音答应着。 “压扁总比杀头好。我挪动一下身子,你腿上全是骨头,硌得慌。” 接下去的一英里路上,她忙着整理服装,佩戴首饰。她把脸蒙了起来,只露出一对炯炯有神的黑眼睛。打扮完以后,她伸出头去,对轿夫头吩咐一番,轿子随即一转,朝着航天港走去。走到高耸坚固的围栏旁边的路上时,天色几乎全黑了。 外星来客进出的大门在欢乐街下端,旅客进出的大门在移民管理大楼东面,再后面是仓储区商贸大门,管理大宗进出口货物,办理出境手续的海关也在那儿。再往后走几英里就是船坞大门。船坞大门与人员进出门之间还有一道小门,专供来这儿搭乘自己的星际快艇的贵人们出入。 轿子到了航天港围栏,离商贸大门还有一段距离时拐了个弯,沿着围栏朝商贸大门走去。所谓商贸大门,其实是由好几道门组成的,每道门边都有一个穿过栅栏的货物装卸月台,储运卡车可以在里面倒车、卸货。在货物通过码头、装上停在另一边准备运往飞船的航天港卡车之前,萨尔贡的检验员在这里对申报商品进行检测:称重、丈量、分级、取样、开箱、用放射线照射。 这天晚上,三号月台的门障敞开着,西苏自由贸易船就要装完货物了。船长一边监看,一边与检验人员争执,同时用最古老的方法“润滑”双方关系,以求加快进度。旁边还有船上的一位三副替他作记录。 轿子绕了几个弯,穿过停放的货车空隙,来到月台附近。蒙面女士从轿里伸出头来探望,西苏号船长也正抬头张望什么。他看了看表,对三副说:“还有一批货,简,你先跟这车货进去,我随最后一趟车过去。” “明白,好的,先生。”年轻的三副爬上车尾,跟司机打了个招呼,车开走了。这时,一辆空车开过来,停在刚才空出的位置上。这车货物装得很快,因为船长好像突然之间没有什么可以与检查人员争论的问题了。可装车完毕后,他又露出了不满情绪,要求将这车货重装一次。装卸工头头叫苦不迭,船长走过去安慰了一下,又看了看表说:“时间还来得及,我不想弄得货没进船板条箱就散了架,所以现在就得把它装得稳稳当当的。” 轿子继续沿着围栏边前进。没过多长时间天就黑了,蒙面女士看看戴在手指上发光的手表,催促轿夫走快些。 他们来到贵人们进出的大门前。蒙面女士探出头来厉声喊道:“开门!” 大门由两个警卫人员守着,一个在小值班室里,另一个在外面转悠。外面的警卫人员过来开了门,轿子正要进去,他伸出警棍拦住去路。轿夫只好放下轿子,将右边轿门对准前面的大门。 蒙面女士大声说:“让开!我要到马林大人的游艇上去。” 警卫有点犹豫,堵在门口说:“太太有通行证吗?” “你是白痴吗?” “要是太太没有通行证,”他慢吞吞地说,“也许太太可以想出其他办法来,向警卫人员证明马林大人正在等你?” 轿子里很黑,警卫看不见女人的脸,只能听到她的声音。警卫跟贵人们打过很长时间的交道,知道不能用灯光照她,他心里有气,但又不敢发泄。“如果你硬要当白痴的话,那就给游艇上的马林大人打个电话!打电话啊。我相信,到时你就会明白,这么做准会讨他‘喜欢’!” 值班室里那个警卫走出来,说:“有事吗,肖恩?” “唔,没事。”他俩小声商量了一下。其中一个年轻的走进值班室,准备给马林大人的游艇打电话。另一个等在外面。 就在这时,那个女人好像已经受够了。她突然打开轿门,冲了出来,直奔值班室。外面那个发愣的警卫赶紧跟上。里面正要打电话的人号码拨了一半就停下来,抬头看着她,惊恐不已。这个女人甚至比他想像的还糟:她不是从父母身边逃出来喜欢卖弄风情的年轻女子,而是一个愤怒的富婆,一个骑在男人头上指手划脚的女人——脾气一旦发作,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目瞪口呆地听着富婆滔滔不绝的责骂,可以说,这么些年把守这道贵人大门,这一次是他碰到过的最不幸的遭遇。 两个警卫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绍姆大妈巧舌如簧的指责声中。就在这时,一个人影从轿子里钻出来,溜进大门,在黑暗处消失了。那人正是索比,他一边跑,一边担心眩晕枪弹不知会从什么地方飞来,射进他肚子里,同时还在察看与进来这条路紧密相连的右边一条路面的情况。一来到那条路上,他立刻卧倒在地,心怦怦地跳个不停。 大门外面,绍姆大妈的气消了。其中一个警卫好言劝说道:“太太,如果你愿意让我们打完这个电话。” “算了吧!不,还没完,明天马林大人会跟你们算账的。”她猛一转身,大步走向轿子。 “请等一等,太太!” 她不再搭理他们,怒气冲冲地对轿夫们说了句什么,上了轿。轿夫们摇摇晃晃抬着轿子,快步离开了。一个警卫手捂肚子,觉得什么东西紧紧压迫着他。他心事重重,好像做了一件大错事似的。不管这位太太想干什么,阻拦她的轿子仍然是件大不敬的事。 西苏号船长终于装完了最后一卡车货,他跳上踏板,向司机示意可以发动车子了,突然又向前走去。“喂,你瞧!”船长敲了敲驾驶室后面的挡板。 “怎么啦,船长?”驾驶室里传出来模糊的声音。 “这条路与拐往飞船那条路交界处有一个停止通行标记,我发现你们大多数驾驶员都不走那条路。” “那条路吗?历来很空,那是给贵族们通行用的。” “我也是这个意思。那个路口上可能会突然出现一辆贵族车,要是我们的车与你们贵族车发生了交通事故,我可就赶不上起飞时间了。那样的话,我会在这里再待上好几十天呢。听着,到了那个路口,先停下来看看,好吗?” “照你说的办,船长。不过你得给停车费。” “这就给你。”一张半星元钞票塞进了驾驶室。 车子启动后缓缓前进。车子停住的时候,克劳萨船长弯下腰,伸手把离车不远仍伏在地上的索比抓起来提进车里。“别说话!”索比点点头,身子有点颤抖。克劳萨从口袋里掏出工具,撬着一只板条箱,没过多久便撬开了箱子的一面,撕开麻袋布,然后倒出verga叶——这些叶子在其他星球上是极其珍贵的东西。没过多久便倾倒出一百磅这种贵重货物,然后他对索比说:“到麻袋里去!” 索比爬到里面,蜷缩成一团。克劳萨用麻袋布将他盖住,缝好,然后钉上板条,再用带子捆扎起来,并盖上检查人员使用的印章,印章是在飞船内的金工车间手工仿造出来的。做完这些事情后,他站起来,擦了擦脸上的汗。这时货车也正好拐进通往西苏号的货运环形公路。 车子开到飞船停着的地方后,克劳萨亲自看管着最后一车货。萨尔贡现场检查人员就在他身边,看着每个板条箱、纸箱和口袋装进吊货网兜。克劳萨礼节性地谢了谢检查人员。一切事情办完以后,他没有坐升降机上去,而是骑着吊货网兜进了船舱。有一个人骑在网兜上,吊车司机把它放下去的时候就会比平时更加小心些。 货船快要装满了,正等着起飞呢。里面所剩空间非常小。船员们从网兜里拖出板条箱,连船长都过来帮忙,还亲自拖运一个板条箱。货物一运进舱内,大家关上货舱门,再用夹扣将舱门夹紧锁好。克劳萨船长把手伸进口袋,摸出工具,再一次撬开了那只板条箱…… 两个小时以后,绍姆大妈站在卧室窗口前瞭望着航天港上空。她看了看表。就在这时,一艘绿色航天飞行器从控制塔中徐徐升起,几秒钟以后,一柱白光射向天空。当轰鸣声传到她耳畔时,她咧嘴笑了,这才下楼做生意——穆拉一个人真的照顾不好店子。 第七章 在星际飞船离开萨尔贡后头几百万英里的行程中,索比一直愁眉不展,觉得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因为吸入了难闻的Verga叶的气味,索比一度失去了知觉。当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待在一个很小的单人房间里。清醒是痛苦的。虽然在整个起飞过程中,西苏号内部仍然保持着一个标准重力,但他还是能略微感觉到船内重力与朱布尔地面引力的不同,甚至能察觉人造重力与自然环境之间更为细微的差异。迷迷糊糊中,他的身体认定自己是在一艘奴隶贩运船里。多年以来,他第一次做噩梦了。 之后,他疲倦、被Verga气味熏得昏昏沉沉的大脑经过长时间的挣扎,终于战胜了恐惧。 一觉醒来,索比弄清了周围的环境,意识到自己在西苏号上非常安全。他感到宽慰、兴奋,因为他正在旅行,准备到某个地方去。眼前的变化和新奇的东西已经驱散了索比失去巴斯利姆的悲伤。他仔细地观看着周围的一切。 这个小房间是一个立方体,长宽只比索比长一英尺左右。其时,索比正躺在占据半个房间的一块搁板上,身下是一块非常柔软、极其舒服的床垫,这种床垫是用暖和、光滑、富有弹性的材料做成的。他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心里感到十分惊奇:做买卖的竟然过得这么奢侈?他纵身一跃,站到了地上。 这张搁板式的床无声无息地抬了起来,慢慢隐入舱壁。索比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怎么才能再一次把它打开,所以也只好不去管它了。反正这个时候也不需要床,他只想看看周围的环境。 刚才醒来的时候,天花板只有一丝微弱的亮光,可是当他站到地上时,天花板变得明亮起来了,而且一直保持着这种亮度。虽然房间很亮,但索比却找不到门在什么地方。三面墙上装有竖条状金属板,任何一块都可能是一扇门,只是没有明显的指痕槽、按钮或其他熟悉的东西。 他想自己可能是被锁在里面了,但这没有关系。不管在洞里生活还是在广场上活动他都很习惯,从来没患过幽闭恐怖症或旷野恐怖症。现在他只想找到一扇门,但因为找不到,心里有点烦。他觉得,就算门是锁着的,克劳萨船长也不会把这道门锁得太久。可他就是找不到门在哪里。 不过索比在台板上发现了一条内裤和一件汗衫。他醒来的时候是光着身子的,他平常也这么睡觉。他拿起衣服,小心翼翼地抚摸了一下,惊叹于这些衣服的华丽。他想起来了,大多数天外来客都穿这种衣服。一想到穿得那么奢华,索比愣了好一阵子,只有一点顾虑:用别人的衣服,是不是有点不礼貌? 这时,索比想起当初克劳萨船长不喜欢他穿着围腰布上船的事。对了,船长甚至还打算带他到欢乐街上一家专为天外来客开设的服装店里买衣服呢!船长说过那样的话,没错。 因此,索比得出结论,这些衣服一定是送给他的,是为他准备的!他的围腰布已经不见了,船长肯定不想让他光着屁股出现在西苏号上。索比自己倒不觉得害羞,在朱布尔虽然也有着装方面的讲究,但仅限于上层社会。不过话又说回来,一般人也不至于不讲究到光屁股的地步。 索比鼓起勇气,穿上这身衣服,结果发现短裤穿反了,觉得不对劲,这才换了一面,重新穿上。其实汗衫也是反的,不过不太明显,他还以为自己穿对了,没有反过来重穿。穿好以后,他很想看看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可惜房间里没有镜子。 这套衣服是从船上小卖部里买来的工作服,裁剪简单,纯淡绿色,是用结实、便宜的料子做成的。许多世纪以来,不少星球上的男男女女不分性别都穿这种衣服。不过他觉得,就是处于全盛时期,富可敌国的所罗门王也没有自己现在打扮得这么漂亮!他把衣服弄得平平整整,真希望能让谁看看自己有多帅。衣服穿好以后,他又迫不及待地找起房门来了。 他没找到门,但门却找到了他。他的手无意间拂过舱壁的一块金属板,只觉一阵微风,转身一看,发现一块金属板不见了,通往走廊那扇门自动打开了。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打扮跟索比一样的年轻人沿着弧形走廊朝索比走来(索比欣喜地发现自己穿得非常得体)。索比迎上前去,用萨尔贡语向他问了一声好。 那人向索比瞟了一眼,旁若无人地走了过去。索比眨眨眼,迷惑不解,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他望着渐渐远去的背影,又改用国际语大声喊他。 那人还是没有什么反应。索比还想试用其他语言,可是那人已经走掉了。 索比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心想,一个乞丐犯不着为这样小事生气,他只想弄个明白。 20分钟以后,索比发现了很多东西。第一,这艘西苏号比他想像的要大许多。除了在奴隶贩运船船舱内见到的有限空间以外,以前他从来没有身临其境地观察过一艘星际飞船。在地面上从远处望去,停在朱布尔航天港里的飞船好像很大,但也没有大到这种地步。第二,他惊奇地发现船上竟然有那么多人。他以前知道,往返于九星之间的萨尔贡货船通常只有六七个船员。但是在这儿,仅在头几分钟时间里,他遇到过男女老少的人数已经比前者多了几倍。第三,他灰心丧气地发现自己被冷落了。船上的人们谁都不理睬他,跟他们说话他们也不答理。要是不让路,他们就会径直朝你走过来。跟索比最亲近的是一个小女孩,他打招呼时,小女孩眼睛滴溜溜地注视着他,直到一个女人上来把她拉走为止。那女人对索比连看都不看一眼。 索比已经习惯了这种冷遇,这是贵族对待索比这种阶层最常见的方式。贵族是不会接待他的,在他们眼里,索比好像根本不存在,即使施舍也只是把钱扔给奴隶就走了,再由奴隶把钱交给他。在朱布尔时,索比并没有因为这种冷遇觉得委屈,相反,因为历来如此,他认为那样做再自然不过了。那时,贵人的傲慢并没有使他感到孤独和沮丧,因为在苦难生活中,他有许多热心肠的伙伴,所以不知道什么是苦。 但是,如果预先知道西苏号里所有伙伴都像贵族一样冷酷的话,他是不会上船的。不管有没有警察追捕,他都不会来。可他偏偏就没有想到这里的人们也会冷眼相待。克劳萨船长在听了巴斯利姆的口信以后像父亲一样善待他,索比于是想当然地以为西苏号上所有船员都会像船长一样对待自己,可是眼前的一切却令他大失所望。 他游游荡荡地来到一条用钢板打造的走廊,觉得自己仿佛是游荡于活人丛中的一个幽灵。所以,他最终还是懊丧地决定回到自己醒来时那个小房间去。可是不久他就迷了路,只得从自以为是对的那条路退回去。他没有走错道,巴斯利姆的教诲没有白费。问题是这条路没有可以辨识的特征,于是他又四处徘徊起来。不幸的是,这会儿他意识到,不管能不能找到自己的房间,他一定得赶紧打听出这些人把盥洗室藏到哪儿去了,即使他不得不揪住谁逼问一番都在所不惜。 他冒冒失失撞进一间舱舍,迎接他的是女人气愤的尖叫。他又慌忙退了出来,只听身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没过多久,一个男人匆匆赶来,用国际语对他说:“你这东游西逛的家伙,为什么惹是生非?” 一听这话,索比反而感到放心了。这里简直像个修道院,无疑是世界上最冷漠的地方,待在这里简直比独自一人还孤独。在这种环境里,即使是一顿训斥,也比不理不睬好得多。“我迷路了。”他小心翼翼地说。 “你为什么不待在原来的地方?” “我也不知道,我想——对不起,尊贵的先生——我想找卫生间。” “哦,就在那里,你床铺的正对面。” “尊贵的先生,我不明白。” “唔……我想你是不懂的。我不是‘尊贵的先生’,我是第一辅助领班,记住这个称呼。跟我来。”他抓住索比手臂,急忙回身把他带出迷宫,走到索比迷路的那个甬道口停住脚步,手在一条金属缝隙上从上往下一拂,说,“这里就是你的卧室。”话音未落,墙板滑了开去,露出一道门来。 那人转过身,在另一边又做了个同样的动作。“这是右舷单人盥洗室。”那人语带讥讽,而索比被这些怪异装置搞得糊里糊涂,他懵懂地跟着那个人走进自己房间,“现在你就待在这里,饭会送来的。” “第一辅助领班,先生?” “啊?” “我可以跟克劳萨船长说说话吗?” 那人吃了一惊。“你以为船长没有比聊天更重要的事情可做了吗?” “可是……” 那人已经走了,索比是在对着钢板说话。 过了好长时间,一个小孩终于端来了食品,但从他进来的表情和动作中看,他好像只是在一个空房间里放了一碟东西而已。以后,他又端来其他食品,顺手要将第一只盘子撤去。索比几乎没法引起他的注意。他紧紧抓住那只盘子,用国际语跟那个孩子说话。索比看出他明白自己的话,但他的回答非常简短,只有短短一个词:“弗拉基!”索比不懂这个词,但也感受得出那种轻蔑的语气。“弗拉基”是指一种怪模怪样、一半属于晰蝎类的小食腐动物。这种东西生活在第三α半人马主星——人类殖民的第一批星球之一,长得很丑,几乎毫无脑子,还有种种令人厌恶的习性。只有近于饿死的人才会吃它的肉。它的皮摸上去很不舒服,还会在指头上留下一股让人生厌的臭气。 不仅如此,“弗拉基”还有别的含义,指行星居民、离不开星球的人、住在土地上的人、从来没去过太空的人、非我族类,连人都算不上,异族、野人。总之,它是一个饱含蔑视的词。在古老的地球文化里,每一种动物的名字都会被用来骂人:如猪猡、疯狗、大母猪、老母牛、鲨鱼、蛆虫等等,数不胜数。不过从侮辱人的方面来说,这些说法没有一种像“弗拉基”那么恶毒。 幸好索比不知道这些意思,他只知道那个小孩子瞧不起他,不在乎他——这个,他早就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索比感到困乏了。虽然他已经学会开门的手势,但却无论如何都打不开那张床,无论他怎么敲、碰、抓、压,或者综合诸般手段,都拿那张床没办法。他只好在地板上躺了一宿。第二天早上饭又端来了,但他还是不能留住那个小孩说几句话,连让他骂几声都做不到。他在走廊对面还碰上另外几个男孩和年轻人。别人依然没有理睬他,但他却悄悄地看会了一种本事。他学会洗衣服了:一个小玩意儿“吃”进一件衣服,在里面放上几分钟时间,然后又“吐”出来,那件衣服就变得又新又干净了。他很高兴。当天,他把自己漂亮的新衣服洗了三次。除此以外,他什么都没干。那天晚上,他又在地上睡了一夜。 他蹲在自己铺位上,痛苦地怀念着老爹,恨不得自己这会儿仍然留在朱布尔。就在这时,突然听见有人敲他的房门。“我可以进来吗?”一个声音问道,操着拘谨、不标准的萨尔贡语。 “进来!”索比一边热切地答应着,一边跳起来打开门。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面带笑容的中年妇女,“欢迎,欢迎。”他用萨尔贡语说,让到一侧。 “谢谢你的好心。”她说话结结巴巴,但速度很快,“你会讲国际语吗?” “当然会,夫人。” 她脱口而出:“谢天谢地,我的萨尔贡语己经忘得差不多了。”说的是银河系英语,然后改用国际语接着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用国际语交谈好吗?” “可以的,夫人。”索比用同样的语言回答说,又用银河系英语加了一句,“除非你更愿意用其他语言。”她好像吃了一惊,“你会说几种语言?” 索比想了想,“七种,夫人。还有几种只懂一点,算不上会。” 听了这话,她更吃惊了,慢慢地说道:“也许我犯了个错误,可是,要是我讲错了,请原谅我的无知,并纠正我的错误。我听说你是朱布尔波一个乞丐的儿子。” “我是跛子巴斯利姆的儿子。”索比自豪地说,“他是萨尔贡治下一名持有执照的乞丐。我已故的父亲是个有学问的人,在整个自由广场,他的智慧无人不知。” “我相信你的话。唔……所有朱布尔乞丐都是通晓几国语言的人吗?” “什么,夫人?不,他们绝大多数只能讲粗俗的俚语,但是我父亲不许我说粗话……当然除了特定环境以外。” “那当然。”她眨眨眼说,“要是我能见到你父亲就好了。” “谢谢你,夫人。请坐。很惭愧,请坐在地上吧……不过请随意,我的一切东西都是你的。” “谢谢。”她坐在地上,比索比费劲些。索比在要饭求乞时曾经盘腿端坐过几十个小时呢。 索比不知道是否应该把门关起来,也不知道这位夫人——他已经把她当作了一位高贵的夫人,可她却是那么友善,让人猜不透她的地位——是不是故意让门开着。现在的他被完全不同于过去的风俗习惯所淹没,面对的是全新的局面,他完全不知所措。于是,他用自己的常识解决了这个问题,开口问道:“你愿意把门开着还是关着,夫人?” “啊?没有关系。哦,也许你最好还是让它开着,这边右舷都是单身男人房间,我被安排在左舷未婚女人房间里。但我被赋予了养宠物狗的权利。我是一个受到宽容的‘弗拉基’。”说到最后一个词时,她苦笑了一下。 许多关键的词句索比都没听清,“一只‘狗’?是不是像狼一样的动物?”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难道你从来没离开过朱布尔吗?这种语言你是在朱布尔学会的?” “我一直在朱布尔,夫人,除了小时候以外。说得不好,请你原谅。要不,讲国际语好吗?” “哦,不。你的银河系英语说得很漂亮……标准的地球腔。我的发音不纯,我的出生地的口音太重,这辈子恐怕是改不了了。必须努力让别人听懂的人是我。我自我介绍一下。我不是商人,而是一个人类学博士,他们同意我随船旅行。我叫玛格丽特·马德。” 索比低头双手合十:“见到你是我的荣幸。我叫索比,巴斯利姆的儿子。” “很高兴认识你,索比。请叫我‘玛格丽特’好了。在这里,头衔没有一点用处,除非它是飞船内部职衔。你知道人类学家是干什么的吗?” “嗯,对不起,夫人——玛格丽特。” “这个称呼听起来很不一般,实际上非常简单。人类学家就是研究人们如何一起生活的科学家。” 索比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她,说:“‘人们如何一起生活’也是一门科学?” “有时我也说不准。索比,实际上它是一门复杂的学问,因为人们似乎有本事设计出无穷无尽的共同生活的方式。每个人有别于动物但同于其他所有人的共性只有六种,三种跟我们体格、身体构造有关,另外三种是后天学来的。其他方面的差异却大极了。一个人做什么、信仰什么,他的全部行为习惯和经济活动,都跟其他人有极大的差异。人类学家就是研究这些变量的人。你知道什么叫‘变量’吗?” “嗯,”索比犹豫着说,“就是方程式里的X吗?” “完全正确!”她赞同地说,“我们正是在研究人类方程中的X,这就是我们做的事情。现在,我正在研究这艘自由贸易飞船上的生活方式。人类应当如何行事,怎么才能生存下来,对于这些最困难的问题,他们的解决办法也许是人类历史上所有社会中最奇特的。这是一个最独特的群体。”这时,她在地上坐不住了,说,“索比,我可以坐椅子吗?我现在已经不像原来那样,弯腰打坐的本领不行了。” 一听这话,索比脸红了。“夫人……我没有椅子。我……” “你背后就有一把,我后面也有一把。”她站起来用手一摸墙壁,一块墙板便滑到一侧,一把配有座垫的扶手椅从滑开的空间中展露出来。 见到索比目瞪口呆的样子,她说:“他们没教过你吗?”她又在另一面墙上摸了一下,另一把椅子也弹了出来。 索比小心谨慎地坐了下去。这把椅子好像摸清了他的压力位置,调整好了受力部位。索比半晌才踏踏实实把自己的重量放到椅垫上。索比笑得合不拢嘴:“啊呀!” “你知道怎么打开桌子吗?” “桌子?” “天哪,他们什么都没告诉你?” “嗯……这里以前有一张床,但被我弄丢了。” 马德博士喃喃嘀咕了几句什么,然后说:“我应该早点想到的。索比,我钦佩这些商人,甚至还挺喜欢他们。但他们有时简直是最傲慢、最自我中心、最自以为是、最不合作的人。不过我不应该批评我们的东道主。瞧。”她伸出双手,同时触到墙上的两个地方,那张消失的床弹了下来。地上放着两把椅子,床打开之后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了。“我还是把它收起来好些。你看着我怎么做。” “让我来试试看。” 随后,她又把这个看似什么也没有的房间里的其他内置物品一一展示给索比看:两把椅子,一张床和几个衣柜。索比这才知道,自己至少有两套以上的工作服,两双柔软的航天鞋,一些小件物品(有的很新奇),书架,磁带架(除了西苏法律以外,其他磁带盘都是空的),饮用水,床头阅读灯,对讲机,一个钟,一面镜子,一个室内温度自动调节器,还有索比用不着的其他精巧小机件。“那是什么?”他最后问了一句。 “那个?也许是通向族长船舱里的传声器,不过也许只是个摆设,管用的真东西藏在其他什么地方。不用担心,这艘飞船里几乎没人讲银河系英语。不光是这艘飞船,绝大多数飞船里的人都不讲银河系英语,他们说的是一种‘秘密语言’,不过也不算什么秘密,只不过是芬兰语罢了。每艘贸易船都有自己的语言,一种地球语言。但飞船文明中有一种通用的‘秘密’语言,就是简化了的教会拉丁语。不过大家都不怎么用这种语言。自由贸易船之间的对话采用的都是国际语。” 索比听得并不专心。有她作伴,他刚才开心极了,但现在,他想的是其他人对他的冷遇。“玛格丽特……他们为什么不跟别人说话?” “啊?” “你是第一个跟我讲话的人!” “哦。”她显得很难过,“我应该早些看到这一点,你被他们忽视了。” “嗯……不过他们给我吃的。” “但却不和你说话。哦,可怜的孩子!索比,他们不跟你说话,因为你不是他们的‘同胞’,我也不是。” “他们也不跟你交谈吗?” “现在他们和我说话了。但这是因为族长直接下了命令,我等了好长时间之后,他们才和我讲话的。”她皱着眉头说,“索比,没有哪一种极端的宗派文化比这里更宗派的了!每一种这样的文化,在语言上都有一个同样的关键词,不管他们怎么说,这个词就是‘同胞’。它的意思就是他们自己,即‘我和妻子,儿子和他的媳妇,就我们四个人,别的再也没有谁了’。他们将自己这四个人与其他所有人隔离开来,甚至否认别人也是人类。你听见过‘弗拉基’这个词吗?” “听见过。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弗拉基就是一种无害而又可憎的小动物。但是,到了他们口里,意思就变成了‘陌生人’。” “唔,不错,我猜想,当时那个孩子说了一声‘弗拉基’,意思就是说我是一个陌生人。” “没错,但它还有一层意思,即你永远不能成为其他任何东西。意思是说,你和我都是次人种,对他们来说,是法外之人——他们的法律。” 索比垂头丧气。“这不就是说,我必须待在这个房间里,永远不能跟任何人说话了吗?” “天哪!这我可不知道。不过我会和你聊天的。” “太好了,谢谢你!” “让我想一想我这段时间弄明白了什么。哦,他们倒不是残忍,只是愚顽、狭隘。他们从不考虑你的感情。我会跟船长说的,我跟他约好了,跃迁之后见一次面。”她看了看足踝上的表,“天哪,你看都什么时候了!我本想到这里来跟你谈朱布尔的,结果到现在连一句朱布尔的话都没提。以后我可以来找你聊聊朱布尔吗?” “那再好没有了。” “那好。有关朱布尔这个文化群落的研究很多,但我认为,任何学生都不可能从你的视角去验证对它的种种分析。知道你是一个职业乞丐的时候,我真是太高兴了。” “你说什么?” “孩子,可以住在那里搞调查研究的人,都是当地上层社会的贵宾。他们只能从表面上看到一些奴隶的生活,却不能真正体验到实质性的东西。你听明白了吗?” “我想是这样。”索比又加了一句,“要是你想知道有关奴隶的事,我可以告诉你,我过去就是奴隶。” “你过去是奴隶?” “现在我是自由人了。唔,我早就应该告诉你的。”他有点不自在地说,惟恐新认识的朋友知道他所属的低阶层后看不起他。 “你没有理由非告诉我不可。但我实在太高兴了。对我从事的学科来说,索比,你是个天上掉下来的宝贝!哎呀,我该走了,现在已经晚了。但是过一阵子我可以再来看你吗?” “啊?当然可以,玛格丽特。”他又诚恳地说了一句,“我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做。” 当天晚上,索比睡在自己奇妙的新床上。第二天早上谁都没来找他,但他并不觉得难受,因为他有这么多玩具陪着。他打开各种东西,又将它们折好,高兴地发现每一种玩意儿收拢以后只占很小地方。他得出了结论,这一定是巫术。巴斯利姆曾经告诉过他,魔法和巫术完全是胡说八道,但他的话并没有使索比彻底信服,就算老爹什么都知道,可他还是不相信——这些巫术和魔法都是他亲身经历过的呀,怎么可能都是胡说八道呢?朱布尔有许多巫师,要是没有魔法,那他们为什么要干那一行? 正当他第六次打开床铺时,突然传来一阵怪啸,吓得他差点儿被自己鼓起勇气才穿上的新鞋绊倒。这是船上的警报,呼叫全体船员各就各位。这是一次演习,但索比却一无所知。好不容易把提到嗓子眼里的心脏安顿下去之后,他打开房门往外张望,只见人们以最高速度四处狂奔。 没过多久,走廊便空无一人了。他又回到自己房间里等着,但也很想知道外面到底是怎么回事。过了一会儿,他灵敏的耳朵觉察到通风系统微弱的声音消失了。他没有什么办法可想,只好由它去了。其实,他也应该与孩子和其他非战斗人员一起到最里面的舱室去,但他不懂这一套。 所以他留在房间里,等着。 警报器再次拉响,这一次还伴着代表各种信号的号角声,走廊里又一次人来人往,狼奔豕突。警报第三次鸣响后,全体船员都已完成了紧急战备、船壳破损、动力故障、空气污染、辐射污染等诸项演习。对一艘紧张有序的飞船来说,这些都是常规演练。其间有一次熄灯,还有一次飞船切断了人造重力场,索比于是尝到了失重状态中感官错乱的滋味。 这种莫名其妙的闹剧经过很长一段时间以后,索比听到了传来的另一种信号,那是演习解除令,接着通风系统也有了动静,重新恢复了运行。演习期间谁也没有去找过他,那个负责管理不参加演习人员的老太婆连船上的宠物都一一清点过,却没注意少了他这个弗拉基。 演习一结束,索比就被揪到族长那里。 一个人打开他房门,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押了出去。索比忍了几步,终于反抗起来。这些人的气他已经受够了。 为了生存,他曾在朱尔布波练过一些乱七八糟的拳术,但都不是正规的。不幸的是,对方却在一所学校里接受过同样冷酷但却科学得多的训练。索比挨了重重的一记,被逼在舱壁,左腕随时有被拧断的危险。“别胡闹!” “别想把我推来操去的!” “我说了,’别胡闹。’你要去见族长。别给我添乱,弗拉基。不然的话,我把你的脑袋塞进你嘴里去。” “我要去见克劳萨船长!” 那人松开手说:“你会见到他的。但是现在族长命令你过去……族长可不等谁。好了,你是愿意老老实实地过去,还是我把你一块一块搬过去?” 索比选择老老实实。腕关节受重压,掌骨之间一个神经节被死死掐住,这些都有很强的说服力。上了几道甲板之后,他被推进一扇开着的门里。“族长,弗拉基来了。” “谢谢你,三甲板长。你可以走了。” 索比只能听懂一个词“弗拉基”。他站起来一看,发现这个房间要比自己房间大上许多倍,房里最显眼的东西是占据了很大地方的大床,但主宰着这个房间的却是床上那个身材矮小的人。床的一边静静地站着克劳萨船长,另一边是一个与船长年龄相仿的女人。 因为年龄关系,坐在床上的老婆子身子骨有点干瘪,但却散发着一种威权。她穿着华丽,单是裹在稀疏头发上的那块薄头巾,要论钱的话,索比在任何场合都没见过那么多钱。但这些索比全都没看见,只看见她那一双凶狠凹陷的眼睛。她看着索比说:“原来是这样一个人!大儿子,我料想有不少麻烦来了。”她用芬兰语对船长说。 “母亲,这个口信不可能是胡乱编造的。” 她哼了一声。 克劳萨船长谦恭而又固执地继续说下去:“你自己听听这个口信吧,母亲。”他转身用国际语对索比说,“再把你父亲的口信说一遍。” 索比不知道为什么又要让他复述一次口信,不过他马上就服从了。再一次见到老爹的朋友,他松了一口大气,于是就把那个口信从头到尾背了一遍。老婆子听他背完了,转过头去对克劳萨船长说:“这个男孩是什么人?一个弗拉基!竟然能讲我们的语言!” “不,母亲,他一个单词都不懂。这是巴斯利姆的声音。” 她又回过头去看看索比,用芬兰语跟索比讲了几句。索比不解地看了看克劳萨船长。她说:“再让他重复一遍。” 船长转达了母亲的意思。索比感到困惑不解,但还是听话地重背了一遍。索比背诵时老婆子静静地躺着,其他人侍立在侧。她紧锁眉头,满面怒容。最后用嘶哑的声音道:“欠债必须偿还!” “我正是这么想的,母亲。” “但为什么偏偏是我们抽中了这支签?”她愤愤地说。船长没有吭声。她平静了许多,接着道:“口信是真的。我原以为肯定是瞎编的呢。要是我早知道你要把他带到船上来,我一定会拒绝的。但是,大儿子,虽然你很愚蠢,但你是对的:欠债必须偿还。”她的儿子还是一言不发,她又生气地说,“嗯?声音说大点!这笔债你想怎么还?” “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母亲,”克劳萨慢吞吞地说,“巴斯利姆要求我们只在有限的一段时间里照顾一下这个孩子……直到我们可以把他托付给同盟国军舰为止。需要多长时间呢?一年或者两年。确实可能出现一些问题。但我们毕竟已经有了一个先例——那个女弗拉基。这个家接纳了她——勉强接受了,但现在已经对她习惯了,甚至很喜欢她。如果母亲用同样的办法帮这个孩子一把……” “胡说!” “但是母亲,我们有这个义务啊。欠债必须……” “住嘴!” 克劳萨闭上了嘴。 她继续平静地说:“你没听见巴斯利姆托付你的话吗——‘请求你能像我一样,帮助他、管教他。’巴斯利姆跟这个弗拉基是什么关系?” “呣,巴斯利姆说他是他的养子。我原想……” “你根本没想过。如果你顶替了巴斯利姆的位置,你会变成什么人?这个口信,还有其他解释方法吗?” 克劳萨显得很为难。老人继续说:“我们西苏号欠债总是全部还清的,从来不会只还一半,也不会短斤缺两,一定是彻底付清。这个弗拉基必须过继给你。” 船长的脸一下子毫无表情。另一个一直在旁边做点小事的女人也放下了手里的托盘。 船长道:“母亲,家里会怎么……” “我就是家!”她突然转过身去,对身边那个女人说,“大儿媳,把我几个大一些的女儿叫来。” “是的,婆婆。”她行了个屈膝礼,走了。 族长瞪着船舱顶板,半晌,仿佛突然绽开一丝笑意。“这也不全是坏事,大儿子。有了这件事,下次同胞聚会时会出现什么情况?” “嗯,他们会感谢我们的。” “感谢买不来货物。”她舔了舔薄薄的嘴唇,说,“人们会欠西苏号一笔债,各飞船的地位也会发生改变。我们不会有什么损失的。” 慢慢地,克劳萨笑了。“您的头脑一向很灵敏,母亲。” “对西苏号来说,幸好如此。把弗拉基男孩带下去,替他准备好。这件事得赶紧办。” 第八章 索比有两个选择:要么平心静气地被收为养子,要么大惊小怪、牢骚满腹,最后还是被收为养子。选择前者是切合实际的做法。因为违背族长的意愿会引起矛盾,而且几乎总是徒劳的。老爹才死就投入一个新家庭,这让他觉得不舒服,心里很不好过,但他也知道,这种变化对他的前途是有利的。身为弗拉基,他的身份低得不能再低了。就算奴隶的身份也不可能更低了。 起决定作用的还是老爹告诉他的那句话:克劳萨船长怎么说,他就应该怎么做。 那天晚餐时,餐厅里举行了收养仪式。这个仪式上用的是他们自己的“秘密语言”,索比几乎不明白他们在搞些什么名堂,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话。不过船长跟他讲过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在这次收养典礼上,除了值班者以外,全船人员都到场了,连马德博士也来了,置身会场,虽然不能参与,但可以睁大眼睛看,竖起耳朵听。 族长被扶进会场,全体起立。然后她被扶到高级船员桌第一把交椅上坐下,媳妇(即船长的妻子)在一旁服侍她。她坐定之后,作了个手势,大家这才就座,船长坐在她的右手。接下去便是分玉米稀粥,每人一碗,先给左舷的女人,然后给当天值班人员,最后是船上所有其他人员。分好粥以后,谁也没有去碰它。族长用勺子敲敲自己的碗,简单扼要地讲了几句话。 紧接着是她儿子讲话。这时,索比惊奇地发现,他竟然能听懂船长讲话的一部分内容,那部分内容正是索比背给船长听的口信,那些音节他分辨得出来。接下来,总工程师(一个年岁比克劳萨大些的男人)表了态,然后是几位老翁、老媪发言。族长提了一个问题,大家齐声回答——表示一致通过。老太婆没有问有没有人投反对票。 索比正在想办法与马德博士目光相接,这时,船长用国际语叫他。在这之前,他坐在一把孤零零的凳子上,周围没有其他人。索比很不自在,觉得自己太显眼了。他发现人们投向他的目光似乎都不太友好,于是更不自在了。 “到这里来!” 索比一抬头,见船长和他母亲正看着自己。船长母亲好像脾气很大,也许她生来就是那副模样。索比急忙走了过去。 船长母亲用调羹在索比碗里舀了一勺玉米粥,稍稍舔尝了一点。索比也从她碗里舀了一勺,胆怯地抿了一口,心里的感受跟刚闯过大祸、但己接受了教训一样。她伸出手,把他的脑袋往下一拽,干瘪的嘴唇在他两边脸颊上分别啄了一下。索比也回应了这个具有象征性的举动,只觉得浑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船长过来尝了一口索比碗里的玉米粥,同样,他也回尝了船长的。接着,克劳萨拿来一把尖刀,大拇指与食指之间夹着刀尖,用国际语轻轻地对他说:“注意,不要哭。”然后一刀扎在索比的前臂上。 索比轻蔑地想,他受过巴斯利姆的教导,再痛十倍都不怕。手臂上血流如注。克劳萨把他带到一个众人都可以看到的地方,大声讲了一些什么话,同时紧紧攥住他的手臂,让血流到甲板上,积了一摊。船长踩上去,用鞋底蹭着地上的血,再次高声说了几句——人群里响起一片欢呼。克劳萨用国际语对索比道:“现在,你的血流进了飞船的钢铁,我们的钢铁浸在你的鲜血中。” 索比以前见过许多这种代表心灵相通的仪式,完全理解其中异乎寻常、只勉强说得通的逻辑。他的自豪之情油然而生——从此以后,他也是船上的一员了。 船长妻子在索比的刀口上贴了一张药膏,接着,索比和她交换食物,互相亲吻,接着又同每张桌子旁的兄弟、叔伯、姐妹、表亲、婶姨一一见礼,分享玉米粥。跟这些人没有亲吻,男人和男孩子们只是握握他的手,拍拍他的肩膀。走到未婚姑娘们的跟前时,他犹豫了——马上便发现她们也没吻他,只是格格笑着,红着脸用食指很快地轻轻碰一下他的前额。 在他身后,当班值勤的女孩们收走了玉米粥,这种粗粮是一种象征,表示如果有必要,人类可以仅仅凭借最微薄的口粮飞越太空。姑娘们摆开盛宴。要不是索比机灵,一开始便瞧出了窍门,刚才那么多玉米粥非撑到他嗓子眼里不可:不用老老实实吃下去,勺子在碗里一蘸,稍舔一下就行。但就算这样,当以大家承认的家庭一员的身份坐到右舷单身男子一桌时,索比还是已经饱了,没有胃口再去享用为他举行仪式的家宴上的佳肴了。八十几个新亲戚,实在太多了。他感到很疲劳,也很紧张,几乎要被累垮了。 但他还是试着吃了一点。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有人在议论什么,不过他只听清了其中的一个词,“弗拉基”。他抬头一看,桌子对面一个小青年正不怀好意地咧嘴笑着。 坐在索比右边的本桌主持敲了敲桌子,意思是让大家静下来听他说话。“今天晚上我们只讲国际语。”他宣布说,“按照惯例,必须给新来的亲戚一段时间,慢慢熟悉我们的语言。”他冷若冰霜的目光落在嘲笑索比的那个年轻人身上,说,“至于你,外姨表弟,我要提醒你——仅此一次——我新入门的兄弟比你年长。吃完饭以后,到我房间来见我。” 那个少年吃了一惊,说:“呀,表哥,我刚才只是……” “别说了。”主持转向索比,平静地说,“用叉子,我们的同胞吃肉时不用手抓。” “叉子?” “在餐盘左边。你看我怎么用就明白了。别跟他们一般见识。某些小笨蛋还不大明白,族长奶奶说话是算数的。” 索比从他的房间搬到另一个不那么豪华的大房间里,四个单身汉共住这个大房间。他的室友一个是弗里茨·克劳萨,他是没有结婚的过继兄长中年龄最大的,同时还是右舷单身汉餐桌主持。另两个是过继隔代姻兄切兰·克劳萨—德罗塔尔、他已婚继兄的继侄杰里·金索维。 索比学习芬兰语进步很快。但他最需要学的还不是芬兰语,而是那些表示非常复杂的家庭关系的称谓。语言反映了文化,大多数语种只能区别开兄弟、姐妹、父亲、母亲、阿姨、叔叔,用“大”或“祖”表示上一代或者上上一代。有些语种甚至连“父亲”和“叔伯”都不加区分,这种语言反映了某些部族习俗。恰恰相反,有些语种(如挪威语)却能把“uncle”(叔、伯、舅)一词中母系和父系一边的关系区分开来。 西苏号上的商人们可以用一个单词来表述像“一度离开家族现已死去的我母亲一系同父异母继舅”这么一种关系。这个称谓只是表明一种关系,不说明其他什么问题。在家庭这张关系网中,任何一个人与其他人之间的关系都可表述出来。大多数文明群体只用十来种称呼就足以说明问题了,而这艘船上的商人们却要用上二千多个称呼才能说清他们之间的关系。辈份大小、直系或者旁系、血缘关系或者收养关系、同辈中年龄大小、说话人之间的性别、构成某种关系的亲属性别、同宗关系或者母亲一系、重要程度,等等。各种复杂关系,他们都可以用不同的称呼审慎而又迅速地表达出来。 索比的首要任务是学会称谓,理清它们之间的特定关系。他必须讲出八十几种新的称谓,了解它们代表什么关系:亲与疏、上与下,还必须记住每一个人对他的不同称呼。直到全部掌握了这些东西,他才能讲话,否则一开口就会严重失礼。 对西苏号上的每个成员,索比都要搞清楚五个方面,把这些方面与每一个具体的人联系起来:相貌、全名(现在他自己的名字是索比·巴斯利姆·克劳萨)、小名、家庭称谓、船上的头衔(如“族长”或者“右舷第二助理厨师”等)。他知道,在家庭事务中,人们彼此使用家庭称谓,而船务方面则要使用船上的头衔。如果长辈允许的话,在社交场合要叫名字,不能用小名。小名只能用在上对下的场合,绝不能下对上。 虽然在法律上,他已经是这个家庭中的一员了,但是在没有摸清关系、掌握这些特点以前,他还不能算名副其实的家庭成员。船上的生活是一种责任、权利和履行义务交织在一起的种性体系。与此相比,用等级管理、契约支配的朱布尔社会简直乱七八糟。船长妻子是索比的“母亲”,但她同时又是副族长,索比如何称呼她,全看他说的是哪方面的内容。因为他住在单身男子宿舍里,不用她照管,所以需要用“母亲”这个称呼的场合几乎才开始就结束了。不过,她也像对索比的室友、兄长弗里茨一样,把索比当作自己儿子看待,对他很热情,允许他亲吻自己的脸颊。 但作为副族长时,有时候她会变得像收税人一样冷酷无情。因为在老太婆未死之前,她还不是族长。这并不是说她很轻松自在。在这段时间里,她相当于婆婆的左右手、喉舌和贴身仆人。从理论上讲,高级船员是选举出来的,但实际上却完全依照惯例。克劳萨当船长是因为他父亲是船长,他妻子任副族长是因为她是船长的妻子,有朝一日,她也会像船长的母亲一样成为族长,指挥船长和飞船——原因同上。与此同时,他妻子职位虽然很高,但在船上最辛苦,一点也没有喘息的时间,因为高级船员的职务是终身制,除非被人弹劾、定罪、最后被放逐——如果罪名不大,只是表现不好,就会被放逐到一个星球上;如果是违反西苏号古老、冥顽的法规,就会被扔进寒冷荒芜的太空。 但是,这样的事犹如日食、月食同时出现一样,是不大可能见到的。索比的母亲要想休息,只能寄希望于心力衰竭、中风或者其他老年性疾病。 克劳萨船长是克劳萨一族中地位最高的男子,又是西苏家族名义上的首脑(船长母亲是实际上的头儿),于是,索比作为他年龄最小的继子,在家族中的地位比四分之三的新亲戚高(他还没有获得船上头衔)。但是地位高并不一定表示生活舒坦。只有衔位才能带来特权——这是自古不变的真理。