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子谱1·天元化境》 一 第一回落难刘家庄 天作棋盘,星作子,谁人能下?所谓世事如棋,说的是人世间如那棋局一般,千变万化,不可捉摸,棋道即世道。 围棋一道,古已有之,堪称雅艺,传为帝尧所发明,教其子丹朱以敛其性。或有上古圣贤,仰观天文,俯察地理,中参人事,应万物之象而置。后世盛行,代有国手,一为修身养性之法,二作诸家竞技之术。其三百六十一格应先天河图之数,合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黑白分阴阳以象两仪,立四角以按四象。九星分布,天元中定,纹枰之内,黑白之间,有着无穷趣味。其中千变万化,奇境异感,非具极高的天赋和灵性不能领悟其奥妙,不能领悟便难称高手。至于技精合天地,通鬼神,便更是另一番境界了。 明朝万历年间,河北某地,刘家庄。 一场大雪,下了两天两夜,覆盖了方圆数百里。万物银妆素裹,山川一色,鸟兽绝踪,天地肃然。偶尔山风一起,林木间,雪飞飘零,四下激荡,远远望去,似雾气升腾一般,本已无形的山沟谷壑,又都笼罩在了其中。 雪后的山村,尤显寂静。冬日严寒,山里人家多起得晚,况且是在这等大雪之后,更是懒得动一动。然而毕竟有勤快人家,一座宅院的朱漆大门“咯吱”一声开了,走出了一位持竹扫帚的老者。那老者先扫净了台阶上的积雪,随后让出了一位身着裘皮的发福的中年人。此人扬目向远处眺望了片刻,慨叹一声道:“好雪!好雪!多年不见有此等大雪了!”言罢,长长吁了一口气,畅爽之极。 此人名为刘义山,是刘家庄的一位乡绅。早年曾苦读经书欲博个功名,奈何仕途不济,中了个秀才之后便不长进了,索性弃了八股,在这偏僻的山村做起隐士来。在乡人眼中,算是一个有脸有面的人。 刘义山正沉浸在雪景之中。“咦?”那扫雪的老者忽然讶道,“老爷,你看这是什么?”原来,台阶下凸起了一堆雪包,显然是埋有东西。刘义山见了,便道: “刘福,扫开看看。”刘福应了一声,上前用扫帚轻轻扫拂了几下,积雪退去,下面竟露出了两个人来。刘义山见状,吃了一惊,近前看时,原是一老一小。老的衣衫破旧,未穿棉衣;小的是一名十三四的少年,身上虽多了几层布衣,仍看出其单薄之体。刘福愕然之后,忙俯身摇晃了二人几下,两位老少似已冻倒多时,呼之不应。刘义山急对刘福道:“快唤人将他们抬进暖室救护。”刘福立即跑进门内喊道:“老爷吩咐,快出来救人!”几名仆人闻声跑了出来,将那老少二人抬进屋子里,分置床上,用棉被裹了,一名仆人忙端了火盆来。刘义山见状,不禁责备道:“冻疆之人如何用火烤?快快再加几床棉被来。真是些无用之人!”然后又吩咐: “速去煮两碗姜汤。” 众人忙乱了一阵,刘福将那老少二人查看了,随后摇摇头,起身对刘义山道:“回老爷,这个年纪大的已不济事了,小的身体尚温,还有一口气在,需暖两个时辰才能醒来。”刘义山闻之,恻然道:“可怜!可怜!事已至此,须救了这孩子性命,也算善事一件。先把老者装殓了,等这孩子醒了再议。”说完,刘义山转身欲回客厅,此时从门外跑进两位十五六岁、衣着华丽的少年,进门便嚷道:“发生了什么热闹事?”见了刘义山,二人慌忙站在一旁,笑嘻嘻地说道:“爹爹大人早!”刘义山见二人形态不拘,愠色道:“刘财、刘禄,你二人不去读书,跑这里来做什么?”那刘财伸长了脖子向床上打了一眼,道:“听说爹爹救了两个人,不知什么样的?”刘禄不以为然地道:“原来是两个要饭的,管他们做甚。”刘义山闻之,嗔怒道:“混账!不得无礼!”那兄弟二人见没什么乐子,便乖乖地去了。 午后,刘义山正在厅上用茶,家人刘福进来,躬身道:“老爷,那孩子醒了。”刘义山闻之,忙起身道:“走,去看看。”主仆二人来到了厢房,此时那冻死的老者已被抬到柴房安置了,屋中只躺着那少年,正睁着眼睛茫然地四下望着,见有人进来,忙吃力地坐起,道:“二位大人!我师父呢?”刘福忙上前扶了,道: “小公子,躺着勿动,我家主人来了,是他救的你,有话慢慢说。”刘义山于床边坐了,此时才看清这少年生得眉清目秀,神色间透出一股灵气来,心中不由赞叹: “好一个清秀的孩子!”那少年此时急切地道:“这位先生,可知我的师父在哪里?”刘义山微怔,道:“那位老人家是你的师父?你们是哪里人氏?”少年摇头道:“我也不知自己是哪里人,是师父十年前在路边救了我,于是便以师徒相称。日前,雪大迷了路,师父又病了好多天,在一家门旁避风雪时,不知怎么就睡着了,醒来却躺在这里,不见了师父。”说完,那少年便抽泣起来。刘义山听罢,方知这一老一少乃流浪之人,黯然道:“你这小孩子,经历却也曲折。实不相瞒,救起你时,令师已冻死,现暂安置在柴房内。”少年闻讯,不由大声悲哭,立马要拖着虚弱的身子去见师父的遗体。刘义山见少年对死去的老者如此情深,也自感慨,便叫刘福扶着那少年一同来到了柴房内。 此时,那冻死的老者已被安放在一块门板上,身上盖了张草席,两名仆人正在旁边打做简易的棺木。那少年一见自己的师父冰冷冷地躺在这里,顿时扑倒过去抚尸大哭起来。刘义山、刘福主仆二人在一旁也忍不住陪着落泪。少年本就体弱,又悲伤过度,一时间竟哭昏了过去。刘义山忙叫刘福把那少年搀回了房内。 刘福给那少年喂饮了些汤水。少顷,少年渐渐醒来,刘福又喂进了一碗稀粥,那少年这才恢复了些气力,在刘义山的询问下,少年哭着述说了一番身世。原来,那位冻死的老者名叫方兰,是一位四处飘泊的江湖客。少年随师父之姓,叫作方国涣,十年前不知怎么从家中走失,坐在路旁啼哭,正遇方兰经过,救了起来,走访了几个月,却找寻不到方国涣原先的家。在方国涣模糊的记忆中,自己家中有很多高大的房子,门前经常有许多人马车辆走动,似一大户人家。后来,方兰无奈,便收了方国涣为徒,并随己姓取名,从此带着方国涣云游天下。那方兰虽是落魄的江湖客,却也精通四书五经,博才多艺,闲时教方国涣识字读书。十年下来,方国涣也出脱成饱学秀才一般,能文善写,不曾徒耗了光阴。师徒二人情同父子,相依为命,浪迹江湖多年,方国涣在方兰的照顾之下逐渐长大。不想方兰突然逝去,扔下方国涣一人,举目无亲,不知日后如何过活。方国涣述完一切,又痛哭不已。 二 刘义山听罢,大为感叹,闻方国涣适才所言,知他必是大户人家走失的孩子,得亏遇上方兰,读书识字,也是不幸中的万幸。此时,他心中便有了个主意,于是安慰道:“方公子不必忧伤,你虽落难于此,却也是识字之人,日后安留在家中,与我的两个犬子共读,吃穿用度当不亏待于你。日后你的家人若是寻了来,跟去便是。不知方公子意下如何?”方国涣闻之,忙起身拜倒道:“多谢先生能收留我一个落难之人,在下感激之至,日后有机会必当厚报。”刘义山见方国涣年纪虽小,却也知礼,着实胜过自己的两个儿子,心下大喜,忙扶了方国涣道:“刘某一生最喜读书知礼之人,公子这般实是难遇。”随对刘福道:“去唤两个公子来,让方公子日后与他二人共读,树个榜样。”刘福应声去了。 刘义山见方国涣衣衫单薄破旧,便命人寻了一身与他换了,方国涣又感恩拜谢了。刘义山接着问了些文章上的事,方国涣对答如流,刘义山心中甚是喜欢,随后道:“明日去后山择一处好地,葬了尊师,公子以后可放心在敝舍住下,有机会再去博个功名前程,当不会掩没了孔子。”方国涣闻之,流着泪又拜谢了,感激道: “有幸遇上刘先生这样的好人,日后若有出头之日,当全力以报。”方国涣少年聪颖,又为人厚道,自有那般感恩图报之心。 第二天,刘义山便命人将方兰的棺木发送安葬了,方国涣又大哭了一回,复谢过了刘义山的葬师之恩。此后,方国涣便与刘义山的两个儿子刘财、刘禄共读。那刘义山早年科场不利,虽已淡泊功名,却寄望两个儿子能有出息。可那刘氏兄弟久居山村之中,不曾见过世面,读了几本诗书,便以为学问大得很,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了。兄弟二人见家中救起的那个小叫花子来作他们的伴读,自有不屑之色,只把方国涣看作童仆来使唤,呼来喝去,时加刁难。方国涣却不以为意,为报刘义山救命葬师之恩,用心服侍,自无怨言。过了几日,刘氏兄弟见方国涣十分听话顺从,心中喜欢,便不着意作难了,把他视为心腹看待。也是三人年纪相差无几,性情相投,方国涣与那兄弟二人处得倒也融洽。无事时,方国涣也不敢闲着,和仆人们一起干些活计,没出几日,刘家上下都很喜欢他,刘义山见了也自高兴非常。 过了十余日,又下了一场大雪,山中鸟兽忍耐不住饥饿,时常到村边觅食。刘氏兄弟见了,便拉了方国涣,带了箩筐、稻谷去山中捕鸟。三人离了村子,踩着没膝深的雪吃力地向山上爬。为了捕到大些的山鸟,三人竟然相扶着上了山顶。刘财寻了一块开阔地,道:“就是这里了。”说完,上前用树枝扫出了一丈见方的空地。刘禄便叫方国涣把稻谷撒在地上,自己又寻了支短树丫杈,系上细长绳之后,支起箩筐半罩稻谷之上。一切准备妥当,刘氏兄弟便欢呼一声,拉了方国涣远远地在一棵松树后面藏了,蹲在雪中,静等山鸟来投。 方国涣见那兄弟二人如此做法,便问道:“这样能捕到鸟吗?”刘禄得意道:“放心吧,这法子我兄弟二人经常用的,每次都有收获,绝不会空手而归。” “嘘!”刘财这时示意了二人一声,三人注目望去,只见一只色彩明艳的山鸡远远低飞而来,警惕地盯着箩筐下的稻谷,迟疑不前。三人立时紧张起来,伏着一动不敢动,屏息注视,生恐惊走了这只难遇的猎物。 这只山鸡在箩前转了几转,咕咕叫了几声,实在耐不住饥饿,便伸颈抢啄了几粒稻谷,又迅速地走开了。刘财、刘禄兴奋得满脸通红,兄弟二人也是捕鸟的老手,神情虽紧张,却并不急着拉绳子。方国涣心中道:“是了,大雪封山,鸟兽无食,设些简单的圈套便可捕捉,鸟为食亡,便是这个道理了。”那只山鸡初啄得手,见无动静,胆子便大了起来,索性移进箩筐下,任意吃食起来。刘财见状,用力一拉绳子,便将这只贪食的山鸡完全扣在了箩筐下面,露在外面的几根漂亮的尾羽,一经惊吓扑打,也抽进了箩底。 三人见已得手,一声欢呼,跃起,跑了过去。刘财伸手于箩筐下面将那只山鸡捉了,用绳子将山鸡的双爪缚住,抱在怀里乐得嘴脸都开了花。刘禄、方国涣上前抚其羽毛,争相摸抱。 初捕成功,三人兴奋异常,便又重新支起箩筐。时间不大,自引来一群山鸟,叽叽喳喳,鸣声喧沸,不下百十只。三人捕了多时,但只得了一些山雀,再无大鸟来投。刘禄见天色将晚,便道:“今天到此为止,明日再来吧。”刘财应了,便与方国涣上前收拾捕具,刘禄自在一旁抚弄那只山鸡。 方国涣收了稻谷,又把箩筐负了。就在这时,忽听得一声惊叫:“狼!”方国涣闻之一怔,抬头看时,只见刘禄仰躺在雪地上,面色惊恐。其不远处,一条灰色健壮的野狼,露着白森森的牙齿,紧跑几步,忽地一跃而起,直向刘禄扑来。此狼已饿了多时,实在受饥不住,竟不顾这里有三个人,贸然相犯,当是饿狼难防。刘禄吓得“妈呀”一声,竟不知所措,那边的刘财早已惊得呆了。方国涣见刘禄危险,情急之下,大喊一声,将捕鸟的箩筐向狼砸去。当狼的前爪已近刘禄抬起的手臂时,箩筐正好飞过来,也是方国涣情急之下用力大了些,那箩筐竟把这条狼撞翻了去。这条狼遭意外之袭,凶光毕露,在地上打了个滚,低嘶一声,盯住方国涣猛扑过来。方国涣在雪地上一时间寻不着抵挡之物,随手抓起那根支箩筐的树杈,用力往狼的面部戳去。狼张开的血盆大口已到了方国涣的面前,方国涣已然清楚地看到上下两排尖锐的牙齿,同时感受到了一股腥热之气直冲面门,而此时那根短树杈已戳在狼颈之上。 三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狼头在方国涣的眼前忽地一晃便栽了下去,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待方国涣稳神看时,那条狼的颈部竟多出一支长箭,已然毙命。这时,从大树后面跳出一个手持硬弓的青年人来,腰围兽皮,一身猎户打扮。那年轻人一边跑过来一边问道:“你们没事吧?”刘财、刘禄兄弟一见到这个年轻人,立时从惊慌失措中缓过神来,齐声欢呼道:“卜大哥,是你呀!”那年轻人望了刘氏兄弟一眼,未加理会,径直走到方国涣面前,一拍他的肩头,赞叹道:“小兄弟,好胆量!没有被这条狼吓住。”方国涣见这年轻人浓眉大眼,生得强壮,知自己被此人所救,忙拜道:“多谢这位英雄大哥救命之恩。”那年轻人忙扶起方国涣,笑道:“在下卜元,哪里是什么英雄,倒是敬佩小兄弟临危不惧的胆色。” 卜元接着又诧异道:“这位小兄弟哪里人氏?以前怎么没有见过?如何与刘家的两位公子在一起?” 这时,刘财、刘禄兄弟围上前来。刘财搭话道:“卜元大哥,他是我们家新收的书童,叫方国涣。”卜元闻之笑道:“原来是方老弟,失敬!失敬!”刘禄用脚踢了一下那条死狼,抹了抹头上的汗,心有余悸地道:“你这畜生,若不是卜元大哥及时赶了来,我刘禄这条命就没了。” 卜元闻之,摇头道:“救你性命的不是卜某,而是这位方老弟,要不是他及时投以箩筐,把狼撞开,你的喉咙早被狼咬断了,哪里还能站在这里说话。你兄弟二人太不济事,不如这位方老弟有胆量。”刘氏兄弟听了,羞愧不语。 方国涣见卜元性情豪爽,箭术高超,心中敬服,便道:“卜大哥真是神射手,一箭便要了此狼的命。” 卜元笑道:“我本以打猎为生,这算不得什么本事。”说完,上前拔下狼颈中的长箭,擦去了血迹,插回箭袋中。刘财此时见那条狼的毛皮确是上等成色,不由动了心思,有些难为情地对卜元道:“卜大哥,你的恩情我们领了,但这只狼是我们引来的,应……应归我兄弟二人的。”此言一出,方国涣惊道:“公子怎能这般说话?若不是卜大哥,我三人今日必丧命狼口,卜大哥对我们是有救命之恩的。况且此狼本为卜大哥所射杀,公子如何来争?”刘财听了,脸色一红,讪讪地道:“这个……其实……” 卜元这时哈哈大笑道:“公子哥就是公子哥,不如方老弟义气,这畜生归你们便是了,与尔等有何争的,今日能遇见方老弟,我卜元便知足了。”刘氏兄弟见卜元把狼给了他们,各自大喜,忙着去抬那狼的尸首。岂知这条狼体大身重,兄弟二人抬着走了几步便抬不动了,又舍不得放下,只能吃力地拖着。卜元见了,摇摇头道:“也罢,你兄弟二人既然抬不了,就暂交给我好了,你们所求者不过其皮毛而已,狼肉味怪,人多不食,留于我日后以引山中大兽,毛皮明日送到府上如何?”刘财闻之喜道:“好极!好极!肉归你,皮毛归我们,都不吃亏,也算公平。”刘氏兄弟刚才还怕卜元把狼争了去,现闻卜元可送归狼皮,却又十分地信任。卜元把硬弓于腰间挂了,随后持了那条死狼的前后足,轻轻一翻便背上肩头,转身对方国涣道:“方老弟,明日再会。”言罢,并不理会刘氏兄弟,径直往山后去了。 刘财这时道:“我们也走吧,免得再遇上什么猛兽。”刘禄心有余悸,忙应道:“快些走吧。”三人便收拾了捕具,抱了那只山鸡循原路下山。路上,方国涣道:“原来两位公子是与这位卜大哥相识的。”刘财道:“卜元是方圆百里有名的猎户,名气大得很,无人不知的。”刘禄道:“此人却也古怪,不在村里住,唯与他那瞎眼的老娘住在山上。”刘财又道:“这卜元十分义气,乡里的人都服他,要不然我们怎能放心他把狼背走呢!”方国涣见刘氏兄弟如此贪心,无一丝刘义山的仁厚,暗中摇头不已。 到了庄里,仆人们见刘氏兄弟捉了只山鸡来,都竞相夸奖,那兄弟二人更是得意。到了厅上见刘义山,刘氏兄弟便把捕鸟遇狼,后被卜元相救的事说了一遍,却不提方国涣投箩筐救刘禄的情节。当时听得刘义山后怕不已,闻卜元相救,心下方安。刘财随后又得意地道:“我们将那恶狼引来,卜元便一箭射死了它,大家平分,狼肉归他,皮毛归我们。”刘禄也自在一旁帮腔。方国涣见兄弟二人胡说八道,心中暗笑,只是不言语,任他们自吹自擂。刘义山听说卜元明日还要送还狼皮来,更加敬道:“这卜元真是一位义气英雄,明日倒要好好地谢他。”接着又对刘氏兄弟不满地道:“卜元救了你们,感激他还来不及,却要分那狼皮来,岂不令人笑话!”刘禄争辩道:“哪里是我们要分,实是卜元自愿送的。那狼的毛皮也是上等成色,到集上最少也能换它五两银子来用。”刘义山听了,摇头不语。 第二天一大早,刘财、刘禄二人便跑到大门外望着,等候卜元送那狼皮来。谁知到了中午也不见卜元的影子,二人不免焦急起来。刘财愤愤道:“如此不讲信用的小人,枉我们空信了他。再不来,本公子就带人抄了你的破家。”刘禄在一旁也是口出怨言。方国涣在厨中帮刘福烧水,听见二人在门外嚷嚷,便出来对刘氏兄弟道:“两位公子勿要心急,我看卜元大哥不是那种不讲信用的人。这才刚刚过了半天,还有一个下午呢,二位公子不妨进屋候着吧 四 刘氏兄弟闻之,也觉得有理,然二人性子太急,不仅不进屋,反到村口候卜元去了。方国涣摇了摇头,转身回到了厨下。 刘福见方国涣转来,便道:“方公子回来得正好,烦你往厅上送趟茶,老夫再往灶内添把火。”方国涣应了,端茶去了。在刘家半月余,方国涣自知不容易,常帮着仆人们做些活计,众人也习以为常。 方国涣端了两杯茶来到客厅上时,才知刘家今天有客人。此时,刘义山正与一位老者在聚精会神地走着围棋。方国涣见二人在临枰对弈,心中一动,上前把茶盘轻轻放于桌上,道:“请二位先生用茶。”刘义山应了一声,并不抬头,手中持了一枚白子却久久不落。原来刘义山的白棋棋势已被那老者的黑棋棋势围逼到了险地,似无扭转之术了。此时那老者脸上露出快意,端茶呷了一口,得意道:“刘兄可认输否?”刘义山凝视了棋盘片刻,摇了摇头,将棋子复放回棋罐中,轻叹了一声道:“唉!难道刘某今生就赢你不得?”那老者越发得意起来,扬声笑道:“刘兄的棋艺在这方圆几十里也算数得着的,不过在老夫面前,就显得有些那个了。” 说完,哈哈大笑起来,刘义山脸色虽不自然,却也无可奈何。 这时,一旁的方国涣见那老者如此狂态,有些按捺不住,忽然开言道:“还有一招未走,先生何故就投子认输了?”说着,拾起一枚白子于棋盘中轻轻落下。刘义山先是一怔,继而起身脱口道:“妙!妙手!”原来方国涣所示的这一招棋不但把白方棋势点活,而且令黑方陷于劣势,端的是扭转乾坤的妙手。刘义山见方国涣竟是棋中高手,不觉又惊又喜。那老者笑声未断,忽被方国涣在棋盘上横了一子,细看之下,大吃一惊,诧异道:“此子是何人?竟有如此奇招!”不待刘义山说话,方国涣便已施了一礼,道:“小书童失礼,还请老先生恕罪。”那老者闻之,更呈惊讶之色。刘义山高兴万分,畅然道:“想不到敝舍的一名书童就把朱员外难住了,不知可认输否?”那朱员外羞愧之余,惑异道:“这孩子以前怎么没有见过?”刘义山的心情豁然开朗,微微一笑,煞有介事地道:“此子在我府中多时,先前怕扫了朱员外的棋兴,故没有让他现身。今日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让他出来杀杀朱员外的威风,也好让朱员外知道,强中更有强中手。”言罢,哈哈大笑。那朱员外愧然道:“原来刘兄暗请高手羞我,告辞!”说完,拂袖而去。刘义山也不客气,拱手道:“不送!”想必平时被那朱员外在棋上羞辱惯了,今番见他狼狈而去,心中好不快活。 方国涣见自己贸然地一手棋竟将那朱员外赶走,心中暗悔,忙向刘义山致歉道:“在下无知,冲撞了先生的客人,还请恕罪。”刘义山欣然道:“何罪之有?若无公子妙手点示,今日又会让那朱员外得了势去,越发目中无人了,镇他一镇也好。”接着,刘义山又诧异道:“没想到公子竟然精通棋艺,刚才所示一招,实为高手,不知如何习得,技高若此?”方国涣恻然道:“先师是棋道中人,我的棋艺都是他老人家传授。”刘义山闻之,惊讶道:“原来令师方老先生竟是位棋中的高人,可惜刘某未能与之相识,真是一件憾事。”说完,叹惜不已,又对方国涣加了几分好感。 二人正说话间,忽听院门外人声喧哗,但闻刘财兴奋地高声道:“我就说卜元大哥是一诺千金的人,说今天来准来。”接着便听刘禄道:“那是自然,卜大哥是远近闻名的人物,信义二字最是守得牢的。”刘氏兄弟把卜元让进屋内,便抱着一卷狼皮往后院去了。方国涣一见卜元,高兴地叫了声“卜大哥”,便迎了过去。卜元见了方国涣,立时喜道:“方老弟,你好吗?”恰似久逢故友一般。刘义山这时迎出道:“原来是救小儿性命的卜壮士到了,快快请坐!” 卜元、刘义山二人互见了礼,随后入厅落了座。 仆人端上茶来,刘义山做了请的手势,随后起身道:“昨日若不是卜壮士相救,小儿必丧狼口,此等大恩,当受刘某一谢。”说完,深施一礼。卜元忙扶了道:“大家乡里乡亲,何必多礼!其实真正救了令公子性命的是这位方老弟。”刘义山闻之,愕然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卜元便把昨日山上的情形叙述了一遍。刘义山听罢,方知原委,不由对方国涣大为感激,起身欲谢,那边方国涣已经拜谢道:“落难之人得以先生相救,残命得以苟全,朝夕思图回报,恨无机会。昨日所为,只尽心力而已,先生何要谢我?方国涣受不起的。”说完又拜。刘义山感动得双眼湿润,忙扶起方国涣,道:“公子是大义之人,你我之间勿要再言谢字,你师徒能走到我刘家门前,也是缘分。” 卜元在旁边见二人说话蹊跷,忙问何故,方国涣便把刘义山从雪中救起自己的事说了一遍。卜元闻之,惊讶道:“原来方老弟是落难于此!”刘义山道:“方公子虽是落难之人,也是读过诗书能作文章的。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他还是棋中的高手,把南村的朱员外都给镇住了。”刘义山一提起此事,脸上便泛起高兴之色来。卜元听罢,又望了望桌上的棋盘,眼睛忽一亮,忙拉住方国涣兴奋地道:“方老弟可走得一手好棋?”方国涣应道:“小弟不才,倒也能担当得起平常之局。” 卜元闻之,大喜道:“好极!”说罢,起身拉了方国涣便走。刘义山忙拦了道:“卜壮士何事这般急切?” 卜元别有一种激动地说道:“老天赐给我一个方贤弟,我要带他去在棋上赢一物件回来。”刘义山惊讶道:“什么东西能令卜壮士心动?刘某备了酒菜,待用过后再去也不迟。” 卜元摇头道:“刘老爷休怪,卜某性急,一时也等不得,去办了此事再说。”刘义山不舍方国涣去,又欲阻拦。方国涣见卜元如此急切,似有大事情一般,便对刘义山道:“刘先生,我还是随卜大哥走一趟吧,或许能帮上什么忙。”刘义山见如此这般,只好应道:“也罢,方公子去去就回,勿让人挂念。” 卜元拱手相谢后,拉了方国涣转身就走。方国涣向刘义山挥手告别,刘义山只得将二人送出。 离了刘家庄,卜元欢喜道:“贤弟今番随我一去,勿再回转了。”方国涣似有不解,摇头道:“刘先生对我有恩,怎能这般轻别去了,当是失礼的。” 卜元道:“贤弟乃是落难之人,岂能在刘家久住?那刘义山倒还仁厚,不过他的两个儿子却没什么德行,不便与他们长久相处的。”方国涣闻之,黯然无语。卜元宽慰道:“贤弟既有胆气,又有棋上的本事,日后但随了我去,定短不了吃喝用度。昨日一见你,便觉得你我二人性子相投,只因老母在堂,卜某不敢擅自出走,否则约了贤弟到天下间走上一回,也不枉了人生一世。”接着,卜元又问及了方国涣的身世,听方国涣述说一番之后,感叹不已。方国涣得识卜元这般豪情之人,心中也自是喜欢。 五 第二回枫林草堂 卜元引着方国涣翻过了两座山,然后向一处山坡上的两间木屋走去。离木屋还有十几米远,卜元便喊道:“朱七哥在家吗?”话音刚落,便迎出一个猎户打扮的中年人来。那人见了卜元,不由喜道:“原来是卜元兄弟。”见了一旁的方国涣,那人问道:“这位小兄弟是谁?” 卜元道:“这是我新结识的一个朋友,方国涣贤弟。”那人笑道:“失敬!失敬!在下朱七。”方国涣忙上前道:“原来是朱七哥。” 朱七把卜元、方国涣二人让进了木屋。这是一处典型的山中猎户人家,四壁挂满了兽皮,墙边用木桩支了一张大床,足可睡五六个人。门后挂着弓箭和一柄旧腰刀,一支精亮的钢叉立在旁边。屋当中有一张大木桌,四下摆了几只简易的木凳。旁置一火炉,炉内炭火正炽,室内十分暖和。朱七招呼卜元、方国涣二人坐下,倒了两碗炒米水,然后对卜元道:“你不来,我还要去找你呢。” 卜元问道:“可有什么事?”朱七道:“最近大雪封山,山中饿出来一头豹子。” 卜元闻之,精神一振,道:“可有踪迹?”朱七道:“这只畜生多在北山出没,已伤了好几个村民,还咬死了两头牛。这些日子,兄弟们正在追寻,估计这两天就能有消息。”卜元有些为难道:“可惜我有事在身,暂时去不得。不过若有消息,可到枫林草堂寻我。”朱七一怔道:“怎么?你还去找那和尚?不知这次你又请了哪家好手来?” 卜元笑道:“就是这位方老弟。”朱七闻之,又是一怔,望了方国涣一眼,诧异道:“是这位兄弟?真看不出来。” 卜元笑道:“别看方贤弟年纪虽小,却有些胆量,敢与饿狼搏斗救人,棋上也是很有见解的。”朱七闻之,面呈惊讶之色。 说话间,天色将晚,朱七道:“稍候,我到村中沽些酒来。”说完,提了一只大葫芦就出去了。卜元随后对方国涣道:“今晚且睡在这里吧,明天再去办我们的事。”方国涣茫然道:“恕小弟冒昧,不知卜大哥叫小弟做什么?” 卜元道:“贤弟可是走得一手好棋?”方国涣正色道:“实不瞒卜大哥,我的棋艺是先师所授,至今还未曾输过他人。”卜元大喜道:“这就是了,只要贤弟明日在棋盘上胜了那和尚,我便可以得到一样宝贝。”说完,卜元脸上泛起兴奋之色。方国涣讶道:“可是件值钱的东西?” 卜元道:“对我来说是件无价之宝,是一张罕见的弹弓。”方国涣摇头道:“一张弹弓有什么好的,竟叫卜大哥喜成这样。” 卜元道:“贤弟有所不知,这是一张宝弓,名为‘霸王弓’,威力无比,以射铁丸为妙。两年前,我在枫林草堂认识了一名叫智善的和尚,就是他藏有此弓。那和尚示与我看,其弹丸之力可断树碎石,我自是喜欢,要知道山中猎户有一样好弓刀,就如多了条性命一般。我便向和尚讨要此弓,愿以它物换来,或者重金相购。和尚不与,只要我寻棋上的好手来与他斗棋,若胜了他,此弓自当奉送。那和尚还教我打弹弓之法,越发引得我兴起,先后用兽皮请了四位棋上的高手,谁知和尚好本事,那四人无不败在了他的手下。贤弟若能在棋上为卜某赢得霸王弓,将感激你一辈子。”方国涣闻之笑道:“原为如此,卜大哥既然喜欢此弹弓,明日小弟了你的心愿便是。那和尚虽是棋上的高手,也不足为惧。先前小弟随师父行走江湖时,也多与高手斗棋,都能应付来的,小弟也希望遇上一个真正的棋界高手。” 卜元喜道:“好极!看来贤弟是遇上了一个好师父。”方国涣闻之,心下感伤,叹然道:“先师时运不济,以至飘泊江湖间。小弟自幼时不慎从家中走失随了师父后,他老人家除了教我读书识字外,便是日夜教我习棋,说日后可在这棋上讨口饭吃。先前因无钱置棋具,便拣了那些两色石子来用,师父也是用石子教我习练棋艺的。”方国涣接着又道:“这半年来,我的棋艺已与师父不差上下,闲时对弈,互有胜负。师父很高兴,说现在难逢对手,再过几年,当可天下无敌。师父还说,帝尧置棋,乃是为我而设,因为我是有棋根之人。” 卜元这时已然听得呆了。方国涣见他这般,笑道:“卜大哥不必尽信,师父时常说些大话来戏人,这也是有的。” 卜元高兴地站起身来,笑道:“你那师父,必是有见识的,在棋上调教出贤弟这么一位高手来,定是为我卜元讨那霸王弓的。贤弟所言,哥哥确信无疑,明日大事可成!” 六 这时,柴门一开,朱七回来了,把一葫芦酒放于桌上后,又从怀中掏出几包豆腐干、油花生之类的食物,又去另一间木屋取了些腊肉、鹿脯,胡乱地摆了一桌子。朱七随后对方国涣道:“山野人家,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小兄弟,这些管饱便是。” 卜元笑道:“朱七哥,我明日必会取了那张霸王弓来。”朱七闻之,大喜道:“如此一来,你老弟便是如虎添翼了。”接着惊异地望了望方国涣,道:“看来小兄弟真是一个有大本事的人,那就拜托了。”朱七随后又对卜元道:“适才在村中遇见铁五,他们已发现了那只豹子的踪迹,正在追寻。稍后我便赶去与兄弟们会合,若有消息,来不及寻你,烽火为号。” 卜元点头道:“如此也好,你们先去追踪豹子,待我拿到弹弓之后,随后就赶来。”朱七又道:“从这只豹子的足迹来看,当是一只母豹,块头不小,若非霸王弓,倒也难制服它。”说完,朱七另取了一只葫芦,怀中揣了几块肉脯,然后对卜元道:“我这就去了,锅中有炖的鹿肉,你与方兄弟随意用了。”言罢,挎了弓刀,持了钢叉,道声“告辞”,便匆匆去了。 方国涣这时有些担心道:“听说母豹赛虎,朱七哥他们会很危险的。” 卜元道:“放心吧,朱七哥他们都是有经验的猎户,若无把握,会等我去的。”此时,室内已暗了下来,卜元便点燃了油灯,随后用大碗盛了炖得稀烂的鹿肉,倒了两碗酒,便与方国涣吃喝起来。方国涣酒量不济,卜元却也不管他,自个豪饮。用毕酒肉,卜元在床上铺了层兽皮,又与方国涣讲了些山中狩猎的闲话,直到夜半,二人才睡去。 第二天,天刚见亮,卜元叫声“起床喽”,从床上一跃而起,方国涣也被他这一叫惊醒了。二人简单地吃了些东西,收拾停当后,离了木屋,关了柴门,卜元引方国涣下了山路,顺一条大道而去。路上,方国涣问道:“卜大哥,枫林草堂可远?” 卜元道:“也不算太远,过晌午就到了。” 走了多时,二人来到一座小镇上,镇子不大,街上的行人也不多。卜元、方国涣二人寻了家茶肆,吃了些东西,接着来到一家店铺前。卜元道:“贤弟且候我片刻,店中有些毛皮账,我先去收了。”说完,转身进了店铺,方国涣便站在路旁等候着。 这时候,从镇外飞奔而来十余骑,驰到街口,马上之人便收住缰绳,缓缓而行。这十余人皆着劲装,各带刀剑,似江湖中的人物。为首的是一名披着氅风的年轻女子,虽有二十多岁,却英姿勃发,给人一种威严之感。其余人等都是些强壮彪悍的大汉。这队人马缓缓行来,那年轻的女子一眼瞧见了站在路边的方国涣,见他衣衫粗旧,身体单薄,冷风一吹,有弱不禁风之感。那女子以为方国涣是个街边讨饭的乞儿,心中恻然道:“这小乞丐生得倒也清秀,却委实可怜!”便从马背上的布袋中取出两张白面饼来,递于方国涣,道:“喂!小兄弟,这个给你。”方国涣忽见那女子在马上唤他,不知怎么,竟伸出双手把两张饼接了,同时心中赞叹道: “好漂亮的姐姐!”那女子见方国涣一双眼睛天真地望着自己,不由对他微微一笑,拍马而去。方国涣见那女子一笑尤显得好看,更感到亲切,竟望着那队人马去远了。 卜元这时从店铺中出来,见方国涣拿着两张面饼向远处呆看,便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头道:“贤弟,发什么怔?怎么?刚才没吃饱?”方国涣见是卜元,托起两张饼道:“这是一位姐姐给的。”“姐姐?”卜元诧异道,“哪来的姐姐?”方国涣道:“一位骑马的姐姐。” 卜元向那队人马远去的背影望了望,又看了看方国涣,忽然哈哈笑道:“原来如此,贤弟是被人家当成乞丐了,在施舍你呢。” 卜元接着一捶自己的头道:“真该死!忘了给贤弟换身像样的衣服了。”说完,拉了方国涣就走。进了一家衣布店内,卜元选了一套衣衫,方国涣却不肯穿。卜元急道:“你我兄弟,还差一身衣服不成?”便付账买了下来。方国涣盛情难却,只得谢过穿了。卜元这才笑道:“这就对了,贤弟穿了新衣服果然精神了不少。” 二人随后出了小镇,又走了约一个时辰,转下大路,穿过一片枫树林,来到了几间整齐雅致的稻草屋前。正中一间较大的草舍木门上方横着一块白木牌,上书 “枫林草堂”四个字。方国涣见了,心中道:“就是这里了。” 卜元往前走了几步,大声喊道:“和尚在家没有?卜元来取霸王弓了。”话音刚落,草堂内便有人应道:“卜施主,又请了什么人来?这回可不要令你我再失望了。” 卜元笑道:“和尚放心,这回只叫你一个人失望。”草堂内传出一声冷笑:“如此最好不过,贫僧求之不得,请进吧。” 七 卜元推开木门,引了方国涣进入了草堂之内。方国涣一进来,心下不由微微吃了一惊。但见草堂内宽敞明亮,地面皆用木板铺成,正中铺了一块毛毯,上置一张矮脚的方桌,桌上摆放了一张湘妃竹棋枰、两竹篓云南窑棋子、一套茶具。桌旁还支有一架精巧的红泥小火炉,炉上一只白锡壶,正冒着热气。一位身着黄袍的中年僧人,手持一卷经书端坐桌旁,除此外,室内别无它物,显得清静安和。方国涣心中惊讶道:“好一个雅致的和尚!” 那僧人垂着眼帘翻阅经书,并不理会卜元、方国涣二人,只说了声:“二位请坐。”卜元似早已习惯了一般,笑嘻嘻地拉了方国涣于桌旁坐下。那僧人又道:“炉上煮有热茶,二位施主请便。” 卜元道声:“不客气。”然后介绍道:“这位是智善和尚,这位是我的朋友方国涣方贤弟。”那智善和尚抬头望了方国涣一眼,见是一位少年,眉头不禁皱了皱。方国涣这边忙起身施礼道:“见过大师。”智善和尚这才放下手中的书卷,淡淡地说道:“礼施于有能之人,你且暂坐了。” 卜元这时兴奋地道:“和尚,可开始吗?”智善和尚道:“你倒心急。”接着便把那篓黑色棋子推至方国涣面前,道:“方小施主,请吧。”语气中似有不屑之意。方国涣见这智善和尚清高孤傲,态度冷淡,心下道:“师父常说,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处,这个和尚看来在棋上能有大本事,能是高手最好。”当时心中一静,道声:“承让。”持了一枚黑棋,抬手落子天元。“咦?”智善和尚见之一怔。本来,智善和尚见卜元请来的是一位少年,便有先让对方三子之意,走一盘让子棋,不至失了自家身份。谁知未及开口,对方却一子直落天元先走上了,智善和尚立时面呈愠色。原来,棋盘上有九星之位,天元居中,大凡棋家布子开局,多抢布边角而占实地,自有先手之利。除非有高超的棋力,或有羞辱对方的不敬之意,并且有十分把握稳操胜券的高手,才有此开局天元一招的走法。先前方国涣与人对弈时,多以此招惊人,深得师父方兰赞许,认为开子天元可挫对手锐气,有先声夺人之势。也是以前在棋上罕遇敌手,走得惯了,所以方国涣顺手而出,想都没想。 卜元在旁边见方国涣仅一手棋竟令智善和尚动了声色,这是先前没有过的,卜元虽不懂棋,但也知智善和尚遇着了对手,不由暗自得意起来。智善和尚此时并没有持子应对,而是抬头对卜元正色道:“卜施主,你若有意让人戏弄贫僧,贫僧宁愿毁了霸王弓,也不愿此弓落入无礼小人之手。” 卜元闻之大惊,急得起身道:“和尚,你这是说何话来?难道想玩赖不成?”方国涣见状,不解其故,睁大眼睛惑然地望着二人。卜元此时恼了道: “你这和尚莫不是怕了我这贤弟,舍不得好宝贝弹弓?我们可是有言在先的,若是反悔,把话说明白些,我卜某即刻离开,日后绝不再来就是。”智善和尚见卜元发了怒,实出气愤,又见一脸茫然的方国涣,并无成心捉戏之状,心下一怔,暗讶道:“难道这少年果真是一位棋中的神童国手不成?我且试他一试。”想到这里,智善和尚便缓了缓语气道:“方小施主既是卜施主请来的高手,贫僧奉陪便是。”言罢,随手应了一子。方国涣也自持子应对。卜元见二人走上棋了,便嘟囔了几声,坐下观看。 双方十八手棋过后,智善和尚暗里吃了一惊,此时才知对面这位少年棋力高深,不是一般的对手。待五十余手棋之后,方国涣不由有些后悔开子天元这一招了,发觉对方的棋力竟与师父方兰不差上下,不敢大意,集中精力应对了。那边的智善和尚已是吃惊得非同小可,见方国涣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棋力,实在出人意料,惊异之余,暗责自己对其轻视怠慢,落子应对更是谨慎,全力施棋。卜元见二人战得正酣,尤见智善和尚一扫轻慢之态,已然全身心投入了,心中大是喜欢,对方国涣自是敬服十分,暗里欣然道:“我这方贤弟果是有大本事的,能令这个清高怪僻的和尚如此模样,真是不简单!” 卜元不懂棋,时间久了便有些不耐烦,想出去走走,又恐错过了机会,被和尚赖了,于是咬着牙,耐着性子,坐在旁边呆看。 过了许久,卜元见棋盘上布满了黑白棋子,看不出谁优谁劣,很是着急。这时,智善和尚轻叹一声,收手正坐了,却是面呈喜悦。方国涣随即摇了摇头,也收手坐了。卜元知棋局已终,急切而又担心地问道:“胜负如何?”方国涣叹然道:“可惜,小弟与大师走成了和棋,没有为卜大哥把那弹弓赢来。” 卜元闻之,也自惊喜道:“你二人果是棋逢对手,既然如此,再战一盘,以决胜负。”智善和尚这时和颜悦色道:“不必再战了,棋上和局难遇,贫僧认输了,输得心悦诚服。” 卜元听罢,欢呼一声,一个跟头向后翻了出去。 八 方国涣这时恭敬地道:“大师棋艺高超,实为少见,应再对弈一局,以决胜负。”智善和尚摇了摇头,感慨道:“英雄出于少年,此语果然不差。贫僧是知深浅的人,小施主棋上天分奇高,远胜贫僧,胜负已决,若再牵强,实陷贫僧于不义,刚才失礼之处,还望海涵。”言罢,竟起身向方国涣合掌躬身施了一礼。方国涣见状大惊,忙起身回拜。卜元在旁见了,哈哈大笑道:“你这和尚也有向人施礼之时,当真稀罕之极。”智善和尚正色道:“人无贵贱,只有高低,贫僧最敬的就是有本事的高人。何况方施主年少棋高,小小年纪竟有如此修为,实为贫僧平生首遇,岂能让人不敬。” 卜元笑道:“和尚说得极是,我这贤弟有着让人敬服的本事,连我都想不到哩!现在你自家已经认输了,是否……”说着,卜元做了一个拉弓的架势。 智善和尚这时微微一笑,俯身从地上移开一块木板,从里面提出一只宽扁的木匣来,于桌上放了。卜元此时眼睛一亮,忙至近前。智善和尚随手将木匣推至卜元面前,道:“贫僧有言在先,今日便宝弓赠英雄,多谢卜施主为贫僧寻了一位棋上的对手来。” 卜元大喜,忙起身拜接了,打开来,里面呈现出了一张奇特的铁弹弓。此弓比寻常弓架小一倍,然而弓身弓弦却比普通的弓粗了一倍,弓身似为乌铁所铸,隐隐亮透玄光。卜元这时兴奋地说道:“霸王弓终于归我卜元了!”随即双手开弓,拉了个满月,忽一松手,荡出“嗡嗡”的震耳之声。方国涣见了,暗暗称奇,见弓背上有三个凸出的小字——霸王弓,知为非常之物,自为卜元感到高兴。卜元惊喜之余,朝方国涣、智善和尚二人一抱拳道:“二位,卜元这里一并谢了。”智善和尚笑道:“就是没有方小施主在棋上令贫僧心服,此弓日后也会赠与你的,因为能拉开此弓者除了卜施主外,贫僧还没有遇见第二个人。”说完,智善和尚又从一旁取出二十几枚鸽卵大的浑铁丸来,递于卜元道:“这些弹丸也一并送与你吧,用尽时,照样子寻家铁铺再打铸些就是了。” 卜元大喜,谢过接了。 待重新落座,智善和尚亲自斟茶给卜元、方国涣二人,然后说道:“贫僧今日得识方小施主,实为荣幸之甚,还敢问小施主哪里人氏?” 卜元一旁接嘴道:“这个我来对和尚说。”接着便把方国涣的遭遇叙述了一遍。智善和尚听罢,惊讶不已,问方国涣:“方小施主既是落难之人,不知日后有何打算?”方国涣叹然道:“晚辈身处如此境地,迷茫得很,还请大师指点。” 卜元一旁道:“贤弟日后随了哥哥就是,保证酒肉不缺,落个快活。”智善和尚摇摇头道:“不可,不可。” 卜元急道:“有何不可?日后卜某自视方贤弟如亲兄弟一般,处处不会亏了他的。”智善和尚道:“方小施主乃是棋道中的异人奇才,前途不可限量,焉能耽误于你等猎户之中!” 卜元闻之,挠了挠头,道:“和尚说得也有道理,我这贤弟的本事可令人敬服,不一般的,当不能误了他的前程。和尚有什么好主意,说来听听?”智善和尚此时肃然道:“贫僧云游天下多年,现知道有一个适合方小施主的绝好去处。”方国涣闻之,心中忽地一动,忙问道:“敢问大师是何绝好去处?” 智善和尚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地道:“十年前,贫僧云游到了一处叫连云山的大山之中,晚上挂单于山中的天元寺内,偶见寺中有僧人在临枰对弈,贫僧自以为手法了得,便寻那些僧人斗棋较量。寺中人见是同门,不好拒绝,便派了一名烧火僧来。贫僧自是不服,想先败了对方再说。谁知一盘棋下来,贫僧竟然全局覆没,惨败之甚。大惊之下,连夜愧走,从此游访天下棋道高手,待棋力大长后,以图二进天元寺,报那败棋之辱。然而十年下来,贫僧棋力虽提高许多,但也自知仍不能与那天元寺中的高手相抗衡。如今感到棋力已老,也就止了再去较量之心。今见方小施主棋艺高超,年轻有为,不落俗手,若再得天元寺内的棋上高人指教,便可一日千里,棋上的修为不可估量,几年之后,天下间便罕有与小施主棋上成对手的人了。” 卜元闻之,欢喜道:“好极!好极!大丈夫在世,当可天下闻名。” 方国涣此时已对那天元寺心驰神往,忙起身朝智善和尚拜道:“晚辈曾得益于先师棋上教化,自是迷于此道,若再得高人提携,实为人生幸事,更为心中所愿,敢问大师天元寺所在,方某当去拜师修棋。”智善和尚闻之喜道:“方小施主棋上根基深厚,天赋又高,能有此再进之心,日后必得大成,实为棋道之幸。”接着又道:“那连云山天元寺在八百里洞庭之南,离此地数千里之遥,寻到那里实非易事,自会吃尽万般的辛苦。”智善和尚随后详细地述说了一番路径,方国涣记下后拜谢了。 九 卜元见天色已不早,便对智善和尚道:“和尚,我这贤弟既有了好去处,卜某也自喜得很,回去准备准备,好送贤弟上路,博一个棋上的前程。天色不早,我二人这就辞了吧,日后叫人多送些柴米于你。”智善和尚也不强留,拉了方国涣的手叮嘱道:“方小施主当努力,以图在棋道上得大成就,希望日后再到枫林草堂来展示妙手高棋。”方国涣含泪应了,遂与智善和尚拱手作别。 卜元、方国涣二人返至先前的那座小镇上时,天色已黑了,卜元便引了方国涣至一熟人处住了。第二天,两人回到了朱七的木屋中,见朱七未曾回来,卜元有些忧虑道:“朱七哥他们可能发现豹子的洞穴了,我且等等,看他们在何方以烽烟招我。”<dfn>http://www.99lib?net</dfn> 卜元随后燃了火炉,寻了些肉脯,就着先前剩下的那半葫芦酒与方国涣对饮起来。一碗酒下肚,卜元叹了一声道:“贤弟,谢谢你为哥哥赢来了霸王弓,待哥哥猎杀了那头豹子,再与山中的兄弟们凑些盘缠,好送贤弟上路,寻那天元寺去。”言罢,竟流下泪来。方国涣大为感动道:“多谢卜大哥成全,小弟日后一定会回来找卜大哥的。”说完,也自感伤。卜元慨然道:“可惜老母在堂,无人照顾,不能护送贤弟,更不能与贤弟同游,实为人生憾事。”接着长叹不已。方国涣虽与卜元相处时日不长,但二人豪情与真情相感,自是相见恨晚,不忍分别。 卜元连饮了数碗酒,见方国涣也陪着饮了两碗,不由高兴万分。饮至酣畅处,卜元便持了霸王弓,拉了方国涣来到了室外,指着百步外的一棵碗口粗细的松树道:“贤弟,看我射它一弹。”说完,扣弹拉弓,卜元借着酒劲,但将霸王弓拉到了极限处,大喝一声:“着!”那弹丸便如流星般飞出,便听“咔嚓”一声脆响,枝叶乱飞,那棵松树竟被拦腰击断。看得方国涣惊呼了一声,道:“卜大哥,神力也!” 卜元仰天大笑,笑声倒把周围树上的积雪震落许多。 这时,东北方向的一处山头上升起了一道浓烟,方国涣见了,忙指了道:“卜大哥,烽火!”卜元见状,大吃一惊道:“不好!这烽烟烟柱比往常浓重,朱七哥他们有危险,我应速去。”随后急对方国涣道:“贤弟且勿乱走,等我回来。”说完,卜元持了霸王弓飞似地去了。方国涣站在那里目送卜元远去,直至不见踪影,又望了一会儿,觉得有些疲倦,这才回到了木屋内,掩了柴门,躺在床上忧心忡忡地睡去了。 也不知过了几时,方国涣忽被一阵说话声惊醒,起身看时,室内漆黑一片,已是夜间了。随即见火光闪动,柴门一开,卜元、朱七二人持着火把拥了进来,脸上各溢出兴奋之色。方国涣见了,一声欢呼,起身迎上前道:“卜大哥,朱七哥,你们回来了!” 卜元一见方国涣,嬉笑道:“我还担心野狼进来把贤弟叼了去,好在没事。”朱七这时将火把插在柱子上,室内更加明亮起来。方国涣忽见卜元、朱七二人的脸上、身上都沾有血迹,不由大惊道:“二位哥哥可受了伤?”朱七笑道:“方兄弟放心吧,我们无事,这是豹子的血。多亏卜元兄弟及时赶了去,二十丈外飞弹击杀了那头母豹,否则今日定会有几名兄弟丧命在豹口之下。”方国涣闻之,知道众猎户是与豹子经历了一番殊死搏斗后,才将其制服的,暗自胆颤,往门外望了望,道:“那豹子可在?” 卜元笑道:“已被其他兄弟连夜抬去镇上卖了,这畜生今天倒也成全了我们,已有贤弟上路的盘缠了。”朱七那边高兴地道:“是啊!弟兄们听说方老弟在枫林草堂的和尚那里,从棋上为卜元兄弟赢来了霸王弓,都惊喜万分,这可是我们兄弟日夜盼望的宝贝,方兄弟能叫那个清高孤傲的和尚折服,真是一件奇事!