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龙游卷》 第一章 石公山头 一二七五年七月,宋度宗赵禥病故于临安。同年,贾似道立年仅四岁的赵昆为帝,一手把持朝政,封锁前方讯息,一时间大宋朝野惶惶,风雨飘摇。伯颜得细作禀报,心知时机成熟,率大军二十万,顺汉水而下。其间靳飞、云殊屡兴义军,但宋军将庸兵弱,义军纵然拼死作战,也是杯水车薪,不能济事。 当年冬天,元军渡过长江,夹江而进。大宋兵部尚书吕师夔,殿前指挥史范文虎等重臣大将纷纷投降,献媚取宠,丑态面出。 襄樊陷落,贾似道始终封锁消息,不料前方一败涂地,再也掩盖不住。消息传到临安,大宋举朝震惊,边邀贾似道亲征退敌。贾似道被逼无奈,命夏贵为副帅,统领水陆大军二十万,战船三千余艘,逆江西进,与元军交战于鲁港。 襄樊陷落,贾似道始终封锁消息,不料前方一败涂地,再也掩盖不住。消息传到临安,大宋举朝震惊,力邀贾似道亲征退敌。贾似道被逼无奈,命夏贵为副帅,统领水陆大军二十万,战船三千余艘,逆江西进,与元军交战于鲁港。 两军对决,十余万元军齐发喊,如江上惊雷,顺流而下。宋人陆上兵马虽弱,但精熟水战,逆流奋击。双方久站未决,夏贵心中发虚,忽趁众人不觉,掉船便逃。 这时候,贾似道搂着酒杯,正靠着爱妾香肩观战。他对军阵一窍不通,看见双方厮杀激烈,也不知道谁胜谁负,乍见夏贵经过帅船,忙叫道:“胜了么?”夏贵嚷道:“抵不住啦!”贾似道大惊,他本身是泼皮出身,此时再也不顾斯文,跳脚大骂道:“贼厮鸟,也不早说?”匆匆拉着爱妾,扑通一声,跳上早已备好的快船,咬着夏贵的屁股,一前一后,飞也似去了。 此时有人瞧见正副统领先后走脱,惊叫起来,前方宋军闻声,斗志烟消。军中将领纷纷逃走,一时间,宋军自向冲撞,乱作一团。元人趁势进击,宋军兵败如山,投降者十余万,粮草辎重尽皆失落。 鲁港败绩传到临安,大宋朝野怒不可赦。谢太后命贾似道革职拿办,流放循州。此时贾似道众叛亲离,束手就擒,押解中途为官差所杀。 这一战之后,江淮宋军斗志全无,或逃或降,鲜有抵抗。元军兵分三路,梁萧沿江南东进,不日抵达京口,忽得伯颜将令,命他返回扬州。 抵达扬州,伯颜召集诸将,集中中军大帐。伯颜神色阴沉,说道:“圣上有旨,命征宋大军暂停南下,准备西巡。”梁萧奇到:“为何西巡?不打大宋了么?” 阿术沉着脸道:“西北出乱子了!窝阔台得孙子,叶茂立得海都趁我大军南征,西北空虚,纠集西北诸王,在塔那思河边结盟,认为圣上施行‘汉法’,践踏了太祖遗训。诸大判王结集铁骑二十余万,以海都为首,越过阿尔泰山,直逼旧都和林。” 伯颜皱眉道:“海都足智多谋,善于用兵,乃是圣上的劲敌。圣上如今犹豫难决,让人传话说:‘联两度攻打大宋,两度无功而返,眼看伯颜此次便要成功,海都又来生事,若为南方招泽之地,丢了北方大好基业,好比得了羊,丢了牛,得不偿失。’是以命我与宋廷议和,划江而治。” 阿术扬声道:“宋人连番惨败,军无成心,正是用兵之时!若与宋人议和,让他们缓过气来,来日攻打难上十倍。海都兵马虽众,但西北诸王其心不一。依我看,只需精兵数万,足可遏其锋芒,何必调动南征兵马?” 伯颜颉首道:“阿术,我与你念头一般!如今我前往大都,设法说服圣上。我不在军中,你代行主帅之责。”他顿了顿,又道,“梁萧。”粱萧应声而起,伯颜道:“我命你为水陆兵马大总管,辅佐阿术,统领大军。”梁萧应了,伯颇又叮嘱一番,遣散众将,趁夜赶往大都。 是夜梁萧扎营瓜州,营盘方定,闻报郭守敬求见,心中大喜,出帐相迎。二人久别重逢,握手寒喧一阵,郭守敬笑道:“粱大人,郭某此次特来辞行的。”粱萧问道:“要回大都么?”郭守敬道:“如今大军驻扎不前,我也不用再建水站。加之今年黄河水又涨得厉害,颇有泛滥之势,圣上召我北还,拟议疏河泄洪。” 粱萧叹道:“干戈未平,水患又起,这天下真是纷扰不息啊!”郭守敬也叹道:“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天下的纷扰,总是无穷无尽的!”二人各怀心事,捧茶默然。阿雪立在一旁,见二人神色忽转沉重,心中奇怪:“方才还有说有笑,怎又突然不高兴啦?” 郭守敬又道:“梁将军,郭某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梁萧道:“郭大人无须客气。”郭守敬扶案而起,叹道:“将军一身经天纬地之才,用于征战杀戮,不觉得可惜了么?”梁萧听得一愣。郭守敬望了望阿雪,口唇微张,欲言又止。梁萧摆手道:“此间并无外人,郭大人有话直说。” 郭守敬点了点头,正色道:“粱将军非同俗流,郭某也就不妨直言了。”他站起身来.负手走了几步,望着帐外晴空,缓缓道:“圣上承父祖霸业,雄心勃勃,欲要包举四海,创立百世不易之功;粱将军韬略过人,战必胜,攻必克,功勋赫赫。只不过,常言说得好:‘自古无千年之国’,就算大元一统,又挨得过多少年光阴呢,”他转过头来,目光如炬,“试问数百年后,煌煌史册,又以将军为何人呢?将军百年之后,留与后世以何物呢’” 粱萧不料仙突然说出这番话来,心中奇怪,说道:“常言道:‘人死万事空。’身后之事,哪管得了许多,”郭守敬摇头道:·郭某以为,此言大大不妥,世上虽无千年之国,却有存留千年的物事,只看将军是否有志于此了。” 梁萧心头一动,脱口道:‘莫非朝廷要重修历法?“郭守敬拍手笑道:“将军真乃解人。自祖冲之制《大明历》以米,历经数百年,未有多少改进。绦由有二:一则测量地域不广;二则数术上有不可逾越的 难关。如今天下一统在望,大元疆域之广,必当远超汉唐。圣上有心于各地设立天文台,观测日月,重 修一部新历。”他说到这里,但见粱萧侧耳倾听,知他动心,微微笑道,“将军数术之精独步当今,若能与 郭某携手完成新历,当为天下黎民之幸,足可遗惠百世之人!” 梁萧向日被困于,“天圆地方侗”,便有推创新历、压倒前人之想。只是这等大事,实非一人之力能够 完成。数年来他迭经变故,这念头却从未断过,反而一日比—日炽烈,听郭守敬一说,不由激动起来,起 身踱了十数步,忽地黯然叹道:“可惜我军务缠身,难以他顾。” 郭守敬笑道:“这个不急!郭某想过了,此次测量北至钦察汗国,西至伊儿汗国,东至高丽,南至琼 州。琼州等地隶属大宋,故而,大宋未灭,此事无从谈起。这次返回大都,我便向圣上推举将军主持太 史局,监修历法,只不过届时将军放得下手中赫赫兵权、滔天富贵么,”梁萧冷笑道:“与编修历法相比, 打仗算什么,富贵又算什么?” 郭守敬惊喜莫名,大笑道:“郭某果然没看错,梁将军正是我道中人!”粱萧道:“待军事告一段落, 我便去大都会合大人。”郭守敬伸出手掌,笑道:“一言为定!”梁萧一笑,也伸出手掌,两人击掌三次,相对大笑。 到了晚饭时分,阿雪整治了六样小菜,一壶果酒。梁萧与郭守敬把盏纵论,分外投机。说到兴起处,梁萧道:“若要改进《大明历》,需得在这五处下功夫;一为大阳盈缩,二为月行疾迟,三为黄赤道差,四为黄赤道外度,五为白道交周……”他谈得兴起,郭守敬听得眉开眼笑。两人各以手指蘸取酒水,在桌上涂画天文算法,描绘天文仪器,说到入神处,竟然忘了吃喝,阿雪忍不住出声提醒,二人方才作罢。 用过酒饭,两人兴致仍浓,联床夜话,一宿未眠。到得次日,郭守敬告辞北还,梁萧前往相送。他望着郭守敬人马背影,心中惆怅不已:“郭大人心愿得偿,一举脱出军伍,潜心整治水利、编修历法。但我还得与那些宋军纠缠厮杀,端地叫人气闷。唉,只愿这一战之后,千秋万代,永无战争,容我与郭大人创建历法,图画山川,治理百艺,经营农桑,缔造出一个古今未有的煌煌盛世来。”他与郭守敬一席长谈,眼界陡开,所谋更为远大。但此时天下未定,天文历法、水利机械俱是空谈,惆怅之余,又觉无可奈何。 宋德祜元年五月,宋廷得知元人西北危急,垂相陈宜中毅然斩杀元朝议和使节,上奏谢太后,誓言夺回两淮。谢太后凤颜大悦,命张世杰执掌三军帅印,聚集舟舰万余艘,与靳飞合军一处,号称水陆二十万,进围京口’;李庭芝则率步骑五万出扬州,进击阿术。几当此存亡之际,大宋一扫奸佞妖氛,精兵将会聚淮东,欲与元军决一死战。 宋人来势猛烈,京口守备土土哈连连告急。梁萧率军渡江,进抵京口;同月,元军诸将陆续会集。宋元两军对峙于焦山,战舰数万,阻江断流。 尚未交战,宋军降将范文虎面见阿术道:“此去二十里有石公山,登山一望,宋军阵势当尽收眼底。” 阿术大喜,携军中大将往石公山观敌。 石公山耸峙江畔,山高百仞。元军诸将登顶而望,只见大江阔远,烟水苍茫,金山、焦山双峰遥峙,宋军战船千万,于两山之向不时往来,阵势似方非方、似圆非圆,十船一队结成方阵,颇为紧密。梁萧默察宋阵,忽道:“不妥!”阿术奇道:“如何不妥?”只听梁萧娓娓道来:“宋军摆了个奇特阵势。此阵名叫‘天地玄黄阵’,十船一队,居中结成五阵,合以东、西、南、北、中五岳之位;五岳内外夹杂九阵,法于邹衍九州之数:晨土东南神州,深土正南邛州,滔土西南戎州,并土正西升州,白土正中冀州、肥土西北柱州,成土北方玄州,隐土东北咸州,信土正东阳州,这十四阵相生相衍,结成后土之象。” 众人循其指点,果见宋阵内隐隐分作十四块,不由暗暗称奇。 梁萧又指宋军外阵道:“后土阵外有玄天阵,又分化为二十四小阵,合以二十四节气之数: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满“”他一边述说,一面指出二十阵方位。 “玄天阵合于周天节气,后土阵合于八方地理,本也不难把握,但若天地交泰,则变化无穷,难以应对。据我所知,此阵早巳失传,当初我也只得残简。不过残简中有言:‘此阵囊括天地,吞吐日月,御千万之兵如拈一芥,进退裕如,破无可破。”’ 阿术听得神色一变,还未说话,忽听有人哈哈笑道:“晦气晦气,大好江山却无人会赏,只得野狗一 群,在此嚎东嚎西!” 众将一惊,回头瞧去,忽见光溜溜的大石上,坐着一个邋遢儒生,对着浩浩大江把酒临风、意态潇洒。梁萧心中一喜,向那儒生拱手笑道:“公羊先生,许久不见,怎地见面便骂人呢?” 众将心中诧异:“梁萧怎认得他?山下有精兵四面把守,此人又是如何上来的?” 却听公羊羽淡然道:“我自骂野狗,哪里又骂人了?”众将听出嘲意,无不大怒。 梁萧心念一动,扬声道:“你是云殊的师父?”公羊羽瞥他一眼,道:“那又如何?”梁萧面色发白,点头叹道:“我明白了。” 公羊羽冷笑道:“你明白个屁。”他嘿嘿一笑,目视大江,举手拍打石块,长吟道:“天地本无际,南北竟谁分?楼前多景,中原一恨杳难论!却似长江万里,忽有孤山两点,点破水晶盆,为借鞭霆力,驱去附昆仑!望淮阴,兵冶处,俨然存!看来天意,止欠士雅与刘琨,三拊当时顽石,唤醒隆中一老,细与酌芳尊,孟夏正须雨,一洗北尘昏!” 阿术听得奇怪,强自收摄心神,低声问水军总管张弘范道:“他所唱的什么曲子?”张弘范颇通诗词,小声应道:“这曲子说的是:江山壮美,我要像祖逖、刘琨一样驱逐胡虏,如诸葛孔明一般北伐中原。” 阿术面色一沉,以汉话叫道:“足下是谁?”公羊羽瞧他一眼,笑道:“你问我是谁?哈,我朝游南海 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上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 众亲兵早已忍耐不住,飞身欲扑,哪知方才举刀,便觉浑身一麻,动弹不得。诗句尚未念完,十余个亲兵早已张口怒目,犹如木塑泥雕一个接一个定在当场。 公羊羽大袖一垂,笑道:“阿术,你道我是谁?”这诗是吕洞宾所作,公羊羽随口引来,本是以风流神仙自况,阿术不解其意,却觉眼前这般诡异之事从未见过,一时背脊生寒,喝道:“大伙儿当心。这酸丁会妖法!” 公羊羽呸了一声道:“分明是仙术,你却说是妖法。唉,人说挞子蠢如牛马,果然不假,跟你说话,真叫对牛弹琴!无趣,无趣。” 阿术定了定神,沉声道:“闲话少说,足下到底有何贵干?”公羊羽笑嘻嘻道:“区区穷困潦倒,贵干是不敢当的。所干的不过是下九流的勾当。李太白曾有盲:‘天地赌一掷,未能忘战争。’我这次来,只想和你们那个鸟皇帝忽必烈天南地北,赌上一局?” 阿术只觉此人言辞古怪难懂,心忖道:“遇上这等大刺客一,惟有走一步算一步,跟他多说话,拖延时间。”当即道,“好啊,足下要怎么赌?” 公羊羽拍手笑道:“果然是对牛弹琴!所谓天地赌一掷,当然是掷骰子了。赌注么?便就是这天这地。不过赌徒有了,赌注有了,骰子也不能少!”说罢从身边提起一个布囊,随手一抖,布囊中咕咚滚出一颗人头来。 阿术看清那人头容貌,脸色一变,失声道:“燕铁木儿!”公羊羽笑道:“敢情这家伙叫这个名儿。我瞧他在马上耀武扬威,便顺手牵来他这脑袋。”他嘻嘻一笑,指着人头道,“这算我第一个骰子吧。听说他是劳什子马军万夫长,是以算作三点。” 燕铁木儿乃是元军万户,骁勇善战,如今却身首分离。一时间,众将均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阿术身为大将,自然不能示弱,冷冷一笑,扬声道:“万夫长是三点骰子,本帅想必就是六点了。” 公羊羽大指一跷,笑道:“果真是三军统帅,大有自知之明。可惜,六点只有一个,掷不出六六大顺、至尊豹子。不过,天幸还有三位总管。这姓梁的小兔崽子是兵马大总管,算为五点。陆军总管阿刺罕算四点,水军总管张弘范算四点。参议政事董文炳带兵不多,官晶尚可,好歹也算四点,至于这个范文虎么,卖国求荣,败类中的败类,算一点都抬举他了,拿来做骰子,没来由脏了老子的手。”范文虎被他骂得狗血淋头,面带怒容,内心却是窃喜不已。 此时日未中天,江水如带,远景旷夷,本来十分写意。但这小小的石公山顶,气氛却凝如铅铁。公羊羽始终笑容不改,便如赴会清谈。但他越是谈笑风生,诸将便越觉喘不过气来。他们平日号令千军万马,手握无数人的性命,生杀予夺,为所欲为,但如这般身为鱼肉、任人宰割,却是从未有过。 公羊羽手拈胡须,又笑道:“赌徒赌徒,非三即六。穷酸我方才手风不顺,只掷了个三点,敢问诸位,穷酸下一回掷个什么点数才好?”目光扫过诸将,竟无一人出列。 公羊羽冷冷一笑,正要讥讽,忽见梁萧足不点地般越众而出,挥手在一名亲兵背上拍落。那人四肢乱舞,穴道顿解。只见梁萧在人堆里左一穿,右一穿,身若蝶飞,掌如电闪,眨眼工夫,那十余亲兵前仰后合、手挥足舞,尽又活动开来。 梁萧身形一敛,足下不丁不八,淡然道:“公羊先生请了!” 公羊羽脸上青气一闪而过,口中却笑嘻嘻道:“五点么,好得很。”他右掌一扬,徐徐拍向梁萧胸际,梁萧但觉他掌风凝若实质,不能不接,谁料挥掌一挡,胸中便气血如沸,不由得倒退三步。后方一名亲兵不知好歹,抢上扶他,怎料指尖才碰上他背,便有巨力涌来,将他抛得飞出六丈,一个筋斗落下悬崖,一声凄厉惨呼,遥遥传至。 公羊羽不待梁萧站定,一闪身已到他头顶,大笑道:“小兔崽子,再接老子一掌!”梁萧哪敢再接,长剑出鞘,直奔公羊羽胸腹。公羊羽哼了一声,袖里青螭剑破空而出,剑如薄纸,曲直无方,宛如群蛇攒动,刺向粱萧周身要害。 顷刻间,二人剑若飞电,乍起乍落拆了五招,出招虽快,剑身却无半点交接,看似各舞各的,实则无不是批亢捣虚的杀招。梁萧精进虽速,与公羊羽相较起来,仍是相形见绌,迭经奇险。 公羊羽见他接下自己五记杀手,又觉吃惊,又是难过:“此子假以时日,如何不成一代宗师?可恨他助封为虐,武功越强,越是祸害,若不将他铲除,不知还要害死多少宋人?” 他一念及此,心肠复转刚硬,长剑一疾,刺到梁萧面门。梁萧向后一纵,忽觉足底踏空,心头大惊:“糟糕!后面是悬崖了!”才要止住去势,公羊羽剑势如风,扑面而来。 在众人惊呼声中,梁萧身形后仰,坠落悬崖,但他情急生智,忽觑着崖壁缝隙,奋力运剑刺人。只听“呛啷”一声,梁萧一手捉剑,身子悬空,随着浩荡江风,摇晃不已。公羊羽暂不追击,拈须笑道:“这招‘猴子上吊’,使得妙极!”梁萧自知难免一死,索性扬声道:“好啊,你使招‘野狗吃屎’来刺我啊!” 他所在方位甚低,公羊羽心道:“若然刺他,必然俯身,形如野狗匍匐,岂非中了他言语。”正自犹疑间,忽听背后风响,众亲兵挥刀扑来。公羊羽转身一掌,扫翻四个,兵士们悚然止步。 却听阿术喝道:“后退者斩!”他军令如山,无人违抗,亲兵们纷纷拼死上前。 公羊羽笑道:“虾兵蟹将,一点都不算,若是掷出来,老子岂不大亏特亏,输之不及。”他软剑嗖地缩回袖间,阿术忽觉眼前一花,已被公羊羽抓住心口,擎在手里。 那公羊羽哈哈笑道:“你口口声声叫人送死,自个儿的本领却也稀松得很。”诸将眼见主帅被制,无不失色。 粱萧得了隙,一抖手,拔剑翻上悬崖,半空中沉喝一声,剑行“涣剑道”。涣者巽上坎下,宛若狂风吹雨,向公羊羽背后洒落。 公羊羽本是故意放他上来,见势笑道:“来得好。”抓住阿术背心,将他当作盾牌迎_上萧的长剑。 谁知梁萧剑势不止,刷刷刷一连六剑,剑身被他内力逼成弧形,每一剑均贴着阿术的鼻脸腰身掠过。诸将瞧得惊心动魄,齐喊道:“梁萧,你疯了么?”梁萧只不作声。他剑法拿捏精微,看似挥剑乱刺,但决计不会伤着阿术,只是不时绕过阿术身子,刺向公羊羽。阿术知他心意,是以剑锋掠过额际,也是目不交睫、面色如常。 公羊羽瞧他二人一个超然自信,纵剑抢攻;一个坦然受之,托以性命,以他生平自负,心头也掠过一丝寒意:“元人有此将帅,无怪所向披靡。出剑者固然艺高胆大,但受剑之人任凭长剑加身、面色不改,更是了得。” 他想到此处,忍不住起了爱才之念,将阿术拉在一旁,忽地伸指拈住梁萧剑尖,一压一弹。梁萧只觉一股热流从虎口直蹿上来,半条手臂似乎被火烧灼一般,匆忙收剑后跃。 公羊羽朗声笑道:“泰山崩于前,猛虎蹑于后,其色不变。你这鞑子元帅,定力倒也不错。好,梁萧,你我二人一个对一个,再赌一回,就赌这平章阿术的性命。你胜了,我饶他不死,你败了,须得自裁以谢。” 梁萧自知无法逼公羊羽放人,双眉一挑,道:“好!先生请说!”阿术心头一热,甚为感动。 公羊羽一时兴起,立下赌约,话一出口,又觉后悔:“今时不同往日,稍有不慎,大宋休矣。虽说当年我立下誓约,不问大宋兴亡,但毕竟是气话。文靖那小子说得不错:朝廷无能,百姓何辜?今日此时,老夫决不能容这些鞑子大将活着走下山去。” 他心意已决,微微笑道:“好,你便猜猜,我手里这平章阿术,是死的还是活的?”梁萧一愣,心道:“自然是活的。” 他正要出口,忽又惊悟:“不对,阿术的死活,尽皆操于他手,自己有输无赢。我猜活的,他掌力一吐,阿术没命,我非得自尽;我猜死的,公羊羽若让阿术活着,而我则非死不可。”想到此处,他不由怔在当场。 公羊羽暗笑道:“这小子却不肯上当。要么他答个‘活’字,我便可大发利市,赚齐五六两点。”当即冷笑道,“小子,你还没想好么?我数到三,你再不猜出,便算是输。听好了,一……”梁萧脸色发白,仍没出声。 公羊羽笑道:“二!”正要道三,忽听有人冷冷道:“我猜是活的。” 那话声虽不响亮,但阴沉沉闷雷也似,震人耳鼓。公羊羽心头一凛,侧目望去,只见萧千绝黑衣飘飘,卓立在一块山石之上。 公羊羽脸色微变,哈哈笑道:“老怪物,怕是你猜错了。”他掌力末吐,背后一股腥风忽地猛压过来,公羊羽青螭剑反手刺出,顿听得虎吼如雷。就在他心神倏分的当儿,萧千绝晃身抢到,挥掌按在阿术肩头,一道内力透肩而过,撞中公羊羽掌心。公羊羽前后受敌,应接不暇,手腕一热,竟被萧千绝无双内劲撞得脱手,欲要再抓,萧千绝已提着阿术飘退丈余,傲然道:“老穷酸,你说谁猜错了?” 公羊羽哼了一声,侧眼望去,只见那头黑虎三爪踞地,龇牙怒啸,还有一爪不停刨土,爪上剑痕宛然、鲜血淋漓,不由暗生恼怒:“好畜生,坏我大事。”众将瞧这一人一兽凭空钻出,无不大奇。梁萧盯着萧千绝,握剑的手发起抖来。 此时间,一名亲兵掏出号角,呜呜吹了起来。山腰卫兵听到号声,纷纷呼喊,向山上拥来。 公羊羽目光闪动,哈哈笑道:“萧老怪,你可知你有样本事堪称天下第一,穷酸很是佩服。”萧千绝冷笑一声,道:“什么本事?”公羊羽笑嘻嘻道:“你跟风吃屁的本事,确称得天下第一!不管老子身在何处,你总能闻风而来,不对不对,当是闻屁而来才是!” 萧千绝面肌微一牵动,冷笑道:“不敢当。你老穷酸也有一样本事,称得天下第一。”公羊羽笑道:“老子天下第一的本事可不止一样,不知你的说的是哪样?” “别的本事殊不足道,但你一见老子,便逃得不见踪影,这‘逃之天天、屁滚尿流’的本事,萧某很是服气。” 公羊羽摇头晃脑,嘻嘻笑道:“这就是你老怪物的不对了。诗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男人追女人,古已有之。区区一介君子,爱慕淑女,不好男风。哪受得了你苦苦相逼!’’言下之意,萧千绝四下追逼自己,乃是出于断袖之癖。 众人愕然之余,纷纷望向萧千绝,心道:“这老头儿冷眉冷眼,却有如此嗜好,真叫人意想不到!” 萧千绝气得七窍生烟,怒道:“放屁,放屁!”公羊羽大袖捂鼻:“连放两个,臭极!臭极!”说罢哈哈大笑,笑声冲天而起。 山上众人中,除了萧千绝与梁萧,无不耳鼓生痛,头晕心跳,几乎便要站立不住。 萧千绝听他笑得古怪,暗自留意,斜眼瞥去,忽见宋军阵中飘起一面丝绸风筝,形若蜈蚣,长约十余丈,心中微觉讶异。 公羊羽忽一抬手,青螭剑嗡然刺到。萧千绝稍退半步,挥手反击。只见数丈之内,两团人影呼呼乱转,指剑相击,铮铮连响,仿佛千百珍珠坠人玉盘,断难分先后缓急。 拥上山顶的士卒越来越多。梁萧心道:“常言道,双拳不敌四手。公羊羽纵然厉害,前有萧千绝,后有万马千军,要想脱身,怕也不易……”转念间,忽道,“老王八,看剑。”合身而上,一剑刺向萧千绝。众将见状,无不惊喝。 梁萧却不理会,只是挥剑急攻。萧千绝斗到紧要处,忽遭袭击,顿被逼退三步。谁料公羊羽厉喝道:“要你小狗多事?”转剑刺向梁萧。梁萧躲闪不及,眼见软剑穿心! 哪知萧千绝倏忽逼近,一掌劈来,公羊羽只好放过梁萧,回剑应付。梁萧缓过气来,挥剑又刺萧千绝。萧千绝怒道:“小畜生讨死么!”嘴上虽硬,但以一对二终究难敌,只得权且闪避。 公羊羽得暇,挺剑又刺梁萧。梁萧此次有了防备,转瞬间二人换过两招,萧千绝纵身上前,正要出掌,不料公羊羽和粱萧双剑一分,齐齐刺来。 萧千绝连变数次身法,方才避开,抬眼一瞧,梁萧与公羊羽又斗在一处,顿时怒火上冲,双掌分击两人。二人只得掉转剑锋,与他周旋。如此乍分乍合,好比三国竞雄,转眼拆了百招,仍是难解难分。元军只怕伤着梁萧,虽然持刀弯弓,却也不敢乱动。 三人激斗之时,东北风正紧,宋军那面风筝借那风势,悠悠升起百仞之高,接近石公山顶。此时,山上军士越来越多,公羊羽情知再难成事,瞪了瞪梁萧,又瞪了瞪萧千绝,忽地一剑逼开梁萧,向萧千绝拍出一掌。萧千绝挥掌相接,二掌相交。 公羊羽哈哈笑道:“老怪物,老子先走一步了。”萧千绝一愣,厉喝一声,飞步抢上。却见公羊羽一个筋斗,已向崖外纵出,口中笑道:“不送不送,萧老怪,后会有期。” 他轻功本自超绝,再借上萧千绝掌力,这一纵不下十丈。但石公山高及百仞,任凭公羊羽如何厉害,这般跃下也难活命。众人只道他临死不屈,跳崖自尽,梁萧更觉心头一酸,几乎堕下泪来! 江风呼啸,只见那面风筝定在半空,将一条粗大麻索绷得笔直。阳光洒过,绳索晶亮,似是抹过油脂。公羊羽右手倏扬,十丈白续自袖间吐出,卷上绳索。那风筝微微一沉,便将他悬在空中,公羊羽将白绫分成两股,套在绳上,便若小孩儿玩滑梯一般,顺着百丈长索悠然滑落。 山上哗然而惊。羽箭乱如雨点,向公羊羽射到。公羊羽右手剑光飞旋,将来箭尽数圈落。只因绳索抹了油脂,他去势奇快,有如流星经天一般,顷刻间,羽箭再也够他不着。 江上两军见此奇景,人人手指天空,惊呼不绝。 阿术眉头紧锁,忽地夺过一张硬弓,取出火矢点燃,拉弓开弦,一箭射向绳索。那绳索涂满膏油,一点便燃,腾起一条火龙,顺风吞没风筝。风筝翻滚堕下,公羊羽骤失平衡,落向江心。 此时离江面尚有十丈之距,万人呼喊声中,忽见公羊羽一个筋斗,翻至绳索之上,迎风展袖,衣衫鼓胀如球,坠落之势较那绳索还要缓慢几分。 阿术不由失声惊喝道:“好酸丁,恁地了得!”喝声中,绳索落江,公羊羽随之落下,踏索而行,恍若凭虚御风,飘飘然滑人宋军阵中,再也不见。 梁萧见公羊羽奇计脱险,心中稍安,掉头一瞧,却已不见萧千绝人影,急忙提剑追赶。但萧千绝骑虎而行,翻山越岭如履平地。他追到山下,已不见人影。 梁萧正自失落,忽听一破锣嗓子笑道:“你奶奶个熊。老子为啥不能站这里?”梁萧听得耳熟,侧目一瞧,只见中条五宝站在远处,四周围着一圈元军。胡老百大刺刺抱着膀子,正在说话。 胡老千接口笑道:“不错不错,这么大块地儿,是你家茅坑么?就算是你家茅坑,老子拉个屎也不成么?”五人一齐哈哈大笑。 众元军听他胡拉乱扯,尽皆大怒,正想围攻,梁萧已上前道:“慢着。”元军认出他来,纷纷退后。 中条五宝见了梁萧,又惊又喜,纷纷围了上来,七嘴八舌,抢着说话。梁萧也觉欢喜,问道:“你们五个混账,来这里做什么?” 只听胡老万道:“老子跟萧大爷来的。萧大爷走前面,老子落后面,不想这群人围住老子,硬说是奸细。” 梁萧眉头一皱,一个军士上前道:“将军,方才山上出事,这几人穿南人衣衫,故而我们才盘查,不料他们就动起手来。” 梁萧道:“他们不是奸细,你们散了吧!”众兵士扶起地上同伴,行礼别过。 胡老十小眼一转,忽道:“老大,老子徒弟呢?”梁萧一愣。 胡老一也道:“杨小雀没跟老大一块儿么?”胡老千嚷道:“李庭呢?老子有点儿想他!”胡老万笑道:“老子想了许多高招,全要教给王可,包他一日千里,所向无敌。” 胡老一斜他一眼,冷笑道:“狗屁高招,老子只须指点杨小雀三招,担保他一伸手,王可就软得像柿子。”胡老十接口道:“我家三狗儿手也不用伸,吐口唾沫就能把他淹死!”胡老千道广那不算厉害,李庭放个屁,也能臭倒那小王八羔子!” 他三人对那句“所向无敌”好生不满,合伙羞辱胡老万。胡老万心头怒极,但想双拳不敌六手,一时敢怒不敢言。 梁萧略一犹豫,说道:“他们就在京口,你们要见,立马就能见着。”五人大喜。梁萧寻来几匹马,与五人人城。 李庭、王可乍见师父,惊喜交集,胡老千、胡老万更是欣喜若狂,不顾旁人看着,似抱小孩儿一般,搂住身着甲胄的两个徒弟,抛来抛去。 胡老一,胡老十看得眼热。那胡老十揪住梁萧嚷道:“三狗儿呢?”胡老一道:“是呀,杨小雀呢?” 梁萧皱眉道:“我困了,你问李庭好了。”李庭失声惊叫:“梁大哥!” 话音未落,却早被中条五宝七手八脚拉住,叽叽喳喳问个不停。李庭被逼无法,只得原原本本说了。 中条五宝面面相觑,胡老一突道:“小畜生,你骗人……”说着一把揪住李庭,挥拳便打。胡老千情急护徒,伸手一格,二人顿时扭成一团。 胡老十呆了一阵,哇哇大叫,一脚向李庭踢去,胡老万横臂挡住,叫道:“你踢他做什么?”胡老十已红了眼,一拳打在他肩上。胡老万跌出数步,痛人骨髓,怒道:“你动真的?” 二人拳来脚往,也斗在一起。拳风所至,堂上红木桌椅,玉瓶银壶,诸般陈设无不粉碎。 阿雪、土土哈和囊古歹也闻讯赶来,见此声势,哪敢上前。 梁萧只得出门喝道:“住手!” 胡老十被他喝声一震,神志稍清,抓住梁萧肩头,叫道:“老大,李庭那龟孙子骗人,是不是?”梁萧摇头道:“他没骗人,句句都是真话。” 胡老十一征,忽地放开手,以头抢地,撞得砰砰直响,嘴里呜呜呀呀,哭声不绝;胡老一原被三个兄弟联手制住,死命挣扎,忽听得胡老十哭喊,也身子瘫软,大哭起来。 众人见两个浑人如此重情,也被牵动衷肠,眼角潮湿。 胡老千呆了呆,放开胡老一道:“胡老一你莫哭啦,大不了老子把李庭送给你!”说着一把揪住李庭,逼他给胡老一磕头。 胡老万见状,也将王可揪到胡老十面前,道:“胡老十,老子……”他心中不舍,踌躇一下,才咬牙道,“老子把徒弟也给你了吧!”听他俩口气,徒弟好似杯子碗,可以随意送来送去。 不料胡老十抹了把鼻子,道:“你的徒弟,我才不稀罕,老子只要老子的杨小雀!”胡老一也哽咽道:“对,老子只要老子的三狗儿!”二人想到伤心处,又是大哭。 胡老千、胡老万束手无策,叫道:“老大,你鬼点子多,快想个法子……”梁萧叹了口气,伸手将胡老一、胡老十双双扶起,道:“都怪我没护好他们,你们尽管打我出气好了。”阿雪急道:“不行!”双手护住梁萧,生怕胡氏兄弟当真打来。 胡老十哭了一阵,摇头道:“跟老大没关系,都怪老子没教好三狗儿功夫。”胡老一也道:“是啊,杨小雀把老子功夫学全了,只会杀人,哪儿会被人杀?” 梁萧没料他二人竟得出如此结论,哭笑不得,便道:“你们想通便好。”又叫过王可与李庭,道:“你们和三狗儿、杨小雀是兄弟,他们的师父就是你们的师父,他们的爹娘就是你们的爹娘,日后无论成就多大事业,都要牢记这点!”二人应了,向五宝拜了三拜。胡老一、胡老十各自叹气,但聊胜于无,也就愁眉苦脸认了。 当夜梁萧设宴给五人接风,中条五宝心绪不佳,喝了阵闷酒,将李庭二人叫到中庭,教授武功。他们汲取教训,恨不能将浑身本事全部掏出来,硬塞给二人,是以监督极严。李、王二人虽是统兵将领,对这五人仍然老老实实,不敢稍有违逆。 梁萧见状放下心来,回房歇息,睡到半夜,忽被一阵呼啸惊醒。初时只当是中条五宝让李庭、王可比武,但略一细听,但觉那呼啸声强劲无比,心中大凛,披衣出门。 却见中条五宝、李庭、王可正翘首凝望,满脸骇异。黑暗之中,两道人影在房顶上倏忽来去,交错之间呼呼作响。 粱萧认出那人影是公羊羽与萧千绝,不由大觉吃惊。此时府内众人皆闻声惊起,灯火大盛。 忽听公羊羽笑道:“萧老怪,此间都是你的同伙,敢与我去城外,一个斗一个么?”萧千绝冷然道:“去就去!不怕你老穷酸有陷阱。” 二人身形一分,并肩往城外奔去。梁萧纵身上房,紧随其后,中条五宝也哇哇怪叫,跟了上来。顷刻间,七人脚力便分出高下,公羊羽和萧千绝并肩而行,梁萧则落下一箭之地,至于中条五宝,却早被抛到爪哇国去了。 梁萧一气追上城楼,只见那二人不知用何手段,早已越城南去。两点黑影去若飞箭,转瞬没入暗夜。 梁萧寻思道:“公羊先生又来杀我么?我倒要和他理论明白,到底是我错了,还是云殊错了。至于萧千绝,我与他仇深似海,打仗事小,报仇事大,此番遇上,决不能错过。”当下喝开城门,追赶二人而去。 第二章 蛇啸雀来(1) 梁萧一路飞奔,不时可见二人所留痕迹,树折石裂,宛如飓风扫过。梁萧触目惊心,自忖即便寻上萧千绝,也必死无疑。他想到此处,胸中腾起一股悲壮之气,明知此去凶多吉少,足下也不稍停。 向西南追了半夜,仍未追及,那两人足迹又甚为浅淡,梁萧追到次日凌晨,竟然失了线索。他四方搜寻一阵,也没半点蛛丝马迹,那两个大活人便似凭空消失了一般。 梁萧不死心,继续前行,经过几处村镇,却不见一个活人,满地惟见折枪断弓、尸首散落。那尸首多为宋元军土,可也有不少寻常百姓,其状惨不可言。 梁萧惊疑不定,奔行百里,终遇上一群宋人百姓,一问才知有几支元军偏师到过此地,屡与宋军遭遇。众百姓害怕乱军劫掠,纷纷弃了故园,逃难去了。 梁萧见这些宋人个个衣衫槛褛,蓬头垢面,神色凄惶不胜。再联想到一路所见,顿时悔意大生。 当初他盟誓灭宋,绝对未曾料到这一仗仗打下来,竟会令百姓落得这般地步,与早先所想全然不同!目睹襄阳城内惨状后,他便已生后悔,仍然随军战至今日,全因伯颜一统天下再无战争的豪言壮语。可这一路征战下来,梁萧目睹杀戮之惨,内心无时无刻不在煎熬之中。 这一晚瞧见千村荒芜、万户流离的惨景,悔恨之余,又觉心神恍惚:“如此下去,不知还会死多少人, 牵累多少百姓?或许真如兰娅说的,即便这一战之后,永世太平,可我的灵魂却永远不得安宁了。” 梁萧怔立良久,醒转时,那群百姓早已去得远了。他望着众人背影,心中如被毒蛇噬咬,痛苦难当:“萧千绝害我父亡母逸,流离失所,而今我又害得这些百姓失去家园、流离失所,如此看来,我与萧千绝又有何分别?’’,_ 他此次不顾性命赶来,只为复仇,但一念及此,又觉意兴阑珊,报仇之念大减,昏沉沉只顾前行,一时也不知走了多远,更不知走向何方。 夜深时,梁萧只觉双腿如灌铅水,疲惫不堪,坐倒在一棵大树下,望着远处村镇,黑森森、冷幽幽,形同地狱。倏忽狂风凄厉,刮得枝叶哗哗作响,便似人马哀哭一般。 梁萧心力交瘁,迷糊睡了一阵。到寅卯交接时,他忽被一阵怪笑惊醒。那笑声尖细高昂,夹杂着咝咝异响。梁萧惊觉爬起,那笑声却又一歇,四野重回阒寂。 梁萧望向笑声起处,只觉漆黑一团,半分光亮也无,心中微生寒意。 他循声走了十多里,忽见前方房屋俨然,乃是一座村庄。此时天色将明,隐约可见村子后山影崔巍,倚天而出。梁萧不知这一路走来,已近黄山地界。 走近时,忽见村子前横七竖八躺了十来具元军尸首。梁萧抢上,蹲身扯开一人衣衫,只见他胸口有一团黑印,便似一只极阴沉的眸子,死死盯来。梁萧心头打了个突,细看时,发觉那士兵浑身奇软如棉,三百多根骨骼节节寸断,竟无一根完整。 梁萧大为惊疑,猜想这元军兵士当是被人一拳震毙,全身骨骼被拳劲波及,统统碎裂。倘若如此,这凶手拳劲之霸道狠毒,端的闻所未闻。他再看其他兵士,均是胸有拳印,骨骼尽碎。 梁萧沉吟半晌,挖了个坑,将这些人就地埋了,才起身进人村内。他猜想那凶手或在镇中,当下蓄满内劲,每走一步,均默察周边动静。但走了一程,却见村中户户门窗大开,户内却无一人。 此时天色将明未明,气寒风冷,厉风穿窗越户,凄凄惨惨,犹如百鬼夜哭。梁萧纵然胆大,但一想到那凶人在侧,也觉心跳加剧。猛然间,只听“砰”的一声大响,梁萧失声喝道。“是谁?”斜眼一瞥,却见一扇木门在风中“咯吱”摇晃,蓦然风势再紧,那门扇又“砰”的一声,打在框上。 梁萧松了口气,转眼间,却见那门扇一合一开之间,似有人影闪动。梁萧心头一凛,飞身纵起,穿门而入。但室内空空,并无一人。正觉奇怪,忽见地上有一道长长的人影,敢情是晨光初放,竟将人影自窗外投人室内。 梁萧破窗而出,只见前方大街上一字站了六人,胸背相连,垂手而立。 梁萧见那六人均是元军装束,双眉一挑,叫道:“你们是谁的部下?”那六人却如痴了一般,动也不动。梁萧心中奇怪,走上前去,一拍最后那人肩头,只听“噗”的一声,六人如牌九一般,向前倾倒,叠在一起。梁萧大惊,细看时,只见那六名军士吐舌瞪眼,显已气绝多时了。 梁萧俯身细看,只见六人并非如村外元军一般,骨骼尽断,身上也无明显伤痕,只是最末一人断了右手小指,第五人则断了左手小指。梁萧看到第四人时,耗时良久,才发觉他左足小趾已断。第三人则断了右足小趾。第二人最奇,头发节节寸断,除此再无损伤。梁萧惊疑不定,再看第一人时,却见那人骨骼头发均然无损,他略一沉思,撕开那兵士的衣甲,果见那人胸口有一团漆黑拳印。 梁萧思索良久,心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不由惊咦一声。他出声未毕,只听有人冷笑道:“瞧出来了么?”梁萧大骇,抬眼一瞧,只见丈外萧然立着一人,衣着懒散,气派潇洒。 梁萧膛目道:“公羊先生。”略一迟疑,又道,“这些人都是你杀的?” 公羊羽冷哼一声,道:“此等无名小卒,杀之徒然污了手脚。”他上下打量梁萧,嘿然道:“你若想死,老夫倒乐意成全。”梁萧微微苦笑,道:“萧千绝呢?”公羊羽淡然道:“他遇上故交,正亲热呢。” 梁萧见公羊羽突然现身,委实诡异至极。又听他含糊其词,更觉疑惑:“此处发生了什么事?”公羊羽瞧他一眼,哈哈笑道:“你这小子自身难保,还有心管别人的闲事?”梁萧面皮一热:“就算我罪该万死,云殊就役犯有过失么?” 公羊羽浓眉一蹙,目中寒光闪过。梁萧摆手道:“先生且慢动手,这六人与我同袍从军。所谓人死怨消,先生且容我将他们埋葬,再斗不晚。”说罢自顾自拔出剑来,就地挖了个坑,将六人掩埋。 公羊羽从旁瞧了片刻,冷声道:“他们死了有你埋葬,却不知你死了之后,又有谁埋?”梁萧听得这话,想起自己从军以来,征战频频,尸积如山,血流成河。千万将士在战场上倒下,变成一具具无名尸首。自己活到今日,实属万幸。 他一时心生凄凉,叹道:“人生百年,莫不有死,死后埋与不埋,又有什么分别?难道来年先生弃世之日,也能料到谁来埋葬自己么?” 公羊羽寻思自己抛妻弃子,身边再无亲人。恐怕百年之后,也落得个遗骨荒山,无人掩埋的结局,想到此处心中一惨,默然半晌,道:“好,瞧你父亲面上,待你死后,老夫亲手让你入土为安。” 梁萧心中百味杂陈。他此来本想与公苹羽辩驳一番,但这一路行来,目睹战祸之惨,悔恨交加。他既觉自己罪孽深重,论理之心便荡然无存,只想着:“今日死于他手,也算莫大解脱,可惜爹爹的大仇未报,妈妈去向不明,我束手待毙,岂非天大的不孝?” 谁知公羊羽却被他一席话勾起生平憾事,沉思道:“天机宫我是不能回了,一子一女名有实无,百年之后,恐怕也无人为我添香祭奠。唉,梁文靖那孩子本是好的,可恨死在老怪物手里,这个仇我定要替他报的。不过他只得这一个儿子,倘若死了,岂不绝后? 早先他听说梁萧攻宋之举,勃然大怒下,只想一杀了之,此时却又犹疑不决起来。 梁萧见他拈须沉吟,久久不语,正觉奇怪,忽听公羊羽缓缓道:“小子,你可知道,这镇中六人是怎么死的?”梁萧略一迟疑,应声道:“是被人一拳震毙。但为何第二人断发,后面四人断了手指、脚趾,却叫人想不明白。” “这正是那人的厉害之处。若一拳将六人骨骼震散,原也不难。难得的是他拳劲所及,只伤指骨头发,并不波及其他肌骨。内力之妙,可谓随心所欲了。” 梁萧心头一凛:“可是萧千绝么?”公羊羽冷笑道:“萧老怪若要杀人,双掌所至,千军辟易,何必玩这些花活?这门武功出白天竺,梵文名为‘湿婆军荼利’,湿婆是婆罗门教破坏之神,军荼利则是‘瑜伽术’里对内力的称谓,也有蛇的意思,是以这内功便是‘破坏神之蛇’。此功大成之后,内劲犹如千百毒蛇,游走于敌手体内,是伤心碎骨,还是摧肝断肠,全凭修炼者的心意。” 梁萧道:“这般看来,那人已然大成了。”公羊羽道:“不错。”梁萧双眉一挑道:“他叫什么名字?”公羊羽瞥他一眼,嘿笑道:“你这娃儿死到临头,问题却不少。”粱萧脸一热,扬声道:“谁叫先生老不动手,尽说这些不相干的话?” 公羊羽望着他,暗叹道:“我若一心杀你,何必废话。唉,但眼下老夫委实硬不起这个心肠,须得叫你惹我生气,再动手不迟。”当下试探道,“这人内功如此高明,你很佩服么?” 他心忖修炼这“破坏神之蛇”的人乃是大奸大恶之徒,梁萧只消答一个“是”字,自己必然大怒,立马就能取他性命。故而话一出口.便目不转晴盯着粱萧双唇。 梁萧一皱眉,摇头道:“天下间让我佩服的不过四人,此人决不在其内。”公羊羽大失所望,随口问道:“哦,是哪四人?” “其中之一是位大和尚,他义气冲天,敢作敢当。梁萧佩服的人中,他算第四。” “你说的是九如和尚?” “先生也认得他?” 公羊羽冷哼一声,答非所问道:“那么第二人呢?”却听梁萧道:“第二人却是了情道长。至于为何,也不消说了。”公羊羽听得连连点头,笑道:“这个自然,她排第一对不对?”梁萧摇头道:“她排第三。”公羊羽面色一沉,心道:“我倒要瞧瞧谁排在她前头。” 却听梁萧又道:“我第二佩服的是一位小姑娘。”公羊羽眉头大皱,心道:“一个小女娃儿,焉能与慧心比肩?”想着怒哼一声。 却听梁萧叹道:“这位小姑娘身患不治之症,却不自暴自弃,乐于助人,若然无她相助,便无梁萧今日。”公羊羽听到这里,神色略缓,微微点头。只听粱萧又道:“至于梁萧最佩服的人,却是个大元的官儿。”公羊羽眼中精光一闪,劲透双手。 梁萧续道:“此人姓郭名守敬,他一心兴修水利,精研历法,成就千秋之功,遗惠百世之民,故而梁萧佩服的人中,他算第一。” 公羊羽听到此处,怒气渐平,点头道:“若真如你所说,此人无论在元在宋,均是叫人钦佩。”他嘴里如此说,但梁萧佩服者中竟无自己,心头总有些不是滋味。 忽听梁萧道:“先生的武功才智梁萧都是极钦佩的,可惜先生抛妻弃子,不顾亲情,却又叫粱萧不太佩服了。” 公羊羽勃然大怒,但转念一想,若然因此杀了梁萧,岂不自显心虚,便将一腔怒火生生压下,冷笑道:“你小娃儿乳臭未干,又懂什么。”心中却想着:“这小子狡猾无比,莫非已瞧出老夫心思,装模作样,叫我寻不着把柄。”转念又想,“我何必自己动手,叫他乖乖自尽,岂不更好了” 他沉吟一会儿,忽道:“小子,你随我来。”说罢转身就走,梁萧只得举步跟上。 公羊羽来到村头一株苍松下。此时天光已白,四野亮堂。他一掌击在松树树干上,松针顿如下雨一般,簌簌而落。公羊羽大袖一扬,袖间似有无穷吸力,那千百松针顿时聚成一线,收人他大袖之中。 公羊羽收完松针,说道:“小子,我若出手杀你,未免胜之不武。石公山上,你我赌约未竟,而今不妨续上一续。” 梁萧双眉一挑,只见公羊羽大袖再挥,袖间松针嗖嗖射在黄泥地上,少顷便摆成一个图形,似方非方、似圆非圆。 公羊羽问道:“你认得么?”粱萧神色微变:“认得,这是天地玄黄阵,莫非宋军阵势,却是出于先生手笔。” 公羊羽淡淡一笑,不置可否道:“你在石公山顶大放厥词,说什么‘此阵囊括天地,吞吐日月,御千万之兵如拈一芥,,想必也有点儿见识。如今我这阵图之中,一枚松针便算一个军士,你若破得此阵,我便饶你不死,你若败了,便自己抹脖子了账。” 梁萧审视那阵势半晌,摇头道:“可惜我没有收发松针的本事,如何与先生比斗?”公羊羽笑道:“这个不难,以你眼下修为,我说一说,你便会了。” 他心想梁萧难逃一死,无须藏私,便拈起一枚松针道:“我这法子叫做‘碧微箭’,以碧针为箭,内力为弓,将这松针射出便是。”他见梁萧神色疑惑,便道:“不明白么?我且问你。弓能射箭,却是因何?” 梁萧精于骑射,深明弓箭特性,便道:“弓背刚硬,弓弦柔韧。只消左手紧握弓背,右手拉开弓弦,便能将箭射出。” “不错,一张弓里有刚有柔,你的内力可有刚柔之分?” 梁萧恍然道:“先生之意,是以刚劲为弧,柔劲为弦,松针为箭。” 公羊羽颔首道:“你这混账小子,心思却还不笨。”梁萧沉吟片刻,道:“如此说来,这功夫和萧千绝的‘弓弦劲’倒有些相近。” 公羊羽两眼一翻,啐道:“放屁,什么叫有些相近?哼,碧微箭是碧微箭,跟弓弦劲全无关系。”说到这里,又哼一声,“就算有些关系,那也是萧老怪参得野狐禅,不算正道。他以身子为弓,我以气机为弓,上达天道,二者境界,相去不可以道里计。老子说:‘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 损之,不足者补之。’又道:‘将欲翕之,必固张之’。碧微箭的诀窍便在于此,比之‘弓弦劲’那等狗屁功夫,高明一百倍也不止。” 公羊羽骂了一阵,一吐心中闷气,才又细说如何走脉,如何运劲。梁萧悟性本高,抑且华山之后,他历经阴阳龙战之劫,内力兼具阴阳刚柔。听罢公羊羽的话,拈起一枚松针,加以五成刚劲,五成柔劲,刚劲外张,柔劲内敛,倏忽二劲相交,只听“嗖”的一声,那枚松针应声飞出,插人泥里。 公羊羽点头道:“孺子可教也。记清楚了,外刚内柔谓之出,外柔内刚谓之入。” 梁萧一点头,呼地一拳击上苍松树干上,松针簌簌而落,他这掌却与适才相反,柔劲外吐,刚劲内收,其势便似倒转长弓,弓背在内,弓弦在外,将箭反射回来一般。百余根松针被他掌力一引,顿然射将回来。梁萧袖袍一拢,尽皆收入袖底。 公羊羽悠悠道:“说起来,这道理也并非局限于松针伤人,来日若你内力臻达化境,吹秋毫,射微尘,那也未尝不可。不过你若有幸臻此境地,天下之间,怕也无人是你敌手了。” 梁萧听出他话中的遗憾之意,微微苦笑,劲分刚柔,松针自袖中射出,也排出一个阵形,似方非方,似圆非圆。 公羊羽目光一闪,冷笑道:“你也用这个?” “天地玄黄阵’乃百阵之王,无破之法。除了以彼攻彼,再无良策。” 公羊羽冷笑道:“算你小子有些见识。”一挥袖,地上松针如被风吹,玄天二十四阵运转开来:“立春阵”若殷雷滚滚;“雨水阵”如斜风吹雨;“惊蛰阵”蛟龙摆尾;“春分阵”自分阴阳;“立夏阵”奔腾似火,“芒种阵”锐如麦芒,“小暑”、“大暑”前后勾连,“小雪”、“大雪”左右仿徨;“霜降阵”若六合飞箱,无所不至;“寒露阵”似叶间露水,聚散无方。一时间,阵形依四季变化,分进合击。 梁萧也拂袖转动“玄天二十四阵”,但方位颇有不同。“冬至阵”对上公羊羽的“夏至阵”“秋分”对“春分”,“大雪”对“小暑”,“处暑”对“清明”,“寒露”对“谷雨”。玄天二十四阵合节气之变,自有阴阳生克,公羊羽阵法遭克,顿然凝滞。 梁萧再一挥袖,“成土阵”从正北出,“隐土阵”自东北来,“晨土阵”自东南出,“滔土阵”从西南来。一时后土九州九阵各依方位,纷纷杀出。 公羊羽冷笑一声,大袖轻挥,玄天阵散至两冀,九州九阵居中突出。所谓南火克西金,他以正南“深土阵”抵挡梁萧西方的“并土阵”;东木镇北水,以正东“信土阵”抵挡梁萧正北“成土阵”。其他七阵,也各依五行克制。其势便如白鹤展翅,缥缈间暗藏杀机。 梁萧识得这是“天地玄黄阵”中“玄黄九变”之一的“鹤翔之变”,当下双眉一挑,扬声道:“虎踞之形。” 他内劲到处,后土阵内收,玄天阵外突,形如一只踞地猛虎,与冲天白鹤遥相对峙。公苹羽深知攻不可久,斗得片刻,阵势内敛,变“品质之势”。 、虫质为龙生九子之一,幼时其形如龟,成年后脱掉外壳,化龙而去。这一变寓攻于守,后续变化甚多。梁萧即变为“风翥之势”,易守为攻。公羊羽立成“黄龙之变”,玄天、后土二阵忽前忽后,势若神龙,不见首尾。梁萧阵变“玄龟之形”,任其来回冲击,不动如山。 两人虽以内力遥遥驾驭松针,斗得实则却是智谋。“玄黄九变”顷刻变完,二人又另创新阵,仿佛弈棋一般。“玄黄九变”好比定势布阵,布阵已毕,再随机应变,各出新意。只不过这比斗阵法,蕴含许多五行生克、八卦九宫之理,较之棋理却又繁复许多了。 公羊羽越斗越惊,心道:“这小子年纪轻轻,算学怎地如此了得。此阵他不过初涉,我却钻研多年,却占不得半点便宜。”殊不知梁萧也是穷思蝎虑,不敢疏忽半分。初时他不过为求自保,后来渐得妙趣,于学问之专注,反倒胜过关切自身性命了。 二人均为当世一等一的聪明人。此番斗智,真可谓棋逢对手。初时变阵尚且疾如狂风,斗到艰深处,渐渐放缓,各各整眉苦思,过得一时半会儿,方才各出袖风,交换一轮变化,变到山穷水尽处,又才各自托腮长思。直到一方萌发灵感,重又变阵应对。 如此斗了两个时辰,胜负未分。忽听得西方山中传来一声鹰唳,尖细悠长,久久不绝。公羊羽双眉一动,微有不耐之色。 那鹰唳响良久,仍不见歇。公羊羽倏地站起,一挥袖,两枚碧松针射向梁萧。梁萧沉浸于阵法之中,不防他突然出手,“膻中”、“神封”两穴一麻,顿被制住。 只听公羊羽笑道:“阵法呆会儿再斗不迟,那两个贼货斗得许久,也不知胜负如何,咱们先去瞧瞧热闹。” 梁萧被他提在手里,只觉耳边风响。眼前景物一闪而没。公羊羽起落如飞,转瞬奔出数十里路程。 到得一处山坳,公羊羽跃上一块巨石,笑道:“到啦!”说罢将梁萧放下。梁萧定睛望去,只见远处群山,翠峰横空,云环雾绕,不见天色;近处则是一片芦苇荡,芦花摇曳,好似堆银积雪一般。荡边立着一黑一白两个人,黑衣的是萧千绝,白衣人则五旬年纪,鼻高目深,面白无须,嘴唇薄似刀削,白发一丝不乱,如佛陀般堆在头顶。 梁萧见这人怪模怪样,不类中土人士,又见他身边坐着一名元军兵土,毡帽已脱,黑发落至腰间。他这一瞧之下,只觉心中剧震,若非穴道被制,几乎立时便要大叫起来!敢情那元军兵士不是别人,竟是阿雪! 梁萧惊骇之余,再一细看,却见她浑身僵直,愣在当场,就似一个石人。那白袍人唇边横着一支血红长笛,鹰唳声正是从那笛中激发出来。 只见天空之中,七八只苍鹰、鹞子发出凄厉呜叫,与两只秃鹫斗得羽毛乱飞。那两头秃鸳悍勇无比,一啄一抓,便有一只鹰鹞堕下。梁萧想起母亲曾说少时养过两只秃鹫,想来便是这两只了。 随那白袍人笛声高起低伏,四面八方时有山鹰岩隼飞至,片刻间已不下数十只,团团围住那两只秃鹫,乱啄乱抓。 梁萧暗暗吃惊:“难不成这人竟能以笛子驱策鹰隼?” 只见那两头秃鹫渐渐寡不敌众,头翅中爪,身形摇晃,鸣声凄厉。银袍人笛声忽地一扬,数十只鹰隼、鹞子一拥而上,嚎爪齐施。只见半天中血雨纷飞,那两头秃鹫转眼便被扯得七零八落。 萧千绝见状,八字眉向下一耸,怒哼一声。白袍人歇了笛声,扬声道:“萧老怪,你不是说这两只秃鹫长空无敌么?而今输了,还有什么话说?”说罢哈哈大笑,笑声中隐有咝咝异响。 梁萧听得耳熟,心道:“原来一早先听到的怪笑声便是他的。” 萧千绝冷然道:“好,这一阵算我败了。说好了,先斗鸟儿,再比武功,贺陀罗,有本事的,这次便不要再逃。” 白袍人嘿然一笑,不置可否。但见萧千绝作势欲上,他忽地横笛于口,发出一串清亮鹰唳。 只听呼啦拉一阵乱响,漫天鹰鹞呼啸而下,齐向萧千绝扑来。梁萧心头凛然:“这人真有御鹰之能,却不知是何来路?” 萧千绝见群鹰扑至,大喝一声,双掌挥舞。要时间,半空中似有无形刀剑飞舞,那些山鹰、岩鹞纷纷折翅断头,当空落下,未死的挣扎乱飞,却无一个近得萧千绝身侧。 顷刻间,漫天鹰隼尽遭屠戮,仅存一只山鹰,惊惶着展翅欲飞。忽听一声虎啸,一头黑虎从侧旁林中蹿出,纵起一丈来高,自半空中将那只鹰扑将下来,按到地上时,已然不活了。 贺陀罗咝咝笑道:“萧老怪,你的‘天物刃’越发凌厉了。”萧千绝两眼一翻,冷笑道:“屁话少说,还我鹫儿命来。” 他身形一晃,逼近三丈,贺陀罗手足不动,人却横飘两丈,让过萧千绝一掌,笑道:“萧老怪少安毋躁,再让你见识见识。” 他横笛于口,吹奏起来,此次却是叽叽喳喳,尖细嘈杂。梁萧忖道:“这是什么鸟叫,好生耳熟。” 萧千绝闻声止步,冷笑道:“好,老夫就再瞧瞧。”当下凝立不动,刷刷刷又是三掌。贺陀罗虽在数丈之外,已然左右闪避,退到十丈处,脸色虽不大自然,口中兀自吹奏不绝。 一时间,只听四周叽叽喳喳,应和之声大起。梁萧但觉天色一暗,抬眼瞧去,就见空中出现无数麻雀,如一片灰麻云彩,向这方飞快移来。梁萧恍然大悟:“这人吹的是麻雀叫声。” 却见那些麻雀便似疯了一般,快如利箭,嗖嗖嗖从天而落,射向萧千绝。萧千绝掌风到处,麻雀尸身犹如雨落,但一群堕地,二群又至,前仆后继,浑然不知死为何物。 萧千绝初时出掌尚且从容,渐渐越变越快,使到后来,双掌此起彼落,疾如风轮。但那麻雀仍然越聚越多,遮天蔽日、铺天盖地,好似整个黄山的麻雀均向此地聚集而来。 麻雀聚集已多,经那贺陀罗笛声催促,分作两群。一群裹着萧千绝,密密层层,犹如铁桶一般。另一群则冲向那头黑虎,尖嘴乱啄。黑虎厉声咆哮,挥爪摇尾,但那麻雀无孔不人,黑虎顾首难顾其尾,不多时,便听得一声嚎叫,黑虎双眼流血,惊慌中拔腿欲逃。但群雀穷追不已,对准它爪牙不及之处,啄得血肉飞溅。黑虎奔出二十来丈,口中厉吼变成声声哀嚎,蓦地四爪一软,瘫在地上。 萧千绝的“天物刃”掌风虽厉,但遇此怪异情形,也觉无法可施。麻雀本是百鸟之中至为低贱弱小者,但因数量太巨,一旦聚集,威力之强竟是远超鹰隼。萧千绝杀透一层,又来一层,只杀得地上雀尸堆积盈尺,而那头黑虎却为群雀啄食,血肉已尽,只余白骨了。 梁萧纵然统领千军万马,驰骋疆场,但见此情景,也觉心寒。 忽听萧干绝一声大喝,呼呼数掌,将雀阵冲出一个口子,身若一朵黑云,径向芦苇荡飘去。 梁萧见他使出这路轻功,也不由暗赞一声好,揣度道:“无怪他往芦苇荡去了,此时除了钻人水中,委实摆不脱这些怪鸟。” 谁料萧千绝贴着芦苇尖滑出三百步之遥,并不人水,而是落在对岸,手里却多了一杆芦苇,色泽淡绿。 第二章 蛇啸雀来(2) 萧千绝眉间含煞,将芦苇摘枝去叶,便成一支芦管,凑到嘴边,呜呜咽咽吹奏起来。芦管声本就凄怨哀绝,再经萧千绝内力催逼,更是摧人肝肠。 梁萧只觉眼角一酸,但他此时已非吴下阿蒙,一念方起,便悚然惊醒,忙以《紫府元宗》中的“洗心入定”之法,凝神守一,抗衡芦管之声。 芦管声升起,与贺陀罗的笛声纠缠一处,麻雀被这一扰,无所适从,扑棱棱一阵拍翅,绕着同类尸体上下乱飞,哀鸣一阵,四面散去。 这一阵委实血腥惨烈,梁萧眼看群雀散尽,长吐一口冷气,颇有拨云见日之感。他暗暗心道:“萧千绝这釜底抽薪之计委实高明,麻雀因笛声而起,笛声一破,雀阵自然破了。” 雀阵虽破,萧千绝却不敢大意,芦管声更是哀怨,如离人夜哭,怨妇悲吟,绕梁穿云,千回百转,凄伤之意布满山谷。贺陀罗则变出百鸟之声,莺语关关,黄鹂啾啁,乃至鸦鸣鹤唳,变化无穷。 两人乐声皆以内力催逼,摇魂动魄,十分难当。梁萧以“洗心入定法”抵御,始能无虞。凝神间,忽听嘤嘤之声,不觉一惊,张眼望去,只见阿雪如梨花带雨,哭得哀切至极。 敢情萧千绝芦管乐声太过凄伤,阿雪听得难过至极,血气上冲,突破禁制,哭出声来。但禁制又未能全解,是以她虽欲号啕大哭,却又觉中气不足,只能嘤嘤啜泣,胸中哀痛越积越厚,宣泄不得,渐渐面色发白,双目失神。 梁萧心知如此下去,阿雪势必伤心而死。但他苦于穴道被制,无法施援,情急间运功冲穴。但“碧微箭”何等厉害,他连冲数次,均然无功。 正当此时,忽听公羊羽大笑一声,声震林谷,继而盘膝坐下,撤出青螭软剑.横于膝上,屈指勾捺剑身,叮叮咚咚,竟有切金断玉之声。 只听公羊羽哈哈笑道:“萧老怪,子日‘哀而不伤’,你这芦管吹得乱七八糟,叫人听不下去。”说着以剑代琴,挑引徵羽,按捺宫商,琴音婉妙处,竟不啻于乌桐冰弦、古今名琴,曲调欢快跳脱,令哀苦之意为之一缓。只听他应乐唱道:“野有死腐,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林有朴檄,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兮!无使也吠。” 这首《野有死腐》出自,讲的是在荒野之中,女子怀春,男子上前挑逗的情趣。是以曲中春意洋洋,天然生发。 公羊羽唱罢这首,曲调一转,又唱道:“女日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这首《女曰鸡鸣》讲的是一男一女午夜偷情之事,轻佻婉约,情意靡靡。 这两首曲子一响,顿将芦管声冲得七零八落,阿雪胸中怨意大减,不知为何,竟觉面红耳热,遐思纷纭,芳心可可,尽是梁萧的影子。 贺陀罗忽地歇住鸟笛,咝咝笑道:“原来公羊兄也是我道中人。所谓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洒家年少慕艾,追求美色,那也是五日无之的。” 他于汉诗原本所知不多,此时得以卖弄,大感得意,瞥了阿雪一眼,嘴角露出笑意。梁萧却大大皱眉,心道:“这厮少说也有四五十岁,怎么还自称年少慕艾,未免太过无耻。” 公羊羽微微一笑,忽又唱道:“新台有泚,河水弥弥。燕婉之求,蓬搽不鲜。新台有洒,河水浼浼。燕婉之求,蓬搽不殄。鱼网之设,鸿则离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贺陀罗听出这曲中似有嘲讽之意,却又不明就里,正自皱眉。忽听公羊羽笑道:“贺臭蛇,你可知燕婉之求,蓬搽不鲜。是什么含义?”贺陀罗笑道:“这句言辞古奥,洒家汉文粗通,可不大明白。” 公羊羽眨一眨眼,哈哈笑道:“简而言之,燕婉之求,蓬搽不鲜,也就是癞蛤蟆吃天鹅肉,自不量力的意思呢。”贺陀罗面色一沉,干笑道:“敢情公羊兄骂洒家是癞蛤蟆了?”公羊羽笑道:“不错不错,老子连骂你三句癞蛤蟆,你却一概不知,这叫不叫对牛弹琴?哈哈哈哈……”贺陀罗面色难看至极,重重哼了一声。 两人对答之际,萧千绝的芦管声忽地一转,哀怨之意略减,绵绵之情大增。公羊羽听得一愕。 敢情萧千绝吹的正是一曲《兼葭》:“兼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这首曲子,专道一名男子历尽无数险阻,追求心中爱人。公羊羽本有心魔,一听之下,大生共鸣。 要知他遍天下寻找了情,自觉所受苦楚,即便《兼霞》之诗也不足形容其万一,顿时自怜自伤,甚觉迷茫。 萧千绝将《兼葭〉吹完一遍,再吹一遍。公羊羽听得人耳,指下曲调竟也渐渐变作《兼葭》的调子:“兼葭萋萋,白露未唏,所谓伊人,在水之渭;溯徊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此时他与萧千绝以琴音相斗,只此一瞬之间,心与曲和,双眼中渐生狂热。