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天道卷》 第一章 万夫莫敌 正当此时,忽听有人大笑道:“云老弟生擒此獠,可喜可贺,不过此等趣事,怎能不让洒家掺和?”群豪循声望去,只见数十名金发胡人牵着骆驼马匹,从暗中迤逦而来。云殊笑道:“贺陀罗大师,你可是来得迟了。”贺陀罗银衫白发,翻身下马,笑道:“此等盛会,洒家总不能空手白来,货物搬运费时,耽搁了一阵。”他双手一拍,身后走出一条九尺巨汉,高鼻凸目,金发垂肩,肩上横一根径约三寸的八尺铜棍,担着四口大木箱,他足下行走甚快,然每走一步,双足便入地尺许。 众人正瞧得惊奇,忽见那巨汉走到贺陀罗身前,双肩一抖,四口木箱蓦地飞出三丈,越过众人头顶,堕在台前,哗啦声响,木箱寸裂,金光进出。众人定睛一瞧,只见四口大木箱中,竟然装满根根粗大的金条。众人哗然一片,既惊叹黄金之贵重,又骇然于那巨汉的神力,要知这四箱黄金,不下千斤,那人却一掷数丈,浑不费力,这份气力,已然惊世骇俗了。 云殊动容道:“壮士神勇,敢问大名。”那巨汉将长大铜棍就地一戟,合手说道:“咱是钦察人忽赤因。”他语气虽生疏,但字句却吐得甚是清楚。 秦伯符打量他一番,忽道:“敢问,阁下练得可是‘小黑魅功’?”忽赤因一愣,摇头道:…小黑魅功’是什么?”秦伯符紧紧盯着他,冷笑道:“当年‘无妄头陀’修炼‘大金刚神力’不成,别创一门邪功,每修炼一次,便要吸食活人鲜血。无妄自称‘小黑魅功’,一经练成,力大无穷。但杀人吸血,却未免邪毒太甚,后来他遭受高手围攻,身受重伤,遁往西域,从此再无消息。” 忽赤因面无表情,静静听罢,笑道:“咱这气力是天生的,并非‘小黑魅功’。不过,咱早听说中原有门‘大金刚神力’,若能遇上,倒想会会。”秦伯符淡淡道:“你既然听说过‘大金刚神力’,那可听说过‘巨灵玄功’么?”忽赤因目光一闪,朗笑道:“原来阁下便是病天王,久仰了。”秦伯符点头道:“看来你是有备而来,少时秦某也想请教一二。”忽赤因眼里凶光一闪,嘿笑不语。贺陀罗忽地笑道:“云老弟,今日咱们究竟是来结盟,还是比武?”云殊应道:“自然是结盟。”贺陀罗指着金条道:“这些是洒家带来的见面礼,以表诚意。”云殊欣然笑道:“大师想得周到。” 贺陀罗目光一转,向梁萧笑道:“平章大人,你平素威风上哪里去啦?哈哈,所谓风水轮流转,人人者贿倒霉的时候。”梁萧道:“说得是,想必你也是游泳回来的吧!”贺陀罗目涌怒意,嘿然道:“哪里话,多亏平章留下的造船术,我与云老弟才能渡海回来!”原来那日贺陀罗与云殊被梁萧丢在岛上,丧气之余,只得继续造船,梁萧虽然拖延工期,却也不想置二人于死地,所说造船之术大体不差,二人用心琢磨,过了月余,终于造出一艘海船,驶回大陆。 贺陀罗想起被骗之事,备感恼怒,说道:“云老弟,这厮如何处置?”云殊笑道:“主随客便,大师以为该当如何?”贺陀罗笑道:“云老弟客气了,你们汉人名将岳飞有话说得好:‘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咱们结这东西之盟,乃是亘古未有之事,若用牛羊三牲祭拜天地,大落俗套,不如就拿这厮作祭,饮其血,食其肉,岂不快哉。”他虽是笑语晏晏,众人却听得头皮发麻。云殊怔了怔,蓦地笑道:“好,就这么办。” 花晓霜不觉尖声叫道:“不要!”叫声未竭,便听群豪纷纷叫道:“不错,对付如此恶人,正该如此。”“碎碎地将他剐了,方能消我心头之恨……”转眼之间,花晓霜凄厉叫声便被众人怒吼声湮没不闻。花慕容再也忍耐不住,高叫道:“云殊,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必这样折磨人?”云殊眉头一皱,还未答话,贺陀罗已笑道:“姑娘言之差矣,凡成大事者,岂能有妇人之仁?梁萧这厮杀人无数,叫他骨肉成泥,也不冤枉。” 云殊忖道:“说得对,当日我便是妇人之仁,以致被那些文官庸将处处掣肘,最终兵败崖山。从今往后,只要能驱逐鞑虏,恢复中原,什么事情我云殊都做得出来。既能与贺陀罗这等大恶人结盟,剐杀一个敌人算得什么?”当下道:“慕容,我主意已定,毋庸再言。” 花慕容一怔,气道:“人是我们拿的,如何处置,也该天机宫作主。”云殊得天机宫资助,与花慕容更有婚姻之约,故而处处容让,不料她竟然在此处让自己难堪,不觉恼羞成怒,淡然道:“军国大事,哪容妇道人家插嘴?”花慕容不料他出言如此无礼,全不似平时体贴模样,不觉惊怒交集,叫道:“好呀,这便是你的真面目了?我今天偏要插嘴,瞧你如何对我?”说罢便要跃上台去,与云殊动手。 花无媸伸手按住她,叱道:“慕容,住口。云殊说得对,国家大事,你妇道人家不得干涉。”花慕容委屈得落下泪来,大声道:“妈,你也这么说?”花无媸长叹道:“事关天机宫数百年清誉,此刻除了置身事外,别无他法?”花慕容身子一颤,回头望着晓霜,只见她双目含泪,眼里满是哀求之意,不觉胸中酸楚,捂着脸钻进马车去了。 云殊硬起心肠,沉声道:“何兄,你来执法!”何嵩阳笑道:“敢情好,这活剐歹人的勾当,老子最是在行,包管不让他死得痛快。”抽出一把牛耳尖刀,衔在口中,正要去撕梁萧衣衫,忽听一个稚嫩声音道:“何大叔,我来帮你。”何嵩阳侧目一望,却是靳飞之子靳文,点头道:“好,小文,这恶贼害你全家,你正该报仇。”靳文蹿上前来,狠狠踢了梁萧一脚,梁萧怒目陡张,神光迸出,靳飞着他一瞪,心生怯意,情不自禁倒退两步,吐了一口唾沫,恨声道:“你还凶?哼,何大叔,我先弄瞎他的招子。”他年少气盛,一心在群豪前逞威,蓦地抢过尖刀,狠狠向梁萧眼睛扎下去,不料梁萧虽被“囚笼锁”困住,但功力仍在,瞧得刀来,身子竭力向右一晃,靳文一刀扎空,雪亮刀锋自他面颊划落,血花四溅,割出两寸长一段血淋淋的伤口,深可见骨。靳文未能扎中一个被缚之人,羞恼异常,杀机斗起,反手一刀戳向梁萧心口。花晓霜只觉眼前一黑,昏了过去。群豪皆叫可惜:“这一刀下去,岂不让这厮死得太容易。” 便在此时,一枚石子忽地破空而来,当的一声,击中尖刀,靳文虎口流血,尖刀脱手飞出。只见人影一晃,明三秋大袖飘飘,卓然立在台上。天机宫众人无不变色。云殊惊道:“明先生,这是何意?”明三秋摇了摇头,叹道:“梁萧算学独步古今,杀之可惜。”云殊皱眉道:“算学不过小道,社稷安危才是大节。” 明三秋哈哈笑道:“好个大节,试问你杀了梁萧,便能复兴宋室吗?”云殊一愣,不觉语塞。明三秋道:“梁萧纵有千般不是,但他算学通神,乃是难得的人才,若云兄实在不忿,不妨废了他的武功,将他留在天机宫.从此潜心数术,绝迹江湖。”云殊尚未答话,贺陀罗阴笑道:“如此让他坐享清福,岂非便宜了他?”转头向云殊道,“时辰不早,快快了结此事,大家早些结盟为好。”云殊点头道:“此事不劳明兄过问,还请退下。” 明三秋负手冷笑,凝然不动。云殊眉间透出怒意,目视花清渊道:“花宫主,你说该当如何?”花清渊心中矛盾之极,尚未开口,却听花无媸冷冷地道:“明三秋,你自作主张,不将宫主放在眼里么?”明三秋微微冷笑,望着花清渊道:“花宫主,明某这数年来安心从事,不与你为难,只因为佩服你性子冲淡,有容人之量,若论其他本事,明某对你半点也不佩服。”花清渊面色发白,叹道:“不错,若论其他本事,花某远远不及明兄。”明三秋点头道:“若非梁萧出头,天机宫早巳不属你花家。不过,明某虽然输与他,却输得心服口服,尤其算学一道,明某更是五体投地。明某自负平生,当真佩服的,只得他梁萧一人。今日杀他,你们不过图个痛快。嘿,杀了一个梁萧或许不打紧,但只怕再过数百年,泱泱华夏,也未必能出一个与他比肩的算学奇才。”他微微一顿,扬声道:“更何况,明某人最瞧不起的,便是明哲保身的缩头乌龟。”他目光扫过天机宫诸人,隐隐透出不屑之意。 花无媸面色沉静,冷笑道:“如此说来,明三秋你是不屑再做天机宫的人了?”明三秋哈哈一笑,道:“你这些年来,千方百计,不就要逼我反叛,好出手对付么?好得很,今日明某如你所愿。”他将手一挥,沉声道,“从今往后,明三秋与天机宫一刀两断,所作所为,与天机宫再无干系。” 台下一片哗然,花无媸也有几分意外,明三秋这些年委曲求全,自己想要寻他不是,也难得把柄,不料他今日竟为一个往日对头,破门而出。梁萧原已心丧若死,闭目就戮,却不料万马齐喑之际,为自己出头的竟是明三秋,一时心中好生不是滋味。 忽听贺陀罗哈哈笑道:“云老弟,这便是你说的:‘南朝武人一体同心,并肩协力’么?好个一体同心,好个并肩协力呢!”云殊顿时面涨通红,扬眉道:“明三秋,你若定要附逆,云某可对你不客气了。”明三秋长袍一撩,沉声道:“请。”云殊沉喝一声,翻掌拍出,明三秋足踏奇步,错拳反击。云殊存心立威,出手极是狠辣,明三秋为救梁萧,也出了浑身本事,他混然已是天机宫第一高手,真才实学,不在云殊之下。 转眼间,二人以快打快,旋风般拆到二十余招,云殊急于求胜,展开“惊影迭形拳”。这路拳法脱胎于“三才归元掌”,虚实难料,运转如风。却不料当年明三秋败于梁萧之手,事后也曾精研这路掌法。他算术之精,当世之中,仅次梁萧,武功更有独到造诣,反复揣摩,对掌法中的奥妙了然大半。此刻他瞧得云殊使出这路拳法,心中大喜。又拆十余招,忽听明三秋叫一声:“着!”中指倏地透过云殊双掌,拂中他“期门穴”,云殊半身麻痹,倒退三步。众人不由齐齐惊呼,小书童风眠叫道:“公子,宝剑给你。”嗖地抛出长剑,云殊伸手接住,展开“归藏剑”,刷刷刷一连九剑,扳回劣势。 二人疾若闪电,纠缠不定,熊熊火光中,两道人影越来越淡。蓦然间,剑光一亮,明三秋厉声大喝,火光忽又一暗,云殊仿佛一叶纸鸢,抛出丈余,重重摔下,挣扎不起。明三秋肩井处则长剑入半,身后露出明晃晃一截剑尖。 明三秋反手拔出长剑,血如泉涌,殷透半边衣衫。明三秋目视剑锋,苦笑道:“公羊羽啊公羊羽,我破得了你的掌法,却破不得你的剑法。厉害,当真厉害。”蓦地身子一晃,以剑拄地,单膝跪在地上,鲜血顺着剑锋淌下,在木台上聚成小小一滩。 梁萧瞧到此时,不禁叫道:“明先生,你我今生无缘聚饮,黄泉路上,梁萧当与你把盏对坐,痛饮三百大杯,少喝一杯的,便不是好汉。”明三秋望着他,笑道:“说话算话,不要忘了。”梁萧点头道:“死也不忘。”明三秋笑道:“好个死都不忘。”两人相视一笑,明三秋蓦地挺身,剑交左手,朗声道:“还有谁来赐教?”众人见状,无不骇然。贺陀罗微微笑道:“好本事,我来领教领教。”此话一出,众人大不了然,要知明三秋已受重伤,贺陀罗此时出手,分明要拣便宜。他堂堂宗师身份,如此做派,未免太过无耻,即是南朝群雄,也都露出不屑之色。却听忽赤因呵呵笑道:“汉人说得好:‘杀鸡焉能用牛刀。’何必宗师出手,忽赤因便能奈何他。”满脸堆笑,提步上前。 明三秋见他逼近,心忖道:“此人气力奇大,出手势必猛不可当,万不能令他主攻。”长剑一斜,正要抢攻,却听秦伯符冷冷道:“明老弟,这一阵交与秦某如何!”明三秋诧然回头,却见秦伯符不知何时已上了木台,凝然而立。秦伯符瞧了梁萧一眼,叹道:“我也不知是对是错。瞧你送命,终非我愿,但今日之后,无论你是死是活,秦某与你再无干系。”梁萧只觉嗓子一哽,眼角泛起泪光。 花无媸一蹙眉,喝道:“伯符,你也要步明三秋后尘吗?”秦伯符淡然道:“宫主海涵。”双掌飘飘,拍向忽赤因。忽赤因嘿然一笑,两拳抵住,二人身形微晃,足下木台顿时碎裂。秦伯符双目陡张,喝道:“小黑魅功!好贼子,还说不是?”忽赤因面带诡笑,并不反驳。 只见二人忽进忽退,拳法并无多少花巧,但一招一式,却都极尽刚猛。顷刻之间,四面火把被劲风打灭大半。天机宫诸人均知秦伯符的厉害,眼见忽赤因不落下风,皆感惊诧。 斗到间深处,忽赤因蓦地尖声怪笑,笑声凄厉,听得众人头皮发麻。霎息间,木台上卷起一道狂飚,寥寥数枚火把同时一黯,隐约见得黑影幢幢,起落不定,啊呀响起一声惨呼,又归寂然。忽听秦伯符喝道:“妖孽,尔敢!”火把又是一亮,众人一瞧之下,大吃一惊,只见忽赤因抱着一人,嘴里死死咬着那人颈项,那人一身汉装,正是前来结盟的武人之一。忽赤因抱着那人狂奔,他身子原本狼夯,此时却似缩小了一半,窜高伏低,形同鬼魅。秦伯符虽然空着双手,却也追他不上,不由连声怒吼。二人流光掠影般绕着木台转了一圈,忽赤因随手一抛,手中那人吧嗒堕地。众人围上一瞧,只见那人颈上血肉模糊,面皮蜡黄,早已气绝了。群豪惊怒已极,纷纷怒叫,拔出兵刃,向忽赤因涌去,只碍于秦伯符与他争斗甚急,一时不易抢上。 忽赤因饮罢人血,精神大涨,身子一舒,呼呼两掌挥出。秦伯符气为之闭,倒退两步,忖道:“传言果然不差,习练‘小黑魅功’的妖人,每吸一人鲜血,功力便能增长数成。”当下凝神应对,径取守势。忽赤因步步抢攻,忽地发声怪笑,跃在半空,掌如飞来山岳,向秦伯符压到。秦伯符抬手一挡,足下木台轰然坍塌,他只觉心口发热,几欲吐血,忽赤因双掌如风,连环拍落。 二人各以神力相拼,掌力相交,笃笃作响。交得第九掌,秦伯符内息一滞,情知用力太甚,牵动痼疾,不由暗自叫苦。只见忽赤因第十掌拍到,只得勉力挡出。四掌相接,秦伯符喉头倏甜,蹭蹭蹭倒退六步,一跤坐倒,口中鲜血涌了出来。花清渊急忙纵上,取出一支青玉瓶,倾出药丸给他服下。 忽赤因收了掌,志得意满,长笑道:“巨灵玄功,也不过如此。”群雄正欲冲上厮并,忽见他目中精芒暴突,扫视过来。群豪气势均是一馁,心中悲愤莫名,就当此时,却听远处有人朗笑道:“巨灵玄功不过如此,大金刚神力却又如何?”声若洪钟,震响当场。忽赤因脸色微变,放眼望去,只见北边两名僧人大步赶来,为首一人魁伟异常,正是九如,身后一人中等身材,却是花生。 赵呙害怕云殊发现自己,早先缩成一团,不敢作声,此时瞧见花生,忍不住探头叫道:“光头叔叔。”花生听他叫唤,哎呀一声,两三步蹿入天机宫诸人之间,众人纷纷阻挡,哪知小和尚活似一尾泥鳅,滑溜异常,东一扭,西一摆,眨眼功夫将拳打脚踢尽皆避过,一步抢到赵吕跟前。修谷在旁,挥掌拍出,却见花生身形忽矮,让过来拳,肩头从下方耸起,顶在修谷肘下,修谷只觉大力涌来,惊呼一声,倒飞出去,正撞着来援的童铸,二人滚作一团。花生顺手揽过赵吕,大袖一挥,接下花清渊一掌,呵呵笑道:“不送!”借势蹿出人群,转回九如身畔。 花无媸见花生欲来便来,欲去便去,视天机宫一众高手如无物,探感大失脸面,冷笑道:“九如和尚,你教得好徒弟!”九如拈须笑道:“不敢,不敢。”忽赤因鼻间哼了一声,高叫道:“你便是九如吗?我在西方就听过你的名字。好,你来,咱们较量较量。”九如并不理会,觑了梁萧一眼,笑道:“梁萧,和尚听说这此间聚会,顺道瞧瞧,你怎么也在这里?”梁萧摇头苦笑,不知从何说起。赵呙指着天机宫众人,大声道:“他们合起来打叔叔,忒不要脸。”云殊已听到赵呙声音,此时看清他容貌,心中讶异:“圣上怎么到了这里?是了,定是被梁萧那厮裹挟而来,只怪我一时大意,未能瞧见。” 花生见梁萧四肢被缚,血流满面,不由生起气来,叫道:“梁萧,谁打了你,俺给你出气?”忽赤因见九如师徒全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勃然怒道:“小和尚,我自与你师父说话,你多嘴什么?”花生正自生气,圆眼一瞪,顶嘴道:“俺自与梁萧说话,你多嘴什么?”忽赤因大怒,狠狠瞪他,赵呙想起他吸食人血的模样,心里害怕,在花生耳边低声道:“光头叔叔,他咬人脖子,是个大大的坏人。”花生一点头,将赵呙交给交给九如。纵身跳上台去,走向梁萧。 忽赤因伸臂一拦,冷笑道:“小和尚,你做什么?”花生道:“俺要救梁萧,你让开些。”伸手在忽赤因小腹上一推。忽赤因有意卖弄,也不格挡,气贯全身,好似铜浇铁铸一般。哪知花生一推不动,猝然加劲,忽赤因但觉巨力迭起,一重接着一重,不由得身子一晃,倒退两步。他呆了呆,喝道:“小贼秃你好。” 一拳直奔花生面门,花生一旋身,挥拳击他腰胁,忽赤因矮身出腿横扫,花生大喝一声,也随之出腿,双腿一交,忽赤因又是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心中大凛,呼呼两拳,击向花生胸口。 一时间,二人你来我往,斗成一处,西方群豪撕破嗓门,都给忽赤因打气,台下宋人恼恨忽赤因残杀同胞,只盼他败落,纷纷替花生助威。呼喊声中,台上二人斗得越发激烈,只见一个高大魁伟,状若擎天巨神;一个矮小敦实,仿佛矮脚罗汉,身量看似悬殊,但拳脚相加,却是不分高低。忽赤因出手虽快,但花生却每每后发先至,逼得他束手束脚,施展不开。片刻间,已被逼到木台边上。忽赤因情急大吼,忽地故技重施,一掌扫灭火把,又将一名南朝武人抓在手里,未及吸血,身后风响,肩上已着了重重一拳,喉头发甜,血没吸成,几乎吐出一口血来。当即纵身狂奔,哪知花生使出“三十二身相’,,一晃身,抢到他身前,一招“马王飞蹄”,踹向忽赤因小腹。忽赤因躲避不开,只得抛开怀中之人,腾出双手,却不料花生原是虚招,左手探出,早将那名南方武人轻轻巧巧夺过,丢在一旁。那人自鬼门关走了一遭,站在当场发了阵抖,忽觉裤档发冷,低头一看,敢情已吓出尿来。 忽赤因被花生处处进逼,脸上无光,霎时间发声厉吼,又抓一人,想要吸血长力,但他快一分,花生也快一分,他每抓一人,花生立时夺回。反复再三,忽赤因被小和尚逼得团团乱转,心中怒极,索性不再吸血,全力出掌。转瞬间,二人各凭神力,笃笃笃连交十掌,掌掌重逾泰山,声如沉雷,其势便如巨象相搏。 忽赤因气力每衰,必当吸血补充,此刻遭逢强敌,消耗既大,却又无血可吸,二十掌一过,渐感力怯。花生则是敌强一分,我强一分,“大金刚神力”自给自足,不假外求,一时拳风呼呼,越斗越勇。二人此消彼长,斗得数合,忽赤因出手稍缓,被花生觑得亲切,忽地探手,扣住他左臂肘弯“曲池穴”,向外一扭,忽赤因运劲回夺,花生顺势从他右胁下钻过去,手成虎爪,扣住忽赤因“至阳穴”,劲透五指,忽赤因浑身顿软,偌大身躯已被花生高高托将起来,头重脚轻,借力便旋,旋得三旋,花生喝一声:“下去吧!”直摔到木台下去。忽赤因昏头胀脑之间,摔了个唇破牙断,满口是血,半个脑袋尽都肿了。九如拄杖旁观,冷冷笑道:“小黑魅功也不过如此!” 南方群豪恨极了这吸血怪物,见此情形,轰然叫好,若非碍于云殊面子,早就一拥而上,将忽赤因生拉死裂了。那些胡人慌手慌脚抢上前来,将忽赤因拖回医治。 花生打走忽赤因,纵身向梁萧抢到,忽觉劲风掠来,却是贺陀罗拳劲到了。花生未及抵挡,忽听九如哈哈笑道:“臭毒蛇,咱俩也来亲近亲近。”手中木棒若怪蟒出洞,嗖地探出。贺陀罗只得放了花生,掣出般若锋,反手一截。九如手中木棒搭上般若锋,顺势旋转,贺陀罗虎口发热,兵刃几乎脱手,当即拳势忽转,击向九如怀中赵呙。九如闪身让开,啧啧笑道:“贺臭蛇,你这手段还是如此下作?”贺陀罗阴沉着脸,右手舞开般若锋,左拳却尽向赵呙身上招呼。 花生见贺陀罗被师父缠住,转身蹿到梁萧身前,抓住“囚龙锁”运劲一拧,哪知那紫黑铁锁竟是纹丝不动。花生一愣,方要运劲再拧,忽听背后细响,似有物事破空而来,只得放开枷锁,信手一捞,但觉人手轻飘,摊开手掌,却是一枚细长松针。 九如一棒迫开贺陀罗,目视黑松林,笑道:“老穷酸,你来便来了,何必遮遮掩掩,躲躲藏藏,嘿,莫非怕老婆不成?”只听松林中飒然一响,公羊羽鹑衣蔽履,飘然踱出,冷笑道:“老贼秃,你只顾卖弄嘴舌,不怕入拔舌地狱么?”身形一晃,落到木台之上。花无媸见他出现,面色顿转苍白,双眼盯着公羊羽,似要将他刺穿一般。花清渊望着父亲,也是手足无措。云殊正自束手无策,忽见公羊羽亲至,精神一振,叫道:“师父。”公羊羽冷哼一声,昂头望天,并不理会。 九如笑道:“老穷酸说得妙,这就叫作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正是和尚大慈大悲,哀怜世人的写照。善哉,知我者,穷酸也。”公羊羽啐了一口,冷笑道:“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九如笑道:“穷酸你不要掉文。和尚只是问你,你到底帮着哪边?”公羊羽冷然道:“总之不会帮你。”九如道:“依和尚看,你们杀了梁萧,也是于事无补,留着他,倒有许多好处。”公羊羽略一默然,缓声道:“若是寻常错失,却也罢了,但聚九州之铁,也难铸此一错,不杀此子,无以谢天下。” 九如大头连摇,说道:“不然,大宋奸佞当道,国势不振,大敌当前,却让三尺小儿登上帝位,号令群臣。反之那忽必烈为人干练,内有聪睿之臣,外有虎狼之师。不比其他,比比国君的能耐,两国强弱便不问可知了。诚所谓:‘鹰隼之侧岂容燕雀安眠’。元人固然贪得无厌,但大宋败亡,也不乏咎由自取。 倘若将一国之亡归咎于一人身上,未免太过牵强了些。”群豪听得这话,虽觉不忿,但想起宋室衰微暗弱的情形,也不由大感沮丧。 公羊羽摆手道:“老和尚,你用出世人的嘴说当世人的话,未免大错特错。大丈夫在世,当顶天立地,锄暴扶弱,方才不违侠义本色。倘有强人当街欺凌妇孺,你也袖手旁观,只说是:‘谁教她等如此孱弱’么?”九如道:“两国相争不同市井争斗……”公羊羽不待他说完,截口便道:“事有轻重,但其理相同。朝廷虽然腐朽,万千百姓又有何辜?元人蛮夷小邦,依仗强弓快马,逞一时之能,但本性贪蛮,肆于征伐,不明仁义之道,不通治乱之法。圣人道‘刚不可久’‘坚强处下’,马上取天下,岂能于马上治之乎?我汉室虽遭外患,国脉断绝,却仍有黎民千万,豪杰无数,即便败亡在前,但只要人心不死,道义犹存,便如神鸟凤凰,自焚于香木之中,重生于灰烬之外,岂是区区燕雀之辈,任人主宰?君不闻:楚虽三户,也必亡秦么?”南朝群豪听到此处。只觉痛快淋漓,轰叫如雷:“楚虽三户,也必亡秦。” 当年秦灭六国,楚人心怀怨恨,说道:“楚虽三户,亡秦者必楚”。事后果然一语成谶,灭亡暴秦的刘邦、项羽均是楚人。 九如冷笑一声,道:“这世间便是太多大丈夫,大豪杰,扯虎皮当大旗,砍来杀去,以致纷争不休。好,就如你老穷酸所言,你当年又为何发下那等毒誓,说什么大宋天翻地覆,也不动上半根指头?”公羊羽双眉一挑,道:“当年奸臣当路,昏君无道,害我家破人亡。不才武功有成,也曾动过报复的毒念,欲凭一人一剑,将那些昏君佞臣满门良贱杀个干干净净。”这番言语端地惊世骇俗,听得众人背脊生寒,皆想:“倘使如此,可是古今未有的绝大血案了。” 却听公羊羽声音转沉,说道:“只不过,我行刺路上,正巧遇上蒙宋两国交战,杀戮甚惨,不才虽然迂腐,却也心想:先不说蒙古凯觎,国势濒危,我弑君杀臣,倘若朝中无人承袭大宝,生出内乱,岂不予外敌可乘之机?再说,昏君佞臣固然一百个该杀,但家中老幼却无辜,杀之有悖情理。我心中虽有这般考虑,但却自知性情偏激,一旦动手,一发不可收拾。思来想去,终于按捺仇念,发下毒誓:即便大宋天翻地覆,也不动上半个指头。哼,旁人只道我公羊羽恋于私仇,不顾大局。殊不知,当初不被这毒誓困着,我三尺青锋出鞘,大宋朝早就完蛋大吉。” 此话说完,众人尽是默然,云殊心道:“我始终埋怨师父不顾大节,却没想到竟是这等缘由?”心中茫然一片,也不知孰是孰非了。 九如洪声道:“老穷酸你总是有理,难道你一生从未错过?人谁无过,有过能改,善莫大焉。嘿,罢了,你有你的道理,和尚有和尚的念头。如今大宋已亡,你也不必顾及誓言,咱俩便抄家伙说话,瞧你的剑管用,还是和尚的棒子厉害。”木棒一顿,白须飞扬。公羊羽微微冷笑,挽起长衫,袖手凝立。 忽听贺陀罗笑道:“公羊先生,这老贼秃多管闲事,不自量力,不如你我联手,给他点教训。”公羊羽睨他一眼,冷冷道:“西域竖子,无耻蛮夷,凭你也配与老夫联手?与我滚远一些。”贺陀罗脸上一阵青白,忽地打个哈哈道:“可是你徒弟三番五次,求我来的?” 公羊羽冷哼一声,望着云殊道:“是么?”云殊一怔,道:“是!”公羊羽喝道:“你这叫饮鸩止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当年大宋徽宗联金灭辽,辽亡之后,却被金兵攻破汴梁,宋理宗联蒙破金,落得半壁河山也保之不住,你还想重蹈覆辙么?”云殊额上汗出如浆,心中虽有不服,嘴上却不敢反驳。忽听花无媸冷笑道:“好迁腐的见识,合纵连横之道,自古有之。那些蠢皇帝不会用,咱们未必就不能用。”公羊羽皱眉道:“我自教训徒弟,与你何干?”花无媸道:‘他与慕容有婚姻之约,便是我花家的人,他要做什么,老身自会替他担待。” 公羊羽眉间闪过一丝讶色;继而冷笑道:“随你的便。”把袖一拂,不耐道:“老和尚,打是不打?”九如笑道:“暂且不打也罢,瞧你两口子斗嘴亲热,倒也别有兴味。”公羊羽双目精光进出,两大高手凝神相对,一触即发,忽听梁萧道:“且慢。”二人回头望去,却见他由花生扶着,缓缓站起,但花生费尽气力,也拧不开那道“囚龙锁”,急得小和尚抓耳挠腮。 梁萧对九如拱手道:“大师为我出头,梁萧感激不尽。但大丈夫立世,一人做事一人当,若为梁萧微贱之躯,损及大师佛体。梁萧九泉之下,万难安心、。”九如盯他半晌,叹道:“你拿定了么?”梁萧道:“心意已决,还望成全。”九如仍不死心,又道:“诚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虽有滔天罪孽,但佛法广大,尽可化解。你不如弃绝红尘,入我门下,洗尽今生罪孽,不再履足人世。”此言一出,公羊羽微微一怔,手捋领下长须,低眉沉吟。 梁萧叹道:“大师心意,梁萧领了,但所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梁萧做了便做了,绝不逃避!”这两句话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群豪皆不由想道:“这人虽作恶多端,倒也是条汉子。” 九如不由暗叹。要知古今罪人多有托庇佛法者,此辈一旦出家,便非尘世中人,只须不再作恶,无论官府江湖,大都不再追究,梁萧当真出家为僧,以公羊羽的身份气度,自也不便再寻他的麻烦。但若梁萧一心了断恩仇,不肯出家,九如纵有无量神通,也化解不开这段恩怨了。 贺陀罗眼珠一转,拍手笑道:“说得好,为人做事,就该死不悔改。做了便做了,后悔的便不算好汉。”九如听他阴阳怪气,趁机挑拨,心中有气,吹起胡须道:“老和尚就不算好汉!哼,向年心软放你一马,至今想来,真他妈后悔之极。来来来,今日若不分个死活,绝不罢休。”不待贺陀罗答话,嗖嗖两棒点出,将肚皮里的鸟气,尽都撒在贺陀罗身上。贺陀罗心中暗骂,使般若锋接住。 公羊羽盯着梁萧,面冷如冰,花生瞧得不对,一步抢在梁萧身前,张臂拦住。梁萧叹道:“兄弟,不关你事,你让开吧。”花生摇了摇头,闷声道:“一朝是兄弟,终身是兄弟,那天你不丢下俺,俺今天晚上也不丢下你。”那日去天王寺之前,梁萧说得话花生俱都牢记在心,此时不假思索说了出来。梁萧听得心热如火,嗓子顿时哽住了。 花生望着公羊羽.粗声道:“读书的,你要想碰俺兄弟,先要胜过俺。”双拳一合,推向公羊羽,拳到半途,却又停住,说道:“俺拳头重,你若害怕,就立马投降,看你长得斯文,碰伤了你,俺心里也不痛快。”公羊羽听他絮絮叨叨,口气却甚诚恳,眼中透出一丝笑意,说道:“你尽力打,穷酸绝不还手,打中了我,算你本事。”花生哼一声,心道:“读书的胡吹大气,你不还手,俺伸个指头,也让你四脚朝天。”想着伸手推出,正要运劲,公羊羽忽地向后大大跨了一步,花生一掌推空,不觉一怔,发声大喝,捏拳再送,直抵公羊羽胸脯,哪知拳劲方吐,公羊羽又退一步,于毫发之间,卸开花生的拳劲。花生心中惊怒,拳出连环,公羊羽却心如明镜,料敌先机,每每在花生拳脚将到未到之际避开。花生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出拳虽快,却总是无法中敌。只见二人一进一退,转眼间,绕着木台转了十来个圈子。花生拳拳用力,却招招落空,胸口渐有胀懑之感,每出一拳,那胀懑便添了一分。出到三十拳时,花生身子一滞,面红耳赤,如同醉酒,摇晃着走了两步,托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群豪见此情形,俱都哗然,花生早先力败忽赤因,威风八面,哪知公羊羽一招未发,便将这小和尚逼得内息岔乱,口吐鲜血,这份能耐,当真近乎天入了。 梁萧见公羊羽以料敌之法,挫败花生,心中骇然,涌身一扑,横在花生身前,但苦于手足被锁,站立不住,一跤摔倒,脸上伤口立时进裂,血如泉涌。公羊羽冷眼旁观,忽地点头道:“很好,你小子虽不是东西,却还有点义气。老夫便不假手他人,亲手取你性命!”袖中墨光一闪,掣出青螭剑来,铮铮数声,将“囚龙锁”截为数段。 梁萧站起身来,一眼扫去,群豪无不虎视眈耽,心知今日难逃一死,回头望去,花晓霜依在车旁,满脸泪痕,大眼中充满关切。不觉昂起头来,扬声道:“好。”气凝双掌,正要出招,忽听晓霜道:“老先生,你还记得我么?”公羊羽看她一眼,摇头叹道:“小丫头,你不用说啦,这次我才不饶他。”花晓霜惨然笑道:“我不求你饶他性命,我只求与他面对着面,说一句知心话儿。”公羊羽道:“不成,说话还好,倘若你小丫头哭哭啼啼,把老夫心肠哭软,那就再也杀不了人。”花无媸冷笑道:“原来你不仅是伪君子,还是胆小鬼么?” 公羊羽勃然变色,冷笑道:“好,小丫头,你过来。”花晓霜道:“妈妈制住我穴道,我过不来。”公羊羽风眼生威,射在凌霜君脸上,凌霜君心头打了个突。公羊羽冷声道:“你放了她。”花无媸冷笑道:“你说放开便放么?哪有那么容易。”她一心与公羊羽赌气,公羊羽说东,她偏要说西,公羊羽说西,她又自向东了,反正处处抬杠,也不管有理无理。谁料话未说完,眼前一花,公羊羽已将晓霜抓在手中,一旋身,掌出如风,与修谷、左元、明三叠各对一掌,那三人胸口如压巨石,各自后退一步。 花无媸自侍女手中抢过一口宝剑,叱道:“清渊!”花清渊一愣,拔剑出鞘,却刺不出去。“太乙分光剑”非得二人同施,才具威力,花无媸一人使剑,公羊羽浑不在意,形如大鸟,当空掠了个之字,绕过她的剑锋,转回台上。他这一来一去,似出人无人之境,花无媸惊怒交进,发出号令,天机宫诸人应声抢上,各站一角,将公羊羽围在阵心。 公羊羽斜眼瞧了一匝,冷笑道:“花无媸,凭这区区九转八卦阵,也能困得住老夫么?”花无媸粉面凝霜,自忖道:“老穷酸允文允武,不世奇才,这阵势当然困他不住。但若如此作罢,又岂非便宜他了。”想着瞥了花清渊一眼,见他望着公羊羽,眼神茫然,不由暗叹一口气:“可恨清渊性子软弱,终不敢与他爹翻脸。” 公羊羽神色一敛,对晓霜道:“’丫头,有言在先,你说话太多,我可不答应。”他怕花晓霜说得多了,自己心肠一软,又如崂山那般放过梁萧。花晓霜转眼望着梁萧,梁萧也望着她,四目相对,花晓霜泪水扑簌簌地落下来,留下两行清亮的泪痕,公羊羽瞧得不耐,掉头道:“婆婆妈妈作什么,有话快说。”花晓霜伸袖抹了泪,强笑道:“萧哥哥,你还记得阿姨去的那天,你答应我什么话?”梁萧黯然点头。花晓霜抬眼望天,天上弦月如钩,黯然无光,忽然幽幽地道:“你答应过我,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萧哥哥,无论你在哪儿,我的心都似这天上的月儿,时时照着你,片刻也不会挪开的。”众人闻言,均想:“这女孩儿情根探种,倒也可怜,唉,只怪梁萧这厮罪孽太重,怨不得我们。” 梁萧瞧了瞧那弯弦月,心道:“却不知黄泉之下,还能瞧见如此月色么?”就当此时,忽觉眼前微眩,双腿发软,竟似站立不住,顿时心头一惊:“糟糕,谁下了毒?”正要用功逼毒,忽听扑通扑通,撞击声不绝,定神一望,只见天机宫众人尽皆倒地,公羊羽一手抚额,足下踉跄,瞪着花晓霜,脸上露出古怪神气。 梁萧正在吃惊,花晓霜忽然一挣,脱出公羊羽手掌,奔上来,将一粒药丸塞进梁萧嘴里,用力将他一推,喘息道:“快走……”原来,她趁说话之际,悄悄放出“神仙倒”,“神仙倒”是天下第一等的迷药,无色无嗅,药效惊人,众人一时不觉,纷纷中招。 梁萧解药入口,头脑一清,握住花晓霜纤手,叫道:“你也走!”花晓霜惨笑道:“我不能走,我要救醒奶奶他们。”梁萧一愣,花晓霜抽出手来,眼中满是泪光,凄然道:“你要走得远远的,记着我的话,别再回来。”梁萧怔了怔,挪不开步子,只在此时,忽听九如一声怒吼,梁萧侧目一瞧,大吃一惊,敢情两人沉浸于离情别绪,那边南方豪杰均已倒地。九如步履踉跄,被贺陀罗逼’得左右遮拦,险象环生。花晓霜一瞧症状,便知根底,失声道:“神仙倒!”梁萧诧道:“晓霜,怎么回事,”花晓霜也觉惊讶:“我没对他们下药,再说……”又一指忽赤因一干人:“他们怎么还站着了” 忽有一个胡人哈哈笑道:“贤师侄当真与我同出一门,连迷药都用的一般无二。”说得竟是字正腔圆的汉话,花晓霜正自诧异,却见那人在脸上一抓,手中多了一张金黄须眉的人皮面具,瞧他面目,正是“活阎罗”常宁。敢情常宁混在人群中,趁众人关注台上,伺机下药,将数百南方豪杰一齐迷倒忽听贺陀罗发声怪笑,般若锋舞成斗大一团,向九如当头罩落,眼瞧便能手刃这生平强敌,忽觉背后风起,来势惊人。贺陀罗不敢大意,一掌反拍,荡开一块大石。梁萧石块掷出,掠过五丈之遥,一掌拍向贺陀罗。贺陀罗足下一旋,正要抵挡,梁萧双掌忽分,左掌呼的一声,将般若锋荡开,右掌变爪,扣住九如手臂,将他带了过来,九如长吸一口气,盘坐地上,运功逼毒。 刹那间,梁、贺二人身影交错,般若锋掠过梁萧肩头,带起一溜血光,梁萧掌缘则扫中贺陀罗右臂。贺陀罗痛彻心肺,挫退两步,一条手臂几乎失了知觉。忽赤因瞧出厉害,呼哨一声,众胡人纵身而上,将梁萧围在中间。梁萧见其纵跃姿态,情知来的皆是好手,加上贺陀罗与忽赤因,自己今夜绝无胜算,但不知为何,当此危境,他胸中却无半点怯意,蓦地一手按腰,纵声长笑。 贺陀罗手臂酸痛难当,他无必胜把握,绝不轻易出手,瞧着梁萧大笑,只是暗自调息。云殊虽也中了迷药,但他内力甚高,一时尚未昏厥,咬牙道:“贺陀罗……你这算什么?你发过毒誓,要助我中兴汉室……”贺陀罗笑道:“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做:‘婊子无情,商人无义’!咱色目人既是做生意,那就是利字当头,敢问是跟着蒙古人有利,还是跟着你们这些亡了国的南蛮子有利?”云殊羞愤交加,喝道:“好贼子……”一口气上不来,吐出两口鲜血,昏厥过去。贺陀罗心中得意,哈哈大笑。忽听梁萧喝道:“好个利字当头!贺陀罗,你且瞧瞧,我这一掌有利还是无利?”左掌倏出,“滔天劲”汹涌激荡,去如沧海成空。贺陀罗为他气势所夺,神色微变,双掌奋力迎出,哪知梁萧掌到半途,向右一带,忽变作“涡旋劲”。 这六大奇劲是梁萧还返陆地后所创,贺陀罗不知巧妙,拳劲顿被带偏,落到左近三个胡人身上,那三人有幸身当两大绝顶高手联袂一击,不及哼上半声,便即了账。 忽赤因见状,纵身跳起,挥棍砸向梁萧背脊。梁萧旋身一转,左掌仍是“滔天劲”,右掌则变作’‘陷空力”,掌棍相交,忽赤因虎口鲜血长流,铜棍被两道截然相反的内劲大力一扯,变作一根曲尺,脱手飞起。梁萧不待铜棍蹿高,左掌变“陷空力”,右掌变“涡旋劲”,铜棍凌空一折,忽地扫向贺陀罗。 贺陀罗见梁萧转身应敌,正欲偷袭九如,忽见铜棍扫来,只好回身将铜棍一拳激回,梁萧并不硬接,左掌内吸,右掌外旋,铜棍借势一转,正与两名扑来的胡人撞上,那二人被铜棍拦腰扫中,筋摧骨断,双双毙命。 两合之间,梁萧连毙五人,群胡魂飞胆裂,齐发一声喊,后退数尺。九如瞧得痛快,叫声:“好掌法。”解下葫芦,抛给梁萧,道,“如此掌法,当以烈酒壮之。”梁萧接过葫芦,拔塞痛饮一口,赞道:“好酒。”群胡见他藐睨四方的模样,均有怒色,忽有一人一跛一跛蹿将出来,双袖一抖,以“满天星”手法射出无数银丸,打向梁萧后背。 九如见梁萧似若不觉,急要招呼,忽见梁萧眸子里奇光暴涨,掉过头来,扑得一声,口中酒水喷得满天都是,仿佛下一阵白雨。那银丸与酒珠一撞,敌不过“鲸息功”的真力,纷纷回转,较之来势还要迅疾十倍。那胡人躲闪不过,被银丸打个正着,周身蓝焰腾腾,燃烧起来。他凄厉嚎叫,双手撕扯身上衣衫,但那蓝焰燃烧奇快,眨眼间衣衫焚尽,毒火烧人皮肉,滋滋作响。梁萧见他面皮烧破,竟又露出一张脸来,却是火真人。 火真人原本与常宁同时躲在胡人队中,他手足均残,恨透梁萧,见他饮酒,只当有机可趁,撒出“幽冥毒火”暗算,不料竟被梁萧神功迫回。只瞧他手舞足蹈,号叫狂呼,霎时化作一团火光,跳动数下,扑倒在地,顷刻间骨肉燃尽,仅剩一堆灰烬,为晚风徐徐一吹,四方散去。群胡见这毒火霸道至斯,一时噤若寒蝉,不禁再退一步。 梁萧一口酒喷死火真人,将空葫芦一掷,笑道:“还有七个?”他知道让群胡腾出手来,南朝群豪无一得免,当下双臂呼地一抡,内劲如霆飞电走,扫向群胡。 花晓霜见梁萧独当强敌,一时心儿狂跳,焦急万分。忽听公羊羽道:“小丫头,你给我解药,老夫既往不咎,否则臭小子迟早没命!”花晓霜想了想,道:“放了你也好,但你须得答应,不……不与他为难。” 公羊羽怒道:“你竟敢胁迫老夫?”花晓霜抿着嘴唇,心里面好不矛盾,既想放了公羊羽,让他退敌,又怕他对梁萧不利,取舍之间,委实难断。踌躇间,忽听公羊羽叫道:“留心。”花晓霜只觉右侧风起,身子略偏,一枚金针击中手臂,微感麻痹。转眼望去,只见常宁狞笑扑来,当下使出“暗香拳法”,双拳一拨一撩,常宁不料她中了“凝血针”,还能动弹,措手不及,竟被花晓霜狠狠摔了一个筋斗,唇破血流,爬起怒道:“小娘皮,摔你爹么……”公羊羽脸色一寒,道:“姓常的,你骂什么?”常宁被他一瞪,心中微怯,冷笑道:“公羊老儿,今儿可轮不得你嚣张,待会儿,老子自当好好炮制你。”公羊羽气得头发上指,心道:“虎落平阳被犬欺,龙困浅水遭虾戏,老穷酸一生傲视天下,莫不成要受辱于这奸险小人?” 这时间,花晓霜忽然嗅到一丝异香,如兰似麝,但少嗅数息,便觉心中烦恶,只听常宁拍手笑道:“倒也!倒也!”花晓霜脑中灵光一闪,叫道:“鬼麝魔兰?”常宁被她叫破毒药名称,不觉一怔,花晓霜趁机 欺上,双拳挥出。常宁武功平平,躲过左拳,鼻梁却被晓霜右拳击中,只觉眼鼻酸楚,金星乱进。公羊羽由衷赞道:“小丫头,这一拳打得好。”常宁又惊又怒,叫道:“瞧你大爷的手段!”左手一挥,洒出一蓬红粉,花晓霜后退数步,衣衫上仍是沾了少许,常宁伸手从腰间抓起一个盒子,揭开盒盖,只听嗡得一声,盒中蹿出百十只色泽乌黑、大如拇指的怪蜂,便如一团乌云,罩向花晓霜。 花晓霜熟读《神农典》,知这怪蜂名叫“尸蜂”,蛰人无救,抑且身坚体硬,飞走迅疾,生来最爱吸食“血雨花”,故而驱蜂伤人之前,须将血雨花粉沾在敌人身上。花晓霜虽知其理,但去掉花粉已然不及,况且尸蜂乱飞,只恐伤及旁人,当下暗运“转阴易阳术”,挥掌拍出,这些日子她得梁萧相助,修为渐长,无须人畜为媒,也能将“九阴毒”逼出体外。九阴毒性质奇特,乃是天下所有毒物的克星,尸蜂与她掌风一触,扑簌簌堕下,僵死一地。 常宁见此奇景,不由得手忙脚乱,又抛出几样毒药。但花晓霜九阴之体,万毒不侵。常宁毒药无效,一时发急,正要使出拳脚,忽觉背后劲风压来,一时躲闪不及,被重物撞在背脊,喉头发甜,吐出一口鲜血。觑眼回望,只见那物乃是一名死尸,褐发深目,口中鲜血长流。 常宁一颗心扑地跳起,觑眼望去。场上已只剩五人,贺陀罗,忽赤因与三个胡人高手围着梁萧团团乱转。梁萧浑身是血,却如出押疯虎,猛不可当。一转身,又毙一人,信手抓住,呼得一声向常宁大力掷来。常宁心胆欲裂,仓惶避过,他本是见风转舵之徒,见势不妙,拔腿便逃,三纵两跳,一道烟走得不见踪影。 梁萧心挂晓霜,故而连掷两具尸体,欲将常宁击毙,但他受伤不轻,内力衰减,急切问只能伤敌,不足以取他性命,见其遁走,暗叫可惜。只这略一分神,后心已吃了忽赤因一记重手,梁萧吞下涌起鲜血,旋风般转过身子,双掌一沉一绞,咔嚓声响,忽赤因缩手不及,双臂齐断。贺陀罗惊怒交进,揉身扑上,般若锋精光一闪,正中梁萧大腿。梁萧放过忽赤因,屈指倏弹,当得一声,般若锋被“滴水劲”荡开三尺,梁萧左手如电,抓向贺陀罗心口。贺陀罗翻身疾退,胸口仍为指风拂中,郁闷难当。心中震骇不已:“换作往时,这小子未必是我敌手,今日却连折我九名一流好手。无怪有人说一夫拼命,万夫莫敌。” 梁萧一招逼退贺陀罗,腿上创口剧痛传来,不由一跤坐倒。贺陀罗见状心喜,纵身扑来。梁萧虽然无法起身,却被逼出浑身潜力,当下端坐不动,双掌绕身,掌力吞吐,又将贺陀罗迫退。贺陀罗厉啸连连,旋风般绕着梁萧奔走,手中般若锋寒光闪烁,夺人心神,不料梁萧左一掌,右一掌,出手并非奇快,掌力却势如汪洋。贺陀罗连转十余匝,仍是未见破绽,不由得焦躁起来:“洒家称雄西方,竟斗不下一个重伤之人?传将出去,岂不叫人耻笑?”但越是焦躁,越难得手。 第二章 浊世滔滔 花晓霜见梁萧遍体鳞伤,当真心如刀绞,一咬牙,掏出解药,想给公羊羽服下。贺陀罗遥遥觑见,忽地使出“虚空动”,一晃数丈,抢到她身后,一拳飞出。梁萧无力起身,徒自怒喝,却无法救援。 花晓霜但觉劲风袭体,不由得身向前倾,忽然肩头一紧,被人抓住,向前拖了四尺。贺陀罗拳风落??,激得尘土四溅,抬眼一瞧,只见公羊羽昂然而起,不觉吃了一惊,手足齐动,似欲前奔。公羊羽正要拆解,哪知贺陀罗身子一躬,忽地变进为退,向着松林蹿去。公羊羽不防他一代高手,竟会逃走,一跌足,正要追赶,忽见九如振衣而起,大喝一声:“臭毒蛇,哪里走?”迈开大步,追将上去,刹那间,只见两人一前一后,如流星赶月一般,钻进黑松老林,须臾不见。原来,公羊羽、九如内力深湛,趁着梁萧拖住贺陀罗,都在全力逼除迷药,此时各自功行圆满。 忽赤因与剩下的两名胡人见状,纷纷拔腿便逃,公羊羽青螭剑握在掌心,纵上前去,刺倒两名胡人,眼看忽赤因脚步如飞,已在十丈之外,当下大喝一声,软剑化作一道电光,脱手而出,正中忽赤因后背,嗡的一声,将他钉死在地上。 公羊羽上前拔出剑来,回望梁萧,一言不发。梁萧心道:“他此时出手,恐怕我十招也接不下。”惨然一笑,左掌在上,右掌在下,默默护住胸腹。公羊羽剑尖微颤,发出一声嗡呜,不料人影一闪,花晓霜扑上前来,抱住他的手腕,急道:“萧哥哥,你快走!”她犹恐不足,张开小口,狠狠咬在公羊羽腕上。公羊羽似欲挣开,但终究长叹一声,垂下手去。 梁萧的泪水如两道清泉,化开脸上血迹,点点滴滴落在地上。他呆了一阵,转身扶起明三秋,目光一转,凝注花清渊,道:“天机宫今日所赐,梁萧决不敢忘。多则十年,少则八载,必当登门奉还。”花清渊等人正以内力抗拒药性,闻言均是一惊,公羊羽双眉陡立,正要说话,却见梁萧一瘸一拐,已然走得远了。 花晓霜望着梁萧背影消失,心神一弛,蓦地浑身虚脱,靠着公羊羽,瘫在地上。 忽见九如大步转了回来,转眼一瞧,不见梁萧尸体,方才放心,问道:“那小子呢?”公羊羽冷笑道:“放他走了。你追得人呢?”九如啐道:“那厮逃命功夫倒是一流,急切中追他不上。和尚心挂此间,暂且放他一次。”公羊羽哼了一声,瞪着花晓霜道:“小丫头,你既然遂了愿,就快将地上的人救醒。”花晓霜掏出解药,却双腿发软,无力站起,公羊羽只得亲自施救。顷刻解药用尽,所幸常宁所用也是“神仙倒”,九如在丧命胡人身上搜出几瓶解药,给众人服下。 群豪虽然中毒,却多未昏厥,前后之事,俱都瞧得明白,端地好生无趣。花无媸恼羞成怒,对花晓霜冷笑道:“敢情你拜吴常青为师,就学会了使毒吗?哼,好大本事,看来天机宫这座小庙,养不了你这座大菩萨了,从今往后,你所作所为,都与天机宫再无干系。”花晓霜低头不语,花清渊夫妇虽怜女儿为情所苦,不得已而为之,但以下犯上,终究理亏,是以也不敢多言,只盼花无媸怒气平息,再与她祖孙开解。 东西之盟落得如此结局,群豪心灰意冷,均向云殊辞行。云殊心中渐愧,也无颜挽留。不消半个时辰,数百豪杰星散四方,再无一个留下。云殊见得群豪走净,心中怨苦,不禁落下泪来,天机宫众人瞧在眼里,无不叹息。花慕容面冷心软,想要劝慰他几句,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忽听公羊羽道:“哭什么?汉高祖有白登之辱,曹孟德有割须之恨,古今豪杰都难免困窘,唯有锲而不舍,方能成就大功。你这般哭,能哭死胡虏,振兴华夏么?”云殊一惊,匆忙收泪,公羊羽拈须叹道:“你虽然误信奸人,几乎害了大家,确是不对。但与梁萧一比,也只算小过,梁萧失了大节,错恨难返。所以说,小错可免,大关节上定要把持得住。”云殊颔首称是。 九如啐道:“放屁放屁,又臭又空。”公羊羽只是冷笑,心中却挂着梁萧临走时抛下的话,暗暗发愁:“那小子现今已那般厉害,十年后不知如何了得?届时若要寻仇,天机宫之中,只恐无人抵挡得住。”想着大有悔意。 此时天色渐明,众人寻了一处小镇住下。公羊羽来得晚,不知云殊与明三秋动手始末,当即问起,云殊照实说了。公羊羽便将他叫到僻静处,替他疗伤。九如不愿与诸人同住,自与花生出去化缘。花晓霜独处其中,因花无媸余怒未消,宫中诸人也都不便与她说话。 花晓霜闷闷不乐,想起梁萧重伤在身,更添忧愁,转入厢房躺了一阵,却无法人眠。呆了一阵子,又起身出房,却见凌霜君搂着花镜圆,低声哄他睡觉,花清渊也在旁抚着婴儿小脸,眉间露出笑意。花晓霜瞧了片刻,心中没得一酸:“爹妈有了弟弟,我已是多余之人,留在这里,好生无趣。”当下举步出门,凌霜君忍不住问道:“霜儿,你去哪里?”花晓霜未及答话,便听花无媸冷冷道:“她用毒恁地厉害,哪里去不得?”花晓霜鼻间酸楚,也不回头,来到户外,瞧得白痴儿正懒懒地晒太阳,瞧见主人,颠颠地跑过来,花晓霜将它搂住,想起梁萧,又不觉堕下泪来。金灵儿也不知从哪里跳出来,钻进她怀里,这猴儿通灵,见她落泪,便拿毛茸茸的小脑袋给她蹭去泪水。花晓霜不好拂它之意,只得叹一口气,收泪站起。 她漫无目的,沿大路走了七八步,忽听得低低呻吟,当下快走几步,遥见前方拐角处,坐着一个衣衫槛楼的老妪,捂着心口,愁眉不展。花晓霜虽在困窘之中,也不失医者天性,上前道:“老人家,你哪里不舒服?”那老妪道:“心痛得厉害。”花晓霜拉起她的右手,正要把脉,却见那段手腕光洁如玉,不觉惊道:“你……”话未出口,腰上一麻,身子顿时软倒。只听那老妪咯咯一笑,笑声清脆异常。金灵儿见主人被擒,吱得一声,伸爪便去掏老妪胸口,老妪骂声“小畜生”,一挥手将它扫了个筋斗,滚了一转,便不动弹,这时忽觉疼痛,低头一看,却见白痴儿死咬住自己足踝,顿时心头怒起,一脚踹在白痴儿头上,那狗儿头开脑裂,当即毙命。花晓霜见状,不由得芳心欲碎,泪如泉涌。忽听耳边风响,那老妪抓着她发足狂奔。不一会儿,已到汉水边上。 老妪见无人追来,停下身形,拧了晓霜面颊一把,拍开她哑穴,咯咯笑道:“小贱人,总教你落到我手里。”花晓霜正觉她声音耳熟,忽见老妪在脸上一抹,露出一张羊脂玉般的俏脸,花晓霜失声道:“韩凝紫,是你……”韩凝紫笑道:“亏你还认得我?”忽地手起掌落,重重抽了她一记耳光,花晓霜口鼻间顿时鲜血长流。 韩凝紫面色忽转狰狞,咬牙道:“凌霜君那贱人与那负心汉子竟敢恁地亲热,哼,把他们碎尸万段,也难消我心头之恨。”她一边骂,一边掐住晓霜脖子,花晓霜一阵气紧,耳中嗡嗡作响,隐约听得韩凝紫恨声道:“老娘今天就在你身上出气。”话音未落,小腹已重重吃了一脚,花晓霜只觉五腑六脏都似挤在一处,喉头发甜,吐了一大口鲜血,又昏过去。 梁萧抱着明三秋走了一程,寻一处寺庙住下。他随花晓霜行医已久,略通医道,便按药理配了几剂药物,外敷内服。过了七八日,二人伤势渐好,彼此谈论学问,大感投契,明三秋笑道:“梁兄弟,你我当日在灵台交手,何尝想到今日,世事难料,莫过于此!”梁萧点头称是。 又过月余,二人伤势痊愈大半。这一日,天光甚好,梁萧沿寺中回廊散步,见廊侧粉壁上镶了一面铜镜,料是寺中僧人整饰衣冠之处,他对镜自照,脸上刀疤宛然,心知这疤痕太深,恐是除不去了,即便除去了脸上的伤痕,心上的伤痕却是一生一世也除不去的。想着备感凄凉,又行数步,忽见壁上墨迹斑斑,题了数行字:“心如死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平生功业何处,黄州惠州詹州。” 梁萧将这诗默念数遍,心道:“心如死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而我平生功业,却又在哪里?是天机宫,是襄阳,还是茫茫大海,天王寺中?”蓦然间,只觉此生于国于家,一事无成,顿生出茫然之感,怔忡片刻,转回禅房,向明三秋道:“明兄,月余相聚,小弟受益匪浅,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今时此地,就此别过。”明三秋不舍道:“你去寻霜小姐么?”梁萧道:“我去寻她,势必又有一场争斗,还是不去罢了。”明三秋奇道:“那你当日为何放下那般硬话,以十年为期,向天机宫寻仇。”梁萧道:“花晓霜背弃父母亲人,拼死救我,必受责罚。我这般一说,他们顾忌于我,必不敢待她太薄。”明三秋沉吟道:“那么老弟有何打算?”梁萧道:“小弟也是不知,唯有走一步瞧一步;来日有缘,与明兄重会于江湖之上,必当把酒言欢,再叙别情。”长身一揖,径向北去。明三秋望他背影消失不见,始才一声叹息,向东南去了。 梁萧平生身不由主,俱随世事浮沉,今日好容易了无牵挂,却又心生茫然。如此漫无目的走了二十余日,遥见前方涌来无数难民,一问才知黄河又度决堤。他登高望去,果见遍地黄水乱注,万顷良田尽成泽国,数十万灾民星散蚁聚,挣扎呼号,哀鸿一片。 茫然中,忽听远远有人哀声歌道:“山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歌声苍凉顿挫,刺得梁萧心头隐隐作痛,回头看去,却只见万民哀号,却不见歌者踪影,不由忖道:“唱的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但若无所作为,岂非永受苦楚?” 他打定主意,问明方向,召集了几十个难民,直趋河监衙门,趁夜闯人。那河监正与同僚听歌看舞,宾主欢洽,瞧见梁萧,不由大呼小叫,几个家人扑来,都被梁萧踢翻,众官四散逃走,但哪逃得过,一个个都被按住捆了。梁萧上座,叫过河监,询问为何不理汛情。那河监颤声应道:“仲夏水满,难免决堤,往年朝廷都有治水之策,但如今西边海都犯境,东边又与高丽、日本交战,南方还要攻打安南,占城;朝廷处处兴兵,哪里能够兼顾水情?如今无粮无饷,怎么治水,而且今年水势来得猛烈,千里长堤处处可危,下官……下官也不知从何治起了?” 梁萧道:“据我所知,这周遭百里有九座粮仓,大可开仓放粮,召集河工治水。”那河监面如土色,双手乱摆道:“那是军粮,放不得。”梁萧微微冷笑,命一千难民将众官守着,自往行省治所,将行省长官从小妾被窝里揪了出来,命其发令开仓,那长官吓得魂不附体,说道:“那是供给西北战场的军粮,倘若放了,下官人头不保。”梁萧将手掌在他脖子上一比,笑道:“你若不放,这颗人头也是不保。总之都是不保,倘若治水有功,还可将功补罪。”他连哄带吓,嘴舌与武力并用,那长官挨不住,只得签令放粮。梁萧将行省长官与河监捆成一团,下在监里。自己则冒称钦差,坐镇行省衙门,他蒙古话说得流利无比,往年带兵之时,又谙熟官府中事,众官虽疑,但也不敢妄言。 梁萧开仓放粮,少许贩济灾民,大部用来征召河工,七日之中,便召集民工六万。梁萧审明涝势,图画山河,将民工分派各部,或是挖渠分流,或是高筑堤坝,或是制作器械,或是掘堰蓄水,冲刷泥沙……他本有通天彻地之才,一朝得展所长,当真算无遗策,奇计百出,不出半月之功,便将洪水泛滥之势遏住。一月期满,河水尽平,逃难灾民重归故里,此时元廷也渐渐听到风声,派人来探。梁萧心知不可久留,放出那长官与河监,扬长而去。 那二人得了自由,怒气冲天,急遣人马缉拿,但徒自扰乱乡里,却无梁萧踪迹。忽必烈得知河患消解,龙心大悦,对开仓放粮之事竟也不予追究,反而大大称赞一番。那二人惊喜交进,将治水功劳尽都揽在身上,对被擒受辱、缉捕梁萧之事,却是只字不提了。 梁萧脱身之后,沿河而行,望着汤汤河水,想这月余经历,忖道:“这条河裹挟泥沙,奔涌而下。我今年治好,明年不免再度泛滥,如此循环不休,何时是个了时。晓霜为人治病,常说‘正本清源’,治河未尝不该如此,但若要正本清源,只怕要去大河源头探个究竟不可。” 想到此处,他顺着黄河西行。这一日,历经潼关,抵达长安附近,忽地忆起故人,辗转到华山脚下,一问乡里,才知赵家、杨家、王家的遗眷尽被李庭接到大都赡养。梁萧心中悲喜,信步来到山南小屋,却见绿竹阴森,清泉潺谖,一轮小水车在屋前哗啦啦转个不停。梁萧推门而人,却见床被依旧,桌椅宛然,“天道酬勤”的条幅上却已布满细细蛛丝。 梁萧从木桌上拿起一只竹鸟,这竹鸟是他做给阿雪的玩物,搁置已久,布满灰尘,泪眼模糊中,仿佛又见那个圆脸的少女在远处拈针缝衣,可伸手拂去,却是空无一物。梁萧将竹鸟贴在脸上,泪水顺颊滑落,沾满枯黄的鸟翼。 好半晌,他才举步出门,将那竹鸟调好机括,伸出手掌,那鸟儿扑得一声,蹿上天去。梁萧怅望半晌,忽地叹了口气,不待竹鸟落地,寂然西去。 花晓霜醒来时,只觉凉风习习,吹在身上,剧痛稍稍缓解了些。勉力张眼瞧去,却见身处一个山坡,四面古木森然。忽听韩凝紫笑道:“你知道这是哪里?”花晓霜转眼望着她,茫然摇头。 韩凝紫道:“这里叫做百丈山。梁萧曾驻兵于此,以一千铁骑大破十万宋军,威风得紧呢。”她提及梁萧。花晓霜精神稍振,举目望去,襄阳城楼隐隐约约,在天边勾勒出细小线影。不防韩凝紫突然揪住她头发,抽她两记耳光,嘻嘻笑道:“这是替莺莺打的,梁萧那小贼朝三暮四,竟敢抛下我那师侄,勾搭上你这小浪蹄子。哼,你当还能见着那小贼么?告诉你吧,我已派人给花清渊和凌霜君送信,让他们来此见我。我不仅要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还要他们尝尝丧女之痛。你信不信?他们若敢不来,我便把你卖到窑子里去,让普天下的臭男人都来疼爱凌霜君的宝贝女儿。”说罢咯咯直笑。 花晓霜原本心丧若死,听得这话,却不由打了个哆嗦,心道:“落到那般处境,端地生不如死,但她叫来爹爹妈妈,必要用我胁迫他们,我又岂能害了他们。”略一默然,忽道,“韩凝紫,你本来就是我的手下败将,暗算伤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韩凝紫脸色一变,寒声道:“小残人,你说什么?”狠狠抽了晓藉两个耳光,打得她嘴角流血,冷笑道,“若非梁萧那小贼弄诡,凭你这点微末伎俩,又岂是我的对手?”花晓霜道:“我是微末之技,诚然不假,你连我都打不过,岂非更没本事?” 韩凝紫脸上青气一现,抬起掌来,却又停在半空。敢情花晓霜这两句话正好点中她心底要害。韩凝紫自以为无论容貌本事,都远胜凌霜君数倍,但那个什么都不如自己的贱人却偏生霸占了自己心爱之人。此恨可比天高,输给谁也不打紧,输给这对母女一分一毫,那也是万万不能的。 她转了数个念头,拍开晓霜穴道,说道:“好,咱们再比一次,看你还有什么法子胜我?”后退数步,美目生寒。花晓霜默默直起身子,忽地抬起手掌,拍向头顶。韩凝紫见状一惊,岂容她轻易就死,倏地抢上,左手勾她腕脉,右手食指,点她胸口要穴。 花晓箱伤势沉重,身手迟钝,更不料韩凝紫来势如此迅疾,陡然间已被她扣住手腕。但她岂肯再落人手,受尽欺辱,当下想也不想,右掌斜撩,左膝疾起,顶向韩凝紫小腹,正是“暗香拳法”中一招“踏雪寻梅”。韩凝紫暗自冷笑,嘴里却叫声:“好。”使出飘雪神掌中的“小霰散手”,双臂一圈,便将花晓霜右臂缠住,喝声:“断!”原来,她那日输给晓霜,事后反复揣摩,只觉“暗香拳法”处处克制“飘雪神掌”,急切难破,但她也知花晓霜内力低微,最妙莫过于近战,以擒拿手法与之纠缠,令其空有拳法,也无力施展。 花晓霜只觉右臂剧痛,蓦地想起“暗香拳”中有一路叫做“折梅手”的擒拿手法,当下使将出来,奋力挣扎。韩凝紫一不留神,几乎被她挣脱,不觉焦躁起来:“这小丫头浑身是伤,若还拿她不住,成何体统?”怒哼一声,运转“冰河玄功”,侵人花晓霜右臂。花晓霜只觉那道冷流汹涌而人,不假思索,施展“转阴易阳术”,阴脉人,阳脉出,“冰河神功”本是纯阴内功,在九大阳脉中一转,须臾间化为乌有。韩凝紫连催真力,却如石沉大海,花晓霜苍白面孔反而隐现红晕,大有内息充盈之相,不由暗生惊惧:“数月不见,这小丫头内功大进了么?”她生平自负,绝不相信这小丫头胜得过自己数十年修为,当下右手微缩,将花晓霜左掌沾住,双掌内力此起彼伏,向花晓霜攻来。 花晓霜却不管对方有甚变化,只需内劲涌来,便左掌导入,右掌攻出,右掌导入,左掌攻出,转阴易阳,不过用上少许内力,便将韩凝紫惊涛骇浪般的攻势一一化解。相持约莫一柱香的工夫,花晓霜鬓生微汗,面色白里透红,艳若桃花;韩凝紫却渐渐脸色苍白,眉间透出一丝死黑之气。蓦然间双掌忽撤,后退数步。花晓霜见她脸色青白,眉头急颤,似在抵御极大痛苦。正当诧异,忽见韩凝紫蛾眉一蹙,咬牙道:“小贱人,你敢对我用毒?” 花晓霜恍然大悟,敢情她被迫用出“转阴易阳术”,无意中竟将“九阴毒”度过去。韩凝紫不知不觉着了道儿,痛苦之余,怒不可遏,抽出一柄短剑,扑上来刷刷数剑,又快又狠。花晓霜一边避让,口中叫道:“你,你先别动,我教你怎样逼毒?”韩凝紫只当她有意讥讽,出手越发狠辣。不出两合,花晓霜小臂便中了一剑,血透衫袖,眼见韩凝紫势若疯狂,情知再不逃走,势必死于剑下。她先前虽存死念,却是迫于无奈,但有一线生机,自不会轻易就死,当即捂着伤口向山下奔去。韩凝紫正欲追赶,忽觉头晕目眩,浑身发冷,禁不住一跤跌倒。情知再不抗拒,毒人五脏,其势难救,当下不敢迟疑,盘膝运功,不敢挪动半分。这九阴奇毒本是她一手造就,今日亲受其炙,也算是造化弄人,报应不爽了。 打坐片刻,韩凝紫勉力将九阴毒压制于经脉之中,但她所练“冰河玄功”本为纯阴一路,与九阴毒秉性相同,只会助长其势,无法彻底化解,但觉周身忽痒忽痛,乍冷还寒,诸般古怪滋味一起涌来,花晓霜生平所受九阴毒脉之苦,她此时也一一领受,内心不觉将花晓霜怨入骨髓,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而后称快。 她咬牙切齿一阵,扶着树木踱到山脚,却见郊野空旷,哪有晓霜影子,正自烦恼,忽见来路上出现二个人影,定睛一望,正是花清渊与凌霜君,只见一个长袍广袖,丰神如玉,一个碧裳螺髻,清丽脱俗,两人并肩而行,步履飘然,绝似一对璧人。 韩凝紫望着二人走近,一颗心好似被人拧成一团,浑身血液时凝时沸,眼眶又酸又热,几乎便要涌出泪来。却见花清渊在丈外止步,也呆呆盯着她,眼神似喜似悲,凌霜君却咬着嘴唇,杏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三人默然注视,谁也不先说话。过了良久,花清渊叹了口气,幽幽道:“紫儿,多年不见,你憔悴多了!”二女都不料他沉默许久,却说出这句话来,均是一呆,韩凝紫情难自禁,脱口道:“你……你也变了好多……”凌霜君见这情形,只气得身子发抖,一顿足,转身便走,花清渊吃了一惊,将她挽住,道:“霜君,你去哪里?”凌霜君怒道:“你都不把晓霜放在心上,我还管她作什么?”花清渊一征,道:“我怎么不把晓霜放在心上?”凌霜君死死盯着他,咬牙道:“你见了这毒妇,不问女儿下落,却偏与她卿卿我我,当我是透明人儿吗?我这辈子,见过的冷血汉子,以你花清渊为最。”花清渊脸色发白,却又无言以答。他一见韩凝紫,就全然不由自主,说出那句话来,明知不对,却也难以抑止。凌霜君见他呆滞模样,知他心中有愧,更觉委屈,禁不住啜泣起来。花清渊叹了口气,将她楼在怀里,向韩凝紫道:“紫儿……咳……韩姑娘,小女无辜,负你的是我,你若放了小女,花清渊任你处置。” 韩凝紫与他久别重逢,原本神飞意驰,忘乎所以,忽见他抚慰凌霜君的温柔样子,不禁妒火重燃,脸色青白不定,忽地轻笑道:“韩姑娘,韩姑娘……”她轻呼数声,语中已带上哭腔。花清渊见她神色怪异,忍不住唤道:“韩……凝紫,晓霜到底……”韩凝紫忽地柳眉倒竖,喝道:“韩凝紫是你叫得的么?”她望着凌霜君,冷笑道,“你的宝贝女儿,早被我砍成十八块,丢到汉江中喂鱼去了。” 花清渊倒退两步:脸上全无血色。凌霜君见韩凝紫独自一人,便已猜到晓霜遇害,听得这话,二十年仇恨蓦地涌上心来,挣开花清渊,扑将上去。韩凝紫挥剑相迎,转眼间,这对情敌已斗在一处。 论及武功,韩凝紫本来高出凌霜君甚多,但她身中“九阴毒”,举动迟滞,拆了二十来招,被凌霜君一掌打在胸前。