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极》 楔 子 (一) 像是突然有了光。 一瞬间像是归于黑暗的世界被光线硬生生拉出一条口子。然后豁口逐渐扩大,光线汹涌而进,吞没天地间所有的黑暗。 一只乌鸦从一棵死亡的树的枝桠上腾空而起。 附着在树干上的灰尘像被鞭子抽打了一下,腾地扩散在空气里。 这突然爆发的动静让小女孩心跳突然加快了一倍。 瞳孔被光线刺破,树木,干涸的土地,朝着风向翻卷怒吼着的破败战旗。 还有天地间疾走的狂风。 几乎要把视线吹得东摇西晃。 一切事物在风里被吹成模糊的轮廓,带着被拉成长线的边缘在视网膜上凿出痕迹。 “这就是……死亡笼罩的战场么?” 恐惧攫紧心脏。 然后才是突如其来的饥饿感。 如果在面对着死亡的超过一分钟,那么,以后也就不会再轻易地死亡。 反而会有更大的求生的勇气。 就像是疾病了一场之后,获得的,独特的抗体。 人类的本能,支撑了繁衍了千万年的历史。 如同现在,小女孩在被尸骨遍地的人间地狱般的景象吓得失去感知之后,她开始麻木地在每一具尸体上搜寻。死亡已经没有了最初的威慑力。 她在无数死亡的边上寻找着。 手指摸索过每一具年轻的,衰老的,结实的,松弛的……尸体。还有一具尸体倒挂在树上,身上是沉重的盔甲。 她脸上是因为检阅死亡所带来的麻木而苍白的表情。 她一具尸体一具尸体地找过去,视线抬升,然后看到一个广袤无垠的空旷的战场,尸体重叠着涌向遥远的地平线。 地平线消失在尸体的背后。 风里是浓烈的血腥味道。 “已经……结束了么?” 直到摸到一块干粮的时候,她才稍微松了口气,撮掉粘在干粮上的半凝结的血块,她把干粮放进嘴里,却迟迟没有咬下来。最后拿了出来,咽了咽口水,然后小心地准备放进衣服里。 然后在一瞬间,她眼前的世界突然微微摇晃了一下,就整个翻转过来。天地突然交换了位置,所有的事物颠倒了上下。 等她感觉到脚上传来的疼痛时,她才反映过来自己被人套住双脚吊了起来。 而刚刚在树上的那具穿着盔甲的尸体突然活了过来,在小女孩快要尖叫以为遇见鬼的时候,尸体突然摘下了头上的头盔。 是一个清秀而带点邪气的小男孩,嘴角以一个奇特的角度上扬着,他捏了捏女孩的脸,说:小贼,你偷东西偷到我头上来了。 “我没有”,小女孩挣扎了一下,绳索更紧了,“我偷的是死人的东西,你又不是死人!” 他一把抢过小女孩的干粮,脸上露出恼怒的表情,“嘴还很硬!” 他扬了扬手,做势要把干粮丢出去,“他们活着的时候是我爹的兵,死了的时候,也是 我爹的鬼。你偷他们就是偷我老子,偷我老子就是偷我。” 小女孩看着他手中的干粮,软了下来,“你别扔,我妈妈两天没吃东西了。她受伤了,求你了,让她吃点东西吧。她都快死了……” 小男孩俯下身子望了望她,说,“是么?那好吧……” 然后扬手把干粮朝远处丢了过去。 小女孩闭上眼睛,两行眼泪刷得流了下来。 小男孩对她的眼泪似乎很满意,于是说,你如果听我的话,答应我做我的奴隶,我就给你吃的。 他低下脸。在她耳朵边上说着,热热的呼吸喷到了她耳朵上。 “我答应。” 男孩反倒惊愕了。他只好将女孩子放下来。说实话他没想到她会答应。 她从树上下来,男孩子从衣服里掏出一块更大更新鲜干净的干粮,说,跪着爬过来,拿去。 小女孩没有说话,咬着嘴唇跪下来,然后朝着他爬过去。伸出沾满血迹的手,接过了干粮。在拿过干粮的瞬间,她突然起身,用力撞在男孩的胸口。 男孩被胸口一阵沉闷而钝重的痛感刺激地咬紧了牙齿,可是却还是反应很快地用脚绊倒了准备转身逃走的小女孩。 小女孩把食物咬在嘴里,伸手摸过身边从尸体头上掉落下来的头盔,重重地砸到了男孩的头上。 这一下,尖锐的疼痛让男孩再也没了力气阻挡逃跑的女孩。 浓重的白色雾气像水一样沉甸甸地悬浮在死亡战场的半空中。周围是一声一声乌鸦尖锐的鸣叫。回荡在整个空旷的古战场上。 太阳沿着天空的轨迹上升。炎热像火一样抚摩过干涸的大地。一道。一道。一道。裂纹。 女孩子朝前拼命地奔跑着,甚至顾不上擦一擦不停滚落的眼泪。 身后是男孩气急败坏的声音,却带着一些他这样的年龄不应该有的笃定和神秘。 ——你是我的奴隶。无论你跑到多远,我还是会抓住你的。 时为天极历778年。 天大旱。战事不断。血腥笼罩辽阔的疆域。 死亡沿着山脉河流推进,一寸一寸地在沿路烙印下黑色的焦痕。 风将一切推波助澜,席卷着一切,巨浪般地朝前湮没。 (二) 王城。沉月轩。 沉月轩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虽然说沉月轩在王城里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客栈,可是,如此热闹的景象,也是从来没有过的。老板娘不断地打着算盘,这连日来的进账几乎要让她笑得合不拢嘴了。 一切都是因为五月初二沉月轩门口贴出来的那张告示。 沉月轩说是客栈,其实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一座王府了。主楼后面是个方圆七百丈的庭院 ,庭院里交错分布着七栋别院,每座别院有十七间套房,十七间上等客房,十七间普通客房。别院与别院之间是清澈见底的荷花池塘。池水清澈无杂,很显然看得出是有人每天精心维护的。无数的飞鸟贴着池塘的水面低低地飞过。偶尔惊动池内的鲤鱼,翻滚起水花。 沉月轩内的飞鸟特别的多。显然也是有人每天负责精心饲养的。 谁也不知道沉月轩里面究竟有多少只多少种飞鸟。 而每栋别院内,都有一套主人套房,房间内古玩字画全部价值连城。每个房间都有七个专门的仆人十二个时辰随时等待着吩咐,如果主人不喜欢打扰,那么所有的人都会离开,并且保证主人房周围一丈之内不会有闲杂的人等出现。 所以,每座别院的这套主人客房就变得千金难求。据说,平日如果想住在别院的主人套房,起码要提前三个月下订单,而且从下定单那天开始,就要每天支付一两黄金。不过依然是供不应求。甚至为了争夺每个别院的主人套房很多人不惜血本,甚至能为住上一晚倾家荡产的都有。 虽然很多人都打过别院最尊贵的那个套房的主意,可是却没有人敢用强的,因为敢威胁老板娘的人,第二天都会被发现死在客房的床上,四肢完好没有任何伤口,却一脸恐惧的表情爆毙。 所以,能够在别院主人套房住上一晚的,都是非富则贵。要么就是江湖上的能人异士。 所以,当老板娘看到站在面前的两个几乎比山还要高的彪形大汉拿出别院主人套房专用的预约的竹简来的时候,老板娘格外热情地说,一张脸笑得像花一样:请在前厅稍等片刻,我马上就叫人收拾好,带大爷过去。 那两个彪形大汉垂着手乖乖站在桌子两旁,甚至不敢坐下来,像两只驯服而温顺的羊。 因为他们的主人坐着。 他们的主人坐着的时候,他们绝对不敢坐。 同样的道理,如果他们的主人死了,他们绝对不会继续活下去。 而他们的主人,是一个看上去却只有十七八岁的美少年。乌黑的头发,两道剑眉斜飞进鬓角,眼睛很大而且狭长充满神韵。从头到脚,每一件衣服或者装饰都看得出来价值不菲。 老板娘一边叫小二去收拾“繁星院”,一边盯着预约书简上的客人名字。 玉鹿。 名满天下的玉鹿小侯爷。父亲是上朝王爷,后来退出宫廷,移出王城。 可是亲信弟子依然遍布王城,势力几乎和当今的王爷不相上下,甚至有过之而无比及。而且,据说当初离开宫廷的时候,带走了一大笔可观的财富。所以,富可敌国这四个字在他 身上并不是一种比喻。并且当初跟随着他离开王宫的很多人,都是当朝极其厉害的武士和咒术师。 玉鹿是家里最小但却是最聪明也最厉害的儿子。从小习武,却同时文采飞扬。家里有三个前朝顶尖的咒术师同时教他咒术。而他在十五岁那一年,就独自打败了三个咒术师。 同时,那一年,十五岁的玉鹿小侯爷名满天下。 老板娘刚要告诉玉鹿小侯爷房间已经准备好了,话还没来得及出口,门口又进来了三个人。 这三个人实在是太奇怪了。老板娘似乎看他们看得有点呆住了,以至于都忘记了要说的话。 其实三个人的样子一点都不怪。只是放在一起就显得特别的怪了。 两个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姑娘,差不多只有八九岁的样子,一个穿着白色的长袍,一个穿着红色的长袍。两个人唇红齿白的,扎着两个小辫子,特别让人喜欢。而且两个人都是低着头,脸红红的,一副很羞涩而懂事的样子。就像邻居家的小妹妹一样,看得让人忍不住在两个人脸上捏一把。 可是两个人中间竟然是一个拄着拐杖被两个小姑娘搀扶着的老头子。背佝偻着,胸口几乎像要贴到地上去了,脚还一直发抖,似乎站不稳的样子,让人觉得随时都会摔下去。 这样的三个人放在一起确实让人很诧异。 还没等老板娘问起来意,其中一个穿白色衣服的看起来像妹妹的小姑娘就低着头,慢慢地走过去,对老板娘说,请问,七座别院的主人套房现在还有么? 坐在前厅里的玉鹿轻蔑地哼了一声。前厅里其他的人直接哈哈大笑起来。 老板娘看着这个姑娘,觉得很有意思,一般人来,都只会问别院的主人房,排得到多少天之后的位子。而她,一上来竟然问主人套房现在还有么。 老板娘弯下腰,笑呵呵地对她说,小姑娘,没有啦。最后的一套刚刚被这位英俊的玉鹿公子订了。 哦是吗,真不好意思。小姑娘低着头,退了两步,然后竟然直接朝玉鹿走了过去。 她在玉鹿面前站定,然后继续低着头,轻轻地说了声,请问,可以把那套主人房,让给我家主人吗? 时间像是停顿了三秒。 门外大街上的喧嚣像是一瞬间退得很远。 玉鹿缓慢地转过头来,看着面前这个低着头的小姑娘。前厅里所有的人也都停下手上的事情,像中了魔法般地一动不动。 小姑娘撩了撩垂在眼前的头发。继续等待着他的回答。 (三) 树木飞一般地向身后退去。 树影凌乱细碎地在面前的视线里摇晃。偶尔有枝桠擦着脸庞而过,带来冰冷而稍微刺痛的划伤的感觉。 小女孩拿着抢来的干粮,飞一般地在丛林里奔跑着。等到突然看清脚下横陈着的一断朽木,却已经停不下来了,被重重地绊倒时,手中的食物朝前飞了出去。 小女孩伸了伸手,差一点,够不着。等到朝前挪了挪身体想要再次伸出手去的时候,食物下面的地面却突然奇异地晃出了一圈涟漪。 小女孩揉了揉眼睛,觉得视觉出了错。 可是再仔细看的时候,就发现食物缓缓地沉进土里去了。 地面突然变成了柔软的液面,泥土化为流质。 小女孩的眼泪掉进沙池里。 一圈一圈的水光荡漾开来,在眼皮上晃着。小女孩擦干了眼泪,突然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 一只手缓慢地从沙池里生起,苍白却细腻的一双手,像细沙一般的流质从指间缓慢地往下落,当所有流沙掉落下来,就看清了那只手里托着的东西。 正是刚刚小女孩弄丢的那块干粮。 然后突然一阵刺眼的白光,然后白光闪过一瞬间之后又突然消失了,黑暗突然拥挤过来,等眼睛适应了刚才急骤的变化之后,小女孩看见了眼前的一团朦胧而柔和的光线。 光线里是一个女人。微笑地站立着,望着她,没有说话。 本来没有风,可是她站立的那圈光芒里却像是从地面喷涌而出大量的疾风,并且从下往上怒吼着冲上苍穹。所以,她的长发,她的长袍,都翻卷着朝上飞舞。 周围像是漂浮着若有若无但是分外宏大的梵乐。 耳膜嗡嗡地响着。然后这个女人说话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遥远的遥远的国度传递过来,小女孩觉得奇怪极了,明明是如此靠近自己的一个人。听起来却像是遥远的无法触及。 “倾城,不要哭,吃的东西还在。” “你知道我的名字?”小女孩擦了擦眼泪,望着她,“你是谁?” “我是满神。” “满……神?你是神么?” “嗯。是的。倾城。”她说话的时候,嘴唇也几乎看不出变化来,“我还知道,你的妈妈已经死了,她已经吃不到你要带给她的东西了。” “那……那你是神,你可以让我妈妈回来么?我……”倾城看了看手中的干粮,迟疑了一下,说,“我拿这个给你换,你把妈妈换回来好么?”倾城眼里滚出大颗大颗的眼泪。 “太晚了”,满神摇摇头,眼里是怜惜的神色,“你的母亲的命运已经结束了,因为她的无极已经到了尽头。” “无极?那是什么?” “那是……等以后我再告诉你吧。不过我可以先让你看看。你想看么?” “好……”倾城没有再哭了,只是眼泪依然挂在脸上。 “可是,如果你看过了无极,那么你就要做出一个选择,这个选择,将改变你的人生。你还想看么?” “想……” “好”,满神的神色突然像是凝固下来,如同黄昏时绚烂的霞光被黑暗突然地湮没,甚至是她整个人,都像是要隐没到黑暗里去了,“你看仔细了。” 突然出现在她手上的一个小小的手卷让倾城瞪大了眼睛,这个手卷还未开封,里面像是有无数尖锐而强烈的白色光线般地发出灿烂的光芒,一丝一丝如同尖锐的针芒般附着在手卷上。 然后满神把手卷轻轻地一抖。 楼台。三千里辽阔的疆域。火焰怒吼着焚烧到天边。洪水席卷而过。一千只飞鸟遮云闭日。羽毛纷纷扬扬笼罩了一整个王城。无数张棱角锐利却模糊的男子面容一一略过,微笑的,哭泣的,沉没的,伴随着背景里若有若无的呐喊声。天边擂动的战鼓,像是从头顶轰隆隆滚过的巨雷。山脉沦陷成大海,贝壳凝固在高耸入云的山峰顶上。诞生,成年,衰老,死亡。灵魂撕扯成碎片。时间凝固成点,空间扭曲成面。美好的容颜。长大后的倾城。繁花随风落满裙纱。花瓣翻滚着覆盖过每一寸走过的土地…… 所有的一切,带着快速而混乱的光影,汹涌地冲进倾城的视界,在视网膜上留下稍纵即逝的痕迹。 倾城看得呆掉了。眼泪无声而无知觉地在脸上一行一行地滚落下来。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的,等到那些混乱快速的光影消失之后,倾城从黑暗里模糊地分辨出越来越亮的满神的身影。 “倾城”,声音柔和而温热,“你愿意在死人堆里一辈子这样找着带血的食物么?” “我不要……” “你愿意为了一个馒头就给别人下跪么?” 摇头。 “那好”,满神的声音突然显得飘渺起来,像是从天空上遥远国度穿来,“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得到全天下男人的宠爱,他们会为你的一举一动癫狂,他们会把他们所有的财富宝贝跪着捧到你面前,但是……这一切都是迷恋,这一切的代价就是……你一辈子无法得到别人真心的爱。