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仙4》 第一章 黎族 南疆边陲,七里峒。 苗族祭坛。 昏暗寂静的殿堂深处,仍然清醒的鬼厉和大巫师都没有说话,只有那堆燃烧的火焰不时发出劈啪的声音。除此之外,安静的祭坛中,还有一种奇怪的声音。那是猴子小灰的鼾声。 猴子小灰喝醉了酒,此刻睡得香甜,而且还在打鼾。 往日鬼厉经常与小灰在一起,但平日却并未发觉小灰睡觉还会打鼾,看来苗族烈酒果然不同凡响。只见猴脸上红彤彤的一片,小腹上一鼓一鼓,不断起伏,可爱之余还有几分滑稽。 不过同样是喝醉了酒,小白的模样就远比小灰要好得多了,这个修炼千年的九尾天狐,道行自然胜过了小灰,这一场大醉之后,肌肤透粉,臻首斜靠,眉目间自有股风情让人心动,当真是颠倒众生的妖物。 鬼厉心里叹息了一声,转过头来。 大巫师仍然还是面对着火堆,没有回过身,但此刻却慢慢地说了一句:“你这位朋友,似乎不是普通人啊!” 鬼厉心里一惊,暗想这大巫师神秘莫测,莫非看穿了小白乃是九尾天狐的身份?虽说南疆五族风俗与中土截然不同,远比中土民众更贴近生灵动物,但这等妖魅,他们到底如何看待,鬼厉心中却是殊无把握。 当下他沉吟片刻,斟酌语句,缓缓道:“怎么,大巫师怎会对她这样一个女子另眼相看吗?” 大巫师沉默了片刻,淡淡道:“如她这般,一个弱女子却凭酒量放倒了我苗族数十个壮汉的人,难道还是普通人吗?” 鬼厉愕然,随即放下心来,只是一想到小白适才在山下与一众苗人拼酒的壮观场面,忍不住暗暗摇头。 也许,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玄火坛中,度过孤独寂寞与痛苦的三百年时光,她也需要放纵与发泄一下吧! 鬼厉轻轻转头,小白还是静静地靠着他的腿,安静地睡着。平缓地呼吸,轻合的唇与轻闭的眼,长而秀气的睫毛偶尔轻轻颤动一下,仿佛一个入睡却有心事的孩子,或许是梦见了什么? 只不知,如今的她,还睡得安稳吗,会不会有噩梦,让她在梦中痛苦? 火光中她的脸,少了几分妩媚,却似有几分的天真。 鬼厉移开了目光,向大巫师看去,道:“她酒喝多了,现在只怕回答不了你的问题,大巫师。” 大巫师显然并不意外,更没有回头看看这个女子,在停顿了一会之后,他慢慢地道:“有一件事,你可能是不知道的。” 鬼厉一怔,道:“什么,请您说吧?” 大巫师佝偻的身影,在火堆前拉得很长,轻轻晃动着,连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有几分飘忽:“这个还魂异术,向来是只在苗族祭坛巫师之中传承,说清楚些,只有历代的大巫师才有这等异术,从不外传,就连我本族族人也不知晓。可是这位姑娘看去年纪轻轻,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我实在想不通。” 鬼厉一怔,小白乃是修炼千年的妖狐,只不过因为道行高深,这才化身人形而且容貌妩媚美丽,要论见识阅历,这世间还真没几个人比得上她。 只是这话,自然是不好对这个大巫师说的,鬼厉心念转动,岔开了话题,道:“大巫师你头都没回,也未看她一眼,怎知道她是个年轻的女子?” 大巫师头微微向旁边一歪,低低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否知道鬼厉的心思,道:“既然这位姑娘已经醉了,什么事还是等她清醒过来再说吧!你远来是客,出去之后找我们苗族的族长图麻骨,我会让人带话给他,让他安排你们在这里先住几日的。” 鬼厉眉头一皱,以他心思,实是恨不得立刻就与大巫师说好然后去救碧瑶,但听他说话口气,显然要先搞清楚小白的来历再说。自己此刻有求于人,再一想都等了十年,便是再等一日又何妨? 鬼厉深深吸气,点头道:“好。” 大巫师静静地道:“那你出去吧!” 鬼厉向大巫师的背影点头示意,正要起身走出,却又怔了一下。小白正枕着他的大腿睡得安稳,看着怎么说都醉得不轻,如何能够叫她起来走路? 鬼厉勉强叫了两声,小白充耳不闻,而且迷迷糊糊地似乎对此刻被打扰有些恼火,小嘴抿了一下,翻了个身子,又睡了过去。 她翻身子不要紧,小灰本来靠着她肚子上的,此刻却扑通一声头碰到地上去了,不过猴子竟然毫无所觉,照样鼾声大作,看来天生灵物,便是脑袋也硬得很,要比普通猴子的脑袋厉害。 鬼厉叹了口气,摇头不止,犹豫迟疑了片刻之后,只得弯腰扶住小白,随即站起,双手伸出将小白抱了起来,顺带拉着小灰往肩头一放,将这一猴一人(狐)抱起,向外走去。 躺在他臂弯中的小白,隐隐幽香,浅浅笑容,还有那白里透着粉红的脸,在他眼前轻轻晃动。 鬼厉深深吸气,大步走出去,离开了这个祭坛。 ※※※ 走出阴暗的祭坛,迈过门口那两根巨大石柱,阳光顿时洒在脸上。 有温和的暖意,从身上泛起。鬼厉微微眯上眼睛,望见了站在前方不远处,正负手而立,从山上眺望着七里峒景色的图麻骨。 一个巫师模样的苗人,从鬼厉身后的祭坛里走了出来,走到图麻骨身旁,对他低声说了几句话。图麻骨回过头,向鬼厉看了两眼,随即眼光落到醉酒沉睡的小白身上,点了点头,似乎是答应了什么。 那巫师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子,也不多看鬼厉,径直就走回了祭坛,消失在阴影之中。 图麻骨微笑着走了过来,道:“怎么样,大巫师答应了吗?” 鬼厉微微一笑,道:“还不知道,他让我们在这里住下。” 图麻骨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们随我来吧!”说罢转身向山下走去。 鬼厉抱着小白小灰跟在他的身后,只听图麻骨道:“我们这穷乡僻壤,可比不上你们中土繁华,你们自己随意吧!呵呵。” 鬼厉看这苗族族长倒很是随和,点头道:“族长你客气了,是我们打扰了。” 图麻骨呵呵一笑,也没有再说什么。 下得山来,图麻骨沉吟片刻,便带着鬼厉向河边走去。一路之上,不少苗人纷纷注目,眼光却显然多流连于小白身上。 他们走过了那座鬼厉先前看到的中土风味的石桥,来到了对岸边一座建立在一排绿树边上,相对僻静的屋子前。 鬼厉站在图麻骨身后,轻微地皱了皱眉,这座房子并不大,只有一层一间,四四方方,简朴无华,完全用木材所建,而屋子外头的墙壁上也完全看不到寻常苗人住宅都会悬挂的野兽皮毛、骨骼。 图麻骨转过头来,道:“这座屋子空置许久了,但我们一直都有打扫,还算干净,而且这里少有人来,二位就先在这里委屈一晚吧!” 鬼厉微微颔首,道:“多谢族长了。” 图麻骨笑了笑,又看了看鬼厉抱在怀里的小白,道:“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你们先休息吧!” 说完之后,他正想离开的样子,却又停住脚步,像是想起什么,道:“等一会我也会派人送点吃的过来,你们就放心休息吧!我们这里简陋,委屈你们了。” 鬼厉连连摇头,道:“哪里,多谢族长了。” 图麻骨点了点头,转身走了。鬼厉目送他一段,待他走远了,转过身来,又一次打量了一番这个屋子。 怎么看,这屋子都像是一个中土人所盖的房子…… 他抱着小白小灰,上前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摆设倒很是简单,一床一桌,几张木椅,墙壁是用大小整齐的桐木所做,一侧开着窗户,整个房间里隐隐有一种树木的清香。 鬼厉从来就不是把住所看得重要的人,如此简单,反倒合他心意。当下走过去,先将小白放在床上,小白口中低低嘀咕了两声,又沉沉睡去。 鬼厉摇了摇头,从肩膀上把小灰抱了下来,只见猴子嘴巴一张一合,不时还发出啧啧的声音,看它心满意足的样子,鬼厉叹了口气,将它也放在了床上。 看着这一人一猴安睡的样子,鬼厉转过身来,走到那张桌子旁边,坐了下来。房间里突然安静了下来,除了他们的呼吸就再也没有声音。 这个异乡陌生的房子里,他独自一人,静静坐着。 窗外,阳光明媚。 ※※※ 被群山环抱的七里峒东面十里之外,一片连绵起伏的高山。其中的一座山头之上,站立着两个人,正举目眺望着远方那座落在群山之中的肥沃之地。 “那就是七里峒啊!” 站在前头的那个人,低声这么说了一句,言语之中,有深深的感慨、愤怒与渴望。 阳光照下,这是一个极其强壮高大的男子,赤裸着上身,下身是用猛兽兽皮缝制的裤子。 他的一身肌肤因为常年日晒风吹而呈现出强健的古铜颜色。在那肌肉虬起的身上,胸口处赫然有一个熊头刺青。除此之外,身上到处可以看到巨大而纵横交错的伤疤,不难想像,他曾经与多少恐怖的野兽搏斗过。 “是的,族长。”回答他的,是站在他身后一步的一个男子,“那就是七里峒。”他的穿着与前头那个人类似,但除了猛兽皮裤之外,他上身还穿了毛皮做的衣服,看上去,也比前头那个壮汉身形小了许多。 此刻,他嘴角似乎有一丝淡淡微笑,眺望着前方,慢慢地道:“那里,就是已经统领南疆两百年之久的苗族根本之地。同时,我们黎族镇族神器‘骨玉’,就在七里峒半山苗族祭坛之中,那座苗人邪神恶狗的雕像下,被整整镇压了两百年!” “咯咯……” 刺耳的声音,突然从前头那个壮汉身上响起,身后那人看去,却是被他称为黎族族长的那人,握紧了拳头,骨节用力而迸发出声音。 “两百年了!两百年了!”强壮的人声音不大,但仿佛像是在咆哮一般自言自语。 “是啊!两百年了。两百年前,我们被卑鄙的苗人偷袭,他们邪恶的大巫师用恶毒的妖法将我们的战士诅咒而死,抢去了我们供奉的神圣‘骨玉’,将我们驱赶到南疆最贫瘠的地方,过了两百年最苦难的生活。”身后的那个人,用冰冷的话语,淡淡地说着不共戴天的仇恨。 强劲的山风如刀一般吹在黎族族长山一般的身躯之上,只是他却毫无反应。此刻在他的眼中,只有前方那一片群山围绕中的热土。 “失去了骨玉,就是对熊神最大的侮辱和不敬!”身后那个人,依旧在说着,“所以这两百年来,熊神发怒而不肯再照顾我们黎族。直到今天,只要我们打败苗人,夺回骨玉,熊神必然会重新眷顾我们黎族,我们才能占据这一片南疆最好的土地,让我们的族人和子孙世世代代都生活于此。” 他的声音忽然高亢,道:“族长,我们绝不能让我们未来的孩子,还像我们一样,去和最强壮的战士也无法抵挡的火狼、黑虎这些怪兽搏斗,而仅仅是为了抢夺一些吃的东西。” “我们要活下去,我们要最好的土地!”他恶狠狠地说道。 前方,那个巨人族长没有回头,但他愤怒而沉重的喘息已经透露了他的心情。片刻沉默之后,他转过头来,道:“其他三族,真的没有问题吗?” 背后那人立刻点头道:“是的,族长,苗人一向在南疆这里作威作福,其他三族都早看不惯他们了。壮族人多势众,却反而要屈居于苗人之下,他们早就心有不甘;土族自来孤立,一直都是与其他四族保持距离,不肯介入他族纠纷;最后的高山族人少力弱,只能自保,无力扩张。” 他脸上现出一丝暧昧神情,低声道:“族长,只要我们一举击溃苗族,以我们黎族战士这两百年来与南疆最凶恶猛兽搏斗而来的勇悍,再加上伟大熊神的保佑,我们称霸南疆之日,指日可待。” 黎族族长眼中,顿时放射出炽热的光芒,那是激动与渴望,也许还有战士天生的嗜血本能。 但他毕竟是一族之长,并非毫不思量的莽夫,在最初的激动过后,他沉默了下来,随即转身紧紧盯着身后这个男子,道:“阿合台,传说那个邪恶的苗族大巫师已经活了三百岁,而且至今仍然在苗人祭坛的最深处。他的妖法是南疆最恐怖的力量,你真的能对付得了他?” 被他叫做阿合台的那个人,脸上浮现出神秘的笑容,道:“族长,我已经在你面前,展示过十万大山里那位兽神大人传授给我的神法,再加上他给我的神奇宝贝,大巫师死了就罢,否则就算他活着,我也一定可以打败他!” 黎族族长看了他半晌,重重点了点头。事实上,大巫师的阴影一直是笼罩在南疆各族头上的乌云,对黎族来说更是挥之不去的梦魇。但这个自小失踪,名叫阿合台的族人从十万大山神秘归来之后,突然显示出了不可思议的法力,这力量竟是如此强大,以至于终于让黎族全族上下,再一次动了原本深埋在心底的仇恨。 为了活下去,为了活得更好! 黎族族长狠狠一咬牙,高大强壮的身躯上,那巨大的熊头刺青看来更是狰狞可怖。 “两百年的仇,我们就在今晚报!”他从牙缝中,透出这几个字。 阳光照着他和阿合台的身子,也暖暖照在山脉之上。在这两个人的身后,背阳一面的山坡之上,赫然出现无数黎族战士,表情肃穆严峻,每一个人都非常强健。在他们伤痕交错的胸膛之上,那狰狞的熊头刺青,仿佛都在迎风咆哮! ※※※ 七里峒,僻静小屋。 鬼厉坐在房里的桌子旁边,静静而不言语。时光在这里,仿佛突然放慢了脚步一般,沉默而折磨。 这样寂静的时光中,你会想起些什么呢? 许是过往岁月吧…… 少年时的光阴,就像回荡在幽幽岁月里的叹息,轻轻泛起,又悄悄落下,终于再不见一点痕迹。 他的神情漠然,眉微微皱着。 窗外风景如画。 直到,突然有声音,将他从沉思中惊醒。 “咚,咚咚。” 一阵细细的敲门声音,突然在房子中响了起来。 鬼厉回头,向房门处望去。 第二章 黑火 “冬,冬冬……”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门外却没有什么人说话的声音。鬼厉皱了皱眉,走了过去,拉开了房门。 只见在门口站着一人,是个十三四岁的苗族少年,脸上神情犹未脱稚气,手中提着一个篮子,中间放着些肉食酒菜,看来是图麻骨族长派人送吃的来了。 那少年将篮子递了过来,鬼厉点了点头,道:“多谢了。” 那少年咧嘴一笑,却只发出“咦呀”声音,鬼厉一怔,这般一个少年,竟是个说不了话的哑巴,难怪刚才只是敲门没有说话。 他不禁又多打量了这少年几眼,只见少年身上衣服多有补丁,显然是穿了许久,与刚才在七里峒街道上看见的苗人差别很大,想来这少年在这里地位不高,只怕多半还是个孤儿。 鬼厉心里一想到孤儿这两个字,猛地怔了一下,但只这一会工夫,那少年却是在对他笑笑示意之后,转身走了,看他神情背影,却也没什么悲伤郁闷,倒颇有几分快乐样子。 鬼厉望着那个少年背影渐渐远去,忽地心中有一阵莫名的烦闷,轻轻叹息一声,转身进了屋子,啪地一声将房门关上了。 ※※※ 日渐西沉,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七里峒里众多的苗人屋中,都一一亮起灯火。 从一个个窗口里透露出来的昏黄的亮光,在黑暗中闪烁不停,明灭不定,在夜色里如沉默的眼眸。 鬼厉站在窗口,向着远处那片苗人居处眺望着,沉默不语。 夜风渐渐吹起,七里峒远处不时传来苗人兴高采烈的笑声,间中还有犬吠之声,这些声音,却反而更突显了这一片土地的安宁。 也许这些普通苗人,他们反而比那些修道中人,更加快乐。 鬼厉慢慢关上了窗,转过身来,将自己与屋外的世界隔绝。 他转头后一怔,前一刻还在安静睡觉的小白,不知何时坐了起来,斜靠着床边墙壁上,默默地望着他。 鬼厉看了她一眼,道:“你醒了?” 小白笑了笑,用手轻轻揉着额头,道:“有茶吗,给我倒一杯吧!我头有些疼。” 鬼厉走到桌边,倒了杯水,递给了她,道:“苗人这里哪里有茶,你喝些水吧!” 小白点了点头,接过杯子,喝了几口,精神似也为之一震,长出了一口气,随即向鬼厉瞄了一眼,道:“你心里是不是在怪我啊?” 鬼厉苦笑一声,摇了摇头,道:“若没有你,我也不会知道苗人里的大巫师有可能救治碧瑶,算了,明天我们再去见他就是了。” 小白点了点头,道:“我酒醉之后不大清醒,你见过苗人的大巫师了么?” 鬼厉点头道:“见是见过了,他也承认的确懂得还魂异术,只是他一定要问问你的来历,要搞清楚你怎么会知道这个秘密的,才肯答应。”说着,他心中不由得也有些担心,九尾天狐的身份究竟愿不愿意泄露,他对小白的反应心中没底。 小白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明天天亮之后,我和你一起去见他吧!” 鬼厉点了点头,正想再说什么,小白却忽然笑了一声,道:“你看这只猴子,居然醉得比我还厉害。” 鬼厉向仍然躺在小白身边,四肢摊开呼呼大睡的小灰看了一眼,摇头不语。 小白伸手,在小灰脑袋上摸了一下,目光不期然地落到小灰额头正中的第三只眼睛上,沉吟片刻,抬头对鬼厉道:“有一件事,我想了许久,是小灰这第三只灵目……” 话音未落,忽地在他们屋外,七里峒的上空突然爆发出一声如犬吠般的巨大咆哮,声动四野,仿佛将整个山脉都震动了起来。就连他们二人这等修行人物,竟也觉得耳中嗡嗡作响。 二人都是一惊,鬼厉快步走到门边,一把将门拉开,走了出去。 这声巨响兀自回荡在七里峒山谷之中。此刻七里峒里的所有苗人都被这巨大声音所惊,原本的平静瞬间打破。 鬼厉只看见无数的苗人纷纷冲出屋子,远远望去,面上都有惊恐神色,许多人口中不停叫唤着同一句话,但他却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身后脚步响起,小白也走了出来,站在他的身边,看着远处那群慌乱的苗人,听着苗人中不停呼喊的话,逐渐眉头皱了起来,低声道:“可能出事了。” 鬼厉也看出事情不对,道:“怎么了,那些苗人在说什么?” 小白面色凝重,道:“刚才那个巨大声音,是苗人供奉的犬神石刻发出的警报,若非到了有亡族灭种的危难时刻,这犬神是绝不会发出这种声音的。据我所知,千年以来,苗人的犬神也只发出过一次警告而已。” 鬼厉心中一阵烦躁,此刻碧瑶生死的希望都寄托在苗人祭坛里那个神秘的大巫师身上,偏偏此刻居然出了这种古怪事情。正当他想,向小白问个清楚的时候,七里峒原本安静的夜空中,开始出现了巨大变化。 原本闪烁着星光的夜空里,突然开始聚集起浓厚的乌云,将漫天星星都逐一掩盖。那层层乌云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诡异之极。 站在地面上渺小的人们,忍不住发出了惊恐的叫喊,无数人开始乱跑乱走,随即有更多的人向那座苗人祭坛所在的山峰开始跪拜起来。 黑云沉沉之下,这一片原本充满欢乐的土地一片悲凉。 鬼厉皱眉,低声道:“是有修道中人来了。” 小白在他身旁,看着天空,道:“哪里的人,你知道吗?” 鬼厉缓缓摇头,道:“从这操纵风云之术看来,大是诡异,不似中土正道道法,与魔教也大不相同。” 小白嘴角动了动,脸上有一丝异样神色掠过,似乎想到了什么,但不知怎么,还是没有说出口来。 此刻黑云越来越低,七里峒里的苗人连呼吸似乎都越来越困难了,众人皆大骇,纷乱之像更是明显。就在这混乱时刻,苗人中忽地跳出一个身影,鬼厉远远望去,正是苗人族长图麻骨。 只见图麻骨向苗人大声嘶吼,手臂用力挥动,渐渐地苗人开始冷静下来,在图麻骨的命令下,妇女孩童都开始向远处一处山峰跑去,留下的都是壮年男子,其中多手持兵刃,显然苗人也知道事情大是危急,准备决一死战。 一片混乱中,图麻骨眼光向河岸这头看了一眼,见鬼厉二人正站在门外,怔了一下,随即点头示意,又把注意力放到指挥族人上面了。 黑云渐低,照得小白脸上也阴晴不定。忽然,她低声对鬼厉道:“有这个高深莫测的修道人在,只怕苗人不是对手,你要帮他们吗?” 鬼厉沉默片刻,点了点头,道:“既然碧瑶要靠他们……” 话未说完,忽地天空黑云之中一声诡异巨响,如惊雷,如兽吼,瞬间黑云如被燃烧一般,大放光芒,云里云外到处是炽热金光。 片刻之后,云层深处轰隆声中,一团巨大火球从天而落,带着熊熊燃烧的火焰,但在最中心处,却仿佛还燃烧着奇异的黑色火焰。未及地面,周围树木尽数焦枯。苗人大骇,惊呼四起,但这火球下冲之势头何等迅速,还不等苗人跑开,只听破空之声锐响而至,“轰隆隆”急冲而至,撞到地面之上。 巨响声中,无数断臂残肢随着燃烧火焰横飞出来,惨不忍睹,四下一片哀嚎。 鬼厉脸色一变,不料这黑云中人说动手就动手,正要起身飞上帮助苗人,却只觉得背后衣襟突然一紧,却是小白拉住了他。 鬼厉心中奇怪,向她看去,小白向远处瞄了一眼,道:“你别急,看那里。” 鬼厉顺着她目光望去,只见小白看的正是那座处在半山腰的苗人祭坛,那个山头平台之上,被熊熊火焰火光照亮的地方,一个枯瘦佝偻的身影凌然而立,正昂首望天。虽然相隔太远,看不清那人模样,但从那个身影看来,鬼厉心中第一个就认出,那正是苗人祭坛里神秘之极的大巫师。 他停下了身形,远远凝望山间那个苍老的身影。 天空中的火焰云彩越烧越旺,染红了整个夜空,如末世之像,天地俱灭,在这个南疆边陲,熊熊上演。 轰隆巨响,夜风炽烈,忽地一声惊呼,苗人战士的身后,喊杀之声大作。 众苗人为之失色,图麻骨脸色更是大变,七里峒这里易守难攻,只有一条山道通向山外,苗人向来重兵驻守,此刻竟然有人在不知不觉间攻了进来,难道…… 今夜真的是苗族亡族灭种的日子? 只是苗族称霸南疆二百年之久,图麻骨身为族长,惊惶之下,仍能镇定心神,大呼一声,当先向身后冲去,片刻后苗人战士纷纷跟上。 夜色如血,无数兵刃寒光,在瞬间纷纷亮起,划过半空,溅起了鲜红的血。 火焰燃烧,天地欲裂,那一群如魔鬼一般的战士,胸口有狰狞熊头刺青,奔腾咆哮,从黑暗中疯狂冲出。那眼中满是狂热,满是嗜血,当先一人,身材高大无比,赤裸的上身伤痕累累,手持巨大石斧,纵横厮杀,所过之处,血流满地,哀叫四起。 苗人战士本以勇悍着称,但一来今晚事起突然,且犬神吠天,正是千年一遇的大凶之兆,苗人人心动荡,惊恐不已。二来黎族埋伏许久,突然杀入,再加上这二百年在南疆苦蛮之地锻造出来的勇力,以及不成功就要亡族的境地,一时之间竟杀得称霸南疆的苗人战士抵挡不住,纷纷后退。 图麻骨眼中如欲喷出火来,此刻他已看清敌人模样,大吼道:“黎族!” 那黎族族长手起斧落,又将一苗人战士砍死,狞笑着向这里看来:“苗狗们,两百年的仇,今天叫你们全部偿还!” 话音才落,仿佛映衬着他的话语,黎族无数战士齐声嘶吼,如野兽吠月,带着无尽疯狂,纷纷杀上,苗人更是抵挡不住,眼看就要崩溃。 就在这危急关头,忽地这山谷之中,响起低沉而神秘的声音,如低语,如幽冥,回荡缠绕在七里峒的每一寸地方。 苗人战士瞬间喜形于色,精神大震,反观黎族这边,从那族长以下,都是面上突显惊惶之色。 威名震慑南疆的大巫师,终于在苗族最危难的时刻出现了。 红色的光芒,在漫天燃烧的火焰中闪烁了一下,随即迅速变大,以站在那个山间平台的大巫师为中心,向整个七里峒蔓延过去。所过之处,燃烧的火焰纷纷熄灭。 片刻之后,红光已然延伸到苗人与黎族厮斗的战场,从后而至,苗人在红光照耀下安然无恙,但红光末端,一个黎族健壮的战士触碰到这神秘的红光,忽地发出一声惨叫,倒地抽搐不停,片刻后全身发抖,七窍流血而死。 黎族中人大惊失色,纷纷退后,这些战士向来厮杀惯了,任何强敌巨兽在他们面前,要他们冲上敌对,只怕连眼都不眨一下。只是这等神秘巫术,却向来是南疆族人最恐惧的力量,一时之间,人人面有惊恐之色。 黎族族长脸上也有忍不住的惊慌,苗人的大巫师之名,在南疆对其他四族简直就是一个恶魔般的存在,此时此刻,他更深深体会到了这一点。 只是他并没有下令撤退,反而抬头看天。 那一片在夜空中熊熊燃烧的火焰,炽烈澎湃! 有笑声,轰然传出,带着轻蔑与敌视。 漫天云彩,瞬间明亮,燃烧的火焰像是突然透明炽热,在半空化作恐怖巨兽。风助火势,火更高涨,风云变幻不停,如奔腾的大海咆哮不止。 云彩前头,赫然有人现身,如神人一般,周身上下尽是火焰,从半空中俯视下来,如高傲的神祇。 只见他在半空中手臂挥舞,做了一连串诡异动作,片刻后如有神秘力量在他身后,顿时满天火焰腾起,云彩疯狂流动,只听得巨大爆响,刹那间从天空中落下无数火球,带着熊熊火焰,冲下人间。 地面众人,包括鬼厉和小白都变了脸色,刚才只落下一颗火球,威力已然如此之大,这无数火球一旦落下,七里峒这个地方怕是立刻就化作火海,再也保不住了。 常人都能看得出来,大巫师自然也知道这一点,山谷之中的红光几乎在同时亮了起来,远远望去,虽然仍看不清他的脸色,但那个瘦小身影在威力惊人的漫天火焰下,却显得格外苍老。 此刻众人看得仔细,原来那片红色光芒就是从站在山间平台上的大巫师身上发出的,准确地说,是从他手中一根木杖上发出来的。那木杖颜色漆黑,立起来竟然比大巫师整个人还要高大,尤其是木杖顶端,还镶嵌着一块非金非玉的奇异石头,在大巫师神秘巫力催持之下,散发出越来越强烈的红色光芒。 黎族中人突然骚动起来,无数战士在瞬间红了眼睛,黎族族长,那位巨人更是一声大吼,仿佛带了两百年深深不尽的仇恨。 “骨玉!” 他仰首望天,大声呼喊:“伟大的熊神啊啊啊啊啊啊……” 那声音凄厉而凶悍,声动四野,瞬间所有的黎族战士一起嘶吼,纷纷涌上,那血光飞溅的时刻,正是生死的边缘。 夜在烧,人正狂! 苗族战士拼死而战,但面对着疯了一般的黎族战士,他们渐渐失去了战斗的勇气,逐渐后退。 七里峒里的那条河,渐渐红了,倒映着天空飞落的无数火球! 红光暴涨,向天而起,迎着那些巨大火球,形成一道血色屏障,笼罩在七里峒上空。 无数的炽热火球,几乎在同时间撞到血色红幕之上,巨大的爆炸声回荡在群山之间,炸起了一团团巨大的红焰。 大巫师双手高举过顶,那根高大的木杖直指天际,全力与天空中那个神秘人物对抗着。只是随着时间流逝,从天空中传下的压力越来越大,几乎已经到了非人的地步。 大巫师心中震骇,黎族之中,千年以来从未有过这等奇术异法,否则在两百年前那一场决定二族命运圣器的决战中,他们早就用出来了。 可是,摆在他面前的,天空中那个神秘人物,此刻却仿佛如不可战胜的神…… 大巫师的心底深处,有越来越大的阴霾,这奇怪的异术,根本并非世间所有,而是在南疆秘密流传了数千年的,那个神秘恶魔的传说…… 天际,火焰熊熊,站在云端的阿合台,再也掩饰不住得意之情。从小就被族人灾难所深深震撼的他,抛弃了一切,深入到十万大山之中,找到了那个恶魔,恳求了他那无尽而强大的力量,今天,终于能够将族人从苦难的深渊救出来了。 而黎族美好生活的第一步,就在此刻。将苗族全部践踏,夺回镶在苗人圣器“黑杖”上的骨玉祭祀伟大的熊神,不,熊神算什么,黎族受苦的时候,熊神在哪里? 阿合台心中怒吼一声,催动法力,瞬间又有十几个巨大火球从云中奔腾而下,当他看到火球与红幕的每一次撞击,都让那个曾经不可战胜的身影一次次颤抖的时候,他心里已经决定,胜利之后的黎族,他要让全部的族人,改信那位神祇,只有他,才能给黎族带来新生! ※※※ 注:黎族──源于古代百越的一支,远在秦汉以前,“骆越”的一支就从大陆渡海到海南岛,隋代称海南岛居民为“俚僚”,即黎族的先人。今天主要居住在海南省中南部黎族苗族自治州,其余散居在万宁、屯昌、琼海、澄迈、橹县、定安等县与汉族杂居。黎是他们对“山岭”的发音转化。 第三章 伤心 燃烧的火焰照亮了天空,绚烂的光彩将远近都照得如白昼一般,就算是在百里之外,依然可以听到那轰隆的声响。 望着远处那片闪烁红光的地方,众人愕然停下了身形。 焚香谷众人以上官策为首,带着李洵、吕顺等十几个人,以及同时而来的青云门陆雪琪、天音寺法相二人,在离七里峒百里之外的古道上,看着乱芒闪动的地方。 李洵皱眉道:“好像出事了。” 法相眺望远方,沉声道:“那火光邪气冲天,大是诡异,只怕有邪道妖魔作祟。” 李洵转过头来,向站在一旁的陆雪琪望了一眼,见那女子依然一副冷漠样子,一言不发,便向上官策道:“上官师叔,怎么办?” 法相与众人同时都向上官策看去,只见上官策正举目远眺,面上神情却突然变得十分古怪,似惊疑、似错愕。 此时听的李洵问话,像是突然惊醒一般,身子一震,随即神情恢复了正常,微一沉吟,道:“既然乃是妖魔邪道,我们义不容辞,自然更该前去。事不宜迟,我们从速赶去,看那魔焰高涨,只怕妖人道行不低,荼毒更深。我们早到一刻,便能多救许多人命。” 法相合十道:“上官师叔说的是。” 上官策点了点头,道:“如此,我先走一步,你们速速赶上吧!” 说罢,也不等别人说话,手一挥,灰光闪处,人化作一道亮芒冲天而起,向那七里峒方向疾驰而去。 “哼!” 一声冷哼,从人群中响了起来,众人一怔,却是吕顺在那里面色不快,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 李洵有些尴尬,毕竟这两人都是自己师长一辈,当下也不好说些什么,遂转头对法相和陆雪琪道:“那我们也快快去吧!” 法相与陆雪琪点了点头,同时腾空而起,李洵随后跟上。吕顺满脸不情愿,但上官策在众人心中地位显然比他高得多,再加上李洵也说了话,众弟子都纷纷跟了上去,只剩一个吕顺,最后也只得口中低低骂了两句,飞身而起。 在最前头,法相和陆雪琪并排而上,身后李洵比他们稍慢起飞,此刻也逐渐追了上来。 就在李洵堪堪追到,还有一丈多远的时刻,陆雪琪忽然似自言自语地道:“上官师叔走得真快啊!” 法相在她身边,被法宝轮回珠的金光簇拥着,一身月白僧袍被风吹得鼓荡不已,此刻微微转头向陆雪琪看来,只见这女子白衣如雪,面冷如霜,如同在夜空翱翔的九天仙子一般清冷艳丽。 他眼睛亮了一亮,嘴角浮现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低声道:“是啊!他走得好快……” “嘶!”风声响处,李洵追了上来,与他们并肩飞行,又过了一会,吕顺也追了上来。而此时此刻,想来是上官策道行实在高深莫测,四人前方,竟然已经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 七里峒中,战事越发激烈,山间平台上的大巫师虽然吃力,但在其神秘的巫力催持之下,那根镶着骨玉的黑色法杖散发出越来越强烈的红色异芒,笼罩在整片七里峒山谷上方,在天空可怖的巨大火球攻击下,依然勉力支撑。 有好几次红幕剧烈颤抖,眼看被巨大火球撞得就要崩溃,偏偏大巫师手舞足蹈,做出怪异动作,居然又撑了下来。只是没有人站在近处,否则的话,便可以看到大巫师此刻皱纹横生的脸上,七窍尽皆流血,只怕已是强弩之末。 而在山谷之中,情势更加不利于苗族。 本来对大巫师敬若天神的苗人战士,此刻赫然见到大巫师竟然被天上那个如魔鬼一般的恶魔所压制,再加上千年一遇的犬神吠天,大凶之兆,绝望的念头回荡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相反的,黎族的战士却是士气高涨,杀得眼都红了。 鬼厉站在远处,眉头紧皱,天上那个神秘人物所施法术,极是罕见古怪,尤其火焰之中更有一丝诡异黑火,他往日闻所未闻,便是在鬼王宗收藏典籍之中,竟然也未有记载。 南疆边陲,竟然有这等人物,果然天下之大,藏龙卧虎,无所不有。 鬼厉眼看大巫师渐渐支撑不住,正要飞起相助,忽听远处惊叫之声突然响起,多半是妇女孩童声音。转头一看,只见刚才苗人妇女孩童藏身的那个山头附近,不知何时被一队黎族战士找到,登时羊群入狼一般,腥风血雨。 鬼厉身子一抖,这十年来他经历的血腥场面无数,但所杀并无这些毫无还手之力的无辜百姓。不知怎么,此时此刻,这些妇女孩童的哭喊声音,突然如利剑一般刺入他的心底…… 少年时候,那一幕尸山血海,草庙村里的那幕惨剧,那些从小看着长大的亲人邻居,可也是这般死去的吗…… 站在一旁的小白,突然转头,一股浓浓的血腥煞气,从身旁这个男子身上,缓缓散发了出来。 他的眼睛,突然间已经红了。 苗人群中,一个妇女惨叫着被黎族战士砍倒,在她身后的一个小孩满脸恐惧,张大了嘴大步跑着,却叫不出声音,只因为他就是那个为鬼厉送饭的哑巴。 那个被鲜血溅了一脸的凶手狞笑着追了上去,几步就到了小孩身后,高举着锋利石斧,重重砍下。 小孩无力摔倒,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绝望地张大嘴巴。 砰! 血花四溅,在夜色里霍然绽放。一个强壮的身体瞬间崩溃散裂,纷纷如雨落下,鬼厉沐浴在血海腥风中,红了眼,深深呼吸。 仰天,长啸! 这声音这般凄厉,像厉鬼绝望的呼喊,十年里沉沦黑暗的挣扎,直上青天。 众人震慑! 那小孩全身发抖,看着鬼厉手中那根黑色魔棒瞬间明亮,闪现着噬血而贪婪的异光。片刻之间,附近周围十几个正追杀妇孺的黎族战士在惊愕的瞬间,被无形妖魔之力尽数扯裂,无数鲜血轰然冲天,在半空中汇聚如洪,围绕着那个绝望而疯狂的身影,迅猛流动,随后渐渐被鬼厉手中的噬血珠吸了进去。 整个战场的人,都停顿下来,望着这如魔鬼一般的人物,眼中尽是恐惧。 噬血珠越来越亮,熟悉的冰凉感觉竟然已不止在体内流转,此刻一下子吸取了十数人精血的噬血珠如沐新生,妖力大盛,异样红芒越来越亮,映着鬼厉双眼,直如鬼火一般。 小白站在远处,怔怔看着那个渐渐变得血腥而疯狂的身影,忽地转过头去,不愿再看,夜风血雨里,似有她轻轻叹息。 久已消失的欲望,掩埋深心的呐喊,亘古以来曾一闪而逝的桀骜,突然再度升腾。 他狂呼! 天地应和。 天上火焰,地上红幕,同时颤抖。 那血光之中的,仿佛来自幽冥的狞笑。 一步,踏出! 血腥味瞬间充斥周围,无数人四散而逃,不明白这个本来救人的人,怎么突然变做了恶魔。 只是,只是,那鲜血的甘美就在前方,让人这般陶醉而无法抑制,他深深呼吸,重重喘气,在疯狂之中,还有一丝痛楚吗…… 因为疯狂而寂寞? 还是因为寂寞而疯狂? 噬血珠就在他的手边,与他相依相伴,不离不弃,只是那闪烁的红光,却仿佛嘲笑着世人。 沉沦吧,沉沦吧! 万物如蝼蚁, 人生本寂寞! 伸手抓去,手指边缘有血滴滑落,掌下那个哑巴少年,颤抖而无法动弹,只看着一片红幕,遮天蔽日而来,那,便是将死的时刻吗…… ※※※ “张!小!凡!……” 天际,这声音突然传来,如斩冰切雪,如凤鸣九天,有无尽怒意,有不尽伤心! 陆雪琪白衣如雪,在血光中破空而至,手中天琊霍然出鞘,蓝光照耀,映着她的脸,她的眼,她的愤怒与伤怀。 红光乍起,迎面而上,轰隆雷鸣,刹那间方圆十丈土地尽数崩裂,不远处那条河流已经被鲜血染红的河水更是倒冲上天,燃红了整个天际。 血花中,远处大巫师渐渐难以抵挡,红幕渐渐衰弱,开始有巨大火球穿过红幕,撞入七里峒地面,轰鸣惨叫声中,火焰熊熊,恍如人间地狱。 火海之中,红蓝激斗而随即分开,白衣女子缓缓落下,一张脸上更无丝毫血色。 在她面前的,那低低喘息的人,被凶光血焰围绕,持噬血魔棒的人啊…… 热风,拂动她的衣襟秀发。火光中,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只有握着天琊的手,因这般用力而纹丝不动。 锐响声起,法相、李洵等人纷纷落下,落到陆雪琪的身后,只是人群之中,独没有看到上官策的身影。众人望见前方那个如妖魔一般的鬼厉,周身尽是鲜血,脸上尽是凶厉神色,过往与他相识的人无不骇然,李洵还好一些,但法相眼中却是掠过难以抚灭的痛楚,身子也似抖了抖,低声颂佛。 “你、你……”陆雪琪脸上神情,根本无法再保持她一向以来的冷漠,有的只是伤心和愤怒,此时此刻,她竟然连话也一时说不下去了。 李洵站在旁边,将陆雪琪的脸色看在眼中,他乃是何等聪明人物,自然不会以为陆雪琪如此失态,只是因为愤恨而已。 “张小凡!”李洵大喝,神色肃穆而愤怒,怒道:“这谷中南疆族人,向来与中土毫无瓜葛,你究竟与他们有何仇恨,竟要这般杀人为乐?” 鬼厉与陆雪琪的身子,几乎是同时震了一震。 被噬血珠红芒笼罩之下的鬼厉,缓缓向四周望去,苗、黎二族激战许久,两族本就是仇深似海,此番更是你死我活的决战,下手绝不容情,地面死尸横七竖八,多数不堪入目,死状甚惨;更有甚者,刚才从隐身地方被黎族战士追杀出来的大批苗族妇女孩童,此刻也是死伤狼藉。 黎族与苗族之仇不共戴天,就算对妇孺也绝不容情,加上周围熊熊燃烧的炽热火焰,构成了一个人间地狱。 而被鲜血淹没的鬼厉,此时此刻,无论在谁眼中,都是造成这一切的凶手! 他就像一个噬血的魔王,凶厉地站在这个屠场之上。 贪婪而邪恶,暴戾而疯狂! 也许,还有深埋的一丝绝望。 迟来的醇和阳气,仿佛被噬血珠妖力压制得无法动弹一般,直到此刻才一点一滴地释放出来,将缠绕在他深心的冰凉气息一点点抵消。 只是他忽然惨笑,也许他宁愿不醒。 透过熊熊燃烧的火焰,那白衣女子伤心的目光穿过世间所有的阻挡,直刺入谁的心怀? 她缓缓举起手中剑,天琊光芒如秋水。 “张,小,凡……” 幽幽的声音,在熊熊燃烧的火焰那边,低低传来。她咬破了唇,流下了泪。 泪水混和了血珠,轻轻滴落在天琊剑刃,悄悄,滑落,落地的时候,已成了血水。 是谁,伤了谁的心…… “啊!” 鬼厉仰天嘶吼,在血海火光中,他心虽清明,人却疯狂。 断了吧!断了吧! 将往事一刀两断吧! 他在火光之中狞笑,用疯狂遮盖痛楚,噬血珠腾起无边血光,陪伴着主人,向着正义那方──冲去! 有人,在远方,轻轻叹息,却终究没有人,可以听见。 那绝望的身影,仿佛依稀从前,正道中人纷纷怒喝戒备,倒映在陆雪琪明眸之中的,那个身影。 她的唇,微微颤抖,低低自语,那个疯狂冲来的人啊…… “张小凡……”她用没人听得到的声音,悄悄的,说着。 然后,她持剑冲上,白衣若雪,如火中憔悴却依旧美丽的百合。 铮! 锐响声中,天琊神剑光芒万道,遮天蔽日,噬血珠的红芒却如鬼魅一般,在蓝光中显现,任凭蓝光再盛,也无法完全压制。 轰隆,天空巨大火焰落下,两道身影分开又再次会合,在这地狱一样的地方,两个人,终于再一次决战。 纵然,那两个身影,在火光中都那般苍凉。 ※※※ 阿合台有些回不过神来,本来事情都进行得极为顺利,不料事变陡生,七里峒地面上怪事一件接着一件,陌生人物一个接着一个出现,而且俱是修道中人,其中更有连他也为之忌惮的高手。 下面那些人物,也莫名其妙得很,几句话不到,便自顾自地打了起来,倒把他晾在一边。而本来大占上风的黎族被这些人冲了一下,居然也和苗族一样大惊失色,都退了一旁去了。 阿合台心中咒骂,当下也顾不得那许多,而且在他出山之前,那个魔王冷漠的言语尤在他的耳边回荡──“只要拿回你们黎族圣器骨玉,再夺走苗族圣器黑杖,则黎族替代苗族之势就不可逆转……” 他深深吸气,再度将精神集中到那个依然在负隅顽抗的大巫师身上。大吼一声,在云端的他霍然张开双臂,片刻间从他双手上十四处关节里一起迸出鲜血,几乎就在同时,无数巨大火球里的黑火同时大盛,纷纷钻出云层,向着大巫师砸了下去。 脆弱的红幕终于支撑不住,在燃烧着黑火的火球不停撞击之下,片刻之后,轰然消失。 瞬间,整个七里峒陷入一片火海,而大巫师在发出一声嘶嚎之后,颓然倒地。 阿合台大喜,从半空中疾冲而下,转眼冲到大巫师所在平台之上。 大巫师挣扎着扶着黑杖站起,嘶声道:“你、你疯了,竟然去求兽妖……” 阿合台不待他说完,一脚将这个已经衰弱之极的老头踹倒,同时抢过黑杖,仔细看了看黑杖顶端,果然正是黎族上下整整牵挂念了两百年之久的骨玉圣器。 “哈哈哈哈……” 他得意万分,更不多说,正要上前补上一击将这个黎族数百年的心腹大敌置之死地,但眼角余光一闪,望到山下那些外族之人已经有人注意到这里,纷纷起身飞来。 阿合台心中一惊,片刻间决定不要多事,反正刚才这一战之后,大巫师在魔王妖力之下,已经是形同废人,对黎族更无一丝危害。 他心念转瞬即定,将黑杖搂在胸前,口中疾念神秘咒语,片刻后漫天火光落下,将他簇拥其中,随即冲天而起,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中,不知去向。 只留下,一个如地狱般的七里峒和这个苍老的人。在平台之上,他绝望地呼喊着:“兽妖啊!那是兽妖啊!你怎么敢……” 第四章 巫妖 天际燃烧的火焰云彩渐渐黯淡下去,阿合台隐身在黑云之中,迅速无比地远离七里峒。 半个时辰之后,在他确定不会有外族人跟踪过来时,才缓缓落下云头,回到地面一个山谷之中。 此刻的黎族与苗族可以说是两败俱伤,但阿合台却似乎并不急于去找黎族残余的族人。他仔细打量着手中黑杖,一股神秘的巫力隐隐在黑色的杖身中游荡着,让这个黎族之人体内的热血,渐渐回荡起来。 他甚至可以想像得到,将来自己手持骨玉黑杖号令南疆的场面,往昔风光无限的大巫师,就是明日的自己。至于此刻惊慌的族人,倒不必太过担心,反正那个族长一心复仇,便让他好好去厮杀吧,不然以这个粗人个性,只怕还是自己掌握黎族的障碍。 阿合台冷冷一笑,将骨玉黑杖紧紧握在胸口,此时此刻,他再也无所畏惧。甚至连传递给他力量的那个魔王,他都不放在眼中了。尽管此刻他自问还远非那个魔王的对手,但他与大巫师一样都知道那个神秘魔王的来历和处境,没有齐集南疆五族五个圣器,那魔王就休想从十万大山里的“镇魔洞”中复活。 一想到连那个恐怖到全南疆都发抖的魔王也被自己玩弄于指掌之间,阿合台简直兴奋得无法自己,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大笑出来。 这声音回荡在夜空之中,回荡在山谷之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正在他笑得欢畅时刻,忽地一阵细细掌声,从山谷另一侧的黑暗之中响了起来,同时有个声音,低沉而幽细,传了过来:“好厉害,好厉害!” 阿合台身子一震,迅速转身看去,却只见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仔细,大声喝道:“是谁,站出来!” 黑暗之中,忽地亮起两团赤色火焰,其大如斗,随即有一阵低低的喘息声,似巨兽低声咆哮,在黑暗中传出。 阿合台脸色大变。 只是那两团赤火却没有移动,在黑暗中只是瞪着阿合台。反是在这赤火前头,从黑暗中缓缓现出一个黑衣人。 只见此人几乎像是从黑暗中流出来的一般,全身从头到脚都是黑衣笼罩,只空出两只眼睛,空洞洞地好生骇人。而看他身体僵硬,竟不是走出来,而是离地二尺,凌空飘出来的。 阿合台眼中瞳孔收缩,脸上神色更是紧张,如见到恶鬼一般。 那黑衣人缓缓道:“阿合台,你果然没有辜负兽神大人的期望,将骨玉与黑杖全部抢过来了。” 阿合台下意识地,将骨玉黑杖抓得更紧,这动作被那黑衣人看在眼中,而在他身后,那两团赤火处,似又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 黑衣人微微抬手,身后黑暗中的异物这才平静了一些,然后他缓缓道:“阿合台,看你样子,似乎不想遵守当初对兽神大人的诺言,把这两件圣器交给我们啊!” 阿合台脸上神色变幻,阴晴不定,显然那个“兽神”在他心中也是极其恐怖地,但几番内心激斗下来,终于还是贪念占了上风。 “呸!”阿合台露出恶狠狠的表情,冷笑道:“我现在有黑杖、骨玉,这可是当初将兽妖都打得几乎魂飞魄散的圣器,你要不怕死,就来试试!” 黑衣人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如此说来,你果然是要背叛兽神大人了。” 阿合台一举骨玉黑杖,只觉得体内巫力充盈激荡,真有天下尽在掌握的感觉,不由得狂笑道:“那又怎样,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没有南疆五族圣器齐聚,兽妖根本无法在镇魔洞中复活。若没有他,就算是你还有你身后那条恶龙,在我圣器面前,又算什么?哈哈哈哈哈……” 黑衣人身后的两团赤火,发出了“嗷嗷嗷”地低声咆哮,显然极是愤怒,黑衣人却很冷静,冷冷地望着阿合台,道:“你莫忘了,这五族圣器,究竟是什么来历?你们这些南疆蛮人,最多不过发挥出它们三成巫力而已。若非如此,兽神大人传法于你,你又怎么可能从苗族那个老不死的大巫师手里抢过来。”他声音渐渐低沉,语意更是透着冰冷,道:“我最后警告你一次,不要与兽神大人作对!” 阿合台心中不知怎么,突然咯噔一下,甚至连他自己也感觉得到,身体在微微颤抖。但片刻之后,他再一次握紧了骨玉黑杖。 “去死吧!”他双目圆睁,挥动黑杖,瞬间一道黑火从黑杖中奔腾而出,疾冲向黑衣人。所过之处,一片焦黑。 黑衣人冷冷哼了一声,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黑火火焰突然在他身前三尺处被无形力量阻挡下来。但看阿合台的神情,却并未有任何吃惊神色,显然刚才只不过是他试探一下而已。 相反,经过刚才这一击,他已经证实了心中长久以来的猜想,果然骨玉黑杖这些圣器能够将兽妖传给他的巫法十倍地发挥出来,若是平常,他要祭出这样一道黑火,非得运功半天不可,可如今竟然一挥而就。 想到此处,阿合台更是得意万分,如何还会将面前这黑衣人放在眼中,再度狂笑起来。 黑衣人看着对面阿合台的张狂样子,也没有什么生气举动,只淡淡道:“兽神大人果然明见,知道你这人心机险恶,一旦得手之后,必定背叛。” 阿合台狞笑道:“那又怎样,镇魔洞里从兽妖以下,的确有无数巫力高强的妖魔鬼怪,但除了你这巫妖,还有谁能出得来?如今凭你这微弱的道行,难道还想从我手中夺取圣器吗?” 黑衣人看着阿合台那张狂嘴脸,忽地发出一声讪笑,也不多说,伸手到怀中拿出了一件事物。 这东西一旦离开巫妖的怀中,立刻散发出淡淡光晕,远远看去,是个闪着黑光的珠子,在这个漆黑的夜里,若不认真细看,还真看不清楚。 阿合台看了那珠子几眼,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虽然他口中不怕这神秘黑衣人,但巫妖巫力虽不如何高强,却向来是兽妖座下最重要的得力助手之一,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有什么神秘异术。 正在他暗中思量是否要立刻攻上,不让这黑衣人搞古怪的时候,那黑衣人手掌一合,却做出了更加古怪的动作。 他手掌握起,只听劈啪一声,竟然是生生将这个黑色的珠子捏碎了,片刻之后,碎屑如沙,从他掌心纷纷滑落下来。 阿合台被他动作吓了一跳,凝神戒备,巫妖放毒之术,他以前也有耳闻。只是山风吹过,那碎屑纷纷随风而去,而且风吹的方向根本与他相反,他又等了片刻,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阿合台哈哈大笑,道:“你要搞什么古怪,任你如何,又能奈何得了我么……” 话音未落,他的声音却突然硬生生戛然而止,像是突然被什么堵在喉咙里面。 几乎就在同时,突然,一道火光在黑夜中亮了起来,照亮了周围,煞是明亮。而这道火光,竟然是从阿合台身上射出来的。 片刻之间,只听“噗噗噗……”连声闷响,阿合台的身体,从里向外,赫然喷射出十几道光线,一眼看去,几乎就像是身体同时被开了十几个空洞一般,既滑稽,又可怖。 阿合台口中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张大了嘴,慢慢抬起头,脸上一副恐惧和不可思议的表情。 黑衣人冷漠地飘在他的前方,缓缓道:“兽神大人早就料到你不可靠,当初传给你黑火时候,故意将这‘黑火精珠’留下,只要将这黑火精珠毁去,黑火之力必然反噬主人,叫你死在兽神大人传给你的法力之下!” 阿合台眼中充满恐惧和悔恨,张大了嘴巴,却只发出嘶哑的喘息,片刻之后,“噗噗噗”闷响连续发出,黑火轰地一声从体内呼啸而出,将他整个身躯吞没,熊熊燃烧。 不一会工夫,这个野心勃勃的男子已经化为灰烬。 只有骨玉黑杖,依旧安静地躺在灰烬之中。 黑衣人飘了过来,伸手一招,骨玉黑杖被凌空吸到他的手中,他冷笑一声,正要离去,忽地头一转,望向山谷的另一侧暗处,沉声道:“是谁?” 黑暗中,沉默了许久,才慢慢走出一个人影,灰衣白鬚,脸上皱纹横生,赫然正是焚香谷的上官策。 此刻,他望着那黑衣人,又看了看黑衣人身后充满敌意的两团赤火,最后,他的目光落到黑衣人手中的骨玉黑杖之上。 他的样子,像是突然之间,老了三十岁。 黑衣人显然也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地方遇见上官策,而看他的模样,居然和上官策还是旧识。 只见黑衣人在最初的错愕之后,沉默了片刻,才慢慢道:“我们有八十年没见过面了吧,老友?” 上官策脸上的皱纹看去如刀刻一般。“你们,”他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道:“终于还是忍不住要出来了吗?” 黑衣人一身的黑衣在夜风中飘荡起来,悠悠道:“兽神大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上官策缓缓道:“当初我和云易岚云师兄,都在兽妖大人面前当面说过……” 黑衣人忽然截道:“你那位谷主师兄说的话,你自己信不信?” 上官策忽然不说话了。 黑衣人淡淡一笑,道:“老友,你我各为其主,将来前途凶险,你多保重吧!” 说罢,他将手中黑杖往怀里一搂,整个人向后退去,转眼之间,消失在黑暗之中。 上官策的眼角抽搐,身形一动,但对面那两团赤火忽地炽烈,咆哮声猛地大了起来。 黑衣人的声音,在黑暗中远远传来:“老友,你道行高深,远胜于我。但我有恶龙,再加上黑杖骨玉,你拦不下我的。你我多年交情,还是留一分情面吧!” 上官策的身形,硬生生顿了下来。片刻之后,那两团赤火也在黑暗中渐渐消失。 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一人站在凄冷山谷中,半晌之后,传出了他悠悠地一声长叹。 夜色,更深了。 ※※※ 七里峒中,原本繁荣美好的土地,此刻已然被火海淹没,到处都是哭泣的声音。苗族敬若神明的大巫师重伤,生死难测,黎族寄予厚望的阿合台突然消失,七里峒中又突然来了许多外族之人,其中还突然出现了一个如恶魔一般的人物。 在此情况之下,黎、苗两族俱无战心,黎族渐渐退出了七里峒,而苗族也无心追赶,纷纷救助族中的伤员,同时无数人带着敌视的目光,望着依然还在七里峒中那些外族之人。 而那些人的注意力,却根本不曾注意到周围苗族,他们的眼中,此刻只有在半空中激斗的红蓝光线。 中土正魔两道,新一代杰出的年轻修道高手,在这个异乡陌生的山谷之中,生死相搏。 陆雪琪的天琊蓝光越来越盛,漫天席地,呼啸而来,仿佛她素手挥动之间,天在转,地在动,风声激烈,竟有无可阻挡之威。 在她剑光之下,隐隐望见那坚决而憔悴的脸庞,没有一丝表情,而下手之间,更无丝毫留情了。 剑剑风声,破空锐响,遮盖了天地,从四面八方疯狂涌来又消失去。 鬼厉狂笑着,在剑雨中驰骋飞越,噬血珠更似有灵性一般,红芒万丈,如恶鬼啸天,张牙舞爪而战。 那一剑如霜雪,飘飘而下,有人长啸,逆天而上。 天琊噬血, 噬血天琊! 令风云变幻的无情法宝之后,紧接着的,是怎样的目光? 陆雪琪不知道,那层层阵阵如波涛如巨浪如鬼哭如魔啸的噬血红芒,轰然而至,恶毒的妖力让她全身精血几乎都要为之外泻。 天琊如雪,化作开天巨剑,轰然斩下,将如山红芒劈为两半。巨大妖力反挫,陆雪琪白衣飘飘,被反震上天,只是看她的身形,在风中翩然而行,利剑挥舞,咝咝锐响,刹那间风云齐集,尽数在她周围。 那秀发飘动,抚过白皙脸畔。 深深呼吸。 她连行七步,在云端如仙子飘舞,还不待她开口念咒,周围慢慢化作旋涡,剧烈的颤抖。 “九天玄刹,化为神雷。煌煌天威,以剑引之!” 古老的咒语,再一次神秘地回响在天际,那个白色身影倒映,如狂舞的百合! 十年光阴,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异乡,在这个天地变色,风云聚会的地方,一一浮现。 巨大而深邃的黑暗旋涡,在天际急速旋转,电芒窜动,风声呼啸。陆雪琪凌空而立,白衣飘飘。 青云门无上奇术“神剑御雷真诀”在她手中这般施展,端的是气象万千,威力无比。此时此刻,便是比起当初流波山一战之中的田不易,气势上竟也不弱分毫。 周围的正道中人无不惊叹,但这番情景,却使鬼厉为之一震。 那云彩深处,天琊剑下,在无尽蓝光尽数绽放的时刻,陆雪琪的身影之中,竟隐隐有一丝淡淡金色,带了一分庄严,也有一分诡异。 这并非青云门的道法! 激烈的风声越来越急,这念头在鬼厉脑海之中一闪而逝,在他心底眼中,在他猖狂的笑声背后,又剩什么? 冷冷目光,从天空望下,红芒背后,那一个桀骜邪恶的身影。 陆雪琪明眸如霜,一声长啸,漫天电芒轰然齐鸣,远远传荡开去,似撕扯天地一般。 云端深处,无数的电芒迅速齐集,轰隆雷鸣之声,在天际响个不停。片刻之间,黑暗旋涡深处,巨大电芒,冲天而下,落在天琊神剑之上。 那耀眼无比的光亮,就仿佛在她的手上。 “好剑术!” 鬼厉放声大笑,笑声凄烈,在红芒中轰然传上,如撕心裂肺一般。 那一个高高在上的白色身影,绝世风姿,终究是这般高不可攀…… 噬血珠绽放出无尽光芒,此刻,红、青、黑三色异芒都被鬼厉邪力操纵得淋淋尽致,妖气森森,向着天际鬼哭呼啸,令人毛骨悚然。 陆雪琪的面色更冷,眼中最后的犹豫,终于断了。 电芒长啸,漫天神佛,一起吟唱! 远方,忽有人惊叫。 全神贯注戒备着天空中的鬼厉,忽地背后锐啸声起,他心中一惊,电光石火间强移身子,“噗”的一声,一把平锋玉尺,却如无坚不摧的神兵一般,从他的右肩直贯而出。 鬼厉大吼一声,霍地转过头来,只见李洵手握玉尺,满脸愤恨神情。 “啊……” 他仰天长啸,噬血魔棒带着无尽红芒,瞬间倒劈而下,李洵目光一缩,却无丝毫惧色,右手用力处,“咝”的一声将玉尺抽出,鲜血如泉喷涌。 红芒砸下,李洵奋力一抗,焚香谷道法果然非同小可,再加上鬼厉重伤在身,红芒不稳,这般近距离的情况之下,仍被李洵挡了下来。 只是噬血珠乃是何等大凶之物,更是与鬼厉血脉相连的血炼邪宝,片刻间无尽邪力从玉尺之上攻了过去,李洵握住玉尺的右手,在这般匪夷所思的鬼力之下,迅速枯萎下去。 李洵大骇,奋力一挣,但鬼厉此刻已近疯狂,霍地伸手抓来,五指成爪,生生抓在他的右手之上。 李洵感到剧痛,连冷汗都冒了出来,正危急关头,旁边传来低低一声佛号,夹着一声叹息。 一道柔和金光涌来,庄严祥和,正是天音寺的“大梵般若”! 佛门奇术,与噬血珠妖力相克,无孔不入、凶恶无比的噬血珠异力,被他生生推开了一尺。 只趁着这片刻工夫,法相一把拉住李洵,向后迅速退了出去,只是在他眼中,满是无奈的眼色。 天际巨大的电芒白光,在这一刻从天落下,威力无比、准确之极地击中了鬼厉! 第五章 心意 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个身影,在巨大白色光柱中消失。 站在云端的白衣女子,也许是用力过度吧!竟然也是一个踉跄,再也无力保持平衡,缓缓降了下来。 可是,可是,是哪里突如其来的笑声? 这般凄凉却不可一世! 白色光柱里突现红芒,殷红如血,那个男子浑身浴血,如狂魔一般奋然而出,仰天长啸。 夜色正暗。 散了头发,破了衣衫,喷洒的鲜血如雾一般,只有噬血珠仍那般明亮,照耀着整个夜空。 风声凛冽,血腥阵阵,陆雪琪面白如雪,望着那扑来的身影,下意识天琊刺出。 蓝光万丈,转眼间刺破血雾,就在他的身前。 那一个伤口,在她眼前。 天琊微颤! 那目光,疯狂却这般熟悉。 犹还记得,许多年前,曾经不顾一切的少年吗…… 红芒暴涨,将两个人的身影淹没。 鬼哭声声,满天呼啸。 正道中人惊呼,纷纷抢上飞起。只是在他们反应之前,却另有一道诡异白影,如电飞上。 红芒中,布满血污的手掌,如恶魔狞笑的魔爪,向她抓来。 只是,天琊却悄悄无力地垂下。 她在风雨中,孤单伫立着,面对着他,默默凝望。 血腥的手掌,按在她衣襟之上,汹涌妖力,就在掌边咆哮。 那一双变得疯狂而血红的眼睛,就在她的眼前。 是谁的心,轻轻跳动…… ※※※ 红芒散去,一个身影,颓然掉落。 陆雪琪立在半空,紧闭双眼,衣襟之上,赫然有个红色血印,触目惊心。 风雨过后,可还有泪吗…… ※※※ 抢在正道中人之前,突如其来的白影一把抢过失去知觉的鬼厉,抱着他横移开来,正是小白。 只见她打量鬼厉的伤势,眉头紧皱,摇头叹息,低声道:“真是受不了你这个男人,就算重感情也不用做得这么惨烈吧……” 鬼厉没有回答,已经失去知觉的人是不会说话的。正道中人在最初的惊讶过后,纷纷叱喝,小白抬眼望去,明眸媚目,登时将众人窒了一下。 陆雪琪缓缓落了下来,衣襟上的那个血色手印如镂刻一般,在她白衣之上显得特别醒目,众人几乎可以想像得到,死亡是何等接近这个女子! 只是,她竟然还是逃过了一劫,重创的依然是那个魔教妖人。 青云门年轻一代的佼佼者,果然不同凡响。 小白目光扫过诸人,最后还是落到陆雪琪的身上,仔细打量了片刻,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道:“果然是绝世美人,难怪可以令男儿为你痴狂。”说罢,她先是看了看抱在怀里的鬼厉,然后有意无意地,转头看了一眼站在一旁,面有痛楚之色的李洵。 李洵面上闪过一丝怒色,他的右手在刚才斗法中被鬼厉以噬血妖力反挫,半边手掌都如焦枯一般,望之可怖,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日后修行。此番听这个突然出现的妖媚女子忽然语带讽刺,登时大怒道:“你是什么人,这鬼厉乃是罪恶滔天的魔教妖孽,你识相的……” “哈!” 小白忽地笑出声来,面对着这一众正道中人,故意将失去知觉的鬼厉抱得更紧,顿时让周围众人为之侧目,同时面有不屑,淡淡道:“你不知道吗,我可是从来就不识相的!” 李洵为之一窒,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同时右手上疼痛越来越剧烈,心中更是焦急万分。 也就在这个时候,忽地一声诧异惊呼,从背后传来。 “九尾妖狐!她就是九尾妖狐!” 众人一惊,陆雪琪和法相不知道焚香谷玄火坛的秘密,倒还罢了,但焚香谷中弟子却纷纷大乱,一看那惊呼之人,正是场上辈分最老的吕顺。 小白向吕顺那里瞄了几眼,微一思量,点头道:“你这老头,就是当年躲在云易岚和上官策两个老贼背后的那个无胆家伙吧?” 吕顺登时气得满脸通红,手指指着小白,微微发抖,在周围偷偷瞄过来的眼光下,大怒道:“看什么,还不上,捉了这个妖孽!” 小白轻笑一声,抱着鬼厉作势欲起,吕顺当先飞起,迎头拦截,不料小白哼了一声,竟是看都不看他一眼,白影浮动,一道幽光从她衣袖中飞出,击中吕顺剑芒。 吕顺人在半空,闷哼一声,倒折了回来,看来是吃了点暗亏。 众人失色,吕顺虽然威名远不如同辈的焚香谷谷主云易岚和上官策,但好歹也是焚香谷老一辈的人物,但在这九尾天狐绝世妖物之下,竟然一回合间就被挡了回来,这妖孽道行之高,可想而知。 当下众人纷纷呼喊,一起扑上,小白微微皱眉,面有不屑,身形摇晃,连续晃过数人,正欲飞身而起,忽地身后一声纯和佛号,一片金色光芒涌了过来。 小白眉头一皱,第一次面露惊讶之色,返身袖袍翻舞,飞出一道淡绿光芒,抵住了金光。 “大梵般若,”她看了看法相,点头道,“想不到天音寺居然出了你这等人才,果然不愧为与青云比肩的正道大派。” 法相合十道:“多谢施主夸奖。”说话虽然客气,但随着他合十之后,金光更是大盛,袖袍之间飞出一粒金光耀眼的珠子,向小白疾冲而来。 小白哼了一声,绿光一收,带着鬼厉飘了起来,直上青天,片刻之后,刚才脚下站立之处被轮回珠撞上,轰隆一声,整个地面被佛门大力打出了一个方圆两丈的大坑。 不想再纠缠下去,小白趁这个机会转身欲走,不料身形甫动,却只见蓝光耀眼,“咝咝咝”锐响瞬间充盈天地,铺天盖地而来,正是陆雪琪的天琊神剑到了。小白面色一寒,忽地伸出手去,直接插入万千剑芒之中,只听“铮”的一声清脆回响,陆雪琪剑芒消失,面有惊讶神色,天琊也回到了她的手上。 小白更不迟疑,抱着鬼厉身形忽如鬼魅一般,从半空消失,众人大吃一惊,片刻之后,有人看到白影如电,正向河对岸掠去,大声呼喊出来。 只见小白闪进了一间木屋之中。片刻之后,又从屋子窗口飞出,肩上除了鬼厉,还多了一个小小灰影,正是仍然呼呼大睡的猴子小灰…… 待众人赶到时候,小白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了。正道众人纷纷恼怒喝骂,但多数人却暗自惊心,这九尾天狐修行如此高深,当真不可小觑。 此时此刻,七里峒中的战事,终于完全平静下来,残留下来的,只是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还有无数苗人百姓痛楚的哭声。 远处,受伤的图麻骨族长正大声嘶喊着,领着一队人往山上奔去,显然是要去查看大巫师的伤势情况。而在山腰之上,早已有人将大巫师围住,叫喊声远远传来。 众人回到原处,只见周围热焰喧天,木头发出的劈啪声音此起彼伏,更不断有被烧坏的横梁大木颓然掉下,状况极为悲惨。 法相摇头叹息,面容满是慈悲,当先飞入火海,帮助那些苗人百姓救火。受他影响,焚香谷其他弟子也纷纷跟上。 李洵此刻方才觉得右手之上的痛楚稍退了些,看来只要运功抵挡,并无大害,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松了一口气。 正在他犹豫是否也要跟上去一起救火时,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李师兄。” 李洵一怔,回头看去,只见陆雪琪天琊回鞘,握在手上,一身白衣在火光之下,兀自飘动。在她衣襟之上的那个血色手印,更是那么刺眼,而她,却似乎并无意遮掩。 此刻的她,面色一如往日般的冷漠,淡淡地望着李洵。 李洵不知怎么,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遂道:“什么事,陆师妹?” 陆雪琪沉默地望着李洵,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鬼厉右肩那个伤口,可是你用玉尺所伤?” 李洵嘴巴里忽然有些发干,片刻之后坦然道:“是。” 陆雪琪握着天琊的手,片刻之间收紧,白皙肌肤之上,仿佛有淡青露出。只是她的脸色,依旧如雪一般冷漠,没有丝毫表情。 她微微点了点头,转身走开。 李洵心头忽地腾起莫名怒气,大声道:“陆师妹,你是什么意思?” 陆雪琪的身子顿了一顿,周围熊熊燃烧的烈焰之下,她白色身影仿佛也似要燃烧一般。 “好尺法!好厉害!” 冷冷的声音,从那个背着身子的人儿处,传了过来,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李洵忽地哑了。 陆雪琪向前走去,劈啪一声大响,一根巨大横梁带着炽热火焰,当头砸了下来。 李洵吃了一惊,但还不等他喊出来,陆雪琪一声轻啸,啸声中竟有几分悲愤。看她左手一挥,天琊神剑连鞘挥上,蓝光暴涨,轰隆声中,硬生生将这巨木击得粉碎,腾起无数火星,遮天蔽日,片刻后纷纷如雨落下,壮观之极,挡在她和李洵之间,将她的身影淹没无踪。 李洵望着那漫天缤纷火雨,一时竟是怔怔呆住,望得痴了。 ※※※ 夜色深深。 小白化身急速白光,在崇山峻岭间穿梭游走,远离七里峒。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她才在一座高山的山腰的僻静所在,停了下来。 她轻轻放下鬼厉,只见这个男子一身是血,有不少都流到手边,被闪烁着妖异红芒的噬血珠缓缓吸了进去。此刻看来,噬血珠似乎就像是附身在鬼厉身上的阴灵一般,不断蚕食着主人的精气。 小白叹了口气,伸手想从鬼厉手中拿下噬魂魔棒,不料鬼厉虽然昏迷,手里却还紧紧握着这个魔棒,仿佛只有这个东西,才是他惟一的倚靠。 小白扯了两下,居然无法从他手中拿下,摇了摇头,也就放弃了。 只是她目光随即落到自己手上,她右手的中指食指,原本白玉一般的指头,此刻慢慢变做了红色,隐隐还有几分颤抖。 小白笑了笑,低声道:“好一把天琊,当真名不虚传,果然是神兵……” “扑通。”一个声音,突然从她旁边发出,小白吓了一跳,转眼看去,却是喝醉的小灰从她肩头掉了下来,正好落在重伤的主人身边,嘴巴里啧啧两声,伸手抓了抓脑袋,居然又睡了过去。 小白又好气又好笑,大声道:“死猴子!” “呼呼……” “你那个笨蛋主人快死了!” “呼呼……” “……”小白无言,对猴子翻了翻白眼,一脚将猴子踹开了去,然后在鬼厉身边蹲了下来,上下打量了一下他的伤势,摇头叹息。 ※※※ 夜色凉如水,寒意渐入骨。 鬼厉幽幽地醒来时,脑海中掠过这般念头。 睁开眼睛,第一眼的,是满天星光。 南疆的夜空,此时此刻,再也没有火焰,没有喧嚣,终于露出了它原本安宁祥和的一面。天幕之上,无数繁星点缀其上,闪闪发亮。 或大或小,依稀如人的眼睛,许是有几分调皮,这般戏谑地望着人间。 剧烈的疼痛,从右肩迸发,随即全身上下,一片酸痛。即使坚强如他,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醒了。”平静中微微带着关心的声音,在身旁响了起来。 鬼厉转过头,看到了小白的容颜。 他支撑着坐了起来,动作牵动了伤口,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小白看了他一眼,道:“你伤得不轻,还是先好好休息吧!” 鬼厉低头,只见右肩处的伤口被白色布带包扎了起来,其他小伤口处,也都看得出被处理过了。这里并无其他人,自然是自己昏迷时候,小白的功劳。 他低声道:“是你救了我吧,多谢了。” 小白耸了耸肩膀,道:“我也没做什么,主要还是你的命硬,连我也想不到你居然还能在那种情况下活下来。” 鬼厉哼了一声,脑海中回忆起在七里峒里决战的那一幕幕,忽地一阵心灰意懒,竟是呆在原地,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小白悠悠道:“说起来,还是七里峒里的苗人百姓最倒霉吧!家园被火烧了不说,族人更是死伤无数,就算是他们敬若神明的大巫师,我看也凶多吉少……” 鬼厉身子忽然一震。 “他怎么了?”鬼厉声音突然沙哑了一般。 小白还是那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悠然道:“我记得那个老头和天上一个怪人斗法,最后力竭而败,身负重伤,而且连他们的圣器都……” “他怎么样了,死了没有?”鬼厉霍地爬起,一下子打断了小白的话,而且很明显的对所谓苗人圣器根本就毫不在意。只是他才一站起,忽地面上痛楚之色显现,脚下一软,整个人摇晃起来,几乎就跌了下去。 小白刚要伸手去扶他,鬼厉却已经大口喘气勉强站稳身体,但他额角之上,已然冷汗淋淋。 小白慢慢把手收了回来,默默地望着他,道:“你这又是何苦?” 鬼厉喘息道:“大巫师他到底怎样了?” 小白道:“我带你走的时候,远远看见苗人簇拥着那个老头,具体生死如何,老实说,我也不知道。” 鬼厉眼中掠过痛悔神色,一咬牙,转身就走,只是没走几步,忽地闷哼一声,右肩伤口处的白色布带已然红了,同时面容开始扭曲。 小白在他身后,淡淡道:“你还是休息一下吧!青云门的‘神剑御雷真诀’,哪里是这么容易消受得起。” 鬼厉只觉得体内经脉一片杂乱,气息乱窜,本身修行的青云门道法、天音寺“大梵般若”以及天书密法,全部乱成一团,自从他十年前叛出青云以来,在魔教内斗中厮杀无数,却属今日伤得最重。 陆雪琪的修行道行,当真是一日千里啊! 他心里微带苦涩地这般念了一句,却还是强自忍住身体发出的痛苦呻吟,慢慢地踏出了一步,向前走去。 “你不顾生死也要去见那个大巫师,是为了碧瑶吧?”小白的声音,在他背后幽幽传来。 鬼厉没有回答,只是慢慢走出了第二步。 小白在他身后,望着那个倔强身影,长出了一口气,摇头苦笑道:“你厉害,你厉害!”说着,缓缓跟了上去。只是片刻之后,她却突然道:“今晚与你交手的那个白衣女子,和碧瑶比起来,你更喜欢哪一个?” 鬼厉身子一震,霍然回头,紧紧盯着小白,小白面不改色,在鬼厉甚至是带着一丝凶狠的目光下,依旧微笑地望着他。 鬼厉喘着粗气,慢慢转过头去,不再看她,片刻之后,他缓缓的,却又似对着自己内心,低低地道:“这世上,只有碧瑶一人真心对我的!” 小白默然。 “为了她,我就是死了,又算什么?”鬼厉慢慢地说道,然后挪动着身体,向前走去。 天际,星光璀璨,洒落人间。 ※※※ 小白幽幽叹息一声,跟了上去,走了几步,忽又回头,向着原来休息的那个地方,大声叫道:“死猴子,我们走了!” “呼呼……” 小白:“……” 第六章 追踪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七里峒中燃烧了一夜的烈火,终于渐渐平息。火焰燃烧之后,只留下残垣断壁和冒着青烟的焦黑木头而已。 法相等人道行虽高,但忙了一个晚上,身上不免也有几道焦痕,几个道行稍低的焚香谷弟子,脸上还染了些黑乎乎的灰烬。 只是,当他们重新站定,那些普通苗人望向这些外族人的眼神,却都是满含敌意,丝毫没有因为他们的帮助而对他们有什么好感。 法相苦笑一声,心里虽然觉得冤枉,但也无法解释什么,正想回头对其他人说些什么,忽地身后焚香谷众人一阵骚动。 法相怔了一下,转头看去,只见上官策从天而降,落到地上,缓缓走了过来。 昨晚第一个飞走,隔了一夜却是最后一个到达的这位焚香谷前辈,顿时让在场众人面面相觑。 “嘿嘿!”一声冷笑,却是发出焚香谷吕顺的口中,“师兄,你来得可真早啊!” 上官策面无表情,但双眉紧皱,隐约可以看出心事重重。他也懒得去理吕顺,走到近处向周围看了看,微微摇头,叹息一声,对李洵道:“这里的事差不多了,你带着师弟们先回焚香谷吧!” 李洵心里其实也是一肚子怒气疑问,有心要好好问问这位师叔到底昨晚去了哪儿,否则若是有上官策这个大高手在,对付鬼厉必定容易得多,也就不会惹出那么多的麻烦。 只是想归想,他终究还是不敢得罪焚香谷中权势地位仅次于谷主云易岚的上官策,当下答应一声,低声道:“是。” 吕顺站在一旁大怒,向上官策道:“你什么意思,昨晚一个人跑得没影了,今天一来就发号施令吗?” 上官策淡淡道:“我昨晚遇到一点意外,回谷之后,再与你细说。” 吕顺脸色一变,还待要说些什么,上官策显然很不耐烦,微怒道:“老四,回去再说!” 上官策一张脸上不怒而威,被他这么一喝,吕顺一时也不敢再说什么,李洵迟疑片刻,终于还是对上官策道:“师叔,我们回去以后,那九尾天狐……” 上官策摇了摇头,道:“九尾天狐之事不急,我们回去再说。” 李洵不敢再说,点头应诺,带着众人离去,临走时,忍不住又回头望了望远处和法相站在一起的陆雪琪。 那个白衣女子一脸冷漠,连看也没看他一眼。 李洵心里长叹一声,如翻了五味瓶般,说不出来的感觉,慢慢去了。吕顺虽然也不大情愿,却也跟了上去。 上官策叹了口气,转了过来,对法相和陆雪琪拱手道:“二位大力相助鄙谷,在下实在感激不尽。” 法相与陆雪琪不敢失礼,一起回礼,法相微笑道:“上官师叔太客气了,青云、天音和焚香谷,本为正道一家,仗义相助,更是分内之事。倒是看师叔气色似有不佳,不知昨晚可有什么事吗?” 说着,他抬眼向上官策望去,嘴角露出和蔼笑容,说不出的慈祥平和,正是佛门高僧的模样。 上官策心里哼了一声,但脸上却露出感激笑容,道:“也算不上什么大事,老夫遇到几个小毛贼,浪费了一点时间,如此而已。不过此间事情既然大致已好,鄙谷实在不敢再劳烦二位大驾,请两位回山吧!日后若有机会,老夫一定和谷主云师兄一起登山门拜访。” 法相和陆雪琪对望了一眼,他二人都是心思玲珑人物,如何会相信上官策遇到几个小毛贼的鬼话。这世上能够打劫上官策的山贼毛贼,只怕还未出生呢!只是纵然知道上官策有推脱之意,但终究不能直接当面揭破,二人只得行了一礼,点头答应。 上官策又说了一些客套话,这才起身离开。 望着他远去消失在云端的身影,陆雪琪忽然道:“他好重的心思。” 法相微微一笑,道:“是啊!也不知道上官师叔他昨晚究竟干什么了……”话说了一半,他却突然停了下来,陆雪琪脸上除了冷漠还是冷漠,没有一点微笑感觉,乍看上去,这白衣女子凝望远方,明眸之中眼光复杂朦胧,她的心思,却是比上官策看去还要更重了几分。 她又在想些什么呢? 法相低声颂佛,什么话都没有说了。 ※※※ 山头。 小白扶着鬼厉,向着七里峒中望着,看着最后的那两道外族身影,也向天空飞去,渐渐消失。 “他们走了。”小白笑了笑,道。 鬼厉默默收回了凝望云端的目光,沉默片刻,道:“我们下去吧!” 小白点了点头,但看了看鬼厉身子,柔声道:“要不我们先休息一下吧!你的伤口又流了这么多的血。” 鬼厉摇了摇头,道:“我身体不要紧,找大巫师重要。” 说罢,他第一个站了起来。 “吱吱,吱吱。”熟悉的尖叫声音在旁边响起,一道灰影从旁边跳了出来,两三下跳上鬼厉肩头,虽然身影动作似乎还有些生涩不稳,但终于从酒醉之中醒来的猴子显然精神很好,心情大佳,咧嘴直笑。 小白也站了起来,走到鬼厉身旁,没好气地瞪了小灰一眼,道:“笑什么笑,昨晚你这个笨蛋主人都快死了知道吗?” “咝!” 一声低怒咆哮,却是趴在鬼厉肩头的小灰龇牙咧嘴做愤怒凶恶状,露出尖牙,四处张望,两只猴掌握成拳头,上下挥动,一副找人单挑的模样。 小白哼了一声,道:“别装了你,马后炮!” 猴子小灰眼珠向上,冲小白翻了个白眼,“吱吱”叫了两声,缩回身子,拉住鬼厉衣襟,一副不闻不问的样子,只是黏住主人。 鬼厉伸手摸摸它的脑袋,也没说什么,继续向山下走去,小灰转过头来,大是得意,对小白吐舌头做鬼脸。 小白苦笑,摇头叹息,跟了上去,嘴里低声咕哝道:“这年头,连猴子都这么有性格……” ※※※ 他们走到七里峒中,再次相遇的苗人,个个眼中都是愤恨之意,其中有一些人昨晚看到鬼厉浴血狂魔一般的模样,面上更是露出惊恐神色。 小白看鬼厉走得辛苦,紧走几步上前扶住了他,在鬼厉刚想挣脱的时候,低声道:“只怕这些苗人不会让我们去见大巫师了。” 鬼厉被小白搀扶,很是不习惯,正欲挣脱独自行走,却听到小白如此一说,不由得怔了一下,道:“怎么?” 小白向前头望了一眼,鬼厉顺着她眼神看去,他俩正向苗族祭坛所在的那座山上走去,但山下此刻却聚集了数十个苗人壮汉,守住了通往山上的惟一通道。而当他们看到这两个外族人走过来的时候,几乎是人人如临大敌,有的战士已经将刀枪拿起,对着鬼厉和小白了。 鬼厉默然,但脚步却依旧没停,继续向人群走去,小白在他身边,向他瞄了一眼,道:“如果他们不让我们上去,怎么办?” 鬼厉没有说话。 趴在鬼厉肩头的猴子小灰此刻正东张西望,神色间大是惊讶,显然搞不清楚为什么自己才睡了一个晚上,这里就变得天翻地覆了。 他们走到近处,果然不出小白所料,所有的苗人战士无一后退避让,个个眼有敌意,聚集在往山腰祭坛的道上,兵刃纷纷出鞘,对着鬼厉二人。 鬼厉嘴角抽搐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烦躁,只是此时此刻,他终究知道不是可以硬来的时候,对付这些苗人战士还好说,一旦伤了苗人,就算大巫师安然无恙,只怕也不能为自己医治碧瑶了。 他深深呼吸,低声下气道:“我们想求见大巫师。” 不知道是听不懂他的话还是根本就不打算理会,苗人战士们连脸色都没有变化一下。此刻连小白也皱了皱眉头,大感棘手。 也就在这个时候,人群背后,忽地传来苗人族长图麻骨的声音:“大巫师重伤在身,不能见客,你们还是请回吧!” 人群让开一条路,图麻骨从后面缓缓走了出来。看他脸色冰冷,身上衣服兀自还带有血迹,显然昨晚过得也不轻松。此刻他对着鬼厉小白的神情,已然与昨天大相迳庭了。 鬼厉沉默了一下,道:“大巫师他没事吧?” 图麻骨冷笑一声,道:“托二位的福,他老人家还没死。” 鬼厉松了一口气,但小白却有点听不下去了,淡淡道:“大巫师受伤,可与我们二人没有干系,族长你就算恼怒,也不能迁怒到我们头上。” 图麻骨从昨晚开始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气,之所以还跟这两个外族人说话,无非也是看在他们昨晚没有杀害苗人,鬼厉还救了一个小孩的缘故。但此刻听小白这般冷言冷语说了一句,登时火气腾了上来,双眉一竖就要发火。 忽地,人群背后又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却是一个年轻巫师模样的苗人从山上跑了下来,打量了几眼鬼厉他们,随即附耳到图麻骨耳边说了几句话。 