听说方兄弟还要出游,接着去长棋上的本事,需要盘缠,大家便连夜把那畜生处理掉,换些银子,大家再凑些,给方兄弟作个盘缠。”方国涣闻之,大为感动道: “这般劳动各位哥哥,叫小弟如何回报是好?” 卜元笑道:“贤弟勿要客气,你将来是有大出息的人,不能因为少了盘缠而耽误了,明日送你上路便是。” 卜元说完,与已倦极的朱七倒在床上,不一会儿便鼾声四起。方国涣见众猎户如此义气,心中感激不已,独坐了一会儿,感叹一声,也自睡了。 十 第二天一早,方国涣、卜元、朱七三人还未起床,柴门一开,进来七八位猎户。一个胖子进门就嚷道:“老朱,你们说的那个神奇的小兄弟在哪里?”卜元、朱七、方国涣三个闻声,忙都起来。朱七随手一指方国涣,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那胖子见了,双手一抱拳道:“在下铁五,见过小兄弟,听说你的本事大得很哩!”方国涣忙上前礼见了。朱七接着又介绍了其他猎户,无非是张三、李二、宋八等人。众猎户见方国涣原来是个少年,个个称奇。 铁五这时从腰间解下一个包裹,放在桌上打开来,乃是一包银子,约有百两之数。铁五随后对方国涣道:“这是兄弟们的一点心意,八十两是卖豹子的钱,二十两是大家凑的。山中清苦,别无许多,请小兄弟收下吧。”方国涣见众猎户如此慷慨大义,心中感激,忙倒地拜道:“承各位哥哥大义相助,小弟方国涣没齿难忘,请受一拜。” 卜元上前扶了道:“大家都是兄弟,贤弟就不要见外了,况且这也是我们兄弟应该做的。”朱七、铁五也上前扶了方国涣,方国涣称谢不已。众猎户都带了酒肉来,此时摆了满满一桌子,一顿吃喝完毕,铁五等人便辞别去了。 送走了众猎户,卜元凄然道:“真不放心贤弟一人独行,本想留你多住几日,又恐误了你去做正经事,今天便送贤弟上路吧。”说完,一阵感伤。方国涣也好生难过,便宽慰卜元道:“小弟先前常经历路上的飘泊之苦,已是习惯了,卜大哥勿要担心。”接着又道:“刘家庄的刘先生对小弟有救命葬师之恩,应去辞行才是。” 卜元道:“贤弟真是有心人,刘家庄自有我去代别,贤弟上路便是。”方国涣道:“若不亲去,此番轻别实为失礼。” 卜元道:“来回需一天的路程,见了刘义山,他未必舍得放你走,贤弟自去了,免得麻烦。”方国涣沉思了片刻,然后道:“也罢,就有劳卜大哥了,请带言刘先生,方国涣不会忘记他的大恩的,日后必去拜谢他。” 方国涣与卜元随后别了朱七,上了大路后,卜元又送出了十余里,二人这才洒泪而别,方国涣自家孤身上路。卜元回经路上,又猎了一头獐子,提着到了刘家庄。见了刘义山后,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刘义山惊异之余,自是抹泪感叹不已,但把那刘财、刘禄兄弟二人听得呆了,没想到方国涣会生出这么大的举动来。卜元把獐子留在了刘家,说是代方国涣所赠,然后别了刘氏父子,急回家中看望母亲去了。 十一 第三回陀螺观 且说方国涣别了卜元,孤身独行。先前随师父方兰飘游四方,也是走得惯了,此时虽然有种失落孤单之感,却也适应,只想早一日找到天元寺,寻得高人指教,在棋上有所长进。这也是方国涣少小跟随方兰习棋,久之成迷,觉得这棋上果然奥妙无穷,一心想修得个棋道正果。有此念牵着,路上虽风餐露宿,劳顿辛苦,也自咬牙坚持了。 行了数日,途中遇见一队做生意的商人,见方国涣少年独游,商人们便把他收在商队中同行。到了郑州,商队便传向徐州去了,方国涣于是别了商队一路向许昌而来。 这日,方国涣走到了一个叫吴家集的镇上,行得久了,感到饥渴,欲寻茶肆买些东西吃。此时,街上忽一阵骚乱,遂见一名粗壮的汉子挥着根木棍正在追打一少年。那十二三岁的少年,被打得捂着头四处乱窜。方国涣正惊愕间,忽从人群中闪出一人,将那少年拦腰抱住,顺势往地上一摔,口中得意地叫道:“让你小子跑!虎爷,我抓住他了。”显是来了一个帮凶。那粗壮汉见了,狞笑一声道:“阿西,来得正好。”接着抡起木棍,不分头脸地一阵乱打。那少年虽被打得满地翻滚,但却倔犟得很,咬着牙不吭一声。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小声议论道:“不知这孩子如何得罪了吴老虎,竟遭这般毒打,真是可怜!”有胆小怕事者,远远地避开了。 方国涣见那少年被如此痛打,已是忍耐不住,喊了声:“住手!”便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这发自陌生少年之口的喊声,立时把人群惊住了。那吴老虎先是一怔,举在半空中的棍子慢慢地收了回来,见是一少年站在面前,便斜着眼睛瞟了瞟方国涣,冷冷地道:“小子,干什么的?为何多管闲事?”方国涣一拱手,道:“我是过路的,有理说理,为何胡乱打人?”旁边的那个叫阿西的无赖,仗着那吴老虎在,凶巴巴地道:“这小子欠我们虎爷的钱,怎么?你小子也想找打?”说着,拦住子方国涣的去路。方国涣并不畏惧,便对那吴老虎道:“不知这位小兄弟欠了阁下多少钱?我来替他还。”方国涣不忍那少年再遭毒打,自想帮助他。此言一出,人群中一阵骚动,那个趴在地上的少年不由得抬头望了方国涣一眼,流露出感激和几丝的疑惑之色来。 那吴老虎闻听此话,忽然哈哈大笑,蓦地笑声一止,瞪着双眼恶狠狠地盯着方国涣,道:“你小子拿什么替他还债?”方国涣见事已至此,也豁出去了,毅然道:“欠债还钱,不知这位小兄弟欠阁下多少?”吴老虎伸出左手五指在方国涣眼前一晃。五百两?方国涣心中不由一紧。“五两白银!”吴老虎这边逼上前道。那少年这时却大声喊道:“不对,才一两银子。”吴老虎闻之怒道:“按老子的利息来算就是五两。”说着,转身想去踢打那少年。方国涣见是五两银子,心中一松,也不愿与吴老虎计较,忙上前拦了道:“请慢来,五两银子还了你就是。”方国涣随即从怀中掏出一包银子,拣了一块五两重的银锭,递于吴老虎,道:“银子还你,请放过这位兄弟吧。”也是方国涣粗心了些,手中布包里的银子尽被那无赖阿西收在了眼中。吴老虎这时伸手抢过那五两银子,倒也没再多事,对那无赖阿西一摆头,道:“阿西,无事了,走人。”那无赖不怀好意地望了方国涣一眼,便随吴老虎分开人群去了。围观的人群中有人赞扬了方国涣几句,见无热闹可瞧,便各自散去了。 方国涣这时上前扶起那少年,问:“小兄弟,没事吧?”那少年俯身拜谢道:“多谢这位大哥相救。”方国涣忙扶了道:“快快请起,现已无事了,快些回家去吧,日后切勿再与这些恶人牵扯。”那少年闻之,神色忽变得黯然,低头叹息了一声道:“我没有家。”方国涣闻之一怔,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油然而生,便慰言道:“你可以去投奔亲戚的。”少年闻之,摇头叹道:“爹娘早亡,两年前被叔婶赶出了门,天下间哪里再有什么亲戚可言。”说着,竟流下泪来。方国涣见那少年刚才被人毒打时自不吭一声,此时说起凄苦的身世却伤感落泪,心中恻然,自是慨叹道:“你我二人一般命苦,都是无家可归的人。”那少年闻之一怔,听说方国涣也无亲无故,立即收了泪,毅然道:“哥哥好讲义气,日后但跟了我罗坤吧,保证饿你不着。”方国涣闻之笑道:“饿不着,却被人家追着打。”少年听了,神态大窘。方国涣又笑道:“原来你叫罗坤,是罗贤弟了。我叫方国涣,交个朋友吧。”罗坤听了一喜,随即有些为难道:“方大哥,那五两银子我一定设法还你。” 方国涣摇头道:“钱财乃身外之物,贤弟何须过虑。走,我们吃些东西去。”罗坤闻之,越发感激,摸了摸怀里,没掏出什么东西来,脸一红,道:“本该我请方大哥才是,可是……”方国涣笑道:“你我兄弟,不必客气。”自拉了罗坤进了一家饭铺。 方国涣见罗坤脸上有些血迹灰土,便向店家讨了一盆水来,帮着罗坤洗净了。污垢一去,才发现罗坤原来是一个英俊的少年。方国涣随后要了两碗肉汤、十几个包子,和罗坤吃了,见罗坤饭量颇大,显然是饿了一天了,又多要了几个包子来与他吃。罗坤心中感激道:“这位方大哥对我真是好,日后必以性命相报才是。” 二人吃毕,出了饭铺。罗坤问道:“不知方大哥要到哪里去?”方国涣道:“我要到一个叫连云山的地方,寻一个好的去处。你我二人有缘,贤弟既然无家可归,且随我一起去了吧,将来共同找一个安身之地,如何?”罗坤听到此,忽然落下泪来。方国涣惊讶道:“贤弟为何如此?难道不愿随我一路跋涉不成?” 罗坤连忙摇头道:“小弟这是心里太激动了,方大哥愿意收留我,实是喜欢得很,无论有多大的苦,也是愿去受的。”方国涣笑道:“原来如此,现在你我便是兄弟了,日后有什么甘苦,同当便是。”罗坤大喜,跪地叩头道:“请方大哥受小弟一拜。”方国涣急忙扶了罗坤,兄弟二人握手言欢。 方国涣此时见天色已不早,便对罗坤道:“你我先寻个住处休息一夜,明日一早再赶路。”罗坤道:“郊外有一座破旧的道观,唤作陀螺观,以前住着一名香火道人,这几年也不知去了哪里,如今却是小弟的安身之处,方大哥若不嫌脏,去委屈一夜如何?”方国涣点头道:“能有遮风挡雨的去处便足矣了,这就过去吧。” 罗坤大喜,引了方国涣向镇外而来。 十二 二人出了街口,方国涣忽见路旁端坐着一名道人,面前铺了一块发黄的旧布,却在上面绘了幅棋盘,布列了一盘残局,旁边地上用炭笔写着两行字:破此棋局者,得银二两。方国涣心中一动,停下来细观之后,才知是一盘走势复杂的“死活棋”。罗坤一旁道:“方大哥,走吧,这道士在此地摆摊许久了,无人能走得了他布的棋局,那二两银子是唬人的。”方国涣道:“看看无妨。”那道士见两个少年在棋摊前停下,笑问道:“两位小居士也来下棋吗?”方国涣细观了片刻,暗自点了点头,便从旁边备用的棋子中拾了一枚黑子,伸手落定棋盘中。那道士见方国涣竟然持子应棋,不由一怔,待凝视方国涣落子之处片刻,忽面呈喜色,随手应了一白子。方国涣又顺势应了一手黑棋。那道士见了,俯身注视了棋盘一会儿,忽然释然般地哈哈大笑,随即站起身来,惊喜道:“小居士真乃国手也!贫道被此残局困扰了一年,以为天下间无人能走得活,今被小居士妙手点通了玄关,解去了贫道心中的一件憾事,如此多谢了。”言罢,向方国涣深施了一礼。罗坤一旁看得呆了,心下惊讶道:“原来方大哥还有这般神奇的本事!”<u>http://www?99lib?net</u> 那道人这时从怀中摸出几块碎银子,双手呈于方国涣道:“些许银子敬奉小居士,以谢解惑之恩。”罗坤见了,喜道:“好极!好极!方大哥这般下去,便成财主了。”方国涣知道那道人摆棋设摊,是为了解心中棋上的困惑,敬他好棋若此,便推却道:“举手之劳罢了,哪里敢收道长的银子。”那道人一怔道: “贫道岂能言而无信,守此地年余,也遇上许多好手,可谁能有小居士这般棋艺?此银不成敬意,贫道专备酬谢的。”方国涣见这道人于棋上却也痴迷得很,便笑道:“道长勿客气的,这银子还是你自家留了吧。”说完,拉着罗坤跑开了。那道人望着二人远去,呆立了许久,随后如释重负般地长吁了一口气,收了棋摊,感叹一声去了。 罗坤对方国涣解了那道人布的棋局并且不收酬金大加赞叹,一路引着方国涣来到了镇郊的一座破旧的道观内。这道观破旧不堪,野草丛生,尘网四布,在香案下面有一堆乱草,显是罗坤睡觉的地方。方国涣见了,想罗坤长居此间,心中自是一阵感伤。罗坤这时道:“方大哥,这陀螺观便是小弟的栖身之处,虽简陋了些,却是不花钱的。”说完,从一尊没了头颈的神像后面抱出几块木板来,搭在香案上,然后又在上面铺了层干草,便成了一张床。罗坤忙完后,笑让道:“请方大哥上床安歇。”方国涣见了,笑道:“有劳贤弟了。”随后二人便在陀螺观内歇息了,促膝长谈,甚是相得。不觉间,陀螺观内暗了下来,天已是黑了。兄弟二人又说了许多话,罗坤尤为兴奋,夜深时,二人才不知不觉睡去。 方国涣由于白天走得倦累,睡得沉了些,不知何时,睡梦中忽被一阵浓烟呛醒,起身时感到观内浓烟笼罩,时见火光,又听得外面有人喊起火之声。方国涣大惊之下,睡意全无,寻找时,已不见了罗坤,见火势愈猛,便急忙冲了出来。此时,天已微亮了。方国涣回头再看时,陀螺观已被烈火浓烟笼住,心下大急,惊唤罗坤,却不知去了哪里。这时,附近几位起早的农人赶了过来,见方国涣无恙而出,一位老者庆幸道:“你这孩子真命大!若再晚出一会儿,便会埋在里面烧死了。” 方国涣急忙问道:“老人家,可见我的罗坤贤弟?”那老者道:“你说的可是经常住在这陀螺观里的罗家少年?”方国涣道:“不错,就是他,可知他去了哪里?” 老者道:“老夫起得早,远远见了这观内起火时,那罗家少年追赶一个人往河沿去了。”方国涣闻之一惊,忙问清了方向,谢过老者,转身追了下去。 方国涣追出三四里,仍不见罗坤的踪迹,心中大急。沿着河边一路找来,忽见一树枝上挂有一片布条,似从罗坤所穿的衣衫上撕下的,并且还沾有血迹,方国涣立时胆战。又见河岸边有人滑下去的痕迹,方国涣心知不妙,急往下游追寻了一阵,仍无所获,四下喊了多时,也无人应。方国涣心中一凛,道:“难道罗坤贤弟遭受了什么不测?” 方国涣悬着心思,怀着一线希望复转回了陀螺观前。陀螺观此时早已烧塌,火势燃尽,废墟上冒着残烟。望着焦黑的断墙残壁,方国涣泪水涌出,一时间万分地凄楚。在烧毁的陀螺观前,方国涣候了两日,希望出现奇迹,罗坤突然地转回来。到了第三天,方国涣料定罗坤已经遭遇不测,不可能回来了,便怀着无限的伤感与悲痛,离开了已成废墟的陀螺观,哭着去了。 再说那一晚,罗坤与方国涣倾心而谈之后,兴奋异常,想日后能随方国涣同游天下,心中欢喜之极,翻来覆去,想了许多将来高兴的事。罗坤似睡非睡,朦胧中隐隐听到外面有些声响,心中大异,便起身悄悄来到了观外。忽见一黑影蹲在角落里打火,火燃时,借着火光一闪,罗坤识出那黑影竟是镇上的无赖阿西,心知此人要使坏,趁阿西不备猛然扑了过去。原来,那无赖白日在街上见方国涣怀中揣了许多银子,心中便起了歹意,知道罗坤常在郊外的陀螺观内居住,料定今晚方国涣也会随了罗坤去那里过夜,也自没把这两个少年放在心上。那无赖躲在家中睡了一觉,准备夜深人静时动手。一觉醒来后,知自己差一点误了事,便悄悄溜到了陀螺观。时值黎明前的黑夜,陀螺观内黑暗不能辨物,那无赖胆小不敢硬摸进去,索性一咬牙起了杀机,欲放火把陀螺观烧了,将罗坤、方国涣烧死在里面,然后再取了银子走人。那无赖于是找了一把干草,用火石打着了火。忽见一人直扑过来,心中一惊,本是做贼心虚,扔了燃着火的干草,挣扎开去,转身就跑。罗坤已知那无赖要谋财害命,气愤之极,紧追不舍,那把干草就势引燃了陀螺观。 无赖阿西一直跑到河边,见身后之人仍苦苦追赶,回头看时,天已微亮,识得是罗坤。那无赖毕竟做贼心虚,见了罗坤,又惊又怕,见甩脱不掉,欺罗坤年少力薄,索性转身迎住。厮打时,罗坤力弱不支,被那无赖打昏。恐罗坤日后张扬告发此事,那无赖一狠心,便把罗坤拖到河边推了下去,便慌慌张张地逃回家去了。这也是罗坤的劫数,如果他当时叫醒方国涣,或者大喊一声,也不至身单力孤被阿西算计。 十三 且说昏迷中的罗坤在河水中顺流漂下,所幸被一位渔夫救起,待他醒来已是三天之后了。罗坤谢过救命之恩后就拜别了渔夫,急急赶回陀螺观,却见那陀螺观已经成废墟了。罗坤呆怔了片刻,以为方国涣已被大火烧死,悲切之下,不由放声大哭起来。哭声惊动了附近的一位农人,也就是与方国涣说过话的那位老者,闻声来到跪哭的罗坤身旁,用手拍了拍他的肩头道:“罗小哥,你在哭什么?”罗坤抬头,识得那老者,人称田翁,便悲痛地道:“我的一位好心的哥哥被烧埋此处了。”田翁道:“可是与你年纪相仿的那个年轻人吗?”罗坤哭道:“正是方大哥,是我害了他。”那田翁已知原委,便哈哈大笑起来。罗坤见了,起身怒道:“你这老头,也是个幸灾乐祸的人,有什么可笑的!”那田翁笑道:“老夫笑你在哭活人。”罗坤闻之一怔,诧异道:“此话怎讲?”田翁道:“那日陀螺观火起之时,你那哥哥从观内无恙而出,四下寻你不着,竟在此地候了两日。昨日大早,老夫见他哭着走了,也不知去了哪里。”罗坤听罢,当下惊喜万分。 陀螺观的一场大火,令方国涣、罗坤二人走散,因方国涣先自去了,致使罗坤大为失落。谢别了田翁后,罗坤寻思道:“都是那无赖阿西分开了我与方大哥,还有那吴老虎,这二人着实可恶!”罗坤心中便燃起了一股怒火,几日后的一个夜里,趁吴老虎与那无赖阿西不备,放火烧了二人的家宅。这两把火烧得很是厉害,连及了周围十几家住户的房屋。罗坤心知事情闹大,恐官府追查,便逃离了吴家集,寻找方国涣去了。起初,罗坤听方国涣说起过,要去一处叫连云山的地方,便四处打听,人多不知,虽得了两处重名的地方,也是寻了个空。 转眼半年时间已过,罗坤流浪了许多地方,仍无方国涣的半点音信,心尤不甘。罗坤与方国涣虽然结识仅一天时间,但二人感情上已处得十分融洽,罗坤自把方国涣当作亲人一般看待了,暗中发誓,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寻到方国涣。 这一日,罗坤走得倦了,坐在路边纳凉歇息。此时,一位骑驴的老者远远而来。罗坤见那老者摇头自吟,看模样,似饱读书卷、阅历极广之人,心中一喜道: “这老头一大把年纪,必然见识得多,也许能知道那连云山所在。”想到这里,罗坤便起身迎拜道:“老人家请了,可否打听个地方?”那老者止了毛驴,大咧咧地道:“什么地方?只管说来,老夫熟尽天下地理,无有不知去处者,但有其名,便知其地。”罗坤闻之大喜,庆幸果然问对了人,于是道:“老人家可知道连云山所在吗?”“连云山?”那老者沉思了片刻,随后道,“听说关东有一座宝山,其巅峰上连云海,尽为白雪所覆盖,四季可见,似与云接,你问的莫非是此山?”罗坤但听是宝山与云相连,形态相似,便喜道:“就是此山了,请问老人家,怎么个走法?”那老者自有些得意道:“老夫所言,从无错理,你若去那连云的宝山,可至山海关,出长城,奔关外,关东之人无有不知此山者,到那里一问便知。不过,关东的女真人凶悍野蛮,你此去倒要小心了。”罗坤欣然道:“多谢老人家指路之恩。”深施一礼,拜别而去。 罗坤一路行来,初秋时分,到了山海关内一个叫古平镇的大镇上。这古平镇是关内关外交界的北方重镇之一,尤以这个季节,关内外的商家汇聚于此,镇上一下子便热闹起来,南来北往的各色人物四下云集,单行的,结队的,彼此各怀心思。 罗坤寻至了一家马店,心下道:“需在这里歇脚,明日好出关。”此时,马店内人声鼎沸,好不热闹,十余名伙计,端酒送菜,上水献茶,招呼着爆满的客人,忙得团团转,无一时的闲暇。罗坤看准一个机会,便上前帮着伙计们忙了起来,一名伙计感激地朝他笑了笑。这是罗坤一路上讨吃喝的法子,他觉得帮人做些活计再要些吃的来,比直接伸手讨饭强许多,此法时常奏效。虽然有时也遭人不予理睬和白眼,甚至让人赶走,但大多时候都会得到善待。罗坤正帮着伙计们忙前忙后,那马店掌柜的恰好出来看见了,走到近前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小兄弟,好好干,一会准让你吃个饱。”显然是见罗坤是一个讨饭流浪的乞儿,见他会来事,也自喜欢。罗坤对掌柜的感激一笑。那掌柜的见罗坤生得机灵,还透出几分朝气来,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一忙直到半夜,客人们才渐渐少了,伙计们松了一口气,几名伙计便招呼了罗坤过来一起吃饭。一名伙计道:“小兄弟来得真及时,帮了我们一个大忙。”另一名伙计道:“小兄弟吃完饭后若无去处,可到后院柴房里过一夜便是。”罗坤听罢,正中下怀,忙自谢过了。这时,马店掌柜的笑着走了过来,伙计们见了,忙都起身施礼请安。那掌柜的招招手,示意伙计们坐了,随后走至罗坤跟前道:“小兄弟,要吃饱,不知你明日要到哪里去啊?”罗坤忙应道:“回掌柜的,小人准备到关东去。”“哦!”那掌柜的点了下头道,“原来如此。”接着又道:“本掌柜平时最懒得理会你们这些流浪儿,不过见你还精明些,给你介绍一个吃饭的去处如何?”罗坤摇头道:“多谢掌柜的看得上眼,我只想到关东去,不想留在此地。”掌柜的闻之笑道:“给你找一个吃饭的去处还不干,你自家身无分文,到哪里还不一样?罢了,实话对你讲,后院楼上住着一位做大买卖的广东老客,明日就要出关,身边急需一个精明能干的听随。因为这位客人年年都在本店歇脚,信得过本人,故托了这件事来。你既然也想出关,不如随了那位广东老客,顺路同行,听些使唤就是了。每日不但能有三顿饭供着,回来时,还有几两银子的工钱算与你,哪里去找这等好事去?你若同意,这就随我去见那客人,不同意,我再另寻别人。”罗坤听罢,心中思量道:“这样也好,关东那边自家不知个深浅,且随了他去,路上也得些照应,到时候再作打算。”想到这里,罗坤便上前谢道:“既然如此,还请掌柜的成全小人这个差事。”掌柜的闻之大喜,便拉了罗坤向后院而来,并且叮嘱罗坤道:“若是客人问起,你就说是这镇上人家的孩子。”罗坤应了。 十四 掌柜的领了罗坤转向后院,上了二楼,来到一间客房门前。掌柜的上前轻敲了一下门,问:“王先生,睡了吗?”里面有人应道:“宋掌柜,进来吧。”那宋掌柜便拉了罗坤进了房间内。此时,在灯下端坐着一位富态的中年人,庄重肃然,神色沉稳。此人叫王怀,广东的商人,每年秋尾都到关外走上一回,贩运山货、药材等关东特产。宋掌柜这时把罗坤往前推了推,道:“王先生,这就是我给您找的孩子,很能吃苦的。”罗坤忙上前施礼道:“罗坤见过王先生。”王怀见罗坤也自精明些,微点了一下头道:“很好,以后你就在我身边做事,回来时,自不会亏待于你。”随后在桌上的包裹里取了二两银子,递于宋掌柜,道:“有劳宋掌柜了,这个孩子我很满意,给你些许银子,是个意思。”那宋掌柜接过银子,满脸堆笑道:“能为王先生做点儿事,应该的,应该的。”接着,又朝罗坤道:“好好侍候王先生,回来后,我也有赏钱于你。”说完,那宋掌柜便告辞退出,高兴地去了。 王怀见宋掌柜去了,便走到一侧墙边,用手掌在墙上拍了几下。时间不大,门一开,进来一名年轻人,对王怀施了一礼道:“叔叔唤侄儿何事?”王怀便指了一旁的罗坤道:“他是我新找的听随,以后听个使唤,你领去歇了,明日要早些出发。”那年轻人望了罗坤一眼,应道:“侄儿知道了。”王怀又看了看罗坤上下,见他衣衫破旧了些,便对那年轻人道:“云平,你去伙计们的衣服中,寻一身合适的与他换了。”那王云平应了一声随后,领罗坤退了出来。 到了隔壁房间,罗坤见南北两张大床都躺满了人,显是商队的伙计们,此时已有的睡了,有的还坐着说话。王云平对其中一人道:“张路,你给这位小兄弟找身干净的衣服,他是我叔叔新找的听随。”那张路见了,心中一喜,道:“很好,我们商队又多了一个新伙计。”随即在一包裹内翻了翻,找出一套青衫来。那张路便递于罗坤,很友好地道:“小兄弟,这套衣服给你穿了,不要钱的。”罗坤感激地谢过接了。王云平这时对罗坤道:“小兄弟,你就挨着他睡。”说完,自到一头躺下了。张路便让出了一块地方,招呼罗坤过来歇了。那边王云平此时发话道:“都睡吧,明日还要早起的。”伙计们便都倒下睡了。 第二天,天还未亮,马店的客人们大都起了来。一时间,马店后院的马厩、货仓等处,立刻繁忙起来,拉马的,套车的,吵吵嚷嚷,好不忙碌。罗坤随伙计们简单吃了些东西,便来到院中。此时发现,商队共有十余辆大挂马车,四五十人,其中大多数伙计的身上都佩有刀弓利器。有一武师模样的人,腰挂硬弓,背负一口单刀,骑在一匹大青马上,显得十分威武。身后两骑,乘着两名粗壮的大汉。张路一旁告诉罗坤道:“此人是王老板雇的随队镖师,叫黄魁,带了两名徒弟负责商队的人货安全。”王云平此时与罗坤、张路站在楼下的楼梯口处,候着王怀出来,其余人等都在后面立了。 时间不大,王怀从房间中走出,见楼下的车货、人马都已收拾停当,整装待发,满意地点了点头,慢慢走下楼来。当王怀走至楼梯中间,不知怎么,脚底突然一滑,竟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大头朝下直落。这马店的楼梯侧靠着一面墙壁,简陋得没有遮拦,所以王怀一下子便从梯道上滑出坠落,而正下方又有一块废弃的石磙,情形自是万分危急,院中诸人不由齐声惊呼。罗坤离得近些,见事发突然,大惊之下,来不及多想,冲上前去用身体托垫了王怀一下。王怀体重,落势又猛,自撞得罗坤眼冒金星,与王怀同时滚倒一旁。此时,王怀的头部仅距那石磙半尺之遥,多亏被罗坤接转了一下方向,否则不堪设想,院中诸人自都惊出了一身冷汗。王云平、张路二人忙上前将王怀扶起,见无大恙,这才心安,各叫了声:“侥幸!”王怀稳了稳神,摇摇头道:“好险!好险!”见罗坤昏昏然地坐在地上,忙上前扶了,感激地道:“罗坤兄弟,多谢舍身相救,你无事吧?”罗坤呆怔了半天才缓过劲来,挠挠头,回想着发生了什么事,见王怀安然无恙,也自欣然地笑了笑。王怀见罗坤这般,喜道:“好样的!你我真是有缘,昨晚刚收了你,今日便救了我一命,实为王某造化,不该命丧他乡。” 这时,宋掌柜闻讯赶了来,已是吓得变了脸色,见王怀无事,暗松了一口气,忙着赔不是。王怀愠色道:“宋掌柜,王某险些在你这店里丢了性命,如此破旧的楼梯,全然不顾及客人的安全。宋掌柜这般做生意,乃是在砸自家的饭碗。”宋掌柜忙赔礼道:“王先生教训得极是,回头马上叫人修,保管王先生从关外满载而归时,不会再见到现在的样子。”王怀应了声道:“但愿如此。”随即一挥手道:“给罗坤兄弟备马,出发。”张路忙牵过来一匹马道:“此马驯服,正合罗兄弟用。”接着,众人各上了马匹,商队便出发了。 王怀因罗坤在危急之中舍身救了自己,心中感激,便与罗坤在前面并马同行,语气上自然亲近了许多。伙计们见罗坤初来便立此大功,受此礼遇,都十分羡慕。谈话中,王怀知晓了罗坤是一个孤儿,自又添了几分怜意。待罗坤说出自己的目的时,王怀更是佩服他的义气和毅力,也自生出几分敬意来,但是王怀知道罗坤肯定找错了方向,便对他道:“关东本无连云山之名,罗兄弟所说的乃是长白山。”罗坤听罢一惊,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王怀宽慰道:“罗兄弟也勿着急,待从关外回来,带你去南方,王某自会派人帮你寻找那位朋友的。”罗坤心中思量道:“看来也只好如此了,且随王先生到关东走一遭,见见关外的风光,也不枉来此一回,日后再去寻连云山找方大哥吧。”想到这里,罗坤便向王怀谢过了。王怀见罗坤愿意随自己走一回关外,心中也格外高兴。 十五 第四回雌雄宝参 罗坤随了王怀的商队离了古平镇,一路向山海关而来。罗坤见那十几辆马车上的货物多用油布遮着,不知载些什么,便对王怀道:“王先生,既到关东去贩货,为何又带了这许多东西来?”王怀道:“从广东到关东,路途遥远,带现成的银两走路甚是不便。车上所载,都是丝绸、茶叶等江南好货,到关东换取些毛皮、药村等山珍特产,如此一回当获利十几倍。此乃是商家常营之术,比那单单带了银子去收购,却要实惠得多。”罗坤闻之,暗自惊讶不已,知这商家也有大术。 行至中午,商队便已到了天下第一雄关山海关前,远远地见到了长城,伙计们都兴奋起来。罗坤初次见到长城,不由惊叹万分。见那逶迤的城墙,如巨龙一般,盘走于高山峻岭之间,绵延而去,不见尽头,甚是雄伟壮观,罗坤一时间竟看呆了。山海关关口有戍兵把守,验了商队的行文,收了卡金,便放出关了。罗坤在马上左右盼顾长城,啧啧称奇。王怀见了,笑道:“不到长城非好汉!这一回,罗坤兄弟也算是一个好汉了。”张路也在旁边笑道:“没有亲自登上长城,一经而过,不算数的,待回转时得空再上去看看吧,心情又不一样的。”王云平道:“上去久了,也是累人,不如远观的好。” 王怀这时问众人道:“你们可知这万里长城的典故吗?”那边镖师黄魁应道:“秦始皇修长城,这些谁人不知?”王怀又道:“黄师傅,你可知秦始皇修筑长城的真正用意吗?”黄魁道:“乃是恐固边防,以阻夷族扰内,适才出关时,不是见有戍兵把守吗?先生这般问,难道还会有别的意思么?”王怀点了点头道:“世人所知,经史所载,都认为长城是阻挡外夷入侵之防地,是与战事有关的,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其二才是最重要的,也自是秦始皇修筑长城的真正目的所在。”众人一听,都来了兴致。王云平忙道:“还望叔叔说与我等明白。”王怀道:“也好,说出来让大家解解闷吧。”接着便道:“我有一故人,是位风水地理名家,自号霞云先生。”王云平道:“可是一年前曾到过家里的那个疯子?”王怀道:“正是此人,其实霞云先生虽然形态不拘,却是一位身怀异术的世外高人,尤善地理风水之术。”张路一旁道:“风水之术,骗人的把戏罢了,这些术士之中又能出什么高人来。”王怀道:“地理风水之术,玄奥难懂,然也有极为灵验之例,上求官禄,下问财丁,多得助于风水一学。”张路一旁极欲想听故事,便问道:“不知那霞云先生对长城有何高论?” 王怀这时缓缓地道:“霞云先生曾言,万里长城实为地理术上的一种‘长龙引水局’,又名‘苍龙引水局’。”众人听罢,都觉得新鲜离奇,忙问其详。王怀便接着道:“当年秦始皇灭六国统一天下之后,时值天下初定,人心思治,当以止怨安民为首务。可那秦始皇却迫不及待,倾全国之力来修筑这万里长城,是因为秦灭六国之后,天下间的奇人异士都网集到了秦始皇一人手下。其中有高人向秦始皇献定国安邦之策,便是设此地理风水格局,以保大秦江山‘子孙万世之基业’。后世史学家对秦始皇修筑长城的真正目的不知,但以经史为准,故无异议者。”黄魁一旁接嘴道:“先秦以前,燕赵已各筑有长城,秦始皇只不过接而扩之罢了,如何能与地理术有关?”王怀道:“战国时,燕赵之长城,实为边防之用,然而这些只不过是‘散龙’,秦始皇一统天下,自然要全一条‘长龙’了。其实,亡国之因很多,高而厚的城墙,是挡不住敌人千军万马的。秦始皇也深知这一点,所以举国修长城,非以城墙拒外夷,而是在地理上固江山。当时修筑的西起临洮、东到东辽海口的长城,意在引东海之水。”王云平讶道:“这如何能引东海之水?”王怀道:“意引而已。想我中华大地,已有长江、黄河两条‘水龙’,滚滚东流直入大海,龙之脉气四布,哺育我中华民族。‘苍龙引水局’再引东海之水,令水气回复,以示风水轮转之意,可保一朝永世。万里长城以其雄伟之势,布成了天下最大的一式风水格局,欲以人力胜天,永定天下。” 众人见王怀讲得玄乎又玄,却好像也有些道理,听兴愈浓。王云平问道:“既然有这般风水格局保佑,大秦当永世才对,秦朝却又为何二世而亡了呢?”王怀道:“这里原因很多,一是秦始皇死得早,没有最后定局成形,故水气不复,龙脉不显。”黄魁一旁笑道:“先生真会讲故事,长城自古便是边关防地,战事之用,哪里会生出这般玄论怪谈。”王怀道:“既做兵家防地之用,以阻外族扰内,仅在战略要地修筑些也就罢了,却又为何延伸到高山峻岭之中,人马所不能至之处?况且耗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以至逼得百姓造反,天下不宁,难道秦始皇不明白这个道理吗?”“这个……”黄魁倒被反问住了。张路一旁道:“最后秦朝还不是很快灭亡了?这‘苍龙引水局’一点儿作用也不起的。” 王怀这时叹息一声道:“以人力胜天,要有个过程的,秦始皇急于求成,以图早定国基,甚至不顾民生哀怨。此风水格局布得太大,还未成形之际,中间又被一女子哭泄了‘龙气’。”张路笑道:“可是孟姜女哭长城?”众伙计闻之,哄然而笑。王怀点头道:“不错,正是这个孟姜女。”黄魁一旁道:“孟姜女哭长城倒是有此事的,民间流传甚广,如今长城边上,还有座姜女庙呢。可也怪了,这孟姜女果真能把长城哭倒?”王怀道:“孟姜女实为江女,江女者,龙女也!” 张路惊讶道:“这与名字有什么关系?”王怀道:“未曾闻三国时的凤雏庞统死于落凤坡吗?”张路道:“巧合罢了。”王怀道:“巧合之事便是非常之事。那孟姜女或许就是江中的龙女转世,已成人形之龙女怨哭未成全形之苍龙,苍龙不忍,故自毁其形八百里。那长城被孟姜女哭倒之后,秦始皇大为惊怒,欲杀破他龙脉之人。后有高人献策,说孟姜女乃是龙女,故能哭破‘苍龙引水局’,是为怨气太重之故。长城龙气既泄,再无补救之法,唯可缓补者,便是让秦始皇娶孟姜女为妻,消其怨气,以人稳天。想那阿房宫内丽人无数,孟姜女纵有天仙之貌,秦始皇也不会理会这个破他国家龙脉之人,但为了补救‘苍龙引水局’,秦始皇不得不为之。哪知孟姜女是一刚烈女子,千里寻夫不着,竟投水而死,所以长城的龙脉之气在秦始皇时就已泄了。虽然以后还在继续修筑,也只是保其余气而已,但已无什么大效了。”众伙计听后相视而笑,暗里直道:“谬论!谬论!” 十六 王怀这时仍然滔滔不绝地道:“秦始皇当初修筑长城时,为了防止民间再有高人异士识出这‘苍龙引水局’,便焚书坑儒,以愚天下之人,那时有许多奇书都给毁了。长城龙脉气泄,便失去了地理术上的作用,但作边防之用,又出现了朝代更替的局势。”王云平问道:“如今的长城就不能再有那种神秘的作用吗?”王怀道: “霞云先生说过,长城虽失定国安邦之力,但其灵气犹存,可惜历经战乱毁坏,多有残缺,龙尾处遂成荒凉沙漠,是为水气不复之故。若重修整治,使龙头一贯龙尾无断残处,也有逐沙漠变绿洲,保持国运长久的作用,‘长龙引水局’还是有些灵气的。所以本朝尤重视长城的修复,以至有了东起鸭绿江、西到嘉峪关的长城来,除了边防之外,或许也有这些个缘故,别有深意的。”王云平又道:“一路看来,长城好像不是一条远去的,还有并行的,相距也远了些。”王怀道:“听霞云先生说,这是几条‘伴龙’,有护卫主龙脉的作用,如果长城从海口一连至底,灵气可就大了。”王怀的这一番长城之论,把伙计们听得云山雾罩。罗坤一旁暗赞道: “王先生可真有学问!” 商队又前行了两日,便进入了女真人的地界。明朝曾在关东设置了奴儿干都司卫所,随着女真人的逐渐强大,奴儿干都司卫所便慢慢失去了其作用。不过女真各部落与关内民间的生意往来暂时还没有间断,关内的丝绸、茶叶、工艺品、铁器等货物运往女真各部落,换回牛马、毛皮、药材等关东特产,尤以秋季往来最为繁忙。 王怀的商队来到一处关卡前,忽见关卡上布满了女真兵马,正在严密搜查每一位出关卡的人和每一件货物,而对入关卡的人马货物一律放过,气氛较以往紧张。商队众人不知其故,心中纳罕。王云平前去缴纳了关卡税金后,回来对王怀道:“叔叔,没什么大事,好像女真人在搜寻什么要紧的东西。”王怀听了,心中略有一丝不安。商队过了关卡,又继续赶路。罗坤初至关外,一路所见关东风光,尽与中原大不一样,少年心性,自是高兴起来。商队一路行来,尽可能地选择人口密集的镇子,再寻马店投宿安歇。 商队又前行了几日,感觉气温比关内凉爽了些,高山密林渐渐多了,王怀、黄魁等人的神情便有些紧张起来,警惕而行。午后,商队进入了一片平原地带,众人稍松了口气,张路还与几名伙计说笑起来。就在这时,忽见前方尘土大起,百余骑迎面而来。黄魁见了,惊呼一声道:“马贼!大家当心了。”众伙计大惊,各亮刀枪,围护了车马货物。王怀此时虽脸色大变,却知此时定要镇静,高声道:“大家莫慌,见机行事。”转瞬间,那百余骑风卷而至,马上尽是些彪悍的蒙面人,刀枪舞动,来势汹汹。在距离商队数十米处,为首两人收住坐骑,其中一人一扬手,五六十骑分抄商队两侧,顷刻间便把人马车货围了起来。 黄魁见事情不妙,壮着胆子引马上前,一拱手道:“不知各位是哪路的好汉?”随即抽出了背上的单刀。那边为首的黑衣人一声冷笑,从马背上解下一张巨形硬弓来,搭上一支长翎箭,对准黄魁喊了声“着!”弓弦响处,一箭飞来。黄魁大惊,刚要举刀拨挡,其箭已到,正击在那柄单刀刀背上,但听“当”的一声脆响,单刀竟折为两断。直震得黄魁右臂麻痛,几乎失去了知觉,不由得把另半截刀柄也扔了出去,心下大骇,引马急退,知对方手下留情,无意伤己,不敢再言。众伙计立时惊惧,相顾失色。罗坤暗自惊讶道:“好厉害的箭法!”不免为商队的处境担忧起来。 那黑衣人一箭将商队诸人镇住,随后收了巨弓。旁边另外一名黑衣人便高声喊道:“过路的老客,你们听好了,我们今天一不劫货,二不杀人,但请各位把车上的货物、身上的包裹都打开摊在地上,我等要寻一样东西,查完便走。若不然,休怪我等发难。”王怀听罢大惊,知道车上载的尽是些江南产的好货,这些强盗见了岂有不劫之理。王怀行商多年,也是经历过风险之人,心知此时只能照对方的意思做,不然会立生祸变,从刚才那一箭来看,对方不是寻常的马贼,或许真要找一样东西。王怀随即吩咐王云平道:“按他们的意思做,卸货拆包。”王云平迟疑了一下,见王怀说得坚决,只得回身对伙计们道:“卸货拆包,摊在地上放好了,小心别碰损了。”伙计们听了,便纷纷下马拆卸起来,一时间,五颜六色的成匹丝绸、各式的器玩、成包的茶叶……各色货物摆满了一地,甚是耀眼。看得罗坤心中惊叹道:“好家伙!这么多好东西!”更是替商队担心害怕起来。 这时,为首的那黑衣人一挥手,身后的几十人便放马前来。到了近前,纷纷下马,奔向那些货物。王怀双眼一闭,心想:“完了!”随见这些黑衣蒙面人,对那些散落的、极易查寻的东西只看一眼,无论贵贱,不予理睬,唯仔细查看那些成包的大件,查完了,即扔在一边,无丝毫的掠取之意,果真是在着力寻找一样什么东西。王怀等人见了,心中各是惊异,不知这些人到底想找什么。那些黑衣人翻找了半天,似无所获,又仔细查寻了每个人与每匹马所带的东西后,仍无所得,便一声呼哨,舍了满地凌乱的货物,毫发不取,各自飞身上马,径直退下了。其中一人向为首的蒙面人耳语了几句,那人点点头,遂对这边说了声:“打扰了!”一挥手,百余骑放马急奔,转眼间,尘烟远遁,群盗竟自去了。 十七 伙计们此时余悸未了,呆呆然,如坠云雾中,不知对方为何如此行事,莫名其妙得很。王怀暗里松了一口气,道声“侥幸”,随对茫然不知所措的伙计们喊道:“还不快装车赶路,等着做甚?”伙计们如梦方醒,这才忙着收装货物,罗坤也自上前帮了。王怀坐在马上,对群盗的此番举动,摇头苦思不解。那镖师黄魁红着脸,引马来到王怀马前,张嘴想说什么。王怀摆手止了道:“贼人势大,也怪不得黄师傅,我们又未曾损失什么,请勿自责。”黄魁面呈愧色,对王怀拱拱手,引马一边去了。 货物装上了车,商队又继续赶路。此番遭遇虽有惊无险,一路行来,众人却更是小心。又行了几日,人烟渐渐多了起来,众人这才稍安了些。途中经常发现一些行踪诡异的人,有的甚至暗中跟踪商队,私下窥视。常有马匹在商队前后出没,似在观察什么,确定无所发现后,便各自消失了,整个关东似处在一种异常的气氛中。在马店歇息时,经常看到人们交头接耳,好像在谈论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神秘得很。由于在途中受了惊吓,商队里的人也自不便上前打听,免得惹人注意,再遭麻烦,并且有装束奇特的怪异之客常用狐疑的眼光看人。 又行了数日,前方出现了一处女真人的大部落,也就是商队所至的目的地,王怀与伙计们这才有了欢颜。离部落还很远,便已惊动了部落中人,一名女真族年轻人骑马迎住,问道:“可是广东的王老客到了?”王怀应道:“正是王某。”那年轻人喜道:“族长已候老客多日了,我这就去禀报。”说完,飞马去了。 刚至村口,前方部落中已迎出一队人马来,为首的是一位女真族老者,后面拥了四五十骑,尽是些年轻力壮、负弓挎刀的汉子。王怀这边见了,忙驱马上前。那女真族老者扬手招呼道:“可是王怀王老客?”王怀挥手喜应道:“是阿骨洪大族长吗?”二马相交,两人拉手大笑,自是老友重逢一般。阿骨洪随即一摆手,身后众骑往两旁一分,让出条路来,王怀便与阿骨洪有说有笑,并马引了商队进入部落。 这是一座有千户人家的大部落,用木桩修筑的房屋井然有序,屋顶上晒着一排排整张的兽皮,房檐下挂着大块的腊肉和成串的蘑菇,几条雄壮的猎犬刚吠了几声,便被主人止住了。部落内外令人感到那般粗犷和豪野,处处显现着一种别样的关东风情。商队一到,部落沸腾,老少争看,立时热闹起来。商队被迎至一处大院子里,自有人接过了车马。伙计们似到了家里一般,任由女真人把货物卸车入库,自不去看护点验,十分放心地随热情的主人进屋落座饮酒。为欢迎远道而来的商队,部落中备下了丰盛的酒席,山珍野味摆满了桌子。王云平、黄魁、罗坤及众伙计,被热情好客的女真人拉住,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女真人豪爽粗犷,人人善酒,劝得伙计们也自开怀畅饮。 王怀单独被阿骨洪请到了楼上,那里自备了一桌更丰盛、更讲究的酒席。二人落座,举杯欢饮,诉说旧事,却闭口不谈生意,这也是女真人首次待客之道。王怀、阿骨洪互劝了几杯,叙了一番重见时的感慨。王怀然后道:“老族长,今有一事不明,还请指教。”阿骨洪笑道:“你我来往多年,坦诚相交,有事但讲无妨,知无不言。”王怀于是将出关后途中所经历的一切向阿骨洪述说了一遍。阿骨洪听罢,慢慢放下手中的酒杯,肃然道:“此事说来话长。老客远道初至,有所不知,一个月前,我关东圣地长白宝山,出土了一支双身的‘雌雄抱团参王’。”王怀听罢,惊呼了一声道:“竟有这等奇事!”立时惊异万分。 阿骨洪饮了一口酒,感慨道:“这千年都难得一遇的奇事,没想到竟能出现在我们这个地方。”阿骨洪让了一下王怀酒菜,接着又道:“此参王乃是我女真族中的一名年轻人偶然在一耸立的石砬子上挖得,出土之后,那座石砬子因灵气尽失,当晚就崩塌了。”“咦?”听得王怀惊叹了一声。阿骨洪又道:“那年轻人得了这宝物后,即被一位闻风而至的关内老客用三万两雪花白银收买了去。”王怀听到这里,懊悔得一拍大腿,道:“如此神物,千年不遇,十万两银子也不为多!”阿骨洪接着又道:“那关内老客购此参王之后,惊喜异常,立即舍弃了已采购的大批山货,带着心腹之人连夜走掉了。谁知数天之后,不知怎么走露了风声,有人发现那位关内老客及一行十七人被人杀死在荒山野地,‘雌雄参王’不翼而飞。自此以后,关东一地便不太平了,血案连发。”王怀吃惊道:“怪不得贵族兵马以及那些马贼强盗也都兴师动众,令人恐慌得很,原来都是为了争夺这支宝物。”阿骨洪道:“我女真族的大首领放出消息,有献此物者,赏好马五千匹、牛羊各万头、奴隶三百名,还有一块好土地,可做一方之主。”王怀听罢,惊叹道:“谁人有此大福?”阿骨洪又道:“那参王乃我宝山神物,自不会让它流出关东,所以缉查得很紧。不过,此神物虽未离开关东,却也不知落入何人之手。这一个月来,天下黑白两道的人物,纷纷会集关东,争夺此宝,不知还会有多少人因此丧命。”说完,阿骨洪摇头感叹不已。王怀也自惊异。 第二天,阿骨洪叫人摆出了部落内所集攒的毛皮、药材等特产山货。王怀见这些货物比往年又多出许多,成色又好,大为高兴,列了一张货单与阿骨洪,写明了双方所要交易的货物。阿骨洪便命人照单备货,又看了王怀带来的丝绸、茶叶等江南特产,也自喜欢。王怀随后又带了王云平、罗坤二人到附近的几个部落内订购了一些货物,傍晚时回到了阿骨洪的部落。阿骨洪自又摆酒设宴,宾主极尽欢畅,兴至深夜。 过了几日,阿骨洪部落内的货物准备得差不多了,王怀因忙着清点,便叫罗坤到附近的几个部落内,去催促先前所订购的货物,并给了罗坤一两银子,让他随便买些吃的,罗坤领命高兴地去了。 这几个部落距阿骨洪的部落不算很远,罗坤一天便都走遍了。那几个部落的族长让罗坤回复王怀,货物多已齐备,不日便可来取,并且多少都赏了罗坤一点银子。罗坤办完事情后,离开了最后一个部落往回赶,走至半路,有些累了,便坐在一棵树下歇息。 十八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惊动了罗坤,起身看时,见东南方向一匹快马疾驰而来,后面尘土扬处,又似有数骑追赶。罗坤心中一惊,忙隐入一片草丛中探头窥视。那匹快马飞驰到一棵白杨树下突然间停住了,马上一青衣人回头看了看远处将至的追兵,似乎觉得今日有可能脱不了身,便从背上解下一只长木盒,跳下马来,急转到树后,见四下无人,忙将那木盒藏入了一处草丛中,又随手折了一些杂草掩盖了,接着环视了一遍四周的环境,便飞身上马,疾驰而走。顷刻后,十数骑黑衣人尾随追去。 