但一有了衔位,随之而来的还有职责和义务,而且职责与义务带来的辛劳和麻烦总是远远超过权利带来的快乐。学习怎么当乞丐就容易多了。 索比被一大堆新问题缠得脱不开身,好些天没有见到玛格丽特·马德博士了。一次,他匆匆走下甲板进入通道时——现在他时时刻刻都是匆匆忙忙的——恰好碰到了玛格丽特。 索比停住脚步,打了声招呼:“你好,玛格丽特。” “你好,生意人。我还以为你不再跟弗拉基讲话了。” “哟,瞧你说的,玛格丽特!” 她笑了笑,说:“我在跟你开玩笑呢。祝贺你,索比,我为你感到高兴。在目前,这是最好的出路了。” “谢谢。我想是吧。” 她改用银河系英语,像母亲一样关心地对索比道:“你好像还有点疑惑,索比,难道不太顺利吗?” “哦,情况倒是不错。”他突然吐出了真话,“玛格丽特,我永远理解不了这些人!” 她温和地说:“每一次实地调研的开始阶段,我都这么想。这一次是最让我摸不着头脑的。让你为难的是什么?” “唔……我不知道,以后也别想知道。嗯,就说弗里茨吧。他是我的哥哥,对我帮助很大,可只要我没记住他要我掌握的东西时,他骂得我耳朵都炸了。有一次,他揍了我,我还击了。我还以为他准会大发雷霆。” “小事不计较。” “你说什么?” “没什么。不是什么科学定理,人不是小鸡,谁都说不准会有什么反应。接下来怎么样?” “嗯,他的火气一下子就没有了。还对我说,因为我无知,他不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会完全忘了它。” “贵族的义务。”她用法语说了一句。 “啊?” “对不起。我脑子里净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真的没再提那件事了?” “完全没提了。他人非常温和,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发火,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我打了他以后,他却又不发脾气了。”他摊开双手说,“太不正常了。” “是的,确实不正常。但真正所谓正常的事没多少。呣……索比,也许我可以帮你,也许我比弗里茨更了解他,因为我不是‘同胞’中的一个。” “我不明白。” “我明白,我想我明白,我就是干这一行的嘛。弗里茨生来就是同胞中的一员,虽然他是个非常复杂的年轻人,但他了解的大多数东西都是不知不觉了解的。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了解这些事,只知道该那么做罢了。但是这两年来,我所获得的知识都是有意识地学来的。如果你有什么问题,又不好意思问他们,或许我可以给你提供一点意见。你尽可以跟我随便谈,我没有什么地位需要维护。” “哎呀,玛格丽特,你真的会帮我?” “只要你有时间。我也没有忘记你答应过要与我谈谈朱布尔的事。可是,别让我耽搁你,你好像匆匆忙忙的。” “我不忙,其实不算怎么忙。”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是装成匆匆忙忙的样子,这样就不必跟那么多人说话了,我一般都不知道怎么跟他们说话。” “噢,有了,索比,我有每个人的照片、姓名、家庭属性,以及他们在船上的职位,这些有用吗?” “啊?那还用说!弗里茨总以为只要指着哪个人介绍一次,我就能记住那个人是谁了。” “那就到我房间去吧。没问题,我有特许,可以在那里接待任何人。我的房门是朝公共走廊开着的,你用不着越过‘闺房线’。” 见到照片和那些很难记住的资料以后,索比埋头看了半小时。幸亏巴斯利姆以前训练过他,加上马德博士的资料分类很明晰,他记起来方便多了。此外她还有一幅“西苏家族谱系图”。他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他的亲戚不需要这张图表,因为他们早就知道了。 她指着家族图中索比的位置说:“这个‘十’号的意思表明你是直系家属,但又不是出生在这里的人。这里还有好几个带‘十’号的人,都是从旁系过来的,被归入了他们家庭的管辖范围。你的同胞们自称是一个‘家庭’,其实这个群体更像一个氏族。” “一个什么?” “一个没有共同祖宗、实行异族通婚——即与族外人结婚、有着亲缘关系的群体。异族通婚这条规矩是保持下来了,但是修改成了对等换婚。你知道船上左舷、右舷这两部分人是怎么工作的吗?” “他们轮流值班。” “是的,你知道为什么右舷班大多数都是单身男子,而左舷班大多数是单身女子吗?” “唔,我倒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是这样的,从其他船上收养过来的女子住在左舷舱,本地出生的单身男子都住右舷舱。住在你一边的每个姑娘都必须交换出去,与其他飞船交换……除非她能在极少数合适男人中找到丈夫。你可能已经被划入‘极少数合适男人’这一堆了。你看到有蓝色圆圈加X号那些名字了吗?那些女孩中的一个,有可能就是你未来的妻子……除非你在另一艘船上找到一个新娘。” 听了这句话以后,索比感到很没劲。“我非得……” “如果你在船上得到了一个与家庭地位相称的职位,你将不得不随时拿着棍子,好把姑娘们赶跑。” 这话让他惶恐不安。现在这样,他已经陷在家庭的沼泽里拔不出来了。与其说需要媳妇,还不如说他需要第三条腿呢。 “大多数社会群体,”她继续说,“既实行异族通婚,也可以同族结婚。一个人只能跟自己家庭以外的人结婚,但婚姻对象限于他自己的民族、人种、宗教或者其他范围。你们自由贸易商也不例外,你必须娶左舷窗的女子,但不可以同弗拉基结婚。但是你们的习俗已经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家庭结构,即每一艘船都是一个以男方家庭为家庭的母权社会。” “一个什么社会来着?” “‘以男方家庭为家庭’,就是妻子加入到丈夫的家庭里;‘母权社会’……嗯,你想想,这艘船上谁说了算?” “嗨,船长呗。” “他说了算?” “嗯,父亲听奶奶的,但是她已经老了——” “没有这个‘但是’。族长是头儿。才知道这一点时,我大为惊讶,当时我还以为这种事情只有这艘船上才有。但实际上,你们的同胞全都是这种情形。男人做买卖,驾船,管理船上的动力设备,但女人始终是头儿。这种社会构架自有它的道理,使你们的婚姻习俗不那么难以忍受。” 索比实在不想再听她谈婚姻方面的事情了。 “你还没有见过飞船之间互相交换女儿的事。即将离家的女儿们哭得死去活来,几乎是被强行拉出去的……但是还没到夫家,女儿们已经擦干了眼泪,准备笑脸相迎、调情卖俏,睁大眼睛寻找合适的夫婿。如果一个女孩找准了男人,帮他出人头地了,那么将来某一天,她就可以统治一个独立的社会群体。但是,在离开自己出生的飞船以前,她什么都不是。所以她的眼泪才会马上就干了。要是男人当头的话,女孩的交换就会带有奴隶性质。而现在却正好相反,这种习俗成了姑娘们的一个大好机会。” 马德博士的目光离开那张谱系图,说:“有利于人们共同生活的习俗传统几乎从来不是事先安排好的。但它们确实有用,否则就不会流传下去。索比,你对如何处理亲属、亲戚关系感到很为难,是吗?” “一点没错!” “对一个贸易商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索比想了想说:“嗨,家呗。无论什么事,都取决于你在这个家里是什么人。” “完全不对,是他的船。” “嗯,你是不是说,‘船’就是‘家’?” “我们退一步想想。如果一个贸易商心里不痛快,他可以到什么地方去呢?要是身边没有船,他在太空中是没有立足之地的。至于到弗拉基的星球上生活,他根本不会产生那种念头,这种想法本身就令人厌恶到极点。船就是他的命根子,连呼吸的空气都来自船上,因此,无论如何,他都必须学会如何在船里生活。可是封闭在这里,人和人的关系可以恶化到难以忍受的地步,而且你绝对无法逃脱这种关系。压力一天比一天大,最后会闹出杀人事件的……或者连飞船都毁了。但人类可以想出在任何环境下共同生活的办法。你们船上,人与人之间有一种润滑剂:仪式、礼仪、讲话的既定方式、必须做的事、既定的反应方式。在困难情况下,你们可以躲在这些既定模式背后——这就是弗里茨不生气的原因。” “啊?” “他不能生气。你做错了事……但是,做错事本身便表明,你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当时弗里茨忘了这一点,以后他又想起来了,于是一下子就消了气。你们‘同胞’不允许自己对小孩子发火,只需要把他拉回到正道上来就行了……直到他像弗里茨一样,能自动地遵循你们复杂的习惯为止。” “呣,我想我明白了。”索比叹了一口气说,“这可太难了。” “你觉得难,因为你不是出生在这里的。可你会学会的,到时候,遵守这些习俗就像呼吸一样简单自然——也跟呼吸一样有用。正是因为风俗习惯,一个人才能知道自己是谁,属于哪个团体,必须做什么。即使不合逻辑的风俗也比没有风俗好。没有风俗,人们就不能共同生活。从人类学的观点来看,所谓‘正义’,就是追求切实可行的风俗习惯。” “我父亲——我是说我原来的父亲跛子巴斯利姆——经常说,要对别人公平,不用理会别人是不是对你公平,只有这样才能实现正义。” “这话难道不符合我说的话吗?” “呣,我想是的。” “我认为,跛子巴斯利姆会认为‘同胞’们是公正的。”她拍拍索比肩膀说,“没问题,索比,好好干吧,将来总有一天,你会娶上这些好姑娘中的一个。你会幸福的。” 这句祝词并没有让索比高兴起来。 第九章 到了西苏号接近洛希安的时候,索比获得了一个战斗岗位,总算有了一份与男人相配的工作。最初分配他到中心包扎所去帮忙,那是一件可有可无的活儿。让他得到提升的是他的数学知识。 在此之前,他上过船上的学校。巴斯利姆曾对他进行过基础知识教育,但那些知识并没有让他在老师面前显得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这里认为重要的科目是芬兰语、贸易惯例、商务实践、许多星球的进出口法、营养液栽培法、飞船经济、飞船安全和损管等。这些科目巴斯利姆提都没对他提起过。他只强调语言、科学、数学、银河系书写符号和历史。不过,索比吞噬这些新知识的速度快极了,只有用巴斯利姆的方法严格训练出来的人才会有这种高速度。贸易人员需要掌握应用数学,簿记、会计学、航天学及氢聚变动力标准飞船核子学都以数学为基础。索比吃力地通过了第一学期考试,第二学期就不是很难了。到了第三学期,老师惊奇地发现,这个前弗拉基已经学过多维几何学。 于是他们向船长报告说,船上出了一个数学天才。 这话虽然不符合事实,但却让索比换了一项新工作,即操作右舷火控计算机。 对于贸易飞船来说,最大的危险出在每次跃迁的开始和结束阶段。这种时候,飞船的飞行速度低于光速。从理论上讲,测出和拦截比光速快许多倍、处于错乱空间的飞船并非完全不可能。可实际上,这么做的难易程度相当于在半夜暴风雨中想用弓箭去射中某一滴特定的雨水。但是,如果袭击者速度很快,被攻击者又是一艘速度低于光速的笨重货船,攻击成功的可能性就会大大提高。 西苏号拥有百倍于标准的重力加速度,为了尽量缩短危险时间,它要用上自己的全部“腿劲”。但是,即使飞船的速度持续提升,每秒提升1000米,它还是要经过3.5个标准日才能达到光速。 半个星期,这是一段漫长难熬的等待时间。如果速度能增加一倍,危险期就会减少一半,西苏号就能像袭击者一样敏捷了。但那意味着把氢聚变室扩大到现在的八倍,同时,确保氢反应安全的辐射防护、辅助设备和顺磁密封舱也必须相应增强。设备体积增大后,载货量就会减少。船上的贸易者是靠劳动吃饭的,就算没有榨取他们血汗的寄生虫,他们也无法承受利润的递减,这种递减受多维空间物理铁律制约,下降幅度是以几何级数计算的。这样一来,西苏号只能以自己所能提供的最高速度飞行,即使这样也远远赶不上没有货物拖累的劫掠飞船。 有了那么多货物,操纵西苏号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当它在某片漆黑的空间实施跃迁时,它必须保持正确的方向,不能有半分偏差。出发时差之毫厘,脱离跃迁时就会失之万里,大大偏离既定的贸易地点。一出这种差错,赢利就会变成亏本。除此以外还有其他问题需要考虑,船长必须作好完全切断动力的准备,有时还要冒船内人造重力彻底失效的危险,这意味着柔软的人体突然暴露在100个标准重力的作用下,全船人很有可能会被压成草莓酱。 所以当船长的才会得胃溃疡。得这种病的原因不是讨价还价、计算折扣和佣金,也不是因为想方设法推测船上货物怎样才能得到最好的回报。黑暗中长程跃迁也不会让他患上这种病(这种时候他可以好好放松一下,逗逗小孩子)。要他老命的是跃迁开始和结束的过程。这是漫长的痛苦,其间随时可能必须在瞬间作出重大决定,也许全家人的生命或自由都取决于他的这次决定。 如果劫掠者的目的是摧毁商船,那么西苏号和它的姐妹船是没有生还希望的。但是劫掠者要的是值钱东西和奴隶,炸毁一艘船则什么都得不到。 贸易者们则毫无顾忌,摧毁来袭之船是最理想的方案。自寻的核弹价格贵得惊人,用它们去对付袭击者,经济上会受到很大损失。但是,如果电脑显示出目的物已进入射程范围内,那么,贸易者们是绝不会犹豫的。但反过来说,除非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袭击者不会使用毁灭性武器。偷袭者的战术往往是先用一束所谓的“麻醉光”把商船变成“瞎子”,击毁船上的仪器装备,再使自己逼近商船,让船上的每个人都丧失抵抗能力。如果不行,干脆杀了他们,劫走商船和货物。 遇到那种情况,贸易船是能逃则逃,走不了时只得跟他们拼了。但是一旦开战,就会以死相拼。 只要西苏号以亚光速飞行,它就会用探测器捕捉多维空间中的动静:每一种干扰声、某一空间中悄悄的交谈声、或者一艘飞船加速上升时发出的“白噪声”。数据输入飞船空间航行模拟器,想查明的问题是:另一艘飞船去哪里?其前进路线是什么?速度多少?加速度如何?当我们到达某一空间之前,它能不能抓住我们?如果显示出来的答案带有威胁性,这些处理过的数据就会马上输入左、右舷火控计算机里,这时西苏号就要立即作好战斗准备:弹药手会激活核弹寻的器,抚摸着导弹光滑的表面,口中轻声念叨着驱除恶魔的符咒;总工程师打开可以让动力设备变成巨型氢弹的自杀开关,心里祈祷着,在飞船最终面临覆灭的时刻,他会有勇气把全船人员送上西天;船长不断发出命令,叫全体船员分成两班,各值四小时班,实施战时紧急状态——炊事员灭掉炉火,助理工程师关闭空气流通开关,农业人员跟他们的绿色植物道别,全体匆匆奔向战斗岗位。母亲们抱起婴儿,系上带子,把他们紧紧地捆在自己的身上。 接着便开始了等待。但索比还有那些和他一样负责火控计算机的人却不是这样。他们汗流浃背,因为在接下来的几分钟或者几个小时里,可以说西苏号上所有生命都掌握在他们手里了。这些火控计算机以毫秒为单位分析着从模拟器中传来的数据,由此决定导弹发射装置是否能击中目标,并对四个问题提供答案:发射“可能”或“不可能”,己方飞船可不可能用切断动力的方式改变自己的方位,对方飞船能否用这种办法改变方位,双方飞船是否同样可以改变方位。自动系统可以独立处理这些答案,但机器是不会思考的。设计每台电脑时就考虑到,一半因素取决于操作人员的判断:遥远的五分钟以后会出现什么情况?或者,如果目前局势发生变化,会出现什么情况?如果情况是在不断变化的……以及在这种情况下,能否击中目标。 对这些变量的分析取决于人的判断力。一个操作者凭直觉获知的预测可以挽救或者丧失一艘飞船。一束麻醉光是以光速前进的,导弹却最多只能达到每秒几百公里,不过也会出现这种局面:袭击者逼近了,商船进入了铅笔粗细的麻醉光的有效射程以内。袭击者发射了麻醉光,在此之前,贸易船已经射出了自寻的导弹……当劫掠船炸成一片原子尘埃以后,被击中的商船仍然会生存下来。 可是,如果操作人员心太急,早了几秒钟动手,或者过分小心,动作慢了几秒钟,他便可能失掉自己的飞船。太着急的话,导弹会因过早发射而击不中目标;太谨慎了,导弹就会永远没有机会发射出去。 显然,上了年纪的老人不适合做这种工作。最好的火控人员应该是青春焕发的男女,他们脑子活动快,行动迅速,富有自信心,没有条条框框,并能凭直觉精确地抓住种种变化关系。他们不怕死,因为他们还没有想到过死。 贸易船必须随时注意发掘这样的年轻人,而索比似乎正好具有数学上的天赋,当然,他还有其他方面的才能,譬如不怕压力下好国际象棋,能打快球。他的指导老师是杰里·金索维,也就是他的侄子和室友。杰里在家庭中是小辈,但年龄似乎比较大。离开计算机房,他叫索比“叔叔”,但是在工作中,索比却必须称他“右舷高级火控员”,还要加上“先生”两个字。 在向洛希安跃迁的漫长而又黑暗的几个星期时间里,杰里一直负责训练索比。计划是让索比学习营养液栽培法,杰里自己则是高级押货员。但是这艘船上已经有许多农业工作人员了,在太空飞行中,押货员们历来没有什么事情可干。于是克劳萨船长就叫杰里在计算机房好好训练索比。 在商船处于加速至光速飞行的半星期中,全船都保持着战备状态,每个战斗岗位都要两个人值班。杰里的下级火控员是他妹妹玛塔。计算机有双联控制台,每个控制台都可以用选择开关进行操作。战备状态下,两个人并排坐着,杰里负责操作,玛塔则随时准备接班。 索比紧张地学习了一段时间,了解如何操作火控电脑。之后,杰里让索比负责一个控制台,玛塔管另一个,他自己则从指挥室里输入要求他们解决的问题。每个操纵台都有记录,还可以查看每个操作者定下的决心,并与以往的战斗资料作比较。过去的所有战斗资料,不管是威胁还是实战交火,都一一记录在案。 没过多久,索比就觉得头疼了——玛塔比他强得多。 于是索比越搞越糟。每当弄得满头大汗,极力猜测一度出现在荧光屏上的劫掠船的意图时,他便会痛苦地意识到自己身边苗条漂亮的黑发姑娘正用她敏捷的手指精细准确地在键盘和旋钮上操作着,修正偏差和航线,从容不迫,不慌不忙。过后又会发现,他的同伴“挽救了飞船”,而他自己却恰恰相反。真是让人无比屈辱的经历。 更糟的是,他下意识中意识到她是个姑娘,自己却不知道这一点,只感到她使自己心神不定。 一轮操作完成以后,杰里在指挥室里大声喊道:“演习结束,不要走开。”不一会儿,他从里面出来,检查他们的录像带,像旁观者一样看了感光纸上的演习分数。杰里对着索比的操作记录噘着嘴说:“见习生,你射击了三次……你朝五万公里以外的敌人开火,一次都没命中。我们不在乎费用——只不过是奶奶的心血而已。但是,我们的目的是把贼船炸掉,而不是吓它一跳。你必须等到可以射击的时候再开火。” “我已经尽力了!” “尽得不够。现在瞧瞧你的,妹子。” 这种亲密称呼让索比更窝火了。兄妹俩关系很亲密,所以没管那些正式称谓。索比也想用比较亲密的称呼,却碰了个一鼻子灰。他是“见习员”,而他们是“高级控制员”和“初级控制员”。索比没有办法,因为在训练阶段,他只能是小学生。一个星期以来,在不训练时他叫杰里“继侄”,而杰里则谨慎地以家庭称谓称呼他。可后来,他觉得这么做太傻了,于是不管在哪儿都叫他杰里。但只要是在训练,杰里仍然管他叫“见习生”,玛塔也这么叫他。 杰里瞧瞧他妹妹的操作记录,点了点头。“很好,妹子!你离事后分析出来的最佳射击时间相差不到一秒钟,比“某些人”好了三秒,我得承认射得很棒……因为那次实战射击是我干的,来自英斯泰尔的那艘劫掠船……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她瞥了索比一眼。 索比气愤极了,说:“这不公平!”他开始动手去解安全带扣子。 杰里颇感惊讶,问:“你说什么,见习生?” “我说了,这不公平!你发送问题过来,我处理得很冷静,结果却因为没有做到十全十美挨你一顿臭骂。可她呢,只需要随便摆弄一下控制键,就得到了她早已知道的答案……显得我特别无能似的!” 玛塔一脸震惊。索比径自朝门口走去,一边道:“我又没要求干这份工作!我要去找船长,要求换个岗位。” “见习生!” 索比停住脚步。杰里接着温和地说:“坐下来,等我把话说完。这以后,如果你认为有必要,再去见船长也不晚。” 索比坐了下来。 “我有两件事要说,”杰里继续冷静地说,“第一,”他转向妹妹,“初级控制员,演习之前你知道这次会给你出什么题目吗?” “不知道,高级控制员。” “你以前练习过这个题目吗?” “没有。” “那你怎么会记得?” “什么?嗯,你刚才不是说了吗,那是一艘从英斯泰尔飞来的抢掠船。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因为之后的那次晚餐,你和老奶奶——族长——坐在一起。” 杰里转身对索比说:“你看见了吗?她冷静地跟踪了抢掠船,就像上次我追踪那艘船时一样镇静沉着,而且干得比我还好。有她作为我的初级追踪火控员,我深感自豪。告诉你吧,愚蠢的初级见习员先生,那场战斗发生在这位初级控制员还没开始见习之前。她连练都没练过那场战斗。在这方面,她就是比你行。” “好吧,”索比绷着脸说,“也许我永远做不好这件事了。我说过,我不想干了。” “听我说,没有人主动要求做这份工作,因为这是一项最让人头痛的工作。不过,也没有一个人放弃这个岗位。是岗位放弃他——等到测试分析表明某人已经丧失了他的技能时。也许我自己的技能都已经开始衰退了。 我向你保证:你只有两条路,要么继续学下去,要么我去找船长,告诉他你不够格。这期间……只要你敢乱说一句,我就把你揪到族长面前去!”他厉声说,“再来一次,各就各位,作好准备。”说完,他就离开了这个房间。 过了一会儿,他们就听到了杰里传来的声音:“出现飞行物!右舷机房,报告!” 就在这时,吃饭铃响了,玛塔仍旧严肃地说:“右舷追踪人员已经就位。数据正在显示,开始运行。”她的手指开始轻按键盘。索比全神贯注操作着自己的控制台,反正他一点也不觉得饿。此后好几天,索比只在最必要时才用最正式的口气与杰里讲话。他经常能见到玛塔,或是在训练时,或是看到她在休息室对面用餐。他用不冷不热的态度对待玛塔,并尽量做得跟她一样好。其他时间他也能见到她,年轻人在公共场所可以自由交往。他对玛塔是有顾忌的,因为她是他侄女,而且他俩都住在右舷一边,但这些并不构成社交障碍。 他无法回避杰里,因为他俩同桌吃饭,同室睡觉。但是索比可以用正式礼节在他们之间筑起一道屏障。没人说什么,这种事很常见,就连弗里茨都假装没看见。 一天下午,索比顺便到休息室去看一场有关萨尔贡人的故事片。他耐着性子,一边看,一边批评这部片子。可是当电影放完的时候,他无意间看到玛塔走过来站到他跟前。她以侄女的身份恭恭敬敬地跟他说话,问他是否愿意在晚饭前跟她打弹球。 索比刚要开口拒绝,突然注意到她的脸色:她正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呢。所以只好答应了。“好的,谢谢你,玛塔。活动活动,胃口可以好点。” 她一下子乐了,说:“好极了!我已经让伊尔萨占了一张台子,我们走吧!” 索比三胜一平……这个成绩可不一般,因为她是女子弹球冠军,与男子冠军对打时,对方也只能让她一分。但索比没多想输赢的问题,他只是感到很开心。 他的火控水平渐渐提高了,部分原因是他在这上头下了苦功夫,部分原因是他喜欢复杂的几何学,还有一部分原因是由于以前当小乞丐时练就了一个反应灵敏的脑子。杰里再也没有大声比较玛塔和索比的水平,只是站在一旁,对索比的战绩简单评说几句“好些了”,或者“还行”,最后,终于是一句“你成了”。打那以后,索比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心情也放松了,把更多时间投入社交方面,与玛塔打球也更频繁了。 黑暗中的旅途渐渐接近了终点。一天早上,他们完成了最后一次训练。这时杰里大声说:“休息一下!我一会儿就回来。”索比兴奋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一下,但没过多久,他就感到坐立不安了,因为他不能肯定刚才自己的操作是否出现了什么大错。“初级控制员……如果我去看自己的录像带,你看他会怪我吗?” “我想不会。”玛塔答道,“我去拿带子,责任算我的。” “我不想让你惹麻烦。” 玛塔平静地说:“不会。”她走到索比仪表盘后面,把录像带拿出来,理顺了带子,看了一遍。然后又把自己的带子取了出来,作了一番比较。 接着,玛塔庄重地看着他说:“这次操作非常好,索比。”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但索比几乎没有注意到。“真的吗?你真这样想?” “这次操作好极了,索比。我们俩都击中了目标。但是你的结果最好,正好处于‘可能性’与‘临界极限’之间,而我太急了一点儿。你想看吗?” 索比检查结果还很不熟练,不过他高兴地相信了她的话。这时杰里进来了,把两盘带子拿过去,先随便看了一眼索比的录像带,接着便仔仔细细看了起来。“我下来之前已经取出了事后分析结果。”他说。 “结果怎么样,先生?”索比迫不及待地问。 “嗯……饭后我还要核对一遍。不过从录像上看,你好像没出什么大错。” 玛塔说:“得了吧,伙计。这次打得漂亮极了,你心里很清楚!” “就算是真的,又怎么样?”杰里咧开了嘴,“你不会想让我们的明星学生变得自高自大吧?” “呸!” “一会儿再看你的结果,我的丑小妹。咱们一起吃饭去。” 他们穿过一条狭窄走廊,肩并肩地来到二甲板的通道上。索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有问题吗?”他侄子问道。 “一点儿也没有!”索比两手分别搭在他俩腰上,说,“杰里,再过一段时间,你和玛塔就能把我培养成一个好射手了。” 自从索比那天受到严厉批评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当面喊他老师的名字。但是杰里高高兴兴地接受了他友好的表示。“别把希望抱得太高,我的室友。但我觉得我们已经大功告成了。”他又加了一句,“我知道,托拉大姨正在用她有名的冷眼瞪我们呢。我看,咱们就别在人前拉拉扯扯了,妹子你独立行动吧。大姨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呸,去她的!”玛塔轻快地说,“索比刚才打得那么漂亮,她能拿咱们怎么样?” 西苏号脱离了黑暗之中的跃迁,船速降到了光速以下。离洛希安的太阳已经不到500亿公里了。再过几天,他们便会进入下一个市场。飞船开始执行四小时轮班制。 玛塔一个人值第一班,杰里要见习员和他一起值班。第一班是最轻松的。就算一艘劫掠船通过空间通讯准确得知了西苏号的离开时间和目的地,经过跨越许多光年的长程跃迁之后,也不可能推测出西苏号会在什么地点、什么时间进入正常空间。 下一班是杰里和索比。索比心情非常紧张,这一次不是练习了。杰里在椅子上坐了几分钟,笑着说:“放松点。如果心跳过快,血液流量过多,你的背脊会痛的,那样就坚持不下去了。” 索比微微一笑,说:“我试试看。” “这样好多了。我们来玩个游戏。”杰里从口袋里掏出一件盒子样的东西来,吧嗒一声打开。 “这是什么?” “一个吓人盒。用在这儿很合适。”杰里把它扣在决定由哪个控制台负责火控的开关上,“你能看见开关吗?” “唔,不能。” “好玩的来了。”杰里在屏幕后面拨弄着那只开关,“万一需要发射一枚导弹,负责火控的是我们中的哪一个?” “我怎么知道?把那玩意儿拿开,弄得我怪紧张的。” “这正是这个游戏好玩的地方。也许由我来操作开关,你当个摆设,也许你就是扣扳机的人,而我只是在椅子上打盹的人。每隔一段时间,我就拨弄一下这只开关,但你不知道我把开关放在了哪个位置上。所以,当紧急情况出现的时候——我有一种直觉,肯定会出事——你不能想当然地认为,手指像微分计那样精确的好朋友老杰里会控制局势。到了那个时候,拯救这艘船的人完全可能是你。你自己。” 索比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幅景象:全船人——以及下面导弹舱里的导弹——都等待着他,等着他准确地解决生与死、跃迁空间、移动航向和复杂几何的疑难问题。“你在开玩笑,”他轻声说,“你不会扔下我一个人操作的。嗨,要是那么做,船长非活剥了你的皮不可。” “啊,你错就错在这里。因为终有那么一天,一个见习生会第一次发射真正的导弹。从那以后,他便是控制员了……或者化成飞烟,变成天使!但我们不会让你到那个时候才提心吊胆,哦,不不不。我们让你一直提心吊胆。现在,这个游戏这么玩。每次我说一声‘开始’,你就猜开关在谁手里。你猜对了,我就欠你一道甜品;要是你错了,就欠我一道甜品。开始!” 索比很快地想一想,说:“我想在我一边。” “错。”杰里举起那个吓人盒,“你欠我一道甜品。今天晚上是浆果馅饼,我正流口水呢。不过快些,要快点决定。开始!” “还是在你一边!” “对,在我一边。咱俩平局。开始!” “你的!” “不对。你瞧,我又可以吃你的馅饼了。真该趁我领先就收手的。我最喜欢浆果馅饼了!开始!” 玛塔过来换岗时,杰里已经欠索比四天的甜品了。“我们接着这个分数玩。”杰里说,“除了那道浆果馅饼,我今天先把它干掉。对了,忘了告诉你大奖的事。” “什么大奖?” “到了实战的时候,我们的赌注是三道甜品。打完以后你再猜,定输赢。实战的赌注当然比现在高。” 玛塔哼了一声,说:“老兄,你是不是想吓倒他呢?” “你怕吗,索比?” “不!” “别大惊小怪了,妹子。你的小脏手把开关捏牢了吗?” “完成交接,先生。” “快来吧,索比,吃饭去。浆果馅饼,哈哈哈!”三天以后,输赢扯平了,但这只是因为索比没有去吃赢来的许多甜品罢了。打那以后,西苏号的航速减慢了许多,几乎降到了行星际速度,荧光屏上也赫然显现出洛希安上空的太阳来。索比略微遗憾地想,这次旅程将不会检验他的战斗能力如何了。 可就在这时,警报声响了。索比立即系好安全带。杰里刚才一直在说话,猛一转头,双手已经放到了操纵台上。“快点!”他大吼道,“这次是真家伙。” 索比从震惊中清醒过来,立即伏到他的控制台上。数据输送过来了,弹道轨迹已经慢慢形成。天哪,太近了!正在迅速同步!这个东西怎么不知不觉间竟然飞到我们跟前来了?然后,他停止胡思乱想,开始寻找答案……不,再等等……用不了多久了……海盗船是不是冲击时转了个小弯,降低了接近速度?……假设转弯时有六个重力……导弹能击中吗?如果敌方武器能打中他,他会不会—— 他几乎没注意到玛塔在轻轻拍着他的肩膀,接着又听到了杰里的喊叫声:“妹子,走开!我们盯住它了,我们盯住它了!” 索比的仪表盘上灯光一闪,随即便响起了高音喇叭的声音:“刚才是友好飞船,友好飞船!现已查明,是洛希安行星际巡逻飞船。警报解除,继续执行双班制值班。” 索比深吸一口气,感到卸下了千钧重担。 “继续操作!”杰里冲着索比喊道。“啊?” “完成你的操作!那不是洛希安船,是劫掠船!洛希安船不是这种飞行方式!你已经盯住它了,天哪,你盯住它了。干掉它!” 索比听到玛塔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但他已经重新集中起注意力。情况变了吗?能不能打中这艘船呢?能不能在锥形曲线底部击中它?现在开始行动吧!他激活控制器,发射的事交给计算机了。 耳边隐隐约约传来杰里的声音。杰里好像讲得非常慢。“导弹发出去了。我想你打中了……但你太心急了。在他们的麻醉光击中我们之前,再发它一枚。” 索比不假思索地执行了。因为时间太短,他无法想出另外的办法,所以命令机器按计划发射了第二枚导弹。然后,他在控制台上看到,目标已经丧失了动力。这时,他心里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空空荡荡的感觉。他知道,他的第一枚导弹已经摧毁了目标。 “好了!”杰里宜布,“开始!” “什么?” “谁打中的?你还是我?三道甜品。” “我打中的。”索比自信地说。在他的另一部分意识中,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成为真正的商人。对杰里来说,目标只不过是弗拉基而已,或者说,三道甜品。 “错。我又多了三道甜品。我一时没种,所以自己来控制了。当然了,船长一发话,导弹就已经关闭,发射器也锁死了……可我还是没胆子放手交给你,怕跟友船弄出意外事故来。” “友船?!” “当然了。但是对你来说,助理初级火控员,这是你第一次真正的射击……这也是我的意图所在。” 索比只觉得脑袋轻飘飘的。玛塔说:“老兄,这三道甜品是你骗来的,你使诈。” “是这样。但是,他现在已经是个受过战斗洗礼的控制员了,所以完全是一回事;三道甜品我照样要收起来。今晚上的是冰激凌。” 第十章 结果索比没当助理初级火控员。杰里被提升为宇航见习生,右舷交给玛塔负责,索比从助理初级火控员提升到右舷初级火控员。可以说,船上人们的生死落到了他的食指上。但索比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喜不喜欢这项工作。 可是没过多久,这个安排就被推翻了。 洛希安是一个“安全”的星球,那里居住着文明的非人类居民,是一个不会遭到地面袭击的港口。所以保卫监视工作就没有必要了。男人们可以离开飞船去玩一玩,连女人们也可以去消遣一下(有些女人自从“同胞相聚”时作为交换姑娘过来以后从没下过船)。 索比只记得朱布尔,洛希安是他见到的第一颗外星,所以他很想看看这个地方。但还没有下船,新工作就来了。在他被确认为火控员以后,他的船上职务也从原来的营养液栽培员改成了初级押货办事员。这样一来就提高了身份,因为干商务工作比操持家务要好听些。从理论上讲,他现在已经有资格验货了,但实际上却是由另一名高级押货员担负那项工作,索比只是和来自各部门地位较低的男性亲戚们在一起干一些苦力活。货物都是由全体船员搬运的,因为西苏号从不允许当地码头装卸工上船,就算要付加班费也得自己人来搬。 洛希安一直不设关税,用板条箱装起来的一袋袋Verga叶都是在贸易船旁边交付买主。尽管有风扇吹着,货舱里还是充满了浓重的、催人入睡的香气。这使索比想起了数月前在无数光年以外的地方的情景。当时他是一个亡命者,钻进一只板条箱洞里,由一个好心的陌生人将他从萨尔贡警察眼皮底下偷运出境。 回想起来,那样的事情真好像是一场梦,而现在西苏号竟然变成了自己的家。太不可思议了。现在的索比即使默默地冥想什么事,脑子里也是西苏家的语言。 索比突然内疚地意识到,近来没有经常想到老爹。难道把他忘了吗?没有,一点儿都没有!他不可能忘记老爹,什么都不会忘——老爹说话时的音调语气,发表不同意见时超然独立的神情,严寒早晨假腿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任何情况下始终保持的耐心。只有一次,老爹真的生气了: “我不是你的主子!” 那一次老爹发火把索比吓了一跳,可那时候他却不知道为什么老爹火气会那么大。 但是,现在经过很长时间、穿越了无穷空间之后,索比明白了:只有一件事情可以让老爹发火,那就是有人认为跛子巴斯利姆是一个奴隶的主人,老爹会觉得受到了莫大侮辱,所以他生气了。老爹一直认为聪明人不可能觉得受了侮辱,因为真理不可能被侮辱,如果侮辱本身是一种谬误,那就更不值得为它光火了。可那一次,他却大发脾气。 因为侮辱老爹的恰恰是真理——他确实从拍卖台上买了奴隶索比,成了索比的主人。不,那是假象!因为索比从来没有做过他的奴隶,他一直是老爹的儿子……老爹也从来没有当过他的主人,老爹就是“老爹”。 这时索比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老爹憎恨奴隶制。 索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确定,但他还是坚信自己的看法。他已经想不起老爹曾经对奴隶制说过什么话了,只记得老爹说过,一个人的心里只需要自由。 “嗨!” 索比发现押货员正瞪着他。“先生,有什么事吗?” “你到底是在搬那只板条箱,还是想拿它当你的床好好躺躺?” 当地时间三天以后,他洗过澡,准备和弗里茨一起离船去外面逛逛。这时,甲板长的脑袋探进盥洗室,找到索比,说:“船长有话,叫办事员索比·巴斯利姆·克劳萨去见他。” “遵命,甲板长。”索比应答着,不出声地骂了几句,急急忙忙穿好衣服,把头探进卧室,跟弗里茨说了几句道歉的话,便匆匆朝船长办公室走去,心里盼着甲板长已经告诉了船长他在洗澡。 船长办公室的门开着。索比正要规规矩矩地报告进去,船长突然抬起头来,说:“你好,儿子,进来吧。” 索比本来想叫“船长”,现在改了口:“是,爸爸。” “我正想到外面走走,想跟我去吗?” “先生?我是说,好的,爸爸!好极了!” “很好。我看你已经准备好了,那就走吧。”他拉开抽屉,拿出几根弯弯曲曲的金属丝递给索比,“这是零花钱,你可以买点纪念品。” 索比仔细地看了看,说:“这值多少钱,爸爸?” “一旦离开洛希安,它就一文不值了。你离开这儿以后,把剩下的交给我,我可以让财务部门储存起来。这些东西可以换取钍和其他货物。” “好的,可我怎么知道买一件东西要付多少钱呢?” “他们要多少,你就给多少。他们不会骗人,也从不讨价还价。他们这些人很怪,跟洛塔夫人完全不同……在洛塔夫,哪怕你去买一杯啤酒,没有一个钟头的讨价还价,你肯定会当冤大头。” 索比觉得自己更了解洛塔夫,而不是洛希安。做买卖没有正常的讨价还价,真是不合情理。不过反正弗拉基都是蛮子,只能适应他们的风俗习惯。西苏人从来没跟弗拉基起过冲突,大家都引以为豪。 “走吧,我们边走边聊。” 下船以后,索比的目光盯住离他们最近的一艘船:加西亚家族埃尔·奈德自由贸易船。“爸爸,我们是不是过去看看他们?” “不用,第一天到港时我已经拜访过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最近有没有同胞聚会?” “哦,加西亚船长和我都同意取消这次聚会,他很急,已经准备离开这里了。不过从职责岗位来看,你确实应该参观一下他们的设备。”克劳萨又补充了一句,“算了,他们那艘船跟我们西苏号差不多,只是没我们先进。” “我还以为可以见识一下他们的计算机房。” 他俩踏上地面,一齐往前走去。“我拿不准人家会不会让你进去看,他们那家人很迷信。”两人躲开吊车,这时,一个小洛希安人跑过来围着他俩转,还不时闻闻他们的腿。克劳萨船长让这个小家伙把自己看了个够,然后温和地说了一句“差不多了吧”,把他轻轻地推开了。母亲吹着口哨把孩子叫了回去,抱起来打了一下他的屁股。克劳萨船长向她挥挥手,喊了声:“你好,朋友!” “你好,贸易商!”那位母亲用声音很尖而又带着咝咝声的国际语回应道。她的身高只有索比的三分之二,而且用四条腿走路,前肢是抬起来的,那个小娃娃却用全部两只手和四条脚行走。两人长得很漂亮,目光非常敏锐。索比被他们那副样子逗乐了,只是见到脸上两张嘴巴后有点儿扫兴。他们一张嘴巴是吃东西的,另一张用来呼吸和说话。 克劳萨船长接着前面讲过的话继续说:“上次打洛希安飞船,你打得很准。” 索比红着脸说:“你也知道那件事,爸爸?” “要是我蒙在鼓里的话,还算什么船长?哦,我明白你担心什么了。放心吧,我要你打什么目标,你打就是了。如果查明遇到的是友船,我会关闭你的控制系统。我把那个‘谢天谢地’开关一关,你的计算机就不能发出射击指令,导弹就会关闭,发射装置会锁死,总工程师也没法扳动自杀开关。所以,你听见我取消行动的命令也罢,过于兴奋没有听见也罢,都没关系。只管打下去,这是很好的练习机会。” “哦,这些事情我还不知道呢,爸爸。” “杰里没有告诉过你吗?你一定注意到了那只开关,就是我右手下面的一个红色大开关。” “唔,我从来没去过控制室,爸爸。” “啊?你得去看看,将来总有一天,也许它就是你的。等我有空的时候……你提醒提醒我,我们好好看看。” “我会的,爸爸。”听到自己有希望进入那个神秘“圣地”,索比真是太高兴了。他可以肯定,船上一半亲属都没去过那里。可与此同时,父亲的预言让他很吃惊。一个从前的弗拉基也能担任飞船指挥吗?其实,由养子去接替这个生死攸关的位置也是合法的,有的船长没有亲生儿子。但是作为一个前弗拉基,能有这样的机会吗? 这时,克劳萨船长说:“我对你关心不够,儿子……也没替巴斯利姆照顾好他的儿子。不过我们是一个大家庭,事情很多,所以我一直很忙。他们对你还好吗?” “噢,很好,爸爸!” “唔……听到这句话我很高兴。嗯,你也知道,你不是跟他们一起长大的。” “我完全知道。但是每个人都待我不错。” “太好了。他们都告诉我,说你很好。你好像学得很快,对于一个——嗯,你脑子很灵。” 索比不满地在脑子里替船长补足了他咽下去的半截话。船长继续说:“你去过动力室吗?” “没有,先生。我只去过一次他们的训练室。” “现在我们着陆了,这倒是个好机会,比较安全。再说船上的祈祷仪式和清洗工作不需要很长时间。”克劳萨停了一下又说,“不行,我们还是等到你身份明确以后再去参观。总工程师一直在很露骨地暗示我,说他的部门正需要像你这样的人。他有一个愚蠢想法,觉得你将来无论如何都不会有孩子。他可能会抓住参观的机会钩住你的心。这些工程师!” 索比理解这些话的意思,连最后那句话的意思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在旁人看来,工程师们有点怪。大家都认为,来自赋予西苏号生命的球体的辐射把工程师们的脑细胞组织烧坏了。不知是真是假,据说工程师们犯下天大的罪名都会安然无事,理由是因长期受辐射影响所导致的“精神错乱”,但谁都没把这句辩护词说出口,大家心照不宜。总工程师甚至敢跟老奶奶顶嘴。 但是,初级工程师是不允许在动力室值班的,一直要等到他们不会再有孩子的时候才行。他们只负责辅助性机器,或者在仿造动力室里训练。“同胞”对因放射引起的畸变十分重视,因为他们比星球居民面临着更多的辐射危害。单从表面上看,永远不可能看到任何带有明显畸变的人,对畸形婴儿的处理方法是最高禁忌,机密到索比根本不知道存在这种事的地步。他只知道在动力室值班的人都是些老头。 再说索比对生孩子一类事情毫无兴趣,他只是从船长的话里捕捉到一个信息,即总工程师认为,他索比有可能很快成为地位极高的动力室值班员。他兴奋得神魂颠倒了。跟核物理瘟神搏斗的人,地位仅次于飞船宇航员……在工程师自己看来,他们的地位还要高些。可见,他们的观点是正确的,而官方职衔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就算是副船长,只要他敢在值守动力室的工程师面前耍威风,最后很可能落个去货舱验货的下场,而跟他起冲突的工程师却只消在船上医务室里避几天风头,然后就可以继续干他乐意干的事。