就算得到了,也会马上消失。” 满神低下头,抚摩着倾城的脸,“你愿意么?” “我愿意。” “到底是小孩子”,满神笑了,“这是一生一世的承诺,答应了就永远无法改变的,除非时间逆转,河水倒流,人死复生……” “我说了”,倾城打断了她的话,“我愿意。” 满神看着她,没有说话,过了很久,她说了两个字,“很好。” (四) 玉鹿并没有回答。倒是他身边的那个满身肌肉的彪形大汉走了过来,大吼了一声“找死”,然后挥起手一拳就朝小姑娘砸过去。 拳头的速度和力量都非常地快,玉鹿侯爷的保镖并不是谁都能做的,而且这一拳并没有因为对方是小女孩而手下留有余地。所以,这也激怒了前厅坐着吃饭喝酒的其他客人。但是,玉鹿小侯爷却是谁都不敢轻易招惹的。所以客人们也只能转开了脸,或者脸上怀着怜惜而愤怒的表情看着这一切。 在拳头撞上小姑娘脸庞的瞬间,“啊”的一声惨叫尖锐地发出,甚至有人已经闭上了眼睛不想看到面前这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被打得面目全非。 可是谁都没有看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个出拳的彪形大汉就已经飞了出去,撞在墙壁上然后摔下来,那声惨叫竟然是这个男人发出来的,只是他也只能发出这一声惨叫了,因为他摔倒在地之后,口中一滩鲜血在地面流成了一个血泊。两眼圆睁,死了。表情充满了惊讶。 前厅里所有的人都和他是同样一个表情。谁都不知道这个大汉是怎么飞出去的,谁也没看到小姑娘是怎么出手的。 而她却还是低着头双手垂在面前交叠着,像是从来没有移动过。 旁边的另外一个大汉脸上是又惊讶又恼怒的表情,他刚想走过来,玉鹿小侯爷轻轻地伸出手挡在了他的胸口。他转过头来望着面前的这个小姑娘,眼睛微微闭起来,细小的光芒在他狭长的眼睛里游走,忽隐忽现。半晌,他突然咧开嘴笑了,像是最温柔的春风划过一般,整张脸都是动人的柔光。他说,有意思,有意思。 他慢慢地起身站起来,然后抬起右手,把中指和无名指弯曲在手心里,然后伸出小指和食指,抬起手,把手背轻轻地贴着嘴唇,然后突然一个邪气而甜美的笑容出现在他的嘴角,他嘴唇动了动,像是念了句无声的话语,然后把手朝旁边轻轻一划—— 世界突然响起持续不断的嗡嗡的弦音,然后迅速地,周围的物体轻微地摇晃了两下,空气像是突然变成液体,周围的东西都在弦音的晃动里变得微微有些扭曲,像是被火焰灼热过的空气,微微地晃动着。从玉鹿的脚下突然伸展开一个透明的蓝色的矩形立方体,然后迅速地扩大,一瞬间就将两人笼罩在了里面,这个蓝色的透明空间很大,几乎占据了整个前厅的大部分空间。 “矩阵封闭”,站在老头子边上的那个红衣服的小姑娘轻轻地笑了,“能在一瞬间就做出这么大而且完美的矩阵封闭空间出来,果然很厉害呢。” 玉鹿笑着,一张脸因为笑容而显得格外英俊和生动。果然是王城里一直传说着的绝世美貌的少年。 他对小姑娘懂得矩阵封闭并不感到奇怪,因为刚才谁都没有看清楚那个彪形大汗是如何飞出去的,可是,玉鹿却看得很清楚,因为小姑娘低着头念了个小小的咒语。 很显然,她也是一个咒术师。任何稍微懂得点咒术的人,都应该知道,呆在自己制作出来的矩阵封闭空间里,咒术的能量是会变强很多的。 说完之后,小姑娘抬起手,做了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动作,手背贴进嘴唇,然后嘴唇动了动,手朝旁边一划—— 她的头发和衣服突然像被风吹动般飞扬起来,脚下迅速地出现一个更大更厚的红色的矩形透明立方体,弦音更强地震撼着每个人的耳膜,红色透明的矩形一瞬间就笼罩了整个前厅。 “既然要做,就做大一点吧”,她笑得天真烂漫,然后转头对周围已经吓傻了的人说,“等下打起来,还劳烦各位稍微躲避点才是。” 玉鹿的笑容一点一点地消失在脸上。他的手轻轻地放在了腰间挂着的配剑上。 “你用什么兵器?”玉鹿问。 “我不怎么用兵器。敢问公子用什么兵器?”小姑娘依然笑盈盈的。 “剑。” “那我也用剑算了。” 小姑娘转身朝着旁边坐着的一个男子走过去,不过他已经吓得微微有些发抖。 “这位大哥,可以借你的剑一用么?” “可、可以……不过这剑不、不太好……” “没关系。”小女孩轻轻拿过他放在桌上的剑,抽出来,是一柄黑色的铁剑,还算锋利,只是算不得什么特别的剑,也就仅仅只是锋利而已。 不过,当玉鹿把剑抽出来之后,就不一样了。纯白剔透的剑身,几乎要让人以为是玄冰打造而成的了。剑身笼罩着淡蓝色的光芒,薄得仿佛看不出厚度来。 “果然好剑。”一直没有说话的那个老人突然开了口。 小姑娘回过头去看了看老人,老人对她点了点头,她也回应着点了点头。 “那我就不客气了。” 玉鹿说完之后手指重新扣起来,一瞬间天光迅速地消失在整个宽敞的前厅里面,狂风一瞬间汹涌地从地面倒卷上来,玉鹿双手紧握着放在嘴唇面前,竖起右手的小指和食指,闭着眼睛,低声念着咒术。那柄剑突然消失,幻化成空气中无数道飞快地游走着的剑影。 “幻剑术!破!” 一瞬间,像是无数匹发亮的银色锦缎,如同深海中鳞光闪闪的游鱼般交错地朝小女孩飞速地射去。 小女孩双手紧握放在嘴唇面前。 “幻剑术!破!” 她手中的黑色铁剑瞬间幻化在空气里,变成无数黑色的游走的剑锋弧形,交错着急速向前,潮水般涌动着迎向白色的剑刃。 像是黑色和银色的缎带纠缠在一起,可是看上去柔软无比的缎带,却互相发出金属的撞击声。 屋内光线变得很暗很暗,风将两人的头发衣服吹得朝上翻涌,发出猎猎的风声,黑暗中电光火石,叮当做响。 玉鹿突然睁开眼睛,手指一变,所有空中飞速流窜如同电流一般的白色剑刃突然消失不见,而他身后,悬空出现了一整幅墙壁那么大的白色利箭组成的平面,所有箭都悬停在他身后的半空中。 “箭羽术!破!” 所有的箭一瞬间笔直朝前错落地射过去,在空气中拉动出一条一条前前后后错落的白色光线。 小姑娘手指跟着一变,“箭羽术!破!” 她身后幻化出无数黑色的箭羽,每一根都飞一样地朝前疾射过去,准确地与每一根白色箭羽相撞。 两个像是静止在空气里,头发,眉毛,眼睛,手势,全部一动不动,只有嘴唇不停地念动着咒语,以及身后不断射出的弓箭源源不绝。 两个人周围是呼啸而过的白色的黑色的光线,带着模糊而锐利的光芒,将空气拉开一道又一道透明的口子,空气里是清脆的类似绸缎撕裂的声音。 “我不信你什么都会!”玉鹿突然变化了手势,他伸出左右手的食指,垂直交叉地在嘴唇面前划了个十字,然后念动咒语,“逆光!破!” 那一瞬间,前厅里所有的人都感觉到眼睛一阵针扎一样的刺痛,所有会一点咒术的人,都急忙在眼睛上做出了封印,可是,在那一刻,大多数人依然在眼角撕裂般的痛觉昏厥过去。 小女孩在强烈到让人失明的光线涌向自己的最后一瞬间,却突然将左右手的手指在嘴唇前面划出了一个反十字,“逆光反噬!破!” 然后一声轰然的巨响,夹杂着一声惨烈的呼喊,一切迅速地归于平静。 黑暗里光线全部遁形。 耳边是嗡嗡的没有停下来的弦音。 过了很久才听到一点风声,再之后,昏倒在地上的人才慢慢地爬起来,开始是一片深海般的黑暗,许久,才被第一道重新射进眼内的光芒刺得流出了眼泪。 等到他们能看清楚东西,才看到,刚才那个小姑娘,依然安静地低着头站在那里,那个老人和他身边的那个姐姐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是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过。老板娘依然站在柜台后面算着账,拨打算盘的声音清脆地响在空气里。 除了他们几个人,其他的人全部倒在地上,而玉鹿小侯爷,躺在地上,双手捂着眼睛,喉咙里发出一声一声的低嚎,指缝里,鲜血汩汩地往外流出。 周围到处横倒着被刚才的空中急速划过的剑刃削断的残桌败椅,尘土飞扬在空气里,被窗外射进来的强烈的阳光光束照得毫发毕现。 四周安静得可怕。 血流到玉鹿嘴里,愤怒从心里蔓延到全身,他咬着牙说,“为什么我的咒术……你全部……都会?” 小姑娘低着头,像是害羞一般没有说话。一直站着没有动的那个姐姐突然开了口。 “因为你用的这几种咒术,恰好我们都学过,又不是很难的咒术,会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这么简单的咒术,我们当然学得很快咯。” 玉鹿胸中一阵剧痛,因为他自己很清楚,幻剑术和箭羽术自己练了整整四年,就算他勉强能够相信这两个小姑娘从四岁就练到现在也勉强可以练成,可是,逆光,这样一个复杂而繁琐的咒术,自己从五岁开始,一直练了十年,练到十五岁才练成,而且最让他自负的一点,是他是家族里最快练成逆光咒术的人。因为本来逆光这个咒术就是上古传下来的一个久远到几乎没有人会使用的咒术,家族中教他的三个咒术师也是每个人都只会施展逆光咒术中的一部分。而现在,他居然听到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说逆光不是很难学,他感觉就像是有人在他的脸上不停地扇着耳光一样。 “你说的很快……是多快?”他刻意让声音控制得很平稳,让人听不出他声音里的恐惧,虽然他捂住双眼的指缝里依然在源源不断地流出大量的血。 站在她面前的刚刚和她打斗的小姑娘用很低的声音说,“我没有姐姐聪明,学得比较慢,我花了整整一年。姐姐只用了五个月就学会了。” 玉鹿什么话都没有说,勉强地站起来,然后摸索着朝门外走去。血一路滴滴答答地落下。 人群悄悄地散去,所有人像是逃避瘟疫一样迅速地逃走,却不敢明目张胆,只能很猥琐地装做很镇定的样子悄悄离开。 前厅一瞬间空无一人,只有老板娘的算盘声还是很清脆地响在空气里。 然后她抬起头,笑了笑说,先生是逍遥海百通门的人么? 站在他身边的红衣少女抬起头,饶有趣味地问,你怎么知道? 老板娘笑得花枝乱颤,说,当今天下,谁不知道逍遥海的百通门精通各种咒术啊。 那位老人笑了,点点头,老夫正是逍遥海的离火,承蒙看得起。打坏贵客栈的东西,实在很对不起。 然后他身旁的那个像姐姐一样的小姑娘走到柜台前,恭敬地放下一个篮子,里面是十锭沉甸甸的黄金。 老板娘笑得很灿烂,几乎要笑烂了那张妩媚的脸,她回头对店小二说,小二,带离火老先生去繁星院。 初夏的日光变化着角度,照穿了这一条繁华而冗长的街道。 这条街道上缩影着王城的盛世繁华,无数的王城人或者异地人,川流不息。 世俗甜腻的香气缠绕着充盈了这一整条街道。 落日的余辉最后缓慢地照耀在沉月轩的大门上。 在上面最显眼的位置,贴了一张王城发下来的告示: 帝王近日欲招近前护卫领,寻天下能人异士,有意者,请入住沉月轩,五月初九,光明大将军将亲自前来选择适合人选。 日昼(1) 大将军光明端坐在他的将军椅上,右手放在扶手上,撑着头,眼睛闭着,似乎已经睡着了。 只剩他的副将也力在下面读着手中的手卷。上面记载的都是帝王刚刚赏赐下来的物品。 “赏浮海紫玉环配七套。” “赏上古琉璃盏四套。” “赏尧尊四十四青铜器。” “赏玄冰上古破咒箭矢一千枚,影子箭矢一千枚,神锋箭矢一千枚,寒冰箭矢一千枚,火眼箭矢一千枚。” “赏青胆映光瓶……” “够了”,大将军光明微微睁开眼睛,对也力挥了挥手,说,“不用念了,拿到库房去吧。” 光明说完又闭上了眼睛,仿佛手卷上记载的那些东西就像是柴米油盐般的普通。可是,如果是一般人的话,别说拿到这些赏赐,仅仅是听一听这些名字,也会两脚发软。 可是,对于光明来说,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事情。 甚至这一整个天下,对光明来说,也不是一个什么了不起的存在。 因为当今的天下,当今的盛世,几乎全靠光明一个人打拼下来。 六年前,光明继承父亲将军的职位之后,征战四方,让极北之地的北公爵无欢甘愿归属不再造反,平定南方逍遥海善于咒术的神火殿族人,顺利击退每一次的蛮族人的进攻,收编西北荒漠中的游牧巫师,统御苗疆族人,强行禁止降头师在中原使用蛊术,压制南海众岛屿上的虫师,并每年进贡极玉蚕王。 他像是一个奇迹般的存在。 王城里每一个人提到大将军光明,都会发自内心地尊敬。 帝王为了他新建造了一个几乎有一半王宫大小的宫殿赐给他,并命名为日昼。和将军的名字吻合。 宫殿的四周的墙壁上,在很多个特定的方位上,都放着一面巨大的铜镜,当太阳照耀在上面的时候,这些铜镜的光芒就会全部反射到宫殿最顶上的那一颗深海明珠上,在宫殿的最高处迸发出如同白昼般璀璨的光芒。 对于当今的天下来说,大将军确实如同他的名字一样,是所有人的光明。 王对于光明,也几乎是有求必应,任何东西都可以给他,除了两件事情。 第一件事情,理所当然的就是他的王座。 第二件事情,却是他的王妃,倾城。 王对于王妃倾城的宠爱是全天下皆知的事情,可是,却很少有人看到过倾城的容貌。 这很正常,就算是普通的帝王对普通的心爱的女子,也不愿意她频繁示人。 可是,不正常的地方是,王竟然也不让倾城看到别的人的容貌。每一个进皇宫的人,都必须带着面具才能进宫。 按照王的说法,他容不得倾城那双全天下最美的眼睛除了他,还要看别的男人,甚至是女人都会惹起他的怒火。 所以,每个进入王宫的人,都必须带上面具。 连大将军光明都不例外。 于是,谁都能看得出王对王妃的溺爱已经到了某种匪夷所思的地步。 今天一大早,大将军光明就拿着面具朝王宫走去。 因为今天,北公爵无欢要进宫,先行进宫的他的手下禀报说此行的目的是要送给王妃倾城一件供品。 天下的人几乎都知道北公爵无欢一直觊觎王位,只是伦常所限,轮不到他来当帝王。如果不是大将军光明三年前攻下无欢的极乐宫,逼迫无欢答应不再争夺王位。那么,这三年来,王城绝对不会安稳。 可是,谁都知道,极乐宫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公爵府,而是一个,庞大到几乎接近一个王朝的组织。而且,最让人畏惧的,是极乐宫中的一百零八个精通动术的杀手。 