罗坤见那些人去得远了,便起身从草丛中走出,心下异道:“先头那人神色慌张,不知把什么东西藏在了那里?且去看一下吧。”罗坤来到那棵白杨树后面,见一块草丛倒伏了,上面遮掩了些杂草,知道便是此处了。伸手将乱草拨开,下面露出了一只长方形的木盒来。罗坤一时好奇,便开启了盒盖,却见盒内是两片对合在一起的宽厚的白桦树皮,里面似裹了什么东西。罗坤伸手拿去了上面的那块树皮,见里面又是一层翠绿的苔藓,不由诧异道:“什么东西放得如此麻烦?”用手拂去那层苔藓,罗坤再看时,不由摇头失望道:“我当是什么,原来是两棵长在一起的山萝卜。”罗坤曾在阿骨洪的部落中见过类似的东西,问过张路,张路见罗坤连人参都不识得,便戏他说这是关东特产山萝卜。其实,罗坤无意中得到了那支震动关东全境的“雌雄抱团参王”,山参贵重,故用苔藓保鲜,以全其形。 罗坤此时并不识这宝物,以为是两棵长在一起的所谓山萝卜。细观之下,罗坤忽然笑出声来,乃是见这两棵山萝卜竟长成了人形,一棵似八十岁的老翁,一棵似十七八的少女,长须彼此缠绕,上身对抱一起。罗坤笑道:“怪不得那人把这东西丢了,留着这两个光着身子抱在一起的小萝卜人是很羞人的,也不知是怎么长出来的,这山萝卜的须子也太长了些。”罗坤将这宝物玩弄了一会儿,寻思道:“不知这山萝卜能否生食得?”此时但觉口中微渴,便“吭哧”一口咬了下去。嚼了几下,罗坤不禁皱了皱眉头,觉得满口苦涩。细嚼之下,却又透出一种甘甜来,摇了摇头道:“真不如田翁菜园里的青萝卜好吃。”又咬了几口,自语道:“却也将就,都吃了吧。”罗坤不分好歹,竟将这支“雌雄抱团参王”当作萝卜,索性都吃了。吃完了参身,便把剩下的参须在手里团了团,一把塞入口中,闭上眼睛嚼动了几下,皱着眉头硬咽了下去,却是一点儿都没有浪费了。罗坤抹了抹嘴,抬头见天色不早,便把那桦树皮、木盒、苔藓之类的东西丢在一旁,站起身来,赶回阿骨洪部落中去了。 罗坤回来见了王杯,把所办的事情交待了一下,王怀听了很高兴,赞扬了他几句。由于没有把路上吃“萝卜”的事放在心上,罗坤也就没有对别人提起。这时,王云平、张路等人正在清点捆装换来的货物,黄魁师徒也在其中帮忙。罗坤见张路正把一些山萝卜往木盒里装,便走上前道:“这山萝卜也无甚好吃处,苦涩得很!”此语一出,王云平、张路等院中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罗坤不知所以然。这时,一位女真族老者走上前来,对罗坤笑道:“看来这位小哥初入此道,没见过这些好东西吧?”张路一旁道:“他是新来的,不问生意,自不懂这行当。”“哦!”那女真老者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我说呢!”接着对罗坤道:“你所说的这些山萝卜,其实就是你们汉人所说的人参,大补气血的。”“人参?”罗坤闻之一怔,他以前只闻其名未见其形,知道都是些有钱人家才能用得起的名贵东西。那女真老者接着道:“不错,这就是人参。”又指了张路手中的那些人参道:“这是园参,就是家植参,非野生的,也很贵的。”那老者随手开启了一只很精致的锦盒,指着里面的人参道:“这就是真正的野山参,也叫‘棒槌’,我们女真人奉为‘山神’,此种参生长在高山密林,背阳向阴,不喜风日,极是难寻。”罗坤见那锦盒里的人参与自己吃的那棵‘山萝卜’差不多,只是细小了些。那女真老者又道:“你来看,此山参皱密须长,别看它这般大小,却是长了一百多年,值几百两银子的,若拿到你们关内,不知又贵出多少来。”罗坤这时已然听得呆了,心下痛惜道:“乖乖!路上吃的那东西不就是支大山参吗!若照此说来,最少也能值上千八两银子。”想到这里,罗坤后悔得直拍头跺脚。众人见了,轰然一笑,以为罗坤在责备自家见识短。罗坤刚要向众人说出自己吃了一支长得古怪的山参,心中忽又道:“不可,说出来更后悔了,不讲也罢。”摇摇头,回转屋内歇着去了。 罗坤躺在木床上寻思道:“原来那人被追赶,是要抢他的那支人参,看来是很值钱的。可惜自家不识货,当作萝卜吃了。此事可声张不得,否则叫那些抢人参的人知道了,不杀了才怪。”想到这里,罗坤心中倒坦然起来,知道自己不说,便无人能晓得那人参被谁吃了。忽又转思道:“听说人参是大补药,有钱的人家才用得起,既是补药,我吃了也不会有什么坏处吧?”罗坤随即拍了拍肚子,晃了晃脑袋,倒也未觉有何异常,于是更放心了。 傍晚时,张路进来唤道:“罗坤兄弟,阿骨洪老族长又请我们吃酒席了,快走吧。”罗坤闻之一喜,从床上一跃而起,跟着张路来到了厅堂内。此时,酒菜已经摆好,无非是大块肉、大碗酒之类。伙计们一哄围了桌子,张路也自拉了罗坤上前坐了,陪酒的女真人又劝起酒来。罗坤平素也是能吃几块肉、喝上两碗酒的,而此时坐在桌旁,瞧着满桌的酒肉,但觉腹中不饥,竟无一丝的食欲,心中怪异道:“午间在外面也没有多吃些什么,肚子也不甚涨,如何有这般吃不下去的感觉?”张路在旁见罗坤坐在那里发怔,不动碗筷,便道:“罗坤兄弟,这般好酒肉,如何不吃?”罗坤摇了摇头道:“我肚子不饿,你们慢用吧,我先去了。”说完,起身离桌而去。张路见了,心中暗道:“罗坤必在外面多吃了好东西,以至这酒肉都吃不下,我且享用了。”自与伙计们吃喝起来。 罗坤回到房中,心中惑异,百思不解其故。然而更奇怪的是,罗坤竟然一夜未成眠,想睡也睡不着,但觉精力百倍,愈感兴奋。早上起床时,伙计们见了他,各自异道:“喂!罗坤兄弟,今天怎么这般精神?”问得罗坤也自惑然。吃早饭时,罗坤愈觉腹中不饥,似感体内充满了一种“饱和”之气,便推故回到房中,心下异道:“难道是那人参补得不成?这样下去,如何是好?”不免有些忧虑起来。 这时,在阿骨洪部落东南方向的一座山顶上,立着三十几骑,马上之人,清一色的黑衣劲装,为首者,竟是一箭震断黄魁单刀的那位大力神射之人。此人乃是关东绿林中有名的盗魁,姓弓,名长久,人称“大力弓王”,善使一张巨形硬弓,威力无比,手下聚集了近万名关东流寇,占山称王。关东七十二座有名的绿林山寨,竟有五十六座山寨的人马听其调遣,自是关东绿林中的总瓢把子。手下诸盗凶悍健猛,女真大小部落闻之色变,女真人的铁骑也曾围剿过,都以失败而告终,“大力弓王”更是响遍关东全境。 此时,一名叫杜健的寨主指了山下对弓长久道:“总寨主,弟兄们追上并且擒住了‘草上飞’何雄时,那宝物已不见了。雷天豹寨主一怒之下折断了何雄的四肢,何雄受苦不过,便招出逃跑途中将那宝物藏了。弟兄们原路找到何雄所指的地方时,那宝物竟然不见了,只剩下只空盒子和两张树皮,显是被人取走了,何雄当不敢用‘调包计’诈我们。如今看来,那宝物估计是被附近这个部落的女真人拾了去。”弓长久凝望着山下,沉沉地道:“先派弟兄们暗中打探,若有下落,立刻抢回,倘若女真人藏匿不交……血洗部落,鸡犬不留。” 十九 第五回药王 这一日,王怀与阿骨洪坐在厅上饮茶,因为交易妥当,双方都很满意,二人彼此说着些感激的话。这时,一名族人兴冲冲进来禀报:“禀族长,大恩人谷先生到了。”阿骨洪闻之,大喜道:“原来是药王到了!”“药王?”王怀闻之一怔,忙道,“请问老族长,是哪个药王?”阿骨洪兴奋道:“老客是汉人,没有听说过 ‘南医圣,北药王’吗?”随即道声:“老客稍候。”便高兴地迎了出去。王怀此时惊道:“原来天下闻名的‘北药王’来了这里。”王怀是常年在外行商之人,对于世事也知晓些,“南医圣,北药王”,又称“南医,北药”,指的是当今天下两大神医奇人,一个医术高超,一个药理精深,各自游医民间,活人无数,有很多离奇的传闻。王怀为马上能见到这样一位传奇人物而激动不已。 这时,门外一阵说笑,阿骨洪拉了一人高兴地走了进来,一些部落里的孩子拥在厅外探头观看。王怀忙上前相迎,看那人时,身着蓝袍,头系方巾,背负长剑,人似中年,却显得十分年轻,一眼望去,便给人一种清高脱俗的飘逸之感,油然而生出敬意来。阿骨洪这时介绍道:“这是我部落中的大恩人,人称药王的谷司晨先生。”王怀忙施礼道:“久闻药王大名,今日得见,实为三生有幸。”阿骨洪一旁道:“这是货物往来的广东王怀王老客。”谷司晨自对王怀笑着拱了拱手道:“幸会!幸会!”随后各落了座,族人献上茶来,三人相让着用了。 阿骨洪这时高兴道:“几年不见药王先生,甚是想念,今日重逢,药王却是越发的年轻有精神了,莫非服了什么灵丹妙药?”谷司晨闻之笑道:“老族长过奖了,谷某哪里服过灵妙丹药,不过平日善养生罢了。”阿骨洪自又感激道:“七年前,若不是药王相救,我们的部落岂有今日的兴旺?”接着对王怀道:“王老客有所不知,七年前,部落里闹瘟疫,一下子倒了几百人,族人束手无策,坐以待毙。时值药王先生上长白山采药,路过这里,见我部落有难,便出手相救,急在山中随手采集了几把药草,放入大锅中熬了,然后每人饮一碗。说来也怪,不出两日,染病的族人竟都痊愈了,药王之名真是不虚传!”谷司晨这边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老族长这般夸奖,实令谷某有愧,无地自容了。”王怀心中自是敬服万分。 且说罗坤又是一日夜不饥不眠,尤感精力旺盛异常,且无其他的不适,先前还有些担心,此时却恍悟道:“莫非吃了那人参成就了神道不成?听人说吃了灵药成仙的事也是有的。”心中随即一喜,忙跑到院中帮助整理货物去了。张路此时见到罗坤,不由得吃了一惊,但见罗坤精神抖擞,意气勃发,双目含光,比以前突然精神了十倍,不由诧异道:“罗坤兄弟,发了什么大财?竟如此光彩?”罗坤摇了摇头道:“我能发什么大财,能跟着大家吃饱饭就足矣了。”心中忽然笑道:“日后就算有山珍海味也咽不得了,如此下去,倒省了许多麻烦。”张路一旁摇摇头,惑然不解。 这时,阿骨洪陪了谷司晨在观赏部落中的山货。阿骨洪指着小山似的毛皮、晒满地的药材,高兴道:“今年部落山货大丰收,比往年多出一倍来,实托山神之福啊!”谷司晨点头道:“关东这里,山多林密,物丰人杰,实是一处风水宝地!”阿骨洪听罢大笑。谷司晨这时托起了一架鹿茸玩赏,无意中一抬头,忽见院子里忙碌的众人中有一少年,神采非常,大异他人,有一种鹤立鸡群之感。谷司晨立时一怔,忙放下手中的鹿茸,走到正在低头干活的罗坤跟前,拍了拍他的肩头道: “喂!小兄弟。”罗坤抬起头来,正与谷司晨照了个面。谷司晨乍看罗坤之下,不由吃了一惊,但见此少年神采照人,容光焕发,双目中闪烁着点点灵光,通身上下似罩绕着一片祥和之气。谷司晨心下惊异道:“这少年如此怡人,大非寻常,其内里透发显示的神采气质绝非凡俗之人所具有,天生此相,必是极尊极贵之人。但既是极尊极贵之人,也不能具有如此形色神态,况此少年与众人忙碌,显是一个下人。若不是天赋异禀,必是误食了奇异之物。”罗坤此时见面前站着一位陌生人,惊讶地望着自己,不知何故,便问道:“这位先生,唤我有事吗?”阿骨洪这时走上前道:“这孩子是广东王老客的小伙计,很能干的。”旁边诸人见族长与一陌生人上前与罗坤说话,便都放下手中的活计,站着观看。谷司晨见此时人多,知道不便细问,于是对罗坤笑了笑道:“没什么事,随便看看这些药材。”说完,自与阿骨洪走开了。罗坤望着谷司晨的身影,不由自言自语道:“这位先生好生面善!” 到了午间吃饭时,罗坤又借故走开了,闲着无聊,便信步出了部落。到得野外,始觉秋气爽然,清风畅意。罗坤踱步上了一座山顶,见远处群鸟飞散,旷野空无,别有一种深秋的肃杀之气,触景生情,不觉间有些伤感起来,心中暗叹道:“方大哥也不知去了哪里?这半年来让我找得好苦。如今误投关外,想必离方大哥更远了。”罗坤哀叹了一声,自落下泪来。 这时,忽听身后有人道:“小兄弟,小小年纪,何故如此唉声叹气?”罗坤闻之一怔,回头看时,却是午前在部落中见过的那位陌生人,此人正是谷司晨。罗坤见了,心下道:“这个人怎么也到了这里?午前好像有话要对我说似的。”便上前施了一礼道:“原来是先生,罗坤有礼了。”谷司晨笑道:“你叫罗坤,很好!在下谷司晨。”罗坤见谷司晨言语和气,自生好感。谷司晨这时道:“大家都去吃饭了,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罗坤应道:“谷先生有所不知,我肚子总不觉得饿。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咦?”谷司晨闻之一怔,忙问道,“当真有此事?两日不进食物,你就不觉得腹饥吗?”罗坤道:“我骗先生何来,这两天肚子始终觉得饱饱的,见了任何东西都不想吃,更是不想睡。”谷司晨闻之,心知有异,便想进一步探试,于是道:“谷某略懂医理,小兄弟若不介意,可否让我一诊,看你是不是生了什么怪病?”罗坤闻之喜道:“好极!我也觉得怪怪的,无端生出这种‘饱病’来。”罗坤知道谷司晨是部落族长阿骨洪的客人,也自信任,便把手腕伸了过去。待谷司晨拿住罗坤脉位,细诊之下,心中忽地一惊,但觉罗坤六脉平和有力,自有一股充沛的真气在血脉中鼓荡。谷司晨暗中惊异道:“此脉象似有内家修炼几十年的功力,看来不出所料,这孩子必是天缘巧合,误食了奇异之物。不过,天下间能有什么东西竟有如此神效呢?”罗坤见谷司晨诊脉不语,神情似有异色,不免紧张起来,担心地问道:“谷先生,有……有什么不妥吗?”谷司晨慢慢收了手,神情庄重地注视了罗坤片刻,不免把罗坤看得心里发毛。接着,谷司晨拍了拍罗坤的肩膀,感慨一声道:“小兄弟,祝贺你,你已成为人中之仙了!”罗坤听罢,心中虽安,却百思不得其解。 二十 谷司晨随后拉了罗坤,寻了块石头坐下,问道:“小兄弟,你也不用瞒我,最近一些时日,你吃过什么奇怪的东西没有?”罗坤闻之,暗里惊讶道:“这位谷先生好厉害!定是个高人,也罢,我对他说了就是。”想到这里,罗坤便对谷司晨道:“谷先生好本事!不敢相瞒,两天前,我在野外拾了一只骑马人藏的盒子,里面用树皮裹了两支长在一起的人参,像两个小人抱在一起,好是可笑……”“咦?”谷司晨此时大吃一惊,随即脱口道,“雌雄参王!”接着便激动地站起来,仰天感叹道:“天意!真是天意!” 原来,谷司晨此次到长白山采药,途中听说了出土“雌雄参王”一事,很是惊奇,药王心性,自是想目睹一回这千年罕得的参王,没想到事出离奇,竟被眼前这少年误食了去,并在内里起了异常的变化。一时间,谷司晨激动不已。罗坤见谷司晨兴奋的样子,不知何故,怔怔地望着。谷司晨见罗坤茫然的神情,不由摇头笑道:“多少成名的人物不惜任何代价想得到这个宝贝,不想天降缘分于你,真是造化!也是你我有缘,午前在部落中见你神采非凡,便知有异。告诉你吧,你所吃的这双支参为参王,千年都很难遇一回的,更不要说它在土中生长几千年了。山川灵秀之气汇以大地母育养此物,更采日月之精华,有福之人遇之,有缘之人食之。据说,此参王出土之后,其山因失灵气,竟在当夜崩塌了。”罗坤听罢,惊讶道:“这东西当真有此神奇?”谷司晨道:“奇处还不止这些,大凡山野之参,味甘苦,性微凉,大补元气,更补五脏之气,精自生而形自盛,故神采照人。气足不思欲,故食欲、睡欲两无。”罗坤闻之,方恍悟道:“原来如此,怪不得这两日吃睡全消。” 谷司晨这时又道:“参为大补之物,尤以野参为贵,然而人用之,必分次而食。若一次补进大量,人体受补不过,立生奇祸,轻者五脏损、四肢废,神志不清而为痴人,重者七窍流血而亡。”罗坤听到这里,大吃一惊道:“哎呀,不好!我一下子全吃了,这可完了,先生救我!”说罢,大为紧张。谷司晨见了,笑道:“不要担心,待我把话说完。你所食的这棵双参一体的‘雌雄参王’,与其他野参不同,也是你造化,若食了这许多量其他野参早就没命了。此参王千年难遇,一参雌雄双备,阴阳调和,其神效赛他参百倍不止,实为天地间极上神品。你之所以无事,且精神大增,食眠两无,乃是其雌雄阴阳互调之果。”罗坤听罢,这才放下心来,也自后怕,好险!谷司晨道:“确实好险,你若只食了其中一个,雌的或雄的,后果真是不堪想象,哪里还有你现在神仙般的感觉。”罗坤听了,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 谷司晨又道:“小兄弟既已幸食宝物,不理会它,顺其自然,十余天后,饮食睡眠自可如常,从此不但体健身强,一生百病不患,且可延年益寿。若过百岁,其驻颜之功仍能保你年轻之貌。”罗坤听罢,大喜道:“如此一来,可成不老神仙了!”谷司晨笑道:“虽不至于千岁万年,但二百岁的寿数,在谷某看来还是有的。”罗坤闻之,一时间心花怒放,手舞足蹈起来。谷司晨见了一笑,接着又道:“这是走自然之法,倘若加以顺导,又可演化无穷。”罗坤忙道:“可又有什么稀奇处?”谷司晨道:“若以行气之法导之,可演化成轻身、辟谷、祛眼、绝息等神奇之术。若习练于武技,自可功高盖世。”罗坤听了,欢喜道:“真要成神仙了!” 谷司晨心中寻思道:“所幸被这孩子误食了去,若是那千年参王落入大奸大恶的坏人之手,当真不好办,从此天下可要多事了。”谷司晨随即感叹一声,对罗坤道:“也罢,既是天意,也是缘分,我且先传你一套‘行气功’,依法演练,日后你自会知晓其中有许多奇妙的好处,也不枉你食那宝物一回。”罗坤闻之大喜,知道谷司晨果然不是一般的人,当即拜谢了。谷司晨见罗坤天真纯厚,有幸食以奇物,也是想成全他,便将自己自创的一套不轻易示人的“行气功”传与了罗坤,又将调息行气的要领向罗坤细讲了。罗坤天性聪明,“行气功”又不是很复杂,不足一个时辰,罗坤便掌握熟悉了,随后自家又演练了一遍。谷司晨见罗坤领会得如此之快,满意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忽听山下人喊马嘶,突然乱了起来。谷司晨、罗坤闻之一惊,忙起身观看。但见山脚下,约有千余骑疾驰而来,马上都是些劲装的黑衣人,转眼间,已将阿骨洪的部落围了起来。罗坤见状,心中不觉一凛,脸色大变,不知所措地望了望谷司晨。谷司晨眉头皱了皱,面呈忧虑道:“这是来寻你的,切记,食参王一事,除了你我知道外,不得向任何人说起,否则必遭杀身之祸。”罗坤紧张地点了点头。谷司晨见了,又坦然笑道:“有谷某在,倒也不必担心。走,去看个虚实。”随即拉了罗坤急转下山来,寻了一处草丛隐了身形,静观其变。 部落中人突然遭此意外,老幼惊慌。时间不大,阿骨洪乘马迎出,身后跟着二百多名女真族的年轻人,箭上弦,刀出鞘,列在两旁警戒了。镖师黄魁在木楼上望见那名为首的黑衣人,似箭断自己单刀的那位大力神射之人,吓得急忙掩头躲了。来的正是大力弓王弓长久。 阿骨洪见群盗将部落团团围住,惊骇之余,自知来者不善,稳了稳神,引马上前问道:“不知各位好汉到这穷村野落中有何贵干?”弓长久身边的杜健用马鞭一指,道:“你这族长听着,我们已查出‘雌雄参王’就在你们部落中,快快交出,自然无事,否则扫平你们部落。”罗坤在草丛中闻之,倒吸了一口凉气,知道自己给部落闯了大祸,这些人果然是来找那支人参的。阿骨洪此时大吃一惊道:“这位好汉,如何这般说话?参王乃宝山圣物,岂能在我部落中,况且我女真族人万万不敢私藏此神物的,各位好汉弄错了吧?”杜健冷笑一声道:“你这族长,勿要狡辩,如此不知死活,可知我家总寨主是谁?”阿骨洪闻之,心中一震,随即疑惑地摇了摇头。杜健这边得意道:“我来告诉你,小心听了,我家总寨主便是大力弓王!”大力弓王!阿骨洪与后面的女真族人皆是一惊,满脸的骇然之色。 二十一 谷司晨惊讶道:“是大力弓王到了,看来事情有些棘手。”随即附于罗坤耳边道:“事急矣!我得现身了,你在这里千万勿动。”说完,谷司晨起身从草丛中缓缓走出,朗声道:“原来是威震关东的大力弓王到了,可不要滥杀无辜,坏了自家一世名节。”众盗闻之,皆是一惊,回身看时,见是一名蓝衣儒生,从容不迫,缓缓走来。弓长久见了,也自惊讶。阿骨洪不由惊呼了声:“谷先生!”群盗自被谷司晨从容不迫的气势镇住,往两旁一分,让出条路来。谷司晨走到阿骨洪马前,一拱手道:“老族长,勿要惊慌。”阿骨洪大悔道:“先生既已不在部落中,为何不走掉,反来受累?”谷司晨含笑不语,转身面对群盗。 杜健此时怒道:“来者何人?敢在这里说话!”谷司晨一拱手道:“在下是老族长的客人,见部落中有事,不能置身事外,希望能调和调和。”杜健闻之,冷笑道:“好一个不知死活的人,待我来调教调教你。”说着,抽出单刀欲驱马上前。弓长久这时突然扬手制止道:“杜寨主,你且退下。”杜健不敢违命,收马一旁立了。弓长久一双锐利的目光打量了谷司晨一番,冷冷道:“这位先生肝胆照人,弓某佩服,不过此事与先生无干,勿管闲事为好。”谷司晨拱手一礼道:“久闻弓寨主英名盖世,从不恃强凌弱,身为关东绿林盟主,行的是侠义之事,何必难为一个小小的部落?”弓长久闻之,心中微微惊讶道:“此人胆气过人,似有些来历的。”随即缓了缓口气道:“弓某得到消息,那支参王落在此间,是手下人办事不利遗失了的,故来索取,只要部落交出宝参,自然无事。”谷司晨摇头道:“自那参王出土以来,便已震动关东全境,岂能轻易落在这些小部落中?况且在下居此多日,部落中并无异常,是没人能有那么大福分的。如今对此宝物垂涎之人多得是,难道就不能被他人得了手去?在下不才,敢向弓寨主担保,那宝物绝不在部落中,希望勿要难为他们才是。”弓长久闻之,鼻中“哼”了一声道:“你来担保,让弓某如何相信?”谷司晨道:“弓寨主若是不信,在下也无办法,便是杀了我们这些人,那宝参也不会找到的。弓寨主英雄一世,不能因为猜疑就滥杀无辜吧?”弓长久听罢,注视了谷司晨片刻,冷冷地道:“弓某从不放过任何一次机会,阁下既然有胆量为这个部落担保,也应有胆量受我一箭,才能令弓某相信,立刻引兵自退,否则……”弓长久顿了一下,接着淡淡地道:“杀人寻物!” 阿骨洪及族人闻之大惊,因为弓长久以一张巨形硬弓射遍关东无敌手,任何人在他的箭下都无生还的希望。阿骨洪大急道:“谷先生,既是我部落中的灾难,就由我们族人承受好了,先生是局外人,请速速离去。”谷司晨暗赞阿骨洪忠义,便言道:“老族长,此事已经由不得你我,且听天由命吧。”随即面对弓长久,大义凛然道:“希望弓寨主言而有信,为证明部落中人的无辜,谷某愿接弓寨主一箭。”谷司晨自知,事已至此,已无退路,只能冒险一试了。群盗闻之,面露讥笑,阿骨洪及族人自是大急。弓长久闻之一怔,因为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坦言接箭的,也无人能接得了,但话已出口,驷马难追,暗讶之余,只得慢慢解下了巨弓。 罗坤在草丛中识出了那弓长久便是一箭震断黄魁单刀之人,心中惊骇道:“此人箭术霸道,谷先生若受他一箭,必死无疑。事情是因我误食了那参王引起,岂能连累了别人?我且出去说明白了,与部落无关的,死活由他们就是了。”想到这里,罗坤便从草丛中一跃而出,喊道:“谷先生,切莫接这个人的箭,他的箭术很厉害的,就让我来受吧。”这一喊,双方众人都大吃一惊。谷司晨暗里喝了声彩,好胆量!阿骨洪识出罗坤是王怀的伙计,不知为何出现,心下大惑,躲在村中探看的王怀等人见了,都自惊得呆了。群盗见一少年跑出,喊着代人受箭,相顾愕然。 罗坤跑到谷司晨面前,毅然道:“谷先生,这一箭就让我来受吧,全都是因为我……”谷司晨恐罗坤将自己食参王的事说出来,连忙打断他的话,佯怒道:“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到后面去,这里没你的事。”罗坤大急,还要再说什么,谷司晨忙用眼神止了,低声道:“你且退下,我自有办法。”罗坤见了,只好焦急地站在一旁。那边弓长久已经弯弓搭箭,怒道:“弓某的箭,难道是花枝柳叶吗?小孩子家也抢着来受。”谷司晨一拱手道:“他是在下的一位小朋友,不知好歹,还请弓寨主见谅。”弓长久冷笑一声道:“各位都不怕死吗?看来是没有领略到死亡的滋味,今天且让你等知道弓某的厉害。”言罢,弓弦响动,一箭飞出。女真人素知 “大力弓王”之名,不由得齐声惊呼起来。罗坤急得大叫:“先生小心!”谷司晨但闻弓弦一响,见那利箭已然到了胸前,暗赞了一声:好快的箭!千钧一发之际,向左一闪,右手疾出,竟将箭身反握住,随手往身旁一引。此箭力道甚大,谷司晨在原地急转了数圈,方将那迅猛的箭势卸去,接着身形稳住,持箭迎风而立,极是飘逸自然。“好!”群盗与女真人异口同声暴喝起彩来,罗坤竟看得呆了。 谷司晨将这一箭硬生生地接住,立时震住了群盗。弓长久惊愕之余,知道遇上了高人,呆怔片刻,竟一声不吭,忽一挥手,引了群盗疾驰退去,一场劫难立解。女真人欢声雷动,拥上前来。阿骨洪惊喜万分,忙翻身下了马,率族人跪了一片。谷司晨忙上前扶了道:“老族长快快请起,折煞谷某了。”阿骨洪已然老泪纵横,感激道:“谷先生神人降世,挽救了我部落劫难,当受我等族人一拜。”说罢,又率族人再施大礼。谷司晨忙将阿骨洪扶起道:“老族长礼重了,此举谷某当义不容辞的。”此时,部落内一片欢腾,男女老幼都跑出来迎了。谷司晨这时拍了拍还在发怔的罗坤,笑道:“这一箭若让你来受,可接得了?”罗坤脸一红道:“先生原来是怀有大本事的,空手接箭,真是厉害!”谷司晨笑道:“你日后的修为,或许能胜过谷某的。”接着,女真人敬若神明般地拥着谷司晨进了部落,着实欢庆了一番。 两天之后,王怀商队的货物已配齐全,准备起程。王怀见罗坤与谷司晨的关系处得密切,便私下恳求罗坤,请谷司晨护送商队入关。罗坤见王怀待己不薄,便试着去对谷司晨说了,谷司晨倒也笑着应了,更是想与罗坤再处一段时间,帮助他理顺体内的那种饱和之气,上长白山采药的事也自无暇考虑了。王怀闻谷司晨应允了,不由大喜,忙亲自去谢过了。第二天,商队便满载着关东特产上路了。阿骨洪率了族人送出二十里之余,才互相挥手告别。 二十二 由于商队内有谷司晨伴行,王怀等人放心之余,自是恭敬有加,尤对罗坤另眼相看,不再作伙计使唤了。罗坤对谷司晨敬慕之极,每日都习练那套行气功,慢慢地将体内那种饱和之气化成了真元之气,渐渐开始进了些食物。谷司晨又教了罗坤一些内功心法,罗坤熟记了。一路欢颜,有说有笑。 这一日,商队正在赶路,远远见有三名黑衣人骑马在前方的路旁立了。王怀见了,立时惊吓道:“祸事来了!祸事来了!”商队诸人自有些慌乱。谷司晨暗里一怔,忙让商队停了,随后驱马上前,罗坤自在后跟了。那三名黑衣人见谷司晨过了来,忙自翻身下马,躬身施礼,其中一汉子毕恭毕敬地道:“我家弓寨主烦请先生山寨一叙,特命我等在此恭候。”谷司晨微微惊讶,随即道:“不知弓寨主何事要见谷某?”那汉子道:“弓寨主十分敬服先生的本事,自想交个朋友,别无他意。”罗坤一旁急忙道:“先生勿去,你接住了他的箭,他必然恼恨于你,哪里会安好心请你?”那汉子闻之,忙道:“切莫误会,我家弓寨主绝无恶意,临来前特命我等,对先生不可有丝毫的勉强。恐先生不愿前去,便准备了一些礼物相赠,以表敬意,并命我等一路护送出关东地界。”说完,那汉子回身一声呼哨,一黑衣人从一侧林中赶出一辆马车来,车上载满了东西。汉子随后道:“这是我家弓寨主送与先生的一些关东特产,还望先生笑纳。”说完躬身一礼,极是恭敬。罗坤见状,茫然不知所措。谷司晨这时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既然弓寨主盛情难却,谷某今日走一回便是了。”罗坤一旁忙道:“我也随先生去。”乃是怕对方难为谷司晨,自家也好出来担当食那宝参之责。谷司晨想了一下,点头道:“也好。”罗坤闻之一喜。那三名黑衣人见谷司晨应了,各自欣然,一汉子道:“总寨主有令,这车礼物请先生务必收下。”谷司晨心知不好推却,便笑道:“弓寨主倒是一个慷慨豪爽之人,也罢,我且不可拂了弓寨主的一番好意。”接着回身对王怀喊道:“王先生,无事了,且把这车东西收了。” 王怀等人赶上前来,见此情景,大是愕然。谷司晨对王怀道:“弓寨主今番有请,我与罗坤去见他一见,王先生带了人马货物先走一步吧。”王怀闻之,大惊道:“谷先生千万不要去,实在太危险了。”谷司晨笑道:“如今在人家的地面上,岂能由得了你我。”王怀忧虑道:“那我们……”一名黑衣汉子道: “老客勿要担心。”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一面小黑旗来,上面绣了一付弓箭,递于王怀道:“但请老客收了,路上若有麻烦,亮出此旗,保管无事。”王怀闻之大喜,连忙谢过收了,随后对罗坤道:“罗坤兄弟与谷先生回来时,若是追赶不上我们,且去古平镇你我相识的那家马店相会,王某押了谷先生的东西,自会在那里恭候二位平安回来。”罗坤点头应了,王怀便别了谷司晨率领商队先去了。 几名黑衣汉子引了谷司晨、罗坤二人行了一程,前方又迎出四五十人来,见把谷司晨请到,皆高兴不已。众人便拥了谷司晨、罗坤二人转进了一条山谷,里面又涌出百余号人来,为首的是那个杜健,忙上前与谷司晨见了礼,言语甚是恭敬。见了一旁的罗坤,杜健笑道:“临行前弓寨主还提过这位小兄弟,说是若能同谷先生一同请来,再好不过。”罗坤闻之,心中也自高兴,知道对方是诚意相邀了。前行了三四里,出了山谷,对面现出一座高耸的大山来,山林中隐见飘有旗帜。杜健道:“谷先生,这里便是白虎山龙云寨了。”话音刚落,从山上跑下二三百人来,其中一些人敲锣打鼓,好不热闹。谷司晨暗自点了点头。罗坤心中惊讶道:“这些强盗们倒也热情,有些请客的意思。” 杜健引了谷司晨、罗坤二人向山上走来。行至半山腰,道路渐宽,两边时可见到木筑的房屋,有妇人、儿童从门窗内向这边观看。路两旁站满了持着刀枪的大汉,肃穆而立。至山顶,便进了一座大寨,迎面是一座高大雄伟的石木建筑——聚义厅,旁竖一旗,绣有“大力弓王”四字。这时,但闻一阵豪爽的大笑,从聚义厅内迎出三十多人,为首者,正是大力弓王弓长久。 二十三 第六回白虎山 弓长久见了谷司晨,不由大喜,抢前几步迎了,道:“能把先生请到山寨,实为我等的荣幸!”谷司晨拱手一礼道:“弓寨主客气了,想弓寨主名震关东,今得拜见,幸会!幸会!”弓长久摇头道:“惭愧!惭愧!”见了旁边的罗坤,弓长久一喜道:“这位小兄弟也同来了,是想来接我一箭的吧?”罗坤闻之,不好意思地一笑。 弓长久随后请了谷司晨、罗坤进了聚义厅。此厅极为宽敞,可容几百人,正中一虎皮高座,旁置数排厚木大椅。待分宾主落座,弓长久对谷司晨拱手道:“弓某一张硬弓射遍关东无敌手,不想竟能被先生赤手将箭接住,实在出人意外,弓某自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今番有幸把先生请来,但想与先生交个朋友。”谷司晨微微一笑道:“弓寨主客气。”接着又赞叹道:“弓寨主大力神射,不愧为‘大力弓王’之名。其实,这一箭谷某接得也甚费力,实为侥幸。若在三年前,谷某是接不住的,也不敢接的。”弓长久摇头笑道:“惭愧!在先生面前,实在是卖弄了。” 用过了几道茶,宾主气氛融洽,谷司晨道:“有几句话,谷某不知当讲不当讲?”弓长久道:“先生是世上的高人,今日得以相识结交,是弓某的荣幸,先生有话,但讲无妨,不必忌讳。”谷司晨随后道:“弓寨主威震关东几十年,虽操的是绿林中的买卖,行的也多是侠义之事。今日已成就了富可敌国的基业,手下又有万人之众,关东一地,无有敢窥伺弓寨主者,财富与王侯,弓寨主当不会放在眼里。令谷某不明白的是,那支‘雌雄参王’,虽是罕见的宝物,人所争者,不过想换一场富贵罢了。这对弓寨主来说,似乎没有必要,何以这般兴师动众,亲自出马,志在必得呢?难道是为了自家受用,延年益寿,便不顾一世的名节,杀人夺物?”弓长久闻之,忽神色黯然,面呈伤感之态。 杜健一旁道:“谷先生有所不知,弓寨主有难言……”未等杜健说完,弓长久打断道:“还是由我对谷先生讲吧。”停顿片刻,他叹口气道:“弓某本生在中原,十二岁便来到了关东,为了生存,搏杀于绿林之中。一生也无什么大的建树,膝下仅得一女,名英儿,年方十四,自视为掌上明珠,万分疼爱。谁知英儿两年前忽患一怪疾,浑不识人。弓某伤痛之余,遍请名医诊治,可惜至今毫无起色,每日但以米汤维持生命。百治不效之后,心知只有灵丹妙药或能挽回一二。两个月前,长白山忽出土了‘雌雄参王’,若在平日,得与不得这宝物,自不会放在心上。然知此参王是一味千年罕见的灵药,或能救爱女性命,于是着力追寻,时动杀机,实为迫不得已。不料差一点儿就要得手,却又意外地失去了,看来是老天不佑弓某,罚我平日罪孽深重,故受此惩,可小女无辜啊!”说完,弓长久满脸的凝重,半天不语。 罗坤一旁闻之,心中大为懊悔,知道自己误食的宝参是用来救人性命的,望了望在座诸人,想说出那支参王是被自己无意中拣来吃掉了,实在对不住大家,然而见那些寨主尽是些凶悍性狠之人,话到嘴边,又硬咽了回去。谷司晨明白了事情原委,感叹一声道:“可怜天下父母心!”随后对弓长久道:“弓寨主,谷某不才,自幼学了些医术,懂得几味药性,可否见见令嫒,看有没有医治的法子?”弓长久闻之大喜,知对方是身怀绝技的高人,必有异能,忙起身离座,拜谢道:“先生若能救醒小女,弓某愿意让出关东五十六寨总寨主之位。”谷司晨忙上前扶了道:“弓寨主勿要施如此大礼,在没有见到令嫒之前,谷某还无把握,但请引见了。”弓长久忙道:“先生初至山寨,未及安歇,待酒宴之后,休息一晚,明日再行诊治吧。”谷司晨道:“弓寨主有所不知,谷某见到疑难之症,心下起急,一刻也等不得。待见到令嫒诊断之后,再歇息不迟。”弓长久见谷司晨态度执著,便万分感激地道:“如此,就有劳先生了。” 弓长久随后引了谷司晨出了聚义厅,一行人众转向后山。那后山竟有几百间的房屋,错落有致,如集镇一般。整座山寨井然有序,险要之处都设有关卡,谷司晨见了,心中暗暗叹服。进了一处宽敞的院落,在一处雅致的房间内,一名少女躺在床上,似在沉睡。几名在旁边看护的侍女,见了弓长久等人进来,忙都施礼退了出去。弓长久伸手相让道:“谷先生,这就是小女。”谷司晨上前看时,不由吃了一惊,但见此少女面色苍白无血色,憔悴之极,形削骨立,似有残息,直如活死人一般,虽如此,却也显出几分的俏丽。罗坤旁边见了,惊得“咦”了一声,心中大为怜惜。同进来的几位寨主不忍看视,悄然退了出去。弓长久脸色凝重,一扫先前的豪气,忧伤之至。 二十四 谷司晨上前持了那少女的脉位,细诊之下,心中暗暗惊异,但感六脉微弱散乱,气若游丝,实是一极险之症。诊毕,谷司晨轻声问道:“弓寨主可知令嫒何故发病,竟致如此症状?”弓长久叹然道:“两年前的夏日,小女与侍女在山后玩耍了一整日,归来后,大汗淋漓,吵着要水喝,饮了冷水后便睡去了,谁知一睡不醒,以至今日。”说罢,哽咽不止。谷司晨点了点头,眉头皱了皱道:“原来如此!”弓长久急问道:“先生可知小女所患何疾?两年来,所请医家,众说不一,实令弓某好生烦恼!”谷司晨叹息一声道:“此为‘暑气失神症’,夏日大热,中了伏暑,又暴饮冷水,以至寒热相激,邪气不得出,内犯五脏,上侵脑髓,蒙蔽清窍,故而神明不用,昏不知人,日久形损肉削,脉微欲绝,实是一险症。”弓长久闻之,急切道:“不知小女可有救否?”谷司晨摇了摇头道:“实不相瞒,此症若发在三个月之内,谷某倒也有几分的把握。如今病延日久,已近绝候,杂医滥治,正气伐无,目前可以说是没什么希望了。”弓长久闻之,凄楚不已,眼中竟含泪光,拜道: “弓某现今已信不得他人,但请先生大胆施术,死马当活马医吧。纵有意外,也是小女命数该绝,弓某自无怨言。”谷司晨见弓长久如此刚硬豪气之人竟也落泪,心下恻然,想自己原本一晤弓长久便走的,谁知竟遇此耗时费力之事。但人命关天,哪有见死不救之理!略一思忖便道:“也罢,此症也是难遇,谷某只好暂留数月,全力施治便是。”接着又道:“日后一切药水饮食当由谷某亲定,他人不可擅自为之。”弓长久面呈喜色道:“一切皆遵先生之意。”希望自是大增。 弓长久随后引了谷司晨来到外室,谷司晨提笔书了一方,上列了几十味草药,然后道:“请弓寨主派人下山,照方抓药。”弓长久道:“倒可不必下山,为医小女之病,山寨中备了几乎能买到的天下间所有药物,在山寨中提药便是了。”谷司晨闻之,喜道:“如此方便,最好不过。”接着指了指所开药方道:“按此方配齐药后,研成粗末,装入透气的布袋中,放在令嫒身体周围及枕内,三日一换,以保药力。”弓长久立即命人持方配药去了。谷司晨又从怀中取了两颗黑褐色药丸,对弓长久道:“弓寨主可令人将此丹药分两日,当在午时,温水化开给令嫒服下,不可误时。”弓长久接过,吩咐了内宅侍女照法做了。谷司晨接着又开了一方,细审了片刻,随后道:“但将此方之药煎浓汁兑入糖水中,叫人服侍令嫒每日频饮。”弓长久接过药方道:“弓某叫人立即去办。”谷司晨迟疑了一下,止了道:“此入口之药,还是由谷某亲自配制吧。”弓长久感激道:“如此,请先生药房一行。”旁边众寨主见谷司晨处方遣药周备细致,并且十分谨慎,敬佩之余,知道小姐的病症有了一线生机,都暗自高兴起来。罗坤心中惊讶道:“谷先生不但武功高强,还有医病救人的本事,真是厉害!” 众人陪了谷司晨来到一所大木房子前,弓长久命人开了木门,随有一股浓厚的药味扑鼻而来。但见里面十几架药橱四面列了,药物分门别类,用纸签标得极是明白。地上堆满了小山似的袋子,也是那胡乱买来的药物了。谷司晨见了,笑道:“如此多的药物,弓寨主可以开家大药铺了。”弓长久无奈地笑道:“为了医治小女之病,弓某恨不能将天下所有的药物都搬到山寨来,可惜无高人遣用,也只当废物一般。”谷司晨闻之,暗中也自感慨。弓长久随后命看管此药房的管事协助谷司晨取药配制,谷司晨却在一样的药物中,挑挑拣拣,似有区别一般,时间不大,便将药物配全了。谷司晨将配好的药交于旁边侍者,让他去煎熬,又详细叮嘱了温度、火候,那侍者领命去了。弓长久这时感激道:“先生仁心至爱,实为病家之福。忙碌多时,但请于厅上用酒菜吧。”谷司晨一笑作答,随众人回到了聚义厅。 自此以后,谷司晨与罗坤便在白虎山龙云寨暂住了下来,谷司晨每日去医治弓英儿。罗坤闲着无事,便在山寨中游玩,弓长久派了人跟随侍候。到了晚间,罗坤便习练谷司晨传授的那套行气功及内功心法,数日后,身体中竟有了反应,罗坤惊讶之余,练得更勤了。如此过了半月有余。这天晚上,罗坤在室中静坐练功,此时已将先前腹中的那种饱和之气尽数化去了,似乎转换成了另一种气力,在腹中奔腾不止,四下激荡,偶又流窜四肢,但感神意非常,畅然之极。接着,罗坤又觉得体表肌肉跳动,且在不同的部位连成线条状,体内的那种气力欲有膨胀之势,但感力量无穷…… 过了月余,弓英儿的病况有了好转,面色渐现红晕,身体也趋于正常,但仍昏睡不知人事。弓长久见有了起色,兴奋之极,更待谷司晨如上宾,恭敬有加,寨中上下,人人欢喜。谷司晨心中也自高兴,知道病情有了转机,信心大增,猛然间想起一个人来,寻思道:“若是神针秋海林在此,施以金针妙术,针药合用,倒可能令这女娃早些醒来。”见罗坤每日潜心练功,谷司晨尤感欣慰。 又过了数日,罗坤已将体内那股气力控制自如,运至双手,拍树击石,威力无比,运至两腿,踢打之力更是如此,尤其翻腾跳跃,捷健超常,院中木栏,一跃而过,身轻若燕。罗坤知道自己练出了本事,便跑到谷司晨那里,惊喜地道:“谷先生,我练出了好大的力气,好像永远也使不尽的。”谷司晨闻之,大喜道:“好快!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内竟习成了内力。既然如此,我且试试你的力道如何。”说罢,一掌迎面拍去。罗坤见了,惊急之下,索性闭上眼睛,运掌全力相迎。但听 “砰”的一声,谷司晨的身形立时倒退了数步,脸色灰白,忽眉头一皱,似呈痛苦状。罗坤睁眼后,见了谷司晨的这般形态,不由诧异道:“谷先生,没事吧?”谷司晨摇了摇头,苦笑道:“我……我没事。”原来,谷司晨欲试罗坤内力,又怕伤着他,故只用了三成力道,没想到罗坤全力相迎之下,掌力雄劲,险些将谷司晨震飞开去。多亏谷司晨下盘稳健,这才立住了身形,心中大是惊异道:“那参王果是神物!竟能增人内力如此。”见罗坤一脸关切之情,谷司晨强笑道:“我无事,不要担心。”其实,谷司晨已被罗坤浑厚的掌力震成了内伤。谷司晨随后叫罗坤回房歇息了。待罗坤一走,自家急忙吞服了一丸丹药,接着坐于床上运功疗伤。两个时辰后,谷司晨这才缓过劲来,长吁了一口气,后怕道:“这小子好厉害!若是换了别人,必当场丧命不可,好险!好险!孺子可教!”几天后,谷司晨的伤势才逐渐痊愈,见罗坤根基已成,便传授了一套自创的剑法与几路拳脚。罗坤勤学苦练,武功日益精进。谷司晨见了,心中暗自高兴,时常有一个念头出来,却也不表示,只待水到渠成。 二十五 这一日,罗坤来到弓英儿的住处,见谷司晨正在给弓英儿把脉,便问道:“谷先生,这位小妹妹好些了吗?”谷司晨摇头道:“可惜,身体恢复得虽好,却还在昏睡,不知几时才能醒来。”罗坤上前看时,见那弓英儿神色已如常人,静静地躺在那里如酣睡一般,与初次见到的情形判若两人,显得更加俏丽,罗坤不由称赞了一句道:“这位妹妹长得怪好看的。”谷司晨闻之笑道:“等把她救醒,与弓寨主说一声,送于你做媳妇吧。”罗坤闻之大窘,脸一红道:“先生说笑了。”接着懊悔道:“都怪我,吃了救治这妹妹的人参。”谷司晨道:“此事怪你不得,况且那宝参即使拿了来,也未必能救得醒她。”罗坤叹道:“只可惜吐不出来了,否则甘愿送于这妹妹吃,也好增一线希望。”谷司晨笑道:“你这孩子,心地倒也善良,不枉你得了一场造化,误食了那宝参……”谷司晨这时忽然恍悟道:“是了,那参王堪称药中之神物,能大增你的真元之气,你若用内功将此真元之气传送弓姑娘体内,或能有奇迹发生。”罗坤闻之,喜道:“能把这妹妹救醒,当真好极!”谷司晨又道:“你体内的这种真元之气,非其他内家高手可比,同时具备了阴阳两种真气,主要是那参王所汇聚的大地山川之灵气。女为坤,坤为地,同气相感,必有效应,阴阳融汇,是为中和。”罗坤道:“既然能起作用,却不知怎么个传法?”谷司晨道:“上传百会,以醒其脑,下输神阙,以固其本。培元养真,五脏安和,自能神明窍开。”罗坤闻之,摇头道:“百会?神阙?我不知道在何处的。”谷司晨道:“百会位于头心处,神阙就是脐中,是人身上两处要穴。”接着,教了罗坤传功输气之法。 谷司晨随后掀开了弓英儿的腹部衣衫,指了脐部,对罗坤道:“右手按在上面,行功运气便是。”罗坤见了,慌忙摆手道:“男女授受不亲,这如何使得!”谷司晨摇了摇头道:“小孩子家,忌讳些什么,此乃救人之举,勿要推脱。”罗坤无奈之下,只好闭上眼睛,伸手于弓英儿的脐部上按了,运气行功,把一股股雄厚的真气源源不断地输送过去。时间不大,弓英儿的全身便发热起来,显是气通血脉之故。罗坤此时但觉腹内真气无穷无尽,越发兴起,不断地催送。谷司晨旁边见状,暗暗吃惊,心中惊讶道:“这孩子的内力太强了,当今天下,恐怕没有人能及他了。”过了半个时辰,谷司晨便让罗坤转于弓英儿头顶百会穴处,继续运送真气,以让“天地之气”相接。少许,弓英儿嘴唇忽然一动,轻微地“哼”了一声。罗坤见状大喜,全神贯注,气随意走,真气不断输入。谷司晨更是一喜,知道起了作用,有了大转机。就在这时,弓英儿喉间“咕”的一响,随即缓缓睁开了双眼,苏醒了过来,一双大眼睛呆呆地向上望着,茫茫然不知所措。罗坤、谷司晨二人见状,立时惊喜万分。旁边的一名侍女欢呼一声,奔跑出去,通知弓长久去了。罗坤这时已收手停功,谷司晨上前轻声唤道:“英儿姑娘!英儿姑娘!”弓英儿瞳仁仅动了一下,并不应声,浑然无觉,仿佛这个世界不存在一般。 此时,听得门外人声喧杂,一阵乱走,众寨主拥了弓长久急奔进来。见了已睁开双眼的弓英儿,弓长久激动得上前一把抱起,惊喜地唤道:“英儿!英儿!”弓英儿神色茫然,头部仅微摆了一下。弓长久见女儿不应,忙问谷司晨道:“谷先生,小女已醒,为何不认得我?”谷司晨道:“弓寨主勿急,令嫒庆幸醒来,不过神明虽醒,清窍未开,还需一些时日,气机顺畅调和了,方能辨物识人。”弓长久闻之,慢慢放下女儿,转身跪拜,已是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谷司晨忙扶了道:“弓寨主礼重了,快快请起。此功当归罗坤,若不是他以独特雄厚的内家真气,打通了英儿姑娘的血脉气机,令嫒恐怕还要睡上许久的。”