韩凝紫步履踉跄,几乎跌倒。凌霜君重创仇敌,既惊且喜,正要抢上结果对方。忽见眼前人影一闪,花清渊已将韩凝紫扶在手里。凌霜君顿时如堕冰窟,呆了一呆,凄然道:“好,二十年前如此,二十年后,还是如此,花清渊,你这一生,是护定了这毒妇么?”花清渊神色瞬息数变,转眼望去,只见韩凝紫面色委顿不堪,樱口鲜血流淌,一时间,怎也狠不下心肠对她动手,只得道:“无论如何,也要问个明白……”话未说完,忽听身后一声怒哼,他掉头望去,只见花无媸一脸怒容,公羊羽、九如、云殊与花生各站一隅,这才想起早先约好,自己与凌霜君前方诱敌,这四大高手伺机夺人。 公羊羽踏上一步,寒声道:“韩凝紫,你方才的话可是当真?”韩凝紫虽没亲眼见过穷儒,但公羊羽这身行头颇为扎眼,一瞧之下,便已知晓,自知今日难逃公道。但她性子倔强,宁死不屈,便冷笑道:“我骗你做什么?我亲手杀死那小贱人,你没瞧见这剑上的血迹吗?”花清渊夺过短剑一看,果见那剑脊上血迹未干,顿时心头一空,望着韩凝紫,仿佛痴了一般。 公羊羽面色陡沉,忽地纵声厉啸,身形一晃,手起掌落,向韩凝紫当头拍落。花清渊见得掌来,不由自主抬掌格挡,父子二人掌力一交,花清渊左膝一软,跪倒在地,颊上现出一抹红晕。公羊羽怔了征,蓦地长叹一声,撤了掌力,悻悻道:“罢了,我不管啦。”花无媸眉眼通红,恨声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哼,你也不配管他。”公羊羽颓然道:“你说得是,我当真不配。”卷起大袖,退在一旁。花无媸上前一步,逼视花清渊,厉声道:“你还要护着她吗?”花清渊只觉脑中乱哄哄的一片,但手中挽着韩凝紫,仍不放开。 九如不由叹道:“悠悠苍天,不佑善人,花晓霜悬壶济世,活人千万,却终究不得善终。唉,罢了罢了,世间事多是如此。花生,走吧!”花生愣了一下,忽地两眼瞪圆道:“师父,你是说晓霜死了?”九如瞧着这个傻徒弟,暗暗叹息:“闹了半天,你现今才明白么?”当即点了点头,道:“不错!”花生呱得一声,跳起三尺,指着九如鼻尖怒道:“老和尚骗俺,晓霜怎么会死?她怎么会死?”九如道:“她也是血肉之躯,怎会不死?”花生好似热锅上的蚂蚁,狠狠踱了两步,猛摇头道:“不对不对,别人会死,但晓霜那样的好人,怎么会死呢?梁萧不会死,晓霜也不会死的。”在他心中,怎也不信晓霜死了,环眼睁得老大,瞪在九如脸上,模样忿怒之极。韩凝紫冷笑道:“我亲手杀的,还不对么?” 花生怒道:“你骗俺,俺不信!”韩凝紫道:“你不信么,可以看剑上……”话未说完,花生大喝一声,一拳挥来,花清渊出手抵挡,但“大金刚神力”有撼天动地之威,花清渊心有旁鹜,顿被逼了个手忙脚乱。 花无媸不豫道:“九如和尚,天机宫之事自有天机宫处置,你们师徒定要架梁么?”九如冷笑一声,叫道:“花生,走吧,别人的家事,咱们少管为妙。”花生闻言停手,愣了一愣,忽一顿足,向着远处狂奔而去。 九如欲要招呼,但终究忍住,摇了摇头,叹道:“老穷酸,就此别过。”公羊羽虽与他斗嘴,心中却有惺惺之意,也合十作礼,道:“恕不远送。”九如长叹一声,木棒着地一撑,人已在数丈之外了。 花无媸目视花清渊,又道:“清渊,我再问你一遍,你当真护定这毒妇么?”花清渊眉头连颤,忽一咬牙,道:“不错,我花清渊既无流水公之武功,也无元茂公之奇学,更没有你的精明算计。我……我是天机宫古往今来,第一个无能无用之人。”花无媸不料他说出这番话,微觉征忡,却听花清渊续道:“从小到大,瞧着先人遗迹,我便打心底鄙夷自己,故而从不敢拂逆娘亲。你要我娶霜君,我没违拗,你要我做宫主,我没推诿,你要我暗算梁萧,我也做了,你让我冷落晓霜,另生镜圆,我一一照办……” 花无媸道:“这个节骨眼上,说这些作什么,难道是我错了么?”花清渊道:“母亲算无遗策,岂会有错,千错万错,都错在孩儿,只怪孩儿没胆量,也没本事。有时候,我真羡慕梁萧,他敢作敢为,敢爱敢恨,即便大错特错,也胜我花清渊百倍。”花无媸脸色一阵苍白,涩声道:“是啊,我管束你太紧,你真该大大恨我才是!” 花清渊摇了摇头,道:“孩儿岂敢怨恨母亲,当年元茂公早逝,天机宫大厦危倾,母亲独力支撑,受过许多委屈,若无过人决断,哪有今日之局。”公羊羽叹道:“是了,是我的错,从小到大,我都没能好好教你若你有我一身武功,花流水又算什么?”花清渊摇头道:“也不怪爹爹,人各有志,不可强求,爹爹性子萧洒,若被缚于天机宫内,太也委屈。”自公羊羽夫妻反目以来,花清渊第一回如此相称,公羊羽百感交集,瞧了花无媸一眼,心中忽有愧悔之意。 花清渊转头对凌霜君道:“霜君,我生平最是对你不起。但情之一物,当真无法理喻,我虽百无一用,但由始至终,心中却只容得下一人。今日重见凝紫,我才明白,当年与她相别之际,花清渊这颗心便已留在她那里,今生今世……也无法取回了!”他语气虽力持平静,凌霜君却泪如雨下,她内心之中,对花清渊爱之甚深,故而明知他心不在己,却也一而再、再而三的原谅于他。听得这番话,她心中蓦然升起一股绝望,知道自己已然永远败给韩凝紫,再也挽不回这个男子的心意。 花清渊说到这里,眼中已是泪光莹莹,悠悠叹了口气,仰天叹道:“我一错再错,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妻子,对不起梁萧,更对不起晓霜。花清渊乃是不祥之身,一切冤孽,由我而起,一切过失,由我承担。只盼诸位瞧我分上,饶恕凝紫……”说到这里,忽地反过手中短剑,向颈上抹去。这一下甚是突兀,以公羊羽之能,也是救之不及,众人只觉浑身鲜血一下冲到头顶,脑中一片混沌。眼见便要血溅五尺,花清渊手臂乍紧,已被人格住,转眼一瞧,却见韩凝紫笑靥如花,眉生春色,眼中尽是温柔之意。花清渊瞧得一阵恍惚,似乎又回到二人热恋之时,不觉轻叹道:“凝紫,你何必拦我呢?”语声呢喃,温柔之极。韩凝紫将头枕在他臂上,幽幽地道:“以前是笨蛋,现在还是。”花清渊苦笑道:“我一向都笨,你都知道的,如今除了一死,我想不出别的法子救你。”韩凝紫定定地看着他,缓缓道:“我杀了你女儿,你不恨我吗?”花清渊低头道:“若我不负你,岂有今日。”韩凝紫抓过短剑,握在手里,叹道:“我真的好恨,倘若她是我的女儿,却是多好。”说着幽幽一叹,道,“渊哥,我问你一句话,你要好好答我。”花清渊道:“你说。”韩凝紫道:“你方才说,你的心始终留在我这里,是真的,还是只为哄我?” 花清渊叹道:“千真万确,绝无虚言。”韩凝紫得此言语,只觉心满意足,展眉一笑。自分别以来,花清渊再也没见过如此笑容,不觉瞧得痴了。韩凝紫叹道:“渊哥,你还记得,那天我离开天机宫,去天山找师姐时,你对我念过的那首小令么?”花清渊露出追忆之色,忽地轻声吟道:“新月曲如眉,未有团圆意。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终日劈桃穰,人在心儿里,两朵隔墙花,早晚成连理……”念到这里,忽觉韩凝紫身子斗震,眉间掠过一丝痛苦之色,花清渊一愕,低头看去,当真魂飞魄散,只见一把短剑斜插在韩凝紫心口,直没至柄,花清渊失声尖叫道:“紫儿,紫儿……”韩凝紫强忍痛楚,死死扣住花清渊手臂,喘息道:“渊哥,紫……紫儿把心还你,从今往后,你……你好好待你的妻女……”她眼中神光涣散,话未说完,便已气绝。 这一轮剧变迭起,众人只瞧得心摇神驰,俱都呆了。花清渊痛不欲生,搂定韩凝紫痛哭。众人虽觉韩凝紫恶毒狡诈,作恶多端,却没料到她临死之际,竟会有此一举,便如凌霜君,也觉心中一空,再也提不起恨意。此时天机宫诸人均已赶来,前后瞧得清楚,花慕容鼻间酸楚,轻声念道:“两朵隔墙花,早晚成连理。”云殊知她心意,不由得将她柔荑紧紧握住,暗下决心:“从今往后,我要一心对待慕容,决不再三心二意,做出害人害己之事。” 花清渊先失女儿,又失至爱,这一哭昏天黑地,直哭到没了气力,凌霜君才将他扶起。花清渊平复下来,对花无媸道:“人死万事空,紫儿已死,容我将她就地掩埋。”花无媸木然道:“从今往后,凡事你自己作主,不必问我。”花清渊再不多说,赤手掘坑,将韩凝紫放人,落土之际,他长久凝视爱人遗容,终于叹息一声,推土掩埋,刻木为碑,原写“旧侣韩凝紫之墓”,但想了一想,终将旧侣二字抹去,默默落泪一阵,方才站起。公羊羽忽道:“清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韩凝紫临终时让你好好对待妻女,莫非霜儿还在人间。”云殊摇头道:“不然,倘若花晓霜未死,韩凝紫何必自绝。”公羊羽觑他一眼,心道:“你懂什么?情之一物,原本就不可理喻,韩凝紫不死,她与清渊这段纠葛如何解脱。”忽又想起生平孽缘,不觉喟然。 众人议论一番,决定分散搜寻,搜了一日,终是大海捞针,一无所获。正要返回,忽见前方路上,何嵩阳带着一千南方豪杰走了过来,个个鼻青脸肿,众人均感诧异,云殊叫道:“何兄,怎会如此?圣上何在?”何嵩阳苦着脸,道:“我们带着圣上原地守候,不料那个小贼秃怒气冲冲,突然折回,不问青红,抱了圣上便走,我们奋力阻拦,却被他一顿好揍。”云殊听说花生夺走赵呙,心中大怒,顾不得风度,破口大骂。 公羊羽冷笑道:“骂也无用,那孩子年幼,不能济事,让他去了也罢。何况那小和尚武功甚强,别说他们,你便不受伤,也未必胜得了他。”云殊不以为然,勉强点头,公羊羽冷道:“你不必不服,你胜不得小和尚,更胜不得梁萧,那厮武功之强,已不输于萧千绝盛年之时。将来他若来寻仇,你须得日夜苦练,方可抵御。”他看似教训徒弟,其实却是提醒天机宫诸人,众人想起梁萧临别所言,均是愁上心来:“梁萧与晓霜情深爱重,晓霜若在,他就算前来,也不敢无理,如今晓霜生死不明,以那人的性子,结果委实堪虑。” 却听何嵩阳慨然道:“云公子不必挂心,那厮为南武林的公敌,只要他踪迹一现,南方豪杰必当齐心协力,叫他骨肉成泥。”公羊羽冷笑道:“若无能耐,人多也未必济事,亿万宋人,不也败在元人手里么?” 众人被他揭了疮疤,羞怒之色溢于言表,公羊羽又是一声冷笑,拔足便走,云殊方欲出口招呼,他已去得远了。 梁萧风餐露宿,溯大河而上,越往西行,气候越是苦寒,瀚海千里,渺无人烟,巨大盐湖时时可见,黄河水由浊变清,河道由宽而窄,土著言语梁萧渐难明白,唯有凭借手势沟通。 这一日,他越过积石山,河水更见细小,人畜已能徒步涉过,情知距源头不远,疾行数日,抵达一座大山之下,只见山脊冰川覆盖、雪白刺眼,梁萧询问土著,得知此山名为‘巴颜喀拉’,他稍事歇息,登山而上,翻过一面岩壁,汩汩细泉从山顶泻下,汇聚成溪,溪水裹挟无数碎冰,撞击之音高低起伏,若合符节。 梁萧心道:“此处该是大河之源了。”他摘下羊皮浑脱,饮尽囊中青棵酒,抛人水中,瞧那皮囊在冰块之间磕磕绊绊,向东漂去,梁萧忖道:“人说河源为流觞之地,想下游水势滔天,何等厉害,此地却不足飘起酒囊,足见其言非虚。”瞧到此处,突发奇想,“黄河水以如此细流,化为滚滚洪水,其中道理,倘若化入内功,岂非大妙。”想到此处,若有所悟,不觉微微点头。 梁萧在河源处坐到日落,适才下山,忽见大山南麓,方圆百里内星芒烂漫,莫可逼视。梁萧大感惊奇,极目眺望,瞧出光芒出自数百泓泉水,沮如散涣,灿若列星,徐徐汇入水之中。梁萧恍然而悟:“此地该是地理志中所说的‘星宿海’了,乍眼一观,果如满天星斗散落人间,古人诚不欺我也。”蓦然间,他生出些许疑惑,坐在一块山石上,蹙额沉思道:“我少时在天机宫读,《大荒西经》有言:‘昆仑之丘,河水出焉’,黄河之源,当为昆仑山,又说道:‘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曰昆仑之丘’。赤水为黄河,以古人之见,黄河理应出于昆仑山,‘巴颜喀拉’山势低小,哪及得上昆仑山接日月,负青天的气象?再说这星宿海又从何而来?《海内西经》有道:‘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河水出其东北,西南又人渤海,人禹所导积石山’,如此看来,昆仑应在积石山西北,郦道元《水经注》说:‘河自蒲昌,潜行地下,南出积石’,又道:‘葱岭之水,分流东西,西人大海,东为河源’,按地理图所载,葱岭、蒲昌距此千里,难道说,黄河源头远在西北,而后河水潜行地下一千余里,再从星宿海冒出么?” 想到这里,梁萧大觉不可思议,但既有疑惑,若不探个究竟,委实无以自解,凝思半晌,决意向前往西北,寻找传说中的黄河之源昆仑山。 他所带干粮早已罄尽,就地打了一头野羊,烤熟吃了,在岩洞中宿了一夜,次日启程向北,途中戈壁沉沙,烈日炎炎,辛苦非常。走了约莫十余日,渐有水草迹象,苍穹尽头,白云深处,依稀刻划出大山轮廓,簇簇雪峰出乎云天之上,冰雪耀日,光华璀璨。 又行一日,大山躯干宛然在目,横贯东西,苍苍莽莽,如雪浴飞龙,夭矫惊腾。山顶冰川消融,纵横蜿蜒,在原野上聚成大小海子,波光蔚然,水气弥漫,迎日一照,流光泛彩,瑰丽无匹。 梁萧只瞧得襟怀疏朗:“怎道化外之地,竟有如此气象?中土山水虽众,与之相较,都不免流于拘谨了!”正自揽风赏景,忽觉地皮微震,西方天空,隐有闷雷之声传来。梁萧循声极目眺望,但见烟尘嚣张,凝成长长灰线,由细变粗,翻滚逼来。梁萧吃了一惊:“此地有战事么?”左右一瞧,千里草海无可躲藏,只得抢上一处缓丘,伫足观望。那灰线渐渐逼近,却是无数野马,鬃毛飞扬,奋蹄狂奔。马群后一箭之地,数百牧人奋力甩着套索,声嘶力竭,呼喝不已。 忽听西南方蹄声又响,不消片时,出现数百骑人马,从前兜截而来。这迂回包抄,乃是草原牧民惯用的围猎之术,用到妙处,围猎队伍八方涌至,叫猎物无处遁藏。 野马群被斜刺里一冲,顿生溃乱,蓦然间,马群中蹿出一匹浑身火红的野马,骨骼粗大,较之寻常野马高出一头,鬃毛奇长,几乎盖住马首。这红马迎风长嘶一声,声音十分悠长。马群闻声,旋风般向北疾驰。忽见北方烟尘大起,数百余骑士迎面驰来。那红马又是奋蹄长嘶,野马群倏又转向,往梁萧这方涌来。 梁萧惯经战阵,并不将马群放在心上,只是暗觉奇怪:“按说,东南方也该有人堵截才是,莫非接引有误?”念头才转,便听身后马蹄声响,回头望去,只见数十骑人马出现在后方,不由忖道:“东方正当其锋,来人忒也少了。”但旋即悟出其中妙处:“是了,这支人马在那里,并非堵截,而是出于惊吓,如此再三惊扰,马群势必溃乱,那时擒捉野马,便十分容易了。” 果如梁萧所料,东南人马一出,马群阵势大乱。那头火红野马咴了一声,又蹿将出来,纵声嘶鸣,马群便如战士听到号角,忽地齐头并进,向东方冲刺而来。梁萧不由得喝了声彩:“马中之王,当真了得!” 野马竟知批亢捣虚之法,东方诸人均是错愕不已,眼瞧数千野马汹涌奔腾,岂敢樱其锋芒,一时纷纷走避。独有一名红衣女郎夷然不惧,纵马突人马群中,套索左右抽打,野马一被抽中,便吃痛让开。梁萧见那女子套索挥舞间,隐有软鞭招术,不由暗暗称奇。只瞧那女子东一穿,西一钻,辟出一条路来,逼近红马,翻身一纵,落在马背之上,众骑士哄然欢呼。梁萧心道:“擒敌先擒王,这招使得利落,这女子似乎通晓中土武功,却也奇怪。” 那红马桀骜不驯,力大无穷,能令万千同类俯首帖耳,又岂容人类骑乘,顿时上纵下跳,左抛右摔,举动极为暴烈。红衣女紧紧拽住马鬃,伏在马背上,初时尚能把持,但不消多时,便觉力怯,身子如一张纸鸢,被抛得满天飞舞。忽然间,那红马四蹄一攒,身躯回旋,女子尖声骇呼,身如掷丸飞星,向着野马群里落去。此刻万马奔腾,落人马群乱蹄之下,有死无生。众骑手无不失声惊呼。只在此时,忽见人影闪动,梁萧一蹿一纵,将那女子平空搂在怀里,继而身形折转,落在一匹野马背上。低头一瞧,却见那红衣女不过二八韶龄,杏眼凝碧,极为美丽。 那少女惊魂未定,气息急促,檀口间吐出淡淡奶香,忽听她叽里咕噜,极快地说了两句话,梁萧不解,少女发急,手指红马,又说两句。梁萧这才听出来,少女话里夹杂许多突厥语。向年钦察营中多有突厥战士,梁萧为统率方便,跟着学过一些,想了一想,间道:“你要我抓住那匹红马吗?”少女连连点头,梁萧叹道:“物各有主,何必强求呢?”少女急得小嘴一撇,猛地哭道:“我们追了一个多月,抓不住它,就全完啦……” 梁萧环顾四周,那些骑士果然疲态尽显,断然无力再度设围,再听少女哭得伤心,心头一软,叹道:“我且试试!”将少女搁在一匹野马背上,自己挥鞭纵马,向红马迫近。红马吃过一回苦头,岂肯容人再近,奋蹄突出马群,蹄不沾地,顷刻间将梁萧抛落两箭之地。 梁萧不由好胜心起,纵下马来,衔尾紧迫,此时东风正厉,吹得他衣袂飘飘,便如凭虚御风,在草上滑行。众骑士睦目结舌,呆呆瞧着一人一马浮光掠影般奔到地平线处,消失不见。 逐出二十余里,红野马越奔越快,梁萧渐被抛落,暗赞道:“此马神骏绝伦,不知与莺莺的胭脂相较,谁更厉害一些?”降服之心更甚,俯身抓起一块硬泥,捏下一枚小丸,以“滴水劲”射出,击在红马后腿关节处,泥丸嗤的一声,化为轻烟一团。这一下力道虽轻,却叫红马后腿软麻,瘸了一瘸。梁萧趁势奔近,手中泥丸去如连珠,不伤红马筋骨,只令它蹄软筋麻,有力难施,去势渐渐缓了。 半桶羊奶工夫,梁萧抢近马尾,伸手拈住,一个筋斗翻上马背。那红马使出浑身解数,奋力挣扎,梁萧施展轻身功夫,任它起落。红马见势不妙,纵蹄狂奔,梁萧左臂勒住马颈,伸袖盖住马眼。红马眼前漆黑一团,唯有闭眼瞎撞,乱兜圈子,狂奔了半个时辰,终于无法可想,伫足服输。 第三章 大哉昆仑 这边马王离群,马群顿生溃乱。众人趁机捕捉,奈何追逐已久,人倦马乏,野马性子又极为剽悍,堵截数次,渐自拦截不住。眼瞧着马群又要溃围而出,忽见东北方一团红光冉冉飘来。 梁萧乘马赶至,一拍马颈,红马纵蹄嘶鸣,野马群轰然奔回,在它前方聚成一团。众骑士围将上来,梁萧用突厥语叫道:“马王在此,不必用强。”众骑士见他骑乘红马,个个面露惊容,哄然叫道:“阿忽伦尔,阿忽伦尔……”梁萧不解其意,也不欲多问,向那少女朗声叫道:“你们回哪里去?”少女双颊泪珠未干,听他一问,不禁破涕为笑,遥指西边道:“去那里。”梁萧轻提马鬃,红马会意,忽喇喇向西驰去,野马自是以它马首是瞻,一时万马奔腾,复又向西驰去,众骑手喜不自胜,纷纷尾随。 行了约莫百里,人马皆乏,一名骑手赶上来,请求休憩,梁萧勒马停住。不一阵,数十骑拥上来,骑士纷纷下马,为首是名老者,着一袭描金短衫,头顶阔大皮帽,额宽鼻挺,身躯高大。左边是那紫衫少女,右旁是一个唇有短髭的英俊青年,背挺如枪,双目平视前方,神态据傲。 老者微一欠身,用突厥语说道:“我是这里的族长欧伦依。年轻人,你说突厥话,是突厥人吗?”梁萧道:“我不是突厥人,你们呢?是突厥人吗?”短髭青年面露不屑,冷冷道:“我们是精绝人!”梁萧奇道:“精绝人?没听说过?这又是什么地方?”那青年听得甚不入耳,哼了一声。欧伦依微笑道:“这里毗邻西昆仑,说起来,精绝故国破灭很久了,我们在昆仑山下已经流浪了四百多年。年轻人,你从哪里来?蒙古还是汉地呢?”他见多识广,自梁萧容貌举止上,大致猜出了他的来历。 梁萧寻思道:“无论蒙古汉人,只怕都不会拿我当族人,天下虽大,却无我立锥之地了!”当下叹道,“我一介浪人,无国也无家。”欧伦依见他不肯相告,只得转过话头道:“那么敢问大名。”梁萧心道:“说出名字,岂非自认出身?”略一沉吟道:“你便叫我西昆仑吧!” 精绝人不论贤愚,都听出此人言不由衷,原本见他降服马群,心生佩服,均想与他结交,哪知此人遮遮掩掩,来历也不愿吐露半分。精绝人素以诚恳待人,对他好感大消。唯有欧伦依瞧出梁萧似有隐衷,点头笑道:“好,西昆仑,多谢你收服马群,你要什么酬劳,尽管说罢?” 梁萧摇头道:“我不要酬劳。”听得这话,众人更露出诧异之色。欧伦依哈哈笑道:“那么,如不介意,请你去我们的营地,喝一碗甘甜的美酒,瞧一瞧精绝姑娘的舞姿罢!”梁萧见他言辞恳切,不便推辞,拱手笑道:“听凭吩咐!”众人欢然大笑。欧伦依手指短髭青年道:“这是我侄孙捷苏,精绝人中最骁勇的战士。”捷苏略略点头,算是招呼。 欧伦依又引介那名紫衫少女道:“这是我孙女……”少女不待他说完,便道:“我叫风怜,精绝人中最美的姑娘。”众人笑成一片,梁萧也不觉莞尔,风怜紧盯着红马,眼中流出敬畏神气,说道:“西昆仑,你能降服阿忽伦尔,很了不起啊!”梁萧皱眉道:“阿忽伦尔?”风怜道:“精绝语中,阿忽伦尔就是浴火流星,也叫火流星。”梁萧由衷赞道:“火流星,好名儿。”风怜轻哼一声,噘嘴道:“先前不失手,驯服它的一定是我才对!”明亮的大眼在火流星身上转来转去,好不羡慕。 梁萧一拍红马颈脖,笑道:“风怜,既然你喜欢火流星,我就把它让给你!”话一出口,人人失色,风怜如处梦里,未及答话。欧伦依挥手止住她,正色道:“西昆仑,你知晓阿忽伦尔的宝贵,就不会轻易许下诺言。阿忽伦尔是昆仑山下万马之神,不仅脚程第一,而且神力惊人,它所过之处,能带走了所有精壮马匹。你知道么,这些野马,多曾是牧马人驯服的坐骑,人们常说:一匹阿忽伦尔,抵得过昆仑山下所有的马群。” 梁萧摆手道:“正因宝贵,是以最喜爱它的人,才配与它为伴。何况大丈夫一诺千金,决无收回之理。”火流星得他示意,挨至风怜身旁,伸出鼻孔,闻她秀发,风怜伸手轻抚它的鬃毛,再瞧梁萧一眼,眉眼竟已微微泛红,泫然欲泣,忽地轻声道:“多谢……”不待梁萧答话,早已纵身跨上火流星,一道烟试马去了。众人瞧她红衣红马,飞逝如电,当真是名驹美人,相得益彰,便如草原之上飘起一团烈焰,惊艳之余,齐齐喝起采来。 梁萧凝望风怜背影,心头浮起另一个乘马的少女影子,胸中一痛,叹了口气,回头望去,忽见捷苏狠狠瞪视自己,眼里大有敌意。梁萧心中恍然,只淡淡一笑,并不理会。 歇息片刻,精绝人奉上野味美酒,众人正当饥饿,当下狼吞虎咽,饱餐一顿。梁萧沉默寡言,众人也不便多问。风怜坐得不远,时时拿眼觑他,一旦梁萧转眼回望,她便垂下螓首,雪白的脖子泛起一抹嫣红,如染胭脂。 吃饱喝足,众人启程西行,停停走走,行了数日,遥见前方溪谷出现许多雪白帐篷,精绝人望见家园,不禁齐声欢呼。 早有快马通报,精绝男子乘了马自营地里冲出来,与同胞欢然相拥,这些男子清一色黑发碧眼,剽悍瘦削。妇女们也拥到帐外,多为年少女郎,个个腿长腰细,丰腴白腻。风怜乘火流星驰上去,翻身下马,与女伴拥在广处,唧卿咯咯,说笑不停。 欧伦依挥鞭遥指,对梁萧笑道:“西昆仑,你瞧,小月亮堕进星子中啦!”梁萧见那些女郎们虽也美丽,但与风怜一比,尽皆失色。众女四面围着她,真如众星捧月一般,一时莞尔,心道:“小妮子自称精绝族最美的姑娘,却也不是胡吹大气。” 众人拥马入营,却见营中青烟袅袅,每座帐篷都描画着一把小剑,帐前立了一个冶铁大炉,许多兵器黑沉沉的,兀自搁在打铁砧上。只见一名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走上来,躬身道:“族长,恭喜你成功归来。”他目光落在火流星的身上,面露讶色。欧伦依笑道:“全亏西昆仑帮助,咱们的功劳么?连一粒草籽也比不上。”众人目光齐刷刷投注在梁萧身上,女人们交头接耳,风怜早已快嘴快舌,说出了来龙去脉。 梁萧微感窘迫,拱手道:“大家出了许多力,我只是多些运气。”欧伦依笑道:“是啊,从来做得多不如做得巧。孩儿们很辛苦,却少了些运气。”捷苏等一众战士正觉沮丧,听得这话,精神稍振。欧伦依又指着那名中年男子,道:“西昆仑,我与你引介,这是我儿子铁哲。”梁萧与铁哲相对作礼,欧伦依又问道:“铁哲,咱们不在,可有大事?”铁哲道:“安吉纳的突厥马贼来犯过,但没近营地,就被咱们打退了。”欧伦依浓眉一皱,重重哼道:“这笔账将来再算。” 梁萧仔细打量铁哲,只见他衣衫残破,手背多有灼痕,乍一瞧,不似一族副长,倒似冶铁匠人。铁哲再不多言,向众人微一欠身,自去张罗酒肉。众人人帐,席地围坐,风怜端了一壶葡萄酒,给梁萧斟满,低声道:“西昆仑,阿爸是个没嘴的酒壶,不会说话,你别怪他。”梁萧不解道:“我怪他作什么?再说了,不爱说话的人,通常都很有本事。”风怜喜道:“对呀,他是勇敢的战士,还是最灵巧的工匠。”忽见捷苏死死盯着这边,秀眉一蹙,转身去了。 此次围猎,精绝人获得三千多匹雄壮骏马,更得到昆仑马神火流星,欢喜之情无以言表。当晚燃起篝火,杀羊烹牛,大开盛宴。一时酒肉飘香,光影纷乱,男男女女纵情歌舞、不饮自醉。族中长老轮番敬酒,梁萧酒到即干,并不推辞,也不知喝了多少碗酒,耳边歌声渐渐模糊,眼中人影恍惚错乱,终于迷迷糊糊,一下子醉了过去。 待得醒来之时,梁萧鼻间充满香草气息,隐约觉察有人用浸湿的毛巾给自己擦脸,一转念,惊觉自己躺在一张毡被上,慌忙张开眼睛,正瞧见风怜白里透红的娇靥,风怜见他张眼,欢然笑道:“你醒啦。” 梁萧支起身子,苦笑道:“惭愧惭愧。”风怜忙按住他道:“你快躺下来,别乱动。”伸手端了一杯羊奶,递到梁萧嘴边,梁萧喝下羊奶,默运内功,驱走酒意,遥听得远方尚有鼓乐之声,便道:“宴会还没散吗?”风怜笑着点点头,说道:“你醒得真快,我当你要睡上三天三夜呢!嗯哪,你喝了好多碗酒!醉得像团烂泥……”说到这里,她抿嘴笑道:“喝醉了还哭鼻子,不害躁么?” 梁萧一征,醉后的事他一概不知,但听起来似乎出了丑,不由苦笑,却听风怜道:“你哭得好厉害,每个人都听见啦。爷爷亲自把你扶到这里来。他说,你是有大本事的人,不比我这个小丫头,在众人面前哭,会很难堪。他还说,你……你有许多伤心事,你的眼中,那忧郁比草原上最大的海子还深。”她情不自禁,伸手碰触梁萧脸上那道疤痕,但又仿佛烫了手一般,一碰即收,满面羞红。 梁萧别过头去,淡然道:“我没事了,你出去吧。”风怜默然片刻,迈着细碎的步子出帐去了。梁萧待她出去,适才直起身来,望着摇曳灯火,心头恍兮惚兮,想起诸多往事,眼中渐渐朦胧一片。 忽听帐外传来激烈争吵声,听得出一个是风怜,一个则是捷苏,二人精绝语说得快极,梁萧不甚明白,忽听风怜尖声大叫,梁萧一跳而起,掀帘而出,却见不远处,捷苏似乎喝醉了酒,双臂箍住风怜,鼻息粗重,眼光灼热,风怜竭力挣扎,尖声叫骂不已。 梁萧面色一寒,叫道:“放开她!”他嗓音不高,却自具威严。捷苏为他气势所夺,双臂略松,风怜趁机挣脱,在他肩上狠狠打了一拳,捂了脸飞奔而去。捷苏退了两步,按着肩头,恶狠狠瞪着梁萧,梁萧目光并不相让,沉声道:“你若喜欢她,就不该逼她。”捷苏握紧拳头,怒道:“这是精绝人的事,你凭什么来管。风怜是我的,谁也夺不走。”梁萧见他怨毒神情,微一冷笑,正要转身入帐,忽听远处传来号角声,凄厉刺耳,响彻夜空。捷苏脸色微变,撒腿奔向集会处。 梁萧忖道:“出了什么事体不成?”当下随在捷苏身后,尚未走近,便听欧伦依洪亮的声音远远传来:“安吉纳,你这条蒙古人的狗,你来这里干吗?你不怕精绝的战士将你碎尸万段吗?” 梁萧从人缝中望去,只见欧伦依坐在上首,下方站着四个身着绣花长袍的色目人,为首一人高高瘦瘦,眼神阴鸷。听欧伦依说罢,咧嘴笑道:“欧伦依,你真比发情的儿马还要莽撞呢?你杀了我,海都汗能放过你吗?今天我是窝阔台汗国的使节,奉命向大汗的仆人征讨贡物。”捷苏不待欧伦依说完,冷笑道:“精绝人从来不是海都的仆人,也不会向你的大汗纳贡称臣。”安吉纳冷笑道:“蠢东西,你自以为挡得住花斑豹的铁骑吗?”捷苏顿时踏上一步,欧伦依挥手止住,对安吉纳道:“好吧,你先说,海都他要什么?”安吉纳嘿笑道:“他要三千匹最快的骏马,一千个精壮的工匠,三百个美丽的姑娘,嘿,还要精绝族最锋利的宝剑。” 场中仿佛炸了锅一般,发出震天的怒吼声,所有的精绝男子都拔出马刀。安吉纳却安之若素,笑道:“大汗说了,要么交纳贡物,要么交战,欧伦依你任选一样。不过,我十日之内不去复命,花斑豹就会倾巢而出,那时候,就是精绝族的末日。”精绝人呵斥之声大作,震得四面帐篷瑟瑟发抖。欧伦依一挥手,众人顿时噤声。欧伦依缓缓道:“安吉纳。”安吉纳嘻嘻笑道:“怎么啦?欧伦依,你想明白了吗?” 欧伦依点点头,字斟句酌地道:“你告诉海都,欧伦依不会交出一匹骏马,也不会给他一把刀剑,更不会献上半个姑娘。精绝人只有战士,没有仆人。”精绝人闻言,哄然道:“对,只有战士,没有仆人。” 安吉纳的脸色倏地铁青,厉声叫道:“大汗的怒火一旦燃烧起来,昆仑山也会化为灰烬。精绝人,一旦开战,无论你们上天入地,都将无处可逃。”欧伦依腾地站起,目光凛冽,喝道:“滚走吧,趁精绝人的怒火还未燃烧起来,安吉纳你快逃命吧。”他白须四散,身躯高大仿佛身后耸峙的昆仑大山,神威凛凛,气势逼人。 安吉纳为他一喝,情不自禁退了半步,咬牙一哼,拂袖便走,忽听有人叫道:“慢着!”只见捷苏一手按刀,拦住去路,安吉纳冷冷道:“你要做什么?”捷苏道:“安吉纳,我们围猎野马时,你偷袭过我们的营地吗?”安吉纳冷笑道:“那又怎样?”捷苏面色一沉,喝道:“那么拔刀吧!”安吉纳冷笑不语,捷苏又跨上一步,马刀带起一股疾风,咻地劈出,安吉纳不料他真敢动手,仓惶后退,身旁三名手下拔刀护卫,捷苏刀锋一侧,铮铮数响,对方两把钢刀尽遭截断,捷苏举刀横推,血花四绽,两颗人头张口怒目,跳在半空。 剩下一人身子低矮,绕到捷苏身后,暴喝一声,挥刀猛斩,捷苏头也不会,斜下回肘,当得一声,刀柄撞在那人刀侧,那人虎口一麻,钢刀嗖地弹回,劈中额角,当即毙命。 安吉纳怒叱一声,绰刀扑上,捷苏刀势倏沉,二人刀锋相交,安吉纳钢刀又复折断,捷苏挥刀上掠,安吉纳凄叫一声,捂着左耳腾腾腾倒退三步,指缝间血如泉涌。捷苏挑起地上半只耳朵,冷笑道:“留下你的右耳,听你大汗的教训。这只左耳,花斑豹若有本事,就让他来取吧。”安吉纳眼光怨毒,死盯着捷苏的马刀,忽地点头道:“刀法很好,但不及刀好!精绝的刀剑果然锋利得很。”捷苏听出嘲讽之意,下巴微扬,傲然道:“你要换刀再斗吗?”安吉纳冷笑道:“机会多的是。”不顾耳畔血流如注,跳上一匹马,得得得去得远了。精绝人瞧他去远,发出如雷欢声。梁萧暗自赞许:“精绝族人虽不多,活得却挺硬气。” 却见欧伦依手一挥,众皆肃静,欧伦依沉思片刻,问道:“铁哲,你说,现在该怎么办?"铁哲摇头道:“不能战!只能逃!”众人一片哗然。捷苏极是不满,叫道:“为什么要逃?精绝的战马能把蒙古马远远抛开,精绝的战士也不比蒙古人差!”铁哲盯着欧伦依,一言不发。 欧伦依叹道:“不错,我们的战士不比蒙古人差,但能出战的男人有多少?三千不到!还要留人照拂妇幼老弱呢!花斑豹的昆仑大营铁骑三万,能征惯战。真打起来,我们赢得了吗?”精绝人闻言,纷纷露出沮丧神色。欧伦依道:“好了,今夜大家火速收拾,明日启程,撤往剑谷。”精绝人听到最后两字,尽皆流露出古怪神色。梁萧正自奇怪,忽听风怜低声道:“剑谷是昆仑山中一个险要地方,精绝人在那里躲过好几次。” 梁萧回头望去,见她双目红肿,睫毛上尤自挂着泪珠,不由叹道:“方才的事,别放在心上。”风怜紧咬朱唇,恨声道:“他再碰我一次,我就杀了他。”转身跨上身旁的火流星,忽喇喇向营外驰去。梁萧叫道:“你去哪里?”风怜却不答应。梁萧见众人无暇理会这边,只怕风怜孤身遇险,便牵过一匹骏马,随后赶上。二人一前一后,在月光下驰骋。风怜见梁萧跟来,按辔徐行。梁萧催马赶上,默然相随。 两人并辔驰了一阵,前方出现一座小丘,月正当空,在丘顶泻了一层银砂,白亮晃眼。风怜促马上丘,落马坐下,梁萧将马留在山下,步上丘顶,说道:“明日就要启程,不去收拾行装吗?”风怜小嘴一撅,道:“有姊妹们张罗,才不用我操心。”梁萧笑道:“原来你是个不爱做事的懒女孩儿。”风怜急道:“才不是,我打三岁就帮阿妈挤牛奶,照拂小羊羔儿,精绝人中,我羊毛剪得最快,衣衫也织得最好。我只是不想留在那儿,就怕呆上一刻,捷苏又来罗唣。”梁萧道:“我瞧他武艺很好,也有英雄气概。”风怜怒道:“你还帮他说话!”梁萧不好分辩,仰天笑道:“今天月色却好。”风怜瞥他一眼,嗔道:“你这个大滑头儿。哼,他再敢那样对我,我一定杀了他。”说着从怀里取出一把银亮的小匕首,在梁萧眼前比划,梁萧向后一缩,道:“这是做什么?”风怜见他假意露出惊惶神色,忍俊不禁,笑道:“这是我们精绝女子守护贞洁的东西,要么刺死污辱你的敌人,要么刺死自己。”梁萧道:“那我还是躲远些。”风怜奇道:“你又没对我无礼,为什么要躲得远些?”梁萧见她神色间全无矫饰,不禁忖道:“这女孩儿心性无瑕,出乎天然,我可不能再图口舌之快。”当下笑了笑,不再多言。 两人并肩静坐,瞧着一钩残月,满天星斗,耳边微风飒飒,清凉如水,一时身心俱寂,好半晌,梁萧叹道:“男欢女爱也不可强求,你不爱捷苏,该对他说明白才对。”风怜撇嘴道:“他比牛还笨,听不懂人话。”转眼望着梁萧,不知为何,心中升起一股莫名情愫,一时双颊发烫,心跳转沉。乱迷间,忽见梁萧直起身来,神色专注,侧耳倾听,半晌道:“人数不少啊。”风怜奇道:“什么人?”梁萧道:“大约是蒙古人。” 风怜一惊,梁萧皱眉道:“但愿我猜得不对,要么可是大事。”他跳上马背,疾驰而出,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不一阵,忽听远处蹄声渐响,梁萧乘马自黑暗里钻将出来,飞至丘下,高叫道:“是蒙古骑兵,快快回去。” 话未说完,坐下骏马一颠,瘫在地上,腿腹之间,插了数支羽箭。风怜花容失色,飞也似跨上火流星,将梁萧援上,梁萧揽住她纤纤细腰,振缓疾行。火流星奋蹄狂奔,顷刻间将追兵远远抛下,箭一般冲人精绝大营。众人正自收拾行装,听得消息,不由得目瞪口呆。 捷苏叫道:“绝无可能,蒙古人若要进攻,怎会派使者过来?”梁萧道:“兵不厌诈!这是蒙古惯用之伎,先派使者麻痹敌手,而后趁夜奔袭,无往不胜。”捷苏还要辩驳,欧伦依大手一挥,决然道:“西昆仑说得极是,捷苏,你召集人马挡他一阵,老弱妇孺,全随我退上北坡。” 蒙古大军行踪泄漏,索性大张旗鼓,举火行军,数千只火把汹涌而来,烛得天地皆白。捷苏仓促统军出击,尚未逼近,蒙古人箭矢密集,精绝战士纷纷落马,捷苏抵挡不住,且战且退,退回山坡,近千战士已折了一半。蒙古人初战告捷,气势如虹,一路喊杀而来,欧伦依指挥众人在坡上支起铁盾,盾后设弓箭手,以弓箭射住阵脚,蒙古骑兵冲杀数次,皆被击退。 两军相持一夜,山坡上下死尸累积,青青牧草染成血红。黎明时分,曙光初现,铁哲瞧出蒙军显露疲态,下令精绝骑兵换上铁盔铁甲,骑上从马,马身也披满甲胄。欧伦依挥鞭一指,两千铁骑呼啸而下,蒙古人举弓相射,射中精钢甲胄,箭镞尽折,铁哲恃弓强矛利,霎时间,将蒙古军阵冲崩一角,直透阵心,数千蒙古军将其团团围住,铁哲率军穿梭不定,反复冲击,却如滚水穿冰,融开一层,还有一层,两军彼此绞杀,一时难分胜负。 激战半个时辰,捷苏又聚集二百精骑冲下山坡,与铁哲内外夹击,蒙古骑兵抵挡不住,军阵渐有溃乱之像,欧伦依喜上眉梢,欢然叫道:“孩子们胜啦!”精绝人齐声高呼,给战士助威打气。 梁萧伫马欧伦依身后,瞧着血流遍地,耳听人马惨嘶,不知为何,只有说不出的憎恶,但觉蒙古人胜了,也无可悲之处,精绝人占了上风,也不值丝毫欢喜,只寻思道:“谁胜谁败,都不过在长草间留下几堆白骨罢了,百年之。后,这些尸骨还能分出敌友么?”想到这里,万念俱灰。 这时间,东方烟尘忽起,原野尽头出现一队人马,其势不下万人,衣甲鲜明,赫然蒙军装束。精绝人在坡上瞧见,欢声渐稀,一个个呆若木鸡。蒙军见援军抵达,士气大振,重又扎住阵脚。欧伦依稍一闭目,蓦地睁开道:“精绝人,事到如今,还能退却吗?”众人一愣,齐声叫道:“不能!”欧伦依扯散如雪白发,将长矛高举过顶,高叫道:“投降者终身受尽屈辱,奋战者死也永享自由。精绝人,无论男女,不管老少,但凡能够骑马引弓,都随我来!”他促马突出,奔下山坡,手起矛落,将一名蒙古骑兵搠于马下。 精绝人见老族长亲自出战,敌忾之心大起,不论白发老者,还是稚嫩少年,挽起弓矛,纷纷驰下山坡,一时碧血横飞,战事更趋惨烈。蒙古援军尚未奔近,忽地兵分两路,两翼包抄而来,分明是要截断精绝骑兵的退路,围而歼之。风怜见状,召集二百个会骑马射箭的年轻女子,结成一支女军。女孩子们跨上战马,望着血腥战场,个别胆量小的,已低声啜泣起来,这哭声仿佛瘟疫,传染奇快,刹那间,老弱妇孺相拥而哭,响遍山坡。风怜想要呵斥,但话未出口,却早已哽咽了,转眼瞧瞧梁萧,却见他两眼望天,无动于衷,不觉心中冷透:“我当他是个了不起的好汉,不想事到临头,却只是个贪生怕死的懦夫!”想到此处,伸袖狠狠一抹眼泪,正要促马冲下,忽听听梁萧道:“风怜,你留下!” 风怜不及转念,已被揽下马来,梁萧翻身跨上火流星,向众人道:“你们守住山坡,不让蒙古人上前一步,做得到吗?”众人呆住,风怜见他神色有异,心中惊疑,急道:“山下呢,山下怎么办?”梁萧眉一扬,朗声道:“交与我便是!”他凝视山下战场,又望望身后妇孺老幼,蓦地一股热血涌上来:“人生一世,草长一秋,我梁萧百劫之身,早已活得够了,若将性命送在这里,却也不枉。”蓦地抄起一张挡箭铁盾,突入蒙军阵中,一名蒙军觑见,不及放箭,火流星来如闪电,早已奔近,梁萧迎面一盾,将他连人带马,打成一团肉饼。一名百夫长见状挺矛来刺,梁萧拧住矛杆,神力进发,那百夫长心口如遭雷击,矛尾前心贯人,后心透出,在他身上扎了个透明窟窿,其势不止,径向前飞,梁萧马不停蹄,抢到他身后,扣住矛身,向外一抽,血雨纷飞,那百夫长犹如一堆软泥,瘫在马上。 梁萧人如虎猛,马似龙惊,突人蒙军阵中,左挡右刺,东驰西突,手下无有一合之将,势若一道火光,将蒙古军阵剖成两半,直抵阵后,方要纵马杀回,忽见前方援军阵中帅旗高张,旗下一人精赤上身,豹头虎目,体格格外强壮,前胸后背布满了铜钱状纹身,乍眼瞧去,便如一头蓄满精力的金钱大豹,挥鞭指使,气度迥异。梁萧忖道:“这人就是传言中的‘花斑豹’了?”忽地催马,直向帅旗冲去。 花斑豹本名阿鲁台,是窝阔台汗海都义子,镇守昆仑南北,骁勇绝伦,能生裂熊罴,号称昆仑山下第一条好汉。此公有桩怪癖,无论春夏秋冬,打仗与否,从来不着片甲寸缕,只露出遍体豹纹,故而人称“花斑豹”。他虽不被衣甲,但身经百战,斩将夺旗,从未伤过,武艺十分惊人。此时瞧得梁萧透阵而出,甚感骇异,喝令放箭。梁萧盾牌挥舞,将乱箭一一荡开。火流星脚力更是惊人,蒙军一轮箭罢,第二支箭犹未上弦,它已冲至帅旗之下。 花斑豹不料对手来得如此迅疾,大感吃惊,但他久经战阵,对此强敌,也是夷然无惧,绰起大刀,疾喝一声,如风劈出,梁萧举盾一挡,铁盾敌不住花斑豹势大力沉,顿被砍成两片。花斑豹趁势下推,斩向梁萧头颈,梁萧眼疾手快,将刀杆攥住,两人发力一拧,刀杆喀喇折成两段。花斑豹虎口进裂,鲜血长流,半个身子俱都麻痹,忽地眼前一花,咽喉剧痛,早被梁萧一矛贯穿。梁萧大喝一声,将这蒙古大将挑在矛尖之上,高高举了起来。 主帅一合丧命,蒙人三军震怖。梁萧摇动长矛,杀入敌阵,花斑豹尸身纹满豹纹,挂在矛尖上分外惹眼,惊得蒙古人斗志尽丧,精绝人则士气倍增,交锋数合,蒙军再也抵挡不住,吹起收兵号角,向后退却,梁萧一马当先,赶上冲杀。火流星遇上战阵,兴奋异常,纵声嘶鸣,马群得闻鸣声,不论伤疲残跛,纷纷挣起,紧随其后,竟不须精绝骑手驾御。如此一来,梁萧本已是无敌统帅,火流星又有号令万马之能,一人一马配合无间,统领精绝铁骑,势若掣电行云,追亡逐北,杀得蒙古大军伏尸三百余里,两万骑兵几乎全军覆没。 第四章 随圆就方 花晓霜下了百丈山,逃到一座山谷,只怕韩凝紫寻来,便寻一个岩洞躲藏。此时她内伤外创渐发,咳了一阵血,昏沉沉睡了过去。时至夜半,冷风灌将进来,将她冻醒,但觉身子僵冷,情知阴毒发作,便勉力盘坐起来,以“转阴易阳术”抵御。直到次日午时,身子始才转暖,她扶着岩壁踱出洞外,只见山谷幽僻,遍长百草,便自野草中拈出几味药草,或抹在伤口,或咀嚼吞下。 入夜时分,阴毒再度发作,花晓霜复又运功抵御。如此反反复复,挣扎了不知几日,伤势终究好转,真气也渐趋充盈。 这日清晨,花晓霜从梦中惊醒,身子痛楚大减,心知自此无碍,便出得洞来,爬上东面山坡,眺望旭日,看了一会儿,忽想起崂山之时,沧海茫茫,红日跃波,花香满衣,翠绿拂面,而如今情景仿佛,人事已非,不由得黯然神伤,流下泪来。 直至红日已高,花晓霜才步下山坡,遥见旷野苍苍,心中茫然:“若是回去,从今往后,我再也出不了天机宫,再也不能给人瞧病,也再见不得他……”她懵懵懂懂,走了一日,前方乱葬岗赫然在眼,原来她不知不觉,竟又来到文靖、玉翎合葬之地,小岗上茅屋依旧,坡上野草适为新雨洗过,翠意逼人。 花晓霜遥见柴扉半掩,不觉心跳加剧,踅近山坡,推开柴扉,却见屋内空空,并无一个人影。花晓霜眼眶一热,傍着木榻坐下,一阵失望之情涌上心头,不由得伏在榻上,低低哭了起来。 哭了一阵,她迷糊睡去,睡到半夜,忽然惊醒。但听柴门嘎吱嘎吱,随风响个不停,一缕细细的芦管声从罅缝中飘人,如怨如诉,分外凄凉。花晓霜推门一望,只见文靖玉翎合葬之处,坐了一名黑衣老者,发如霜雪,在晚风中猎猎乱舞,情状甚是诡异。 那人闻声掉头,花晓霜看清来人,不觉惊退两步,失声道:“是你,你的头发……”一时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敢情来人正是萧千绝,只见他乌黑须发已尽成雪白,苍白脸上布满皱纹,闻声放下芦管,冷然道:“有什么奇怪?小丫头,再过数十年,你也一样。” 花晓霜没料数月不见,这一代魔君竟苍老如斯,一时间惧恨之意大减,暗生怜悯,说道:“萧先生,夜寒风冷,你还是进屋坐吧。”萧千绝冷哼一声,道:“梁萧呢?”花晓霜凄然道:“我也不知。”萧千绝默然半晌,忽道:“小丫头,老夫问你一句话,你要如实答我。”花晓霜道:“请说。”萧千绝又是一阵沉默,方道:“倘若……倘若老夫不杀梁文靖,翎儿与冷儿会死么?”花晓霜摇头道:“自然不会。”萧千绝怒哼道:“胡说!”花晓霜一惊,不觉倒退一步,却见萧千绝望着天叹了口气,又将芦管吹了起来,曲调满是幽幽恨意,远远传了出去。 花晓霜付道:“他在这里,萧哥哥若是回来,可是糟糕。”她朝思暮想,只盼见着梁萧,此时却又隐隐盼他不要来此,一时倚门而望,心中好不矛盾。 须臾天明,萧千绝不再吹奏芦管,只是阖目枯坐。花晓霜始终凝视山下,忽见远方出现数条人影,花晓霜心头一急,奔出两步,叫道:“喂,快别过来。”萧千绝猜出她心意,暗自冷笑:“蠢材,倘若真是梁萧,你这么一喊,岂不来得更快。”那几人听得叫声,其中一人身法如电,数起数落,已到山顶,银衫白发,竟是贺陀罗。花晓霜不料来的是他,不禁愣住。贺陀罗哈哈笑道:“巧得紧啊,原来女大夫在此?”他嘴里说笑,双眼却四处扫视,萧千绝背对着他,抑且头发尽白,贺陀罗一时未能辨出,见梁萧不在,心神稍定,笑道:“女大夫,你与梁萧秤不离砣,怎么分开啦?是了,小情人闹别扭了么?你独自一人,想必寂寞,洒家陪陪你如何?”不待花晓霜答应,便伸手按她肩头。 花晓霜倒退一步,使招“梅雪争春”,拍向贺陀罗小臂“阳溪”穴,贺陀罗一声阴笑,欲施辣手,忽听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叫道:“慢着。”贺陀罗一皱眉,负手退开。花晓霜听这声音耳熟,定睛瞧去,只见骆明绮快步走上山坡,常宁紧随其后,哈里斯则拄着一条假腿,一瘸一跛,与五个小厮跟在后面,众小厮一人背了一个口袋,眉目愁苦。 花晓霜不由喜道:“婆婆!”骆明绮瞧见她,橘皮似的老脸上微露笑意,继而板起脸道:“那个臭小子呢?”花晓籍摇头道:“他……他不在。”骆明绮叉腰怒骂:“那个王八羔子,烧了老身的蚩尤林,还敢在山壁上留下名字,哼,岂有此理!老身此次出山,要与他算算这笔账!”常宁笑道:“不错,师叔,这小丫头也不是好人,您给我的‘尸蜂’,就是被她毁了。”骆明绮脸色一沉,斥道:“几个尸蜂算个屁?你若伤了她,老身才与你没完。”常宁拍马屁拍到马腿上,心下甚恼,嘿嘿干笑。 花晓霜心道:“敢情他的毒物都是婆婆给的?”想到骆明绮与这些恶徒做成一路,正想劝说,却听一个声音闷闷地道:“老毒蛇你姥姥个熊,有能耐将老子杀了,不杀老子的,便是乌龟。”花晓霜一眼望去,却见发声之处竟是小厮们扛的一个袋子,心中大奇:“这袋子里还有人?” 却听另一袋中有人接道:“胡老一骂得大大不对,他不杀你,便是乌龟,依此类推,他姥姥就是老乌龟,你却骂他姥姥个熊,他姥姥究竟是熊呢?还是乌龟呢?”却听第三个袋子中有人道:“胡老百说得极是,老子窃以为,贺陀罗的姥姥既是熊,又是乌龟,统而言之,便叫做龟熊,不是有人说:‘生当为人杰,死 亦为龟熊’么?”胡老一嗤了一声,道:“胡老千放屁,古人说过:‘鱼与熊掌不能兼得’,乌龟与熊自也不能兼得。”他引了一句古人之言,得意万分,嘿嘿直笑。贺陀罗怒极,眼中透出杀机。 却听第四个袋子道:“乌龟是乌龟,鱼是鱼,怎能混为一谈?”胡老一道:“胡老十你懂什么?鱼会游泳,乌龟也会游泳,所以乌龟是鱼,鱼也是乌龟。”这时,只听第五个袋子里那人笑道:“这话对极。”胡老一喜道:“还是胡老万精乖,明白事理。”胡老万道:“对呀,乌龟会游泳,胡老一你也会游泳,所以你是乌龟,乌龟是你。”胡老一哇哇怒叫:“胡老万你姥姥个熊,你才是乌龟。”胡老百当即接口道:“胡老一说得不妥,胡老万是乌龟,他姥姥也是乌龟……”话未说完,其他四人齐声叫骂:“胡老百,你姥姥才是乌龟?”胡老百自觉失言,噤声不语。 众人听得又好气又好笑,花晓霜心中奇怪:“这五个人怎么住在袋子里?嗯,难得还有精神。”骆明绮冷哼一声,吩咐小厮打开口袋,将“中条五宝”揪了出来。五宝四肢无力,显然穴道被封,更兼鼻青脸肿,大约路上吃了许多苦头,唯独十个眼珠贼兮兮乱转,毫无怯意。 骆明绮冷笑道:“你们五个很有种啊,还笑得出来?”胡老一笑道:“不错,老子打小就是好汉,就算天塌下来,也是笑眯眯的,不眨一下眼皮!”他笃定万无天塌之理,故而出此豪言。骆明绮冷笑道:“既然如此,老身偏要你哭一场。”胡老万道:“眼睛,嘴巴,鼻子都在老子脸上,想哭便哭,想笑便笑,老虔婆你管得着吗?”胡老十道:“是呀是呀,老虔婆你若放十个臭屁,学三声狗叫,老子怜你年老昏聩,说不准假哭一场,装装门面。”其他四宝齐声怪笑,气焰嚣张之极。 骆明绮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胡老十厉声道:“给这王八羔子吃三颗‘肝肠寸断丸’。”一个小厮取出一个瓷瓶,倒了三颗丹药,拗开胡老十的嘴巴,强行灌人。胡老十听得丹药名字,知道必是极厉害的毒药,心中七上八下,但有言在先,不敢流露怯态,舔了舔嘴,嘻嘻笑道:“又香又甜,蛮好吃的!”故意打了两个哈哈,忽然间,却觉眼鼻酸楚,忍不住泪如泉涌,其他四宝着了慌,怒骂道:“胡老十,哭你姥姥个熊,不要堕了大家的威风。”胡老十还醒过来,忍泪大笑,哪知“肝肠寸断散”毒性极强,才笑两声,又不禁涕泪交流。四宝再骂,胡老十又笑,然后再哭,如此哭了又笑,笑了又哭,贺陀罗等人瞧在眼里,心中大乐。 花晓霜心中不忍,说道:“婆婆,饶他这回罢。”骆明绮两眼一翻,嚷道:“你没听他骂婆婆么?不叫他哭得肝肠寸断,哪显得出婆婆的手段?”其他四宝齐声痛骂,骆明绮冷笑道:“骂得痛快啊?哼,你们也给我一起哭。”四宝心头一紧,慌忙咬紧牙关。骆明绮冷笑道:“老身这次不用下药,仍旧叫你们哭得死去活来。”胡老一心中虽有畏惧,嘴上兀自道:“老子岂是胡老十那等脓包?哭一声的,便不算好汉!”其他三宝齐声道:“胡老一说得极是,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四人正自得意,不防心底里一阵悲从中来,鼻儿酸酸,眼儿涩涩,颇有放声一哭之势,四人均是大惊,拼命隐忍,但那股伤心劲儿仿佛早早渗进骨髓,此时止不住地涌将上来。不一阵功夫,四人眼鼻泛红,尽都抽泣起来。 众人见此情形,既感好笑,又觉好奇,花晓霜也诧然不解,问道:“婆婆,他们没服‘肝肠寸断散’,为何也会哭呢?’’骆明绮得意道:“乖女,按理说,这五个人对婆婆无礼,罪该万死。只不过,他们身上有一桩奇处,叫婆婆舍不得杀他们?”胡老千一把鼻涕一把泪,叫道:“老虔婆,你舍不得杀老子……呜呜……莫非你七老八十,还要招女婿上门……呜呜呜……”其他四宝听他一说,俱都害怕起来,胡老一急道:“诸位兄弟,中条五宝清白一世,万不能坏在老虔婆手里,咱们须得咬舌自尽,以保清白。”骆明绮怒不可遏,她年纪虽大,却是守身如玉,几曾受过此等羞辱,只怕这五个混蛋越说越不堪,脚出连环,将五人踢得满地乱滚,方拍手道:“乖女,你且猜猜,婆婆为何不杀这五个臭厮?” 花晓霜蹙眉沉思片刻,灵机一动,脱口道:“莫非他们是五胞胎?”骆明绮眉开眼笑,捏了她脸蛋一把,笑道:“算你聪明,你师叔远不及你,他就猜不出来!”常宁闻言干笑一声,瞧着花晓霜,眼里大有嫉恨。却听骆明绮续道:“这一胎五人,能够成活,自古少有,婆婆一眼瞧出来,就从贺陀罗手底救了他们性命,用来试毒?”花晓霜一愣,道:“试毒?”骆明绮得意道:“你瞧见了么?他们一母同胞,相依成孕,彼此之间,有着极强感应,一人受苦,其他四人必然感知。我给这一个吃了‘肝肠寸断丸’,其他四人必也随之痛哭。” 花晓霜摇头道:“如此试毒,于医道毫无裨益,莫如给他们一粒‘笑忘丹’,解了痛苦才好。”“笑忘丹”也是毒药,能令人大笑至死,但也能解“肝肠寸断散”之毒。骆明绮听她一说,更觉欢喜,忙道:“乖女,你将《神农典》读完了么?”花晓霜点头道:“还有许多不明处,尚须婆婆指点。”骆明绮得了传人,喜乐不尽,搓手笑道:“那么,那狐狸精可曾被你毒死?”花晓霜连忙摇头,骆明绮却也不以为意,道:“你不用着急,婆婆此番出山,必然为你出气,那臭小子若对你不好,婆婆将他一并做了。”花晓霜心头剧跳:“那怎么成,嗯,我须得好好劝劝婆婆,让她害了柳姊姊,可是大大的罪孽。” 忽听常宁不悦道:“师叔,你怎能将宝典传与一个女子?”骆明绮怒道:“放你娘的屁,怎么不能,师叔我也是女子,手段不比你师父差。哼,我不但要传她《神农典》,还要将别的本事一并传她,让她压倒先贤,成为一代医学宗师,哼哼,气死那些沽名钓誉的臭男人。”常宁神色微变,继而拱手笑道:“师叔衣钵得传,可喜可贺。”骆明绮瞥他一眼,微笑道:“你嘴儿再甜些,哄得师叔我开心,或许再传你两样本事。”常宁笑道:“还望师叔成全。”骆明绮笑道:“好说好说。嗯,乖女,咱们再来说这五个混蛋,老身欲拿这些家伙一试五行散的毒性?” 花晓霜奇道:“怎么试?”骆明绮道:“老身将蚩尤树的根、花、枝、叶、果五种奇毒,分别给他五人服下,他五人势必各受毒药之苦,但一人受苦,久而久之,其他四人也能感知同等痛苦,如此一来,我用一分量的五行散,便能收到五分量的五行散之效。”她顿了一顿,续道:“不止如此五行散药性霸烈,药量超过五分,常人无法经受,必然送命,若我将根、枝、花、果、叶五大奇毒加至五分量,分别给他五人服下,他五人彼此感知,必然经受二十五分五行散造就的痛苦。” 花晓霜惊道:“那岂非不活啦?”骆明绮道:“或许他们情形特别,未必就死。再说他们口出不逊,死了也是活该。”她从腰间掏出五个瓷瓶,眼里透出热切光芒,花晓霜心头一悸:“婆婆钻研药学,已然人魔了!”正要设法阻止,忽听胡老百叫道:“萧大爷救命……呜呜……救命……”原来中条五宝早已辨出萧千绝,故才有恃无恐,大呼小叫,但萧千绝既不出声,他们也不敢出言相认。谁料情势危急,萧千绝仍是不理不睬,胡老百哭得昏头,忍不住出言求救。 众人顺他目光瞧去,贺陀罗脸色微变,道:“敢情萧兄大驾早临,洒家竟未知觉,失敬得紧。”萧千绝头也不回,冷然道:“萧某今日心情大坏,懒得与你计较,留下这五个混蛋,给我滚得远远去吧!”贺陀罗眼珠一转,笑道:“拣日不如撞日,相逢不如偶遇,今时此地,咱们不妨做个了断。” 萧千绝冷哼一声,起身道:“既然你一心求死,老夫若不出手超度,岂非不仁。”贺陀罗面露诡笑,凝立不动。却听胡老十道:“萧大爷,其他人都可杀了,那个小女娃娃给咱们求过情,须得饶她一命。”萧千绝眼中一寒,怒道:“你还有脸说?五个废物,尽给老夫丢脸……”话未说完,他眉间忽地掠过一丝诧色,身形一晃,忽地欺向骆明绮,贺陀罗横身挡住,二人凌空一交,萧千绝踉跄后退,苍白的脸上腾起一抹血红。中条五宝齐声惊呼:“萧大爷。”胡老一怒视骆明绮,啐道:“老虔婆用毒偷袭,好不要脸。” 骆明绮冷笑道:“那又如何?萧老怪,你号称黑水滔滔,荡尽天下,事到临头,却敌不过老身一根指头,嘿,五行散的滋味如何?方今天下无敌者,当是我骆明绮才对。”她一举制住当世绝顶高手,得意洋洋,纵声大笑。萧千绝五脏奇痛难忍,心中大为懊恼,他早先将心神系在贺陀罗身上,怎料骆明绮全不顾武林规矩,暗中下毒,若然有备,骆明绮岂有出手机会。 贺陀罗深知这等良机千载难逢。长笑一声,挥拳扑上。萧千绝原本胜他一筹,但此刻分心逼毒,大打折扣,十招不到,便着贺陀罗掌风扫中,口角溢出缕缕血丝。骆明绮冷笑道:“贺陀罗,别将他打死了,他中了五行散,还能与你交手,内力当真深不可测,留给老身试毒才好。”贺陀罗笑道:“悉听尊命。”出招略缓,立意生擒萧千绝。 花晓霜见此情形,只觉两方均非好人,相助哪边也不妥当,但若任凭骆明绮拿人试毒,却又大违医者良心,只恨自己武功低微,口齿笨拙,自保犹自不足,更遑论挫锐解纷了。正自焦急,忽听有人大叫道:“晓霜,晓霜,是你吗?”花晓霜回头一望,只见花生背着赵呙,向这方飞掠而来。霎时间,他掠上山坡,在花晓霜身前咫尺停住,脸上挂满惊喜。 花晓霜不禁眉眼一红,叹道:“花生,你怎么来啦?”花生喜道:“真是你吗?俺不是做梦?”赵呙伸出小拳头敲了花生脑袋一记,花生奇道:“小娃娃,你干么打俺?”赵呙哼道:“你知道我打你,那便不是做梦了。”花生愣了愣,摸头笑道:“不是做梦,哈哈,不是做梦。晓霜,他们都说你死了,俺偏偏不信,找了你好几天,都快急死啦,小娃娃说你或许在这里,俺就一路寻来啦。”他手舞足蹈,端地欣喜欲狂。花晓霜心中感动,不由含泪而笑。 花生欢喜一阵,目光投向斗场上,见萧千绝立在当地,东摇西晃,仿佛风中之荷,贺陀罗绕他东奔西走,觅机伤敌,奈何萧千绝武功委实惊人,虽中剧毒,仍是少有破绽,贺陀罗急切间无法得手,足下越奔越快,双掌如风递出。二人四掌相交,声音密如爆豆。萧千绝每接一掌,足下便陷落数分,片时间,双足已陷落近尺。贺陀罗恍然有悟,笑赞道:“好个立地生根。”原来萧千绝抵挡不住,便以落地生根之法,将贺陀罗的掌力导入脚下,此时被贺陀罗瞧破,不由暗暗叫苦。 花生不识萧千绝,却识得贺陀罗,心道:“这厮是大大的坏人。老先生头发都白了,还被他欺负,端地叫人生气。”忖到这里,也不说话,冲上去便是两拳。 贺陀罗正凝神蓄势,欲效雷霆一击,不防花生忽来架梁,只好转身格挡。萧千绝全凭一股意志支撑,得花生相助,心神骤分,毒力直冲上来,顿时坐倒在地。但他余威犹在,常宁等人虽从旁凯觎,却无人胆敢上前。 贺陀罗与花生相斗数次,知他虚实,拆了数招,内劲忽缩,花生受他气机牵引,一拳捣人,贺陀罗闪身避过,扣住花生脉门。花生半身酸麻,急欲挣扎,贺陀罗忽地右手探出,一把锁住他咽喉,目透凶光,厉声道:“小秃驴多管闲事,信不信老子掐死你。” 花生将大金刚神力运足,也敌不住贺陀罗的手劲,面红耳赤,呼吸渐粗。花晓霜急道:“婆婆,请你好心救救他!”骆明绮瞅她一眼,撇嘴道:“我不救。”花晓霜一愣,道:“为什么?”骆明绮小眼一瞪,顿足斥道:“你这女娃儿真不晓事,便是臭小子对你不好,你也不必找个和尚来抵数。”花晓霜哭笑不得,道:“婆婆你误会了,他与我只是朋友。”骆明绮面色稍缓,道:“当真么?”花晓霜连连点头。骆明绮这才哼了一声,叫道:“贺陀罗,你放了他吧。”贺陀罗对她甚是忌惮,手劲略松,将花生搁下,花生捂着脖子呼呼喘气。贺陀罗冷笑道:“瞧毒罗刹面子,饶你一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你害我儿丢了一条腿,我也要废你一手一足。” 花晓霜惊道:“丢了一手一足,那还怎么生活。”骆明绮面色一沉,道:“贺陀罗,我叫你放人便放,哪来这么多废话?”贺陀罗双眉陡扬,脸上腾起一股青气,嘿笑道:“毒罗刹,我再三容让,你就不能给些脸面么?”骆明绮眉头蹙起。常宁赔笑道:“师叔,常言说得好: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别人家的恩怨,咱们还是少管为妙。”骆明绮微一点头,未及说话,便听花晓霜冷冷道:“好个以直报怨,你害死我师父,算不算怨仇?若要以直报怨,我该不该向你报仇?”她跨上一步,目中透出愤怒之色。 常宁笑容一僵,瞧得骆明绮面有异色,忙道:“小丫头你说什么?我哪里害死那个臭胖子了?”花晓霜逼视常宁道:“你没杀师父,他却因你而死,倘若有人弄瞎你的眼睛,刺穿你的双耳,再砍掉你的右手,你还肯活不肯活?”常宁心中咯噔一下,眼见骆明绮目有怒意,将袖狠狠一拂,断喝道:“小丫头,你信口雌黄,污辱长辈?师叔,你信她还是信我。” 骆明绮打量他片刻,忽地摇头道:“我信女娃儿。”常宁一愣,骆明绮目光炯炯,射在他脸上,缓缓道:“老身知道,你一向妒忌常青,当年你乱了他的三焦,害他终身,别人不知,师叔我还不知么?”常宁顿时面如死灰,骆明绮瞧着他,叹了一口气道:“我当你小时糊涂,年纪长些,或许悔悟,唉,如此看来,师叔我想错了。” 常宁深知骆明绮性子乖戾,行事只在好恶之间,手指一动,自己势必生不如死,直惊得牙关得得直响,扑通跪倒,颤声道:“师叔,宁儿一时糊涂,现今想来,好生后悔。”骆明绮听他自称宁儿,蓦地思起往事,心头没得一软,幽幽叹道:“你是师兄的亲生儿子,常青却是孤儿。你母亲随人私奔,你爹心中有气,对你管教疏慢,却对常青十分钟爱,难怪你会恨他,唉,弄到这个田地,师叔很是痛心。”常宁脸如土色,将头磕得砰砰直响,连道:“师叔饶命,师叔饶命。”脸上涕泪交流,哭得无法收拾。 骆明绮心中矛盾之极,她单恋师兄“妙手佛心”,而“妙手佛心”却只得常宁这个儿子,若是杀了,师兄必然绝后,倘若不杀,吴常青九泉之下,也难安心。她心念百转,对师兄之情终究占了上风,按捺住杀机,长长叹了口气,正要伸手去搀常宁,忽觉一阵眩晕,不由惊怒异常,厉喝道:“孽畜,你对我用毒?”常宁身子一缩,早巳着地滚出。 骆明绮与毒为伍,体质异乎常人,中毒之余,仍能动弹,手指一挥,欲施反击,不料背后风响,无俦巨力落到背心,竟已着了贺陀罗一记重手。贺陀罗怕她下毒反噬,这一掌蓄势而发,无坚不摧,骆明绮跌出三丈之遥,口中鲜血如泉涌出。 花晓霜惊叫一声,扑上前去,只见骆明绮筋骨尽碎,痉挛数下,便已气绝,一双小眼兀自瞪得老大。花晓霜想起骆明绮为人虽然乖戾,却对自己好得出奇,刹那间,泪水一点一滴落在骆明绮脸上。哭了片刻,她猛地伸袖拭去泪水,伸手合上骆明绮的双眼。 贺陀罗与常宁虽联手击毙骆明绮,但惧她临死反击,设下恶毒陷阱,故而不敢近前。此时见状,方才确信骆明绮已死。常宁忽地跳出,自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抢前向晓霜刺到。花晓霜听到风声,侧身避开,常宁收势不及,刺中骆明绮尸身,抬脚踢开,神色狰狞,厉声道:“小娘皮,将《神农典》交出来。”贺陀罗还醒过来:“是了,这厮倘若学会用毒的本事,洒家岂非也要为他所制?”慌忙纵身跳出,欲抢《神农典》。常宁此时心中焦躁,一匕刺向晓霜心口。花晓霜转身相让,脚下忽地一绊,倒在骆明绮尸身上,触手处摸到一个瓷瓶,眼瞧得常宁一脸狞笑,挥匕扑至,不及多想,顺手将那瓷瓶急掷而出,常宁一掌挥出,将瓷瓶打得粉碎,内中药粉飞散,扑在他脸上,只见常宁身子一颤,啊哟一声,丢开匕首,双手捂面,扑通跪在地上。此时贺陀罗刚使“虚空动”赶到,见此情形,忙不迭又跳开老远。只见常宁嘶声惨嚎,浑身抽搐不已,眼耳口鼻纷纷进开,流出道道血水,身上肌肤寸裂,流出黑色血浆来。 花晓霜惊诧不已,细瞧瓷瓶碎片,只见其中杂着一张发黄标签,字迹细若蚊足:“二十五分五行散”。花晓霜一愣,只听常宁口齿含混,嘶声叫道:“啊哟……乖师侄……救我……乖师侄……不……好姑娘……姑奶奶,女祖宗,救我,救我……”花晓霜摇头叹道:“这是二十五分的五行散,无药可救,我……我也没法子。”她不忍再看,别过头去。常宁痛苦难熬,听得此话,绝望之余,怒恨交进,咬牙骂道:“臭婊子,小娘皮,啊哟……老子将你……啊哟……把你……啊哟……臭婊子,女人都是臭婊子,我妈是婊子……啊哟……妈……救我,救我……啊哟……”哀嚎声凄厉万分,足足持续一盏茶的功夫,常宁声气渐弱,四肢胸腹尽皆溃烂,连皮带骨化作一滩黑水,渗入泥里。 众人瞧得心惊胆寒。贺陀罗眼珠一转,抢到花生身前,正要一掌拍落,以绝后患,忽听花晓霜道:“贺陀罗,你还要活不要?”