图麻骨显然怔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用苗语低声问了一遍,那年轻巫师肯定地点了点头。 图麻骨长叹一声,转过身来,道:“大巫师要见你们,你们跟着这位巫师上去吧!” 鬼厉与小白都是一怔,小白皱眉想着大巫师怎会知道自己到了山下,鬼厉却是心中一阵欢喜,大巫师既然肯见自己,只怕多半也愿意医治碧瑶。 他们跟着这个年轻巫师,穿过人群,向山上走去,苗人们的眼光中都透出不解和愤怒神色,但大巫师显然余威尚在,在场中人并无一人出来阻挡。倒是他们走了不久,就有苗人向图麻骨叽里呱啦说了一通,随即许多苗人纷纷附和,想是众人不愿看到邪恶的外族人再进祭坛。 图麻骨大声呵斥了几句,同时向山腰祭坛方向看了看,众苗人的声音这才渐渐小了下来。 鬼厉与小白跟着前面带路的那个巫师,走上了祭坛前面的那个平台,二人几乎同时注意到,在平台的前端,原本用巨大岩石砌成的地面,龟裂成无数细缝,从昨晚大巫师站立之处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去,而在最中心处的岩石,更是成了粉碎之状。 二人对望了一眼,小白神情没什么变化,鬼厉心中却微微震动。 南疆这一带地处边陲,向来不入中土修真门派的法眼,不止正派看不起这里,连魔教之中也多有鄙视。只是此次亲眼所见,南疆巫术之诡异莫测,实是不可小觑。 “呼呼碌碌……”前头的巫师在用古怪生僻的苗语催促了,鬼厉和小白返身走了过去。 祭坛深深,像是无尽的隧道,将他们的身影吞了进去。 ※※※ 远离南疆苗族聚居七里峒以南,那一片高耸险峻、连绵起伏的山脉,就是南疆人闻之变色的十万大山。 这里,终年都不见阳光,乌云萦绕,黑风呼啸。偶尔有胆大猎人在灾荒年头入山打猎,却是再也没有回来。 而在南疆五族之中,从许久之前就有祖先传下的警戒,绝不许进入那片邪恶的山脉,因为那里有南疆所有族人都为之恐惧的魔王,和他手下那些恐怖的蛮族人。 多少年来,这份共同的戒令代代相传,一直在南疆五族中流传下来,随着时光飞逝,被黑云笼罩的十万大山里,更增添了几分神秘。 而通往那片恐怖神秘世界的惟一通道,此刻依然安静地存在于那个山脚之下,阴森森的洞穴之中,不时传出怪异的尖叫声,让人听了牙根发酸,身体发冷。在南疆的传说中,那就是神秘恐怖的魔王所发出的愤怒咆哮。 一身黑衣的巫妖,如鬼魅一般突然出现在这个洞穴之旁,尽管此刻已经天亮,但在他的周围,却仿佛还笼罩着黑暗一般。 在他的身后,缓缓出现一头巨兽,四足踏地,突出的利爪极其锋利。背腰弓起,长而粗壮的脖子上,是一个巨大头颅,乍一看似乎是中土传说中的神龙,细看之后却发觉还有区别,巨兽血盆大口,牙齿极其尖利,一双眼睛中更不时放射出凶光,警惕地向四周张望,似欲择人而噬。 巫妖在这头巨兽身前,几乎只有它的三分之一高。但不知怎么,这头恶龙却对这个黑衣人恭敬之极。 巫妖似乎也和他身边这头恶龙一般,保持着十分警惕,此刻也正向四周细细查看,在确定没有人跟踪之后,他才转头对那恶龙点了点头,道:“回去吧!” 恶龙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闷响,大概算是答应了,但这声音听来简直就如咆哮一般,震耳欲聋。 巫妖显然早就习惯了恶龙的反应,片刻之后,身形一闪,消失在了石洞之中,融入了黑暗里。 而恶龙身躯太过庞大,显然无法钻进石洞,看它模样,似乎正要有所动作,忽地身体动作一窒,突然停了下来。 巨大却低沉的咆哮声中,凶恶的恶龙缓缓转了过来。似乎有什么动静突然惊动了敏感的恶龙,此刻的它一副凶恶模样,再度向四周望去,同时嘴巴上方的鼻子不停伸缩,显然嗅觉灵敏,正向空气中闻嗅着什么。 只是周围一片寂静,什么也没有发生,而恶龙闻了一阵之后,也没有什么发现。 恶龙似乎有些迷惑,但过了许久之后,它终于还是决定放弃,再次转过身子,低声吼叫,四足用力,轰然巨响声中,这只巨兽竟然直接是往高耸险峻的山脉上面冲了上去。 它身影矫健,巨足飞奔,脚上利爪深深抓入山上岩石土壤之中,如钢钉一般深深钉入,稳定身子。只见它在山梁上奔跑如飞,转眼之间就冲上了很高的山峰,渐渐消失在一片乌云之中。 而在那个阴森森的洞穴原地,许久之后,远处一丛花草背后,忽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吁声,似乎紧张了半晌,这才放松下来。 片刻之后,金瓶儿鹅黄色的身影,从花草丛中飘了出来,落在那个黑暗洞穴之外。她面对着那个黑暗洞穴,脸上渐渐浮现出沉思表情,半晌之后,似乎做出了决定,牙关一咬,身影晃动,也飘进了那个洞穴,向着那个神秘世界,悄悄潜入。 第七章 传说 七里峒,苗人祭坛。 昨晚的一场大战,似乎并未影响到这里寂静的气氛,在那个年轻巫师的带领下,鬼厉和小白默然无声地走在祭坛之中。趴在鬼厉肩头的小灰,此刻似乎也安静了许多,仿佛这周围沉穆的气氛,让它也老实下来。 穿过长长的甬道,来到祭坛深处那个石屋之前,年轻的巫师微微点头,也不与他们说什么话,转身就走,片刻之后就没入了黑暗之中。 周围,只剩下了他们二人。鬼厉与小白对望了一眼,鬼厉淡淡道:“我们进去吧!” 小白点头答应,两人一起走了进去。 这个屋子中依然很是昏暗,前方深处依然燃烧着一堆火焰,火焰前头,依然还背对着他们坐着一个佝偻的身影。 这一个熟悉的场面里,恍惚间,昨晚的事情仿佛不真实起来,也许只是一场梦吧…… 一阵轻微的咳嗽,在那个老人身上响起,火光照耀下的他的背影,剧烈地颤抖,打碎了这里的寂静,让人们重新回到现实中来。 “你们来了,”大巫师在咳嗽停止之后,用变得有些沙哑的声音,慢慢地道,“过来吧!” 鬼厉和小白走到他的身后,安静地坐下,在这个瘦弱的老人面前,两人都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的感觉。 大巫师似乎轻轻叹息一声,道:“刚才我的那些族人对你们无礼了,不要见怪。” 鬼厉微微点头,道:“不敢。” 大巫师又咳嗽了两声,却沉默了下来,没有再说什么了。鬼厉与小白只得耐心等待,不料这一等,就是半天,那个大巫师居然像是睡着一般,一动不动,一点反应也没有。 鬼厉心中越来越是焦急,一来不知道这个大巫师到底心里在想什么,二来昨晚一场突如其来的动乱,让他几乎痛悔一生,若是万一因为自己而误了碧瑶,真是百死不赎了。 此刻等待良久,见大巫师似乎仍然没有开口说话的样子,旁边小白还有耐心,一点也不着急,小灰却已经老大不耐烦。猴性贪玩,此刻早受不了这里肃穆的气氛,东抓一把,西溜一下,悄悄从鬼厉身上滑了下来。 鬼厉心中焦灼,委实不愿再耽搁下去,当下开口道:“前辈,我向您请求的那件……” 一个“事”字还未出口,大巫师忽然插口截道:“年轻人,我来说个故事给你听吧!” 鬼厉一怔,向旁边小白看了一眼,却见她也是皱了一下眉头,眼中大是迷惑,显然也不知道这老家伙在想什么。 只是此刻毕竟有求于人,鬼厉只得在心里叹息一声,忍住了心里迫不及待的焦灼,耐着性子道:“前辈,您请说吧!” 大巫师带着沙哑的声音,在这个黑暗的祭坛深处,幽幽地响起了,仿佛过了千百年的时光,在此刻又悄悄回转…… “我们南疆地处神州浩土的南方,从来不及中土繁华,但却自有独特渊源……” 鬼厉默默点头,南疆这里的独特风俗,的确与中土不同。 “现在天下人都知道,我们南疆这里,一共有五族并立,一同住在这片土地之上。但实际上,在许久许久之前,苗、黎、壮、土、高山五族,其实乃是同一支古族,名叫‘巫族’的。” 鬼厉与小白都是一怔,这些事情不要说是鬼厉从未听说过,就是小白都没有印象。 大巫师的背影,被熊熊燃烧的火焰折射得微微扭曲,倒映在地面之上,在他的声音里,同时还夹着火焰中木柴迸裂的“劈啪”声音,幽幽的,带着过往时光的沧桑。 “族中传说,上古时候,古巫族经营南疆边陲,势力强大,族中代出巫力高深的异人,其中更以每一代侍奉巫神的巫女娘娘,巫法最为强大。” “所谓巫女娘娘,就是从古巫族之中每代选出一位天赋灵力至高的处女,在祭坛之中侍奉巫神,钻研巫法,并统领全部巫族族人。这种日子,一直过了许多年,许多年……” 鬼厉与小白都微微抬头,他们俱是聪明人物,此刻都知道大巫师说的关键之处,就要出来了。而此刻的小灰,却不知道悄悄摸到哪里去了。 “但是,就在古巫族第十一代巫女娘娘继位的第三年,南疆边陲的十万大山之中,突然发生了异变。”大巫师的声音,依旧沙哑,但他的声调,却悄悄高了起来,仿佛他内心隐约的激动,正慢慢流露出来。 “在十万大山之中,竟然出现了一个号称‘兽神’的怪物,没有人知道那个怪物的来历,好像他就是这样凭空出现在险峻凶恶的十万大山中一般。“一开始,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个怪物的存在,但渐渐地,巫族的先人们感觉到了异变。十万大山连绵起伏的山脉虽然险峻,但森林茂盛,动物繁多,巫族中高明的猎手一直都可以进入打猎。但从那个时候开始,十万大山之中,突然诞生了恶毒的瘴气,人吸入一口,即全身溃烂而死。更诡异的是,原本正常的野兽,竟也纷纷发生了怪异的变化,有些变作兽头人形的怪物,凶残之极,见人就杀,死而分尸而食,令人毛骨悚然,巫族之中,一时人心惶惶。” 鬼厉与小白不由得又互相看了一眼,大巫师所说种种,果然大是诡异,闻所未闻。 大巫师停顿了一会,仿佛也沉浸在那段湮没在古远历史之中的往事,过了一会儿,才缓缓继续道:“那时,巫女娘娘召集了族中众巫师领袖商议,最后派遣了由三位巫师带领一队精悍战士的队伍,前去十万大山里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怪事,让山中突生毒瘴,动物异变。但就在这支队伍进山之后的第十天,竟然只有领头的巫力最高强的一位巫师逃了回来,而且全身溃烂,在巫女娘娘全力救治下依然无效,最后只是在弥留之际,说出了‘兽妖’二字,就这般死去了!” “兽妖……”鬼厉和小白,都在心中缓缓念了一句。 “从这个时候开始,巫族先人们终于知道,十万大山之中出了一个怪物。后来多方查探,在付出许多勇士性命之后,才渐渐知道这个怪物乃是突然出现在十万大山之中,有着不可思议的诡异奇能,在他妖法之下,原本森林茂盛的山脉变作了荒山,清澈的河流满是毒液,到处都是剧毒的瘴气。而森林中原来的各种动物,也被他用妖法变作怪物,变成了种种如熊人、虎人、豹人、狼人等妖物,凶残食人,可怖之极……” 鬼厉嘴角突然抽搐了一下,截道:“其中可有一种鱼人?” 大巫师背影一震,沉默片刻,似乎在回想什么,然后缓缓点头,道:“不错,族中传说十万大山里那些凶残蛮族,的确有这么一支鱼人。怎么,难道你……” 鬼厉沉吟片刻,终于还是道:“不错,我曾经在西方大沼泽中见过这么一个鱼头人身的怪物。” 大巫师的身躯大震,终于忍耐不住,霍地转过头来,火光照着他的皱纹,仿佛岁月刻下的深深年轮,而他的声音,此刻竟已是嘶哑:“你、你竟然真的看到了这些怪物?” 鬼厉沉默却肯定地,点了点头。 大巫师的脸色刷的白了,喃喃地道:“出现了,终于出现了,天意啊!天意啊……但他们为什么会在西方出现呢?十万大山的入口,不是有修道的焚香谷守着嘛……” 他苍老的脸庞上,时而恐惧,时而迷惑,表情变化不停,竟然像是出神了。 鬼厉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老人的肩膀。 大巫师身子一震,像是突然惊醒一般,看了看鬼厉,神情渐渐镇定下来,随即再一次转过头去,面对火焰。 “我,还是继续说吧!反正若是天意,我们凡人也是无能为力。” 他的声音中,仿佛又多了一分苍凉:“在知道了兽妖这个怪物之后,巫族的人就再也没有过上一天的安稳日子,而且随着时日渐深,那个兽妖手下的种种怪物,竟然开始渐渐到十万大山之外来了。就这样,各地不断地传出族人被害的消息,而且人数越来越多,实在是到了人心惶惶的地步,到了最后,普通的巫族百姓甚至开始抛弃家园,不顾一切地向北方迁移,眼看再这么下去,整个巫族就要毁了。” “那一代的巫女娘娘,本来是想再多打听一些这个怪物的消息,然后再商议如何除去这个妖物的。但那时巫族之中群情激愤,情势也实在是到了最危急的时刻,她终于决定要召集全巫族中所有的巫师和勇士,一起前去讨伐这个盖世妖物,与他决一死战,来拯救巫族。” “不料,就在巫女娘娘做出这个决定的当天晚上,兽妖竟然率领他的无数妖魔手下,从十万大山之中突然杀出,直接杀向古巫族祭坛所在之地。巫族祭坛,乃是巫族族人祭祀巫神的场所,向来是族中命脉,神圣不可侵犯。那个晚上,巫族中人,不管男人女子,甚至大一点的孩童,全部都冲上战场,与那些凶恶妖魔死战!” 大巫师的声音,说到这里,轻轻停了下来,而鬼厉和小白,却各自屏住了呼吸。远古时候的那一场血腥厮杀,仿佛就在这片黑暗中,在大巫师苍凉沧桑的话语里,再一次地,悄悄浮现。 “那一场恶战,绝非我们可以想像,我苗族先人们代代流传下来的,也只不过是描绘那一场战争的只鳞片爪而已。总而言之,在鲜血染红了脚下所踏的土地之后,在无数巫族战士用身体与妖魔同归于尽之后,兽妖却终于还是带着一些妖魔,冲进了巫女娘娘最后把守的巫神祭坛。而在祭坛外边,依然还在厮杀着……” “只是,伟大的巫神此刻终于开始护佑他的子民,而那一代的巫女娘娘,更是历代之中公认的巫法最强之人。在惊天动地的一场斗法之后,兽妖和他那几个强悍的手下妖魔终于被巫女娘娘以祭坛之中上古巫神传下的八凶玄火法阵所困……” “什么?”鬼厉和小白突然同时失声道。 大巫师奇怪地回头看了他们一眼,道:“八凶玄火法阵,怎么了?” 鬼厉与小白对望一眼,沉默片刻,道:“这名字颇为古怪。” 大巫师叹了口气,道:“这法阵乃是上古巫神传下,用万火之精的异宝‘玄火鉴’发动,威力至强,当年就算是妖法通天的兽妖,也被这法阵生生困在其中。巫族百姓士气大震,而那那些妖物则军心大乱,终于被渐渐击退。” “只是虽然八凶玄火法阵法力无边,但兽妖妖力委实非同小可,竟然能在那八荒火龙的日夜焚烧之下,虽然重伤在身,但依然活了下来,与巫女娘娘对峙不歇。当时整个祭坛之中,因为这法阵本身法力太强,其他族中巫师俱无法靠近帮忙,只有巫女娘娘一个人以本身巫力独自支撑这偌大法阵,就这般三日三夜之后,在全巫族百姓几乎都要为之疯狂的时候,那兽妖竟破阵而出了。” “不过兽妖虽然逃出,但已然被这法阵烧奄奄一息,再也不敢多待片刻,直接飞回了十万大山中的老巢。而当众人冲到祭坛之中时,巫女娘娘也已经筋疲力尽,累得几乎油尽灯枯了。只是那巫女娘娘,实在是令人崇仰的人物,只不过休息一日,元气大伤的她却决定独自一人进入十万大山,要将那兽妖除去。因为若是等那兽妖回复过来,只怕巫族的末日就真正到了。” 小白轻轻叹息一声,道:“这位巫女娘娘,当真乃是女中豪杰,菩萨心肠,如此舍己为人!” 大巫师淡淡道:“我们南疆这里,不信菩萨的。” 小白笑了笑,没有说话。 大巫师继续道:“当时巫族族人之中,没有一个人同意巫女娘娘的做法,谁都知道,她这一去,只怕就再也回不来了。但巫女娘娘心志坚定,终于还是去了,只是随行的,还有七位巫族之中最勇敢的战士。他们一行八人,就这般进入了凶恶之极的十万大山。” “他们一路之上,披荆斩棘,不知斩杀了多少怪物,终于在第六日来到了兽妖居住的古洞之前。巫女娘娘此时此刻,却做出了出人意料的决定,她让其他七人,都在洞外等候,只她一人进入古洞之中。七位勇士自然不肯,但巫女娘娘意志坚定之极,而且直言他们进去也于事无补,反而还会拖累于她,最后,七位勇士也只得答应下来。” “巫女娘娘进入古洞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七位勇士在古洞之外等候了整整两天两夜,终于有两人忍耐不住,要冲进古洞寻找巫女娘娘,但其他五人却认为应当继续等候,听从巫女娘娘的命令。七位勇士之间,就这样自己争吵起来,最后,那两位勇士还是进了古洞,但从此再没有任何消息。” “就这样,一直到了第五天,就在剩下的五位勇士也渐渐失去信心的时候,巫女娘娘竟然奇迹般的从古洞之中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那个时候的娘娘,整个人已经完全失血了一般,脸色白吓人。但五位勇士大喜之下,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巫女娘娘将五位勇士召到身边,给了每一个人一件闪闪发光,充盈着诡异巫力的器物,并对他们说这五件圣器,就是她除去兽妖之后,用他的身体炼化而成。但兽妖乃是得天地间至凶戾气所化的盖世妖物,身体虽灭,魂魄不散。” “五位勇士大惊失色,巫女娘娘又道,只要这五件圣器不回到这个古洞之中,兽妖就永远不能复生!说完之后,她身体连连颤抖,忽地七窍都流出血来。五位勇士大惊,巫女娘娘用尽最后力气,叮嘱他们,要巫族上下,永远守护这五件圣器,绝不能让兽妖复生,否则,就是巫族和世间末日。而她自己,就要永生守在这古洞之外,用自己的魂魄镇住一切妖孽,将他们锁在古洞之中。勉强说完这些之后,巫女娘娘再也支撑不住,就此站立而逝,而片刻之后,她的身体竟然面向古洞深处,化作了石像!” 大巫师的声音,慢慢低沉下去了。 火光中,所有人的脸色都有些奇怪,说不出的一股神情,许久,小白长长出了一口气,道:“好一位娘娘啊!不过大巫师你说这个故事给我们听,却又是为了什么?” 大巫师的背影,像是被无形的重担压弯了一样,分外苍凉。他并没有回答小白的问题,反而自顾自的,又说了下去:“五位勇士痛哭悲伤之后,回到了巫族之中,虽然巫女娘娘不幸而死,但兽妖这个巫族前所未有的大敌,却终于还是被镇压在了那个古洞之中,巫族百姓悲伤之余,却也有几分欢喜庆幸。只是,就在这个时候,因为除妖归来而声望高涨的五位勇士,却因为争夺巫族之中领袖位置,而彼此内斗起来。” “最可惜的就是,巫族中每一代的巫女娘娘都是上一代巫女娘娘指定的,而这一代的娘娘却没有留下任何指令,而五位勇士在那个时候,也全部都忘了问这个问题。就这样,一向繁荣强盛的巫族在五位勇士的争吵之下逐渐分裂,而百姓也各自拥护他们其中一人,最后,就这样渐渐分裂成如今南疆的苗、黎、壮、土、高山五族,而那五件关键的圣器,也由五族各自掌管。” 在这个古老却惊心动魄的故事终于告一段落的时候,鬼厉深深吸气,望着大巫师的背影,缓缓道:“前辈,你说了这么多的话,莫非是要我帮忙把苗族的圣器找回来?” 第八章 诡林 大巫师沉默了片刻,道:“是的。” 鬼厉沉默了下来。 大巫师慢慢道:“这圣器关系到南疆无数百姓的生死,我只希望你能帮我们南疆百姓一把。” 鬼厉的眼角抽搐了一下,道:“南疆五族,人口无数,你何必求助一个外人?” 大巫师摇头,声音苍凉,道:“五族自从分裂之后,巫法日渐衰微,如今更是已经找不到一个像样的人才,能够担当这个使命了。你求我为你那位朋友招魂之事,我答应你了,只是你说的情况,与过往南疆这里的情况并不一样,我也没有把握,不过我尽力就是,明日一早,我就陪你们前往中土吧!” 鬼厉与小白都是一怔,没想到大巫师心情如此急迫。鬼厉为了碧瑶,连死都不怕,如何会在乎冒险去抢夺什么传说中的圣器?只是他心中虽然欢喜,却还看得出大巫师身负重伤,当下道:“前辈,你昨晚斗法……不要先休息几日吗?” 大巫师低低叹息一声,道:“我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在那之前,就为你尽一次力吧,只希望你能看在我这个垂死老人的分上,为南疆无数百姓,伸一把手。” 鬼厉默然,其实他又何尝看不出大巫师身体虚弱,但却也没想到竟然到了这个地步。而在一旁的小白却忽然道:“大巫师,你刚才说过,一定要五件圣器一起回到古洞之中,那个兽妖才能复活,是吗?” 大巫师点头道:“不错。” 小白道:“既然如此,就算苗族之中丢失了一件圣器,还有其他四件,你也不用太过着急……” “两件,是两件!”大巫师突然插口道,说完之后,一阵剧烈的咳嗽又从他的口中发出。 小白怔了一下,道:“什么?” 大巫师待咳嗽好不容易平歇下来,叹了口气,道:“我族圣器黑杖之上,还镶有另外一件圣器骨玉,那是两百年前,我们苗族从黎族手中抢夺过来的。” 小白口中“啊”了一声,面色有些古怪,就没有说话了。 大巫师沉默片刻,道:“其实,在两百年前,我们已经发觉到事情不对,从暗中得到的消息,壮、土、高山这三族的圣器,竟然在这几百年间,突然莫名其妙地陆续丢失,当时只有我们苗族和黎族还有圣器在手。当时来说,五族之中,只有我们苗族祭坛里的巫法还尚有一点威力,所以就从黎族手中抢过了圣器骨玉,保管在我们祭坛之中,以期万全,不料到了最后,还是……” 鬼厉与小白都没有说话,抢人圣物这种事情,毕竟不是很光彩的。 大巫师自也知道这个,也不愿在这上面多说,当下转头看向鬼厉,道:“所以如今的情势,实在已经是非常危急,五件圣器全部丢失,说不定就是那个兽妖搞的鬼。而且昨晚那个黎族妖人所用的法术,也根本就是以前兽妖的黑火妖术,我、我、我实在是担心……”话音未落,他已然咳嗽起来,将声音撕扯地声嘶力竭。 鬼厉深深呼吸,慢慢道:“我答应你了。” 大巫师大喜,连连点头,道:“多、多谢你了。” 小白坐在一旁,忽然道:“大巫师,当年那位巫女娘娘叫做什么名字,我实在是很佩服她!” 大巫师脸色变了变,叹了口气,慢慢坐直身子,脸上也浮现出崇敬神情,缓缓道:“那位娘娘,名叫‘玲珑’!” ※※※ 不见天日的昏暗,彼此纠缠的高大黑色树木,森林中随处可见的人兽残骨,还有那森森白骨间闪动的磷光,这些,就是如今金瓶儿所面对的一切。 自从她追踪巫妖,进入十万大山这个神秘阴森的世界,在跋涉过两重险峻山脉之后,进入到了一片广大的黑森林中,而呈现在她面前的,就是这个场景。 这是她在黑森林中的第三天了。 前方似乎永无止境的黑暗,像是凝固一般静止不动,金瓶儿妩媚的脸上,不禁也有些焦灼。她走动一步,脚下却发出一声轻响,向下看去,一个白森森的人类骷髅头骨,在地面上滚动到一旁,也不知道他究竟死在这里多少岁月了? 金瓶儿叹了口气,用脚轻拨,将骷髅扫在一边。 尽管在进入十万大山前就有了心理准备,但金瓶儿仍然没有料到这里竟是如此的诡异和险恶。到处都是剧毒的瘴气,稍不小心就可能死于非命。一路之上,她着实遇到了不少闻所未闻的怪兽,说是怪兽,其实也不妥当,这些东西多半像是从某些种猛兽变异过来的,诸如虎豹合身、猪熊一体等等,但看着又不似以前见到的鱼人那种较为聪明的异族。 不过这些怪兽虽然凶恶,也只是相对常人而言,对出身魔教合欢派的金瓶儿来说,还不难对付,所以一路上她还算轻松,只是这里无处不在的毒物瘴气,却令她每日里提心吊胆,一刻都不敢放松。 而她远远追踪的巫妖,看来也没有想到会有人追踪他前来十万大山之中,所以到现在为止,金瓶儿还没有把他跟丢,只是巫妖身边那条恶龙,却实在令金瓶儿头疼。无论她如何隐匿身形,但稍一接近巫妖,那感觉敏锐之极的恶龙几乎都会有警惕之意,几番下来,金瓶儿便再也不敢接近巫妖了。 如今,金瓶儿凭借着合欢派中秘传的追踪之术,远远追着巫妖,而自从他们先后进入黑森林中之后,三日间巫妖竟然从来也没有休息过,一直以同样的速度在林中穿梭行进着。 金瓶儿道行颇深,三日不休对她来说,也还撑得住,但无论如何也会感觉稍有困倦,而前方那个巫妖却一直以这般相同速度行走着。 黑森林中闪烁的磷火,像是黑暗中明灭不定的幽光,又似冥冥中沉默的眼眸,注视着这个闯入的女子。 忽地,黑暗中一声咆哮,一只猪头熊身的怪兽突然从旁边冲了出来,扑向金瓶儿,金瓶儿眉头一皱,身体飞起,素手在半空刷地挥下,一道灿烂紫芒在黑暗中一闪再闪。 紫芒刃! 怪兽冲过金瓶儿刚才站立的地方,又冲出好几步远,忽地发出一声怪异长嚎,整个身子同时发出轻微的一声闷响,“砰”的一声,鲜血四溅,这只怪兽从身子中间分为两片,倒在地上抽搐两下之后,就此静止不动。 流出的鲜血,在黑森林里磷火微光的照耀下,渐渐渗入土地。 还不等金瓶儿落下地来,前方黑暗之中,忽地爆发出无数野兽嘶吼,瞬间原本的平静被打破,如百兽啸天,黑暗中此起彼伏,片刻间从那些闪烁的磷火背后,逐渐出现了一双双、一对对或大或小的闪动着凶光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金瓶儿深深呼吸,脸色似也白了几分。 随着一声长长嚎叫,突然如巨川轰然而下,奔腾的脚步刺破黑暗的寂静呼啸而来,逐渐蔓延,将金瓶儿包围在中间。 “吼……” 那一个瞬间,无数的怪兽从黑暗中冲出,扑向那个单薄的身体。 金瓶儿身影飘动,在铺天盖地而来的兽群中左躲右闪,同时手间紫芒闪烁,每一次的挥舞,都有怪兽嚎叫着死去。只是这突然而来的兽群怪兽实在太多,片刻之间就将偌大一点地方挤得水泄不通,金瓶儿几乎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到了最后,她已经是在各种奇异野兽的背上飞舞腾挪。 不过一会工夫,死在金瓶儿紫芒刃下的怪兽已经超过了二十头,但金瓶儿脚下裤腿,也被怪兽撕裂了几道口子出来。而远方黑暗中,似乎还有无穷无尽的怪兽正涌出来,真不知道这个黑森林中到底哪来的这么多的怪兽。 金瓶儿一抿嘴,知道不能与这些凶物纠缠,右足伸下在一只虎头豹身的怪兽背上一点,整个人腾空而起,向上飞去。 本来按金瓶儿的意思,是不愿意飞出黑森林之上的,一来如此不免暴露目标,而且森林上方似乎还有毒瘴的存在;二来也是更重要的,就是飞离黑森林后,再要追踪前方的巫妖,不免难上加难。 只是这个时候,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她的身子直直飞起,地面上那些怪兽虽然凶恶,但看来还没有会飞天的,无数怪兽挤在地面咆哮怒吼,狰狞之极,委实可怖。 就在金瓶儿将要飞到高大树木顶端的时候,忽地一声异响,原本纠缠在一起密密麻麻的黑色树木,突然全部活过来了一般,黑影幢幢间,无数道黑色阴影从上往下直扑下来,其间更夹杂着浓重腥气,只怕还有剧毒。 金瓶儿虽惊不乱,身子在半空中硬生生为之一顿,紫芒闪处,在头顶登时出现了一片紫色光环,片刻之后,那些黑色阴影凌空打下,碰到这紫色光芒,只听迸裂之声不绝于耳,瞬间有十几道黑影碎裂开去,四散分飞,远远看着,正是黑色的树枝,半空之中飞溅的还有腥臭之极的黑汁。 金瓶儿虽然将这从天而降的怪树挡了一挡,但身子却仍是被打了下去,地面无数怪兽登时兴奋起来,纷纷咆哮嘶吼,有不少更是奋力跳了起来,向金瓶儿落下的身子扑去。 金瓶儿脸色苍白,素手连挥,紫芒大盛,刹那间从头顶移到身下,在她身子落地之前,令人毛骨悚然的“咄咄”声音已经不住响起,紫芒范围之内,十几头怪兽躯体轰然而碎,鲜血四溅,连金瓶儿身上也染红了一大片。 只是这血腥气味,却仿佛更刺激了周围那些怪兽,转眼间就有无数其他怪兽又扑了上来。金瓶儿额头已然见汗,更不迟疑,紫芒刃挥舞间挡住一批怪兽,身子用力飘起,全力向前方冲去。 此时此刻,金瓶儿处境实是险到了极点,下有无数凶恶猛兽追击,上有无穷无尽的怪树拦截,她上下不得,只得全力在树林中间向前飞去。 黑森林中,此刻早已到处都是怪物的嘶吼声音,远远回荡,黑风呼啸,一派人间地狱。 躲开了跳到半空扑来的野兽利爪,金瓶儿一刀将整整一株挡住去路的黑树从中砍断,从中飞过。而前方出现的,竟是更多的怪兽和无穷无尽仿佛妖魔一般的黑树…… 就这般搏斗着向前奔逃,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金瓶儿感觉已经渐渐力不从心的时刻,忽地原本一片昏暗的前方,竟然透露出一丝光亮。 金瓶儿大喜过望,精神大震,紫芒刃光芒爆起,将一头从地面扑上的巨大灰狼一刀劈了下去,整个人全力向那里飞去。 阴影舞动,如妖魔咆哮,无数道黑树从半空上压了下来,金瓶儿被紫芒簇拥包围,一路上见兽杀兽,遇树砍树,直杀得血肉横飞,鬼哭狼嚎,硬生生被她从这诡异莫测的黑森林中,直杀了一条通道出来。在她身后,到处是残枝兽尸,鲜血黑汁,漫天飞溅。 当她冲出那片黑森林的时候,这个原本妩媚动人的女子,竟然全身上下尽是血污,如血人一般,说不出的狰狞可怖。 只是,当她看清周围的环境时,喘着粗气的她,脸色却更是为之一变。她所处身的,赫然是一个悬崖,只是黑森林裸露在外的一块巨大岩石,在岩石之下,云雾飘荡,天际光亮照过,仿佛有奇异的彩光流动。 金瓶儿只看了一眼,便知道那些彩色云雾正是最毒的瘴气,中人立死。而此刻,她背后的黑色森林之中,无数怪兽的吼叫声音再度响起,就在她的身后。 金瓶儿牙关一咬,握着紫芒刃的手又紧了紧,刷地回身,却只觉得头上嗡地一声轰鸣,几乎站立不住,连身子也摇晃了几下。这些日子以来,她本就没有怎么好好歇息,今日更是对着无数凶恶异兽和妖树,纵是铁人也要吃力万分。 她心中大吃一惊,电光石火间不自禁地掠过难道我竟然要死在这里的念头,不由得也有些暗自后悔,不该在发现巫妖和上官策之间神秘的关系后,冒险追了进来。只是下一刻,她突然发现,那些怪物虽然还在嘶吼咆哮,甚至站在她的位置,隐约还可以看到有怪兽在黑暗的森林中扑腾跳跃,愤怒之极,但不知为了什么,那些怪兽竟然一只都没有走出黑森林来。 也许,它们本是不存在这个世间的异物,所以只能在那片诡异森林中生活吧…… 这个发现,让金瓶儿终于松了一口气,而且在光亮之下,那些黑色的妖树似乎也凝固了一般,再也没有对她有什么攻击动作。 站在岩石之上,感觉到身后悬崖间吹来了带着隐约臭气的山风,金瓶儿身子一软,险险就坐了下来。 风吹动了她的衣裳,这才发现周身遍布着肮脏的兽血,无论如何,金瓶儿终究是个女子,这个发现让她一阵恶心,连忙低头整理。 突然,黑森林之中,一声巨吼轰然而起,瞬间将无数咆哮的怪兽声音都压了下去。还不等金瓶儿抬头查看,一片巨大的黑影从黑森林中奋然跃出,向她扑来。 金瓶儿只觉得整个天空突然暗了下来,自己被那个黑影笼罩其中,惊叫一声,下意识地将紫芒刃挡在头顶。紫芒刃紫光才刚刚泛起,黑影已然扑到,一股大力如排山倒海般涌来,金瓶儿的身子整个被打得飞了出去,人在半空,已经看到她口中喷出鲜血。 只见她身子在空中翻腾,几下之后,已经飞出了脚下岩块,落了下去,山风呼啸,转眼间就看不见她的影子。 “吼!” 带着低低的吼叫,那黑影落到地上,赫然是巫妖身旁的那条恶龙,此刻只见它张着血盆大口,一双凶目扫射四方,而黑森林中那些怪兽似乎极为惧怕这只恶龙,这时再也没有什么动静发出,竟然是全部都悄悄跑了。 黑影晃动,一身黑衣的巫妖从黑森林中缓缓飘了出来,越过恶龙的身边,来到悬崖边上,体形硕大的恶龙缓缓跟在他的身边。 巫妖探身,向悬崖下边望去,只见那片彩色状云雾中隐隐荡起波纹,显然有什么东西落了下去,他回过头,微微点头,轻轻拍了拍恶龙的身体。 恶龙低吼。 巫妖发出冷冷笑声,头也不回,飘进了黑森林中,恶龙刚要跟上去,忽地又停住脚步,向悬崖方向看了一眼,但那里一片寂静,什么都没有发生。 恶龙一双凶眼目光炯炯,停了一会,终于掉转脑袋,跟着主人方向跑了过去。黑森林中“瑟瑟”声音响起,随即渐渐低沉,直到消失。 山风吹过,卷起了地上细微尘土,掩盖了残存的一点血迹,仿佛这里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 许久之后,忽地一声低响,悬崖边紫芒闪过,一道人影从岩石下方翻了上来,正是金瓶儿。 她人一落地,立刻大口喘气,原本雪白如玉的脸和嘴角上挂着殷红血丝,显然受创不轻。 右手边,紫芒渐渐收缩,回到她的衣袖里边。而她的目光,却向自己左手望去,不知什么时候,她左手边突然多了一把形状奇怪的刀,刀背做锯齿形状,刀形古拙,粗短的刀身泛着森冷光芒,清晰可见地刻着两个字── 杀生! 金瓶儿缓缓抬头,向巫妖和恶龙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黑森林中,一片沉静。她凝望许久,仿佛思考着什么,半晌过后,她的目光又回到手上那柄奇怪的刀上。 她的眼中,似有奇异的光芒悄悄转动,山风吹过,隐约听到她轻轻地自言自语声音。 “杀生和尚吗……” 第九章 诀别 七里峒,苗族祭坛。 新的一天,仿佛连照在祭坛平台上的阳光,感觉起来似也有一种崭新的味道。鬼厉和小白站在半山上祭坛前的平台上,望着山下那片被战火蹂躏过的土地。 到处可见的残垣断壁间,苗人百姓进进出出,从高处看下去,他们就像为了自己家园忙碌的蚂蚁。 小白叹了口气,转头对站在身旁的鬼厉道:“你可想好了,十万大山里的怪物,可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鬼厉神色不变,道:“我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 小白耸了耸肩膀,微微苦笑摇头,正在这时,旁边一阵“吱吱”怪叫,二人转头去看,却是小灰跑了过来,只是跑得姿势有些古怪。 片刻之后,二人目光不期然同时落到猴子的双手上,小灰一手一个,两边都拎着一个大大袋子,正是苗人用来盛酒的大酒袋。 鬼厉怔了半晌,慢慢转头向小白看去,小白苦笑道:“你莫要看我,我也不知道。” 小灰很快跑到近处,看它神情,与主人和小白心思重重的样子截然不同,显然大是兴奋,直笑得合不拢嘴,隐隐酒香,从它手中那两个大酒袋中散发出来。那两个酒袋鼓胀胀的,看来是装满了苗族烈酒,与前几天斗酒时只残留了一小袋大不一样。 昨日在鬼厉、小白与大巫师细细商谈的时候,猴子小灰待在那阴森森的祭坛中实在无聊,猴性活泼,如何能够忍耐得住,便悄悄溜了出来。而鬼厉那时候心思重重,又惊又喜,竟然也没发觉小灰溜走。 小灰不知不觉想起那日喝的美酒,酒瘾大动,便溜到山下七里峒去了。激战过后,苗人家园破碎,正是忙乱时候,再加上小灰看去不过是一只灰毛猴子,如何会有人注意,几番搜索之下,趁着混乱,居然被猴子在废墟中找到了两大袋还未开封的烈酒。 昨天一个晚上,也不知道小灰把这两大袋酒藏在什么隐秘地方了,今日一早,看到就要动身离开的时候,猴子这才跑出去将这两大袋酒拖了回来,显然打算这一路上好好品尝了。 只是此刻看到主人鬼厉和小白脸色都有些古怪,小灰有些疑惑,猴目睁开看这二人,过了片刻之后,小白掩嘴轻笑,对鬼厉道:“算了,你答应了苗人这么一件大事,就算拿……呃,拿他们两袋酒,也不算什么!” 话未说完,她自己倒先笑了起来,鬼厉摇头,慢慢转过身去,只剩下小灰瞪着猴眼,看看小白,又看看鬼厉,放下一只酒袋,空出一只手抓了抓脑袋,颇有些迷惑的样子。 ※※※ 祭坛深处,苗族族长图麻骨与大巫师相对而坐,周围更无他人。 图麻骨沉默许久,大巫师也没有说话,空气中飘荡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气氛。终于,图麻骨脸色变化,似乎终于忍不住,道:“大巫师,你伤的这么重,为何一定还要跟这两个中土人走?” 大巫师轻轻叹息一声,道:“我刚才不是对你说过了。” 图麻骨恨恨道:“黎族抢了我们圣器,我们豁出性命也要夺了回来,何必再去求外人相助?” 大巫师摇头道:“你错了。” 图麻骨一怔,道:“什么?” 大巫师沉默了片刻,低声道:“若真是黎族抢了我们圣器,我也不用如此担心,怕只怕……唉!” 图麻骨不解,道:“大巫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巫师道:“你还记得我们苗族代代相传的那个兽妖传说吗?” 图麻骨脸色大变,惊道:“难道那个传说是真的?” 大巫师苦笑一声,道:“本来就是真的,当年玲珑娘娘牺牲自己将兽妖封在镇魔洞中,遗命后人绝不可让五件兽妖圣器同时回归镇魔洞。但时至今日,五件圣器已然全部丢失,只怕真的就是兽妖复生之征兆了。” 图麻骨脸上神情变幻,他身为苗族族长,自然知道那个传说的分量,但过了半晌,他还是忍不住道:“大巫师,如此情况下,你更不能离开这里才对,万一……有你在,我们族人也安心一点。” 大巫师默默摇头,道:“我这条老命,最多不过再有三十日的阳寿了。” 图麻骨身子一震。 大巫师叹息道:“其实我又何尝愿意离开,我这一去,只怕就是要客死异乡。但如今南疆五族各自分裂,人才全都凋零,万一我所料不错,只怕无人可以应付危局。那个中土年轻人虽然岁数不大,但身怀异术,身边那根黑棒,煞气之重,邪气之大,实乃我生平仅见。不过最重要的,却是……” 他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图麻骨,压低了声音,低声道:“最重要的,却是号称万火之精的‘玄火鉴’,就在他的身上。” 图麻骨大惊,道:“什么,这东西不是在焚香……” 大巫师以目示之,图麻骨会意,住口不言,但眼中惊讶之色,却是有增无减。 大巫师缓缓道:“当日他第一次与我见面时候,我身后犬神石像即有异兆,圣火更有警示,而两件兽妖圣器黑杖和骨玉全都不安,若非当年镇压兽妖之无上圣物‘玄火鉴’,更无他物。至于这圣物怎么会从焚香谷中流失出来,我就不知道了。” 图麻骨沉默不语。 大巫师顿了一下,又继续道:“其后我在说话间,故意将玄火鉴的来历说出,那二人果然吃惊愕然。特别是说到‘八凶玄火法阵’时候,他二人更是脸色大变,想来他们必然与这法宝法阵有紧密关系。” 图麻骨长长地出了口气,显然这些话都是他原先决然没有想到的。 大巫师淡淡道:“你也知道,我们苗族历代流传下来的传说,只有这玄火鉴和八凶玄火法阵才能镇压兽妖,如今先不说玄火鉴不在我们手上,就是我们从那年轻人手中抢了过来,只怕也无人可以驱动,而且还有那诡异莫测的八凶玄火法阵,更加无人知晓。所以,在这等情势下,那年轻人实已是我们南疆众生的惟一指望,我就算客死他乡,也是要跟他前去,只希望在临死之前,能救他那朋友一命,盼他看在这点情分上,他日相助我苗族上下。” 图麻骨嘴唇微微颤抖,年老的脸庞上皱纹深深,不知不觉间,悄悄渗出了一点泪珠。他对着大巫师,慢慢伏下了身子,把头贴在冰冷的地面。 大巫师笑了笑,神色也有几分凄凉,道:“我走之后,你们也不必挂念了,若那年轻人有心,想来会将我的尸骨送回故乡。这里的事,就全靠你了。” 图麻骨没有抬头,低着声音,微带哽咽,道:“大巫师,你放心就是。” 大巫师悠悠道:“我这一去,也就是个死,其实也算不了什么。但你在南疆,来日波凶浪急,其他四族不知天高地厚,看我苗族失势,只怕难免落井下石,而十万大山之中,兽妖随时可能复活,浩劫将临,你肩负重担,自己也要多保重。” 图麻骨咬着牙,答应了一声。 大巫师慢慢站起身,向周围望了一眼,忽然又道:“若将来真的情势危急,虽然这七里峒乃是我们苗族世代居住的地方,但也并非不可舍弃,只要人在,将来就有希望。” 图麻骨面色又苍白了几分,慢慢道:“是。” 大巫师长叹一声,缓缓向外走去。 ※※※ 当那个佝偻的身影,在图麻骨的搀扶下,身后跟着鬼厉和小白,从山腰祭坛上走下来的时候,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 但随着脚步声,已不知道多久没有出现在七里峒街道上的大巫师的身影,终于被苗人注意到了,随着一声声带着惊喜的呼喊,越来越多的苗人丢下手中的工作聚集过来。 大巫师微笑着,不住向周围的苗人挥手,但却始终没有停下脚步,一直向着七里峒的出口走去。 终于,苗人渐渐感觉到了不对,人群之中,开始有人大声用苗语呼喊,鬼厉与小白虽然听不大懂,但想来也知道苗人呼喊的是什么。 大巫师的脸色似也有些凄凉,布满沧桑的脸上,笑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分明是一种悲伤。 只是他依旧沉默。 只是挥手。 慢慢走远。 图麻骨也停下了脚步,站在人群前端,默默地凝望着这个佝偻的背影。 人群中惊呼哭叫声音此刻已然响成一片,许多人惊慌失措,更多的人已经向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老人跪了下来。 走在大巫师身后的鬼厉,默默向那个老人看去,赫然发现,那个苍老的脸庞上,不知何时,泪水横流。 终于,走到了通往山谷外面的那条通道,背后的哭声已经响彻整个山谷。 老人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忽然,他猛地回过身来,再一次地,眺望这片土地,这片山谷,这片天空…… 远处的苗人惊呼着,许多人惊喜得从地上跳了起来。 然而,下一刻,大巫师紧紧闭上眼睛,像是要把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一切都刻在心中一般,皱紧了眉,又一次转过了身子。 山谷中,突然一片寂静。 无数道目光,仿佛在身后无声地呐喊! 大巫师面上肌肉轻轻抖动,慢慢地、慢慢地踏出脚步,消失在那条通道里。 七里峒中,一片沉寂。 许久之后,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哭出声来,片刻之间,整个山谷里一片悲泣之音。 ※※※ 十万大山。 穿过黑森林,再翻过七座险恶山脉,就是一座终年黑气环绕、阴风呼啸的高山。而在这座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树,一根草的高山之下,赫然有一个大洞。洞口高三丈,宽丈五,终年不停地有阴风从中呼啸而出,更夹杂尖锐异响,仿佛是某个狂怒灵魂,在永不停歇地咆哮着。 洞口正中,端端正正地立着一座石像,如真人大小,看去正是个美丽女子,面向镇魔洞深处,默默伫立。终年呼啸阴冷的风,永不停歇地吹在石像之上,发出低沉的声音,就像是狂风暴雨中,那一面脆弱的、遮挡风雨的木板。 只是,她却仿佛永不退缩! 一身黑衣的巫妖,此刻就站在这座石像之前,默默地凝望。 他身边的那条恶龙,似乎对这座石像也特别畏惧,下意识地远离,东张西望一会,叫了一声,放开四足,向高山之上跑了上去。不久之后,就消失在黑气之中。 冰冷刺骨的阴风,拂动巫妖的黑色衣衫,在这片荒凉景色之中,这个人似乎也渐渐显得虚无缥缈起来,带着一丝不真实。 他就这么一直望着,许久许久,久到了连金瓶儿都开始怀疑这个黑衣人究竟是不是也变作了石像。 从那座黑森林中侥幸逃生,同时意外地在那座悬崖巨岩下发现了一把深深插入岩缝的杀生刀,令金瓶儿隐约猜测,难道鬼王宗的大将杀生和尚竟然比自己更早就进入了这里? 只是杀生刀虽在,杀生和尚却不见踪影,人去法宝在,这危险可想而知,只怕杀生和尚多半已遭不测。十万大山里,当真是步步杀机。 但金瓶儿沉吟过后,却还是暗中追着巫妖脚步跟了上来。一路上她知道了巫妖身有异术,更加小心翼翼,丝毫不敢大意,更不敢随意接近那个黑衣怪物和那条恶龙,加上巫妖多半以为这身后追踪之人已死在黑森林中,居然也没发觉身后的金瓶儿,就这样让金瓶儿一直跟踪着来到了镇魔古洞之前。 此刻金瓶儿伏在远处一个小山包后,远远地望着那个黑色身影,忍不住开始怀疑这个黑衣人难道要在这个女人石像前站上一辈子吗? 从到达镇魔洞到现在,巫妖已经一动不动地凝望着这个石像超过四个时辰了。 就在金瓶儿无聊得快要闭上眼睛睡着的时候,巫妖的身影终于动了动。金瓶儿精神为之一振,连忙仔细看去。 只见那个黑衣巫妖似乎经过了长久的沉思,或是挣扎,终于做出了决定的样子,向着那个女人石像,默默地弯下了腰,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 远远,金瓶儿望见那个巫妖,口中对着石像,低低地说了一句什么话,只是相隔太远,一点都听不到。随后,巫妖的身子慢慢转了过去,向着镇魔古洞深处飘去。 金瓶儿眉头紧皱,心中谜团越来越大,那个古洞中显然有什么绝大秘密,很有可能就是上官策与这巫妖谈话间所说的那个神秘人物所在。但在这荒僻之极、穷山恶水的地方,又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女子石像,还刚刚好就竖立在石洞门口正中呢? 而看巫妖对着这个石像神情,分明与这个石像关系密切,只怕还有说不清的往事。 就在金瓶儿眼看着巫妖就要消失在古洞之中,打算探出身子,悄悄潜过去仔细看看那座石像的时候,忽地,巫妖的身子突然停了下来。 金瓶儿吃了一惊,几乎以为自己急切间竟然暴露了身形,不由得心中大悔,正着急时,发觉巫妖根本没有回头向自己这里望来,似乎不像是发现了自己的模样。 她这才放下心,连忙藏好身子,方再次偷偷探出头,向那个古洞方向望去。 这一望之下,她不禁看直了眼睛。 就在那个女子石像的前方,镇魔古洞的洞口,忽地凌空生出一团白气,与周围黑气阴风形成强烈对比。而巫妖也停下了身子,默默注视着这团白气。 白气越聚越多,渐渐凝聚成形,变作一个人形模样,从金瓶儿这里看去,赫然是一个高大男子,右手持巨剑,左手握大盾。他的身体完全由白气组成,在阴风中飘摇不定,但身体动作甚至脸上神情,竟然完全清晰可见。 金瓶儿愕然无语,半晌倒吸了一口凉气,低声自语道:“好一个阴灵!” 她乃是魔教出身,对这等鬼魅之事多少也知道几分:古老相传,人生老死,惟有魂魄不灭,一世寿终,便有魂魄离体,往投来生,生生世世,轮回不息。然而世间之中,却有怨灵存在,以贪、嗔、痴三毒故,以畏、恶、怕恐惧故,眷恋尘世,回首前尘,不愿往生,是为“阴灵”。 当年鬼厉还是青云门小弟子张小凡时候,与陆雪琪一起落入空桑山万蝠古窟中的死灵渊下,在那无情海边,便遇上了无数深渊之下的阴灵。 只是那些阴灵俱是凡人魂魄,被当年炼血堂杀害而不能往生,常人遇见固然被害,但在修真之人眼中,却并非什么厉害妖孽,所以当年张小凡、陆雪琪道法未成,还能苦撑许久。 金瓶儿所望见的这个阴灵,却绝非那些普通阴灵,而是传说中最为罕见的“凶灵”。这类魂魄,生前多半就是修行高深的人物,死后却因为某些极大至深的愤慨痴念,竟然舍弃往生,甘愿守护某物,做个凄凉野鬼,飘荡于阳世之间。 这等凶灵,本身道行已然颇高,再加上死后具有鬼力,更加凶厉,普通的修真之人根本不是对手,可以说乃是万中无一的凶悍鬼物。只是修真中人,往往对往生看得比常人更重,鲜有舍弃往生的,所以凶灵才如此罕见,金瓶儿此番突然看见,倒还真是吓了一跳。 不过看过去,那个黑衣的巫妖却似乎没有表现出什么意外,面对着这个挡住他去路的凶灵,他只是慢慢抬头看去。 凶灵由白气组成的身体极为高大,几乎挡住了整个镇魔古洞的洞口,巫妖望着这个如战神一般手持剑盾的凶灵,忽地叹息了一声。 “你终于肯出来见我了?”他幽幽地道。 凶灵冷冷地注视着巫妖,他的白气与巫妖的黑衣黑影,就像是两个绝不妥协的极端。 “你这个背弃了娘娘的叛徒,有什么资格敢说这话?” 巫妖身子似乎颤抖了一下,永远深不可测的他竟然被这么一句话刺得全身都剧痛一般。 他抬头望着那张愤怒的脸庞,半晌,却始终默默无语,慢慢低下了头。 第十章 凶灵 “你让开吧!”巫妖沉默了许久,慢慢地道。 那个凶灵冷冷地望着他,道:“在娘娘神像之前,你难道还没有悔意吗?” 巫妖身上的黑衣又是一阵轻动,看来似乎在黑衣之下,他也十分激动,只是,他终究没有再回头去看一眼那个石像女子。 “我没错,是娘娘错了!”他涩声道。 “吼!” 凶灵霍然怒啸,啸声如天际惊雷瞬间落于凡世,直炸得远近沙飞石走:“畜生!你这个无耻之徒,竟然敢说出这种话来!” 远处的金瓶儿眉头紧皱,忍不住伸手捂住耳朵,隔了这么老远,那一黑一白的对话她都听不真切,但凶灵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爆喝,却几乎就像在她耳边打雷一般,震得她耳朵里嗡嗡作响。 远处,巫妖黑纱蒙面,看不到他是什么表情,但只听他说话声音,却越来越苍凉痛楚:“我没错,我没错……” 他喃喃自语,也不知是对凶灵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或者,他是对着身后那座石像说的吧! “黑木,你快快在娘娘神像面前跪下请罪,绝了你的痴心妄想,我们就还是兄弟,否则,从今往后,你就不要怪我翻脸无情了。” 巫妖身子一震,抬头看去,道:“你、你还认我是兄弟吗?” “是!”凶灵大喝道:“只要你断了痴念,对娘娘神像请罪之后,与我一同守候娘娘,镇守这镇魔古洞,你黑木就永远是我的兄弟!” 巫妖身上的黑衣随风飘荡,隐约可以感觉到他内心的激动,只是,只过了片刻,他的身子渐渐平静下来,整个人也沉默不语。 而那个凶灵望着他,原本殷殷期待表情,终于转作了更深的愤怒。 “你还不回头?”凶灵怒喝。 巫妖此刻的声音,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一如他平日的语调,静静地道:“我没有回头路了。” “吼!”凶灵一声怒吼,巨大的剑横空斩下,在巫妖身前挥过,刹那间沙土飞扬,远近的土地都似震动了起来。 金瓶儿为之变色,这凶灵道行之高,还在她想像之上。 只是看那巫妖却无丝毫畏惧,冷冷地望着那个凶灵,道:“大哥……” 凶灵怒道:“住口,我不是你大哥!” 巫妖淡淡道:“纵然你不认我,我也还是认你永远是我大哥。但当年的确是娘娘错了,事到如今,我就是要为娘娘做她未完之事!” 凶灵愈发愤怒,喝道:“你疯了吗?” 巫妖深深吸气,道:“就算我是疯了,这件事我也要去做!” 说罢,他身形飘动,向着镇魔古洞中飘去。凶灵显然愤怒之极,大吼一声,巨剑向巫妖当头斩下。这一剑之威,更胜刚才,整个古洞洞口的石壁纷纷颤抖,看着就像要坍塌一般。 金瓶儿远远望见,仍不禁为那巫妖担心了起来,只是巫妖此刻已经没入镇魔古洞之中,身影被石壁挡住,与凶灵如何交手的动作,金瓶儿却看不见了。 而在古洞之中,腾起的沙石落下之后,凶灵怒啸不止,巫妖的身影却已经不见了。 只有那个古洞深处深邃的黑暗里,传来巫妖幽幽的声音:“大哥,你生前死后都是绝世的英雄,只是,我们现在都是同样的人了,你这又是何必……” 凶灵厉声而啸,啸声凄烈,仿佛心中有熊熊烈火燃烧一般。 镇魔古洞中沉默了下来,显然巫妖已经去远。 凶灵沉默了下来,片刻之后,他缓缓转向镇魔古洞洞口的那尊石像,巨大的白色身躯慢慢扭动,阵阵白气,如青烟萦绕,缠绕在石像女子周围。 “娘娘……” 低低的哽咽,来自隔世的悲凉和沧桑,带着隐约一丝无助,在天地间,悄悄回荡。而他的身影,也渐渐飘散,在黑气阴风中慢慢消失。 镇魔古洞前又回复了平静,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只有那个女子石像依旧安静地伫立在那里,还有永不停歇的阴冷呼啸,从镇魔古洞深处,不停地传出。 那声音,仿佛更加凄厉了。 ※※※ 中土,南方,狐岐山。 荒凉的山脉之下,隐藏着魔教鬼王宗的总堂,无数魔教弟子在这里面忙碌进出着。 在这个地方的最深处,那个巨大的天然洞窟之中,鬼王面无表情地站在平台之上,望着下方血池中那两头上古奇兽。 夔牛浸泡在血水之中,一动不动,连眼神也显得黯淡下来。而前一段时间还在奋力挣扎的黄鸟,此刻似乎在某些诡异之力的压制下,精神也委顿了下来,安静地泡在血水之中,不再动弹。 孤悬在半空中的伏龙鼎,闪烁着红色的光芒,缓缓地转动着,投射出一道道的红色光幕,将夔牛与黄鸟罩住。 浓烈的血腥气息,充盈着这个洞窟之中。 黑影忽地一闪,鬼王宗里最神秘的那个鬼先生飞了上来,出现在鬼王身边。 鬼王向他看去,道:“如何了?” 鬼先生的打扮,看上去与在南疆出现的那个神秘人物巫妖,有几分相似,都是一身黑衣,黑纱蒙面,只是声音听来,还更苍老了几分。 此刻只见他黑纱轻动,微微点头,道:“已经差不多了,夔牛降服,黄鸟不出三日,亦可搜灵归阵。四灵血阵,已经成了一半了。” 鬼王没有说话,慢慢点了点头。 鬼先生淡淡道:“不论正道的话,但只这四灵血阵一半的威力,已经足以扫平万毒门与合欢派了。” 鬼王看了他一眼,慢慢道:“我要对付的是青云门的诛仙剑阵。” 鬼先生默然。 鬼王转过身,缓缓走了开去,同时道:“我会加紧寻找其他两只灵兽的,这里的事,就拜托你了。” 鬼先生从后面望着那个身影渐渐走远,眼中异芒闪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半晌,他才转过身来,默默沉思,忽地叹息一声,身影闪处,又向底下的血池飞去。 古窟之中,血腥气味陡然又浓烈了起来。 ※※※ 鬼王从那个血池古窟中走了出来,负手而行,走过了长长甬道,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前,犹豫了片刻之后,他脸上闪过一丝伤怀,转身向右侧那条路上走去。 一路之上,多有遇到鬼王宗弟子,一众人等见到鬼王,纷纷低头行礼,鬼王也不搭理,就这么慢慢走了过去,一直走到路的尽头,就是那个寒冰石室。 他站在门前,原本稳如泰山一般的神情,却突然像是老了许多。低低的一声叹息,他推开石门,走了进去。 一股冷气,扑面而来,鬼王反手将石门关上。寒冰石室并不大,摆设更是简单之极,只有石室中间一张寒冰石台,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的碧瑶,安静地躺在上面,双手放在胸口,握着金色的“合欢铃”。 一个女子,默默坐在她的身边,凝望着她。 鬼王走了上去,目光落在心爱女儿的脸上,眼角忽地抽搐起来,就连负在身后的双手,也忍不住瞬间握紧。 十年了,整整十年了。 十年来他几乎没有一天不为了女儿伤心,以至于他甚至故意减少来看碧瑶的次数,以免无法自拔。 惟一的、心爱的女儿啊…… 他的声音,也变得低沉而沙哑:“幽姬,你让我和瑶儿单独待一会儿。” 幽姬慢慢站了起来,转过身,向鬼王微微行了个礼,随即走了出去。 鬼王目光扫过她的身影,一言不发。 “砰。” 一声低响,石门开了又关上,寒冰石室中,只剩下了父女二人。 鬼王在碧瑶的身边,慢慢坐了下来。 “瑶儿,为父许久没有来看你了,你有没有生我的气啊……” 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不尽的酸楚,在石室中悄悄回荡着。 只有碧瑶,依旧那么从容平静地躺着。 鬼王凝望着那张美丽的脸庞,怔怔出神,“你和你娘长得真像啊!就连脾气都差不多。你知道吗,瑶儿……” “你娘当年去世时候,我没能见她最后一面,但我知道,她是将你托付给我了。多少年来,我只怕对你不好,便再也没脸去九泉之下见你的娘亲。可是……可是……” 这位令当今天下无数人恐惧愤恨的人物,此刻竟然连声音也微微颤抖起来了,说着他这十年里说过无数次的话,道:“你怎么、怎么这么傻……” 碧瑶无声,依然平静地躺在他的跟前,在她苍白的容颜上面,看不出丝毫的痛苦伤心,相反隐约还有一丝淡淡的笑意。 “瑶儿……”鬼王低低地叫了一声,再也没有说话了。他只是这般安静地坐着,陪伴着自己惟一的心爱的女儿。 直到,寒冰石室的石门上,突然传来“冬”一声敲门声音。 鬼王眉头一皱,眼中杀气一闪而过,这十年来,除了那个鬼厉,谁也不敢在他陪伴女儿的时候打扰他。至于鬼厉,在他眼中,向来只有一个碧瑶的,鬼王却也没有对他说什么。 但如今鬼厉并不在这里,却有人胆敢犯鬼王大忌,实在罕见。鬼王哼了一声,站起身子,用袖袍轻轻擦去眼角隐约的一点点泪水,深深呼吸,等他再转过身子的时候,已经又是那个令无数人敬畏的鬼王了。 他缓缓走到门口,打开石门,走了出去。 门外,只站着一个人──青龙。 鬼王眉头一皱,青龙乃是鬼王宗上代四大圣使之首,更是他得力臂膀心腹,向来倚重非常。而且他行事从来谨慎,绝不会擅自做出打扰他与碧瑶在一起的举动。 看来竟有大事发生了。 鬼王以目望之,青龙低声道:“南疆那边,传回了消息。” 鬼王皱眉道:“怎么?” 青龙看了鬼王一眼,道:“听说鬼厉已经找到知道还魂异术的人,并带着他动身回来了。” 这事非同小可,镇定工夫如鬼王竟也喜形于色,忍不住向前踏了一步,道:“当真?” 青龙点了点头,心中谓叹,骨肉情深,当真是谁也不能割舍。 鬼王仰首看天,深深吸气,镇定了一下自己激动的心情,但双手仍然有些微微颤抖,道:“那人是谁,鬼厉如何找到的?” 青龙道:“那人乃是南疆边陲五族之中,苗族的大巫师,至于鬼厉怎么知道他怀有还魂异术,这就不知道了。” 鬼王点头道:“这不管他,只要他能救瑶儿就好,能救瑶儿救好了……”言下切切,实是恨不得大巫师与鬼厉此刻就到跟前一般。 “他们走了几日,还有多久能到这里?”鬼王追问道。 青龙道:“这消息是鬼厉自己透露给我们在南方一带的探子传回来的。听说是因为那个大巫师身受重伤,无法飞行,所以只得徐徐步行。” 鬼王一怔,道:“重伤,怎么回事?” 青龙道:“听说是南疆五族内斗所受的伤,另外……”他迟疑了一下,道:“好像鬼厉也受了不轻的伤,而且是伤在正道手中。” 鬼王目光一凝,道:“怎么回事?” 青龙摇头道:“具体情况还不清楚,南疆那一带向来是焚香谷的势力所在,我们的人很难插进去,仔细的情况只怕要等鬼厉回来再问一问了。不过南方那里,一向由老二白虎负责的,此番消息也是他传回来。但在他话里,似乎……” 鬼王冷然道:“白虎说了什么?” 青龙沉默了一下,道:“白虎提到,与鬼厉一道回来的,还有一个、一个狐媚女子。” 鬼王脸色一变。 青龙看了鬼王一眼,缓缓继续道:“另外,白虎还特意在消息中提到一点,就是鬼厉身边的那只猴子,似乎不大一样了。” 鬼王眼中寒芒一闪,半晌之后,才慢慢地道:“三眼灵猴,已经开了灵目了吗?” 青龙沉默,没有说话。 寒冰石室之外,突然沉静了下来,鬼王慢慢转身,目光落到那座石门之上。他的目光,仿佛从这厚厚的石门上穿了进去,望见了那个安详的女子。 “瑶儿,你可在看着为父的吗……” 鬼王在心中,这么悠悠地念了一句。 ※※※ 十万大山,镇魔古洞。 金瓶儿悄无声息地移动身形,向那个神秘阴森的古洞洞口靠近。 此刻,巫妖已经进去许久,那个凶灵也已经消失,再没有出现过,整个古洞洞口,一派阴冷寂静,只有从镇魔古洞中吹出的阴风还在呼啸不停。 渐渐地,金瓶儿接近了那座石像女子。她小心翼翼地接近了,周围一直很平静,直到她走到那石像女子面前三尺地方,已然只有风声呼啸,什么动静也没有。 金瓶儿忽然觉得,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她定了定神,又仔细向周围看了看,尤其是向镇魔古洞里仔细看了一眼,那里面黑漆漆的一片,深不见底,像是黑暗中隐藏着的恐怖妖魔,张开了凶恶的口,永不停歇地咆哮着。 金瓶儿秀眉轻皱,直觉地感到那片黑暗之中,邪气冲天,令她气血反冲,着实难受。只是此刻,她好奇之心却远远胜过了其他,那个女子石像在她心中,真个是神秘的存在,无论如何,她也要好好看看这个石像。 下一刻,她的眼光就落在了那座石像之上。 这原是个美丽的女子吧!金瓶儿在心中这么轻轻念了一句。 婉约的眉,细细地横在她的眼上,瓜子一般的脸,有稍显得刚硬的线条。 她的唇是抿着的,她的眼是决绝的,就像是千劫万难之后,她终于下了一个决心。可是她的脸,她的神情,却是异样的温柔,有一点的哀伤,有一点的酸楚。 千万年的风霜,能不能磨去曾经的红颜? 你在岁月中孤单伫立,又为了谁? 金瓶儿默默望着,慢慢伸出手去,触摸石像女子,浑没有留意到,在她身后,就在她的手接触到石像的那一刻起,突然白气生出,渐渐凝聚,逐渐汇聚人形,现出了那个凶灵。 手底之下,原来是粗糙的石块,被无数岁月的阴风寒雪、风吹雨打的伤痕,仿佛在金瓶儿白皙手下,一一显露,从石像之上,传上她的手心,到她的心里。 这个女子,究竟是怎么样一个女子呢? 金瓶儿竟似痴了一般,被那个女子石像深深吸引。 背后,那个凶灵已经完全现身,面有怒色,巨大的剑高高举起,忽地大喝一声,霍然斩下! 第十一章 复生 黑暗在无边漫延,只有阴风呼啸的声音。巫妖行走在镇魔古洞黑暗的甬道中,就像一个走向九幽的阴灵。 古老的洞穴越走越宽阔,但周围的黑暗也愈发深邃。走在这阴冷可怖的道路之上,巫妖甚至可以闭上眼睛往前走去。 多少年来,他独自一人在这里徘徊,而今,他终于要亲手改变自己的命运。 也许,还有世间无数人的命运。 阴风咆哮,就在他的前方! 一点幽光,突然在他前面亮起,尽管那光亮如此幽暗,但在这一片漆黑中却是特别的醒目。 巫妖停下了脚步。 那幽光在黑暗中轻轻闪烁,明灭不定,似召唤,似诱惑,似渴望,似讥笑…… 风,吹动了他黑色的衣襟,就像过往无数岁月,他凝望着那个地方。 多少年前,他也一样站在这里,可是那个时候,他的身旁还有兄弟,他的身前,还有一个虽然瘦弱却仿佛可以遮挡天地的身影。 而如今,却只有它一个孤单的身影。 “娘娘……”他微微垂下头,口中低低地唤了这么一句。 然后,他向前飘去,投向那个幽光,如飞蛾一般地决绝。 幽光大盛,古洞之中的阴风陡然猛烈起来。原本只有一点的光亮,从那处缓缓散开,将周围慢慢照亮。 坑洼不平的地面上,到处掉落着腐朽的白骨,有人物的,也有猛兽的。巨大的洞壁,坚硬的岩石,在幽光照耀之下,却显现出了无数条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裂痕,像是被人生生撕扯开来一般,触目惊心。 黑暗中,有个声音,就在那个幽光的最深处,带着冰冷寒意,轻轻回荡。 “你回来了……” 尾音很长,回荡在这个古洞岩壁之间。 巫妖没有说话,他只站在那处光亮之中,伫立片刻,然后,从黑衣中伸出手臂,在他手上,赫然是镶了骨玉的黑杖。 “吼!……” 一声咆哮,突然如惊雷乍响,在古洞之中沸腾起来。周围的黑暗瞬间退却,那片幽芒深处,转眼间闪烁出刺目光芒,如恶魔无数的触手,向着巫妖,向着那两个圣器,呼喊狂啸。 就连周围古洞千万年的石壁,此刻也开始不停动摇,大石小石纷纷落下。 呼啸凄厉的阴风,此刻听来,就像是渴望的、粗重的喘息。 “……你还记得,娘娘的模样吗?”巫妖看着就在自己身前那片张牙舞爪的刺目光芒,突然这么静静说了一句。 强光之中,闪烁的光芒似突然凝固了一下。 巫妖一身的黑衣,在强烈的阴风中猎猎作响。 就连他的声音,听起来也这么飘忽不定:“她的石像,还站在外边的洞口上……” 那片光芒深处,却没有任何的声音,只有伸缩不定的光线,将巫妖的身影照得忽明忽暗。 巫妖没有再说什么,缓缓飘了上去,飘进了光芒深处。 一处开阔的平地,赫然显现,这里与外边截然不同,坚硬的石壁大都完好无损,而在地面之上,却多有巨大骨骼,而且大都完好,细数之下,竟有十三具之多。 这十三具形状各异、散发出妖气的骨骼,距离不等地绕成一圈,都是面内背外。黑森森空洞的眼洞之中,仿佛有冰冷的目光。 巫妖的身影忽然出现,开始接近这个怪异的圈子,忽地,阴冷的风声中出现了令人齿寒的“哢哢”声音,这些白骨之上,赫然有几具头颅竟然开始转动,慢慢转了过来,向着巫妖的方向望去。 在这几乎令人心跳停滞的可怖时候,巫妖却似乎毫不在意这些,他的目光,从始至终,都只望着一处。 在这十三具白骨围成的圈子正中。 一具真人大小的白骨,安静地躺在一座仅三寸高的白玉石台之上,与周围那些骷髅不一样的是,这具人形骨骼身上还盖着丝绸,也不知经历多少岁月,在幽光照耀之下,那丝绸的颜色竟仍是鲜艳无比。 而这周围所有的光亮幽芒,甚至连呼啸的阴风,都是从这具白骨之上发出的。 巫妖慢慢飘近了这具白骨。 光芒流转,诡异的光线时长时短,仿佛冥冥之中,有双眼眸正注视着他。 周围,十三具白骨突然全部发出“哢哢”声音,几乎像是一齐复活一般,头颅转动,深邃的眼洞纷纷盯着巫妖的身影。 下一刻,那一张丝绸腾空而起,飘在半空。 仿佛有一声低吼,刹那间耀眼的光芒从丝绸之下照耀而出,如势不可挡的离弦之箭,向着四面八方呼啸而去。 “呜”的一声,巫妖甚至感觉到那光线带着澎湃汹涌的妖力,从自己耳边冲了过去。 剧烈的风声,夹杂着阴森的冷笑,在这个古洞之中回荡。 那十三具骷髅,突然一起仰首,向天呼啸! 这一片诡异气氛之下,巫妖缓缓在白骨面前落了下来。白光中,那具真人大小的骨骼上非常清楚地有五处断裂地方,分别是在右手、左脚踝、喉骨、头骨,还有就是他的整个脊椎没有了。 此刻,映着骨骼发出的光芒,他的右手处放着一颗白珠,左脚踝处是一面玉碟,而喉咙断裂的地方,摆放着一只圆环。 巫妖缓缓地将镶在黑杖之上的骨玉,一点一点地拔了出来,然后,将他轻轻放到白骨的头颅之上。那里的前额正中,正好有一个破裂的小洞,骨玉不偏不倚,刚好放了进去。 黑暗中,像有个什么声音,远远地呼唤了一声。 巫妖身子忽然颤抖了一下,整个人摇了摇,光芒倒映在他的眼中,就像是两团燃烧的白色火焰。 那火焰燃烧的,是谁的灵魂与躯体? 他仿佛轻轻叫了一声,可是谁都没有听清,他口里说的是什么。下一刻,他将那柄黑杖,放在了白骨的中间,脊骨的地方。 突然,一切都静止了。 呼啸的阴风停止了,耀眼的白光消失了,黑暗如无边的大海汹涌的波涛无声地淹没了一切! 是谁,在黑暗中默默等待? 那最深的黑暗,还是幻想的曙光? 一切都平静了下来,就像亘古也不曾改变的荒凉寂静,白骨们停止了呼喊,沉默了下去。 一个声音,在黑暗与寂静的最深处,悄悄地响起! “砰!” “砰!” “砰砰!” …… 那是心跳的声音,洋溢着崭新的活力,周围依旧是一片漆黑,但如魔幻一般的心跳声音却渐渐放大,慢慢地,开始流淌着潺潺水声。 不,不是水声,那是奔流的血脉,从心脏呼啸而出,带着无尽欢喜与不可阻挡的气势,在黑暗中狂舞。 长眠了无数岁月,无尽的冰冷过后,再一次的温暖! 是谁,在黑暗中悄悄喘息? 那奔腾的声音越来越猛烈,像是禁锢的灵魂凝聚了千万年怨恨的呼喊,每一滴重生的血液,都带着疯狂与桀骜! 慢慢地,周围的异响开始响起,坚固的石壁再一次地动摇,那些黑暗中的白骨再次呐喊,迎接着重生的妖魔。 只有巫妖,他的身影隐没在黑暗之中,感觉着身前无形却正在狂舞的妖魔,感觉着那复生的灵魂与流淌的血脉。 那感觉,几乎要将他吞没了…… ※※※ “砰!” 一声巨响,巨大的力量将坚硬的地面硬生生砸开了一个大坑,金瓶儿倒飞出去,险险躲过了这从背后偷袭而来的一击,面色忍不住煞白。 刚才的这个石像女子几乎像是有魔力一般,将她的精神魂魄尽数都吸引过去,竟完全忘了身外之事,只是当头顶风声乍起,多年辛苦修炼的一点本能让她突然惊醒,几乎是在间不容发之际冲了出去,这才侥幸捡了一条性命回来。 金瓶儿喘息未定,忽地身后风声凌烈,那个凶灵已然如附骨之锥般跟了上来,明明身体只是由无形的白气组成,但偌大的巨剑大盾在他手中,竟若小儿玩具一般举重若轻。 金瓶儿知道厉害,不敢硬接,身子一闪,整个人急忙向后躲去,这两剑之下,凶灵便已将金瓶儿从镇魔古洞洞口赶到了数丈之外。 甫一落地,金瓶儿右手翻处,紫芒顿起,法宝紫芒刃已然祭出握在手心,对着这个凶悍鬼物,她可无论如何不敢掉以轻心。 只是她虽然凝神戒备,但那个凶灵将她驱到镇魔古洞三丈之外后,便没有再行追上,他无形的身体,依然飘荡在那个石像女子的身边。 “你是谁,胆敢来到这妖魔之地,还胆敢亵渎巫女娘娘神像?”那个凶灵瞪着铜铃巨目,冷冷地道。 金瓶儿暗中松了口气,定了定神,朗声道:“你误会了,我并非有意冒犯这位……娘娘神像,只是初见之下,见她实在太过美丽,不由自主地就用手去触摸石像。” 那凶灵哼了一声,脸色稍和,显然他多半也知道这个石像确有神奇异能,但说话声音却仍是一般冰冷,道:“看你年纪轻轻,又是初犯,我不与你计较。此处乃是妖魔鬼魅之地,不是你来的地方,你快快走吧!” 金瓶儿眉头一皱,按她心意,跟踪了巫妖这么久,多半最重要的秘密就在这镇魔古洞之中,不料洞口竟有这么一个道行高深的凶灵镇守,着实麻烦。只是若要强闯进去,多半惊动里面的巫妖或什么怪物不说,光眼前这一个凶灵就不好解决。 她这里正苦恼思量,那里凶灵见这女子目光在自己和娘娘神像上扫来扫去,同时不时向自己身后黑暗的洞穴深处张望,显然是想打这个洞穴的主意,不由得勃然变色。 “呔!”那凶灵怒喝一声,道:“小丫头,我劝你莫要自找苦吃,这洞穴之中乃是绝世妖物,你进去了也是自寻死路。而且我镇守古洞,决然不会让外人进去的,你早早死了这条心吧!” 金瓶儿哼了一声,哪里肯这么容易死心,道:“刚才那个黑衣人,不是照样进去了吗?” 凶灵一怔,双眼中精光大盛,道:“原来你是跟踪那个人过来的吗?” 金瓶儿察言观色,心中隐约对这两个人的关系有些猜测,但口中仍接着道:“当然了,那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家伙……呃,我不是说你,你莫生气!”险些说漏了嘴的金瓶儿连忙对着大怒的凶灵补了一句,然后道,“那个黑衣人抢了南疆苗族的圣器黑杖,对了,上面还有黎族的圣器骨玉,刚刚才进去,我也是想看看他究竟要干什么……” 她“么”字还未说出口,那个脸色已然大变的凶灵突然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大吼,生生将金瓶儿的话逼了回去,同时震得她花容失色。 “你说什么,他身上有黑杖和骨玉?”凶灵整个身子都开始剧烈颤抖起来。 金瓶儿有些愕然,道:“是啊。” 凶灵仰天长啸,悲愤之极,霍然转身,看他模样,简直就是不顾一切地正打算冲进镇魔古洞,找到那个巫妖同归于尽一般。 但就在这个时候,金瓶儿与凶灵同时都是一怔。 仿佛永不停歇的、从镇魔古洞中吹出的阴风,突然停止了。 天地间,像是一下子少了什么一样,特别的寂静。 凶灵瞬间面如死灰。 他的嘴张大了,仿佛要说什么,又像要使出全身力气呐喊,可是,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缓缓转身,向石像女子望去,忽地,他的身形又是大震,巨大的身躯一软,竟然在石像女子面前,跪了下来,放声大哭。 金瓶儿吓了一跳,她出身魔教,生平诡异之事不知道见过了多少,但道行如此之高的一个凶灵突然在前方大声悲泣,实在是生平仅见。看那凶灵伤心之极,偌大的身子,不停颤动,虽然只是由白气组成,那悲伤情绪,却都活生生地呈现眼前。 金瓶儿悄悄移了过去,那凶灵竟不曾注意到她。待她移到石像女子附近,正打算趁这个机会悄悄潜入镇魔古洞时候,她的目光望到了石像女子,竟也是怔住了。 冰冷的石像上,那个婉约美丽的女子。两行清泪,悄悄从眼睛中滑落。 原来,千百年的时光,还是抹不去深深的一缕忧伤…… 金瓶儿愕然站在凶灵背后,望着这座伤心的石像! 身后石洞之中,远远地一声低吟,像是什么东西,从长眠中醒来,发出的声音。 阴风再起,音更凄厉! 就连头顶的天空,也黯淡了下来。 ※※※ 一道闪电,刺穿黑云。 一道惊雷,炸响天际。 雷电轰鸣,转眼间撕裂天空。无数的黑云沸腾起来,从十万大山的天空汹涌而来,聚集在镇魔古洞的上方。 瓢泼大雨,轰然而下,夹杂着巨大的冰雹,将地面上打得坑坑洼洼。 金瓶儿吓了一跳,左闪右避,在风雨中飘荡。那凶灵霍然抬头,望向天空,风雨冰霜虽然对他毫无作用,但他的眼神中,却充满了绝望。 “啊!……” 他仰天大呼。 就在这绝望的呼啸声中,镇魔古洞里异啸响起,从远及近,越来越快,越来越响,到最后已然震耳欲聋。金瓶儿只觉得脑海中轰鸣一片,竟似要裂开一般,忍不住为之变色,连忙向远处掠去。 而那个凶灵,猛然转身,将自己巨大的身躯堵在镇魔古洞洞口,举起盾牌,横起巨剑,怒目横眉,竟无丝毫惧色,凛然而立。 那啸声越来越响亮,转眼间已然冲到古洞洞口。 天际巨雷轰然炸响,天地呼啸,仿佛十万大山的所有山脉一起晃动。 风雨里,凶灵看去就像一个摇摆的小船。 那片深深黑暗,如张牙舞爪的魔兽一般,从古洞之中向他扑来。 凶灵怒啸,迎面冲上! 巨剑倒映着天际划过的闪电,斩向黑暗,黑气瞬间被从中切开,却又立刻从两旁扑上,无比迅速的淹没了他的身躯。 凶灵大呼,远远地,金瓶儿依然听到那个声音:“娘娘……” 凶灵消失了,黑气如山,在镇魔古洞的洞口拼命聚集,向着天际,向着大地。 一抹红光在黑暗中突然闪过。 一个身影,被一块鲜艳无比的丝绸所包裹的男子,背对着金瓶儿的方向,从黑气中缓缓落下,站在了那个石像女子的身前。 在他身后,黑气中厉啸连连,阴影摇动,仿佛有无数妖魔狂喜呼啸一样。 只有他的背影,显得有些异样。 石像前方,他在风雨中默默伫立。 缓缓地,他伸出手去,轻轻抚摸,那冰冷的石像。 低低的声音,在风雨中悄悄回荡,穿越了千万年岁月光阴,穿过了无数的风雨雪霜。 “玲珑……” 第十二章 煞气 中土县雍山以北二百里,便是高大的狐岐山(注1)。从山脚望上去,但见乱石穿空,突兀险峻。只是整座高山之上,竟无一草一木,极是荒凉。在山脉左侧,从山中深处由地底泉水冒出汇聚而成一条河流,称做“胜水”,向东北流去,一路上支流渐多,河流渐渐变大,至三百里外,注入另一条大河“汾水”。自古相传,这条河流之中,产有一种苍色宝玉,只是从来没有人见过。 魔教三大派阀之一的鬼王宗总堂,就建在这座高山坚硬厚重的岩石山腹中,向来少有人知。在鬼厉的带领下,小白和大巫师一行经过了十五日的跋涉,终于到达了这里。 因为大巫师身体太弱,不得已下,三人加上猴子小灰只得步行,途中鬼厉还曾经雇了车辆让大巫师乘坐。 鬼厉的伤势一日一日地好了起来,许是年轻人吧!反观大巫师,整个人的气色却越来越难看,比之十五日前刚刚离开南疆七里峒时的样子,更要衰老得多,自从进入山道,再无马车可以乘坐,虽然有鬼厉和小白搀扶,他却还是走几步喘口气,体力实在极差。鬼厉心中焦急万分,有时忍不住害怕:若还未到狐岐山,这位救命的大巫师便半途而亡,当真便要遗恨终生了。 所幸今日午间,在那片和煦阳光的照耀下,三人终于望见了狐岐山那片光秃秃的山顶。 停住脚步,虽然还未到达狐岐山,鬼厉却还是松了口气,转身对大巫师道:“前辈,前头那座荒山,便是我们要去的地方。从这里往前再走一段路,今夜稍晚时分,我们应该就可以到山脚了。” 大巫师长长出了口气,抬眼向那座山脉望了望,略带疲倦地笑了笑,道:“你放心吧!年轻人,在见到你那位沉眠的朋友之前,我还不会死的。” 鬼厉一怔,随即微有歉意,低声道:“前辈,我并非故意……” 大巫师苍老的眼睛收了回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摇头道:“我没有其他意思,换了我,只怕比你还急几分呢。” 鬼厉默然,笑了笑,道:“前辈,我们也走许久了,在这里先歇息一会,待会还要赶路呢!” 大巫师看来也真的有些疲倦,点了点头,在鬼厉的搀扶之下,在山间小道旁找了块还算平整的石头,坐了下来。 “吱吱!”一直趴在鬼厉肩头的小灰叫了两声,跳了下来,落在地上。一路上,倒是小灰最有精神,从无疲倦之色。 此刻猴子举目四望,见道路两旁是稀疏的树林,叫了两声之后,便蹿了进去,转眼就没了身影。 鬼厉向小灰去的方向看了一眼,也不在意,回过头来打算自己也找块石头坐下休息。一路走到今天,他在七里峒所受的伤虽然严重,但并未伤及根本,日渐好转,只是右肩伤口处仍然隐隐作痛。他用手轻轻抚摸右肩伤口,眼前闪过焚香谷李洵的身影,在心中冷冷哼了一声。 随即又出现另一个窈窕身影,白衣如雪…… 鬼厉摇了摇头,一阵惘然,正寻思处,忽听小白的话声突然在身边响了起来:“狐岐山怎么如此荒凉,我看了半天,连一草一木也没有?” 鬼厉皱了皱眉,道:“从我到这里的时候,便是如此了。” 小白站在他的身旁,沉默了片刻,摇头道:“当年我离开的时候,狐岐山满山青翠,草木茂盛,与现在决然不同的。” 鬼厉摇头道:“那我就不知道了。” 小白叹了口气,转过身子,没有再说什么。 鬼厉望了小白一眼,知她千年之前与狐妖一族在这里休养生息,对狐岐山实有异样的感情,只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况且他此刻心境,也不想多说话。 只要一想起碧瑶说不定明日此时,就能重获新生,鬼厉忍不住就全身热血沸腾,再也想不起其他事了。 