弓长久闻之一怔,诧异道: “谷先生,此话怎么讲?”谷司晨道:“且请到外室,谷某自当详说。” 众人退至外室各落了座,仆人献上茶来,大家用了。谷司晨放下茶碗,随后道:“弓寨主追寻的那支‘雌雄参王’可有下落?”弓长久摇了摇头道: “并无消息,看来那神物已入地隐遁去了。”谷司晨笑道:“谷某倒知道那宝物的下落。”在座诸人闻之,各是一惊。杜健忙问道:“莫非真在那个女真人的部落中?”谷司晨道:“谷某已接了弓寨主一箭,担保那部落中并无此物的。”杜健诧异道:“那又能在哪里?请谷先生指明了,我等即刻去取了来。”罗坤在旁边,心中不由一紧。谷司晨这时指了罗坤笑道:“在罗坤的肚子里。”弓长久等人闻之一惊,也自把罗坤吓了一跳。杜健愕然道:“谷先生,可在开玩笑?”谷司晨笑道: “各位有所不知,那支参王是被罗坤在野外无意中拾得,因不识宝物,当作萝卜解渴用了。”“啊!”众人闻之,俱是一惊,杜健惊讶道:“怪不得那参王不翼而飞,原来是被罗坤兄弟吃掉了!我说罗坤兄弟怎么与众不同,神色光彩得很,敢情是那宝物养的。”弓长久恍然大悟道:“罗坤兄弟运送真气救醒小女,原来是借了那参王之功,真乃为奇事!”说着,起身向罗坤施了一礼道:“多谢罗坤兄弟救治小女之恩。”慌得罗坤连忙站起道:“我无意吃了那东西,实在对不住各位,勿要谢我的。”弓长久大笑道:“此乃天意!那宝物惹得多少人眼红,却被你吃进了肚里,造化!造化!”众寨主皆惊慕不已。 二十六 弓长久这时感慨道:“谷先生医术高明,令小女起死回生,想那中原盛传的‘南医圣,北药王’,浪得虚名而已。”谷司晨闻之,微微一笑道: “谷某不才,便是天下人抬举的,弓寨主所说的那位‘药王’,实是有失众望的。”“药王?”弓长久一惊道,“谷先生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药王先生?”谷司晨笑着点了点头。弓长久惊喜之余,率众人起身拜道:“真人不露相!原来是药王先生到了,弓某有眼不识泰山,这些日子怠慢先生了。”谷司晨起身回了一礼道:“谷某一点微名,不足为道,弓寨主勿要客气才是。”弓长久这时朗声笑道:“我说呢!谷先生不但武功高强,还身怀医家绝技,不是药王,又能是谁?”众寨主大笑。罗坤心中惊讶道:“谷先生原来还有‘药王’之称的,果然是一位高人。”庆幸结识,欢喜不已。由于药王谷司晨到了山寨,弓英儿又快醒如常人,白虎山上下充满了节日般喜庆气氛。 罗坤一连几日去给弓英儿运气行功,那弓英儿可以转目视人了,人人高兴不已,对罗坤已是另眼相看。这一日,罗坤又给弓英儿推送了一阵真气,然后坐在旁边等候谷司晨回来。忽听一个微弱的声音道:“你……你是……谁?怎么在……在这里?”罗坤闻之一怔,四下看时,并无他人,当回视弓英儿时,见她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正疑惑地望着自己,天真俏丽,可爱之极。罗坤不由大喜道:“刚才可是你说话?”弓英儿眉头一皱道:“你……你这人……好生无理,如何在……在我的房间内?”接着,弓英儿茫然四顾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我怎么还在这里?”罗坤见果然是弓英儿在讲话,惊喜非常,连忙道:“你这一觉睡了好长时间,你可知道吗?”弓英儿神色茫然道:“我……我好像昨天睡得吧?”接着又惑异道:“我睡觉时,不知哪里来的阵阵暖流,好是舒服。”罗坤笑道:“是我传给你的。”弓英儿惊讶道:“是你?”罗坤道:“不错,是我传给你的真元之气。”说着,用手在弓英儿头顶一按,传送了一股真气过去。弓英儿忽呈出笑意道: “对!就是这个样子,你是谁?怎么会放气流的?”罗坤见弓英儿有了笑意,也自欣然道:“我叫罗坤,刚来这里不久,适才是用内力给你运功行气的。”弓英儿道:“原来是罗坤哥哥,我叫弓英儿,爹爹是大力弓王,你知道吗?”罗坤应道:“你爹爹我知道的,就是弓寨主。”这时,弓英儿头部转动了几下,忽然惊喊道: “罗坤哥哥,我……我怎么起不来了?”罗坤道:“谷先生说过,你醒来后还要过些日子才能动的。”弓英儿诧异道:“谷先生是谁?我……我怎么了?”说话间,神情大是恐慌。罗坤忙道:“你患了一种怪病,一直睡了两年,今天才完全醒了。”弓英儿闻之,立时惊急得变了脸色,想挣扎起来,上肢仅动了几下,欲起不能。罗坤见了,心中大为怜惜,上前道:“小妹妹,我来帮你。”说着,伸手握了弓英儿的双手,一股股真气传了过去。弓英儿但感两股源源不断的气流传进手心,激荡双臂,极是舒畅,心中喜道:“这位罗坤哥哥真有本事!”过了片刻,罗坤收了功道:“现在试试怎样?”弓英儿犹豫了一下,随后一咬牙,竟然勉强支撑着双臂坐了起来。罗坤见状大喜,又开始对弓英儿的双腿传送真气,以打通滞缓的经脉气血。弓英儿望着前后忙来忙去的罗坤,只是发笑。罗坤传送了一阵真气之后,便扶着弓英儿下地行走,弓英儿双足发软,倒也勉强地走了几步,把刚刚进来的两名侍女惊得呆了。 弓长久、谷司晨等人闻讯赶来,见此情形,惊喜万分,那弓氏父女抱头大哭。十余日后,在罗坤每天运功行气的治疗下,弓英儿便基本康复了,全寨欢喜,大摆宴席相贺。那五十六寨的寨主,都各自带了厚礼来祝贺,山寨内一时间热闹起来。弓长久率众寨主把谷司晨、罗坤二人推至首位坐了,齐施拜谢之礼,二人推辞不过,只好受了。 酒席间,众寨主都对罗坤称赞不已,皆有礼物来赠,忙得罗坤不亦乐乎。弓长久这时私下对谷司晨道:“谷先生与罗坤救了小女性命,弓某无以为报,想这罗坤也是少年英雄,弓某愿把小女许配给他,招之为婿,以报大恩,还望药王先生中间为媒,成全此事。”谷司晨道:“罗坤有那误食宝参的奇遇,进而救治了令嫒,这是他二人的缘分,谷某也有意成全他们。不过,二人尚小,皆未成人,暂缓几年吧,将来有机会,谷某一定促成这桩好事。”弓长久闻之大喜,忙自谢过了。寨中上下便已知道罗坤是那将来的总寨主、少主人了,皆自欢喜。唯罗坤、弓英儿二人不知就里,弓英儿知道是罗坤救了自己,喜欢与他在一起玩耍,以至形影不离。 过了几日,五十六寨寨主相继别去了。罗坤寻个空隙,自家出来散心,寻一崖顶立了,任风拂吹。忽然心生寂寞,良久,轻叹一声道:“应该去找方大哥了,耽搁得太久了。”忽听身后有人道:“罗坤哥哥,你原来在这里,让我好找。”罗坤回头看时,见是弓英儿,暗里摇头道:“这小妹妹真是缠人,走到哪里都跟了来。”弓英儿见罗坤呈出一种伤感之态,不由关切道:“罗坤哥哥,为何不高兴?明日叫爹爹带我们去长白山打猎,好吗?”罗坤摇头道:“不好,我还要去找方大哥的。”弓英儿问道:“他是谁呀?你为何去找他?”罗坤道:“你不懂的,方大哥对我如亲兄弟一般,并且走得一手好棋,可惜不知他去了哪里。”说完,摇头一叹,转身回走,弓英儿随后闷闷地跟了来。 晚间,罗坤来到了谷司晨的房间内,道:“谷先生,我们明天走吧,反正这里也没什么事了。”谷司晨点了点头道:“我也正有此意。”接着,谷司晨一笑道: “你留在这里不好吗?”罗坤摇头道:“我还要去找方大哥的,留在这里做什么。”谷司晨先前听罗坤讲起过寻找方国涣的事,不觉慨叹一声道:“你那方大哥不知是位何等人物,竟令你这般魂牵梦绕。也罢,谷某一生飘游四海,也无个止处,姑且带你去寻找那位方大哥吧。”罗坤闻之大喜,忽呆怔了片刻,随后真诚地道: “自识得先生以来,罗坤受恩匪浅,我也是个无去处的人,恳请先生收我为弟子吧,日后也好跟随左右。”说完,跪地便是三拜。谷司晨见状大喜,自受了罗坤拜师之礼,随后高兴地扶起罗坤道:“今日收你为徒,实为人生乐事。”罗坤欣然道:“先前叫了多日的先生,却受着徒弟的好处,早该唤师父才是。”谷司晨笑道: “其实初见你那一刻起,为师便有此私心了。”师徒二人相视一笑。 第二天,弓长久闻谷司晨与罗坤已成师徒,自是大喜,拱手相贺,接着笑道:“如今弓某与药王先生也算半个亲家了,日后更不必见外了。”谷司晨闻之一笑,随后道:“扰了山寨两月有余,今日特向弓寨主辞行,带罗坤下山。”弓长久闻之,急忙挽留道:“贵师徒对弓某有大恩,还请多住些时日,以尽弓某感激之情。” 谷司晨道:“弓寨主盛情,谷某心领,不过谷某散漫惯了,乐于游走,日后有机会再相见吧。”弓长久知道对谷司晨这等世间高人勉强不得,只好应道:“既然如此,随先生意便是,不过高徒罗坤……”谷司晨道:“谷某新收弟子,自想带他到天下间见识一番。况且罗坤前途无限,将来作为必过你我,暂时不可为了儿女私情拖误了他。待他长大成人之后,谷某再把他带回来,了却弓寨主心愿如何?”弓长久闻之,欣然而应。 随后,弓长久率了山寨中大小头目亲自送谷司晨、罗坤师徒二人下山。弓英儿见罗坤走了,急得大哭,躲在屋中不肯出来相送,着实伤心了一回。弓长久送出了三十余里,才与药王师徒拱手依惜而别。 谷司晨、罗坤二人到了关内的古平镇,寻到那家马店时,王怀因久候不着,已率商队回广东了,把弓长久赠送的那车礼物寄存在了马店宋掌柜处。宋掌柜见了罗坤,大为惊喜,不想一个流浪儿竟在关东有此奇遇,直称幸事。出了货物,并不短缺。谷司晨随后将那车东西尽数变卖了,赏了那宋掌柜五十两银子,接着,师徒二人乘了两匹好马,一路扬尘去了。 二十七 第七回美食家 且说方国涣与罗坤那日在陀螺观中走散之后,独自悲伤而去,一路寻那连云山天元寺而来。这一日,走得晚了,见前方有一片村落,便走至村头一户人家门前,轻轻敲了几下。门一开,出来一位老者。方国涣拱手一礼道:“老人家请了,过路之人,恳求借宿一晚。”那老者见是一位单身独游的少年,风尘仆仆,似走了很远的路,不觉微微惊讶,侧身相让道:“小官人若不嫌贫舍简陋,请进吧。” 这是一户简朴的农家,屋中仅一床、一柜、一桌而已。那老者端来一盆清水道:“小官人路上劳累,先洗把面吧。”方国涣谢了声,放下包裹,自去洗了手脸,顿觉精神了许多。那老者接着从厨下端来一碗黄米饭,一碟豆腐,又于桌上摆了茶水,然后让请方国涣道:“农家贫寒,别无好酒菜,小官人若不介意,但吃了充腹吧。”方国涣自是感激,谢过那老者用了。食毕,老者拾去了碗筷,随手取了只杯子坐在对面陪方国涣饮茶。方国涣见屋中仅老者一人,便问道:“老人家,家里人都出去了吗?”那老者摇了摇头道:“哪里有什么家人,惟老汉一人过活而已。”“哦!”方国涣饮了杯茶,又闲聊了两句,随后那老者便引了方国涣到另一间房中歇了。 此房间倒还洁净,一张木床支在墙边,上面摆了套简单的被褥,门后堆放了几件农具,房梁上还悬了只竹筐。方国涣随手推开后窗,见屋后是一块菜地,旁边是另一户农家的院落。时已夜暮,那农家的屋中已燃亮了灯烛,偶听得有人在高声讲话,方国涣无心理会,便回床上躺了。 这时,但听得由那农家传来的声音道:“外面天高月明,你我兄弟何不到院中赏月饮酒,也学学古人的那般风雅。”另一人应道:“王兄所言甚是,想你我都是读过诗书做过文章的人,有酒饮时自不能落了俗套。”接着,便听一阵搬动桌椅的声音,人在院中,说话声音又自清楚了些。便闻一人道:“你我兄弟二人,虽不是一父所生,却像一个娘养的,是十分地知己,看那书上的古人,有几个如你我这般的义气。”另一人应声道:“那是!就拿我二人的文章说吧,实是古今难寻的,那些天下的所谓才子,谁能比得上我们来。”方国涣这边听得那二人头几句话,心中道:“村野之中,倒也有这般古风豪情之人。”待听到后来几句,不由皱了皱眉头,便起身到窗前观看。此时,那户农家的院中放了张桌子,桌上摆了一坛酒,旁边胡乱堆了些花生、果子等食物。一名粗大的汉子左脚踩在凳子上,腆胸露怀,端着碗在大口地饮酒。另一名身着长袍,系着方巾的小个子猥琐地坐在旁边,低着头挑拣桌上的东西吃。那粗大汉子饮完了一碗酒,似来了兴致,感慨一声道:“古人酒中的第一家要算李太白的,只可惜我二人不能与之同世,否则也会有那斗酒诗百篇的文章。”那小个子似乎被东西噎了一下,打了个嗝,忙端碗饮了一口酒,随后一咧嘴道:“那是!我二人的文章并不比古人差的,便是那李太白在这儿,又能把我二人怎样?”方国涣见他二人这般大言不惭,觉得无聊,重回床上躺了,然而声音犹在窗前,由不得你不听。那二人似被酒激起了性子,那粗大汉子扬声道:“人逢知己千杯少,遇得意处便高歌,来来来!今日痛快一回。”这几句话惹得小个子更加性起,跳将起来,似把凳子碰倒了,大喊道:“先干十碗,不喝是婊子养的。”接着便是对饮之声,随后又是一阵狂笑谩骂。 胡为了一番,便闻那粗大汉子道:“今日如此痛快酣畅,也不枉了人生一回。”小个子应道:“英雄遇美酒,天下无敌,如今大骂天下人一句,谁敢应声?”那小个子接着又道:“陆兄,你我今日可谓是少得的痛快,可惜月亮光淡,院中暗些,不如把贵宅这两间草房烧了,以火助酒兴如何?”那粗大汉子道:“你我自家兄弟,何须商量,待我去取火种来。”随闻一妇人跑出来嚷道:“使不得,烧了房子,叫我娘俩哪里住去?”方国涣听到这里,也自一怔,忙起身到窗前观看。此时见那粗大汉子朝一妇人打了一拳,怒道:“你这婆娘,哪晓得饮酒人的兴致,勿要扰了我等的酒兴。”说罢,又是几拳,打得那妇人哭叫不迭,急忙抱了孩子跑出,去邻家避了。 那粗大汉子果真到厨下取了火种来,一拍胸脯,递于小个子道:“王兄,索性把这几间房子都燃了吧,这样才是痛快,人生能有几回尽兴之事。”小个子立时喜道:“陆兄真乃豪爽慷慨之人!有气魄!”说着,随手将那火种往房上一扔,燃着了房上草,那火势立时就起了来。方国涣见状,大吃一惊,没想到这二人酒至兴头上,毫无顾忌,说烧房便点火,竟然不计后果。时值天气干燥,那火势越发大起来,顷刻间,几间草房连带烧着,火光一片。那粗大汉子与小个子对着大火狂呼乱叫,兴奋到了极点,接着又是一阵暴饮。由于火势太猛,热浪逼人,二人索性抱了酒坛退到菜园中,坐在地上,望着通红的烈火,喊叫不已。 火光冲天,惊动了村民,互相吆喝着,端盆提桶地来救火。那粗大汉子见了,起身上前拦了道:“你们想做什么?”一个年轻人道:“你家房子失了火,难道没看见吗?”粗大汉子怒道:“我家失火,关你屁事,快些走开,勿要扰了我等兴致。”众村民听罢,皆呈不快之色,见这几间草屋单处一地,并无别家房子相连,而且那粗大汉子拦阻众人,并无救助的意思,便都袖手旁观。时间不大,几间房屋俱已化成灰烬。那二人似已倦极,竟抱着酒坛卧在菜地里睡着了,村民们随后也各自说笑着散了,无人来看顾他们。方国涣摇了摇头,关了窗扇,回身于床上睡了。 二十八 第二天一大早,方国涣被一阵吵闹声惊醒,起身开窗看时,但见昨晚的那对酒友拉扯在一起。粗大汉子怒道:“你这混蛋,简直没了心肝,为何趁我酒醉,放火烧光了我家房子?”小个子恼道:“是你取火让我来烧,却反怨起我来,真是岂有此理!”二人争执不休,已有了拼斗的样子,一些村民站在远处幸灾乐祸地看着。这时,一位村中的长者上前劝道:“二位勿要相争,若出了人命,村人都要受累,不如见了县里老爷,判个公断。”那二人于是拉扯着,村民拥了,自去县里了。方国涣见事情闹得很有些出奇,便在村中候了,想知道个结果怎样。 午后,房东老者回了来,见方国涣还没有离开,倒也不以为然。方国涣问起了那两人的事,老者笑道:“县里老爷听他二人在堂上争论了半天,才明白是酒鬼生事,大怒之下,各打了四十板子,轰出了公堂,如今县里正传着呢。”方国涣闻之,摇头苦笑不已,随后留了几钱银子,别了老者自去了。 方国涣一路行来,一心想早日走到连云山天元寺,寻访棋上高人,使自家棋艺再有所精进。想起枫林草堂的智善和尚所说的那般,时常寻思道:“莫非天下间的棋上好手都集在了天元寺不成?若如此,能得以拜师学棋,当别无它求了。师父说过,大凡世间的高人隐士,不居深山,就住闹市,能遇到比自己本事高的人,自能受益匪浅。”方国涣对天元寺心驰神往,一路上更是不辞劳苦。 这一日,天气酷热,方国涣走得口渴,一路寻来不见村落。正着急间,忽见前方不远处的路旁有一棵粗大的槐树,枝叶茂盛,伸出的侧枝像伞盖一般,竟把道路的上方空间遮掩了几尽一半。方国涣心中一喜,快步走到了那棵槐树之下。此树阴处十分的凉爽,自无一丝的阳光射进来,地面都已被人踩实,十余块扁平的石头沿树根部围了一圈,显是过往之人经常在此歇脚。不远处,有一溪水,涓涓细流,清亮诱人。方国涣跑过去,痛快淋漓地喝了个饱,又洗了脸面,自感爽快了许多。随后到树阴下坐了,长吁了一口气,从包裹里取了个馒头来,暂作歇息。 这时,从另一条路上来了一伙人,为首的是两名乘着马匹、衣着华丽的年轻人,后面跟着十余名仆从,抬着两只方形的盒子。远远见了这棵大槐树,仆人们都高兴地指指点点,加快了步伐。到了槐树下,这伙人便停了下来,一年轻人道:“表哥,如此好地方,歇息一下,避避暑气再走吧。”另一年轻人应道:“正合我意。”二人随即下了马,有仆人接过缰绳,牵到溪边饮马去了。一名仆人在石头上铺了垫子,请了二人坐下,接着有仆人递上刚刚浸过溪水的面巾,二人净了脸面。此时,四名仆人把那两只盒子并放在一起,这两只盒子做得别致,中间都分了层的,一名仆人抽出了一层,竟从里面端出来两碟精美的菜肴,原来是装食物的食盒。接着,六碟菜肴摆好,酒器碗筷备就,仆人们便退下了。方国涣见有人来,在树后向这边望了一眼,心中微微惊讶道:“这二人却也雅致,当是大家公子。”倒也无心理会,自在树后啃自己的馒头。 那两名年轻人对饮了一杯,便说笑起来,一人道:“荒野之中,烈日之下,在这片树阴内把酒临风,倒也有几分的惬意。”另一人道:“只要表哥高兴就好,待到了前面的镇子上,寻家大酒楼,品尝些当地的风味名菜,以饱表哥的口福。”方国涣这边闻之,心中道:“这二人竟有此兴致,勿要如先前那两个酒鬼闹事才好。”随闻一人感慨一声道:“天下间的美味佳肴,我赵明风几乎都品尝遍了,不知能再有什么可口的。人生不过几十年,死后双腿一蹬,世间的一切你能带去几分几毫?想那王侯将相虽耀极一时,与那荣华富贵也只是转眼的烟云罢了,惟这入口果腹的美味,才是人生最实在的享受。”另一人道:“表哥在江南素有美食家之称,并不是虚传的,小弟赵胜虽赶不上表哥,但跟随表哥多年,同尝天下美味,也算得上半个美食家了。”言罢,二人大笑。方国涣这边心中惊讶道:“天下竟有这等好美食之人!这位自称赵明风的,言谈不俗,当不是一般的人。” 那赵明风此时又道:“天下南北大菜,品尝了多年,虽然偶有可口者,却常常不能尽如人意。天下第一名厨韩玉公的厨艺,至今没有领略到一点儿味道,实为人生憾事。”说完,赵明风摇头感叹不已。赵胜一旁道:“那韩玉公是宫廷御厨,嘉靖帝曾下旨封其为‘天下第一厨’,嘉靖帝升天后,听说韩玉公就退隐民间了。”赵明风叹然一声道:“可惜寻访了多年,没有查到韩玉公的一点儿踪迹,或许早已过世了吧,若品尝不到天下第一厨的厨艺,这美食家也是空做了一回,枉为庖客。”赵胜道:“听说韩玉公的厨技通神,便是普通的菜肴,只要一经他手,做将出来,也可赛过山珍海味。”赵明风道:“虽是传闻,却也足见其人厨艺之高,若能请到这位高人,多大的代价也是值得的。”方国涣这边闻之,心中倒生出几分敬意来,暗里道:“此人品味奇高,世上难寻。我以棋道为人生乐事,这位赵公子以美食为人生乐事,可见兴趣所致,可令人追求不倦,忘乎一切。” 赵胜这时道:“伯父为江南首富,就是天下首富也当得的,莫说一个韩玉公,便是十个百个也自请了来。”赵明风摇头一叹道:“真人只有一个,莫说请,至今连面都未曾见到,哪里请得来。看来即使富甲天下,也有不能尽如人意之时。”方国涣这边闻之,心中诧异道:“从他们的话语中看,这位赵明风果是非常之人,不是王侯将相之后,就是富商巨贾之子。”赵胜这时又道:“其实表哥美食家的大名,也多归功于伯父他老人家的,若无伯父的开明,表哥哪里会有这许多银子出来用度。想去年,表哥为了品尝江南名厨刘本财的拿手绝活——九曲乌龙肉,出了高其标价十倍的银子,压倒了十余名来争食的大家公子,独尝自品,令那苏州城风传一时。”赵明风听罢,笑道:“表弟说得有理,父亲大人曾说过,他赚尽天下之财,我尝遍天下美味,其功等同,父亲大人还羡慕我比他老人家活得自在潇洒哩!”说罢大笑,与赵胜举杯对饮起来。方国涣心中惊讶道:“这赵明风倒也豁达,不似那般轻浮浪荡的大家子弟,取了家里银子去胡为之人,只不过迷恋美食罢了,却不知如何生成这种特殊的嗜好?想是与其家境有关吧。” 二十九 赵明风饮酒谈笑间,无意中看见了树后的方国涣,才知还有他人同歇在此,便显豪爽之性,唤过一仆人道:“阿炳,去请那位公子来饮酒。”一名仆人走到方国涣面前,施了一礼道:“这位公子,我家主人有请。”方国涣见赵明风邀请自己,颇感意外,忙起身过了来,拱手一礼道:“在下方国涣,打扰二位公子酒兴了。”赵明风起身相让道:“原来是方公子,既然同歇于此,过来共饮一杯吧。”那赵胜坐着未动,只是微点了一下头。方国涣本欲推辞,然见赵明风热情相请,不好拒绝,便谢过一旁坐了,自有仆人从食盒中取出一副杯筷摆了。赵明风亲自斟满了酒,敬了方国涣一杯,随后道:“方公子风尘仆仆,一个人赶路,不知欲往何方?”方国涣见赵明风态度友善,全无富贵骄人之气,心中自生好感,应道:“在下从河北而来,欲往湖南寻访一处叫天元寺的所在。”赵明风闻之,惊讶道:“河北至湖南几千里之遥,方公子一人独行孤游,真是叫人佩服。”暗里自对方国涣生出几分敬意来。方国涣笑道:“在下也是为了个人兴趣,如赵公子一般,远道奔波,不辞劳苦。”赵明风闻之,知道刚才所谈之话尽被方国涣听了去,不由快意地笑道:“方公子有此毅力,赵某算是遇一知己了。”高兴地请方国涣又对饮了一杯。方国涣见面前的酒菜精致,便笑道:“赵公子遍尝天下美食,所行之处又有美味相随,如此口福,实令人羡慕。”赵明风笑道:“人生之乐,不过如此。”赵明风是大家公子,平日里与之坦诚交谈的人不多,今见方国涣虽平常之人打扮,却不亢不卑,清秀之中又透出几分豪气,心中喜欢,怪自己请之太晚。言谈中,二人甚是相得。 此时空气中吹来几丝凉风,酷热自减弱了些,赵明风便命仆人收拾东西起程,并热情地邀请方国涣同行。方国涣见赵明风与自己同路,欣然应了。赵明风很是高兴,便请方国涣乘自己的坐骑,方国涣自然不肯,赵明风索性拉了他,一路谈笑而行。那赵胜自家骑在马上,走了一段路,觉得不是滋味,便下了马,交于仆人牵着,自己于后面跟着走了。待上了一段坡路,眼下呈现出一片大集镇来,由于路势高低之隔,互望不见,所歇槐树之处与这集镇甚近,众人不由相顾大笑。 进了镇内,寻了一家当地有名的大酒楼,唤作“四海楼”的,赵明风便拉了方国涣到楼上坐了。方国涣不好推辞,只得随了他去。赵胜转到厨下吩咐道:“凡有什么风味名菜,无论贵贱,统统做来,我家公子若吃得高兴,必有重赏。”厨中的五六位大师傅立时惊动,各自施展本领忙将起来,一时间,叮叮当当,锅勺碰撞,烟火缭绕。酒楼上管事的见众人穿戴不俗,知是贵客到了,连忙通知了掌柜,那掌柜的随即出来接待,陪着说话。时间不大,一道道的汤菜便端了上来,大盘小碟的自把两张并在一起的方桌摆满了。赵明风坐在首位,方国涣与赵胜左右各坐了,仆人们分坐旁侧。那掌柜的这时介绍起每道菜的风味特色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把方国涣听得一头雾水,没想到菜肴中还有这许多考究。赵明风等人却已习惯了一般,不甚理会。那掌柜的介绍了数道菜后,又指着两道大菜,详细地介绍了一番,言罢,自有些得意。哪知赵明风又很自然地补上了数句,乃是这两道菜的菜系特色,全是那掌柜的所疏漏之处,把那掌柜的惊得目瞪口呆。方国涣一旁暗自叫了声好,心中赞叹道:“没想到赵明风在美食上的学识竟如此渊博,不知用了多少心思在里头,不愧为一位美食家!”那酒楼掌柜的也是见过世面的,马上缓过神来,知道是真正的食客,大吃家到了,忙吩咐伙计道:“速去地窖中取两坛贮藏多年的好酒来。”随对赵明风赔笑道:“公子既是贵客,这两坛酒全当小店敬奉。” 酒菜上齐,赵明风伸手相让方国涣道:“方公子,请用,不要客气。”方国涣笑着谢了声,暗里直是摇头。那赵明风每样菜只挟一二筷,一筷所持也不多,送在口中慢慢细嚼品尝,便是摇头的多,点头的少,把那掌柜的看得更是不知所措。赵胜与众仆人却是往饱里吃,不过却是动那些赵明风挟过的菜。方国涣此时暗暗惊奇,知道赵明风果是一路吃来,寻访遍尝美食的。酒菜用毕,竟剩大半。赵明风刚放下筷子,那掌柜的便在旁边,惶惶道:“小店简陋,不知公子吃得怎样?可否合口味?”“菜不如酒好。”赵明风淡淡说道。那掌柜的一听,急得直是搓手,不知如何才是。赵胜一旁道:“我家公子从苏州一路吃来,就数你们这里的菜最差,难道就没有什么可口的让我家公子高兴高兴吗?”那掌柜的擦了擦头上的汗,赔笑道:“小店酒菜平常,不能满足公子的口味,还请多多包涵,多多包涵。”掌柜的心知对方来头不小,不像是诈食的,若作难起来,着实难办,心下大是不安,忙着赔礼说话。赵明风有些厌烦,便对赵胜道:“算过酒菜之资,我们走人。”赵胜应了一声,自去柜台结账。那掌柜的心下稍安,忙唤伙计献上茶来,赵明风并不理会,待赵胜回来,起身拉了方国涣道:“方公子,我们走吧,明日找家好的酒楼,我再复请。”那掌柜的恭送道:“招待不周,招待不周,请公子慢走。”暗里已是松了一口气。 当赵明风等人走至楼梯口,欲要下楼时,那掌柜的忽然想起了什么,迟疑了一下,随即唤道:“请这位公子留步,老夫有话要讲。”赵明风闻之一怔,也自停了下来。赵胜不悦道:“怎么?短了掌柜的酒钱?”掌柜的忙道:“不要误会,还请各位坐下说话。”赵明风犹豫了一下,便自回身坐下道:“掌柜的,有话请讲吧。”掌柜的稳了稳神道:“公子非寻常人,小店招待不周,实是惭愧。”赵胜这边急道:“有话直说便是,不要婆婆妈妈的。”那掌柜道:“各位勿急,老夫这就说来。今见这位公子品味奇高,不是一般大师傅的厨艺所能应的,老夫现知道一个去处,住着一位厨中的高人。”赵明风闻之,大喜道:“请问掌柜的,是何去处?离此多远?”掌柜地道:“远倒不甚远,此镇东行十里,有一石岩村,内居一老者,人称石鱼公,十余年前移家至此。曾有人尝食过其厨艺,味道绝美,似非人间所有。然而此翁性格怪僻,少与人交,更不轻意与人下厨,但有一嗜好,走得一手好棋,远近自无对手。有嘴馋者上门搅扰,那石鱼公被缠不过,便放出风来,若有胜其一盘棋者,当有更高之人为他做一道古今没有过的大菜。若有胜其两盘棋者,那更高之人便为他烧制一桌味美绝伦的奇宴。倘若胜其三盘者,便让此人尝尽天下美味。”赵明风听罢,大喜道:“那位更高之人,可是唤做韩玉公的?”掌柜的摇摇头道:“不是,听说是一位十五六的女子。”“女子?”赵明风闻之,大是惊异,随后一拍桌子,起身道,“不管是谁,但做得美味佳肴就行,我等这就去拜访。”掌柜的忙道:“公子且慢,那石鱼公为了拒阻一些闲人食客,故设了个规矩,只有赢棋之人,才能有幸品尝到那人间的美味佳肴。公子纵然出手豪绰,若无很好的棋家手段,那石鱼公自不会见的,公子还是莫去碰壁的好。”赵明风听罢,颓然而坐。 三十 赵明风此时懊悔道:“早知如此,请田阳午叔叔同来就好了,田叔叔棋压江南,他若在此,定能成全我这桩心愿。”一时间,顿足不已。赵胜道:“那石鱼公莫非并无什么厨家的本事,就设了棋局来唬人的?”掌柜地道:“一年前,本镇上有个秀才叫曹水银,倒是个不俗之人,也是好事,便去寻那石鱼公斗棋,竟然叫他胜了一盘,于是赢得了那女子烧制的一道菜。品食之后,狂喜而归,再尝我等酒楼之佳肴,竟皱眉吐出,说是味同嚼蜡。那曹水银平日里也是正经的,不做乖张事,所言当不虚。老夫大惊之下,派人以重金相聘,但被拒之门外。”赵明风听罢,忙道:“那曹秀才既然在棋上胜了石鱼公,每日莫不是在尽尝美味佳肴了?”掌柜地道: “那秀才倒是有此想法,第二日便又去了,谁知竟败在了石鱼公的棋上,原来头次得胜不过是侥幸罢了。那曹秀才执著不已,数次败棋之后,便离家远游,发誓学到更高的棋艺后,再回来做那有口福的神仙。时至今日,也无那曹水银的消息,怕是自家在棋上无什么进展吧。” 赵明风焦急之余,忽对赵胜道:“你即刻骑快马赶回苏州,请田阳午叔叔速来,他有‘江南棋王’之称,棋上当无败理,必能胜那石鱼公的。”赵胜为难道:“此地距苏州路途遥远,往返需月余。况且田阳午先生时常出游,行踪不定,万一不在苏州怎么办?”“这个……”赵明风一时也无了主意。方国涣心中暗道:“那石鱼公既然设了棋局,必是棋上的高手,机会难得,当拜访讨教才是,也要助赵明风公子一臂之力,以报知遇相请之恩。”刚想对赵明风说出自己代他应棋的意思,赵明风却已下定决心道:“既有厨中高人在此,能烧制出奇香美味,机缘难遇,我等明日自去恳求,或许有些希望。”赵胜一旁道:“不错,棋上虽应他不得,明日便去跪请,不怕他不应的。”那掌柜的心中苦笑道:“天下竟有这等嘴馋之人,要去跪请乞食,少见!真是少见!”方国涣见状,暗道:“也罢,明日且随了去,自当见机行事。”赵明风随后辞谢了四海楼掌柜的,请方国涣自去客栈投宿了,准备明日去拜访石鱼公。临走时赏了那掌柜的十两银子,以谢告之此事,那掌柜的自是十分感激,晚上备了一席精致的酒菜,派伙计送至客栈,回敬赵明风,赵明风自赏了来人。 这天晚上,赵明风来到了方国涣的房间内,递上一包银子道:“方公子,赵某明日去那石岩村,不能与你同行了,这是三十两银子,且拿去用了,日后有机会再相见吧。”说完,面呈一种无可奈何之态。方国涣推谢道:“赵公子的心意在下心领了,我倒也不急于赶路,我平日对棋艺倒也爱好,公子既然有困难,明日愿与公子同行,希望能助些微薄之力。”赵明风闻之,感激道:“方公子果是义气之人,既如此,同去也好。”方国涣见赵明风如此执著于美食,心中感叹不已。 第二天一早,赵明风、方国涣等人离了客栈,一路打听石岩村而来。那赵胜见方国涣一直跟着,没有离开的意思,以为是赖食之人,心生厌意,但在赵明风面前又不好说什么,只是对方国涣态度冷淡。方国涣已是察觉出赵胜的心思,却也不甚理会。 一行人到了石岩村,向一村民询问了石鱼公的住处,那村民很是奇怪地望了望这群人,便指了路径。众人来到一处院落前,院中有一名正忙着活计的汉子,见门外来了一群陌生人,迎上前,隔着篱笆问道:“各位,有什么事吗?”赵明风一拱手道:“请通禀石老前辈一声,姑苏赵明风求见。”那汉子低声自语了一句道: “又是一个嘴馋的。”随即问道:“见我家老爷可以,但不知这位公子可是走得一手好棋?”赵明风不自然地道:“棋艺也自懂些,但不甚精,不过……”那汉子打断道:“老爷吩咐过了,无论什么人,但因口馋来讨食者,一概不见,不过在棋上有大手段者例外。这位公子懂棋但不精,难为高手,见了老者也是枉然,请回吧。”那汉子说完转身便走。赵胜这时急道:“我家公子远道而来,若品尝不到府上的美味佳肴,我等甘愿跪地相求,不应不起。”言罢,率众仆人跪成一片,赵明风站在一旁极是尴尬。方国涣见状,大是惊异,没想到为了赵明风的口中滋味,这些家人竟至如此程度,出人意外。适才那汉子回头见门外跪了十来个人,愕然之余,吓得忙跑进通报去了。方国涣知道此时不能再等,该是自家出面的时候了,忙对赵胜等人道:“各位快起来,勿要折了赵公子的脸面。”赵胜忿忿道:“方公子若有心相助,当一起跪求才是,也不枉了我家公子厚待你一回!”方国涣摇了摇头道:“各位跪地相求,虽是诚意,但有损赵公子美食家之名声。那石鱼公既然设了规矩,我来应他的棋局就是。”说完,拉了一脸茫然的赵明风,推开院门往里就走,赵胜等人竟自呆住了。 三十一 第八回三味玉清汤 这时,院中迎出一位长须老者,身材魁梧,二目扬神,气度不凡。方国涣见了,忙上前拱手一礼道:“可是石鱼公老前辈?”那老者望了望方国涣、赵明风二人,点了下头道:“不错,正是老夫,听说门外有跪乞之人,老夫倒要看看,何人嘴馋若此。”赵明风闻之愧然,看了一眼早已起身的赵胜等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方国涣这时道:“前辈误会了,我等今日是前来应棋的,赢棋之后当以品尝贵府的佳肴美味,刚才几位之举,实则想引起前辈的重视。”石鱼公闻之一怔,随即笑道:“好极!既有本事,就请进来吧。”说完,让进了方国涣、赵明风二人。赵胜等人自在门外候了,见方国涣如此举动,相顾茫然。 石鱼公引了方国涣、赵明风进了一间厅堂内,此厅布置得雅致而洁净,似找不出半点灰尘。尤以中堂之上挂着一幅古朴的画像,最为显眼,上面画的是一位黄袍老翁,白须拂地,面目慈祥,不知为何许人。石鱼公这时道:“二位公子既然晓得老夫的规矩,不知由谁来与老夫对上一局?不瞒二位,几个月了,无对手走棋,手痒得很。”方国涣恭敬地道:“晚辈方国涣敢请前辈赐教。”石鱼公见是方国涣应棋而不是赵明风,颇感意外,望了赵明风一眼道:“老夫倒觉得这位赵公子似有口福之人。”方国涣道:“前辈好眼力,晚辈正是为这位赵明风公子来应棋的。”石鱼公闻之,惊讶道:“方公子代人应棋,着实难得,也好,待走完一局棋再说。” 随后请了方国涣于一侧安置的棋桌旁对坐了,石鱼公伸手让方国涣先。方国涣道声:“承让!”持了一枚黑子,起手习惯性地落子天元。那石鱼公见之一怔,露出惊异之色,自语道:“嗯!倒是有些味道的。”随手应了一子。赵明风也略知棋艺,见方国涣开子天元,心中诧异道:“难道这位方国涣棋上是有大手段的?若如此,实为我赵明风之幸。”暗喜与方国涣结识。 待双方五十余手棋过后,方国涣心中惊讶道:“此翁棋力不弱,是一高手,当小心应对才是。”石鱼公这边已然惊奇万分,暗里诧异道:“这少年年纪不大,棋艺竟如此了得,实为生平首遇。开子天元,棋走大势,果是位少年国手,后生可畏!”落子应对,愈为谨慎。棋至中盘,方国涣一子横落,封压对方一条大龙。石鱼公见之,心中一凛道:“棋拐一头,力大如牛!此人棋路果然老到,这几手托、压、靠、镇,走得绝妙,亏象已现,再赢他不得了。”石鱼公又思虑了片刻,随后摇头一叹,投子认输,佩服道:“方公子乃为国手应世,棋上好本事,老夫甘拜下风。”方国涣此时松了口气道:“前辈承让了。”石鱼公虽负,却自欣然,爽声笑道:“先前用棋局挡一些找上门来讨食的无聊之人,没想到却引来了方公子这般高手,荣幸!荣幸!”赵明风一旁见了,已是惊喜万分。 这时,从侧门走出一名黄衣少女,笑吟吟地道:“爷爷今日输得可是心服?莫要再让曹秀才一般的人占了便宜去。”石鱼公笑道:“爷爷今日遇到的是棋上的真正高手,自是心服口服,杏儿且要露一手绝活,了了这两位公子的心愿。”接着,石鱼公向方国涣、赵明风二人介绍道:“这是老夫的孙女杏儿,厨中的本事不知要比老夫高上几倍。不是老夫夸口,天下最大的口福,除了我祖孙二人,今天便属两位公子了。”方国涣、赵明风闻之,知道眼前的这位杏儿姑娘便是那位更高之人了,惊异之余,忙上前礼见了,杏儿也自欠身回了一礼。赵明风此时有些激动地道:“今日能有缘品尝到姑娘的厨艺,实是三生有幸。”杏儿瞟了赵明风一眼道: “可是你自家本事赢来的?”赵明风闻之,立呈尴尬之色。方国涣见状,忙道:“在下之所以代赵公子应棋,乃因赵公子是一位名副其实的美食家,为了品尝到天下间的佳肴美味,不惜离家远游,寻访名厨,算得上厨家的知音。”石鱼公、杏儿祖孙闻之,颇感意外和惊讶。杏儿随即不以为然道:“世上竟也有这般专究美食的人,看来这位赵公子也是位有钱的闲人了。那些富家公子哥们,闲着无聊,炫耀锦衣美食,吃了几道上不得席面的所谓名菜,便评头论足,以为自己便是那什么美食家、美味家了,这种虚浮之徒本姑娘见多了。若不是方公子于棋上妙手胜了爷爷,合了爷爷所订的规矩,本姑娘这双手可不是侍候人的。”说完,转身去了。赵明风被那杏儿一顿数落,神态大窘,自无语以对,好生难受,方国涣不由摇了摇头。 石鱼公此时笑了笑,随后请了方国涣、赵明风二人落了座,有仆人献上茶来,三人用了。石鱼公叹道:“老夫自隐多年,不问世事,没想到世间人仍旧找上门来,看来天下间自无清静之处。”方国涣道:“既为人世中人,人世间的事,自是躲不掉的。何况前辈身怀厨中绝技,若不用于人世,岂不空负自身?”石鱼公闻之,感慨道:“方公子所言不谬,不过世事清浊难分,老夫未免坠其中,也只有洁身自好了。”方国涣闻之,心中略感惊讶,知道这石鱼公一定是一位不寻常的人物,愈生敬意。 三十二 赵明风庆幸方国涣代他赢了棋,不知稍后将会品尝到何种美味佳肴,自有些急不可待,耐着性子候了。此时见厅堂上挂着的那幅黄袍长须老翁图,觉得画中人物特别,便问石鱼公道:“前辈,这幅古人画像,不知是哪位圣贤?”石鱼公抬头望了望画像,肃然道:“此为老夫先祖,名讳韩仲,汉时曾为高祖御下首厨。”赵明风闻之,忽有所悟道:“前辈,当今天下第一名厨韩玉公可是其后人?难道前辈就是……”石鱼公这时微微一笑道:“事隔多年,竟还有人记得‘天下第一厨’之名,实不相瞒,老夫便是韩玉公。”此语一出,赵明风、方国涣二人大吃一惊,尤为赵明风,惊喜异常,激动万分道:“韩老前辈,为了能领略到您老人家的厨中绝技,晚辈游遍千山万水,四下寻访,今日有幸得见前辈尊容,是为天降福分于我,且受赵明风一拜。”说完,上前施以大礼。韩玉公见赵明风言辞恳切,心下也着实感动,忙起身扶了道:“赵公子莫要这般,起来说话。”复请了赵明风落座,韩玉公不由摇头道:“赵公子一表人才,气质脱俗,当出自富贵之家,本应在风华正茂之时,求取个功名前程,有所作为才是,如何为了这种口腹之快而屈驾于人?”赵明风恭敬地道:“前辈有所不知,晚辈自幼便有好美食之癖,并以此为人生乐趣,自视那般功名利禄如粪土,此生但求得口中好滋味足矣!”韩玉公闻之,颔首道:“赵公子竟活得如此洒脱,世上少见!”方国涣一旁笑道:“赵公子与前辈在一起,可谓是天下间最相得的知己。”赵明风兴奋地道:“晚辈因好美食成性,不能自拔,今番得遇天下第一名厨,日后当别无所求了。”韩玉公笑道:“天下第一的名头,老夫日后当不得了,真正的天下第一,此时正在厨中为两位公子烧制佳肴呢。”赵明风欣喜道:“今日真是不虚此行,竟幸遇两位高人。”忽又道:“不对,乃是三位高人。”说着,对方国涣深施一礼道:“多谢方公子成全,否则赵某当要遗憾终生了,先前不知方公子是身怀绝技的高人,怠慢之处,还请海涵。”方国涣忙道:“赵公子勿要客气,这两日得以公子礼遇,尤是感激,正愁无以为报,今日侥幸于棋上胜了并结识了韩老前辈,也是我的荣幸。”韩玉公朗声笑道:“二位公子不要客气,我三人同遇,也是缘分,老夫欣喜得很,一日遇到了两位知己。”<u>http://w</u> 这时,一名仆人进来禀道:“小姐请老爷与两位公子过去用餐。”赵明风闻之一喜,忽又惋惜道:“可惜,方公子只胜了韩老前辈一盘棋,今日仅能品尝一道美味了,明日希望方公子再赢了两盘棋吧。”韩玉公闻之笑道:“此规矩只用于那些俗客罢了,老夫与方公子一盘棋大势已定,何须走上三盘?”赵明风闻之大喜,随即道:“前辈与方公子稍等片刻,门外还有随从,我且打发他们先回了。”说完,急着去了。韩玉公望着赵明风出去的身影,摇了摇头道:“赵公子舍了富贵生活,如此这般离家远游,寻访美食,也算执著之人了。”方国涣道:“赵公子执著于美食之性超于常人,今日寻访到了前辈,怕是不肯轻意去了,希望前辈能成全他这番苦心诚意。”韩玉公点了点头道:“此人嗜好美食之性也是难得,既有方公子说话,老夫应了就是。”方国涣闻之喜道:“如此一来是成就了一件奇事,大名厨与美食家相处,当没有比这再好的事情了。”韩玉公听罢,仰头大笑。 待赵明风回转来,韩玉公便引了他与方国涣来到了另一处厅堂内。此厅堂敞亮,三壁多窗,窗栏上爬满了翠藤绿叶,窗外还遍开着各色花卉,清风一荡,满室幽香。厅中摆了一张八仙桌,桌上备了四副碗勺,旁置四椅,按四方中正而设。韩玉公请了方国涣、赵明风二人落了座,随见韩杏儿端了一只冒着热气的大白瓷碗进了来,轻轻地于桌中间放了。此白瓷碗白亮而厚大,与普通的瓷碗有别。待赵明风、方国涣二人注目细观时,不由大失所望,原来这白瓷碗内并无什么诱人的美味佳肴,不过是一大碗清彻见底的热水、碗内放了一只大汤勺而已。赵明风、方国涣二人见是一海碗无色无味的白开水放在了桌上,而不是一道独特的大菜,各自惑然。韩玉公见了,心中倒是一怔,暗自点了点头。 韩杏儿这时于桌旁坐了,笑吟吟地让请道:“献丑了,二位公子不要客气,请用吧。”赵明风、方国涣二人相顾茫然,二人开始以为是净口的水,见了韩杏儿热情相让,才知道激动了半天,费了一番周折,得到的所谓美味佳肴竟是一道白开水。韩杏儿见他二人呆坐,没有动勺的意思,便又让道:“此汤须趁热品尝才好,否则热气一散,便会变成另一种味道了。”说完,起身用大汤勺往各人面前的碗里盛了。赵明风见了,愈加不解,索性问道:“敢问韩姑娘,这道白水如何品尝?”韩杏儿闻之,立呈大不悦之色,嗔怒道:“怎么?赵公子以为这是一碗白水?亏你还自称‘美食家’,竟然识不出本姑娘特别精制的‘三味玉清汤’,你不用便罢了!”赵明风、方国涣二人,闻之愕然,实在不敢相信,眼前的这碗白水竟会是一道佳肴美味。 韩玉公这时道:“赵公子误会杏儿的一番好意了。请问赵公子,百菜之中何为首?”赵明风应道:“百菜之中自然以汤为首。”韩玉公闻之,点了点头。韩杏儿一旁讥讽道:“看来赵公子倒也没有白吃了许多的美食,倒还知道一些的,你可明白这其中的道理?”赵明风道:“一菜之中,不过几种味道,而一汤之内,可容百种滋味在里头,易做而难调。”韩玉公点头道:“不错,赵公子果是品尝美食的大家。要知道杏儿烧制的这道汤名为‘三味玉清汤’,是以其清彻无浊故名,为杏儿首创,调理于精微之间,味独于群肴之外,口感非常,功效奇异,老夫一年中也只是品尝几次而已。杏儿今日是想在两位公子面前露一手,只因此汤若白水,天下独有,无人能识,故而令赵公子这样的美食家也辨不得了。”赵明风听罢,惊异之余,忙起身满脸愧色地向韩杏儿赔礼道:“赵某无知,不识香滋味,还请韩姑娘恕罪。”韩杏儿见赵明风一副难受的样子,扑哧一笑道:“算了,不知者不怪,趁汤中热气未散,快些品尝吧,还请你这位美食家指点一二。”赵明风心中这才一松气,道声:“不敢!”复正坐了,郑重地盛起一勺,感觉汤质微稠,果是与白水有异的。待慢慢送至口中,赵明风忽停止了动作,双目微闭,惬意非常,继而喜溢于色道:“妙哉!赵某此生没有白活了!”接着又饮了第二勺,随即头身一摆,极是沉醉,忽而感叹道:“赵某此刻便是死了也心甘了!”韩玉公、韩杏儿祖孙二人,自在一旁品汤微笑。 三十三 方国涣见赵明风仅饮了两口所谓的“三味玉清汤”,竟发出如此感慨,神情似痴了一般,心中惊异,看了看面前冒着热气但若白水的三味玉清汤,迟疑了一下,端起碗来便自喝了一口。汤入口中,方晓其味,但觉一股奇异的浓香甘味入胃之后,直透五脏六腑,四肢百骸。这股异香随着热量,似在肚腹中荡漾开去,肠胃为之散发,上达巅顶,下至足心,全身毛孔如开放了一般,似浴香气中,极是舒畅。方国涣没有想到品食此汤,竟能品尝出这等奇妙的境界和感觉来,惊叹之余,连饮了两碗,愈发迷醉。韩氏祖孙自尝了一勺碗中之汤,便停下勺来,笑看着赵明风、方国涣二人。 待汤盆见底,赵明风,方国涣二人这才放下碗勺,意犹未尽,忽见韩氏祖孙笑望着自己的饮汤忘形之态,二人不觉大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赵明风此时激动地说道:“韩姑娘莫不是天厨下凡,竟做出如此奇异的美味汤来,赵某今日似做了回神仙一般。”方国涣也自感慨道:“怪不得赵公子肯舍了一切,唯美食是务,人生原来不过如此!”韩杏儿这时欣然道:“既得二位公子夸奖,此汤倒也没有白做了。不过,三味玉清汤现在只是尝了第一味而已,还有两味未品。”赵明风诧异道: “这玉清汤如何能分成三味?”韩杏儿笑道:“稍后赵公子自会明白。”说完,端了那只瓷碗欲去。赵明风忙又问道:“韩姑娘,盛汤的瓷碗为何这般厚实?可是别有他意?”韩杏儿笑道:“你这美食家不但吃得讲究,看得倒也仔细,告诉你吧,三味玉清汤有一特点,其香气并不散发于汤面,而是着物而散,此厚瓷碗是特别订做的,以防汤中的香气少跑掉一些罢了。”说完又是一笑,转身去了。方国涣、赵明风二人这才知道汤中的香气在体内透肠发散于外的原因,暗自称奇。韩玉公这时笑道:“此汤热饮可畅人体气机,舒情开郁,祛阴散寒,通达血脉。”赵明风赞叹道:“此汤味奇性异,品之境感奇异,可称天下第一汤了!” 这时,韩杏儿又端了一瓷碗玉清汤上来,汤面已不见了热气,却也是一彻透底,白水一般,惟觉有些温气浮其上。