贺陀罗听她口气迥异平时,微微一怔,冷笑道:“此话怎讲?”花晓霜淡淡地道:“你方才不知觉间,中了我的‘天残地灭摧心断肠大悲散’,你胆敢碰花生半根汗毛,便只得半个时辰寿命。” 贺陀罗只觉一股寒气直冲头顶,目不转睛盯着晓霜,手掌却停在花生头上。哈里斯冷眼旁观,忽道:“宗师,我瞧这小娘皮是在诓你。”贺陀罗两眼一瞪,怒道:“你懂个屁!”哈里斯退到一旁,嘿然不语。贺陀罗见花晓霜神色淡定,毫无怯色,不觉想起这少女已得毒罗刹真传。骆明绮方才以无形无象之毒制住萧千绝,乃是他亲眼所见,再想自己方才为常宁惨象所慑,确有片刻失神,花晓霜若要趁机暗算,并非没有可趁之机。贺陀罗生平最是贪生惧死,越想越惊,心头不禁擂起鼓来,干笑道:“女大夫,你好会骗人啊?” 花晓霜淡然道:“你若不信,不妨试一试,你先杀了花生,再给他抵命!”贺陀罗心下大怒:“此等生死大事,岂有试一试的道理。”他见花晓霜把握十足,不觉又信几分,发起急来:“那毒药号称天残地灭,摧心断肠,发作起来,必定十分厉害,只怕较之常宁所中之毒也不遑多让。”他不知“五行散”乃是天下第一的毒药,只一想到常宁死前惨状,便觉心头发毛,不由得将手掌白花生头上撤了下来。忽听哈里斯冷笑道:“宗师,你何不运功瞧瞧,可有异状。”一语惊醒??中人,贺陀罗连忙运气一查,并无不适,不禁释然,顿时眼露凶光道:“女大夫,你还真会骗人。” 花晓霜不退反进,跨上一步,道:“这毒药与众不同,寻常运气岂能探出,你若不怕,不妨将中脉真气正行两次,逆运两次。”贺陀罗将信将疑,运气一试,忽觉丹田一阵刺痛,额上冷汗直冒。惊恐之余,狠狠瞪了哈里斯一眼,暗骂道:“臭小子,洒家一念之差,几乎被你断送了性命。”再瞧晓霜,只见她眉间微蹙,面色木然,颇有几分冷俏之色,贺陀罗却越瞧越是心寒,眼珠一转,笑道:“女大夫,算你厉害,你说,该当如何?”花晓霜道:“你放了花生,我给你解药。” 贺陀罗凝思片刻,终归性命要紧,慨然道:“好,洒家且信你一次。”拍开花生穴道,抛了过来,心中暗暗立誓:“拿到解药,洒家不叫你两个小杂种生不如死,誓不为人。”花生退到晓霜身边,摸着脖子呼呼喘气,花晓霜扶着他肩,身子陡然一晃。花生赶忙扶住她道:“晓霜,你怎么啦?”花晓霜脸色苍白,低声道:“你别说话,扶着我便是。”贺陀罗不耐道:“女大夫,不要拖延,快给洒家解药。” 花晓霜长长吐了一口气,歉然道:“贺先生,其实你并未中毒,我为救花生,只好骗你一骗,当真对不住!”她生平从未用过如此诈术,这般力持镇定,几乎耗尽所有心力,事情一过,只觉冷汗淋漓,双腿阵阵发抖,若非花生扶着,早已软倒。贺陀罗一愣,哪里肯信,怒道:“岂有此理,你要赖么?洒家方才行功,气海分明有异。”花晓霜道:“真气忽正忽逆,若无消解之法,必会伤及丹田,此乃内功根本之理。你两正两逆,气海当然会刺痛不已。” 贺陀罗恍然大悟,继而气急败坏:“洒家鬼迷心窍,竟着了这小丫头的道儿!”一时面皮泛青,瞪着晓霜,杀机流露。花生见势不对,一步抢上。贺陀罗冷笑道:“小秃驴滚开些,苦头没吃尽么?”花生一呆,想到自己打他不过,心中大急,低眉撇嘴,几乎便要哭出来。 忽听萧千绝冷声道:“小丫头当真愚不可及,方才贺臭蛇要解药,你给他便是,五行散也好,断肠散也行,给了再说其他。”贺陀罗微一冷笑,心道:“被这两个小家伙缠住,却忘了这个大敌。”回过头来,却见萧千绝缓缓站了起来,但脸上气色灰败,显然余毒未清,当下心中一定,笑道:“萧兄当真硬朗,怎地,还要架梁么?”萧千绝道:“老夫与他们无亲无故,架梁作甚,只是瞧不过去。小丫头太过蠢笨,倘若她将剧毒当做解药给你服下,只怕天底下再无贺陀罗这号人物了。”贺陀罗笑道:“说得是,小丫头确是笨了些,只不过,她会给毒药,洒家就不会拿人试药么?”说着目光扫向众人,众人均觉头皮发炸,心头狂跳。 萧千绝冷笑道:“你这厮拉人垫背,算什么能耐。”贺陀罗道:“好说好说,洒家这次不须帮手,再领教萧兄的高招。”他笃定萧千绝奇毒未解,故而放出此言。中条五宝大感不忿,纷纷叫骂。萧千绝冷冷一笑,道:“何必老夫动手。”向花生一招手,道,“小和尚,你过来。”花生望了晓霜一眼,花晓霜见萧千绝并无恶意,便点了点头。花生这才走到萧千绝近前。 贺陀罗道:“要联手么?好得很,洒家一并接下就是。”萧千绝摇头道:“论及食言而肥,老夫大不及你,说不动手,便不动手。贺陀罗,你信不信,我就地指点小和尚两招,便能叫你栽个筋斗。”贺陀罗脸色一沉,嘿道:“萧老怪,你瞧不起人?”萧千绝不动声色,淡淡地道:“你怕了么?”事关武林身份,江湖地位,不容贺陀罗退缩,随口便道:“好,指点便指点,萧老怪,你要多少时辰?”萧千绝道:“不必许久,老夫迫不及待,想瞧瞧你贺臭蛇大败亏输的熊样,半个时辰,尽也够了。”贺陀罗怒极反笑,拍手道:“好啊,妙极,洒家却要瞧你有何手段,叫小和尚胜我。”萧千绝冷冷一笑,又向赵呙招手道:“小娃儿,你也过来。”赵呙依言过去。萧千绝俯腰拈了两枚粘土,捏成小丸,低低咳嗽一声,缓缓道:“你俩用这泥丸,来打弹丸耍子。”花生摸着光头,好生奇怪,但他性子随便,无可无不可,萧千绝既然这么说了,他也就照做。贺陀罗冷眼旁观,忖道:“真是儿戏,老怪物到底弄个什么玄虚。” 萧千绝在地上一左一右,掘了两个小孔,相距丈余,说道:“左边是和尚,右边是小娃儿,谁将泥丸打人对方孔中,便算赢了。”他对赵呙道:“小娃儿,你先来。”赵呙孩童心性,一涉玩耍之事,精神大振,瞄了一瞄,屈指轻轻一推,将花生的泥丸碰得靠近孔洞。轮到花生,他饶有童心,也觉有趣,当下屈指一弹,哪知指劲太过惊人,泥丸笔直射出,与赵呙的泥丸一撞,自家泥丸没破,赵呙的泥丸却被击得粉碎。 花生歉然道:“小娃娃,对不住。”萧千绝重又捏了一个泥丸,花生再试,这遭却将自家泥丸弹破,赵呙嘻嘻直笑。花生大窘,道:“不算,不算。”又捏一个泥丸,一指弹出,哪知两个泥丸一撞,竟然粘在一处,花生环眼圆瞪,噘嘴望着泥丸,不知如何是好。 却听萧千绝轻咳一声,道:“小和尚,你这劲使得太直了。”伸指在地上划了一个圆弧,说道:“打这泥丸,不宜走弓弦路,劲力太直太快,易发难收。你要学着走弓背路,迂回射出,快中带慢。嗯,你顺着这条线弹着试试。”花生似懂非懂,如言一试,泥丸顺着萧千绝所画弧线射出,擦中赵呙的泥丸,这一回,赵呙的泥丸没破,却被带得飞出两丈,滴溜溜疾转。 花生一挠头,喜道:“俺明白啦。”又捏了一个泥丸打出,这一次泥丸所行弧线越发弯曲,一碰之下,赵呙的泥丸被激得原地疾旋,须臾间散作一堆。花生张着大嘴,愣在当场。萧千绝冷笑道:“大金刚神力至大至刚,世间武功无一能及,但刚极易折,少有屈曲之妙。九如和尚参透禅机,万法不拘,自有变通之法,你修为不够,劲力易发难收,无以发挥这门功夫的威力。不过,你既然明白屈曲之道,也算不错。内劲若能直中有曲,快中有慢,便不易被人瞧破了。”贺陀罗面色阴沉,忖道:“老怪物说得天花乱坠,小和尚听得懂么?” 萧千绝顿了一顿,又道:“时候无多,小和尚,我再传你收敛之法。”花生奇道:“什么叫收敛之法?”萧千绝道:“大金刚神力一旦出手,应无所往,威力奇大,若对手高明,卖出破绽,诱你人彀,你一招使尽气力,打他不着,对手必生凌厉反击,故而但凡出手,使一两分力,须得留八九分劲,不中对手身体,绝不轻易吐实。”他侃侃而谈,说得都是极精妙的拳理,听得花生连连挠头。萧千绝知他不甚明白,便道:“好吧,你再与小娃儿打弹子,且想一想,如何既不打破他的泥丸,又将泥丸送入孔里。” 花生只得与赵呙继续打弹,泥丸松软,赵呙年幼力弱,恰好能将泥丸弹出,又不会弄破,花生力大无穷,每每用力过猛,泥丸要么破碎,要么彼此粘住。萧千绝从旁瞧着,不时出语指点用劲之法。黑水内功以变化见长,花生劲力强绝,偏是不知变通,故而萧千绝瞧他与贺陀罗动手,便知他败在何处,此时他身中“五行散”之毒,无力再战,深知唯有花生堪与贺陀罗相敌,无奈之余,只好破除门户之见,指点花生用劲之法,虽是只言片语,却处处直指花生缺失。得这大宗师指点,花生渐渐摸透用力轻重之妙,缓急之巧,不到半个时辰,接连将赵呙的泥丸打人洞孔,泥丸却丝毫无损。.萧千绝颔首道:“也罢,小和尚,你用上这些道理,再与贺臭蛇斗一斗。” 花生心中七上八下,殊无把握,但知这一战难免,只得挠挠光头,依言站起。贺陀罗早已不耐,更不打话,右拳摆了个小圈,嗖地击向花生面门,正是“破坏神之蛇”的精妙招数。花生挥拳迎上,拳到半途,忽地极快圈转,扑地一声,劈中贺陀罗小臂,贺陀罗手臂酸麻,拳势偏出。萧千绝点头道:“直中见曲,这招使得不坏。”花生一招得手,信心大增,双拳连绵递出,忽直忽曲,忽快忽慢,忽正忽斜,拳法飘忽,无以捉摸。 斗了十余招,两人双掌相交,贺陀罗故技重施,劲力将吐未吐,忽如毒蛇回洞,陡然内缩,想诱使花生一拳打空,趁隙反击,哪知花生劲力也随之一缓,凝而不散,若有无穷后劲。贺陀罗心头一惊,内力急送,花生内劲又缩,贺陀罗一拳打空,就在他旧劲方尽、新劲未生的当儿,花生拳劲暴吐,贺陀罗顿觉胸口一热,蹭蹭蹭连退两步,面露震骇之色。萧千绝冷笑声:“贺臭蛇,这一拳滋味若何?”贺陀罗羞怒交加,轻敌之心尽敛,吸一口气,纵身抢上,拳风纵横,声势骇人。但花生得萧千绝指点,俨然身兼正邪之长,拳法于至大至刚之外变生奇突,无形中大合禅门机用,出拳随圆就方,变化无穷,贺陀罗欲要再使诡招败敌,殊为不易。 拆了约莫百十招,贺陀罗究竟功夫老辣,连使狠招,再将花生拳势压住,忽叫一声:“中。”劈手一爪,抓破花生衲衣,在他胸口留下五道血痕,若非花生退得迅疾,难逃开膛破肚之祸。 萧千绝眉头大皱:“小和尚到底年幼识浅,机变未足,不比贺臭蛇身经百战,如此下去,势必要输。”此时临阵交锋,瞬息千变,萧千绝纵欲指点一二,也不可能,只瞧得花生连连后退,情知大势已去,不由暗暗叹息:“小和尚一败,老夫立时自断心脉,绝不受辱于小人。”正当心灰意懒,忽听花晓霜扬声叫道:“花生,攻他‘云门’。”花生素来最听晓霜的话,不及多想,左拳化开贺陀罗的杀手,右手二指一并一搅,若夜叉探海般点向贺陀罗“云门”要穴。尚未刺到,贺陀罗脸上忽地露出古怪神色,身子一躬,倏地退后三尺,左足斗起,利若长枪,刺向花生下盘。花晓霜又道:“攻‘中脘’。”花生忖道:“‘中脘’穴在他胸口,若要强攻,岂不挨他一脚踹着。”但他不愿违拗晓霜之言,不顾对方腿势,涌身扑上,拳风忽凝,击向贺陀罗‘中脘’穴。哪知贺陀罗脚到半途,忙不迭迭收了回去,向后脱出丈余,避开花生的拳风。如此一来,不仅花生奇怪,连萧千绝也啧啧称奇,觑眼瞧向晓霜,好生不解:“这女娃儿怎变得恁地高明?莫非老夫瞧不出的地方,她也能瞧出来?” 花晓霜蛾眉微蹙,瞧着贺陀罗举止,双手掐指,似在推算,檀口中却急如珠炮,不断报出穴名,花生依言出手,无往不利,迫得贺陀罗缚手缚脚,连连后退,心中惊怒莫名:“这小娘皮怎地瞧出我的罩门?”原来,他少时武功未成之时,好色滥淫,以至于损及真元,在内力运转中生出了一个极大罩眼,结果前来中原扬威,先后惨败给萧千绝与九如。贺陀罗逃回西域,痛定思痛,戒色戒淫,发愤练功,竭力弥补罩眼,虽然略有小成,但恢复如初,终有不能。贺陀罗人虽不堪,武学上却天分奇高,苦思良久,竟被他想出一法,将这罩眼练得循三脉七轮运行,即便为高手瞧破,罩眼也能循脉而走,稍纵即逝,叫人无从把握。 殊不料他命乖运赛,此来中原,偏偏遇上花晓霜。花晓霜身兼《青杏卷》、《神农典》、《紫府元宗》三家之长,融会贯通,于医道一脉,已堪称旷古凌今,天下一人。她目光锐利,但凡人有隐疾,观色望气,一瞧便知。世上内功,起初都为强身健体所创,无不依循脉理,自也逃不过花晓霜的神眼。她见贺陀罗举动,便知他内功大有缺陷,但那罩眼循脉而走,变化难测,花晓霜本也难以瞧出。然而当日在海上孤舟之中,贺陀罗为求长生之道,曾与她议论过天竺医理,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花晓霜痴迷医道,但有所闻,无不铭记于心,事后加以钻研,尽皆融人中土医学。此时瞧得花生落了下风,情急之间,凭借胸中所学,算出贺陀罗罩眼运行途径,冒险一试,果然一举奏功。 贺陀罗处处受制,恼怒已极,猝然疾喝,掣出般若锋来,萧千绝讥讽道:“贺臭蛇了不起,徒手不成,便操家伙了。”贺陀罗充耳不闻,他兵刃在手,气焰陡增。但花晓霜此时对他气脉运行已然了如指掌,一眼不瞧,也能将穴道随口说出。花生听得烂熟,出手更加迅猛,花晓霜一字方吐,拳头离那穴道便已不及寸许。贺陀罗虽有般若锋之利,也是左右遮拦,难挽颓势。 花生一路拳法使得顺畅,端地气势如虹,只攻不守,将大金刚神力的妙处使得淋漓尽致。二人翻翻滚滚,拆了百招,忽听花生一声大喝,一拳击中贺陀罗“璇玑穴”,劲力猝发,贺陀罗身子一震,出手略缓,又听花晓霜道:“极泉。”话才出口,花生第二拳已击中极泉穴。贺陀罗倒退五尺,口角渗出血丝,花生猱身纵出,双拳连珠炮发,前后三拳,拳拳着肉,贺陀罗惨哼一声,身子抛出数丈,连转两转,重重跌坐在地,鼻口之间血如泉涌。 花生见状,一时愣住,不知是否还要追击。却听花晓霜叹道:“花生,罢了,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已胜了,便放他去吧。”此言正合花生心意,当即对贺陀罗唱个喏道:“老先生,你不逼俺,俺也不会打你。今后你走路,俺过桥,咱们各走一边,两不相瞧。”把袖一甩,转回晓霜身旁。花晓霜莞尔道:“花生,你这话说得很好。”花生得她夸奖,比胜了贺陀罗还要欢喜,摸着光头,咧着嘴呵呵直笑。 萧千绝皱眉道:“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行事须得斩草除根,这回放过贺臭蛇,来日后患无穷。”花晓霜叹道:“他经脉断了三处,已成废人,想要为恶,也有不能了。”转身对哈里斯道,“你带他走吧,望你父子日后一心从善,否则冥冥之中,自有天谴。”她神色淡定,语气从容,但此时说出,却是具足威严。哈里斯噤若寒蝉,扶起贺陀罗,一瘸一拐,匆匆去了。 花晓霜询问五个小厮,方知均是好人家出身,被骆明绮抓来使唤,便将五人打发去了。再瞧中条五宝,却见五人已哭得有气无力,不由叹了口气,从骆明绮衣袖中寻着“笑忘丹”,给五人服下,把脉一瞧,但觉五人体内尚有四种奇毒盘踞,心知定为骆明绮试毒所致,当下也随手解去。而后取出“五行散”的解药,走到萧千绝身前,说道:“萧老先生,只盼你从今往后,再别与萧哥哥为难。”萧千绝冷哼道:“你若是市恩,这解药老夫不吃也罢。”花晓霜略一默然,将解药搁在石上,道:“你再与萧哥哥交手,休怪我出言帮他。” 萧千绝冷笑道:“这才像话,要帮便帮,老夫才不放在心上。”抓起解药服下,长身而起,对中条五宝说道:“走吧。”五人挣扎起来,随他身后,慢慢去了。花晓霜与花生掘了一个坑,将骆明绮葬下,拜了三拜,站起身来,环顾四周,山冈上又复冷清,柴扉随风而动,嘎吱作响。她望着小屋,忽地隐约觉得,梁萧再也不会回来这里,今生今世,再也见不了他,瞧不见他的眼神,听不见他说笑,吃不上他做的饭菜,穿不上他缝补的衣衫……想着想着,不觉泪水潸然。花生莫名其妙,搓着手,在她身边团团乱转,嘴里只道:“晓霜,你怎么啦,你怎么啦。”赵呙踢他一脚,骂道:“笨光头,阿姨想叔叔啦。”说着也觉伤心,小嘴一撇,大哭起来。 花晓霜伸袖抹泪,拍着赵呙的头,抚慰一番,对花生道:“花生你别在意,我心中不大快活,哭一会儿便好。”想了一想,又道,“花生,我曾在观世音菩萨面前许下心愿,要四方行医,化解萧哥哥的罪愆,唉,此事原本与你无干,你带着赵呙,去寻你师父去吧。”花生顿足道:“怎么与无干?你一个人行医,好孤单呢!你去哪里,俺也去哪里。”赵呙也落泪道:“霜阿姨,你不要呙儿了么?”花晓霜愣了一下,叹了口气,默默向岗下走去,不知为何,此时间,她的心中再无惊惶,也没了疑惑,静如沉渊,自信超然。屡屡的劫难,终究叫这身罹绝症的弱女子坚强起来,就这么挟着一身独步古今的医术,怀一颗悲天悯人之心,娉娉袅袅,走向茫茫江湖。 花生怔征瞧着晓霜背影,忽觉有些陌生,只到赵呙催促,方才将他背起,嚷道:“晓霜,等等俺,晓霜,等等俺。”甩开大袖,一颠一颠,随后奔去。 第五章 人命至重 三人人影渐远,萧千绝方与中条五宝从一片树林中转出来,萧千绝眉头一蹙,道:“你们五个混账,怎会落到贺臭蛇手里?”五人面面相觑,胡老一苦着脸道:“咱们是来寻老大的。”萧千绝冷冷地道:“梁萧么?”五宝点头,胡老万愤然道:“他不讲义气,在临安扒了咱们的裤子,把咱五个吊在树上,大伙儿商议定了,下次逮着他,非得扒了他裤子,吊他一回不可。”胡老千道:“是极是极,更有甚者,后来听说他坠江死了,害得他们四个大哭一场……”其他四人怒道:“放屁放屁,谁哭了?”胡老千千咳一声,道:“当然不是我胡老千了,前几日,听说老大在百丈坪被人围攻,咱们就来帮他。”其他四人同声怒道:“不对,是来吊他。”胡老千笑道:“是极是极。哪知没碰上老大,却遇上贺臭蛇跟老太婆,贺臭蛇与咱们早有梁子,动起手来,嘿嘿,后来么,嘿嘿……就是那般了。” 萧千绝挥袖道:“好,你们该寻谁便寻谁去,滚吧。”五人对视一眼,不敢违拗,拔腿便走。萧千绝瞧着晓霜三人的背影,心道:“老夫平生除了家师与耶律楚材,从未受人恩惠,而今一日之间,得小和尚相助在先,女娃儿解毒在后,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两个小娃儿本事虽然不弱,但心慈手软,怎敌得过这世间险恶,老夫须得随在他们身后,暗中护持。”他生平最重恩怨,仇者睚毗必偿,恩者涌泉相报,主意一定,迈开步子,远远蹑在三人之后。 却说精绝骑兵杀至红日平西,方才回师,此战精绝人侥幸获胜,但也损兵折将,死伤过半,虽是凯旋,人人脸上却殊无喜色。风怜随留守族人迎上来,强要做出笑脸,但终于忍耐不住,扑进铁哲怀里痛哭起来。 欧伦依下令收殓族人遗骸,就地安葬。族人们在山谷中掘出一个个剑形浅坑,将族人尸身摆成剑形,额头贴上草叶剪成的小剑,放置坑中,向着昆仑山的方向掩埋。梁萧暗奇,问道:“这安葬之礼有何含义?”风怜道:“精绝族以剑为神,死后也向往与神剑为伴。”梁萧猛然想起,精绝的帐篷、盔甲上均刻有剑形标记,不由生疑,问道:“但为何精绝人都是用刀,却无人用剑。”风怜道:“剑为神明,只有一把,但爷爷说,精绝族中没有配使它的人。”梁萧本想问神剑何在,但觉是别族隐私,只得按捺不语。 忽见一名老者抱着一副盔甲走上来,颤声道:“西昆仑,这副盔甲是我亲手锻造的,送给我的儿子阿古,只要是铁甲覆盖的地方,最锋利的长矛也无法刺穿,可是……可是蒙古人却射中了他的眼睛……”说到此处,老泪纵横,将盔甲推到梁萧怀里,道,“我把它送给你,愿剑神佑你平安。”梁萧无奈收下,其他人陆续过来,送上马刀,长矛,均是死者遗物,梁萧只得一一收下,放在身旁,须臾积了一堆,正自凄然,忽听远处传来小孩柔嫩的哭声,转眼望去,只见一个小女孩孤零零站在山坡上,张着嘴哭泣。风怜落泪道:“她的爹爹战死了,妈妈也中箭去了。”梁萧默然半晌,爬上山坡,想摘一朵花儿给她戴上,哪知草木狼藉,竟找不到一朵完好的野花,只好摘下一根草茎,随手编了一匹小马,递给女孩,小女孩呆了呆,扑进梁萧怀里,嚎陶大哭,梁萧心如刀割,仰望满天星斗,寻思:“人与人为何总是自相残杀,难道天下之大,便没有消弭战争的法子么?”他百思难解,心中越发痛苦。 欧伦依与铁哲商议已定,召集众人,道:“我们打败了花斑豹,海都必然不会甘心,他有铁骑十万,我们无力抵御,只能明日前往剑谷。”众人自去收拾,次日告别亲人坟家,牵羊赶牛,向西北而行,梁萧与铁哲率军断后。铁哲沉默少言,梁萧心有所想,也无话语,是故路上颇为沉闷。 走了二十余日,也不知穿过多少山谷,翻过多少山梁,这一日,忽见远处一座白塔直指云天,精绝人不分老幼,齐声欢呼道:“剑塔,剑塔。”欧伦依遥望白塔,感慨道:“一百年啦,没想到我们还是回来了。” 转过山坳,只见一条铁索大桥悬在千尺断崖上,桥北是一条峡谷,中有河水汹涌流出,抵达断崖处,化瀑落下,发出轰然巨响。众人纷纷下马,牵马步行,铁索锈迹斑斑,却坚固依然,人马行于其上,也无甚晃动,足见当年造桥的大匠颇费心力。穿过峡谷,只见一个巨谷横亘眼前,四面青峰碧嶂,高低参差,流瀑纷落,在谷心汇成湖泊。梁萧瞧得神逸思飞:“人道‘千峰竞秀,万壑争流’,用在此地,方才贴切。” 精绝人在湖边草地上搭建帐篷,安顿下来。只因抵达安全之地,众人分外高兴,是夜大开盛会,男女老幼来到白塔之下,燃起篝火,载歌载舞。梁萧推脱不过,被风怜拉去喝酒,只听诸般乐器吹打一阵,场中一静,梁萧侧目瞧去.却见铁哲满脸严肃,越众而出。众人一呆,欢呼起来。风怜拧住梁萧,喜道:“阿爹要唱歌呢!阿妈去世后,他从没唱过。” 铁哲立在场心,高大身躯映衬白塔,仰望星空,放开嗓子唱了起来,声如雄鹰在空中盘旋,高扬低飞,撼人心魄,梁萧不觉赞道:“好嗓子。” 铁哲所唱曲子雄浑高昂,充满穆穆敬意,似在称颂某人,精绝人神色肃穆,不少人压低声音,随他哼唱。铁哲所唱是精绝古曲,言辞佶曲,梁萧浑不。明白,只听铁哲唱到“昆仑”二字,歌声一扬,冲天而起。众人目光刷地向梁萧投来,梁萧一时愕然,忽见铁哲冲这方微微欠身,复又退人人群。精绝人齐声欢呼,乐器重又响起来,曲调活泼流丽,明快动人。风怜忽地起身,步入场中,众人鼓掌欢笑。 风怜嫣然而笑,纤腰一拧,足尖点地应节起舞,左旋右转,急蹴环行,舞至急处,几乎足不点地,端地似飞蓬翩转,回雪飘荡,奔轮不及,旋风犹迟。瞧得众人眼花缭乱,一迭价喝起彩来。梁萧瞧得舒服,忖道;“这该是我妈曾说过的‘胡旋舞’了,千周万匝,旋之不已,果然名不虚传。”但这一想起母亲,又不觉兴致尽消,叹了口气,将碗中酒一饮而尽,正要抽身离开,忽见风怜一阵风舞了过来,眸中水光莹莹,拉住他的衣袖。梁萧一怔,场上忽地静了下来,人人盯着二人,神色颇是怪异。风怜俏脸通红,酥胸微微起伏,咬了咬唇,低声道:“你呆着作什么?与我跳呀!” 梁萧本欲推辞,但见她目光切切,又不忍拂逆她意,只得随着踏出,人群中稀稀落落响起三两声欢呼,但瞬间又低了下去、梁萧但觉气氛有异,猝然止步。忽见捷苏钢牙紧咬,腾地站起。风怜一咬牙,催促梁萧道:‘快呀。”此时梁萧已觉出不妥,犹豫间,忽听捷苏叫道:“慢着!”手提两柄马刀,大步走来,呛啷一声,将其中一柄掷于梁萧脚下,朗声道:“西昆仑,我向你挑战!”一时间,众皆哗然。 原来,精绝族有择郎之俗,女子邀男子共舞胡旋,男子若是答应,一曲舞罢,便可择地幽会,结为夫妇。梁萧猜到几分,微微皱眉。只听风怜叱道:“捷苏,花斑豹号称昆仑山下第一勇士,也挨不住西昆仑一矛,你打得过他吗?”捷苏咬了咬牙,惨笑道:“没了你,我宁愿死在他的刀下。”场中人人屏息,死寂一片,只有湖上风来,呼呼作响。欧伦依也不觉站起身来,但是捷苏身为战士,依精绝风俗,战士挑战,不得阻拦,欧伦依有心无力,露出焦灼神色。众人尽知梁萧骁勇无敌,捷苏刀法虽强,相较之下,却也相差太远。风怜见捷苏如此固执,莲足一顿,气得眼中流出泪来。 梁萧默然片刻,俯下身子,缓缓拾起马刀。一时间,众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风怜秀眉微颤,欲言又止。捷苏死死攥住马刀,凝神静气,一对虎目直勾勾盯着梁萧。梁萧凝视马刀,忽地叹道:“你为爱人而战,很了不起,不用比,算我败了。”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呆住,风怜娇躯一时僵直,目光涣散开去。梁萧将马刀嗖地掷人土中,转过身子,飘然去了。 远离人群,梁萧攀上一处山峰,放眼眺望,夜幕下山影逶迤,他的心情也如这山势,起伏难平。忽听身后足音响起,梁萧并不回头,苦笑道:“欧伦依族长,你也来了?”欧伦依笑了笑,抛给他一个酒囊,两人对饮片刻,欧伦依忽地唱起歌来,歌声洪亮,正是铁哲唱过的那首曲子。欧伦依唱罢,笑道:“西昆仑,你知这是什么歌吗?”梁萧摇头道:“听不明白。”欧伦依一笑,说道:“用汉话说来,便是:草木青青,远来友人,山花绽笑,明月开怀;春光过眼,只是一瞬,你我情谊,可传万载;白云悠悠,只是须臾,你我情谊,千秋如恒;草木青青,远来佳宾,心如金玉,振振有声,佳人绽笑,少年开怀,友人是谁,说与你听,西方巍巍,大哉昆仑!”他这番话朗声道来,字正腔圆。梁萧叹道:“原来族长早巳猜到了?”欧伦依拍手笑道:“你是汉人吧。”梁萧道:“也不尽然。”欧伦依皱眉道:“还是不对么?”梁萧饮一口酒,笑道:“是蒙是汉,管他作甚,只要把我当作友人,那便够了。” 欧伦依笑道:“听你这么一说,老夫倒显矫情了。”顿了一顿,叹道:“西昆仑,你为何不与捷苏交手,不战认输,这在精绝,可是极大的耻辱。”梁萧扬眉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欧伦依叹道:“话是如此,只委屈了风怜那孩子,我瞧得出来,她是真心爱你。”梁萧摆手叹道:“我心有所属,不能误她。”二人都是磊落之辈,寥寥数语,便知对方心意,欧伦依长长一叹,再不多言。 二人对着山风,默默喝了阵酒,欧伦依忽道:“西昆仑,老夫想好了,要为你铸一把剑。”梁萧一征,想起风怜说过的话,忙道:“万不敢当!”欧伦依笑道:“你当得起,比起穷儒公羊羽,恐怕你更当得起些。” 梁萧奇道:“族长认识公羊先生。”欧伦依莞尔道:“你果然与他有些关联,嗯,想起来,中土顶尖儿的人物就那么几位,寻常者也调教不出你这等高手。想老夫铸剑半生,铸剑六柄,铸一剑,断一剑,而今也只剩一柄‘青螭’,便在公羊羽手里。” 梁萧惊道:“铸一剑,断一剑,难道您……”欧伦依不待他说完,截口笑道:“伦依二字,在精绝古语中作‘神龙’解,我当年行走中土,仰慕先贤欧冶子,妄号欧龙子。”梁萧肃然起身道:“晚辈早有所闻,欧前辈铸剑之术,名动中土,无双无对。”欧龙子笑道:“便不与你谦逊了,我自认第二,谅也无人敢认第一。只不过,这二十年来,我再未铸过一剑,或许技艺已荒疏了。”梁萧道:“这是为何?莫非‘青螭’已是剑中极致,无法逾越?” 欧龙子摇头道:“非也,若无剑主,铸出神剑也是枉然。剑为有灵之物,人铸剑,剑亦择人,无剑之神气,岂能驾驭我精绝族的神剑?”他望着梁萧,微笑道,“你身上剑气浓烈,我倒是瞧得出来。”梁萧被他盯得身上大不自在。忽听欧龙子哈哈一笑,拍地而起,朗朗笑道:“没料到,哈哈,没料到,我欧龙子垂垂暮年,还能遇上配使‘天罚剑’的人杰。”梁萧奇道:“天罚剑?”欧龙子道:“不错,天罚天罚,代天行罚,世上恶人无数,杀之不尽,须以恶人颈血,祭我利剑神锋。” 梁萧听得心头打了个突,却听欧龙子又道:“自明日起,我与铁哲将在剑塔铸剑,不过,精绝一族,以剑为神,新神一出,旧神当灭,你须得用这把‘天罚’,断去公羊羽的‘青螭’。”梁萧摇头道:“望前辈三思,只恐晚辈力有未逮!”欧龙子笑道:“我这双眼珠子不仅会相剑,更会相人,我说你成,那便不错。”他寻到剑主,心中欢欣莫名,忽地纵声长笑,走下山去。 梁萧望着欧龙子背影,怔然半晌,胸中升起彻骨寒意:“我罪孽滔天,哪里配代天行罚?刀剑造出,只为杀戮,欧前辈说我剑气浓烈,莫非便是指我一身杀孽,两手血腥么?”刹那间,他心中苦涩难言,对自身起了莫名厌憎,恨不能纵下山崖,一了百了,但抬头一望,却见明月清圆,光华温柔亮白。他对那明月凝望片刻,蓦地死念顿消,走下山去,将剑谷抛在身后,茫茫然向西方走去。 望日落处行了二十余日,牧草渐渐稀少,商人骑骆驼,操回回语,梁萧询问行商,方知此地已是伊儿汗国。伊儿汗国是忽必烈之弟兀烈旭破灭哈拔斯王朝所建,幅员辽阔,东至尼泊尔,西及大马士革。梁萧苦行数月,抵达马拉加,时值大雨,白雨粗似牛筋,刷刷泻落,街上没一个行人。梁萧浑身湿漉,脚下泥水哗啦作响,乍一抬眼,极远处高塔浑圆及天,依稀在雨中耸立。 梁萧叩开塔门,通告姓名。门卫见他衣衫破败,大为狐疑,嘀咕了两句,关上门去。过得一阵,正当梁萧不耐之时,忽听脚步声响,大门轰然大开,兰娅披着一袭纱衣奔了出来,眼里满是惊喜。梁萧看着她,想笑一笑,但心口发堵,怎么也笑不出来。对视许久,兰娅眉眼泛红,走进雨里,涩声道:“你如今才来么?”梁萧听出责备之意,不觉一楞,忽听兰娅哭出声来:“老师去世啦,他已经死啦。”话音方落,天上雷霆骤发,震耳欲聋,乌云翻滚,大雨如注,从二人头顶倾落,梁萧望着兰娅,一腔热情也随这瓢泼大雨,一点一滴地逝去。 兰娅哭得有气没力,始抬起头来,忽见梁萧脸色苍白,摸摸他手,但觉冷如寒冰,心头一慌,抹泪道:“你……你怎么了?”梁萧摇了摇头,猛然间一阵天旋地转,两眼发黑,再无知觉。也不知过了多久,梁萧自黑甜中醒来,仿佛置身洪炉,烧得浑身难受,双眼肿胀,无法挣开,偶尔觉出一片的凉意沁在身上,耳边人声低小,似乎说什么“冰块”之语。他挣扎片刻,清醒了些,当即运气走了两个大周天,一时汗出如浆,不消片时,身体渐渐冷却下来,但觉有人按着自己心口,睁眼一瞧,却见身边坐了一个金发如瀑的美貌少女,一手按着自己胸膛,笑眯眯地看着自己,梁萧心头一动,低眉瞧去,大惊失色,敢情他身无片缕,躺在一张绣榻之上。梁萧慌忙捂住下身,挣了起来。那少女见他突然挣起,也吓了一跳,继而喜道:“你到底醒了?” 梁萧窘道:“怎么会这样?”少女笑道:“你生病啦,浑身比火还烫,幸亏兰娅大人从大汗那里讨来冰块,敷在你身上,才略略好些。”梁萧若有所悟,这些日子他自恃内功深湛,餐风饮露,眠沙卧雪,从不顾惜身子,但这寒暑天成,终非人力所能抗拒,况且他内心抑郁,邪气自然趁虚而人了。沉吟片刻,梁萧问道:“兰娅呢?”少女笑道:“兰娅大人守了你三天三夜,困得极了,让我替她一会儿。”她忽地诡秘一笑,“要不,我去叫醒她。”梁萧慌道:“我这模样,怎好让他瞧见?”少女笑道:“这有什么,这三天我们天天瞧的!”梁萧脸上便似罩了一块红布,窘了半晌,才低声道:“这位妹子,我一身臭汗的,有地方洗澡吗?”少女笑道:“有呀,浴室在楼下。”梁萧道:“你把衣服与我,我自去洗来。”少女笑道:“你的衣服呀,又脏又臭,早就扔啦。”梁萧无奈,只得道:“你拿几件男子衣服敷衍敷衍吧。”少女笑道:“这是女人住的地方,哪有男人衣服。” 梁萧大病初愈,脑子难免有些糊涂,无奈之余,只得扯了一块地毯,裹住下身。那少女一边带路,一边卿唧咯咯笑个不停。一时间,只瞧见走廊两侧探出许多头来,马加拉天文台是伊儿汗国贤哲聚居之地,此时出门观看的都是声名远著的学者,瞧见梁萧,尽皆莞尔,有人笑道:“安吉尔,你这个小魔鬼,又在捉弄人啦?”梁萧方知自己竟被这少女诳了,不觉羞怒交进,恨不得地板裂开,一头钻将进去,但此刻已是进退两难,只得在众目睽睽之中,硬了头皮往下走。好容易挨到浴室,少女才回头笑道:“要不要我服侍你洗澡?”梁萧忙道:“决然不用,姑娘请自便。”那少女嘻嘻一笑,径自去了。 梁萧胡乱洗了一回,略事振作,想起方才情形,真有些哭笑不得。不一阵,有侍从送来衣衫,梁萧穿上,一出浴室。便见金发少女站在门前,笑道:“兰娅大人在房中等你。”梁萧按捺住怒气,道:“相烦姑娘带路。”少女歪头瞧着他,嘻嘻笑道:“兰娅大人说得对,你是好人,我这么捉弄你,你也不生气。”说罢一蹦一跳,走在前面,梁萧恨得牙痒,无奈跟上。 不一时,二人到了一间厅房,地上铺了绣花地毯,搁满水果肉食。兰娅静静坐在一隅,衣衫素净,肌肤白嫩,眉如新月,眼光生动。她见梁萧脸色红润,料已无碍,不觉莞尔道:“我的使女安吉尔是法兰克人,被我惯坏了,就爱捉弄人,若有得罪,你可别在意。”梁萧一愣,侧目看去,只见那金发少女从门外探出头来,吐了吐舌头,又缩回头去。屋中二人对视半晌,神色颇是古怪,兰娅终于忍耐不住,噗哧笑出声来,梁萧想到方才情形,心想自己允称古灵精怪,惯于作弄他人,今日却在一个异族小姑娘手底栽了筋斗,想来也觉滑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年余光景,他几乎从未开怀笑过,此时一笑,胸中积下的闷气倒也去了大半,嗅得烤肉香味,顿觉饥上来,绰起一把小银弯。刀,割开烤得焦烂的羊腿,狼吞虎咽。 兰娅瞧他吃得贪婪,不知为何,眼中莫名酸楚,身子前倾,轻声道:“你走来的么?”梁萧点了点头。兰娅叹道:“干么那样苛待自己,嗯,阿雪呢,怎么没见她来?”梁萧手中弯刀一顿,缓缓道:“她过世啦!”兰娅檀口微张,秀目瞪得老大,纤手捏紧了膝上的袍子,厅房一时寂然,唯有安吉尔的笑声隐约可闻,就如轻烟般袅袅散去了。 兰娅还过神来,盯着梁萧,半晌道:“那……你的脸呢?”梁萧淡然道:“被仇家划的。”兰娅见他不愿多说,便岔开话道:“不管怎样,你来了,就很好!老师临去时,留下了一道题,你若有兴致,不妨一解。” 梁萧自负算学一道,除了纳速拉丁,天下再无抗手,怎奈迟了一步,这位大智者早已去世,心中沮丧自不消说,听得这话,亦惊亦喜,起身问道:“什么题?”兰娅瞧他神态急切,不觉笑道:“你还是烈火般的性子,一点便着,罢了,随我来吧。”此时天色向晚,通天塔中甚是晦暗,兰娅掌起如豆灯火,领着梁萧沿圆梯爬了两层,进人一间宽大圆厅,兰娅将壁灯逐一点燃,房中明白如昼,向壁处架设一座天平,高及一人,左方搁一块大石,以致天平左倾。天平本是回回星学者炼金时所用器械,但如此巨大者,十分鲜见。天平后两扇石门斑斑驳驳,闭合严密,上面刻了一行回文。兰娅遥指回文道:“这便是题目了。” 梁萧低声念道:“天平左边有大石一方,镌刻生命之痕,勿得移动;房中砝码,挑选一块,置于右方托盘,务使左右均衡。”梁萧本以为纳速拉丁一代智者,出题相难,势必为高明算题,哪知竟是如此题目,一时望着石壁,愣在当场。 却听兰娅肃然道:“梁萧,这是一道锁钥之题,你若能令天平均衡,后方的石门自会打开。”梁萧道:“打开石门作什么?”兰娅反问道:“那么你来马拉加,又是为什么呢?”梁萧摇头道:“我要向西方的智者挑战,但纳速拉丁已经不在人间了。”兰娅垂首半晌,抬起头,眉眼微微泛红,叹道:“既然如此,你更须解开此题。只不过,砝码选错一次,你便输了。”梁萧见她言语神态古古怪怪,心中大为诧异:“纳速拉丁已死,还能向谁讨教学问?”踌躇间举步上前,但见那方大石削痕犹新,刻有一行回回文字:“我之生命。” 墙角摆放各种砝码,大小百枚,质料却无一相似,除了金、银、铜、铁、锡,还有诸般合金,木材陶瓷。每块大石都刻有回文,或是“国家”,或是“族类”,或是‘财富’,或是‘胜利’,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梁萧正看得入神,忽听兰娅道:“你看!”梁萧回头一瞧,却见她掌心不知何时多了一盏玻璃沙漏,兰娅将沙漏转过,眼里露出顽皮神气,笑道:“而今起始计时,若不能在沙漏尽时得出答案,也算你输。” 梁萧心思敏捷,若论运筹方圆,穷天极地,弹指立就,不在话下。怎料此时纳速拉丁不论算术,却留下这么一个没头没脑的怪题;更有甚者,解答还需计时?当真岂有此理。梁萧微感气恼,但瞧沙粒泻得飞快,又不敢怠慢,竭力摒除杂念,自忖道:“砝码所刻回文莫不是迷魂阵,砝码分量才是关键。但眼下砝码众多,质料各异,这一盏沙漏时光,如何称得出分量?”恍然间,他明白此题厉害之处,额头不禁渗出冷汗来,但他素来倔拗,若非道末途穷,绝不率尔认输,当下蹲下身子,在砝码中反复拣选,揣摩分量。 沙漏一泻如注,转瞬逝去大半。梁萧百思不得其解,心中烦乱,抛下手中一枚白玉砝码,站起身来,抱肘沉思,但觉如此拣选,等到沙漏泻尽,也难寻出合适砝码,这场斗智,自己必输无疑。不禁叹了口气,回望兰娅,欲要认输,但见她大张美目,微启朱唇,神色既似期盼,又似叹息。梁萧低头叹了口气,正要开口,心中一个念头忽地闪过,不觉浑身陡震,抬头瞧着兰娅。兰娅见他目露奇光,神色大异,心头一怯,不禁倒退一步,忽然间,梁萧走了过来,兰娅只觉身子一轻,已被他搂在怀里。 兰娅惊道:“你做什么?”欲要挣扎,但与这男子胸膛一碰,便觉耳热心跳,四肢绵软,再也使不出半分气力,手中沙漏落在地上,跌成碎片。梁萧抱起兰娅,大步走到天平前,将她放人托盘里,天平倾转过来,左右持平。刹那间,只听格得一声,两扇石门嘎吱嘎吱敞了开来。 梁萧瞧着门洞,叹道:“原来如此!”兰娅奇道:“梁萧,你怎么猜得出来?老师说,你一定猜不出来?”梁萧叹道:“他说得或许不假。换作两年之前,我决计猜不出来。不过,适才我在砝码中拣选,瞧得上面刻有许多字迹,但唯独少了一样。那便是生命。”兰娅道:“但那已刻在石块上了。” 梁萧摇头道:“中土有句话,叫做:‘人命关天’,家国易亡,财富易逝,一代王者也会成为家中枯骨,唯有人口滋繁,永无穷尽。”说到这里,他露出凝重之色,“也唯有人的生命,才配与人的生命匹敌,这里除却我,便是你了……”兰娅连连点头。梁萧说到此处,若有所思,又道:“或许,尊师想说:倘使人们明白生命相若之理,彼此珍惜,世上便将再无仇怨,永无战争。”兰娅点头叹道:“你说得对极啦。”她略略欠身,手指石门道:“里面是安拉永恒的宝库,汇聚了先哲们的智慧。”梁萧定睛望去,隐见得其中摆放了一排排书架,羊皮卷的气息飘来,令人心怡。 兰娅眼中有敬畏之色,肃然道:“老师说过,唯有尊重生命的人,才配学习它们。梁萧,你解开了锁钥之题,不妨进去瞧瞧,挑战先哲,解答他们的难题。”梁萧内心一阵恍然,蓦然叹道:“兰娅,尊师不但学问出众,抑且胸襟过人,梁萧与他缘吝一面,可谓遗憾终生。”兰娅微微苦笑,道:“这也是他临终前的明悟,可惜晚了些。”梁萧心道:“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惜,天下间却没有几个人能够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抬眼望着黑黝黝的门洞,不觉痴了。 梁萧在马加拉住了下来。他研读先哲遗著,东西之学,豁然贯通。兰娅得见梁萧,心意已足,朝夕看顾,不忍相离。有时入夜,梁萧登上塔顶,瞧罢天上星斗,便向东方眺望,一望便是一夜,直到启明星起,明月西坠,方才带着一身露水,黯然回屋。兰娅心中奇怪,却又不好开口询问。 通天塔中日月短促,三年时间一晃即过。这一日,晨曦初露,兰娅照例捧了早点,推开石门,惊觉屋内书卷整齐,却无半个人影,遥见石壁上刻了数行汉字,字字人石半寸:“光阴寸箭,一发三载。吾性拙驽,穷先人之智,兀自耿耿,落魄西去,以求解脱。朝夕得君眷顾,惶惶然无以为报。人生聚散,譬如朝露,洒泪而别,莫如悄归。梁萧再三顿首,不知所言。” 字迹跳脱,正是梁萧手迹,兰娅怔征瞧了半晌,手一松,那张瓷盘随着那颗心儿,在地上跌成粉碎。梁萧转道南行,走了月余,遥见大海,对面海岛上一座灯塔高人云端,但累经战火,早已破败不堪。梁萧凭海临风,望塔兴叹,生出兴废难知之感。那灯塔残破,不耐细看,梁萧复又渡海向南,几日后,渐渐深人戈壁,只见许多尖顶石塔矗立沙海之中,四面凄风惨惨,犹如鬼哭。梁萧拣了一块沙石,取刀刻成一尊人像,却是一个圆脸细眉女子,他痴痴凝视许久,将石像置放塔前,任凭风吹流沙,将其慢慢湮埋,幽蓝的月光,在他身后拖出细长的影子,衬着永恒宏大的尖塔,不胜伶仃。 在埃及住了数月,梁萧乘船出海,到得罗得斯岛附近,不知是哪两国的舰队正在鏖战。此处海面与中土不同,平静少风,千余战船百桨起落,仿佛一条条巨大的虫豸,在紫色镜面上蜿蜒爬行。商船为避战火,在岛上歇了几日,待得战事平息,又才重新起航。 次日傍晚,梁萧终于抵达雅典郊外,他登上一处矮岗,眺望卫城,却见那里只余一片废墟,折断的大理石柱似一个个战死的汉子,颓倒在荒凉的山坡上。落日如一团火球,正向西方沉去,山岗下的牧童哼哼有声,抽打着晚归的牛犊,一个吟游者则抱着唯吟我,纵情弹唱。梁萧聆听良久,直待再也听不见歌声,一阵失落涌上心头,不觉长长叹了口气,一振青衫,向着更远的西方走去。 第六章 天狼啸月 韶华梭掷,日月飞箭,弹指之间,又过七年。 日头当中,沙海无垠,天地间热浪滚滚,好似无色的火焰。风儿时大时小,卷起缕缕细沙,扑在一个褐发汉子脸上。那汉子牵着骆驼,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忽地驻足,眺望层叠起伏的沙海,暗自发愁,他身后一个金发白脸的少年也随之停下,扯开皮囊,咕嘟嘟地喝着酒。 褐发汉子忍不住回头喝道:“卢贝阿,少喝些!咱们被困住啦!知道吗?被困住啦!”少年抹了一把嘴,闷声道:“喝了这口,再也不喝啦?”随手将酒袋丢上驼背,哪知一没搁稳,啪嗒一声堕在地上,囊中红酒一泻而出,瞬息渗人沙里,少年伸手去掏,却哪里还来得及。褐发汉子眼中喷火,吼道:“该死的小鬼。”抢过革囊,内中只剩下一小半。卢贝阿脸色发白,转身便逃。褐发汉子怒骂一声,拔出一把弯刀,撒腿追赶,嘴里叫道:“你逃,你逃,小兔崽子,叫你逃。”沙地松软,两人一步一陷,走得分外艰难,卢贝阿忽地一脚踩虚,摔倒在地,褐发汉子一把揪住,雪亮的刀锋架在他白嫩的脖子上。卢贝阿挣扎道:“放开我,放开我……” 褐发汉子用刀把在他臀上狠顶了一下,啐道:“宰了你,少一张嘴抢水。”卢贝阿痛得龇牙,但见他口气虽恶,眼中怒火却已淡了,心知他怒气已消,便笑道:“杀了我,就没人陪你说话解闷啦,被刀砍死痛快,活活闷死才叫难过。”褐发汉子哼了一声,将刀插回鞘中,愤然道:“冒失鬼,再犯错,我一刀……”他手掌一挥,露出威胁神气。卢贝阿吐舌笑道:“你才舍不得砍我脑袋。” 褐发汉子冷笑道:“不砍你脑袋,就不能阉了你这小狗子么?”卢贝阿面红过耳,啐了一口,褐发汉子睨他一眼,道:“你想叫索菲亚做寡妇吗?要么,我替你娶她……”边说边拿眼珠子瞟向卢贝阿的下身,卢贝阿被他瞧得心里发毛,叫道:“混蛋!闭嘴!”褐发汉子嘎嘎怪笑两声,忽地咦了一声,手指远处道:“卢贝阿,你瞧。”卢贝阿兀自生气,怒冲冲道:“瞧你个鬼。”偷眼望去,却见滚滚流沙中,一个黑点忽隐忽现,飞逝而来。卢贝阿奇道:“那是……”话没说完,褐发汉子按住他头,伏了下来,轻轻拔出刀,低声道:“是沙盗!”只瞧那黑影逝如飞电,越来越大,一个男子形影依稀可辨,卢贝阿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涩声道:“只……只来了一个,怕什么?”褐发汉子怒道:“别废话,拔刀。”卢贝阿屏住呼吸,伏在骆驼后面,死死盯着来人。 那人越逼越近,却是一个肩披银狐坎肩的灰袍汉子,弯腰低头,踩着一样古怪器械,状似雪橇,但远为宽大,中有杠杆相连,外有铁皮包裹,两侧有细长铁管,被那人双手握着,向后一扳,铁皮便骨碌碌转一转,带得铁橇蹿出丈余。二人从未见过如此怪物,一时心子狂跳,掌心渗出许多汗水。 那汉子双手扳动铁管,乍起乍落,衣发飘飞,宛似流沙中飘行,不多时,便到骆驼之前,直起身来。卢贝阿定眼细瞧,但见那人修眉风眼,顾盼神飞,双颊浓髯如墨,髯下隐约有一道细长刀疤。卢贝阿本当来人必然凶神恶煞,哪知却是这般模样,兀自发怔,忽觉身畔飒然,褐发汉子弯刀破风,直劈那人面门。灰衣人似乎没料到骆驼后伏有人手,咦了一声,身子稍侧,褐发汉子一刀劈空,匆忙横刀旋斩。那人却不理会,大大踏出一步,褐发汉子再度劈空,忙一掉头,却见灰衣人已拾起卢贝阿弄丢的革囊,嗅了嗅,咕噜噜喝起囊中的残酒来。 褐发汉子心中骇然,挺刀前扑,孰料一把弯刀从旁掠来,当得一声将刀格住。褐发汉子怒从心起,叱道:“卢贝阿,你又犯傻了吗?”卢贝阿脸一红,摇头道:“我瞧他不像啊。”褐发汉子道:“不像什么?”卢贝阿道:“不像沙盗。“褐发汉子怒道:“你懂个屁。”卢贝阿嗫嚅道:“我瞧不像。”二人这边争执,灰衣人却只顾饮酒,褐发汉子也觉疑惑,弯刀不自觉垂了下来。 灰衣人鲸吞牛饮,喝光酒水,将革囊一扔,哈哈笑道:“三天没酒喝了,当真痛快!还有吗?”褐发汉子道:“没了。”那灰衣人转眼打量他,笑道:“听口音,你们是从热那亚来的?”他初时说的回回语,这时突然变成一句拉丁语。褐发汉子听得一愣,脱口道:“没错,我们是热那亚的商人,去中国做生意,途中遇了盗贼,同伴们都被冲散啦。好了,这里没酒,你快快走吧。”卢贝阿忽地插嘴道:“塔波罗你撒谎,咱们还有三袋酒,够喝两天……”褐发汉子塔波罗没料他不知好歹,拆穿自家谎话,顿时气结,恨不得奋起老拳,狠揍他一顿,要知道,如今困于大漠,饮水贵于黄金,为了点水滴浆害人性命,那也是不足为怪。灰衣人来得蹊跷,倘若心存歹念,大大不妙,塔波罗一边喝骂,一边攥紧刀柄,斜眼瞥那灰衣汉子动静。 灰衣汉子微笑道:“好个吝啬汉子,若我拿水换酒,你答应么?”塔波罗见他衣衫平坦,铁撬空空,并无藏水之地,冷笑一声,道:“这沙漠里哪会有水?你骗人吧?”灰衣汉子道:“圣徒摩西不也在西奈的沙海中找到水吗?上帝怎会背弃他的仆人?”塔波罗闻言肃然,道:“你也信奉我主?”心中对他凭生亲近。 灰衣汉子不置可否,看看日头,又瞧了瞧脚下阴影,掐指算算,忽地躬下身子,双手此起彼落,挖出一个深坑,而后探手入怀,取出线香一束,捻动食中二指,红光闪处,轻烟袅袅升起。灰衣汉子将线香插入坑中,脱下银狐坎肩,盖住坑口,不令烟雾渗出。 二人瞧他举止古怪,均感惊奇。塔波罗见多识广,顿时疑窦丛生:“这汉子举止怪异,莫不是哪里来的异教徒?这些古怪举动,是他杀人前的仪式么?”一时越想越惊,背脊不觉冷汗渗出,想要拔刀,但见那汉子意态自若,又感手脚发软,全没了方才的勇气。 正自踌躇,远方沙堆上升起了细细白烟。灰衣汉子笑道:“有了。”提起革囊,几步赶到冒烟处,双手便如两把小铲,在沙中掘起坑来,不一阵,他掘出一个深坑,将革囊探进去,似在汲水,有顷,那汉子走回来,将革囊交给卢贝阿,道:“沉一阵子,便能喝了。” 卢贝阿但觉人手沉实,微微一晃,囊内传来汩汩之声,不禁喜道:“是水,是水!”塔波罗劈手夺过革囊,凑近一嗅,果然湿气扑鼻,不由得瞪圆了眼,咕哝道:“奇怪,你……你是魔法师么?”灰衣汉子淡然一笑,道:“这不是魔法,只是中土的一个小把戏罢了。那边还有水,你若不怕我暗中下毒,只管去取!”塔波罗被他道破心曲,颊上发烧。卢贝阿年少轻率,二话不说,抓起几个空革囊抢到坑前,只见坑内一汪泥水,杂着沙子不断渗出,他汲了些许,坑底复又冒出许多,始终与沙坑齐平,永无耗竭。卢贝阿将革囊装满,欢喜折回。塔波罗接过水囊喝了两口,始才深信不疑,从骆驼上将下一囊酒,递给灰衣汉子,朗声道:“生意人说话算数,咱们以水换酒。”灰衣汉子笑道:“说得是,生意人便该有生意人的样子。”接过酒囊,揣在腰间。 卢贝阿心头佩服,跷起拇指道:“先生,你能找到水,了不起。不过,你……你能带我们走出沙漠吗?”灰衣汉子笑而不语,只是坐下喝酒,有顷,一袋酒尽,方才起身道,“出去不难,但生意人便该有做生意的样子。”塔波罗见他设法寻水,已暗服其能,闻言喜道:“你若能带我们出去,我把货物分你三成。” 灰衣汉子道:“我要你货物作什么?你给我酒喝,我给你带路,此来彼往,公平之至。”塔波罗不曾料得如此便宜,生怕对方翻悔,忙道:“一言为定,带我们出去,三袋酒都给你。” 灰衣汉子再不多说,将铁撬搁在驼背上,解了酒囊,边走边喝。那二人吆喝驼马跟在后面,脚下忽浅忽深,踩得沙子嘎吱作响。灰衣人却步子极大,落足处竟悄无声息,他时不时掐着五指,观天望地。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天气向晚,由暑热转为极寒,冷风锐如利箭,咝咝尖啸,夜空澄净无翳,恰似一块硕大无朋的黑色琉璃,月亮挂在西边,圆大光洁,映得沙海微微泛蓝,如梦似幻,叫人心意安宁。 卢贝阿手牵骆驼,一步一陷,费力地跟在那汉子身后,见他拿着酒壶,三步一饮,眼瞧一袋酒便要喝光了,便搭汕道:“先生,你是东方来的旅行家吗?”灰衣汉子嗯了一声。卢贝阿笑道:“你的酒量真好!但这酒是报达人酿的,不地道,我家乡的红酒,那才叫好。”灰衣汉子笑道:“热那亚我也去过,酒好,小牛肉也挺鲜嫩。不过,大漠里饮酒的滋味,却非别处可及!”卢贝阿一拍额头,恍然道:“是啊,饥饿时吃黑面包,比饱足时吃小牛肉快活。沙漠里喝酒自也比平日快活得多。”他只顾说话,足下忽地绊了一跤,一头栽进沙里,抬头看时,却见是一具白花花的骸骨,骷髅头龇牙咧嘴,黑洞洞的眼窝正和他对视,颇是疹人。少年只觉背脊生寒,惊惧之余,又生恼怒,出脚将骸骨踢出老远,摔得粉碎。他出了这口气,拍手啤道:“让你绊我。” 灰衣汉子冷眼瞧着,心道:“到底是孩子,不知人间愁苦。若非遇上我,只怕你小小年纪,却要与这骸骨为伴了。人说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但又有几人知行商苦楚,又有几人知道,这沙海之中,埋了多少商人骸骨?”不由想起几许往事,神色黯然,忽地仰天叹道:“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欲上层楼,欲上层楼,而今尽识愁滋味,欲说还休。稼轩的词终是好的,人却迂了,一醉方休,岂不痛快得多。” 卢贝阿不解其意,怪道:“先生,你说什么?”灰衣汉子淡然道:“随便唠叨几句。是了,卢贝阿,你小小年纪,干么背井离乡,来做行商的勾当。”卢贝阿面皮一红,忸怩道:“我……我赚了钱,就能娶索菲亚啦!她家里很有钱,我配不上。”灰衣汉子皱眉道:“此来万里迢迢,道路艰难,若要赚钱,在家中做些生意,岂不更加稳妥?”卢贝阿道:“家里要赚大钱,却不容易。若将中土货物带回去,卖了大价钱,才够娶索菲亚啊。”灰衣汉子心道:“这一来一去,累月经年,那女孩子正当华年,未必待到你回去……”他心中想象,嘴里到底不忍说破,叹了口气,寂然而行。 走了半晚,天光渐白,一眼望去,一片沙粒中生出寥寥几从稀疏草茎来。两个行商见了,情知出了沙漠,不由得欣喜欲狂,塔波罗扑通跪倒,对天长笑,双手在胸前划着十字,卢贝阿则喜得大翻筋斗,嗷嗷怪叫。 灰衣汉子瞧着二人欢喜过了,方道:“此处向东北走,当是水草丰美之地,人畜必多,行走不难。所谓聚散无常,咱们就此别过。”正要抽身离去,塔波罗已一步抢上,叫道:“先生,您救了我们性命,叫我们如何报答?”右膝一屈,便要行礼,灰衣汉子大袖一拂,塔波罗只觉一只无形巨手将自己托住,怎也跪不下去。若非灰衣汉子屡显奇迹,让人见怪不怪,他早已惊叫起来,饶是如此,塔波罗仍觉不安:“这人真会魔法呢,他到底是上帝的仆人,还是异教的魔鬼?”正自惴惴,只听灰衣汉子笑道:“说过了,你给酒,我带路,你来我往,公平之至。生意人便该有做生意的样子,咱们两不相欠,何须多礼?”塔波罗自知三袋红酒不过小惠,能出沙漠才是性命交关,二者之间,遑论公平?但见对方落落不羁,也不好俗套,称谢一番,便直起身来。 卢贝阿少年心性,与灰衣汉子相处虽只一晚,但见他气度和蔼,心底大生亲近。想到便要分别,眼中酸楚,低头不语。灰衣汉子瞧出来,心道:“这孩子重情重义,倒是我辈中人。”微微一笑,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正要转身离去。忽听远处传来一声狼嚎,侧目望去,但见远处山丘上冒出一头黄狼,衬着惨白落月,怪眼中透出无比乖戾。卢贝阿呆了呆,陡然倒退两步,发出一声尖叫。 灰衣汉子眉头一皱,忖道:“这孩子忒也胆小了……”忽见塔波罗也是面白如纸,大张着嘴,双眼瞪圆,死死盯着黄狼,身子一动不动。灰衣汉子心中诧异,拾起一枚细石,欲要射出,却见那头黄狼转过身,一道烟跑了。塔波罗身子一软,坐倒在地,牙关得得直响,道:“来了……恶魔来了……”卢贝阿也扑在地上,浑身发抖。 灰衣汉子奇道:“什么恶魔?”塔波罗沮丧道:“就是杀死我们同伴的魔鬼。从撤尔马罕城出发时,我们有三百多人,那知半途中遇上狼……”灰衣汉子皱眉道:“狼?”塔波罗颓然道:“那夜里,四面八方都是狼嚎,也不知来了多少,只瞧见恶狼一群一群扑上来,人马骆驼,见什么吃什么?我带卢贝阿逃进沙漠,才算抛下它们,但卢贝阿的堂叔却不知死活……”他咽了一口唾沫,费力地道:“没料到,它们还是来了。”卢贝阿跳起来,咬牙道:“跟它们拼啦!” 灰衣汉子沉吟道:“即便如此,方才不过一头黄狼,何苦惧成那样?”塔波罗连声道:“难说,难说,虽只一头,却未必不是狼群的探子。”灰衣汉子道:“狼又不是人,哪来这么多张致?”塔波罗双眉一沉,神色诡秘,压着嗓子道:“你有所不知,听说,那狼群的头领是一个人。”灰衣汉子奇道:“有这等事?人狼有别,如何共处?”塔波罗说道:“听说那人将灵魂卖给恶魔,得到驾驭狼群的本事,专一打劫客商,残杀生灵。”灰衣汉子摇头道:“传说未必可信,草原广大,狐狼野鼠遍地。此地出现一头黄狼,不足为怪。 嗯,既是如此,咱们不妨同行一程,彼此多个照应。”二人得他引出沙漠,心底信服:“这人来历虽然古怪,但本事很大,有他相伴,或能摆脱危机。” 三人走了一程,牧草渐丰。日中时分,忽见前方出现一拨人马,塔波罗瞧得清楚,忽地喜上眉梢,高声叫道:“弗雷德,弗雷德!”卢贝阿也满脸惊喜,招手道:“堂叔,堂叔。”那边一骑人马泼喇喇如风奔来,马上骑士髯须火红,腰粗背阔,生得异常高大,额头布着三道爪痕,鲜红刺眼,他跳下马来,一双毛茸茸的大手搂住卢贝阿,眼里流出泪来,叫道:“我以为你们死啦,以为你们死啦……”叔侄二人劫后重逢,抱头痛哭。塔波罗瞧着,不胜唏嘘。 二人哭过一阵,各叙别情,弗雷德道:“我是阿莫老爹带着逃出来的,不过,货物大都丢了。”言讫甚是沮丧,塔波罗安慰道:“货物丢了不打紧,人死就不能复生了。”弗雷德点头称是,此时一行人马尽都过来,弗雷德指着一个老者道:“这是阿莫老爹,突厥人,若非有他,咱们都活不了。”塔波罗一眼望去,只见那老者缠着花布头巾,面色红润,白髯如雪,个子短小,精神却极矍铄。再瞧一旁,不过寥寥十人,想及出发之际,伙伴数百,驼马千数,相形之下,好不伤感。 难过一阵,塔波罗打起精神,将灰衣汉子引荐给对方,众人听说灰衣汉子在沙漠里掘出水来,都感惊奇,阿莫盯了灰衣人一会儿,忽地插嘴道:“山泽通气,沙中取水,是汉人道士的秘法,你从哪里知道的?”他这话以汉语道出,嗓音十分洪亮。灰衣汉子目光一闪,微有诧色,笑道:“运气,运气,并非什么地方都能掘出水来。”阿莫听他避实就虚,答非所问,面有不悦之色,又道:“那么敢问大名?”灰衣汉子笑道:“区区贱名,不足挂齿。”阿莫打量他一阵,不再多问。 众人攀谈一阵,发觉各人虽然丢了货物,但紧要珍宝却是贴身携带,并未丢失,顿时商议到了中土,合伙变卖,周转数年,待得攒足本钱,再购买大宗货物运往西方。弗雷德听得这么一说,高兴起来,重重拍着塔波罗的肩道:“老弟,你说得对,货物丢了不打紧,有本领的商人,能把一个金币,变成一百万个。” 众人大笑,气氛复又热切起来,塔波罗笑道:“我有一个堂兄,叫做马可波罗,他在中土经商,认识许多鞑旦大官、大商人,咱们去投靠他,必不会错。”众人大喜,纷纷叫好,阿莫却冷哼一声,道:“你们开心得早了罢,这里还是天狼子的地盘。保得了性命,才说得上做生意。” 这话便似分开八半顶阳骨,泼下一桶冰雪水,众商人满腔热血尽都凉了,相互呆望,没了言语。灰衣汉子忽地问道:“天狼子到底是什么?”阿莫沉着脸不答,跨上骆驼,当先去了,他其人默然尾随。塔波罗侧过头,对灰衣汉子轻声道:“天狼子就是御狼人,对这名字,大伙儿都有些忌讳。”灰衣汉子微微颔首,心道:“‘天狼子’是汉人字号,莫非这凶人来自中土?”左思右想,却想不起这号人物。 众人一路行去,陆续遭遇逃出狼吻的同伴,时至日暮,商队增至五十来人。日头落尽,众人围坐一团,燃起辣火,说到早先际遇,无不凄惶。不少人失了亲友,听得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忽然间,远处传来一声长长的狼嚎,凄厉诡异,月色也仿佛暗了一下。场上哭声顿止,死寂一片。塔波罗站起身来,手搭凉棚,极目瞧去,只见一个犬形黑影在远方一闪而逝。再瞧众人,个个脸色惨白,全无血色,唯有灰衣汉子闻如未闻,歪在地上饮酒。正自惊疑,忽听弗雷德在耳畔低声道:“塔波罗,咱们逃不掉啦,它还跟着?咱们……一个……唉,一个都逃不掉。”塔波罗掉头,只见弗雷德的大胡子抖个不停,眸子里满是绝望。弗雷德狠狠咽了口唾沫,道:“塔波罗,若我死了,你还活着,请你照拂卢贝阿, 他年纪小,人也不大机灵……”塔波罗点头道:“我死了,你也替我带信给表兄。”两人四目相对,两只大手紧紧握在一处,但觉对方掌心湿津津的,满是汗水。 灰衣汉子目光闪烁,忽道:“这天狼子是什么来历?”众人听到这个名字,面皮一绷,露出惧色。阿莫低咳一声,拿根棍子拨弄数下,让篝火亮了些,缓缓道:“这来历难说得紧,有人说它是狼,有人说它是人,还有人说它是半狼半人。”灰衣汉子道:“如此众说纷纭,想必这怪物肆虐已久了。” 火光之中,阿莫脸色青白不定,淡然道:“也不算太久,蒙古人鼎盛之时,这条道路很是太平,头顶一只金盘走上一年,也不打紧。十多年前,黄金家族发生内乱,诸王不满大元皇帝忽必烈用武力夺取汗位,便打起仗来。连年交战,弄得草原荒烟千里,白骨累累,无数人家破人亡,饿死的饿死,没饿死的便做了马贼。”灰衣汉子默然一阵,道:“天狼子是那时出现的么?”阿莫道:“不错,因为战事频仍,故而盗贼蜂起。说起来,天狼子也是盗贼之一,只不过他独来独往,行事格外凶残罢了。别的马贼,比如天山十二禽,也很厉害。” 一个商人插嘴道:“阿莫老爹,再往前走,便近天山了,就算避开天狼子,又怎么应付那十二只恶鸟呢?”众人眉头攒起,皆是发愁。阿莫摆手道:“说这话晚啦,天狼子在后面,回头路是走不得了。向着天山走,还有几分活路。天山十二禽虽是狠毒,但说残忍好杀,恐怕还不及天狼子。”众人听得这话,顿生进退维谷之感,一个个闷头不语。 灰衣汉子不解道:“狼性残忍,如何能与人共处?”阿莫拧起灰白眉头,拈须道:“我倒是听说过一些,咳,这也是道听途说,当不得真。听说那天狼子本是人类婴孩,父母死于战乱,恰逢一头母狼丢了崽子,拣到他,便将他当作崽子养了。后来一个汉族道人经过,一时好心,将他从狼群里救了出来,带回村庄教授本事。几年过去,那孩子似也忘了狼群中的遭遇,随道人练了一身本事,生裂虎豹,直追猿揉,成为当地数一数二的猎人。唉,也是冤孽,谁知十八岁时,这天狼子春心萌动,不经意间,爱上了一个同村的美丽少女……”说到此处,阿莫眉间微黯,轻轻咳嗽数声。他虽不说,众人却也隐约料得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默默望着阿莫,场中十分安静,唯有篝火燃烧,毕剥作声,忽然,一声极轻极细的狼嚎从远处升起来,悠悠忽忽,久久不绝,众人只觉颈背发麻,都向舞火凑近了些。 阿莫抬起头,望着天上缺月,叹了口气,幽幽道:“可惜,虎豹凶猛,却不会采摘清晨的蔷薇;天狼子虽能生擒熊罴,却捕捉不了女孩子的芳心。他爱那少女,时时向她赠送猎物,但那少女却爱着一个富家子弟。但糟糕的是,她的父母贪图天狼子的本事,从不拒绝他送来的猎物。故而天狼子总也蒙在鼓里,只当少女有意,欢喜不尽,岂疑有它。直到那天夜里,他打猎回来,忽然发现,那个少女和情人在山谷野合。天狼子愤怒之极,当场便想杀死二人,紧要关头,他师父却赶了来,老道士见状出手阻拦。天狼子斗不过师父,一气之下逃进深山。那少女与情人被人撞破,次日便互下聘礼,月后成亲。那男子本是当地望族,新婚之夜,方圆百里的人家都来道贺,载歌载舞,火光烛天,就在大家欢喜沉醉之时,探山中却忽然传来狼嚎之声,初时只有一声两声,此起彼落,不一会儿,就变成一大片,嘿,也不知有多少野狼,听着十分可怖……” 说到这里,众商人想起那夜被劫情形,无不心寒,阿莫顿了顿,又道:“人们尚自奇怪,狼群已从四面八方冲了过来,喝醉的猎人不及开弓,就被咬断手腕;男人们还没拔出弯刀,已被撕破喉咙。最后,活着的人聚在一起,奋力抵抗。这时,他们猛然瞧见,天狼子站在狼群中,赤身散发,眼珠血红,发出狼一样的嚎叫声。狼群闻声,奋不顾死地扑上来,人们一个接一个倒下,鲜血像河一样流淌,渗人泥土,溅满墙壁。后来,新郎新娘都被捉住,天狼子当着新郎污辱了那个新娘,然后,野狼纷纷扑了上去……”阿莫说到这里,脸色阴沉,抓起酒囊,咕嘟嘟喝个不停。场上寂然半晌,卢贝阿忍不住道:“那……那新郎呢?”阿莫瞧他一眼,淡淡地道:“听说疯啦,也奇怪,天狼子竟没杀他。”卢贝阿松了口气道:“还好,少死了一个人。”灰衣汉子冷然道:“生不如死,有什么好?”