贺陀罗瞧出便宜,心道:“此人武功才智俱是洒家劲敌,此时不除,更待何时?”当即横过鸟笛,发出睢鸠之声。 睢鸠乃是情鸟,雌雄相守,终生不弃。其叫声婉转哀怨,宛如煽风点火一般,令芦管威力倍增。 公羊羽听着芦管鸟鸣,心中忽高忽低、忽悲忽喜,恍惚间只见了情白衣赤足,青丝委地,俏生生立在云水之间,笑颜清甜妩媚,令人血为之沸。 公羊羽定定瞧着前方,双眼里忽地流出泪来,双手一挥,高叫道:“慧心,你为何躲着我,为何躲着我呀!你可知我寻你的苦么?溯徊从之,道阻且长,溯徊从之,道阻且长……”他平日自怨苦,但囿于身份,始终藏在心里,此时忽而喷薄而出,竟是一发不可收拾。 梁萧见公羊羽如此模样,心中大急,但那两枚松针始终梗在穴道之间,无法冲开。情急中,他灵机一动:“方才公羊先生不是教了我‘碧微箭’么?外刚内柔谓之出,我何不以外刚内柔之劲,将这两枚松针射将出去?’’ 一念及此,他内力运至“膻中穴”处,刚劲在外,柔劲在内,倏地引弓而发,只听“哧”的一声轻响,松针离体飞出。梁萧大喜,如法炮制,将“神封穴”上的松针逼了出来。 此时间,公羊羽已然神志不清,手舞足蹈,反复叫着“溯徊从之,道阻且长”,业已到了疯狂边缘。 梁萧不及多想,一跃而起,一掌按在公羊羽“玉枕穴”上,真气注人督脉,直抵大椎,大喝一声。 这法门出自《紫府元宗》的《入定篇》,要知修道者初入定时,多有杂念,一招不慎,便有走火人魔之患,因此身边多有师尊护持,待其人魔之际,便以此法喝转。公羊羽此时情形,与走火入魔本相仿佛,是以立竿见影。公羊羽闻声一震,灵台顿转清明。 萧千绝与公羊羽仇大怨深,本拟趁此千载难逢之机,将这生平强敌激得癫狂而死。不料紧要关头,被梁萧横插一足,眼见公羊羽眸子忽转清明,顿知功败垂成,心中恼怒无比,力催芦管,欲趁公羊羽立足未稳,攻他个措手不及。贺陀罗也是一般心思,鸟笛声越发激烈。 公羊羽既已醒转,当此两面夹击,暗叫不好,当即归真守一,盘膝坐倒,左手鼓动软剑,疾奏《风雨》之声,抵挡萧千绝的芦管,右手摘下腰间红漆葫芦,“咚咚”敲击岩石,声不离宫商之调,暗合《鸱鸦》之曲,抵挡贺陀罗的鸟笛。但他癫狂之时,心力消耗太剧,仍未缓过气来,兼之以一敌二,备感吃力,不消片刻工夫,头顶已是白汽蒸腾,倏忽间,“噗”的一声,酒葫芦破成两半,再一瞬的工夫,指尖掠过剑锋,皮破血流。 梁萧见状,纵身上前,挥掌拍向贺陀罗。贺陀罗见他年纪甚轻,掌风如此凌厉,微觉吃惊,但他斗到紧要关头,无暇理会,也不见他晃身,人便已在一丈之外。 梁萧一掌落空,心中凛然。身形一转,忽地掠出丈余,将阿雪抱在怀里,阿雪见了他,欢喜无限,秀目中顿时泪光涟涟。贺陀罗见状,眉间透出一股煞气,偏又不便抽身,惟有恨恨瞪视。 梁萧见三方越斗越紧,当即撕下衣服,塞住阿雪双耳,呼呼呼又是三掌,扫向萧千绝。萧千绝凝然不动,待得梁萧掌风到时,他衣袍一胀一缩,将来劲从容化去。 梁萧暗暗吃惊,想要上前缠斗,但又放不下阿雪。但若不阻止二人,公羊羽必败无疑。两难之际,忽听一记钟声悠悠传来,浑厚洪亮,摇山动谷。只听有人朗朗笑道:“两个打一个,不要脸,哈哈,不要脸……”笑声中,嗡嗡钟鸣不绝,声声敲在萧千绝乐声起承转合的空隙处。 萧千绝一时不防,几被钟声攻得散音走板,只得弃了公羊羽,忙催芦管抵御钟声。 公羊羽腾出一只手来,念到方才的狼狈苦况,双眼圆瞪,扬声道:“贺臭蛇,先时的不算,咱们一个对一个,再来比过。” 他积了一腔恶气,尽皆发泄在贺陀罗身上,双手以剑代琴,奏起一曲《殷武》:“挞彼殷武、奋伐荆楚……”那杀伐之气,凛凛然直冲霄汉。贺陀罗不敢怠慢,也以百鸟之声应对。 霎时间,又听一声长笑。梁萧举目望去,只见山道尽头,九如肩扛铜钟,阔步行来。那口钟较之寒山寺大钟小了一半,略显破烂。九如举棒连敲,发出嗡嗡巨响。 他瞧见梁萧,当下笑道:“小家伙,好久不见了。”梁萧抱拳道:“大师豪迈如故,可喜可贺。”九如哈哈笑道:“小于倒是嘴甜。也罢,待和尚事了,咱们敞开肚皮,大喝三百杯。” 不待梁萧答话,他目光一转,又盯着贺陀罗,笑道:“贺臭蛇,和尚遇上个老相识,叙了叙旧,是以来迟。哈哈,你想我不想?”说话间“刷”的一棒,当头直击贺陀罗。 在梁萧看来,这一棒平白直人,并无奇特之处,但贺陀罗却甚为忌惮,飘退丈余,将鸟笛收人袖内,冷笑道:“老贼秃,死缠烂打么?”九如笑道:“死缠是你贺臭蛇的本行,烂打才是和尚的能为。所谓打蛇打七寸,牵牛牵鼻子。哈哈,可惜你贺臭蛇不是道士,要不和尚须得找根绳子,牵你一牵。”他口里说笑,手中木棒飞舞,铺天盖地。 贺陀罗闪身飘退,竖眉喝道:“老贼秃,天地虽大,也大不过一个理字。洒家从未招惹过你。当年你将我赶出中原,也就罢了,如今我才回中原,你就追了洒家几千里,这算什么道理?” 只听“嗡”的一声,九如将铜钟重重搁下,乌木棒就地一戳,冷笑道:“贺臭蛇,你还有脸说个‘理’字?你甫人中原,便残杀三百多人,奸淫六十余人。无恶不作,百死有余。” 贺陀罗哼了一声,不耐道:“那些百姓,生来便是给洒家练功用的,杀几个打什么紧。至于那些女子,能得洒家垂青,那是她们的福气,既得无边快活,又能保住性命,可谓一举两得。” 九如目光如炬,在他身上转了两转,呸了一声道:“放你奶奶的臭蛇屁。” 他一棒挥出,贺陀罗扭身让过来棒,寒声道:“既然如此,今日有你无我。”忽从肩头撤下一支奇形兵刃,手柄居中,四方各有尺许刀锋,弯似残月,冷若碧水,形同一个大大的“峨”字。 九如识得这兵刃名叫“般若锋”,锋利绝伦,招式诡奇,不由笑道:“掏家伙么?”他棒法转疾,左手一抬,大喝声:“去。”那口大钟“呼”的一下,向贺陀罗头顶压到。 贺陀罗“般若锋”一闪,将那口铜钟劈成两半。九如长笑一声,棒如快鸟穿林,透过两月铜钟,点向贺陀罗心口。贺陀罗身若无骨,扭曲避过,手中般若锋滴溜溜乱转,便如擎着一轮明月,向九如翻滚杀来。 公羊羽平生自负,既见九如出手,不肯再弹琴扰乱。 他转眼凝视萧千绝,嘿声道:“贺臭蛇有老和尚作陪,咱们也该了断了断了。”萧千绝歇住芦管,冷冷道:“正合我意。”“意”字犹未落地,公羊羽大袖飘飘,软剑已到他面门。 萧干绝身形略晃,双掌忽刀忽剑,忽枪忽戟,一瞬间变了七八种兵器招式,挡住公羊羽狂风般一轮剑势。公羊羽杀到得意处,纵声长啸,剑若风吹落花,月照流水,出乎性情,任乎自然。 萧千绝眼见徒手难以抵敌,便自袖间取出芦管。他的“天物刃”本为内劲,要旨在于“天下万物皆为我刃”。运之于拳掌,血肉成刀,无坚不摧;运之于纸页草茎,便如钢刀铁棍。此时他将芦管拈在指间,刷刷凌空刺出,虽只五寸长一段细管,气势之上,却不下天下间任何兵刃。 天下四大高手如此捉对厮杀,世上武人终此一生,也难以得见其一。梁萧却觉眼花缭乱,不知从何看起:瞧九如、贺陀罗一对,则错过公羊羽、萧千绝;专注后者,却又错过前者。 那四人斗到酣处,贺陀罗闪避之际,忽见公羊羽背对自己,心生毒念,抽冷避开九如,一挥般若锋,偷袭公羊羽。 公羊羽反剑挡住。萧千绝不愿与贺陀罗联手,略一迟疑,便听九如朗笑道:“萧老怪,三十年不见,和尚还当你死了呢!”说话声中,挥棒打来。 萧千绝举芦管挑开来棒,还了一掌,冷声道:“你老和尚活到今天,才叫稀奇。”九如嘿嘿直笑,手中棒横劈竖打,左挑右刺,与萧千绝以攻对攻,各不相让。 斗不多时,萧千绝一转身,又对上贺陀罗,九如则与公羊羽交起手来。这四人当年均曾会过,多年不见,都想瞧瞧对方进境如何,是以频换对手,互探底细。 梁萧看得人神,不由忖道:“这四人到底谁更厉害些?’‘他念头方起,忽听九如笑道:“老穷酸,你和萧老怪、贺臭蛇不同。和尚本不想教训你的,怪只怪你绰号不对,犯了和尚的忌讳。” 公羊羽皱眉道:“什么绰号?”九如笑道:“有人叫你天下第一剑,剑字倒也罢了,但天下第一这四字,大大犯了和尚的忌讳。” 公羊羽呸道:“胡吹大气,难道你是天下第一?”九如跷起左手拇指,嘻嘻笑道:“老穷酸果然是读书人,见识不凡。和尚不但天下第一,天上也是第一。 公羊羽见他摇头晃脑,满脸得意,又好气又好笑,骂道:“无怪和尚叫做秃驴,脸皮之厚,胜过驴皮。” 他得九如解围,心中感激,始终留手,此时被九如一激,好胜之念大起,放开手脚,径取攻势。 两人兵刃皆为青黑,缠在一处,凝滞处如黑蛇绕枝,矫健处若乌龙乘云。九如斗得兴起,连呼痛快。正自大呼小叫,忽听山外一个声音喝道:“老秃驴,是你吗?”声如闷雷,震得群山皆响。九如神色一变,脱口骂道:“是你爷爷。” 那人哈哈笑道:“老秃驴,来来来,咱们再斗三百回合。”九如脸色变得甚是难看,骂道:“打个屁,和尚另有要事,不陪你胡闹了。”忽将公羊羽晾在一边,呼的一棒,便向贺陀罗头顶落下。 贺陀罗较之三人,略逊半分,单打独斗,或能撑到六百招上下,但此时走马换将,变数多多,甚感不惯。此时他骤然遭袭,大觉首尾难顾,被九如刷刷两棒,逼得后退不迭。 忽听九如炸雷般一声:“中。”他一棒飞来,正中左肩,顿觉痛彻骨髓、转身便逃。九如紧迫不舍。两人一走一追,顷刻间便上一座山梁。 此时,忽地一条人影凭空闪出,截住九如,嘻嘻笑道:“老秃驴,咱们打过,咱们打过。”他边说边拳打脚踢,招式竟高明至极,以九如之强,也惟有止步对敌。 公羊羽、萧千绝均有讶色。他二人方才与九如交过手,深知这和尚厉害至极,谁想竟被来人赤手空拳逼得团团乱转,委实叫人不可思议。再瞧那人武功,以二人的见识,竟也瞧不出是何来历。 却见二人疾如星火般斗了二十余合,九如一棒逼退来人,一纵身跃到山梁之后。 那人哇哇怪叫道:“哪里走?再打过,再打过……”叫喊声中,一个筋斗翻过山梁,消失不见。公羊羽和萧千绝见这人言谈举止无处不怪,武功又高得出奇,心中均有莫大好奇,忍不住双双施展轻功,追赶上去。 公羊羽奔出数步,忽又停下,转身傲立,瞪视梁萧道:“姓梁的小子,今日你于我有援手之德,老夫若然杀你,不合道义。但你若再相助鞑子,老夫就算背负不义之名,也要取你性命。” 梁萧略一沉默,拱手道:“公羊先生放心,我梁萧从今往后,决不再伤一名大宋百姓。”公羊羽皱眉打量他一眼,忽地一点头,跟着萧千绝,惊风也似地去了。 梁萧瞧二人背影消失,心中百念起伏,回望阿雪。只见她双颊潮红,一对秀目灿若星子,长长的睫毛上还有点点残泪。 梁萧把她脉门,但觉任督二脉均涩,运内力冲击,全然无功。他运起“碧微箭”,将内劲注入她体内,刚劲为弧,柔劲为弦,凝气为箭,沿路射出,阿雪但觉胸口一轻,脱口叫道:“哥哥,我想死你啦。” 梁萧正给她打通丹田禁制,闻言皱眉道:“傻丫头,张口就死呀活的,听着不吉利。”阿雪脸一红,垂头捻着衣角。 却听粱萧道:“你怎么来这里的?”阿雪眼眶一红:“我……我听胡老万说你追公羊先生和萧千绝去了,心里一急,就打马出城来找你。” 梁萧怒道:“胡老万这个大嘴贼货。回去我抽他大耳刮子!”阿雪急道:“哥哥,你可别打他,若他不说,我岂不更加担心。” 梁萧白她一眼,道:“担心又管什么用?那你是怎么落到那白衣人手里的,他……他有没有欺负你……”说到这句,嗓子一哽,忙又道,“罢了,若你不好说,就当我没问过,不说也罢。” 阿雪摇头道:“我也不知怎么回事,糊里糊涂就到这里了。也没什么不好说的,我都告诉你吧。”粱萧心头一酸:“我这个傻妹子,大约被人欺辱了,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按捺住心中难过,说道:“阿雪,你拣不打紧的说,不快活的事就别说了,最好今后想也不想,就当没发生过。” 阿雪怪道:“什么叫就当没发生过!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的。那会儿我骑着马出城,也不知东西。正跑啊跑的,忽就觉马身一沉,似乎有人坐到我后面。”梁萧忍不住问道:“是那白衣人么?” “是啊,但我回头看时,却不见人,可一转头,就觉他在我耳边吹气,怪痒痒的。”她说到这里甚觉羞赧,脸上像蒙了块大红布。 梁萧皱了皱眉,迟疑道:“后来呢?” “后来啊,我就反掌推他,不料又打了个空,收掌时,他又在我耳边吹气,边吹边笑,还说:‘小姑娘,你会武功啊,很好很好。’我又害怕,又奇怪,忍不住就问:‘你怎么知道我是小姑娘,我穿的可是男人衣服。’他就嘻嘻笑,说道:‘洒家这双眼,看一根汗毛就知道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你这么好看的小姑娘,洒家到了中原,也没看见一个,即便见了,也不会武功。’我听他又说又笑,不知为何,心里就觉不舒服,便道:‘你别坐在我后面,会压坏马儿的,再不下去,我可要打你了。’他就笑道:‘好啊,你打,打得着我,我就下马。’说着伸手在我脸上摸了一下。”说到这里,她脸上更红,几乎抬不头来。 梁萧面沉如水,摇头道:“阿雪,不说了吧,我不想听。”阿雪蹙眉道:“后面的事情可奇怪了,哥哥你不听太可惜啦。”不待梁萧答话,又说道,“当时我一生气,就回头推他,但我一回头,却看不见他,一转身,他又在我耳边吹气,还说一些古古怪怪的话,我也不大明白。就听他老是夸我好看,哥哥,你说,他是不是尽说瞎话,比起柳姑娘啊,主人啊,还有阿冰姐姐、阿凌姐姐,我可丑得紧啦。” 梁萧望着她莹白如雪的娇靥,叹道:“好啦,不说这个,我们回去吧。”阿雪不解道:“为何呢?后面还有很多怪事,我都没说呢。” 梁萧心头一痛:“或许让她说出来,大哭一场,更加好些。”于是涩声道:“好,你说,我慢慢听着。” 阿雪“嗯”了一声:“就在我赶不走他、着急的当儿,忽听身后传来‘当啷啷’的钟声,就和刚才那老和尚的钟声一样。那白衣人重重哼了一声,说道:‘该死的贼秃,赶你……你奶奶……的丧。”’她说完这句,脸一红,忙道,“哥哥,这句话可不是我骂的,是那白衣人骂的。” 梁萧皱了皱眉,却没作声。阿雪又续道:“他骂了两句,忽然就点了我的穴道,嘻嘻笑道:‘小姑娘,借你马儿使唤使唤。’说完就抢过缰绳,打马狂奔。跑了好一阵才歇下来,带我下马,解开我的穴道。 “我这才看清他的样子,有些害怕,又怕耽搁时辰,寻不着你,就急得直哭。那个人却笑着说:‘不要哭啦,咱们找个舒适的地儿,洒家让你大大欢喜。’我就说:‘我找不着哥哥,怎么都不欢喜。’那人又笑:‘找什么哥哥啊,呆会儿你欢喜了,叫我哥哥都来不及呢。’ “我听他说话古古怪怪,心里不快,就说:‘我才不叫你哥哥,天底下,我只有一个哥哥。’那人笑道:‘呆会儿可由不得你。你生得这样好看,又是处子,还会武功,做酒家的炉鼎,再好不过啦。” 她说到这里,蛾眉一蹙,问道:“哥哥,什么叫炉鼎?”梁萧也不大明白,便道:“总之不是什么好话。” “我也觉得不是好话,那人边说边瞧着我,眼神十分奇怪,忽就站起来,拉着我往林子里走。我挣扎不开,正觉焦急,忽然又听钟响。那人一呆,怒道:‘他妈的臭贼秃,就不叫人安逸。’接着又骂了好多脏话。嗯……哥哥,我都说不出口,不说好么?” 梁萧随她说话,一颗心忽上忽下,此时闻言,说道:“不光不要说,更不能记在心里。”阿雪点头道:“嗯,他一边骂人,一边抓我上马,但每次停下,就听后面钟声传来,他很生气,又似有些害怕,一听钟声,立马就走。” 梁萧长长松了口气,心道:“定是九如大师在后面追赶,贺陀罗抓到阿雪也无暇作恶,至于九如大师手持大钟,料是为了克制他的鸟笛?’’ 却听阿雪续道:“就这么奔了一整日,最后把马儿也跑坏了。那人就丢了马,带我步行。走了一段路,忽见前面来了群大元军土,他们一瞧我穿着军服,就纷纷叫喊,让那人放人。那人只顾冷笑,忽地制住我穴道,纵身上前,一拳一个,把他们都打倒啦。” 阿雪说到这里,神色一黯。梁萧忖道:“原来那些元兵是为救阿雪死的,我埋葬他们,也算报答。”他知此事已到紧要关头,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后来还剩六个兵士,他们都很害怕,丢了武器,想要逃命,却被那人抓回来,逼他们进村。村子里没人,他就让这六人砍柴烧火,洗米做饭。他吃过了饭,便叫六人靠一排站着,一拳打过去,那六人就不动弹啦。他围着六人转了一圈,似乎很是高兴,大笑起来。” 梁萧想了想,道:“那萧千绝什么时候来的?” “那人笑罢,就对我说:‘好啦,现在老和尚被我抛下,再也没人打扰我们了……’我见他盯着我看,心中很是害怕,正想跑开,却被他扯住衣袖。这时候,忽就听屋顶上有人道:‘老穷酸,咱俩的事须得搁一搁。,另一人说:‘好说,你可不要偷鸡不成蚀把米,穷酸可不想你死在旁人手上。’先前那人哼了一声,说:‘放屁。’ “我听出是萧千绝和公羊先生的声音,又惊又喜,惊的是遇上他们;喜的是他们既然在,哥哥你也必然不远了。那人一听,脸色就变了,然后又发笑道:‘老怪物、老穷酸,你们都是一派宗师,怎么行事鬼鬼祟祟,背后跟踪洒家。’ “就听萧千绝说:‘什么跟踪?老夫不过瞧你的进境,多走了几十里路而已。哼,你又带了个女人,是嫌上次开封府吃的亏不够吗……” 梁萧咦了一声,道:“慢着,你说什么开封府?” “嗯,我记得他说的就是开封府?” 梁萧恍然大悟:“原来是他。唉,胡老万那个蠢材,什么‘活骆驼’、‘死骆驼’,分明是‘贺陀罗’才对。” 却听阿雪又道:“那人一听,笑着说:‘好啊,萧老怪,干脆你和老穷酸一起来,洒家也不怕。’萧千绝却哼了一声,说:‘你不用激将,取你狗头,老夫一人足矣。’说完飞身跳下,一掌劈出。 “那人挡了一掌,笑着说:‘咱们先比脚力。’说完抓着我,撒腿就往山里跑,萧千绝也追上来。 “那人在山里绕了半天圈子,忽又停下来说:‘萧老怪,洒家带着一人,跑起来可辛苦多啦。如今打起来,你可占了很大的便宜。’萧千绝就说:‘好,你休息一盏茶工夫,咱们再打。’那人就说:“闲着也是闲着,先比比其他。听说萧老怪你有两只秃鹫,凶猛无敌,对不对?’萧千绝说那又如何,那人就说:‘我也有几只鹰儿,大伙儿比一比鸟儿,再比武功。’ “他见萧千绝答应,就取出一根血红的笛子,吹奏起来……” 听到这里,梁萧接口道:“阿雪,后面的我都瞧见啦。”他心中感慨,此番阿雪得保清白,全赖九如与萧千绝。前者倒也罢了,但后者施以援手,却叫他满心不是滋味。 两人相对无语,坐了一阵。 良久,梁萧方缓缓道:“咱们回去吧。”阿雪皱眉道:“哥哥,你不去追萧千绝和公羊先生了么?” 梁萧摇头道:“我总不能抛下你。”说罢转身欲行,阿雪却呆了呆,忽地挽住他手,道:“哥哥。” “怎么?”梁萧回头一瞧见阿雪眼眶里含满泪水,颤声道:“你千万答应我,不论怎样都不要丢下阿雪。这一天一夜里,我想到再也见不着你,真……真想死了才好。”她说着说着,泪珠已扑簌簌落了下来。 梁萧呆了呆,伸手给她整了整秀发,叹道:“傻丫头,以后我不论去哪儿,都会带着你的,再也不会让你担心。” 阿雪听了这话,心满意足,又觉他手指过处麻酥酥的,心儿“扑通”直跳。 梁萧挽起她手,正要举步。忽听“哈”的一声,从山梁后转出个人来,白衣白发,正是贺陀罗。 原来他趁九如被那无名高手缠住,藏身在灌木丛里,待四大高手走尽,方才钻出。他忖度九如等人即便要追自己,也会向前追赶,自己反其道而行之,必让三人扑了个空,当即转了回来,不想正遇上阿雪和梁萧。 他瞅了梁萧一眼,咝咝笑道:“小姑娘,他就是你哥哥吗?你叫得好亲热,洒家羡慕得很。要不你也认洒家做哥哥,好不好?” 梁萧逢此强敌,急思对策。阿雪藏在他身后,胆量大了些,叫道:“你头发都白了,做我伯伯都嫌大,怎能做我哥哥。” 贺陀罗脸一黑,摸了摸嘴唇,干笑道:“小姑娘你懂什么,洒家这叫少年白,不算老的。嘿嘿,你不要我做哥哥,我偏偏要做。”阿雪蛾眉微皱,撅嘴道:“才不要,天底下我只有一个哥哥。”贺陀罗脸色一缓,呵呵笑道:“这好办,我把你这个哥哥杀了,就只有我一个哥哥啦。” 阿雪听得发呆,一时说不出话来。贺陀罗却笑眯眯地瞧着梁萧,似在思量从何处下手。忽见梁萧眼皮一抬,笑道:“九如大师,你来得正好。” 贺陀罗被九如千里追击,已是惊弓之鸟,闻言匆匆转头,却不见半个人影。他心知上当,再一回头,却见梁萧抱着阿雪,飞也似向一座山峰奔去。 贺陀罗心中恼怒,嘴里却咝咝笑道:“好弟弟,你倒会哄人?”他一晃身,两个起落离梁萧已不过十丈:“小姑娘,你想你哥哥怎么死?是囫囵着死,还是零碎着死?若是你不跑,我倒能叫他死囫囵些。”阿雪吓得牙关咯吱直响,话也说不出来。 梁萧忽一转身,钻人一处密林,大叫道:“公羊先生?”贺陀罗笑道:“好弟弟,你又哄哥哥啦,呆会儿洒家就先割了你的舌头,瞧是怎么长的……”边说边钻人林中。 谁想他话未说完,便觉锐风破空。贺陀罗身形后掠,双掌拍出,却见数枚细小物事扑簌簌落在地上,定睛瞧时,竟是数枚碧绿松针。 贺陀罗大吃一惊:“老穷酸的碧微箭?洒家分明见他与萧老怪同路,怎地一眨眼,便绕到这里来了?莫非他恨我屡屡暗算,故意让这小于诱我到此,以图报复。”他出了一身冷汗,飞也似纵出林子,厉笑道:“老穷酸,藏头露尾算什么好汉,有胆的滚出来,与洒家大战三百回合。” 待得片刻,却不见应声,贺陀罗心中惊疑,又喝一声:“老穷酸!”仍不闻动静。他仔细回想,但觉那数枚“碧微箭”劲道平常,不似公羊羽往日那般神出鬼没、劲疾非常。 他恍然大悟,连呼上当,长啸一声,钻人林中,跟着梁萧所留痕迹追出三里许,举目一瞧,只见梁萧背着阿雪,拽藤附葛,正在攀爬那座高峰。 贺陀罗不由笑道:“有趣有趣,乖第第,你真比泥鳅还滑啊。’,梁萧听得笑声,迭声叫苦。他使诈惊退贺陀罗之后,心忖平路之上定难撇开贺陀罗这等老江湖。是以兵行险招,瞧得山腰处有座石洞,便欲藏身其中,暗忖贺陀罗醒悟上当之后,也只会沿下方山路追赶。 此计原本出奇,谁料人算不如天算,未至洞前,贺陀罗便已赶来,但此时既已上山,便如身在虎背,欲下不能,惟有硬着头皮向上攀登。 梁萧越往上攀,越觉那山势陡峭不堪,许多地方均只有少许凸石浅坑歇脚。耳听得下方笑声咝咝,低头望去,只见贺陀罗步履如飞,已近山腰石洞。 阿雪听着,惊慌道:“哥哥,他追上来啦?”梁萧心念电转,忽地举剑将下方老藤斩断。 阿雪正觉奇怪,便听下方传来贺陀罗的怒喝声,转头下看,但觉一阵目眩。敢情只这须臾工夫,二人已至数百丈高处,下方林木岩石越见细微。贺陀罗身在山腰,只见他右手攀着岩石,两足下蹬,如蛇般一拱一拱爬将上来,不由心中奇怪,说道:“哥哥,你瞧他爬山的样子好怪。”梁萧闻言一瞧,也觉惊奇。 原来,梁萧砍断老藤,贺陀罗惟有靠手足之力攀登,不料刚爬数丈,便觉左臂痛楚无力,这才想起不久前左肩曾挨了九如一棒。九如神力盖世,这一棒足可击石碎铁,贺陀罗虽仗奇门内功卸去不少劲道,仍然伤了筋骨,此刻力攀险峰,伤势有所加剧。没奈何,他只得以两腿一臂上攀。 三人越攀越高,罡风猎猎,吹得三人须发横飞。梁萧每攀数丈,便将下方藤蔓、松柏斩断,不给贺陀罗任何借力之物。阿雪回头下瞧,只见下方景物越来越小,心惊胆战,不敢再往下看,但偷眼上望时,更觉骇然。 敢情上方绝壁倚天,状若斧劈,除了几棵老松,几无半点借足之处。阿雪暗暗叫苦:“倘一失足,我俩岂不摔得尸骨无存?”她惊惶一阵,旋即又想:便是摔死,也算与梁萧死在一起,永不分离。一念及此,满心惊恐中竟又生出几分甜蜜来,将头枕在梁萧肩上,耳边似能听见他的心跳。霎时间,阿雪只觉置身梦里,不论云山松石,都变得那么缥缈,那么不真实。 梁萧却无暇顾及这些小女儿心思。他一心脱险,竟激发出浑身潜力,只顾上攀,就连双手皮破血流,浸透藤蔓岩石也浑然不觉。 贺陀罗因无可攀附,又缺一臂,格外吃力。他爬了一阵,抬眼望去,只见上面数百丈光秃秃的,便似一面镜子,又见梁萧身子越来越小,好似钻入云里。贺陀罗心中惊怒交进:“这小子是猢孙变的吗?怎能这般快法?”又忽觉左臂疼痛阵阵袭来,心知再不静养,只怕日后留下病根,将来武功受损,得不偿失,当下盘算:“洒家且守在山腰,待得伤好,再去擒捉他俩不迟。” 约摸过了两个时辰,梁萧终于爬到峰顶,四肢瘫软,坐倒在地,气也喘不过来。阿雪掏出手帕给他抹汗,转眼一瞧,却见山顶不过十丈方圆,地势平坦,正中长着一棵老松,枝干夭矫,骨秀风神,竟将山顶覆盖了一半,下方岩石上有一凹坑,蓄满雨水,水清见底,苔痕宛然。 梁萧却不及察看山顶情形,探首下视,遥见贺陀罗一手二足,一拱一拱,竟缓缓向下滑去。梁萧见他不进反退,大觉惊讶,转念间,悟到其中缘故。一颗心放了下来,说道:“这大恶人一时上不来,咱们由背面下去。” 他拉着阿雪转到崖边一瞧,不觉大失所望,敢情其他三面,险峻之处,较之正面犹有过之,相形之下,二人上来之处,倒像是康庄大道了。 梁萧颓然坐倒,阿雪也默默傍他坐着。 两人沉默一阵,梁萧忽道:“阿雪,须得将树皮搓一根绳索,放下山去。”阿雪道:“哥哥你也累坏啦,得歇一会儿才好。” “就怕时不我待。那贺陀罗肩伤一旦痊愈,要想上山便十分容易。”阿雪无甚主意,只点了点头。 两人经此一劫,困倦不堪,靠着松树小憩。不一时,梁萧警觉,当先醒转,但觉察冽罡风从东北袭来,砭肌刺骨,不由得缩了缩颈项,低头望去,只见阿雪尚未醒转,身子蜷缩一团,似乎冷极。梁萧脱了衣衫,覆在她身上,背身挡住风势。 他低头望去,只见阿雪细黑的眉毛微微蹙起,隐含愁意,不觉心中酸楚:“她跟随我以来,时时担惊受怕,竟没几个时辰安稳过……” 梁萧正自怨自艾间,忽听阿雪低低唤了声“哥哥”,待定眼看去,只见她双眼尚闭,原是梦中呓语。 梁萧怜惜不已,只见阿雪眼角渗出一滴泪珠,口唇微合,喃喃道:“新月曲如眉,未有团圆意。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终日劈桃穰,人在心儿里,两朵隔墙花,早晚成连理……” 那声音虽微不可闻,却一字字敲在梁萧心上。他少时在“天圆地方洞”读过这首小令,那时不大明白其中苦意,如今年事稍长,终于领悟一些。想是阿雪从韩凝紫已久,听其吟诵,记在心里,平时不说,梦里却念了出来。 阿雪想必梦到极伤心的事,念完诗句,泪水不绝流了下来。梁萧望着她,莫名歉疚充塞胸臆。他聪明绝顶,如何不知阿雪的情愫,只是始终放不下柳莺莺,故而有意无意总想回避。可如今瞧来,这傻女孩儿的痴念便如一根藤,将他缚着捆着,即便枯萎,也不会与他分离了。 梁萧不由想道:“我攻宋是错,留恋柳莺莺何尝不是错,她既钟情云殊,我又何必对她念念不忘呢?”他想到这里,内心深处那柳绿色的影子已不再那么分明,低头再看阿雪时,心尖儿微微发起抖来。 阿雪张眼时,正遇上梁萧脉脉的目光。她不知发生过何事,只觉被他这么一瞧,便面红心跳。忽又见梁萧眼角若有泪影,忍不住道:“你哭了么?”梁萧皱了皱眉,道:“傻丫头,我哪儿会哭?你自己才哭了呢。” 阿雪心一跳,想到梦中所见,羞窘不堪,忙道:“哥哥,不是还要搓绳么?”梁萧一惊,叫道:“哎呀,我几乎忘了。” 当下二人剥下松树树皮,搓制绳索。那松树年久日深,皮骨精坚,幸得铉元剑锋利,方能剥制。但搓到入夜时,绳索也不过丈余。二人忙至半夜,蒙胧睡了一觉。 临天亮时,忽听一阵叽叽喳喳的喧闹声从山崖下传来,二人悚然惊醒,抬眼瞧去,齐齐变了脸色。只见无数麻雀从山崖下飞了上来,一阵风般在松树上盘旋。 忽听贺陀罗的笑声如钢丝般钻破罡风,曲曲折折探上山顶:“好弟弟、好妹子,你们还是下山来吧。要么我一声令下,这些麻雀可要拿你们当点心了,哈哈……” 他声量虽不大,却字字清楚。梁萧听他露了这手“千里传音”,心中暗凛,当即运足内力,长笑道:“谁给谁做点心,可说不定?” 贺陀罗隐约听到,心忖不显些威风,难以威慑二人,当即吹动鸟笛。那些麻雀一听,呼啦拉尽向树下扑来。 梁萧说完话,便示意阿雪靠近自己。但见群雀飞来,当即一拳打在松树上,拳劲所至,松针簌簌而落。梁萧一前一后呼呼拍出两掌,前掌刚劲,后掌阴柔,便如一张无形强弓,将漫天松针激射而出。 群雀被贺陀罗鸟笛驱使,失了神志,只会向前,不知躲闪。霎时间纷纷被松针射穿堕地,但幸存的仍不畏死。梁萧只得不断射出松针,不消片刻工夫,麻雀尸体便已布满山顶。 贺陀罗本想以雀阵吓住二人,令其投降,不料吹了一阵鸟笛,仍不闻丝毫动静。他心觉不妥,猛想起一事,倏地撤了鸟笛,厉声高叫道:“臭小子,你会碧微箭?”只听梁萧笑道:“算你不笨。” 贺陀罗懊恼万分,“碧微箭”正是他雀阵的克星,没想到竟被梁萧练成。他一念及此,杀机更盛。 梁萧逼退群雀,日夜搓制长绳,但树皮太少,最长也只得十余丈,抑且难以承受二人重量。梁萧俯视四面悬崖,寻思自己若孤身一人,或能行险下去,但若带着阿雪,定难成事。当真上山容易下山难,令他深感烦优。 到得次日午时,贺陀罗忽又吹起鸟笛,召唤群雀绕峰盘旋。梁萧心知他必是猜到自己心思,是以摆起雀阵,封锁下山路径,自己在山顶稳坐,或能以“碧微箭”击破雀阵,但若附身悬崖之时,雀阵忽然来袭,自己本领再强十倍,也惟有堕崖一途。至此攀绳下山之策,再不可行。 阿雪只须梁萧在侧,便觉心中喜乐,至于如何下山,也不去多想。她见地上死雀甚多,便拾了松树枯枝,击石取火,点燃一堆释火,将麻雀剥去皮毛,以坑中积水洗净,一根树枝串上十余只,烤得异香扑鼻。 有顷麻雀烤熟,她递给梁萧一串,梁萧尝了,但觉焦嫩合度,隐有松香气味,不由赞道:“好手艺。”阿雪喜得眉飞色舞,也尝了一只,道:“没料到麻雀这么好吃。可姐姐们常说,吃了麻雀,握笔时手会发抖的。”说着微感发愁。梁萧笑道:“只须你做的,便算浑身发抖,我也一口吃了。” 阿雪双颊梨窝浅现,低头笑道:“那好,以后我常做麻雀给你吃。”梁萧叹道:“常做就不必啦,今日也是形势所迫。”他想到眼前困局,不由得眉头紧锁,烦恼间,想起公羊羽在石公山借风筝脱险的事,不由叹了口气,心道:“可惜此时此地,那法子也行不通。” 阿雪见他愁眉不展,满腔欢喜也冷了下来。她痴痴望着崖外,见群鸟盘旋飞舞,甚为自在,便道:“哥哥,咱们若能变成鸟儿就好啦,再高再远,一展翅膀就能飞到。” 梁萧闻言,心中一动,沉吟半晌,忽而拍手大笑道:“阿雪,你说得是,咱们就变成鸟儿,飞得远远的,叫那大恶人再也追不上。” 他见阿雪瞧着自己,眼中尽是不解,便笑道:“你还记得我以前做过的竹鸟么?”阿雪见他笑嘻嘻的,也觉开心,点头道:“记得,上好机括,就能飞来飞去,可惜这次走得急,忘了带上。” 梁萧笑道:“不打紧,咱们再做个大的,把你我带下山去。”他目光转到那棵老松上,估算道:“若要木材,这棵树尽够了。”说着拔出铉元剑来,审视半晌,叹道:“铉元啊铉元,你本是神兵利器,可惜主人无能,只好累你屈尊,做一次斧头了。” 他说罢,忽见阿雪向着老松合十默祷,不由奇道:“阿雪,你做什么?” “我在向这棵树说,大树啊大树,你在这里苦苦活了千百年,可惜哥哥和我要活命,只有牺牲你啦。你若有知,我事后定然烧香拜佛,佑你往生极乐。” 梁萧欲要发笑,但瞧着那棵茕茕老松,又觉笑不出来,不由忖道:“草木且堪怜惜,何况天下苍生?我攻城破坚,杀人无数,又算什么呢?” 他想着闷闷不乐,暂且按捺心事,画图伐木。梁萧涉足西方算学之后,机关术更上层楼,是以这只木鸟较之当年所造竹鸟更为精巧。他不敢稍有怠慢,昼夜兼工,即使入夜,也燃着松明火把赶造,通宵不息。 至第四日凌晨,木鸟终得完工,形若大鹰,左右翅长三丈,前后两丈五尺,下腹装设机轮,上方两侧均有绞柄,头尾两翅共有风车四部,与绞柄相连。木鸟下端有圆木轮,轮下斜搁两条木轨,为起飞之用。 木鸟虽然造好,但其时风向不定,不便起飞,梁萧心中更是惴惴。要知此事自古未有,稍有差池,自己粉身碎骨倒也罢了,阿雪若有长短,自己九泉之下,也难心安。 贺陀罗白日封锁下山路途,夜里则在山腰石洞中运功疗伤。他的婆罗门内功深湛无比,到得第三日夜里,肩伤不药而愈,只怕夜里攀山失足,暂且隐忍。 这几日,他向山里人打听过,身处这座山峰名为天都峰,即“天仙都会”之意,乃是黄山七十二峰中第一险峰,自古以来,鲜有能人登顶。贺陀罗当时一听,便雄心大起,次日天色微亮,即刻出了山洞,但觉内力充盈,四肢便利,当下抖擞精神,手勾足搭,飞般向上攀援。 阿雪监视山下,她被云雾碍眼,一时未察觉贺陀罗上山,待得发现报知梁萧时,梁萧俯身一看,只见贺陀罗在雾霭间纵跃如飞,距崖顶已不过二十余丈,不由暗骂:“老贼来得好快。” 此时虽然风偏西北,不大合意,也惟有一试了。梁萧当下搀着阿雪坐上木鸟,绞动手柄,四部风车鸣呜鸣转,搅得峰顶烟尘四起。梁萧一挥剑,斩断后方绳索。木鸟顺木轨滑下,“呼”的一声,谁料竟未飞起,却直直向山下俯冲而去。 第三章 谁胜谁败 变生俄顷,阿雪惊得双眼紧闭,失声尖叫,梁萧也是骇然色变,叫苦不迭。 贺陀罗来势奇快,转眼便要登顶,谁知头上狂风忽起,几乎将他刮下崖去。他只当梁萧居高临下,趁机施袭,情急间奋力一掌翻出,这一下因是以下对上,用足十成内劲,巨力可撼千钧。那木鸟被他掌风一托,斜斜一蹿,四部风车逆风转动起来,木鸟一沉便升,终于停在半空,稳稳当当飞了起来。 梁萧长长松了口气,大笑道:“贺陀罗,多谢相送!”贺陀罗则趴在崖壁之上,呆望着二人乘风而去,脸上尽是不信之色,倏尔手脚一软,几乎掉下崖去。 阿雪从木鸟起飞,始终闭眼尖叫,直待木鸟再无颠簸,方才定住心神,张眼偷瞧,只见前方青峰簇簇,破云而出,晨光如水,在漠漠云海上染上绚烂的金色。极远处,江河如错金玉带,穿山越岭,东流入海。这几日里,阿雪虽看惯了黄山美景,却没一刻如眼前这般美丽。 木鸟顺风,载着两人经过光明顶、莲花峰,穿梭在黄山七十二峰之间,清风阵阵,吹得二人衣发飘飘,心旷神怡。梁萧情难自禁,搂住阿雪的纤腰。阿雪低头偎入他的怀里,这一刹那间,两人的身心都似化了,交融如一,尘世间的种种纷扰争战,就似眼前云烟,缥缈散去。 木鸟飞了一阵,被清风送出山区,遥见平原上阡陌纵横,有农人望见木鸟,纷纷叫喊起来,奔跑观看。 梁萧俯视下方平野,忽地幽幽叹道:“阿雪,若能永远飞下去,该有多好。”阿雪张口便道:“好啊。” 梁萧微微苦笑,抬眼望见前方已是长江,当下摇动手柄,木鸟向江水俯冲下去,落在江面上,顺流漂去。 梁萧折下木鸟一翼,当作木桨。划到岸边,两人踏足江岸,望着木鸟漂远,心中满是惜别之情。过得良久,梁萧挽起阿雪的手,叹道:“走吧。”阿雪抬眼瞧来,二人目光一交,想到适才木鸟上的亲昵情形,面颊均是一热。梁萧别过头,默想方才自己心中除了阿雪,竟然再也没有他人的影子。侧目偷看,却见阿雪敛眉低头,不知想些什么。梁萧只觉一股暖意顺着她纤纤玉手传递过来,一时身心俱暖,恨不能仰天长啸,一抒胸中快意。 两人手挽着手,向东走了一日,抵达京口大营。守营士卒遥遥瞧见梁萧,匆匆报与营内,只见营门方开,便已飞出三骑,正是土土哈、李庭与囊古歹,三人均是白衣白甲,神色惨淡。 三人奔近,李庭跳下马来,一把抱住梁萧,失声痛哭。梁萧已然猜到缘由,拍拍他的肩,欲要说话,嗓子却被哽住了。阿雪奇道:“李庭,出什么事啦?王可呢……”李庭身子一震,涕泪交流,欲语不能。 土土哈黯然道:“阿雪,王可战死啦。”阿雪檀口微张,眼中泪水一转,夺眶而出。 土土哈一咬牙,续道:“梁萧你不告而别,阿术平章很生气,骂你不守军规。我听不过,就说即便你不在,我们也不会输。阿术就说,军中无戏言,若然开战,你们打先锋,胜了算是你们的功劳,败了就严惩梁萧。不多久,宋军下书挑战,平章率军迎敌。宋人阵法厉害,我们损伤很大。王可就说:‘我们死了不打紧,决计不能连累梁大哥。’就和李庭带了水师,装满火器,冲入宋军阵中,我和囊古歹两翼掩护。不料李庭半途被宋军截住,王可便先将自己船烧了,再冲入宋军阵心。火器爆炸后,借着风势,将宋军十多艘大船都烧着了,跟着东风一紧,数百里的宋军战船都被这把火烧了个精光……”说到这里,土土哈嗓子一哑,涩声道,“宋军败了,王可也没回来,连……连尸首也没见着……” 说到这时,李庭已哭得身子发软,泪眼模糊中,见梁萧神色木然,便叫道:“梁大哥,你……你要为王可报仇,我瞧见了,那姓云的就在宋军中指挥,他先害了赵山、杨榷,如今又害了王可。我……我跟他势不两立……”说到这里,忽见梁萧身子一晃,哇地吐出一口血来,不由得惊道:“梁大哥!你怎么啦?” 梁萧拭去口角鲜血,瞧了瞧灰茫茫天空,喃喃道:“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李庭听他话语古怪,惊道:“梁大哥,你伤心糊涂了吗?” 梁萧将他拂开,拖着步子向前走去,惨声道:“……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众人呆立当地,望着他走入大营深处。 李庭揣度着诗中含义,想起临出征时,梁萧也曾念过这首诗,未料一语成谶,自己四名好友从军,未到临安便竟只剩自己一人。想到这里,又不禁落下泪来。 京口一战,宋军万余战舰灰飞烟灭。消息传到临安,大宋朝野尽失主意。此时元廷之中,正为灭宋与否争得不可开交,京口战报传来,伯颜大喜上表道:“经此一役,大宋菁华尽失,攻而无力,守则无备,临安小城探囊可取。实乃长生天庇佑,以大宋万里之土,成就陛下千古之业。”忽必烈阅罢奏章,不再顾忌西边战事,拜伯颜为右丞相,阿术为左丞相,拜梁萧为平章政事,南下灭宋。 伯颜返回军中,命阿术继续围困扬州,命梁萧为先锋,进逼常州。 常州本是神鹰门发源之处,京口败后,靳飞与云殊率残兵败将退回常州。听得元军南下,二人在书房内密议良久,却没定出一计半策。云殊呆了半晌,忽道:“师兄,你我战死沙场也是应当,但娘亲与姊姊怎么办?文儿还小,也跟着殉国么?”靳飞摇头叹道:“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云殊皱眉道:“依我之见,不妨让姊姊带着娘亲与文儿,趁夜离城……”靳飞怒道:“胡说,你我身负守城之责,此时迁移家眷,成何体统?” 云殊脸一白,还未说话,忽听吱嘎一声,房门大开,一位素衣老妪站在门前,面如满月,鬓已星星。身后一名三旬美妇,眉眼与云殊很是相似。 二人神昏智乱,都未留心房外有人,见状俱是一惊。靳飞急起身施礼道:“师娘!”又看了那美妇一眼,小声道:“阿……阿璇!”云殊也站起身来,向那素衣老妪道:“妈!”又对美妇道:“姊姊。” 云夫人淡淡地道:“适才路过,你俩的话我大致听到啦!”她嗓音沙哑,但说出话来,自有一番威严,继而目光一转,盯着云殊道,“你方才那般龌龊念头,与贾似道之流有何分别?莫非你爹教的道理,都被狗吃了?” 她这话说得严厉,云殊只觉冷汗淋漓,一膝跪倒,颤道:“孩儿独自受难,也就罢了,累着您和姊姊,便觉不安。”云夫人叹道:“国已如此,家又何存?鞑虏乱华,家破人亡者何止千万,多我一个云家,算得什么?妈不是寻常妇人,阿璇也是深明大义的孩子。我云家世代忠义,岂独男儿?”她语气淡定从容,云殊听在耳里,却觉心如刀割,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 云夫人长叹了口气,伸手扶起云殊,道:“殊儿,你知道你名里这个殊字是何含义么?’’云殊道之听爹说过,是特出的意思。” 云夫人颔首道:“不错,你爹爹给你起这个名字,便是要你特出于众人之上,做一个与众不同的大英雄、大豪杰!瞻前顾后,岂是英雄所为?”云殊身子一震,低头无语。 云夫人回头向云璇道:“阿璇,文儿呢?”云璇笑道:“他练武去啦!”说着深深看了靳飞一眼。她与靳飞既是师兄妹,也是夫妻。靳飞见她神情,只觉当此危难之际,妻子一颦一笑俱是弥足珍贵,怎么也看不够,再想战事一起,有死无生,又觉说不出的难受,垂下眼睑,轻轻一叹。云璇轻轻握住他的手,手指在他掌心悄悄写道:“我不怕。”靳飞心一颤,抬起头来,眼眶已然湿了。 云夫人看了二人一眼,笑道:“时日不早,你们劳累一天,早早歇息为好!”说着自顾去了。 云殊将母亲送走,正要回房,忽听隔壁传来打斗声,转过月门,只见风眠手持木剑,与一使枪少年斗得甚是激烈。楚婉负手旁观,见了云殊,便笑道:“云大哥。”风眠见他来了,有意显摆本领,忽地后跃两尺,卖个破绽,诱那少年挺枪刺来。待得枪至,他猛然侧身攥住枪杆,木剑迅快之极,斫他手臂,少年只得放手后退,怒道:“又输了!”一掉头,向云殊叫道:“舅舅,怎地我老是打不过人?” 云殊强打精神,含笑道:“谁叫你以前顽皮贪玩,练功马虎!”靳文拧住他道:“你教我些速成本事,好杀鞑子!”说到“杀鞑子”三字,他两眼闪闪发亮。 云殊心头一叹,强笑道:“速成本事我可教不来!”靳文撇嘴道:“哼哼,小气么?”向风眠道:“咱们再来!”二人呼呼喝喝,又斗在一处。 云殊看了一阵,对楚婉道:“楚姑娘,你来,我有话说!”楚婉随他步出庭院。二人在花树之间默默走了一段,云殊忽道:“楚姑娘,你还是回家得好!”楚婉诧然道:“为什么?”云殊道:“兵凶战危……”楚婉不待他说出后话,打断他道:“我知道,可我不怕!”她注视着云殊,目光盈盈,柔声道:“有你在,我就不怕!” 云殊看她模样,心头一点绿影闪过,不觉暗惊:“我怎又想起她来了?”他转眼望着楚婉,又付道:“楚姑娘本也是好女孩儿,可……只怕终此一生,我也忘不了那人了。”楚婉见他目不转睛看着自己,心头羞怯,一抹红云浮上双颊。 两人相对默然时,忽见一个丫环冲过来,一把拉住云殊,叫道:“公子……不好……不好……”云殊诧道:“书眉,你慢说。”那丫环咽丁口唾沫,放声大哭道:“老夫人……她上吊自尽了……”这句话犹似晴天霹雳,震得云殊大退两步,几乎跌倒。楚婉伸手将他扶住,云殊呆了呆,冲入母亲房中,只见白绫如雪,将云夫人悬在梁上。云殊手忙脚乱将人放下,一探鼻息,已然气绝。他伤痛欲绝,抱着母亲遗体,欲要痛哭,眼角却涩涩的,竟哭不出声来。 不知呆了多久,忽觉有人拍肩,抬眼望去,却是靳飞,他双目红肿,沉声道:“大敌当头,节哀顺便!”云殊不见云璇,心觉不妙,急道:“姊姊呢?”靳飞低头道:“她骗我离开……吞金自尽了……”他虽竭力平静,两行泪水却包藏不住,滑落面颊。 一日之中,失去两个至亲之人,云殊只觉脑中空空,瘫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靳飞见桌上有一张素笺,伸手取过,只见上面写着八个小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字迹娟秀,却力透纸背,靳飞识得是云夫人的笔迹,胸中大恸,泪水涔涔落下。 二人方自伤心,方澜悄然进来,见此情形,叹道:“鞑子到了。”二人一惊,收了泪水,步出房门。一行人直上城头,只见长空万里,碧蓝如洗,元军人马迤逦南来,黑压压一片,望之不尽。 片刻工夫,元军止住来势,一骑飞奔而出。靳飞冷笑道:“又来劝降么?”一挥手,城头弓弩尽张,只待来人到了城下,便将他射成刺猾。 那人马来得快极,顷刻已近,云殊认得是梁萧,怒从心起,却见梁萧驰到千步之外,提枪纵马,仰望城头,朗声道:“云殊何在?”云殊扬声道:“你来劝降吗?”梁萧略一沉默,缓缓道:“我今日前来,只求你我单枪匹马在此一决,若我战败身死,自然无话可说;若你命丧我手,我梁萧从此远走高飞,从此不问战争。” 云殊听得血脉贲张,正欲一口答应,却听靳飞低声道:“此人诡计多端,必有阴谋,你身负守城之重,不可轻易出城。”云殊一呆,默然无语。梁萧驻马半晌,不闻动静,焦躁起来,朗声道:“云殊。”云殊双眉一扬,正要下城,靳飞反手拉住,道:“勿要中他激将法!”云殊只得咬牙苦忍。梁萧连呼三声,城上仍无动静,只得恹恹转回。 梁萧驻军城外,心中烦闷,日日与中条五宝饮酒,喝得烂醉如泥。土土哈等人见他如此,心中不解,但又不敢劝他攻城,只因一旦劝说,梁萧势必大发雷霆。阿雪见他一味酗酒,心中难过,但又不善劝慰,惟有衣不解带,尽心照看。 六日后,伯颜抵达,见状大怒,但见梁萧醉得人事不知,一时气无处发,当即免了他先锋之职,亲率大军攻城。常州本自城高池深,云殊又防守得法,元军攻打十余日,始终无法破城,反而伤损甚多。 宋廷得知消息,派兵援救,行至虞桥,土土哈伏兵纵出,大败宋军。次月,李庭摧毁常州护城船只。 囊古歹在城外筑起高台,将云梯搁上城楼,近万元军踩着云梯,攻人常州。 宋军退人内城,且战且退,云殊落在最后,双剑抡得似风车一般。战得一时,靳飞见元军不绝拥入城内,心知大势已去,转身抓住云殊肩头,叫道:“我在此抵挡,你率其他兵马,从南边突围。”云殊吃惊道:“什么话?”靳飞双眉一扬,厉声道:“你不记得师父的仇了吗?”云殊不由一怔。靳飞正色道:“师父一世英名,毁在萧千绝手里,你父仇未报,怎可就死?你才智武功胜我百倍,理当留下性命,再与鞑子纠缠。” 云殊挣脱他手,怒道:“我便是战死,也不离开。”靳飞横刀于颈,嗔目喝道:“好呀,你若不走,我立时自刎!”云殊心头剧震,望着师兄,双眼倏地红了。靳飞插刀在地,扣住他双肩,沉声道:“云师弟,师母以死相托,我决不能弃城而去;但师父驱逐鞑虏之志,也不能就此断绝。师父之志,由你担当;师母之意,由我成全。” 云殊又是一震,转眼望向方澜。方澜拈须大笑道:“傻小子,不用瞧我,快快去吧。”云殊涩声道:“方老前辈……”方澜摆手笑道:“老头儿年纪大了,懒得跑啦。你今天若能突围,来日替我多杀几个鞑子就是。”说罢哈哈大笑,豪迈之中,颇有几分苍凉之意。 云殊嗓子一硬,忽见靳文牵来马匹。云殊一咬牙,接过缰绳,跃上马背,转身之际,忽地长臂探出,出其不意将靳文揽起;靳文腰间气户穴一麻,已是动弹不得。靳飞正要阻止,云殊缰绳一抖,骏马撒开四蹄,霎时去得远了。靳飞呆视云殊背影,蓦然间,两行热泪滚滚落下。 云殊率军冲出城外,李庭复仇心切,率军追到虞桥,赶上云殊。双方一场激战,云殊大显神威,在元军阵中两进两出,杀伤无数,率百余残军,突出重围。 两军一前一后,追逐一百余里。此时土土哈率钦察骑兵赶到,一时快马若风,锐箭如雨,宋军人仰马翻,逃至平江之畔,仅剩十骑。此时追兵在后,河水在前,端的进退不得。 云殊身中数箭,血染铁甲,看了一眼靳文,蓦地发声长啸,纵马如箭,射人平江;宋军将士见状,齐声大喝,随他跃马人江。 但众人多已受伤,平江水骤起骤落,转眼间将其一一吞没,惟有云殊仗着内功深厚,挟着靳文奋力挣扎,向对岸游去。 元军赶到江边,土土哈方要开弓,身后忽地飞来一鞭,将他羽箭打落,土土哈回头一瞧,惊道:“梁萧。”再见梁萧眸子清亮,并无醉意,心中大为不解,问道:“你干吗不让我射箭?”李庭也道:“是啊,大哥,若不报仇,更待何时?” 梁萧瞧了云殊半晌,摇头叹道:“好汉子。”众人一愣,梁萧掉过马头,朗声道:“他死战不屈,难道不是好汉吗?此等好汉,我宁可一刀一枪,与他在战场一决生死,也不愿此时放箭,趁人之危!”众军都与云殊交过手,暗里有些佩服,听得这话,均是无语。李庭、土土哈见梁萧心意已决,各叹了一口气,不复再言。 这时,一个百夫长押了几个俘虏上前。梁萧一眼看去,楚婉和风眠赫然在内,二人都已中箭,彼此 挽着,蹒跚而行。那百夫长便道:“他二人受伤躲在道旁,被我发现了。”楚婉瞪着梁萧,一双秀目似欲喷 出火来,风眠向梁萧唾了一口,但伤重乏力,难以及远,只唾在马蹄上。一旁军士手起刀落,便向风眠砍 下,不料梁萧挥手一鞭,将他大刀卷飞丈余。那军士一愕,悻悻退后。梁萧吩咐随军医官道:“给他们治 伤,不得虐待。”医官应命,自与众人拔去羽箭,敷药包裹。 云殊拼死泅过平江,与靳文彼此搀扶而行。经历这番苦战,二人均已伤疲欲死。苦撑着走了一程,靳文失血过多,摔倒在地,云殊被他一带,竟也跌了一跤,心中颓丧至极:“莫非我二人命丧此地么?”一念未绝,忽听得一阵马蹄声响。云殊回头看去,但见暗夜之中黑影幢憧,也不知道来了多少人马。 云殊挣起身子,大叫一声,舞剑便向那队人马扑去,谁知方才奔出数步,便一跤跌倒,额角撞上一块青石,两眼倏黑,隐约听得有女子呼叫之声,继而脑中一空,失了知觉。 梁萧率军返回常州,行了半日,隐隐见得谯楼。忽见囊古歹飞骑赶来,一脸笑意,梁萧询问城中如何。囊古歹笑道:“伯颜大人说此城害我损兵折将,要给他个厉害瞧瞧,下令将常州内外,杀个鸡犬不留。”他大笑两声,忽见梁萧脸上苍白,不由问道:“你受伤了……” 梁萧倏地将他当胸拿住,从鞍上提了起来,厉声道:“伯颜下令屠城?”他出手奇重,囊古歹气闷难言,惟有点头示意。梁萧挥手一掷刁摔得囊古歹背脊欲裂。 梁萧旋即飞骑人城,策马转了一圈,没见半个宋人活着,只见一队一队元军士卒杀红了眼,大呼小叫。土土哈等人随后赶到,见梁萧当街伫马,正想招呼,梁萧忽地掉转马头,飞驰出城,冲人元军大营。 径至帅帐之前,他翻身下马,大步跨人,几个亲兵举手欲拦,却被他一拳一个,尽数打倒。伯颜正在用饭,忽见梁萧闯人,张口欲问。却见梁萧右掌忽起,直奔他面门,伯颜一惊,抬手欲挡,却觉心口一窒,被他左掌抵住。 伯颜大意被制,惊怒交进。但他久历战阵,面上却不流露半分,只厉声道:“你作反么?”梁萧目毗欲裂,咬牙道:“你下令屠城?”伯颜皱眉道:“那又如何?这城害我损兵折将,若是不杀,后来城池纷纷效仿,何时能够到达临安?” 梁萧呸了一声,怒声道:“战场上你死我活,杀的若是兵将,还有些许道理;但城中百姓无拳无勇,斩尽杀绝,又算什么本事?”伯颜冷笑道:“天下人谁不是父母所生、天地所养,谁又没有父母兄弟,妻子儿女?既是杀人,杀兵杀将杀百姓又有什么分别?你以前杀的人也不见少,怎么今天倒兴起妇人之仁来了?哼,打起仗来,人人都是地里的麦子,将军便是农夫。谁的麦子割得最多最快,谁就是名将!” 他疾言厉色,每一字却都似利锥扎在梁萧的心上。一时间,梁萧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转来转去:“是啊,都是杀人,又有什么分别?” 迷惑之际,土土哈、李庭、囊古歹拥人帐中,见这阵仗,俱是骇然。土土哈叫道:“梁萧,你疯了么?” 囊古歹也道:“梁萧,快快退下。”李庭也道:“梁大哥!不可造次!” 梁萧被他们一番大呼小叫,心神稍懈,伯颜看得分明,身子倏然一缩,向后脱出三尺。梁萧正要追击,土土哈忽地纵身扑到,梁萧身形一顿,左肘疾出,撞中土土哈“期门穴”,土土哈跌倒在地。但只此耽搁,伯颜于疾退之中,忽转疾进,左掌斜飞拍在梁萧的胸口上。这一掌有雷霆之势,将梁萧震退八步,双腿一软,坐倒在地,鲜血夺口而出。两旁亲兵齐声发喊,一拥而上,将他死死按住。 伯颜拭去额上冷汗,厉声喝道:“梁萧,你知罪么?”梁萧咬着牙不发一言。伯颜喝道:“你以下犯上、行刺主帅,可是天大罪过,将你车裂刀剐,也不为过厂土土哈忙跪道:“丞相开恩,土土哈愿将所有功劳,换取梁萧性命。”囊古歹也跪道:“梁萧性子素来刚烈,容我们带他回去,慢慢开导。” 梁萧眉头一皱,正要张口,李庭已知他心意,向他砰砰磕头,连声道:“梁大哥,别说啦,别说啦。”直磕得头破血流。梁萧见状,心一软,将到嘴的话吞了回去,望着伯颜扬声道:“闯帐逼你是我不对!但下令屠城,却是你错了。”伯颜也不忍杀这员爱将,见他松口,当即道:“屠城对错,暂不去说。但你既已知错,且看土土哈三人面子,饶你这次,下次若犯,定斩不饶。”一挥手,道,“放了他!”众亲兵这才应命放开梁萧。 梁萧缓缓站起,李庭想要扶他,却被他甩开。梁萧强忍内伤,缓步出帐,土土哈三人怕他再生是非,遥遥跟在后面。梁萧走到到了营外,转头问道:“那些俘虏呢?”土土哈忙道:“听你的话,待他们好好的。”梁萧向李庭道:“带他们来。” 李庭飞马人营,片刻工夫,便将楚婉等人带来。梁萧略一默然,挥手叹道:“让他们走吧。”众军一征,依言解开二人绳索,楚婉惊疑不定,冷哼一声,昂首去了,风眠也瞪了梁萧一眼,一痛一拐,跟在她身后。 李庭忍耐不住,高叫道:“梁大哥,这两个人也是杀三狗儿的帮凶,不能让他们走了!”梁萧默不作声,望着那几名俘虏的背影,直到再也不见,方道:“土土哈,李庭,囊古歹,你们说说,究竟为什么打仗?” 众人听他突然说出这些话,均是一愕。囊古歹想了想,道:“就如成吉思汗所说,男子最大的乐事,在于压服乱众,战胜敌人,夺取其所有一切,骑其骏马,纳其美貌之妻妾。”土土哈道:“对啊,成吉思汗说的定然没错。”李庭略一迟疑,也随之点头。 梁萧望着三人,目光闪动,忽地长叹一口气,望着常州城缓缓道:“杀人眷属,破人家族,夺人所爱,淫人妻女,这便是你们的志向么?”众人面面相觑,土土哈迟疑道:“梁萧……你真有些不大对头。”梁萧微一惨笑,大袖一拂,扬长去了。 第四章 西塞龙吟 常州城破,苏州、湖州望风而降。次年春,土土哈攻破独松关,元军陆续抵达临安,临安城中大小官员接踵宵遁。宋帝母子束手无策,派人议和,却为伯颜回绝,不久遣人献上降表国玺。伯颜率军进抵临安城下。谢太后携幼帝赵歇出城纳降,大宋君臣忍泪含悲,拜倒在伯颜马前,一时天空落起霏霏细雨,笼山弥野,天地尽无颜色。伯颜下马扶起赵歇,不觉志得意满,仰天大笑起来。一时间,十余万元军欢呼声震天动地。大宋君臣既悲且惧,泪如雨下。时人汪元量后来作诗哀叹道:“西塞山边日落处,北关门外雨来天,南人堕泪北人笑,臣甫低头拜杜鹃!” 梁萧随大军南下,名为平章副帅,实则日日以酒为伴,醉生梦死,几无清醒之时。这一日,他醉了一宿,醒来时头痛不已,阿雪忍不住央他出营走动散心,梁萧不忍拂她之意,勉强应允。 二人信马由缰,沿西子湖畔而行,举目眺去,只见薄霭未收,烟水茫茫,亭榭依旧,却少了琴韵歌舞,远方雾锁长空,晦暗不明,连西塞山的影子也瞧不见了。 梁萧眺望湖景,想起当年在这里偶遇花晓霜父女的情形,那时两小无猜,不知世事,而今景色依稀,少时的心境却已不再了。 伤感之际,忽听胡琴之声,调子凄凉不胜,有人和弦唱道:“花木相思树,禽鸟折枝图。水底双双比目鱼,岸上鸳鸯户。一步步金镶翠铺,世间好处。休没寻思,典卖了西湖。”曲调暗哑,经久不绝。 梁萧听了,暗忖道:“相思树,折枝图,比目鱼,鸳鸯户,这西湖真占尽世间好处,引得大宋王公显贵醉生梦死,最后输光当尽,连这西湖也保之不住。若将这贪欢享乐的工夫,花一半在治国经武上,何尝会到这个地步?”心中越发窒闷,取了一囊烈酒,一气喝光。 回营时已是晌午,伯颜帅令来召。梁萧吩咐阿雪回营,自去中军帅帐。尚未进帐,便听笑声不绝,伯颜一见梁萧,哈哈笑道:“梁萧,你来得好,且见过这几位贵客!”帐中诸人闻言,无不回首注目。 梁萧游目一观,骤然变色,敢情伯颜右手坐的正是王子脱欢,左手坐的竟是白衣怪客贺陀罗。脱欢下手,一人黄衣白发,正是“黄鹤”明归,贺陀罗下首,则盘坐一名黄衣喇嘛。四人身后立着的一排人梁萧也大都识得,分别是哈里斯、火真人、阿滩尊者,另有一个不相识的青衫老者,高高瘦瘦,面色清癯,一团和气。梁萧不防今日诸多对头会聚一帐,不禁心跳如雷,遍体汗出,酒意也去了大半。 脱欢一见梁萧,也是错愕无比,继而怒色闪过,含笑道:“这便是梁萧么?真跟传言中一般面嫩!”最后四字说得咬牙切齿,不似夸赞,倒似充满恨意。伯颜对梁萧使了个眼色,笑道:“这位是脱欢大王,受封镇南王,统领江南。”他见梁萧一动不动,皱眉道,“见了大王,你怎不行礼?” 梁萧两眼望天,只是冷笑。伯颜虽与脱欢不和,但觉当众扫他面子,说不过去,正自犹豫,脱欢已摆手道:“罢了,我与梁大人也是旧识,跪拜就免了吧!” 伯颜微微一笑,借梯下楼,指着明归道:“这位明先生乃是脱欢大王新聘的军师,智谋高明,见识了得。”明归略略长身,冲梁萧淡淡一笑,却并不出言相认。梁萧心中纳罕,不知明归为何竟然投入脱欢座下。却听伯颜又指着那名黄袍喇嘛笑道:“这位是当朝帝师,八思巴活佛的大弟子,胆巴大师。”梁萧心头一动,胆巴他不知道,八思巴之名却是听过,据说此人天生慧根,十六岁面见忽必烈,被忽必烈拜为帝师,权势显赫。 胆巴站起身来,只见他肩宽背阔,容貌古拙,合十笑道:“平章用兵如神,威震朝野,胆巴久仰了!”梁萧回了一礼,淡然道:“怕是过誉了。”脱欢见他向胆巴答礼,却不向自己磕头,不禁嘿然怒笑。 伯颜正待引见贺陀罗,贺陀罗却已起身,朗声笑道:“平章大人,所谓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洒家有眼不识泰山,若有得罪大人处,还请见谅。”众人均是诧异,不知二人何以相识。梁萧自 忖开拳不打笑脸人,此獠既然低头认错,自己再若报复挑衅,有失气度,当下冷冷一笑,转身欲要就坐。 哈里斯眼珠一转,忽而笑道:“平章大人,可还记得区区么?”梁萧见他笑吟吟的,目光却甚诡谲,心念一转,颔首道:“记得。”