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谢谢你们的鱼》 第一章 那天晚上天黑得很早,在一年中的这个时候,这很正常。有些冷,还有风,这也很正常。 开始下雨了,这特别正常。 一架飞船降落了,这就不正常了。 周围没有人,目击者只有一些奇蠢无比的四足动物。这些家伙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艘飞船,甚至不知道它们该做点什么对付它,是吃了它,还是怎么办。于是它们采取了一贯做法,就是跑得远远的,试图躲在互相的背后,不过从来没有成功过。 飞船从云层后滑翔下来,似乎只开了一道灯。 如果你离得远,你很难透过闪电和乌云看见飞船;但是在近处你会发现它具有奇特的美感——灰色、造型优雅,而且很小。 当然了,没人知道飞船的大小或者形状的不同意味着什么,但是如果你参考了《银河系中部调查报告》的内容,你会猜到这飞船大概能坐上六个人。 其实不管怎样你都会猜到的。这个调查报告就像大部分同类的调查一样,花上一大笔钱,可得出的结果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除了指出银河系中每个人都有2.4条腿以及一头土狼以外。而这个显然不正确,于是就再也没有人理会它了。 飞船穿过雨幕静静下落,暗淡的前灯将船体裹上了美丽的彩虹。它发出轻微的嗡嗡声,越靠近地面声音越大,在距离地面六英寸时变成了低沉的振动。 然后它终于落地安静下来。 一道舱门打开,一段舷梯自动展开。 一道灯光出现在门口,明亮的灯光在黑夜中流动,带动了一片阴影晃动。 一个高大的影子出现在灯光里,四周看了看,瑟缩了一下,急急忙忙下了舷梯。可以看到他胳膊下面夹着一个大大的购物袋。 这人转过身,向着飞船匆匆挥了一下手。雨水已经开始打湿他的头发。 “谢谢!”他喊着,“非常感……” 一阵震耳的雷声打断了他的话。他担心地抬头看了看,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忙在他那大大的塑料购物袋里翻找起来,却发现袋子底下有个大洞。 购物袋的侧面印着几个大大的字,写着(任何懂点半人马座语言的人都认识):半人马座主星,布莱斯塔港的免税大卖场。要像太空中具有火热价值的第二十二头大象那样——咆哮吧! “——等一下!”那个影子一边对飞船挥舞手臂一边叫喊。 本来已经开始缩回的舷梯停下来,重新打开,让他进去。 过了一会他又出现了,拿着一条破旧不堪的毛巾,胡乱地塞进购物袋里。 他再次挥了挥手,把袋子夹到胳膊底下,向几棵树跑过去想避雨。他身后的飞船开始升空。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他停顿了一下,继续往前跑,但是改变了方向,与那些树保持一段安全的距离。雨越下越大,瓢泼一般落下来。他弓着身子,快步走着,不时因为脚下打滑而跌跌撞撞。 他在泥泞中穿行。雷声越过远处的群山滚滚而来。他徒劳地擦了擦脸上的雨水,继续蹒跚而行。 又有了亮光。 这次不是闪电,是一些分散的暗淡灯光,在地平线处闪动,然后又消失了。 他再次停下来看了看,而后加快脚步向灯光出现过的方向走去。 前面是一道上坡,在坡上走了两三百米以后,他面前出现了一道墙。他抬头看了看,把手里的袋子扔了过去,然后自己也爬了过去。 他刚刚落地,一个什么机器向他就向他冲过来,前面还有两道灯光穿透雨幕闪动着。那人急忙向后一缩,机器已经冲到面前。可以看见这个机器的形状,基本上是一个低矮的球茎状,像一头小鲸鱼——光滑、灰色、线条流畅而且快得吓人。 他本能地举起手保护自己,但那个机器从他身边冲过,激起一片水花,溅了他一身。 又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在那短暂的亮光中,路边上那个湿透的可怜人可以赶在那机器消失前看清它后面的一个小小的标志牌。 那人显然大吃一惊——那上面写着:“我的另一辆车也是保时捷。” 第二章 罗勃·麦肯纳是个卑鄙的混蛋,这他自己非常清楚,因为很多年来总有许多人向他指出这一点,而他找不到什么好的理由来反对这种说法,除了这一条——他喜欢反对别人,特别是那些他不喜欢的人,也就是说,所有的人。 他叹了口气,换了一档。 山路开始变得陡峭,而他的卡车因为装着丹麦产的散热器而很笨重。 他并不是一贯心情不好,至少他认为不是这样。只是下雨让他心烦,每次都是因为下雨。 而现在就在下雨,所以他的心情也因此变得不好而已。 现在下的雨是他特别不喜欢的一种特别的类型,特别是在他开车的时候。他把各种雨都编了号。这种是第17号。 他曾经在什么地方读到过一个消息,说爱斯基摩人有两百多个不同词汇来描述雪,如果没有这些词汇他们的谈话就会变得非常单调。这么说他们就可以区别开稀疏的雪和密集的雪,小雪和大雪,造成泥泞的雪,易碎的雪,有风的雪,大块大块的雪,邻居的靴子底带进来后留在地板上的雪,冬天的雪,春天的雪,你童年记忆中比现在任何一种雪好得多的雪,美丽的雪,鹅毛大雪,山上的雪,谷中的雪,早上落下的雪,晚上落下的雪,你正准备去钓鱼的时候突然落下的雪,以及无论你怎么教那些爱斯基摩人,他们还是在尿在上面的那些雪。 罗勃·麦肯纳的小册子里记载了两百三十一种不同的雨,没有一种他喜欢的。 他又换了一档,卡车速度加快了。车上装载的丹麦的散热器发出一种舒服的嗡嗡声。 自从昨天下午离开丹麦,他已经经历了33号雨(让路变得湿滑的毛毛细雨),39号雨(大大的雨点),47号到51号雨(垂直落下的小毛毛雨到斜着飘的毛毛雨再变成中等强度的毛毛雨),87号和88号雨(两种差别很细微的垂直下落的倾盆大雨),100号雨(倾盆大雨之后夹着寒风),一瞬间从192号一路变到213号的海洋风暴,123号、124号、126号和127号雨(温和的中等强度的冷风发出有节奏的嗡嗡声),11号雨(有微风的小雨),还有现在这个他最讨厌的,17号雨。 17号雨,就是说肮脏的雨点持续不断地狠狠砸在车前窗上,有没有雨刷根本没什么区别。 为了检验自己的这种定义的正确性,他把雨刷给关了,结果是能见度变得更糟糕了。而且在他重新打开雨刷后也没能恢复。 实际上,有一只雨刷开始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音。 刷刷刷啪刷啪刷刷啪刷啪刷啪啪啪擦。 他砸了方向盘一下,踹了地板一脚,捶了录音机一拳,录音机立刻开始播放巴里·曼尼努的歌,他继续捶录音机,捶了半天直到它不吭声儿了,然后他开始咒骂、咒骂、咒骂、咒骂以及咒骂。 他的怒火已经达到了顶点,就在这时他的车前灯的灯光隐约映出路边的一个人影,在大雨中几乎无法看清。 那是一个满身泥泞的可怜家伙,穿着很奇怪,浑身湿得比一只落在洗衣机里的水獭还厉害,正站在那儿挥动大拇指想搭个便车。 “可怜的家伙,”罗勃·麦肯纳心想,他终于找到一个人比他处境更凄惨,“肯定骨头都冻僵了,在这样一个肮脏的夜晚出来拦车。只能得到寒冷、潮湿以及卡车从身边冲过时溅到身上的泥巴水。” 他冷酷地摇摇头,又叹了口气,一打方向盘,冲进一片水洼里,溅起一片泥水。 “明白我的意思了吧?”他在飞快地冲过去的时候心想,“你在路上总会遇到一些混蛋的。” 几秒钟后,他就在汽车的后视镜里看到那个想搭车的家伙站在路边,溅了满身泥巴水。 有那么一会他为此很开心。过了一会他因为自己做了这样的事情而开心而觉得有些不高兴。然后他又因为自己做了这样的事情而开心而觉得有些不高兴而觉得高兴。然后他就很满意地继续驾车前行。 在这之前他曾经把一辆保时捷堵在屁股后面跑了二十英里,后来还是被超了车,这让他很不高兴。但是现在又从这个可怜家伙身上得到了补偿。 他继续驾驶,那些雨云在他头顶上追着他跑。他不知道自己是个吸雨机。他只知道自己的工作日都很悲惨,并且还总是碰上一连串糟糕的假日。而雨云只知道他们喜欢罗勃,总想跟着他,拥抱他,把他浇个透。 第三章 跟在后面的两辆卡车不是由吸雨机驾驶的,但是他们也做了相同的事情。 那个人继续跋涉,或者说蹒跚前进,终于脱离了那片水洼地,再次踏上山路。 过了一会雨势开始缓和了,可以隐约看到云层背后的月光。 一辆雷诺从他身边经过,驾驶员发疯一般向他打出复杂的手势,想表明自己本来非常乐意带他一程,但是这次不行,因为不管那个可怜家伙要去哪里,他们的方向都不一样。他最后翘起大拇指作了个欢快的手势,似乎是说希望你在这个寒冷潮湿的环境中过得愉快,下次我一定会带上你。 那人继续向前跋涉。一辆菲亚特经过,做了和雷诺完全相同的事以后走了。 一辆马克西从前方开来,在他身边经过时冲他闪了一下大灯,也弄不清到底是说:“你好!”还是“对不起,我们不同路。”还是“快看,这么大雨还有人在外面,真他妈蠢!”还是别的什么。车前窗有一块绿色纸条,表明不管刚才闪那么一下什么意思,这车都属于史蒂夫和卡萝拉公司。 雨已经小多了,雷声远处的山脉背后滚动,就像一个人在争论中认输,然后又过了二十分钟还在咕哝:“另外还有一点……” 空气很清新,夜晚很凉。各种声音听得特别清晰。那个迷路的可怜人剧烈地颤抖着。他现在已经来到一个路口,一条岔路分出来向左边伸过去。岔路的对面有一个路标,那人急切地跑过去仔细观看,直到一辆车突然从旁边冲过的时候他才转过身。 然后又有一辆。 第一辆车完全没有理会他,第二辆毫无意义地亮了一下车灯。一辆福特千里马经过时在他身边刹车了。 那人吃惊地摇晃了一下,急忙抱起袋子冲着车跑去,可是在快到的时候千里马又发动起来,很可笑地加速跑掉了。 那人沮丧地停在那里。 这之后第二天发生了一件偶然的事情,千里马的司机去医院取阑尾,由于一个很可笑的混淆,医生错误地把他的腿给切除了。而在重新准备给他做阑尾手术之前,他的阑尾炎很可笑地恶化成了腹膜炎。他的恶作剧就这样得到了报应。 那个人继续艰难前进。 一辆绅宝在他身边停了下来。 车窗摇下来,一个友好的声音问他:“你走了很远了吧?” 那人转向绅宝,伸手握住了车门把手。 那个人,那辆车以及它的门把手都在一个名叫地球的行星上。这颗行星在中的条目内容只有四个字:“基本无害”。 撰写这个条目的人名叫福特·长官。此刻正在一个绝非无害的星球,坐在一个绝非无害的酒吧里,不要命地惹事。 第四章 如果有人随意地看他一眼,会很难分辨他到底是喝醉了、病了还是彻底疯了。但实际上这里根本没有人会随意地看别人,这里是汉多德城南端的粉红老狗酒吧,呆在这种地方,你如果不想死的话,就别想随意做事。这里任何一个敢看别人的人都会有鹰一样敏锐的眼光,武装到牙齿,血管中涌动着狂暴的血液,随时准备向他们不喜欢的人做出任何疯狂的事情。 一种压抑的、导弹危机到来前的那种宁静笼罩着这个地方。 酒吧里吊着的一只横杆上站着一只长相邪恶的鸟,它平时总是尖叫着报出本地的职业杀手的姓名和地址,这也是酒吧提供的一个免费的服务项目。 现在这只鸟也不叫了。 所有的眼睛,包括一些长在杆子上的,都盯着福特·长官。 他正在玩命,采用的方式是——试图用美国运通卡来付一笔相当于小型国防预算的酒帐,而这种卡在已知宇宙的任何地方都没人承认。 “你们担心什么呢?”他用欢快的声调问道,“有效期?这里有人听说过新相对论吗?这种物理学的全新领域可以解决这一类问题。时间膨胀效应、时间倒流理论……” “我们不担心有效期。”福特面前的人说。他的声音是一种低沉温和的呜呜声,就像洲际导弹发射井开启的时候发出的那种声音。这是这个危险的酒吧里的一个危险的酒保。一只硕大的、肉乎乎的手轻轻拍打着吧台,把吧台表面压得凹陷下去。 “哦,那就好。”福特说,然后他收起自己的小包准备离开。 拍打着吧台的手指伸了出来,放在福特·长官的肩上拦住了他。 虽然那手指长在一个肉块一样的手掌上,那手掌长在一根棒子一样的前臂上,可是那前臂却没长在什么东西上面。除非你硬要说它就忠心耿耿地长在酒吧本身上面。这手本来是长在酒吧的前任老板身上的,他临死前莫明其妙地捐赠给了医疗研究机构,该机构经过研究,认为他们不喜欢手的外形,于是又回赠给了粉红老狗酒吧。 新的酒保才不相信这类乌七八糟的鬼话,他只是把它当作一个好帮手。那只手就那么趴在吧台上,接受点单,提供酒水,宰掉那些看起来很找死的家伙。 福特·长官坐着没动。 “我们不担心有效期。”酒保重复了一遍,满意地看见福特·长官集中了注意力。“我们担心的是这张塑料片。” “什么?”福特看上去有些迷惑。 “这个,”酒保摇晃着运通卡,就像摇着一条死了三个星期的小鱼,“我们不接受。” 福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直说没有其他的办法买单,因此犹豫了一下,然后决定硬挺下去。那只没有身体的手温柔但是坚决地抓着他的肩膀。 “你不知道吗?”福特说,他的表情渐渐从有点迷惑变成了彻底的怀疑,“这是美国运通卡。是付帐的最佳方式。你没收到过他们的垃圾邮件?” 福特的声调很愉快,就像有人在战争安魂曲最低沉的部分忽然吹响了卡祖笛,这种声调开始激怒酒保。 福特肩膀的骨头开始发出吱吱的摩擦声,要知道这只手曾经从一个专业按摩师那里学过制造疼痛的所有高深技术。值得庆幸的是在他没把包背在这个肩膀上。福特希望在那只手把他肩膀上的骨头捏到身体其他部位去之前解决目前的麻烦。 酒保把运通卡一扔,卡片沿着吧台滑到福特面前。 “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玩意儿。”酒保的声音透出野性。 这一点都不奇怪。 福特在那个名叫地球的行星呆了15年,在离开之前,电脑的一次严重错误送给他这张运通卡。美国运通公司立刻意识到了这个严重错误,慌慌张张地想要回去。这时沃贡人要修一条新的超空间通道,地球在这个工程中被意外地彻底摧毁。于是就没人再来找福特索要那张卡了。 他从此就保留那张卡,因为他发现随身携带一种没人承认的通货很有用。 “赊账?”他说,“啊啊啊喔喔喔……” 在粉红老狗酒吧,福特的这两句话经常以这样的方式出现。 “我本来以为,”他喘着气说,“你这里是一家……” 他向周围看了看,酒吧里灯光昏暗,那些由暴徒、皮条客和唱片公司经理组成的乌合之众此时都躲在自己的小隔间里,坐在阴影之中四处张望,目光刻意避开了福特,并且很小心地开始继续他们关于谋杀、毒品集团和音乐发行方面的话题。他们都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事,不想因为看这种事情而耽误了自己喝酒。 “你会死的,伙计。”酒保低声对福特·长官说,证据就在他旁边。酒吧里悬挂的牌子中本来有一块写着:“请不要要求赊账,以免嘴上挨一拳。”后来为了行文的严谨,改成了:“请不要要求赊账,以免一只凶猛的鸟扯开你的喉咙,同时一只没有身体的手会在吧台砸碎你的头。”然而这样一来这个告示读起来很罗嗦,而且也没有合适的吊钩,于是这块牌子又被取下来了。酒保觉得不需要牌子人们也都会知道的,确实如此。 “我再看看账单。”福特说,他拿起账单仔细地研究。酒保恶狠狠地看着他,那只鸟也恶狠狠地看着他,一边还在用爪子再吧台上刨出一道道深沟。 账单是一张很长的纸条。 账单的底部是一长串数字,长得像是那些你抄都要抄半天的立体声设备的序列号一样。他已经在酒吧里呆了一整天,喝了很多泛着泡沫的东西,并且多次请在座的所有皮条客、暴徒以及唱片公司经理们喝了酒,虽然那些人立刻就忘了他是谁。 他清了清嗓子,拍了拍自己的口袋,虽然很清楚地知道里面什么都没有。他把左手轻轻地但是坚决地放在随身小包半开的口上。那只没有身体的手在他的右肩上又紧了紧。 “你瞧,”酒保说,他的脸在福特面前邪恶地晃动,“我要考虑到自己的信誉。你明白,对吧?” 就是这个,福特想,没有别的了。他已经遵守了规则,努力尝试正常地支付自己的账单,可是被拒绝了,现在他的生命有危险。 “好吧,”他平静地说,“如果是你的信誉问题……”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开小包,而后啪地在吧台上丢下自己的和一张来自官方的卡片,上面表明他是《指南》的实地研究员,而且绝对不允许做他正在做的事情。 “想让我写进去吗?” 酒保的脸停止了摇晃。鸟的爪子停止了挖沟。那只手慢慢放松了。 “有这个,”酒保张张干涩的嘴唇,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就可以了,先生。” 第五章 有极大的威力。真的,这本书的影响如此巨大,以至于编辑人员不得不制定了严格的规定以防止其被滥用。因此它的实地研究员被禁止接受任何的服务、折扣或任何形式的优惠待遇,如果其目的是为了让他们在编写条目的时候美言几句的话。但是以下情况例外: A) 他们努力尝试过以正常方式付钱了; B) 如果不这样的话他们的生命就面临危险; C) 他们的确想这么做。 由于按照第三条规则行事往往导致编辑删减他编写的条目,福特比较喜欢前两条。 他精神焕发地走了出去,来到街道上。 空气令人压抑,他喜欢这样,因为这是这个压抑城市的空气,到处都是激动人心的难闻气味,危险的音乐以及正在相互交战的警方的不同队伍。 他把小包以一种易于摆动的方式挂在肩上,以便于挥动胳膊,让不打招呼就来拿包的人吃上一拳。包里东西虽然不多,但是已经是当时他的全部家当了。 一辆豪华轿车沿街道飞驰,在街上燃烧的垃圾堆间穿行。一只老迈的被用来驮东西的动物受到惊吓,尖叫着蹒跚躲开让路,在一个草药店的窗户上跌倒,发出一声悲鸣,跌跌撞撞沿街道走着,假装在一家意大利面馆门口的台阶上跌倒了——它知道在那里会有人给它照相,还会喂它东西吃。 福特正在向北走。他认为他很可能要去太空港,可是之前他也曾经这么认为过。他知道自己经过的这个区域,人们经常突然改变自己的计划。 “想开心一下吗?”一个声音从一道门里飘来。 “就我所知,”福特说,“我正在开心那。多谢了。” “你有钱吗?”另一个声音问。 福特不禁笑了。 他转过身,摊了摊手。 “我像是有钱的样子吗?”他说。 “不知道,”女孩说,“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可能你会变得有钱。对有钱人我有一项非常特别的服务项目……” “哦,是吗?”福特饶有兴趣但是很小心的问,“那是什么呢?” “我告诉他们有钱挺好的。” 他们上方高处突然响起一声枪响,一个贝司手因为把一个乐段连续弹错了三次被打死了。在汉多德城两个贝司手才值一个便士。 福特停下来盯着黑暗的门洞。 “你刚才说什么?”他说。 女孩笑了,向外走了一点。她很高,带着一丝冷静的羞涩,但那不过是个假象而已。 “我说的是我的大客户,”她说,“我有一个社会经济学的硕士学位,我很会说服别人。人们喜欢这个,在这个城市尤其如此。” “咕斯哪,”福特·长官说。这是猎户座主星语言中的一个很特别的词,福特用这个词表示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了,但是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坐到一个台阶上,从他的小包里取出一瓶奥尔简克斯酒和一条毛巾,打开瓶子,用毛巾把瓶口擦了擦,瓶口比刚才更脏了。在那条毛巾臭烘烘的斑纹中,本来有着亿万微生物缓慢建立起的复杂而发达的文明。这下这些微生物都被奥尔简克斯酒给弄死了。 他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问:“来点吗?” 她耸耸肩,拿过瓶子。 他俩坐了一会,平静地听着隔壁街区传来嘈杂的警铃声。 “碰巧有人欠我一大笔钱,”福特说,“等我要回来以后,再来这里还能找到你吗?” “当然可以,我会在这里的。”女孩说,“你说的一大笔是多少?” “十五年的薪水。” “干什么的薪水呢?” “写了四个字。” “天哪,”女孩说,“哪个字让你写了这么久呢?” “前面两个。我想出来前两个字之后,后面两个在吃了午饭后就立刻找到了。” 一套电子鼓从他们头上高处的窗口飞出来,落到他们面前的街道上摔得粉碎。 过了一会他们知道了隔壁街区的警铃是一支警察部队在伏击另一支警察部队时发出的。鸣着警笛的车辆挤成一团,直升机轰鸣着穿过城市高耸的楼群,向无法动弹的警车射击。 “实际上,”福特不得不大声盖过嘈杂的噪音,“不完全是那样,我写得可多了,可是都被他们删了。” 他从自己的小包里拿出那本。 “然后那颗星球就被毁掉了,”他喊着说,“多有意义的工作啊,是吧?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得给我支付薪水。” “你为这个工作吗?”女孩也高声喊着。 “对。” “挺好的。” “想看看我写的那部分吗?”他喊着,“赶在它在被删除以前看看?新的修订版今天晚上就要通过网络出版了。肯定已经有人发现那个我在上面生活了十五年的行星已经被毁掉了。他们在修订之前几个版本的时候没删这个条目,但他们总会发现的。” “我们没法再聊下去了是吧?” “什么?” 她耸耸肩,向上指了指。 他们上方有一架直升机,看来参与了楼上那支乐队的派别冲突。音响师正用指尖抓着窗台吊在窗子外面,一个发狂的吉他手在用一把燃烧的吉他起劲地砸他的手。直升机在向乐队所有人开火。 “我们走吧?” 他们沿着街道离开了这一团混乱。路上碰见了一个街头戏班想给他们表演一个反映这个城市问题的戏剧,但是后来又不演了,消失在路边刚才那个小饭馆里。 福特一直在捅着他的的操作面板。他们钻进了一条小巷,福特蹲在一个垃圾桶上,这时信息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显示屏。 他找到了他的条目。 “地球:基本无害。” 就在这时候,屏幕上跳出了大量系统信息。 “来了。”他说。 “请稍候,”系统信息显示,“条目内容正在通过远程网络更新。本条目正在被修订。系统将关闭10秒钟。” 小巷的尽头一辆青灰色的豪华车缓缓开了过去。 “嘿,”女孩说,“如果你拿到了钱,再来找我。我还要工作哪,那边有人找我。我得走了。” 她没有理会福特结结巴巴的抗议,丢下他走了。福特沮丧地坐在垃圾桶上,等着看自己多年的工作成果从屏幕上消失。 外面街上安静了一些。警察们的战斗移向这个城市的其它地区;那个摇滚乐队的幸存者认可了他们的互相的差异,开始继续演奏;那个街头戏班从意大利面馆里出来,带着那个驮东西的动物,他们对它说可以带它去一个酒吧,那里人们会稍微尊重它一点;稍远处那辆青灰色的车静静地停在路边。 女孩急急忙忙向车走过去。 她背后阴暗的巷子里,福特的脸上映着绿色光芒,光芒不断闪动,福特的眼睛吃惊地越瞪越大。 他本来以为自己在屏幕上再也看不到什么了,自己的条目被删除了,关闭了。但是现在大量的数据涌了出来——文章、图表、数字、还有图片,澳大利亚海滩上的海浪,希腊岛上的酸酪,洛杉矶那些应当避开的餐馆,伊斯坦布尔那些应当避开的货币交易,伦敦那种应当避开的鬼天气,各个地方该去的酒吧。很多很多页的内容。他写的所有东西全都在那里。 福特有点不太理解,皱着眉翻前翻后,在不同地方停下细看。 “给在纽约的外星人的提示:在任何地方着陆,中央公园啊什么的,任何地方。没人会在意,甚至没人会注意到你。 “求生:立刻找一份出租车司机的工作。出租车司机的工作是用一台黄色的大机器把人送到他们想去的地方。就算你不懂怎么操纵那个机器,不懂当地语言,不熟悉当地地理乃至当地的基本物理规则,或者头上长了绿色的大天线,都没有关系。相信我,这是你保持不为人知的最佳办法。” “如果你的身体实在很怪异,试试在街上向人们展示身体来赚钱。” “来自苏瓦邻、诺克谢斯或者诺萨利亚星系的两栖生命形式会特别喜欢地球上的东河,据说那里比目前最好的、最剧毒的人工泥土更加富有营养。” “乐趣:这是一个重要章节。在这个星球上,如果不高压电击你的快感中枢神经的话,不可能找到更多乐趣……” 福特轻轻按下了一个键。那上面现在写着“完成模式准备就绪”,代替了以前这个位置写的“通道就绪”;而后者在很久以前同样取代了那个石器时代一样古老的词汇:“关机”。 他曾亲眼看着这颗行星被彻底摧毁。或者更确切些说,当时他的双眼在大摧毁的光和气体中什么都看不见,他是通过双脚感受到的,地板像锤子一样撞击着他、跳动着、咆哮着,在沃贡人那丑陋的飞船倾泻出的能量的洪流中颤抖。然后,在他认为的最后时刻之后又过了五秒,他和阿瑟·邓特已经像一套体育广播节目一样被穿过空气发射出去,那种身体消失的感觉让他们感觉有些恶心。 不会有错的,不可能有错。地球已经被彻底摧毁了。彻彻底底的摧毁了。在太空中被蒸发掉了。可是这里——他再一次启动了《指南》——上面还明明白白显示着他写有关怎样在博内茅斯、多西特、英格兰过得开心的条目。他对这一条特别得意,这是他写过的东西中最有巴洛克风格的一条。他迷惑不解的摇着头,再次阅读了整个条目。 突然间他意识到了问题的答案,那就是,有些非常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如果有些非常诡异的事情发生的话,他希望能够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关闭了《指南》,放进包里,再次来到街上。 他向北走,再次经过那辆停在街边的青灰色豪华轿车,从较近的门可以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说: “没什么的,亲爱的,真的没什么。你必须要学会面对这样的事。想想整个的经济是怎么建立起来的……” 福特笑了笑,绕过前面一个燃烧着的街区。找到一架没人管的警用直升机,弄开门钻进去,系好安全带,交叉手指祈求了好运,然后不太熟练地驾驶飞机急速飞上天空。 他在城市的高楼形成的山谷中迂回上升,最后冲出楼群,穿过了永远飘荡在城市上方的红黑相间的烟雾。 十分钟后,福特开着这架响着警笛并且不断自动向云层胡乱射击的直升机,降落到汉多德的航空港。在停机坪闪动的着陆灯之间,他的直升机看上去像只硕大的受惊了的昆虫。 