三人休息了一会,待大巫师体力稍复,鬼厉便领着二人继续往前走去。 小白独自一人在前走着,面色沉静,沉默不语,对周围的道路似乎渐渐熟悉起来。刚开始遇到的几个岔路,她还问了问鬼厉,或是等鬼厉走上正路,她才跟上。到了后来,似乎往昔的记忆已经在小白内心苏醒,自然而然的,她反变作了领路人,带着后边的人,在通往狐岐山的山路中行走着。 不知何时回来的猴子小灰,手中又多了几个的野果,抓在手里啃着。 在小灰身后,还挂着一个大酒袋子,正是从南疆苗人那里偷来的。原先还有两个酒袋,这一路上断断续续喝着,猴子酒量居然也在见长,十五天下来,居然将一大袋烈酒都喝了干净,并且也未再大醉过。 路上小白见猴子老是拖着酒袋晃来晃去,实在麻烦,便用布带在酒袋上缝制了个带子,让小灰背在身上。这下倒好,小灰更是高兴,整日背着酒袋到处跑。 三人一猴,就这样在猴子吃野果的声音中,各怀着心思默默行路。 日渐西斜,天色缓缓暗了下来,黄昏时分,他们终于到达了狐岐山的山脚下。 几乎是在同时,大巫师和小白的身体都是一震,大巫师向站在身边的小白看了一眼,低声道:“你也感觉到了?” 小白秀眉轻皱,以她千年灵狐的道行,这份灵力与感觉自然非同小可,极其敏锐。这座高山之中,在这片看似普通的荒凉之下,隐隐有一股浓烈煞气。 这煞气之烈,连她如此高的道行也忍不住心有忌惮。而在仔细感觉之后,她竟然凭着自己敏锐灵力,察觉到其间更似另有两股委靡不振的灵力,虽然不甘,却也只能认命一般,臣服在煞气之中。 这座山中,只怕有天大的秘密! 慢慢收起了脸上讶色,转眼恢复了平日表情的小白向大巫师看了一眼,倒是没有想到这看似困倦垂死的老头,居然还有这等敏锐感觉,看来南疆巫术,果然有其独到之处。 她缓缓点头,压低声音,道:“好重的煞气!” 大巫师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二人同时向旁边的鬼厉望去,只见鬼厉面上,也有异样神色。 在他袖间,黑色噬魂上的噬血珠突然亮了起来,血红色的光芒流转不停,连袖袍也遮挡不住。 鬼厉慢慢地将噬魂拿了出来,举到身前,只见这柄魔棒前端,噬血珠的光芒异样泛起,一圈圈一层层鲜红光芒缓缓散发,珠身上的丝丝血脉,历历可见。而顺着他的手腕,噬血珠更是将一阵阵冰凉而微带兴奋的气息走遍他的身体。 鬼厉目光深深,抬头仰望面前这座高山,眼中闪过奇怪的光芒。 那是噬血珠极度渴望鲜血的征兆! 对他来说,这早已是再熟悉不过了。 ※※※ 鬼王亲自站在了鬼王宗总堂入口处,一块隐匿在巨岩背后的暗门外等候迎接,不难想像,他对鬼厉带回来的大巫师是何等的重视。 在他们三人出现在眼前之后,鬼王与鬼厉随意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随即快步走到大巫师身前,上下微一打量大巫师,面上闪过一丝讶色,道:“这位大师,你的身体……” 大巫师淡淡一笑,道:“老朽垂死之人,命该如此,今日来此,不过是想尽一份心力而已。至于成或不成,也要看天意了。” 鬼王一躬到地,深深行了一礼,沉声道:“大师乃世外高人,我也不多讲俗话了。路途辛苦,而且今晚天色已迟,请大师到这山间洞府暂时委屈一晚,将就休息,明日再请教大师。” 大巫师点了点头,看他神色,也的确十分疲倦了。 鬼王一招手,旁边早有人过来,将大巫师扶了进去。一众人等都让开了道路,片刻之后,大巫师的身影消失在了山腹之中。 鬼王缓缓转过身子,此刻,在他面前站着的人,除了鬼厉之外,还有他身后一个异样妩媚的女子。至于猴子小灰,则睁着三只眼睛滴溜溜乱转,打量着前方众人。 鬼王的目光在小灰身上停了一下,又向鬼厉身后的小白望了一眼,最后,还是回到了面前这个年轻人身上。 “你受伤了?”鬼王慢慢地道。 鬼厉默然,点了点头。 场中突然安静了下来,这两个男人面对面的站着,气氛有些怪异。十年了,十年来鬼王悉心教导鬼厉,可是他们两个人之间,却似乎总是有一道看不见沟痕。 鬼王的身后,站着青龙、幽姬,还有其他许多弟子。 鬼厉目光缓缓扫过,有许多面孔他都认得,其间许多还是他灭了魔教小派,将他们收到了鬼王宗旗下。此刻,原先炼血堂一系的年老大等人,也站在人群之中。 只有那个野狗道人却不在,不知道是不是依然和周一仙爷孙二人浪迹天涯。 鬼王宗的势力,似乎越发壮大了。 山风吹过,不知掠起了谁的衣衫,呼呼作响。山腹深处,还有个黑色影子,隐约晃动。 鬼厉收回了目光,虽然看不清楚,但他知道那个黑暗处的人是谁──鬼先生! 这个神秘人物,似乎永远隐藏在黑暗中,躲在鬼王的身后。 “这位姑娘,是你的朋友吗?你带了回来?”鬼王淡淡地问道,面上看不出一丝异样的神色。 鬼厉迟疑了一下,道:“她说是你的老朋友,要回来看望你。” 鬼王一怔,这个回答倒是大出他意料之外,忍不住向小白多看了几眼,却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认识这么一个女子了,当下讶道:“这位姑娘,我们往昔曾相识吗?” 小白踏上一步,叹息一声,随即微笑道:“小痴她还好吗?是不是还和从前一样,不时地发呆,看着一朵花也会看到痴痴傻傻的?” 鬼王身子大震,脸上出现了少有的惊愕神色。不只是他,就连在他身后,跟着他时日已久的青龙、幽姬等人,同时脸色大变,脸上浮现出了不能置信的表情。 鬼王盯着小白,半晌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小……小痴的?” 小白目光飘忽,越过了这片人群,向上悠悠望去,只见黄昏之中,狐岐山的影子荒凉高大,格外有一股凄凉景象。 多少时光,在指缝间悄悄滑落…… 她幽幽地道:“你还记得这座山名字的由来吗?” 鬼王双眼一亮,目光炯炯,面上讶色却是更重,愕然道:“你是白……” 小白淡淡道:“我是白狐!” 山风“呜”一声吹过,卷起了地上轻薄的尘土,向远方无声飞去。 ※※※ 僻静的石室里,摆设很是简单,桌椅床铺,简朴家具,这就是鬼王宗宗主的卧房。 惟一有些显眼的,该算是那一张靠着石壁摆放的紫檀书桌了,上面整齐地放着厚厚三叠书,桌面放着白玉笔架,搁着一枝狼毫小笔,旁边砚台上墨迹犹未干透。而稍远地方,还有个青花笔洗,光亮剔透,里面盛放着半盆清水。 如此种种,莫不给人以儒雅风范,绝无一丝一毫世间人想像中魔教大派阀主的模样。 鬼王和小白,此刻便站在这屋子之中,除他们之外,再无第三人在场。 在房间的另一侧石壁上,悬挂着一幅工笔描金图,画中一位美貌女子,正细细端详一朵绽放鲜花,花边一对蝴蝶飞舞。那画中女子全部精神都在花儿上,丝毫没有注意到旁边蝴蝶的模样。 这幅画笔法细腻,那画中女子,几乎便如活过来一般,那股痴心于花的神情,更是呼之欲出。 小白默默地望着这画中女子,许久之后,低低叹息,道:“你的画功当真了不起,将小痴画得这般逼真,见了画,便如见人一般。” 站在小白身后的鬼王,此时的目光也正望着这幅画,眼中浮现出了从未在外人面前表露的柔情。他默默摇头,片刻后低声道:“我只恨救不了她!” 小白的眼光没有离开那幅画,幽幽道:“我一直不知道,原来鬼厉一心想救的那个人,就是你和小痴的女儿。” 鬼王惨然一笑,道:“小痴去的时候,我赶不上见她最后一面,这些年来,每念及此事,我都心如刀割。如今她什么都未留下,只有碧瑶……可是她竟然也……” 小白淡淡道:“她没有看错人,选了你,是她的福气。我想她临死之前,一定也没有后悔的。” 鬼王默然。 小白踏上一步,伸出轻柔的手指,指尖轻轻抚过画中女子细致美丽的脸庞,眼中渐渐泛起淡淡晶莹亮光,带着几分悲伤,几分怜爱。 ※※※ 猴子小灰“吱”地一声怪叫,跳到了床铺上面。回到了许久不见的狐岐山鬼厉卧室,它似乎一点都没有陌生的感觉,在上面蹦蹦跳跳几下,忽又记起了什么,一伸手从身后挪过酒袋,拔开塞子,又喝了一大口的烈酒。 停了一会之后,猴子“呼”地一声出了一口长气,眯起眼睛,一脸幸福满足的表情。 鬼厉站在床前看着猴子这副表情,默然无语,慢慢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转身走到门边,拉开门走了出去,随即反手将门关上。 甬道深深,向前延伸。他慢步走在这山腹中的地道里,一路之上,见到他的人都低头致意。只是他脸色漠然,眼光只望着前方,仿佛有个地方正召唤着他。 走过了拐角,走过了通道,鬼王宗弟子的身影渐渐消失不见。当他来到那座熟悉的寒冰石室之前的时候,望见了一个仿佛幽灵般沉默的身影。 幽姬面上的黑纱动了动,转过身来,望着鬼厉。 鬼厉的目光从她黑纱上扫了过去,落在她身后的石门上。他没有丝毫犹豫地走了过去,推开石门进去了。 石门,在他的身后缓缓合上,幽姬的身影一动不动,在门口孤单伫立着。 石室之中,寒冰石台上,升腾的丝丝白气轻烟中,一个美丽女子,正安详地躺在那里,嘴角,仿佛还有一丝淡淡笑意。 鬼厉背靠着石门,他的冷漠与坚强,忽然松弛下来,一点点地松动,一点点地剥落。剩下的,只有一个萧索的身影,缓缓走上,在她的身边坐下。 “我回来了,碧瑶……” 轻烟袅袅飘起,从寒冰石台向上飘起,使碧瑶的身体看去,仿佛有一些不真实。她的容貌那般的美,她的笑意那般温馨,是不是,她也知道了这个男子的归来? “你有救了,碧瑶。”他的声音,低沉而微微有些颤抖,“十年了,整整十年了。” “我竟然让你这般躺了十年,我真没用,你一定会怪我吧……不,不会的,你又怎么会怪我呢!你最多也只是对我笑笑而已,对吗?” 没有回答,只有丝丝轻烟,在他眼前缓缓聚合又分开。 “我一定会救你,碧瑶,你一定会醒的。”他低低地说着,“我们会在一起的,碧瑶,一生一世,我们都在一起!” 低沉的话语随着轻烟,幽幽散开,飘荡在这个石室之中,然后轻轻飘散,不留下一点痕迹。 ※※※ 注1:《山海经.山经第三卷.北山经》狐岐山:县雍山又北二百里,曰狐岐之山,无草木,多青碧。胜水出焉,而东北流注与汾水,其中多苍玉。 第十三章 异术 焚香谷,密室。 古朴的屏风隔开了石室,一身灰衣的上官策安静地站在原地,耐心地等待着。 过了许久,焚香谷谷主云易岚苍老的声音才从屏风后头传了过来:“我听说,你这次追查九尾天狐,行踪古怪,而且最后关头,却突然命令众弟子都撤了回来,可有此事吗?” 上官策嘴角露出淡淡一丝冷笑,他自己猜得到云易岚口中那句“听说”,究竟是听谁说的。整个焚香谷中,此刻除了自己,也只有云易岚最心爱的弟子李洵可以在这里同他说话了。 只是上官策也不分辨什么,只缓缓道:“不错。” 云易岚沉默了片刻,道:“如此,做师兄的就十分不解了,请师弟教我可好?” 上官策对着屏风,微微欠身,道:“不敢。我是在追踪九尾天狐的路上,遇见了一个人,所以才命令诸弟子立刻回转,并马上回谷向师兄禀报的。” 云易岚的声音明显一怔,道:“是什么人,居然让师弟你如此重视?” 上官策缓缓吐出二字,道:“巫妖。” 屏风后头,突然沉默下来了,许久都没有声音。 上官策耐心地站在那里,云易岚的这个反应,本就在他预想之中。当日他见到巫妖的时候,心中震骇,也是非同小可。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屏风后头,才传来云易岚平缓的声音:“他们,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上官策从云易岚的声音中,一点都听不出这位师兄心里究竟想着什么。是焦灼,是震惊,他完全都听不出来。他盯着那座屏风,接着道:“还有一点……” 云易岚“嗯”了一声,这次却有些意外了。 上官策深深吸了口气,道:“巫妖手中,夺到了五族圣器中的两件:黑杖和骨玉。” “什么?”云易岚终于无法再保持冷静,在屏风后头脱口而出。 上官策心头掠过一丝冷笑,但面上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道:“应该是兽妖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个黎族巫师,然后传了他黑火妖术,进而利用其挑动苗、黎二族争斗,从而将黑杖骨玉从苗族祭坛大巫师手中抢了过来。之后那黎族巫师本想反叛兽妖,但兽妖早有准备,让巫妖用黑火精珠杀了此人,将两件圣器夺回去了。” 云易岚冷冷哼了一声,道:“居然还有这等不知死活的家伙!”顿了一下,他声音隐隐透出了几分严厉,道:“这几件圣器关系重大,你怎么不动手?” 上官策面色漠然,道:“我赶到时候,黑杖骨玉已然落在巫妖之手,而且他身边还有恶龙。” 云易岚沉默了下去,半晌才缓缓叹息一声,道:“天意,天意啊!我们百年大计,就这般毁于一旦!” 上官策默然不语。 ※※※ 青云山,通天峰。 白云飘飘,仙气萦绕,这如人间仙境一般的地方,鹤鸣声声,清润悦耳,回荡在天际。 十年前一场激战毁去的“玉清殿”,此时早已经重修完毕,而且看去气象万千,规模宏大,比之当年尤有过之而无不及。数十根巨大红色石柱撑着栋梁,殿顶做黄色琉璃,阳光照下,耀人眼目,一片辉煌。 殿顶中央,高耸如塔尖,碧玉圆环做宝塔形状,从大到小,从下往上连行三十六层,尖端黄石,晶莹通透。 檐向八方,飞越而出,东、南、西、北四面雕金龙戏珠,东南、西南、西北、东北四面雕彩凤飞舞,金龙彩凤口中俱衔琉璃风铃,随风飘荡,发出清脆声音,更加增添了几分仙意。 在这鹤鸣风铃声中,一身白衣的陆雪琪在玉清殿前石阶上缓缓而上。 旁边不时有几个正在打扫石阶的青云弟子,见到陆雪琪,都点头见礼,其中有一二年轻刚入门、道行尚轻的少年,被陆雪琪容貌所摄,竟在一望之后,不敢再看,脸色微红而低下头去。 陆雪琪一一回礼,脸色一如往常毫无表情,向着石阶尽头那座高耸巍峨的殿宇走去。 身后,忽然传来“哗啦”一声大响,龙吟一般的声音打破了这里的寂静,陆雪琪没有回头,那是碧水寒潭中的青云门镇山灵兽水麒麟,又爬到岸上晒太阳睡懒觉了。 这里的一切,都这般宁静而和谐,又有谁知道,曾经有一个少年从这里愤然而出,投身于另一个肮脏血腥的世界呢? 陆雪琪走完了这长长石阶,默默看了一眼高大的玉清殿,走了进去。 宏大的殿堂内,光亮从四面八方开着的窗子照了进来,丝毫也无阴暗感觉。青云门掌门、方今天下正道第一人道玄真人,面含微笑,端坐在主殿大位之上。在他右下首,还坐了另一人,却是陆雪琪的恩师青云门小竹峰首座水月大师。 陆雪琪为之一怔,她此番从南疆归来,因为是道玄真人派遣,所以先回长门通天峰向道玄真人禀告,然后才打算回山见师父水月大师的,倒是没有想到,水月大师竟然也在通天峰。而且看这玉清殿上,除了道玄真人和水月大师之外,再无其他人在座,倒似他们二人专为等她回来一般。 见到陆雪琪进入大殿,道玄真人首先和蔼地微笑出来,他旁边的水月大师虽然一向冷漠,但对着自己最心爱的弟子,眼中也有几分疼爱神色露了出来。 陆雪琪走了上去,先向道玄真人行了一礼,道:“见过掌门真人。” 然后转头向水月大师也行了一礼,但对这情同母女的恩师,她说话就随便多了,道:“师父,你怎么也来了这里?” 道玄真人笑道:“我昨日接到消息,知你今日回山,便将这消息派人知会了你师父。而且正好有些琐事,要与你师父说说,干脆便请她过来了。” 陆雪琪应了一声,水月大师坐在一旁,看着自己这美貌弟子,只见陆雪琪沉鱼落雁的容貌上,还是一如往日般美丽,却隐隐有几分苍白。 水月大师心中一动,两道秀眉也轻轻皱了皱。 道玄真人可没有水月大师与陆雪琪一起相处了多年的经历,当下也不觉得陆雪琪有什么不妥,只微笑着继续道:“雪琪,这次前去南疆,探望焚香谷谷主云老先生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陆雪琪沉默了片刻,当下将自己在南疆的经历一一说了一遍,只是中间将在天水寨与鬼厉深夜诀别的一幕,隐匿不谈。 道玄真人与水月大师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慢慢听着陆雪琪一路说来。听到此番焚香谷中谷主云易岚仍然没有露面,只有上官策和李洵等人出来招待的时候,他们二人对望了一眼,眼中都有奇怪神色,但也没有说话。 到了后来,听着陆雪琪面无表情地说到南疆苗族七里峒中一战的时候,鬼厉出现,众人激战时刻,道玄真人面色顿时冷了下来,而水月大师却似想得更多,同时也知道自己徒弟心思,不由得多看了陆雪琪几眼,只见陆雪琪在说到鬼厉被李洵偷袭,又为她所施展的神剑御雷真诀所伤时刻,说话语调虽未有变,眼中黯然神色却一闪而过。 水月大师在心中轻轻叹息一声,合起了双眼。 道玄真人等到陆雪琪说完之后,退到了水月大师身旁站着,向水月大师望了一眼,冷哼了一声,道:“张小凡那个孽障,十年前没有除了他,如今果然已经养虎为患。” 水月大师睁开双眼,有意无意向身旁陆雪琪看了一眼,淡淡道:“这都是命数使然,强求不得的。” 陆雪琪的脸色,似乎又白了几分。 道玄真人沉吟片刻,道:“从雪琪刚才所说来看,这十年来,此人道行似已大进。” 水月大师缓缓点头,道:“张小凡能在瞬间以噬血珠妖力将十几个黎族战士吸噬精血而亡,在被李洵所伤后又立刻反挫于他,连焚香谷有名的纯阳玉尺都抵挡不住,这份道行,已不在……”她看了看陆雪琪,道,“已不在琪儿和你门下的萧逸才之下了。” 陆雪琪面无表情。 道玄真人却缓缓摇头,水月大师怔了一下,道:“怎么,师兄莫非以为我看错了吗?” 道玄真人叹了口气,道:“那妖孽被李洵偷袭在前,又被神剑御雷真诀所伤,非但没有命丧当场,反而还能飞起反击。我料其抵挡神剑真诀之威的必是天音寺真法大梵般若,继而用本门太极玄清道破开神剑真诀法力阵势,冲近雪琪之后,雪琪说此人双目如血,噬血珠魔棒红芒大盛,则必然乃是用噬血妖力制住雪琪。从这些来说,他融会三家真法,道行之高,多半已胜过我等门下弟子了。” 他看了一眼陆雪琪,道:“只是那时他已筋疲力尽,强弩之末,所以无法再下手伤害雪琪,否则雪琪神剑御雷真诀被破,等于毫无还手之力,实在危险至极。雪琪,此人看来已将佛、道、魔三家大法融于一身,道行诡异难测,日后若遇上此人,千万小心。” 陆雪琪嘴角动了动,握着天琊神剑的手指,悄悄握紧又松开,低声道:“是。” 水月大师看着她的模样,在心中叹息一声,忽然道:“琪儿,你一路辛苦了,就先回去歇息吧。我还有事与你掌门师伯商谈,待会便也回去了。” 陆雪琪应了一声,向道玄真人望去,道玄真人摇头一笑,微笑道:“你看我这记性,真是老糊涂了。雪琪,这里没什么事了,你先回小竹峰好好休息吧。” 陆雪琪这才走了出来,先向道玄真人行了一礼,然后对水月大师道:“师父,那我先回去了。” 水月大师点了点头,道:“你去吧。” 陆雪琪低头应了一声,缓缓退了出去,片刻之后,消失在道玄真人与水月大师的视线中。 道玄真人沉吟片刻,叹息道:“好一个张小凡……唉,可惜了。” 水月大师淡淡道:“那孩子变作这般模样,我们也脱不了干系!” 道玄真人眉头一皱,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道:“水月师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水月大师一脸漠然,但说话语调丝毫不变,道:“没什么意思,张小凡弃明投暗,我们多少也有不对的地方。” 道玄真人沉声道:“莫非水月师妹以为我当年的做法是错的了?” 水月看了道玄真人一眼,只见他脸色少有地严肃起来,叹了口气,缓缓道:“师兄,你别多想了。换了是我,也是要和你做得一摸一样。我刚才就说过了,张小凡那是命数使然,天意如此!” 道玄真人沉默了一会,脸上神色渐渐松弛下来,只是大殿之中,气氛似乎有些尴尬起来。过了片刻,道玄真人缓缓道:“刚才你也听到了,雪琪这番前去,还是没有见到云易岚云谷主,你怎么看?” 水月大师哼了一声,道:“云易岚那个老家伙,一向神神秘秘,故弄玄虚,此番也不知道要搞什么事情。但他一身修行,却是不可小觑,南疆那里想来也没什么人物可以害得了他。所以我们也不必太过担心,倒是……” 道玄真人一怔,道:“什么?” 水月大师向道玄真人望去,道:“你此次其他弟子都不派遣,只遣琪儿一人独去南疆焚香谷,而且事先居然也不和我商量!”说罢,她面色突然冷了下来,冷笑了两声。 道玄真人眉头一皱,道:“师妹,其中缘由,我后来是跟你说过的,你不是也没有反对吗?” 水月大师站起身来,淡淡道:“我虽然不反对,但我这个徒弟的性子向来刚烈执著,你是知道的,凡事还是做得有些余地比较好。” 说罢,也不等道玄真人说话,自顾自就走出了大殿之外。 道玄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摇头,长长叹息一声。 ※※※ 狐岐山。 寒冰石室。 鬼王宗从鬼王以下,青龙、幽姬等人都站在石室中,旁边是鬼厉和小白,最僻静的角落里,一身黑衣的鬼先生孤独地站在那儿。 只是现在,却没有人有心思去注意那个黑暗的身影,所有人的精神,都紧张地望着站在碧瑶寒冰石台旁边的大巫师身上。 鬼厉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在这个场合里,他并没有让小灰跟着过来。望着大巫师衰老的身影和白气轻烟中碧瑶的容颜,早已心志如钢的他竟然身子也开始微微颤抖。 十年了,十年来的渴望,无时无刻不缠绕心头,这份希望,此刻就在眼前了。 大巫师的身体轻轻摇晃了一下,身后众人一阵动容,鬼厉忍不住向上踏了一步,就连一向沉稳之极的鬼王,眼角竟也抽搐了一下。 大巫师转过头来,对着众人笑了笑,表示自己并无大碍,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只是经过昨晚一夜的休息,今天见到的大巫师,气色似乎并没有比昨天好多少,反似有更加衰败的趋势。苍老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深深刻了进去,就像是榨取着他仅存的生命。 石室之中,只有大巫师渐渐粗重的喘息声音。 鬼王与站在身边的鬼厉对望了一眼,互相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隐约的焦灼。 忽地,大巫师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所指方向,正是碧瑶双手握着的那只合欢铃。 金色的铃铛在白皙的手间竖立着,闪烁着柔和的光线,铃身之上,慢慢倒映出那只越来越接近的苍老的手。 下一刻,枯槁的手接触到了合欢铃,寒冰石室中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从大巫师的手指尖处,缓缓亮起幽蓝光芒,渐渐闪亮,只是随着这光亮不停闪烁,大巫师脸上也变得更无一丝生气,直如死灰一般。 仿佛像听到了什么呼唤一般,突然,沉默了十年的合欢铃竟然迸发出一声清脆铃声,轻轻回荡开来。 鬼王与鬼厉面上顿时现出激动神色,两个男人竟然忍不住同时向前踏出一步,只是片刻之后他们同时醒悟,这才控制住自己,眼光死死地盯着大巫师的手指。 那清脆铃声响过之后,合欢铃铃身上缓缓泛起了一层金色光亮,虽然并不明亮,但几乎就在这层金光泛起的同时,大巫师的脸上突然现出吃力神色,片刻之间,这间寒冰石室中突然寒气大盛。 在场众人几乎同时变色,能站在这里的,哪一个都是道法修真上的大行家,几乎是下意识的,鬼王和鬼厉以及小白都飘身而上。 但就在寒气瞬间扩张之际,合欢铃上原本柔和的金色光芒转眼变作炽烈,几乎如有形之火,“轰”的一声向四周迅速无比地蔓延开去。 大巫师首当其冲,身体本来就弱,登时整个身子被这炽烈之光打到半空,一口鲜血硬生生喷了出来。 鬼王身影几如鬼魅,瞬间出现在大巫师身旁,将他身子接住,鬼厉同时出现在他身前,噬魂魔棒凌空出现,一道玄青光环转眼现身,挡住了那势如排山倒海般冲来的金铃炽芒。而小白白色的身影却出现在了寒冰石台之旁,手起处,一道白光缓缓而下,将合欢铃笼罩其中。 片刻之中,颤抖的合欢铃缓缓平静了下来,那片金色炽芒也逐渐消失,石室中的气温也恢复了原样。 众人都向鬼王搀扶的大巫师看去,只见被这一击,大巫师七窍都有血丝渗出,任谁都看出这个老人实已到了垂死边际,只残留一点余力而已了。 一片寂静中,所有的人面面相觑,怔怔说不出话来。 直到,一声喘息呻吟,打破了这片死一般的寂静。大巫师慢慢睁开眼睛,勉强站直身体。 鬼王为之动容,伸手欲扶,大巫师却缓缓摇头,鬼王默默点头,眼中转过一丝佩服之色,慢慢收回了手。 大巫师喘息片刻,抬起袖子,慢慢擦去了口边鲜血,开口说话,只是这话里声音,竟是沙哑无比:“这位小姐残存的一只魂魄,的确就在这合欢铃中。” 众人无声。 大巫师深深呼吸,道:“只是这合欢铃乃是异宝,本身所蕴灵力,自成一坚固法阵,虽然如此才能保护小姐魂魄,但外人想要取出,也非要破去这合欢铃不可。” 话刚说到这里,他身子忽然一晃,刚刚擦去血丝的嘴里,又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鬼厉冲上几步,将这老人扶在怀中,嘴角动了动,终于还是忍不住道:“前辈,你还是先休息一下吧。” 大巫师看了这个年轻人一眼,淡淡一笑,忽地压低声音,道:“你莫忘了当日在七里峒中,答应我的事啊。” 鬼厉一怔,点头道:“前辈放心!” 大巫师长出了一口气,慢慢推开了鬼厉,转身对鬼王等人道:“如今之计,要破去合欢铃灵力,又不能损害小姐魂魄,我只有布下南疆巫术中的招魂引法阵,看看能不能将小姐魂魄从铃身中引出,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众人对望无语,谁都看出这老者油尽灯枯,再说要布这个什么招魂引,真不知道他能否撑到那个时候。 鬼王牙一咬,上前一步,对大巫师抱拳道:“大师为小女如此尽力,在下感恩不尽。其他事大师不必担忧,只管放心施法就是,无论结果如何,鬼王宗必定不会让大师失望就是了。” 大巫师缓缓点头,眼有安慰之色,喘息片刻,低声道:“招魂引乃鬼魅之术,在场生人不宜太多,就请鬼厉公子和宗主留下帮忙,其他诸位暂且出去吧。” 鬼厉与鬼王同时点头,其他众人纷纷退了出去,片刻之后,寒冰石室中只剩下了大巫师和鬼王鬼厉三人。 大巫师脸色衰败,身子慢慢颤抖,却是再也站立不住,身子一软,缓缓坐到了地上。 第十四章 招魂引 寒冰石室之中,只有大巫师低沉的喘息声。鬼王和鬼厉站在这个衰弱的老者面前,紧紧盯着他苍老的脸庞,此刻,大巫师残存的生命,已经是他们二人仅有的希望。 大巫师喘息稍定,抬起了头,对着他们二人笑了笑,鬼王鬼厉这才稍微放心一些。大巫师沉吟片刻,对鬼王道:“请宗主找一些血来,‘招魂引’鬼魅之术,以鲜血为佳。” 鬼厉微一皱眉,鬼王已然点头道:“这好办。”说罢刚要走开,忽又想起什么一般,停住脚步,向大巫师问道:“大师,这鲜血……是要兽血还是人血?” 大巫师怔了怔,多看了鬼王一眼,但还是道:“兽血亦可,但若以效果论,以人血最好。” 鬼王点了点头,迈步走到门口,打开石门,只见青龙、幽姬都站在门外,一身黑衣的鬼先生也站在稍远地方。一见鬼王突然出来,青龙、幽姬脸上同时都微有吃惊神色,但鬼王却不多看他们,径直对鬼先生道: “拿一盆新鲜人血来。” 青龙幽姬都是一怔,鬼先生却只是点了点头,转身离去,鬼王随即也转了回去,只是面色渐渐深沉的青龙和幽姬站在原地。 寒冰石室之中,气氛突然变得有些怪异,鬼厉默默注视着躺在那儿的碧瑶,许久之后,转过身看了看闭目养神的大巫师,随后目光落到了鬼王身上。 鬼王却仿佛什么也没感觉到一般,神色从容自若,一双眼睛只望着碧瑶,偶尔向鬼厉这边看来,也只是一转即过,丝毫也没有停留。 石门上,突然响了两声,随后缓缓打开,鬼先生捧着一个铜盆进来,放到大巫师的身前,随后向鬼王点了点头。 鬼王微微颌首,鬼先生也不多说什么,默默退了出去。 殷红的鲜血,在铜盆中轻轻摇晃,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息,弥漫在石室之中。 鬼厉的眼角微微抽搐,深深向鬼王望了一眼,鬼王却缓缓向大巫师道:“大师,你要的血,在这里了。” 大巫师睁开眼睛,看着面前这一盆鲜血,默然无语,半晌忽地轻叹一声,道:“好吧,我们开始。” ※※※ 撑着无力的身体,大巫师缓缓站了起来,只是还不等他站直身体,身子已经开始摇晃了。鬼厉抢上一步,从旁扶住了他。 大巫师向他望了一眼,苦笑一声,却没有再推迟了。 衰弱的老人慢慢伸手到怀中,掏摸了片刻,手中已经多了一只式样古怪的红笔,笔身大致有拇指粗细,大约有常人手掌长短。尾端乃是一狗头形状,红色的笔身上也不知是什么做成的,刻着各种稀奇古怪的符咒。在笔的最前端,均匀地镶着一撮细毛,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只有残留的暗红附在其上。不问可知,这枝笔往昔所沾染的,只怕多半都是鲜血之类。 握住笔,深深呼吸! 大巫师在鬼厉的搀扶下,低下身子,把这枝红笔在鲜血中浸泡了片刻,提了起来。 鲜血从笔端细细的毛间,一滴滴无声滑落,掉在铜盆里,在血面掀起小小涟漪,荡漾开去。 提着笔,大巫师慢慢地在鬼厉扶持下走到碧瑶所躺的寒冰石台旁边,从石台与地面接壤的一处,慢慢地画下了第一笔。 鲜艳的颜色,在原本平整的地面上渐渐延伸,老人微微颤抖的手,画出了一道接一道的血符。四周寂静无声,气氛渐渐紧张起来。 鬼王在一旁看了一会,默默走到铜盆旁边,将铜盆捧起,走上几步,放到大巫师的身边。正在画符的大巫师抬起头向他看了一眼,默默点头,随即又低头继续画。 越来越多的鲜血笔画,以碧瑶的寒冰石台为中心,逐渐出现在她的周围,一座诡异而带着血腥气息的法阵,已然初现。 大巫师的那枝红笔,显然也是南疆巫术一道中的异物,被这枝红笔吸食的鲜血,经由大巫师画在地面,鲜血居然凝而不干,色泽鲜润,且在边角转折地方,竟无一丝一毫的血丝溅洒而出,如画地为牢,将这些鲜血稳稳圈在其中。 随着大巫师的喘息声再一次响起,并且渐渐浓重,地面上的血色图案也逐渐繁复起来,这些诡异的图案,看去有的像家畜猛兽,有的像飞禽大鸟,更有些完全看不出像什么的怪异图案,一个接一个地出现,而且没有任何相同。 这些图案,全部都互相连接在一起,从铜盆中被红笔画在地面的鲜血,越来越多,落到地面的鲜血的色泽,却仿佛比刚端来盛在铜盆中的鲜血还要鲜艳。 空气中的血腥气味,愈发浓烈,石室之中,此刻除了大巫师的喘息声音,更无一点异响。 这些鲜血画成的图案法阵,从碧瑶的左肩石台处地面开始,大巫师一笔一画地专心涂抹着。鬼厉在一旁搀扶着他,亲眼看着这一片鲜活的血色从无到有,从少到多,渐渐汇聚成一个半径五尺的椭圆环状,此刻,除了碧瑶头部石台附近的一小块地面,碧瑶周围已经变作了一片血色。 鬼王再一次,将铜盆端起,放在石台上方地面,然后慢慢走到一旁。这个诡异的法阵已经接近完成了。 无数连在一起、或大或小的怪异图案,闪烁着血色光芒,乍一看去,赫然如一片纵横交错的河流,鲜红活泼的血液如在血脉中一般,快活地畅游着。 从一处涌向另一边,从尽头倒转而回,如平缓潮汐,生生不息。 交织的鲜红,在脚下的地面渐渐会合,大巫师的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颤抖得无法再握住那枝红笔。 搀扶着老人身体的鬼厉,更是明显地感觉到那个苍老身体传来的痛楚,甚至连他也无法了解,这个身体到底因为什么,到如今还能坚持下来。 粗重的喘息声到此刻,已经变作了嘶哑,大巫师的额头湿了一片,却已经再也无汗可流。 他缓缓地、缓缓地伸出手,蘸满了鲜血的红笔画下了最后一笔,最后完成的一个图案,与之前第一个画下的血图,连接在了一起。 “噗!” 低沉的声音,红笔无力地掉落在一旁,鬼厉臂弯中的重量陡然沉重,大巫师的身体就这么软了下来。 鬼厉心头一跳,脑海中忍不住“嗡”的响了一声,连背上都瞬间有针扎入骨的恐惧感觉。他屏住呼吸,手上加力扶住大巫师,低头看去,只见大巫师面色灰败之极,但口微微张大,兀自喘息,显然是耗力过度所致。 鬼厉这才把心放了回去,同时惊觉,只刚才片刻,自己的额头背后,竟也都湿了下来。 几乎就在同时,传来鬼王长出了一口气的声音,显然他也为此受了点惊吓。此时此刻,这两个睥睨天下的男子,竟都为了这一个垂死老人的一点动作而心惊肉跳。 大巫师喘息良久,精神才稍稍恢复,对鬼厉点了点头,示意他让自己坐了下来。鬼厉心头忐忑,看着这大巫师模样,实在害怕这老人一不小心就要死去,只是此刻纵然再担心也没有办法,只得按照大巫师的吩咐,搀扶着他坐了下来,在石台的最上方。 大巫师深深呼吸,向前望去,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已经完全接连在一起的鲜血法阵,遍布地面的血色通道,将无数鲜血禁锢其中。而那些鲜润之血,仿佛受着无形之力影响一般,在平整的地面上,同时向着同一个方向纷纷流去,中间并无一丝脱离如血脉一般的笔痕。 从这头流到彼端,再从相连的通道流转回来,自成一个周天循环,生生不息,循环不止。 站在大巫师身后的鬼厉与鬼王互相对望了一眼,他们二人都是修真道中的大行家,眼中此刻都有惊愕之意。 大巫师沉吟片刻,伸出枯槁手掌,将刚才掉落在身旁的红笔捡了起来,在身前倒竖,笔端红色细毛向下,从那红笔之上,兀自有残留血滴,凝聚成珠,在细毛上挣扎流连片刻之后,无声掉落,融入到身前那片血色河流之中。 大巫师目不转睛,原本粗重的喘息声突然也沉静下来,石室之中,陡然平静! 只见他双眉缓缓竖起,原本无神的眼睛里竟也慢慢亮起光芒,而在他身前那座法阵之中的鲜血,似乎也受了什么刺激一般,奔流的速度突然加快。 拿着红笔的手,缓缓落下,很快接触到了地面,就在最外围一道血河的前方三寸之处。红色细毛接触到了地面,竟然没有弯曲,整个地面突然像是变作了柔水一般,这只红笔,就这么缓缓而无声地插入了地面。 石室中的气氛,慢慢变得诡异起来,伴随着越来越快的血色河流,渐渐发出隐约的呼啸之声,淡淡的血气随着那枝红笔深入地面,逐渐从这座法阵之上升起,稍后融合了寒冰石台散发出的淡淡白气,将碧瑶的身体围在其中。 鬼王和鬼厉的眼睛一眨不眨,紧紧盯着场中。 大巫师松开了握着红笔的手,低沉的颂咒声音,开始在这间石室中回荡起来。大巫师干裂的口唇间,轻微却频繁地吐出一句接一句古怪的音调怪音,他的双手仿佛随着莫名的旋律,缓缓伸至半空,五指成爪,轻轻挥动。 石室里的呼啸声音,越来越响,地面上,那座法阵中的血河此刻已然是波涛汹涌,一浪高过一浪地疯狂流动,阵阵鬼力,从这鲜血河间呼啸而来。 忽地,大巫师口中吐出尖锐啸响,双手五指如爪反扣而下,“噗”地一声抓入血河之中。 几乎就在同时,站在身后的鬼王和鬼厉一阵茫然,那一个瞬间只觉得周围这个石室竟不复存在,四方石壁、上下石板地面,突然变得空空荡荡,如处身于须弥无间,浩渺天外,阴森森、黑沉沉竟无一丝一毫可依靠之物。 只听闻鬼哭之声霍然而作,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灿烂红光,从红色血阵中迸发而出,冲天而起。红光摇曳之中,无数阴灵鬼魅之幽影惊惶失措,如被无形巨力生生吸附到此,身不由己,到处乱窜,却无论如何不能脱离那红色光幕。 也就在这个时刻,石室中恢复了本来面貌,鬼厉与鬼王知觉亦立刻苏醒过来。二人心下震动,知道刚才那个瞬间,这招魂引法阵竟然视周围石壁山腹于无物,以南疆诡秘巫力硬生生贯通九幽鬼界,擒来无数阴灵鬼魅,禁锢在这法阵之中。 这招魂引法阵如此神奇,自然大耗元气,透过红光望去,大巫师的脸色已经坏到了不能再坏的地步,若说他此刻就是死人,只怕也有人相信。 鬼王二人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暗自祷告这大巫师一定要支持下去,同时双眼更是死死盯住法阵。 场中,无数阴灵鬼魅在红光中嘶吼跳跃飞舞,有寻常幽灵,亦有模样古怪之山精巨兽,片刻之后,被红光一一弹回的这些鬼物大概知道了不能脱困,纷纷转头向坐在法阵前端的大巫师怒吼呼啸。 大巫师也不多看这些愤怒的鬼物,一双眼缓缓抬起,注视到红光笼罩下的石台之间,碧瑶手中的合欢铃上。他双臂陡然挥舞,左手如爪依然,右手五指却有变化,无名指、小指内曲三分,中指、食指如剑,拇指冲天,正是巫道法诀,凌空而指。 合欢铃铮然而鸣! “丁!……” 清脆铃音,如深谷黄莺,清晨而鸣,那合欢铃竟然从碧瑶手中离开,缓缓升到半空。淡淡金光,从铃身上再次发出。 几乎就在大巫师指向合欢铃的同时,招魂引血阵中的无数阴灵鬼魅如被无形之力催持一般,虽然愤怒嘶吼、不甘不愿,却都如潮水一般向升到半空中的金色合欢铃扑去。 瞬间,鬼气大盛,合欢铃铃身剧烈颤抖,鬼魅妖力从四面八方涌来,反复冲击,无数鬼物蜂拥而至,撕咬铃身,凶猛撞击,场面一派疯狂。而在这一幕之下,那片血色法阵之中的红色血海,红光越发鲜润,鲜血呼啸,几乎要沸腾起来! 仿佛是受不了这片阴森鬼力,合欢铃铃身淡淡金光逐渐黯淡下去,淹没在无数鬼魅之中,须臾之后,一声锐响,合欢铃上方赫然缓缓生出一道轻烟,若隐若现,若断若续,飘摇在合欢铃上。 大巫师的脸色,突然又变得微微红润起来了,比之刚才气色,反而好了不少,就连挥舞的手臂,也似有力许多。 只见他苍老脸上掠过一丝喜色,口中一声大喝: “咄!” 残魂出体, 九魂归来。 黄泉九幽, 招魂乃引! 这四句法诀大巫师喝得竟是中气十足,凛然生威,随着他话音喝处,红光轰然而散,刹那间布满整座石室,鬼王与鬼厉只觉得四周又是一阵轰鸣,刚才那空荡荡、阴森森、如置身九幽冥界的感觉再度出现,所不同的是,此刻周围鬼哭声声,竟有无数阴灵鬼物纵横飞舞。 “轰!” 仿佛一刻也不曾停留,如电光穿过天际不可阻挡,他二人还未回过神来,周围场景再度变回石室,那片红色妖幕之中,无数鬼物飞舞之际,合欢铃上那一道轻烟周围,被无数鬼物簇拥着,缓缓地现出了一道接一道的轻烟。 一、二、三……八、九! 三魂七魄,是为魂魄! 鬼厉全身发抖,手中指甲深深陷入肉里,竟有鲜血流下,他却完全不知。那一片红色光幕之中,那一道道的轻烟啊…… 他转过头,向大巫师望去。 只要片刻! 一个片刻的时间就好了啊! 他忍不住在心头这般吼叫! 大巫师脸上的一样潮红,忽地也如潮水般退去。深深皱纹包围的眼角,开始抽搐起来。 那一双挥舞在空中的枯槁的手,又一次地开始颤抖。只有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响亮: 三魂七魄, 聚灵为神。 合神搜灵, 是为一体! 随着他的话声,半空中依次出现的那九道轻烟,从鬼魅阴灵群中飞出,缓缓靠近合欢铃,渐渐地,与合欢铃上那道轻烟融合为一。 隐约中,依稀渐现人形。 此时此刻,不止鬼厉,连鬼王也忍不住身体发抖,面有兴奋之色。 大巫师面上不知何时开始,已经重新没有血色,他的手也颤抖得更加厉害,血色红光中,他张开口,大声道: 魂魄已成, 众灵归位。 灵神入…… 残留在他喉间的一个“体”字,就在那将出未出的时刻,大巫师的声音,忽然就这么哑了下来,发出的,竟只是细微低沉的“咝咝”声音。 鬼王与鬼厉同时脸色大变。招魂引法阵中红光一阵剧烈摇晃,忽地爆发出一声轰然大响,红芒散落,无数鬼物顿时冲天而起,纷纷没入石壁地下,转眼消失无踪。鬼王和鬼厉哪里顾得了那许多,透过纷繁乱相,他二人直向大巫师望去。 那个老者,一双手兀自举在半空,但他的头颅,却缓缓垂了下去。 鬼厉与鬼王如电般冲到大巫师的身边,扶住他的身体,然而大巫师的头颅依旧不可阻挡地向下垂去。他的口中,却仿佛还在挣扎着说些什么。 鬼王和鬼厉拼命靠近大巫师,在那已经含糊不清的声音里,他们却只能隐约听到几个断断续续的字句: “嗯……九幽……嗯嗯……至阴……嗯……非……此……” 那声音渐渐低微沉默,老人的头颅最终垂在了胸口,再也没有消息。 透骨的冰凉,如置身深深冥界冰狱,两个木然的男人,不能置信地望着这一切。 消散的红芒渐渐消失,汹涌的血河安静下来,失去了力量的血痕再也无法禁锢鲜血,鲜润的人血流淌了一地。 合欢铃上轻烟,如长鲸吸水一般被收了回去,消失在合欢铃中。淡淡金色光芒再度泛起,将合欢铃衬托的格外耀眼。 一阵轻轻的摇晃,伴随着清脆铃声,合欢铃缓缓落下,又回到了躺在寒冰石台之上,碧瑶的双手之中,安静如昔。 死一般的沉寂,弥漫在寒冰石室之中,久久不散,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 第十五章 伤心人 狐岐山,鬼王宗总堂。 大巫师去世,已经有三日了,青龙着人将老人的尸身火化,收藏在了一个骨灰瓮中。此刻,这个青花小瓮,就安静地放在他手边的桌上。 青龙凝望着小瓮良久,轻叹一声,转开了目光。这三日以来,鬼王宗里的大小事务,俱是由青龙和幽姬代为处理,三日前那场变故之后,鬼王与鬼厉竟然全都缩到自己房中,至今没有出来。 青龙依然很清楚地记得,三日之前,那个沉重的石门发出“吱呀”声音缓缓打开的时候,从里面走出来的那两个男人,那两个放眼天下无所畏惧的男子,竟然都如失了魂魄一般,神情恍惚而悲凉。 鬼王还好,低低说了一句:“三日之内,谁也别来打扰我!”话一说完,人便径直走回卧房,再也没有出来。 至于鬼厉,整个人失魂落魄,一个字也没有说,走着走着,竟然直接撞到了坚硬的石壁之上,以至让额头都流下了鲜血。而他,竟也毫无知觉一般,缓缓转过身子,踉踉跄跄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被这诡异的情景震住的众人,其实多半已经猜到了结果,但当他们向石门中看去的时候,满地流淌的鲜血,还有端坐在血泊中却已垂头而亡的大巫师,那场面之凄厉惨烈,实是触目惊心。 只有依旧躺在寒冰石台上的碧瑶,安详面容,还如往日一般的宁静,而在她手间的合欢铃,正散发着淡淡的金色光芒。 脚步声从旁边响起,打断了青龙的思绪,他抬起头来,只见幽姬的身影如幽灵一般飘了进来,站在他的身旁,却没有直接看他,而是向他身后的房间望了一眼,低声道:“宗主还没有出来吗?” 青龙缓缓摇头,低声道:“三天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幽姬面上黑纱轻动,默然无语。 虽然没有亲眼在现场看到一切,但他们二人完全可以想像得到那个场面的悲凉。 这世间若说还有什么比绝望更令人伤心,那便是在看见希望,甚至那希望就在眼前的时候,你却又陷入了绝望! 就在他们两人相对无语的时刻,忽地,从青龙背后那座门扉之处,传来了轻微的声响。 门,缓缓打开了。 青龙和幽姬身体一震,连忙转身看去。 简朴的木门缓缓向内打开,发出低沉而轻微的“吱呀”声,带着几分往日沧桑,像是在诉说着主人的悲凉。 一只脚,从那个房间里,轻轻踏了出来。鬼王的身影,慢慢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青龙和幽姬默默地望着,那个恍如隔世的男子。 三日白头! 鬼王的头发,竟然已全部变作雪白。 青龙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就连他自己听到,也在怀疑这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声音: “宗……主,你还好……好吗?” 鬼王嘴角动了动,却没有说话,而是闭上了眼睛,微仰起头,深深呼吸。 幽姬在黑纱之下,突然道:“宗主,你自己要保重……身体。”话说到后面,她忽然想起碧瑶,声音竟是一阵哽咽。 鬼王的肩头微微颤动,但很快平静下来,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虽然沧桑与悲凉依然刻在他的脸上,但眼眸之中,却已有了淡淡光芒。 那仿佛是看透了世事沧桑的目光。 “我看起来,老了许多吧!”他竟是这么地,说了一句,嘴角轻动,有微微的笑意,可是那其中,却满是苦涩。 青龙与幽姬同时低下头去,不忍再看这个男人。 鬼王再一次,深深呼吸,吐出了胸中之气,眼光转动,片刻后落在青龙手边桌上,那一个青花小瓮之上。 “这里面的是……”他淡淡问道。 青龙踏上一步,捧起小瓮,递给鬼王,道:“大巫师去世之后,属下大胆作主,将老人家尸身火化,这小瓮中的,乃是他的骨灰。” 鬼王默默接过青花小瓮,一双手在其上抚摸许久,轻轻叹息一声,道:“这位大师虽然没有救回瑶儿,但他以垂死之身,不顾一切耗尽元气,将瑶儿魂魄收全,虽然最后功亏一篑,但实也是我们的大恩人。” 他将这小瓮再度递还青龙,道:“你准备一下,以我圣教重礼,恭恭敬敬地将大师送回南疆吧。” 青龙接过青花小瓮,点头道:“是。” 鬼王沉默片刻,道:“鬼厉呢,他怎么样了?” 青龙迟疑了一下,幽姬却已经在旁边道:“从寒冰石室中出来以后,他好像整个人都垮了似的,失魂落魄,一路跌跌撞撞回到自己房间,就再也没有出来。”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低声道:“到今日为止,也有三日了。” 鬼王面色萧索,缓缓将双手负在身后,半晌低声吟道:“十年伤心事,一夕在心头!唉,走吧,我们去看看他。” 说完,他缓缓负手走去,青龙与幽姬对望一眼,默默跟在他的身后。 从身后望去,鬼王一头白发,身影竟是异样的苍凉。 鬼厉的房间离鬼王所居之处颇远,却离碧瑶所在的寒冰石室极近。这是当初鬼王不愿更加伤心,所以远离女儿所在的石室,而鬼厉若在狐岐山中,几乎每日都会去看望碧瑶的缘故。 当三人穿过甬道渐渐接近了鬼厉房间的时刻,走在后头的青龙和幽姬明显发现鬼王的身体有些异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又接近了那个伤心地方。 可是他们,谁都没有多说一句话。 终于,来到了孤单的石门外,鬼厉居住的地方,周围更无一人,他向来喜欢独处。只是在他门外,远远地还站着一个鬼王宗弟子。 鬼王走上前去,打开石门走了进去,随即一怔。青龙和幽姬也发现似有不对,走进去一看,只见房间里空空如也,非但不见鬼厉身影,连小灰也不见了。房间中一切摆设如常,丝毫没有动用过的痕迹,只有那张卧床之上,有些许凌乱模样。 青龙眉头一皱,转身出去唤了一声,站在门外那个鬼王宗弟子连忙跑了进来,在鬼王面前跪下施礼道:“拜见宗主!” 鬼王转头看去,青龙在他身边轻声道:“属下这几日处理门中事务之外,就在宗主门外等候,这里就叫这些弟子好生守着。” 鬼王微微点头,转过头对这鬼王宗弟子道:“副宗主哪里去了?” 那鬼王宗弟子显然对鬼王极是敬畏,连说话声音都有些微微颤抖,道:“回禀、禀宗主,副宗主在房间里把自己关了三天三夜,一点动静也没有。就在属下担心的时候,今天早上,他突然带着那只灰毛猴子走了出来,径直就离开了这里。” 鬼王怔了一下,青龙皱眉道:“他去了哪里?” 那弟子埋首道:“弟子一直跟着副宗主,只见他走出山腹,随即破空而去,弟子看他神情模样,很是可怕,也不敢上前询问,只好回来这里等着……” 青龙脸上怒气一闪,鬼王在前头却忽然“咦”了一声,走前几步,从床头拿起一封封好的信,看了一眼,却递给青龙,道:“是给你的。” 青龙怔了一下,接过一看,果然是鬼厉写给自己的,心中迷惑,看了鬼王一眼。却见鬼王面无表情,看向别处,青龙皱眉,撕开封口,将信看了一遍。 信并不长,他很快就看完了,只是脸色忽也有些黯然,低声道:“宗主。” 鬼王淡淡道:“怎么了?” 青龙道:“他在信中,是拜托我辛苦一趟,将这位大巫师的骨灰送回南疆苗族七里峒。” 鬼王缓缓摇头,突然叹息一声,道:“罢了,罢了!” 青龙愕然,鬼王却转头对那鬼王宗弟子道:“你下去吧。” 那人如遇大赦,重重磕了三个头,急忙退了出去。 青龙望着鬼王,道:“宗主,那鬼厉……” 鬼王向着这空荡荡的房间望了一眼,眼中尽是萧索之意,良久方转身,也不招呼青龙幽姬,只默默行去,从他背影之中,幽幽传来低沉声音: “都是伤心人啊……” ※※※ 南疆,焚香谷。 这个近日来变故不断的正道大派,今日里又有一个震撼人心的消息,瞬间传遍了整个山谷。从焚香谷深处天香居里天鼓七鸣,响彻远近,预示着已经闭关许久的焚香谷谷主云易岚就要在今日出关。 所有的焚香谷弟子纷纷归位,无人胆敢怠慢,在焚香谷正殿山河殿里,以上官策、吕顺等人为首,李洵等一众弟子列位在后,并列殿前,耐心等候着。 众人之中,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一个站在李洵身边的女子,正是燕虹。自从不久前九尾天狐逃脱玄火坛的那个晚上,上官策在混乱之中认出燕虹乃是假冒之人,其后果然乃是魔教合欢派的金瓶儿所扮,真的燕虹却直到三日前方在焚香谷一栋房子内的地窖中被发现。 这自然是金瓶儿用诡异术法将燕虹治住,藏在这么个所在。这些日子来焚香谷中众人倾巢而出,找遍了附近大大小小山头,惟独没有注意谷中房子。还是三日前一个男弟子因为谷中缺了一味药材,下了那个藏药的地窖寻找,方才发现燕虹,否则也不知道这可怜女子要在那地窖中等上多久。 这些日子折磨,燕虹明显神色变得憔悴多了,众人此刻也不便多注意于她,一个个眼神都望着正殿偏门,按照惯例,出关后的云易岚当从那里走出来与众人相见。 站在众人最前的上官策依旧是一身黑衣,神态从容地站在那里,只是在众人无法发觉的眼眸深处,却隐隐有几分异芒闪烁。 对他来说,几年里这个当师兄的谷主云易岚每次与他见面,无不隔着一座屏风,而说话间更是有气无力,并且近日来越发苍老,他起初也不敢相信,但直到最近,他在心中已渐渐认定,这位一直压在自己头顶的师兄真的是快不行了。 不料今日天香居中天鼓如雷,生生将他震在当地,云易岚竟然出关了! 难道他真的是在闭关修习术法,而非遮掩什么? 上官策心中烦乱不堪,忐忑不已。 而在上官策身后,站在年轻一代弟子最前头的李洵,眼中却有遮掩不去的兴奋之意。一直以来,他都是云易岚最得意的弟子,在焚香谷中更是天之骄子。只是数年前云易岚突然闭关,事先更无丝毫预兆,就这么从此不与众人相见。 虽然李洵本人还是为云易岚特别看待,与师叔上官策一样乃是焚香谷中仅有的两个可以见云易岚的人,但李洵毕竟年轻,道行不够,焚香谷中大事却是让上官策掌管的,无形之中,李洵的地位下降不少。 如今云易岚重新出关,形势自然大变,他乃是当今谷主最钟爱之弟子,下任谷主当仁不让的人选,说起话来自然分量不同。而且更重要的是,就在昨天,也就是云易岚出关的前一天晚上,他已经被云易岚秘密接见过,事先知道了恩师将要出关。 随着恩师出关之后,有一件他盼望许久的宿愿,也终于有可能达成了。一想到此处,李洵英俊的脸庞上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之情。 上官策的身子动了动,缓缓转回了身子,身后那个年轻的师侄虽然竭力保持镇静,但那种从心底发出的欢喜与兴奋,毕竟不是他这个年纪阅历所可以遮盖的,也更不可能逃过上官策那如鹰一般看透世情的眼睛。 “嘿……”他缓缓在深心中冷冷笑了一声,暗自道:“年轻人,你要走的路,还不知有多长呢!” 就在这众人各怀心思的时候,忽地鼓声悠扬,如天外飞来,盘旋大殿之中。上官策等人精神为之一振,向那偏门望去。 只见红影一闪,一人缓缓现身,一身火红色的衣衫正是焚香谷历来谷主的服饰,代表了这个尚火的宗派信仰。 没有感觉到火焰的热度,更没有耀眼的光芒,但不知怎么,众人眼前一热,无不有一种感觉,一团红色的火焰,飘飘然这么走了过来。 而当众人回过神来,看清了那团红光中的人物时候,包括一向镇定从容的上官策在内,竟都是不能置信地发出了一声低低惊疑的呼声。 来人,竟只是一个看去至多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一头鲜艳却柔顺的红发也不系起,随意飘洒肩头,更有一丝飘逸放荡的味道。 众人面面相觑,云易岚数年前闭关时候,众人都分明记得他已经是个垂暮的老人,头上早已是白发苍苍,此刻看此人比当初的云易岚年轻了不知多少,而且面容上皮肤光洁平滑,连一丝皱纹都看不到。 此人面容轮廓,分明乃是云易岚的模样,尤其上官策,他与云易岚在一起的时间比谁都长,更是认得这就是年轻时候的云易岚的样子,只是看那容颜,更胜过他年轻时的风采,在这般震撼之下,众人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倒是云易岚行若无事,大摇大摆地走到正殿之中,众人面前,目光炯炯有神,向众人望了一眼,忽地微笑一声,声音一反在密室中的苍老,清朗悦耳,道:“怎么,你们都不认我这个谷主了吗?” 众人身子一震,李洵首先回过神来,当先拜倒,大声道:“弟子恭迎师尊出关,恭贺师尊闭关修炼真法大成!” 众人顿时醒悟,纷纷行礼,上官策眼中惊讶神色渐渐退去,也低下头行了一礼。 云易岚显然看去气色不错,心情亦是极佳,摆了摆手,道:“好了,好了,大家都许久不见了,起来说话吧。” 众人应了一声,纷纷站起,云易岚微笑着向众人看去,最后目光落到上官策身上,笑道:“师弟,这些年让你代管谷中琐事,烦了吧?” 上官策摇了摇头,亦露出微笑道:“师兄不在,便是我这做师弟的分内之事,反是前些日子玄火坛出了变故,我……” 云易岚忽地一声大笑,将上官策的话语打断,道:“过去的事,师弟何必耿耿于怀,来日方长,我们从长计议就是了。” 上官策面上掠过一丝讶色,但也没有再说什么,低头道:“是。” 云易岚向在场众人望去,只见众人眼中满是尊敬和惊奇眼色,显然自己这一身返老还童的样子,让众人实在惊愕。 只是他也不多做解释,掉头向早就侍立一旁的李洵问道:“最近谷中有什么事吗?” 李洵踏上一步,恭声道:“今天一早,中土青云门掌教道玄真人捎来一份书信,说是对前些日子师尊去信的回复。” 他口中这般说着,面上神色从容,但站在一旁的上官策面上却为之一变,云易岚闭关期间,焚香谷大事都由他作主。与青云门掌教通信往来,自然是重要之极的事情,他却是一无所知。这封回信今早即到,李洵竟然半路截下,分明乃是师兄云易岚的指使。 上官策心中怒气渐生,面上却依然如故,异样神情一闪即过。 云易岚点了点头,将李洵递过来的书信接下,打量了一眼,只见信封上端端正正写着数字:焚香谷云易岚师兄亲见。 落款乃是:青云门道玄拜会。 果然乃是青云门道玄真人的手书,云易岚微微一笑,将封口撕开,抽出了一张薄纸,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面上始终带着微笑之意。 末了,他微微点头,沉吟片刻,将书信收好放入怀中,朗声对众人道:“今日就到这里,你们回去准备一下,不久之后,我当率领焚香谷出色弟子,进中土去拜会青云门与天音寺两派道友,共商天下大计!” 众人一惊,焚香谷大举进入中土,已经是许久以前的事情了,不料今日谷主甫一出关,便下了这个绝大的命令。只是云易岚向来威望深重,焚香谷众人也没有多想,一众人见过礼后,纷纷退了出去,各去准备不提,只有李洵被云易岚留了下来。 待众人走后,山河殿上只留下了云易岚和李洵师徒二人。李洵与师父单独相处,便也没有众人在场时那般拘谨,笑道:“师父,你闭关究竟修的是什么法门,竟有如此神效?” 云易岚笑了笑,道:“这乃是我焚香谷祖师传下的异术,等日后你道行够了,还怕我不传给你吗?” 李洵一怔,却见云易岚眼中笑意和蔼,似大有深意,略一思索,不由得大喜过望,连忙拜倒,道:“多谢师父厚恩,弟子必定不辜负师父的期望!” 云易岚微笑着将李洵扶起,上下看了看他,叹道:“你根骨精奇,乃是修道的大好人才,只是我看你年轻气盛,心气还有些浮躁,自己还要多加把握,如此再勤加修习,方能成其大器。” 李洵连连点头,道:“多谢师尊指点。对了,师父,你留我下来,可有什么事吗?” 云易岚看了他一眼,道:“不错,我要你先去一趟中土。” 李洵一怔,道:“中土?去哪里?” 云易岚淡淡道:“青云山。我等一下会写一封回信,你立刻动身,将此书信送到青云山道玄真人手中。” 李洵点头道:“是。” 云易岚来回走了几步,又道:“道玄真人看过此信之后,多半要留你在青云山暂住几日,你也不必推迟,就在青云待几天,我随后就带其他人到了。” 李洵点头,但微感迷惑,道:“师父,你这么急着进入中土,有什么要紧事吗?” 云易岚微微一笑,道:“还不是你求了我许久的那件事!” 李洵身子一震,随即面上露出掩饰不住的兴奋之意,当即再次跪倒,大声道:“多谢师父成全。” 云易岚摇头笑道:“好了,好了,你且先回去准备一下吧,等会过来取我书信,就直接动身好了。” 李洵兴奋地答应一声,大步走了出去。 待这个年轻弟子的身影消失,云易岚面上的笑容也渐渐淡漠,他转向南方,向着那十万大山的方向远远眺望,半晌之后,忽地冷哼一声:“既然你要出来,我便让整个天下来挡。要我一人独挑这个担子,嘿嘿,我可没那么傻!” 第十六章 颓废 十万大山,镇魔古洞。 兽妖复活之后的镇魔古洞,情景已经与之前黑云压顶、阴风呼啸的模样大不相同,虽然天空仍然昏暗,但集聚在洞口的那片黑气已然消散,终年不止从古洞之中吹出的阴风也消失无踪。 除了依旧荒芜的山脉,只有伫立在镇魔古洞洞口的那尊石像女子,依然风雨不改地站在那儿。而在她的面前,竟站着一个模样极其俊逸、甚至带着一丝妖艳的少年。 白皙的脸上,细眉丹目,薄唇尖颌,细细看去,这张脸庞却隐隐和那尊石像女子有几分相似。 只是,两个人的气质,却截然不同! 这个少年,便是从镇魔古洞中复活的兽妖,谁也料想不到,令无数南疆人恐惧的恶魔,竟是这般一个看去俊俏的少年。 从复活的那一天开始,不知为何,他既没有大肆杀戮,也没有狂喜呼啸,只是这么默默站在玲珑巫女的石像前,沉默地凝视着。 黑影闪过,巫妖从远处无声地飘了过来,来到少年的身后。 “兽神大人。” 少年身子一动不动,头也不回,道:“怎么样了?” 巫妖盯着他的背影,道:“十三妖王已经将十万大山中残余的蛮族全部收服,一起听命于兽神大人。” 少年的身子这才动了动,缓缓转过身来,淡淡道:“一共还剩多少族?” 巫妖道:“如今只有三十七族了。这百年间,十万大山里群龙无首,各蛮族多互相残杀,许多族都被灭了。” 少年冷冷一笑,面上也不见有什么失望表情,相反,却有股从深心隐隐散发的桀骜感觉,目光如电,在巫妖蒙着黑纱的脸上转了转。 巫妖突然觉得,自己面上几如被火焰烧过一般的感觉。 “其实,应该是三十八族的,”那少年悠然道,“不是还有你这个黑巫族的最后传人吗!” 巫妖低头,沉默无语。 少年缓缓转过头,目光又一次落到玲珑巫女石像的脸上,凝望许久,突然叫了一声:“黑木。” 巫妖身体一震,这个名字对他来说,仿佛如刻在深心的伤口一般,每唤一声,都要伤他一次。 只听那少年注视玲珑石像,语气中突然多了几分沧桑,道:“这么多年了,在玲珑面前,你心里有没有后悔过?” 巫妖沉默,许久才低声道:“有。” 少年也不回头,一双眼中闪烁着怪异的光芒,流转不歇,幽幽道:“这世间除了你那个变作凶灵的大哥,也只有你知道我和玲珑的关系了。当年你们一行八人,追杀我穿过千山万水,现在想起来,仿佛就在昨日一般。” 巫妖黑纱之下的身体,忽地开始微微颤抖,曾经的往事,他仍历历在目。 只是那个少年,根本没有注意巫妖的反应,他所说的话,与其说是对巫妖说的,不如说是对着石像低低自语,在他眼中,此刻只有了那个玲珑巫女的石像。 “你,”他的声音,慢慢透着一分伤心,一分悲凉和一分的愤慨,“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石像无语,沉默伫立。 “在你心中,什么世间苍生,什么天命造化,都是那么重要吗?”这个少年的声音,忽有些激动起来,慢慢变大。 “如果你把那些看得比我还重,所以要除了我,是这样吧?”少年脸上的表情,浮现着诡异中带着一丝妖艳的冷冷笑容,“可是你知道吗,我根本不在乎!” “什么狗屁天意,什么天下众生,那算什么?”他的神情越发凄厉,奇怪的是,尽管那眼神表情极其可怕,他的容貌却越发得妖艳漂亮,几不似常人。 “你要我死,说一句就够了,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他厉声咆哮着,对着那尊石像女子,然后,慢慢地,他的声音低落下来,“可是,为什么……你竟然把那些东西,看得比你自己、比你自己的性命还重要啊……” 慢慢地,他伸出手去,轻轻抚摸过经历了无数岁月风霜侵蚀、渐渐粗糙的面容,拂过深深记忆之中,那曾经温柔的脸庞啊! 冰冷的感觉,不带一丝的温暖,从手心缓缓传来。 张开了双臂,轻轻地拥抱,将石像拥在怀里,少年的表情渐渐变成异样的温柔。巫妖站在背后,默默地注视着那个怪异的场景。 “我知道,是这个天下苍生害了你的。”那少年半闭上眼睛,如梦呓一般地轻声道,“你放心吧,我会让所有的一切,都来为你陪葬,然后,我再来找你……” “你等着我……” 低低的声音,悄悄低落而终于消失。妖艳的少年拥抱着冰冷的石像,黑衣的巫妖木然而立,天空中的乌云一声惊雷,天际飘落了雨滴。 大雨在风中飘落,将这个世界变得朦朦胧胧,隐约中,巫妖怔怔望去,雨滴落在那石像女子脸上,无声滑落—— 恍如泪水! ※※※ 青云山东方三千里,从空桑山向东南延伸的古道边,寂寂荒野,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 离小池镇一日路程的何家小店,也和往日一般,孤独地座落上古道旁,迎送着过往的旅人。小店的主人何老板已经不记得到底迎来送走过多少客人,过路的人呢,自然是什么样子的都有。但是在这三天之中,虽然他岁数渐大,但想必是会记住这么一位客人的。 其实要说是一位客人,也不大准确,真正来说,应该是带着一只古怪猴子的客人。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自然是那只模样古怪有三只眼睛的猴子。 三日之前,正站在古道旁边店门外迎客的何老板看到这位满面风尘之色、一脸茫然的男子从古道上走来,肩上趴着一只三眼猴子之后,就觉得有几分眼熟。当时他迎上前去,本想说个天花乱坠将这位客人拉进小店歇息片刻,却不料他只说了一句: “客官,本店有热茶美酒,不如到里面休息……” 这后面的话还未出口,那看起来十分憔悴的男子忽地就从他眼前消失了,等何老板回过神来的时候,那男子已经坐在他小店之中的木桌旁边。而桌子之上,丢着一锭足可以在这家小店里不停吃喝三日的银子。 何老板自然是好生欢喜,连忙端酒送菜,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位客人和这只猴子,居然真的就在他的小店中,足足待了三日三夜,直到今天,似乎也没有上路的意思。 那个男子的精神,显然非常不好,三日之间,何老板竟未看到他说过一句,笑过一次。每次当他将酒菜端上饭桌,那男子都是默默望着酒壶,然后慢慢喝酒。 只是这位客官的酒量似乎极差,每次喝了一点,何老板心里估算着还不到半壶吧,整个人就仆倒在酒桌之上,不省人事。而与主人相反,男子带来的那只三眼猴子,却令何老板目瞪口呆。 老实说,何老板在这里开店,地方虽然偏僻,但因为过往客商颇多,也算是有点见识的人物,但这三天之内,他已经在内心里无数次地发誓,自己真的见到了这辈子最能喝酒、酒量最大的一只猴子。 只不过是一日夜的工夫,何老板小店中所有库存的美酒,包括他藏在店后那棵老槐树下的一坛女儿红烈酒,都被这只猴子喝完了。 而这只猴子,仍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捉耳挠腮,四处张望,蹦跳许久,冲着何老板“吱吱”叫个不停。何老板虽然不通猴语,但傻子也能看出这只猴子的意思,本来不欲理会,不料这猴子机灵得如鬼一般,居然偷偷将何老板收起来的银子又偷了回来,并在何老板面前晃来晃去。 何老板无可奈何,何况客人本来就付了足够的银子,只得派伙计从小池镇上连夜往这里送酒。刚开始他还颇为恼火,但时间稍久,居然渐渐喜欢上了这只猴子。而且这只三眼猴子除了爱喝酒之外,倒也并没有其他恶劣地方,反而时常在店中玩乐嬉闹,心情好时居然还玩了几个杂耍,不仅何老板看得眼睛发直,其他这几日经过的客商,也无不看得兴高采烈,在何老板这店中多待了许久,让他赚了更多的银子。 而那只灰毛三眼猴子的主人,却与活泼的猴子截然相反,大部分的时间都是酒气冲天的睡觉,间中醒来一次,也只是双眼无神地望了望周围,偶尔猴子跑回身边,他眼中才有几分光彩,懒洋洋地伸出手摸摸猴子脑袋,随后似又想起什么伤心事情,拿起酒壶又喝起来,不到一会,便又沉醉于梦乡了。 有时候何老板也偷偷想过,这男子该不会是个疯子吧。只是他虽然是个普通店主,但仍然感觉到了这男子与其他过往路人的不同。这男子待在这小店中的三日,以往夜间这个时节最多的蚊虫,突然全部都消失不见了;更有甚者,往日每到深夜,小店外古道荒野中时常回荡起的鬼哭声音,竟然也似被什么东西吓到一般,全部都消失不见。以至于何老板听惯了这些鬼哭狼嚎睡觉,突然这三日里如此安静,他竟然失眠了。 这一日黄昏,何老板站在小店的柜台后边,合上刚刚算好的账本,长嘘了一口气。随后,他向自己的小店中望去。 窗外西落的残阳还有淡淡的余光,照红了天际晚霞的同时,也从小店的窗口照了进来,将这里的桌椅都拉长了影子倒映在地上,仿佛时光也在这里悄悄路过。 何老板的心情忽然有些异样,心头一阵惘然,算来自己也已经过了五十了吧,虽然帮忙的伙计从来都说自己看着只有四十左右,但他自己知道,身体还是渐渐不行了。 岁月不饶人,就这么过了一辈子吗? 他怔怔地向着地上那些渐渐变长的桌椅影子望着,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又看到了这间小店四壁上斑驳脱落的痕迹。 寂寂残阳,照在他的脸上,有几分人世莫名的沧桑。 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这些事,还是不要想吧。何老板苦笑一声,拿起账本向着此刻小店中惟一的客人和他的猴子走去。 那位客人总是坐在最靠里的那张桌子旁,此刻如往常一样,正喝醉了仆在桌子上,一动不动。而他的那只猴子则蹲在桌上,左手拿着酒壶,右手从桌上几个装着菜肴的盘子中抓着美味,喝一口酒,吃一口菜,日子过的有滋有味。 何老板走到那位客人身前,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眼睛却是忍不住先向那猴子望了一眼,只见三眼猴子显然也不在乎他的到来,只看了他一眼,又把注意力放到手中酒壶上去了。何老板叹了口气,这只猴子实在是他生平仅见的最嗜酒的动物,况且它背后还背着一只大酒袋,虽然已经干瘪。 何老板收回目光,心中却有几分紧张,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又咳嗽了几声,才小心翼翼道:“这位……客官。” 他身前的男子一动不动。 何老板有些尴尬,但还是说了下去:“呃,客官,是这样的,三日前你付的那锭银子,如今已然用完了,本店本小利薄,是不是……” 那男子不知是不是真的醉了,伏在那里,还是没什么动静。 何老板叹了口气,讷讷道:“其实,客官你付的那锭银子的确不少,别说在小店里吃三日,便是吃上五日也尽够了。只是……只是贵畜实在太过厉害,酒量太大,只这三日工夫,已喝去了小店里所有存酒不说,另差人分两次送来的四缸酒,居然也被它喝完了……” 何老板说到这里,又看了看三眼猴子,只见猴子瞪了他一眼,做了个鬼脸。 何老板低声下气道:“能不能请您再付一些银子,呃,对了,三日前您付的那锭银子,还被贵畜给偷了去,至今未还,我……” 话未说完,忽只听“丁”的一声,一锭银子在桌上蹦了两下,出现在何老板面前。何老板定睛一看,却是猴子不知道从那里又摸出了那锭偷去的银子,丢在他的面子。 何老板连忙收起,收到怀中,迟疑片刻,看了一眼那只猴子,又将银子取了出去,拉开衣襟,放在自己贴身衣服里去了。 就在他收好银子,打算再次向那个男子开口的时候,小店门口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有人在吗?” 何老板一怔,回头望去,只见门口站着三人,两男一女,为首一个老者,手边拿着一只竹竿,上边挂着一块白布,上书着“仙人指路”四字;在他身旁,是一个看去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秀美,脸上正挂着一丝微笑。 这老少二人,老的是仙风道骨,少的是美貌秀气,而在这二人身后,站着一个中年男子,拿着所有的包裹,却生得古怪,身材高过前二人一个头以上,一张脸却长得如野狗一般,望之生厌。 何老板连忙迎了上去,毕竟带猴子的客人显然不可能偷偷溜走,还是先招呼刚来的客人为好。只见他迎上笑道:“有,有,三位客官,请问是吃饭还是住店呢?” 为首那个老人呵呵一笑,眯着眼睛笑道:“怎么,何老板,不认识我们了吗?” 何老板为之一怔,仔细端详了一会那位老者,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他在这古道边做生意,过往路人何其多,如何能一一记得,只得尴尬摇头,道:“抱歉,客官,在下年纪大了,记性不行了。” 那老者面有恻隐之色,摇头叹道:“唉,可惜、可惜啊,世间凡人,多半如此,有仙缘在前,竟无慧眼可知。” 何老板心中一惊,登时起了几分敬畏之心,仔细看了看这老者,只见他白须飘飘,鹤骨仙风,多半乃是得道高人。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得道高人看起来像是个江湖相士,而且老者身边的少女看起来大是不以为然的表情,但想来既然是高人,自然是自己这等凡人无法明白的,若是自己明白了,岂不是自己也成高人了? 想到这里,何老板脸上早就多了几分尊敬,恭声道:“是,是,这位客官……不,大师里面请。” 老者答应一声,手持仙人指路的竹竿当先大摇大摆走了进去,他身后的少女苦笑摇头,转头对背后那背着包裹的男人道: “野狗道长,我们也进去休息一会吧。” 那男子应了一声,也跟了进来,三人坐到一张桌旁,狗脸男子将身上包裹往旁边椅子上一放,发出了“砰”的一声,看来分量不轻。 这三个人,自然就是周一仙和小环爷孙两人了,那个狗脸男子,便是炼血堂一系仅存的野狗道人。自从死泽之役结束之后,野狗道人就跟着周一仙和小环两人,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一开始的时候,周一仙对野狗委实看不顺眼,三天两头地挑野狗的不是,时不时就出言讽刺,而野狗道人,仿佛洗心革面重新变了个人一样,居然听若不闻,仍是一路跟了下来,而小环心地善良,看不过眼,多有出言维护。 她年纪虽小,但牙尖嘴利,周一仙纵然是个老江湖,时常被说得无言以对,最后只得接受这个事实。幸好时日一久,他渐渐发现野狗也并非一无是处,比如往常需要自己背的包裹重物,如今可以全部丢给这个“苦力”,而且“苦力”在小环略带歉意的眼神中,居然没有丝毫反感,反而很是高兴的样子。 至于其他好处,诸如野外行走遇到野兽,行路见鬼,过山遇见强人等等等等,自然也是派遣这位野狗“大侠”一力摆平,一路下来,周一仙只觉得舒畅之极,天涯路走了一辈子,还从未走的如这几个月一般舒服,恨只恨没早点遇到野狗这厮。 这段时日,他们三人重游故地,反正是浪迹天涯,什么地方都可以去得,走着走着,又走回了这条古道之上。也亏得周一仙如精鬼一般,竟然还记得何老板这么一个在路边开小店的人,上来就装扮了一回高人,唬得何老板一惊一诈的模样。 看到何老板对自己毕恭毕敬的样子,周一仙大是得意,大模大样地点了几个菜,待何老板快步走开前去准备的时候,他才回头欲向小环和野狗道人吹嘘一番,却见小环和野狗道人脸上,突然浮现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目光直直的。 周一仙奇道:“喂,你们怎么了?” 野狗道人抬起似乎变得有些沉重的胳膊,向小店内里深处指了一指:“你自己看。” 周一仙瞪了他一眼,转头看去,忽地身子也是一震。 只见黄昏残阳余光中,最后一缕光线从窗口落下,在小店深处那个昏暗的角落,仆着一个男子身影,而桌子之上,在阴影之中,一只三眼猴子正向他们望来。 小环愕然,低低叫了一声: “小灰?” 第十七章 偶遇 把刚出锅还冒着热气的菜肴放在桌子上,何老板退回了柜台后面,重新打开账本,装作算账的模样,只是眼睛微微转动,不时悄悄向小店里的那些客人望去。 周一仙、小环和野狗道人三人,此刻都已经坐到了三眼灰毛猴子小灰的那张桌子上,新点的菜,自然也送到了这张桌子,只是他们都毫无胃口就是了。倒是小灰颇为开心,大口喝酒大口吃菜,很是开心的模样。 周一仙等三人的眼睛,此刻都没有望着小灰,而是默默望着桌子一边,正仆着的那个男子。 小环沉默半晌,慢慢伸手,推了推那个男子,低声叫道:“鬼……厉。” 那个男子身子被她推得动了一下,却没有什么反应。旁边周一仙与野狗对望一眼,面面相觑。 那男子自然就是他们往日见到的鬼厉,只是这曾经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人物,此刻竟变得如此落魄,他们一下子还反应不过来。 小环转过头来,愕然道:“他怎么变作了这个模样?” 周一仙瞪目耸肩,道:“这话你别问我们两个人。”他停顿了一下,忽地眉头一皱,转头对着仍蹲坐在桌上的小灰,露出笑容,道:“小猴子,你主人怎么了啊?” 小灰三只眼睛一起转动,向这位道骨仙风的老人看了一眼,没有其他反应,只有身后一条尾巴竖了起来,在身后摆动几下,片刻之后,忽地“哧”地从口中啐了一声,大模大样地转过头去喝了一口酒,浑没把这看去如神仙一般的老头放在眼中。 周一仙大丢面子,登时脸上挂不住了,怒道:“死猴子,居然敢给我脸色看,反了你了。若是惹怒了你家仙人,待我用仙法将你收了压在青云山下,镇封了一千八百年的,看你怕不……” 话音未落,周一仙只听见一声呼啸,眼前一黑,似有一物当面冲来,眼看躲闪不及,旁边小环也惊呼一声,幸好从旁伸过一只手,迅速无比地将周一仙推了一把,将老头推倒在地。 周一仙猝不及防,只摔了个四脚朝天,登时将仙人模样摔得七七八八,大是狼狈,不过总算也因此而躲过了当面丢来的那件事物。这时那东西砸了个空,飞出一段距离,“嘟”的一声闷响,砸到小店墙壁掉了下来,却是个烧鸡的骨头。 众人包括正站在远处看热闹的何老板一起转头望去,只见三眼猴子手中抓着一只鸡腿啃得不亦乐乎,只不知道这骨头是它用手仍出来的,还是直接用嘴吐出来的? 周一仙恨得牙痒痒的,但他阅历毕竟非同小可,知道这猴子乃是不世出的灵物,而且看这模样,脾气居然颇为暴躁,还是不惹为妙,再说这背后还有个以嗜血闻名的主人鬼厉,万一那家伙清醒过来,更是麻烦。 当下骂骂咧咧爬了起来,怪眼一翻,却是冲着野狗道人怒道:“你这厮存心要我死是不是,干吗用那么大力推你家仙人?” 野狗哑然,若是依他以前的脾气,自然早就骂了回去,如今只是狗一般的眼睛转了转,将头转了开去,不理周一仙了。 周一仙吃了个闭门羹,更是恼火,正要再说什么,小环已在旁边嗔了一句:“爷爷!” 周一仙近年来,倒是对这个牙尖嘴利的孙女最为害怕,讷讷住口,但嘴里仍是咕哝着什么,显然很不甘愿。 小环不去理他,转过头望着小灰,露出笑容,道:“小灰,还记得我吗,我给过你冰糖葫芦吃的哦。” 小灰眼睛望着小环,三只眼一起眨呀眨的,忽地点了点头,咧嘴笑了起来,居然连尾巴也摆了两下,不知道是不是多年前在青云山大竹峰跟那只黄狗“大黄”学的。 小环扑哧一笑,道:“想不到你还记得我,过来吧。”