韩杏儿笑道:“三味玉清汤者,以热饮为一味,温尝为一味,凉品又成一味,感觉都不同的,二位公子请用吧。”赵明风、方国涣二人自不敢再视此汤若白水了,认真地品尝了,觉得那口感味效又自不同,温和适口,一股奇异的淡香,似轻烟缥缈,游出胃肠,回绕五脏,绵绵散动,如坠云中,自有那飘飘欲仙之感,神意非常。方国涣赞叹道:“汤清若水,却又奇香溢口,荡胃回肠,仙丹神药也就这般了!”赵明风感叹道:“一汤之中,温热饮之有别,味效各异,若非天府之汤,怎能有此奇滋味?”韩杏儿闻之,笑道:“你这美食家,果是与人不同,每品一味,别有所感,称得上食客中的高人了。”赵明风忙道:“在韩姑娘面前,实是惭愧。”韩杏儿闻之一笑,见温汤已无,起身道: “二位公子稍候,第三味马上就来。”说完,端了空瓷碗转身去了。方国涣这时对韩玉公羡慕地道:“前辈有韩姑娘调理口味,可见日日做那快活神仙了。”韩玉公笑道:“所谓美味不可多用,多用便失其味了。数日间一美食,且常变换其样式,方能领略感受到菜肴的真正滋味,也不枉了厨家一番辛苦。有句话唤作‘饥不择食 ’,大饥大饿之人,若遇到糠饭粗菜,也自视做山珍海味一般,吃得甜美无比。反过来,吃饱了蜜不甜,也是这个道理,美食的真正滋味在于不同人、不同环境下的品尝。”赵明风、方国涣二人听罢,点头称是。韩玉公又道:“此温味玉清汤,可中和人体之气,辨清分浊,尤有温阳缓急,保元固本之效。” 这时,韩杏儿又端上一瓷碗玉清汤来,显是那道凉味了,更是如一碗清水一般。方国涣惊讶道:“这汤也有凉饮的?”便自浅尝了一口,但觉如新汲的井水温度差不多,随即一股奇异的清香溢口入腹,荡胃激肠,百转散去,遍游周身,立感神清气爽,如立山中拂清风浴晨雾般畅然。方国涣惊叹之余,感慨道:“今日有幸得尝玉清汤,此生也不算虚度了!此汤清澈若水,净而无浊,品之立出奇滋味,令人恍若仙境,其功已出汤名所限了。多亏是三味,若是百味玉清汤,饮而不止,恐怕要涨倒在这里了。”韩杏儿闻之笑道:“这玉清汤中也是用了百味配料的。”赵明风诧异道:“汤质若水,清而无浊,却又温、热、凉三味俱备,实是想不出韩姑娘是怎样烧制出来的?”韩杏儿笑道:“此乃厨家大秘,岂能说与你听。”韩玉公一旁道:“三味玉清汤为杏儿自创,先用‘提味法’将百种配料的味道中和之后提出,再以他法调成无色,烧调于精微之间,前后工艺甚是复杂繁琐,便是老夫也不能为。”赵明风闻之叹服。韩玉公接着又道:“此玉清汤凉之一味,尤能清脑醒神,畅爽气机,解暑甚佳。” 韩玉公又道:“当年药王先生路过此地,品食了一回杏儿烧制的玉清汤后,大为叹服,评价此汤为汤中的奇品,汤性若灵药,三味俱备,凉热有异,若于病家作药引,自可增效数倍。”韩杏儿道:“爷爷说的这位药王先生乃是当今天下两大名医之一。药王先生说我烧制菜肴时的调制菜料之法,可赛过他这个药王配药之能。其实药王先生治病救人,功德无量,我这个厨下女是自叹不如的。”赵明风道:“韩姑娘自谦了,姑娘的厨艺,神仙也会迷倒的,其功自与药王先生医病救人等同。药王先生是解除人生的病苦,韩姑娘的厨艺却大增人生的乐趣,令人体会到美食之妙,可忘却诸多烦恼,这又是药王先生所不及的。”韩杏儿闻之,自是喜形于色,方国涣、韩玉公二人则相视而一笑。 赵明风这时心中忽生出一种念头,随即起身朝韩玉公深施一礼道:“今日有幸得遇前辈与韩姑娘,领略到了美食中的真滋味,自知天下间再无去处了,晚辈赵明风诚意拜韩老前辈为师,终生侍候左右,不知可赏脸否?”韩杏儿一旁急道:“不可,不可,你拜师实是出于嘴馋,说是侍候爷爷左右,其实是日后要我和爷爷一起侍候你的这张嘴才是真的。”赵明风忙道:“我虽有品尝美食之心,可这拜师学艺的诚意也是有的。”韩玉公摇了摇头道:“老夫于数年前便不行此道了,赵公子这个师爷却是拜错了。”赵明风闻之,惊急之下,忽朝韩杏儿跪施一礼道:“韩老前辈既然不收徒,就请韩姑娘收下我这个弟子吧。”韩杏儿见状,不由惊得跳起,闪于一旁道:“你这个人好赖皮,哪有这般强行拜师的?爷爷既然输了一盘棋,按规矩,你尝食了三味玉清汤,自去便了,又何以生出这些事来?早知如此,随便做一道菜应付你罢了。”赵明风见韩杏儿已然动气,心下大是惊慌,一时间不知所措,可怜他一位大家公子,为了口腹之物,狼狈如此。韩玉公见了,自觉过意不去,也是应了方国涣先前的请求,便言道:“方公子棋力高深,应下了老夫的棋局,依老夫昔日的诺言,让赵公子日后遍尝各种美味就是,这徒弟老夫与杏儿却是不敢收的。”方国涣心中敬服,于是道:“韩老前辈果是守信之人,既然如此,互不为难,赵公子但备得山珍海味,每日经韩姑娘之手,再入赵公子之口品尝,让大家各有施展之处,如何?”韩杏儿道:“方公子代赵公子应下了爷爷的棋局,依所定的规矩,我自无话可说,但每日都烧制菜肴与他吃不成,一个月一次还差不多。”赵明风闻之,大急道:“一月一次美食,倒不如让我死了的好,怎能等得来。”韩玉公道:“这样吧,大家互让一些,十天一次好了,有段间隔,品尝才尤得真滋味。” 韩杏儿见爷爷发了话,也就不再言语,赵明风一旁也自默认了,方国涣这才舒了口长气。 三十四 方国涣见事情已成,便起身道:“赵公子如愿以偿,韩姑娘又可施展厨中绝技,不致埋没了自家本事,两下互为知音,可成佳话。在下向各位祝贺了,因有他事未了,这就向各位告辞吧。”韩杏儿心中敬服方国涣棋上胜了韩玉公,又觉方国涣心有大志,不觉已有好感,便挽留道:“方公子若无太着急的事,还请再留一日,让杏儿备一桌酒菜,与公子品尝,也算对公子的一点敬意。”韩玉公、赵明风二人也忙着劝留,方国涣推辞不过,只好答应再盘桓一日,赵明风与韩氏祖孙大喜。韩杏儿道:“明日我要备一桌特别的宴席为方公子饯行。”赵明风一旁喜道:“明日又可以品尝到韩姑娘厨中绝技了。”韩杏儿瞟了他一眼道:“我是为了给方公子饯行的,赵公子不过沾了方公子的光而已。”赵明风嘻嘻一笑道:“不管怎样,有美味佳肴品尝就行了。对了,不知韩姑娘需要什么特别菜料?我自叫人去镇上备了。” 韩杏儿道:“你倒想得周全!明日是我请客,做些什么与你何干?”那赵明风此时对韩杏儿已是敬若神明,为自己能留下来而满心欢喜,自不不敢有违韩杏儿的意,生怕一不小心有所得罪,于是不再言语。方国涣又与韩玉公谈论了一番棋艺,随后与赵明风起身辞去,应了韩氏祖孙之情,明日一早来赴宴。 回到镇上的客栈,赵胜见赵明风、方国涣二人在石岩村逗留了多时,知道事情已成功,便打听品尝到了什么奇异美味,赵明风笑而不答。到了晚间,赵明风叫人去四海楼订了一桌丰盛的酒菜送到客栈,自与方国涣饮酒彻夜长谈,因方国涣出人意料地促成了赵明风的心愿,赵明风尤是感激,敬佩之余,大有相见恨晚之感。第二天一早,赵明风取了二百两银子赠送方国涣,以待石岩村宴席之后送他上路。方国涣推谢不受,赵明风执意相与,盛情难却,方国涣只好收下五十两,其余坚辞不受,赵明风也只好作罢。随后,赵明风仍叫赵胜等人在客栈中候了,自与方国涣乘了马匹一路向石岩村而来。 到了石岩村,韩玉公迎了赵明风、方国涣二人于厅中坐了。赵明风不见韩杏儿在侧,便问道:“前辈,怎么不见韩姑娘?”韩玉公道:“怕误了方公子的行程,杏儿大早起来便去准备一桌特别的宴席,以为方公子饯行,这会正在厨中忙碌。”方国涣闻之,感激道:“真是辛苦韩姑娘了。”韩玉公道:“杏儿从不为那些乡间俗客、浪荡公子中的嘴馋之辈下厨,她若用心做了,必是她敬重之人。”方国涣闻之,心下着实感动。 用过了一番茶,韩杏儿进了来,见方国涣、赵明风二人已到了,十分高兴,上前礼见了,随后几个人来到了昨日饮玉清汤的那处厅堂内。一进门,立感浓香扑鼻,一桌丰盛的酒席已摆好,尽是些鸡鸭鱼肉等畜禽水鲜,色泽诱人,形全体正。赵明风见了,点头道:“厨家真正的本事在肉类上,尤能烧制出奇特风味来。”待各自落了座,韩杏儿持了一壶酒道:“这是爷爷酿的‘百花酒’,平日不舍用的,今日敬了方公子吧。”随于杯中各自满了,此酒果然溢出花之幽香。赵明风端杯嗅了几下,点头道:“好酒!先前倒不曾着意杯中物,故无意苛求,心思专用在菜家了。”韩玉公道:“酒也为口腹之物,尤助食兴,其中自有奇品,别成天地的。” 韩氏祖孙接着让请赵明风、方国涣用酒菜,大家对饮起来。赵明风尝过几道菜,立时赞不绝口,连连点头道:“吃遍多少南北大菜,无如此席之味正者,口感纯香,味美至极,好吃!好吃!”方国涣笑道:“赵公子是厨家的真正知音,能品出个滋味来,方某则口味低下,觉得好吃,便胡乱吃个饱罢了,实是有愧厨家一番辛苦的。”韩玉公道:“味美的东西人人都喜欢的,若品出个境界来,则非偏执于美食者莫属,也是品味不同罢了。”赵明风、方国涣二人面对这桌丰盛的酒菜,可谓大饱了口福,吃得快意之极。 这时,赵明风发现了一种奇怪的现象,那满桌的鸡鸭鱼肉,竟然全无骨刺,且入口不腻,肉香尤著。赵明风不由诧异道:“韩姑娘的厨艺果然是高得出奇,这鸡鱼形整无损,而骨刺全消,似这鸡鱼从未生过骨刺一般,不知是以何种异法烧制的?”方国涣也自感奇怪,便挟了一块鱼头道:“韩姑娘本事再大,这鱼头内骨恐怕是无法剔除的。”随即送入口中,忽地一怔,感觉这鱼首与肉质无异,自是浓香满口,待查看桌上鸡鸭鱼身,果无丝毫的骨刺在里头。方国涣惊异道:“韩姑娘的烹饪本事,难道能把骨刺同化于肉质不成?”韩玉公这时笑道:“两位公子都被杏儿瞒过了,其实这是一席豆腐宴,席上鸡鱼诸菜,均是豆腐一物雕成。”赵明风、方国涣二人闻之,大吃一惊,在韩玉公的提示下,勉强地辨识出鸡体鱼身果是豆腐之质雕成,浑然一体,真假难辨。韩杏儿这时笑道:“豆腐一物,烹制好了,可上百席,可合百菜,是菜肴中的君子。”赵明风摇头叹然道:“惭愧!没想到昨日一汤,今日一宴,赵某竟吃了个糊涂。”韩杏儿笑道:“这才到哪里,你这个美食家没见过、没尝过的美味佳肴多着呢!”赵明风闻之,愧然不语。方国涣惑异道:“不知韩姑娘用了什么法子烹饪出的这般真伪难辨的鸡鸭鱼肉来?并且吃鱼是鱼,吃鸡是鸡,与真鸡鱼肉质滋味口感一般无二,可谓通神入化!”韩杏儿道:“但备大块豆腐,择其老嫩,雕成鸡鱼等鸟兽形状,内纳脏腑,更可乱真。然后用提味易质法于烹饪中改变其色泽、滋味,可令口感如真,难辨其伪,没想到还真把二位公子瞒住了。”说完,韩杏儿好是得意。韩玉公道:“提味与借味不同,一经提味,原鸡鱼的本味尽失,多弃之不要,这是我韩家厨中的一绝。”韩杏儿道:“我韩家还有一绝,就是汤菜之中多用了爷爷炼制的菜精,故而味美异常。”赵明风惊讶道: “何为菜精?未曾闻过。”韩玉公道:“五谷配于五蔬五畜,才是人之所食的真正滋味。老夫偶从五谷中提炼出一物,晶体无色,味道奇美,调以汤菜中,口感绝伦。不过,精料虽齐备,也要看经过何人之手,老夫所烧制的菜肴始终与杏儿相差一些。”赵明风、方国涣二人听罢,惊叹不已。 用过豆腐宴,已是当日午后,方国涣看天色不早,便辞别了韩玉公、韩杏儿、赵明风三人,乘了赵明风赠送的坐骑,拱手别去,又寻访那连云山天元寺而去。 三十五 第九回棋擂历险 且说方国涣离了石岩村,因有了马匹,行程加速了许多,路上也自不那么劳苦了。每想起三味玉清汤与豆腐宴来,口中似有余味,数日不绝,感叹这天下间无论何种技艺,若是达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当令人别生境界。光阴荏苒,不多日入湖北进湖南,方国涣一路打听,知道离洞庭湖已不远了,连云山天元寺指日可至,兴奋之余竟有些紧张。 这一日,方国涣行至一处叫丰台的大镇,见天色将晚,便寻了一家客栈投宿。先把包裹于房间中放了,然后来到楼下,择了张桌子要了饭菜,自家用了。临桌有几位客人不知在谈论些什么,兴致颇高,方国涣开始没有理会,偶听得一人道:“那姓李的口气未免太大,虽然设擂十余天没有遇上对手,不过是还没有高人出来赢他罢了,以为自己的棋道天下第一怎么着?”方国涣闻之一怔,本对一个“棋”字敏感,便侧耳细听起来,此时听得另一人道:“人家若没有大本事,敢摆棋设擂吗?此人或许是国手出山也未可知。”“摆棋设擂?”方国涣闻之,心中讶道:“有设擂比武的,没听说有设擂斗棋的,此人设棋擂是何用意?”又闻一个道:“如今擂台上放了一千两银子的彩金,十多天了,竟无人能取了去。城东的王秀才本是丰台一地棋上的最高手,昨日竟然在擂台的棋盘上,被那姓李的杀得一败涂地,真应了那句‘满盘通吃,不留一子’。”方国涣闻之,暗里惊异道:“把有一定棋力的对手的棋子通盘围吃掉,将是何等的高手?”方国涣自认自己此时都还没有这个本事,因为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棋家本性,方国涣耐不住好奇之心,便起身来到临桌,拱手一礼道:“各位请了。”桌旁几位说话的客人见是一名陌生的少年,便有一个应道:“小兄弟,有事吗?”方国涣道:“适才听各位在讲一件事,在下觉得奇怪,不免想知道个究竟,故来打扰。”那人道:“看来小兄弟是过路的外乡人,对本地出了这件奇事还不知晓,小兄弟想听,给你讲讲就是了。我们这丰台城内有一大户人家,主人叫王恩。他有个哥哥叫王和,是在京城中做高官的,半个月前回乡省亲,在路上收了个棋师叫李如川,棋上本事高得出奇,有那国手刚出山的模样。王和老爷为了满足他的兴致,特在铁龙寺摆棋设擂,让李如川挑战各方棋道高手,并设彩金一千两银子,一盘定输赢,若有胜过李如川者,便可取了银子走人。可惜十多天了,数名棋上好手,都是高兴而来,败兴而去,无人是那李如川的对手。”另一人道:“这李如川棋上本事了得,常常是满盘通吃,不留一子,实为棋家大手段。因棋擂上无了对手,昨日放出风来,说是在棋盘上但能存有余子占据一块实地者,赏银五十两,若占百子之地者,赏五百两,已不按胜负论了,口气虽然大些,也是想引出一个棋上对手来。”方国涣闻之,惊讶不已,谢过那几位客人,自回房歇了。天元寺未至,先遇上此等高手,方国涣心中已有了明日去应那棋擂之意,也是对手难逢,着实兴奋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方国涣便离了客栈,一路打听奔铁龙寺而来。因那棋擂影响很大,自有许多人如赶庙会般向铁龙寺汇集去,方国涣随了看热闹的人流进了寺内。此时,铁龙寺大雄宝殿前面的场地上,已是人山人海,连寺院的墙壁上都攀满了人,设的虽是棋擂,却比那比武打擂的场面还要热闹。在大殿正门前用木桩搭了一座一米多高的平台,上铺红毯,正中放了一张高脚棋桌,旁置两罐棋子。在平台右侧摆了一排竹椅,一张桌子上有用红布遮着的彩金。十步开外,三面用矮栏杆围了,十几名粗壮的家丁站着护了,也自有些气势,设的虽为棋擂,实是一棋场而已。方国涣好不容易从人群的缝隙中吃力地挤到了前面,暂观其变,伺机现身应棋。 眨眼之间,太阳已出半竿。这时,一名管家模样的人走上台来,朝人群拱了拱手,随后大咧咧地道:“各位父老乡亲,自古有打擂比武的,而今我家老爷为李如川先生摆擂台斗棋,来场文的,为的是引出那些棋上的好手来与李先生较一高下,可惜十多天了,竟没有一个能与李先生走得上手的。”这时,人群中有人喊道: “李先生既然如此厉害,何不设让子棋?也令大家瞧个热闹,更多些人上台应的。”那管家闻之,摇头道:“李先生摆棋设擂的目的,是想看看这天下间棋上还有无能与他走出个模样来的好手。让子棋说明双方棋力有差异,李先生不感兴趣的,也不屑与这样的对手走棋。李先生的棋风是:满盘通吃,不留一子。若能在棋盘上存有数目活棋,也有赏钱的,不知今日可否有高手上台来应棋打擂?”这时,台下忽有一人冷笑道:“好大的口气,‘满盘通吃,不留一子’,当真有这么大的本事,还设什么擂,斗什么棋,不早就高到天上去了?实是欺我湖北无人。”说话间,从人群中走上台来一位书生。那管家见了,不由喜道:“这位公子可是来斗棋打擂的?可否报上名来?”那书生冷笑道:“在下荆州卢文义,去叫那个棋主李如川出来,本公子让先他三子便了。”此言一出,人群哗然。方国涣也自一惊,知道有高手应棋了。那管家此时却是欢喜道:“卢公子有备而来,当是有大手段的,如此甚好,李先生巴不得这样的对手来,请稍侯。”说完,转身入殿内去了。 三十六 时间不大,由大雄宝殿内走出一行人来,为首一青衣人,五旬开外,瘦面黄须,脸色阴沉,给人一种不适的感觉。旁边的是一位大腹便便似官员的胖子,还有几位当地的有脸面的人物。那青衣人径直走到棋桌旁坐了,此人正是摆棋设擂的李如川。那位胖子叫王和,官至礼部侍郎,在由京城回乡探亲的路上,偶见李如川与人斗棋,战无不胜,每每杀得对手大败而去。王和自知当今万历皇帝好棋,李如川棋高无敌,日后在京城中必有大用,便以重金礼聘。那李如川性情阴沉古怪,目中无人,起初并不理会王和,后见其是位京官,也就随了来。此时,王和由几位地方官员陪着,穿了便服坐在一旁的竹椅上观棋。王和见那李如川虽然孤傲冷漠,自视国手出山,有称天下第一的意思,棋上还真是厉害,不遇对手,霸气凌人,知道自己无意中请到的这位高人棋师,日后必会令自己官运亨通,飞黄腾达,每想到这里,那王和心中便自欢喜。 这时,那卢文义见李如川旁若无人地坐了,并不理会自己,显是受了冷落,自有些恼道:“摆棋设擂,当今天下棋上的三大高手名家都不敢为的,而先生大名,未曾听说过,胡乱生出此举来,是要哗众取宠吗?”李如川望了卢文义一眼,冷冷地道:“废话少说,阁下若有本事,棋上来讲。”一双阴冷的三角眼中忽地暴射出几点寒气。那卢文义见了,心中一凛,已是有了怯意,便拱了拱手道:“在下荆州卢文义,前来向先生讨教。”李如川冷冷地道:“既有本事上台应棋,执黑先行便是。”那卢文义自被李如川这种阴冷凌人的气势给镇住,不再提让先三子的事,自恃有几成棋力,欲挫败对方,于是运子布局,先手而应。李如川沉稳应对,一盘棋便已走上。台下此时鸦雀无声,静息而观,大多人都是来看这种不热闹的热闹,都想知道那一千两银子的彩金,最终能被何方高人夺了去。 方国涣虽然挤到了人群前面,但离台上的棋桌太远,双方所走的棋势看得不甚清楚,只好耐着性子候其结果。双方几十手棋过后,卢文义便有些烦躁起来,时呈惊异之色。而那李如川则正襟危坐,面无表情,卢文义思虑许久才能走出一步棋,李如川则随手应对,不费心思。方国涣见状,心中讶道:“这李如川从容得很,果然是一位棋上的高人,此番有幸遇上,当不能错过请教的机会。”棋至中盘,那卢文义的棋力似乎尽了,已无路可走,表情愕然地呆视着棋盘好一会,随后投子认输,摇头惊叹一声道:“先生果是高人!这等大手段,当……当为天下第一的!”已是折服万分。接着,卢文义起身欲走,忽闻李如川冷笑一声:“阁下棋力不凡,竟然也存活了几十目之地,可要赏钱吗?”卢文义听罢,满脸羞愧,长袖掩面,跳下台去,分开人群,仓惶去了。人群立呈一片惊叹之声,旁观的王和点了点头,愈加得意。 台下的方国涣心中惊讶道:“那卢文义的棋力看似不弱,竟也如此败走,可见这李如川在这盘棋上,虽未达到‘满盘通吃,不留一子’的程度,也自高得出奇,世间罕遇。”心中敬服,已是被激起了兴致。此时见台上有仆人收了棋桌上的棋子,李如川欲起身离去,方国涣不及多想,走出人群,上台来一拱手道:“李先生请留步,晚辈方国涣前来讨教。”围观人群见是一少年出场应棋,皆呈惊异之色。李如川闻声一怔,回身看时,见是一名清秀的少年,不由诧异道:“怎么?小公子也懂棋吗?”方国涣恭敬地道:“晚辈不才,自幼便入习棋道,今见前辈棋力高深,良机难遇,故而大胆应棋,还望前辈赐教。”“咦?”李如川闻之,自是吃了一惊,见方国涣出语不凡,自有些意外,上下打量了方国涣一遍,看得方国涣心里发毛,因见此人目光阴冷锐利,而且不可捉摸。过了片刻,李如川这才点了点头,冷冷一声道:“棋上不分老幼,小公子既然敢上台应棋,当是有过人的本事,或许是位神童国手。老夫姑且念你年幼,破例让先你九星之位,但能占有百子之地,便算你赢了,一千两银子的彩金拿走便是,免得老夫落下欺小之嫌。”言语中自有不屑之意。此言一出,人群大动,有懂棋者,不由惊慕道:“只要这位小兄弟有几成的棋力就可以了,让先九子,真是占了大便宜。”这时,一名年轻的僧人挤到了人群前面,见有一少年上台应棋,颇感惊讶,便于一旁观望了。 方国涣见李如川如此冷傲轻慢于人,先前的敬意自减了许多,也是棋家本性使然,此时摇了摇头道:“晚辈不才,却也是不愿与人走让子棋的。先生棋高难遇,只有走对手棋,才能领略到先生棋上高手风范,于棋上有所获益,还请先生不吝赐教。”“咦?”李如川闻之又是一惊,暗讶道:“这小子口气倒大,或许是个有些来历的,却也不知深浅,不识好歹。”神情已呈不悦之色,“哼”了一声,冷笑道:“小公子倒也有些魄力,也罢,就走一盘对手棋,让老夫领教领教你的本事,先行吧。”随与方国涣在棋桌旁对坐了。方国涣见李如川有轻视自己的意思,知道只有在棋上与他说话了,心中立时一静,道声“承让”,也自不客气,持了一黑子,习惯性地落子天元。 三十七 李如川忽见方国涣开子天元,神色突地一变,二目凶光毕露,杀机顿现,不由抬起了左掌。然见方国涣一脸天真专注的神情,又斜视了一下旁观的人群,李如川抬起的手掌慢慢又放下了。方国涣这一手开局天元的走法,曾使枫林草堂的智善和尚误会过,也是方国涣自入习棋道以来,罕遇对手,自恃棋力高深,造成一种先声夺人阵势罢了,并无轻人之意。近观的人群中有懂棋的,能望见这边也棋桌上的起始之势,见这登台应棋擂的少年,不但不占让子棋的便宜,而且开局便走“欺人”之招,各自愕然。那名年轻的僧人,心中也自一怔,暗讶道:“起手便走天元大势,这少年的棋上必有过人的本事,除非胜了这位擂台棋主,否则凶多吉少,不过……”那僧人心中忽一凛道:“便是胜了此人,这少年恐怕也有性命之忧。”显是发觉了李如川适才被方国涣一子天元激得动了杀机。 李如川见方国涣虽开子天元,但并无戏弄人的意思,心中更为惊异,继而暗里狠狠地道:“小子不知死活,竟对老夫不敬,棋上如此狂大,难道有如老夫这般的棋力不成?你若真有一些本事便罢了,否则定让你活不过今天。老夫于世外修习棋道几十年,此番出来,是要以棋鸣世,棋惊天下,岂能让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捉弄了。也罢,且试试你的棋力如何。”想到这里,李如川起手布了一子于左下星位,方国涣随手应在了右上星位。李如川又应了两手棋走成了“三联星”布局,方国涣则应在了右下“小目”和“三、九”路位置。李如川见状,不以为意,分点上下星,方国涣则右上拆二右下拆三走。二人俱以大势布局,棋局已然走开。待双方三十六手棋过后,方国涣便已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艰难,棋盘上虽布子稀疏,但对方的白棋棋势已尽占全局优势,自家已不如先前走得那般顺手,已是后悔开子天元的大意,低估了对方的棋力,落子应对自是十分地谨慎起来。五十手棋过后,李如川这边暗暗吃惊不已,此时才知这少年果然棋艺非凡,不似先前遇到的那般俗手,激不起自家的兴趣,于是便收敛了神色,专一弈对起来。人群前面那名僧人虽距棋桌较远,但此人目力极强,竟被他把棋桌上的双方棋势看了个清楚,暗里惊叹道:“他二人棋力之高,乃是当今天下罕遇的一双棋逢对手之人,这般高手对弈的棋局,可谓少见。”李如川、方国涣二人这时俱已全神应对,台下人群屏息而观,但听棋子落枰时的清脆响亮声,“啪啪”传响开来…… 李如川见方国涣虽是一少年,却是自己出山数月以来棋上遇到的最高一人,惊奇之余,倒也为自己能棋逢对手而感到欣喜,寻思道:“这小子棋力果然不弱,小小年纪几乎赶上了我几十年的修为……”李如川此时心中忽一凛,一种异样的感觉在头脑中闪了一下,随即思量道:“这盘棋上虽有把握胜他,却也自吃力得很,且寻一微妙处试他一试,看他是否……”想到这里,李如川便寻机故意走了一招缓手棋。方国涣这时见对方的棋路走得绝妙,处处制肘自己,令自己的棋势不得展开,感到李如川棋力之高,实难应付。正处困境之时,忽见对方走了一缓手,方国涣心中立时一喜,忙应了一子,将对方的一条“大龙”压住,这才略占了优势,起了一线生机。李如川见状,心中一惊,骇然道:“这手棋微妙之极,非棋上的绝顶高手不能看出,这小子当真这么厉害?棋上有此潜力,将来的修为必远胜于我,而为我棋上争名的劲敌,那么几十年的心血岂不空耗?”李如川心中懊恼,杀机复现,然此人城府极深,虽起杀机,但凶光在眼中一闪而逝,不露毫端,继续不动声色地应棋。但是,李如川的这种细微的变化,却被旁观的那名僧人捕捉到了,眉头一皱,随呈不安之色。 李如川虽走了一招缓手棋,被方国涣借机略占了优势,但数手棋过后,李如川妙手迭出,仍控制着局面。结果一局终了,李如川领先六子胜了方国涣,然而李如川已感到了自己的棋力似达强弩之末,而对方却有大增之势,虽胜犹负,知道此人不除,日后必为大患,杀机复动。方国涣在这盘棋上施出了全力,虽有抢占缓手之利,但有开局天元之误,以至负了六子,却是输得痛快,佩服之余,起身对李如川深施一礼,恭敬地道:“前辈棋力高深莫测,堪称国手,晚辈有幸请教,虽败犹荣,获益匪浅。”那李如川木然地坐在那里,脸色愈发阴沉,双目盯着方国涣,内透杀人的寒气。方国涣见状,心中一凛,忽生不祥预感,知道需马上离开这里,忙向李如川复施了一礼道:“前辈棋高无敌,晚辈自愧不及一二,多谢赐教,还有他事,就此别过。”说完,方国涣转身跳下台来,分开人群急着去了。围观人群见方国涣一败而走,立时议论纷纷。一老者嘲笑道:“小孩子家分不出好歹来,学会了几步棋,就敢来寻李先生这等高手较量,不知天高地厚。”另一人望着桌上细密的棋势,惑异道:“这孩子的棋走得不错,看样子存活了很大一块地,应该得到赏钱才是,如何就走了?”此时,李如川坐在棋桌旁,似输了棋一般,脸色铁青,阴沉得愈加可怕。 三十八 方国涣离了铁龙寺一路急走,回到客栈取了包裹与马匹,策马驰出了丰台城。飞奔了一程,方国涣这才收马缓行,见身后并无异处,心下稍安,摇头叹然道:“这李如川棋力高深莫测,实是一位罕遇的棋上高人,却不知眼中为何透出杀机来,似有着莫大的敌意。”方国涣苦思了半天,也不知自家何处恼了李如川,想起李如川那双冰冷阴毒的眼神,便自骇然。方国涣又驱马前行了一程,因刚才紧张之故,人马已倦,便寻了一片树林,暂做歇息。回想起适才在丰台城内上台应棋,方国涣感叹一声道:“棋上遇此高人,实为幸事,只可怕此人神情阴沉古怪,不能与之交厚,是为遗憾。”摇摇头,叹惜不已,似有所失。 方国涣歇息了片刻,欲起身继续赶路,忽觉面前立了一个人,抬头看时,脸色大变,那李如川已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面前,更不知如何赶上的。李如川此时倒负双手,阴沉着脸,冷冷地道:“你跑得好快,老夫险些追及不上。”方国涣倒吸了一口凉气,寒意徒生,知道今日凶多吉少,已是后悔出场应棋,无端地生出事来,当下稳了稳神,起身施了一礼道:“晚辈方国涣见过前辈,不知前辈急着赶来是为何事?”李如川望了望方国涣,摇头冷叹一声道:“上天既生我李如川,何必再生你一个方国涣来?”一语既出,凶光毕现,其杀人之意已明。方国涣惊骇道:“前辈棋高无敌,世间罕有,晚辈自非对手,愧叹弗如,前辈何出此言?”李如川冷笑地说道:“老夫避居世外潜心修棋几十年,就是为了有一天能以棋道称绝天下,没想到你小子棋上天赋奇高,日后修为当在老夫之上。勿怪老夫心狠手辣,实不愿看到你将来与老夫棋上争名,且去了你这块心病,老夫才能心安。”说话间,慢慢逼上前来。方国涣这才全然明白,李如川是恐自己的棋艺日后超过于他,故而产生了妒嫉之心,起了杀人之念。方国涣虽处险境,此时倒镇静下来,一边向后退一边愤然道:“棋本雅艺,胜负乃为常事,难道因高低之争便要杀人不成?李如川,你枉为棋道中人,有辱这种雅艺的……。”话未说完,方国涣后退中竟靠在了一棵树上。李如川见方国涣没了退路,狰狞地一笑道:“今天也怪不得老夫,看来是上天并不想成就你这个奇才。”说话间,身形前倾,手式如钩,伸出十指抓向方国涣的咽喉。 就在方国涣欲遭李如川毒手的危急时刻,忽听有人宣了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施主竟敢白日杀人!”李如川随感身后有物袭来,一惊之下,忙舍了方国涣,向旁跃开。再看时,数米之外站着一名和尚,此人正是在铁龙寺人群中观棋的那名僧人。李如川此时心中一凛,身后何时多了一个人自家竟然没有察觉,当即双掌护了前身,道:“和尚,也想找死吗?”那僧人摇了摇头道:“上天有好生之德,焉有自己寻死之理?棋上高低胜负本为常事,李施主何以看得这般重,以至有了杀人之举?”李如川冷冷地道:“那又能怎样?”那僧人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有与李施主成对手的就想杀之,恐怕李施主这一辈子也杀不净的。”李如川仍自全神戒备道:“那也未必,老夫有多大的本事,自己知道,日后除了这小子能在棋上与老夫争名外,天下再也无人是老夫的对手。”那僧人闻之,摇了摇头道:“李施主棋艺之高,当今天下却也难寻,不过就贫僧所知,现今棋上的名家高手能与李施主不分上下的,至少要有五位,非独这位小施主日后能与你成对手的。”李如川闻之一惊,随即摇头道:“老夫虽久居世外,但习棋练武多年,自信在棋上可争天下先。你这和尚勿要唬我,不过想救这小子的命罢了,既然多管闲事,且将你一并毙了。”说话间,忽地一掌拍击而来。那僧人见李如川掌风甚急,知是有内家修为的高手,惊异之下,身形旁避,随与李如川互拆了十几招。空地上立时掌风激荡,尘草飞扬,方国涣一旁看得呆了。 此时,忽见李如川与那僧人各自向后跃开,那僧人稳住身形,摇了摇头道:“李施主原来身负武技棋艺两大绝学,世间少有的高人,但是心胸却为何这般狭窄,连一少年也不放过?”说话间,依然神色自若。李如川此时惊骇地望着那僧人,竟言语不得,忽地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随见额头冷汗渗出,面呈痛苦之色,已是被制住了。那僧人摇头叹道:“可惜了李施主一身好功夫,为了日后不再因妒意杀人,贫僧已将你的功力废了,希望李施主记住此番教训,悔过自新吧。”说完,对一旁早已惊呆的方国涣笑道:“小施主,无事吧?”方国涣回过神来,自知被高人所救,忙上前拜道:“多谢大师救命之恩。”那僧人扶了道:“小施主勿要客气,贫僧法无,因在铁龙寺的棋擂旁见那李如川有不善之心,恐对小施主不利,故而随了来。棋道呈雅,也要择人而下。”方国涣感激道:“所幸大师及时相救,否则我便被这人害了。”尤是心有余悸。法无和尚笑了笑道:“小施主因棋之故,而险遭杀身之祸,倒也少见。此地不便久留,且与贫僧前方说话。”方国涣望了一眼瘫软在地上的李如川,问道:“不知大师如何处置他?”法无道:“此人棋力之高,也是难得,武功已被贫僧废去,且留他一条性命悔过吧,一个时辰后便可缓解自去,勿需管他。” 三十九 法无和尚引了方国涣一路前行,方国涣赞佩道:“今日逃脱此劫,大师有再造之恩,没想到大师能把李如川制住,真是好功夫!”法无笑道:“一些防身之术罢了,倒是小施主棋艺高超,敢打擂应棋,且在棋上惹得李如川起了妒意,实令贫僧佩服的。对了,小施主似一人独游,不知欲往何处?”方国涣道:“承蒙一位朋友指点,前去寻访连云山天元寺。”法无和尚闻之一怔,忙问道:“不知小施主寻访天元寺何干?”方国涣道:“听说天元寺内都是些棋上的高手师父,我此番不远千里而来,为的是拜寺中的高人为师,修习棋道。”“原来如此!”法无和尚闻之微讶,随即摇头道,“不过据贫僧所知,天元寺隐于连云山中,避处世外,寺内中人很少接触世事,更极少理会世间人,小施主此番去拜师修棋,恐怕天元寺留你不得。”方国涣闻之,神情大急道:“我此次前来,希望能得到高人指教,棋上有所大成。若天元寺不收留于我,天下间再无别的去处,这如何是好?”一时苦楚,方国涣不由落下泪来。法无和尚见了,心中道:“此人天资聪慧,少年棋高,或许能中师父的意。”便对方国涣道:“小施主不必太急,贫僧不妨先领你去见一个人,运气好了,或许能了自家心愿。”方国涣闻之一喜道:“不知是何方高人?”法无道:“是贫僧的师父,他老人家与天元寺极有渊源,若是相中了小施主,引荐你入天元寺当不是什么难事。”方国涣闻之,惊喜道:“不知这位前辈现在何处?”法无道:“贫僧与师父恰巧云游至此,他老人家正在前方不远处歇息。小施主且记,此番去见师父,师父可能要试棋于你,你要全力施展本事才是。师父中意尚可,便是你的造化,若不中意,那天元寺小施主也勿再去了,去了也是徒劳无功,此番就看你的运气了。”方国涣闻之,知道法无和尚的这位师父必是棋上的一位高人,激动之余,忍不住略整衣袖,向法无深施一礼:“师傅如此大恩,不知何时才能相报!”法无急忙合掌道:“小施主言重了,贫僧不过是遵循了善道本分而已。” 说话间,法无和尚已引了方国涣上了大路,行了约半个时辰,转下大路来到一座荒废的古庙前。法无和尚道:“师父临时歇脚在此,已候我多时了,我们进去吧。”二人进了庙门,来到庙中仅存的大殿上。但见一尊佛像下端坐着一位老僧,身裹黄色僧袍,慈面白须,内含庄严,正在会神地注视着面前一盘用绢布绘制成棋盘的棋局。法无这时轻轻地走上前,低声道:“师父,弟子带了一个人来,或许是师父要找的。”“哦?”那老僧抬头应道,“此人何在?”方国涣忙上前施礼道:“晚辈方国涣见过大师。”那老僧一见方国涣,心中不由一动,暗赞道:“好一个清秀的孩子!”随即点头道:“老衲苦元,小施主且坐了。”法无又道: “弟子今日在丰台城铁龙寺内的棋擂上,见着了一盘难得的妙局,临枰对弈的竟是两位几成对手的高手,其中一位便是这位方小施主。弟子见方小施主年少棋高,或许能中师父的意,便把他带了来。”法无和尚不知何故,竟对废李如川武功救方国涣性命一事只字不提,好像没发生过此事一样。苦元大师闻之,微微惊讶道:“小施主能被我徒法无看重,当不一般。”伸手指了面前的棋局,对方国涣道:“这是春秋时齐相管仲与齐王走的一盘死活残局,不知方小施主能否解得?”方国涣心知对方在试自家棋力,便上前观看。片刻之后,方国涣便持了枚白子于棋盘中点落。法无见了,暗自点了点头。苦元大师倒不以为然,但说了声:“小施主棋力果然不差。”说完,尽收了棋盘上的棋子,随后数了十枚黑棋子,放于方国涣面前道:“请小施主与老衲各对十子如何?”方国涣闻之一惊心下不免有几分紧张。 四十 第十回天元寺 方国涣见那苦元大师欲与自己在棋上各以十子相对,不由诧异道:“一人十子,不过二十手之数,如何分得胜负?”苦元大师道:“善弈者看势,胜负虽不能分得,高低却能定得,小施主可有兴趣?”方国涣知道,仅十子之数,只能定式布局,占以大势,见苦元大师如此试棋于己,心中惑然,也只好应道:“晚辈尽力吧。”便收过那十枚黑色棋子,忽“咦”了一声,发现这些棋子的质地非普通棋子,圆亮润泽,持在手中十分压手,刚才却没有注意到,此时不由赞叹道:“好棋子!”苦元大师道:“这是一副‘罗汉棋子’,是棋中上品。”法无一旁道:“看来方小施主的运气不错,能持罗汉棋子对弈者,都是些棋上的高人,一般棋家沾不得手的。”方国涣闻之,暗讶不已。 方国涣一日之内,连遇两位棋上高手,此时自是不敢再走以开子天元的布局之法了,但于右下星位点落一子,苦元大师随手而应,各在全局布以大势。待双方互走至第十八手棋时,方国涣不由吃一惊,虽然双方布列棋盘上的棋子稀疏,但白棋寥寥数子,将全局的棋势都占了,自家黑棋无论怎样布列,始终罩在白棋的棋势之内,无法展开。方国涣惊异之余,知道对方是真正的棋上高人,也自不失冷静,思虑了片刻,将手中最后一枚棋子布下。苦元大师此时暗讶道:“这孩子果非寻常,与老僧十子之内能走出这般棋势者,世间少见。”心中不由一喜,尤感欣慰,也自布落了最后一子。方国涣再看时,大是惊讶,双方虽然各弈对了十子,但白方棋势一统全局,几无破绽可寻,而自家黑方棋势却已呈出两处亏象来。 方国涣一惊之下,忙起身拜道:“大师是棋上的真正高人,晚辈今日有幸得遇,还请赐教。”苦元大师点了点头,起身相扶道:“小施主天资聪慧,手法高妙,虽暂不能称绝天下,却是老衲平生中所遇棋上最有天分的一个,没想到苦寻了几十年,今日终于在你身上找到了棋上的灵气。”说话间,苦元大师竟有些激动。方国涣闻之,一时不得其解。法无和尚一旁高兴道:“恭喜师父,苦寻了多年,今日终于如愿以偿。”法无接着对一脸茫然的方国涣笑道:“小施主不是想去天元寺拜师学棋吗,师父便是天元寺的住持。”方国涣闻之一惊,望着苦元大师,一时间百感交集,竟自呆了。苦元大师这时点了点头,欣然道:“老衲时常云游天下,为的是想找到一个像你这般有着棋根的孩子,天不枉人的苦心,让你我在此相遇,实为缘分。”法无和尚这时拍了一下激动得有些不知所措的方国涣,笑道:“还不快拜见师父,等着做甚?”方国涣如梦方醒,忙惊喜万分地俯身叩拜道:“弟子方国涣,拜见师父。”泪水自是夺眶而出。苦元大师高兴地受了方国涣的拜师之礼,随后扶了道:“为师几十年的心愿,看来是要应在你身上了,今日收你为徒,或是天意吧。”接着指了法无和尚道:“这是你的法无师兄,且拜见了。”方国涣忙上前施了一礼道:“多谢师兄引见,否则不知何时才能见到师父。”法无欣然道:“没想到你被师父选中了,能有你这么一位小师弟,实为我的造化,也是天元寺的喜事。” 苦元大师随后询问了方国涣的身世,方国涣便把自己幼小从家中走失,流落江湖的遭遇说了一遍,苦元大师与法无闻之恻然。当说到枫林草堂的智善和尚时,苦元大师讶道:“多年前,天元寺确实来过一位法号叫智善的同门,因在寺中输了盘棋后便走掉了,没想到是他指引你来的,真是一位有心人,是一位真正的棋家!” 法无这时才讲了丰台城铁龙寺棋擂的事,苦元大师闻之,惊异道:“这是一位世外的高人,此番出山,是欲以棋响世的。”法无道:“那李如川棋力高深,可与大师兄成对手,国涣师弟就是不误开子天元,也很难胜他。只可惜此人棋道虽高,却是一位心胸狭窄、性情阴险之人,不值得我等相交,若不是弟子救护得及时,国涣师弟可能就被他害了。”随将经过讲了一遍。方国涣此时仍心有余悸,惑然道:“师父,弟子不明白,那李如川棋力高深,过弟子很多,棋擂上又胜了我,却为何还要追杀弟子?”苦元大师道:“此人必是见你年少棋高,将来的修为当赛过于他,故生妒意,而起杀机。所谓棋家一动手,便知有没有,在那棋擂上,李如川虽然胜了你,但是感到与你对弈时棋力显老,而你却有日进千里之势,此人欲以棋名扬世,称绝天下,岂容别人日后有赛过他的机会,与他棋上争名?故要先除之为快。”方国涣闻之,摇头叹道:“李如川棋力高深莫测,弟子再苦习几年,怕是也难追及他,何必下此毒手,坏了棋上雅趣?”苦元大师道:“不然,棋品也即人品,多因品格所限,每提高一二子极难。李如川修习棋道多年,虽有大成,却不知有此局限,自以为棋高无敌,目中便无他人。当感觉你日后在棋上有一飞冲天之势,潜力尤过于他,自然也就有了妒意歹心,这是他的心性不纯之故,棋力自然也就限在那里了。”方国涣闻之,对苦元大师这番精辟的分析佩服不已。 苦元大师这时又道:“就天下技艺而言,多为有形之学,倘若精妙到极点,古有‘吹箫引金凤,弹筝唤鬼神’之说,别生奇境。而围棋一道尤妙,其中千变万化,鬼神难测,自古便上列仙品,尊为雅艺。”苦元大师接着郑重道:“为师少好棋道,勤于习练,自认有所成,一生中见过棋家高手无数,可惜连为师在内,于棋上仍不出俗家攻守之势,不能达任意之境,依旧拘于术内。”方国涣闻之,诧异道:“在弟子看来,师父的棋艺,已然天下无敌了,还有更高的棋道吗?”苦元大师道:“棋道广博,无有至其极者,虽能无敌于一时,也仅限于棋盘之上,而对那种真正棋境的感悟,至今无人能为,是为棋家的憾事。”方国涣讶道:“师父,何为真正的棋境?”苦元大师道:“棋道应心,别生妙境,互互奇感,中合万物。棋与心合,至高无上,棋之境界,便是心之境界,二者合一,便是真正的棋境。”方国涣惊异道:“这种棋境当是在棋上的另一种感受,或是一种最高的修为,不知如何才能达到?”苦元大师感叹一声道:“这便是为师一生中苦求不解的难题,棋为雅艺,本以明心开智,修养性情为上,若执著于胜负输赢则为之下,然而世事如棋,乱于攻杀斗守之中,人之神思又岂能脱离于此间?” 四十一 苦元大师接着又道:“虽然也有那些胜固欣然,败也可喜之人,以棋道娱乐养身,每逢秋高气爽,庭院落花之际,二人对坐,随意一枰,自叫那些文人士大夫们心旷神怡,境感非常。就是山翁野叟,也能因棋引出几丝雅气来,这是世行的棋之小术。然有视棋为大道者,怀大棋之风,自以纹枰论世事,以棋声动天下。万物一理,世事如棋,能以棋道贯通世道,以棋济世,方是棋家大德为。真正的棋境,非仅棋盘上的奇妙感受,而是能化合于棋之内外,应感于万物,是为化境,这虽然只是一种幻而不达境界,不过人之天赋禀性不同,也自有达到这种无上修为的可能。”苦元大师的一番话,令方国涣似有所悟。 苦元大师收下了方国涣,尤感欣慰,便对法无道:“你我师徒云游了数月,今日既已收了你国涣师弟,我们也该回天元寺了。”法无道:“弟子还有些事情未了,请师父与小师弟先行一步吧。”苦元大师道:“也好,众师兄弟中,数你江湖事最多,既然如此,为师与你国涣师弟先行一步便是,你也要早些回寺中。”听说要去天元寺,方国涣心中一阵欢喜。法无随后辞别了苦元大师、方国涣二人,自家先去了,苦元大师便带了方案涣一路回转天元寺而来。将近洞庭湖时,苦元大师道:“这几年湖中多盗患,不甚太平,我们走旱路吧。”于是引了方国涣绕走他径。 这一日,苦元大师带着方国涣来到了一座大山之下,此山山势高耸,数峰并立,林密草深,气爽境幽,人迹罕至,为一世外桃源地。苦元大师这时道:“涣儿,这里便是连云山了。”方国涣闻之释然,心中自喜,别有一种亲切之感。师徒二人沿山路走了多时,忽山回路转,前方现出一座庙宇来,此寺庙依山而建,虽不甚壮观,却也古朴庄严,红墙碧瓦之内,隐现殿堂。到了山门前,“天元寺”三个字映入眼帘,方国涣忽恍悟道:“是了,天元寺是就棋枰上天元之位而名了。” 苦元大师上前轻轻拍打了几下寺门。时间不长,寺门开启了一道缝,探出一个小和尚的头来。那小和尚一见苦元大师,立时惊喜道:“师父回来了!” 随即敞开了寺门,让进了苦元大师和方国涣,接着高兴地跑在前面引路向正殿走去。苦元大师边走边问道:“法能,我出门数月,可有外人来过?”那名叫法能的小和尚应道:“回师父,五华山青河寺的庆明长老云游至此,候了师父两日,等不及也就去了。”“哦!是庆明长老。”苦元大师点了点头。法能又道:“对了,师父走后一个月,有一位残了右臂的同门,法号叫不了师父的来过。”苦元大师闻之,忽怔了一下,随即问道:“那不了师父可曾说过什么?”法能道:“不了师父说,三年后的八月十五请师父不要外出,在寺中候他,那时他定会来拜访师父。”苦元大师摇摇头,慨叹一声道:“这个废僧,还是不服,简直没完没了。”说话间,已到了大雄宝殿上。几名扫地的僧人见了苦元大师,各呈喜色,忙都放下手中活计,合掌施礼道:“师父!”另有数名僧人也都忙着过来礼见了。苦元大师点头应了,拉了方国涣于一旁的椅上坐了,立有僧人献上茶来,二人用了。 苦元大师饮了口茶,随后喊:“法远。”一名中年僧人上前应道:“弟子在。”苦元大师道:“去把你的师兄弟们都唤来,为师有话要讲。”法远道:“奉遵师命!”施礼退出。苦元大师接着和蔼地对方国涣道:“涣儿,天元寺日后就是你的家了。”方国涣激动地点了点头道:“多谢师父。”法能一旁见了,知道又多了一个师兄弟,朝方国涣友好地微微一笑。这时,法远领了十余名僧人进了来,老少皆有,见了苦元大师,立刻齐身礼拜道:“参见师父。”随后分于两旁恭敬地立了,动作轻微,生怕弄出声响来。方国涣见了,心中讶道:“师父面容慈祥,不甚严厉,这些和尚们却也如此敬畏。”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正了正。苦元大师这时道:“都齐了吗?”法远上前道:“回师父,法阳大师兄下山采办盐米去了,这两日便能回来,法无师弟随师父出游却未归还,其余的师兄弟都齐了。”