他没把这个飞机损坏得太严重,因此顺利得用它换到了下一班离开这个星系的航班的头等舱的票,坐进了那巨大而华丽的环抱式的座位。 这会很有趣的,他想。飞船在外层空间那大的让人发疯的空间静静地行驶,舱内提供各种奢华的服务项目。 无论服务生来到面前向他提供什么东西,他一概回答:“好的,给我来点。” 当飞船再次进入了那被神秘恢复的开往地球的入口时,他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狂躁的微笑。他关于地球的条目中有个重要内容还没完成,现在有机会做完了。而且现在他的生命又有了目标可以完成,对此他感到非常高兴。 他忽然想起了阿瑟·邓特,很想知道现在他在什么地方,是否得到了地球的消息。 阿瑟·邓特此时正在一千四百三十七光年外,焦虑地坐在一辆绅宝车里。 他后面的车座上是一个女孩。上车的时候阿瑟一看见她,头立刻在车门上狠狠撞了一下。他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是因为这是他很多年以来第一次看见一个女性的同类还是什么原因,但是他觉得自己已经麻木于……麻木于……“这太荒唐了。”他对自己说。“冷静。”他对自己说。“你现在状态不太好。”他继续用自己能用上的最坚定的语气,理性的态度在内心对自己说。“你刚刚在离银河系十万光年外的地方搭上便车,还有些混乱,而且非常软弱。放松,不要恐慌,集中力量深呼吸。” 他从座位上转过身。 “你肯定她没事吗?”他再次问道。 阿瑟感到女孩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除此之外,他没法判断她有多高、多大年纪,甚至没法看清她的发型。他也没法问那个女孩,这真是让人伤心,那个女孩现在完全不省人事。 “她刚嗑了药。”她的哥哥耸耸肩,眼睛仍然盯着前方的道路。 “那样没事是吧?”阿瑟惊恐的问。 “对我来说挺好的。”他说。 “啊。”阿瑟说。想了一会他又加了一句:“嗯。” 两人的交谈到目前为止糟糕地让人吃惊。 在最初狼狈的寒暄之后,他和拉塞尔——那个美丽女孩的哥哥名叫拉塞尔,在阿瑟的心目中,这个名字通常意味着一个留着着金色小胡子,头发整齐的魁梧男人,这人会为了一点小理由穿上天鹅绒晚礼服和花边衬衣,而且在看台球比赛的时候,你必须全力阻止他在一边解说——很快就发现他们完全不喜欢对方。 拉塞尔是一个魁梧的男人。他留着金色的小胡子。他的头发整齐。公平的说——虽然除了进行脑力锻炼外,阿瑟觉得没有任何必要这样去想——阿瑟自己看上去不怎么招人喜欢。一个人不可能呆在货舱里穿过几十万光年的距离而不感觉有点烦躁的,阿瑟现在非常烦躁。 “她不吸毒。”拉塞尔突然说,那语气就好像他很清楚地发现车里有别人吸毒一样,“她吃了镇静剂。” “可是那样不好。”阿瑟说,同时再次转过身去看她。她看起来在轻轻晃动,她的头滑到肩膀的一边,黑色的头发垂下来搭在脸上。 “她怎么了?病了?” “没有,”拉塞尔说,“只是疯了而已。” “什么?”阿瑟吓了一跳。 “神经了,彻底疯掉了。我要带她到医院去,让他们再治疗一次。她还认为自己是只刺猬的时候他们就让她出院了。” “刺猬?” 拉塞尔猛地按响喇叭,前方冲着他们开过来的车急忙转弯回到自己的车道。怒火看起来让他感觉好了点。 “嗯,可能不是只刺猬,”他平静点后说,“可是如果她觉得自己是刺猬的话就会简单些了。如果有人认为自己是只刺猬,一般你只需要给他们一面镜子和一些刺猬的图片,让他们自己去辨认,弄几次他们就会好点。至少医疗科技能解决这个,这才是重点。可是对芬妮来说还不够。” “芬妮?” “你知道我给她的圣诞礼物是什么吗?” “嗯,不知道。” “《布莱克医疗大辞典》。” “好礼物。” “我本来也这么想。里面列出了成千上万的病症,都按字母排列。” “你说她的名字叫芬妮?” “对。你随便病吧,我当时说。这里面都有解决方法,都有对症的药方呢。可是不行,她非要弄出些不一样的来,总要找些麻烦。你知道,她上学的时候就这样。” “真的?” “真的,打曲棍球的时候摔倒了,弄断了一根谁都没听说过的骨头。” “我可以想象那有多让人生气。”阿瑟有些怀疑地说。他知道女孩的名字叫芬妮后很失望。那是一个愚蠢的、让人气馁的名字,让人想到一个投自己票以继续使用费娜拉 的名字的老处女。 “不是我心肠硬,”拉塞尔继续说,“这的确有点让人生气。那时候她跛了好几个月。” 他的车慢了下来。 “你要在这个路口下车了对吧?” “哦,不是,”阿瑟说,“还在前面五英里。如果你方便的话。” “好的。”拉塞尔说这话前顿了顿,说明他实际上并不愿意,然后又加速了。 实际上阿瑟确实该在这里下车,但是对于这个还没醒过来就迷住他的女孩,他不了解更多一些实在没法离开。他在前面两个路口下车也都可以。 这些路口通向曾经是他家乡的那个村庄,但是现在他不敢想象会在那里看到什么。熟悉的界标在不熟悉的灯光照射下,幽灵一般从黑暗中滑过,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看到非常非常正常的东西,这种感觉引起阿瑟轻轻的战栗。 根据所在的异星的自转和公转,以他自己到目前为止能够估计出的时间概念而言,他离开已经八年了。但是这里过了多长时间,他猜不出来。真的,已经发生的事情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之外,因为这颗行星,他的故乡,根本不应该在这里。 八年之前,这颗行星在午饭时间被摧毁了,彻底摧毁了。摧毁它的那些沃贡人的黄色飞船当时停留在午后的天空,就好像地球引力对他们完全不起作用。 “幻觉。” “什么?”阿瑟从思绪中醒过神。 “她说她总是有一种幻觉,觉得自己生活在真实的世界里面。我告诉她说她的确生活在真实的世界里面,但是没用,她说这正是这个幻觉奇怪的地方。我不知道你会怎么样,我是被这样的谈话累死了。我丢给她一片药就出去喝酒了。我说,你只能做这么多,对吧?” 阿瑟皱起眉,这不是第一次了。 “嗯……” “还有这些梦和梦魇。还有那些医生正在处理她脑电波的奇怪的跳动。” “跳动?” “这个。”芬妮说。 阿瑟急忙转过身,盯着她突然睁开的双眼,那双眼里一片空白。无论她在看什么,那东西肯定不在这车里。她的双眼闪动着,头部抽搐了一下,然后又平静地睡着了。 “她说什么?”他不安地问。 “她说‘这个’。” “这个什么?” “这个什么?我他妈怎么知道?这个刺猬,那个烟囱管,还有个堂·阿方索的镊子。她是个疯子,我想我刚才已经说过了。” “你好像不是特别关心。”阿瑟尽力用陈述事实的语气说道,但是看来不起作用。 “听着,混蛋……” “好吧,我道歉。这不是我该管的事。我不是有意那样说的。”阿瑟说,“我知道你非常关心,这很明显。”他开始撒谎了,“我知道你肯定会想办法处理的。你一定得原谅我。我刚从马头星云的另一端搭便车漫游过来的。” 他狂躁不安地盯着窗外。 这个夜晚他回到了原以为早已永远消失的家乡,他的头脑中各种思绪在彼此交战,都试图占领他的大脑。令他吃惊的是,其中最突出的竟然是关于这个奇妙的女孩,而除了听她说了句“这个”以外他对她一无所知;此外就是希望她的哥哥被一艘沃贡飞船抓走。 “那么,呃,那些跳动是什么,你刚才说到的跳动?”他飞快地继续说下去。 “瞧,这是我的妹妹,我甚至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跟你谈……” “好吧,对不起。可能你该让我下车了。这里是……” 正在他这么说的时候,下车变得不可能了,因为刚才已经离开了他们的暴雨又突然降临。闪电划过天空,似乎有人把整个大西洋扣在他们头顶的一个筛子上了。 拉塞尔咒骂了几句,在暴雨中专心向前开了一段。为了发泄自己的怒火,他鲁莽地加速超过了一辆上面写着“麦肯纳全天候货运”的卡车。暴雨减弱了,他也稍微放松了一些。 “所有的事都是从他们在那水库里发现那个中央情报局特工开始的,那时候每个人都开始产生幻觉,一切就那么开始了,你都还记得吧?” 阿瑟犹豫了一下,考虑是否该再说一遍他刚从马头星云搭便车漫游回来,再加上其它一些令人震惊的原因,使他对于最近发生的事情不太了解。但是最后他觉得那样只能把事情弄得更糟。 “我不记得了。”他说。 “她就是那时候疯的。当时她在一个咖啡馆里。在里克曼斯沃思。不知道她在那里干什么,可她就是在那里疯的。好像当时她站起来,很平静地宣布她有了一个了不起的发现或者什么东西,然后晃了晃,看起来有点懵了,最后就冲着一个鸡蛋三明治尖叫着崩溃了。 阿瑟畏缩了一下。 “听到这个我很难过。”他有些呆板地说。 拉塞尔发出一阵抱怨的咕哝声。 “另外,”阿瑟试图把事情整理一下,“那个中情局特工在水库里做什么?” “当然是上下起伏了。他已经死了。” “可是……” “算了吧,你都记得的。那些幻觉。每个人都说那完全乱七八糟,是中情局在做化学武器的试验或者别的什么。有些疯狂的理论说,相比较侵略一个国家而言,让所有人都自认为被侵略做起来要便宜些,而且更有效。” “到底是些什么样的幻觉呢?”阿瑟用一种平静的语调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样的幻觉?我说的是关于巨大的黄色飞船的那些,所有人都疯了,以为自己要死了,然后砰的一声,它们就不见了,造成的影响也都消除了。中情局否认有这么回事儿,这说明这绝对是真的。” 阿瑟的头有点晕了。他伸手抓住了什么东西来稳定自己,他抓得很紧。他的嘴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没说出来。 “不管怎么说,”拉塞尔继续说,“无论那个化学武器是什么玩意儿,它对芬妮的作用看起来没那么快消退。我想去起诉中情局,可是我的一个律师朋友说,那就好比拿着一根香蕉去进攻疯人院一样,所以……”他耸了耸肩。 “沃贡人……”阿瑟声音尖利地说,“那些黄色飞船……消失了?” “呃,当然消失了,他们是幻觉啊。”拉塞尔有些奇怪地看看阿瑟,“你想说你什么都不记得了?老天,你当时到底跑哪儿去了?” 对阿瑟来说,这个问题问得太好了。他被这个问题吓得差点从座位上掉下去。 “上帝啊!”拉塞尔大叫一声,拼命控制突然刹住的汽车,竭力避开一辆正开过来的卡车的路线,掉头冲上一块草地。在车终于停下来后,后座的女孩被抛离了座位,笨拙地撞在拉塞尔座位的背后。 阿瑟惊骇万分地转过身。 “她没事吧?”他脱口而出。 拉塞尔生气地用双手梳了梳自己那整齐的头发,又摸了摸自己那金色的小胡子。他转过来面对阿瑟。 “能不能请你,”他说,“松开汽车手刹?” 第六章 从这里到他家的村子步行要四英里:离他转弯的路口还有一英里,但是讨厌的拉塞尔坚决不带他去了,然后从路口开始他还要走上三英里弯弯曲曲的小路。 绅宝车消失在夜幕中。阿瑟站在那里看着它离开,有些头昏脑胀,就像一个人认为自己已经瞎了五年,但是后来突然发现自已不过是戴的帽子太大了而已。 阿瑟使劲地摇着头,希望这样以来某些显而易见的事实就会排着队出现,但是这些显而易见的事实,如果确实有的话,没有出现。于是阿瑟再次上路了,他希望能有一段让人满意的提神的散步,或者也可能磨出一些令人满意的水泡,这样以来他就算不能肯定自己是否精神正常,起码能肯定自己的存在是真实的。 10:30他走到了,这是他透过“马和马夫”小酒馆那沾满水气的油腻腻的窗子看见的,那里很多年来都悬挂着一个陈旧的破钟,钟面上有一幅图案,一只酒杯很可笑地卡在一个鸸鹋的喉咙里。 就是在这个酒馆里,他度过了那个意义重大的午餐时间,先是他的房子,然后是整个地球都被摧毁了,或者应该说看起来被摧毁了。不对,他妈的,就是被摧毁了。如果当时没被摧毁,那过去的八年他究竟上哪儿去了?另外刚才拉塞尔告诉他那些黄色的沃贡人的飞船都不过是药物产生的幻觉,但如果没有那些飞船,那这八年他又是怎么到处乱跑的呢?可是如果说地球的确被摧毁了,那他现在又站在什么东西上面呢? 他停下来不继续想了,这个问题他思考过二十多次,从来没有什么结果。 然后他又重新开始想。 就是在这个酒馆里,他度过了那个意义重大的午餐时间,在这段时间中,发生了一些事情,不管那到底是什么,现在他正在试图弄清楚,并且…… 这样想下去还是不会有任何意义。 然后他又重新开始想。 就是在这个酒馆里…… 这是个酒馆。 酒馆提供酒水,他从来不会错过这个。 他混乱的思维终于继续下去并且得出了一个结论,即使这结论并不是他思考的目的,他仍然为这个结论感到非常高兴。于是他大步走向了酒馆的门。 然后停了下来。 一只黑色的硬毛小狗从一道矮墙的下面跑出来,看见了阿瑟,开始向他狂吠。 阿瑟认识这条狗,他很熟悉它。这是他的一个从事广告业的朋友的狗,名字叫做“什么都不知道的家伙”,这是因为它的头上的毛都向上竖着,让人联想到美国总统。那条狗也认识阿瑟,至少它应该认识。这是条蠢狗,甚至连自动提词机都跟不上,这也是为什么人们叫它那样一个名字。但是至少它应该认出阿瑟,而不是站在那里,浑身的毛都竖着,好像阿瑟是它那愚蠢的生命中出现过的最可怕的幽灵。 于是阿瑟向窗子走了几步,不再看那只窒息的鸸鹋,而是透过玻璃看看自己。 第一次突然在熟悉的环境中看到自己的样子,他不得不承认那条狗这么做确实有道理。 他现在看上去就像是农夫们用来吓唬偷吃庄稼的鸟的玩意儿一样,如果他就这么走进酒馆,毫无疑问会引起各种各样的议论。更糟糕的是,这个时候酒馆里肯定有些他认识的人,他们肯定会用大量的问题来淹没他,而现在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法应付这些问题。 比方说威尔·史密萨斯,那条名叫“什么都不知道的家伙”的狗的主人。那条狗真是蠢,有一次为威尔拍一个广告,它完全无视于其它几碗肉上面都浇了机油,仍然没法认出自己该吃的那碗,结果最后没拍成。 威尔是肯定在里面的。他的狗在这里。他的车在这里。那是一辆灰色的保时捷928S,后面的车窗上还有个标牌上写着:“我的另一辆车也是保时捷。”这个该死的家伙。 他盯着那辆车,忽然意识了自己刚才还没有发现的事情。 威尔·史密萨斯就像大部分阿瑟认识的广告业那些挣钱太多的张狂混蛋一样,每到八月就换车,并且告诉别人是他的会计让他这么做的。而实际上他的会计在拼命阻止他这么做,想少在这方面花些钱。——另外这还是阿瑟记得的以前那辆车。牌照上标着年份。 假定现在是冬天,而那件给阿瑟带来这么多麻烦的事情发生在九月的话,那么虽然用阿瑟自己的时间计算已经过了八年,但是这里可能只过了六七个月。 阿瑟呆呆得站在那里,任由“什么都不知道的家伙”上窜下跳地在他面前狂吠。他意识到一个无法避开的事实:对他自己的世界来说,他已经成了个陌生人。这个想法让他几乎晕倒。不管他怎么尽力,都不会有人相信他的故事的。因为那不仅仅听起来很荒唐,而且显而易见地与事实相抵触。 这真的是地球吗?有没有哪怕一点点的可能是他搞错了? 酒馆就在他面前,每一个细节都熟悉得让他无法忍受——每一块砖,每一幅剥落的油画;他还可以感觉到酒馆里面那熟悉的乏味、喧闹和温暖,那暴露在外的屋梁,那让人担心的铁铸的电灯架,那沾了啤酒而粘乎乎的吧台,很多他认识的人还把胳膊肘放在上面,通过纸板上挖出的洞偷看那些在胸前抱着小包花生的女孩子们。这就是他的家乡、他的世界。 他甚至认识这条该死的狗。 “嘿,‘什么都不知道’!” 威尔·史密萨斯的声音传来,他必须要立刻决定下一步的行动了。如果继续站在这里他就会被看见,然后所有把戏就会开始。躲起来的话只能推迟那一切。而且现在有点冷了。 来的人是威尔,这样要好办一点。不是阿瑟不喜欢他——威尔是个很有趣的家伙。只不过他从事广告业,总是想让你知道他有多有趣以及他的钱是哪儿来的,这让人厌烦。 想到这个,阿瑟躲到一辆货车背后去了。 “嘿,‘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了?” 门打开了,威尔走了出来,穿着一件皮制的飞行夹克。他曾经让他在“道路探索工作室”的一个同事开车从夹克上轧过去,以造成现在这个破烂的样子。“什么都不知道”高兴地叫着,因为如愿地引起了主人的注意而很乐意地忘掉了阿瑟。 威尔和几个朋友在一起,那些朋友和狗玩起来。 “纳粹!”他们齐声对狗高喊,“纳粹、纳粹、纳粹!!!” 狗狂怒地叫起来,上下跳动着,几乎要把它的小心脏吠出来以发泄怒气。他们都笑起来,一个个走进自己的车,发动起来,消失在夜幕中。 好了,这起码说明了一件事情,阿瑟在货车背后想着,这的确是我记忆中那个星球。 第七章 他的房子还在那儿。 房子是怎么在哪儿和为什么在那儿的,他不知道。他本来打算只是回来看看,然后等酒馆里人走光以后找酒馆主人借一张床过夜。可是房子好端端地在那里。 他急急忙忙从花园里的一只石头青蛙下面摸出钥匙开门进去,因为家里电话正在响着,这可真让人吃惊。 他在回来的小路上一直模模糊糊听到铃声,在意识到铃声的来源后立刻一路跑了回来。 门垫上堆着的垃圾邮件多得吓人,这使得开门非常费力。后来阿瑟发现堵住门的邮件中,有十四封内容相同的信请他办一张他已经持有的信用卡;十七封内容相同的信要求他为一张他并不持有的信用卡的帐单付帐;还有三十三封内容相同的信,说在今天这纷繁复杂的世界中,阿瑟明确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去哪儿,因此被选为“品位和鉴别力之星”,然后要求他买一个丑陋的钱包以及一只死了的小猫。 他吃力的挤过开了个小缝的门,跌跌撞撞地跑过一堆任何品酒家都不会错过的酒的供应单,踉踉跄跄地滑过一堆海滩别墅渡假的宣传单,磕磕碰碰地冲上阴暗的楼梯进入自己的卧室来到电话跟前,这时电话铃不响了。 他喘着气跌倒在自己冰冷的、散发着霉味的床上。整个世界很明显想围着他打转,阿瑟放弃了阻止它们的尝试,躺了一会。 世界很高兴地转了一会后安静了一点,阿瑟于是伸手去够床头灯。他不认为灯会亮。让他吃惊的是,灯亮了。这事有点难以理解。他每次付了电费帐单以后供电部门就会停他的电,好像只有他不交费,供电部门才会忘了切断给他的电力供应,而且看起来只有这样才合理。很明显,给他们钱只会让他们想起你来。 房间和他离开的时候相比没什么变化,就是说,邋遢得让人难受,不过上面积了很厚一层灰,这使得房间看起来稍微舒服点。读了一半的书和杂志和几堆半旧的毛巾放在一起。一只袜子丢在一杯喝了一半的咖啡里面。吃了一半的三明治已经快变成了另一种东西,至于到底变成什么,阿瑟一点也不想知道。给这堆东西上来道闪电,他想,你就可以启动生命进化的过程。 房间里面只有一样东西跟从前不同。 有那么一会他没发现这件不同的东西是什么,因为它被掩盖在一层肮脏的灰尘下面。但很快他的目光很快就停在它上面。 它就在一台破旧的电视机旁边——那台电视只能看电视大学的课程,因为只要用它收看更有趣的节目,它就会自动关掉。 它是一个盒子。 阿瑟用胳膊肘把自己支起来盯着它。 这是一个灰色的盒子,上面泛着暗淡的光芒。盒子是方形的,每条边一英尺多长,系着一根灰色的带子,在盒子顶部打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他从床上起来,走过去,诧异地触摸着它。无论这是什么,都很明显被包装成礼物的样子,整齐而又漂亮,等着他去打开。 他很小心地拿起盒子回到床边,扫去顶上的灰尘,解开带子。盒子的上部是个盖子,有一个褶边塞进盒子里。 他打开盒子往里面看,里面是一个玻璃球,放在质地纤细的灰色棉纸中。他小心地把它拿出来。这不是一个真正的球,它的底部开着一个口。阿瑟把它翻过来,发现这个口实际上才是顶部,还镶了一个宽边。这是一个缸,一个鱼缸。 鱼缸是用最好的玻璃制成的,呈现出完美的透明,然而还有一种很特别的银灰色,好像在制作的时候混入了水晶和板岩。 阿瑟慢慢用手把它翻来翻去。这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东西之一,但他对它感到一片茫然。他看了看盒子里面,除了那些绵纸以外什么都没有。盒子外面也什么都没有。 他再次把它翻过来。非常漂亮。非常精致。但它是个鱼缸。 他用拇指的指甲轻轻敲了一下,鱼缸发出深沉而优美的和声,持续的时间长得超乎想象,最后声音减弱了,但是感觉不是消散了,而是飘进了另外的世界,比如关于海的一个深沉梦境。 阿瑟把手伸进去,再次翻过来,这次那落满灰尘的床头灯的光线照到另一个角度,鱼缸的表面出现了一些细密的纹路。他举起鱼缸,对着光调整着角度,然后看见玻璃上刻着细小而清晰的字迹。 “再见,”上面写着,“谢谢……” 后面没有了。他眨眨眼,完全不明白。 整整五分钟时间,他一直把这个鱼缸翻来翻去,从不同的角度对着光看,敲击它听那让人着迷的声音,思考那些字的意思,但是没有结果。最后他站起来,给鱼缸装满自来水,放回桌子上电视机旁边的位置。他摇着头,从耳朵里甩出巴别鱼,鱼扭动着掉进了鱼缸里。除了看外国电影,他不再需要巴别鱼了。 他再次回到床上,关了灯。 他静静躺着。他吸收着四周的黑暗,缓缓放松了四肢,呼吸变得缓慢而规律,大脑渐渐一片空白。他完全睡不着。 这个晚上天气不好,下着雨。真正的雨云其实已经离开了,现在它们的注意力正集中在博内茅斯外的一个路边咖啡馆上,但是它们所经过的天空已经受到感染,在自己身上布满了潮湿的褶云,似乎不知道如果不这样的话该怎么表现。 月亮也湿淋淋的挂在天上。它现在看起来像是刚从洗衣机里拿出来的牛仔裤的屁股兜里摸出的一个纸团,要用熨斗忙乎很长时间才能弄清楚那到底是一张购物单还是五英镑的纸币。 风轻轻飘荡着,像是一匹还没决定自己情绪的马在摇动自己的尾巴。某个地方敲响了午夜的钟声。 一扇天窗吱吱呀呀地被打开了。 这扇天窗的框子有点腐烂,铰链也曾经被上过漆,所以天窗有点涩,开的时候还得摇晃一下,并且轻声跟它商量,但是最后天窗还是被打开了。 一个影子摸到一根棍子把窗子支着,然后很费力地从打开的窄缝里钻了出来。 他站在那里默默看着天空。 这影子与一个多小时前疯狂地冲进这房子的那个生物已经完全不同了。身上那破旧的长袍不见了,那袍子上面溅满了来自上百个不同世界的泥巴,洒着来自上百个肮脏的太空港的垃圾食品的调料;那乱七八糟纠缠在一起的头发不见了;那长得打了结,里面有着一整套生态系统的胡子也不见了。 现在在那里的是一个安详而又放松的阿瑟·邓特,头发已经修剪并清洗过,下巴刮得干干净净,只有他的眼睛还表明,无论这个世界在对他做什么,他都非常希望能够就此结束。 和他上一次从这里看到相同的景象相比,这双眼睛已经不同了;处理双眼看到的景象的那个大脑也已经不同了。不是什么外科手术,而是新的经历持续不断的改变了它们。 这时的夜晚看来像是拥有了生命,而他自己似乎也融入了周围黑暗中的土地,成为其中的一个部分。 他可以像感觉到自己神经末梢的轻轻刺痛一样,感觉到远处河湾中的水流,视野之外群山的起伏,纠结在一起的厚厚的雨云停留在靠南的某个地方。 他还可以体会到一棵轻轻颤抖的树的感觉,这是一种他预料之外的感觉。他知道把脚趾伸进土里的感觉很好,但是从没有想过居然会好到这个地步。他甚至感到一阵几乎不合时宜的快感从新森林风景区一路来延伸他的身上。今年夏天一定要试一试,他想,看看身上长出叶子是什么感觉。 在另一个方向他体会到另一种感受,他成了一只被一艘飞碟惊吓到的羊,这种惊恐与被它曾经见过的其他东西吓到的感受完全相同,因为这一类动物在自己的生命历程中见识极少,它们既会为早上的日出而害怕,也会为地上的一切绿色物体而吃惊。 阿瑟很惊讶地发现他感觉到这只羊今天早上就曾经被日出吓到,昨天早上也是这样,前天还曾经被一个树丛吓了一跳。他可以继续向前回溯,但是那样就没什么意思了,因为所有的内容都是这只羊被前一天吓过它的东西再次吓一跳。 他离开了那只羊,让他的意识向漾开的波纹一样向外静静散开。他感觉到了其他意识的存在,成百上千的意识向网络一样散布着,有一些很瞌睡了,有一些在睡觉,有一些兴奋得吓人,有一个断裂了。 有一个断裂了。 他飞快地从它旁边经过,试图再次去感受它,可是它就像在翻牌配对游戏中另外一张相同的牌一样躲开了阿瑟。他一阵激动,因为他本能地知道了这个意识属于谁,或者至少知道自己希望它属于谁。一旦你知道自己所希望的事情是什么的时候,本能就会非常有用,它会告诉你事情的确是你想象的那样。 他本能的知道这个意识属于芬妮,而且他想找到她;可是他做不到。紧张了半天之后,他发现自己失去了这种神奇的新本领,于是他不再刻意搜索,再次让他的意识随意飘荡。 他再一次感觉到了那个断裂。 他再一次把它弄丢了。这一次,无论他的本能怎么告诉他应该相信那就是芬妮,他却再也没那么肯定——也许这次的是另一个断裂的意识。这一个同样破碎,但是感觉是那种更为普通的断裂,更深,不是单个的意识,甚至可能根本就不是一个意识。这个不一样。 他让自己的意识扩散得很广,慢慢地荡漾着,渗透着,下沉着进入了地球。 现在他经历着地球的生命历程,随着它无数次的脉搏跳动而飘荡,渗入了它生命的网络,因为它的潮汐而起伏,背负着它的重量转动。那个断裂,那个隐没在远处的破碎的疼痛感,总是不断重新出现。 现在他飞过了一片光形成的陆地;这光就是时间,日夜的更替就是它的潮汐。他感受到的那个断裂,第二个断裂,在他的前方横亘过这片光的陆地,就像一根头发,在地球的生命历程幻化而来的梦想的大陆中横穿而过。 突然间他已经来到它上面。 他在断裂的边缘上方晕眩地舞动着,他下方的地面在这里离他而去,变成一个没有底的悬崖。他狂乱地扭动着,没有目的地乱抓,在这个恐怖的空间中飘舞,旋转,坠落。 在那个犬牙差互的裂口的另外一边,是另一块陆地,另一段时间,一个时间上更靠前的世界。这不是断裂,只是没有连接起来:这是两个不同的地球。他醒了。 一阵冷风掠过他额头上发烧产生的汗水。梦魇结束了,他想,他现在回复自己了。他的肩膀下垂着,他轻轻用指尖擦了擦眼睛。最后他又困又乏。他打算明天再去考虑刚才那些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它的确有些含意的话,现在他要上床睡觉去了。