说着伸手向猴子招手。 小灰眼珠转了转,伸手到脑袋上,看样子似乎是微微有些困惑,习惯性地想抓抓脑袋,不料双手中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抓着鸡腿,都不得空,索性干脆直接用鸡腿在毛茸茸的头上蹭了几下,留下了几点油渍。 小环掩嘴轻笑,小灰望着她的笑容,也咧嘴笑了笑,然后慢慢移了过来,来到小环身前桌上,蹲了下来。 旁边周一仙、野狗还有远处的何老板都看直了眼睛。 小环细细打量了一下猴子,从怀中拿出一块丝巾,皱眉道:“把手上的东西丢掉啦。” 三眼猴子怔了一下,“吱吱”叫了两声,显然不是很愿意,小环轻轻拍了它脑袋一下,道:“快!” 小灰撇了撇嘴,将手中鸡腿放回盘子里,还多看了一眼,然后刚要放下酒壶,忽然又拿到嘴边喝了一大口,这才放回桌上。 小环摇头失笑,道:“怎么变得这么馋了。”说着伸手将小灰两只猴手都拉到身前,用丝巾将猴子手上的油渍细细擦去,小灰居然也就一动不动,任由小环摆布。 说来也怪,除了主人鬼厉之外,三眼灵猴似乎只对少数几个女子有些许好感,至于像周一仙、野狗之流,似乎它从来就看不顺眼。 擦拭完毕,小环将丝巾放到一旁,目光向酒气冲天仆着的鬼厉看了一眼,对小灰道:“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小灰伸手抓了抓头,“吱吱吱吱”开始叫唤起来,同时手臂挥舞,无奈在场众人大眼瞪小眼,很明显没人听得明白。小灰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停了下来。 忽然,猴子伸手一指小环,险些戳到了小环脸上,小环吓了一跳,旁边野狗道人身子欲动,以为这猴子野性难训,不料却被他身边的周一仙一把拉住。 野狗一怔,向周一仙看去,周一仙低声道:“看看再说。” 只见小灰此刻指了指小环,然后身子忽地就在桌子上翻了个跟斗,跳到桌子中间,口中“吱吱”乱叫,对着小环比划着,接着双手从上到下沿着身体做曲线状。 小环愕然,旁边周一仙却皱起眉头,道:“女人?” 小灰连连点头,接着一指那个仆倒的鬼厉,随即双手捧心状,口中“吱吱呀呀”叫唤了几声,忽地身子向后一倒,整个猴身直挺挺向后倒了下去。 小环突然叫了一声:“小心!” 话音未落,只见小灰表演得太过投入,忘了这只是张不大的桌子,自己刚才蹦蹦跳跳不知不觉已到了桌子边缘,这一倒下去,只听“扑通”一声,登时掉到了桌子底下。 小环又好笑又担心,连忙要起身查看,但“嗖”的一声,猴子已然从地上重新蹿了上来,咧嘴对着小环笑着。 小环看三眼猴子没受什么伤,这才放心,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小灰眼睛眨呀眨地,望着小环。 小环沉吟片刻,又看了看鬼厉的身影,转头向周一仙道:“爷爷,他这个是……” 周一仙皱眉道:“难道是他被一个女子所伤?以他如今的道行和鬼王宗的势力,放眼天下,可没几个女人能做到这一点了。是青云门的水月,要不就是魔教合欢派的三妙?……” 一直坐在一旁的野狗道人突然开口道:“我看不像。” 周一仙怒道:“你说什么,居然敢说老夫,呃,本仙人说的不对?” 野狗道人却不看他,一张狗脸上浮现着奇怪的表情,望着那个仆倒的身影,慢慢道:“以我所知,他不是那种把胜败看得很重的男人,再说了,他身上也没有什么伤……” 周一仙哼了一声,大是不以为然,讥讽道:“那是你道行和人家差得太远,若是如你一般只会几手三脚猫的道行,打一场败一场,自然对胜败看得很轻,天天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 野狗道人大怒,正欲反驳,小环在旁边瞪了他们这两个人一眼,提高声音道:“好了,别说了!” 周一仙和野狗这才同时住口,但仍怒冲冲对望一眼。 小环想了想,随即点了点头,似做了什么决定,然后对蹲在自己面前的猴子道:“小灰,你们先跟我们一起走吧。” “什么?” 小灰还没反应,周一仙和野狗道人却先喊了出来,声音之大,连远处的何老板都被吓了一跳。 小环看了他们一眼,道:“怎么了?” 野狗道人一时有些结巴,讷讷道:“他、他仇家太多,只怕会有麻烦的。” 小环道:“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野狗道人默然,但他旁边的周一仙却不干了,对着小环怒道:“我们又不是开善堂的,你干吗整天收留别人?” 小环瞪了爷爷一眼,道:“他不是别人,他在死泽里救过我的命!而且……”她忽地大有深意地笑了一声,道:“爷爷,十几年前你骗了人家踩狗屎运的事,你还记得吗?” 野狗道人一怔,周一仙却是老脸一红,怒道:“十几年的旧账你翻出来做甚?” 小环哼了一声,淡淡道:“你记得就好,反正我不能看着不管。”说罢也不理会爷爷,转过头去照看鬼厉。 将这个男子身子轻轻翻转过来的时候,一股酒气迎面而来,小环皱了皱眉,却见那张熟悉的脸上,双眼紧闭,眉头皱在了一起,不知是不是在酒醉时候,他也在伤心。 小环默默看着这个男子的脸,心头忽地掠过了那日在死泽之外,这男子走到她算命的摊位前,低声说的那么一句: “你长大了……” 周一仙自然不知道孙女此刻已有些胡思乱想,但他却很清楚自己又要多一个大大的麻烦,如此之下,心情哪里会好,恨恨转头,瞪了鬼厉一眼,大声道:“老板,算账。” 何老板连忙跑了过来,陪笑道:“客官,您不多坐会了?” 周一仙没好气地道:“多坐?本仙人坐了一会就惹了大麻烦,再多坐还给麻烦烦死了!” 何老板忍住笑,道:“谢谢客官,四钱银子。” 周一仙嘴里咕哝着,才从怀里拿出银子,忽地旁边小灰蹿了过来,却把身后背着的那个大酒袋拿到身前,对着何老板不停挥动,口中“吱吱”叫个不停。 周一仙、小环等都是一怔,不知道这只猴子在搞什么鬼,倒是何老板与这猴子相处三日,多少知道一点,此刻眉头皱起微一沉吟,突然道:“你是不是要往这酒袋里加酒?” 小灰大喜,拼命点头,咧嘴而笑。 周一仙等人愕然,过了半晌,小环咳嗽一声,干笑道:“掌柜的,你就帮它加……加点酒吧。” 何老板大为高兴,连忙应了一声,回身拿酒去了。 说起来这大酒袋委实极大,随着酒水灌入,酒袋渐渐鼓起,但那个何老板倒了两坛子的酒进去,竟然还没有倒满,小灰在一旁眉开眼笑,周一仙却是忍无可忍,再也顾不得仙人身份,跳起来怒道:“够了、够了……” “呼!”一道黑影当面飞来,周一仙这时有了经验,一听声音连忙躲开,果然是小灰直接丢了个菜盘过来,“砰”地一声砸到地上四分五裂。 周一仙还待再说,“呼呼呼”桌上的盘子接二连三被小灰丢来,他左闪右避,也顾不得再说什么,只是那何老板眼见一个个盘子清脆的碎裂声,登时心痛不已,再看酒袋其实也剩下不多,连忙道:“算了,算了,剩下的一点酒水算我奉送、奉送。猴子老爷你就别丢盘子了,这位,呃,这位仙人你就算两坛子的酒钱好了。” 小灰这才住手,周一仙停住身子,大口喘气,口中咒骂,却不敢再靠近那只脾气暴躁的三眼猴子。 小环笑了笑,从那边转回目光,重新回到鬼厉身上,却不曾注意到身旁很久没有作声的野狗道人,此刻也从旁盯着鬼厉,眼中渐渐闪着奇异的光芒。 ※※※ 青云山,通天峰。 玉清殿大殿前方石阶下方,碧水寒潭之中,青云门镇山灵兽水麒麟在水中惬意地翻了个身子,被它巨大的身子向四周压得流了出去,掀起层层波涛,煞是壮观好看。 焚香谷特派弟子李洵在石阶上向碧水寒潭里观看一会,转头微笑道:“早就听说青云门镇山灵兽水麒麟乃是千年灵兽,如今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李师兄过奖了。”一声清朗笑声,发自陪在李洵身旁,如今青云门通天峰长门一脉最出名的弟子萧逸才口中,只见他也向水麒麟望了几眼,笑道,“说起来灵尊还是当年我派青叶祖师收服之灵兽,遥想当年祖师风范,真叫我等后辈弟子敬慕不已。” 李洵点头微笑,他出身正道名门,眼高于顶,但对于当年那个惊才绝艳的青叶祖师,却也一样是钦佩不已。 萧逸才伸手作势,向山顶方向道:“李师兄请。” 李洵谦让片刻,与萧逸才同时走去。 萧逸才边走边道:“不知道李师兄此次来访,有什么要事吗?” 李洵笑道:“倒也没什么事情,不过是家师有一封信,要我呈递给道玄真人。” 萧逸才一怔,动容道:“怎么,难道贵谷主云老前辈已经出关了吗,我前一阵子还听刚从南疆回来的陆雪琪陆师妹言道,云老前辈仍在闭关呢。” 李洵微微一笑,道:“不瞒萧师兄,家师乃是数日前刚刚出关的。听他老人家言道,与中土道玄真人、普泓上人等故友多年不见,十分关怀,颇有心前来拜访啊!” 萧逸才脸色微变,随即大笑道:“如此再好不过了,云老前辈仙驾光临,真是我中土正派许久未有之大事了。” 李洵转目看去,萧逸才与之对望,二人注目良久,忽地同时大笑出来,状极欢悦。 萧逸才一把拉住李洵的手,笑道:“走走走,家师今日正好就在玉清殿上与诸位师叔聊天,让我领路,替李师兄引见。” 李洵笑道:“如此有劳萧师兄了。”说着说了几步,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对萧逸才道:“对了,萧师兄,有一事我还要请问。” 萧逸才笑道:“李师兄但说无妨。” 李洵道:“之前青云门派遣陆雪琪师妹到南疆探望家师……” 萧逸才脸色微变,随即恢复正常,但这表情仍落在李洵眼中,李洵心中一动,口中仍继续道:“当日分别时候,似乎见陆师妹身负轻伤,说来她也算是为了帮我焚香谷所致,在下心中十分不安,不知道她近日身体可好?” 萧逸才想了想,道:“多谢李师兄挂念,陆师妹身体无恙,正好,今日水月师叔也带着门下弟子文敏和陆雪琪两位师妹过来了,待会你便可以见到她了。” 李洵脸上忍不住掠过一丝喜色,点头应了一声。 萧逸才看了看他的神情,没有说话。二人向上走去,路上话题却也转了开去,都聊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过了不久,二人已走到石阶之上,来到通天峰玉清殿前。 一座规模宏大、气势恢弘的巨大建筑,出现在李洵面前。李洵注目许久,叹息道:“我本以为焚香谷中山河殿、玄火坛已是世间绝色,今日一见,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萧逸才大笑道:“李师兄客气了,来,这边请!” 李洵呵呵一笑,随萧逸才走了过去,来到玉清殿前,深深呼吸,整肃衣衫,随即大步走了进去。 第十八章 杀机 玉清殿上,道玄真人一身墨绿道袍,长须垂胸,端坐在大殿主位之上。两侧座位上坐着青云其他诸脉首座,说起来十年前青云山一战,青云门七脉中倒有三脉换了首座,这番场景,比起当年张小凡和林惊羽刚刚上到青云时候,已是物是人非了。 除了龙首峰苍松道人的位置,被齐昊接替,其余变换的二脉,朝阳峰首座商正梁之位被弟子楚誉宏接替,落霞峰首座天云道人的首座之位被其本脉师弟飞云道人接替。这三脉之中,除了落霞峰飞云道人与道玄真人等乃是同辈,话里话外还能参口说上几句,龙首峰和朝阳峰二脉的首座皆比较尴尬。龙首峰的齐昊还好,与众位师长还算熟悉,朝阳峰的楚誉宏则一直沉默地坐在最后,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 而那些老一辈的首座,大竹峰田不易、小竹峰水月大师以及风回峰曾叔常,亦是许久不见,而且平日与他们争吵的几个首座多已不在,这大殿之上倒多了几分以前没有的和睦。 水月大师身后,站着陆雪琪和文敏二人,隔了一段日子不见,陆雪琪容貌清丽如昔,脸色淡淡不露喜怒,身上却隐隐散发出往日没有的一股轻微寒意出来。 文敏也是老老实实站在水月大师背后,但眼神便没有那么老实了,不时向旁边横那么一下,多半便看到站在田不易身后的宋大仁,宋大仁每到此刻,嘴角便忍不住露出笑容,看上去颇为憨厚,文敏嗔了他一眼,又转了过去。 田不易身边,夫人苏茹也跟了过来,此刻正将随着齐昊一起来的田灵儿召到身旁,母女二人低声说话,许久不见,两人倒有说不完的话似的。 而跟随齐昊一起来的,除了田灵儿外,便是他师弟林惊羽了,这时候他站在后面,与风回峰首座曾叔常的儿子曾书书一起,他们当初一起经历死泽一战,也算是有了交情。 此番青云聚会,也并非正式场合,众人大都比较放松,连道玄真人与田不易、曾叔常、水月大师等人谈话内容,也颇为轻松,除了一向冷漠的水月,其他人脸上大都带有笑意。 焚香谷李洵走进玉清殿中的时候,在他眼前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个画面,片刻之后,他的眼神在那个冰霜女子身上,如火焰般闪烁。 萧逸才走上前去,对道玄真人道:“师父,李洵李师兄到了。” 道玄真人笑着看了过来,李洵走到萧逸才身边,向道玄真人行礼,口中道:“焚香谷后辈李洵,拜见道玄真人。” 道玄真人微笑道:“罢了,快起来吧。” 李洵依言而起,随即又向周围拱手行礼,道:“小辈李洵,见过诸位青云前辈师叔。” 田不易、曾叔常等人纷纷颌首示意。 道玄真人道:“你师父还好吧,多年不见,不知道云兄近况如何,前段日子听说云谷主突然闭关,我还着实担心了一阵。” 萧逸才此刻已走到道玄真人身旁站着,听到此话,笑道:“师父有所不知,方才听李师兄言道,云老前辈已经出关了。” 道玄真人微感惊讶,“啊”了一声,对李洵道:“是么,贤侄?” 李洵恭恭敬敬道:“的确如此,家师的确于数日前出关,并特意派遣弟子前来拜会道玄掌门,另有书信一封,命我转呈真人座前。”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了道玄真人。 道玄真人接过信来,沉吟片刻,撕开封口,拿出薄薄信纸,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旁人目光都望在他的脸上,道玄真人脸色却一如往常,没有丝毫变化,谁也看不出他心情有何起伏。 过了一会,道玄真人看完此信,将信纸缓缓收起,放回信封,在手间抚摸片刻,放到了手边茶几之上。李洵小心翼翼地望着道玄真人,却听不到那位号称当今正道第一人的人物有什么话语出来,不由得有些忐忑不安。 道玄真人沉吟许久,目光轻扫,往水月大师那里看了一眼,水月大师似有所觉,眉头一皱。 道玄真人收回目光,咳嗽一声,向依旧站在座下的李洵看了看,脸上重新露出和蔼笑容,微笑道:“贤侄,你来我青云之前,云谷主可有交代你什么事吗?” 李洵迟疑片刻,抱拳道:“恩师曾经嘱咐,青云门道玄真人乃是当今正道巨擎,弟子来到青云,拜见真人,正要好好见识一番,在回焚香谷之前,一切但听真人吩咐即可。” 道玄真人一怔,随即失笑道:“你这个师父啊,倒还真是滑头,有什么难题都丢了给我。”说着,他顿了一下,随即点头道:“这样吧,你师父在信中也说了,最多三日之内,他亦会率领焚香谷弟子前来中土,多半是先到我青云山。在此之前,你便先在我这青云山暂住几日吧。” 李洵心中一喜,连忙道:“是,弟子遵命。” 道玄真人微微点头,随即似又想起什么一般,转头对站在水月大师身后的陆雪琪道:“雪琪。” 陆雪琪不料道玄真人会突然唤她,倒是吃了一惊,随即站了出来,行礼道:“掌门师伯,弟子在。” 道玄真人微笑道:“你与焚香谷李洵李师兄算是旧识吧,我记得这些年来你们也见过许多次了,这样吧,这几日间,权且麻烦你带着他在青云山到处走走,不可失了待客之道。” 陆雪琪眉头一皱,转头向师父水月大师看去,只见水月大师秀眉亦皱了起来,目光向道玄真人那里望去,道玄真人回望于她,眼中有垂询之意。 水月大师在心中叹息一声,对陆雪琪淡淡道:“既然掌门师伯吩咐下来,琪儿你与他又比较熟,带他走走也好。” 陆雪琪嘴角动了动,慢慢低下头来,片刻之后,低声道:“是,弟子谨遵师命。” 李洵心中大喜过望,但面上仍保持笑容,对陆雪琪微笑道:“如此有劳师妹了。” 陆雪琪微微点头,也不见有其他神色。 座上道玄真人含笑点头,旁边曾叔常、田不易向这里看了看,也没说什么,倒是田不易的夫人苏茹向这里看了一眼,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 这一场聚会许久乃散,田不易带着夫人苏茹、大弟子宋大仁步出通天峰玉清殿。宋大仁跟随师父走了出来,却忍不住偷偷回头张望。 这动作落在田灵儿眼中,她忽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听到笑声,田不易与苏茹都回过头来,苏茹看了女儿一眼,笑道:“你笑什么?” 田灵儿走到母亲身边,拉住苏茹的手,向大师兄横了一眼,宋大仁心中有鬼,登时面红耳赤。 田不易哼了一声,道:“装神弄鬼,怎么了?” 田灵儿笑道:“爹,娘,你们还是赶快帮大师兄去小竹峰,找水月师叔提亲吧,不然他可真要急死了。” 田不易一怔,苏茹却远比丈夫心思灵巧,早反应了过来,对宋大仁笑道:“什么,原来你早有了意中人,还是我水月师姐小竹峰门下的弟子吗?来,跟师娘说说,我来为你作主。” 宋大仁张口欲言,不料望了一眼田不易,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只得低下头去,苏茹怔了怔,道:“你怎么了,大仁?” 田灵儿嘻嘻一笑,道:“大师兄还不是害怕爹爹骂他,我来替他说好了……” 宋大仁有些紧张,张口道:“小师妹,你……” 田灵儿不去理他,自顾自对苏茹道:“大师兄看上的,就是水月师叔座下的文敏师姐呢。” 田不易在旁边又哼了一声,脸上表情阴阳怪气,苏茹却笑出声来,道:“好小子,倒有几分眼光,文敏那丫头的确不错,不过人家自己什么心思还说不准呢,我也不好就这么……” 宋大仁心中一急,抬头道:“她,她也一样的……” 话音未落,却只见师父、师娘和小师妹一起都看着自己,面上表情似笑非笑,讪讪然又说不下去,只得又把头低下。 苏茹摇头苦笑,道:“罢了,罢了,你这家伙学了你师父的眼光,却怎的不学学他的厚面皮……” 田不易忽地在旁咳嗽一声,瞪了这里一眼,苏茹却不去理他,对宋大仁道:“你放心吧,这件事包在师娘我的身上了,只要人家姑娘愿意,总叫你遂了心愿就是了。” 宋大仁心花怒放,脸上登时灿烂无比,田不易在一旁冷哼一声,道:“看你那点出息!” 宋大仁吓了一跳,连忙收起笑容,站到师父背后,但脸上笑意,却仍是掩饰不住。苏茹微笑摇头,将女儿拉在一旁,又叮嘱了好一会儿,这才回来,与田不易、宋大仁一起驭剑飞起,回大竹峰去了。 这一路上穿云过雾,风驰电掣,大概半个时辰过后,一行三人回到了大竹峰。 田不易落地也不说话,径直向守静堂行去,苏茹转头对宋大仁道:“你先去休息吧,那件事你放心就是了。” 宋大仁忍不住又傻笑了两声,连忙行礼,这才大步走了回去。 苏茹微笑摇头,慢慢走回守静堂中,只见田不易坐在堂上,便走了过去,笑道:“喂,你那个得意大弟子的亲事,可要你自己去向我水月师姐提亲的哦。” 田不易哼了一声,转过头去,道:“要我去低声下气向你那个师姐求情,我可不去。” 苏茹也不生气,只是笑道:“那你这个大弟子要打一辈子的光棍,我可不管。” 田不易面上露出一丝不屑神色,抬头看天,道:“我也懒得管,反正又不是我一辈子打光棍!” 苏茹忍不住扑哧一声又笑出来,伸手轻打了田不易一下,道:“真是的,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岁数了,还这么个老不正经的样子!” 田不易眼睛眨了眨,却依然抬头看天,一副心如铁石、见到棺材不落泪、踢到南山不回头的模样。 苏茹没办法,只得道:“好了,说正经的,好不容易你这个弟子有了意中人,再说文敏那姑娘的确不错,我看着也喜欢。你只要去小竹峰找我水月师姐说说,有我在旁边帮着,你顶多就被她说几句不痛不痒的闲话,这有什么?既然文敏对我们大仁也有几分情意,我师姐也不会因为与你一点不痛快,就误了弟子一生的。” 田不易虎着脸半晌,气冲冲道:“我就知道老大没出息,真是的,居然看上了小竹峰的人,害得老夫这么大年纪居然还要去受水月那女人的鸟气!” 苏茹“呸”了一声,道:“我也是小竹峰的人,你当初怎么也看上我了,看你那点出息,现在居然还跟我翻起旧账来了。” 田不易一时失口,哑口无言,悻悻然道:“罢了,罢了,反正我早就认命了,一群没出息的家伙,我就去小竹峰一趟好了。” 苏茹这才点头微笑,道:“这还差不多。” 说着把这事搁下,走到一旁,只是走出几步,忽然又停了下来,转过身来的时候,面上秀眉轻皱,似想起什么,对田不易道:“对了,你今天看到那个焚香谷李洵,后面有没有觉得有些不对?” 田不易淡淡道:“你是说掌门师兄让小竹峰的陆雪琪去接待吧?” 苏茹点头道:“你也看出来不对劲了?” 田不易哼了一声,道:“没什么不对的,如果真是有问题,你那个师姐早就冷言冷语回绝了,但你看她一点声音也没有,可见这事至少掌门师兄是和她说过的,你那位师姐也是同意的。” 苏茹一怔,随即点头道:“嗯,你说得不错,我倒还没想到这一点,不过师姐向来最疼爱陆雪琪这个弟子,怎么会……” 田不易冷冷道:“那个李洵很差吗,在她眼中,只怕比我们门下弟子好多了。” 苏茹讶道:“好好的,你怎么扯到这个上面了?” 田不易嘴角一动,随口道:“当年东海流波山上,那个风雨之夜,我责罚老七,她不是……”他话说到这里,忽地醒悟,住口不说,却不知怎么,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苏茹皱眉道:“你倒是越说越是奇怪了,居然连小凡也扯进来了,怎么回事?” 田不易似乎忽然意兴索然,提不精神来了,摇头道:“你别问了。” 苏茹知道丈夫脾气,也就住口不说了,只是此番突然触动心思,忍不住也叹息了一声,道:“十年了,也不知道小凡他现在怎么样了?” 田不易沉默许久,缓缓站起,冷然道:“你没听说么,他如今是鬼王宗副宗主,改名鬼厉,号称血公子,厉害得很呢!” 苏茹低头,在旁边的椅子上慢慢坐下,许久方低声道:“唉,当年他刚到我们门下时候,虽然看着傻笨了一些,但……”她没有再说下去,默然许久,又轻声道:“本来多好的一个孩子,对你、对我都是孝敬恭敬得很,可现在……却落得一个被逐出门墙的下场!” 田不易面上怒气一闪而过,忽地大声道:“他们要逐出就逐出,我可没说要把这个徒弟逐……” 苏茹一下站了起来,打断了丈夫的话,喝道:“不易!” 田不易看了妻子一眼,收住了话头,住口不说,但脸上神色却更是多了几分愤慨,忽地一跺脚,重重地“唉”了一声,大步走进了守静堂后面。 苏茹默然看着丈夫背影,随即悄悄叹息,转过身子,向外看去。 从守静堂大门看出去,和煦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大竹峰上,远处,隐约便是地处僻静的厨房,在树影背后露出了一角屋檐。 屋仍在,人却已经不见了。 苏茹默默看了一会,摇了摇头,转身也走进了守静堂后堂。 ※※※ 夜色渐临,乌云层层,压得很低,看着就有些让人喘不过气来。 在这种情况下,无星无月,荒芜的山脚下,只有背风的一处山坡上,生着一堆篝火。 周一仙一行三人,带着新加入的鬼厉和猴子小灰,顺着古道行走,这一日来到了空桑山下,天色已晚,便在这背风地方生了一堆火,准备在野外露宿了。 虽说常年在外,早已习惯这些事情,周一仙一旦坐了下来,却仍是大声呼痛,不停地用手捶打腰背,倒似快累断了腰一般。无奈其他人都不去理会他,叫了一会,不免无趣,也慢慢停了下来。 小环蹲在火堆旁,将手放在火上考暖,而野狗道人则将背着的鬼厉和众多包裹一起放下,走到火堆旁边,这才大口喘气。一行之中,倒算是猴子小灰最为精神,一落到地上,便四处张望,跳过来跳过去。 从小环决定将鬼厉带走之后,很长时间中鬼厉都这么迷醉不醒,偶尔醒来一次,看了看周围众人,竟然也视若无睹,召过小灰,将它背上的酒袋打开不停喝酒,不到一会,便居然又醉了过去,当真是醉生梦死。 一路之上,野狗道人便除了包裹之外,又多了一个背着鬼厉的任务,而且多半猴子小灰还会跳到鬼厉身上,若不是他修炼道法有些时日,常人还真无法支撑下来。 此番野狗道人喘息许久,向四周看去,只见周一仙嘴里咕哝了半天,此番大概也倦了,躺在一旁合衣睡了下去,小环则是躺在离火堆不远的地方。 至于昏睡着的鬼厉,因为刚才野狗道人有意无意间将他放在较远的地方,这时火光远远地照不到那里,只能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而他身边那只三眼猴子,这时却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多半是又跑开找什么野果吃了,一路之上,小灰时常如此。 野狗在火堆前面沉默地坐着,周围渐渐安静下来,周一仙的打呼声慢慢响起,小环身体微微起伏,看来也已经睡着了。 火光倒映在野狗脸庞之上,将他的神情照得阴晴不定,也映衬着他眼中流转的光芒。 半晌,他忽然抬头,望向在黑夜中那高大险峻,岩石突兀如黑夜恶鬼张牙舞爪的空桑山,那里,本是他炼血堂一系的圣地。而此时,炼血堂却早已灰飞烟灭,只残留一个孤魂野鬼一般的他。 他慢慢回头,那个昏睡在夜色阴影中的男子,一动不动地躺在远处。 野狗道人深深呼吸,手下意识地伸向腰间,握住了他的兽牙法宝。 然后,他缓缓起身,向鬼厉走去,火光照着他的背影,将他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渐渐将躺在地上鬼厉笼罩其中。 下一刻,他站在了鬼厉身前。 第十九章 迷惘 灰色的光芒从冰冷的兽牙边缘轻轻散发出来,掠过野狗道人的脸庞。躺在他身前的这个男人,就是亲手毁去了炼血堂的凶手。 他眼中光芒闪烁,这机会实在是千载难逢,平素里鬼厉乃是何等人物,野狗道人想也不敢想到自己能够杀得了这个男子,但此番他竟然如失丧心志,正是个抱大仇的良机。 野狗道人目中凶光一闪,兽牙法宝劈了下去。 风声萧萧,突然发出的轻微破空锐响撕破了这深夜的宁静。 法宝还未及身,风力已经吹到了那个颓废的男子身上,他凌乱散落在额头的发被一下吹开,露出了闭着眼睛的脸。 脸色有些苍白,野狗道人心中忽地这么转过一个念头,他一声之中,从未见过如鬼厉一般奇怪的男子,他也搞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这个本来看去坚强之极的人心丧若死。 只是,他也不想知道,在他心中,炼血堂一直都是一个很重要的所在,这份重要甚至远远超过了原来执掌炼血堂大权的年老大等人。所以在被鬼厉率众逼入绝境之后,年老大等人纷纷而降,却只有野狗道人竟意外的坚持。 而现在,就是报仇的大好机会! 野狗道人已经开始想像鲜血喷洒而出,溅到自己脸上的情景了,就在那电光火石的时刻,他忽然又想到:如果杀了这个男人,身后的小环,她会不会伤心难过呢,也许,她就会从此不理我了吧…… 毕竟,小环与鬼厉之间,有着野狗道人不知道的过去,但只看小环坚持要带上鬼厉照顾他,就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了。 野狗道人不知道怎么,头脑中乱糟糟的,就在那片刻时间,脑海中竟转过了无数念头。可是,手中的那枚兽牙,却终究还是,破空刺下! 眼看着,就到了那个颓废男子的咽喉,就要穿透进去。 一只巨大的手臂,忽然从黑暗之中伸了出来。 悄无声息的,如鬼魅一般突然出现在野狗道人眼前,那只巨大的手掌还不等野狗道人反应过来,竟硬生生地将野狗道人的兽牙法宝抓在了手中。 兽牙强力的冲势仍然将这只巨手向下带了一分,但也就是这一分距离而已,此后,整只兽牙便如铁铸一般,被巨手抓在手中,动弹不得,停留在鬼厉喉口,就差一点点便刺穿了脖颈,但任凭野狗道人如何使力施法,竟然都无法再下去分毫。 野狗道人大惊失色,抬头望去,片刻间却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冷了下来,只见在自己上方的黑暗之中,赫然出现三团燃烧的火焰,呈现三角形状,尤其是最上面的那团火焰,其中更隐隐有庄严的金色和诡异凶厉的血红。 野狗道人打破脑袋也不知道,为什么代表了降魔异能的金色和噬血之红竟然能混在一起,但此刻他能知道的就是,这黑暗中的怪物仅凭一只手就能将他的兽牙抓住,这份道行绝非他能力敌。 而周围无形的黑暗中,也似无声咆哮一般,像是什么怪兽嘶吼一声,转眼间黑暗冲上,就要将他吞没。 野狗道人再也不敢停留,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放开手中兽牙法宝,一个转身倒飞了出去,就在那飞出的瞬间,一股凛冽劲风从上而下,将他原来站立的地方砸开了一个大坑,发出了轰隆一声巨响,整个小山头都似震动起来。 远处,周一仙和小环同时被这阵异动惊醒,转眼看来,却只见野狗道人的身子倒飞回来,落在火堆附近,落地之后竟然还站不稳,一阵踉跄,兀自向后退了几步。 而在他面上,亦有惊恐神色,口中涩声道:“怪物、怪物……” 周一仙与小环同时向后看去,片刻之后也为之色变。 那片黑暗之中,就在鬼厉躺着的那个地方,黑暗之中,缓缓现出一个巨大身影,双足着地,双臂过膝,一望之下至少有四五丈之高,远远高过在场众人,众人看着慢慢抬头,最终只能仰望。 就在那最高处,三团燃烧的火焰原来是这怪物的眼睛,巨大而锋利的獠牙出现在它的口中,肌肉贲起的身躯,处处都似充满着杀意。 周一仙倒吸了一口凉气,口中低声道:“三眼灵……不对,是三眼凶猴了。” 小环一怔,讶道:“爷爷,你说什么?难道它是小灰?” 周一仙哼了一声,一把拉住小环向后退去,口中却对野狗道人怒道:“你干了什么,要触怒这只怪物?” 野狗道人默然无声。 周一仙看他这副模样,更是恼怒,正要破口大骂,忽只听前方一声怒吼,却是三眼凶猴目光如血,巨大的身躯忽地腾空而起,片刻间风声大作,一片阴影笼罩过来。 周一仙等三人面无人色,四散而逃,而此刻化作巨猿的小灰似乎已被野狗道人意图暗害自己主人的行为触动真火,眼中凶芒大盛,下手不留丝毫情面。 他们三人方险险避开,小灰巨手已然砸到,“砰”的一声,又是一个大坑,就连在一旁的篝火都顿时被这大力打得四散而开,余火灰烬漫天飞舞,照得小灰巨大的身躯如传说中的恶魔一般。 “呜啊!……” 愤怒的巨兽咆哮着,右手一挥,一道灰光闪过,如风驰电掣般向野狗道人冲去,转眼已到了野狗面前。 野狗道人但觉劲风扑面,未及身但破空之势几乎就欲撕破肌肤,大骇之下,拼命向旁边闪去,身子甫一动荡,只觉得背后一疼,却是那灰光从他后背擦过,野狗身子大震,只觉得一股大力从身后排山倒海一般涌来,喉咙一甜,一口鲜血已是喷了出来。 眼角余光闪处,他却看见那道灰光,正是自己的兽牙法宝。 也不等他苦笑出声,巨猿庞大的身躯赫然出现在他上方,轰然而下,野狗道人还想躲避,但身子一酸,竟是移动不了了,只得长叹一声,闭目待死。 眼看小灰就要将野狗撕作碎片,巨大的身躯从半空轰然而下,周一仙和小环愕然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忽地,小灰的身子突然发生了一个诡异的变化,他巨大的身躯竟然向后面忽然歪了过去,然后以一个十分诡异和滑稽的姿势,扑通一声,屁股朝下,坐在了地上。 “砰!” 这一坐居然还坐得气势十足,声威赫赫。小灰口中“呜”地叫了一声,显然也十分迷惑不解,巨手往脑袋上抓了抓,转头看去。 周一仙和小环,还有侥幸逃生的野狗道人,也同时望去。 不知什么时候清醒过来的鬼厉,突然出现在小灰身后,一脸落寞的神情,右手却抓住了小灰的尾巴,想来刚才也是他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将小灰从半空中拉了下来,从而救了野狗道人一命。 小灰三只眼睛眨了眨,忽地对只有自己小半身高的这个男子咆哮了几声,鬼厉却轻轻摇了摇头。 小灰的身子忽地一阵摇晃,片刻之后只听骨骼咔咔之声乱响,就在周一仙等人目瞪口呆的眼神中,巨大的怪猿突然缩小,不多一会,原本庞大的身躯又变作了原来那只可爱的三眼猴子,在地上向四周张望了片刻,嗖的一声又蹿到了鬼厉肩上。 鬼厉缓缓伸出手去,摸了摸猴子的脑袋,小灰三只眼睛怪眼一翻,看来颇有些不甘愿的样子,“吱吱”叫了两声,同时向野狗道人伸手指了一下。 野狗道人心中一惊,却发现鬼厉也向他望了过来,然后便听到他说:“你要杀我吗?” 野狗道人面上神色变幻,阴晴不定,而且感觉到旁边小环诧异的目光,但不知怎么,在那目光之下,他心中却一阵说不出的伤怀,口中竟是不由自主地大声道:“不错,我就是要杀你!你灭了我炼血堂一门,杀了我多少同门子弟,我今日向你报仇,不应当吗?” 鬼厉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望着他,倒是他肩头的小灰此刻安静了下来,口中“吱”的叫了一声,像是在嘲笑野狗一般。 野狗被鬼厉看得全身不自在,而身旁小环的默不做声却又更令他心神不宁,煎熬之下,他一咬牙,怒道:“你要杀就杀,看什么看?” 鬼厉慢慢地,从前方那个色厉内荏的野狗身上收回了目光,面上神情,也渐渐起了变化。 几分萧索,几分落寞,几分伤心,几分痛楚…… “我杀你做什么,若是杀人能救她,便是要杀天下人,我也早去杀了……”他低声自语,声音轻轻而飘忽,“十年了,我除了杀人还做了什么?我到底为了什么还活着?……” 他面色苍凉,身子缓缓转动,竟然再不理会其他人,独自行去。 野狗道人愕然,站在他身旁的小环却突然面色变化,竟是拔腿追了上去。周一仙大吃一惊,连忙伸手去抓,不料却抓了一个空。 只见小环一阵小跑追上鬼厉,一把抓住鬼厉的手,道:“你怎么了,你要去哪儿?” 鬼厉被她这般一问,一时间却只觉得整个天地忽地一震,只有那四个字轰然作响! “你要去哪儿?……你要去哪儿?……你要去哪儿?……” “我……能去哪儿?” 这个男子,忽地抬头,仰望苍穹! 那漆黑天幕,黑色深沉,深邃无尽,竟没有一丝光亮,漫天席地的黑暗,铺天盖地一般地冲了下来,将他的身影淹没…… 我,该往何处去…… 黑暗中,有轻轻细语,低低地问着。 ※※※ 南疆边陲,七里峒。 悲凉的气氛笼罩了整个山谷,无数的苗人从四面八方涌来,站在通往半山祭坛的那条道路两旁,有老人,有孩童,有壮汉,有妇人。所有人的眼中,都有不尽的悲伤,有的妇人开始慢慢哭泣,很快地,哽咽声从人群中四处响起。 青龙跟随在苗人族长图麻骨的身后,手上郑重地捧着装着去世的大巫师骨灰的青花小瓮,缓步向祭坛步去。 一双双的眼睛,都望在那个青花小瓮之上,年轻人握紧了拳头,妇人们正在哭泣,而老人们的脸色,却只有苍凉。 族长图麻骨也一直沉默着,面色黯淡,但是他显然比其他的苗人更能接受这个事实。 穿过夹道的人群,穿过悲哀的目光,山风轻轻吹来,拂过小瓮,仿佛有轻响,似歌声,似欣慰。 这本是故乡的土地! 青龙早已是见过无数大场面的人物,但此时此刻,他却是一脸的肃穆,一步步跟在图麻骨族长身后,走到了半山祭坛前方。 祭坛前方的平台之上,早已站着一圈的巫师,年纪大的已然头发班白,年纪轻的却还是一头黑发,只是他们眼中,却有着相同的敬仰。 看上去年龄最大的那个巫师慢慢走了上来,向着青龙深深弯腰行了一礼,口中用苗语说了几句话。青龙不敢怠慢,回礼恭听,只是他并不懂得南疆苗语,于是转头向族长图麻骨看去。 图麻骨低声道:“这位是白羊巫师,如今是祭坛里的巫师领袖。他向你问好,并十分感谢你将尊敬的大巫师遗骨送了回来。” 青龙肃穆道:“大巫师德高望重,而且为了我们鬼王宗而竭尽全力,在下做的乃是分内之事。” 图麻骨将他的话低声翻译给白羊巫师,白羊巫师点了点头,走上一步,来到青龙面前,伸出双手。 青龙郑重地将手中青花小瓮交给了他。 白羊巫师珍而重之地接过,就在他接过的那一刻,周围所有的巫师突然一起打破沉默,开始用苗语颂念起一种奇怪的经文,声音渺渺,虚幻不实,似幽魂低语,似冷月轻寒。 这咒文声音渐渐变大,远远传荡开去,回荡在七里峒的群山之间,从远处山下,人群之中,又传出了一片哭泣声音。 白羊巫师向青龙和图麻骨行了一礼,转身捧着青花小瓮向祭坛里面走去,其他的巫师也随即跟上。青龙望着这一切,耳中还回荡着远处哽咽哭声,不由得一声长叹。 图麻骨面色黯然,低声道:“苗族上下,多谢尊使将大巫师送回故乡。” 青龙肃容道:“族长太客气了,大巫师对我鬼王宗有大恩,我们敬仰前辈之心,亦不逊于诸位。本宗鬼王本来实欲亲自护送大师回来,无奈他实在有事在身,分身不得,特地托我向诸位致歉。” 图麻骨点了点头,道:“鬼王大人太客气了,不敢当。尊使这边请。” 说罢,手一伸,却是请青龙向祭坛里面走去。 青龙心下一怔,暗自奇怪,本以为这祭坛重地,并非外人可以随意进出,难不成这族长还有什么事要和自己说吗? 只是他这般想着,脚下还是向那边走去,果然,只有图麻骨一人陪着青龙走进祭坛,在他身后陪着的其他苗族武士都没有跟来,而刚才的那群巫师此刻也不见了人影,想来是走入了祭坛深处。 见四周无人,图麻骨停下脚步,青龙随即也停了下来,望向面前这个面色复杂的苗族族长,低声道:“怎么,族长,莫非还有什么事吗?” 图麻骨迟疑片刻,道:“我的确还有一件事,要请问尊使。” 青龙道:“请说。” 图麻骨道:“前番来到我苗族七里峒中,将大巫师请去的那位年轻人,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青龙一怔,心头掠过鬼厉的身影,沉吟片刻,道:“不瞒族长,那位年轻人乃是我们鬼王宗的副宗主,但此时他伤心过度,少有人知道他的去向。” 图麻骨脸上露出失望神色,但随即肃容,沉默许久,道:“那就麻烦尊使待有机会见到他,转达老夫的一句话。” 青龙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但还是点头道:“族长请说。” 图麻骨眼光向着祭坛黑暗的深处望了望,声音也变得有些飘忽起来,道:“请你转告,当日在南疆七里峒祭坛之中,一位老人对他的请求,还望他记在心上。” 青龙眉头一皱,他亦是聪明之极的人物,只听一次便知道多半是鬼厉答应了苗族什么事情,大巫师才决定如此不顾一切去救碧瑶,可惜鬼厉不在此处,否则他还真想问问,到底有什么事情如此重要。 心中这般想着,青龙面上也不表露出来,只是郑重点头,道:“族长放心,在下一定带到。” 图麻骨叹息一声,正欲再说些什么,忽地只听见祭坛外头,忽地远远传来一声尖啸。 这啸声仿佛从天际而来,连绵不绝,却沉闷得又似从九幽地底而出,满布杀伐之意,其间有深深不尽的凶厉,滚滚而来。 刹那之间,就在这青天白日之下,整个七里峒群山之间鬼哭之声大作,无数猛兽嘶吼咆哮声音震动山谷,奔雷阵阵,轰然涌来,如大海波涛巨浪,将七里峒这座小岛顷刻吞没。 图麻骨霍然变色,连青龙的脸色也微微动容,二人同时向祭坛外头掠去,只见得这片七里峒的上空,原本蔚蓝的晴空不知何时,已经被黑沉沉的乌云遮盖了。 刺耳的尖啸声依旧轰鸣不绝,黑云翻涌,山下的苗人们惊惶失措,有孩童妇女的大声尖叫。 一阵紧过一阵的阴风,从天上黑云之中冷冷吹出,如高傲的恶魔,狞笑着望着大地。 奔腾的脚步声音终于接近,从远处的山头出现了第一个庞大身影—— 白色的骨骼在这片黑云下方显得特别刺眼,但在它身后那三对色彩斑斓的翅膀却异样的美丽,只是这般美丽的翅膀却生长在一具除了脑袋外全身只剩白骨的巨蛇身上,却显得格外恐怖。 一只将近有三丈之长的白骨妖蛇,震动着身后骨骼之上的三对翅膀,蛇头上的蛇信不停地吞吐着,喷出一股股黑气。 片刻之后,从这只白骨妖蛇的身后,身旁,乃至连绵起伏的群山山脉,七里峒周遭山谷山峰之上,在无尽鬼哭的声音之中,涌出了无数各种的妖兽异族,尖啸着,狞笑着,挥舞着兵器和利爪,从山上冲了下去,扑向这山谷之中,惊恐万状的人们。 而此刻,天际之上,阴风呼啸声中,霍地炸响一声惊雷,隆隆巨响,如波涛翻涌滚滚而来,震动天地,夹杂着那么隐约的嘶吼:玲珑…… 第二十章 劫数 青云山。 通天峰,祖师祠堂。 看守祠堂的那个老人此刻手中仍然握着他那把残破的扫把,站在祖师祠堂大殿门口,向外看去。布满皱纹的脸上隐隐透露出一分异样的表情,似带着几分期望,又像是有少许的激动。 大殿之外的空地之上,空无一人,但若细心看去,便会发觉这片空地四周,比往常多了许多奇怪的符咒,或贴于周围树干之上,或藏身于草丛石块之下。每张符纸相隔在半丈左右,看似互不关联,实际上却隐隐组成一神秘法阵,将这片空地与周遭隔绝起来。 阳光和煦,从天空照下,法阵内外,却根本看不出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一般地被阳光普照。 只是下一刻,忽有一声锐响,从那片空地上方突然响起。站在祖师祠堂门口的老人抬头望去,握着扫把的手,也下意识地紧了几分。 一片异样的黑暗,突然从这片空地上方出现,转眼笼罩了空地上空,瞬间将周围染上了重重的肃杀之意。但这片黑暗,竟只在这片空地之中,准确地说,只在周围那些符纸所成的法阵之中,很显然,这外围的奇异法阵就是高人设置将这股威力束缚在其中所用。 只见半空中黑气越来越浓,让人仿佛置身于九幽地狱,但就在下一刻,忽地一声龙吟长啸,从黑气之中传出,但见得碧光闪耀,从黑气中霍然迸发,转眼间光芒万丈,将黑气驱除殆尽。 林惊羽手持斩龙神剑,凌空出现在高空之中,碧光从他身上发出,耀目之极,但见他双目神光炯炯,人剑合一,赫然从天空直扑而下。 斩龙剑夹带万道霞光,发出轰然巨啸,气势万千,还远在高空,地面上竟然已经尘土飞扬,沙石飞走。而随着林惊羽身子如电般射下,周身之侧也仿佛因为速度太快气势太猛,而凭空燃起火焰。 他看去就像一个不顾一切,充满战意的战神,飞击而下。 祠堂老者的嘴唇,忽地开始微微颤抖了起来。 “轰!” 巨大的轰鸣声转眼传来,被这股神奇真法所击中的地面发出痛苦呻吟,刹那间法阵之中的地表四分五裂,大大小小的石块竟然脱离地面,纷纷冲天而起。而那股力量正中耀眼的碧色光团,已深深刺入了地底深处。 这片空地四周的各种符纸,包括上面所画的神秘符咒,突然一起发亮起来。空气中隐隐有神秘咒文声音,如低吟倾诉一般响起,无形的力量散发开去,将这股巨大的破坏力量笼罩其中,不使外泻。 法阵之外,阳光和煦,草木悠然,而法阵之内,却是天翻地覆,如狂风暴雨。 这便是此刻青云山祖师祠堂之外的神奇景象。 远处,一个墨绿身影,远远地望着这里,负手而立,一动不动。 法阵之中的风暴渐渐平息下来,被巨大力量激发上天的沙石尘土纷纷落下,地面上的裂痕和那个巨大的深洞,却依然记录了刚才那惊天动地的一击。 站在祖师祠堂殿口的那个老人,嘴角动了动,终于是露出了一丝笑容。在他眼神深处,似还有深深的一丝欣慰。 一声呼啸声过后,林惊羽手持斩龙剑从那个深坑中跃了出来,身上满是灰尘,连英俊的脸上也沾染了几分。他身子一落到地面,登时开始大口喘息,但面容之上,却仍然是禁不住的兴奋和激动。 他抬头,向站在祠堂门口的那个老人望去。 老人的嘴边,挂着一丝笑意,向他轻轻招手。 林惊羽喘息稍定,快步走到那老人身边,展颜叫了一声:“前辈,我……” 那老人微笑点头,目光停留在他身上,满是欣慰疼爱之色,低声道:“你很好,真的很好。” 说着,他慢慢抬头,看着天空,悠然道:“就算是我当年,修成这式‘斩鬼神’真法剑诀,也比你快不了多少。” 林惊羽“刷”的一声,将斩龙剑插回剑鞘,面上兴奋之色仍未褪去,道:“前辈,若不是有你指点,我还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修习这等绝世真法!” 那老人“哼”了一声,面上露出一丝不屑神色,淡淡道:“如今的青云门中,除了道玄之外,也就田不易还有你以前那个师父苍松还算可以,其他长老首座都是些不成器的家伙。” 林惊羽一怔,他从师这位神秘的祠堂老人学艺至今已超过十年,这些年来,他修行每深一分,对这老人的钦佩敬慕之心就更深一分,当真觉得这老者为自己打开了从来不知道的一份天地,原来修道还可以是这样修行的。 而平日之中,林惊羽与这老人相处日久,老人也日渐疼爱于他,平日与他说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其中自然牵涉到一些评论天下人物,每逢此刻,这老人的口气竟是意外地狂妄,仿佛放眼天下,竟没有几人能入他的法眼。 一开始林惊羽虽不敢反驳,但心中却也有些不服,但随着修行深入,越来越觉得这老人实在是深不可测,更加觉得他这般狂妄,自然有他的道理,以他这般道行,当真天下又有几人能被他看得上眼? 只是他向来对大竹峰那个肥胖师叔田不易很看不顺眼,其中只怕还有一些当初看到田不易责骂张小凡的原因,此番忍不住道:“前辈,我看那个田不易稀松平常得紧,有什么了不起的?” 那老人看了他一眼,摇头道:“你少年人知道什么,田不易看去貌不惊人,但在修道之上却是另有一番天赋,而且他性子坚毅执著,远非常人能及,这一点在修行深入之后尤其重要。当年他入门之后一直平平无奇,一旦得到指点开窍,道法修行便一日千里,成就反而还在平日那些活蹦乱跳、看不起他的师兄师姐之上。” 他冷冷又哼了一声,道:“这世间人物,庸才十之八九,如以前天云、商正梁一帮废物,又知道什么?” 林惊羽默然,但看那老人面色倨傲,话里更将天云道人等几位当初名动天下的青云首座看做废物一般,这要是传到外头去,便是惊世骇俗的笑话,但不知怎么,林惊羽此刻听来,却连一点怀疑都没有。 那老人转头看了看林惊羽,道:“你虽然已可以施展这式‘斩鬼神’,但此式真法剑诀刚猛至阳,威力虽大,却也大耗本身元气。你天赋禀异,年纪轻轻已然可以修成此法,但仍需不断修行,方能运用自如,不到危急关头,还是不要运用此真法剑诀。” 林惊羽在他面前跪下,恭声道:“是,弟子知道了。” 那老人将他扶起,打量了他几眼,面上掠过一丝傲色,道:“方今天下,青云门内外都只道‘神剑御雷真诀’乃是我青云门无上真法,其实当年我派青叶祖师乃是何等人物,他老人家整理前辈祖师传下的道法,又以自身从无名古卷上领悟所得,总共传下了四式真法剑诀,哪一个不是威力绝伦的无上真法?” “什么?”林惊羽一惊,道,“还有这等事,我师父他……他以前从来没和我说过。” 那老人微微摇头,道:“你师父也不知道的。” 林惊羽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当年苍松道人在青云门中的地步,简直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是这老者居然说连他也不知道,但实际上苍松道人的确也没有对他说过。 对这个老人的身份来历,林惊羽心中不由得更多了几分好奇。 那老人满是沧桑阅历的眼光只在他脸上转了转,便知晓这年轻人的心思,只是却也不说破,反而突然间眉头一皱,似是发觉了什么动静一般,目光忽地向远处望了一眼。 片刻之后,他收回了目光,面上表情有些奇怪,随即淡淡道:“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林惊羽心下委实有些舍不得,但他对这位老人一向以来敬若神明,不敢不听他的话,便端端正正又跪下磕了三个头,这才返身离去。 场中不久便只剩下了那个老人,他沉默许久,身子又恢复了佝偻模样,蹒跚走到一边,扫把舞动,灰尘扬起,在扫起石块灰尘的同时,那些隐秘处的神秘符咒也轻若无物般地被他扫起,飘进了灰尘之中。 整理好了那片空地,将那些石块胡乱填在被林惊羽打出的大坑之中,勉强填平,这位老人似乎有些喘息疲倦,站着休息了一会,这才缓缓转身,走回到祖师祠堂的大殿之中。 ※※※ 祠堂大殿里,依然如往日一般的宁静与昏暗,殿堂深处供奉的无数灵位之前,一点一点闪烁的烛火无声地燃烧着。 只是此刻,却赫然还有多出了一个身影,伫立在那些灵位之前,长身而立。 那人一身墨绿道袍,仙风道骨,正是当今青云门掌门道玄真人。 道玄真人听到脚步声音,转过头看了老者这里一眼,却也没说什么,又转过头向那些祖师灵牌望去,然后踏上一步,在灵牌前方的祭桌上拿起三根细香,在旁边烛火上点着了,恭恭敬敬地握香三鞠躬,将香插在香炉里面。 “我有段日子没来进香了,”道玄真人声音平和缓慢,像是在对一个很老很老的朋友说着话,“不知道列位祖师会不会怪罪于我。” 站在他身后的那位老人颤巍巍地走了上去,将扫把靠在一旁,拿起一块抹布,在祭桌上轻轻擦去香灰,低声道:“你将我青云门搞得有声有色,列位祖师欢喜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罪你?” 道玄真人淡淡笑了笑,转头向他看去,忽然道:“你好像又老了几分了。” 那老人身体停顿了一下,然后又接着擦拭着桌子,头也不回地道:“连心都死了的人,自然老得比较快。” 道玄真人默默地望着那个老人,没有再说话,老者缓慢而细心地将祭桌擦完,将抹布放到一旁,转身面对着道玄真人,看了他一会,忽然道:“你刚才都看到了?” 道玄真人默然点头,叹息一声道:“那孩子资质的确很高,但是,”他的声音似乎大了一些,“我却没有想到,你会将‘斩鬼神’传了给他。” 那老人哼了一声,道:“这孩子心性资质,都是好的,既然如此,为何不传,难道都如你一般藏密于身,死了带到棺材去吗?” 道玄真人脸色一变,似有怒容,但不知怎么,对着这位老人,他这个天下正道一起尊崇的领袖竟格外的忍耐,便是这等讽刺话语,他也只是面色一变,随即忍住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要和你说一下。”道玄真人淡淡道。 那老人抬了抬头,道:“我只不过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有什么事了?” 道玄真人道:“就在今日,迟些时候,焚香谷谷主云易岚就要率门下弟子,前来青云山拜山了。” 那老人忽地眉头一皱,道:“云易岚?” 道玄真人微笑道:“你也还记得他吧?” 老人冷笑一声,转过头去,声音忽地变得有些意味深长,道:“那个人,可是个老滑头了……” ※※※ 南疆,七里峒山脉。 这里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山脉,以七里峒山谷为中心,向四周延伸开去。一向以来,这诸山之上都是森林繁茂、青山绿水的地方,但此刻已经完全失去了原来的模样。 冰冷的阴风从天而降,在群山间呼啸吹过,如鬼哭一般。天空中布满了黑色乌云,压得很低,有点像当日黎族侵入七里峒时的模样,但威势却远非当日可比。 而原本各种飞禽兽类繁多的森林之中,此刻也已经完全变作了人间地狱,到处都是各种怪异的妖兽异族,到处都是被杀戮的鸟兽尸体,一片腥风血雨。 随着一声长啸,一道清影从远处飞掠而来,几个起伏就到了跟前,正是青龙。 只见他面容严峻,身上衣衫早已沾满血迹。劲风掠过,他停留在一根横出的树枝之上,向四周急望一眼,随即向身后望去。 原本平静的森林,突然响起一声刺耳长嚎,振翅大响处,那只巨大的白骨妖蛇赫然腾空而起,两只巨目中登时倒映出青龙在前方的身影,更是大吼一声,扑了上去。而紧接在它身后,黑烟滚滚,嘶吼阵阵如潮,竟是无数妖兽蜂拥而来,一齐向青龙扑去。 就在不久之前,七里峒苗人聚居所在之地,突然竟被无数妖兽团团包围,领头的就是这一只极可怖的妖物白骨妖蛇。这白骨妖蛇身躯巨大,所过之处白骨挥舞,人畜边被打了出去,而且它更能喷出毒气,中人即死,至于其他普通的妖兽,亦是力大无穷,残忍之极。 苗人虽然勇悍,但又哪里是这些妖物的对手,转眼间七里峒就成了人间地狱,屠戮杀场。青龙眼见形势不妙,当机立断,让苗族族长图麻骨将残余苗人撤入祭坛,那些祭坛之中的巫师还算懂得一些南疆巫法,能够抵抗一阵,而他则冲上前去,出其不意地偷袭白骨妖蛇,同时以迅疾身法连下重手,杀伤妖兽,果然将大部分妖物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 只是其他妖兽倒也罢了,那只白骨妖蛇却是非同小可,以青龙这等道行,加上身怀奇宝“乾坤清光戒”,竟然也无法取胜。而且周围妖兽越聚越多,青龙压力也越来越大,他心中震骇之余,也有心引开这些怪物,便瞄空往山上逃去,果然将许多妖物包括白骨妖蛇引了过来。 只是他既然要引开妖物,便不愿飞天而起,只在森林地面飞掠,但出他意料之外的是,似乎这满山遍野的野兽飞禽都发生了怪异变化,不是被杀戮掉了,便是变作了攻击性特别强的妖兽,走到哪里都会出现,都会被攻击,委实难缠。 此刻,青龙再次飞起,躲过了怒气汹汹的白骨妖蛇甩来的巨大尾巴一击,但见脚下三四根不知已经活了多少年的巨木一起被这只妖兽如摧枯拉朽一般扫到一边,发出哗啦啦嘈杂声响。其间更直接砸到了许多个子较小的妖兽,顿时哀嚎声四起。 白骨妖蛇看着青龙飞起,蛇头冲天仰起,怒吼一声,忽地三对翅膀震动,巨大的身躯竟然飞了起来,凌空向青龙扑去。 青龙倒是吃了一惊,虽然他一开始就看到这妖物有三对翅膀,但这么巨大的身影当真飞了起来,这威势却也实在惊人,一时间但见那巨大身躯铺天盖地地扑了下来。 不过青龙毕竟不是凡人,他名列鬼王宗四大圣使之首,自然有过人之处,只见他身体扭动,硬生生从白骨妖蛇身躯扭动的缝隙间穿了过去,朝与七里峒相反方向飞去。 白骨妖蛇嘶吼连连,振翅追了上去。 青龙飞了一阵,他道法毕竟深厚,渐渐将白骨妖蛇等妖物甩得远了,一看距离也比较远了,心中正打算是不是该甩掉这些怪物,再折返回七里峒看看那些苗人形势如何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地眼角余光一扫,竟看见身下树林一处闪过一道紫芒,随即鲜血溅起,妖兽嘶吼声音此起彼伏,登时四面八方的妖兽都向他身下地方赶了过来。 从空中看去,无数狰狞妖兽张牙舞爪地扑来,如无尽恶海波涛汹涌澎湃,实在是惊心动魄。 而其中,更夹杂着一声女子怒喝。 青龙心中一动,心中闪电般转过几个念头,终于还是身子折了下去,前去查看一番。 甫入树林,便只闻到腥臭气味闻之欲吐,到处都是妖兽尸体,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鲜血溅得到处都是,不远处果然有个女子模样的人与无数妖兽厮斗,手中一件紫芒闪闪的法宝,锋芒吞吐,望之就是非凡品。 青龙眼睛一缩,失声道:“紫芒刃……你是金瓶儿?” 那女子似也吃了一惊,回头一望,身子飘了过来,手上却丝毫没有停顿,紫芒闪耀伸缩处,又斩杀了三只妖兽。 “你是谁?”金瓶儿落到青龙身边,冷然道。 青龙心中奇怪,以金瓶儿此刻的道行修行,为什么不御空而起,一旦到了天上,这些妖兽只有少数能够上天,如此岂不简单? 心中虽然这般想着,但青龙还是准备回答,只是还不待他开口,他与金瓶儿二人却同时身体一震,若有所感,一起抬头向前望去。 就在刚才还是一片陷入疯狂境界的无数妖兽,突然如潮水一般地退了下去,但就在他们前方的森林深处,一股冰冷杀意却涌了过来,这无形杀意之冷,竟令他们这两个道行如此之高的人物,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青龙心中一阵骇然,南疆之处,竟然还有这等可怖之事! 就在他们惊骇处,下一刻,前头一棵巨木背后,忽地人影闪动,竟是慢慢走出了一个人来。 那人身披鲜艳丝绸做的衣衫,一头黑发散落肩头,双手修长洁白,容貌更是英俊至极,竟是个漂亮得几乎带着几分妖艳的少年。 青龙只看得目瞪口呆,但几乎就在同时,他却突然感觉到,身旁金瓶儿的身体,不知怎么,在这个少年出现以后,竟有些微微地颤抖。 第二十一章 不愿 森林中渐渐安静了下来,片刻前还凶狠吠叫的妖兽,不知怎么都远远散去,速度之快,着实让青龙吃了一惊。只是在他心中,金瓶儿看到这个奇怪少年时的反应,却更加令他捉摸不透? 那个少年的目光缓缓落在他们二人的身上,仔细打量了一番,似轻轻皱眉,道:“你们是中土人吧?” 这少年说的,竟是柔和好听而且十分纯正的中土语言,青龙心中怔了一下,反问道:“你是谁?” 那少年微微一笑,露出了白皙的两排牙齿,看去竟有几分天真意思,与周围一片血腥的场面格格不入,只听他微笑道:“我是谁?这个问题问得好啊。”他徐徐道:“我是谁呢?” 青龙哼了一声,压低声音道:“我是鬼王宗青龙,此人是谁?” 金瓶儿吃了一惊,显然她也知道青龙的名头,本来魔教三大派阀向来内斗激烈,金瓶儿作为合欢派新一代的杰出弟子,虽然没见过青龙,但这个鬼王宗中举足轻重的人物的资料,却早已经烂熟于胸。 当下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本来以他们立场,算起来当是敌非友,只是此刻在这南疆异地,妖兽横行,二人都不自禁将对方当做了战友。 金瓶儿向前方那个少年望了一眼,低声道:“小心,他就是兽妖,周围所有的妖兽都是他的手下,道行很高。”她顿了一下,又轻声接了一句,“道法也很是古怪。” 青龙眉头皱起,正欲多问几句,但身后方向却突然传来一声嘶吼,随即树木倒地声音不绝于耳,二人连忙转头望去,只见方才那只白骨蛇妖一路横冲直撞扑了过来,只是在它身旁却不见了其他小妖,想来也和其他妖兽一样,被兽妖的出现震慑,不敢接近此处。 青龙不料白骨蛇妖这么快就追了上来,眼看那蛇妖转眼就到了面前,伴随着一股腥风扑面而来,白影闪动,蛇妖巨大的蛇躯横扫了过来。 生长多年的大树在这等妖物面前,几乎就像小草一般被横扫而过,轰轰声中纷纷被连根拔起,向着这边飞来。 青龙和金瓶儿同时跃起,他二人都不是普通人物,俱是一眼便看出面前这只白骨妖蛇并非普通妖物,其内妖气充盈,显然道行不低。但更重要的却是在前方那个神秘少年,从始至终都未出手,他二人却无论如何也看不透其深浅。 青龙倒还罢了,只是心中暗暗忌惮,但那个金瓶儿却似乎知道得比青龙多些,紧张之极,就算面对白骨蛇妖时候,一半的心思似乎还是放在背后的。 金瓶儿这般模样,自然逃不过经验丰富的青龙眼睛。他二人此刻也不与白骨妖蛇直接缠斗,而是靠着身法机灵,在白骨蛇妖附近追逐飞腾,偶尔趁空狙击白骨蛇妖一下,那蛇妖躯体却似乎极是坚韧,寻常法宝道法竟是伤不了它。 而一直追不上青龙和金瓶儿,那白骨蛇妖怒吼连连,巨大的身体不断扭曲,速度竟然也是越来越快,并无丝毫笨重模样,渐渐地快追上了他们二人。 青龙心下骇然,这一只白骨蛇妖已然如此难缠,身后那个被金瓶儿称做兽妖的少年是这些妖物的首领,岂不更是可怕。此番念头转动,他心中便萌生去意,趁着飞掠过金瓶儿身边时候,急道:“快走!” 金瓶儿显然也不愿在这里久留,马上点头,同时手一指天空。 青龙会意,几乎是在同时,两人发出一声轻叱,青龙手上一道清光夹杂在金瓶儿紫芒之中,从侧面打中了白骨蛇妖的骨椎。饶是白骨蛇妖骨骼坚厚,也被这两大高手打得向后倒去,蛇躯柔软,几番摇动便将这股大力消了去,但终究已经是被压下无法追赶。 青龙趁此空隙,轻啸一声,腾空而起,但就在身子飞起的那一刻,他心念忽地一动,眼角余光向旁望去,果然不见金瓶儿身子向上飞起。 “吼啊……” 就在青龙心中一阵惊疑时刻,眼前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黑了下来,一片黑幕突然出现在他刚刚飞出树枝的头上,排山倒海般的直扑下来。 青龙便在那千钧一发之际,险险有了戒备,右手上“乾坤清光戒”清光大盛,瞬间成一光团将全身护住,同时身体硬生生向旁边横移开去。 只是虽然如此,那片黑幕下扑之势却仍是快得匪夷所思,“砰”的一声大响,青龙护身的光圈还是被大力击中,登时飞了出去,也就是在同一时候,青龙清楚地看到金瓶儿化作一道紫光,从被自己引开的那片黑幕之后飞上了天去,远远地,还听到她传来柔媚笑声:“多谢大叔了,日后有缘,小女子当当面拜谢!” 青龙强忍住胸口翻涌气血,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自己一生纵横,老来居然让这么一个小姑娘给算计了一次。 只是这个时候,他哪里还顾得上金瓶儿,半空中伸手在一棵大树树干上一抓,“嘶”的一声手掌便深深陷入木头之中,身体随即顺势转了一圈,落了下来。 而下一刻,白骨蛇妖已经追到他的身后,虎视耽耽,却没有立刻冲上,一颗巨大蛇头上蛇信吞吐,咝咝作响。至于前方那片黑幕,此刻落到地上,“嗖”的一声又不见了,速度之快,简直罕见罕闻。 倒是那个妖艳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又如鬼魅一般出现在青龙身前一丈远的地方,负手而立。 青龙落到地上,长出了一口气,他被阻截了下来,此刻却反而并不急于逃跑了,只是微微皱着眉头,向着那少年望了几眼,突然道:“刚才天空妖物,可是传说中之‘饕餮’?” 那少年眉眼一抬,嘴角却露出一丝笑容,点头道:“想不到你倒有几分眼光,不错,正是饕餮。” “吼啊!” 随着少年话语,这一次响起的怪声却是轻细低沉,从少年身后发出,片刻之后,一个狰狞之极的怪头从少年身影后,缓缓探了出来。 说不清楚这个怪头究竟是像什么动物,但粗若铜铃一般大小的四只眼睛,上下两对分列脸侧,六只锋利獠牙从大口中露在外头,并有口涎从其上不停滴下。灰黑色的皮肤上,满是一粒粒粗硬的疙瘩,便是人间传说最凶恶的鬼魂,只怕也没有这只怪兽如此丑陋狰狞。 青龙倒吸了一口凉气! 饕餮的脖子似乎十分长,那只怪头从少年身后伸出许多,转了过来,居然饶到了少年身前肩头地方,而那少年在这般凶恶异兽的身前,面上神色却从容自若。 青龙镇定心神,缓缓道:“想不到这世上竟然还有这等凶兽存在!” 那少年笑了笑,伸出手去,竟然摸了摸饕餮的脑袋,那饕餮看似凶恶无比,但在少年手掌之下,却只是低声吟吼,还用头去蹭少年的手,若不是长像太过凶恶,几乎就像一只小狗一般。 那少年看了一眼青龙,忽然道:“刚才那个女子是你同伴吧,她明知饕餮隐在半空,却故意让你作饵,将饕餮引下来后自己逃走,你此刻心中一定十分恼怒吧?” 青龙心中暗自戒备,但口中却笑道:“被她摆了一道,乃是我自己无能,怪不得人!” 那少年多看了他一眼,点头道:“既然如此,你就死吧。” 声音未落,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但一直在青龙背后虎视耽耽的白骨妖蛇突然像得到命令一样,巨口猛张,一口噬了下来。 青龙一直凝神戒备,虽然白骨妖蛇突起发难,他却并不着慌,不退反进,直接就冲向白骨妖蛇,倒把那只蛇妖吓了一跳。 就趁着那蛇妖一怔神间,青龙已冲到蛇妖身下,身子闪动,躲开了愤怒蛇妖喷下的毒气,脚一蹬蛇妖白骨,硬生生将妖蛇巨大身躯往前踹开了三尺,同时借力冲天而起,并且手中清光亮起,在饕餮方向瞬间布下六道光墙。 这两兽一人之中,他最忌惮的,却还是那个一直没有出手的少年。 白骨妖蛇怒吼连连,却已是追赶不及,眼看青龙就要飞上青天,得脱陷阱,忽地脚上一紧,冲天而起的身子竟然被一只手抓住,片刻之后,身下低沉笑声传来,那只手上传来一股大力,青龙只觉得体内忽地如热火焚身,身子剧震,竟是身不由己被这只手甩了出去。 半空之中,只见他身子飘荡,伴随这树枝破裂折断声音,青龙的身子被再次甩进了森林。 林中,又再一次响起了无数妖兽的嘶吼声音。 半空中,那少年微微闭眼,仰首望天,有风吹过,吹动他鲜艳的丝绸衣衫猎猎作响。 远处,仿佛也似有猛兽嘶吼…… ※※※ 青云山,通天峰,玉清殿上。 青云门自掌门道玄真人以下,各脉首座齐聚殿上,另有多位长老也站在首座身后,还有的站立在玉清殿门口,看他们的模样,竟然像是在等候某人。 不论是谁,能够得到青云门这般礼遇,实在已经是天下第一等的人物了。 除了青云门的人,李洵也站在下首,安静恭谨地站着,只是眼中隐隐有激动神色,目光不时向另一边看去。 那里,一身白衣的陆雪琪正站在面色漠然的水月大师身后。 过不多久,远远的青云山头悠扬的钟鼎之声传来,连响五声,在座诸人纷纷向殿外看去,远远地,一个声音传了进来: “焚香谷谷主,云易岚云老先生拜山……” 几乎就在那声音落下同时,一个火焰一般的身影,出现在了玉清殿门口。 “呵呵,道玄师兄在哪里,可想死小弟了!” 一身红衣、满面笑容的云易岚,大踏步走了进来,身后跟随着上官策、吕顺等众焚香谷长老弟子,众人望去,竟有将近几十人之多。 青云门人群中发出了一阵惊叹的声音,但片刻之后,众人的眼光却都集中到了云易岚的面容之上。这位享誉天下正道多年的人物,当年也曾是叱咤风云的角色,在场的年纪稍大的青云门中长老,多半都有见过此人,但此刻众人眼中,却都只有惊愕之意。 这个面容依稀相似却分明只有壮年模样的男子,当真便是那个数十年前就已经白了须发的云易岚吗? 道玄真人仔仔细细打量了云易岚几眼,走上前来,含笑道:“云施主,你我多年不见,不料阁下道法已然大进,竟然已从《焚香玉册》上领悟了玉阳境界,开焚香谷八百年之先河,可喜可贺!” 云易岚原本笑容可拘的脸上,表情突然一僵,片刻后眼中掠过一丝惊异,但脸色已经回复自然,道:“道玄师兄真是好眼力,佩服,佩服!” 道玄真人笑道:“哪里,哪里,该当是我佩服你才对。” 云易岚以目视之,道玄真人含笑对望,片刻后二人相望大笑。旁边李洵走了上来,跪倒行礼道:“师父,弟子在这里等候许久了。” 云易岚点了点头,笑道:“起来吧,你在这里待了这几日,可领略了青云山这份人间仙境的奥妙?” 李洵站起身子,恭声道:“青云山果然名不虚传,弟子大开眼界,此外也要多谢道玄师伯和……”他顿了一下,朗声道,“和小竹峰的陆雪琪陆师妹,带着我领略了这片仙家胜景。” 青云门人群中登时“嗡”地一声,议论开去,在座的除了长老首座,年轻一代弟子也有许多,无数目光登时就向那个冰霜女子望去。 陆雪琪嘴角动了动,但面色漠然,终于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道玄真人笑了笑,拉住云易岚的手道:“云谷主有此佳徒,后继有人,来,请上座吧。” 云易岚欠身道:“真人请。” 二人相视一笑,同步走上,道玄真人与云易岚同坐主位,两侧各是本门中人。 一阵寒暄客套过后,道玄真人笑道:“焚香谷乃天下正道巨派,天下人无不敬仰,云谷主此番竟然大驾光临,实在令青云门蓬荜增辉。” 云易岚连连摇头,道:“真人太过奖了,太过奖了。”说着,他面色忽地一整,肃容道:“其实,在下这次前来拜山,实在是有两件大事,要向青云门诸位相求。” 道玄真人连忙道:“云谷主太客气了,有话请说。” 云易岚咳嗽一声,道:“不瞒诸位,这第一件事,就是一件关系到这数百年来天下罕见之大浩劫啊!” 青云门众人登时纷纷动容,坐在道玄真人下首的田不易眉头皱起,道:“云谷主此话何解?” 云易岚叹息一声,道:“诸位有所不知,就在一个月前,本谷世代镇守的南疆十万大山之中,有一个绝世妖魔已然复生了。” 道玄真人怔了一下,道:“绝世妖魔?” 云易岚点头道:“不错,正是一个绝世妖魔,诸位远在中土,并不知晓其中底细,但我焚香谷一脉世代镇守南疆,所以所知甚详。这妖魔自号‘兽神’,乃远古妖孽,不知其何所来,只知当年为祸世间,屠戮生灵无数……” 坐在田不易身边、风回峰的首座曾叔常皱眉道:“难道以云谷主的通天道行,再加上焚香谷上下实力,竟然不能对付这只妖魔吗?” 云易岚面色黯然,道:“诸位见笑,非是敝人怕事,不敢担当,实在是在下深知此事非同小可,绝非焚香谷一家能挡,所以才冒昧前来,请真人看在天下苍生的分上,登高一呼,天下共击之,如此方可有取胜希望。否则大事去矣,世间生灵不免死伤无数?” 青云门人面面相觑,说来也是,本来好好的,焚香谷突然跳出来说一只绝世妖魔,非要全天下修道人一起抵挡才能有希望,如何让人能接受得了?不过道玄真人毕竟乃是得道之士,沉吟许久,决然道:“如果事情果然如云谷主所言,便是天下苍生的一场前所未见的浩劫。我等修道中人,又一向自诩正道,绝不能置之不理。既然如此,我青云门就与焚香谷共同携手,抗击此妖魔,稍后我当再发书给天音寺普泓上人,请他也来青云山相商。” 云易岚长出了一口气,抚掌道:“如此甚好,小弟这才放下了一颗心啊。” 道玄真人笑了笑,道:“云谷主说笑了。对了,不知那第二件大事,又是什么,莫非又是一场浩劫?” 云易岚眼光一闪,向着道玄真人深深看了一眼,遂道:“非也,这第二件事,却是一件好事了。” 道玄真人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云易岚微笑道:“在下此来所为第二件事,便是要为弟子李洵,向贵派陆雪琪陆姑娘求婚的。” 此言一出,站在水月大师身后的陆雪琪身子一震,霍地抬起头来,而青云门中登时也如炸开锅一般,一时哗然,这个反应,简直比刚才听到绝世妖魔天大浩劫还惊讶得厉害! 无数道目光,瞬间望到陆雪琪那惊愕的脸上,片刻后,又被道玄真人吸引了过去。 青云门掌门人,道玄真人沉吟片刻,朗声说道:“李洵这孩子我这几日看了,的确是人中龙凤,前途不可限量啊。” 云易岚笑道:“真人过奖,不过我倒的确是打算将来将谷主一位传给这个不成器的弟子,而大敌当前之际,我们有这么一件喜事,更显我们精诚合作,同时也振奋天下英雄士气,不知真人以为如何?” 坐在一旁的田不易面上不屑,险些一声冷哼就哼出来,幸好他妻子苏茹眼明手快,一把将他拉住。 道玄真人目光移动,扫过青云门众人,最后落在陆雪琪身上,陆雪琪紧皱眉头,嘴唇微微抖动,似乎要说些什么,但顾忌到场合不对,还是没有大声说出来。 道玄真人微微一笑,转头对云易岚笑道:“云谷主此番好意,还当真出人意料啊!” 云易岚抱拳,微笑道:“在下与小徒一片赤诚,还望真人成全。” 道玄真人伸手到胸口一抚长须,徐徐道:“天生妖魔,祸在眉睫,务须你我两派并肩协力,才能拯救苍生。而且这桩婚事,郎才女貌,我也十分中意……” 青云门中又是一阵哗然,众人都没有想到,道玄真人竟然是同意这件婚事的。 只听道玄真人接着转头对坐在一旁的水月大师微笑道:“水月师妹,雪琪是你的弟子,该当由你拿主意才是。” 陆雪琪脸色煞白,显然也是被这件事给震动心神,这时听到道玄真人的话,忍不住踏上一步,对水月大师叫了一声: “师父……” 水月大师缓缓抬眼,目光在陆雪琪那绝世面容上转了转,似乎想从那容貌中看出什么一般,眼中神色复杂难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道:“琪儿,这桩婚事,我也十分赞同。李公子人中龙凤,乃是良配。” 玉清殿上,突然一起安静下来,包括田不易等人在内,一起都不可置信地望着水月大师。 陆雪琪的身子,忽地摇晃了一下。 而远处的李洵,此刻早已经喜形于色。 “哈哈哈哈哈!”云易岚的笑声打破了这片沉默,“太好了,太好了,既然两位长辈都同意此事,洵儿,你还不快快上前拜谢二位!” 李洵连忙跑上,跪拜下去。 云易岚笑道:“今日此番佳话,他日必定能够流传千古,为天下传颂……” “且慢!” 忽地,一声轻喝,在这大殿之上,冷冷响起,打断了云易岚的话。 满堂变色。 陆雪琪一身白衣若雪,面色苍白,一只手紧紧握着天琊剑鞘,缓缓走了出来。 道玄真人脸色微变,向水月大师看去,水月大师却只看着陆雪琪的身影,忽然低声叹息一声,闭上眼睛,一副不再理会的模样。 道玄真人脸色又是一变,面色缓缓沉了下来,慢慢站起身子,道:“雪琪,你有什么话说吗?” 玉清殿上,寂静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着那个白衣女子。 她衣襟无风飘动起来,远远看去,连她的身影也隐约若浮萍,飘摇不定,单薄而不经风雨。 只是她的唇抿得很紧,苍白的腮间隐隐有异样的红潮,那一双开始轻轻发抖的肩膀,第一次令人感觉无助。 忽地,她霍然转过身去,背对着这玉清殿上所有的人,向着那个高大雄伟的殿门之外,向着那片无垠的青天,向着青天之外的远方,向着远方未知的地方—— 深深凝望! 那一眼是怎样的情怀? 玉清殿上,有她低沉却似斩钉截铁、断冰切雪般的声音:“我不愿!” ※※※ 远方。 陌生山头,匍匐在黑暗角落里的人影,忽地颤抖了一下。 山野间原本此起彼伏的虫鸣声音,突然断绝。 那个人影慢慢挣扎着,在阴影中站立起来,仿佛感觉到什么,怔怔向远处张望。 一只猴子身影,从身边跳了出来,三下两下蹿上他的肩头。 许久之后,黑暗中传来他的声音:“小灰,我的心怎么突然跳得这么快……” 第二十二章 偶遇 浩劫是从那一年的春夏时分开始的,千百年后,世间人依然记得很清楚,那一段恐怖而疯狂的日子。 南疆极南处,十万大山之中,突然蜂拥出无数怪兽异族,数目不计其数,个个嗜血成性,见人就杀,所过之处,惨不忍睹。 这场浩劫从靠近十万大山的南疆地区爆发,迅速蔓延至整个南疆,南疆五族苗、壮、土、黎、高山奋起抵抗。 但面对着无数怪兽异族,尤其在无数凶恶的怪兽异族中还有十几个妖力巫法特别高强的奇异妖兽,五族的抵抗无异于螳臂当车,转眼即为之击溃,南疆生灵涂炭,尸横遍野。 此事震动天下,中土百姓如惊之鸟,惶惶不可终日,一些靠近南疆地区的中土百姓纷纷拖家带口,往北方逃去,希望能离这场浩劫越远越好。 天下间修道之士无不震骇,就连一向交恶的正魔二道,这时也暂时停下手来,暗暗注视着南方的动静,并开始盘算自己的对策。 位于南方的正道大派焚香谷,因为谷主云易岚正好带领绝大多数弟子前往青云山拜访道玄真人,居然侥倖逃过此劫。 传闻事发之后,身在青云山的云易岚谷主听闻南疆百姓之惨状,捶胸跺足痛不欲生,自言若自己在,绝不容妖孽作怪荼毒百姓。言下伤心自责极深,已有自尽以谢天下之心,幸好左右弟子拉住,又有青云门诸长老首座好言相劝,云谷主这才冷静下来,誓言定要尽焚香谷全谷之力,为南疆百姓报此血海深仇! 未几,云易岚在青云山昭告天下修道中人,说明今日之浩劫实乃一兽妖所为,此妖妖法高强,生性凶残,非天下共击之不可抵挡,有鉴于此,焚香谷与青云门一脉共同向天下修真之士号召,举天下之力而诛此妖! 隔日,收到消息的天音寺正式做出反应,赞同青云、焚香之号召,不日即派人前来会盟。 正道心急火燎地筹措商量,并派遣了数批优秀弟子向南查探这些怪兽异族的底细,毕竟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而平日气焰嚣张的魔教三大派阀鬼王宗、万毒门和合欢派却都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似乎在彼此观望,并不急于有什么动作。风雨欲来之时,中土暂时陷入了一片异样的平静中。 这怪异的平静在夏至到来的前一天,终于被打破了,将南疆蹂躏得不成样子的怪兽异族,终于杀入中土。 初始阶段,民间百姓的死伤并不甚大,因为早在一个月前,靠近南方一带的百姓就早已经跑得干干净净。 只是这些怪兽的数目越来越多,也更加迅速地蔓延开来,眼看着就要逼入中土腹地,那时,便是天下苍生沦入悲惨之地的时候了。 与此同时震动人心的消息是一个接着一个传来,昨日说一个村庄被血洗,今天则是整座大城化为废墟,在惊恐中度过的每一天无论对谁来说,都是那么漫长。 只是,对于心丧若死的人来说,就算整个世间的人都死光了,仿佛也是事不关己。鬼厉和周一仙、小环还有野狗一行人呆在一起,算来已经有一个多月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一直跟着他们,也许是早就觉得没有地方可去,也就任其自然了吧。 一行人中,周一仙是最反对鬼厉跟在身边的,平白多了一个家伙吃白食不说,偏偏他还不像野狗道人那样搬搬行李做些杂活,而是整日里不是喝酒就是睡觉,反过来还时常要人去照顾他。 而要说到白食,鬼厉也不过是喝一点酒而已,周一仙现在最大的眼中钉反而是跟在鬼厉身边的那只三眼猴子,小灰非但食量大得惊人,酒量也远非鬼厉这个一喝就醉的人可以相比,一大袋烈酒下肚,猴子的脸连红也不红,若不是小环也坚持要带上这一人一猴,周一仙早就有多远跑多远了。 