光线。疾风。摇晃的大陆。 从洪荒时代就沿袭下来的咒术,包括了幻术,召唤术,神语术,虫术等等等等,以及其中的动术。 可是在咒术传到现今的时候,极北之地的一族人突然放弃了其他所有咒术门类而专攻动术,于是在动术上取得了空前的突破,一时间,将动术彻底从咒术中脱离出来,形成独特的动术师一族。 然后动术被严格地在内部传承下来,动术师对于时间和空间上的移动和转换,已经达到了空前顶尖的地步。 而无欢的极乐宫,就是收纳了所有动术师的地方。 三年以来,虽然无欢表面上一直称臣,可是,暗地里,一直在积累势力,寻找着机会推翻王朝。或者说是,刺杀帝王。因为帝王死后,他是唯一剩下的一个具有王族血统的人,那么就一定就是他继承王位。 所以,每次无欢从极北之地的极乐宫到王城来的时候,王都要光明寸步不离他身边。 因为光明是无欢唯一顾忌的一个人。 文武百官站立在正厅的两边,光明站在最靠近王的位置,他此时带着面具,透过面具上眼睛的洞,他看着王座上的国王,国王王座的另外半边被垂下来的金色帷幔遮住了,谁都知道后面坐着的就是听说容貌惊为天人的王妃倾城。国王甚至舍不得离开她片刻,于是,连上朝,都要带着她一起。然而又舍不得别人看到倾城的美貌,于是就用帷幔把她遮起来。 当所有人都在等着无欢进殿的时候突然起了一阵没有来由的疾风,然后,谁都没有看到在什么时候,无欢已经安静地站在大殿的中央了。 纯白色的长袍,白得几乎接近纯净的地步,似乎有无数柔光笼罩在他的白色长袍上面,泛出无限纯净的白光。 黑色的长发,随着围绕在他身边的风四散开来。 黑色的眉毛,星辰般的眼睛,却有着邪气而甜美的笑容。那个笑容挂在他完美到几乎没 有瑕疵的脸上,显得格外地充满神秘的诱惑力。据说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可以抵抗他的诱惑。 浓郁的香气弥漫在正殿里。 非常的明显,可是却又很清淡。是从无欢身上散发出来的。类似汀兰的香气。 就连光明都不得不承认,无欢是一个太完美的男子,如果不是有着谋反的心理,他绝对算得上是一个完美得接近神的男子。 而且,他是唯一一个出入王宫不带面具的男人。 唯一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不愿意。 只要这一个理由就行了。从来没有人敢勉强他。 无欢微微地朝坐在王座上的帝王点了点头,就算是行了礼貌。 虽然很嚣张,可是大殿上一个人都不敢说话。甚至连王都觉得这没什么。 帝王从王座上站起来,问无欢,你这次来是有什么事情啊,北公爵? 无欢笑了笑,又是那样邪气而美好的笑容,像是最舒展的风一样掠过大殿,他说,给王带来一件礼物,可以送给王妃倾城。 听到王妃倾城的名字,王的脸色微微地变了。他不愿意从别的男人提到倾城的名字,特别是无欢这样的男人。而且他也不愿意他在王宫里呆太久,因为,他那张没有面具遮盖的面容,几乎可以吸引所有女人的目光,就连在朝堂上的这些身为男人的大臣,也一直在盯着无欢看。所以,王也知道,现在帷幔后面的倾城同样可以看见无欢那张英俊到无法相信的容貌。 就像无欢的出现一样,谁都没有看清楚他手上的那个巨大的盒子是如何出现的。 无欢伸出手在盒子上轻轻一拂,然后盒子就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打开了,无欢轻轻动了动手指,盒中缓缓地升起一件全部由羽毛织成的衣服。 无数纯白色的羽毛,泛出柔和的白色光线,像是笼罩在无欢身上的那些柔光一样。无欢把手往前一送,那衣服悬在空中,像是被无形的手托着,朝着王座飘过去。 不过所有人都对这并不感到希奇,因为对于精通动术的无欢来说,移动一件衣服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和喝水吃饭般普通而简单。 不过王却瞬间变了脸色。 可是无欢却当做没有看到。他张开口,用低沉的,却很温柔的声音说,王,这是我从极北之地带来的千羽衣,希望王妃喜欢。 “千羽衣……” “这名字可不太好啊……” “他是故意取这样的名字的吧……” “哎,太挑衅了……” “也只有他敢送这样的东西给王吧……” 无数的议论声悄悄地从大殿内浮起,嗡嗡地充斥在宽敞的空间里。回声四处游走。 王转身离开了王座,走之前留下了一句“你的心意本王很感谢,没别的事情的话你先退下吧。其他人也可以退下了。” 人群纷纷朝着门外走去,而无欢站在当场,安静地微笑着。 依然是那样甜美,而邪气的笑容。 就像所有王城的人都知道极乐宫一样,所有的人,也一样知道千羽楼。 和极乐宫一样,千羽楼的存在一直是王的心病。 天极历790年。王朝繁盛。光阴浩大。 当今天下的咒术师,是从上古时候就一直延续下来的,可是到后来,咒术师越来越少。到最后,咒术已经演变为王族专属才能学习的技能。所有稍微会一点咒术的人都被皇亲国戚邀请到家中,地位尊贵,就为了自己的儿女后代能够学习咒术。 而那些仅存的咒术师中,最优秀的咒术师,全部都属于千羽楼。 而千羽楼的人,全部都是女人。 可是,相对于这个王朝同样著名的两股力量,日昼城和极乐宫,千羽楼却是如同荒海遗迹一般的存在。 没有人知道千羽楼的正确位置。 没有人知道千羽楼的首领是谁。 没有人知道千羽楼里到底有多少个咒术师。有些人说是一百个。有些人说是一千个。 而唯一知道的,就是,千羽楼里的所有女人,每一个人的名字,都是一种鸟。 每一年。每一个月。甚至每一天。 都有朝廷做官的人被刺杀。 所有被杀的人都死于咒术。 而且就算是王城里守卫最森严的王宫,也是经常受到千羽楼的偷袭。 防不胜防的咒术将王城笼罩在一种疾风高楼摇摇欲坠的气氛之中。 要不是光明大将军在王宫周围布下的白光结界能够洞察一切王宫内的咒术能量流动,稍有异常光明就会迅速赶到王宫,那么,王早就被刺杀过千次万次了。 千羽楼是光明心头最大的一块石头,也是帝王最大的一块心病。 可是,极乐宫可以平定,蛮人可以击退,降头师可以统御,但,千羽楼却一直像一个古老的传说般存在着。 像是迷一般的,遗迹一般的,存在着。 如同悬在头顶的,三尺锋芒。 如同哽在喉间的鱼骨。 可是,千羽楼却并不仅仅威胁着王城。同样也威胁着极乐宫。 因为两个组织,有着相同的目的:推翻王朝。 所以,有了千羽楼,就不会有极乐宫。 所以。 千羽楼。极乐宫。日昼城。 三个微妙而又奇怪的关系。 两个想要取帝王的命。一个想要保护王朝的安定繁盛。 却彼此两两为敌。 就这样微妙,而沉默地存在了很多年。 一直到王城的官兵贴出了那一张在沉月轩门口的告示。 一切就像是水波般,微微摇晃起来。 那张告示的内容像是被施了咒语一般,飞速地在这块繁华与洪荒并存的大陆上传递,像音浪一般地,翻山越海,汹涌着朝前覆盖而去。 所以,当老板娘在沉月轩的前厅里看到了来自南疆打扮的降头师和来自群岛上的虫师时,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各种各样的人,怀着各种各样的目的,聚集在沉月轩里。 太阳已经完全沉下了地平线。 整条街道华灯初上。红楼酒肆飘出一阵一阵甜腻的香味。 沉月轩的老板娘看着手中的账目,手指在每一间房间的客人名字上划过去,账目上除了记载着每个客人的名字之外,后面竟然每个人都有着批注,那些神秘地客人的来处和身家,在老板娘手中的账目上,竟然就像是被登记在将军出征壮上的士兵名目一样清晰。老板娘笑着,看来很满意店小二的办事能力。 账目上写着: “疾风院,七牧察,西北游牧巫师。 “墨竹院,蓝矶鸫,南疆降头师。 “沉水院,泫小柔,中原世家,善用毒。 “浮云院,怒莽,游散在中土的蛮人。 “飞鸟院,孔雀,不明。 “沧海院,流光,星罗群岛虫师。 “繁星院,离火,逍遥海百通门。” 而离火和他带的两个小姑娘,还有住在飞鸟院的那个来历不明的孔雀,现在都在前厅吃着晚饭。老板娘看了看他们,然后又笑了。 她似乎很爱笑。 不过谁也不知道她为了什么而笑。又或者,根本没有原因,她就笑了。 本来对于帐目上那个孔雀后面只写了两个字“不明”,她是应该很不满意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她一点都不介意店小二没有查出她的来历,或者,她已经知道了她的来历。 沉月轩的店小二刚在大门口把两盏极其华丽的琉璃宫灯挂到门廊的横木上去,就被从远处传来的嘈杂的声响吸引了注意,他转过头去,看到长街尽头那里,行人纷纷退让,似乎有什么恐怖的怪物朝着这边来了。看了一会,就看到七个白衣人缓慢地走过来。 在遥远的长街的尽头,很慢很慢地走着。 可是却不知道为什么,在遥远的街的尽头处踱着步的七个人,一下子就变得离他只有十步之遥了。店小二揉了揉眼睛。不太敢相信。 等他再揉了一下之后,就看到七个白衣人已经站到了面前。 然后他两腿一软,从凳子上摔了下来。 老板娘正在打着算盘算帐,就被店小二跌跌撞撞地冲进前厅的声音打断了,他面色发白,头上是几颗豆大的汗水,从大门走到柜台前,撞歪了一张桌子四张凳子。 这惹得老板娘皱起了眉头低声骂了句,你见鬼了啊你? 店小二咬着牙,哆嗦着猛点头,口中结巴样地说着,“极……极……” 不过,还没等他说出来,店门口进来的人就帮他补完了这一句在他口里憋了半天的话。 一个爽朗而有磁性的声音说了三个字:极乐宫。 七个白衣白衫的年轻男子在前厅里或站或坐,有的人微笑着,有的人面无表情,有的翻转着手掌,然后茶壶就像是被隐形的人托着一般把他面前的杯子倒满了茶。最后一个进来的也是最年轻的男子,伸出手指在身后摇了一摇,大门就嘎地关了起来。 一时间,像是整个大厅的光线突然明亮很多,无数的柔光像是从七个年轻男子身上缓缓地弥漫出来,扩散在空气里,以至于悬挂在横梁上的那些华贵的宫灯发出的光芒,完全可以忽略了。整个大堂看起来就像是一幅完美的画卷一样,流淌着柔和的白光,恰倒好处的人分布在各个方向,构图均匀,色泽饱满。 带头的说话的那个人面带微笑着走到老板娘面前,大概三十岁的年纪,虽然年纪有点大了,可是却依然英俊且挺拔,一身一尘不染的白色长袍更是衬出他的气质。 他对老板娘拱了拱手,说,在下苏寻海,不知贵店还有没有别院的主人房空着,在下想订,随便哪间,都可以。 老板娘也笑着望了他一眼,好看的男人谁都喜欢看,可是她说出来的话却没她的笑容那么让人高兴,她说,可是随便哪间,也都订完了。说完摊了摊手,脸上露出了很遗憾的表情。 苏寻海依然很有礼貌地问,不知道订的客人都是谁,说不定有在下认识的,可以通融通融,让与在下。 老板娘笑盈盈地看了看前厅里正在享受着沉月轩美食的那个来历不明的孔雀和逍遥海的离火,对苏寻海说,他们两位,一位就是住在飞鸟院的孔雀小姐,一位是住在繁星院的离火先生,不知道阁下认识么? 气氛一下子突然变得紧张起来。 谁都不知道为什么平日里八面玲珑的老板娘突然会这样明显而几乎半公开地挑起矛盾来。 可是,每一个人都还是刚刚的样子,七个白衣男子依然或坐或站,依然笑着或者面无表情。 离火依然在喝着面前的紫笋春鸭汤。 孔雀在喝茶。 没有任何的异常,可是谁都能感觉得出空气里波动出的那些不易察觉的变化。像是有一根弦,逐渐逐渐地绷紧在每个人的胸腔里。 苏寻海退回到桌子边上,优雅地坐下来。然后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对着茶杯温柔地说,如果是逍遥海的离火先生的话,应该不用谈了吧,先生肯定愿意让给我们晚辈的吧。 虽然语气是非常非常地客气,可是,说话的态度,以及完全看都不看一眼的神情,却是十足的挑衅。 离火喝着汤,动了动嘴唇,却最终没有说什么。只是脸色微微红起来。毕竟听到这样的话,谁的面子都挂不住。 可是毕竟离火不是一般的人,他依然可以很镇定地喝汤,甚至连端汤的手都依然很稳。 倒是他身边的那个年纪大一点的小姑娘沉不住气了,她刚想站起来,然后就被旁边的妹妹就站起来对她摇了摇头,说,我去吧。 她依然是害羞地低着头,慢慢地朝苏寻海的那个方向走了几步,停下来,小声地说,苏先生,不好意思,我家主人已经订下繁星院,很对不起…… 她的话才只说到一半,就被人硬生生地打断了。 打断她的就是最后关门进来的那个最年轻的男子,甚至都说不上是男子,感觉像个十七岁的少年。 他面无表情地只说了一个字,他说,滚。 然后动了动手指,隔空飞过来一个茶杯,他拿起来喝了一口,又补充了一句,这里轮不到你说话。叫你主人来说。 日昼(2) 小姑娘的脸顿时红了起来,虽然她低着头,可是还是能从她的急促呼吸感觉得出来她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倒是她的姐姐,从桌子边站了过来,抬起手,竖起小指和食指,将手反过来,手背贴近了嘴唇。 “我劝你”,那个少年又开口了,不过看都没看她一眼,“最好还是先用上矩阵封闭吧,不然,我担心你连咒语都念不出来。” 红衣少女脸涨得通红,咬着牙说了声:“少看不起人了。” 可是白衣服的少女拉了拉她,然后抬起手,念动了咒语:“矩阵封闭!” 一瞬间,红色的透明矩形空间扩展开来,而这次,竟然将整个沉月轩笼罩在里面。 那一声尖锐的弦音突然地在黑夜的天空上弥漫开来,整条街上的人都全部惊呆了,抬起头看着突然出现在沉月轩上空的这个巨大的红色透明的矩形空间,不懂咒术的人以为遇了邪,而稍微懂点咒术的人,全部都被吓傻了。这样巨大的空间,在一瞬间就出现了,这应该要怎么样的人才做得出来啊。 这次,就连老板娘都停下了手上的事情来看她,能够在瞬间做出这么大的矩阵封闭来,对于任何一个成年的咒术师来说,都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何况是她这样八九岁光景的小女孩。 当空间完全扩展开之后,红衣少女迅速将手朝旁边一划,在离开嘴唇的瞬间,她张开嘴唇念动: “流星射!破!” 无数颗拳头大小的光芒,拉长着模糊的光影,朝着那个少年呼啸而去。周围的空气被拉出一道一道透明的痕迹来,速度很快,光线晃得人眼睛都刺痛起来。 风声在耳边发出尖锐的啸叫,地面的尘土被卷得飞扬起来。 