苦元大师点了点头,然后介绍了方国涣道:“这是你们新来的师弟,为师收的俗家弟子,叫方国涣,你等日后要好生相处。”众僧闻之,便把目光一起投向方国涣,皆成惑然之色。方国涣忙起身施礼道:“方国涣见过各位师兄。” 苦元大师这时缓缓地道:“你们平日里自恃棋艺高超,以为胜得了天下俗人,而你们这位国涣师弟,棋上修为尤高,强中更有强中手,日后要互相激励。”众僧闻言,各自惊异,又都重新打量着方国涣。方国涣心中道:“师父的棋力深不可测,这些师兄们也必然都是棋上的高手,日后要小心谨慎才是,勿让这些师兄们笑话了。”苦元大师又道:“法能,你的这位师弟初到寺中,一切还都不习惯,日后你要多加照顾。”法能高兴地道:“弟子明白。”苦元大师又道:“涣儿,走了一天,也累了,且随法能去歇了吧,明日叫法能领你到后山的白云洞见我。”方国涣忙起身应了,与法能施礼退出。 出了大殿,法能便亲热地拉了方国涣,欢喜道:“师父如此看重师弟,师弟必是有过人的本事,不简单。”方国涣拘谨地道:“师兄过奖了,日后还请多多指教。”法能笑道:“不要客气,师父既能收下你,当比我们都强的。”转过两道院门,来到了后院一排精致的僧舍前,法能道:“国涣师弟就住左边这间吧,你先进去歇了,我去厨下把茶饭提来。”说完,推开房门,让进了方国涣,便转身去了。方国涣进了僧舍内,见此房间收拾得整洁干净,南北靠墙侧各设了张木床,床上叠放着整齐的素布被褥,地中一张方形木桌,却在桌面上刻画了一幅棋盘来,方国涣心中一动道:“是了,这寺中的和尚们,敢情都是些棋僧了。” 四十二 不多时,法能提了一只食盒进了来,把饭菜于桌上一一摆了,一碗上尖的米饭,两碟素菜,还有一壶茶水。方国涣道了声谢,便胡乱用了。食毕,法能收拾了碗筷,仍旧放在食盒里,方国涣欲上前帮忙,法能拦了道:“这些活我来吧,师弟不必客气的。”方国涣不安道:“怎敢劳师兄侍候?”这时,门外有一人应道:“天道生人,各有所主,既是师父的安排,小师弟勿要客气才是。”方国涣闻声看时,见是法远与几名僧人站在门外,忙上前迎了道:“各位师兄快请。”把法远等人让进了层内,一名僧人把手中的两篓棋子放在了桌上。法远这时笑道:“适才听师父说,师弟是百年不遇的奇才,天资棋力皆在我等之上。世间好手难寻,一时技痒,故不顾师弟旅途劳累,来向师弟讨教一局。”方国涣忙道:“不敢当,还请各位师兄指教才是。”法远笑了笑道:“好说。”随后对身旁的一名僧人道:“法化师弟,你来领略一下这位小师弟的妙手。”法化和尚道:“遵二师兄之命。”即上前与方国涣临桌对坐弈棋。法能见有棋局看了,忙把食盒送至厨房,跑回来观棋。 这时,方国涣与法化已互走了十几手棋,方国涣心知对方是一高手,运子布局非常谨慎,知道这些师兄们在试自己棋力的高低,更是不敢大意了。几十手棋过后,方国涣暗讶法化棋路特别,全不同于昔日与自己对弈之人,极是难缠,已是感到吃力起来。棋至中盘,方国涣愈加感到艰难,棋势不能尽展,暗中惊叹道:“难道这天下间的高手都集在了天元寺不成?”而这边的法化更是惊讶万分,心中异道:“这位小师弟运子非常,招招妙手,如此年纪,竟修成这般棋力,不知师父哪里寻的他来?”旁边观棋的法远等人各自惊异不已,以法化的棋力,在天元寺中,除了师父之外不下前四名,此时竟然在这个新师弟面前,棋路感到艰涩,棋势走不开去,众僧始知师父所言果然不差,皆对方国涣心生敬意。法能这时暗里喜道:“这位师弟真是厉害!竟与法化师兄棋逢对手,此时已略占优势,这般走下去,必要胜的,日后有了他在,再不怕师兄们在棋上欺我了。”结果一局终了,方国涣仅以一子半领先,实为险胜。法化此时坦然一笑道:“小师弟果然是师父要找的那位神童国手,佩服!佩服!”众僧惊喜之余,各自折服。 送走了法远、法化等人,法能尤显高兴地道:“师弟可真行!刚一来就露了脸面,法远师兄此时都不敢和你过子,故令法化师兄来试。”方国涣摇了摇头,感叹道:“法化师兄是我生平所遇几位棋上的高手之一,适才一局,胜得实为不易,也是法化师兄见我初来,让了我的。天元寺内,真是高手如林,能在此修习棋道,不枉此生了!”法能这时道:“看来除了师父,只有法阳大师兄能高过你了,法阳大师兄的棋力已近师父,有时竟然还能高出师父一子半子的。”方国涣闻之,愈加惊奇,自知天元寺内皆为高人,暗中庆幸有此际遇。方国涣又与法能说了会话,二人年龄相仿,交谈得十分融洽。到了掌灯时分,法能这才离去了,方国涣也自上床安歇。 第二天,当方国涣醒来时,已是日高过竿,想起还要见师父,方国涣不由大急,连忙穿了衣衫,出了房门。此时,各屋舍内的僧人都已走空了,四下不见不个人影,方国涣茫茫然,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法能提着食盒走了过来,见方国涣站在檐下发怔,便招呼道:“国涣师弟,昨晚睡得好吗?”方国涣见了法能,心中这才一松,忙道:“日高多时,师兄怎么不唤我一声?”法能道:“法远师兄交待过,只要不误了见师父的时辰,可让你多睡一会,故不曾唤得。”方国涣闻之,心下稍安。到盥洗间简单洗漱了,进了室内,法能从食盒中取了茶水点心,让方国涣用了。方国涣一边用茶点,一边问道:“怎么不见其他师兄?”法能道:“师兄们这会该念完佛经,去做棋课了。” “棋课?”方国涣讶道,“什么棋课?”法能道:“这是师父早年立下的规矩,柔曰棋经,专究棋之理法,刚曰棋课,则是实战对弈。”方国涣闻之感慨不已。 用毕茶点,方国涣便随了法能出了天元寺后门,一路寻那白云洞而来。路上,方国涣问法能道:“法能师兄,能向我说说法无师兄吗?”法能一听,立时眉飞色舞道:“你说的是三师兄啊!他练就的一身武功绝技,尤以轻功见长,江湖上人称‘飞天和尚’,算是寺中的大护法,爱管江湖上的闲事,据说是本朝一位很有名的大将军之后,早年便跟了师父出家的。法无师兄功夫了得,曾有一只幼虎,不慎从山后百丈崖上跌落谷中,摔成了重伤,法无师兄硬是负着这只幼虎从陡峭的崖壁下跑将上来,如履平地一般,那才叫绝呢!”方国涣闻之,惊奇不已,想起法无从那位李如川的手下救了自己,心中尤为想念。 四十三 正行走间,前方呈现出了一片宽阔整齐的松林。方国涣此时发现这片松树林有些古怪,树干几乎一样粗壮,枝繁叶茂,遮得林中昏暗不可测,尤其是树木之间的间距排列似有规则,而非天然成形,自给人一种异样的感觉。法能这时拉了方国涣在树林边站了,肃然道:“师弟,你可知这是什么所在吗?”方国涣惑异道:“这片松树林看起来与众不同,当真有什么古怪吗?”法能这时显得神秘兮兮的,附于方国涣耳边道:“这是一片棋林,也就是用树木布成的棋阵。”“棋林?”方国涣闻之惊讶道,“这棋林是何人布的?”法能道:“这是师父在年轻时,择优质松苗,按一盘奇妙的棋势栽植布列下的,黑白同色,不以棋枰论,自成一座棋阵。棋林内如迷宫一般,树木之间的排列十分复杂,人若误闯了进去,休想出来,也就是被困在里面了。”方国涣闻之,惊异道:“依棋谱按棋势布林成阵,当真会有这么大的作用?”法能得意道:“当然了,师父说这是棋盘内外相互化通的结果,万物一理,棋家不可拘于一尺纹枰之内,限于黑白二子之间,当要以棋应物,互相变通,才能达到那种大棋之境。”方国涣闻之,惊讶道:“难道师父布植这片棋林,是要证明这种大棋之境吗?”法能道:“也许吧,或者还有别的用意,内里玄机,我也不甚明白。” 方国涣望着这片神秘莫测的棋林,惑然道:“植木成林,依棋布阵,能有多大的作用呢?这毕竟不同于奇门数术之类,或以幻术来迷乱人心智的。”法能道:“国涣师弟且不可小看了这片棋林,现已无人敢进去了。曾有一猎户误入其中,师父也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找出来,再晚一些,那猎户恐怕要饿死在里面了。说来也怪,在山中别处时常看到野兽出没,而不曾见有动物在棋林边缘出现过,就连飞禽也难看到栖息在此,山中鸟兽似对此棋林有种畏惧之感,却又不知何故?”方国涣闻之,愈加惊奇。法能接着又道:“当年法远师兄一时好奇,自行闯进棋林,结果在里面困了三天三夜,饿得奄奄一息,师父为了救法远师兄,也是在里面转了一天才把法远师兄背出来。”方国涣惊讶道:“师父怎么也会被困住一天?”法能道:“后来听师父说,这片棋林由于年头久了,枝繁叶茂,罩住了林顶的空间,光线不得入,白昼也如黑夜,昏暗不能辨物。并且有些较粗的侧枝,横生乱长,竟完全改变了师父当初布成的格局,而变得更加复杂起来。师父为防再生意外,便把棋林列为禁地,寺中诸人不可再进入。后来又出了许多意外的事,法无师兄曾在百丈崖下救起的那只幼虎,当年被圈养寺中,伤势渐愈,法无师兄本想过几日把它放归山中。不料此虎在寺中受了惊吓,从笼中逃出,窜出后门,慌乱间跑进了这片棋林中。法无师兄追到林旁没敢进去,便在外面候了,想等那只幼虎出来。法无师兄在棋林周围转了三四天,也未见个动静,知道那畜生必是困死在里面了,只好作罢。” 方国涣听法能说得如此怪险离奇,也动了好奇之心,不由得走进了棋林内。法能见了,急得大叫道:“师弟,万不可进去,里面危险。”方国涣走进林中没几步,也就停下了,林内昏暗怖人,隐隐可见那些排列诡异的树干,地上虽寸草不生,却已铺满了厚厚的针叶,一股潮湿的阴冷之气,夹杂着霉腐气味冲鼻而来。往深里探望,黑暗中似伏着一头巨兽,张着恐怖的大口,等人来投。方国涣身上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毛发竖立,寒意徒生,心下不由大骇,连忙退了出去。法能见了,心中一松,便拉了方国涣远远走开,一路向后山的白云洞而来。 连云山山势起伏,奇峰耸立,实为一处风光秀丽之地。方国涣一路观来,心神畅然,自感山水之妙可令人陶醉。法能引方国涣登上了一座高山,山势初看陡峭,无路可行,其实在草丛中隐藏着一条不易察觉的通向山上的小径。越走越高,渐渐的似与天上浮游的白云相视而平。越高越陡,以至手脚并用,攀着人工凿成的石阶而行。忽在路尽头处,现出了一块三四米见方的青石平台,一处幽深的洞口也呈现在了眼前,这便是那白云洞了。此时,法化与一名僧人站在洞口旁,见方国涣、法能二人上来,法化笑迎道:“师父等候多时了,小师弟快进去吧。”让进了方国涣,法化自与法能在洞口守着。 方国涣进了洞内,立感洞中甚是宽阔,光线也不甚暗。拾阶而下,迎面是一套石桌石凳,一石床上铺置了软席,苦元大师身着洁素的僧袍,垂帘闭目,一脸的安详,盘膝在上面坐了。方国涣轻轻的走上前,施了一礼道:“弟子方国涣拜见师父。”苦元大师微点了一下头道:“你来了,上来坐吧。”方国涣惶惑道:“弟子不敢与师父同坐。”苦元大师此时睁开了双眼,和蔼地道:“不必多礼,涣儿,你是俗家弟子,不比他们,且上来坐吧,为师有话对你说。”方国涣犹豫了一下,这才上了石床与师父对坐了。 四十四 苦元大师关切道:“昨晚休息得还好吧?”方国涣忙应道:“多谢师父关心,弟子虽到寺中仅一日,却也习惯。”苦元大师点了点头道:“天元寺不比别处,你不受拘束最好,日后自要潜心修习棋道。”苦元大师接着肃然道:“你是为师一生中所遇棋上灵性和天赋最高的一人,日后的修为,师父也不敢定深浅。但是你此时的棋艺多走习于民间,术上虽高,理上欠通,日后需在棋之理法上下些功夫,方可成就大棋之材,而趋无上妙境。”方国涣闻之,敬服道:“师父言棋,博大精深,令弟子每感不足,还请师父教诲。”苦元大师郑重地道:“棋道深奥广博,不明棋之大理,对于一个单会走子的棋家来说,是不会有大成就的。棋之为艺,古有三十二法,为:冲、干、绰、约、飞、关、札、粘、顶、尖、觑、门、打、断、行、立、捺、点、聚、跷、挟、拶、、刺、勒、扑、征、劫、持、杀、松、盘。前朝又有人创三十六法、六十四法的,本因棋上千变万化,从定式布局,中盘官子,时有创新。又因人的品格、天分不同,代出国手,独领一时棋风,以至天下好棋者日众。这些棋之理法,为师日后自会讲解你听,自能于棋上有所益,增加感悟。” 苦元大师又道:“既为棋家,当要了解现今棋上事。本朝棋风大盛,高手辈出,其中有三位极负盛名的棋家,棋力皆高深莫测,都已达大棋之境,此三人为棋家的楷模,不可不知。一位是住在苏州,人称‘江南棋王’的田阳午;一位是以走快棋闻世,有‘天下第一快棋手’之称的河北青河的钟世源,还有一位是四川的刘诃刘敏章,为一代宗师。此三人的棋上造诣都不在为师之下,并且各有风范,日后机缘得遇,当要虚心请教了,每与三人对弈一局,自家尤能获益匪浅。”方国涣闻之,暗暗吃惊,又想起那位摆棋设擂的李如川,知道这天下间棋上的高人多得是,皆非自家所及,感慨之余,修棋之志尤增。苦元大师见方国涣闻言有立敛之色,点头笑道:“你如今年龄尚小,还未到棋扬天下之时,依为师看来,不出三五年,本朝的棋坛领袖,则非你莫属了。”方国涣闻之,惶恐道:“弟子实不敢当,师父羞煞我了。”苦元大师道:“当然,这也要看你自家日后的修为了。”接着,苦元大师在棋盘上向方国涣讲授了一种极难的“调棋”之法,方国涣一点即通,丝毫不费口舌,苦元大师心中暗自惊喜。 师徒二人又研讨了一阵棋道,不觉间,天色将晚,苦元大师便道:“涣儿,你且回寺中歇了,明日早些来此,你我师徒再研棋吧。”方国涣道:“师父不回寺里吗?”苦元大师慨然一声道:“师父为了悟以最高棋境,时居此洞中潜修,看来为师悟性已老,日后这里当是你静修悟棋之所了。”方国涣闻之,自为师父的悟棋精神所感,其余倒未多想,随后施礼退出。 这时洞口仅剩法能一人,法化与另外一名僧人不知何时已去了。见方国涣出了来,法能迎上前,羡慕道:“师父果对师弟器重得很,谈了这许久,平日里师父说我等的棋力已到顶了,再提高几子极难。而今看来,师弟是与众不同的,当是师父说的那种高而无界之人了。”方国涣摇了摇头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师兄莫要夸我,若能达到师父那般棋力,便自足矣。”说完,又疑惑地向洞内望了望。法能见了道:“师父苦心修悟棋道多年,在此独坐惯了,稍后自有师兄送茶饭来,不要担心的。”说完,法能便拉了方国涣,一路谈笑回转天元寺了。 四十五 第十一回悟棋白云洞 第二天一早,方国涣、法能二人又来到了白云洞。苦元大师此时坐在石桌旁,对着桌上的一张古木棋枰,持了罗汉子,正在打谱研棋。方国涣、法能上前施礼请安,苦元大师便叫他二人一旁坐了。方国涣闻苦元大师落子应枰之声十分清脆悦耳,尤见那张古木棋枰古色古香,实非寻常物,不由惊讶道:“罗汉棋子已是少有,这张棋枰却也少见,棋子应枰之声清脆得很!”苦元大师笑道:“这套棋具是天元寺前辈师祖空悟大师所遗之物,为棋中罕见的珍品,千金不易的。” 苦元大师随后指了适才所布的棋局道:“这是前人棋谱中的名局,你二人看看有何妙处。”方国涣、法能二人便上前细观。法能惊奇道:“这是一子定两征的妙局!”苦元大师点头道:“不错,白棋一子定两征之后,胜负已决,棋局到此也就止了,然而前辈师祖空悟大师却在三个月之内悟解出了反胜之法。”法能闻之,诧异道:“棋局到此大势已定,再走下去也如废棋一般,实不知道有何妙手扭转乾坤?”苦元大师道:“此局双方走得巧妙,奇绝之处就在这里,当年棋艺天下第一的顾香童也认为棋局终此,后被前辈师祖空悟大师悟解出了破解之法,顾香童佩服万分,便把家传的罗汉棋子与古木棋枰赠与了师祖,天元寺也就有了镇寺之宝。”法能闻之惑然,摇头不解。方国涣此时一言不发,凝神专注着棋枰。少许,忽点头道:“师父,此棋局果有破法,不过当在第三手之后。”苦元大师闻之一惊,连忙道:“不错,你且持棋试走。”方国涣便旁取了一枚黑棋于枰中落下,苦元大师见之一喜,忙自应了一招白棋。法能棋力不弱,看罢摇头道:“国涣师弟这一手棋却是无甚用处,缓不了急的。”然而当方国涣第三手棋落定,苦元大师立呈惊喜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没想到空悟师祖三月之功,被你倾刻间便得了,真乃奇事!”苦元大师暗自庆幸收此弟子,一时间竟有些激动。法能注视了棋盘好一会,忽恍悟道:“是了,三招破一子!师弟真乃神仙国手!”随即欣喜不已。 苦元大师这时感叹道:“若不是空悟师祖在棋谱后指示得明白,为师恐怕今生也是悟解不出的,这盘棋全局布得巧妙,一子定两征后并非终局,今被你在半个时辰内三招走活,古今当无人能为,看来这个奇迹源于你棋上的灵性,实为天意!”方国涣解此妙局,又得师父赞许,也自欣然。苦元大师高兴之余,便道:“涣儿,你初来此地,一切还都陌生,且与法能在山中前后转转,以熟悉一下连云山的地理环境。这会儿去轻松一下,勿令棋事累心,过于耗神,日后再与师父研棋吧。”法能一旁喜道:“好极!我是师弟最好的向导。”随后拉了方国涣施礼退出,离了白云洞,游玩去了。 一路走来,方国涣愉快非常,因为终于到了天元寺,得以拜高人为师修习棋道,心有所依,尤自安然。路上,法能道:“师弟一来,我看寺中的名次,倒要重新排一排了。”方国涣不解道:“排什么名次?”法能道:“自然是棋上的名次。”方国涣感兴趣道:“不知怎么个排法?”法能道:“这是师兄们私下以棋力的高低来排列的,师父自然居首位,第二位是法阳大师兄,第三位是法远师兄。”方国涣诧异道:“法远师兄既然如此棋高,前日我来寺中时,他为何在旁观棋不战?”法能道:“这是法远师兄的宽人之处,见师弟初来,怕挫了你的锐气,折了棋兴。当然,也是听了师父说师弟如何高明,不敢贸然讨教,这几日便会寻你斗棋了。”法能接着又道:“排在法远师兄之后,第四位当属法无师兄了。”方国涣闻之讶道:“怎么?法无师兄也有这么高的棋力?”法能道:“这个自然,只因法无师兄醉心于武学,棋上荒废了些,否则棋力不下于法远师兄的。”方国涣闻之,惊奇不已,忽恍悟道:“怪不得那日法无师兄救了我之后,便领我去见了师父,当是从我与李如川对弈的那盘棋上寻的我吧。”方国涣想起了与自己棋逢对手的法化和尚,便问道:“不知法化师兄排在第几位?”法能道:“排在法无师兄之后,为第五位的,第六位是法慧师兄,第七位是法智师兄,法智师兄两个月前曾胜了一位来天元寺挑战的棋上高手。”方国涣此时笑问道:“不知法能师兄排在第几位?”法能摇摇头道:“二十名以外吧,在寺中,师兄们都是高手,比不得他们的,但在外面,我倒也未曾输于别人。”方国涣闻之,惊叹不已。 说话间,法能领了方国涣登上了一座峰顶,立觉清风拂面,心胸畅然,放眼远望,群山低小,天广地阔,别有一番景致。法能这时用手指了山下道:“师弟请看,那片方形的树林,便是棋林。”方国涣望去,果有一片树林方形整齐,独处一地,与周围树林自是有异,别有一种神秘感。法能又指了前方一座高崖道:“这是百丈崖,连云山最险峻的地方,三面为陡壁,中有一脊背可通巅顶,人立其上有登天之感。”二人又观望了一阵,因山上风大,法能便引了方国涣转下山来。四下又游走了一番,二人随后在一条溪水里洗了澡,法能于山中寻了些果子与方国涣吃,见方国涣兴致愈浓,便又领着游了几处自家认为的名胜之地。走得倦了,二人便找一处山坡,躺在草地上歇息。法能指了对面几座碧绿的青山道:“这几座山是宝山,山中长满了几百味草药,有几种还是天下别处不生长的,野果山珍也比别处的多。师父每年都领着众师兄们上山采药,留些自用的,其余的便运到山外换米醋油盐。不过山中毒虫甚多,师弟日后若是自家独游,还要注意了。”天色将晚,法能、方国涣二人这才抄近路回到了天元寺。 四十六 回到天元寺,法能引了方国涣在厨中用了些茶饭。一名挑水的火头僧告诉二人,大师兄法阳回来了,去白云洞见过师父后,与几位师兄正在殿上说话。法能闻之大喜,忙拉着方国涣跑了去。大殿上,法远、法化二人正与一位中年僧人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什么。见方国涣与法能进了来,法远起身笑迎道:“说曹操,曹操就到,国涣师弟,来见过大师兄。”那边法阳已经站起。方国涣注目看时,见那法阳身高肩阔,气宇威严,神态与众僧大是不同,心中暗赞一声:“好是威武!”忙上前施礼,恭敬地道:“见过大师兄。”法阳见方国涣是一位清秀英俊的少年,心中一喜,暗自点头,双手扶了道:“小师弟,不必客气。”法能这时高兴地上前拉住法阳讨糖果吃,法阳笑道:“你如今已有一个师弟了,要有个做师兄的模样,勿如先前孩子般地嘴馋了。”说完,从怀中掏出一包糖果来。法能见了,欢喜地谢过接了。法阳随后又对方国涣笑道:“没想到我去山外采办盐米,晚回来两日,寺中便有了大变化。适才见了师父,说是新收了一位非凡的小师弟,见之果然。”方国涣见法阳虽威武凛人,却态度和善,心生敬意。法阳接着请方国涣旁边坐了,问及了一些他的身世,方国涣一一如实答了,法阳闻之,感叹不已。 用了几杯茶水,谈了一番话题,天色便暗了下来,大殿内燃亮了火烛。法阳这时笑道:“听师父说,小师弟棋上灵性过人,世间罕有,若修习得当,则有日进千里之势。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世间好手难遇,灯下向小师弟讨教一局如何?”方国涣忙道:“还请大师兄赐教。” 法远这时于桌上摆好了棋具,笑道:“小师弟来了两日,我未敢与他过子,今日倒要看大师兄的了。”法阳、方国涣二人于是临枰对坐,法阳示意方国涣持子先行。方国涣想起法能说过,法阳的棋力已近师父,心下犹豫,想向法阳讨让两子,随即却消去了此念,拾了一枚黑子,于右上角“三三”之位小心布下。法阳见方国涣起手谨慎,微微一笑,自于左上星位应了一子。方国涣先前与人临枰对弈,起手便是中定天元,以气势开局,近日来连遇高手,便收敛了霸气,运子布棋沉着起来。十余手棋过后,方国涣见法阳的棋路自与他人不同,但以白子疏布,势占九星,以大气开局,并不理会黑方的阻隔遏制,且有违棋上常势。待三十手棋过后,法阳棋上这才显出了攻守杀夺,救应防拒之意。方国涣此时暗里吃了一惊,想起师父苦元大师曾以十子试自己棋力高低,法阳的棋路与师父近同,心知法阳实是领会了师父棋上的真谛。方国涣敬服之余,极力施棋应对。棋至中盘,双方棋势已互漫开来,复杂难辨。法阳心中惊异道:“师父所言果是不差,这位小师弟如此年纪,棋力便已十分了得,日后的修为必在我与师父之上,看来真是师父要找的那位棋上灵童了。”方国涣、法阳二人互相暗中佩服,棋上尽数施展妙手,一时间杀得难解难分,直把观棋的法远、法化等人看得迷了。 结果一局中了,方国涣以五子之差负于了法阳,自是叹服道:“大师兄棋风迥异,高深莫测,堪称国手,今日有幸领教,佩服万分。”法阳摇了摇头,坦言道: “我尽全力仅领先小师弟五子,是除了师父之外,我所幸遇的又一个棋呈大势者,不出两年,小师弟必能高过我的。”方国涣忙道:“大师兄棋力之高,世所罕遇,便是十年八年,我也难追及上的。” 这时,忽闻身后有一人朗声道:“小师弟不必过谦,大师兄与那位摆棋设擂的李如川一样,对普通好手,都是满盘通吃,不留一子的,小师弟虽暂负五子,却已然把大师兄的棋路逼到绝顶了。”众人闻声回头看时,但见法无含笑而立,显是悄然而至,旁观许久。方国涣见是法无归寺,惊喜道:“法无师兄!”忙起身相迎,此时尤是倍感亲切。法能则欢呼一声,跳上去搂住了法无的脖子,打起秋千来。法阳这时起身笑迎道:“法无师弟的这句‘逼到绝顶’,说得也自贴切,我确有此种感觉的。”方国涣见法阳言之诚恳,不拘胜负,心中更为敬服。法无与众人互相礼见了,随后拉了法能笑道:“先前寺中数你最小,现在来了位比你还小的国涣师弟,你这位小师兄日后可要好生照顾了。”法能笑道:“那是自然,以后我还要叫国涣师弟在棋上多多照顾各位师兄呢。”众人闻之大笑。方国涣见天元寺众僧彼此间皆相处融洽,对自己更是亲切,欣慰之余,自将初来的那种陌生之感,消之无形去了。 从此以后,方国涣每日但去白云洞,听师父苦元大师讲解棋道,或与师父研棋讨势,法阳自在天元寺中主持一切。每至初一十五,苦元大师则回寺中检验众僧棋课,加以指点。方国涣在棋上理法兼修,棋力日长,曾与法远对弈了一局,竟走成了棋上罕得的平手。方国涣专心致志地修习棋道之余,平日里也与众僧采药劳动,互磋棋艺,不知不觉中,一年时间已过。此时的方国涣,已融会贯通了苦元大师所授的棋之理法,棋力更是突飞猛进,与法远对弈,已能胜出数子,与法阳对弈,竟互有胜负。在苦元大师让先两子的情况下,几成对手,自叫天元寺众僧惊叹折服。方国涣又把天元寺秘藏的几十卷棋经、棋谱通研精读,感悟领会古人的棋道,每有所得。 四十七 时间飞逝,又过了将近一年,方国涣棋力日益精进,与法阳对弈,已是胜多负少,与苦元大师平手相抗,已然平分秋色。平日间,每于棋上指点众僧,使大家各有长进。其中以法能棋力增进最快,竟然超越法慧、法智,直逼法化,也是平时多经方国涣指点之故。寺中众僧对方国涣佩服之余,更是恭敬有加。方国涣也自随了师父苦元大师的修棋习惯与法门,时与师父对坐白云洞,宁心静气,闭目冥想,悟道思棋,有时竟整日不移身形。苦元大师见方国涣棋力日益精进,禅定之功也增,心中愈加欢喜。有时,方国涣偶在棋上悟得一招,走将出来,尤令苦元大师吃惊不已,感叹方国涣两年的修为便赛过了自己半生的努力,欣慰之余,自有了一番打算。 这一日,方国涣一人独立棋林外,望着昏暗怖人的林中发怔。想起师父苦元大师曾对他说过,布植棋林的目的,是想证明棋势可变化于棋盘外,而另化异能,因为棋道可示万物理,当可应变于世事。方国涣不觉自语道:“棋道深奥广博,看来这棋盘内外都有着玄机的。” 这时,忽听身后有人道:“师弟原来到了这里,让我好找。”方国涣回头看时,见是法无。法无走上前来,笑道:“师弟一人在此做甚?莫非想入棋林中走走?这可使不得。”方国涣道:“难道这片棋林果真成了一盘天然死局吗?”法无道:“时过境迁,枝叶旁生,已改变了里面的格局,已非当初布列之势。现今已无人能进出,我也只能在棋林之上来去而已,不敢入其中。”方国涣讶道:“师兄何以能在棋林上来去?”法无笑道:“也罢,今日且叫师弟看看我的本事。”说罢,法无身形一纵,“嗖”的一声,犹如一只大鸟,飞跃棋林之上。方国涣不由喝了声彩,随见法无身形一展,借脚下松枝反弹之力,又向前跃出数丈,连续几个起落,如蜻蜓点水,如鸟凌空。法无在棋林上以轻身术走了两个来回,飘然落下,依旧神色自若,方国涣竟自看得呆了。法无笑了笑,走到方国涣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师父差我寻你,有要事商谈。”方国涣闻师父召唤,忙随法无向白云洞而来。 到了白云洞,法无便在洞口守了。方国涣入得洞内,见苦元大师已坐候多时了,忙上前礼见了师父。苦元大师点头应了,便叫方国涣于石床上坐了,随后道: “涣儿,你到天元寺有多久了?”方国涣道:“回师父,弟子自入天元寺修习棋道以来,至今已两年有余。”苦元大师点了点头道:“两年来,你刻苦习棋,棋力日益精进,现已过为师数子,天下间当无对手可言了。”方国涣感激道:“多承师父教诲,弟子才有今日成就,但天下间棋道中的高人甚多,弟子不敢为人先。”苦元大师道:“此言也是有理,除非另有棋上灵性和天赋高于你者,得了机遇,修就国手之术,或能与你成对手。然为师纵观古今棋坛,国手棋圣虽不乏其人,但是到了你这里,已是棋上最高的一个了。不过学无止境,你此时的棋艺虽能独步天下,但是还没有达到为师所希望的那种境界。”方国涣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弟子虽较两年前有所长进,若与棋上的真正高手临枰弈对,胜其一子半子也非易事,五子六子更是艰难,自没有达到那种任意之境。弟子虽感不足,但不知再以何法增进?”苦元大师闻之,点了点头道:“二十年前,为师便悟感棋家有此局限,棋上虽达顶峰,仍不出棋家攻守之势,真正高手间的差别,不算很大的。传说中有一种化境之棋,也就是那种真正的棋境,才是至高无上的。”“化境之棋?”方国涣闻之讶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棋境?”苦元大师正色道:“但把它想象成一种在棋盘上随心所欲,无不能为,又能化合于棋之内外,应感于万事万物的通神仙化的无上高妙化境。”方国涣闻之,诧异道:“当年弟子初见师父时,曾闻师父谈起地这般棋境,可是棋上的这种高妙境界,如何修悟得成呢?”苦元大师肃然道:“明心见性,与棋道通。真正的棋境,即是极高的心境,也就是佛境、仙境、化境。古人修成正果为佛,羽化成仙者,莫不首修其心。棋道也然,心正神通,佛心、道意,便是无上的棋境,棋达化境者,可与仙佛论短长尔。” 苦元大师突然放低声音,似有难言之意,沉吟一声道:“为师禀赋不高,故难得其中奥妙,如今悟性已老,更是难达此境界。不过万法同宗,你果是功夫到了,或是能成就这种无上的棋道,为师把这种化境之棋称之为天元化境,是棋上最高的境界,苦苦追求,故自起法号苦元。看来苦海无边,师父是达不到彼岸了,这件事情便寄望于你来做了,以了为师的心愿。”方国涣闻之一惊,连忙道:“这种至高的棋境,弟子恐难修成,将有负师父厚望的,还请师父三思,别有所托吧。”苦元大师摇了摇头道:“涣儿,勿为其难而推却,不管怎样,无论从棋上的灵性、禀赋,还有年龄方面,你都有着先天的禀赋而过于常人,这种棋境并非虚幻,自有它的可能,能领略到棋上的那种无上的妙境与乐趣,当是一名棋家的追求所在。师父现已再无高法教你,所谓学棋三日,悟棋三年,这也是为你自家成就之道,成功与否,便看天意和你的造化了。”方国涣见师父把一生追求而未能实现的愿望寄予了自己,深感责任重大,自有些不安起来。 苦元大师这时又道:“从今日起,为师便回寺中居住,白云洞就是你独自修悟棋道之所了。”方国涣闻之一惊道:“师父可是让弟子一人独居这里?”方国涣自知白云洞远离天元寺,独处高峰,人迹罕至,不免心生惧意。苦元大师见了,宽慰道:“白云洞居高山险处,人兽多不能寻到,并且洞内冬暖夏凉,温度适宜,是一处最佳的清修悟道之所,为师独居多年,从无意外惊扰,涣儿不必担心的。”方国涣闻之,心下稍安,想起平日里也常与师父研棋或对坐一整日,在此也是习惯了。方国涣性本清静,喜独居孤处,此时倒有些欣慰起来。苦元大师这时又道:“棋即大道,大道即棋,非世行小术,为师示你悟棋之法,你且记住了:‘静坐悟道,其觉在通。一通百通,道在其中。’师父多年来,对此玄机,久悟不达,日后就看你的修为和造化了。茶饭饮食自有法能照顾,寺中也无杂事扰你,心神当专一了。” 方国涣已然明白了师父的一片苦心,毅然道:“但请师父放心,弟子一定努力去修习感悟这种化境之棋,不成此棋道,终生不出连云山。”苦元大师点了点头道: “你能立此志甚好,不过神思上勿太过于执著,若呆得厌烦,自可去山中游玩,或回寺中与师兄们交流所得,但有个心思在此便是了。”说完,苦元大师又指了石桌上的罗汉棋子和那张古木棋枰道:“这副棋具留于你打谱研棋用吧,为师这就回寺了,你自家坐悟吧。”苦元大师随即起身,竟自去了。洞内但剩方国涣一人,呆呆地坐了,一时间竟生生离死别之感,心下凄然。 四十八 法无在洞口接了苦元大师,下山回转天元寺。路上,法无道:“师父把国涣师弟独留白云洞内修悟棋道,不知小师弟可否吃得起这般寂寞之苦?又能否修成那般无上的棋道?”苦元大师道:“涣儿天分奇高,专一棋道,虽在少年,正值本性纯真无杂之时,以他现有的棋力为基,以清静地,养他无私天性,日久则静,静极生动,自能明心见性,感悟天元化境,非此人不有此器,非此器不育此功!”法无轻声道:“希望国涣师弟能在棋上夺此天地造化之功,成就古今棋中第一人来。”苦元大师又道:“涣儿初居白云洞,恐有不适,你且暗里看护,不得有丝毫的闪失。”法无点头应了。 且说方国涣在白云洞内呆呆地坐了,忽然独处幽境,不免生出了一丝两丝的凄凉之意来。不过半个时辰,忽省悟到自家一人过活,茶饭又有人照顾,出入无碍,自可忘情山水,又可思研棋道,真如天上的快活神仙一般。想到此处,方国涣释然,有些得意起来,于是宁心静虑,端正身子坐了。 傍晚时分,法能提着食盒进了来,见了方国涣,便笑道:“师弟如此清闲,叫人好生羡慕。”方国涣摇摇头道:“如今我住在这里,可要做一个苦行僧了。”法能笑道:“不然,师弟却不晓得此时的诸多好处,白云洞清幽高居,是一处绝好的思棋之地。况且师父又不是把你关在洞里苦修,只不过在你心有所动、神有所思的情形下,坐在这里加些熟虑罢了,出来进去,谁又会管你来着?师父为了这种化境之棋,也自用心良苦,为了师父的心愿,更是为了你自家,师弟当尽心尽力才是。”法能接着又笑道:“当年法慧师兄初来天元寺,嫌寺中活计累人,便对师父说,他能修悟成那种天元化境,师父于是准了法慧师兄到白云洞静修彻悟。不料法慧师兄在这洞里洞外、山前山后清闲玩耍了三个多月,后来觉得实在无聊,便跑回寺中告诉师父,悟性没有了。师父说,既然没有了,那就在活计中找吧,便规定了法慧师兄双倍的活计,把法慧师兄后悔得不得了。”方国涣闻之,不禁笑道:“竟也有这等事?看来虽落得个清闲,却不那么轻松的。”法能又道:“来此思悟棋道,并不是谁都适合的,师父既然选中了师弟,自有他的道理,师弟肩负着一种特殊的使命,能在棋上得大成就,脱俗超凡,窥破棋中之奥,古今可没有人能为的。”方国涣闻之,始知天元寺众僧皆向往天元化境,如今都将期盼放在了自己身上,深知责任重大,神情随之肃然。法能又与方国涣说了会话,待他用完茶饭,便提了食盒,道声“坐安”,别了方国涣,自回天元寺了。 天色将黑,洞内愈显得异常地寂静,方国涣遂生孤独之感。正忐忑不安时,忽见洞口人影闪动,跳进一个人来。方国涣看时,见是法无,不由喜道:“法无师兄,可是来与我同住的?”法无摇头笑道:“我可没有师弟的悟性,适才路过,进来瞧瞧。”方国涣闻之,不免大失所望。法无见了,摇头一笑,伸手于怀中取出一支竹节来,递于方国涣道:“这个送给师弟吧,以防万一之需。”方国涣接过来,感觉这支竹节实心略沉,便问道:“法无师兄,这东西有何用处?”法无道:“这是一支示警的响箭,内纳硝黄,为高手匠人特制,只要按动底部机关,便有哨箭飞出响空,十数里外皆可闻得。师弟若有急事,只要启动它,我片刻自会赶来,要好生保管了。”方国涣闻之大喜,连忙谢过了。法无随后道:“师弟歇了吧,我回寺了。”方国涣便把法无送到了洞口。法无道声:“师弟不必远送,我去矣!”紧走几步,忽往谷中一投,便没了身影。方国涣见状,不由大吃一惊,忙扶在崖边探视,但见一个黑点在崖壁上闪现了几下,便消失在了这万丈不测之渊中,惊得方国涣目瞪口呆。 方国涣吃惊一回,复回洞中于石床上坐了,深吸一口气,闭目垂帘,不视外物。过了片刻,心中这才缓和了些,暗道:“师父与几位师兄都是世外高人,能与他们结识,也是我这个孤儿不幸中的万幸吧。师父所说的这种天元化境,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奇妙感受和境界?且按师父所示的方法修悟吧。”想到这里,方国涣便收了神思,入定起来。然而越着意思静求悟,却越不似先前那般自然而静了,立时间杂念乱起,思绪纷纷,实不如打谱研棋时的那般神注,方国涣心下大骇,忙睁了双眼。此时,洞中已是漆黑一片,令人恐意立生,方国涣忙将那支响箭在手中握了。隐隐的风声从洞外传来,夹杂着阵阵松涛之声,猛然想起那片神秘的棋林,方国涣心中更是一紧。心神被恐意所扰,无法求静,方国涣便伸手摸过被褥,蒙头裹身,紧缩其中,再无心理会其他了。不知过了几时,也是困倦了,方国涣便提心吊胆、迷迷糊糊地睡去了。由于警恐之故,睡得也是不沉,偶从山中遥传来几声狼叫,把方国涣从半睡半醒中惊醒,心中一颤,头皮发麻,身子不由得在被子中缩成一团,紧掩双耳,尽力减些恐意,心中自有些懊悔起来。就这样,方国涣在白云洞内熬过了不同寻常的一夜。 恍惚中,方国涣发觉洞外的天色见亮了,恐意方减,不知不觉中又复睡去,以补夜间的睡眠。这白云洞果然特别,虽高居山间,并不令人有寒凉感。不知过了几时,忽有一声音道:“师弟起了吗?”方国涣一惊而醒,起身看时,见是法能提着食盒进了来,时已天光大亮。 四十九 法能进了洞来,把食盒于石桌上放了,转身道:“昨晚师弟过得好吗?”方国涣含糊道:“还……还好。”法能又笑问道:“可感到害怕?”方国涣坦言道:“一个人住在山洞里,哪有不怕的?”对昨晚战战兢兢过了一夜,自是心有余悸。法能这时笑道:“其实用不着怕的,法无师兄担心你第一天有所不适,在洞外守了一夜。”方国涣闻之,惊讶道:“法无师兄昨晚没有走?这会在哪里?”说着,起身要去洞外寻找。法能道:“法无师兄已回寺里歇了,他还夸奖师弟有些胆量哩!” 方国涣闻之大窘,知道自己昨晚的情形尽被师兄瞧去了,自家还不知,忙问道:“法无师兄今晚还来吗?”法能道:“那可不知,不过法无师兄一高兴准来伴你。” 方国涣闻之,略安道:“这样最好。”两人又说了会话,待方国涣用过茶饭,法能说寺中还有事做,提了食盒自去了。 送走了法能,方国涣自慰道:“原来晚间有法无师兄暗中护我,还怕些什么?”复于石床上盘膝坐了。就这样,方国涣在白云洞内宁心静气又坐了一天,也没悟出个子午卯酉,索性持了罗汉棋子自家对弈起来。到了晚间,方国涣到洞外寻了几回,没见到法无的影子,便安慰自己道:“法无师兄必在暗中藏着,不让我见到罢了。”这一晚恐意大减,安稳睡了。 过了几日,方国涣便渐渐地习惯了,安闲地在白云洞内独居静悟,修习棋道。法能按时送来茶饭,有时还另采了些山中的果子给方国涣调换口味。方国涣在洞中坐得腻烦,便跑出去,山前山后游逛了一番,以散其心。这期间,法阳、法远来看望过方国涣几次,法阳还专门为方国涣采购了一些精美可口的食物糖果,令方国涣好生感激。如此过了月余,也自无他。有时方国涣也回天元寺,与众僧研棋讨势,互磋技艺,一呆就是一整天,傍晚才回白云洞,时间久了,更加习惯了。 如此又过了半年。半年时间下来,方国涣虽然没有修悟到什么高妙的棋境,但长时间的打坐,禅定养气,静虑思棋,尽改变了先前的气质,出脱成另外一个人来。于是,在洞中静悟的时间多了,外出的时间少了,有时数日不离洞内一回,杂念渐少至无,但一坐下,便觉得天地安稳,万物和合。虚涵之中又时有妙思,有时悟出棋上一些极难极妙的棋路,偶然一得,自是欢欣非常,跑回天元寺演示于众僧看,直叫众僧敬服万分,惊奇不已,棋力又是精进许多。有一回让先师父两子,又反以两子胜之,苦元大师心中虽是惊喜,面上却只是摇头。方国涣知道还没有达到师父所期盼的那种化境之棋,便回白云洞,又自修悟去了。 五十 第十二回天元化境 方国涣在白云洞内潜心修悟棋道,时间飞逝,又过了将近一年。这一日,方国涣正思解着一手极难的棋路,百思不得其法,气因思结,气血一时不畅,壅阻胸中,以致心中懊恼,随觉喉中一热,竟吐出了一口鲜血来,接着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法能这时正好提了食盒进来,见状大惊,转身飞报苦元大师,满寺惊动,齐集白云洞。 众人赶到时,见方国涣脸色苍白,浑然不觉,嘴角血丝犹存。苦元大师暗责一声“罪过”,急取了一粒丹药于水中化开,忙给方国涣服了下去。法无在方国涣胸前背后疾点了数穴,接着运功行气,配合药力,以将瘀血化开。到了第二日,方国涣才苏醒过来,众人见了,各自松了口气,苦元大师便把方国涣接回天元寺调养。 十余日后,方国涣的伤势这才痊愈。这日觉得身体已无大碍,便来向师父辞别,再回白云洞。苦元大师见方国涣已然康复,欣慰之余,略有不忍之念,幸好此念转瞬即逝,随后开示道:“法本无相,不著一物,日后且不可再拘于谱上之势,要神思于虚无之处,而非有所执著,方有涵育之力,潜移默化之功,否则化境不至而导魔境,实为凶险,日后棋上修悟本当无念为是。”接着,苦元大师传授了方国涣几种引气调息的方法,方国涣随后别了师父与众师兄,由法无陪着回转白云洞。 路上,方国涣对法无说道:“可惜,我在佛学上知之甚浅,若有师父的高深造诣,棋上的修悟或许能激进些,更不至于出了偏差。”法无摇头道:“不然,师父佛家功力虽深,且广博天下之学,而不能悟达天元化境,这似乎也是师父没有成功的原因。师弟则不同,专修一棋之术,精诚之至,且棋力深厚,以此为基,虚思涵悟,悟达那种化境之棋,当比别人的机会多些。”“虚思涵悟!”方国涣低吟了几遍,点头道,“师父开示我的也是这个意思,果是这样,当再无思结气血之理,不会再有那种险境了。看来棋上的高境界,应抛开常势,从虚思涵悟中感悟,才为正法。”法无闻之,慨然道:“师弟悟性果非常人,若致力于武学,自可成为一代宗师。”方国涣笑道:“天生众相,各有其功,舍了棋道,我恐怕于别的技艺是学不来的。”法无笑道:“师弟当是为棋生的吧。”说话间已到了白云洞,法无又叮嘱了一番,便别去了。 方国涣伤势初愈,觉得洞中冷清,自有些坐立不住,便出了白云洞,向百丈崖闲游而来。百丈崖为连云山最高所在,三面峭壁,惟一脊背通其顶,尤为险峻。时值深秋,天高气爽,云薄烟淡。方国涣内伤初愈,元气并未全复,但感凉气袭人,微寒侵体,不由冷颤不止。独径孤行,漫步其中;树木林立,叶尽枝空;鸟鸣其间,幽然凄婉,闻其声而不见其形。小兽觅食,往来其中,已失其时,山泉干枯,欲饮昔日之水而寻无。方国涣见此萧瑟景色,一声长叹,摇头不已。 一路走来,直至崖顶,忽心情一荡,神感激然,上邻万里虚空,下踏百丈高崖,天下万物尽收眼底。方国涣此时似有一种超然物外的感觉,恍惚然,不知所以。衣衫飘荡,发似波扬;傲然直立,得意洋洋;热血内涌,百孔吸张;形神虚若,不知存亡;身合宇宙,难辨温凉;魂魄离体,漫游天际;万念俱灭,惟一灵独存,无形中已入神感之境界。也不知怎么,方国涣竟循来时路径下意识地返回了白云洞,呆呆地在石床上盘膝坐了。心神恍惚中,似觉亲人相唤,遥际无边,欲应已远。好像想起了什么,随即便忘却了。 傍晚时分,法能提了食盒进入洞来,见方国涣在静坐思悟,便轻轻地走到石桌旁放下食盒,生恐惊动了他。然而当法能回身再看方国涣时,不由吃了一惊,但见方国涣垂帘呆坐,神色漠然,无任何的表情,似已经枯坐了几百年,如石像一般,与先前大有异处。法能心中疑道:“师弟莫旧病复发不成?”随即上前轻唤道: “师弟!师弟!”叫了数声,方国涣才从一种迷蒙的状态中微睁双眼,茫然地瞟了法能一眼,喃喃道:“你……你是谁?”“咦?”法能惊呼了一声,吓得倒退了数步。见方国涣神情有异,视自己如陌生人一般,忽一拍头道:“不好!师弟患上痴呆症了。”慌得法能连忙跑出,飞报天元寺去了。 这时的方国涣昏昏然,似睡非睡,但感有气无力,欲抬臂却不起,欲伸腿却不动,忘身置何处,四下漫寻,忽生恐惧之意,神警而又漠然。醒中但感睡中,睡中而觉醒来,眼忽睁而又忽合,茫茫不知欲要如何,以至浑然不觉,物我两空。似过了几百万年那般长久,方国涣忽感心中一动,觉察到了自己的存在,随即从这种恍惚无我的状态中苏醒过来。睁眼看时,只见法能瞪着一双奇异的大眼睛,正站在床前探着头望着自己,苦元大师、法无二人从一旁站起,面呈喜色。方国涣心中大异,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愕然道:“法能师兄,你为何这样子看着我?”法能闻之,怔了一下,诧异道:“师弟,你醒了?没……没事吧?”方国涣见法能说话有些古怪,又见师父、法无站在一旁,不知何时进来的,心中惑然,忙起身礼见了师父,随即问道:“师父,出了什么事?怎么您也来了?”苦元大师闻之一怔,忙关切道:“涣儿,你无事吧?”方国涣茫然道:“这是怎么了?我能有什么事?”法无一旁道:“师弟无事就好,这两天来,我们好为你担心。”方国涣闻之,大是惊讶道:“两天?法无师兄是说我在这里坐了两天?”苦元大师道:“不错,两天前,法能急报,说你神情有异,为师便赶了过来,见你漠然呆坐无觉,似入化境。现在感觉怎样?”方国涣闻之,愕然道:“我真的是坐了两日,却为何一点也不知晓的?”忽地忆起道:“是了,那日闲游百丈崖,神情便觉得有些恍惚,也不知怎么回到洞内,现在醒了,哪知竟然昏睡了这许久,不知是何缘故?”