上他自己的床,睡他自己的觉。 他看见自己的房子在远处,对此他感到非常吃惊。房子在月光下现出黑色的轮廓,他可以认出那呆板的形状。他四周看了看,发现自己在他的邻居约翰·恩斯沃兹的玫瑰丛上方大约十八英寸的地方。那些玫瑰都被非常仔细地护理过,修剪好准备过冬。玫瑰都用带子绑在一些棍子上,还贴了标签。阿瑟很纳闷自己在这里做什么。他也很纳闷到底是什么在这个高度支撑着他,当发现没有任何东西支撑着他的时候,他笨拙地摔下来倒在地上。 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拖着扭伤的脚一瘸一拐回到自己房子,脱掉衣服倒在床上。 在他睡着的时候电话铃又响了。铃声持续了十五分钟,并且让阿瑟翻了两次身。可是,铃声始终没有能够唤醒他。 第八章 阿瑟醒来的时候感觉棒极了,精神焕发,因为回了家而充满喜悦,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即使发现现在已经是二月中旬也没让他感到任何失望。 他几乎是跳着舞来到冰箱跟前,在里面找到了三个长满毛的东西,把它们放在盘子里全神贯注地看了两分钟。在这段时间里那些东西没有试图移动,于是阿瑟把它们当作早餐给吃了。这顿早餐杀死了他身上的一种太空病毒。阿瑟在弗莱加森毒气沼泽的时候惹上了这种病毒,对此他并不知情。如果不是这顿早餐,这个病毒将会杀掉西半球一半人,弄瞎另一半,剩下的则会神经错乱并且终身不育。因此地球的运气实在很好。 他感觉自己很强壮,他感觉自己很健康。他生龙活虎地用一把铁锹清理了垃圾邮件,然后埋掉了那只猫。 他刚做完这些,电话响了。他任由电话响着,自己在一旁恭敬地沉默着。无论打电话的是谁,如果事情很重要的话还会再打来的。 他把鞋上的泥巴踢掉,然后再回到屋里。 在那些垃圾邮件中也有一些重要的来信——理事会三年前寄来的文件,内容是关于要拆他的房子的一个提议;还有一些来信是说要建立一个听证会,调查在本地区修建通道的整个计划;还有一封来自绿色和平组织的旧信,他也偶尔为这个环保组织做点事情,现在他们写信来要他参与一个保护海豚和逆戬鲸的计划;还有一些朋友们寄来的明信片,很委婉地责怪他最近没有和他们联系。 他把这些都收集在一起,放进一个纸袋里,外面标上“要做的事”。由于今天早上他感觉精力充沛、生气勃勃,他甚至又加上了一个词“紧急!” 他从那个布莱斯塔港大卖场的塑料购物袋里拿出了自己的毛巾和其他一些奇怪的零散东西。纸袋侧面的口号在半人马星语言中是一条机智而精心设计的双关语,而在其他任何一种语言中都完全无法理解,并且对于一个太空港的免税商店来说毫无意义。袋子下面有个洞,于是他把它扔了。 他突然痛苦地意识到有一样东西掉在带他回地球的小飞船上了,就是那艘专门离开了自己的航线,把他放在A303公路旁边的好心的飞船。他丢了帮助他穿过了难以置信的荒凉空间的那本书。他丢了自己那本。 好吧,他对自己说,这次我真的不再需要它了。 他要打几个电话。 对于他突然其来的回归造成的一大堆矛盾,他已经想好了怎么去应付,他已经编好了说法。 他打给了英国广播公司,接通了自己的部门主管。 “哦,你好,我是阿瑟·邓特。你瞧,很抱歉我六个月没来,但我当时疯了。” “哦,没关系。就算有这样的事情也不用担心。我们这里总是发生这样的事。那你什么时候来上班?” “刺猬什么时候结束冬眠?” “春天什么时候吧,我觉得。” “就在那之后我很快就可以上班了。” “好的。” 他翻动着黄页,列出了几个电话号码一个个试。 “呃你好,请问是老榆树医院吗?对,我想请问能不能找费娜拉,呃……费娜拉·——天哪,我真蠢,下次我会连自己的名字也忘了的,呃,费娜拉——很荒唐是吧?你们的一个病人,黑头发的女孩,昨天晚上来的……” “恐怕我们没有一个名叫费娜拉的病人。” “哦,没有吗?当然了,我说的是费欧拉,我们平时就叫她芬……” “对不起,再见。” 咔哒。 连续六次这样的谈话开始消耗他那精力充沛、生气勃勃的乐观状态,于是他决定在这种乐观被消耗殆尽之前去酒馆赶紧炫耀一下。 他已经有了完美的计划一下子解释清楚所有难以解释的怪事,在推开昨天晚上还令他无比沮丧的那扇门的时候他吹了一下口哨。 阿瑟!!! 他快乐地冲着来自酒馆各个角落的惊讶目光微笑着,开始告诉他们他在南加利福尼亚过得多么开心。 第九章 他又端过一品脱酒,一饮而尽。 “当然了,我也有自己的私人炼金术士。” “你什么?” 他头脑已经不太清醒了,而且他也明白。过度的兴奋,再加上霍尔和伍德豪斯最好的苦啤酒,这两件事情碰在一起你必须要小心,但是这两件事情碰在一起的效果造成的后果就是你不会对任何事情小心。在涉及到阿瑟应当避开的话题时,阿瑟却开始胡扯了。 “没错,”阿瑟露出一个快乐而呆滞的微笑,坚持说,“我瘦了这么多就是因为这个。” “什么?”他的听众说。 “没错,”他又说,“加利福尼亚又重新发现了炼金术。” 他再次微笑。 “只是,”他说,“跟古人们所……”他暂停了一下组织自己的语言,“所实行过的方法——或者说没能实行的方法——相比,现在的方法更加实用。你知道,古人没有成功。占星术啊什么的,没用。” “占星术?”一个人问。 “那我觉得那不能算是炼金术士。”另一个说。 “我认为,”第三个说,“那应该算是预言家。” “他变成了一个预言家。”阿瑟对他的听众说,他的话引起了听众们的一点骚动,“因为他是一个很糟糕的炼金术士,你要知道。” 他端起自己的啤酒又喝了一大口。他已经八年没有尝过这玩意儿了。他在嘴里不断回味。 “那炼金术到底怎么做,”几个听众问,“就让你减肥了的?” “听你这么问我很高兴,”阿瑟说,“非常高兴。我会告诉你两者之间是什么联……”他顿了一下,“两者之间的联系。你刚才说到的两件事情之间的。我会告诉你的。” 他停下来调动自己的大脑,那就像油轮在英吉利海峡作窄道掉头。 “他们已经发现了怎么把体内过多的脂肪变成黄金。”他的话立刻引起了听众一致的骚动。 “你在开玩笑。” “就是。”他说,“啊不是,”他修正了自己的回答,“他们的确发现了。” 他端起酒跟怀疑他的那些听众,也就是说所有的听众,敬了一圈酒,这花去了一点时间。 “你们去过加利福尼亚没?”他问,“你们知道他们都作些什么吗?” 有三个人说他们去过,并且指出阿瑟是在胡扯。 “你们啥都没看见,”阿瑟坚持说,这时有人提出给他再来一杯,他说:“好的。” “证据,”他指着他自己,“就在你们眼前。十四个小时的昏迷状态,”他说,“在一个罐子里。昏迷。我想我是在一个罐子里。”他若有所思的停了一会说,“我已经说过了。” 这时候有人恰如其时地敬了一圈酒,阿瑟很耐心地等了一会。他在脑子里编下一部分故事,要划一条连接火星和金星的线,然后从北极星划一条垂直线,那个罐子就在这两条线的交叉点上。他正准备把这个讲出来的时候,忽然又决定放弃了。 “长时间,”他转而说,“在一个罐子里。昏迷。”他严厉地看着自己的听众,确保他们都很认真地在听。 他重新开始。 “当时我在哪儿?”他问。 “在昏迷。”一个人说。 “在一个罐子里。”另一个说。 “对了,”阿瑟说,“谢谢。然后慢慢地,”他加重了语气,“慢慢地,慢慢慢慢地,你所有多余的脂肪……变成……了……”他顿了顿以增强说话的效果,“皮……皮细……皮秀……”他停下来喘了口气,“皮下黄金,你可以通过外科手术取出来。从罐子里面出来太可惜了。你刚才说什么?” “我只是清清嗓子。” “我觉得你在怀疑我。” “我是在清嗓子。” “她是在清嗓子。”听众中一个人用低沉的声音证实说。 “好吧,”阿瑟说,“没关系。所有的收益……”他停下来想了想,“你和炼金术士五五开。不少钱啊!” 他摇摇晃晃地四周看了看他的听众,看到他们的脸上都浮现着怀疑。 对此他非常生气。 “如果不这样,”他说,“我怎么付得起整形的费用呢?” 几只手友好地伸过来要扶他回家。 “听我说,”二月的风吹在他脸上的时候他说,“现在加利福尼亚很流行有丰富经历。你必须要看起来像是见识过银河系。生活,我是说。你必须要看上去见识过生活。我就是这样的。整形。让我看上去老上八年,我说。我希望三十岁这个年龄不会再次流行起来,要不然我那一大笔钱就算是浪费了。“ 在那些友好的手扶着他,沿着小路走向他的家时,他安静了一会。 “昨天走进房间,”他咕哝着,“我可真高兴终于回家了。或者是回到了某个很像家的地方……” “倒时差,”他的一个朋友嘀咕说,“加利福尼亚到这里可真够远的。会让你颠三倒四好几天。” “我觉得他根本没去过那儿,”另一个朋友嘀咕,“不知道他到底去哪儿了。还有到底遇到些什么事。” 没睡多久阿瑟就起床在屋里晃悠。他觉得有点虚弱,旅途劳顿仍然让他有些昏头转向。他开始想该怎么去找到芬妮。 他坐在那里看着那个鱼缸,再次敲了敲它。虽然鱼缸里装满了水,水里还有一条沮丧地游动的巴别鱼,但是鱼缸仍然发出了像上次一样清晰而摄人心魄的深沉而优美的和声。 有人要感谢我,他心想。但是他不知道是谁,以及为什么。 第十章 “刚才第三响是一点……三十二分……二十秒。” “哔……哔……哔。”* 福特·长官压抑住带着邪恶的满足的笑意,然后他意识到自己没有必要压抑自己,于是大笑起来,笑声十分邪恶。 他把在亚以太网络上接收到的信号转到飞船的高保真音响系统,而后一个古怪、矫揉造作的唱歌一样的声音非常清晰地在船舱里回荡。 “刚才第三响是一点……三十二分……三十秒。” “哔……哔……哔。” 他把声音调大一点,同时密切注视着飞船电脑显示器上飞快变动的数字。按他在脑中想到的时间算来,能量消耗的问题就很突出了。他可不想太没良心。 “刚才第三响是一点……三十二分……四十秒。” “哔……哔……哔。” 他四下看了看这艘小飞船。沿着短短的走廊走去。 “刚才第三响……” 他把头伸进了那狭小的、实用的、闪烁着微光的钢铁盥洗室里。 “是……“ 那声音在这里面听起来不错。 他往狭小的睡眠仓里面看了看。 “……一点……三十二分……” 声音听起来有点闷。喇叭上挂了一条毛巾。他把毛巾取下来。 “……五十秒。” 好了。 他去看了看塞得满满的货舱,对那里的声音非常不满意。装着各种垃圾的箱子太多了。他走出了货舱,等着舱门关闭。然后砸开了一个控制面板的玻璃,按下了抛弃货物键。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想到这个办法。一阵隆隆的噪音很快消失了。短暂的停顿之后,又可以听到轻微的嘶嘶声。 声音停了下来。 他等着绿灯亮起来,然后重新打开舱门,现在货舱里面空空如也。 “一点……三十三分……五十秒” 好极了。 “哔……哔……哔。” 福特又去对紧急冬眠舱做了一次彻底检查,他尤其希望这里能够清楚听到那声音。 “刚才第三响是一点……三十……四分……整。” 他低下头看里面一堆昏暗的物体上覆盖的厚厚的霜,战栗起来。有一天,谁知道会是哪一天,这个东西会醒过来,它醒过来的时候,就会知道到已经是什么时间了。不会是当地的时间,当然不是,鬼知道那是什么时间。 他反复检查了冷冻床上面的电脑显示器,然后把灯光打暗又检查了一遍。 “刚才第三响是……”他悄悄走出去,回到了控制舱。“一点……三十四分二十秒。” 声音清楚得就像他在伦敦听电话一样,但他现在不在伦敦,隔得太远了。 他盯着外面漆黑的夜空。远处那颗像闪亮的饼干屑一样的星星是桑多斯蒂娜,在那个说话夸张得像唱歌的世界里面,这个星也叫昴宿六。 占据了半个天空的明亮的桔红色星球是巨大的气体行星大塞瑟弗雷斯,赛克斯人的战舰就停在那里。这颗行星小小的,叫做依潘的蓝色月亮刚刚升了起来。 “刚才第三响是……” 他在那里坐了整整20分钟,看着飞船和依潘之间的距离渐渐消失。飞船的电脑计算出了轨道数据,将飞船引入了环绕这个月亮的轨道。 “一点……五十九分……” 他原来的计划是关闭飞船所有的外部信号和辐射,让它尽可能的隐形,除非你直接盯着它,否则无法发现。但是他又有了一个更好的主意。飞船现在可以发射一束铅笔那么细的连续信号,把即将接受到的这些报时信号向信号来源的行星发射回去,四百年后,以光速前进的信号会到达那颗行星,那时候很可能会引起一阵骚乱。 “哔……哔……哔。” 他嘿嘿笑起来。 他本来认为自己不是那种会咯咯笑或者嘿嘿笑的人,但是现在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咯咯笑或者嘿嘿笑了至少半个小时。 “刚才第三响……” 飞船几乎完美地锁定在环绕那颗看不见的月亮的永久轨道中。几乎完美。 还剩一件事了。他再次用电脑模拟了一遍飞船的逃逸、平衡动作、反应、切线力,所有以数学语言写就的飞船运动的诗歌,情况很好。 在他离开之前,他把灯关掉了。 他细小的雪茄形逃生舱开始了为期三天飞向塞瑟弗朗港的旅程。在他出发时,一束铅笔粗细的信号也走上了一段为期更久的旅途。 “哔……哔……哔。” 第十一章 “我特别憎恨四月的雨。” 不管阿瑟怎么含糊地咕哝,这人似乎铁了心要和他聊聊。阿瑟怀疑他会不会站起来到别处去,可是整个咖啡馆看起来没有别人有空。他卖力地搅动自己的咖啡。 “她妈的四月的雨。憎恨憎恨憎恨。” 阿瑟皱起眉盯着窗外。细细的小雨像阳光一样洒在马路上。他回家已经两个月了。融入自己从前的生活顺利得可笑。包括他在内,人们的记忆好像特别短暂。在银河系中八年的疯狂旅途现在看起来像一场白日梦,像是他从电视上录下来的节目,现在已经丢到柜子后面懒得去看了。 唯一还仍然起作用的影响是,他对自己能回来非常高兴。既然地球的大气会永远覆盖着他,他错误地想着,那么大气中的一切都让他非常开心。看着雨滴溅起的银白色的水花,他觉得自己必须要反对这人。 “嗯,我喜欢这雨。”他突然说,“原因很明显,它们下得不大,而且很清新。我还喜欢那水花。” 那个人嘲笑地哼了一声。 “他们都这么说。”他说,坐在那个阴暗角落里怒目而视。 这人是个卡车司机。阿瑟知道这一点,因为起初的时候,他无缘无故地忽然说: “我是个卡车司机。我讨厌在雨中开车。很有讽刺意味吧?真她妈讽刺。” 这几句话之间到底有什么逻辑关系,阿瑟搞不明白,只好咕哝了一声,咕哝得很友好,但是没有鼓励的意思。 这人当时没有就此打住,现在也不打算打住。 “他们都这么说她妈的四月的雨,”他说,“真她妈的好,真她妈的清新,真她妈迷人的天气。” 他身体向前倾,拧着自己的脸,好像准备说一些关于政府的什么话。 “我想知道的是,”他说,“如果会有好天气的话,”他几乎嚷了起来,“为什么不能是她妈不下雨的好天气?” 阿瑟投降了。他决定咖啡也不要了,赶紧喝完的话太烫,等它凉下来太困难了。 “哦,你要走了。”这人没有站起来,说道,“再见。” 他在加油站商店停留了一下,然后步行回来穿过停车场,享受雨点落在他的脸上的感觉。他注意到在德文山上甚至有一道模糊的彩虹在闪动。他也很喜欢这个。 他爬上自己心爱的破旧的高尔夫Gti,发动车子,经过一些加油泵,开上了滑溜溜的马路。 他错误的以为地球的大气终于在他上方合拢并将永远覆盖着他。 他错误的以为他可以把银河之旅中那乱七八糟的一团麻丢在脑后。 他错误的以为他可以忘掉自己居住的这个巨大的、坚硬的、油腻的、肮脏的、挂着彩虹的地球在难以想象的宇宙的无限中,不过是一个极其微小的点上的一个极其微小的点。 他一边开车一边哼着歌,可是在这些事情上的想法全都错了。 他错误的理由现在就撑着一把小雨伞站在滑溜溜的路边。 他的嘴巴张得老大,下巴快要掉了。他踩刹车的时候把脚踝扭伤了,车刹得太猛了,差点翻了过来。 “芬妮!”他叫起来。 他的车非常惊险的避开了芬妮没有撞上去。但是他爬过去打开车门的时候,车门撞了芬妮一下。 车门撞到了芬妮的手,把雨伞撞掉了。那把伞疯狂地从路面上滚了过去, “糟了!”阿瑟尽可能友善地叫了一声,从自己这边的车门跳出来,差点被一辆大卡车碾过去,然后站在那里心惊肉跳地看着芬妮的雨伞代替他钻到了卡车下面。然后卡车沿着公路开走了。 雨伞像是一个刚被砸扁的长腿叔叔,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在微风中微微抽搐。 他把伞捡了起来。 “呃。”他说。把这个玩意儿就这样还给芬妮看起来有点不大对劲。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芬妮说。 “呃,那个,”他说,“嗯,我会赔你一把伞的。” 他直愣愣地看着她。 她身材挺高,波浪状的黑发在苍白而严肃的脸两边垂下来。当她一个人静静站着的时候,看起来有些忧郁,就像是一个庄重的花园里的一尊重要的、但是有些不太受欢迎的雕像。她看起来似乎盯着什么,但是又似乎实际上在看着其他什么东西。 她笑了起来,当她笑的时候,就像是忽然从什么地方回来了。生机和活力在她脸上闪动,她的身体有了优美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动作。这会产生令人手足无措的效果,阿瑟现在显然就受到这种影响,已经是呆若木鸡。 她笑了笑,把自己的包扔到车后座,自己坐到了副驾驶位上。 “别管那把伞了,”她在钻进车子的时候说,“那是我哥哥的伞,他肯定不喜欢这把伞,否则就不会给我了。”她笑着系上了安全带,“你不是我哥哥的朋友吧?” “不是。” 除了她的嘴以外,她身体的所有部分都在说:“好极了。” 她现在实实在在坐在车里,他的车里,这个情况对阿瑟来说太不可思议了。在他慢慢发动汽车的时候,他感觉自己没法思考,也不能呼吸,他希望这些问题不会对他开车产生要命的影响,否则他们就麻烦了。 现在看起来,当他在群星间八年的梦魇后,精疲力竭、晕头转向地回到地球的那天晚上,坐在另外一辆车,就是芬妮哥哥的车里的时候,根本算不上什么失控。或者说,就算当时有些失控的话,现在的情况至少比当时厉害一倍。 “嗯……”他说,心里希望能够找个好点的话头。 “他本来说要来接我的,我哥哥,但是又打电话说来不了了。我去打听什么时候有公共汽车,可是我问的那个人没去看发车时间表,而是跑去看日历,所以我决定要搭便车。所以。” “所以。” “所以我就到这儿了。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也许我们应该先弄清楚的是,”阿瑟回过头向后看,在车流中减慢速度,“我应该把你带到什么地方。” 很近,他心里希望,或者很远。很近的意思是说她住的离他很近,很远是指他有理由一路把她送过去。 “请带我去汤顿,”她说,“如果方便的话。不算远。你可以让我在……” “你住在汤顿?”他说,希望能控制住自己语气,听起来像是好奇而不是狂喜。汤顿离他家很近。他可以…… “不。伦敦。”她说,“有一趟火车不到一个小时就可以到。“ 这是所有可能的情况中最糟糕的了。沿着公路再走几分钟就到汤顿了。他考虑着自己该怎么办,正在考虑的时候,他很惊恐地听见自己说: “哦,我可以带你去伦敦。让我带你去伦敦吧……” ——蠢货!他干嘛要用这么白痴的方式说“让我”呢?简直像个12岁的孩子干的事情。 “你要去伦敦吗?”她问。 “不是,”他说,“不过……”——蠢货! “你真好,”她说,“不过真的不用了。我喜欢坐火车。”然后她突然就离开了。或者说,给她带来生机和活力的那部分离开了。她透过车窗看着远方,低声地喃喃自语。 他简直难以置信。 不过聊了30秒,他就已经把一切搞砸了。 他对自己说,几个世纪以来积累下来的成年人行为的无数证据表明,成年人,是不会这么做的。 距汤顿5英里,路标上说。 “芬妮。”他说。 她猛地转过头看着他。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怎么……” “听我说,”阿瑟说,“我会告诉你的,但是这个事情有些奇怪。非常奇怪。” 她仍然看着他,但什么都没说。 “听我说……” “你说过了。” “我说了吗?哦。有些事情我必须和你谈谈,有些我必须要告诉你……一个我必须要告诉你的故事,可能……”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得有些线索。所有的事情都纠缠在一起。 “……可能在走完剩下五英里的时间里说不完。”他终于把话说完了,但是很担心自己说的太结结巴巴。 “好吧……” “请你假设一下,”他说,“假设一下,”他不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所以他觉得自己应当坐好了听,“通过某种奇特的方式,你对我来说非常重要,而且,你自己并不知道,我对你来说也非常重要。但是这些都白费了,因为我们还剩下五公里的路,而且我要向一个我刚刚遇到的人说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同时还要注意避免撞上大卡车,而在这方面我是一个白痴。那么你说……”他无助的停下来,看着她,“我应该……怎么做?” “快看路!”她尖叫起来。 “糟了!” 他擦着边险险避过一辆装着一百台意大利洗衣机的德国卡车。 “我想,”她松了一口气,说,“你应该在我的火车出发前给我买杯饮料。” 第十二章 出于某种原因,车站周围的酒馆特别令人厌恶,那里有一种独特的肮脏,还有一种独特的白乎乎的猪肉派。 但是,比猪肉派更糟的是,三明治。 在英国有这样一种根深蒂固的想法,认为把三明治做的好看、诱人、或者好吃,都是外国人才做得出的罪恶的事情。 “做得干一点。”这是埋藏在所有英国人内心深处的要求,“做得难咬点。如果你要保持这些玩意新鲜的话,每个星期清洗一次。” 通过周日的午餐时间在酒馆里吃三明治,是英国人为他们民族的罪恶寻求救赎的方式。他们都不清楚这些罪恶到底是什么,而且也不想知道。罪恶不是人们希望了解的事物。但是无论这些罪恶是什么,英国人在强迫自己吃三明治的时候,都得到了充分的报应。 如果还有什么东西比三明治更加糟糕的话,那就是旁边的腊肠了。死气沉沉的长条,塞满了软骨,漂在一大片热乎乎的不知所谓的东西上面,还别着一个厨师帽形状的塑料别针:让人觉得是一个纪念品,用来怀念居住在斯特普尼区 某个憎恨这个世界的厨子,他死的时候没有任何人记得他,陪着他的只有趴在靠背椅上的一只猫。 腊肠是给那些知道自己的罪恶是什么,并且想用更猛点的方式来赎罪的人吃的。 “肯定能找到个比这里好点的地方。”阿瑟说。 “没时间了,”芬妮说,一边瞟了一眼她的手表,“我的火车半个小时后出发。” 他们坐在一张摇摇晃晃的小桌子旁边。桌子上有几个肮脏的玻璃杯,一些潮湿的杯垫,上面还印了些笑话。阿瑟给芬妮叫了一杯番茄汁,自己要了一品脱黄色的汽水。又要了点腊肠。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他买这些就是为了在杯子里的气泡安静下来之前有点事情做。 酒保把找给阿瑟的零钱泡在吧台上的一滩啤酒里面,为此阿瑟表示了感谢。 “好吧,”芬妮说,又瞟了一眼她的手表,“告诉我你必须要跟我说什么。” 她听起来有很重的疑心,可能她就是这样,阿瑟的心沉了下去。她坐在那里,突然变得冷淡而戒备,他想不出有什么能够让芬妮接受的有效方式,能够说清楚自己在某种灵魂出窍的梦境中感应到了芬妮精神上的断裂,而这种断裂关系到一个看起来非常荒谬的事实,就是为了开辟一条超空间通道,地球曾经被彻底摧毁了,在地球上只有他一个人清楚这件事,并且亲眼看到了沃贡人的飞船,另外还得说他从肉体到精神都难以忍受地渴望着她,他需要以正常人最快的方式和她上床。 “芬妮。”他开了个头。 “请问你愿不愿意购买一点我们的奖券呢?很便宜的。 他猛地向上扫了一眼。 “我们在为退休了的安杰筹款。“ “什么?” “她需要一个人工肾脏机。” 他的上方一个中年女人弯着腰看着他,很瘦,看上去有些古板,穿着古板的衣服,梳着古板的波浪发型,露出一个古板的微笑,看上去像是刚被一些古板的小狗卖力地舔过几道。 她拿着一本票簿和一个装钱的罐子。 “一张只要十便士,”她说,“这样你甚至可以买两张,也不会花光你的钱!”她格格笑了两声,又奇怪地叹了口长气。很明显,自从二战时得到一些美军物资以来,没有什么事情比说“不会花光你的钱”这句话让她更开心了。 “呃,行,好吧。”阿瑟说。飞快地从口袋里摸出几个硬币。 女人以一种令人发疯的缓慢动作,一种古板的舞台动作(如果有这种舞台动作的话),撕了两张票递给阿瑟。 “希望你中奖,”她突然微笑了一下说,“奖品很不错的。” “好吧,谢谢。”阿瑟说,一边把奖券粗暴地塞进口袋,又瞟了一眼自己的手表。 他转向了芬妮。 卖奖券的女人也转向了芬妮。 “你呢,年轻的女士?”她说,“为了安杰的人工肾脏机。你知道,她退休了。要吗?”她的微笑快从脸上掉下来了,看起来必须要尽快停止微笑,否则脸就会裂开。 “呃,你看,这个给你。”阿瑟说,然后低了一张50便士过去,希望能就此让她走人。 “哦,咱很有钱啊,是吧?”女人说,微笑着叹了口长气,“咱是从伦敦来的吧?” “不是,没什么,真的。”他挥了挥手说,而她又开始以一种可恶的从容动作撕了五张票,一张一张分开撕的。 “哦,不过你必须得拿着你的票,”女人坚持说,“否则的话你就不能说你中奖了。奖品很不错,你知道。非常不错。” 阿瑟夺过票,用最快的速度说了句谢谢。 女人再次转向芬妮。 “现在,这位……” “不!”阿瑟几乎在尖叫,“那些是替她买的。”他挥动着新买的五张票解释说。 “哦,我明白了,太好了!” 她向他们露出一个让人恶心的微笑。 “好吧,希望你们……“ “是啊,”阿瑟打断他,“谢谢。” 女人终于离开他们走向下一桌。阿瑟绝望地转向芬妮,看见她悄悄地笑得直哆嗦,于是松了口气。 “我们说到哪儿了?” “你叫我芬妮,我正准备让你不要这么叫我。” “为什么?” 她在自己的番茄汁里面转动着搅拌用的木头调酒棍。 “跟我问你是不是我哥哥的朋友相同的原因。他实际上是我的同母异父哥哥。只有他叫我芬妮,因为这个我不喜欢他。” “那么你……” “芬切琪。”· “什么?” “芬切琪。” “芬切琪。” 她严厉地看着他。 “对,”她说,“我现在像只山猫一样看着你,我要看看你是不是打算像所有人那样问我那个同样的鬼问题,他们问的我都想尖叫了。如果你也这样问的话,我会生气而且失望的。