可是, 那个少年伸出食指,朝着那些飞过来的流星一样的光芒,轻轻地说了声:“停。” 然后,那些刚才还像是刮起疾风般呼啸着的光芒,一瞬间硬生生地全部停在空气里,甚至那些拉长的模糊的光影,都像被冻僵般地凝固在空中。 那少年的手指往下一划,所有流星轰然坠落在地板上摔得粉碎。 那些光芒,竟然真的就被凝固成了实体。 然后少年朝着空气里,用食指中指在虚空里划了个十字,然后,就听到玻璃碎裂的声响,笼罩着一整个沉月轩的红色矩阵封闭空间轰然倒塌下来。 白衣服的少女跌坐在地上,手紧紧捂住嘴,指缝里朝外喷涌出一股一股的鲜血。 红衣服的少女抱着自己的妹妹,眼泪刷刷地流下来,她回过头去看着老人。 而老人的双手,已经用力握紧,指甲嵌进手心里,甚至刺破了皮肤。 可是,他最后也只说了一声“我们走。” 苏寻海挥了挥手,于是刚才因打斗而弄歪的桌椅一瞬间又恢复了整齐的样子。 苏寻海慢慢地走到一直在喝茶的孔雀的身边,低着头行了个礼。 “听说千羽楼里的所有咒术师都是绝世的佳丽,而且,每个人的名字都是一种鸟,所以,如果在下没猜错的话,小姐应该也是……千羽楼的人吧?” 孔雀没有搭理他,起身对老板娘说,我吃好了,钱记到帐上,我回房间了。这里太吵,烦死人了。 说完,就真的走了,像是面前完全没有苏寻海这个人。 倒是那个最小的少年沉不住气了,他站起来,没看清楚他怎么动的,就从那边的桌子突然幻影般地挡在了孔雀的前面。 “不要以为极乐宫真的怕了你们千羽楼,寻海师兄在和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孔雀看了他一眼,然后突然笑了,笑容说不出的好看,就像是真正的孔雀般艳丽。 然后,她竟然径直地朝着少年穿过去,像是烟雾般地,穿过了少年的身体,朝着后院走去。 月光照着她拖在地上的华丽的长袍,长袍在月亮的冷色光芒下泛出华丽的色泽。 她身后,那个白衣的少年面容痛苦地扭曲着,缓缓地倒了下去。 苏寻海在少年快要倒地的时候伸手托住了他。然后对着身后的另外两个少年,吩咐他们先送他回去。 他朝着孔雀的背影再次行了个礼,说,师弟失礼了,还请小姐不要计较。已经有离火先生的客房,我们就先居住了。但是,如果小姐还有什么不满意或者觉得我们得罪了小姐,请尽管来找苏寻海便是。 孔雀并没有任何的反应,依然向前走去。只是,谁都听不到她微笑着低声念了一句:找死。 苏寻海回到柜台前面,对老板娘说,麻烦了,请安排一下繁星院。我们住进去。 老板娘笑了笑说,不好意思,繁星院要维修,暂时关闭。 苏寻海愣了一愣,没想到老板娘突然说了句这样的话。 于是他反倒笑了,他继续问,那请问,要关闭到什么时候呢? 五月初十。 苏寻海笑得更大声了,笑完之后,他说,你是说,要等到光明将军走后,我们才能住进去么? 老板娘陪着他笑着,说,是的。 苏寻海突然收住了笑声,然后面无表情地说,在我发脾气之前,你最好把繁星院收拾好。否则我让沉月轩今天晚上就烧个精光。 老板娘也收住了笑,脸上是结霜般冰冷的表情,谁都没有看过一向笑脸迎人的老板娘摆出这样的表情来。她说,你别忘记了,你也就只是个动术师,说到烧,说到用火,你连屁都不是。 今天晚上,如果是一直在这条街上的人,就会再一次地被震撼住。在刚刚的红色透明空间消失后不久,一个更大更厚的幽蓝色空间再一次地笼罩了沉月轩。 谁都分不清楚这个矩阵封闭是谁放的,因为动作快到几乎看不见。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 只有老板娘看得清清楚楚,这个蓝色的矩阵是如何从苏寻海脚下膨胀开来的。 不过老板娘并没有慌乱,反倒特别地镇定。 她放下手中的算盘,把垂下来的几缕头发重新拂到耳朵背后。 她看到自己面前的苏寻海变成了四个。 她知道这是苏寻海的动术,迅速地在四个不同的地方不停地移动着,因为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动作太快,快到几乎看不见,只能看见他停下来的动作,所以,感觉似乎面前有了四个苏寻海。 虽然她不是专修动术一门的极乐宫的人,可是,这些,她竟然像是了然于胸。 她伸出手指背部贴住嘴唇。然后,缓慢而轻柔地,像是在情人耳朵边上喃喃地声音般地说: “蜂寻!破!” 无数巨大的黄蜂突然从空气中幻化出来,朝着四个几乎没有差别的苏寻海飞过去,虽然苏寻海动术快到极限,黄蜂无法分辨出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苏寻海,可是,黄蜂一直停留在每一个“苏寻海”的身边,于是,苏寻海也就只能不停地变换着位置,不敢停下来。 老板娘变了变手势,又念动了一句: “蜂锐刺!破!” 空气中密密麻麻的黄蜂,几乎要充满一整个空间了。 其他的白衣男子,早就已经被那些幻化出的黄蜂团团围住。尽管他们也希望像是对付流星光芒那样把这些黄蜂统统定住,可是,无论喊了多少次“停”,无论念动了多少次“凝固之寒”,无论凝固了多少只黄蜂,可是,空气里都不停地幻化着更多更凶猛的黄蜂出来追逐着他们。 而那些被停止了而凋落在地上的黄蜂,不断地簌簌地掉落在地面上。竟然像雪花般的越积越高。一寸一寸地上升着,地面上全是黄蜂的尸体。 整个前厅里都是这些上下疾走如飞的白衣男子,勉强地逃避着这些黄蜂地追赶。动术快成流云,无数上下流窜着的白光。 苏寻海气得发抖。可是还是不敢有半点停滞。 老板娘找了张凳子坐下来,温柔而微笑着看着这一切。过了会,她再一次地伸出手。 “千蚁蚀日!破!” 那些掉落在地上的黄蜂的尸体,一瞬间全部变成了黑色的巨大的蚂蚁,密密麻麻地从地上,慢慢地爬上墙壁,爬上桌子,爬上椅子,爬上每一个白衣男子落脚的地方。 极乐宫的人不得不将自己悬停在半空中,找不到地方可以落脚。 而随着其中一个人的惨叫开始,接二连三的惨叫不停地从他们口中发出来。 因为他们的衣服上直接幻化出了无数的黑蚁,然后朝着衣服里的肌肤咬噬而去。 所有的白衣男子全部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身上是涌动着的无数的毒蚁,它们在被咬空了的眼眶,鼻子,耳朵里,不断地进进出出。 唯一还在呻吟的是苏寻海。 老板娘温柔地蹲下来,蹲在他的身边。 他呼吸急促,伸出手抓着老板娘的衣服,“你到底是谁?我知道老板娘……你不是她……她不可能会这么高的咒术。而且,她怎么会和……极乐宫的人做对……你到底是谁?!” 老板娘笑了,她说,“我也认识老板娘,她确实不会咒术。不过我见到她也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十年都没有看到她,很想她呢。” “那这整整十年……都是你在经营沉月轩?!”苏寻海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可相信地摇了摇头,“可是……不对,你如果不是她,那你怎么会和她一样的容貌?” 老板娘笑得特别地温柔,春风拂面一般地温柔,她说:“你终于问到关键的问题了,因为我善于画眉。” “画眉……画眉!你才是千羽楼的人!”苏寻海的脸扭曲到一起,已经完全看不出是个英俊的男子,脸上只剩下恐惧的表情,“沉月轩……沉月轩是千羽楼开的?!” “算你聪明,沉月轩就是千羽楼的第七楼”,老板娘在他脸上隔空划出了十字—— “可惜你再也没办法聪明下去了。” 她站起来,看着面前的苏寻海再也无法闭上的眼睛,面无表情。 然后她把双手交叉在胸前,然后突然像苍鹰般伸开双臂—— 哗啦啦的声响,无数翅膀扇动的声音。数以万计的飞鸟从窗外的后院里疾飞进来。 所有的飞鸟在前厅的空中环绕着急速飞翔。翅膀交叠遮蔽了所有的光线。 然后一瞬间又汹涌着冲出了房间。 世界突然安静下来。耳边是太过寂静而发出的类似弦音的嗡嗡声。 地上的七具尸体已经全部不见了。 飞鸟带走了他们。 甚至带走了所有的尘埃。 一千只飞鸟飞过王城带血的天空,翅膀裁剪着每一片沉甸甸的黑色云朵。 老板娘望着空无一人的长街尽头,眼睛里闪着若隐若现的光芒。 已经五月初六了。 还有三天。 她对着天空伸了伸手,一只黑色的鸽子从浓厚的夜色里飞过来停在她的手上,她把鸽子移近自己的脸,对着鸽子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手一挥,鸽子像迅捷的鬼魅般消失在夜色里面了。 连日暴雨。 厚重的雨水将日光挫得模糊,视线很昏。在飞鸟翅膀的覆盖下透出灰尘的暗角。 错乱而急促的雨点密密麻麻地敲打在每一寸土地上。各种昆虫小兽飞速地朝着地底深处躲藏。温暖的洞穴埋藏在轰隆的雨声里面。像是世界里成千上万的小小的角落。安全而又昏黑温暖。 水流急速地汇聚成河,沿地面各处高低流淌。 飞溅起来的水花在地面一尺的高度悬浮着,让一整个王城的地面都笼罩上一层水雾。 看不清楚周围。 一片昏黄色的雾气笼罩的空间。甚至连脚下踩着的地面也看不清楚是什么。地上也浮动着一层烟雾一样的东西。 只有台阶上的王座上能看到一个人的轮廓。一团柔光凝聚在台阶之上,像一个琥珀一样。 千羽楼的所有的人都知道那是她们的首领风之白翼。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因为她们都知道,如果她没有问问题,那么谁都不可以多话,同样的道理,如果她问了问题,那么,无论如何,她都要听到一个让她满意的答案。否则,就是死。 千羽楼能够傲视群雄在王朝中树立这么多年,就是因为她们的这个首领。谁都不知道她是谁。谁也不知道这个被烟雾笼罩着的千羽楼的第一楼在什么地方。 所有的人,都是在接到一只黑色的鸽子的通知之后,在某一个特定的瞬间,就会被时空转移到这个房间里。或者说,这个空间里。 因为甚至都无法看出来这里是不是一个房间。 而现在,所有的人都沉默着。等待着白翼的命令。 直到一只鸽子从浓雾里飞出来,哗啦扑扇着翅膀朝白翼飞过去。 白翼让鸽子停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后侧耳像是在听它说话一般地专注着。然后,她轻轻地笑出了声,挥了挥手,黑色的鸽子又像是鬼魅般消失在浓雾里。 “画眉的任务完成得很好,也很顺利”,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具有诱惑力,“后面的行动继续按照计划进行,只是……” 她突然停了停,然后叫:“鹦鹉。” “在。”一个声音平常听不出任何特色的女人在下面回答。 “你今天回去之后会接到我的一个命令,然后明天早上开始,你就去准备执行它。等到我的信号。然后就开始行动。” “是。” 千羽楼中,永远都是这样,每个人只知道自己的任务是什么,其他人的任务,根本就不清楚,只有风之白翼一个人,才知道所有的计划。 所以,无论接到再怎么离奇古怪的任务,千羽楼的人都会用最大的努力去完成,因为常常,那些看起来完全没有必要完全匪夷所思的任务,往往都是计划成功的关键。 所以,当鹦鹉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在听完从后院中飞出来的黑色鸽子的指示之后,她丝毫不觉得自己执行的任务可笑而荒谬。她唯一知道的就是,只要白翼需要她执行这个任务,那么,就一定有她的道理。 五月初六。 离五月初九大将军光明到沉月轩只有三天了。 三天,却可以做很多的事情。 老板娘站在沉月轩的大门口,望着黑色的夜空等待着。 过了一会,黑色的天空上突然刺破一点尖锐的亮光,然后一只黑色的鸽子从天空像箭矢一样地俯射下来,画眉还没有看清,它就已经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一声仓促而尖锐的鸣叫扩散在如墨的夜色里。 手上是一张黄色的符咒,上面的咒文写得很清楚: 五月初九之前,配合孔雀,杀死沉月轩中所有竞争近护卫领的人。 极乐(1) 五月初七的黄昏。 后天就是大将军光明到沉月轩选出近身护卫领的日子。 沉月轩看上去一片平静,朦胧的夕阳的光辉均匀地撒在整个庭院里。 飞鸟低低地在湖面上穿行。偶尔惊动了水底的红鲤鱼,迅速地摆动尾巴,荡漾开一圈涟漪。 老板娘依然在清脆地打着算盘。似乎又恢复了那个笑容如花八面玲珑的老板娘。 好象昨天刚刚在这里用咒术杀了七个极乐宫的人并不是她一样。 然后,悬挂在店门口的那一串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有人进来了。 老板娘抬起头,笑得花枝乱颤得走过去招呼进来的客人,因为她知道,敢在这个时候还继续入住沉月轩的人都有两把刷子。 可是她走到进来的这个人面前,脸上的笑容就慢慢地变得挂不住了。 因为她觉得面前的这个人实在不值得她笑着迎出去。她甚至是觉得这个年轻人走错了。 进来的这个年轻人穿得还算干净,但是,除了干净,就几乎没有别的什么了。朴素得几乎可以用寒酸来形容的衣服,洗得发白,头上缠了根布头巾,漆黑的头发和瞳孔,倒是显得很有神色。 他看到老板娘走过来,脸上笑开了花,本来很大的眼睛笑得微微眯起来,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有一个若隐若现的酒窝浮现在嘴角边上。看起来很痞子气,却又觉得干净英气。 他笑呵呵地对老板娘打招呼:老板娘!啊,好漂亮的老板娘啊。 老板娘笑了笑,说,得了吧,把力气省省,用到小姑娘身上去吧,老娘要是再小十岁,估计小心肝都要被你这声音叫软了。 虽然是开玩笑的口气,可是老板娘也确实不得不承认,虽然这年轻人穿得没有玉鹿那样高贵华丽,也没有极乐宫的人那样全身散发着光芒,可是说不出为什么,就觉得全身都散发着那种致命的吸引力。如果她真的再年轻十岁,肯定被迷得晕头转向了。 他拿着一根筷子,在头上敲来敲去,感觉就像是个顽皮的少年,可是,却有着成年男子深邃的轮廓。老板娘自己都有点分不出他的年纪了。 他望着老板娘,笑眯眯地说,我叫浮桥。 老板娘也笑眯眯地说,浮桥先生,到沉月轩有何贵干? 