他想了想,又道,“如此说来,天狼子不仅残忍,而且工于心计!夺妻之恨,不共戴天,此人却能隐忍一月之久,觑机发难,这份耐心真为人所难及。”众人都是点头。却听灰衣汉子笑道:“只是无论真假,老先生这故事都说得十分有趣,令人大有身临其境之感。”一个商人接口道:“阿莫老爹可是有名的故事篓子。”灰衣汉子笑道:“失敬失敬。”阿莫淡然道:“道听途说罢了。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如能加把劲,赶到天山脚下,便脱险了一半。” 灰衣汉子道:“天狼子武功既高,又有驱狼赶虎之能,倘若赶尽杀绝,逃到哪里还不是一样?”一个商人摆了摆手,道:“这位有所不知,据说天狼子曾在天山十二禽手底下吃了大亏,从此不敢逼近天山。”灰衣汉子兴致陡起,问道:“有此等奇事?”那商人叹道:“这个传说流传甚广,但其荒唐怪谲之处,令人不敢深信。”灰衣汉子笑道:“荒唐怪谲才有意思,兄台但说无妨。” 那商人却笑不出来,喝了口酒,长叹道:“听说十多年前,天狼子横行天山时,跟天山十二禽起了冲突。双方数次拼斗,各有损伤。后来一天夜里,天狼子聚集数千头恶狼,趁夜奇袭十二禽的老巢—天山瑶池。哪知这一回却是十二禽的大首领设下的圈套,他一人一骑,将天狼子连人带狼诱入山谷。那座山谷天生便很奇特,两崖挂着冰川,险峻异常。大首领立马山顶,待狼群人谷,点燃冰川下埋藏的火药,炸毁冰川,当时雪崩数十里,仿佛天崩地裂一般,万千恶狼尽被葬身谷底。天狼子仅以身免,被天山十二禽追杀数百里,多年来都销声匿迹。唉,大伙儿只当他早巳暴尸荒野,不想今又重现,看来老天无眼,却是不肯收留这个孽障。”说罢不胜颓丧。 灰衣汉子不由击掌笑道:“雪葬群狼一计,气魄极大,非大英雄、大豪杰不能为之,若有机缘,真想会这大首领一会。”众人多数来自西极,头一回听到这传说,遥想那惊天地、泣鬼神的一战,揣度那大首领的英风侠气、跃马雄姿,也不禁悠然神往。卢贝阿道:“先生说得极是,若能见那位大首领一面,叫人死也甘心。”塔波罗嗤了一声,道:“你嚷什么,这等顶天立地的英雄,凭你这点福分,也见得着吗?”卢贝阿白了他一眼道:“不与你说。”转向那商人殷切问道:“你见过大首领么?” 那商人用手在脖子上一比,苦笑道:“说什么笑话?我见了他,这颗脑袋还在脖子上么?十二禽都是无恶不作的马贼,蒙古人数次剿灭,都奈何不得!quot;众人心头均是一冷,卢贝阿颓然道:“我还当他们与天狼子作对,定是了不起的好汉呢。”弗雷德一拳砸在地上,哼道:“这叫:‘狗咬狗,一嘴毛’,都不算好人。”阿莫点头道:“是啊,听说十二禽与天狼子结仇,也是为分赃不匀,争夺地盘。”众人想到后有恶狼,前有凶徒,一时间愁上心来,各自叹气。 收拾好行李,众人方要起驼动身,忽听一串銮铃响动,便如风过珠帘。众人正自诧异,却见一人一骑翩翩过来,那马骨骼粗大匀称,遍体火红,鬃毛奇长,空有马鞍却无缰绳,马上坐着一名女子,红衣裹体,纤秾合度,脸上有一袭轻纱,想是为了阻挡风沙所设。火光摇曳中,可见马后横了一支五尺长、半尺宽的长匣,乌木镀金,颇是郑重。 那马奔跑奇快,一阵风到了众人跟前,忽地前蹄一顿,凝如山岳。众人暗中喝了声采:“好骏的马匹!”那女子目光清亮如水,扫过众人,突地朗声道:“要过天山么?”用的是突厥语,又脆又急,不失大漠女儿的爽快,众人一愣,卢贝阿嘴快,大声道:“对呀。”红衣女子道:“前面有狼群,要性命的,便往回走!” 众人心神剧震:“无怪狼群没有追上来,敢情在前面打埋伏?”不自禁冷汗长流。阿莫强作镇定,躬身道:“多谢姑娘相告。”红衣女却不回礼,拨马便走,哪知红马并不向前,打了一个响鼻,径自向人群走来。红衣女子诧道:“阿忽伦尔,你又不听话了……”说话间,眼光猝然落到灰衣汉子身上,娇躯一震,啊地叫出声来。 红马靠近灰衣汉子,伸长脖子嗅嗅他肩头,灰衣汉子抚着红马鬃毛,苦笑道:“老伙计,好久不见了。”红马咴了一声,鼻子在他脸上蹭蹭。灰衣汉子抬眼望着红衣女子,涩声道:“风怜,你还好么?”红衣女子身子又是一震,面纱上多了几点湿痕,忽地怒声道:“不好,一点都不好,半点都没好过……”她拉开面纱,娇艳的双颊上泪水纵横,颤声道:“这十年来,半点都没好过……”蓦然间她身子一晃,忽地堕下马来。 这灰衣汉子正是梁萧,他西游归来,却在此处与风怜相逢。风怜乍然见他,乍嗔乍喜,百念俱涌,一口气转不过来,竟尔晕了过去。梁萧一步抢上,将她搂住,自她后心度人一道真气,风怜朦胧中咳嗽数声,只觉背上暖流涌动,浑身酥麻,张眼一瞧,却见梁萧一脸关切,心中怒气顿消,又感羞赧,匆匆阖上眼睛,低声道:“要你多事呢,还不放手?” 梁萧依言放手,但怕她尚未复元,仍是挽着她手,定睛细看,却见十年不见,昔日少女早已长成,眉眼未语含情,更添妩媚,但见她朱唇轻颤,虽欲说话,但终究哽咽,忽地一头倒在梁萧肩头,呜呜哭了起来。梁萧心中有愧,默然由她靠着。众商人见他二人故旧重逢,也不便打扰。 风怜哭了许久,委屈稍减,方才抬头道:“西昆仑,你知道么?我寻了你整整六年,我没一时不害怕,怕再也见不到你。”梁萧奇道:“你寻了六年?有什么要紧事吗?”风怜又落下泪来,道:“阿爸临死前叫我寻你。”梁萧一震,脱口道:“铁哲先生去世了?难道蒙古人攻进了剑谷?” 风怜摇了摇头,道:“和蒙古人没干系,那一天,你不告而别,大家都很难过。第二天,爷爷突然叫上阿爸,两人在剑塔里铸剑。一铸便是三年。但不知为甚,那柄天罚剑铸了三年,始终难以成形。有一天,爷爷对阿爸说,天罚剑戾气太重,干天地鬼神之忌,须以人祭剑,始能成形。”梁萧变色道:“以人祭剑?如何使得?”风怜惨笑一笑,道:“是呀,阿爸也这么说,又说,真要如此,最好去谷外抓恶人祭剑。可是爷爷说,这样徒添杀戮,戾气更重,天罚剑即便成形,也是无量凶兵,成为天底下的祸害。他说完……说完……”风怜蓦地小嘴一撇,扑进梁萧怀里,失声哭道:“爷爷他就纵身一跳,便跳进了铸剑炉里去了……”众人闻言,无不失色。 梁萧心头翻起滔天巨浪,好半天,待风怜哭够了,方道:“那你阿爸呢?”风怜泣道:“爷爷以身殉剑,天罚剑终于成了形。阿爸承袭爷爷的遗愿,继续铸剑。他发了疯似的,不吃不寐,昼夜锻打剑坯,足足锻了三个月,憔悴得不成样子,我看不过去,便呆在剑塔里陪他。”她说到这里,沉默半晌,方才道:“那晚,我给他送了饭,困倦了,就在侧室里打了一会儿吨,忽听得外面风雷交加,满天的电光,似乎都向剑塔聚来。”风怜说到这里,不知为何,忽地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梁萧心道:“天生雷电,莫不是神剑出世,引动天怒。”拍拍她肩,以示安慰,却听风怜勉强止泪,颤声道:“我当时懵懵懂懂的,只是奇怪,为何只打雷,不下雨。就在这时,忽听铸剑室中一声巨响,竟将天雷声也比了下去,我跑进去一瞧……却见阿爸倒在地上,怀里搂着一把剑,大口大口的鲜血喷在剑身上……西昆仑,剑……剑是铸成啦,但阿爸也不成了,第二天就断了气……临死前吩咐我,要把天罚剑带给你,让你守护精绝族的神剑。”她说罢,转身将那个乌木匣子捧于梁萧,梁萧神色凝重,揭开箱盖,却见匣中一柄乌鞘长剑,有柄无愕,锋长四尺,乍眼瞧去,与寻常宝剑无异。梁萧随手拔剑,但觉甚为滞涩,微一用力,鞘内传出怪响,呕哑难听,梁萧眉头一皱,长剑嗖地脱鞘而出,一瞧之下,不觉吃了一惊,敢情剑身上红锈斑斑,竟是一把锈剑。 众商人从旁瞧见,均感失望:“两个人的性命铸了一把锈剑,太也不值了?”风怜瞧出他们的心思,美目中满是怒意,挨个儿瞪将过去。 梁萧看罢,略一沉吟,阖上匣子,重又放回马背。风怜急道:“你不肯收么,是不是嫌它锈了……”眉眼一红,似要哭出来。梁萧摇头道:“令祖父同铸之剑,岂是凡品,只是区区德行浅薄,当不得‘天罚’二字?你先留着,遇上配使之人,转赠与他。”风怜大觉刺耳,生气道:“这是什么话?西昆仑你怎么啦?天罚剑生了锈,你也生了锈吗?”梁萧叹道:“你说得是,都生锈啦!”风怜银牙一咬,拧眉道:“好啊,你不要,精绝人才不会求你,我……我走便是。”梁萧瞧她眼角细纹如丝,不复往日光润,暗想她这六年奔波,也不知受了几多风霜摧折,心头一软,拦住她道:“好啦,别孩子气,我们要出发了,你上马同行吧。” 风怜怒气未消,顿足道:“我才不是孩子气,火流星是你捉的,我不骑。”气呼呼拧过头去,梁萧无奈,翻身上马,挽住她道:“那么一块儿骑吧!”风怜略略挣了一下,但终究拗不过心底的情意,终究乖乖上马,倚在梁萧怀里,六年来,她苦苦寻找这负心汉子,但云山渺渺,人海茫茫,如何能够寻到,风怜背地里更不知淌了多少眼泪,如今终于找到,大愿得遂,心头万钧大石落地,但觉这暗沉沉的天地也有了生意,行了一程,不由意倦神疲,打起吨来。 困了半晌,忽被蹄声惊醒,风怜揉眼瞧去,只见远处奔来一彪人马。尚未驰近,便有人高喊道:“你们遇上狼群吗?”阿莫应道:“遇上啦!”对面人马散成半圆,兜截过来。众商人正不知所措,忽见三骑人马并骑驰来,乃是三个年轻汉子,个个俊朗不凡,白缎披风里露出一段黝黑刀柄。 其中一名黑衣汉子朗声道:“狼群在哪里?”众商人心中拿捏不定,都不做声。那汉子脸上如罩寒霜,正要发作,左侧一名红衣汉子道:“乌鸦,我瞧他们都是寻常客商,若是为难,大首领必不高兴。”黑衣汉子不悦道:“朱雀,我不过打听一二;狼群如此神出鬼没,只怕那怪物真是回来了,大首领也说了,让咱们小心从事,多方探听。”红衣汉子朱雀道:“打听归打听,你别要犯了性子,任意动粗便好。”乌鸦怒道:“当我是你吗?”另一绿衣汉子始终神色据傲,此时截口道:“我瞧也没什么好问。咱们须得加紧搜寻,倘若赶在他人前面收拾了那怪物,大首领必定欢喜。” 朱雀不豫道:“翠鸟,你这话未免托大。”乌鸦冷笑道:“怕是你小心了,论武功,那怪物未必敌得过咱们,况且还有二十个神弩手助阵呢。”众人闻言望去,众骑士身上都挂有一张四尺弩机,沉甸甸的箭袋搭在马侧。阿莫忽地拨马而出,欠身道:“敢问三位可是天山十二禽么?”乌鸦傲然道:“不错。”众商人一惊,纷纷握紧刀柄。阿莫赔笑道:“‘天山十二禽’个个以禽为号,果然不假。”他顿了顿,又道:“我们商队遇上狼群,死伤惨重。如今恶狼四伏,进退不能,祈望三位大侠指点一条明路。”翠鸟冷然道:“我们要追踪狼群,没有闲工夫……”朱雀打断他道:“他们既是寻常客商,理应护送到轮台。”乌鸦不悦道:“你又来多管闲事。”朱雀冷道:“你忘了大首领的话吗?”乌鸦血涌面颊,怒道:“我哪里忘了?要送便送……”话音未落,一声狼嚎猝地拔起,悠长凄厉,令人心头烦恶异常,那三人神色大变,齐声道:“天狼啸月。”拨转马头,向狼嚎声起处奔了过去。朱雀驰出一程,又带着七名弩手折回来,道:“前途危险,我且送你们一程!”众商人大有难色,心道:“你来送也未见安稳,天知道你这马贼打了什么主意?”欲要拒绝,却又不敢贸然开口。 梁萧忽道:“敢问何为天狼啸月?”朱雀瞧他一眼,淡然道:“那是天狼子独有的啸声!”众人听得天狼子就在左近,都是脸色煞白。风怜瞧朱雀爱理不理,不觉心头有气,冷笑道:“天山十二禽也是出了名的马贼,无恶不作。怎会假装善心,护送起客商来了?”朱雀脸色陡变,喝道:“天山十二禽虽是马贼,但亦有道,一不肆虐百姓,二不染指寻常客商,蒙古人奈何不得咱们,便大泼污水,诋毁咱们的名声。不愿在下护送的,大可自便。”梁萧见他挣得面红耳赤,心中犯疑。众客商更加不知所措,倒是阿莫镇定,振缰而行,众人无奈,只得尾随。 风怜不忿道:“西昆仑,自便就自便,咱们走。”梁萧道:“我答应照拂他们,不可半途而废。”风怜向朱雀一努嘴,道:“不是有他护送么?”梁萧道:“天山十二禽名声不佳,叫人无法放心。”风怜白他一眼:“你呀,一点也不爽快。”叹了口气,身子微仰,倚人梁萧怀里,柔声道:“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放你不下,日子越久,就越想你……” 纵使梁萧聪明十倍,此刻也寻不出半句话儿应付,只好做个闷嘴葫芦,一声不吭。走了一程,前方忽又传来一声狼嚎,悠长刺耳,中人欲呕,一声叫罢,便听无数狼嚎声齐相应和,声势骇人。朱雀脸色微变,鞭马驰出。梁萧向风怜道:“咱们也去瞧瞧。”纵马上前,火流星脚程卓绝,顷刻赶到朱雀身旁,朱雀面露诧色,脱口叫道:“好马!我出一百两金子买它。”风怜冷笑道:“你做梦么?别说一百两,一千两,一万两也不卖!”朱雀脸一沉,眸子仍盯着火流星,梁萧瞧他目光贪婪,不由微微皱眉。 行出二十余里,地上狼粪渐多,爪痕宛然。朱雀脸色越发阴沉,忽然间,遥见前方长草里红光闪动,朱雀定睛一瞧,蓦地神色惨变,纵马冲上。风怜兀自张望,却被梁萧捂住双眼,低声道:“别瞧,就留在马上。”翻身下马,掠上前去,定睛一看,却见朱雀伏在两具尸首上,嗔目咬牙,浑身发抖。瞧那尸首衣衫,正是乌鸦、翠鸟。二人连人带马骨肉支离,已被撕扯得不成样子,四周搁着五六具狼尸,其中一头背上,还插了半截断刃。 梁萧环顾四周,转身掠出,他去势飘忽,在草上一纵一跃,便无踪迹。朱雀瞧得,大为骇异,不觉站起身来,风怜见梁萧去了,夹马便追,忽见眼前红影一闪,朱雀横身拦在马前。风怜勒马怒道:“你作什么?不怕被马儿踩着吗?”朱雀双眼似要滴出血来,厉喝道:“将马给我!”忽地纵起,半空中双掌一翻,风怜便觉劲风扑面,口鼻欲窒,忙呼道:“阿忽伦尔……”火流星应声、拧腰,斜斜蹿出,朱雀一扑落空,急转身时,只见火流星去若矫龙,已在十丈之外了。 风怜奔出一程,瞧得无人追赶,方才停下,舒了口气道:“乖马儿,又多亏你啦。”她流浪七年,能够安然无事,大半因为火流星脚程了得。此时她抬眼望去,却见四野空旷,冷风幽幽,拂得草丛瑟瑟作响,她胸口一阵发堵,大声道:“西昆仑,你在哪儿?西昆仑,你……”叫到第二声,嗓子里已带了哭腔,想到与这冤家才见一面,又失了他的踪迹,不由得芳心寸断,脑中空空,不知不觉,眼泪已不争气地落了下来,正要放声痛哭,忽听远处传来一声长啸,直如惊雷滚滚,悠长不绝,仿佛隐含无穷怒意,连波迭浪般冲开长草,在大草原上纵横奔腾。 风怜听出是梁萧的啸声,芳心突突乱跳,驰出里许,忽见远处散落许多残肢断臂、断箭破弩,死者均是“乌鸦”手下神弩手,血肉狼藉,已将大片草地染红。梁萧立在长草间,迎风长啸,激得茫茫四野回响不绝,风怜犹未近前,便觉头晕目眩,匆匆勒住马匹。猛然间,就听得东北方悠悠然升起一声狼嚎,利锥般穿透耳鼓,正是“天狼啸月”。一时间,两般啸声各不相让,一似洪涛倒海,一如怪蛇钻云,竟在高天迥地间斗起力来。忽地,梁萧纵身跃出,向着狼嚎处飞掠过去。 风怜恍然大悟:“原来西昆仑发出啸声,是向天狼子挑战?”想到梁萧便要与那大凶人决一雌雄,不由精神一振,继而又生出许多关切。只一转念,梁萧已去如鸿鹊,人影俱无,风怜忙不迭迭,纵马赶出。天狼子啸至半途,忽地止声,梁萧足下稍缓,双耳微微耸动,辨别方位。忽然间,又听西南方狼嚎再起,直冲天穹,梁萧心中吃惊:“这怪物好快脚程,一瞬工夫,便去了十里之外?”他遇上生平劲敌,抖擞精神,又向西奔,不料西面啸了不足半柱香功夫,又是一顿,梁萧心下奇怪,足下却不稍停,谁料不出十里,狼嚎又自东方响起,梁萧惊疑不定,足下再转,奔向东方,哪知狼嚎声仿佛有意戏弄,忽东忽西,时南时北,起落之间,渐渐去得远了。梁萧停下步子,岿然而立,任凭长风西来,吹得衣袂猎猎作响。 风怜飞马赶到,滚落下来,急道:“西昆仑,你骑着火流星追他!”梁萧摇头道:“追之无益,此人轻功在我之上,其他功夫也必了得。况且还有狼群助阵,今番即便赶上,也难言胜。”风怜略一默然,道:“你是怕我本领不济,碍了手脚么?”梁萧被她猜中心思,笑了笑,却不答话。风怜却双颊绯红,美目闪闪发亮,忽而笑道:“不论如何,你心里为我着想,我就欢喜。” 梁萧苦笑道:“罢了,回去吧。”风怜撇嘴道:“回去作甚,瞅着那些马贼就生气。”气冲冲将朱雀夺马的事说了一遍。梁萧沉吟道:“他夺马并非出于歹意,而是要借火流星的脚力,追赶天狼子。”风怜气道:“你还帮他说话,无端抢人马匹,就是坏人!”梁萧道:“率然定人善恶,有失偏颇,一念之差,往往铸成大错……”眼见风怜眉间嗔意更浓,转口道:“好好,你说如何便是如何。”风怜低头一笑,忽道:“西昆仑,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梁萧点了点头,风怜咬咬嘴唇,倏地秀目泛红,轻声道:“我要你……我要你从今以后,不许丢下我,方才我好怕,怕你又像上次一样,不明不白走了,让我再也寻不到……”她心中委屈,话没说完,泪水已顺着玉颊滚落下来。 梁萧本不愿风怜涉险,方才独自追赶天狼子,不想却令她陷人险境,瞧她幽怨神色,不觉心生愧疚,道:“好吧,我答应你便是。”风怜破涕为笑,跳上前来,搂住梁萧脖子,扑进他怀里,喜道:“我知道你会答应。”梁萧话一出口,便已后悔。被她一楼,更不自在,借口让她乘马代步,将她扶上马背,自己步行相随。 一人一马在草原上并排飞驰,火流星纵蹄在前,梁萧步履闲闲,却不落下。风怜得梁萧承诺,喜不自胜,欢然谈笑。梁萧心不在焉,随口敷衍。他自负轻功了得,今日竟败给天狼子,颇有几分失落,想到早先听其啸声,此獠并不十分厉害,没料到轻功竟然如此高明,忖到这里,他心念忽动,咦了一声,风怜怪道:“怎么啦?”梁萧叩了叩额头,笑道:“我想到一档子蹊跷事。”说话间,抬眼一望,他脸色忽变,拔足抢出,只见草中又躺了一具死尸,红衫白披,正是朱雀,所幸尸身尚且完好。 梁萧俯身察看一番,眉间凝霜,站起身来。风怜翻身下马,走到他身边,正要说话,忽听马蹄声响,一转眼,便见南边驰来四十余骑,为首一名娇俏女子,衣衫白缎做底,描绣七色大花,彩光离散,明艳不可方物。彩衣女于骏马急奔之际忽然翻落,一伏一纵,便到梁萧身前,瞧见朱雀尸身,脸色陡变,骄指若剑,刺向梁萧心口。梁萧未料她突然施袭,一扬眉,飘退丈余。彩衣女指风落到地上,泥土似被无形棍棒插中,缓缓凹陷,形成一个小孔,黑黝黝莫知深浅。风怜瞧这指风恁地古怪,怒道:“你干么打人?”彩裳女子却不理会,秀目大睁,死死瞪着梁萧,脸色苍白如死。 一名青衣女子飞马赶来,扬声叫道:“彩风姊姊,怎么啦?”彩衣女涩声道:“青鸾,你……你先瞧朱雀!”青衣女子跳下马来,一摸朱雀肌肤,脸色大变,反手撕开他背心衣衫,只见肌肤之上,竟有五个淡青色指印,不禁失声叫道:“天狼功!” 彩凤面色惨厉,盯着梁萧,恨恨道:“你杀了朱雀?”梁萧还未答话,风怜已抢着道:“你不要冤枉好人,我们到时,这个挨千刀的臭马贼早就死啦!”精绝人世代与突厥马贼为敌,风怜对马贼一流自也十分厌恶,盛怒之下,出语很不客气。彩风怒极反笑,素手一挥,众骑士纷纷下马,手中弩机指定二人。 第七章 故人相逢 梁萧识得这弩机名叫“八臂神弩”,发到快时,便像四人八臂同时操控。一念及此,他身子陡倾,足下贴草滑出,逼近彩凤,五指箕张,飘忽抓落。彩凤未及转念,便觉肩头一麻,已被扣住。这一扑一抓动若雷霆,众骑士虽强弩满张,也不及发出一镞半箭,一个个瞪眼持弩,愣在当地。 梁萧笑道:“各位少安毋躁,听我一言。”彩凤羞愤难当,厉声道:“休听他胡言乱语?大家不要管我死活,快快发弩。”青鸾好生为难,道:“彩凤姊姊,这可怎么使得?”彩凤怒道:“你不听话么?”梁萧微一冷笑,目光一转,落到众人身后,忽地面有讶色,脱口道:“阿莫老爹,你怎么在这里?其他人呢?”风怜循他目光瞧去,只见阿莫斜靠着一匹黑马,神色委顿,手裹白布,半个身子血迹斑斑。 阿莫惨笑道:“其他人么?死啦,全都死啦。”梁萧变色道:“你说什么?”阿莫涩声道:“你刚一走,狼群就来了,不是这两位姑娘,我也给狼填了肚皮。”梁萧只觉脑中轰的一响,卢贝阿的稚嫩的笑脸似在眼前闪现。“我赚了钱,就能娶索菲亚啦!她家里有钱,我配不上……”“家里要赚大钱,却不容易。若将中土货物带回去,卖了大价钱,才够娶索菲亚……”稚气的话犹在耳边,梁萧左拳越握越紧,锋锐的指甲陷入肉里。 忽听阿莫喃喃道:“但也奇怪,你和朱雀一同走的,怎么他死了,你还活着?”众人闻言,尽皆露出悲愤之色。梁萧眉头一皱,忽道:“风怜,你乘马先走。”风怜摇头道:“西昆仑你答应过,不丢下我的。”梁萧无奈,扫视对手,自忖取胜不难,可一旦出手,却当真结下了冤仇。但他性子骄傲,虽被误会,也不愿出言辩解一句。 僵持间,忽听北方传来铁哨声,一连三响,时断时续,宛若九天风鸣,格外清亮。青鸾喜道:“大首领!”也自腰间取出一枚铁哨,应了两声。梁萧暗自凛然:“这‘天山十二禽’的大首领能与天狼子争衡,必是顶尖儿的高手,不料西睡荒凉,却有恁多高人?”只听北方蹄声如雷,驰来一彪人马,约莫百人,梁萧抬眼望去,双眉一颤,扣住彩凤的手掌不禁松了。彩凤不及细想,一矮身脱出梁萧手底,拧转纤腰,连环六指点中梁萧胸口大穴。风怜从旁瞧见,花容失色,脱口娇喝,一挽马鞭,向彩凤劈头抽到。 彩凤怕梁萧临死反噬,不敢停留,急使个“凤点头”,避开长鞭,倒掠数丈,瞧着梁萧,冷冷道:“你中了六记‘梭罗指’,还能活吗?”风怜丢开马鞭,抓住梁萧手掌,急道:“你……”梁萧摆了摆手,挥袖在胸前一掸,布屑纷落,胸前衣上露出六个指头大小的圆孔,梁萧微微笑道:“漠漠广寒,指间梭罗!你小小年纪,能将‘梭罗指’练到如此地步,倒也难得。”他嗓音低沉,但中气充足,字字清楚。彩凤脸上不由血色尽失,她天资奇高,十五岁开始习练这“梭罗指”,至今一指点出,满杯清水凝结成冰,岂料梁萧连中六指,毫发无伤,不由大感惊恐,叱道:“放箭!” 霎时间,弩机频响,利箭纷出。梁萧抓起风怜,向后飞退,并将风怜马鞭夺过,贯人“涡旋劲”,在身前抡出一个圆圈,软鞭破空,隐然有风雷之声,弩箭触及鞭风,失了准头,东西乱飞。 梁萧手中鞭花乱舞,足下逝如惊鸿,众人半盒弩箭尚未放完,他已脱出百步之外,饶是如此,仍是惊险。梁萧见这彩衣女子这样狠毒,微感气恼,挥鞭卷住一支利箭,随手挥出,那支箭去似电光,比弩机所发还要迅疾,彩凤惊觉劲风扑面,箭尖早已到了眼前,顿惊得闭眼待死,不料箭到她颊边,忽地斜飞而起,咻得一声,蹿入高天。 同时间,马嘶声起,一匹白马飞驰过来,四蹄腾空,马背上绿影倏地一闪,那支弩箭已被来人裹在袖里,白马飘忽落地,一骤一驰,已至近前?? 众人精神一振,哄然喊了一声:“大首领。”风怜自梁萧肩头望过去,只见那大首领绿裳紧身,外披绿纱披风,头戴了一张鲜翠欲滴的柳笠,细长柳条低低垂下,缥缈如烟,遮住面目。风怜讶异之极:“这大首领威震天山南北,怎地……怎地是个女子?”定睛再瞧,那人体态婀娜,女儿之身再也分明不过,风怜瞧着她,不觉心跳加快:“她一个女儿家,娇娇弱弱,却能驰骋大漠,号令群雄,天底下的女孩子虽多,没有一个及得上她!嗯,她坐下马儿也好骏,几乎比得上阿忽伦尔了。”忽听火流星低嘶不已,前蹄敲地,颇为烦躁。风怜不知何故,轻抚马鬃,细声安慰,但火流星躁动如故,浑身筋肉鼓涨,勃勃欲发。 彩凤张开眼,心神恍惚,走到白马前,颤声道:“彩凤见过大首领。”那绿衣女哼了一声,道:“你平日倒会逞能!怎么今天小小一支箭就把凤凰吓成鸡了?”翠袖一挥,那支弩箭嗖地插入泥中,直没至尾,只余一个小孔。风怜见得,更觉骇然。 彩凤羞得俏脸涨红,抬不起头来。却听绿衣女又道:“我让你搜索狼群,你怎么胡乱与人殴斗?”彩凤转头瞪了梁萧一眼,恨声道:“大首领,彩凤并非胡乱殴斗,大首领,朱雀便死在他手里,他是天狼子一党。”绿衣女瞧了梁萧一眼,摇头道:“不会是他。”彩凤急道:“怎么不是,他与朱雀同行,朱雀死了,他却活着,这其中定有古怪。” 青鸾接口道:“大首领,据我察看,朱雀背后中掌,分明是遭暗算。”绿衣女嗯了一声,淡然道:“你且把经过半点不漏,说与我听。”青鸾叫过阿莫,阿莫便将如何与朱雀三人相遇,乌鸦、翠鸟如何追赶天狼子,朱雀如何护送客商,如何又听到狼嚎,如何又与梁萧并辔前往,前后无遗,絮絮说了一遍。 绿衣女默然而立,细柳遮面,瞧不清她的神情,唯见她肩头微颤,显然心绪激动,过了半晌,方才慢慢道:“一日之中,竟折了三个好手,看来那孽畜有备而来。只恐不止他一人,还有厉害帮手。”彩风接口道:“大首领明断,帮手便是这个灰衣汉子,此獠助纣为虐,尤为可恨。”绿衣女冷冷道:“彩凤儿,我知道你和朱雀两情相笃,故而报仇心切,只是……这人决计不会是凶手。”彩风急得面红耳赤,顶嘴道:“大首领,您说这话,有什么道理?”绿衣女也不多说,兜转马头向来路驰去,众人无奈,收拾朱雀尸体,纷纷上马。 彩凤又气又急,又不知如何是好,忽然间,却见梁萧神色犹疑,跨上一步,叫了声:“莺莺。”声音不大,绿衣女却蓦地一颤,勒住马匹,轻轻地道:“敢情……你还记得我?”梁萧嗓中一阵苦涩,叹道:“你该明白,我至死也不会忘了你的。” 这绿衣女正是柳莺莺,十年前她心如死灰,孤身返回天山,适逢蒙古诸王交战,大草原上民不聊生、鬼蜮横行,牧民们饱受茶毒。柳莺莺气愤不过,收留了许多孤儿,传授武艺,并挑出佼佼者,结成“天山十二禽”,专与官军、马贼作对。柳莺莺武功既高,人又精明,陆续削平数十股凶恶马匪,大败天狼子,将其逐离天山,还不时袭扰蒙古王公的商队,十年之中,做了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蒙古大军几度围剿,也没摸着她半个影子,只好烧杀掳掠一番,诈称是“天山十二禽”所为,加之“天山十二禽”良莠不齐,日久骄横,惹来许多物议,大违柳莺莺初衷。这一次,她听说天狼子卷土重来,率众来迎,哪知竟遇见梁萧。 二人十年一别,却终究余情难断,彼此对视,胸中却如风起浪涌,无法平静。旁人瞧在眼里,都觉讶异。风怜看着二人,心中更没的掠过一丝茫然。默然许久,忽听梁萧道:“这些年,你可还好?”柳莺莺转过头,淡然道:“梁萧,你没伤彩凤儿,我很是承你的情。” 风怜瞥了梁萧一眼,心道:“原来你叫梁萧,西昆仑这个名字是骗人的么?”不知为何,心中竟涌起一股浓浓的酸意:“为何这个女子知道西昆仑的真名?西昆仑却从没与我说过………” 梁萧叹了口气,又道:“莺莺……”柳莺莺不待他多说,马鞭一振,冷冷道:“你若是明白人,就不要拖泥带水。相见不如不见,多见不如少见,萍水相逢,就此别过……”说到这里,嗓音忽变嘶哑,突然纵马扬鞭,率众飞驰而去。 梁萧望着柳莺莺的背影,一时也不知是否追上,忽听火流星发出一声长嘶,撒蹄向柳莺莺去处狂奔而去,风怜慌忙搂住马颈,翻身跨上,急道:“阿忽伦尔,你上哪儿去?”火流星只顾埋头狂奔,激得逆风怒啸,割在风怜脸上,好不疼痛。梁萧甚是惊讶,忙展轻功追赶。 须臾间,火流星赶上柳莺莺一行,彩凤正是有气无处发,瞧得风怜赶来,喝道:“你来做什么?”抓过一支长矛,兜头便刺,风怜大惊,却又勒马不住,只得奋起右臂,挡住头脸。忽然间,她眼角灰影一闪,梁萧抢到,转手一拨,彩凤虎口流血,长矛跳起数丈,梁萧喝道:“好婆娘,恁地歹毒?”一伸手便将彩风拽下马来,擎在手里,作势欲掷,彩凤心中骇然,顿时尖叫起来。 柳莺莺见属下受辱,不禁兜转马头,喝道:“梁萧,你作什么?”彩凤原本惊惧,听柳莺莺一喝,顿觉有了依靠,哇的哭出声来。梁萧一呆,叹了口气,又将彩凤放下,柳莺莺瞧着风怜,心中狐疑:“彩凤儿刺这女子,梁萧却怒成这样,他二人却是何干系?”犹疑间,忽觉坐下胭脂马纵了起来,一声长嘶,如裂金石,嘶声未绝,火流星也纵跃而起,扬蹄摆尾,发声应和。 梁萧恍然道:“好家伙,原来这两匹马儿想比个高低!”柳莺莺也明白过来,忖道:“这匹大红马非同寻常,怕是胭脂的敌手。”但她心里有气,勒住胭脂马,冷冷道:“比什么比?她是她,我是我,她的马儿与我的胭脂有什么相干?”梁萧被她一轮抢白,大感无趣,伸手在火流星颈上一按,火流星敌不住他的神 功,四肢撑地,再难跃起,但它野性一起,只想与“胭脂”比斗,狂躁间,挣得满嘴白沫。梁萧心中不忍,抚着它的鬃毛叹道:“乖马儿,别生气,人家不肯与你赛跑,咱们何苦拿热脸去贴她的冷屁股?”柳莺莺见他单凭一臂,便镇住这匹稀世烈驹,甚是骇然,忽听这话,怒气又起,啐道:“梁萧,你嘴里放干净一些。”众人也还过神来,纷纷怒骂。 梁萧话一出口,也觉不雅,面皮微微一热。柳莺莺瞧他尴尬,不知为何,突地忆起少年时候,自己与他浪迹天涯、轻薄斗口的旖旎风光,心头没得泛起一丝甜蜜。痴痴想了好一会儿,才止住众人喝骂,说道:“咱们尚有正事,莫与这厮罗唣。”也不瞧梁萧,拍马便走。梁萧一怔,放开手,火流星又蹿上去,傍着胭脂奔跑,不时挨挨撞撞,试图挑衅,风怜使尽气力也驾驭不住。胭脂驯化已久,没有柳莺莺号令,不敢妄动,唯有竭力闪避。其他人瞧得气愤,又骂将起来,只碍着梁萧武功,不敢动手教训。 柳莺莺被火流星扰得心中烦乱,大声道:“梁萧,马儿你自己管好些。”梁萧冷笑一声,道:“你是你,我是我,我的马儿与你有什么相干?”柳莺莺一呆,颤声道:“说得好,你与我原本都没什么相干。”梁萧赌一时之气,话才出口,便已大悔,听她嗓音有异,微感歉疚,叹道:“莺莺,我……”柳莺莺不待他说完,拍马便走。火流星撒开四蹄,紧迫不舍。彩凤与其他人密议道:“大伙儿催马,把这个大胡子抛到爪哇国去。”纷纷打马狂奔,行了一程,回头一瞧,却见梁萧仍在一丈之外,不禁纷纷咋舌:“这厮到底是人还是鬼,脚程这么了得?” 又奔一程,柳莺莺缓下马来,她虽不言语,但同来的却都是“十二禽”中的女流:彩凤、青鸾、黄鹂、云雀,一个个气量狭窄、口齿伶俐,以彩凤为首,少不得冷言冷语讥刺梁萧,一会儿讥他胡子太多,一会儿又嘲他脸上留有刀疤。梁萧泰然处之,风怜却听不过去,开口与她们争辩,但对方人多口利,风怜使尽解数也分辩不过,气得眼里泪花儿直转,举目望去,却见柳莺莺低头前行,柳条遮面,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到了午后,众人下马用饭,彩凤等人燃起篝火,烹煮饭食。风怜也取了肉脯,用小刀切碎,裹在面饼里,递给梁萧。梁萧接过,嚼了一口,抬眼一瞧柳莺莺,忽见两道森冷目光透过柳条,射了过来。梁萧心道:“我对她不住,她心中恨我,也是应该。”想着叹了口气,正要埋头吃饼,忽听脚步声响,举目一看,却见柳莺莺径直走来,梁萧见她眼神冰冷,不由起身道:“莺莺……” 柳莺莺一言不发,伸手从背上取下一个锦囊,抽出一张早巳枯败的柳笠,双手一搓,柳笠化为齑粉,四散飞扬,梁萧口唇翕动,但终究没说出话来。柳莺莺掉头走回,盘膝坐下,梁萧盯了地上粉末半晌,颓然坐倒,转眼望向风怜,却见她朱唇未启,似欲说话,终又咽了回去。 梁萧心烦意乱,抬头望天,忽见东北方飞来十多只鸟雀。他通晓兵法,精擅风角鸟占之术,瞧这鸟雀来得惊乱,心念一动,说道:“东北方有杀气!”柳莺莺哼了一声,彩风却冷笑道:“你当自己是神仙吗?鬼才信你!”话音方落,便听得东北方升起两起尖利的铁哨声,同时间,一支火箭蹿上天空,噼啪一声,散成橘黄火光。柳莺莺猛地站来,叫道:“黑鹰求援!”当先跃上马背,向火箭起处疾驰而去,衣袂飘飘,仿佛飞动着一朵绿云。众人均是瞧了梁萧一眼,神色惊疑,继而纷纷上马,追随柳莺莺去了。 梁萧正要迈步,忽听风怜道:“西昆仑,你去哪儿?”梁萧道:“她们遭逢大敌,我怎能不加援手?"风怜略一默然,低声道:“她……她是你情人么?”梁萧略一默然,道:“过去曾是。”但觉身后悄无声息,回头望去,只见风怜两眼迷离,脸上泪痕斑斑,梁萧心神一黯,欲要安慰她几句,但又不知如何开口。忽见风怜脸色发白,后退一步,捂着脸跳上马背,催赶火流星,一路向着西奔去。梁萧望着她背影,心念数转,终于叹了口气,施展轻功,向东北方赶去。 不一时,便见柳莺莺等人背影,梁萧随众登上一座浅丘。举目望去,只见前方原野之上,灰黄间杂,狼头耸动,其势不下千头,狼嚎声此起彼伏,惊心动魄。狼阵中围了四十来人,众人坐骑多被咬伤,纷纷舍马步战,其中一名黑衣汉子手持一对鹰嘴刀,刀光一闪,便有狼头滚落。梁萧心道:“此人骁勇,当是所说的黑鹰了!” 柳莺莺见梁萧赶来,暗暗皱眉,但此时情势危迫,无暇计较,只是凝目观望。梁萧见狼群东一撮,西一团,便道:“狼阵趋退有度,攻守得法,必然有人暗中指使。”阿莫奇道:“那为何不见有人?”梁萧道:“换了是我,应有两个法子足以藏身,第一便是混入人群,暗中调度……”彩凤叱道:“你说什么,难道黑鹰会是天狼子的走狗?”众人闻言,均有怒色。梁萧眉头大皱,未及辩解,边听柳莺莺喝道:“下马,上弩。”众人轰然应命,弃了马匹,手持“八臂神弩”,背倚浅丘,箭镞对准狼阵。柳莺莺将鞭一挥,乱箭齐发,当先十头恶狼嗷嗷惨叫,立时毙命。忽然间,狼群躁动起来,四散分开,东一团,西一撮,三三两两,逃出弩机射程之外。柳莺莺见状,正要喝令上马追击,忽见群狼在远处结成两团,一左一右,兜了一个大圈子,好似两道浊流,向众人后方绕来。众人转身欲射,狼群忽又合流,从前扑至。柳莺莺急命结成圆阵。只见狼群忽东忽西,叫人难以测度,众人射出弩箭,大多落空,须臾一盒弩箭射尽,群豪未及上弩,狼群齐声嚎叫,剽若疾电,狂奔扑来。群豪收起弩机,拔刀相迎,霎时间,人声叱咤,狼群哀嚎,人与狼殊死相搏,斗成一团。 梁萧摇头道:“擒贼先擒王,不找出首脑,这狼群终究难灭。”却听阿莫涩声道:“这般说来,老阿莫倒想瞧瞧西昆仑擒贼擒王的手段。”梁萧回头望去,见他手按伤臂,神色漠然,不由笑道:“说得是,阿莫老爹大可壁上观望,瞧我逼那天狼子出来。”他迈开大步,走下浅丘,两头恶狼欺他空手,迎面便扑。梁萧身形一错,双手抓住二狼颈皮,两头恶狼凌空扑腾,无处着力。此时又有一头黄狼扑来,梁萧将左手活狼迎上,“陷空力”向内急收,两头狼首尾相接,粘做一处,任凭如何挣扎,也难分开。 只瞧梁萧身形飘忽,穿行于群狼之间,但凡有狼扑来,便如法炮制。不一时,他两手各粘了五头恶狼,张牙舞爪,狰狞异常,好似两串活狼长鞭。狼群似乎听了招呼,纷纷向梁萧扑来。梁萧笑道:“来得好。”“滔天劲”注人狼鞭,挥舞起来,所到之处,仿佛雷霆扫过,只听惨嚎不绝,血肉横飞,群狼只须荡着一牙半爪,立时丧命。不一阵,梁萧身旁狼尸枕籍,不可计数。 柳莺莺见梁萧吸引住大群恶狼,便发出号令,众人取下弩机,一齐发箭。一时间,狼群倒毙无数。蓦地一声长嚎自狼群中响起,群狼如蒙大赦,纷纷夹起尾巴,掉头便逃。梁萧笑道:“想走吗?哪有这么便宜。”手中狼鞭一抖,一左一右,向嚎声起处飞掷过去,猛可间,只见一头白眼巨狼人立而起,前爪连挥,拨开狼尸。 梁萧动如闪电,劈手抓向巨狼头顶,只听嗤的一声,他手中多了一张狼皮。地上一个人骨碌碌滚出丈余,翻身站起,只见他微微佝楼,浑身精赤,毛发漆黑,盖住面目。那人盯着梁萧,发声尖啸,遍体毛发根根竖起。柳莺莺不由叫道:“当心,这是天狼功,毛发也能伤人……”谁知梁萧闻如未闻,两眼只是征怔瞧着手中狼皮,柳莺莺心中有气:“我何苦为他担忧?这厮不知好歹,死了更好?”蓦然间,忽听梁萧仰天大笑起来。众人都觉奇怪,彩风努嘴道:“大胡子疯了吗?一张狼皮有什么好笑?”天狼子也觉莫名其妙,躬腰探爪,瞪着梁萧,黑漆漆的眼珠骨碌碌乱转。 梁萧笑罢,朗声道:“天狼子,你避开我一爪,也算有点本事。但若全力相搏,你斗得过我吗?”天狼子仍是眼珠乱转,一言不发。梁萧眼中神光进出,喝道:“不敢答么?好,你若能接我三掌,我便饶你不死。”他这话咄咄逼人,天狼子眼中透出怒色,厉啸一声,浑身毛发竖起,作势欲扑,梁萧动也不动,长长吸一口气,张口喷出,天狼子只觉劲风扑面,口鼻发窒,浑身毛发陡然向后飘起,他惊骇已极,四肢着地,向后蹿出。梁萧喝道:“还没完呢!”手臂抡转,正要出掌,忽听柳莺莺叫道:“且慢!”梁萧势子一顿,道:“怎么?” 天狼子趁机退到丈外,但觉肌肤如遭电殛,酥麻无比,饶是他凶残盖世,也不由忖道:“他一口气便将我吹成这样,倘使出掌,我还有命么?”双眼左顾右盼,萌生退意。 但听柳莺莺冷然道:“他杀了我三名属下,这笔账先得算算。”梁萧诧道:“你要出手?”柳莺莺不耐道:“这一阵,你让是不让?”梁萧对她性情了如指掌,深知劝也无用,便道:“也罢,你且当心。”当下袖手退在一旁。 柳莺莺见他说到“当心”二字,眉梢眼角,关切之色绝非伪饰,没得胸中一酸,黯然片刻,她长吸了一口气,压住心底波澜,高声道:“天狼子,你我斗了多年,今日也该做个了断!我且问你,朱雀是你杀的么?”天狼子只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齿。柳莺莺冷笑道:“我却忘了,你是个哑口畜生,不会说人话。” 莲步轻移,飘飘然拍出六掌,梁萧识得这招“冰花六出”,但较之当年,柳莺莺双掌交换间隙,带上了“梭罗指”,是以招式更为绵密。天狼子不敢硬接,形如狸猫,向左蹿开。 柳莺莺一声娇喝,使招“冰河倒悬”,纵出丈余,掌劲重重,向天狼子凌空罩落。天狼子对她掌上寒劲甚为忌惮,一蜷身,闪电般又滚出丈余。柳莺莺一掌拍空,拧腰旋身,衣带当风,飘然点出七指,天狼子躲闪不及,肩头挨了一指,嗷嗷大叫,蓦地翻身跃出数尺。尚未停下,忽又蹿上,扑跌纵翻,掏抓挠拿,口间嚎声不绝,身法快得出奇,便似一道疾电,瞬息间便绕柳莺莺转了三匝,嗤的一声,柳莺莺翠色水袖着他一抓撕裂,露出欺霜赛雪的一段小臂,众人骇然齐呼。天狼子一招得手,发出刺耳嚎叫,以壮声势。 梁萧从旁观看,瞧出天狼子这路拳法当是从野狼习性中化来,凶狠怪诞。不过相较之下,最难对付的还是他周身毛发,这些毛发注人“天狼功”,锐若钢针。梁萧臻达乘光照旷之境,自无所俱,柳莺莺内力未臻绝顶,须得躲避毛发,是以落了下风。 只见二人再拆数招,柳莺莺右掌拍出,迫开天狼子毛发,左拳一晃,击他面门。天狼子将头后仰,张开大嘴,向她粉拳咬落,“天狼拳”本有一个“咬”字诀,故而这一咬快逾闪电。人群中惊呼又起,黑鹰一挺双刀,便欲扑上,忽听天狼子发声惨哼,踉跄倒退数步,满口鲜血长流,眼中露出怪讶神气,突然间,他张开大嘴,噗地吐出一堆碎石,其中赫然有三枚血淋淋的断牙。众人怔了怔,禁不住哄然大笑。 原来,柳莺莺适才俯身之际,暗将一枚卵石擞在掌心,诱得天狼子张口来咬,顺手将石块搁在他齿间,她有妙手空空之技,这一握一送,鬼神莫测,天狼子猝不及防,果然齿断血流,吃了大亏。梁萧不禁笑道:“好一招‘断狼牙’,下一招当是‘刺狼眼’了吧!”柳莺莺一招得手,飘退数步,临风俏立,听了这话,冷笑道:“卖弄嘴舌,多管闲事!” 天狼子断了牙齿,凶性不减反增,双眼似欲滴血,嚎叫一声,猛扑过来。柳莺莺双足微撑,翻身纵起。天狼子见她腰际露出破绽,心头一喜,将身一纵、头一低,根根黑发冲天而出,好似软针怪蛇,忽屈忽直,向柳莺莺腰腹刺去。众人未及喊叫,便听柳莺莺娇叱一声:“好!”忽地摘下柳笠,瞧着天狼子毛发来势,凌空罩落。柳笠三尺方圆,恰如一张软盾,将天狼子毛发一并挡住。天狼子不及转念,便听柳莺莺喝一声:“着。”十成“冰河玄功”注人笠中,笠沿的柳条原本水分饱满,随她真气所及,倏尔凝水成冰,根根直起,锐若尖枪,刺进天狼子面颊。 天狼子厉声惨嚎,从天跌落,翻滚数匝,始才掀掉柳笠,踉跄站了起来,但见他脸上血肉模糊,双眼鲜血如注。天狼子但觉眼前漆黑一团,不由得惊恐起来,嗷嗷乱叫,拳挥足踢,以防柳莺莺上前。狼群听到嚎声,也纷纷聚在他四周相护。柳莺莺一拧纤腰,宛如飞天仙子,凌空飘出丈余,方才慢慢落地,只因柳笠已失,她的绝世容光一览无遗,一别十载,伊人美艳如故,眉间却多了几分风霜颜色。 众人见柳莺莺并不乘胜追击,均感迷惑,忽听梁萧叹道:“杀一眼盲之人,非是豪杰所为,放他去吧。”柳莺莺被他道破心思,忍不住回头望去,晶莹秀眼之中,透出幽怨之意。 天狼子听得这话,颇感错愕,当即停下手脚,凝神倾听下文。就当此时,一头灰狼从他身后无声蹿起,一口咬住他的后颈。天狼子吃痛,厉吼一声,反手将其撕成两片,狼血喷洒,染得他遍体猩红。刹那间,又有三头黄狼纵起,两头咬他手臂,另一头则扑向他咽喉,换作平日,百十头野狼也休想近他身侧,但此刻天狼子双目俱盲,知觉混沌,慌乱间,咽喉竟被那黄狼一撕而破,猛然间,他只觉喉间一空,满腔热血一泻而出,骤然间没了气力,两头苍狼趁势跃起,将他扑倒在地。群狼平日为其驱使,饱受荼毒,都是恨在心上,见状纷纷扑上,顷刻间,只听一阵傲嗷狼嚎,天狼子已被撕成粉碎。 这番变故突兀已极,待得众人还过神来,又惊又怒,纷纷发出弩箭,群狼或死或伤,幸存者窜入草原深处。众人驱散狼群,收了弩箭,瞧得天狼子的残骸,甚是惊心。梁萧叹道:“此人纵使披了一张狼皮,与狼为伍,但终究是人非狼,稍一失势,便为群狼趁乘,委实可悲。” 柳莺莺凝思片刻,忽道:“天狼子虽死,但这事仍有可疑之处,叫人想不明白。”梁萧笑了笑,道:“那是自然,只因此天狼非彼天狼也。”柳莺莺奇道:“此话怎讲?”梁萧道:“我方才说了,这人只不过披了一张狼皮,而有的狼,却是披了一张人皮!”他转过身子,目视山坡上的阿莫,笑容一敛,缓缓道:“阿莫老爹,你说是么?” 阿莫一愕,哑然笑道:“西昆仑你说啥?小老儿可听不明白。”梁萧道:“你该当明白得紧,我只须一招半式,便能逼出你的底细!”阿莫淡淡道:“小老儿武艺平平,阁下却是一代宗师,要打要杀,小老儿岂敢抗拒!”柳莺莺皱眉道:“梁萧,你别莽撞,先说道理?”梁萧瞧她一眼,叹道:“好,我便说三个道理,叫他心服。”他盯着阿莫,屈起左手拇指,缓缓道:“其一,你曾向我说过,天狼子的师父是一个道士。”阿莫叹道:“我也说过,道听途说,当不得真。”梁萧抬头望天,冷冷道:“但你从何知晓‘山泽通气,沙中取水’的道家秘术,莫非你的师父也是道士?” 阿莫道:“这不过巧合而已,小老儿少时正巧听人说过。再说这个秘术,阁下不也知道么?”他这话连消带打,颇为厉害。梁萧淡淡一笑,屈下食指道:“再说其二,你道我为何断定天狼子并非一人?”阿莫笑道:“阁下说笑了,小老儿这般鲁笨,怎么会知道这些?”梁萧摇头道:“你不鲁笨,鲁笨的是我。倘若机灵一些,我早该明白这其中诈术。当初我发出啸声,向天狼子邀战,哪知比斗轻功却输了一筹。我只道天下之大,奇人辈出,此地有如许高手,不足为怪。可惜你也瞧见了,这天狼子武功尚可,但却远非区区敌手。是以我私心揣度,当初发出的‘天狼啸月’的并非一人,而是两人,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我追东边,西边那人发出啸声,我往西赶,东边的又发啸声扰我,以致我东西奔命,被你二人从容遁走。” 阿莫笑道:“这与我有何干系?”梁萧冷冷一笑,又道:“不错,这二点虽令我生疑,却还不足以断定便是你阿莫老爹。”他扳下第三个指头,“可惜,你一心嫁祸于我,却弄巧成拙。今早你见我与朱雀离队,便尾随其后,让你同伙发出嚎声,引我离开,而后上前与朱雀相见。朱雀怎料天狼子化身为二,大意之下,被你从后施袭,一举击杀。不过,你离队之事,商队人尽皆知,若我返回,势必疑到你的身上。你当即使诈将我诱开,再绕道返回,召来狼群,将商队杀了个干净。”说到这里,梁萧目光一寒,脸色变得铁青,寒声道:“然后你诈作被狼咬伤,找上彩风等人。你早将朱雀尸首搁在必经之途,估摸着我已发现朱雀尸首,便引彩风前来,小丫头骄横无比,几乎儿便中了你的奸计。”彩凤听得脸胀通红,欲要驳斥,却被柳莺莺瞪了一眼,将话吞了回去。 阿莫摇摇头,道:“汉人有话说得真好,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你这些话都是臆测,哪算什么道理?”梁萧眉间掠过一丝嘲意,笑道:“你说的是,这三个道理都是猜测,定不得你的罪孽。不过,你终究百密一疏,留下一个老大破绽,如今想赖也赖不掉的。”阿莫笑道:“小老儿愿闻其详。”梁萧打量他一眼,笑道:“你倒是镇定得紧。想来古今大奸大恶之徒,均有过人的本事!阿莫老爹,你可还记得,你以‘天狼功’击杀朱雀之时,刻意在他后心留下五个青色指印吗?” 阿莫脸色微变,梁萧笑容一敛,扬声道:“阿莫,朱雀的尸身便在你身后的马背上,你可敢将手指和他背上指痕印证一番?”霎时间,百余双眼睛均投在阿莫身上,场上寂然无声。阿莫面肌微微抽动数下,错退半步,双眉向下一耷,哈哈笑道:“西昆仑,算你厉害!常言道:成王败寇,老子认栽!不过你要杀我,却是想也别想。”梁萧笑道:“口说无凭,试过便知。” 阿莫手一翻,掌心多了一把匕首,笑道:“我这一刀下去,看你怎么杀我?”梁萧眉头微蹙。阿莫狞笑道:“你猜得不错,老子才是夭狼子,地上那个不过是我的徒弟,也是我多年来调教的替身!哼,老子杀人无算……”他狠狠瞪着柳莺莺,“你手下那些鸟男女也是我杀的,要报仇么?哈,那是休想!” 众人不料他用出这招,想到难以手刃此獠,均是气愤难平。正当此时,忽见一骑人马奔来,来势奇快,顷刻间逼近山丘。梁萧大惊,高叫道:“风怜,别过来!” 来人正是风怜,早先她伤心失意,夹马狂奔,过了好一阵,见梁萧并未跟来,心知他必是随柳莺莺去了,更觉伤心,呆呆坐了一阵,忽然想起梁萧说过天狼子十分厉害,不自禁又担起心事,思索再三,忍不住折了过来。方才赶到山丘之下,便听梁萧叫喊,正自诧异,忽觉头顶风响,一道黑影扑面压来,她伸臂一格,手腕忽地一痛,如加铁箍,方要挣扎,脖子已被匕首抵住。 阿莫这一番兔起鹘落,干净利落,梁萧武功虽高,但相隔太远,救援不及。阿莫绝处逢生,纵声笑道:“西昆仑,看来老天不长眼,到底不肯收留老子呢!’’梁萧一点头,缓缓道:“好,你放了她,今日你我两清,我决不为难于你。”阿莫笑道:“你当我蠢猪么?我凭什么信你?不过,老子心中有个疑惑,倒要向你请教。” 梁萧浓眉一挑,却听阿莫笑道:“我混入商队,原想伪装常人,暗中算计‘天山十二禽’。不过瞧你显露武功,又变了主意。心想略加挑拨,让你双方厮并,那是最好不过了。”他瞧了柳莺莺一眼,笑道,“只不过,为何你一见了她,便再三隐忍,若非如此,我早已大功告成,何须挨到现今,被你揭破。”梁萧看了看柳莺莺,叹道:“她与我曾是故人,我明白她,就如她也明白我一般。”柳莺莺娇躯一震,呆呆望着梁萧,美目倏地蒙上一抹泪光。风怜望着二人,心中酸楚:“难怪西昆仑那么爱她,她美若天仙,才智过人。我和她一比,不过是个又丑又笨的小丫头罢了……”一时万念俱灰,忘了身在何处。 阿莫默然良久,忽地叹道:“想不到,我只当天下人人奸险,女子水性杨花,尤其不可深信,故而才甘愿与狼为伍。没料到今日却输给信任二字。嘿,也是天意。哈哈,西昆仑,跟你斗智,大大有趣。你说得对,老子就是披了人皮的狼,以往么,我也曾披着狼皮做人,后来发觉,披了人皮做狼更有意思。骗得了更多的人,吃人不用牙齿。既然如此,哈哈,名马美人老子暂且受用,西昆仑,草枯草长,后会有期。” 说罢纵声大笑。众人悲愤异常,纷纷破口大骂,梁萧却是面沉如水,冷冷瞧着阿莫。阿莫被他一瞧,但觉心头发冷,低头望去,却见风怜目光呆滞,一动不动,不觉心中得意:“小丫头长得不错,又很听话。”当下收了匕首,一拍马臀,火流星不知究竟,撒腿便跑。 众人正自束手无策,柳莺莺忽地目光一闪,唤过胭脂,在它背上一拍,手指火流星,胭脂会意,蓦地扬起前蹄,长嘶一声,嘶声中充满挑衅之意。火流星闻声,顿时鬃毛怒张,阿莫还未转过念头,火流星早巳怒气冲天,掉转马头,便向胭脂奔去。 火流星为昆仑马神,啸傲昆仑山下,万马臣服;胭脂横行天山南北,也是未逢敌手;二强相遇,本有一争。只是胭脂被柳莺莺约束住了,一味忍让,火流星百般挑斗无果,也只好作罢,此时忽听胭脂邀战,正是求之不得。这昆仑马神发了性子,暴烈绝伦,除了梁萧,无人约束得住,阿莫连连使力,也煞不住它的去势。 手忙脚乱间,梁萧早已飘身抢到马前。火流星猝然一惊,纵蹄而起。阿莫挥掌劈落,梁萧怕误伤风怜,不敢出掌相迎,身形一矮,自马腹下穿过。阿莫一咬牙,匕首精光一闪,刺向风怜颈项,正想来个同归于尽,耳边忽地传来梁萧一声大喝,响若沉雷,震得他双耳嗡嗡乱响,眼角似有紫电闪过。阿莫只觉肩头一凉,匕首到了风怜颈边,却再也刺不进去,正自讶异,忽觉自己飞了起来,再往下瞧,却见两条人腿兀自端端正正,乘跨马上,腰部以上尽都不见。阿莫转念未及,便觉眼前天旋地转,从所未有的痛楚涌将上来,身子如葫芦般滚人乱草,扭动数下,便已寂然。 原来梁萧见风怜危殆,情急间,从火流星臀后拔出“天罚剑”,运足内劲扫出,切断阿莫执匕的右臂,谁料收剑不住,剑锋顺势斜下,将这一代凶人截成两段。只是他出剑太快,天罚剑又锋利得邪乎,剑过人体,便如风过虚空,无所阻碍,是故阿莫肢残胸断,也未立时感觉痛楚。 一时大寇得诛,梁萧颇感讶异,适才他劲透剑身,剑上黄褐铁锈变成紫色,烂若云霞,隐现星文。梁萧虽知此剑为两大剑师用性命铸就,定然神异,但何以有此变化,却是想之不透,试着再催内力,锈剑晦暗如故。梁萧百思不解,还剑人匣,将风怜抱下马来。经过这番变故,风怜已吓得傻了,呆如木偶,到了梁萧怀里,方才感到后怕,低声哭泣。 梁萧心中怜惜,正想安慰。忽听蹄声阵阵,回头望去,只见柳莺莺催马绝尘,向北驰去。梁萧心头一沉,瞧身旁的黑鹰形容沉稳,便道:“黑鹰,你代我看着她。”黑鹰一愣,梁萧将风怜推到他身边,纵身跃上火流星,拍马向柳莺莺追去。 火流星一心要与胭脂较个高下,早已憋足了劲,此刻得逞所欲,自是四蹄攒空,如昊天龙行。不一时,遥见柳莺莺人马背影。柳莺莺回头瞧见,挥鞭催马。一时间,两匹旷世神驹奋起神威,前后追逐,火流星既难逼近,胭脂也无法将它抛下。追逐半晌,梁萧骤然提气,一起一落,跃上胭脂,柳莺莺反身一肘,想要推他下马,却被梁萧搂住腰肢,叹道:“莺莺,你误会了。” 柳莺莺怒道:“你抱她那么亲热,还有脸说我误会?”梁萧哑然苦笑,遥见苍烟淡远,罩着一个海子,湖水含碧,杉林如怀,风光颇为佳秀,便说道:“好俊的去处,咱们去坐坐。”柳莺莺冷冷道:“我干么要去?”梁萧不再多言,抖动缰绳来到湖边,将柳莺莺拉下马来,柳莺莺别过身子,只是不理。 梁萧坐在湖边,默默望了远方一阵,忽道:“我在西方呆了几年,本想终老彼方,但想着你和晓霜,终究忍不住回来。”柳莺莺陡然回头,盯着他道:“你有了晓霜,就不该还念着我。”梁萧微微一窒,原本他与柳莺莺阔别已久,心中憋了千百句话儿,想要对她一吐为快,但一听这话,莫说千百句,便是一个字也吐出不来。不由得神色一黯,站起身来,方欲上马,忽听柳莺莺冷道:“你去哪里,去见晓霜妹子么?”梁萧道:“她身罹绝症,这些年不知是否好了一些,我心里挂念得紧,这次前去,但能偷瞧她一眼,也心满意足了。”柳莺莺沉默一阵,忽道:“我走了之后,生出许多变故么?”梁萧被她这句话勾起往事,摇头叹道:“所谓云烟过眼,转头成空,不提也罢。” 柳莺莺坐下来,摘了一朵野花,在湖面上拨出阵阵涟漪,她凝望湖水,忽地轻声道:“你这笨蛋嘴里不说,倒愿意憋在心里?哼,也罢,我只问你,那个叫风怜的女子是怎么回事?”梁萧双眉一扬,正色道:“莺莺,你还提那孩子,便是瞧我不起了。” 柳莺莺冷笑道:“我就瞧你不起,不服气么?那孩子?哼,那孩子对你的心意,瞎子也瞧得出来。”梁萧不觉一呆,又听柳莺莺道:“你过来。”梁萧又是一怔,柳莺莺怒道:“来是不来?”梁萧瞧她眉眼神态,便知她性子发作,只好坐下,柳莺莺也不正眼瞧他,拍拍身边草地,说道:“坐这里。”梁萧略略迟疑,勉强靠得近些。柳莺莺道:“你且闭上眼。”梁萧不敢违拗,阖上双眼,忽觉柳莺莺纤手搭上肩头,将自己的头枕在她香肩之上,梁萧不禁慌乱起来,欲要挣起,忽觉脖子上一凉,张眼看去,却见柳莺莺将匕首搭在自己颈上,冷笑道:“我刀子一动,就能割断你这臭贼的脖子。”梁萧一时捉摸不透,咽了口唾沫道:“杀了我有什么好。”柳莺莺道:“宰了喂狗倒是好的。”梁萧惨笑道:“你好狠。” 柳莺莺怒道:“少废话,我叫你闭眼,你干么睁开?”梁萧唯唯闭眼,他肉眼虽闭,心眼犹开,觉出柳莺莺将匕首蘸了水,给他刮起胡须来,一边骂道:“邋遢鬼,这把胡子能当扫帚使啦,无怪那些小丫头也敢来嘲笑你!还有这身衣服,臭死人了,这次被我瞧见,你若不洗个澡儿,换件干净衣衫,休想离开。”梁萧听得这话,蓦地心头一酸,几乎淌下泪来,当下紧闭双目,默不作声。 刮完胡须,柳莺莺慢慢伸出纤指,轻抚他颊上疤痕,叹了口气,却没说话。梁萧偷偷张眼,从下方瞧去,只见她目光凝注湖面,双颊散发出淡淡的柔光,宛若透明。湖水旷远,尽头处白日西匿,云空瓦蓝,一片远山低小,含烟叠翠。柔风贴地吹过,在二人身边绕来绕去,拂过草尖,宛若歌吟,蓦地惊起两团火球样的鸟儿,扑楞楞蹿到半空,盘旋数匝,各自飞去了。 过了许久,梁萧听到动静,直起身子,只见暮霭中飘来一片朦胧火光。柳莺莺拢了拢秀发,淡淡地道:“不用看啦,是孩儿们来了!这里是回村的必经之途。”梁萧瞧她惆怅神色,不自禁悲从中来,转头望去,却见火流星扭头摆尾,正与胭脂顶撞拗气,不由骂道:“这个野小子,没有胭脂一半听话。”柳莺莺白他一眼,骂道:“物似主人形。”梁萧笑道:“女诸葛,你这回却猜错了,这马儿可不是我的。”柳莺莺奇道:“是那女孩子的么,瞧不出她本事如此之大,竟能降服这匹神驹?” 梁萧摇了摇头,将昆仑山下捕马赠马之事略略讲了一遍。柳莺莺摇头道:“你这个大蠢材,行事莽撞,不计后果,更不懂女儿家的心意,你送马给她时,那女孩子就对你动了真情。” 不一时,黑鹰等人擎着火把,迤逦而来,风怜也在队中,神色怨苦,愁眉不舒。柳莺莺起了身,落落大方,与梁萧并肩站立。黑鹰翻身下马,歉然道:“大首领,坐骑被狼咬坏了,找马费了好些时辰。”柳莺 莺道:“不打紧。黑鹰,这位是梁萧,我中土时的旧识,武学深湛。你不妨向他多多讨教。”黑鹰一征,拱手为礼。梁萧心下明白:柳莺莺想要自己传授下属武功。也不便推辞,还礼道:“讨教万不敢当,能与黑鹰兄切磋一二,当是生平快事。”众人见他言辞谦和,心底暗生亲近。唯独彩风对梁萧嫌隙未消,听得这话,重重哼了一声。 众人在湖边歇息一晚,凌晨重又出发。柳莺莺见风怜形神恍惚,心中不忍,拍马赶到梁萧身边,低声道:“不论你心意如何,对这女孩子总得有个交代。”梁萧摇头道:“我话已挑明,只怕劝慰太过,又生误会。”柳莺莺沉吟道:“女人间好说话,你若不介意,我老着脸皮跟她说说。”梁萧喜道:“求之不得。”柳 莺莺白他一眼,道:“高兴什么?你又欠我一个人情,早晚都得还我!”梁萧笑道:“一定还,一定还。” 行了数个时辰,遥见茅舍井然,却是一处村落,背依坡,春水曲弯弯绕村而过,原本春寒未尽,但因四面山势高峻,地气暖和,村内外早已木茂花繁,蜂蝶竟飞。柳莺莺手指道:“梁萧,你瞧,我这小禽村怎么样?”梁萧赞道:“谷幽山静,林深水曲,真是隐士韬晦之所。”柳莺莺微笑道:“我本来住在瑶池,风光尤佳。后来蒙古人人山搜捕,辗转几次,才到这里。却好,一住三年,再没挪过窝儿!”梁萧听得这话,胸中一酸,望着柳莺莺如花笑靥,忖道:“她一个女儿家,屡次对抗强敌大寇,这其间不知历经了多少险风恶浪,生死悲喜。” 众人将死难同伴葬在村落北坡。十年来,“天山十二禽”情同手足,迭经凶险,从未折了一个,如今一日之间,便有三人亡故,余者均是伤心无已,哭声一片。彩凤与朱雀本是爱侣,而今长空折翼,孤雁独飞,更是悲不自胜。唯有柳莺莺见惯生死,心性通达,劝道:“人死不能复生,莫要自苦太甚,想来朱雀儿九泉之下,也不想见你如此。”彩凤竭力忍泪,但终究无法忍住,叫了声“大首领”,靠入柳莺莺怀里,又哭起来。 悲悼一番,傍晚始才还村。小禽村有一眼温泉,柳莺莺心思灵巧,将泉水分流,化一为十,汇入十个石砌小池,上面盖上小屋,男女各别。众人数日来追南逐北,辛苦之极,此刻得了暇隙,均至泉中沐浴。梁萧浸了半个时辰,备觉爽利,换了衣衫,来到聚义大厅,只见厅壁栋梁都是大杉木搭造,根根排列整齐,粗而不陋,凉意逼人。 男子们洗浴马虎,黑鹰等人早巳抵达,正在厅中议论恶斗夫狼子的情形,说起痛杀恶狼凶人,激动不已,说到死难的兄弟,又是悲愤难禁,哗然一片,忽瞧得梁萧进来,纷纷起身施礼。 宾主落座,寒暄一阵,自然说到武功。众人问起,梁萧也就随意指点一。二。说话间,忽听一阵笑语,柳莺莺手拉着风怜走了进来,她此时换了一件鹅黄衫子,青丝尤湿,双颊被温泉热气熏过,嫣红未褪,娇艳无比。梁萧见她对风怜举动亲呢,不觉讶异。 柳莺莺牵着风怜,施施然坐在上首。男子们端来一排松木桌凳,摆在厅中,片刻功夫,女将们鱼贯而人,奉上酒肉。敢情她们许久不来,却是去准备饭食。摆好杯著,众人各自落坐,只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圆脸少女端了酒坛,依次斟酒,从酒壶里倾出一团粘稠酒液,色作青碧,浓香扑鼻。不消片刻,便斟到梁萧身前,这女孩儿梁萧从未见过,忽瞧她细眉大眼,竟与阿雪有几分相似,不由得心头微动,多瞧了她几眼。 圆脸少女面皮薄嫩,被他目光凝注,顿时红透耳根,手上一乱,将酒水洒在桌上。她着了慌,忙伸袖去抹。柳莺莺笑道:“啊哟,雪雁这小妮子动春心呢。”那圆脸少女燥了个大红脸,十分不依,搁下酒壶,钻进柳莺莺怀里胳肢她,柳莺莺咯咯直笑,连声道:“好啦,雪雁儿,算我错啦,当我没说,好不好!”雪雁这才罢手,兀自杏眼圆瞪,瞧着柳莺莺。 梁萧见她二人如此脱略行迹,甚感诧异。柳莺莺瞧出他的心思,笑道:“对敌时我作他们的大元帅,大将军;回到这里,他们便是我的小弟弟,小妹妹了。”她抚着雪雁的脸蛋,笑道:“好啦,好啦,别腻在我怀里了,叫外人瞧着笑话。”雪雁在“十二禽”年纪最幼,柳莺莺对她宠爱有加,此次迎敌天狼子,也不忍带着,却将她留在村子里。 梁萧看在眼里,心中一阵空落落的:“莺莺这些年虽然辛苦,但她纵横西域,属下众多,又能苦中作乐,宽解心怀。晓霜心优世上生死,却被幽闭在天机宫内,这十多年必然万分难过。”想到这里,东归之心愈加迫切,叹了口气,举起酒盅饮了一口,但觉人口清甜,回味深长,不禁赞道:“好酒,可有来历。”柳莺莺道:“这是‘黑马奶酒’。”梁萧端起酒盅,注目细看,沉吟道:“我以往喝过的马奶酒色泽浑白,滋味甘酸,且有一股膻味。这酒不仅颜色青碧,而且甘甜适口,绝无异味!”柳莺莺笑道:“白马奶酒滤除奶质时,只搅动了几个时辰,黑马奶则要反复搅动七八天,将酒中奶质全部滤去,才能色泽泛青,绝无膻味。” 梁萧动容道:“搅动七八天,那可是大功夫。” 柳莺莺在雪雁脸蛋上拧了一把,笑道:“我可没那穷耐心,都是雪雁儿一手酿的。”雪雁把头一低,红透耳根。梁萧没料到这羞怯无比的女孩儿竟酿得一手好酒,颇感讶异,拱手笑道:“原来是女杜康,佩服佩服。”雪雁少见生人,格外怕羞,瞟了梁萧一眼,双颊更红。柳莺莺瞅他一眼,道:“我这些小弟弟、小妹妹可不似你这般游手好闲,不学无术,都有一样厉害本事。”她一一指点过去,道,“黑鹰儿是第一流的猎手,他相中的野兽,凶恶也好,狡猾也罢,都逃不出他的掌心。” 梁萧赞道:“当真鹰眼如炬!”举酒便干,黑鹰爽朗一笑,也举酒相陪。柳莺莺又道:“青鸾儿最会莳花,村边的花草都是她一手培植。”梁萧笑道:“姹紫嫣红,美不胜收。”又尽一杯,女孩儿最爱听人奉承,青鸾听他一赞,大为欢喜,对他的嫌隙也减了大半。柳莺莺又道:“彩凤儿是咱们这儿的天孙织女,针线上的功夫,天山脚下,无双无对。”梁萧笑道:“妙手天成,彩凤姑娘这身彩衣当是自个儿绣的吧。”彩凤却不领情,扭头哼了一声,道:“虚情假意,言不由衷。” 柳莺莺随口引介,敢情黄鹂善歌,云雀善舞,鸳鸯却是两人,一男一女,男的叫做铁鸳,长于建筑,女子叫作阿鸯,最会调弄脂粉。柳莺莺说到鸳鸯二人,神色一黯,道:“朱雀儿、乌鸦儿和翠鸟儿也各有绝技,可惜无法与你引见了。”众人俱是凄然。 梁萧正要劝慰,柳莺莺摇头道:“你不必多说.生若春花,死如秋叶,我也想得通的。只不过,这几人虽各有本事,却没有一个会铸刀剑的。”她拉起风怜,笑道,“我问过风怜,她是精绝人,精绝人铸剑锻刀,西域知名。现如今‘天山十二禽’仅剩九人,再多一人,便能凑成十个。梁萧,我若让风怜做‘天山十禽’之一,你答应不答应?”她望着梁萧,似笑非笑,梁萧不知她卖的什么关子,皱了皱眉,笑道:“她答应便好,何必要我作主?” 柳莺莺道:“这就好说!”转眼瞧着风怜,风怜点了点头。柳莺莺又笑道:“不过,我这几个弟妹都是出了名的厉害,梁萧你也见识过了。风怜武功不济,入了伙势必要受欺辱。”梁萧瞧了彩凤一眼,嘴上不答,心中称是。却听柳莺莺续道:“故而我想让她拜一个厉害师父,即便风怜一时学不成武功,但使有了这个师父,也能叫人不敢轻辱。”梁萧奇道:“是谁?”柳莺莺冷笑道:“还会有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呗。”梁萧吃了一惊,腾身站起,柳莺莺对风怜使个眼色,风怜移步上前,屈膝拜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梁萧失惊道:“这可如何使得。”