另外我真的会尖叫。所以你要当心。” 她笑了笑,把头发轻轻甩到前面,透过头发看着他。 “哦,”她说,“这有点不公平,是吗?” “对。” “好吧。” “算了,”她笑着说,“你可以问。我应该应应付得来。比你总是叫我芬妮好些。” “如果说……”阿瑟说。 “我们只剩下两张票了,你瞧,既然我上次找你的时候你那么慷慨……” “什么?”阿瑟叫道。 那个烫着波浪发型微笑着的女人拿着一本几乎卖完了的票簿,在他鼻子下面挥舞着最后两张票。 “我觉得我应该把中奖机会留给你,因为奖品很好。” 她很有信心地皱了皱鼻子。 “很好的奖品。我知道你回喜欢的。你知道,本来是给安杰的退休礼物。我们想给她……” “一个人工肾脏机,是的,“阿瑟说,”给。“ 他又给了她两张十便士的钞票,接过了奖券。 那个女人看起来想到了什么。这个想法非常缓慢地浮现出来。你可以看见它浮现的整个过程,就像沙滩上一个长长的海浪一样。 “哦天哪,”她说,“我没有打扰到你们吧?” 她不安地看着他们俩。 “没有,没什么”阿瑟说,“一切都挺好的。” “谢谢。”他又加了句。 “我说,”女人很高兴地得到了解脱,“你们不是……恋爱了吧?” “很难说,”阿瑟说,“我们还没有机会谈谈呢。” 他盯着芬切琪。她笑了一下。 女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点点头。 “一会儿我让你看看奖品。”她说着离开了。 阿瑟叹着气转向那个他很难说正在与之相爱的女孩。 她说:“你准备问我一个问题。“ “是的。”阿瑟说。 “我们可以一起来,”她说,“我是不是在……“ “……芬切琪大街车站……”阿瑟加了进来。 “……失物招领处的一个包里……”他们一起说。 “……被发现的。”他们一起结束了。 “答案是,”芬切琪说:“不对。” “好的。”阿瑟说。 “我是在那儿被怀上的。” “什么?” “我是在那……” “失物招领处?”阿瑟咕哝道。 “不,当然不是。别傻了。我爸妈在失物招领处干吗?”她说,看起来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哦,我不知道,”阿瑟急忙说,“或者……” “是在买票的队列里面。” “卖票的……” “买票的队列里面。起码他们是这么说的。他们不肯详细说。他们只说你根本想不出在芬切琪大街车站排队有多无聊。” 她很认真地吮着番茄汁,看了看自己的表。 阿瑟格格笑了两声。 “还有一两分钟我就要走了,”芬切琪说,“你急着要告诉我的那件事情不管有多特别,你还没开始跟我讲呢。” “让我开车送你去伦敦好不好?”阿瑟说,“今天星期六,我没有什么事情要做,我……” “不用了。”芬切琪说,“谢谢了。你是个好人,但是不用了。我需要一个人呆几天。”她微笑着耸了耸肩。 “可是……” “你可以下次告诉我。我会给你我的电话号码。” 她用铅笔在一张纸上写下七个数字递给他的时候,他的心噗通噗通乱跳一气。 “现在我们就放松一下吧。”她轻轻笑了笑,阿瑟的心涨的满满的,他觉得自己要爆炸了。 “芬切琪,”他说,享受着说出这个名字的感觉,“我……” “一盒……”一个拉长的声音说,“樱桃酒,还有,我知道你会喜欢的,一张苏格兰风笛的唱片……” “是的,谢谢,非常好。”阿瑟坚持着说。 “我觉得我应该让你看看它们,”波浪发型的女人说,“既然你是从伦敦来的……” 她自豪地把东西拿到阿瑟面前让他看。他看见那的确是一盒樱桃白兰地和一张风笛唱片。的确如此。 “我现在不打扰你们了,”她轻轻拍了拍阿瑟发抖的肩膀说,“可我知道你很乐意看到这些。” 阿瑟的视线重新遇上了芬切琪的视线,突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们之间有那么一个瞬间到来又远去了,可是整个事情都被那个愚蠢的可恶女人给毁了。 “别担心,”芬切琪说,从她的杯子子上方看着他,“我们会有机会再谈谈的。”她又啜了一口番茄汁。 “也许,”她又补充说,“如果不是因为她,我们俩这会儿不会这么好。”她轻轻笑着,再次把头发垂到前面。 这绝对是真的。 他不得不承认这绝对是真的。 第十三章 那天晚上,阿瑟在家里神气活现地转来转去,假装自己在慢慢穿过玉米地,而且还不断地突然笑起来。这时候他觉得自己甚至能够忍受自己赢得的那张风笛唱片中的音乐。八点了,他决定让自己,强迫自己,在给她打电话之前听完整张唱片。也许他甚至应该等到明天再打。那才是应有的冷静的方式。或者等到下周什么时候。 不。别玩了。他想她,而且不在乎别人知道。他千真万确地想着她,爱着她,渴望着她,想和她在一起做的事情比能说出来的还要多。 他甚至几次发现自己在屋里乱转的时候高兴地乱叫。她的眼睛,她的头发,她的声音,所有的一切…… 他停了下来。 他应该放那张风笛的唱片。然后给她打电话。 或者先给她打电话? 不。他该做的事情是这样的。他应该先放那张风笛唱片。他要听唱片,把里面每一声女妖的哀号都听完。然后给她打电话。这才是正确的顺序。这才是该做的事情。 他有点怕去触摸任何东西,怕摸的时候它们炸了。 他拿起了唱片。唱片没能爆炸。他把唱片从包装里面取出来。他打开了唱机,打开了电灯。这两个东西都幸存下来。他把唱针放到唱片上的时候傻呵呵地笑着。 他坐下来庄严地听“一个苏格兰士兵”。 他听“惊人的风度”。 他听一些和什么峡谷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有关的音乐。 他回想着他那不可思议的午餐时间。 当时他们正准备离开了,这时候一阵突然爆发出来的叫声吸引了他们。那个可怕的波浪头发的女人在房间另一边向他们挥着手,动作像是一直翅膀受了伤的笨鸟。酒吧里的每个人都转向他们,像是在等待某种回应。 他们没有听到安杰说对于大家为她的人工肾脏机筹到的4.3英镑有多开心,但是他们模模糊糊看到旁边一桌有人赢得了那盒樱桃白兰地,又过了一会他们慢慢注意到那个女人正在问大家谁拿到了37号奖券。 阿瑟发现他拿到了。他生气地看着自己的表。 芬切琪推了他一下。 “去吧,”她说,“把它拿回来。别生气了。来一段好点的演说,告诉他们你中奖有多高兴,然后给我打电话,告诉我整个过程。我也想听听那张唱片。去吧。” 她拍了拍他的胳膊,然后离开了。 一般人会觉得他的中奖演说有点过分激情四溢了。的确如此,要知道,那不过是一张风笛唱片而已。 阿瑟回想着,听着音乐,不时爆发出笑声。 第十四章 嘟—— 嘟—— 嘟—— “喂!你好!对,没错。对。你得大声点,这边吵的厉害。什么?” “不是我,我只在晚上管吧台。中午是伊冯,还有吉姆,他是老板。我中午不在。什么?” “你得大声点。” “什么?不,我不知道什么奖券的事。什么?” “不,我不知道这个。你等会,我去叫吉姆过来。” 吧女用手捂住电话在嘈杂的酒吧里叫喊。 “嗨,吉姆,电话里有个家伙说他买奖券中奖了。他一个劲说是37号奖券,还说他赢了。” “不对,是在酒吧里的一个人赢了的。” “他问我们有没有拿到那张奖券。” “他连奖券都没有,怎么会说自己赢了的?” “吉姆说你连奖券都没有,怎么会说自己赢了的。什么?” 她再次捂住了电话。 “吉姆,他一个劲骂我,把我弄糊涂了。说什么那张票上有个号码。” “票上当然有号码,那他妈是个奖券啊!” “他说他的意思是票上有个电话号码。” “你把电话挂了,去招呼顾客行不行?” 第十五章 一个男人面朝西在海滩上坐了八个小时,为了自己无法言喻的损失而哀伤。对于他的悲痛,他一次只能想一小部分,因为伤痛太巨大了,他无法一次全部承受下来。 他看着太平洋长长的海浪慢慢沿着沙滩袭来,他等啊等,自己也不知道在等着什么事情发生。后来这件事终于不会再发生了,当然不会,一个下午就这样过去了,太阳落到了海平面下面,一天结束了。 这是一片我们无法命名的海滩,因为这个人的房子就建在这片海滩上,不过这是从洛杉矶开始向西延绵数百英里的海岸线中的一小段。这条海岸线在新版的中是这么描述的:“糟糕的、混蛋的、恶心的、肮脏的,以及其他各种坏东西,喔!”,在几个小时之后的另一版中又是这么写的:“就像铺了几千平方公里的美国快递的垃圾邮件一样,但是没有那种道德深度。另外那里的空气,因为某种原因,是黄色的。” 海岸线向西方延伸,然后转向北方旧金山那雾气笼罩的海湾,《指南》中将它描述为一个“值得去的地方。你回很容易相信在那里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太空旅行者。相信一种新的宗教对他们来说就像说声‘嗨’那么简单。在你住下来,熟悉了周围的环境之前,对任何人问你的任何问题中,最好是四个问题中有三个要说“不”,因为这里发生的事情有些非常奇怪,其中一些可能会让一个毫不疑心的外来者死掉。”那曲曲折折几百英里的悬崖和沙滩,棕榈树、浪花以及夕阳在《指南》中被描述为:“不错,挺好的。” 在这条挺好的海岸线的某一段上,坐落着这个伤心到极点的人的房子,很多人会觉得这个人是个疯子。但是就像他跟别人说的那样,这仅仅是因为他的确疯了。 人们有很多理由认为他疯了,其中之一就是,即使这里一个每个人的房子都多少有点跟别人不一样,他的房子还是极其奇怪的。 他的房子被称为“庇护所的外面”。 他的名字是简简单单的约翰·沃森,不过他喜欢别人叫他“独醒客”,他的一些朋友现在已经很勉强地开始这么叫了。 他的屋子里面有一些很奇怪的东西,包括一个灰色的玻璃碗,上面还刻了八个字。 我们可以以后再说说他这个人,——刚才的不过是看着夕阳西下,而他在那里看斜阳的一段插曲而已。 他已经失去了自己所爱的一切,现在不过是在等着世界末日到来而已——但他几乎没有意识到世界末日已经来过了,而且又离开了。 第十六章 阿瑟花了整个星期天在汤顿那个酒吧背后的垃圾箱里翻找,什么都没找到,没找到奖券,没找到电话号码,阿瑟尝试了所有的方法去找芬切琪,他尝试的方法越多,一周一周的时间就过得越快。 他怒不可遏的咒骂自己,咒骂命运,咒骂这个世界以及该死的天气。在悲哀和愤怒之中,他甚至跑到他遇见她之前去过的那个高速公路加油站的咖啡馆里坐了些时间。 “就是这毛毛雨让我特别郁闷。” “请你别说毛毛雨的事了。”阿瑟打断对方说。 “如果毛毛雨不下了,我就不说了。” “你瞧……” “不过我来告诉你,如果毛毛雨不下了会怎么样,好不好?” “不好。” “不停。” “什么?” “会下个不停。” 阿瑟的目光越过自己咖啡杯的边缘投向外面可怕的世界。他觉得这完全是一个毫无意义的世界,而他在这个世界中也是由迷信而不是逻辑驱动着活动的。但是,好像是为了向他证明有些巧合还是会发生一样,他又遇到了上次见过的那个开车司机。 阿瑟越努力要不理他,就越被卷入卡车司机那令人愤怒的谈话的漩涡中去。 “我觉得,”阿瑟明确地说,并且为自己这么说暗暗诅咒自己,“雨下小了。” “哈!” 阿瑟只得耸耸肩。他该走了。这才是该做的事情,该走了。 “雨从来就没有停过!”卡车司机咆哮着。他砸着桌子,使得茶水溅了出来,有一会看起来他像是怒发冲冠。 你不能对这样的话置之不理地走开。 “雨当然会停。”阿瑟说。这不是一种优雅的反驳,但是总要有人说出来。 “雨……一直……在下。”那个人吼叫着,同时再次砸着桌子。 阿瑟摇摇头。 “要说雨一直在下就太蠢了。”他说。 “蠢?怎么蠢了?如果雨一直都在下,那我说雨一直在下怎么就蠢了?” “昨天就没下雨。” “达灵顿下了。” 阿瑟警惕地不说了。 “你是不是想问我昨天在什么地方?”那人说,“嗯?” “没有。”阿瑟说。 “可我觉得你能猜得到。” “是吗?” “‘达’字开头的。” “是吗?” “那地方在下雨,我告诉你。” “你不该坐这里的,伙计。”一个穿着工作服的陌生人走过时兴高采烈地对阿瑟说。“这个地方是雷雨云角。专门给这位‘我头上总是在下雨’的先生保留的位置。从这里到阳光灿烂的丹麦,一路上每个路边酒吧都给他保留了这么个座位。我建议你离他远点。我们都这么做的。怎么样啊罗勃?很忙吧?你的雨还在下吧?哈哈!” 他向前走过去,给旁边桌子上的一个人讲布里特·艾克兰德的笑话。 “看见了吧,这些混蛋没有一个对我好的。”罗勃·麦肯纳说,“可是,”他又阴沉沉地补充,身体向前压过了,恶狠狠地说,“他们都知道我说的是真的!” 阿瑟皱起眉头。 “像我老婆一样,”麦肯纳全天候运输公司唯一的老板兼司机说,“她说我的话都是扯淡,说我大惊小怪。但是——”为了吸引阿瑟的注意力,他顿了顿,眼睛泛着凶光,“每次我打电话说我快到家的时候,她就把衣服都收进去了。”他挥舞着他的咖啡勺,“这你怎么说?” “那样的话……” “我有个本子,”他接着说,“我有个本子。一本日记。我写了十五年了。我每一天,去过的每个地方都做了记录。还记下了当时的天气。都是一样的。”他咆哮道,“太可恶了!英格兰、苏格兰、威尔士我去过的所有地方。整个欧洲大陆,意大利、德国、丹麦、南斯拉夫。我都作了记录,制成图表。连我去我弟弟家都一样。”他又补充说,“在西雅图。” “那样的话,”阿瑟说,并且最后决定离开,“也许你最好给别人看看这本日记。” “我会的。”罗勃·麦肯纳说。 他真的这么做了。 第十七章 痛苦,沮丧。更多的痛苦和更大的沮丧。他得找点事情做,他给自己定了个计划。 他要把他以前的山洞找出来。 在史前的地球上他曾经住过一个山洞,虽然那个山洞不怎么好,污秽肮脏,但是……没有但是。完全就是个污秽肮脏的洞,他恨死那个洞了。可他在里面住了五年,在某种程度上那是他的家,人总会想回溯自己家的变迁的。亚瑟·邓特就是这样的人,于是他到爱赛特去买了台电脑。 当然了,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一台电脑。但是在跑去花费这一大笔开销之前,他觉得自己应该先想好一些严肃的目的,免得别人以为他买来就是玩的。那么这就是他的严肃目的了——在史前的地球上精确标出一个洞穴的坐标。他向商店的售货员解释了这一点。 “为什么?”店员说。 这个问题太难回答了。 “好吧,算了,”店员说,“怎么找?” “哦,我正想让你帮我呢。” 店员叹了口气,两个肩膀塌了下去。 “你对使用电脑有经验吗?” 阿瑟考虑了一下自己是不是该提一提“黄金之心”飞船的主控电脑艾迪,艾迪可以在一秒钟以内把这活干了,或者提一提深思,或者——但最后他决定不说了。 “没有。”他说。 “这个下午太搞笑了。”店员自言自语。 最后阿瑟买了一台苹果电脑。又花了几天时间装上一些庞大的软件,绘制了群星的运动路线,回忆着似乎还记得的在洞中的夜晚仰望星空时星星的状态花了一个粗糙的图表,埋头忙乎了几个星期,很开心地把自己早就知道的结论推迟了很久才算出来,结论就是这个计划实在太荒唐了。 凭记忆画出来的粗糙图案没有任何意义。他甚至不知道那到底是多久以前,就知道福特·长官大概的猜测说是“几百万年以前”,还有,他根本不懂数学。 不过,最后他还是找到一种可以得出一个结论的方法。他决定不去理会自己所运用的拇指规则、胡乱的估计以及充满神秘意味的猜测之中极度的混乱,凭运气找到正确的银河系。他就这样折腾下去弄出来一个结论。 他宣布这就是正确结论。谁知道呢? 他这么完成了,透过命运那无边无际又深不可测的随机性,他找到了实实在在的正确答案,虽然他自己当然对此一无所知。他就这么跑到伦敦去,根据自己的答案去敲相应的门。 “哦,我还以为你会先给我打电话来呢。” 阿瑟目瞪口呆。 “你只能进来呆上几分钟,”芬切琪说,“我马上要出门了。” 第十八章 这是伊斯灵顿的一个夏日,四周充满了古董修复机器的哀号。 芬切琪下午的工作忙得不可开交,因此阿瑟带着一种幸福的迷醉游荡着四处观看伊斯灵顿的所有商店。如果有人时常需要老式木工工具,波尔战斗头盔,拖船,办公室设备,鱼等等,那他会发现这一排排商店特别方便。 阳光越过屋顶花园落下来,落在建筑工和水管工身上,落在律师和盗贼身上,落在披萨饼上,落在地产代理的项目上。 阳光落在阿瑟身上,他走进了一个修复家具的商店。 “这个房子很有意思,”店主很高兴的说,“有一个地窖通过密道连接附近的一个酒吧。很明显是为摄政王修建的,这样他可以在必要的时候逃走。” “你是说,免得被人发现他买这些去皮的松木家具吗?”阿瑟问。 “不是。”店主说,“不是为这个。” “请原谅,”阿瑟说,“我实在高兴得要疯了。” “看得出来。” 他晕乎乎的继续逛,然后发现自己到了绿色和平组织办公地点外。他想起了自己标着“要做的事——紧急”的信件的内容,那信他后来再也没打开过了。他带着高兴的微笑昂首阔步走了进去,说自己来捐些钱拯救那些海豚。 “蛮好笑的,”那些人对他说,“走开!” 这与他期待的回答不太一致,于是他又尝试了一次。这一次那些人对他大发脾气,于是他还是留下一些钱,回到了阳光下。 刚过六点的时候,他拿着一瓶香槟回到了芬切琪位于小巷中的家门外。 “拿着”,芬切琪说,把一根粗大的绳子塞进他手里,然后穿过一扇白色的木制大门消失在里面,大门上有一个黑色铁棍,上面一个硕大的挂锁直晃荡。 这个房子由一个马厩改建而成,位于伊斯灵顿被遗弃的皇家农业厅背后的一个轻工业聚集的巷子里。除了那巨大的马厩门之外,还有一个看起来比较正常的镶着漂亮玻璃板的木制前门,上面还有一个黑色的海豚门环。这个门奇怪的地方在于它的门阶,建在足有九英尺高的地方,由于这个门开在二楼上,可以推想这本来应该是用来把喂马的草料拉上去的时候用的。 门上方的一块砖中伸出来一个滑轮,阿瑟手里拿着的绳子就牵在那滑轮上面,绳子的另一头绑着一个大提琴。 他上方的那扇门打开了。 “好了,”芬切琪说,“拽那根绳子,扶稳大提琴。拉到我这里来。” 他拽那根绳子。他扶稳大提琴。 “我没法再拽绳子了,”他说,“如果不松开大提琴的话。” 芬切琪俯下身子。 “我扶着大提琴呢,”她说,“你拽绳子。” 大提琴在上面的门口停下来,轻轻摇晃着,芬切琪把它弄了进去。 “你自己上来吧。”她喊了一声。 阿瑟拾起包,穿过马厩的门走进去,激动地微微打颤。 楼下的房间他之前已经瞥过一眼,有点乱,堆满垃圾。一个庞大的旧铸铁轧竖在那儿,一些多得令人吃惊的厨房水槽堆在一个角落里。还有一个婴儿车,阿瑟看见后倏然一惊,不过那已经非常旧了,而且装满了书。 地面是水泥的,时间太久已经褪了色,令人激动地裂着口子。阿瑟盯着远处角落里面扭曲着的木梯时,心情和地板的情形类似。即使是那破碎的水泥地面在他看来也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感情冲动。 “我的一个建筑师朋友总是跟我说,他能够对这个地方干出多么美妙的活来。”阿瑟出现在楼上的时候芬切琪很随意的说,“他总是跑到这里来,惊讶地站着,喃喃自语地说这里的空间、物品、事情还有绝妙的光线,然后说他需要一支铅笔,之后就消失好几个星期。所以那些美妙的事情一直没能在这里出现。” 阿瑟四周打量的时候觉得,事实上,楼上的这个房间已经相当美妙了。房间装修简洁,用一些垫子做的东西进行装饰,还有一套带音箱的音响,足以让竖起巨石阵的人印象深刻。 有一些淡雅的花和有趣的图画。 顶楼是某种连廊结构,里面有张床,还有一个盥洗室,芬切琪解释说,里面的空间还是足够一只猫转身的 。 “不过,”她补充说,“得是只相当有耐心的猫,而且不怕碰破头。嗯。就这样了。” “没错。” 他们对视了一下。 这一下变成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又变成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得你没法搞清楚这些时间都是哪里来的。 如果阿瑟和一株龟背竹单独呆在一起,而且时间够长的话,通常情况下他是可以自个清醒过来的。对他来说,这段对视的时间是一段持续的启示。他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动物园里出生并且被关着的动物,有一天早上醒来,发现笼子的门静悄悄地打开着,色彩斑斓的大草原向着初升的太阳伸展而去,四周新的天籁之声渐渐苏醒。 当他凝视着她坦率而好奇的面孔和带着同样的惊奇的微笑着的双眼时,他不明白这些新的天籁是什么。 他从未意识到生命会用一种声音对你说话,那种声音会为你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带来答案,他从来没有发觉这个声音,直到现在这个声音终于对他说了一句以前从来没有对他说过的话:“是的!” 最后芬切琪垂下头看着别处,她的头有点微微颤抖。 “我知道,”她说,“我一定得记住,你不是那种把一张纸片连两分钟都拿不住,非得用它去领奖的人。” 她转向另一个方向。 “我们出去走走吧,”她很快的说,“海德公园。我得去换一身没那么合身的衣服。” 她穿着一身有点拘谨的黑色衣服,不算特别好看,而且的确也不怎么合身。 “只有在见我的大提琴老师的时候我才穿这衣服,”她说,“他人不错,可我有时候觉得拉提琴拉得他有点兴奋。我一会就下来。” 她轻盈地跑上了上面的连廊里面,然后对下面喊: “把那瓶酒放到冰箱里面,晚点再喝。” 当他把就放进冰箱的时候,他注意到里面还有一瓶一模一样的。 他走到窗边向外看了看,又转身翻了翻她的唱片。他听到上面传来她衣服落到地上发出的悉悉索索的声音。他自言自语地说了说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他很坚定地对自己说至少现在他的目光应当坚决地、稳定地落在她的唱片上,看看唱片标题,点点头表示欣赏,如果不行就数一数糟糕的。他的头应该一直低着。 他彻底地、绝对地、而且卑鄙地没能做到。 她紧张地向下盯着他,以至于看起来机会没注意到他在抬头看她。然后她突然摇了摇头,套上一条浅色太阳裙,消失在盥洗室里。 过了一会她又出现了,戴着一顶太阳帽,戴着微笑非常轻快地走下楼梯。那简直是一种舞蹈的奇异步伐。她看见他注意到这一点,把头轻轻一侧。 “喜欢吗?”她问。 “太美了。”他老老实实地说,因为她确实很美。 “嗯……”她说,好像他没有认真回答她的问题一样。 她关上了一直开着的二楼的前门,然后在小屋四周看了看,把所有东西整理了一下。阿瑟的目光跟着她移动,当他的目光转到其他方向的时候,她从一个抽屉里面拿出一样东西放进了随身的帆布包里。 阿瑟又转过来看着她。 “好了吗?” “你知不知道,”她带着一点迷惑微笑着问,“我有点不大对劲?” 她的直率让阿瑟有点手足无措。 “呃,”他说,“我模模糊糊听说了一点……” “我想知道你对我了解多少,”她说,“如果你是从我猜想的地方得到的消息,那么你听来的就不是那么回事。拉塞尔会编造点故事,因为他接受不了实际情况。” 一阵恐惧从阿瑟身上流过。 “那么实情是什么?”他问,“你能跟我说吗?” “别担心,”她说,“完全不是什么坏事。只是不太寻常。非常非常不寻常。” 她摸了摸他的手,俯过身子轻轻吻了他一下。 “我非常想知道,”她说,“你今晚能不能弄明白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瑟觉得如果这时候有人敲他一下,他就会发出和声来,就像他那个银灰色的鱼缸,用拇指指甲敲敲一敲,就发出那种持续起伏的和声。 第十九章 福特·长官不断地被枪炮声吵醒,对此他非常恼火。 他从维修舱口滑出来,他已经把这个地方周围的一些噪音比较大的机器拆了,铺上了一些毛巾,改造成一个临时的铺位。他顺着入口的梯子爬下去,闷闷不乐地在走廊里面徘徊。 走廊狭窄昏暗,灯光不断的闪烁,似乎电力在船上乱窜,同时还伴随着沉重的震动和刺耳的嗡嗡声。 但这不是那个声音。 他停了下来,向后靠到墙上,一个看起来像是银色电钻的什么东西从他身边飞过,带着一阵令人恶心的尖叫进入了昏暗的走廊。 这个也不是。 他无精打采地穿过一道隔墙的门,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巨大的走廊,走廊里仍然灯光昏暗。 飞船突然颠簸起来。本来飞船一直时不时的颠簸,但是这次特别厉害。一小群机器人发出可怕的咔哒咔哒声音从他身边走过。 仍然不是。 刺鼻的气味从走廊的尽头飘来,于是他顺着走廊走向相反的方向。 他路过了一排镶在墙里面的显示器,这些显示器前都罩着有机玻璃,玻璃很厚,但是面上磨损很严重。 其中一个显示器里面有一个长满鳞片,面目狰狞的绿色爬虫类动物正在声嘶力竭地咆哮着说一些跟单一可转移投票体系有关的事情。很难弄清楚他到底是支持还是反对,但是很明显他情绪非常饱满。福特把声音调小。 这还是不对。 他经过另一个显示器,里面在放一个什么牌子的牙膏广告,你用了这个牙膏就会有一种自由的感觉。广告播放着一种下流的刺耳音乐,但是还是不对。 他又换了一个,这是一个较大的三维显示器,正在显示这艘巨大的泽克西斯飞船外面的情形。 在他看着这个显示器的时候,一千艘装备了可怕武器的泽尔斯拉机器人太空巡逻舰在泽克西斯星遮蔽的圆形区域中现出轮廓,从一个月亮的阴影周围冲过来,飞船同时从船身的各个孔口释放出可怕的火力开始对他们射击。 就是这个了。 福特焦躁地摇摇头,揉了揉眼睛。坐倒在一个灰暗的银色机器人的残躯上,这个机器人很明显曾经烧起来过,但是现在已经冷却得可以坐上去了。 他打着呵欠从包里翻出自己的,激活了屏幕,懒洋洋地在三四个条目上敲打着。他要找好一点的治疗失眠的方法。他查到了“休息”,觉得自己正需要这个。他查到了“休息和恢复”,正要继续往下翻,这时他忽然有了一个更好的主意。他抬头看了看上面的显示器,战斗每一秒都在变得更加激烈,噪音刺耳。飞船抖动着、尖叫着,每发射或挨上一束能量就猛地一震。 他又看着自己的《指南》,敲了几个有可能的区域。他突然笑起来,然后又开始翻自己的包。 他掏出一个记忆模块,抹去上面的绒毛和饼干末,插入《指南》背后的一个交互接口。 把所有自己想的起来的相关内容都拷贝进了模块后,他把模块抽出来,在手里轻轻抛了抛,把《指南》放回包里,傻笑着,去找飞船的电脑数据库。 第二十章 “夏天的傍晚,尤其是在公园里,太阳落下的目的所在,”一个声音认真的说,“是要让眼睛能够更加清晰地看见女孩胸部上下的跳动。我相信就是这么回事。” 