他突然很神秘地靠近老板娘,说,你不知道吧,帝王要选近护卫领,五月初九就在这个客栈选呢,到时候光明大将军也会来哦。 他说着这些话,一脸得意的样子。 老板娘看着他,没好气的说,我知道。我比谁都早知道。 然后这个男子就吃惊了,他说,你怎么知道? 老板娘说,我反正是不知道你从哪儿听到的这个消息,只是呢,这个消息是从我家客栈门口的告示上传到整个天下的。 然后浮桥突然站起来冲出门,去看那张告示去了。回来的时候他张大了嘴,一脸吃惊的表情,像是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然后,他突然正色,然后神秘兮兮地靠近老板娘的耳边说,这样,那听说沉月轩有七间最好的套房,漂亮的老板娘,你去帮我弄一间来,我可是很有钱的哦。 老板娘看了他足足一盏茶的时间,直到看得他全身不自在,感觉像哪儿不对劲,他左右上下看了看自己的全身,然后问,哪儿不对么? 老板娘指了指他的头,说,你脑袋刚被马踢过吧?你来之前问过沉月轩是什么地方么? 浮桥认真地说,我问过我家主人了,他说只要我想住,就能住到最好的房间。我家主人是这么说的。 老板娘有点兴趣了,问,你家主人是谁? 浮桥神秘地笑着,嘴角又是那种少年般痞痞的笑容,他说,这个啊……不能告诉你。 老板娘被他堵得有点生气,于是说,那我也告诉你,没房间了,一间都没有。 浮桥靠近老板娘,盯着她的眼睛,说,一间都没有了吗?一间都没有了吗? 像是空气里突然出现了些不经意的波动,透明的涟漪一晃就消失了。老板娘也没有在意。 尽管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一句话要连着说两遍,而且是相同的口气相同的表情。 她又恢复了老板娘笑容满面八面玲珑的样子,花枝招展地挥着手帕,说,真的没有啦。真的没有啦。 而刚等她说完,身后有又一个人的声音传来,那个声音说,我的飞鸟院可以让给这位公子。 老板娘转过身去,看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自己身后的孔雀。 虽然她很疑惑为什么孔雀要把自己的飞鸟院让给这个不知来路甚至有点神经病的年轻男子,只是,因为白翼已经下过命令要她全力配合孔雀的行动,所以,她一句话都没有多说,就招呼小二,带这位浮桥公子去飞鸟院休息。 浮桥和老板娘一样的诧异,过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兴高采烈地去飞鸟院入住了。 对他来说,这绝对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情。 等浮桥朝后院走过去之后,孔雀才找了张桌子坐下来,然后对老板娘说,这个前厅应该要打扫了吧。 然后老板娘心领神会地对所有正在前厅中喝茶吃饭的客人说,不好意思,各位请先回房间,我会叫小二把菜全部送到各位房间去,因为光明大将军后天就要到了,所以前厅需要打扫干净。实在不好意思啊给各位添麻烦了…… 等到所有的人陆陆续续离开了前厅回到自己的房间,前厅里只剩下她和店小二,还有孔雀三个人。 画眉抬了抬手,所有的窗户都关了起来。然后她又随手划出了一个封印声音传播的空间。于是,一瞬间,四下里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可以听到。 画眉问,孔雀,为什么你要让他住进来?你知道他是谁么? 孔雀说,我不知道。 那你还让他住你的飞鸟院?你难道不知道飞鸟院里有白翼布下过的咒术结界,你在里面可以绝对安全么? 我知道。 那你还让他住进去? 孔雀喝了口茶,她看起来比急躁的画眉要稍微镇定一点。她慢慢地说,刚才他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他重复了两遍。你知道为什么么? 画眉说不出话来。半晌,她说,不知道。 孔雀又说,那你知道你回答了他几遍么? 画眉说,就一遍啊,我说,真的没有啦。 孔雀转过身去望着店小二,问他,你告诉画眉,她回答的是什么。 店小二好象有点被吓住了,支吾着说,老板娘……老板娘回答了……两、两遍…… 画眉粗暴地打断他,不可能!我自己说的话我清楚。 孔雀慢慢地又喝了一口茶,她说,这就是我要他住进去的原因。你确实只说了一遍,可是,他让时间倒流了。 他让时间倒流了。 这句话让画眉四肢冰凉地呆立在当场。她喃喃自语地说,你是说……你是说……他会…… 是的,他会日晷逆照。你也应该明白,会这种动术的人,全天下只有四个。 画眉觉得心跳突然漏跳了好多拍。对于日晷逆照这种咒术,她仅仅是听过而已,从来没见人使用过。只是听过首领白翼讲述过这种高级的动术。 在与敌人交战的时候,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刹那,都可以致命。可是,会这种动术的人,可以在战斗中,将时间逆转过来,比如,你已经顺利地在他咽喉上割开一刀,他必死无疑,可是,他只需要日晷逆照,一切就恢复到你将要割开他咽喉之前,而他已经知晓你所有的行动,你会再行动一遍,而他,却会在你重复上一个他已经知道的行动时,给你致命的一击。 画眉突然觉得有些汗水沿着额头流下来。她不知道,刚刚的自己,等于是从鬼界挪了半只脚回来。 “最好的一个,是我们都知道的,是极乐宫的主人无欢,另外一个,我们也知道的,是他的第一杀手,鬼狼”,孔雀看了看已经沉默不语不再说话的画眉,继续说,“而其他两个,我想应该就是我们一直想查,却查不出来的,妖蝶双星。” “妖蝶……你是说那两个在极北之地的玄冰里活了三千年的那两个……怪物?那两个叫枯叶和燕尾的两姐弟?”画眉的牙齿有点颤抖。 “嗯……来的这个可能就是枯叶。” “这不可能……” “我也希望这不可能。画眉,看来这次极乐宫是动真格的了”,孔雀长长地叹了口气,她说,“你去告诉白翼……说现在的局面已经是我和你所不能控制的了,叫她赶快想办法。我只能尽我最大的努力去控制现在局面……因为,我也不知道枯叶究竟要做什么……从来没有人猜得到他想做什么……” 鹦鹉飞快地掠过飞沙走石的荒漠。 烈日的曝晒下,一切都反射着让人晕眩的白光,刺痛瞳孔,灼热每一寸肌肤。 鹦鹉从接到任务开始就一直在不停地赶路,一路过来动术没有停过。 虽然鹦鹉并不是专修动术的咒术师,可是,毕竟千羽楼的人每一个都不是简单的人物。所以,当鹦鹉全力施展开动术的时候,其速度也是惊人。 可是鹦鹉并不敢有任何停顿。因为她知道,在五月初八之前如果不完成白翼的任务的话,自己绝对看不到五月初九的朝阳。 虽然这次的任务很简单。特别是对于鹦鹉来讲。几乎就像是说话般的容易。 可是,执行人物的地点,却在王城万里之外。 烈日转换着角度,讲大地的各个部分照烫。 鹦鹉顾不上擦去额头上的汗珠,换了换手指的姿势,展开了更强的动术能量。 如果是碰巧有荒漠中行走的驼队,他们只会觉得身边突然疾疾地掠过了一道白光,只会以为是在烈日下跋涉太久产生的幻觉。 没有人会想到,刚刚从身边掠过的那一道朝天边迅速消失的白光,是当今天下最杰出的咒术组织千羽楼中的人,在前往执行任务的路上。 黄沙将一切吹成昏黄的色调。 像是诸神灭亡的黄昏,大漠中的海市蜃楼以及飞天的传奇,全部跟随着黄沙倒卷向乌云翻滚的天边。 轰隆的雷声缓慢地从天空上流淌而过。所有的骆驼开始跪下来围成一圈。 荒漠中突然出现一群平日无法看见的黑色飞鸟。 开始的时候是一只,然后一百只,一千只,最后黑压压的一片交错着覆盖着天空。 耳边是密密麻麻的飞鸟的鸣叫和翅膀挥动的声音。耳膜被刺得鼓鼓的。却又无法分辨出详细的音节。 五月初七的夕阳就快要落下去了。 王城王宫西偏殿。 没有一个仆人和宫女。 因为无欢不喜欢有任何人他不熟悉的人伺候他。 所以,帝王在把他安顿在西偏殿之后,就把所有的宫女撤走了。 可是,所有的物品都像是被隐形的人拿着,托着,拉着,开始各自运动着。黄铜的水壶自动地从白玉池里装满了水,然后就自己悬空滑到火炉上去,过了一会就开始突突地冒着热气。黄金的洗脸盆在火炉边上的空中悬停着,等待着注满热水后就飞到床塌边上。然后白色的毛巾跟着飞过来,缓慢的浸泡进热水里。 床塌后面两把孔雀羽毛扇按照固定的频率轻轻地摇着。 而床塌上侧卧着的无欢,闭着眼睛,仅仅轻轻地晃动着食指。 因为他是天下第一的动术师。 王城中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为他是为了送那件千羽衣而来的。尽管大家会觉得单单为了一件衣服而来,未免太不符合常理。可是,极乐宫从来就没按照过常理出牌。而大家也就不再奇怪了。就算有一天无欢突然一把火烧掉极乐宫,也没人会觉得奇怪的。 只有无欢知道他这次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件事情。他已经计划了很久了。 而现在,突然遇到了一件最头痛的事情。 他闭着眼睛。眉头微微地皱在一起。 五月初八,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雕花窗户照射进来,在房间的地面上投出雕花纹路的光斑。 画眉睁开眼睛,开了开房间的铜壶滴漏,知道又差不多应该起来经营客栈了。 她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然后重新睁开,准备从床上起来。 可是,当她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她就发现,前一秒钟还躺在沉月轩的自己房间的床上,而这一秒,她却躺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周围是昏黄色的浓雾,几乎看不清前面两米外的事物。 直到她抬起头,看到台阶上那团柔光笼罩下的白翼的影子时,她才明白过来,自己已经被白翼召唤到千羽楼的第一楼了。 她迅速地从地面上爬起来。跪着,等待着白翼的命令。 白翼也一直没有说话。只有很长很长的深呼吸的声音轻轻地扩散在空气里。显然,她也遇到了很大的困难。 因为,以往任何的时候,她从来没有过沉默这么久的时候。而且,上一次白翼出现这种呼吸声的时候,是在三年前,白翼的行踪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被光明大将军掌握了,被困在城北的密林里,那个时候,画眉陪在白翼身边,而光明的围捕结界笼罩了密林的各个地方。最后,当白翼带着画眉逃出那个密林的包围的时候,本来在一起的17个咒术师,只剩下了画眉一个。另外的16个咒术师,为了保全白翼,全部死在密林里。 而现在,画眉又一次听到了这种带着不安的,长长的呼吸声。 “画眉”,过了很久,白翼终于开了口,声音从浓雾中传来,像是连声音也被浓雾浸湿了一般。“我给你的任务,有了变化,因为孔雀已经告诉了我沉月轩住进了一个叫做浮桥的年轻人。并且,根据孔雀捕捉到的他的咒术能量来看,我虽然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我们所想的那个枯叶……但是,只会比枯叶更难对付,而不会轻松……” “是。主人。” “所以,你的任务依然是辅助着,杀光客栈里所有的人,可是,这次不是帮助孔雀,而是帮助……浮桥。” “什么?” “你要我说第二次么?” “属下不敢。立刻就去执行。” “嗯。很好。顺便告诉你,孔雀会离开沉月轩。剩下你一个人。所以,我不希望有任何的差错。另外,浮桥要你去做的任何事情你都必须照着去做。就像遵守我的命令一样地去执行。明白么?” “……不明白。”画眉知道,在白翼面前,诚实永远最重要。因为任何事情,都不可能瞒过她。 “什么地方不明白,你可以问。” “那么这样的话,岂不是千羽楼就不可能有人进入王宫,也无法拿到近护卫领的职位?那么我们的计划……” 极乐(2) “我们的计划不会受到任何的影响,我们的最终的目的是杀王。而至于是谁杀的,根本不重要。你以为浮桥那样的大人物,而且又是极乐宫的人,他会真的心甘情愿地进宫去做近护卫领么?” “主人,还有一点,光明大将军在捕捉咒术能量方面天下第一,他几乎不用费力就可以知道浮桥来自极乐宫,他怎么会选择一个极乐宫的人进王宫殿怎么会允许他那么接近王呢?” “这点你不用担心。如果鹦鹉的任务执行得顺利的话,五月初九,光明根本不可能出现在沉月轩里。他只会叫他的部下去选择人选。如果,整个沉月轩里只有浮桥一个人来报名的话,那么,光明的部下也就没有选择。” “属下明白了”,画眉低下头,“我会尽我所能,让沉月轩只剩下浮桥一个人。” 当画眉抬起头的时候,窗外的阳光汹涌而进,周围的浓雾瞬间散去。眼前是熟悉的房间熟悉的家具摆设。 清晨过去,已经是上午了。 光线明亮,将大地上的一切照得毫发毕现。 可是,在如此清晰而明亮的世界中,有无数隐形而诡异的秘密,正在一个一个地在卵中胎动着,随时会孵化出焚烧一整片大陆王城的火焰来。 画眉整了整衣服,打开门走出去。 五月初八。晴。光线很强。 所有的文武百官都肃立在大殿里。 空气凝固了一般地悬在半空。像是死亡一般的气氛笼罩着整个王城。 帝王坐在王座上,手托着下巴,低着头没有说话。今天,他连他最爱的王妃倾城都没有带上大堂。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等待着帝王发话。而帝王似乎也在等待着。 一只飞鸟无声地从大殿外斜斜地掠过。 光线强烈地从大殿的大门中汹涌进来。光线里逆光地站着一个人。 大将军光明。 王等的人到了。 王挥了挥手。于是站在大殿左边的一个像是文官的人摊开手中的卷轴。念了起来。 “蛮人叛乱。派兵镇压失利。损失兵将共4000人。敌方损失,无。目前正在急速向王城方向推进。敌军现在已经到达边境的拓丰古城。” 大殿中的人开始骚动。 的确,这是谁都无法接受的一个事实。多少年以来,无论是什么地方的人叛乱暴动,最后都会被轻易地镇压下去,就算不是很轻易,需要花费力气,最终也是可以镇压的。