正要搀扶,却听柳莺莺道:“怎么使不得,难不成辱没了你梁萧么?”梁萧恍然明白:“是了,倘若风怜做了我的弟子,师徒有分,她再不能与我有男女之私。难为莺莺,竟想出这么一条绝计!”当下叹了口气,不再推让,袖手任风怜拜了三拜,方才将她扶起。风怜始终垂着头,心中悲大于喜,泪水到底流了下来。 柳莺莺暗自喟叹,其实这拜师之计并非是她定下,而是风怜自己的主意;当初她告诉风怜许多往事,本是望她死心,哪知风怜听了,虽答应斩断情丝,却要拜梁萧为师。柳莺莺知她痴心难改,但以之自况,又是颇为同情,不忍逼她太过。瞧得师徒之礼已成,柳莺莺举杯笑道:“今日我多了一个小妹子,梁萧你也收了一个大徒弟,你我须得尽饮此杯才是。”梁萧摇头道:“这辈分真乱得一塌胡涂。”柳莺莺白他一眼,道:“咱们各交各的,你想占我便宜,我打你老大的耳刮子。”众人大笑。 只因同伴新丧不久,众人嘴里不说,心头到底阴霾未散,难以尽兴,略略点缀两杯,各自回房去了。梁萧住了一夜,次日收拾行囊,去柳莺莺住处告辞。柳莺莺住在一座两进小院,四面遍植杨柳。梁萧到了院门外,见彩凤坐在门首石阶上,对着日光,在一截水绿缎子上绣花,瞧见是他,没好气道:“你来做什么?”梁萧还未答话,彩凤咬着细线,牙缝中冷冷进出声来:“大首领说了,倘若叙旧,你不妨进去坐坐,若是告辞,那就不必了。”爱理不理,又低下头了。 梁萧怅立半晌,心道:“相见不如不见,如此倒也干净。”再不多说,转身便走,出了村子,眼瞧便要转过这个山坳,忽觉胸中一酸,掉头望去,却见山边树林里有绿影闪过。梁萧呆呆望着山林深处,四周寂然一片,唯有山风掠过头顶,鸣呜作响。也不知站了多久,他还过神来,幽幽一叹,掉头向东而去。 第八章 黄河九曲 刚出山口,便见风怜牵了火流星,好整以暇,立在路旁,瞧见他来,顿时眉开眼笑,脆生生叫道:“师父,您一个人走么?”梁萧甚感意外,唔了一声。风怜小嘴一噘,将天罚剑横在马前,道:“你??走,也须带着这个。”梁萧道:“这是你族神剑,我岂能染指。”风怜哼了一声,道:“那么,你使这把剑杀了天狼子,算不算染指?”梁萧不禁一愕,但事实确凿,无从辩驳。风怜又道:“师父,你是天下有数的大高手,说话算不算数?”梁萧道:“天下有数不敢当,但说话一定算数。”风怜道:“你答应做我师父,教我武功是不是?” 梁萧道:“但我要去中土办事,过些时候回来教你。”风怜挺胸翘首,看着天上,冷笑道:“不行,我信不过你。”梁萧楞道:“为什么?”风怜道:“当日你那样狠心,说走就走。这次一走,天知道你什么回来,一年,十年,还是一辈子呢?我才不要傻傻地等你,我要随你去中原。”梁萧蹙额低头,半晌不语,风怜瞧着他,心儿扑扑直跳,只怕他说个不字。过了半晌,忽听梁萧叹道:“你定要跟来,我也不拦你!”迈开步子,走在前面。风怜芳心狂喜,匆匆拍马跟着。 二人行了半日,遇上牧民,梁萧买了一匹驽马,和风怜并辔而行。师徒二人朝行幕宿,到了休憩之时,梁萧便教授风怜武功。风怜天资不算绝顶,但至为好强,梁萧教她一招半式,她都要苦学勤练,直到梁萧点头,始才罢休。梁萧洞明阴阳,功参造化,胸中所学,一瓢半勺,也够常人受用不尽,何况他对风怜满怀歉疚,有心补偿,是以倾囊以授,格外耐心。 关山路遥,戴月披星,两人走走停停,这一日抵达黄河岸边。梁萧久别中土,忍不住纵马上了高坡,揽辔南望,但见山峦连绵,云掩长河,其实东风正恶,浊浪滔天,落在河堤上,进珠溅玉。梁萧心有所动,遥指河水,朗声道:“风怜,你瞧,或许过不了多久,这黄河之上,一个船夫,便能驾驭小山一样的巨舰,再大的风浪也无法撼动;世人也再不用驱牛赶马,可用‘火’力驱赶大车;大鹏一样的机械也会制造出来,载了人畜,扶摇上天……”他说到这里,见风怜神色迷惑,不由叹道,“风怜,为师生平有三样本事:第一是算术机关、格物致理之学;第二是运筹帷幄、云侵孤虚之道;第三才是武功。可惜头一样艰深奥哲,你怕是学不全的;第二样乱世祸国,大可不学;是以我虽名分上是你师父,却也唯有那点微末功夫,能够教你。” 风怜微笑道:“师父你过谦啦,那也叫微末功夫,别人的功夫岂不比针眼儿还小么。”梁萧道:“又胡说了,任是哪门武功,练到绝顶,都有可取之处,你别要学了点儿本事,就小觑天下英雄。”风怜一翘鼻翼,撅嘴道:“你又作脸作色么?哼,做师父就了不起吗,我有你一半厉害,天底下谁也不怕!”梁萧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一路上,他也曾几度摆出师尊架势,欲要管束管束这个女弟子,哪知每到紧要关头,风怜便撒娇弄痴,顶嘴蒙混,他二人原本关系特殊,梁萧被她三言两语一说,端地没了脾气,空负师父之名,却无半点尊长威严,好在他对这师徒虚名也不甚在意,争辩几句,也就任她去了。 风怜初到中原,不免事事好奇,一路询问。梁萧无不耐心解答。二人沿河而行,梁萧说着说着,禁不住神采焕发,大言水利:在何处筑坝,在何处分流,在何处架设水车,又在何处开渠灌溉,说到得意之处,大有图画山川、疏理天下的气概。风怜自与梁萧结识,从未见他流露出这般风采,瞧那眉眼气度,不觉痴醉,至于那些高谈阔论,当然一句话也没听进耳里。 二人边说边走,行了一程,风怜指着河岸边一座宝塔,问道:“师父,那是什么塔?”梁萧道:“那是开封铁塔,号称天下第一塔,下方是前朝故都汴梁,昔年冠盖神州,繁华不尽。可惜历经兵灾河患,凋零衰败,盛景不再了!”说着长叹一声,大有惋惜之意。风怜也觉可惜,又问道:“可还剩下什么好去处么?” 梁萧沉吟道:“我记得距铁塔不远,有一座‘九曲阁’,毗邻河堤,大可临风把酒,看黄河九曲,浩荡奔流。”风怜喜道:“好啊,既然来了,就不能错过。”梁萧抬头看看云色,但见密云晦暗,心知大雨将至,当即答允,二人快马加鞭,望九曲阁而去。抵达阁楼前,斜雨如丝,已然浙沥洒落。两人弃马上楼,方才坐定,便听踢达踢达,从楼底走上一个儒生,方巾歪戴,下巴削尖,手里摇了一把竹扇,扇骨已是折断大半。 酒保瞧见,慌不迭地叫道:“啊哟,吃白食的又来啦!”张开双臂,便要攘人。那儒生却当堂一坐,笑骂道:“放你娘的屁,今天你说老爷白吃,老爷偏不白吃。”转手从袖里掏出一锭大银来,啪地一声搁在桌上。酒保既惊且喜,掂过真假,两眼发直,嘻嘻笑道:“贾秀才,你从哪儿偷来的?大相国寺?还是何员外家?”儒生翻起眼白,道:“你狗眼瞧人么?这银子又白又亮,哪会来路不正?何六儿,屁话少说,大爷拿银子定下这桌酒席,你千万记住了。”酒保牙缝里透出冷笑,说道:“贾秀才,日前你还欠掌柜的一两六分银子,怎么算?”贾秀才刷地一声,打开折扇,露出黑油油的扇面,徽声道:“你没长眼么?老爷今日阔了,区区小钱,何足挂齿。”酒保平日与他胡闹惯了,闻言道:“好好,今天你权且装一回老爷,来日装孙子的时候,我再与你计较!”走出两步,儒生又招呼道:“何六儿,你先给老爷打一旋上色好酒,漱漱口,润润喉咙。” 酒保心里暗骂,一道烟下楼去了。风怜低声道:“师父,这人是作什么的,脸皮可真厚。”梁萧心想你也瞧出他穷措大,装阔人,当下笑道:“他大约是落第秀才,功名无着,却又心高气傲,不肯屈人!”他两人小声议论,却听那贾秀才拖长声气道:“他妈的,背后说人闲话,当心嚼了舌头?嘿,谁又告诉你老爷是秀才了?” 梁萧与他相距甚远,说得又小声,不想这儒生耳力奇好,竟然听见,梁萧心想背后议论,终究不够磊落,便笑道:“抱歉则个,敢情阁下是假秀才,真假之假,却不是姓贾的贾。”那儒生笑道:“谁又说是真假之假?老爷就姓贾,大名上秀下才,合称贾秀才。”他嘴上笑嘻嘻,语气却十分不逊,梁萧尚未在意,风怜却禁不住怒视儒生。贾秀才对她嘻嘻一笑,道:“胡娘儿倒生得俊,不若嫁给贾某,做个便宜媳妇儿,哈哈。”风怜双颊涨红,握紧粉拳,梁萧却一皱眉,摆手道:“勿与这等妄人计较,平白自低身份!”话音才落,便听贾秀才笑道:“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华夏之无也’,尔等蛮夷鼠辈,混同禽兽,哪还有什么身份?” 梁萧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与风怜都是异族装束,风怜碧眼雪肤,一瞧便是胡人。而今元人治国,胡汉之间便如寇仇,无怪此人口出不逊。只不过胡强汉弱之际,这贾秀才胆敢当面辱骂胡人,倒也颇具胆色。当下笑笑,懒得理会。风怜见他不动声色,禁不住撅起小嘴,好不气闷。这时间,忽听身后一个稚嫩童音笑道:“有趣,有趣,大大有趣。”风怜更恼,回头一瞧,却见不远处坐了一个俊美男童,约莫十岁,头戴二龙抢珠冠,身着白缎袍子,手中握了一把泥金小扇。 风怜瞧这小孩粉团也似一张小脸,却偏生装扮成大人,不由得心头一乐,噗哧笑出声来。小孩猜到她所笑何事,小嘴一撇,眼露愠色。风怜更觉滑稽,转过头来,望着梁萧偷笑。 不多时,酒保将酒水端上来。贾秀才接过,斟了一盏,洒在地上。这酒乃是上好汾酒,酒保瞧得肉痛,忍不住叱道:“死穷酸,你疯了么?”贾秀才却不理他,一敛疏狂神态,叹道:“这一碗,是敬文天祥文丞相,今朝是他忌辰。”酒保脸都绿了,手中铜托盘呕啷丢开,叫道:“贾秀才,你胡说什么?”贾秀才两眼一翻,喝道:“闭上你娘的鸟嘴,老爷请人喝酒,关你屁事?”酒保气得发抖,不由战声道:“你……你,死人能喝什么酒?” 贾秀才抬起脸来,长声吟道:“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吹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伶仃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声调沉郁,胸中似有无穷悲愤。吟罢,贾秀才喝光盏中残酒,冷笑道,“有的人虽已死,丹心永照,有的人虽然活着,却不过一具腐 臭皮囊罢了。当年文丞相被囚大都,三载不屈,壮烈赴义;而今的读书人,个个只知卑躬屈膝于外族,贪求功名于鞑虏,没几个有骨气的东西,可耻乎,可悲也……”酒保听他口无遮拦,越说越是不堪,发起急来,劈手揪住贾秀才的胸衣,怒道:“你再谈国事,我丢你下去……啊哟……”惨叫声中,酒保胖大身躯腾空而起,直往楼下栽去。 旁人都感错愕,梁萧却知这贾秀才身怀武功,酒保伸手拖他,反被他劈胸拽住,抛了出去,只是他出手太快,寻常人瞧不明白。风怜也看见了,忖道:“瞧不出这无赖能耐不小?”一念未绝,又听酒保发声惊呼,身如掷丸,竟又飞上楼来,不偏不倚砸向贾秀才。贾秀才嘻嘻笑道:“来得妙。”伸出折扇,在酒保腰上一拨,将他翻转过来,但楼下那人这一掷气力太大,酒保两脚虽然着地,却仍是收势不住,滴溜溜撞向梁萧,他又惊又怕,大声惨叫起来。梁萧不动神色,随手托住酒保腰脊,酒保去势一缓,倏地停住,只觉双腿其软如绵,扑通坐倒,脸上早已没了血色。贾秀才瞧在眼里,心头暗凛,这一拨借力打力,本有数百斤力道,存心将梁萧撞个人仰马翻,殊不料这异族人举重若轻,漫不经心地将人扶住了。正自惊疑,忽听楼梯上传来咚咚咚的巨大响声,抑且夹杂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好像有人抬了极沉重的物事,一步步走上楼来。不一阵,便见一个肥胖脑袋从楼梯口钻了出来,脸上肥肉堆积,几乎不见五官,满身横肉随那人举步登楼,一抖一颤,汗水淋漓。 贾秀才盯着这人,眼中露出讶色。那人径直走到他桌边,拉开一张板凳坐下,却听喀嚓一声,板凳断作两截,那人跌坐在地板上,幸得楼板厚实,轻响了一声,倒是将他盛住了。那人呼呼喘气,红着脸嘟嚷道:“就坐地上好,就坐地上好!”贾秀才听得这话,还过神来,从板凳上跳将起来,惊道:“白老二,是你?”那人小眼中进出怒意,粗声粗气地道:“贾老三,你装作不认得老子么?他妈的,你欠我五百两雪花银子呢,还来!” 贾秀才望了他半晌,猛地捂着肚皮,哈哈大笑。白老二大怒,叫道:“笑你祖宗。”抓起地上两根断凳,一左一右,向贾秀才掷过去。贾秀才头一低,折扇左右两拨,拨得一根断凳穿窗而过,落入河里,另一根则撞在墙上。白老二跳起来,便要挥掌,贾秀才后退半步,摆扇笑道:“白不吃,慢来,你这样子,可打不过我。”白老二小眼中精光暴射,叫道:“废话少说,还银子来。”贾秀才笑道:“白不吃,咱俩也算是结义兄弟,区区五百两银子,何必计较。” 白不吃啐了一口,道:“去你妈的结义兄弟,那银子一半是借的,一半却是你骗的,老子可以在银子上吃亏,却不能被人糊弄。”贾秀才眼珠乱转,正谋对策,忽听楼下有人咯咯娇笑道:“白不吃说得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何况贾秀才你骗人钱财,更加不对。”话音方落,便见黄影一闪,一个女子怀抱琵琶, 俏生生站在楼心。风怜暗道:“这人轻功好俊。” 那女子杏黄衫,绿襦裙,年约三旬,长相清丽,眉心一点朱砂痣,凭添英气。贾秀才却不急不恼,笑道:“金翠羽,你甚时与白不吃勾搭上了,一齐来消遣我?”黄衫女子啐骂道:“你这挨千刀的破落户,舌头上长疮,烂到你肚肠。老娘这可是持平之论。”贾秀才笑道:“好好,今儿贾某势单力薄,权且认了。白不吃,咱们来赌一把,你胜了,银子我双倍还你。你若输了,五百两银子就此作罢。”金翠羽道:“破落户,你又想什么鬼点子,白二哥,你千万不要着了他的道儿。” 白不吃小眼连转数下,一拍大腿,叫道:“赌就赌,怎么个赌法?”金翠羽叹了口气,微微摇头。贾秀才从怀里掏出三枚铜钱,笑嘻嘻地道:“我这法子至为简单,叫做‘望天打卦,落地还钱’,我将这三枚打卦的铜子抛起来,有一枚落地算我输,不落地算你输。”白不吃心道:“铜钱要不落地,除非被你凌空捉住。哼,破落户竟要和我拼手快。”肥脸之上不禁露出笑意。 金翠羽美目一转,笑道:“破落户,白不吃的‘拿云手’称雄关洛,你拼手法可占不了便宜。但你倘使将铜钱扔得远远,他轻功及不上你,势必要输。”贾秀才脸色一变,白不吃恍然大悟:“若非金老四提点,几乎儿又上当了。”当即正色道:“贾老三,我加上一条,铜钱不得掷出阁楼之外,要么便算你输。”贾秀才耸了耸肩,道:“好吧,瞧清楚了。”将手向上一挥,三枚铜钱倏地激射而出,白不吃还未还过神来,便听嗤嗤数声,三枚铜钱尽数没人大梁。金翠羽一呆,摇头叹道:“破落户,你够狠的。”贾秀才瞅了白不吃一眼,笑道:“白不吃,怎么说?”那铜钱陷人极深,唯有震碎大梁,方能取出。白不吃哇哇怒叫,一跳而起,但他过于肥胖,这一跳竟只得三尺,一时恼羞成怒,抓起一张凳子,便望木梁打去。 金翠羽瞧见,纤指微曲,在琵琶弦上乍拨乍弹,铮地一声,指间脱出一道黄光,将长凳凌空击落,黄光落地,却是一枚黄铜扳指,金翠羽以小小扳指击落长大木凳,虽借了琵琶弦劲,却也十分惊人了。白不吃错愕间,金翠羽已移步拾起扳指,笑道:“白二哥,罢了。总不成为了五百两银子,拆了人家的酒楼!要么神鹰使到了,如何招待人家?”白不吃怒哼一声,贾秀才刷地撑开破扇,笑道:“白不吃,说好铜钱不落地,便算你输。”白不吃小眼喷火,但瞧金翠羽脸色,一顿足,叫道:“好,便算我输。”气乎乎又坐回地上。 金翠羽怀抱琵琶,袅袅坐下,笑道:“关洛四杰来了三个,池老大怎还不来?”贾秀才道:“你们也是池老大召来的?”金翠羽道:“不错,听说神鹰使到了。”贾秀才斟了一盏酒,笑道:“神鹰令三年没过黄河!这回来便来了,偏要选在这九曲阁聚头,害我这地主大大破财,糟糕之极。”金翠羽抿嘴轻笑道:“这话被神鹰使听见,更加糟了。” 贾秀才哈哈一笑,又道:“白二哥,话说起来,你怎么变了个模样。”金翠羽也关切道:“是啊,三年不见,二哥你竟发福了。”白不吃小眼一瞪,怒道:“发个屁福,老子这是发灾。”金翠羽讶然道:“这话怎讲?”白不吃拍了拍圆大肚皮,忿然道:“若有法子,谁肯长这个鸟样?哼,我是被人害的!”贾、金二人面面相觑,贾秀才肃容道:“你说说经过,关洛四杰一气同心,贾某拼了性命,也要为你出头。” 白不吃眼中晃过一丝感动,叹道:“三年前,池老大让我筹集粮草,以备将来举事。我辛苦奔波,好容易张罗了两万担粮食,囤在家里。谁想那年黄河大水,将附近田地一古脑洗了,我家门前一下子拥来许多饥民,求我开仓赈济。唉,二位弟妹,不是做哥哥的心痛家财,着实是受了池老大托付,不能将粮食随便予人……”贾秀才正色道:“白二哥,这可大大的不对,事有缓急,江湖中人急人之难,不拘一格,开仓赈灾,正是分内中事。”白不吃一拍大腿,懊丧道:“现今想来,你说得半点不差,但我当时鬼迷心窍,犯了糊涂,将那群饥民一顿棍棒赶了。唉,这也罢了,你知道哥哥我素来贪杯好吃,故而才有白不吃这个名称。当日我赶走饥民,便杀鸡宰牛,整治了一桌上好酒席,叫来几个狐朋狗党,还寻了一票窑姐儿,在家中痛快吃喝……” 贾秀才收起折扇,冷笑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白老二,倘若当时被我瞧见,定要与你翻脸了。”金翠羽面有忧色,叹道:“不错,此举大违侠义,池老大知道,说不定要如何对你呢。”白不吃小眼一翻,大声道:“我当着你们说出来,便不将生死放在心上,何况我变成如此模样,也是生不如死。”言下大为颓唐。 贾秀才诧道:“莫非当真来了讨公道的能人?”白不吃点了点头,道:“那时候,大伙儿吃喝正欢,门外突然来了三个人,为首那人倒也客气,说了些好话,无非是上天好生有德,求我开仓济民之类。我那时酒意方浓,没将对方放在眼里,只道:‘放了粮,老子喝西北风去?再聒噪,老子拿你下酒吃,老子什么都吃过,就没吃过人!’此外还说了许多浑话。那人性子却好,不管我说得如何难听,总是不急不恼,好言好语。老子听得多了,焦躁起来,趁了酒兴,便上前动手,却不料那人所带帮手十分扎手,伸手一拨,便摔了我个筋斗……”金翠羽惊道:“莫不是你醉了?” 白不吃摇头道:“哪里话,二哥我从来一分酒一分气力,再说那日喝得正好,还没到烂醉如泥的地步。”贾秀才摇动折扇,冷笑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一招失手,也是有的。”他与白不吃武功不相伯仲,听说他一招落败,也颇不服。 白不吃道:“那时我也这般设想,翻身起来,又使一记鸳鸯拐,踹他小腹。谁知却被那帮手拿住脚踝,再摔一跤。老子兀自不服,爬起再上,还被摔倒。这般前前后后摔了五六下,终于把我摔清醒了,知道这次来了高人。不过,咱们习武之人,功夫输了,一口气却不能输。我白不吃横行关洛,几曾受过这般鸟气,一时怒火上冲,从兵器架上拔了一杆大枪,心想擒贼先擒王,抖枪便向为首那人刺去。却不料那帮手笑嘻嘻一伸手,又将枪头捉住了,老子使了吃奶的气力,也夺不回分毫。”听到这里,贾、金二人彼此对视,脸色都有些发白。 白不吃神色颓败,又道:“为首那人见状,叹了口气,道:‘白不吃,你恁地冥顽不灵,却是何苦?我再问你,你愿开仓放粮么?’我当时便赌一口鸟气,当即拒绝。那人道:‘好,粮食是你自己的,我不逼你。但你殴打饥民,万万不该,此乃其一;外面哀鸿遍野,你却纵情饮乐,于心何忍,此乃其二;而今用心狠毒,招招夺人性命,此乃其三。就此三样,便该罚你。’我当时兀自嘴硬,嚷道:‘你有种将老子杀了,要我低头,决计不能。’那人摇头说道:‘我不杀人,但听说你贪吃好货,最爱口舌之欲,我便罚你三年之中,不得吃肉喝酒。’我便道:‘你想把老子关起来?’那人笑道:‘我哪来这许多闲工夫。三年之内,若你改邪归正,我便解了你的禁制,但若你泄漏我半点行踪,那便休想见我了。’说罢招呼两个帮手,径自去了。我听他说得凶狠,到底却是雷声大雨点小,心中鄙夷,张嘴骂了一通,又招呼众人继续喝酒吃肉。谁料到第二天一早起床,我便觉筋骨酸痛,身子发胀,初时我只当被昨日摔了几跤,不以为意,又寻朋友吃喝。这般过了三五天,但觉身子一天痛过一天,到了第七天早上,浑身皮肉便似要爆裂一般,那个痛啊!唉,我白不吃自忖也是条铁打的汉子,却痛得死去活来,满地乱滚,寻遍大夫,但无一人明白缘由。” 白不吃说到这里,肥脸上爬满苦涩神情。金翠羽道:“白二哥,莫非是那人临走时动了手脚?”白不吃道:“我也奇怪,那人从头到尾都没动过一个指头,如何算计到我?当真费人思量。且说我痛到极处,猛可间想起那人言语,忙叫下人煮了青菜萝卜来吃。说也古怪,这一吃素,竟然好了许多。我接连吃了三天素,疼痛全消,只是练功时身法略嫌滞涩,临镜一照,竟然胖了许多。你也知道,老哥我贪图口腹之欲,最爱吃香喝辣,怎受得了顿顿素餐。过了四五日,又忍不住铤而走险,吃了点酒肉,这回倒也无病无痛。我兀自不知厉害,心中窃喜,就这么一顿顿酒肉吃下来,眼瞧着这身子骨便似吹气球一般,日日见长。他妈的,只过了一月功夫,我便从那个彪形壮汉,长成了一个胜似肥猪的大胖子。到这时,我才明白那人话中含义,不自禁害怕起来,重又吃素。还怕三年之后,那人不来解救,又被迫开仓放粮,赈济饥民。唉,但哥哥我吃惯了荤腥,瞧那美酒佳酿,如何割舍得下,每过十天半月,总要破戒一回。这般三年过去,就成了这般模样。”说罢长叹了口气贾秀才道:“那人还没来么?”白不吃隐现愁容,道:“或许时日未到,或许人家早已忘了。再说我胖成这样,也不知有救无救?”金翠羽柳眉倒竖,怒道:“杀人不过头点地,用这般恶毒法子折磨人,太也可恨了些。”贾秀才笑道:“我倒不以为然,此计叫他自作自受,绝妙之极。”白不吃怒道:“贾老三,你胳膊肘往外拐么?”贾秀才恼他不肯开仓济民,有心揶揄,笑道:“诚所谓好死不如赖活,二哥你想开些。咱三个久不会面,今日定要一醉方休,哈哈,长醉不醒。”白不吃怒目相向,叫道:“破落户,你存心与我为难,是不是?”贾秀才笑道:“你左右胖成这样,不妨再胖一回。九曲阁的‘黄河大鲤鱼’天下一绝,劲道嫩滑,滋味十足,今日也不能不吃的。”白不吃小眼圆瞪,呼呼呼直喘粗气。贾秀才却不理他,向酒保一招手道:“何六儿。”那酒保见他显过功夫,心中虽恨,嘴里却一迭声答应。 贾秀才笑道:“做两尾黄河大鲤鱼来,给老爷下酒。”风怜听得心痒,便道:“咱也要一尾!”话一出口,却听那个小童也异口同声叫出来,不觉瞧他一眼,微微一笑,那小童被她笑得小脸通红,张开泥金小扇遮住脸儿,那扇面上描了一绺儿兰草,边上留了数行草书。梁萧乍见那行字迹,眼神微微一变。 那酒保略怔一怔,赔笑道:“对不住,这两日风高浪急,没一个渔家敢下河捕鱼,这大鲤鱼么,当真没有。”贾秀才掉眼看去,但见河上波涛滚滚,雨脚如麻,心知酒保所言不假,不由得大为扫兴,悻悻挥手。 酒保正待退下,忽听河上有人纵声唱道:“老子长在大河边,不靠地来不靠天,小小船儿浪里过,打个鱼儿趁酒钱。,’歌声清壮,盖住那穿林打雨之声,颇有振聋发聩之势。梁萧循声瞧去,但见一叶小船在波涛间载沉载浮,船上站一个舟子,披蓑戴笠,手摇双槽,随那船儿起伏,始终不被风浪吞没。 不多时,船至楼下,那舟子系好船,左手拎两尾鲤鱼,右手拿一支长篙,点在岸边,双手微撑,便似燕子穿云,轻轻巧巧钻过窗户,落在楼心,哈哈笑道:“你们三个来得却早。”贾秀才三人早已起身,拱手笑道:“池老大。”舟子挑开蓑衣竹笠,正是关洛四杰之首池羡鱼,他年过五旬,洵洵儒雅,双鬓已然灰白,只见他拎起两尾活蹦乱跳的大鲤鱼,笑道:“河上风大,寻常人下不得水,我怕没得鱼吃,扫了大伙的兴致,特意早起,到河里摸了两只。” 金翠羽咯咯笑道:“大哥心细如发,当真想得周到。”贾秀才道:“错了,该是小弟心占一卦、未卜先知,故而点了这道好菜,专等池老大的鲤鱼。”金翠羽白他一眼,啐道:“破落户,你那鬼卦,骗傻子还差不多。”贾秀才做出惊讶神气,道:“奇了,我骗过你么?”金翠羽气得脸色发白,便要嗔怒。池羡鱼伸手隔住二人,哈哈笑道:“老三,老四,我只当三年不见,你俩早结连理,琴瑟相偕,怎地还是这么拗气?”金翠羽脸胀通红,莲足一顿,道:“老大,您可别张口就来,但凡天下的好女子,谁肯嫁给这个下贱无耻、坑蒙拐骗的破落户了?”贾秀才嗤了一声,懒声懒气地道:“你也算好女子么?我看是猪鼻子插大葱,楞充大象吧!”风怜瞧得好笑,心道:“这厮别的还罢了,就这拖得老长的腔调格外惹人生气。” 果不其然,金翠羽俏脸又沉,便要发作,池羡鱼笑道:“罢了罢了,只怪我多嘴,你们若要撒气,冲为兄来吧!”他如此一说,那二人便不好再吵。池羡鱼见白不吃体态臃肿,心中怪讶,一皱眉,正要询问,忽听一个脆脆的童音道:“老先生,你这鲤鱼怎么卖?”池羡鱼扭头瞧去,却是屋角里那个装束老成的小童,不觉莞尔道:“小朋友,你家大人不在么?”那小童小脸一沉,闷声道:“谁是你小朋友?哼,我瞧来不够大么?”池羡鱼一怔,哈哈大笑,两个手指上下一比,笑道:“就这么一点大!”那小童脸色更加难看,作起恼来道:“老头儿卖鱼就卖鱼,哪来这么多废话?”池羡鱼脸色微变,白不吃性子暴躁,不觉怒道:“臭小鬼作死么?这样跟你爷爷说话?” 那小童晒道:“他也配作我爷爷?哼,我爷爷一根指头压死你们四个!”白不吃心头蹿起三丈无名火,袖子一撸,猛然跳起。池羡鱼伸手拦住,心道:“这孩子有恃无恐,莫非是高人子弟,再说,我关洛四杰老大一把年纪,如何与小孩一般见识?”当下淡淡笑道:“小朋友,这鱼可不是拿来卖的?”那小童撅嘴道:“原来你年纪老,脸皮也老,说了假话也不脸红。”池羡鱼奇道:“我如何说假话?”那小童道:“你唱着歌儿来时,不是说‘打个鱼儿趁酒钱’么?现在又说不卖,出尔反尔,不算好汉。” 池羡鱼哑然失笑,心道:“到底是小孩儿家,我随口唱曲,他也当真。”但他素来豪气,即便面对妇孺,也不肯食言,想了想,道:“说是这般说,就怕你买不起。”那小童小眉头一扬,伸手在腰间一摸,抓起一串明珠,哗啦啦搁在桌上,那明珠颗颗大过拇指,光滑莹润,发出柔和光芒。 众人投料这小小孩童竟是身怀重宝,无不惊诧,白不吃最是贪财好货,瞧着明珠,眼珠子几乎掉了下来。小童刷地撑开泥金小扇,笑道:“这串珠子够了么?”池羡鱼长长吸了一口气,将眼珠从珠链上移开,瞅了瞅梁萧师徒,正色道:“小朋友,匹夫无罪,怀璧有罪,你快将珠子收起来,若是被坏人瞧见,对你大大不利。”小童脖子一仰,冷笑道:“我自有主张,不劳你费心。” 池羡鱼瞧他小脸稚嫩,说出话来却是老气横秋,又好气有好笑,打趣道:“小朋友,我这鱼儿想卖时,一文两丈,白送也成;不想卖时,你便有明珠万斛,我也不卖。”那小童瞪眼不解,池羡鱼笑道:“瞧你这身打扮,想必是读书人家的孩儿,我且出个对子考你一考,若能答得上来,我就把鱼送你,答不上来时,嘿嘿,那便怪不得我了。”那小童展颜笑道:“对对子呀,我最拿手了,你只管说。” 池羡鱼心道:“小娃儿不知天高地厚,老夫的对子岂是你对得上来的?”略一沉吟,笑道:“前两日天气窒闷,我经过河边,瞧见一尾鲤鱼出水透气,不想岸边李子树上果子落水,正巧打在鲤鱼头上,小娃娃,我就以此为题,说个上联,叫做:‘李打鲤,鲤沉底,鲤沉李浮。”,贾秀才击掌笑道:“这个上联妙得紧,就只怕太难了些。” 那小童心道:“这对子与鲤鱼相关,合情合景,李鲤谐音,忒不好对。”小眉头蹙起,看向屋角,只见屋角搁了盆秋葵,作为点缀,一只蜜蜂被雨困在屋内,绕着秋葵飞舞,忽地一阵疾风裹雨扑进屋来,蜜蜂被风一吹,顿时扑在地上。小童眼神一亮,脱口便道:“风吹蜂,蜂扑地,风息蜂飞。”话音未落,那阵风正巧过去,蜜蜂嗡的一声又飞起来。池羡鱼一愕,拍手赞道:“妙对,妙对。”他为人豁达,认赌服输,正要递上鲤鱼,却听白不吃道:“慢来!”池羡鱼诧道:“白老二,你有何话说?”白不吃道:‘她老大,关洛四杰纵横一世,怎能被一个小孩儿折了威风。”贾秀才打个哈哈,懒声道:“白老二说得是。”金翠羽虽不说话,眼中也有赞同之意。池羡鱼寻思道:“三位弟妹都是心高气傲之辈。我若拱手奉上鲤鱼,他们定然脸上无光。”便道:“好,你说如何?” 白不吃道:“咱是生意人,不及老大、老四儒雅多才,不过既是比文,我便考考这小孩儿的算术。”池羡鱼忖道:“二弟分明故意刁难,这小孩儿虽侥幸对上对子,但终究年纪幼小,你理财有方,算计精到,说起算术,怎能和你相比?”但碍于情分,不便明说,却听那小童嘻嘻笑道:“好啊,你说题目。”白不吃瞧他气定神闲,心尖上有些发痒,清了清嗓子,方道:“今有活鲤鱼七斤,草鱼二斤,总价四百二十六文钱 ……”贾秀才插口道:“几斤鱼罢了,哪有这么贵?”白不吃哼道:“你懂个屁,物以稀为贵,如今河上打不着鱼,自然行情见涨了。咳,闲话不说,假令现今又打了鲤鱼三斤,草鱼四斤,共价钱二百八十文,且问,鲤鱼、草鱼每斤各要多少价钱?”他一气说完,随手端起茶盅,喝了一口,瞅着那小童,肥脸上颇有得色。 那小童淡淡笑了笑,道:“这是‘直减’之法,有什么难得。”白不吃脸色陡变,手里茶盅吧嗒一声,掉在地上。 那小童取了一把竹筷,当作算筹左右一排,道:“右鲤鱼,左草鱼,右行的七遍乘左行,然后连减右行三次,得草鱼每斤三十一文,代人右行.由此可得鲤鱼每斤五十二文。”白不吃张着大嘴,瞧他算完,口水不知不觉从大嘴里流出来。池羡鱼既惊且喜,笑道:“好个聪俊的娃儿。不知谁做了你的爹娘,真真羡杀旁人。”白不吃抹了一把口水,怒道:“不算,不算,重新来过。”金翠羽笑道:“白二哥,你遇上行家了,有道是,生手遇行家,千万莫惹他,丢脸丢一回也就够了。”白不吃瞪圆小眼,嚷道:“金老四,你这是什么屁话?”金翠羽笑道:“还是让他听我弹上一手,猜猜什么曲目。”那小童连过两关,眉飞色舞,只笑道:“请,请。” 金翠羽心头打鼓:“这小娃儿莫不是还通音律?”勉强笑笑,怀抱昆琶,危襟正坐,拨弦试音。那小童闭上双眼,摇头赞道:“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婶婶真是个中里手呀。”金翠羽被这小娃娃一夸,心花怒放,掩口笑道:“你这娃儿,小小年纪就这么嘴甜舌滑,长大了岂不要诓死人么?”贾秀才冷笑道:“臭美什么?小娃儿乳臭未干,他的话也能当真?” 金翠羽恨恨瞪他一眼,咬牙暗骂:“这呆子真个不解风情。”整整容色,拨动琶弦,但听初韵舒缓,清高雅旷,众人如处山限水畔,眼前仿佛矮山陌远,细水流长;忽而弦音又矮,呢呢啾啾,起伏难定,似空山人语,遥相问答,似喜还乐,怡然自得。正当众人渐人忘情之境,金翠羽摘下银簪,指如轮转,破空一划,琵琶声铮然拔起,变得激烈轩昂,如壮士拔剑,将军披甲,万蹄杂沓,山呼海应般扑面而来,霎时间,众人如处铁血战场,四面风声萧萧,刀枪齐鸣,一起一落,撼人魂魄。不料弹到至为高昂处,弦声忽又低沉,如江水呜咽,败马哀鸣,远方夕阳斜堕,天地如血,于肃杀之中更添凄凉,这一轮琵琶声如流水般泻过,渐弹渐缓,终又变为明快清扬,似于宛转江流中托起一团冰轮,月光如霰,朗照花林,这般低回流转,奏了一柱香的功夫,曲终音散,不复再闻。 阁中寂然半晌,池羡鱼长长吁了一口气,叹道:“三年不见,四妹这手琵琶弹得越发精彩了。”金翠羽躬身笑道:“得大哥金口一赞,小妹幸何如之。”她美目流盼,向那小孩道,“小娃娃,你听得出这是支什么曲子么?”小童始终闭目倾听,闻声张眼笑道:“这是一支曲子么?”金翠羽俏脸微变,却见小童摇头晃脑,道:“这曲子共分五段,第一段调子旷雅,乃是,第二段人语空山,有隐者之趣,当是《渔樵问答》,第三段忽变轩昂,却是一段楚汉相争的《十面埋伏》,第四段一派萧索,为《夕阳箫鼓》之曲,至于最后一段么,月照大江,自然是陈后主的《春江花月夜》了。”他说到得意处,童真流露,手舞足蹈,好不欢喜。 金翠羽怔忡半晌,忽地叹道:“小娃娃,真有你的。”小童笑道:“你琵琶是弹得极好的,更难为你将五曲混为一曲,前后衔接,不露痕迹,只不过,技法仍有瑕疵!”金翠羽听他说得老气横秋,仍不住道:“不知有何瑕疵,还请指教?”小童道:“女子弹琵琶,通常腕力不济,你的轮指、滚指、弹挑并非熟极而流,关节处略有滞涩。”白不吃怒道:“我四妹的琵琶关洛无对,小鬼头你胡说什么?”. 金翠羽始终凝眉细听,闻言道:“二哥莫恼,这孩子说得一点不假。”白不吃一愣,却见金翠羽挽起衣袖,露出如雪皓腕,掌腕交接处,赫然有一道细长红痕,金翠羽道:“小妹这只手掌两年前被人斩断过!”众人闻言俱是一惊,池羡鱼道:“何以如此?”白不吃一跳而起,叫道:“妈拉巴子,谁这么大的胆子。”贾秀才抿嘴不言,眼里却掠过一丝煞气。 金翠羽道:“两年前,我在西凉道上卖唱,遇上了凉州二鬼。”白不吃怒道:“好啊,又是那几个鬼崽子么?”金翠羽道:“正是,凉州七鬼被咱们宰了五个,只剩大鬼三鬼。这两个畜生洗荡了一个庄子,杀人越货不说,还在淫辱庄中妇女。我既然遇上,焉能袖手旁观。”贾秀才忽地嘀咕道:“大鬼三鬼武功很好啊。”金翠羽俏脸一沉,喝道:“锄强扶弱,本是侠者本分,别说大鬼三鬼,便是遇上梁萧那等大魔头,老娘也不会退缩半分。”风怜猛可间听到梁萧二字,心头一跳,忍不住瞧了梁萧一眼。却见他神色淡定,低头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风怜心中犯疑,按捺性子,继续张耳聆听。 贾秀才赧然道:“四妹说得是,但你孤身犯险,却又如何胜出?”金翠羽白他一眼,道:“我占了突袭的便宜,用‘五音箭’射死了三鬼,却没伤着大鬼。那厮倒也厉害,一口劈风刀使得水泼不进,边斗边说些下流言语,乱我心神,我和他苦斗了五十余合,一个疏失,被他将右手斩了下来。那厮一刀得手,使招‘风卷残云’,转刀便向我颈上绕来……”贾秀才忍不住打断她道:“后来如何?”金翠羽嗔怒道:“还能如何,总不成把我劈了,你瞧清楚了,老娘是人还是鬼?”贾秀才摸摸头,打个哈哈,道:“人不象人,鬼不象鬼。”金翠羽啐了一口,一正容色,续道:“正当危急,我忽听见噢的风响,一枚石子从耳轮边掠过去,当的一声,将那口劈风刀撞出老远。大鬼虎口流血,退了五步,那厮倒也机灵,知道来了强人,撒腿就跑,不料又是一枚石子飞来,击中他背心,大鬼顿时扑倒。我赶上前去,见那贼子只是闭了穴道,心想除恶务尽,不可留情,二话不说,奋起琵琶,就将他脑袋敲得稀烂。” 池羡鱼拍手赞道:“痛快,痛快,从此西凉道上,多了几分安宁。”金翠羽点头微笑,说道:“我宰了大鬼,转身来瞧,却见身后站了三人,当下施礼作谢,哪知其中一人摇头叹道:‘姐姐的手段狠辣了些,为何定要你死我活,才肯甘心。’我但觉这话迂腐,颇是不以为然。这时,另一人抢上前来,拾起我那只断手,道:‘我与你接上。’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法,伸手便将我血脉封住,而后取出小针细线,三下两下,就将我这断手续上了,前前后后,我只觉手臂麻木一片,也不觉疼痛。那人续好手腕,又抹了一些药,给我一张药方,吩咐我如何内服外敷。我也不敢怠慢,便依他吩咐,找地方调养了三月工夫,手腕合好如初,再过半年,又能弹奏琵琶,唉,但如小娃娃所说,这只手终归不及从前活便,弹到关节处,总是有一两分滞涩。” 那小童插口道:“断手能续,那人的医术很了不起啊!”众人纷纷点头。白不吃想了想,问道:“老四,那三人什么模样?”金翠羽叹道:“三位恩公不许我泄漏行迹,还请二哥见谅。”白不吃道:“那给你接手腕的是男是女,这总能说吧?”金翠羽迟疑一下,道:“是男的,年纪很轻。”白不吃皱起眉头,嘀咕道:“那倒有些不像。”贾秀才道:“怎么不像?”白不吃只是摇头,却不作答。 风怜听得有趣,回顾梁萧,见他望着窗外出神,便道:“师父,世上竟有这等医术,真是稀奇?”梁萧淡然道:“断手能续算不得什么,天下还有更厉害的医术呢。”风怜笑道:“总不成将砍掉的脑袋也续上去吧!”梁萧怔了征,莞尔道:“那可不能。”风怜嘻嘻一笑,吐吐舌头,却听金翠羽又道:“小娃娃真了不起,连这点滞涩处也能听出来,端地是家学渊源,我金翠羽心服口服。大哥,这鲤鱼你就给他吧!” “且慢!”贾秀才站起来,摇头晃脑道,“容区区先打一卦,瞧瞧这鲤鱼给他,吉不吉利?”金翠羽不恢道:“破落户,你又弄什么玄虚?”贾秀才掏出三枚铜钱,笑道:“易书有云:‘凶吉者,言乎失得也’,动土造房也要瞧瞧时辰吧!”当下将铜钱撒在桌上,瞧了一眼,便讶然道,“啊哟,不好,是个始卦,卦辞有云:‘包无鱼,起凶,无鱼之凶,远民也’,也就是说,咱们没了鱼,大大不妙,故而这鲤鱼不送为好。”金翠平心知肚明,贾秀才长年在大相国寺摆摊算命,这三枚铜钱到他手里,阴阳反覆,随心所欲,要扔出什么圭象,便是什么卦象,好说歹说,总能叫主顾掏钱。这媚卦自也是他有意扔出来的。金翠羽正想着如何折穿这套把戏,却听小童笑道:“既是娠卦,那么还有一句卦辞,你记得不记得?”贾秀才一愣,道:“什么?” 小童道:“有云:‘九二,包有鱼,无咎,不利宾’,那便是说,你留着鲤鱼,自己没事,却对宾客大大不利。”贾秀才不禁赞道:“好伶俐的小家伙!但我们兄妹聚会,哪有什么客人?”小童笑道:“没有么?戮问你,神鹰使算不算客人?”四人神色陡变,却见那小童手腕一翻,手中蓦地多了一块玉佩,雪白晶莹,壮若苍鹰,张翅探爪,栩栩欲飞。 关洛四杰同时站起,失声叫道:“神鹰令。”小童笑道:“你们不送鲤鱼,对我这神鹰使,可是大大的不利!”四杰面面相觑,一脸惊容。他们来此聚会,确是蒙“神鹰使”所召,但万想不到,“神鹰使”竟是个孩子。小童笑容不改,从四人脸上扫过去,说道:“三年前你们加人神鹰盟,怎生说得?‘黄河一夫’池羡鱼自愿召集两河豪杰,而今怎么样了?”池羡鱼面有惭色,道;“那些绿林中人各怀异心,难以号令。” 小童道:“那么,‘变铜成金’白不吃筹集粮饷,又是如何?”白不吃额上冒汗,嗫嚅道:“两年前黄河发大水,粮食尽都捐了。”池羡鱼听得一惊,还不及细加询问,却听那小童又道:“那么‘卦中千秋’贾秀才搜集线报,也该劳而无功吧?”贾秀才拱手笑道:“不敢,不敢,区区一向懒散,做这种辛苦事儿力不从心,所谓‘量才为用’,使者不如再派我一个好玩儿的勾当……”池羡鱼不禁叱道:“老三,不得无礼。”小童冷冷一笑,又道:“那么‘马上琵琶’金翠羽张罗马匹,却又如何?”金翠羽脸色发白,道:“这个……我当时手腕受损,误了那笔买马的生意。” 小童撑开泥金小扇,摇头道:“盟主对你们十分赏识,常说关洛四杰乃是北武林中一等一的豪杰,而今三年过去,却是一事无成。”白不吃面红耳赤,连珠炮般叫了起来:“如今是鞑子的天下,要想起事,哪有这么容易?何况我……”话未说完,只听池羡鱼雷霆般一声大喝:“住口。”白不吃被他一喝,猛然惊醒,缄口不言。 池羡鱼目光如电,射到梁萧身上,冷声道:“这位朋友,我们有事相商,请你下楼去,酒资饭钱,池某一概负担。”梁萧笑了笑,举杯浅酌,却不起身。白不吃恼将起来,怒道:“臭胡儿,我大哥让你滚开。”一步抢上,便向梁萧劈胸抓去。贾秀才心知梁萧不可易与,叫道:“白老二,不可造次……”但白不吃身形虽然臃肿,“拿云手”却是独步关中,贾秀才话才出口,他已抓到梁萧肩头。蓦见梁萧沉肩抬手,大袖翻起,搭在白不吃手上,飘飘一拂,笑道:“接着吧。”白不吃只觉一股旋劲涌来,身不由主,如陀螺般向贾秀才撞去。 贾秀才早先曾用这个法子戏弄酒保,梁萧这时如法炮制,只是将酒保变作了白不吃。贾秀才见状,不慌不忙,笑眯眯使一招“呵欠连天”,吸了口气,身形后仰。这是他生平绝学“懒人拳”里的招术,有四两拨千斤之巧,本想借以消去白不吃的来势,哪知白不吃肥胖沉重,远非酒保可比,这一撞之下更带上了梁萧的“涡旋劲”,非同小可。 贾秀才方才接实,便觉一腔子热血直冲喉头,心知不妙,忙叫道:“池老大!”变招“懒汉推磨”,双臂一搓,将白不吃转向池羡鱼。 池羡鱼马步陡沉,双掌前后推出。他的“缺月掌力”取法明月亏盈,右掌如缺月亏蚀,以虚劲接引,化去白不吃身上旋劲,左掌若圆月满盈,以实劲抵住他后心,这般虚实互易,反复数次,白不吃只觉身子忽轻忽重,脚下忽高忽低,蓦地一阵天旋地转,双腿虚软,坐在地上,肥脸涨紫,好比猪肝。 梁萧一袖压住三大高手,伸手在桌上一按,飘然落到小童身前。金翠羽厉声娇叱,轮指勾动琴弦,引起五支小箭,铮铮铮一串激响,鱼贯射出,这五箭叫作“五音箭”,依宫商角微羽五音发出,快慢不一,方位莫测。但见梁萧却不回头,左手反转,五指连弹,每一指俱都弹中箭身,只听得得之声不绝,“五音箭”风车般掉了个头,飕飕飕向金翠羽反射回去。金翠羽心中凛然,手上却不慌不忙,抡起琵琶,铮然数响,又将五支小箭挂回弦上。梁萧见她接箭手法如此精妙,心头喝了声彩,右手毫不怠慢,抓向那个小童。那小童年纪虽小,却也不慌,左掌一挥,右手食中二指从下方穿出,点向梁萧脉门。梁萧笑道:“穿花蝶影手?”小童被他叫破武功,心神一乱,骤感手腕疼痛,已被扣牢。 关洛四杰见神鹰使被擒,无不惊怒,贾秀才纵身抢出,使招‘旧上三竿”,直击梁萧面门,梁萧方要拆解,贾秀才身子右偏,变招“懒妇绣花”,毛手毛脚直掏梁萧腰眼。 梁萧瞧他拳法有趣,微感好奇,右手抓起小童,左手与他拆解。霎时间,贾秀才连使“步履踉跄”、“昏天黑地”、“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偏来倒去,俱是“懒人拳”中的妙着,看似疏懒,实则似拙还巧、杀机暗藏。转眼间,两人拆到第五招上,贾秀才使一招“醉踢南山”,伸腿扫出,梁萧左掌斜挂,贾秀才立足不稳,向后跌出。梁萧身形略转,探臂如风,抓他腰际,贾秀才慌忙使招“懒人脱衣”,身子一蜷,贴地蹿出,只听哧溜一声,贾秀才一身儒袍被梁萧抓在手里,梁萧但觉人手滑滑腻腻,低头一瞧,手心里竟满是污垢,大感烦恶,将衣袍丢在一旁。 贾秀才翻身站起,浑身上下只剩一条裤衩,刷地撑开折扇,哈哈笑道:“臭贼子,哈哈,老子的衣服可是宝贝,哈哈,摸一把赚十斤老泥……哈哈……”他一迭声笑得面红耳赤,兀自不停,敢情他虽躲过梁萧一抓,却被梁萧的指风拂中了腰上的笑穴。 池羡鱼为人磊落,不肯恃多为胜,始终旁观,见贾秀才败落,才朗声叫道:“阁下好功夫,池某前来领教。”一个箭步蹿上前来,呼呼拍出两掌,梁萧但觉掌风扑面,也挥掌迎上,顺手一带,引得池羡鱼两掌交错,粘在一处。池羡鱼大喝一声,使出“缺月掌力”,左掌实出,右掌虚引,哪知左掌内劲吐出,却如泥牛人海,无影无踪,一瞬间,大得出奇的内劲涌出梁萧掌心,撞向他右掌,池羡鱼右掌正自空虚,被这无双内劲一撞,身子一晃,面色顿然通红,慌忙双掌虚实互易,左虚右实。但梁萧也用上了碧海惊涛掌中的“生灭道”,以虚当其实,以实冲其虚。霎时间,池羡鱼被那掌劲连撞三次,脸色由红变青,由青变紫。其他三人瞧出不对,不由齐声叫道:“池老大。”但他们都知池羡鱼的脾气,兀自焦急,却不敢上前相助。梁萧见池羡鱼面色涨紫,眉间透出一股黑气,心知再过片刻,这人不死即伤,心忖道:“这四人颇有豪侠之风,我伤了他们,大不妥当。”掌力骤缩,池羡鱼噔噔噔连退三步,白不吃一步抢上,将他扶住。那小童对着梁萧拳打足踢,大叫道:“刀疤脸,把我放开。”但人小拳轻,落到梁萧身上,全无动静。梁萧对脸上刀痕颇为忌讳,心头怒起,劈手夺过他的泥金小扇,冷笑道??“你姓花?”那小童一愣,道:“你怎么知道?”梁萧道:“瞧了‘穿花蝶影手’我还不知道?何况除了天机宫,哪儿养得出你这小怪胎来!” 那小童怒啐道:“你才是怪胎呢。”梁萧撑开那把泥金小折扇,瞅着那行草书,念道:“花香满庭,慈父渊赠爱子镜圆。”他合上泥金小扇,道:“花清渊是你爹,你叫做花镜圆吧?”小童小脸通红,叫道:“是又怎么样呢?不关你事!”梁萧心道:“这孩儿果真是晓霜的幼弟,当日我被他爹爹使诈擒住,瞧过这小子一次,那时他尚在襁褓,而今竟然这么大了。” 花镜圆正自作恼,却见梁萧目光变得柔和起来,不禁一呆,只听梁萧幽幽叹了口气,软语道:“镜圆,你姊姊还好么?”花镜圆皱眉道:“我姊姊?我哪有姊姊?”梁萧身子剧震,心中没得一乱:“是了,当年晓霜冒天下之大不韪,拼死救我,势必激怒花无媸。老太婆一贯狠毒,当年将晓霜逼出天机宫,这次说不定将她幽禁起来,不许她和爹娘幼弟相见,甚或不让花镜圆知道有她这个姊姊。这十多年中,也不知晓霜经受多少苦楚……”花镜圆瞧得梁萧面色渐转苍白,目光森冷,宛如电光,饶是他胆大妄为,也不觉害怕起来,突然间,只听梁萧长声厉笑,呼然一声大响,身旁一张檀木桌被他一掌震得粉碎。 花镜圆哪受过如此惊吓,忍不住撇了撇小嘴,眼里淌下泪来。风怜忙道:“师父,你吓着他了。”伸手将花镜圆揽过,掏出手巾,给他拭泪,花镜圆有人怜惜,眼泪更是止不住地往外落。梁萧一怔,长叹道:“可别让他逃了。”风怜茫然不解,问道:“他一个孩子,你抓他作什么?”梁萧道:“你别多问,他不是寻常孩子。”池羡鱼调息已毕,站了起来,铁青着脸道:“今日‘关洛四杰’一败涂地,还请阁下留下万儿,也叫咱们栽得明白!”风怜接口道:“你问我师父啊,他是‘西方巍巍,大哉昆仑’!”四杰一愣,不解其意,梁萧眉头一拧,说道:“风怜,不要乱说。”转身向四杰道,“四位倘若有暇,不妨转告天机宫主花清渊,花镜圆在我梁萧手里,他若要儿子,便让花晓霜来开封铁塔见我。” 他话未说完,关洛四杰脸色已然发白。十年前,梁萧震怖一时,当时关洛四杰犹未结义,便已听说他的恶名,天下侠义之士说起梁萧二字,无不咬牙切齿,恨不能生食其肉,夜寝其皮。换作往日,四人明知不是对手,也要以死相拼、玉碎以谢。但眼下花镜圆落人敌手,关洛四杰心有忌惮,兀自恼恨,却不敢妄动。 梁萧说完,拂袖转身,下楼牵马去了,风怜向店小二讨了一把描花纸伞,抱着花镜圆随在后面。白不吃瞧着二人背影消失,跌足道:“池老大,难道就这么算了?”池羡鱼沉吟片刻,道:“这大魔头绝迹十余年,今日竟然出现在此,只怕天下从此多事。三弟,你门庭广阔,设法将消息报与天机宫;四妹,你火速乘马渡过黄河,去江西总坛求见云大侠,这魔头是他夙敌,你千万让他有个提防;二弟,你身子不便,就留在开封监视此獠动静。”白不吃急道:“老大你呢?” 池羡鱼拈须叹道:“为兄要将消息散将出去,招引四方好手。这魔头大奸大恶,仇家遍布天下,若是大家齐心协力,定叫他不能生离中原。”白不吃一拍大腿,喜道:“池老大高见。”贾秀才默然片刻,忽道:“池老大,恕小弟多嘴,这梁萧恶名虽著,但气度不凡,不似传说中那么不堪。”池羡鱼冷笑道:“但凡大奸大恶之辈,必有过人的气度。”贾秀才叹道:“老大所言甚是,唉,此等人物,偏要弃善从恶,可惜,可叹。”四人商量已毕,各行其是。 第九章 龙奔万里 到了铁塔下,花镜圆兀自呜咽不已,双眼红肿得活似两个核桃。风怜笑道:“小不点儿,我当你挺硬气的,原来这样爱哭?到底还是小孩子。”花镜圆听了,把泪一抹,道:“你休要瞧不起人,我才不是小孩子。”风怜抚摸他头,道:“做小孩不好么?脸上老气横秋的,一点也不好玩。”花镜圆哼了一声,撅嘴生气。 二人一边说话,一边随着梁萧进了铁塔,片刻功夫,升到塔顶,只见下方城郭井然,尽收眼底,黄河远去,飘然若带。梁萧自顾盘膝打坐。风怜向外瞧了片刻,神朗气清,对花镜圆道:“小不点儿……”花镜圆怒道:“我才不是小不点儿。你大我几岁,就了不起吗?”风怜咯咯直笑,伸出纤纤二指,在他小圆脸上拧了一把,道:“哪有你这样雪白粉嫩的大男人。”花镜圆不禁语塞,小脚一跺,道:“你瞧不起人。”恨恨坐在地上。风怜傍着他坐下,笑道:“小不点儿,你别害怕,我师父不是坏人。”花镜圆道:“那干么抓我来这里?”风怜瞅了梁萧一眼,心中也甚疑惑,半晌道:“我也不知,小不点儿,你是离家出走么?”花镜圆瞅她一眼,道:“你胡猜么?”风怜道:“我小时候跟爹妈拗气,也离家出走过,但饿了两天,就忍不住回家啦。”风怜最喜欢小孩子,见花镜圆有趣,便千方百计逗他说话开心。 花镜圆被她笑嘻嘻看着,不禁面皮发烫。他是花家嫡孙,尚在襁褓之中,便被长辈们宠爱有加,更得侍女忠仆全意抬举,从没哪个女子跟他这样平等相待,促膝谈心,连这等出走未遂的往事也跟他说。花镜圆聪明早慧,心性不同寻常小孩,听了这几句话,对风怜油然生出几分好感,想了想,道:“我家在一个四面环山的大山谷里,叫人气闷得紧。上个月,秦伯伯受姑爹之托,出谷办事,我想要跟着他,但爹妈不让,可奶奶最疼我,被我纠缠不过,就说让我出门历练一下,长长见识。爹爹最听她话,不好再说什么了。可奶奶要闭关修炼,没空陪我出来,恰好姑婆婆和姑公公来谷里玩,姑公公是天底下最厉害的武学高手,比这个刀疤脸厉害多啦……” 风怜听他趁机贬低梁萧,不悦道:“我师父更厉害的功夫,你还没见识过呢!”花镜圆哼了一声,小脸上多有不屑。风怜越发恼火,欲要辩驳,却听他又道:“后来姑公公向奶奶拍胸脯,说带我出来,必然平安。奶奶知他本事很大,就放心啦,谁知出了门,秦伯伯和姑婆婆把我看得很紧,这不让做,那不让做,都说我是小孩。哼,他们也不过大我个几十岁,就恁地瞧不起人。我偏要做出事来,叫他们不敢小觑我。” 风怜莞尔道:“你要做什么事情,说来听听。”花镜圆板起小脸,正色道:“我要号召河北豪杰,结成义军,打败元人鞑子,恢复大宋江山。”话一出口,风怜噗哧一声,便笑了出来,梁萧虽然闭着眼,也皱起眉来。 风怜笑得打跌,喘着气道:“就你么?小不点儿,哎哟,笑死我了!”花镜圆脸儿胀得通红,怒道:“你……你瞧不起我!”风怜见他羞怒交进,眼角便似又要淌泪,心头一软,忍住笑道:“好啦,我怎么会瞧不起你,嗯,你再说说,怎么结成义军,打败鞑子?”花镜圆却拧过头去,气呼呼地道:“我才不说,你嘴里不笑,心里却笑!” 风怜瞧他早先大言炎炎,这会儿又孩气十足,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枯坐了一会儿,见他怒气消了,才又逗他开口,花镜圆到底是小孩子,心思活跃,禁不住挑逗,三言两语,又跟风怜攀谈起来,但组建义军一事,任凭风怜如何询问,他也绝口不提。 风怜听说花镜圆来自江南,便絮絮问到江南风景,花镜圆原也见识不多,只是从书本之中、长辈口里知道些许,但他心气高傲,不肯被人小觑,当下便纵极想象,无中生有,将江南风景杜撰一番。他年纪虽小,但口才颇佳,风怜听得心生向往,说道:“师父,中土竟有这么好的地方,咱们来了,要玩耍个够才 好。” 梁萧去过江南,知道花镜圆底细,又好气又好笑:“这小娃儿胡吹大气,真该好好揍一顿屁股。”当下重重哼了一声,并不理会。 风怜见他神气冷淡,不知原由,不禁疑神疑鬼:“莫非我不经意触犯了他,惹他气恼。”一时心中忐忑,托了腮征怔出神,花镜圆说到高兴处,没了听众,也觉无趣,悻悻住口。 此时骤雨渐歇,但见残露凝珠,垂于檐下,却听宝铎含风,响出天外。沉寂间,忽听塔下一阵喧哗,有人高叫道:“白不吃,那狗贼就在上面么?”花镜圆探头瞧去,只见塔下围了百十人,望着塔顶指点,白不吃身躯胖大,处在其中分外显眼,只听他道:“我瞧得清楚,梁萧那狗贼就在上面,跟他姘头坐在一处。”风怜羞怒已极,大骂道:“大肥猪,你不要血口喷人!”白不吃哼了一声,嚷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这小娘皮跟那狗贼厮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话未说完,一点青光闪过,正中白不吃面门,白不吃啊哟一声,口中流血,吐出一颗门牙来。 花镜圆回头看去,见梁萧原样坐着,花镜圆心中好奇,猜想他一动未动,又如何伤了对方。群豪怒气冲天,破口大骂。骂声中,人群中走出一人,国字脸,锉刀眉,身躯魁梧,望着塔顶扬声道:“梁萧,当日你在伏牛山杀我父亲,可还记得么?”梁萧道:“阁下是谁?”那汉子道:“蔡州陈鼎。”梁萧那日在伏牛山杀人甚多,哪知有什么姓陈的好手,思忖间,又听陈鼎道:“杀人偿命,姓梁的,你若有胆,便下得铁塔,与我决个生死。”声如金铁交击,豪气迫人。群豪纷纷跷起拇指,赞道:“好汉子。” 梁萧默然半晌,忽道:“你非我敌手,白白送命,有何益处?”陈鼎高叫道:“那又如何?人生在世谁无一死。陈某宁做死鬼,不做懦夫,哼,姓梁的,你不敢下来是么?好,我上来会你。”迈开大步,走向塔门,走出不到十步,便听嗤嗤两下,陈鼎双腿骤麻,屈膝跪倒。这两记暗器来势奇快,陈鼎分明听得响声,却也不及让开。群雄纷纷抢上,忽听叫声大起,靠近塔门的人纷纷倒地。 花镜圆始才看清,那暗器并非铁莲子、飞蝗石,却是梁萧从地砖上随手捻起的碎屑,不觉心里发休:砖屑轻微,不经风吹,但一过梁萧手指,便逾越百尺,毫厘不差击中群雄穴道,这分内劲准头,天机宫中只怕无人能及。思忖间,忽见那陈鼎双手撑地,咬牙瞪眼,向塔门缓缓爬近,额上青筋暴出,颇为狰狞。花镜圆见他如此神色,心头微感害怕。 梁萧手指轻挥,射出两粒砖屑,击中陈鼎双肘要穴。陈鼎四肢俱软,趴在地上,情知报仇无望,甚或连仇人也难得一见,心中悲不可抑,伏地大哭。风怜看得不忍,说道:“师父,天下没有解不开的结,你让他上来,有话好说。”梁萧摇头道:“世上也有许多解不开的怨仇。这人性情刚直,为父报仇,不死不休。 我有事未了,不能束手就毙。但若直面交手,我不全力以赴,又未免瞧他不起,辜负他一片孝心。”说罢叹道,“如他所言,我就做个不敢出头的懦夫吧!”风怜秀眉微蹙,欲言又止。塔下豪杰越聚越多,联手向塔里猛冲,但梁萧坐镇塔顶,正是要借此地利,叫众人无法围攻。群豪冲突数次,都被他一一逼退。渐渐时已人夜,凄风挟了冷雨,疏一阵骤一阵地刮起来。群豪人不得塔,只好退到一边树林前避雨,嘴里兀自叫骂。这帮人出生草莽,不乏粗鄙轻佻之辈,骂了一阵,不免涉及男女之事,口齿渐渐不堪。只听白不吃道:“老子在这里淋雨挨风,那狗贼倒是安逸快活,却不知他这会儿怎生摆布那个小娘们儿?”另一人轻笑道:“那还用说,你白老二想得到的,他想得出来,你想不到的,他只怕也想到了,就看这个上,那个下,这个下,那个上,不消几个回合,扑通一声,哈哈,大伙儿猜猜怎么着?”旁人凑趣道:“怎么着?”那人嘿嘿笑道:“就看那娘们儿用力太猛,将那狗贼一家伙颠下塔来,摔他个七零八落,呜呼哀哉啦!”众人纷纷狎笑起来。 白不吃笑道:“你奶奶的,罗大纲你这张鸟嘴,亏你奶奶的想得出这招。嘿,不过,那娘儿们可是个胡儿,皮肤白得跟奶似的,身子高挑,情如烈火,真来那么一下子,也未可知。”众人又笑。罗大纲笑道:“不错不错。可咱们千方百计要取那狗贼性命,倘若到头来却被一个雌儿拔了头筹,忒也没脸。哈哈,那狗贼倘若真这么一死,也算是扬名千古,遗丑万年,怕只怕,咱们提前说破,叫他多了个提防……” 花镜圆对这般下流言语不甚了了,只觉得风怜瑟瑟发抖,禁不住牵着她手道:“姊姊你冷么?”风怜咬牙不语,伸手捏断一块檐瓦,忽地奋力掷出,那罗大纲正说到口滑,忽听风声急来,慌忙抡起钢刀格挡,只听一声大响,钢刀脱手飞出林中,罗大纲龇牙咧嘴握着虎口,指缝间流出血来。 风怜没料到自己随手一掷,威力强劲至斯,也觉诧异,回望梁萧,只见他含笑点头。风怜胆气倍增,向塔下高叫道:“谁再胡言乱语,姑奶奶打烂他的狗嘴。”塔下静了一静,群豪骂声又起,这一回更是猥亵下流。风怜气恼已极,抓起檐瓦,没头没脑向塔下掷去,她这些日子随梁萧苦练内功,已有小成,虽不能收发自如,但手劲奇大,又是居高临下,一时间,只听塔下痛叫声迭起。群豪扶着伤者狼狈后退,直到风怜再也掷打不着。 花镜圆看得有趣,捂嘴偷笑,忽听夜风中送来一阵鸣金溅玉般的马蹄声,顷刻得了塔前,只听一人叫道:“梁萧在么?”花镜圆喜道:“秦伯伯!”梁萧蓦地睁开双目,拂袖起身,长笑道:“秦天王,久违了!” 这一声用上内功,雄浑悠长,直如虎啸龙吟,震响八方,大半个开封古城都能听见。群豪正要重开骂局,被这叫声一镇,各各噤声,一时悄然。 却听秦伯符朗声道:“梁萧,你也算是一世之雄,与小孩儿为难,不嫌害臊吗?”梁萧道:“我但求亲见晓霜一面,别无他想。”秦伯符道:“既要求见姊姊,怎可拿弟弟做质?”梁萧道:“若不如此,那又如何?难不成要我硬闯天机宫吗?”他顿了一顿,又道,“天王风采气度,素来令我敬服。当年百丈坪上,阁下援手之德,梁萧也是铭感于心。而今天机宫与我恩断义绝,誓不并立,花无媸心机深沉,诡计百出,若不使出这个法子,只怕我今生今世也见不着晓霜一面。倘若晓霜亲来,身子无恙,我梁萧对天立誓,不但交回花镜圆,而且从此远走西域,终生不履中土!” 风怜早听柳莺莺说起往事,知道梁萧此次返回中原,全为这个花晓霜。风怜千方百计随梁萧前来,一半固是余隋难了,另一半却也为了瞧瞧那花晓霜。要知她心底总存有几分侥幸,忖想柳莺莺人才武功举世无匹,梁萧倘若倾心于她,自己倒也死心,那花晓霜却未必就有这分姿容才具。风怜自忖使些手段,未始不能和她争个高低。故而此时听得梁萧这番言语,胸中一时酸溜溜的,满不是滋味。 忽听一声清啸,塔下一道黑影冲天而起,不走塔门,双手勾着塔外飞檐,一起一落,顷刻间掠上六层。风怜吃了一惊,她手中恰有一块檐瓦,想也不想,大力掷出。那黑影却不躲闪,右掌一翻,那檐瓦噢地原路返转,势大力沉,快了一倍不止。风怜碎不及防,不知如何应付,但听耳边嗤的一声,檐瓦四分五裂,落在脚前。回头一瞧,但见梁萧袖手而立,淡然道:“让他上来。”话音方落,一股惊风挟着雨点从窗外扑将进来,风怜眼前一花,房中多了一个黑袍黄面的瘦削老者,花镜圆欢然道:“秦伯伯,你好啊!”老者瞪他一眼,怒道:“好个屁?你偷了神鹰令瞎跑,还有脸叫我?”花镜圆羞恼交进,低了头去。 梁萧躬身施礼道:“多年不见,秦天王的武功愈发精纯了。”秦伯符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皱眉道:“你倒是贵人多劳,苍老了许多。”梁萧苦笑道:“不才落破经年,自然老得快些。”花镜圆见二人相对唏嘘,不似敌人,倒象朋友,心下甚奇,问道:“秦伯伯,你认识他么?他是谁呀?他说我有个姊姊,怎么没听爹妈说过?”他连珠炮似的将心底疑问道将出来,但秦伯符恼他盗走“神鹰令”,四处招摇,引来天大麻烦,只白他一眼,并不理会,对梁萧道:“不论如何,你拿这小孩儿当人质,大大不对。” 梁萧微微一笑,道:“秦天王不必多言是非。晓霜不来,我绝不会放人。”秦伯符浓眉拧起,口唇微微翕动,欲言又止,过得半晌,缓缓道:“如此看来,唯有一战了。”梁萧叹道:“秦天王,若非得已,我不愿和你动手。”秦伯符把袖一拂,道:“这些子都是废话。你若当真有心,就把孩子还我。” 梁萧见他言辞绝决,全无回旋余地。不禁心生疑窦,笑道:“天王这是何苦?只须晓霜亲至,我不仅立时放人,抑且负薪请罪,绝无二言……”秦伯符双眉一挑,喝道:“那么闲话少说,接掌便是。”双掌一错,拍向梁萧。梁萧微微一笑,双掌拒出。四掌相接,均无声息,忽然间,秦伯符身子一晃,倒退两步,黄脸上腾起一抹赤色,吐了一口气,身子蓦地鼓涨起来,好似长大一倍,双足倒踩九宫,步履滞涩。 梁萧心头一凛,原来秦伯符一招不胜,竟将“巨灵玄功”运到十足,如今双方身处斗室,一旦用上全-力,三招两式,立分生死。梁萧心上疑云大起,高叫道:“且慢,秦天王,我若要凭恃武力,早已闯入天机宫,何须拿这小孩儿作质?”秦伯符望着他,默不作声,双袖依旧鼓荡,但目光闪烁,已不如适才凌厉。 二人对峙片刻,忽听一声长啸划破长空,夹杂着天上霹雳,震人心魄。对敌二人均是一愕,秦伯符目有喜色。只听那啸声渐响,苍劲悠长,恰似一条怒龙,摇头弄尾,奔腾而来,初时尚在数里开外,片时已至塔下,忽高忽低,扶摇而起,瞬间逼近塔顶。 梁萧峻声道:“风怜,看住孩子。”风怜见他神色凝重,迥异平时,一怔便道:“好!”话音未落,啸声陡歇,一团白影从楼梯口蹿将出来,扑向梁萧,梁萧马步陡沉,右掌圈转,使上“碧海惊涛掌”中的“涡旋劲”,“滔天劲”则从左掌吐出,这一圈一吐,寓攻于守,威力绝大。那白影与他一撞,满室狂风顿起。风怜只觉劲气扑来,站立不住,背脊紧紧靠在墙上。 二人交手快不可言,走马灯般拆到二十招上下。那人怪叫道:“小子功夫不错。”忽地拳脚并施,逼得梁萧错退三步,梁萧定住身形,掌法一疾,又将他逼回原地。 秦伯符见两人来来往往绕室激斗,难分高下,心念一转,高声道:“释岛主费神了,秦某先走一步。” 那人笑道:“妙极,老子闲得筋酸骨软,今晚正要大大地费神,啊哟……”他说话分神,被梁萧指尖拂在肘上,酸麻难禁,叫出声来。 这白衣人正是释天风,他和凌水月受花无媸之托,带着花镜圆到江湖上游历,哪知这小东西古灵精怪,到了河南地界,趁众人不备,竟然偷了秦伯符的神鹰令,擅自逃了。众人分头追赶,谁知花镜圆年纪虽小,心眼却多,沿途布下疑阵,几个老江湖始料未及,竟然追错了方向。秦伯符最早还醒,赶回开封时,却听说花镜圆被梁萧擒了,他震惊之余,催马赶来。释天风夫妇也随后赶到,释天风性情急躁,一得消息,便施绝世轻功,抛下妻子,一道烟奔来,二话不说,便与梁萧动手。他一身武功出神人化,转遍天下难寻对手,当真把此老闲出病来;适逢梁萧修炼多年,登堂人奥,老头儿一见便觉欢喜,存了心要打个痛快。 