阿瑟和芬切琪从旁边走过,面对面咯咯笑着。有那么一会她把他抱的更紧了。 “而且我确信,”那个长着淡黄色卷发和细长鼻子的年轻人坐在蛇纹石旁边的躺椅里,继续推论说,“如果有人达成了这个结论,他会发现这个理论与万物的本性和逻辑完美的相符合。”他向黑色头发的同伴强调着,他的同伴陷在旁边的躺椅里面,沮丧地听他宣讲这个观点。“达尔文搞的也是这个。明确无误。无可争议。而且——”他补充说,“我喜欢。” 他突然转过来,透过眼镜眯起眼看着芬切琪。阿瑟带着她走开,他感到她微微颤抖。 “再猜。”她说,停止了笑声,“来啊。” “好吧,”她说,“你的胳膊肘,你左边的胳膊肘。左边的胳膊肘有点问题。” “又错了。”她说,“完全不对。你完全走到错误的方向上去了。” 西沉的夏日的阳光透过公园的树林射过来,就像——我们还是别矫情了。海德公园变得迷离起来。除了星期一早上的垃圾以外,一切都变得迷离了。连鸭子都变得迷离了。如果有人在一个夏天的傍晚穿过海德公园而不被这一切感动的话,那他当时很可能是脸上盖着一块白布睡在救护车里。 这个公园比别的地方更能让人作出异常的举动来。阿瑟和芬切琪看到一个男人只穿了条短裤,站在一个树下自顾自地练习着吹风笛。风笛手停下来去追一对美国夫妇,因为他们小心翼翼地往他装风笛的盒子里面丢了几枚硬币。 “不要!”他冲他们大叫,“滚开!我只是在练习。” 然后他很坚决地再次开始往风袋里面吹气,即使这种噪音也没有影响他俩的情绪。 阿瑟环抱着她,继续慢慢往前走。 “我想不会是你的臀部,”过了一会他说,“那儿看起来什么问题都没有。” “没错,”她同意,“我的臀部确实没有任何不对劲。“ 他们长时间的接吻,风笛手只好到树的另一侧去联系。 “我给你讲个故事。”阿瑟说。 “好啊。” 他们找到一块草坪,这里互相缠绕在对方身上的情侣相对要少很多,于是他们坐下来,看着迷离的鸭子,西沉的阳光在迷离的鸭子身下的水面荡起阵阵涟漪。 “讲故事。”芬切琪把他的胳膊搂在自己怀里。 “这个故事是关于我经历的一些事情的。绝对是真的。” “你知道有时候人们讲个故事,说是发生在他们妻子的表弟的朋友身上的事,但是实际上很可能完全是编出来的。” “呃,这个故事也差不多,不同之处在于它确实发生了,而且我知道有这回事,因为经历这件事情的人就是我自己。” “跟奖券那件事一样。” 阿瑟笑了。 “对。我要去赶火车。”他继续说,“然后我到了车站。”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芬切琪打断他,“我爸妈在车站里做了什么?” “说过,”阿瑟说,“你讲过了。” “只是问问。” 阿瑟瞟了一眼手表。 “我觉得我们应该考虑回去了。”他说。 “给我讲那个故事,”芬切琪坚定地说,“你到了车站。” “我早了大概有二十分钟。我把火车发车时间搞错了。我本来想至少会有同等的可能性——”他稍稍想了一下说,“英国铁路公司也搞错那趟火车发车时间。我以前从来没弄错过。” “继续啊。”她笑着说。 “于是我买了张报纸,做上面的填字游戏,还去快餐部买了一杯咖啡。” “你玩填字游戏?” “是啊。” “哪一种?” “一般是《卫报》上的。” “我觉得那个有点太难了。我喜欢《泰晤士报》上的。你做出来了吗?” “什么?” “《卫报》上的填字游戏。” “我还没来得及看呐,”阿瑟说,“我还在买咖啡呢。” “那好吧。那你买咖啡。” “我买咖啡,同时我还,”阿瑟说,“买了一点饼干。” “那一种?” “浓茶牌的。” “不错。” “我喜欢这牌子。买了这些东西以后,我在桌子边上坐下。别问我那个桌子是什么样子的,事情过去有段时间了,我已经不记得了。很可能是个圆桌。” “好吧。” “我给你说说当时的情形。我坐在桌子边上。我的左边,是报纸。我的右边,是那杯咖啡。桌子的中间,是那包饼干。” “我完全了解。” “你现在还不了解的,”阿瑟说,“也就是我还没有说起的,是已经在桌子边上坐着的一个人。他坐在我的对面。” “他长什么样?” “非常普通。公文包。正装。他看起来,”阿瑟说,“一点都不像会做任何奇怪的事情。” “哦,我知道这种人。他做什么了?” “他做了这个。他从桌子上俯过身,拿起那包饼干,撕开,拿了一片,然后……” “怎么样?” “把饼干吃了。” “什么?” “他把饼干吃了。” 芬切琪惊讶地看着他。 “那你到底怎么做了?” “嗯,在那种情况下,我做了每一个有血性的英国人都会做的事情。我被迫,”阿瑟说,“置之不理。” “什么?为什么?” “呃,你受的教育中没有这种事情对吧。我在记忆中搜寻,发现在我接收的教育、所有的经验甚至原始的本能中都没有任何内容能够告诉我,如果一个人就那么非常简单地、平静地、坐在你对面,偷你一片饼干吃的时候,该对他作什么反应。” “嗯,你可以……”芬切琪思考了一会,“我只能说换了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办。然后怎么样了?” “我恶狠狠地盯着填字游戏,”阿瑟说,“一个提示都看不进,我啜了一口咖啡,太烫了没法喝,然后就没其他事情做了。我鼓足了勇气,拿了一块饼干,竭尽所能不去注意包装已经莫名其妙地打开了……” “但你已经在反击了,用的是一种强硬的方式。” “就我的风格来说,是的。我吃了那块饼干。我吃得非常庄重而且明显,这样他就会毫无疑问地看到我在做什么。当我在吃饼干的时候,”阿瑟说,“饼干就那么被我吃掉了。” “那他怎么做了?” “他又拿了一块。老实说,”阿瑟强调,“这就是当时的情况。他又拿了一块饼干, 吃了。就像青天白日一样明白。就像我们现在正坐在地上一样明确。“ 芬切琪有点不安地动了动。 “而问题是,”阿瑟说,“之前就什么都没说过,所以等事情再次发生的时候就更难开口了。我该说什么呢?‘对不起……我不小心看到,呃……’不行的。不行,我还是置之不理,如果说有什么代价的话,就是要做到这一点比之前耗费了更多精力。” “你呀……” “重新盯着填字游戏,还是一点进展都没有,所以我显示出了一点亨利五世在圣克里斯宾节上展示出的精神。” “怎么?” “我再次投入了战斗。我又拿了,”阿瑟说,“另一块饼干。有一瞬间我们的目光相遇了。” “像这样?” “是,呃,不是。跟那不一样。但是目光相遇了。只是一瞬间的事。然后我们都看到别处去了。但是我今天告诉你,”阿瑟说,“当时空中有一点电火花。桌子上方有些紧张气氛。就是当时。” “我能想象。” “我们就这样把那包饼干吃完了。他,我,他,我……” “整包吗?” “一包里面只有八片,但是那时候感觉就像我们用了整整一辈子的时间对付这些饼干。角斗士也很难有比这个更艰难的经历了。” “角斗士,”芬切琪说,“必须要在阳光下战斗。在身体上更加难以忍受。” “没错。嗯。后来饼干袋空荡荡地趴在我们之间,那个人干完了坏事,终于站起来,走了。我当然松了口气。这时候,广播说我的火车要晚点一会,于是我喝完了咖啡,站起来,拿起报纸,报纸下面……” “嗯?” “是我的饼干。” “什么?”芬切琪说,“什么?” “是真的。” “唉呀!”她喘着气,倒在草地上笑着。 然后她又坐起来。 “你完全是个傻瓜。”她大笑着说,“你是个不折不扣的笨蛋。” 她把他推倒,翻到他身上,吻了他,然后又滚到一边。她轻的让他吃惊。 “现在你给我讲个故事。” “我还以为,”她换了一种低沉沙哑的声音说,“你急着回去呢。” “不着急,”他开心地说,“我想听你给我讲个故事。” 她的目光越过甘蓝看着远处,沉思着。 “好吧,”她说,“只是一个很短的故事。没有你的故事那么有趣,不过……管他呢。” 她低下头。阿瑟能够感觉到他们又一次开始分享那种时刻。他们周围的空气似乎静止下来在等候着。阿瑟希望空气能够滚一边该干嘛干嘛去。 “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说,“这样的故事都暂时这么开始的对吧,‘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无论如何,女孩子就是这样突然说‘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然后才开始把自己释放出来。我们也得这样开始。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把一张图片挂在我的床脚上……到现在为止你觉得怎么样?” “我喜欢这个故事。我觉得令人感动。你很早就在布置卧室了,而且布置的很好。我们可以接着说点那张图片的事。” “那是一张人们觉得小孩子应该会喜欢的照片,”她说,“但是实际上孩子根本不喜欢。全是些亲密的小动物在亲热,你知道?” “我知道。我也被这些图片折磨得够呛。穿马甲的兔子 。” “就是那样。那些兔子都坐在一个木筏上,还有些老鼠和猫头鹰。可能还有一只驯鹿。” “在木筏上。” “在木筏上。木筏上还坐了个男孩子。” “坐在穿马甲的兔子以及猫头鹰和驯鹿中间。” “完全正确。一个穿的破破烂烂的开心的吉普赛男孩。” “嗯。” “我得说,这个图片让我难受。木筏前面游着一只水獭,我经常晚上睡不着,躺在那里担心那只水獭不得不拉那个木筏,而那个木筏上有那么多本来不该在上面的讨厌的动物,水獭的尾巴那么细,我觉得它这么拉木筏的时候肯定很疼。让我难受。不算特别难过,但就是模模糊糊难受,一直那个样子。” “然后有一天,——你还记得我每天晚上都看这张图,看了几年——我突然发现那个木筏还有一块帆。以前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水獭没事,它只是跟着一块在游。” 她耸了耸肩。 “故事还好吗?”她问。 “结尾不太好。”阿瑟说,“会让观众们喊‘是啊,还有呢?’之前的都不错,但是出演职人员表之前应该有个最后的高潮。” “那完全是一个突然发现,这么多年来机会没有注意到的担忧全都消失了,就像卸下了一个重担,就像黑白忽然变成了了彩色,就像枯枝突然得到了滋润。景象突然就转变了,对我说:‘抛开你的担忧吧,世界是美好的,完美的。这实际上很简单。’你可能以为我说这些,是因为我准备说我今天下午就有同样的感觉之类的话,是不是?” “呃,我……”阿瑟的镇定突然就崩溃了。 “好吧,没关系,”她说,“确实是那样的。我的确有这种感觉。可是你知道,我以前有过这样的感觉,甚至更加强烈。强烈的难以置信。恐怕我就是那种……”她看着远处说,“会得到突然的惊人启示的人。” 阿瑟很茫然,什么都说不出来,同时他觉得这时候不开口比较聪明。 “这很奇怪。”她说,那口气就像在摩西挥动自己的手杖 后,他的一个追随者看着红海的情况说这有点奇怪时的那种口气一样。 “非常奇怪。”她重复了一遍,“前一段时间,我产生了一种最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我要分娩一样。不,实际上不像,更像是我和什么东西慢慢连在一起了。不,甚至还不是这样,就好像整个地球,通过我,准备要……” “四十二这个数字,”阿瑟温和的说,“对你有没有什么意义?” “什么?没有,你在说什么呢?”芬切琪叫嚷起来。 “只是一个想法。”阿瑟咕哝了一声。 “阿瑟,我是说真的,这都是真事,我不是开玩笑。” “我也绝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阿瑟说,“只是我完全无法确定宇宙是怎么回事。”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接着讲吧,”他说。“别管它听起来是不是奇怪。相信我,你在跟一个见多识广的人谈话。”他又补充说,“对怪事见多识广。我说的可不是饼干的事。” 她点了点头,看起来相信了他。突然间,她抓住了他的胳膊。 “事情非常简单。”她说,“奇特的、格外的简单,当它发生的时候。” “什么事情?”阿瑟安安静静地问。 “阿瑟,你瞧,”她说,“那事情是什么我已经不知道了。这样的损失没法忍受。如果我要去回忆,记忆就变得闪烁跳跃,如果我回忆得太努力,我就会想那个茶杯,然后我就昏倒了。” “什么?” “好吧,跟你的故事一样。”她说,“主要部分发生在一个咖啡馆里。我坐在那里喝一杯咖啡。那是有那种跟什么东西连接起来的感觉产生以后好几天的事情了。我觉得我在发出轻轻的嗡嗡声。在咖啡馆对面的一个工地上有人在干活,我越过杯子,透过窗子看他们干活。我一直认为这是看别人干活的最佳方式。然后突然之间,它就闯进我的脑海里来了,从什么地方来的一个信息。那个信息非常简单。而且对一切都有效。我就坐在那里想:“哦,哦,这下子全都解决了。”我非常吃惊,差点弄掉了我的茶杯,实际上我认为我的确把茶杯弄掉了。是的,”她深思着补充说,“我肯定把它弄掉了。我说的明白吗?” “一直到茶杯的事情都说的挺明白的。” 她摇了摇头,然后又摇了摇头,就好像要把头脑清理一下,而且她也确实想清理一下。 “那就是了,”她说,“一直到茶杯都挺明白的。就是在那一刻,对我来说整个世界好像炸开了。” “什么?” “我知道听起来很疯狂,而且所有人都说那是幻觉。但是如果真的是幻觉的话,那我就应该在一个巨大的三维屏幕里面听着16个声道的杜比音响产生了这个幻觉,我应该把自己租给那些对大白鲨电影已经厌倦了的人。大地好像就在我脚下裂开了,而且……而且……” 她轻轻拍打着草地,像是为了放心起见,然后看起来好像对她要说什么改变了主意。 “然后我就在医院里面醒过来了。我觉得我好像从那以后就在医院里进进出出了。这就是为什么我有点神经质,”她说,“感觉自己得到突然的惊人启示,觉得所有一切问题都彻底解决了。”她向上看着他。 阿瑟开始担心自己的事情来,他考虑着自己回到故乡以后周围诡异的情形,把这些事情在脑海里打上了“需要思考的事情——紧急”的标记。 “世界就在这里,”他对自己说,“世界,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就在这里,而且留存了下来。我就在这个世界上。”但是现在他周围的世界看起来有些模糊。芬切琪的哥哥在汽车里给他讲水库里发现那个中央情报局特工的愚蠢故事的那个晚上,世界也是这么模糊。树木变模糊了。湖面也变模糊了,但是变得非常自然,没有任何需要关注的地方,因为那是一只灰色的鹅落在上面造成的。那些鹅很惬意地休息着,对于他们想知道的问题没有任何回答。 “无论如何,”芬切琪说,忽然欢快地眯起眼笑了笑,“我身上有点什么不对头,你要找出来到底是什么不对头。我们回去把。” 阿瑟摇了摇头。 “怎么了?”她问。 阿瑟摇头的意思不是不同意她的提议,他觉得那个提议是在是太好了,是世界上最好的提议之一,他摇头是因为想甩掉脑中再次出现的一种想法,觉得在他最不希望的时候,宇宙会忽然从一扇门下面跳出来,开始讥笑他。 “我只是想在我脑袋里面把这些理清楚,”阿瑟说,“你说你感觉好像地球实实在在的……爆炸了……” “对,不仅仅是感觉。” “其他人都说,”他犹犹豫豫地说,“这是幻觉?” “是的,可是阿瑟,那太荒谬了。人们以为你只要说‘幻觉’,它就解释了所有你想解释的事情,最后一切你不明白的东西都会消失。实际上,它什么都解释不了。它就没法解释海豚为什么消失了。” “海豚?” “是啊。” “所有的海豚,”阿瑟说,“都消失了?” “是啊。” “海豚?你是说海豚全都消失了?”阿瑟试图明确无误地表达出来,“你说的是这个吗?” “天哪,阿瑟你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所有的海豚都消失了,就是在那天我……”她专注地看着他惊愕的双眼。 “什么?” “没有海豚了。全没了。不见了。“ 她在他脸上搜寻着。 “你真的不知道吗?” 他惊讶的表情很明显表示他不知道。 “他们去哪儿了?”阿瑟问。 “没人知道。所以才说消失了。”她顿了顿,“好吧,有个人说他知道,人们说他住在佛罗里达。”她说,“而且疯掉了。我想去看看他,因为这看起来是弄清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唯一办法了。” 她耸耸肩,然后长时间静静看着他,把手放到他一边脸上。 “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当时去哪里了,”她说,“我想当时也有什么糟糕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了。而且这就是我们能互相认识的原因。” 她向公园四周扫了一眼,公园已经笼罩在黄昏的昏暗中了。 “好了,”她说,“现在你找到可以听你讲的人了。” 阿瑟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那可是,”他说,“一个非常长的故事了。” 芬切琪向他俯过身,拿起了自己的包。 “跟这个有关吗?”她说。她从包里拿出来的东西残旧而破损,像是曾经被扔进过史前的河流,在卡库拉冯行星的沙漠上被火红的太阳烤过,在圣特拉吉诺斯五号行星的汹涌的蒸气海洋沿岸的大理石沙滩上埋了半截,在杰格兰二号星的月球的冰河里面冻成冰块,被坐过,在飞船里被踢来踢去,被拖着跑,总之受尽虐待。由于这个东西的生产者认为他们的产品可能就该经历这些事情,他们给这个东西装上了一个结实的塑料封套,还在上面用巨大而友善的字体地写着四个字:“不要恐慌。” “你哪儿来的这个东西?”阿瑟吃了一惊,从她手里接过来。 “哦,”她说,“我想这是你的。那天晚上在拉塞尔的车里。你把它弄丢了。你去过很多这上面说的地方吗?” 阿瑟从封套里面取出了,它看起来像是一个小小的、薄薄的、灵活的笔记本电脑。他按下了几个按钮,屏幕上出现了文字。 “去过几个。”他说。 “我们能去这些地方吗?” “什么?不行。”阿瑟猛然说道,然后缓和了一点,但是缓和得非常小心,“你想去吗?”他说,并且希望她说不想。对他来说,没有直接说“你不想去,对吧?”已经是很慷慨了。 “想去。”她说,“我想知道我弄丢的信息到底是什么,还有它是哪儿来的。因为我不认为——”她站起来看了看四周越来越昏暗的公园,补充说,“那消息来自这个地方。” “我甚至不能肯定,”她的胳膊滑过去搂住阿瑟的腰,“我真的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第二十一章 ,正如前面多次准确指出的,是一个令人惊奇的东西。从本质上来说,它是,正如其名字所说的,一本指南。问题在于,或者说问题之一,——因为问题太多了,很大一部分内容不断对银河系所有地方的民事、商业和刑事法庭的运作形成了阻挠,特别是在某些地方阻挠了那些更腐败的法庭运作——是这个。 前面这个句子说到点上了。不过这句不是问题所在。 这个才是: 改变。 重新读一遍你就明白什么意思了。 银河系是一个迅速变化的地方。很明显,改变太多了,每一个地方都在持续的运动,不停的改变。你可能觉得这是个噩梦,因为那些细心而负责的编辑必须要勤奋地工作,使这个拥有庞大细节的复杂电子书能够跟得上银河系每天每小时每分钟的里情况的变化。那样的话你就错了。你错的地方在于你对编辑产生了误解,《指南》的所有编辑也都曾经犯过这样的错误。实际上编辑们根本不知道“细心”、“负责”,“勤奋”这些词到底什么意思,他们更倾向于通过一根吸管来体验自己的噩梦。 条目会不会被上传到亚以太网络上取决于条目的内容读起来带不带劲。 比方说吧,阿维拉斯(本段以及后面几段中一些稀奇古怪的名词都是作者的杜撰)星系中福斯行星上的布列肯达,作为高贵的弗洛里斯喷火魔龙的家乡,以其神话、传说和以及会把人变笨的枯燥的三维迷你连续剧而闻名于世。 在远古时期,那时候碎碎虫在歌唱,昆那鲁克斯的塞克萨昆轻轻飘荡,那时候空气中飘荡着甜味,夜晚弥漫着香气,但是不知为何每个人都是,或者他们宣称自己是,处男,或者处女。那里有着甜甜的空气和香香的夜晚,而且你如果往布列肯达扔一块砖头,至少会砸到半打的弗洛里斯喷火龙。天知道他们怎么会认为有那么一丁点可能性别人会相信他们这么荒谬的宣言。 当然,你会不会扔那块砖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不是说喷火龙不是热爱和平的物种,它们爱和平。它们爱到极点,但这种对一切的博爱精神本身就是问题:人们常常会伤害到自己所爱的人,而如果你刚好是一个呼气像火箭助推器,牙齿像公园栅栏的弗洛里斯喷火龙,那情况就更加严重了。另一个问题是,一旦进入状态,它们还会去伤害到很多人。再加上还是有少数疯子真的到处晃荡着扔砖头,所以很多到阿维拉斯星系中福斯行星上的布列肯达来的人都被这里的龙伤得很严重。 他们在乎吗?他们不在乎。 有人听到过他们为自己的命运叹息吗?没有。 弗洛里斯喷火龙在阿维拉斯星系中福斯行星上的布列肯达所有的陆地上都受到尊敬,原因在于他们野蛮的美,他们高贵的举止,以及他们吃掉不尊敬他们的人的习惯。 为什么会这样? 原因很简单。 性。 出于某种无法了解的原因,在一个因为甜味和香气本来就变得很危险的月夜里,巨大的魔龙低低地在空中翱翔,会让人感到一种无法忍受的性感。 为什么会这样,在阿维拉斯星系中福斯行星上的布列肯达的那些迷醉在爱情中的人们已经没法告诉你了,而且一旦那种效果开始出现的时候,他们也不可能停下来跟你讨论。因为只要一群数量为半打的身体覆盖着羽毛、长着丝状翅膀的弗洛里斯喷火龙越过夜晚的地平线出现在视野中,布列肯达上一半人就跟另一半人一起冲进树林里面,在里面呼吸急促地共同度过一个忙碌的夜晚,然后在黎明的曙光中出现,幸福地微笑着,仍然宣传自己是处男或者处女,不过已经是脸红通通的,身上沾满泥巴的处男和处女。 外激素,有些研究者说。 一种声波,另一些指出。 一些花上大量时间刨根问底的研究者总会使这个地方而变得不自然。 上对于这个星球上的总体情形的蛊惑人心的生动描述在漫游者之中受到了惊人的欢迎,他们乐意接受这样的指南,所以这个条目一直都没有被拿掉过,这一点都不奇怪。后来的旅游者去了阿维拉斯城邦的布列肯达之后自己才会发现,今天的布列肯达也就是混凝土,脱衣舞酒店,和喷火龙汉堡酒吧而已。 第二十二章 伊斯灵顿的这个夜晚充满了甜味和香气。 当然了,在这个巷子里是没有弗洛里斯喷火龙的,但是即使有喷火龙碰巧路过,他们也会顺着路跑开去吃份披萨,因为这里没有人再需要它们了。 如果加了凤尾鱼的美式辣披萨吃到半截,出现了紧急情况的话,它们总是会捎个话过去,让在立体声音响上面播放恐怖海峡乐队的音乐,人们现在都知道这跟看喷火龙飞翔有同样的效果。 “别这样,”芬切琪说,“还没到时候。” 阿瑟在音响里面放上了恐怖海峡的唱片。芬切琪把楼上的前门推开一点,放进来带着甜味和香气的夜晚的空气。他们都坐在用垫子做成的家具上面,那瓶打开的香槟离他们很近。 “不行,”芬切琪说,“除非你找出来我到底有什么不对头,哪个部位。不过我觉得,”她非常,非常,非常平静地补充说,“我们可以从你的手现在放着的地方开始。” 阿瑟问: “那我应该向哪个方向走呢?” “应该向下,”芬切琪说,“在这种情况下。” 他的手开始动起来。 “向下,”她说,“指的是相反的那个方向。” “哦对。” 马克·诺普弗勒(恐怖海峡乐队的灵魂人物)在电吉他上有极为杰出的能力,当累了一周,在周六的晚上喝上一杯的时候,他唱起歌来简直像个天使(该乐队有一首著名的歌曲“Saturday Night”讲述这个情形。小说这里的意思是说,这张唱片中有这首歌——译者)——实际上这跟现在关系不大,因为唱片还没放到那个部分。但是等到放到那个部分的时候就会有很多其他的事情发生,加上史学家不会拿着歌目单和秒表坐在这里验证,所以最好还是趁着现在事情发展还很缓慢的时候先提一下。 “那我们现在就到了,”阿瑟说,“你的膝盖了。你的左膝盖有一些非常可怕的不对头的地方。” “我的左膝盖,”芬切琪说,“绝对是好好的。” “是好好的。” “你知不知道……” “什么?” “嗯,算了,我会告诉你的。不,继续吧。” “那就是说你的脚一定有些什么……” 她在暗淡的灯光中笑了,靠着垫子毫无意义地动了动肩膀。因为宇宙中也是有垫子喜欢被靠在上面扭动,具体的说是在斯廓泻勒斯二号星上,床垫生活的那个沼泽地里(见《生命,宇宙以及一切》),特别是毫无意义的扭动,因为它们喜欢肩膀分两片动起来的那种方式,很可惜那里没有肩膀。没有肩膀,但这就是生活。 阿瑟把她的左脚放在自己膝盖上仔细地看着。她的腿上衣服垂下的情形让他心猿意马,没法清醒地思考。 “我得说,”他说,“我真的不知道我在找什么。” “你找到的时候就会知道了,”她说,“真的。”她的声音好像设下了一个小小的圈套,“不是这只脚。” 阿瑟更加迷惑了,他放下她的左脚,转过身好去拿她的右脚。她向前挪了一下,搂住阿瑟吻了吻,因为那张唱片已经放到了让你没法不这么做的地方。你如果了解那张唱片你就会明白。 然后她把右脚伸给他。 他敲了敲这只脚,用手指围着脚踝摸了一圈,摸了摸脚趾下面,摸过了脚背,什么问题都没发现。 她非常开心地看着他,笑着摇摇头。 “不,别停下来。”她说,“不过现在又不是这只了。” 阿瑟停了下来,对着她放在地上的左脚皱起了眉头。 “别停下来。” 他敲了敲她的右脚,用手指围着脚踝摸了一圈,摸了摸脚趾下面,摸过了脚背,说:“你是不是说跟我拿起哪只脚有关呢?……” 她又耸了耸肩,斯廓泻勒斯二号星上的一个垫子要是遇上了这个会多开心啊。 他皱起眉。 “抱我起来。”她平静地说。 他把她的右脚放到地上,站了起来。她也站起来。他抱起她,两人又开始接吻。吻了一会,她说: “现在再把我放下。” 阿瑟照做了,仍然很迷惑。 “然后呢?” 她几乎是挑战地看着他。 “我的脚有什么问题?”她说。 阿瑟还是不明白。他坐在地板上,然后双手着地看着她的脚,她的脚很正常地在原位没动。当他凑近了看的时候,一种奇异的情况令他大吃一惊。他把头贴在地板上仔细瞅着。经过一段长长的静默。他重重地坐了回去。 “是的,”他说,“我看到你脚的问题了。它们没有接触地面。” “那……那你觉得怎么样?……” 阿瑟立刻抬头看着她,发现深切的恐惧让她的双眼突然间变阴沉了。