问题是,一个以前的弗拉基有可能得到这么高的地位吗?进了动力室,也许有一天自己也能成为总工程师,可以当面顶撞族长。想到这里,索比急不可耐地说:“爸爸,总工程师觉得我能去动力室工作?” “我不是才告诉过你吗?” “是的,先生。唔……不知他怎么会这么想?” “你傻了吗?还是过分谦虚?懂得火控数学的随便哪个人都能学会核工程,或者掌握宇航学。宇航学也同样重要。” 工程师们从不搬运货物,到港后惟一的工作就是装载氚和氘,或者做点与他们密切相关的事情。他们才不干后勤的事呢。他们……“爸爸,我觉得,我可能喜欢当一名工程师。” “啊?有这种想法?忘了它。” “但是——” “‘但是’什么?” “没什么,先生。听你的吩咐,先生。” 克劳萨叹了口气,说:“儿子,我对你有一种义务,我一定要尽可能去履行它。”克劳萨考虑着应该告诉这个孩子多少情况。母亲曾经说过,如果巴斯利姆想让孩子知道那个口信的意思,早就会将它译成国际语了。从另一方面来说,既然孩子现在已经懂了他们的语言了,也许他早就明白口信的含义了。不对,他可能已经把口信忘得一干二净了。“索比,你知道你的家人是谁吗?” 索比一愣,说:“先生?我的家就是西苏啊。” “那当然!我是说你以前的家。” “你是指老爹?跛子巴斯利姆?” “不,不是!他是你的继父,跟现在的我一样。你知道你出生的家庭吗?” 索比惨然道:“我想我没有家。” 克劳萨意识到捅了他的伤疤,马上改口说:“儿子,船员们的样子,你用不着什么都跟着学。嘿,如果没有弗拉基,我们跟谁做生意?咱们的同胞怎么活下去?生下来就是同胞中的一员,这是一种幸运。但是生来就是弗拉基的人也没有什么可羞耻的。每一个原子自有它的用处。” “我没感到羞耻!” “口气别那么冲,别激动。” “对不起,先生,我一点也不为自己的祖宗感到羞耻,只是不知道他们是谁。嗯,就我所知,也许他们也是‘同胞’呢。” 克劳萨吃了一惊。“呃,有这种可能。”他慢腾腾地说。绝大多数奴隶最初都是从体面的贸易者从未光临过的星球买的,或者出生在他们主人的家里……但令人痛心的是,“同胞”也在奴隶中占了相当比例,都是被劫掠者夺走的。这孩子……特定时期内,有没有损失过哪艘同胞飞船?下次聚会时,是不是应该好好查查商船队的档案,看有没有相关出生证明? 即使没查到相关材料,也不能排除索比出生在贸易同胞家庭的可能性,因为有些族长粗心大意,没有呈报出生身份证明,有的则要等到聚会时才呈递证明——跟克劳萨的母亲不一样。老人家从不抱怨到某个遥远空间去登记注册的费用,她希望孩子一出生立即记录在案——西苏号办事从不拖拉。 假如索比这孩子真的是他们的“同胞”,而他的档案却从未被交到商船队手里,那怎么办?要是把他出生身份证明弄丢了,那才冤呐! 不知怎的,船长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弥补一个失误的方法多种多样嘛。会不会是哪艘自由贸易船损失了——可是他想不起来了。这些想法船长不能说。但是,如果能给孩子找到祖宗,那可真是一件天大的美事!如果他能…… 船长换了个话题:“孩子,从某种意义上说,你早就是同胞中的一员了。” “啊?什么,爸爸?” “儿子,跛子巴斯利姆是同胞中的荣誉公民。” “什么?怎么回事,爸爸?哪一艘船的?” “所有船的。他是在一次同胞聚会上被推选出来的。儿子,很久以前,曾经发生过一件令人羞耻的事情,巴斯利姆解决了那件事,所以全体同胞都欠了他一份情。我已经说得够多的了。告诉我,你想过婚姻问题吗?” 在索比心目中,婚姻问题显然被排在最后位置上。他很想再听听老爹究竟做了什么事情,竟然成为同胞中了不起的一员。但索比听出了船长的语气,长辈们闭口不谈某个犯忌的话题时总是用这种口气。 “噢,没有,爸爸。” “你奶奶认为,你已经开始真正注意起姑娘来了。” “嗯,先生,奶奶总是不会错的……可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没有妻子的男人是不完整的。你年纪确实还不大,但一定别忘了我们的习俗。”克劳萨想,巴斯利姆要他寻求同盟国帮助,以查明孩子的出生地。如果在找到出生证明之前索比就结婚了,那事情就难办了。在西苏号上这几个月时间里,孩子长高了许多,这更加重了克劳萨本来暗藏的烦恼:他希望能为索比在同胞中找到(或者假造)一个家,但这种愿望却与对巴斯利姆必须履行的义务互相矛盾。 就在这时,他想到一个念头,高兴了许多。“儿子,我告诉你!你要找的姑娘可能不在船上,因为毕竟左舷舱里只有那么几个人,而娶媳妇是一件大事。女人可以使你幸福,也可能把你毁了。所以,我们为什么不先把这件事放一放呢?以后等到大聚会的时候,你会碰到另外几百个合适的姑娘。到那时,如果找到了你爱她、她也爱你的人,我就去跟你奶奶商量。要是她同意了,我们就可以做一笔交易,把她换过来。我们不会反对的。这样可以吗?” 这么一来,这个难题就可以稳稳当当地放到以后去解决了。“很好,爸爸!” “我说得够多了。”克劳萨高兴地想起以后会发生什么事:索比在跟“几百个合适的姑娘”交往,而他则趁机查阅档案。在这之前,他可以不必再想如何去履行对巴斯利姆的义务。这孩子有可能就是同胞中的一员。事实上,索比的许多明显优点表明他几乎不太可能是真正的弗拉基。真要是这样的话,那么他就能不仅仅在字面意思上、而是从根本上实现了巴斯利姆的意愿。与此同时——别想了! 他俩走了一英里路,到了洛希安一个社区旁边。索比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造型优美的洛希安飞船,心中不安地想到,在太空中,他曾经想过毁掉这些漂亮飞船中的一艘。接着,他又想起了父亲的话:一个火控员不用担心他打的是什么目标。 进入闹市区后,索比再也没有时间考虑这些事情了。洛希安人没有公共汽车,也不使用高雅的轿子。他们一般都是徒步疾行,速度比一个人跑步还要快两倍。要是还想再快一点的话,他们就会坐上一辆在旁人看来跟喷气推进器一样的车。他们的四肢,有时是六肢,都缩在几只“袖筒”里,袖筒下面联着好像溜冰鞋一样的东西。他们的身体嵌进一个架子里,架子的凸出部分就是动力装置(索比想像不出是哪种动力)。钻进这套像小丑服似的机械装置以后,洛希安人就成了一枚寻的导弹,疯疯癫癫毫不在乎地随时加速,一路喷着火花,发出阵阵噼噼啪啪的噪音,转弯时简直就是在对摩擦力、惯性和离心力等物理原则发起挑战。穿来穿去,随便超车,或者突然驶出车道,到达目的地前从来不用刹车。 徒步走路的人和装有动力设备的“疯子”很民主地混杂在一起,看不出有什么交通规则。这儿的驾驶执照妇像没有年龄限制。年龄越小,越疯狂鲁莽。 在这种地方走路,索比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到飞船上去。 那些洛希安人常常迎面向索比冲来(是对是错说不清楚,这儿好像没有什么行驶方向方面的规定),嘎吱一声就在索比跟前停住,然后又猛一转弯再向前窜去,索比感到脸上一阵风,心都快要跳出嘴巴了。可那些洛希安人连擦都没擦到他一下。最初遇到这种情况,索比只能急速躲开。躲了十来次以后,他想学学继父的处理方式。克劳萨船长不管别人怎么朝他冲去,他只管一直往前走,对那些野蛮的“驾驶员”蛮有信心的样子。索比很难保持这种信心,可事实就在眼前,他没被人家撞到。 索比不知道这个城市是怎么管理的。机动车和行人随时都会从各个路口上冲出来,好像私人活动地盘与公共街道之间没有界限。他俩首先经过索比认为是个购物区的地方,然后爬上一个斜坡,穿过一座没有明显界限的建筑物——没有能起界定作用的围墙和房顶——出来以后再走下去,过了一道用来装饰一个洞穴的拱门。索比迷路了。 一次,索比觉得他们肯定是走进私人家里了。他们推推搡搡,从估计是个宴会的人群中挤过去。可那些人却缩起脚来,为他们让出一条路。 克劳萨停了下来,说:“我们就要到了,儿子,我们正要去见买过我们货物的那个弗拉基。这次会面可以愈合我们上次由于买卖引起的裂痕。他想付钱给我,所以冒犯了我。现在,我们必须再次成为朋友。” “我们卖东西给他们却不收钱?” “真要那样,你奶奶会怎么说呢?我们当然收了钱。现在我要免费送给他一批货,他则会给我钍,不是货款,只是因为他喜欢我漂亮的蓝眼睛。他们的风俗禁止像买卖这么无情的东西存在。” “他们互相之间不做买卖吗?” “他们当然也做买卖。但是,说起来总是某个弗拉基把对方需要的东西送给他,对方则刚好有钱,他很想让对方当作礼物收下,这样一来,两件东西都是礼物,他们心里也就平衡了。他们做生意可精明了,儿子,在这里我们从来没捞到一分额外好处。” “儿子,如果你要研究弗拉基为什么会这样做那样做的话,你自己也会变疯的。当你在他们星球上时,就入乡随俗吧,这是最明智的做法。现在你听我说,我们将吃他们一顿表示友好的饭……其实不会给我们备饭,但不邀请一番的话,他们就失礼了。我们双方之间会隔着一层帘子。你必须出席,因为那个洛希安人的儿子也会在座——其实是女儿。我要去见的那个弗拉基是当母亲的,而不是父亲。男人们都躲在闺房里。但是要注意,当我通过翻译谈话的时候,我都会使用阳性词汇。” “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很了解我们的习惯,知道男性意味着一家之主。这样一想,你就觉得他们的想法也自有其道理。” 索比觉得奇怪,家里到底谁是主人?父亲?还是祖母?当然啦,族长发布命令的时候,她总要写上一句“根据船长的命令”,但这只是因为……不对。嗯。不管怎么说—— 索比突然怀疑起来,在某些方面,也许悖理的是他们自己家的习俗。这时,船长说:“实际上我们不是和他们一起吃饭,只是装装样子。他们会递给你一种绿色黏液。你只要端到嘴边就可以了,真要喝下去,会把你的喉咙烫伤的。除此之外,你只管听着,别说话,这样下一次你就知道该怎么办了。哦,还有一件事!当我问了主人家儿子几岁以后,房主也会问你多大了。你就回答‘40岁’。” “为什么?” “因为这个年龄段的人才会受到尊敬,原因是已经可以当父亲的助手了。” 他们到了,但好像仍然是在公共场合。两人在两个洛希安人对面蹲下来,这时,第三个洛希安人也在附近蹲下。在他们与洛希安人之间挂有一块方头巾大小的帘子,索比可以从帘子上方看到他们。他想好好看看、听听、学学,可人流不断,到处乱窜,而且嘻嘻哈哈、吵吵嚷嚷,还在他们中间穿来穿去。 房主一开始就指责克劳萨引诱他做了一件错事。翻译的话听不大懂,能听明白的就是国际语中的骂人话。索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他想,父亲要么拂袖而去,要么就会大打出手了。 可是,克劳萨船长却静静地听着,然后激烈地还击了他,从太空旅行路上洛希安船长和船员们的非法行为,到包括吸毒成瘾在内的所有违法行为。总之,对洛希安各种丑恶现象.克劳萨船长都进行了强烈谴责。 这次争论反而为他们的重逢打下了友好基础。那个洛希安人把钍送给了他们,又提出要把他儿子和其他所有东西都送给船长。 克劳萨船长“收下”之后,把西苏号和船上的一切货物送给了对方。 接着双方又慷慨地归还了彼此的礼物。最后还是以物易物,每一方都收留了作为单纯的友谊象征的一些东西:那个洛希安人收下几百磅Verga叶,商船一方则要了对方几块钍。双方都认为自己送出的礼物一文不值,但毕竟礼轻情义重嘛。一阵冲动之下,那个洛希安人竟送掉了自己的儿子,克劳萨也把索比回赠给他,接着便开始询问,结果发现他们二人年龄太小,都还不能离开白己的家。 那怎么办呢?于是他们采用名字对调的方法解决了这一难题。索比觉得他不喜欢新取的名字,因为新名字的读音他怎么都发不出来。接下来就是“吃饭”了。 这种可怕的绿色液体不仅不能喝,索比只闻了一下,就烧坏了他的鼻孔,被呛了老半天。船长用责备的目光瞪了他一眼。 之后他们便离开了那里,道别的话都没有一句,就那么径直走了。两人像梦游者一样穿行在熙熙攘攘、闹闹哄哄的街道中时,克劳萨若有所思地说:“对弗拉基来说,这些人真不错啊。从来不做黑心买卖,绝对忠实可靠。我常常想,如果我真的收下他们中某个人送给我的一件东西,那又该怎么办?可能非得付款不可了。” “不会的!” “别那么肯定。那时恐怕只能把你交出去,换回那个半大的洛希安人。” 索比闭上了嘴巴。 生意做好了,克劳萨船长陪索比去买东西,顺便浏览一下市容。索比这才放心,因为没有船长的话,索比根本不知道该买什么,连回家的路都不认识。义父把他带到一家懂国际语的商店。洛希安人能够制造出各种各样极其复杂的东西,这些东西索比一件都看不明白。按照克劳萨的建议,索比挑选了一件擦得铮亮的立方形小玩意,一摇,这个东西中间就会显示出无穷无尽的洛希安风景图画。索比把代币交给店主,店主从一串钱中拿出找头给了索比。然后他说,要把商店和店里的东西统统送给索比。 克劳萨代替索比表示遗憾,除了下半辈子可以为店主服务以外,他没有什么可送了。就这样,他们带着歉意离开了那家令人尴尬的商店。 回到航天港以后,索比的心情这才彻底轻松下来——他又见到了西苏号简朴、熟悉、亲切的线条。 索比走进自己卧室以后,见杰里在椅子上跷着脚,双手垫着后脑。杰里目光向上,脸上没有笑容。 “你好,杰里!” “你好,索比。” “去逛街了吗?” “没有。” “我去了。你看我买什么了!”索比把魔方拿出来给他看,“你摇一摇,里面显示出来的每一幅画都不一样。” 杰里只看了一幅画就还给索比。“很好。” “杰里,为什么闷闷不乐啊?吃了吗?” “没有。” “你怎么啦?说啊。” 杰里把脚放到地板上,看着索比说:“我又回计算机房了。” “啊?” “哦,我没被降级,只是来培训另一个人。” 索比感到不妙,说:“你的意思是我被轰走了?” “不。” “那你是什么意思?” “玛塔被交换走了。” 第十一章 玛塔被交换了?永别了?两眼水灵灵、满脸欢笑的小玛蒂①?索比感到一阵心酸。他惊讶地意识到,自己竟然如此在乎和她分别。 “我不信!” “别犯傻了。” “什么时候走的?她去哪里了?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 “肯定是去埃尔·奈德自由贸易船了,因为在航天港里,它是惟一一艘不属于弗拉基的船。大约一个钟头以前走的。当时我没有告诉你,因为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直到我被叫到奶奶船舱里去道别。”杰里皱着眉头说,“反正总有一天会发生的……但我以为奶奶会把她留到成为一个称职的火控员为止,结果却……” “可这是为什么,杰里?为什么呢?” 杰里从椅子上站起来,倔头倔脑地说:“继叔,我已经说得够多的了。” 索比一把将他推回椅子上,说:“不能就这样完了,杰里。没错,我是你‘叔’,不过这只是因为他们要你这么叫罢了。我仍旧是由你指导才学会操作跟踪仪的一个前弗拉基,这我们两个人心里都清楚。现在私下里谈谈,都讲出来吧!” “你听了以后会不高兴的。” 【①玛蒂,玛塔的昵称。】 “你不说,我现在就不高兴!玛蒂已经走了……瞧,杰里,这里除了我俩没有别人。不管什么事情都告诉我好了。在这艘船上,我不管什么叔侄关系,我们只是朋友。不管你说什么,我永远不会让家里其他人知道。” “奶奶可能正在听着我们说话。” “如果她在听的话,那也是我叫你说的,责任由我来负。可是她听不见,因为现在是她打盹的时候,所以你只管讲吧。” “好的。”杰里恨恨地瞪着他,说:“这可是你叫我说的。你的意思是说,你完全不知道奶奶为什么要把我妹妹赶出船去?” “啊?我确实不明白……要不然我也就不会问你了。” 杰里不耐烦地说:“索比,我知道你是个笨蛋,可我不晓得你还是个聋子、哑巴和瞎子。” “恭维话就不提了,告诉我。” “你就是玛塔被交换的理由,理由就是‘你’。”杰里愤愤地看着索比。 “我?” “还有谁呢?是哪些人成双成对去打弹球?是哪些人坐在一起看电影?哪一个亲戚老是被人看见和同一边的姑娘混在一起?我给你个提示——这个人名字里有个‘索’字。” 索比的脸白了。“杰里,我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 “在这艘船上,你是惟一被蒙在鼓里的人。”杰里耸了耸肩,”我不怪你,这完全是她的过错,是她在追你,你这个傻瓜!我不明白你自己为什么看不出来,我还给你提过醒呢。” 索比对这种事完全摸不着头脑,好像鸟儿不懂弹道一样。“我不信。” “信不信无关紧要的……因为每个人都看见了。其实你俩是可以避免这场祸事的,只要你们的活动保持公开、不出什么乱子就行。我对你们的每件事都看得清清楚楚。唉,要是妹妹没有昏了头就好了。” “啊?怎么啦?” “妹妹做了件使奶奶决意放弃一个一流火控员的事。她跑到奶奶跟前,要求将自己过继给左舷的人。这个傻瓜,愚蠢地认为既然你是养子,那么尽管她是你侄女,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只要变换一下身份,她就可以嫁给你了。”杰里咕哝着说道,“如果你是被收养在左舷那边,说不定她这一套还管用。可她竟然觉得奶奶——是奶奶啊——会同意这么容易惹出流言的事,简直彻底发疯了。” “但是……这个,实际上我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也没有娶她的意思啊。” “唉,滚开!你烦死我了。” 索比心情很不好,他不愿意回去面对杰里,只好到外面闲逛,觉得迷茫、孤独和窘迫。这个家对他来说是陌生的,他们的生活方式就像洛希安人一样,他很难理解。 他想念玛塔,以前从来没有想念过她。过去她一直是个能给他带来欢乐的人。能给他带来欢乐,而且是每日生活的一部分,就像一日三餐和西苏号上其他能给他带来慰藉的事。但现在,索比想她了。 嗯,如果玛塔真的那么想,他们为什么不让她实现自己的理想呢?倒不是说他已经有了那种想法……但是将来有一天,只要他想结婚,玛塔是可以成为他妻子的,因为他喜欢她。 最后,他想起了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一个人。于是,他就带着疑问去找马德博士了。 索比一敲门,里面马上应了一句:“进来。”他进门一看,只见她跪在地上,周围一片杂乱无章,她鼻子上还有一片黑糊糊的东西,原来整齐的头发也弄乱了。“哦,索比,见到你很高兴。他们说你出去了,我怕见不着你了。” 她讲的是银河系英语,索比也用同样语言答应。“你想见我?” “想跟你道别,我要回家了。” “噢。”索比再次感到了杰里告诉他玛塔的事情以后内心的剧痛。突然之间,他伤心地想起了离他而去的老爹。索比强打精神,说:“真遗憾,我会想你的。” “我也会想你的,索比。在这艘大船上,你是惟一一个让我觉得亲切的人……这真太奇怪了,你我的身份背景差别那么大。我会想念跟你谈话的那些时光。” “我也是。”索比难过地说,“你什么时候走?” “埃尔·奈德号明天启程,但我今晚就要搬过去住。我不敢错过起飞时间,不然就可能几年都回不了家。” “埃尔·奈德号要去你的星球?”这时,他心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怪异的念头。 “哦,不!它要去撒夫B4星球。一艘同盟国邮船会到那里去,我可以再转乘那艘船回家。这是一次极好的机会,我不能放过。”刚才索比头脑中出现的念头一下子消失了,不管怎么说,那个念头毕竟太荒谬了——就算他愿意冒险到一个陌生的星球上去,可是玛塔不是弗拉基,她不会有这种想法。 马德博士继续说:“我离开是族长的安排。”她苦笑着说,“她肯定巴不得甩掉我。想到我上西苏号时是那么困难,我当时还不相信她能让埃尔·奈德号接受我呢。我猜想,你奶奶手里肯定有点筹码,不然对方船长是不会那么痛快就答应的。无论如何,我要走了……条件是上了那边的船以后待在闺房一侧别出来。没关系,正好利用这段时间整理我手里的数据。” 提到闺房,索比马上想到玛格丽特在那边会见到玛塔。于是他结结巴巴不好意思地说出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马德博士认真地听着,一边忙着整理行李包。“我知道了,索比。我可能比你更早听到这件让人伤心的事情。” “玛格丽特,这么愚蠢的事,你以前听说过吗?” 她犹豫了一下,说:“许多事情……比这还要不合情理呢。” “但我觉得其他任何事情都无法跟这件事相比!太不近人情了。如果那就是玛塔想要的,奶奶为什么不让她……却偏偏要把她弄到陌生人里去呢?我……嗯,我倒不在乎娶她,习惯就好了。” 身为弗拉基的玛格丽特女士笑了。“索比,这是我听到过最奇怪、最富有骑士风度的话。” 索比说:“你能替我捎个信吗?” “索比,要是你想把自己对她永恒的爱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转告她,那可不行。你奶奶已经为她的孙女尽力了,她用最快的速度、最精明的头脑和最好的心肠办了这件事,而且为了玛塔好,宁肯暂时不顾西苏号的直接利益,因为玛塔是个非常有价值的火控员。但是你奶奶站得高、看得远,真是个称职的族长,她考虑的是每一个人的长远利益,而且认为他们的利益要比失去一个火控员更加重要。我一直厌恶那个老婆子,但最后我还是不得不钦佩她。”玛格丽特突然笑了,“可以料想,50年之后.玛塔也会作出同样明智的决定,西苏家的人嘛,信得过。” “就是打死我,我也理解不了这些大道理!” “因为你同我差不多,也是弗拉基……又没有受过像我这种训练。索比,许多是是非非都要放在大背景中才能决定,它们本身几乎没有什么好坏之分。其实,事情的对错都是根据它所依存的文化观念来判断的,千真万确。你可能以为,这种船际通婚的规矩只是为了避免近亲繁殖导致的遗传变异。嗯,至少在船内学校里,他们就是这么教你们的。” “当然,所以我才——” “先听我说完。所以你不懂为什么你奶奶会极力反对玛塔那样做。其实,他们在各船之间相互调婚的最主要原因不是基因遗传——那是枝节问题——而是因为一艘船太小了,不能建立稳固的文化基础。观念和看法同样必须通过交流才能形成,否则,西苏以及整个飞船文明都会灭亡。所以,这些习俗一直受到最严格的家规保护。任何对家规的轻微破坏都等于在这艘船上凿一个小洞,如果不采取严厉措施,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你懂了吗?” “嗯……不懂,我不太明白。” “我看你奶奶也不一定明白这个道理,她只知道什么东西对家里最有利,而且能毫不含糊、义无反顾地落实到行动上去。现在你还想叫我去送信吗?” “嗯,你能不能告诉玛塔,说我没有跟她道别,很抱歉?” “好的。不过我应该等一段时间再对她说。” “好吧。” “现在你感觉好点了吗?” “唔,既然你说这是为玛塔好,我想也就只有这样了。”索比突然大声说,“可是,玛格丽特,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这以前我以为自己开始渐渐习惯了,可是现在全完了。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弗拉基,觉得我永远也成不了贸易者。” 她的表情突然悲伤起来:“你曾经感受过自由的滋味。自由,这是一个很难改变的习惯啊。” “什么?” “你已经改了不少,索比。你的第一个义父、智者巴斯利姆把你从奴隶贩子手里买下来,让你成了他的儿子,你跟他一样,都是自由自在的。现在你的第二个义父,好心将你收为养子,却使你成了他的奴隶。” “嗨,玛格丽特!”索比抗议道,“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如果不是奴隶,那你是什么?” “哎呀,我是自由贸易商人啊!至少这是父亲的想法,要是我能克服掉弗拉基的习惯,我不就成了吗?但我再怎么也不是个奴隶啊。同胞都是自由的,我们所有人都是。” “你们‘所有人’……但不是你们中的每一个个体。” “你的意思是什么?” “‘同胞’是自由的,这是他们可以引以自豪的东西。他们谁都可以告诉你,自由就是使他们成为‘同胞’而不是‘弗拉基’的东西。‘同胞’可以自由地漫游星际,不用束缚在大地上。他们确实非常自由,每艘船都是一个独立王国,不用求人,可以到任何地方去,遇到任何不明飞行物都可以决一死战,从不乞怜饶命。除非对他们有利,否则也不与别人合作。是啊,‘同胞’是自由的,在这古老的银河系中,从来没有如此自由的人。不到10万人的一种文化传遍了2.5亿立方光年空间,任何时候都可以完全自由地转移到任何地方去。从古至今没有一种跟它相似的文化,也许将来也不会出现这样的文化。他们像天空一样自由……比星星还要自由,因为星星还必须按照其轨道运行。啊,是的,‘同胞’是自由的。”她停了一下又说,“但这种自由又是以什么为代价换来的呢?” 索比眨巴着眼睛。 “我来告诉你吧,代价不是贫困。以平均财富而论,‘同胞’是人类历史上最富有的。你们的贸易赢利是不可想像的。这种自由也不是以健康和精神健全为代价换来的,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你们更健康的群体。代价也不是幸福和自尊,因为你们是傲慢自大的一群,这种自豪里有一些不对的地方——但你们确实拥有许多值得骄傲的东西。但是,你们为这种空前的自由所付出的代价却是……自由本身。不,我不是说谜语,我是说,‘同胞’这个整体的自由是以牺牲你们每个人的个人自由为代价换来——而且我没有将族长和船长排除在外,可以说,他们是所有人中最不自由的。” 马德博士的话听起来太异想天开。“我们怎么会既自由又不自由呢?”索比抗议道。 “这个问题你去问玛塔好了。索比,你们住在铁牢里,也许要过几个月时间才能出去活动几个小时。你们生活中的规矩比监狱还严。当然,这些规矩都是为了使你们所有人过得幸福,不过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想说的是,这些规矩就是你们必须执行的命令。譬如,他们告诉你到什么地方去睡,你就得在那里睡,他们告诉你什么时候吃饭,吃什么东西,你就得什么时候吃饭,吃什么东西——至于菜多不多,味道好不好,那倒无关紧要。问题是你没有选择的权利。在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里,都是他们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你被这些条条框框捆得死死的,连你们说的许多话都不是自己的心里话,而是一套既定的模式套话。你可以整整一天不说自己的话,全部使用西苏法则里的现成语言,照样过得挺好。我说得对吗?” “是的,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你想一想,有哪一种生活如此缺乏自由?这是不是奴隶?你还能想出更好的词汇来吗?” “可我们不会被卖掉!” “在不买卖奴隶的地方也常有奴隶制存在,只不过采用承袭方式罢了,就跟西苏号上一样。索比,当奴隶的意思,就是有人做你的主人,你却没有希望改变自己毫无自由的处境。你们这些自称‘同胞’的奴隶,连获得解放的希望都没有。” 索比皱了皱眉头,说:“在你看来,这就是我的问题所在吗?” “我想,你觉得不舒服,因为你的奴隶项圈擦伤了你,而你的室友们却没有这种烦恼,因为他们一生下来就带着那种项圈。但你过去却是个自由的人。”玛格丽特看着自己的物品,“我得把这些整理好的东西拿到埃尔·奈德号上去。你能帮我一把吗?” “我很高兴为你效劳。” “不要想着去见玛塔。” “我不会的。”索比撒了个小谎,“我想帮帮你。我真不希望你离开这里。” “说真的,我倒想离开……但我不希望和你分别。”她犹豫了一下,又说,“我也想帮帮你。索比,一个人类学家不应该干涉别人的事情。但我要走了,而你现在还没有真正成为我所研究的这种文化中的一部分。你能听听我一个老太婆临别时的建议吗?” “嗨,你没有老!” “这么短的时间里,这是你第二次表现骑士风度了。我已经是奶奶了,族长听到后可能会大吃一惊。索比,过去我以为,经过一段时间之后,你会适应这所监狱的。可现在我说不准了。自由是个难以放弃的习惯。亲爱的,如果你真的认为自己无法忍受了,继续忍着,等船到了一个民主、自由、通情达理的星球以后,下船逃走吧!但是要记住,索比,你只能在族长奶奶决定给你找个媳妇之前溜掉。因为如果你熬到那时,你就完了!” 第十二章 西苏号是在以传说中人类的摇篮地球为圆心,以900光年距离为直径的一个球形空间中飞行(但却从来没有去过地球)。从洛希安到芬斯特,再从芬斯特到透特Ⅳ,然后由透特Ⅳ到伍拉穆拉,他们专拣物资丰富、没有警察保护、不受清规戒律限制的地方去做生意。 有关西苏自由贸易船的故事说,最早的西苏号是在地球上制造出来的,第一任船长克劳萨就出生在那里(小声点,别让人听见),是一个弗拉基。但那已经是六艘船以前的事了。据说那段船史基本上是真实的,不是乱弹琴。目前为这个家族提供庇护的西苏号已经在希瓦Ⅲ星球的新芬兰迪注了册。其实这个港口它从来没去过,但它的注册费还是值得的。缴费注册以后,为了追逐利润,只要有必要进入这个文明星球,西苏号就有合法权利到这个港口泊靠。希瓦Ⅲ的确是一个非常善解人意的星球,检查、申报等方面它从来不大惊小怪、找谁的麻烦。如果手续有什么疏漏,付一定罚金便足以弥补了。因此,许多贸易船都觉得在那里注册是最方便不过的。 在芬斯特星球上,索比学到了另一种交易法。 当地弗拉基有个仿拉丁化的学名,自由贸易商则称他们“讨厌的懒虫”。他们借助心灵感应术与一种灵巧、手上骨头极多、像狐猴们一样的动物共生在一起。心灵感应什么的只是推测。据说,行动缓慢、形体巨大、占有优势地位的弗拉基只管动脑,而狐猴们则专门为其出力。 这个星球出产雕刻精美的宝石、生铜,还有一种野草,可以提取用于心理治疗的生物碱。当然还有一些其他东西。由于当地人不说话,也不写字,所以很难沟通。 正在进行的一次交易方法是索比闻所未闻的,即腓尼基商人们创造的无声拍卖法。过去,腓尼基商人便是用这种方法与不为文明社会所了解的非洲落后国家做买卖。 西苏商人把货物搬到船外:有当地人需要的重金属、他们已经认识到很有用的永久性时钟,还有西苏人打算教他们使用的一些货物。搬完以后,大家便回船了。 索比对高级船员阿里·克劳萨—德罗塔尔说:“我们就把那些东西放在船外不管啦?要是在朱布尔,我们一转身,货物就会不翼而飞。” “你没有看见他们今天早上已经架起了武器吗?” “我当时在下层舱。” “已经配备了武器和人员。那些家伙没有道德,但是很机灵。只要有老板监视,他们就会像银行里的财会主任一样老老实实的。” “那么接下去怎么办呢?” “等着。现在他们正在查看货物,过一段时间,一天或许两天以后,他们就会把自己的货物也堆到我们货物旁边。我们只能等,多等一会,也许他们会多堆些货物,还可能调换一些货,换点别的东西来。但我们也可能弄巧成拙,因为不肯退让,白白错过了我们想买的东西。我们也可以这么办:把我们的某堆货来个一分为二,意思就是我们喜欢对方的货物,但不同意他们的价格。 “也可能出现这种情况:不管什么价格,我们都不要这批货物。于是我们就把自己的货物移到他们想卖、我们要买的货物旁边,但还是不碰他们的东西,只是等着。 “过了一段时间以后,大家都不移动货物了。到了那时,说明价格已经符合我们的要求了。于是我们就把他们提供的东西拿回来,把我们的东西留在场地上。他们过来搬走我们的货。我们再把价格还没有讲好的其他所有东西都搬回来,他们也把我们觉得价钱不合适的东西运回去。 “但是这还没完。现在双方都知道了对方想要什么东西,会出多少价。这样他们就开始报价了。与此同时,我们也按照他们可能接受的价格出价。这样一来,更多的买卖就成交了。第二次讨价还价以后,我们把双方觉得价格满意、他们又想要的货物全卸下去。不会有一点儿问题。我不知道在通过语言进行买卖活动的星球上,我们的生意是否会比这里做得更好些。” “你说得对。可这不是浪费了很多时间吗?” “我们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了,你不觉得吗?” 这种慢动作的拍卖,不动对方货物一根毫毛,就能讲定价格,只不过需要反复尝试。在洛希安卖得很好的小玩意儿到了芬斯特几乎没有人要,原来想卖给伍拉穆拉星球的72打折刀却卖了个高价。但是船上的精品在他们眼里却根本不算货物。 克劳萨奶奶虽然身体不太好,有时却一定要让人扶下床去视察一番,这可苦了那些护理人员。在快要到达芬斯特时,她对儿童游戏室和单身汉宿舍大为光火。首先,她的目光盯上了一堆惊险图画书。她下令将它们全部没收,认为那是“弗拉基糟粕”。 消息本来是奶奶只想搜查儿童游戏室、闺房和厨房,没想到男光棍们一样遭到了检查。没等他们藏好贴在墙上的图画,奶奶就查看了他们的卧室。 奶奶展惊不已。于是,图画跟连环漫画一样通通没收了,从上面剪下图画的杂志也都搜了出来。这些违禁书籍、图画都被送到后勤部门,以便当场销毁处理。 押货员在那里见到了这些东西,突然冒出了一个主意。于是这些东西就被搬到了船外的货摊上。 这批书籍图画等废纸旁边竟出现了精雕细刻、造型奇特的本地钻石,其品种有金绿宝石、石榴石、蛋白石和石英。 那个押货员对着珠宝直眨巴眼,叫人把情况告诉了船长。 立即将那些画册和杂志重新整理了一番,并改成以本为单位出售。这样一来,更多的钻石便滚滚而来了。 最后,每本图画书都被撕成了一张张的,每张分开摆放,价格是:一张彩色画页换一颗钻石。到了这个时候,那些曾设法要把心爱的美女画像藏起来的单身汉们也都表现出了一心为公的高风亮节,积极争创高额利润。话又说回来,他们完全可以在下一个文明航天港里重新买到这些东西。同时,为了得到更多的惊险连环漫画册,儿童游戏室也被重新搜寻了一遍。 在西苏号的历史上,这些连环漫画册和美女杂志第一次为他们换来了重量超过以前许多倍的精美钻石。 从芬斯特出发,到透特Ⅳ停了停,下一个着落点就是伍拉穆拉了。在“之”字形的贸易旅途中,每前进一站,就是向即将到来的太空自由贸易商大聚会地点靠拢一步。因此,这艘船上到处洋溢着兴奋狂欢的气氛。船员们可以放下手头工作去练习乐器。值班工作也重新作了安排,这样可以腾出地方,让大家练习合唱。西苏号还为运动员们设立了一个训练台,除了在战斗岗位上值班的船员,其他人都不必值班了,一心投入训练。为了充分表现西苏号的成就,大家提出了许多计划,争吵得不可开交。 为了聚会安排,长长的电文不断飞向遥远的空间。总工程师强烈抗议这种浪费现象,尖锐地指出氚能源的高价。但是族长却高兴地认可了这些费用凭单。随着庆祝时间的临近,族长脸上露出了不同寻常的笑容,好像她知道了什么,但又没有讲出来。索比两次发现她在向他微笑,不禁忧心忡忡。他想,最好还是先躲远点,千万别引起奶奶的注意。可是最近有一次,索比却满心不情愿地成了奶奶心目中的“焦点人物”——他得到了跟她一起用餐的光荣,因为他打下了一艘抢掠船。 西苏号正在升空飞离芬斯特期间,那个可怕的信号出现了。谁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受到袭击,因为这片空间没什么飞船来往。跃迁警报才拉响四个小时,西苏号的速度只达到光速的5%。逃跑是没有希望的,只能战斗。 左舷计算机因故障停机,它“精神错乱”了,船上的电子仪器维修人员自从跃迁开始便一直在拼命抢修。其时索比的侄子杰里已经回去操纵飞船了,新人凯南·德拉塔虽然在从洛希安起飞以来一段漫长航途上已经训练合格,可他还是个小青年,所以索比对他很不放心。杰里坚持认为,尽管索比没有真正打过劫掠船,但他已经完全可以独立完成这样的工作了。索比没有跟他争执。他知道,杰里一心想回控制室去,一个理由光明正大,因为那是他的本行。第二个理由却不那么好说:计算机房是杰里和换掉的妹妹曾经工作过的地方。这样一来,保卫西苏号的任务便落到了索比肩上。 所以,当劫掠船突然冒出来的时候,能不能把它打掉,就要看索比的了。 一开始,索比便强烈地意识到,另一侧计算机已经不能工作了。他心里有点发怵。火控员最大的安慰便是飞船另一侧还有一组火控人员,这会使他产生一种感觉,“嗯,即使我搞砸了,那些脑瓜子比我好使的人也会钉死敌人的。”实际上,西苏人都有这么一种想法,这种想法能让他们产生一种至关重要的轻松心情。 可这一次,索比没有安全网。芬斯特人不懂星际飞行,那个不明飞行物不可能是他们的。也不可能是一艘贸易船,因为它的动力太强劲了。同样不可能是同盟国防卫飞船,因为芬斯特离文明世界还有许多光年的距离。索比十分肯定地认为,一小时以后,他的这些推测便会得到证实。他必须作好发射导弹的准备,否则,一小时以后,他会再次成为一个奴隶,家里所有人也会和他一个下场。 这些想法打乱了他的计划和思路。 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就忘掉了另一侧失效的计算机、家庭,连劫掠船都忘了。因为那艘劫掠船的活动情况已经变成了数据,输入他的控制台,出现的问题也转变成了他受训处理的课题。紧急战备警报仍旧响个不停,他的队友“砰”的一声撞进来,系上安全带坐到另一把椅子上,索比却一点都没听见,也没听见警报停止。这以后,由船长派遣的杰里进来时,索比也没有看见。杰里示意让刚才进来的那个小伙子站起来,自己坐上椅子,看了看控制台上的切换开关,但没有去碰它。杰里也不说话,只是瞟一眼索比前面的仪器设备,就开始计算自己的答案,以便一旦索比两次发射不中时,他就可以切换开关,用自己计算出来的数据迅速补射。可是索比丝毫没有觉察到杰里在干些什么。 没过多久,只听内线通话器上传来了克劳萨浓重的男低音:“右舷追踪器……需要我改变飞船方位以利于你的操作吗?” 索比没有听见船长在说话。杰里看了索比一眼,回答道:“我建议这么做,船长。” “很好。” 其间,左舷高级火控员进来了,这是严重违规的。他看着这场无声的战斗,脸上直冒大汗。可索比根本没察觉到他的表情。除了旋钮、开关、按键和高速运行的大脑以外,对索比来说,好像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一瞬间,他突然想打喷嚏,让他担心死了,结果不知不觉中就把喷嚏压了下去。 最后时刻,索比作了极其微小的修正,然后仿佛心不在焉似的点了一下按钮。按钮一点,就是告诉计算机按设计好的弹道轨迹发出射击指令了。两秒钟以后,一枚核弹发射出去了。 杰里正向切换开关伸出手去,却见索比好像疯了一样,命令再发射一次,以防目标切断动力改变方位。杰里的动作停止了。紧接着,传进来的数据消失了——贸易船见不到目标了,它的探测系统瘫痪了。 事后分析表明,在导弹发出后第71秒钟,麻醉光确实击中了贸易船。电脑停止运行以后,杰里放下手头工作,看到索比还对着控制面板发愣……不一会儿,索比又活跃起来,想根据最后出现的数据再计算一次。杰里一只手搭在他肩上,说:“打完了,索比。” “啊?” “你打中了,打得很漂亮。玛塔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被麻醉光击中的西苏号“瞎”了一天,维修人员共用了一天时间抢修光电设备。这天没有什么事情,船长不断表扬索比。一天以后,船又“复明”了,两天后,它驶进了多维空间令人安心的黑暗之中。前面提到为索比举行庆功宴就是那一夜的事情。 跟平常一样,族长奶奶讲话,为全家又一次幸免于难感谢大家,并特别提到,坐在她身边的西苏号的孩子,是保护家人幸福和取得显赫战功的关键人物。讲话结束后,她坐下来吃东西,旁边有媳妇服侍着她。 索比不喜欢被人表扬,他对这次战斗的经过记得也不是很清楚,觉得他们不应该给他荣誉。自从打掉那艘劫掠船以后,他心里一直有点儿震惊,然后,他开始遐想起来。 他知道,那些人只不过是盗匪。盗匪和奴隶贩子,想来抢劫西苏号,要让这个家族的人通通成为他们的奴隶。他早就深深痛恨那些奴隶贩子了。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奴隶制更没有人性了,可以说,在他童年时代还不知道“奴隶贩子”这个词之前,就已经对他们恨之入骨了。 他相信老爹对他打下劫掠船一事是会拍手称快的。他知道,虽然老爹性情温和,但对奴隶贩子却绝不会手软,银河系的奴隶贩子们就是被斩尽杀绝,他也不会掉一滴眼泪。 然而,索比并没有因此感到高兴,因为他想到活生生的一船人突然之间就那么死了,在火光爆炸的一刹那,他们粉身碎骨,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他看着自己发射导弹的那根食指,心中产生了疑问。他被那个古老矛盾缠住了:想吃肉,但却希望由别人当屠夫。 庆功宴是为他举行的,但之前索比缺了三个晚上的觉,现在很明显有点无精打采。吃饭都没什么胃口。 宴会举行到一半光景,索比开始意识到奶奶在看他。他一紧张,饭菜洒到了身上。“喂!”她厉声道,“刚才睡得好吗?” “呃,对不起,奶奶。你在跟我说话吗?” 索比这才看见自己母亲警告的眼色,可是太晚了,奶奶已经生气了。“我在等你跟我说话!” “呣……今天不错。” “你是说天气吗?我没有发现今天有什么两样,太空中还会下雨不成?” “我是说今天的晚宴很好。是的,真的很好。谢谢您,奶奶。” “这才像话。小伙子,一个绅士和一个女士一起用餐的时候,总要和她进行礼节性的交谈,这是习俗。也许弗拉基不是这种做法,但在同胞当中却是一种固定不变的习俗。” “是的,奶奶。谢谢您,奶奶。” “那我们就重新开始,谈谈吧。是的,今天晚会不错,我们尽量让所有人感到平等,同时,我们也看到了每个人的价值。这一次,家里人总算看到了你的优点,当然,也不是什么极端了不起的优点。祝贺你。现在轮到你说了。” 索比的脸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 奶奶哼了一声,“你为聚会作了什么准备?” “唔,我不知道,奶奶。你也清楚,我不会唱歌、跳舞,不会玩耍,只会下棋,打球……再说我从来没见过聚会,不知道聚会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哼!原来你还没见过。” 索比感到很惭愧,说:“奶奶……你一定参加过许多次聚会,能不能给我讲讲?” 这句话正中奶奶下怀,严肃的表情一下子放松了。老奶奶压低声音说:“他们现在搞的聚会,已经不像我当姑娘时的那种聚会了……”除了偶尔发出表示惊讶、好奇的声音以外,索比只是听着,再也没有讲话。其他人都在等着奶奶下一道“圣旨”,说可以离开了,可她还在一个劲儿地说下去:“……告诉你,想当年,我想去哪艘船都行,可以随便挑。当初,我可是个年轻活泼的姑娘,脚长得很秀气,鼻子也很漂亮。