秦伯符心知二人急切中难分胜负,抢上一步,从风怜怀里将花镜圆夺过。风怜欲要阻挡,但此时满室劲气纵横,逼得她动弹不得。梁萧见状,大喝一声,左掌“涡旋劲”变“滔天劲”,右掌“陷空力”变“阴阳流”,而后五指乍分,化为“滴水劲”,再与左掌一交,依循数理,变为“生灭道”。他这一招之间化生“碧海惊涛掌”六大奇劲,释天风手忙搅乱,仓猝间被逼退数步。梁萧足下一转,蹿到窗前,一掌向秦伯符拍到。秦伯符自知不敌,抱起花镜圆,哗啦一声撞破圆窗,从塔顶飞跃而下。 花镜圆还未还过神来,已然身在半空,骇然之余,正欲叫喊,一股强风扑面灌人口鼻,让他出声不得,斜雨刮面,则令他无从睁眼,唯听得风声在耳,呼呼呼响个不停。塔下群豪见秦伯符飞将军一般从天而落,又惊又喜,发了声喊,纷纷抢到塔下接应。 秦伯符只觉大地飞速逼近,塔下一千人等面目逐渐清晰。眼看就要落地,他猛地伸出一手,抓向一角飞檐,想要借以消去些许堕势,哪知头顶风声一紧,一声大喝如惊雷劈落:“回来!”秦伯符手臂一热,花镜圆已被夺去,他身不由主向下跌落,地上四名好手同时抢上,奋力将他托住。秦伯符抬眼一看,只见梁萧右手搂着花镜圆,左手四指挂在飞檐之上,便似败叶将落,飘飘荡荡。秦伯符定了定神,突觉肘间一阵剧痛,伸手一摸,竟已脱了臼。 梁萧震断秦伯符手臂,夺走花镜圆,神机诡变,不过刹那间事。他勾住飞檐,方要纵起,忽觉头顶风响,心知释天风到了,不由得暗暗叫苦,此刻他落在下方,交手定然吃亏,倘若被逼落人群豪围中,众寡悬殊,一场血战在所难免。正自转念,眼前白影一闪,忽见释天风一手挂住飞檐,笑嘻嘻地道:“照啊,小子,站着打不过瘾,咱们吊着再打。”说罢骄指点向梁萧心口。梁萧见他光明磊落,不肯多占便宜,心中佩服,身子一摆,翻上铁塔三层,笑道:“吊着打,小子甘拜下风。”释天风如影随行,也到了三层,叫道:“站着打爷爷也是天下无敌。”梁萧道:“那可未必。”释天风两眼连翻,怪叫道:“不服的,你把小娃儿放下,咱俩比比。”梁萧笑道:“你想赚我放人,那是白费心机。”二人嘴里说话,手脚却不稍停,踩着宝塔咫尺飞檐,你追我赶,疾若闪电。 塔下群豪瞧着二人履险相斗,尽皆失神,更无一人留意雨线渐粗,仿佛千万根细箭,刷刷射在脸上。秦伯符心忧花镜圆,叫道:“释岛主,当心圆儿。”释天风此时斗兴正浓,任凭他怎生叫喊,都是充耳不闻,与梁萧勾搭纵跃,一味向上攀升。 天色一时越发凄惨,暗云翻滚,沉如铅铁。开封铁塔本就是黑铁之色,越往高去,越是融人夜色,失了轮廓。二人渐升渐高,渐被夜色吞没,白惨惨的电光破云而出,便似从二人之间划过,令人望而心惊。秦伯符瞧得揪心,正欲设法上塔,忽听身后有人道:“秦总管,还是不要上去的好。” 秦伯符回头瞧去,凌水月正撑着一把纸伞,飘然走来。秦伯符施礼道:“释夫人,你来得正好。”凌水月拿住秦伯符那条断臂,给他接好,埋怨道:“你也是久经大风大浪的人,怎好乱了分寸,自己有伤也不顾惜。”秦伯符苦笑道:“释夫人见笑了。花家迭经变故,而今只得这根独苗,这次带他出来,不才担了全副干系,倘若有个闪失,秦某自尽以谢,也难辞其疚。还望释夫人召回释岛主,以免误伤了少主。” 凌水月摇头道:“拙夫这些年武功越发精强,灵鳌岛又悬于海外,对手无觅。好容易遇上这个对手,怕是万万不会放过的。唉,还有一件丑事,秦总管也必耳闻:拙夫当年习练‘仙猬功’,心智全失。虽得晓霜神医妙手,但终究未竟全功,拙夫心智时好时坏,七分清楚,三分糊涂。他这会子正在兴头上,咱们扰了他的兴致,恐怕适得其反,若惹得他发起颠来,我也奈何不得。”秦伯符听得这话,不禁面有忧色。 凌水月莞尔道:“秦总管莫要担心,老身担保镜圆无恙。拙夫心智未失,出手自有分寸。镜圆又是晓霜的亲弟弟,梁萧也决不会让他受损。”白不吃从旁听到,叫道:“那姓梁的狗贼阴狠恶毒,哪有这么好心……”忽见凌水月冷冷瞧来,她虽是白发萧然,这一瞥之间,却是自具威仪,饶是白不吃粗横惯了,也不觉心头一跳,语塞难言。 秦伯符叹道:“释夫人大约还不太清楚梁萧的为人。他性情偏执,总以一己好恶了断世情。当年他为一人之怒倾城亡国,便是明证。唉,如今他定要晓霜亲至,才能放人,那又如何能够?若被他知道真相……”他忧心忡忡,摇了摇头,道,“后果不堪设想!”凌水月也觉事情棘手,敛眉沉吟,一筹莫展。 此时铁塔上二人迫近塔顶,飞檐渐狭,窄处不及旋踵。抑且雨水淋下,瓦上琉璃加倍溜滑。梁萧怀抱一人,且为只手应敌,面对释天风这等高手,越发局促,唯有绕着塔身飞奔。释天风身法迅若鬼魅,时时探出猿臂,要从梁萧怀里夺人。梁萧本欲将人交给风怜,但被逼迫太紧,始终不得其便。 又转一周,梁萧心念一转,叫道:“给你。”伸手间,忽将花镜圆送出,释天风想也不想,便将孩子接过。不防梁萧一转身,三拳两脚,将他逼得慌手慌脚,释天风哇哇怪叫道:“臭小子赖皮,分明是你的人,干么偏要塞给我?”梁萧笑道:“释岛主适才不是抢着要么?给了你还要抱怨?这样吧,释岛主真要和不才分个高低,不妨将这个孩子交给我那女徒儿,咱们以之为注,大打一场。” 这提议大合释天风心意.忙道:“就这么说定,谁反悔的,谁就是乌龟。”说到“龟”字,一扬手,将花镜圆丢进塔里。风怜仲手接住,但见花镜圆小脸白里透青,歪着小嘴,身子抖个不住,心知他这一回起起落落受了很大惊吓,再想到这是梁萧一手造成,更生愧疚,叹了口气,将他搂人怀里,柔声道:“别怕,现在没事啦?”花镜圆略一呆滞,哇地哭出声来。 风怜从行李中取出汗巾,给花镜圆拭去雨水,又给他除去湿衣湿裤,将他裹在毡被里。花镜圆为花家一脉单传,从小养尊处优,哪曾遭受今日这般惊吓,一时噤若寒蝉,任由风怜摆布。只待裹好毡被,暖和了些,才略略缓过精神,忆起方才风怜给自己换衣的情形,顿觉一股别样情愫充满全身,双颊阵阵发烫。他忍不住偷眼瞧去,只见风怜凝视窗外,面上挂满忧虑。花镜圆但觉四周湿冷漆黑,心生怯意,禁不住将身子挪了挪,靠近风怜。风怜似有所觉,回眸道:“还冷么?”花镜圆慌忙摇头,心头暖暖的,身子便似融化了一般,轻飘飘的浮在天上。 风怜叹道:“我师父那样对你,真叫人过意不去。但他这样做,必有道理,你可别怪他。”花镜圆听了这话,不知为何,胸中涌起一股酸意,怒哼一声,但又不好违拗风怜,只得道:“那刀疤脸忒也可恶,你可比他好上十倍不止,瞧你面上,我就暂且不跟他计较。”风怜抚着他头,叹道:“真是孩子话。”花镜圆脸色一变,大声道:“我才不是孩子。”风怜笑道:“是啊,你是大孩子,不是小娃娃了,但终归还是孩子。”花镜圆又气又急,适要争辩,却见风怜竖起食指,又指了指窗口。花镜圆立时噤声,转头一瞧,忽地一道劲风夹雨扑来,打在脸上,又冷又湿,他眯眼望去,但见窗外二道人影宛若电光火影,隐没无端,天上虽然大雨如注,可一旦倾落在二人衣发须眉之上,便被鼓荡真气弹开,有如真珠进散。花镜圆想起这场比斗与自己的干系,心头一紧,凝神细看,大气也不敢出。 梁、释二人此时心无旁鹜,出手再不留情,在塔上雁起鹘落,倾力激斗。幸得铁塔四周飞檐乃是前代大匠精心构造,坚牢无比,虽经二人不断踩踏,却也承受得住。 斗到约莫五十合,释天风久战无功,使出“仙猬功”,真气透穴而出,锐风纵横,无处不在。梁萧与之拆了数招,但觉飞檐狭小,“碧海惊涛掌”大开大阉,颇有些施展不开,当即招式一变,使出西游途中所创的“星罗散手”来。这路武功源自当年的“天行剑法”,十年来,梁萧武功数术俱各精进,便弃剑用掌,将诸天斗数化人掌指之间,一扫呆板生硬,变化精奇,长拳短打一经使开,放乎穹庐,收之太微,飘逸处似星芒闪忽,森严处如北斗阵列,转瞬间便扳回劣势,与“仙猬功”斗了个旗鼓相当。 又斗半晌,梁萧将“星罗散手”使得性发,招术越变越奇,渐已不拘泥于天象,指掌间山奔海立,沙起雷行。要知道,他西游十年,一身算学越发精微,其间依凭数理,自悟自创,练出许多前所未有的绝学,天象地理,万物变化,无所不包,无所不具,藐藐然已臻大成,便是天机宫历代大贤,也难望其颈背。释天风虽是灵鳌岛百年不遇的奇才,遇上如此对手,也觉难斗,但此公老而弥辣,遇强越强,敌手越强,他越觉兴奋,斗到快意处,撮口长啸,盖住风雷啸响,听得塔下众人魂摇神驰,几乎站立不住。 两人斗到两百招上下,梁萧穷神知化,数理万方。释天风渐觉难以抵挡,忽地绕塔疾走,梁萧正欲追赶,忽见释天风在铁塔对面十指吞吐,指劲却弯曲曲绕过塔身,无声射来。这指劲转弯之技,委实出人意料,梁萧措手不及,肩上中了一指,火辣辣疼痛无比,忽觉释天风指劲又至,匆忙让过,一掌拍出,掌力当空划了个弧形,半途转折,绕塔疾走,击向释天风。释天风惊咦一声,连出两指击散掌劲,高叫道:“好小子,你也会这招?” 释天风的“仙猬功”又称“无相神针”,既名无相,曲直如意,变化由心。梁萧这屈曲掌力却是出自“星罗散手”,名叫“天弧掌力”,意即天上之弧。当年他在埃及大漠中瞧过一场百年罕见的流星雨,流星慧尾在夜空中划出道道光弧,绚丽万状,梁萧神为之夺,魂为之销,由此悟出这种怪异掌劲,列人“星罗散手”之中。 如此一来,两人武功相若,均是占不得便宜,只好一前一后,绕塔狂奔,各出指掌,虽未面对,但内劲来去,全无征兆,其势更为凶险。 斗了十余招,梁萧的“天弧掌力”到底不及“无相神针”幻奇,渐落下风。释天风觑得亲切,连出数指,逼得梁萧手脚慌乱,然后逆向回奔,右掌拍出。梁萧左掌迎上,二掌一交,梁萧忽地用上“陷空力”,将释天风掌力粘住。释天风早巳算计精当,不待他使出“涡旋劲”卸开自身掌劲,腰身一弓,百十道锐风破穴而出,射向梁萧。 此时二人面面相对,梁萧左掌正与释天风右掌纠缠不清,突然百道劲气迎面射到,当真无法可想。释天风瞧得劲气中的,胜券在握,想到自己打败如此高手,得意莫名,大喝一声:“下去!”喝声猛厉,数里皆闻。一声未落,忽见梁萧身形后仰,似欲栽倒,却忽又直起腰来,释天风还未明白发生何事,便觉右掌处一股绝强内劲汹涌而人,他方才那招“百针齐发”倾尽内力,体内正自空虚,加之右掌已被粘牢,无法摆脱,顿被那股劲力侵人掌心,沿臂疾走,瞬时封住三条经脉,释天风半身酸软,只一晃,便从塔顶栽落下去。 原本,换作他人,连中百道“无相神针”,只有输光当尽的分儿。但梁萧当年探究黄河河源,遥望“星宿海”,悟出了一门内功,名为“汇涓成河”,取法百川归流,成河入海之意,能将同时侵入体内的几股真气化人经脉,汇成一股真气逼出体外。梁萧初时创出这门内功,不过自娱消遣,从没想到当真用来克敌制胜,毕竟遇上高手,以血肉之躯硬当对方掌风指劲,太过凶险,况且梁萧武功已高,自负当世无人能同时以数十道真气击中自身。谁知释天风不仅百针齐发,而且劲力分散,伤敌有余,致命不足。就在锐劲人休的一霎那,梁萧不及多想,行险使出这招“汇涓成河”,将百余道细锐内劲纳人“手太阴肺经”,放将出来。释天风防备全无,顿然吃了大亏。 凌水月听到丈夫喝声,当他取胜,孰料却见释天风栽下塔来,顿时失声惊呼。便在此时,忽见梁萧一探身,捉住释天风的足踝,喝一声“起!”将他拽上塔檐,反身钻人塔窗。风怜见他得胜,心中忧喜难分。瞅了瞅花镜圆,但见他小脸惨白,大眼中泪水滚来滚去。风怜心中怜惜,拍拍他头,安慰道:“别怕。”花镜圆揪住她衣角,拼命忍住泪水。 此时,凌水月和秦伯符情急关心,也都上了楼来。凌水月未及开口,梁萧笑道:“释夫人不必忧心,释岛主只是被封穴道。”伸手欲要解开释天风的禁制,忽听释天风大喝一声:“慢着。”忽地一个鲤鱼打挺,腾地站了起来。梁萧没料他这么快便冲开禁制,不由笑道:“前辈内功精湛,佩服佩服。”释天风两眼圆瞪,怒道:“方才是我大意,咱们再比过。”梁萧道:“岛主早先说过,倘若说话不算,便是什么?”释天风道:“乌龟就乌龟,我灵鳌岛的功夫一半从乌龟那里学来的,叫做乌龟,也不冤枉。”原来灵鳌岛始祖最喜乌龟刺猬,由二者生息之中分别创出“蛰龙眠”和“仙猬功”,奠定灵鳌岛武学的根基,是以释天风有此一说。 梁萧不料他堂堂宗师,却如此混赖,一时气结道:“再斗一场,岛主笃定能胜么?”释天风面皮一热,自忖梁萧武功与自己不相伯仲,侥幸胜了还罢,再输一场,可就当真永世不能翻身了,搔头想想,道:“好罢,武功权且算作平手,咱们再比轻功。”梁萧分明胜出,却被他说成平手,端地哭笑不得。凌水月和秦伯符见状,均想由着释天风胡搅蛮缠一番,或能扳回一城也说不定,也都静观其变。 梁萧忽地抬眼,望着塔顶,半晌冷笑道:“释岛主,你自在灵鳌岛享福,何苦来架这个梁子?惹下我这个对头,怕是对你灵鳌岛没有好处。”释天风一怔,啐道:“呸呸,胡吹大气,了不起么?”凌水月却是眉头大皱,寻思梁萧武功甚高,释天风倘若胡闹太过,岂不是平白给灵鳌岛树下一个空前强敌。略一沉吟,说道:“老头子,罢了,输赢有道,你这么混赖,岂不叫人笑话?”释天风素来惧内,听她一说,顿然哑口。梁萧瞥了凌水月一眼,忖道:“早先你不作声,非得我疾言厉色,你才肯开口。” 凌水月又道:“梁萧,老身向你讨个情儿,还请瞧老身面皮……”梁萧摇头道:“不必了,花晓霜不来,我绝不放人。”凌水月被他堵住话头,颇感狼狈,却听释天风大声道:“籍丫头怎么能来?她……”凌水月、秦伯符又惊又急,凌水月叱道:“老头子你胡说什么?”释天风惨遭河东狮吼,忙将话吞进肚里,挠了挠头,大为迷惑。 梁萧观颜察色,心中疑窦丛生:“晓籍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是被囚禁,不能出宫?还是重病在身,难以成行……”他左右猜测,一时心乱如麻:“这事颇有蹊跷,怕只怕我在这里耽搁一日,晓霜便多受一日痛苦。好!你们不让她来,我便直捣天机宫,用花镜圆做人质,一个换一个。”心意已决,他转向释天风,微微一笑,道,“释岛主方才说要比轻功,可是当真?”释天风精神陡振,笑道:“比轻功你笃定要输。”梁萧一点头,道:“好,就比轻功。”释天风忽得意外之喜,叫道:“不混赖么?”梁萧道:“岛主事后不混赖,想也无人混赖!不过,比法须得由我来定。”释天风兴致勃勃,探身问道:“怎么个比法?” 梁萧道:“比脚力,自此出发,谁先到天机宫,便算谁赢。”除了释天风,众人无不吃了一惊。凌水月插口道:“这么远……”梁萧不待她说完,抢着道:“若我输了,孩子给释岛主;倘若岛主输了,不得再插手我与天机宫的梁子。”他也知释天风乃是生平强敌,自己此番胜得侥幸,若不能叫他心服,届时天机宫中徒增变数。莫如再胜一场,叫他无话可说,退出纷争,自己也好专心与天机宫诸大高手周旋。 释天风并无主见,掉头望着妻子,凌水月寻思道:“天风轻功无对。梁萧舍长取短,正合我意。只不过,长途奔走太费精力,天风年事已高,梁萧却当盛年,追逐已久,难言胜败。但眼下别无他法,说不得,只好担些风险。”当即微微颔首,释天风心上一喜,转头笑道:“梁小子,就这么说定。”凌水月道:“今晚大家也都累了,明朝出发如何?”梁萧点头应允。 定下赌约,释天风三人下了铁塔,秦伯符将群豪遣散了,一行人就在“九曲阁”住下。梁萧在塔顶盘膝打坐,涵养精力。次日凌晨,雨歇天青,东方微白,梁萧用过干粮,下了铁塔,风怜也带上花镜圆,跨了火流星,在塔下相候。 稍待片刻,释天风夫妇与天机宫诸人也都到了。众人相见,更无多话,乘船渡过黄河。踏上河岸,两大高手拔足便走,端端逝如惊电,瞬息间便只见两个小点。凌水月见二人并驾齐驱,难分高下,心中微凛,取胜的把握又减了几分。 风怜见状,催马赶上。诸人早巳商议了调虎离山之计,欲趁梁萧被释天风缠住,抢下花镜圆,孰料火流星不待众人出手,早已泼喇喇一阵疾跑,奔出数十丈外。众人大惊,拍马紧追,但火流星何等脚力,片刻间人马无踪,只留下袅袅轻尘。凌水月和秦伯符相顾骇然,均想:“这梁萧算无遗策,说不定这次比斗轻功也有必胜之法,我等恐怕中了他的狡计?” 风怜赶出一程,迫近前方二人,释天风听到蹄声,回头笑道:“这匹马跑得挺快,莫要被它追上了?”说着加快脚程,梁萧见风怜赶来,再无顾虑,催动内力,咬住释天风不放。二人一马沿路飞奔。释、梁二人均已知晓对方虚实,情知来日方长,短途间难分胜败,是以饿了同吃,倦了就睡,遇上风雨也各自觅地躲避,并不十分紧急。忽忽行了七八日光景,长江滚滚,已然在望。 抵达江岸,风怜要看江上风景,众人便即停步歇息。梁萧极目眺望,但见遥山耸翠,远水翻银,船舶往返,鸥鹭齐飞。想起当年那场血染大江的鏖战,宋元两军无数生灵埋骨江底,而今眼目下,却已不见了血火满江、尸骨断流的影子,便似那场争夺天下的大战不过南柯一梦,须臾成空,唯有这条长江逝水,无语东流。伤怀之际,忽听释天风嘟嚷道:“晦气晦气,两个小崽子罗里罗嗦,这些穷山恶水有什么好瞧的?”梁萧回头望去,但见风怜骑在马上,和花镜圆指点江山,纵情说笑。释天风则背着双手,踱来踱去,一脸不耐。梁萧心道:“此老精力矍铄,奔走已久,也不见疲惫;过江之后,恐怕还有一场好比。” 释天风踱了半晌,不由着起恼来,嚷道:“不等了。你们不走,我过江去了。”瞧得附近有船停靠,跑过去抽了一根竹篙,折断一截,飞身踏上,使出“乘风蹈海”的轻功,在江面上滑出两丈。风怜惊道:“师父,不好,这老头儿本事太大,咱们快寻船过江去。” 梁萧含笑不语,寻思道:“用这法子过江,原也不难,但步人后尘,算不得本事。”一转念,取来两根竹篙,握在双手,左手竹篙一撑,篙身忽屈忽直,将他凌空送出三丈。梁萧右手竹篙探出,嗖地插人江中,竹节虚心,浮力甚大,乍沉又浮,梁萧借力一个筋斗,又纵出五丈,右手竹篙复又探出,竹篙沉浮之间,再将他送出三丈。两根竹篙这般此起彼落,远远望去,梁萧便似一只长腿鹭鹭,在茫茫大江上恣意行走。释天风回头一瞧,不禁脱口叫道:“梁小子,好手段!” 这二人各逞神通,横渡长江,江上船夫渔翁尽已瞧得傻眼,只望着那两人飞逝如电,你追我赶。梁萧手中竹篙使得兴发,突地后发先至,从释天风头顶掠过,左篙一撑,当先落到南岸。释天风尚在江中,见状面色灰败,嚷道:“罢了,小子,算老夫折了一阵。哼,你既然上岸,干么不先走一步。”说话声中,也飞身上岸。 梁萧笑道:“我徒儿还没过江呢!再说释岛主一根竹篱便能渡江,不才却用了两根,可说占了老大便宜,高下之别,明眼人一瞧便知。”这一番马屁拍得释天风心花怒放,捋须笑道:“说得是,小子你武功不坏,见识更加了得,这么一说,老夫确是厉害那么一些儿。”他一时高兴,边说边拍了拍梁萧肩头,梁萧知他性直随便,瞧他伸手拍来,也不躲闪,泰然受之。 不一阵,风怜二人乘渡船过来,见岸上二人谈笑欢洽,都觉惊奇,只听释天风大声道:“说起来,方才你手里两根竹竿,行动远为方便,在江心使招枪法,给我两篙,老夫躲闪之间,脚下慌乱,非得扑通一声落水不可。故而这胜负之数,还需仔细推敲。”梁萧笑道:“不然,倘若释岛主折下竹节,当作暗器,按镖法给我两记,我这两根竹竿势必折断,岂不也是扑通一声,落水无疑么?” 花镜圆听得好笑,接口唱道:“老乌龟,大乌龟,扑通扑通落下水。”释天风脑子糊涂,但这骂人话儿却还分得清楚,当即两眼一瞪,说道:“我抓过你就这么一掷,包管你也扑通一声,变成一个活脱脱的小乌龟。”花镜圆瞧他眉眼凶狠,心里害怕,吐了吐舌头,躲在风怜身后。 一过长江,路途便已过半,两人各自加快脚程。释天风年纪虽迈,但天赋异禀,气息悠长,较之少年人不遑多让;梁萧无论内功外功,都是如日中天,一时旗鼓相当,谁也拉不下谁。 行了数日,抵达钱塘江畔,梁萧驻足江边,挽起衣衫,向着浩浩江水拜了三拜。众人不解其意,都觉诧异,释天风多嘴询问,梁萧却是神色惨淡,一言不发。释天风挠头半晌,猛然醒悟道:“好哇,梁小子你向江神默祷,助你取胜,是不是?”梁萧还未答话,却见释天风面向着东方,双手抱拳,恭恭敬敬唱了个诺,不由怪道:“释岛主这是作什么?”释天风嘿然不语。梁萧眉头一皱,正要作罢,释天风见他不加追问,反而憋不住了,说道:“梁小子,我给你说,方才老夫向东海海神许愿,倘若此番胜出,定以乌牛白马答谢,嘿嘿,你那江神不过芝麻大小个官儿,怎比得上海神的官大?”言下摇头晃脑,甚为得意。 梁萧不觉苦笑,心道:“你心中唯有胜负,哪知道生离死别之苦。说起来,阿雪生时并不杰出,死后怕也做不得钱塘江神,顶多是个孤苦伶仃的小鬼罢了。”想到此处,胸中一酸,几乎儿当着众人落下泪来。 入夜时分,众人觅地休息,梁萧叫过风怜道:“此去天机宫,必有一场恶战。我对头甚多,全身而退颇为不易。倘使我有不测,你也毋须难过,骑了火流星赶快逃命。这几日,我将生平武功演成口诀,自今晚传授与你,但能领悟多少,就看你的造化了。” 风怜美目中泪水滚动,颤声道:“师父,咱们不若将镜圆还给老头儿,回西方去吧。”梁萧脸色一沉,道:“你要违抗师命么?”风怜从没见他如此严厉,一时低了头,泪水夺眶而出。梁萧硬起心肠,道出心法口诀,逐句讲解,直待三更时分,师徒俩方才各自歇息。 这般白日里赌斗轻功,夜里传授口诀,三日光阴转瞬即过,括苍山遥遥在望。前一日,梁萧本已超出十丈,哪知午时不到,又被释天风迎头赶上,不由暗自作恼,自付十年苦练,竟还胜不过一个古稀老者,真是莫大笑话,早知如此,便该昼夜兼程,倚仗年富力强,将这老人拖垮。倘使这般不胜不败,拖至天机宫内,对自己殊为不利。一念及此,便笑道:“释岛主,咱们就在山前分个胜负如何?”释天风道:“怎么说?”梁萧指着远处一株秀出于林的大桧树道:“就以那株桧树为限,谁先到的,就算谁赢。”释天风笑道:“好。”喝声未落,已如风掠出。梁萧足下一紧,紧紧跟上。 两人快似浮光掠影,顷刻间,离大桧树不足十丈,兀自平肩并驰。梁萧见势,忽地挥掌拍向释天风。 释天风咦了一声,回掌迎敌,足下稍缓,不防梁萧掌力忽又一缩,趁机舱出丈外。释天风哇哇怒叫,十指挥弹,“无相神针”铺天盖地射将出来。梁萧不过虚招使诈,释天风却是招招狠辣,他只得转身抵挡。一时两人拳来脚往,总不让对方轻易上前。正斗得激烈,身边红光一闪,风怜乘了火流星奔至桧树前,跳下马来,笑道:“师父,释岛主。你们都别争啦,最先到的是我呢!”梁、释均是一愕,齐齐停住拳脚。花镜圆也笑道:“这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次比斗轻功,你们谁都没胜,白白送个便宜给我们。”他拉紧风怜的手,眉开眼笑,紧挨她站着。 梁萧哭笑不得,皱眉道:“风怜,别要胡闹。”风怜咬了咬嘴唇,大声道:“我才不是胡闹。你说了,以这株桧树为限,谁先到的,就算谁赢,不是么?”梁萧道:“此次比斗只限我和释岛主,谁让你来掺和?”风怜冷笑道:“你们两个自负轻功了得,却输给了我这小女子,还有脸再比么?”她恣意狡辩,梁萧未及答话,释天风早已暴跳如雷,叫道:“小丫头,谁输给你了?你要不是骑了马,早就被我抛到几千里外去了。”风怜见他气势凶猛,心头微怯,说不出话来。花镜圆却撅嘴道:“姑公公你说得不对,书上说‘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聪明人就要会利用外物,你们有马不骑,有船不坐,偏要两条腿跑路,岂不是大大的蠢材么?” 释天风怒道:“小羔子胡说八道,老子一巴掌打烂你嘴。”又瞪了风怜一眼,道,“你说我输了,好啊,咱们比划比划,看谁厉害?”话未说完,一掌便向风怜拍到,梁萧横身挡住,掌势一带,便将释天风掌力卸开。释天风两眼翻白,叫道:“还要打么?”梁萧冷笑道:“释岛主,说话归说话,但要出手欺辱我徒儿,不才势难袖手旁观。”释天风一拍手,哈哈笑道:“好,老夫先打倒你,再来修理你的赖皮徒弟。”梁萧哼了一声,冷然道:“释岛主大可试试。” 风怜看见他二人又起争执,忙道:“师父,释岛主,你们都是当世高手,愿赌服输,既然我先抵达树下,凡事都须由我作主。”梁萧虽也不满她的所为,但释天风既对风怜不利,他自又转到风怜一方,接口道:“不错,小娃儿适才说得极是。君子善假于物,你虽胜得取巧,却也赢得聪明。有什么话只管说,我定然给你撑腰。”风怜大喜,笑道:“我说的第一件事,就是释岛主既然输了,就要如约退出纷争,不再纠缠我师父。”释天风脸一黑,便要发作,忽听花镜圆道:“姑公公,奶奶常说你武功天下第一呢!”释天风听得心头一喜,忘了生气,咧嘴笑道:“花无媸那婆娘真这么说?”花镜圆点头道:“不过,我这次回去之后,便要告诉奶奶,说你武功不算天下第一,耍赖才是天下第一,打架输了要赖,轻功输了又要赖,是个大大的老赖皮。”释天风一蹦三尺,怒道:“放你小乌龟的大臭屁……”正要开骂,忽而忖道:“不对,花无媸那婆娘最疼小乌龟,小乌龟说话无有不听,倘使小乌龟这么加油添醋一说,天机宫再传到江湖上,不止老子声名扫地,灵鳌岛上下也没脸见人了。”想着颇为踌躇,忽一顿脚,咬牙道:“罢了,事情我答应,但这个输老子万万不认。” 风怜笑道:“不认输无关紧要,答应这件事就好。第二件事么?师父你既然输了,是不是就该如约将阿圆交给释岛主?”梁萧一愕。风怜拉住他衣袖,低声道:“师父,你是大英雄大豪杰,拿小孩子当人质,叫他爹爹妈妈担心难过,本就不对。”梁萧默立许久,忽地叹了口气,拉过花镜圆,交到释天风手里。 释天风诧道:“梁小子,你当真答应把人给我?”梁萧冷然道:“岛主答应得,梁某为何答应不得?”释天风怔了怔,哈哈笑道:“说得是。”拉了花镜圆便要动身。花镜圆急道:“姑公公,等一下。”释天风皱眉道:“小娃儿还有什么话说?”花镜圆瞪着梁萧道:“我知道你嘴里服了,心里却不欢喜,我走了以后,你不许怪罪风怜姊姊。否则,哼,我饶你不过。” 梁萧皱眉道:“你有几多斤两,敢来胁迫我?”花镜圆脖子一梗,大声道:“我现今打不过你,但我长大了,一定盖过你。”风怜见他这般强项着为自己出头,大为感动。 梁萧打量花镜圆片刻,点了点头,道:“你年纪不大,志气却不小,好,冲你这句话,我不怪罪于她。”花镜圆皱起小鼻子,哼了一声,转眼瞧着风怜,想到离别在即,眼圈顿时红了。释天风将他抱起,嘻嘻笑道:“梁小子,后会有期。”展开轻功,往括苍山一道烟去了。 梁萧转过身来,默然而行,风怜低头跟了一程,忍不住道:“师父,你若不欢喜,打我骂我都行,别要这般不说话,憋死人啦!”梁萧见她眉眼红红,泫然欲泣的样子,不由叹道:“你做得很对,我干么打你骂你,我只是痛恨自己罢了。”他见风怜神色惊讶,便道,“如今想来,我拿花镜圆做质,确是意气用事,只为我一人心安,全不为他人作想。想不到,过了这么些年,我还是脱不了这任性妄为的脾性。”风怜喜道:“这么说,你不怨怪我啦?” 梁萧道:“今日之事,其错在我。你能不避责罚,逼我放人,甚有胆识。这世上,不论做学文习武,要想超迈前人、卓然成家,都须得有这分胆识气度。高手相争,末流者比试招式机巧,次者拼斗内力深浅。而真正顶儿尖儿的人物,比得却是气度胸襟。你根基甚浅,智谋稍逊,按理学不好我的武功,但你自幼长于昆仑山下,天高地迥,潇洒不拘,这分气度襟怀,寻常武人都难望其项背!” 风怜见他不但不骂,还大大夸奖自己一番,喜极忘形,笑道:“其实我也没什么气度胸襟,只是打心眼里便没把你当师父。”梁萧不觉莞尔,心道:“放眼天下,只怕没几个人能说出这等话,这女孩儿当真胡闹。” 却听风怜又道:“说到气度胸襟,释天风神神道道,又有什么个气度?”梁萧道:“话不可如此说,释岛主执着于胜负,为求一胜,不断砥砺自身,得一敌手,更是如获至宝。如此执着武学之人,我还没见过第二个。此外他患过失忆之症,常处半梦半醒之间,正合无法无相之妙诣,诙谐无方,难以匹敌。”风怜笑道:“敢情他是误打误闯成了高人。师父,那你还去不去天机宫?”梁萧道:“去是要去的。我本欲光明正大闯进去。但手无人质,也只好趁夜潜入了。”风怜奇道:“天机宫的人真那么厉害?”梁萧道:“未必厉害,只是当真动手,却有些道不出的尴尬。” 师徒二人正自谈论,忽见迎面走来两人,其中一人远远叫道:“是梁老弟么?”梁萧认出来人竟是明三秋,他身后随了一名十七八岁的青衣少年,额高口方,乍看有些木讷。梁萧得见知已,心头一喜,笑道:“三秋兄,别来无恙?”明三秋抢上数步,一把将他抱住,上下打量一番,大笑道:“老弟,想死为兄了,我生怕晚来一步,平空错过。”梁萧奇道:“明兄如何得知小弟在此?”明三秋环顾四周,说道:“说来话长,梁兄弟,咱们寻个安生地方,再说不迟!”梁萧心头疑惑,点头应允。四人寻了一处清净茶社坐定,互作引介,明三秋指着那青衣少年道:“这位是我的徒弟,姓朱名世杰,钻研算学,略有小成。”梁萧见明三秋谈笑间颇有得色,知他对这弟子明贬实褒,也暗暗替他高兴,笑道:“三秋兄得此佳弟子,可喜可贺。”又向朱世杰拱手道:“朱世兄请了。”朱世杰面红耳赤,几乎将手中杯盏打翻,慌忙起身道:“世……世杰久仰梁先生大名,得……得蒙一见,幸何如之?待……待会儿定……定要好好请教……”他吞吞吐吐,颇见羞赧。 明三秋苦笑道:“梁老弟勿怪。这孩子心思敏捷,但木讷寡言,不擅与人交往,一天之中,也说不了两句话,今日只因对你景仰已久,方才说了这么多,已算是大大破例了。”梁萧笑道:“哪里话,所谓智者不言,大音希声。朱世兄内秀外拙,正有古君子之风!”明三秋一愕,哈哈大笑,朱世杰则满脸激动之色,望着梁萧,大有知己之感。风怜瞧他眉眼死板,一举一动处处透着局促,不觉忖道:“这木头人儿倘若一 天到晚不说话,谁嫁给他,岂不要被生生闷死么?” 却听明三秋道:“梁兄弟,这些年你上哪里去了?为兄时刻留意,却始终没你消息。”梁萧说道:“小弟去了西方。”明三秋眼神一亮,问道:“听说西方有厉害数家,可是当真?”朱世杰听了这话,身子前倾,目光炯炯,盯着梁萧。风怜见他眼中神采焕然,迥异先时,不觉甚是诧异。 梁萧啜了一口茶,道:“那里千多年前,倒是贤哲辈出,算学精妙,较中土犹有过之。而今人心不古,世道浇漓,西人崇信耶氏大神,算学机关都被斥为异端,日益衰微。公卿百姓大多愚钝懵懂,迷信全知全能之偶像,早已不知道算学为何物了。”明三秋捋须叹道:“可惜,我本想走一遭的,听你一说,不去也罢!”朱世杰眼神也是一黯。对坐半晌,明三秋忽道:“梁老弟,听说你擒了花无媸的孙子,要到天机宫寻仇,可是当真?”梁萧叹道:“三秋兄从何得知?” 明三秋苦笑道:“江湖消息灵通得紧,况且此次云殊连发十二道神鹰令,晓喻武林。如今许多好手都在来此的路上。我也是听到消息,昼夜兼程,从金陵赶来知会于你。梁老弟,常言道:‘双拳不敌四手’,暂避锋芒,方为上策。” 梁萧未料自己一发牵动中原武林,更料不到云殊手段如此迅烈。沉思半晌,始道:“三秋兄义气深重,梁萧五内俱感。但我此番若不见上晓霜一面,着实无法甘心。三秋兄你也知道晓霜的痼疾,一过十年,委实叫人挂念……”他说到这里,忽见明三秋目中流露出一丝悲悯之色,梁萧何等聪明,瞬间觉出有异,迟疑道:“三秋兄,莫非,你知道晓霜的近况?” 明三秋苦笑道:“若不是情非得已,明某委实不愿以实相告。”梁萧一把扣住他的手臂,正色道:“晓霜到底怎么了?三秋兄,你……你千万不可瞒我。”明三秋只觉他手劲奇大,几乎将自己手臂捏断,不觉皱眉道:“梁老弟,你须得冷静从事,要么我宁可不说。”梁萧一征,收回手掌,按住身前茶碗,努力定住心神,缓缓道:“三秋兄说得是,还请直言相告。” 明三秋叹了口气,道:“我虽脱离天机宫,但宫中故旧尚多,这些年多有往来。据他们所言,十多年前,霜小姐不幸遭逢韩凝紫,在汉水边遇害。事后那女魔头眼看难逃公道,也挥剑自尽。梁老弟,你须得想开些,有道是:‘酒贱常嫌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世间事原本悲苦者多,欢乐者少。况且事隔多年,伤心也是无用,莫如节哀顺便,自解为好……”说到这里,忽见梁萧面色青灰,嘴唇微颤,眼中茫茫然一片,全无神采,不由心头一惊,岔开话道,“梁老弟,如蒙不弃,为兄陪你喝上几杯。”说罢招呼小二上酒。 风怜见梁萧这般模样,胸中也感酸楚,握住他手,但觉人手冰凉,忍不住道:“师父,别太伤心了……”梁萧身子一颤,甩开她手,摇头道:“对不住,我心里乱得紧,告……告罪,失陪则个……”他语无伦次说了这几句,拔足便走,抬手之时,掌下那只茶碗竟已深陷桌内,与桌面齐平。 梁萧动身奇快,奔出数丈,众人始才还过神来,风怜叫道:“师父!你上哪儿去?”追出茶社,只见他奔走如飞,顷刻间便只剩一个灰色小点,风怜催赶火流星,追到山前,却见林蔼苍茫,哪还有梁萧的影子。 第十章 和谐之道 梁萧疯也似狂奔,脑中空白一片,也不知奔了多久,双腿忽地虚软,一个趔趄,跪倒在地,知觉一点一滴浮了上来,又感到先时那种撕肝裂肺的痛楚。他的眼前雾蒙蒙一片,胸口鼓涨难言,似要爆裂开来。一霎那,他突然明白,为什么秦伯符宁可拼死一战,也不肯让晓霜与自己相见?为什么凌水月不肯让释天风提到晓霜;为什么云殊又如临大敌,只因为晓霜已经死了,所有人都心怀恐惧,不知道他悲怒之余,又会干出什么蠢事。 也不知跪了多久,一阵柔风拂过他的头顶,梁萧抬起泪眼,但觉四面夏花烂漫,阳光妩媚。鸟语啾啁,泉水流泻;溶溶池沼,映出无心白云。一草一木,一泉一石,均是安宁祥和,自己身处其间,益发突兀不堪,似与这天这地格格不人,相形之下,悲哀者更加悲哀,孤独者更加孤独。蓦然间,他心头掠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莫非老天爷早已厌弃我了么?”种种往事从心头流过:孩童之时,上天便假手萧千绝,拆散他的爹娘;在天机宫苦学算数,破解天机十算,却又解不出最后一算;而后一场大战,害死阿雪;先让他母子重逢,偏又让他亲手杀死母亲;现如今,竟让他失去了所有的爱人;即便到此地步,老天爷还不肯罢休,当他痛苦失意之时,天地间偏偏生机勃发,鼓舞欢欣,便似一群无耻的看客,幸灾乐祸,弹冠相庆。 梁萧越看越怒,陡然间,跳将起来,运足掌力向天空猛力劈去。六大奇劲,天弧掌力,鲸息功,但凡能够使出的功夫,尽都使了出来,掌力指劲一道接一道地冲上天空,又在空气中悠悠散去。 发了千余掌,梁萧筋疲力尽,扑倒在山坡上,心头一片茫然:“武功又如何?算学又如何?纵然武功冠盖古今,也救不了亲友爱人,纵然算尽天地的奥妙,也算不清自己的命运。”霎那间,他心灰意冷,将头深深扎进泥土,泪水纵横,将土壤点点濡湿。 迷迷糊糊,也不知躺了多久,醒来时晨曦初露,已是黎明。梁萧头痛欲裂,嗓子好似火烧火燎一般,他爬到溪边,喝了点泉水,略略清醒了一些,跌跌撞撞下了山坡,踅进一处密林,林中浓阴蔽日,幽暗无光,枯死的老树比比皆是,蝙蝠在树间飞来飞去,毒蛇盘绕树梢,咝咝吐信。 梁萧走了数步,双腿再没了前进的气力,靠着一棵枯树坐下来,败叶飘落头上,也不知拂去。没过多久,往事一幕幕又从心底浮上来,他力图不去思想,但越是躲避,那景象就越发清晰。梁萧只觉脑子似有一把大锯,嘎吱嘎吱不断拖动,禁不住抱头伏在地上,不绝呻吟。这一瞬间,他实已到了崩溃的境地,迷蒙中,指尖忽地触到一段硬硬的东西,抬眼看去,却是一截枯枝,不知为何,他心头动了一下,不自觉握紧枯枝,随手在苍碧的苔醉上写下一道算题,立而后破,顷刻解完一题,又忙不迭地立下第二题,这般自问自答,他的心智被艰深的算题吸引住,竟尔暂且忘了痛苦。 如此这般,梁萧不分昼夜,沉浸于算题之中,不让心灵有丝毫空隙,思索世事。他在四周密密麻麻写满算式,写了又抹,抹了再写,饿了,便抓身边的苔藓菌类充饥,渴了,便舔一舔枯叶上的露水。不知不觉间,他将心中对天公的怨怒付诸笔端,列出一道又一道的奇算怪题:或是搅乱历法,让日月逆行、星宿错位;或是乱设水利,令江河倒流、移山填海;甚至于浑天之内将直者变弧,圆者变直,恣意曲折,不循常规。自古以来,世人深以为然的天地至理尽在他笔下歪曲分裂,混沌一团。原本,他身为当世第一数家,也知纸上谈兵,于事无补,但此时满腔孤愤,无处宣泄,偏要逆天行事,穷思极虑,挑战苍天。 枝桠间影移光转,微暗还明,不知不觉变幻了三次。梁萧这时算完一题,心头微动,回头观看前算,忽地目瞪口呆。原来,他发觉不论题目如何颠倒错乱,但要得出结果,所用算法都须简捷优美,仿佛行云流水一般和谐自然;不论他怎样抗拒天地,算到最后,算法总不免归于和谐。征忡良久,一个念头从他心头闪过,令他甚是惊惧:算学取法于天地,也归于天地;算学之和谐,就是天地之和谐;天地法则虽能一变再变,但其中的和谐却是恒久不移的。 想到这里,梁萧只觉浑身虚软、搁下手中枯枝,几乎失去了一切斗志,昏昏默默间,脑中似有一个声音轰然震响:“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地之行无知无觉,溶溶泄泄,和谐自然,何论什么善恶?你梁萧不过一介微残之躯,立身于天地之间,与微尘无异,所谓半生坎坷,不过是天地运行之一瞬,你自以为苍天弄人,也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 刹那间,梁萧的心灵生出极大变化,耳闻目见,只觉即便这死气沉沉的阴森老林,也突然有了无穷意趣。他甚至听见了蝙蝠捕猎时的叫声,毒蛇交尾时的异响;他明白看到,繁茂的树枝间到处是败叶枯枝,隐现颓机;而枯死的老木正在长出细小的嫩芽,蕴藉生意。就在此时此地,生与死,盛与衰,循环不绝,处处透着无上和谐。 洞悉默想间,梁萧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但觉生平爱恨纠缠、恩怨交织,都不过是天地之间的和谐运行,一味哀伤难解,于天地无碍,不过自伤自怜。一念及此,他终于长长叹了口气,抛开各种思虑,背靠大树,吐纳呼吸,过得许久,恢复了些许精力,慢慢站起来,走出林子。但见林外旭日初升,朝霞明灭不定,柔和的晨曦照在他身上,瑰丽如金。 他在山间默默走了一程。忽觉身后劲风陡起,反手一抄,将七颗铁弹子一并捞在手里,回头望去,只见远处站了两人,均是汉人装束,其中一个白脸汉子拿着一张银铸弹弓,脸色惨白,双手发颤。梁萧皱眉道:“二位是谁?为何背后伤人?”二人对视一眼,那白脸汉子咬了咬牙,大声道:“我背后伤人也没什么不妥?姓梁的,我认得你。你灭我故国,杀我同胞,血性男儿尽可得而诛之?既然失手,那么杀剐听便,皱一下眉头的,便不算好汉。”他方才这手“七星联珠”,一发七弹,打上下三路,鲜少有人避开,谁料此番暗中出手,竟被梁萧随手接住,他深知遇上如此强敌,势必无幸,是以放出豪言,即便身死,也要落个硬气。 梁萧淡然道:“说的好,原来是背后伤人的好汉。”白脸汉子被他一语道出自相矛盾之处,面皮一热。另一豹髯汉子忽道:“梁萧,你瞧这是什么?”摊开手掌,却是一串羊脂玉珠。梁萧不由神色微变,这串玉珠浑圆莹润,正是昆仑山出产的美玉琢磨而成,他与风怜相处日久,识得是她贴身之物,平素挂在腕上,不离须臾,梁萧不由心头一震:“糟糕,我只顾自己伤心,竟将她忘了。” 豹髯汉子见梁萧神色,冷笑道:“你认清楚了么?珠串的主人已被秦天王拿住了!哼,有胆量的,便去天机宫一会天下英雄?”白面汉子也道:“对,咱们奉命前来寻你,告与此事,但若咱俩午时不回,那女子便有性命之危。”梁萧知他二人一唱一和,只为脱身,所谓午时不回,多是诈术。但他此刻无心计较,想了想,挥手道:“你们留下珠串,回去告诉主事之人,辰巳之交,梁萧来天机宫拜会。”那二人面有喜色,交纳珠申,正要转身离开。忽听梁萧道:“使弹弓的,你叫什么名号?”白脸汉子一愣,道:“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乃罗浮山‘银弹落月’张青岩是也。”梁萧冷笑道:“银弹落月,名号倒也中听!”张青岩听出他言下之意:名号中听,本事却未必中用,不由得甚感羞怒。却听梁萧道:“银弹落月,这弹子还你。”一挥手,七颗铁弹鱼贯射出。张青岩伸手欲接,谁料那串铁弹犹如一条小蛇,半空中噢地一扭,从他手底滑过,哧啦啦一阵响,尽数钻进张青岩盛放暗器的鹿皮袋里。 这一手算计精准,神乎其技,那二人望着鹿皮袋,面无人色。梁萧悟通“谐之道”,牛刀小试,微觉满意,当下抛下二人,大步去了。 走了一段路,梁萧发觉原来自己这几日始终留在括苍山,未曾远离。便打了一只山鸡,裹泥烤熟,就着山泉吃了。吃喝已毕,他调息了一个时辰,辰时将到,便迈步向天机宫走去。不一时,遥见怨侣双峰,隔水相对。梁萧胸中一痛:“山水如故,人事已非,怨侣双峰尚存,世间情人安在?”想起少年时听花慕容念过的那首古诗,不由得暗自念道:“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杆。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梁萧一颗心随那诗韵古调,低回宛转,久久难平:“牛郎织女纵是堪悲堪怜,犹能隔水相望,而我不远万里,重返中土,欲要瞧上晓霜一眼,却已不可再得了。”想到此处,不自禁泪眼迷离,但怕附近潜伏对头,被仇家瞧见懦态,徒添羞辱。当下抹去泪水,走到东峰之前,将身数纵,上到峰顶,峡中长风西来,激得他衣发飒飒作响。梁萧蓦地向着东方,划然长啸,啸声逆风远送,引得群山回响,经久不绝。 片时工夫,便见一叶千里船自上游飘下,“池鹤”叶钊立身船首,手把两支龙角,驶至怨侣峰下,停舟叫道:“叶钊奉宫主之命,特来相迎,阁下请上船吧。”梁萧见他神气冷淡,心神一黯,叹道:“不才再蒙叶公引渡,幸何如之。”叶钊听得这话,不觉想起来,二十多年前,也正是自己将那小小顽童一手渡至天机宫中,而今人移事改,恍若幻梦。正自嗟叹,忽见梁萧挽起长衫,自怨侣峰顶笔直纵下,不由大吃一惊,脱口道:“使不得!” 却见梁萧来势不止,半空中忽地一展大袖,拂了三拂,劲若有质,拍得水面涟漪四起,劲气反激回来,又将他托住,三袖拂罢,梁萧已轻飘飘落在船尾,千里船半点晃动也无。叶钊暗暗喝彩,心中好不惋惜:“此人空负不世神功,却没用在正途。”摇了摇头,旋即掉转船头,叹道:“梁萧,你此番前来,还算光明正大。”梁萧道:“天机宫光明正大,我自也光明正大。”言下之意:光明正大,俱都光明正大,若是使奸弄诡,那也奉陪到底。叶钊听出弦外之音,沉吟道:“此去前途多变,只怕大家都是身不由己。” 梁萧听得他告诫之意,默不作声,盘膝坐下。叶钊见他心意已决,不胜喟然,当即开船逆流而上,经六龙瀑,过彩贝峡,不一时,便至小镜湖。梁萧举目望去,只见天机三轮转动如故,岩壁上两行斑驳巨字,仍是气象万千,只是栖月谷口多了一座巨大木台,如一条长舌伸人湖中,百余根合抱巨木插入湖水,将台面牢牢撑住,台上稀稀落落站了两百来人,均是武人装束。叶钊扬声道:“梁萧,这座落水擂台,正是为君而设!”<bdo>http://www.99lib.net</bdo> 梁萧暗自苦笑,口中却闲闲地道:“天机宫真有造化之功,这座木台,非大手笔不能为之也。”撩起袍子,将身一纵,燕子抄水般掠过数丈湖面,登上木台。众豪杰已然约好,要一煞他的威风,他前脚踏上,便听众人齐声暴喝,声若响雷,震得谷应山鸣。 梁萧面对千军万马也未曾惧过,闻声只是笑笑,目光投向人群,一眼便看到风怜,她碧眼雪肤,立身人群,尤为显眼,花镜圆靠在她身旁,手牵风怜衣角,意态亲密。风怜见了他,心中狂喜,欢叫道:“师父!”梁萧双眉陡挑,峻声道:“可受了欺负?”风怜激动得说不出话,只是拼命摇头梁萧心头略定,正待细询,却听一声怪笑,释天风从人群中蹿将出来,一拳直捣梁萧面门,笑道:“梁小子,几天不见,送你个见面礼儿。”梁萧伸袖一拂,扫中他手腕,释天风拳头偏出,胸口微露破绽。释天风一惊,不待梁萧出手相攻,后跃丈余,双眼瞪着梁萧,怪叫道:“奇怪,奇怪,这招大大的奇怪。” 梁萧这一拂用上了“谐之道”。故而释天风只觉几日不见,对手似又高明几分,不由喜道:“再来。”纵身欲上,风怜急道:“释天风,你又耍赖么?”释天风怒道:“女人家就是斤斤计较,耍赖便耍赖,何必定要加个又字?”风怜冷笑道:“谁叫你男人家记性不好。你再纠缠我师父,我就把你的丑事逐一抖将出来,叫你在江湖上没脸。”释天风怒道:“打你小丫头的臭嘴,我有什么丑事?哼,你说,我有什么丑事?” 吹胡子瞪眼,极尽威胁,风怜心里害怕,不敢开口。凌水月却有顾忌,插口道:“老头子,你乱叫什么,还不退开!”释天风见妻子发话,只得哼了一声,悻悻退下。 这时忽听人群躁动,一行人自石阵中鱼贯而出,走上木台,花清渊在前,后面随着童铸、秦伯符、杨路,明三叠,七年来,白鹤左元,丹顶鹤修谷先后病殁,池鹤叶钊撑船,不在其中。 花清渊走到近前,却是两鬓如霜,额上眉间皱纹深刻,眸子含优,不复当年精神。梁萧望着他,不觉生出悲来:“不过十余年光景,他竟老成这样?”见其父,更思其女,不觉胸口一热,脱口叫道:“花大……”但又猝然惊醒,将“叔”字硬生生咬在齿间,拱手低头,涩声道:“花大宫主,别来无恙?”花清渊也双手微抬,本欲上前扶他,听了这话,终又无力垂下,长叹道:“梁萧,你真不该来!”梁萧道:“师徒有亲,不得不来。”言讫忽有所觉,侧目望去,但见花无媸不知何时已到人群之后,负手默立,她养颜有术,十年风霜也未在脸上刻下多少痕迹。花慕容则立在一旁,较之云英未嫁时丰腴许多,雨润红姿,更添娇艳,怀中抱了一个稚幼童儿,肌肤雪白,嫩弱堪怜。 场上寂然时许,花清渊缓缓道:“梁萧,你这次前来,有何打算?”梁萧不料他问得如此委婉,怔了征,道:“别无它求,但请放了小徒。”花清渊一怔,忖度此人素来狡黯难缠,哪有这般轻易放手,迟疑片刻,脸上露出不信之色,摇头道:“你不要诳我,晓霜之事,过错尽都在我。若有怨怪,只管冲我来,勿要迁怒他人。” 秦伯符忽地正色道:“宫主,此话大为不妥。对着天下豪杰,宫主的过错便是天机宫的过错,若要怨怪,咱们都脱不得干系。何况晓霜之事,要怪也怪韩凝紫,怎能怪你。”花清渊神色一黯,道:“可……”秦伯符知他想说什么,截口道:“再说你与晓霜本是父女,血浓于水,梁萧大可怨怪天下之人,却独独不 能怨怪于你。”花清渊无言以对。梁萧见众人误会已深,只得道:“花宫主,我当真别无他念,只请放了小徒。”众人只是冷笑,均想:“此人行事不择手段。如今谁知他心中念头,保不定我们前面放人,他后面就变了脸色,清算旧账。”梁萧瞧众人神色,心知难以善了,一时皱起眉头,忽听人群中有人叫道:“姓梁的狗贼,你何必这多废话?有能耐的,自己抢人回去啊!”梁萧听来耳熟,放眼望去,只见贾秀才混在人群中大呼小叫。池羡鱼立身在旁,拈须冷笑,只不见金翠羽和白不吃的踪影。 梁萧眉尖一挑,笑道:“贾兄主意大妙,恭谨不如从命。”身形骤晃,已到风怜身前,群豪惊声怒叱,纵身欲扑,眼前又是一花,却见梁萧挽着风怜,转回原地,除了身侧多了一人,足下便似从未动过。他这一来一去,直如天马行空,除了寥寥几人,无人看清他怎生出手。群豪俱感惊惧,场上一寂。池羡鱼瞧得气氛不对,朗声道:“诸位莫慌,这台子三面环水,贼子本领再大,也休想遁走。咱们人多势众,一人给他一刀一剑,便叫他难防。”众人点头称是,气势却已弱了。 贾秀才摇起破扇,嘻嘻笑道:“池老大说得是,这叫做前当猛虎,后有雷池,进也进不得,退也不得退,进一步必成丧家之狗,退一步则变落水之狗,更好痛打。哈哈,除非它背生双翅飞过去,不过狗插双翅,便叫不得狗了。”释天风奇道:“不叫狗?那叫什么?”贾秀才笑道:“释岛主问得好,狗生双翅,当然叫做飞狗了。”众人哄然一笑,气势又复高涨。 梁萧眼见一水茫茫,无舟无楫,忖度自己脱身不难,若带上风怜,却有不能。思忖间,忽听风怜低声道:“师父,其实……我是故意让他们拿住的。”梁萧奇道:“这话怎讲?”风怜脸一红,低头道:“那天,你急忙忙走了,我骑马追赶也役赶上。我怕你想不开,又急又怕。后来,我见秦伯符和释夫人乘马过来,便想,他们人多势众,若要找你容易许多,是以上前挑衅,故意让他们捉住,并告诉他们,你已知花小姐的消息,进括苍山去了。他们听了,怕得要死,严加防范不说,还派了许多人手寻你。”说到这里,她看了花镜圆一眼,花镜圆也正瞧着她,风怜微笑道:“也多亏圆儿说项,这里人待我都挺客气。”梁萧听她一说,忍不住瞧了花镜圆一眼,哪知这小家伙却狠狠回瞪,眼中大有敌意。 风怜见梁萧怔然不语,心头七上八下,好不安稳,怯道:“师父,你怪我么。”梁萧道:“怪你作什么,可既然来了,便难以轻易离开了。嗯,你怕不怕?”风怜轻咬朱唇,道:“我不怕。大不了一起死!”说着双眼凝视梁萧,透出温柔情意。梁萧听了这话,傲气陡生,冷笑道:“风怜,不许提这个死字。他们要想杀我师徒,怕也不易!”末一句直若刀剑相击,清锐贯耳,众人听在耳里,无不动容。 梁萧说完这句,语气又转温柔,对风怜道:“剑和马呢?”风怜一指秦伯符道:“剑在他背上,马在天机宫里。”梁萧见秦伯符肩头露出半截剑柄,扬声道:“秦天王,你背上宝剑,还请物归原主?” 秦伯符双眼一转,心生疑惑:“他们如此看重此剑,难道这宝剑有甚奇特之处?梁萧武功已高,不可让他如虎添冀。”当下手捋长须,只是冷笑。“天罚剑”在风怜心中,重逾性命,见状不由粉拳紧握,怒道:“痨病鬼,你想赖我剑么?哼,不还剑来,我把你胡子拔光!”众人瞧她生气之时,粉面上只得三分怒意,另七分却是娇憨,都觉有趣,嘻笑起来。 风怜只道他们笑自己不自量力,羞怒难当,只觉一把火从心尖上烧起来,烧得耳根也发烫了,正想拼死夺剑,忽听梁萧淡淡地道:“风怜你退开!我为守剑之人,神剑落入他手,当由为师来取。”风怜双目一亮,喜道:“师父,你……你肯收下剑了?”梁萧点一点头。风怜心知他当着众人应允,决无反悔之理,不禁眼开口笑,再一想这些年来所受的苦楚,又不觉泪涌双目,点点珠泪挂在那张笑靥之上,便如春花初绽、含露犹香。 梁萧却没留意她那些小小心思,迈上一步,望着秦伯符拱手道:“秦天王小心,不才取剑来了!”群豪见他夺剑之前,竟出声招呼,气焰嚣张已极,顿时嘘声大作。 秦伯符深知梁萧本领,并不当他口出大言,冷然道:“妙得紧,你自管来取!”解下天罚剑,丢在台上,一足踏上。他本意是不愿宝剑碍着手脚。风怜却是怒从心起,喝道:“痨病鬼,你再踩宝剑,我……我将来也把你踩在脚底,叫你翻不了身。”秦伯符全副心神系在梁萧身上,闻言并不理会。天机宫众人都觉倘若被梁萧夺走宝剑,大失颜面。蓦然间,童铸、杨路、明三叠各上一步,立在秦伯符前方左右,花清渊微一迟疑,也移到秦伯符背后,如此一来,便结成一座五行奇阵。要知这五人均是天机宫的一流高手,这五行阵一成,足以抵挡天下任何强敌。 释天风瞧得不悦道:“五个打一个,算什么本事。”梁萧笑道:“那也无妨。”身子微躬,恭声道:“得罪了!”忽地趋进丈余,童铸,杨路四掌齐出,梁萧身子斜转,落到二人身侧。童铸、杨路掌力落空,匆忙转身防御,梁萧仍不出招,又是一转,身子撞向秦伯符与明三叠,二人方要出掌,梁萧再度旋身避过。群豪见他一味躲闪,似是落了下风,纷纷鼓噪起来,出言讥讽。梁萧广袖低垂,一步数转,只不出手攻敌,但所到之处,却尽指五行阵的破绽。结阵五人不敢怠慢,唯有随他转动。不知不觉,五人只几个转身,已然面面相对。梁萧瞧得清楚,陡然纵起,连劈四掌,几乎同时击向童、杨、秦、明四人。四人但觉劲风袭来,如巨石压身,各自奋起功力,挥掌抵御。不料这当儿梁萧掌力烟消,身影俱无,四人身子一轻,但浑身功力已被梁萧逼出,收束不住。童、杨、明三人三双肉掌几乎不分先后拍向秦伯符。秦伯符如何挡得住三人合力一击,掌力交接,便觉一股腥气直冲喉头,双膝发软,几欲坐倒在地。那三人被“巨灵玄功”一阻,也各自退了一步,胸闷异常。 花清渊见忽生奇变,低呼一声,一个箭步抢出,举手扶住秦伯符,取了丹药给他服下。梁萧此时无人阻挡,飘然掠上,将天罚剑捞入手中,秦伯符急道:“糟了,宝剑!”花清渊摇头叹道:“秦兄,区区虚名何足道哉,身子才是要紧!”头也不回,运掌抵在秦伯符后心,源源度人真气。秦伯符叹了口气,不再多言。梁萧听到这话,心中也暗叫惭愧。 忽听有人纵声大笑道:“精彩,精彩!出掌诱敌毫厘无差,脱身夺剑间不容发,十年一别,尊驾的功夫越见高明了。”梁萧转眼望去,却见人群中足不点地般走出两人,头戴小帽,长髯及胸,梁萧但觉二人眼熟,却想不起在哪见过。其中一人笑道:“尊驾不认得了老衲么?”拿去小帽,露出一个光头,继而扯掉髯须,一张肥脸堆满笑意,竟是狮心尊者,另一人也脱帽去须,双颊瘦削严厉,却是龙牙上人。 群豪一片哗然,梁萧也觉奇怪:“这二人来这里作甚?”狮心尊者细眼眯起,仔细打量梁萧,笑道:“倘若老衲所料无差,阁下既是梁萧平章,也是闯入大天王寺的假面人吧?”梁萧适才引此击彼,挫败五大高手,与当年大天王寺中不发一招、慑服降魔九部如出一辙。梁萧见狮心尊者瞧出端倪,便不再掩饰,颔首道:“尊者慧眼。当年大天王寺中,梁某是非之身,不便表露真容。”龙牙上人得他亲口承认,双目透出灼灼精芒,狮心尊者冲他使个眼色,口中笑道:“老衲理会得,原来假面人便是梁平章,梁平章就是假面人,难怪均是了得……”话音未落,忽听“银弓落月”张青岩厉声叫道:“你们两个鬼鬼祟祟,乔装打扮,有什么阴险勾当?” 狮心笑而未答,龙牙已重重一哼,冷笑道:“老爷们说话,你乱吠什么?”张青岩大怒,欲要回骂,却听身旁那豹髯汉子道:“张兄且慢,这两个人我认得。”张青岩一怔,却听豹髯汉子恨声道:“这两人是西域喇嘛,瘦的叫龙牙,胖的叫狮心。近年来一直在江南为恶,四处挖人坟茔,窃取珠宝,更纵容弟子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群豪闻言,无不愤激,纷纷破口大骂。龙牙、狮心却了无愧色,嘴角挂着轻蔑笑意。 张青岩越发气恼,朗声道:“李英兄,你拿得准么?”豹髯汉子愤然道:“怎地拿不准?我的几个师叔师兄,因为路见不平,和这瘦喇嘛的弟子大战一场……”张青岩急道:“结果如何?”豹髯汉子脸色涨紫,嗓子一低:“结果,结果咱们伤了四个,那……那瘦喇嘛还没出手……” 张青岩话没听完,倏地扯起弹弓,一发七弹,嗖噢噢向狮心尊者打到。狮心尊者足不抬,手不动,兀自含笑望着梁萧。龙牙却陡然抢上,劈空三抓,将七枚铁弹一咕脑抓在手里,张青岩不料一日之中,生平绝技两度失手,不觉呆在当地。 龙牙目光冷冷扫过众人,嘿地一声,两掌合拢,指缝中红光殷殷,白气蒸腾,须臾间,他两手突分,人群中惊呼大起,敢情七枚铁丸竟被他熔铸成一颗大逾儿拳的殷红铁球。梁萧微微皱眉,心道:“十年不见,这喇嘛的‘大圆满心髓’越发精纯了得了。” 龙牙心中得意,傲然四顾,却听释天风笑道:“这熔铁成球也算不得什么本事。”龙牙脾性暴烈,闻言怒哼一声,道:“倒要见识见识释岛主的本事。”将手一挥,烧红的铁球呼的一声,向释天风飞去。释天风见那铁球炎风四溢,来势奇缓,分明蕴含极大劲力,当下微微一笑,轻轻伸出食指,顶在铁球下方,那铁球顿时停在他指尖,滴溜溜旋转不已。众人见状,大声喝彩。 龙牙脸色铁青,冷笑道:“敢情释岛主还会变戏法?”释天风笑道:“好啊,瘦秃驴,老子就再变个戏法给你瞧瞧。”龙牙听他出口不逊,双眉陡立,目有怒意,忽见释天风握住铁球,双掌一搓,便将铁球搓成一根铁棍,而后手握两端,左右用力,铁棍拉长变细,直待双臂伸直,再将细铁棍居中对折,左右拉伸,好似这铁球铁棍一到他手里,就成了粉球面团,可以随意捏塑。狮心、龙牙瞧在眼里,双双变色。 这般折叠拉伸,反复十次,偌大铁球被拉成一根根细长铁丝。释天风住手笑道:“瘦秃驴,我这灵鳌岛的拉面功夫如何?”龙牙还未答话,凌水月已然啐道:“你的便是你的,什么叫做灵鳌岛的拉面功夫?”释天风赔笑道:“夫人教训得是,名声要紧,别让旁人把咱们当成开面馆的伙计。”凌水月白他一眼,道:“你知道就好。” 常人瞧释天风做得容易,武学高手却深知其中难处,铁球到底不比面团,最难得的是,要将铁丝拉成一般粗细,抑且根根不断,不但须得极深厚的内功,手上劲道更须奇巧无方。不仅狮心、龙牙惊惧,梁萧也由衷赞道:“释岛主这个本事,梁萧自愧不如。”释天风哈哈笑道:“小子别忙服输,老夫的本事不止于此呢!”小心冀翼将手中细铁丝对折一回,左右用力,但听嘣嘣细响,细铁丝断了大半。敢情人力有时而穷,铁丝已细到极处,经不住释天风再次逞能,一拉之下纷纷断绝。 狮心尊者见状,嘿笑道:“这便是释岛主的本事么?”释天风死瞪着断丝,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青,气呼呼把断铁丝一掷,大生闷气。狮心尊者哈哈一笑,向梁萧作礼道:“梁萧平章……”梁萧打断他道:“尊者叫我梁萧便是。”狮心尊者笑道:“哪里哪里?平章人虽不在,军中余威犹存。将军的旧部土土哈、李庭连破蒙古诸王,军功之盛一时无两,强如窝阔台汗海都,一闻土土哈之名,也是望风而遁,不敢与敌!” 梁萧淡然道:“过去事勿须再提,梁萧而今一介草民,不足尊者一晒。”狮心尊者笑道:“哪里话,平章武功天下无敌,狮心素来佩服,圣上自来求贤若渴,平章若肯回头,前途依然无可限量!”说到此处,他细眼歪斜,向群豪一瞥,高声道:“至于这些南朝余孽,无德无能,敢与平章为难,端地不知死活。我师兄弟虽然武功低微,也是心中义愤。嘿,今日与平章为难,便是与我师兄弟为难。平章大人,拣日不如撞日,咱们不如放开手脚,就地大杀一场,杀他个血染湖水,尸横遍地,也叫这些逆贼余孽知道我大元朝的厉害。”狮心深知梁萧陷身困境,若无外力相助,决难退走,自己加以援手,便如天降甘霖,梁萧万无拒绝之理。此人威名素著,朝野皆知,自己若能将其收服,已是莫大功劳,若再能借他之手,重创这些南朝余孽,更是一举两得的美事。 群豪越听越惊,梁萧一个已是棘手,若与这两个番僧联手,后果堪虞。一时间,所有目光齐刷刷落在梁萧身上,各自手握刀剑,扣上暗器。 凌水月瞧得眉头大皱,心道:“梁萧当真攀上这两个番僧,事情可是大大不妙,但老头子许了诺言,又连败两场,倘若违诺出手,灵鳌岛数百年威风势必堕了。何况梁萧有恩于我,老身不能过分偏祖天机宫一方。”心中两难,分外犹豫。风怜却想:“这两个和尚虽不是好人,却是大好臂助,只不知师父心意如何?”转眼望去,却见梁萧神色淡然,不见喜怒。龙牙脾性火爆,不耐道:“梁将军,大丈夫行事一言而决,何必犹豫?”梁萧道:“犹豫什么,我不过觉得好笑罢了!”狮心皱眉道:“这有何可笑之处?” 梁萧眼神一凝,微微笑道:“想我梁某再是不堪,又岂会与盗墓淫贼为伍?龙牙狮心,尔等太也小瞧人了吧!” 此言一出,偌大木台为之一静,花清渊心头如释重负:“我到底没看错,这孩子纵然大节有亏,小节上却决不含糊。”当即撇下心事,全心给秦伯符疗伤。 狮心、龙牙一肥一瘦两张脸涨如猪血,四眼大张,死盯着梁萧,打心底不肯相信眼前事实。贾秀才忽地越众而出,破扇指点二人,嘻嘻笑道:“妙哉妙哉,梁萧与尔等为伍当然不妥,他是人,尔等便是狗是猪,他若是猪是狗,尔等就是猪狗不如了……”龙牙脸色一变,重重哼了一声,足下木板忽地出现一道焦痕,疾若蛇行,向贾秀才脚下爬去。梁萧瞥见,叫道:“当心。” 贾秀才正说得高兴,忽觉脚上灼痛,低头一瞧,鞋袜裤脚竟然火苗乱窜,烧了起来。他这一惊非同小可,慌忙纵起,谁知那道焦痕跟踪而至,贾秀才犹未落地,焦痕早已到他脚底,只两个起落,贾秀才已是衣裤尽燃,成了一个火人。众人不知缘由,只瞧他手舞足蹈,满身火光,俱都惊得呆了。池羡鱼情急关心,箭步蹿上,伸手拿住贾秀才胳膊,只觉一股热流直涌过来,衣袖顿时燃了,他顾不得许多,抓起贾秀才,几步抢到台边,哗啦一声,将他浸人湖里,直待得烟尽火熄,方才提上岸来。贾秀才衣衫俱破,毛发焦枯,满身灼伤处处,端地狼狈已极。 池羡鱼放下贾秀才,两手叉腰,怒道:“上人好手段,池羡鱼还要请教。”龙牙望天冷笑,足下又多了一道焦痕,向池羡鱼延伸过去。 池羡鱼虽知这道焦痕古怪,却想不出应付之法,然大言已出,决无能退缩之理。正觉惶惑,忽见眼前人影一晃,花清渊已袖手站在前方,温言道:“池兄,这点雕虫小技,花某先挡一阵。贾兄弟伤得不轻,你带他下去医治。”这番话既给池羡鱼台阶可下,又将担子轻轻接下。池羡鱼衷心感激,只瞧那道焦痕来势倏地一缓,如活蛇般扭动数下,便在花清渊身前两丈停住。 花清渊微微笑道:“上人的‘大圆满心髓’神通了得,怎地却勘不破悠悠世情?”龙牙上人被他瞧破根底,心头一凛,闷声道:“花宫主见识了得,但不知武功如何?”两人语带机锋,漫然问答,足心却不断涌出内力,遥相攻守。 “大圆满心髓”乃是密宗绝学,汲收烈日精华,为己所用,高明者往往身具无俦阳劲。不少高僧圆寂之前,都会召集门下弟子,催动阳劲自焚己身,烧得尸骨无存,故而世称“虹化”。龙牙的“大圆满心髓” 练至八重,叫人无端焚烧,大非难事。花清渊见这喇嘛内功奇特,池羡鱼万难与敌,情急间挺身而出,他武功本高,这几年更有精进,比龙牙只高不低,只是性情冲淡,不为己甚,虽占上风,也只将阳劲阻住,并不反击。 