至于野狗道人,自从那一夜突起杀心想要暗算鬼厉,却被小灰发现阻止,到最后反被鬼厉所饶,野狗道人就更加沉默寡言,时常数日里也不说一句话。 不过这几日中,不管是唠叨抱怨的周一仙还是小环,包括沉默的野狗道人在内,都渐渐发现了鬼厉似乎有些变化,虽然叫他们明白的说出来很难,但是鬼厉的确是渐渐清醒了,最明显的表现就是他酒醉的次数开始减少起来,有的时候居然整晚也不喝酒,不过他的行为却一直很是古怪──他经常和小灰坐在一起,面向北方,怔怔出神,似乎是在想什么心事。 随着向北逃难百姓的增多,南方那场浩劫的消息,渐渐也传播开来,周一仙等人也知道了这件事。 当周一仙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先是一怔,随即沉思良久,摇了摇头,然后便整日叹气,说道要逃去哪里才好呢? 至于其他人倒没有像他这么担心,鬼厉和野狗道人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小环则没把那听起来还比较遥远的危机放在心上,对她来说,平日里与小灰嬉闹,偶尔照顾鬼厉和他说话,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 不过这一行人在周一仙的坚持之下,终于还是向北而行,按照周一仙的说法,离南方越远,日子也越轻松。但是随着一路之上从南方来的难民的增多,形势越发糟糕。从十万大山里出来的怪兽异族势如破竹,一路狂噬,已经渐渐逼入中土腹地了。 前几日,甚至有消息说,怪兽异族已经杀到了他们身后数百里的一座城,吓得周一仙和小环等人连忙赶路,虽然不久之后便得知这消息是个谣言,但人心之惶惶,可见一斑了。 这一日夜深,一行人露宿野外,在一个小山头上生起火堆,围坐在火堆旁边,只有鬼厉坐在远处。 小灰从黑暗中跳了出来,手上抱了好些野果,也不知是从哪里摘的,两三下跳上鬼厉肩膀,坐定之后,放口大吃。 周一仙向那边看了一眼,沉吟了一会儿,看了看旁边的小环和野狗道人,道:“我有一件事,要对你们说说。” 小环有些奇怪,看了周一仙一眼,道:“爷爷,什么事?” 周一仙刚想开口,忽地坐在鬼厉肩头的小灰,大声“吱吱”叫了起来。众人都是一惊,不知何事,纷纷站了起来,走到小灰身后,顺着它手足舞动的方向看去。只见昏暗的光线之下,小山下方的古道上,走来一群人,男女老幼都有,个个看去疲惫不堪,步履蹒跚地向前走着。 周一仙看了半晌,叹了口气,道:“是从南方来的逃难之人。” 众人默然,没有人说话,周一仙沉默片刻,道:“其实我想说的就是这个,眼下不知道南方那里到底怎么回事,但突然出来许多怪兽蛮族见人就杀,是不会错的了。这几日我们都看到许多人纷纷向北边逃去,我看我们也要再加快行程,往北边跑了。” 小环皱了皱眉,道:“爷爷,往北边走是对的,反正我们也一向到处漂泊,不过北方那么大,听说那些怪兽异族行动特别快,你有没有个好地方可以躲藏啊?” 周一仙瞪了她一眼,道:“你没听这些日子里的人传言吗?那些怪兽之中颇有些本领的,有的鼻子灵,有的听力好,不管你躲在树上、藏入地窖,甚至跑到深山里去,都会被找了出来吃掉。碰到这种天杀的怪物,我去哪里找可以躲藏的地方?” 小环面色一苦,道:“那我们怎么办,难道迟早都要被那些妖怪吃掉吗?” 周一仙哼了一声,道:“胡说,我周大仙人神机妙算,怎会死在这些畜生口中。我早就盘算过了,此刻放眼天下,只有一个地方最是安全。” 小环一惊,旁边野狗道人甚至连鬼厉的身子都动了动,向周一仙看了过来,周一仙不觉有些得意起来,“嘿嘿”笑了两声。小环又惊又喜,道:“爷爷,居然有这种地方啊,快说!” 周一仙咳嗽两声,然后郑重其事地道:“青云山。” 野狗道人脸色一变,鬼厉则把头转了过去,只有小环有些诧异,道:“我知道青云山乃是青云门所在,修道之士颇多,但毕竟只是一派之力,遇上了那些怪兽异族,光自保就不错了,哪里还顾得上我们?” 周一仙哈哈一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虽然还没消息过来,但我料定焚香谷和天音寺诸派必定在青云会盟,因为云易岚那个老家伙此刻就在青云,再加上十年前青云之战中,青云门的诛仙剑阵……” “……” 鬼厉在一旁听到这四个字,身子猛地一抖。 周一仙却没有注意他,继续兴高采烈地道:“青云门的诛仙剑阵出尽风头,人人都知道那剑阵实有惊天动地的神通,所以若是在青云会盟,起码多了一层安全。我看天下正道之士,只怕在数日之间,多半都会前去青云,共同对抗这旷古未有的大劫数,我们若是到了青云,自然也就是到了最安全的地方了。有那么多修道高人,总不会看着我们老百姓死了不管吧!”说罢,他心中越想越是得意,忍不住笑了出来。 一声冷哼,突然在他笑声中发出,周一仙一怔,与小环、野狗道人一起看去,只见鬼厉慢慢从阴影处站了起来,并不转身,冷冷地道:“只怕你那些正道高人不但看你死了不管,还会在背后踢你一脚的。” 周一仙被他当面嘲讽,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怒道:“呸,反正你是个歪魔邪道,去了也是被人赶出来……” 小环忽地大声叫道:“爷爷!” 周一仙看了小环一眼,知道话说重了,悻悻住口,小环转身向鬼厉看去,有些犹豫,但终于还是道:“你、你别听我爷爷说的,他就是这样口无遮拦……” 周一仙大怒,插口道:“你竟然敢说你自己的爷爷口无遮拦!” 小环不去理会他,还是对着鬼厉道:“但是现在情况真的不好,你还是跟我们一起去吧,毕竟那里会比其他地方安全一些……” 不待小环说完,鬼厉淡淡道:“不用了,天下之大,我自有去处。” 说罢身子一动,向前走去。 小环吃了一惊,脸上浮现出焦急神色,急道:“张……你,你要去哪里?” 鬼厉没有回答,身影向前由慢渐快,趴在他肩头的小灰转过头来,望着站在小山头上怔怔眺望的小环,咧嘴一笑,举手摇动。 小环看着那个迅速变小消失的身影,也不知为了什么,没来由地觉得心里突然空荡荡的,鼻子一酸,险些就要流下泪来。 ※※※ “嘶!” 破空之声轻响,鬼厉身影划空而过。天空中乌云沉沉,见不到一丝星光亮点,似乎连这天幕也受了那一场南方浩劫的影响,显得阴阴暗暗,不给人一点希望。 离开了周一仙等人,鬼厉独自向南飞行了一段时间,只是在夜空之中,乌云之下,四面八方尽是阴沉黑暗之地,天幕下荒野连山,清冷寂寥,人在空中竟也是空空荡荡,不知往何处去才好。 趴在肩头的小灰,忽然又叫了两声,鬼厉看了它一眼,三只眼睛在他眼前晃动,小灰咧嘴笑着,对它来说,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快乐的。鬼厉难得露出一丝笑容和怜爱,轻轻摸了摸猴子的头,身形一沉,向地上落去。 落脚地方是个有着茂密森林的高山,灌木密集,林间竟难有立足的地方,想来此处偏远,从未有人来过此山此林。鬼厉面色淡淡,落在林中,身未落下,右手一抖,噬魂魔棒从袖中飞出,在脚下盘旋一圈,没有听见什么异响,转眼之间,方圆六尺的地方里,所有的树木、灌木、荆棘全部枯萎了下去,变作枯枝。 而随着噬魂飞回手中,鬼厉清晰的感觉到一缕缕细细的冰凉气息在黑色的棒身中游走。小灰欢喜地叫了一声,从他肩上跳了下来,往林子深处跑去。鬼厉抬头看了小灰的背影一眼,自从去了南疆一趟,特别是小灰变身之后,它的食量就开始急剧变大,老是想着吃东西。 夜色深沉,夜风从原野上吹来,树林发出波涛一样的声音,无数阴影一起摇动。鬼厉缓缓在地上坐了下来,慢慢闭上眼睛,周围的树影在他脸上掠过,黑暗中,他如沉默的阴灵。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隐约传来一声低吼,随即消失无踪,鬼厉微微皱眉,睁开眼睛,附近灌木丛中一阵抖动,却是猴子小灰跑回来了。 小灰对尖利烦人的荆棘,似乎根本就不放在眼中,许多时候它都是直接踩了过去,跑到近处,鬼厉看清了它,只见小灰一只手放在胸口,抱着几个野果,另一只手却拖在身后,好似拉扯什么东西。 鬼厉不由得有些奇怪,向它身后看了一眼,很是吃了一惊。只见阴影之中,小灰竟然拖着一只动物模样的东西跑了回来,个头还不小,比小灰大了许多,小灰拖起来却十分轻松。片刻之后,小灰已然跑到了近处,呵呵一笑,首先将野果放下,随即手一挥,“砰”的一声闷响,一大块东西摔在他面前。 那是一头成年野猪,个头极大,站起来比小灰还要高,此刻野猪头上破了一个洞,身上流血,已然是死了。鬼厉向那伤口看了看,见伤口犹新,怔了一下对小灰道:“你捉来的?” 小灰咧嘴一笑,同时指了指野猪,又指了指鬼厉。 鬼厉叹了口气,笑了一下道:“我不饿。” 小灰抓了抓头,三只眼睛一齐眨了眨,随即指了指野猪,又指了指自己。鬼厉倒是被它逗得忍不住笑了一下,一时心中沉重之意去了不少,微笑道:“好吧,我帮你。” 小灰登时嘻笑颜开,显然知道鬼厉的手艺非同小可,正是自己的最爱。鬼厉一挽袖子,并指如刀,在野猪肚皮上轻轻一划,登时将坚韧的猪皮划了开去,只见他动作熟练,两三下将野猪剥皮去骨,又飞起找了个有泉水的地方将猪肉洗净回来,支起木架生起火,开始烤猪了。 火光渐盛,小灰和鬼厉的脸都被火焰照得有些红晕,小灰这时早就把几个野果吃得干干净净,此刻眼睛就盯着火焰上头渐渐冒出香气的烤猪。 鬼厉从腰间慢慢拿出自制的各种调料往肉上加了点,又找出香油小瓶,开始往猪肉上轻轻滴洒。香油顺着猪肉缓缓流动,受到下边火焰炙烤,慢慢渗入了肉里。 很快的,猪肉表面开始变成淡淡的金黄色,猪肉本身渗出透明的油滴,诱人的香味随即飘散开去。 火光轻动,照亮了猴子和人的脸庞,也照亮了周围的空地树木。 鬼厉望着面前燃烧的火焰,渐渐出神,而小灰则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摸耳捉腮,不时跑到旁边折些木枝加入火中。 寂静的空气中,弥漫着奇异而诱人的香味。 树林深处,忽地传来一声低低地吼叫:“嗷!” 那吼声低沉而有力,似乎离得很远,但仍然清晰地传了过来,一股肃杀之意迅速弥漫开去。鬼厉猛地从沉思中惊醒,眉头缓缓皱了起来,身子没动,目光渐渐深沉,望向吼声响起的那个方向。小灰则嗖的一下跳上了鬼厉肩头,面上也无惧怕神色,同样回头看去。 火焰中“劈啪”响了一声,一根树枝爆裂开来,野猪的香味更浓了。 三尺之外,便是黑暗的树林,林上的风突然大了起来,呼呼作响,那一声低吼响过之后就再无声息,但那股冷冷肃杀之意向这里迅速靠了过来。 鬼厉的瞳孔微微收缩,眉头皱得更紧。 “劈啪!”另一根小树枝,终于也爆裂开去。 突然,正在呼啸的风失去了声音,整个树林瞬间仿佛静止一般,再也没有任何声响,黑暗中的前方,茂密的树林和缠在一起的荆棘,突然向两旁倒了下去,现出了一条狭窄反容一个人走路的通道。 一个身着鲜艳丝绸衣衫,面容英俊得几乎带些妖艳的少年,从黑暗中一步一步走了出来。夜色之中,周围因为他而发亮起来。鬼厉没有起身,没有动作,依然坐在地上,目光直视这个少年。 那个少年看了看鬼厉,随即目光落在小灰身上,微微一怔,“咦”了一声,道:“三眼灵猴!” 鬼厉没有说话,小灰却忽然“吱吱”叫了起来,很是恼怒的样子。 几乎是在小灰叫嚷的同时,刚才那个低沉的吼声再一次地响了起来,所不同的是,这一次的吼声是直接从少年背后响起的。 “嗷……”随着这低沉而有力的吼声,那个神色自若的少年身后,缓缓升起一个狰狞之极的怪头,四只眼睛,上下两对分列脸侧,状若铜铃,嘴巴极大,几乎和脸一样宽阔,张口之间,都是利齿,尤其是伸在口外的六支锋利獠牙,更是可怖之极,在场中火焰的微光下,隐约可见口涎从牙缝间滴落,落在怪兽灰黑色满是硬皮疙瘩的皮肤之上。 鬼厉的脸色变了变,缓缓站了起来,冷冷道:“饕餮?” 那少年并未回答,目光还在鬼厉身上打量,忽地似有所觉,转眼向饕餮(注1)看去,不由得一怔,只见这只恶兽一向凶狠的目光此刻更增添了十分贪婪,目标却不是鬼厉与小灰,竟是地上正在烧烤的野猪。 空气中到处飘散着烤肉诱人的香味。 少年忽地笑了笑,对鬼厉道:“你的手艺不错啊!我说怎么今晚饕餮躁动不安,想不到是被你吸引过来了。” 鬼厉淡淡道:“饕餮虽是上古恶兽,凶猛迅疾,但向来贪吃,一只烤猪算不了什么。” 少年摇了摇头,道:“不然,我这只饕餮可是与众不同,一般美食早就不放在眼中了,想不到居然被你这看似粗糙的烧烤给馋成这样。” 此刻果然如那少年所言,饕餮似乎对这只烤猪特别青睐,嘴齿之间口水狂流,顺着牙缝流了下来,忽地一声呼啸,饕餮从少年肩后跳出,化作黑影,扑向火焰。不料灰影一闪,“吱吱”之声愤怒响起,竟是小灰横空而出,挡在烤猪之前。 饕餮一声低吼,落下地来,现出真身,只见它四足利爪,身躯看去至少比那野猪大了四倍,最奇怪的就是脖子极长,往上翘起,几乎将身躯拔高一倍。 小灰与它比起来简直小得可怜,但不知为何,饕餮竟对小灰有些忌惮,不敢大意,只是又舍不得前方美食,当下口中低声咆哮,表情也渐渐变得狰狞起来。 鬼厉看了那两只为了烤猪恼怒对峙的异兽,忽道:“这野猪还没烤完,味道也不到火候,你们争什么争?” 他这话说得莫名其妙,连那少年也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但那两只对峙的异兽却起了反应,饕餮四只眼睛瞪着小灰,小灰还以三只眼睛圆睁,两只异兽七只眼睛瞪得一个比一个大,片刻之后,小灰对着饕餮“吱吱”叫了几声,露出牙齿,随即向后跑了几步,一屁股坐在鬼厉身旁,眼睛直盯着烤猪。 饕餮四只眼珠随着小灰动作而晃动,当小灰坐下之后,这只恶兽“嗷嗷”叫了两声,竟然也慢慢走到火焰的另一头,后腿收起,前腿轻摆,居然也在火焰前边趴了下来,只是嘴里的口水,仍是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看着可怖之余,却还有几分好笑。 那少年看着饕餮坐下,慢慢走了过来,也不在乎地上肮脏,就在饕餮身边坐了下来,看着鬼厉,微微一笑,道:“阁下是哪位高人,想不到竟然有这般手段,让饕餮都可以暂时压下凶性?” 鬼厉也不看他,坐了下来,目光轻飘飘又回到火焰之中,道:“你我深山偶遇,何必知道姓名,区区一只烤猪,果腹而已。” 少年望着鬼厉看了一会,忽地大笑,笑声清亮,惊起远处夜鸟无数。 “说得好,说得好。”他轻轻击腿,面有赞赏之色,道:“好一个不过果腹而已。说起来天下芸芸众生,终日忙来忙去,岂不也只是为了果腹而已。如此说来,你说所谓之‘人’,岂不是也和我这饕餮恶兽一般,并无分别了么?” 鬼厉将烤猪轻轻翻转,猪肉上的香油味道登时浓郁了起来,勾引得对面的饕餮一阵躁动,但不知是为了品尝美味还是什么,这只除了凶猛之外还以贪食着称的异兽竟然忍了下去,而同时小灰狠狠瞪了它一眼。 火焰静静燃烧,倒映在鬼厉的脸上,他缓缓道:“人还有不同。” 少年道:“什么?” 鬼厉道:“爱恨情仇,人有感觉。” 少年大笑,道:“岂不知众兽亦有感觉,你杀了这只野猪,当知野猪痛苦畏惧,如我杀你,你亦如猪。众生本是平等,何来人兽之分?” 鬼厉抬眼,看着少年,道:“有分别处。” 少年目光凌厉,道:“何分别处?” 鬼厉道:“我平生有大憾事,日夜镂刻于心,生不如死,却又不能不生。生则尚有期望,死则为背情怯弱之人。此等情仇,猪如何能有?” 少年一怔,眼中凌厉之色渐渐消退,随即脸上出现的是异样的神色。 ※※※ 注1:饕餮:《神魔志异:异兽篇》:神州极南有恶兽,四目黑皮,长颈四足,性凶悍,极贪吃。行进迅疾若风,为祸一方。 第二十三章 相见 四下无声,只有火堆中不时发出树枝爆裂的声音。那个奇异少年与鬼厉都没有再说话,火焰伸缩不定,在他们之间燃烧着。 烤猪表面的色泽渐渐变成了金色,浓郁的香气中同时冒出一股微微的焦味,这时整只烤猪的表面都被透明的一层油膜所覆盖,鬼厉最后将烤猪转动了几下,道:“可以了,你们吃吧!” 话音刚落,小灰与饕餮同时扑了上去,小灰“吱吱”乱叫,一伸手抢先抓到了烤猪的一只后腿,烤得火烫的猪皮在它手中似乎根本没有感觉似的。那饕餮却更是厉害,也不动手脚利爪,直接张开血盆大口,不顾这猪肉尚在火焰之上,直接把脑袋伸了进去,一口咬下。 饕餮这一张口,原本就极大的嘴巴愈发大得吓人,偌大一只烤猪,竟被这只怪兽整口咬住,只留下一只后腿被小灰抓住留在外面。 小灰大怒,猴脸上露出愤怒表情,手上抓着猪腿不放,同时跳脚大叫,饕餮恶兽却不管这么许多,那满口锋利的牙齿一咬,登时如摧枯拉朽一般将美味的猪肉咬成两段,小灰猝不及防,一时太过用力向后倒去,在地下滚了两圈,站起来的时候手上只抓着一只猪腿了。 那只美味烤猪的绝大部分,此刻被饕餮咬在口中,放声大嚼,残留的猪骨看来也是直接被它咬碎吞到腹中,如风卷残云、横扫千军,尤其是脸上四只眼睛,被鼓鼓的大口挤到脸的两边去了,四眼大放光芒,显然吃得非常过瘾。 “吱吱,吱吱……”小灰眼见原本属于自己的美味竟被这恶兽抢了大半,如何不怒,但叫了几声之后,猛地低头也是大啃起来,它吃得也极快,不过一会一只猪腿就吃了大半。 “嗷……”饕餮低沉的吼声又一次响了起来,缓缓转过头向小灰看去,那么大的一只烤猪,只这一会工夫就被它吃得干干净净,直接吞了下去,连骨头都不剩。饕餮意犹未尽,四眼放光,直盯着小灰手中最后的肉骨头。 小灰恶狠狠将最后一块肉吃了下去,三只眼睛一起瞪大,望着饕餮。饕餮满口流涎,垂涎欲滴,一步一步向小灰走了过来,小灰猛挥手,手中残余的骨头向另一个方向远远扔了出去,同时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不料饕餮身影一闪,如电如光,竟然在眨眼间腾空而起追上了肉骨头,一口将之咬住,在空中一个转折,又飞了回来,落在那少年身边。只不过此时饕餮似乎也知道这是最后的美味,居然没有一口吞下,反倒十分爱惜的样子,伸出舌头在肉骨头上面不停舔食。 小灰被饕餮这个样子吓了一下,片刻之后转头对着鬼厉,突然手舞足蹈,口中吱吱叫着,鬼厉看了它一会,忽地脸色一动,道:“你说它像大黄?” 小灰立刻点头,随即向饕餮看去,猴脸上怒色渐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暖的神色。它看了正在舔肉骨头的饕餮一会儿,然后小心地移了过去,慢慢伸手,看着似乎想要摸摸饕餮那个狰狞的脑袋。饕餮凶恶的头颅一转,警觉地低声咆哮一声,小灰立刻向后跳开,但随后吱吱低声叫了两声,再一次靠近饕餮,而饕餮的注意力似乎也暂时离开了肉骨头,放在了小灰身上。 片刻之后,小灰的手再一次伸过来,饕餮没有动作,但四只眼睛都看着小灰的手,鬼厉和那个少年都保持着沉默,特别是那个少年眼中更有种奇异光芒,默默地注视着这两只异兽之间的交流。 小灰的手碰到了饕餮的头上,轻轻摸了摸,饕餮嘴里低声吼了两声,却不再有反对意思,注意力重新回到了面前那根肉骨头上,小灰随即慢慢靠近这只异兽身旁,用手轻轻抚摸饕餮身体,猴脸上露出开心神色。 鬼厉慢慢低下了头,依稀记得许多年前,大竹峰上,小灰和大黄之间,似乎也是这样亲近起来的。时光如水,原来小灰还记得当初…… 那个少年忽然打破了沉默,微带笑意道:“想不到它们两个十分有缘,是不是?” 鬼厉看了小灰与饕餮一眼,眼中也有一丝暖意,道:“不错。” 少年转过头来,向火堆中加了一根细小树枝,又沉默了下去,过了许久忽然笑道:“这只饕餮跟随我不知有多少岁月了,我一直以为是我在照顾它,没想到今天才发现,原来它比我快活得多。”他面上的笑容似乎隐约有苦涩之意,道:“除了吃饱喝足,就算不是同类,却也还有你这只猴子愿意和它做朋友。” 鬼厉抬眼看着这少年,见他面容神色萧索,仿佛有股说不出的寂寞,淡淡道:“你若寂寞,去找个朋友不就行了。” 那少年哼了一声,傲然道:“天下之大,有谁配做我的朋友,又有谁敢做我的朋友?” 鬼厉眉头一皱,这少年口气之大,实在夸张,心里有些反感,却又见那少年似想起了什么,面色黯然,低声自语道:“可是,原来是有一个人,我真心相信她的……” 鬼厉透过面前燃烧的火焰望着他,淡然道:“怎样?” 那少年面色忽冷,冷笑道:“后来,我才发现原来她在骗我,非但如此,她还害得我好惨,几乎万劫不复!” 鬼厉默然,从那少年神色之中,他不期然地回想起了十年之前那段深埋内心的往事,那个慈祥的和尚的脸,仿佛又出现在自己眼前…… 他猛地摇头,手中用劲,原本正在往火堆中加的树枝,发出轻微一声沙哑响声,化作粉末,散落满地。 少年向他手中看了一眼,忽然道:“你也有这等伤心往事吗?” 鬼厉面色阴沉,没有说话,那少年看着他,眼中光芒闪烁,忽然道:“如果你现在就要死了,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鬼厉一怔,心头一阵迷惘,刹那间思绪万千,纷至沓来,从未想过的这个问题,突然摆在他的面前,深仇、大恨、十年宿愿、缠绵白衣,这一生风雨飘荡,却从未想过自己深心之中,还有什么最后心愿? 该是救碧瑶吧,如果能将她救活,自己死了也甘心了!这个念头他在十年间,不知在心中想过多少次多少回。还有那如霜容颜,也是舍弃不去,在心间僻静角落,轻轻飘动…… 他一时竟是痴了,夜风萧萧,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等他惊醒过来之时,那少年已经消失不见,地上饕餮似乎也刚刚飞腾上天,与黑暗夜幕融为一体,远远传来它低沉的吼叫声音。 小灰窜上了他的肩头,吱吱叫了两声,鬼厉慢慢抬头望天,忽然低声道:“小灰,我总是还要见她一面的,对不对?” 小灰似乎不大理解,也懒得理会,猴头抬起来也看着天空,似乎还在找寻饕餮的身影。 渐渐熄灭的火堆残烬,逐渐化作了一缕轻烟,轻轻飘散,鬼厉与小灰默然站在这深山林间,许久许久,夜风之中,隐约传来低低声音。 “……总是要见她一面……” ※※※ 这一场世间浩劫随着时间流逝,情况越发惨烈,怪兽异族已然杀入中土,百姓死伤惨重,正道派出去查探的弟子多半就此消失,少数道行稍高的弟子回来,也都身上挂彩,向诸位正派师长报告时,极言怪兽之可怖。 天下间生灵涂炭,正道中人却束手无策,就在这个时候传出青云门、天音寺、焚香谷三大正派会盟青云山,并邀请天下正道共同对付这场大劫的消息,顿时天下修道中人纷纷向青云山云集而去。只数日之间,青云山附近已经前所未有地聚集了成千上万人,其中的大部分却是逃难而来的中土百姓,在他们眼中看来,青云山这些神仙一样的修道人物,已经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负责接待的青云门忙得不可开交,越来越多的道友与百姓来到青云,很快青云门通天峰上的客房已经不够住了,只得让其他各脉也开放客房。好在青云门毕竟乃是千年大派,根深业大,最后还是容纳了下来,不过七脉之中的小竹峰一脉,因为向来都是女弟子,水月大师性情又怪,便没有对外开放,让许多慕名已久的年轻外派弟子十分遗憾。 不过不管怎么说,此番仍然是前所未有的一场正道大聚会,青云门身为地主,声望比之以前更是有增无减,隐约间天下已有以青云马首是瞻的意思,而青云门掌门道玄真人,此时更是稳坐了天下第一人的位置。 入夜,青云山脉上下诸峰一片灯火通明,实在是千百年来都没有见过的盛况,远远在山下,随着山风吹来,似乎也可以听见高山之上人们的高声谈笑,担惊受怕的人们在这种情况下,心情也轻松了许多。毕竟,就算天塌下来了,头顶上不是还有一座青云山么? 而此刻青云山上最安静的地方,大概无过于小竹峰了。所有的门派在青云门善意解释之后,都严加约束门下弟子,严禁靠近小竹峰,毕竟在当前情况之下,万一闹出登徒浪子的闹剧,只怕谁的脸上都不会好看的。 相比其他各脉山峰上的热闹,小竹峰上则显得清净的多,山路上偶尔有两三个美貌的小竹峰女弟子走过,山风习习吹来,满山遍野的泪竹一起摇动,发出沙沙的声音。 这一晚月色清冷,照在小竹峰山道之上,竹影婆娑,阴影在山道台阶上摇摆不定。远处走来了四、五个小竹峰女弟子,当先一个正是文敏。只见包括文敏在内的这些女弟子,面色都有些阴沉,眉头皱起,似乎心事很重的样子。 竹林中冷风吹过,仿佛有黑影闪动。 文敏旁边一个最年少的女孩看去不过十三岁左右,胆子颇小,向那片阴暗处看了一眼,面色有些苍白,靠近了文敏,拉住她的衣裳,轻声道:“大、大师姐,那、那里好像有人!” 文敏和其他人顿时一惊,一起看了过去,片刻之后文敏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拍了拍那个小女孩的脸蛋,道:“小诗,那是山风吹动竹子,竹枝摇摆的影子,每到晚上都是这样的,你刚刚上山不久,过一段时日就知道了。” 那个叫做小诗的女孩松了口气,但仍然有些害怕,似又想起什么,忽然回头向后山看了一眼,道:“大师姐,后山那个望月台周围连个人影都没有,到处都是这、这些阴森森的东西,我们留雪琪师姐一个人在那边,她会不会害怕啊?” 文敏脸色黯然,叹了口气,道:“是掌门师伯要你雪琪师姐在那里反省的,我们也没办法,不过雪琪师姐她应该不会害怕吧!” 站在文敏身后的另一个女子忽地哼了一声,大有不平之意,道:“我真是搞不懂,为什么掌门师伯要如此对待雪琪,就为了她不肯答应焚香谷的提亲?” “啪”,竹林深处,似乎有轻微的一声低响,像是什么小兽踩断了竹枝,不过众女子此刻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没有听到这个响声,只有年纪最小的小诗仍有疑意,她向竹林深处看了一眼,只见阴影晃动,忍不住脸色又是一白,连忙转头不看。 文敏叹了口气,道:“其实那位李洵道兄真的并不差,一表人才,身世又好,日后多半焚香谷谷主的位置也是传了给他,而且看他模样,对雪琪也是十分爱惜,不过情之一字,实在不是能够勉强的。” 另一个女子忽地低声抱怨道:“师父也真是的,明知道雪琪的脾气,怎么也不帮她向掌门师伯说情?” 原先那个女子却摇头道:“我看不对,雪琪原来是最听师父的话了,对掌门道玄师伯也十分尊重,但此番公然在通天峰上顶撞他们二位,我看……”她忽然压低声音,轻声道:“难道雪琪心中已经有了意中人……” “住口!”文敏忽地低声喝了一句,众人一惊,文敏面色微微放松,但口气仍是十分严厉,低声道:“这种猜测我们万万不可乱说,否则若是传到掌门师伯和师父的耳中,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众人默然,站在文敏身后的女子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师姐,其实若以我看来,只怕我们能想到的,掌门师伯和师父,又怎么会想不到?这一次掌门和师父故意允诺焚香谷的提亲,只怕就是因为知道雪琪心中有……” 文敏猛地转头,盯了她一眼,那个女子脸色微变,叹了口气,住口不说。文敏听她叹息,自己沉默片刻,也忍不住叹道:“林师妹,其实我们大家的心情都是一样,雪琪与我们几个,虽然入门时日不一样,但这十数年间下来,大家早已经情同姐妹,谁都不想看到她变成这样。可是……唉,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了,反正我想师父向来最疼爱雪琪,终究不会太过为难她吧。” 其他女弟子一起点头,众人缓缓走去,低低谈论,隐约中还有叹息声,渐渐走得远了。 竹林阴影晃动,忽地一道黑影自黑暗中轻轻飘出,落在山道之上,正是鬼厉。在这个四周尽是死敌的地方,他的面色隐隐苍白,沉默许久,然后慢慢回头眺望小竹峰的后山。那片竹林背后,月光清辉如霜,传说就是青云六景之小竹峰望月台的所在。 ※※※ 孤悬在半空中的悬崖,除了后半部与山体相连,大部分都悬在高空。这晚月色明亮,高悬天际,清辉如水,如霜雪一般洒落人间,落在这望月台上。虽然还不是传说中满月之夜那种可以照亮整座小竹峰的灿烂月华,但望月台上月光轻柔,将整座悬崖照得是亮如白昼,尤其是地上光滑的岩石因为角度不同,倒映着无数个月亮,更显得清冷美丽。 当鬼厉踏上望月台的时候,呈现在他面前的,便是这幅美景。而在那如霜的月光中,还有个白衣如雪的女子,正背对着他,站在悬崖前方望月台上,眺望着远方无尽黑夜。 鬼厉的面色漠然,但一双眼睛中仿佛因为倒映着这片美丽月光而显得光芒闪烁,那个白衣身影,如站在月光中的仙子一般,看去竟没有丝毫尘世的味道。 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那个身影动了动,陆雪琪冷淡而微微疲倦的声音响了起来:“师姐,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她缓缓回头,但话说一半,声音却突然消失,陆雪琪向来冷漠平淡的脸上,赫然露出不能置信的神色,那一个男子的身影,默默地站在那里,凝望着她。 “张……”她微微张口,话未说出声音却已低沉,“……小凡。” 鬼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月光照在陆雪琪冰雪般的肌肤上,透明一般毫无瑕疵,更增添了她惊心动魄的美丽。远远的,竟有种不敢靠近的感觉。 “你,还好么?”他腹中有千言万语,可是说出口的,却终究只有这几个字。 陆雪琪凝望着这个男子,那个站在月光与阴影交界处的男子,他脸上的表情是那般的复杂,仿佛心中有什么事情正折磨着他,可是那身影却分明就在眼前啊!在梦中不知想过了多少次的身影! 她微微低下了头,欲言又止。许久之后,才轻轻道:“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过来?” 鬼厉身子震了震,此刻原本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小灰也不知上哪儿去了,只见他眼中闪过犹豫之色,对他来说,这短短的几步路,也需要许多的勇气。 陆雪琪还站在那里,沉默如许,山风吹来,她白衣轻轻飘动。 踏出脚步,走在月光之上,身后远处竹林沙沙作响,身前的女子悄悄抬头凝望,鬼厉站在了她的身前。 陆雪琪看着他,面上最初的一点激动和惊慌悄悄消失,忽然道:“还记得我曾说过的话么,我们下一次见面,便是誓不两立的仇敌,你,”她看着他,慢慢地说道:“为什么还要来见我?” 鬼厉嘴角动了动,眼中闪烁,忽地移开目光,不再和陆雪琪对望,就在陆雪琪面色渐渐黯然时,她身前的男子却又慢慢回过头来,仿佛在犹豫,似乎在挣扎,终于轻轻说道:“你,好像瘦了……” 陆雪琪身子一震,脸上再次有惊愕神色掠过,但随即而来的,便是欢喜。她如霜雪一般白皙的脸上,生平第一次涌现出淡淡的晕红,如晶莹剔透的红玉,有不尽的温柔和缠绵的羞涩。 就算没有明天,就算前方还是黑暗,可是如果心间温暖,也许便不会害怕了吧…… 这美丽清冷的女子,忽然笑了,如深夜娇艳的百合,在风中无声微笑,她洁白的身姿如月光般耀眼。鬼厉屏住了呼吸。 陆雪琪忽然开口,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我很欢喜!”然后,她依旧微笑着,眼光轻柔如缠绵的水波。 夜色更深,月儿西沉。 并肩站在望月台前方的悬崖之上,一起眺望着前方那片黑暗,山风吹过,两个人的衣衫同时飘动,身影在清亮的月光之中。 温柔,是风吹在脸上的感觉! 无垠而黑暗的苍穹中,还有点滴星光,静静闪动。 “焚香谷的人向你提亲了?” 沉默了许久,陆雪琪平静地道:“是,师父和掌门师伯都答应了。” 鬼厉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什么变化,淡淡地道:“我来的路上,听到你那几位师姐说话,听说你不愿意?” 陆雪琪笑了笑,道:“是,我不愿。” 鬼厉转眼向她看去,映入眼帘的却是陆雪琪淡然的脸色,和眉宇间悄悄的一丝笑意。他心头忽地一阵激动,仿佛从深心中腾起的激动,竟然连身体也轻轻发抖,忍不住脱口而出:“你跟我走吧!” 陆雪琪身子一颤,向他看来,只见鬼厉,不,此刻在她眼中的,分明就还是当初那个张小凡啊!那个坚忍而执着的少年么? 去哪里? 随便吧!天涯海角! 她嘴角浮起笑意,眼中却隐隐有晶莹波光闪动,仿佛是犹豫什么,可是片刻之后,她终于还是轻轻道:“那碧瑶呢?……” 如一盆凉水从头浇下,鬼厉全身皆冷,从深心最深处透出来的寒冷转眼似乎将他冻作了寒冰。水绿色的身影,安详的笑意,那个躺在寒冰石台上的美丽身影,转眼间将他完全击倒。 他默默低头,沉默许久,然后,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脸上的激动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只是冷漠。陆雪琪怔怔地看着他的变化,那般清晰地感觉到身前的这个男子,从缠绵温暖中渐渐远去,躲进了冰冷的黑暗之中。 她深深呼吸,嘴角露出笑容,而眼角却有着淡淡的泪光,那一刻震动心魄的美丽啊! “下一次,”鬼厉转过身,慢慢离去,“我们再见面时候,你用剑吧!” 他头也不回的离去,如决绝的情人断了情思,月光在他身后跟随,似温柔的手无力的牵扯,却终究拉不住他的身影。 他消失在黑暗中,那是他的来路,也是他离去的方向! 陆雪琪苍白的脸上,还挂着有些僵硬的淡淡笑容,雪一般的白衣飘舞在风中,在月光下,直到,她无声地流出第一滴泪。 满山遍野的泪竹,在月光下,在这么一个凄清的夜晚里,沙沙作响…… 第二十四章 毒计 千里之外,也是一般的深夜,那明月高悬天际,静静望着这个尘世人间。 荒野之上,也有个人抬头仰望那一轮冷月,他大袍长袖,依然还是道家装扮,棱角分明的脸上,不怒而威的气势仍隐约可见。 原野上的夜风习习吹过,野草摇动,在衣衫飘动与沉默之间,仿佛时光也静止不动。 只是,谁又能留住光阴,就在你恍惚之间,终究还是过了十年。 有人叹息,声音清淡,慢慢飘逝于风中。 在这片静穆之中,忽然远处有个声音传来,带着几分笑意,道:“这一番良辰美景,道长独自赏月,真是好心情啊!” 这声音初起时还在远处,但一句话说完已到了道人身后,那道人深深呼吸,转过身来,月光之下,赫然是在十年之前勾结魔教叛出青云的苍松道人。 而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却是面带微笑的鬼王宗宗主鬼王,只不过此刻看去,鬼王面色虽然如常,但一头白发,模样憔悴了不少,但在他眼光之中,隐隐闪耀着另一股炽热光芒,更比往日刺眼。 苍松道人目光在鬼王头发上看了一眼,原本从容镇定的神情为之一变,愕然道:“宗主,你的头发怎么……” 鬼王淡淡一笑,苍松道人有这种反应,其实早在他预料之中。如他这等修行高深之人,便是再过百年,容貌也不会有太大变化,但此番突然三日白头,如苍松等不知就里的外人自然惊讶之极,以为他修行上遇到什么问题。 鬼王也不解释,甚至面色上也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只微笑着道:“你我虽然都是修道中人,但毕竟也是凡人,恩怨情仇,总有伤心之事的。” 苍松道人面容一敛,肃然道:“不错,是我多话了。” 鬼王摇头一笑,负手走到苍松道人身旁,微笑道:“不提了。不过自从十年前青云一战之后,听闻道长就被万毒门尊为供奉,尊崇有加,不知今晚突然约我到此相会,有何要紧事吗?若此事被那位毒神前辈知晓,我自然无所谓,但对道长只怕多有不便。” 苍松道人注视鬼王良久,鬼王也不多问,依然保持着一份笑容,含笑等候。半晌,苍松叹道:“宗主你果然并非常人能比,实不相瞒,在下今晚约见宗主,确有要事相商。” 鬼王道:“道长请说。” 苍松看了鬼王一眼,道:“宗主可知,万毒门门主毒神,已经在三日之前去世了。” 苍松道人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却犹如无声处一记惊雷,饶是鬼王如此定力的人物,也忍不住身子一震,面色大变,脱口而出道:“什么?” 苍松紧盯着鬼王,道:“毒神已经在三日之前过世了,死后留下遗命,将门主之位传于最小的弟子秦无炎。” 鬼王渐渐镇定下来,但眉头依旧深锁,面上平静但心中却犹如千军万马涌动,各种念头激荡不已。 当今魔教三大派阀彼此对峙,他心中最忌惮的就是这个老得成了精的万毒门老毒物,有他在的一日,鬼王宗几乎就没有机会将万毒门从魔教第一派阀的位置上拉下来。但如今,这个看起来永远也不会死的老毒物,竟然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了! 鬼王深深吸气,目光重新回到苍松道人的脸上,忽地微笑道:“毒神老前辈乃是我圣教德高望重的前辈,此番不幸逝世,实在让人伤心。”他口中说着哀悼之词,但笑容之中哪里有丝毫伤心之意。 而站在他对面的苍松道人也是一脸漠然,显然这两个人都没有对那个死去的老人有什么怀念的地方。 “不过,”鬼王似乎露出了一丝慎重,道:“我来之前,怎么都没有听闻过这个消息呢!这三日之中,万毒门虽然很是平静,但一点消息也没有透露出来。” 苍松道人笑了笑,微带不屑地道:“老头子死后,虽然传命秦无炎接掌门主之位,但一起赶回为他送终的另外几个弟子却不肯善罢甘休,为了这门主之位争吵不断,并暂时将老头子的死讯压了下来。如今除了包括我在内的几个供奉之外,万毒门大多数弟子都还不知此事。” 鬼王何等人物,一听便明白了过来,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沉吟片刻,对苍松道人道:“此事非同小可,道长以之相告,足见盛情,在下感激不尽。” 苍松道人笑了笑,道:“不敢。” 鬼王目光闪动,道:“道长可还有其他什么话么,但说无妨?” 苍松道人哼了一声,道:“宗主乃雄才大略之英主,我也就不兜圈子了,万毒门如今已无我苍松容身之地,望宗主念及当年相识一场,收留于我。” 鬼王愕然道:“道长说哪里话,以道长如此人物,在下盼都盼不来,早已思慕多年矣。只是道长向来在万毒门位居高位,又同是圣教一派,在下才不敢冒然邀,莫非是毒神前辈去世之后,又有什么变化不成?” 苍松道人点头道:“宗主目光如炬,毒神对我的确不错,但那个秦无炎却与我向来不和,而且此番万毒门众人争位,门中高手无不各据山头彼此对峙,以我看来,纵然能有人一统毒门坐稳位置,也必定元气大伤,不可争一日长短了。” 鬼王大笑,笑声颇为响亮,在荒野之中回荡开去,片刻之后,他收住笑容,正色道:“道长放心,秦无炎黄口小儿,不识道长大才,请道长到我鬼王宗中,屈尊供奉之位,凡事由心,当无后顾之忧。” 苍松道人面有喜色,点头道:“如此多谢宗主了。” 鬼王微笑点头,目光一闪,道:“既然道长与我已经是一家人,在下就冒昧请教道长,敢问毒神众弟子中,以何人最有希望继承门主之位?” 苍松沉吟许久,道:“虽然门中各大高手分而对峙,但以我看来,最后只怕仍以秦无炎胜算最大,此人年纪虽轻,但心机深沉,又得毒神真传,不可小觑。只是他数月之前在西方死泽被鬼厉所伤,听说噬血珠妖力诡异无匹,深入骨髓体内,至今尚未痊愈,所以才被他几位师兄趁势而起,否则以他的本事,那几位不成器的师兄远不是他的对手。” 鬼王一怔,鬼厉伏击秦无炎之事虽然也在死泽之中,但鬼厉却并未向外透露,他也一无所知,此番突然听到苍松道人说出此事,心头不自禁掠过鬼厉身影,眼中光芒为之一盛。 他目光之烈,连苍松道人也为之一惊,愕然道:“宗主,怎么了?” 鬼王反应过来,松了口气,微笑道:“没什么,不过是没想到我栽培出来的这个鬼厉,如今果然已经成了大器,心中十分欢喜。” 苍松道人看了他一眼,面色如常,也没有再说什么,但心中随即也浮现出十年前那个在青云山头的张小凡的身影,联想到刚才鬼王的表情,忍不住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 狐岐山,鬼王宗总堂。 从天空之中落下,闪烁着青光的那根魔棒悄无声息地飞回到袖子之中,鬼厉的身影再一次出现在鬼王宗总堂的入口之前。 在门前看守的几个鬼王宗弟子吓了一跳,随即连忙向旁边让去,口中纷纷叫着:“副宗主。” 鬼厉没有说什么,面无表情,直接向里面走了进去,小灰趴在他的肩头,如往常一般东张西望着,不过过了片刻就把眼光收了回来,毕竟这里对它来说,太过熟悉了。 鬼厉缓缓走回自己的房间里,推开石门,房间中的所有东西都和他离开之前一模一样,似乎根本没有人动过。他在房间中站了许久,仿佛在想什么,脸上表情中竟然有一丝罕见的犹疑。小灰从他肩膀上跳了下来,两三下跳到了床铺上,自顾自玩耍去了。 鬼厉紧闭着唇,忽地叹息一声,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转身走了出去,然后向着山腹深处的寒冰石室走去。 一路之上遇到了不少鬼王宗弟子,但对于这位消失许久又突然出现的副宗主,他们无一例外都是低头走开,在他们眼中,似乎还是离这个男人越远越好。不过鬼厉显然也不会去注意这些人的态度,只是默默向前走去,他的房间离寒冰石室并不远,很快就走到石室之前,也就看到了站在石室之外的那个身影。 幽姬。 鬼厉心头忽地掠过这样一个念头:怎么似乎自己每一次来看碧瑶,幽姬都好像站在这个石室的外面呢?看来她对碧瑶真的很有感情…… 就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幽姬似也听到了脚步声音,抬头一看,似乎没想到会是鬼厉突然出现,身子轻轻一震。 鬼厉默默向她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然后走过她的身畔,向寒冰石室的门口走去。 黑纱之下,幽姬默然无声。 就在鬼厉就要伸手推开石门的时候,他忽然停了下来,转身看着幽姬,道:“幽……” 他很少与幽姬说话,此刻突然一下子竟不知怎样称呼幽姬了。 幽姬淡淡道:“碧瑶叫我什么,你也叫我什么吧!” 鬼厉默然,似乎又触动了什么心事,两个人中间一时有些沉默,但终于还是鬼厉开口,道:“幽姨,上次我走的时候,请青龙圣使将大巫师的骨灰送回南疆……” 幽姬黑纱点了两下,低声道:“你放心吧,大哥已经送去了,不过不知怎么,他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回来。”说着,虽然看不到幽姬的神情,但她的话音中还是隐隐透露出一丝罕见的焦灼,“南疆那里最近兽妖肆虐,大哥他虽然道行高深,但、但也不知道为什么还不回来。” 鬼厉眉头一皱,沉默片刻,道:“你也放心吧!青龙圣使道行高强,那些兽妖奈何不了他的。”他顿了一下,道:“那我进去了。” 幽姬默默点头,没有再说话。 “轰隆”。 沉重的石门发出低沉的声音,在身后拉开又合上,鬼厉又一次置身在寒冰石室之中,默默地望着那个安详而美丽的身影。 从寒冰上轻轻飘起的丝丝白气,一缕一缕飘荡在半空之中,缓缓游走,让人有一丝不真实的感觉。平滑的地上,依稀还可以看到当初那场惊心动魄的“招魂引”巫法的残迹,黯淡的幽红颜色,此刻也仿佛悄悄融入了石头之中。 鬼厉的唇,开始轻轻颤抖,慢慢的,他一步一步走了过去,踩过残红的痕迹,穿过淡淡的白烟,碧瑶安详的容颜出现在眼前。 仿佛从来没有改变,她这样看去,依稀仍是十年之前,那初见面的美丽少女…… 鬼厉的身子抖得更加厉害,在碧瑶的石台前,他一点一点的俯下身子,石室之中,隐约响起了他拚命压抑却终究无法压住的哽咽声音。 忽地,鬼厉身子摆动,反手一掌,竟然是重重地打了自己一记耳光,手掌和脸击打之后发出的响亮声音,顿时回荡在石室之中,男人的痛楚与后悔,仿佛也只有这样才能稍微宣泄。 “对不起,碧瑶,对不起……”那个低沉的声音,拚命压抑着自己的声音,低低地说着,重复着。 不知过了多久,石室中回复了宁静被再次打破,石门被人打开了。一头银发的鬼王缓缓走了进来,站在鬼厉的身后。鬼厉伏在碧瑶身边的身子动了一下,慢慢站了起来,向后转身看来。 两个男人的目光接触到一起,却都是一怔,鬼厉看到的是鬼王满头白发,鬼王看到的却是鬼厉脸上慢慢浮现出来的五个指印。 “你回来了。”鬼王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平淡中有淡淡欣慰,却还有另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 鬼厉默默点了点头。鬼王显然早就习惯了鬼厉的这个性格,也不在意,道:“你跟我过来一下吧!有一个老熟人,我想你应该见一见,而且我们鬼王宗里很快就要有一件大事情了。” 鬼厉微感惊讶,显然不知道这个所谓的老熟人是谁,不过看他样子,以他现在的心境也不想知道,当下转头又看了碧瑶一眼,似乎要将这苍白的容颜深深刻在眼中,然后,他转身走了出去。 鬼王的目光,也轻轻在女儿身上转了转,露世慈祥的神色,然后也退了出去,当他转身时候,已经没有人可以看到那份软弱了。 幽姬仍然站在门外,鬼厉站在前方等着,鬼王走了两步,忽然转头对幽姬道:“你也来吧!” 幽姬微微点头,也跟了上去。 三个人离开寒冰石室,走过弯弯曲曲的甬道,来到了山腹深处的一间僻静房室,鬼王当先推门走了进去,鬼厉跟在他身后走进石室,只见石室中此刻已经有了两个人,其中一人黑纱蒙面,正是神秘的鬼先生;另一人道袍方脸,赫然竟是苍松道人。 而听到脚步声音,苍松道人与鬼先生也转头看来。 当鬼厉和苍松道人的目光相接的时候,两个人都怔住了,十年的光阴像是突然停顿,又似老天带着嘲讽给人们开的无情玩笑,当年青云山头的人啊!如今竟在这种情况下相见。 冥冥中,是谁在操纵着一切呢? 房间中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默,没有人说话,鬼厉与苍松道人互相望着,都是面无表情,但眼中神情却又都是那么复杂,任谁也理不清楚其中的头绪。 最后还是鬼王走了过去,微笑道:“怎么,大家故人相见,也算难得,坐下说话吧!” 他这么一开口,气氛算是好了些,鬼厉与苍松道人都分别移开了目光,坐了下去。 鬼王首先对鬼厉道:“苍松道长现在已经是我们鬼王宗的供奉了,以后大家就是同道中人,若有机会,你们也要多亲近亲近。” 鬼厉目光一闪,道:“道长不是在万毒门么,怎么会到鬼王宗来了?” 苍松道人看来早就料到会被问到这个问题,脸上神情丝毫不变,也没有说话,果然,鬼王在一旁微笑开口道:“因为万毒门已经发生了大变。” “什么,大变?”此话一出,不止鬼厉,连两个同是黑纱遮面的神秘人物幽姬和鬼先生,都可以看出他们吃了一惊,如今魔教三分天下,三大派阀彼此牵制,而万毒门发生大变,自然也就是其他两派的大机会。 幽姬第一个问道:“什么大变?” 鬼王微微一笑,道:“毒神已经死了。” “什么?”这个消息甚至比刚才鬼王的话更加让人惊愕,鬼厉等俱是深知其中利害关系的人物,自然明白此人的死讯意味着什么。 鬼王环顾众人一眼,微笑道:“诸位都不是笨人,应该都知道如今我们面对的机会了。” 鬼厉沉吟片刻,看了苍松道人一眼,道:“这个消息,是这位……道长带来的吗?” 鬼王点头道:“不错,而且这几日我也暗中核实,确有其事。” 鬼厉深深呼吸,道:“那万毒门如今情况如何?” 鬼王看了一眼苍松,苍松会意,道:“毒神死前将门主之位留给秦无炎,但他另外几个弟子不服,如今万毒门乱成一团,为了争门主这个位置,门中各大高手分据派系,彼此争斗不休。” 鬼王接口道:“乱得好,越乱越好,如此才是我们一统圣教的大好时机。”他顿了一下,忽然向鬼厉笑道:“说起来,还是你在死泽之中重创秦无炎,才有了这个乱局,你功劳不小。” 鬼厉心中一动,抬头向鬼王看去,只见鬼王目光如常,眼中精光闪烁,却也看不出有什么异常神色,只得默然。 鬼王也没在这个话题上多说,道:“今日让诸位来此商议,主要是因为苍松道长有一个计策,可以助我们鬼王宗一举荡平万毒门……” 众人一惊,万毒门向来在魔教三大派阀中号称第一,虽然此时心腹大患毒神已死,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就算倾鬼王宗所有实力,要一举扳倒万毒门,仍是困难重重,就算能够办到,只怕自己也会元气大伤,白白便宜了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合欢派而已。 鬼厉知道鬼王向来心思慎密,绝不会看不出这个连自己都能轻易明白的道理,一时都对苍松道人这个所谓的妙计有了几分好奇,道:“哦,竟有如此妙计,倒要请教了。” 苍松道人也不谦让,向鬼王微一点头,环顾众人,道:“诸位可知眼下世人最害怕的是什么?” 这句不着边的话一问,鬼厉等人都是一怔,幽姬道:“自然便是南疆那些噬人的兽妖了,道长你好好的提起这些怪物做什么?” 坐在鬼王身边的鬼先生在最初惊讶过后,此刻黑纱之下忽然微微点头,发出一声轻语,似乎想到了什么。 苍松道人向幽姬道:“这条计策,便是要落在这些兽妖身上了,否则以万毒门的实力,谁想吞下它,自身都要元气大伤的。” 在座众人此刻已经大多明白过来,鬼厉点头道:“不错,如果能令万毒门和兽妖彼此争斗起来自然最好,但如何能行呢?” 苍松道人微微一笑,道:“其实说起来简单的很,那些兽妖不是见人就杀么,而且有许多兽妖鼻子灵敏,好吃人肉,我们只要如此……”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精心策划的计谋一点一点显露在众人面前,时光悄悄的在众人商议之中,滑了过去。 ※※※ 密会结束之后,众人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了,鬼王和鬼先生首先离开,幽姬看了看鬼厉之后,也静静离去。很快的,房间中只剩下鬼厉和苍松道人两个人,而他们都没有马上起身离开的意思。 从别处收回了目光,在变得安静的石室中缓缓游荡,最终落回身前那个人的脸上,却发现,他也正在望着他。 石室之中,静悄悄的,突然之间,似乎能够听到呼吸与心跳的声音。 鬼厉忽然道:“你有话对我说么?” 苍松道人凝视着他,半晌之后,缓缓道:“有,但是我现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鬼厉默然,过了片刻,淡淡道:“这十年来,你有去过青云么?” 苍松道人脸色漠然,但眼光却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叹息一声,道:“去过的,但都是远远的眺望几眼而已。你呢?” 鬼厉缓缓站起身子,嘴角动了一下,道:“我也去过,那里的山水和十年前没有什么变化,变的只有人。” 苍松道人淡淡一笑,笑容中却有说不尽的苦涩之意,低声道:“是啊!只有人会变……” 鬼厉转身走了出去,就在他出门的那一刻,听到身后依然坐在座位上的苍松道人,口中隐约低声轻吟着念道:“青云……青云……嘿,青云啊……” 下一刻,他离开了这间石室,再没有回头。 ※※※ 血池上方的桥梁上,在浓重的血腥气息中,走回这里的鬼王和鬼先生并排向血水中看去,黄鸟和夔牛还是一样都没有什么精神地趴在血水中,而半空中的伏龙鼎正缓缓转动,不时放射出红色的光芒。 鬼王淡淡道:“这两只灵兽已经差不多了吧?” 鬼先生在他旁边点头道:“是,黄鸟和夔牛的精魄灵力俱已被伏龙鼎压制,此刻已是完全收服,看来伏龙鼎鼎身上关于‘四灵血阵’的铭文的确是真的。” 鬼王点头道:“伏龙鼎乃是上古异物,灵力非同小可,连这两只如此灵物都已经被其收服,只要我们再将其他两只灵兽收服,则大事可成。” 鬼先生迟疑了一下,道:“宗主,关于刚才苍松道人那个计策,你以为此人是否可信?” 鬼王眼中异芒一闪,微微一笑,道:“苍松早已并非十年前的苍松了,如今天下虽大,却只有我圣教能够庇护于他,而且他的那个计策,不过就是多死一些普通弟子而已,无所谓的。” 鬼先生黑纱轻动,忽然道:“既如此,我倒另有一个想法,或许可以让宗主在对付万毒门之余,连合欢派也一并解决。” 鬼王一震,面有喜色,道:“什么?竟有此事,请先生教我。” 鬼先生微一欠身,道:“不敢。我的意思是,既然宗主不在乎多死一些普通弟子,则索性将事情做到底。将兽妖引至与万毒门火拚之后,宗主以鬼王宗名义向合欢派三妙夫人发书,称同是圣教弟子,实不能见死不救,而且兽妖猖獗,无分对错见人就杀,长此下去,我圣教亦危矣,不如合三派之力与之一搏,或可有几分胜算。” 鬼王皱眉道:“如此说得好听,但三妙夫人也是奸猾人物,只怕她不肯相信。” 鬼先生淡然道:“只说不做,她自然不信。” 鬼王一震,道:“先生的意思是……” 鬼先生道:“若是鬼王宗弟子战死了一半以上,尸横遍野,难道她还不信么?” 鬼王愕然,许久说不出话来,半晌方皱眉道:“先生的意思,竟是要舍弃鬼王宗一半以上的弟子么?” 鬼先生黑纱遮面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听他话声平淡,似乎在说着这许多人命的时候根本没有什么情绪波动,道:“宗主,你欲成大事,又何必在乎这些人的性命!” 鬼王心头不由得有些挣扎,权欲与心中那丝不忍反覆交战,空气中的血腥味似乎更加重了。 鬼先生默默站在一旁,耐心地等候着。许久,鬼王眼中精光渐盛,面容之上似乎也隐隐有些晕红,仿佛是空气中的血腥味道透了进去一般。只见他深深呼吸,忽地一声长啸,断然道:“先生所言极是,但又怎知三妙夫人不是落井下石,反过来要吃掉我们呢?” 鬼先生嘿嘿冷笑一声,道:“三妙夫人自然是落井下石的人物,魔教三大派阀之中,又有哪一个真正是为圣教道友两肋插刀的人物呢?” 鬼王一怔,随即目光一亮,脱口而出道:“啊!你是说……妙计,妙计!”赞叹之余,鬼王竟忍不住击掌叫好,道:“先生果然乃是不世奇才,竟有这等绝妙计策。” 鬼先生冷然道:“我们便是以这一半鬼王宗弟子为饵,不妨以宗主你亲自带领前往与兽妖激战,待死伤殆尽时候,合欢派料定我们与万毒门以及兽妖已经是两败俱伤,则三妙夫人定会带领大队人马前来赶尽杀绝,到时候以宗主神通,自然可以事先找个机会迅速逃之夭夭,而剩下的事情便交给兽妖做了。以这段日子那些兽妖情况来看,只怕合欢派想不全军覆没都很难。” 鬼王连连点头,难以抑制心中喜悦,但在这兴奋时刻,他竟能仍保有一份冷静,忽地转身道:“但是先生,如此以来,我鬼王宗自然可以一统圣教,但圣教已然元气大伤,若是兽妖再度……” 鬼先生摇头道:“宗主难道忘了,我们圣教在西北蛮荒之中,还有圣殿所在么?只要我们一统圣教,然后将留下的鬼王宗骨干全数带往蛮荒,在那里整合圣教势力,兽妖虽然猖狂,但一时仍会在中土肆虐,追不到蛮荒之地。而且之后,中土这里的那些正派之士,不就是到了要他们派上用场的时候么?” 鬼王终于完全放下心来,长出了一口气,叹道:“先生实乃天赐于我之良师益友也!” 鬼先生微笑道:“其后,那些所谓正道与兽妖相斗,不管谁胜谁负,想必都有苦头吃的,兽妖虽然猖狂,但是我观天下正道云集青云,十年前青云‘诛仙剑阵’的威力,宗主想必还记得吧?” 鬼王点头,道:“不错,厉害得紧啊!” 鬼先生笑道:“所以兽妖想要轻易取胜,也没那么容易。我们则在蛮荒之地休养生息,一旦四灵血阵修炼成功,则放眼天下,又有谁能挡我圣教神威?” 鬼王一怔,道:“怎么,莫非先生对另外两只灵兽也有了消息?” 鬼先生道:“不错,在伏龙鼎完全收服神兽‘黄鸟’和灵兽‘夔牛’之后,鼎身铭文已然重新现出新文,下一只正是镇守我们圣教蛮荒圣殿的妖兽‘烛龙’,我们回去圣殿收服之后,就只剩下南方恶兽‘饕餮’了。到时只要找到饕餮,天下还不是尽在宗主你的手中!” 鬼王踏前一步,望着下方血池,空气中浓重的血腥气息包围着他,恍惚中,竟有种天下操之在手的感觉。 他忍不住仰天大笑,笑声嘹亮,而笑意是那般猖狂! 第二十五章 会盟 青云山,通天峰。 玉清殿外,密密麻麻地站着一大群正道中人,包括青云掌门道玄真人和焚香谷谷主云易岚在内也在其中。在他们二人身后,青云焚香两派的其他知名人士高人,也俱站在此地,看这阵势,似乎是要迎接什么人一样。 倒不知道是什么人,居然有这么大的面子? 那些小门小派的不算,此刻青云门和焚香谷的重要人物大都在场,焚香谷里上官策、吕顺,第二代弟子李洵、燕虹等人都站在云易岚身后。其中李洵面无表情,但气色看去很不好看,而且周围四下到处有人低声谈论,不时有眼光向他这里瞄来一眼,让他的脸色更加难看。 而青云门那里,田不易、曾叔常、水月大师和齐昊等各脉首座也都在场,包括萧逸才等弟子也站在道玄真人身后,只是人群之中,青云门中近年来最出色、风头最劲的人物陆雪琪,却没有看到身影。此外,林惊羽也没有看到人影,不知道是不是又在祖师祠堂那里。 这一天天高气爽,天空中万里无云,山风徐徐,不断吹过,给人以心旷神怡的感觉。 若不是这凡尘俗世中还有太多恩怨仇杀,牵扯不断,这里当真便如同人间仙境一般。 身后的人群之中,许多人在低声交谈,隐约听来,大部分都是在谈论如今人间最大的这一场浩劫,青云门掌门道玄真人听在耳中,面色凝重,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 他声音并不大,周围人大都没有到,但与他并排站在人群最前方的焚香谷谷主云易岚却听到了,转过头来,他向道玄真人看了一眼,低声道:“道玄师兄何事叹息?” 道玄苦笑了一下,微微摇头,道:“你听我们身后这些道友的私语么,少有人抱有乐观的。” 云易岚微微一笑,道:“道玄师兄何必在乎他们,虽然如今浩劫已成,生灵涂炭,但我们此刻已是天下苍生最后的希望,面对那等穷凶极恶的妖孽怪兽,师兄你身为天下领袖,若你再无信心,又如何能面对天下苍生百姓的殷殷期望呢?” 道玄真人脸色微变,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向云易岚深深看了一眼,却只见此人脸色从容,似乎并没有话中有话,当下微笑道:“云施主哪里话,贫道何德何能,能当得起”天下领袖“这四个字?此番兽妖大劫,荼毒生灵,我们身为学道之人,又向来自诩正道,自然不能置身事外。待天音寺普泓上人到此,你我三派再连同天下豪杰,为民赴死,也不枉我们学道一场了。” 云易岚点头,道:“师兄说得甚是。” 道玄真人含笑还礼,但心里却掠过异样的一丝感觉,面前的这个焚香谷谷主云易岚,自来说话都谦和得体,无懈可击,但自己却总也看不透此人,感觉此人城府深不可测。 就在道玄真人心中思量,是否要找个机会好好试试这个云易岚,看他心中到底打什么算盘的时候,人群中忽地一阵耸动,道玄真人和云易岚都精神为之一振,向山下看去,果然看见缠绕漂浮在高耸的通天峰山间的白云深处,忽地金光一闪,随即迅速变大,不消片刻已经快速接近了峰顶。 只见金光浮动,做一朵金莲绽放形状,在白云间飘荡而上,梵音阵阵,回荡于天地之间,诸般庄严气象,让人顿生敬畏之心。 道玄真人和云易岚同时迎了上去,金莲落下,摇曳闪烁片刻,金光散去,现出天音寺普泓上人为首的数十位佛门和尚。为首的普泓上人容貌一如当年,慈悲祥和,金红禅衣,宝相庄严,手中握着一串深色檀木念珠,嘴角挂着一丝微笑。 在他身后,站着的是身材高大,手持“浮屠金钵”的师弟普方,之后还有十数位天音寺高僧和二代弟子,法相、法善等早已声名大噪的佛门弟子也在其中。 道玄真人走上前微笑道:“普泓大师,你可总算来了,大家可都盼了许久啊!” 普泓上人微笑点头,道:“让诸位施主和道玄掌门久等了,老衲惭愧。” 这时,站在道玄真人身旁的云易岚朗声笑道:“大师,可还认得我么,多年不见,当年的知交旧友,你可不要都忘记了才是!” 普泓上人向云易岚望了一眼,表情明显为之一怔,连一向挂着的笑容也收敛了片刻,然后眼前掠过一丝赞叹神色,道:“难道这位施主,竟是云易岚云老谷主么?” 云易岚大笑,施礼道:“正是老夫,见过方丈大师。” 普泓上来欠身回礼,微笑道:“早就听说焚香谷道法精深,尤以焚香玉册之三阳境界更是神奇,云施主心志坚定,天赋超群,莫非已臻‘玉阳’之境么?” 云易岚脸色微微一变,心中一震,焚香谷道法向来在正道中以秘密著称,远不如青云门和天音寺两大派那般名动天下,一提起“太极玄清道”或者“大梵般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此番他进入中原,遇见中土两大豪门领袖,竟然先后都被道玄真人和普泓上人看出自己道法境界,一想到这其中关系,他忍不住心中暗生狐疑:难道我门下竟有内奸细作不成? 只是这般想归想,但他面上仍然神情自若,微笑道:“大师慧眼如炬,老夫一点微末道行,不足挂齿啊!”顿了一下,云易岚面色微微严肃,道:“不过大师既然来了,那就好了。如今天下生灵涂炭,妖孽横行,实是千古未有之惨祸,还望大师能领袖天下正道,除此灾劫,如此善莫大焉。” 道玄真人站在一旁,面色忽然微微一变。 普泓上人谦让道:“云施主哪里话,天下苍生遭劫,兽妖肆虐,天音寺上下既为佛门子弟,岂能退居人后?只是如今天下正道云集青云,道玄师兄又向来德高望重,道法更是有通天神通,自然便该以道玄师兄为领袖,率领天下正道共抗强敌。” 道玄真人微笑道:“大师太客气了,道玄实不敢当。” 普泓上人合十道:“道玄掌门,如今天下苍生日夜期盼,便是早日去此灾劫大祸,你可千万不可再行推辞了。” 云易岚呵呵一笑,道:“两位都是得道高人,哪里这么多客气话说,来来来,我们进去说话,否则让这许多道友一起陪着我们三个人说话吹风,岂不怠慢了人家!” 道玄真人和普泓上人相顾而笑,当下一起走去,一路之上不断有人向普泓上人及一众天音寺僧人打招呼,可见天音寺在正道之中德望之高。 一路进了玉清殿中,普泓上人少不得又多夸了几句青云门新建的这座玉清殿气势恢弘、雄伟壮观。 道玄真人微笑谦谢,欲请普泓上人坐上主座,普泓上人不肯,几番推辞,最后还是道玄真人身为主人坐上主座,普泓上人和云易岚分坐两侧。 大殿上此刻站了将近百人以上,但座位有限,坐下的除了少数几位名望颇高的散仙之外,便是三大派系之中的人物了,由此也可看出三大派系在正道之中的地位和实力,而讨论对策等等,自然也是大都在三大派系之中议论。 待众人坐定,云易岚第一个开口,向普泓上人问道:“大师,你此番的来路上,可有见到那些残忍的妖兽怪物么?” 普泓大师点了点头,道:“有的,我们还除去了一些妖兽。” 旁边众人一阵耸动,如今兽妖之祸早已传遍天下,见过的人也不少,但在这青云山玉清殿里的正道中人,与之交过手的除了三大门派派出去探听消息的弟子外,其他门派并没有几个。 道玄真人也为之动容,道:“哦,竟有此事,大师不妨说说,也让在座诸位都知道一下。” 普泓大师合十道:“不敢。其实在过来的路上会碰到这些妖物,我们也没有想到。一直以来都听说这些妖孽尚在南方肆虐,但我们在青云山以南七百里外的一个小村子中,却发现有十几只怪物正在袭击村子,可惜我们去得太迟,那些村民已然全部遇害了。” “啊!”道玄真人和云易岚都是惊叹一声,青云山以南七百里,算来虽然不近,但也已经不是很远了。而此时站在普泓大师身后身旁的天音寺众僧人,大都面上显露不忍表情,好几个僧人还合十念佛,想来当时景象必然十分惨烈,给这些僧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普泓大师此刻叹息一声,脸上也掠过不忍表情,叹道:“那些怪物果然如传说中一样,模样是从南疆几种猛兽变异而来,而且性格残忍好杀,满村百姓竟没有留下一个活口。遇此妖孽,纵然是破了杀戒,修行受损,也是要为民除害,我们便下去将它们除去了。” 道玄真人单掌竖起,道:“大师乃是替天行道,做的乃是功德,并非杀生罪孽,大师不必为此难过。” 普泓叹息一声,点了点头,旁边云易岚皱了皱眉,关心的却是另一个问题,道:“方丈大师,我另有一事要请教一下。” 普泓上人道:“云谷主请说。” 云易岚道:“早先我们并未听说这些妖孽已经到了那里,此番大师既然遇见,想必兽妖很快就要到达青云山附近了。不知在这一路之上,除了这个村子之外,大师还有没有发现兽妖?” 普泓上人摇头道:“这个倒没有,除了在那个村子外,其余各地并未见到,想来可能是一小部分的妖孽跑得快,正好被我们撞见了。” 道玄真人叹道:“这也活该他们倒霉,可惜救不了那些村民们。” 众僧人闻言,都合十低颂佛号。 云易岚微微点头,道:“大师,那以你看到的那些兽妖和天音寺众位高僧的交手,它们战力如何?” 普泓上人微一沉吟,道:“这些妖孽多半都是些普通的怪物,只不过力大爪锐、凶猛残暴而已,若真要比起来,我们修道中人的普通修行道行,便可以胜得过它们。” 云易岚点了点头,道:“看来这些怪物多半便是普通的妖兽,与大队同伴走散了。”说着,他顿了一下,转头对身后李洵道:“洵儿,你把这些日子我们打听到的消息,向普泓大师说一下。” 李洵应了一声,走了出来,向普泓上人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普泓上人微笑道:“李师侄不必多礼,请说罢。” 李洵点头道:“禀报大师,经过这段日子以来我们多方派出同道去南方查探,发现这次兽妖大劫祸害如此惨烈,原因主要有三。其一:寻常兽妖怪物多半看去乃是猛兽变异而来,虽然我们不知究竟是何异变,但这些怪物的确比原先那些猛兽原身变得更加凶猛,也更加残忍,普通人决计无法抵抗;其二,这一次从南方出来的妖兽异族,数目上不计其数,我们派出的弟子多次在天空看到无数妖兽蜂拥而来,数目至少超过上万,在这等情况下,任你再高的道行只怕也无济于事;其三,在这些普通兽妖之中,似乎还有数目不详的特殊妖兽,这些妖兽与普通怪物截然不同,妖法高强,尤胜过许多修道中人,而且时至今日为止,谁都没见过传说中那个兽神,也就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物,但看他能操纵这无数妖物,只怕也是个极端棘手的人物!” 普泓上人白眉紧紧皱起,他身后的天音寺一众僧人也是面面相觑,这一次兽妖大劫,情况之恶劣显然前所未见,看李洵说话时的神情和青云门、焚香谷等人物凝重的表情,显然众人也心情沉重。 大殿上暂时陷入了一片沉默,半晌,云易岚长长吐了一口气,笑道:“这些怪物若是不厉害,又怎么会是千古大劫呢!反正事已至此,多想无用,不如我们好好商量一下到底如何抵挡这些妖孽吧。” 道玄真人点头道:“云谷主说得甚是,这样吧!我那里面还有老夫收藏多年的一些劣茶,请二位到内堂品尝,我们边喝边说。” 普泓上人和云易岚都会意站起,互相向门下交待了几句,便随着道玄真人走进内堂,三位德高望重的大人物一走,玉清殿上的气氛便慢慢松弛了下来,萧逸才、齐昊、李洵等与天音寺的法相、法善都是旧识,当下都走到一起谈话。趁着这难得时候,萧逸才便提议带着法相、法善好好看看通天峰的景色,法相等人欣然答应,而李洵等也正好无事,便跟着一起走了出来。 这时节已经是夏季,天气渐渐炎热,但在这高耸入云的通天峰上,却依然凉爽无比。走到峰顶远处的一处有栏杆的悬崖上,凭栏远眺,只见云海茫茫,青天在上,让人不禁有出世之心。 法相赞道:“早就听说青云山人间仙境,十年前来过一次已经让贫僧大开眼界,今日再见,还是如此壮观,动人心魄,真是人间奇景啊!” 萧逸才笑道:“法相师兄又客气了,要说景色,你们须弥山天音寺的‘无字玉壁’和‘须弥道’、‘芥子山’,不更是名动天下的地方?” 法相微笑道:“那些都是小景,如何比得上青云这般壮观景象。” 他眼角余光转动,忽然发现站在身后的李洵、燕虹二人。燕虹还没什么,李洵脸上却似有几分不服,只是毕竟不是当年,他如今也多了几分涵养,没有表达出来而已。 法相心思慎密,脸上也没有什么神情变化,自然而然便接下去道:“不过真要说这些景色的话,我以为普天之下,也只有李师兄焚香谷那里的玄火燃天可以相提并论了吧。对不对,李师兄?” 李洵一怔,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但口中仍然谦谢道:“法相师兄过奖了,焚香谷小小地方,又地处偏僻,不敢和中土风物相比。” 萧逸才眼中大有深意,看了法相一眼,嘴角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随即笑道:“好了,好了,大家也不用夸来夸去了,反正每一处地方都有各自景色,人间浩土如此广袤,不知我们是否能够在有生之年全部见识到呢?” 众人一时都有感触,齐声道:“正是。”说着一起哈哈大笑出来。 众人谈笑了一会,李洵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慢慢走到萧逸才身边,趁无人注意的时候,低声道:“萧师兄,请问一下。” 萧逸才一怔,道:“李师兄,有话但说无妨。” 李洵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道:“这个……这些日子,特别是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都没有见到小竹峰的陆雪琪陆师妹出现啊?” 萧逸才脸色微变,看了李洵一眼,低声道:“李师兄,陆师妹因为当日在玉清殿上当众顶撞我恩师道玄掌门,现在已被责令在小竹峰望月台反省思过,到今天已经有好几日了。” 李洵口中“啊”了一声,神情复杂,似难过,又似几分羞愧气恼,半晌后却又是叹息一声,向着萧逸才苦笑一声,道:“多谢萧师兄告知,在下感激不尽,稍后我会恳求家师,看是不是请他老人家从旁劝说道玄师伯几句,唉,也算是尽我一份心力吧。” 萧逸才点了点头,也不言语,只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站在远处正看着天地美景的众人中,法相慢慢从身后那两个低声说话的人身上收回目光,忽听到身边有人低声说道:“大师可知道李师兄向陆雪琪陆师妹提亲的事情了么?” 法相微微一笑,向站在身边的齐昊看了一眼,道:“略有耳闻。” 齐昊点了点头,不再说话,法相却忽然叹息了一声,声音中颇有几分感慨。齐昊微感诧异,道:“法相师兄,何故如此叹息?” 法相淡淡一笑,恢复了原来神色,道:“没什么,突然想起了一个故人而已。” 齐昊奇道:“故人,什么故人?” 法相悠然道:“一个曾经和我们一起出生入死,和我们,和那位陆姑娘大有关系的故人啊……” 齐昊沉默了下去,许久之后,也是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声音之中,竟也有了几分世事沧桑,物是人非的感慨。 ※※※ 魔教万毒门的总坛所在,是在中土西南方向处一个名叫“毒蛇谷”的地方。按照地理位置来说,毒蛇谷和鬼王宗的狐岐山、合欢派的逍遥涧,正好形成一个大的三角形,彼此牵制,互相对峙着,构成了当今魔教之中原本相当牢固的势力平衡。 但眼下此刻,这份平衡却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尤其是原本在魔教势力最大的万毒门中,随着老门主毒神老人的去世,围绕着新门主的继承权问题,万毒门中已经乱成一片,总坛所在的毒蛇谷也已经是剑拔弩张,情势一触即发。 从名义上来说,得到了毒神临终遗命,而拥有正式继承人地位的是毒神的关门弟子秦无炎,很可惜的是,在魔教之中,特别是在万毒门这样一个尚武成风,实力重于一切的门派中,光靠毒神留下的遗命是无济于事的。 就在毒神刚刚去世后不久,他的另外几个弟子就赶回了毒蛇谷,来势汹汹,摆出了一副要争夺门主之位的架式。而秦无炎虽然深得毒神真传,一身本领远远胜过几位师兄,但一来他在万毒门资历不深,门中重要的一些高手供奉此番几乎全部站在他几位师兄那边。二来上次在死泽之中,他不慎被鬼王宗的血公子鬼厉伏击,身负重伤,虽然此时已经大致恢复,但鬼厉手中至凶至邪的法宝噬血珠却着实让他吃尽了苦头,那一股噬血妖力竟然如附骨之蛆一般牢牢吸附在他体内气脉之中,令他修为大打折扣,也给了其他人趁机窥探宝座的机会。 不过,幸运的是,就在这危急关头,秦无炎终于凭着毒神真传的诡异道法,加上包括“七尾蜈蚣”在内的五种剧毒搭配使用,硬生生将这股诡异的噬血妖力从体内清除了出去。而这件关系重大的事情,不过是在数日之前才发生的,秦无炎心思深沉,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他深知自己此刻已是众矢之的,所以甘心苦忍。 他的忍耐很快就得到了回报,本来齐心协力,结成联盟回来抢夺门主宝位的三位师兄范雄、程无牙和段如山,在发现这个原本最忌惮的小师弟竟然已经是个内伤成疾、病痛缠身的半废之人,而且他还非常诚恳地表示了师父临终的确将门主之位传了给他,但他自己却根本不想坐这个位置的意思,并且当场交出了掌门印信,放在毒神灵位之前,说明只有成为门主之人方能得到之后,这三个毒神传人的联盟便迅速开始瓦解了。 万毒门门中的高手供奉和门中弟子,此刻也分作了三派,以百毒子为首的一派站在大师兄范雄一边;而当年与张小凡有杀徒之恨的吸血老妖和他的好友端木老祖一起,站在了老二程无牙背后;至于剩下的老三段如山,虽然道行在毒神四个弟子中排名最后,但其人向来精于心计,早就暗中图谋,此番却以他的势力暂时最为强大,万毒门好些个久不出世的老妖怪都被他拉拢了过去,门下弟子也有将近一半站在他这一边。 而眼下的毒蛇谷中,正是祭祀毒神头七的最后一天。毒神去世的消息已经散布出去,灵堂之上白幡如山,却难得听到一两句哭声。大多数万毒门弟子虽然头戴白绫,身披麻布,但脸上却连一丝伤心痛楚的神色也没有,相反,许多人倒是怒目而视,与另一派的人对峙起来。 若不是顾忌着灵堂之上最后的一点面子,只怕这里早就变做了武堂而非灵堂了。 毒神的四个弟子,俱都身披重孝,跪在众人之前,但除了秦无炎之外,其他三人都只磕了三个头就站了起来,往旁边一站,身后同样站过去许多人,彼此对峙,而无数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望着灵堂里那个棺材前面的供桌上,摆放着的一个绿色小盒,上面写着四字── 万毒神印。 正是万毒门自古以来门主才能拥有的印信。 供桌上摆放着水果三牲,桌子前方地面上是个铜盆,燃着火焰,秦无炎磕完头后,和三个师兄不同,默默跪到一旁,拿过纸钱一张张放入铜盆,烧给死者。而他的三位师兄都没有正眼看他,反正无论哪个人最终做了门主,这个废人也逃不过被毒死的命运。 他们的注意力,更多的还是在那个小盒之上。 一脸横肉、面目表情凶狠的范雄忽地冷哼一声,走上一步,向那供桌走去,但早有防备的程无牙和段如山几乎同时都闪了出来,段如山冷笑道:“大师兄,师父头七尚未过完,你想干什么?” 范雄双眼一瞪,面上凶光闪现,道:“我是大师兄,这位子当然要由我继承。” 程无牙呸了一声,道:“你从哪里看来说,这个位置就是大师兄坐了?” 段如山也讥笑道:“你是想说长幼规矩吧,真要说规矩的话,师父临终也是传位给小师弟,哪里轮得到你?” 范雄眼中凶光闪闪,霍地回头向秦无炎看去,秦无炎头也不抬,说话声音听起来仍是中气不足,咳嗽一声,颤巍巍地道:“三位师兄,你们刚回来……咳、咳咳……的时候,我已经立刻将印信交了出来,并说明了我对这个位置不感兴趣。你们……咳咳……你们入门比我早,威望比我高,自然便该你们坐这个位子,师父年纪大了,想来是走的时候有些糊涂,所以才胡乱说的。究竟谁坐这个位置,你们决定好了,就别把我扯进去了吧。” 他说话语气之中,低沉颤抖,似乎还有些心虚害怕的感觉,哪里还有从前深沉嚣张的样子。范雄冷笑一声,不屑地转过头来,再不看他一眼,道:“那你们究竟打算怎样?” 