同胞的各艘船都向我奶奶提出要换我,可我当时就知道,西苏是最适合我的,所以我坚持要换到西苏来。哦,那时我真是生机勃勃呀!连跳一整晚的舞,第二天照样精神抖擞参加运动会……” 算不上一次最欢乐的晚宴,但也不算扫兴。 索比没有其他才能,只好选择在聚会时当个演员。 餐厅部负责人、最棒的厨师雅典娜·克劳萨—福格思阿姨嗜好文学,文章写得很快。她写了一个剧本,是关于第一任船长克劳萨生平的故事,充分反映了克劳萨家族纯正、高贵的品格。第一任船长克劳萨是一个具有钢铁般意志的完人,因为厌恶弗拉基的所作所为,于是只手建造了西苏号,让自己的妻子(草稿里的名字叫福格思,在剧本送往奶奶审阅之前,又改为奶奶少女时的名字)和亲生孩子充当船员。剧本的结尾是他们飞向太空,将文明和财富传遍宇宙。 索比扮演第一代船长克劳萨。试镜之后别人居然叫他演这个角色,把他吓得愣在那儿了。雅典娜阿姨好像跟他一样吃惊:点到索比的名字和扮演角色时,她的声音都有点哽塞了。可是奶奶却显得很高兴。她常常来看排演,并提出一些建议,而且都被恭敬地接受了。 和索比配戏的女主角是从埃尔·奈德贸易船换过来的洛延·加西亚。索比不愿把玛塔交换出去,但对洛延并不反感。他发现洛延这个人很容易相处。她是个温柔的深肤色美人。当剧情需要索比不顾飞船禁忌亲吻她,而且当着奶奶和众人的面时,他吓得忘了台词。 但他还是尽力而为了。奶奶厌恶地哼了一声,说:“你在干什么啊!难道叫你去咬她吗?不要放开她,她又不是放射线,她是你的妻子,傻瓜。你刚刚把她抱进船里,你和她单独在一起,而且你爱她。现在开始演吧……不对,不对!雅典娜呢?!”索比到处乱看,想讨个救兵,却看到弗里茨满脸坏笑,翻着眼珠子。这可没多大帮助。 “雅典娜!过来,女儿,你给这个让人扫兴的年轻大笨蛋表演一下应该怎样亲吻女人。你自己去亲他,再让他试一次。各就各位。” 雅典娜年纪比索比大一倍,所以这一次索比没有感到过分不好意思。接着,他笨头笨脑地模仿她的动作,总算亲吻了洛延,没有绊倒在她脚下。 这一定是一出好戏,因为仍奶很满意。她盼着在聚会时看到这出戏。 可是她却死在伍拉穆拉。 第十三章 伍拉穆拉是一个繁荣的星球,位于地球同盟范围,处于同盟前哨。这是西苏号飞往聚会地点之前的最后一站。那里食品和原材料丰富,弗拉基缺少的是人工制品。西苏号售完了从洛希安运来的货物,也卖掉了从芬斯特带来的许多钻石。但是伍拉穆拉商人却拿不出多少西苏号转手出售后可以赢利的东西,他们也缺乏放射性金属——伍拉穆拉只开发了有限的铀矿,那点东西他们想自己留着,供给自己初创的工业设施。 所以西苏号只买到了一点铀,但却买了大量优质肉和珍稀食品。西苏号一直在采购美味佳肴,这一次,除了全家享用以外,他们还多准备了好几吨,目的是想在聚会上炫耀一番,摆摆阔气。 交易中差额款部分,对方以氚和氘支付。伍拉穆拉有一个氢同位素工厂,是为同盟国飞船建造的,但产品也销售给其他飞船。西苏上次补充燃料还是在朱布尔的时候——洛希安飞船的反应堆不一样,燃料不能通用。 在伍拉穆拉新墨尔本港口,父亲带着索比上过几次街。当地人使用银河系英语,克劳萨懂得这种语言,可是弗拉基讲得很快,又省略了一些字母发音,对元音作了奇怪的变音,所以克劳萨船长感到很难听懂。但索比却觉得那些话听起来很正常,好像他以前听惯了似的。所以克劳萨出门时带上他当帮手。 这一天,他们又要出去谈一笔燃料生意,同时还要签署一份私人买卖的弃权声明书。西苏一方已经接受的商业投标必须先由中心银行同意签署保付,然后才能交给燃料厂。当一切手续办好,盖印、付费以后,克劳萨坐下来和那个厂长聊起来。克劳萨能与弗拉基友好相处,完全平等地对待他们,从不提到他们之间悬殊的社会差异。 他们叙谈时,索比有点动心了。那个弗拉基在谈到伍拉穆拉时说:“任何一个人,只要身体健康,聪明程度能够分辨自己的两只耳朵,都可以到内陆地区去发财。” “没错。”船长表示同意,“我见到过你们那儿的食用牲口,真不错。” 索比也有同感。伍拉穆拉可能缺少铺路建筑材料、技术和管道设备,但这个星球却充满机会。除此以外,它还是一个令人愉快、非常宽松的地方。索比想起了马德博士的话:“……等船到了一个民主、自由、通情达理的星球以后,下船逃走。” 虽然他仍旧感到这个家是全封闭型的,个人行动极受限制,但是,西苏号上的生活却比以前快乐了。他开始想当一名演员了,认为能吸引观众的注意力是一种乐趣。从某种意义上说,索比甚至已经学会了赢得奶奶欢心的诀窍。此外,虽然那是在演戏,但搂抱洛延的感觉着实不坏。她会亲吻他,轻轻昵喃:“我的丈夫!我的好丈夫!我们要一起遨游银河。” 那些话让索比直起鸡皮疙瘩,他认定洛延是个好演员。就这样,他俩成了好朋友。洛延对火控员的工作很好奇。于是,在托拉大妈监护下,索比陪她参观了计算机房。见了那些仪器设备,洛延竟被弄得眼花缭乱了:“什么是多维空间?长、宽、高你都知道……其他维数又是什么呢?” “这要通过逻辑测定才可以知道。你已经知道了四维……长、宽、高加上时间。哦,你‘看’不见一年时间,但你可以测定出来。” “是的,但是逻辑怎么能够——” “那也很容易。举例来说,一个点是什么?一个点就空间中的一个定位。但是现在我们假设没有任何空间,甚至连普通的四维都没有,也就是说,在没有空间的情况下,一个点还能够想像出来吗?” “嗯,我想想。” “要是没有空间,就没有这个点。如果你要考虑一个点,你就要想到它在什么地方。如果你有一条线,你就可以想像这一点是在线上的某个地方上。但是,一个点只是一个定位,如果没有任何地方供它定位,它也就不存在了。你能听懂我的意思吗?” 这时,托拉大妈插了进来。“你们这两个孩子,到酒吧去谈好吗?我的脚痛得站不住了。” 到了酒吧以后,索比接着说:“关于一个点需要一条线去支撑,这你理解了吗?” “唔,我想算是理解了。把定位线去掉,就什么也没有了。” “现在再来想想一条线。如果它不在一个面上,它还能存在吗?” “嗯,这个问题更难。” “如果你明白了前面那个问题,你就能理解这个问题。一条线是若干个点的有序连续。但是这个序列是从哪里来的呢?是从一个面上来的。如果一条线不保持在一个面上,那它也就不可能存在了。一条线没有任何宽度,你甚至不会知道它已经消失了……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与之比较。每个点都必须‘有序、连续’地紧挨着其他每一个点,否则就是错乱。你还能听懂我的意思吗?” “也许吧。” “一个点需要一条线,一条线需要一个面,一个面必须是三维空间的一部分,否则它就构不成面了。一个三维立体则需要多维空间去支撑……如此不断继续下去。每一维都需要有一个依托,否则几何图形就会消失,宇宙也就不复存在了。”他一拍桌子,“但你瞧,我们就在这儿,没有消失,由此可知,多维空间依然存在,虽然我们看不见它,就像我们看不见正在流逝的每一秒钟一样。” “但这个多维,它在什么地方到头呢?” “它不可能到头,维是无穷的。” 洛延吓了一跳,“真可怕。” “别担心,别说你了,就连总工程师都不得不为最基本的十来维头疼不已。还有,喂,当飞船‘进入错乱空间’时,你知道,我们都翻了个个儿。这你感觉到了吗?” “不,这个好像不太可信。” “没关系,因为我们感觉不到它。当船翻过来的时候,即使是一碗汤也会跟着翻过来。你喝汤的时候,汤不会洒落下去。对我们来说,这只是一种数学慨念,就像负1的平方根一样。我们超过光速行进时,这个问题一直在困惑着我们。多维就是这样,你不必去感觉它、见到它、理解它,可你必须通过逻辑符号把它计算出来。我们不能认为,任何东西只有‘实实在在的’,才是真实存在的。谁也没有见过电子,也没有见过某种思想。你不能见到思想,也不能测出思想的大小、称出思想的重量或者尝出思想的味道,但是,在银河系里,思想却是最真实的东西。”这是索比在引用巴斯利姆说过的话。 洛延用钦佩的目光看着他,说:“你一定非常聪明,索比。‘谁也没有见过某种思想’,这句话说得太对了。” 索比很有礼貌地接受了她的表扬。 索比回到卧室时,发现弗里茨正躺在床上看书。由于刚才听到了渴望已久的赞扬声,所以他很开心。“你好,弗里茨,在学习,还是在虚度年华?” “你好,我在研究美术。” 索比往上瞟了一眼,说:“别让奶奶看见。” “我想找点东西,下次再到了芬斯特时,可以把它们再卖给那些笨蛋。”伍拉穆拉是一个“文明”的星球,所以船上的未婚男子又补充了一些美术作品,“你好像从洛希安人那里捞到了外快似的,什么事这么开心?” “哦,只是跟洛延谈了一会。我向她介绍多维空间的事……没想到她很快就明白了。” 弗里茨好像下判断似的说:“是的,她很聪明。”然后他又加了一句,“奶奶什么时候替你们发布结婚公告?” “你在说什么啊?” “不发布公告?” “别傻了。” “是这样……原来你是找到了一个好伙伴。她确实聪明伶俐,你想知道她有多聪明吗?” “啊?” “她是个天才,过去在埃尔·奈德飞船学校里教书。她的专业是数学,确切点说,就是多维几何。” “我不信!” “碰巧我抄写过她的履历,不信的话,你可以问她。” “我会问的!那么她为什么不在这里教数学?” “这你要去问奶奶了。索比,我的白痴兄弟,我认为,你被人家哄了个团团转。但是,虽然你是个大笨蛋,我却偏偏喜欢你擦去淌到下巴上一串口水时的优美姿态。你想听一听一个年纪比你大、头脑比你灵活的人给你的建议吗?” “说吧。你怎么说都行。” “谢谢。洛延是一个好姑娘,和她一起一辈子解方程玩可能是一件乐事。但我不喜欢一个男人在摸清市场行情之前,匆匆忙忙把存货贱卖出去。只要你等到下一站,你就会发现,同胞中会出现一批年轻姑娘,几千个。” “我不是在找妻子!” “啧,啧!这是男人的义务。不过请等到即将到来的聚会,到了那时,我们会到处去找的。现在不谈了,我想研究图画。” “谁在谈啊?” 索比没有打听洛延在埃尔·奈德船上的情况.但是,弗里茨的话使他了解到一个事实,即在不知不觉中,他可能正在扮演恋爱婚姻中的一个主角。这种形势把他吓坏了。晚上睡觉的时候,马德博士的话又萦绕在他的耳畔:“——在族长奶奶决定给你找个媳妇之前溜掉。因为如果你熬到那时,你就完了!” 父亲和伍拉穆拉官员继续闲聊,索比则坐立不安。他想,他是不是应该离开西苏?要是他不愿意一辈子当一个贸易商,那就必须趁他还是单身汉时走掉。当然他也可以再拖一段时间,看看弗里茨说的话对不对。并不是说他对洛延有什么不好的看法,他觉得,即使洛延骗了他,也不是什么大事。 但是,他确实怀疑自己能不能永远忍受这种受习惯势力支配、一成不变的生活方式。倘若他要走的话,那么伍拉穆拉可能就是今后几年里很难遇到的最好机会,因为这里没有等级制度,没有行会,没有贫穷,没有移民法。嗨,他们甚至还能接受畸形人呢。索比在这里见到过六指人、长毛人、患白化病的人、狼耳人、巨人和其他变异人种。只要一个人肯工作,伍拉穆拉就会接纳他。 索比该怎么办呢?难道只说一声“对不起”就离开房间,开始逃跑吗?躲起来等到西苏号起飞以后再出去活动?他不能那样做!那样做对不起父亲,也对不起西苏家族,他感到欠他们的太多了。 到底该怎么办?是不是告诉奶奶,说他要走了?就算奶奶让他走,他们交谈的地方也会变成全宇宙最寒冷的所在。奶奶会把对西苏号的忘恩负义看作不可饶恕的罪恶。 此外……聚会就要来临了。他很想看看聚会是个什么样子。原来讲好要演出,现在却不辞而别,这不好。他下意识中存着一个念头:虽然有点儿怯场,但他实在很想扮演那出传奇剧中的主角——已经迫不及待了。 所以,最终他还是把这个难题撇到一边,等到以后再说。 克劳萨船长拍拍索比肩膀,说:“我们要走了。” “哦,对不起,爸爸,我在想问题。” “继续想吧,这是好事。”船长回头对那个官员说,“再见,主任,谢谢你,希望下次来时再见到你。” “下次你碰不上我了,船长。不久我就要离开这个职位了,我打算回家乡去。如果你对钢甲板生涯感到厌倦的话,我那里有你和你孩子的安身之处。” 克劳萨船长脸上没有流露出厌恶的神情。“谢谢。但我们不知道如何耕地种庄稼,我们是商人。” “每只猫自有自己的耗子可抓。” 他们出来以后,索比问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看见了猫,可没看见有耗子呀。” “他的意思是每个人都会有自己合适的位置。” “哦。” 他俩静静地走着。索比心里在想,他是否找到了自己合适的位置。 克劳萨船长也在考虑索比的位置问题。西苏号后面正好停着一艘邮船,对船长来说,它的出现是对他的谴责。这是一艘同盟国官方的邮船,全体船员都是国民警卫队员。见到了这艘船以后,船长心里就响起了巴斯利姆的指令声:“一旦有机会,我请你把他交给同盟国任何一艘军舰的主管人。” “这不是一艘‘军舰’。”但是这句话只能是个托辞。巴斯利姆的意图很清楚,这艘船完全符合条件。欠债必须偿还。可母亲就是要死抓着口信的字面意思不放。哦,船长知道这是为什么。她决心要在聚会上让大家都看看这个孩子,表明西苏号替所有贸易人偿清了债务,之后再利用这一点,获取有可能获得的所有好处。嗯,这么做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这对孩子来说是不公平的! 到底公平不公平呢?按自己的计划,克劳萨很想带索比去参加聚会。现在他相信,索比的血统一定是和他们一样的,他希望商船队档案里的有关记载能够证实他的想法。 可还有一个困难。在玛塔·金索弗的问题上,他是同意母亲意见的。不能听凭一个冒失姑娘打破禁忌,看来立即把她送走是上策。但是母亲有没有想到,索比会不会趁机去看看玛塔现在怎么样了? 他决不允许他那样做!为了西苏号,他是不会答应的。孩子还太年轻,他要禁止他去……至少要等到他证明了这个孩子生于同胞家庭时,才能同意让他们见面,到那时候,欠巴斯利姆的债也已经还清了。 但是,停在那里的那艘邮船却仿佛在悄声责备他,他其实和他所责备的母亲一样,都不愿意公公平平地偿清那笔难以否认的债务。 可这是为孩子的利益着想啊! 究竟什么是公平? 是啊,有一个最公平的办法了,船长心里想。那就是带着孩子,到母亲那里摊牌,把巴斯利姆的全部口信都告诉这孩子,再告诉他,他可以坐邮船到中心世界去,告诉他到那里以后怎么寻找他的家。但同时也要让他知道,他克劳萨相信,索比生来就是同胞中的一员,这一猜测可以而且应该首先核实。还要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母亲正在设法用娶媳妇的办法捆住他的手脚。当然,听了这些话以后,母亲会叫起来,也会拿出法律来为自己辩护。但这件事不能族长说了算,巴斯利姆的口信是交给他克劳萨的。此外,孩子本人应该有选择的权利,这也是确定无疑的。 于是船长挺直腰板,不过还是有点儿哆嗦,大踏步去见母亲。 他俩坐着电梯上去以后,甲板长正在电梯门口等着。“先生,族长说,她想见船长。” “太巧了,”克劳萨笑道,“过来,儿子,我们都去见她。” “是,爸爸。” 他们绕过走廊,来到族长的船舱,只见克劳萨的妻子站在门口。“你好,亲爱的。甲板长说母亲要我去见她。” “是我要见你。” “这么说,他把话传错了。甭管了,请你快点说,我想马上去见母亲。” “他没有说错,族长去世前确实找过你。” “啊?” “船长,母亲去世了。” 一听这话,克劳萨一下子懵了。过了一会,他清醒过来,砰的一声把门推开,一头扑到母亲床前,抱着躺在床上死去的母亲那瘦小的身躯嚎啕大哭起来。一个平时不动声色的钢铁硬汉,一旦伤心痛哭起来,那是无法控制的。 看到这一切,索比既害怕,又悲伤。他回到自己房间,静静地思量起来。他想弄清,为什么自己不爱奶奶——甚至不喜欢她,却会这样悲伤、失落。 为什么? 他几乎跟老爹死时一样伤心,可他热爱老爹,却不爱她。 索比发现,不光是他一个人感到悲痛,船上所有人都震惊了。没有了她,每个人都感到这是不堪设想的事。她就是西苏号。她像推动飞船前进的不灭的火焰一样,有一种用之不尽、坚不可摧、战无不胜的力量。可是,现在,她却突然走了。 原来,奶奶同平时一样打盹,之前还发着牢骚,说伍拉穆拉拖拖拉拉,真是典型的弗拉基,打乱了他们原来的计划。但她还是按照多年来雷打不动的习惯入睡了。 当儿媳妇进去叫她时,奶奶已经再也唤不醒了。 奶奶床边的拍纸簿上写了不少话:有对儿子说的话,有叫托拉干的活,有要总工程师调节温度的指令,还有想和雅典娜一起再看一遍宴会菜单的备忘录。船长妻子罗达·克劳萨撕下这些纸头,收起来作为参考,然后直起身子,命令甲板长去叫船长过来。 船长没有吃晚餐。奶奶的床榻被搬走了,新族长罗达坐在原来奶奶坐过的椅子上。在船长没有出席的情况下,她向轮机长示意,轮机长于是领头向死者祈祷,新族长率领大家应答。然后大家开始默默地吃饭。至于葬礼,要等到聚会时再举行。 过了一会儿,大副站了起来。“船长想让我告诉大家,”她平静地说,‘他感谢准备去看他的人,不过明天他才有空。”停了一停,又说,“一切来自苍穹,又返回苍穹,但是,西苏精神将会延续下去。” 突然间,索比不再感到失落和绝望了。 第十四章 大聚会比索比想像的还要热闹。绵延不尽的自由贸易商船,八百多艘巨型飞船,以一个直径四英里的游乐场为中心,绕成一个个同心圆,从里到外整齐有序地排列着……西苏号排在最里面的一个圆里——索比的母亲为此显得很高兴。那些贸易船索比大都没有听说过:克拉肯、戴莫斯、詹姆斯·B·奎因、萤火虫、邦·马尔谢、多姆·佩德罗、切·斯夸德、奥梅加、埃尔·奈德(索比打定主意要去看看玛塔在那儿过得怎么样)、圣克里斯托弗、维加、维加·普赖姆、银河银行家号、吉卜赛少女号、土星号、蒋氏号、乡村商店号、约瑟夫·普赖姆、阿洛哈……索比觉得需要画张泊位图。 船太多了。如果他每天参观10艘,也许能看遍大部分飞船,可是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也有很多地方要看,只好放弃了这一念头。圈子中心有一座临时性的大型露天体育场,比朱布尔波新安菲剧场还要大些。在那里将举行选举、葬礼、婚礼、体育比赛、娱乐活动、音乐会等。索比想起将在那里上演戏剧《西苏精神》的事,担心到时候自己会不会怯场。 体育场和贸易船之间是一排排摊位:过山车、各种各样的游戏、教育和娱乐方面的展销品、单人卖艺场、通宵达旦的舞厅、精巧的机械展品、算命、赌场、露天洒吧,还有软饮料柜台,从昴星团草毒酱、真正的老酒到在赫卡特本地装瓶的正宗地球可口可乐,应有尽有。 看到这个花花世界,索比觉得自己好像又走进了朱布尔欢乐街,只是这里更大、更漂亮,繁华好几倍。但这里的弗拉基不讲信誉,让银河系最精明的商人受骗上当的事情屡有发生。在这种时候,平时封闭得死死的盖子打开了,商人们甩开一切戒备,尽情享乐。弗拉基们也趁机大赚特赚,不择手段,甚至敢向你兜售你放在柜台上的自己的帽子。 弗里茨带着索比出去,免得他碰上麻烦。虽然弗里茨只见过一次大聚会,还不能说非常老练,但总比索比成熟些。下去以前,新任族长给年轻人开了个会,提醒他们西苏人在行为举止上一直享有美名,叫他们不要玷污名声,然后给每人发了一大笔钱,并警告说,这笔钱必须用到聚会结束。弗里茨叫索比带上大部分钱。“钞票用完以后,还可以花言巧语地把爸爸口袋里的钱再骗出一些来。但也别把所有的钱全带上。” 索比听了觉得有理。可没过多久,他便感到口袋一动。索比一点也不惊慌,随手抓住小偷的手腕,看他偷走了什么东西。 索比先拿回自己的钱夹,这才看了看小偷。扒手是一个满脸污垢的小弗拉基,索比难过地想起了朱布尔小偷齐吉,只不过眼前这个小孩有两只手罢了。“下一次你会碰上好运的,”索比安慰他,“但你的本事还没学到家。” 那个孩子好像就要哭了。索比刚想把他放掉,转念一想,说:“弗里茨,检查一下你的钱包。”弗里茨一摸钱包,也不见了。“嘿,真他妈——” “交出来,小伙子。” “我没拿!放我走吧!” “交出来,不然我把你的头揪下来。” 孩子交还了弗里茨的钱包后,索比这才放掉他。弗里茨说:“为什么要放他?我正要找警察呢。” “何必呢。” “啊?说得也是。” “我以前学过这一行,他们也不容易。” “你?别开破玩笑了,索比。” “你还记得我以前是弗拉基,一个要饭的孩子吗?这孩子想在我这儿均贫富,笨手笨脚的,勾得我想家了。弗里茨,你是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我只是一个要饭的,也做过小偷。” “可别让母亲知道这件事情。” “我不会告诉她的。但我就是我,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我不想忘掉那一切。我没真正学过偷窃技术,但我是一个好乞丐,因为我得到了跛子巴斯利姆、我的老爹最好的教育。我一点没有因为他而感到羞耻。西苏的所有法规都不会使我感到羞耻。” “我也不想让你感到羞愧。”弗里茨平静地说。 两人继续走着,一边逛,一边观看人群和种种有趣的东西。过了一会儿,索比说:“我们要不要试试轮盘赌?我知道窍门。” 弗里茨摇了摇头,说:“你看那些奖品都是什么玩意儿,没意思。” “好吧。其实我只是对他们在赌博中怎么做手脚感兴趣。” “索比——” “怎么啦?为什么那么严肃?” “你知道真正的跛子巴斯利姆是怎样一个人吗?” 索比想了一想,说:“他就是我的老爹。要是他想让我知道什么,他早就告诉我了。” “唔……我想也是。” “难道你知道什么?” “知道一点儿。” “嗯,我还真想知道一件事,到底是一笔什么债,能让奶奶心甘情愿地收养我?” “嗯,‘我已经说得够多的了’。” “你一定知道。” “哦,该死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不过在这次聚会上,你马上就可以知道了。” “别打岔,弗里茨。” “嗯……你听着,巴斯利姆不完全是个乞丐。” “这我早就看出来了。” “他是什么人,我是不能讲的。同胞们有许多人都知道他的事,但从来保守机密,多年没有说出去。也没人告诉我,说可以把那件事情讲出来。但是,同胞之中,有一件事不是秘密……嗯,现在你也是同胞中的一员了。好吧。很久以前,巴斯利姆曾经救过一个家庭,大家永远不会忘记那件事。那个家庭便是汉西家,现在是……新汉西家了,它就在那边,就是上面画着盾牌的那户人家。我不能再讲什么了,有一条禁令。那件事太丢人了,所以我们从来不提它。我已经说得够多的了。但是你可以到新汉西去,请求查阅一下他们从前的飞行日志。只要你证明自己跟巴斯利姆有关,他们就不能拒绝你。但是以后,他们族长也许会躲进自己船舱里,哭个死去活来。” “嗯……能让一个当族长的哭成那样,那种事,我看我还是别打听了。弗里茨,咱们还是来试试过山车吧。”他们坐了上去——当速度超过光速、加速度大于100时,索比感到未免过分刺激了。他差点儿把中饭吐出来。 大聚会虽然很有趣,而且可以增进友谊,但它还有其他重要目的。除了葬礼、悼念失去的飞船、婚礼、交换女孩以外,还有许多生意上的大事,会对整个同胞产生影响。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买飞船了。在已探明的银河系中,赫卡特的船坞要算最好的。大家知道男人和女人结婚会生孩子,船也一样,也会“生”小船。西苏号上的人太多了,再加上船上堆满了铀和钍,所以该分家了。在所有贸易家庭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家庭也有同样需要,必须做一笔以财富换生存空间的交易。所以,弗拉基飞船经纪人四处活动,心里盘算着自己的佣金。当然,买卖星际飞船不像买卖冷饮。飞船经纪人和生意人抱着很大梦想,但成交量通常不大。不过这一次,也许几星期以后,飞船的成交量将会达到一百艘。 新船有的是文明世界银河公司子公司银河运输有限公司船厂的,有的是太空工程师公司的,有的是推进器股份有限公司的,有的是阿斯库姆父子公司的。这些企业和公司全都是贸易界的巨头。但馅饼大家分,每个人都有生意可做。不代表生产厂家的经纪人手里可能掌握某艘待售二手船的独家代理权,或者知道某条线索、某个传闻,说某某船主的船不错,而且如果价格合适的话,船主有可能会卖掉。一个人只要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把耳朵贴到地上认真听,他就有可能交上好运,发一笔大财。现在是超越邮政通信、花大钱购买多维空间信息的时代,好机会稍纵即逝,所以经纪人的信息是很值钱的。 在这里,需要扩展空间的一个家庭往往有两种选择:或者再买一艘船,分开后变成两户人家,或者与另一个家庭联手买下第三只船,再从各自船上抽出人员到新船上去组成另外一户新人家。单独买船能够带来好名声,有能力这么做的家庭肯定真正的大户人家,做生意的高手,能够独自负担价格昂贵的新船,帮助他们的子女在太空中开创新事业。不过说是两种选择,实际上往往只有一个:那就是两家合买一艘新船,大家分摊费用。即便如此,常常还需要第三家人担保,用三艘船去抵押新船的贷款。 西苏号分家已经30年了,它已经繁荣了整整三个10年,本来有能力独自买下一艘新船。但是10年前,也就是上次聚会的时候,奶奶当了别人的第三方担保人,与两艘“父母”船一起,共同为一艘“新生”船作了贷款抵押。新船设宴感谢了西苏号,然后跃迁出去,飞向黑暗的太空,不料却一去不复返了。太空太大了,损失飞船的事时有发生。这次聚会上便安排了那艘船的纪念仪式。 西苏为那艘损失的船付了40%费用中的三分之一,经济上受了很大打击。两艘“父母”船会偿还西苏的损失——欠债总是要还的。不过上次聚会分手时,因为买新船,那两艘“父母”船已经掏空了腰包,为了还债,它俩都已经只剩下“一堆骨头一张皮”了。你不能向病人追讨债务,只能等。 奶奶不是傻子。那两艘“父母”船凯萨·奥古斯塔和杜邦跟西苏号有点亲戚关系,自家人当然要帮自家人一把。另外,替人担保也是好事,一艘不愿意以自己的信用替别人担保的船将会四处碰壁。西苏号帮了别人之后,它就可以在任何地方、向任何自由贸易船借款,而且准能成功。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这样一来,自己要分家的时候,钱就不够用了。 克劳萨船长第一天就下了船,到商船队队长的旗舰诺伯特·维纳拜访了一下。克劳萨的妻子留在船上,但也没有闲着。自从继任族长以后,她几乎没怎么睡过觉。今天,她坐在自己办公桌旁,通过市政设施机构为这次聚会安装的可视电话与其他族长面谈,送来的午餐也放在一旁,直到丈夫回来时都没碰一下。克劳萨回来后疲惫地坐了下来,大副正在读计算尺,核对着一个数据。见船长进来,她说:“如果是阿斯库姆F—2级飞船,抵押借款率是50%多一点。” “罗达,你很清楚,如果没有人帮助,西苏是没有资金去另买一艘船的。” “别急嘛,亲爱的。奥古斯塔和杜邦都会与我们联署的,这跟我们自己有现款没什么两样。” “可他们自己都在负债,还能替我们担保吗?” “真要那样,新汉西也会一口应承的,还有——” “罗达!在两届聚会以前你还年轻,不过也应该知道了,那笔债不光是汉西的,而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是全体同胞的。” “我当你妻子的时间已经够长的了,菲耶拉尔,别跟我搬出飞船的法律条文来。我还是那句话,新汉西会一口应承下来,因为那个秘密把我们绑在一起,这条纽带永远无法挣脱。不过,分期付款附加的利息也是一大笔支出。你去看过银河兰布达号飞船吗?” “没这个必要,它的技术规格我读过。腿劲不够。” “你们这些男人,叫我怎么说好!80个标准重力加速度是‘腿劲不够’?这种话我可不会说。” “要是你坐在我这把能让人愁白了头的座椅上,你就会说它腿劲不够了。兰布达级飞船是为同盟国范围内慢速运货而设计的,这种船也只能做这种事。” “你的看法太保守了,菲耶拉尔。” “只要跟飞船安全有关,我会继续保守下去的。” “你不说我也知道。好吧,我一定会找到解决办法的,而且能满足你的偏见。但选择兰布达飞船也仍旧是可能的。这里有个因素你也知道,它比较便宜。” 船长皱了皱眉头,说:“那艘船的运气不好,触霉头。” “好好举行个仪式洗洗霉气就行。想想它的价钱吧。” “还不仅仅是对你说的船有偏见的问题。以前我从来没听说过哪个族长自杀,或者船长发疯的事,而那艘船居然出了这种事。我真搞不懂,这样的船怎么也会到这里来。” “我也感到惊讶。可它已经来了,而且待售。不过再怎么触霉头,咱们总可以洗洗霉气,清洗干净的。”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不要有迷信思想,亲爱的。只需要好好注意一下仪式方面就行,不过这是我操心的事。但是,算了,咱们忘掉那条船吧。我想,还是跟另一艘船分摊好了。” “你不是想单独买船?” “我只是想看看我们有没有那份实力。但是,我们这儿还有些事需要操心,比独力添置一艘新船更重要。” “那还用说!动力,配备良好的武器系统,运行资金,关键岗位上有经验的高级船员……哎呀,我们的人员不够配备两艘船,只要看一看火控员就知道了。要是——” “别急,这些问题我们都可以解决。菲耶拉尔,你愿意当商船队代理队长吗?” 他大吃一惊:“罗达!你头脑发烧了吗?” “没有。” “几十个船长比我更有可能被选为商船队代理队长。我是永远当不了商船队队长的,而且我也不想当。” “这次当个后备代理我就知足了。商船队新代理船长选出来以后,原商船队队长登博就要引退……这一次先不提这个。下次聚会时,你就可以当上正式的商船队队长了。” “胡说!” “为什么男人家都这么不通世务呢?菲耶拉尔,你脑子里想的净是些你的控制室和生意经。要不是我逼着,你连副船长都当不上。” “我让你挨过饿吗?” “我不是在发牢骚,亲爱的。我已经很满足了。对我来说,被西苏收养那天是最美好的日子。但是你听着,除了奥古斯塔和杜邦以外,许多家庭都欠我们的情。无论什么船,只要一商量,都会帮助我们。这件事我想等选举之后再公开。许多有实力的、跟我们有关系的船都向我们提出了试探性提议,整个上午,提议一直没断过。最后,我们还有新汉西的事。” “新汉西怎么了?” “只要把握好时机,再有新汉西的提名,你就能在一片欢呼声中当选。” “罗达!” “你连管都不用管这件事,索比也不用管。你们两人只要在公众场合亮亮相,保持你们雄赳赳、富于魅力、不理会政治的本色就行,其他事情都由我去处理好了。顺便提一句,现在再把洛延从这出戏中抽出来已经为时太晚了,但是我要尽快中断他们俩的接触。你母亲对这个问题看得不够全面。我也想让儿子们娶到媳妇。但索比不能结婚,也不能跟谁过分亲密,这种状态必须保持到选举结束。对了,你去过旗舰了吗?” “当然。” “索比出生在哪一艘船上?这个很重要。” 克劳萨叹了口气,说:“索比不是同胞家庭出生的。” “什么?胡说!你的意思是他的身份还没有确定。唔……那么,哪一艘丢失的船最有可能是索比的出生地?” “我说了,他不是我们同胞家庭出生的!丢失的船或者丢失的孩子都跟他无关。要么年龄太大,要么又太小,跟他是挂不上钩的。” 族长摇着头,“我不信。” “你不相信我说的话?” “我就是不信。他是我们的人。从他走路的姿势、行为举止、良好心态……一切方面,你都能看出来。嗯……我要亲自去查一查档案。” “既然不相信我的话,那你就去查吧。” “暖,菲耶拉尔,我不是这个意思。” “哦,很显然你就是这个意思。就算我告诉你,现在外面正在下雨,而你不喜欢雨天,你也会不相信。” “别说了,亲爱的!你知道赫卡特一年之中这个时候是从来不下雨的。我只是……” “老天哪!” “没有必要生气嘛,这不像一船之长的样子。” “在自己船上说的话都要受到怀疑,我还像一个船长吗?” “对不起,菲耶拉尔。”她继续平静地说,“再去查一遍也没有什么坏处。在选举前我要扩大寻找面,或者仔细查看没有归档的材料——你也知道那些办事员是如何处置废弃材料的。唔……要是我知道了索比的父母是谁,会派上很大用场。在这之前我不会答应他结婚,但这以后,我会全力支持他,如果他想举行婚礼……” “罗达。” “怎么啦,亲爱的?如果关于索比出生的推定可以成立的话,整个织女星系都会震动的。如果同胞中有哪个合适的女孩……” “罗达!” “我在说话呢,亲爱的。” “你停一停,让我先说完。罗达,他是弗拉基血统,巴斯利姆也知道这个情况……并郑重地托我帮他找到家庭。是的,我希望而且相信过,档案将表明巴斯利姆的看法是错误的。”克劳萨皱皱眉头,咬着嘴唇。“两星期以后,一艘盟主国的巡航军舰就要到这里来。这段时间足够你重新核对资料,直到你放心为止。” “你是什么意思?” “这难道还不清楚吗?俗话说得好,欠债总是要还的……我们还有一笔债没有付清。” 她不解地看着船长,说:“我的丈夫,你是不是有点神经错乱了?” “我跟你一样,也不希望这样。他不仅是一个好孩子,而且还是我们从来不曾有过的最出色的火控员。” “火控员!”罗达族长尖刻地说,“谁还在乎那样的职位。菲耶拉尔,要是你以为我会允许自己的一个儿子变成弗拉基的话……”她说不下去了。 “索比本来就是弗拉基。” “他不是,他是西苏人,跟我一样。我是被收养的,他也是。我们都是西苏人,我们永远是西苏人。” “你别激动。我希望他的内心永远是西苏人。不过最后一笔债必须还清。” “那笔债早就还清了,全部还清了!” “账本不是这么说的。” “胡扯!巴斯利姆想让孩子回到他的家里去,也就是某个弗拉基的家——不知道弗拉基有没有真正的家。但我们已经给了他一个家——我们自己的家。难道我们给他的这个家,还不如一个破旧的弗拉基垃圾家吗?你以为这个家不够好吗?” 罗达恶狠狠地瞪着他。克劳萨气愤地想:他们一直相信,纯血统的商人远比弗拉基聪明。这种信仰一定有点不对劲的地方。在和弗拉基做生意时,克劳萨船长从来没有发过脾气。可是母亲,还有现在的罗达,总会让他控制不住情绪。 母亲虽然很严厉,但她至少从来没有要求做不可能实现的事,可是罗达呢……唉,妻子当族长还没有经验。他用僵硬的语气道:“族长,巴斯利姆的嘱托是针对我个人的,不是对整个西苏号。我别无选择。” “又怎么样?那好,船长,我们以后再说。至于现在,先生,我还有工作要做。” 在聚会的日子里,索比过得很愉快,可是并没有他期待的那样快乐。母亲一次又一次地要他去帮忙招待来自其他船上的族长。来看母亲的客人们常常会带上一个女儿或者孙女,长辈们交谈时,索比必须把女孩子哄得高高兴兴、逗得快快乐乐的。他尽了一切努力,甚至学会了他这个年龄段的人那种戏谑的聊天方式。同时,他也学会了他自称为舞蹈的几个动作,任何一个长有两只左脚、膝盖只能朝后弯的人都会赞不绝口。当音乐响起时,他也可以搂着姑娘的腰跳舞,不再胆战心惊了。 母亲的客人们经常问他老爹的事,他尽量彬彬有礼地回答他们,但是使他恼火的是,每个人对老爹的了解似乎都比他自己多,但却不了解老爹最重要的方面。 在他看来,他干的这些事大可能由大家分担。索比知道自己是小儿子,不过弗里茨虽然比他年长,但同样也是没结婚的儿子。于是索比提出建议,只要弗里茨愿意帮他一把,他以后一定还他这份人情。 弗里茨嘎嘎地笑了起来,说:“聚会期间我可以下船尽情游玩,帮你的忙可是大损失呀,你能拿什么报答我?” “嗯……” “老实告诉你吧,笨蛋,即使我傻乎乎地提出去见客人,母亲也不会听我的。她指明要你去,就是想让你去陪客人。”弗里茨打了一个哈欠,“老弟,我累坏了!圣路易斯号的那个红发姑娘想跳一夜舞。你出去吧,在宴会之前让我好好睡上一觉。” “你能借一件上衣给我吗?” “可以,不过先得洗干净。声音关小点。” 抵达赫卡特一个月后,索比和父亲一起下船了。母亲并没有改变让他陪客人的主意,但她不在船上。那天是纪念日,纪念仪式要等正午才开始,但母亲一早就走了,去办几件好像跟选举有关的事。 索比一边走,一边心里想着其他事情。纪念活动的最后个仪式是悼念老爹。父亲告诉过他,说会教他怎么做。尽管这样,索比还是很担心。再说,当天晚上《西苏精神》就要上演,于是他越发提心吊胆了。 演出的事本来就让他紧张,偏偏这个时候,索比发现弗里茨也在钻研剧本,于是更添了一重烦恼。当时弗里茨粗声粗气对他说:“没错,我正在背你的台词!父亲觉得,万一你晕场或者跌腿崴脚不能演出了,我就可以顶上去。我可没想抢你的角色,也不想出这个风头,只是想让你放松一下。至于放松程度嘛,相当于在几千双眼睛的注视下你搂着洛延接吻。那种场合下,你能放松吗?” “嗯,你能吗?” 弗里茨若有所思:“我可以试试。洛延看上去挺喜欢搂搂抱抱,也许我应该亲自把你的腿敲断,那样我就可以上场了。” “就凭你?赤手空拳?” “别引诱我,索比,我背剧本只是以防万一,就像配备两组火控员一样。只有遇上断了一条腿的情况,你才可以不上场演出。” 纪念活动之前两个小时,索比和父亲离开了西苏。克劳萨船长对索比说:“我们也可以放松放松,去享受一下。只要正确看待,纪念活动也可以是一个愉快的时刻,但是那些椅子很硬,所以坐在那里会觉得时间过得很慢。” “晤,爸爸……只是,当纪念活动进行到老爹巴斯利姆时,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没什么要紧的事,他们发言时你坐在前排。当他们为死者祈祷时,你跟着应和一下。这些你都知道,是吧?” “我没有把握。” “我会写下来给你的。至于其他的……噢,在悼念母亲——你奶奶时,我怎么做,你跟着学,轮到你时照做就可以了。” “好的,爸爸。” “现在咱们就来放松一下。” 让索比感到奇怪的是,克劳萨船长沿着一道斜坡出了聚会场所,跳上一辆地面交通汽车。车子的速度好像比朱布尔的还要快,几乎跟洛希安人的车开得一样疯狂,眨眼间便到了火车站,好像司机和乘客只互相恭维了一句话的时间便到了。这趟车可真够惊险的,索比几乎没怎么看到阿耳特弥斯市的市容。 父亲去买火车票时,索比又感到奇怪了。“我们要到哪里去啊?” “到乡下去转转。”船长看了一下表,说:“时间来得及。” 单轨火车的速度给人的感觉不错。“我们坐的火车跑得有多快,爸爸?” “我想每小时有200公里。”克劳萨不得不拉着嗓门说。 “好像不止。” “它可以快到把你的脖子折断,要多快就有多快。” 他们坐了半个小时火车,郊外到处是工厂,厂房面积很大,和索比见过的大不一样。索比看着工厂,心里想,与这些工厂相比,萨尔贡的厂区就显得小巫见大巫了。他们下车的车站外面有很长很高的围墙,索比可以看到墙后面停着的太空飞船。“我们到哪里啦?” “这是军事基地。我得去看一个人。今天刚好有时间。”两人朝一扇大门走去。克劳萨停住脚步,向四周看了看,“索比——” “爸爸,有事吗?” “你还记得巴斯利姆托你捎给我的口信吗?” “什么?” “你能再说一遍吗?” “啊?唷,不知忘了没有,爸爸,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试试看,开头是这样的:‘跛子巴斯利姆致西苏星际飞船船长菲耶拉尔:老朋友,您好——” “‘老朋友,您好’,”索比接下去背诵道,“‘我向您的全家、您的宗族、您的亲属表示问候,并——’嗯,我记起来了!” “当然应该记得。”克劳萨温和地说,“今天是纪念日,重温他的口信很有意义。继续背下去。” 索比又背了下去。当他听到老爹的声音从自己嘴里发出来时,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并向您算敬的母亲致以最祟高的敬意。我现在通过我养子的嘴跟你讲话。他不懂芬兰语,’哦,可我现在懂了!” “继续背。” 当索比背到“我已经不在人世了”时,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克劳萨用力吸了吸鼻子,叫他继续背诵。索比的声音颤抖着,终于还是背完了。克劳萨由着他哭了一会儿,再严厉地叫他擦去脸上的泪水,重新振作起来。“儿子……你听到中间那段话了吗?你懂得其中的意思吗?” “是的……嗯,是的。我想我清楚了。” “那么你就知道我该做什么了。” “你的意思是……我必须离开西苏?” “巴斯利姆是怎么说的?‘一旦有机会——’这是我第一次遇到的机会……我必须抓住它。这几乎可以说是最后的机会了。巴斯利姆并没有把你当礼物送给我作儿子,只是暂时把你借给我。现在,我必须归还借来的东西。你明白这个意思,对不对?” “嗯……我想是的。” “那我们就按他说的做吧。”克劳萨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大叠钞票,硬塞给索比,“把钱收好。本来应该再多给你一点,但这已经是我能拿出来而且不会引起你母亲怀疑的所有积蓄了。也许在你起飞之前,我还能再送给你一些。” 索比以前从来没有得到过这么多钱,但他只握在手里,看都没看一眼。“爸爸……你的意思是我已经离开西苏了?” 克劳萨已经转过身去,但他又停住了。“这样更好,儿子。离别是痛苦,只有怀念是美好的。再说,我们只能如此了。” 索比咽了口唾沫,道:“是,先生。” “我们走吧。” 他们快步朝有人把守的大门走去,快到门口时,索比突然停住了。“爸爸……我不想离开!” 克劳萨毫无表情地看着他,说:“你可以不走。” “你不是说,我必须走吗?” “不,巴斯利姆对我的嘱咐是把你送回同盟军舰。在这个问题上,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的债也还清了。我不会命令你离开这个家。其他一切都是巴斯利姆的意思……这已经很清楚了。我相信,巴斯利姆的那些话都是为你的幸福着想的。但是,你是不是一定要去实现他的愿望,那是你和巴斯利姆之间的事情,我不能为你作出抉择。不管你欠还是不欠他什么,都跟我们这些人欠他的债是两码事。” 克劳萨在等待他的回答,而索比却默默地站在那里,脑子一直在思考着。 老爹对他的期待是什么?他叫自己干什么?“我可以信赖你吗?你不会疏忽大意,把这事忘了吧?”是的,但老爹想干什么?“不要把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当作耳边风……只要捎一个口信,还有一件事:那个人怎么说,你就怎么做。”好的,老爹,可是那个人却不告诉我怎么做!“孩子,这是我要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我可以信赖你吗?”在索比的印象中,老爹说这句话时心情很急迫。 想到这里,索比叹了口气,说:“我想我必须这样做,爸爸。” “我也这样想。那就快点走吧。” 可是门口的签证员一点都不着急。克劳萨船长只用船照证明了自己和儿子身份,并说有“紧急公务”求见许德拉防卫巡航舰舰长,却拒绝具体说明有什么事。这样一来,签证员更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 但是最后,他们终于被一个聪明伶俐、全副武装的弗拉基护送到巡航舰电梯旁,然后移交给另一个人。他们被送到船里以后,来到一个写有“秘书科——进门免敲”的办公室。