哈里斯大步出列,笑嘻嘻地道:“大人若不嫌哈里斯高攀,大家不妨亲近亲近!”左手向梁萧一伸。梁萧也道:“好说好说!”伸出右手,便在二人手掌将握未握之际,哈里斯中指上那枚“蛇眼魔钻”突地一转,到了手指之下。 伯颜看得分明,未及喝止,二人双手一触即分。梁萧转身便走,哈里斯却是一呆,低头看去,脸色陡然煞白,不由急道:“平章大人留步!”梁萧回头道:“怎么?”哈里斯踌躇道:“我……我的戒指?”梁萧道:“什么戒指?”哈里斯死瞪着梁萧,眼里似要冒出火来。“蛇眼魔钻”是他祖传宝物,坚硬异常,精钢刀剑也是一割即断,倘若握实,梁萧手上定然添个窟窿。哪知梁萧将计就计,趁握手之时,使出“如意幻魔手”,轻轻巧巧将钻石从他指上褪了下来,待哈里斯发觉有变,梁萧早已缩手。哈里斯偷鸡不着蚀把米,未伤着梁萧,反而丢了祖传宝物,惊怒之情可想而知。 梁萧若无其事,大落落坐定,哈里斯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欲要再嚷,忽听贺陀罗叽咕两句,哈里斯一脸悻悻,站回他身后。贺陀罗目视梁萧,道:“平章大人好本事!我儿子冒犯之处,请别在意。”梁萧瞥了哈里斯一眼,冷然道:“他是你儿子么?我瞧你倒像是他儿子。”脱欢一行俱是变色,心道:“这人说话好生无礼!” 不料贺陀罗却喜上眉梢,大拇指一跷,笑道:“大人真是独具慧眼,贺某别的本事没有,惟独这驻颜养生之术,尚有几分心得,较之三十许人,还要年轻一些。”说罢顾盼神飞,颇为得意。梁萧本意让他父子难堪,未料贺陀罗不怒反喜,甚觉无趣。将此事放到一边,酒到杯干,片刻间喝光两壶烧酒,趴在桌上,昏然欲睡。 众人见他醉态不堪,均有鄙夷之色。伯颜更觉恚怒:“这孩子越来越不成话,早知他如此出丑,真不该唤他出来!”一时只作不见,微笑道:“胆巴大师,你奉旨镇魇大宋龙脉,那镇魇之法,不知详情如何?” 胆巴笑道:“这法儿说难也不难,首要推倒大宋皇宫,断了它的地气灵根,再挖掘宋朝诸帝的寝陵,取其骨殖,杂以牛马之骨,埋于其上,再筑以百仞高塔,收藏佛经、佛像、密宗真言,如此一来,大宋王气尽泄,龙脉断绝,赵家皇帝子子孙孙,永世不得翻身!” 梁萧不愿与这些人交谈,故意装醉,听到这里,不觉心道:“原来这和尚挖人祖坟来的?他既是出家人,当以行善为本,怎地行事恁地下作?”对胆巴仅存的一点儿好感也灰飞烟灭了。 却听脱欢笑道:“依我看来,断了大宋的龙脉还不足够。”胆巴肃然道:“大王定有高论,小僧愿闻其详。”脱欢道:“赵家做不了皇帝,难保别家不会做皇帝。最好一不做,二不休,探明宋人士族名门的祖坟,挖它个底儿朝天,以保我大元垂统千秋,万代不绝。”胆巴道:“大王的话虽是不错,但宋人坟茔何止千万,怎生才能挖尽?”脱欢笑道:“挖一个总少一个!” 伯颜颔首道:“大王说得是!就仿佛行军打仗,今天折他几百个兵马,明天拿他两个大将,终归叫他无兵无将,自己认输服气!”脱欢拍手笑道:“丞相不愧当世名将,三句话不离本行呢!”众人纵声大笑。 粱萧越听越怒,心中悲愤莫名:“我等九死一生,打下江山,竟是便宜丁这等无耻鼠辈。”霎时间,不觉酒气上涌,将桌子重重一拍,直起身来。 帐中为之一静。伯颜瞧梁萧神色,心道不妙。他正要呵斥,忽听远处传来一阵怪响,忽缓忽急,忽高忽低,引得人心悸魄动,甚不舒服,梁萧不禁忘了说话,向帐外瞧去,伯颜命那速前往查探,不一阵,那速便引了一名百夫长进来。 伯颜见那百夫长神色惊惶,脸一沉道:“慌乱什么?现在就慌乱,打仗怎么办?”那百夫长咽了口唾沫,忙施礼道:“是,启禀丞相,右军营中出了怪物!” 伯颜冷然道:“胡说,青天白日的,何来怪物?”那百夫长道:“小将不敢胡言,这声音便是那怪物发出来的。”众人均是一凛,却听那百夫长道:“先前小将部下兀突海的帐里传出响声,初时大家浑没在意,以为是兀突海睡觉打呼噜。我想大白天偷懒睡觉,很是不该,便让呼和台去揪他出来。” 伯颜道:“白日睡觉该先打棍子,然后示众!”那百夫长道:“是啊,哪知呼和台进帐,叫了声:‘咦!’便无声息!小将心中奇怪,又派人进去,不料一个个有进无出,那怪声却越来越响,初时像草笛,渐渐变成牛吼一般,小将正想亲自前往一探,这时兀突海却来了。” 脱欢奇道:“兀突海不在帐子里么?”那百夫长摇头道:“他在外面守卫,听说帐里出了怪事,二话不说,一头钻进去,只听他大叫一声,声音便没了。可那怪声仍然不歇,而且越叫越响,一会儿工夫,整个大营都能听见了。大家打起仗来,刀枪弓箭都不怕的,可这件事委实古怪,怕是邪物作祟,凡人胜不了的。听说胆巴尊者在此,小将特来相请尊者,降服妖魔”说着两眼盯着胆巴,满是祈求之意。就在说话之时,那怪响越发奇怪,低落处如箫管细细,高昂时似瓦釜雷鸣,调子起伏无端,极尽变化之能事。 伯颜虽不信鬼神之事,但如此怪响,生平未闻,心头惊疑不定。胆巴略一沉吟,腾身站起,道:“丞相,胆巴这就前往一观,看是何方妖邪!”贺陀罗也慢慢起身,笑道:“洒家且陪尊者一行吧!”胆巴知他武功深不可测,师父八思巴也让他三分,当即合十说道:“有劳先生。” 伯颜内心里对密宗法咒不以为然,但军中士卒迷信鬼神,若不用些手段,只怕动摇军心,当下含笑道:“我也陪尊者去吧!”胆巴笑道:“何劳丞相大驾,敢请烫好美酒,胆巴去去就来!”大袖一拂,与贺陀罗联袂而出。 众人重又落座,但心中却不安稳,不多时,忽听那怪响一缓,竟是停了。脱欢击掌笑道:“尊者好神通,却不知抓住什么怪物,本王倒想瞧瞧。”方要起身,忽听传来呼喝之声。正自疑惑,却见那报信的百夫长又惊慌奔来,上气不接下气,叫道:“丞相不好,胆巴尊者受了伤”脱欢奇道:“被妖怪咬伤了么?” 百夫长摇头道:“那不是怪物,是一个人!” 众人一惊,伯颜道:“你将缘由慢慢说来,不可遗漏半分!”那百夫长定了定神,道:“尊者到了营中,便对那帐篷念了一会儿咒,忽地双手推出,平地里起了一阵狂风,将帐子吹得老远。”伯颜心道:“那该是密宗的大手印了!”又问道:“帐中可有什么古怪?” 那百夫长道:“听来古怪,看来却不古怪了。就看呼和台、兀突海几个人横着竖着躺了一地,床上睡着一人,穿着又破又烂,那怪响却是他在打呼噜!”脱欢诧道:“这等声响,岂是人力能够发出?”那百夫长哭丧着脸道:“是奇怪了些,但实情如此,小将不敢乱说。”伯颜面沉如水,淡淡地道:“好吧,你接着说。” 那百夫长应了一声,续道:“胆巴尊者见那人睡着不醒,就说:‘何方妖孽,到此作祟?’声音老大,震得我头晕眼花,耳间嗡嗡作响”阿滩尊者叹道:“胆巴师兄的狮子吼真是密宗一绝!”那百夫长道:“狮子吼,小将是没听过的,但老虎吼也不过如此啦!那人也被惊醒坐起,揉了揉眼,瞪着尊者道:‘你在叫么?’就看他胡须长长,头发蓬乱,却是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子。胆巴尊者见他不像妖怪,便说:‘阁下……’不想话未说完,那老头身子一晃,便欺到尊者身前,拿住他的胸口,将他掷了出去……”听到这里,诸人无不变色,要知胆巴自幼跟随八思巴,深得真传,不论佛法武功,都是密宗有数人物,谁知竟在一招之间被人掷了出去,委实叫人难以置信。 那百夫长不觉众人神色有异,续道:“只见尊者在空中翻了个筋斗,稳稳落地。那老头儿笑着说:‘大和尚,本事不错!’胆巴尊者神色惊讶,说道:‘我是喇嘛,不是和尚。’那老头笑道;‘管你是喇叭还是和尚,来,老子看你多大本事!’说着将胸膛一挺,说:‘你打我六掌试试!” 帐中诸人听得这话,又是一惊,伯颜忖道:“这人太也托大,胆巴的‘大手印’境界不凡,墙壁碑石也是一推即倒,换了家师,怕也未必能硬受他的连环六掌!” 却听那百夫长续道:“却见胆巴尊者神色更为惊讶,合十道:‘阁下来自何方?怎地在此装神弄鬼?’老头颇是不耐,挥手就说:‘莫说废话,打不打?若是不打,我便走了。’尊者正自犹豫,却听那个白衣先生笑道:‘老先生必然身负惊世艺业,他如此说了,尊者便随手打他两掌,料也伤不得他!”梁萧微微冷笑,心道:“这贺陀罗好生奸猾,他没有必胜把握,便怂恿胆巴出手,好来个鹤蚌相争,渔翁得利。” 却听那百夫长又道:“尊者听贺陀罗大师一说,便对老头说:‘那就得罪了!’那老头哈哈一笑,说:‘你来!’尊者到他身前,挥手便打了一掌,那老头退了一步,尊者却退了两步。”伯颜道:“那人受伤了么?”百夫长摇头道:“没有!”伯颜浓眉一挑,目有惊色。 那百夫长续道:“尊者呆了一会儿,又打一掌,仍是老头退一步,尊者退两步。只看尊者面有怒容,弯腰合十,骨头发出剥剥之声,好像铁锅太热,炒爆了豆子一般。忽然他涌身上前,双掌齐出,在那老者身上连打四掌……” 脱欢不待他说完,拍手道:“是了,老头定被打死,胆巴被他劲力回震,受了微伤,对不对?”那百夫长摇头道:“老头虽然退了四步,甚事没有,尊者却跌出一丈来远,脸上再无血色!” 伯颜蓦地拍案而起,厉声道:“胡说八道!百骸有声,胆巴当是全力一击,这人竟以血肉之躯,硬挡十成功力的大手印?”他这一喝有雷霆之威,那百夫长惊得伏在地上,惶恐道:“属下句句是实,不敢虚言!” 伯颜自觉失态,微一蹙眉,复坐下道:“也罢!后事如何?”那百夫长道:“胆巴尊者吸了口气,方才起身道:‘阁下武功盖世,胆巴望尘莫及,敢问高姓大名?’那老头伸手搔了搔头,喃喃道:‘高姓大名?高姓大名?’他说了两句,忽地双手捶头,嚷道:‘想不得,想不得!’一掉眼,瞪着尊者说:‘喇叭和尚,你打我六下,我也打你一下!’就这么一晃,便到了尊者面前,一个照面,尊者便跌将出去,嘴里吐出血来。” 众人听到此处,心头均是一寒:“这人挨了胆巴六掌,浑然无事,胆巴却连他一掌也接不下?这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却听那百夫长续道:“我们见尊者受了伤,正要提着兵刃上前,那个白衣先生忽地抢到那老头面前,只见两团人影忽来忽去,只在场中乱转,那老头连声叫道:‘好本事,好本事。”听他语气,似乎颇为欢喜。两人斗了一阵,难分胜负。” 哈里斯听到父亲大显神威,面上露出得色,伯颜也忖道:“听说贺陀罗号称‘蛇魔’,纵横西域无有抗手,我先时颇有不信,如今瞧来,果然名不虚传!但这老者又是什么来路?”沉思间,却听那百夫长又道:“咱们见白衣先生难以取胜,便一拥而上,那老头却哈哈一笑,说‘好啊,咱们来玩小鸡捉老鹰!’当下舍了白衣先生,在校场上兜起圈子……” 脱欢奇道:“自古都是老鹰捉小鸡,哪来小鸡捉老鹰的?”那百夫长苦着脸道:“小将估摸着,他是说,他是老鹰,咱们都是小鸡。小鸡捉老鹰,当然是捉不到的。当时咱们百多号人拦他,明是看他奔近,大伙合身扑去,却连衣角也沾不上。” 脱欢皱眉道:“他定是从人头顶上跳过去的”那百夫长摇头道:“我在一旁看得清楚,三四十人围堵他,他看人过来,既不跃,也不跳,一晃身就从三四十人中穿过去,便似一团风,捉不到,摸不着。”说到这里,见脱欢满脸不信之色,正想赌咒发誓,忽听一声长啸,苍劲雄浑,犹未停歇,又一声长啸跟着拔起,尖利高昂,夹杂咝咝之声。那百夫长神色一变,叫道:“过来啦,过来啦……” 伯颜浓眉一皱,起身道:“咱们就去瞧瞧,看是何方神圣!”说罢走出帐外,脱欢等人随了出去,顷刻间,帐中只剩梁萧一人,他狂喝滥饮,醉到七八分,方才站起身来,只觉胸中一阵翻腾,不由扶着帐壁,呕吐起来。恍惚间,但觉眼前人影晃动。梁萧觑眼看去,但见帐中多了一人,狮口隆鼻,剑眉人鬓,相貌虽威武,须发却又多又乱,衣料本是极上乘的绸缎,此时却已污秽破烂。此时只见他稳坐上首,双手左起右落,右起左落,抓着酒肉大吃大喝。 梁萧想起那百夫长所言,微微一惊,道:“你是谁?”那老者停住吃喝,闻言蹙眉撇嘴,露出苦恼之色,敲了敲额头,摇头道:“想不得,想不得!”梁萧奇道:“怎么叫想不得?”那老者道:“想不得我是谁!”梁萧更奇,皱眉道:“为何想不得?”那老者两眼一翻,道:“想不得,一想便错。” 梁萧心道:“这老头儿好生奇怪!”回眼一瞧,只见帐外亲兵个个呆若木鸡,听到帐中说话,竟也不见动弹,顿时心头一跳,按剑喝道:“阁下有何贵干?”那老者笑道:“吃饭吃饭!”说罢又眯缝了眼,嘻嘻笑道:“有饭不吃,便宜了皇帝,有屁不放,对不起大王。难道你不吃饭,不放屁?” 梁萧越听越觉奇怪,忽见那老者眼神略显癫狂,不类常人,当即神色一缓,问道:“老人家,你从哪儿来?”那怪老者道:“我从海上来!”梁萧道:“坐船来的?”怪老者两眼一瞪,道:“胡说,我自个儿划船来的!”梁萧皱眉道:“那还不是坐船!”怪老者搔搔头道:“是么?”刚要再想,忽又摇头道:“想不得!一想便错。” 梁萧耐着性子道:“你划船来做什么?”怪老者道:“找人打架!”梁萧道:“找谁打架?”怪老者道:“找和尚!”梁萧奇道:“什么和尚?”怪老者搔头道:“记不得了!”梁萧皱眉道:“记不得你找谁打去?”怪老者挠头苦思,蓦地一瞪眼,拍案叫道:“小兔崽子,害我想得难过,打死你……”他说打便打,手一挥,两根筷子电射过来,劲疾绝伦,梁萧急一闪身,方才避过筷子,忽见两个瓷盘一左一右向两胁击来。原来怪老者算好他闪避方位,扔出这两个盘子阻挡,梁萧这一闪,不啻将身子送到两个盘子之间。 梁萧情急间双手分出,拂中两只瓷盘,瓷盘向内疾旋,一声脆响,在他胸前撞得粉碎。这一招本是楚仙流的“寂兮寥兮”,梁萧如法炮制,竟一举破了怪老者的杀着。 怪老者“咦”了一声,不怒反喜,将一块羊肉塞人嘴里,纵身跳起,油腻腻的五指如鸟爪般兜头抓落。 梁萧闪身避过。怪老者一抓未中,眉飞色舞,笑道:“我叫你躲,我叫你躲”势若疾风,又出两爪。梁萧低头闪过一爪,但第二爪来势太快,只得长剑出鞘,使出“明夷剑”,刺他右肩。怪老者矮身让过,飘退至桌边,抓起一根筷子,嘻嘻笑道:“来来来,你拿刀子刺我,我也拿筷子刺你,看谁先刺着谁。”飘身疾进,举筷刺来,竟也是一招“明夷剑”,出手之快,更胜梁萧。 梁萧大惊失色,急变一招“大有剑”,怪老者随之变招,也使一招“大有剑”,同时刺出。梁萧更惊,纵身后跃,变招“小畜剑”,怪老者也使出“小畜剑”,后发先至,挑中梁萧虎口。 梁萧把持不住,长剑堕地,失声喝道:“你也会归藏剑?”怪老者嘻嘻笑道:“你也会归藏剑?”粱萧一皱眉,展开“十方步”,蹿到怪老者身后,双掌一并,“三才归元”尚未拍出,眼前一花,已不见对手形影,继而背后掌风大起,急变一招“天旋地转”,旋身攻那老者左胸。怪老者也随之疾转,攻他左胸,无论招式心法,均然与梁萧一模一样。 两人掌力一交,梁萧跌出丈外,落地时气血翻滚,心忖此老必与公羊羽大有渊源,既然他“归藏剑”、“三才归元掌”均已精熟,惟有以别种功夫应敌,当即展开天机宫石阵里“玄易境”内的武功,先使一招“伏羲问卦”,双掌猝翻。谁料掌势甫动,怪老者也应手使出“伏羲问卦”来。梁萧骇然无及,急变一招“周文王卜龟”,再变一招“鬼谷子发课”,两招连环,怪老者呵呵一笑,随之变出这两招,招式心法,与梁萧一般无二。 梁萧惊得无以复加,当今之世,这石阵武学惟他练过。这怪老者使得如此神似,委实可怪。霎时间,两人拆到十三招上,梁萧百思莫解,灵机一动,忽地脱口叫道:“老头儿,你偷学我的武功?”话音方起,那怪老者也叫道:“老头儿,你偷学我的武功。”两人异口同声,竟似一起叫出。 梁萧终于恍然大悟,敢情他使一招,怪老者便学一招,不但学得神形皆备,而且后发而先至,克得他无法可施。想到此处,梁萧忽使一招“扪虱论道”,这招出自北朝王猛的典故,当初王猛见秦王符坚之时,一手入怀扪虱,一手指点天下大事,脱略形迹,甚为洒落。是以这招使来之时,左手指点对方穴道,右手人怀,掏出匕首短刀、暗器之物,施以突袭。但是梁萧出手之际,却加之变通,左手指点如故,右手却忽然圈转,反拍自身心口。怪老者见状,也依样画葫芦,左手虚点,右手拍胸。 梁萧这掌拍下,内劲自有分寸,暗忖老者若然照势打落,势必伤了自身。他掌到胸口,内劲一收,谁知怪老者竟也随之收劲,不但未曾受伤,左手五指仍然直直点来。 梁萧未料他不但学会自家招式,连内劲变化也学到十足,错愕间,已逼到帐角,仓促间一个筋斗纵起,使招“广成子倒踢丹炉”自上而下踢向老者心口。那老者照葫芦画瓢,也使一招“广成子倒踢丹炉”,两人一上一下,身形交错,梁萧顿觉背心一痛,被老者反足踢个正着,刹那间,满腹酒水急剧翻腾,哇的一声吐了出来。这一吐甚为出奇。以那老者之能,也难照做,并且他头下脚上,若不闪避,定被秽物溅个正着,他只得气得哇哇大叫,如风行草偃一般,贴地滑出一丈有余。 梁萧得隙,翻身站定,抬眼一瞧,却见那怪老者瞪着自己,怒容满面,大吹胡子道:“坏小子,你这吐水的功夫叫什么名字?”梁萧背心犹自疼痛,闻言没好气道:“这招叫做天河倒悬!”怪老者搔头道:“天河倒悬,怎地没听过……啊哟……想不得,想不得!”他双手又敲脑袋,神色惶急。 梁萧暗忖道:“这老头疯疯癫癫,武功却又高又怪!我打不过,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正欲转身,忽见帐门外白光一闪,贺陀罗足不点地般掠人帐内,一张笑脸阴沉沉的,瞧见怪老者,打个哈哈,道:“相好的,你倒会算计,竟躲到这里来了,累洒家好找!”那怪老者两眼一翻,道:“你是谁?谁是你相好的?” 贺陀罗心道:“方才还与我打得要死要活!怎又不知道我是谁?哼,是了,这老小子有意辱人。”冷笑一声,双拳齐出,此时两人相距十丈,梁萧不觉暗生诧异:“难道他一拳之威,能远击十丈?”却见贺陀罗逼近三丈,倏又变掌,再逼近三丈,又变做拳,倏然间忽拳忽掌,变到三次,二人相距已不过五尺有余。 怪老者却两眼圆瞪,望着贺陀罗双手,神情专注。 梁萧闪在一旁,见贺陀罗双掌微动,不由忖道:“变拳还是用掌?嗯,是了,该当用掌。”不料贺陀罗大喝一声,双拳齐出,怪老者闪身出掌,瞬息间二人换了一招,劲风陡起,激得四周杯盘纷落,叮当之声不绝于耳,偌大帅帐也为之摇晃。 两人交了一招,各各后跃三丈,忽拳忽掌,忽爪忽指,遥遥出招,口中更是呼喝不断,如同喝酒兴起,彼此猜拳一般,但举手之间劲力沉雄,世间少有。梁萧早先猜错了贺陀罗的拳掌,此时从旁瞧着二人手段,忍不住暗里猜测二人出拳出掌,还是出指出爪,谁料十余招看下来,仅猜得两三招而已。更奇的是,贺陀罗出手虽然清楚,怪老者却未模仿他一招半式。 梁萧屡猜屡错,内心沮丧,眼见两人出手越来越慢,但掌风却越来越强。倏忽间,贺陀罗掌势一滞,怪老者大喝一声,跨上一步,掌势斜带,贺陀罗掌力被带偏出,拂中帐壁,只听三声脆响,支撑帅帐的木柱断了三根。梁萧见势不妙,飞身逸出帐外,立足未稳,便听咔嚓嚓连环三响,帅帐轰然塌落,将二人盖在下方,惟见两道隆起,忽进忽退,宛如龙蛇拱动。此时帅帐塌落,惊动四方,元军将士纷纷上前探看。 伯颜等人也闻声赶回,欲要上前,但帐中二人的内劲传入牛皮帐中,一起一伏,均可伤人。伯颜见难逼近,令人取来弓箭,扯得满满的,对准帐下之人,但那二人来去如电,一时敌友难知。 这一番起起落落,斗了约摸大半个时辰,未知胜负,众人正觉不耐,忽听一声异响,牛皮帐破了两道口子。又听两声怪叫,两道人影不分先后跃在半空,闪电般连交七掌。贺陀罗突地一个趔趄,向后仰跌而出。那老者怪叫一声,纵身疾进,呼呼拍出四掌,犹如狂风乍起,浪涛相激,一掌快似一掌。贺陀罗闪过三掌,第四掌却再也躲不开,正要抬掌硬挡,伯颜嗖地放开弓弦,三支羽箭连成一线,向怪老者射去。 怪老者武功虽强,却也不敢托大,硬生生收回掌势,身子微缩,躲过一箭,双手疾抡,又荡开两箭。不料贺陀罗趁机一拳送出,击中他胸口,那老者厉声长呼,倒纵回去,身形逝如轻烟,鸿飞冥冥,起落间掠过十丈,越过诸军头顶,隐没在一座帐篷之后。贺陀罗也翻身落地,倒退半步,长吸一口气,脸色微徽泛白。 伯颜收起弓箭,目视那老者消失之处,浓眉紧蹙,方才那三箭蕴有他浑身之力,不料竟无一箭中的,亦且那老者挨了贺陀罗一拳,尚能来去自如,武功之高,可惊可畏。伯颜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此人来历,只得向贺陀罗道:“先生可曾看出他的来路?”贺陀罗紧闭双唇,摇头不语,忽见青影一闪,那青衫老者飞步抢到,取出一支羊脂玉瓶,倾出三粒丹丸,笑眯眯地道:“大师阴维脉略有滞涩,服下这三粒药丸,便可无碍。” 贺陀罗接过药丸,嗅了一嗅,却不服下,目光落到哈里斯身上。哈里斯面肌颤抖数下,忽地笑嘻嘻上前一步,拈了一颗服下。贺陀罗瞧他片刻,见是无恙,方才服下丹药,吐纳数次,张眼笑道:“常先生的丹药果然灵验!”伯颜微微动容,斜睨那青衫老者道:“先生姓常,莫非是‘笑阎王’?”青衫老者一怔,嘻嘻笑道:“区区正是常宁,贱号得入丞相法耳,荣幸之至!”他嘴里谦逊,面上却大有得色。 伯颜淡淡一笑,再不多言,梁萧却甚纳罕:“这老儿医术似乎不弱,怎地却落了个‘阎王’的名声?” 却见贺陀罗一转眼,望着明归笑道:“明先生,你见闻广博,不知猜出那怪人来历否?”明归微微一笑,道:“明某眼拙得紧,心中虽有几个人选,不过细细想来,却也不像,还请贺先生指点。”贺陀罗阴沉沉一笑,道:“明先生尚且不知,洒家怎会知道,此人出手全无定规,叫人摸不透底细。”明归笑道:“贺先生客气了,不论此人是谁,下次再见,必难逃出先生的手底。” 他二人看似相互抬举,实则明褒实贬,贺陀罗与怪老头一战落了下风,心知日后再会,自保或许容易,但要胜这怪人,千难万难。但他素来脸厚善忍,哈哈一笑,道:“明先生过誉了。”明归只是微笑,梁萧 却对明归再也清楚不过,见他举止谈吐,便知他已猜到那怪人的来历,只是为何不愿吐露,委实奇怪,略一沉吟,忽有所悟:“他与这贺陀罗看似脱欢的左右手,实则不大咬弦。明老头知而不言,正想叫贺陀罗始终不明那怪人底细,下次交手,胜算大减,最好栽在那怪人手里。” 第五章 魂断钱塘 伯颜命人重设帅帐。方要入内,忽见一匹快马奔来,那骑士满身风尘,神色惶急。伯颜浓眉间拧成一个川字,望着那骑士翻身下马,从怀中捧出一支黄色卷轴,脱欢伸手欲接,那骑士却不理他,径自递到伯颜手中。脱欢神色尴尬,讪讪缩回手去。 伯颜展开黄卷,一眼扫过,脸色越见阴沉,慢慢收起黄卷,踱了数步,忽道:“传我将令,参将以上,速 至帅帐议事。”亲军们领命去了。伯颜大步跨人帐中,坐在上首,面上阴沉沉不见喜怒。众人不知发生何事,惟有立在一旁。 须臾,众将齐集,伯颜起身踱了数步,虎目中精光一闪,扫过众将,沉声道:“大都来了消息!蒙哥的儿子昔里吉勾结海都,阴谋叛上,西北诸将尽被扣押,十万大军落人他手。如今他与海都合兵一处,践踏了故都和林,夺走了成吉思汗的武帐。圣上命我大军火速回师西巡!”众将闻言无不色变。要知成吉思汗的武帐,于蒙人而言,好比汉王朝的传国玉玺,一旦失去,非同小可。而且西北兵变,叛军增至三十万之多,且有海都等蒙古英王名将,大都形势可说岌岌可危。 大帐中一时寂然,只听得伯颜踱来踱去的脚步声。他踱了半晌,倏地停步,扬声道:“梁萧!”梁萧一怔后出列。伯颜道:“圣上有旨,令你率蒙古营、钦察营、汉军八万精骑率先北上,援救大都!阿术破了扬州,随后会来!” 梁萧只觉心头一空,徽觉恍惚:“又要让我打仗?打完大宋又打蒙古,这战争何时是个尽头?天下一统,再无战争,岂不是一句空话?” 脱欢皱眉道:“如此一来,精兵强将抽调一空,如何灭宋?”伯颜道:“事有先后缓急。大宋残兵败将,便如土鸡瓦犬,殊不足道。海都、昔里吉才是劲敌!”说着凝视梁萧道,“此行关系重大,许胜不许败!” 梁萧低头不答,伯颜见他无精打采,心头不悦,正要呵斥,一名千夫长匆匆进来,急声报道:“大丞相,宋驸马杨镇挟持益王赵、广王赵逃出临安,向南去了!”伯颜正被西北军事扰得心烦无比,听到这个消息,双眉倒立,厉声喝道:“岂有此理!”这一喝声若霹雳,惊得那千夫长打个寒战,扑通跪倒。 脱欢眼珠一转,嘻嘻笑道:“丞相何须动怒,此事交与本王!保管将那两个小兔崽子手到擒来!”伯颜面露忧色,叹道:“让这两人逃到南方,后患无穷!”蓦地钢牙一错,砰的一声,将桌案拍得粉碎,沉喝道:“好,便来个杀鸡吓猴,断了宋人的念头。镇南王,你拿住广益二王,就地斩决,勿须宽饶!”脱欢拍手笑道:“好个杀鸡吓猴,正合我意。”狂笑声中,率众出帐去了,伯颜分派完兵马,屏退诸将,独将梁萧留了下来。伯颜沉吟良久,忽地叹道:“其实圣上早想见你一面,只欠恰当机会。唉,他老人家春秋高了,诸王不服管束,屡屡反叛,太子又柔弱不堪,难当大任。是以圣上很想有个年轻有为的大将支撑局面,即便大行之后,也能辅助太子,震慑诸王,开疆拓土,不负太祖遗志。襄阳之后,你每打一仗,圣上都会让我将战况报回都里,详加考量。上次我入朝之时,他在诸王大臣之前,也不直呼你的名字,而叫‘联的娃娃将军’,说是不只将你留给儿子用,还要留给孙子用。唉,以往他屡屡破格提拔你,你也是知道的,这次更是指名道姓,要你带兵北上,恩宠之隆,古今少有,遇上这等圣明之主,确是你的福气!” 他顿了一顿,又道:“说到治军打仗,海都之流决非你的敌手。但你身为朝廷重臣,此次北上大都,须得谦逊自抑,收敛性子。官场不比战场,战场上一刀一枪,都看得明白;官场上的刀枪,却是看不明白。我与你干系不同一般,才容你踢天弄井,别人哪有这种气量?况且你位高权重,谁又不想取而代之?若人人与你为敌,你就算有一万个心眼子,也应付不来!故而该硬挣的时候硬挣,该低头时也要低头,不可一味自负才学,弄性尚气,有话道得好:‘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当兵打仗,烧杀掳掠那是在所难免的,若老是斤斤计较,树敌太甚;其次,你犹须记得,这天下是勃儿只斤的天下。圣上看人,首要是忠心,其次才是本事,即便你没有不轨之心,但人言可畏,积毁销骨!就拿今天说来,你对脱欢无礼,本是小事,但若脱欢有心计较,三言两语,就会变了味儿。你我这等大将,若定了反罪,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说到这里,再叮嘱你一句,莫老是摆弄那几根破算筹儿,早些时候,郭守敬一心荐你主持太史局,却被圣上矢口回绝了。我大元以武功定天下,算术历法终是小道,打仗治国才是正经,更何况,圣上雄才大略,不独要包举海内,更有拓疆海外之心,高丽、日本、安南、交趾、古龙、埃及、大秦诸国,都是要一一平服的,你年纪尚幼,一身本事何愁没地儿使……” 伯颜一口气说了许多,转眼一瞧,却见梁萧心神不属,目光游离,不觉心中大怒,厉声道:“听到了么?”梁萧身子一震,颓然叹了口气,缓缓道:“明白了!”伯颜想了一想,再无别的吩咐,便道:“好,下去安排兵马,就在这两日动身!”梁萧向他深深一揖,转过身,长长吸了一口气,迈开大步,向外行去。伯颜瞧他背影,没来由心头一乱:“这个惫懒小子,我不知还要为他费多少心思?” 梁萧走出帐时,天色已昏,闷闷走了一程,忽听有人笑道:“恭喜恭喜。”梁萧一皱眉,回头望去,只见明归从帐后笑吟吟转了出来。梁萧不想理会他,冷冷道:“有什么可喜的?”明归笑道:“平章大人消遣明某人么?大人大权在握,明日统兵北上,若一战成功,必能彪炳青史,难道不是喜事?” 梁萧瞧他一眼,冷笑道:“你有话便说,不必东扯西拉。”明归低笑道:“往日恩怨,咱们一笔勾销,若你不弃,明某人倒想助你一臂之力。你知道么?伯颜本届太子一党,与脱欢乃是对头。脱欢日后也必会处处与你为难,但有老夫在他身边潜伏,向你通风报信,对你将来趋吉避凶,定有莫大助益。”他见梁萧神色狐疑,便笑道,“你心有疑惑,也是难免。不过此事于我大有好处,方今元廷内外,矛盾重重,外有反叛诸王,朝内亲王也倾轧得厉害,只消忽必烈一死,势必生变,届时你手握重兵,且有我之助,大可先倒脱欢,再倒太子,然后用兵压服诸王,必能一举把持大元国政,届时你我同享富贵,岂不大妙。” 梁萧瞧他诡秘神色,打心底里便觉厌恶,冷笑道:“你当梁某会与你同流合污么?”明归面色一沉,嘿然道:“你又装什么好人?明某纵然小有算计,但杀人终究不多。你王钺一指,伏尸百万,明某可是甘拜下风。嘿嘿,同流合污四字,原话奉还。”一拂袖,飘然去了。 梁萧不禁呆在当地,他从来不齿明归所为,此时被此人如此讥消,竟是反驳不得,一时心中气闷已极,颓然站了良久,翻身上马,到临安城内走了一圈,买了些胭脂水粉、彩缎衣裙。返回居所时,夜色已深,阿雪正在摆弄针线,见到梁萧,欣喜万分,帮他卸下甲胃。梁萧见她笑靥如花,怜意大生,问道:“中条五宝呢?”阿雪笑道:“白日里耍子去了,始终没见回来。”梁萧叹道:“他们倒快活,你在做什么?”阿雪双颊微红,轻声道:“我看李庭他们都挂了香袋儿,你却没有。”梁萧道:“要那些臭张致干嘛?”忽见阿雪低下头去,忙笑道:“好好,我说错啦,别人的都是臭张致,阿雪做的,却是香喷喷的。”阿雪掩口直笑。 梁萧也微微一笑,拿来一个盒子,转手递给阿雪,道:“你瞧这是什么?”阿雪笑嘻嘻揭开一看,却是套刺绣极工的粉色女衣,不禁奇道:“哥哥,这是谁的?”梁萧望着阿雪的笑脸,道:“我送你的!”阿雪脸一红,道:“我要跟着哥哥打仗,怎能穿女孩子的衣服?” 梁萧叹道:“从今往后,你再不用穿马弁的衣服啦!”阿雪一惊,道:“哥哥,你……你要赶我走么?”梁萧道:“你别想岔了。”见阿雪神色狐疑,又道,“我让人烧好香汤,你沐浴之后,穿了给我看!”阿雪面红过耳,转人房里。 过了半晌,阿雪换衣出来,香汤热气犹自未消,双颊如火,更添娇艳。阿雪见梁萧目不转睛望着自己,不觉心头鹿撞,手足无措,低声道:“哥哥?”梁萧还过神来,苦笑道;“原来阿雪这么好看!不知哪个王八蛋洪福齐天,能娶我这个漂亮妹子?” 阿雪听得第一句,真个喜翻了心,听得第二句,却又好生泄气,撅嘴坐到镜边,哪知久不着女装,发髻竟挽不周正。粱萧哑然失笑,起身给她挽好倭髻,又取来妆盒,为她描了眉,扑上胭脂。 阿雪呆望着镜子,任他施为,忽地低声说道:“哥哥啊,你把我装扮得跟新娘子一样,莫非……你将阿雪许了人么?”霎时间,美目中已是泪水盈盈。梁萧苦笑道:“胡说八道,哪有此事?”拉着阿雪的纤手,并肩坐在庭前阶上,叹道:“我不是说过么?我不会迫你嫁人,你若想嫁谁,我也不会阻你!”阿雪垂下螓首,低声道:“要……要是阿雪不小心嫁错了人,被人欺负,怎么好呢?”梁萧冷哼一声,道:“我拧掉他的脑袋!” 阿雪啊哟惊呼一声,扑哧笑道:“那我岂不成了……成了……”“寡妇”两个字终究说不出口。梁萧哈哈笑道:“也罢,看你面子,饶他小命,打断两条腿儿好啦。” 阿雪心想:“你自己能打自己么?就算能打,我也心痛!”目光温柔如水,轻轻将脸颊枕在梁萧臂上。 梁萧呆了呆,暗忖道:“若阿雪真是嫁给别人,我或许真会发狂,拧掉那人的脑袋。”想着心中好不矛盾。 二人相互依靠,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到了半夜,阿雪意倦神疲,迷糊睡去,醒来之时,已躺在榻上,身上覆着锦衾,柔滑轻暖,芬芳在鼻。起身侧目看去,却见梁萧对着孤灯,似乎写些什么,又包了一些东西,放在案上。 阿雪柔声道:“哥哥,你在做什么呀?”梁萧回头道:“你醒啦?”起身推门,只见夜色正浓,独有北极星分外明亮,他凝立半晌,转身走到榻前,低声道:“阿雪,我不打仗了!”阿雪惊道:“你……你说什么?” 梁萧沉默半晌,说道:“阿雪,我从军以来,害死许多人,本想等这一战完结,便抛弃弓马,去大都修订历法,兴修水利,可他们不许,偏要我去西边征讨蒙古诸王,继续杀人。”说到这里,他长长叹了口气,道,“我想与其如此,还不如走了的好。” 阿雪也轻叹了口气,将脸枕在他肩上,道:“哥哥,阿雪也倦了,我们走吧,走得远远的,去钦察,去埃及,将青天覆盖的地方都走遍。”梁萧不觉莞尔,释然道:“阿雪,听了你这句话,我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欢喜。”他心中一畅,笑出声来。 阿雪也跟着笑了一会儿,说道:“跟土土哈他们说么?”梁萧摇头道:“无声无息,走了最好!”阿雪虽不明其理,但也觉这般走了最好。 梁萧心意州决,与阿雪收拾妥当,趁夜驰出北门。他手持通关令符,一路无所阻拦。不想才上官道,便见一队队骑兵明火执仗,呼叫奔走。梁萧也不知发生何事,心中纳罕,但他离开元营,再不愿与军中之人有所瓜葛,便道:“阿雪,我此番离开,伯颜必然恼怒,派人追赶,我不想与这些军土相见,免得露了行迹,咱们先往山里住几日,过了风头再走。” 二人向东南山区一路行去,不想沿途元军兵马更多,梁萧竭力绕行,方才勉强避过,与阿雪进人山中。走了约摸半日,正午时分,梁萧选定歇息之地,以掌力震断树木,与阿雪修了一座窝棚,准备长住一段日子,待自己出走的风声过去,再去他处。 梁萧搭好窝棚,正想坐下歇息,忽听十丈外灌木丛中哗哗作响,情知野兽在旁,心头一喜:“妙得紧,晚饭有着落了。”当下屏住呼吸,纵身掠至,左手拨开草木,右手如风抓出。这一抓精妙绝伦,涵盖丈余,便是虎豹,也绝难幸免;哪知草木一分,却露出一张布满惊恐的小孩脸蛋。梁萧大惊失色,硬生生收回劲力,爪势凝在那小孩脸上,却见那孩子不过四五岁年纪,衣衫破碎,脸上沾满血泥,被这一吓,小嘴大张,哇哇哇哭将起来。 他这一哭,梁萧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忽见小孩身后又钻出个稍大的孩子,双手一分,颤声道:“别……别碰我弟弟……”一句话没说完,只听浙沥沥的声响,梁萧低头一看,敢情这大孩子嘴上虽硬,实则已然吓出尿来,心中又是吃惊,又觉好笑:“这荒山野岭,怎地冒出两个孩子?”举目一望,却见二人身后躺着一个男子,身着宋军衣甲,破碎染血,当下拨开二子,伸手探他鼻息。那大孩子叫道:“别……别碰……”见梁萧不理他,又惊又怕,也哭了起来。 梁萧见那人气息断绝,死了多时,心头黯然,站起身来。此时阿雪听到哭声,赶了过来,见此情形,大觉惊奇,当下将二人搂将过来,温言宽慰。两个小家伙却似有满腹委屈,阿雪越是宽慰,两人越哭得厉害,那较小的孩子边哭边叫:“妈妈。” 梁萧皱眉沉思片刻,抚着小孩头顶,软语道:“你们叫什么名字?”那两个小孩仍有些怕他,那较大孩子身子一缩,怯怯地道:“我……我叫星儿,他……他叫呙儿……” 梁萧道:“你们来这里作甚?”是儿眼泪不绝涌出,哭道:“我……跟弟弟正在睡,姑爹突然闯进来,把我们抱上马,好多人在后面跑,好多人都死了……姑爹……就死了……呜呜呜……姑爹就死了……”说着又哭起来,呙儿也跟着哭。 赵星说得颠三倒四,含混不清,梁萧的脸色随他诉说而忽明忽暗,过了半晌,苦笑道:“想不到,竟在此地遇上你们。嗯,你们姓赵吧!”两人瞪大眼睛望着他,呙儿脆生生地道:“叔叔……你………你怎么知道呀?”梁萧一愣,忖道:“生平倒是第一次有人叫我叔叔!”当即和颜道,“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你们姑爹叫杨镇,你妈妈姓全,奶奶姓谢!”二人更是惊讶,呙儿露出警惕之色,缩进阿雪怀里,声音打战:“你……你来捉我们的吗?” 梁萧更无疑虑,寻思道:“昨日便听说附马杨镇挟持益王赵星、广王赵呙逃往南方,脱欢担负追踪之责。原来山外那些兵马竟是脱欢遣来捉拿这二王来的!”他盯着二小,眉头大皱,又忖道:“但这益王赵星、广王赵呙竟是两个不满十岁的娃娃,当真叫人设想不到。”他一心脱出战争之外,不想方才弃官出走,便又陷人此等麻烦,一时浓眉紧蹙,大感棘手。 阿雪给两人拭了泪,柔声问道:“你们饿不饿?”赵呙点头道:“呙儿好饿,有燕窝吃么?”阿雪愕然,摇头道:“没有啊!”赵星吞了口唾沫道:“五珍脍呢?”阿雪愣了愣,又摇了摇头。赵星小眉头一皱,道:“墉鸭羹有没有呢?”阿雪叹道:“都没有,只有牛肉饼呢!”说罢拿了干粮、泉水过来,二人虽在锦衣玉食里长大,但此时一天没有进食,着实饿极,抓过面饼猛嚼,急得阿雪连声叫唤,只怕二人噎着。 梁萧默不作声,离开了一阵,回来时脸色铁青,将阿雪叫到一边,将两人来历说了,沉声道:“咱们一路上遇上的兵马,都是冲着他们来的,刚才我已瞧见许多元人军士,只怕过不多久,便会搜到这里。”阿雪惊道:“那我们找个隐蔽处藏起来。”梁萧摇头道:“脱欢领了将令,必会倾力搜捕。他手下兵马甚广,能人众多,仅是贺陀罗,便难应付。如今这片山峦已被重重围困,届时千军万马一齐搜山,无处能够藏身。”阿雪听到贺陀罗之名,不由打了个寒噤,颤声道:“那怎么好?难道将这两个孩子扔下不管?” 梁萧神色阴沉,缓缓道:“阿雪,伯颜已经颁了号令,擒住这两个孩子,就地处斩。军令如山,决五更改。你我要离开此山,或许不难,但这两个孩子要想活命,十分不易。”阿雪望着他,细眉紧蹙,发起愁来。 此时间,忽听人声传来,梁萧一皱眉,转身抱起两个孩子,与阿雪行走一程,只待人声消失,方才钻人一片山谷,觅地歇息。赵星惊惧过度,很快沉沉睡去,赵呙却精神尚好的嘴蜜里调油,叫梁萧叔叔,又叫阿雪婶婶。阿雪脸上羞怯,私心里却颇欢喜。梁萧却淡淡一笑,自去一边喝酒。 阿雪和赵呙东拉西扯地说了一阵话,见他精乖可爱,又想到山外那么多人要取他性命,心中好不难过。想了一会儿,忽地手指梁萧,在赵呙耳边低声道:“呙儿,你给那个叔叔磕几个头,叫他两声叔叔!”赵呙瞪圆亮晶晶的双眼,茫然不解,阿雪轻轻推他一把,低声道:“快去呀!”赵呙不明就理,依言来到梁萧面前,但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呆呆站着。梁萧正喝闷酒,见他畏畏缩缩,奇道:“你做什么?”赵呙被他吓了一次,始终有些怕他,梁萧一出声,顿时心惊胆战,两腿一软,扑地跪下,磕了个头。梁萧大为惊讶,看他还要再磕,急忙扶住,叫道:“小家伙,你这是为什么?”赵呙不知如何回答,嗫嚅道:“叔叔 ……叔叔……”叫了两声,心头一阵害怕,禁不住哭了出来。 梁萧好不惊讶,阿雪走上前来,抚着赵呙的头,笑道:“哥哥,他想认你做叔叔呢!”梁萧看她神情,顿知根底,心道:“笨丫头,你也太小觑人了。”看着赵呙红扑扑的小脸,又忖道:“不管他爹爹是皇帝也好,妈妈是皇后也罢,他终归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娃娃!”怜意大起,拭去他的泪水,微笑道:“小家伙,无论如何,我都会护你周全。” 阿雪喜道:“呙儿,叔叔答应护你,还不磕头?”赵呙虽不大明白,但也依言磕头,梁萧慌忙托住,阿雪这才将赵呙抱回,照顾他睡去。 梁萧心事重重,始终未曾合眼,到得半夜,忽听金铁交鸣声,暗暗吃惊,当下携起弓箭赶到北面。举目望去,只见远处山道上火光通明,数十个元军举火舞刀,正与四个宋人厮杀。忽听一声惨呼,宋人中倒下一个,再一霎的工夫,又倒两人,仅剩一名女子,披头散发,长剑狂舞,如中疯魔一般。 元军有意生擒此女,一名百夫长大声吆喝,众军两面包抄,欲要断她退路。梁萧生出侧隐之心,纵身跃下,觑那百夫长一箭射出。那人闷哼一声,颈上血流如注,梁萧贴地飞奔,连连开弓,当真箭无虚发,元军不明虚实,纷纷叫喊退却。那女子趁机钻入林子,梁萧低喝道:“来!”当先疾走,那人紧随其后。 二人七转八转,到了歇息之处,借着火光映照,梁萧认出那人,大吃一惊,敢情那女子竟是楚婉;楚婉更是骇异,举剑欲刺,却又知不是敌手,一时间进退不能,神色尴尬。 梁萧皱眉道:“怎么是你?”楚婉怒道:“这话理当我来问才是!”这时候阿雪和两个小孩闻声醒来,楚婉转眼望去,忽地双目一亮,扑上前去,拉住赵星、赵呙,喜道:“你们……怎在这里?驸马爷呢?”赵星咕哝道:“姑爹死了。” 楚婉面色一黯,蓦地心生警惕,挡在二人身前,瞪视梁萧。梁萧冷道:“我若有歹意,何必等到现在!”楚婉双颊一红,放下剑,将两个孩子搂在一旁,问东问西。原来她离开常州之后,到了临安,协助二王出逃,但元军势大,一队宋人被冲得七零八落,遁人深山,楚婉躲了半日,终被元军搜到。 梁萧心知元军迟早搜来这里,当即熄了篝火,自去要隘处布设木石机关。楚婉防范梁萧,一夜中握剑守着二王,寸步不移。但她连场苦战,疲倦异常,到得卯时,竟打了个吨儿。迷糊睡了一阵,隐约听得笑声,睁眼一看,却见梁萧用草茎编了个玲珑剔透的金花雀儿,正逗二小玩耍。 楚婉惊骇欲绝,一跃而起,举剑叱道:“滚开!”梁萧闻声退丁半步,赵呙最是胆小,见楚婉凶狠模样,顿时扑入梁萧怀里,哭道:“叔叔……”楚婉更惊,忙道:“千岁,你……你快让开,他不是好人!”赵呙瞪圆乌溜溜的大眼,望了望梁萧,说道:“叔叔……怎么……不是好人?”楚婉气得顿足,正要喝骂,梁萧摆手道:“别在孩子面前说这些,我有事求你!” 楚婉冷笑道:“你这么大本事,还用求人么?哼,你又有什么诡计?”她素知梁萧狡黠,认定他必有阴谋。梁萧也懒得分辩,道:“我查探了一下,不远处有个峡谷,你带这两个小孩,过去躲避!” 楚婉惊疑不定,道:“干吗要我去?”梁萧道:“搜山兵马太多,无论怎么躲避,都难免被寻着。我惟有设法引开搜兵。我妹子阿雪生性糊涂,当不得大事!你带她和二王躲藏两日,待元军退去,立时赶往这个地方!”在地上画出地图,道,“这里叫做天机宫,你只需找到宫主花清渊,告诉我的名字,他一定会收留你们。” 楚婉见他神色恳挚,不似作伪,不由支吾道:“你……你有什么诡计?”梁萧略一苦笑,找来阿雪,同样交代一遍。阿雪一听,急道:“哥哥,我与你一起!”梁萧笑道:“你放心,我晚上几天,自到天机宫与你会合!”说罢将铉元剑解给她,道:“这个给你。”阿雪接过,眉眼通红,低头不语。 梁萧硬起心肠,指明峡谷方位,督促四人前往。阿雪落在最后,一步一挨,频频回头,眼中尽是不舍之意。楚婉望了梁萧一眼,神色迷惑,身边的赵呙奇道:“叔叔不来么?”楚婉叹口气,将他抱在怀里,转身去了。 梁萧目送众人消失在峡谷深处,牵了马匹,奔上隘口旁的高冈,冈顶树木尽皆弯曲,上有大石尖木,下有粗韧藤蔓,一排一排,设成机关。梁萧取出一浑脱马奶酒,大口畅饮。极远处,草木瑟瑟,传来蒙古 语的呼叫声。 片刻工夫,浑脱见底,梁萧酒意也涌上来,平躺在地,蓄养精神,心忖道:“一日之前,我为大元平章, 横扫三吴,谁想今日却要与同袍刀兵相向。”他抬眼仰望晴空,不觉一呆,只见朵朵白云聚集一处,依稀 结成一张人脸。乍眼一瞧,竟似极了梁文靖的模样。梁萧只觉心头颤抖:“莫非爹爹天上有知,也在瞧着我么?”霎时间,他胸中热血滚烫如火,当下坐起身来,举目一瞧,只见一队元军手持枪矛,逼近山冈。 梁萧蓦地拍地跃起,纵声长笑。那些元人听得笑声,还未抬头,嗖嗖两支羽箭飞来,当头两人踉跄惨叫,扑倒在地。 众人措手不及,被梁萧引弓发矢,又杀七人,剩下士卒向后退却。梁萧也不追赶,任其逃遁。不到一柱香工夫,只见四面林中人头乱动,千百士卒大喊大叫,持着盾牌向山冈涌来。 梁萧隐忍不发,待其攀登至半,挥刀斩断藤蔓,只听轰隆声响,大石尖木势若雷霆,滚滚落下。元军措手不及,一时间鲜血四进,惨呼大作。机关放完后,元军土卒死伤百计,剩下人退到山下,乱糟糟挤成一团。 梁萧不待对方重振旗鼓,翻身上马,飞驰而出。他算好路径,东南面树木稀少,山路子坦,正是用武之地,当下驰马弯弓,势若山洪泻下。 众军抵敌不住,眼睁睁看他冲透重围,穿过一座山谷,沿着山道,驰往山外。众军怒不可遏,各自拉来马匹,围追堵截。梁萧奋起神威,箭不虚发,所到之处,死尸遍地。脱欢闻报大怒,召集部众,上马弯弓,亡命追逼。 梁萧杀至山外,所携十袋箭耗尽,三张强弓弦断身折,不堪再使,当下掉马杀回,长矛摇动,刺死五名追兵,夺下弓箭,驰人众军之间,弯弓如月,左右连发,一直冲至领头将官面前。那人惊骇欲绝,举枪欲迎,梁萧伸手攥住,迎面一矛,将他刺于马下。梁萧顺手扔掉长矛,舞开花枪,一朵枪花满阵飞舞,所到之处,或兵或将,纷纷落马。 双方时分时合,杀出五十余里。元军士卒越来越多,四面八方涌来。梁萧故伎重施,抢过两匹战马,反身蹈阵,直逼一名千夫长,欲先杀大将,再冲乱其军,正抖枪欲刺,却听那人脱口惊叫道:“平章大人!”梁萧花枪一凝,认出此人是自己一名部下。那人张口结舌,眼中惊骇欲绝,梁萧见他神情,心头一软,笑道:“去吧!告诉脱欢,我梁萧反啦。”反手一枪,将他扫落在地,左冲右突,再度驰出阵外,且战且走。 战不多时,遥见脱欢帅旗徐徐而来,众军齐声喝道:“活捉反贼梁萧!”梁萧心知那千夫长话已传到,不由哈哈笑道:“活的没有,死的要么?”倏地调转马头,破阵而人,劈波斩浪般直逼帅旗。众军见他骁勇至斯,齐声呼叫,纷纷后撤,拱卫脱欢。岂料梁萧本是虚张声势,趁其溃乱后退,夺下一匹骏马,望东南斜驰。 杀到午时,梁萧忽觉马匹一顿,中箭软倒。他弃了马,奔上一座小丘,但见元骑四来,喝叫声此起彼伏,他举起强弓,竟是拉之不开,不觉苦笑,举首四顾,但见峰峦挺秀,林蔼苍茫,忖道:“此处风光秀冶,景致佳妙,老子今日埋骨于此,却是不枉了!”想着放声大笑,众军闻声,四面拥至,但见梁萧矗立山头,神威凛凛,一时竟是无人敢上。 正当此时,数声长啸传来,与梁萧笑声呼应,远远望去,忽忽五骑自北面驰来,元军阵势未定,顿被冲散。 梁萧心头诧异,举目看去,心头大惊,敢情来得竟是中条五宝。只看五人抛开马匹,左一穿,右一纵,让过箭枝,一溜烟蹿上丘顶。胡老一老远嚷道:“老大,你要当反贼么?这么好玩的事,怎也不让老子晓得?”其他四人点头笑道:“胡老一说得极是!” 梁萧怒道:“好玩个屁!谁让你们来凑趣?”胡老万笑道:“李庭不让老子说!”梁萧听得这话,便知必是李庭得知消息,自己不敢出头,便怂恿五人前来相助,一时心头说不出是何滋味,破口骂道:“要你五个混蛋多事!”他本想战死此地,一了百了,但知五宝虽是乱七八糟,却极有情义,既然来了,绝无抛下自己之理,只得打消念头,枪指南方,喝道:“好,冲他妈的!”振奋精神,冲杀在前。 中条五宝从来无事还要生非,既有如此热闹,岂有不喜之理,闻言大笑,纷纷嚷道:“对,冲他妈的!” 各持兵刃,跟在梁萧身后,杀人敌阵,齐心协力,抢下数匹战马,再度杀出重围。 转战半个时辰,六人暂且抛下追兵,奔入一个林子。梁萧侧耳聆听马蹄声响,觉出身后人马又多了一倍,心道:“这回惊动三军,只怕伯颜也来了,嘿,比起老子,那姓赵的小娃儿算什么?”想着计谋得逞,忍不住放声大笑。 胡老十诧道:“老大,你高兴个啥……”话未说完,咳嗽不已,梁萧目光扫去,只见中条五宝无不挂彩,他们武功虽高,却终究未经战阵,难以应付硬弓劲箭,当下笑道:“老子厮杀半天,突然有些尿急,想要嘘嘘一回!”胡老百悻悻道:“嘘嘘也值得高兴?”梁萧笑道:“老子嘘得又高又远,天下第一,想到你们拍马都及不上,老子自然高兴至极!”中条五宝齐声怒喝:“放屁放屁!前来比过!” 五人不知轻重,又极好胜,不顾追兵在后,纷纷跳下马来,拉掉裤子,站成一排。梁萧佯装解带,慢腾腾转到五人身后。五人兴致盎然,比斗正欢。胡老千看着尿迹远近,喜道:“说到嘘尿,谁能及得上老子……”话未说完,倏地背心一麻,顿时软倒,目光所及,其他四个兄弟也尽倒地,猛然醒悟过来,骂道:“老大,你暗算伤人,不算数,不算数……” 梁萧不待他们骂完,拍中五人哑穴,扔到树上浓阴处,翻身上马,放出五匹战马开路,提枪杀出树林,大喝道:“梁萧在此!”声如雷霆。元军正在林外,不敢轻入,见状纷纷迎上围堵。梁萧挽弓长呼,单骑陷阵,向西突出数里,只觉气促神虚,不禁伏在马上,连连喘息。正当此时,忽听前方马蹄声响,百余骑飞奔而至,梁萧哈哈大笑,正要举枪迎上,那支人马突生纷乱,举目望去,只见一骑人马挥舞长剑,冲人阵中,与众骑兵杀作一团。 梁萧惊讶至极,心道:“除了中条五宝,还有谁来?”定睛一看,惊得几乎掉下马来,那人绣衣倭髻,不是阿雪是谁。想是苦斗已久,她浑身是血,殷透绣衣,只一霎,又中两箭,坐在马上摇摇欲坠。梁萧心胆俱裂,长枪乱抖,冲人阵中,抢到阿雪马前,将她揽人怀中,然后反手一枪,刺死领头大将,透阵而出。一时间,身后箭出如雨,不出十丈路程,梁萧马匹中箭,将他颠了下来。 梁萧本已疲惫万分,此时不知为何又生出无穷气力,翻身落地,驰足狂奔。众军死伤惨重,眼红如血,眼见对头失了马,嗷嗷如群狼乱嚎,不防梁萧突地转身,遁人道旁树林,众军战马跑发了性,勒控不住,被树枝挂着,前推后拥,跌作一团。 天光透梢而过,稀微暗淡,前方哗哗有声,似有流水。梁萧狂奔不休,脸上被荆棘树枝挂出道道伤痕,也是浑然不觉。奔出一程,倏尔眼前一亮,敢情林子到了尽头。放眼望处,一条江水襟山连海,甚是阔远,原来追逐半日,竟已到了钱塘江畔。 梁萧浑身虚脱,跪倒地上,方要挣起,忽听阿雪道:“哥哥……”气息微弱至极。梁萧低头看去,只见她俏脸煞白,血迹斑斑,眼中却满是笑意,颈项中箭处鲜血长流,堵之不住,一时间心痛已极,骂道:“笨 丫头……”手忙脚乱,给她裹伤。阿雪眼神迷蒙,轻轻叹道:“阿雪是笨……本事又小……帮不了哥哥……但今生遇上哥哥……阿雪好……好欢喜……”鲜血如泉水般涌出,目中神光淡了下去,梁萧聚起内力,透人她“命门”穴,含泪道:“我骂错你啦,阿雪,笨的是我,我早该知道你会来……” 阿雪苍白纤细的手指掠过梁萧眼角,为他拭去泪水,轻轻笑道:“其实……阿雪……也不想死的……”梁萧心如刀绞,紧紧搂住她,摇头道:“胡说八道,你怎么会死……我不许你死……”他面对千军万马,也能谈笑自若,但此时此刻,眼泪却如决堤一般,沾湿衣裳。 此时天空越发黯然,层云叠起,如苍色大纸上泼了一团浓墨。狂风疏一阵、紧一阵地吹着,拂过江边野草,簌簌有声,蓦然间,一个炸雷在二人头顶响起,苍莽大地为之动摇。 阿雪听得雷声,灵台倏清,只觉三魂七魄正被狂风一丝丝带走,眼眶一湿,竭力举手抚着梁萧鬓角,叹道:“阿雪死了本也不打紧的,可……却放不下心。你……你总不知怜惜自己,阿雪不在啦,谁会担心你呢,一”她喃喃说着,泪水却如断线的珍珠,一行行落下来,“人都说哥哥厉害,其实……只有阿雪明白,哥哥就像一团火,会烧着别人……也……也会烧着自己……”不知为何,她脑子此时竟清楚无比,平日里决然想不到、说不出的话全都涌了上来,“哥哥像一团火……而……阿雪么……就像一只扑火的小 蛾子……”她美目中忽地闪过一丝异彩,用尽气力,抱住梁萧的胳膊,喃喃道:“喜欢……哥哥……好……喜……欢……”语声低沉了下去,化作一缕游丝。 钱塘江水呜呜咽咽,向东流去,一只水鸟哀声呜叫着,掠过江面,向西方飞去;梁萧的心也似随着怀中的身子一般渐渐冷了下去。天空中,一道道闪电在浓云中撕裂翻滚,欲出不能,巨雷一个接着一个响起,盖住成百上千的蹄声。人马在梁萧身后聚集,也如半空云层,越积越厚,越来越沉。忽然间,一道电光曲曲折折,如火蛇般蹿过天穹,映出箭链的精芒,照出梁萧如斧劈般的黑影。 一名百夫长大着胆子,钢刀抡出,劈向梁萧背脊。数百军土齐声助威,咆哮嘶吼,哄然作响。忽然间,电光闪过,那百夫长厉声惨叫,跌出五丈之遥,扭了数下,再不动弹。吼声戛然而止,偌大江岸,倏地 静了下来。 雷声越发紧了,黄豆大小的雨珠裹着狂风,迎面扑来,凉浸浸透入骨髓。梁萧打了个寒战,抬头望天,脸上冷冰冰的,也不知是泪是雨,这时间,忽听身后一声大喝,无数脚步声杂沓而来,梁萧低眉垂目,凝视阿雪,眼中满是悲痛之色,伸手拂起她的鬓发,柔声道:“好妹子,你先走一步,我随后便来!”双臂一振,阿雪顿时落人江中,浪涛卷起,瞬息间将她吞没。 电光一闪,一支长矛如风刺来。梁萧身形微侧,握住矛柄,反肘疾送,那人口吐鲜血,飞落两丈。梁萧身子一转,剑光进出,一时间,黑影憧憧,鲜血飞溅,梁萧左冲右突,状若疯虎。众军士见此威势,心惊万分,正要放箭,忽听数声长啸,遥遥传来,一个悠悠忽忽的声音叫道:“大王有令,活捉此人!” 众人觑眼望去,只见一彪人马飞驰而来,马未驰近,三道人影离鞍纵出,足不点地般飞奔过来,当先一人尖声喝道:“让开!”双手此起彼落,抓住众军士两边掷出。梁萧双眉一挑,冷笑道:“火真人,既来送死,何必着急?”火真人怒哼一声,若灵揉纵出,运剑飞刺。梁萧身形拔起,反手出剑,刺向他肩膊。火 真人竖剑挡住,两剑相交,火花四溅。火真人剑锋一圈,斜刺梁萧手腕。梁萧斜纵而起,长剑横削。一时只看二人辗转腾挪,剑锋吞吐,三个回合不到,忽地血花四溅,火真人身形微挫,蹭蹭蹭连退三步,一股血线顺臂淌下,他双眼大张,满是不信之色。 梁萧喝道:“下一个!”长剑一圈,刺向哈里斯。哈里斯方才赶到,看得剑来,舞起弯刀转身斜劈。梁萧招式未足,身形横移,剑锋自下撩起。哈里斯匆忙后退,梁萧形如鬼魅,转到他身侧,连出三剑,哈里斯只得再退,梁萧抢得先手,招招抢攻,刺出十余剑,哈里斯竟未还得一招,惟有左跳右蹿,哇哇怒叫。 火真人不料梁萧武功精进如斯,轻敌惨败,好生懊恼。初见哈里斯势迫,甚是幸灾乐祸,但瞧到后来,也不觉心头发毛,起了同仇敌汽之心,剑交左手,刺向梁萧肩臂,梁萧回剑格挡。哈里斯缓过气来,与火真人蹿高伏低,左右夹击。 众军士本当二人与梁萧单打独斗,哪知一眨眼工夫,竟成以二敌一之势,一时嘘声大作。那二人面皮发烫,但想胜负第一,其他俱是末节,只要生擒住此人,自是无人再有闲话,当下各自老着脸皮,奋力抢攻。 梁萧全神施展“归藏剑”,一把剑鬼神莫测,哈里斯、火真人渐觉不支。阿滩本是冷眼旁观,见此情形,暗忖二人若输,自己一人,绝非其敌,当即撤掉袈装,掣出金刚圈,疾纵而上。梁萧叫道:“来得好!” 长剑一圈,将他也接下,一时间,只看四条人影在风雨之中如飞蓬相逐,乍起乍落,金光银芒明灭不定,与天上电光交相辉映。 火真人早已受伤,激斗已久,气血流失,出招渐渐缓慢。梁萧觑得真切,忽地刺他面门。火真人匆忙低头,紫金冠滚落在地,心头一慌。忽听梁萧喝道:“去吧。”一脚飞出,弹在他小腹之上,火真人鲜血狂喷,身子腾起一丈多高,头下脚上,重重栽落。 又斗数合,人影闪动中,忽见电光一现,哈里斯一声怒吼,腰腿间多了一道半尺长的口子,白肉翻卷,惨不忍睹。哈里斯痛得暴跃三尺,腾地坐下,捂着伤口,面肌抽搐不已。阿滩心惊胆寒,金刚圈当空舞起,硕大的身躯疾扑梁萧身侧。梁萧身子一矮,回剑疾刺,阿滩看得分明,金刚圈倏地套住剑身,反手猛绞,梁萧长剑顿然脱手,阿滩心中大喜:“你没了宝剑还能怎样?”他一心只放在梁萧剑上,却不防梁萧左掌飞出,正中他胸口。 阿滩如遭千斤重锤,跌出两丈之遥,跌倒在地,只觉五内如焚,却又心中不甘,双手一撑,颤巍巍又站了起来。就当此时,一声炸雷当空响起,阿滩身子剧震,突地一口血箭夺口而出,牛眼圆瞪,砰然倒地。 梁萧连败三名高手,只觉眼目晕眩,但阿雪一去,他生念全无,只求堂堂一死,当下双手按腰,目光扫过众人,扬声喝道:“蒙古人就没有好汉了吗?”喝叫和着雷声滚滚传出,数千兵马一时寂然。 便在此时,忽听有人沉声叫道:“谁道蒙古人没得好汉?”这声音来得极远,却丝毫不被雷声盖住,叫声落地,方才听得马蹄声响,只见北面一彪人马疾驰而来,伯颜一马当先,威风凛凛,身后依次是脱欢、贺陀罗、土土哈、李庭、囊古歹,敢情元军诸将大都前来。 伯颜马蹄所至,众军让出一条路来。伯颜在梁萧三丈外勒住马匹,额上青筋根根凸起,瞪着梁萧,一言不发。脱欢见手下三名高手无不重伤,自觉颜面尽失,挥手叫道:“射死他!”贺陀罗一摆手,朗笑道:“何必浪费箭只。”望了哈里斯一眼,翻身下马,一对蓝眼珠直勾勾地盯着梁萧,笑吟吟地道,“请教平章大人高招!” 伯颜怒哼一声,冷声道:“他问蒙古有无好汉,与你色目人有什么相干?”贺陀罗眼中怒色一闪而过,忽地打个哈哈,退到一旁。伯颜鞭指梁萧,高声道:“我与你单打独斗,叫你不得小觑我蒙古好汉!”众将大惊,正要说话,伯颜厉声道:“不必多说。”将披风一扯,丢于马下,喝道:“给他骏马长弓!” 土土哈不待他人动手,翻身下马,将马牵到梁萧面前,大声道:“我的马给你!’,众人都惊。脱欢怒道:‘土土哈,你也反了吗?”土土哈也不作声,退到一旁。李庭上前一步,将手中长枪双手捧上,道:“我的枪给你!”囊古歹也上前,解下强弓,慨然道:“梁萧,我的弓箭!”脱欢惊怒无比,向伯颜嚷道:“反了,反了!”伯颜摇头叹道:“我蒙古人以信义治天下,我能叫他们不讲义气吗?”脱欢一呆,无言以对。 梁萧见自己穷途末路,三人仍然不失义气,不由叹了口气,接过弓箭长枪,持枪划地,朗声道:“我与你三人划地绝交,从此之后,再无瓜葛!”