法无异道:“观师弟神色,似无睡态,如此两日浑然不觉,不知内里起了什么变化?”苦元大师忽然开口道:“为师见涣儿神态,当不为旧病复发,所以并不惊扰,如今醒来,或许已经修悟成了天元化境!待于棋上试了,便知损益。”法无点头道:“师父言之有理。”忙把罗汉棋子和古木棋枰在桌上摆好。 五十一 苦元大师便执黑先行,起手布落了一星位,对方国涣道:“涣儿,且与为师对弈一局试看。”方国涣见了面前的棋枰棋子呆怔了一下,眉头皱了皱,伸手拾起一枚罗汉棋子,面呈异色,乃是觉脑中一片空白,竟不知棋为何物,落子何处,一时间将先前的棋艺全都忘却了,棋力尽失。苦元大师见方国涣拿着棋子发怔,神色茫然,不解其故,便催促道:“涣儿,但将棋力尽数施展,走棋吧。”方国涣此时茫然地摇了摇头,用力拍了拍前额,想从脑海中回忆起什么,因为此时全然不知这棋怎么走法,就如未曾摸过棋子一般,陌生之极。苦元大师见了方国涣的古怪神色,诧异道:“涣儿,可有何不适吗?”方国涣摇头一叹道:“师父,弟子实在不知棋为何物,怎么个走法。”“咦?”苦元大师、法无、法能三人闻之,皆自大吃一惊,自是不敢相信,往日棋高无敌的方国涣竟能说出这番话来,然见他的茫然神情,似无虚作之态。苦元大师心中一惊,忙上前把了方国涣两手之脉,诧异道:“六脉平和,似无异处,何以棋力尽失,将棋道全都忘却了?”法无惊讶之余,问道:“师弟,棋道既忘,我与师父如何识得?”方国涣道:“师父、师兄怎能不识,只是这棋……”接着摇摇头,茫然道:“却是未曾见习过的。”法无讶道:“师弟既然不知棋为何物,可记得来这里做什么?”方国涣惑然道:“是啊!我在这里做什么……”眉头一皱,好似依稀记起些什么,随即又摇头不已,一时间苦恼之极。法能一旁叹惜道:“完了!完了!师弟这回又患上失心症了。” 方国涣棋道尽失,苦元大师百思不得其解,摇头叹息道:“怎能会有此异变?早知如此,为师实不该引你自修独悟,棋上化境不达,反失了棋道。”苦元大师焦虑地来回踱了几步,忽有所悟道:“难道涣儿已达到坐忘之境了?”法无讶道:“坐忘之境?这是何道理?”苦元大师道:“坐忘之境导致忘棋之境,便是无为之境。以有为之境而入无为之境,乃是内修的大进展,本无反损之理。”法无一旁,恍然大悟道:“无为之后便是无不为了,当是棋上无不为的最高境界!” “不错!”苦元大师此时惊喜而激动地道,“无为而无不为,这才是棋上的天元化境!”法无、法能二人闻听此言,尤显得惊喜万分。方国涣见苦元大师、法无、法能三人各自喜形于色,说了些自己似懂非懂的话,更是茫然。 法能这时道:“师父,师弟既已入无为忘棋之境,不知如何快些进入无不为的棋上化境?以免吓得人慌。”苦元大师道:“这种忙谁也帮不了的,还需他自家醒悟了,当是那种豁然开朗的顿悟之感。”苦元大师随后对方国涣以言辞相慰,不再提棋上事,接着又陪方国涣用了些茶饭。恐生意外,苦元大师便命法无留住白云洞,日夜守护方国涣,然后和法能返回了天元寺。法阳、法远等人闻方国涣已入一种无为的忘棋之境,十分惊讶,便都赶去白云洞看望方国涣,试之果然,各自称奇。 如此过了半个月,方国涣依然处于那种忘棋无为的状态中,众人自有些焦急起来,担心方国涣照此“无为”下去,可就真的无所作为了。苦元大师心中也很忧虑,但事已至此,别无他法,只能静观变化。方国涣常和去白云洞看望他的师兄们说笑,若谈起棋上事,则茫然不知,自家时常持了罗汉棋子对着棋枰发呆,有时似有所悟,接着又摇头苦叹。法无在旁见了,心中甚是不忍,却又无能为力,每以语言、棋子诱导,也自无济于事,只好细心照料了。 这一日,法能坐在天元寺大殿前的台阶上发怔,忽从山门外传来一阵清脆的敲打寺门声,法能闻之,心中异道:“若是哪位师兄外出,回来时多走后门,至正门者多半是外人。本寺远居世外,处于深山之中,一年里也少有人来,这能是什么人呢?”随即起身去开启了寺门,探头看时,见门外站立着一位青衣少年,十六七的年纪,神色非常,光彩照人。法能心中赞叹一声:“好精神个人!”忙合掌施了一礼道:“这位施主,有何贵干?本寺不纳香客的。”那少年一抱拳道:“请问小师父,这里可是连云山?”法能应道:“不错,方圆数十里正是连云山所在。”那少年闻之一喜,忙问道:“向小师父打听一个人,贵寺可否来过一位叫方国涣的公子?”法能闻之一怔,心下道:“莫不是国涣师弟的朋友来寻他?不过,师弟此时正处在忘棋无为的状态中,不宜见外人,师父也吩咐过,禁止任何干扰,暂且回了他吧。”想到这里,法能便对那少年道:“这位施主,本寺远居方外,从不接待外客,自无施主要找的人,请回吧。”心中却暗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国涣师弟此时在白云洞而不在寺中,当不算妄言了。”那少年此时呈出失望之色来,接着又问道:“不知小师父可曾听说过此人?这位方公子在棋上有着过人的本事,并且说过要来连云山这里的。”法能慌忙道:“不曾听说!不曾听说!施主再于别处寻了吧。”说完,急着掩上了寺门。那少年见了,失望之余,道声:“有劳了。”一拱手,掉头而去。法能关了寺门,回身寻思道:“此事也不知做得对错,不过此时国涣师弟是不宜见外人的,日后再与他说吧,也不知会不会错怪我?”一边想着,一边进大殿去了。 五十二 其实,天元寺门前寻找方国涣的那位青衣少年正是罗坤,罗坤自与师父药王谷司晨在关东经历了一番奇遇之后,回到了中原,便随师父云游天下,四处寻访连云山所在。找了几处同名的地方,却无方国涣半点消息。每次失望之余,罗坤寻找方国涣的激情却与日俱增。谷司晨暗中惊叹罗坤对方国涣的情谊如此深厚,也自有些感动。几年来,师徒二人云游天下,行侠仗义,施药救人,罗坤在师父的指教下,武功日益精进,也是借了误食的那只“雌雄参王”之功。罗坤又经师父的引见,结识了不少奇人异士,自在江湖中成长起来。此番师徒二人云游至洞庭湖,打听到了连云山所在,因谷司晨要去拜访一位故人,便与罗坤相约,日后于洞庭湖沙洲岛上的葛家村相会。罗坤别了师父后,满怀希望而来,却被不明原委的法能给挡回了。罗坤失望之余,又在连云山内游寻了一番,遇着几名樵夫、猎户,打听时,都说不知,心中大是失落,自在山中乱走。偶见对面一座高山之上,似有一处隐蔽的洞穴,时见几名僧人出入,罗坤知道那是天元寺中的僧人,却也未曾理会,实不知方国涣此时正在洞中。罗坤在连云山中游了一整日,一无所获,便知又寻了个空,想起还与师父有约,叹了一口长气,转回洞庭湖了。 罗坤寻方国涣不着,心中怅然,一路走到洞庭湖畔时,心情这才舒畅起来,一扫先前的不快。但见八百里洞庭,一望无际,碧波荡漾,水气连天,湖中数岛遥饰其间。芦花荡里,一鸟惊起,百鸟齐飞,沙鸥低翔,忽惊跃水之鱼,渔舟隐现,似驰雾里云中。罗坤不由赞叹道:“好一处人间胜境!”然而在岸边候了多时,并不见舟楫往来,只是在极远的水面上,偶见数点白帆,一显即逝。罗坤心中讶道:“洞庭湖名闻天下,是为鱼米之乡,人间景胜之地,船只却为何如此少见?”于岸边一路寻来,见有一处临时渡口,便耐心等待。 这时,忽从芦苇荡中驰出一条小船来,船上惟见一灰衣人负手而立,虽无摇桨划船之人,而小船却游走自如。罗坤见状,不由吃了一惊。原来那人竟借小船在水面上摇摆晃动之势,两腿左右驱动,以腿力巧妙地驱船而行。罗坤惊异道:“竟有如此厉害的腿功!不可思议!”此时见那人腰腿转动,驱使船只行到了岸边渡口,随手从船中拾起一根缆绳,飞身上岸,将缆绳套在一截木桩上之后,负手而来。打罗坤身旁走过时,那人侧头望了罗坤一眼,上岸自去了。罗坤近见此人,不由一怔,乃是此人脸面奇长,比那般少见的“马脸”之人还要长出许多,而且面上麻点密布,乃是一奇丑之人,适才望了一眼,目带厉光,使人不寒而栗。罗坤心中诧异道:“天下竟有如此奇相之人!”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罗坤尤是惊叹道:“此人虽面目丑陋,但腿具神力,善使舟船,无桨自行,实在不可思议!”一时间感慨万分,敬服不已。 罗坤在渡口候了许多,正在不耐烦时,才见一条船遥驰而来,上面坐了七八名船客,乃是一条摆渡的渔船。船靠岸边,一人起身付了船钱,上岸去了。罗坤上前问道:“不知贵船可否经过沙洲岛?我要去葛家村。”船老大应道:“此船是到吴王渡口的,这里没有船直接到沙洲岛,小客人且上了我的船到吴王渡口另换船只去吧,否则等到天黑,再不会有船来的。”罗坤听罢,心知也只好如此了,便轻身跳上船头。船老大双桨摆动,船只缓缓离岸而去。 罗坤上了船后,便在船头坐了,问那船老大道:“这位大哥,湖中的船只为何这般少?”船老大闻之,摇头道:“小客人有所不知,这几年湖上出现了一伙水盗,劫船越货杀人,闹得十分厉害,大户的商船,若无重兵押送,从不敢走此水路。我等靠打渔渡客为生之人,舍此别无生计,只好冒险做几次生意,以养活家中老小,不至于饿死。”说完,一阵唉声叹气,忧愁不已。船上的客人们,各抱紧了自家的东西,皆呈紧张之色。罗坤眉头皱了皱道:“原来湖中起了盗患,怪不得船只少见。”船老大又道:“小客人去的沙洲岛深居湖中,离岸甚远,很少有渡船往来的。若在吴王渡口遇见了岛上的渔船,或许能捎带了小客人去,否则水路太远,一般是没有渡船敢去的。”罗坤“哦”了一声,心下道:“这伙水盗如此猖獗,着实可恶,等会见了师父,想法子把他们铲除了,去此地方匪患。” 渡船经过一片芦苇荡时,船老大的神色便紧张起来,加快了船速。就在这时,忽听苇丛中一声呼哨,随见四条渔船左右驰出并围了上来,船上尽是些凶悍的汉子,各持刀枪棍叉,杀气腾腾。船老大见状,立时脸色大变,骇然道:“水……水盗!”已是吓得瑟瑟发抖,停船不行。船上的客人们慌得挤缩在仓中,似大难临头。罗坤见事发突然,便起身立在船间,以观其变。此时,盗船上一名持了双股铁叉的大汉高声喝道:“尔等且把钱财货物留下,不伤性命,若敢有私存一物的,勿怪我等心狠。”说话间,指挥四条盗船逼了上来。几名胆小的船客,吓得忙把包裹行李放在了船头。 罗坤此时道声:“大家莫慌!”回身从不知所措的船老大手中拿过双桨,两手持了,立于船头道:“各位,想打劫吗?且要过了我这关才行。”自是毫无惧色。盗中为首的那名大汉见状,先是一怔,继而怒道:“小子,不知死活。”一挥手,盗船攻进。罗坤叫声:“来得好!”将那沉重的双桨舞起,连扫带拍,左右兼顾,秋风扫落叶般将较近的两条渔船上的水盗纷纷击落水中,无能挡者。那名持铁叉的盗首见状大怒,待船靠近,一声暴喝,举叉直刺罗坤。罗坤瞧得真切,一桨侧面击去,正拍在叉杆上。那大汉本握得极紧,忽觉剧烈一震,虎口开裂,铁叉脱手飞出,那大汉也被顺势带落水中。群盗见状惊呼,知道遇上了高手,慌忙救起那大汉与落水的同伙,驱船狼狈退去。此时,船老大与众船客惊魂未定,见罗坤一人击退了水盗,齐在船上拜倒,但呼救命之恩。罗坤一笑,忙将众人扶了。一船人随后欢欢喜喜地到了吴王渡口,众船客又一番千恩万谢后,上岸各自散去了。 五十三 船老大这时感激地对罗坤道:“小客人少年英雄,救了一船性命,别无他报,愿送小客人去沙洲岛。”罗坤喜道:“如此多谢了。”船老大便双桨摆动,载了罗坤向湖中而来。 小船在湖面上行了多时,一路倒也无事,此时前方湖面上现出了一座岛屿来。船老大道:“小客人,这就是沙洲岛了,葛家村是岛上葛云湘葛老爷子的庄子。” 罗坤闻之,心下道:“师父约我于此,莫非就是访那叫葛云湘的人?”遥见那座沙洲岛,四面环水,岛上树木茂盛,竹楼木舍隐现其间,景色怡人。罗坤赞道:“真是个好地方!不但风景优美,而且与外界隔绝,如那世外桃源一般。”船老大闻之笑道:“小客人看来不是水乡之人,这样的地方在八百里洞庭湖内多的是。”说话间,船已近岛靠岸。罗坤从怀中取了一锭银子,递于船老大道:“有劳相送,以此为谢。”船老大忙推却道:“不敢收恩人的船钱,能送恩人一程,也是应该的。” 罗坤便将银子于船头放了,道声:“不必客气,后会有期。”身子轻轻一跃,已到了岸上,那船老大自在船上朝罗坤的背影拜谢不已。 罗坤上得岛来,见此沙洲岛虽远处湖中,却与陆地无异,高山流水,稻田菜圃,一派迷人的风光。寻到葛家村,问了路径,罗坤来到了一座大宅子前,上前轻轻扣打门环。时间不大,出来一位似管家模样的人,问道:“有什么事?”罗坤拱手一礼道:“请问,这里可是葛云湘先生府上?”那人道:“不错,你找谁?”罗坤道:“前几日,可有一位姓谷的先生来过?那是家师,约我到此相会。”那人闻之,忙上下打量了罗坤一遍,忽面呈喜色道:“你可是罗坤公子?”罗坤闻之讶道: “不错,正是罗某,先生怎知我的姓名?”那人道:“昨日一早,我家老爷与来访的故友谷先生出门办事时,特意吩咐过小人,说这两日谷先生的徒弟可能来家,告诉了公子的姓名,叫小人接着了好生侍候,没想到罗公子这么快就来了。”说着,忙把罗坤让进门内,引向客厅。罗坤道:“怎么?家师不在府上?”那人道:“老爷临走时,说是与谷先生去办件大事,要耽搁几天,罗公子安心候了便是。”说话间,到了客厅上,落了座,即有仆人献上茶来。那人伸手让了让,随后道:“小人葛六,是这里的管家,罗公子有什么事,吩咐一声就是,不必客气。”罗坤拱手谢过了,心中寻思道:“师父去办什么要紧的事,走得这般急?也罢,候了师父回来再说。”罗坤于是便在葛家村住了下来。 再说方国涣自进入那种忘棋无为的状态之后,又过了十几日,神情愈加迷离起来,渐渐的,天元寺众僧谁是谁都分不清了,大家焦虑万分,却也无可奈何。苦元大师翻遍了典籍,也没找出什么良策来,心中已是有了悔意,天元寺处在了一种不安的沉重气氛中。 这一日,方国涣神志更加昏然,但坐于白云洞内的石床上发呆。恍惚中,感觉天地间的一切都淡化了,不存在了,不知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随又觉得自家飘浮在虚空之中,茫茫无际,无个着落,忽生出一丝悲伤恐惧之感,紧接着也就淡化去了。神思游荡,似飞到了晴朗的夜空之中,群星闪烁,异常明亮,一轮皎洁的明月挂在天心,天空一片蔚蓝,并且这种景象愈加清晰起来。天似棋盘,星似子,九星分布,天元月定,各式星象尽呈现其间,三垣二十八宿遥挂天际,星分大小,光呈强弱。忽又有无数流星四下划落,散布于各式星象之中。星空变动,一时间呈现出了千变万化如棋势般的星势……心与天合,无不明了。 好似又过了几百万年那般漫长,头脑中忽有东西炸开了一般,但感额前一亮,神归本位。随有一种豁然开朗之感,似醍醐灌顶,激透全身,一时间百窍畅通,心悦神欢,快然之极,自是张口“哈”了一声。这一声把方国涣从妙境中唤了回来,睁眼看时,洞内已坐落了天元寺僧众,此时除了苦元大师、法无二人外,其余众僧皆呈掩耳张口之势。原来方国涣这“哈”的一声,乃是一股充沛的浩然之气从口中发出,众僧但觉声若洪钟,嘹亮彻耳,在洞中一震,直贯出洞外,似当头棒喝。众人被这声音一激荡,直入耳中,又似从内里把周身毛孔涨开一般,立觉百骨酥麻,有说不出的舒畅。苦元大师此时面露喜道:“大功成矣!”众僧立时欢呼起来。 方国涣这时但感神清气爽,周身融融,高兴地站起身来,上前于苦元大师面前拜倒道:“师父,弟子似已悟达天元化境了。”苦元大师已是激动得老泪纵横,双手扶了方国涣道:“涣儿,你连坐七日七夜,终成棋道正果,不是‘似已悟’,而是真正大彻大悟、无不为的最高棋境了,可喜可贺!”法能一旁道:“师弟,七日七夜不吃喝,腹中饥了吧,我这里备有茶水点心。”方国涣笑道:“似无感觉。”苦元大师道:“静坐潜心修悟,耗能极少,七日便如一日,自无饥渴感。”法阳上前道:“师弟既已成就化境之棋,不知是何种奇妙之境?”方国涣道:“悟境中所见棋道,是与天象合,九星分布,天元月定,所谓天作棋盘,星作子,便是如此境界。可见棋家一道,无论帝尧所置,还是圣贤发明,当是应天而成。” 自此,方国涣棋风大变,但以星象式定式中腹而布大局,如“北斗七星”布局之法,起身以七子布列斗柄状,占据棋盘中腹大势,不以常势占边角,以 “天”绕“地”,这便是天元化境之棋。方国涣从此任意于棋枰之上,达到了随心所欲、无不为的通神仙化之境。苦元大师、法阳等人,见方国涣竟从悟境中感知精通了天文星象式,大是惊异,便与方国涣试对化境之棋。 苦元大师与方国涣对弈了第一局,方国涣则言:“先让师父三子,再反胜三子。”众僧惊疑,后试之果然。在与法阳对弈第二局时,方国涣又言:“大师兄棋上有‘满盘通吃,不留一子’之说,当令其中盘败北,以磨其性。”后如所言,众僧叹服。方国涣又与法无对弈了一局,仅领先半子,众僧问其故。方国涣言:“自家棋力可随对手棋力高低而施,棋力高者,当随其高,棋力低者,当随其低,总以一子、半子领先,以激对手棋趣,不使其有负而心灰意冷之感。”苦元大师心中感叹:“棋道到了涣儿这里,已生奇变,在涣儿眼中,棋上已失去了攻守杀夺之势,救应防拒之能,棋境相感,可致化合,运子布局,中占大势,古今国手再无出其左右者,这便是真正的棋境——天元化境了!” 后来,方国涣于天元寺藏经阁中查阅天文星象典籍,得《三才图会》、《晋书?天文志》、《石氏星经》等历代天文书。竟然还在书籍中发现了一册《西洋星海图》,乃是西人研究天文星座所著之书,与《三才图会》等书所述互有异同。此书是先前一番僧访天元寺所遗,今被方国涣所得,于是合参诸书及夜观天象,后并以悟境中所见之星象式,择其能应棋的星座共计七十七星象式,书之成谱,曰《天星棋谱》,收藏在了天元寺。 五十四 第十三回朗月山庄 且说罗坤那日到了沙洲岛葛家村,不巧晚到了几日,师父谷司晨与主人葛云湘外出了,只好在葛家住了下来,以候师父。 第二日,罗坤坐得无聊,便出了门在岛上闲走,管家葛六随后寻了来,自陪了罗坤在水边观游。此时从沙洲岛另一侧划出了一条渔船来,船上立着一老翁与一少年,看样子是岛上的渔民。那老翁一网撒向水中,回收了一半时便收不动了,鱼网似在水中被什么东西挂住了。那少年见了,道:“爷爷暂歇了,待孙儿下去看个究竟。”说完,赤了上身,但着一条短裤,“扑通”一声投入水中,便没了踪迹。罗坤见有渔家网鱼之趣,自站在岸上看了。候了多时,罗坤见水中并无动静,而那老翁坐于船上,悠然自得,打了几个哈欠,却无焦急之意。罗坤这边倒有些担心起来,抬手想向那位老翁喊话,以示提醒。葛六这时跑了过来,怀里抱着刚从陆地来岛的船上相识的熟人那里要的一把香蕉,见罗坤欲与人喊话,便道:“罗公子要与何人说话?”罗坤指向湖中的渔船道:“适才那舟上少年入水查看鱼网,可是过了多时还无动静,我想提醒那位老人家一下。”葛六一边掰了香蕉与罗坤吃,一边望了那船上老翁一眼,随即笑道:“原来是米氏祖孙俩,罗公子不必担心,无事的。” 罗坤急道:“那少年潜入水中多时,气力不接,恐要憋出事来。”葛六笑道:“罗公子有所不知,这米氏祖孙是本岛上唯一的外姓,平时我家老爷对他们也是看顾的。这老儿人称米翁,水里的少年是他的孙子,唤作米迁。那米迁天生一种奇异的本事,善于水性,在水中含水入口,再从鼻出,这空当间便把气给换了,就如鱼类在水中呼吸一般,奇妙得很,莫说这少许时间,就是在水中睡上一觉,七天八天地不出来,也不碍事的,人称他为‘小龙王’,在洞庭湖上,名气大得很哩!”罗坤闻之,惊异道:“竟有这等奇人!”又想昨日来时,在湖边见到的那位使腿驱船的马脸麻面之人,暗中尤是慨然道:“八百里洞庭,竟隐居着这许多奇人异士,此番不枉来一回了。” 这时,就见湖中水花一翻,那米迁浮出了水面,果无常人般的气喘之相,双手举着一大段树枝,对船上喊道:“爷爷,网是被树枝挂住了。”那米翁点了点道:“我说呢!”米迁弃了树枝,翻身上了船,复把鱼网收了。葛六旁边瞟见罗坤敬慕的神情,不由笑道:“谷先生的弟子,必然也是侠气之人,罗公子若想与这米迁结识,在下倒也能引见引见。”罗坤正有此意,闻之喜道:“那么就有劳葛管家了。”葛六道声“不必客气”,几口吃尽了手中的香蕉,随手丢了皮,用衣袖抹了抹嘴,前走几步,朝湖中渔船上的米氏祖孙喊道:“喂!米迁,把船划到岸边来。”米氏祖孙见是葛家村的葛六与一位陌生的少年站在岸边,不知何事,米迁忙回应道:“原来是葛大管家,唤小人有什么事?你昨天要的那条大鲤鱼,我已托人送到府上了。”葛六道:“那件事我已知道了,我家老爷有一位朋友,岛外来的贵客,就是这位罗坤公子,听说你有过人的水中本事,想与你认识认识,交个朋友。”米氏祖孙闻之,忙把渔船划到了岸边,米迁随即跳到了岸上。 到了近前,米迁拱手一礼道:“在下米迁,见过罗大哥。”罗坤还了一礼道:“适才见贤弟在水中出没无碍,真是好本事!”米迁见罗坤与自己年龄相仿,且神采非凡,心中一喜,高兴道:“罗大哥过奖了,今日小弟与罗大哥有幸相遇,可否到寒舍一叙,饮几杯米酒如何?”罗坤见米迁热情相邀,也自欣然道:“承谢贤弟厚意,如此甚好。”葛六旁边急道:“罗公子不可乱走,若有闪失,我担当不起的。”罗坤笑道:“不妨事,片刻即回。”葛六见罗坤真有去的意思,不好阻拦,便对米迁道:“罗公子是我家老爷的座上贵宾,你不可怠慢了,掌灯前一定亲自送回。”米迁道:“大管家放心便是,米迁晓得。”葛六道:“既如此,早去早回吧。”米迁随后高兴地拉着罗坤上了渔船,驾舟去了,葛六目送了片刻,摇摇头,自回庄了。 罗坤上得船来,礼见了米翁,米翁一见罗坤,不由喜道:“好精神个孩子!当是个小贵人。”罗坤随米氏祖孙一路谈笑,乘船驰向了沙洲岛另一侧。到了岸边,离船上岸,米迁引了罗坤向几间竹舍走去。米翁揽好渔船,从仓中提出两尾洞庭鲤鱼,自去备饭了。米氏祖孙所住的这几间竹舍,居于岸边高处,背靠青山,前临湖水,是一处幽雅所在,院中挂晒了几张鱼网,旁边一块菜地,生长着数种翠绿的果蔬。米迁请罗坤于竹舍中落了座,随后提了壶茶来,与罗坤品茗交谈。罗坤端杯呷了一口,但觉茶香爽口,不由赞道:“好茶!”米迁笑道:“这是洞庭湖特产,君山银针茶,很有名气的。”罗坤点头道:“有名气的东西,就是与众不同。” 五十五 米迁这时道:“罗大哥似外乡人,不知何故来此沙洲岛?”罗坤道:“岛上的葛云湘先生与家师是旧交,因与家师有约,来此与他相会,不巧家师与葛先生外出了,只好在此等候了。”罗坤接着又道:“对了,昨日来岛上时,在湖边候船,谁知洞庭鱼米之乡,船只甚少,后来好不容易上了一条渡船,却又在途中遭了盗劫。”米迁闻之惊道:“罗大哥可被劫去了什么财物?又如何脱的身?”罗坤笑道:“那些水盗也太不济事,都被我用船桨打发了。”米迁闻之,惊异道:“原来罗大哥是身怀武学的侠士,失敬!失敬!”罗坤笑道:“一点防身之术罢了,算不得侠士。”接着又道:“后来才明白洞庭湖上起了匪患,所以船只少得可怜,米贤弟是当地人,可晓得其中一些事情?”米迁闻罗坤一人将水盗击退,知道不是一般的人,心生敬服之意,实言相告道:“最近几年,不知哪里冒出一伙强人,估计是一些洞庭湖畔的渔民与一些不法之徒勾结在一起,做那杀人越货的买卖,八百里洞庭时发血案,不但贩货载客的船少了,就连渔家也多在近岸捕鱼,不敢深去,官府也曾派兵围剿过这伙水盗,可惜都无功而返。听说这伙水盗人数不少,由一个叫何飞雁的人领头,行踪诡秘,飘忽不定,忽聚而为盗,劫财越货,忽散而为民,隐于湖畔及各岛渔村间,故极难捕捉,乃是一伙十分厉害的强人。”罗坤道:“不知那盗首何飞雁是位什么样的人物?”米迁道:“此人尤为狡猾,从不亲自做案,估计这何飞雁也是化名,现今无人识其真面目,所率众盗十分狠毒,拦船劫货时,遇有反抗者即杀。也曾有遭劫之人识得几名水盗面目,告官去捕拿。不出几日,那告发者便无端地身首异处,所以有知情者也不敢举报了。”罗坤愤然道:“这伙强人如此霸道,着实可恶,可惜昨日没有擒拿住一个,否则问出些底细来,也好一举铲除他们。” 米迁道:“这伙强人鬼得很,也曾有深受其害者用计擒住过几名水盗,皆云临时招集而来,只知头领唤作何飞雁,至于巢穴在哪里却是死也不知。”罗坤闻之,诧异道:“如此看来,这伙强人倒是有心计的,不易对付。” 米翁这时端来一盆烧好的鲤鱼,于桌上放了,道:“今日别无他物,但以湖中的鲤鱼招待小贵人吧,明日再叫迁儿去湖中捉几只洞庭鳖,让小贵人尝个鲜。”说完,又提来一坛米酒,摆了几碟果蔬,随后道:“小贵人但与迁儿用了,老夫倦累了,先去歇了,你们年轻人说话吧。”罗坤忙起身谢过,米翁用手止了,转身去了。米迁、罗坤二人推杯换盏对饮起来,极尽欢畅,二人话语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不觉间,酒干菜尽,饮了个淋漓酣畅。时近傍晚,米迁欲留罗坤彻夜长谈,罗坤也有不舍之意,但恐师父回来见不着面,便起身告辞,欲在岛上步行绕回葛家村,米迁不应,自掌船送了。行至半路,遇见了管家葛六派人来迎的小船,罗坤便换过了船只。米迁与罗坤约定,明日一早来接,去湖中捕鳖游玩,随后驾舟自回。回到葛府,罗坤见师父谷司晨还没有回来,与葛六招呼了一声便去睡了,葛六自对罗坤埋怨了些“不回来用饭,却去渔家饮那淡酒”之类的话。 第二天清晨,米迁早早地驾舟来迎了。葛六见有米迁相伴,也自放心他们去游湖,罗坤别了葛六,自与米迁驾舟荡去。八百里洞庭,南接湘、资、沅、澧四水,北向吞吐长江,水连天,天接水,碧波浩淼,气象万千,看得罗坤心醉神迷。舟至近岸而行,放目极望,但见湖滨处,平畴绿野,牧童牛牯,风掀稻浪,水带禽涟;湖上远景白帆,近飘荷香,鱼跃鸟飞,令人陶然欲醉……罗坤立在船头,览此人间胜景,感慨不已。米迁则潜入水中,近没远出,手中不时地便多了只洞庭鳖或几尾财鱼、鳊鱼来,直看得罗坤拍手叫绝,好生欢喜。洞庭鳖、财鱼、鳊鱼是洞庭湖中三种名贵的特产水鲜、味道极美,远近闻名,为厨家所青睐。米迁任舟在湖中自行,水鲜捉得差不多了,便上船来与罗坤说话,讲些水中的趣事。罗坤无意中抬头,忽见远处一大岛,四面环水,群峰耸立,山如螺髻,景色十分优美,不由问米迁道:“贤弟,这是何方妙处所在?”米迁道:“这便是君山,也称湘山,山中大小七十二峰,斑竹满山,茶园四布,更有许多古迹,如‘湘妃墓’,秦始皇‘封山印 ’便在其中。”罗坤闻之喜道:“如此胜地,不可不游。”米迁笑道:“好极!陪了罗大哥尽兴便是。” 船近岸边一渡口处,此时水面上已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岸上似一集市,人来人往很是热闹。米迁寻了一空隙,把船揽了,四下望了望,见不远处,有一老者正在船上烧饭,便招呼道:“刘老爹,给我望会船,我上去走走。”那老者抬头见是米迁,不由喜道:“原来是‘小龙王’,放心便是,老夫自会看顾了。”米迁谢了一声,拉了罗坤上岸而来。途中遇见不少熟人,各都热情地与米迁打招呼,罗坤笑道:“贤弟的名气果然大得很,到处都有人识得。”米迁笑道: “多承乡亲们抬举罢了。”二人寻了家饭铺,饮了一壶碧螺春,吃了两碗阳春面,随后米迁便引了罗坤四处闲游。 五十六 君山四处都是斑竹,与那常见的青竹翠叶自是有异,罗坤初次见到,觉得很是新鲜。米迁介绍道:“相传舜帝南巡死于苍梧,其妻娥皇、女英二妃,闻讯赶至此君山,望南嚎哭,因悲伤过度,竟哭出血泪,滴于竹上而成血色斑竹。”罗坤闻之笑道:“可惜那二妃的眼泪也少了些,若涌如泉水,把这竹子通身染成赤竹红叶,岂不更有名气。”米迁笑道:“传说罢了,若照罗大哥所言,这洞庭湖水恐怕也会变成红色的了。”二人一路游至湘妃墓,那墓身为石砌,前立石柱,上雕麒麟、狮、象,墓周遍植斑竹,别有一番肃然。罗坤看罢感叹道:“真切两位痴情的烈女子,那舜帝也算死得值得。”二人又游至柳毅井,罗坤先前也听人传说过柳毅为龙女传书而入仙道的故事,此时不由感慨道:“人生当如柳毅君,仙化而去,足矣!”米迁见罗坤忽起向古之意,忙拉了他往别处游去了。 米迁、罗坤二人又观游了一阵,随后寻了一家茶肆,讨了两碗闲茶来喝,暂作歇息。这时,罗坤无意中一抬头,见茶肆外来往的人群中,有三个人一晃而过,其中的一名汉子,正是前日在湖上遭盗劫时,盗中为首的那名持叉大汉。罗坤心中立时一惊,起身拉了米迁就走。米迁不知何故,忙扔了两个铜板在桌上,作为茶资,便跟了出来。出了茶肆,米迁诧异道:“罗大哥,何事这般急?”罗坤“嘘”了一声,附在米迁耳侧,轻声道:“前面那三人中,有一个便是我前日在湖上遇见了的水盗头目,你我后面秘密跟了去,定能寻其老巢,发现其同伙。”米迁闻之,大吃一惊道:“罗大哥可认准了?莫要误识了人。”罗坤道:“保无差错。”二人于是便悄悄尾随而来。 此时,前面那三名汉子离了人群往山中走去,罗坤、米迁二人在后面远远地谨慎跟了。走至一片斑竹林前,那三人忽停住脚步,警惕地四下张望,米迁以为被发现,不由一惊。罗坤忙拉了他于路旁避了,低声道:“他们做贼心虚,警觉一些罢了。”此时果见前面那三人观察了一番,见无异处,便钻进了竹林。米迁见罗坤经验老到,心中佩服,二人随后也进了竹林,沿着一条不易察觉的小路跟踪而行,曲曲折折走了多时,那三人走到了竹林中几间破旧的竹屋前,又四下望了望。接着,为首那名汉子上前轻轻叩击了三下竹门,里面似有人回应了三声,随即门一开,三人便闪了进去。 罗坤、米迁二人悄悄绕到了竹屋后面,在竹壁上寻了缝隙往里观看,见里面除了先前那三人外,另多了五名凶悍的大汉。为首一人,满脸横肉,溢着杀气,坐在一把竹椅上,对刚进来的那三人拱了拱手,道:“刘松老弟,还好吗?”那叫刘松的汉子一屁股坐于另一把椅子上,摇摇头道:“别提了,狄彪大哥,小弟前日在湖上险些栽了。”狄彪道:“此事我已知道了,查到那小子的下落了吗?”刘松道:“洞庭湖上哪有咱兄弟们查不到的事?听说那小子去了沙洲岛葛家村的葛云湘那里。”外面的罗坤、米迁二人闻之,暗吃一惊,想不到水盗已了解了罗坤的行踪,二人不由互望了一眼,继续窥听。此时见那狄彪狠狠地道:“又是葛云湘这老匹夫,我们遵照何大哥的意思,给他面子,退避三舍,不动他分毫,没想到他却在暗中查我们的底细,最近又请了帮手来,看来你们在湖上遇到的那小子,也是葛云湘老匹夫请来的人了。”刘松此时不由自主地揉了揉手臂,心有余悸道:“那小子好大的力道,我这胳膊两天没敢动,现在还疼得很,要不是他住在葛云湘那里,我早就召集弟兄们下手了。”外面的米迁对罗坤敬服地一笑,罗坤努了努嘴,心中疑道:“葛云湘先生似与盗首何飞雁相识的,这是何道理?” 此时见那刘松道:“狄彪大哥这次约了小弟来,可是有大宗的买卖,合力一起做?”狄彪却道:“祸事到了,还去做什么买卖,此番不比寻常,是关系到弟兄们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刘松与外面的罗坤、米迁闻之,各是一怔,随即听那狄彪道:“三天前,葛云湘那老匹夫与一位陌生人到了何大哥的朗月山庄。” 罗坤闻之,心中一喜,知道随葛云湘同去之人便是师父谷司晨,继而暗讶道:“师父与那葛云湘为何去了水盗的巢穴?”米迁这时却呈惑然之色,低吟一声:“朗月山庄?”尤感惊异。此时见那刘松道:“他们去了朗月山庄又能怎样?”狄彪道:“何大哥敬那葛云湘老匹夫是洞庭一带的名士,自是以礼相待,谁知那老匹夫一见何大哥的面,便相质问,刨根问底,何大哥虽然百般辩解,却还是露出了几处破绽。”刘松怒道:“那老儿如此不知死活,何不一刀宰了?”狄彪道:“葛云湘老匹夫之所以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到何大哥的庄上质问,乃是那陌生人给他撑腰压阵。”刘松讶道:“那人又不是什么三头六臂,加上葛云湘老儿,顶多才两个人,有什么大不了的?”狄彪这时面呈惊骇之色道:“老弟有所不知,那陌生人自称姓谷,是葛云湘老匹夫的朋友,不知什么来头,见何大哥辩解不过,对那老匹夫言语上露出威胁之意时,竟借讨茶之机,把客厅中的那八仙大桌的四只桌脚,以掌力按入地中半尺,而桌面上却见不到掌印痕迹。”刘松闻之,大吃一惊道:“此人竟有这么深厚的功力!当是一位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罗坤在外面闻之,心中笑道:“那盗首何飞雁还没有真正见到师父的本事呢,不过此举已经把他镇住了。”此时又见那狄彪忿忿道:“何大哥见葛云湘老匹夫身旁有高人相助,言语上便缓和了些,极力掩饰。何大哥与那老匹夫平日里也是交厚,年节都有礼物往来,面子上很敬他的,葛云湘不知从哪里得了些风声,来到何大哥这里,一连追问了三天,何大哥已是无路可退了。”刘松一旁发狠道:“明的不行就来暗的,何不在酒菜中下了毒药,两下不就都轻松了吗?”外面的罗坤、米迁二人闻之,不由各是一惊。 五十七 此时便听那狄彪道:“开始时何大哥极力辩白,想掩盖过去也就算了,就在昨天,何大哥实在搪塞不过,便在茶饭中下了迷药。”外面的罗坤、米迁二人听到这里,险些惊呼出来。此时见那刘松喜道:“早些这么做,能省去多少麻烦。”狄彪却摇头叹道:“何大哥被迫无奈才出此计策,想把他二人迷倒,以灭口实,谁知他二人直至今日还是无事一般。”罗坤闻之,猛然恍悟道:“是了,怎么忘记师父是天下闻名的药王了,这点雕虫小技如何瞒得过师父。”心情立时一松。那狄彪接着又道:“何大哥见他二人安然无恙,心知不妙,便暗中传消息于我,招集各路兄弟,待他二人坐船回沙洲岛葛家村时,半路截杀,以绝后患。”外面的罗坤、米迁闻之,大吃一惊。此时见那刘松道:“不杀他二人,我等皆有灭顶之灾,不知葛老儿与那姓谷的何时离开朗月山庄?”狄彪道:“葛云湘老匹夫却也狡猾,见何大哥掩饰不住,也就不再追问,以免扯破了面子,不好脱身,便出言劝慰,对何大哥说了些迷途知返、悬崖勒马的混账话。何大哥知道在朗月山庄内动不了手,便极力挽留二人,以有时间通知各路兄弟半路设伏,葛云湘与那姓谷的似有察觉,今日已有了离去之意。”刘松兴奋道:“很好,就在半路干他一家伙,不至于泄了何大哥的底。”忽又忧虑道:“那姓谷的武功高强,弟兄们恐怕挡他不住。”狄彪道:“有葛云湘这个没什么本事只会饶舌的废物累赘,并且在水面上,那姓谷的本事再大,也施展不开多少的。为了防止意外,恐令他二人逃脱回去,报官发难,何大哥还专门请了铁水鹰先生前来助战。”刘松闻之,大喜道:“有了铁先生出马,那姓谷的再厉害,也会保万无一失的。”罗坤闻之,心中讶道:“这位铁水鹰是什么人?竟令众盗如此推崇?”也自有些忧虑起来。此时见那狄彪道:“时辰不早,赶快通知弟兄们半路设伏,在他们必经的土龙岛附近截杀,务必得手。”刘松应了一声,随后一拱手,带了两名手下兴冲冲地去了。狄彪等人又候了一会,见没什么动静,也出了竹屋,钻进竹林中不见了。罗坤见众盗走尽了,忙对米迁道:“应快些找到家师与葛先生,告之危情,助以一臂之力,共同御盗。”米迁点头称是,二人便起身离了竹屋。待出了斑竹林,米迁自是惑疑道:“真是怪了,依刚才强人所言,他们所说的何飞雁何大哥,应当是朗月山庄的主人,可是朗月山庄的庄主却是葛云湘先生的好友顾康之先生。顾庄主我见过,慷慨好施,也是洞庭一地的名士。”罗坤道:“莫非何飞雁是顾康之的化名?若如此,这个人可谓隐藏得极深。”米迁道: “有道理,不过顾庄主怎么会成为为害一方的盗首呢?实在不可思议。”罗坤道:“事不宜迟,我们当去接应一下家师与葛先生,但不知朗月山庄在何处?”米迁道:“朗月山庄是君山有名的一座庄园,离这里不远的。”罗坤道:“如此最好,我们这就去吧。”米迁道:“你我这时贸然进庄,势必引起不便,为免众盗狗急跳墙,立时发难,我们且在庄外候了尊师与葛先生,然后再从长计议。”罗坤道:“我也正有此意。” 罗坤、米迁二人转过一座山,见前方一面山坡上坐落着一座山庄,庄门上有“朗月山庄”四字,罗坤知道便是这里了,随与米迁在路旁的竹林内隐了身形,密切注视着山庄的大门。此时有一些行踪诡秘的人在朗月山庄的庄门前进进出出,气氛显得有些异常。米迁道:“今日果比平时热闹些,看来真要有所举动了。”不多时,从庄门内陆续出来一些人,互相耳语了几句,便都散去了,庄门前倒一时静了下来。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庄门忽然大开,从朗月山庄内走出了一群人。罗坤一眼便看见了师父谷司晨在其中,走在前面的还有一白衣人与一位绿袍儒士。米迁这时悄声道:“那位白衣人便是朗月山庄的主人顾康之,着绿袍者是葛云湘先生,另一位气度不凡之人当是罗大哥的师父了?”罗坤道:“不错,正是家师,看来有家师护着葛先生,那顾康之不敢妄动。”此时见葛云湘与顾康之拱手作别,又说了几句什么,那顾康之唯唯诺诺,也自恭敬,葛云湘则是失望地摇了摇头,一揖而别,谷司晨稍断其后,不离左右。顾康之目送二人片刻,忽一挥手,率众入内,庄门立时紧闭。谷司晨、葛云湘回头望见,便加快了速度向罗坤、米迁这边走来。走得近时,便听葛云湘道:“此事需细加斟酌才是。”谷司晨道:“事急矣!当以周全。” 罗坤、米迁二人这时从路旁路出,罗坤高兴地喊了声:“师父!”米迁也道:“葛先生。”冷不防把葛云湘吓了一跳,待看清是罗坤、米迁二人时,谷司晨、葛云湘心中各自一喜,都暗道:“来得正是时候。”接着,罗坤礼见了葛云湘,米迁礼见了谷司晨,葛云湘望了望他二人,诧异道:“你们俩怎么会在一起?又如何来了这里?”罗坤道:“晚辈前两日到贵府会师父不着,便结识了米迁贤弟,今日相约去湖上游玩,偶然到了这里,现有件重要事情有报于师父与葛先生知道。”谷司晨朝身后的朗月山庄望了望,止了罗坤道:“此地不便叙话,换了地方再详谈吧。”四人随即离去。 五十八 谷司晨、葛云湘、罗坤、米迁四人来到渡口旁的集市上,寻了一家茶楼,上了二楼雅座。葛云湘与了店家二两银子,嘱其勿让人打扰,店家也自识得葛云湘,应了一声,备了茶水,高兴地去了,葛云湘回身把门关了。罗坤随后便把山中竹屋旁听到的一切细述了一遍,谷司晨、葛云湘听罢,各是大吃一惊,谷司晨眉头一皱道: “顾康之果然要动手了,事情变得严重了。”葛云湘自是急得在桌旁来回走动,有些不知所措道:“我……我便知道他能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这……这怎么办?”米迁一旁道:“传闻中的水盗头领何飞雁,当真是顾康之庄主?”葛云湘愤然道:“除了他还能是谁?与我称兄道弟,真是个道貌岸然的东西,背地里却干着如此杀人越货的勾当,竟被他隐藏得数年来不露马脚。我质问了他这几天,始终不肯承认,如今还要做出狗急跳墙的事来,我……我不信,他……他真的敢加害于我?”葛云湘这时已然变了脸色,额头渗出汗来,谷司晨道:“葛兄少安勿躁,事情既已突变,当想出一条万全之策才是。”葛云湘这才稳了稳神,桌旁坐了。 罗坤这时道:“师父与葛先生如何到了这里?又如何发现顾康之便是何飞雁的?”谷司晨道:“此事说来也巧,那日你我师徒分手后,为师便去沙洲岛拜访葛先生,在岸边久候无船。后来寻了一条网鱼的渔船,船家起初不肯渡送,说湖中多盗,后来我与他五两银子,船家重利心动,这才应了。开始倒还平静,船至湖心时,忽有两条盗船围攻过来,可见这些强人因往来船只甚少,生意不得做,连独舟孤客也来劫了。当时,盗中有一名持纸扇的年轻人,见我没有交出钱财的意思,便上前来欲制服于我,以扇击来,我便乘机反拿其手腕,此人功夫似也不弱,惊急之下,全力回抽。我顺势拿住扇身,以内力将其震脱手。那人自知不敌,弃扇退走,呼哨一声,率众尽数去了。到了沙洲岛见了葛先生,述逢盗经过,以纸扇示之,葛先生不由大惊……”葛云湘这时接着道:“谷先生是葛某故交,突然来访,自是高兴万分,然以强人纸扇示我,葛某见之大惊,因识出此扇是两年前葛某托人从苏州买来,与顾康之饮酒赏月时题字赠送于他的。洞庭湖水盗猖獗,葛某也曾暗中查访过盗踪,自无线索,那日见了纸扇,便想起顾康之近年来做事神秘,多让人不解。并且葛某平日出游访友,从不逢盗,觉得事有蹊跷,便拉了谷先生壮胆,前去朗月山庄质问。见了顾康之之后,他虽百般辩解,但在言语间,还是有破绽露出,后搪塞不过,欲示以威胁恐吓,多亏谷先生以神功将其镇住,令他不敢有所妄动。那顾康之见事情要暴露,便起了阴谋害人之心,在前晚的酒菜中下了迷药,谷先生不愧为‘药王’,自有防范,故不曾遭其毒手。谷先生见事已至此,叮嘱葛某,不可再相质问,应想法脱身,从长计议。故又在庄上拖延一日,至今晨,葛某言缓和了些。那顾康之见我二人安然无恙,虽是惊疑,面上倒也未曾显示出来,见我不再逼问他,也自松了口气,说是朋友之间,当消除误会,摆了一桌和气宴,我与谷先生推辞不过,也是不让他起疑心,只得应了,待酒席后立即脱身走人。席间隐见庄中人手频频调动,知道事情已处在了一触即发的险境,故草草饮了几杯,便要别去,顾康之极力挽留不住,也只好将我二人送出,不料与你二人不期而遇,可谓来得正是时候。” 谷司晨这时道:“如今顾康之已伏兵半路,我们不能贸然相投,然而顾康之与我们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是杀人灭口,免除后患,我们是灭盗安民,保存自身。如今为了截杀我们,顾康之已尽调各路水盗于土龙岛设伏,朗月山庄已是空虚,当是一举铲除洞庭盗患的大好良机,可惜我们此时仅四个人,人手不够,无法成此大事。”葛云湘道:“谷兄言之有理,如今不是他死,便是我亡,我们不能在此耽搁太久,以免顾康之起疑心,再生他变。”葛云湘这时咬了咬牙,决然道:“顾康之,你这样做,也怪不得我。”随对谷司晨道:“谷兄,我有一计,现急书一封于巴陵(现今岳阳),巴陵守备常于道指挥使与葛某素有交情,也曾托请我暗中查访盗踪。今让常将军分兵两路,一路反袭土龙岛设伏之盗,灭其主力,一路直捣朗月山庄、顾康之的水盗老巢,双管齐下,定不让他走脱一个,从此令八百里洞庭水盗患绝。”谷司晨、罗坤、米迁三人,闻之称妙。谷司晨随后道:“如今我们的行踪在朗月山庄的观察之内,为了计划顺利实施,需做周密安排。”米迁灵机一动,欲言又止,似有了主意。谷司晨看在眼里,鼓励说:“公子有何妙计,但说无防。”米迁于是说出了自己想法,谷司晨、葛云湘、罗坤三人闻之,点头称善。葛云湘即从身上扯下一块衣衫,咬破手指,给巴陵守备常于道写了一份告急血书,写毕,交于罗坤收了。随后四人下了茶楼,向渡口而来,暗中果有人远远窥探。 四人上了米迁的渔船,米迁解了揽绳,随后又到了给望船的那位刘老爹船上相谢。刘老爹道:“小龙王为何去了这般光景?让老汉好等,若不是应了你,老汉早去了。”米迁一笑谢过,漫不经意地在刘老爹身旁低语了几句,刘老爹自应。米迁复回船上,荡起双桨,载了谷司晨、葛云湘、罗坤三人向土龙岛方向而去。岸上有盯梢的,见他四人乘船往土龙岛方向去得远了,便回身飞报朗月山庄。此时,那刘老爹也起身驾船离去。 五十九 第十四回缉盗洞庭湖 米迁划船载了谷司晨、罗坤、葛云湘三人远离君山渡口,待去得远了,便停船不行。时间不大,刘老爹的渔船赶了上来,两船接近,刘老爹道:“小龙王约老汉到此,做些什么名堂?”米迁道:“现有一件急迫之事,烦请刘老爹相助。”刘老爹道:“今日反正也做不成什么事了,权当侍候小龙王一回吧。”米迁笑道:“多谢老爹成全,现请老爹把我的两位朋友火速送到巴陵,事成之后,必有重谢,管你老爹下半世快活受用。”刘老爹道:“能见小龙王在水里走上一回,老汉便足矣了。”米迁一笑谢过,随即请了葛云湘、罗坤二人到了刘老爹的船上。谷司晨叮嘱了罗坤道:“坤儿,好生照顾了葛先生,不得有何闪失。”罗坤应道:“师父但请放心,有弟子在,保无差错。”葛云湘一旁道:“今有谷兄和米迁去拖住土龙岛的设伏之盗,葛某与罗小侠去巴陵搬兵,那贼人做梦也想不到会有奇兵天降。”罗坤又关切道:“师父与米贤弟此去危险万分,可要小心了。”葛云湘道:“放心吧,你师父是陆上的猛虎,有米迁这个水中的龙王配合,不会轻意失手的,过不了多久,巴陵的援兵就会赶到。”那刘老爹一旁惊道:“几位可是官家老爷,去巴陵调兵来打水盗的?”葛云湘知道此时没有必要隐瞒,便道:“洞庭匪患,过了今日便可断绝,百姓不再受其苦了。”那刘老爹惊喜道:“如此可是洞庭万民之福。”精神一振,驾着渔船疾速而去,米迁与谷司晨也自放船去了。 刘老爹驾船载了葛云湘、罗坤二人,小船一路飞驰,不多时便已到了巴陵,已是望见那座天下闻名的岳阳楼了。罗坤自无心观赏,船距岸边还有十几米远,道声:“葛先生,我先去了。”