她咬着嘴唇在发抖。 “你觉得……”她结结巴巴地说,“你是不是……”她把头发甩到前面挡住了那双充满恐惧的眼睛。 他马上站起身,搂住她亲了一下。 “也许你能做到我可以做到的事情。”他说,然后直接从二楼的前门跨了出去(在上一册里,阿瑟学会了飞)。 这时候唱片放到了最美妙的地方。 第二十三章 泽克西斯星的战斗仍然在狂暴地进行着。几百艘装备了恐怖的武器的泽尔斯拉飞船现在已经被泽克西斯飞船所发出的摧毁光束粉碎成了原子。 月亮的一块也没了,在那些撕裂空间结构的的炮火燃烧着经过它的时候被轰掉了第一部分。 幸存的泽尔斯拉飞船,虽然装备着可怕的武器,现在毫无希望地被泽克西斯飞船更加强大的火力压制住了,开始逃到正在分崩离析的月亮下面去寻求掩护。这时正在追逐它们的泽克西斯飞船突然宣布自己放假了,然后就离开了战场。 一切都在一瞬间感到加倍的恐惧和惊骇,可是飞船已经离开了。 飞船就这样掌握着巨大的力量,掠过了没有理性可言的广阔空间,飞快,毫不费力,而且最重要的是,安静。 福特·长官深深陷在他那从一个维修敞口改造来的油腻而发臭的铺位里,在他的一堆毛巾中间睡着了,梦见了他以前经常去的地方。有那么一会他梦见了纽约。 梦里是一个晚上,他漫步在纽约东区的河边,那条河被污染得非常厉害,于是很自然的产生了一些新的生命形式,而且已经开始要求获得福利和投票权。 这些新生命形式中的一个漂了过去,同时还在挥手。福特挥手作答。 那个东西扭动着到了岸边,挣扎着爬上岸。 “嗨!”它说,“我刚刚被造出来。我对宇宙的一切一无所知。你有没有什么事情能告诉我?” “呃,”福特说,有点不知所措,“我可以告诉你有几个酒吧在什么地方,我想。” “那么爱情和幸福呢?我感到对那样的东西的强烈需要。”它说着挥了挥触角,“有没有什么办法到那儿去?” “你可以搞到你想要的这些,”福特说,“在第七大道上。” “我本能地感觉到,”那个东西急切地说,“我得变漂亮才行。是不是?” “你说得太直接了点吧?” “别扯淡了。是不是?” “要我说?”福特说,“不是。但是听着,”他停了停补充说,“大部分人会理解,你知道。下面还有像你这样的吗?” “看着我,老兄,”那个东西说,“我刚才说过了,我是刚出现的。生活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生活是什么样子的?” 这是一个福特认为自己可以带着权威性谈一谈的问题。 “生活,”他说,“就像一个葡萄柚。” “呃,为什么?” “嗯,从表面上看有点桔黄色而且布满小坑,里面又湿又软。里面也还有些小籽。哦,有些人还拿一半来做早餐。” “外面有没有其他人可以和我聊聊的?” “希望如此,”福特说,“你去问警察吧。” 福特·长官深深陷在自己的铺位里面,翻了个身。这不是他最喜欢的那种梦,里面没有情欲六号行星上的三个乳房的妓女,他的很多梦里都有的。但是至少这是一个梦。至少他现在睡着了。 第二十四章 真是运气,巷子里面刚好有一阵强烈的上升气流,因为阿瑟已经很久没有做这事情了,至少很久没有刻意去做了,而且“刻意”正好是做这件事情的时候不该有的。 他飞快地往下翻,差点在门阶上撞碎了下巴,从空中跌了下去,于是突然之间因为自己做了这么愚蠢透顶的事情而吓懵了,完全忘记了自己马上就要撞上地面,所以他就没撞上地面。 “不错的伎俩,”他心想,“如果能掌握的话。” 大地在他头顶上方恶狠狠地悬着。 他尽力不去想大地的事情,万一大地决定不再那么悬着,突然间落到他身上的话,那是多严重的事情啊,而且还会让他受多重的伤啊!为了代替这些念头,他尽力去想一些跟狐猴有关的好事,这的确是正确的做法,因为这时候他没法准确地记起来狐猴是什么,到底是那些大群大群庄严地穿过草原的——管它什么玩意儿——中的一只,还是一只羚羊什么的。所以去想狐猴是一个很巧妙的方法,你不用去找一些已经安排好的什么令人厌恶的事情来思考。这些都让他的大脑忙碌起来,而他的身体开始针对没有接触任何东西这一情况作出调整。 一片玛氏(糖果公司名,德芙就是其旗下品牌——译者)糖纸在巷子里拍打着地面。 糖纸看起来犹豫了一会,最后决定允许风把它带起来,在阿瑟和地面之间飘舞。 “阿瑟……” 大地仍然在他头顶上方恶狠狠地悬着,他觉得现在大概是时候该做点什么了,比方说离地面远点,他就这么做了。缓慢地,非常、非常缓慢。 当他缓慢地,非常、非常缓慢地离开地面的时候,他把眼睛闭上了——很小心地,免得震动任何东西。 闭眼的感觉在他全身流动。当这种感觉到达双脚时,他的整个身体都警觉到他的双眼闭上了这个事实,并且为此恐慌起来。他缓慢地,非常,非常缓慢地把身体向一个方向旋转,同时想着另一个方向。 这样可以把地面丢一边去了。 他可以感觉到周围的空气变得清新起来,在身体四周清爽地流动,一点也不担心他在那里呆着。他缓慢地,非常、非常缓慢地,就像从一次深沉的睡眠中醒来那样,睁开了眼睛。 他以前飞过,当然了,在版求星飞过很多次,直到鸟语把他搞昏了头为止,但是这次不一样。 现在他在自己的世界的空中,很平静,不慌不忙,只是有一点点因为一些事情而造成的微微颤抖。 他下面十到十五英尺的地方是坚硬的泊油路,右边几码是阿佩尔街的黄色街灯。 幸运的是巷子很黑,那些灯本来应该整夜都亮着的,可是它们都装了一个巧妙的定时开关,设定为午饭后亮起来,天快黑的时候关掉。所以,他现在很安全地被黑暗包围着。 他缓慢地,非常、非常缓慢地抬头去看芬切琪,芬切琪这时候正惊讶的气都透不过来,无声地站着,在她楼上的前门里显出自己的轮廓。 她的脸离他只有几英寸。 “我正准备问你,”她用发抖的声音小声说,“你在干什么的。可是然后我发现自己看到你在做什么了。你在飞。所以这看起来,”她疑惑地顿了顿,然后接着说,“是一个有点笨的问题。” 阿瑟说: “你能做到吗?” “不能。” “想不想试试?” 她咬着嘴唇摇了摇头,不完全是否定,只是完全懵了。她哆嗦得像一片树叶。 “很简单的,”阿瑟说,“要是你不知道该怎么做的话。这一点很重要。千万不要弄清楚你怎么做。” 为了证明有多简单,他沿着巷子飘走,急剧地上升,然后起伏着飞回她跟前,就像一阵风吹着一张钞票。 “问问我是怎么做到的。” “你是……怎么做到的?” “不知道。完全不知道。” 她困惑地耸耸肩。 “那我怎么才能……?” 阿瑟向下飘落了一点,伸出了手。 “我想让你试着,”他说,“先踩在我手上。只用一只脚。” “什么?” “试一下。” “像这样?” “像那样。” 紧张,犹豫,她对自己说,这简直像是——她还是没告诉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像什么,因为她有种感觉,觉得她自己根本不想知道。 她的眼睛牢牢盯着对面废弃仓库房顶上的排水系统,这套系统让她这几个星期以来一直很生气,因为它看起来很明显快垮了,她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为此采取点措施,或者自己该不该找人说一说。有那么一会儿她完全没有去想她现在正站在一个悬在空中的人的手里。 “现在,”阿瑟说,“移开你加在左脚上的体重。” 她想这个仓库属于那个办公室设在街角拐弯的地方的那家地毯公司,她移去了加在左脚上的体重,那么她可能应该就排水系统的事情去找他们。 “现在,”阿瑟说,“移开你加在右脚上的体重。” “我做不到。” “试试。” 她以前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看过那排水系统,现在她看见它上面又是泥巴又是些黏糊糊的东西,还有可能有一个鸟窝。如果她再向前倾一点点,并且把右脚上的体重移开,那么她就可能会看得更加清楚。 阿瑟有些惊恐地发现下面巷子里面有人正在试图偷她的自行车。他特别不希望在这个时侯卷入一桩争吵中去,他希望那人能够安安静静的偷,而且不要向上看。 那个人长着一副平静而狡猾的样子,这种长相的人习惯于在巷子里偷自行车而且习惯性地没有想过自行车的主人正在他头上几英尺的地方盘旋。这两种习惯让他很放松,明确而专注地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当他发现那自行车被碳化钨钢圈牢牢地锁在混凝土里伸出的一根铁棒上的时候,他平静地把两个车轮都扭弯,然后接着走了。 阿瑟吁出一口憋了很久的气。 “你看我给你找了一片什么样的蛋壳。”芬切琪在他耳边说。 第二十五章 持续关注阿瑟·邓特的举动的人可能会就他的性格和习惯得到一个印象,这个印象包含着真实情况,当然了,除了真实也没有别的,但是从它的构成上来说,在所有的方面缺乏一个整体上的真实。 原因很明显。编辑,挑选,平衡有趣的事情和有意义的事情、去掉枯燥冗长的内容的需要。 比方说这个。 “阿瑟·邓特上床睡觉。他上了楼梯,楼梯一共15级,打开门,进了房间,一件一件脱了鞋和袜子以及所有其他的衣服,整齐地叠好放在地板上。他穿上睡衣,那件蓝色带条纹的。他洗脸洗手,刷牙,上厕所,然后意识到他再次把这几件事情顺序全都搞错了,于是不得不再次洗手然后上床。他看了十五分钟书,其中前十分钟都在找前一天晚上他看到什么地方了。然后他关了灯,过了一分钟左右就睡着了。” “天黑了。他向左侧躺着睡了一个小时。” “然后他在睡梦中不安的扭了一会,翻了个身右侧躺着又睡着了。又过了一个小时,他的眼睛眨了两下,轻轻挠了挠鼻子,再过二十分钟他又会再次翻身左侧躺着。他就这样睡着度过整个夜晚。 “四点钟他再次起床去厕所。他打开了厕所门……——诸如此类。” 这都是扯淡。这些没有推动任何进展。就像美国市场繁荣所依赖的那些厚厚的书一样,实际上没有带给你任何信息。简单地说,你根本不想去看。 但是还有些其他的东西被忽略掉了,除了刷牙和试图穿袜子穿出点新意以外,就是这些被忽略的部分正是有些人似乎非常感兴趣的内容。 他们想知道,阿瑟和崔莉恩之间接着怎么着,会不会有些新的信息? 当然了,答案就是,你该干嘛干嘛去吧。 他们说,那么他在版求星的那些晚上都在干吗?那个星球上没有弗洛里斯喷火龙,也没有恐怖海峡,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所有人每天晚上就是坐着读书啊。 拿一个更具体的例子来说,在史前的地球上,那场委员会会议后开了个派对,之后的晚上,阿瑟发现自己坐在山边,看着月亮从树木燃烧所形成的暗红色光芒之上升起,身边是一个名叫梅拉的漂亮女孩,这个女孩刚刚从高尔伽弗林查姆行星的一个广告公司的艺术部门逃离出来,在那个部门中她的生活就是每天早上都要面对一百张几乎相同的牙膏照片。然后呢?之后发生什么事情了?当然了,答案是,那本书写完了。 之后一本书讲的故事已经是五年之后的事情了,有些人说,你可能扯得太远了。 “这个阿瑟·邓特,”银河系最遥远的旋臂传来这样的呼声,这种呼声甚至于被发现刻在一个神秘的深空探针上,人们认为这探针来自另一个更遥远的银河系,那里实在是太丑恶了,让人没法去看,“他是什么?是人还是老鼠?他是不是只对喝茶以及更广泛的生命问题感兴趣?他没有灵魂吗?他没有情欲吗?一句话,他不做爱吗?” 想知道的人应该继续读下去。其他人则可能想直接跳到最后一章去,那一章不错,而且里面还有马文。 第二十六章 当他们向上飘的时候,阿瑟腾出一点无关紧要的时间想起了他的朋友们,他们总认为他快乐而乏味,或者不如说,古怪而乏味,他希望他们现在在酒馆里面玩得开心。不过这是很长一段时间中他最后一次想起他们了。 他们向上飘,互相绕着对方盘旋,就像是秋天里悬铃木的种子从树上落下那样,只不过方向是相反的。 他们向上飘的时候,狂喜地唱着歌,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现在正在做的事情是完全彻底根本不可能的,或者物理学还要花很多时间才能搞明白的。 物理学摇摇头,转向另外一个方向,专心地去维持汽车沿着尤斯顿路行进,向着维斯特威立交桥开过去,维持街灯亮着,维持贝克大街上如果有人弄掉了奶酪面包,肯定是奶酪一面着地。 伦敦的灯火像是被串起的珍珠,在他们的下方飞快地缩小——是伦敦,阿瑟不停地提醒自己,不是银河系遥远边缘的版求星上色彩怪诞的田野。淡淡的银河系从他们上方的天空中横跨而过。这里是伦敦——被摇晃着也摇晃着,旋转着也被旋转着。 “试着俯冲一下。”他对着芬切琪喊。” “什么?” 她的声音听起来清楚得不可思议但是在这么空旷的地方感觉很远。因为心存怀疑,喘着气的声音软弱无力——所有这一切,清楚、软弱无力、远、呼吸,同时发生着。 “我们在飞。”她说。 “没什么,”阿瑟喊,“别想这个了。试试俯冲。” “俯……“ 她的手抓住了他的手,突然间她的体重也抓住了他的手,然后令人震惊的是,她消失了,在他下方坠落下去,狂乱而徒劳地想抓住什么东西。 物理学瞟了阿瑟一眼,阿瑟也惊恐地坠落了,那眼花缭乱的跌落让他恶心,除了声音以外他身体的每个部分都在尖叫。 他们垂直落下,因为这里是伦敦,你真的不能在这里干这样的事情。 他没法抓住她,因为这里是伦敦,距离这里不到一百万英里的地方,确切些说,是七百五十六英里远,是比萨,伽利略在哪里清楚地证明了两个下落的物体以相同的加速度下落,无论它们的重量是多少。 他们落下去了。 在眼花缭乱而且恶心的下落的时候,阿瑟意识到,如果他要悬在天上,相信连座塔都盖不直的意大利人就物理学所说的话都是对的,那他们就要面对死亡的威胁,于是他就真的比芬切琪落得更快了。 他从上面抓住了她,摸索着去想把她的肩膀抓紧。成功了。 好。现在他们在一块往下落了,这非常甜蜜浪漫,但是没有解决基本问题,那就是他们还在坠落,而且大地不会等在一边看他会不会再从袖子里面变出什么花样来,而是像一列特快列车似的冲上来迎接他们。 他支持不了她的体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帮他支持。他能想到的唯一的事情就是他们显然就要死了,而且如果他不希望这件显然的事情发生的话,他就不得不做一点不那么显然的事情。于是这时他感觉自己又进入了一个熟悉的境界。 他松开她,把她推开,她魂不附体喘息着转过脸来对着他,这时他用小指扣住她的小指,把她甩到上方去,然后笨手笨脚地跟着她向上翻滚。 “糟糕。”她说,这时候她正上气不接下气地凌空坐着,等她缓过劲来,他们俩又继续滑入夜空。 飞到云层下方的时候,他们停了一停,看了看他们已经不可思议地来到了什么地方。大地变成了一个不需要特意去注视的什么东西,只需要你在没事的时候随意瞥上一眼。 芬切琪大着胆子试着做了一些小小的俯冲,她发现如果有风的时候她调整得正确的话,只需要在最后的时候脚尖稍微旋转,就可以作出一些令人眼花缭乱的俯冲,之后会有一个小小的下落,这会使她的裙子在她周围像波浪一样翻滚。那些急着要看马文和福特·长官在干吗的读者现在应该跳到下一章去了,因为阿瑟现在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帮她把裙子脱下来了。 裙子飘落下来,被风吹走,变成一个斑点,最后消失了,出于某些复杂的原因,第二天早上被发现搭在洪斯洛的一个家庭的洗衣机线上,并且使这家人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们默默地拥抱着向上飘,直到后来在迷离的水汽中漂浮着,在这样的水汽中你可以看到飞机机翼的螺旋桨,但是你感觉不到,因为你正热乎乎地坐在臭烘烘的飞机里面,透过一个敷衍了事的小玻璃窗向外看,而不知道什么人的小孩正耐心地试图往你的衬衫里面倒牛奶。 阿瑟和芬切琪能够感觉到水汽,有点冷而且稀薄,裹着他们的身体,非常冷,非常稀薄。芬切琪身上现在只有两块玛莎服装的布片保护着,即使这样,他们俩都觉得,如果他们不准备让重力来打扰他们的话,那么就这点寒冷和空气稀薄的小情况就一边玩去吧。 芬切琪上升着进入了云层中去,阿瑟非常、非常缓慢地脱掉了她身上那两块玛莎牌的布片,你在天上飞,而且不用手的时候,这是唯一可行的方式。第二天早上,那两块布片又分别在艾尔伍兹和里士满造成了巨大的混乱。 他们在云层里面花了很长时间,因为云层堆得很高。当他们终于湿漉漉地在云层上方出现的时候,芬切琪就像涨潮中的满潮湖里的海星一样慢慢旋转,他们发现云层上方才是真正得到夜晚的月光照耀的地方。 月光如水。这里有不同寻常的群山,而且是有着自己的极地雪覆盖着的群山。 他们出现在高高堆积的积雨云的上方,并且开始慢吞吞地沿着它的轮廓飘落。芬切琪开始一件一件脱去他的衣服,把他解脱出来,直到所有的衣服都离开了他的身体,诧异地摇晃着钻落入一片白色之中。 她吻了他,吻他的脖子,他的胸脯,然后他们很快又飘起来,慢慢旋转着,组成一个不可言状的t形,如果现在有一只吃饱了披萨的弗洛里斯喷火龙飞过的话,这个情形可能会让它扇动翅膀并且咳嗽起来。 但是在云层中并没有弗洛里斯喷火龙,也不可能有,因为他们就像恐龙、渡渡鸟一样,可悲的灭绝了,不像波音747一样还有充足的供应,这个宇宙可能不会再看见他们了。 在上面的名单里面突然提到了波音747这个有些令人意外的东西,与阿瑟和芬切琪一两分钟后遇到类似玩意儿的情况没有任何关系。 波音747很大,大的吓人。在空中遇到一个你就会知道了。雷鸣般的空气震动,声音尖锐的风像一堵墙一样压过来,如果你蠢到了家,在一个非常近的距离,做多少类似于阿瑟和芬切琪正在做的事情的话,你就会像闪电战中的蝴蝶一样被抛到一边去。 不过这一次,发生的是一次头晕目眩的坠落,一阵心惊肉跳,过一阵子又重新聚在一起,然后在轰鸣的噪音中他们激情澎湃地产生了一个绝妙的新点子。 来自马萨诸塞州波士顿的E·卡佩尔斯夫人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事实上,她觉得自己的生命已经接近终点。她阅历丰富,也经历过一些惊奇的事,但是在人生的最后阶段她有些不爽,太多事情让她厌倦。生活整体来说很有趣,但是也许有点太合理,太墨守成规。 她叹了口气,卷起了小小的塑料窗帘,越过机翼向外看去。 开始她想自己应该叫空姐过来,但是再想想,不行,去她的吧,绝对不行,这是给她准备的,只有她能看。 等到她那两个不合理的人从机翼上滑下来向后落入气流中去之后,她的精神惊人地振奋起来。 她大大松了口气,认识到实际上所有人告诉她的一切都是错的。 第二天早上在那个巷子里,阿瑟和芬切琪没有在意修整家具的持续尖叫声睡得很晚 到了晚上他们又把昨天的事情重新照做一遍,不过这次带上了索尼的随身听。 第二十七章 “这一切太美妙了。”几天之后芬切琪说,“不过我还是需要知道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瞧,咱俩不一样。你丢了点什么东西然后又把它找到了,而我找到了点什么东西又把它搞丢了。我得把它再找回来。” 她白天必须要出去工作,所以阿瑟呆在屋里打了一天电话。 默里·波斯特·汉森是一家发行量很大的小报的记者。如果可以说这件事对他没有任何影响的话就太让人高兴了,可惜事情不是这样。他碰巧是阿瑟认识的唯一一个记者,所以阿瑟还是给他打了电话。 “阿瑟我的老汤勺,我的老汤碗,有你的消息实在太好了。有人跟我说你到太空去了什么的。” 默里谈话的时候有一套他自己的独特用语,是他自己发明出来给自己用的,而且其他人都没法说也没法学。这些用语基本上没有任何意义。有意义的小部分往往被巧妙地隐藏起来,以致没有人会在大堆无聊的话中注意到它们在悄悄滑过。等到你后来发现他哪一部分有意义的时候,往往已经错过了时机。 “什么?”阿瑟说。 “只是传言而已我的老象牙,我的小绿呢牌桌,只是传言。可能没有任何意义,但我需要你亲口说说。” “没什么好说的,酒吧的闲聊而已。” “我们就靠这个才能成功,我的老假肢,我们就靠这个。另外它也像一个星期其他故事和其他东西里面的什么玩意儿一样合适,所以最好还是由你来否认这事儿。对不起,有什么东西刚从我的耳朵里面掉出来了。” 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停顿,随后默里·波斯特·汉森回到线上,听起来很真诚地哆嗦着。 “刚想起来,”他说,“我昨天度过了一个多么奇特的夜晚。不过我的老伙计,我不会说什么的,你坐着哈雷彗星的时候感觉怎么样?” “我没有,”阿瑟低低叹口气,“坐过哈雷彗星。” “好吧,你没有坐哈雷彗星的感觉怎么样?” “挺轻松的,默里。” 默里停了一会把这些写下来。 “对我来说够好了,阿瑟,对于爱瑟尔和我和小鸡们都够好了。放在一周怪谈中间很合适。怪人周,我们想取这么个名字。真好。嗯?” “很好。” “有个响儿了。我们先是有了这个头顶上总在下雨的人。” “什么?” “绝对是最牛的消息。他的小黑本子上所有的记录,实在会让所有人都高兴的。气象局会去冰冷沉重的香蕉皮鞭的,那些有趣的穿着白色外套的小个男人们都带着他们的小尺子和盒子还有滴灌饲料从世界各地飞进来。这个人是蜜蜂的膝盖,阿瑟,他是黄蜂的乳头。他就是,我甚至可以说,西方世界每个主要的飞行昆虫的全套性感带。我们把他叫做雨神。真好。嗯?” “我想我遇到过他。” “好一个响儿啊。你说什么?” “我可能遇见过他。总是在抱怨,对吧?” “难以置信!你遇到过雨神?” “如果就是那个人的话。我让他别抱怨了,把他的本子给别人看看。” 默里·波斯特·汉森在电话另一端出现了一阵感动的停顿。 “好!你做了一捆啊!绝对的一捆绝对被你给搞出来了。听着,你知道有个旅游官员给了这个家伙多少钱让他今年别去马拉加吗?我是说,即使不算上灌溉撒哈拉之类的枯燥活,这个家伙将来也有了一个全新的工作了,只要不去什么地方就可以拿钱。这人已经变成了个怪物,阿瑟,我们甚至可能应该用他去赢赌博。听着,我们可能要给你做一期栏目,《阿瑟,让雨神下雨的人》。有个响儿吧,嗯?” “挺好的,可是……” “我们可能要在花园水洒里给你照相,不过没关系的。你在哪儿?” “呃,我在伊斯灵顿。听我说,默里……” “伊斯灵顿!” “对……” “好吧,那本周真正的怪事呢,真正实在发疯的事儿。关于那些会飞的人你知道什么?” “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这个是真正疯狂的事儿。这是面糊里面真正的肉丸子。当地居民一直打来电话说有这么一对儿晚上出去飞。我们已经让我们摄影室里的人去彻夜工作,好弄一张真正的照片来。你肯定听说了。” “没有。” “阿瑟,你上哪儿去了?哦,太空,对了,我已经有你的亲口证实了。但那是几个月之前了。听着,这是这个星期每个晚上都发生的事儿,我的老奶酪磨碎器,就在你那块儿。这一对就在天上到处飞,还开始做各种事情。而且我说的不是穿墙透视和假装称箱梁桥。你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 “阿瑟,跟你聊一聊实在是难以形容地味道好极了,可是我得走了。我会派人带相机和水管来的。给我地址,我准备好开写了。” “听着,默里,我打电话来要问你点事儿。” “我有很多事情要做。” “我只是想问点关于海豚的事儿。” “没有了。去年的新闻了。忘了它们吧。它们不见了。” “这很重要。” “听我说,没人会关心这个。你没法维持一个报道,你知道,如果唯一的消息就是这个报道相关的一切全都没了。至少在我们这里不行,试试星期日的报纸。也许几年内大概在八月份,他们会来点《无论〈无论海豚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之类的文章。可是现在要大家怎么办呢?《海豚仍然不见》?《海豚继续消失》?《海豚——离开他们的日子在继续》?这个报道完蛋了,阿瑟。它已经躺下了蹬了腿了,现在已经成了天上的行星了,我的老狐蝠。” “默里,我对那能不能成为报道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我该怎么才能联系上加利福尼亚那个宣称自己知道一些相关的事儿的人。我想你可能知道。” 第二十八章 “人们在开始谈这事儿了。”那个晚上在他们把她的大提琴拖进去之后芬切琪说。 “不光是谈,”阿瑟说,“而且还印出来,在宾果奖的下面,用很大的黑体字。这就是为什么我想我们最好有这个。” 他给她看飞机票的又长又窄的小册子。 “阿瑟!”她抱着他说,“这是不是表示你已经和他谈过了?” “我花了一天时间,”阿瑟说,“打电话打得筋疲力尽。我真的给弗利特街(英国伦敦的一条河滨马路。十八至十九世纪以来成为英国新闻和出版事业的中心)上每家报纸的每个部门都打了电话,最后终于找到了他的号码。” “你确实花了大力气,你都汗湿透了,可怜的宝贝。” “不是汗,”阿瑟疲倦地说,“是因为一个摄影记者。我跟他狠狠吵了一架,可是——算了,重要的是,成了。” “你和他聊过了。” “我和他妻子聊过了。她说他太怪异了没法听电话,问问能不能晚点再打过去。” 他重重坐下,发现自己忘了什么东西,于是去冰箱那里找。 “要喝点什么?” “那会死人的。在我的大提琴教师上下打量我并且说‘啊对了,亲爱的,我想今天来点柴可夫斯基吧。’之后我就知道我躲不过一劫了。” “我又打了回去,”阿瑟说,“她说他离电话有3.2光年远,让我晚点再打。” “噢。” “我又打。——她说情况有所改善。他离电话只有2.6光年远了,但是还是太远,喊他听不见。” “你有没有想过,”芬切琪疑惑地说,“会不会有其他什么人可以谈谈的?” “那更糟糕,”阿瑟说,“我跟一本科学杂志的一个认识他的什么人谈过了,他说约翰·沃森不仅仅相信,而且的确有实在的证据,认为长着金色胡子和绿色翅膀,穿着爽健牌拖鞋的天使对他说,那个月最流行的愚蠢说法是真的。对于那些质疑这些情景的人,他会得意洋洋地指出疑问中的错误,这就是我得到的全部信息了。” “我没觉得这有多糟糕。”芬切琪静静地说。她无精打采地揉着那些票。 “我又打给沃森太太,”阿瑟说,“对了,她的名字,你可能想知道,叫作神秘·吉儿。” “我明白。” “很高兴你能明白。