土土哈三人知他如此说话,是怕牵连自己,想起往日情义,一个个难以自己,向梁萧拜倒,失声痛哭。 梁萧再也不看三人一眼,转身跨上战马,蓦地举起长枪,仰天长啸,啸声中尽是悲壮之气。诸军热血尽沸,纷纷力挽缰绳,战马人立,无数马蹄瞬间落地,如千百面战鼓齐齐鸣响。此时间,空中雨声大作,一场大雨终于落了下来。 梁萧吐出胸中郁愤,缰绳一振,冲向伯颜。伯颜纵马斜走,巨弓弦响,一支狼牙箭穿雨而来,梁萧举枪一磕,虎口生痛,长枪几欲脱手,须知伯颜号称蒙古第一神箭,二十年威名绝非幸致。伯颜嗖嗖两箭,霎息又至,梁萧身子一伏,长枪疾扫,一箭钉在长枪的白蜡杆上,一箭则掠顶而过,劲风所至,带得梁萧发髻乱飞。 眨眼工夫,两马逼近,伯颜丢开弓箭,提起斩马刀。梁萧枪花一抖,迎面刺出,伯颜横刀格住,乍见梁萧伸手急拧,咔然声响,长枪自枪缨处断成两截。伯颜只防他枪法灵动,未料如此奇招,不由心头一凛。只见梁萧左手以断柄做棍,卸开斩马刀,右手枪尖当作匕首,璞地插人他座下马眼。那马剧痛入脑,纵蹄悲鸣,将伯颜颠了下来。伯颜身手奇快,落马之际,长刀如风扫出,梁萧三条马腿齐根而断,只看水花四溅,两人不分先后,坠人泥泞之中。 伯颜翻身跃起,尚未举刀,梁萧着地一翻,双脚踏上刀身,双手左劈右刺,踩着刀身直逼过来。伯颜无奈放刀后退,梁萧纵身进逼,左手杆棒如腾蛟起凤,右手枪尖似怪蛇弄影,长短互应,虚实相生。伯颜情急之间,抓起那张五尺巨弓,当作单刀,呼呼呼抡将开来。这一轮变化突兀横生,只瞧得众人张口结舌,心中均想:“敢情花枪铁弓还有如许用法!” 雷霆更响,白雨如长练泻地,越下越大。场中二人脚踏泥水,时相进退。激斗半晌,伯颜巨弓越使越顺,刀法之外,别生妙用,不时横批竖挂,以弓弦来夺梁萧兵刃。梁萧觑他弓来,身子忽矮,左腿着地扫出,一蓬雨水扑向伯颜。伯颜眼前一迷,梁萧杆棒疾吐,刺他印堂,伯颜弓弦反挂,将杆棒绞住,两人同时用劲,将那强弓拉得犹如满月。 梁萧左臂急挥,掷出枪尖,伯颜侧身让过,哪知梁萧这一掷本是诈术,迫他将颈项送到杆棒端头,此时弓弦早巳引满,白蜡杆棒如劲矢射出。伯颜应变奇速,巨弓撒手,一低头,白蜡杆从额边擦过。如此一来,二人兵刃均失,双双掌落腿起,徒手相搏。 贺陀罗瞧到此时,也不觉暗暗点头:“这两人武功虽非绝顶,但变化委实无穷!”正自思忖,场上二人身法陡变,伯颜身如鬼魅,似进似退,欲拒还迎,双掌走向奇特,上下难辨,左右不分;梁萧则东走西顾,掌势凝而不发,只是绕行。只见二人相距数尺,越行越快,便如两道疾风,转了二十多个圈子,却没交上一招。 脱欢忍不住问道:“贺先生,你说胜负如何?”此时雨如瓢泼,四名亲兵用长矛在他头顶支起一副恺甲,仍不济事。贺陀罗摇头道:“‘大逆诛心掌’遇上了‘三才归元掌’,胜负之数难说得很。” 脱欢不解道:“先生不妨说明一些!”贺陀罗道:“丞相所用掌法乃是萧千绝所创的‘大逆诛心掌’,你看他这掌铁定向左,他落掌之时,偏偏在右;你看他向右,他却给你左边一下;本来向上,偏又向下,明明后退,却能化为前进;总之大逆之意,就是进退攻守,处处违反常理。诛心么,则是让人捉摸不透、心神错乱之意。” 脱欢失笑道:“这不就是骗人么?”贺陀罗笑道:“大王英明,这功夫的诀窍就在‘诛心’二字,若能骗得对手心慌意乱,哪有不胜的道理?所以说,这路武功堪称天下第一等的骗人功夫,本是萧千绝创来对付‘三才归元掌’的。” 脱欢奇道:“‘三才归元掌’?”贺陀罗道:“‘三才归元掌’便是梁萧的掌法,要旨在审敌虚实,练到绝顶处,破敌犹如汉人所说的‘疱丁解牛’,以神御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批大邵导大宾,闭眼也能伤敌,堪称是天下一等一的对敌功夫。” 脱欢似懂非懂,又问道:“但他二人始终不见交手,却是为何?”贺陀罗笑道:“骗人功夫遇上了审敌功夫,一个千方百计骗人人彀;另一个却处处审敌虚实,若五十足把握,断不轻发。” 脱欢点头道:“本王知道了,只要伯颜骗过梁萧,他便胜了。”贺陀罗摇头道:“这小子哪有这么好欺?方才丞相设了无数套子,这小贼就是不上当,嘿,他二人不交手则已,一旦交手,立判生死!” 他有心卖弄,一字一句穿透风雨,两人听在耳中,均是暗惊。又如旋风般再转三合,梁萧蓦地捕捉到一丝破绽,身子扑跌而出,一招“三才归元”射向伯颜胸口。伯颜破绽微露,便已自知,双掌陡合,横在胸前。“砰”的一声,二人全力对了一掌,激得雨水四射,状若无数细小飞箭。梁萧飞出两丈,重重跌下,溅起数尺泥水。伯颜晃了晃,拿桩站定,双掌颤抖,气血似欲破胸而出。 此时雷声隆隆,自东滚来。梁萧奋力挣扎数下,竟难站起,鲜血混合雨水,顺着他的口角流出。要知论及武功,他本逊伯颜一筹,何况此前血战半日,早已神虚力竭,只仗一腔血勇、诸般巧变,方才挨到此时,对罢这掌,实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 贺陀罗见状,哈哈笑道:“梁萧。你认不认输?”梁萧怒哼一声,双手一撑,竟又踉跄站了起来。伯颜盯着他,张口说了几句话,但东方雷声更响,如山岳崩塌,震得人耳生痛,将他的说话声一时盖住。 梁萧好容易挺直腰脊,望着滔滔江水,只觉浑身纵是疼痛欲裂,也不及心中之痛万一,一时间眼泪混着雨水滑落,冷了又热,热了又冷。伯颜神色阴鸷,忽地紧握双拳,一步一步走了过来,步子又慢又沉,仿佛踏在众人心上。此时间,军阵中忽地纷乱起来,许多军土手指东方,骇然大呼,伯颜忍不住转眼望去,却见一排江水银山雪壁般压来。刹那间,他的心中念头一闪而没:“钱塘江潮!” 只见那潮头来得奇快,势若奔马,披扬流洒,遇着死,当着坏,元军士卒虽久经战争,却未见过此等怪事,一时惊骇失措,后退不及,纷纷被卷人泼天狂涛之中。就在伯颜愣神之时,梁萧聚起残存气力,疾扑过来,伯颜伸掌格住,未及发力,潮水汹涌扫过,将二人一时吞没。 脱欢等人离岸较远,见势纵马狂奔,待得潮头西去,方才惊魂甫定,举目回望。却见扛边人影俱无,待要奔近察探,忽听一声长啸,伯颜翻身跃上江岸。脱欢一怔,眉宇间露出失望之色,哼声道:“梁萧呢?”伯颜摇头道:“我抱住江边一块石头,方才幸免,梁萧么……”他瞧了江水一眼,欲言又止。土土哈等三人胸中大恸,伏在江边,放声痛哭。脱欢冷笑道:“伯颜丞相,梁萧是你的部将,你御下不严,本王在圣上面前,难免要据实以告,到时候伤了和气,丞相莫怪。” 伯颜目光扫过他脸上,冷冷道:“梁萧任性妄为,自取败亡,我用人不当,自当向圣上请罪,但西巡之事刻不容缓,土土哈,李庭!”土土哈二人应声上前,伯颜沉声道:“你二人代梁萧之职,率军北上!”土土哈浑身一震,与李庭同声应命。脱欢脸色陡变,重重哼了一声,率领一众属下,一阵风拍马去了。 伯颜望着天,长长吐了口气,过得许久,方才转眼瞧了钱塘江一眼,然后回身上马,向北而去,众军随后跟上,一时间,只闻蹄声远去,潮声渐稀,钱塘江畔又重归岑寂。 第六章 无法无相 小雨淅淅沥沥,如一串串断了线的珠子,渐落渐小。东方吐出蔚然霞光,山峦如洗,清新妩媚。三两农夫吃过早饭,牵牛出来,彼此说些笑话。来到田边,却见前方走来一人,披头散发,浑身裹满泥浆,褐乎乎的一片,还沾着几片草叶儿,乱发间一对眸子呆滞无神,定定望着众人。 一名干瘦农夫吐了口痰,骂道:“又来一个臭要饭的。”旁边一个矮壮村汉接口道:“北边人成群过来,真是造孽。”身旁高个子恨声道:“昨天地保又来说,鞑子还要征粮。他妈的,老子就指望撑死这群狗娘养的!” 众人七嘴八舌正说话,忽见邋遢汉子向前一扑,抱住那头枯牛的脖子,号陶大哭道:“不要死,不要死!”那枯牛受惊,伸角一顶,不料那人足下浑似生了根,纹丝不动,瞳目喝道:“好啊,你来,你打不倒我,我不怕你!” 三个农夫见此情形,大觉惊惧,矮壮汉子叫道:“哎呀,是个疯子!” 那头牛被疯汉箍住脖子,哞哞大叫,伸角挣扎,口中吐出白沫。那人足下陷入泥中尺许,始终不挪一步,只是叫道:“你打不倒我!我不怕你……” 三个农夫见状,一齐来扳他手臂。他们未及奔近,那人突发一声大喝,双臂使力,将那头牛拧翻在地,拍手大笑。 此时村中农夫纷纷出来,见此情形,大呼小叫,举起锄头围打。那人手臂乱扫,众人虎口流血、锄头乱飞,纷纷惊骇逃开。那人舞手叫道:“不要跑!”赶上众人,左一挥,右一拨,一众村汉尽成滚地葫芦。 那人叉着腰,哈哈哈纵声长笑,忽见几个村妇闻声赶来,两眼一瞪,厉喝道:“你们都来,我也不怕!” 身子一晃,便到人前。几个村妇见他恶形恶状,动若鬼魅,顿时失声惊叫。那人听到女子尖叫,身形一震,转身抱住个年轻村妇,悲声叫道:“阿雪,阿雪……” 这疯汉正是梁萧。他此时心智失常,所闻所见无不异于常人。那村女被他当作阿雪,死死搂住,惊得浑身冰冷,几乎昏了过去,好容易缓过气来,听他哭得凄惨无比,惊惧之余,又生感动,一撇嘴,也哭了起来。 忽地人群中灰影一闪,抢到梁萧身前,出手如风,拍在梁萧肩上。梁萧双臂剧震,把持不住,只得放开那女子,陡然眼透凶光,叫道:“你是谁?”那人笑道:“女娃儿也欺负?老子打你耳刮子!”他说打便打,左右开弓,打了梁萧两记耳光。 梁萧心智虽失,武功尚余七成,哪知那人手来,竟然躲闪不开,脸上便似开了个酱油铺,转了两个整圆,“哇”的一声,呕出一口紫黑血痰。不待他站稳,那人纵身再上,一掌打在他胸颈之间,将他打了个筋斗,掌力牵动“中府”、“云门”二穴。梁萧摔在地上,喉间“咯咯”连声,又吐出一大口血痰,胸间郁结之气陡地舒张,但脑里仍觉迷糊,方要翻身站起,那人已然抢到,一拳轰在他口鼻之间。这处乃“人中”所在,又称水沟,是沟通手阳明大肠经和督脉的大穴。 梁萧只觉一阵剧痛自“人中”而起,如蛛网般在脸上蔓延开来,脑子倏忽一清,目光扫处,暗自惊诧:“这是哪里?”他不及细思,那人已手如鸟爪,拿向他心口。梁萧躲闪不及,顿被抓住“中极穴”,浑身软麻。 那人笑道:“认不认输?”这时两人正面相对,粱萧讶道:“疯老头,是你?”敢情这人正是搅乱元军大营的古怪老者,他吃了贺陀罗一掌,受伤逃出元营,觅地修养,伤愈后跟着逃难宋人来到这座村子。 疯老头脑筋不大清楚,凡事过后便忘,此时已记不得梁萧,听他一叫,诧道:“你认得我?”脸一沉,又道,“认不认输?” 梁萧被他两眼瞪着,刹那间,前事历历闪过心头,直想到被江潮打落水中,似乎撞到某物,头脑一沉,后事如何,便无知觉了……想着想着,不觉满心酸楚,再无丝毫争雄斗胜之念,叹道:“老爷子,我认输了,你放手吧!”那怪老人心满意足,放了他,拍手大笑。 梁萧回望远山旷野,寻思道:“为何阿雪死了,我却活着?莫非老天爷还没将人折磨够么?”他也非一意孤行之辈,历劫尚存,也就断了死念,长叹一口气,转身欲去,不料怪老头一伸手,又拿住他背心“灵台穴”。梁萧本就郁愤,忍不住怒道:“还要做什么?”怪老头笑道:“你天天陪我打架,才叫好玩!”似乎忽觉找到一个极好玩的物事,喜不自禁。 梁萧意兴阑珊,无心陪他胡闹,便道:“既然如此,你不放手,我怎么跟你打?”怪老头一愣,笑道:“是极!是极!”依言放手。 梁萧一得自由,便使出浑身气力,发足狂奔,奔出六七里路程,方才停下,只觉腹中空空,正想觅地吃喝,忽听身后有人嘻嘻笑道:“很好很好,跑得不慢!”梁萧骇了一跳,回头看去,只见怪老头背负着手笑道:“跑啊,怎么不跑了?” 梁萧本就气苦,又被这怪人痴缠,当下坐倒,怒道:“我累了,跑不动了!”怪老头笑道:“跑不动我帮你”一伸手拿向梁萧胳膊。梁萧小臂翻转,伸指点他“曲池”穴。怪老头笑着叫了声好,随手格住,一指吐出,点向梁萧心口。梁萧纵身跃起,踢他腰际。怪老头五指斜拂,劲风所至,梁萧左腿顿然软麻,仅剩一条右腿,奋力点地,向后跃出。 怪老头笑道:“妙妙妙,你是独脚鬼,我是仙人跳!”也蜷起左足,单足跳到梁萧身旁,倏地扣住他手腕。梁萧急要拆解,不料那老头发足狂奔,竟将他如纸莺般拽了起来。 梁萧一条手臂带着百数十斤的身子,被怪老头一扯,几乎折断,惟有使出吃奶的气力,随着此公狂奔。哪知这怪老头这一番奔跑,真如风驰电掣。 梁萧只听耳边风响,眼前景物一晃即过,骇想一生之中从没见过如此脚力。最初三十里,凭怪老头生拖死拽,还能勉力跟上,三十里之后,梁萧便觉两腿发软,但怪老头却势若奔马,其速不减。 梁萧被双膝着地,生生拖出数里,裤子磨穿,皮破血流,心道:“如此下去,定被生生拖死,岂不滑稽!”情急叫道:“老爷子,我跑你不过……跑你不过。” 怪老头虽在狂奔之际,耳力仍然聪灵,听得此言,心怀大畅,放开他的手,笑道:“很好很好,认输就好。”梁萧瘫软如泥,坐倒道:“我又累又饿,自然跑不过你。” 怪老头搔搔头,道:“说得也是。”他忽将梁萧一把抓起,扛过肩头,奔出二里地,只见白花花一片营帐。梁萧识得是元军大营,不由大惊失色:“来到这里,岂不是自投罗网?”但怪老头抓人之时,顺手封了他穴道,梁萧动弹不得,空白着急。 怪老头步履如飞,直奔人营,守营军士见状惊呼,挺矛阻拦。怪老头笑嘻嘻地左一穿,右一钻,让过阻拦,奔过两座营帐,忽地嗅得肉香,快步上前。但见三个士兵有说有笑,正在烧烤一条长大牛腿,火候已足,皮肉焦枯,牛油嵫嵫乱冒。 怪老头如风掠过,将那牛腿顺手抓起。那几名士兵一怔之间,哇哇大叫,各拿兵器扑上。怪老头抓那牛腿在手,但觉灼热异常,不由大叫道:“乖乖不得了,乖乖不得了!”眼看众军士扑到,便将那牛腿骨裹人袖间,呼地抡出。一个大胡子士兵首当其冲,被滚烫热油洒得满脸,顿然生出无数燎泡,不禁长声惨叫。 怪老头大乐,将牛腿当作兵器挥舞,牛油飞溅,所向披靡。他从南门进,北门出,顷刻贯穿十里元营,众军士怒吼震天,纷纷上马追赶,但那老者轻功之强,天下间无双无对,一旦举步,逝如轻烟,矫似惊 龙,约摸一柱香工夫,便将千军万马抛了个踪影全无。 梁萧见他如此威风,心中佩服:“此人轻功超越人力之极,我所骑快马无数,但三十里之内,也没一匹及得上他,恐怕惟有柳莺莺的胭脂宝马,才堪一比!” 他见怪老头东张西望,狂奔不辍,心觉不对,便道,“老爷子,那些人赶不上了,你且放我下来!”怪老头闻声止步,诧道:“咦!我正在找你!你怎么爬到我肩上来啦,不像话,不像话!”身子一抖,将他撂下,解了穴。 梁萧怒道:“分明是你不由分说,扛我上肩,还有脸说我?”怪老头挠头诧道:“是吗?我却忘了!”梁萧冷道:“你爷爷是谁,你忘了没有?”怪老头奇道:“你说我爷爷是谁?”梁萧本想顺口答道:“你爷爷是我”但见老头神色迷惑,不似作伪,心中忽生不忍,撕了块熟牛肉,默默塞进嘴里。怪老头见状,也跟着吃肉。 梁萧吃得半饱,走到一条溪边喝水,回头望去,却见怪老头也到溪边,逗弄一只花斑大蝶,捉住又放,才放又捉,难得蝶翅脆弱,被他反复折腾,也不曾伤了分毫。 梁萧无计脱身,只得喝了两口水,抹了一把脸,凝望溪中倒影,心神一阵恍惚,隐约见得身侧立着一个圆脸大眼的少女,巧笑盈盈,玉手纤纤,绾着如瀑秀发,对水梳妆。梁萧心头一抖,脱口念道:“阿雪, 阿雪……”说着伸出手去,可手指一触水面,倏忽涟漪荡漾,幻影碎裂,泛成一片水光。 梁萧怔怔望了水面半晌,蓦地伏倒溪边,失声痛哭起来。怪老头见他哭得凄惨,心中大为惊奇,过来抚着他头,哈哈笑道:“乖宝宝,睡觉觉,少哭闹,多睡觉……” 依梁萧霹雳火性,换作平日,必然气恼,但此时心中悲如潮涌,一时间竟忍不住扑入老头怀中,如小孩般哀哀痛哭起来。那怪老头不知为何,竟也任他纵身入怀,毫无防备之心,兀自咕哝道:“……睡觉香,吃糖糖,糖糖甜,捡榆钱……”说话声中,脸上流露慈爱之色。 这一抱一哭,也不知过了多久,梁萧心情渐复,忽觉自己在老头怀里,端的羞愧难当,忽生毒念:“我给他要害一指,便可脱身了。”但转念又想,“他一意劝我,我怎可如此对他!”想罢叹了口气,推开老头,低头不语。 怪老头也不再说话,望着远方,似乎沉思什么,过了一阵,也叹了口气。梁萧奇道:“你叹气做什么?”怪老头皱眉道:“想老婆呢!”梁萧讶道:“你连自己都不记得,还记得老婆?”怪老头双手乱摆,道:“什么都可不记得,但老婆万不能忘,要天天记,时时记,否则便是狼心狗肺、畜生不如。” 梁萧听得这话,叹道:“既然想她,干吗不回家去你?”怪老头摆手道:“不成不成,我要跟人打架!回去了,老婆就不放我出来!”梁萧心想:“他那妻子必是个悍妇,老头儿八成是被她逼疯了。但他即便疯癫,仍顾念妻子,足见爱妻之心。只不过世事难料,男女间一朝别离,或许再无见期,便如我与阿雪,一时分别,再见时已是生死永诀……”他正自惨然,忽见那怪老头咕嘟嘟喝了几口凉水,伏在溪边岩石下,呼呼大睡起来。 梁萧一怔,心道:“如此甚好,趁你睡觉,我这就走人。”他方要起身,又生犹豫,“我这一走不打紧,这老人却昏头昏脑,远离妻子,流浪江湖,忒也可怜了些……”他打量怪老头一阵,又想,“看他情形并非天生糊涂,却似犯了什么病。不如我骗他看完大夫,再走不迟。”想毕静坐调息。 不料那怪老头鼾声越来越响,久而久之,恍若雷鸣,声调起伏,变化多端,竟有摇神动魄之能。梁萧屡被他带岔呼吸,随他鼾声吐纳,心中怪讶,起身细看,却见怪老头睡姿奇特,抱手在胸,身子曲软如蚯蚓,呼吸之间浑身毛发随之起伏,情形煞是诡异。 梁萧不禁恍然:“敢情他睡觉之时也在行功。不得了,练功不分昼夜,岂不胜过他人一倍?”他左右难以定心,便踱步散心,无意间踱至离老头三尺处,忽见老头身子微震,两缕劲风破空袭至。梁萧匆忙闪避,仍被其中一道扫中小腿,一阵酥麻;举目看去,却见怪老头翻了个身,鼾声更响,顿时省悟:“无怪此老梦中练功,也不惧人打扰。但凡人畜逼近,他睡梦中也能出手。嘿,睡觉既能练功,出手打架又有何稀奇?” 他想起元营中那件怪事,不由暗赞:“难怪那些士卒走近他身畔,便被点倒。这劲力来无影,去无踪,委实厉害。”当下远远避开,仰望半空中一轮皎月,心头又浮现出阿雪的影子。伊人一颦一笑,仍是那么清晰,仿佛就在眼前。梁萧心中之痛无以复加,两行泪水默默流下。 正当伤感之际,他忽觉一股真气自体内升起,以前所未有的路子流转,梁萧一惊,心念方起,那道真气又立时消灭。他定神一想,明白过来,敢情他无意间,竟被老头儿的呼噜声带动呼吸。呼吸为内功之本,他二人呼吸之法相应,内力走势竟也渐趋一致。 梁萧生性好奇,遇上如此怪事,忍不住盘膝而坐,摒除杂念,不一时,吐纳又与老头相合,真气像方才一般走了数匝,双腿间渐渐生出无穷无尽的力量,跃跃欲起;再坐片刻,梁萧蓦地忍耐不住,一跃而起,身不由己地狂奔起来。他大惊,心中连叫:“奇怪,奇怪!”欲要止步,却也不能。 一时间,梁萧越跑越快,只觉风声贯耳,呜呜厉响,眼前景物离散,漫天星斗也似当头压来,迫得他双眼胀痛。梁萧只觉丹田真气消耗奇快,奔走不足二十里,便有乏力之感,那双腿却似不在身上,只是交替飞奔,仿佛永无休止。他几度止步未果,不禁恐惧起来:“这般下去,岂不被活活累死么?”但转念又想:“我罪孽深重,万死犹轻。如此死法,却也是上天垂怜了。”想到这里,他心中凄然,再不着意收步,任其所之。 又奔数十里,正觉疲乏难耐之际,忽听身后有人哈哈大笑,梁萧听出是那怪老头的声音,心神微动,便听他道:“好家伙,又想逃么?”梁萧眼前一花,那怪老头已抢到身前,眼看二人便要撞上。怪老头嘻嘻一笑,忽地伸手在梁萧肩头一拨,梁萧身不由己,倏地变了方向,绕着怪老头打圈儿狂奔。怪老头见他怪模怪样,心中大乐,拍手狂笑。笑声中,梁萧也不知奔了几百十圈,渐渐地连那狂笑声也听不见了,两眼倏地一黑,昏了过去。 蒙咙中,只觉一股热流在体内转来转去,梁萧精神略振,抬眼望去,只见怪老头瞪着双眼,神色关切,见他醒来,眼神一暗,又变迷茫。梁萧定了定神,但觉双腿酸痛无比,想起方才之事,不禁苦笑。 怪老头笑眯眯地道:“还跑不跑?”梁萧一惊,忙摆手道:“免了免了。”怪老头笑道:“好啊,既然不跑,咱们来比划比划。”说罢举拳便打,拳到梁萧面门,忽又停住,奇怪道:“你怎不还手。”梁萧没好气道:“我腿酸脚胀,站也站不稳,怎么还手。” 怪老头露出失望之色,背起手,气哼哼走来走去。梁萧见此老片刻不得安静,当真哭笑不得,于是闭目养神。不一会儿,怪老头又将他拍醒,笑嘻嘻地道:“既不打架,咱们来划拳玩儿。”梁萧被他扰得无法休息,心中气恼,冷然道:“划拳有什么好玩?’’怪老头笑道:“好玩得很呢,我出石头,你就出手帕,我出手帕,你就出剪刀……”边说着,双手各出拳掌,来回比划。 梁萧无心与他胡闹,只道:“你年纪老大,还玩这些小孩儿的把戏做什么?”怪老头道:“也好,不玩小孩子的把戏,就陪我打架玩儿。” 梁萧见他说到打架便是两眼放光,不由暗道晦气,两相权衡取其轻,便道:“罢了,还是划拳吧。”怪老头大喜,呼呼喝喝,撸起袖子。两人同时出拳,均是剪刀,再出一拳,均是手帕,第三次出拳,却又同为石头。顷刻间,两人连出十来拳,均是一般无二。梁萧大奇,抬眼偷瞧,却见怪老头一脸促狭,不由微微皱眉。 又划数拳,两人出拳仍是相同,梁萧忍不住道:“慢来,这拳划得古怪,你我出拳始终一同,如何分得出胜负?”怪老头笑道:“我要胜你,容易容易,你要胜我,很难很难。既然胜负早分,大伙儿就随便玩玩。”梁萧狐疑难解,回想在元营中与他交手之时,自己每出一招,怪老头总能原招奉还,不由心头一动,凝视怪老头,慢慢道:“老爷子,莫非你看得透我的心思?”怪老头摇头道:“不对不对,我这叫‘随物赋形,无法无相’。” 梁萧奇道:“什么叫随物赋形,无法无相?”怪老头面露苦恼之色,连连挠头,道:“究竟如何,我也说不出来。”梁萧叹了口气,正自失望。那怪老头却又一整容色,笑道:“我说不出道理,却能打个比方。我就好比水,你就好比装水的瓶子,不管你方的也好,圆的也罢,我总能将你装满。”梁萧听得一愣,方欲细想,但听怪老头已在催他出拳,只得随手应付。 两人折腾了半夜,眼看朝阳初露,梁萧连叫困倦,怪老头方才让他睡了。梁萧睡了一觉,恢复精神,寻了个酒店,张罗些酒肉与怪老头吃了。 吃饱喝足,怪老头又嚷着划拳,梁萧心道:“他既然自比为水,流水随物赋形,变化不拘,我是水桶也好,水瓶也好,不论何种形状的器皿,总会被他充满,若要胜他,除非这器皿大如天地,他便有江海之水,也充之不满,但世上哪有如此广大的器皿。”思索间,两人又划数拳,梁萧心不在焉,忽地手一偏,碰倒身旁酒瓶,当下伸手扶住,刹那间他眼神一亮,忍不住笑起来。 怪老头忙道:“有什么好笑的?”梁萧道:“老爷子,你说你是水,我是装水的瓶子,不管我是方的也好,圆的也罢,你总能将我装满,对不对?”怪老头抚须笑道:“没错没错。” 梁萧拿起酒瓶,在石块上一磕,“当嘟”一声响,壶底破了个窟窿,瓶中残酒流出:“若然瓶底破了呢?”怪老头一呆,望着破酒瓶,连连挠头,蓦地两眼一瞪,哼哼道:“那又怎地,你是个大活人,又不是酒瓶。” 梁萧淡定道:“好,咱们再来划拳。”怪老头眉开眼笑,两人举起手来齐声道:“开。”怪老头右手出个剪刀,梁萧右手出了剪刀,左手却攥成拳头,慢悠悠伸了出来。 怪老头皱眉道:“这是为何?”梁萧笑道:“出石头砸你剪刀啊?”怪老头怒道:“岂有此理?咱们单拳对只手,剪刀对剪刀,你怎能出两手?”梁萧道:“咱们说了划拳,可没说不能双手划拳。”怪老头反驳不得,顿时吹起胡子,怒目瞪圆,在梁萧身上骨碌乱转。 梁萧见势不妙,起身道:“若要打架,出去比划。”怪老头一听大喜,当先跳出酒店,招手道:“快来快来。”梁萧慢吞吞走出酒店,心道:“我这身武功多是学自他人,自身并无创见。现今若要破他:随物赋形,无法无相’。惟有将当前武功破掉,另创新招。” 怪老头见他磨磨蹭蹭,早已不耐,挥拳打来。梁萧尚未想出新招,情急间转身便走,怪老头见他不战而逃,心中大怒。他轻功天下无双,足下一紧,抢到梁萧身后,伸手便抓,梁萧忙展开“十方步”,闪到怪老头身侧,怪老头“咦”了一声,旋风般一转身,伸手再抓。梁萧见他竟不模仿自身步法,心中惊奇,一转念恍然明白一自己当前所有武功,惟有“十方步”全然出乎自创,无怪这怪老头难以模仿,当下只以“十方步”躲闪。怪老头仓促间无法得手,畦哇怒叫不绝。 两人纠缠一时,梁萧越斗越觉吃力,只觉这怪老头出手之迅疾凌厉,生平罕见,避他一招半式,也得用上全力。时候一久,便觉浑身乏力,蓦地身法一滞,终被怪老头一指点倒。怪老头大为欢喜,迫得梁萧出口认输,始才罢手,扯着胡须哈哈大笑。 虽只纠缠数十招,梁萧却似用尽浑身之力,一颗心就要跳出胸腔一般,当下手足并用,挪到一边,剧烈喘息,眼望怪老头手舞足蹈,不由眉头大皱:“人道是拳怕少壮。少壮之人出手又快又狠,为老人所不及。此老年事已高,怎还有这般身手?举手抬足,均令人不及转念。”他思索不透,闭目调息,不想歇了半日,怪老头兴致又起,再迫他动手。 梁萧虽已想出几记新招,可一旦动手全不管用,三十招不到,又被制住,可喜的是此番纵然败北,但所创招数均未被怪老头模仿。 是夜,两人各自就寝,梁萧辗转难眠,苦创新招,但他当前所学武功均为天下第一流的武学,于此之外另创高招,谈何容易,梁萧苦思一夜,也只想出三招掌法、两招腿法,并且均是散手,不成套路。想到五更天上,他方才蒙咙睡去,不料一个时辰不到,又被吵醒。 怪老头睡眠已足,精神奕奕,三招两式便将梁萧逼得束手束脚,无奈之下,梁萧只得认输。怪老头虽然好斗,却有一桩好处,只须对手认输,便只顾欢喜,不再纠缠了。 梁萧虽一时认输,却也被这老者激起好胜之心,一定神,心道:“我划拳能胜,全因破了规矩。当务之急,是破了这打架的规矩,赢得喘息之机。”他目光转处,看到一堆乱石,每块皆有数千斤之重。他灵机一动,起身推动石块。 怪老头见梁萧将石块推得左一堆,右一堆,七零八落,心中奇怪,瞧了一阵,不禁手痒,奔上去问梁萧做什么,但见梁萧闷头不答,他索性撸起袖子,帮着推滚巨石。 不一时,石块各各就位,怪老头抬头一瞧,却见梁萧双眼盯着自己,神色似笑非笑。还没问话,忽见他身形一闪,人影俱无,怪老头不由大吃一惊,叫道:“小子,你怎么不见啦。”边叫边跑,须臾间在乱石间绕了十七八个圈子。 他武功绝顶,灵觉惊人,直感到梁萧便在左近,可无论他轻功如何了得,偏偏捕捉不到他的影子。 一时心中慌乱,只顾狂奔。 奔了约摸大半个时辰,怪老头恼将起来,跺足怒道:“臭小子,不和你捉迷藏了,快滚出来!”他扯着嗓子叫骂一阵,不见人应,端的气急败坏,一屁股坐在地上,拉扯胡须,拉得痛了,叫骂两声,复又再扯,大生闷气。 原来梁萧推动巨石,实是结成一座石阵。怪老头懵懵懂懂,自然参不透其中奥妙,虽觉梁萧并未走远,却想不到梁萧正是借眼前这堆乱石藏身。此时梁萧藏在石后,瞧着怪老头发疯弄癫,不由暗暗好笑,暂且定下心来,凝神想像如何与怪老头动手,如何变招,思索一阵,忽地绕过巨石,笑着招呼道:“老爷子。” 怪老头久不见他,正在发愣,忽见梁萧出现,又惊又喜,叫道:“好小子,看你往哪里逃。”他纵身逼近,伸手便抓。梁萧闪身卸开来爪,呼地还了一掌。怪老头没料短短工夫,梁萧竟有了反击之能,真是不胜之喜,哈哈大笑,变爪为掌,横扣梁萧手臂。顷刻间,两人一进一退,拆了二十来招,梁萧眼看技穷,忽又将身一闪,躲人石阵中苦思对策,直待另有高招,方又现身。 两人断续斗了半日,怪老头想不通石阵古怪,反被梁萧把握主动,欲斗则斗,欲走则走,再不受他掌控。直到夜中,梁萧才出阵谋来饭食,悄悄递到怪老头身边。怪老头久而久之,心中生出执念,认定梁萧无论如何总在附近,绝没走远,加上梁萧来去小心,他又头脑不清,是以见了饭食,也不多想,只顾大吃,吃完便睡,待到梁萧出现,方又与之比斗。 如此这般,两人日夜缠斗。梁萧专心破除旧学,另创新招,浑然忘了身在何处。初时,他尚须设想好诸般变化,才敢动手,到后来渐能随机应变,临阵创变新招。怪老头偶尔虽也能模仿一招两招,但苦于梁萧变招奇巧,两三招之后,便难为继,此老生平执著胜负,恨不能天下人人武功超凡人圣,好当对手,眼看梁萧每出现一次,武功便似有所精进,心中端的欢喜不尽,时间一长,对梁萧隐身石阵之事也不再计较,几次将他制住,也舍不得留在身边,重又将他放回阵中,眼巴巴盼望这年轻人再次出现时,又能厉害几分。梁萧若无进步,他反而百般不喜,大声喝骂,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意。 三月时光晃眼即过,梁萧沉浸于武学,日夜拼斗,每至筋疲力尽,艰辛之处虽说生平未有,却也略可借此排解心中苦闷。偶尔,他出阵采买衣食,隐约得知,这些日子,阿术攻破扬州、泰州,宋将李庭芝以身殉国,宋军精锐至此覆没殆尽,但元廷西北军事也日益吃紧,蒙古诸王与忽必烈打得翻天覆地,元朝大军纷纷北还,宋军残部趁此机会,在各地重振声威,图谋复国,可说天下纷扰,五日无之。梁萧听在耳里,厌倦至极,只想与这来历不明的怪老头如此切磋武学,了却残生。 这一日,两人拆到百招上下,梁萧到底输了一招,当日已斗三场,他精疲力竭,不及躲入石阵,便一头躺倒,呼呼喘气。怪老头与他相交日久,彼此亲近了许多,见状也不为难,自去一边呼喝挥拳,打熬功力。 梁萧喘息半晌,始才回过气来,不想心神一懈,脑海中竟又掠过以前经历的那些惨烈战事。他不由得浑身发抖,闭上双目,竭力按捺心神,好容易将那些金戈铁马从心头抛开,不料脑海又露出那张白嫩圆脸,一双大大的眼睛,正脉脉望着自己,满是凄然不舍之意。 刹那间,他只觉万念俱灰,转眼望去,怪老头手舞足蹈,神采飞扬,半点忧虑也无,不由得深深羡慕起来:“若我也能如他一般,将所有往事忘个干净,该有多好。”虽如此想,却自知要忘掉这些事有如登天,当下又叹一口气,寻思道:“这些天只顾和老头切磋武学,倒忘了他的健忘之疾。我与他相识一场,总不能袖手旁观,让他老大年纪妻离子别,流落江湖。” 他主意已定,便叫过怪老头,连哄带骗,将他骗到一处医家,请大夫诊断。那郎中见二人衣衫槛褛,心中先有八九分不喜,生恐两人白医,迟疑再三,把住怪老头脉搏,沉吟一阵,方道:“气血充盈,百脉俱和,并无任何病兆!”梁萧皱眉道:“您瞧仔细了,他或许患了健忘症”那大夫早巳不耐,一瞪眼道:“健忘也算症么?人老健忘,在所难免。想当年老夫读书,过目不忘,现今看书,一百个字记不得两三个,若这病也能治,我还想请人治呢!” 梁萧心知此人以貌取人,甚是震怒,但他历经劫难,再非往日烈火之性,终究没有发作,只冷笑一声,转身出门,与怪老头又访了几处名医,均是一般口吻,好些的来个不睬不理,凉薄的甚至冷嘲热讽。 怪老头大不耐烦,梁萧也憋了一肚子火气,寻思道:“看来这病非是寻常大夫能医!记得当年在天机宫时,晓霜曾说,恶华佗吴常青住在崂山。吴大先生脾气虽坏,但号称华佗,医术该是好的,俗语道‘死马当作活马医,我拼着受他些闲气,去碰一碰运气也好!” 梁萧当下哄骗怪老头道:“我认识一名绝顶高手,住在崂山,你想不想与他会会?”怪老头一听,精神大振,连声道:“妙极妙极。”也不问究竟,一把拽起梁萧,便往南走。梁萧忙道:“错了,当往北方才是。” 拉过怪老头,向北步行。 走了一里许,怪老头就嫌梁萧太慢。他轻功本高,兴之所至,只在梁萧肘间一托,又拽起他驰足狂奔。梁萧奔跑不过,惟有使出那夜从怪老头鼾声中悟出的吐纳之术。呼吸之间,两腿间顿时生出无穷气力,只想奔跑,再借怪老头拖拽之力,倒也勉强追赶得上。只是一旦如此行功,便非奔至累倒昏厥,不能停止。 如此折腾几回,梁萧渐渐摸出门道,行进间留心怪老头举动,渐渐发觉此老奔跑之时,步法大有讲究,时如鹿奔,时如兔走,时如狸翻,时如鱼跃,身处不同地势,便有相应步法身法。梁萧依法而行,顿觉轻快许多,再揣测怪老头气血运行,呼吸吐纳,依法仿效,又多了几分回气还神的余地,久而久之,再无 气竭之象,不禁暗喜道:“这种吐纳术一旦施展,体内精力非狂奔不能宣泄。但如何宣泄却大有门道,便如横财飞来,良贾自能量入为出,钱中生钱,败家子却只求一时痛快,花光了账;武学之理,大抵如此!” 又想道:“我一旦如此吐纳,势必拔足飞奔,这老爷子梦中尚且如此呼吸,为何却能安睡如故?”他揣摩不透,心知怪老头定是另有秘法,不为外人所知。 两人行色匆匆,这一日,遥见前方大江西去,甚是壮观。梁萧正想寻船渡江,突见怪老头找来根破竹篙儿,嘻嘻哈哈,直奔江水而去。 梁萧惊道:“老爷子,快回来……”话音未落,却见怪老头手掌斜出,掌风如刀,折下一截竹篙,“噢”地掷出,只在那断竹落水之际,身子一晃,跃过三丈之遥,身子斜倾,几乎与江水持平,左脚点在竹上,断竹微沉,顺他去势,又滑出两丈,带起一溜儿白色水迹。 怪老头不待断竹下沉,再折一截,如前法掷出,然后一个筋斗翻出,落江之际,又在三丈之外。如此反复再三,一支竹篙尚未用尽,他已飞渡大江,在对岸叉腰大笑。梁萧瞧得有趣,也寻来一支较长竹篙,学他模样,折竹掷出,飞身跃上,谁知一脚差了数寸,没能踩上竹节,脚下一滑一沉。只听“扑通”一声响,梁萧四脚朝天,早已跌人江中,方知这手脚上的本事,差了一分半分,结果便大不相同,一时间又羞又愧,惟有硬起头皮,老实游过江去。 怪老头见他狼狈模样,早已笑得打跌,梁萧爬上堤岸,怒道:“都怪你肚皮里开花,想出这种馒主意!”怪老头哈哈笑道:“谁叫你自不量力,来学我乘风蹈海?”梁萧心念一动:“这老头怎会说这般雅词?莫不是他这绝世轻功本就叫做乘风蹈海,被他一时顺口,叫了出来?”想起那乘长风、蹈四海的风流气派,不觉悠然神往。 第七章 杏林医隐 渡过长江,休息一夜,二人足下如飞,经淮阳之地进入山东。 这一日,两人终于抵达崂山脚下,天时尚早,进了山下镇子。梁萧沿途编了几样竹器,在镇上换了几十枚铜钱,寻一间酒肆打了两两酒,买了一点儿羊肉,与怪老头分吃。他正想跟店家打听吴常青的所在,忽听店外骡马叫唤,抬眼一看,却见十多个汉子,正吆喝着闯进来。 梁萧看来人大都背刀挂剑,均是江湖人。其中两个小厮扶了个脸色紫黑、嘴唇枯裂的少年,小心坐下。那病少年走了两步路,似乎便觉劳累无比,伏在桌上呼呼喘气。一行人个个脸色铁青,眉间凝重,叫了酒菜默默喝了一轮。为首一个下巴有瘤、面盘宽宽的汉子忽地叫过伙计,道:“敢问,那山里菩萨什么时候能见到?”伙计一愣,赔笑道:“敢情您老也冲菩萨来的么?这个可难说得紧!” 肉瘤汉子皱眉道:“此话怎讲?”伙计笑道:“上个月那菩萨每天出来;这个月却来得少了,半个月也没出来一回!”肉瘤汉子面色一沉,怒道:“那怎么成?咱少主的伤可等不得。”伙计赔笑道:“方圆百里的人都在这附近等呢!菩萨不出来,有什么法子?”肉瘤汉子怒哼一声,粗声道:“那主儿不出来,我‘肉须虬’常望海就放把火,烧了那鸟林子。” 话刚说完,忽听一个嘶哑男声幽幽传人店里:“小青,你看到这条蚯蚓了么?”众人一愣,转眼望去。却见不知何时酒肆前立起个布袋戏台,一阵风拂来,卷起那黑油布的幌子,上书四个白漆大字:“袋里乾坤”。戏台上景致甚陋,三束花、两根草,稀稀拉拉,随意摆放,一男一女两个布人并肩而行。 男子话音落地,一个尖细的女声便道:“看到了啊,不就条蚯蚓么,有什么好看?”那男声嘻嘻笑道:“小青,这蚯蚓!可有些用。你听说没有,蚯蚓又名叫地龙,意思是泥巴里面的虬龙,能够用药!”那女声叹 道:“这蚯蚓又小又细,就算是药王菩萨拿来做药,怕也济不得事的!”那男声笑道:“它细小是细小,却 有一桩奇处。你看它下巴上有个肉瘤,故而叫做‘肉须蚯’,乃是蚯蚓中的极品。” “肉须虬”常望海脸色青了又红,红了又青,腾地站起,怒道:“操你龟儿子的祖宗!你是哪儿来的杂种,敢来消遣老子?’他满嘴粗言,玩布袋的人却不理会。那女声拿腔拿调地道:“那么,这肉须蚯与别的蚯蚓还有什么不同?”那男声“扑哧”笑道:“大有不同呢,别的蚯蚓都吃土长大,惟独这‘肉须虬’是吃屎长大的,所以口气格外臭些。” 常望海一跳三尺,破口骂道:“放你妈的屁!”那女声却笑嘻嘻道:“是啊是啊,你这么一说,果真有些臭气,就像是放他妈的屁呢……” 常望海忍无可忍,大吼一声,跃将出去,一招“铁门槛”贴地扫出,戏台忽地向后一缩,轻轻巧巧让开这腿。那女声叹道:“原来蚯蚓如此心黑,还会咬人的?”常望海一腿落空,心头微凛,蓦地蹿起,三拳五腿一口气使将出来,随行众人看得目眩神驰,齐声叫好。 戏台左右飘忽,将拳脚一一让过。那男声叹道:“小青,你多有不知,蚯蚓吃泥,故而心肠最黑,但因这‘肉须蚯’吃屎,所以他肚肠不但黑而且臭,世间少有!”常望海气得七窍生烟,右手虚晃,左脚突然踹人戏台之下,乍觉脚脖子一痛,似被什么套住,尚未缓过神来,戏台倏地逼上,撞中他胸口。 常望海惨哼一声,倒退五步,口吐鲜血,胸口衣衫仿若大蝶,片片飞起,赫然露出一个猩红掌印。随行众人大惊,齐齐站起,一个黄衣汉子颤声道:“你……你是玩木偶的一伙儿?”众人神色惊惶,纷纷拔出刀剑。 那布袋戏台静悄悄立在街心,两个布偶情投意合,依偎一处,貌似天真温馨。那男声轻轻叹了口气,道:“小青,人家问咱哥哥呢!”那女声吃吃笑道:“是呀,哥哥托咱什么来着?”那男声笑道:“让咱把东西带给他们!” 那群汉子再也忍耐不住,纷纷大吼,挥刀扑上,那戏台略略一退,其中忽然飞出黑乎乎一桩物事,撞上黄衫汉子胸口。那黄衫汉子口吐鲜血,跌出老远,众人一看,却是一颗头颅。 那病少年始终在桌边喘息,忽见头颅,神色大变,向前一扑,嘶声道:“爹,爹!”抱着头颅干号两声,忽地抬眼望着那布袋戏台,喘道,“你……你杀了我爹!”那男声嘻嘻笑道:“岂止你爹!”那女声接口道:“杀得人多啦,只待你们一死,江湖上从今往后,再没有怒龙帮这名字。”说着咯咯娇笑,颇为欢喜。 那少年听得这番话,一口气回不上来,两眼翻白,昏死过去。众汉子悲愤异常,纷纷叫道:“跟他拼了!”挥刀舞剑,一拥而上。那戏台在人群中东飘西荡,形如幽灵。 要知众人招式戏台中人看得分明,戏台中的虚实众人却全然不知。武功打斗讲究知己知彼,如此我明敌暗,众汉子顿时大败,片刻便倒了四个。 梁萧本不想理会这些江湖仇杀,但看那戏台中人出手狠辣,大有斩尽杀绝之意,心生不忍,看了怪老头一眼,见他殊不在意,只顾吃肉,心知这等武功尚不被他放在心上,便自顾起身叹道:“你们不是对手.都退下吧!” 他大步上前,随手抓起场中汉子,反手掷出,一句话说完,只听“扑通”连声,七个汉子尽被掷到身后。 戏台中人想是看出厉害,蓦地停住。那男声森然道:“你是谁?要架梁子么?”梁萧长长吐了口气,苦笑道:“这位老兄,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伤人甚多,也当够了!”那女声冷笑道:“‘紫面龙’刘熙云杀害我爹爹,污辱我妈妈,难道我不该报仇吗?若不灭他满门,怎消我心头之恨?” 梁萧心头一凛,望那些汉子一眼,寻思道:“倘若真如这女子所说,这些人倒也死有余辜。唉,但当初我何尝不是被冤仇蒙了心,犯下无边杀孽。”他沉默半晌,回手一指地上那花白头颅:“这便是刘熙云?”那男声道:“不错!” 梁萧道:“首恶已诛,何必再造杀戮?”那男声哼了一声,道:“你定要多管闲事了?”女声接口叱道:“那便连你一块儿杀!”不待梁萧分说,那戏台中飞出六柄飞刀,分作六路向他掠来。 梁萧一拧眉,大袖挥出,从上而下画了个弧,六道刀光倏然而没。梁萧再一振袖,六柄飞刀叮当落在地上。那戏台微微一震,女声喝了声:“好。” 顷刻间,那戏台中飞蝗石、三棱镖、蜂尾针、铁菩提,二十余件暗器天女散花般飞出,三成打向梁萧,七成却向那些汉子打去。梁萧冷笑一声,左掌直拍,右掌横挥,两道掌风扫过,便如飓风卷过长街,只听“叮当”之声不绝,诸般暗器落得满地,无一中的。梁萧一招挡落暗器,大袖轻轻一卷,当街淡然挺立。众人无不目瞪口呆,街上微微一静,戏台中那男声忽地厉叫道:“爷爷跟你拼了。”戏台挟着股劲风,向梁萧扑来。梁萧一动不动,淡然道:“缩头缩尾,算什么本事?”双手成爪,如风掠出。 只听裂帛声响,那布袋戏台被他撕成两片,一道人影疾冲而出,双掌正正印在梁萧胸口。那人一招得手,如飞退后,“咯咯”笑道:“你中了我的‘火焰掌’,命不久矣,怪只怪你多管闲事!”她满头青丝,面若桃花,却是个模样俊俏的妙龄少女。旁观众人啧喷称奇,本当这戏台中是男女两人,哪料只有一人,且还是个女子。 那女子话一说完,却见梁萧含笑袖手,当风而立,全不似重伤欲死的模样,不由笑容渐敛,杏眼瞪圆,忽地娇叱一声,挥掌再扑。梁萧左手翻出将她手腕扣住。那女子惊骇欲绝,厉声叫道:“臭汉子,放开我”梁萧双眉一挑,却不理她,目视前方。那女子正觉奇怪,忽地数下木石交击之声传入耳里,心头一震,失声叫道:“哥哥!” 众人放眼望去,只见街头走来一彩衣男子,年约二十,长眉秀目,面皮却呈青灰之色,身旁立着个三尺来高的木哪吒,圆头大眼,身有六臂,分持刀枪剑戟等兵器,头身手足处皆有细线与彩衣人手指相连。 彩衣人一路迈步,右手五指同时扯动,那木哪吒便如真人般随他行走,木腿磕着石板,夺夺有声,远远望去便似拉着个步履蹒跚的孩子。怒龙帮那一众汉子望着此人,均露出惊惧怨毒之色。 彩衣人走到梁萧身前,眉头忽地一颤,一字一句道:“放了我妹子!”梁萧眉头一皱,道:“我若放她,你放得过这些人么?”他目光扫向怒龙帮众人,只见那病少年已然醒转,瞪着彩衣人,眼中喷火。彩衣人也打量众人一眼,面肌微一抽动,摇了摇头,道:“不成,一个也不能留!” 他右手倏动,木哪吒跳将起来,六臂齐飞,诸多兵刃罩向梁萧,灵动之处不下活人。梁萧手足不动,飘然退出一丈,避过他奇门兵器,心头微凛:“用木偶当兵刃,倒是天下奇闻。” 彩衣人杀手落空,较之梁萧更为惊诧,“嗖”地蹿上丈余,一掌拍出,掌劲炽热如火。梁萧正要挥掌相迎,那彩衣人右臂一挥,木哪吒手舞足蹈,闪电又至,只看他双臂此起彼落,掌力与木偶齐飞,出其不意竟将梁萧逼出六步。 梁萧失笑道:“有趣,看是你木偶厉害,还是我人偶厉害?”彩衣人心道:“什么人偶?这厮胡说什么?”他妹子落人人手,焦急万分,闪电般连发三招。梁萧侧身让过,右手忽松,少女只觉内力恢复,想也不想,右掌奋出,拍向梁萧胸口,就在她掌力将吐未吐之际,梁萧袖劲疾挥。那少女打了个旋,掌力收敛不住,向那尊木哪吒落去。梁萧早已算计妥当,她这掌被带得不偏不倚,只听“咔嚓”一声,木偶两条木臂被她掌力扫落,成了四臂哪吒。少女心惊万分,正要掠开,哪知左腕一紧,又被梁萧扣住。 彩衣人见梁萧如此手段,心往下沉,虚晃一掌又放出木偶。梁萧也放开那女子手腕,少女倔强至极,仍不死心,再挥一掌,拍往梁萧小腹,哪知身子陡失平衡,掌力再度被梁萧带偏,两声闷响,哪吒手臂再断两条。 那女子惊惶叫道:“哥哥,这……这不能怪我。”手腕倏紧,又被梁萧扣住。怒龙帮众人见状,惊喜交集,彩声如雷。那少女接连两次弄巧成拙,气得几欲大哭,打定主意无论如何再不出掌。 眼看“二臂哪吒”手足乱舞,再度罩来,梁萧果如所料,突然放手,女子当下纵身斜蹿。哪知眼前人影倏晃,梁萧不知如何到她前方,右掌疾出,劲风如山涌来。 那少女气为之闭,不及多想,双掌奋力推出,乍觉手底一空,梁萧掌力倏又缩回。那少女顿时身随袖转,要知她此次一心自救,掌劲远胜以往,只听闷响连声,木哪吒剩余二臂尽被震断。彩衣人见此情形,只觉心冷如冰,怔在当场。那少女傻望木偶残躯,心中委屈,忽地泪涌双目,嘤嘤哭了起来。 梁萧见她凄楚神色,心头没来由竟是一痛:“为何她也是这个样子?”当下轻轻叹了口气,方要躬身退开。忽见那彩衣人身子一晃,踉跄坐倒在地,面颊抽搐,似在忍受极大痛苦。 少女大惊失色,抱住他道:“哥哥,怎么了,怎么了?”那病少年见此情形,忽地两眼放光,怪笑道:“好贼子,哈哈,原来你中了我爹的龙须针,报应,哈哈,真是报应!” 彩衣人冷笑一声,忍痛挣了起来,寒声道:“刘梓,你别得意了,就算我再挨一针,杀光你们也是容易。”刘梓嘿笑道:“我一死百了。你死前却要痛足三天三夜,且是一天痛过一天,痛到最后,会将浑身肌肉撕烂,把手指都一根根咬来吃掉,哈哈哈,妙极,妙极……” 那少女听得毛骨悚然,颤道:“你……你将解药拿出来,我……我饶你不死……”刘梓冷笑道:“这龙须针深人经脉,顺血循行,无药可救。哼,就算有解药,我又岂会给你?” 彩衣人冷冷道:“你可知,我前日为何不一掌毙了你?”刘梓只是冷笑。那彩衣人森然道:“我用火焰掌伤了你三处要穴,四日之内,你必然受尽无穷痛苦,然后浑身肿胀,气血破体,肌肤寸寸裂开。哼,刘熙云那老鬼害我一家老少,我岂会容你便宜就死?” 刘梓听得激灵灵打了个寒噤,两眼一翻,叫道:“他妈的,左右是鱼死网破,同归于尽!老子做个自了汉,在十八层地狱等你来……”他蓦地抓起同伴刀剑,便要自尽,不想身子太虚,手一哆嗦,刀剑“呛啷”落地,惟有“呼哧呼哧”捂着胸口喘息。那彩衣人也面容扭曲,甚是痛苦,但两人彼此瞪视,不让分毫,眼中直欲喷出火来。 梁萧暗暗摇头:“这世间总少不得怨恨厮杀,国也好,家也好,兵将也罢,百姓也罢,总是彼此残害,永无休止!”想到此处,他心灰意懈,再也无心插手,转身而坐,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但觉酒碗在手,眼前便是骨积成山、血流成河,也与自己毫不相干了。 这时间,忽听远处有人唤了声:“菩萨出来啦!”众人均是一怔,眉间露出几分喜色。那“肉须虬”常望海捂着胸,哑声道:“少帮主,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咳咳,先治好了掌伤,再与这两个兔崽子计较……咳咳……” 刘梓想到彩衣人所述惨状,心头忐忑,点了点头,转身向梁萧拱手道:“大侠援手大德,在下没齿难忘……”梁萧一摆手,截口道:“‘大侠’二字你收好,再也休提。”刘梓一怔,但想江湖中尽多怪杰,也不敢多问,以免弄巧成拙,当下再施一礼,与手下相携而去。那少女也搀了彩衣人跟在后面。 梁萧喝光一碗酒,忖道:“听这姓常的口气,那菩萨颇能治伤,莫非便是吴常青么?”他叫过伙计,道:“他们说的菩萨可是个肥胖老者?”伙计一呆,脱口笑道:“瞧您说的,您看观音庙里的菩萨是肥胖老者么?” 梁萧一愣,道:“观音庙的菩萨难不成是个女子?”他甚是疑惑,微一沉吟,拉了怪老头跟在彩衣人兄妹之后。那彩衣人此时痛苦稍减,本想赶上刘梓一行,杀个干净,但一回眼瞧见梁萧,心生忌惮,只得将满腹凶念暂且按捺下去。 众人迤逦北行,不出五里路程,遥见三峰对立,二水分流,流水纤尘也无,溪中圆石苍碧,错落有致,东岸树木葱郁,飞莺乱啼,西岸却是一片望之不尽的杏林,时值晚春,万花竞放,烂若云霞。 此时,杏林前已围了约摸百十人。梁萧忖道:“围里该就是那女菩萨了吧!”当下他与怪老头纵过溪水,正欲挤入人群,忽听一声惨呼,人群哗然四散。 梁萧举目看去,却见一个青衣小帽的矮胖子正怒冲冲揪打一个老人,一旁几个家人拉着他哭闹,却被他一人一脚尽数踢倒。 梁萧暗暗叫苦:“什么女菩萨?分明就是那个脸臭心歪的吴胖子,那混账伙计倒会骗人!”只看吴常青左右开弓,拳打脚踢,尽往老人要穴上招呼。那老者则脸色青白,两眼紧闭,拳脚着体,浑然不觉。 梁萧初时惊怒,但转眼看出门道,吴常青出拳看似凶猛,实则并不沉重,不同穴位,劲力所到,轻重缓急各有不同。某些穴位一掠而过,某些击中之后,尚要暗中揉捏。 吴常青打过一通,随手将那老人重重丢在担架上,胸口起伏,气喘吁吁,恨恨坐在一张方桌旁。众家人只当老人被殴致死,抱着他号啕大哭。围观众人看此惨况,群情汹涌,纷纷嚷道:“将这老恶徒锁了见官去。” “不用见官,大家一人一拳,揍他个臭死!” “咱们来找菩萨看病,你这老肥猪怎么莫名其妙跑来行凶?” 吴常青却把碗饮茶,嘿然不语。 正叫唤之际,忽听那病老人长长吐出口气,叹道:“真舒服,好痛快,再挨一顿那才更好!”双手撑地,竟颤颤巍巍站了起来。众人目瞪口呆,场中一时寂然,一众家属更觉诧异。 原来,这老人突得怪病,周身瘫痪,四处觅医不治,才来此处碰碰运气,不想遇上昊常青,只被瞟了一眼,便是一顿好打。众家人本以为雪上加霜,老人定然无幸,哪知老人不仅无事,反而恶疾尽消,站立而起,大家只觉天下怪事,莫过于此。 吴常青重重放下茶碗,茶水四溅,冷笑道:“还想挨?真是他奶奶的贱骨头!你给我听明白了,多走少睡,半年内不得行房,更莫吃他妈的大鱼大肉。哼,将你这臭身坯练得精实些,下回来时,老子打得也有滋味。” 此时众家人早已明白过来,既然“此打非彼打”,“此骂也该非彼骂”,这凶恶大夫听似骂人,其实却在交代诸般忌讳,当下一字一句牢记在心,方才连声道谢,扶那老人离开。不想那老人将家人甩开,几个大步,便去得远了,众家人又惊又喜,呼爹唤爷,纷纷赶了上去。 围观众人见状惊喜,个个改口,这个叫:“神医妙术。”那个叫:“天下无双。”吴常青呸了一声,两手又腰,一双小眼挨个瞪过去,冷笑道:“少拍马屁,方才是谁在骂老子?滚出来,让老子见识见识!”场上顿时鸦雀无声,人人缩头缩脑,不敢上前。 忽听一个女子道:“师父,我才去一会儿工夫,您又在吓唬人啦!”吴常青双目一翻,哼道:“轮不到你教训我,唔,泉水提来了么?”那女子道:“提来了。”说话间,便看林中走出一个纤弱女子,身着白衣,左手拎着个小火炉,右手挽着只小水壶。众人见她,顿时齐声欢呼:“菩萨来了。” 那少女本就低着头,听得呼声,雪白的耳根子浸红如血,更是抬不起头来,迟疑一下,才来到吴常青身旁,将炉壶放下。吴常青大为欢喜,燃起一炉红火,烧水煎茶,准备停当,方才歪在竹靠椅上,腆着圆大肚皮,口中哼哼道:“一碗润喉吻,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轻……哼……六碗通仙灵……哼哼……七碗吃不得也……哼哼哼……惟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吴常青嗜茶如命,茶尚未煮,便将一首《七碗茶》哼得不亦乐乎,越哼越是馋涎欲滴。众人见他模样,甚觉好笑,但听这菩萨还要叫他师父,不敢得罪,只得苦忍笑意。 那白衣女子在桌旁坐下,仍是垂着头,娇怯不胜。众人正要一拥而上,忽地十多个粗豪大汉挡开人群,冲上前来,正是那伙怒龙帮众。众人见状,纷纷叫道:“先来后到也不讲么?”常望海冷笑一声,众大汉顿将刀剑抖得“哗哗”作响,场上为之一静。 常望海扭头四顾,忽地打个哈哈,将刘梓扶到桌前,拱手笑道:“女菩萨,你给我们少帮主看看!”白衣女子“嗯”了一声,正要拿脉,忽听有人冷笑道:“老子数到三,桌边有一个人,我杀一个,有两个人,我杀一对!”常望海转眼望去,只见彩衣人脸色森冷,缓缓走来,怒龙帮众人均是心头一凛,握紧刀剑。彩衣人冷笑道:“一……” 白衣女子却不抬头,仍伸出雪白纤手,搭上刘梓脉搏,忽听吴常青鼻间重重一哼道:“不许给他治!”白衣女子奇道:“为什么?”吴常青冷笑道:“你看见他衣袖上的龙么?’’白衣女子瞥眼看去,刘梓袖边果然绣了条小银龙。吴常青道:“这是怒龙帮的标记。哼,怒龙帮泰安一霸,没一个好角色,此等恶徒,不救也罢!”怒龙帮众又惊又怒,皆想若非强敌在侧,定要教训教训这个肥老头子。 彩衣人哈哈笑道:“这位先生所言极是,这就让区区出手,将他们都赶走吧!”吴常青看了他手中木偶一眼,冷道:“你讨什么好?我不救他,也不会治你的龙须针之伤。哼,傀儡双煞,你是木偶煞?”又瞅了彩衣人身旁那少女道:“你该是布袋煞吧。哼,两个乳臭未干的小畜生,仗着几下臭把式,不分好歹,杀人如麻,也算不得什么好东西。都给我滚,不要污了老子的地方。” 木偶煞听他一口道出自己伤势,颇是吃惊,又听他如此羞辱,眉间不由闪过一抹怒色,嘿笑道:“好,不治就不治,我也不求你,但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救了这姓刘的小畜生,休怪我不客气!” 吴常青腾地站起,怒道:“好啊,你怎么不客气来着?”布袋煞眼看双方闹僵,急得流出泪来,但想求这恶老头多半无用,忽地快步赶上,“扑通”一声,跪在那白衣女子面前,硬咽道:“女菩萨,你行行好,千万救救我哥哥!”一时伏在地上,连连磕头。 白衣女子慌忙站起,扶起她道:“快起来,快起来,我……我一定想法救他。”布袋煞大喜。吴常青张大小眼,瞪视白衣女子道:“浑丫头,你敢不听我话?他妈的,以后再也不准你出来!”白衣女子低着头,轻声道:“他俩的伤一旦发作,定然很惨的,我……我真瞧不得人受苦……”说着身子一晃,似乎站立不稳,匆匆探手人怀,取出个白玉瓶子,倾出两粒药丸子,塞进口里。 吴常青呆呆望着她,忽地一顿足,怒道:“我给你说,这些人都是坏人,杀人越货,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哼,你还记不记得,你拜师之时我说过什么?”那白衣女子身子一震,低声道:“记得,您说过做您的徒弟,就要有‘菩萨手段,阎王心肠’!” 吴常青道:“不错,医术当然要妙如菩萨,有妙手回春之能;心肠却要硬如阎王,把善恶忠奸分得一清二楚。好人有病,自然千方百计给他医治,坏人有病,那是老天罚罪,上上大吉,决不要动半个手指头!要不救了那些恶徒,便会害死更多好人!”白衣女子摇了摇头,叹道:“可是孙思邈的《千金方》上说:‘人命至重,有贵千金’,对大夫而言,不论贵贱贫富,善恶忠奸,都是一条有贵千金的性命。”吴常青恼羞成怒,啐道:“放屁,放屁,这都是哪年的老黄历,哼,你不听我话,我赶你出门!” 白衣女子肩头微微哆嗦,颤声道:“可……可我见不得人受苦……我……见不得人受苦……”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几不可闻,泪珠从雪白的下领滴落下来,在泥土上留下点点痕迹。昊常青脸色铁青,狠狠瞪了她一会儿,忽地一拂袖,怒道:“老子不管了,不管了!哼,他妈的不管了!” 白衣女子默然一阵,忽地一伸袖,抹了泪,探手把住刘梓脉搏,沉吟片刻,叹道:“你地仓、秉风、环跳三穴被炎阳毒气侵人,这三个穴位连接足阳明胃经、手阳明大肠经、手太阳小肠经、足少阳三焦经。这四条经脉都属阳脉,渗入炎毒之气,好比火上泼油,会引得精血焦枯,肌肤破裂。唉,谁下的手?忒也歹毒了。” 木偶煞是下手之人,知晓这法门,听她说得一分不差,惊骇欲绝,不由毒念大起:“宰了这小妞,看谁能治得了这姓刘的小子?”想着手指微微一动,尚未抬手,忽听一声冷哼,举目望去,却见梁萧站在三丈之外,目光如炬,投在自己脸上。他顿觉身子一僵,再也不敢动弹。 刘梓气喘道:“那么,可有办法医治?”白衣女子道:“既知缘由,治来却也容易。”当下取出三支钢 针,随手刺中三处伤穴,出手颇快,认穴极准,在场武学高手俱暗暗喝了声彩。只见钢针人体,三缕黑血顺着针尾射出,敢情三支钢针俱是空心。刘梓只觉浑身陡松,大为畅快。 白衣女子看那黑血变红凝结,收针道:“泄去血气阳毒也跟着出来,我再开一张方子,你按此服用,十日内该当痊愈。”说罢写了一张药方,正要交给刘梓,忽地人影倏晃,药方被布袋煞一把夺了过去。 白衣女子诧道:“这位姐姐,你干什么?”布袋煞笑道:“活菩萨,你救了我哥哥,我再给他!”刘梓怒极骂道:“臭娘皮、小淫妇,我把你……”忽听白衣女子低声道:“你……你可别骂人啊!”刘梓一愣,赔笑道:“是,是,那就麻烦女菩萨再写一张。”白衣女子道:“好!” 布袋煞闻言眉眼一红,道:“活菩萨,你答应救我哥哥的。”白衣女子道:“我没说不救你哥哥的,相烦你先把药方还他!”布袋煞喜道:“好,只要你救我哥哥就好!”小嘴一撅,在药方上吐了口口水,方才掷在刘梓脸上。刘梓心中大恨,先将药方揣人袖间,然后向白衣女子拱手笑道:“多谢大夫……”谈笑间,手腕一翻,忽地多了把匕首,闪电般向白衣女子心口刺去。 白衣女子全未料到此招,一时怔然受戮。布袋煞也措手不及,失声娇呼。忽听“哧”的一声,一枚细小石子从人群中激射而出,打在匕首上。刘梓虎口裂开,匕首飞出,心中惊惶,疾往后跃。布袋煞厉声喝此,正欲挥掌扑上,又听“哧”的一声,刘梓两眼圆瞪,仰面倒下,额上多了个小小的血孔,鲜血混着脑浆,汩汩流出。 白衣女子大吃一惊,脱口尖叫起来。吴常青心急救援,此时正纵到半途,见状回头,看那石子来向,却是全无头绪,不由心头暗凛:“好家伙,竟来了这等高手?”独有木偶煞心知肚明,目视梁萧,眉头微蹙。 梁萧微微苦笑,心中暗叹:“那性子又犯了,唉,打掉匕首就罢了,谁知头脑一热,第二枚石子还是跟了出去!” 