索比心想,原来西苏号比他以前想的要小,在他一生中,他还没有见过哪条船像这艘一样,装了这么多铮亮的金属。但他马上为这种想法感到内疚。 秘书佩戴着代理官员的航天轨道图案饰带,是个衣着整齐、有礼貌的年轻人。他说话很坚决:“对不起,船长,要是想见指挥官,你得把你的情况告诉我。” 船长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看他会怎么办。 年轻人脸红了,有节奏地敲了几下桌子,站起来说:“请你们等一等。” 回来以后,他平静地说:“指挥官可以给你们5分钟时间。”随后,他把他们带进一间大办公室。里面有一个年纪较大的男人,坐在堆满文件的写字台边。他没穿军装,所以不知道他的军衔。一见他们进来,这人站起身,伸出手,说:“西苏自由贸易船船长,对不对?我是指挥官布里斯比上校。” “能见到你很高兴,船长。” “你来这里我也很高兴。他是哪一位?”他瞟了索比一眼,“是你的一位高级船员吗?” “既是又不是。” “啊?” “上校,我可以冒昧地问你是哪一班毕业的吗?” “什么?哦,8班。为什么要问这个?” “答案你自己会知道的。这个小伙子是索比·巴斯利姆,是理查德·巴斯利姆上校的养子。正是那位上校叫我把他交给你的。” 第十五章 “什么?” “这个名字对你来说是不是有点不同寻常?” “那当然了。”上校打量着索比,“可是他一点也不像啊。” “我说过是‘养子’。那位上校在朱布尔收养了他。” 布里斯比上校关上房门,对克劳萨说:“巴斯利姆上校已经死了,或者说,两年前失踪,因此可以推测为死了。” “这我知道。这个孩子一直跟着我,如果你有不清楚的地方,我可以向你报告那位上校死亡的一些详细情况。” “你是他的一个情报员?” “是的。” “你能证明吗?” “我是X3079,代号Ft。” “这是可以核对的。现在我们先假设你就是那个人,那么你用什么方法去证明……他就是索比·巴斯利姆呢?” 索比没有听懂他们这番话的意思,他只觉得耳朵里有一种嗡嗡的声音,好像火控目标跟踪器里电流太强时一样,又仿佛这个房间在逐渐膨胀,一会儿又渐渐缩小似的。他看得出这个军官熟悉老爹,这倒不错……但说老爹是上校,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在他脑子里,老爹不过就是跛子巴斯利姆,也就是一个受人怜悯、有执照的乞丐而已。 布里斯比上校厉声叫他坐下来,索比求之不得地坐下了。上校把换气扇拨到快挡,转身对克劳萨船长说:“好吧,我相信你的话。我不知道条令是怎么规定的,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做……要求我们协助X部队的人,可现在又好像不是这么回事。不过,我不会让巴斯利姆上校失望的。” “按巴斯利姆的话,就是帮助这个‘不幸的公民’。”克劳萨道。 “什么?嗯,‘不幸的公民’,我不知道同盟属下的星球上有哪个人能用这句话来形容。这小伙子显然并没多大‘不幸’,只是有点喘不过气来、脸色发白罢了。” “谢谢你,船长。”克劳萨看了一下表,说,“我可以走了吗?说真的,我必须走了。” “再等一等。你就这样把他留给我了?” “恐怕只能这样了。” 布里斯比耸了耸肩:“那就照你说的办。不过请留下来吃午饭吧,我想多知道一些巴斯利姆的情况。” “对不起,我真的没有时间了。如果你需要的话,可以到聚会地点找我。” “我会的。喝杯咖啡总可以吧。”上校想去揿按钮。 “舰长,”克劳萨担忧地说,又看了一眼手表,“我现在必须走了。今天是纪念日……而且50分钟以后还要举行我母亲的葬礼。” “什么?令堂去世了?我的天!你怎么不早说。” “我怕……但我必须走了。” “我来安排一下。”上校打开房门走出去,“埃迪!给克劳萨船长备一辆空中汽车,要快一点的。马上把客人带去,他要飞到什么地方,你就停到什么地方。快!” “明白,船长!” 布里斯比回来了,扬了扬眉毛,走到外面一间办公室去了。 克劳萨看着索比,难过地说:“过来,儿子。” “是,爸爸。” “我得走了……我想将来某一天,你也许还能到聚会的地方来。” “我一定会来的,爸爸!” “要是不能来的话……嗯,你的血已经留在了西苏号的甲板上,我们的钢铁里渗进了你的鲜血。你依旧是西苏人。” “钢铁里有我的血。” “贸易顺利,儿子。做个好孩子。” “贸易顺利!啊,爸爸!” “别这样!再这样我的眼泪也要流下来了。听着,今天下午,我们会代你处理好聚会事情的。你千万不要出场。” “是的,先生。” “你的母亲很爱你,我也很爱你。” 布里斯比敲了敲开着的门。“汽车在等着你,船长。” “来了,舰长。”克劳萨亲了亲索比的两颊,转身就走。索比只能看着他宽阔的背影悄然离去。 过了一会儿,布里斯比上校回来了。他坐下以后看着索比说:“我不知道拿你该怎么办。不过我们会尽力而为的。”他按了一下开关,说,“纠察长埃迪,派人找个铺位。”转身又对索比说,“要是你能凑合一下的话,我们也有床铺。我知道你们商人生活很奢华。” “先生?” “怎么?” “巴斯利姆是上校?是你们军队的?” “嗯……是的。” 听了这话,索比想了几分钟——往事又在脑海里翻腾起来了。他迟疑不决地说:“我想,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是巴斯利姆的话吗?” “是的,先生。我本来在进入浅催眠状态时才能想出来的,可是不知为什么,现在就能记起来了。”接着,索比背了几组密码,“你看这些密码跟你有关吗?” 布里斯比再次迅速关好房门,急切地说:“除非你确信身边的人都没有问题,房间里也没有安装窃听器,否则千万别向任何人透露这些密码。” “对不起,先生。” “现在没有问题。但这些密码里包含的任何信息都至关重要,热得发烫。只希望这两年来没有凉下去。”他又按了一下通话器开关,说,“埃迪,不用去叫纠察长了,把心理医生找来。要是他下船了,不管怎样也要把他找来。”说完,他看着索比说,“我还是不知道该对你怎么办。不过,我首先要确保你的安全。” 在场的人除索比之外,只有布里斯比上校、他的副手“臭小子”斯坦克中校和舰内心理医生兼医疗主任伊萨多·克里希纳穆尔蒂。通过催眠术,索比终于把巴斯利姆长长的信息讲了出来。催眠用了很长时间,因为克里希①博士不常做催眠术,加上索比非常紧张,有一种难以克制的抗拒心理,另外,录音设备又出了故障,惹得那个副手破口大骂。但是最后,心理医生终于伸直了腰,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我想已经做完了,”他疲劳地说,“可他说的都是什么啊?” 【①克里希,克里希纳穆尔蒂的昵称。】 “博士,忘掉你听到的话。”布里斯比告诫道,“还是忘了好,否则你会丢脑袋的。” “天哪,谢谢你,老板。” 斯坦克道:“帕匹①,我们还是再做一遍吧。这次我希望能录得更清楚些,他的口音可能太含混不清了。” 【①帕匹,布里斯比的昵称。】 “胡说。这个小伙子讲的是纯粹的地球口音。” “好吧,看来是我耳朵有问题。我在船上的时间太长了,听久了船员们的话,耳朵不灵光了。” 布里斯比平静地答道:“身为指挥官,本人的口音毫无瑕疵,非常纯粹。影响你的必定是其他人。臭小子,你的录音分析设备是不是肯定把你想研究的话都记录下来了?” “它弄不明白的只有您的口音……长官,我不是针对您。呃,这么说吧,我把里面的噪音处理掉了,现在怎么办?” “大夫,你看呢?” “呣……催眠对象太疲乏了。只能做这一次吗?” “哦,他会和我们待上一段时间的。好吧,把他弄醒。” 不久,索比被安排到一个军士铺位去休息,以后有人送来了咖啡、一盘三明治和一顿迟到的饭菜。上校和他的副手已经清楚地录下了老乞丐巴斯利姆数千字的最终报告。斯坦克挺直了身板,靠着椅背坐在椅子上嘘了一口气,说:“尽管放心吧,帕匹。我想,这件事虽然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可现在还没有冷下来。” 布里斯比严肃地说:“是的,在它冷下来之前,许多好人还会死掉。” “这话不假。不过我真不明白那个商人小伙子,脑袋里装着‘阅读后烧毁’这类最高机密跑遍了银河系。我是不是应该悄悄过去把他毒死?” “什么?” “唔,也许克里希会想个办法,不用做脑白质切除手术,照样能把他两耳朵之间那些灰浆子里的所有敏感内容抹个一干二净。” “我想,如果有人胆敢碰一碰那个小伙子,巴斯利姆会从坟墓里出来掐死他。你知道巴斯利姆吗,臭小子?” “军校毕业前的最后一年,他给我们上过心理战术课。之后他就去了X部队。在我见过的所有人中,他是头脑最聪明的一个了。当然除了你,上司、老板帕匹先生。” “别把我扯进去。毫无疑问,他是一个杰出的教师,随便干什么都可以成为顶尖人物。你真该在他从一线退下来之前认识他。我有幸在他部下当兵。现在我有了自己的一艘船,我经常这么问自己:‘要是这艘船的舰长是巴斯利姆的话,他会怎么办?’他是所有飞船上出现过的最优秀的指挥官。他最高当过舰队司令,可他不愿坐办公室,所以主动降级——两次降为上校——好直接指挥飞船。” 斯坦克摇了摇头,说:“那么好的位置我盼都盼不来,我可以坐办公室,轻轻松松,起草一些谁都不会看的文件。” “你不是巴斯利姆。要是哪份工作很轻松,他是不喜欢干的。” “我不是英雄,我更是社会的中坚分子。帕匹,营救汉西家族那次,你跟他一起去的?” “你以为我会错过得勋章披绶带的机会吗?不,谢天谢地,我被调去了。那一次是近身肉搏,搞得一片血肉模糊。” “我还以为你有点头脑,不会自愿去呢。” “臭小子,如果巴斯利姆征求志愿者,哪怕像你这种又胖又懒的家伙也会志愿的。” “我不是懒,而是做事讲求效率。不过我真不明白:一个指挥官为什么要亲自率领着陆先遣部队?不是有条令规定不许这样吗?” “老头子只遵守他自己认可的条令。他希望亲手干掉奴隶贩运船,他对奴隶贩运船有一种刻骨的仇恨。他回来时成了英雄,上面的领导能拿他怎么样?等他伤愈出院再军法从事?臭小子,哪怕是最上层领导,被人逼到墙角时也会通情达理的。所以他们在条令里东翻西找,找了些诸如紧急情况下可以专断之类借口,放了他一马,让他从一线退下来了。但是打那以后,一旦出现‘紧急情况’,每个指挥官都知道他们不能再用翻翻条令、找个借口的办法去应付了,他们懂得了应该效法他的榜样。” “我不会这么干。”斯坦克斩钉截铁地说。 “你会的!如果你成了指挥官,不可避免地会遇到棘手的事情。真到了那种时候,你就会肚子一缩,胸口一挺,来个挺身而出,然后你的小胖脸就进了英雄行列了。这种巴斯利姆式的条件反射你是控制不住的。” 快天亮时他们才睡。布里斯比本打算多睡一会儿,但是长期习惯驱使之下,他到办公室的时间只比平时迟了几分钟,并毫不奇怪地发现那位惯于声称自己是懒汉的副手已经在那里工作了。 办公室里,一个做财务工作的中尉正等着布里斯比。财务官拿着一封信,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什么。 昨天夜里,他们花了几小时将巴斯利姆的报告切割为互不关联的片刻,再进行录制,然后经由不同路径发送出去。之后他才想到,睡前还有一件更为麻烦的事情要做,即调查巴斯利姆上校的继子的身份。布里斯比不相信能在同盟国生死统计档案中找到一个在朱布尔发现的流浪儿的材料,但如果老头子要他大海捞针,他就得大海捞针,没有借口可言。不管是死是活,巴斯利姆始终是他的上司。于是他写了一封快信,并告诉值日官去提取索比的指纹,并在晨操列队前完成指纹的编码加密,随信寄走。办完这些事后他才上床睡觉。 布里斯比看着对方手里那封自己写的快信,问道:“怎么还没发走?” “摄影室正在对指纹编码,舰长。不过通讯室把这封信交给了我,说要收取费用,因为这是舰外事务。” “好吧,那就付费吧。这种日常小事难道非得找我才行吗?”财务官断定老家伙没睡好觉。“还有个坏消息,舰长。” “行了,说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支付这笔费用。恐怕我们找不出哪个项目能拨出这笔款子,即使我们为它想出一个合适的名目也不行。” “我不管它什么,随便编个项目,把这件事了结就行。用个一般性的名称,随便拣一个吧。” “那就叫‘行政杂费’……可是不行,舰长。为一个平民调查身份是不能归为船内费用的。哦,要是我能把这笔账胡乱做一做,你就可以弄到调查结果了。但是——” “我要的就是这个:调查结果。” “是的,长官。但是,这笔账目最终一定会转到总会计室那里,稽核机轮子一转就会弹出一张打了红钩的卡片,在我付清这笔费用之前,我的工资就会被停发。责任让我担着,所以他们才会要我们这些人去学习法律和财会制度。” “你这些话真让我失望。好了,如果你胆子这么小,不敢签字,那么我来付款。告诉我,这笔费用一共多少数额?我签上自己的名字和头衔,好不好?” “好的,长官。但是,舰长……” “别说了,付钱。前一晚已经够我受的了。” “是,长官。法律要求我提醒您。当然,您也可以不接受我的提醒。” “那当然。”布里斯比冷笑一声。 “舰长,你有没有想过这种身份调查需要花多少钱?” “不可能很多。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要提这种令人头痛的问题。只需要找一个办事员,从头开始好好查一查档案。说不定他们根本不收费,只不过帮个小忙而已。” “我真希望自己能同意您的话,长官。可问题是你的调查是没有底的。既然你不完全肯定要查的人是哪一个星球的,所以,第一步就要到第谷市去查活人或者死人的档案。要不,是不是只查活人档案?” 听了这话,布里斯比琢磨起来。巴斯利姆认为这个年轻人出生在文明世界,嗯,这孩子的家人很可能会以为他已经死了。“不。” “太糟糕了,死人档案是活人档案的两倍,这样的话,他们就必须到第谷市去查。即使用机器查阅档案,也要花上好长一段时间——有二百多亿个条目要查呢。万一查不出结果来呢?大档案馆的资料也不会很齐全,有些星球的政府不呈送档案材料。所以,你还要到各个星球的生死统计局去进行逐个查询。这样一来,费用就会急剧上升,特别是您选择了多维空间路线,一组指纹的精确编码相当于一本厚书的内容。当然,要是您每次选择一个星球,通过邮政方式把调查结果寄回来。” “不。” “嗯……舰长,我觉得应当停止这次调查。这种调查可能产生上千笔费用,不管您是否负担得起。” “上千笔费用?太荒唐了!” “如果我的想法是对的——肯定是对的,上千笔费用还只是个开始。到那时,您的麻烦可就大了。” 布里斯比喝道:“财务官,你是为我办事的,不是告诫我不能干这个不能干那个的。” “是,长官。” “所以你要告诉我怎样才能去做我想做的事。所以你要去翻一翻账本,找出一种名目来,既合法,又可以报销费用。” “明白,明白,长官。” 布里斯比没有立即开始工作。他很生气。这些繁文褥节!过几天他们就会把这件事搅得一团糟,永远也不会开始调查。他相信,巴斯利姆是带着一种松了口气的舒坦心情进入X部队的。那个部队的领导们可没有这些拖拉费时的繁琐手续,只要他们中的一个觉得有必要花钱,他会立即行动起来,不管是花小钱也好,花大钱也罢,他都可以放手去干。他们办事是先挑选办事人员,然后对他们给予充分信任,不需要打报告,也不需要报表,什么都不要,只要去做需要做的事情就可以了。 布里斯比拿起船上季度燃料和管理报告,又把它放下,接着又拿来一份报表,开始填写有关巴斯利姆报告的后续说明,呈交外事局:那个呈送报告、目前身份无法判定的信使,迄今仍在签字人监管之下。签字人认为,如果得到批准,可以审慎地与信使讨论报告内容,也许还可以获得更多的相关情报。 这份表格布里斯比决定不交给密码组。他打开保险箱,自己对它编码加密,刚编译完毕,就听见财务官敲门了。布里斯比抬头一看,说:“看样子你已经想出了那笔费用的名目了。” “也许吧,舰长。我跟副舰长商量过了。” “说吧。” “我知道那个小伙子还在船上。” “你不是想说他的生活费要由我开支吧?” “不是,舰长,我会迅速解决好他的给养问题。您可以一直把他养在船上,这个我不会去管它。不过,这些账目进了账簿以后,问题就来了。您希望把他留多久?一定不止一天两天吧?否则您也不会想为他作身份调查了。” 指挥官皱了皱眉头,说:“可能会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首先,我必须查清楚他是谁、他是什么地方的人。其次,要是我们弄清了情况,我想让他搭我们的船回去,不记录在日志上。如果做不到,嗯,我就会把他交给另一艘能做到的船。事情太复杂了,解释不清楚。财务官,他留在船上是很有必要的。” “好吧,那为什么不让他入伍呢?” “啊?” “这样做可以解决所有问题。” 布里斯比又皱了一下眉头。“我知道,我可以合法地让他参军……以后再调换一下部队。这样一来,也就可以给你一个经费支出的名目了。但是……打个比方,如果他是希瓦Ⅲ的人,现在参了军,服役期限还没到,我们总不能让他开小差回家吧。再说,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愿意入伍。” “这您可以问问他。他多大年纪了?” “我不能肯定他是否知道自己的年龄。他过去是个流浪儿。” “那就更好了。现在您可以让他上船当兵,以后当您搞清楚他该去什么地方时,您就会发现他的年龄搞错了……必须纠正。给他发些工资,打发他回到自己的星球上去就是了。” 布里斯比眨了眨眼睛,说:“财务官,你们这些当出纳的都这么狡猾吗?” “只有好出纳才是这样。您不喜欢这么做,长官?” “我喜欢。好吧,这件事我需要考虑一下,暂时把那封信放一放,等以后再发出去。” 出纳员一本正经地说:“哦,不用了,长官,我们再也不会寄那封信了。” “为什么呢?” “因为没有必要了。我们可以先让他人伍补个空缺,再把档案送往人事局。人事部门会去进行一般性的审核,包括姓名和出生星球。既然我们是在这里收他进来的,我想,出生星球就写赫卡特吧。当他们发现这个地方没有他的档案材料时,我们早已远走高飞了。随后,他们就会将那份档案移交给安全局,安全局会立即通知我们,不允许这个小伙子做机密工作。只能是这个结果,因为这个可怜、清白的公民可能从来没有登记注册。但是安全局不可能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把这件事放过去,他们不敢冒那个风险,于是他们就会进行你所需要的调查,先到第谷去查,然后再到其他各个地方核实。安全第一嘛。这徉一来,他们就能确定他的身份了。除非他犯了杀人罪,要受进一步追查,否则这便是一次既平平常常、又兴师动众的大调查。结果呢,也许他们仍旧确认不了他的身份,只得替他登记注册,或者限他24小时内滚蛋。一般来说,他们会选择把这件事彻底忘掉——也可能吩咐船上哪个人盯着他点儿,看他有没有什么可疑举动。这么做有一个大好处,那就是这项调查工作的费用将由安全局承担。” “财务官,你认为在这艘船上有我不知道的安全局人员吗?” “舰长,您看呢?” “呣……我不知道——不过如果我是安全局局长的话,我会安插人马的。真讨厌,不管我在航行日志上怎么写,让一个平民百姓搭船的事肯定会被汇报上去。” “这种事很常见,长官。” “给我滚出去!这件事我亲自管,非把那小伙子弄进部队不可。”布里斯比叭地按下一个开关,说,“埃迪!”他没找索比来,而是要外科医生直接去替索比作体检。在查明身体状况之前就叫他人伍未免太仓促了。午饭前,少校军医斯坦克和医疗主任克里希纳穆尔蒂前来向布里斯比报告情况。 “怎么样?” “身体没有问题,舰长。心理方面,我请心理学家自己向你汇报。” “那好。顺便问一句,他多大了?” “小伙子自己也不知道。” “是的,是的。”布里斯比不耐烦地说,“可你认为他有多大了?” 斯坦博士耸了耸肩,说:“他的基因图谱是什么样子?他的生态环境如何?有没有畸变?星球引力是大还是小?星球的代谢指数是多少?这些我们全都不知道。从身体外表看,从10岁到30岁都有可能。假设没有重大的畸变,再假设他的故乡星球生态环境与地球相同,我可以说出一个大概年龄来,但这只是没有明确数据、没有得到证实的一种假设——不小于14岁,也不会大于22岁。” “18岁怎么样?” “正是我要说的。” “好吧,就这样填表,刚好达到法定年龄,可以应征入伍。” “他身上还有一个刺花,”克里希纳穆尔蒂博士说,“可能是一个奴隶的印记。” “该死!”布里斯比上校心想,还好给X部队发了一份补充说明,“是不是出生日期?” “只是奴隶解放日期,加上一个萨尔贡日期,符合他的经历。是办事人员的印记,不是出生日期。” “太糟了。好吧,现在他的身体情况已经算是清楚了。我要把他叫来。” “上校。” “啊?什么事,克里希纳穆尔蒂?” “我不能推荐他入伍。” “什么?他不是和你一样健康吗?” “没错,可他是个危险人物。” “为什么呢?” “今天上午,在他处于浅催眠状态下我跟他谈了话。上校,你养过狗吗?” “没有,我的家乡狗不多。” “狗是非常有用的实验动物,它们和人的性格有许多相同之处。就拿一只小狗来说,如果你骂它、踢它,虐待它,它就会恢复野性;要是你把它当成小弟弟,宠爱它,跟它说话,让它和你一起睡,同时又好好训练它,那么它就会是一只快乐听话的家庭宠物。倘若你从人家扔掉的小狗中捡一只来,每逢双日时好好地善待它、宠它,每逢单日时就去打它、踢它,那么你就会把这只狗弄得神志昏乱,结果,它两头都沾不上边:既不会像野狗一样生存,也不懂怎样做一个好宠物。没过多久,它就不愿意吃东西,也不愿意睡觉,它不能控制自己的官能,只会狂吠和颤抖了。” “嗯……你们心理学家经常研究这样的事情吗?” “我从来不研究这样的事情,只是在文学作品里看到过这些情况。那个孩子可以说跟我刚才说的情况一样,从小时候开始到昨天为止,他遭受过一系列痛苦而又难忘的经历。他现在的状况很混乱,精神很抑郁,像那只狗一样,随时可能狂吠咬人。不应该再让他产生压力,这样他才能得到心理上的治疗。” “呸!” 心理学家耸耸肩。布里斯比又说:“对不起,博士。可我对这件事有些了解,当然,我也完全尊重你的学识。在过去几年里,这个男孩一直生活在良好的环境中。几年以前,他一直得到理查德·巴斯利姆上校的照顾。你听说过巴斯利姆上校吗?” “久闻他的大名。” “我可以用我的船来打赌,巴斯利姆上校是绝对不会毁掉一个孩子的。好吧,就算小伙子曾经有过一段艰难岁月,但他也得到过曾经穿过我们军服的最坚强、最健全、最有人情味的人的救助。你用狗的情况来打赌,而我却相信理查德·巴斯利姆上校的为人。现在,你仍然建议我不要让他入伍吗?” 心理学家有点犹豫不决。布里斯比追问一句:“怎么样?” 斯坦克少校插嘴道:“别再想了,克里希纳穆尔蒂,我看你错了。” 布里斯比说:“我想听到一个直截了当的回答,这样我就可以作出决定了。” 克里希纳穆尔蒂博士慢吞吞地说:“假如我把自已的意见当作一个备注,而在正文里表明我没有拒绝他入伍的理由,你看怎么样?” “为什么?” “很明显,因为你想让他入伍。但是万一他出了问题,我的备注可以使我免于受到审判。他以前的命运太悲惨了。” 布里斯比上校拍拍他的肩膀说:“这才对嘛,克里希纳穆尔蒂!就这么办,先生们。” 索比度过了一个不太愉快的夜晚。纠察长把他安排在一间士官宿舍。宿舍里的人待他都不错,但是他却尴尬地意识到,周围人的眼神都很有礼貌地故意回避他那套华丽的西苏制服。直到这时,他仍然以这套漂亮的西苏制服自豪,但也痛苦地意识到服装应该与适当场合相配。那一夜,他听到了周围人们的鼾声……陌生人……弗拉基……他想回到西苏号上去,因为在那里,人们都知道他,理解他,认识他。 他在硬板床上躺着很不习惯,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想着谁会睡他在西苏号上的那个铺位? 索比的思绪飘回了朱布尔波。他想,是否已经有人住进了他仍然看作是“家”的那个洞穴。他们会去修好那扇门吗?他们会像老爹一样把它收拾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吗?他们会拿老爹的那条假腿去干什么呢? 在睡梦里,索比见到了老爹和西苏人混在一起。最后,他梦见族长奶奶被砍了头,劫掠者登上了西苏号,就在这时,他听见老爹轻轻地说:“噩梦过去了,索比,永远不会再来了,儿子。以后只有好梦了。” 此后索比睡得很安稳,醒来时却发现自己仍旧睡在这个让人讨厌的地方,周围都是叽哩咕噜的弗拉基。早餐量很多,但却比不上雅典娜阿姨做的饭菜,再说他也不饿。 早餐以后,他正在闷闷不乐,突然有人要他脱下衣服,接受检查。这是他第一次体验到医务人员对其身体采取的粗暴举动。他讨厌扎针和抽血。 指挥官派人叫来索比。见到那个认识老爹的人以后,索比仍然提不起精神来,因为正是在这个房间里,他最后向爸爸说“贸易顺利”。他脑子里想的还是当时的情景,心情不是那么愉快。 布里斯比向索比说明请他来的原因,他无精打采地听着,直至明白了他要被应征入伍,由此可以提高自己的身份时,他才清醒了一点,但仍旧不是很清醒。身份,原来弗拉基内部也有身份地位的问题。在这之前,他从来不知道弗拉基的身份对弗拉基来说是如此重要。 “你可以不入伍,”布里斯比上校说,“但是你入伍以后,我更容易完成巴斯利姆交给我的任务。我的意思是找到你的家。你喜欢找到自己的家,是不是?” 索比差点说出他知道自己的家在什么地方,但他马上明白过来,上校说的是他自己的氏族,以前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的亲生父母。他真的在某个地方还有亲属吗? “我想是的。”他想了一会儿说,“可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家。” “呣……”布里斯比想,一幅没有画框的画会是怎么样的呢,“巴斯利姆急切地希望我能找到你的家。如果你成了我们中的一员,这件事办起来就比较简单了。怎么样?国民警卫队三等兵……每月工资30元,供你吃饱,但不能睡足。很光荣,可是钱不多。” 索比抬起头来,说:“老爹、你们称之为巴斯利姆上校,他以前也是这个家里的人吗?真的吗?” “是的。当然比你的级别高得多。但我们都是军人。你刚才提到‘家’,我们也喜欢把部队看成一个大家庭。巴斯利姆上校是这个大家庭中杰出的一员。” “那我愿意被你们收养。” “应该说应征入伍。” “怎么说都可以。” 第十六章 当你了解了弗拉基以后,就会觉得他们其实并不坏。 这些人也有他们的秘密语言。他们自个儿认为这是国际语,可是实际上他们还是在说土语。索比听着他们的交谈,学到了几十个动词和几百个名词,这以后,他只是偶尔碰上一句弄不明白的行话术语。他感到,这些人很尊重他身为贸易商跨越无数光年的经历,同时又觉得同胞是一群怪人。他没和这些弗拉基争论。弗拉基就是弗拉基,只能有这点见识。 当这艘h·G·C·许德拉飞船快要离开赫卡特飞往边缘星球时,一张贸易商的汇款单和一份押货员表格送到了船上,汇款单上写着的金额是从朱布尔波到赫卡特期间西苏号赢利的八十三分之一。索比想,他好像成了被交换出去的一个女孩,还可以拿到陪嫁费呢。这笔钱的数额大得让人不安,本来应该从中扣出全体分摊支付的飞船损耗费,但却没有。他觉得应该去西苏号重新计算一次。这不光是因为他感到自己是西苏家庭的一员。在西苏号上的那段生活,已经使这个从前的小乞丐有了一种依靠别人施舍的人绝不会有的观念:账目必须结清,欠债必须归还。 索比心想,不知道老爹会拿这笔钱怎么办。当他听说可以存到出纳员那里时,他才稍微轻松了些。 随同汇票一起寄来的还有一张热情的字条,祝他无论走到哪里,都能贸易顺利,下面落款是:“爱你的母亲。”这使他更为感动,同时也让他很不好受。 弗里茨也寄给他一包东西和一封信: 亲爱的弟弟,没人向我通报最近发生的这件神秘事情,不过咱们这艘老船上这几天的日子却非常不好过。最高领导层的看法激烈冲突——真是不可思议呀。至于我,我什么看法都没有,只是很想念你的傻话和呆相。祝你快乐,买卖东西找零时记得点清楚。 弗里茨 又:演出极其成功,洛延确实喜欢搂搂抱抱。 索比把西苏号邮过来的东西收藏好。现在他要努力成为一个国民警卫队士兵,所以这些东西使他感到很不自在。他发现警卫队不是贸易商那种封闭型团体,只要具备入伍条件就行,没有什么神秘仪式,因为他们并不关心某个士兵是从哪里来的,到过什么地方。许德拉飞船上的士兵是从许许多多星球上招来的,由人事局的一套机制确保其政治上的安全问题。索比船上的伙伴们长得有高有矮,有瘦有胖,身上有的长毛,有的不长毛,有的人是“变种”,有的人外表上没什么畸变。索比正好接近于标准型,而他自由贸易商的背景仅仅是一种可以接受的怪癖,而且使他大致具备了太空人的资格,即使现在的他仍然是一名新兵。 事实上,惟一的问题就是,他是个新兵。身为国民警卫队三等兵,又没受过新兵训练,他是而且只能是一个新兵蛋子,直到他证明自己的价值为止。 但是,在军队引以为豪的“团队精神”方面,他并不比任何新兵更差劲。他被安排了一个铺位、一份伙食和一个工作岗位,并由一个顶头上司吩咐他怎么做。他的工作就是清扫船舱,他的战斗岗位就是在电话不通时给武器部门的军官当通讯员,也就是说,平时承担替他们端咖啡的工作。 其他就没什么打扰他的事了。他随时可以参与大家的聊天,只要在“前辈”们高谈阔论时不去打岔就行。要是三缺一,人家还会邀请他打牌。传播小道消息也不避开他。如果哪个老兵急需上衣和短袜,他必须把自己的借给对方。索比早就习惯了当下级,所以没遇上什么困难。 许德拉号飞船执行的是巡逻任务,食堂里的聊天话题都集中在能不能成功“搜索”目标上。许德拉的“腿劲”十足:三百个标准重力加速度,专门搜寻像西苏号这样的商船尽可能避开的劫掠船。许德拉上除了大型设备和重型武器系统,剩下的基本上都是动力设备和油箱。 索比桌子对面坐的是他的顶头上司、炮兵二等兵皮比,人称“分贝”。有一天,索比正在闷头吃饭,想着饭后是去图书馆还是在餐厅里看立体电影。这时,他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外号:“觉得怎么样,贸易商?” 索比对自己的外号感到很自豪,可他不喜欢从皮比口里听到,因为皮比是个自以为很有头脑的人,他常常用这个外号招呼索比,然后急切地问“生意怎么样”,手上还做出点钱的动作。索比的对策从来是置之不理。 “觉得什么怎么样?” “你为什么不听我们说话?除了窸窸窣窣、叮叮当当的钱币声音以外,你听不见别的东西了吗?刚才我把我对武器军官说的话告诉了大伙儿:要想击落更多海盗船,就要盯住它们不放,别像贸易商船一样,吓得要死,不敢战斗,肥得流油,逃都逃不掉。” 听了这话,索比的火气有点上来了。他说:“谁告诉你贸易船害怕战斗?” “这方面你就别说了吧!有谁听说过贸易船击毁过一艘海盗船的事?” 也许皮比说的是真的,贸易船击落劫掠船的事一般不会传到世人耳朵里去。可这时索比忍不住了,“我。” 索比的意思是,他听说过贸易船打掉劫掠船的事,而皮比却以为索比是在为自己夸口。“哦,你击落过,是不是?大家听到了吧,我们这位小贩原来是个英雄,他小小一个人就打下了一艘海盗船!把你打下敌船的事跟我们讲讲吧。你用火烧焦了强盗的毛发,还是把钾放进他们的啤酒杯里了?” 索比说:“我使用了由佰利恒—安塔尔公司制造、上面装有2000万吨级钚弹头的一枚标号为ⅩⅨ的单弹头自寻的导弹。当时,我根据截击曲线预计,按照接近辐射范围,发射了一枚定时导弹。” 在座的其他人鸦雀无声。最后皮比冷冷地说:“你是从什么地方知道这些情况的?” “打完仗后录像带里放出来的。在那里,我是右舷高级火控员,当时左舷的那台计算机坏了,所以我敢断定是我把它打下来的。” “听见了吧?现在他已经是一个武器军官了!牛皮大王,你别在这儿吹牛了。” 索比耸耸肩,说:“我以前倒是个武器军官,确切地说,是武器操作军官,武器原理我不太懂。” “他太谦虚了,对不对?说说空话是不费气力的,贸易商。” “说空话的事你自己最清楚,分贝。” 听见叫他的外号,皮比气得说不出话来:以索比的资历,还不够资格叫他的外号。这时,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甜甜地说:“是啊,分贝,说说空话是不费气力的。还是你跟大伙儿讲讲,咱们看看你自己的本领有多高强吧。”说这话的是一位士官,在办公室工作,一点儿也不怕招惹皮比。 皮比没转脸。“到此为止吧。”他愤愤地说,“索比,八点钟我们在战斗控制中心见——我倒要看看你对射击控制了解多少。” 索比不想接受考试,因为他对许德拉号的设备一无所知。但命令就是命令,他必须在约定时间里去面对皮比得意的笑。 皮比没笑多久。虽然许德拉号的仪器跟西苏没有什么相似之处,但发射原理是一致的。而高级枪炮控制军士卢特尔也并不觉得一个前贸易商就肯定不懂射击。他一直在寻找人才。同在贸易商中间一样,在国民警卫队士兵中,能用弹道跟踪器去解决亚光速战斗中各种复杂问题的人寥寥无几。 这个军士询问了索比有关操作计算机方面的问题,然后点点头,说:“杜塞尔多夫纵列式装置我只见过简图,其他什么都不懂。那种方法已经过时了。但你能用那个破玩意儿击中敌船,就凭这一条,我们就可以用你。”军士转身对皮比说,“谢谢你,分贝,我要跟武器军官谈一谈。别走开,索比。” 皮比目瞪口呆。‘他有工作要做,军士。” 卢特尔军士耸耸肩,说:“请你告诉人事军官,说我这里需要索比。” 听到把西苏号上那么漂亮的计算机说成是“破玩意儿”,索比感到很吃惊,可过一会儿他就明白了卢特尔的意思。身为许德拉作战系统的大脑的那台大型计算机是所有计算机中的佼佼者。索比觉得自己肯定对付不了它,但没过多久,他便被提升为代理炮手三等兵,不大可能再受皮比的气。他开始感到自己像个国民警卫队士兵了,虽然级别很低,但已经是一个被大家承认的船员了。 没过几天,许德拉以超光速向人类活动空间边缘的极北星飞去,准备在那里添加燃料,并开始搜索海盗船。上面没有来信查问索比的身份问题。现在索比穿上了过去老爹穿过的军装,他对自己这时的地位十分满意。老爹肯定会为他感到骄傲,于是他也觉得很自豪。他仍旧十分想念西苏号,因为没有女人的船上生活显得比较单调。可是与西苏相比,许德拉上却没有什么清规戒律。 但是,布里斯比仍然不时提醒索比,叫他别忘了为什么要他入伍的事。一般来说,许多指挥官总要与新兵保持一段距离,而对地位很低的士兵来说,除了上级检查工作以外,不大可能常常看到舰长。但是布里斯比却经常派人去把索比找来谈话。 就在这时,布里斯比接到了X部队的委托,要他跟巴斯利姆的送信人索比讨论一下巴斯利姆上校的报告,应该保密的地方当然必须保密。于是布里斯比把索比叫来了。布里斯比首先警告索比,要他必须紧闭嘴巴。舰长告诉他,对于泄密的惩罚将像军事法庭审判一样严厉。“但这不是我要讲的关键问题。我的意思是绝对不能出这方面的问题,如果不能保证这一点,我们就不能讨论这份报告了。” 索比犹豫了一下,说:“我不知道它里面讲的是什么,我怎么能保证呢?” 布里斯比显得很恼火。“我可以命令你保守秘密。” “是,长官。那样的话,你能保证我不会有上军事法庭的危险?” “太荒谬了!我想跟你谈谈巴斯利姆上校的工作,你必须闭上嘴巴,一句话都不说出去。明白了吗?敢泄露消息的话,我非亲手把你撕成碎片不可。我不想以后听到哪个小家伙拿巴斯利姆的工作闲磕牙!” 索比松了口气。“为什么你不早说呢,舰长?老爹的事,我是不会跟别人说的——噢,那是他教我做的第一件事情。” “哦。”布里斯比乐了,“我早该想到的。这样就好。” 索比想了想,“我想,跟你说他的事应该没有问题。” 布里斯比显得很惊讶,说:“没想到咱们还有互相信任的问题。我可以把巴斯利姆老部队里寄来的信给你看看,信中要我和你讨论一下他的报告,你没意见吧?” 布里斯比没想到自己竟然需要说服这么个最低级的部下信任自己,他把一封标着“绝密”的信交给这位部下,向索比说明他是被授权与索比讨论这个问题的。当时舰长并没有觉得这么做不正常,但是事后回想起来,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搞的。 索比看了这封译解出来的信,点了点头,说:“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的,舰长,我相信老爹也会同意我的做法。” “很好,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吗?” “嗯……我既知道又不知道。我只了解一点儿。我观察到了一些,也知道他对什么东西最感兴趣,他要我注意这些东西,记下来。以前我常替他送信,而且总是非常秘密,但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索比皱了皱眉头,‘他们说他是间谍。” “说情报员更确切些。” 索比耸了耸肩,说:“如果他在干间谍的活儿,他自己也会称自己间谍的。老爹从来不含糊其辞,耍字面游戏。” “是的,他是这种人。”布里斯比同意索比的说法,想起了自己从前被那位上司训斥得体无完肤的样子,“让我给你慢慢解释。呣……你知道地球人的历史吗?” “唔,不太多。” “人类在地球的历史,就是整个人类历史的缩写。在空间旅行之前很久很久,那时的人类连地球都只开发了一部分。那时也有个开发边疆的问题。每一次发现新地盘,你都会看到三种现象:商人会到那里去冒险碰运气,强盗会掠夺好人的东西,还有一个就是买卖奴隶。现在我们已经不再漂洋过海、穿越大草原,而是拥向太空,在太空中开拓边疆,但这三种现象仍然延续着。边疆贸易商都是冒险者。为了高额利润,他们可以冒很大风险。而强盗们,不管是山匪、海盗或是太空中的劫掠船,也会随时出没在没有警察保护的任何地区。贸易商和强盗们都是时隐时现的,而奴隶制却是另外一码事了。它是人类已经沾染而且最难打破的一种习惯。于是,这种习惯势力在每一块新土地上扎下了根,而且很难根除。当邪恶的奴隶制形成了一种文化以后,它就会牢牢地植根于经济体制、法律、人们的习惯和观念中。即使你废止它,公开驱除它,它也会在暗地里潜伏下来,准备卷土重来,因为一些人心里依然认为,拥有或者支配别人是他们“天生的”权利。你说服不了他们。你可以消灭他们的肉体,却消灭不了他们的思想。” 布里斯比叹了一口气,接着又说:“索比,我们国民警卫队只是警察兼邮差。两个世纪以来,我们没有打过一次大仗。我们所做的事情是维护边境秩序,这是一项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你要知道,这是一个周长约为3000光年的球形空间,没有人能够真正理解这种巨大规模,我们的头脑接纳不了。 “人类是无法保卫边疆的,因为它每年都在扩大。最后还是得依靠各行星的警察。对我们来说,巡逻的距离越长,新空间就越多。所以,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已经把当警卫队员当成了一份平常工作,一种正当职业而已,同时又是一桩没完没了的营生。 “但是对理查德·巴斯利姆上校来说,这是一种激情。他痛恨奴隶买卖,一想起贩卖奴隶就会深恶痛绝——这我是亲眼见过的。有一次,他从一个奴隶围栏里救出了一船人,为此失去了一条腿和一只眼睛——我想那件事你是清楚的。 “对于绝大多数军官来说,有了那一场战斗,就够了——他们可以心安理得回家休息了。但老巴斯利姆不是这样!教了几年书以后,他转到一个愿意接收他这个残废人的部队里,还提交了一份计划。 “九星是奴隶买卖的一个主要基地。萨尔贡很久以前就殖民开垦出来了,自从与同盟国断绝关系之后,萨尔贡人从来不承认地球同盟。我们不能到那里去,他们也不到我们星球上来。 “巴斯利姆认为,我们可以从经济上打击那里的奴隶贩运,让奴隶买卖成为一桩赔本生意。他推断说,奴隶主买卖奴隶时必须要有运输船、存放奴隶的基地和推销奴隶的市场,这就不光是一种罪恶了,同时也是一种生意。所以他才决定亲自前往那里,实地研究一番。 “实在太荒唐了,一个人去对抗由九个星球组成的一个帝国。但是,X部队的成立目的就是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就算是他们也不可能同意巴斯利姆的方案,因为巴斯利姆不能把他的报告送回来。一个特工不能来来回回旅行,也不能使用邮件方式进行联系,因为我们和九星之间不通邮。更不能使用多维空间通讯装置,那个东西简直像铜管乐队一样显眼。 “但巴斯利姆却想出了主意。他认为,可以往来于九星和我们星球之间的惟一人群是自由贸易商。可那些人逃避政治就像躲避毒品一样,这个你比我清楚。他们规行矩步,绝不冒犯当地的风俗习惯。但巴斯利姆却已经成功地与他们建立了个人交情。 “我想你一定知道,当初他救出的那些人正是自由贸易商。他告诉X部队,他可以通过朋友把报告带回来。所以部队最后同意他去了。我想,当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打算把自己扮成一个乞丐,我怀疑连他自己事先也没这种计划,他一直很擅长临场发挥随机应变。总之他去了,几年之中不断观察,最后终于送出了报告。 “上面这些就是基本情况。现在我想从你身上得到尽可能多的细节。你可以跟我谈谈他所采取的办法。在向我们提交的那份报告中,他连一个字都没有说起过方法问题。再说,你作为另一个特工,可能也采用了他的一些方法。” 索比老老实实地说:“我会把所有情况都告诉你,可是我知道的并不多。” “你知道的东西比你想像的要多。你愿意让心理学家再给你做一次催眠术吗?我们看看是否可以把所有东西都回忆出来。” “只要有助于老爹的工作,你们怎么办都行。” “应该会有帮助的。还有一件事——”布里斯比走到船舱另一头,拿出一张上面画有一艘飞船轮廓图的纸来,“你知道这是什么船吗?” 索比睁大眼睛,说:“萨尔贡巡逻舰。” 布里斯比抽出另一张图,问道:“这个呢?” “唔,看上去像是一艘一年两次去朱布尔波的奴隶贩运船。” “根本不是。”布里斯比生气地说,“只是我档案里的模型图,是我们最大的造船厂生产的飞船。如果你真在朱布尔波见到过那种船,说明它们或者是仿造品,或者是直接从我们这里购买的产品。” 索比考虑了一下,说:“他们那儿的飞船都是自己生产的。” “我掌握的情报也是这样,但巴斯利姆竟然连飞船的序列号都查明上报了,我猜都猜不出他是怎么搞到的,也许你能告诉我。他声称,那里的奴隶买卖得到了来自我们自己各个星球的帮助!”布里斯比一脸厌恶到极点的表情。 索比经常到舰长的船舱里去,有时是去见布里斯比,有时候是被克里希纳穆尔蒂叫去做催眠交谈。布里斯比老是提起落实索比身份的事,叫他不要失望,因为调查需要很长时间。由于舰长反复提起这件事情,索比自己的看法也改变了。他原来认为已经不可能找到自己的家,但现在却觉得不久就可以见到自己的生身父母了,所以他开始想像起“家”的事了。