狮心尊者见状,暗暗运气,将内力逼出足心,与龙牙的“大圆满心髓”合成一股,猛然向花清渊攻去。他的“慈悲广度佛母神功”登峰造极,较之龙牙还要厉害。花清渊只觉对方劲力骤增,难以抵挡,只瞧那道焦痕一摆一扭、一寸一尺地爬将过来,额头顿时渗出汗来。 梁萧寻思道:“这两个喇嘛以二敌一,厚颜无耻。若我出手,取胜不难,但臭喇嘛纵然可恶,却打着助我的旗号。我即便不受他们恩惠,也不好出手对付。”正觉为难,忽见花无媸穿过人群,飘然来到近前,漫不经意,立在花清渊身后。那焦痕蠕动一下,又复停住。梁萧心中一定:“是了,天机宫能人众多,何须我来出头?” 双方僵持半晌,胜负难分,狮心尊者忽地笑道:“中原当真无人了,好端端站了几百条汉子,却要一个女子出头。”花无媸淡然道:“那又怎地,尊者瞧不起女人么?尊者练的是‘慈悲广度佛母神功’,当知我佛如来也是女子所生吧?”狮心尊者面肌微一抽搐,笑道:“岂敢岂敢,尊驾武功见识更胜须眉,故而才令区区凭生感慨。想当初,伯颜丞相兵至临安,宋朝大军纷纷投降,端地是‘十万大军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他最后两句以内力发出,十分响亮。只因事实如此,以花无媸的辩才,也是语塞。群雄更是愤怒,但想单打独斗,却无人是这二人对手。释天风又囿于诺言,无法出手,只气得哇哇怒叫。 这时间,忽听得一个声音从湖上传来:“谁道大宋更无男儿?”声如平地惊雷,欺山凌谷,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群豪喜上眉梢,同声呼道:“云大侠!”狮心尊者心头一凛,回头望去,只见十余艘小舟从彩贝峡中跳将出来,为首船头伫立一人,须眉似画,衣冠胜雪,肩头五色剑穗在山风中抖得笔直。 第十一章 风云际会 只听群豪齐声再呼一声:“云大侠。”呼声中,那舟船来若飞箭,距木台不及六丈。云殊足下一顿,船尾翘起三尺,众人只觉狂风扑面,抬眼之时,云殊已至木台上方。龙牙上人见云殊人未抵岸,声威已自夺人,有心挫他威风,不待云殊落地,闷声抢出,一掌拍出。众人未料他一代高僧竟施偷袭,都觉惊怒,呼之未及,忽听云殊大喝一声:“来得好。”双掌疾吐。刹那间,狂风如啸,灼浪逼人,龙牙上人一声大叫,足不沾地般跌出丈余。云殊身子微晃,喝道:“贼和尚,再接我一掌。”身若旋风飙出,一掌拍向龙牙胸前。龙牙无可闪避,挥掌相迎,但觉对方掌如山来,周身百骸欲散,霎时间跌出三丈,兀自站立不住,连转两转,脸色阵红阵白,犹未站稳,又听云殊一声骤喝:“第三掌。”声未歇,掌已至,较之先前两掌,劲风犹烈。龙牙无奈聚起残力,拼死挡出,四掌相交,发出闷雷也似一声响,龙牙蓦地手舞足蹈,越过众人头顶,哗啦一声栽进湖里。他早先已把“大圆满心髓”运到十足,此时身子灼如火炭,不但搅得水花四溅,抑且蒸起大团大团的白色水气。 龙牙上人适才耀武扬威,不可一世,谁料三掌便被震落湖中,群豪不禁欢声雷动。狮心尊者更是惊骇欲绝,一咬牙,趁着龙牙上人落水、云殊气势稍挫的当儿,合身扑上,两道掌风利若刀戟,劈向云殊背脊。 云殊知觉奇灵,狮心尊者掌风未到,他已转身,左拳如勾,压住狮心右腕,右掌对上狮心左掌,忽地拳掌相错,右推左拉,正反两股劲力均大得惊人。但听喀嚓一声,狮心尊者倒退三步,面色青灰如泥,一条右臂死蛇般软搭搭地垂了下来。 云殊却不趁胜追击,凝立如山,目视狮心,喝道:“谁道大宋更无男儿?”他三掌震飞龙牙上人,半招卸下狮心右臂,此时雷霆一喝,狮心尊者身子忽震,双目陡张,哇得吐出一口血来。 释天风双眼发亮,高叫道:“你是老穷酸的弟子么?功夫不坏,来来来,让老夫指点你两招!”摩拳擦掌,兴奋不已,凌水月一把将他拽住,嗔道:“老头子,莫要搅了人家的正事。”她瞧云殊威势,心底略有些怯了,生怕释天风当众输了丢人。释天风被她拽住,不情不愿退了一边。 却听哗啦一声水响,龙牙从水下钻将出来,将身一摇,大喝道:“小子莫狂,老衲还没输呢!”原来他那三次退得迅疾,消去云殊大半掌势,是以并未重伤,自忖还能再战。众人瞧他如此狼狈,兀自嘴硬,尽都笑了起来,只听贾秀才笑道:“不知各位可否听过一个笑话?”旁人道:“什么笑话?”贾秀才将折扇刷地展开,那扇子被火烧过,焦黑破烂,贾秀才也不顾好不好看,摇扇笑道:“话说从前,有个人在岸边看佛经,有头猪却在水中游泳。”风怜奇道:“猪也能游泳?”贾秀才道:“天下怪事多了,人嘴里能放屁,猪干么就不能游泳?”旁边人嗤嗤偷笑,风怜恍然悟到贾秀才又在变着法儿骂人,撇起小嘴,怒哼一声。 却听贾秀才又道:“却说那头猪游了一会儿,瞧那人念念有词,边爬上岸来,指着佛经问道:‘这是什么东西?’那人如实答道:‘这个叫书!’那猪又指着书上的两个字问:‘那这两个弯曲曲的又是什么东西?’那人道:‘这个么,念做老衲,就是自称我的意思。’呵,大伙儿且猜猜猪怎么说?”众人十九猜到,却有人故意问道:“怎么说?” 贾秀才哈哈笑道:“那头猪楞了半晌,突道:‘奇怪,为何偏你有书,老衲却没输呢?”,众人哄然大笑,有人大声叫道:“猪头猪脑的,有书没书还不是一样?”龙牙脸色青红不定,狠瞪着贾秀才,忖道:“你这贼厮鸟若是落到老衲手上,保管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风怜冷笑一声,道:“贾秀才你只会骂人猪狗,瞧瞧你自个儿模样,倒像是一头烫了毛的死猪。”众人一瞧,贾秀才须发焦枯,浑身精湿,除了略显瘦削,倒真有些烫毛猪的风采,好事者顿时偷笑了起来。龙牙上人瞧了风怜一眼,暗怀感激。 贾秀才却神色镇定,摇扇笑道:“姑娘你有所不知,猪在易经中为豚,豚卦有云:好避,君子吉,小人否。也就是说,猪也有好坏之分,我这等好猪,能叫好人吉利,恶人遭殃,惩恶扬善,功莫大焉,至于那些不认输的,统统都是坏猪,……”他歪解卦辞,正当兴头,忽地敛眉一惊,向花清渊等人团团做了个揖,哈哈笑道:“鲁班门前弄大斧,天机宫前谈易书,小生无意冒读大贤,惭愧惭愧。” 风怜见他滑稽模样,也不禁咯咯笑了起来:“看起来,你这头好猪端地皮粗肉厚,烫也烫不死的。”贾秀才拱手笑道:“姑娘过誉,贾某生受了。”风怜道:“猪皮之中,唯脸皮最厚。”贾秀才面色不改,打个哈哈,晃头道:“知我者,姑娘哉。”风怜拿他没法,只得恨恨罢口。 此时其他船只尽都到了,船上所载,均是昂然大汉,共二十八人,何嵩阳、靳文俱在其中,清一色身着白衣,但与云殊不同,这些汉子,额上都缠了一抹朱红丝带。狮心尊者自行接上断臂,运气数匝,疼痛稍减,忽见众人额上红带,心头一动,嘿笑道:“尊驾姓云,可是江西红带军首领,云殊云大侠。”云殊道:“不错!”狮心,龙牙均是一凛,红带军纵横江西两广,屡与元廷为敌,元廷万分头痛,几度围剿,都是损兵折将,无有寸功。 狮心、龙牙对视一眼,皆想:“此人乃是天下第一大寇,今日咱们陷身此地,左右难活,若能将此人格杀,也算够本。”陡然起了搏命之心。狮心尊者高叫道:“云大侠,适才我师兄弟二人多有轻敌之念,以致败绩,如今更请一战,云大侠可能应允否?” 云殊冷笑道:“请。”狮心尊者脸色阴沉,一掌缓出,拍向云殊左胁,云殊还未抵挡,龙牙上人一个箭步抢到,掌风如炙,袭他右胁。众人又惊又怒,齐叫道:“臭秃驴,二打一,不害臊么?”花清渊高声道:“云兄弟,我来助你。”举步欲上。却听云殊笑道:“还请宫主稳坐,看云某怎生破敌?”说话声中,双掌分出,激起两道劲风,将狮心、龙牙一并接下。狮心、龙牙起先确有轻敌之心,此时全神贯注,联手对敌,果然威力大增。 狮心、龙牙攻的甚急,云殊拳掌也快的出奇,他自创“惊影迭形拳”几抵神微之境,拳意追影,影到拳至,由旁观者看来,他一拳方出,后二拳早已追上第一拳的影子,斗到急时,形影相迭,来去如潮,也不知有多少个云殊在场内奔走。 三人以快打快,转眼拆了五六十招,狮心、龙牙掌法使开,一个热浪弥天,一个冷气森森,云殊犹如置身冰火炼炉,当下运功抵御,渐渐地右半身殷红如血,左半身却透出青碧之色。群豪瞧他久战不下,忽生异相,俱都担起心事。忽听云殊发声长啸,反手摘下宝剑,剑不出鞘,刺中龙牙小腹。龙牙痛哼一声,跌坐在地。狮心悚然一惊,方欲纵身后退,忽见云殊挥剑劈来,慌忙挥掌格挡。肉掌与剑鞘相交,喀嚓一声,狮心掌骨碎裂,通彻心肺,未及惨呼,云殊剑花挽出,刺在他“膻中”穴上,狮心青郁郁的脸上泛起一抹殷红,人如醉酒,踉跄后退,喉间咯咯数响,忽地两眼一翻,仰天栽倒,背脊撞上木台,发出怦然大响。 靳文见状,飞抢上来,举剑削往二僧颈项,却听云殊道:“他二人武功已废,不足为害。他们既说大宋更无男儿,那便送他二人出去,让世人瞧瞧,我大宋有无男儿?”众人哄然大笑,云殊一拂袖,凝视地上二僧,凛然道:“都给我滚吧!”龙牙伤势稍轻,挣扎起来,扶着狮心,踉跄上了小船,顺水去了。 梁萧瞧得皱眉,心道:“此举太过意气用事,这两个番僧为何来此,本就成谜。怎能图一时痛快,轻易放其离开?”但云殊这一阵胜得酣畅淋漓,威震异邦,大长中原武人的志气,群豪心中唯有痛快二字,哪还顾得上其他。梁萧正自疑虑,忽见云殊转身盯来,眼中寒意摄人。二人目光相交,似有火光进出。 云殊慢慢开口道:“一过十年,足下安然无恙,云某真有不胜之喜!”他口中道喜,脸上却冷冷冰冰殊无喜色。 梁萧淡然道:“尊驾尚在人间,梁某岂敢先亡?不过尊驾来得甚巧,再晚一分半分,怕就见不着我了。”云殊晒道:“突发战事,云某一时脱不得身,故而才请大伙儿前来陪你一阵。天幸今日赶的及时,倘若你死在他人剑下,云某岂非终身抱憾?”梁萧微微一笑,一拍剑道:“闲话少说,你们一齐上来,还是车轮战法?”云殊摇头道:“云某既然来了,群殴烂打、车轮战法当然统统不用。”梁萧道:“那便是单打独斗了?”云殊扬声道:“不错,十余年心愿,只愿今朝得偿。”直到此时,两人各自气定神闲,全不似仇敌相见,却如故友重逢,唯有深知二人仇怨者,才能听出话中杀气。 梁萧点头道:“这般说来,既分胜负,又决生死了?”云殊凝色道:“不错,既分胜负,又决生死!”花慕容听得这话,心弦一颤,失声叫道:“云郎!”云殊雄躯一震,回头望去,正瞧见娇妻弱子,花慕容娇靥上布满惊悸,怀中小孩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瞧着云殊,突地脆生生叫了声:“爹爹!” 云殊听得这声,眉尖一颤。这些年来,他出生人死,奔波于复国大业,与妻子聚少离多,而今久别相逢,又要与宿仇一决生死,若是自己败亡,妻子女儿又会怎样?一念及此,不觉心乱如麻,但这些犹豫不过刹那间事,云殊长吸了一口气,忖道:“犹未交手,岂能自乱心旌?”一咬牙,将目光从妻儿身上硬生生挪开。花慕容瞧他容色,已自了然,不觉凄然一笑,将孩子交到仆妇手里,纤指按上腰间剑柄。 梁萧沉吟道:“梁某倘若败了,万事俱休。倘若侥幸胜了,该当若何?”云殊道:“若你胜了,自然无人阻你离开!”此言一出,议论声嗡然响起。靳文上前一步,高叫道:“师叔何必与他罗嗦,乱刃齐下,还怕此獠不死么?”云殊摇头道:“武林之中,不比疆场杀敌,以众凌寡,不算好汉!”靳文面有惭色,低头道:“师叔教训得是,文儿知错了!”云殊游目顾视群豪,朗声道:“但若云某败亡,还请诸位信守然诺,不得留难此人,即便报仇,也待将来。”众人见他神色凝重,均是生出悲壮之情。梁萧也不觉点头:“此人这分豪气,倒是远胜当初了。” 云殊手按剑柄,拔出剑来,剑身光亮清澈,隐闪赤芒,云殊手拈剑锋,沉声道:“此剑久经杀戮,刃间有血光涌动,宛若火光,故名炎龙。在云某手里,已斩三千三百九十四人,足下是三千三百九十五个。”梁萧笑道:“九五乃是至尊之数,不才若能授首,却也幸甚。但不知,那三千三百九十四人中,又有几个恶人,几个好人?” 云殊面色微变,沉吟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难免错杀无辜。”梁萧点头道:“这话足见坦荡。”说着拔出天罚剑来,众人瞧得是把锈剑,均是大笑。风怜羞怒交进,顿足道:“有什么好笑,宝剑又不是女孩子,要那么好看干嘛?”众人笑声更响。贾秀才嘿然道:“姑娘有所不知。女孩子丑些,犹能做老婆生孩子,剑若是锈了,可是要命的事情。”云殊也道:“剑不合用,大可换过。”梁萧摇头道:“不必。”他神色凝定,手抚长剑,慢声道:“草木为剑,也可伤人。何况此剑乃是天下第一剑,铸成以来,仅杀一人。”说到最后两句,声若殷雷滚滚,竟将场中哄笑一时盖住。 云殊神色微微一变,冷然道:“天下第一剑?哼,不打诳语么?”梁萧道:“决非诳语!”云殊点头道:“好,阁下请了!”梁萧身形微躬,长剑斜指道:“请!”请字出口,双剑已交。这二人俱为当代剑道奇才,这一出手各抢先机,一轮快剑使得如光流影散,快准狠辣,瞧得人眼花缭乱,几乎喘不过气来。 疾风般缠斗数合,梁萧只觉云殊出剑飘忽百变,无迹可循,不但瞧不出“八大剑道”的影子,至乎“归藏”之意也被化去,剑来剑去,全然看不出先天易理的影子。梁萧越斗越惊:“此人剑术之强,已仿佛当年穷儒公羊,只是太过狠辣了些。” 云殊这些年来,纵横沙场,杀人无数,抑且元廷为了除他,不断派出奸细刺客,蒙汉高手。他这一路剑法实是于战场之中,出生人死锤炼而来,一旦展开,剑下难有十合之将,但与梁萧斗到这里,也觉迷惑:“这厮当年武功已自了得,急切间胜不得他,倒也罢了。但他此时所使剑招明明依循先天易理,偏又浑若天成,叫人看得明白,却破解不了。”两人各怀心思,剑招渐渐生出诡奇变化,忽快忽慢,快时迅若风雷,如颠如狂,慢时剑锋飘若柳絮,如带千钧。 这般时快时慢,乍看安稳,但在高手眼中,却比决剑抢攻惊险十分。要知快剑抢攻不过一逞气力之勇、应变之速。此刻不仅斗力,抑且大斗智谋。招式变缓,或是因为虚招诱敌,或是因为觑敌虚实,蓄力蓄势。便如雷雨之前,先有狂风乱起,再有乌云聚合,然后雷鸣电闪,最后才是大雨滂沱,天地施威尚且蓄势而行,何况凡俗武功。是以二人出剑越慢,越是深思熟虑,气势蓄足,不出剑则已,出则必是杀招。 二人都是当世罕有的大高手,深明此理,一人放慢,对手自也心生顾虑,不敢随心所欲施展快剑,以免显露破绽。 释天风被夫人逼着旁观,颇感失落。但他天性嗜武,瞧到精妙处,不由得眉飞色舞,大呼小叫,不时挥拳出脚,推演双方变化,评判二人得失。他旁观者清,倒也时时切中弊端,但说来容易做来难,场上二人耳中听得清楚,却苦于对手变招太快太奇,取胜之机稍纵即逝,不容把握。 风怜瞧得焦急,靠近释天风问道:“释岛主,你说,谁的胜机更多一些?”释天风道:“难说得紧,梁小子剑法极好,姓云的却也不差,公羊穷酸教出这样的徒弟,真真叫人艳羡。”他说话之时,双眼兀自不离斗场,两个食指当作宝剑缠来绕去,不断推敲变化。 风怜大感失望,噘嘴道:“这里武功就数你最好,你说不上来,谁还说得上来?”释天风听了这话,大喜道:“小丫头这话大有见地,老夫的武功当然最好。”风怜眼珠一转,问道:“释岛主,倘若你和姓云的打,谁更厉害呢?”释天风想也不想,脱口便道:“那还用说,自然老夫厉害!”风怜笑道:“好啊,这般说,师父就笃定胜啦。”释天风奇道:“这话怎么说?”风怜道:“在开封铁塔,师父胜了你半招,自然比你厉害,如今你又比姓云的厉害,这般推断起来,岂不是师父比姓云的更加厉害?” 释天风挠头道:“这个,这个么……”言下颇为迟疑,他输给梁萧是铁板钉钉、赖之不脱的,胜过云殊却是信口胡吹,从没试过。风怜不待他多想,一口气追问道:“难道释岛主胡吹大气,原本就不及姓云的?”释天风不由怒道:“放屁!”他骂得不雅,风怜却也不以为忤,嘻嘻笑道:“既然释岛主不是吹牛,那师父就笃定胜了。”释天风忖道:“小丫头言之有理,梁萧胜过老夫半招,他败给云殊,老夫岂非也跟着败了,不妥,大大不妥。”一时兴起,高声叫道:“不错,梁小子必胜无疑,姓云的输字当头,绝无胜理。” 此地除了梁、云二人,就数释天风武功最高,见识最了得,他一出口,叫旁观群豪无不担起心事。释天风说罢,当即付诸行动,出言尽挑云殊破绽。一时之间,就好比梁萧的武功加上了释天风的见识,两大高手合斗云殊一个,云殊渐感吃紧,径处下风。 花无媸瞥了风怜一眼,心道:“有其师必有其徒,这小丫头也恁地狡狯!”当下微微一笑,道:“释岛主稍歇,老身想与你打个赌?”释天风好奇道:“赌什么?”花无媸笑道:“我们猜猜场上斗剑二人,谁会胜出!”释天风笑道:“好啊,不过赌赢了有甚好处?” 花无媸笑道:“老身赢了,还请释岛主指点我这孙儿一套厉害武功。”释天风笑道:“这个容易。但我若赢了,又当如何?”花无媸笑道:“释岛主赢了么?老身便让你看一遍我天机宫的《太乙分光剑谱》如何。” 释天风大喜过望,脱口叫道:“此话当真?”要知“太乙分光剑”为天机宫镇宫绝技,已臻武道绝诣,当年花无媸与公羊羽用这套剑法,双剑合璧,杀得萧千绝大败而逃,威震武林。释天风嗜武如命,几次来到天机宫,都为借剑谱一观,可任凭他如何软磨硬泡,花无媸只是婉拒,没料今日竟会口齿松动,叫他如何不喜。 花无媸淡然道:“当着天下英雄,老身焉能说话不算?”释天风喜不自胜,拍手道:“好啊,老夫赌了。”花无媸笑道:“释岛主快人快语。场中二人,你我各猜一人如何!”释天风道:“好,你赌云殊胜么?” 花无媸摇头道:“不对,我猜梁萧胜!”众人闻言,都是一惊:“云殊是她爱婿,她怎地却赌敌人获胜?”释天风不假思索,张口便道:“好啊,老夫便赌云殊胜。”话一出口,又觉别扭,挠头道:“哎哟,不对不对,我方才还说梁萧胜的。” 花无媸脸一沉,正色道:“释岛主,当着天下英雄的面,咱们绝无二言。如此说定,倘若梁萧胜了,岛主便教圆儿武功;若小婿侥幸胜出,老身立马交出《太乙分光剑谱》。”释天风拧起眉头,寻思道:“梁萧若是胜了,老夫赌输不说,还得花费功夫教那小混蛋的武艺,麻烦麻烦。倘若云殊胜了,我便能看到剑谱,十分划算。”当下目视斗场,忽道:“云小子这一剑使得差了,若是刺‘神阙’穴,梁小子必然不妙,嗯,好,上刺‘下陵’,对,下刺‘天泉’。”口吻一改先时,俨然指点起云殊的剑法来。 凌水月忍不住瞅了花无媸一眼,忖道:“花家妹子心思端地机巧,几句话便迫得老头子变了心意。只不过,拿剑谱作饵未免太过。”她当此窘境,深感无可奈何,长叹一声,唯有壁上观望。风怜越听越觉不对,怒道:“释岛主,你好偏心。”释天风诈作不闻,嘴里自顾唠叨。风怜一顿足,举掌劈向释天风,释天风头也不回,伸出一指,点中风怜五枢穴,风怜动弹不得,方欲骂人,又觉嗓子干涩,一句话还未出口,眼泪早已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花镜圆见状,忽地闷声蹿上,扑向释天风捶打。释天风让开两拳,瞪眼道:“小混蛋,你怎地也来打我?”众人都觉奇怪,花镜圆小脸紧绷,仍是挥拳乱打,释天风只好弹出一道劲风,将他点倒。花无媸最疼这个孙儿,见状大急,跳上来试图解穴,但释天风的“无相神针”何等厉害,花无媸连试几种手法,都是无效,不禁怒道:“释天风,你干么伤我圆儿?” 释天风瞅她一眼,心道:“是了,这小娃娃故意捣乱,好叫梁萧取胜,逼我教他功夫。哼,花无媸帮腔,那也是怕老夫胜了,瞧了她的剑谱,嘿,你祖孙俩一条心,老夫怎能上当?”嘿地一笑,并不理会,不断 出语相助云殊。此时花无媸气头一过,也寻思:“如今比剑正是紧要关头,万不能得罪此人。但他点了圆儿穴道,也不能这般算了,日后有暇,再与这老混蛋算帐。”眼看花镜圆流出泪来,只当他中了指劲难受,不觉心痛欲碎,紧紧抱着孙子,眼鼻一阵酸楚。 云殊得了释天风言语,渐渐扳回劣势,炎龙剑泼风一般将梁萧压住。梁萧所受压力越大,心思益发专注,长剑守得滴水不漏,云殊纵有释天风相助,遽然间也难将他击破。二人剑气纵横,又斗了十余合,梁萧心念微动,忽地觉出云殊剑法中有一丝不谐之处,虽然稍纵即逝,但却分外明晰。梁萧悟通“谐之道”,灵觉敏锐,不仅自身出招力求和谐圆通,而且对手出剑稍有不谐,便能知觉。 再斗数合,云殊剑招中不谐之处又度闪现,抑且瞬息间闪现两次。梁萧恍然大悟:敢情不论多强的高手,剑使得久了,精力松懈,剑招中也必然出现不谐之处。就好比算数之时,算式不谐,便会结果错误,枉费功夫,倘若剑招中有不谐之处,也势必影响气势,流露败机。 梁萧瞧出这点,掌中运剑,心中默察,渐渐觉出云殊剑法中更多的不谐之处,有的清楚,有的模糊,但用心体察,均是不难把握。陡然间,梁萧眼前呈现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奇妙境界,云殊的剑法再也不是无迹可循。梁萧欣喜之余,又是唏嘘,深感人力有时而穷,终不及宇宙浩大,浑然和谐。想到此处,梁萧依循云殊剑招,突地依“谐之道”刺出一剑,挑中云殊剑身,铮然声响,云殊剑势一乱。云殊大吃一惊,飘身后退,梁萧纵身赶上,两人长剑相交,云殊剑势又乱,不得已,施展身法,再度后退。片时间,梁萧连出五剑,云殊便退了五次,转眼间便已退到木台边上,身后便是湖水。众人但见情势急转直下,无不惊诧,以释天风之能,也是张大了嘴巴,不知从何说起。 云殊退无可退,蓦地剑法转疾,重又使出快剑,欲要抢占先机。梁萧凝立不动,长剑绕身,忽前忽后。云殊则如一道电光,人剑合一,只在他身周盘旋缠绕,相攻甚急。只听铮铮之声不绝,长剑连番交击,云殊长剑屡被梁萧挑开,处处受制,气势大减。但受制越多,剑法不谐之处也就暴露越多,此消彼长,梁萧出剑越发随心所欲,云殊纵然剑如狂风,剑招却已破绽百出。但除了几个顶尖高手,群雄均没瞧出其中奥妙,只见云殊逼近梁萧,便即鼓噪叫好。 叫得半晌,但见云殊圈子越绕越大,初时五尺方圆,渐渐扩到一丈,兀自狂奔不休,无法自主。群豪武功便是再差,至此也瞧出高下,鼓噪声渐渐低了下去,只瞧得梁萧出剑悠然自得,斗到兴发,索性闭眼出剑,此时他心思敏锐非常,不以目视,也能听出云殊剑风中任何不谐之处,闻声发剑,无有不中。众人见此奇景,俱都惊得呆了。 贾秀才眼珠乱转,忽地叫道:“梁萧,你既敢闭眼出剑,有能耐的,敢塞上双耳么?”梁萧笑道:“有何不敢?”右手长剑拆解云殊剑招,左手撕下衣角,塞住双耳。但纵令眼不见,耳不闻,他以神遇敌,也能感知云殊剑意中不谐之处,剑出如神,叫云殊占不得半点便宜。贾秀才瞧得佩服,一时竟尔忘了仇恨,叹道;“姓梁的,真有你的。”池羡鱼不禁怒道:“老三,你胡说什么?”贾秀才忙道:“大哥教训的是,小弟看入神了。” 斗到此时,云殊早该弃剑认输,但这一战不只关乎他自身荣辱,更负有天下之望,不觉一时忖道:“若论斗剑,我已一败涂地,但今日乃是赌斗生死,大不了一死罢了。”一咬牙,剑意愈发癫狂,尽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梁萧心中也甚矛盾,如今占尽上风,刺杀云殊易如反掌,但想到云殊一死,世间又多一对孤儿寡母,大非己愿;但若云殊不死,势必又会纠缠不休。自己生死事小,风怜却是无辜,云殊疾恶如仇,未必放过这个后患。况且他内心中对云殊也怀几分敬意,不欲让他败得太过难堪,是以径取守势,只盼他知难而退。谁料云殊不但不愿认输,招式愈发狠毒。梁萧拆了数招,忽然明白:今日若不将此人逼人绝境,绝难脱身。想到这里,暗叹一口气,喝道;“看我大直剑!”天罚剑直直劈落,气势一往无前,正中炎龙剑身,铮然声响,“炎龙剑”应声而断。众人吃了一惊,,自此方信“天下第一剑”并未虚言,这把锈剑果然别有神异。风怜见天罚剑显威,欣喜万分,虽然动弹不得,也是大声叫好。 云殊虎口进血,手握断剑踉跄后退,梁萧变一招“双弧斩”,长剑居空划了两个半弧,分斩云殊胸间面门。云殊身子一躬,倒纵丈余。花清渊急道:“云殊接剑!”奋力掷过一把剑来,云殊正欲伸手去接,不料梁萧却使一招“螺旋刺”,抖着剑花刺来,呛啷一声,已将来剑挑飞。这连环三剑,都是梁萧从数术中淬炼而出,合以“谐之道”,威力绝大。 “螺旋刺”原本取法螺旋线之理(按:几何问题,希腊算家阿基米德和回回算家多有研究),天罚剑自小而大挽出数个剑花,一眨眼,已将云殊套入其中,剑风森冷,在他脸上掠来掠去,逼得云殊汗毛陡竖。梁萧喝道:“还不认输么?”云殊咬牙不语,并掌拍出,梁萧使出“周圆剑”,剑脊圈转,压住云殊双腕,轻飘飘贴着他手臂,向他颈项削来。云殊心中暗叹:“罢了。”不知为何,此念一兴,他心头便似放下了一块沉重无比的巨石,竟有种说不出的轻快,当下不躲不闪,瞧着锈剑削来。 梁萧这招“周圆剑”并非杀着,否则剑锋直落,云殊早已双腕齐断,哪知剑意未绝,云殊竟束手待死,一时颇感意外,是以长剑停在半空,不知该否削下。霎时间,身后锐风忽起,若有兵刃刺来。梁萧趁机反手出剑,挑中那人剑身,那人倒退两步,俏脸苍白,但眸子秋水也似,清亮冰冷。不是别人,正是花慕容。 云殊见妻子出手,微一愣神,脱口道:“慕容,你做什么?”花慕容凄然一笑,道:“做什么?难道什么也不做,瞧你就死么?”云殊摇头道:“我与他约定在先,单打独斗,生死由命,你这般做岂非叫我食言而肥?再说这男人的事情,你女人家不要多管。”花慕容咬了咬下唇,大声道:“女人?女人就不是人吗?女人就不知爱恨了吗?不错,什么复国大计、江湖道义,我都不懂。我只知道,我可以没有丈夫,但女儿不能没有父亲!” 云殊心头一颤,忍不住侧目望去,但见女儿被仆妇楼着,似乎刚刚哭过,小脸上还挂着泪珠,见他望来,便叫了一声:“爹爹。”云殊心往下沉。那小女孩叫过云殊,又望着花慕容道:“妈妈,抱抱。”小嘴一撇,便似又要哭出来。花慕容一颗心如被铅刀旋割,蓦地想起许多往事来。 她自幼便没父亲,对那从未谋面的父亲又爱又恨,虽然母亲不让众人提及父亲的名字,她却极想知道,那个名动天下的父亲到底是什么样子。那天她在苏州郊外救下了云殊,得知他是公羊羽的弟子,十分好奇,不时向他询问父亲的情形,相处日久,不知不觉竟将对父亲的孺慕之情尽皆转到了他的身上。她也知云殊另有心爱之人,他对自己看似很好,实则看重的是天机宫的奇技异能、敌国之富,他心中只有复国大计,并没给儿女私情留下什么余地。即便如此,她仍旧花了好多功夫,让母亲答应婚事,可就在那时,他却不告而别,去了南方。 这一去之久,令她几乎绝望。后来,云殊失魂落魄地回来了,大病了一场。她看得出来,他身上某个地方已然死了,不但因为复国无望,更因为,他再也得不到那个真正喜欢的人。她什么也没说,一改娇纵脾气,温柔地看顾着他。那天晚上,他终于忍不住,在她怀里哭了起来,那一瞬间,她突然明白,怀里的这个男子,外表犹如钢铁,内心却脆弱得像个孩子,而就是这颗心,却偏要担负起那明知不可为之的重任。那个夜里,她将自己交给了他。成亲后,云殊极少在家,总是在外奔波。她心里明白,与国家大义相比,自己这小小女子根本不算什么,是以也没什么怨言。后来,有了女儿,让她多了很多安慰,但也更怕失去丈夫,从不信佛的她悄悄地拜起了菩萨,默祷他平安归来。有一次,云殊受了很重的伤,回宫疗养,她忍不住劝他别再去了,他顿时发起了脾气,不顾伤势,当夜就走了。她哭了一晚,第二天又托秦伯符去照看他。多少年来,她总是默默忍受,直到今日。 花慕容心念一转,仿佛过了十年光阴,蓦地银牙紧咬,展剑刺向梁萧。当此之时,梁萧进退两难,花慕容长剑既来,也唯有举剑抵挡。却听花无媸蓦地叫声:“清渊。”花清渊应了一声,“太阿剑”拔出鞘来,迎风一指,刺到梁萧面门,梁萧不大愿意和他交手,长剑下指,飘然后退。 花慕容回头唤道:“哥哥。”花清渊对她微微一笑,眼神暖如阳春,蓦地屈指弹剑,朗声道:“一元复始太虚生”,花慕容心热如火,和道:“混沌中开分两仪”,兄妹二人双剑交击,发出一声悠长清吟,剑光流散,向梁萧分头刺来。 梁萧胸中没得一阵凄然,当年他为学“太乙分光剑”来到天机宫,千辛万苦,推演“天机十算”,而今剑法没学成,反倒成了这路剑法的靶子,真是世间绝大讽刺。“太乙分光剑”已破武道绝境,当年萧千绝极盛之时,也未能接下百招,此时一经使来,果然不枝不蔓,流畅无伦,若以人比之,譬如绝代佳人,纤徕合度,余赘全无。 花氏兄妹这一合上手,剑上威力添了何止数倍,一轮急攻,迫得梁萧连连倒退。群豪惊喜莫名,一迭价喝起采来。却听花清渊又长声道:“乾坤沉浮五日月。”花慕容脆声接道:“颠倒阴阳动昆仑。”两人剑法刚柔互易,阴阳倒置,剑上劲力大得惊人,刷刷数剑,已将梁萧逼到木台边缘。释天风瞧得人神,不禁脱口道:“久闻‘太乙分光剑’为天下武学樊笼,盛名之下,果然不虚。” 风怜瞧得焦急,问道:“这话怎么说?”释天风道:“也就是说,天底下不论多强的功夫,遇上这套剑法,也都是笼子里的猛兽,爪牙无施。”想到方才梁、云斗剑,梁萧胜出,自己再也无缘一窥剑谱,不由得伤感起来。 风怜哼了一声,道:“我才不信,我师父也很厉害。”释天风叹道:“梁小子自然厉害,方才打败云殊时的剑法,神乎其技,老夫也未必对付得了。”风怜道:“好呀,老头儿,你终于承认敌不过我师父了。”释天风脸色发黑,怒道:“我什么时候认了?”风怜冷笑道:“不承认就不承认,总而言之,管他什么樊笼,鸟笼,我师父一个打两个,也不会输。”释天风摇头道:“难说得紧,这路剑法取法太极变化,不仅是两个人那么简单,依我看,这路剑法有两合:第一为剑合,便是说剑招配合,变化精妙。第二是气合,这个可了不得。你看,花丫头早先内力平平,如今却堪比一流高手,缘由便在于气机变化。因为男女二人所用内功不同,阴阳之气彼此交流,太极生两仪,初时也只算得二人;待得两气回流,两仪生四象,就有了四人的内力,而后四象生八卦,无异于以一身化四,两个人身具八个人的内力,倘若让他们八卦推衍,复归混沌太极,那时候剑上劲力之强,绝非人力堪与比拟了。” 风怜听得脸色发白,呆了片刻,大声道:“释岛主,怎么才能让他们变不出那个混蛋太极呢?”她有意放大声音,好叫梁萧听到。释天风怒啐一口,道:“是混沌太极,不是混蛋太极。哼,老夫倘若知道怎么破解,这剑法便不叫天下武学的樊笼。说起来,老穷酸和花无媸那两颗心子一个八窍,一个九窍,才能想出这种鬼门道。”说到最末一句,口气中颇有些酸溜溜的意思。 风怜越听越怕,只见梁萧仅余一足踏在木台边缘,长剑急舞,花氏兄妹攻得甚急,歌诀也不及吟诵,但无论如何施为,始终不能将梁萧逼落水去。风怜忖道:“师父必定不会输的,定能想出巧妙法子。”心念未绝,忽听梁萧一声长啸,抖手刺出数剑,将花氏兄妹逼退数步。 释天风失惊道:“是了,老夫算掉了一合。”风怜见梁萧大举反攻,不禁问道:“什么合?”释天风道:“便是‘意合’,使剑二人须得心意相合,才能发挥绝大威力;他兄妹顺畅时,犹能齐心合力,一遇阻碍,便各有所想,乱了方寸。”风怜见梁萧占了上风,心中喜乐,拍手笑道:“对呀,这就叫做,末流者比招式,二流者比内功,第一流的高手,比的乃是气度胸襟。”她把梁萧的话原样搬出,释天风大觉入耳,心生感叹:“小丫头年纪不大,却能说出这等道理,端地难得。不错,第一流的武功,也须第一流的人物来使。” 梁萧虽被“太乙分光剑”压制一时,但他深信无论什么功夫,使得久了,都难免流露不谐之处,只须紧守慢挡,以待其弊便了。果不其然,斗了半晌,对方渐生不谐,梁萧伺机出剑,不时扰乱,迫得花氏兄妹唯有两仪生出四象,始终达不到四象生八卦的地步,更不用说复归混沌,结成太极剑圈了。此消彼长,花氏兄妹剑法不谐处越来越多,梁萧的剑法则越来越强,斗到间深处,忽喝一声:“着。”天罚剑抖手一挑,花慕容长剑脱手,嗖地向远处落去。 只见人影一闪,花无媸凌空接下长剑,叱道:“慕容且退。”一闪身,抢到花慕容身前,将梁萧接下。 母子连心,“太乙分光剑”威力陡增,一时两仪生四象,四象再生八卦,又将梁萧剑光压住。梁萧此时渐人佳境,心性通明,拆了七八招,便已瞧出端倪:这对母子虽然知音解意,配合甚洽,但性情却不甚相谐。 花无媸秉性阴柔,心机深沉,是故剑意绵绵不尽,总是留有余力。花清渊则冲淡优容,当攻不攻,当守不守,剑上少了一股所当披靡的霸气;是以二人剑法均偏阴柔,无以互补,御敌有余,取胜不足。梁萧瞧出这一不谐之处,退让数招,立施反击,刷刷数剑,便将花氏母子结成的太极剑圈一举击破,重新打回八卦之行。 释天风叹道:“空有不世剑法,却发挥不出,真叫人瞧得气闷。”风怜心中得意,笑靥如花,撅嘴道:“你气闷不打紧,我看得舒服就好。”此时间,山光如酒,日已西斜,晚风悠悠,在湖上吹起如皱涟漪,忽听得石阵中传来一阵清朗吟声:“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第十二章 一剑横天 众人掉头望去,只见石阵中悠然行出一人,斗笠蓑衣,大袖飘然。天机宫众人忽见有陌生人从“两仪幻尘阵”中走出来,都感惊疑。秦伯符喝道:“什么人?擅自闯宫?”那人笑道:“我不过随便瞧瞧罢了,天机宫的人就是小气。”云殊听得耳熟,心念一闪,脱口叫道:“师父么?”那人轻轻一笑,摘去斗笠,乌须长眉,意兴遄飞,不是公羊羽是谁。 秦伯符心中释然:“原来是公羊先生,难怪能在石阵中来去自如。只是他怎地不从湖上来,却从天机宫里出来?”云殊上前两步,一膝跪倒,叫道:“师父!想死徒儿啦……”师徒两人一别十年,云殊话未说完,已自哽咽。公羊羽眉头一皱,摇头道:“还是这般不争气。”云殊闻言,只得忍住悲戚,说道:“师父,你怎地来了?”公羊羽冷笑道:“我若是不来,你收拾得了么?”云殊不禁面红如血,大感惭愧。花慕容见了公羊羽,心中波澜顿生,移步上前,低声道:“爹爹,你来了么?”公羊羽点点头,轻叹道:“慕容,你还好吧?”花慕容手捻衣角,默然不语。 原来,梁萧重现中原,消息传遍江湖,公羊羽无心听到,又听说花镜圆落人他手,饶是此老性情乖戾,也忍不住匆匆赶来。但他不愿被天机宫察觉,是以趁夜潜人,藏身“两仪幻尘阵”中。他久别此地,在石阵中待得久了,不禁起了怀旧之思,趁宫内众人外出等候梁萧,人宫闲逛。 睹视旧居,公羊羽回想以前种种,不胜唏嘘,走着走着,来到向日书房,但见房中陈设如故,笔砚宛然,往日所爱书籍一本也未动过,桌椅几凳格外精洁,显然时常拂拭,再看年少时书下的诗词楹联,也是丝毫未变,历历如新。公羊羽一路瞧将下去,不觉痴了,最后,在树林中寻了个幽僻处坐了下来。 多年来,他走过千山万水,遍寻不着子清踪迹,而今岁月蹉跎,年事渐高,胸中那分如炽情感也渐渐淡去了,此时独自静坐,沉恨细思,只觉自己毕生一任性情,空负虚名,对妻儿却亏欠太多,纵然倾尽余生,也偿还不尽,恐怕唯有带此愧疚长眠地底,想来想去,生出不胜之悲来。如此恍惚已久,不觉时光已逝,抬头看时,已是黄昏。公羊羽想天机宫高手尽出,人多势众,当下也不着急,不慌不忙出了石阵,正好瞧见花无媸母子联剑对敌。 见过徒弟,公羊羽细观斗场,见梁萧剑法一强至斯,不禁拧起眉头。释天风见了是他,不禁唤道:“老穷酸,你来得好啊,老夫满天下找你练手,都不见人,有心不如碰巧,拣日不如撞日,咱们这就切磋切磋。”公羊羽哼了一声,仍是目视斗场,全不理会。释天风顿足便要上前,凌水月拉住他劝道:“公羊先生尚有要事,你莫要烦他。”释天风道:“我跟他切磋武艺,也是要事。”凌水月脸色一沉,瞪眼怒视,释天风顿生畏怯之感,缩头缩脑,乖乖退到她身边。 花无媸母子听得公羊羽来到,心神都是一乱,剑法露出破绽。梁萧眼见又来一个强敌,急躁起来,忽地使出一路“浑天三弦剑”,天罚剑大开大阖,抖起数个老大剑花,纵横交错,正斜互连,剑花里夹杂直劈斜刺之术,顿将花无媸母子逼得接连后退。公羊羽瞧到这里,忽地动步,拂袖将花清渊带到一旁,叹道:“这一阵让于我吧。”花清渊不敢违拗,只得退开。 风怜怒道:“不要脸,说好单打独斗,现在又是二打一,又是车轮战……”还要措辞再骂,忽见公羊羽袖中吐出一道青虹,清光流动,分明是柄宝剑。她心念忽动,急道:“师父,这是青螭剑,新剑已铸,旧剑当亡,快将它砍断了。”她从小便听祖父说过青螭剑的模样,是以一眼认出。梁萧听得这话,猛可省起欧龙子说过的话来。铸一剑,断一剑是精绝族的族规,也是守剑者必遵的约定,当下再不迟疑,忽向花无媸急攻两剑,公羊羽挥剑来救,梁萧倒转剑锋,天罚剑闪过一道紫芒,忽地缠住青螭,两剑相交,叮得一声,青螭剑断了三寸长一截。 青螭剑锋利冠绝天下,今日忽被截断,公羊羽不由大吃一惊,猛然省悟道:“梁萧,这剑是欧龙子新铸的么?”梁萧道:“不错。”说话间,两人兀自快剑急攻,丝毫不停,但公羊羽此次小心翼翼,断剑屈曲如蛇,再也不与天罚剑相交,口中道:“欧龙子可还好吗?”风怜见了青螭剑,已知公羊羽是前代守剑之人,心中油然而生敬意,听他一问,含泪答道:“爷爷以身殉剑,已然去世了。” 公羊羽飘退数尺,错愕道:“你是他孙女?”风怜点了点头。花无媸见公羊羽停手,独剑难支,也只得退在一旁。公羊羽默然片刻,对梁萧道:“这剑叫什么名字。”梁萧道:“天罚。”公羊羽又沉思片刻,仰天叹道:“欧兄求仁得仁,可敬可叹!不过他铸成此剑,却选了你做守剑之人,真叫人想不明白。天罚天罚,代天罚罪,却不知欧兄之意,是让你罚人还是罚己。”说着眉间颇有嘲意。 梁萧沉吟道:“既罚自己,也罚他人。”公羊羽笑道:“这话答得好。”与花无媸对视一眼,心中俱都明白,这对头剑法通神,掌上更有绝世无双的神剑,当真如虎添翼。今日若是将他纵走,后患无穷。他二人都是果决善断之辈,虽然彼此怨恨半生,但一遇如此强敌,顿然生出敌汽同仇之意,公羊羽朗声吟道:“天清地浊!”花无媸应道:“乾坤定矣!”两人忽地并肩出剑,刺向梁萧。 梁萧无法可想,唯有挥剑抵挡。但刚接数剑,便觉不妙。这对怨侣携手,威力之强超乎想象。霎时间,二人连攻十余剑,梁萧竟没还得一招,心中好不骇然。却不知公羊羽和花无媸同感奇怪。他二人已有数十年未曾一起演练剑法,不料此时联剑合击,竟然神明意会,得心应手,较之往昔犹有胜之。梁萧一边退让,一边默察不谐之处,却是一无所获,只觉这二人招式变化相宜,神气相交,无有阻碍。公羊羽斗得兴发,仿佛又回到少年之时,与花无媸琴瑟相偕、同创剑法的光景,那时的眉梢眼角竟是记忆犹新,他忍不住瞧了花无媸一眼,心中感慨万千:“端没料到,我二人还有联手对敌的一天,而且还能这般相谐?”花无媸瞧他眼神,已知他心中所想,心头不禁一酸,不知为何,此人对她那等绝决,她对此人却总难忘怀,宫里公羊羽所留楹联诗词一无所变,书房陈设也是仍如故往,每日她总会去那里小坐半晌,追思往昔,不胜伤感,有时间午夜惊回,心中也尽是他的影子,挥之不去,一时也不知自己到底是爱他,还是恨他,爱恨交缠,令人苦恼。思付间,忽听公羊羽朗声道:“雷风相薄。”花无媸心旌动摇,不由得应声道:“水火不射。”四象生变,八卦相荡,剑法更趋凌厉。 梁萧越斗越惊:“按理说,这对恩怨夫妻最该南辕北辙才是,怎会使出如此浑然无极、上达天道的剑法?”忽听公羊羽一声疾喝:“阴阳化生。”花无媸应道:“太极成矣。”剑法圆转,太极剑圈终于结成,梁萧如陷汪洋大海,唯有苦苦支撑。 花清渊瞧到这里,禁不住热泪盈眶,回头顾望,只见花慕容早已泪流满面,他明白妹子心意,握住她的纤手,将她揽人怀里,花慕容肩头颤抖,低声抽泣。他兄妹自幼便有一个心愿,便是指望父母重归于好,谁想竟在如此情形下得偿所愿。他二人深明剑理,情知若非父母心心相印,决难将“太乙分光剑”使到这个地步,花清渊不由想道:“若非梁萧,恐怕也无今日,这功过是非,当真难说得紧了。”心中油然生起感激之情,扬声叫道:“爹爹、娘亲,将此人降伏即可,不要伤他性命。” 公羊羽笑道:“好说,梁萧,你服不服输?”此时梁萧已陷绝境,仅是二人无俦剑风,已叫人喘不过气来,更不要说那无上剑意了。但听了这话,胸中却凭生出一股傲气:“我梁萧死则死矣,又何须他人垂怜?即便与天下人为敌,又有何惧。”想到这里,忽地纵身疾走,公羊羽夫妇全副精神俱都锁在他身上,双剑如磁石一般,紧紧吸在他身后。梁萧奔到刻画“竖尽来劫,河图洛书无一可据而可据者皆空”的那行巨字下方,纵身跃起,落在“空”字顶端那一点上,足下如钉崖上,剑尖斜指上苍,喝道:“一剑横天百世空。” 群豪闻言均是一凛,梁萧言下之意,分明自矜天下无敌,众人心虽不甘,却是无话反驳。公羊羽见梁萧一反常态,出语挑衅,猜出他想凭借地势取胜,当下笑道:“臭小子,你这叫癞蛤蟆打呵欠……”花无媸冷冷接道:“胡吹大气。”说话声中,二人如影随形,两把长剑好似合成一柄,凌空刺出。梁萧勉力抵档两合,退到“皆”字上,公羊羽后发先至,抢到“皆”字右边匕旁,口中长笑道:“王图霸业皆有终。”喝声中,梁萧且战且退,退到左方“匕”旁,花无媸则占住下方‘旧”字。三人各据一方,斗得数合,梁萧遮拦不住,纵上“者”字,扬声道:“生者长哭死者笑。” 公羊羽长剑探出,在花无媸剑上一挑,花无媸借力纵起,身如飞燕,在崖壁上划了个弧,绕过梁萧,落在“据”字之上,喝道:“退据无门难重重。”长剑择高而击,与公羊羽上下交攻。如此一来,梁萧当真是“退据无门”,只好长剑在“者”字上一点,学花无媸模样,贴着崖壁绕到“可”字上去,抢占地利。 释天风功聚耳目,专注观战,连三人所吟诗句也不曾放过,忽地拧眉道:“梁小子放狗屁,怎么说‘生者长哭死者笑’?死者呜乎哀哉,才该大哭特哭。”风怜欲要辩驳,却又寻不出话。花镜圆久不说话,这时忽道:“你自己不懂,却来怪别人,这叫做:死,无臣于上,无臣于下;亦五四时之事,纵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释天风皱眉道:“什么乱七八糟,春秋难免的?” 花镜圆道:“这是庄子的话,意思是:人一死,再无尊卑之别,衰老之患,逍遥快活之处,做皇帝也比不上。活着的人却要奔波劳碌,伤春悲秋,哀天顿地,怎比得上死者的快乐呢?”释天风哼声道:“放屁放屁,小混蛋哪学来得歪理,活着学武打架,喝酒唱歌,那才叫快活。不服的,你叫个死人来跟老夫比划比划?” 花镜圆冷笑道:“好呀,我问你,你学不到武功,打不过别人,难道就很高兴吗?”释天风一征,想自己毕生学武,武功不济,输给别人时内心深受煎熬;武功好了,又发觉人上有人,嫉妒不已;就算当真天下无敌,但若无架可打,也必定寂寞苦闷。思来想去,端地爽然若失,瞅了花镜圆一眼,暗自讶异:“这小家伙竟懂得如此深奥之理,奇怪奇怪。” 他瞅花镜圆,小家伙却瞧着风怜,风怜正自发征,心道:“师父这句话大有厌世之意,想是那晓霜姑娘去了,他心灰意冷,觉得生不如死。今日如能脱身,怎生才能想个法儿,替他开解?”她满怀忧虑,全不觉身边那个小小孩童已然流下泪来。 说话间,崖上三人踏着巨字凹槽,不断攀升,横竖曲折,点撇勾捺均成战场。崖高千尺,令人望之帽脱,只瞧那三人越攀越高,身形渐小,每落上一方巨字,便口占诗句,将巨字嵌人句中。诵到十来句时,已只见崖壁上三个小影轻摇轻晃,恰似身人云中,倚天而斗。 贾秀才心生感慨,叹道:“池老大,这场论剑,我贾秀才以前没见过,将来怕也瞧不到了。”他羡鱼也点头道:“三弟说的是,倘若只论武功,敌友双方,都是旷古凌今,足见风流。”其他??嘴上不说,闻言也暗暗点头。 梁萧使尽解数,踏上“竖尽来劫”的竖字,也无可趁之机,再往上去,崖壁泛青,滑不留足,只得喝道:“白云端头竖大旗。”以明始终,然后逆着寒风,将身纵起,袖袍高涨,恰如一杆凛凛大旗,贴着峭壁飘落,下堕之时,不时挥剑搭上凸石,借以消势。公羊羽和花无媸见状,也齐身纵落,半空中长剑互挑,呛啷啷消去下坠之势,落水之时,坠势也随之消尽,竟没激起半点浪花。群雄见两人在水面上下起伏,竟不沉没,心中奇怪,定睛细看,原来两人踩着湖中两根铜铸杠杆。这些杠杆连接“天机三轮”和“两仪幻尘阵”,成百上千,犹如蛟龙纠缠。 梁萧不似两人彼此借力,是以先发而后至,落水时双剑明晃晃早已刺到。梁萧抵挡不及,踩着杠杆退到“天璇轮”下,足踏轮叶,升到高处,长笑道:“二位前辈,敢来这里赐教么?”“天机三轮”乃是天机宫动力之源,为巨瀑冲击,终年转动,梁萧如此做法,正是要将公羊夫妇引至轮上,借巨轮旋转,扰乱二人剑法。 公羊羽猜出梁萧主意,心道:“此子心思机巧,尤胜武功。”当下拈须笑道:“这题目出得奇妙,老夫若不接下,遮莫坏了大伙的兴致。”他与花无媸激斗虽久,但阴阳交融,气机回流,不但不觉倦怠,抑且精力渐长,当下并肩携手,纵上“天璇”轮,与梁萧斗在一起。三大巨轮本为世间奇迹,三人踏轮激斗,不只是变数倍增,抑且雄奇之处,也是古今所无。台上众人既感眼界大开,又觉忧心重重,花氏兄妹犹为发愁:“这梁萧凭借地势,一味游斗,爹娘剑法纵然神妙,但年岁已高,若有个三长两短,岂不叫人终身抱憾。” 花镜圆瞧风怜始终平静如常,憋了许久,到底忍不住问道:“风怜姊姊,你不替你师父担忧么?”风怜默然不答,心中忖道:“师父武功盖世,无论怎生凶险,他总能寻到应付法子。即便当真胜不了,他死了,我也不活,总不致叫他孤零零、冷清清地走在黄泉道上。”心念已决,目视梁萧的身形,脸上露出温柔笑意。 三道剑光翻翻滚滚,自“天璇轮”卷到居中的“天枢轮”,又从“天枢轮”卷到“天机轮”。梁萧渐生技穷之感,不论巨轮旋转,还是瀑布冲刷,公羊羽和花无媸两把剑和谐天然,毫无可趁之机。尤为可惧的是,自己正当壮年,气血充沛倒也罢了,这两个古稀老人斗了许久,竟也毫无倦怠之像,而且脸泛异光,神采飞扬。梁萧苦斗半日,所遇尽是当世高手,斗到此时,内力运转渐缓,生出衰竭之兆,一时越觉心灰:“我已穷尽智力,但世间既有如此武功,叫人无话可说。更何况这剑法纵然厉害,也是两人施为,我全无臂助,只凭一把长剑,撑到如此地步,料也无人胆敢小瞧于我!”想到此处,脑海陡有电光划过,喃喃自语道:“既有长剑在手,何为全无臂助?” 公羊羽见他口唇翕动,但耳间水声如雷,听不明白。他与梁萧斗到此时,爱才之心早已压过家国仇怨,但觉此人才智武功,足可照耀千古,自己二人倘若将这一代奇才歼于剑底,委实可惜,是以占尽上风,却不忍遽下杀手,当下笑道:“梁萧,你要认输不是?你只须弃剑,咱们就此作罢。”他这话以内力道出,压住瀑布巨响,花无媸听得这话,也暗自点头,她对梁萧本无切身仇恨,只不过耽于大义,被迫迎战。 哪知梁萧却如中魔一般,闻如未闻,兀自挥剑腾挪。公羊羽瞧他神气古怪,颇感讶异,将前言又道一遍,梁萧仍是不答。公羊羽不觉心中有气,心道:“今日若不将这小子彻底折服,难有了局。”他心念一动,花无媸立时洞明,双剑神妙莫测,倏然一上一下夹住天罚剑身,同时力绞,欲叫梁萧长剑脱手。风怜远远瞧见,心头一紧,未及惊呼,忽见梁萧身轻如羽,随那天罚剑滴溜溜转了两周,不但消去对方劲力,抑且穿过对方两剑缝隙,纵剑直刺,迫得公羊羽夫妇撒开双剑。 梁萧一招得手,心中亮堂:“天罚剑为精绝之神,两代剑师性命所系,此时此地,无异于欧龙子父子与我并肩作战。我却将它当作兵器驾御,不但暴殄天物,更对两位前辈莫大的不敬!”他悟通关窍,对天默祷道,“欧大师,铁哲大师,二位英灵在上,请助梁萧退敌。” 祈祷已罢,他高叫一声:“‘太乙分光剑’何足道哉?且看我人剑相御的手段。”声传湖上,群山皆响,梁萧话一出口,长剑歪斜左刺,公羊羽挥剑挡住,花无媸斜刺里赶上,刺向梁萧膝间“伏兔”穴。谁料梁萧长剑刺出的一霎,身子却如被狂风吹起,向右飘出,呼地一掌,直扫花无媸面门,一时之间,也说不清是梁萧使动了天罚剑,还是天罚剑带动了梁萧。 花无媸镇定如恒,长剑圆转,自下撩起,扫向梁萧手腕。但梁萧出掌之际,天罚剑已受牵引,闪电折回,嗡得一声,斩向花无媸的长剑。花无媸纵然再多十柄宝剑,也不敢硬挡天罚剑的神锋,无奈纵身后退。梁萧却不追赶,掌剑顺势偏转,齐向公羊羽攻到。公羊羽怕坏了双剑和谐之妙,不敢纠缠,也随着花无媸后退。梁萧一招逼退两大强敌,抢上一步,故技重施,忽而以人运剑,忽而天罚剑变成主人,梁萧则成它手中兵刃,使到精妙处,至乎长剑脱手,剑如飞蛇行天,人如白云翻舞,人与剑时分时合,变化奇绝。 释天风见梁萧招法奇变,一时双目大张,瞧了一阵,摇头叹道:“好一个人剑相御。”风冷瞧不出究竟,着急道:“什么叫人剑相御。”释天风道:“自古剑法练到绝处,无非以人御剑,梁小子却不但以人御剑,而且以剑御人,人与剑互引互动,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原本他一人一剑,势单力薄,在老穷酸夫妻联手之下,决计讨不得好去。而如今人剑相御,便如凭空多出一位得力帮手。‘太乙分光剑’所以厉害无比,只因其阴阳造化、生生不息;如今梁小子人剑同心,也是生生不息。生生不息遇上生生不息,胜负之数,可就难说得紧了。”众人听他一说,均感惊奇。 风怜歪头想了想,拍手笑道:“我明白啦,师父并不把天罚剑当作剑。”说罢忽地发觉,手足能动,敢情时刻一到,释天风封住的穴道自然解了。释天风皱眉道:“女娃儿说话古怪,不当作剑,难道当作人?” 风怜道:“那是当然。”心中忖道:“师父必是将天罚剑当作爹爹爷爷,与他们在天之灵,并肩作战。”想到此处,眼圈儿倏红,泪水迷蒙双眼。此时梁萧将“人剑相御”使到得意处,“天罚剑”渐渐泛起离合紫光,剑上的锈斑尽都变成星文霞彩,奇丽绝伦,遥遥看去,便如一道长长的紫电,漫天纵横。众人不由啧啧称奇。风怜虽生于铸剑世家,对这等奇像也是道不明白。 疑惑间,忽听一个洪钟般的声音道:“善哉善哉,梁萧此子创出如此神技,真为武学放一异彩!”风怜回头望去,却见不知何时,人群中多了一个须眉皆白的高大和尚,手持一支木棒,面带笑意。释天风哈哈笑道:“九如你这老秃驴鬼鬼祟祟,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给我打个招呼?”凌水月白他一眼,合十笑道:“未迎大师佛驾,真乃罪过,拙夫有口无心,胡言乱语,还望大师见谅。” 九如笑道:“无事献殷勤,必有图谋,释夫人你恁地客气,和尚好生不安。”他说得直白,凌水月不禁脸上一红,道:“大师法眼无差,老身确有所图。”九如笑道:“请讲。”凌水月道:“这三人斗剑,目前虽然旗鼓相当,但人力有限,迟早会有胜负。依老身之见,冤家宜解不宜结,任谁伤损,皆是不好。还请大师与拙夫联手将三人分开,大师与梁萧有旧,必能说服他解开心结,远扬他处。若是公羊羽和花家妹子不允么……”她忽然住口,笑而不语。 九如笑道:“和尚明白了,倘若此间有人不允,合和尚与梁萧二人之力,压服群雄未必能够,但要走脱,却是绰绰有余。”众人闻言,均是一凛。凌水月叹道:“不错,而今此法最善。” 九如瞧了一眼斗剑处,笑道:“释夫人言之成理,和尚正为挫锐解纷而来,无所旁贷。”他白眉一耸,笑道:“释岛主,上吧。”释天风嘻嘻一笑,道:“好!”忽地一拳,直奔九如而来。 九如瞧他神气惫懒,已有防备,挡下这拳,啐道:“老乌龟,你又发癫了?”释天风拳脚密如雨点,口中却笑道:“扰人打架,就好比夺人口食,没得折了寿数。这场比斗古今少有,焉能被你老秃驴搅了?常言说得好:‘兵对兵,将对将,玉皇大帝对阎王。’那边厢主将逞威,这边厢咱们做偏将的也该另辟战场,了了旧怨。”说话中,也不知出了几拳几脚。九如不敢大意,将木棒插在一旁,挥拳抵挡。 凌水月气急骂道:“死老头子,你哪壶不开提哪壶,张着两眼,怎就不看风色?”释天风几度被妻子阻拦,无法出手殴斗,早憋得心痒难煞,好容易找到借口大打出手,怎生收敛得住,任凭凌水月斥骂,他只是装聋作哑,不加理会。 正斗得不可开交,忽见两艘小船一前一后,从彩贝峡里出来,前方一艘忽地转疾,近了木台,只听船上传来一声大喝,便似半空里响起一个炸雷。众人不及回头,便见一道人影如鬼如魅,抢到相斗二人之间,挥手便是一拳,势大力沉,迫得释天风倒退两步,定睛看去,来者却是一个年轻和尚,身材敦实,圆脸上一双环眼,微有稚气,叫人瞧不出年岁。 那和尚一拳既出,后着绵绵而至,与释天风斗在一起,九如反被撇开。释天风与他拆解数招,喜道:“小秃驴好本领。”他只要有架可打,有对可放,不论对手是谁,都是不亦乐乎。当即打叠精神,与那年轻和尚拳来脚往,斗了个难解难分。 众人见又冒出个年纪轻轻的大高手,都觉惊讶,只见来船抵岸,船上跳下一个精壮汉子、一个怀抱琵琶的黄衫女子。池羡鱼识得黄衫女子正是金翠羽,不由奇道:“四妹,你来了么……唔……这位是……”那精壮汉子接口笑道:“池老大,你认不出小弟了?”池羡鱼听他话一出口,恍然道:“啊哟,白老二,你怎地就瘦下来了?”白不吃嘿嘿直笑,面有得色。 贾秀才瞪眼道:“白不吃,你小子是面团捏得么?说胖就胖,说瘦就瘦。”金翠羽笑道:“白二哥倒不是面团,只不过有人神通广大,把他这大活人当作面团捏了一回。”池羡鱼和贾秀才同声道:“是谁?”金翠羽美目流转,顾望湖上,众人随她目光看去,但见后面一艘船也已近了,由池鹤叶钊掌舵,须臾靠近木台。当先走下一双女道士,年长的鬓发苍然,面容清秀,一个约莫三旬,眉眼秀丽。 贾秀才问道:“白老二,莫不是这两位道长?”白不吃摇头道:“不是不是。”此时船上又走下一个俊秀少年,身着儒衫,仪态都雅。贾秀才皱眉道:“这个年纪太小,却也不像。”金翠羽冷笑道:“有志不在年高,如你这般懒散无聊,活上百岁也是枉然。”贾秀才笑道:“我知道了,你是看人家年少英俊,是不是?但就你这把年纪,你瞧得上人家,人家可未必瞧得上你。”金翠羽气得俏脸发白,出手如电,只听啪的一声,贾秀才脸上多了五个指印,贾秀才却嘻嘻直笑,手中折扇轻摇,便似这个巴掌从没打过。 正自斗口,却见叶钊扶着一位女子,恭谨下船,那女子虽称不上绝色,但眉眼温柔,不失清雅,淡蓝布衣洗得发白,朴素整洁。贾秀才瞧见她,不知为何,胸口倏地一热:“就是她,就是她了。”天机宫众人见了这个女子,个个面露惊疑之色。 那女子抬眼扫过场上,轻轻一笑,扬声道:“大家都住手吧!”声如乳莺初啼,十分娇柔。那年轻和尚闻声,收拳飘退三尺,合十道:“老先生,不打了罢。”释天风怪眼一翻,怒道:“小秃驴这是什么话?我问你,饭吃到一半能否不吃?屁放到一半能否不放?”和尚挠挠头,道:“饭吃到一半,不吃尚可,屁放到一半不放,岂不憋死人了?” 众人见他武功高得出奇,说话却傻里傻气,又觉吃惊,又是好笑。释天风笑道:“小秃驴知道就好,打架如同放屁,打到一半不打,岂不憋死人了?”说罢一拳送出,那和尚只得出手抵挡。九如始终笑眯眯立在一旁,既不相帮,也不劝阻。 忽听得“天机轮”处传来一声长啸,梁萧脱出太极剑圈,身化流光,向这方驰来。公羊羽夫妇两把长剑,如影随形,紧迫不舍。梁萧抢上木台,忽地一掌拍向释天风,释天风左右受敌,只得跳开,却见梁萧不顾身后利剑,将天罚剑就地一插,张开双臂,将那年轻和尚搂住,大笑道:“花生,哈哈,好花生。”一边大笑,一边将和尚绣球也似抛上半空,接住又抛,抛了再接,一次高过一次,花生手脚乱挥,惊得畦哇叫道:“梁萧,梁萧,你要摔死俺啦?” 梁萧这才让他落地,哈哈大笑,花生也是心中激动,抓抓光头,不知说什么才好,唯有呵呵憨笑。梁萧转眼望去,拱手道:“了情道长!”欲要下拜。那年长女道士慌忙将他扶住道:“勿要多礼。”梁萧起身,又对那年少女冠微微一笑道:“哑儿道长当真美了许多。”哑儿白他一眼,眼角却含着笑意。了情叹了口气,心道:“这孩子真真胡闹,赞出家人哪能用这个美字?” 梁萧笑了笑,又向那儒衫少年道:“你是呙儿?,’那少年眉眼微红,拱手道:“梁叔叔安好?”梁萧见十年光景,小小孩童已长成谦谦君子,端地欣慰难言,目光一转,终于落到蓝衫女子身上,不由得身子震了一下。蓝衫女眉眼里笑意流动,梁萧嘴唇一颤,话没出口,两行眼泪已夺眶而出,但觉双膝酥软,扑通跪倒在女子脚前,嚎陶大哭起来。他适才一人一剑,力压群雄,从头至尾都没露出半点怯态,此时却哀不自禁,大放悲声,让众人无不惊愕。那蓝衫女子眼圈儿微红,将他扶起道:“萧哥哥……我……”梁萧紧紧握住她的手,道:“晓霜……我当你死啦……我当你死啦……” 花晓霜这些年历经艰辛,性子变得十分坚韧,但此时也禁不住流下泪来,说道:“萧哥哥,都怪我不好,我怕家里阻我行医,是以隐姓埋名,不令他们知晓。”梁萧哭了此时,心情慢慢舒展开来,收住眼泪,忽听花清渊悠悠叹道:“霜儿,你……你这般做,忒也……忒也叫人伤心了。”话未说完,声音已自哽咽了。 梁萧遽然而惊,放开晓霜双手,回过身来,面向公羊羽和花无媸,高声道:“二位还要再斗么?”公羊羽夫妇面面相觑,花晓霜踏上一步,躬身道:“爷爷、奶奶,还请瞧霜儿的面子,别再斗了。”公羊羽捋须不语,花无媸却轻哼一声,转过脸去。 了情稽首笑道:“恭喜公羊先生,恭喜花姊姊,贤伉俪这路剑法心心相印,想来宿怨已消了。”公羊羽一怔,道:“慧心,你……”了情截口道:“贫道了情,先生莫要叫错啦。而今贫道心结已解,既然来了,便不怕面对往事。唉,世事难料,说起来,咱们谁又没有错过,梁萧纵然错了,但知过能改,善莫大焉,冤冤相报,何时能了?”她嘴里说着,目光却向公羊羽投去。 二人对视半晌,公羊羽心中升起一阵凄凉,这一刻,在了情眼中,他再也看不见林慧心的影子,这位昔日恋人当真已勘破情关,恩怨情仇,尽皆了了。刹那间,公羊羽只觉半生苦恋,俱都付诸流水,不由得心灰意冷,叹道:“云殊,你过来。”云殊上前,公羊羽抬起手中软剑道:“这柄青螭剑乃是精绝族的神剑,欧龙子托我守护,是以没有传你,如今天罚既出,青螭便已废了,不过,此剑虽短了三寸,锋利仍是世间罕有,你好好护持,莫要辜负了它。” 云殊惊退道:“如何使得,师父留着防身才好。”公羊羽摆手道:“今日一战,足慰平生。从今往后,老夫再无动剑的兴致!”他道出“封剑”之意,众人均是一惊。云殊不敢再推,只得接过宝剑。花无媸冷冷旁观,蓦地转身向石阵走去,了情扬声道:“姊姊暂且留步,了情有话要说。”足不点地般赶上去,与花无媸并肩走入石阵。哑儿见师父追上昔日情敌,怕她吃亏,急要跟上,花慕容忙道:“小道长,这石阵颇有古怪,我带你进去吧。”哑儿也听过天机石阵的奥妙,不敢违抗,随在花慕容身后。 公羊羽叹了口气,正欲转身,花清渊忽地横身挡住,拱手道:“爹爹慢走。”公羊羽皱眉道:“怎么?”。花清渊道:“数十年来,清渊都没能一尽孝道,这次爹爹来了,无论如何还请盘桓一些时日,让清渊了却毕生心愿。”说罢眼眶泛红,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公羊羽叹了口气,将他扶起,黯然道:“应该是我对你不住,多年来都没能照看过你。” 他此话一出,无异直面认错,知他性情者,都觉讶异。云殊喜道:“师父若肯留下,徒儿也当多留几日,请教武功。”公羊羽冷然道:“请教什么?你练到这个分上,还用我教么?”他明骂实褒,脾性依然乖僻,云殊唯有诺诺连声。 释天风哈哈笑道:“是啊,老穷酸你不走,老秃驴也来了,咱们这些老家伙当好好聚聚,比武拼酒,醉他个三天三夜。”九如笑道:“你要讨好老穷酸,何必把和尚拖进去,和尚敬谢不敏。”释天风笑道:“老秃驴小气,你想想,如今年轻人一个比一个厉害,咱们这些老家伙再不加把劲,合创几样厉害功夫,岂非尽被比了下去。” 九如笑道:“老乌龟,敢情你打得这个主意,天人有道,不服老可不行。”凌水月笑叹道:“大师别听拙夫胡言乱语,不过,你们三位难得一聚,聊聊天、喝喝酒也是好的。”九如额首道:“释夫人此言大善,和尚恭谨不如从命了。”释天风笑道:“还是老婆厉害,无怪我总是怕你。”他口无遮拦,当众说出惧内之事,凌水月不由得面皮一热,低啐道:“你这个老不修的。” 花清渊留住父亲,心头快慰,向群豪道:“诸位英雄,小女既然无碍,过节也就了了。不才祖训在身,难以尽延各位人宫聚饮。我已命人在东北七星谷备下牛酒,还请诸位赏脸一顾。”这场打斗草草收场,群豪失望者多,欢喜者少,纷纷客套几句,悻悻去了。 花清渊注视花晓霜道:“霜儿,你也当去见见你娘,自你失踪之后,她身子始终不好。”花晓霜细眉一挑,露出惊色,侧目望去,只见梁萧正与赵呙低声说话,便道:“萧哥哥,我要人宫看看母亲,你要跟来么?” 梁萧正询问赵呙情形,得知他果如少时所言,未学武功,专攻医术,心中不胜感慨,听了花晓霜之言,沉吟道:“我还是不去了。”花晓霜一点头,握住他手,手指轻颤,在他掌心写道:“明早在落雁峰下等我。”二人四目相对,梁萧点点头,心中怅然若失。举目望去,只见风怜与花镜圆说了几句,抬头道:“师父,镜圆邀我入宫玩两天,顺道将阿忽伦尔带出来。”她说话之时,目光却投在花晓霜身上,神色甚是凄婉。 花晓霜奇道:“梁萧,她是你徒弟?”梁萧脸一热,正欲分辩,晓霜已上前拉住风怜的手笑道:“你长得可真美,嗯,我送你一样物事。”从腰间锦囊中取出一颗龙眼大小的红珠道:“这是我炼的一颗‘牟尼珠’,能辟毒虫,也能解毒,不大好看,却还中用,你若不嫌弃,权且收下。当作是见面礼。”她爱屋及乌,对风怜自也十分温和。 风怜听得眉眼一红,低声道:“多谢师母……”声音虽小,花晓霜却听得双颊泛红,不敢再瞧梁萧,拉着风怜,匆匆人谷去了。九如与释天风夫妇并肩跟上,公羊羽走了两步,忽地掉头道:“梁萧,你说这一场斗下去,谁能胜出?”