木偶煞见怒龙帮众面无人色,又看了看刘梓尸首,再想想梁萧那等武功,忽然间,二十年争强好胜之心、报仇雪恨之志一一烟消,叹了口气向怒龙帮众人道:“刘梓既死,我也不为难你们了。你们不是刘家的人,犯不着再为他父子卖命!”他伸手人怀,掏出一个瓷瓶,扔给“肉须虬quot;常望海,道:“此药外敷内 服,能治火焰掌的掌毒。”常望海伸手接过,一言不发,俯身抱起刘梓的尸首,率众去了。 木偶煞微微惨笑,转身便走,布袋煞忙拦他道:“哥哥,你还没治伤呢?”木偶煞摇头道:“哥哥报仇心切,这几日杀了甚多不相干的人,着实大违初衷。这龙须针也算是报应吧,既然如此,何必还要苦苦求人?”他举步欲走,布袋煞却眼泪汪汪,死拉着不放,木偶煞方要挣开,忽地面露痛苦之色,身子剧震,坐倒在地。 白衣女子婷婷起身,移步过来,叹道:“你别逞强了!”伸手把了把脉,默然半晌,起身道:“师父,这龙须针用什么法子才能取出?”吴常青冷哼一声,两眼望天道:“你处处违我,还有脸问?哼,有本事就自己治啊!”说罢只顾喝茶,再不言语。 白衣女子呆了一会儿,默默坐回桌边,支着额头,似在苦思,布袋煞两眼死盯着她,一颗心儿悬得老高。 忽听白衣女子幽幽叹了口气,道:“只好行险一试了。”她从旁边医箱内取出一把薄如柳叶的小刀和一小块磁石,自语道:“龙须针被血脉带动,所行途径当合于经脉运行。嗯,这位姊姊,令兄中针是什么时候、什么部位?”布袋煞想了想,道:“该是昨日寅时左右,中针处只有哥哥知道。”木偶煞此时缓过一口气来,喘道:“是内关穴附近。” 白衣女子凝视地上日影,左手把住木偶煞脉搏,右手掐指……众人见她举止古怪,议论纷纷,颇为惊疑。昊常青盯着她,脸上露出凝重之色,捧着茶碗,却忘了喝茶,心知白衣女子正根据种种病症,结合脉理,推算龙须针所处方位。 要知人体血气,无时无刻不在运行之中,勃兴衰弱均有一定时刻。那龙须针被血气冲激,循行快慢与气血盛衰大有关系,且各人体质不同,血气盛衰之时也各有不同。有人白日精神,有人却是夜猫子,故而龙须针所处方位极难把握。 白衣女子口中念念有词,心中默默推算,过片刻念道:“戊癸巳午七相宜,丙辛亥子亦七数”两句,忽地探出左手,将磁石贴在木偶煞肩头“巨骨”穴上,右手拿起小刀,切人肌肤。只见一股血箭自创口中射出,溅人土中。 这一番推算极耗心力,白衣女子伸袖拭去额上汗珠,轻喘道:“姊姊,你……你看那针儿可在血水中么?”布袋煞在血中摸索片刻,拈起一枚细比兔毫的小针,不知是何种物事所制,虽细小如此,却有手沉之感。她见兄长大患得除,眉开眼笑,真有不胜之喜。 白衣女子歇息片刻,坐回桌边,写了张方子道:“针在经脉中存留已久,虽勉强拔出,经脉却已受损,按此服药调养,以免留下病根……”她说完这番话,气息更促,身子如晚秋之叶,瑟瑟发抖,忙掏出那个玉瓶,又倾了两粒药丸吞下。 布袋煞见她模样,奇道:“活菩萨,您……您身子不舒服么?”白衣女子缓过一口气,道:“不……碍事,我这病拖得久了,从来都是这样的!”众人听说她也有病,无不骇异。 布袋煞瞪大眼道:“菩萨您这么大的本事,怎么治不好自己呢?”白衣女子还没答话,吴常青怒道:“屁话少说,既然好了就滚你妈的蛋。”布袋煞瞪他一眼,恨声道:“若不是看菩萨的脸子,我非把你……”吴常青冷笑道:“把我怎地?” 布袋煞不好与他翻脸,忍住气,向白衣女子谢过,扶着木偶煞径自去了。此时,一个病者过来正要坐下,忽听吴常青冷道:“今天不看了,以后再来!”那人目瞪口呆,身子半蹲,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吴常青拂袖而起,对白衣女子道:“你今日身子不大好,不要劳累了。”白衣女子不敢再违拗,正要起身,众人已纷纷大嚷起来:“咱等了几天啦,行行好吧!” “是啊,菩萨一去,又不知几天才出来,咱这病不能拖啊!” 一时间,众人乱哄哄闹成一片。吴常青顿时怒道:“他妈的,自私自利,莫过于此。都想着自己,怎就没人想她?她的病比你们这些狗杂种难治百倍,她的命也比你们金贵百倍!滚,都给我滚……” 白衣女子叹道:“师父,我这会儿好多了,再说我这病发作越来越频,过了今日,不知明日在哪儿?看几个算几个。”吴常青愣了愣,肥脸一暗,狠狠顿足,歪在竹椅上,闷着头喝茶。 白衣女子招呼病患坐下,把脉问诊,或用针灸,或用推拿,或开药方,若有不明之处便向吴常青询问。到得辛酉时分,众人陆续欢喜离开,梁萧见人群散尽,才与怪老头上前。 白衣女子又服下一颗药丸。她面皮极薄,自始至终都垂着头,不敢正眼瞧人。梁萧走到桌边,呆望着她。此时他身量长足,兼之满面风尘,吴常青一时没能认出,见他站着不动,甚不耐烦,哼道:“有病就看,没病就滚!”那白衣女子忙道:“你请坐!”梁萧依言坐下,白衣女子搭了搭他的脉,沉吟一阵,奇道:“这位先生,你没病啊!” 梁萧道:“我有病的,你再仔细看!”白衣女子摇头道:“我看不出,嗯,你平日有什么不适?”梁萧凝视着她,忽地眼鼻一酸,缓缓道:“我平日总想着一个女孩儿,听人说,这病名叫相思病!” 白衣女子一窒,匆匆缩手,摇头叹道:“这个病……我可不会治!”梁萧叹道:“那女孩儿人很好,身子却不大好,也不知这两三年,她那痼疾是否好些?”白衣女子身子一颤,浓浓的血色自耳边升起,雪白的脖子也浸红了。 却听梁萧又道:“那日我被迫离开,她哭得那么厉害,也不知会不会伤身?也不知,她还犯冷么,头晕么;更不知,她还吃不吃那名叫金风玉露丸的小丸子……” 白衣女子缓缓抬起头来,只看她面容瘦削,肤色白得近乎透明,内里泛着淡淡青气,眉如笼烟,眼窝微陷,愈显得双眼极大。她目光却凝注在梁萧面上,泪水若断了线的珠子落下,蓦地颤声道:“萧哥哥,你……你……,, 梁萧的眼眸也是微润,想伸袖给她拭泪,又嫌衣袖太脏,只得用手给她抹去眼泪,却觉人手嶙峋,忍不住道:“晓霜,你愈发瘦啦!”花晓霜神色似哭似笑,忽地身子一晃,昏了过去。梁萧慌忙绕过木桌,将她楼住。 吴常青茶兴正浓,没留意二人动静,忽见花晓霜昏倒,急忙飞步抢来,眼看梁萧挡到前面,想也不想,伸手便抓。梁萧肩头一沉,卸开他爪势,急道:“吴先生,我是梁萧!” 吴常青一愣,忽地认出他来,脱口惊道:“你没死?”梁萧诧道:“我当然没死!”吴常青不及多说,摆了摆手,接过花晓霜给她服下药丸,又以金针刺入‘人中’、“维会”等穴。过得半晌,花晓霜胸口渐有起伏,双眼才睁,便脱口叫道:“萧哥哥!”梁萧闻声上前,花晓霜紧紧握住他手,颤声道:“我……我不是在做梦么?”言毕眼泪又落了下来。 梁萧道:“当然不是,不信你拧手,看痛也不痛?”晓霜依言拧了下手,方才吁了口气道:“真的不是做梦呢!”梁萧不禁哑然失笑,花晓霜也觉羞惭,面红过耳,轻笑起来。她笑容极美,如此绽颜一笑,满林杏花也似失了颜色。 吴常青冷眼旁观,忽地怒哼道:“又哭又笑,什么玩意儿?”瞪了梁萧一眼,道:“臭小子,你没死么?很好!省得小丫头闷闷不乐,哭……”晓霜大窘,叫道:“师父……” 吴常青哼了声,将“哭哭啼啼”四个字收了回去,又道:“你来这里做什么?”梁萧指着那蹲在远处,拿树枝逗弄蚂蚁的怪老头道:“我带他来看病。”吴常青皱眉道:“是个疯子?”梁萧道:“我也说不明白!” 他望着晓霜笑道,“有活菩萨在此,哪有我这等凡夫俗子说话的余地。” 花晓霜又羞又窘,道:“萧哥哥……你……你怎么也来挤兑我?”她望着那怪老头痴傻模样,心生怜意:“萧哥哥,你领他过来吧!” 梁萧点头,过去哄骗一番,将怪老头带过来。哪知此老方才坐下,又生别扭,不肯伸手让人把脉。 梁萧只得骗他道:“这位姑娘最会摸骨,让她摸摸,看你是不是天下第一高手的骨相。” 怪老头皱眉道:“天下第一高手自然是老子了,那还用摸么?”梁萧道:“你说是天下第一就是天下第一?要人家说了才算!”怪老头大怒,一把锁住他脖子,骂道:“谁说我不是天下第一,叫出来比划比划!”花晓籍见梁萧被掐住,又惊又怕,几乎晕了过去。 梁萧却神色自若,朗声道:“我就说你不是。”怪老头两眼怒瞪,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却听梁萧又道:“但若你让这位姑娘摸骨,从今往后,我都认你为天下第一。” 怪老头神色一弛,放手笑道:“好说,好说。”撸起袖子,将脏兮兮、油晃晃的胳膊伸到晓霜面前,忽又掉头问道:“什么叫摸骨?”梁萧笑道:“就是摸你骨头的形状,天下第一高手的骨头与天下第二高手大大不同,这位姑娘一摸就知。” 怪老头“哦”了一声,瞪着晓霜道:“小娃儿你好好摸,只准摸成天下第一,不许摸成天下第二!”花晓霜面红耳赤,心想:“萧哥哥又在骗人了。” 她与梁萧久别重逢,心中欢喜不尽,想起往事脸上露出笑意。怪老头不耐道:“笑个屁,快摸快摸。” 花晓箱羞得双颊通红,搭上怪老头的脉搏,凝神思索片刻,按住怪老头尺骨处的“后溪穴”道:“老先生,此处可有微麻之感?”怪老头摇了摇头。花晓霜心道:“以脉理说来,癫狂之症后溪处必有感应。这老先生脉象通畅,决无迟滞之象,该是无病才是!”她掉头对吴常青说道,“师父,我看不出病征,你来看看吴常青冷眼望着怪老头,闻言“唔”了一声,点头道:“果然是,他妈的,果然是!”花晓霜心中大喜:“还是师父厉害,用眼就能看出毛病!” 吴常青目不转睛,盯着那怪老头,忽道:“释天风,你在弄什么鬼?”怪老头诧道:“你叫我什么?”吴常青瞪眼道:“我叫你释天风啊。你认得老子不?”梁萧心中一动:“释天风这名字似在哪里听过。是了,那日在古庙中,九如和尚说过,我的功夫便如东海释天风一般,难以臻至绝顶境界。不过,这老头武功之高,只怕便算九如亲临,也未必能胜!” 怪老头听得这话,茫然搔头道:“你叫我释天风?释天风又是谁!”吴常青“哼”了一声,沉着脸道:“释天风是谁?哼,也不晓得哪个王八羔子自称‘东海一尊,灵鳌武库’?”他一瞠目,叱道,“姓释的,少跟我装蒜,你根本没病!”他手一伸,抓向怪老头手臂。 梁萧不及阻止:心头大惊,只看怪老头手臂翻转,吴常青圆滚滚的身子便如皮球一般滚了出去。怪老头大笑道:“矮胖子,滚气球。”吴常青惊怒交进,好容易停住,双手一撑,欲要翻身,不想怪老头如风赶上,伸足一勾,吴常青又贴地滚出三丈,还没停住,怪老头再度赶上,举足横挑。昊常青身不由己,滚将出去。他生平第一遭被人当球踢,直气得哇哇怒叫。 怪老头有了这个“人球”,心中大乐,飞身赶上,想要再踢两脚。梁萧见势不妙,如箭纵出,呼呼两掌,向他当头拍落。怪老头笑道:“来得好!” 他挥掌迎上,两人高起低伏,顷刻间斗了六七十招。梁萧抵敌不住,且战且退,退入杏林之中,借着树木百般闪避。怪老头紧迫不舍,掌力所至,碗口粗的杏树根根摧断,劲风所及,落英缤纷,在地上积成一张粉红毛毡。 吴常青挣起身子,被踢处隐隐作痛,本是恼羞成怒,但见二人斗了数招,一腔羞怒尽化作骇异:“释天风天纵奇才,不愧为武库之称。但梁萧年纪小小,怎也练出这等可惊可畏的武功?”又见他二人只顾打斗,将大好杏林弄得一片狼藉,不觉怒道:“两个王八羔子要打在林子外面打,怎么尽糟蹋老子的树林……”他横眉怒目,大声叫骂,但也只能动动口,动手却是万万不敢。花晓霜立在他身旁,眼看梁萧落了下风,好生为他焦急。 忽听一个恬静柔和的声音远远传来:“想来就是这儿了!”花晓霜回眸望去,却见远处走来二人,一个是白发红颜、眉目清秀的老抠,一个却是身形瘦削,唇薄眼大的中年男子。 二人走近,那老妪笑道:“吴大夫,总算是寻着你啦……”她声音一顿,目光落到杏林之中,那中年男子也望了过去,面露惊喜之色。 吴常青打量那老抠一番,哈哈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海底捞月’释夫人到了。哈哈,想必是这股乱七八糟的释天风把你吹来的吧!”他手一抬,指向那正在打斗的怪老头。 那老妪喜不自胜,欢然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敢情死老头竟跑到这儿来了!”此时梁萧技穷,眼看释天风一掌拍来,急道:“算你胜了!”释天风虽然胡闹,但只须梁萧认输,便掌势一凝,停在梁萧鼻尖处,笑道:“好,认输就好!” 那老妪走上前,扬声叫道:“老头子,看我是谁?”释天风掉头望来,目中诧异,正想答话,脸色倏变,迅疾退出一丈。老妪走上数步,急道:“不许走,跟我回去!”释天风看她上前,也随之后退,始终与她相隔一丈之距。 老妪大急,飞身纵上,释天风顿时发足狂奔,用的正是“乘风蹈海”轻功。老妪惊怒交集,连声喝道:“老头子,回来……”也如法追赶,但武功虽同,功力却异,一晃眼工夫,二人之间拉开三丈之距。 那中年人疾奔而出,横身阻拦,口中叫道:“爹!”释天风纵身斜出,自他身边晃过,足不沾尘,亡命飞奔。中年男子与老妪呼叫不已,并肩追赶,转眼间,三道人影去若闪电,消失在蒙蒙暮色之中。 异变忽生,梁萧只觉莫名其妙。那中年瘦汉他倒认得,乃是当日土地庙前斗过一场的释海雨,只不知他为何来到这里,又为何追赶怪老头。 他看见吴常青走来,奇道:“吴先生,怎么回事?”吴常青哼了一声,道:“人家老婆追老公,你管那么多。”他转头看到地上满地落花,又觉生气,怒道,“这么多树都被你打坏了,怎么赔我?” 梁萧一愣,道:“什么大不了,重新种过便是。”花晓霜忽地低声道:“我帮你种。”吴常青瞥了她一眼,冷哼道:“女生外向!” 花晓霜脸儿一红,与梁萧并肩进了林子,走了一程,突然笑道:“萧哥哥,我给你看两样物事!”梁萧点头道:“好啊!”花晓霜呼哨两声,只听树梢簌簌作响,一抹金影从树梢掠下,哧溜钻入她怀里,却是只小猴儿。 梁萧笑道:“是金灵儿么?”晓霜点头微笑。金灵儿一双火眼溜溜直转,瞪着梁萧,梁萧伸手摸去,那毛茸茸的小脑袋却是一缩,钻进晓霜怀里。 梁萧露出惆怅之色,道:“这小猴头认不得我了。”花晓霜笑道:“不碍事,过得三天,也就与你熟悉啦……”话未说完,忽听犬吠之声,一头白毛犬自林中蹿出,梁萧愣神之际,那狗儿纵身一跃,欢然扑到他怀里,汪汪汪狂吠不已。梁萧抱住狗儿,连声道:“好白痴儿,好白痴儿……”说没说完,双眼已然湿润了。 这白毛犬正是梁萧少时收留的小野犬,如今体长腰细,成年已久。它与梁萧分别甚久,却始终记得主人气味。梁萧容貌虽变,体气却无变化,故而一嗅便知,毫不迟疑地扑了上来。 梁萧抚着它头顶软毛,叹道:“晓霜,真难为你还带着它。”花晓霜微微笑道:“怎么能不带着?它是你的狗儿,我看到它,便与看到萧哥哥一样!”梁萧含笑道:“好啊,你变着法儿骂我像狗么?”花晓霜一惊道:“哪……哪里是?我……我才没这意思……”她心中一急,眼圈儿顿然红了。梁萧忙道:“我跟你开玩笑呢!”花晓霜这才放下心来,低眉不语。 梁萧想起离天机宫之后,剧变无数,不由叹道:“说起来,若能做白痴儿却好,永远呆在你身边,哪里也不去!”花晓霜不知他另有所指,不觉心儿狂跳,双颊涨红,幽幽叹道:“我……我也这样想,天可怜见,总算又见着你,我真的……真的好欢喜。”梁萧本想说:“你也想我做狗儿么?”但怕她有些呆气,一时会错了意,便微微一笑,再不言语。 第八章 群魔乱舞 三人边说边走,穿过杏林,前方出现个小谷,谷中矗立着几进瓦房,中有两个仆妇,正在备饭。 大家方才就座,便听有人朗声道:“吴大夫在么?”吴常青皱了皱眉,道:“释夫人么?”话音方落,便见那白发老抠穿林而入,云袖一拂,便至堂中。吴常青笑道:“没赶上么?”老妪叹道:“他脚程太快,我让海雨远远随着,以免失了踪迹。” 她转头目视花晓霜与梁萧,笑道:“老身凌水月,敢问二位如何称呼?”晓霜报上名。凌水月面露喜色:“可巧了,你是霜君的女儿么?”晓霜奇道:“您认得我妈?”凌水月笑道:“我姓凌,你妈妈也姓凌,你说我认不认得?” 晓霜愣了愣,忽地想起一事,喜道:“您……您是妈妈的姑姑,姑婆婆!”凌水月心中欢喜,应了声,将她揽人怀里,两手一比,笑道:“你这么大的时候我见过你,一晃十多年,小娃娃都成大姑娘啦!”晓霜抿嘴笑道:“妈妈常念着您呢!”凌水月略一默然,叹道:“这些年只顾照顾子孙,唉,都与亲戚们生分了!” 她又问起晓霜父母近况,晓霜略一迟疑,说道:“都还好了!”凌水月又问:“你奶奶还好么,爷爷回来没有?” 花晓霜诧道:“我爷爷……不早就仙逝了?”凌水月一愣,点头道:“不错,他死得好!”花晓霜心道:“姑婆婆怎么这样说话?”但她脾性温婉宽和,虽有不悦,却不放在心上。 梁萧却知凌水月的意思,忖道:“花无媸必是恨公羊羽人骨,故而说他死了,可见亲密如夫妻,也免不得仇怨,倒是爹爹妈妈甚为要好。可想起来,都是爹肚量大,百般容让,妈的脾气虽大,但来得快,去得也快,两人每闹过别扭,反而更为要好些。”他想起父母,不胜惆怅。 凌水月心中还有许多疑惑,一时问之不尽,便暂且搁下,向梁萧作揖道:“这位小哥敢问尊姓大名?” 梁萧还礼说了。凌水月见他衣衫虽陋,但气度潇洒,生平罕见,不由忖道:“这人年纪轻轻,却能与天风斗个难解难分,令人难以置信。不料我久在海外,中原竟有如许人物!”当下笑问道:“敢问梁小哥为何与外子动手?” 梁萧道:“你是他的夫人?他真是释天风么?”凌水月道:“不错,外子正是释天风,我与我儿释海雨此来中原,正为寻他回去。” 梁萧点了点头,将如何遇上释天风,如何引他来此治病的经过说了,但有关自己大战钱塘,颠沛流离之事,都略过不提。 凌水月听得这番话,想像丈夫失魂落魄,流落江湖,一定吃苦不少。她夫妻情重,一时越想越悲,落下泪来。花晓霜取出手绢,为她拭泪道:“姑婆婆,您别担心,我给释公公探过脉,脉象如常。师父也说了,释公公并无疾病。”凌水月心头稍安,望着吴常青,目有征询之意。 吴常青捻着短须,沉吟道:“我看过他眼神,心智失常者,眼神与常人决然不同,他却并无异样。”梁萧道:“或许是健忘之症。”吴常青摇头道:“所谓健忘症,指的是劳心太甚,昼夜忘寝,以致心气不足,精神枯败,血行难以人脑,故而举止痴呆,丢三忘四。释老头满脸红光,血气充盈,再说他粗头粗脑,哪会有这种高雅毛病,他奶奶的……”他想起被释天风当球踢了一回,不由横眉竖眼,怒火陡生。 凌水月心想:“连恶华佗也看不出病因,这可如何是好?”正自黯然,却听梁萧道:“如此说,我却有个想法。”吴常青斜眼睨他,满脸不屑。梁萧被他一睨,但觉在这医国圣手面前班门弄斧,大为不妥,正踌躇难言。花晓霜却笑道:“萧哥哥有甚想法,说来听听!” 梁萧心头方定,道:“依我看来,释前辈是故意将往事忘了!”众人一愣,吴常青怒道:“哪有这种道理,放屁,放狗屁!” 梁萧道:“虽听来荒诞,但以前我算题之时,除了算术心中别无其他,解到精妙处,便是吃喝拉撒也忘了,后来练武练到入神,同样将算术忘了,若一人过于专注某事,往往会将其他事情丢在脑后。”吴常青一愣,忖道:“这话也非全无道理,以前我学习医术,也有如此经历。” 凌水月眉头一蹙,道:“听梁小哥这么一说,我却想起来了。老头子确是说过,要将以前所学的武功统统忘掉,难不成,他将武功忘了,也将其他的事忘了么?”梁萧摇头笑道:“我却也听他说:‘什么都可能忘,独独老婆不能忘的。’他见你便逃,可见他还记得你。”凌水月一愣,眉间喜色透出,暗忖道:“不枉我寻他一场,这死老头还算有点良心。” 梁萧又道:“他还说,你见了他,定要捉他回去,一旦回去,便不能与人打架了。”凌水月听得梁萧之言,怔怔半晌,叹道:“我有些明白了。”向梁萧拱手道,“小哥善待外子,又送他前来就医,大恩大德,灵鳌岛上下没齿不忘。”梁萧摆手道:“哪里话?他武功太高,我被他缠得脱不了身,我带他来,算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凌水月见他不肯居功,更生好感,心道:“这人年纪小,气派却大!” 忽听吴常青道:“你究竟明白什么,别跟我卖关子。”凌水月叹道:“这该从三十七年前说起。”吴常青道:“三十七年前?他该是初来中原,你俩还没成双入对吧。”凌水月面皮微红,白了他一眼,道:“你说他就说他,不要拉扯我进来。”吴常青嘿笑不语。 凌水月叹道:“灵鳌岛历代岛主俱都嗜武,千方百计搜罗天下武功,绘成图谱,藏于岛内,传至外子,已是第十二代。非我夸奖自家人,外子天生聪颖,堪称灵鳌岛不出世的奇才,无论何种武功,一学便会,一会便精。他十七岁之时,已成前代不及之功,将岛内所藏武功尽数学会,自号‘东海一尊,灵鳌武库’,将东海四十九岛高手奇土一一压倒,犹不知足,扬帆过海,踏入中土,欲凭一己之力,压服天下英雄。” 梁萧赞道:“好大气魄。”凌水月摇头道:“气魄虽大,却是自不量力。最初,他一路西进,未逢敌手,更兼结交宵小,被从旁鼓噪。外子年少识浅,自然越发骄横。这一月,他击败少林高僧,辗转到了西安府,听说当地有个中州大侠,一口剑使得出神人化,号称中州无敌。外子正值不可一世的时候,听得这‘无敌’二字,顿时大动意气,找上门去。谁知那位大侠年事已高,深悔往日任侠横行,杀孽深重,潜心礼佛,一切俗事均由两个儿子打理。那二人早听得外子名声,见他上门便以礼相待,声称其父封刀洗手,不再与人打斗。外子哪里听得入耳,便道:‘他不动手,你们动手。’也不容人多说,当即便将两人双手折断,道:‘你老子再不出来,我便折你们两条腿。’他那时少年心性,手段狠辣,言出必行,见中州大侠仍不出手,便将二人双腿也折了……” 梁萧听到这里,不由面皮一热,心道:“少年心性,手段狠辣,言出必行,却不也是在说我么?”他想着叹了口气,凌水月听他叹气,只当他感叹丈夫不该如此,也叹息一声,方道:“再说外子见那中州大侠仍不露面,不由毒念大起,扬言要放火烧屋,此言出口,到底将那老人逼了出来。外子见猎心喜,方要动手,忽听身后有人道;‘本来无一物,化尽天下缘’,声若洪钟,震得屋瓦皆响。外子听得心惊,回头看去,却是个高大异常的年轻和尚,拿着一个葫芦,撑了一根黑黝黝的棒子。” 梁萧听得此处,不禁笑道:“可巧,九如到了么?”凌水月讶然道:“不错,来的正是九如禅师,足下如何知道?” 吴常青睨着梁萧道:“你见过老秃驴么?”梁萧笑道:“不但见过,还一起喝过酒,吃过狗肉。”吴常青怒道:“这秃驴就会教坏小孩子。”晓霜笑道:“萧哥哥可不是小孩子。”吴常青冷笑道:“你自然想他快快长大,好……”晓霜急忙捂住他肥嘟嘟的嘴巴,面红耳赤,嗔道:“师父!”吴常青哼了一声,住口不言。 凌水月望了望梁萧,又望望晓霜,心中恍然,抿嘴微笑,续道:“那九如露了神通,镇住众人,便走进堂中,向中州大侠化缘。老人一心向佛从善,虽是这等时候,也不肯推辞,叫人拿来素食米面。谁想九如却道:‘和尚生来不大吃素,施主若有酒肉,施舍一些却是好的。”’梁萧心道:“若是吃素,就不是九如了。” 却听凌水月续道:“中州大侠听得这荒诞言语,好不吃惊,外子被他打岔,甚不耐烦,伸手扳他肩膀,想叫他让开。却不料九如头也不回,左肩一沉一抬,竟将外子带了个趔趄。外子横行中土,几无敌手,哪知此时此刻,竟挡不住和尚铁肩一抬,惊骇之情,那是可想而知,正欲大打出手,忽听那九如和尚道:‘不忙,待我喝了酒再来!’外子不肯,立马要称他斤两,九如笑道:‘我一分酒一分气力,如今身上气力不足半分,你既然叫什么‘就地一蹲,脱掉内裤’,该也不会占和尚便宜!”’凌水月说到这里,不禁失笑。 晓霜奇道:“什么叫‘就地一蹲,脱掉内裤’?”梁萧忍住笑道:“释岛主不是号称‘东海一尊,灵鳌武库’么?”晓霜仍是不解,梁萧正要说透。却听凌水月道:“这是和尚骂人的话,晓霜你女孩儿家,就不要多问啦!唉,当时外子听了这话,不免心中惊疑,但他素来自负,也不再多说,放和尚喝酒。那中州大侠久经世面,看出和尚意在架梁。他见外子显露功夫,已知不敌,有此帮手,大为心喜,立即招呼家人拿来牛肉美酒。九如也不客气,当着众人吃喝,喝了约摸三十斤酒,才打个饱嗝,叹息道:‘和尚喝酒吃肉,亵渎佛祖,大大不该。’众人见他吃饱喝足,方才发此议论,都觉哭笑不得。却见九如愁眉苦脸,又对中州大侠道:‘我心中有愧,惟有一死了之,要在你这里就地往生。’ “要知佛教中,往生便是死亡圆寂之意。众人闻言大惊,外子更是不信,嘲讽道:‘既要往生,我用肉掌送你一程最好。’九如笑了笑,说道:‘往生须得自我解脱,不比道士兵解,岂可假手于人?久闻灵鳌岛历代岛主崇信佛法,首代岛主更是落发为僧,入我释门,故而抛弃本姓,以释为号,施主为何不顾先祖遗意,阻拦和尚成佛大业?’外子听得心惊,灵鳌岛渊源知之者甚少,九如和尚却道得分毫不差。外子虽有不甘,但也找不出话来反驳。 “但听九如又问中州大侠道:‘你潜心向佛,定知许多佛门中事,敢问有坐着往生的和尚么?’中州大侠道:‘有许多!’九如又问:‘站着的呢?’中州大侠道:‘也有不少!’九如又道:‘倒立的有么?’中州大侠想了半天,道:‘小老儿没听说过!’九如道:‘那好,我便倒立着往生!’说罢双手着地,拿了个大顶,浑身僵直,不动弹了。” 花晓霜听到此处,吃惊道:“性命可贵,和尚如此年轻,为何这样想不开呢?”梁萧摇头道:“他哪儿会真死,装神弄鬼罢了。”花晓霜面露喜色,点头道:“那便好了,姑婆婆,后来怎么样了?”言下仍是担心九如的生死。 凌水月心想:“这女娃儿心肠倒好。”便道:“他这般模样,众人只当他往生去了,俱是惊诧。中州大侠更是叹息苦笑,命人将他搬起。不料家人们动手,九如却纹丝不动。中州大侠惊讶万分,亲手猛推,却如蜻蜓撼石柱,哪里动得了分毫。众人又惊又怕,只当是佛祖显灵,个个口宣佛号,纷纷跪下。 外子见九如双手入地半尺,好似铸在地上一般,心中犯疑,走上前去,以浑身功力连推三掌。这三掌之功,足可将大树连根拔起,哪知仍然撼不动他。外子惊骇无及,愣在当场。只在这时,九如哈哈大笑,翻身站起。众人大惊,外子却只有更惊,叫道:‘秃驴弄假?’但他三掌无功,心头已自怯了。中州大侠也埋怨道:‘大师假死,惊煞老夫了。’九如笑道:‘岂止死是假的,这房屋栋梁,你我他们,天地日月,芸芸众生,哪样不是镜花水月,梦幻一场。真也假,假也真,何必放在心上。’那中州大侠听得这话,猛然醒悟,合十作礼道:‘善哉,善哉’,双掌在头顶一抹,满头白发尽落,与九如相对大笑,携手并肩,出门去了。” 吴常青听到这里,哼声道:“此事江湖上多有流传,众说纷纭,敢情真相却是这般。老秃驴装神弄鬼,却也真有些神通。”凌水月颔首道:“他那神通,便是威震天下的‘大金刚神力’了。外子经此一事,自然锐气大挫,当日动身返回灵鳌岛潜修。他自知输在根基不足,故而勤练内功,一练便是八年。此间我入了他家,诞下海雨。这一年,外子武功又有成就,自负能与九如一搏,便背着我离岛西行,再入中土,寻九如和尚的晦气。但那九如和尚本是个大庙不收、小庙不留的野和尚,外子一寻数年,好容易在天柱峰和他遇上。不料外子诚然有所精进,但九如的大金刚神力却精进更快,一比之下,外子又败了。 外子自然不服,又返回岛内苦修,然后再寻九如挑战,如此屡败屡战,前后便输了四次。” 凌水月说到这里,不由叹了口气:“外子心高气傲,天下少有,如何受得了这般折辱,第四次败后,他憋着一腔怒气,回到灵鳌岛,在历代先祖前立下重誓,此次若不练成‘无相神针’,决不离岛半步。” 梁萧奇道:“什么叫‘无相神针’?”凌水月道:“这是灵鳌岛世代相传的一门武功,据说是一位前辈从刺猥身上想出,也名‘仙猬功’,练成之后,能将内力逼出周身百穴之外,化作无形气针伤人。” 梁萧动容道:“如此奇功,岂非天下无敌。”凌水月道:“说来也该当如此,但世上越厉害的功夫便越难修炼,除了创制武功的那位前辈,几百年来,灵鳌岛历代高手无人练成,更有几人练得气泄功消,成了废人。”花晓霜吃惊道:“哎呀,那还是不练得好!” 凌水月摇头道:“别的事他都顺着我的意思,惟独这件事上,他就是不肯听从,废寝忘食,日夜修炼。要知这武功须以独特法门,将周身穴道逐一贯通,有的容易,如手臂腿脚上的穴道,有的却分外艰难,如膻中,丹田,百汇,花费数年时光,也无半点动静。眼看他今生今世再也练不成这门武功,我便想:随他去吧,大不了我在岛上陪他一辈子……”说着,眼眶不禁红了,晓霜心有所感,不由得轻轻握着她的手。 凌水月看了她一眼,眼中有感激之色,按捺心绪,叹道:“不料三年之前,他忽然出得关来,欢天喜地如小孩儿一般。告诉我说,他明白了‘无相神针’的真意,又说,要将以前的功夫全都忘了,只要心中什么都不留下,就能练成这门武功。”她说到这里,自伤自悔,落泪道:“我那时只当他随口说笑,哪知他说的都是真话……” 众人一时默然,梁萧蹙眉凝思,却想不出这‘无相神针’的道理,他与公羊羽、萧千绝、九如和尚都曾动过手,只觉释天风武功决不在三人之下,若他当真练成这‘无相神针’,只怕这三人也未必能敌。 昊常青拈须沉吟道:“若释老头习武成痴,倒也并非无法可解。其一,让他将九如打败了,夙愿得偿,兴许就不药而愈了。但别说他未必稳胜老和尚,就是要寻老和尚行踪,也不容易。其二,将他拿住,押回岛去,他隐约记得释夫人,也就没有将往事忘净,只要他有此残念,你二人朝夕相对,他想要忘事也就难了!” 凌水月沉默一阵,起身施礼道:“多谢吴先生指点。”她一拂袖,已在两丈之外。花晓霜诧道:“姑婆婆,你去哪里?”凌水月道:“趁着外子尚未走远,我这就抓他回去。”话未说完,她便已人影俱无了。 凌水月既去,那仆妇也备好晚饭。三人用过饭,梁萧心中存疑,正想询问,吴常青却对花晓霜道:“你今日也累了,早早歇了。”花晓霜不敢违抗,看了梁萧一眼,低头转入房中。 吴常青瞅了瞅梁萧,冷笑道:“小子过来,我有些话问你。”梁萧心道:“我干吗要看你脸色?”他嘿然一笑,伸个懒腰,道:“我赶了几天路,也累坏了,想早些歇息。”吴常青瞠目怒视,哼道:“也罢,来龙去脉我懒得问了,左右是你小子祸害活千年,既然没死,就好生对待晓霜。”梁萧心道:“这个还用你说?”吴常青招呼仆妇,将梁萧带入客房歇息。 花晓霜上了床,却是如饮醇酒,晕乎乎的,兴奋莫名,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梁萧的影子,只想着明日见了他,说什么话才好,做什么事才妥当。如此辗转反侧,到了三更才迷糊人睡,睡了一阵,她忽觉眼前微微发光,似乎到了天明,睁眼看去,却见屋内灯火亮堂,梁萧坐在床沿,眼中含笑。 晓霜芳心大乱,想要坐起,梁萧按住她,笑道:“别起来,小心着凉了。”花晓霜只好依言躺着,但觉被子里便似燃了一炉火,浑身奇热难当,不觉香汗淋漓,一张芙蓉脸烧得红火也似,颤声道:“萧哥哥,你……你怎么来啦!”梁萧道:“我有许多话想问你,所以睡不着。” 花晓霜微笑道:“你问吧,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梁萧失笑道:“你又拽文了!嗯,你记不记得,当年我在天机宫,答应过你一件事。”晓霜微怔,脑中灵光一闪,笑道:“去看日出么?”梁萧惊喜道:“你还记得?” 花晓霜微微一笑,默然不答,心中却想:“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片刻都没忘的。”却听梁萧道:“既然如此,趁如今天尚未亮,我们这就出发上山。”花晓霜满心欢喜,说道:“好,我这就着衣。” 梁萧闻言背过身子。花晓霜换好衣衫,道:“好啦!”正要起身。梁萧却笑道:“不用啦,天寒露重的,我用被子裹着你上去。”花晓霜吃了一惊,忙道:“那……我岂不是成了个大粽子。”梁萧点头道:“对啊,还是个美人馅的大粽子。”花晓霜垂下头,低声道:“我可不美!”梁萧摇头道:“我看着美就美。”花晓霜顿时耳根红透,心中却甚欢喜。 梁萧用被子将花晓霜裹好,抱着出门,展开“乘风蹈海”,向山顶奔去。晓霜耳边风响,好似腾云驾 雾,飞在天上,只觉得心中喜乐,浑忘一切,不知不觉间,竟打了个盹。 她忽听梁萧道:“这里想必就是观日峰吧!”张眼看去,只见前方暗沉沉的,似乎涌动不已,该当就是东海了。 梁萧将她放下,两个人并肩坐在一块大石旁,四面寂寥,只有又轻又细的风声,时来时去。梁萧想要开口说话,又不忍打断这难得一有的宁静,但他不说话,花晓霜也不好开口。 两人这么静静坐了一阵,梁萧生出疲倦之意,要知他内功精湛,治军之时数昼夜不休不眠,也是精神抖擞、神采奕奕,此时并未如何劳累,眼皮却越来越沉,勉力苦撑,也睁之不开,此等情形,真是前所未有。他迷糊渐生,不待日出,竟睡了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一阵山风打来,梁萧悚然一惊,急声叫道:“晓霜、晓霜……”叫声中满是惊惶之意。花晓霜心头诧异,应道:“萧哥哥,你叫我干吗,我在这里啊?”梁萧看到她,方嘘了口气,一摸额头,竟满是冷汗,不由忖道:“我素来惊觉,今日怎如此大意?一不留神,竟睡了过去。” 他举目看去,太阳已升起大半,黑云将收未散,便似浓浓的墨鱼汁里煮着个蛋黄。梁萧大觉无趣,侧目望去,只见花晓霜凝目遥望,神色专注,瘦削的脸儿被朝阳映着,发出柔和的光。梁萧望了两眼,但觉睡意又生,情急之间,反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晓霜听到响声,转过眸子,诧道:“萧哥哥,你在做什么?”梁萧双颊一红,好在被旭日红光照着,看不出来,汕道:“我打蚊子呢!”花晓霜奇道:“这么冷也有蚊子么?”梁萧不知如何回答,只得笑笑。 花晓霜被他这一岔,也没了观日的心情,斜目望去,却见一株华通花,孤零零长在山崖上,随着晨风摇晃,不由心中一动,低声吟道:“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 梁萧皱眉道:“你在说啥,什么反儿反爹的?”花晓霜笑道:“这是孔子的话,意思说:‘华通花开,翩翩摇摆,难道我不思念你么?想是家离太远……”话未说完,她神色一暗,垂下头去。 梁萧望着她,问道:“晓霜,你想家了么?”花晓霜眉眼微微一红,轻轻点了点头。梁萧道:“我正想问你,为什么你会做吴常青的弟子,离开天机宫到崂山来呢?” 花晓霜默然片刻,仿佛鼓足勇气,望着梁萧,认真地道:“萧哥哥,我只跟你一个人说,你不要告诉别人!”梁萧一怔,点了点头。 花晓霜叹了口气,道:“那天,你被明归爷爷抓走……”梁萧不悦道:“你怎还叫他爷爷?”花晓霜面色微红,低声道:“我叫顺口啦。总之,那天许多人都去救你,爸爸、姑姑,还有秦伯伯都去了,却让我一个留在宫里。我难过得要命,又焦急得要命,天天盼他们救你回来。可过了一个多月,爹爹回来了,脸色十分难看,我问他你怎么了,他只是摇头叹气,却不说话。后来,过了许久,我才听梅影姐姐说,说你……你已经死了。”晓霜说着泪水止不住地落下来。 梁萧苦笑道:“都是明归那厮骗人的,我哪里死了!你摸摸看,我是人还是鬼?”花晓霜破涕为笑,脸红道:“我念起那时的心情,就想大哭一场,从小到大,从没那么难过的,几乎……几乎就不愿活了……” 梁萧听得心生感动,两眼一潮,只怕被她看见,匆匆别过头去。却听花晓霜又叹了口气,道:“当天夜里我就病倒啦,天幸师父留在宫里,要么我就再也见不着萧哥哥你啦。但谁知,那段日子爹娘又闹起别扭,彼此都没什么好脸色,问他们也不说。我假装睡着,才听得缘由。敢情,奶奶要他们给我添个弟弟,以后好做天机宫的宫主。” 梁萧道:“这也是好事啊,他们干吗还要争吵?”花晓霜摇头道:“我也不十分明白。只听妈妈说,爹爹对她不好,当年她被一个女人打伤了,爹爹明明制住那人,却又将她放了。唉,我从没见妈妈那么生气,她说恨死爹爹了,要让花家断子绝孙。奶奶见妈妈不肯生弟弟,就说花家人丁单薄,才引起明归爷爷的反叛,如果妈妈不从,她就要爹爹休妻再娶。妈妈气得大哭起来,爹爹也说,他已害了妈妈,再不能害第二个女子,宁可一死,也不再娶。” 梁萧早先听明归说过花清渊与韩凝紫的情事,听花晓霜一提,他心中便已了然,听到这里,不觉暗暗点头:“就此事而言,我很是瞧花大叔不起,但他不肯休妻再娶,却也有些血气。” 花晓霜叹道:“总之,奶奶使尽各种软硬法子,都不能逼爹爹妈妈就范,终于生起气来,指着我说:‘霜君,你听好,既然你不肯听我的话,我就将她关起来,你一天不生孩子,一天见不着她……”,梁萧只觉心口一窒,张口欲骂,但看了花晓霜一眼,终究忍住,只暗恨道:“若她不是你奶奶,我立时便去天机宫,闹她个天翻地覆。” 只听花晓霜续道:“奶奶说到做到,就要动手抓我,妈妈想护着我,却又打不过。这时,师父来了,大骂奶奶。奶奶却说,这是花家的家务事,不要你恶华佗管,师父说:‘那可不行,她是老……不,是我的病人,谁动老……嗯,我的病人,我就跟谁拼命……”,梁萧拍手道:“说得痛快!”心中对吴常青好感平添十分,但觉冲着这几句话,便看他些脸色,却也无所谓了。 花晓霜仍是闷闷不乐,说道:“我见他们闹翻,心里难过,便对奶奶说,我不呆在天机宫也好,我拜吴爷爷做师父,到崂山去,妈妈不生弟弟,我也就不回来。唉……其实,我一直想跟师父学医的,我从小生病,十分难受,吴爷爷每给我看病,痛苦就要轻些,所以我就想,天下有许多人害病,也就与我一般难受,若我有吴爷爷的本事,就能让他们痛苦轻些。从那以后,我看了许多医书,并向师父请教,他也随意指点。可我每次说要给他做徒弟,他总不作声。”说到这里,她微微一笑,“不过,那天他和奶奶赌气,当即一口答应,收我为徒,将我带出天机宫,到了崂山。” 她说得轻描淡写,梁萧却知道这其间她定然受了无穷委屈,心中怜悯大生,叹道:“晓霜,你受苦啦!”花晓霜摇头道:“这也算不得受苦。那时,听到你的死讯,我都不想活了,若非……学医救人,忘了苦恼,我……我或许早就难过死了。唉,若真的死了,那可糟啦。今生今世岂非再也见不着萧哥哥。”她一双大眼蓦然含满泪水,凝注在梁萧脸上。 梁萧见她眼神,胸口竟似被重重打了一拳,不自禁转过头去,一颗心兀自狂跳:“为何她这眼神,竟与阿雪恁地相似,难道我看错了?”他又偷偷瞧了花晓霜一眼。但见她一张瓜子脸与阿雪的圆脸决不相似,但那一双眸子中的凄然之意,却是一般无二,刺得他心头隐隐作痛。梁萧一时心潮起伏,望着东方一轮朝阳,默然不语。 待到天已大亮,两人方才相携下山,梁萧沿道采撷野花,扎了个精致斑斓的花冠儿,给晓霜带在头上,晓霜临水照影,好不欢喜。 到了山下,将近杏林,忽见远处有人跌跌撞撞,仓皇而来。走近一看,却是傀儡双煞。只见木偶煞半身浴血,布袋煞也脸色惨白,似乎都受了极重的伤。 布袋煞遥遥看见二人,便叫道:“活菩萨,活菩萨……”身子倏地一软,昏倒在地,木偶煞被她一带,也仆地不起。 晓霜大惊,急忙抢上,取出随身携带的金针,给二人扎了数针。木偶煞背上伤口血流顿止,布袋煞也悠悠醒转,喘着气道:“活菩萨,你……你快走,有人要对你师父不利!”花晓霜吃了一惊,脸上顿无血色。 梁萧却一皱眉,淡然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不用着急,慢慢说来!木偶煞摇了摇头,叹道:“你武功虽高,但对方人多,你……你也未必能胜的!”梁萧道:“到底是什么人?” 木偶煞道:“说来话长,昨日得菩萨救了性命,我兄妹恩怨也已了结,便向南行,打算从此浪迹江湖,靠玩傀儡戏度日。人夜时分,我们投宿在路边客栈。无意间,听得隔壁有人谈论活菩萨治病之事,一个软绵绵的声音说道,活菩萨定是恶华佗吴常青的弟子,又说恶华佗违背门规,收了女弟子,定然……唉,总之都是些不堪人耳的下流话。我兄妹受菩萨大恩,粉身难报,岂容他人如此亵渎,正要闯将过去,却又听一个怪声怪气的人说,那《青杏卷》是否真有养生驻颜的无上法门。先前那人回答说,确然无疑,只要明日抓住恶华佗,逼他交出就是。我们听到这里,也没再听,便扬声挑衅。不想话音方落,就听隔壁一声冷哼,一股怪异内劲透过土墙直逼过来。我妹子站在墙边,被那内劲一冲,口吐鲜血,撞到我身上,那内劲也跟着传来,激得我五内翻腾。我顿知遇上无法抵敌的大高手,当即扶着妹子,抢出门外。这时,只看隔壁跳出一个道士、一个喇嘛,拆了两招,我便吃了道士一剑,木偶也被喇嘛的金环打坏。幸好老天庇佑,让我逃出客栈,仗着地势熟悉,趁夜遁来这里,……菩萨,那些人实在厉害,你和尊师快快离开,一避风头。” 梁萧听他说完,眉头微皱,转眼瞧了瞧花晓霜,见她脸色苍白,便笑道:“有我在此,你怕什么?”花晓霜发愁道:“是谁要对付师父呢?” 梁萧隐约猜到对方身份。寻思道:“此事蹊跷,只怕得暂避锋芒才好。”当下对傀儡双煞道:“信已带到,你们去吧。”二人对视一眼,木偶煞道:“对头爪子挺硬,不若我们也留下帮手。”梁萧道:“你们有伤,留下也是无用,有我在此护持,只管放心。”木偶煞叹道:“足下武功虽然胜我十倍,但若遇上那隔墙传劲的高手,仍须小心”梁萧淡淡一笑,道:“我理会得。” 花晓霜从怀里拿出一支玉瓶,倒出三粒药丸,给布袋煞道:“你为阴劲所伤,这三粒‘玉髓丹’且拿去,一日一粒,合水服用。令兄剑伤不深,只是失血太多,休养月余便好!”布袋煞谢过,与木偶煞相携去了。 梁萧略一沉吟,忽向林中道:“吴先生,还请出来商议。”花晓霜惊道:“师父已到了么?”只听林中一声怒哼,吴常青大声骂道:“你们两个小杂种,半夜三更跑哪里去了?哼,他妈的,小丫头不守妇道,小小年纪就跟人鬼混。哼,老子今天就扫你出门,省得你坏老子门风,给老子滚,跟这臭小子滚,滚得远远的,不要让老子再看到,老子一看你,就大大地生气。” 花晓霜听得目瞪口呆,脸色越来越白,忽地咬牙闭目,软软倒地。梁萧大惊扶住。忽见林中人影倏晃,吴常青急步赶上前来,一脸懊恼,边给晓霜扎针服药,一边咕哝道:“臭丫头,怎么恁地经不得气。”梁 萧没好气道:“谁叫你骂得这么狠?就算对手再厉害,你也不该用这个法子赶她!” 吴常青被他看透心思,脸色涨红,坐在一棵杏树下,抱头不语。梁萧从未见他如此模样,心头微沉,正要说话,忽听有人哈哈大笑,一眼望去,却见远处走来六人。吴常青神色微变,一跃而起,梁萧目光一闪,也哈哈大笑。那六人顿时止步,均有震骇之色。 梁萧扫视众人,大笑道:“不是冤家不聚头,聚头都是老朋友。哈哈,火真人、哈里斯、阿滩,你们三个贱骨头,都还没死么?”又望着为首的青衫老者,道:“想必多亏这位‘笑阎王’常宁的妙手吧?” 阿滩等人此番有恃无恐,一惊之后胆气又粗,露出怨毒之色。哈里斯嘿笑道:“平章大人死里逃生,可喜可贺!不知今日是否还有这个运气。” 梁萧微笑不答,目光一转,凝注在他身旁,淡然道:“贺陀罗,你我两次相见,均未尽兴,今日须得好好会会!”贺陀罗银眉一轩,笑道:“平章有令,洒家哪敢不从?”梁萧笑道:“好说,老子叫你吃屎,你吃不吃?”贺陀罗城府虽深,也不禁脸色陡变,沉声怒哼。 梁萧一晒,目视贺陀罗身旁的黄衣老者,笑道:“明老大,听说你假传老子死讯,惹晓霜伤心。也好,新仇旧怨,今日一并了断。”明归目光闪烁,望了望梁萧,又望了望晓霜,一丝笑意挂在嘴角。 梁萧口风虽硬,心里却很发愁:“今日太岁出土,大不吉利。一个贺陀罗已然棘手,添上这五个家伙不啻于雪上加霜。”心思转得风车一般,急想对策。 吴常青见梁萧以寡敌众,气势依然迫人,压得对方个个失色,心中好不惊讶:“真所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我只当这小子还是那个愣头青,不料今日一个人说话,却比千军万马还要气壮。”此时,花晓霜悠悠醒转,看见对方六人,猜到来路,顿时面露惊惶。 吴常青一咬牙,忽道:“姓梁的小子,谁要你狗咬耗子?哼,你带臭丫头滚开些,老子一个足以应付。”梁萧还没答话,常宁已嘻嘻笑道:“好师兄,几十年不见,你怎么还是这般的臭脾气。”吴常青怒道:“去你妈的,谁是你师兄?”梁萧心头恍然:“原来他俩竟是师兄弟,难怪医术俱都了得。” 常宁却不着恼,仍嘻笑道:“师兄不认我这个师弟,但师弟我最念旧情,哈哈。想当年,你我同门学艺,何等亲密。”吴常青张嘴要骂,但想起当时情义,终究没能出口。 却见常宁装模作样叹了口气,又笑道:“咱兄弟的交情原是好的,可恨那老家伙偏心。论天资,分明小弟更胜一筹,哪知他有眼无珠,偏要将衣钵传给你这又凶又恶的臭胖子。”昊常青“呸”了一声,怒道:“放屁,你心术不正,仗着医术骗财劫色,师父若是传了你,那才真是瞎了眼。” 常宁笑道:“师兄你何必如此看病收钱,天经地义,行医辛苦,顺道找两个女人玩玩,消乏解闷,也是应当。哈,不若小弟引荐两个粉头,保管师兄你心火顿消,恶华佗变成笑华佗呢。”吴常青口齿之利远不及他,一时想不出驳斥之词,直气得暴跳如雷,祖宗爷娘乱骂一气。 常宁却不以为意,嘻嘻一笑,又道:“这些年师兄你有天机宫撑腰,趾高气扬,屡屡托人寻小弟的晦气。小弟得蒙关照,那是铭记在心,不敢或忘。哈哈,不过风水轮流转,如今大宋已亡,小弟投了当朝脱欢大王,天机宫那些幺麽小丑,小弟自也不放在心上了。本想与师兄算算这几十年的旧账,但小弟宅心仁厚,顾念旧情,只要师兄将《青杏卷》交给小弟,大伙儿往日恩怨,也就一笔勾销了。” 吴常青脸色一沉,道:“要《青杏卷》么?哼,做你妈的春秋大梦。”常宁脸色微变,继而眼珠一转,望了晓霜一眼,笑眯眯地道:“这位便是师侄女吧?嗯,虽然瘦弱些,但也算温婉可人。嘿,放心,师叔我最是爱惜晚辈,呆会儿定要好好疼你……”昊常青怒不可遏,破口大骂:“闭上你妈的臭狗嘴。” 常宁哈哈大笑,正想再讨便宜,忽听梁萧冷然道:“姓常的,你只管笑,呆会儿老子包管痛得你喊爹叫娘,痛哭流涕。”常宁笑脸一僵,回望贺陀罗。 陀罗微微一笑,踏上一步,扬声道:“平章大人嘴上功夫了得,不知手脚功夫如何?”梁萧冷哼一声,正要举步,却听吴常青怒道:“臭小子,老子叫你带晓霜滚。”常宁哈哈笑道:“师兄你少安毋躁,你我师兄弟重逢,也当亲近亲近。” 他给众人使了个眼色,向吴常青与花晓霜靠了过去。梁萧见此情形,暗暗着急,方才他想了百十条计谋,但因对手太强,诸般巧计都如纸上谈兵。贺陀罗见他目光游移,心神倏分,忽地双拳齐挥,似要击出,拳到中途,腰身不动,左腿忽起,一个侧踢,如旋风般向梁萧扫至。 梁萧日与释天风这等高手拆解,反应奇速,不待贺陀罗踢至,向右闪过,直奔哈里斯。贺陀罗见他身法,微觉吃惊:“数月不见,此人又有精进?” 贺陀罗猜他想制住哈里斯胁迫自己,当下一晃身凭空消失,出现时已到梁萧身前,霎时间连出三拳三腿。 梁萧虽知此人厉害,但如此诡异身法却生平未见,步法疾转,让开三拳两腿,第三腿终究难避,右掌一沉与来腿撞在一处,顿觉一股内劲毒蛇般钻人手臂,顺着经脉游走。梁萧闷哼一声,贴地飞蹿丈余,连催三道内力,方才化解那股怪劲。不容他喘息。贺陀罗身形骤晃,又凭空消失,出现时已在他身后,仿佛一条飞蛇,左右飞旋,连出三拳。 梁萧闪身避过来拳,还了一掌,劲力方交,那内劲又如毒蛇般钻入经脉。梁萧急催内功化解,仓促间眼前一花,贺陀罗已到身后,一腿踢来。 梁萧险被踢中,心中骇异:“向日公羊先生与我说过他这内劲,‘破坏神之蛇’固然名下无虚,但这身法神出鬼没,却是什么来历!” 他有所不知,贺陀罗这身法名为“虚空动”,创白天竺术士。据说密宗祖师龙树上人未人佛门之时,曾为邪门术士,与同伴修成此法,混人王宫,秽乱宫廷。只因这门奇功能将浑身精气化人身法,故而来无影,去无踪,奔走之疾非常人目力所能及。但也因此缘故,奔走之时,六识关闭,身子软弱,无有丝毫余裕应付外力,后来王宫卫士得高人指点,闭了眼听风辨位,举矛刺杀,竟将几个大高手一一刺死。龙树见机得快,避过一劫,险死还生之余,顿悟人生梦幻,弹指即灭,遂遁人空门,参修佛法,竟成一派宗师。 贺陀罗祖上世代行商,其先祖早年在天竺采买香料,无意中得到一尊湿婆的檀木造像,内有“古瑜伽”秘本一部。该先祖依法习练,竟成武功高手,于是明里行商,暗里仗着武功劫掠。后传至贺陀罗,习练“古瑜伽”有成,前来中原为非作歹。哪知他先遇萧千绝,后遇九如和尚,连吃大亏,愤而返回西域,苦修武功。 贺陀罗卧薪尝胆,勤修数十年,终于练成祖上无人练就的“虚空动”。他自知“虚空动”神速有余,机变不足,由动到静之时须得数息工夫回气,若遇高手,必为所乘,故而加以变化,将长途行走转为咫尺奔袭,减少回气时间,再与“破坏神之蛇”合施,对手中了蛇劲,定要运功化解,趁此间隙,便可以“虚空动”施袭。 梁萧既对这身法捉摸不透,惟有以步法应付,他的“十方步”纳天地之大于方寸之间,穷极想像,往往于转折之处见功;“虚空动”快是快极,但直来直去,变化不足,遇上这中土第一等聪明的步法,急切间倒也难分高下。 明归从旁看得,心中暗惊:“这小子何时练到如此地步,日后怎么还制得住他?”目光一闪,凝注在花晓霜身上。 常宁见梁萧被贺陀罗缠住,招呼众人散成半圆,向吴常青与花晓霜逼来。吴常青见状,叫道:“晓霜,到我身后来。”花晓霜依言而行。忽听明归大笑一声,倏地纵起,好似苍鹰下搏,迎面抓来。吴常青双手一扬,掷出十枚金针,明归变爪为掌,将金针扫飞,火真人与哈里斯同时扑上,一个拍向吴常青,一个抓向花晓霜。 昊常青医术虽高,但武功平平,眼见火真人掌来,双掌接住,忽觉浑身一热,踉跄间一跤坐倒。火真人哈哈大笑,右爪扣向他“天突”穴。此时哈里斯也扑到晓霜身前,双手齐出,点她穴道,他自负了得,见这少女娇弱,也没使几分气力。 不料花晓霜双掌挥出,若云似雾,缥缈不定,两道劲风扫中他双臂。哈里斯只觉手腕酸麻,自知轻敌,羞惭间正要变招,忽觉背后疾风陡起,顿觉背脊疼痛欲断,跌出五步,斜眼望去,只见一道青影晃过,不由心头一凛,情知梁萧到了。 梁萧一掌伤了哈里斯,左脚飞起,正中火真人左胯。火真人惨哼一声,捂腿后退。忽听明归大喝,飞掌拍落,梁萧沉喝一声,抬臂一格,明归但觉大力涌来,一股酥麻之感从手臂直透全身,不由得一个筋斗倒翻出去,落地时胸口窒闷,如压巨石。梁萧却借明归掌力,滴溜溜当地一转,翻手接住阿滩尊者的“大日如来印”。这一掌合上他与明归两人之力,阿滩眼前金星乱溅,倒跌出一丈有余,脸色倏地惨白。 梁萧呼吸间连败四大高手,端的倾尽全力,一阵气促神虚,忽见贺陀罗一晃身,到他身后,双掌如蛇般绞来。 花晓霜惊呼道:“小L。”梁萧头也不回,忽地抓住吴常青,反手挡出。此招大出贺陀罗意料,他慌忙收势,瞪视梁萧,一脸惊诧之色。 常宁也不禁咽了口唾沫,干笑道:“怎么?平章大人不顾自己人死活了?”花晓霜则定定瞧着梁萧,檀口微张,忘了言语。梁萧冷笑一声,道:“老子生平杀人无数,管什么自己人不自己人?你们要劳什子《青杏卷》吗?好啊!”他左掌一扬,停在吴常青顶上三寸处。 众人无不变色,均知他为将之时纵横南北,杀戮千万。以他驰骋沙场的手段,既能拿吴常青挡贺陀罗掌力,说要杀他,只怕也非诳语。这群人本都是见利忘义之辈,此时以己度人,俱都失了主意。 花晓霜望着梁萧,心头也是空落落的,浑想不透其中缘故,但她脸皮极薄,又不忍开口斥问。刹那间,她眼眶一热,眼前已然模糊。正慌乱中,她忽觉手臂一紧,已被梁萧攥住。 只听梁萧冷冷道:“老子但求活命,从来不择手段。谁敢拦我,我就先拿这死胖子开刀,拼个鱼死网破,老子活不了,你们也休想拿到《青杏卷》!”花晓霜听得这话,吓得浑身发抖,两行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也不知该悲伤还是愤怒,欲要挣扎,却被梁萧死死攥着前行。 第九章 暗香浮动(1) 吴常青初时不明梁萧之意,惊疑不定,忽听这话,怒火升腾,大骂道:“小畜生,你敢骂老子死胖子,老子剥你的皮……”,梁萧微微冷笑,只是向前,众人怕他杀了吴常青,失了那《青杏卷》的下落,纷纷散开。 梁萧兵行险着,反客为主,略略松了一口气,忖道:“倘若让我走出十里,再施展‘乘风蹈海’的轻功,或能脱身。”沉吟间,忽见明归上前一步,气派潇洒,拦住去路,笑道:“小子,有种的,你杀了吴胖子瞧瞧!”常宁惊道:“明先生,这……”明归摆手笑道:“你放心,我保管给你个活蹦乱跳的恶华佗便是。”忽地呼呼两掌,向吴常青拍到。梁萧见他出掌不留半分余地,心知被他看破,暗暗叹了口气,推开吴常青,翻掌迎上。 明归却一缩手,倒退两步,哈哈笑道:“怎么着,手软了么?嘿,老夫当年便瞧出来了,你胆子是大,机心也深,但终究免不了妇人之仁。你这点苦肉计,骗得了老夫么?”其他人见状,均是大悟。花晓霜听得这话,更是不忧反喜:“萧哥哥用的原来是苦肉计,我可真傻,以为他真要对师父不利。”想着忍不住破颜微笑。 明归话未说完,忽又纵身而上,连出十掌,其中倒有七掌落向晓霜,梁萧又气又急,护着晓霜左右闪避,心头大骂明归十八代祖宗。吴常青明白梁萧计谋,心头懊恼,挺身欲上,忽觉背心一麻,已被贺陀罗提在手里。贺陀罗嘿笑道:“多亏明先生,不然岂不被他蒙混了!”说着目中凶光进出,投注在梁萧身上。 梁萧眼看大势已去,心念电转:“我战死不打紧,晓霜决不能跟着送命!”他决断极快,一瞥吴常青,蓦地咬牙,抱起晓霜,不待贺陀罗动手,长啸一声,展开“乘风蹈海”,晃过明归,纵足狂奔。 贺陀罗见他去势惊人,微感诧异,将吴常青推给常宁,展开“虚空动”猛追。“虚空动”甚耗精力,只能在十丈之内施为,超过十丈,非得现身回气不可。贺陀罗将此奇功连催两次,赶上梁萧,挥拳阻挡。 梁萧却不迎战,以十方步盘旋绕过,继续狂奔。短途之中,“乘风蹈海”或许不如“虚空动”迅疾,但论及长力,却是天下无双。贺陀罗变到第四次,落后一丈,变到第五次,已是落后三丈有余,无奈之余,只得以寻常轻功追赶。 二人前后奔出百里,贺陀罗竟被落下一箭之地,想到梁萧尚且抱了一人,惊怒之情,当真无以复加。又奔数里,梁萧遁人崂山深处,七弯八拐,到了一个山谷,回头一望,不见贺陀罗人影,心头一懈,不由得坐倒,急剧喘息。 花晓霜得了自由,急道:“萧哥哥,我要去救师父……”举步要走。梁萧伸手欲拽,却觉百脉俱空,手腕发软,不由慌道:“晓霜!那些恶人凶得很……” 花晓霜闻声一怔,回望梁萧虚弱模样,禁不住落下泪来。梁萧也是心头一黯,忽听远处贺陀罗嘿然笑道:“平章大人……脚程了得啊……佩服啊佩服……”他笑语悠长刺耳,如钢针般扎人二人耳内,花晓霜一阵烦恶,禁不住捂住胸口。 梁萧猛可间想起一事,脸色大变,也不知从哪儿来了气力,奋力拽住花晓霜,四面一望,只见远处崖脚下有个小洞,大小可容两三人。梁萧奔到洞前,将晓霜推人,转身抱起一块大石,退入洞时,以大石封住洞口。 花晓霜怔怔瞧他施为,直到洞穴被封,方道:“萧哥哥,这是为何?”话音未落,便听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响起来,接着便听见鸟翅扑棱之声,似有无数鸟雀向这边飞来。花晓霜惊疑不定,正想开口,却觉小口一堵,已被梁萧捂住。她心头一跳,但觉梁萧的身子又热又湿,汗气袭人,更有一股浓浓的男子气息,将自己包围起来,顿觉慌乱无比,头晕目眩,心儿突突乱跳。 她这般云里雾里,也不知过去多久,忽听噼里啪啦,似有什么东西不断撞向山崖,声音急促,便似落了一阵急雨。花晓霜一惊,欲要询问,却被梁萧捂了嘴,出不得声。 那雨点般的声音响了片刻,忽一歇,只听贺陀罗哼了一声,道:“平章大人躲得倒严实,好,再听听洒家这个。”忽然之间,便听得一阵鸟语啁啾,柔媚婉转,花晓霜心头一动,只觉一股热气从小腹升到心口,禁不住向梁萧怀里靠去。梁萧觉出她举动有异,心头微微一荡,但他功力深湛,念头一闪即没,忙用手捂住晓霜双耳。但那鸟啼声越发柔媚,似远似近,若有若无,如无数根又细又韧的钢丝蜿蜒透来,钻岩绕石,透过梁萧双手,钻人花晓霜耳内。花晓霜只觉那鸟鸣中满含春意,仿佛清溪碧水,春风送暖,对对鸳鸯,水上相戏,不自禁心神荡漾,伸出双手,紧紧抱住梁萧腰肢。 梁萧曾在黄山见识过贺陀罗的神通,一听鸟语,便知其中有催情之功,急施“洗心入定”之法,祛除杂念。正运功之际,忽觉花晓霜身子滚烫起来,呼吸渐沉,口中吐出热气,轻轻喷在自己脸上。梁萧不由暗暗叫苦。 原来,贺陀罗先以鸟笛引来无数雀鸟,搜索二人,却不料梁萧早已有备,贺陀罗搜寻不到,心想梁萧身边既有女子,不妨先乱了那女子神志,再让这女子引诱梁萧,一旦两人神志昏乱,必为鸟笛所趁,乖乖出来。于是便奏出雎鸠之声,他曾以这手段迫得公羊羽衷情大发,几欲疯狂,花晓霜又如何抵受得住。 