有时他也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谁,要是能像其他人一样知道这些情况该有多好啊。 布里斯比也在不断安慰自己。他原本希望能够马上查明索比的身份,但就在飞船跃迁离开赫卡特那天,他接到了通知,叫他不要把索比放到机要部门去。这件事他对谁都没说。布里斯比坚决相信,老巴斯利姆是不会错的,索比的问题总有一天会澄清的。 可当索比调到战斗控制中心时,布里斯比对自己藏起来的那道命令犯了愁:战斗控制中心是一个保密重地,外来人员不准入内。但他又自己安慰自己:一个未经专门训练的人,在那里是弄不到真止有碍于安全的东西的。再说,他早就让那个孩了接触过许多机密情况了。布里斯比认为他自己也通过索比得到了许多启发。比如,巴斯利姆曾以单腿乞丐作伪装隐藏自己的双重身份……宁肯使自己和那孩子以别人的施舍为生。这种伪装的彻底性布里斯比非常欣赏,应该作为其他特工学习的榜样。 不过老巴斯利姆从来就是别人的光辉榜样。 布里斯比仍旧把索比留在战斗控制中心。如果晋升索比,他必须向人事局提交档案材料,以便他们更改数据。所以他宁可不提升索比。不过有关索比是谁的信函迟迟不到,他越来越急躁不安了。 上级的消息终于来了,是用密码写成的,但布里斯比认出了索比的编号,因为在给X部队的报告中,他多次写过那个编号。“瞧这个鬼东西!它会告诉我们那个流浪儿到底是谁的。谜底终于可以解开了。” 10分钟以后,他们将密码译成了文字: 国民警卫队三等兵索比·巴斯利姆的身份调查毫无结果。上级指示将其转移到任何一个接收单位,并由赫卡特市调查处理该项事宜。 ——人事局局长 “妈的,这不是完了吗?” 斯坦克耸耸肩,说:“骰子掷出来就是这么个结果,头儿。” “我总觉得好像是我让老头子失望了。他确信这孩子是一个公民。” “照我看,如果真要——调查身份,恐怕好几百万人都会有一段很难过的日子。” “我不愿意把他调走,我有责任。” “这不是你的过错。” “你没有当过巴斯利姆上校的部下。那个人,让他高兴很容易,只要你做到百分之百的完美就行。但这一次却不是这样。” “别责备自己了,你必须接受调查结果。” “倒不如尽快把这件事了结算了。我想见炮手索比。” 索比进来时发现舰长沉着脸,不过他经常如此。“代理炮手三等兵索比·巴斯利姆报告,先生。” “索比……” “是,先生?”索比吃了一惊。舰长有时候也只叫他的名,不喊他的姓,不过只是在他处于催眠状态下回答问题时舰长才叫他的名字,但这一次不是在做催眠术。 “你的身份调查报告到了。” “啊?”索比惊讶得忘了自己是个军人。他真是喜出望外——他马上就要知道自己是谁了! “他们查不到你的身份。”布里斯比停顿了一下,然后严肃地说:“你明白了吗?” 索比垂头丧气地说:“是,长官。他们不知道我是谁,我……什么人都不是。” “胡说!你还是你自己。” “是,长官。说完了吗,长官?我可以走了吗?” “等一等。我必须把你送回赫卡特去。”看到索比神色不对,他马上加了一句,“别担心。要是你愿意的话,他们也许会让你服完现役。无论如何,他们不会对你怎么样,因为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是的,长官。”索比麻木地重复了一遍。 一无所有了——他又模模糊糊地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场噩梦……他站在拍卖台上,一个拍卖商在介绍着他的情况,下面的观众都用冷漠的目光注视着他。但是没过多久,他又振作起来了,只是这一天里他都没说过话,直到船舱里熄灯以后,他才咬着枕头,断断续续地暗自说着:“老爹……啊,老爹!” 平时索比都是穿着国民警卫队的军服,但那一天淋浴时,他左大腿上的刺花就露出来了。别人看见花纹时,索比大大方方地向他们解释这是什么东西。听了他的说明,大家的反应各不相同,有好奇的,半信半疑的,也有惊骇的,因为在他们面前站着的就是一个曾经遭受抓捕、贩卖、奴役,最后又奇迹般获得了自由的人。多数老百姓不知道还有奴隶制,而国民警卫队士兵们却大都了解这个情况。 没有人说什么伤人的话。 但是,就在身份调查结果下来后的第二天,索比在浴室里遇到了“分贝”皮比。索比没有说话。自从索比由皮比的部下升为代理三等兵以后,虽然时常同桌进餐,但却没说过几句话。这时皮比倒开腔了:“喂,贸易商!” “你好。”索比开始洗澡了。 “你腿上那是什么啊?污泥吗?” “什么地方?” “在你大腿上。别动,我们看看。” “别碰我!” “不要激动嘛。把右腿转过来。这是什么?” “是奴隶的印记。”索比随口答道。 “不是开玩笑吧?这么说你是个奴隶?” “我过去是奴隶。” “他们用链条把你锁起来了?还要你去吻主人的脚?” “别说蠢话!” “瞧瞧谁在说蠢话!你知道什么,贸易小子?我听说过那种印记,我猜你是自己刺上去的,这样一来就可以吹牛皮了。你真要是个奴隶,怎么又击落了一艘海盗船?” 索比没洗完澡就走了。 晚饭时,索比自个儿在吃马铃薯泥。这时只听皮比大声说着什么,但他没去听“分贝”没完没了的胡说。 皮比又重复了一遍:“嘿,奴隶!把马铃薯递过来!你知道我指的是谁!把你的耳屎挖一挖!” 索比端起整碗马铃薯,平射式地直将碗和马铃薯砸到“分贝”脸上。 这事发生以后,索比被控“当飞船在太空中处于战备状态时袭击上级”的罪名。皮比作为控方证人出席。 布里斯比坐在审问桌边,双目凝视着下面,下颌肌抽搐着。他静静地听着皮比的诉说:“我叫他把马铃薯递过来……他把整碗马铃薯砸在我的脸上。” “说完了吗?” “嗯,长官,可能我没有说‘请’字。但那也不是理由。” “先不要下结论。那以后他还打过你吗?” “以后没有再打了,长官,旁边的人把我们分开了。” “很好。索比·巴斯利姆,你有什么话要说?” “没有,长官。” “那就是事情发生的全过程吗?” “是的,长官。” 布里斯比下巴抽搐了一下,开始思考。他很气愤,但这时不能有这种情绪——他觉得索比辜负了他的希望。但转念一想,他们一定还有别的事情没有讲出来。 他没有当即宣判,而是说:“这事先放一放,斯坦克中校——” “是,长官?” “还有其他人在场。我想听听他们的意见。” “我去把他们叫来,长官。” “很好。” 索比被判有罪:禁闭三天,只供应水和面包,暂不做出判决,缓刑30天,取消代理军衔。 “分贝”皮比被判有罪(军事法庭取消了,因为布里斯比向皮比指出,如果按条令办,他的行为会落个什么下场),其罪名为“挑衅肇事,具体表现在对另一名国民警卫队士兵的种族、宗教、出生地和参军前状况、及以前所属飞船性质等使用了侮辱性语言”,判禁闭三天,只供水和面包,暂不做出判决,降一级,缓刑90天,以观后效。 上校和中校回到布里斯比办公室。布里斯比显得很懊丧,这次审判使他十分不安。斯坦克说:“你对索比这孩子处理得太狠了。我以为他是正当合理的。” “他当然有理。但是‘挑衅肇事’不是闹事的理由,只要闹事,无论什么原因,必须受到处罚。” “是的,你必须处罚他。但我实在不喜欢这个皮比。我得好好研究一下他的其他表现。” “那就去研究吧。但是臭小子,该死的——我开始有点后悔了。” “啊?” “两天以前我不得不告诉索比,我们未能证明他的身份。他听到以后吃了一惊就走了。我应该听听心理学家的话。那个孩子受过创伤,完全有理由不必承担责任,特别是这一次他站得住理。还好摔过去的是马铃薯泥,而不是一把刀。” “哦,得啦,头儿!马铃薯泥可算不上什么致命凶器。” “索比听到那个坏消息时你不在场。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对他的打击太大了。” 斯坦克胖嘟嘟的脸上露出了思索的皱纹。“头儿?他是几岁的时候被抓走的?” “啊?克里希纳穆尔蒂博士认为大约4岁。” “舰长,在你出生的边区,你是几岁做提取指纹、测定血型、给视网膜拍照等等事情的?” “呃,开始上学的时候。” “我也是。我敢打赌,大多数地方都要等到开始上学以后才做那些事情。” 布里斯比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们找不到任何证据!” “不过也有例外。在里夫,婴儿离开分娩室前,他们就要做身份鉴定工作。” “其他许多地方也是那样。但是——” “有了,有了!有一种身份验证,用得非常普遍。你猜猜看,到底是什么?” 布里斯比一时摸不着头脑,随后,他一拍桌子:“脚印!我们没有提交脚印。”他叭地打开话筒,喊了声,“埃迪!立即把索比叫到我这里来!” 在众人面前摘掉只戴了很短时间的“V”肩章以后,索比感到灰溜溜的。一听说有紧急命令,他就有点担惊受怕,心想恐怕又是凶多吉少,但他还是急急忙忙赶去了。布里斯比瞪着索比,说:“索比,把你的鞋子脱掉!” “长官?” “把鞋脱下来!” 上次布里斯比的询问快信发出去以后没有查清要查的身份,但这一次把索比的脚印寄给人事局后,48小时就得到了回复。许德拉船快到极北星时,回信发到了船上。当船安全着陆时,布里斯比已经译出了回信密码。该信全文如下: 国民警卫队士兵索比·鲁德贝克,系地球人,不是赫卡特人。在抵达内克斯特金时让其下船,并尽快交给地球米洛尔公司。人事局局长再次紧急通知。 布里斯比咯咯咯笑了。“巴斯利姆从来都不会错,不管生前死后,从来没错过!” “头儿……” “啊?” “再读一遍,留心看看他的名字。” 布里斯比又把快信读了一遍,嗓门一下子压低成了耳语:“这种事怎么老出在许德拉号上?”他大步流星走过去,一把将门打开,“来人!” 索比在极北星上只待了2小时47分钟。飞行了300光年距离,终于来到了这个以美丽著称的星球,但他只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很小一部分:许德拉号和护卫邮船阿里尔号之间的地面。三个星期以后,他已经置身地球。索比被这一连串变化搅得晕头转向。 第十七章 可爱的地球,万千世界的母亲!有哪一位诗人不曾极力表达人们渴望见到人类出生地的思乡之情?无论他们是否有幸到过地球……那赏心悦目的青山绿水、千姿百态的天空云彩、永不平静的汪洋大海,以及母亲般的温馨魅力,无不让人激动不已。 索比有记忆之后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地球是在阿里尔邮船的荧光屏上。邮船船长兼警卫队队长岸吉放大了镜头,指出埃及金字塔箭头形的影子。可是索比不了解它的历史,却在瞅其他地方。他喜欢从太空俯瞰一个星球,但以前从来没有机会在屏幕上见到地球。 在飞向地球的阿里尔船上,索比感到很没劲。这艘邮船一路上只载了很少东西,船里只有三个工程师和三名宇航员,他们通常不是值班就是睡觉。上船一开始就不太愉快,因为岸吉船长对从许德拉号过来的“搭载乘客”感到很头痛。没有哪艘邮船喜欢带人,他们首先考虑的是必须确保顺利完成邮政任务。 但是索比很识相。他给他们烧饭做事,空余时间便埋头看书(船长床铺下面有一抽屉书)。接近太阳时,这位指挥官火气很大……接到在银河公司场地而不是邮船基地着落的命令后,他的肝火更旺了。不过当他叫索比下船,并交给他一张汇票时,倒跟索比握了握手。 索比没有爬绳梯下船(一般邮船没有客运电梯),因为他发现有一部升降机来接自己,正好停到跟舱门齐平的地方敞开门,从里面出来一个穿着银河公司航天港制服的男人。 “你是鲁德贝克先生?” “我想那就是我。” “这边走,鲁德贝克先生,请。” 升降机把他送到地下一间漂亮的休息大厅。几个星期以来一直被关在拥挤的铁匣子里,突然间到了这样干净的地方,蓬头垢面的索比感到很不自在。他站在那里四周张望着。 大厅里有十来个人,其中的两人最引人注目,一个是花白头发、气宇不凡的男人,另一个是一位年轻女人。这两个人身上穿的衣服恐怕一个警卫队士兵一年的工资都买不来。对那个男人,索比倒还没想到这个问题,但是他那商人的目光却一下子落到了那位女性的衣服上。那套端庄华丽的衣服可要花不少钱呢。 在索比看来,端庄华丽的衣服带来的效果都被她的新潮发式破坏了,高高竖起,绿中杂金。他惊奇地打量着她的服装式样。在朱布尔波,只要天气适宜于穿戴打扮,他就会见到许多漂亮女士。两地女装都会暴露部分肌肤,只不过暴露的部位大不一样。索比担心地想,他又得适应新的习俗了。 当索比从电梯里出来时,那个看样子很有地位的男人迎了上来。“索尔!欢迎你回家,孩子!”他握着索比的手。“我是约翰·威姆斯比。你小的时候,我经常抱你在膝盖上摇动,叫我杰克伯伯。这是你的堂姐莱达。” 那位绿发姑娘双手搭在索比肩上,吻了吻他。他吃惊得忘了回吻。她说:“你回家来太好了,索尔。” “嗯,谢谢。” “现在你得向爷爷奶奶问安了。”威姆斯比指点索比说,“这位是爷爷布拉德利教授……这是你布拉德利奶奶。” 布拉德利年岁比威姆斯比大,身板笔挺,肚子有点凸出,胡须刮得很干净。跟威姆斯比一样,他也穿着一套礼服,但没威姆斯比的穿着那么华丽。老太太的脸相和蔼可亲,蓝色的眼睛很精神。她的衣服跟莱达穿的不一样,但很配她。她轻轻吻了吻索比的脸颊,轻声说:“感觉好像我的儿子又回来了。” 老头子使劲握住索比的手,说:“真是奇迹啊,孩子!你看上去就像我们的儿子——你的父亲。不是吗,亲爱的?” “是的!” 他们聊了起来。索比尽量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但脑子里晕晕乎乎,觉得非常不自在。见到这些来认亲的陌生人,他觉得简直比在西苏收养仪式上还要尴尬。这些老人——他们真是他的爷爷奶奶吗?虽然索比猜想他们可能是亲戚,但内心深处还是不相信这是事实。 使他松了一口气的是自称杰克伯伯的那个人,威姆斯比。他既有礼貌又能令人信服地说:“我们最好还是走吧。我敢说孩子肯定累了。我把他带回家去,怎么样?” 布拉德利两位老人低声同意,于是这伙人朝大厅出口走去。在休息大厅里还没有被介绍过的其他所有人也都跟着他们出来了。到了走廊,他们踏上下滑道,下滑道加快了速度,旁边墙壁飕飕地往后移去。快到终点——索比估计已经走了几英里路——的时候,下滑道慢了下来,最后自动停住。他们走了出来。 这是一个公共场所,天花板很高,周围的人群十分拥挤,见不到墙壁。索比认出这是个类似车站的地方。在后面默默跟着他们的人立即上前挡住人流。他们这些人不顾人群,径直往前走。有几个人想挤进来,其中一个成功地推开众人,把一枝话筒凑到索比嘴边,急切地说:“鲁德贝克,请你谈谈有关……” 一个警卫人员马上挡住他。威姆斯比立即说:“以后再说,以后再说!只要打电话到我办公室去,你就可以了解到详细情况了。” 高处、远处,大批镜头对准他们。他们穿过人群,走进另一条通道,随手将通道门关上。那里的下滑道把他们送到另一个电梯口,电梯又将他们运送到一个围墙环绕的小型机场。一部飞行车正停在那里,后面还有一辆小车。两辆车都是椭圆形,造型优美,线条流畅。威姆斯比停住脚步,问布拉德利太太:“你能坐车吗?” “哦,当然能。”布拉德利教授替她回答说。 “这辆车还行吗?” “棒极了。我相信,肯定是一次愉快的短途旅行,一定很舒服。” “那我们就要说再见了。等孩子在指导下熟悉环境以后,我会打电话给你们的。你们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哦,当然听懂了。我们等着你的电话。”奶奶匆匆轻吻了一下索比,爷爷拍拍他的肩膀。然后索比、威姆斯比和莱达上了那辆大车。司机先向威姆斯比先生敬礼,然后再向索比敬礼,索比也照着样子回了礼。 在大车里没走几步,威姆斯比就在中间过道上停住脚步。“你们两个孩子为什么不到车头去享受一下短途旅行的快乐呢?我先接个电话。” “好的,爸爸。”莱达说。 “你能原谅我吗,索尔?公务很忙,我在车子后头处理一下矿上的事情。” “没问题,杰克伯伯。” 莱达领着索比先行一步。他们在前面有透明圆罩的车座上坐了下来,车子随后垂直上升到几千英尺的高度,在荒原上方转了一个弯,向北面的崇山峻岭飞去。 “舒服吗?”莱达问道。 “挺舒服的。嗯,就是我太脏了点。” “休息室后面有个浴室。不过我们一会儿就到家了。咱们还是好好欣赏一下旅途风光吧。” “也好。”索比不想错过神奇地球上的任何景色。他想,地球很像赫卡特——不,更像伍拉穆拉,但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建筑物。那些连绵起伏的群山…… 他又朝下面看去。“那些白色东西是什么?是明矾吗?” 莱达一看,说:“嗨,那是雪。那里是桑格累德克利斯托山。” “‘雪’,”索比重复了一遍,“就是冻结的水?” “你以前没见过雪吗?” “只是听说过,跟我想像的不大一样。” “雪是冻结的水,但又不是完全如此,它很轻,很松软。”莱达想起爸爸的警告:对索比的任何事情都不能表露出惊讶的神态。 她说:“知道吗,我可以教你滑雪。” 莱达用了几分钟时间——许多英里远的路程——向索比解释滑雪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人们要滑雪。索比在脑子里把它归为以后可能会试一试的事情,不过这种可能性很小。莱达说,滑雪骨折时有发生。索比想,那玩意儿有趣吗?另外她还说过,滑雪时天气很冷。在索比心目中,寒冷是与饥饿、挨打和害怕联系在一起的。“也许我可以学学,”他含糊其词地说,“不过我兴趣不是很大。” “哦,你完全可以去试试!”她换了一个话题,“请原谅我的好奇心,索尔,但你说话时带着点口音。” “我自己倒不觉得我有什么口音。” “我太没礼貌了。” “这有什么。我的口音可能是朱布尔波的。那里是我生活时间最长的地方。” “朱布尔波……让我想一想。那是……” “九星的首都。” “哦,想起来了!我们的一个殖民地,是不是?” 索比心想,不知萨尔贡人听了这句话会作何感想。“唔,你说得不是很确切。它现在是个君主帝国——一直是那个样子。他们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从地球上衍生出去的。” “多么奇怪的观点啊。” 一个乘务员端着饮料和精美细巧的食品过来了。索比要了一杯冷饮,小心地尝了尝。莱达继续说:“你在那里干什么啊,索尔?上学吗?” 这句话让索比想起了老爹对自己的耐心教育,但他知道她不是这个意思。“我在讨饭。” “什么?” “我是一个要饭的。” “你再说一遍?” “要饭的,一个领有执照的乞丐,也就是一个乞求施舍的人。” “我知道乞丐是什么,”她答道,“我从书上看到过。但是——请你原谅,索尔,我只是个待在家里没有见识的姑娘——我感到很惊讶。” 她可不是什么“待在家里没有见识的姑娘”,而是环境熏陶出来的一个老练女人。自从母亲去世以后,她就成了家里的女主人,能自如地与外星客人交往,而且还能用三种语言十分得体地在宴会上讲话。莱达会驾驶飞行器、跳舞、唱歌、游泳、滑雪、管理家务,如果需要的话,她还会慢慢演算、看书、写东西,而且应对得当。她是个聪明、漂亮、善良的女人,相当于狩猎部落的女头人——能干、善于适应环境、手段高明。 但这个失而复得的陌生堂弟却跟她以前接触的所有人大不一样。她迟迟疑疑地说:“请原凉我的无知,在地球上我从来没听说过那种职业,更没有见到过那种事情。要饭很痛苦吗?” 这句话使索比想起了过去的情景:在自由广场上打坐,旁边是老爹,伸开双腿、摊着双手坐在地上跟他聊天。“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他只回答了这么一句话。 “哦。”她没有其他话可说,只是应了一声。 爸爸不在旁边,所以她可以随心所欲。向一个男人打听有关他自己的事岂不是正中对方下怀?这一招百试不爽。“一个人是怎么开始要起饭来的,索尔?我真不知道怎么开这个头?” “我是别人教的。当时我正要被人卖掉——”他正想说说细细地讲一下老爹的事,可转念一想,还是等以后再说吧,“一个老乞丐把我买了下来。” “把你‘买了下来’?” “因为我是个奴隶。” 莱达觉得好像自己整个脑袋都没入到水里一样,一下子全懵了。即使索比说他是个“吃人者”、“吸血鬼”或者“男巫”什么的,她可能都不会感到这么震惊。她紧张得直喘气。“索尔,假如我有什么鲁莽的地方,请你原谅,我们都对过去的事情感到很好奇——老天!你失踪已经15年多了。要是你不想回答,说一声就行。那时候你是个可爱的小宝宝,我很喜欢你,倘若我问错了什么话,你别骂我。” “你不相信我说的话?” “我怎么能信呢?几个世纪之前就已经没有奴隶了。” 真是无法跟她交流!索比心想,要是他没有离开许德拉船就好了,可现在已经不能挽回了。他在警卫队里听人讲过,不少星球上的弗拉基根本没听说过买卖奴隶这回事。“我小时候你就认识我?” “哦,是的!” “那我为什么想不起你来呢?过去的事情我忘得一干二净了,连地球都忘掉了。” 她笑了笑说:“我比你大3岁。最后见到你的时候我6岁,所以我还记得。当时你才3岁,当然不会记得。” “哦,”索比心里想,这就可以算出自己的年龄了。“现在你几岁了?” 莱达狡黠地笑了笑,说:“我和你同岁——结婚以前,我要始终保持这个岁数。我说错什么你别生气,你说错了什么我也不会生气的。索尔,在地球上,你不能打听女人年龄,只管假定她比实际年龄小一些。” “是吗?”索比琢磨了一会儿这个奇怪的习俗。在贸易商人中,一个女性可以明确讲出自己实际年龄来,以显示自己身份。 “是的。举例来说,你母亲是位可爱的女士,但我从来不知道她年龄多大。当我认识她时,她也许是25岁,也许40岁。” “你认识我父母?” “哦,是的!克赖顿叔叔是个可爱的人,大嗓门。他常将一把钞票塞到我的小脏手里,叫我去买棒棒糖和气球。”她皱起眉头,“可我记不清他的长相了。记性真坏。别提这记性了,索尔,跟我说说你自己,什么都行,我都喜欢听,只要你不介意说。” “我什么都可以讲。”索比回答说,“但是记不得我刚被抓走的那段时间了。真是记不得了。在我记忆里,我从来没有父母。到朱布尔波之前我便是一个奴隶,去过几个地方,有过几个主人。到了朱布尔波之后,我又被卖掉了。不过,那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最大的大好事。” 莱达脸上礼貌的笑容消失了。她轻声问道:“你真的以为如此,是吗?” 回归游子总会遇到许多麻烦事,索尔也不例外。“如果你认为奴隶制已被彻底废除了……嗯,不过银河系那么大,你不一定了解那里的情况。要不要我把裤腿卷起来让你看看?” “给我看什么,索尔?” “我的奴隶标记,也就是用来证明我是一件商品的文身。”他卷起左裤腿,说,“你看,那个日期是我的解放日,是萨尔贡语写的。我想你可能不认识。” 她睁大眼睛看着奴隶标记:“太可怕了!真是太可怕了!” 索比放下裤腿。“这要看主人是谁,但奴隶主总不是好东西。” “可是为什么没有谁做点什么?” 索比耸了耸肩,说:“离得太远了。” “不过——”说到这里,她父亲从后面车厢里出来了。 “你们好,孩子们。旅途愉快吗,索尔?” “很愉快,先生。风景美极了。” “洛矶山脉比喜马拉雅山差远了,可我们的特顿山倒确实非常漂亮……你看,就在那里。我们快到家了。”他又用手指着说,“看见了吗?那就是鲁德贝克。” “那座城市也叫鲁德贝克?” “它以前叫约翰逊洞什么的,那时它还只是个村庄。但我不是说鲁德贝克市,我是在说我们的家——你的家——‘鲁德贝克’。你可以见到湖泊上面那座高楼……大特顿山就在它后面,那是世界上最雄伟的背景。你是鲁德贝克市鲁德贝克镇的鲁德贝克……你父亲管你叫‘鲁德贝克三次方’……可惜这个名字还没有叫熟他就走了。我喜欢这个名字,像一串雷鸣。现在,鲁德贝克又回到鲁德贝克了,真是太好了。” 回家以后,索比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先是淋浴,然后进入热水池,最后来到不冷不热的游泳池,他在里面感到凉爽多了,不过很小心,因为他从来没有学过游泳。 以前他从未有过贴身男仆。到了鲁德贝克后,他发现这里住着好几十个人。当然与建筑的规模相比,这个数量不算很多。但他开始意识到,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都是仆人。他吃了一惊,但还没到大吃一惊的地步,因为他知道,朱布尔有钱人家也有许许多多奴隶。这时的他还没有想到,在地球上,活生生的仆人是一种最大的浪费,也是最大的奢华,其程度胜于朱布尔有钱人的轿子,更是远胜于贸易商大聚会中各项招待节目。他只觉得这些仆人使他心神不安。他现在有三个仆人。他拒绝他们帮自己洗澡,可最后还是让他们帮他刮了胡子,因为他们只有传统的折叠式剃刀,而他自己的电动剃须刀插上鲁德贝克电源以后毫无反应。除此之外,他只在着装时才听取他们的建议。 放在衣柜里给他穿的衣服并不十分合身,首席男仆为他重新改做了一下,并轻声向他表示歉意。他给索比穿上盛装,并在紧身衣上镶了花边饰带。这时过来另一个男仆,说:“威姆斯比先生向鲁德贝克致意,并请他到大厅去。” 索比跟在仆人后面,一边走一边默记路线。 杰克伯伯身穿黑红色衣服,正和莱达一起等在那里。莱达身着……索比也讲不清楚,因为她的服装颜色一直在变,有些地方穿得很露。他一眼发现,她身上戴的宝石饰物是从芬斯特买来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他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不是西苏号运过来的。嗯,说不定,这些小玩意儿还是他在西苏号亲手登记入册的呢! 杰克伯伯快活地说:“你来了,孩子!休息以后精神恢复了吗?我们只是举行一个家宴,不会把你搞得很累的。” 来吃饭的人共有12位,主人先在大厅里欢迎大家到来,随着音乐声起,脚步轻盈的仆人递上饮料和开胃小吃,这时又出现了其他一些人。“鲁德贝克家的鲁德贝克,这位是威尔克斯女士,你的姑妈珍妮弗,孩子,她是从新西兰来看你的。”“鲁德贝克家的鲁德贝克,这两位是布鲁德法官和布鲁德太太,法官是我们家的法律总顾问。”等等。索比一边用脑子记姓名,一边留心对方的面孔,心里想,其实这儿也跟西苏家庭一样,只不过这些亲戚的称呼不像西苏号那样,能够准确表明身份和亲疏关系。他连莱达算哪一门亲戚都弄不清楚,但估计她不可能是堂亲,只能是表亲,因为杰克伯伯的姓不是鲁德贝克。他不知道他的八十几个“亲戚”中哪些人是莱达一边的,只好把这方面视为忌讳,惟恐让她感到难堪。 索比已经意识到一点:他肯定是出生在一个富有家族里。但谁都不说说他是个什么身份,同时,他也不了解别人的情况。这时,有两个年龄很轻的女人向他行屈膝礼。头一个行礼时他还以为对方跌倒了,赶紧扶了她一把。第二个人行礼时他已经明白过来,于是只双手合十还了礼。 年岁比较大的女人们好像希望他对她们恭恭敬敬的。至于布鲁德法官,索比不知道他跟这个家是什么关系,因为在杰克伯伯介绍时,索比没听说他也是亲戚。可今天举行的不是家宴吗?这样看来,他似乎也被看成这个家庭中的一员。法官用评判的目光打量着索比,大声说:“你回来了我很高兴,年轻人!在鲁德贝克家里应该有一个鲁德贝克。正好赶上你的休息日,有点麻烦呀,对不对,约翰?” “没错。”杰克伯伯同意法官的说法,“不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用着急,给孩子点时间,让他熟悉一下家里的情况。” “当然,当然,应该预先堵住堤坝的漏洞。” 索比正想着法官的话是什么意思,可是莱达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带着他进了宴会厅,其他人也都跟了进来。索比在长桌一端坐下。另一端坐着杰克伯伯,珍妮弗姑母坐在索比右边,莱达坐在他左边。珍妮弗姑母首先向索比提了些问题,同时也回答了索比的问话。索比承认自己刚刚离开国民警卫队,可珍妮弗姑母不太理解他为什么没有捞到一官半职。索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也没说起朱布尔波的事情,因为莱达已经给他“打过预防针”,叫他别谈自己的身世。他问了一些新西兰的情况,珍妮弗姑母泛泛地谈了谈。都是无关紧要的话题。 这时,莱达从布鲁德法官那里转过头来,与索比聊了起来。珍妮弗姑母转过身去跟她右边那个男人说开了。 饭桌上的餐具有的很奇怪,特别是菜夹子和串肉扦,幸好调羹还是调羹,叉还是叉。索比学着莱达的样子,马马虎虎还能对付过去。饭菜及其服务都很正规,不过他见过族长奶奶用餐时的场面,又受过刀子嘴豆腐心的弗里茨教导,就餐的规矩不成问题。 直到宴席快要结束时,索比才被难住了。管家给他呈上一只很大的高脚杯,倒满酒等在那里。莱达轻声说:“尝一尝,点点头,再放下。”他按照莱达说的做了。管家走了以后,她低声说:“不能喝,那种酒烈得很。顺便说一句,我告诉过爹爹,‘不要敬酒干杯’。” 这顿饭总算吃完了。莱达又提醒他说:“站起来。”他一起身,其他人全都跟着站了起来。 “家宴”只是个开头。杰克伯伯只在吃饭时亮个相,其他时间不太露面。他不在家里的理由是,“总得有人去维持日常工作,各种事务缠着脱不开身啊。”作为贸易商,索比知道生意就是生意,拖延不得,但他希望能与杰克伯伯好好谈一谈,不希望一天到晚缠在社交里。莱达对他很有帮助,但是从她那里得不到什么情况。“爸爸忙得要命,他有各种各样的公司和事情要管。太复杂了,我一点儿也不明白。咱们快点,别人都在等着呢。” 总是有别人在等着他们,叫他们一起去跳舞,滑雪——索比喜欢那种飞一样的感觉,但他认为那种行走方式有点冒险,特别是当他一头扎进雪堆里,差点撞上一棵大树的时候。还有打牌,和小青年们一起吃饭。他坐在桌子的一头,莱达坐在另一头,接着又是跳舞,飞到黄石公园喂熊,吃夜宵,举行花园招待会等等。虽然鲁德贝克庄园位于特顿山的山坳里,周围都是雪,但是家里却有一座很大的热带花园,上面有一个清亮透明的圆屋顶。原先索比没有发现花园上头还有穹顶,直到莱达叫他碰一碰顶盖时他才知道。莱达的朋友们都很有趣,索比慢慢地也能跟那些人说上几句了。小伙子们都叫他“索尔”,而不喊他“鲁德贝克”,管莱达叫“重炮手”。他们都很尊敬他,对他在警卫队和到过许多星球的事都很感兴趣,但就是不向他提私人问题。索比也不太愿意说起自己的遭遇,因为莱达提醒过他。 但是时间一长,他开始厌烦这些活动了。聚会是令人愉快的,但是一个劳动者总喜欢去干点什么。 所有乐事都有尽头。一天,他们一行十几个人正在滑雪,索比独自一人留在坡地上练习。这时,有个人从山上滑下来,到了索比跟前停住。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庄园里好像随时都有陌生人,这个新来的人名叫若埃尔·德拉克鲁瓦。 “你好,索尔。” “你好,若埃尔。” “我一直想找你聊聊。我有一个想法,等你接管了以后,我想跟你谈谈。我可以准备一下,在没有大批秘书在场的情况下跟你见一次面吗?” “什么‘接管’?” “以后再说吧,等你方便的时候。我想跟老板谈,毕竟你是继承人。我不想和威姆斯比讨论……即使他会见我,我也不跟他谈。”若埃尔显得急不可耐,“我只要10分钟就够了。如果谈话开始后你不感兴趣,只要5分钟。你能以鲁德贝克家族的名义保证这件事吗?” 索比绞尽脑汁,猜想他话中的含义。“接管”是什么意思?“继承人”又是怎么回事?他谨慎地回答说:“现在我不想作出任何保证,若埃尔。” 德拉克鲁瓦耸耸肩,说:“好吧,不过请你考虑一下,我可以证明那是一桩赚大钱的买卖。” “我会考虑的。”索比表示同意。他开始寻找莱达。找到以后,他把莱达拉到一边,将若埃尔说的话告诉了她。 莱达微锁眉头,说:“既然你没有答应他什么,可能不会有什么坏处。若埃尔是个很有才华的工程师。但是这事最好问问爹爹。”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若埃尔说的“接管”是什么意思?” “嗯,就是你总有一天会接管的意思。” “‘接管’什么?” “接管每样东西。毕竟,你是鲁德贝克的鲁德贝克嘛。” “那,‘每样东西’又是什么意思?” “嗯,嗯——”她用手向大山、湖泊和后面的鲁德贝克市一挥,说,“全都是,鲁德贝克。很多很多,这些东西都是你个人的,比如在澳大利亚你有大牧场,西班牙马略卡岛有你的房子。还有生意上的东西。鲁德贝克合伙企业多如牛毛,地球上有,其他星球上也有。我说不清楚。但那些都是你的,或者说‘我们的’,因为整个家族都有一份。可说到底,你才是鲁德贝克的鲁德贝克,就像若埃尔说的,你是继承人。” 索比看着她,觉得嘴唇发干。他舔舔嘴唇说:“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她显得很苦恼。“亲爱的索尔!我们想让你慢慢来呀,爹爹不想让你担心。” “嗯,”他说,“我现在就很担心。我最好和杰克伯伯谈一谈。” 约翰·威姆斯比正在吃饭,但是旁边还有许多客人。等客人们都走了,威姆斯比把索比拉到一旁,说:“莱达告诉我,你很苦恼。” “倒也不是。我只是想知道一些事情。” “你会知道的。我想你是休息厌了,咱们到书房去吧。” 到了以后,威姆斯比把给他值第二班的秘书打发走了,说:“那么,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身为‘鲁德贝克的鲁德贝克’,意味着什么。” 威姆斯比摊开双手,说:“既拥有一切……又一无所有。既然你父亲去世了……如果他真的死了,你就是家族名义上的领导。” “还有疑问吗?” “我想没有疑问。可比如说你吧,不是又出现了吗?” “假定我父亲去世了,那么我是什么?莱达似乎认为我拥有一切。她是什么意思?” 威姆斯比笑了。“你知道女孩子是不懂生意的。我们的企业所有权是各处分散的,绝大部分权利在我们雇员手中。但是,如果你父母死了,你就可以得到鲁德贝克合伙公司中的股份,这个公司又可以从其他子公司里分别得到股权,有时还享有控股权。现在我也讲不清楚,这些事我会请法律人员处理。我是管日常事务的人,实在太忙了,不想去操什么人持有多少股份的心。不过这件事倒让我想起来了……你已经没有多少零花钱了,可你也许想要点儿。”威姆斯比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一本簿子,说,“这里有1亿元。缺钱时尽管告诉我。” 索比翻看了一下这个本子。地球上的货币并没有让他糊里糊涂弄不清楚:100元钱等于一笔小金额——相当于5个面包,这是押货员教给他用于估量货币价值的一个小窍门——1000笔小金额等于一笔大金额,1000笔大金额等于1亿元。地球货币的计量其实非常简单,连同胞都拿地球货币当作各种货币的转换参照。 但是,这个本子里的每一张纸都相当于一万笔小金额,一共有100张。“这些钱……都是我继承的?” “哦,只是零用钱——支票而已。可以在商店或者银行当钱用。你知道怎么用支票吗?” “不知道。” “把它插入售货机时,才能在支票上按拇指纹手印。让莱达教教你吧——如果那个姑娘赚钱跟花钱一样快,你我都用不着工作了。但是,”威姆斯比又说,“既然说到这里,让我们先来试试看。”他拿出一个文件夹,打开里面的文件,“很简单,只要在每一份文件下面签个字,再在签字的旁边按个拇指纹手印,我去把贝丝叫来作个公证。你看,一页一页,直到最后。我最好把这些文件按住,该死的东西已经卷起来了。” 威姆斯比让索比在他按住的一份文件上签字。索比犹豫一下,没有签,想把这份文件拿过来看看。可是威姆斯比却牢牢地抓在手里不放,说:“怎么啦?” “如果要签字,那我应该先看一遍。”索比想起了以前让族长奶奶厌烦不堪的种种事务。 威姆斯比耸耸肩,说:“这些都是布鲁德法官为你准备的例行事务。”威姆斯比把那份文件放到其他文件上,合上文件夹,再用绳子系好,说,“也没什么,反正这些文件都是让我去做那些我不得不做的事。日常工作总得有人做呀。” “那我为什么非签字不可呢?” “这是一种安全措施。” “我不明白。” 威姆斯比叹了一口气,说:“问题是你不懂商务。当然了,谁都不想叫你去懂商务,再说你也没学过。正因为如此,所以我必须拼命苦干,因为生意是不能拖延的。”他迟疑了一下,又说,“我用最简单的语言来解释一下这个问题。当你父母亲准备去度假时,他们必须指派一个人代他们工作。我是他们理所当然的代理人选,因为我原先就是他们企业的经理,这之前一直替你外公管理生意——他在你父母离家外出以前就死了。所以,在他们旅行期间,我一直在管企业的事。哦,我不是诉苦,真的。都是家里人嘛,我怎么好意思不帮他们这个忙。不幸的是,从此以后你父母再也没有回来过,所以我一直在干这份甩不掉的苦差事。 “现在你回来了,所以我们必须而且一定要把每件事都理清楚。首先,必须从法律上宣布你父母已经死亡——在你可以成为财产、权利、称号、特权职位的继承人以前,这件事情必须做好。宣布死亡一事需要一段时间。所以,我,作为你的企业经理,同时也是整个家庭的经理,不能指望事事都由你告诉我该怎么办。有了这些文件,我就可以径直办理了。” 索比搔了搔脸颊,说:“如果我还没有继承公司,那么为什么你还需要得到我的签字呢?” 威姆斯比笑了笑,说:“我自己也纳闷。但布鲁德法官认为应当采取点预防措施。既然你现在已经到了法定年龄——” “‘法定年龄’?”索比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术语,在同胞中,男人的年龄大小,全看他能做什么事。 威姆斯比解释说:“事情是这样的,既然你已经过了18岁生日,你就已经到了法定年龄,这样事情就简单了,这就意味着你不用再当受法庭监护的人了。我们有你父母的授权书,现在又有了你的授权书,那么,不管法庭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对你父母作出死亡裁决,都无关紧要了。我和布鲁德法官以及其他必须工作的人,就可以不受干扰地继续做我们的事情。我们必须抓紧时间……浪费一段时间,企业就可能会损失好多个亿。现在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 “好的,那就签字吧。”威姆斯比又打开文件夹。 索比心想,族长奶奶经常说,签字之前要看一遍,再想一想。于是他说:“杰克伯伯,我想看一看文件。” “你看不懂的。” “我有可能看不懂,”索比想拿文件夹,说,“但我非弄懂不可。” 威姆斯比却伸手收回了文件夹,说:“没有必要。” 索比倔强地说:“你不是说这些东西是布鲁德法官为我准备的吗?” “是的。” “那么我就想把文件拿到自己房间里,尽量弄个明白。如果我是‘鲁德贝克的鲁德贝克’,我就应该知道我所做的事情。” 威姆斯比犹豫了一下,然后耸耸肩:“拿去吧。你看了以后会发现,从过去到现在,我一直在为你们卖力工作。” “但我还是应该弄清楚我所做的事情。” “很好!晚安。” 回到自己住处以后,索比一直看到睡觉为止。文件里的语言很难懂,但是这些文件确实如杰克伯伯所说,都是要求约翰·威姆斯比继续做好一家综合性企业的日常工作的指示。他躺在床上,满脑子里都是“全权律师”、“各种商务活动”、“款项收付”、“一致同意方可撤销”、“放弃个人出庭权”、“完全信任和相信”以及“投票表决代理权在于临时或每年一届的全体股东和(或)董事会”等法律用语。 正当他昏昏欲睡时,索比突然想到自己没有提出要看看父母亲写的授权书。 这天夜里,索比好像听见了族长奶奶严厉的声音:“——再想一想!要是你不懂它是什么意思,而文件在付诸法律以后又可以生效执行,那就不要签字!不管这份文件看上去有多大好处,你也不能签。过分懒惰或者过分急切都可以毁掉一个贸易商。” 他一夜没有睡好觉。 第十八章 第二天早上,在鲁德贝克家里,几乎没有什么人下来吃早饭。但索比不习惯在床上用餐,所以他孤身一人来到花园,准备一边吃早饭,一边享受山区温暖的阳光和赏心悦目的热带鲜花带来的愉悦,同时还能欣赏周围美妙的雪景。洁白的雪深深地吸引着他,他以前从来没有想到世间还有这么美的东西。 但第二天早上,威姆斯比也跟着索比进了花园,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一个仆人很快地为他布置了一个地方。威姆斯比说:“早上好,喝杯咖啡吧,索尔。” “早上好,杰克伯伯。” “嗯,你研究完文件了吗?” “先生?哦,是的。看得我睡着了。” 威姆斯比笑道:“律师的语言是催眠曲。我说给你听的那些文件内容你相信了吗?” “唔,我想是吧。” “好。”威姆斯比放下咖啡杯,对一个仆人说,“把家里的电话给我。索尔,你把我弄得一夜没有睡好。” “对不起,先生。” “但我认为你是对的。你应该看一看自己要签字的东西——我要是有这个时间就好了!至于我,日常事务只能下面怎么说我就怎么做,不然哪儿有时间考虑长远计划……我想你以后也会像我一样。不过小心谨慎总不会错。”他对着话筒说,“卡特,到鲁德贝克房间里把那些文件取来。我在花园里。” 索比心想,不知卡特能否找到那些材料。他书房里有一个保险箱,可他还没学会怎么用,所以把文件藏在书后面了。他刚想说这件事情,可是杰克伯伯开口了。 “这里有些你想看的东西……一旦决定下来,这就是一份你拥有的——或者说你将拥有的地产清单。这些财产与我们的企业无关。” 索比带着惊异的心情仔细看了这份清单,心想,自己真的拥有一个位于南太平洋南纬15°、西经130°名叫皮特克恩的岛屿吗——不知那是个什么玩意儿?火星上还有一座圆顶大宅?育空河畔的狩猎小屋?——育空河在哪里?为什么要到那里去打猎?要打猎应该到自由的太空中去,冒着生命危险射击劫掠船。其他所有东西又都是些什么? 索比一直在单子里寻找一个地方。“杰克伯伯,鲁德贝克呢?” “啊?你坐的地方就是鲁德贝克。” “是的……但它是不是属于我的?莱达说过它是我的。” “嗯,是的。但在法律上它已经被限定了——就是说,你曾祖父已经决定了,它永远不能被卖掉……这样,在鲁德贝克地方就会永远有一个鲁德贝克家。” “哦。” “我想,你可能喜欢去参观一下你的地产。我安排了一辆车,专门拨给你用。你来时我们坐的那辆车行吗?” “什么?天啊,好极了!”索比眨巴着眼睛。 “那好。那曾是你母亲用过的车。因为感情因素,我不想把它卖掉。不过我们在上面加装了许多东西,一切最新设备应有尽有。你可以叫莱达和你一起去,她对清单上的绝大部分地方都很熟悉。另外,你可以再带上几个朋友,搞点野餐什么的。只要你喜欢,怎么玩都行。我们还可以给你找一个合意的年纪大一点的女伴。” 索比放下明细单,说:“以后我可能会去,杰克伯伯。不过现在我应该开始工作了。” “啊?” “在这里学会当律师需要多长时间?” 威姆斯比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开朗起来。“我明白了,律师的古怪语言确实能让人大吃一惊。需要四五年时间。” “是吗?” “对你来说,到哈佛或者其他一些好的商学院去读书,需要两三年时间。” “那么长?” “那是毫无疑问的。” “唔……这些事你比我知道得多——” “我应该的!