我以为你可能会完全不信这些,所以这次我打给她的时候我用电话答录机给录下来了。” 他走到答录机前面,对着所有的按钮怒气冲冲地折腾了一会,因为这是《哪个?》(英国著名消费杂志)杂志特别推荐的型号,你几乎不可能在使用的时候不气得发疯。 “就是这个,”他最后终于一边擦掉眉毛上的汗一边说。 在同步卫星上跑了个来回的声音微弱而且断断续续,不过也平静得令人难忘。 “也许我该解释一下,”神秘·吉儿·沃森的声音说,“这个电话实际上在一个他从来不进的房间里面。在庇护所里面,你知道。独醒客不喜欢进庇护所,所以从来不进。我觉得你有必要知道这个,因为这可以让你少打点电话。如果你想见他,就很容易安排了。你要做的就是走进去。他只在庇护所外面见客人。” 阿瑟的声音,处于一种最迷惑的状态: “对不起,我不明白,庇护所在哪儿?” “庇护所在哪儿?”神秘·吉儿·沃森重复了一遍,“你有没有读过牙签包上的说明?” 磁带里面,阿瑟的声音不得不承认自己没读过。 “你会乐意读一读的。你会发现那会帮你把事情弄明白点。你会发现那能告诉你庇护所在什么地方。谢谢。” 电话线挂上了。阿瑟关掉了答录机。 “好吧,我觉得我们可以把这看作是一个邀请,”他耸耸肩说,“实际上我是从科学杂志那儿的那个伙计那里搞到的地址。” 芬切琪再次皱着眉抬头看着他,又看看票。 “你觉得值得吗?”她说。 “嗯,”阿瑟说,“跟我谈过的所有人除了一致认为他在胡扯八道以外,也还都同意一件事,就是关于海豚,他比任何活着的人知道的都多。” 第二十九章 “下面播出一条重要通知。这是飞往洛杉矶的第121次航班。如果您今天的旅行计划中没有包括洛杉矶,那么现在就是下飞机的最佳时间了。” 第三十章 他们在洛杉矶的一架出租别人扔掉的车的地方租了一辆车。 “开这个车拐弯的时候有一点问题,”那个带着太阳镜的伙计把钥匙递给他们的时候说,“有时候,你下车另找一辆去那个方向的车会更简单点。” 他们在日落大道的一家旅馆过了一夜,有人曾经告诉他们说他们会喜欢被这里给搞糊涂的。 “那里的每个人都或者是英国人,或者很古怪,或者两样都占了。那儿有个游泳池,你可以去看到英国摇滚歌星在读《给摄影师看的语言、真相与逻辑》。” 这是真的。那里真有一个,而且确实在这么干。 车库管理员觉得他们的车不怎么样,不过没关系,因为他们也怎么想。 那天晚上晚点时候他们开车沿着穆赫兰道穿过好莱坞的山丘,先停下来向外看洛杉矶令人目眩的灯光的海洋,然后停下来纵观圣费尔南多谷令人目眩的灯光的海洋。他们一致认为目眩的感觉一到了他们眼睛后面就停在那里,没有触及其他任何部分,而后带着对那种景象的奇异的不满离开了。炫目的灯光的海洋消失了,这挺好的,但是灯光应该照亮什么东西,驾车穿过的这片令人目眩的灯光的海洋正照亮着什么东西,他们没怎么去想。<strike>http://w</strike> 他们睡得很晚,而且睡得不好,到午饭时间才醒来,正热的见了鬼。 他们开车出去,沿着高速公路到圣塔摩尼加,第一次去看看太平洋,独醒客所有的白天和大部分夜晚都花在看这个大洋上面了。 “有人告诉我说,”芬切琪说,“他们有一次无意中在这个海滩上听到两个老太太的对话,她们当时就像我们现在这样,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太平洋。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一个对另一个说:‘你瞧,没有我想的那么大嘛。’” 太阳移到西半边天空的时候他们的情绪更高了,他们回到丁零当啷响的汽车上,向着落日驶去,任何一个有一点点审美观的人即使在做梦的时候都不会想到要在这样的落日前修建一个洛杉矶这样的城市。这个时候他们忽然感到惊人的、无理性的开心,甚至都不在乎那个老掉牙的汽车收音机只能放两个台,而且是同时放。有什么呢,两个台放的都是挺好的摇滚乐。 “我知道他能给我们帮上忙,”芬切琪坚定地说,“我知道他能。他叫什么来着,就是他喜欢别人那么叫他的?” “独醒客。” “我知道他能给我们帮上忙。” 阿瑟不知道他能不能,他希望能,他希望芬切琪丢失的东西可以在这里,在这个地球上找回来,无论这个地球到底可能是什么东西。 他希望,自从他们在蛇纹石堤岸旁边谈论以来他一直都热切地希望,没有人会再要他去回忆起他非常小心而坚定地埋藏在记忆最深处的一些东西,他希望那些东西不要再骚扰他。 他们在圣巴巴拉的一家看起来像是仓库改建的鱼类为主食的餐馆停下来。 芬切琪吃了红鲚,并且说很好吃。 阿瑟吃了一块旗鱼排,并且说很生气。 他拽住了一个路过的女侍应生的胳膊,斥责她。 “这个鱼怎么能这么好吃的要命的?”他生气地问。 “请原谅我的朋友,”芬切琪对目瞪口呆的侍应生说,“我想他今天终于过了个好日子。” 第三十一章 如果你弄俩大卫·鲍威(英国著名摇滚巨星,出生于1947年,一个相当非主流的家伙。声称自己身高1.79米,不过看上去没那么高),把其中一个大卫·鲍威固定在另一个大卫·鲍威头顶上,再在这两个大卫·鲍威中上面的那个的两条胳膊上分别再粘上一个大卫·鲍威,把这一堆东西用脏兮兮的海滩装裹在一块,你就得到一个东西,看起来并不完全像约翰·沃森,但是认识约翰的人会发现其中有令人难忘的相似之处。 他高大而笨拙。当他不再怀有任何疯狂的臆想,只是带着平静而深切的沮丧坐在躺椅上盯着太平洋的时候,你会觉得把他和他的躺椅区分开来有些困难,你会不敢把你的手放在,比方说,他的胳膊上,搞不好它们突然之间咔哒一声连你的手指一块整个就崩塌了。 但是,当他转向你的时候,他的微笑非常令人难忘。看起来就像是由生活中所有最大的苦难组成的,但是当他在面容上用一种独特的方式简单的表现出来的时候,让你觉得在说: “哦,算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当他说话的时候,你会高兴地发现他经常浮现出让你产生这种感觉的微笑来。 “哦是的,”他说,“他们来看我了。他们坐这里。他们坐在你们现在坐的地方。” 他说的是长着金色胡子和绿色翅膀,穿着爽健牌拖鞋的天使。 “他们吃墨西哥玉米片,他们说他们来的地方没有这个。他们喝大量可乐,非常擅长很多事情。“ “是吗?”阿瑟说,“是吗?那,呃……什么时候的事情?他们什么时候来的?” 他也向外盯着太平洋。有几只小矶鹞沿着海岸跑着,看起来它们正面临这样的问题:他们要找到刚刚被海浪卷走的食物,可是又不愿意把脚爪子打湿。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它们用一种非常奇特的方式跑动着,这使它们看起来它们简直像是瑞士一个非常聪明的家伙制造出来的。 芬切琪坐在沙滩上,无聊地用手指划出一些图案。 “周末,主要是。”独醒客说,“坐着小摩托。那是很好的车。”他笑了笑。 “我明白。”阿瑟说,“我明白。” 芬切琪轻微的咳嗽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回过头去看她。她在沙里面用像火柴棍组成的图案画着他们俩在云彩里面的情形。有那么一会他还以为她在惹他兴奋起来,然后他意识到她在责备他。 “我们是什么人?”她说的是,“凭什么说他疯了?” 他的房子的确很特别,因为这是芬切琪和阿瑟见过的第一个这样的事物,了解一下它是什么样子可以起到帮助作用。 它的样子是这样的: 内侧翻到外面来了。 真的是内侧翻到外面来了,以至于他们不得不停在地毯上。 一般被看做是外墙的墙面上刷着一般为内墙设计的雅致的粉色,靠着这堵墙的是书架,还有一对怪异的半圆桌面的三腿桌子,放置的方式让人感觉有人把墙从正上方穿过桌子丢了下来,墙上还挂着令人心境平和的画。 真正奇怪的地方是房顶。 它在自己身上折叠起来,就连马瑞特斯·C·埃舍尔(荷兰著名图形艺术家,经常直接用平面几何和射影几何的结构创造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图形,比如四段首尾相连,不断向下又回到原处的楼梯等)——假设他也经历过靠政府救济金生活的艰难夜晚,不过这可不是建议他这么去做——看着自己的图画,特别是那幅有奇怪的楼梯的,都会觉得很难不感到震惊,见过之后也会以为自己在做梦,因为应该挂在里面的小吊灯都在屋顶外面向上竖着。 令人迷惑。 前门上的标志上写着:“请出来!”于是他们很紧张地照做了。 里面,当然,也就是外面。粗糙的砌砖,漂亮的油漆,精心修缮的水沟,一条花园小径,几棵小树,有几个房间。 内墙向前延伸,很奇特的折叠着,在末端打开,通过一种视觉错觉,看上去把整个太平洋都包了进来,马瑞特斯·C·埃舍尔看到了也会皱起眉毛思考这是怎么做出来的。 “哈罗。”约翰·沃森,独醒客,说。 好,他们心想, “哈罗”他们能应付得来。 “哈罗。”他们说,傻乎乎地笑着。 有很长一阵子他看起来犹豫得出奇,不想谈关于海豚的事情,只要他们一提起来,他就看起来有些古怪地心不在焉并且说“我忘了……”,然后自豪地带着他们看房子的奇特之处。 “这房子让我很快乐,”他说,“因为它很古怪,而且不会伤害任何人,”他接着说,“就算一个精密的光学仪器也没法纠正。” 他们喜欢他。他有开放的心态和迷人的个人魅力,并且能够在别人嘲笑他之前嘲笑自己。 “你的妻子,”阿瑟四周看看说道,“提到了一些牙签,”他说着目光四处搜寻,好像担心她会突然从门后跳出来再次提到牙签。 独醒客笑了。笑得很轻松,听起来好像他以前经常发出这样的笑声,而且这样笑的时候很开心。 “啊对,”他说,“那天我终于意识到这个世界已经彻底疯了,就建了这个庇护所,好把世界放进去,可怜的东西,希望它能好起来。” 于是阿瑟又开始感觉有点紧张。 “到这里,”独醒客说,“我们就在庇护所的外面了。”他再次指着粗糙的砌砖,油漆和水沟。“穿过那道门,”他指着他们开始进来的那第一道门,“你就进了庇护所,我尽力把它装修好一点,好让里面的住客开心,但是一个人能做的太少了,我现在自己绝不进去。如果我抵挡不住诱惑了,——不过这些天很少这样,我只要看看那边门上写的东西,就会觉得害羞。“ “那个?“芬切琪有些诧异地指着上面写了一些东西的蓝色铭牌。 “是的。就是那些话把我变成了现在这样的隐士。很突然。我看着它们,然后就知道我必须怎么做了。” 铭牌上写着: 握住接近中心的地方。在嘴里润湿较尖的一端,插入牙齿的空隙,较钝的一端靠近牙床。轻轻向外剔。 “在我看来,”独醒客说,“任何一种文明如果到目前已经成了无头苍蝇,以至于需要在一包牙签上写上这么详细的使用说明的话,那它就不是我能够在其中生存并且保持清醒的文明。” 他又向外盯着太平洋,似乎在挑衅它来和他大吵一架,但是它仍然平静地躺在那儿逗弄着矶鹞。 “也许你会怀疑我是不是真的清醒,我觉得你很可能会怀疑的。我自称独醒客的原因,就是要向人们强调这一点。我小时候很笨拙,总是撞翻东西,我妈那时候叫我‘磕客’,‘醒’是我的实际状态,以及对为什么会是这个状态的解释。”他补充说,带着那种微笑,让你觉得:“哦,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很乐意呆在这里。是不是该去海滩上看看我们要谈的东西了?” 他们出去到了海滩上,就是他开始谈论长着金色胡子和绿色翅膀,穿着爽健牌拖鞋的天使的地方。 “关于那些海豚……”芬切琪温和地,充满希望地说。 “我可以给你们看看那些爽健鞋。”独醒客说。 “我想,你知不知道……” “你们想让我拿给你们看,”独醒客说,“那些鞋子吗?我有。我弄到了。爽健公司生产的,天使们说特别适合他们工作的环境。他们说通过这个信息他们可以得到站立的特许。当我说我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他们说对,你不懂,然后就笑。呃,反正我弄到鞋了。” 他又走进里面去,或者走出外面去,看你怎么说了。阿瑟和芬切琪迷惑而又有点失望地对视了一下,耸耸肩,随手在沙里面乱划。 “脚今天怎么样?”阿瑟悄悄问。 “就那样。在沙里面感觉没什么特殊的,水里面也是。水可以很好地碰到脚。我就是觉得这不是我们的世界。” 她耸耸肩。 “你觉得他说,”她问,“‘通过这个消息’,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阿瑟说,不过一个名叫噗啦克的人嘲笑过他的记忆不断地骚扰着他。 独醒客回来的时候,他拿的东西把阿瑟吓傻了。不是鞋子,鞋子是非常正常的木底拖鞋。 “我觉得你们会想看看,”他说,“天使们脚上穿什么。好奇而已。对了,我不是要证明什么。我是个科学家,我知道什么东西才能构成证据。不过我用我小时候的外号称呼自己的原因就是要提醒自己,一个科学家也必须要像个孩子。他看见一个东西,就必须说他看见了,不管这是不是他想看见的。先看,后想,然后检验。永远是先看。否则你就只能看见你想看见的。大部分科学家忘了这一点。待会我会给你们看一些东西来说明这个。所以这就是我叫自己独醒客的另一个原因,而人们会认为我是个傻瓜。这样我就可以在看见什么东西的时候把它说出来。如果你担心别人认为你是个傻瓜,那你就不可能成为一个科学家。管他呢,我只是觉得你可能想看看这个。” 这个就是阿瑟看见他拿过来的时候吓傻的那个东西,它是一个漂亮的银灰色玻璃鱼缸,看起来与阿瑟卧室里的那个一模一样。 阿瑟花了三十秒时间,努力地试图用尖锐的声音喘着气说:“你从哪儿弄来的?”但是没有成功。 最后他终于控制住自己,但是已经错过了时机,晚了一毫秒。 “你从哪儿弄来的?”芬切琪用尖锐的声音喘着气说。 阿瑟瞥了芬切琪一眼,用尖锐的声音喘着气说: “什么?你以前见过一个这种东西?” “是的。”她说,“我有一个。或者至少以前有一个。拉塞尔摸去装他的高尔夫球了。我不知道它是哪儿来的,拉塞尔把它拿走了我很生气。怎么,你也有一个?” “是啊,那是……” 他们都意识到独醒客来回尖锐地看着他们,试图喘着气岔进来。 “你们也有这个东西?”他对他俩说。 “是的。”他们都说。 他久久地、平静地看着他们,然后把碗举起来,对着加利福尼亚的阳光。 鱼缸看起来迎着阳光似乎要唱首歌,来应和阳光的照耀,并且把淡淡而绚丽的彩虹洒在沙滩上,洒在他们身上。他转动鱼缸,又转了转。他们能够清楚地看见细小而情形的字迹:“再见,谢谢你们的鱼。” “你们知道,”独醒客轻轻地问,“这是什么吗?” 他俩缓缓的摇头,几乎被透过灰色的玻璃的光影带入了梦境。 “这是海豚们离开的时候送的礼物。”独醒客用低缓的声音说,“那些海豚,我爱过它们,学习过它们,用鱼喂过它们,甚至试着去学习它们的语言,但它们把自己的语言弄得很难,我们根本不可能学会。但是如果它们愿意的话,可以毫不费力地学会我们的语言。” 他摇摇头,脸上缓慢地浮现出一个微笑,看了看芬切琪,又看了看阿瑟。 “你有没有……”他对阿瑟说,“你用自己的鱼缸做什么了?我可不可以问一问?” “呃,我在里面放了条鱼,”阿瑟有点局促地说,“我正好有一条鱼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然后,呃,就有了这个鱼缸。”他声音越来越小,然后没说了。 “没干别的吧?应该没有,”他说,“如果你做了,你会知道的。”他摇摇头。 “我妻子在我们的鱼缸里面放了麦芽,”独醒客换了个口气接着说,“直到昨天晚上……” “什么?”阿瑟缓缓地说,“昨天晚上发生的?” “我们的麦芽吃完了,”独醒客很平静,“我妻子去再买一点。”有那么一会他看起来陷入自己的思想中去了。 “然后发生了什么?”芬切琪用同样的几乎屏息的声音问。 “我洗了鱼缸。”独醒客说,“我非常仔细地洗了鱼缸,非常非常仔细,洗掉了每一片麦芽的污迹,然后用一块无绒布慢慢擦干,慢慢地,仔细地、翻来覆去地擦干。然后我放在耳朵边上。你们有没有……你们有没有试过把鱼缸放在耳朵边上?” 他俩都默默地、缓缓地摇摇头。 “也许,”他说,“你们应该试试。” 第三十二章 大海深沉的咆哮。 海浪在思想的海岸上撞得粉碎。 寂静深深地轰鸣着。 从这一切之中,有一个语音在呼叫,甚至不是语音,是一种嗡嗡的颤音,似乎有词汇在表达什么,是思想若有若无的歌唱。 问候,潮水一样的问候,然后又滑回到深渊中去,言词同时迸发出来。 感伤在地球的海岸上迸裂。 潮水一样的欢乐出现在——什么地方?一个世界被莫可名状地发现了,莫可名状地到达了,莫可名状地湿润,水的歌唱。 现在是一阵含糊的说话声,喧闹着解释,关于一个无法避免的灾难,一个世界将被摧毁,一阵无助的波涛,一阵绝望的挣扎,一次死亡的坠落,然后又是言词的迸发。 然后是希望的涌动,在折叠的时间、湮灭的维度中找到了影子地球,平行空间的拖运,深处的拉动,意志力的漩涡,抛掷和分裂,搬运。一个新的地球被拖来作为替代,海豚们离开了。 然后出现了一个完美的声音,非常清澈。 “这个鱼缸是由‘拯救人类战线’送给您的。我们向您告别。” 然后就是长长的、沉重的、完美无瑕的灰色躯体轻声笑着、翻滚着进入深不可测的空间的声音。 第三十三章 晚上他们呆在庇护所的外面看庇护所里面的电视。 “这就是我想让你们看的。”又开始放新闻的时候独醒客说,“我的一个老同事。现在在你们的国家做一个研究。看吧。” 那是一个新闻发布会。 “恐怕目前我不能对‘雨神’这个名字发表任何意见,我们称之为‘原发性超因果气候现象’的一个案例。” “您能告诉我们这是什么意思吗?” “整体上说我不是特别确定。直说了吧。如果我们发现了我们无法理解的东西,我们喜欢用你们无法理解,或者干脆读不出来的名字来称呼它。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就那么让你们随随便便叫他‘雨神’,那这就表明你们知道我们所不知道的一些东西,而恐怕我们不能接收这一点。 “那样不行,首先我们要给这个东西一个名字表明那是我们的,不是你们的,然后我们去寻找某种方式证明它不是你们所说的那样,而是我们所说的那样。 “如果最后发现你们是对的,你们仍然是错的,因为我们会简单的叫他……呃,‘超典型……’而不是非典型或者超自然,因为你们现在觉得自己明白那是什么意思,那不行,得是‘超典型落体增益诱导者’。我们可能想在里面什么地方再塞一个‘类’的前缀来包含我们自己。‘雨神’!哈,我这辈子就没听过这么荒唐的词。不过无可否认,你们绝不会看到我跟他一块度假。谢谢,就这些吧。另外我要和独醒客说声‘嗨!’,如果他正在看电视的话。” 第三十四章 在回家的飞机上,有一位女士坐在他们旁边,有些古怪地看着他们。 他们轻声交谈着。 “我还是要知道,”芬切琪说,“而且我强烈地感觉到你知道一些东西但是不告诉我。” 阿瑟叹了口气,拿出了一份报纸。 “你有铅笔吗?”他说。她翻了翻,找到了一支。 “你在干什么,亲爱的?”她问,这时候已经过去二十分钟了,他一直在皱眉毛,啃铅笔头,在报纸上写字,然后又涂掉,重新写,继续啃铅笔头,焦躁地对自己咕哝。 “想记起来有个人曾经给过我一个地址。” “你的生活可以方便得多,”她说,“如果你给自己买一本通讯录的话。” 最后他终于把纸递给她。 “这个你拿着。”他说。 她看了看。在涂得乱七八糟的笔迹中有一句话:“银河系QQ7区放射J伽玛的扎尔斯星系,普列留塔恩行星,瑟文毕奥普斯特里大陆,昆塔勒斯·夸兹加山脉”。 “那是什么地方?” “很明显,”阿瑟说,“这是上帝留给自己造物的最后一个讯息。” “听起来像那么回事了。”芬切琪说,“我们怎么去?” “你真要去?……” “是的。”芬切琪坚定地说,“我真的想知道。” 阿瑟透过小小的塑料窗向外看着外面广阔的天空。 “对不起,”那个很古怪地看着他们的女士突然说,“我希望我没那么粗鲁。长时间飞行让我实在很闷,能和人聊聊就好了。我的名字叫依妮德·卡佩尔斯(依妮德·卡佩尔斯,依妮德以E开头,她就是之前在飞机里看见阿瑟和芬切琪在机翼上做运动的那位E·卡佩尔斯),我来自波士顿。告诉我,你们经常飞吧?” 第三十五章 他们来到阿瑟位于西部乡村的家,往一个包里塞了几条毛巾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然后坐在那里做每个银河系漫游者花大部分时间做的事情。 他们等一艘飞碟路过。 “我一个朋友在这上面花了十五年。”某天晚上毫无希望地瞪着天空的时候阿瑟说。 “谁?” “叫福特·长官。” 他发现自己在做一件他绝不希望自己再做的事情。 他在想福特·长官在什么地方。 出于极度的巧合,第二天报纸上出现了两个报道,一个是最令人惊奇的飞碟事件,另一个是酒吧里面一系列不太体面的骚乱。 第二天早上福特·长官出现了,看起来宿醉未消,并且抱怨阿瑟从来不接电话。 实际上他看起来糟糕透顶,像是不仅被倒拖着穿过了一片篱笆,而且那片篱笆同时也被倒拖着塞进了联合收割机。他脚步蹒跚地走进阿瑟的客厅,挥手拍开所有伸过来帮忙的手,这实在是个错误,因为这个动作让他彻底失去了平衡,最后阿瑟把他拖到了沙发上。 “谢谢。”福特说:“非常感谢。你有没有……”他说道,然后就睡着了,睡了三个小时。 “一点点概念,”他突然间醒过来接着说,“从昂宿星座驳入英国电话系统有多难吗?我知道你没有,所以我要告诉你,”他说,“不过你得马上给我弄一大杯咖啡。” 他摇摇晃晃地跟着阿瑟进了厨房。 “蠢货接线员一个劲问你是从什么地方打来的,你试着告诉他们说是莱切沃斯(英格兰东南部的一个城市),但是他们说你是从你打进来的线路看,不可能是莱切沃斯。你在干什么?” “给你弄点黑咖啡。” “哦。”福特看起来有点古怪地失望。他凄凉地四周打量着。 “这是什么?”他问。 “麦片。” “这个呢?” “辣椒粉。” “我明白了。”福特庄严的说,然后把这两个东西放回去,一个摞在另一个上面,但是那看起来不能保持平衡,于是他把另一个摞在上面,这下可以了。 “有点空间差,”福特说,“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说不是从莱切沃斯打电话。” “我不是。我跟那个女士解释,‘去他的莱切沃斯,’我说,‘如果你这么说的话。我实际上是从天狼星机器人公司的巡回销售船上打来的,目前正以亚光速在对你们的世界已知的两颗星球之间飞行,不过并不一定飞向你,亲爱的女士。’我说了‘亲爱的女士。’”福特·长官解释说,“是希望她不会因为我暗示她是个无知的笨蛋而生气……” “很得体。”阿瑟·邓特说。 “的确如此。”福特说,“很得体。” 他皱起眉毛。 “空间差,”他说,“对二级条款非常不好。你得再帮帮我,”他接着说,“提醒下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对你们的世界已知的,”阿瑟说,“两颗星球之间飞行,不过并不一定飞向你,亲爱的女士,由于……” “昴宿五和昴宿六,”福特得意洋洋地总结说,“这样耍嘴皮子很好玩是吧?” “喝点咖啡。” “谢谢,我不喝。‘至于为什么,’我说,‘我要麻烦你而不是直接打给他,你知道在昴宿星团我们有些相当不错的精密电讯设备,我可以告诉你,是因为那个这艘星际野兽养(骂人的话,作用类似于我们说的其他‘××养的’)的飞船的星际野兽养的铁公鸡飞行员坚持要我打对方付费电话。你能相信有这种事吗?” “她能相信吗?” “我不知道,她把电话挂了,”福特说,“立刻挂了。好了!你觉得,”他恶狠狠地问,“随后我做什么了?” “我不知道,福特。”阿瑟说。 “太可惜了,”福特说,“我还希望你能提醒我呢。你知道我真恨死那些家伙了。他们就是宇宙中的爬虫,在无限的空间里面哼哼着到处晃,他们的破烂机器从来不能正常运作,要不就是正常运作的时候,运行一些任何正常人都不会要求它们搞出来的功能,而且,”他粗鲁地补充说,“在这么做了以后还哔哔叫着告诉你。” 这绝对是事实,而且是思维正常的人们广泛持有的一种非常正派的观点,这些人被看作是思维正常的人,主要是因为他们持有这种观点。 在它五百九十七万五千五百零九页的内容中几乎唯一理性而清醒的条目中是这么说天狼星机器人公司产品的:“你让它们动起来的成就感很容易让你忘了它们实际上的毫无用处。” 换句话说,——这家公司在全银河系获得的成功就建立在这样一条坚如磐石的原则之上——产品根本的设计缺陷被彻底地遮蔽在表面的设计缺陷之后。 “而且这个家伙,”福特怒气冲冲地说,“还准备出售更多这些东西!他有个五年期的任务,是寻找并且探索陌生的新世界,并且向这些世界的餐馆、电梯和酒吧出售高级音乐替代系统!如果这些地方还没有餐馆、电梯和酒吧,那就推动他们文化的发展好让他们建起来,然后再卖给他们!咖啡呢?” “我倒了。” “再冲点。我现在想起来随后我做什么了。就像我们了解的那样,我拯救了文明。我知道就是这类事情。” 他又坚决地跌跌撞撞走回客厅,看起来在那儿一个劲自言自语,在家具上绊倒,并且发出哔哔的声音。 几分钟之后,阿瑟面色非常镇定地来到他面前。 福特看起来吓了一跳。 “你到哪儿去了?”他问。 “冲咖啡。”阿瑟说,脸色仍然非常镇定。在很久以前他就认识到,在福特的身边呆下去的唯一方式就是保持一种非常镇定的脸色,并且要一直这样。 “你错过了最好的部分!”福特怒斥道,“你错过了我跳过那个家伙的那部分!现在,”他说,“我必须得跳这个,从他身上跳过去!” 他满不在乎地跳进一张椅子,把椅子弄碎了。 “上一次,”他阴沉地说,“要好一点。”他向着另一张破了的椅子的方向胡乱挥了挥手,他已经把那把椅子的碎片捆了起来放在餐桌上。 “我明白。”阿瑟说,目光镇定地看了看那堆捆起来的破烂,“另外,呃,这些冰块是干什么用的?” “什么?”福特尖叫起来,“什么?这个你也错过了?那是维生设备,我把那家伙放进了维生设备。我必须得这么做是吧?” “看起来是这样。”阿瑟用镇定的声音说。 “别碰那个!!!”福特大喝一声。 阿瑟镇定地停下来,——他本来正准备把电话放好,因为电话正为了某种神秘的原因躺在桌子上,话筒落在一边。 “好了。”福特平静下来,“你听听电话。” 阿瑟把电话放在耳朵边上。 “是报时信号。”他说。 “哔,哔,哔。”福特说,“这就是那个家伙在冰块里面睡觉的时候,我在他船上到处都一直听的声音,那时候飞船围着塞瑟弗雷斯的一颗很少有人知道的月亮慢慢转着圈。