梁萧但觉花晓霜浑身发抖,轻轻呻吟,不由心中暗叹,在她耳边低声道:“晓霜,我说一门心法,你好好听了,照着修炼,便不会难受……”花晓霜心神迷乱,浑身炽热难忍,她不明男女之事,不知如何宣泄,只想抱紧梁萧,方能舒服一些,听得这话,摇头道:“萧哥哥……我……我不要听……你抱住我……我便好……” 梁萧皱了皱眉,将一道内力度人她玉枕穴。花晓霜神志一清,耳边传来梁萧的声音:“道者天地两不知,身在壶中无人识,老树盘根入泥土,疏枝横斜不留影……”他一边念诵口诀,一边将含义说出,晓霜为人虽然天真,但聪明过人,梁萧一遍说完,她已大致领悟,依法习炼,心神收敛,炽热之感也渐渐消退。 过了大半个时辰,那诡异鸟鸣终于止歇,想是贺陀罗久不见二人出来,另往别处搜寻去了。二人舒了口气,对视一眼,花晓霜想起自己方才言行,端的面红耳赤,羞惭不胜。梁萧却寻思道:“贺陀罗武功太强,眼下不是他的敌手,却不知如何才救得出吴先生。” 花晓霜心中惨然,道:“萧哥哥,都怪我,敌人那么厉害,我……我不该逼着你去救师父的。”想着昊常青生死未卜,眼一红,泪水如珠滴落。梁萧摇头道:“晓霜,我这条命本是捡回来的,丢了也不算什么,可是我若死了,吴先生又没救出,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叫人如何放心?” 花晓霜听他如此关心自己,已觉感动,又见他眼中愁意甚浓,心中悲喜交集,脱口便道:“大不了,我陪你一起死!”梁萧心道:“一死倒也干净,怕只怕落人那些奸贼手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怕晓霜挂心,没有说出,只是勉强笑笑。 花晓霜不忍再说救人之事,岔开话题,道:“萧哥哥,你方才教我的是什么功夫?”梁萧随口道:“那是《紫府元宗》的‘洗心篇’与‘人定篇’。” 花晓霜奇道:“《紫府元宗》是什么?”梁萧取出怀中木盒,展开油纸,取出素笺道:“就是这个。”晓霜接过,展开阅览。 梁萧道:“‘人定篇’之后,古怪字句甚多,我也看不明白,后来找过两个道士,但那些牛鼻子不学无术,都说不出个所以然,看来非得寻个积年的道士,方能问个明白。”花晓霜就着缝隙余光,粗粗看了一篇,忽道:“萧哥哥,我虽不是积年的道士,却也能看懂的!” 梁萧叹道:“晓霜,我知你想引我开心……”花晓霜摇头道:“不是不是,我虽不懂什么修真成仙之法,但这里面有许多医理,我细细琢磨,都能明白。” 梁萧将信将疑,却听花晓霜道:“我们医者为治病救人,须得钻研脉理,探究人体奥妙;看了这《紫府元宗》,我才知道,这些修真羽士,为了驻颜长生,成就仙道,也在探究经脉气血的奥妙;世人虽有千千万万,但身子都是一般,不离血肉毛发,五脏六腑和二十经脉;治病的大夫与修真的羽士,虽然各行其是,其实殊途同归,都在探究人体奥妙,我能看懂他们的道书,想必高明的羽士,也能看懂我们的医书。” 梁萧肃然道:“如此说来,医道仙道本是一家了!”晓霜点头道:“说来说去,我们两家,都不离阴阳五行之理。”她用雪白纤细的手指点着(紫府元宗),说道,“医书有云:‘青属木入肝,赤属火入心,黄属土入脾,白属金入肺,黑属水入肾。’这句‘九九桃花生洞阙’,桃花为三春之阳,古人有诗说:‘人面桃花相映红’,桃花为红,红乃赤也,赤者心也,故而此处当是指手少阴心经,九九为阳数之极,这句话就是说:‘以至阳之气,游走手少阴心经八十一转’。” 梁萧茅塞顿开,喜不自胜,接口道:“如此说来,‘八八青龙总一斤,七七白虎双双养’之中,青龙当指足厥阴肝经,七七为大衍数,缺一为五十,为玄阴之数,这句是指‘以纯阴之气,在肝经中游走四十九转’;白虎则指手太阴肺经,八八为易数中的老阳之数,故而指‘以纯阳之气,行六十四转于肺经,’后来四句:‘木母金公性本温,十二宫中蟾魄现,时时地魄降天魂,拔取天根并地髓,白雪黄芽自长成’,木为肝,木母当是指肝经,金为肺,金公自然是肺经,唔,白雪当指肺经之气,黄芽自是指足太阴脾经之气,嗯,只是地魄天魂又是什么?天根地髓又是什么?十二宫却是何物?” 花晓霜微笑道:“十二宫在医书之中,也指肝经,而魂魄之说,道家有之,医家也有之。魂者为木,藏于肝;魄者为金,藏于肺;精者为水,藏于肾;神者为火,藏于心;意者为土,藏于脾。其中,魂者为阳,魄者为阴,蟾魄,地魄,天魂,都逃不出这个藩篱。天根地髓虽不是医道术语,但我读过,里面说了这么几句:‘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为天地根’,注释中说,谷神指丹田,玄牝则指内息,而天根指口鼻,地髓指肚脐以下,即丹田;至于姹女婴儿,各指阴阳之气;抽铅添汞之说,铅为黑色,当指肾中之精,汞为白色,当指肝中之魂;这句‘转运河车上昆仑’么,河车为药物,性阳,比拟阳气,昆仑则是穴道名,属于足太阳膀胱经……”花晓霜记性过人,兼之家学渊源,举世无匹,学医之后,她以广博的学问推演医理,颇得举重若轻之妙;如今又以医道解仙道,更是旁征博引,如数家珍。梁萧则天生聪明,数术过人,精于推演五行,二人联手解读(紫府元宗》,不到两个时辰,便将这些古怪诗歌一一破解。 解完字句,花晓霜秀眉微蹙,沉吟道:“没想到这些修真羽士,竟将人体经脉气血钻研到这个地步,许多道理都是医书上没有的。萧哥哥,你看这句,‘乌帽先生入火池’,说的是,引肾水济心火,将足少阴肾经之气导入手少阴心经,二者皆是阴脉之气,彼此相通,倒也罢了。而这两句‘白虎误闯青龙窟,跳进风池走下关’,说的是,将纯阴之气,由手太阴肺经导引入足少阴肾经,然后经风池穴,走下关穴。可是,风池穴是足少阳与阳蹯脉汇合之处,下关穴则是足少阳与足阳明之汇合,都是阳脉的要穴,如此一来,岂非要在诸大阳脉之中,习练诸大阴脉的功夫么?除了这个,‘玄用篇’到‘灿烂篇’,许多诗句,都在说阳脉中炼阴气,阴脉中炼阳气,颠三倒四,全然违背医理!” 梁萧沉思片刻,作跏趺坐法,敛神静气。他经历阴阳球之劫后,体内自有纯阴至阳之气,根基充足,不假他求,依照《紫府元宗》所言,依次修炼玄用篇、神微篇、鼎瑞篇、活得篇;果在阳明、太阳、少阳,阳崔,阳维九大阳脉之中,生出纯阴之气,转而又在厥阴、太阴、少阴、阴崔,阴维九大阴脉之中,生出纯阳之气,习到“灿烂篇”时,阴阳二气以任督二脉为中继,老阴生少阳,老阳生少阴,阴阳变幻,以至无穷。 梁萧习完“灿烂篇”,双目陡睁,忽地推开洞前大石,纵声长笑。花晓霜诧道:“萧哥哥,你欢喜什么?”梁萧笑道:“晓霜,有了《紫府元宗》这转阴易阳之法,或许能与那些奸贼斗一斗!”晓霜茫然不解,梁萧道:“以前我只能在阳脉炼阳气,阴脉里炼阴气,现如今,我却能于阳脉中生出阴气,于阴脉之中生出阳气。若是与人交手……”说到此处,他笑视晓霜道:“晓霜,你说会当如何?” 花晓霜想了想,忽地哎哟一声,喜道:“那岂非能在倏忽之间,变阴劲为阳劲,变阳劲为阴劲,忽阴忽阳,谁也防备不了。”梁萧大拇指一跷,笑道:“晓霜,你果然聪明了得!”花晓霜被他一赞,面红过耳,心中却极欢喜。 梁萧抖擞精神,一跃而起,道:“好,我这就去救昊先生出来。”花晓霜也兴奋莫名,起身道:“我陪你去。”梁萧本想让她在此等候,但想起阿雪,心中一黯:“我当日将阿雪留下,以致抱憾终身,今日再留下晓霜,万一有所闪失,岂不又重蹈覆辙?”便问道:“你会武功么?” 花晓霜用力点头道:“会的!师父说,练些武功,活动筋骨,对我的病大有好处。所以姑姑从小便教我拳脚。”说着双颊含笑,将雪白的手掌比划两下。梁萧莞尔道:“那好,你便与我掠阵,看我如何破敌!”心中却想:“我自当拼尽全力,与她并肩而战,倘若仍是不敌,我亲手杀她,然后自杀,同生共死,决不受辱于奸人!” 他心性果决,想通此节,顿然生出无边豪气,挽着晓霜之手,走到洞外,两人游目四顾,均是一惊,敢情地上满是鸟雀尸体,皆是脑颅破裂而死,再回头望时,只见崖壁上血迹斑斑。花晓霜颤声道:“萧哥哥,这是怎么回事?”梁萧皱眉不语,心知必是贺陀罗为探明自己二人方位,故命鸟雀在附近乱撞,好逼自己现身,许多鸟雀不择路径,当即撞死壁上。转眼间看到一株松树,当即到树前摇下若干松针,藏在袖间。晓霜见他神色,也不便多问。 两人心情沉重,寂行半晌,到了杏子林前,却不见人,梁萧心道:“莫非吴先生被带去别处去了……” 一念未绝,忽听见杏林中传来一声惨叫,晓霜惊道:“是师父!”急往林中奔去,梁萧紧随其后,将近谷中瓦房,又听吴常青凄厉惨呼,喊声中满是痛苦。 梁萧心一沉,拉住晓霜,低声道:“不要硬闯!”晓霜方寸大乱,闻言只得依他。只听常宁哈哈笑道:“师兄,所谓‘望闻问切’。如今你两只手没了,切脉是万万不成啦!一双眼也瞎了,所以望气也决然不能;两只耳朵也剩得一只,嘿,你再不说出《青杏卷》的所在,只怕闻声也闻不了啦!哈哈,恶华佗啊恶华佗,天下有无手无眼无耳的华佗么?就算没得《青杏卷》,从今往后,论医术我也是天下第一!你这残废,岂能与我相比?” 吴常青喘声道:“去你妈的……死王八……臭狗屎……”他饱受折辱,中气虚弱,但嘴上仍然倔强。 常宁笑道:“你只管骂。呆会儿,我便割了你这条臭舌头,让你‘问’也问不了。你不说是么?嘿,老子只须将这几间瓦房翻过来,不愁找不到!吴胖子,你死到临头,老子再告诉你一件妙事,你留神听好了,保你喜欢!哈哈,你知道么,你为什么又矮又肥?哦,你也知道是三焦失调吧!但你知道为什么会三焦失调么?嘿嘿,老子告诉你吧,五十年前,趁你睡熟,我在你手少阳三焦经上弄了点手脚,让你长得又肥又丑,好让那老东西讨厌,将衣钵传给老子!怎么样,师弟我手段如何?老东西也没看出半点儿破绽,哈哈……”他说到得意处,纵声狂笑,吴常青愤怒到无以复加,叫骂不止。 他说话之时,梁萧挟着晓霜,蹑足绕行,到了瓦房右侧,只见一间瓦房已被拆毁,阿滩、火真人正在废墟中搜寻,除此之外,不见别人,想必都在房里。 梁萧觑得真切,对花晓霜低声道:“你藏在树后,不要乱动,若我输了,再来帮我。”言罢闪电纵出,呼呼两掌,几乎不分先后,落向阿滩与哈里斯。他武功原本高出二人,此刻又用偷袭,阿滩猝不及防,背心中掌,顿时嗷嗷大吼,口中鲜血长流。火真人站得远些,觉出风声,回掌抵挡,忽觉梁萧掌力阴柔,正要以阳劲抵御,不料梁萧掌劲忽变阳刚,火真人双臂陡热,一股刚劲直冲肺腑,不由失声惨哼。 梁萧不容他喘息,一伸手,便拿向他“俞府”穴,正想将其擒住,不防头顶劲风进发,贺陀罗人影陡现,双掌拍落。梁萧身子急蹲,一招“三才归元”,双掌上推,贺陀罗见他硬撼,心下大喜,但觉梁萧掌中暗蕴阳刚劲力,当即以柔克刚,将“破坏神之蛇”提至八成,掌劲阴柔无匹。 谁知四掌相交,梁萧掌劲忽变,由阳刚猝变阴柔。贺陀罗只觉蛇劲犹如撞上一堆棉花,浑不着力,暗道不好。但觉梁萧掌力又变阳刚,反逼过来,贺陀罗心中大凛,他生平谨慎,当即身子后仰,缩手避让。 梁萧不待他缩手,手腕陡翻,“三才归元掌”倏而化为“如意幻魔手”,五指轻挥,拿住贺陀罗外关、会宗两要穴。要知他悟透《紫府元宗》,内劲变化,与往日大不相同。内功为武功根基,根基一变,招式也自然生出变化,不但能以“玄阴离合神功”使出公羊羽的掌法;还能以“浩然正气”之类纯阳内功施展萧千绝的武功,看似“如意幻魔手”的势子,挥出之时,却带上了阳刚之劲。至此,他一身武学,才算是真正浑融如一了。 这轮变化太奇,贺陀罗只觉梁萧招式阴柔,内劲却呈阳刚之象,不及转念,手腕已是一阵剧痛;但他久习“古瑜伽”,周身关节滑若联珠,转折如意,一觉不妙;手臂忽振,瞬息脱出梁萧十指,若毒蛇反噬,扣他手腕。梁萧双手缩回,转到贺陀罗身侧,一掌推出,出掌之时,为阳刚之劲,掌到半途,又化阴劲。贺陀罗已知他有化阳为阴之能,早有防范,挥拳迎出,却不料拳掌相接,梁萧转阴易阳,陡变阳刚。贺陀罗浑身剧震,连退三步,脸色时红时白,连变两次。 梁萧阴阳掌力连变三次,内力间生出偌大缝隙,但觉蛇劲攒动,狂透人体,不由失声惨哼,跌出两丈之遥,一口鲜血狂喷而出。花晓霜看得清楚,脱口惊呼,奔出杏林,搂住梁萧,但见他咬牙闭目,脸色惨白,再一触摸,身体冷若寒冰,不由凄声叫道:“萧哥哥……”一时哀恸欲绝,两行泪水滑落双颊。 泪眼模糊间,黄影一闪,明归已掩到六尺之外。花晓霜银牙猛咬,站起身来,双掌一比,竟是“云掌风袖”的势子。明归从小见她长大,知她不会作伪,既得知她是吴常青之徒,眼下如此悲哀,定是梁萧重伤不治。他所忌不过梁萧一人,从未将晓霜放在眼里,当即笑道:“霜丫头,你要和明爷爷动手么?”说着大步走近,晓霜一心护卫梁萧,猛然扑上,左掌拍他手腕,右肘撞他心口。 明归笑道:“这招不错!”左掌荡开她的肘击,右手“飞鸿爪”探出,拿向她手腕,便在此时,忽觉下方劲风陡起,直向小腹撞来。明归悚然而惊,躬身疾退。但他退势虽快,那一掌却来得更疾,正正击中他小腹要害。明归失声惨哼,踉跄退出八步,喉头发甜,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抬眼望去,却见梁萧翻身纵起,朗朗笑道:“明老大,这一招却又如何?” 明归瞳目结舌,贺陀罗也露出骇然之色。花晓霜却是惊喜道:“萧哥哥,你没事么?你……你吐了那么多血……”梁萧伸出舌头,上有一道伤口,尚在流血,花晓霜恍然大悟,娇靥生晕,嗔道:“萧哥哥,你……你可真会骗人!”梁萧摇了摇头,苦笑道:“对不住!我若不先骗过你,怎骗得过那只老狐狸?” 原来,他被蛇劲侵人经脉,觉出其中含四分阳劲,六分阴劲,当下以《紫府元宗》之法,阴阳忽易,以阳克阴,以阴克阳,瞬间将蛇劲威力化去六成,但剩下四成难以化解,经脉大受创伤,眼看明归窥视在旁,跃跃欲试,情知他此刻出手,自己万难抵敌,当下咬破舌尖,吐出鲜血,继而转阴易阳,在阴脉阳脉中均生出阴气,使得浑身冰冷,花晓霜一摸,便觉无救,伤心欲绝,这才引得明归人彀,伤了这个劲敌。 明归明白缘由,懊悔不及:“这小子自来多诈,我怎地如此大意?”再瞧贺陀罗,见他面色白里泛青,显然也受伤损,当下急转念头,寻思对策。 忽见常宁将吴常青提了出来,吴常青双手被生生斩断,两眼流血不止,一股血线从右耳流出,身上更是皮肉翻卷,惨不忍睹。花晓霜有生以来,从未见过如此惨状,只惊得浑身发抖,叫了声:“师父……” 眼泪便流了下来。梁萧微一咬牙,目视贺陀罗,嘿笑道:“贺臭蛇,你我还未打完呢!”贺陀罗见他气势如虹,心中惊疑不定。向哈里斯使个眼色,着他上前试探。哈里斯早先挨了梁萧一掌,内腑兀自疼痛,但父亲有命,不敢不从,纵身而上,尚未出手,忽见梁萧左掌外吐,右掌内缩,却不推出,哈里斯心头怪讶:“这是什么姿势?”一念未绝,忽地眼前绿芒闪动,继而前胸刺痛,禁不住“哎哟”一声,栽倒在地,耳边传来贺陀罗一声断喝:“碧微箭!” 梁萧携带松针,本为克制贺陀罗的鸟笛,此时发出,实属无奈,由此牵动内伤,一口血涌到喉间,忽觉背后风起,敢情是火真人趁哈里斯出手,倏向晓霜扑到。此时梁萧变势转身已然不及,索性势子不变,内力却用上“转阴易阳”之术,原本“碧微箭”以阳劲为弓背,阴劲为弓弦,向前直射,但梁萧将阴劲变为阳劲,阳劲变为阴劲,弓弦弓背凌空互易,松针倏地向后射出,只见一蓬绿光从他腋下掠过,扑向火真人。火真人正攥住花晓霜手腕,心中得意无比,方要开口,忽觉身侧风声飒然,一时间,也不知有多少根松针一齐钻人了身子,火真人半身痛痒酸软,诸味杂陈,两眼上翻,咕咚一声,萎靡在地。 梁萧足下未动分毫,连伤二人,不觉豪兴大发,风眼生威,大喝一声:“还有谁来?”声若沉雷滚滚,显出暗呜叱咤、挥斥千军的气势。众人只觉心头发虚,无形中矮了一头,目光纷纷投向贺陀罗。 贺陀罗脸上不露声色,心中却极为骇异:“他与我硬撼一招,本该重伤才对,怎的还有如此气势?并且他头也不回,还能发箭伤了火真人,显然大有余力,奇怪,奇怪;”他生平最精算计,从来惟利是图,遇害则避。拔一毛而利天下,也是决计不为;生平虽少逢敌手,但均是凌弱而不欺强,发觉不对,立时逃之夭夭,故而当年屡屡遇上萧千绝与九如那等高手,也能及时抽身,逃得性命。他此来崂山,只因常宁吹嘘《青杏卷》中有驻颜长生的妙方。贺陀罗生平有二怕,第一怕死,第二怕老,听此妙方,如何不喜,当即纠集众人,前来抢夺。此时见梁萧气若虹霓,不由得心旌动摇,生出怯意。梁萧看穿他心思,目中精光暴涨,忽地射向明归,明归见状不禁连退两步。梁萧哈哈大笑,明归则老脸一热,羞惭无地。 贺陀罗见梁萧自信满满,心头一面鼓更是擂个不停:“我经脉已然受损,暂且走避,才是上策,待我养好内伤,再做计较……”他怯意一生,但觉相较之下,一部《青杏卷》远不及这条性命要紧。当下目光一闪,忽地抓住哈里斯臂膊,又防梁萧施袭,疾退两步,长笑道:“今日就此揭过,平章大人,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众人听他说出这等话来,无不失色,明归方要出声招呼,但贺陀罗去意已决,迈开大步,穿林而去。 殊不知,梁萧的武功比之贺陀罗颇有不如,能够伤他,全凭出奇制胜,此法可再一再二,决难再三再四,贺陀罗只消略加揣摩,便可破解,况且梁萧伤势较他只重不轻,贺陀罗带伤出手,也能轻易将他拿下。不料梁萧深谙兵不厌诈之道,弱而示之强,伤势虽重,却仗着一腔刚勇桀骜,虚虚实实,故布疑阵,竟将贺陀罗一举惊走。 贺陀罗一走,群龙无首,众心大乱。梁萧趁机目光微斜,看向阿滩,足下却向右转动,大有声东击西,扑击明归之势。明归奸猾有余,但论及沉毅勇略,却有不及,虽疑对手使诈,但因负伤不轻,贺陀罗又去,也不禁大乱阵脚。梁萧势子甫动,他已掉转身形,拔腿便跑;眼角余光到处,只见阿滩随在左侧,发足狂奔。 一时间,只看豕突狼奔,堂堂一群高手,尽作鸟兽散去,站立的只剩常宁一人,左顾右盼,神色惊惶,瞪着梁萧道:“你别过来……你……你别……过来。”一手比在吴常青脖子上,声音微微发抖。 梁萧冷笑道:“你真敢杀他?”常宁怒道:“如何不敢!”梁萧道:“他手断眼瞎,生不如死,你动手杀他,正合他意。但此后么?嘿,老子自有一百零八道酷刑,叫你一道一道尝过!”他日如冷电,看得常宁毛骨悚然,浑身都不自在。 吴常青虽不能视物,听得对话,也知梁萧占了上风,当即吼道:“臭小子……不要管我,杀了这个狗杂种……”常宁听得这话,脸色数变,一咬牙,嘿笑道:“既然如此,平章大人,咱们就做个买卖,一命换一命,我将他放了,你也放我。”吴常青厉叫道:“臭小子,不要管我,杀了这狗……”常宁只怕梁萧被他说动,急急掐住他脖子,吴常青气不能出,嘴里呜呜作响。 梁萧仰首望天,沉默片刻,忽道:“好,一命换一命,你放过吴常青,我今日暂且饶过你,过得今日么,哼,你自求多福”常宁道:“口说无凭……”梁萧道:“废话少说,换是不换?”常宁被他眼神一逼,顿时一怯,干笑道:“好,好,平章大人威震天下,自然一言九鼎,常某今日就信你一回!”当下放开吴常青,转身便走,吴常青软倒在地,花晓霜急忙抢上,将他扶住,但见他惨状,泪水又忍不住落了下来。 常宁见梁萧依诺不来追杀,心下稍安,但生恐有变,步子一疾,转眼间没人杏林。梁萧目视他背影消失,身子忽地一晃,一道鲜血夺口而出,刹那间,已是面如金纸。 花晓霜见梁萧口喷鲜血,不禁骇然,颤声道:“你受伤了?”梁萧喉间血气涌动,不敢说话,只点了点头,见花晓霜要来,忙一摆手,指着吴常青。花晓霜明白他让自己先行照拂吴常青,此时她已主意全无,只得扶起吴常青,转人房内。只见两名仆妇倒在地上,早已毙命,顿觉心如刀割,忍泪含悲,给吴常青包好伤口。吴常青沉着脸,始终一言不发,待得晓霜忙过,才道:“我床下有个玉匣子,里面有瓶‘活参露’,你拿出去,给臭小子服下!” 花晓霜知这“活参露”乃是千年人参混合其他药材炼出的珍物,为疗伤圣品;当下依言进了卧房,从床下取出“活参露”,正要出房,突听外堂砰的一声大响,间有骨骼碎裂之声。晓霜大惊,抢出屋外,却见一面白壁上溅满鲜血,吴常青头骨碎裂,当场气绝了。晓霜呆了一呆,痼疾突然发作,一阵头晕目眩,身子软倒在地。梁萧听到动静,踉跄人内,见状忙将她扶起,目视屋内惨景,甚觉凄然,心知吴常青性子刚烈,今日所受屈辱大到无法忍受,与其残废偷生,还不如一了百了。花晓霜缓过气来,抱住吴常青尸首痛哭。梁萧叹了口气,收拾心情,温言宽慰。晓霜哀哀切切哭了好一阵,才平静下来。梁萧伤势稍缓,便着手收拾厅中狼藉。他抱开吴常青尸体,忽见墙上两块染血青砖松动残破,露出黑黝黝的铁皮;心下奇怪,扳开残砖,从中抽出一只方形铁匣。打开一看,却见中有十本厚厚书卷,每卷皆有“青杏卷”三字,书名之下,依次标着甲乙丙丁等天干之数。 梁萧翻看一遍,将铁匣递给晓霜,道:“常宁就是为这个害死你师父!”晓霜随手翻了一页,便即合上,迟疑道:“这是历代祖师留下的医学笔记,写了古今医案药方,师父说过,这是我们这一脉代代相传的宝典,传男不传女。还说,他原不愿收女弟子,收我为徒只是为了赌气。所以,这《青杏卷》是不能传我的。” 梁萧眉头一皱,道:“如今你师父去世,你没有师兄弟,若要传给男人,岂不要给常宁那狗贼?你师父寻死之时,为何不撞东墙,偏要撞西墙,不撞上面,非要撞下方!我看他是有意为之,大约因为祖上规矩不好违背,故而临死之前,透露这本书的方位,让你自观自看,大不了你看完了,再给它塞回去!”晓霜将信将疑,心想:“萧哥哥比我聪明十倍,他这么说,定然没错的。”她性子宽和,不善争执,当即不再多说,将铁匣收下,并把“活参露”给梁萧吃了,再给他针灸一番。 梁萧运功调息片刻,去到杏林边挖了三个土坑,准备掩埋仆妇与吴常青,但想起所见惨状,越挖越恼,蓦地扔开锄头,瞪视地上的火真人,火真人见他神色不善,心惊胆战,但苦于动弹不得,急道:“平章大人……你大人有大量……”梁萧将他提了起来,脸色铁青,一言不发,手起手落,火真人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右臂已被他生生拧断,绞成一团。梁萧手腕再翻,火真人又是一声惨叫,左臂再断。梁萧充耳不闻,抓住他左腿,他心狠手辣,存心断他四肢,真力进发,火真人这下连叫都没叫出来,两眼翻白,昏死过去。 梁萧正想将他右腿一并拧断,忽听晓霜颤声道:“萧哥哥,你……你住手!”梁萧举目望去,只见她脸色苍白,嘴唇急颤,眼中满是惊色。梁萧道:“他是害你师父的凶手,罪有应得……”一手抓上火真人右腿,尚未用力,晓霜蓦地上前一步,抓住梁萧手臂,眼中已有盈盈泪光。 梁萧一怔,只好放手。花晓霜俯身察看,见火真人不仅骨头断成数截,而且肌肉经脉相互纠结,要想恢复如初,已无可能。火真人剧痛难忍,阵阵呻吟,晓霜听在耳里,心中难过,泪水不由夺眶而出,默默给他接好骨骼,理顺经脉,再用夹板绑好,方对梁萧道:“你……你把他弄到房里去。” 梁萧哼了声,踢开火真人穴道,冷道:“不要装死,起来。”花晓霜道:“他这个样子,怎能起来。”梁萧脸色一寒,厉声道:“我数到三,牛鼻子你再不起来,便让你好看。”火真人听到,强忍痛楚,一脚支撑,力图爬起,晓霜急忙搀扶,梁萧见她对敌人也这般心慈,心头暗恼,折断一条杏枝,扔给火真人,叱道:“滚得越远越好。”花晓霜急道:“他的伤……”梁萧拨开她,道:“你不用管。” 火真人不敢怠慢,接过树枝,一跳一瘸,出林去了。晓霜脸色苍白,看他背影,忽地咬了咬牙,猛然掉头进屋。梁萧也不理会,将吴常青葬好,方才盘膝坐下,默然半晌,心终究软了,自语道:“我做得未必对,她做得也未必错了,她一个病弱女子,我何苦惹她生气!”当下步人房内,却见花晓霜躺在床上,瞧他进来,便背过身去,削肩微微颤动。 梁萧在床前呆立一阵,苦笑道:“你当真生我气了么?这道士奸恶异常,我想到吴先生的死状,便,唉……你打我骂我都好,可别闷在心里。”花晓霜止住颤抖,忽地转过头,脸上泪痕未千,哽咽道:“我……我怎会打骂你呢?我知道那人不好,但,但我看不得人受苦的……”双目一红,泪水又落了下来。 梁萧微微苦笑,给她拭?目道:“好好,你久病成良医,见不得人受苦,算我怕了你,从今往后,我再不这样折磨人了。”花晓霜破涕为笑,想起方才还跟他呕气,不由霞生双颊,分外羞惭。 梁萧担心贺陀罗去而复返,便伐木垒石,在山中另筑了一间小屋,与晓霜搬过去。他深知贺陀罗势必不会善罢甘休,日夜勤修武功,对《紫府元宗》的转阴易阳之术领悟更多。练功间歇,还照拂晓霜起居,更有闲暇,便逗弄白痴儿与金灵儿,故而日子虽然清苦,却也其乐融融,晓霜心中快活,寒病也极少发了。 这一日,梁萧正在劈柴,忽听林中鸟雀一阵聒噪,纷纷冲天而起,向某一方向奔去,他心头一动,握紧斧头,纵上树梢,跟着那群鸟儿奔去,不一时,忽听有人声传来,当即藏身树间,只听一个声音咝咝地道:“洒家与老先生无怨无仇,何必死缠烂打,你追了我四天四夜,也该够了。”梁萧听出是贺陀罗的声音,心头一紧,屏住呼吸,心道:“谁有这般能耐,竟能追他四天四夜?”忽听有人嘿嘿道:“不够不够,你只顾逃,老子还没打够呢。”梁萧听出来人正是释天风,不由大喜。又听贺陀罗哼了一声,怒道:“打就打,洒家怕你么?”梁萧拨开树枝,探头望去,却见两道人影在山边忽上忽下,拳来脚往,斗得正疾。 原来,贺陀罗退走之后,细细一想,终于明白中了梁萧之计,大为懊悔,他内伤本轻,稍愈之后,便来寻梁萧晦气,不料路上遇上释天风。释天风与梁萧相处已久,对他心存依赖,逃过灵鳌岛诸人追踪,便回崂山寻他,不料他患有心疾,走了一半,竟将此行目的忘了,只在崂山附近逛来逛去,却不知该做什么。忽见贺陀罗行色匆匆,大步赶路,他一瞧对方身法,便知遇上高手,当下心怀大乐,上前相见。贺陀罗当日在临安曾与他交手,深知此老厉害,未及开口询问,释天风已然动手。贺陀罗无奈应战,两人斗了一日一夜,贺陀罗渐觉不支,拔腿便逃,释天风紧追不放。两人打打走走,偌大崂山,一峰一谷,一石一木,均成战场。转眼竟花去四日。贺陀罗被阻了正事,不胜其烦,释天风则好容易遇上对手,心头甜滋滋的,真如涂了蜜糖一般。 只看二人电光石火般斗了一阵,贺陀罗忽地跃上一块山石,掣出鸟笛,吹奏起来。梁萧心头一跳,游目四顾,正想找一棵松树,取些松针相助。却早见一群麻雀从天而落,扑棱棱将释天风围住。梁萧正要纵下,忽见释天风只一弓身,周身便有一种无形之力进将出来,身边的麻雀如中箭镞,纷纷落地,竟无一只能够近身。 梁萧暗暗称奇,恍然想起凌水月的话,心道:“莫非这便是‘无相神针’?”再见释天风弓身模样,又不觉哑然失笑,心道:“这‘无相神针’又称‘仙猬功’,看来果然像只大刺猬。”释天风虽不惧雀阵,但终被阻了一阻,眼见贺陀罗一晃身,消失在大石之后。释天风哇哇怒叫,双手乱挥,空中哧哧有声,瞬间雀尸遍地。他破了雀阵,身如飞箭,跳到大石之后,隐没不见,只闻阵阵叫骂之声,在空山中回荡不已。 梁萧见二人去远,跳下树来,捡起一只死雀,却见雀儿体外并无伤痕,当是伤在内腑。他沉吟一阵,返回住处,将所见所闻与花晓霜说了,又道:“贺陀罗既被释岛主缠住,难以分身作恶,此间清苦,还是回杳林为好。”当下二人收拾行李,重返杏林。尚未走近,忽见林外站着两名女道土,正在说话。年长者气度恬淡,少者容貌清秀,身旁停着一头白驴。梁萧瞧得分明,不由喜上眉梢,扬声叫道:“是了情道长么?” 那二人闻声回头,正是了情与哑儿,乍见梁萧,均是惊喜。花晓霜奇道:“萧哥哥,你认识他们么?” 第九章 暗香浮动(2) 梁萧点头而笑,拉着晓霜上前稽首笑道:“了情道长怎么到崂山来了?”了情面带微笑,打量他一阵,方道:“你这孩子也长大了呢,唉,我听说这附近有位神医,特来拜会,可惜却不得门径,故而在此盘桓。” 梁萧笑道:“原来如此。”转身为花晓霜引介道,“这位是了情道长。”又瞧了哑儿一眼,却见她撅着嘴,冷冷瞥着自己,仍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便笑道:“这位是哑儿道长,你可小心些,否则挨了她的剑,别怪我没有提醒!”花晓霜脸色微变,哑儿却面有恼色,瞪了梁萧一眼。 了情莞尔道:“梁萧,这是你朋友么?”梁萧笑笑,将晓霜引见与二人,了情听她姓名,哦了一声,道:“你姓花?”梁萧不欲隐瞒,便道:“她是花无媸的孙女。”了情眼神微变,点点头,笑容却收敛了。 四人一边说话,到了杏林之中。梁萧问起,方知了情路过此处,听说活菩萨之事,便想瞧哑儿的哑疾有治无治,不由笑道:“可巧,这位神医与我再熟不过了。”了情讶道:“竟有此事,还烦你与贫道引介。” 梁萧笑而不语,了情顿然有悟,目视花晓霜,含笑道:“难不成是这位女神医?”梁萧笑道:“正是。” 忽觉有人拉扯衣袖,回头一瞧,却见花晓霜面涨通红,十分窘迫,便笑道:“了情道长,日后别说什么菩萨神医的话,她脸嫩得紧,叫她晓霜便好。”了情点点头,仍是不住对花晓霜打量。哑儿也目不转睛望着花晓霜,分外诧异。 四人到了房中,花晓霜看过哑儿的嗓子,又翻过《青杏卷》,想了想,道:“哑儿道长嗓子有异常人,非剖开施术不可。”哑儿听说此等骇人之法,大惊失色。了情也觉惊讶,看着梁萧,见他微微点头,略一沉吟,叹道:“那么全凭姑娘作主。” 花晓霜奇道:“道长答应得忒快了,别说身体发肤,父母所赐,不容侵犯,而且这开喉之术风险不小,动辄有性命之优,多数人都不肯的。”了情莞尔道:“我信得过梁萧,他待你这么好,我自也信得过你。” 花晓霜喜笑颜开,对了情大生好感,说道:“是呀,我也信得过萧哥哥的。”又向梁萧道,“我配麻沸散去,你手巧,做好桑皮纸线,呆会儿给哑儿姊姊缝创口。”梁萧应了,花晓霜嫣然一笑,转人药房,配药去了。 了情见她人内,向梁萧笑道:“敢情好,你这匹野马算是有了辔头”梁萧摇头道:“道长别想岔了,我哪里配得上她?”了情皱皱眉,欲言又止,哑儿却拉住梁萧,指手画脚。梁萧知她询问阿雪,不禁叹了口气,惨然道:“她去世啦……”哑儿如遭雷殛,张口结舌,了情也露出震惊之色。梁萧泪涌双目,但怕被二人瞧见,匆匆掉头道:“我去准备纸线。”步履如风,径自去了。 辰巳时分,花晓霜给哑儿服下麻沸散,令其昏睡,继而涂抹药酒,割开咽喉,矫正声带,最后涂抹止血药物缝合。忙至酉时,梁萧留下善后,让花晓霜自去休息。了情甚是关切,始终守在门外,见花晓霜含笑而出,情知大功告成,心中大石总算落地。 花晓霜拿出素笺,写了两张方子,道:“道长放心,我再开两剂活血生肌的药物,内服外敷,不出三五天,哑儿姊姊便能开口说话了。”了情大喜,稽首道:“虽说大恩不言谢,但贫道还是要多谢姑娘。”花晓霜双手连摆,道:“这是应当做的,道长可别这么说!”了情见她没有半点示惠之意,深感契合本心,对这女孩儿生出莫大好感来。 花晓霜施术之时,心弦绷紧,此刻松弛下来,忽觉头晕目眩,忙取金风玉露丸吃了两粒,坐在门槛边,微微喘气。了情见她脸色透青,关切道:“不舒服么?”花晓霜强笑道:“一个老病根儿,不碍事。” 了情讶道:“你精通医术,为何不治好自己呢?”花晓霜见她眉目慈和,气度温润,心中无由生出依恋之意,一五一十将身患“九阴毒脉”之事说了。了情听得心中凄然:“这女孩儿行医济世,自己却犯下不治之症。唉,造化弄人,莫过于此!”想着生出无边怜意,傍着晓霜坐下,将她拉人怀里。花晓霜心生感动,蓦然想起母亲,自伤自怜,泪如豆落。 了情默然半晌,说道:“晓霜,你给贫道的弟子治好哑疾,贫道无以为报,想要传你一门功夫,不知你愿学不愿?”双目凝注,大有期冀之意。花晓霜治病从来不求回报,闻言颇是怔忡,忽听梁萧笑道:“既然道长有心,晓霜你还不拜师?”花晓霜闻言,福至心灵,乖乖巧巧拜了下去。了情慌忙扶住,瞪视梁萧道:“你这惫懒小子,尽出些古怪主意”心中却是讶异:“他到了身后,我竟不知。一别两载,这孩子的武功精进得好快!” 梁萧笑道:“依我看,道长与晓霜,乃是天生地造的师徒。我为道长寻了这么个好徒弟,道长该如何赏我?”了情又好气又好笑,脱口便道:“赏你一顿板子。” 花晓霜只觉与了情说话,颇是投缘,听得梁萧之言,甚合己意,身子再向下沉。了情不便与她执拗,只得容她一拜,才将她扶起,叹道:“如此一来,倒似贫道硬来占了个便宜。不过如此一来,我更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好生教授……”转眼瞧了晓霜一眼,但觉她神气之间与自己颇有几分神似,心中欢喜,当下举袖挥拳,使出一路拳法,但见招式飘逸,意态雍容,形动于外,神敛于内,八分处守,两分主攻,守若恢恢天网、疏而不漏,攻则从容不迫,防不胜防。使到得意处,飘飘然有遗世独立、羽化登仙之态。 梁萧瞧得舒服,待得了情收势,击掌赞道:“好拳法!”又笑道,“道长忒也偏心了,既有如此拳法,为何早不传我?”了情白他一眼,道:“这是我自创的功夫,比之归藏剑颇有不如,何况你飞扬跋扈的性子,怎耐烦学这抱朴致远、以静制动的拳法。”梁萧微笑不语,心道:“道长说得是!武功练到一定地步,无不合于人之本性。晓霜恬淡无争,这路拳法契合她的本性,若让我八分守,两分攻,岂不是折磨人么?” 了情道:“霜儿,我这路拳法名为‘暗香拳’,法于五五梅花之象,分为左五路,右五路,前五路,后五路,中五路。讲求抱元守一,心意空灵,出拳若有若无,仿佛寒梅清幽,暗香浮动。寻常武功,总要因时应势,变化制敌,这路拳法却是凭借气机牵引,自发自动,不为外物所惑。”说着一招一式,予以指点。 晓霜学着将左五路打了一遍,但觉遍体阳和,极是舒服。转眼一望,却见了情凝视自己,笑问道:“怎么样?”花晓霜道:“方才骨子里有些发冷,跟师父打了这通,顿时暖和多了。”了情喜道:“正是,这‘暗香拳’看似拳法,实为内功,便如寒梅独放,凌霜傲雪,于行动中涵养体内纯阳之气,克制诸般阴邪,你时常习练,或许有些好处。” 花晓霜这才明白,了情传功,原是想为自己减轻寒毒之苦,心口一热,叫了声:“师父……”便泪光盈盈,吐不出半个字来!忽听梁萧笑道:“我明白了,这‘暗香拳’守多攻少,该是养足自身之气,以我之有余,攻敌之不足。”了情见他顷刻悟出这路拳法的破敌要诀,不由暗暗吃惊,但她创出“暗香拳”,本意并非斗殴,闻言笑笑,不置可否,继续指点晓霜。 如此过得七日,了情将“暗香拳”倾囊相授。哑儿伤口也自痊愈,但因生平从未说过话,故而唇舌口齿还须从头练起,练了一日,能说出“师父”二字,虽嫌嘶哑,却让了情好不惊喜,连赞晓霜医术了得。 梁萧将晓霜托给了情看顾,自己每日编好竹器,挑到城镇中贩卖。这日生意极好,一早卖完,换了些米粮菜蔬,正午时分,返回竹林,但见花晓霜正和哑儿依着说话,了情坐在树下,引宫按商,吹弄洞箫,神色甚是孤寂。梁萧打过招呼,卸下米面,生火做饭。过得一阵,花晓霜跑过来道:“萧哥哥,哑儿要把快雪送给我,我怎么推辞她也不肯。”梁萧知道哑儿为人固执,一旦动念,便不会轻易改变,她既受晓霜之恩,过意不去,必要回报,便道:“她既然给你,你受了便是。”花晓霜喜道:“好啊,我也爱极了快雪,你说受我便受啦”说罢转身去了。 当晚用过晚饭,了情叹了口气,搂过晓霜,抚着她的秀发,软语道:“霜儿,师父今天要走啦!”花晓霜吃惊道:“这么快就走?住个一年半载,岂不更好?” 了情摇头道:“我不能在一个地方住上七天的,这次因为哑儿伤口未愈,一拖再拖,已过时限,再住下去,未免不妥!”花晓霜极为不舍,拉着了情的手,含泪不放。梁萧知道了情意在躲避公羊羽,便道:“晓霜,道长有苦衷,你别难为她了。”花晓霜只得放了手。 了情劝慰了几句后,便与哑儿收拾出行。梁萧与晓霜送到林外,花晓霜又难免伤怀落泪。了情又细声细气,安慰一番,对梁萧道:“梁萧,我这小徒弟就交给你啦,你若欺负她,我可不依!”梁萧苦笑道:“她有道长这等大靠山,梁萧有几个脑袋,胆敢欺负她?”了情白他一眼,道:“又耍贫嘴。”心中却想:“这孩子聪明机警,如今锋芒内敛,沉稳许多,霜儿得他看顾,定然无虞。”心情一松,冲二人微笑稽首,与哑儿并肩去了。 梁萧望着二人背影消失,想起当日华山相别的情形,情形依稀,阿雪却已不在,一时没精打采,转回屋内。花晓霜挑亮油灯,重又研读《青杏卷》,梁萧坐在一旁,编制一把竹扇。他心神不定,编了会儿,忽见一只小蛾子向灯火飞来,不由心头一酸,伸指轻弹,指风将飞蛾激开,但过不多时,那只蛾子又扑过来,梁萧又屈指弹开。 这般反复多次,那蛾子锲而不舍,一意扑火,梁萧终究无奈袖手,只听刺的一声,蛾翅焦枯,蛾子堕在地上,他呆呆瞧着,两行泪水却已无声滴落,忽听花晓霜道:“萧哥哥!”梁萧忙拭了泪,道:“什么?”花晓霜定定看着书,并未留意梁萧神情,只喃喃道:“我……我突然有个想法!”梁萧道:“你说!”花晓霜欲言又止,终于摇头道:“罢了,这事太难啦,就当我胡思乱想好啦!”梁萧道:“你不说,我怎知难不难?”花晓霜赧然道:“好,我说了,你可不许笑我!”梁萧点头道:“我不笑就是了。” 花晓霜道:“《青杏卷》我快看完了,上面好多病,我都没亲眼见过,但书上既然写了,就该有的。现在想来,我以往行医,治的都是方圆两百里内的人家,两百里之外,又有多少人生病呢?天下之大,又有多少人忍受疾病之苦?我想,若能用这两条腿走遍天下,治好所有的病人,那该多好……”说到这里,凝视烛火,脸上露出神往之色,烛影摇红,将她的双颊映得红扑扑的,仿佛有什么光辉透出来,映得梁萧双眼酸楚,恍惚又看到那个圆脸少女也坐在烛下,为自己缝补衣衫。那两个少女的影子在烛光中渐渐融合,合二为一,最终变成花晓霜的影子。 花晓霜听梁萧久不答话,不由转过头来,却见他呆呆望着自己,眼角隐有泪光,不由问道:“你……你怎么了?”梁萧惊然一惊,伸袖抹去泪花,笑道:“没什么。” 花晓霜双颊泛红,柔声道:“我也知道,这个念头傻得紧!天下这么大,怎么走得遍呢?再说,我有病在身,唉,说不准什么时候发作,就不成了……”忽觉小口一堵,已被梁萧捂上,梁萧摇了摇头,叹道:“你这念头若也算傻,那世人的念头无一不傻了。古往今来,那些大英雄大豪杰,哪个不是全挂子的杀人本事,却个个名垂青史,其实全都是一群大傻瓜,大混蛋。可惜这世上总是害人的多,救人的少,但因为稀少,才算难得。行医天下又有什么,我陪着你就是了!” 花晓霜听得又惊又喜,她对梁萧信任之至,听他说得轻易,也觉得无甚难处,随口道:“好啊,你陪着我就是了!”话一出口,两人不禁相对而笑。正商量出行之事,忽听屋外有人朗声大笑,笑声清劲,悠悠不绝,梁萧心头一惊,知道来了高手,当下出门望去,却见林外走来一人,烂袍敝履,儒巾歪戴,竟是穷儒公羊羽。 二人一经照面,均是吃惊。公羊羽剑眉一扬,举步之间,已到梁萧身前,喝道:“小畜生,你也在么?” 手掌一挥,便向他头顶拍落。梁萧武功大进,避过这掌本也不难,但他一见公羊羽,便想起诸般前事,心怀愧疚,但觉劲风及体,一时竟无避让之意,两眼一合,心道:“罢了,终是死在他手里。” 公羊羽掌到半途,见梁萧竟不抗拒,心头诧异,一翻手,“啪”地给了他一个嘴巴,冷笑道:“怎不还手?”梁萧脸颊高高肿起,苦笑道:“你也是威震江湖的前辈,要杀便杀,何必辱人?” 公羊羽出手如电,揪住梁萧衣襟,又给他一记耳光,冷笑道:“我偏要辱你。”梁萧目中涌出怒意,但一现即逝,颓然道:“随你罢了!” 原来,前番公羊羽与萧千绝均想将对方引离战场,故而从南方斗到北地,始终胜负未分。此时京口兵败之讯传来,叫公羊羽好生无趣,此时忽得了情消息,不由欣喜若狂,什么国家社稷统统抛到九霄云外,丢开萧千绝,停停找找,追踪月余时光,终于寻到杏林之中,不料竟遇上梁萧。公羊羽见他意态萧索,了无往日骄悍之气,心头大异,继而又生恼怒:“不还手么?老子再给你小畜生两个大耳刮子!”正要动手,花晓霜听到说话声,出得门来,见公羊羽举手要打梁萧,忙上前来,伸手便格,但公羊羽何等身手,手掌看似左捆,忽又右晃,在梁萧左颊上抽了一记。 花晓霜脸色发白,横身挡在梁萧身前,急道:“你……你是谁?干什么打人?”梁萧推开她,道:“你别管……”又目视公羊羽,缓缓道:“我死在你掌下,罪有应得,但求你好好照顾这个女孩儿。”公羊羽冷笑道:“她是如何,与我什么相干?” 花晓霜心中惶急,又伸手拦住公羊羽,道:“你……你不要打人……”公羊羽心道:“小畜生不是个东西,这女娃儿跟他沆瀣一气,也非善类,哼,既然小畜生对她有意,好,老子便瞧你还不还手……”手掌忽起,拍向晓霜。花晓霜不防他突然动手,一时惊得呆了。 梁萧见状大惊,明知他意在逼迫自己动手,仍是按捺不住,手掌抡起半个圆弧,闪电般击出,这一下用上“转阴易阳术”,忽阴忽阳,连环五变。公羊羽挡了他三重劲力,便觉不妙,掌力内缩,催动内力,化去梁萧阴阳奇功,施展“三才归元掌”,一招“天旋地转”,身形滴溜溜乱旋,掌若飘絮,向梁萧拍出七记。 梁萧势成骑虎,只得挥掌迎敌。 “三才归元掌”是公羊羽首创,体悟之深,自是远胜旁人。当年他夜读《留侯论》,读到“项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高祖忍之,养其全锋而待其毙!”忽生妙悟:“项羽百战百胜,但穷兵黩武,以致师老兵疲,外强中千。汉高祖数战皆北,但精其兵,锐其卒,委曲求全,然后趁项羽疏忽,全力东向,垓下一战,令其自刎乌江,成就四百年之基业。萧千绝武功凌厉,百战百胜,仿佛项籍轻用其锋,我何不创出一门功夫,养其全锋而待其毙,破去他的魔功?”故此创出“三才归元掌”,一度将萧千绝压住,这些年反复揣摩,更抵随心所欲之境,较之“归藏剑”不遑多让,只是他后来惯于用剑,掌法却用得少了。 换了数月之前,梁萧遇上公羊羽施展此路掌法,定非其敌,但如今却非昔日可比。二人拆了十数招,未分胜负,公羊羽见梁萧妙招迭出,不由暗暗讶异:“小畜生又有长进了。”想着杀机更盛,足下时而归元步,时而伏羲步,时而大衍步,将多种步法交错使来,却不着痕迹。双掌也生出奇妙变化,三才归元掌原只三招,但此时一生三,二生三,三生无穷,刷刷刷疾若飘风,利如斧钺。 斗到七十招上下,公羊羽忽地掌随身转,咔嚓一声,竟将梁萧右臂打折。公羊羽哈哈大笑,正要再施辣手,忽听花晓霜急声道:“萧哥哥,攻他缺盆。”梁萧不及转念,左手两指一并,点向公羊羽肩头“缺盆”穴。公羊羽对这一指竟颇为忌惮,飘然避开,右掌虚晃,左掌正要穿出,晓霜又道:“乳根。”梁萧一招得手,知道花晓霜所言定有道理,当下应声而动,拍向公羊羽“乳根”穴。 公羊羽怒哼一声,收回掌力,护住“乳根”穴,身法陡疾,只见一团青影飘忽,闪烁不定,花晓霜瞧得眼花缭乱,急道:“糟了,他出手太快,我看不大清,但他足阳明胃经受损,除缺盆与乳根二穴,你还可攻他头维、太乙、气冲,无论如何,他都要闪避的。”梁萧虽不愿捡这个便宜,但右臂已断,公羊羽又武功太高,无奈之下,尽拣五处穴道招呼。 公羊羽又惊又怒,回掌护住五穴,梁萧心道:“敢情他真受了伤?”原来公羊羽和萧千绝连场恶斗,各有伤损。其后公羊羽忽得了情消息,顾不得觅地养伤,昼夜不停,四处打探,好在伤势不重,他内力雄浑,尚自压服得住,只想时日一长,浩然正气反复滋润,气血通畅,自然不药而愈。哪知尚未尽好,便遇上花晓霜这神医之徒,晓霜熟读(青杏卷》,医术精进,见他容色举止,猜出他足阳明胃经受创,再予推演,便将他受伤穴道一一说出。 公羊羽分心二用,掌法稍缓,梁萧得了喘息之机,虽只一臂,竟也勉强抵敌得住。花晓霜见状,叹道:“这位先生,你干什么要与萧哥哥为难呢?不如大家罢手,我给你治伤……”话未说完,眼前一花,公羊羽站在她身前三尺处,两眼圆瞪,怒道:“谁要你治伤?哼,懂点儿狗屎医术,就了不起么?”他这一下去得突兀,梁萧应对不及,眼见他与晓霜相距咫尺,倘若含怒而发,自己武功再高十倍,也难救援,当下急声叫道:“公羊羽,你若动她半根毫毛,定要后悔一辈子!” 公羊羽瞥他一眼,冷笑道:“你又耍什么花招?”梁萧道:“你可记得我在华山说过,你有一个孙女!”公羊羽一皱眉,瞧了梁萧一眼,又侧目望着晓霜,越看越觉不对,忍不住问道:“你爹姓甚名谁?”花晓霜听他突然发问,不明其意,脱口便答:“他姓花,讳名上清下渊!” 公羊羽浓眉一扬,打量她半晌,忽一点头,斜指梁萧道:“女娃娃,你好端端的人家,为何要与这畜生为伍?”花晓霜皱眉道:“你不要乱骂人,萧哥哥待我很好,师父死了,他始终伴着我!”公羊羽眉头大皱,两眼望天,半晌方道:“此话当真?”花晓霜道:“我又不认得你,骗你做什么?” 公羊羽神色凝重,眉头紧蹙,似在思考一件大事。花晓霜瞧他久不说话,忍不住道:“先生,伤你的人似乎用的是极阴柔的内劲。”公羊羽冷笑道:“好啊,那你说是什么内功?”花晓霜想了想,忽地脸一红,低声道:“书上说过,我都忘啦,你等等,我……我去翻书!”公羊羽嘿道:“翻书的大夫?嘿嘿,了不起,了不起!”晓霜被他刺得满面通红,匆匆走进房里。 公羊羽目送她背影消失,神色忽而凄惶,忽而欢喜,忽而咬牙切齿,忽而垂头丧气,三十年来,他与家人音讯断绝,此时此地,忽见亲人,心中波澜滔天,端的无法遏制。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瞪视梁萧道:“你在这里做什么?”梁萧沉默不语。公羊羽又哼了一声,道:“元军打到什么地方?”梁萧如实道:“我离开时,临安已降城了。” 公羊羽呆了呆,蓦地哈哈笑道:“好,降城,好大宋,哈哈,好个降城……”狂笑一阵,笑声渐渐变得凄厉,忽地凄声念道:“孙策以天下为三分,众才一旅;项籍用江东之子弟,人唯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岂有百万义师,一朝卷甲;芟夷斩伐,如草木焉?江淮无涯岸之阻,亭壁无藩篱之固。头会箕敛者,合从缔交;锄梗棘矜者,因利乘便。将非江表王气,终于三百年乎?”他越念越悲,渐至悲不可抑,仰天伏地,号啕大哭,吟到后来,竟是哭倒在地,不能成声,十指深入泥土,浑身发抖。梁萧虽也屡次见过他发狂的情形,但此次之悲却又似乎不同往日为情所苦,不仅有伤痛故国之心,更有悲悯苍生之意。 此时,花晓霜也步出门外,见状莫名惊诧,再听他哭得悲苦,不自禁秀目涌泪,顿生凄惶之感,接着公羊羽的话,喃喃念道:“是知并吞六合,不免轵道之灾;混一车书,无救平阳之祸。呜呼!山岳崩颓,既 履危亡之运;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凄枪伤心者矣!况复舟揖路穷,星汉非乘搓可上;风飙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公羊羽听见,更生悲戚,哭得天昏地惨,以头抢地,皮破血流,泅透泥土。 梁萧向来不通文赋之道,不由问道:“你们念的是什么?”花晓霜幽幽叹道:“这是南朝庾信的《哀江南赋》,说得是:孙策项籍,用数千人马,就定三分,取天下;而南朝百万之兵,看到敌人,却只知卷着衣甲逃命,好像无知草木一样,任人宰割;所以空有江淮之险,城堡之固,也挡不住敌人,江南三百年帝王之气,就此烟消云散了。唉,匡合天下的始皇帝,他的孙子也有败降的一天;一统三国的太武帝,子孙也会被杀于平阳。改朝换代,胜者走向危亡之途,败者更免不了亡国灭种的悲哀,天意人事,只会让我哀苦。舟揖划到无水处,却没有通向银河的路径,风吹浪打,总不让我去往蓬莱仙山!”她说到这里,叹道:“这《哀江南赋》苦闷难言,让人无法可想,只不知这位先生为何要念呢?” 她掉头望去,却见梁萧痴痴呆呆,望着天上,只喃喃道:“舟揖路穷,星汉非乘搓可上;风飙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蓦地泪水滂沱,沾湿衣裳。 公羊羽痛哭一阵,心中悲愤稍减,忽地跃起,揪住梁萧衣襟,手掌倏抬,便要拍落。他举手投足,如风似电,晓霜呼叫不及,却见公羊羽掌势一凝,忽地停住,眼神时而凌厉,时而犹豫,终于发出一声狂啸,将梁萧远远掷出,厉声喝道:“滚吧,这次且罢,下次遇上,老子将你大卸八块!” 梁萧翻身站定,望了晓霜一眼,忖道:“如今有她爷爷照看,也不用我挂心了。”想着惨然一笑,振衣拂袖,出林去了。这一轮变故委实突然,花晓霜眼看梁萧去远,方才回过神来,急叫道:“萧哥哥,萧哥哥……”心慌意乱,向梁萧追去。公羊羽一步纵上,将她手腕攥住,厉喝道:“不许去!”花晓霜又气又急,奋力挣扎,忽地身上一冷,头晕目眩,昏了过去。 公羊羽微微一愣,急忙度入内力,他一身浩然正气,阳和充沛,当世无匹,虽不能正本,却能治标。晓霜但觉暖流人体,寒意稍减,迷迷糊糊又醒过来,但见公羊羽神色焦急,眼中尽是关切之意,再侧目望去,梁萧早已踪影全无,心中顿时涌起一阵绝望,悲苦凄惶,怔怔落下泪来。 公羊羽见她醒转,心中稍安,又见她流泪,皱眉道:“哭什么?不许为那种小畜生流半滴眼泪!”花晓霜气道:“你干什么要欺负萧哥哥,我……我……”她不善骂人,虽然愤怒至极,但一时间又不知如何发泄。 公羊羽怒哼道:“你喜欢那小畜生是不是!哼,以后再不许喜欢那个小畜生了!”花晓霜听他一口一个小畜生,终于按捺不住,大声道:“你再骂萧哥哥小畜生,我就骂你老……老畜生!” 公羊羽大怒,喝道:“你敢?”本想说,我是你爷爷。但他抛妻弃子,心中有愧,不便相认,气呼呼瞪了晓霜片刻,勉强压住怒意,放软口气道:“我跟你说,那小畜……哼,那小子乃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大恶人,他带着鞑子兵,攻城略地,杀人无数,人人得而诛之!” 花晓霜从小生长天机宫中,少见外界苦难,对国家社稷之事,也多是得自书本,没有切身体会,对公羊羽所说似懂非懂,茫然片刻,缓缓道:“我不知萧哥哥对旁人怎样,但他对我总是很好。明归爷爷挟持我,他拼死救我,那时我就想,今生今世,我也报答不了;后来,师父死了,萧哥哥始终陪着我,洗衣,做饭,收拾房子,逗我开心。若是没他,我一定活不了的。刚才他又答应我,陪我走遍天下,行医救人! 我……我只想活着一天,便陪他一天,不管天下人怎么说,我就是要跟他在一起,无论他是好是坏,我都喜欢……”说到此处,眼中透出倔强神情。 公羊羽呆呆望她半晌,忽地皱眉道:“天下人都与他为敌,你也喜欢么?”花晓霜用力点点头,公羊羽道:“若你爹娘也要杀他呢?”晓霜一呆,咬牙道:“我还是喜欢!”公羊羽默然片刻,叹道:“你当真不后悔么?”花晓霜摇头道:“死也不后悔。” 公羊羽愣了一愣,忽地哈哈大笑,拍手道:“他妈的,好,没想到,天机宫死水一般的地方,竟出了你这等女孩儿,哈哈,痛快,痛快,做人就该无遮无掩,敢做敢为,但求自己所爱,管他别人如何看待!哼,就算他妈的做错了,也比那些满嘴仁义的伪君子好得多!” 公羊羽冒天下道义之讥,抛妻弃子,追逐了情半生,也无结果,心中之苦闷压抑可想而知,孙女儿这几句话,直说到他心坎上,让他欣喜欲狂,只差翻个筋斗,引吭高歌了。当下把对梁萧的憎恶抛到一旁,对花晓霜道:“你想不想见他?”晓霜点头道:“想啊,可他被你赶走了!”公羊羽微微一笑,将她挟在胁下,足下风生,向林外飞奔。 晓霜见他举止古怪,心头忐忑,不知他要如何对付自己。公羊羽奔出一程,却见梁萧站在远处溪边,望着溪水发愣,心头没由来一喜,放下晓霜,挥手道:“你去吧!”花晓霜看见梁萧,又惊又喜,听得这破衣儒生肯放过自己,更是欣喜欲狂,笑道:“先生你真好,对了,我看过书,你的伤是被‘太阴真精’所伤,这种功夫化自玄阴离合神功,我给你说个方子……” 公羊羽摆手冷笑道:“这点儿狗屁伤势难不倒我,哼,我受了伤,老怪物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望着梁萧,眸子倏地一寒,怒哼道:“你与他走得远远的,若再与我遇上,只怕我按捺不住,又要取那小畜……哼,那臭小子的性命。”大袖疾挥,好似一只大鹰,身法飘摇,转眼间去得远了。 花晓霜见他如此轻功,心中骇然,匆匆奔上,叫道:“萧哥哥!”梁萧离开晓霜,不知何去何从,正自仿徨,闻声一看,不觉惊喜道:“你……你怎么来了?”花晓霜笑道:“那位先生放了我啦!”梁萧奇道:“他人呢?”花晓霜道:“方才走啦!”想起公羊羽临走时放下的言语,心头打了个突,忙道:“他心性多变,只怕过一阵后悔,又转回来为难你,我们还是快快走吧!” 梁萧没料公羊羽如此罢手,深感难以置信。过了一阵,才还过神来,拉住晓霜的手,叹道:“看起来,老天爷也不让我离开你呢!”花晓霜微微一笑,心道:“是我不想你离开才是!” 二人离而复合,别有一番欣喜,返回住处,花晓霜给梁萧续好断臂,匆忙收拾行装,连夜启程。花晓霜出生天机宫,最爱书籍,装了一包医书不说,还将诗书词曲也装了一袋。梁萧看得皱眉,道:“这些书带着做什么?”晓霜笑道:“平日看着解闷也好。”梁萧心道:“却真是小书呆子。”却不明说,只将书籍器物默默负上双肩;晓霜也跨上快雪,抱起白痴儿与金灵儿,二人素衣竹笠,一前一后行出杏林,向着山外走去。 第十章 见花生佛 走到东方发白,忽见前方道路布满雀尸,花晓霜惊道:“萧哥哥,这是怎么回事?”梁萧沉吟道:“无须大惊小怪,我猜是贺陀罗和释岛主做的好事。”花晓霜望着遍地雀尸,露出悲悯之色,叹道:“他们斗来斗去,也就罢了,却可怜这些鸟儿。”梁萧道:“累及鸟雀算什么?若打起仗来,死的人可比这些鸟儿多千万倍。” 花晓霜听到这话,心头一动,想起公羊羽所说的话来,忖道:“他说萧哥哥带着鞑子兵,攻城略地,杀人无数,也不知是真是假,瞧他疯疯癫癫的,定是说谎骗我。”瞥了梁萧一眼,但见他眉间暗蕴愁意,又想道:“他一路上总是闷闷不乐,怎生想个法子,叫他欢喜才好。”但她并非诙谐之人,想来想去,总想不出什么笑话趣事,哄梁萧开心。 正沉思间,忽听有人叫道:“白头发,你不出来,就是乌龟儿子王八蛋。”话音未落,便听有人接道:“老疯子,你进来的,就是乌龟儿子王八蛋。”花晓霜听得奇怪,忽见梁萧纵身掠人道边树林,当下催驴跟上,不一阵,但见释天风蓬头垢面坐在一个山洞前,燃起篝火,正烤着一串麻雀。嘴里叫道:“你不出来,就是乌龟儿子王八蛋。”刚说一句,洞里便应道:“老疯子,你进来的话,就是乌龟儿子王八蛋。” 梁萧不由皱眉道:“老爷子,你做什么?”释天风瞅他一眼,但觉眼熟,一时却想不起哪里见过,当即答道:“白头发躲在洞里,说我进去就是乌龟儿子王八蛋,老子当然不会进去。他既然窝在洞里,王八蛋却是当定了。哈哈,终归还是老子赢了。”说着扯着胡须,欢喜不已。 梁萧见此老在这等事上也要与人争胜,端的哭笑不得。释天风吃了一口雀肉,又骂一句,那洞里也应一声。梁萧听那声音尖细,不同贺陀罗的咝咝怪声,心中暗奇:“莫非贺陀罗受了伤?连声音也变了?”再听数声,脸色微变,忽道:“不对。”释天风瞪眼望他,梁萧忽一纵身了,钻人洞中,片刻叫道:“老爷子,你进来瞧瞧。”释夭风呸道:“你想赚我做乌龟儿子王八蛋,那是休谈。”只听梁萧笑道:“那好,老爷子你再叫一声:‘你不出来,就是乌龟儿子王八蛋。”’释天风便叫了一句,半晌不见人答,不由一怔,又叫两声,仍不见人回答,顿时焦躁起来,将烤雀一扔,钻人洞里,却见梁萧站在一块大石旁,石下压着一条细绳,绳索上拴了一只八哥鸟,正被他捉在手里。 释天风不明所以,梁萧却放开八哥,说道:“老爷子,你再说一句‘你不出来,才是乌龟儿子王八蛋。”’释天风依言说了,谁知那八哥开口便道:“老疯子,你进来的话,就是乌龟儿子王八蛋。”释天风听得目瞪口呆,怔了一会儿,吃吃地道:“白头发呢?”梁萧垂手指着洞壁上一个小洞口道:“看那里。”释天风探头一望,却见小洞宽约三尺,深达二十余丈,与外部连通,可见对面天光。释天风转头望着梁萧,茫然道:“逃了。”梁萧忍住笑道:“不错,老爷子你上当了。” 原来贺陀罗被释天风追逼不过,逃人山洞之中,据洞固守,哪知天无绝人之路,竟被他用鸟笛引来一只会说话的八哥。贺陀罗心生一计,教八哥学会“老疯子,你进来的话,就是乌龟儿子王八蛋。”这句话,释天风一听,自然不肯进洞,只跟八哥你一句、我一句地对骂,贺陀罗乘机用般若锋生生掘出一条通道,逃了出去,但他经此一役,心力交瘁,一经脱困,便即远走,再也无暇他顾了。 释天风发觉上当,气得捶胸顿足,哇哇怒叫,当即钻入通道,追了出去。梁萧瞧他去远,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笑了一阵,方对花晓霜道:“就怕这老爷子逮不着贺陀罗,回来缠我,那才糟糕之至。咱们还是快走为妙。”花晓霜见释天风神神道道,动辄大打出手,心里颇有些害怕,闻言连连点头。 