段如山嘿嘿冷笑,道:“不用多说了,还是和我们约定的一样,师父头七先过,让他老人家走好之后,我们明日再在这灵堂之上决定到底是谁坐上这个位置!” 范雄狠狠瞪了段如山和程无牙一眼,而他的两个师弟看他的眼色也不会善意到哪里去。片刻之后,范雄霍地转身,大步走出灵堂,一大堆的人随即跟着他身后也走了出去。程无牙和段如山随后也都带着人马走了出去,灵堂之上,很快只留下秦无炎一个人默默跪在地上守护着灵柩。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秦无炎手中的一叠纸钱都放到铜盆中烧干净了,他才缓缓抬起头来,白绫之下的他的眼睛,漠然而没有光彩。 “师父……”他的声音轻得只有自己才能听到,“师父啊!你看到了么,这些人就是你的徒弟,你的手下啊……” 秦无炎冷漠的嘴角,慢慢泛上一丝冷笑,冰冷而不带有丝毫感情。 第二十六章 内乱 夜色渐渐暗了下来,沉浸在紧张气氛中整整一天的毒蛇谷似乎也慢慢的进入睡眠,幽暗的灯火缓缓熄灭,除了那个清冷孤寂的灵堂。 灵堂的门依然向外打开着,凄冷的夜风呼呼吹过,把灵堂上依旧燃烧的蜡烛吹得明灭不定,在地上投射出诡异的影子。门外远处,寂静之中,仿佛有什么声音在低声轻语,似哭泣,似低笑,又似乎根本就是风吹树动的声音,让人听不真切,只觉得心中有些发冷。 灵堂上那几根还在苟延残喘的烛火照到屋外,这个山谷的夜晚,还飘着淡淡的薄雾,如轻烟一般,在黑暗和阴影处,飘过来荡过去,变幻着各种形状。 而灵堂之上,彻夜守灵的人,依旧只有一个秦无炎。 他仍跪在灵前,低着头,眼光飘忽不定。在他面前的那个铜盆中已经满是纸灰,随着不时吹进的夜风而颤动着,偶尔有一两片散落的纸灰被风吹起,离开铜盆,缓缓飘荡在屋内,然后多半都悄悄地落回在灵柩前方的供桌上,飘落在供奉的三牲盘中。 冥冥中,可还有一双眼睛,正望着这一切? 脚步声忽然响了起来,秦无炎身子动了一下,任谁来说,此时此刻突然在身后响起脚步声音,都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情。他回头望去,眉头一皱,面色有些惊讶,显然来的这个人并不在他意料之内。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身材高大,但服装与普通魔教弟子大不相同的人,一身道袍,方脸凝重,正是魔教万毒门的供奉苍松道人。 秦无炎看着苍松,苍松也看了看秦无炎,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然后苍松径直走到灵柩前的供桌前方,拿起桌上摆放的细香,放到一旁一枝残烛上点着了,对着灵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又踏上一步,将香烛插在香炉之中。 秦无炎耐心地看着苍松道人的一举一动,从头到尾,当苍松道人再次转过身来的时候,秦无炎微微低头,算是弟子还礼,脸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但语气依然很镇定礼貌地说道:“多谢道长。” 苍松道人点了点头,道:“我与老人家毕竟宾主一场,虽然这一炷香上得有些迟了,但总是我一番心意。” 秦无炎还是跪着,看向灵位,淡淡道:“无妨,道长只要心诚,想必师父在天有灵,必定会欣慰许多的。” 苍松道人凝视秦无炎,看了一会,忽然笑了一下,道:“秦公子,你好像一直都不喜欢我。” 秦无炎双眼微抬,似乎没有想到苍松道人会突然问这么一句,有些奇怪,但看了苍松道人片刻之后,他仍然心平气和地道:“道长误会了,阁下乃是恩师在世时候的客宾供奉,在万毒门中也算是德高望重的前辈,无炎不敢心存怠慢。只是如今恩师不幸撒手人寰,在下心中悲痛,若有不敬失礼之处,还请前辈海涵。” 苍松道人脸上依然挂着微笑,目光也缓缓转到正前方毒神的灵位上,在那个灵位之前,装有万毒门门主印信的盒子正安静地摆在那里。 苍松道人看了一会,忽地从他身上传出几声低微而怪异的叫声,似乎虫鸣一般,秦无炎脸色微变,苍松道人也是一怔,但随即忽然笑道:“老门主啊老门主,你应该可以安心地去了,你看看你教出来的,居然还有个这么了得的徒弟,真是不简单啊!” 秦无炎面容一沉,眼中厉芒隐隐一闪而过,沉声道:“道长,你说什么?” 苍松道人转过头来,微微一笑,却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拉起手腕袖子。秦无炎双眼瞳孔收缩,见到苍松道人手臂之上贴肉绑着一只小盒子,刚才那阵怪声此刻又从这里面发出来,清晰可闻。 苍松道人面上带着神秘笑意,慢慢将这只手伸向前方灵位,但绑在他手腕上的盒子稍微靠近灵位之前放置万毒门掌门印信的那个盒子时,灵位之前的那个盒子里,突然也发出了低沉而清晰的虫鸣声,那声音听起来,和苍松道人手腕上盒子里发出的声音一模一样。 苍松道人慢慢收回手臂,转头望着秦无炎,淡淡道:“七尾蜈蚣?” 秦无炎深深吸气,闭上眼睛,待他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眼中精芒大盛,整个人突然从那种沉默颓废变得精干凌厉,只见他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苍松道人,缓缓地复述了一遍:“七尾蜈蚣!” 原本幽暗阴沉的灵堂,突然变得有些光亮起来,空气中原本的清冷气息也转眼消失不见,有的,只有凌厉的杀机。 苍松道人却看不出有什么畏惧之意,反而像是对周围的变化什么也感觉不到,还神色自若地向秦无炎问了一句,道:“你说,若是你师父知道他的这些徒弟们在他刚刚死后不久,就在他灵前乱来的话,他应该会十分生气吧?” 秦无炎冷哼一声,道:“师父他老人家睿智聪明,早就看破了这所谓的礼仪俗法,不要说在他灵前对他不敬,便是我等弟子在这里互相廝杀,他老人家也多半会笑着看热闹而已。” 苍松道人缓缓点头,忽地叹息一声,道:“的确如此,我这十年来与老门主朝夕相处,以他的性格,怕真是如此了。”说着,他看了看秦无炎,微笑道:“想不到你跟随他时日最短,却反而是众弟子中最了解他的一个人。” 秦无炎神色不变,但身子却往前踏了一步,冷冷道:“道长你,不也是十分了得么,不但看清楚了师父,而且连我的一举一动,也逃不过你的眼睛!” 苍松道人面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眼睛向秦无炎的脚步瞄了一眼,忽然道:“现在已经过了你师父的头七了吧?” 秦无炎一怔,不知苍松道人突然问了这么一句是什么意思,但今晚此人的态度委实古怪,高深莫测,更何况他已经看破自己在门主印信上做的手脚,只怕是不能留他了。秦无炎心中这般想着,口中淡淡地说道:“眼下是丑时,刚刚过去了,怎么,道长莫非有什么指教么?” 说着,他又向着苍松道人走近了一步。 苍松道人却随即向后退了一步,点头道:“那就好了,让你师父平安过了头七,也算是我一番心意了吧。” 秦无炎一怔,还没等他会过意来,苍松道人忽地身形一动,转眼闪到灵堂门口,提气开声,大声道:“咦,门主印信……啊……”他前头几个字充满惊愕之意,说到一半,明明还完好无恙地站在原地,苍松道人却突然如同受到重创一般失声痛呼,像是被什么人偷袭一般。 秦无炎顿时脸上变色,但已经来不及阻止,苍松道人的声音已然在寂静幽深的毒蛇谷上空,回荡不已,片刻之后远方都似有回声弹了过来,满山谷中到处都是隐约“啊”的声音。 最初的一刻,毒蛇谷中像是被什么惊到了一样,几乎比原来更加死寂,但只不过过了片刻光阴,无数嘈杂声音从毒蛇谷各个角落上响起,如波涛一般轰然而响,但听得无数早已枕戈待旦的人跃然而出,种种问话声、责骂声、呵斥声、指挥声融为一体,化作无形波涛,纷纷从四面八方向灵堂涌来。 苍松道人回头微微一笑,对着面色铁青的秦无炎挥了挥手,道:“贤侄,做叔叔我帮你一把,日后万一你能坐上门主宝座,千万不要忘了今日之情!”接着也不多说,身影晃动,在秦无炎扑到门边的前一刻,迅速飞入门外黑暗之中,转眼就消失不见。 秦无炎凭门喘息,眼中满是怒火,显然苍松道人这突然其来的一下完全打乱了他的如意算盘,此刻周围人声鼎沸,眼看着灵堂就要被三位师兄的无数人马团团包围,秦无炎狠狠一跺脚,当机立断,也如苍松道人一般投身于屋外黑暗之中,片刻之后隐没了身形。 下一刻,无数手持火把利刃,杀气腾腾的万毒门弟子,在毒神三大高徒的带领下,气势汹汹地冲进了毒神灵堂。 而在片刻的寂静之后,夜幕下的毒蛇谷中响起了愤怒的喊杀声音,顿时席卷了整个山谷。 夜色,愈发深沉了。 ※※※ 当初升的太阳将第一道光亮投向大地的时候,毒蛇谷中神不知鬼不觉地飞出的苍松道人,已经驭剑飞在半空,出现在毒蛇谷东北方四百里外的一座小城上方,他在天空中向小城四周仔细看了看,然后立刻向城外北边的一处小山落了下去。 这座无名小山丘上大都是野生枫树,从天空看下去,红作一片,十分美丽。枫树林前,此刻正站着三男一女,正是鬼王、鬼先生、鬼厉和幽姬四人。 看到苍松落了下来,鬼王脸上现出一丝笑容,迎了上去,微笑道:“怎么样,还顺利么?” 苍松道人点了点头,道:“果然不出宗主所料,秦无炎的确伤势已经回复,而且在万毒门门主印信的盒子中做了手脚,多半就是将七尾蜈蚣放在其中,无论谁打开这个盒子,秦无炎只要暗中操纵,任谁也逃不过七尾蜈蚣的噬咬。以七尾蜈蚣的奇毒,多半此人便要一命呜呼了。” 鬼王放声大笑,转头对鬼先生等人道:“你们看,这些早就已经用了无数次的土办法,竟然还有人在用啊!” 鬼厉脸色淡漠,什么话也没有说,幽姬也保持沉默,只有鬼先生淡淡道:“办法的确有些过时土气,但只要有用,就是好办法了。” 鬼王点头道:“不错,说起来毒神前辈也算是我们圣教中的一代枭雄,怎的收的徒弟都是如此角色,真是让人失望。” 苍松道人在旁边笑道:“不过那个秦无炎的确还算是不错的人物,可惜了。” 鬼王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又笑了出来,众人一时都没有说话,鬼厉站在一旁,默默看了鬼王一眼,皱了皱眉,不知怎么,他似乎觉得鬼王今天有些奇怪。 不过鬼厉的这个想法并没有深入下去,因为很快的,前方那座在清晨中刚刚醒来的小城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惊叫声,很快的,无数尖叫声四处响起,其中清晰可闻有人充满惊恐地喊着:“兽妖,是兽妖来了……” 刺耳而尖啸声音,从小城南边传来,远方平静的原野上突然冒起阵阵烟尘,如正在冲锋的战士组成的千军万马,势不可挡地冲来。那从远及近,夹杂着兴奋咆哮声音的呼喊,带着嗜血的渴望蜂拥而至,站在小城另一端的鬼王宗五人都腾空而起,向小城飞去。 飞到近处,饶是众人早就见过了无数大场面,但眼前景象仍然让他们微微变色。无数的怪物和变异的妖兽,嘶吼咆哮着从原野上的烟尘中呼啸而出,庞大的身躯、矫健的身体、锋利的牙齿利爪,在清晨的光亮中散发着浓浓的死意。而另一头小城中的居民惊惶失措,疯狂地奔跑,却没有人知道哪里才是安全的? 密集的奔跑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到了震耳欲聋的地步,越来越多的兽妖从南方涌来,冲向那座小城。原野上的古道和道路两侧宽阔的大地,此刻都已经成了这些兽妖的乐园,红了眼睛的妖物们在震天的嘶吼声中包围了这座小城,来不及逃进城池的可怜人,转眼被妖兽们震起的烟尘吞没,灰色的迷雾中有血光闪动,有尖叫传出,随即湮灭。 而小城城头之上,一些还勉强有着求生意志的人拚命拉起了城门的吊桥,暂时将这些凶狠残忍的兽妖挡在了城外,然后兽妖似乎无穷无尽般地从南方涌来,将这座小城团团围住。 天空中的五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远处荒野之上,传来了一声厉啸,那声音听来尖锐刺耳,竟是有几分铿锵之声,似穿透漫天烟尘冲了过来。鬼王神色一变,低声道:“来了,应该就是这个妖兽,大家小心,按原定计策行事。” 其余众人都微微点头,随即散了开去,只有鬼王留在空中,向那尖啸声音处多看了几眼,嘴角露出一丝笑容,随后身子向上飞起,没入天空云端之中,消失不见。 将这座小城重重包围的无数怪兽同时昂首大叫,各种刺耳声音夹杂在一起,混合着野兽腥气和风中隐约的血味,让人毛骨悚然。 烟尘中,忽地一声轰鸣,那声尖啸戛然而止,半空之中光彩闪动,赫然只见一只身躯巨大,若猛虎状的妖兽从烟尘中跃然而出。从远处望去,这只妖兽形状若虎,就连额头上似乎也隐隐有个“王”字,但其身躯不知比普通猛虎大了多少倍,尖齿利爪,身上皮毛更是五彩斑斓,最奇特的是身后的尾巴奇长无比,看去似乎比身子还要长许多。 周围那些凶猛的怪兽和它比起来,简直就像是小猫小狗。 隐身在城外的鬼厉皱了皱眉,低声说了一句:“刍吾!(註1)”。 被兽群包围的那座小城本来就不过是一座规模不大的小城池,这只身躯足有五、六丈高的妖兽往那座城池前一站,虎头几乎都到城池上方。浓重的腥气随风吹来,城墙上头的人不是吓得傻了,就是失魂落魄,亡命一般地逃走了。 刍吾低吼两声,眼中凶光闪动,猛地发出一声尖啸,抬起粗大前脚,直接向城门砸了下去。锋利的虎爪轻而易举就刺入了厚木做成的城门,在城门之后拚死抵住的平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已经有几个被巨大的虎爪刺穿,余下的人惊恐万状,四散奔逃。 刍吾大声吼叫,利爪接连砸下,“轰、轰、轰”几声大响之后,残破的城门颓然倒塌,整座城池刹那间哭声一片,而城外兴奋的吼叫声也随即响起,无数猛兽蜂拥而入,转眼间腥风血雨。 刍吾为其他的怪兽打通了城门,但自己却并没有进去杀戮,似乎它已经不屑于干这种事情,而且这个时候,虎头转动,巨大的身躯缓缓扭转过来,鼻子向空气中不断闻嗅着,似乎想确定什么东西一样。 就在刍吾正犹豫找寻时,忽地从它前面小城城墙之上,轰隆一声大响,城墙一处猛然裂开,苍松道人破洞而出,正好出现在刍吾身前,手中一道黄色剑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中了刍吾胸口。 刍吾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吼,整个巨大的虎身向后倒飞出去,但苍松道人毕竟乃是成名多年的人物,更是师出当今天下第一名门青云,一身道行岂同等闲,刍吾虽然倒飞出去,但只听如裂帛之声嘶然而响,刍吾胸口被划开了一道长过四尺的巨大伤口。 若是换了寻常怪物,这个伤口已然是当场毙命,但刍吾显然与周围的寻常怪物不同,身为兽妖座下十三妖兽之一,生命力和妖法都远非其他普通怪物能比。虽然胸口鲜血如泉涌一般流出,但刍吾竟然看都不看一眼,狂怒地吼叫一声,转眼就扑了过来,看那身形动作,丝毫不比受伤前慢上多少。 苍松道人脸色微变,身形一闪,躲过刍吾砸下的利爪,驭剑迅速离开兽群,向小城北边飞去,刍吾大声吼叫,双眼中如欲喷出火来,紧追不舍。 苍松道人本想迅速飞到那座无名小山前,再和其他几人合力除去这只妖兽,不料才飞了不到一半距离,只觉得身后风声大作,腥风热气几乎就在脑后。苍松道人大惊,匆忙中回头一看,大吃一惊,只见这只刍吾的速度竟然快得不可思议,在受伤之后,四脚如飞,如疾风闪电一般,竟然追上了驭剑飞行的苍松道人。 追到苍松道人背后的刍吾更不迟疑,大吼着张开大嘴一口咬下,看那架势不将苍松道人一口咬作两段实难消心头大恨。但苍松道人毕竟修行多年,危急关头并不慌乱,身子猛地向下一沉,在间不容发之际险险躲过了葬身虎口的厄运。 饶是如此,苍松道人也是出了一身冷汗。 接下来苍松道人再也不敢大意,驾驭着仙剑忽上忽下,左腾右挪,让刍吾不能直线奔跑来发挥其不可思议的速度,这才险险跑到那座小山的枫树林前,而这时刍吾已经被引得离开那兽群有一段距离了。 眼看着苍松道人飕地一声,身形没入红色一片的枫树林中,刍吾更加愤怒,直向枫树林中冲去。但就在它踏脚枫树林前那片空地的一刻,突然鬼先生黑色的身影现了出来,口中低声颂咒,片刻后全身黑衣飘起,一股怪异灵力从他身上缓缓散发出来。 刍吾猛地煞住奔驰的脚步,巨大的冲力惯性让它仍往前滑了几丈,冲倒了十数株枫树,但刍吾对身下的树林甚至刚才消失的苍松道人突然都不关心了,眼中只有漂浮在身边的那个黑色身影和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奇异灵力。 而这一次,刍吾竟然也没有再度冲上前去,巨大的虎头一甩,但见它一声大吼,猛地张大嘴巴,从它口中竟然飘出三道黑烟,在半空中迅速凝做三具手持大刀的狰狞骷髅,张牙舞爪地向鬼先生扑了过去。 鬼先生身子微震,这妖兽非但凶猛快速,竟然还会南疆诡异巫法,实在不可小觑。 不过鬼先生并没有停止自己的施法以躲避刍吾祭出的巫法骷髅,果然,就在那三具骷髅堪堪冲到眼前的时刻,人影闪动,从两侧飞出幽姬和鬼厉,挡在鬼先生身前。幽姬双手交缠,握住奇异法印,手掌一正一反,与中土佛门的法印真诀截然不同,片刻间掌心出现一束银光,迅速放大抵住一只骷髅,那骷髅如被烧灼一般,猛地一震,还待冲来的时候,全身骨架却忽然散了开去,正是被幽姬的“朱雀印”给破了咒法。 而另一端鬼厉脸色漠然,面对着当面杀来的两只凶异骷髅,右手一翻,噬魂魔棒出现在手上,但这次他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将噬血珠为头祭出,相反,他很奇怪的将如烧火棍般的黑棒倒转过来,用青黑色棒身向前,冲了出去。 两只骷髅同时挥刀砍下,但还未到黑棒周围三尺,在鬼厉奇异真法催持之下,黑棒周身猛然亮过一道红光,棒身登时发亮,黑气涌起,竟比那两只骷髅更加鬼气森森,转眼间双方撞到一起,鬼厉的黑棒如切豆腐一般穿入两只骷髅的妖体,黑气涌动,片刻之后两只骷髅张大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悄无声息地散开,残余的一点黑气,也被黑棒给吸了进去。 鬼厉魔棒之上除了大凶之物的噬血珠,棒身的原物摄魂,正是这些鬼物妖法的老祖宗,也是天然的剋星,当年吸血老妖用骷髅法阵偷袭他的时候,就在这上面吃了暗亏。 刍吾显然没料到这些人竟能够如此轻易地破去自己的巫法,不禁怔了一下,也就在这个时候,鬼先生行法已成,双臂忽震,一道红光从天降下,正是伏龙鼎被他祭出,只见瞬间天空殷红一片,红光中更隐隐有鸟鸣牛嗷,声音凄厉,威势似比当年更盛。 红光如幕降下,登时将刍吾笼在其中。刍吾只觉得似乎有一座大山转眼压在身上,几乎喘不过气来,但南疆妖兽从来都是兽性剽悍,刍吾深陷逆境,反而更加恼怒,大口咆哮中,拚命挣扎。 就在此刻,伏龙鼎上人影一闪,鬼王从天而降,如闪电一般在伏龙鼎红光中飞下。 刍吾似有所觉,大怒抬头,但鬼王已到它的头顶,一声长啸,只见红光乱颤,耀眼夺目,外围竟看不清楚其中景象,隐约只望见鬼王人影闪动,手上突然现出一物,瑞气腾腾直拍而下,一下击中刍吾脑门。 刍吾身躯剧震,从头到脚都颤抖起来,片刻之后红光渐趋安静,鬼王手中的神秘事物也消失不见,但见刍吾原本光彩的皮毛忽然都黯淡了下去,虎头之上的七窍全部流出血来。鬼王一声长笑,右手猛然贯下,硬生生插入刍吾坚硬头骨之中。 刍吾发出了震天动地的一声大吼,身子摇晃了几下,终于不支地倒了下去。 ※※※ 注1:《山海经。海内北经》刍吾:林氏国有珍兽,大若虎,五采毕具,尾长于身,名曰刍吾,乘之日行千里。 另注:《神魔志异。妖兽篇》刍吾:神州南疆有异兽,状似虎,皮毛五采而长尾,号令百兽,曰百兽王矣。 第二十七章 剧毒 青云山,通天峰。 茶香袅袅,从洁白的青口绿盖茶杯中不住散发出来,刚沏好的茶水飘起丝丝白气,飘散在房间之中。 这是在玉清殿后堂之中的一个僻静房间,当今正道最有权势,名声最大的三位高人,都聚集在这个房间里,神情自若地品茶商谈。 旁边原来端茶送水侍候着的青云弟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退了下去,屋子中只留下了道玄真人、普泓上人和云易岚三位。 道玄真人首先开口,微笑道:“此茶也是我青云山附近的特产,虽然算不得什么罕有珍奇,但也算芳香上品,二位喝着,看看如何?” 云易岚放下手中茶杯,点头道:“芳香留喉,似从口齿一直流入腹中,果然是好茶。” 道玄真人笑道:“云师兄若是喜欢,待来日破了这场兽妖大劫,多带一些回焚香谷好了。” 云易岚含笑点头,道:“如此甚好,真人你到时候可不能不认帐哦。” 二人相对一笑,普泓上人却在旁边念了声佛号,道玄真人向他看了一眼,道:“大师怎么了?” 普泓上人叹了口气,道:“其实贫僧也知道面临如此大劫,非得保持镇定心态,方可从容应对。只是佛家慈悲为怀,老衲一旦想到世间百姓此刻正在水深火热之中,就不免心急如焚,一时失态,二位还请见谅。” 云易岚脸色微变,道玄真人眼中也掠过一丝精光,但随即面容也肃穆下来。 望着普泓上人,道玄真人缓缓道:“大师说得甚是,我等既然自诩正道,自然该以天下苍生为己任,贫道刚才失礼了。” 普泓上人合十摇首,低声道:“真人说哪里话,刚才老衲并无意责怪真人的。” 云易岚此刻脸色早已回复正常,闻言微微一笑,道:“好了,好了,你们这般文绉绉的样子,不是更让人受不了,我们还是不要再说废话,赶快说正事吧。” 道玄真人和普泓上人都是一笑,道玄真人点头道:“云师兄说的是。其实今日请二位来此商量,的确是为了眼下这场兽妖大劫,似乎有奇怪的变动。” 云易岚和普泓上人都是一怔,云易岚道:“什么变化,真人请说?” 道玄真人面色凝重,道:“前几日我又派遣门下萧逸才、林惊羽等精干弟子出去探查兽妖情况,结果他们昨晚刚刚赶回,却向我禀告了一件不大寻常的事情。” 普泓大师见道玄真人面色严肃,神情间似乎还有一丝疑惑,忍不住追问道:“出了什么事?” 道玄真人顿了一下,这才道:“据逸才禀告,原本从南方杀入中土的无数兽妖,一直都是向着北方长驱直入,一路杀戮。但近日不知为何,突然有大批的兽妖停止北上,纷纷向西南方向去了,而往我们北方继续前进的兽妖数目,看来只有原来的四成左右。” 云易岚沉吟片刻,道:“西南方向,那不是魔教最猖獗的地方么?” 道玄真人点头道:“不错,如今魔教内部三派割据,万毒门、鬼王宗和合欢派争斗不休,虽然我们不知其总堂所在,但从蛛丝马迹来看,应该这三大派总堂都在西南,所以那个地方向来是魔教势力所在。 而这一次兽妖突然大批向那个方向而去,不知到底所为何事?” 普泓上人皱眉道:“莫非兽妖已经和魔教起了冲突,而且吃了点亏,所以大批兽妖前去支援?” 道玄真人面色深沉,道:“目前还不清楚,但若是如此最好不过,兽妖与魔教俱是祸害,若能彼此火拚,天下苍生幸甚。” 云易岚此刻忽然摇了摇头,道:“二位掌门,我看这其中没有这么简单。” 道玄真人看了他一眼,道:“哦,请云谷主赐教。” 云易岚道:“你我都很清楚魔教中人一向自私自利,要说他们为了天下苍生奋起与兽妖为敌,这种事我看是不可能的……” 看到道玄真人和普泓上人同时都微微点头,表示同意,云易岚微微一笑,又道:“相反,以我一向对魔教的了解,他们看如今兽妖如此势大,不要说与兽妖为敌,就算是兽妖无意中伤了他们,只怕他们也宁可忍下来,甘愿退缩,而让我们正道去对付这些穷凶极恶的兽妖。” 道玄真人点头道:“不错,云谷主说的有理,但如今兽妖却的确是大批人马向西南而去,以谷主高见,这又为何?” 云易岚沉默了片刻,沉声道:“以过往一段日子兽妖进入中土的行径看来,它们并无特定目标,都是沿路杀戮,一直北上的。所以这次突然大批转向,其中必有古怪,应该就是原来靠近西南方向的兽妖中吃了什么大亏,所以那个叫做兽神的妖孽才会调动大批人马向西南而去。但在西南方向,一向除了魔教中人,并无其他强大势力人物,所以我以为,这只怕是魔教之中,发生了什么异动?” 普泓上人白眉一皱,道:“异动,谷主指的是什么?” 云易岚嘿嘿一笑,道:“这个,却不是我能知道的了。” 普泓上人不禁莞尔,摇头道:“如此说了半天,云施主你不是白说了么?” 一时三人都笑,但片刻之后道玄真人沉吟道:“其实以我看来,云师兄所说的未必没有道理,不管怎样,如今兽妖大批向西南而去,我们面前的压力也松了不少,至少可以为我们争取一些时间。 如今天下苍生对我们期盼之心殷殷,我们也要做些动作让天下人看看。” 云易岚看了道玄真人一眼,道:“哦,真人莫非是想我们趁兽妖主力不在,下山好好打上一场?” 道玄真人正色道:“不错,多除去一只兽妖,世人便少了一分苦楚,如此责任我们正道自然责无旁贷。” 普泓上人低声念了一句佛号,云易岚眼中悄悄掠过一丝讥讽之色,但随即凛然道:“真人说得极是,如此一切就听真人安排,我焚香谷一脉愿为先锋。” 道玄真人微笑道:“有云谷主这份心意,何愁兽妖不败!不过西南方向那边,我寻思许久,觉得此事大有玄机,我们虽然不可贸然插手,但若置之不理,似也不大妥当。” 普泓上人点头道:“不错,老衲也是这个意思,毕竟兽妖大劫,祸害苍生,西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至少也要心中有数。” 云易岚道:“既然如此,不如我们还是派遣几个道行高的弟子,悄悄跟过去探听一下吧。” 道玄真人点了点头,道:“好,就这么决定了。” 这时,云易岚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忽然对道玄真人道:“对了,还有一事,还要向真人求个情。” 道玄真人一怔,道:“云谷主太客气了,什么事啊!但说无妨?” 云易岚微笑道:“听说贵派小竹峰弟子陆雪琪最近一直都被责罚在小竹峰望月台面壁反省,在下听闻之后,心中着实不安,而且……” 他笑了笑,道:“我那个劣徒这几日三天两头跑来求我,说不愿以我们之求而累陆姑娘受到责罚。再说如今兽妖祸害天下,正是用人之际,陆姑娘又是青云杰出弟子,不如请真人就看在我的面子上,暂时让陆姑娘免除责罚。” 道玄真人叹息一声,道:“都是贫道管教不严,让云谷主笑话了。” 云易岚微笑道:“真人说哪里话,是劣徒痴心妄想而已,而且这些小辈之间的事情,我们干脆以后也不用管了,省得烦心。”说罢大笑出来。 道玄真人沉吟片刻,道:“既然云谷主亲自为她求情,这个面子我断然是不能不给的。这样吧!我即日就让雪琪回来,同时再挑选几个弟子,和她一起去西南查探,也算是带罪立功吧!” 云易岚嘴角露出一丝笑容,道:“啊!怎的如此之巧,我刚刚还想说让劣徒李洵也去西南那里历练一番呢!” 道玄真人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那就一起去吧!” 云易岚大笑,拱手道:“那我先替劣徒谢过真人了。” 道玄真人收回目光,从面前桌上拿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眼中神色变幻,缓缓道:“谷主太客气了。” ※※※ 西南毒蛇谷。 这个庞大的山谷周边都是茂密的古老森林,一年之中的大部分清晨与黄昏,林子中都有类似瘴气的毒雾升起,那些是这个山谷中栖息着的无数毒蛇的毒气所聚。 谁也说不清这个山谷之中为什么会栖息着如此众多的毒蛇,数量之多,已经到了无所不在的地步。只有山谷之中万毒门的那片屋宅所在,因为万毒门密法而令这些毒虫不敢靠近。 而这些满山遍野的毒蛇也成为了万毒门天然的屏障和取之不尽的毒药宝库。 此刻,正是清晨时分,从毒蛇谷茂密的森林之中,隐约可以看到升起的淡淡的雾气,看去像是清晨初起的晨雾,但若是无知的人走近之后,不消片刻便会七窍流血而死,最后葬身蛇腹。 而在平日之中,除了这些毒蛇守卫山谷之外,万毒门向来都有弟子巡逻,防备外敌,只是这几日不知为何,这些平日戒备的弟子全部都没有出来过,看来万毒门中的派系之争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地步了。 “啪”,轻轻地一声响,一块小石子滚了过来,在毒蛇谷外那条唯一的,残破不堪、杂草丛生的古道上跳了两下,滚入了旁边的草丛,消失不见。 随后,随着轻微的脚步声,有三只高大奇怪的野兽出现在道路之上,都是恶狼脑袋,身子却是平常看到的虎豹模样,看上去怪异之极。 只见这三只怪兽看上去小心翼翼,鼻子不断抽动着,在空气中闻嗅着什么,慢慢接近了毒蛇谷。而山谷之中一片安静,似乎完全对这三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没有丝毫戒备。 忽地,当中的一只怪兽狼头一震,似乎发现了什么,随之发出低声的吼叫,其他两只怪兽都立刻停下了脚步,看着站在中间那只最健壮高大的怪兽。 狼头怪兽眼中凶光闪动,鼻子不断闻嗅,却没有向毒蛇谷中走去,而是慢慢走向了毒蛇谷外古道旁边的一处茂密草丛,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道,从草丛中散发出来。 怪兽低声咆哮一声,踏入了草丛中,从外面看去,只见怪兽的身子不停动弹,似乎是在草丛中翻找什么东西。 片刻之后,草丛又是一阵抖动,那只健壮怪兽从草丛中一跃而出,跳回古道之中,而在它口中,咬着一件奇怪的东西。 看起来像是一条长长的尾巴,上面的皮毛已经开始有些腐烂,色泽黯淡,不住地散发血腥气味出来。 另外两只怪兽同时咆哮起来,显然又惊又怒,眼中凶光闪动。 拾回这只尾巴的怪兽将东西放到古道之上,忽地昂首长啸,那声音如狼嚎,凄厉尖锐,直上云霄。 片刻之后,那只怪兽衔起尾巴,也不顾其他两只怪兽,四脚如飞,迅速向后跑去,离开了毒蛇谷。 而那两只怪兽吼叫几声之后,突然发力,向毒蛇谷中冲了进去,进入到毒蛇谷中,只见古道更加弯曲狭窄,向前蜿蜒前进,两侧山林荆棘密布,其中更飘荡着似有似无,微带彩色的薄雾。 怪兽径直向前冲去,看它们咬牙切齿的模样,只要此刻有人出现在它们面前,只怕立刻就会被它们撕成碎片。 彩色薄雾轻轻飘荡,在林中渐渐聚集起来,两只怪兽吼叫连连,看都不看,直接冲了进去。开始还没有什么异状,但这两只怪兽不知怎么,吼声渐渐低落,越跑越慢,片刻之后全身开始抖动。 似乎知道不妙,两只怪兽停下了脚步,艰难地转过头来,想要离开这片林子,但还不等走出几步,已经颓然倒下,转瞬间面上七窍流出血来,眼看是活不成了。 山林之中,远近同时响起了“嘶嘶嘶嘶”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纷纷向这里涌来,不到片刻,从草丛树梢间出现了无数蛇头,丝丝作响,一条条或大或小的毒蛇全部都爬了过来。 而就在这些毒蛇兴高采烈地争抢食物的时候,忽地,有许多蛇儿停住了动作,警惕地抬起头来,然后纷纷转向毒蛇谷的入口处。 那条荒凉的古道远方,仿佛有幽幽低沉的战鼓轰鸣,整个大地慢慢开始轻轻颤动,怪异的声音如千军万马前进一般,从无尽的远方传来。 清晨的山谷中,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 “呼!” 长长的出了一口恶气,毒神生前所收的大弟子范雄恶狠狠地一甩手,将一个被他抓裂脑壳的万毒门弟子尸体甩到一旁。尸体飞过半空,砰地一声砸到灵堂前方的供桌上,掉了下来。 仿佛冥冥之中要给毒神这一位生前杀人如麻的魔教门主做个祭奠,在毒神灵柩所在的灵堂内外,此刻已经是血流成河,到处都是万毒门弟子的尸体。 浓重的人血腥气,在空气中飘荡着。 此刻,毒神三大弟子范雄、程无牙和段如山三派势力已经廝杀数日,除了为首的一些道行高深的首领,普通的万毒门弟子已经死伤大半,而这数日的争斗让这三个为了权力而拼争的人都早已红了眼睛,几乎陷入了疯狂。 灵堂里供桌之上,装着门主印信的盒子,依然还安静地躺在那里,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仿佛是杀得累了,灵堂内外的争斗渐渐平息下来,但剑拔弩张的气氛,却反而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老三段如山在四个容貌怪异的老者簇拥下,双眼凶光闪现,看着前方分立的范雄和程无牙,冷笑道:“我说二位师兄,你们还不肯罢手么,现在除了你们身边的几个老家伙,还有谁能拿的出来?” 范雄和程无牙对望了一眼,互相都从对方变得猩红的眼睛中看到了一丝绝望,自从毒神头七的那天晚上,灵堂中突然发出异声,早就彼此戒备的三派立刻大举杀入灵堂,生怕迟了一步,门主印信为别人所盗。 而在那混乱情况之下,无数人冲进灵堂,自然都认为对方是早有预谋要破坏协议前来抢夺门主印信,三言两语间已然杀做一团。 而到目前为止,三派混战的结果,终于渐渐清晰起来,一向道行较弱的老三段如山,却凭藉着手中雄厚实力,渐渐压倒了范雄和程无牙。 此刻,除了还站在他们二人身后的百毒子、吸血老妖、端木老祖等不到十人,他们手中已经没有什么筹码了。 而段如山身边不但有“毒门四老”为护卫,明里暗里至少还有上百人,万毒门一向实力雄厚,竟然有六成都在段如山的手上,比开战之前还多,委实出乎他们意料之外。 眼看着败局已定,范雄和程无牙眼中满是不甘之色,但终究无法再说什么,看到两位师兄的模样,段如山忍不住哈哈大笑出来,一向以来他上头有两个霸道的师兄,下面师父毒神又更加疼爱那个秦无炎,只有他一向被人漠视,忍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如何不让他欣喜若狂。 段如山趾高气扬地向前走去,毒门四老护卫在他周围,范雄和程无牙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到供桌前方,站在那个盒子前面,一个紧紧握拳,一个牙齿咬的嘎崩的响,显然心中愤恨之极。 不过他们此刻的愤怒在段如山的眼中看来,无疑都是胜利者最喜爱的模样,他甚至觉得,就是有了这么一个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时候,他才不枉费了这一生。 段如山哈哈大笑,态度骄狂,得意万分地伸出手去,将那个绿色盒子拿在手中。 范雄和程无牙口中同时发出低声嘶吼,向前踏了一步,但毒门四老立刻转身望向他们,同时周围段如山的手下呼啦一下拥了过来,将他们围了起来,二人眼中如欲喷出火来一般,远远地瞪着段如山手中的那个盒子。 段如山笑声更是得意,志得意满地扭开锁扣,打开了盒子,只见盒子里面金色丝绸铺底,丝绸中间放着一块深褐色小印,印上方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小蛇,虽然没有翻转过来,但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段如山都知道,那小印下方刻着的是四个字∣∣ 万毒神印。 段如山傲慢地环顾周围,目光在范雄和程无牙脸上逗留久,在充分享受了胜利者的喜悦之后,段如山微笑着,虽然这分笑容因为他脸上溅到的鲜血而显得有些诡异和凶狠,他拿起了这个万毒神印,将它翻转过来。他要仔仔细细地看着这个代表着万毒门最高权力的象徵。 那一刻,灵堂之上除了范雄和程无牙愤怒的喘息声外,再没有任何声音了,眼看着,新一代的万毒门门主就要诞生。 突然,就在众人屏住呼吸的那一刻,段如山竟然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手中的盒子和那个至关重要的万毒神印竟然掉在了地下。 众人大惊,一起向他看去,片刻之后尽皆骇然。 只见刚才还不可一世的段如山此刻全身都在颤抖,一张脸完全失去了血色,尤其是两只手,竟在转眼变做了诡异之极的深黑色。 片刻之后,一声低鸣振翅的声音从他手间发出,有一只怪异的飞虫在他手指缝中飞了起来。 在场的无一不是万毒门中的资深人物,虽然那怪虫飞得速度极快,但都已经看清了它,百毒子首先失声惊呼出来:“七尾蜈蚣,那是七尾蜈蚣!” 这声音震住了所有人,众人一齐向段如山看去,只见他全身抖动得越来越厉害,旁边一个老者刚想伸手去拉,但手只稍微碰到他的衣服,忽地身子一抖,大叫一声向后飞了出去,片刻间右手黑了一片。 站在远处的吸血老妖瞳孔收缩,涩声道:“‘腐肉苔’……” 那个中毒的老者大声惊呼,旁边的另一位老者想都不想,大吼一声,操起身边掉落的一根破裂的椅腿,向他右手劈了下去,在他高深道行之下,那椅腿如刀锋一般无坚不摧,硬生生将中毒老者的右臂切了下来,随即那老者立刻将椅腿丢了出去,似乎生怕多拿一会,自己的手也会遭到同样下场。 椅腿在空中飞舞,所有人都闪避不迭。 此刻的段如山已然满脸黑气,众人清晰地看到,他那两只已经完全乌黑的手上,噗的一声皮肤破裂开来,流出的竟然已经是黑色的血。 片刻之间,但听得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噗、噗、噗”声音响个不停,身中天下最毒的两种毒物的段如山,周身皮肉炸裂,黑血四溅,颓然倒地,挣扎了片刻之后,再也没有动弹了。 范雄怔怔地看着这个前一刻还猖狂不已,现在却已经一命归西的师弟,忽然回头大声吼道:“秦无炎,你这个奸诈的畜生,给我滚出来!” 众人顿时醒悟,“腐肉苔”毒性凶猛恶毒,乃是天底下最恶毒物之一,就算是在万毒门中,向来也只有毒神一人能够使用,范雄、程无牙、段如山等三人限于修行都不能使用此物。 而七尾蜈蚣更是绝毒珍奇之物,向来只有毒神贴身收藏,此番两大剧毒同时现身,又是在这万毒神印的小盒之中,不问可知,定然是秦无炎骗了所有人,暗中下毒。 一时之间,灵堂上人人自危,所有人都向自己四周悄悄看去,生怕秦无炎的身影忽然从身边冒了出来。段如山死状实在太过可怕,没有人不为之震动惊恐。 此时此刻,灵堂上连大气都没有人敢出,只有段如山的尸体处,那滴滴黑血缓缓落下,碰到地面上的时候,发出轻微的声响,硬生生烧了小洞出来,转眼间尸体周围都是小洞,可见这毒性之烈。 “呵呵,怎么了,两位师兄,诸位长老供奉,我们不过才几日不见,难得大家竟这么想我啊!”一个从容平和的声音,忽地从灵堂外传了进来,众人震动,向外看去,只见秦无炎换了衣衫,脱去了麻衣孝服,换上了平日所穿衣服,面上含着微笑,缓缓走了进来。而眼尖的人已经看到,在他肩膀之上,停着一只小小怪虫,正是七尾蜈蚣。 范雄恨恨地道:“是你下的毒?” 秦无炎此刻似乎将所有人都视若无物,大模大样地走上前去,来到段如山的尸体旁边,在众目睽睽之下,伸手将那只剧毒无比的万毒神印拣了起来。 范雄和程无牙眼睛收缩,程无牙冷笑道:“好啊!小师弟,我们三个都实在太小看你了。” 秦无炎微笑道:“二师兄说笑了,其实以三位师兄的实力,要取小弟的性命实在易如反掌,小弟本也不敢反抗。只是师父临终之前千叮万嘱,说到如今鬼王宗、合欢派俱都虎视耽耽,三位师兄又不成大器,让我一定要接受门主之位,以免万毒门数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小弟从小被师父抚养长大,师恩深重,不敢不从,所以只得略施小计,让三位师兄受苦了。” 范雄怒道:“呸,你以为你现在就一定赢了么,告诉你,老子第一个杀了你!”说罢,他转头对程无牙叫道:“老二,这小子太过狠毒,我们先合力杀了此人,然后我们再平分天下。” 程无牙立刻道:“好,我们上!” 喊声之中,只见他二人就要冲上,而跟在他们身后的百毒子、吸血老妖等人见状正要追随的时候,秦无炎淡淡道:“几位长老,你们如今也看到了,我这几位师兄委实不成气候,你们要过来杀我,且不说光凭我有七尾蜈蚣和腐肉苔,你们能不能胜得过我。就算你们合力杀了我,跟着这两个废物,你们以为日后的日子好过么,能胜得过鬼王宗和合欢派么,能在正道那些人的围剿下逃脱么?” 百毒子和吸血老妖、端木老祖等愕然停住脚步,刚才秦无炎在段如山身上用的两大剧毒,非深得万毒门毒经真传之人不能施用,他们虽在万毒门多年,但仍然无法到达那个地步,心中实已对秦无炎这个看去年纪轻轻的青年大为忌惮。此番听秦无炎说了这么几句,一时心中迟疑,都不再向前。 而另外许多跟随着段如山的人,首先就不会听从范雄和程无牙的命令,此刻也多半是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秦无炎看着众人,微笑道:“诸位,在下保证,只要在下接掌门主之位,必定不计前嫌,各位原来在门中如何,在下必定一以待之。” 在范雄和程无牙愤怒而焦灼的眼光中,众人对望良久,然后百毒子首先退了回去,片刻之后吸血老妖、端木老祖以及毒门四老等人也缓缓走到一边,只留下秦无炎和范雄、程无牙三位师兄弟站在场中。 范雄面上露出绝望神色,知道大势已去,程无牙更是面如死灰。 秦无炎面上看去还保留着淡淡笑意,但心中却一样是愤恨难解,他此刻恨的并不是面前这两个已如垂死挣扎的师兄,而是苍松道人。本来他早就定好计策,让三位师兄自相残杀,但绝不是如此大规模的廝斗,只要除去这三个师兄,他自然就能掌握万毒门大权。 不料苍松道人那晚突如其来插了一手,将三派纷争引发做一场大混战,生生将万毒门原本深厚的实力在内战中化为乌有。秦无炎此刻又是愤怒又是伤心惋惜,实恨不得将苍松道人生劈成两半才好。不过想归想,苍松道人此刻人影也不见一个,秦无炎只能哑忍下去。 但是不管怎样,眼下秦无炎已经稳操胜券,他带着胜利的微笑,向两位师兄看去,悠然道:“二位师兄,你们还不在师父灵前谢罪吗……” 第二十八章 疯狂 狐岐山,鬼王宗总堂所在。 “吱吱,吱吱!”小灰熟悉的叫声在幽深的通道中响了起来,从阴影处走出了鬼厉的身影,在他肩上,小灰拿着那个大酒袋喝了几口,然后聪明地将酒袋口子扎上,垂了下来。大酒袋上有细长绳子,正如一个套子般系在猴子身上,倒不怕会掉落。 鬼厉面无表情,往前走去,看那方向正是碧瑶所在的寒冰石室,小灰似乎有点困倦的样子,趴在他肩膀上打着哈欠。狐岐山四下荒凉,并无多少野果,小灰回到这里以后,多半时间只能去鬼王宗地窖里偷点酒水来喝,几日不见下来,看去似乎又胖了一些。 鬼厉缓步而行,一路之上却甚少碰到鬼王宗的普通弟子,他微微皱眉,这几日鬼王宗里许多弟子,都被集合了起来,在数日之前由鬼王亲自带领出山去了。至于去向他并不清楚,而奇怪的是,这个看起来似乎非常重要的事情,他这个副宗主不知道,而跟随鬼王多年的幽姬、鬼先生包括刚刚加入鬼王宗的苍松道人,以及他所知道的许多鬼王宗精干人物,俱都留在了狐岐山。 鬼王那么神秘地带着一只人数虽然众多,但实力却只是鬼王宗不到一半左右的弱旅之师,究竟要到哪里去呢?鬼厉心头也有些迷惑。不过鬼先生、幽姬等人都保持了沉默,鬼厉自然也不会多话,而且他最关心的,也并非是鬼王要去哪里或者这个事情关系多么重大,在他看来,碧瑶始终才是第一位的。 而他现在,很快地来到了寒冰石室之前。 门口悄无一人,幽姬也不在这里,平常最常看到这个神秘女子的地方就是寒冰石室,但这一段以来鬼王宗里似乎气氛很有些不对,她来这里的次数也少了。 鬼厉在门口站了一会,定了定神,然后推开门走了进去。一进门之后,他便看到一个白色而苗条的身影正站在碧瑶的旁边,鬼厉一怔,刚开始还以为是幽姬,但随即反应过来,幽姬向来身着黑衣,这并不是她。果然当前面那个女子听到石门响动,转头看来的时候,面上并没有蒙着黑纱。 却是小白。 鬼厉微感惊讶,自从大巫师施法“招魂引”失败之后,自己伤心离开狐岐山,再回到这里之后,便没有再见过小白。虽然他从那几日鬼王与小白见面景象来看,多少知道小白与鬼王之间乃是旧识,但也无意去过问此事。 此刻小白见到鬼厉,面容也是微微一怔,随即露出淡淡笑意,道:“是你啊。” 鬼厉毕竟与小白有过一段交情,而且小白在救碧瑶一事上也算是指点过他,他心中仍有几分感激,当下点了点头,道:“你好。”这时趴在鬼厉肩头的猴子小灰也兴高采烈地向着小白吱吱叫了两声。 小白对小灰笑了笑,然后望着鬼厉,道:“你是来看碧瑶的么?” 鬼厉慢慢走了上去,碧瑶美丽而恬静的容颜又一次出现在他眼前,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来,道:“是。” 小白静静地看着这个男子在碧瑶身边坐了下来,然后望着那个躺在寒冰石台上的身体,一动不动。她轻轻叹息一声,摇了摇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石室之中,只留下鬼厉一人面对着碧瑶。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沉重的石门才再一次打开,鬼厉慢慢从寒冰石室中走了出来,看过去神色似乎又憔悴了几分。他刚出石室没走几步,忽然停住步子,在石室之外不远处的通道上,九尾天狐白色的身影还耐心地站在那里。 小白看着他的模样,叹了口气,道:“看到碧瑶那个样子,你一定很难过吧,真是难为你了。” 鬼厉木然摇头,道:“我没事。” 小白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别泄气,总还是有希望的。” 鬼厉身子一震,转头看她,微微张大了嘴巴,但小白看到他的神情,已经抢先苦笑道:“你别问我,我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办?” 鬼厉的脸色一下子黯淡了下去,默默转身,刚想迈步,忽地脑海中嗡地一声,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瞬间全身一片冰凉,体内气脉中冰凉之气霍然腾起。鬼厉这一惊非同小可,此刻在他体内作怪的冰凉气息正是他十分熟悉的噬血珠妖异之力,但往日里,特别是在他修习了三卷天书真法道行大进之后,这股冰凉气息已经渐渐被他约束起来,不再作怪,不知今天怎么搞得,突然就这般爆发出来。 不到片刻工夫,在小白惊愕的眼神下,鬼厉脸上血色全失,看去仿佛笼罩了一层寒霜,而且身体周围三尺范围之内,渐渐被他身体散发出来的一种诡异的墨绿光芒所笼罩,其中更隐隐有凶悍噬血的味道。 小白脸上变色,刚伸手想要扶鬼厉一把,但手一接触那个墨绿光芒,登时只觉得一股吸噬妖力从异芒中向自己冲来,小白眉头紧皱,连退三步,这才避开了这股妖力。而原本趴在鬼厉肩头的小灰此刻也已发现不对,早早跳离鬼厉身子,落到小白身后,睁大了自己三只眼睛,怔怔地望着主人。 鬼厉面上泛起痛苦之色,袖口忽地一动,一道冰凉气息闪过,噬魂魔棒滑了出来,竟也不掉落地上,就漂浮在他自己身前,缓缓转动,似乎是用奇异而冰冷的目光,注视着这个拥有他多年的男子。 闪烁的墨绿色异芒伸缩不定,空气中充满了诡异气氛,小白面色苍白,眉头紧皱,但这股噬血妖力竟是从鬼厉身体之内散发出来,自己纵然要帮鬼厉一把,除去这突如其来的妖力,但根源却在鬼厉自己身体之中,如何能够下手?一时之间,小白竟也茫然失措。 就在鬼厉脸色越来越是苍白,看去似乎连气也要喘不过来的时刻,忽地,他胸口处射出一道温暖的纯阳红光,登时将这阴寒妖力抵去不少,鬼厉面色一动,勉力坐下,面上瞬间金光青色同时闪动,在他体内正道两大真法同时催持之下,“玄火鉴”纯阳之火愈发旺盛,渐渐将这股阴寒气息压了下去,但等鬼厉完全恢复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此刻的鬼厉,周身已经尽数湿透,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小白关怀的眼神。 鬼厉苦笑了一下,却什么也没有说,慢慢站了起来。小白望着他,低声道:“是噬血珠吧?” 鬼厉将不知什么时候掉在地上的噬魂魔棒拣了起来,深深看了一眼,然后再一次的,收回到自己袖子中去。 小白眼角一跳,忽地踏前一步,道:“你别以为不说别人就不知道,如今噬血珠凶邪妖力已经开始反噬于你。这十年来你体内的气脉精血,更是早已因为与这凶物日夜相处而变得阴凉凶毒,现在你能侥幸逃过一死,只是你运气好,竟然得到了这世间仅有的几件可以与噬血珠抗衡的法宝之一玄火鉴。但是……”她面色似乎有些苍凉,连声音都变得沧桑,“可是,你有把握逃得过几次,下一次么,你能逃过去么?” 鬼厉一直都站在那里,憔悴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静静地听着小白说话,半晌以后,他轻声道:“我没把握,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 小白皓齿咬唇,怒道:“你别跟我装傻,你会不知道?如今只有立刻将这邪物丢弃,然后你带着玄火鉴到一个至阳之地,以地火催动玄火鉴纯阳入体,这才是你唯一活命的方法!” 鬼厉看了小白好一会儿,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看去,竟有几分不可思议的天真,仿佛遥远的十年之前,那个淳朴的青云少年。 然后,他慢慢转过身子,仿佛脱力一样,慢慢地扶着墙壁走去,小灰立刻向主人跑去,三下两下窜到了鬼厉肩头之上。 小白怔怔地看着那个坚毅中却同时显露着脆弱的背影,忽然大声道:“你想死是不是,你根本心里就是想死,对吧?” 鬼厉的身子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片刻之后,他又继续向前走去。 小白的声音,从他的身后大声传来:“你想死吗,别做梦了!你欠这个世上多少人的债还没有还清,就想一死了之么,不可能的!你不听我话是不是,好,你厉害,那我自己去,我去找‘八凶玄火法阵’的阵法真诀,让你自己救自己。你给我记住了,碧瑶还躺在寒冰石室里面,她没醒过来以前,你就是想死也由不得你!……” “由不得你、由不得你、由不得你……”幽长的通道中,远处隐约传来了回音,鬼厉面容惨淡,身子慢慢挺直,但终究还是没有再回过头去看上一眼。 ※※※ 茂密的森林,幽静的山谷,毒蛇谷的早晨原本是安静而祥和的,只是此时此刻,大地渐渐颤抖,腥气越来越重,原本聚集游动在山谷边缘的无数毒蛇突然都消失不见,仿佛隐约感知到了什么,这些动物全部都躲藏起来。 一片黑色的烟尘,出现在山谷远处,迅速向毒蛇谷方向涌来,空气中传来浓重而呛人的气息,越来越大的咆哮声渐渐汇聚成一股排山倒海的嘶吼! 越来越近! “吼啊啊啊啊啊……” 赫然是无数的怪兽,如从九幽地府冲出的恶鬼凶魂,血红的眼睛锋利的獠牙,尖利的吼叫迎面扑来。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怪物妖兽,汇聚成了势不可挡的汹涌洪流,在这股凶恶洪流面前,根本没有人可以阻挡和生存,甚至于道路两盘的森林树木,竟也在震天响的吼叫声中,快速地被吞没。 没有迟疑,没有停顿,这股洪流直接冲进了毒蛇谷,如黑色的潮水瞬间注入绿色的海洋,在森林的各个角落,不断有惊恐万状的毒蛇被抛了出来,绝望地在洪流之中挣扎,但无一例外地被淹没了。甚至于连森林中那奇毒的彩色薄雾也无法阻挡这可怕的兽妖洪流,冲在最前面的十几只兽妖倒地而亡,但更多的不可计数的兽妖踩着同伴的尸体势不可挡地冲过,强大的飓风转眼就将彩色的毒雾吹散,飘散至森林的上空。 在黑色的兽妖洪流之中,有四、五只看去比普通怪物体形大上数十倍的强大妖兽,张牙舞爪地带领手下冲去。而在毒蛇谷入口的地方,仍然还有无数的怪物源源不断地冲来。 整个的毒蛇山谷,此刻似乎都在战栗着。看上去,仿佛是这个世间的末日景象。 在毒蛇谷的另一端,站在高处的鬼王深深呼吸,尽管他已经见识过兽妖的厉害,但眼前的景象仍然让他为之变色,他定了定心神,沉吟片刻,又向毒蛇谷北方的那片森林看去,在清晨阳光之下,那片森林中隐约倒映着闪光。 鬼王嘴角慢慢浮现出一丝冷笑:总有一天,你们都会知道,最后取胜的那个人是谁? 他在心里这么吼了一声,脸上的神色渐渐变得刚硬起来,碧瑶不在了,那么,就用天下来弥补吧! 他缓缓转过身子,在他身后的密林中,是鬼王宗的弟子们,密密麻麻站满了林子,战意高昂。鬼王望着他面前的这些人,无数的目光凝望在他的脸上。 那一刻,有谁知道他的心情? 慢慢升起的手臂,看去似乎变得沉重,远方的嘶吼声和渐渐响起的惊恐呼叫,仿佛也传到这里,鬼王的面色突然又变了变,然后,他重重地将抬起的手臂挥下。 手臂如刀,如斩向世间的利刃,斩断最后的温情,撕碎曾有的梦想,那手臂在风中带出的声音,仿佛也似刺入胸膛的骨折! 无数的人,在他雄伟的身后,发出热血沸腾的呐喊,高举起手中的利刃冲下山去,衣襟飞舞,劲风习习,森林中树木摇摆晃动,似也在为此而狂舞。鬼王站在人群潮流之中,如坚硬冰冷的岩石一动不动,他转身向北方的森林看去,那里的森林也是一阵骚动,渐渐地蔓延开去。 鬼王笑了,他在这赴死的人海之中忽然大声狂笑,那笑声这般刺耳却没人敢问他只字片语,只有清晨刚刚升起的阳光啊,依旧带着淡淡的暖意扑向这疯狂的尘世人间! ※※※ 七日之后,受道玄真人、普泓上人和云易岚等正道领袖的委托,从青云山出发的正道弟子一行人,到达了西南地方。因为事关重大,三大派都派出了自己最得力的弟子,巧合的是,这些人都早就相识了。 青云门的萧逸才、林惊羽和陆雪琪,天音寺的法相和法善,焚香谷的李洵和燕虹,一行七人,从青云山出发之后,一路之上小心谨慎,昼伏夜行,尽量避免与路上的兽妖发生冲突,全速赶往西南地方,希望能够查清为什么大批的兽妖会突然向这个地方汇聚过来。 当这些正道弟子刚刚上路的时候,虽然明知道此行危险极大,但为了天下苍生,却并无一人有退缩之意。但到了他们出行之后的第七日后,所有的人都已经变得脸色苍白,整日整夜的沉默不语,包括最擅长言辞的萧逸才,定力身后的法相,甚至是一路上本来一直想和陆雪琪说话的李洵,都沉默了下去。 千里之行,越往南去,情况便越是惨烈。不是整个村庄整个城池的尸横遍野、白骨森森,就是一个接一个的村庄城池荒无人烟,沃野化作焦土。谁也不知道,这些兽妖为什么居然还会放火焚烧,为什么如此残忍噬血,就像谁也不知道,这一场浩劫到底何时才能结束。 幽幽鬼鸣,仿佛永远都回荡在南方的大地荒野之上,述说着悲凉凄惨的往事。 进入西南地区之后,一行人更加小心谨慎,但他们此刻面临着一个极大的麻烦,首先,他们根本找不到当地的居民,所有的百姓不是在兽妖来临前逃往北方,就是已经惨死在这场浩劫之中,所以,这些正道弟子也没有办法找当地人询问这些兽妖的动向。而另一方面,那些兽妖绝大部分都与人语言不通,纵然他们冒险抓了几个兽妖怪物过来,但问到的多半都是怒吼挣扎,哪里能问出什么东西? 无奈之下,一行人商议之后,最后只得按萧逸才的提议,冒险暗中跟随兽妖,哪里的兽妖聚集越多,便往哪里去,看看这些兽妖究竟要干什么?如此他们在西南地方跟踪了三日三夜,其间数次都险些被一些感觉敏锐、嗅觉听力灵敏的兽妖发现,幸好萧逸才、法相、林惊羽等俱是绝顶聪明的人物,每一次都有惊无险地躲了过去。但是尽管如此,他们仍然没有什么收获。 就在他们开始渐渐灰心的时候,一个意外之下,他们竟在兽妖经过的一片森林中发现了一个已经发疯了的魔教弟子,在众人仔细询问,或者可以说是耐心哄骗之下,渐渐知道兽妖此次大举进入西南,竟然是和魔教进行了一场大战,而战役的结果,赫然是兽妖大获全胜,曾经气焰嚣张不可一世的魔教三大派阀,几乎都在这次大战中全军覆没。 这个消息立刻让所有人都惊的目瞪口呆,而在众人之中,站在最远处的陆雪琪的脸色,尤其苍白! 望着这个缩成一团,口中不断念叨着“怪物、怪物”的可怜人,不时还全身突然发抖,惊吓尖叫的疯子,正道七人的心中都蒙上了一层重重的阴影。 萧逸才咳嗽一声,看向法相,道:“法相师兄,眼下形势我们大致都清楚了,你觉得该怎么办?” 法相眉头紧锁,看了缩在地上的那个可怜人一眼,叹息一声,道:“阿弥佗佛,罪孽啊,罪孽。”顿了一下之后,法相缓缓道,“诸位,其实我们此行的目的,如今大致都已经知晓了,小僧以为,不如我们先行回山,禀告几位师长目前这个情况再说。” “不可!” 突然,一声清冷声音,从旁边传了出来,众人愕然,这说话的人竟是一路以来最沉默寡言的陆雪琪。法相有些惊讶,道:“陆师妹莫非有什么其他见解,请说。” 陆雪琪面色依然很是苍白,但说话声音却极为冷静,淡淡道:“我们现在知道的一切,都是从这个已经吓疯了的魔教弟子口中问来的,而且他刚才说话的时候,颠三倒四,翻来覆去,很多地方都是我们自己猜测。若只以此就认为是我们完成了诸位师长吩咐的任务,我以为不妥。” 法相沉默了下来,众人面面相觑,片刻之后,法相点头道:“不错,陆师妹说的的确有理,刚才是小僧太过心急了。” 萧逸才沉吟片刻,道:“陆师妹说的是有几分道理,但我们这段日子来日夜在西南地方查探,却根本没有丝毫头绪,难道我们以后还要这么查下去么?” 陆雪琪嘴角一动,却没有说出话来,显然对目前两难形势,她也想不出什么好的解决方法。但就在这个时候,一直都不时向陆雪琪看来的李洵忽然走上一步,道:“我倒有一个法子,或许有几分希望。” 众人都是吃了一惊,连陆雪琪都多看了李洵几眼,法相喜道:“当真,李师兄请说。” 李洵深深吸气,让自己不去看陆雪琪的眼神,道:“我刚才认真听了这个疯子的说话,听他曾数次说到一个地名,叫做‘毒蛇谷’的,诸位不知道有没有注意?” 萧逸才点了点头,道:“不错,我也注意到了。这毒蛇谷我以前也有所耳闻,传说乃是西南这里深山之中的一处山谷,其中聚集了无数毒蛇,森林中还有剧毒瘴气,中人立死,向来都没有人胆敢进入此林。年深月久之后,就再也无人知道这个山谷的具体位置了。” 林惊羽忽然道:“李师兄莫非是以为兽妖与魔教的这一场大战,就是在这个传说中的毒蛇谷进行的?” 李洵点了点头,断然道:“不错,以我推断,就是在毒蛇谷发生决战,更有甚者,我以为这毒蛇谷或许就是魔教三大派阀中其中一派的总堂所在。只要我们能够找到那里,自然就能搞清楚到底这个疯子说得是不是真的?” 一直都沉默不语的燕虹此刻忽然道:“但是师兄,已经过了许多天了,我们此刻先不说能不能找到那个毒蛇谷,就算找到的话,那里的景象也未必能够保持原貌……” 李洵冷然道:“师妹,你难道忘了,那些残忍的兽妖的确会放火吃人,但是放火之后,也会有残垣断壁,兽妖吃人,但也不吃骨头的!” 众人脸色都是一变,燕虹听了之后更是脸色苍白,忽地作呕吐状,显然这一路之上他们所见到的种种惨事,让这个女子已经渐渐到了心理极限。 李洵叹了口气,不再说话,法相和法善同时低声念着佛号,萧逸才摇了摇头,走过去到燕虹身边,低声安慰了她几句,待燕虹神情渐渐安定下来,他才转身慢慢走到仍然缩在地上微微发抖的那个魔教弟子身旁,蹲了下来。 “你知道毒蛇谷在哪里么?”萧逸才尽量的让自己的声音柔和一些,听起来带着几分和气,但是那个魔教弟子身子一抖,却把头埋得更低了,什么话也没有说。萧逸才又接连问了三次,但那个魔教弟子却似乎聋了一般,什么反应也没有。 萧逸才慢慢站了起来,望向众人,没有人说话。萧逸才叹了口气,道:“怎么办?” 站在一旁的李洵眉头一皱,忽地大步走到那个魔教弟子身边,一把将他拎了起来,大声喝问道:“那些怪物杀人的地方在哪里?” 那个魔教弟子身体大震,刹那间脸上浮现出恐惧之极的表情,张大了嘴巴,片刻之后发出尖锐之极的惊叫,但李洵如铁石心肠一般,紧紧抓住不放,大声喝道:“那些怪物杀人吃人的地方,在哪里?” “啊!……” 深陷在恐惧之中的魔教弟子全身战抖,牙关蹦蹦作响,眼中满是恐惧,但头颅竟是不由自主地望向了北方。李洵目光一凝,急道:“在北边,是不是?” 那个魔教弟子忽地头颅一歪,整个身子软了下去,众人大吃一惊,连忙上前查看,却只见此人瞳孔放大,一探鼻端,呼吸已经没有,竟然是死了。 李洵慢慢放下此人尸体,站了起来,面向北方,众人都顺着他眼光望去,那一片林海远方,虽然是在晴朗白天,却仿佛有一朵血色云彩,笼罩其上。 第二十九章 炼狱 狐岐山,魔教鬼王宗的总堂所在,笼罩在一片肃杀之中,原本强大的门派,陡然间死去了整整一半以上的人手,无论对天底下任何强大的门阀,也是极其惨重的打击。那么多的热血弟子,战意高昂地出征,而回来的时候,却只有一身鲜血的鬼王一人。 挥之不去的阴影,显现在狐岐山中每一个人的心里,谁也不知道,那些残忍凶狠的兽妖下一个对手,究竟会是谁? 鬼王回来之后,直接就闭门修养去了,没有人敢问他,但是人们并没有等待很久,很快的,消息一个接一个的传了回来,事情也渐渐变得清楚起来,这一场西南大战中,魔教三大派阀破天荒的合力对抗兽妖,但为什么三大派阀会暗中结盟或者另有图谋,除了鬼王只怕已经没有什么人知道了。 而这一场大战的结果,可以说让魔教遭受了千年以来最惨痛的失败,鬼王宗损失了一半以上的人手不说,万毒门先在门中内乱里大伤元气,其后兽妖攻入毒蛇谷,残存的一些高手弟子几乎也是死伤殆尽。至于一向暗中蛰伏的合欢派此次不知为何,也举全派之力加入这场大战,而他们的下场也是在无穷无尽的兽妖面前全军覆没。 此时此刻,元气大伤的鬼王宗上下一片惊恐,但无论如何,他们此刻的情况仍远远好于万毒门和合欢派,鬼王宗大部分高手都留在狐岐山,所以中坚实力实际上并未受损,而万毒门与合欢派经此一役,就连有没有人逃出来都不知道。 在修养了多日之后,在门下弟子忐忑不安的猜测之中,鬼王重新出现在了鬼王宗弟子们的面前。对于刚刚经历的这一场大败,鬼王提都不提,而是直接了当地连续下了多道命令,很快的,整个狐岐山山腹之中,开始骚动起来。 所有的人都开始收拾行装,打包东西,准备干粮清水,因为鬼王的命令中最后一条,清楚的说明了一件事,因为此刻中土兽妖肆虐,而且圣教元气大伤,为了圣教的未来,他已经决定,鬼王宗全体上下,一齐向西北而去,进入那片万里蛮荒,去那个传说中圣教的诞生之地——“蛮荒圣殿”。 在一片忙乱景象中,鬼王面无表情地背负双手,向山腹深处寒冰石室中走去。这一路行程万里,而且蛮荒那里荒凉燥热,以碧瑶目前的情况,并不适宜长途行走。本来以鬼王心意,是想拜托小白照顾碧瑶,以九尾天狐千年道行,加上狐岐山机关重重,自然万无一失,但如今事情却有了变化。自从他回来之后,不知怎么,小白竟然从这里消失不见了,他问了好几个人,但所有人都不知道她的去向。 想到这里,鬼王眉头微微皱起,不知不觉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女儿所在的寒冰石室之外,他叹息一声,开门走了进去。 鬼厉正站在那里,默默陪伴着碧瑶。听到了身后有动静,但他连头也没有动一下。 鬼王慢慢走到了鬼厉身旁,向安静地躺在寒冰石台上的女儿望去,那张苍白而美丽的容颜一如往昔,就像是她冥冥中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最关心她的两个男人,也是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两个男人都在她的身边。 她的表情很安静,很从容,很安心! 鬼王看了碧瑶半晌,眼中闪烁过幽光,有难得一见的慈祥,过了许久,他长出了口气,淡淡道:“你怎么不去整理一下东西?” 鬼厉没有抬头,也没有直接回答他,反而问了鬼王一句,道:“我听说蛮荒方圆方里,但不是荒凉戈壁就是一望无际的沙漠,一年到头都酷热异常,是不是?” 鬼王点了点头,道:“不错,当年我曾经去过蛮荒圣殿,那里气候的确如此。” 鬼厉皱眉道:“那碧瑶怎么能去,她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能受的了这个苦?” 鬼王看了鬼厉一眼,道:“我本来就没想带瑶儿去蛮荒。” 鬼厉神色一动,向鬼王看来,鬼王道:“蛮荒荒凉酷热,的确不适合瑶儿,我本意是让她就留在狐岐山中,待我们走后,发动山中机关禁制,关上入口,如此便十分安全。但为防万一,还是要有个人至少一月进来查看一次,以免生出意外。” 鬼厉站了起来,道:“要留个人么,是谁?” 鬼王淡淡道:“我原意是想托付给小白,她道行高深,而且很愿意在这狐岐山中好好休息几年,但不知为何,这些日子却找不到她了。” 鬼厉面色微微一变,鬼王看在眼中,心里一动,道:“怎么,你知道她去哪里了?” 鬼厉慢慢摇头,沉默了片刻,道:“让我在这里照顾碧瑶吧。” 鬼王凝视着他,道:“你照顾瑶儿我当然放心,也信得过你,但如今圣教甫遭重创,我有意重振声威,首先就要安定教众,一统圣教,身边很是需要你这个人才的。” 鬼厉的目光第一次离开了碧瑶,慢慢移到鬼王身上,忽然道:“这一次与兽妖大战,跟随你出去的那些弟子都死了吗?” 鬼王脸色一变,眼中精光大盛,这是第一次有人敢在他面前当面提起此事,但他并没有发怒,只是这般深深看着鬼厉,然后徐徐道:“都死了。” 鬼厉收回了目光,重新落到碧瑶身上,过了半晌,道:“这一次大战过后,魔教之中虽然元气大伤,但万毒门与合欢派全军覆没,对我们实力尚存的鬼王宗来说,却不能不说是一个统一魔教的大好机会。目前形势如此,就算没有我在,教中也已经没有什么势力能和你一争长短了。”他静静地道,“可是碧瑶这里,还需要人来照顾,你就让我留下来照顾她好了。” 鬼王看了他好一会儿,点头道:“既然你这么说,我就不勉强你了。瑶儿就权且托付于你,我也相信你能够照顾好她,不过你记住,兽妖实力可怖,且感觉敏锐,为了以防万一,最好还是封住山门禁制,然后你大概一两个月进来查看一次即可,如此便不会有什么不妥了。” 鬼厉缓缓点头,算是答应了下来。鬼王重新看了看自己的女儿,片刻之后,他发出一声谓叹,转身向外走去。 就在他将要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鬼厉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宗主……” 鬼王一怔,倒有些出乎意料之外,鬼厉很少主动向他打招呼说话的,此番突然开口,倒不知为了何事,当下道:“什么?” 鬼厉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心里恨我么?” 鬼王背对着他,一动不动,没有说话,也看不到他的表情。 鬼厉慢慢地道:“碧瑶都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的,在你心中,是不是很恨我?” 他面色漠然,像是在说着与自己无关的话题一样,但鬼王却一直没有说话。石室之中,两个男人就这么背对背站着,空气中的气氛似乎僵硬起来。 轻烟了了,从碧瑶身下的寒冰石台上轻轻飘起,飘散在空中,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突然传来拉开石门的声音,鬼王什么也没有说,静静地走了出去。 “轰隆!……”响着低沉的声音,石门再一次关上,寒冰石室中只剩下了鬼厉陪伴在碧瑶身边。他面色木然,怔怔地望着面前的那个女子。 ※※※ 古老而茂密的原始森林中,随风传来一阵阵焦臭的味道,就像是难看的伤疤,原本青绿的树林中到处都是被兽妖肆虐过的痕迹,巨大的林木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下,无数森林里的动物尸骨丢得到处都是,整个森林中的安宁气息荡然无存。 在找到那个已经发疯了的魔教弟子的第二天,萧逸才、法相等一行七人正道弟子,顺着越来越是明显的兽妖痕迹,渐渐接近了那个藏在深山之中的山谷。一路之上经过的森林,到处都是他们刚才看到的那幅景象,虽然并没有看到人的尸骨,但这副景象依然让人为之动容。 许多人在想难道这些兽妖,真的就是天生为了杀戮而来到这个世上的吗? 这一天的午时时分,一行人出现在了毒蛇谷之外的那条残破古道之上,那条古道是硬生生被无数兽妖踩踏而扩宽了数倍,到处都是兽妖怪物们留下的巨大脚印和尖利爪痕,空气中也仍然弥漫着一股腥臭味道,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一种比较微薄,但却让人更加忍受不了的恶臭,不过谁也分辨不出那是什么味道。 看着前方那个山谷入口,里面同外面一样的狼藉,被那片可怕洪流肆虐过的森林清晰可见,古道弯曲蜿蜒,谁也不知道在那山谷之中,究竟还有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的神色都有些紧张,陷入了一片尴尬的沉默中。最后还是萧逸才咳嗽了一声,但发声之后他却悄悄发现,自己的喉咙竟是干燥得发疼。他镇定心神,道:“诸位,看来那个魔教弟子没有说谎,应该就是在这里,兽妖和魔教发生了一场大战。” 他环顾四周,犹豫了片刻,然后问道:“我们进去看看?” 没有人说话,此刻就连李洵的脸色看去也很不好看,片刻之后,站在萧逸才身边的法相低声喧了一句佛号,道:“既然到了这里,我们便不能再放弃了,进去吧。” 其实这个道理在场众人谁都明白,只是不知为何,山谷之中仿佛有股诡异的东西,悄悄影响着每一个人的情绪,让人心生畏惧。一直跟随着法相的师弟法善,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走到了师兄身旁。 “走吧。”说这话的并不是萧逸才,而是林惊羽,他手中的斩龙剑握得紧了紧,然后面色肃然,当先一个向毒蛇谷中走去,跟在他身后走去得是陆雪琪,李洵也随即跟上,萧逸才和法相对望一眼,都看出对方眼中隐隐有担忧之意,但片刻之后,众人还是都走了进去。 偌大的山谷,一望无际的森林,众人走在毒蛇谷中,四周却只有一片死寂,不要说是见到动物,竟然连惯常的鸟鸣声,竟然也没有听到。这个山谷周围,似已变做了一片鬼蜮。 空气中兽妖怪物的腥臭味一样的浓重,但随着众人的深入,每一个人的眉头都越皱越紧,此时此刻,随着山谷中的风吹来的另一股气息,几乎让人闻之就欲呕吐出来的可怕气味,也越来越浓了。 山路曲折,弯弯曲曲,众人全神贯注地警戒周围,缓慢前进着。前方有个拐角处,是一道山坳,走到这里,空气中的气味已经恶心到让人无法忍受的地步。忽地,走在中间的燕虹冲到路旁,其他人都是大吃一惊,李洵惊道:“师妹,你怎么了……”话说了一半,他就停了下来,因为他和众人都看到了燕虹站在路旁杂草丛中,拼命呕吐。 没有人开口嘲笑,因为谁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这个山谷虽然还没有露出它的真面目,但似乎比这个世上所有地方都更加可怕。燕虹喘息着停了下来,面色苍白,走回到众人身旁,低声道:“对不起,我、我实在是……” 法相勉强一笑,道:“燕师妹,没有关系的。” 萧逸才也道:“不错,这个气味谁都受不了,你不必在意,如果你不行的话,要不先去山谷外面等我们吗。” 燕虹迟疑了一下,却摇了摇头,道:“我们走吧。” 李洵走过来,对着燕虹点了点头,眼中有安慰之色,低声道:“自己小心,不要硬撑着。” 燕虹点头答应,萧逸才转头道:“好,我们继续走吧。前头不知道有什么怪物凶险,大家一定要小心。” 众人纷纷点头,再一次向前走去,林惊羽依然走在最前方,眼看着越来越接近那个山坳拐角,他握着斩龙剑的手心,开始溢出了冷汗。此刻空气已经臭到难以呼吸的地步,林惊羽脸色微微发白,一咬牙,一个箭步跨了过去,绕过了这个山坳拐角,看到了山谷之中的景象。 他整个人瞬间僵硬了。 在他身后的众人立刻都注意到了林惊羽的异状,不由得都紧张起来,萧逸才低声叫了林惊羽两声,他却根本没有反应,一双眼睛只是死死看着前方。陆雪琪第二个走上去了,然后李洵、燕虹、萧逸才、法相和法善,一个接一个地走过了山坳拐角,看到了毒蛇谷里的景象。 然后,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那便是传说中悲惨的修罗地狱吧,如此可怖的场景,赫然出现在青天白日下。无数的尸骨落在毒蛇谷中那片屋宅内外,有人的,也有各种兽妖怪物的,有一些完整的,但更多的却是惨肢断臂,四分五裂到认不出来的尸骨,密密麻麻满地都是,几乎看不到有空隙的地方。 在勉强定住心神后,萧逸才等人苍白着脸继续向里走着。 惨不忍睹的景象到处都是,而且越往山谷深处,景象就越发惨烈,这里的战斗不用想象就可以看出极为惨烈,无数人的尸骨和怪物兽妖的尸体都纠缠在一起,脚下的土地已经完全变做了深黑色,那是被鲜血所浸染的颜色。 走进了那片宅院,每一处房间内外,重要的通道入口处,都可以看到激斗残痕,有些地方甚至尸骨高高地堆了上去,显然是为了争夺这个小小的入口,双方前赴后继地拼死争斗,踩在战友的尸体上不死不休地搏斗着。 在庭院中,众人开始看到有几只体形巨大的妖兽尸体,甚至有的比整座殿堂屋子还要高大,但此刻曾经凶猛不可一世的妖兽,也只是静静地躺在这人间地狱一样的地方,等待着腐烂。 空气中的恶臭尸臭,已经到了可怖的程度,但正道弟子一行人却反而比刚才好过了一些,因为眼前的惨状,反而让他们对这些恶臭淡漠了一些,只是,没有一个人的表情是好看的,任谁看来,这些人的脸色似乎也已经和死人差不多了。 他们继续向宅院深处走去,更多的尸骨出现在他们面前,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在这个山谷中到底死去了多少魔教弟子和兽妖怪物,他们几乎就是下意识地向里走去,走去,走去…… 每一个人的面色都如此呆板木然,每一个人都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法宝,丝毫都不肯放松,在跨越了无数的尸骨血海之后,他们来到了一处灵堂之前。 之所以还看得出是个灵堂,是因为他们看到这个房间里有一具棺材,而这个屋子的内外,似乎是搏斗最激烈的场所,用尸骨堆积如山来形容都不过分。也就是在这里,众人发现了许多魔教中熟悉的尸体:百毒子、吸血老妖、端木老祖…… 这些曾经叱咤风云、呼风唤雨的魔教凶人,此刻都死不瞑目地躺在这个地方,许多人的脸上还带着恐惧之色。 谁都可以想象,但谁也不愿意去想象,他们临死之前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场景! 随着探查的深入,萧逸才等年岁稍长的人又相继在这里发现了更多的魔教成名人物,包括毒神的三大弟子、合欢派里许多重要人物,倒是鬼王宗那边,虽然穿着鬼王宗服饰的弟子死亡极多,但成名的人物尸骨却极少发现。 众人慢慢地聚集到灵堂前方,看到周围的人的脸色都很难看,萧逸才涩声道:“这里死了很多人,魔教重要的人物都在这里了,万毒门好像全死了。” 旁边的燕虹脸色白的吓人,低声道:“那边也是一样,合欢派也死了不少,连三妙夫人都、都在那里……” 陆雪琪的脸色苍白,牙齿紧紧咬着下唇,脸上神情复杂变化,看去又是不忍,又是恶心,更不知怎么,她似还有几分害怕。在最后一个走回众人这里之后,她忽然道:“有没有看到鬼王宗的人?” 众人一起摇头,随即都怔了一下,站在一旁的李洵脸色忽然更加难看起来。萧逸才看了他一眼,对陆雪琪道:“鬼王宗的普通弟子死了不少,但好像没看到……成名人物的尸体。” 陆雪琪面色一缓,但旁边的李洵眼中忽地精光大盛,冷冷道:“萧师兄,你难道忘了这些兽妖都是吃人的吗,一路之上我们进来,看到了多少白骨,谁知道那些鬼王宗妖孽,会不会已经被……” “哇!”一声呼喊打断了李洵的话,却是燕虹突然忍耐不住,又跑到墙角呕吐出来,李洵怔了一下,忽地叹息一声,住口不说了。 法相面有不忍之色,和法善两个人一起低声颂读佛号,谁都知道,李洵话虽然说得难听,但这个可能性真的很大。萧逸才、林惊羽等人面色复杂,都慢慢低下头去,只有陆雪琪面容惨淡,脸上苍白得更无一丝血色,就连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摇晃了几下。 