所以,没人可以想象这一次的暴乱,竟然可以折耗掉4000将士。而且,最不可思议的是,敌方损失为零。 “为什么敌方损失是零?”光明问话了。 “因为我方将士无人生还”,那个官员恭敬地回答到,“而在战争结束后派去侦察的探子回报,战场上全部是我军的尸体,敌方未见一具尸首。” 大殿中的骚动更加明显。 王有点按捺不住了。他低呵了一声,喧哗声瞬间停止了。然后他对着光明说,大将军,你看这怎么办? 光明低头像是在思考着什么,目光望着前方,却像是没有焦距一般,不知道正在看着何处。 半晌,他才慢慢地说了一句,“那么,就让属下出征平定叛乱吧。属下明天就带兵出发。” 帝王喜形于色。甚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只要有光明带领着部队,就没有任何无法平定的动乱。 这在过去的时间里,被反复地印证着。 只是…… 光明抬起头,对王说,只是明天五月初九,定在沉月轩的近护卫领的选择,如何处理?是推迟期限?还是…… 王挥了挥手,掩饰不住刚刚听到光明愿意领兵出征而带来的喜悦神色,说,那种小事,无所谓,本来我也不是非要一个这样的近护卫领,要不是当初将军你提出要求,我也不想这么劳师动众。况且,有光明你的保护,已经远远足够了。明天,我派个宫里的优秀的咒术师去,选择出最好的。将军就不用烦心了。 光明看着王,一直没有说话,过了很久,弯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走出了前殿。 风从门外朝着里面吹进来,他的长袍飞扬开来,像是准备起飞的苍鹭般伸展开了双翅。 而明天这个时候,他就是穿着鲜花盔甲,战无不胜的战神,光明。 五月初八。正午。 沉月轩的厨房飘出一股一股诱人的香味。 珍珠桂圆炖极品北国宫燕。 深海鳟鱼刺身。 七桥映月豆腐羹。 糖醋鳜鱼。 灵芝山鸡煲。 一份一份地名贵菜色从厨房里往外送着,很多的店小二穿梭在整个沉月轩里。七个别院里的人都有自己特别的菜单。住在墨竹院的那个叫蓝矶鸫的南疆降头师点的菜里,竟然有一道是一盘还在蠕动的白花花的巨大的肉虫子,每条虫子都有差不多三分之一尺长,两跟手指那么粗,被淋在上面的肉酱汁粘在一起,乱七八糟地扭动着。所有的店小二都尖叫着躲避着这份菜,谁都不愿意去送。最后老板娘只好自己一把托起那个青花瓷盘,骂了句“都是一群饭桶,老娘的钱都是花在你们这些饭桶身上了”,然后自己托着盘子朝墨竹院走去。 飞鸟越来越多。 老板娘心里明白。这些密密麻麻穿梭的飞鸟。很多,并不完全是鸟类。而其中,白翼布下的咒术师,她也知道绝对不会只有她和孔雀两个人。 空气很好。阳光格外灿烂地笼罩在沉月轩的七座别院上。 走过两座精致的木桥。走过一个开满沉甸甸的花朵的花圃。绕过两个池塘。绕过一座高大的巨石假山。 中途还遇见了游手好闲的浮桥,他正嘻嘻哈哈地用手隔空抓着池塘里的鱼,那些鱼像被无形的空气捆绑住一般,刷地从水里被扯上来,然后又啪地掉回水里去。 画眉忍不住挥了挥手,然后一层透明的红光若隐若现地把池塘的水面覆盖住了。她把池塘封印了起来。 “一个大男人,没事做跑到这儿来欺负鱼,你也不害臊。” “啊,老板娘大美人,是你啊。” 画眉也不想理他,丢下一句“不要再弄这里的鱼,弄死了你赔不起”,然后继续送菜去了。 等到浮桥的嘻嘻哈哈的声音渐渐消失在身后,画眉眼前出现了绿幽幽的竹林。 光线在这里似乎也被浸泡成了绿色,液体般地浮在空气里。 画眉朝竹林深处走去,里面,就是墨竹院。 “蓝小姐,您要的菜送来了。”画眉站在紧闭的大门口,等待着里面的人的回答。 没有声音,房间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蓝小姐,您要的菜送来了。”画眉又叫了一声,然后悄悄地伸出手指,在自己的身上划下了一个防御结界。透明的光将她笼罩在一个很小的圆里,周围的风吹过来,甚至吹不动她的薄纱般的裙摆。 她叫了第三声“蓝小姐“,然后伸出手推开了门。 还没看清楚黑暗的屋内,就突然听到一阵一阵急促的嗖嗖的风声,画眉直觉黑暗中有东西朝自己飞过来,却不知道是什么,她倒退着朝身后掠过去,身形动起来很快,几乎和极乐宫中的人没什么区别。 等到飞过檐廊,背几乎要碰到外面的翠绿的竹林边缘了,她才看清楚飞过来的东西是什么。 是一群密密麻麻的像是硬壳甲虫一样的东西,却是从来没看到过的虫类。奇怪的触角,诡异的颜色。并且周身笼罩着幽幽的绿光。 “这是降头师用的……蛊么?” 她看着自己面前的防御结界,透明的光壁上有几只蛊撞碎在上面,流下绿色的树浆一样的汁液。 画眉收起防御结界。走回到大门前。她才意识到自己还托着那道送菜的盘子。里面的白花花的肉虫子依然在粘稠的肉汁里蠕动着。 然后她看到蓝矶鸫躺在屋里的地面上,身上和周围的地上爬满了成千上万的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蛊。 蜘蛛,金甲虫,蜈蚣,还有很多从来没有见过的有着金属光泽坚硬外壳的蛊。 有些还没有孵化成成虫的蛊,就像是白色的肉虫一样,爬满了蓝矶鸫的脸和手等等露在外面的肌肤,并且这些虫有的只有半截身子有的只有一个头探在皮肤的外面,像是这些肉虫子都是一直寄居在她的身体里而现在突然钻出来了一样。 画眉托着盘子的手突然一软,胃里一阵恶心朝上翻涌。盘子从手上滑下去,摔在了地上。 然后那些从盘子里掉出来的虫子像是闻到美味食物一般疯狂地蠕动着朝已经死了的蓝矶鸫爬过去。 画眉转身飞快的跑出去了。身后响起那种成千上万的蚂蚁一起蚕食动物的声音。 跑到竹林边上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弯下腰吐了。 画眉隐约地觉得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 并不仅仅只是简单的蓝矶鸫被人杀死了而已。尽管画眉并不是太清楚南疆一带的降头师到底有多厉害。可是,她知道,能够最后住进这七所别院的人,都不会是这么简单就会被人杀死的。 是浮桥么? 还是另外的别院的人? 她顾不得想那么多,急急地赶回厨房去。她希望还来得及…… 画眉走进厨房,所有的丫鬟和仆人都送菜去了,只剩下她和那个一直跟随着她的店小二。 她说,蓝矶鸫死了。 店小二讨好地笑着,他说,那当然,老板娘要人二更死,阎王都不能让他活到三更。 画眉的脸色发白,指甲因为握拳太用力而嵌到肉里,她说,蓝矶鸫,不是我杀的。 店小二吃惊地张大了口,结巴地说,她……她不是吃了你送去的菜而死的么……难道…… 画眉说,我去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气,说,送菜的丫鬟出发了多久? 店小二说,刚刚才出门。 画眉突然伸出手指,店小二还没来得及听清她念了句什么咒语,空气中突然出现了一团游丝状的白色烟雾,然后这团烟雾迅速地聚拢,突然“腾”的一声幻化成了一只黑色的血鸦,然后像利箭般地朝窗外射去。然后接连不断的,空气里持续地发出“腾”“腾”的翅膀骤然展开的声音,六只血鸦先后地朝窗外射去。 尖锐的鸣叫声消失在空旷的庭院中。 日光很强烈地从天空照射而下。 黑色的羽毛在光线下像是在庭院中交错地划出浓黑的墨线。 店小二额头上开始冒汗。因为他知道。所有前往另外六个别院送菜的丫鬟和仆人,就在刚刚的一瞬间,肯定全部都被这些黑色鬼魅般的血鸦,用利喙咬断了喉咙。 千羽(1) 拓丰古城年久失修。 黄色的土墙是这个古城最显著的标志。 大风将黄沙从关外的大漠中吹来。洋洋洒洒地覆盖在拓丰古城上。 这里的居民都围着厚厚的头巾。只露出两只眼睛。 风沙太大。 皮肤暴露在外面一个时辰。就会被干燥的黄沙吹得失去水分而龟裂出一道道的血口。 这里最贵的不是黄金,不是白玉,不是美人或者夜光杯。 这里最贵的,是最最常见的,水。 一壶水,可以卖到王城中一壶最好的美酒的价格。 水蒸汽浓厚地悬浮在空气里。 也分不清是汗水还是蒸汽凝结在皮肤上,变成大颗大颗的水滴滚下来。 巨大的木桶里盛满了热水。比酒还贵的水。 在拓丰这样水源稀少的地方,能够如此舒服地洗澡的人,除了光明,没有第二个人。 他闭着眼睛,头向后靠着木桶的边缘。像是睡着了。头发上的水顺着他英气逼人的脸流淌下来。 浓黑的眉毛湿漉漉到贴着突出的眉骨。眼睛深邃地陷落下去。 深邃的五官。硬朗的面容。像是有着西域血统的男子。 皮肤在浴室周围的十盏明亮的油灯下泛出小麦色的光辉。健康而有力量的肌肉包裹着这具战神般的躯体。 现在是五月初八的深夜。 光明并没有等到第二天早上才出发。 如果五月初九的近护卫领不需要他出面选择。那么,多等一天就没有任何意义。 何况。蛮人已经突破逼近到拓丰古城。光明不能容忍他们再进一步。 五月初八的早晨。他还在王城中。 五月初八的深夜。他已经在接近大漠的拓丰古城中,享受着这里珍贵的热水。 光明被轻微的脚步声惊醒。慢慢睁开了眼睛。 一个独眼的男人走到浴池前面。停下来。望着泡在水中的这个强壮的男子。 他叫独眼。是附近七个城市中,专门贩卖奴隶的人。 他说,我就是这里的头儿,我叫独眼。听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快说…… 还没等他说完,他就硬生生地挨了一下响亮的耳光。可是,眼前池中的那个男人明明就没有动,而且周围也没有人,那个耳光像是被一个透明人打的一样。 光明半眯着眼,转过头来望着他,说,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么? 光明搭在浴池边缘的手指又轻轻敲了下浴池边缘。然后空气中又是一声响亮的耳光的声音。 独眼突然脚软,立刻跪了下去。 光明重新闭上眼睛,低沉的声音说,这还差不多。 独眼头上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他突然看到了挂在墙壁上的鲜红的盔甲。他似乎隐约知道自己面前的是什么人了。 光明的声音从水气里传来,带着嗡嗡的回声,他说,你有几个奴隶? 独眼恭敬地回答,回大人,有一百三十二个。 光明说,我全要了。 独眼咬了咬牙,像是鼓足了勇气般地说,请问大人……什么价格…… 光明眼睛微微睁开来,伸手抹去了脸上的水,说,十文钱一个。 独眼感觉背上像是长满了尖锐的刺般难受,他说,将军,这个价格,连死人也买不到啊,可否…… 光明不耐烦地打断他,声音像是寒冰一样冷,让独眼觉得这个热气腾腾的浴室里像是下雪般的寒冷。光明说,我买的就是死人,跟我走的,一个都不会活。 独眼刚刚想开口说什么话,突然一个黑色的东西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过来,直接塞进了他口里,他吐出口中的东西,一个钱袋掉在手上,还有嘴里打落的两颗牙齿,和吐出来的满手的血。 光明说,一共一千三百三十文。数一数。 独眼忍着痛,含着血模糊地说,谢谢将军十文赏钱。 光明突然笑了,低低的笑声从水雾中传来,感觉也被浸得湿漉漉的。他对着独眼伸出食指,摇了摇,说,那不是赏钱,加上你,正好一百三十三个货。 独眼退出了浴室。 光明继续躺在热水里。 因为离开了王城。所以他在王宫布下的白光结界也因为光明的远离而失去作用。 光明隐约地觉得自己预料到的事情很有可能会发生。可是,这也是一种很飘渺的虚幻的感觉。 何况他自己在王宫入口周围设置的咒术迷宫,除了自己和宫内负责保护帝王的近护卫知道外,别人根本就无法知道每个入口的能量流动,只有在特定的时辰,在特定的入口,才可以进入王宫,否则,只能迷失在咒术的空间里,一直迷失。 就算是有千羽楼或者极乐宫的人进攻王城,那么,在他们被困于迷宫内的时间内,光明就能够赶回去。他有这个自信。毕竟他所设下的迷宫,曾经是自己的父亲传承下来的,曾经将整个南海众岛屿上的虫师困于其中无法突围。 想到这里,他也就稍微安心一点地闭上了眼睛。 画眉跪在台阶下面。等待着台阶上坐在王座上的白翼的命令。 可是,白翼一直没有说话。画眉也就一直等着。 过了很久,白翼才开了口,她问,你是说,沉月轩里的住在别院里的人,除了浮桥外,其他的人都死了? 是。 这和我交给你的任务是一样的。只是……你说你并没有动手? 的确不是属下所为。虽然我已经在每个人的饭菜里下了您交给我的那种毒。可是,在这之前,所有的人都已经死了。 你确定? 是。 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所有别院里的人都死了? 在午饭之前,我还在庭院里见过其中七牧察、怒莽和流光。而当仆人开始送饭菜的时候,那些人已经全部都死了。我先是看到蓝矶鸫死了。然后才察觉到每一个别院的人可能都遇到了危险。所以我停止了行动。 你没在浮桥的饭菜里下毒吧? 属下不敢。 那就好。你继续呆在沉月轩。不要让浮桥觉察出你对他有敌意。而且……尽你所能帮助他。明天就是王宫来人选近护卫领的日子。现在只剩浮桥一个人了,没有意外的话,就是他。你要确保没有这种意外。 是。 回去吧。 周围的黑暗像烟雾般消失。光线旋转着充满周围的空间。一瞬间又重新回到天光大亮的庭院。 画眉擦了擦手里的汗。闭上眼睛又看到刚刚的画面。 在画眉召唤来飞鸟迅速清理了那些送饭的仆人的尸体之后,她走向了每一间别院。 不出所料,每一个人都死在房间里面。 房间里看不出任何激烈打斗的痕迹。似乎被杀害的人,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当她从最后一间虫师流光的沧海院退出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再抱有“也许会有人活着”的残留的希望了。 每一个人都死得很惨烈。 如果真的他们都是被浮桥所杀,那么,浮桥究竟是个多么可怕的人呢。 想到这里,画眉觉得后背一阵一阵地发凉。 从千羽楼第一楼回来,她匆忙地穿过庭院,准备走到大厅去。 在经过一座小桥的时候,突然被一声充满磁性的“老板娘”叫得停住了脚步。 