两人昼夜兼程,连走了两日,方在一处城镇歇下。花晓霜在阵内集市中摆开摊子行医,哪知众人见她一介女流,形容娇怯,面上更有病色,哪信她会治病,嘻笑围观一阵,便各自散去。花晓霜悬壶一日,无有一人求医,她胆小面嫩,也不腆颜招揽,一时无计可施,竟流下泪来。 梁萧见众人以貌取人,心中暗恼,便让晓霜瞅着,看哪个路人有病在身。花晓霜一说出,他便老鹰拎小鸡般将那人提将过来,逼他就医,那些路人怎料到世上竟有这等强医强治的法子,更不信有白医白治的好处,个个莫名其妙,但迫于梁萧的威势,噤若寒蝉,乖乖让花晓霜把脉医治。花晓霜虽觉此法不妥,但她只要有病可治,便浑然忘我,至于梁萧用强之事,却也不大在意了。 花晓霜医术高超,来一个治好一个,治得数人,声名大噪,当地患者蜂拥而来。摊前以往冷冷清清,如今却围得铁桶一般。梁萧心中大乐,在她身旁摆了个地摊,编些精致竹器,制些玩物,如会走路的木偶人畜,会飞的竹鸟,能自转的小风车,能呜叫的水钟。他机关术之精,当世罕有其匹,所制物事奇巧精绝,兼之价钱公道,许多殷实人家看得稀奇,都来购买,梁萧也借此换些银钱,有时生意实在不济,便唤金灵儿与白痴儿演一回猴戏,聊以度日。 如此走乡串镇,数月时光一晃而过。沿途也遇上不少劫匪盗贼,更有无德庸医,恨晓霜坏了生意,设计雇人,勾结官府,百般陷害,只不巧遇上梁萧这等大煞星,自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幸有花晓霜这等好好先生在侧,梁萧不便放手施为,故而那些恶徒大吃苦头之余,也终究留了性命。 这一日,二人到了一个镇子,行医半日,患者渐多,忽闻人群之外,传来喧哗之声。晓霜举目看去,却见几个家丁模样的汉子,心急火燎地推开人群,急声道:“大夫,我家小少爷犯病,老爷请你上门诊治。”花晓霜见他们这般焦急,心知病来如山倒,不敢耽搁,火速收拾前往。梁萧起身相随。一行人步履匆匆,到了一处粉壁朱门的高大宅子,弯曲曲经过几进门,到了厢房之外,还未人内,便听得啼哭之声。 二人人内一看,只见几个妇女围着一张绣榻,哭得伤心,一个方面有髯的中年男子,愁眉不展,见人入内,站起身来,听得家丁述说,大有喜气,对花晓霜拱手道:“在下只此一子,出生以来,便不安泰,这回病得尤其沉重,还请女大夫大施圣手,救救他!” 花晓霜无心与他客套,分开一众妇女,却见榻上躺着个未足月的婴儿,脸色青中透紫,嘴唇乌黑,四肢痉挛,气息有进无出,把脉一审,但觉脉象紊乱,心经与心包经尤其虚弱,心知此病险恶,急取金针,刺少海、阴市、心俞一这三穴专治心疾,又刺关元穴,泄三焦之气,以为辅佐。 运针片刻,那小儿脸上紫气渐渐褪去,花晓霜舒了口气,反身欲开药方。不料那小儿脸色反黑,身子猛然抽搐,晓霜大惊,伸手把脉,却见脉象若有若无,行将断绝,急在少府,极泉、内关诸穴按捺,但片刻工夫过去,仍无好转,那小孩竟冷了下去。花晓霜只觉心如刀绞,双目一眩,几乎栽倒,梁萧急忙伸手扶住,却听她喃喃道:“怎会这样?怎会这样?”那主人看出不妙,扑上前来,伸手一探婴儿鼻息,竟无丝毫呼吸,再摸肌肤,但觉人手冰冷。不由瞪视晓霜,两眼喷火,欲要噬人,厉声道:“小贱人,你……你干得好事!”与方才温文尔雅,判若两人。 花晓霜医死了人,却不明所以,一时神志恍惚,只道:“我……我……”却不知如何回答,梁萧却火冒三丈,锁住那主人脖子,喝道:“你骂谁?”他双手能断百炼精钢,那主人顿是脸红气促,两眼翻白,花晓霜还过神来,急道:“萧哥哥,是我不好……”梁萧一怔,将人放开,这时那些妇女也发觉死了孩儿,破口大骂,疯也似扑上来揪打。 梁萧恍然明白,拽住晓霜,叹道:“走吧!”花晓霜望着那婴儿,愧疚至极,恨不能也随他一起死了。 那主人缓过气来,一阵大呼小叫,顿见众家丁拿起棍棒,冲了进来,那主人咆哮道:“娘的,欺负到老子头上来了,也不看看我是谁?将这两个混账统统打死,给我孩儿偿命。”那些家丁得了他的言语,个个横冲直撞,扑将上来。 梁萧方才拨开那些女子纠缠,眼见棍棒挥来,眼中神光暴射,想要出手,但又觉医死了人,于理有亏,正自踌躇,棍棒已到花晓霜头顶,梁萧蓦地一咬牙,拥身上前,用背脊挡下两棒,沉声道:“晓霜,这些 人不可理喻,我们走。”花晓霜傻了一般,只是摇头。 梁萧知她内疚极深,只得横身挡在她身前,左来左挡,右来右迎,一时间,棍棒如雨点般落向他头脸。梁萧内功在身,这等棍棒奈他不何,但他好意来治病,却挨了这顿棒子,心中之怒无以复加:“他妈的,老子这一胳膊扫过去,这群软脚虾少说要死七八个。好,臭竹竿,你打得好,老子记得你!好,死肥猪,你也来占老子便宜,若不看晓霜面子,老子将你拍成肉饼。”他心中虽大骂,却始终不曾还手,只是挡在晓霜身前,挨了无数棍棒,却没还上一拳一脚。 花晓霜见他竟用身子护着自己,又是感动,又是心疼,只得道:“好啦,萧哥哥,我们走吧!”梁萧得她这句,如奉大赦,挥臂将十来条棍棒荡开,挟起晓霜,冲出大门。那主人平日横行惯了,眼见没能打死一人,哪里肯依,指挥众家丁直冲过来。 梁萧见他们穷追不舍,怒火更炽,眼角一瞥,见门前有两尊辟邪石狮,每尊约摸四百来斤,当下将晓霜放在一旁,伸足一挑,劲力所至,右侧石狮跳起六尺来高。他看那主人带头赶出,一掌斜推,石狮又再度跳起丈余,倏地掠空而过,向那主人头顶压去。这下来势迅疾,尚在两丈高处,劲风已刮得众人肌肤生痛,那人躲避不及,只吓得失声尖呼。 忽听梁萧一声断喝,一闪身,双掌呼地拍在石狮之上,那石狮坠势顿止,斜向飞出,直直撞上左侧石狮,只听轰然巨响,石屑飞溅,待得尘埃稍定,众人定睛看去,两尊石狮荡然无存,已化为一地碎石。梁萧出了这口恶气,翻身落下,挽着晓霜,扬长去了。那主人呆望着二人消失,忽觉下身冰凉,低头一看,敢情已被吓出尿来。 经此一事,两人再也无心行医,收拾行装,出镇西行,梁萧无端挨了一顿棒子,怒气未消,走在前面。 行出一程,晓霜忽地叹道:“其实,现在我细想,那小孩儿的病,原是治不好的!”梁萧一愣,怒道:“你怎不早说,哼,既不是你的过错,那群狗奴才扑过来,我便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咔嚓两声……”一边说,两手一边比划,花晓霜奇道:“怎么样呢?”梁萧冷哼道:“拧断他们的脑袋!”花晓霜吃了一惊,摇头道:“那可不好!” 梁萧想着好心没好报,反挨一顿好打,路也无心赶了,将行李扔在一棵大树下,来回踱步。花晓霜也下了驴背,坐在一块大石上,蹙眉沉思。梁萧踱了半晌,气也消了,见晓霜模样,便道:“你想什么?”花晓霜叹道:“我在想,假若师父遇上这种病,他会怎么做?” 梁萧一拧眉,傍她坐下,正色道:“晓霜,这话我可不赞同。为什么老想你师父?他是他,你是你,他如何做是他的事,你该想的,是你该怎么做才对!”花晓霜摇头道:“师父医术胜我十倍,我一辈子也赶不上他。” 梁萧淡然道:“那可未必,若你连超过他的志气都没有,那当真一辈子都赶不上!”花晓霜越听越惊,她对吴常青的医术从来只有佩服之心,从没有超越之念,怔忡半晌,才道:“孔夫子说过:‘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他老人家都说没法超过前人,何况是我呢?超越师父,那是万万不能的。” 梁萧笑道:“我没看过孔夫子的书,但他号称百王之师,想必是了不起的。不过,他这句话我却不赞同,常言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晓霜掩口笑道:“萧哥哥,这句话可不是常言道,也是孔子书中的啊!” 梁萧愣道:“那就奇了,孔夫子自打耳光么?”花晓霜也是一愣,沉吟道:“是了,这话不是孔子说的,是楚狂接舆讥讽孔子的。” 梁萧白她一眼,道:“这两句话我很喜欢,死人终究是死人,不说也罢,活着的人为何就及不上他呢?古人未必就胜过今人,今人也未必不能超过古人;我学算术就是这般,假若我来出题,考一考那些古代的算学大家,他们十有八九要交白卷;你现在不如吴常青,但只要勤学精思,未必不能胜他!就是你身上的痼疾,吴常青治不好,你就不能自己治好么?” 这番话远远超乎花晓霜想像,她呆呆望着梁萧,一时忘了言语。梁萧说却说过便罢,掉头拿出果子肉脯,叫来白痴儿与金灵儿喂食,金灵儿灵通之极,模仿之能远胜同类。梁萧别出心裁,借喂食之机,教它不少武功招式,没想到这小猴精一学就会,数月下来,竟学会不少进退攻拒的灵巧法门,与梁萧之间怨隙全无,说不出的亲密。 吃完两个果子,金灵儿又学会一招手法,梁萧心中欢喜,手臂忽抬,放它纵上大树。金灵儿重返自然,东跃西跳,兴致勃勃。梁萧见晓霜还在默想,不由笑道:“还没想通么?”花晓霜迟疑道:“你的话……试一试,也是好的。”梁萧知她性子拘泥,微微一笑,也不多说,枕着行李躺下来。 花晓霜好容易收拾心情,举目望去,但见日已人暮,将远近青山照得如火如金,山势勾折不尽,分外妖娆,不由叹道:“好美!”梁萧顺她目光看去,微笑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晓霜面色羞红,轻啐道:“好啊,你看了几首诗词,就拿来消遣我!”这些日子,梁萧闲来无事,便看花晓霜带的诗词,月余下来,倒是记下不少,此时信口说来,哄她开心。 二人正自说笑,忽听树上哎呀一声,扑通掉下个人来,连声嚷道:“什么东西?什么东西?”梁萧、晓霜吃了一惊,但见那人是个十六七岁的年少和尚,个头偏矮,肩宽背阔,脸圆嘴大,蒜头鼻子,一双环眼贼亮贼亮,正向树上觑看,却见金灵儿从浓阴里探出圆圆的脑袋,小和尚轻哼一声,拍去身上泥土,咕哝道:“猴崽子,连你也欺辱俺!” 花晓霜不禁笑道:“小师父,对不住啊!”那和尚摸了摸光头,憨憨道:“你叫我么?”花晓霜点头道:“是呀,我的猴儿扰着你啦!”那和尚笑道:“你的猴儿?俺在睡觉,他却钻俺怀里来啦!”花晓霜更觉过意不去,还想再客套两句,那和尚两眼却骨碌碌一转,狠狠盯在白痴儿身上,咕嘟嘟吞了口唾沫,道:“这狗儿也是你的么?”花晓霜点头,那和尚又吞一口唾沫道:“好狗儿!”花晓霜道:“是啊,白痴儿很好。”那 人点头道:“好肥呢,够俺吃一顿啦。”晓霜听得目瞪口呆,那和尚又狠瞪白痴儿一眼,再吞一口唾沫,恋恋不舍,掉头去了。 花晓霜呆了呆,道:“萧哥哥你听到了么?他说话好奇怪!”梁萧笑道:“这个和尚怪有趣的。”晓霜不悦道:“但他说他要吃白痴儿啊!”梁萧背起行李,道:“天下吃狗肉的人多了!又不少他一个。”晓霜呆了片刻,乘上快雪,心中迷惑:“白痴儿这么可爱,为啥还有人想吃它?” 二人在夕阳下走了一程,忽听得远处传来叱骂之声,花晓霜举目望去,只见十多个行商围成一团,挥舞行脚杖,似在捶打什么,边打边骂:“让你偷,让你偷!”花晓霜心惊,急催快雪走近,定睛一看,却见人群里蜷着一人,双手抱头,任凭乱棒落下,不知死活。花晓霜急道:“别打了,别打了!”回头叫道, “萧哥哥!快救人!” 梁萧看此情形,知道众人定是殴打窃贼,本也不欲多事,但方才挨过一顿棍棒,无端对这小偷生出同情之心,一步纵上,双臂一挥,将众人拨得踉跄四散,拱手笑道:“杀人不过头点地,得饶人处且饶人,出出气也就罢了,打死人可不太妙!”众行商走南闯北,见识广博,着他三拨两扒,便头昏眼花,站立不住,情知遇上高人,领头老者恨声说道:“小哥有所不知,咱们歇口气,吃口干粮,谁知这人跑来,盯着咱看,我看他可怜兮兮,便给他个肉馒头,哪知他吃过不算,趁我们不备,将剩下的馒头牛肉,一股脑儿抓吃了,你说可气不可气?” 梁萧摸出七八个铜钱,递给老者,笑道:“这些够了么?”老者见他恭谦讲理,面子赚得十足,双手乱摆,哈哈笑道:“哪里话?我张驴儿好歹也走了四十年江湖,如今只为讨个理儿,哪能要您这个钱?”一挥手,招呼伙伴去了。 花晓霜见人都散去,方才上前,察看那人伤势,不料尚未俯身,那人腾地跃起,晓霜惊得倒退三步,定睛细看,竟是先前所见的少年和尚,不由奇道:“是你呀!”上下打量他,道,“你没受伤么?”小和尚摇头道:“俺没伤!”花晓霜怕他硬撑,抓过他手,拉到面前,仔细看看,奇道:“奇怪,他们那么打你,你也没受伤啊?”小和尚挠头憨笑,道:“俺不怕挨棍子,就怕饿肚子!” 花晓霜心想他定是饿坏了,才偷东西吃,大生怜悯,便从驴背上取下干粮递给他,和尚只一愣,便伸手接过,大嚼起来。花晓霜又道:“萧哥哥,你还有钱么?”梁萧取出十多枚铜钱,放入和尚手心,笑道:“小师父,你是出家人,怎么偷东西,该化缘才是!”小和尚拿着铜钱,眉眼倏地红了,嗫嚅道:“俺……俺不会说话,吃得又多,化缘……他们不给,俺……俺吃了,也不跑,让他们打一顿,好出气……” 花晓霜诧道:“这么说,你故意让他们打么?”小和尚满脸通红,点了点头,梁萧笑道:“这位小师父本事可不小,恃强而不凌弱,却是好的,不过用这个法子,忒笨,也忒窝囊了!”小和尚摇头道:“师父说,不许俺跟人动手。”梁萧皱眉道:“不能与人动手,难道就不能跑么?”小和尚两眼放光,喜道:“对啊,俺怎么就没想到?”梁萧笑道:“下次偷了东西,跑得快些,别再被逮着。”小和尚心领神会,频频点头。 花晓霜哭笑不得,嗔道:“萧哥哥,你怎么这样教人?”梁萧双手一摊,道:“不这么办,那怎么办?”花晓霜也想不出别的法子,一时默然。梁萧看了小和尚一眼,笑道:“小师父,就此别过,多多保重!”牵着毛驴,与晓霜顺着官道前行。走了数里,回头望去,却见一道人影闪人道旁。花晓霜也回头看看,并无所见,不由奇道:“萧哥哥,你看什么?”梁萧摇头笑笑,心道:“这小和尚跟着我们,有何居心?嘿,了不起,藏在树上,我竟无所觉,跟了我两三里,我才发现!” 他虽然知觉,但自恃武功,也不放在心上,与晓霜觅了客栈,休息一晚。次日动身,那小和尚却始终不即不离,远远跟着。梁萧偶尔掉头,他便慌忙躲藏。梁萧见状,便知他不是盯梢的行家,心中暗笑,出其不意,频频回首,害那小和尚手忙脚乱,应付不暇。花晓霜沉浸在医术之中,全不觉二人暗斗。 次日,二人抵达黄河,其时河水暴涨,冲垮数处大堤,万顷良田,尽成泽国。花晓霜心中凄惶,与梁萧混在灾民之中,沿河西行,尽己所能,活人无数;但她医术虽高,却也是一人,难以处处兼顾,兼之疫病横行,望着无数灾民百姓倒毙路旁,却又无力相救,心中伤痛至极。梁萧心中暗叹,惟有温言细语,宽慰一番。 如此走了数日,但见前方大堤之上,官府驱赶近万民夫,扛石运土,加固堤防。梁萧举目望去,只见大堤已高及数丈,一条黄水,好似悬在天上,不由生出感慨:“大禹治水,以疏导为务,而今治水,却是处处设防。长河万里,岂是堵得住的?唉,当权者怎不明白这个道理?但想那忽必烈南北用兵,厮杀正烈,又哪里顾得上治水?”正自感叹,忽听呼声大起,举目望去,却见一块庞然巨石,挣断绳索,沿着堤岸斜坡呼啸而下,两个监工未及惨叫,便被碾成一堆肉饼,下方数十个送饭妇女眼睁睁看着石来,目瞪口呆,竟忘了躲避。 梁萧不及转念,驰足狂奔,抢到巨石之前,双掌疾出,抵在石上,但那巨石约有千斤之重,居高临下,来势出奇的猛烈,梁萧虽用上“立地生根”的奇功,足下没入一尺来深,仍是停之不住,只觉手臂剧痛,喉头倏甜,巨石稍一滞碍,又往下落,转眼之间,便要将梁萧压在石下,花晓霜见状,骇极而呼。 只在此时,一道人影疾掠而至,挥手推出,那巨石落势顿止,更向上方移了数寸。梁萧压力骤消,侧目看去,来人竟是那个小和尚,二人不及说话,微一点头,齐心协力,逆势上推,方将大石推回堤上,梁萧猛地坐倒,吐了口瘀血,脸色苍白,大笑道:“好个力大的和尚!” 小和尚圆眼大睁,关切道:“你……你受伤啦?”梁萧摇头道:“小伤一桩,不碍事的!”小和尚深信不疑,哦了一声,再不多问。此时晓霜赶过来,取过丹药给梁萧服下,松了口气,向那小和尚道:“小师父,你怎么在这里呢?唉,今日若不是你,可就糟了!”小和尚面皮微红,瞅瞅梁萧。梁萧笑道:“你帮我推石头,我请你吃饭,好不好?”小和尚大喜,连连点头。 梁萧略事调息,与二人下了高堤,进人市镇,觅客栈坐下。梁萧叫了饭菜,又打一斛酒,才喝一口,便见小和尚两眼直勾勾盯着酒盅,大吞口水,不禁笑道:“你也要喝?”小和尚把头猛点,梁萧又叫了一壶,小和尚劈手抢过,一口喝干,咂了咂嘴,眼珠又落在梁萧酒杯上。梁萧自常州以来,借酒浇愁,日久成瘾,只是花晓霜有病在身,滴酒不沾,他一路独酌,不免少了许多趣味,见这和尚如此好酒,大生知己之感,哈哈大笑,又叫了一壶酒,笑道:“和尚,却不知你法号。”小和尚搂着酒壶,开心不已,咧嘴笑道:“师父叫俺花生!” 梁萧笑道:“敢情你也姓花,但这名字古怪,你师父叫老酒么?”花晓霜失笑道:“萧哥哥你又损人了,出家人可不屑用我们这些俗家姓氏,不过,为什么他师父要叫老酒?”梁萧道:“喝老酒,吃花生,岂不快哉?”晓霜听得不觉莞尔。 花生摸摸光头,憨笑道:“听你这么一说,俺师父法号中真有一个酒字。”花晓霜奇道:“那可真巧。不过依我看来,此花生非彼花生,不是下酒之物,该是佛门的道理!”梁萧笑道:“竟有这种道理?说来听听。” 花晓霜微微一笑,道:“达摩祖师自天竺西来,传法解惑,开启禅宗一脉,他圆寂时说:‘吾本兹土,传法救迷情,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预示禅门光大,将来会分作五大宗门。达摩祖师去后,心灯传至二祖慧可,慧可大师留偈云:‘本来缘有地,因地种花生,本来无有种,花亦不能生。’再传至三祖僧璨,又说:‘花种虽因地,从地种花生,若无人下种,花地尽无生。’四祖道信承其衣钵,也留偈言道:‘花种有生性,因地花生生,大缘与信合,当生生不生。”’晓霜目视花生,微微笑道,“由此可见,这里所谓花生,是花开见佛,光大禅门之意。花生啊,你师父可是一位有心人,你可不能辜负他的希望!” 花生闻如未闻,嗯嗯有声,只顾喝酒吃肉。梁萧听得这禅门典故,再见他吃喝神情,脑中灵光骤闪,双眉一扬,笑道:“难怪你小和尚这么大气力。名中有酒!哈!此老酒非彼老酒,不是醋酿之酒,而是数字之九。花生,你师父叫九如对不?”花生闻声一震,抬起头来,瞪圆眼睛道:“你……你怎么知道?”梁萧听得猜中,寻思道:“敢情这小和尚是老相识,当年在棋坳中曾经会过,我还让他吃了一嘴荆棘。”他有此酒伴,终究欢喜,且将少时恩怨抛在一旁,酒到杯干,片刻工夫,便与花生对饮一壶。 花晓霜想到梁萧伤势,见他喝得猛烈,便道:“萧哥哥,酒多伤身。”梁萧笑了笑,停杯不饮,对花生道:“你师父呢?”花生听他一问,眼圈倏红,放下酒杯,撇撇嘴道:“师父……师父不要俺了。” 梁、霜二人尽皆诧异,晓霜问道:“为什么不要你?”花生垂头丧气,说道:“俺也不知!原本,俺跟师父喝酒吃肉,逍遥快活。不想那天,师父将俺叫过去,突然问俺:‘花生啊,今年你多大年纪了?’俺也不知多大年纪,就说:‘师父说多大,俺就多大!’师父叹口气,说道:‘粗粗算来,你也有十六岁了,该独自下山见见世面了!’俺听得心惊肉跳,心想俺从小跟着师父,独自下山,岂不叫人害怕?当即便拉住师父,一百个不肯,师父说:‘好吧,今天我问你几句话儿,你答得上来便留下,答不上来就下山。’俺见他刚刚温好了酒,不觉心头发痒,就说:‘师父,话可以慢慢问,酒呢,就要趁热喝的。’不想师父甚是生气,给俺一巴掌,骂俺:‘馋嘴猢狲,就知道喝!哼,我来问你,你答不对,就不许喝酒!’说着把手一伸,道:‘这是什么?’俺刚刚挨过一下,怎么不认得,就说:‘这是巴掌!’,话没说完,师父又给了我一巴掌,怒道:‘我给你说,这叫佛手’!”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迷惑不解,道:“俺始终不明白,师父的巴掌与俺一个模样,干什么俺的叫手,他偏生叫佛手?”花晓霜蹙眉道:“这个我倒是在书上瞧过,禅门要旨,就是超佛越祖,唯我独尊。传说佛祖释迦牟尼出生之时,向东南西北各走七步,然后指天指地,说道:‘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所以禅宗大师,纷纷效法此举,不信前人,也不信今人,只信服自身,认识了自己的本心,也就成了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佛祖,这就叫做:‘见性成佛’。既然成佛,手便是佛手了。” 花生摇头道:“俺不信,才出生的小娃娃,也能走路?这个石头加什么泥定是骗人的!”花晓霜吃惊道:“罪过罪过,花生,你是和尚,怎能说佛祖的不是呢?”花生见她神色郑重,也只道自己说错了,心头惴惴不安,摸着光头,面有苦色。梁萧见他如此模样,心中暗笑:“这厮连释迦牟尼都不信,依照晓霜的说法,岂不成了半个佛祖。”给他斟了一杯酒,笑道:“先别想这个,说说后来如何?” 花生喝了酒,精神陡振,又道:“后来师父喝了口酒,又伸出脚丫子,问俺道:‘那好,你再说说,这是什么?’俺这回仔仔细细看清楚了,才道:‘这是师父的脚’,不想师父便给了俺一脚,怒道:‘这是驴脚。’ 你说奇怪不奇怪,佛手俺是没见过,所以师父蒙俺,俺也认了,但驴脚俺却瞧过的!跟师父的脚大大不同。” 梁萧暗暗好笑,晓霜却一心为花生排忧解难,蹙眉道:“释教有云:‘众生平等’,佛也好,人也好,畜生也罢,都是平等的生灵,彼此之间,都该相互敬重。你师父手是佛手,脚是驴脚,该是说,众生平等,不分高低。”花生听得张口结舌,脑子里一塌糊涂,这番话过于玄妙,超乎他的智力,再想十年,只怕也想不明白。梁萧见晓霜费尽心思,解释九如的胡扯言语,一时间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花生呆想了半晌,迟疑道:“但……但为啥人没长猪尾巴呢?”晓霜一愣,不知如何回答,梁萧拍手笑道:“说得好,妙极!”花生听他夸赞自己,得意洋洋,傻笑两声,忽又苦了脸,叹了口气,道:“可惜,俺师父却不知道俺的好处,将俺骂了两句,又说:‘我最后问你一句,你生平最想做的事是什么?’此事俺是想过多次的,也梦过多次,想也不想,脱口便说:‘俺想泡在美酒里洗澡睡觉,一觉睡醒,就看到满禅房里挂满狗肉’。” 这话太过惊世骇俗,晓霜听得发愣,梁萧也不禁动容,心想:“好个惫懒和尚,竟想过酒池肉林的日子!”忍不住问道,“这回说对了么?”花生叹了口气,摇头道:“俺本想这回也该说对了,却见师父愁眉苦脸,呆了半响,摸着俺的脑袋,叹气道:‘花生啊,你这个顽石脑袋,什么时候才能开窍呢?看来,你不是参禅悟道的材料,不要做我徒弟了吧!’你说,俺从小就跟着师父,怎能不做他的徒弟呢?离了师父,谁又给俺酒喝肉吃?所以听得这话,俺是又惊又怕,一百个,不,该是一千个,一万个不肯,抹着眼泪鼻涕,就地打滚,跟他混赖。师父被俺搅得没法,也不再作声了。俺只当这事就算蒙混过去,哪知道……”他说到这里,瘪嘴搭眼,落下泪来,哽咽道:“第二天,俺一觉醒来,便不见师父的踪影,米面酒肉也都没了,俺饿了两天,也没见师父回来,没法子,只好下山来了……”说到此处,他悲从中来,蓦地伏在桌上,放声大哭,边哭边道:“师父啊,你在哪儿呢?花生好想你,呜呜呜,师父……呜呜呜……” 花晓霜听他哭得悲切,也被勾起父母之思,神色黯然。梁萧笑道:“花生啊,别哭了,来来来,喝酒!”花生听到这个“酒”字,精神一振,收泪抬头,抱着酒壶,又喝了两盅酒,眉间渐渐舒展开了。梁萧道:“你现今有什么打算么?”花生露出茫然之色,摇了摇头。梁萧皱眉道:“那我再问你,你干什么沿途跟着我们?”花晓霜听得这话,望着花生,目有诧异。花生也甚惊奇,嗫嚅道:“你……你怎么知道的?”梁萧笑道:“你笨手笨脚,怎骗得过我?”花生心头发虚,面色通红,嗫嚅道:“你……你们人很好,俺下山来,从来……从来就没人对俺这么好过,俺跟着你们,心里就踏实!” 花晓霜见这小和尚流落江湖,为人又呆滞,处处受欺,不觉生出同情之心,望着梁萧,欲言又止,梁萧明白她的心思,点点头,对花生道:“你气力很大,帮着我背行李好么?”花生喜道:“好!好,能跟着你们就很好。”他胸无所碍,说起话也无所遮拦,但觉有了依靠,心中喜乐无限,抱住酒壶一饮而尽,把行李驮在背上,摸着光头,满脸堆笑。梁萧最喜质朴纯良之辈,见得花生这般模样,大感舒心,招手笑道:“不急,吃了饭再背不迟!”花生醒悟过来,甚觉尴尬,也不卸下行李,坐在凳上,抓起肉馒头,笑眯眯地大嚼起来。 酒足饭饱,梁萧正要会钞,忽听有人咯咯大笑。梁萧听得耳熟,回头看去,却见当门处坐了个青衣男子,不由诧异:“既是男子,怎地发出女人笑声?”那人站起身来,转身一笑,梁萧见他面如白玉,俊秀异常,瞧来甚是眼熟,略一转念,冷笑道:“韩凝紫,你这身乔装,又想蒙谁?” 来人正是韩凝紫,闻言笑道:“总之不是蒙你就成!”又望晓霜笑道,“梁萧啊,你可是朝三暮四的行家,嘿,先是莺莺,再是我家阿雪,如今这位小姑娘,又该怎么称呼?” 花晓霜正要据实相告,梁萧却截口道:“韩凝紫,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韩凝紫笑道:“我随口问个姓名,怎也是我的不是?”梁萧哈哈笑道:“你连你姑奶奶的姓名也要问,数典忘祖,当然是你的不是了。” 他恼恨韩凝紫打凌霜君一掌,累及晓霜,此时故意皮里阳秋,替花晓霜出气。 韩凝紫听得这话,微微一笑,转过身子,就在转身之际,手掌疾拨,一只青花瓷碗腾空而起,向梁萧疾掠而来。梁萧一晒,右掌挥出,将一只酒碗,连碗带酒拂出。两只碗势若电闪,凌空撞击,哗啦声响,青花大碗碎成八片,酒碗则丝毫无损,仍向韩凝紫直直飞去。 韩凝紫不料梁萧内劲如此雄浑,大惊失色,急要挥掌阻挡。但梁萧出手更快,又是一掌拍出,酒碗被他掌风一激,去势倍增。韩凝紫心知这酒碗之上聚了梁萧两重掌力.不敢硬接,闪身一纵,酒碗掠身而过,在半空中画了个圆弧,嘈的一声,直直陷入八寸厚的泥土墙中,碗中酒水,却未洒落半点。韩凝紫见此情形,不禁骇然。 梁萧见她动手,心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毙了这个女魔头,为晓霜除掉后患。蓦然间,眼中煞气剧盛,方要起身,却听韩凝紫咯咯笑道:“敢情两年不见,你的武功好了一些,看来,莺莺也当有救了!”梁萧蓄势待发,忽听到这句,心中咯噔一下,气势微弱,冷笑道:“韩凝紫,你死到临头,还说什么鬼话?”韩凝紫看了晓霜一眼,摇头叹道:“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柳莺莺真瞎了眼,怎么会为一个负心薄幸之辈,陷身囹圄,受尽折磨。” 第十一章 旧爱南泯 梁萧听得“陷身囹圄,受尽折磨”两句,不觉浑身一震,寒声道:“你又耍什么诡计?”韩凝紫退了半步,防他施袭,吃吃笑道:“你不信就罢,何必做出这等模样来唬人?想杀我?好啊,我大不了一死,你却休想得知莺莺的下落。” 梁萧一时语塞,沉默一阵,冷冷道:“她的下落与我有什么相干?你这些话,留着给云殊说得好。”韩凝紫失笑道:“你这小子,骨子里倒是小气得紧,可怜柳莺莺一颗痴心,却被狗吃了。”说罢拂袖便走。 梁萧脸色微微一变,一拍桌案,扬声:“韩凝紫,你这话若不说明,便留下脑袋吧。”韩凝紫飘然回身,淡淡笑道:“你们这些恩恩怨怨,我也不想多管。不过,念着莺莺一片痴心,还是告知你一二。一年前,莺莺被楚仙流生擒,关在九华山中的天香山庄,至于其后如何,非我所知了,不过,这般娇美的人儿,落入那老色鬼的手里,只怕……”她见梁萧两眼精光进出,当即住口,咯咯咯一阵大笑,扬长去了。 梁萧定定望着她背影消失,脸色渐渐苍白。不一会儿,额上涔涔落下汗来。花晓霜见他眼神恍惚,身子僵直如木石,不由暗暗担心,她虽不明韩凝紫言中之意,却也知那人对梁萧极为重要,便道:“萧哥哥,你没事吧?”梁萧唔了一声,掏出一串铜钱扔给伙计,也不待找钱,便匆匆出门。花晓霜见状,忙牵着白驴,招呼花生追赶。 梁萧大步流星,沿河岸向西走了一段,忽而止步,在河堤边坐下,望着滔滔黄河,呆呆出神,花晓霜见他神色苦恼,不知发生何事,又不便惊扰他,便与花生远远观望。花生早将剩下的酒肉馒头兜在僧袍里,此时无话,便坐下来吃得高兴。 梁萧对着河水,足足坐了大半个时辰,终于站起身来,回望花晓霜,神色犹豫,半晌方道:“晓霜,只怕我要去南方一趟,你屈尊陪我走一遭,好不好?”花晓霜道:“萧哥哥你这话可见外了,你去哪儿,我都跟着你,天下苍生,不分南北,医者医病,北方南方均是一般。” 梁萧神色黯然,喃喃道:“你去哪儿,我都跟着你?”反复念了数遍,露出一丝惨笑。花晓霜忍不住问道:“萧哥哥,你怎么啦?”梁萧叹道:“以前也有人对我说过这种话,我也答应过她,可惜她做到了,我却没能做到。” 花晓霜见他眼中尽是伤痛之色,不知为何,心中一酸,脱口问道:“她……她是谁?”梁萧定定看了她半晌,忽道:“晓霜,我是一个百死余生的大坏人,跟我在一起,真辱没了你。” 花晓霜一愣,继而眼圈泛红,颤声道:“萧哥哥,你怎么,怎么尽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我,我不爱听。”说到这里,眉梢一颤,两点泪珠便滚出眼角。梁萧见她落泪,劝她回家的话再也出不了口,幽幽叹了口气,伸袖给她拭去泪痕,说道:“好好,我再不说这些话了。”转头望去,却见花生嘴里叼着半个肉馒头,瞪眼望着自己二人,神色惊疑。 花晓霜觉出外人在侧,微觉羞赧,岔开话道:“萧哥哥,咱们去南方吧。”梁萧点点头,让她骑上白驴,一手牵着,走在前面,花生负着行李,步行在后,三人迄逦南行。 梁萧一路上沉默寡言,闲下来只是修炼拳剑。花晓霜猜不透他心中所想,深感纳闷,无奈钻研医书。他二人说话既少,花生腼腆,也只得做个闷嘴葫芦,好在他性子简单,只要有酒有肉,也就心满意足了。 走得些许时日,三人渡过长江,进人皖境,这日午时,三人到了一处客栈,打尖用饭,方才就座,便听马蹄声响,停在客栈之外。那骑士尚未人内,声音当先冲入:“伙计,两斤米酒,十斤牛肉,快快上将来,爷儿们吃过还要赶路。”声若驴鸣,十分响亮,梁萧听得耳熟,又听另一人道:“雷震老弟,不要急,那女贼左右是瓮里的王八,万万逃不掉的。”梁萧不禁恍然,又想起后面说话者乃是“九头鳌”白三元。此人口中女贼,当是柳莺莺无疑了,一时忍不住侧耳聆听。 雷震一屁股坐定,怒道:“此次大家齐心协力,非要楚老儿交出那小娘皮不可,他妈的,楚老儿人老心不老,老牛吃嫩草,抱着那小淫妇儿不放手,哼,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白三元一拍大腿,恨声道:“对,那贱人杀害你我爱子,又作下那么多大案,轻易放过,天理不容。多亏雷老弟来知会白某,哼,无论如何,这回定要楚仙流交出人来!哼,不将她剖腹挖心,祭奠我儿,我就是狗娘养的!”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是不堪,污言秽语,层出不穷,百般诋毁柳莺莺。骂了片刻,酒肉皆尽,便将剩下牛肉用油纸包了,再要了一葫芦烧酒,会钞出门。 他们纵马疾驰,不一会工夫,花木渐繁。红花绿树间,隐隐露出数处飞檐,转过一个林子,但见前方百花散落,迷离人眼,花丛中矗着一所青瓦白墙、方圆数里的大庄子。雷震挥鞭遥指,道:“白兄,那处就是‘天香山庄’了!”白三元见庄子四周花团锦簇,楼舍格局恢宏,不禁冷笑道:“这姓楚的龟孙子倒会享福。”说话间,已到庄前,但见庄前广场上,两群人对峙而立,个个须发箕张,一触即发。南边那群人看见二人,有人叫唤道:“雷大郎来得正好!”雷震翻身下马,团团作了个揖,向雷行空道:“爹爹,我与白前辈路上耽搁,来得迟了!” 雷行空一点头,挽住白三元手臂,意态亲密,笑道:“白兄弟,你肯赏脸前来,那是最好不过。楚老大说咱们兴的是不义之师,你来说说,咱们究竟是有义还是无义!”白三元双眉陡扬,慨声道:“有义无义,各人心中自有公道,当年,我奉靳大侠之命,与我孩儿在江上捉拿鞑子元帅伯颜,不想那女贼不但勾搭上那鞑子元帅,并且害死我儿,无论为公为私,我与女贼,都是不共戴天。” 楚宫不待他说完,已冷笑道:“白三元,那日你当着众人唾了靳飞的面颊,今天却又大侠长,大侠短。嘿,楚某一辈子,没见过你这么两面三刀,不要脸的。”他存心贬低白三元,让他说话无人信服,故而搬出旧事损他。白三元却神色一黯,颓然道:“不错,当日小老儿确是猪油蒙了心,做出那等没脸没皮的勾当。靳大侠肝胆照人,那是天上神佛一般的人物,白三元给他舔脚也不配。那日之后,小老儿日夜扪心自责,但又没脸再见靳大侠,与他并肩杀敌。数月前,听到他殉国消息,小老儿真恨不得一死了之,随他于九泉之下……”说到此处,他猛地掉转手臂,重重一拳打中口唇,三颗牙齿应手而落,嘴里鲜血长流。 雷行空惊道:“白老弟,何以如此?”白三元流血沾衣,一膝跪倒,大哭道:“我这张嘴唾了靳大侠,罪该万死,便是割舌断喉,也难赎万一,只是我儿大仇未报,难以甘心。今日若能杀了柳莺莺那贱人,小老儿立时摘下这颗脑袋,祭奠靳大侠在天之灵!”在场南北武人,见他口血流得遍地,其状好不凄凉,再想起家国仇恨,纷纷动了义愤之心,喊骂呼喝,向庄门奔去。楚宫未料出言讥讽,反而弄巧成拙,眼见群情汹涌,不由脸色大变。 雷行空见此情形,蓦地瞳目大喝,声若霹雳,将场中喝叫一时盖过,场中一寂,只听雷行空沉声道:“所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那女贼为非作歹,干尽无耻勾当。嘿,楚仙流铁木剑虽利,却也未必压得住一个理字。”雷震跳将出来,大声道:“不错,楚家不讲理,咱们也不必跟他讲理!” 楚宫冷笑道:“雷老大,你如此说,摆明是要以多为胜,灭了我天香山庄么?”雷行空冷笑道:“楚老大,你这么说,那就是打定主意,不想讲道理了?”楚宫自觉失言,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眼见双方一触即发,人群中忽地走出一人,叹道:“如今国家沦亡,山河破碎,众位何由斤斤计较于此等小事?不如齐心协力,加入义军,如靳大侠和云公子一般,报国杀敌!”众人举目望去,来的不是别人,却是何嵩阳,但见他鬓发苍苍,竟是衰老了许多。 何嵩阳神色凛然,又目视楚宫道:“楚兄,那贱人不过一个江洋大盗,天香山庄世代清白,何必为这贱人与江湖为敌。不如将她交出,大家三人对六面,数出她的罪过,然后剖腹挖心。一则解了大家的冤仇,不伤和气;二则伸张了江湖正气;三么,这贱人与梁萧那魔头曾是一路,不妨拿她祭旗,大家结成一支义军,奔赴江西,与鞑子大战一场,也好过为这些小恩小怨,埋没了大丈夫的志气!” 群豪听得这话,哄然叫好,有人大声道:“听说云殊云大侠尚在人间,可有此事?”云殊死守襄阳,屡摧强敌,堪负天下之望,江湖中人无不折服,听得这话,群豪个个屏息,望着何嵩阳,眼中满是期盼之意。 何嵩阳见此情形,心中激动,慨声道:“何某当日相助官府,犯下许多错事,如今山河破碎,方悟向日之非,且有幸投人云大侠靡下,此次前来,正是奉云大侠之命,招集众位豪杰,以图义举。常州一战,云大侠得异人相救,死里逃生,如今率领舟师,正与鞑子在海上鏖战;文天祥文丞相也逃出鞑子魔爪,在江西聚集数十万大军,与鞑子一决雌雄,如今可说形势大好,相信不出两年时光,便可恢复大宋江山。” 群豪听得云殊尚在人世,无不振奋,又听说兴复在望,更是欢欣鼓舞,纷纷嚷道:“有云大侠在一日,鞑子休想得逞!”“不错,云大侠武功盖世,韬略过人,有他领袖,鞑子兵都是草纸糊的,不堪一击!”众人越说越是气壮,人人摩拳擦掌,恨不能立时便上沙场,厮杀一番。 雷行空此番前来为的只是纯阳铁盒,对这家国之事全无兴致,但他老奸巨猾,见此情形,大声道:“何老弟说得有理,咱们先拿女贼,再杀鞑子,扬我大宋威风。”众人此时个个头脑犯热,只想寻个地方出气,听他一说,齐声叫好。楚羽见状叹道:“大哥,公公说得是,那贱人作恶多端,要想保她,千难万难,三叔这么大把年纪,怎么还这么糊涂,难不成他真被那女贼迷惑了么?”她虽敬服楚仙流,但日日听雷震等人诽谤,加上始终以为儿子乃柳莺莺所杀,怀恨在心,久而久之,不禁动了疑念,只当楚仙流人老心热,贪恋柳莺莺的美色,不愿将她交出。 楚宫微一迟疑,摇头叹道:“三叔一言九鼎,他说不交人,那就不交人,除非有人胜得过他的铁木剑!”众人面面相觑,场上为之一静,忽有人嚷道:“一个人不成,难道不能两个人么?”雷行空也道:“不错,众人同心,其利断金,楚仙流就算有通天的本事,能挡得住这许多好汉吗?”众人纷纷附和起来,楚氏众人无不变色,纷纷握紧剑柄。 楚宫见事已至此,嘿道:“好,各位既有这份胆量,请。”左移两步,让开大门。他若执意阻挡,众人或许真来个横冲直闯,谁知他一反常态,竟让开大门,雷行空甚是惊疑:“楚仙流尚未露面,门中虚实难知,只怕设有恶毒陷阱,若是进去,难免上当……”一时踌躇不前。雷震却转过身来,大声道:“便是沙场杀敌,咱们也是不怕,哼,天香山庄也算不得什么龙潭虎穴,咱们这就进去,别让人瞧小了!”众人听他这番话,大觉胆粗,纷纷鼓噪,便要杀上。 楚宫瞧着雷震背影,双目忽地一亮,笑道:“雷兄厉害,哈哈,佩服佩服!”雷震转过身来,冷笑道:“不敢,雷某别的没有,就是有些胆子!”楚宫笑道:“不是这个,楚某佩服雷兄背脊上写字的功夫。”雷震面色一沉,道:“楚老大,你胡说些什么?” 楚宫话一出口,众人目光尽皆投到雷震背上,只见他衣衫之上沾满油渍,初看只当是不留神泼上的脂油,细细一看,却是四个大字:“我乃蠢猪!”龙飞风舞,甚是潦草,仿佛某人吃过饭后,随手用残脂剩油抹上去的,先时没有浸透,不甚分明,此时经风一吹,油光明亮,凸现出来。众人看得清楚,惊诧之余,又觉好笑,一是议论纷纷,雷公堡一干人的脸色却是说不出的难看。 雷震听得众人议论,偏又不明所以,心头惶惑,左顾右盼,全没了方才的气势。楚宫笑道:“雷老大,既然你自认蠢猪,老夫生而为人,也不能与你一般见识……哈哈哈,请!请!”将手一伸,指着墙角一个狗洞。雷震怒道:“放你妈的屁,你才是蠢猪!”将拳一晃,便要扑上与他放对,却听楚羽叫道:“大郎,怪 不得他,只……只怪你的衣服!”说罢面皮涨红。雷震瞪眼道:“怪衣服?衣服会骂人么?”楚羽又气又急,却不知如何答他。白三元与雷震交情不浅,心一热,上前道:“雷兄,你脱了外衣瞧瞧!”雷震略一错愕,三两下扒掉外衣,定睛一看,顿时傻在当场。 白三元此时背对群豪,众人目光又落到他背上,有人一字一句,念道:“我放狗屁!”话一出口,其他人哄然大笑,那人缓过神来,不禁窘道:“不是我放狗屁,是白三元放狗屁!”白三元怒火陡生,掉头认出那人,冷道:“鹿大樵,老子跟你无怨无仇,干什么出口伤人?”踏上一步,眼露凶光,鹿大樵脸色发白,抗声道:“你背上能写,就不许人念么?”白三元脸色一变,慌忙脱下衣衫,只见上面油渍淋漓,写着“我放狗屁”四字,观其字迹,与雷震背上所写,出自一人手笔。 雷行空当着南北豪杰,大感脸上无光,向雷震劈头喝道:“怎么回事?”雷震拭去额上密密一层冷汗,颤声道:“孩儿全……全不知情。”众人听得这话,无不骇然:“白三元武功平平,倒也罢了,雷震却是响当当的角色,被人在背上写了字,竟不自知,那人武功之强,当真匪夷所思。” 白三元气愤欲狂,两眼喷火,大声叫道:“究竟是谁?有种三刀六眼,跟老子拼个死活,藏头露尾,暗弄手脚,算什么好汉?”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默然,白三元眼见无人出来,气势更足,一顿足,还要喝骂, 听一个声音朗朗传来:“你背后骂女人,便算是好汉吗?” 众人听得这话,回头望去,但见二男一女,牵着毛驴,逶迤而来,那两名男子一僧一俗,俗者年约二十,飘逸俊朗,白衣磊落,乌发疏挂,斜斜披在肩头,一把绿竹长剑斜插腰间,数十条细竹丝若有灵性,在他指间活泼泼乱跳,结成一只奇形竹环,他口中说话,手中结环,一路走来,也不看上众人一眼。 白三元与雷震对视一眼,想起方才落脚吃饭,见过这三个男女,心头一震,齐齐色变,白三元喝道:“编竹子的……”来人正是梁萧,闻言笑道:“我不编竹子,专来编人。”白三元一愣,怒道:“管你编什么?这衣上字迹,是你写的?”梁萧一晒,淡然道:“我写的什么字?”白三元脱口应道:“我放狗……”雷行空急喝道:“白老弟!”白三元一惊,硬生生将那个“屁”字咽了回去,瞪着那人,心道:“妈拉个巴子,几乎又着他的道儿!”他丢尽脸面,越想越是不忿,操起铁桨,与雷震交换一个眼色,忽地齐身纵出,一左一右,猛扑上去。 梁萧仍不抬眼,手中两根竹丝哧哧两声,激射而出,白雷二人但觉手腕刺痛,纤纤竹丝已自二人“列缺穴”钻人,又从“神门穴”透出,二人半边身子麻木,惊怒交集,方要挣扎,哪料梁萧内力附在竹丝之上,一人二人身体,立时顺着经脉游走,“列缺”属“手太阴肺经”,“神门”属“手少阴心经”,心肺二脉,牵一发动全身,二人直觉心悸气紧,浑身酸麻,白三元铁桨呛啷落地,再也使不上半分力气。 众人无不大惊,正要救援,梁萧十指颤动,将二人臂上两根竹丝结成细环,挂在手上大竹环上。群豪各挥兵器,四面呼喝涌上,梁萧沉哼一声,左右盘旋,手指用上“碧微箭”的功夫,将手中细长竹丝激得八方飞出,仿佛灵蛇游空,莫可闪避。一时间,四周人尽被刺穿列缺、神门二穴,惨叫声响起一片。梁萧指间变化奇快,一边发出竹丝,一边结成细环,扣入大竹环内。不到片刻工夫,竹环之上,便挂了十多名壮汉,一个个龇牙咧嘴,偏又身不由己,亦步亦趋,随梁萧步子转动。其他人等无不胆裂,四散奔逃,再也不敢靠近半步。 一别数载,梁萧满面风尘,容貌已变,众人虽然惊疑,仍未将他认出,雷行空喝道:“编竹子的,你到底所来何为?”梁萧笑道:“早告诉你了,我不编竹子,专来编人。”楚羽眼尖,猛可认出他来,惊道:“是你,你来救那贱人么?”梁萧笑道:“你骂得好,我记下了,这贱人二字,呆会儿定要一笔一画,刻在你脸上!”楚羽见他脸上带笑,语气却冷若寒冰,心头顿时打了个突。 梁萧这一摆明车马,其他人也认出他来,何嵩阳睚眦欲裂,厉声喝道:“梁萧贼子,果真是你!”众人听得这话,无不大惊,要知伏牛山一战,梁萧杀伤甚多,南朝武人一旦提及,无不失色。孰料此时此地,竟遇上这个煞星,不觉人人心头打鼓,东张西望,看是否来了大队元军。 楚羽夫妻连心,见丈夫落入人手,又疼又怒,蓦地娇叱一声,挥剑刺向梁萧。梁萧不待她近身,将竹环挂在左臂,右手抽出竹剑,拍中楚羽剑脊,楚羽虎口酸痛,长剑偏出,当即身随剑走,一招“寒鸦穿林”,长剑斜掠而出,梁萧竹剑随之递出,但却快了半分,堪堪点中楚羽曲池穴,楚羽手臂一软,长剑脱手,眼前忽地一花,竹剑如鬼如魅,已落到她鼻尖之上,楚羽血冷如冰,心中只有一念:“他怎么练成这等剑法?” 雷震见妻子被制,偏又无力相助,惟有破口大骂。梁萧却笑视楚羽,道:“你记得我方才说的话么?” 楚羽咬牙不语,梁萧道:“我说话算数,先在你左脸刻个‘贱’字,再在你右脸刻个‘人’字,包你左右对称,一辈子也抹杀不掉!” 众人心头一寒,望着楚羽,均想:“楚三娘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但若脸上多了这两个字,日后可休想见人了!”雷家众人惊怒交进,纷纷大骂,楚宫虽恼楚羽女生外向,但终是兄妹一场,见此情形,也不由心生恻隐,但终究人在敌手,一时主意也无! 梁萧一意立威,正要动手,花晓霜忽道:“萧哥哥,不成!”梁萧皱眉道:“你又要拦我?”花晓霜脸色苍白,摇头道:“好,我……我不拦你,只是告诉你,倘若有人在我脸上刻这么辱人的字,我一定不想活了!你这么做,比杀了这位婶婶还难受,她的亲人天天看着,也必然十分痛苦,你是舒心快意了,却累了别人一家,如果这么做,你……你就不是好人!”梁萧心道:“我本就不是好人!”斜眼睨去,却见雷震虎目中泪光闪闪,不觉心头一软:“这人虽然鲁莽,倒也是条重情汉子。”竹剑一翻,左右开弓,打得楚羽双颊肿起,悻悻道:“滚吧!” 楚羽逃脱一劫,默然后退,梁萧将长剑挑给楚羽,喝道:“拿去,分香剑术,也不过尔尔!”楚羽接下长剑,脸色惨白如纸。天香山庄一众高手听得这话,均露出悲愤之色。花晓霜见梁萧放过楚羽,松了口气,又望着他手中那串大汉,道:“萧哥哥,他们的穴道若是伤得久了,势必心肺受损,你……你也放了他们吧。”纤纤素手搭上梁萧左臂,眼中满是乞求之意。 梁萧避开她的目光,花晓霜却只是晃他手臂,柔声道:“萧哥哥!”梁萧手臂攥着大竹环,大竹环连小竹环,小竹环又穿着众人穴道,故而花晓霜每晃一下,众人便觉痛彻心肺,哎哟惨叫,花晓霜连晃三次,众大汉便齐叫三声。花晓霜猝然惊觉,甚感过意不去,歉然道:“哎哟,对不住啊!”梁萧观她神色,终是无可奈何,叹道:“罢’了。”将竹环放开,竹环没了内劲支撑,众人当即恢复气力,挣断竹丝,但经过这番折腾,个个气色委顿,再无打斗之能。 梁萧生平快意恩仇,今日却屡被晓霜掣肘,心中气闷。目中精光进出,凝在何嵩阳身上,缓缓道:“何嵩阳,你既是云殊部属,怎地还要和柳莺莺为难,难道不知道他们的交情么?”何嵩阳呸了一声,冷笑道:“狗鞑子放屁,云大侠胸襟可比日月,岂会和这种女人有交情?” 梁萧目不转睛,凝视他半晌,皱眉道:“此话当真?”何嵩阳朗声道:“若有半字虚言,叫我不得好死。”梁萧面色一沉,寒声道:“胡说八道,云殊于柳莺莺有救命之恩,柳莺莺感他恩德,以身相报,此事你和雷楚两家俱都亲见,难道有假?”何嵩阳见雷行空父子和楚宫兄妹均有疑惑之色,心中大急,怒道:“狗鞑子才胡说八道,云大侠一生清白,如今已有婚约在身。你若再辱云大侠的清名,何某虽然不敌,也要豁出这条命,和你见个死活。” 梁萧瞧他如此斩钉截铁,也不由微感疑惑,沉吟道:“你说云殊有了婚约?”何嵩阳大声道:“不错。” 梁萧道:“那他可知莺莺困在庄里?”何嵩阳眉尖一挑,寻思道:“云大侠虽然不知此事,但便是知道,也岂会与这女贼为伍?狗鞑子居心叵测,一心污损云大侠的清誉,哼,老夫岂能叫他得逞。”当即朗声道,“云大侠当然知道,他还告诉何某,这女贼是死是活,与他都不相干。” 梁萧脸色一变,寒声道:“他当真如此说?”何嵩阳扬声道:“千真万确。”话一出口,在场诸人,齐齐喝了声彩。梁萧脸色铁青,沉默半晌,忽地哈哈大笑,一声笑罢,目视何嵩阳,沉声道:“我今日且留你性命,去见云殊,知会他一声:‘我梁萧瞧不起他’。”何嵩阳却冷笑不答,心道:“云大侠如何,岂容你狗鞑子评判?” 梁萧神色忽明忽暗,变幻数次,蓦地长吸一口气了,沉声道:“好,既然云殊不救,我梁萧来救。”顿了顿,声音陡地一扬:“楚仙流,晚辈梁萧求见。”声音悠长,响如惊雷,轰轰隆隆向庄内滚去,片刻之后,方才传来隐隐回声。众人听得这声,无不失色。 梁萧一声叫罢,庄内却久无人答,不由眉头一皱,蓦地迈开大步,走向庄门。楚宫忽地跨上一步,森然道:“且慢。你方才口出不逊,瞧不起分香剑术,是不是?”梁萧冷道:“不错,分香剑术,不过尔尔!”楚宫双目怒睁,手挽剑花,直刺过来。梁萧竹剑挥出,轻描淡写,压在楚角剑脊之上。这一剑深得归藏剑中“兑剑道”之法意,兑者沼泽,其要旨之一,便是由内力中生出无穷黏劲,封锁对方兵刃。一时间,楚宫手中钢剑仿佛陷人极黏稠的淤泥中,无从使力,不觉大吃一惊,收剑疾退。梁萧举步跨上,竹剑贴在他剑上,随他东西,倏忽之间,二人进退如风,飘出数丈之遥,楚宫始终无法摆脱分毫,顿时想起,当日云殊也曾用此奇法将自己长剑压住,心头不觉慌乱起来。 楚羽终究出身楚家,见兄长当众受挫,娘家百年声威便要堕地,再想起方才受辱情形,大生同仇敌汽之心,飞身纵出,一剑飘飘,刺向梁萧胁下。梁萧足下一旋,竹剑横摆,将楚宫带了个踉跄,撞向楚羽的剑锋。楚羽心下大骇,半途中硬生生将长剑横移四寸,正好送到楚宫剑下,这一下早在梁萧算中,当即竹剑猝沉,只闻金铁交鸣,又将楚羽长剑粘住。 “天香双剑”垂名武林三十余载,今日却被后生小辈用一把竹剑制得动弹不得,一时众皆愕然。便在此时,忽听庄门处,传来一个女子声音:“爹爹‘云横秦岭’;姑姑‘香兰含笑’,‘春水盈盈’!” 常言道:“病急乱投医”。楚氏兄妹听得这话,也不顾真假,楚宫使招“云横秦岭”,身形微转,长剑带着刚疾之劲,飘然一横;楚羽剑尖乱颤,仿佛兰花吐蕊一般,正是招“香兰含笑”。梁萧只觉这两把剑跃跃欲起,方要催劲压服,忽见楚羽腰肢婉转,以腰带肩,以肩带臂,以臂带剑,剑上劲力瞬间变化三次。 梁萧虎口一热,竹剑微微弯曲,情知如此下去,竹剑势必折断,只得劲力内收。楚氏兄妹剑上一轻,两把精钢长剑倏然收回。场中顿时彩声雷动。 梁萧目光一转,遥遥望去,却见一名蓝衫女子,婷婷立在庄门之前,梁萧见得此女,心神陡震,脱口叫道:“是你?”这女子不是别人,却是楚婉,她眉目姣好如故,只隐隐透出愁意,梁萧正要问她二王消息,楚婉却已娓娓道:“三叔公午睡已醒,特命我相邀各位,入庄一叙!” 梁萧只得将到嘴的话咽进肚里,将竹剑插回腰间,大步进门,楚氏兄妹自知阻挡不住,无奈左右让开。一群人各怀主意,鱼贯入庄,顺着青石小径前行,只见庄内百花盛放,左一簇蔷薇,右一丛蜀葵,东有剪春罗,西是满地娇,十样锦在前,美人樱落后;夜落金钱乱如斑斓豹纹、缠枝牡丹艳若倾城佳人,缤纷错落,争奇斗艳。众人娇色满目,芬芳沁脾,一时心旷神怡,争斗之心不觉大减。 行出二里有余,前方路尽,只听水声叮咚,一道碧玉也似的清泉泻出石隙,白花间流过,独木小桥飞架其上,桥对岸花木摇曳,掩着一座粗粗搭就、拱梁曲柱的八角小亭,梁柱之上,尚有如鳞松皮,未曾剥落。 梁萧尚未过桥,便听有人朗朗吟道:“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所以终日醉,颓然卧前楹,觉来盼前庭,一鸟花间鸣。借问此何时,春风语流莺……”尚未唱完,一个娇媚女声烦乱道:“酸里酸气,难听死了!”梁萧听得这声音,心神一震,定在当场。 只听吟诗那人哈哈大笑,笑声如龙在天,清壮苍劲,说道:“楚某不论说什么都是酸的,但想必梁萧放个屁也是甜的。”那女声啐道:“你才吃屁!”梁萧心中扑扑乱跳,分花拂柳,缓步过桥,但见楚仙流抱膝坐在亭前石阶上,意态疏懒,揽杯远眺。离他不远处,一名绿衫女子背向俏立,一双素手捂着双耳,肩头起伏,似乎怒气未平。 梁萧望着那女子背影,心中竟有隔世之感,方要举步,但步子僵硬,欲要叫喊,嗓子间又似哽着什么,出不得声。那女子听得脚步声起,转过身来,刹那间容光四射,身边百花都失了颜色,她目光转动,忽地落在梁萧身上,呆了一呆,而后娇躯一震,发出一声娇呼,好似乳燕归巢,一头撞向梁萧怀里。花晓霜站在梁萧身后,见此情形,吃了一惊,双眼睁得老大。 第十二章 佳人为注 梁萧见那女子扑入怀中,方才清醒,情急间身子微侧,将手在她肘尖轻轻一托,扶住她道:“柳姑娘,你小心。” 柳莺莺没料到他竟会让开,抬起娇靥,眉间愕然,颤声道:“你……你叫我什么?”梁萧微一苦笑,缓缓道:“柳姑娘,多时不见,你却是清瘦了。” 柳莺莺呆呆望了他半晌,忽地凄然笑道:“你叫我柳姑娘?” 梁萧低头不语,忽听花晓霜轻声道:“萧哥哥,这是你朋友么?”梁萧“嗯”了一声,正要开口,柳莺莺一双秀目已凝在花晓霜脸上,转了一转,露出恍然之色,冷笑道:“萧哥哥,叫得好亲热。”说着目注梁萧,淡淡地道,“她是谁?不妨给我引介引介。” 梁萧见她眼神冷厉,心头不禁打了个突,便道:“她是晓霜。”柳莺莺脸色蓦地失了血色,长长吸了口气,缓缓道:“好啊,你叫她晓霜,却叫我柳姑娘!好,哼,你好……”嗓子一哽,眼眶已被泪水充满。 梁萧见她如此神色,甚是不解,转念之间,又有所领悟:“她定在云殊和楚仙流那儿受了无数委屈,想寻我倾诉,即便她曾负我,我今日待她也未免太生分了些。”张口便道:“莺莺……”柳莺莺蓦地涨红了脸,怒道:“闭嘴,莺莺是你叫的么?”梁萧一愣,顿时说不出话来。 花晓霜却没瞧出二人尴尬之处,听柳莺莺如此呵斥,忍不住道:“这位姊姊,萧哥哥是好心,你于吗这样凶……”话未说完,柳莺莺已冷笑道:“小贱人,我跟小色鬼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么?”花晓霜被她一喝,顿时脸色煞白,颤声道:“你骂……骂谁?”柳莺莺大声道:“你聋了吗?我就骂你。”花晓霜嘴唇哆嗦,半晌方道:“你……你不讲理。” 柳莺莺冷笑道:“好呀,讲理便讲理,你道我和梁萧是什么关系?”花晓霜尚未接口,柳莺莺已道:“我是他未来的妻子,他是我将来的丈夫,我不知你用什么法子勾引他,从今往后,你给我滚得远远的!” 这几句话不仅大胆,而且突兀,梁萧听在耳里,一时也未缓过神来,却见花晓霜望着自己,一脸震惊,欲要辩白,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忽见她身子微晃,便要软倒,梁萧心中一惊,抢上前去,将晓霜抱在怀里,掏出金风玉露丸,给她服下。 柳莺莺见此情形,心尖颤抖,一时也不知该是伤心还是气恼,忽觉双颊一热,两行泪水已滑落下来。 梁萧给花晓霜服了药,又瞧了瞧柳莺莺,心头便似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何滋味,举目四顾,不由心头一震。 群豪瞧见三人一见便生别扭,均是幸灾乐祸,围着大瞧热闹,眉梢嘴角都有讥讽之色,独有楚仙流笑吟吟望着梁萧,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 当下梁萧冷笑一声,将花晓霜交给花生照拂,正色道:“莺莺,天香山庄的人可曾欺负过你,你只管说来,我拼了性命,也要给你出气。” 柳莺莺正自气恼伤心,忽然听得这话,心头没来由一甜,恼恨之情一缓,哼声道:“别的欺负没有,就是楚老儿不许我离开,说我伤一个天香山庄的弟子,便要关我一年,只因我打伤了天香山庄五个蠢材,所以要关我五年。” 梁萧听得她并未受屈,不由松了口气,向楚仙流拱手道:“五年之期太长了些,还望楚前辈宽宥一二。”楚仙流淡淡一笑,道:“那可不成,她才呆一年,还得再呆四年,一年也不能少。” 梁萧一征,瞧瞧柳莺莺,见她玉容憔悴,想这一年时光,她身陷囹圄,定然受了许多委屈,不知为何,心口一阵发烫:“我既然到此,岂可让她再呆四年?”一念及此,朗声说道:“楚前辈恕罪,今日无论如何,我非带她走不可。” 楚仙流笑道:“这女子屡屡兴风作浪,我没伤她,全瞧九如和尚的面子,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饶,若不给些处罚,我如何向后辈们交代?”梁萧脸色一沉,道:“如此说,只有动武一途了。”楚仙流似笑非笑,道:“你要与我动武?”梁萧道:“想也别无他法!” 楚仙流笑了笑,又道:“听说你做过元人的大将?”梁萧不料他突发此言,一愣道:“不错!”楚仙流点头道:“但听婉儿所言,你反出元营,却是为何?”梁萧叹道:“不为其他,但求心之所安耳!”楚仙流击掌叹道:“人生在世,身如不系之舟,随波逐流,是非善恶,实难分得清楚,能求心之所安,已是莫大解脱。 冲你这句言语,该当喝上三杯。”他斟上一盅酒递给梁萧,笑道:“请!” 钱塘一战之后,梁萧头一遭听人说出自己心中想透、却说之不出的道理,热血一沸,接过酒盅,一口饮尽,但觉甘醇清冽,满口生香,不禁赞道:“好酒!”众人见他二人不仅不斗,反而一团和气,饮起酒来,心中一时好不讶异。 三杯喝罢,楚仙流将杯一掷,笑道:“梁萧,你统率千军万马,权势煊赫,富贵骄人,一朝丢弃,却如敝屣。按理说,也是拿得起,丢得下的洒脱人物,为何在女色上却恁地想不开,明知不是老夫对手,也要来救这女子。”梁萧摇头叹道:“前辈有所不知,权势富贵算得了什么,就是大元皇帝的宝座,与我喜欢过的女子相比,也不过狗屁而已。” 柳莺莺乍听他说出这句话,只觉浑身滚烫,双颊火红一片,心道:“算你小色鬼有些良心。”