梁萧道:“早十年,先生必胜无疑,晚十年,小子或能胜出。今日胜负么,当看运气。”公羊羽哼了一声,道:“什么早十年,晚十年,你是说我老了?”梁萧道:“前辈直问,晚辈也唯有直答。”公羊羽手捋长须,抬眼凝视一轮夕阳,蓦地吟道:“谁道人间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吟罢纵声长笑,振林荡谷,宿鸟惊飞,笑声未尽,已消失在石阵之内。 花生见九如也去了,便道:“梁萧,俺好久没见师父,要陪他说说话。”梁萧笑道:“你自去便是,何必跟我说。”脸上强笑,心情却更见沉重,不祥之感愈发强烈。花生欢欢喜喜,跟在九如身旁,消失在石阵深处。云殊始终望着赵呙,待得众人走尽,始上前道:“若云某双眼未拙,这位当是圣上吧。”赵呙征了怔,他久随晓霜、花生,性情朴直,不善作伪,只得道:“云大将军,做皇帝的赵呙早已死在崖山,如今的赵呙,只是一个区区郎中罢了。” 云殊扑通便跪,流泪道:“圣上,果真是你么?”赵呙手足无措,赶忙扶住他道:“云将军万勿如此,你屡兴义师,我都知道。只是……我才能疏浅,不能相助,委实抱歉得紧。”云殊固执不起,道:“下臣有许多事欲禀圣上,还请圣上随我入宫,容下臣一一禀明。”赵呙皱眉道:“云将军快快起来……”云殊接口道:“圣上不答应,下臣便不起来。”赵呙知他为兴复故国,费尽心机,想要拒绝,又觉于心不忍,不由眼巴巴望着梁萧求助。梁萧摇头道:“你已长大成人,凡事自己作主便是。”赵呙点了点头,对云殊道:“云将军,皇帝我是不做,但我随你入宫,你有话直说,我听着便是。”云殊心道:“入宫了便好,待我慢慢开导于你。”欢喜起来,挽着赵呙入谷去了。 第十三章 隰桑有阿 不多时,人已散尽,偌大木台剩下梁萧一人,太阳早已落山,暮霭沉沉,湖水凄清,空中弥漫着渗人心腹的冷意。梁萧呆立片刻,取了一块木板,施轻功掠过湖面,到了落雁峰下。落雁峰顶云生雾绕,山脚对着湖水,长满野生桑梓,桑叶阔大,望之如云。 梁萧在树下坐了一阵,又烦躁起来,起身踱步,忖道:“晓霜这一去,不知还能够来么?她虽不致不来,但花无媸诡计多端,心肠又狠,未必不会拦她。虽说风怜也入谷去,晓霜若不来,我借口见风怜,或能闯入宫去,但我说过不进谷,出尔反尔,徒惹人笑……”胡思乱想一阵,他坐下来靠着大树,欲要人睡,但心绪起伏,哪有丝毫睡意,遥听得七星谷中传来鼓乐之声,喧嚣震天,心知群豪正在欢饮,越发孤寂起来,坐在大石上,抬眼望天。 天上星子明亮,历历犹如白石。梁萧无数次看这星空,每次都感觉不同,此刻的星光迷蒙模糊,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忧伤之意。过了一阵,喧哗声平息下来,晚风微凉,一阵阵拂起他的衣发。梁萧不由起身踱步,而后又坐下来观望群星,可过不多久,便又厌了,站起来回走动。 起初夜过得极慢,一刻半时,都似经年累月般久长,但一过午夜,星汉流西,时光又变得十分迅快。过了一阵,启明星显露出来,梁萧想到黎明将至,忽又生出说不出的惧怕,恨不能挽住耿耿星河,让这长夜永也不要过去。可他越想挽留,天却亮得越发快了,星光渐黯,东天破晓,彤云中,一弧白光若隐若现,太阳就要升起来了。忽地,他隐约听到湖上传来轻微的响声,心头一喜,奔到湖边,却见黑漆漆犹若死寂,哪有人影,不由心头一灰:“她难道不会来了。”这念头刚刚生出,又被他极快地压了下去:“天这样黑,她哪会来呢?梁萧啊,你也太性急了些。” 他对着黑沉沉的湖水,呆立一阵,复又绕至树下,背着旭日盘坐。四周静悄悄的,梁萧似能听到自己心跳声,一下一下,越跳越快,越跳越沉。树枝树叶的影子分明起来,万物复苏,山谷中传来雀儿的啼声。梁萧不敢去瞧湖上,唯有耳朵始终张着,但却只听到偶尔传来鱼儿戏水的声音。 天渐已大亮了,光明遍地,白亮亮十分耀眼。梁萧忍不住跳将起来,眺望湖水,湖上空荡荡的,只有两对燕子飞过,双尾其明如剪,飞羽似薄薄的金片,双双钻人湖上的白雾中去。梁萧抱着头,颓然坐在一块大石上,心中分外茫然:“巳时快到了,她还不来,大约再不会来了。晓霜不会爽约,她既然不来,那便是被阻着拦着,再也来不了。”双眼没得一酸,泪水不争气地落了下来,隐隐感到,自己再也进不得天机宫了,这一湖一阵便如宇宙洪荒,将自己和花晓霜永远分离开来。就在他行将绝望之际,忽听湖上水响,伴着一阵歌声:“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歌声娇柔动听。梁萧一怔,慢慢抬起头来,但见日光和煦,雾霭淡淡,湖水其碧如蓝,一叶小舟从雾气中飘了过来。花晓霜含笑俏立船尾,手摇兰桨,又唱道:“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梁萧当年行医时,也曾读过,记得这是一首《隰桑》,说的是一个女子看到爱人站在桑树地里,喜乐无比的感受。梁萧听得痴了,不禁和道:“既见君子,德音孔胶。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念着念着,神魂摇荡,竟连小舟靠岸,也忘了相迎。 花晓霜拴好小船,提着一个大大的红漆食盒,袅袅行来,她已换过衣衫,蓝衫垂膝,白孺系腰,头上一块白亮细绸,围住发髻。乍眼一瞧,便如一个娇俏村姑。见了梁萧,不禁笑道:“萧哥哥,我来晚了些,你饿坏了吧。”将食盒放下,打开盒盖,菜香扑鼻。梁萧没由来心头发紧,嗫嚅道:“晓霜,你这是做啥,我……我不饿,你干么麻烦自己?” 花晓霜笑道:“才不麻烦,嗯,你昨晚没睡好吧!”梁萧奇道:“你……你怎么知道?”花晓霜笑道:“我是大夫,一看你气色,便已知了。”梁萧大窘,抱过食盒,吃了一阵,忽见花晓霜目不转睛瞧着自己,不由面皮一红,说道:“你瞧着我干么?”花晓霜笑道:“萧哥哥,我若这样瞧你一辈子,你怕是不怕?”梁萧一愣,忽地搁下木筷,失笑道:“晓霜,十年不见,你也变机灵啦?也会牙尖嘴利地戏弄人了。”花晓霜莞尔道:“不是我变机灵了,而是萧哥哥你变傻了,呆头呆脑,活似一个大笨牛。”梁萧跳起来,笑道:“好呀,你骂我?”丢开食盒,搂着晓霜疯转起来。花晓霜不防他狂性大发,忙叫道:“萧哥哥,别转啦,我病发了,头都晕了。”梁萧醒悟道:“该死,我忘了那病。”急急停下,毛手毛脚便要给她度过真气,花晓霜却抓住他的手,轻轻一笑,咬住嘴唇,低声道:“萧哥哥你真笨,我骗你的呢,我的病,早已好了。” 梁萧愕然,倒退两步,继而心涌狂喜,竟忘了怪她骗人,猛地挽住她手,纵声大笑起来,笑了好一阵,方道:“不骗人么?”花晓霜含笑道:“这次便不骗人。”梁萧不觉莞尔。二人心中喜乐,挽着手在山谷中徜徉,互诉别情。走了一阵,觑得一眼寒潭,清莹秀澈,善可鉴人。 花晓霜临水自顾,忽见鬓间已有几缕白发,心头不觉一痛。梁萧猜到她的心思,瞧得繁花正茂,便摘下一朵紫色大花,别在她鬓间。花晓霜偎人梁萧怀里,忽地轻声抽泣起来,梁萧将她搂着,黯然无语。花晓霜哭了半晌,抬起头来,抹泪道:“萧哥哥,我再也不想离开你了。”梁萧道:“那是自然,我死也不和你分开了。”这几句话在二人心中设想过千百遍,事到临头,却是毫无阻滞,平平淡淡说了出来,一时间,二人两手紧握,四目相对,彼此间心意交融,不言自明了。 花晓霜沉默半晌,又叹道:“萧哥哥,这些年来,我空白多了许多白发,却是一无所成,真叫人泄气。”梁萧奇道:“这些年你走遍天下,活人无数,怎会一无所成。”花晓霜道:“你算算,即便我一天救十个人,一年也才救三千多人,十年也救不到三万个,何况一天多半救不了十人的。有些病更是我治不了的,当年向观音大士许下的愿心,一半都没做到。”说罢不胜气馁。 梁萧沉吟道:“常言道:‘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一人本领再大,终也有限。晓霜,你既然教了呙儿医术,何不大开庠序,再教导一千得力徒弟,徒弟再教徒孙,徒孙再传徒弟,长此以往,代代不穷,所救病人何止亿万?”花晓霜怔了征,喜道:“萧哥哥说得是,过些日子,咱们就盖所房子,找些聪明的孩子,好好教导。”梁萧笑道:“盖好学堂,门前还须写副对联。”晓霜笑道:“什么对联?” 梁萧一本正经,道:“右联么,就叫做‘莲足踩扁鹊’;左联么,则是:‘粉拳揍华佗’。”花晓霜白他一眼,佯怒道:“好呀,你不敬先贤不说,还把我比成当街撒野的泼妇了。”梁萧笑道:“别忙嗔怪,还有横批呢。”花晓霜奇道:“哦,好歹说来听听。”梁萧深深看她一眼,叹道:“那便是‘阎王服输’了。”二人不觉相视而笑。 笑了一阵,梁萧又道:“有了门联,门神也不可少。正好,我和花生一边一个,哪个学生不听教的,就踢他屁股。”花晓霜嗔道:“胡闹,小孩子哪挨得住你的拳脚?再说,萧哥哥你本事天大,怎好来给我看门,庙小不敢容神,敬谢不敏了。”梁萧摇了摇头,道:“我的本事不过屠龙之术,无所用之。”花晓霜见他说话之时,眼中掠过一抹痛色,心中也不由难过,忽道:“萧哥哥,我学医是为治病救人,你学算学武,又为做什么呢?”梁萧想了想,道:“倘若容我胡说,我倒有四个心愿。”晓霜奇道:“什么心愿。” 梁萧仰首望天,缓缓说道:“叫世上怨恨烟消,要天下再无恶人,令黄河不再泛滥,让人间永无战争。”花晓霜默思道:“叫黄河不再泛滥尚可一试,但其他三个心愿,却是没法完成的。”想着眉间一黯,却听梁萧道:“晓霜,我说了是胡说,你莫要当真?”花晓霜强笑一笑,岔开话道:“萧哥哥,落雁峰顶有座聚仙台,眼界开阔,大可一览括苍山胜景,咱们去瞧瞧好么。”梁萧含笑应允。 二人并肩上山,一路上,苍松倒挂,流瀑湍飞,道旁奇花异草,览之不尽。将到山顶,远远瞧见一角红亭,花晓霜笑道:“那便是聚仙台了。”话音未落,忽听亭中传来琴箫合鸣之声,琴声华彩,如牡丹盛放,珠玉满堂;箫声却是冲淡平和,好比林泉漱石,不着人间烟火之气。 梁萧怅然道:“端地不巧,先有人来了。”花晓霜在他耳边低声道:“弹琴的是奶奶,奏箫的是我师父,他们是从另一条路上来的。”她吐气如兰,梁萧只觉面颊酥麻,不禁莞尔,付道:“花无媸与了情竟会琴箫合奏,也不知公羊先生听到,该当作何感想?”却听花晓霜道:“萧哥哥,咱们还上去吗?”梁萧摇头道:“聚仙台上高人聚会,我这后生小子凑什么热闹?”花晓霜知他心结难解,不愿与众人相见,当即依从。 但听琴箫相应,甚为和谐,过了一阵,曲终韵绝,只听花无媸笑道:“诸位听我与了情道长奏得如何?”了情叹道:“惭愧,惭愧,花姊姊琴技无双,了情献拙了。” 却听九如笑道:“倘若两人都奏得一般精湛,倒未必中听。方才这一曲,能短能长,能刚能柔,变化齐一,不主故常。”公羊羽叹道:“老和尚评得精当,如此琴箫和响,方得天趣。”说着叹了口气,若有所憾。话音未落,便听释天风打了个呵欠,嚷道:“去他妈的天趣地趣,听得老夫两眼眯眯。这吹得吹,弹得弹,咿咿呀呀,难听之极,还不如下山找个娘姨,唱支小曲来得正经。”山顶上静了一静,凌水月气急道:“老头子你真是村,没得丢尽我的脸。”释天风哼哼道:“老夫会打架,不会听曲,你们几个不必拿牛眼瞪我,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寻梁萧切磋武功去。” 梁萧听到这话,慌忙抱着花晓霜纵起数丈,抓住一块凸石,挂在崖壁上。只见释天风急如狂风,从下方山道经过,拐了个弯儿,一道烟下山去了。梁萧瞧他去远,大大透了口气,花晓霜低笑道:“昨夜亏得师父说项,奶奶、爷爷言归于好,倒是一件天大的美事。”梁萧想公羊羽生平任天而动,到得晚年,却屈于伦常。看起来,无论公羊羽如何不肯伏老,也终究经不住岁月催迫。 想着不胜慨叹,说道:“晓霜,我猜想,你爷爷奶奶之所以不睦,并非为了别的,只因相知太探。”花晓霜奇道:“怎么说?”梁萧道:“他们两人心思敏锐,善能洞悉他人心意,是以才能使出那般剑法,叫我无法取胜。不过,人心总是有善有恶,他俩既深知对方的好处,也深知对方的坏处,好的不说,坏处多了,不免引起争端。偏偏他两人都很自负,明知对方心思,偏是不肯屈就,唉,这较之彼此误会还要令人恼怒,久而久之,势必闹出岔子。” 花晓霜想了想,笑道:“还好,萧哥哥聪明,我却笨得紧。”梁萧摇头道:“你才不笨,但你总能委屈自己,容让我的性子。”花晓霜嘴角含笑,心道:“你又何尝不是,堂堂大算家、大将军,却纡尊降贵,陪我到处行医。”想着偎人梁萧怀里,心中惬意已极。 这时间,忽见一道人影从山下飞驰而来,梁萧瞧那身法,只当是释天风转回来,待得近了,却见是云殊。云殊神色惶急,全没留心四周,急奔上山,高叫道:“师父、师娘,各位前辈,事情有些不妙。”公羊羽不悦道:“慌什么,天塌下来尚有长汉顶着。”云殊惭道:“是!徒儿方才得到消息,镇南王脱欢率领数万兵马,开入括苍山,直望天机宫来了。”众人均是一惊,凌水月道:“云贤侄,莫不是讹传?”云殊叹道:“绝非讹传,鞑子来势之快,真真迅雷不及掩耳。”山顶上一阵默然,花无媸道:“无妨,‘两仪幻尘阵’精微奥妙,便有十万雄兵,也休想攻破。”云殊应了一声,内心却隐觉不安,但何处不妥,却又说不明白。 大军压境,众人再也无心赏玩景致,匆匆下山。梁萧待众人背影消失,始才跳落山道,见花晓霜蛾眉深锁,便道:“我们也去罢。”花晓霜迟疑道:“萧哥哥,你见了他们,不免又受屈辱!”梁萧道:“事到如今,哪管什么屈辱不屈辱?”两人下到山脚,但见彩贝峡两侧旌旗招展,均是大元旗号,元军来来往往,正向湖中吊落战船。梁萧暗觉吃惊:“这些兵马来得好快?”转眼望去,只见群豪面带忧色,立在栖月谷口观望。天机宫建成以来,防御消极,并无弩炮防守,元人若从彩贝峡顶吊下战船,便可直抵栖月谷了。 梁萧与花晓霜乘小舟抵至谷口,众人大敌当前,见了二人也无心计较。花无媸瞧着元军忙碌,喃喃道:“元人轻车熟路,章法严密,处处针对我宫地势,莫非,谷里出了奸细?”众人面面相觑,皆感迷惑。梁萧忽道:“若我料得不错,并非内奸,而是多年前的叛徒。”花无媸双肩微震,侧目道:“你是说明归?”梁萧点头道:“明归已然投人脱欢手底,但不知为何,今日始才动手?”云殊道:“缘由再明白不过。蒙古诸王始终与元廷交战,鞑子无法南顾。而今诸王被土土哈击败。鞑子腾出手来,第一件事便是对付南方义军。只是奇怪,鞑子皇帝何以知道,天机宫便是义军首府所在?”说罢蹙眉沉吟。 梁萧冷然道:“那又什么稀奇?你图一时之快,放走那两个喇嘛,他们出去,元人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再说,他们混得进来,他人自也混得进来。只怕此间虚实,对方早就探得清楚。”云殊面色涨紫,正想辩驳,却听释天风高声道:“你们两个说来说去,顶个屁用?且看老子夺一艘战船回来,挫一挫他们的威风。”他说动就动,凌水月未及阻拦,他已施出“乘风蹈海”,起落如风,逼近元军战船,元军大惊失色,一迭声发起喊来。 释天风正要纵上船头,忽地一阵箭雨从峡口上方射来,释天风大喝一声,挥掌扫落箭矢,但真气却是一泄,落回水中。霎时间,又是一波箭雨射来,释天风双掌齐飞,勉强挡开,脚下却已踩虚,没入水中。箭雨再至,释天风双足落水,平衡已失,手忙脚乱之间,大腿中了一箭,栽进水里。眼看元军箭矢不绝,呼啸而至,正觉难当,后襟忽然一紧,被人向后拖出数尺,抬眼看去,却是梁萧。 梁萧左手抓着释天风,右手舞剑拨打箭枝,一时也腾不出手来抛掷木板,返归己阵。眼看难以支撑,花生将擂台木板扳断一块,运足“大金刚神力”,喝一声:“去!”那木板贴着湖面飞转,瞬间落到梁萧身后,梁萧转身纵上,花生第二块木板又已掷来,这般乍起乍落,花生掷到第十六块木板时,梁萧已携释天风返回台上。凌水月眼中喜现泪光,连声道:“梁公子,谢谢你了。”扶起释天风,替他拔出羽箭,心中气痛难当,方要骂上两句,眼泪却已落了下来。释天风正觉丢了面子,羞恼已极,忽又见她流泪,不禁烦躁道:“老太婆,你哭什么,不就挨了一箭么?离肠子远得很。这般的箭儿,再挨十箭也不打紧。”凌水月气道:“你这死老头子,我跟你四十年,便操了四十年的心,你……你就不能安分一些,让我省省心,多活几年么?”释天风瞧她泪水涟涟,真情流露,只得嘟嚷几句,再无它言。 这一回,未折元军威风,反倒折了一个绝顶高手。群豪正自气馁,忽见元军阵中驶出一条小船,船上站了一名元将,头戴铁盔,身着便袍,高叫道:“梁萧,故兄弟土土哈在此,但求一晤。”两个士卒摇橹如飞,片刻已至湖心。 梁萧眉头微皱,了情道:“梁萧,此事蹊跷,只怕内有阴谋,还是不去为妙。”九如道:“管他什么阴谋阳谋。梁萧,机会难得。此人既然送上门来,便抓他做质,迫使元人退兵。”梁萧思索一阵,回头道:“晓霜,我去去就来。”花晓霜点头道:“小心一些。”两人深深对视一眼,梁萧转身荡起小船,驶到湖心。二船相靠,一个元兵拿钩挠将船固定在一起。 较之当年,土土哈容貌未改,髯须却浓密许多,顾盼间目光逼人。两人对视片刻,土土哈手指船头道:“坐。”梁萧颔首。两人相对而坐,土土哈提起一袋马奶酒,道:“请!”梁萧接过,拔塞便喝。两人默不作声,连尽四袋马奶酒,土土哈忽地将空皮囊掷人湖中,笑道:“梁萧,你若要抓我做人质,现在最好不过!”梁萧摇头道:“你先说来意。”土土哈叹了口气,道:“梁萧,三狗儿、杨小雀、王可的父母兄妹俱都安好,富贵荣华,享用不尽,你只管放心。”梁萧道:“很好。”土土哈神色一黯,又道:“囊古歹在漠北与叛王们交战时,被叛王大军围困,兵尽粮绝,自刎而死。”梁萧眉头一颤,半晌道:“他马革裹尸,也算了了夙愿。” 两人相对无言,土土哈抓过两袋马奶酒,抛给梁萧一袋,两人仰天饮尽,喝了一袋,又喝一袋。两边人马听不见二人说话,只瞧得二人不断喝酒,都感疑惑。 顷刻间,二人又尽三袋烈酒,土土哈朗声道:“叙旧已毕,且说正事。”梁萧道:“请说。”土土哈道:“天机宫为江南义军巢穴,镇南王早已有心攻打,只是一则要攻打安南、占城,二则此地鬼斧神工,以明先生推断,非有数万精兵,无法攻破。” 梁萧插口道:“明先生便是明归?”土土哈道:“不错,他如今是镇南王的军师。西北诸王已败,窝阔台汗海都遣使称臣。圣上此时命我南来,便是要协助镇南王,肃清南朝余孽。”梁萧冷然道:“阁下威震宇内,彪炳当世,当真可喜可贺。”土土哈听出他话中讥嘲之意,苦笑道:“梁萧,你勿要取笑。说到沙场对垒,我远不及你。但此次经明先生筹谋,镇南王与我有备而来,天机宫破在旦夕。抑且狮心龙牙说了,云殊等人都在此间,是以今日一战,势所难免。” 梁萧默然许久,忽而叹道:“土土哈,你的汉话流利了许多。”土土哈不防他说出这句,微微一怔,道:“梁萧,我并非说笑,早则今夜,迟则明天,天机宫必遭攻破。多年来,我为圣上东征西讨,立下不少功劳,只要你一句话,土土哈愿以所有功劳富贵,换取你的性命。” 梁萧摆手道:“土土哈,你心意很好。但你不知道,我这身本事,大抵来自天机宫。人生天地间,饮水思源,不可忘本。天机宫有难,梁萧自当拼死力战,与之偕亡,岂有苟存独活之理!”说到最后一句,声音陡扬,如掷金石。 土土哈久久无语,半晌起身道:“好,梁萧,你要拿我做质,只管动手。”身后两名士兵闻言一惊,呛的一声拔出钢刀,土土哈举起手来,沉声道:“不得动手。”二人一呆,钢刀复又退人鞘中。 梁萧淡淡一笑,也起身道:“土土哈,你以兄弟之礼见我,我自当以兄弟之礼待你。”挥袖震断钩挠,朗声道:“就此别过,后会有期!”土土哈雄躯一震,虎目中泪光闪动,躬身抱手,涩声道:“好,就此别过,后会有期!”二人均是果决之辈,话一说尽,各自撑船返回己阵。 梁萧登上木台,释天风顿足便道:“梁萧,你怎么不把人抓回来?”众人均是脸色疑惑。梁萧摇头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此事甚为抱歉。但我既然回来,自当与诸位同生共死,守护天机宫!”靳文冷笑道:“我看你是与鞑子商量好了,回来做奸细,想把天机宫卖了……”话未说完,云殊忽地厉声道:“住口。”靳文被他一喝,不觉哑口。云殊两眼望天,沉声道:“文儿,你记住了。他虽是强仇大敌,却不是奸险小人,这等卑鄙之事,别人纵然会做,但他却做不出来。”他嘴里虽这般说,却自始至终没瞧梁萧一眼。 云殊一言既出,旁人自无多话。靳文恨恨瞧了梁萧一眼,悻悻退下。梁萧也不料云殊会出言为自己开脱,心中满不是滋味。公羊羽颔首道:“不错,大敌当前,勿要中了鞑子的离间之计。”梁萧不觉苦笑,寻思道:“或许真是离间计也说不定,但他人无情,我决不能无义,况且土土哈说得不错,今日一战,势所难免,抓他也没甚用处。” 众人静静观望,不一时,只听战鼓雷动,元军战船纷纷驰出峡口,向栖月谷驶来,船头士卒扯满强弓硬弩,箭镞在阳光中闪闪发亮。花无媸忽道:“清渊,你率宫中弟子,拆去这座木台,而后藏身石阵,守好入口,其他人且随我退人宫中。”花清渊应命,待得拆去木台,元军已然逼近放箭,众人只得退人石阵。 在宫中守候片刻,众人俱有愁容,云殊忽道:“师母,依照兵法,天机宫一旦谷口被战船封锁,后无退路,怕是一处死地。”花无媸摇头道:“无妨,即便明归居中引路,但我谷内尚有枢纽,鞑子倘若入阵,我操纵枢纽,改变阵法走向,叫他们欲进不得,欲出不能,生生饿死在阵中。谷内存有二十年粮草,种有菜蔬,养了牲畜,咱们就和鞑子比比耐性。”云殊叹了口气,道:“但愿如师母所言!”愁眉不展,退到一旁。 到得夜里,谷外元军呼声如雷,遥遥传人谷内,众人无人能够合眼,俱都静静聆听。枯坐到次日凌晨,花清渊遣人来报,只说元军仍未人阵。花无媸眉间隐现焦虑之色,负着手踱来踱去。公羊羽也坐在椅上,蹙额沉思,梁萧、云殊、九如、了情、凌水月俱都沉默,就连释天风也觉出气氛有异,无了言语。到得辰时左右,忽听得元军发一声喊,然后便是一声巨响,好似晴天霹雳。众人一跃而起,梁萧、云殊同声叫道:“来了!”花无媸停下步子,面若寒冰,身子发起抖来。公羊羽缓缓站起身,握住她手。 片刻间,又是一声巨响,不一时,连响三次,最后一声格外震耳,似有什么东西随之倒塌。忽见得叶钊一道烟奔人厅中,面无人色,颤声道:“不好了,鞑子用火炮将‘天璇’轮击毁了。”花无媸身子一晃,坐在椅上,目光呆滞,脸上已然没了血色。 云殊腾身站起,断然道:“与其坐以待毙,不若奋力出击。”手臂一挥,喝道:“是好汉的,都跟我来!”群豪轰然应诺,随之奔出,诸大高手也紧随其后。释天风不顾伤痛,也要跟上,好歹被凌水月劝住。群豪出了石阵,只见元军将战船排成一列,好似城池,瞧见众人出谷,乱箭射来,群豪手持盾牌兵刃,齐声大喝,奋力冲上。元军发出硬弩火箭,劲急绝伦,铁盾也是一击而碎。一时间,群豪惨呼大起。 梁萧、云殊、九如、花生、公羊羽五大高手勇冒矢石,冲近战船,九如师徒手持巨木,奋起神威,左右横扫,所到之处,战船无不粉碎,公羊羽师徒双剑齐出,纵横军中,无人可当。梁萧手持天罚剑,直透敌阵,奔到铁铸火炮前,掌心紫电乍闪,金铁交鸣,一剑之威,竟将铁炮连着炮手,齐齐斩成两段。梁萧毁了一炮,旋风般绕过箭雨,蹿上另一战船,天罚剑荡开人群,紫光进出,又毁一炮。 不一时,梁萧将五门铁炮尽数摧毁,只听得身后惨呼大起,回头一望,群豪已然死伤遍地,鲜血染红湖水,公羊羽身中一箭,由云殊护着且战且退,九如师徒仗着兵刃粗重,将近岸处战船尽皆捣毁,但元军战船不断从彩贝峡驶出来,散成一圈,隔水发箭,劲箭如雨,好似不休不歇。九如一边舞动巨木,阻挡来箭,高叫道:“梁萧,退了罢。”梁萧暗叹一声,纵身跃下战船,顺势一剑凌空划落,剑气所及,将战船劈为两段。继而奋力杀出重围,踏水上岸,护着伤者,退人石阵。 回到宫中,一点人数,竟然折了三成,剩下的也大多带伤。公羊羽和花生俱都中箭,公羊羽伤势尤重,但他性子倔傲,纵然血染衣衫,也是神气不改,决不令人搀扶。花晓霜与赵呙拿来伤药,给众人裹伤救治。 释夭风呆得气闷,远远瞧见公羊羽,不觉笑道:“老穷酸,你也挨箭了?妙极,妙极。”凌水月叱道:“老头子,这时候你还说这些浑话。”释天风怒道:“你还说我,若让老子去了,保管杀得鞑子屁滚尿流,一个个跪地求饶,老穷酸武功虽然不济,有老子看着,也不致伤得这么厉害。”公羊羽听得恼火,嘿然道:“姓释的,你只会说嘴,方才怎地没见你影子?哼,灵鳌岛的高手,都是缩乌龟壳的高手么?” 这话好似火上浇油,释天风跳将起来,高声道:“他妈的,我想在这儿闲待么?好啊,我挨箭儿,你也挨箭儿,咱俩扯了个直,谁也不占便宜。来来来,就此大战三百回合,不迎战的就是乌龟。”公羊羽一拂袖,冷笑道:“奉陪到底。”凌水月觑得梁萧就在近旁,忙道:“梁公子,帮个忙。”梁萧摇头苦笑,仗剑隔在二人之间。释天风道:“梁小子,你要帮哪个?”梁萧道:“我谁也不帮,大敌当前,二位前辈何必争这些闲气。” 释天风生平只认输赢,自忖眼下伤重,敌不过梁萧,怒哼一声,气呼呼坐在一旁。公羊羽见他退了,也不再相迫,但觉伤口疼痛,当下坐到一边调息。 到了未时,元军重新调来火炮,再不靠岸,只是隔水轰击天枢、天机轮。梁萧连冲三次,均被箭雨迫退。申酉时分,巨响声中,天枢轮终于颓倒。天机宫诸人遥遥望见,不禁泪如雨下,花无媸也失了一贯镇定,痛哭道:“祖先四百年心血毁于一旦,我们这些不肖子孙,还有何脸面苟活世上?”众人俱都惨然。沉默半晌,云殊道:“天机三轮一破,‘两仪幻尘阵’威力大减,元军有明归指引,入宫便已不难,而今之计,当是如何突围。”公羊羽冷笑道:“还有什么计谋,元人守住峡口,已成瓮中捉鳌之势。” 凌水月叹道:“只要突围,一切好办,我儿海雨停了八艘海船在钱塘江口,咱们突围之后,乘船出海,鞑子也没奈何了。”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议论许久,终无定论。远处炮声震耳,元军炮石依旧不断轰击天机轮,花无媸已止住哭泣,咬着嘴唇,脸色阴沉。 梁萧始终一言不发,沉思许久,忽向花无媸一拱手道:“花前辈,若我猜得不错,这宫中另有出路!”花无媸冷冷瞧他一眼,花清渊眉头却是一颤。众人本已绝望,闻言精神一振,目光落到花无媸身上。花无媸冷冷道:“天机宫四面环山,哪有什么出路?”梁萧道:“天机宫历代智者辈出,决不会没人想到今日局面。这宫中一定留了退路。”花无媸木然不语。花清渊忽地上前一步,低声道:“母亲……”花无媸厉声截断他道:“清渊,你记得创宫先祖的训诫么?”花清渊微微一震,忽地低头道:“记得,书在人在,书亡人亡。” 花无媸神色稍缓,颔首道:“你记得就好。四百年来,我花家始终守护这亿万藏书,不曾丢失一卷,今日事到临头,唯有拼死护书,决不能半途而逃?”话说到此,众人俱都听得明白,宫中确有出路,但花无媸却已明了死志,宁可战死,也要守护宫中藏书。许多绿林豪杰不由得心中动摇,有人叫道:“你花家要誓死守书,何必拉我们陪葬?”此言一出,顿时有人出声赞同,但也有人怒声喝叱,大骂此人没志气。那人却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守着这些书卷,也没多大用处。还不如留下有用之身,与鞑子慢慢周旋。”群豪心中暗暗称是,斥骂声渐渐稀落了。 忽听花无媸一声冷哼,阴阴地道:“鞑子是你们引来的,就想这么走了?”她目光冷如冰雪,扫过众人,忽地停在梁萧脸上,恨声道:“倘若你不助元攻宋,就算大宋灭亡,我天机宫也不会出世,引火烧身。”梁萧十寸道:“我攻城破阵,的确用了天机宫的本事,若不给世人一个交代,他们端地说不过去。”一时语塞。花无媸哼了一声,目光一转,又落到云殊身上,厉声道:“还有你,若不是你一味与元人为敌,哪有今日之局?”云殊低头无语。 花无媸眼看天机宫亡在眉睫,心意大变,但觉天下人人可恨,蓦地发出一声长笑,笑声凄厉,令众人心生寒意。花无媸一声笑罢,咬着一口细白牙齿,恨声道:“今日既然来了,谁也别想逃走,全都给我留在这里。”此言一出,人群中生出一阵骚动,有人怒道:“花无媸,你这话算什么?我们卖的是云大侠的面子,又不是你天机宫的面子。你凭什么让我们留下等死?”花无媸冷笑道:“那条秘道只有老身知道,你们就算将我杀了,也休想出去。”群豪大怒,纷纷鼓噪起来。天机宫子弟挡在花无媸身前,双方势成对峙。凌水月皱眉道:“花家妹子,就算别人不好,我夫妇二人总没开罪你吧?”花无媸冷道:“那又怎样?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只怪姊姊来得不是时候。” 凌水月苦笑道:“你说得好。既然来了,我也不后悔。何况我和天风俱已年迈,死不足惜。不过,你的孙儿呢?他年纪幼小,也要跟着陪葬不成?”花无媸身子微颤,瞧了花镜圆一眼,心肠一硬,高声道:“他年纪再小,也是天机宫弟子,书在人在,书亡人亡。”此话一出,天机弟子热血一沸,禁不住齐声道:“书在人在,书亡人亡。”肃杀之气,弥漫谷中。 只在此时,只听一声巨响,天机轮终被击垮。众人心神一凛,纷纷握紧兵刃,群豪中有人叫道:“再不走便来不及了,大伙儿并肩子上,抓住这老虔婆,逼她说出秘道。”不少人应声起哄。花无媸只是冷笑。 白不吃忽地怒起来,涨红了脸,指着起哄之人骂道:“操你祖宗,你们好歹也是个鸟汉子,死便死了,有什么好怕?他妈的,白某怎会与你们这些孬种为伍。”贾秀才朗声道:“白二哥说得是。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当初咱们来救援天机宫,便是存了必死之心,怎地事到临头,却恁地没种。”金翠羽也道:“不错,你们对梁萧时的豪气去哪儿了?以众凌寡,个个都是好汉,遇上鞑子人多,就连我这娘儿们都不如了吗?”池羡鱼也踏上一步,道:“你们要与天机宫动手,除非从姓池的身上踏过去。”云殊立在池羡鱼身边,淡然道:“加上云某一个。”一时间,群豪分作两群,看似壁垒分明,实则人人心中都甚矛盾。此时间,遥听得元军的喊杀声,众人俱都明白,元军已开始闯阵了。“两仪幻尘阵”一旦无法转动,威力大减,加上明归指引,元军破阵,只是早晚间事。 梁萧眉头一皱,忽道:“所谓‘书在人在,书亡人亡’,委实荒谬绝伦。”花无媸怒哼一声,道:“你怕死便怕死,不要辱我天机宫的祖训。”梁萧叹道:“正因你食古不化,所以空守着祖上留下的基业,却不明白天机宫的精神。”花无媸怒道:“我在天机宫呆了数十年,还不如你明白么?”梁萧摇头道:“你呆上一百年也是枉然。我问你,你算得出天机十算吗?算得出元外之元吗?”说到算学之精,梁萧已是天下一人,无可匹敌,花无媸听到这话,顿时无语。 第十四章 月照大江 梁萧目视众人,缓缓道:“书是死的,人是活的。世间书籍,都是人写出来的。何况,若无善学善解之人,纵有亿万书卷,也与废纸无异。”他望着花无媸,目中精芒灼灼,“书不在了又如何?天机宫不在了又如何?但使人还活着,天机宫的智慧便不会失传。” 花无媸虽然一生守护天机宫,但这个道理却从没想过,听到此处,不觉口唇微张,一时痴了。公羊羽这时叹了口气,道:“无媸,梁萧说得有理,人在书在,人不亡,则书不亡。”花无媸撇撇嘴,心神陡然崩溃,靠在他肩头,放声痛哭。 此时间,元军的喊声越来越响。“苍鹤”杨路半身是血,带着两支羽箭,跌跌撞撞奔过来,急道:“鞑子快通过石阵了。”梁萧双眉一挑,沉声道:“我先挡一阵。”提剑奔出。云殊等人也紧随其后。花无媸神色数变,忽地咬牙道:“随我来。”说罢,带着众人走到一片光秃秃的石壁前,搬开一块大石,露出一节异常粗大的铁柄,柄上生满铁锈。花无媸将铁柄拉出来,对灿口道:“相烦大师神力。”九如走上前来,扳动铁柄,转了数匝,便听嘎吱声响,石壁向上升起,露出一座三丈方圆的千斤铁闸。九如将铁柄再转数匝,千斤闸也轰然升了起来,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一股寒风从中扑出,森冷冷砭人肌骨,洞中一级级石阶向上延伸,也不知通向哪里。 花无媸苦笑道:“这个秘道通往谷外,是家父元茂公暗中建造,当初我还觉得他谨小慎微,多此一举。如今想来,家父才是不拘成法,深谋远虑!”她回顾众人,道:“各位请吧。”公羊羽皱眉道:“你不走么?”花无媸惨笑道:“我不留下来,怎对得起列祖列宗。”话未说完,公羊羽和花清渊忽地不约而同,一左一右,点中花无媸穴道。花无媸不防丈夫儿子同时算计,不由惊怒交迸,但哑穴也被公羊羽随手制住,叫骂不得。 花清渊躬身一揖,苦笑道:“母亲得罪了,你年事已高,即便留下,也当是孩儿。”公羊羽两眼一翻,怒道:“放你妈的屁,要走都走,不走都不走。”花无媸心中恼怒已极:“好你个臭穷酸,点我穴道不说,还要拐弯抹角地咒骂我。”心中将公羊羽反复痛骂。 花清渊额上汗出,嗫嚅道:“可是……”公羊羽截口道:“我做你老子,还是你做我老子?立马召集所有男子女眷,统统离开。”花清渊本无什么主见,公羊羽气势又自逼人,违拗不住,只得匆匆应命,召集众人去了。 此时间,“两仪幻尘阵”前已成修罗屠场,元军士卒不断从石阵中涌出,箭似飞蝗,刀枪如林。梁萧四周尸体越积越多,同伴越来越少,剑下血光四溅,以他百战之身,也杀得手软。正当此时,忽听身后花清渊高叫道:“梁萧,云殊,大伙儿都撤了,你们也快退吧。” 群豪听了,纷纷后退,元军紧追不舍。众人且走且斗,不消片刻,已到秘道之外。花清渊指挥天机宫弟子,以弩箭守在秘道两侧,接引群豪。梁萧见状,忽施反击,直蹈敌阵,斩了两名百夫长,将眼前敌人杀散,正欲退回秘道,忽听得花慕容惊叫道:“云郎。”回首望去,只见云殊肩背腿上各中两箭,被数百名元军围在阵心,四周同伴早已死尽,云殊独剑迎敌,身法渐已滞涩。 花慕容惊骇欲绝,提剑便要冲出秘道。花清渊想要阻拦,忽见梁萧纵身赶至,抓住花慕容肩头,柔劲涌.出,花慕容不由自主,向秘道倒飞回去,她心中惊怒,厉声喝道:“好呀,姓梁的你落井下石么?”梁萧听惯了詈骂之辞,一时懒得辩驳,挥剑蹈入阵中,杀透一条血路,直抵云殊身后。云殊已杀得红眼,发髻纷乱,瞧得眼前人影晃动,不顾敌我,举剑便刺,梁萧挥剑挡住,喝道:“是我。”云殊神智一清,征然道:“是你?”梁萧点头道:“并肩杀出去。”云殊心神一阵恍然,全不料今生今世,竟会与这生平第一大敌联手对敌。 此时元军越来越多,弓弩手结成阵势,羽箭纷纷射来,梁萧刺倒一人,夺过一把单刀,见云殊魂不守舍,急喝道:“呆什么?我守,你攻!”云殊还过神来,只见梁萧左刀右剑,抡得好似两轮满月,将射来弩箭纷纷荡开,刹那间,他豪气顿生,长啸一声,纵剑杀出,两人背靠着背,云殊挥剑开路,梁萧则阻挡弩箭,一正一反,如影随形,片时间,已离秘道不远。此时花清渊已敌不住元军的强弓硬弩,向秘道内退却。厮斗间,忽听远处惨呼连连,梁萧举目望去,却见远处五个天机宫弟子在树林边被一队元军围住,就这一瞥的功夫,又倒了两个,余下三人苦苦支撑。云殊振剑欲上,但觉创口鲜血疾涌,甚感乏力。梁萧略一沉吟,忽道:“云殊,你先退吧。”云殊冷笑道:“你有胆气,我就没种么?”梁萧道:“你有妻儿,我却没有。瞧瞧你妻子好了。”云殊不觉回眸一顾,只见花慕容眼中含泪,脸上满是焦虑,再回头时,梁萧已越过众人,奔向那三名天机宫弟子。云殊胸口一热,正要随上,忽见花慕容、花生、九如齐齐杀出,上前迎接。此时元军潮水般绕过梁萧,向秘道大门奔来。云殊心知眼前守住秘道,才是紧要,一咬牙,转身刺倒数名元军,与众人合在一处。将百余名元军杀散,守在秘道口处。 梁萧赶到时,三名弟子已只剩两人,均已受伤,回头看时,只见元军封住退路,箭如潮涌,将秘道口众人射得抬不起头来,一队铁甲步兵手持利刃,居中突出,扑向秘道口。再过片刻,秘道便有失守之虞。刹那间,梁萧心中已有决断。抓起一名弟子,大喝一声,猛力一抛,那弟子云中雾里般飞过人群头顶,落到秘道前方,花生飞步抢上,将那弟子接住,九如则挥棒击打箭矢,师徒联手,一进一退,快逾闪电。梁萧又抓住剩下那名弟子,如法炮制,这次却是了情与云殊奔出来,一个接人,一个挡箭,转眼又将那名弟子救了回去。 梁萧回头一望,已再无被困之人。风怜手持盾牌,迎着箭雨,从人群中挤出来,高叫道:“师父,快些回来。”花晓霜在人群之后,瞪大眼睛望着梁萧,面色苍白如纸。梁萧眉头一耸,挥剑劈翻两人,长吸一口气,朗声道:“云殊,放闸吧。” 众人俱是一征,却听梁萧又喝一声:“云殊,放闸!”此时间,秘道前方已聚了千余元军,喊声震天,一部围攻梁萧,一部发箭射人秘道,众人抵挡不及,有人中箭,叫出声来。云殊望着梁萧,脸色惨白,一只手按上闸阀,这闸阀拉下,千斤闸落下,外面再也休想打开。风怜一边叫唤梁萧,一边回望,正好被她瞧见,不由得尖叫道;“姓云的,你敢放闸,我作鬼也不会放过你。”花生也叫道:“别放闸,梁萧,俺……来帮你。”低头便想冲出去,却被一阵箭雨逼回来,刹那间,花生忽觉一只纤手颤抖着搭上肩膀,回头望去,却见花晓霜满脸都是泪水,双唇微微颤动。此时间,花生才发觉,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花晓霜身上。 “放闸。”梁萧又喝一声,声音透出焦虑,此时他身边四面八方都是元军,流矢乱飞,刀枪并举,端地杀不胜杀。花晓霜望着梁萧,双颊白得近乎透明,她的身子蓦地晃了一下,艰难地转过头,哑声道:“姑父,请放闸。”风怜怒道:“师娘,你疯了吗,师父还没回来,臭女人,你……你根本不是我师娘,好啊,你们都不管他,我去,我去救他。”正欲奔出,鼻间忽地嗅到一股异香,只觉天旋地转,昏倒在地。 花生一惊,急道:“晓霜,你……”花晓霜几乎就要虚脱,全靠花生支撑着,只觉那声音细微难辨,好似来自天外,而不是从自己嘴里吐出来:“放闸!”云殊双眼一闭,伸手拉下闸阀,千斤闸轰然落下,随着一阵嗤嗤的细响,将无数箭矢隔在外面。花晓霜呆呆地瞧着那最后一线光亮消失在闸底,心中那线光亮也似乎随之泯灭了,唯有无穷无尽的黑暗拥上来,将她吞没,她慢慢地倒了下去,什么都不知道了。梁萧瞧着闸门合拢,心头再无牵挂,使出浑身解数,人剑相御,出没无端,在楼台巷道间与元军游斗,天罚剑饱吸人血,散发出妖异紫芒。 不一时,只见一伙元军抬着撞木奔向千斤闸门,梁萧心知元军欲要破闸,当即逆着箭雨,奔到撞木近前,人剑如一,将撞木劈成三截。元军纷纷叫骂,羽箭纷至,梁萧躲闪不及,肩背交处中了一箭,痛入骨髓。他咬牙杀出重围,退上灵台,将二十八个浑天仪踢落台下,砸得元军嗷嗷惨叫。斗了片刻,元军攻上灵台,梁萧纵身跳落,翻翻滚滚,辗转杀过“冲虚楼”、“春秋庐”,在“药王亭”又吃了一箭,气力渐衰。梁萧心中明白,自己多支撑片刻,元军便难以分心,撞破闸门,是以拼死苦战。 斗到午时,梁萧连毙大将,始终不让元军有暇破闸。但他纵然无敌于天下,以一敌万也是勉为其难,只瞧得元军越来越多。渐渐气力难支。正斗得艰苦,忽听东方传来数声长啸,元军阵势陡然一乱,梁萧趁机脱出重围,纵上屋梁,举目一瞧,不由暗暗吃惊,只见萧千绝黑衣飘飘,与中条五宝并肩杀来。中条五宝都持兵刃,六人联手,顿时冲开一条血路。 萧千绝瞧见梁萧,朗声道:“小丫头和小和尚呢?”梁萧一转念,才明白他说得是晓霜与花生,当下道:“尽都走了。”萧千绝眉头一皱,道:“谷中只得你一个?”梁萧道:“不错。”说话声中,七人已汇合一处,胡老一哈哈笑道:“老大,你还没死啊?古怪古怪。”梁萧笑骂道:“你们五个活宝不死,才叫古怪。” 胡老十笑道:“老大,上次老子被你甩了,大大地憋气,这次你无论如何,甩不掉老子了。”梁萧胸中一热,嘿然不语。胡老百笑道:“老大,老子一路杀来,少说杀了一万多人,你杀了几个?”梁萧一怔,道:“胡吹牛皮,一万个纸人还差不多!”胡老千笑道:“老大高见,我才杀区区三千人,他哪能杀到一万?”胡老万道:“胡老千你又胡吹,老子才杀四千,你怎么就杀了三千。” 胡老一啐道:“你们都不及我,老子杀了一万零一个,比胡老百还多了一个。”胡老百奇道:“怪了,难道胡老一你算学大进,竟连这一个也数得清楚。”胡老一嘿笑道:“老子数千数万,唯有这个一么,从来 没数错过。”五人一边大吹法螺,一边奋力冲杀,萧千绝却一言不发,只顾出手伤人,他手无兵器,要么空手杀敌,要么夺取他人兵刃,任何兵器到他身周,均能伤敌。中条五宝从谷外杀人,早已疲惫不堪,斗得半晌,渐已不支,忽地一阵箭射过来,胡老万膝上中箭,禁不住惨嚎起来,胡老千瞧见,伸手扶他,谁知元军羽箭又至,胡老千被胡老万拽着,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被射成一对刺猬。忽听身后风声陡起,萧千绝横身掠过,抓住二人背心,将其拖到一旁。 胡老千险死还生,抬头喜道:“萧大爷,多谢了。”却见萧千绝抿着嘴,目光闪烁,神气颇为古怪。这时两个元军挺枪扑来,萧千绝陡然转身,两掌一抡,抓住双枪反送回去,那两名元军哼也未哼,便即毙命。 他这一转身,胡老千赫然看见他背后插了两支羽箭,不由吃了一惊,只当自己眼花,揉眼再瞧,那两支箭明明白白插在萧千绝身上。萧千绝身被重创,适才这招已使得极为勉强,毙得二人,禁不住步履踉跄,忽地一记流矢射来,正正贯穿他的左胸。萧千绝眼前一眩,倒退三步。 中条五宝个个双眼赤红,厉声怒吼,不论受伤与否,纷纷抢到萧千绝身周,舞动兵刃,端地状若疯虎。梁萧见萧千绝受伤,心中百味杂陈,也不知是否该当相助。略一犹疑,叫道:“上阁楼去。”抓起胡老万,退上一边的“天元阁”,这所阁楼乃是他当年学算之地,地处天机宫中心,高达九层,窗开八面。剩下四宝拼死护着萧千绝,且战且退,也缓缓退人阁中。 七人居高临下,元军急切间不敢冲上,只是向阁中放箭。七人直退到顶层,元军羽箭才难射上。萧千绝坐将下来,闭上双眼,微微喘气。胡老千扔掉兵器,扑在地上,哭道:“萧大爷,胡老千是王八蛋,狗东西,屁都不如,您老却是万金的身子,怎可为了我和胡老万损伤自己。”边说边打自己耳光,其他四宝也是哭声一片。 萧千绝张开双眼,冷哼道:“哭什么哭?谁再哭的,老夫丢他下去。”他话一出口,五人哪敢再哭,一个个忍着眼泪,呆呆望着萧干绝。萧千绝长吸了口气,胸前的血水却涌得更快,口中咳出血来。中条五宝见状,又要痛哭。萧千绝厉声道:“不许哭。”他望着胡老千,冷声道:“谁说你是屁都不如的狗东西,哼,我萧老怪的记名弟子若是狗东西,天下人岂非都是狗也不如?”胡老千忙道:“胡老千错了。”萧千绝望着五人,忽而叹了口气,道:“我以往待你们严厉了些……”胡老一忙道:“严师出高徒!”萧千绝瞪他一眼,道:“老夫就算是严师,你们也算不得高徒。”中条五宝均是脸上一热。 萧千绝又道:“你们既是老夫记名弟子,我救你们也是理所应当,不过,老夫以前没教你们多少功夫,你们遇上大敌,难以自保,是以老夫今日挨这三箭,命终于此,也算报应!”中条五宝哭道:“萧大爷你武功绝世,决计不会送命的。”萧千绝摇头道:“武功再高,也是血肉之躯,终有一死。不过,用我这条老命,换取你们两条小命,老夫也不后悔。”说到这里,他眼中露出凄然之色,“其实,老夫十年前就该死了,活到现在,早已够了。”梁萧见他如此神情,心头不觉微微一震。 萧千绝默然片刻,扫视中条五宝,道:“你们随我多年,始终名分不正;你们还想做萧千绝的弟子么?”成为萧千绝人室弟子,是中条五宝毕生所愿,当下齐声应道:“想!”萧千绝脸上破天荒露出一丝笑意,大笑道:“好,今日老夫便将记名二字去掉,从今往后,你们都是我的好徒弟。”中条五宝被他临终之时收为弟子,亦悲亦喜,涕泪交流。 萧千绝目视梁萧道:“小丫头与小和尚真的脱身了?”梁萧默然点头。萧千绝道:“好得很,老夫欠他俩一条命,今日到底还了,哼,老夫生平恩怨两清,从不欠人。”说罢目中威棱毕露,纵声长笑。萧千绝为人极重恩怨,当日被花生和晓霜所救,之后一直遥遥随着二人。花晓霜三人多年来闯荡江湖,安然行善,全赖萧千绝暗中护持,将恶事凶事尽都包办了。后来花晓霜遇上了情师徒,又听到梁萧消息,结伴南来,到了括苍山前,萧千绝暗忖必已无恙,便不再相随,觅地饮酒,正遇上中条五宝听到梁萧消息,也赶来括苍山。萧千绝便将他们叫下,与自己同行。过不一日,忽听说元军攻打天机宫,萧千绝率中条五宝杀人宫中,欲助花晓霜、花生二人脱身,孰料却遇上梁萧。 萧千绝笑了两声,气息稍弱,脸色越发灰败,瞧了梁萧一眼,淡然道:“小子,你不是恨我得紧么?如今要杀老夫忒也容易,干么还不动手?”中条五宝大惊,一字站在萧千绝身前,胡老一怒道:“老大!你若动萧大爷一根汗毛,老子立马与你翻脸。”萧千绝喝道:“谁要你们多事,滚开些,让他来!”中条五宝不敢违拗,灰溜溜退到一边,望着梁萧,眼中大有恳求之意。梁萧默然片刻,摇头道:“罢了,萧千绝,你我仇怨就此作罢。” 萧千绝冷笑道:“让你杀你不杀,你这厮做事倒也古怪!”梁萧也冷笑道:“你老怪物做事又何尝不古怪?”萧千绝八字眉向下一垂,点头道:“说得好,我是老怪物,你便是小怪物。”梁萧点头道:“不错,你是老怪物,我便是小怪物。”萧千绝怔了一怔,哈哈大笑起来,猛然间,他笑声一歇,双目陡张,突地拔出胸前长箭,挥手掷出,此时一名元军士兵正从窗外走廊边冒出头来,这一箭正正刺穿他胸口,将他带得飞下阁楼,长箭穿胸而过,劲急不减,嗡得一声,又将楼下一名千夫长钉死在地上。元军发一声喊,惊得纷纷退下楼去。 萧千绝掷出这天雷霹雳般的一箭,放声长笑,但只笑了半声,脖子一歪,盘坐而逝。元军密密麻麻围住阁楼,均为萧千绝临终一箭所慑,听得楼上哭声震天,一时却无人敢上。忽见一顶八人大轿分开众人,急急而来。轿上跳下一人,盔甲镶金错银,甚为华贵。一名千夫长匆忙上前,跪道:“镇南王,梁萧与几名反贼均在楼顶,居高顽抗,还请王爷下令。” 脱欢额上青筋暴突,此次损兵折将,却没逮住半个俘虏,当真恨怒如狂,深感对朝廷无以交代,盯了天元阁一眼,恨声道:“放火烧楼,逼他们下来。”千夫长迟疑道:“可是,明先生说了,不许用火。”脱欢睨他一眼,冷笑道:“他是镇南王,还是我是镇南王?” 千夫长心头打了个突,匆匆发出号令,刹那间,火箭如蝗,向天元阁射到。不一阵,天元阁火光熊熊,烧得毗剥作响。 火烧得正盛,忽有一道人影越过人群,飞掠而来,黄衫白须,正是明归,他奔到脱欢身前,惊道:“大王,为何放火烧楼?”原来明归守在石阵前,指挥诸军出人,忽见天元阁火起,大吃一惊,匆忙赶来。脱欢正自恼怒,闻言喝道:“本王做事要你多说?哼,一个逆贼也没拿住,你叫我如何向朝廷交代。诸军听令,将这劳什子天机宫尽数焚了,出出本王这口鸟气。”明归大惊,不及阻拦,只见千箭齐发,射向其他房宇,火借风势,天机宫顿时烧成一片火海。 明归瞧得冲天火光,不禁呆了,他十多年来,处心积虑,要从花无媸手中夺回天机宫,甚至不惜投身外族,引兵攻打,孰料到头来,尽被一把大火焚去,一时又觉心痛,又觉愤怒,瞧那冲天烈焰,心头也似火灼一般,蓦地一咬牙,跪拜下来,沉声道:“大王,还看明归多年追随的分上,速速下令灭火,救出屋内图书。”脱欢冷笑道:“本王决断的事,从来不改。你好好指挥军队去,烧几座房子,几本破书,有什么了不起的………”正说着,忽见明归抬起头来,眼中透出怨毒,不觉惊道:“你做什么?”蓦地惶急起来,抽身欲退,明归早已跳起,双掌齐出,正中他胸口。这一掌全力发出,将脱欢肋骨打塌了大半,脱欢口吐鲜血,俯下身子,伸手欲要拔剑,却被明归抓住头颅,向右一拧,脱欢喉骨碎裂,两眼发黑,哼也未哼,便委顿在地。 明归击毙脱欢,众军无不愕然,继而刀枪齐上,明归大吼一声,挥掌拨打,片时间,连毙十数名元军,但背上也中了一箭,深人内腑。他奋起神威,挥掌震死一名元兵,跌跌撞撞走了数步,忽觉后心锐痛,一根长矛刺人后心,明归回掌击断矛身,头也不回,发疯也似向“天元阁”奔去,但刀枪箭矛蜂拥而来,他尚未奔到,便已伤重不支,仆倒在地。 明归此时已觉不出疼痛,两眼也被鲜血迷糊,恍惚间,耳边似乎传来一个女孩儿脆生生的嗓音:“明归哥哥,你又在天元阁看书么?嗯,我问你,咱们为何要守护这些书呢?”“小媸,是你啊?哈哈,这些书么,都是祖先们用性命保下来的。爹爹说过了,书在人在,书亡人亡。故而不管花家还是明家,但使活着一天,便要誓死守好这些书……” “书在人在,书亡人亡。”明归神志蓦地一清,挣将起来,向天元阁走了两步,双手虚抓,似要将火光拨开,从中拿出什么来,此时间,他身边呼喝大起,刀枪如雪花乱舞,飘飘洒来,明归一个趔趄,顿被湮没在下方。 这时,远处响起一串马蹄声,土土哈骑着战马迤逦而来。一名百夫长面如土色,上前涩声道:“大将军,明归阴谋弑主,镇南王已殉国了!小人护驾不力,还望大将军责罚。”土土哈冷冷瞧了脱欢的尸体一眼,并不说话,只是望着天元阁,烈火明亮,这一阵的功夫,已然烧到阁顶。忽然间,只听阁楼上有人高声歌道:“草木青青,远来友人,山花绽笑,明月开怀;春光过眼,只是一瞬,你我情谊,可传万载;白云悠悠,只是须臾,你我情谊,千秋如恒;草木青青,远来佳宾,心如金玉,振振有声,佳人绽笑,少年开怀,友人是谁,说与你听,西方巍巍,大哉昆仑!”歌声雄浑高旷,一霎那间,众军眼中都似有了幻觉,在熊熊火光中瞧见一座大山,绵亘东西,巍峨异常。 唱罢此曲,那人发出一声长笑,另有五声长啸相和,冲天而起,豪气纵横。土土哈端坐马上,静如磐石,蓦地举起手。啸声倏然而绝,六道人影纵出阁顶,携一道离离紫电飞泻而下。土土哈眼中闪过一抹痛色,钢牙一咬,手臂挥落。一时间,千箭齐发,向那数道人影射去…… 夕阳落尽,寒烟沉沉,钱塘江水浩浩荡荡,汇人大海,人海口矗着几张白帆,各自绣了一头金色鼍龙,经过残阳熏染,凭添了几分血色。花晓霜站在岸边,定定望着远处,身后站着天机宫的女眷弟子。过了许久,暮霭中出现了几个人影。花晓霜心头一紧,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得。只见那人影渐渐清晰起来。花生满身是血,双手横抱一个人,蹒跚走在前方,云殊手持长剑,一瘸一瘸跟在一旁,九如、释天风、公羊羽、花清渊、秦伯符也各自扶了一人,那五人花晓霜认得是“中条五宝”胡家兄弟。五个人步履踉跄,显然都受了极重的伤。 花晓霜欲要上前,却又挪不动步子,想要流泪,却早已没了泪水。花生走到她面前,将手上那人放下。四周静悄悄的,落针可闻。花晓霜俯下身子,抱起那个熟悉的男子,抚摸着那张冰冷的脸,十年来,她不止一次在梦中见到这张脸。她真想这又是一场噩梦,一睡醒来,只见不尽长夜,什么都没发生。花晓霜抬眼,茫然瞧着众人,花生伏倒在地,哑声哭了起来,一拳一拳敲着泥地,花晓霜见他哭过很多次,但从没见他哭得像今日这样悲恸。赵呙也跪倒了,咧着嘴,脸上都是泪水。中条五宝也在哭么?云殊他望着天,瞧什么呢?爷爷低头瞧着地上,又瞧什么?九如大师好平静,脸上怎么也瞧不出喜怒。释岛主的样子好奇怪,又像是哭,又像是笑。一时间,花晓霜仿佛置身事外,除了怀里的这个人,一切都与自己没有干系。 女眷全都啜泣起来,但都竭力压抑,不敢大放悲声,只有风怜僵直立着,眼光怨毒,一个个扫过众人面颊,似要把每一个人都记在心里。 花晓霜的手从梁萧脸颊一点一点地往下滑,抚过嘴唇,抚过颈项,这一天一夜,她早已哭干了眼泪,明明想哭,偏又哭不出来。或许,今后她再也不知道什么是哭,也不知道什么是笑,就和怀里的这人一样,安安静静地度过余生。她的手指向下滑着,停在梁萧的心口上,忽地,她震了一震,张大眼睛。花晓霜给千万人把过脉,瞧过病,天下没有哪个大夫的手指比她更灵敏。她分明感到,梁萧的心脉深处,还有一点暖意,似断还续,绵绵若存。 花晓霜如梦初醒,失声叫道:“萧哥哥,我一定会救活你,一定救活你……”她用力抱起梁萧,向那白帆海船奔去,沿着河岸,她摇摇晃晃,越奔越快,声音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一定救活你,一定救活你 ……”众人听得一呆,陡然大哗,纷纷发足随她奔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花生从地上抬起头来,江口的海船,早己不知去向。四面万籁俱寂,只有岸边的衰草丛里偶尔传来寒蛩鸣声。 九如喝了一口酒,叹道:“你清醒了么?”花生摇头道:“师父,俺也不知是清醒,还是糊涂,总之心里难受。”他默然半晌,道:“梁萧呢,他活着还是死了?”九如嘿然一笑:“和尚也不知道,他是活着,还是死了。死了万事俱休,活着呢,你难道还要跟着人家夫妻,过上一辈子?” 花生怔忡半晌,眼中又流下泪来,说道:“师父,俺心里好苦,为啥世上总有那么多辛苦?俺若不长大该多好,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白天吃肉喝酒,晚上睡觉。看不到流泪,看不到死人,什么都看不到。” 九如悲悯地看了他一眼,叹道:“你在红尘中厮混了十多个春秋,还不明白么?世事便是如此,你要看时,众生百态,光怪陆离,引人哭,引人笑,你不要看时,哪有什么芸芸众生,哪有什么大千世界,不过是荡荡虚空而已,或许,连虚空也没有的。” 花生惊然一惊,霎时间,十多年所见所闻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丝毫不爽。他怔忡半晌,忽地慢慢站起来,瞧着天上一轮满月,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便是千斤巨石,也激不起丝毫涟漪。 九如瞧他神色,站起身来,合十道:“善哉善哉!”花生一拂袖,也合十说道:“喜似悲来悲还喜,流着眼泪笑嘻嘻,菩提树下呆和尚,雨过山青搓老泥。” 九如叹道:“善哉善哉,你已入道,但还未及深,和尚赠你一偈:‘百尺竿头不动人,虽然得人未为真,百尺竿头须进步,十方世界是全身。”, 花生却理也不理,九如尚未说完,他已拂袖转身,大步西去,边走边自大笑,可笑声之中,却已听不出悲喜。九如不由赞道:“好和尚!恁地了得。”目送花生远去,蓦地转过身来,将葫芦中残酒一饮而尽,系在腰间,抬头瞧瞧天色,木杖在地上一顿,大笑道:“去!寒鸦掠过乱云去,咫尺茫茫是醉乡。笑!一笑寂寥空万古,三分明月照大江!”说着步履潇洒,望东而去。其时间,头顶小月一盏,洗得江水流白,几羽晚鸦漫舞云中,不知飞向何方。 后记 后记:而今迈步从头越 ——西南师范大学教授韩云波 凤歌的《昆仑》出版了,这是近年来武侠文学界一件标志性的大事,若干年后,当我们回顾21世纪大陆新武侠时,也许会将《昆仑》和1958年金庸的出现相比。 我从2002年起开始关注大陆新武侠,凤歌无疑是其中最重要的作家之一风歌和我在武侠创作的许多问题上都有共识。这两点,是我早就想要说一说的。 大陆新武侠是中国大陆“文革”以来出生的一代新人的武侠创作,20世纪90年代末出现于网络,以2001年《今古传奇·武侠版》创刊为标志大规模进人纸质传媒,2004年《今古传奇·武侠版》和《西南师范大学学报》“21世纪中国侠文化”专栏同时在创作传媒和学术理论界正式提出“大陆新武侠”概念。到2005年,大陆新武侠蔚为大观,一波新的武侠高潮已经喷薄而出。 每一次文学文化的高潮,都必然会有标志性事件出现。1994年,人们对金庸小说“文学大师”和“文学革命”的评价,已经成为中国大陆武侠文化高潮的标志。10年之后的2005年,凤歌(昆仑)的连载和出版,则无疑是包含着观念与技巧巨大创新的武侠新高潮的标志性事件。 《昆仑》是一部好看的小说。情节曲折,武功精彩,情感动人,并以整体上的大气恢弘,引人人胜地进人一个江湖、历史、人性、文化多方面得到广泛表现的世界。《昆仑》的主人公梁萧在天下纷乱之际,身负刻骨铭心的破家之痛,天机宫忍辱学艺、大元铁骑驰骋疆场、茫茫南海无涯漂泊、中亚非欧三洲游历的复杂经历,构成了一个宏大广阔的小说“全球化”世界。 风歌曾和我谈起,在文学发展上,他不太倾向于“革命”而更欣赏“改良”。我以为,文学的飞跃是一个复杂系统,在观念、技巧各个链条,进程是不一致的,这就像搓麻绳,数十条线接头必须分开,如果全在一处,势必造成断裂,而断裂无疑会有长久的后遗症。金庸小说之所以成为“一场静悄悄的文学革命”,就在于他走了渐进路线,我想这就是凤歌的“改良”吧。然而,到末了终于是“革命”,无数细小的声音汇合起来就是一出宏大的合唱,声震天地,响遏行云,成为标志性的事件。凤歌以“改良”写《昆仑》,表面上并不“先锋”,“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骨子里仍是一场集大成的“革命”。大陆新武侠已经出现许多优秀作家,小椴的技巧、沧月的感觉、步非烟的想象、方白羽的哲思,都有突出表现,但能将不同方面集中在一起,则要首选《昆仑》,也许凤歌的许多单项都不是第一,但综合却无疑是最好。曾在风歌家乡古夔州写下许多不朽篇章的诗圣杜甫说:“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吾师。”而现在,凤歌转益多师,在改良中革命,他自己已成了“师”。将来,不知风歌可与他的乡先贤杜甫先生媲美否? 《昆仑》“革命”性的根本在于观念创新。金庸是后殖民时代对民族压迫和人性禁锢的反抗,凤歌是全球化时代对和平与发展世界主题的求索。2005年7月16日,《今古传奇·武侠版)和(西南师范大学学报》联合在重庆召开了《昆仑》创作讨论会,我在会上提出以《昆仑》为标志的大陆新武侠科学主义、理想主义、和平主义“三大主义”,分别作为港台新武侠哲学主义、现实主义、民族主义三者的对立、发展、创新与飞跃。 科学主义构成梁萧武功和人生的智慧动力,他最大程度地得益于其数学造诣,融合东、西方两大数学传统的智慧。金庸的智慧动力主要是哲学,陈家洛的庖丁解牛掌和令狐冲的独孤九剑都是如此。哲学是人文之母,数学是科学之母,科学技术的先进生产力性质在凤歌这里得到高度重视,体现了科学主义对武侠文体的动力作用。凤歌和我谈过“职业小说”概念,赋予主人公特殊才能,让主人公成为专才,他举了大卫·科波菲尔香水嗅觉天赋和约翰·克利斯朵夫音乐天赋的例子,特殊的科学才能赋予作品以现代性。近50年来,西方出现了一批专业性很强的小说类型,如律师小说、警察程序小说、高科技小说等,在其中,科学主义已经成为创作的第一动力。这是值得我们将其与中国传统武侠相结合而开创大陆新武侠崭新局面的。 理想主义代表了对历史发展的规律性认识,人类对自身终极性价值的追寻,最终会体现为永恒的乌托邦性和彼岸性认识,而这在现实中都是永不能达到的,我们只能最大限度地去接近它。梁萧发现,他爱的每一个女子、他每一次的辉煌功业,都终是不幸,他总是摇摆着。有人把这当作是梁萧的一个不足,而我以为,他的摇摆正是他先觉者意义的体现,是一种坚韧,是他对理想信念的不懈追寻,他不断地在反思、否定、超越和提升自己。他越来越孤独,这是每个先觉者都必有的痛苦。梁萧的复杂民族成分,他在痛苦思索中的两难和摇摆,使他集中了金庸小说中郭靖、张无忌、萧峰共有的光辉,梁萧因此是一个站在前辈武侠巨人肩上的新的巨人,闪现着崇高的理想主义的光芒。 和平主义是当今世界的主题。风歌让梁萧在立下攻陷襄阳的赫赫战功之后,在目睹生灵涂炭的反人道行为之后,毅然反出元军大营。凤歌还写了云殊“反元扶宋”狭隘民族主义作为对比。梁萧的行为本质,符合人民的根本利益,是对人类生命和尊严的维护和尊重,是对人民群众存在状态的群体力量作为历史前进动力的思考,这是先进的文化。和平主义的主题,和金庸的武侠民族主义形成鲜明对比。 不仅凤歌,在燕垒生、沧月以及更多的人那里,和平主义都已是一股潮流,凤歌是这中间最深刻和突出的表现者。 《昆仑)的“三大主义”,不仅是对前代武侠的崭新创造,也应合了当代文化最新的思想成果,具有对大陆新武侠发展壮大的引导性意义,为其进一步发展提供广阔空间。 风歌是“文革”后的一代人,他少小生长于诗圣之国的古夔州(今重庆奉节),负笈求学于天府之国的四川大学,供职于九省通衡的江城武汉。重庆的豪情、成都的雅致、武汉的包容,融进了他的血脉。 而这三个城市,也是我曾生活和求学的地方,重庆的古道黄桷、成都的锦江芙蓉、武汉的东湖雪樱,使我长久回味,我因此与风歌无论在现在还是将来,都会有更多的共鸣吧。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昆仑》已经是大陆新武侠的一个标志性事件,我更希望风歌进一步成为大陆新武侠的一个标志性作家,将来更会远远超出武侠的意义。 2005年8月5日于重庆北碚北温泉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