到现在为止是这样。” “——但上学前我就不能学点商务知识吗?我还不知道商务是什么东西呢。” “你有的是时间,慢慢来吧。” 威姆斯比脸色阴沉下来,接着笑了笑,耸耸肩。 “索尔,你具有你母亲的倔强性格。好吧,我会在鲁德贝克市总办公室里给你安排一套房间,再配备一些人去帮你学习。但我警告你,那可不是好玩的。没有人能支配企业事务,只有企业事务支配人。你会成为它的奴隶。” “嗯……我应该试试。” “你的精神令人钦佩。”这时,放在威姆斯比咖啡杯旁的电话响了,他拿起电话一听,皱了皱眉,说,“等一下,别挂断。”威姆斯比转身对索比说,“那个白痴找不到你昨晚拿去的那些文件。” 索比接过话筒说:“我刚才正想告诉你,我把它们藏起来了,不想随便乱扔。” “我知道,可是在哪里呢?” “唔,看来还得我自己去拿。” 威姆斯比接过话筒,说:“回来算了。”他把电话扔给一个仆人,对索比说,“要是你不介意的话,那就麻烦你走一趟吧。” 索比很不开心,因为到现在为止,他才吃了四口饭。本来嘛,在吃饭的时候被支使干这干那,随便哪个人都会不痛快的。再说……他还是不是“鲁德贝克的鲁德贝克”?难道他仍旧是哪个武器军官手下跑腿的? “吃好早饭以后我会去拿的。” 杰克伯伯显得很恼火,可他却说:“请原谅。如果你脱不开身,请告诉我放在什么地方。我今天很忙,想处理完这件小事就去工作。你看行吗?” 索比擦了擦嘴,慢慢地说:“我现在还不愿意签署那些文件。” “什么?你说过你已经感到满意了。” “不,先生,我只告诉你我已经看过文件了,但我还没有理解里面的词句。杰克伯伯,我父母签字的那些文件在什么地方?” “啊?”威姆斯比警觉地看着他,“为什么问这个?” “我想看看。” 威姆斯比考虑了一下,说:“我想一定放在鲁德贝克市的保险库里。” “那好,我就到那儿去看。” 威姆斯比突然站起来说“要是你同意的话,我这就去工作了。”他厉声说,“年轻人,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我是在为你尽心尽力!在这期间,尽管你采取了不合作的态度,我还是会继续履行我的职责。” 威姆斯比猝然不辞而别,索比觉得很委屈——他不是不想合作……可既然他们已经等了那么多年,为什么不能稍微再等一等,给他一个机会呢? 那天夜里,索比重新找出文件,然后给莱达打了个电话。莱达关掉电视,回答说:“亲爱的索尔,你深更半夜想干什么?” 他解释说,他想到家族的商务办公室去。“我想也许你能给我指点一下。” “你是说爹爹已经同意了?” “他要给我分配一间办公室。” “我不光要给你指点,还要带你去。不过你得给一个姑娘一点时间化化妆,再让她把这杯橙汁喝完。” 路上,索比发现鲁德贝克家和鲁德贝克市里的办公室之间有一条高速滑动地道。他俩到了由一个老年接待员看管的私人休息厅。那个叫阿吉的女人抬起头来。“你好,莱达小姐!见到你真高兴!” “见到你也很高兴。请你告诉爹爹我们到了好吗?” “当然可以。”她看了看索比。 “哦,”莱达说,“忘了告诉你了,这位是鲁德贝克的鲁德贝克。” 阿吉一下站起来,说:“哦,天哪!我不知道是您——对不起,先生!” 事情办得很快,几分钟之后,索比就有了一间清静豪华的办公室,同时还配备了一位文静高雅的秘书。秘书用他那一连串称谓称呼他,但却希望他简简单单叫她“多洛雷斯”。这儿的墙壁里仿佛藏着无数小精灵,只要她弹弹手指,它们就会出来替她效劳。 莱达一直跟着索比,直到他正式上任时才跟他道别:“既然你一定要做一个单调乏味的混帐商人,那我就要离开这里了。”她瞅了多洛雷斯一眼,“嗯,也许不那么单调?也许我应该留下来。”可她还是走了。 索比深深地陶醉在巨大财富和权力之中。企业中高级管理人员都叫他“鲁德贝克”,下层管理人员称他为“鲁德贝克的鲁德贝克”,再下面一层的人尊称他为“先生”。从他们的称呼中,索比便可以判断出他们各自的身份。 这时的索比还没有真正参与商务。这段时间里,他很少见到威姆斯比,几乎一次也没有见过布鲁德法官。可是其他方面,他想要的一切都会立即出现。只要跟多洛雷斯说一句,一个毕恭毕敬的年轻人就会敲门进来解释法律事务;再跟她说一声,另一个工作人员就会过来给他看各地、甚至其他星球上正在发生的各种与商业利润有关的立体彩色图像资料。他花了好几天时间观看这种图像,可一次也没见过实际的东西。 他办公室堆满了那么多书本、胶卷、图表、小册子、情况介绍、档案、各种各样的数据等等,连隔壁多洛雷斯的办公室也成了图书馆了。那些表示下属企业财务的数字多得要命,实在无法理解。那么多数字,加上它们之间又有错综复杂的关系,把他的头都搞晕了。他开始担心自己是否具备企业巨头的素质。看来,受人尊敬、进门时别人给你让路、要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这些并不能包括所有的东西。被工作累得精疲力竭,却又不能享受工作的乐趣,这是为什么?当一个国民警卫队士兵容易多了。 尽管如此,做个重要人物还是不错的。一生中绝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至少地位比较低。 要是老爹能够看见现在的他该多好啊。周围有那么多豪华的家具,他工作时还有一个理发师为他理发(以前老爹常常是一只手托着要饭碗,另一只手替自己梳理头发),有一个秘书为他预先拟好工作计划,几十个人争着帮他。可是在他的梦中,老爹的脸上却带有责备的表情。索比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于是更加努力地研究那些数字。 最后终于有了一点眉目。原来这个企业叫鲁德贝克联合有限公司。根据索比的理解,这个公司不从事其他任何业务,只是一家特许设立的私人投资信托公司,拥有大量财产。索比将拥有的绝大部分财产——当他父母的遗嘱得到认证以后——都是这家公司的股份。但公司并不全是他的。当他发现父母持有的全部股票只占公司股份的18%时,他觉得自己仿佛一下子变穷了。 他还发现了“有投票权”和“无投票权”的问题。由他继承的股票占有投票表决权股票总额的18/40 ,其他则由亲戚和一部分非亲戚持有。 鲁德贝克联合有限公司在其他公司也拥有股份。这个问题比较复杂,有银河公司、银河承兑公司、银河运输公司、星际金属公司、三星印花税票公司(在27个星球上都有业务活动)、哈弗迈耶实验室(经营船舶航运公司,食品工厂,还有好几个研究所),表上所列公司不计其数。这些公司、信托公司、联合企业、银行等,搅成一团乱麻,理不出个头绪。譬如,索比知道,他从父母亲那里继承了一家六个子公司联号的名叫“霍纳斯兄弟控股公司”的一份股权,为这家公司产权的27%的44%的19%的43%的31%的18%……这一连串算下来,这份股份应该少得不值一提,所以索比也就没有去计算它。但是他父母直接拥有霍纳斯兄弟控股公司7%的股权。有的企业他只有1%的间接股权,却完全控制了企业,不过没多少利润回报。这家控股7%的企业他却控制不了——但却可以得到140倍的报酬。 索比终于明白了控制权与所有权只有一点儿关系。以前他总认为“所有权”和“控制权”是一码事,只要你拥有一件东西,不管是一只要饭碗或者一件军装,你对它们就有控制权! 各种公司的合并、分开以及部分合并、部分分开的情况更是很难搞清,所以他心里很烦。这些事情把人搞糊涂了,就像一台射击控制计算机失去了绝妙的逻辑运算一样。他花了不少工夫画了一个图表,但是没有用,因为每个企业实体的所有权都跟普通股,优先股,公债,高级管理者和低级工作人员的收益,各种名称奇怪、用途不明的证券交织在一起;有时候A公司直接拥有B公司的部分股份,再通过第三者又拥有B公司的另一部分股份;或者C、D两个公司可能互相拥有对方一点儿股份;或者有时候E公司自己只拥有一部分股份,而其它部分都是别人的资产……这些都是难以理解的。 这不是“买卖”。贸易商做的才是买卖……买进,卖出,从中盈利。可是现在却是一种规则混乱的愚蠢游戏。 还有一些事情也使他心神不安。他以前不知道鲁德贝克还可以造船。银河公司控制了银河运输公司,而银河运输公司众多子公司中的一个却在制造飞船。当他得知这个消息时,他感到很自豪。接着又十分担心——布里斯比上校说过,而且老爹也已证明:“最大的”或者“最大之一”的星际飞船修造商是跟奴隶买卖连在一起的。 他暗自说自己太傻了——这间漂亮的办公室与贩卖奴隶那种肮脏交易风马牛不相及。但是有一天夜里,他却惊醒过来,产生了一种愤怒而又具有讽刺意味的想法:他身为奴隶时搭乘的某艘奴隶贩运船,有可能就是生满疥疮、惊恐万状的他这个奴隶的财产。 这是一个梦魔般的感觉,他设法将它从大脑中驱除出去。但一产生这种感觉,他立即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毫无兴趣了。 一天下午,索比研究从法律部送来的一份很长的备忘录,据说是与鲁德贝克联合公司利益有关的企业的一份情况摘要。他看着看着,最后停了下来。摘要的作者好像故意想把问题弄得混淆起来。这份文件仿佛是用古汉语写的,或者萨尔贡语加上中国话,让人看得稀里糊涂。 索比叫多洛雷斯到外面去办些事情,自己双手托着脑袋思量起来:为什么,哦,为什么他没有留在警卫队?他在那里很幸福,因为他理解那里的世界。 接着他坐直身子,做了一件他一直推迟到现在的事。他给爷爷奶奶打了一个可视电话。从第一次见面以来,他们一直希望他能去看望他们,可是他不得不先抓紧时间学会工作上的事情。 索比大受欢迎。“早点来看我们,孩子,我们等着你来。”在去爷爷家的路上,这句话一直在他耳边回响着。这是一次奇妙的旅行。他越过了大草原、雄伟的密西西比河(从高空看下去这条大河很小)、城市和农田,来到观光谷宁静的大学城。那里的人行道上很清静,时间也似乎过得很慢。爷爷奶奶的家为观光谷增添了不少色彩。与让人敬畏的鲁德贝克大宅相比,更加温馨舒适。 但是,这次到奶奶家作客并没有使索比放松下来。饭桌上客人很多,有大学校长,各系主任。饭后又来了许多人,有的叫他“鲁德贝克的鲁德贝克”,有的犹犹豫豫称他“鲁德贝克先生”,还有一些自以为是的人错误地认为应该用亲切的方式去称呼大富豪,所以直呼他为“鲁德贝克”。作为骄傲的家庭主妇,奶奶逢人便说,乐开了花。他的爷爷坐得直直的,响亮地称他“孩子”。 索比尽量想做一个为他们增光的人。但不久他就明白了,别人并不在乎他说什么,他们只重视跟鲁德贝克说过话这一事实。第二天晚上,奶奶刚好不在家,索比找到了一个谈话机会,想聆听一下爷爷的教诲。 一开始,他们谈了谈分离后各自的情况。从爷爷的话语里索比得知,他父亲娶了外公惟一的女儿,结婚时改为妻子家的姓。“这是可以理解的,”布拉德利爷爷告诉索比,“因为鲁德贝克家必须有一个鲁德贝克支撑家庭。女儿马莎虽然是继承人,但是她的丈夫克赖顿,也就是你父亲,必须去主持董事会、其他正式会议,作为餐桌上的主人。我曾希望儿子会像我一样,学习历史。但他没有走这条路。除了为他高兴以外,我还能做什么呢?” 索比的父亲决心成为名副其实的鲁德贝克的鲁德贝克。他全力以赴地检查这个“商业帝国”的经营情况,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夫妻二人以及儿子索比失踪了。“你父亲一直很关心他人。譬如说,当你鲁德贝克外公去世、他完成自己的学徒期的时候,你父亲让约翰·威姆斯比负责全盘工作。约翰是你外婆的妹妹阿里亚的第二任丈夫,莱达是阿里亚和前夫所生的女儿。这些情况你一定早就知道了。” “不,我不知道这些情况。”索比把这里的亲戚关系同西苏的家族作了一番比较……然后惊异地得出一个结论:莱达原来是“飞船另一侧的”!当然,他们在这儿不这么说。至于杰克伯伯,嗯,他却不是“伯伯”,这种亲戚关系用英语简直没法说。 “此前约翰是一个商务秘书,也是你外公的家务总管。选择他是最合适不过的。除了你外公本人,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内部情况。从失去亲人的悲痛中清醒过来以后,我们意识到世界还要继续存在下去,同时也想到,约翰可以和鲁德贝克一样,管理好这一家的事务。” “他真是个最了不起的好人哪!”奶奶嘁嘁喳喳地说。 “是的,他确实了不起。我必须承认,自从你父亲克赖顿结婚以后,你奶奶和我都习惯于过舒服的生活了。大学里的薪水从来没有达到应该达到的水平,但克赖顿和马莎非常慷慨。当我们发现我们的孩子一去不返以后,要不是约翰劝我们不用担心,你奶奶和我可能会觉得问题麻烦了。他很照顾我们,使我们的生活和待遇跟从前一样。” “而且还要好。”布拉德利奶奶特意加了一句。“嗯,是的。整个家族——尽管我们自己都有值得自豪的名气,但我们还是把自己看成是鲁德贝克家族的一分子——所有家里人对约翰的代理工作都感到非常满意。” 索比感兴趣的不是“杰克伯伯”的美德。“你刚才说,当时我和父母离开阿卡,想飞往远星,但永远没有到达那里。可是朱布尔离那儿很远很远啊。” “我想是很远。我们大学里只有一架很小的银河系望远镜。我必须承认,看上去好像只有一英寸左右的长度,实际上却代表了许多光年的距离,这是很难理解的。” “那样的话,算起来大概有170光年距离。” “让我想想,用英里计算,有多少路程?” “你不可能用那种方法去计算它们之间的距离,那么做相当于用微米为单位去测量长沙发的长度。” “得啦,年轻人,别卖弄学问了。” “我不是卖弄学问,爷爷。我是在想,从我被抓的地方到我被卖的地方是一段很远的路。我对这件事不太理解。” “我上次也听你说过‘被卖’这一词语。你得明白,你的说法不准确,因为萨尔贡的奴隶制不能算作真正的奴隶制,是来自古印度人的‘种姓’或‘等级’制度——一种稳定的、上下互相约束的社会制度,不能称为‘奴隶制’。” “萨尔贡语有它的说法,可我不知道还有别的还有什么词可以翻译出它的意思。” “我倒可以想出几种名称来,虽然我不懂萨尔贡语……在学术领域里,它不是一种有用的语言。我亲爱的索尔,你不是一个研究人类历史和文化的学生,但你得承认,在我自己的领域中,我还是有点权威的。” “嗯……”索比感到无话可说了,“我对银河系英语不是很精通,对许多历史问题也不了解。历史涉及的范围实在太大了。” “是啊,这一点我太了解了,的确是这样。” “但是我确实不能用更贴切的语言去表达了——我被卖过,而且我当过奴隶。” “孩子,又来了不是?” “亲爱的,不要反驳你爷爷的观点,这样才是个好孩子。” 听了他们的话,索比不说了。他已经讲过这些年来自己当乞丐的情况——发现奶奶听了之后毛骨悚然,虽然她没说什么,可是他却很尴尬。索比已经发现,尽管爷爷对许多事情知道得不少,但是只要对什么问题的看法有分歧,他总是坚信自己的一套。索比只好灰溜溜地认为,这是老年人的特点,别人是没有办法的。布拉德利爷爷高谈阔论九星历史时,索比只是平静地听着。他讲的跟萨尔贡人自己的版本不同,不过倒是跟老爹给索比讲的差不多——除了奴隶制方面。当话题转到鲁德贝克企业和机构方面时,索比竖起了耳朵,他知道自己在这方面的不足。 “你不能一天就想建成罗马,索尔。” “我好像永远学不会似的!我还在想回警卫队去呢。” 爷爷皱了皱眉:“这个想法不是很明智。” “为什么不明智呢,爷爷?” “就算你没有经商才能,也大可以从事其他高尚职业嘛。” “你的意思是警卫队不好?” “这个……我和你奶奶都是崇尚理性的和平主义者。谁也不能否认,从来没有一个正当理由可以为夺去人类生命的行为辩护。” “绝对没有。”奶奶坚决支持爷爷的观点。 不知老爹听了这话以后会怎么想?这完全不对!索比知道老爹曾经像杀鸡一样杀过人,结果救出了一船奴隶。 “那么当一艘劫掠船来袭击你时,你怎办呢?” “一艘什么船?” “海盗船。要是你后面出现了一艘海盗船,而且很快就会赶上你,你怎么办?” “嗯,我想只有跑呗。等死或者跟他们拼命都是不对的。索尔,动武是得不到什么好处的。” “但是你跑不掉,因为他比你快。这是你死还是他死的问题。” “你说‘他’,意思是他也是人。那就只好向他投降了,让他达不到自己的目的……圣雄甘地就是这么说的。” 索比深深叹了口气,说:“爷爷,很遗憾,那样做恰好达到了他们的目的。所以你不得不起来斗争,否则劫掠者就会把你当奴隶抓去。我一生做过的最值得骄傲的事,就是击毁了一艘劫掠船。” “啊?‘击毁了一艘劫掠船’?” “我是用自寻的导弹打中并摧毁了它。” 奶奶倒抽了一口冷气。可爷爷还是固执地说:“索尔,恐怕你受了坏影响。这也许不是你的过错,但是在对客观事实的理解上,在价值判断上,你有许多错误观念,应该纠正过来。如果像你说的,把它‘击毁’了,那你怎么知道他们要‘把你当奴隶抓去’?他们抓你们干什么呢?抓你们什么用都没有,是不是?” 索比一声没吭。站的角度不同,看问题的方式就不一样……要是你没有经历过,你就听不进去。这是一种普遍规律。 布拉德利爷爷继续说:“我们不谈这件事了。现在再谈谈另一件事,我想把对你父亲说过的话告诉你:要是你觉得自己没有能力经商,那就不要吃这碗饭。但是像小孩子一样跑掉,去参加国民警卫队——那不行,孩子!不过,几年之内你无需作出决定。约翰是一个非常能干的管理人员,你不用急着决定。”他站起来继续说,“我跟约翰谈过这件事,我知道他愿意忍辱负重,把这副担子再挑一小段时间,……如果需要的话,还可以多挑一段。现在已经很晚了,我们都该睡了。这儿天亮得很早。” 第二天上午,索比离开了观光谷。走前他很有礼貌地说,奶奶的家等于他自己的家——还真是这样,两个地方其实都不是他的家。回到鲁德贝克市以后,他思考了一个晚上,终于决定到愉快的飞船里去生活。他要重新穿上老爹的军装,他的性格不适合当亿万富翁大老板。 首先他要行动起来。先要找到父母亲签过字的那些文件,然后把那些文件与为他准备的文件作一番比较。父亲的要求一定会在他签过字的文件里显示出来,如果两份文件没有冲突,他就在文件上签好字。这样,他走了以后杰克伯伯就可以继续工作了。在这个问题上爷爷说得很对,约翰·威姆斯比知道该怎么管理公司,而他却没有经验。他应该感激杰克伯伯,在告别以前一定要谢谢他。一切就绪以后,索比就准备离开地球,到他的同类、跟他使用同一种语言的人那儿去! 一到自己办公室,索比就给杰克伯伯办公室打了个电话,秘书说他出城去了。他想他可以留一张字条,这样更好些——哦,对了!还必须跟莱达道别。他又给法律部去了个电话,告诉接电话的人把他父母的授权书从保险库里找出来,送到他的办公室。 文件没到,布鲁德法官却到了。“鲁德贝克,你要从保险库里拿出文件来干什么?” 索比解释说:“我想看看。” “除了本公司上层领导人员以外,谁都不能提出从保险库里取出文件的要求。” “那我是什么人呢?” “恐怕你目前还是一个概念模糊的年轻人。经过一段时间以后,你才会有这个权利。但是现在你只是一个客人,还在学习你父母亲的事务。” 索比马上信以为真了。这话的滋味虽然不好,但他说得没错。“我一直想问问你,法院正式宣布我父母死亡的事应该怎么办理?” “想把他们彻底埋葬,以绝后患?” “当然不是。但这件事总是要做的,或许杰克伯伯也会这样说。所以我想问一下,我们现在已经办到什么程度了?” 布鲁德法官冷笑一声,“早着呢,这还得多谢你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 “年轻人,你以为公司领导会发起一场将把整个公司事务搞得乱七八糟的活动吗?除非预告采取防止混乱的措施,他们是决不会开始的。处理遗嘱的事会拖上许多年——在这期间,商务活动就要停下来……都是因为你没有在我几星期前为你准备的几份简单的文书上签字。” “你的意思是在我签字以前,什么事都干不成?” “说得对。” “我不太明白,假定我死了——或者没有出生,根本没有我这个人——那怎么办?每次一个鲁德贝克死了,商务工作都会停止吗?” “这个……嗯,不会。那就会由法院授权把事情办下去。但是现在既然有你,这份责任就是你的。喂,听我说,我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了。看了几页决算表,你就以为自己懂商务了。可你根本不懂。譬如,你认为可以叫人把那些专门给约翰·威姆斯比看的文书移交给你,那些其实是他个人的文件,不是公司的。如果这时候你想接管这个公司,而且按照你的想法宣布了你父母亲的死亡,我可以预见,我们就会陷入各种各样的混乱,你自己也会手足无措。我们不能这么做,公司不能这么做,鲁德贝克也不能这么做。所以我希望你今天就把那些文件签了,别再磨磨蹭蹭浪费时间,懂吗?” 索比低下头,说:“我不会签的。” “什么意思,你‘不会签的’?” “直到我明白自己在干什么事情时,我才会签字。要是我连我父母亲签署的文件都不能看,我是坚决不会签字的。” “那我们就等着瞧吧!” “我会静观事态的发展,直到弄清楚这里是怎么回事为止。” 第十九章 索比发现,要弄清真相是很困难的。此后的生活大致跟以前差不多,但并不完全相同。他暗暗怀疑,在学习商务方面,自己有时并没有得到足够的帮助,以掌握那些互不相关的数字以及没有好好整理(凌乱程度未免也太过分了)、啰嗦晦涩的“总结”、“分析报告”。他这方面的知识实在太有限了,连起疑心的资格都没有。 但从拒绝布鲁德法官的要求那天起,他还是渐渐起了疑心,而且越来越明确。多洛雷斯好像还是跟以前一样热情,他一开口,人们依旧立即遵命。但送给他的资料却越来越少,后来竟渐渐不送了。他们总是用种种理由来搪塞他,使他搞不到自己想知道的东西。什么“调查报告正在准备”啊,“负责人出城了”啊,或者“那些东西是保险库里的档案,今天库里没有一个负责人”等等。布鲁德法官和杰克伯伯一直没有再露面,他们的助手虽然都很有礼貌,但却解决不了问题。索比也没有办法逼问杰克伯伯。莱达告诉过他,“爹爹不得不经常外出。” 索比办公室里的事情开始乱得一团糟了。尽管那个图书馆是多洛雷斯一手操办起来的,但她好像还是找不到、或者甚至想不起索比已经作过记号要保留下来的文件资料。最后他发了火,把她训了一顿。 她默默地忍受了。“对不起,先生。我已经尽力了。” 索比向她道了歉。他一眼就能看出一个人是不是在怠工,以前他在检查、监督装卸工时就学会了这套本事。但他就是克制不住,这才严厉地斥责了她。索比最后安抚道:“真的对不起,你休息一天吧。” “哦,我不能休息,先生。” “谁说不能休息?回家去。” “我不愿意回家,先生。” “嗯……那就请自便吧。但是你要到女子休息室去躺一会儿或者干点其他什么事。这是命令。明天见。” 她忧心忡忡地走了。索比坐在不能行使任何权力的写字台旁思考着。 索比需要的是一个人留下来,免受各种事情和数字的干扰。他开始整理起自己脑子里的一些想法,把考虑结果列了出来: 第一:因为他拒绝在委托书上签字,所以布鲁德法官和杰克伯伯对他采取排斥态度。 第二:就算他是“鲁德贝克的鲁德贝克”,但继续管理公司事务的是杰克伯伯——直到法律正式宣布自己父母亲死亡为止。 第三:布鲁德法官曾经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在他承认杰克伯伯的管辖权并在委托书上签字以后,他们才会开始认定他父母死亡的工作。 第四:他不知道父母签字的那些文件内容。尽管作了最大努力想跟他们摊牌,逼他们拿出那些文件,但还是失败了。 第五:“所有权”和“控制权”截然不同。杰克伯伯控制了索比所拥有的一切,同时,杰克伯伯只拥有作为代理董事长所必须拥有的一份股份(莱达拥有大量股份,因为她是鲁德贝克家的人,而杰克伯伯不是——但杰克伯伯或许还能控制她的股份,因为莱达对商务不太关心)。 结论: 结论是什么呢?杰克伯伯是不是在干一些欺骗勾当,又不敢让他知道呢?噢,看上去好像又不是这么回事。杰克伯伯有那么多薪水和红利,只有财迷才会想要更多的钱。父母亲的账目看上去很干净,有一笔巨额结余。杰克伯伯交给他的一亿元,几乎是从牛身上拔下的一根毛。其他惟一开支就是给布拉德利爷爷奶奶的生活费,再加上家里的一小笔数额和产业上的费用。都不是很多,一两亿元罢了。 结论是:杰克伯伯是个老板。他喜欢当老板,而且有可能的话,他还想继续当老板。 “地位”,杰克伯伯有很高的地位,并且在为保住这个地位而奋斗。索比觉得自己终于明白了他的心思。杰克伯伯一边抱怨,一边承受着超负荷的工作,因为他真的喜欢当老板——就像船长和族长一样,虽然自由贸易船里每个家庭成员都拿着同样的股份,但他俩还是傻乎乎地拼命工作。杰克伯伯也是“族长”,不想把自己的最高地位让给一个年龄只有他三分之一,而且(咱们实话实说吧)不能胜任领导工作的人。 经过仔细考虑以后,索比觉得还是应该在杰克伯伯的委托书上签字,因为这份工作本来就是他的,而索比只是继承这个产业罢了。如果杰克伯伯的地位被活生生地倒置过来,他一定会感到很绝望,而且这对他来说,似乎也是一种极不公正的逆转。 好吧,就把这副担子留给他吧!事情办完以后就加入警卫队去。 但是索比不想到布鲁德法官那里去认输,因为他已被他们抛在一边了。他最强烈的本能反应是对抗为他自己所不满的任何当权人物,这种灵魂深处习惯性的思维模式可以说是由鞭子抽出来的。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觉得自己很倔强执拗。他认为老爹也会同意他的做法。 说到老爹,他想起了一些事情。鲁德贝克是否与奴隶买卖有关,或者有间接关系?现在他明白了老爹为什么要他坚持下去——在弄清真相以前,他决不罢手……如果那种难以说清的与奴隶买卖有关系的情况确实存在的话,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可是现在他怎样才能弄个水落石出呢?他是鲁德贝克的鲁德贝克,可他们却已经捆住了他的手脚,就像老爹讲的《格列弗游记》里那个老兄一样,目前他就是处于那种状况。 是啊,老爹向X部队报告时曾说过,某些大飞船公司、萨尔贡政府和专门从事奴隶买卖的劫掠船之间有一种关联。劫掠者必须有船。船嘛……噢,想起来了,上星期他在一本书里见到过。里面提到了银河运输公司制造的从0001号开始到现在为止每艘船的历史。索比走进图书馆。嗯……是一本狭长的红书,不是录像带。 该死的东西不见了……就像最近许多东西不见了一样。不过因为他对飞船很感兴趣,所以当时几乎已经能把那本书背出来了。于是他把书中内容默写了出来。 银河运输公司生产的大多数飞船都用于同盟国,有些卖给与鲁德贝克有利益关系的公司,还有一些销往其他地方。这家公司的船还有一部分卖给了贸易商,这是令人欣慰的事。但是有的船落入了其他人手里,这些人他不知道是谁……但他觉得自己记得所有做合法生意的星际商人的名字,至少知道同盟国控制范围内的合法商人。如果是自由贸易商,他肯定知道。 假使搞到了那本书,在办公室里也不能证明什么东西。也许在地球上没有办法查出什么名堂……可能连布鲁德法官和杰克伯伯都不知道是否存在什么可疑的事。 他站起来打开自己已经安置好的银河显示器,可是里面只能显示银河系中已被开发出来的那一小部分情况,而且报道内容少得可怜。 索比在控制面板上开始操作。先用绿色标出九星,再用黄色标出贸易商避之惟恐不及的瘟疫区。接着,他又标出他和父母亲在被抓路上的两个起止星球。之后,他又用同样方法标出与失踪的所有“同胞”飞船相关的星球。 结果是一片密集的五颜六色。以星际距离而言,那些星球之间挨得相当近,都与九星处在同一区域。索比看着那个地方,轻轻吹了声口哨。老爹是对的。但如果没有像现在这样用银河显示器展示出来,它的位置是很难探明的。 索比考虑了一下巡航半径和银河运输公司设在那里的能量补给站,又用橙色标出“邻近的”银河承兑公司银行办事处。 接着,索比对上述情况作了一番研究。 这还不能算是确凿的证据——还有哪些别的公司在那里活动? 他想弄个水落石出。 第二十章 一天,索比来到花园,发现莱达正让人在那儿备餐。花园里只有他们两人。他抬头一看,只见飘飘洒洒的雪花已经把整个花园的人造天空幻化成一只倒扣着的乳白色巨大瓷碗。身边是烛光、鲜花、音乐,再加上莱达本人,形成了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但索比虽然喜欢莱达,也认为这个花园是鲁德贝克家最好的去处,但他对眼前的良辰美景还是提不起兴趣来。饭快吃完的时候,莱达问了句:“你傻愣着想什么呀?” 索比不好意思地说:“噢,没什么。” “一定有什么心事。” “嗯……是的。” “想说给我听听吗?” 索比眨了眨眼,心里想,威姆斯比的女儿是目前可以说话的惟一一个人了。但是如果他证实了鲁德贝克与奴隶制有牵连,那他该怎么办?他忧心忡忡,愁眉不展。“我不想当商人了。” “唷,爹爹还说你是数学天才呢?” 索比哼了一声。“那他为什么不……”话说了一半,又缩回去了。 “‘不’什么?” “唔……”我真该死,一个男人应该有个可以谈谈的人,同情他,必要时痛骂他一顿,比如老爹、弗里茨、布里斯比上校。虽然现在大家都围着他转,但他却感到十分孤独——只有莱达好像还有一点想跟他交朋友的意思。“莱达,我跟你讲的话,你传给你爹爹多少?” 他吃惊地发现,莱达气得满脸通红。“你怎么会说出这种话,索尔?” “噢,你跟你爹爹挺亲近的,是吗?” 她突然站了起来,说:“你要是吃完了,咱们去走走。” 索比站起来,两人沿着花园曲径走去,一边观赏满天大雪,一边倾听穹顶上窸窸窣窣的雪花声。她领着索比来到一个离家较远、又有灌木丛挡着的地方,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这儿是说悄悄话的好地方。” “是吗?” “给花园安窃听器的时候,我专门安排了个老爸听不到我接吻的地方。” 索比不解地看着她,说:“这儿还有窃听器?” “当然,你肯定也知道,除了滑雪场,几乎到处都有东西监视你。” “以前我没想到。我不喜欢受人监视。” “谁又会喜欢呢?但这是跟鲁德贝克家业有关的一种日常安全措施。你千万不要责怪老爸。我只是花了点钱,花园里有些地方的窃听效果就没有他预计的那么理想了。所以,如果你有什么话要说,而又不想让老爸听见,那你现在就可以讲了,他是永远不会知道的,我可以绝对保证。” 索比欲言又止,然后察看了一下周围的情况。他想,如果附近藏有窃听器,说不定会装扮成一朵花……这是有可能的。“也许我还是应该把话留到滑雪场去讲。”索比开了一句玩笑。 “放松点,亲爱的。如果你完全信赖我,那就应该相信这个地方是安全的。” “噢,好吧。”就这样,索比把不顺心的事全都倒了出来……最后说,杰克伯伯在故意刁难自己,除非自己把可能获得的权力交出来,否则伯伯是不会罢休的。莱达听得很认真。索比说完,又加了一句,“情况就是这样,你说我是不是太蠢了?” 她说:“索尔,你知道老爸一直想让我跟你好吗?” “啊?” “我不知道你怎么会没想到这个问题。除非你是个彻头彻尾的——不过你说不定真的是……你就相信我的话吧。也许除了两个当事人以外,这已是尽人皆知的婚事了,也是时下大家的热门话题。” 索比吃惊得忘了自己一直担心的种种问题。 “你的意思是……嗯,唔,你——”他的声音越来越轻。 “哎呀,亲爱的!如果我真有这个打算,还会告诉你吗?嗯,在这以前,我承认曾经同意考虑这件事,可你没有这个意思。我的性子傲着呢,哪怕鲁德贝克家的前途全看这门婚事,我也不会将就凑合。现在还是说授权书的事吧,老爸不让你见到马莎和克赖顿给他的授权书,不知是什么原因?” “他们不给,我就不签字。” “可要是他们给了,你会签字吗?” “唔……最终也许会签。但我想知道父母在授权书里有些什么交待。” “我不明白老爸为什么要拒绝这种合理要求,除非……”她皱起了眉头。 “‘除非’什么?” “你有多少股份?给你了吗?” “什么股份?” “哟,你的股份呀。你一定知道我有多少股份。我的意思是说,我一生下来,你的爷爷,也就是我的叔叔鲁德贝克就把股份给我了。你可能会多拿一倍,因为有朝一日你会成为鲁德贝克的接班人。” “我没有股份。” 她严肃地点点头,“这就是老爸和法官不想让你看到那些文件的原因之一。我们个人的股份与别的任何人无关,只要到了法定年龄就由我们随意处置。以前你的股份由你父母代管,就像现在老爸代管我的股份一样。不过关于你的股份问题,你父母签的任何委托书对我老爸来说都是不利的。你大可以拍着桌子向他们要股份。他们要么给你钱,要么杀了你。但是,索尔,老爸基本上还是一个好人。” “我从来没说过他不是好人。” “我不爱他,却喜欢他。但现在的情况是,我是鲁德贝克家的人,而他却不是,这不合情理,对不对?我们鲁德贝克家的人没有什么特别。可我也有点担心——你还记得若埃尔·德拉克鲁瓦吗?” “想同我会面的那个人吗?” “就是他。若埃尔已经卷起铺盖走人了。” “我没听说。” “他过去是银河工程部的明星人物,你不知道吗?公司说他跳槽了,而若埃尔自己却说他被解雇了,因为他越过领导私自跟你交谈。”她皱了皱眉头又说,“以前我不知道该听谁的,现在我相信若埃尔说的话了。那么,索尔,你是打算逆来顺受、任人摆布呢,还是想证明一下自己是鲁德贝克的鲁德贝克?” 索比咬了咬嘴唇,说:“我想回警卫队去,把乱七八糟的事情统统忘掉。我过去常想,当富人会有什么感觉?现在我有钱了,结果却发现这是最头痛的事。” “这样说来,你是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她的话音里明显带着鄙夷的语气。 “我可没那么说。我打算再待一段时间,看看情况怎么样,只是不知道从何做起。你说我该拍桌子瞪眼睛地向杰克伯伯要股份吗?” “这个……如果你没有律师,就别去。” “这儿有的是律师。” “所以你得请一个。要想胜过布鲁德法官,就要有个好律师。” “找谁呢?” “啊呀,可惜我没请过律师。但我会找到的。现在我们边走边聊吧,免得引起别人的注意。” 索比花了一个上午时间,苦苦地“啃”着公司法。刚吃完中午饭,莱达就来电话了,接着人也到了。“索尔,陪我去滑雪好吗?暴风雪停了,雪也下得正好。”她急切地看着索比。 “嗯……” “哎呀,走吧!” 他跟着走了。两人没说什么,直到离家很远的地方,莱达才开口道:“你要找的律师是新华盛顿的詹姆斯·J·加什。” “我想过了,”索比说,“我猜你打电话来就是为这个原因。你真想滑雪?我得回去给律师打个电话。” “哦,我的天哪!”她扫兴地摇了摇头,“索尔,也许我真得跟你结婚,这样就可以好好照顾你了。你这会儿回家去,给家庭之外的律师打电话,而且是个赫赫有名的大律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发生什么?” “说不定你一觉醒来,就会发现自己到了个安安静静的地方,周围是一圈身强体壮的男护士。我一夜没有睡着,想来想去,还是觉得那些人不是闹着玩儿的。因此,我得拿定主意。我希望老爸一辈子管事掌权,但如果他玩什么脏的,我就会站到你这边。” “谢谢,莱达。” “见外了不是!索尔,我这也是为了鲁德贝克家好。现在我们来谈谈具体做法。你不能傻乎乎地径直跑到新华盛顿去请律师。布鲁德法官这个人我很了解,你要是胆敢那么做,他一定有怎么对付你的计划。不过你可以借口去看自己的地产,先到新华盛顿自家地产去走走。” “真聪明,莱达。” “我脑子很灵活,有时候连自己都感到有点怪。如果你想让这事办得人不知鬼不觉,还得把我也带上。老爸跟我说过,应该陪你到各处去看看。” “嗯,要是你觉得不太麻烦的话,那就说定了,莱达。” “我只要抓紧处理一下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实际上我们是去观光,至少可以到北美分公司去逛逛。惟一烦心的是怎么才能摆脱那些保安人员的监视。” “保安人员?” “鲁德贝克上层人物出行时都要带保安人员。嗨,不然的话,你会被记者们弄得精疲力竭的。” “我想,”索比漫条斯理地说,“据我自己的经验,你一定搞错了。我去看望爷爷奶奶时,就没有什么保安人员。” “他门专搞暗中活动。我敢打赌,你在爷爷奶奶家里时,至少有两个人一直跟在你的周围。看见那边独自滑雪的人吗?十有八九是来为你保驾的。所以,去拜访法律顾问加什时,我们要设法甩掉他们。不过别担心,我会有办法的。” 索比对大都市很感兴趣,可他更感兴趣的是怎样尽快实现自己的目的。莱达叫他不要着急。“首先我们要好好浏览一下,然后自自然然地把事情办好。” 与鲁德贝克老家相比,新华盛顿这个家很简陋,共有20个房间,其中只有两间较大。屋内一应俱全,看上去好像他前一天刚离开这儿似的。他认识其中两个仆人,因为他们一直在鲁德贝克家干活。门口停着一辆陆路汽车,车上坐着身穿鲁德贝克公司工作服的司机和仆人。司机好像知道该把他们送到哪里去。在冬日阳光下,他们坐车游逛。路上莱达给索比指点了各星球驻该市的大使馆和领事馆。当他们经过同盟国警卫队司令部大楼时,索比叫驾驶员放慢车速,以便看得仔细一点。莱达说:“它好比是你心中的母校,对不对?”接着她低声说,“好好瞧瞧,我们要去的地方正是大门对面的那座大楼。” 他们在林肯塑像前下车,拾阶而上。同千百万瞻仰庄严的伟人塑像的人一样,他们顿时肃然起敬。索比突然觉得这尊塑像仿佛就是老爹,而且越看越像,不禁热泪盈眶。 莱达悄声说:“这个地方总是吸引着我,它像一座人们常去的教堂。你知道这是谁的塑像吗?他创立了美国。古代历史太伟大了。” “他还做过其他事情。” “什么事?” “解放奴隶。” “哦。”她抬起头来,目光严肃,“对你来说,那就更有特殊意义了……是不是?” “太特殊了。”他考虑了一下,看是否要把投入这场战斗的最大理由告诉她,因为这儿只有他们俩,不会被人窃听的。但又一想,他不能说。虽然他知道老爹不会反对,可他已经答应过布里斯比上校要保守秘密。 塑像底座上的铭文他看不大明白,那是用转化为银河系英语以前的英语字母和拼写规则书写的。这时,莱达使劲拉了一下他的衣袖,低声说,“走吧,我们在这儿不能待得太久了,不然我非哭出来不可。”于是他们悄然走了。 莱达一定要到银河剧院去看戏,所以他们下了车。她叫司机过3个小时10分钟再来接他们。然后索比出高价从黑心票贩那儿买了一张剧院的双人包厢票。 “等着瞧吧!”进剧场时她叹了口气说,“事情还没完呢。车子一转弯,那个男仆就会下车。附近没有停车场地,所以我们能暂时甩掉司机。可那个男仆肯定会一刻不停地盯着,他要是想保住饭碗,非紧紧跟着我们不可。此刻他不是在买票,就是已经进剧院了。你别东张西望。” 他们上了自动扶梯。“我们还有几秒钟时间。他担心我们发现,所以我们拐弯以前不会上来。现在听我说,我一出示戏票,占我们位置的人就会离去,但我会拉住一个不放他走,出钱雇他坐在那里。希望是个男的,因为如果那个男保姆在楼下查明了我们的包厢号,几分钟……甚至几秒钟后,他就会去找那个包厢。你只管走你的。他找到我们包厢时,会看到我跟一个男人在里面。黑暗中他看不清那个男人的面孔,但他能确定我在里面,因为他认识我穿的这种奇异的夜光服。所以他会很得意。于是你可以从便门出去,就是别走大厅,司机有可能等在那里。在我叫他们备车回去前,你要设法在外厅等上几分钟。如果你无法提前赶到那里,就叫一辆出租车回家。我会故意抱怨说,你不喜欢那场戏,已经回家了。” 索比心里想,X部队没把她招进去,真是他们的损失。“难道他们不会向上面汇报,说是没有盯住我吗?” “那样一说,他们就要被解雇了,所以他们决不会吐露出这件事。我们的座位到了,你继续向前走。再见!” 索比走出边门就迷了路,多亏一个警察指点,最后才找到国民警卫队司令部对面的那幢大楼。大楼示意图表明,加什办公室就在第34层。几分钟以后,他找到了一个接待员,可她撅着嘴,一个劲儿地说:“不行。” 她冷冰冰地告诉索比,除非预先约好,否则法律顾问是不会接见的。然后她又问道,是否愿意咨询一下法律顾问的助手?“请问贵姓?” 索比朝四周看了一下,房间里人很多。接待员啪的一声打开一个开关。“快说!”她厉声说,“我已经拉上了隔音屏障。” “请告诉加什先生,就说鲁德贝克的鲁德贝克想见他。” 一时间,她好像想告诉他别胡说八道,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走了。 回来后,她用温柔的语气说:“法律顾问可以给你5分钟时间。先生,这边请。” 詹姆斯·J·加什的私人办公室与整座楼房很不协调,他本人看上去邋里邋遢,像是一张没有整理过的床铺。他穿长裤,没着紧身衣,一个将军肚连皮带都管束不住。那天他没刮脸,花白胡子与秃顶周围的一圈头发煞是般配。他没站起来,只问了一句:“你是鲁德贝克?” “是的,先生。你就是詹姆斯·J·加什先生?” “我就是。你有身份证明吗?我觉得你这张脸在哪个新闻节目中见到过,但我记不起来了。” 索比把自己的身份证递给他。加什先瞟了一眼他的普通证件,然后仔细查看了一下那个极其珍贵而又难以伪造的鲁德贝克联合公司身份证。 他交还了证件。“请坐,有什么事吗?” “我想请教先生……并想得到你的法律援助。” “我就是吃这碗饭的。可是布鲁德法官那边律师多的是,你来找我干什么?” “唔,我说的话你能保密吗?” “当然可以。这个问题你根本用不着向律师提出来。诚实的律师自然会为客户保密,不诚实的你怎么说都没用。我呢,还算诚实。你自己看着办吧。” “好的……我的事情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你说,我听着。” “你愿意做我的代理人吗?” “你说,我听着。”加什又说了一遍,“也许听着听着我会睡着的。今天我不太舒服,我向来不舒服。” “行。”索比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讲了起来。加什眯着眼听着,手指玩着腰带的搭扣。 “我急于弄清事情真相,以便可以回到警卫队去。此外就没有别的事了。”索比总结道。 加什第一次发生了兴趣。“鲁德贝克的鲁德贝克?进国民警卫队?孩子,咱们别说梦话了好不好。” “可我其实算不上什么‘鲁德贝克的鲁德贝克’。我过去本来就是国民警卫队的士兵,因为环境所迫,才成了鲁德贝克。” “你的这些经历我听说过。才思敏捷、充满活力的记者们对此很感兴趣。不过我们都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关键问题是,一个男子汉不能放弃自己的职责,只要是他自己的事,就要干到底。” “这不是我自己的事。”索比固执地说。 “我们还是闲话少说,现在言归正传。第一,我们让法庭宣布你父母已经死亡。第二,我们要求拿回你父母的遗嘱和委托书。但是如果他们提出异议的话,我们就弄一张法庭的传票……哪怕是了不起的鲁德贝克家,在法庭传票面前也没办法。”他咬着指甲,又说,“解决遗产和确认你的继承权,这些事可能需要一段时间。确定你父母死亡的事,法庭也许会指派你本人去做,或者你父母遗嘱上指定的人,也有可能是其他人,但只要你说的没错,人选肯定不会是布鲁德法官和你的杰克伯伯。