想到这些年所受的煎熬,恨不得立马扑入梁萧怀里,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楚仙流听得这话,怔忡半晌,眼角露出一丝苦涩,颔首道:“不错,好汉子生在世间,就当为心爱的女子出生入死,至于权势富贵、帝王将相,统统都是狗屁。来来来,冲你这句话,咱们再饮十杯。” 梁萧也不推拒,酒到杯干,二人你一杯,我一杯,一坛“百花仙酿”顷刻见底。楚仙流一捋长须,笑道:“梁萧,我再问你一句,你若与我交手,有几分胜算?”梁萧想了想,摇头道:“晚辈说不上来。” 楚仙流拿起身边铁木剑,随手拂过一朵牡丹,花瓣被剑风冲激,纷然四散,铁木剑轻轻一颤,破空有声,顷刻间将空中花瓣尽数串在剑上,落地的一片也无。群豪惊佩不已,彩声大作。 梁萧目视剑尖花瓣,微微一笑,道:“剑法是好。但花是死的,人却是活的!”楚仙流笑道:“说得不错,做起来却是另一回事了。” 梁萧笑道:“即便晚辈今日无法取胜,但楚前辈年近花甲,晚辈却不过双十,楚前辈在世一日,或许我无可奈何!”他目中精光一闪,扫视天香山庄众人,缓缓道,“但若天不假年,楚前辈撒手仙逝,天香山庄后继乏人,试问谁能挡得住我梁萧?”楚仙流目光一动,笑而不语。 何嵩阳听得大怒,厉声道:“楚前辈,此人暴戾狠毒,留下一日便祸害一日,你不要听他大吹法螺、虚张声势,一剑杀了,最为省事!”他话音方落,眼前人影乍晃,梁萧不知如何已到眼前,跟着胸口倏麻,被他扣住。梁萧大袖一拂,展开“乘风蹈海”之法,绕着人群发足飞奔,仿若流光魅影,倏忽间转了数圈,将何嵩阳一掷在地,长笑道:“楚前辈,我这算不算大吹法螺、虚张声势?” 他这一轮变化,动如电光石火,以楚仙流之能也不由颔首道:“无怪你敢放此大言,原来练成了灵鳌岛的轻功。嗯,你虽未必能胜,但若一心要走,我倒阻你不住。”众人见梁萧使出此等轻功,已受震撼,再听楚仙流一说,无不气馁。柳莺莺却望着梁萧,心中怪讶:“这个惫懒小鬼,怎么练成这等武功!” 楚仙流捋须笑道:“不过,动武终是下策,说起来,我倒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梁萧道:“如有妙策,那是最好。”楚仙流看了看他,又看看柳莺莺,笑道:“若你留在天香山庄,柳莺莺便不用走了,你二人大可在此结为夫妇,五年时光,足够生出几对儿女……”他话没说完,柳莺莺又羞又急,面红如火,啐道:“楚仙流,你又嚼什么破舌根子?” 梁萧目视柳莺莺,见她娇颜如花,不觉心神一迷:“若能与她住在这百花丛中,相亲相爱,五年时光当真只短不长。”但一念及此,忽地心头一震,暗自羞惭:“我怎地鬼迷心窍,生出如此唐突的心思。”目光一转,望着花晓霜,见她闻若未闻,只征征凝视花丛,眼中似有无穷茫然,不由胸口微窒,“我答应过她,陪她行医天下,男子汉大丈夫,怎可说话不算!” 想到此处,梁萧摇头叹道:“小可不才,岂敢辱没了柳姑娘?”柳莺莺听得这话,不禁芳心一沉,一股酸热之气涌上鼻端,恨不得揪过梁萧,狠狠打他两拳,继而又望向花晓霜,暗暗咬牙:“好啊,你这小色鬼,不敢辱没我,辱没这病丫头却就敢了!” 楚仙流不料梁萧竟会一口回绝,饶是他冲淡之性,也不由长眉蹙起,心道:“此人才雄心忍,轻功又极高绝,若逞一时之快,惹下这等对头,天香山庄怕是永无宁日。”他虽不理世务,于天下兴衰看得淡泊,但事关家族存亡,以楚仙流之潇洒不拘,也不由生出仿徨之意。 忽见雷行空越众而出,呵呵笑道:“仙流公,雷某倒有个主意!”楚仙流对他厌恶至极,懒声道:“说!”雷行空道:“大家都是武林中人,有什么恩怨最好也依武林规矩,比较武技,愿赌服输。”梁萧长笑道:“妙极妙极!梁某早就想领教雷公堡的高招!” 雷行空老脸一热,摆手道:“雷某不是这个意思。想来柳莺莺有什么不测,你也定然难过!”他指了指晓霜与花生,嘿笑道:“再说,你还有这两个同伴,若群斗起来,他们只怕也难避劫!”梁萧冷笑道:“你让我难过,我自有法子,让你双倍难过!” 雷行空笑道:“冤冤相报何时了,是以我想到一个双方都不难过的法子。咱们不妨赌斗三场,我们与天香山庄一方,梁萧你为一方,各出三人,单打独斗点到为止,旁人不许出手相帮。若你们胜了,这段梁子就此揭过,但若我们胜了,柳莺莺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那也无须多讲。”此话一出,众人哄然叫好。 梁萧嘴上虽硬,心中却极不愿意柳莺莺受害,更不想连累晓霜与花生,闻言心道:“如此倒不失公道,与其两败俱伤,不如行险一赌!”当下目视楚仙流道:“楚前辈意下如何!”楚仙流笑道:“悉听尊便!” 梁萧转头对雷行空道:“就此说定,我们这边,我、柳莺莺以及小和尚三人出战!”雷行空摇头道:“不成,此事因柳莺莺而起,她是这场赌斗的彩头。嘿,自古以来,哪有彩头参与赌斗的道理?”众人心知肚明,柳莺莺的武功一瞧便较花晓霜为强,雷行空如此说,意在削弱梁萧,立时纷纷放大嗓门,出声附和。 梁萧大怒,忖道:“如此一来,晓霜岂不也要上阵?”他嘴角冷笑,瞧明楚羽方位,心道:“她是楚仙流的侄女、雷行空的儿媳,若是将她拿住,可收一箭双雕之效。不过定要一击得手,要么楚仙流反击起来,势必凌厉。”正要出奇制胜,忽听花晓霜颤声道:“萧……萧哥哥,我……我也出战吧!”梁萧一惊,道:“别说孩子话,你怎能跟人打斗?”花晓霜看了看柳莺莺,凄然笑道:“这样若是胜了,既不用杀人,你和这位……这位柳姊姊也能和和美美,一起出庄。如此一举两得,实属难得的好事。” 梁萧见她凄楚神色,已然难过,再听她这样说话,不觉胸中一酸,道:“你武功平平,若是输了,怎生.是好?此事决不可行。”花晓霜摇头道:“我拼了命也不会输的!”梁萧心头发堵,还要再说,花晓霜已道:“萧哥哥,我心意已决,你就别说啦!” 柳莺莺见花晓霜竟肯为自己出力,甚是惊疑,转眼瞧见梁萧神色,又觉生气:“这臭丫头装模作样,难不成就是这样骗得小色鬼对她动心?”一时又气又急,高叫道:“我才不要这个小贱人救。”她忽见梁萧侧目望来,眉间隐有怒色,不由得心头一颤,轻轻哼了一声。 雷行空见状,不容梁萧再变主意,呵呵笑道:“既然这位姑娘自愿出手,那就再好不过!”梁萧一转念,忽地冷笑道:“好,就此说定,你们出哪三个人?”雷行空向楚仙流拱手笑道:“仙流公自是要出头的!”楚仙流淡淡一笑。雷行空又道:“区区不才,也算一个!”他目光一扫,落到楚羽身上,笑道:“你们有一员女将,我们自也要出一个,羽娘,你也算上!” 梁萧点头道:“如此甚好,既然主意是你方出的,布阵当由我来!头一阵么,我便与雷堡主套套近乎;第二阵,嘿,花生,便宜你啦,对阵雷大娘子,可别忘讨些便宜。至于晓霜,你就恭恭敬敬向楚前辈讨教两招剑术。”他深明韬略,算定自己对阵雷行空,有胜无败;花生与楚羽交手,也定不会输;而楚仙流一 代高人,对付花晓霜这等弱女子,白也撕不开脸皮大打出手,花晓霜虽然必输,却也决不会有所损伤。 雷行空虽然奸猾,但毕竟是草莽中人,说到用兵使诈,运筹帷幄,远不及梁萧一个零头,听得如此排阵,心头咯噔一下,叫苦不迭。 花生不明所以,问道:“梁萧,你说俺别忘了讨便宜,怎么个讨法。是讨酒还是讨狗肉啊?”梁萧笑道:“你瞧见那个穿黄衫的婆娘么?呆会儿她要拿剑砍你,你只须让过宝剑,摸摸她的手儿脚儿、颈儿脸儿,摸到她低头认输,那就成了。” 楚羽听得羞怒交加,俏目圆瞪,雷震暴跳如雷,大声怒骂,柳莺莺则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来,向梁萧啐道:“你可真坏,不怕教坏小和尚。” 花生仍不开窍,望着楚羽,摸摸光头,憨道:“梁萧啊,只能摸摸,不能吃么?”梁萧有意扰敌心神,点头道:“你要吃便吃,谁来阻你?”花生瞅瞅楚羽,终觉不妥,忖道:“似乎吃不得,我便听梁萧话,摸摸就好。”楚羽被他一双圆眼看得面色发绿,心道:“莫说让这小贼秃在身上咬一口,便是摸上两摸,那我也不用做人了。”她想到此处,顿时堕人梁萧圈套,心中有了畏缩之意。 雷行空正自束手无策,楚仙流却摇头道:“这个对阵不妥,老夫岂能与小姑娘动手!梁萧你若要耍这些把戏,那就不用赌了!”梁萧道:“你说如何?”楚仙流道:“既是公平相搏,自是兵对兵,将对将,男对男,女对女了。”雷行空随声附和:“不错,正该如此。”梁萧冷笑道:“楚前辈非要与我一斗了?”楚仙流笑笑不语。梁萧又道:“也罢,我再让一步,但有言在先,我们只有三人,无从换将,你们人多势众,若中途耍赖换人,如何是好?”楚仙流道:“岂有此理,人一定妥,决无反悔之理。”雷行空也道:“不错!” 梁萧笑道:“二位都是一派宗师,言出必践,我便相信这回!”他话音方落,却听楚羽道:“公公、三叔,我不与这位小姑娘动手,就此退出。”雷行空皱眉道:“这是为何?”楚羽目视晓霜,叹道:“今日我几乎遭受生平未有的大辱,若非这位姑娘相救,只怕从此没脸见人,这个大恩无从报答也就罢了,但若恩将仇报,实在不妥!”众人都知她说的是梁萧要在她脸上刻字,被晓霜搭救之事。梁萧瞥了楚羽一眼,暗暗点头:“这个婆娘倒还有点儿良心。” 雷行空皱眉道:“但你不出手,谁来替你?”楚羽道:“听说婉儿近日跟随三叔学剑,进步神速,方才指点我们那三招,巧妙异常,若我料得不差,婉儿的剑法该当在我之上了。”雷行空双目一亮,向楚婉笑道:“不错,还请婉姑娘显显本事。”楚婉摇头道:“楚婉随三叔祖练剑,不过怡养性情,对于打打杀杀,小女子毫无兴致。”她盘膝坐下,闭目不言。众人见状,大觉失望,花晓霜却对楚婉生出亲近之心:“这位姊姊不爱打杀,真真是好,若是有暇,定要与她交个朋友。” 雷行空瞥着花晓霜,浓眉大皱:“看她娇弱模样,便再是厉害,也未必强到哪里去!不过,梁萧既放她出战,只怕她有些出奇本领,非得有厉害人物对付才可放心。女子之中,楚羽原也厉害,可惜受她恩惠,不好动手,楚婉这小娘皮又装模作样,若换了他人,岂非少了必胜的把握……” 雷行空一时甚为踌躇,何嵩阳站在他身旁,猜透他心思,扬声道:“蜀中无大将,廖化充先锋,雷夫人既不肯出战,我便替她一阵吧!” 梁萧冷声道:“姓何的,你要脸不要?”何嵩阳冷笑道:“你统军伐宋,血债累累,还配与我谈脸面么?”群豪听得顺耳,齐声赞同。 这句话正点中梁萧痛处,他一皱眉,道:“也罢。”掉头向雷行空道,“你方的人就算是定了。”雷行空没料他如此慷慨,心中暗喜,接口便道:“不错!”楚仙流也自点头。 梁萧微微冷笑,转过身子,迈开大步,似欲走开,忽然间,他前进化为后退,闪电般越过一丈有余,千钧掌力,落向何嵩阳胸口。 他这一招正是“大逆诛心掌”,原本黑水武功均有脉络相通,梁萧虽没学过这套掌法,但经钱塘一战,见伯颜反复施展,事后细加揣摩,猜到其中若干奥妙。是以这一掌趋退若电,颇为出人意料。 只见何嵩阳连退三步,“哇”地吐出一口鲜血,脸色惨白如纸。雷行空惊怒交进,喝道:“姓梁的,你为何出尔反尔,违反约定?”梁萧淡淡地道:“约定中说过,比武之前不许斗殴么?只要比斗尚未开始,你也大可在我这边找回场子!”雷行空怒道:“你此番得手,全赖偷袭,如今你方严阵以待,自可说这些便宜话。”楚仙流也道:“梁萧,这话确是强词夺理了!”梁萧笑道:“算我强词夺理。那么前辈早先言之凿凿,说什么‘男对男,女对女’,如今却弄出个‘男对女’,这算不算出尔反尔?” 听他如此一说,楚仙流一时默然。雷行空却不甘道:“不成,怎可如此赖账,我们要换人!”梁萧笑道:“早先说过,人一定好,不得更换!你说我赖账,我看真正赖账的却是雷堡主吧。”他口中与雷行空说话,目光却凝在楚仙流身上。 楚仙流摇头叹道:“梁萧,跟你打交道,真叫人头痛。”梁萧苦笑道:“你们摆明车马,非赢不可,我要自保,只有用些非常手段。”楚仙流道:“也罢,我们不换人。可一旦比斗开始,你再不得乱来。”梁萧笑道:“我不违约定就是。’‘楚仙流眉头微皱道:“若违约定呢?”梁萧截口道:“便算我输。” 雷行空见楚仙流认栽,也无话可说,但何嵩阳伤得如此之重,只怕花晓霜伸个指头也能将他点倒。 他心中暗叫窝囊,忽见何嵩阳挣起身子,瞧着花晓霜,涩声道:“何某请教高明。”花晓霜叹了口气,也道:“晚辈花晓霜,请指教。” 她话音未落,忽听一名女子“咯咯”笑道:“且慢。”众人举目看去,却见一名绝色丽人身着紫衣,穿花拂柳,迄逦而来。柳莺莺见得此人,蛾眉倒竖,怒道:“韩凝紫,你……你骗得我好苦。”韩凝紫笑道:“乖莺莺,我怎么骗你啦?”柳莺莺咬牙道:“你说楚仙流火烧残红堂,将梁萧一并烧死,骗得我来寻天香山庄的晦气!”韩凝紫笑道:“这叫因祸得福,若非如此,梁萧怎会冒险来救你,你又怎能试出他对你是真情还是假意?”柳莺莺听得满面绯红,觑了梁萧一眼,心道:“她这话说得不错,患难见真情,他不顾生死前来救我,足见对我的心意。”她心中欢喜,对韩凝紫的怨恨之心,无形中也消减了一牛。 梁萧听她二人对答,心头恼怒:“敢情莺莺被擒被困,都是韩凝紫从中挑拨。”他寒声道:“韩凝紫,你来送死么?”韩凝紫摇头笑道,“非也非也,奴家只是觉得,这比斗对你而言委实有些不公。”梁萧没料到她竟给自己叫屈,大觉意外,皱眉道:“你打什么主意?” 雷行空与韩凝紫有焚庄之仇,只当她趁机报复,怒道:“什么不公?他使奸弄鬼,便宜占尽。”韩凝紫笑道:“这么说可不对,你没听说么,他不满你们‘男对女’呢!”她瞥了花晓霜一眼,笑道:“依仙流公之言,该是女对女才对!” 梁萧陡然明白她来意,蓦地气贯全身,勃然欲发。韩凝紫早有防备,快步走到楚仙流身旁,笑道:“仙流公,他想杀我呢!”楚仙流也看出梁萧眼中杀机,不由眉头微皱。却听韩凝紫道:“若是他肆无忌惮,当着您老杀人,不仅不将您老放在眼里,天香山庄的面子怕也荡然无存了。” 楚仙流看她一眼,淡然道:“你作恶多端,本也该死。”韩凝紫强笑道:“仙流公,你忍心么?”楚仙流长叹道:“但杀人终究不好,梁萧,此地只说柳莺莺之事。你二人的恩怨,出了天香山庄,另行了断吧。” 梁萧心头一凉,情知此话出口,要杀韩凝紫再不容易。花晓霜却点头道:“前辈说得极对,杀人终究不好!”梁萧气苦难言,狠狠瞪她一眼。 韩凝紫得楚仙流一句话,心神大定,瞧了瞧花晓霜,笑道:“你叫花晓霜?”花晓霜正要答话,却听梁萧高叫道:“别理会她!”花晓霜一愣,只得住口。韩凝紫又笑道:“你爹爹名叫花清渊,你妈妈该就是凌霜君那个贱人吧!”花晓霜脱口道:“你干吗骂我妈妈?”梁萧心中叫苦。 却见韩凝紫眉眼含笑,缓缓道:“好啊,总算是皇天有眼,让我遇上了你这孽种啦!”她语声听来轻柔,但一字一句似乎都蕴藏着无穷怨毒。 梁萧冷笑道:“韩凝紫,你要动歪脑筋,可得先过我这关。”韩凝紫笑道:“我怎会动歪脑筋,就算要做,也是光明正大地做!”她掉头向楚仙流道:“仙流公,你说过,这三阵要男对男,女对女,对也不对。” 楚仙流点头道:“不错!”韩凝紫又向梁萧笑道:“这话你也答应么?” 梁萧明知她心意,但却无从反驳,黑着脸闷哼一声,道:“我与他们动手,与你何干?”韩凝紫笑道:“这个容易。”她转身向雷行空道:“雷堡主,今日同仇敌忾,咱们不妨化敌为友?”雷行空一怔,未及说话,韩凝紫忽向楚羽拜倒,笑道:“楚姊姊,以往多有得罪,全是奸人挑拨,今日我拜你为义姊,咱们就算自家人了!我代你出手,抵挡第一阵如何?”梁萧闻言,掌中竹剑握紧。忽见楚仙流目光投来,微有笑意。梁萧知他有了防备,击杀韩凝紫必已不能,只得罢手。 楚羽也没料到韩凝紫出此一招,大感错愕,望向雷行空。雷行空有如此便宜,岂有不占之理,便向她微微点头。楚羽看了晓霜一眼,叹道:“妹子不必多礼,请起请起。”韩凝紫笑道:“多谢姊姊!” 她缓缓站起,向梁萧笑道:“如此才算公平!”柳莺莺忍无可忍,叫道:“韩凝紫,你……你也太不要脸了吧。”韩凝紫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梁萧素知韩凝紫为人骄傲,此时一心报仇,竟用上这般下作法子,可见她对凌霜君的一腔怨毒尽已落到晓霜身上,一旦动手,绝对没有点到即止之理,心念一转,忽道:“韩凝紫,算你厉害,头一阵算我输了!” 众人均是一呆,继而欢声四起,花晓霜急道:“萧哥哥,这怎么成呢?若是后面再输一场,可就不妙了!”梁萧只是摇头。 韩凝紫眼珠一转,“咯咯”笑道:“好个细心体贴的俏郎君。莺莺,这下子你该是看清了吧。唉,我也只当他是一心向着你,但如此看来,大谬不然!他宁愿你任人宰割,也不愿这位花小姐少上一根寒毛!”柳莺莺秀目圆瞪,啤道:“你少来挑拨离间,我才不会上当……”她嘴上如此说,胸中却是悲苦酸楚,眉眼通红一片。 花晓霜见她伤心,暗叹一口气,道:“姊姊……”柳莺莺心里醋意横生,秀眉一挑,喝道:“谁是你姊姊!”梁萧蹙眉道:“莺莺,你不该冲她发气。”柳莺莺冷笑道:“是啊,我不该冲她发气,我该冲自己发气,你既然喜欢她,干吗还要来惹我,我被人困住,受人欺辱,与你又有什么相干?我被人一刀杀了,最是干净!” 梁萧没料她说出这番话来,一时竟作声不得。群豪见打斗未起,对方先乱阵脚,不觉心头大乐。雷行空胜券在握,更觉欢喜,笑道:“梁萧,第一阵你既然认输,第二阵也不必耽搁,早早打完那是最好!” 梁萧双眉一扬,正要说话,却听花晓霜急道:“第一阵还没打,哪里输了?”雷行空皱眉道:“梁萧认输还不算?”花晓霜咬了咬牙,道:“出战的是我,我说没输就是没输。”梁萧怒道:“胡闹,我说输了就是输了。”花晓霜转过目光,对柳莺莺道:“姊姊……我拼了这条性命也要取胜的。”柳莺莺哼了一声,不理不睬。 梁萧忍不住道:“武功一道又不比看书写字,就算你拼了性命,也未必能胜。”花晓霜瞧着他凄楚一笑,心道:“我患了九阴毒脉,早该死了,多亏师父才能活到今天。如今奶奶不要我,有家难回,师父死了,你又有了心仪的女子,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若死了,柳姊姊就不会怨怪你,你们就能好好地呆在一起,做一对恩爱夫妻。” 她对男女情愫虽蒙蒙咙咙,但也难免妒忌之念,只是生性柔顺,较之常人淡薄一些;今日听到柳莺莺那番话,芳心既似刀割,又如针刺,难受到了极点。可她天生医者襟怀,为人慈善,见梁萧为难,柳莺莺动辄流泪,又不由生出几分同情。这般乍哀乍怜,忽忧忽悲,种种情愫在她心头纷乱纠缠,煎熬之苦自她出生以来,当真从未有过,不禁动了轻生的念头。 她心念已决,踏上一步,向韩凝紫道:“这位婶婶,我跟你打。”韩凝紫冷笑道:“你叫我婶婶,我很老么?”花晓霜不会撒谎,如实道:“你看上去不老,比我妈妈要年轻些。”韩凝紫大怒,啤道:“放屁,你竟拿我与那贱人相比?”她猛地踏上一步,咬牙瞪眼,忽变狰狞。 花晓霜心头一怯,退后半步道:“我妈妈又没招惹你,你干吗骂她?”韩凝紫神色惨变,哈哈笑道:“她没惹我,哈哈,她没惹我……”她笑着笑着,突地双袖掩面,“呜呜”大哭了起来。 晓霜听她哭得心酸,不觉大生同情,正要上前安慰,忽地胳膊一紧,已被梁萧抓住。梁萧冷声道:“不要理这疯婆子!”花晓霜叹道:“但她哭得很可怜。”转眼看去,却见柳莺莺站在一旁,杏眼圆瞪,看着这边,她胸口急剧起伏,推开梁萧道:“萧哥哥,你放心,我定会胜的。” 梁萧眼眶一湿,仍抓着她手臂不放。花晓霜用力扳开他手,笑道:“你信不过我么,你知道啊,我……我会武功的!”花生听到,凑上前来,呵呵笑道:“原来晓霜会武功啊,好极,俺也想瞧……”梁萧怒目相向,花生一惊,缩回头去。 雷行空大不耐烦,怒道:“梁萧,你磨蹭什么,到底认输不认?”梁萧见花晓霜神色决绝中带着几分哀求,不由双眉紧锁,沉思片刻,忽地点头,向韩凝紫道:“好!要打便打,但你若不讲规矩,出手伤人,我叫你血溅五步。”他大袖一挥,走到旁边。 韩凝紫“呜呜”哭了两声,忽地抬起头来,“咯咯”笑道:“好,好,这么说,我也不哭了,小孽种,你知我为什么不哭吗?”晓霜一呆,道:“你……你跟我说话?”韩凝紫笑道:“不跟你说跟谁说?”晓霜茫然摇头道:“不知道。”韩凝紫笑道:“只因见你流血,我便痛快!”花晓霜打了个激灵,双掌一分,道:“不与你说了,我……我要动手了。” 韩凝紫见她左掌斜引,右掌平放,裙摆迎风飞扬,飘逸若仙,不觉微微有些出神:“假使我与他生下女儿,想也与她一般大了,但定比她可爱十倍,美貌十倍,温婉十倍……”想到此处,她望着晓霜,一时呆了。晓霜见她神情恍惚,甚是奇怪,便道:“婶婶,我过来了。”她双掌乍分乍合,恍若流云飘风,挥将出去,花生见状,眉开眼笑,大声叫好。 梁萧见晓霜出手之前,还先打招呼,气得心口隐隐作痛。韩凝紫望着天上云彩,轻轻叹道:“白衣苍狗变浮云么?”花晓霜听她说破自己掌上招数,心中大惊,忽见韩凝紫双袖一振,翩若浮云,轻轻拂出,袖至半途,一双纤掌飞旋而出,仿佛青云乍破,偷出一弯白森森的冷月。花晓霜不敢硬接,收掌疾退,只见韩凝紫莲步轻移,十指状若兰花,轻摇轻晃,拂向她胸前大穴。晓霜再退六步,张大双眼,诧然道:“云破月来花弄影,你……你也会‘云掌风袖’?” 韩凝紫见她惊诧神情,大觉快意,笑道:“是你爹爹亲手教我的。”晓霜奇道:“你认识我爹爹,你是他朋友么?”韩凝紫道:“我与他可不是寻常朋友,他不仅教我功夫,还与我亲嘴睡觉。” 众人听到这句,不禁哄然大笑。花晓霜满面通红,心神大乱,梁萧急道:“晓霜,抱元守一,不要听她胡言乱语。”韩凝紫向花晓霜笑道:“你不信去问问你爹,立知真假。”她说话声中,双掌若天女散花,翩翩拍出。 花晓霜一意取胜,强自屏除杂念,凝定心胸,退出丈余,掌势一变,纤掌环抱,若即若离,若烟若雾,缥缥缈缈,难以捉摸。倏然间,她双掌陡疾,好似一化二,二化四,千变万化,仿佛夜空中云开雾散,繁星烂斗一时吐出,看得人跟花缭乱,堪堪抵住韩凝紫百花吐蕊般的招数。韩凝紫见得这招,心头一迷,禁不住脱口吟道:“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 “风袖云掌”每招每式都暗合一个词曲中的句子,花晓霜听她说破掌招,不由想到自己身世,心头一酸,接口念道:“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韩凝紫见她转腰移步,举手抬足,宛然便是自己年方豆蔻、天真未凿之时,与花清渊临水照影,拆招练掌的模样,但觉心神恍惚,仿若梦寐,再听得这句怨词,更是痴心惶惶,忘了身在斗场。她正自征忡,忽觉额际微痛,被一道掌风拂中,旋身闪避,才觉分神之际已被困在花晓霜星河舞千帆一般的掌影之中,不由轻声冷哼,身子一屈一伸,纵起丈余,脱出晓霜双掌之外,半空中身形疾旋,左袖如水如云,挡住晓霜的掌力,右掌若百蝶纷飞,居高临下,翩然拍落。 花晓霜倒退三步,由衷赞道:“蝉蜕尘埃外,蝶梦水云乡,这招使得真好。”她从小多病,没能多练功夫,只跟姑姑学会这路“云掌风袖”,平日没事便与花慕容拆解,诸般变化熟极而流,即使闭着双眼也能应付,见得这招,当下以“高情已逐晓云空”抵挡。 韩凝紫跟着花清渊时日也不甚长,只学会这路掌法,“风袖云掌”招式潇洒飘逸,二人情浓遣绻,常常彼此拆解,哪知后来一别无期,她前情难忘,时时独自习练,聊以自慰,原本想的是,使出这路掌法,再说些风言风语,若让花晓霜受些惊惶,在她心中,也无异于让凌霜君受苦。哪知拆得数招,十余年前诸般思绪忽地涌上心头,仿佛与花清渊拆招一般,一时竟不忍遽下辣手,反倒盼着多拆两招,重温旧梦。 忽见晓霜使出“高情已逐晓云空”,便还一招“断雨残云无意趣”,见晓霜以“碧云冉冉自东来”抵挡,就出一招“扫尽浮云风不定”相迎。 二人你来我往,拆了三十余招,挥掌若轻云蔽月,举袖如流风回雪,浑不似生死相搏,倒像与极亲密之人相互切磋。众人看在眼里,都觉诧异,梁萧更是疑云满腹:“这姓韩的婆娘出手温柔,倒像是搔首弄姿,若说示敌以弱,以她的能耐何须如此费事。唔,这厮卖得什么膏药?”雷行空也瞧得好生不耐,蓦地重重哼了一声。 韩凝紫听得怒哼之声,猝然一惊:“我这是做什么?”当下她柔情顿收,呼呼两掌拍出,变为“飘雪神掌”。梁萧看得分明,脱口叫道:“晓霜当心。” 花晓霜只觉四周寒风乍起,不禁打了个哆嗦,体内寒毒受“冰河玄功”牵引,蠢蠢欲动,一阵头晕目眩,踉跄后退。韩凝紫一步赶上,又拍一掌,花晓霜勉力避开,头脑更觉昏沉,若非她一心要救出柳莺莺,咬牙苦撑,早已倒在地上。 第十三章 花中圣哲 梁萧看得心惊胆战,手握剑柄,盯视韩凝紫掌法,只要晓霜势危,便要立时出手,但看了三招,他心头灵光乍闪,忽地叫道:“晓霜,暗香拳法,暗香拳法!”花晓霜正自头昏脑胀,浑身发冷,闻声不及多想,眼见韩凝紫双掌自左拍到,随手便使出了情所传的“暗香拳”左五路:“凌霜傲雪”,招式古朴清绝,意境高妙。 “暗香拳”既是散手,也是内功,诸般招式全凭气机牵引。这些日子,花晓霜时常习练,用以抵御寒毒,此时架势吐开,全身气脉如流,阳和通泰,韩凝紫的掌劲也不似那么凛冽了。当下花晓霜养足自身之气,以有余之气带动拳招,连绵六拳,化去韩凝紫的三记掌力,余劲不止,扫中她额头。韩凝紫只觉头脑一热,微感晕眩,心头一惊,当下收起猫玩耗子之念,轻啸一声,一招“雪浴飞龙”,自上下击,一时间寒劲飞空,如冰川下泻,猛恶异常。 花晓霜见势,忙使出暗香拳前五路的“小萼点珠”,劲力凝而不散,平平击出,看似漫不经心,拳劲却点破韩凝紫掌风,打在她肩头。韩凝紫只觉“肩井穴”一麻,心头发紧:“这拳劲好不古怪,竟能破我掌风?”倏地收劲,足下微旋,绕到晓霜身后,花晓霜不待她出手,一招后五路的“疏枝横玉”,先发制人。 “飘雪神掌”灵动飘忽,有若飞雪,韩凝紫尚未出手,身形又转,落到晓霜右方,一招“冰花六出”,连环拍出六掌,花晓霜施展右五路的“梅花三弄”,轻轻三拳,飘然化解。 韩凝紫连出绝招,却处处受制,心头骇异不已,清啸一声,一招“千雪盖顶”双掌漫天落下。花晓霜便使招中五路的“遗世独立”,身形微转,双拳上掠,“扑哧”一声,两人硬碰一招,花晓霜倒退五步,只觉寒劲人体,忙使招“香魂渺渺”,以劲带招,凭空挥洒数拳,将寒劲化去。韩凝紫却觉一股暖劲若有若无地渗入经脉,当下运气驱散,娇叱一声,合身扑上。经此数招,花晓霜信心大增,见她扑来,屏息凝神,将二十五路“暗香拳”反复施展,形动于外,神敛于内,出拳似暗香浮动若有若无,守若恢恢天网疏而不漏,攻则从容不迫,叫人防不胜防。 又拆十招,韩凝紫久战不下,越发惊怒,连声长啸,忽左忽右,蹿高伏低,端的起若惊鸿,落如电闪,令旁观众人目不暇接,三丈之外,也能感到丝丝寒气,只觉花晓霜便如一树孤梅,立于狂风暴雪之中,随时都有凋落的危险。 柳莺莺心中暗凛:“死狐狸竟将掌法练到这个地步,若我与她动手,怕是挡不过百招!”梁萧更是心惊:“也不知了情道长有意还是无心,幸得她创出这路‘暗香拳’,恰是‘飘雪神掌’的克星,不过晓霜功力尚浅,又有病在身,这般下去,虽能支撑数招,但终是必输无疑。” 他目光一转,忽见金灵儿正从行李架中探出脑袋,一双火眼盯着斗场,骨碌碌乱转,不由得心头一动,忽地发声呼哨,金灵儿顿时尖嘶一声,化作一团金光,向韩凝紫扑去。韩凝紫见状,挥掌拍出,却听梁萧又发两声呼哨,金灵儿应声斜纵,飞蹿三尺,兜头一爪,向她面门抓到,其进退若电,竟是一招绝妙武功。韩凝紫措手不及,忙向后仰,此时花晓霜恰好一招“踏雪寻梅”使出,足尖微跷,几乎将她踢中。 雷行空怒道:“梁萧,你这算不算违约?”梁萧笑道:“小猴头情急护主,与人无关,你说过单打独斗,旁人不许相帮,但可没说畜生不能相帮!”雷行空横眉怒目,正要跟他辩驳。楚仙流见韩凝紫招式狠毒,早已不悦,闻言笑道:“不错,这个不算违约!”雷行空听他也如此说,顿然哑口无言。 花晓霜见金灵儿来援,颇为怔忡,竟忘了追击,韩凝紫缓过一口气来,挥掌拍向金灵儿,金灵儿终究只是畜类,一不留神被她寒劲拂中,顿时蜷成一团,东蹿西跳,吱吱乱叫。 梁萧急道:“晓霜!”花晓霜陡然惊觉,眼见金灵儿危急,立时施展“暗香拳”,奋力扑救。梁萧呼哨连连,金灵儿应声而动。它天生异种,灵通迅捷超乎同类,依照梁萧传授的招式,上纵下跃,左右穿梭,声东击西,进退无常,好似一道金色电光,在韩凝紫四周盘旋流动,与花晓霜奇正相生,彼此呼应,斗得韩凝紫手忙脚乱,晕头转向,心中叫苦不迭。 雷行空怒道:“梁萧,你发出口哨,教唆这小猴头,算不算出手相帮?”梁萧作出惊奇之状,笑道:“雷堡主真是异想天开,谁说我在教唆猴儿?老子看得高兴,吹吹口哨也不成么?”当下他继续呼哨,指引金灵儿八方游击,雷行空明知他使诈,偏偏奈何不得,恨得头发上指,牛眼圆瞪。 韩凝紫武功虽强,但如此一来,等若独自应付二人一兽,压力倍增。梁萧武功已远在她之上,此刻旁观者清,呼哨指引,无不切中她的破绽。三十合不到,只听“哧”的一声,韩凝紫腰带被金灵儿一爪扯脱。 梁萧轻笑道:“韩凝紫,这猴儿最是急色下流,你再不投降,它可连你裤带也扯断了。”群豪听到这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韩凝紫虽知他恐吓居多,但仍被扰得心烦意乱,一不留神,衣角又被金灵儿撕下一片。她左掌疾扫,右掌挥出,防备晓霜的拳招,忽听梁萧一声呼哨,金光骤闪,直奔腰间,韩凝紫生怕被这猴头弄得当众出丑,匆忙回手格挡。花晓霜看出破绽,使招“梅雪争春”,右拳飞出,打中韩凝紫胸口,韩凝紫倒退三步,惊怒交进,纵身再上。 却见人影一闪,梁萧挡在晓霜身前,长笑道:“晓霜,所谓点到即止,你既然胜了,便大人有大量,放过这位婶婶好了。”韩凝紫怒道:“放屁,我哪里输了?”梁萧笑道:“晓霜已拳下留情,你还不认输?”韩凝紫心道:“她拳劲不足伤我,但方才一拳,确是打在我身上……”正想措词狡辩,忽听楚仙流道:“不错,小姑娘力挫强敌,令人佩服。”韩凝紫一听,不觉哑口,暗忖此地仇敌甚多,不堪久留,当下咬牙冷笑,挥袖去了。 花晓霜见她背影消失,方才确信自己胜了,一时心神恍惚,如在梦里。梁萧笑道:“晓霜,你挫了这女魔头的嚣张气焰,真叫人解气。”花晓霜缓过神来,双眼含笑,瞥了他一眼,心想:“多亏你百般设法,我才能胜的!”再看柳莺莺,见她面无表情,也不知是喜是怒,不觉神色一黯,忖道:“不论我胜了败了,柳姊姊都只会厌我恨我。唉,过了今日,再也没法与萧哥哥行医啦。”想到此处,获胜喜悦无影无踪,说不出的心灰意冷。 雷行空冷声道:“好,第一场算你蒙混过去,现在是第二场!”他将手一拍,喝道:“拿鼓来!” 话音方落,只见两名大汉抬着一只硕大的战鼓,越众而出。那战鼓三尺见方,式样奇古,四周为青铜所铸,遍布狰狞兽纹,上下绷着两张乌黑鼓皮,不知是何物所制。雷行空左手攥住青铜所铸的龙形扣环,举鼓过顶,右手接过一支两尺来长、非金非木、状若兽骨的鼓褪。他执鼓挥捶,这么当场一立,真有渊淳岳峙,莫可撼动之势。 楚仙流不悦道:“雷行空,你要在这里施展‘雷鼓九伐’吗?”雷行空道:“损伤花木,雷某自会如数赔偿!”楚仙流哼了一声,看了花生一眼,目中透出几丝忧色。 花生见众人都望着自己,茫然不知所措,梁萧见雷行空拿出这个奇门兵刃,皱眉道:“花生,你平日里用什么兵器?”花生摇头道:“俺不会用兵刃,师父只教俺打拳。”梁萧想起九如拿铜钟做兵器,威震群雄,不由问道:“你不会玩铜钟么?”花生摇头。梁萧忖道:“看来小和尚还没学全九如的本事。”便道:“你上场去,像晓霜一般与老头儿切磋一下,若是胜了,我请你喝酒,若打不过,你便认输好啦。” 花生听得酒字,不觉喜道:“好啊。”他将背上行李放下,走到场上,向雷行空唱了个喏道:“老先生,你好!”雷行空一愣,心道:“这小秃驴倒还懂礼。”鼻间哼了一声。 只听花生又道:“老先生,俺打不过向你认输,你打不过,就向俺认输。你若认输,俺就有酒喝,俺有了酒喝,不会忘记你的好处!”他本想说:“点到即止!”但不记得这个词,就化简为繁,拖泥带水说了一通,雷行空听得大不顺耳,心中愠怒:“放屁!老夫岂会输给你这个小秃驴?” 他大喝一声,铜鼓飞旋,带起无匹罡风,向花生横扫过来。花生见来势猛恶,向旁跳开,雷行空鼓褪一挥,当头打来。花生正要伸手格挡,雷行空鼓槌一缩,敲在铜鼓之上,花生只觉头顶上好似响了个炸雷,震耳欲聋,头脑一阵晕眩。雷行空铜鼓趁势砸来,花生疾退两步,方才让开,雷行空鼓槌又至,花生伸臂一格,只觉触手之处好似千百根小针刺扎一般,半个身子顿时酥麻,失声叫道:“古怪!古怪!”雷行空被他随手一挡,鼓槌几乎脱手,也觉大骇:“小秃驴蛮力好大。” 当下雷行空振奋精神,鼓槌挥舞,战鼓雷震,横劈竖砸,将“雷鼓九伐”一一施展开来。 梁萧定睛细看,没看出那鼓槌上有什么门道,便问道:“花生,有什么古怪?”花生东躲西藏,让开鼓槌,口中叫道:“上面有刺,扎俺手啦。”众人见他在打斗之时还能开口说话,均是骇然。 梁萧听花生说得含糊不清,甚是疑惑:“莫非那鼓褪上有暗器。”他目力极强,若雷行空发出暗器,定然瞒不过他这双眼睛,一时捉摸不透,皱起眉头。 雷行空一招得手,铜鼓挥舞得更疾,鼓声起伏有致,若合符节,众人但觉头晕眼花,心跳气喘,纷纷捂耳,向远处退却。四周百花被鼓声冲激,缤纷凋落。花生却如一条鱼儿,在雷行空如潮攻势中,左一扭,右一晃,总不与他鼓槌相接。 楚仙流瞧着花生身法,失笑道:“好个三十二身相,闹了半天,却是老和尚的弟子到了!”他说来浑不费力,但声声穿透鼓声,落人众人耳里,清楚明白。梁萧奇道:“三十二身相?”楚仙流捋须笑道:“三十二身相是‘大金刚神力’中的变化!据闻如来有三十二化身,《金刚经》有言:‘如来说三十二相,即是非相,是名三十二相’,意思是说,三十二相虽并非如来法相。但练到三十二相也已是‘大金刚神力’中极高境界,变化倏忽,攻守难测,只不知小和尚为何只是躲来躲去,却不使出一招半式?” 花生身在斗场,被鼓声韵律牵动气血,只觉头昏脑胀,一颗心似乎要跳将出来,对那支鼓褪更是畏之如虎,只想躲避,全无还手的念头,乍听楚仙流言语,他心眼一活:“是啊,师父说过,这个三十二身相可以打人。唉,可师父还说俺手重,不许俺打……” 雷行空见花生忽而皱眉,忽而微笑,忽而眉飞色舞,忽而状似沉思,不觉心中大恼:“他妈的小秃驴,这个当口还在胡思乱想么?”他叱咤连声,挥鼓举捶,气势越壮。 花生让过数招,灵机一动:“方才梁萧让俺摸那婆娘,说是摸到她就会认输。是了,俺只须摸摸这老头儿,他也会认输啦。”他想着两眼放光,纵身斜跃,逼近雷行空,使招三十二身相中的“举手伏象”,探手在他右手背摸了一把。 雷行空大惊,铜鼓横扫。花生形同鬼魅,又在他左手背上摸了一把。雷行空惊怒交进,鼓褪一挥,向花生砸去,不想花生一转身,来个“割肉喂鹰”再在他左颊上摸了一把。 众人只瞧花生在雷行空身上摸来摸去,无不惊奇。梁萧又是惊讶,又觉可惜:“小和尚若手重一些,雷老儿岂不输了三回了?”雷行空连着三次道儿,愤怒异常,连声大吼,全力施展“雷鼓九伐”,鼓槌频频击鼓,鼓皮反震鼓槌,落向花生,力道倍增。花生若一味闪避,雷行空拿他无法,但此时他摸过雷行空左脸,又想摸他右脸,雷行空看得分明,狠狠一槌砸在他手上。花生半身麻痹,大叫一声,仰天栽倒,忙使一个‘脱胎雀母’,连打两个滚儿,狼狈逃窜。 雷行空扳回劣势,气焰陡盛,大声呼喝,双手狂舞,鼓声震天动地,鼓槌鼓皮之间,进出缕缕火光,射落在地,地上残花败叶顿时化为灰烬。 花生无法近身,惶急道:“梁萧,不成啦,不成啦,俺摸不到他,他也不会认输啦!”梁萧听得这话,恍然大悟,苦笑道:“花生啊,我让你摸雷大娘子,又没叫你摸雷老头子。雷大娘子细皮嫩肉,被你摸到铁定认输,雷老头子皮粗肉厚,你摸他百十下,他也不当一回事!” 楚羽听到这里,不禁满脸羞红,忖道:“小秃驴方才那几下进退如风,换了是我,定然没法躲开。”想着又是后怕,又觉庆幸。 花生让过一轮抢攻,叫道:“不能用摸的,怎么办好?”梁萧笑道:“不能用摸,用打就好。”花生摇头道:“不成,师父说了,不许俺动手打人。” 梁萧双眉蹙起,凝视鼓槌击鼓进出的白光,心头一动,想起《天机随笔·格致篇》中的几句话来:“琉璃交于毛发,生蓝白之火,触手微麻,其性类于九天之电,若聚少成多,未始不能断巨木、焚人畜他不由脱口叫道:“花生,那不是针刺,是电,九天之电。”花生闻言大奇,应声道:“酒店自然是好的,但这个酒什么店大大不好!” 梁萧不禁哑然。雷行空却惊骇莫名,他手中青铜鼓为上古神物,据说是黄帝征嗤尤时,聚昆山之铜,取雷兽之皮,制成的一面雷鼓,那只鼓槌则名“七阳棰”,为雷兽腿骨所化。雷兽为上古奇兽,生于雷泽之中,早巳灭绝,传言用其皮制鼓,震惊百里,其骨制成“七阳棰”,击鼓之时能生出九天雷火,藏于“七阳棰”中,寻常人一触即死。这一棰一鼓是雷公堡镇山之宝,重达八十余斤,携带不便,此次为对付楚仙流,雷行空特意携来,不想竟被梁萧一眼瞧破奥妙。 梁萧既知其理,心下便已拟出破解之法,正要说话,却听雷震怒道:“梁萧,你也是天下有名的人物,怎么尽做这些违约勾当!”梁萧道:“我又怎么违约?”雷震道:“你明目张胆指点这小和尚,岂不是你两人对付我爹一个么?”楚羽相帮丈夫,也道:“是啊,大家各凭本事堂堂一战,才算本事!”楚仙流也点头道:“不错,梁萧,头一阵情有可原,这一阵么,小和尚未必会输,你就不要从旁指点了。”梁萧笑道:“其实说起来,我也不知如何应付这面破鼓。楚前辈武功绝伦,定有破解之法吧?” 他既然不便指点,便来个请教,声音甚大,众人无不听得清楚,纷纷张大耳朵,听楚仙流说话。楚羽大急,心道:“若三叔说出破解之法,与梁萧说出又有何分别?”她忙急道:“三叔,别上他当!”楚仙流自也明白梁萧的把戏,微笑不语。 梁萧叹了口气,道:“楚前辈也不知道么?唉,难怪只好任凭雷行空撒野,弄得枝残花落,一片狼藉。”楚仙流生平爱花成痴,雷行空施展“雷鼓九伐”,十丈内花木尽摧,令他颇为不悦,此刻梁萧这么一说,他明知是激将之法,也不由冷笑道:“‘雷鼓九伐’何足道哉!‘擢乱六律。铄绝竿瑟’八字,足可破之。” 梁萧一愣:“这老头儿掉什么文?”他转向花晓霜问道:“你知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花晓霜随口道:“这是中的话,全句是说:‘擢乱六律,铄绝竿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竿和瑟为乐器,‘擢乱六律,铄绝竿瑟’,也就是扰乱音乐节奏,销毁演奏乐器的意思!” 楚仙流瞥了晓霜一眼,暗暗点头:“这女娃儿记性了得!”柳莺莺心中却想:“她知书达理,咬文嚼字的本事胜我百倍,莫非梁萧就是看中她这个么?”想到这里,胸中妒意越浓。 梁萧得此解释,心头暗喜,放声笑道:“听晓霜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好比有人打鼓,我把他的鼓打破了,他就没辄了!”雷震大怒,厉喝道:“他妈的,梁萧,你这算不算违约?”梁萧笑道:“我跟人讨论学问,也算违约么?‘铄绝竿瑟’可是楚前辈说得,我打个比方解释解释,也算违约么?”他长于诡辩,雷震气得浑身发抖,却又不知怎生驳他。 花生得了梁萧言语,瞅了瞅铜鼓,忖道:“是呀,他没了鼓就没法敲鼓。俺不能打人但可以打鼓。”他被雷行空逼得东躲西藏,心里憋得慌,想到此处,身形一敛双拳陡合,由“三十二身相”化为“一合相”。 花生进人这一境界,好似天地万物尽皆被纳入体内,心中生出无坚不摧、无惧无畏之念。他环眼圆瞪,再不是那个憨头憨脑的小和尚,而现出金刚之相。 雷行空见他神色有异,气势大变,不觉心头惊诧,未及转念,花生身形一晃,双拳陡出,不偏不倚,击在雷鼓之上。只听一声巨响,雷行空虎口迸裂,雷鼓去似脱弦之箭,飞出十丈之遥,重重砸在地上。 众豪杰大惊,好事者抢上一看,却见一个大洞贯穿雷鼓上下,拿在手上足可看见脚掌,再摸那破碎鼓皮,但觉坚韧异常,当真为生平仅见。 雷鼓被毁,“七阳棰”没有鼓皮,不能蓄积雷火,便与寻常棍棒无异。雷行空重宝被毁,惊怒难当,丢开鼓槌,展开“奔雷拳法”,呼呼两拳,打向花生。花生一时兴起,打破雷鼓,心中大感歉疚:“他这么生气,俺便让他打两拳,出气好了!”想着他双手护住双目与下阴要害,任凭雷行空“噗噗”两拳,打在身上。 雷行空一招得手,大为惊喜,但见花生退了三步,伸手展足,竟无丝毫伤损,心中好不骇然,咬咬牙,扑上前去,又是两拳一腿。花生退了半步,作“寿者之相”,以手托腮,上身右屈,下身左扭,大金刚神力遍身流动,将拳脚劲力一时化解。雷行空但觉触手之处如中败革,拳上劲力无影无踪,好似落人汪洋大海,更觉骇异,但此时骑虎难下,绝无就此认输之理,大喝一声,合身又上,拳脚若连珠炮一般发出。 梁萧见花生只挨打,不还手,大为吃惊,叫道:“花生,你给人做沙袋,练拳脚么?”花晓霜也焦急道:“花生,你打不过就认输吧!” 二人说话之际,雷行空连出十拳,拳拳着肉,打得噗噗作响,花生一边以“三十二身相”化解拳劲,一边苦着脸道:“俺打破他的鼓,难怪他这么生气,让他打两拳解气也好。” 梁萧听他语气从容,情知无碍,但听他说完,不由啐道:“放屁!那有这种道理,快快还手,一拳把人放倒,大家省事。” 话音方落,只听砰砰两声,花生臀上多了两个灰扑扑的脚印,他匆忙使个‘马王飞蹄’,伸腰展足,将来劲化解,口中叹道:“不成的,师父不许俺打人。”雷行空听出便宜,心中大喜,当下放开手脚,拳脚掌指好似狂风暴雨,直往花生身上倾落。 群豪见雷行空不顾身份,如此对付一个小和尚,大为不齿,议论纷纷,梁萧更是越看越怒,若非限于约定,早已冲上。花晓霜只怕花生抵挡不住,被人打死,惶急之色溢于言表。柳莺莺也不由凝视斗场,露出关切之色。众人虽神色种种,想法各异,但都有一个念头:“这和尚是人不是?被这般拳打脚踢,便是一块精铁也打坏了,他怎还能若无其事。” 雷行空斗到此时,已是横下心肠,情知今日若打不倒这个和尚,从今往后只怕雷公堡声名坠地,再也抬不起头来。一念及此,他奋起精神,又打了十来拳,但他终究年纪不轻,气血不如少年,加之招招全力以赴,不觉有些气喘心跳,拳脚也隐隐作痛。 花生见状便道:“老先生,你若打累了,歇口气再打不迟!”众人一听,禁不住哄然大笑。雷行空退了一步,老脸殷红如血,怒道:“去你妈的小秃驴,给老子闭嘴。”花生听得这话,“嗯”了一声,果然把嘴闭上,众人又是大笑,赌斗俨然成了儿戏,雷公堡一众人都觉颜面无光,恨不能寻个地缝钻进去。 雷行空下台不得,吸一口气,正想再度扑上,却听楚仙流道:“梁萧,你说如何?”梁萧道:“花生既不肯出手,这般拖下去,无休无止。大家就此作罢,算为平手如何?”楚仙流道:“三场中一胜一平,若第三阵你方输了,这胜负怎么计算?”梁萧笑道:“尚未斗过,你怎知我定然会输?”楚仙流抚掌笑道:“凭你这句,就当先喝一坛,再行打过。”梁萧笑道:“要喝便喝,何须这么多由头?” 楚仙流哈哈大笑,将手一挥,楚婉捧出两大坛“百花仙酿”,交到二人手中。楚仙流随手拍开泥封,道:“请!”梁萧一笑,二人捧坛畅饮,顷刻见底,各自抛开,摔得一团粉碎。 楚仙流目视梁萧,笑道:“还能斗么?”梁萧笑道:“怎么不能?”楚仙流拍手道:“好,既然喝过这坛酒,你不许再叫我前辈!”梁萧奇道:“那叫什么?”楚仙流笑道:“叫我一声老哥如何?” 梁萧闻言,心头乍惊乍热,拱手笑道:“恭敬不如从命。”楚仙流笑道:“一言为定,你叫我楚老哥,我便叫你梁兄弟。”梁萧笑道:“老哥说得极是。” 这几句话,惊得众人目瞪口呆,楚仙流在武林中辈分之高,声望之隆,当世少有;而梁萧统兵伐宋,声名狼藉,乃是南朝武人恨之人骨的奸贼。这二人此时一坛烈酒下肚,竟然称兄道弟起来,当真出人意料。于是众人均想:“他二人莫非醉了?”但看二人脸色,却跟往日一般,心头又是一惊:“这坛酒少说也有十来斤,若无绝顶内功压制,只怕饮者当场便会醉倒,敢情他二人尚未动手,先已斗起内力来了?” 梁萧、楚仙流一旦对上,雷行空与花生便各自返回。花晓霜将花生拉过把脉,但觉血行旺盛,并无受伤之状,但仍不放心,问道:“花生,你有什么不适?”花生摇头道:“俺很好。”他瞅瞅雷行空,嗫嚅道,“只怕那位老先生有些不好。” 雷行空隐隐听见,心头一惊,忽觉腿脚手掌又痛又痒,低头看去,双手红肿异常,竟然胀大一倍有余,略略一碰,便钻心痛楚,再看双腿双脚,也是如此。原来,“三十二身相”不仅能卸去对方的拳劲,还能将劲力转回,反伤敌身,花生虽非故意伤人,但为求自保,有意无意仍将少许劲力还了回去。雷行空激斗之时,血行正盛,心忧胜负,尚自不觉,此时一旦松懈下来,便觉四肢痛痒难忍,竟然呻吟起来。雷震闻声诧异,上前一步,拉开他袖子一看,却见雷行空一双膀子,好似见风便长,肿得如冬瓜一般,他顿时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花晓霜看得分明,扬声道:“快到泉水边去,将他四肢沉进水里,十二个时辰之内,不得移动。”她话音未落,雷行空的呻吟之声已然化作撕肝裂肺的哀号,双手互挠,抓得皮破血流,雷震无法可施,只得依晓霜之言,将雷行空抱到泉水旁,沉了下去,雷行空着冷水一浸,痒痛之感顿时舒解许多,不再号叫,只是不绝呻吟。 楚仙流见状摇头道:“梁兄弟,第二阵该是我们输了才是!”梁萧心中也生出一丝悔意,但转瞬即逝,长笑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出尔反尔,岂是大丈夫所为?”他拔出竹剑,道,“楚老哥请了!” 楚仙流目放异彩,拍手笑道:“好,说实在的,为兄倒真不想那小和尚胜了,误了这难得的好兴致。” 他摘下铁木剑,以手轻拂,叹道:“蒙尘三十载,今日重生辉。梁兄弟,三十年来,你是第一个配我拔剑之人。”梁萧笑道:“荣幸之至。”楚仙流正色道:“不过这铁木剑为降龙木所制,入水即沉,尖利之处不下神兵利器,兄弟你那柄竹剑,只怕抵挡不住!”梁萧剑锋斜指,洒然道:“请!” 楚仙流双目一亮,朗声笑道:“好!你未必有草木为剑的本事,却已有草木为剑的气量,公羊羽得此佳弟子,令人羡慕。”梁萧摇头道:“楚老哥误会了.我并非公羊先生的徒弟。”楚仙流笑道:“是谁的弟子,有何关系?”他大袖轻拂,却不挥剑,忽地朗声吟道:“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春风,桃花一簇开无主,不爱深红爱浅红。梁兄弟,看我‘小桃剑’。”吟诵间,铁木剑挽出三个剑花,飘飘刺来,招数清隽华美,看不出半分杀气。 梁萧看出此招华丽在外,杀机暗藏,不敢丝毫大意,离剑道应手而出,剑势飘忽之中锋芒毕露,好似一团火球,烈焰所至,万物焦枯。楚仙流脱口叫道:“以火为剑,伤我花蕊,摧我花叶,厉害厉害,可惜我既然种花,岂会只有一株?”他哈哈大笑,歌道:“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剑法忽转浓丽,朵朵剑花漫天挥舞,看得众人神驰目眩。 梁萧看得舒畅,拆解数招,屈指弹剑,喝彩道:“诗中藏剑,剑中有诗,老哥独自行吟,未免寂寞,小弟不才,愿附骥尾!”他随晓霜行医之时,闲来无事读了几本诗集,记得些许词句,当下脱口吟道:“岁落众芳歇,时当大火流。霜威出塞早,云色渡河秋。”“归藏剑”一剑在手,万物归藏,这一句中有火,有风、有水,梁萧剑中自然带上“离”、“翼”、“坎”三大剑道的功夫,忽而温润,忽而暴烈,忽而肃杀,忽而幽旷,忽而又似上有烈日,下有浓霜,任你千枝万朵,一并打杀。 楚仙流笑骂道:“好你个惫懒的家伙,我才说桃花,你就跳到秋天去了,不要忙,慢慢来,慢慢来!”他木剑圈转,将梁萧剑招一一化开,歌道:“不是看花且索死,只恐花尽老相催。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剑招倏变舒缓,以慢打快,若合符节,无论梁萧剑法如何变化,总被他轻描淡写,一一破解了。 梁萧叹道:“春光苦短,百花易凋,桃花虽好,但只怕‘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总是开不长的。” 剑成风雨之象,越发迅疾飘忽。 楚仙流摇头道:“你风雨虽狂,也只扫得人间之花,没听过:‘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么?”剑势渐趋清高俊爽,飘飘然有神仙之姿,登高壮怀。梁萧笑道:“老哥可知,山势太高,开不得花么?”他悠悠吟道,“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是寒。”剑走“艮”剑道,虽仗三尺竹剑,却是锋芒拔出,气势雄奇,若高峰万丈,直欲刺破苍穹。 楚仙流见他将“艮剑道”使到如此地步,既惊且喜,哈哈笑道:“罢了罢了,说你不过,老哥我只有‘桃花流水宛然去,别有天地在人间’。”剑法更为清绝,有出尘归真,超凡入圣之态。 梁萧看得佩服,高叫道:“桃花流水,难免小家子气,且看我‘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 他倏忽之间,将“坎剑道”之威发挥人神,剑势若黄河奔腾,触山决堤,不可遏止。楚仙流见他一剑气势若斯,禁不住叫道:“好剑法。”随手化解。 梁萧见他逢招破招,举重若轻,浑不费力,心头佩服,笑道:“楚老哥,敢问小桃剑后,还有什么招数?”楚仙流笑道:“自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了。”剑势一变,化繁为简,疏疏落落,但流转自如,好似簇簇青莲,迎风摇曳,每出一剑便有极大威力。梁萧竹剑脆弱,不敢硬接,连退七步,但不肯就此输了气势,叱道:“‘莲花剑’何足道哉,看我‘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瞬息间,下法大地江河之象,上效皓月星斗之行,守若大地磐石,难以动摇,攻若星月运行,大江激荡,端端无法阻挡。至此,“归藏剑”与“天行剑法”融合如一,难分彼此。 楚仙流长剑久旷,遇上如此对手,喜不自胜,纵声长啸道:“莲花剑既不足道,看看这个。”剑招再走清逸,吟道:“愁眼看霜露,寒城菊白花。”自然是“菊花剑”了。菊有傲霜之姿,清美之余又带有一股刚烈之气,楚仙流随手融人剑中,大有绵里藏针之妙。一时间二人各逞绝学,攻守无方,忽进忽退,斗得难解难分。 花生从旁看得奇怪,问花晓霜道:“晓霜啊,他们打架就打架,干吗还说些俺听不懂的话?”晓霜道:“他们不是说话,是在念诗。”花生挠头道:“念诗?难道只要念得好,对方就会认输么?”晓霜点头道:“眼下情形似乎就是如此。”花生叹道:“早知这样,俺也该跟梁萧学念诗,念上两句,那个老先生说不准就认输了,俺也有酒喝!”花晓霜微笑道:“只怕不成,萧哥哥不光会念,还明白诗中的意思”花生讶道:“怎么才能知道意思?”花晓霜道:“那就要多看诗书了。” 花生大吃一惊,倒退两步,双手乱摆,急声道:“别提这个书字,俺最怕看书啦。”花晓霜叹道:“不读诗书,怎能明白诗中的意思。” 柳莺莺突然掉过头来,冷笑道:“看了几本臭书,有什么了不起吗?诗书诗书,哼,我看见臭书就想撕,见到会看书的臭女人就想杀!”花晓霜见她目射寒光,心头打了个突,垂下头去,但又担心梁萧安危,虽低着头,也偷眼觑看。 场上二人来来去去,起起落落,激斗约摸四十来招。梁萧笑道:“常言道:‘有花无酒不成欢’,老哥菊花虽好,但少了个酒字,终是不美。”花生听到这个酒字,心头大乐,笑道:“还是这个酒字听来可爱。” 他瞅着地上摔破的酒坛,两眼放光,直吞口水。柳莺莺本自生气,但见他滑稽的模样,又忍俊不禁,“扑哧”一笑,笑声出口,方觉不妥,复又板起俏脸,但经此一笑,心中怨气终究是少了许多。 梁萧先时喝酒不少,激斗已久,血行加速,酒劲渐渐涌上,步履开始踉跄,如癫如狂,剑招之中当真多了几分“酒意”,招招出人意表,似非人使,而自天来。楚仙流见状,也觉酒意入脑,晕晕陶陶,长笑道:“好啊,咱俩就来个‘携壶酌流霞,搴菊泛寒荣’!” 梁萧摇头道:“非也非也。”楚仙流道:“那便是‘山花对我笑,正好衔杯时!”梁萧大笑道:“不对不对!”楚仙流笑道:“我知道了,你定是嫌两人不够好!哈哈,那么就‘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快哉快哉,你我一人一影,算上明空朗月就是五个人,何等热闹!”梁萧笑道:“老哥你句句不离花,我却偏不说花。”楚仙流奇道:“怎么说?”梁萧大笑道:“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 话才出口,梁萧一把竹剑变化出奇,好似汪洋惊涛,莫可捉摸,一时之间,竟将楚仙流的剑招压住。楚仙流大笑道:“罢了.罢了,你把秋都醉了,让我这菊花儿怎么开去?”梁萧剑气若虹,笑道:“我管你,自个儿想法去!”楚仙流垂名江湖数十载,此时陡落下风,看得众人目瞪口呆,皆想:“岂有此理,这奸贼的剑法怎会高到这个地步!” 楚仙流随手化解梁萧剑招,笑道:“梁萧,常言道:‘酒不醉人人自醉’,你可知是何缘故?”梁萧道:“我怎知道你的花花肠子?”楚仙流一指花晓霜等人,笑道:“提点一下,缘由就在三人之间。”梁萧觑眼看去,笑道:“是美人还是和尚,若是和尚,那就只会喝酒,还是不会醉的。” 楚仙流微微一笑,忽地放声歌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吟唱之间,剑挥目送,神态痴绝,好似眼中除却美人如花,再无别物,剑势极尽婉曲之妙,将梁萧啸傲江湖的冲天豪气一时压住。到此之时,楚仙流终于使出他独步武林的绝学,“名花美人剑”。 二人各逞奇能,顷刻间交锋二十余合,楚仙流身形一转,又唱道:“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他吟唱未绝,突地泪涌双目,潸然滴落。一时之间,剑走空奇,仿若巫山云雨,灵幻无常,似飞燕妙舞,掌上犹轻。其中绝妙处,难以用言语形容。 原来,楚仙流年少之时,曾与一位王妃有过一段刻骨之情。那时他买醉京都,倚马斜桥,惊才绝艳,旷代风流,无数女子投怀送抱,但他却只是逢场做戏,没一个当真瞧在眼里。谁料那日与王妃相逢一面,竟鬼使神差,倾心不已,由此创出“名花美人剑”。 要知楚仙流至情至性,不动情则已,动情则一发不可收拾。那王妃长他两岁,已有一个儿子,初时一心相夫教子,但终究年少情热,敌不住楚仙流的引诱,终于抛弃一切,与他私奔。但心中却始终觉得愧对丈夫儿子,隐居两年,便染上痼疾,郁郁而终。楚仙流伤心欲绝,抱剑返回天香山庄,以花为伴,终日长醉,再也不涉红尘。武林中只道他斗剑败北,故而退隐,却无人知晓真实缘由。楚仙流三十年不动剑,此时蓦然被梁萧逼出这路剑法,念及往事,心与剑和,威力增长何止数倍,不出十招,便将梁萧杀得左支右细,遮拦不及。 楚仙流使出这路剑法,虽占上风,却是越使越悲,越使越愁,叹息一声,哀声歌道:“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唱到此处,他情难自禁,不觉泪水纵横,号啕大哭,手中木剑却神出鬼没,越发犀利,众人虽觉他时哭时笑,说不出的古怪,但见此神妙剑法,也不觉彩声雷震,佩服无比。 归藏剑是遇强越强,无有涯际的剑法,梁萧此时造诣远胜石公山之时,遇上这“名花美人剑”,处处受制之余,却也被激出了无穷潜力,八方遮挡,勉力苦撑,此时听得楚仙流哭声凄凉,大有伤心欲绝之意,不由也为之心酸,长声叹道:“君不见‘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求之不得,何必自苦?”剑法越发张扬,大有上穷碧落下黄泉,法天象地,充塞十方之概。 楚仙流听其吟诵,观其剑法,心头倏然通亮,飘退八尺,抛开铁木剑,拍手大笑道:“快哉,快哉,好个求之不得,何必自苦!”只此一言,三十年心结一时解脱,挥手道:“意尽于此,无须再斗,这一阵算平手了吧!”他蓦地大袖一拂,仰天长笑,且歌且行,没人万花丛中,再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