伦敦的报时信号!” “我明白。”阿瑟又说了一遍,并且觉得是时候问重要问题了。 “为什么?”他镇定地问。 “运气好的话,”福特说,“电话费会让那个王八蛋破产。” 他汗流浃背地倒在沙发上。 “无论如何,”他说,“我的出现很引人注目吧,你觉得呢?” 第三十六章 福特·长官免费搭乘的那艘飞碟震惊了世界。 最后,毫无疑问地、没有任何可能会误会地、绝对不是幻觉地、没有秘密地,有人发现中情局的特工在水库里漂浮。 这次是真的,是明确的。非常明确这是明确的。 飞碟落下来,完全无视于下面的一切,压坏了一大片世界上最昂贵的房产,其中也包括很多哈罗德(伦敦著名百货公司)的。 这个东西体型巨大,直径几乎有一英里,有人说,呈银灰色,通体布满了无数次战斗胜利所留下的凹坑、焦痕和伤疤,这些战斗都是在人类未知的恒星的照耀下与野蛮力量进行的。 一道舱门打开,落下来砸穿了哈罗德食品馆,毁掉了哈维·尼克斯(与哈罗德一样是伦敦三大百货公司之一),最后伴随着饱受摧残的建筑物一声刺耳的尖叫,撞倒了喜来登公园宝塔。 在一阵长时间的、令人心悸的机械撕扯的爆裂和轰鸣声之后,沿着舱门放下的坡道,从里面出来了一个巨大的银色机器人,足有一百英尺高。 它举起了一只手。 “我为和平而来,”它说,在有一阵长时间刺耳的声音之后又补充说,“带我去见你们的蜥蜴。” 福特·长官,当然了,对此有一个解释,当时他正和阿瑟一起坐着看电视上看持续报道的疯狂的新闻,其实这些报道都没讲什么,只是记录了那个东西作出了那么巨大的破坏,损失达到了几十亿英镑,而且杀了那么多人,然后重新报道一遍,因为那个机器人什么也不做,就是站在那里,轻轻地来回摇晃,并且发出一些简短的,令人无法理解的错误讯息。 “它来自一个非常古老的民主世界,你知道……” “你是说,它来自一个蜥蜴的世界?” “不是,”福特说。在终于被强行灌了一杯咖啡之后,这会儿他已经比之前稍微理性并且协调了一点,“没那么简单的事儿。没有什么事儿是那么直接的。在它的世界里面,老百姓是人。领导者是蜥蜴。人憎恨蜥蜴而蜥蜴领导人。” “奇怪。”阿瑟说,“我以为你说它们民主来着。” “我是说了,”福特说,“是民主。” “那么,”阿瑟说,并且希望自己听起来并不迟钝得可笑,“人为什么不把蜥蜴赶走?” “说实话,他们没想过。”福特说,“他们都有投票权,所以他们都很相信自己投票选出来的政府多少会接近于他们所想要的政府。” “你是说他们真的投票给蜥蜴?” “啊对,”福特耸耸肩说,“当然了。” “可是,”阿瑟又要问重要问题了,“为什么?” “因为如果他们不投票选一个蜥蜴的话,”福特说,“那就会由另一个错误的蜥蜴掌权。有杜松子酒吗?” “什么?” “我是说,”福特的声音中有一种渐渐加强的紧迫感,“你有没有杜松子酒?” “我看看。跟我说说那些蜥蜴。” 福特又耸耸肩。 “有人说蜥蜴是他们遇到一切中最好的了。”他说,“他们当然完全错了,完全彻底错了,可是总得有人这么说。” “可那样太糟糕了。”阿瑟说。 “听着,伙计,”福特说,“如果每次我看到宇宙中的一份子看着宇宙中另一份子说‘那太糟糕了’的时候能都有一牵牛星元的话,我就不会坐在这里像一个柠檬一样去找一杯杜松子酒。但是我没有,而且我在这儿。管他呢,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镇定,看着还像得了月盲症一样?你恋爱了?” 阿瑟说是的,他恋爱了,说的非常镇定。 “你爱上的人知道杜松子酒瓶在哪儿吗?我是不是得见见她?” 他是得见,因为芬切琪这时候走了进来,拿着她去镇上买来的报纸。她看到桌子上一堆破烂,沙发上一堆破烂之后吃惊地停下来。 “杜松子酒在哪儿?”福特对芬切琪说。又对阿瑟说:“另外,崔莉恩怎么了?” “呃,这是芬切琪,”阿瑟难堪地说,“崔莉恩没什么事,你肯定会看到她的。” “哦对了,”福特说,“她和赞福德去什么地方了。他们有了几个孩子什么的。至少,”他补充说,“我是这么想的。赞福德平静下来了,你知道。” “真的?”阿瑟说。他走到芬切琪身边帮她拿买回来的东西。 “是的。”福特说,“他至少有一个脑袋现在比嗑了药的食火鸡清醒。” “阿瑟,这位是谁?”芬切琪说。 “福特·长官,”阿瑟说,“我以前应该说起过他的。” 第三十七章 整整三天三夜,那个巨大的银色机器人都吃惊地跨立在骑士桥的废墟上,轻轻地来回摇晃着试图弄明白一些事情。 政府代表过来见了它,口沫纷飞的记者在采访车上通过电波互相询问对它的看法,轰炸机跑来对它作了一些柔弱的进攻——但是没有蜥蜴出现。它慢慢地在视野中扫描。 晚上是它最壮观的时候,电视台的强力光柱一直笼罩着它,而它一直什么都没做。 它想啊想啊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它要派出自己的机器仆人。 他应该早点想到这个的,不过那会儿它还有一些问题。 一天下午,微型的飞行机器人像一片恐怖的金属云一样尖叫着冲出了舱门。他们在周围游荡,疯狂地攻击一些东西,保卫另一些东西。 其中一个终于在一个宠物商店里面找到一些蜥蜴,它立刻开始为了民主而保护这家商店,不过它的保护进行得过于野蛮,那个地方没多少东西活下来。 一队这种噼里啪啦作响的飞行的哨子发现了摄政王公园里面的动物园,特别是爬行馆之后,事情出现了转折点。 这些飞行的钻头和电锯们从之前宠物店里面的失误中学会了谨慎一点,它们把一些相对比较肥大的美洲蜥蜴带去见那个巨大的银色机器人,于是它试图与跟这些蜥蜴进行高端会谈。 最后机器人宣布,虽然他们全面而坦率的交换了观点,但会谈还是破裂了,蜥蜴们被送回,而机器人自己要找个地方度假,出于某种原因它选择了伯恩茅斯 。 正在看电视的福特·长官点了点头,笑了笑,又来了杯啤酒。 为它的出发所做的准备工作立刻开始了。 那些飞行的工具箱花了一整天和一整夜的时间发出尖锐的哨音,把一些东西用光束锯开、钻孔、烤焦,到早上,一个巨大的移动平台令人震惊地出现了,沿着公路开始向西滚动,上面就站着那个机器人。 它向西爬行,四周嗡嗡飞舞着它的机器仆人和直升飞机,还有一些新加入的队伍,看起来像一个奇特的嘉年华会,穿过大地最后到达了伯恩茅斯,然后机器人缓缓从运输系统上下来,来到海滩上躺了十天。 当然,这是在伯恩茅斯发生过的最令人兴奋的事情了。 专门划出并设置了警戒的机器人休闲区周围,每天都人潮汹涌,人们竭力要看清它在做什么。 它什么都没做。它就是倒在海滩上。有些不太雅观地趴着。 一天夜晚,当地一家报纸的一个记者,成功地完成了之前世界上任何人都没有做成的事,就是和一个在周边警戒的机器仆人进行了简单明了的谈话。 这实在是一个了不起的突破。 “我想它应该有个什么故事,”那个记者叼着一根香烟隔着铁链警戒线说,“可是它还该有个本地化的采访角度。我这儿有一个列了几个问题的小单子,”他笨手笨脚地在衣服的内袋中摸着,继续说,“也许你能让他,它,随你们怎么叫他了,花一点点时间答一答。” 那个飞着的棘轮旋凿说它会看看它能做什么,然后就尖叫着飞走了。 没有任何回音。 不过,奇怪的是,那张纸上的问题的确多多少少和那个机器人脑中的那巨大的、久经考验的、工业品质的电路中思考的问题相吻合。那些问题是: “作为一个机器人您有什么感想?” “从外太空来的感觉怎么样?”以及 “您喜欢伯恩茅斯吗?” 第二天早些时候事情开始变得有条理了,几天之后情况很明显:机器人准备离开这里永远不来了。 “问题在于,”芬切琪对福特说,“你能把我们弄到船上去吗?” 福特狂乱地看着他的手表。 “我有些很重要的事情没做完,我要去搞定。”他宣布。 第三十八章 人群聚集在离那巨大的银色飞船尽可能近的地方,其实那也不算近。临时的边界周围有那些小型的飞行机器仆人在巡回警戒。外面一圈是军队的警戒区,他们完全没有冲进里面区域的能力,而且如果有人要冲进去的话,他们就会受到谴责。再外面一层是警察的警戒线,虽然还搞不清楚而且还在争论他们到底是来保护公众免受军队伤害,还是来保护军队免受公众冲击,还是来保证巨型飞船的外交豁免权并且避免它领到停车罚单的。 里面的警戒线正在被解除。军队不安地骚动起来,看起来他们到这里的目的好像就是站起来走掉,对这个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午饭时间那个巨大的机器人已经蹒跚地走进了飞船,现在已经五点了,再也没有它的任何迹象。但是有很多声音——更多的摩擦声和隆隆声从飞船的深处传来,一百万可怕的机械故障汇合成的音乐;但是人群产生了紧张的期待感,这种感觉来自一个事实,那就是他们紧张地期待着机器人给他们带来的失望。这个奇妙而特别的东西进入了他们的生活,现在要丢下他们就那么走了。 有两个人特别清楚这种感觉。阿瑟和芬切琪的目光焦急地在人群中寻找,在哪儿都看不到福特·长官,也看不到任何他有一点点要来的迹象。 “他可靠吗?”芬切琪用低落的声音问。 “他可靠吗?”阿瑟说,他发出一声空洞的笑声,“海水浅吗?”他说,“太阳冷吗?” 机器人的交通工具的最后一部分正在被搬进飞船,警戒线剩下的最后一点已经堆在坡道下面等着要搬进去。坡道周围警戒着的士兵没有来由地万分紧张,命令被呼来喝去地传达,紧急会议被召集,但是当然了,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对之产生影响。 阿瑟和芬切琪放弃了希望,而且也没有明确的计划,开始向前挤着穿过人群,但是由于整个人群也在努力向前挤着穿过人群,他们的努力毫无用处。 又过了几分钟,飞船外面什么都没剩下了,警戒线的每节链子都搬进船了。几个飞行的电锯和一个水平仪在对这里做最后的检查,然后自己也尖叫着钻进了巨大的舱门。 几秒钟过去了。 飞船里传来的杂乱的机械声变得尖锐,慢慢地、沉重地、那个巨大的钢铁坡道开始从哈罗德食品馆中抬起来。伴随着这个声音的是完全被无视的几千人紧张而兴奋的声音。 “等一下!” 一辆出租车里的一个扩音器正高喊着,出租车尖叫着在挤成一团的人群边缘停下。 “有了一个,”扩音器高喊着,“重大的科学闯入!不是。突破!”它纠正了一下。车门打开,一个来自参宿四附近的小个子男人穿着一件白色大衣跳了出来。 “等一下!”他又叫了一声,这次还挥舞这一根上面有灯光的黑色小棍。灯光轻轻闪烁着,坡道停止了上升,而后跟随着“拇指”的信号(银河系中一半的电气工程师都一直在想找点新的办法把它堵塞住,而另一半则一直在想找点新办法来堵塞住堵塞信号),又重新慢慢放了下来。 福特·长官从出租车里掏出扩音器,开始用它对着人群大喊大叫。 “让让路,”他叫喊着,“请让让路,这是一个重大的科学突破。你和你,去把出租车里的设备拿来。” 出于彻底的偶然他正好指着了阿瑟和芬切琪,他俩挣扎着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急急忙忙来到出租车边上。 “好了,我想请你们帮忙让条路,有些重要的科学设备,”福特叫喊着,“请大家放心。一切都在控制之中,没什么好看的。只是一个重大的科学突破。请放心。重要的科学仪器。让让路。” 人群正渴求着新的兴奋点,福特突如其来地打断了他们的失望事件,于是人们都热心地后退让出了一条路。 阿瑟看到出租车后面装着重要科学设备的箱子上面印刷的内容后有点吃惊。 “把你的衣服搭在上面,”他把箱子递给芬切琪的时候说。然后他匆匆忙忙把卡在后座里面的大型超市购物车拖出来。购物车咔哒一声落到地上,他俩一起把那些箱子放了进去。 “请让让路。”福特再次嚷嚷着,“一切都在正确的科学控制之中。” “他说你会给钱的,”出租车司机对阿瑟说,阿瑟翻出几张钞票付了钱。远处有警笛的声音传过来。 “后退一点。”福特喊着,“不会有人受伤的。” 人群涌动,又在他们背后合在一起,他们拼命地推着、拉着咔哒作响的超市购物车穿过碎石地面走向坡道。 “没什么的,”福特继续对下面喊,“没什么可看的,都结束了。这些实际上都没有发生。” “请让让路。”人群的后方传来警方扩音器的声音,“发生了一起闯入事件,请让路。” “突破,”福特尖叫着反对,“一次科学突破!” “我们是警察!请让路!” “科学设备!请让路!” “警察!让我们过去!” “随身听!”福特尖叫着从兜里掏出半打随身听来扔到人群里去。随之而来的几秒钟骚乱使他们得以把购物车推倒了坡道边上,然后把它拖了上去。 “抓紧了。”福特小声说,然后松开了他的电子拇指上的一个按钮,巨大的坡道颤动着开始缓慢地向上合拢起来。 “好了孩子们,”福特说,这个时候汹涌的人群已经在落在下方,他们推着购物车沿着倾斜的坡道踉踉跄跄地往飞船里面走,“看起来我们已经上路了。” 第三十九章 阿瑟·邓特不断地被枪炮声吵醒,对此他非常恼火。 芬切琪还是成功地断断续续睡着,阿瑟很小心不把她吵醒。他从维修舱口滑出来,他已经把这个地方改造成一个临时的铺位。他顺着入口的梯子爬下去,闷闷不乐地在走廊里面徘徊。 走廊狭窄昏暗,灯光不断地闪烁。灯光的电路嗡嗡响得让人烦躁。 但这不是那个声音。 他停了下来,向后靠到墙上,一个银色电钻从他身边飞过,带着一阵令人恶心的尖叫进入了昏暗的走廊,并且像无头苍蝇一样不时撞在墙上。 这个也不是。 他地穿过一道隔墙的门,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巨大的走廊。刺鼻的气味从走廊的尽头飘来,于是他顺着走廊走向相反的方向。 他看到了一个镶在墙里面的显示器,显示器前都罩着有机玻璃,玻璃很厚,但是面上磨损很严重。 “请你把声音关小点行吗?”他对福特·长官说,后者正蹲在显示器前面的一堆视频设备中间。这些设备都是他从托特哈姆法院路一个商店的橱窗里拿来的,为此他先往橱窗里扔了一小块砖头,以及一大堆空啤酒罐。 “嘘!”福特嘘了一声,目光狂热地盯屏幕上。他正在看《豪勇七蛟龙》(美国好莱坞1960年拍摄的经典西部电影)。 “只小一点点。”阿瑟说。 “不行!”福特嚷着,“我们刚到精彩的地方!你听,我把一切都弄好了,电压,线路转换,所有的东西,而且这是精彩部分!” 阿瑟叹了口气,头也很疼,只好在他身边坐下看精彩部分。他尽可能镇定地听着福特的感叹和叫喊和“呀哈!”等声音。 “福特,”电影放完了,福特在一对录像带中翻找《卡萨布兰卡》(美国经典电影,拍摄于1942年)的带子的时候,阿瑟终于说,“你怎么能……” “这可是好东西。”福特说,“我回来就是要找这个的。你知不知道我从来没把它看完过?我总是没看着结尾。沃贡人来之前的晚上我又只看了半头。他们把那地方炸了之后我以为我再也看不到了,后来到底怎么样了?” “生活而已。”阿瑟说着拿过一听啤酒。 “哦,又是这样。”福特说,“我想就会是这类的事。我喜欢这些东西。”里克酒吧(电影中的场景)在屏幕上闪现的时候他说,“你怎么能什么?” “什么?” “你刚才说:‘你怎么能……’” “你怎么能对地球有那么无礼的看法,却又……算了,看你的电影吧。” “太对了。”福特说。 第四十章 没多少要说的了。 在发现赛科萨奎恩的灰色联合封地之前,那里曾经作为弗兰诺克斯的无限光域而广为人知,赛科萨奎恩的灰色联合封地就在它的前方。在赛科萨奎恩的灰色联合封地里面有一颗叫做查斯的恒星,在围绕它的轨道上有一颗叫做普列留塔恩的行星,行星上是瑟文毕奥普斯特里大陆,而瑟文毕奥普斯特里大陆就是阿瑟和芬切琪在旅途之后,带着些许的疲惫到达的地方。 他们在最后来到了在瑟文毕奥普斯特里大陆中的拉尔斯红色大平原,这个平原与昆塔勒斯·夸兹加山脉的南边接壤,根据噗啦克临死前所说的,他们可以在山脉的远端找到三十英尺高的火焰字母写成的上帝给自己造物的最后一个讯息。 根据噗啦克所说的,如果阿瑟没记错的话,那个地方由洛布的拉杰斯提克·凡察谢尔守卫,后来证明他记的没错。那是一个戴着奇怪帽子的小个子男人,他卖给他们一张门票。 “一直左拐,”他说,“一直左拐。”然后他就坐着一个小电动车急急忙忙从他们身边经过走开了。 他们意识到自己并不是第一个经过这里的人,因为伸向大平原左方的小路看起来经常有人走动,而且点缀着一些售货亭。他们在一个售货亭上买了一盒软糖,这些软糖是是在山中一个山洞里烤出来的,用的就是上帝给自己造物的最后一个讯息的那些字母的火。他们又在另一个售货亭上买了点明信片。上面的字母被用喷绘工具弄模糊了,“为了不破坏那‘巨大的惊喜’”,明信片的背面写着。 “你知道那个讯息是什么吗?”他们问售货亭后那个干瘪的小妇人。 “哦是的,”她开心地叫着,“哦是的。” 她挥手向他们送别。 每过二十英里左右就有一个石砌的小屋子,里面有淋浴和洗漱设施,但是旅途十分艰辛,高悬的太阳烘烤着红色大平原,红色大平原在热浪下微微起着涟漪。 “有没有可能,”阿瑟在一个大一点的售货亭问,“租一台小电动车?就像拉杰斯提克·凡察谢尔开的那样的?” “电动车,”一个买冰激凌的小妇人说,“是不虔诚的。” “好的,那就简单了,”芬切琪说,“我们并不怎么虔诚。我只是感兴趣。” “那你们现在就该回去,”那个小妇人严厉地说,当他们提出抗议的时候,她卖了两顶“最后讯息”的太阳帽和一张以拉尔斯的红色大平原为背景他们紧紧拥抱的照片给他们。 他们在售货亭的阴影里面喝了点汽水,然后再次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阳光下。 “我们的保护霜用完了,”走了几英里之后芬切琪说,“我们可以在下一个售货亭买,或者可以回到之前那个售货亭,那样近一点,不过之后我们就得把这段路重走一遍了。” 他们向前盯着远处在蒸腾的热浪中闪烁的黑点;他们向后看了看。他们决定继续向前走。 然后他们发现他们不仅仅不是第一批走这条路的人,而且不是唯一正在走这条路的人。 在他们前面一些的地方,一个笨拙的小影子正在地上可怜巴巴地挪动着身躯,慢慢费力地蹒跚着,半蹭半爬地向前走。 它走的太慢了,没过多久他们就追了上去,并且看清了这个东西是由破旧的,裂开的,扭曲的金属制成的。 他们接近的时候它呻吟了一声,翻倒在热腾腾的灰尘中。 “这么长时间,”它呻吟着,“这么长时间。还有痛苦,也这么多,而且还是这么长时间的这么多痛苦。如果只是其中一种我还应该能应付得了。两个一起来我就真没办法了。哦你好,又是你啊。” “马文?”阿瑟尖声叫道,他在它身边蹲下来,“是你吗?” “你永远是这样,”机器人陈旧的外壳呻吟着,“问一些超级聪明的问题,是不是?” “这是什么?”芬切琪在阿瑟背后蹲下来,抓住了他的胳膊,警惕地问。 “算是个老朋友,”阿瑟说,“我……” “朋友!”机器人悲惨地咕哝。这个词在一阵劈啪声中消散了,几片锈斑从它嘴里落下来,“请你原谅我要努力回忆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我的记忆库不像以前了,你知道。所有几万亿年没用过的词都被放到辅助存储备份里面去了。啊,找到了。” 机器人砸扁了的头向上合了一下,似乎在思考。 “唔,”他说,“真是个奇怪的概念。” 他又想了一会。 “不对,”他最后说,“我想我没遇到过一个这样的。对不起,我帮不了你。” 他在尘土里悲惨地滑动着一只膝盖,然后努力要在自己扭曲的手肘上撑起来。 “有没有什么最后的服务你可能会希望我做的?”他用一种空洞的咔咔声问,“要我给你捡张纸?或者要我,”他接着说,“打开一扇门?” 他那生锈的脖子支撑着的头吱吱转动这,看起来在扫描远处的天际。 “看起来这会儿周围没有门,”他说,“不过我肯定如果我们等的时间够长的话,会有人修一个起来的。然后,”他慢慢扭过头来看着阿瑟,“我就可以给你开门了。我非常习惯等待了,你知道。” “阿瑟,”芬切琪在他耳边严厉地小声说,“你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个。你对这个可怜的东西干了些什么?” “什么都没干,”阿瑟悲伤地声明,“他永远这个样子……” “哈!”马文厉声说,“哈!”他重复了一遍,“你知道永远?你对我,这个由于你这种生命组织一直派我穿越时间去完成那些愚蠢的小任务,现在已经比宇宙自己都古老三十七倍的机器人,说‘永远’?多注意一点收回你的用词吧,”他咳嗽着,“用点脑子。” 他咳嗽着向前划拉,又接着说。 “丢下我,”他说,“接着走吧。丢下我在这里痛苦地挣扎。我的日子总算快到头了。我的路快走完了。我真希望,”他说,“用一根破碎的手指和它们挥手告别,——终于要结束了。很是时候。我在这里,脑容量……” 他俩从两边把他架起来,没有理会他微弱的抗议和侮辱。他身上的金属热得几乎要把他们的手烫起水泡,不过他轻得令人吃惊,就那样软塌塌地在两人的胳膊上耷拉着。 他们架着他压着拉尔斯红色大平原左拐的路走向环绕在前方的昆图鲁斯·垮兹噶尔山脉。 阿瑟试着向芬切琪解释,但是总是被马文悲痛的倾诉打断。 在一个售货亭,他们想看看能不能给马文找点备用零件,可是马文一个都不要。 “我整个都是备用零件。”他喃喃的说。 “别管我!”他呻吟着。 “我的每个零件,”他哀号着,“都被换了至少五十次了,……除了……”他看起来好像难以察觉地高兴了一下。他的头在他们之间晃动了一下试图回忆起来,“你记不记得,你第一次碰见我的时候,”最后他对阿瑟说,“我被派来执行那个锻炼大脑的任务,就是带你去舰桥?我跟你说过我左边所有的二极管都疼得要命?我让他们给我换换,但是一直都没换?” 他停了一会儿没接着说。他俩在两边架着他,上面的太阳好像一直没挪过窝,更别说落下了。 “看看你能不能猜到,”马文发现他的停顿已经变得很尴尬,于是说,“我哪个部分一直没被换过?来,看看你能不能猜到?” “哎哟,”他接着说,“哎哟,哎哟,哎哟,哎哟,哎哟。” 他们终于到达了最后的几个小售货亭,把马文在阴影中放下来。芬切琪给拉塞尔买了几个链扣,那些链扣上镶着磨光了的小石头,那些石头都是从昆图鲁斯·垮兹噶尔山脉里,写着上帝给自己造物最后的讯息的火焰字母下面捡来的。 阿瑟在柜台上翻动着一个小架子里面的内容虔诚的小册子,都是有关讯息的意义的一些冥思。 “准备好了吗?”他问芬切琪,芬切琪点点头。 他们从两边把马文架起来。 他们绕过昆图鲁斯·垮兹噶尔的山脚,就到了山顶上火焰字母写着的讯息。在一块面对讯息的大石头上用护栏围出了一个很小的观景台,那儿的视野非常好。那里还有一个付费的小望远镜用来仔细观察每个字母,不过从来没人用,因为那些字母是来自天堂的神圣光辉烧成的,如果通过望远镜去看,就会严重损害视网膜和视觉神经。 他们惊叹着看着上帝最后的讯息,心中慢慢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巨大的平静,以及终极的、彻底的理解。 芬切琪叹了口气。 “是的,”她说,“就是这个。” 他们盯着讯息看了足足十分钟,这才注意到耷拉在他们肩膀上的马文正面临困境。这个机器人的头再也抬不起来了,没法看见那讯息。他们把他的头抬起来,但是他抱怨说他的视觉线路几乎完全坏了。 他们找到一枚硬币,帮他来到望远镜前面。他又是抱怨,又侮辱他们,可他们还是帮他依次看清每一个字母,第一个字母是“w”,第二个是“e”。然后是一截空白(这是第一个单词we,即“我们”)。接着是个“a”,再接着是一个“p”,一个“o”,一个“l”。 马文停下来休息了一会。 过了一会他们接着来,让他看到了“o”,“g”,“i”,“s”和“e”(这是第二个单词apologise,即“抱歉”)。 跟着的两个单词是“for”,和“the”。最后一个单词比较长,马文又休息了一会才能接着看。 这个单词以“i”开头,然后是一个“n”和一个“c”。接着是个“o”和一个“n”,后面是一个“v”,一个“e”,又是一个“n”,一个“i”。 休息了最后一次,马文聚集了最后的力量来完成。 他看到了“e”,“n”,“c”,并终于看到了最后一个字母“e”(这个词是inconvenience,“不便”。整个的讯息是e apologise for the inconvenience,“我们对造成的不便感到抱歉。”),然后摇晃着倒向他们的胳膊。 “我想,”他终于透过那锈蚀的发出咔哒咔哒声音的胸腔低声说,“我对这个感觉很好。” 他眼中的光最后一次,永远地熄灭了。 幸运的是,附近有一个售货亭,你可以从长着绿色翅膀的家伙那里租到电动车。 尾声 一切生命形式最伟大的恩主之一是一个注意力没法集中在手头工作上的人。 伟大吧? 当然了。 在他那一代人以及其他任何一代人,包括他自己设计的那几代人,最重要的遗传工程师之一? 毫无疑问。问题在于他对于他不该感兴趣的东西,或者至少是像人们告诉他的那样,目前不该感兴趣的东西,太感兴趣了。 这也部分造成了他有些易怒的性情。 所以当他的世界受到来自一个遥远星球的恐怖入侵者的威胁的时候,——那些入侵者离这儿还很远,不过他们速度很快——他,布拉特·凡森沃德三世(他的名字叫布拉特·凡森沃德三世,这没有多大关系,不过非常有趣,因为——算了,这就是他的名字,我们晚点会说到为什么有趣),被他们那个种族的领导人隔离在一个有守卫的地方,要求他设计一种狂热的超级战士来抵抗并击败恐怖的入侵者,要快点,他们还对他说:“集中精力!” 所以他坐在窗子边上,看着外面夏日的草坪,设计设计设计,但是不可避免地被一些东西分散了注意力,到入侵者已经在轨道上围着他们转的时候,他搞出来一个非凡的新品种的超级苍蝇,这种苍蝇可以不借助任何帮助弄清楚该怎么飞出一扇半开的窗子,还设计了一种儿童用的开关。这些伟大成就的庆典注定不能长久,因为外星飞船已经在着陆,灾难即将降临。但令人吃惊的是,这些可怕的入侵者像其他好战的种族一样,因为处理不好自己家里的事情才四处乱撞,他们被凡森沃德伟大的突破惊呆了,于是也加入了庆典,并且立刻赞同签署了内容广泛的贸易协定,还制定了一项文化交流计划。另外,在事情发生了这样惊人的逆转之后,所有相关的人都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这个故事有一个要点,可是史学家却临时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