只是这个清冷女子却没有低头,她慢慢抬头,向天仰望,那一片无垠青天上,就连山谷上方的云彩看去都是血红色的。 陆雪琪的嘴唇动了动,仿佛想要呼喊什么,可是,终究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第三十章 不孝 青云山通天峰,玉清殿。 “什么?”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道玄真人脱口而出地道:“魔教三大派阀都已经在和兽妖决战之后,全军覆没了?” 站在三位当今正道领袖的下首,以及旁边或坐或站的许多前辈,萧逸才、法相、陆雪琪等一行回到青云山的正道弟子,都没有说话,只有为首萧逸才肯定地点了点头,道:“是的,师父,我们七人都是亲眼看到了,西南毒蛇谷中尸横遍野,惨不忍睹,魔教的确受到了重创,包括三妙夫人等魔教合欢派、万毒门的许多人物,我们都已经找到了他们的尸首,只有鬼王宗首要人物没有发现几个,但说不定是因为兽妖噬人,所以……” 站在后面的陆雪琪脸色又白了一下,仿佛这件事情和当时的惨状,时时刻刻都记在了她的心里,让她挥之不去,但不管怎样,她此时已经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表面上并没有露出多少异状,旁人也没看出什么,只有坐在人群前的小竹峰首座水月大师,这个将陆雪琪抚养长大的人,才注意到了陆雪琪冰霜一般冷漠清丽的脸上,似有异样的苦楚。 水月大师眉头轻皱,轻轻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此刻玉清殿上群情耸动,议论之声越来越大,看着这些正道精英们的脸色,有的惊讶,有的畏惧,更多的却是表情复杂,惊喜交集,想来也是,魔教与中土正道相争不知多少岁月,正道数次围剿都效果不大,此番却是被兽妖一举歼灭,真是意外之喜。只是魔教既然能与正道相持,那实力自然不可低估,但面对兽妖的攻击却惨败如此,在座的并没有几个傻子,谁都可以想得到,兽妖的下一个目标必然就是天下正道云集的青云山。 而如今已是天下苍生最后希望的正道,是不是能够挡住这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呢? 谁的心里都没有底! 坐在最前方的正道三大巨擎道玄真人、普泓上人和云易岚,在低声商量一阵之后,俱都眉头紧锁,这时道玄真人说了几句话,普泓上人和云易岚都点了点头,表示同意。随即道玄真人站了起来,咳嗽了一声。 玉清殿上的议论私语声顿时小了下去,众人的目光都望向道玄真人,道玄真人面色凝重,待众人完全安静下来之后,沉声道:“诸位道友,刚才的事,大家都听的很清楚了。魔教意外覆亡,完全在我们的意料之外,但详细情形如何,魔教是否还有余孽在那场大战中残存逃逸,我们仍然还要查个清楚,不过眼前此事已经并不重要了。” 他面容严峻,眼中精光闪烁,不怒而威,肃然道:“诸位道友,如今浩劫就在眼前,天下生灵涂炭,兽妖妖孽实力之强,实在令人惊讶。但我等既为正道中人,便无道理再临阵退缩。此事复杂,我与普泓上人和云谷主两位要好好商量一下,然后再做决断。诸位也先请回,好生修养,大战之期多半不远,到时为了天下苍生百姓,还望诸位多多出力了!” 众人纷纷点头答应,道玄真人面上露出一丝笑容,普泓上人和云易岚也站了起来,向后堂走去,道玄真人正想也跟上的时候,忽又想起什么,对萧逸才道:“逸才,你也来吧,当时的情况你再对我们详细地说说。” 萧逸才应了一声,大步走了上去,大殿之上跟在道玄真人背后向后堂走了进去。 待这三位德高望重的前辈高人一走,登时热闹起来,众人三五成群,议论纷纷,除了萧逸才跟随道玄真人去了后堂,其他六个去西南打探消息回来的正道弟子,俱都被许多人围在中间,众人七嘴八舌地打听着当时的情形。 而在人群之中,陆雪琪一直都保持着沉默,眼光淡淡,却似乎根本看不到面前的这些人群面孔,而是凝望着远方。 人群中忽然一阵低低骚动,随即让了一条道路出来,青云门小竹峰首座水月大师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文敏等几个小竹峰美貌女弟子。陆雪琪回过神来,看到师父走到跟前,而且眼睛正望着自己,她嘴唇动了动,低声叫了句:“师父。”然后,就低下了头。 水月大师面无表情,道:“掌门真人要与其他前辈商议此事,这里暂时也不会有什么其他事情了,你就先随我回小竹峰吧。” 陆雪琪点了点头,低声道:“是。” 水月大师也不管其他的人,当先向玉清殿外方向走去,陆雪琪随即跟上。青云门首座之名非同小可,在场其他正道中人多半都十分敬重于她,纷纷让开了一条道路。这时看着陆雪琪要跟水月大师走出玉清殿外,站在一旁的李洵面上掠过一丝焦急之色,踏上一步,刚想说什么话,忽地一道人影挡在了他的面前,李洵吃了一惊,定睛一看,却是水月大师座下的大弟子文敏。 文敏对着李洵微微一笑,道:“李师兄,雪琪师妹一路很是疲倦了,还是让她好好休息一下吧。而且这次出去时日也不短了,我师父也有很多话要对她说的。” 李洵看了文敏几眼,面上浮现出失望神色,但终究还是将要跨出的脚步收了回来,道:“好吧,不过还请文师姐好好照顾……” 不等李洵说完,文敏已经微笑道:“李师兄放心就是,雪琪师妹与我乃是同门姐妹,我们的感情比亲姐妹还好,该做的该说的我自然都会去说去做。” 李洵面上一红,点了点头不再说话,退到一旁,文敏带着身后其他几个小竹峰女弟子,也向玉清殿外走了出去,很快,青云山小竹峰一脉众人,消失在诸人的视线之中了。 ※※※ 一路上腾云驾雾,从通天峰回到了小竹峰上。水月大师落地之后,面色冷漠,对谁也没有说话,直接向小竹峰殿堂上走了进去,众人恭谨地站在原地,目送水月大师。 待水月大师的身影消失在那片楼宇之后,陆雪琪的目光若有所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文敏拍了拍她的肩膀,这才惊醒过来。 文敏眼中有一丝担忧之色,低声道:“师妹,你怎么了,看你丢魂失魄的样子,叫你几声都没有反应?” 陆雪琪怔了一下,面上勉强露出一丝笑容,道:“对不住,师姐。” 文敏摇了摇头,道:“你跟我说什么对不住?大家都是姐妹,别这么见外。对了,我看师父神情有些不对,我这进去看看她老人家,你一路上也辛苦了,先回去好好休息吧。” 陆雪琪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师父只怕还是在生我的气呢。” 文敏看了看这个同门之中最美丽最出众的师妹,突然感觉在她苍白的脸上,虽然依旧那般美丽,但却较往日里,更多了几分憔悴。文敏心中叹息了一声,搂住了陆雪琪的肩膀,轻声道:“傻丫头,别胡思乱想了,师父一向对你如何,我们还有你自己心里都是知道的。没事的,我这就看看去。” 陆雪琪默默点头,文敏笑了笑,叮嘱了其他几位师妹几句,刚想走开,忽见前方门内走出一个少女,正是那日鬼厉暗中偷上小竹峰时见到的那个少女小诗,她因为年纪不大,道行不够,所以一直待在小竹峰上,水月大师喜欢她聪明可爱,便将她一直留在身边。 小诗向这里看了看,快步向文敏和陆雪琪这里走了过来。文敏“咦”了一声,待小诗走到面前,道:“小诗,你怎么出来了,师父不是刚回来吗?你应该去侍奉的。” 小诗点了点头,看了陆雪琪一眼,道:“大师姐,诸位师姐,师父说,要我过来叫雪琪师姐去静竹轩见她。” 文敏一怔,回头向陆雪琪看了一眼,陆雪琪嘴角动了动,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神色,随即道:“好,我这就去。”说完,她就径直向前方走去,很快消失在小竹峰楼宇之中。 文敏看着陆雪琪走得远了,眉头皱了皱,对小诗道:“小诗,师父有没有说什么其他的话,为什么要叫雪琪过去?” 小诗摇头道:“没有啊,师父回来以后,就一直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就让我来叫雪琪师姐去见她了。” 文敏“哦”了一声,一时也想不明白,摇了摇头,对其他的几位小竹峰女弟子道:“好了,现在看来没什么事了,你们也先回去休息吧。” 众女子应了一声,纷纷走开了,文敏最后向陆雪琪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心中只觉得沉甸甸的,一时心中五味杂呈。 静竹轩是小竹峰殿堂楼宇中的一处僻静所在,靠近后山,周围遍布青翠“泪竹”,不时有山风吹过,竹叶轻轻摇动,给人一种静心的感觉。水月大师向来最喜欢来到此处,一个人独处,所以小竹峰其他弟子也对这里十分熟悉。 陆雪琪走过回廊,踏上圆滑小石子铺成的林间小路,一路弯弯曲曲,深入竹林,很快来到了竹林中的那一间用竹子建成的精舍,从外面看去简朴无华,用珠子做成的外壁墙上,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风雨时光,此刻已经有了淡淡旧痕。屋子两旁,都开有一扇小窗,隐约看到里面水月大师静坐的身影。 陆雪琪走到门前,房门虚掩着,她心中有些紧张,深深呼吸了一下,道:“师父,我是雪琪,是你唤我来的吗?” 水月大师的声音从房子中传了出来,平淡而没有什么感情,道:“是,你进来吧。” 陆雪琪振作了一下精神,推开门走了进去。屋中摆设十分简单,桌椅茶具,窗边一张书桌,上面有纸砚笔墨,水月大师原本也不是个喜欢奢华的人。此刻她正坐在书桌前,默默注视着窗外的竹林。 陆雪琪走到她的身后,看着水月大师的背影,低声道:“师父。” 水月大师缓缓转过身来,看着陆雪琪,陆雪琪似乎不愿与师父对望,把头低了下去。师徒两人,谁都没有说话,房间中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其实说起来,水月大师和陆雪琪谁也不是话多的人,以前这种场面在她们独处时也的确出现过,但今天这个时候,师徒之间却另有一种奇怪的陌生感觉,让她们的距离比以前远了许多。 过了一会儿,水月大师打破了沉默,声音平淡地问道:“你这次前去西南,一路之上还顺利吗?” 陆雪琪点了点头,道:“还好,一路上兽妖猖獗,但我们都尽力避开,最后找到了一个疯了的魔教弟子,这才找到毒蛇谷,看到……” 她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面上掠过一丝清晰可见的痛楚,连她的身子也似微微抖了一下。水月大师望着陆雪琪,眼中光芒闪动,片刻之后,她望着陆雪琪,道:“你见到他了吗?” 陆雪琪一怔,向水月大师看去,水月大师眼神虽然平淡,却一眼望见了她的深心。陆雪琪面上神色变幻,低声道:“师父,你、你说什么?” 水月大师冷然道:“我是说张小凡,也就是如今鬼王宗里的鬼厉!” 水月的声音并不大,但对陆雪琪来说,犹如一声惊雷,她猛地抬头,面色苍白,站在她身前的水月大师明亮的目光,仍然直盯着她。陆雪琪张了张口,最终一个字也没有说。 沉默,又一次降临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水月大师的脸色慢慢松弛下来,她望向陆雪琪的目光中,渐渐多了一分怜惜和心痛的神色。 “琪儿,你要骗我到什么时候?”水月大师看着陆雪琪,慢慢地说道。 陆雪琪的手紧握成拳,白皙的肌肤上更无血色,显然此时此刻,她的心里也十分激动。她望着这位将自己抚养长大的恩师,眼中渐渐泛起朦胧水雾,但终究强忍住了,咬着牙,她慢慢跪了下来,在水月大师的面前。 “是弟子的错,辜负了师父的教诲。”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纤弱的背影在轻轻颤抖。 水月大师一声长叹,眼中尽是沧桑神色,仿佛从这个弟子身上,想起了许多往事,连她自己的神情中也有几分伤心。她缓缓转过身子,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青翠竹子,仍在随风摆动,只不知道当年的人,可还记得这里么? “你起来吧。”水月大师淡淡地道。 身后并没有什么动静,显然陆雪琪还跪在地上。 水月大师也不多说,道:“琪儿,你一向冰雪聪明,有些事情我原本以为就算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的。” 陆雪琪跪在她的身后,一动不动。只听水月大师继续说道:“你与那张小凡之间纠缠不清,对你来说,这乃是一段孽缘,你可知道?” 陆雪琪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几乎难以听见,道:“是。” 水月大师缓缓道:“何况张小凡如今已经叛出正道,噬血入魔,这十年来他的所作所为,也不用我再对你多说了吧。实话对你说,你与他之间的事,如今早就传得满城风雨,连你掌门道玄师伯都已经知道了,只不过这些长辈一来念你年幼无知,二来怜惜你资质聪慧,修行不易,这才一再给你机会,你可不要再执迷不悟了!”说到后面,水月大师话声渐渐转急,声音也逐渐严厉了起来。 陆雪琪脸色越苍白,但不知怎么,身子却安静了下来,没有再像刚才那样轻轻颤抖。 水月大师脸色慢慢柔和下来,转过身子,扶起陆雪琪,柔声道:“琪儿,你是我最心爱的弟子,同门之中,甚至是在整个青云门七脉之中,年轻一代的弟子里,道法修行的天赋也以你最高,未来前途真的不可限量。我对你期望很高,你知道吗?” 陆雪琪低声道:“是,师父。” 水月大师望着她,道:“以你的资质,将来小竹峰一脉的首座位置,自然就是你的,到时候你万众敬仰,静心参悟天道,如此,不正是你以前所梦想的吗?” 陆雪琪沉默不语,只是微微低头,美丽的容颜上,除了苍白,便是她明亮的眼睛中慢慢变幻的光彩,不知何时,朦胧的水雾已经消失。 水月大师叹息一声,道:“你回去好好想想吧。” 陆雪琪站在她的面前,听了之后却没有立刻转身离开,而是慢慢抬头,望着这位将她抚养长大的恩师。 “怎么了,琪儿?”水月大师问道。 “师父,”陆雪琪慢慢叫了一声,道,“是我对不起你。” 水月大师摇头叹息一声,道:“说什么傻话啊。” 陆雪琪的神色似乎有些不对,一向冷漠的脸上少有地出现了一丝激动,连呼吸也慢慢急促了起来。水月大师很快发现,皱眉看了看她,道:“怎么了,琪儿?” 陆雪琪仿佛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所以她的脸上也如风云般变幻不定,但最终她还是慢慢地对着水月大师,低声道:“师父,你说得对,我的确是糊涂了,我和张小凡之间,我也知道,本就是根本没可能的一段孽缘。” 水月大师眼中掠过一丝痛惜,柔声道:“琪儿,回头是岸,只要你斩断情丝,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至少,还有师父,还有小竹峰,还有青云门可以容纳你的。” 陆雪琪猛然抬头,速度之快力量之大,都让人为之一惊,只见她清丽容颜之上,此刻竟然满是痛楚凄然之色,连声音也似带有一丝颤抖:“师父,可是我断不了。” 水月大师面色大变,深深盯着陆雪琪看了一眼,忽然手起掌落,“啪”的一声重重打了陆雪琪一记耳光。陆雪琪没有躲避,没有后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咬紧了唇,身体慢慢颤抖。 “你,你说什么?”水月大师的声音似乎听起来也在颤抖,但话语间满是怒意,“你、你这个逆徒,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陆雪琪面无血色,但是她迎着水月大师的目光,仿佛已经下定了决心般,决然道:“师父,你自小收养了我,将我抚养长大,教我养我,恩深无过于此。雪琪不孝,令恩师动怒伤心,罪该万死……” 她白衣飘动,再一次跪在水月大师的面前,道:“雪琪宁死,也不敢背叛恩师正道,来日若与那张小凡相见,弟子自当竭尽全力,以天琊取他性命,若不成,便死于他手上罢了……” 水月大师开始满脸怒意,听到陆雪琪说到不敢背弃正道,要与张小凡决一生死,这才脸色稍微缓和下来,但接下来陆雪琪的话,却再度令她脸色大变。 陆雪琪跪在她的身前,深深呼吸,目光也收了回来,望着自己身前地上,似也望着自己深心,缓缓道:“但这一缕罪孽情丝,却是弟子斩不断,断不了的了!” 房间里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仿佛连呼吸声都停顿了下来,片刻之后,水月大师厉声喝骂,传了出来,回荡在小竹峰上: “你、你这个逆徒,你给我滚出去,滚出去,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第三十一章 夜饮 狐岐山,寒冰石室。 鬼厉默默注视着安详地躺在寒冰石台上的碧瑶,在袅袅烟中沉眠的女子,嘴角似乎永远都带着那么一丝笑意。她此刻可还有感觉吗,可还知道有个人守护在她的身边吗? 或者,在她心中,本就没有后悔过,所以如此安详地睡着? 对于这些,鬼厉心里自问过无数次,他从来都不知道答案,也不敢去想,每多想一次,就仿佛多受了一分煎熬。他的身体现在是越来越差了,虽然因为修习了三卷真法,这些日子来他渐渐领悟佛、道、魔三家真法似亦有融合为一之处,道行日进,但噬血珠妖力似乎每天都在他体内游荡,如挥之不去的幽灵,等待着最后的时机与他同归于尽。 那份冰凉的感觉,鬼厉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从少年时代直到此时,都一直与自己相伴得这份感觉啊!就算是死,也会这样感觉着冰凉而死吧! 他心里苦笑了一下,最后看了一眼碧瑶,这是他独自一人守着碧瑶的第三天。 “你好好歇息一会儿,我很快就会回来看你的。”鬼厉轻轻地道,“你别害怕,你爹和我现在只是暂时离开的。就算是死了,我也要在死前再回来看你一眼的。” 他望着碧瑶,轻轻笑了笑,然后转身走出了这间寒冰石室。轻烟飘荡,在他身后如轻纱。 “轰隆!” 沉重的石门在身后缓缓合上,早就守候在一旁的小灰嗖地跳到他的肩膀之上。鬼厉伸手轻轻摸了摸小灰的脑袋,点了点头便一路向外走去。一路上他或伸手到墙边墙角,或转过许多弯路拨弄机关,一路走来,狐岐山鬼王宗总堂之中层层机关尽数都被启动,光是沉重的石门就落下了不止十道。 狐岐山山腹之中,此刻到处都是机关响动的声音,但人影却只有鬼厉一个,其他的人早就在三日之前,追随着鬼王前往蛮荒圣殿了。此刻的狐岐山,清冷而寂寥,鬼厉一路走出山腹,阳光照在身上带来一丝丝暖意的时候,竟也忍不住身子为之一震。 “轰隆隆隆……”最后的一道石门缓缓合上,将这个巨大的山腹遮盖起来,其中还夹杂着隐约的“啪嗒”声音,鬼厉听在耳中,知道那乃是机关反扣的声音,日后若是来人不知道如何开启此处机关,单想从外面强攻进去,面对这上万斤的巨岩,那非得要如神仙一般的道行才行了。 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趴在鬼厉肩头的小灰双臂伸起,伸了个懒腰,嘴里还打着哈欠。鬼厉转头向它看了一眼,微微笑道:“怎么了,看你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小灰“吱吱”叫了两声,翻着白眼,然后手脚舞动,一直向山外指去。鬼厉笑了笑,道:“你无聊了啊,唔,说起来这四处荒凉,连树也没几棵,也难怪你觉得难受。” 小灰立刻拼命点头,从鬼厉肩头跳了下来,嘴里吱吱叫着,手舞足蹈。鬼厉深深呼吸,回头看看了此刻已经与山势融为一体,根本看不出痕迹的洞府门口,点了点头,道:“好吧,反正我们也要等一个月后再进去看望碧瑶,趁这段时间,我们就在周围散散心好了。” 小灰大喜,在地上蹦蹦跳跳,咧着嘴大笑。鬼厉被它感染,心情不禁也好了许多,笑骂道:“好了,还不上来,不然你就自己呆在这里好了。” 小灰脑袋一缩,“嗖”地一声窜了回来,几下就爬上了鬼厉肩头,呵呵笑着。鬼厉摇了摇头,嘴角也有一丝微笑,手边翻动,熟悉的冰凉感觉重新泛了起来,鬼厉似乎想到了什么,犹豫了一下。小灰有些奇怪鬼厉为何还不飞走,吱吱叫了两声,鬼厉回头向它看了一眼,然后淡淡一笑,轻声道:“人生寂寞,何苦还想那么多?” 小灰眼睛眨巴了两下,显然不大明白鬼厉突然冒出的这两句话,鬼厉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一翻手,青光泛起,噬魂魔棒祭出,载着他们一人一猴,直上青天,离开了狐岐山。 ※※※ 离狐岐山最近而有人烟的地方,是东北方向二百里外的一个小镇,叫做三福镇。三福镇人口并不多,但周边还有几个村庄,也勉强算是热闹了。过往时候,鬼王宗为了保密,一般采购粮食酒水等日常用品时,都是不到三福镇,而是去了更远的城镇购买,以防正道或是魔教其他派系发现总堂所在。不过鬼王宗弟子回山之前,有许多人都有到三福镇上歇息一下。 往日鬼厉带着小灰也有经过三福镇,虽然次数不多,但小灰聪明无比,居然记得牢牢的。此刻刚出狐岐山,小灰就在鬼厉肩头手臂拼命挥舞,一直指着三福镇方向,显然是想去三福镇上喝酒吃东西。鬼厉摇了摇头,却也没说什么,转了个方向就向三福镇飞过去了。 二百里的距离,对御空飞行的修道中人来说,并没有多远。青天白云之间,只见一道隐隐透着黑气的青光闪烁飞翔,划空而过。 小灰在肩头不安分地趴着,不时歪着脑袋,长长的猴子尾巴荡过来晃过去,不知道心里是不是想着等会将要享受的美味。鬼厉一边操纵着噬魂,一边向脚下望去,狐岐山一带自然不用多说,一片荒凉秃山,出了狐岐山脉之后,地势较为平坦,但荒野寂寂,同样是没有人烟,从高处看下去,远远得只有一条苍凉古道在荒野上孤独延伸。 鬼厉忽然叹了口气,但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小灰有些奇怪,多看了主人两眼。 向着东北方向不到半个时辰的飞行之后,他们已经飞到了三福镇上头,远远的只见下方屋子连绵,一座连着一座,小灰看着已然兴奋起来,口中吱吱叫着,向下指点。鬼厉微笑道:“好啦,我们这就下去。” 青光闪动,在空气中发出“嘶嘶”锐响,从天而降,落到了三福镇的街道之上。甫一落地,鬼厉的眉头却就已皱了起来。小灰从他肩头跳了下来,伸手抓了抓脑袋,四下张望,显然也有些困惑不解。片刻之后,似乎它也感觉到了什么,三只眼睛中同时都亮了起来,口中吱吱叫着,面上神情有些紧张。 眼前的这座三福镇,看去已经成了一座空镇,房屋大部分还保留完好,只有少数几处被损毁,但整个城镇的人口却完全消失。死一般的冷寂,笼罩在这个小镇之上。 鬼厉哼了一声,心里多少明白了几分,不用说,这里变成这个样子,多半是兽妖浩劫的缘故。镇上的人们要么是早一步向北方逃去,如果逃得慢了,多半也难以免成为兽妖口中食物。好好的一座小镇,变作了这等模样。此刻的神州浩土之上,又不知还有多少城镇是这个样子? 远处有风吹来,在街道上吹起些许风沙,在这般暖和的日子里,吹在这小镇上的风似乎也是冷的。小灰有点不安,靠近了鬼厉,同时向四周看着,鬼厉俯身下来,将小灰抱起,低低说了一句:“没事的。” 小灰眼睛眨了眨,也安静了下来。鬼厉深深呼吸,抬脚缓缓向前走去,小灰爬到他的肩膀上,不再吵闹,静静地向四周张望着。 小镇上除了风声,一点声音都没有,鬼厉信步走去,街道走完了一半,只见各家各户有的门窗紧闭,有的房门洞开,不知道是不是被兽妖闯了进去。只不过一路上并没有看到人的尸首,看来这里的百姓还是事先得到了消息,多半是向北方逃走了。 便在这时,忽地一阵冷风吹过,街道左边一扇摇摇欲坠的房门“砰”地一声掉了下来,砸在地上,发出了响亮的声音,在空寂的街道上回响着。鬼厉和小灰同时转头看去,只见房门背后,一只手臂无力地落在木板上,一动不动,同时空气中隐隐有股血腥味道。 鬼厉向那个方向默默看了一会,然后转过头继续向前走去,小灰趴在鬼厉肩头,却不时回头向那只手臂张望着。 以前鬼厉也来过三福镇几次,所以对这里的情况也算略知一二。他缓缓走着,沉默了许久,然后开口道:“前面我记得有家酒馆,我们去那里吧,也许还能给你找点吃的。” 小灰吱吱叫了两声。 脚步踏在街道上的声音,此刻听来似乎特别的响,冷风从背后一阵又一阵地吹来,很快的,顺着街道,他们来到了那件酒馆前方。酒馆的招牌已经从门榄上掉了下来,翻在门口,蒙上了一层灰尘。鬼厉看了这个不知道名字的木匾一眼,踏了上去,在上面留下了一个脚印。 忽然,小灰发出低低的叫声,盯着酒馆里面,鬼厉的身子也突然停了下来。片刻之后,从酒馆之中传出了一声低沉的吼叫。 是兽妖吗?这是鬼厉的第一反应,只是这个吼叫声音,听起来却似乎有几分熟悉。 “嗷……” 小灰忽地发出一声尖叫,向酒馆里窜了过去,鬼厉吃了一惊,不知道小灰为何突然激动起来,但向来小灰与他亲密之极,可以说是他惟一的伙伴,不管如何他也不能让小灰独自去面对酒馆中的神秘事物。眼看小灰转眼就要没入酒馆,鬼厉脸色一变,身影晃动,已经追了进去。 下一刻,他出现在了酒馆之中,当他看清楚了酒馆之中的事物之后,不禁为之一怔。 酒馆之中四下凌乱,锅碗瓢盆丢得到处都是,碎片成堆,原先的桌椅也杂乱摆放着,少数还完好的,桌面椅上有厚厚的尘土。但就是在这样一间破败的酒馆中,在酒馆中间的一张还算完好的桌子上,摆放了一壶酒和几个酒杯,旁边坐着一个身着鲜艳丝绸服装的少年,而在他和鬼厉之间的空地上,一只怪兽和小灰对峙着,模样狰狞可怕,吼声低沉中略带一丝惊愕,正是恶兽饕餮。 竟是那日在荒山野岭深林之中,与鬼厉相遇的神秘少年。 饕餮伸着长长的脖子,瞪着四只铜铃大的巨眼,盯着小灰,但小灰的表情却没有刚开始那么紧张,反而有几分高兴的样子,口中吱吱叫了两声,咧嘴而笑,慢慢走上前去,却是想用手去摸饕餮的脑袋。 饕餮低吼一声,显然对小灰这个动作有些不适应,小灰顿了一下,三只眼睛眨了眨,绕着饕餮恶兽的身体走了两圈,从左边走到右边,又从右边走到左边。饕餮长长的脖子转动,跟着小灰的身子转来转去,口中不时还发出几声低吼,但听起来敌意已经越来越小,显然对这只三眼灵猴,饕餮居然也有几分好感,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难得碰见一只和它一样贪吃的家伙,所以才如此另眼相看…… 这时那个少年也看到了鬼厉,坐着并没有动,神情似也怔了一下,显然也没有想到居然会和鬼厉在这里相见。不过他很快恢复了正常,微微一笑,冲鬼厉点了点头。鬼厉心中吃惊的程度并不比那个少年小,而且此刻心中对神秘少年的身份更加疑惑,能够在这样一个死寂小镇的酒馆中出现,此人的来历大是诡异。 这时的小灰已经靠近了饕餮,忽然开口而笑,伸手探了出去,在饕餮粗糙的头上拍了一下。饕餮口中发出一声低吼,四只眼睛瞪着小灰,模样凶恶,但小灰却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意思,反而觉得很是好玩,又用手拍了两下,发出怪异而带着一丝滑稽的“噗噗”声音。 饕餮似乎拿猴子没有办法,打了个响鼻,无可奈何地哼了一声一样,趴了下来,不再去理会小灰。小灰却很喜欢这只怪模怪样的凶兽,靠近饕餮在它身上这里动动,那里碰碰,大是亲热的样子。 神秘少年从这两只灵兽身上收回眼光,看向鬼厉,微笑道:“看来他们很不错啊。” 鬼厉点了点头,也微微笑了一下。 那少年一拍身旁椅子,道:“其实我们两个也算是颇有缘分了吧,天大地大,居然在这里还能见面。兄台何不过来坐坐,我们喝上一杯,也好聊上几句。” 鬼厉向正凑在一起的小灰和饕餮看了一眼,只见小灰此刻的注意力已经全部放在了饕餮身上,当下淡淡道:“也好。”说罢,慢步走了过去,却没有在那少年身边,而是另外拿了一张椅子,在桌子的另一面坐了下来。 少年英俊的脸上有一丝淡淡笑意,伸手拿过一个干净杯子,放到鬼厉面前,然后为他加满了酒,微笑道:“兄台来此空无一人的荒僻小镇之上,不知道所为何事?” 鬼厉不答,望着这个少年,沉声道:“那么你又是为了什么?” 少年微微一笑,道:“我是路过此地,看到此处居然还能找到几杯残酒,便在此休息片刻,自斟自饮了。” 鬼厉转头向小灰看了一眼,道:“如果我说我也是带着这只猴子,来这里找酒喝的,你信不信?” 那少年一怔,向小灰看了一眼,忽然大笑出来,抚掌道:“信,为何不信!来来来,你我对饮一杯,人生本就寂寞,难得还有一个有缘之人,在天涯海角,一起找酒喝。” 说罢,他一举酒杯向鬼厉,然后一饮而尽。鬼厉深深看了他一眼,口中慢慢重复了那一句:“人生本就寂寞,嘿嘿,人生本就寂寞……” 他忽然也笑了出来,那笑容中满是沧桑神色,举起酒杯,一口饮下。一股火辣酒味,从喉间直下到腹中,这荒僻小镇上的酒,竟然颇为厉害。 那少年笑道:“如何?” 鬼厉一抬眼,伸手将酒壶拿过,替二人加上了酒,道:“好酒!” 那少年笑意更浓,一拍桌子,大笑道:“好,果然是好酒。”笑声中,这少年神情渐渐激昂,忽然大声吟道: 旧时意,沧桑过, 还记否,伤心人。 白发枯灯走天涯, 一朝寂寞换宿醉。 …… 吟到后来,他的声音渐渐转为苍凉,脸上竟也有几分落寞神色。吟罢,他低头无言,鬼厉默默望着他,将自己面前酒杯中的酒,一口喝下。 ※※※ 入夜,寒风渐起,寂寥的小镇上响起了“呜呜”的声音,如远方有人悄悄哭泣。 夜色深沉,黑暗如潮,将大地淹没。猴子靠在饕餮身上睡着了,那只凶猛的恶兽此刻也懒洋洋地躺在地上。酒馆中,一片黑暗,鬼厉和那个少年坐在黑暗之中,谁都没有起身去找蜡烛照亮的意思。 也许在黑暗中,他们才更加觉得舒服一些吧。 一整天下来,他们就这么面对面坐着,偶尔说上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偶尔喝上几杯酒,更多的时候却似彼此勾起了心事,默然沉思,回想着一生往昔。 在这样一个清冷的夜晚,天涯海角荒僻地方,两个陌生的人似乎已经相识一生的样子,淡然相处。 第三十二章 故居 清晨,又是新的一天。 三福镇镇口处,鬼厉与那少年面对面站着,小灰正趴在他的肩头,恶兽饕餮则跟在那少年身后,一副无聊的样子。 那少年看了鬼厉一眼,微笑道:“难得相聚,今日别过,不知何时再见,兄台多保重了。” 鬼厉淡淡道:“你也是吧。” 那少年似乎这个时候想起了什么,道:“如今天下大乱,而且北方情势越来越是紧张,兄台没有意思北上去看看热闹吗?” 鬼厉略感意外,忍不住看了那少年一眼,只见那少年脸上神情自若,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意思,沉吟片刻之后,道:“再说吧。怎么,你也对这些争斗杀伐感兴趣吗?” 那少年微微一笑,却没有回答,只是一拱手,道:“天涯路远,世道艰险,我们有缘再见面吧。” 鬼厉还礼,道:“是。” 那少年大笑,转身而去,饕餮低低吼叫一声,似乎也在对猴子小灰知会一声,然后跟了上去。趴在鬼厉肩头的小灰颇有几分不舍,对着饕餮背影吱吱叫了几声。不到一会,那个神秘少年和饕餮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鬼厉望着他们身影消失的方向,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转过身子,面前的这座三福镇死寂一片,一点生机也没有。小灰嘴里啧啧两声,从背后抓过酒袋放到嘴里喝了两口,昨晚从那家酒馆的地窖里,居然被这只猴子又找到了一些烈酒。 “走吧,小灰。”鬼厉忽然平淡地道。 小灰吱吱叫了两声,猴掌放到了鬼厉头发上拨弄着。鬼厉眼睛眺望着远方,过了许久,才静静地道:“那里,毕竟是我们一起住过的地方,你还记得吗?” 猴子没有回答,也不知道它有没有听懂,整个清冷街道之上,似乎有寒风吹过…… ※※※ 青云山,大竹峰。 青云门大竹峰一脉的首座田不易,此刻正独自一人在大竹峰上的守静堂中背负双手,来回踱步。他的心情非常不好,脸上隐隐现出怒容,而且还有一丝烦躁之意。一向善解人意的妻子苏茹此刻并不在大竹峰上,而是去了小竹峰水月大师那里,门下诸弟子向来都对他十分敬畏,看到田不易心情不好,早就躲得远远开去了,惟一一个平时勉强能说的上话的大弟子宋大仁,此刻也不见身影。 田不易知道那是为了什么,当前天下浩劫在前,谁也不知道那些可怖的兽妖什么时候就攻了进来,他身为青云门领袖之一,自然也为此烦恼。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在妻子苏茹的几番相劝之下,为了弟子宋大仁的幸福,田不易终于还是在三日前去了小竹峰一趟,为宋大仁和文敏向水月大师提亲。不料当时水月大师像吃了火药似的,一点就炸,连同时在场的苏茹面子也不给,更不用说在旁边面色惨然的弟子文敏,直接了当地就拒绝了,并且冷言冷语讽刺田不易。 田不易何等性情,不禁勃然大怒,当下在小竹峰山头之上与水月大师大吵一架,险些就动起手来,最后还是苏茹强将他拉回了大竹峰,而水月大师也是被一众弟子跪着拦了回去。 这一闹回来之后,宋大仁自然是沮丧无比,垂头丧气,整日一张脸如同苦瓜一般。田不易本来心情就不好,一见他这副模样更是恼火,接连骂了好几次,说是没老婆就没老婆,你就潜心修道吧,将来说不定还因祸得福云云,宋大仁自然不敢顶撞恩师,但口中唯唯诺诺,不以为然的表情却写在了脸上,显然仍对小竹峰的文敏念念不忘,田不易看了更是生气,骂得更是狠了,到了最后宋大仁几乎像是怕了猫的老鼠,整日里东躲西藏,不敢再见师父了。 这一日苏茹早早出去,特意叮嘱田不易自己到小竹峰去劝劝水月师姐,田不易哼了几声,冷言冷语讽刺了水月几句,苏茹也不理他,径直去了,留下田不易一人生着闷气。不过临走之时,苏茹私下与田不易轻轻说了几句话,却让田不易有些明白过来,水月这个女人为什么那天会如此蛮横? 苏茹其实说得很简单,只道:“听说我们去的前一日,就是陆雪琪回山那一天,水月师姐单独召见陆雪琪,说了好一阵子,结果不知怎么,陆雪琪被师姐重重责罚不说,连带着其他弟子都被骂了一遍。” 田不易外表木呐,但绝不是迟钝人物,片刻之后便反应过来其中缘由,只是在苏茹走后,他每每想到自己居然送上门去被人羞辱,这口气当真还是咽不下,气鼓鼓地难以忍受。 守静堂此刻寂静无声,只有田不易的脚步声声传来,他的脸色也随着走动的脚步慢慢变化,不知怎么,到了后来,他的神情却变得有些奇怪,似乎想到了什么:陆雪琪在通天峰玉清殿上当面拒婚的事情,他是知道的,而有关陆雪琪这个年轻一代弟子中最出色的人才的风言风语,田不易亦有所耳闻。 只是他心里深处关心的,却是“谣言”之中的另一个人。 “十年了。”他轻轻叹了口气,神情有些恍惚,有的时候连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那个当年看起来如此不起眼的小弟子,究竟为了什么,会让自己牵挂了这么多年? 田不易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若有所觉,眉头一皱,向守静堂外看去,远远只听见天空中传来破空之声。田不易微一沉吟,定了定神,走了出去。 只见大竹峰上空一道白光闪过,迅疾如电,直向大竹峰峰顶射来,转眼就到了跟前,落在田不易身前六尺之外,白色光芒一阵摇曳,散了开去,现出了青云门通天峰萧逸才的身影来。 萧逸才转过身子,脸上带着一丝微笑,拱手道:“见过田师叔。” 田不易点了点头,道:“嗯,你怎么来了,有事吗?” 萧逸才微笑点头,随即向四周看了一眼,微感诧异,道:“田师叔,怎么这里这么冷清,其他几位师弟呢,怎么都没见到?” 田不易心道:“你若是能见到他们才是见鬼了,一个一个也不知道躲哪去了。”但他表面上却是如没事人一般,淡淡道:“他们都在做功课,所以没有出来。我这里也不像你们通天峰,人丁旺盛,见不到人也是常事了。” 萧逸才一怔,听出来田不易语气中似有几分不快,但他城府颇深,一副没有听出来、恍如不觉的样子,微笑道:“哦,原来如此。田师叔,弟子今日前来,是奉恩师之命前来拜会师叔,有几个问题想要向您请教一下。” 田不易眉头一皱,倒是吃了一惊,愕然道:“向我请教,请教什么?道玄师兄他学究天人,功参造化,还有什么事要问我这个不成器的师弟了?” 萧逸才微微一笑,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田不易,田不易会意,道:“那进去说吧。”说着转身就要向守静堂里走去,萧逸才跟在他的身后。忽然田不易身子一顿,猛地回头,却是向弟子房舍那一边屋子看了过去。 萧逸才有些奇怪,也向那边看了一眼,却什么也没看到,不由得问道:“怎么了,田师叔?” 田不易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道:“没有,是我眼花了,他怎么可能……”他忽然咳嗽一声,淡然道:“我们进去说话吧。” 萧逸才听得莫名其妙,不由得又向那边看了一眼,但见一排排屋舍整齐排列,寂静无声,看去是太正常不过了。当下心里也没多想,就跟在田不易身后走进守静堂去了。 那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守静堂中之后,沉静的气氛又笼罩在大竹峰的山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地在那片弟子屋舍的走廊上人影一闪,赫然是鬼厉,只见他默默向守静堂方向凝望片刻,然后转身沿着曾经无比熟悉的回廊,缓缓向里面走去。 大概是因为午后的时间吧,大竹峰上的其他弟子都没有看到身影,在记忆之中,往昔这里最经常听到的,除了小师妹田灵儿的清脆笑声,便是杜必书略带沮丧的叫嚷,因为他必定是又输了一次打赌。然后,大师兄宋大仁等人的浑厚笑声都会响起,其他几位师兄也会跟着笑话,而一直最小最不起眼的那个小弟子啊,想必也一定是在角落中会心的微笑吧? 曾几何时,过往时光,在缓慢走着的脚步声中轻轻翻转,那些陈年旧事就好像镂刻在这里的每一处砖瓦柱石楼台之间,在他的身边回荡着。 鬼厉的脸色从开始的木然,渐渐变化,曾经如冰一样笼罩的表情悄然退去,过往的时光原来这么动人心魄,就算多年之后他竟然还是无法忘却。 如果,如果……如果一切都没有改变…… 他站在这淡淡阳光照耀的走廊之间,在回廊低矮的栏杆上缓缓坐下,大竹峰和煦而温暖的阳光照着他的脸庞,如十年前的模样。 有脚步和谈话声音,从背后远远传来,走得近了,原来是大竹峰门下四弟子何大智与六弟子杜必书,两个人并排向着这里走来,而在他们身影出现的那一刻,鬼厉已经如鬼魅一般突然消失了,山风吹过,树枝草木一起拂动,谁也不知道他究竟隐藏在什么地方。 何大智和杜必书显然什么都没有发觉,两个人低声说话,慢慢走了过去,杜必书手上还提着一只木桶,里面盛着半桶水,旁边搭着一块抹布,看去似乎要去做一些清洗工作。看着他们两人向前走去,未几,却是走到了一间房门口上,杜必书向何大智耸了耸肩膀,何大智笑了一下,两个人一起走了进去。 片刻之后,鬼厉的身影从回廊之外一个角落现身出来,目光复杂,望着前方。那两个曾经的师兄所进去的房间,竟然是他以前还是大竹峰小弟子张小凡的时候所居住的房间。可是,那个房间不是应该已经荒废多年了吗,两位师兄为什么还要进去? 鬼厉悄无声息地飘了过去。 像是突然陷入了曾经的幻梦,他怔在门口,这个小小的庭院之中,竟然与当年的情景一模一样,依旧还有碎石小径,依旧还有青草绿地,甚至连那一棵小松,也还长在那里,只是这么多年来,它已经粗壮了不少。 屋子之中传来水声,随即杜必书与何大智的声音传了出来:“四师兄,你倒是说说看,都这么多年了,师父为什么还要我们打扫这间屋子?这不是存心让我受罪吗!” 何大智笑骂道:“臭小子,你又想偷懒了是不是,我可告诉你,师父最近为了大师兄的事情正上火呢,你可别去惹他老人家,不然师父他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杜必书嘿嘿干笑了两声,道:“师兄你又开我玩笑了,我怎么敢去惹师父。只不过小师弟都已经离开十多年了,师父却还是吩咐我们把这里保持原样,天天打扫,真不知道他老人家心里在想什么啊?” 站在屋子外面的那个身影,木然而立,慢慢低下了头。 屋子之中,何大智沉默了一会,却是叹息了一声,低声道:“师父虽然这些年来从来都没有谈起过小师弟,但是大家心里都清楚,他老人家心里是最疼爱小凡师弟的。” 杜必书的声音道:“是啊,这个我也看得出来,说实话,有时候我也很想小师弟的。但是那有什么用,小师弟他如今早就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了,难道他还会回大竹峰,重新变作张小凡,再做我们的七师弟吗?……” 窗外,鬼厉的神色越发漠然,身子也挺直着,只有两只手,握紧成拳,越握越紧。 可以回头吗? 你在时光中迈出的脚步,跨过的道路,多年之后,还记得回首遥望么?还想过回头吗? 阳光暖暖照在身上,却仿佛置身冰窖! 何大智与杜必书也沉默了下去,似乎无意中提起的这个话题,连他们也觉得沉闷无趣。他们在屋子中捣鼓了一阵,提着水桶走了出来,何大智轻轻将房门掩好,看着小庭院中绿草青青,松枝摇动,虽然一片春意盎然,却总有几分寂寞之意。仿佛这个房子的主人不在,连带着这片春光也黯然失色。 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与杜必书一起离开了。 许久之后,鬼厉从那棵松树背后,慢慢走了出来。熟悉的山风吹在他的脸上,吹动了他的发丝。他走到房门门口,抬起右手,放在了门上。 他的动作很慢很慢,似乎手上有千钧重压,就连他脸上神情,似乎也是他喘不过气来的样子。可是,那一种奇异莫名的感觉,像是无形的力量,终于推开了这扇门! ——就像是,推开了过往岁月的一扇窗子,看到了往昔时光。 熟悉的床,熟悉的桌椅,还有墙上挂着的、多年之后看来已经略带枯黄颜色的横幅,甚至连桌上摆着的水壶茶杯,看去也和当年一模一样! 有谁知道,这个简陋朴实的房间,在梦中曾出现过多少次?就连这里的空气,也仿佛有着淡淡的过往情怀。他慢慢走进屋子,走到床边,慢慢坐下,用手轻轻抚摸床沿被褥,柔和的感觉,从掌心穿过。 有谁看见,他突然咬住了唇,那么用力,那么的深! ※※※ 守静堂中,田不易和萧逸才一起坐了下来,田不易看去有些心神不宁,面对着萧逸才,眼光却望着别处,似乎在想着什么事情一样。直到萧逸才咳嗽一声,叫了一声道:“田师叔。” 田不易这才惊醒一般,点了点头,道:“嗯,好了,你说吧,道玄掌门师兄有什么要你这位得意弟子特地跑一趟了?” 萧逸才微笑道:“不敢当。是这样的,恩师主要有两件事,想让弟子来向田师叔请问一下。” 田不易道:“哦,你说。” 萧逸才道:“其一,便是最近前来青云山的正道道友人数仍然在不断增加,其他各脉俱已接待了不少人物,大竹峰也将百多位道友安排在了山腰的屋宅之中了。但是尽管如此,住处仍然不够,所以恩师想让弟子恳求师叔,是不是能在大竹峰上再安排一些正道道友?” 田不易眉头一挑,向萧逸才看了一眼,萧逸才面色有些尴尬,仍然陪笑道:“师叔,这也是因为如今天下浩劫当前,不得已而为之,而且我们青云门又一向以正道领袖自居,总不能将道友们推出门外去吧?” 田不易哼了一声,道:“你别当我是傻瓜,那些所谓的正道道友,真正与那些兽妖拼杀起来,能够出力的还不到三成,一多半都是看我们青云名气,跑过来避难的。” 萧逸才苦笑了一声,道:“田师叔言重了,不过就算如此,我们也不能将人推到门外去吧,真要如此的话,天下正道会如何看我们青云?为了大局着想,还请田师叔多多帮忙了。” 田不易白眼一翻,忽然间似乎想到了什么,眼前一亮,嘴角露出一丝讥笑,当下咳嗽一声,脸上露出一副正义凛然的表情,道:“既然道玄师兄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推辞,反正也是为了天下正道和大局着想,那就这样办吧。” 萧逸才大喜,拱手道:“多谢师叔。” 田不易微微一笑,忽然抬手道:“且慢,我还没有说完。” 萧逸才怔了一下,道:“什么?田师叔请说。” 田不易微笑道:“既然浩劫当前,一切当为大局着想。我听说我们青云七脉之中,还有一脉,呃,好像就是女弟子比较多的那一脉……” 萧逸才本来还笑容满面的样子,听到一半脸色已然僵硬,渐渐笑不出来了。 田不易仍是自顾自微笑道:“我记得那一脉中,地势广大,而且前几日我曾去过那里,空着的屋子真是多不胜数啊。怎么掌门师兄英明一世,竟然没想到这个地方?” 萧逸才满脸苦笑,半晌才道:“田师叔,这个、这个……” 田不易哼了一声,胖胖的脸上眼向天看,一声不吭。萧逸才看他这副模样,暗地摇头,只得道:“是,弟子今日回去之后,自当禀告恩师,请他老人家做主。” 田不易也不说话,脸上神情也没有变化,只是点了点头,心里却大是痛快,窃笑不已。 萧逸才镇定了一下心神,随即道:“那么田师叔,还有这第二件事,却比刚才之事更加重要,恩师也再三叮嘱过了,请师叔一定要仔细想好再回答。” 田不易看萧逸才脸色严肃,与刚才大不相同,显然此事似乎非同小可,不由得怔了一下,点头道:“哦,什么事这么严重,你说吧。” 第三十三章 拜祭 萧逸才放低了声音,面色变得有些凝重,道:“恩师让我请问师叔,大竹峰后山的天机印,可还一切完好吗?” 田不易面色大变,猛然站起身来,盯着萧逸才,萧逸才也缓缓站起身子,却是退后了一步。田不易注视萧逸才良久,脸上神色不停变幻,最初是惊讶震动,慢慢的镇定下来之后变作了沉思,最后他眼中似又闪过另一道奇异光彩,看着萧逸才,忽然道:“看来道玄师兄是真的想把将来掌门位置传于你了。” 萧逸才微微低头,道:“师叔言重了,弟子不敢当。” 田不易淡淡道:“他连这件事情都不瞒你了,意思自然是明白得很。算了,这个是你们通天峰的事,我也懒得管。不过关于天机印,”他说到了这里,顿了一下,沉声道,“此事关系非同小可,更牵涉到青云气数,当年青叶祖师曾有明令传于青云七脉首座,非万不得已不可动用……” 他深深呼吸,道:“其中干系,大家都明白得很。我只是想问一句,道玄师兄真的想清楚了吗?” 萧逸才此刻的神情也是慎重之极,沉吟许久似乎不敢说错一字,点头道:“是,恩师在弟子临行之前,已经很慎重的对弟子交代过了。” 田不易沉吟片刻,道:“那除了通天峰和大竹峰,其他五脉的天机印呢?” 萧逸才恭声道:“此事恩师只告知弟子一人,因为恩师感觉眼下青云门中以田师叔最为德高望重,所以特地先来请教师叔的意见。至于其他的五脉,弟子稍后就会去拜见诸位首座。” 田不易缓缓点头,重新坐回了位置之上,思索许久,叹息一声道:“要说眼前情况,的确已经到了紧要关头,天下苍生命运俱在此一战,掌门师兄想要全力以赴,我也没有话好说。只是你回去之后,替我转告他一句话吧。” 萧逸才面色恭谨,道:“是,田师叔请说,弟子一定带到。” 田不易面色微白,道:“七脉天机印一旦撤除,青云山压抑千年之戾气不免宣泄而出,虽有诛仙古剑神力镇压,可转为绝世之杀意,但对持剑之人所害之剧,道行根基之侵蚀,亦是非同小可。道玄师兄功参造化,但此事非同小可,还是请他事先多多思量,以防万一吧。” 萧逸才正色道:“是,田师叔的话,弟子一定带到。”顿了一下,他继续道:“那如果田师叔没有其他的事,弟子就先告辞了。” 田不易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萧逸才见他面色沉重,当下也不敢多说,慢慢退了出去。守静堂中,只剩下了田不易一人。他慢慢转身,望着守静堂上供奉着的道教三清祖师神像,面色复杂,半晌之后,叹息一声。 ※※※ 当萧逸才飞回通天峰的时候,已经是入夜时分了,通天峰上一片灯火通明,原来的青云门众多长门弟子,再加上近日涌入青云的无数正道中人,将这个人间仙境一般的地方也变得有些拥挤和世俗了。 不过萧逸才无心理会这些,他径直向峰顶玉清殿走去,从在玉清殿里的青云小弟子口中询问了道玄真人的落处之后,他就向着玉清殿后堂道玄真人的卧室走了过去。 来到后堂一处僻静所在,萧逸才在道玄真人的门口站了一下,定了定神,刚想举手敲门,房内已经传出了道玄真人的声音,道:“是逸才么,进来吧。” 萧逸才窒了一下,立刻恭声道:“是。”说完,他轻轻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十分宽敞,所有摆设多带有书卷气息,除了简单的桌椅床铺,更多是两边的书架上的书籍,其中许多已经古旧的书,也整整齐齐地放在书架之上,看得出是被主人翻阅了无数次。 道玄真人就坐在书桌旁边,手上拿着一本古卷,正在读书,看见萧逸才走了进来,他微微一笑,道:“刚回来吗?” 萧逸才深深行了一礼,道:“是,师父。” 道玄真人点了点头,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萧逸才道:“七脉的首座都没有意见,都说以师父的意思为准,只有大竹峰的田师叔……” 道玄真人眉头一皱,道:“怎么,田师弟他有什么不同看法吗?” 萧逸才连忙道:“不是的,田师叔也没有反对,只是托弟子带了几句话,要禀告师父。” 道玄真人微微一怔,道:“什么话,你说?” 萧逸才当下把田不易的话复述了一遍,道玄真人听后默然无语,站在一旁的萧逸才偷偷看去,只见道玄真人面色复杂,似乎也在想着什么,神情变幻不断。 就在萧逸才猜度道玄真人在想着什么的时候,道玄真人忽然道:“逸才,你觉得田师叔这个人怎么样?” 萧逸才吃了一惊,不知道道玄真人话中是什么意思,向他看了一眼,却又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当下只得小心翼翼地道:“嗯,弟子觉得,田师叔这个人……还是挺好的。” 道玄真人笑了笑,显然对这个弟子投机取巧的说话不是很在乎,只听他悠然道:“是啊,他这个人是挺好的,嘿嘿,也难为当初他那般模样,居然可以被人慧眼看出不凡之处……” 道玄真人的话忽然停了下来,房间中陷入了一片平静之中,萧逸才轻轻挪动了一下身子,隐隐感觉有些不安。片刻之后,道玄真人道:“你跑了一天,也累了,回去歇息吧。” 萧逸才点了点头,行礼道:“是。”说完慢慢退了出去。 道玄真人看着这个得意弟子的身影从视线中消失,沉吟片刻。 虽然已经是夜深时候,但是在僻静的通天峰后山祖师祠堂,长明灯依然燃烧着,在黑暗中如幽幽的冥火。看守这个祖师祠堂的老人还没有入睡,他此刻正站在供奉青云门列代祖师灵位的供桌前,凝望着黑暗阴影之中的那些名字。 远处,有低低的虫鸣声。 静默中,仿佛还有心跳声音! 夜风吹过,长明灯的火焰一阵晃动,仿佛喘息一般颤抖,老者慢慢转过身子,走到长明灯旁,用手轻轻挡住吹来的风,很快的,灯火安静了下来,重新开始稳定燃烧。老者深深凝望着这点光亮,灯火倒映在他的眼中,似乎也在燃烧着什么。 深夜之中,忽然传来了脚步声,老者的眉头皱了一下,仔细听了一下,随即慢慢转过身来,苍老的声音缓缓道:“没想到这么晚了,你居然还会过来。” 道玄真人的身影,从黑暗中慢慢清晰,走进了这座祖师祠堂。 昏黄的灯火下,两个老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撞,一时间竟都怔住了,不经意间,突然发现,原来对方已经这么老了,随即又想起,自己岂不也是如此? 道玄真人沉默不语,凝望那老者许久,然后慢慢走到供桌之前,站在青云门历代祖师灵牌之下,慢慢挺直了身躯。老者走到他的身后,同样一声不吭。 黑暗中,无形的威仪从阴影处缓缓散发,像是岁月也抹不去的深深痕迹。道玄真人面无表情,从供桌上拿起三只细香,走到烛火处点着了,双手郑重其事地握着,恭恭敬敬向祖师牌位鞠了三个躬,然后踏上一步,将细香插在了香炉之中。 幽幽轻烟,从香炉中袅袅飘起,散发在半空之中,让前方的那些灵位更加朦胧不清,好似一双双眼眸,冷冷地望着两个老人和这个世界。 “夜半烧香,有什么难事吗?”那老者淡淡地问道,语气平淡,仿佛在说着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道玄真人没有回头看他,他的一双眼睛一直都凝望着轻烟背后的那些威严的灵位,片刻之后,他缓缓地道:“你说,将来你我过世之后,后人祭拜我们,又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那老人哼了一声,道:“对你,自然是满怀崇敬了,至于我,难道还会有人记得么?” 道玄真人对老人微带讽刺的话并未在意,淡淡一笑而已。然后,他静静地道:“眼下浩劫当前,天下间生灵涂炭,受尽兽妖肆虐。只要想到青云山与兽妖一战在所难免,更关系到天下苍生气数,这些重担押在肩上,就寝食难安啊。” 那老人眉头皱了一下,道:“你该不会是来向我诉苦的吧,这可不是你的性子。” 道玄真人看着那老人片刻,忽地笑了出来,随即叹息道:“你我这几百年的交情,果然还是只有你最清楚我的为人。” 那老人摇头道:“我清楚你的为人?若果然如此,我也不会在这里看守祠堂了。好了,废话少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道玄真人对老人似乎特别宽容,他几次顶撞,道玄都不以为意,只是面色有些肃然,徐徐道:“我已经下了决心,此战关系太大,为天下苍生计,我要撤除青云山七脉山峰的天机印。” 那老人的表情突然为之一僵,眉头深锁,深深看着道玄,道玄坦然对视,许久之后,那老者缓缓道:“这件事,你可想好了?” 道玄缓缓点头,道:“不过今日我暗中知会六脉首座的时候,田不易托人转告了我话,劝我要小心戾气反噬。” 那老人冷冷一笑,转身面对着那些祖师灵位,半晌道:“你又不是没进过幻月洞府,里面有什么,你自己知道。”顿了一下,他声音忽然也有些缓和下来,其中似还带着一丝无奈,道,“你好自为之吧。” 道玄真人沉默不语,片刻后同样抬起头,看着那片深沉的黑暗阴影,那片沉默的威仪,似也在黑暗中无声冷笑。 ※※※ 七日之后,青云山周围地界,出现兽妖的传闻越来越多,方圆百里之内,以山脚下河阳城为中心,到处都可以见到逃难的人群。仿佛此刻的世间,只有那座巍峨耸立的青云山,才能给人一点安慰和安全感觉。 而在这无数人群喧闹之中,河阳城是最混乱的地方,大街小巷到处都挤满了人,城里原有的客栈酒楼早就住满了人,更多的难民只有露天而宿。这种情况下,河阳城里的食物供应变得十分紧张,幸好城池就在河边,水源还不需担忧。 本来在这种混乱情况下,难保不会发生一些抢掠凶杀等恶事,事情上,也的确不时有这样的传闻,昨日谁谁不见了,今天又听说某人横尸街头,但河阳城毕竟乃是在青云山下,青云门也早做了准备,派遣了相当多的弟子在城中维持秩序,所以大多数难民在这场浩劫之中,并没有发生什么不测。 随着那令人恐怖的兽妖传闻一日更甚一日,谁也无法预料明日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在这种情况下,河阳城中弥漫着越来越不安的气氛,人心惶惶。 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中,浪迹天涯的江湖相士周一仙带着孙女小环和野狗道人,来到了这座城池之中。站在往昔宽敞的街道上,野狗道人倒还罢了,周一仙和小环却是目瞪口呆。 仗着野狗道人身强体壮面容凶悍,在前开道,力气小的人被挤了开去,强壮的人回头一看野狗道人那副尊容,大多也不敢多说什么,周一仙和小环紧跟野狗,勉强前行,一路上大汗满头,好不容易才穿过了这条大街,拐入了河阳城西头一处小巷之中。 三人向里走着,往日十分僻静的小巷此刻居然也站了许多人,但比起外面大街上,这里实在可以说是宽敞了。周一仙口中低声咒骂,显得十分气愤,大有我老人家逃命也就罢了,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也跟着一起逃命,结果让我老人家逃命也逃得这么不舒服云云。 这条小巷十分悠长,曲曲折折,越往里走人就越少,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三人才走到小巷尽头,此处已经再无逃难人群,原因很简单,此处赫然是一处义庄,不过这座小小义庄门庭残破,连木板门都有一半掉落在地上,另一半则无影无踪,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人拿了去当柴烧。 周一仙望着这座义庄,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小环站在他的身边,低声叫了一句,道:“爷爷。” 野狗有些不解,不过他出身魔教,对义庄这等晦气场所并不是十分在乎,只是有些疑惑,周一仙与小环怎么会来这个地方。 周一仙沉默半晌,道:“我们进去吧,不管怎么说,这里应该比较安静了。” 说罢,他当先走了进去,小环和野狗跟在他的身后。走进义庄,只见小小庭院之中,草木荒凉,随处可见凌乱掉落的木柱残梁,隐约中似还有些白色的东西在草丛中闪闪发亮。小环的脸色有些发白,情不自禁拉住了周一仙的衣服。 周一仙回头看了她一眼,低声安慰道:“又不是第一次来,还怕什么,再说这里也是你爹住的地方,他难道还会害我们吗?” 小环点了点头,脸色这才好了一些,野狗道人在后面皱了皱眉,却也没说什么。 庭院前面就是义庄的门房了,周一仙走上前去,只见房门上布满灰尘,真不知道有多久没有人到过这里,他默然无语,摇了摇头,又是叹息一声,推开了门。 “吱呀……”木门发出刺耳的声音,缓缓向里面退了进去,一股霉气涌了出来,昏暗的光线下,横七竖八地摆放着三具棺材,但棺材盖子都已经散落到一旁了。 说不出的凄凉,在这个小小屋子之中,幽幽散发出来。周一仙嘴角抽搐了两下,面容惨淡,缓缓走了上去,也不去多看旁边那些散落的棺材,径直走到原本上香供奉灵位的祭祀桌子之前,看着那桌上东倒西歪的十几个灵牌。 房间中一片寂静,似乎谁都不敢说话。周一仙慢慢伸出手去,将那些灵牌拿起,慢慢抹去上面厚厚的灰尘,看了一眼,放在一旁,然后又去找下一个,就这样,当他清理第七个灵牌的时候,看到了那个牌位上写着“爱子周行云之灵位”的字迹。 周一仙停下了动作,默默地望着这个灵牌,凝视良久,小环慢慢走了上来,看了看他手中的灵牌,眼眶也有些湿润,低声道:“爷爷,把爹的灵牌放好吧。” 周一仙长出了一口气,面色有些凄凉,点了点头。小环从他手中接过灵牌,小心地放在供桌之上,然后退后一步,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向牌位行了一礼,低声道:“爹,我和爷爷又回来看你了,这些年来托你的福,我和爷爷虽然浪迹天涯,但一切都好。今天回来给你好好清理一下,希望你莫要怪罪我们。” 说完,又是恭敬地弯腰拜了三拜。野狗道人在后面看着,忽然也走到前面,向着这个牌位拜了三拜,却是将周一仙和小环都吓了一跳,小环讶道:“道长,你怎么……” 野狗道人不去看周一仙古怪的眼神,道:“他既然是你爹,也就是我的前辈,来到这个地方,我向前辈见礼一下,也是应该的。” 小环这才释然,点头道:“那多谢你了。”说着,她又转头对着牌位道:“爹,这位是野狗道长,他是个好人,帮了我和爷爷很多忙的。” 周一仙在旁边哼了一声,道:“他算是好人吗,哼哼,居心不良……” 野狗道人神色一僵,不过小环已经先瞪了周一仙一眼,道:“爷爷,你怎么乱说话。” 周一仙翻了翻白眼,掉头看向别处,野狗道人感激地看了看小环,正要说话的时候,忽地身子一窒,猛地转过身来,小环和周一仙似也感觉到了什么,几乎是在同时向义庄的门口看去。 原本凄凉寂静的义庄中,在房门口处,突然出现了一个黑衣之人,连面容也被黑纱遮住,说不出的诡异。原本因为周一仙等三人的到来而有了几分人气的义庄,此刻却因为此人的出现,突然之间陷入了更深的死寂凄凉。 野狗道人面色大变,嘴唇动了几下,才缓缓地涩声道:“鬼先生……” 第三十四章 夜探 那站在门口的黑衣人赫然是鬼王宗神秘莫测的人物鬼先生,野狗道人被鬼厉收服之后在鬼王宗呆过一段时间,多少见过几次,虽然对鬼先生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人他仍然知之甚少,但毕竟明白此人身份非同小可,绝非自己能够相提并论。 此番突然在这种地方碰见此人,如何不让野狗道人大吃一惊,周一仙和小环并不知道这个神秘的黑衣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但看野狗道人脸上隐隐有惧怕神色,料知此人只怕并非善类,不由得也紧张起来。 鬼先生飘然而至,似乎也没有料到这个僻静晦气的地方竟然有人,而且其中更有人可以认出自己,身子也不由得一震,片刻之后他看清屋中三人,尤其是野狗道人之后,鬼先生随即镇定下来。他目光从野狗道人身上打量了一下,又看了看周一仙和小环,最后仍是回到野狗身上,声音平静,道:“你是野狗道人吧?” 野狗道人往昔看见这鬼先生数次,都是在鬼王宗里跟在鬼厉身后,远远望见那个神秘的黑色身影,如此当面看见鬼先生,今日还是第一次。不料听这鬼先生说话,他居然认得自己,忍不住心头为之一震,窒了一下才道:“是。” 鬼先生淡淡道:“你不是一向跟着鬼厉公子的吗,怎么突然到这种地方来了,还有,这两位是什么人物?” 野狗道人有心反问于他,凭什么你来得我就不能来,但话到嘴边终究还是没敢开口,只得低声道:“我、我和鬼厉走散了,不久就去找他。他们两人都是我的朋友。” 鬼先生语意平淡,似乎根本没有在意野狗道人在说话间有意无意地加重了“鬼厉”二字,道:“哦,我知道了,不过你还是没说,你怎么会来到此处?” 野狗道人一时无语,不知该怎么说还好,倒是周一仙从旁看着这个鬼先生许久,这时开口道:“是老夫有个亲戚灵位在这里,我们是前来祭拜的。” 鬼先生目光一凝,随即望见三人身后,那张祭桌之上果然竖立着一面破旧灵牌,上面书写着数个字:爱子周行云之灵位。鬼先生点了点头,沉吟片刻,黑纱背后的眼神中闪烁不定,缓缓道:“你们既然已经祭拜过了,此处毕竟还是阴宅鬼地,不宜久留,还是快些走吧。” 野狗道人转头向周一仙和小环望去,以他本意是决然不愿和这样一个鬼气森森的人物多呆在一起,看鬼先生那幅言辞,似乎若不是看在鬼厉分上,还不知道只怕他会不会出手留下三人。虽然如此,野狗道人却没有把握周一仙会不会懂得这个人是惹不起的人物,而且周一仙对他这个早夭的儿子感情颇为深厚,此刻突然被人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还真不知道以他平日的性子,会不会破口大骂。 果然,当野狗道人回头看去的时候,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周一仙还没有什么,一张脸绷得紧紧的似乎在想着什么,目光也有些游离不定,小环秀丽的脸上却少见的多了几分怒色,显然对这个黑衣人的言辞十分恼怒,眼看她嘴巴一张,就要反口的样子。野狗道人大急,片刻间脑门上隐隐见汗,心中暗叫糟糕,正自惶恐处,只见周一仙一步踏前,走到小环的身前挡住了她,小环话到嘴边,却是吃了一惊,变了回来:“你这个……咦,爷爷,你做什么?” 周一仙看了仍如鬼魅一般站在门口的鬼先生一眼,淡淡道:“没有,我们这次过来也就是看看你爹的,既然都已经拜过了,我们还是走吧,反正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事情好做。” 小环一怔,一时说不出话来,野狗道人却是长出了一口气,一颗跳到喉咙口的心这才放了回去,连忙走上一步道:“是,是,我们还是快走吧。” 小环何等聪明人物,此时多少也明白事情有些不对,当下也不再坚持,点了点头。三人遂草草收拾了一下行礼,由野狗道人带头,向房门口走去,鬼先生悄无声息地让开了一条道路,飘进了这件阴宅黑暗处,看去真如阴灵鬼魅一般。 三人快步走出了这间屋子,阳光重新照了下来,没走几步,只听背后房门无风自动,发出颇为吓人的“呜呜”两声,凭空砰地一声合了起来。 快步走得离那个义庄远了,几乎已经看不到房屋影子的时候,三人才停了下来,野狗道人和周一仙同时长出了一口气,小环看了他们二人一眼,皱眉道:“你们怎么搞的,干吗怕成这个样子?” 周一仙没有理她,低头沉思片刻,随即抬头对野狗道人道:“我听你刚才叫他做什么鬼先生,此人是什么人物?” 野狗道人迟疑了一下,道:“他是鬼王宗里身份最神秘的一个人,似乎是供奉一类的长老人物,平日里有出现的时候都和鬼王在一起,我也不清楚此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不过肯定不是寻常人物。” 周一仙眉头紧锁,沉默不语,小环有些奇怪,很少看见爷爷如此慎重的思索,不由得好奇问道:“爷爷,怎么了,这个人你也觉得很奇怪吗?” 周一仙缓缓点头,语调十分缓慢慎重,道:“此人的确非同小可,不可小觑。而且刚才在义庄阴宅之中,你们有没有注意到房间右侧角落离墙三尺处有什么东西?” 小环和野狗道人闻言都是一呆,仔细回想了一下,还是小环比较细心,皱眉道:“爷爷,我记得那里除了几具横七竖八的棺材就没有其他东西了。” 周一仙冷哼一声,道:“不错,就是棺材了。” 野狗道人奇道:“棺材有什么奇怪的,那里乃是义庄,自然有棺材了。” 周一仙白了他一眼,道:“你这个废物知道什么,其他的棺材自然不算,但其中有一具棺材却是与众不同,非但没有其他棺材那么厚的灰尘,而且方位朝向十分整齐,所在之位,更是这块阴宅鬼地中阴气最盛之处。” 说到这里,周一仙面色更加凝重,道:“本来我也没想到这些,那具棺材也并不显眼,只是刚才野狗初见那人叫了一声鬼先生,我心中一动,暗中细看这屋子鬼地风水,果然看出一点门道出来,只怕此人真的便是鬼道中人,要以此阴气静养其身。”不过说到此处,周一仙面上却也现处几分疑惑,微微低头,有几分不解自言自语道:“只是魔教中人虽然修习道法多走诡异,但这等鬼魅之道异术,却似乎在南疆巫术中较为多见,怎的会出现在此人身上?” 野狗道人忽地插口道:“那也不见得,当初万毒门有个老家伙叫吸血老妖,除了成名的吸血大法之外,不是也练了个‘五鬼御灵’的阵法吗?” 周一仙呸了一声,道:“你少在这里不懂装懂,吸血老废物那厮是不知从哪里学了几招短斤缺两的法术,强行去拘了些无辜魂魄过来,然后装神弄鬼吓人用的,真正要用的时候,多半就是一出手就被人给破了去。南疆巫术博大精深,在鬼道一脉上更有惊世骇俗的成就,哪里是那个废物能够相提并论的!” 野狗道人哑然,不过回头一想,觉得果然如周一仙所说,当年吸血老妖半路伏击还是青云弟子的张小凡时候,第一次运用五鬼御灵,居然也被张小凡莫名其妙给破了去,虽然当时场面颇为诡异奇怪,张小凡手中法宝亦是鬼气森森,想来终究也是吸血老妖自己不成器的缘故。如此一想,野狗道人不由得对那位吸血老妖凭空多了几分鄙视出来,倒是把当初自己在他手下挣扎求饶的样子给忘了。 小环站在旁边皱紧眉头,道:“爷爷,那不管怎么说,爹的灵位毕竟还在那屋子中间,现在有那么一个怪物在里面,会不会不好啊?” 周一仙缓缓摇头,道:“你爹过世多年,这倒是没有什么关系了,不过那里毕竟也是你爹灵位所在,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总不能置之不理的。” 野狗道人却是吓了一跳,瞪眼道:“你说什么?” 周一仙哼了一声,道:“我自然是要回去再看看了,总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野狗道人狗脸白了一下,怒道:“那人不是你我能够惹得起的人物,你知道吗?” 周一仙呸了一声,不去理他,自顾自道:“本来按常理说,这等鬼道中人,晚上阴气最盛,也是他修习静养的最好时候,我们若是打探,也是以白日为好。只是今日被他撞上,总不能就这么早早又回去,我们还是等晚上再去吧。” 小环点了点头,道:“好。”随即似又想起什么,转头对野狗道人道:“道长,要不你还是不要和我们一起去了,我和爷爷也是因为那里有爹的灵位,实在放心不下,所以才要回去的。” 野狗道人被小环亮晶晶的眼睛一看,本来张口欲说什么的样子,忽然又闭上了嘴,半晌之后呐呐道:“我们一起去好了。” 小环有些意外,不过还是微微一笑,道:“是么,呵呵,道长,你真是个好人。” 野狗道人沉默不语,旁边周一仙却是嘿嘿两声冷笑,语气颇为意味深长。 ※※※ 三人便在这条僻静小巷中等候下来,远处本来依稀还能看到几个人影,但天色渐晚之后,连那几个人影也逐渐消失了,想来多半也是因为这里乃是义庄阴宅的缘故。 当夜色终于降临,喧闹了一天的河阳城,笼罩在兽妖浩劫恐惧中的人们终于又挨过了一天,困倦的人们在这座城池的每一个角落带着惶恐与对未来的茫然悄然入睡,谁又还顾得上身边的事情呢? 夜空中没有月亮,黑云沉沉,河阳城里一片昏暗,只有天际遥远地方,有一点微弱星光,遥遥相对,散发着微光。夜风习习,带着一丝寒意和冰凉,发出细细的呜呜声,从城池的上头悄悄吹过。 周一仙三人悄无声息地来到小巷尽头的义庄门口,昏暗的光线下,隐约可以辨认出破败的房门墙壁,有阴风从里面不断吹出。周一仙缩了一下脖子,似乎有几分寒意,站在他身后的野狗道人也有些发毛,不过他悄悄向身边看了一眼,只见小环秀丽的身影就站在自己身旁,也是一副紧张神色,正凝视着那片黑暗时候,野狗道人原本心中的那一点退缩之意,便也消失无踪了。 周一仙望着那黑暗处良久,似乎在思索什么,许久之后转过身来,从怀中拿出几道黄色纸符,上面隐约可以看见画着歪歪扭扭的晦涩图画,昏暗中也看不清到底是什么东西。周一仙递给小环两张,迟疑了片刻,伸手也递给了野狗道人两张,低声道:“这两张灵符,大的那张你们贴身藏好,可辟鬼气侵身,小的那张就抓在手中,万一事情不对,立刻念咒挥出,便可遁地而逃。” 说完,周一仙又轻声将咒语对他二人说了,小环早就知道这个咒语,点了点头,模样轻松,野狗道人却是听得头都大了许多,周一仙这些古怪咒语是他从来闻所未闻,语音拗口不说,其中还七曲八折,难记之极。野狗道人几乎都在怀疑,真要有事的话,只怕自己还没念完这些咒语,就已经死在鬼先生手里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虽然不知道周一仙这个江湖骗子这一次的法术到底灵不灵验,野狗道人毕竟还是用心去记了下来,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他才好不容易将这段拗口之极的咒语给记住了。 周一仙听野狗道人复述了一遍,点了点头,示意可以了,此番他教野狗道人逃生法门,居然少见的没有发脾气骂人,不知道是不是也是因为知道自己这些咒语太过难记的缘故。当下周一仙定了定神,向那义庄门口指了一下,小环和野狗道人都同时点了点头。 周一仙深深吸气,然后缓缓抬脚向前走去,小环和野狗道人跟在他的身后,只见前方夜色深深,漆黑一片,真是说不出的诡异。便在这紧张时刻,忽地在三人背后远处,隐隐传来轻微的几声叫唤: “吱吱,吱吱……” 这声音与平日里的虫鸣也差不多,周一仙和野狗道人都没有在意,但小环却身体震动了一下,猛地转过身来,向后看去,她转身如此之猛,让身边的两个男人都吓了一跳,以为背后有什么意外,连忙也转身过来查看,却发现背后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周一仙讶道:“小环,怎么了?” 小环脸色变幻不定,神情也有些古怪,迟疑了片刻,道:“爷爷,我、我好像听到小灰在叫。” 周一仙眉头一皱,道:“小灰,什么小灰……”他的声音忽地一窒,低声道,“你是说鬼厉身边那只猴子?” 小环点头,脸上却有了几分迷惑,慢慢道:“可是,现在又没有声音了,难道是我听错了?” 周一仙与野狗同时向小巷远处望去,只见一片漆黑,哪里有鬼厉和小灰的影子?周一仙瞪了小环一眼,小环面上一红,转过了身子,脸上表情却似乎有些出神,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野狗道人在旁边看在眼里,狗脸上掠过一丝莫名怪异的神情,慢慢低下了头。 周一仙道:“好了,别胡思乱想了,我们进去吧。” 小环与野狗道人都点头答应。当下周一仙三人蹑手蹑脚走到了破败的房门口处,只见阴暗之中那个小庭院内,草木荒凉,破败不堪,漆黑一片,什么东西也没有,又似乎在每一处阴影的背后,都有一双冰冷的眼光望着他们。 冷风吹过,真个是鬼气森森,让人背后寒毛直竖。 周一仙吞了口口水,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三个人的脚步踏在庭院草木之上,在这片寂静之中,虽然他们已经极其小心,却仍然发出极轻微的脚步声音,听在他们自己的耳朵里,似乎比平日里更响亮了无数倍。 随着三人越来越接近那间阴宅,他们的心跳也忍不住都快了起来,小环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跳声音怎的这么大,直害怕让别人也听了去一般。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原本漆黑一片的阴宅里,突然响起一声虽然轻微,但此刻听在众人耳中却犹如惊雷一般的声音,一个火焰光亮,突然从那屋子之中亮了起来,而那火焰的颜色,赫然是诡异的幽幽暗绿…… 第三十五章 鬼道 周一仙等三人大吃一惊,在这阴森森的夜里只觉得片刻间背后如芒在刺,寒毛也竖了起来。那个屋子之中的一点幽绿冥火,静静燃烧,从房屋缝隙间缓缓发散出光亮来,说不出的诡异莫测,连带着周围的夜风声在耳中听来,也越来越似鬼哭。 就在三人惊骇之际,以为自己已经被屋中之人发现的时候,那点幽绿冥火却是在点亮之后就静止不动,并没有下一步的反应,三人在屋外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许久,待确定了那点幽绿冥火的确不是因为他们而亮起来的之后,他们才暗暗松了口气,随之而来的,在畏惧之心中又有一些好奇泛起。 周一仙眉头紧锁,沉吟片刻,对着小环和野狗道人做了个手势,然后悄悄前行,来到屋子一侧。这处义庄阴宅破败多年,早已残破不堪,他轻而易举就找到一个缝隙,向屋子中间仔细张望,而小环和野狗道人也随之过来,在他的身旁俯下,各自找到缝隙悄悄望去。 黑暗的屋子中间,此刻散发出暗绿色的光芒,只是那点冥火却并非什么油灯火焰,只是一团小小光芒虚悬在房子中间的半空中,如火焰状静静无声地燃烧着。屋子之中却不见有鬼先生的身影,只是在绿色幽光的照耀下,一具具残破的棺材显得特别让人毛骨悚然。 屋外,小环的脸色有些发白,贝齿轻轻咬着下唇,举目望去,只见白天的那张供桌之上,周一仙的儿子周行云的灵位仍然还站立在桌上,其他的灵牌也如白天一般东倒西歪,显然鬼先生虽然人在此处,但对这些灵牌没有丝毫兴趣。 旁边周一仙这时也松了口气,看来似乎也是看到了儿子的灵位安然无恙,放下心来。小环压低了声音,轻声叫了一句:“爷爷,现在怎么办?” 周一仙本来也并非什么行侠仗义的人才,今晚冒险前来这里,都是为了儿子灵位,既然知道了鬼先生对这个灵位没有兴趣,儿子安然无恙,他自然也不愿多待,何况这里鬼气森森,自然也是不适合周大仙人的地方。 主意既定,周一仙回头小声道:“我们走吧!” 