身形一跃而起,落地后疾驰而去,葛云湘、刘老爹二人见了,惊异不已。罗坤寻到了巴陵守备常于道的官邸,往里就闯,守护的兵士见了,惊呼一声:“拿刺客!”纷纷上前拦截。罗坤用手挡过一条刺来的长枪,大声喊道:“我有要事求见常将军,尔等勿要拦我!”接着双掌齐发,震断一排长枪,并不伤及兵士,随即收身一跃,从众兵士头顶一纵而过,府第立时大乱。罗坤闯进门内,击退了近身的兵士,正不知如何寻那常于道时,忽听有人喝道:“何人大胆,敢闯我府第?”罗坤转身看时,见一侧房檐下站着一位中年武官,说了声:“是常将军吗?”身形随即欺至常于道面前。常于道一惊,双手前探,欲抓罗坤肩臂。罗坤身形一缩避过,顺势把葛云湘的告急血书递在了常于道手中,闪立一旁施礼道:“在下罗坤,奉葛云湘先生之命,速请常将军发兵湖中灭盗。”常于道一抓而空,暗叫了声好,忽听罗坤所言,不由一惊,忙止住了欲上前围攻罗坤的兵士,急看血书。看罢,大吃一惊道:“葛先生在哪里?”罗坤道:“现在湖边舟中,随后就到,事情危急,请将军火速发兵。”常于道忙对众兵士道:“击鼓升帐,发兵湖中剿灭水盗。” 常于道接了葛云湘十万火急的盗情血书,不敢耽搁,立刻调遣兵马,命副将曹干领兵五百,随同葛云湘、罗坤发兵君山朗月山庄,直捣盗巢,势必拿住化名何飞雁的盗首顾康之。常于道则亲率八百水兵,直袭土龙岛,灭水盗主力,援救拖缠住水盗大部的谷司晨、米迁二人。一时间,巴陵全城惊动,百姓奔走相告,洞庭一地的渔民百姓,素受盗苦极深,今见发兵捕盗,各自踊跃参战,自发组织了三百多名年轻力壮者,手持棍棒鱼叉,要求随军助战。常于道见之大喜,便命一百人收归自己队内,二百多人归于副将曹干指挥。军情十万火急,船只一时不齐,刚贴出布告征船,早有几十条大小渔船前来相助,随后一声炮响,两军急发。 伐朗月山庄一路,一至君山渡口,众兵士一声呐喊,奔上岸来,直扑朗月山庄,集上百姓一时惊散。朗月山庄诸盗从未提防有官兵突至,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副将曹干依了葛云湘之计,让罗坤领兵攻打正门,自引三百兵士四面包抄,堵封后门。罗坤首先率兵攻进了庄门,手中持了一条长棍,四下飞舞,挡者无不应声倒地。立时间,朗月山庄内杀声一片。庄主顾康之见事发突然,此时不由暗叫了声:“苦也!”原来庄中仅剩了五十余名能打斗者,大部人手都调往土龙岛了。顾康之见大势已去,带了十余名心腹死命冲出,不曾想迎面遇上了葛云湘。顾康之一见葛云湘,知道事情都坏在他的身上,不由肝胆暴裂,双目立赤,一声怒喊,砍翻了几名兵士,扑向葛云湘。那葛云湘忽见顾康之发了疯似的冲向自己,吓得立时惊叫道:“罗小侠救我!匪首顾康之在此。”罗坤闻声,见那顾康之不顾一切地扑向葛云湘,不及近前相救,长棍立时脱手飞出,棍端点在了顾康之的腰眼上,顾康之随即向前跌倒,动弹不得,立有几名军士拥上前,将顾康之捆了个结实。葛云湘此时已是惊吓得脸色苍白,无了血色,好半天才缓过劲来。顾康之被俘,庄中诸盗,树倒猢狲散,纷纷束手就擒。曹干命人将庄中的男女老幼一起缚了,等候发落,然后查封庄中财物。罗坤见朗月山庄已平,担心土龙岛那边师父与米迁的安危,便辞别了葛云湘、曹干,前去增援。曹干便令一百兵士同行,听命罗坤指挥,罗坤心中焦虑,奔至渡口上了船只,催促兵士火速急进。 此时,在朗月山庄的一处隐蔽的洞穴里,发现了大量的金银珠宝,撒得满地皆是,显是一时忙乱,来不及运走,直把曹干与众兵士惊得呆了。那曹干骂了声:“妈妈的!不知劫了多少船,才能达这许多?”随即命令道:“严格点数,全点查封,不得私匿,违者严惩。” 六十 葛云湘这时在顾康之的书房里帮助查封契卷文书,无意中见一面墙壁有异,便命人刨开,发现是一处夹壁墙,内无他物,仅放了一册厚厚的书卷。葛云湘取出来随手翻看,忽地一惊,忙回身辞退了众人,自把书房的门关了,逐页细看。这是一本洞庭水盗花名册,上列姓氏名谁,家住哪里,何时参与过什么买卖,分赃多少,都详细笔录。忽见有几处人名,着实让葛云湘吃了一惊,回头见左右无人,提起笔来给划掉了。再往后翻看,又见有几处熟悉的名字,葛云湘沉思了一下,也就随手翻了过去,有的则不假思索,提笔划掉,但将划掉的名姓及记录强记脑中,看完后,摇了摇头,便把这本名册揣入了怀中。葛云湘在书房内又四下查看了一番,偶见一侧墙壁上挂着一幅画卷,近前细观,竟是唐人吴道子的传世真迹《五僧诵经图》。葛云湘此时犹豫了片刻,回见四下无人,猛地一咬牙,下了决心,走上前摘下卷起,掀起长袍,缚在了小腿上,随后又从怀中取出了那本名册,将顾康之一侄儿的名字划掉,点头自语道:“你是灭门之罪,今取你一画,救你一亲吧。”复把名册怀中藏了,接着心安理得般地走出书房,对院中忙碌的众人道:“细加查点了,不得丢失任何东西。” 顾康之等庄中诸人这时都已被缚置于院中,见葛云湘经过,顾康之便大喊道:“葛云湘,顾某平时待你不薄,为何这般加害于我?”葛云湘闻之,便停下脚步,摇了摇头叹道:“顾康之,葛某曾念与你交厚,故上门好心规劝,希望你洗心革面,从此悔过,你不但不听,反而叫人在湖上截杀于我,以灭口实,实是辜负了葛某的一番好意。现在,常于道将军的兵马恐怕已把你所设的伏兵都歼灭了,你有今天的这般下场,也是你自家为盗所种的苦果,怪他人不得。”顾康之闻之一惊,知道事情全部败露,又气又急,张口怒骂,看守的兵士忙用棍棒止了。葛云湘摇摇头,大步走开了。 朗月山庄被官兵攻下,君山一地的百姓齐来观看,万没有想到为害洞庭湖上的水盗巢穴竟在朗月山庄,盗首何飞雁竟是庄主顾康之,众百姓惊异之余,一时间议论纷纷。一位老者摇头叹道:“那顾康之不耕不种,虽接了他祖上的家私,也不至于如此豪阔,敢情都是抢劫来的,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一年轻人愤然道:“千刀杀的,竟被他隐藏了这许久,这些年来,不知被他害了多少人。”又一人道:“水盗为害湖上多年,今被铲除,真是大快人心,此番听说是沙洲岛葛家村葛云湘先生报的官,并且带兵抄的朗月山庄,葛先生为地方除此大害,功德无量!”另一人又道:“听说葛云湘老爷与那顾康之平日里也是往来交厚的,今番此举,必是葛云湘老爷发觉了顾康之罪恶勾当,先前假意结交,待摸清底细后,才大义灭亲,告官发难。”围观百姓,多点头称是。 这时,一个卖肉的二汉旁边道:“顾康之为盗固然该杀,可是葛老爷平时与他饮酒交游,亲兄弟一般,既然报官也就罢了,又何必带兵亲自抄了人家,我看这葛老爷也不算个地道人。”此言引得一人怒道:“葛云湘先生灭盗为地方除害当居首功,你如此说话,可是和那些水盗有关系的?做过一回两回害人的勾当?”另一人道:“必是得了顾康之的好处,与水盗串通一气的,我说呢,你的猪肉船在湖上从来没被劫过,当是一伙的吧?”那二汉见自己不经意的一句话,惹起了众怒,便缩着头,蹲在一旁不敢出声了。那些平日间受过朗月山庄好处的人,惟恐受了牵连,忙躲开了。朗月山庄周围人山人海,人群中不免有些躁动,曹干恐有人趁乱哄抢劫走人犯,命军士严加防患守了庄门,严禁出入,以待常于道兵马的到来,同时贴出告示,安抚百姓,示之盗患已除,百姓当协助官府维护秩序,举报漏网者云云。 且说罗坤率领一百兵士乘船向土龙岛方向增援而来,远远望见兵船上旗帜飘扬,官兵们正往大船上押解人犯,水中不时漂来残板断木,一些还沾有血迹,显然在经过一番激烈的搏杀后,战斗已经结束。罗坤四下寻望,没有看见师父谷司晨与米迁的身影,心中不由大急。常于道见罗坤领兵来援,忙乘船迎了上来,二人互见了礼,常于道闻朗月山庄已定,盗首顾康之被擒,不由大喜。罗坤随后问起师父与米迁二人,常于道敬佩道:“谷大侠武功高强,令三军敬服,本将军率兵来时,见谷大侠与一少年,正水上水下地与百余名强人激战,已是把群盗拖住了。本将军便命兵船四下围歼,群盗见大军突至,四下逃窜,除两名悍匪乘一条小船死命逃脱下,其余众盗全部被歼或被俘,不曾走了一个。谷大侠为免除后患,与本将军招呼了一声,便和那少年乘船追下去了。”罗坤听罢,忙到被俘的水盗中查看,单不见了刘松、狄彪二人,问清了师父追击的方向,便欲前往。常于道忙命一名善使桨行船之人,配了一条轻舟快船,载了罗坤疾速而去,接着又命五十名军士乘了两艘大船随后跟进支援。 罗坤乘快船追出数里,始望见前方有三条小船,一条小船上仰面躺着两个人,显是被点封了穴位,动弹不得。另一条船已在水中翻覆露底,谷司晨独立其上,正与另外一条船上的一位马脸麻面之人对峙着。罗坤此时不由大惊,因为那人正是几天前在湖边一渡口处见过的以腿驱船之人,心中讶道:“看来此人便是群盗所推崇的铁水鹰。”这时见那铁水鹰双腿转动,驱船向谷司晨攻来,谷司晨身立覆船之上,脚下本已不稳,铁水鹰船进波动,荡得覆船更是摇摆不定。谷司晨情急之下,脚尖一点覆船跃起,但向那铁水鹰的船头落去。铁水鹰见状一惊,抬腿上踢。谷司晨身处半空,见铁水鹰一脚上踢阻了下落之地,因见此人竟然以腿驱船,知腿力异常,不敢硬受,身形即在空中旁翻,斜落船侧,右手两指在船舷上一扣,身子一横,左脚随即搭住船沿,竟在船外把身形稳住了。铁水鹰一脚踢空,忽见对手身形一翻旁落,反贴在船沿上,立时一惊。谷司晨待身形一稳,左手剑指疾出,封点铁水鹰小腿外侧足三里穴。铁水鹰见之大骇,立收右腿于左,避过来势,随即腰腿扭动,竟把那小船原地驱转起来。谷司晨见降他不住,尤处险境,只得就小船急转甩脱自己之势,顺势一拍船弦飞起,身形随在空中一转,三踏水面向十五六丈外的、正向这边而来的、罗坤所乘的船头落去。一踏水点足尖,二踏水沾足底,三踏水浸右足鞋沿,而左脚已落于船头之上。铁水鹰见了,不由脱口赞叹道:“好一个燕子三掠水!”见对方有援兵来,便双腿驱动小船,疾驰而走。 六十一 谷司晨立稳船头,见铁水鹰远去,摇头叹道:“此人腿具神力,在水面上竟奈何他不得,就由他去吧。”罗坤见师父安然无恙,心中一松,随又急问道:“师父,可见米迁?”谷司晨一怔道:“适才我点封了两名欲逃走的强人的穴道,船翻落水,米迁自去水中把他二人提拿上来,这会儿又去了哪里?”话音刚落,忽见远去的铁水鹰的轻舟在水面上剧烈摆动,停止不前,似被什么东西在水下绊住了一般。铁水鹰以腿驱转了数下,挣脱不开,不由大怒,一脚猛踏,竟将所乘之船震散了架,随即跃上一块船板,身形时起时落,顺势踏板滑水而去。接着见湖面上水花一翻,米迁从水中现出头身来,见铁水鹰逃脱远去,摇了摇头,回游而来。罗坤见了大喜。谷司晨这时笑道:“你这位朋友,水里果然好本事,官兵未到之前,在水中掀翻了七八条贼船,多亏他在水里策应,否则为师是很难在水面上应付那些水贼的。”米迁这时游到了船边,罗坤高兴地把他拉了上来。米迁连连摇头道:“可惜,可惜,让那怪人跑了。”谷司晨笑道:“一个是水上的鱼鹰,一个是水中的蛟龙,也算是个平手。”米迁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道:“这个怪人好是厉害,见我在水里摇掀小船,一时挣不开去,为了尽快走脱,竟然自破船身,拣了一块船板去了。”谷司晨赞叹道:“以腿驱船,已是罕见,空凭一块木板在水面上以腿力和技巧滑行,却也未曾闻过,可见江湖上奇人异士的本领,常出我们想象的。”这时,后面两艘兵船赶了上来,自把那刘松、狄彪二人绑了,众人随后驱船回转。谷司晨闻朗月山庄已定,顾康之被擒,便放下心来,自是摇头叹道:“那顾康之也是洞庭一地的名士,可惜误入歧途,以至招此杀身灭门之祸。” 待与常于道的兵船汇合一处,常于道自对谷司晨、罗坤、米迁三人协助剿匪灭盗,尤为感激,请于主船坐了。船队一路到了君山渡口,众百姓听说在湖上已将水盗全部剿灭,欢庆不已,列队相迎。常于道自命兵士把顾康之等一干人犯押上了船 ,复命副将曹干率兵驻守朗月山庄,一切财物严封,等候发落,又请了谷司晨、葛云湘、罗坤、米迁四人同回巴陵,备案取证。常于道见人犯众多,并且有顾康之在内,恐途中有变,自请谷司晨、罗坤、米迁三人在俘虏船上守了,其余兵船则布在四周护航。顾康之见了被俘群盗,长叹一声,闭目不语。 常于道在主船舱内对葛云湘说了些感激的话,洞庭盗患多令常于道困扰不已,今见一网打尽,尤为高兴。葛云湘这时见左右无人,从怀中掏出了那本名册,递上前道:“今日常将军已立了大功,葛某现与将军一样东西,再立奇功一件。”常于道接过名册,看罢大惊,名册所列二百余人,今所捕获的有一百六七十人,还有三四十人在案未捕。葛云湘献计道:“今番发难,虽网大半,恐有漏网之鱼闻风而逃,事不宜迟,斩草须除根,只要照名册抓人,保无遗漏。”常于道点头称是,即命亲兵十余人去俘虏船上把群盗姓氏逐一问记,以及湖上、山庄一战被杀的水盗名姓。顾康之见官兵未审而急于先问明众盗姓氏,心中不由一凉,明白了怎么回事,自知一切都完了。常于道把捕获群盗的姓氏与名册逐一对照后,把剩下的三十八人名单单列出来,唤了心腹之人,各带兵士,立即乘船分路出发,照单抓人。常于道偶见名册上有用重笔划掉者,也未在意,以为是盗中先死者。 到了巴陵,满城轰动,百姓争相来看,人心大快。有人在被俘群盗中见到了相识之人,不是朋友,便是亲友,不由各是惊骇,掩面急退,恐受株连。那常于道也自精明,知道案情重大,便连夜分堂急审,并快马飞报长沙太守朱为晴。长沙府立时震动,一面表奏朝廷,一面派官员赶巴陵陪审。在第二天天亮之前,那些派出去照单捕人的兵士各带人犯而回,不曾走脱了一个,常于道大喜,分赏了众人。这些后捕来的人犯开始大喊冤枉,百般抵赖,常于道大怒,命人照着名册所录,高声念了每人所犯的罪状,众盗这才惊惧,纷纷俯首认罪。 顾康之见大势已去,自是一一招供了。审后才知,顾氏祖居六世洞庭,世世为盗,“洞庭十年一盗乱”,便是其顾氏所为。然而到了顾康之的父亲顾百川那里,积财甚丰,已是厌倦了水盗生涯,便暗自金盆洗手,改邪归正,并极力培养顾康之学文习礼,与名士交游,想从此断绝顾氏匪盗根源,令子孙安心度日。不曾想顾百川一死,顾康之头几年还算个样子,谈诗论文,弄些风雅的韵事。后来无意中发现了顾百川忘记焚烧的一卷“英雄名册”上列姓氏及联络的方法。顾康之好奇心大起,依名册所列,招集顾氏旧部,化名何飞雁,又做起了水盗勾当,因以朗月山庄慷慨好施的庄主身份为掩护,广交名士,多年来无人能识破其真面目,不曾想却栽在了他的至交好友葛云湘的手里,也是为恶太过之故。至于铁水鹰,审过顾康之才知晓,此人是顾康之的父亲顾百川早年曾施恩的一位洞庭居士,年轻时也干过水盗行当,后来便洗手不干了,不列顾康之所录的名册,更没有与顾康之共过事,此次是为了报顾百川当年之恩,才替顾康之出手,虽不是同犯,但助盗也是有罪。按顾康之所供地址,常于道发兵湖中一座小岛上的渔村捕拿他时,早已人去屋空,不知了铁水鹰的去向,常于道便空发了一纸海捕文书了事。 以顾康之为首的水盗,为害八百里洞庭,所做大案无数,依名册所录与各人所招之供,论其情节,所捕群盗二百一十七人当中,伏诛者一百四十三人,其余皆判重监。朗月山庄的仆役、丫环及女眷,尽行遣散或官卖,全部财产与山庄作为赃物充公。行文上报长沙府,长沙府又奏请朝廷,皇上旨意下,准巴陵官员所判,常于道剿匪有功,提升长沙守备,其余有功人等,各行封赏。尤对洞庭名士葛云湘,因发现盗情并且举报有功,更行重赏,除了金帛之外,把整座朗月山庄也赏赐了他。谷司晨、罗坤、米迁三人也各得封赏,药王师徒不受,把赏金都赠送了米迁,米迁推辞不过,只得谢过受了。米迁随后又把赏金分了一成给那位驾船送葛云湘、罗坤去巴陵搬兵的刘老爹,那刘老爹却无福受用,守了大堆的银子,高兴得不知怎么花费用度才好,乐极生悲,竟然一命呜呼去了。因刘老爹无儿无女,反留给了平时不相往来的侄儿,那小子本是个混账的穷光蛋,自得了刘老爹的遗金后,从此却愈加张狂起来。 六十二 葛云湘虽得了若大个朗月山庄,但是心里虚得很,自不敢把家搬来去住,又不好变卖,知道药王师徒是两个游走天下的散客,不便赠送,索性白白赠与了米迁,做了个大人情。米迁一时间成了朗月山庄的主人,便接了米翁,祖孙二人高高兴兴地住了进去。谷司晨对葛云湘此举也自赞许,师徒二人在葛家村住了几日,因罗坤挂念米迁。师徒二人便别了葛云湘,前去米迁的朗月山庄,葛云湘挽留了几句,也就由他们去了。待药王师徒一走,葛云湘便书了七八份请柬,分别请客来聚,每来一人,但单邀于书房中闭门谈话,那些人在离了葛家村时,皆面呈慌恐。不数日,竟然都各自带来几船礼物,拜访葛云湘,那葛先生便大咧咧地说了些不必如此客气之类的话,来者不拒,全部收下。从此以后,那些人在葛云湘面前俯首贴耳,唯唯诺诺,年节都有船载着厚礼送来,葛云湘倒也没有做出什么过头的事来,家业愈兴而已。 米迁住进朗月山庄后,邀了一些平日里相识的贫困渔民同来居住,那些人有幸来享受大富贵,自是感激不已,皆把米迁当作庄主、主人来看,唤米翁为老太爷。然而米翁见这些人到了庄上后,都舍了先前的营生,大模大样地做起庄客来,心中不快,自家每日里仍旧去湖中捕鱼,米迁劝阻不住,只得一笑,任他去了。米迁随后请了一位怀才不遇的旧交、叫陆宇衡的落弟秀才来做管家。那陆秀才倒也有些治家的本事,来了不到两月,便把庄中上下治理得井井有条,增加了些仆役、丫环,还备了些事情叫那些庄客去办,办好者赏,不利者罚,庄中上下自对他敬畏起来。米迁见了,心中欢喜,乐得做一个闲神仙,无事时,便把这座已属于自己的朗月山庄,里外查看了个遍。 这日,米迁在厅中与陆管家饮茶,商量日后做何生计的事,免得一庄人坐吃山空,尤其是近日,又有一些平日相识的来投。此时,门人来报,谷司晨、罗坤师徒来访。米迁闻之喜道:“这两日刚安定下来,准备差船去接的,没想到罗大哥他们先来了。”起身欲跑出去相迎,忽又停下道:“不可,不可,现在不比往日,礼节上应隆重些才是。”转身对管家道:“陆兄,庄外来了两位重要朋友,你我能在此做主饮茶,都是他二人灭盗之功,须有个样子欢迎他们才是。”陆管家闻之大惊道:“既是灭贼的英雄侠士,又是主人的朋友,自当大礼相迎了,一切交给我吧。”米迁大喜。 谷司晨、罗坤二人在朗月山庄的庄门前候了一会,忽见庄门大开,杂七杂八地跑出一群人来,到了门外,你推我搡地往两旁一分,自把药王师徒看得一怔。随见里面郑重其事地走出一位中年人来,谷司晨见了,心下异道:“难道朗月山庄又另换了主人不成?”罗坤也自惑然。此时见那人走到一半,忽往旁边一站,正直子身子喊道:“迎接贵客,米庄主到。”这才见米迁穿了一件白袍出了来,走了没几步,便忍不住欢呼一声:“罗大哥!谷先生!”随即飞跑过来。药王师徒这才回过味来,相视大笑。罗坤对跑到近前的米迁笑道:“米庄主好威风,摆出这么大的排场,可别学了顾康之做起强人来,否则你只要往洞庭湖里一钻,天下可就无人能拿得住你了。”米迁脸色一红,大窘道:“罗大哥与谷先生见笑了,本想隆重一些欢迎你们的,谁知却弄出这般光景来。”随后把药王师徒热情地让进了庄内。那陆管家见庄客们不成个体统,知道日后要加强训练才是,否则真是丢人不起,一挥手,自令众人散去了。 米迁把谷司晨、罗坤二人请至厅中落了座,即有仆人献上茶来,谷司晨见朗月山庄已是新人换旧主,感慨之余,也自欣慰。米迁这时屏退仆人,关了厅门,回身道:“这两日准备差船去接罗大哥与谷先生的,因有一事,非二位不能说,还请谷先生拿个主意。”谷司晨闻之,微讶道:“米公子有何事?但讲无妨。”米迁轻声道:“昨日我在庄内发现了一处洞穴,本是顾康之以前藏匿赃物的地方,现已被官兵搜得空了。此洞穴倒也深些,在尽头处,有一汪两米见方的水池,我觉得有些古怪,便想探其深浅。谁知下潜了三四米,黑暗中触觉到内有一洞旁通他处,于是循洞前游了五六米,最后发现前方竟是一处宽大的水窖,隐有发光之物,似存放有东西,用手触摸,各俱形状,轻重不一,可谓无数。还摸索到了一只铁箱子,独放一旁,心知有异,不敢乱动,但拿了一样东西上来。”米迁说完,于旁边的木柜内取了一红布包,放于桌上打开看时,里面是一块金锭。谷司晨托起细看,不由讶道:“这是一锭赤足精金,成色实为少见。”罗坤一旁惊奇道:“原来贤弟发现了一处宝藏!”谷司晨道:“闻顾氏一案,其祖上六世为盗,看来此水窖内的财宝是顾康之的先人所藏,而他并不知洞中另有一处水洞的。”米迁道:“水窖内还有许多他物,数量甚丰,晚辈见此事非常,不敢擅动,故请谷先生拿个主意。”谷司晨感叹道:“这是天意,此宝藏不给顾康之,更不给葛云湘,单单让你发现,并且照你所说,此水窖内水洞曲折,常人是进出不了的,米公子宅心仁厚,所以老天独赐于你,自家收藏了吧。”罗坤一旁高兴道:“恭喜贤弟,得了朗月山庄,又探寻到了这般宝藏,日后便做一个大财主了。”米迁摇头道:“这是顾氏历代先人为盗所积之财,不知有多少性命在里头,我私家独占,于心不忍。”谷司晨闻之,心中赞许,于是道:“富贵本命中注定之事,想拿拿不来,想扔扔不了,如今洞庭盗患刚绝,米公子又新主朗月山庄,自有许多难以预料的事会发生。当前之际,此事切不可声张,以免旁生祸端,米公子但以此财济世救贫,也是循了天道。”米迁道:“既然如此,我权且保管吧,其中有一只奇怪的铁箱,不知内有何物?明日但把它弄上来,大家看个新鲜吧。”米迁随后设宴款待药王师徒,又复谢过所赠的灭盗赏金,对谷司晨、罗坤二人淡泊名利,视钱财若无物,米迁心中敬服万分,庆幸交识,欣慰不已。 六十三 第十五回无缝天衣 第二天一早,米迁吩咐陆管家,在那洞穴内遍然火把,严禁杂人出入,随后提了一捆长绳,引了谷司晨、罗坤来到山庄的后花园,进了一道不易察觉的石门,步入洞内,那陆管家亲自在洞口守了。此时洞内三五步悬着一支火把,照得亮如白昼,米迁、谷司晨、罗坤沿洞穴前行了三十余米,尽头处果见有一汪水池。米迁道: “就是这里了,待我下去用绳子拴了那只铁箱,罗大哥在上面接应便是。”说完,赤了上身,持了长绳一端,入水而没,水中黑暗,米迁探游而行,引绳进了水窖。来过一次,米迁自记得那只铁箱的位置,游摸过去,用绳子把那箱身缠了几道,系紧了,随后用力拉了拉绳索,以示意水上的罗坤。罗坤见长绳抽动,忙回收上提。谷司晨这时叹道:“此水穴深邃,非常人可以进出,顾氏先人藏宝于此,可谓用尽了心思。” 那只箱子在水中被下托上提,倒也不甚费力,显得不那么沉重。罗坤回收绳索,拉着拉着,忽觉手中一沉,随见一只铜箱柜露出了水面,谷司晨旁边援手用力提了上来,米迁接着也钻出了水面。待三人看时,火把光下,呈现眼前的是一只赤色红铜的雕纹古铜箱,用一色的铜锁锁着,上面却系了一条铜链,铜链上连着一把铜钥匙。罗坤见了笑道:“看样子有些年代了,却也配套。”米迁上前用那铜钥匙开了铜锁,随后与罗坤用力上抬箱盖,刚一启动,铜箱内便溅出一些水来,随着那铜箱盖的掀起,忽见满箱通亮,白光耀眼,罗坤、米迁二人不由齐声惊呼起来。原来这铜箱中装满了水,里面有一颗鹅蛋大的珠子,通体放光,竟把箱中的几种物件照得一览无遗。罗坤此时惊奇万分,不由得探手入水去取那颗珠子,手在水中,珠光映照,手臂立时变得通红,谷司晨、米迁二人旁边见了,大是惊异。当罗坤用手托了这颗珠子刚刚离开水面,其光顿失,箱中之水也立刻变得昏暗起来,珠身随呈灰白之色。罗坤忽见珠子失了光色,不由一惊,忙又还于水中,其光复现,满箱又是通亮。谷司晨这时吃了一惊道:“照水珠!”米迁旁边讶道:“先生识得此珠?”谷司晨道:“不错,依此珠入水光现,离水光失的奇异特性来看,当为 ‘照水珠’,谷某曾于一位常年出海的老海客那里听得。并且此珠还不能久离于水,因其在水中愈久,其光愈亮,而且另有异能,若入浊水中,可使浑水变清,又名 ‘净水珠’,乃是一件罕见的奇世珍宝。”米迁、罗坤听罢,惊异不已。谷司晨又道:“顾氏先人藏宝此水窖,当是用这颗珠子照路的。”米迁喜道:“好极!水窖内黑暗,正需此物。” 这时,罗坤又从箱内水中取出一物,见是一包多层油纸裹着的什么东西,然而年久水蚀,油纸油性已失,一揭即落一层,十分松散。罗坤于是用手托了,小心地把数层油纸揭除掉,最后发现里面原来裹藏了两册已不成样子的古书,字迹模糊不清,内外封页微呈纸浆态,用手轻翻,粘连互贴一起,已是毁了。罗坤见了,不由摇头道:“可惜,不知是什么样的好书?已不中看了。”谷司晨异道:“顾氏先人不会料到此书会在水中浸泡了这许多年,如此秘不示人,不知是何缘故?看来应是两册奇书,否则不会与‘照水珠’一起放入铜箱内的。”米迁见油纸与书页已粘成一团,知已无用,便从身上扯了一块衣衫,重新包裹了,复放入铜箱内,道:“既然毁坏,且归于原处吧。”见“照水珠”旁有一只方形铜盒,米迁便顺手取出,擦干了水迹,双手一启,没有开动。罗坤道:“我来吧。”接过铜盒,暗运气力于双手,叫声:“开!”但听“砰”的一声,盖启气出。此时,罗坤、米迁、谷司晨三人同时感到一股异香扑鼻,细看时,方知此铜盒封闭得严密,没有进去水,盒中仅放了一块拳头大小的褐色石头。谷司晨旁边见之一惊,忙于罗坤手中接过铜盒,近于鼻端细嗅了几下,忽面呈惊喜道:“九香石!”米迁见了,讶道: “一块石头有何用处?竟叫先生这般惊奇。”谷司晨此时掩不住兴奋的神情道:“米公子有所不知,这块九香石味带九香,为药中至宝,是一味奇药,可解百毒,有起死回生之神效,救人性命于顷刻。五代时,世上便已失存此物,仅见古药书中偶载,今见此石色味形质,必是九香石无疑。”罗坤一旁喜道:“有了这块石头,师父日后与人医病,更加应手了。”米迁笑道:“谷先生既能医病救人,把这块石头拿去便是,比空放在这里无用处强得多,这样做也是顺了天意,鬼神不怪的。”谷司晨欣然道:“那么谷某就取之不恭了。”自是高兴地收了。 米迁这时见铜箱内仅剩一块金色圆盘没有看过,便探手入水搬起,不由说了声:“好沉!”捧出来看,见是一块纯金铸就的金盘,上面雕刻着一些古怪的图形,惑然道:“谷先生,这是做什么用的?”谷司晨见金盘上的图案古朴而怪异,似一人面熊身的形状,又有几条似龙像蛇的动物环绕四周,工艺流畅,实为一高手匠人所雕刻。观金盘背面,又有一些日月星辰的标记,却不甚明了。谷司晨内外观看了一番,道:“这好像是一件外邦异教祭坛上的祭祀品,似非中土之物,若究本探源,非学识渊博的金石大家不能为之,既为古物,不便轻动,且归藏水窖中吧。”此时铜箱内除了“照水珠”和那包已毁的粘书外,就是这块金盘和谷司晨适才收留的那盒九香石,此外便没有别的东西了。 六十四 米迁这时欲把金盘放入铜箱内,旁边的罗坤无意中借着“照水珠”的光亮,发现箱子底部似有异处,忙拦了米迁道:“贤弟慢放,这铜箱内好像还有什么东西。”说着,探手入水,在箱子底部的底角处,用手指一抠,竟然抠起了一块与铜箱底部一般大小的铜板来,却是还有一处夹层在下面的。因“照水珠”与金盘诸物都是压放在铜板上面的,尤其是那块金盘被米迁捧出,铜板受压减轻,夹层中又似有物将其托起,露出了间隙,这才被罗坤发现。再说罗坤把那块铜板抠起后,又用力向上轻轻一掀,忽从铜板下方涌出一团东西来浮在了水面上。罗坤先是一怔,诧异道:“这是何物?”随手取出,抖展开看时,竟然是一套灰色衣衫,上面水珠,一抖即落,丝毫不沾水,虽在箱内水中存放了多年,仍干而不湿,并且质地轻柔,软若如纱,然而却是识不出为何种丝料所制。罗坤怪异之余,忽又惊讶道:“这套不沾水的衣衫,怎么不见衣缝?浑然一体,天成一般!”谷司晨闻之一惊,忙从罗坤手中接过这套衣衫细看,果于衣裤之间,找不出任何裁剪缝接痕迹,天然一体,但成衣裤之形,全套衣衫呈浅灰色,质地轻柔怪异,辨不出何物所成,更不知如何做成,奇妙之极。米迁一旁讶道:“所谓天衣无缝,难道就是这个样子?”“天衣无缝?”谷司晨闻之,忽一惊道,“莫非此套衣衫是传说中的那件‘无缝天衣’?”罗坤、米迁二人闻之,皆呈惑然之色。 谷司晨随即把这套奇异的衣衫又拿到火把光亮下仔细看了一回,两手又用力拉了拉,不由喜道:“如果谷某没有猜错的话,定是那件宝贝了。”罗坤讶道:“师父,这套衣衫真的是那无缝天衣不成?”谷司晨点头道:“不错,汉人刘颖的《博物志?神物篇》中便载记着这件无缝天衣,人若穿之,入水不沉,近火不燃,似如古时有过的那种不怕火燃的火浣布;并且刀枪不入,可挡百般利器,又可排汗泄热、保温御寒,尤有调节之功,一年四季皆可着之,又名‘四季裳’;险恶环境中,可护人性命于一时,因其无裁剪缝接之痕,故名无缝天衣,是为衣中之尊。”罗坤异道:“这套衣衫竟有如此神奇功能,可知是何人以何料又以何种巧工制作的?” 谷司晨道:“《博物志》中也只是记载了无缝天衣的名称性能,说明汉时此件天衣便应世了,至于出自何料何工、何人何法等出处来源,《博物志?神物篇》中却是没有记录,想那刘颖也是不知的,估计是前世高人以异物奇法炼制而成,否则只能说成是天上的神仙遗于人间之物了。”米迁这时欢喜道:“勿要论它哪里来的,如何做就的,穿着它既有诸多好处,就与了罗大哥吧,日后行侠仗义,除暴安良,以之防身,最是大有用处的。”罗坤闻之,忙道:“我现在的武功防身足矣,还是贤弟留着用吧,自家也保安全些。”米迁笑道:“此衣浮力太强,穿了它反倒碍事,小弟是水里的本事,纵有千军万马来捉我,小弟但往湖中一投,便可万事大吉,谁又能奈何得了我?若是穿了此衣,浮而沉,岂不遭殃,不慎被坏人抢夺了去,那就可惜了。”谷司晨、罗坤听罢,不由笑了。米迁又道:“权当上天所赐,与了罗大哥这身无缝天衣来穿,罗大哥若是不受,只能复放回箱中,沉入水底,如此岂不拂了天公的一番美意?”罗坤见米迁执意相赠,知道推辞不得,不好违米迁的一番好意,便谢过,将这套无缝天衣收了,米迁欢喜不已。谷司晨暗中感慨道:“上天也真成全这两个孩子,让他们有如此际遇。” 米迁这时提出了“照水珠”,复把铜箱锁了,又用绳子系了,随后手持了珠子跳进水池,抚了那铜箱沉入水中,罗坤在上面放绳送了。米迁持珠一入池内,水中立时变得大亮,可清楚地看见米迁在水中拉着铜箱潜游,令谷司晨、罗坤二人称奇不已。随见米迁拐进了一洞口,水中的光度便暗了下来,不多时,光线便消失了,米迁已是到了水窖深处。米迁持了“照水珠”一路游来,如在此黑暗的水穴中举着火炬一般,比在那阳光地面行走散步更为民惬意。待拖拉着铜箱进了水窖内,借着珠光看时,米迁不由大吃一惊,但见此处水窖约一般厅堂大小,除进来的洞道外,八面石壁,别无通他之处,水中堆满了无数的金银器玩、玉石珠宝,那珠光宝气与米迁手中“照水珠”发出的光亮一映,光色炫耀,立时间看得米迁眼花缭乱。米迁惊异之余,掩目适应了一会,随后把铜箱上的绳子解了,任其沉在一边,接着上游至水窖的顶端,寻了一侧凹处,把“照水珠”安置在了顶壁上,然后俯身下看诸般宝贝。那“照水珠”似水窖内的一盏明灯,令整座水窖藏物一览无遗,无数的赤足金锭、玉石珠宝,毫光透射,与那“照水珠”的光色相辉映,水窖内似乎又增亮了许多,身罩其中,令人心醉神迷。在一侧还堆放着十几尊大小不一的金铸佛像,及大量的各俱形状的古玩器皿。米迁自在诸般宝物上面游来游去观看个不够,寻思道:“朗月山庄庄大人多,且取了一些做日常用度,其余的再长从计议吧。”随后拣拾了一些珠宝于裤角内系了,复回游而上。 谷司晨、罗坤二人在水池旁候了多时,才见水花一翻,米迁游出了水面,罗坤伸手接了。米迁一上来,有些气喘道:“不得了!不得了!水窖内的宝贝真是多得很,谷先生与罗大哥不要走了,大家一起在朗月山庄做个洞庭湖中最大的财主,也过个神仙的日子吧。”罗坤笑道:“还是你自家受用了吧,不过贤弟见了这宝藏,也太激动些,竟弄得如此气喘。”米迁摇摇头道:“罗大哥不知的,这水窖里的水与外面湖中的水不同,是汪死水,显得水气不足,以致小弟的呼吸有些不接。此处宝藏丰巨,虽令人激动些,但不至于让小弟兴奋得失了形态,乱了气息。”罗坤闻之一笑。谷司晨赞叹道:“米公子在水中换气呼吸、自由来去的本事,当今天下,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六十五 米迁、谷司晨、罗坤三人随后出了洞穴,见那陆管家正持了一条大棍在洞口忠心地守着,米迁一笑,自让他把洞门封闭了。米迁命人摆了宴席,与谷司晨、罗坤二人饮酒相谈,先自敬了药王师徒几杯,接着真诚挽留,共享富贵,谷司晨但笑着婉言谢绝了。罗坤便对米迁道:“贤弟的好意我与师父心领,总是我与师父在天下间走惯了,不愿久偏安一隅,并且我还要四处寻访一位故人,这般大富贵,贤弟自家受用了吧。”米迁自知挽留不得,心中愈生敬意,随后又敬了谷司晨一杯酒,道:“晚辈还有一事,想请教先生。”谷司晨笑道:“谷某受了米公子的九香石,正思图报,有事但说无妨。”米迁道:“葛云湘先生把若大个朗月山庄白白赠送于我,晚辈心中每有不安,本无以回报,今日幸得了水窖中的宝藏,想送一些于葛先生,报其赠庄之恩,不知此举可否妥当?”谷司晨闻之,不由沉思了片刻,随后道:“所谓财不可外露,况且这是水盗旧巢,更不宜把宝藏之事泄出,以防旁起祸端,生不测之变,至于葛云湘吗……”谷司晨犹豫了一下,接着便道: “米公子宅心仁厚,又与我师徒成倾心之交,有些话谷某不得不对公子点明,剖析利害的。”米迁道:“先生是当世的高人,看得自然远些,晚辈愿听教诲。”谷司晨点了点头,这才道:“谷某与葛云湘先生也算是旧交,此人心地虽然不坏,并且还有些正义感,但是城府极深,有些事情做将起来,我也是捉摸不透。公子是本地久居之人,不像我等闲云野鹤一般,我意公子日后与葛先生但以礼相待,勿结交过甚。水窖中的财物,米公子但行大善之事,济贫救苦于暗中,虽自家受用了些,也是一件福事,不会因财易祸的。”米迁听罢,深以为是,起身拜道:“先生教诲的是,晚辈日后定循先生的言教,谨慎行事便是。”谷司晨点头赞许。 药王师徒在朗月山庄住了五六日,每日与米迁乘船饮酒游洞庭,极尽兴致,罗坤因先前去连云山寻访方国涣不着,心中偶感失落。这日,葛云湘遣船来接,师徒二人便又去了沙洲岛葛家村小住了几日,随后别了葛云湘又回到了朗月山庄,向米迁辞行。米迁苦留不住,自去水窖内拣了包玉石珠宝等细软相赠,罗坤受情不过,只得接了。随后米迁亲自驾船送谷司晨、罗坤师徒出洞庭。在岸边,三人不舍而别,药王师徒一路经长沙、过衡阳,往广东去了。米迁回到朗月山庄之后,心中牢记谷司晨的话,财不外显,暗中运作,济孤救贫,不到一年,洞庭老幼称颂。后来取了妻室,日子过得愈加安逸,时常一人泛舟八百里洞庭,不分日夜,饮酒赏月闲游,有时潜入湖水中一两日不出,直叫庄中上下惊吓了几回。 且说方国涣在连云山天元寺后山的白云洞内,大彻大悟了棋道的最高境界天元化境之后,苦元大师及寺中众僧惊喜之余,皆庆祝方国涣了悟了真正的棋道,天元寺上下欢颜。方国涣又破解了寺中秘藏的古人四大死活残局棋谱,更令众僧惊服不已。 这日,方国涣在白云洞内翻阅一些天文星象典籍,每见书中图列的各种星象式多与自己在妙境中所见者同,自是感叹棋道应天的神奇。法能这时提了食盒进了来,方国涣便用了茶饮,与法能说话。法能忽想起一件事来,忙道:“国涣师弟,我有件事情想对你说,勿要怪罪我的。”方国涣笑道:“师兄每日两次茶饭送来,感激还来不及,怎会怪罪的,有事但说无妨。”法能便道:“先前有一位年轻的公子来寻师弟,不知怎么找到了天元寺,当时师弟正处在忘棋无为的关键时刻,不便相见,我便把他给挡回去了。”方国涣闻之一怔,忙问道:“你可知来寻我的人姓氏名谁?”法能挠了挠头道:“我当时一时性急,忘记问了,不过指名道姓要找师弟的,离开时,像是很失望的样子。”方国涣异道:“此人貌相如何?能有多大的年纪?”法能道:“十六七的岁数,生得也自英俊。对了,那位公子神色光彩得很,一眼就看出与众不同的,可是师弟以前的朋友吧?”方国涣闻之,心中讶道:“此是何人?如何知道我可能在这里而寻了来?是卜元大哥?不对,卜大哥现今至少也是二十三四的年纪,难道是……”方国涣猛然想起一个人来,不由惊喜道:“难道是罗坤?”继而又摇头道:“不可能的,罗坤贤弟那晚在陀螺观内突然失踪,必是遭了歹人的暗算;就是还活着,也不知我去了哪里,自不会寻到天元寺的。”想起昔日走失的罗坤,方国涣不觉黯然伤神。 方国涣自修悟成天元化境之后,每日常以静坐,闭目冥思,追忆先前的那种妙境奇感。这日正在白云洞内禅坐,忽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方国涣似觉有异,睁眼看时,见是法能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忙问道:“师兄,何事如此慌乱?”法能急切道:“师弟快回寺里,师父有事。”方国涣闻之一惊道:“发生了什么事?” 法能道:“午前,寺里来了一位游方的僧人,与师父摆枰斗棋,谁知那游僧棋力十分了得,师父已与他僵持在棋上了,师弟快些回去助师父一臂之力,否则时间久了对双方都有损的。”方国涣大是诧异道:“当今天下能与师父棋力相当者,已无几人,而能与师父争棋的人更是少见,此人看来不简单。”便拉了法能,一起跑回天元寺。方国涣、法能二人回到天元寺,急忙来到了大殿上,此时见苦元大师正与一位残了右臂的和尚临枰相对,不过两人此刻似塑像般盯着棋盘上的棋势一动不动,神注之至。法阳、法远等几位僧人虽站在旁边观棋,也自看得呆了一般,面呈苦思之色,方国涣、法能二人跑进来竟无人发觉,都似被那盘棋引定了神去。方国涣见此情景心中一惊,忙来到苦元大师身后向棋盘上观看,此时双方棋上已走到中盘之末。方国涣细观之下,不由皱了皱眉头,原来这盘棋已走到了至关重要时刻,可谓一子走错,满盘皆输。黑白两色棋子层层互围,彼此相困,竟然走到了双方都不敢再落子的地步,此时的棋势对双方来说已无插针之处,下一手棋无论点至何处,势必立现亏象,而对方即便应了一子,所造成的劣势比先行者还要大些,以至难解难分,战又不可,欲罢不能。对弈者与旁观者都已心随棋定,思随局僵,达到了一种出神的“迷棋”状态。方国涣心中大骇,知道时间久了,若无妙招点破僵局,众人心神势必有损,而又不能从旁边直接唤醒,如对梦游之人不能直接惊吓一样,否则有失神之患。方国涣思虑了片刻,知道黑白双方都已无妙手可解,这是一百年内也很少能走出的奇势异局。纳罕之余,方国涣忽心中一动,随手从地上寻了一粒棋形大小的石子,上前轻轻地点落棋盘之上。这粒不白不黑的小石子一落棋枰,众人立都“咦”了一声,各呈惊异之色,形神缓动。随即见那游方僧忽喊了声:“妙!” 这一声“妙”,把众人从苦思神定的僵滞状态中唤醒,皆自长舒一口气,形态立时一松。原来方国涣这一粒石子,竟以第三者的身份给成僵局的黑白双方下了和招,一石双解两色棋,这是一招古今棋家都意料不到的外来妙手。此局棋谱,后来被法远等人石刻天元寺。 六十六 再说苦元大师见僵局出人意外地被一粒石子和解,令双方立出困境,抬头看时,见是方国涣所施,不由大喜道:“如此外来神招非涣儿不能走出,快上前见过不了大师。”那不了和尚见方国涣竟是一位少年,却以石子点和了这局僵棋,尤感意外和惊奇。方国涣这时上前施了一礼道:“晚辈方国涣见过大师。”不了和尚慌忙起身扶了道:“受不得!受不得!”随对苦元大师讶道:“这个神仙般的孩子可是你的徒弟?”苦元大师得意地道:“不错,正是老衲收的俗家关门弟子,棋上的天赋和灵性,古今第一的。”不了和尚闻之,摇头叹道:“你这老僧,把天下间的棋上好手都拢到你天元寺了,不曾让给我一个来。”接着又惊讶道:“这孩子的棋路怎么如此特别?竟然能走出这种外来的妙手神招,超乎我等想象。”苦元大师笑道:“你这和尚有所不知,涣儿已经修悟成了棋道的最高境界——天元化境,成就了化境之棋。”“天元化境?”不了和尚闻之,愕然道,“可是你自家先前幻想的那种真正棋境?”苦元大师点头笑道:“不错,正是棋上那种随心所欲,无不为的至高无上的通神仙化之境。”苦元大师的这番话惊得不了和尚起身围着方国涣看了两圈,诧异道:“那种只能幻达而不可实至的天元化境之棋,竟然真的被你这孩子神悟了去?刚才那招外来妙手,贫僧怎么也不信的。”接着摇头叹息一声道:“罢了,罢了,一生毕尽精力所学,今天却在你这孩子面前显得微不足道,日后如何胆敢再提一个棋字?”方国涣一旁恭敬道:“大师自谦了,就刚才大师与师父对弈的这一局棋势来看,高手之中,一百年间也难能走出一回的。”苦元大师道:“涣儿所言不差,这一盘棋,你我各将一生所潜修磨练出来的棋力都使尽了,方走出了如此棋势,今日虽叫涣儿以外来之力定了终局,你我二人却已是不易了。此手棋虽非棋上正法,但是和解了你我僵持不下的险境,不可不谓之神奇绝纱,或许棋道的奥秘就在此处吧。”苦元大师接着笑道:“几十年来,你这个不了和尚与老衲没完没了,以争棋定高下,如今看来,却是不了了之了。”旁边法远等人闻之,不禁各是一笑。不了和尚惊叹之余,也自敬服道:“今日能领略到化境之棋,贫僧折服了。” 不了和尚随后向方国涣请教棋上化境之奇,方国涣便在棋枰上向不了和尚展示了以星象式定势布局之法,及其中变化之妙。经方国涣详细讲解了几局之后,不了和尚大为惊异,自是感慨道:“与公子对弈,但如棋投大海虚空一般,不能测其深,公子既能天作棋盘,星作子,这般大棋,也就惟你一人能下了。”不了和尚感慨之余,接着又道:“天下事物,真是不可捉摸,尤以棋家一道,最为不可思量,黑白之间,尺余枰内,竟能生出百般妙奇境来。今见国涣公子的天元化境之棋,已是出人神思之外了,不由令贫僧想起一个人来,此人善一种九宫棋术,与天元化境之棋似有异曲同工之妙,皆出俗家攻守之势,棋上别生异法而为高手所不敌。”苦元大师、方国涣等人闻之,大为惊讶。不了和尚此时问苦元大师道:“大师可知河北的钟世源?”苦元大师道:“老衲怎能不知,此人是当今天下三大棋上名家之一,以善走快棋闻世,其神思敏捷,古今罕有,落子应对,一手接一手,速度极快,棋风迥异,棋路反因慢而滞,且棋力高深,不下你我,天下棋家但推其为第一快棋手。”不了和尚道:“大师所言不差,钟世源走棋速度之快,几乎不用思想棋路,随手而应,这一点是天下无人能比的,而他的师父青云子,棋力高深不可测,似达绝顶。”苦元大师道:“四十年前青云子,棋艺天下第一,无人能敌。”不了和尚道:“不错,青云子当年棋上的修为,可谓炉火纯青,独领天下二十几年的棋风,然而青云子却曾经败在了这个人的九宫棋术之上。”众人闻之,俱是一惊。 不了和尚接着道:“这位会走九宫棋的人,曾在一盘棋上,以三子之差领先青云子。”苦元大师惊异道:“什么人可以反胜青云子?”不了和尚道:“曾闻钟世源言,其师青云子,一次云游到了山东济南府,结识了一位隐居的高人。此人复姓巫马,名启,字连干,这巫马氏精通易理阴阳,奇门数术,并且还是一位棋道高手。巫马氏认为,世事如棋,天地之间的事,既不能出阴阳五行三界之外,那么棋盘之上,阴阳二子的攻守之间也自有定数,棋路当有玄机可循,于是以八卦之 ‘乾、坤、坎、兑、巽、离、艮、震’八方,加上中宫之位,配以棋枰上星位九区,而成九宫棋。阴阳两色棋子便有了生克之相,以五行相生相克承制之法,竟能推演运算出每一手棋所落之处的克位与生位,运子布局,大异常法,出俗家攻守之势,每以人意想不到的地方落子,无形中便形成了克制对方棋势之象。双方走布的棋子越多、越密,运算越是复杂,以致能预先推算出对方所要应的棋路,自有那种先知的神效。甚至可以摆示出双方终局时的棋谱,而早早定其胜负了,这便是巫马氏独创的九宫棋, 棋上的大术。巫马氏曾把九宫棋的理法向青云子述之,青云子不信棋上能有此异术,在棋上不是思棋而走,而是以阴阳五行数术推算而行。于是二人便对弈验证,青云子极力施展棋艺,巫马氏则对青云子走的每一手棋,不以常势攻守对应,而是暗中运算其相克之位与对自家棋路的互生之位,然后再相弈对。结果以九宫棋术应之,所推算之位,对青云子的棋路有着极大的克制,虽不在两三手内显现出来,也自在七八手后呈出威力。青云子当时大惊,发觉巫马氏虽在自家算计,所应的棋路却毫无破绽,实为一绝顶高手,后以三子负之,自此叹服。巫马氏对青云子言,世事如棋,人在世事之中,走着世间之棋,自不能超出阴阳五行的定数。对青云子也大加赞赏,说是仅差三子,便可化合于棋上的阴阳五行,而达绝顶了,至于超出五行三界之外者,自是仙家所为了。可见巫马氏的九宫棋能把棋路算尽,无往而不胜。”一席话,听得众人惊异不已,方国涣尤感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