抬起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浮桥已经座在了桥的栏杆上。嘴里含着一根草茎。头发随意地在头上扎起来。嘴角边是一个若隐若现的笑容。 “嘿,老板娘,去哪儿啊?” 画眉控制着自己的表情,笑脸如花地说,“你管我,你做你自己该做的事情去吧。” “嘿嘿,我啊”,浮桥挠了挠头发,咧着嘴坏笑着说,“我要做的事情已经全部做完啦,别院里的人死得一个都不剩。本来以为要费点力气呢,可是,没想到这么容易。” 若无其事的口气。亲切的笑容。 可是,却像是五雷轰顶般地响在画眉耳边上。 画眉抬起头望着浮桥,再也无法掩饰内心的紧张。她声音颤抖着问,他们……都是你杀的? 浮桥跳下来,站在老板娘面前,挺拔的身材,因为年轻而显得格外矫健。他说,嗯。是我杀的。老板娘不是正应该感谢我吗? 为……什么…… 你以为你在饭菜里下的毒可以轻易地杀死他们吗?就算你下的那些毒勉强可以蒙混过西北的那些愚蠢游牧巫师和那个游散在中土的空有一身力气却没有头脑的蛮人,可是,对于南疆的降头师蓝矶鸫,还有星罗群岛的虫师流光,这两个擅长用毒的高手来说,别说他们看都不看就能察觉出你下的毒,我甚至可以说,他们两个可以直接把你的那些精心准备的饭菜统统吃掉,也不会掉一根头发。所以……你不觉得你应该感谢我吗?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 画眉强压着心中的恐惧,说,你别小看那些毒,不信你可以试试,那是…… 浮桥“啊啊啊”地怪叫了两声,挥了挥手打断她,他说,我不管那些毒到底有没有用,反正……人是我帮你杀的。对吧?说完露出个邪邪的笑容。 画眉说不出话来,眼前的这个昨天还一脸痞子游手好闲样的男子,今天,却让人心生敬畏,甚至连在他面前站立的勇气都没有,内心一直有种声音在说着“跪下去跪下去”,画眉几乎都要站立不稳了。 我……我没有想要……杀你…… 画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句话,像是求饶般地,丧失了尊严。 浮桥的脸突然变得格外生动,笑容像白色的明亮光线般绽放在脸上,周围莫名地出现了温柔的风。他的声音突然变得飘渺而又遥远,像是整个人都要消失融化到空气里去了。不知来处的白光笼罩着他,让他在光线里显得像神一般的遥远,他说,你应该庆幸自己并没有对我下毒,否则,你以为你还能活着去见你的主子白翼么! 画眉觉得后背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她抬起头,望着眼前的这个英俊的年轻男子,她问,你……是枯叶吧?你真的是……他么? 浮桥突然笑了,像是荒原上突然盛放的花朵。 他慢慢地俯下身,晚腰在瘫坐在地上的画眉耳边轻轻地说,枯叶在我眼里算个屁。 画眉抬起头,看到他眼中的那些柔软的银丝般的光芒,像是游荡在水中的银色水草,一圈一圈地在他眼中荡漾开透明的涟漪。 浮桥转过身,慢慢地朝庭院那一面的飞鸟院走去。走了两步,他停了下来。没有转过身,背对着画眉说,我帮你除去了那么多的障碍,那么,你也应该帮我一个忙吧? 画眉望着他的背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咬着牙,点了点头说,好。 因为,她除了说好,没有其他的办法。并且,白翼也告诉过她,要尽所有的力量完成浮桥的任何要求。 虽然她并不知道白翼为什么要帮助极乐宫的人。 五月初八。深夜。 沉月轩已经像是一座坟墓般的寂静。画眉打开窗户,只能看见庭院深处飞鸟院的灯火。 而其他的院落,就像是曾经居住在里面的主人一般,陷入了死亡庞大的黑暗里面。 头顶依然有不知疲倦的飞鸟在浓厚的夜色里穿梭。 大朵大朵的浮云疾走而过。大风在屋顶刮出巨大的声响。 画眉不敢去想之后的任何的事情。 她只想五月初九,也就是明天,早点到来,然后,早点结束。 她只希望自己能尽快帮浮桥做完他要求的事情,然后完成白翼交给自己的这个任务。 而其他,她已经不想去想了。 谁都不能猜测这个世界会如何的变化。 高原变为沟壑。深海变为山脉。 亿万年的时间凝固为岁月的刻刀,在地表上切割出不可改变的痕迹。 曾经平整的荒原被切割出无数塔状的石林,中间沟壑交错,光线错落地照射着峡谷的深处。 一条狭长的峡谷。两边已经埋伏了光明的部队。只有八百人而已。可是昨天探子回报,蛮人有两万。 只是,谁都没有害怕,因为他们知道,害怕的应该是蛮人,因为带领这八百人的,是天下战无不胜的大将军光明。 暗云在天上急速地掠过。厚重的乌云隔绝光线,只剩下一条一条的乌云缝隙中像利剑般照射而下的光芒,八百将士的黄金铠甲辉映出一片耀目的金色光辉,而其中,最夺目的,是从光明身上反射出的朝阳一般的红光。 大红的鲜花盔甲,反射出神秘而充满力量的红光。在黑暗的周围,显出血液般神秘而诡异的光芒来。 大将军光明身后,是一辆一辆的囚车。里面关押着一百三十二个奴隶。 独眼把囚门打开,甩着鞭子将里面的奴隶驱赶出来。 惊慌的奴隶像是兽类一般地闪烁着惊恐的目光。他们互相拥挤在一起,像是天生具有的本能一般可以感知危险的来临。 光明的嘴角轻轻地上扬。然后转身策马而去。 然后他的部队迅速地跟随着他,朝着谷林深处驰去。 独眼站在原地,还没有搞清怎么回事。 直到光明的副将也力走到他的面前。 也力对他说,往西,你领着所有的奴隶一直往西。然后也力突然很神秘地低下头,在独眼的耳边说了一句很轻很轻的话,然后独眼的脸一瞬间变得像死人一样惨白。 因为也力说,大将军有令:不许回头。回头者,杀无赦。 峡谷深处。 光线像是被狂风吹散般地消失在这里。 耳边只剩下怒吼的风声。以及暗淡的光线中巨石的形状。 一百多个奴隶爬行在峡谷的底部。锁链互相撞击出声响,空旷地被风卷着朝峡谷外扩散开去,然后遥远地传递回回声。 光明站在峡谷的高处,俯视着峡谷深处的那些缓缓前进的奴隶们。 他的目光被其中一个奴隶吸引住了。他微微地皱起了眉毛。 那个奴隶突然停住了,像是雕塑般地停在原地,周围的奴隶茫然地前行着,从他身边麻木地爬过去。 独眼看着这个突然停下来的奴隶,心里掠过一丝无法形容的感觉。 他问他,你为什么停下来? 奴隶摇了摇头。依然将目光盯着前方某个不知名的地方。 奴隶触及地面的掌心微微传来震动。像是几米之下的土壤里萌发出了几粒种子般的,微小的动静。如果不是很仔细,几乎察觉不到。他的眼睛慢慢地亮起来,耳朵从贴着的头两侧朝两边伸开来,然后,他慢慢地回过头,用惊恐的眼神望着独眼。 独眼突然觉得心脏一阵收缩,他问:什么? 那个奴隶张了张口,很不容易地说了一个字,听。 显然,作为奴隶的他,是不太习惯说话的,大部分时间,他们都是像野兽一般地生活着。 独眼心里很慌,急躁而恐惧的情绪在心中骤然膨胀开来,于是他狠狠地把一鞭子抽在了那个奴隶身上。 可是,那个奴隶却顺势伏在地上,把耳朵紧贴地面。 一只红色的甲虫轻轻地落到光明大将军的鲜花盔甲上。 才刚刚碰及到盔甲,就突然掉落到地上,死了。 他看着那个奴隶,眼睛像是被刺眼的光线照耀般地紧紧地眯着。他突然动了动手指,迅速地做了个复杂的姿势,然后,一道急速的白光突然朝那个奴隶射去,在触碰到那个奴隶裸露的肌肤的瞬间,那道光芒像是突然化成了水银般地紧紧裹住了奴隶的身体,然后又瞬间消失了。 所有的人都没有觉察到。独眼没有。奴隶自己也没有。 只有光明的副将也力看到了。 只是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光明会在一个死不足惜的身上浪费他的白光结界,要知道,这一直是用来保护帝王用的咒术。 而这个时候,也力突然听到峡谷中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声音在寂静的峡谷中被山壁来回反射,被呼啸的风声卷带着在一整片荒原上扩音,像是来自云朵上空的雷霆的怒吼。 那一声吼叫只有一个字,是:“逃!” 所有将士的瞳孔在那一瞬间骤然收缩。 谁都无法相信眼前看到的场景。 所有的士兵紧紧握着手中的武器,咬着牙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像是人间地狱般的,飞溅着鲜血的场景。 而此时的光明,慢慢地在峡谷的最高处盘腿坐下来,膝盖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把黑色的古琴。 千羽(2) 像是峡谷深处的那些呐喊他全部都听不到一样,整个世界寂静一片,眼前的血腥的杀戮场景,在他的眼中,像是消失了声音的安静的画面。 他轻轻地撩拨了琴弦,用低沉而辽阔的声音开始轻轻地唱起古战曲。 “天下风云入昆仑”,琴弦扩散出悠扬的曲调。 ——无数咆哮着,像是发疯一般的野牛从峡谷中冲出来,像是奔涌翻滚的洪水一般怒吼着席卷过狭窄的峡谷通道,翻腾的铁蹄,尖锐的犄角,所有的奴隶眼前只来得及晃过这些零碎的画面,然后就被尖锐巨大的疼痛剥夺了知觉。 “几世人生几世尘”,光明的声音朝着长满云朵的天空飞去。 ——鲜血迅速地蔓延过黄土,干涸滚烫的大地几乎在瞬间就将这些同样滚烫的热血吸收进去,红色从峡谷的尽头沿路扩散过来,渐次染红了一整个峡谷。 “红日银月流星动”,光明的手指灵活地撩拨着琴弦。 ——狂风带来浓厚的血腥味道,所有的士兵几乎忍不住弯下腰去呕吐。甚至有奴隶被野牛撞碎的血肉碎块被甩到峡谷两旁站立的士兵脸上,他们依然一动不动。头顶猎猎做响的海棠旗帜,是光明的象征,同时,怒放的海棠,也象征着残酷而黑暗的,死亡。 “日昼光明满乾坤”,光明的手指突然收紧,所有的琴弦在一瞬间全部蹦断。他闭上眼睛,对身边的也力说,将那些企图朝山坡上跑的奴隶们,全部射回到山谷中去。 然后他睁开眼,看到了那个奴隶,他正在背着独眼在野牛群里狂奔。 只是光明顾不上那么多了,他需要做了,是另外一件事情,于是他站了起来。 光明的目光在野牛群里迅速地搜索着。他不相信那些愚蠢的蛮人可以控制如此众多的野牛。 目光像是光线,渗透进每一个罅隙,然后,光明突然笑了,因为他看到了一个微小的,站立在其中一只奔走的野牛背上的红色身影。 他突然双手张开,像是飞鸟起飞前突然伸展开双翅一样,袖子中突然飞出两道璀璨的光芒,朝着那个红色的身影疾射而去,尖锐的破空声刺穿峡谷,在空气中拉出透明的裂缝。 等站立在野牛背上,念着咒语操控着野牛的鹦鹉看到那两道流星般的光芒时,她已经来不及撑开防御结积了。胸口被射过来的光芒撞出钝重的痛感,口中一阵腥味,一张口就是一滩血。 鹦鹉从飞速奔跑的牛背上摔下来,在坚硬的沙砾地面上冲出很长的一道痕迹。 她抽搐了几下,像是挣扎般地蜷缩着。鲜血从她的身体下面流淌出来,染红了一整个地面。 野牛不断地从她身边冲过,有几只甚至直接从她身上践踏而过。她想重新站起来,可是,也已经没有力气了。 在最后一只野牛将铁蹄踏向她的头颅之前,她动了动手指,空中幻化出一只黑色的鬼魅般的飞鸟,闪电一样的朝天空上冲去,然后迅速地消失在厚厚的云朵后面。 然后她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成群的野牛从她小小的尸体上践踏而过。 然后,野牛慢慢地停了下来,到最后,所有的野牛突然站住了,像是突然被人催眠一样地楞在当场。 像是静止的画面。 光线棱角分明地照射进峡谷。 唯一的动态,却是那个背着独眼狂奔的奴隶。 甚至连光明都微微地动了容。 因为,那个奴隶已经不是简单地在奔跑,那种速度,光明只在当年平定极乐宫的时候,看过少数几个动术师达到过。 他的双眼和双耳因为奔跑的极速而越分越开,身边飞快掠过的一切被准确而清晰的捕捉,两眼分开到两侧,360度内所有的物体都在视网膜上投下清晰的轮廓。 快速奔走的奴隶像旋风般地朝着野牛跑来的方向飞速地奔跑着,然后,像疾风一般席卷过深谷。 然后,奇迹般的,所有的野牛像是看到首领般地跟随在他的身后开始重新狂野地奔跑起来。 光明突然将手朝峡谷一指,说,现在!所有将士!进攻! 烽烟过后的战场,永远是最寂寞也最悲怆的地方。 那些将士们喝着烈酒唱起的战歌,回荡在狼烟遍地的战场上,旗帜倒地,尸体横成。 篝火噼里啪啦地炸响着,火光映红了每一张战士的脸。 每一个人都在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因为没有人知道。今天在胜利地唱着战歌,而明天,自己的尸体将腐烂在哪里。 这是士兵的悲哀,也是士兵的壮丽。 那个奴隶背着独眼还在奔跑着。他似乎并不知道战争已经结束了。 直到身后传来悲怆而悠扬的笛声,在黄昏里送葬着一切。 光明的白马奔驰过来,在他面前停住。 光明抬起马鞭,指了指他,说,把他放下吧。 奴隶目光里满是胆怯,摇了摇头,害怕地退了一步,可是还是很坚定地背着独眼,他说,主人要我一直背着他。 他的话语僵硬而生涩,因为他是奴隶,奴隶并不习惯说话。 光明看了看他,说,放他下来吧。他已经死了。 奴隶惊慌地将独眼放下来,背上的独眼已经被士兵的弓箭射成了一个刺猬。昆仑眼中的悲伤凝结成泪水,闪烁着光芒。 光明骑在马上,竟然微微有些心动。他马上也觉得微微有些恼火。自己竟然会为一个奴隶心动。 光明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奴隶说,奴隶叫昆仑。 光明,哪里人? 昆仑,不知道。 光明,家在哪儿? 昆仑,没有家。 光明,父母兄弟有吗? 昆仑摇了摇头,不再回答光明的问题,他慢慢地一根一根地拔下独眼身上的箭,然后小心地脱下独眼的鞋子,倒掉里面的黄沙,然后再小心地帮独眼穿回去。然后慢慢地撕下衣服,擦干净独眼脸上的血。昆仑的眼泪滚烫地掉落在地面上,溅起一阵灰尘。 光明问,从什么时候开始做奴隶的? 昆仑说,一直都是。 光明说,那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奴隶。 昆仑摇了摇头,他说,我的主人是独眼。他一直都是我的主人。 昆仑还没有说完,背上就突然挨了一记响亮的鞭子。