甚至不可能是听命于布鲁德的哪个法官——太鲁莽了,随便得出什么结论都会被我们轻而易举地推翻。这他也知道。” “可是倘若他们不愿意启动宣布我父母死亡的法律程序,那我该怎么办?” “谁说你只能等着听他们安排的份儿?你是当事人,而他们连在法庭上谈谈自己看法的资格都没有。如果我听说的消息不错的话,他们只是些雇员,只能各自享受一份记名股票。而你是第一当事人,所以应该由你启动这个程序。你还有别的亲戚吗?譬如血缘很亲密的堂兄弟姐妹,或者其他什么人?” “没有。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继承人,只有我爷爷奶奶布拉德利夫妇。” “我不知道他们还活着。他们会反对你吗?” 索比正要开口说不,转念一想,又改口了:“我不知道。” “他们真要出头的话,我们到时候再处理。别的继承人嘛……是呀,我们只有见到了遗嘱才会知道——他们是不会主动拿出来的,只有靠法庭强制执行。你反对使用催眠术取证吗?吐真药、测谎仪?” “我不反对。为什么问这个?” “你是证明自己父母死亡的最好证人,失踪不久便遇难身亡。” “但如果不能证明死亡,只是长期失踪该怎么办?” “那要看情况。任何年份或期限都只是影响法庭判决的一个指导性原则,而不是法律上的硬性规定。过去,失踪时间七年即可判为死亡,但现在时过境迁,时间期限宽松多了。” “我们怎么下手呢?” “你有钱吗?就是说在用钱方面他们是不是卡着你?我收费很高,一般情况下,我连喘口气儿都会收费。” “嗯……我有一亿元……另外还有几百万,大约八百万吧。” “嗯……我还没说要接这个案子。你想到过会有生命危险吗?” “啊,没有想过。” “孩子,人们为了钱,什么坏事都会干,为了权力干出来的事就更戏剧化了。凡是守着亿万钱财的人都有生命危险,就像身边养着一条宠物响尾蛇一样。我要是你,身体一有病,就会去找自己的大夫。当穿门而过,或者靠窗而立的时候,我都会小心提防。”他想了想,又说,“现在鲁德贝克不是你待的好地方,别招惹他们。其实你也不该到这儿来。你是外交俱乐部会员吗?” “不是,先生。” “现在你是会员了。你不是人们才会奇怪呢。六点钟左右,我通常在那儿,那里还有我的一个私人房间,‘2011号’。” “‘2011号’。” “我还没说要接这个案子。如果这场官司打输了,你想过我该怎么办吗?” “啊?没想过,先生。” “你刚才提到的那个地方叫什么?朱布尔波?真要出事,我恐怕就会落到那儿。”他突然笑了,“可我一直在摩拳擦掌,想搏一下。布鲁德法官,鲁德贝克,嘿。你说过有一亿元?” 索比拿出支票簿递过去。加什匆匆翻了一下,把它放进抽屉。“这笔钱这会儿还不能兑现,一提款他们准会知道。不管怎么说,这个案子你还得花更多的钱。再见,几天后再见。” 索比匆匆离开了那里。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爱财如命、贪心不足的老头。他使索比想起了在新竞技场周围游荡的老年自由民。 索比走出大楼,见到了对面国民警卫队司令部。他又看了一眼,然后躲闪着地穿过危险的车流,奔上进入司令部大楼的台阶。 第二十一章 进入司令部大楼,索比发现大厅四周设有一圈接待室。他挤过人群,走进其中的一间。室内响起一个女低音:“请在键盘上输入你的姓名,并对着话筒报出你想约见的部门和办公室名称,等到灯亮时,再说出你的求见事由。请注意,下班以后,我们只办理紧急事务。” 索比往机子里输入“索比·巴斯利姆”,然后报出约见的部门是“X部队”。 索比等着灯光的出现。这时,磁带又重复出现了原来的声音:“请在键盘上输入你的姓名,并对着话筒报出你想约见的部门和办公室名称……”可这一次刚说到一半,声音突然断了,接下去的是一个男子声音:“请再说一遍约见的部门。” “X部队。” “有什么事?” “我想在你们档案里查一下我的名字。” 最后,听见了另一个女人单调平板的声音:“跟着你头顶上的灯光走,不要被落下。” 他跟着灯光走上自动扶梯,然后沿着滑道下去,进了一扇没有标志的门,里面有个没穿制服的男子带他又过了两道门,来到另一位穿便衣的男子面前。那男的站起来说:“鲁德贝克的鲁德贝克,我是联队最高指挥官史密斯。” “请叫我索比·巴斯利姆,先生,别喊我鲁德贝克。” “姓名无关紧要,身份才是最重要的。我也不是‘史密斯’,但这样称呼也行。想必你有身份证吧。” 索比再次出示了身份证。“你们大概留有我的指纹吧?” “你保存在这儿的指纹马上就会出来了。你不介意再按一次吧?” 在提取索比指纹的时候,指挥官桌上出现了一张档案卡。他把两个指纹放进了鉴别器里。从表情上看,好像这时他身边根本就没有什么人似的。直到鉴别器亮起了绿灯,他才跟索比客套起来。 他说:“好吧,索比·巴斯利姆……鲁德贝克。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也许是我能为你们做点什么吧?” “是吗?” “我来这儿有两个原因。”索比说,“我想我能为巴斯利姆上校的最后报告补充点东西,你知道我说的巴斯利姆是谁吗?” “我认识,而且非常钦佩他。你说下去。” “另外,我想回到警卫队去,然后再加入X部队。”索比想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出现这个念头的,不过他早就有了这种想法。因为这个兵团有老爹的原班人马,又是老爹的老部队,更重要的是为了完成老爹的未竟事业。 “史密斯”目瞪口呆地说:“啊?鲁德贝克的鲁德贝克居然会有这种想法?” “我正是来落实这件事的。”索比大致讲了几句怎样处理父母的房地产,以及如何安排好他们遗留的事务,“这样我就自由了。我知道作为一名警卫队新兵,一个代理三等炮手——不,我已经被革去了三等军衔,因为我跟人打了一架——谈论X部队的事,未免有点不合适。但我认为我也有一些你们可能用得着的东西。我认识同胞……我是说,我认识自由贸易商,能讲几种语言,也知道在九星应该怎样待人接物。我不是宇航员,只到过一些地方,不算很多,但我确实游历了几个星球。此外,我还亲眼目睹了老爹——巴斯利姆的工作情况。也许我也可以做一些他那样的工作。” “要做好一种工作,你必须热爱它。在许多朝代里,要是一个男人认为某项工作是低贱的,他就会觉得没有必要从事它,因为那样做会损害他的自尊心。” “但是我想干!我曾是一个奴隶,你知道吗?这种经历有助于我理解当奴隶的心情。” “也许吧。但这同样可能使你感情用事。再说,我们所关注的并不只是买卖奴隶的事。所以,如果有人来要求去做某项工作,我们是不会立即同意的。相反,我们要求他做到叫他干什么,他就必须去干什么。我们只是使用他,往往会让他干到直至做不动为止。另外,你也要看到,我们部队的伤亡率很高。” “我绝对服从你们的分配。只不过我正好想到了买卖奴隶的事。这里绝大多数人似乎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 “我们所做的事,公众大多有疑间。你能指望身边那些人会相信遥远的天方夜谭式的事情吗?要记住,人类当中,只有不到百分之一的人离开过自己出生的星球。” “是呀,我想是这样,但不管怎样,他们就是不相信。” “这不是我们工作的最大障碍。地球同盟是一个联合体,不是帝国。地球只是在松散的星球联盟中起领导作用。国民警卫队能够做的和可以做的完全是两码事。如果你来这里的目的是想在有生之年见到废除奴隶制,那你还是回去吧。以最乐观的估计,我们离实现这一目标至少也需要两个世纪。即使到了那个时候,今天尚未发现的一些星球或许还会出现奴隶制。解决任何问题都不可能一劳永逸,只能把它看成一个持续不断的过程。” “我只想知道,我能帮上你们的忙吗?” “不知道。不是因为你说自己只是个小兵……事实上,我们这里都是平等的。X部队是一种理念,而不是死板的组织结构。如果你只是索比·巴斯利姆,我相信你一定有用,即使当个翻译也好。但是作为鲁德贝克的鲁德贝克……唔,这我就不知道了。” “可是我刚才跟你说了,我正想摘掉那顶帽子呢!” “好吧,那就等到你不是鲁德贝克的鲁德贝克时再说吧。照你的说法,今天你不是来要求入伍的,那么谈谈第一个原因怎么样?给巴斯利姆上校的报告补充一点内容?” 索比犹豫了一下,说:“先生,我的指挥官布里斯比上校告诉过我,老——巴斯利姆上校已经证实,有些制造星际飞船的大公司跟奴隶买卖有牵连。” “是他告诉你的吗?” “是的,先生,你可以查阅巴斯利姆上校的报告。” “没有必要,请往下说。” “好的……他在报告上说的是鲁德贝克公司吗?换句话说,是不是银河运输公司?” 史密斯想了一想说:“你们公司参没参与奴隶买卖的事,你干吗问我?应该由你告诉我才对。” 索比皱了皱眉头,说:“这儿有银河显示器吗?” “在走廊那一头。” “我可以用一下吗?” “有什么不可以?”联队最高指挥官领着他走过一条秘密通道,进入一间迎面放着一台星空式立体显示器的会议室。索比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显示器。 索比不得不向“史密斯”请教,因为显示器的操纵装置太复杂了。基本掌握以后,他便开始操作起来。索比皱着眉头,紧张地把在自己办公室银河显示器上画过的立体图用颜色在星星中间重新标注出来,也不作任何解释,旁边的指挥官也是一声不响地看着。末了,索比退后一步,说:“我现在知道的就是这些。” “你还漏了一些。”最高指挥官加了几道黄色和红色,然后花了不少时间补充了六艘失踪的飞船,“单凭记忆能记住这么多,了不起。我看见了,你把自己的失踪情况也列进去了——这种经历确实有助于激发起一个人的兴趣来。”他停下来想了想说,“嗯,巴斯利姆,你刚才提了一个问题,现在能够回答了吗?” “到现在为止,我认为银河运输公司卷入了买卖奴隶的活动!虽然不是每个人,但是很多关键人物都有牵连。他们提供飞船、燃料和维修手段,可能还有经济上的支持。” “嗯……” “情况都标在这儿,难道还有其他可能的解释吗?” “你想他们会怎么说,要是你控告他们从事奴隶买卖……” “不是直接参与,至少我不这样认为。” “只跟这种买卖有联系。首先他们会说,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买卖奴隶的事,要不就说,这是一种荒谬无稽的谣言。接着他们会说,不管怎么样,他们只是出售飞船罢了——倘若丈夫划破了妻子的脸,难道要卖刀的老板承担责任吗?” “这两件事不能相提并论。” “他们不会承认有买卖奴隶的活动,只会说,他们没有犯法,甚至也会承认,某些地方可能存有奴隶制。但是你有什么理由认定,这些人与许多光年距离以外一件尚未确认的邪恶事情有关呢?他们这样说也没有错,你不能确定,于是他们没有干。随后,某个衣冠楚楚的应声虫就会站出来大放厥词,他会说,奴隶制也不见得那么坏,因为许多人如果不用承担自由民的责任,他们的生活其实比承担责任幸福得多。他们还会说,就算他们不出售飞船,别人也会出售的。这只是买卖嘛。” 索比想起了那些黑暗中不知姓名的像他一样的小奴隶,他们在奴隶贩运船恶臭的船舱里绝望、恐惧、孤独、痛苦地哭泣着。而这些船很有可能正是他现在所属的企业制造的。“抽他一鞭子,他就不会有这种卑鄙的想法了!” “应该,但是我们这儿已经废除了鞭刑。有时候我也想,是否应该重设鞭刑。”指挥官看着显示器说,“我想把这些东西记录下来,因为有些方面还没有进行综合性的考虑。谢谢你的到来,要是还有什么想法,请再来找我。” 索比意识到,他想加入X部队的事并没有受到重视。“史密斯指挥官……或许我还能做一件事。” “什么事?” “在我参加X部队以前——如果你允许,或者以后允许我加入这支部队的话——我可以坐自己的飞船,以鲁德贝克的鲁德贝克身份出去,沿途检查我们标成红色的那些地方。也许我可以搞到一些间谍难以弄到的东西。不知你怎么看?” “有这个可能。但是你也知道,你父亲曾经到各处去视察过,可是运气并不太好。”“史密斯”搔了搔下巴,“我们无法解释那次视察事故的原因。直到你活着回来,我们才知道那次事故不是一场天灾。当时飞船上只有三名乘客,八个船员,所载的货物又不值钱,强盗没有什么好抢的——强盗一般都先要看准目标,然后才会动手。” 索比吃了一惊。“你的意思是……” “我没有什么意思。不过暗中调查雇员们是否在干其他营生的老板有时候也会遭暗算,而你父亲当时确实是在检查工作。” “查买卖奴隶的事?” “我猜不出来,总之,就是在那个地区视察。我得告辞了,但你一定要再来看我……或者打个电话来,我会派人到你那儿去的。” “史密斯指挥官……如果我想交谈的话,这件事中哪些方面可以与人商讨呢?” “啊?什么都可以谈。只要你别说这是我们部队或者国民警卫队的看法就行。但就算你知道这是事实——”他耸耸肩,“谁会相信你呢?要是你跟同事谈起你的猜疑,就会引起他们对你强烈的反感……在那些不满情绪中,有的是真诚的,不是心怀鬼胎。其他的呢?要是我能知道就好了。” 索比回来时已经很迟了,莱达坐立不安,又十分好奇。但她没有表露出来,怕引起别人注意,老姑妈又偏偏这时打电话来问候鲁德贝克的鲁德贝克,打算来住上一宿。所以一直等到第二天,在参观五月五日博物馆的阿兹特克文物时,他俩才谈起了昨天的事。 索比向莱达详细转述了加什的话,然后又谈了其他事情。“昨天我本想重新加入警卫队。” “索尔!” “哦,我不是打退堂鼓,我有我的理由。因为国民警卫队是惟一一个想阻止买卖奴隶的组织,而这恰恰是我不能入伍的原因。”他简单地讲了一下自己怀疑鲁德贝克公司与奴隶买卖有关系的看法。 她的脸色刷地白了。“索尔,这是我听说过的最可怕的事。我实在无法相信。” “我也想证明这不是真的,但是飞船需要有人造,有人修。你也知道,奴隶贩子不是工程师,他们是寄生虫。” “我还是不相信有奴隶制这样的事。” 索比耸耸肩,说:“只有见到了十条鞭痕,才能使人信服啊。” “索尔!你不是想说他们曾经抽打过你吧?” “我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是伤痕还在我的背上。” 回家路上,莱达没说一句话。 索比又见了加什大律师一次,之后他便会和莱达前往育空河,路上还有老姑妈跟着,她一定要与他们同行。加什有几份文件需要索比签字,还通知他两件事:“第一次起诉地点必须在鲁德贝克市,因为那里是你父母的法定居住地。第二件事就是我在旧报上找到了一些材料。” “是吗?” “材料上透露出,你外公确实曾经给了你一大宗股票,这件事甚至在你出生庆祝会的报道中都有所披露。《欧洲证券时刊》还按股票序列号列了清单。所以这也是反击他们的武器。我不想走漏这些消息。” “一切都听你的。” “我希望你在开庭前不要待在鲁德贝克市。这是我的秘密通讯地址……万不得已时,你可以直接给我打电话。你也得给我一个不会引起别人注意的联系办法。”索比想了想在保安人员监视下能有什么安全的联系办法。“对了,你或者别人,比如说找个年轻人,用暗语打电话给莱达,不就可以了吗?因为老是有人给她打电话,大多数都是小伙子。接到你的电话以后,她会告诉我的,然后我再找个地方给你回话。” “好主意。那我就让一个年轻人用这样一句暗号与她联系:‘你知道离圣诞节还剩几个购物日?’就这样吧——法庭上见。”加什咧嘴一笑,说,“有好戏看了。不过会花你一笔大钱。再见。” 第二十二章 “假期过得愉快吧?”杰克伯伯笑眯眯地看着他,“你让我们追得好苦啊。你不该那么做,孩子。” 索比真想揍他一顿,可是,当警卫人员把他推进房间时,虽然已经放开了他的手臂,但他的手腕还是被紧紧地捆着。 杰克伯伯收起笑容,瞟了一眼布鲁德法官,说:“索尔,我与布鲁德法官为你父亲和祖父尽心尽力,可你从来都没有感激我们的意思,这一点我们心里自然十分清楚。可你还想给我们找麻烦。现在就让你瞧瞧,我们是怎样收拾那些不知好歹的小家伙的。我们要好好地教训教训他。准备好了吗,法官?” 布鲁德法官一边狞笑,一边从身后拿来一条鞭子。“把他按到桌上去!” 索比醒来时大口地喘着粗气,哟,好痛啊!他朝这个旅馆小房间四周看了看,脑子里使劲回忆这是什么地方。许多天来,他一直东奔西跑,有时还兜了半个地球的大圈子,所以对这个星球的习俗民风已经了如指掌,不会感到很新奇了。他还弄来了一张足以乱真的新身份证。这倒不难,他在地下社会厮混过,一旦明白了所有地下社会都差不多以后,一切都迎刃而解。 哦,他想起来了,原来这儿是南美洲。 闹钟响了。正好是半夜,该走了。索比穿好衣服,看了一眼行李,决定不要它了,然后悄悄地从后楼梯下去,穿过小路,溜之大吉。 莉齐姑妈不太喜欢育空河的严寒,但还是要跟着去。这时,终于有人给莱达打来了电话,说离圣诞节没有几个购物日子了。索比设法在铀城给律师回了个电话,加什笑着说:“1月4日上午9点59分,咱们第四区鲁德贝克地区法院见。在这以前你千万不要露面。” 于是在旧金山,索比和莱达当着姑妈的面吵了一架。莱达想去尼斯,索比却一定要去澳大利亚。最后索比生气地说了一句“备车!我一个人去”,就愤然离开,买了一张去悉尼的票。 那天,他耍了个假装上厕所的老花招,坐地铁穿过海湾。在确信已经甩掉盯着他的保安人员之后,他定下神来,细细地数了数他们公开吵嘴时莱达偷偷塞给他的那叠现金。将近200万,里面还夹着一张字条,说她很遗憾,只有这么点钱,因为预先没有准备好。 在南美洲机场等待转机时,索比又点了点莱达给他的钱还剩多少,结果发现手头已经很紧了。钱都是怎么花的? 重新回到鲁德贝克市以后,摄影师和新闻记者们蜂拥而来,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他烦极了,拼命挤过人群,终于在9点58分在法庭上见到了加什。老律师点点头,说:“请坐,希宗纳法官就要出来了。” 话音未落,法官就到了。书记员用单调的声音宣布了古老的司法承诺:“……倾听你们的申诉!” 加什道:“这个法官是布鲁德控制的。” “啊?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到这里来呢?” “因为你出钱叫我来跟他们打官司呀。不过,当一个法官意识到自己正处于众目睽睽之下时,他就会变成一名好法官。你瞧瞧身后那些人。” 索比回头看了看,只见法庭里挤满了记者,普通的旁听者已经没有立足之地了。“只要我答应了别人的事,我一定会把它做好。”加什朝前排跷了跷拇指,说,“那个大鼻子怪家伙是从半人马座比邻星来的大使,他身边那个老东西是司法委员会主席,而——”他突然打住不说了。 索比没有看到杰克伯伯,不过布鲁德法官倒是坐在另一张桌子旁边——他没有看索比。索比也没见到莱达,心里感到孤单单的。 加什说完开场白就坐了下来,低声对索比说:“小姐有句话转告你,她祝你‘好运’。” 索比只在作证时出场,此后便是针锋相对和滔滔不绝的舌战及法官的警告。宣誓时,索比认出了曾在鲁德贝克家吃过饭、坐在前排已经退休的原同盟国最高法院首席法官,以后他再也没有看到任何熟悉的人。 双方当事人对每个问题都进行了没完没了的辩论,但是后来却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法院荒唐地认为布鲁德反对有效,引起了法庭上一片不信任的嗤笑声,有些人还拼命跺脚以示抗议,弄得法官满脸通红。“安静!否则把你们赶出去!” 在记者们的抗议声中,整顿秩序的行动开始了。坐在前两排的人静静地看着法官。来自外星的大使转身对秘书悄悄地说了几句话,秘书不断在自己的速记机上打着字。 法官清了清嗓子,说:“……我们决不容忍无视法庭的行为,除非你们马上安静下来!” 庭审结束时索比不禁觉得有点奇怪:“……因此,法院最后认定,克赖顿·布拉德利·鲁德贝克和马莎·布拉德利·鲁德贝克的死亡,已经确凿无疑,而且死于一般性灾祸。愿他们的在天之灵安息。现请记录在案,以备查考。”法官敲了一下木槌,接着说,“如果死者的遗嘱保管人在场并持有遗嘱的话,请他们现在出庭。” 法庭没有审理索比的股份问题,不过索比还是进了法官办公室,在一张父母死亡认证书的收讫凭据上签了字,而威姆斯比和布鲁德法官都没有出面。 加什和索比从法官办公室出来时,索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很难相信这场官司已经赢了。” 加什哈哈一笑,说,“别开玩笑了。我们只是赢了第一个回合。现在要开始花大钱了。” 索比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这时,鲁德贝克的保安人员们过来,带他们挤出了人群。 加什的话没说错。布鲁德和威姆斯比没有静待事态的发展,他们依然管理着鲁德贝克联合公司的事务,并在继续进行较量。索比从未见过父母的委托书。现在,他对这方面的惟一兴趣是,尽量弄清布鲁德起草的和父母留下的文件中,是否存在着像他所怀疑的“可撤销”和“只有经过双方同意才能撤销”的差别。 但是,当法院叫他们拿出文件时,布鲁德宣称,那些文件已经在处理日常过期档案时销毁了。法官认为此举蔑视了法庭,他被判处10天拘禁,但却暂缓执行。就这样,此事竟不了了之了。 现在,威姆斯比已经不能代表马莎和克赖顿·鲁德贝克行使控股权,索比同样也没有这个权力。在对遗嘱取证期间,股票都被冻结起来了。与此同时,布鲁德和威姆斯比继续担任鲁德贝克联合公司高层职务,并得到了大多数经理的支持。而此时的索比却已经不准进入鲁德贝克大楼,更不用说去他原来的办公室了。 威姆斯比没有搬回鲁德贝克庄园,他的私人财物都被送了出去。索比请加什搬进了威姆斯比原来的住宅,老人常去那里睡觉,他们两人都很忙。 加什跟他讲过,为了解决产业问题,他们已起诉了97次。法庭时而赞成,时而反对,因此事情进展时而顺利,时而又悬而未决。 至于遗嘱,总的来说比较简单,因为索比是惟一继承人。不过还有几十笔小遗产,倘若遗嘱被宣布无效,有些亲戚也许可以因此得到一些东西。此外,“法律认定死亡”这个问题又被重新提了出来,其中法院判定的“一般性灾祸”,与后来有人提出的“在不同时间的死亡”又起了矛盾。在有关这些问题的诉讼中,布鲁德和威姆斯比都没有出庭。老有某个亲戚或者股东出来充当原告,索比由此断定杰克伯伯已经笼络好了人心,摆平了他们每个人。 惟一使索比伤心的诉讼是由他的布拉德利爷爷奶奶提起的。他们提出,因为索比没有行为能力,所以应该由威姆斯比和布鲁德继续对他进行监护。除了以他不熟悉错综复杂的地球生活环境这一公认事实为理由外,另外还有一个证据,那就是他在国民警卫队里的一份病历记录。有位名叫克里希纳穆尔蒂的医生证明说,他是个“潜在的情绪不稳定者,不应该对在某种压力下产生的行为负责”。 加什请同盟国议会秘书长的私人医生对索比进行了体检,结果发现索比心智十分健全,完全具有法律责任的能力。但紧接着又有一个股东起诉,说无论从私人还是从公众利益方面考虑,索比都没有资格管理鲁德贝克联合公司的事务。 索比被这些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事情弄得焦头烂额。他渐渐明白了:做富人是要付出高昂代价的。由于支付打官司的费用和鲁德贝克庄园的管理费,索比已经负债累累,而他又不能提取本应属于自己的一直积攒起来的生活费。因为尽管法院多次作出认定索比身份的裁决,但布鲁德和威姆斯比还是在这个问题上大作文章。 过了一段让人心焦的时间以后,一家比鲁德贝克地区法院高出三级的上级法院作出如下判决:在公司财产清理完毕以前,索比有权行使其父母的股份权。 根据公司章程规定的股东提案权,索比召集了一次股东大会,以选出新一届高层领导人。 这次会议是在鲁德贝克的大会堂里举行的。地球上大多数股东都出席了会议。在会议开始前的最后一分钟,甚至连莱达都闯了进来。她高兴地喊着:“诸位好!”然后转过身去对继父说,“爸爸,我接到通知后,决定来看看热闹,所以跳上公共汽车就赶来了。我没迟到吧?” 尽管索比和其他领导成员都坐在台上,可莱达几乎没看他们一眼。索比既感到放心,又觉得伤心。自从在旧金山分手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莱达。索比知道,在鲁德贝克市鲁德贝克港湾有她的住宅,有时候她也到城里去走走。但是加什却劝他不要跟她联系——“她的行动表示她不想见你。当女人明确表示不想见到某个男人以后,如果再去追她,那便是傻瓜了。” 于是,索比一直提醒自己,必须尽快还清欠她的钱和利息。 威姆斯比提醒大家安静,并宣布说,根据要求,本次会议将提名选出上层领导人员。“多数股东同意,过去的商务问题留待今后处理。”小槌砰地一敲,“现在由大会秘书宣读董事长候选人名单。”他得意洋洋地笑了。 这一笑引起了索比的担忧,因为他和父母的股票只能控制45%以下的表决权。从有关名单和其他间接信息来看,威姆斯比控制了约31%的表决权。索比还差6%选票,他想以“鲁德贝克的鲁德贝克”名义,向股民们真诚呼吁,以实现自己的愿望。虽然威姆斯比所需票数比他多三倍以上,但索比心里还是没有底。那些尚未投出的选票,很有可能会落到威姆斯比的口袋里。 担心归担心,索比还是站了起来,凭着自己的一份股票给自己提了名:“索尔·鲁德贝克的鲁德贝克!” 这以后,在座的其他高层领导人员个个甘拜下风,没有出来竞争的,直到有人提出威姆斯比的名字以后,再也没有人提名了。 “请秘书唱票。”威姆斯比拖着长音说。 “我们先报股东自投票,然后再报别人代投票,由文书根据原始档案数据核对股票编号。现在开始,索尔·鲁德贝克……的鲁德贝克。” 索比投了自己45%的全部股票,坐下来后感到很疲惫。他随手掏出袖珍计算器算了算。共有94000股,索比不相信自己能记住一个一个累加起来的总得票数。秘书不停地读着股票数,文书嘴里唧哩咕噜地重复数字,一边核对着档案上股票的序号。索比需要再拉5667股,才能以多出一票的成绩胜出。 索比的票数开始慢慢增加——232……906……1917,其中有些是本人投的,有些是别人代投的。但是威姆斯比的票数也在上升。有的股东在听到自己名字以后,只说一句:“代理。”还有些名字没人回答。索比认为,威姆斯比可能已经拥有了那些代理股票。但是,投给“鲁德贝克的鲁德贝克”的选票还在增加,2205……3036……4300……到这里便停住了,现在正在报出最后几个名字。 加什侧过身子对索比说:“剩下的只有那一对儿了。” “是的。”索比收起计算器,心情十分懊恼——这样看来,到底还是威姆斯比赢了。 很明显,已经有人叮嘱过秘书最后要宣读谁的名字。“尊敬的布鲁德法官!” 布鲁德把自己那笔举足轻重的股份投给了威姆斯比:“投给我们的董事长约翰·威姆斯比先生。” 威姆斯比也站起来,满面春风地说,“我以自己的名义投上一份,再以别人转托的代理人身份与秘书一起投上……”索比实在听不下去了,只想马上找到自己的帽子一走了之。 “计票结束,我宣布——”秘书开始宣读最后的选票数。 “等一等!” 莱达站了起来,说:“还有我呢!我是第一次参加会议,也想投出自己的一票!” 她的继父连忙说:“好啊,莱达,不过你可不能胡来。”他转身对秘书说,“这不会影响选举结果的。” “不,这恰恰会影响选举结果!我要给索尔·鲁德贝克的鲁德贝克投上1880股!” 威姆斯比目瞪门呆,说:“莱达·威姆斯比!” 莱达反驳道:“我的法定名字是莱达·鲁德贝克。” 布鲁德喊了起来:“这不合法!选票已经记录完毕,你的已经不能算在内了……” “哼,胡说!”莱达大声地说,“我本人就在这里,而且我还在投票。还有,我已取消了代理——在宣布开会前10分钟,我就在这幢大楼的邮电所里办了辙销代理权手续,并亲眼看着它被拿到‘本公司被代理人办公室’去签字。法官,要是你不信,可派人去核实一下,怎么样?我就在这里,现在把我的股数加上去。”说完,她转过身去,朝索比微微一笑。 索比也向她使劲地笑了一笑,然后板着脸,低声对加什说:“为什么要对我保密?” “不这样做,‘诚实的约翰’就会知道,他必须通过求、借、买等各种方式弄到更多股票才能当上董事长。要是那样的话,他可能已经获胜了。莱达按照我的吩咐,先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多好的姑娘,索比,选择她不会有错。” 5分钟以后,索比脸色苍白,颤颤抖抖地站了起来,拿过威姆斯比放下的小槌,对股东们宣布:“现在选举其他董事。”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了。股东们热烈地一致通过了加什和索比拟定的董事会候选人名单,名单里还增加了一个莱达。 莱达又站起来:“哦,不行,你们不能选我做董事。” “这是破格录选,你已经履行了职责,现在接受吧。” 莱达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坐下了。 秘书宣布选举结果时,索比转身对威姆斯比说:“你依然是总经理,对不对?” “是的。” “你落选了,你的一份股份将归公司所有。也不要再回你的老办公室去了,现在就请拿上你的帽子走人吧。” 布鲁德按捺不住地跳了起来。索比转过身去,说:“你也一样。警卫,将他们送出大楼。” 第二十三章 索比看着一大堆文件犯了愁,你瞧,每份文件上还都写着“急件”二字。他随手拿来一份,瞥了一眼又放下了,说:“多洛雷斯,打开显示屏控制器以后就回家去吧。” “我可以留在这儿,先生。” “我刚才说了,‘回家去’。你眼圈发黑,还怎么去见丈夫啊?” “是,先生,”她换上插头后随即打开了显示屏,说,“晚安,先生。” “晚安。” 索比心里想,多好的姑娘啊,忠心耿耿。他希望手下人都能像她一样忠诚。虽然说是新官上任,但他在办公室里连一把新笤帚都不敢换,因为原来的一套规定眼下还要延续下去。随后,他向机子发了一个数字信号。 立刻响起一个声音,但显示屏上没有出现说话人的脸:“‘紧急起飞’7号。” “‘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索比也用暗语回答他,“9变16。” “‘紧急起飞’准备就绪。” “已加密。”索比道。 显示屏上出现了联队最高指挥官的面孔。“你好,索尔。” “杰克指挥官,我不得不再次推迟这个月的会议。我也讨厌拖延,但你真该看看我办公桌上堆的这么多文件。” “谁都不会指望你把所有精力都放到X部队的事务上来。” “但那正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情。我要尽快处理完这里的工作,安排好公司管理人员,再动身去部队报到!但现在的问题并不是这么简单。” “索尔,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处境,在没有安顿好领导班子以前,任何一个有责任心的企业一把手都不会安心。我们也知道你手头的事实在太多了。” “嗯……那好,我就不出席会议了。能和你谈几分钟吗?” “说吧。”“史密斯”一口答应说。 “我想,我已经找到了一个豪猪小伙子。你还记得我们以前谈起过那件事情吗?” “是的,我当时说过,‘没有人敢碰豪猪’。” “对!不过那时为了弄清豪猪是什么东西,我不得不去查阅豪猪的图片。按贸易商的说法,买卖人不做亏本生意。奴隶抢掠也是一种买卖,禁止这种买卖的最好方法,就是让它无利可图,得不偿失。我想,如果在他们的劫掠对象身上安上豪猪刺,可能就会起到这样的作用。” “前提是我们得有这样的豪猪刺。”X部队的负责人干巴巴地说,“你发明出了一种有效武器?” “我?你当我是什么人?天才?不过我倒想起了一个人,他叫若埃尔·德拉克鲁瓦,据说是麻省理工学院有史以来最厉害的毕业生。我曾跟他聊起过在西苏号上当火控员时的事。没等我提出来,他就想出了一些好办法。他还说:‘索尔,只要一艘飞船动力强劲,就不可能用一束小小的微不足道的麻醉光去制伏它。” “我同意他的观点。” “那好,我已经把他安置在多伦多哈费迈耶实验室了。你们部队一同意,我就给他一大笔钱和自由支配权。我还会把有关对付劫掠船的各种战术告诉他——也许还包括我的催眠录音带。我现在忙得不可开交,实在没有时间和他谈这方面的事情。” “他需要一支队伍,这个问题可不是小打小闹就可以解决的。” “这我知道。我会尽快确定参与人员名单。‘豪猪工程’会拥有所需要的全部人员和经费。但是,我能卖给国民警卫队多少这种小玩意儿?” “啊?” “我是开公司的生意人呀。如果公司没有收益,董事们会轰我下台的。我想,我可以让‘豪猪工程’花钱如流水,但我必须给董事和股东们一个满意的交待。所以我考虑了一下,想把一批东西卖给自由贸易商,还想把有些东西再卖给自己人。总之,我要向他们展示一个潜在的大市场,以证明这笔费用没有白花。所以我要问你,国民警卫队到底能‘消化’多少这一类东西?” “索尔,你想得太多了。即使你最后还是搞不出这种超级武器——从目前情况看,可能性不太大——但就算这样,这些研究仍然是有价值的,不会白花钱。你的股东也不会有多大损失。” “我可不是庸人自扰!我知道我是只靠多出的一点点股票才当上董事长的,万一明天再召开一个临时股东大会,我就有可能被炒鱿鱼。研究当然有价值,但不一定很快就能体现出来。请你相信,我花的每一笔钱都要给一心盼着我垮台的人一个交代,所以我一定得从你这儿得到保证。” “要不,咱们就若埃尔·德拉克鲁瓦的研究订一份合同如何?” “再让一个中校盯着我的人,随时对他指手画脚,行吗?我们要给他一点自主权。” “呣……有了。给你一份意向书,怎么样?价格可以报高一点。不过这事我还得去见上面的总指挥。他现在正在月球上,可这星期我没有时间去月球,你还得再等几天。” “我不能等。我要一口咬定说你已经答应了。杰克,我想赶紧把这儿的事办完,然后离开这个让人发疯的位置。就算你不想让我参加X部队,我总还可以当个炮手吧。” “那就马上过来吧,我立即让你入伍,然后再派你出去执行任务,就把你派到你现在的位置上。” 索比低下头,说:“杰克!你可不能这样对待我啊!” “如果你想傻乎乎地把自己置于我的领导之下,鲁德贝克,我就要这样对待你。” “可是——”索比闭嘴了,争论是没有用的。再说还有其他许多事情等着他处理。 “史密斯”又问了一句:“还有事吗?” “我想没有了。” “明天我就对若埃尔·德拉克鲁瓦进行第一次审查。再见。” 索比关掉显示器以后,心情特别差。他之所以那么失望,并不是因为联队最高指挥官对他的入伍想法抱有怀疑态度,更不是因为他要把别人的巨额资金投向一项希望渺茫的工程,由此遭到了自己良心的谴责。原因仅仅是,他被一件错综复杂、扑朔迷离的工作缠得脱不了身。 索比重新从桌上拿起最上面那份文件,接着又把它放下,揿了一下直通鲁德贝克庄园的按键,视屏上立即出现莱达的图像。索比说:“对不起,我又要晚回一会了。” “我会延迟开饭时间的。他们现在正玩着呢,我让厨子给你做了正宗的开胃薄饼。” 索比摇了摇头,说:“你们吃吧,我在这里吃,也许还要在这儿睡呢。” 她叹了口气说:“在那里睡也行,但一定要记住,我亲爱的笨蛋,到半夜时一定要睡在床上,早上六点以前别起来。能答应我吗?” “好的,尽量做到。” “你最好做到,否则我又要唠叨了。再见。” 这次他没有去拿放在最上面的那份文件,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想着。莱达是个好姑娘……她甚至想在业务上帮他一把,可是后来发现自己不是这块料,只好罢手了。但她是黑暗中的一个亮点,一直使索比感到振奋和愉悦。要是他重新当兵,让她成了大兵老婆,不知这样做是不是不公平……他总不能太对不起莱达吧,而她是不愿意让他当兵的。当然,还有些对不起她的事,比如经常逃避宴会什么的。他想,以后一定得尽量对她更好些才行。 过去他想得多么简单啊:接管公司,审查本公司在萨尔贡所属地区的分支机构,重新选拔一个该地区分支机构的领导人。但他考虑得越深,觉得要做的事情也就越多。如税款问题……纳税的事情太复杂了,他实在搞不明白,所以一直稀里糊涂。还有,维根集团正在极力扩张。他没进行过任何实地考察,叫他怎么作决定?但即使去看了,他就能弄清楚吗?再说,他又怎么能抽得出时间呢? 真滑稽,一个生来就有一千艘星际飞船的人,却从来没有时间去乘坐其中的一艘。也许一两年以后—— 不可能,即使到了那个时候,那些该死的遗嘱问题还是得不到解决!已经两年了,法院还在研究这个问题。这些人为什么不学学贸易商的样子,体面、简单地处理死亡问题? 此外,他仍旧不能自由地继承老爹的遗志,完成他的未竟事业。 索比确实做成了一些事情,譬如允许X部队查阅鲁德贝克的档案材料。杰克上次告诉他,最近一次突然袭击肃清了一个奴隶贩子横行的地区。他们原本不知道相关数据,但有了索比提供给他们的档案,这次袭击才得以成功实施。还有,公司里有没有人和奴隶贩子勾结?有一段时间,索比觉得威姆斯比和布鲁德是了解那些罪恶勾当的,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以后,他又觉得他们好像不了解——所有档案材料都表明,他们所做的事情是合法的……只不过有时跟他们做生意的人是坏蛋而已,但当时谁知道他们是坏蛋?索比拉开抽屉,随手拿出一个文件夹。这上面没标“急件”字样,原因很简单,这份文件从来没离开过他的手边。他感到,这个文件夹里所涉及的问题应该是鲁德贝克、或许整个银河系中最最紧急的事情,比“豪猪工程”还要急,因为豪猪工程还有一点碰运气的成分,而这份文件却绝对可以根除,或者至少可以沉重打击买卖奴隶的罪恶活动。但是他的工作进展很慢——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索比总是忙得不可开交。以前族长奶奶老是说,别在一只篮子里放太多鸡蛋。索比不知道这条经验她是从哪里得来的——贸易商从来不买鸡蛋。但现在,他的篮子太多,每只篮子里的鸡蛋也太多,这样的篮子似乎每天都在增加。 碰到困难时,索比总会问自己:“遇到这种情况,老爹会怎么办?”布里斯比上校也说过:“我就问自己‘巴斯利姆会怎么办呢?’”这一问确实很管用。索比又想起了那天接过父母股份时出庭法官所说的话:“没有谁可以独自完全拥有任何东西。这项资产越大,他拥有的部分就越少。你不可能对这项资产为所欲为,也不能愚蠢地处理它。你的利益并不能凌驾于其他股东、雇员和公众之上。” 在决定实施豪猪工程之前,索比跟老爹就法官的话作过心灵上的交流。 法官说得对。接管企业后,他最初想中止鲁德贝克公司在贩奴地区的所有经营,以此打击买卖奴隶的活动。但他不能这么做。你不能为了打击一小撮犯罪分子,不惜损害几千人甚至几百万人的利益。打击罪犯必须审慎、准确,不能伤及无辜。 后者就是索比眼下采取的方法。他开始研究这个没有标记的文件夹里的问题。 就在这时,加什律师敲门进来了。“还在拼命干哪?为什么那么忙啊?” “吉姆,我能从什么地方找到10个可靠的人?” “啊?希腊哲学家认为,只要能找到一个,他就喜出望外了。” “我的意思是找10个可以信赖的诚实人,他们必须有能力担任鲁德贝克公司各星球分公司的经理,”索比又加了一句,“而且又能为X部队所接受。” “你真打算这么干?” “你还有什么别的解决办法?我要让他们替下每个可疑地区的经理,让那些被罢免的人都回这里来——我们不能开除他们,只能利用他们,因为我们不知道那里的情况。但是我们必须能够信任新上任的人,还要告诉他们有关奴隶买卖的一些情况,让他们注意这方面的迹象。” 加什耸了耸肩,说:“我们最多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但是你也别抱一口吸干尼罗河的幻想。再说我们也不能一下子找到那么多合格的人。注意,孩子,不管你对那张10人名单研究多长时间,今天晚上你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当你像我一样老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不可能一下子办成所有事——这么干最大的可能是送掉你自己的小命。这么说吧,有朝一日你过世了,其他人还要干这件事。我觉得你像试图数遍天上每颗星星的那个人:他数得越快,出现的星星就越多,结果他不数星星去钓鱼了。这是你应该早点明白而且要经常想到的一个方法,也就是我要提醒你的事。” “吉姆,你为什么要答应到这儿来呢?我看,这些事你也没有撒手不管啊。” “因为我是老笨蛋。再说,总得有人去帮你呀。也许我对捅掉奴隶买卖这个马蜂窝也感兴趣,这是我的性格。我又老又胖,不趁现在做,以后就没机会了。” 索比点点头,说:“我想也是。我还有个想法——该死的,我一直忙于眼前必须完成的事,真正应该做的事却简直没有时间……我一直没有机会去干自己想干的事!” “孩子,这是常有的事儿。避免无端耗费精力的诀窍,就是要偶尔做做你想做的事。也就是说,现在——明天还有一整天时间呢——现在你就和我一起出去,吃块三明治,看看漂亮姑娘去。” “让人送到这儿吃吧。” “不行,你得到外面去吃。即使你是一艘钢制飞船,也要有一定时间去保养。跟我走吧。” 索比看着那堆文件,“好。” 老人津津有味地嚼着三明治,喝着啤酒,带着纯真、愉快的微笑看着美丽的女孩。她们真是太漂亮了。鲁德贝克市的娱乐行业吸引了一大批索价高昂的天才演员。 可是索比对她们不感兴趣,他只是考虑着自己的事情。一个人不能放弃自己的职责,船长不能,族长也不能。但他就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要是一拍屁股走了,他就可以永远加入到老爹的部队了。可是指挥官杰克说得也很对,这里也是一个与肮脏交易作斗争的地方。 可如果他不喜欢眼下这种斗争方式,那又该怎么办呢?对了,在谈到老爹时,布里斯比曾经说过:“这意味着你要全身心地投入到争取自由的斗争中去,甚至为此放弃你自己的自由:包括做乞丐,当奴隶,舍弃自己的生命。” 你说得对,老爹,但是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做这件事情。我会干的……而且目前我也在尽力地干,可我只是在摸索,因为力不从心啊。 这时,索比的脑子里出现了老爹的回答:“胡说!只要全力以赴,什么都能学会。哪怕要我狠狠揍你一顿,你也得学!” 老爹身后的族长奶奶赞同地点点头,面容严肃。索比也向她点了点头。“好的,奶奶。一言为定,老爹,我试试看。” “不是要试,而是要干!” “我会干的,老爹。” “现在,吃你的饭吧。” 索比顺从地伸手去拿汤匙,没想到眼前不是老爹过去给他吃的炖肉,而是一块三明治。加什好奇地问他:“你自言自语在说什么啊?” “没什么。我才下定了决心。” “现在要让你的脑子好好休息休息,用用你的眼睛。无论做什么,都有一个时间地点合不合适的问题。” “你说得对,吉姆。” “晚安,孩子,”老乞丐似乎在跟索比轻声道别,“做个好梦……祝你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