小环和野狗都点了点头,三人正要转身离开,却不料就在这个时候,周一仙放松之下,没有注意脚步,转身时,竟踢到了地下一个如棍子般的东西,登时将它踢得在庭院中滚了出去,发出了老大的声响。 三人的身形顿时都僵住了,小环怒道:“爷爷!” 周一仙满脸尴尬,正待说些什么开脱的话,忽听背后一声冷哼,透骨冰凉,三人身后的残破墙壁忽然如土崩瓦解一般垮了下来,黑暗与绿色的幽光瞬间从房子中间涌出,眼看就要笼罩在他们三人身上。 周一仙脸色大变,猛然抬手,挥出黄色符咒,急道:“快走!” 话音一落,他口中嘴唇急动,一连串古怪声调从口中发出,片刻之后就在绿光沾身的那个瞬间,周一仙手中黄色纸符被咒法催动,一阵土黄色异光闪过,周一仙人影竟然是凭空消失。 几乎是在同时,阴宅之中的黑暗深处,有个声音突然“咦”了一声,带着几分惊讶之意。不过虽然周一仙逃得快,但绿光转眼即至,小环的咒语才念了一半,而野狗道人更不用说了,在这个关键时刻,原本强记住的咒语似乎突然从脑海中消失了一般,瞠目结舌,竟然一个字也念不出来,只是无助地将手中黄色符纸挥舞了几下,口张了几张,样子颇为好笑。 绿光霍然冲上,将他们二人笼罩其中,片刻间一股极其冰冷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刺入体内,小环和野狗道人只觉得全身的血似乎都在一瞬间冰冻了起来,再也无法反抗,此刻屋子深处产生出一股大力,幽幽绿光之中,只听呜的一声,两个人的身影被整个吸了进去,一点都无法反抗。 片刻之后,只听得砰砰两声,想来是小环和野狗道人的身体落到了屋中地上,但不知为何,他们却并没有再发出什么声音,阴宅内外,忽然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 长夜漫漫,清冷无声,阴宅内外一片寂静,隐约还有薄雾在夜色黑暗中轻轻飘过,让人看不真切,只有屋中的一点冥火,依旧无声燃烧明亮着,提醒着这里还有诡异的存在。 小环和野狗道人被诡异的绿光吸进屋中已经许久了,但从那以后便没有任何声响从屋子中间传出来,而三人中惟一逃走的周一仙,也不见了踪影。时间就在这寂静之中,一分一秒的过去,仿佛这个屋子中的人也特别的有耐心一样,安静地守候着。 静默之中,忽然从义庄的门口处出现了一个人影,正是周一仙,只见他的脸上眉头紧皱,似乎还有几分犹豫,但终究还是摇了摇头,叹息一声,慢慢向阴宅走了过去。 走到阴宅门口,还不等他想好,阴宅的门忽地“吱呀”一声,自动地打开了,里面的幽幽绿芒,无声地照在周一仙的身上。 “请进吧!”不带有丝毫感情的平淡的声音,在屋子中间响了起来。 周一仙定了定神,走了进去,向四下看了一眼,很快发现小环和野狗道人都躺在供桌旁边的地上,粗一看上去身上似乎并没有什么皮肉伤口,但是两人都睁大眼睛看着自己,嘴巴动了几下,却没有什么声音发出,不知道是不是被人用什么怪异手法给治住了。 而屋子之中最引人注目的东西,就是虚悬在半空中的那点幽冥绿火,此刻正是在白天周一仙注意到的那具棺材上方燃烧着,而在它下方的棺材中,此刻传出了鬼先生毫无感情的声音。 “‘土遁异术’早已失传多年,想不到居然今日重新得见,不知阁下是何方高人?” 周一仙沉默片刻,注视着那具棺材,沉声道:“他们两人年轻不懂事,阁下乃是绝世人物,就不用和他们这种小辈斤斤计较了吧?” 鬼先生淡淡道:“不敢当,我只不过是个孤魂野鬼而已,当不起什么绝世人物的称呼。白天我已经告诉你们不要再来这里,你们却犯我禁令,这又是何缘故?” 周一仙目光飘动,缓缓道:“此处乃是我亡子灵位所在,精魂往生之地,阁下乃是鬼道中人,我如何能够放心?” 鬼先生的声音忽地停顿了一下,过了一会才一字一字道:“阁下何以知道我是鬼道中人?” 周一仙道:“你安身阴宅之地,眠于至阴之地穴,又用幽冥鬼火吸取这百年义庄阴宅之阴森鬼气,反补自身,此等高深鬼道异术,非长年浸淫鬼道者不可用之。” 鬼先生沉默许久,道:“阁下果然乃是高人,失敬了。” 周一仙面色少有的严肃,道:“阁下也是明白人,自然知道我在担心什么?亡子虽然过世多年,但我这个不成器的父亲总不能让他死也不得安宁。不过今日看来,阁下并非滥用鬼魅异术之下作人物,我也就放心了。” 说罢,周一仙居然向那具棺材弯腰行了一礼。鬼先生冷哼一声,语调冰冷,从那棺材中传了出来,道:“你不必如此拍我马屁,拘人魂魄这种下作事情,我自然是不会做的,但你等犯我禁令,却也难逃罪责。” 周一仙脸色一变,干咳一声道:“呃,其实这个说起来是个误会,误会啊!阁下乃是绝世人物,何必……” 前方鬼先生哼了一声,不去理会周一仙拖延之策,虚悬半空的幽绿鬼火忽地震动一下,瞬间明亮起来。周一仙面有苦色,注视着那点鬼火。 只见绿芒闪烁,鬼火逐渐变大,待变大至拳头大小时候,整个屋子中间已经全部被绿色光芒所笼罩,就连躺在地上的小环和野狗道人,脸色也已经被映作了绿色。 忽地,只听砰的一声微响,绿芒晃动,那幽冥鬼火瞬间分裂开去,由一变五,分至五方,紧接着数道暗红光芒从绿光中无声射出,彼此相连,竟成了一个诡异的五星法阵,在半空中透出层层阴森鬼气,扑面而来。 周一仙面色凝重,瞳孔微微收缩,隐约看去,额头似还有汗水。 在对面那诡异法阵渐渐成形时,周一仙略一沉吟,退后两步,从怀中掏出数道黄色纸符,不由分说先往自己身上连贴了四张,随即在周围地下、椅上、碎石边都贴了几张,看似杂乱无章,其中却隐隐有呼应之意。 就在周一仙刚刚布好阵势的时候,鬼先生那里的神秘法阵也已经成形,说时迟那时快,五星法阵一阵异芒闪动,瞬间整个阴宅之中突然满是鬼哭狼嚎之声,刺耳之极。 周一仙身体大震,失声道:“鬼嚎破!” 那鬼啸声看似无形,却无坚不摧,从那法阵之上凛然而起一股锋芒破空而来,一路上碎石残木一触即飞,就连坚硬的石板也被划出深深凹痕。 周一仙白发飘动,双手疾伸,两道黄符贴到自己耳朵之上,顿时脸上痛苦神色稍退,随即口中念念有词,右手握剑指刺纸符,猛然双目大张,注目那鬼啸风声。 片刻之间,那鬼啸与周一仙身体相撞,几乎是在同时,周一仙身体上的四张纸符和地下的黄色纸符上的符咒全部亮了起来,迅速凝聚成一束青光挡在周一仙的面前。 “轰!” 一声大响,周一仙的身子飞了出去,重重撞在身后一处残垣断壁上,掉了下来。阴宅之中,黄色的符咒漫天飞舞,无助的飘散开去,而鬼先生棺材上方的那五点冥火,此刻又再度凝聚为一,静静燃烧。 周一仙大口喘气,在地上挣扎了两下,慢慢爬了起来,苦笑道:“我这把老骨头,阁下真的也不放过吗?” 鬼先生沉默片刻,道:“你的眼光、阅历、见识,俱非寻常人可比,但修行道行怎的如此低微?” 周一仙伸手抹去嘴边淡淡一缕血丝,淡然道:“道行低又怎样了,天底下那么多热衷修道之人,那么多道行高深之士,又有几个人比我过得快活了?” 鬼先生这一次又是沉默许久,然后也不听见他说话,只见那点鬼火忽地一震,随即快速向躺在一旁的小环和野狗道人处飞了过去,停在他们上空。 周一仙大吃一惊,正担心处,却只见幽冥鬼火围绕二人转了一圈,便又飞回了鬼先生棺材处,片刻之后,小环和野狗道人身子一动,同时轻呼了一声出来,爬了起来,看来竟是鬼先生解开了对他二人的禁制。 周一仙又惊又喜,连忙向那具棺材道:“多谢阁下,我们这就走,这就走,以后打死我们也不来了。” 说罢,向小环和野狗道人连使眼色,他们二人自然也是巴不得早走早好,连连点头不止,不过就在他们迈步要离开的时候,鬼先生的声音忽地又冷冷响起,道:“我放开他们,并不是要饶过你们。” 三人俱是吃了一惊,周一仙愕然道:“你说什么?” 鬼先生冷哼一声,道:“你们三人一再到此探查我的消息,更知道了我鬼道隐秘,大犯我之忌讳,如今让你们三人一起对付我一人,也让你们死而无怨就是了。” 小环等人面上失色,周一仙刚才与他交过了手,知道此人道行深不可测,不可力敌,只得低声下气道:“阁下乃是高人,当知道我们并无恶意,只是担忧亡子精魂被人骚扰,所以才……” 话未说完,鬼先生忽地喝道:“不必说了,看招!” 话音未落,半空中那点幽冥鬼火已然再度亮了起来,阴宅之中重新鬼气大盛。周一仙面上神色一变,还待说什么话,却只见那鬼火重新化作五星法阵,一声尖啸,正是刚才无坚不摧的鬼嚎破再度发出,冲了过来。 野狗道人一声呐喊,冲到前面挡在小环面前,兽牙法宝祭出,挡在身前,周一仙疾喝道:“不能挡,快躲开……” 但说话之间,那鬼嚎破速度竟是比刚才快了数倍,转眼间即冲至野狗道人身前,野狗道人瞬间但觉劲风割面,尤其双耳刺痛之极,整个人如暴露在千万利刃之中,任凭宰割。 身后小环失声尖叫,声音惶急,刚想上去帮忙,从野狗身侧呼啸而过的劲风竟也破空而至,小环退无可退,躲避不及,眼看就要被这鬼魅厉术所伤。便在这危急关头,忽地阴宅屋外一声轻啸,一物闪烁玄黑青芒如电飞至小环和野狗身前,看似平淡无奇钝而无锋的一根黑棍,从上向下轻轻一切,突然间原本威力骇人的鬼嚎破消失无形,满屋风声亦渐渐平静下来。 刚刚从鬼门关上逛了一圈回来的小环猛然转头,面上有抑制不住的欢喜,叫道:“是你……” 几乎是在同时,幽冥鬼火慢慢融合归一,鬼先生也冷冷地道:“是你?” 门外有人淡淡道:“不错,是我。”随着话音,一人缓缓走了进来,长衣负手,肩上趴着一只三眼灰猴,正是鬼厉。 鬼厉向着小环等三人看了一眼,只见小环脸带笑容,满是欢喜之意看着自己,而野狗道人则面色有些古怪,慢慢退到一旁。 鬼厉心中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想,慢步走到屋子中间,噬魂魔棒闪烁着异芒,慢慢飞回到他的手中。 周一仙看了鬼厉一眼,又看了看小环的样子,忽地哼了一声,道:“臭小子,你应该早就到了这附近了吧,居然不早出手,明知道我老人家年老体弱,居然还让我对着这个鬼东西,真是居心险恶你这个家伙。” 小环皱眉,瞪了周一仙一眼,叫了一声,颇有责怪之意,道:“爷爷!……” 鬼厉似乎并不在意,看了看他,道:“若非如此,我还不知道你居然和青云山那位老祖宗有几分关系啊!” 周一仙脸色一变,哼了一声,鬼厉也不再理他,缓缓转身,对着那具沉默的棺材。 鬼先生的声音慢慢响起,道:“你不在狐岐山好好看着碧瑶,怎么来了这里?” 鬼厉盯着那具棺材,道:“我正要问你,你不在蛮荒圣殿,来到这里做什么?” 鬼先生沉默片刻,道:“不管怎样,你我总归都是鬼王宗中人物,这三人犯我忌讳,探我隐私,我要除去他们,你为何阻挡?” 周一仙在后面听了,不知怎么此刻声音似乎大了许多,大声道:“呸,你说杀就杀么,难道你当是杀猪啊!” 小环和野狗道人都一时侧目向他看去,周一仙眉头皱了一下,似乎也觉得自己哪里不妥,嘴里低声咕哝了几句,安静了下来。 鬼厉冷然对前方棺材道:“你不能杀他们。” 鬼先生冷哼一声,道:“为何?” 鬼厉道:“有我在。” 鬼先生顿了一下,半晌之后冷冷道:“你莫非是要为他们强出头了?” 鬼厉面无表情,道:“正是,有我在,你就不能杀他们。” 周一仙面上掠过一丝喜色,小环则在身后凝视着鬼厉背影,贝齿轻轻咬着下唇,眼睛也显得特别的亮,只有野狗道人没有看鬼厉,而是在一旁凝视着小环片刻,又悄悄退后了一步。 半空中的那点幽冥鬼火,忽然开始明亮起来,幽绿的光芒重新散发,周一仙等三人脸色一变,鬼厉却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冷冷注视着那团鬼火,他手中噬魂魔棒也渐渐开始亮了起来。 此刻,整个屋子中间最轻松的,似乎是鬼厉肩头的小灰,它对即将面对的这场斗法似乎一点都不在意,猴头东张西望,一会看看鬼火,一会又转头看看小环,对着她做鬼脸,同时手不时在身上抓着。 第三十六章 秘密 面对着鬼厉,鬼先生依旧没有从那具棺材中现身出来,但很明显他慎重了许多,半空中那点幽冥鬼火无声燃烧,渐渐明亮变大,映得周围的人脸都变为了绿色。 鬼厉凝视着那点幽绿光团,面无表情,忽地踏上一步。几乎就在鬼厉身形甫动的那一刻,幽冥鬼火似受到什么刺激一般,突然光芒大盛,但这一次却并没有再分作五份变化作那五星模样的法阵,而是一团幽绿霍然升高,带起一阵狂风,吹得这间阴宅之中灰尘落落而下。周一仙等三人在后面猝不及防,纷纷揉眼。 半空中鬼气森森,眼看鬼先生就要发动某个神秘诡异的术法。鬼厉面对这个一向神秘的鬼先生也不敢大意,全神戒备,他双眉一扬,整个身子霍然拔起飞上半空,同时,阴宅地底深处竟然传出轰然巨响,整间屋子突然剧烈摇晃,地动山摇一般。 一只巨大而呈现惨白色的白骨巨臂,突破地面石板轰然而出,重重砸在鬼厉原先站立的地方,原本铺在地面的青砖石板片刻间被打得粉碎,碎石横飞。 整个房间此刻瞬间笼罩在一片鬼嚎声中,鬼厉飞身半空之中,那只白骨巨臂似乎受了某种神秘力量的催持,向上冲起,直向鬼厉扑去。 鬼厉眉头紧皱,但并无慌乱神色,眼中倒映着冲来的那个白骨巨臂的影子,眼看就要砸在自己身上的时刻,他身子在半空中一晃,向右飘出,在间不容发之间躲了过去,白骨巨臂重重砸下,落到地上,登时又是一阵沙飞石走。 此刻房屋中鬼气森森,狂风凛冽,周一仙等三人皆紧紧背靠墙壁,有心要离开此地,却又不敢随便动弹,否则说不定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被白骨误伤。不过还好,似乎鬼先生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鬼厉身上,他们三人躲在那块供桌旁边的角落里,白骨并没有过来伤害他们。只是三人在沙石纷乱之中,看着阴宅屋子中,原先并不如何宽敞的地方,此刻突然多了一只巨大白骨手臂,追逐着鬼厉身影,似乎已经显得有些拥挤了。 似乎这样还不够,就在周一仙心里嘀咕的时刻,地底深处又有一声沉闷呼喊,那声音中隐隐带着几分烦乱与凶悍,如被禁锢长久的凶魂终于有了透气的机会而一吐心中闷气。 阴宅大震,土翻石裂,白骨闪动之际,赫然又是一只同样巨大的白骨巨臂从地底伸出,狠狠向鬼厉撞去。鬼厉在两只白骨手臂间身影摆动闪躲,一双眼睛不敢有丝毫松懈,但到目前为止,他都未还手。 屋子之中,片刻间显得更加拥挤不堪了。 白骨森森,凌空乱舞,令人惊怖的景象就在这阴宅之中悄悄上演,尽管鬼先生和鬼厉二人斗法激烈,但他们二人似乎都有默契,法力施展的范围都局限在这间阴宅之中,鬼先生鬼道异术并未溢于屋外,而鬼厉也一直都是在屋中腾挪。 阴宅上空,那点幽冥鬼火冷冷燃烧,绿光幽幽照下,白骨飞舞中,鬼厉的身影似乎也渐渐带着几分怪异的阴森之气,但不管怎样,直到目前为止,鬼先生仍然拿鬼厉没有办法。棺材之中,鬼先生冷冷哼了一声。 突然,半空中幽冥鬼火陡然大亮,两只巨大而飞舞追逐的白骨巨臂猛然一顿,随后一声悲鸣,“咔咔咔咔”刺耳声音响起,两只白骨巨臂竟然是从上到下出现了无数龟裂,片刻间化作无数小片,边缘锋利之极,如漫天骨雨,又似噬人蜂群,铺天盖地向鬼厉扑来。 周一仙等三人面目失色,小环更是惊喊出声,小小阴宅之中,两只巨臂已然是躲避困难之极,此番化作漫天碎小骨雨,密密麻麻,如何能够躲的过去。 鬼厉面冷如霜,盯着这漫天骨片,眼看骨片就要冲到跟前,他忽然从半空高速落下,直扑地面,身形之快,几如闪电一般。半空中那无数骨片生生一窒,如有灵性一般,在空中发出尖锐之声,生生停住去势,在半空中折了个弯,临空追下。 鬼厉转眼就落到地面,不等他身子落稳,鬼厉伸手在地面一拍,整个身子竟然是贴地飞了出去,而那个方向,正是鬼先生所在的那具棺材。 半空中那团冥火一震,闪电般砸了下来,而背后无数骨片更是呼啸如风地追逐而上,狂风吹动,整间屋子都在抖动不已,鬼厉衣衫在风中被吹得猎猎作响,就在这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的时刻,他突然将手中的法宝噬魂黑棒丢了出去,那力道之大,更有诡异法力催持其中,黑棒顶端的噬血珠暗红流转,点点丝丝血丝都一一亮了起来,正是妖力鼎盛的景象。 只是,噬魂飞去的方向,竟是是周一仙等三人所在的角落,周一仙、小环与野狗道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只看见一道黑光突然冲到面前,还未近身周围已然一片怪异之极的冰凉气息,隐隐更有股莫名妖力如恶魔一般临空牵动体内精血,似要迸体而出。 转眼间,噬魂飞至跟前,咄的一声,生生插进了周一仙脑袋旁边的墙壁上。 周一仙大惊失色,连喝骂鬼厉都忘了,瞬间只觉得一股冰凉从头传到了脚下,就在耳朵旁边的那根黑棍似乎有无形手臂一般,要把自己牵扯过去。他心中惊惧,勉力将身子移开,这才大口喘气。 而这个时候,原来漫天飞舞的骨片和那团幽冥鬼火正如山崩海啸之势,却突然间硬生生停顿下来,凝在半空之中,片刻之后,墙壁里赫然竟发出一声微带痛楚的轻哼,一个人形土块忽地从墙壁上完完整整飞了出来,向鬼厉扑去,而原来的无数骨片却如失却灵力一般,纷纷落到了地上,只有那团幽冥鬼火,反而似更亮了几分,重新飞到那土块上方。 鬼厉一声轻啸,右手一招,噬魂黑棒飞了回来,从背后刺入土块,瞬间土崩瓦解,一道黑色人影却闪身而出,轻飘飘如鬼魅一般,飘落于屋子深处的那具神秘棺材之上,看去正是鬼先生。 噬魂慢慢落下,回到鬼厉手中,鬼厉注目鬼先生,并没有动手,而鬼先生也缓缓转身,看着鬼厉,忽然道:“你怎么看出我隐身之处的?” 鬼厉默然,没有回答,只是冷冷看着他,鬼先生黑纱轻动,点了点头,道:“好,你我将来未必便是朋友,你不肯说也是当然,只是今日之事还未完,我倒要看看你这个传闻中身兼三大派阀真法的人物,到底道行如何?” 鬼厉瞳孔微微收缩,刚才虽然他出其不意用噬魂攻入鬼先生暗中隐身之处,算是占了上风,但他面上神色却丝毫也未轻松。他以有意算无意,噬魂刺入土块,但鬼先生竟当真如鬼魅一般,空空荡荡,完全看不出噬血珠妖力对他的影响,此人神秘莫测,实在是鬼厉生平仅见。 眼看着二人对峙,似乎又将有一番激烈斗法,周一仙惊魂稍定,连忙一拉小环和野狗道人,两人惊醒,知道此地有这么两个道法诡异之极的人互相比斗,实在是危险之极,当下忙不迭从已经残破不堪的墙壁上找了个破洞钻了出去,临走之前,小环似又记起什么,顺便手一伸,将周行云的灵位也拿了过去。 他们三人相继离开屋子,鬼厉和鬼先生自然都是清清楚楚,但鬼厉没有反应,鬼先生大敌当前,似乎此刻也顾不上他们。就在他们堪堪离开之后,阴宅之中突然又是风声大作,沙飞石走,周一仙等三人站在墙壁破洞之外,依旧被那剧烈狂风大力推开了数尺之远。 周一仙拉着小环退得远远的,足足离开了有三丈之远,这才回头遥望那间屋子,只是这么远看过去,却已经感觉不到那间屋子里还有两个高人正在激烈斗法,似乎他们始终都是把法力控制在那间屋子范围之内的。而远远望去,那间屋子中此番异光闪动,除了一开始就有的幽绿光芒,这时已经开始不时闪烁起金色、红色、惨白、青光等等众多怪异光芒,若不是鬼气森森杀气浓烈,倒是觉得颇为缤纷好看。 小环凝视那间屋子,轻声对似乎正准备跑路的周一仙道:“爷爷,我们就这么走了,不大好吧?” 周一仙和走在旁边的野狗道人都是一怔,转过头来看着小环,周一仙皱眉道:“傻丫头,你在想什么呢!那两个家伙都是杀人如麻的大魔头,我们能逃得性命就不错了,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小环迟疑了一下,道:“可是、可是他毕竟是为了救我们,才……” 野狗道人看着她,没有说话,周一仙不耐烦地道:“我说你怎么这么糊涂呢!鬼厉道行高得很,有什么好怕的,再说他们狗咬狗,唔,不对,一个叫鬼厉,一个叫鬼先生,应该说是鬼打鬼才是。他们鬼打鬼关我们什么事了,快走,快走!” 说着,拉住小环的手就走,小环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被周一仙拉着走了,野狗道人回头向那间异光闪烁的阴宅看了一眼,之间乱光闪动,隐隐还有剧烈风声呼啸,他眼中神色复杂,默然无语,停了片刻,转身向周一仙等人追了上去。 ※※※ 阴宅之中,此刻已经过了小半盏茶时间,原本就凌乱不堪的屋子此番更是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碎石残壁,连原本破败的地面此刻也像是地震过后一般,土块凹凸不平,石块突兀,几无可立足之处。 而鬼厉和鬼先生二人此刻都飘在半空之中,暂时停了下来,彼此凝视,似乎都有微微喘息之声,只有鬼厉肩头的小灰,似乎有些不耐烦的样子,百无聊赖地张嘴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 鬼先生忽然道:“想不到你道行进境竟是如此之快,才这十年工夫,竟然可以将道、佛、魔三教真法融合为一,真是不简单。” 鬼厉看着这个神秘的黑衣人,冷然道:“我也没想到,你竟然不是出身魔教,而是南疆巫术鬼道中人。” 说到此处,他双眼陡然现出暗色红光,盯着鬼先生,声音也变做冰冷,道:“你既然深谙鬼道,那为碧瑶还魂之术,你……” 不待他说完,鬼先生已然截道:“你错了,我虽然知晓一点鬼道异术,但还魂之法乃是南疆黑巫一族的密术,我并不知晓,否则以我和鬼王交情,我早就将碧瑶小姐救过来了。” 鬼厉冷冷看着他,眼中红光闪烁不定,似乎正在思量鬼先生的话能不能信。倒是鬼先生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既然今晚你执意要保那三人,看在我们都是鬼王宗的面上,我就放过他们一次。你我在此相斗,并无多大意思,不如就此罢手了吧!” 鬼厉心中冷笑一声,如今他早已并非当初的无知少年,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斗法,若是他道行不够或者一个不小心,早就死了无数次了,那时候可绝不会有人说什么同是鬼王宗中的话了。只是鬼先生实在是神秘莫测的人物,鬼厉虽然并不怕他,但刚才一场斗法,却也知晓此人道法诡异,实是极难对付的人物,也不愿冒然相逼,当下点了点头,淡然道:“如此也好。” 鬼先生缓缓落下,此时阴宅之中一片狼藉,原有的棺材大都四分五裂,只有那具在阴地上的棺材竟然完好无损,鬼先生落到其上,沉默了片刻,道:“你此番前来青云山,意欲何为?” 鬼厉冷冷道:“你又所为何事?” 鬼先生淡淡道:“天下大乱,正是乱世之中,兽妖肆虐,此番正道与兽妖在青云一战不可避免,如此盛况,我怎可不来看看?” 鬼厉看着他,道:“如你所说,正道与兽妖谁可取胜?” 鬼先生忽然眼中异光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道:“兽妖实力之强,出乎天下所有人意料之外,尤其是为首的那个兽神,至今无人见过他出手,更不知晓他道行究竟如何,但能统御这无数妖力高强的兽妖,想必此人必定乃是惊天动地的绝世人物。此番大战,只怕兽妖胜算占了七成。” 鬼厉瞳孔微微收缩,沉默许久,道:“那正道三成,莫非都在诛仙剑阵之上?” 鬼先生微微一笑,道:“正是。青云门诛仙剑阵实乃异数,千年之下,仍为世间第一等的超凡道术法阵,正道此番想要获胜,只怕希望都在这剑阵之上,否则也不会有这么许多正道人物,其他地方不去,偏偏都到了青云山来。” 鬼厉默默仰首,脸上神情复杂,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脸上隐隐有几分痛楚。 鬼先生将他神情看在眼中,忽然道:“你虽然早年出身青云,但有一些青云隐秘,只怕你还不知道吧?” 鬼厉神色一动,转目注视鬼先生,似乎要将此人看得透彻,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的一字一字道:“请教!” 鬼先生看了鬼厉一眼,语意平静,但眼中神色却似大有深意,道:“青云山诛仙剑阵威力超凡入圣,足可斩妖除魔,千年来一直为青云门镇山之宝。传说此剑阵脱胎于青云门祖师青云子得到的那册无名古卷,到了千年前绝世奇才青叶出世,在幻月洞府闭关一十三年,白发出关,亲手将其创立,聚青云七脉山峰之灵力为阵,化天地万物杀气为剑,遂无敌于天下。” 他话音顿了一下,然后声音似乎有些飘忽,但一双眼睛却紧紧盯着鬼厉,慢慢道:“而此惊世骇俗的绝世阵法,却是离不开一柄神兵的。” 鬼厉凛然道:“古剑诛仙?” 鬼先生点头道:“正是!古剑诛仙究竟从何而来,向来神秘莫测,至今只怕连青云山那些人也说不清楚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诛仙古剑第一次现于人间,乃是青叶在幻月洞府闭关十三年出关之后,手中正是提着此剑。而一向以来,这把神兵从来也不是青云掌门贴身保管,而是放置在青云山后山幻月洞府之中的。” 鬼先生停了下来,阴宅之中,暂时陷入了一片沉默。鬼厉深深看着他,徐徐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 鬼先生摇了摇手,道:“你不用管我,但我对你所言的确乃是事实。所以青云门诛仙剑阵的秘密,只怕多半就是在那个只有青云掌门才能进去的幻月洞府之中的。”他笑了笑,道:“你可明白?” 鬼厉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盯着此人,半晌之后,冷冷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鬼先生负手而立,缓缓道:“总之,你记住我并非你的敌人,也就是了。” 鬼厉看了此人片刻,忽然回头,慢慢飘了出去,当他身影快要消失的时候,远远的似乎传来他的声音,但又似风声,听不真切。 鬼先生独立在黑暗中,一动不动,那点幽冥鬼火慢慢暗了下来,终于完全熄灭,这间阴宅重新陷入了寂静。 只是过了一会,黑暗中的人影处,有低低的冷笑声音传出。 第三十七章 挣扎 清晨,天色初亮的时候,青云山天空中乌云密布,不久就落下了雨滴。雨势从小变大,很快天地间就变做灰蒙蒙的一片,淅淅雨声无处不在,将高耸的山脉笼罩在一片水雾之中,显得朦胧而神秘。 雨水打着翠绿竹叶的声音,似乎千万年来都没有改变过,永远显得很寂寞。从延伸出去的因为年岁深久而长有青苔的屋檐瓦顶间,水珠从滴答间变做了水帘,一条条一缕缕如珍珠般掉落下来,落在青石铺成的地面上,溅起如珍珠碎屑般的水粒。 雨中有风,在雨花中一阵一阵吹动,带着淡淡的湿气与雨粉,在窗台间徘徊,似也眷念着什么。 陆雪琪独立窗前,看着窗外迷蒙的雨水山色,连绵不绝,在这样清冷的时光里,仿佛只有远处雨打竹叶的声音回荡在天地山水间。 微风过处,她鬓角的乌黑秀发轻轻飘动,雨粉拂过脸庞的感觉,似一阵冰凉入了肌肤。她轻轻抿唇,手扶着窗台,那雨声声声听来,似远又近,最后却仿佛都落在了心中。 只不知,是否还有涟漪? 脚步声在屋外响起,有人轻轻敲门,陆雪琪默然回首,从迷蒙烟雨中悄悄回神,走过去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是师姐文敏。 陆雪琪嘴角淡淡笑了一下,道:“师姐。” 文敏看着她微显憔悴的脸,皱了皱眉,走了进去,陆雪琪随即关好门,两人在屋中坐了下来。文敏先是看了看床铺,却只见床位上被褥整整齐齐,叹了口气,道:“你昨晚没睡吗?” 陆雪琪静静道:“我睡不着。” 文敏看着陆雪琪,心中微觉得刺痛,她比陆雪琪早入小竹峰门下,一向交好,以陆雪琪清高孤傲的性格,除了恩师水月以外,也只有文敏平日与她最为要好,能说几句话了。最近陆雪琪身上麻烦不断,文敏在一旁看在眼中也颇为着急,无奈她却仍然无计可施,只得眼睁睁看着陆雪琪与师父和青云门诸长老间越闹越僵。 屋中一时有些沉默,文敏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倒是过了片刻,陆雪琪却开口轻声道:“师姐,这一次为了我的事,真是对你不住。” 文敏一怔,道:“什么?” 陆雪琪道:“我听说前些日子大竹峰的田师叔和苏茹师叔亲自带着宋大仁宋师兄前来提亲,但师父却当面回绝,而且与田师叔大吵了一架。” 文敏苦笑一声,笑容中颇有几分苦涩之意,缓缓摇头道:“唉……那,那也算不得什么,再说这也不关你的事,都是我和他没缘分,而且我们都知道,师父一向都讨厌大竹峰的人的。” 陆雪琪默默摇头,道:“不是的,那一日正是我顶撞师父,触怒了她老人家的时候,所以连带着也连累你了,否则有苏茹师叔在一旁,田师叔又肯给这么大的面子亲自上门提亲,你们的事多半能成的。可是……师姐,真是对不住!” 文敏笑了笑,长出了一口气,道:“好了,你别在这里自己怪自己了,我不是挺好的么,而且师父只是一时在气头上,将来未必没有机会的。”说到这里,她看了陆雪琪一眼,道:“别说我的事了,倒是你,到底打算怎么办,总不能这样一直和师父僵持下去吧?” 陆雪琪的脸色白了一下,默然无语。 文敏沉吟许久,道:“师妹,你的心思我多少知道一点,不过你这样下去始终不是办法,张……那个人他终究已经入了魔道,为天下正道所唾弃,而且再退一步说,你此番前去西南,在魔教与兽妖激战的战场,那里的景象你……” 文敏忽然停了下来,住口不说,因为此刻陆雪琪的脸色似乎瞬间失去了血色,就连她清亮的眼眸中,也仿佛刻着深深痛楚。 屋子中间静默了许久,窗外雨声淅淅,寂寞无语。 终于,文敏还是低声开口说道:“他只怕真的已经不在人世了,你这般执着,苦的只会是你自己。” 陆雪琪脸色苍白,没有说话,慢慢站了起来,走到窗台边向外凝望着,那一山雨雾,迷蒙缠绵,如梦如幻,就连此刻随风扑面的雨粉水滴,在冰凉中带着一丝不真切的感觉。 “我知道……”这个清冷清丽的女子,在这一川烟雨中,轻轻地道:“他也许真的走了,有时候我也想过,其实对他来说,这未尝不是解脱。我也知道,师父责骂于我,并没有错,错的都是我,是我不该痴心妄想,是我不该……不该……” 她的声音忽然竟带了几分哽咽,文敏站起,正想上去安慰她,不料陆雪琪忽然转身,一身白衣在转动间飘动着,如孤单的云。 她眼角似有水滴,晶莹而剔透,带着从未有过的一丝凄婉,道:“师姐,我都知道,可我就是放不下。纵然我斩了这情丝千次万次,却终究还是斩不断,逃不出。从西南回来以后,我对自己不知说了多少次了,他死了,他死了,一切都完结了。可是,每天晚上我睡着之后,就梦到毒蛇谷中那一片惨状,就梦到他被兽妖……” 陆雪琪忽然停了下来,她神色是那般激动,以至于让文敏都有些担心,但陆雪琪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只有她的眼神之中,仍有着那一分伤心:“然后,我就惊醒了,一身冷汗,像置身冰窖!” 她默默地看着文敏,然后神情间渐渐脆弱,仿佛身子也开始微微颤抖,道:“师姐,我、我怎么了,我究竟是怎么了?”她忽然扑在文敏怀中,文敏搂住她的肩头,只觉得她单薄的身子在微微发抖,耳边,传来她低低的声音。 “师姐,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快要受不了了……” 文敏默然无语,紧紧抱着从未如此脆弱的陆雪琪,这个曾经清高孤傲的清冷女子,此刻却似世间最伤心痛楚的人。…… 静默重新掩盖了一切,窗外雨声正急,风中似还有低低哽咽声传出。在小屋之外,竹林边缘,水月大师默然伫立,手中打着一把油布青伞,怔怔地看着那间风雨中的屋子。 然后,她慢慢转身离去,消失在竹林之中。 天地间,风雨萧萧,正是凄凉时候。 ※※※ 河阳城中,也一般下着雨。周一仙、小环和野狗道人三人从另一个偏僻小巷中走了出来,汇入到人潮汹涌的大街之上,试着走了几步,便退到路旁站着,一来人实在太多,难以行走,二来也是先躲躲雨,商量一下。 此番三人中已分作了两派,小环坚持说要再次回到那义庄阴宅看看,周一仙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野狗道人这一次却是破天荒的支持周一仙起来。 小环势单力薄,但她口舌灵巧,一人与两人辩,加上野狗道人虽然这次意见和她不一样,但往往被小环瞪上一眼便说不出话来,所以多半时候也只有周一仙一人反对。 此刻三人站在路旁,周一仙压低声音道:“你这个傻丫头,那么危险的地方还回去做甚,回去送死吗?” 小环嘴一撇,道:“亏你还活了这么大把的岁数,爷爷,你知不知道有个东西叫做道义啊?” 周一仙怒道:“道义?道义个屁!你死了还讲什么道义,那个跟鬼一样的家伙厉害得紧,我们回去不是送死吗?” 野狗道人在一旁点头,道:“不错,回去的确不妥……” 小环目光横来,白了他一眼,野狗道人心中一跳,登时说不下去了。 小环回过头看着周一仙道:“爷爷,昨晚要不是人家救我们,我们早就死了,也不会站在这里争论什么道义不道义了。现在难道回去看看也不对吗?” 周一仙面色不变,道:“就是因为被他救了,所以我们更要珍惜自己的性命才是,否则万一我们自投罗网,又落虎口,岂不是辜负了鬼厉的一番心意?” 小环一窒,一时居然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周一仙,周一仙见状不禁得意起来,呵呵笑道:“没话说了吧?” 小环怒道:“你明知道那人鬼气森森、高深莫测,难道对自己的救命恩人一点都不关心吗?” 周一仙泰然自若,道:“你放心好了,鬼厉那厮要道行有道行,要法宝有法宝,论鬼气只怕他比那棺材更阴森,真是想死也难,你担心什么?”顿了一下,他又道:“再说了,你十年前不是给他看过一相了吗,当年就说了,此人乃是万中无一之‘乱魔相’,虽多风云曲折,但并非短命夭亡之命,那你还担心什么……” “怎么,你曾给我看过相吗?”忽地,一个声音从身边冒了出来,三人大惊,转头望去,只见鬼厉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在他们身旁,光天化日之下,他就像是从雨水中闪出来的一般。 此刻雨势虽然颇大,但河阳城中逃难的人实在太多,大多数人也因为对即将到来的兽妖满心恐惧,并没有顾及这一场雨水。事实上,这些日子以来,河阳城中因为情绪太过紧绷而失控的百姓时有所见,幸好青云门弟子都在城中维持秩序,多数都在短时间内赶到处理完毕,不过人心惶惶,也让这座城池终日沉浸在疯狂边缘之中。 小环等三人都是怔了一下,随即小环大喜过望,忍不住轻声叫道:“是你……” 周一仙和野狗道人却同时都皱起眉头,周一仙哼了一声,居然也说了同样的话:“是你……” 鬼厉不去理会周一仙两人,先是看了小环一眼,看着她脸上有显而易见的真心欢喜,眼中也忍不住有一丝温暖,微微点头,道:“是我。” 这时趴在鬼厉肩头,因为雨水淋湿了身上毛发的猴子小灰也向小环吱吱叫了两声,咧嘴而笑,似乎也十分高兴看见小环。 小环喜笑颜开,对小灰道:“你还记得我呀!呵呵。”说着,她抬头看了一眼鬼厉,迟疑了一下,道:“昨晚你、你没事吧?” 鬼厉点了点头,道:“我没事。” 小环这才放下心来,多看了鬼厉两眼,忽地不知怎么,脸上一红,眼睛随即转到小灰身上,微笑着张开双手,道:“来,过来我抱抱。” 小灰“吱吱”傻笑两声,忽地双脚一蹬,离开了鬼厉肩头,迳直跳到小环怀里。小环吃吃笑着,只觉得猴子身上湿漉漉的,正想拿出一块布给它擦拭一下,不料猴子似乎也觉得身上难受,此刻突然全身抖动,登时将水珠甩得四处飞溅。小环惊叫一声,却又不愿将猴子丢下,只得赶忙闭上了眼睛,片刻之后脸上身上衣襟处都被这只猴子弄湿了。 小环睁开眼睛,瞪了小灰一眼,猴子三只眼睛眨呀眨的,一动不动。小环哼了一声,双手一抛,将小灰丢回鬼厉身上,小灰三脚两脚爬到鬼厉肩头,看着小环忙不迭地整理衣物,忍不住又吱吱笑了出来。 小环哭笑不得,咬着下唇偷偷看了鬼厉一眼,随即低头整理衣裳,鬼厉转身向周一仙看了一眼,周一仙心中有些发虚,道:“喂,臭小子,我当初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不能乱来。” 鬼厉沉吟片刻,看了看周围,只见旁边百姓都是自顾自的,无人注意到这里,便问周一仙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周一仙一抬头,道:“老夫乃是高人也。” 旁边的小环和野狗道人身子都是一抖,显然这个答案令人感觉十分的诡异。 不过鬼厉显然无视于这位“高人”,不动声色地直接问道:“昨晚你的土遁之术,失传很久了,但传说中这等道术乃是当年青云门祖师青云子行走江湖时的本事,怎么你会有的?” 他深深看着周一仙,道:“你与青云门有什么关系么?” 周一仙沉默片刻之后,道:“好吧!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们了……”小环与野狗道人都是一怔,见周一仙神色严肃,不似说笑,不由得都认真起来。 只听周一仙缓缓道:“事情其实是这样的,老夫年轻的时候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天赋异禀、聪明绝世……呃,你们不要这么看我,我接着说就是了。老夫年轻的时候,采药为生,有一次进入深山采药,不小心跌入一个万丈悬崖……” 鬼厉、小环和野狗道人同时皱起眉头,但周一仙却似乎说着说着渐渐高兴起来,继续说道:“不过老夫命大,居然半空中被一棵松树勾住了衣服,挡了大半跌势,然后又掉了下去,不料悬崖地下居然是个水潭,所以老夫侥幸不死……” 小环忍不住插口道:“爷爷,你这个故事我怎么好似在哪里听过,而且似乎许多人都这么说的,好多演义评书中那些大侠都是要这么跌一次悬崖……” 周一仙瞪了一眼小环,怒道:“是我说还是你说,闭嘴。呃,老夫说到哪里了,唔,是掉下悬崖,但老夫命大,侥幸不死,接下来竟然无意中发现了一位不知多少年前的前辈高人留下的一部秘笈,老夫天资聪颖,在悬崖下参悟秘笈,以天地灵气为食,时光穿梭,终于让老夫修得正果,得道成仙……” 鬼厉冷冷道:“你除了名字还有什么地方像仙吗?” 周一仙窒了一下,面色有些尴尬,但随即回复正常,凛然道:“老夫乃是为了天下苍生,行善积德,所以才游戏人间的。” 鬼厉淡淡道:“那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你的土遁之术乃是从那本秘笈上习来的?” 周一仙连连点头,正色道:“正是,孺子可教。”但说完之后,他转头看向周围众人,不说鬼厉,却只见小环和野狗道人脸上也是清清楚楚地摆明了“不信”二字。 鬼厉看着此人,他自然也不会相信这等鬼话,但周一仙既然说出这等话来,不管怎样,终究是不愿意说出自己来历身分了。不过虽然此人与青云山似有所牵连,但往昔自己也曾与其相处,倒并未有什么不妥,何况在鬼厉心中,多多少少总是对周一仙等三人另眼相看的。 一念及此,鬼厉便不再行相逼,不过也不愿再多说什么,正想对他们几人说几句便离开,忽然间就在这个时候,河阳城的南边远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恐尖叫,声音凄厉之极。 众人都是吃了一惊,回头望去,旁边满街百姓也齐齐转头,只见原本站满人的大街上人头耸动,远处高耸的城墙上本也站满了人,此刻竟然都在四处奔跑。迷蒙雨水中,天际响起一声凄厉尖啸,一只巨大猛禽张开双臂,大眼中闪烁着血红凶芒,从天扑下,那双翅展开,赫然竟有半座城门之宽,委实可怖。 巨大的风声被这只巨鸟带动,狂风袭来,城墙上的桅杆竟生生被凌厉劲风折断,轰然倒下。墙头众人惊怖之极,四处奔跑,那巨鸟从天而降,一声尖啸,巨大锋利的鸟爪如恶魔之手一般,生生抓住了两个奔跑的人,随即冲天而起,转眼消失在天际。 整座河阳城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许久之后,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大声惊叫:“兽妖,是兽妖来了,我们完了啊!……” 刹那间,整座城池之中陷入一片混乱,无数人大声嚎泣,哀声四起,一片混乱。 只有天地间蒙蒙烟雨,依然静静地下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第三十八章 寂寞 低沉的嘶吼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远在青云山两百里之外的平原之上,越来越多的南疆怪异猛兽出现聚集,不断有些怪兽向天长啸怒吼。夹杂在兽群之中还有六、七只身形尤其巨大,远远超过了周围普通猛兽的妖兽,正站在兽群中转首低吼,周围的兽妖对它们似乎也特别的畏惧。 烟雨蒙蒙,天空中乌云越来越厚,渐渐开始在天际边缘的云层里,有些许亮光闪过,片刻之后,终于有隆隆雷声传来。 黑压压的天地世间,说不出的沧桑岁月。 天际闪电掠过,映出了一道矫健影子,刚刚从河阳城头归来的巨大鸟妖从天而降,凭藉着闪电余光,兽妖们都看到大鸟的爪子上抓着两个人,一时间,远近数百头的兽妖都大声咆哮起来,声势之盛,令人毛骨悚然。 巨大的翅膀在风雨中飞舞飘荡,大鸟在兽群的上空盘旋一会,忽地双爪一松,两个人影如石头一般落了下来,只是看过去人影在半空之中虽然翻滚,但并没有挣扎,想来多半是在半路之中,这两个可怜的人已经生生死于这两只巨爪之下了。 地面的兽妖吼声瞬间高涨,切齿声此起彼伏,片刻间至少有数十道猛兽身躯跃起扑去,凄凉雨色之中,隐约望见几点血色,终于又消失不见。 天空中盘旋的巨鸟尖啸两声,再度飞翔片刻,双翅一收,从天而降,向密密麻麻的兽群深处落去。它巨大的身躯就要落地的时候,忽地宽大的翅膀再度展开,发出“呼”的一声,强大的劲风将身下附近的数只猛兽都吹倒在地,“呜呜”直叫。 一阵强风吹来,巨鸟就这么在兽群上面飘翔过去,一路之上有无数兽妖敬畏的低头闪避,间中遇到同样强大的那几只巨大妖兽,彼此也似互相瞪眼,毫不示弱。巨鸟一路飘翔,身躯也时上时下,或从兽妖头顶掠过,或飞跃树木枝头,有时候遇见一只大得到不可思议的如巨象般的妖兽时,它也直接从巨像妖兽身下穿了过去。 风雨飘摇,天际雷电交加,巨鸟在风雨中的身影恍如浮萍飘荡,终于,它再度发出一声尖啸,从半空中落了下来。 那是兽妖群中的最深处,黑压压的一片一片怪异猛兽之中,在天际闪电光亮之下,赫然亮出了一把油布伞,青色伞面上画着几枝桃花,在风雨中轻轻飘荡。 巨鸟在这支雨伞边落了下来,这才看得清楚,原来这支伞的伞柄上另外绑上了一根木棒,加长了长度,然后插在一块岩石之间,而在伞下此刻正坐着一个身着华丽丝绸衣衫的少年,手中拿着酒壶酒杯,正自斟自饮。在那少年身旁的,显得有些困倦的恶兽饕餮趴在岩石之上,此刻看到巨鸟落下,饕餮也只不过眼睛微微睁开了一下,看了一眼,又闭上了。 周围的兽群发出不安的嘶吼,巨鸟落到地上,口中呱呱叫了两声,巨大双翅一挥,登时将原来地方的十几只兽妖扇了出去,一时惊吼怒叫声此起彼伏,不过却没有见哪一只兽妖敢上来挑战的。巨鸟向周围左右横了一眼,样子倨傲,似乎对这些兽妖不屑一顾,随即转过头来,面对那个少年,而片刻之间,它似乎又显得特别恭谨。 “呱呱,呱呱呱……”对着伞下的那个少年,巨鸟叫了一阵,那少年似乎听得懂鸟语,缓缓点头。巨鸟又叫了几声,便站在原地,片刻之后伸出鸟喙向自己身上的羽毛清理了一下,漫天雨水,早就淋湿了它的全身,这般清理几下之后,它很快放弃了努力,抬头向夜幕天空望了望,慢慢将脑袋缩到翅膀之中,躲避风雨。 雨越来越大了,那少年一杯接着一杯,从来没有停顿过,只有偶尔出神,怔怔望着远方片刻,然后默然低头,又再度喝酒。只是无论喝了多少烈酒,他的脸上从来没有丝毫酒意。 终于,那壶酒喝完了,在风雨之中从手中轻轻滑落,落在满是泥浆的地上。那少年慢慢站起,周围的兽妖一阵耸动,显露出极其畏惧的神色。只是那在少年眼中,这无数猛兽似乎都如无物一般他,此刻只默默望着天际,黑云沉沉,风雨萧萧。 饕餮低低叫了一声,在他身边站了起来。 那少年默然,转过身轻轻拍着饕餮脑袋,许久方道:“你也觉得寂寞么,饕餮?……” 饕餮低吼,却终究没有人知道它的意思,那少年仰首看天,许久许久,再不发一言。 ※※※ 青云山头,通天峰上,已经下了一夜的大雨依然在不停地下着,以正道三大派阀为首的正道中人正会聚于玉清殿上商议,争论之声不时响起。而位居上首主位上的三大高人青云门道玄真人、天音寺普泓上人和焚香谷云易岚也正低声商议着什么,三人俱都是眉头紧锁,显然心事重重,为眼前这场兽妖浩劫而忧心忡忡。 忽地,玉清殿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众人一怔,只见青云门下长门弟子萧逸才快步走进玉清殿中,略一停顿,向周围诸位正道中人点头示意,然后快步径直向道玄真人走去,在他耳边低声说话。 众人纷纷注视在这二人身上,都看出萧逸才脸上神情严峻,大非寻常,而随着他的话,道玄真人原本就严肃的脸上更没有了一丝笑容,剩下的都是肃然,渐渐的,众人的心也都提了起来,隐约感觉到了那莫名的压力渐渐降临到这个地方。 道玄真人听完萧逸才的话之后,看了他一眼,低声又追问了一句,萧逸才默默点头,神色肯定。道玄真人长出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萧逸才默然转身,站在了道玄真人身后。 旁边的普泓上人和云易岚此刻也看了过来,普泓上人念佛道:“阿弥陀佛,道玄掌门,莫非是有兽妖的消息吗?” 道玄真人点了点头,站了起来,场下人群里一阵耸动。 道玄真人定了定神,脸上的表情渐渐浮现出坚毅神色,朗声道:“诸位道友,刚刚接到了消息,大队兽妖已经出现在青云山二百里外的荒野之上,不日就会到来,而山下河阳城外,也已经开始零星发现兽妖踪迹了。” 此话一出,登时引起众人骚动,一时之间,惊慌、畏惧、震怒、叹息种种神情俱出现在众人面上,压在众人心头多日的浩劫,终于走到了跟前。 道玄真人看着众人神情,双手一压,众人的吵闹声慢慢低了下去,待周围安静下来,道玄真人朗声道:“诸位,如今大劫就在眼前,天下苍生命数就看我等与这群妖孽一战,在座诸位俱都是心怀正道的得道高人,为天下苍生计,来日一战,你我当竭尽全力,正所谓天心自在,想必天无绝人之路,这些妖物虽然暂时猖獗,但必定不可长久。” 人群之中,静默了一会,纷纷有人开口道:“真人说的是。” “真人放心,有这么多高人在此,我们一道拚命,想必胜过那兽妖也并非难事!” “正是,正是……” 一时之间似乎受到激励,众人的神情慢慢开始轻松和高兴起来,毕竟不管怎么说,此处还有三大门派,还有这些高人。往更远处的说,这座青云山上,还有那传说中无坚不摧、战无不胜的诛仙剑阵,看着道玄真人自信满满的神情,那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道玄真人在无数正道中人的注视下,颔着微笑,与众人说了几句,便和普泓上人、云易岚以及萧逸才等走回了玉清殿内堂。 一旦避开了众人视线,道玄真人的脸色就登时沉重起来,而普泓上人与云易岚的脸色也不轻松,一众人走到内堂僻静的房间内,萧逸才跟在最后,关上了门。 道玄真人转身对萧逸才道:“逸才,你把详细情况说一下。” 萧逸才点头道:“是。弟子巡视山下河阳城,一日之间连连得到回报,尤其是在河阳城头,弟子亲眼看到了一只巨大鸟妖出现,看那模样外貌,与这些日子传闻中兽妖之中有十三妖兽之一的修罗鸟极为相似。” 道玄真人与其他两位高人对视一眼,面色俱都沉重,萧逸才肃容道:“此外,在周围地界暗中探查的其余同门师弟纷纷回报,俱有发现零星兽妖踪迹,其中尤以西南方二百里处最为密集,但在二百里之外查探的几位师弟,弟子等候许久,但一直都没有他们的消息了。” 萧逸才说到这里,脸色渐渐黯然,道玄真人沉着脸,而旁边的云易岚叹息一声,普泓上人则低声念佛。 道玄真人沉思片刻,点了点头,对萧逸才道:“看来是不会错了,兽妖的确是来了,逸才,”他看着这个最心爱的弟子,道:“你再下山一趟,通知分布在各处查探的弟子们全部回来,范围大概守在青云山周围百里之内,切记叮嘱他们,不可擅自越界查探,更不可妄自与兽妖动手,以免发生意外。” 萧逸才点了点头,似又想起什么,道:“师父,那河阳城里那些百姓怎么办?” 道玄真人沉默片刻,又转头看了看普泓上人和云易岚,普泓上人合十低头,云易岚淡淡道:“事到如今,一切以掌门真人为首,请掌门真人决断就是。” 道玄真人微微颌首,算是表达了谢意,然后沉吟片刻,对萧逸才道:“此事的确棘手,但河阳城太过危险,而我们现在又实在无法下山守卫百姓。你即刻下山到河阳城中去,带领在河阳城里的所有青云弟子,告诉河阳城里的百姓尽快向北而去,至少要越过青云山脉。那些兽妖此刻最大的目标是我们青云山上的正道,并非那些百姓,如此或可保暂时安全。” 萧逸才怔了一下,但看着道玄真人面无表情的脸庞,终究还是默然点头,低声道:“是,那弟子这就去了。” 道玄真人道:“还有一事,你尽快通知青云其他六脉首座,立刻到通天峰来一次,我要立刻见他们,有事商议。” 萧逸才点头道:“事,弟子立刻就去。” 道玄真人叹息一声,道:“一路小心,去吧!” 萧逸才点了点头,退了出去。 ※※※ “幻月洞府?”周一仙吃了一惊,眉头皱了起来,脸上少有的出现了凝重的神色,迟疑了一下,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鬼厉淡淡道:“你不是向来见多识广么,我突然这个山洞很感兴趣,便向你问问了,你对这个幻月洞府知道多少?” 周一仙看了鬼厉一眼,只见他脸上神情不动声色,看不出他心里在想着什么,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这时他们一行人依然还在河阳城中,不过此刻的河阳城里的气氛却已经由于昨晚那只巨大怪鸟妖兽的到来而截然不同,原本的担忧终于变做了事实,人心惶惶的民众在惊恐重压之下,更多的人已经到了崩溃边缘,街上不时看到呐呐说胡话大声呼喊的人,行径几如疯子。 周一仙收回目光,心中转过念头,徐徐道:“你、你该不会是想做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情吧?” 小环和野狗道人的目光都落在鬼厉身上,鬼厉肩头的小灰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冲着他们一咧嘴,做了个鬼脸。鬼厉淡然道:“你以为我能做什么?” 周一仙干笑一声,道:“其实我对幻月洞府所知也不多,这个洞府本来并不出名,只是因为千年前那位青叶祖师在里面闭关悟道,同时诛仙古剑出现其中,这才名满天下,但这些年来一直都只作为古剑诛仙的收藏之地,而且向来只有青云掌门才能进入其中,所以这名声也渐渐淡了下去。” 鬼厉道:“哦,还有吗?” 周一仙犹豫了一下,道:“我不管你要做什么,不过那个地方,你最好还是不去为好。” 鬼厉眉头一挑,道:“为什么?” 周一仙叹了一口气,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现在的身分,那幻月洞府乃是青云重地,万一你上青云山被人发现……你可不要忘了,此刻的青云山上,正道中人何止万千,万一你身分暴露,只怕化作飞鸟也难以逃走的。” 鬼厉冷冷道:“那是我的事,你告诉我有关于那个幻月洞府的事情就可以了。” 周一仙摇了摇头,低声咕哝道:“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没耐心……好吧!那个洞府取名幻月,乃是传闻在明月之夜,洞前有奇石缤纷绚丽,如梦如幻,但更重要的,其实乃是洞府之中有天生异处,令人走入之后,如堕入幻梦之中,非心志坚定者便会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一身修行道行毁于一旦。” 鬼厉怔了一下,道:“什么,还有这种事?” 周一仙哼了一声,上上下下打量了鬼厉一眼,道:“我劝你是不要痴心妄想了,你入那幻月洞府,只有死路一条。” 鬼厉冷笑一声,道:“何以见得?” 周一仙道:“我知道你心中不服,也知道你性子坚韧,但我实话告诉你,”他脸色慢慢变得肃然,竟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势,沉声道:“所谓心志坚定,并非你性子如何,以我看来,你一生风起云涌,波折如山,心中伤怀心事无数,若是堕入幻境之中,只怕难免引动心事,不可自拔。” 他顿了一下,似乎有点迟疑,但沉吟片刻之后,终究还是道:“还有,你身上法宝乃是大凶至邪之物,你体内血脉精魂更是早已和噬血珠等妖力合而为一,这等妖物在那等幻境之中,对你更是有害无益,所以我劝你一句,还是死了这个念头吧。” 鬼厉望着周一仙,像是第一次发现此人一般,默然注视,周一仙却也坦然相对,许久之后,鬼厉不发一眼,慢慢转过身去。 就在此刻,河阳城中又是一阵骚动,大批的青云弟子出现在城头街道之上,大声对街上民众说些什么。周一仙等人错愕,挤过去认真一听,却是青云弟子宣告众人,兽妖即将到来,河阳城里已经极不安全,让百姓向北而去,至少要过了青云山脉才行。 周一仙只听得面有苦色,摇头叹气不止,转过头来对小环等人道:“唉,这下子可就糟了,不知道……咦,鬼厉那家伙呢?” 小环与野狗道人都是一怔,连忙转身,却只见身后空空如也,人群拥挤无数,却又哪里还看得到鬼厉的身影。 人海茫茫,声音嘈杂,站在人群之中的周一仙皱眉摇头,在他身边的小环默然无言,只是默默看着远方,良久之后,轻轻叹息了一声,那声音之中,似还有几分哀怨。 第三十九章 隐者 雨暂且收住了,但天际的黑云依然压得很低,一层压着一层,让人透不过气来。 河阳城北门大开,无数百姓从城中纷纷涌出,向北而行,一路之上哭泣之声不绝于耳,谁也不知道这一走,到底前路是在何方? 萧逸才带领着青云弟子们一路维持秩序,不断安慰焦灼惊慌的百姓,一次又一次地告诉周围的人,这一次只是暂时离开,只要过些日子打败兽妖,浩劫过去,大家就可以再次返回家园。 这一日忙下来,当真是口干舌燥、精疲力尽,望着眼前着缓慢前行的人群长龙,萧逸才默然摇头,正想歇息片刻,忽看见龙首峰的林惊羽正站在不远处,也是一脸疲惫样子,他与林惊羽也算熟悉,便走了过去,轻轻拍了拍林惊羽的肩膀。 林惊羽回头一看,露出一丝笑容,开口说话,不料话声却是哑的:“师兄,你也在啊……” 萧逸才应了一声,二人目光相对,再看看周围那些百姓,一时都是摇头苦笑。 向着北方而去的古道方向,远远看去,似乎也一样是阴沉的天空,看不到半分的光亮。 周一仙、小环和野狗道人三人也夹杂在人群之中,野狗道人因为周围青云弟子太多,而且自己面相古怪,便用布帽盖住了大半面孔,跟在周一仙和小环身后。周一仙走在人群里,左顾右盼,眉头紧锁,不时发出叹息声音。 小环轻声道:“爷爷,怎么了?” 周一仙摇了摇头,道:“这一战关系天下苍生百姓的命数,但我只怕青云山上的正道胜算不大。” 小环默然,多少知道周一仙为何如此说话。兽妖自现于人间以来,短短时间,从南疆开始进入中土,一路横扫天下,所向披靡,实力强横、手段凶残,所造成的祸害已胜过往日所有的天灾人祸。时至今日,天下最后的抵抗大部集中在青云山上,而天下人大部分的希望,也多半都在青云门那传说中无坚不摧的诛仙剑阵之上。 小环强笑了笑,道:“不是还有个诛仙剑阵么,还有希望的。” 周一仙耸了耸肩膀,道:“这个……嘿嘿,罢了,反正我们这样的小百姓,听天由命算了。”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忽然转头向着远处巍峨屹立、而此刻隐藏在沉沉黑云之中突兀而显得有些狰狞的青云山看了一眼,然后徐徐道:“不过这些正道中人啊!可不要后院起火了……” 小环怔了一下,道:“什么后院起火?” 周一仙怪笑一声,摇头不答,向前走去,小环瞪了他一眼,也懒得追问,毕竟此刻此情此景,哪还有心思为那些正道着想。只有跟在周一仙和小环二人身后的野狗道人,身子似震了一下,躲在布帽之下的阴影中的一双眼睛,闪烁不停。 这一条百姓长龙走了一天,林惊羽等青云弟子也就这么忙了整整一天,眼看着大队人马大都已经走过,林惊羽这才松了口气,真是觉得做这些事情,比对着三、五凶恶兽妖还要疲累。正想着好好歇息一下,忽地旁边走过一个小孩,一直看着林惊羽。 林惊羽有些奇怪,向这小孩看去,只见他身上衣衫破旧,显然并非富贵人家的孩子,但面容清秀,眼神明亮,倒是十分可爱。 林惊羽笑了一下,柔声道:“小弟弟,有什么事吗?” 那小孩迟疑片刻,举手递过一张纸条,怯生生地道:“刚才有个叔叔叫我拿张字条给你。” 林惊羽一怔,从那小孩手中取过字条,展开一看,只见上边简简单单只写了四字。 “后院起火!” 林惊羽皱起眉头,沉吟片刻,对那小孩道:“这是什么意思,对了,刚才给你字条的那个人呢?” 那小孩转头指向前方,忽然脸上又有迷茫之意,道:“咦,不见了,刚才是个戴着帽子的叔叔,让我给你的。” 林惊羽看着手中这张字条,眉头紧锁,片刻后抬头望去,只见人海茫茫,却又哪里去找那个小孩说的戴帽子的神秘人物? ※※※ 青云山,小竹峰。 “呛啷!” 声如龙吟,一室毫光,天琊神剑横于手中,陆雪琪面无表情,握剑相看。那秋水一般的剑刃之上,倒映着她无双容颜,真如欺霜胜雪一般。 她深深凝望着锋利剑刃,而天琊似也感觉到了什么,隐隐有些许的颤动。 “你在想什么?”文敏的声音从旁边传来,陆雪琪默默注视手中剑,许久才道:“不知道过得几日,这剑刃之上,流的会是何人之血?” 文敏慢慢走到她的身边,拍了拍陆雪琪的肩膀,柔声道:“好了,我的好师妹,眼下浩劫当前,师父也不再追究你忤逆于她的事情了。只要我们在这一战中尽力而为,想必天无绝人之路的。” 陆雪琪点了点头,但不知怎的,心头总有一些挥之不去的阴晦,低声道:“是。” 文敏微笑道:“那就好,师父还在等我们一起去通天峰呢!我们走吧!” 陆雪琪再次点头,收起天琊,深深呼吸,随即跟在文敏身后,走了出去。 顺着回廊曲折蜿蜒,来到小竹峰前山处,水月大师已经站在那里,旁边还站着几个小竹峰女弟子。文敏和陆雪琪走上前去,文敏首先开口道:“师父,我与雪琪师妹到了。” 水月大师负手而立,此刻慢慢转过身来,目光看了文敏一眼,然后落在陆雪琪身上。陆雪琪低首不敢看师父目光,只轻声道:“师父,我来了。弟子不孝,让你老人家生气了。” 水月大师淡淡道:“我没空生气。” 陆雪琪的脸色似又苍白了一下,旁边众人都不敢说话,文敏微微摇头,看着水月大师,微带恳求之意叫了一声:“师父……” 水月大师哼了一声,忽又是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这些都暂且放一旁去吧!此番大战,若我们能够留得性命在,到时候再说吧。” 一众弟子都不敢应声,水月大师袖袍一挥,转身淡然道:“走吧,掌门真人还在通天峰上等我们呢!” 话音才落,一道白光裹着她的身影冲天而起。文敏看了看陆雪琪,陆雪琪强笑了一下,文敏低声道:“没事的,别多想。” 说完,她回头对众人道:“我们也走吧!” 一时间小竹峰上光芒连闪,一道道秀丽奇光飞起,向着天际沉沉黑云飞去,凭添了几分色彩,只是漫天黑云,却又转眼就将这些光彩吞噬了。 ※※※ 青云山,大竹峰。 宋大仁率领着五位师弟一起站在守静堂外,等候着田不易与苏茹的出现,只是看样子似乎过了许久,田不易夫妻二人依然没有出来。 六弟子杜必书有些沉不住气,轻声对宋大仁道:“大师兄,师父师娘怎么还不出来,他们在里面做什么?” 宋大仁白了杜必书一眼,没好气地道:“我怎么知道,你这么想知道不如自己进去看好了!” 杜必书碰了个钉子,呐呐缩了回来,口中抱怨道:“知道了,知道了,你自己讨不到老婆,也不用把气出在我身上吧!” 宋大仁耳尖,居然听到了,不由得大怒起来,伸手啪的一下打在杜必书后脑勺上,怒道:“你说什么?” 杜必书吓了一跳,他向来胆小,除了对师父师娘敬畏之外,便是这位大师兄了,不过宋大仁平日里十分随和,但看来此番与文敏好事波折,对他打击不小,居然发怒起来。 旁边几位师兄弟都在强忍着笑,斜眼看着杜必书,杜必书脸色尴尬,待要向另外几位师兄求援,不料眼光看去,何大智、吴大义等人一个个或仰首看天,或眺望远山,一副出神出世的、活脱脱不问世事的神仙模样。 杜必书狠狠瞪了这几个没义气的师兄,最后只得对宋大仁干笑几声,道:“大、大师兄,你也不用着急,待这次浩劫过后,师弟我立刻下山请最好的媒婆帮你说亲……” 话音未落,面色气得发紫的宋大仁一脚踹来,“扑通”一声将杜必书踹了老远开去,旁边何大智等人一时窃笑,纷纷摇头,只有杜必书面色沮丧,坐在地上。 堂外笑声隐约传了进来,田不易与苏茹都听在耳中,苏茹凝重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一丝微笑,随即又是叹息一声,轻声道:“不易,徒弟们都在等着呢!” 田不易一身长衣,面色肃穆,站在守静堂三清神像面前,默默点了点头。 然后他凝望那三座神像,走上一步,从供桌上拿起三柱香,在蜡烛上点着了,郑重地捧香行礼,弯腰三拜。 把香插入香炉之后,田不易默然伫立,苏茹也同样拜了三拜,神情恭谨。就在他们准备回身的时候,田不易忽然停住了脚步,苏茹有些错愕,回头道:“怎么了,不易?” 田不易眉头皱了一下,转身大步走去,却是绕到了三清神像的背后。苏茹的脸色为之一变,似乎明白了什么,但看她神色,似乎有些犹豫,但终究还是跟着田不易走了过去。 神像之后,同样是一个神台供桌,但规模比正面小了许多,旁边还有黄色布幔垂下,遮住了大半。田不易站在这小小神台前方,看了一会,却并没有动手拜祭,半晌过后,他却是伸手到了这布幔之中,轻轻摸索几下,竟然是从神台的边缘处,拿出了一个灵位木牌出来,上面端端正正刻着:师兄万剑一灵位! 苏茹在旁边看着,看着田不易用袖子轻轻擦去灵位上的灰尘,灰尘并不厚,显然时常有人擦拭,待干净之后,田不易神态恭谨地将这个牌位放在神台上,从旁边拿过三枝细香点了,是对着这个牌位也拜了三拜。 苏茹脸色漠然,低声道:“不易,你这是做什么,难道这个关口,你还希望万师兄保佑青云吗?” 田不易冷然道:“万师兄毕竟乃是青云出身,他一身傲气,却对师门最是看重。若是他知晓今日之事,在天有灵的话,必定会保佑青云一脉的。” 苏茹默然,许久之后轻轻摇头,叹息一声。 田不易又看了这个牌位许久,才缓缓道:“我们走吧。” 他们二人从守静堂里出来的时候,门下宋大仁等弟子都早已等候在门外了,田不易目光从宋大仁一直看到杜必书,点了点头,其间他眼角余光又瞄了一眼远处安静的弟子房舍,眼神之中,似还有一丝无奈。 或许是浩劫将临,大战在即的缘故吧!田不易看去心情很是不好,话也不多,看着等候多时的众弟子,他最终也只是点了点头,道:“我们走吧!到通天峰去。” 异光闪处,田不易一马当先,苏茹紧跟其后,大竹峰众弟子连忙跟上,黑云沉沉的天际,又划过了数道绚丽光芒,随即消失在云层之中。 ※※※ 萧逸才、林惊羽等青云弟子累得半死,终于在这一日天色将黑未黑之际,将河阳城中所有的百姓都送上了往北方而去的古道,同时从河阳城外,偶尔还有零星的百姓汇聚而来,向北行去。 只不过短短一日一夜的工夫,萧逸才和林惊羽等众青云弟子看去都像是瘦了一圈,每个人说话的时候,嗓子几乎都是哑的。 站在青云城头,眺望远处渐渐消失的百姓长龙身影,萧逸才这才放下心来,苦笑一声,哑着嗓子对站在身旁的林惊羽道:“总算是送走了。” 林惊羽也是长出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神情暂时松懈下来,但他眉头一直都是皱着,不似萧逸才一般完全放松,似乎心中还有什么心思记挂着一样。 萧逸才乃是聪明之人,很快就发现了林惊羽眉宇间还有一丝凝重,微怔问道:“怎么,林师弟你觉得还有什么不对吗?” 林惊羽怔了一下,摇了摇头,道:“师兄误会了,小弟并非感觉不对,只是对眼前这一场浩劫大战,心中担忧而已。” 萧逸才点了点头,拍拍他的肩膀,道:“我知道,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如此。不过所谓邪不压正,天无绝人之路,你我都是正道门下,为了天下苍生,来日一战,你我尽力就是了,不必多想。” 林惊羽笑了笑,点头道:“师兄说的是。” 萧逸才微微一笑,道:“那我去那边看看。”说着他离开林惊羽向旁边走去,原是想再到河阳城中仔细看看,不要还有什么百姓遗漏才好,否则一旦兽妖杀来,多半不免。 不料他才走出几步,忽然身后隐约传来林惊羽低低的自语声: “后……火……后……” 萧逸才一怔,转头看去,只见林惊羽眉头紧皱,面上似有不解迷惑之色,站立在原地口中轻声说着后什么。 萧逸才双眉一挑,道:“林师弟,后山怎么了?” 林惊羽吓了一跳,抬头道:“后山,什么后山?” 萧逸才反而是被他说了一怔,道:“我听你一直说什么后山、后山的,我想你这些年来时常去我们通天峰后山祖师祠堂里祭扫帮忙,还以为后山出了什么事了!” 林惊羽面色有些尴尬,连忙道:“没有,没有,是我胡乱自言自语的,让师兄担心了。” 萧逸才笑了笑,道:“没事就好了,林师弟,大战在即,你可要养好精神啊!” 林惊羽微笑点头,正要说话,忽然此刻远处竟传来青云弟子一声惊叫,萧逸才与林惊羽大惊,几乎同时腾空而起,向惊叫声发生处飞去。 那声响处正是河阳城的南门,有几个青云弟子在那里做最后巡视,此刻一个个如临大敌,法宝祭起,神情紧张。只见在城墙之上,一只狰狞怪兽狮头狼身,巨目炯炯,口中发出低吼,正盯着这些青云弟子,但它似乎也知道这些人并非普通百姓,所以一时也没有轻举妄动。 萧逸才与林惊羽落了下来,这时其他青云弟子也纷纷赶来,众人看得真切之后,都是倒吸了一口凉气,萧逸才长出了一口气,低声道:“是兽妖。” 忽地,在林惊羽身旁的一个青云弟子大声叫了起来,道:“外面,外面……” 声音惊恐,众人听在耳中,一下子心都似提了起来,几乎是同时向河阳城外远处,那个青云弟子指的方向看去。 那一片黑压压的黑云天际之下,地平线上,隆隆雷声传来,闪电刺破苍穹。大地在微微颤抖,低沉的轰鸣声如从九幽深处缓缓渗出,直冲进人的精魂深处,回荡不绝。 无数的兽妖汇聚做无边黑色的可怖潮水,从远方奔腾而来,隆隆如奔雷却已然压过了天际雷鸣,天地肃杀,电芒如怪蛇乱窜。 逼迫人心的煞气即使相隔老远,已经是扑面而来。 众青云弟子个个面无血色,萧逸才一咬牙,大声道:“走,快走,立刻回青云山。” 在他话声疾喝之中,众青云弟子不敢怠慢,纷纷祭出仙剑飞上天空,墙头那只狮头狼身的怪物大声咆哮,模样凶狠。 林惊羽跟在人群最后,在半空中回头眺望,只见无穷无尽的兽妖疯狂涌来,整个大地之上仿佛都已经是恶兽的海洋,更无一点人气所在。 这一场浩劫,终于到来了! ※※※ 听到了萧逸才等人紧急赶回的急报之后,青云山通天峰玉清殿上的满座正道,一时都无人说话。 静默笼罩在这个宏大的殿堂之上,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道玄真人缓缓起身,面容肃重,缓缓道:“诸位,天下苍生命数尽在于此,眼下兽妖占据河阳城,不日就会攻上青云,此间我也并没有更多话说,请诸位回去好生歇息,来日当与兽妖一决生死。” 众人面面相觑,片刻之后慢慢都站了起来,玉清殿上渐渐多了窃窃私语,也就是在这低沉的杂音中,众人纷纷走了出去。 道玄真人转身向坐在身边的普泓上人和云易岚道:“二位也请歇息吧,在下有点事情,要与青云门其他几位首座商议一下。” 普泓上人和云易岚都站了起来,回礼道:“真人请便。” 道玄真人回了一礼,向萧逸才打了声招呼,萧逸才连忙跟上,随着道玄真人进了后堂,青云门其他首座长老都已经在等待他们了。 林惊羽目送他们离开,随即独自走出了玉清殿,信步走到殿外栏杆处,凭栏眺望,只见天际苍穹如墨,黑云沉沉,不见有一丝光亮。 山风如刀,正呜呜吹着,刮面生疼。 他默默伫立,只是脑海之中,不期然又想起了那一张神秘字条,和上面那莫名其妙的四字。 后院起火…… 后院起火,后院起火?什么后院起火?林惊羽在心中转了无数念头,最后,他的念头慢慢都归聚到一点之上,那是萧逸才回荡在他耳边的微带错愕的话语:“后山怎么了,林师弟……” 后山? 林惊羽眉头又再次皱了起来,虽然眼睛发亮,但他却是缓缓摇了摇头,再度困惑起来。这一沉思也不知呆了多久,待他回神之后,却发现周围已经没有人了。林惊羽叹了口气,缓缓顺着台阶向下走去了。 ※※※ 自从兽妖出现之后,青云门就全力增强了青云山的守卫,尤其是在前山,谁也不知道那些凶残至极的无数恶兽,到底什么时候会突然冲了上来。不过青云山一向险峻,尤其是通天峰,更是高耸入云,易守难攻,不过这些对于修道有成之士来说,已经并非什么太大的阻碍,但是对许多不会飞翔的兽妖却是极好的屏障。 只是一向以来,兽妖所过之处所向披靡,其中又传闻着无数惊人可怖的消息,谁也没有把握这些兽妖不会有什么出其不意的办法攻来,更何况的是,那个传说中的兽神直到今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底细,更增添了众人的疑惧。 相比青云门前山而言,青云门后山则几乎完全是悬崖峭壁,尽管如此,青云门还是安排了不少弟子驭剑在天空巡视,以防万一。只是有一点很是奇怪,就是在青云门禁地幻月洞府以及禁地边缘的祖师祠堂附近,守卫的青云弟子却是极少,似乎青云门一点也不担心这两个地方似的。 而此刻阴暗的夜晚刚刚逝去,天正是初亮时分,耸入云端的通天峰上,通往祖师祠堂和幻月洞府禁地的小径间,正弥漫着淡淡薄雾,随着山风轻轻飘荡,缠绵在道路两旁的松柏树梢枝木之间。 这一刻,连鸟鸣声也听不见,潮湿的水气凝聚成晶莹的露珠,在翠绿的树叶边缘缓缓流下,悄悄滴落。 一个人影出现在这条小径之上,正是鬼厉。 他面色漠然,看不出任何身处敌境的畏惧担忧之色,也没有接近禁地的紧张,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缓缓向前走着。 这一条路,他曾经也走过,在十年之前…… 十年之后,景色依旧,什么也没有改变,松柏常青,草木繁盛,就连他踏脚的地下土地,似乎也和当年一样的湿润松软。 只是,变的是他而已。 山风在树林枝头穿出又吹过了他的衣襟,拂动他的头发,趴在肩头的小灰似还睡眼朦胧,尾巴缠在鬼厉的手臂上。而鬼厉的眼睛,却是异样的明亮。 这一条小径弯弯曲曲,向着深山而去,薄雾在身前轻轻散开又在身后悄悄合拢,他走在这迷茫之中,一直向前,不曾向后观看一眼。 这一路走来。 便到了那三叉路口,微靠左边的,是依旧幽深的小径,而往右而去的小径,在树林背后,隐约显露出几处殿堂屋檐。 那是祖师祠堂吧,鬼厉在心中这么念了一句。十年之前,就在这里,他曾与林惊羽一道对抗魔教强敌,也就是在这里,陆雪琪与他对峙。 而如今,他却已经与这些岁月、这些故人形同陌人。 “沙沙,沙沙……” 细细的声音从树林深处传来,似乎有人早起在打扫着什么,轻轻悠扬,鬼厉默然伫立聆听着,竟有些出神起来,岁月时光,原来都在这细细“沙沙”的声音中,悄悄回荡着涟漪,静静流逝去了。 他像是从梦中惊醒,猛然回头,静默的气氛瞬间似凝固一般,就连远处那轻微的沙沙声音,也似乎停顿下来,沉默不语。 在他身后,不知何时,站立着一个黑衣之人,黑纱蒙面——鬼先生。 鬼厉瞳孔微微收缩,沉声道:“你也来了。” 鬼先生静静道:“是。” 鬼厉道:“你来所为何事?” 鬼先生摇了摇头,道:“我是来助你一臂之力的。” 鬼厉冷笑一声,道:“你说什么?” 鬼先生淡淡道:“你不用多疑,有些事情你不知晓,我特地前来告知一声。幻月洞府之外并无机关,但内里却有一上乘法阵,乃是镇守古剑诛仙之灵,其源与诛仙剑阵并无二样。外人若想妄闯,触动法阵,便如同惊动诛仙剑阵,那后果只是有死无生而已,你若自负能敌的过那古剑诛仙,我也无话可说。” 鬼厉瞳孔收缩,而远处迷雾之中,那淡淡雾气似也轻轻震动了一下。 鬼先生看了鬼厉一眼,道:“本来我们魔教中人要进这幻月洞府是千难万难,不过你却是例外,放眼天下,除了青云门中的掌门长老,也只有你才能进得去了。” 鬼厉沉默片刻,冷然道:“你是什么意思?” 鬼先生道:“这法阵必定要以青云门世代相传之太极玄清道上清境界为匙,掌握法阵机枢,方可进入,而进入之后幻象纷纷如雨,能不能坚定心志,便看你自己的了。” 鬼厉深深看着此人黑色身影,沉默许久,道:“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么多?” 鬼先生微微一笑,黑色的身影在薄雾中显得飘摇无根,几如鬼魅一般,淡淡道:“你不必管这么多,反正我言尽于此,信不信由你了。” ※※※ 青云山通天峰前山,正在打扫的一个青云道童将清扫的落叶扫在一旁,正想休息一下的时候,却只见山下台阶上缓缓走来一个身影,身着青云服饰,虽然青云门下弟子众多,但此人这十年来在这里穿行了无数次,他们也早就熟悉了。 “林师兄。”道童微微带着稚嫩的语音,笑着对走上来的林惊羽道:“你这么早就来了啊!又是要到后山祖师祠堂去吗?” 林惊羽微笑一下,点头道:“是啊!昨晚一晚上没睡好觉,老是觉得心里烦闷,像是有什么事情似的,所以就早点上来了。” 旁边同样在清扫的道童这时也纷纷走了过来,聚拢到一起,其中有另一人问道:“林师兄,听说兽妖已经到了山下河阳城里了,他们会打上来吗?” 旁边其他的道童登时七嘴八舌说了起来,不过他们毕竟年少,不似那些成名人物一般忧心忡忡,虽然也对兽妖有些担心,反而乐观得多。 被他们感染,林惊羽的心情也好了许多,微笑道:“唔,兽妖凶恶,想必是会攻打青云的。” “什么?”这下子如炸开了锅,道童们纷纷吵闹起来。 林惊羽笑着安慰他们,示意让他们肃静下来,然后道:“不过我们青云山上现在不是有诸位前辈在么,他们法力高强,道行精深,决然是不怕兽妖的。再说了,”林惊羽脸上露出一丝神秘表情,道:“我们还有所向无敌的诛仙剑阵呢!难道你们忘记了吗?” 道童们都兴奋起来,呵呵直笑,纷纷道:“是啊!是啊!我们有诛仙剑阵,一定能赢!” “就是,等兽妖上来,就让他们在祖师的剑阵下面全部死光,为天下的百姓报仇!” 听着这一声声话语,林惊羽面带笑容,频频点头,末了,他叮嘱道童们几句,然后继续向着后山走去。离开了这些无忧无虑的少年们,他面上的神情一下子凝重起来,默默走着,半晌,他忽然叹息一声,摇了摇头,低声自语道:“还是快些到后山去,请教一下前辈吧!” 说话间,他加快了脚步,向着通天峰后山的祖师祠堂方向走去。 而就在他低头走路的时刻,后山上的薄雾也正层层叠叠,轻轻飘荡着,像是一场昨夜不曾醒来的梦。 ※※※ 三叉路口,鬼厉与鬼先生对视良久,眼中异芒闪动,鬼先生却也并不退避,直视于他。 半晌之后,鬼厉一声不吭,忽地转身,向着那条幽深小径走去,鬼先生在他身后,目送着他。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一个苍老声音从祖师祠堂方向的小路中,从轻轻飘荡的白色薄雾里,传了出来,带着难以形容的沧桑倦意,有个老人声音道:“二位,这是要到哪里去啊?” 鬼厉和鬼先生身子都是一震,回身望去,只见那条小路上薄雾飘散,一个佝偻的身影慢慢走了出来。他微弯着腰,似乎岁月已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一条条如刀刻般的皱纹横在他的脸上,诉说着岁月蹉跎。甚至连他手中的那把扫把,此刻看来,也如主人一般残旧了。 这老人缓缓走着,走到鬼厉与鬼先生二人身前六尺处,这个微带倦意的老者,慢慢抬起头,用清亮逼人的目光注视着二人。 “清晨寒意,倦鸟未起,二位有意与老朽饮一碗热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