皮肉被撕开了,鲜血飞溅开来。疼痛让他咬紧了牙,像野兽般地发出了怒吼。 光明说,你知道为什么刚刚那么多利箭都无法伤你分毫,而现在,我却可以用鞭子把你抽得皮开肉绽么? 昆仑抬起头,眼中是困惑并且惊讶的眼神。 光明微微眯起眼睛,轻蔑地说,如果不是我在你身上布下的白光结界,你早就死在那些野牛和箭矢之下了。你的命都是我的,你理所当然的是我的奴隶。 然后光明策马骑回了营地。 尘土飞扬起来,在昆仑的脸上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 夕阳从昆仑的身后混沌地沉了下去。 逆光,将一些清晰的事物化成黑色的暗面。 昆仑朝着笛声吹来的方向奔去,因为那里有他新的主人。 他回过头去看着越来越远的那座自己刚刚用手掘出来的独眼的坟墓,那里埋葬着自己曾经的主人。 他依依不舍地望着,然后掉过头飞快地朝军营奔去。 千羽楼。一如往常的大雾。 台阶上的白翼等待着黑色的飞鸟传回信息。 包括台阶下等待着命令的更多的飞鸟,准确的说,应该是有着飞鸟名字的咒术师们。 鬼魅一般的,黑色飞鸟闪电般地飞回来了。在白翼的肩膀上停留了一会儿之后,就“腾”地一声,如同烟雾般消散在空气里。 白翼用手托着下巴,说,鹦鹉已经死了。 浓雾里有人发出明显的吸气的声音。 白翼听到了,没做太多的表情,只是她淡淡地说到,其实,在我叫鹦鹉出发的时候,我就知道她一定会死在拓丰古城无法回来。因为,光明是个多么厉害的角色,他不可能想不到是有“神语者”在操纵那些兽类。而天下最好的“神语者”就是千羽楼的鹦鹉。所以,他一定会想办法对付鹦鹉的。面对光明,连我都会顾忌,何况鹦鹉…… 台阶下有一个声音说到,主人,那么既然您早就知道了,那为什么还要派鹦鹉去送死呢? 白翼望着说话的那个人,轻轻地说到,我交给鹦鹉的任务是需要她引起蛮人暴乱,并且辅助蛮人所向无敌。蛮人用野牛阵曾经也打赢过王朝的军队,可是,凭他们那种愚蠢的控制野牛的方法,根本无法做到所向无敌。所以,我才会叫鹦鹉去,因为她几乎能控制所有的动物。所以,蛮人的军队才能那么快得突破一道又一道防线,这样才能惊动王城里的王。不然……你觉得光明会离开王城么? 属下明白了。 嗯,明白就好。白翼重新吸了口气,然后说,刚刚沉月轩的飞鸟也带回来了消息,浮桥顺利成为了帝王的近护卫领。 主人,那个浮桥到底是谁?真的是枯叶么? 白翼说,目前还不知道,因为画眉……因为画眉还没有传回消息。只是,他的力量不在枯叶之下。所以,只可能比枯叶厉害,你们要多加小心了。 白翼的声音在说到画眉的时候有一点点的异样,可是没有人听得出来。 是。暗黄色的浓雾中,很多个声音回答着。 白翼挥了挥手,说,其他的人都回去吧。苍鹭留下。 主人,有什么吩咐? 说话的苍鹭就是刚刚那个一直在问话的人。声音带着一丝嘶哑。 白翼缓慢的声音从浓雾里飘过来,显得格外的虚幻。她说,明天,王城里就会有一场惊天动地的叛乱。所以,毕竟会有人通知光明回城勤王。而你所要做的,就是尽量延迟光明回城的时间。明白么? 属下明白,苍鹭回答道,只是,属下不明白,为什么主人会知道王城中将会有一场叛乱呢?是主人发动的么? 不是,是极乐宫。白翼看了看低着头的苍鹭,接着说,浮桥顺利地进了王宫,这将是极乐宫的人最接近王的时候,平日王宫都由光明的白光结界守护着,而现在,难得的机会,光明远在千里,无法施展白光结界,这是千载难逢的,灭王的机会。 主人,您是说这场叛乱会由浮桥发动?那既然机会这么难得为什么不由我们行动呢? 这个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我们所要做的,就是确保浮桥这次行动成功,在这之前,画眉已经一直在帮助浮桥了,而现在,轮到你了。无论如何,将光明回王城的时间拖延到最久。 是。属下明白。 要尽你的全力,哪怕…… 哪怕是死。我也会尽力拖延光明回王城的时间。 嗯,很好,你去吧。 四下突然回复寂静。浓雾转成漆黑的颜色。 白翼从座椅上站起来,倾国倾城的容貌在雾气中显得更加的妩媚和温柔。 她刚刚并没有告诉她们,画眉已经死了,在帮助浮桥做完最后一个事情之后,被浮桥瞬间杀死了。可是,画眉没有来得及用飞鸟传送信息给白翼。 错失了这一个最最重要的信息。白翼心里微微地有些慌乱起来。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因为任何时候,一切的事情都在她的掌握之中。而这次,例外了。 画眉究竟想传达给自己的,是什么信息呢? 浮桥究竟要画眉做了什么?并且必须要杀她灭口来保守这个秘密呢? 白翼神色凝重起来。 她挥了挥手,浓雾一瞬间散去。 周围突然出现金碧辉煌的建筑,高大的宫殿般的建筑,华丽得散发着黄金般的光芒。 谁都不知道,千羽楼的第一楼,竟然是如此豪华而奢侈的地方。 她朝外面走了出去,光线将她的背影照射出剪影。然后,雕花木门在她身后自动关闭了。 拓丰古城。 所有的士兵都在打点着行装,准备返回王城。 这是一场精彩而绝对胜利的战役。 光明再一次地证明了他是战无不胜的战神化身。 浴池里的水满满地从水池边缘溢出来。流淌在青石板上。 光明趴在浴池边上,他的副将也力帮他用软毛巾搓着背。 也力小心地问了一句,将军,不知道为什么这次蛮人的野牛阵会如此地凶猛,以往最多十来只野牛在前面做前锋,从来没见过有这么多,几乎要上千只野牛了,蛮人是什么时候驯养了这么多野牛的呢? 光明继续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不过却开口说了话,他说,那是因为他们多了一个名字叫做鹦鹉的神语者。那天你看到在野牛阵里被我流星锤射杀的那个红衣服的女人,她就是鹦鹉。 也力把毛巾放在水里荡了荡,继续帮光明擦着背,他问,将军,什么叫神语者? 神语者是指能够用咒术操纵动物的人,也就是能和动物说话的人,因为传说中只有神才可以和大地所有的生灵交谈,所以,也就把会这种咒术的人,称为神语者。其实这几乎不能算是一种咒术,几乎可以称它为一种天赋,如果没有天赋的人,后天想要去学,会学得非常非常缓慢,并且不可能精通所有兽类的操控。所以,当今天下,神语者少之又少。而鹦鹉,是千羽楼中最好的神语者了。 怪不得,也力恍然大悟般地说,我还在想为什么蛮人突然那么厉害。可是将军,为什么千羽楼突然要帮助蛮人呢?要知道,这对她们也并没有好处啊…… 因为,如果是千羽楼的人出手的话,除了我,很难有人可以镇压她们。很明显,千羽楼的人的目的就是把我调出王城罢了。 调出王城?将军……您是说王城会出什么事吗? 光明突然翻过身,将身子重新泡入水中。他睁开眼睛,望着也力,半晌,他说,有时候,知道得太多也不好。不该你问的问题,最好还是不要知道为妙。 也力手中的毛巾一抖,掉在池子里溅起一阵水花,他吓得突然跪到湿淋淋的地上,说,属下知罪。 光明重新闭上眼睛,他挥了挥手,对也力说,你出去吧。 浴室外传来一阵一阵战士庆功的酒歌,兵器敲打出节奏,粗犷的歌声回荡在拓丰古城里。 光明感受着肌肤上水的热度。嘴角慢慢发出了一个神秘的微笑。 他低声说,一切才刚刚开始呢。 昆仑 突然响起的号角。让整个部队像是一群被地震惊动的沉睡的蚂蚁一般苏醒。 所有的人惶恐而急促地议论着。 光明眯着眼睛。等待着吹响号角的人带来王城的消息。 一匹灰色的马从王城而来。尘土飞扬在他经过的道路上。 那匹马在光明面前停住,马背上的人几乎是翻倒下来的,落地的时候也没有站稳,直接摔倒在地上。报信的探子大口地喘着气,而那匹灰马已经倒在了地上吐着白沫。光明看到马的脚上绑着一个铜片,上面写着一个“四”。这已经是换过的第四匹马了。应该是连日连夜不间断地赶过来的。 马可以换,人却不可以。所以,面前的这个人也应该是一路不吃不喝不眠地赶过来的。 光明似乎已经预料到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所以他不急。 而且急也没办法。面前的这个人像是一口气缓不过来随时都会死的样子。 过了差不多半盏茶的时间。这个人张开已经干裂出很多口子的嘴巴,说,报告将军,北公爵无欢……包围王城。 光明慢慢地点了点头,说,只是包围么?那就不用这么急。他们没那么快突破得了我设在每个大门的咒术迷宫。 探子说,不!将军!无欢的人已经……全部进了王宫了,所有的城门和高楼……都被他们占领了。 光明脸色变了。 他坐直了身子,有点急促地问,王呢? 探子说,被困在宫里。王派我来,请大将军火速回城救驾。 光明沉默了一下,然后对身边的副将也力说,下令大军造饭。饭后出发,不得延误。 然后回过头,望着蹲在自己脚边的昆仑,说,昆仑,你和我先走。 空气里浮着浓厚的水气。世界潮湿一片。 汗水蒸发出来粘在皮肤上,让人觉得透不过气来。 就快要下雨了。 苍鹭站在森林的深处。 树冠被月光整个刺破,云朵在月光下的投影在森林的地面上迅速地变换着形状,像是一波一波的池水荡漾在那些厚厚的,终年不见天日的苔藓上。 苍鹭在胸前划了个十字,然后将手举过头顶,口中念动着咒语,“黑羽之灵!” 一瞬间,从她的手指中抽出一缕一缕的黑色的烟雾,像是漂浮在水中的黑色头发一般浮游在空气里,月光照在上面竟像是被完全吸收了一般,彻底而完全的黑色丝缕,在空气里游荡,聚拢,最后幻化成六个穿着斗篷长袍的长发女子。她们分别站立在苍鹭的前后左右。 她们安静得像是午夜索魂的鬼魅。 斗篷套着头,看不清楚她们的脸。只能看到她们从帽兜里披散在胸前的长发,一直垂到接近地面的长度。 苍鹭将手放下来,手指竖起来靠近唇边,嘴唇轻轻地动了动,然后她的脚下突然幻化出一个黑色透明的矩形空间来,一瞬间迅速扩张笼罩了一整个黑暗的森林。 苍鹭缓慢地,像是千分之一的速度般缓慢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然后—— 巨大的风暴从脚下破空而起,像是大地被震出裂缝,地底咆哮的飓风挤出裂缝朝着地面 席卷而上,六个鬼魅般的黑影被吹得像要四分五裂,整个森林上空像是响起了梵乐一般洪亮的声音,风越吹越大,而在那六个人的长袍被整个吹散像是浓雾消失在风里的那一瞬间,她们六个的头发突然像是黑色的光线一般朝森林的各个方向迸射而去,无数的头发千丝万缕地在巨大树木之间的空间里交错分割,一瞬间,整个森林被这些无限延长的笔直的头发切割成无数大大小小的空间,然后,一声突如其来的尖锐的声响,之后,六个鬼魅般的黑影就消失在苍鹭周围。 声音在瞬间遁形,光线骤然减弱,周围安静得可怕,而且被黑色的发丝吸收掉光线之后的森林看起来像一个布满了未知恐惧的迷宫。 苍鹭轻轻地恢复了站立的动作,擦掉了嘴脚流出来的血。 然后那些黑色的头发消失在空气里。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 森林也一点一点地被光线重新侵蚀而进。树木的枝干和地面的苔藓重新露出轮廓。 像是一切都没有改变的样子。 只有苍鹭知道,这个森林,已经被自己变化成了咒术中最难的三个迷宫之一的,黑羽之阵。 苍鹭轻轻地朝着最高的那棵树的树冠一跃,然后就消失在黑色的夜空中。 她现在只想等着光明的到来。 趁着光明还没有到,她需要先休息一下。 黑羽之阵之所以强大,是因为它是将施咒者的灵魂扩散开来布置成的整个迷宫。施咒者的灵魂被分成六个“灵”,分别控制迷宫的六个方向,这个迷阵对施咒者的消耗非常的大,而且,一旦发动,只有迷宫中产生了死亡,迷宫才可以结束,否则,将一直持续下去。另外一种结束迷宫的方法,就是施咒者死。 这一类的咒术在所有的咒术中被称为“无逆之咒”,只有出现死亡,才可以停止咒术的施展。 所以,愿意使用这种咒术的人并不是很多。 空气中传来不知来路的花香。 苍鹭站在树冠最浓密的树叶之间,一身黑色隐藏在夜色里完全看不见。 她的心跳不知道为什么加快了很多。 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苍鹭嘴角轻轻地微笑着,因为她知道,光明马上就进入这个已经变成黑羽之阵的森林了。 然而,在这个时候,她却听到了一阵几乎无法察觉的脚步声。 说是听到,其实她并没有听到任何的声音,仅仅只是动物的本能,她感觉到有另外的人进来了。 突然有幽远而冰冷,并且带着微微的回声的声音传过来,是“灵”在对她说话,“施咒 者,有未知能量闯入,请抉择。” 苍鹭顿了顿,说,“阵法开启。” “灵”的声音说,“确认。朱雀、玄武、青龙、白虎、苍穹、黄泉,六门开启。咒术启动,无法逆转。” 这个时候,苍鹭已经看到光明的那匹白马的影子了,像是光线般的速度,朝森林奔驰过来。 另外一个“灵”说,“施咒者,有未知能量闯入,请抉择。” 苍鹭心里乱成一片,她根本没有预料到在这个时候会有什么人会闯进来,她咬了咬牙,然后说,“玄武之门,开启,青龙之门,逆位旋转七度。苍穹之门,隐匿。黄泉之门,洞开。” “灵”的声音,带着死亡般的冷漠和空洞,“确认。玄武之门,开启,青龙之门,逆位旋转七度。苍穹之门,隐匿。黄泉之门,洞开。” 空气中微微地荡漾出透明的涟漪,树木像是液体般,不时地微微扭曲一下,像是隔着燃烧的热浪般的空气似的,微微地变形。 时间和空间都在随着苍鹭的每一个咒术命令而飞快地改变着。六个灵隐身在森林的空间中,决定着所有人的生死。 苍鹭站在最高的地方,抬手在自己的眼睛上划下了咒术,一瞬间,黑暗的森林在视网膜上如同白昼般清晰,她飞快地搜索着每一个地方,然后,终于看到了第一个闯进来的人。 她的心在一瞬间像是掉进极北之地的玄冰里。 汗水大颗地掉了下来。 背后像是突然长出尖锐的针芒,几乎要让她从树上坠落下来。 她认识闯进来的这个人,三年前她曾经差点死在这个人的手里。 不,他已经不能算一个人…… 可是,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唯一停止的办法有三个,光明死亡。第一个闯入者死亡。还有,她自己死亡。 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换了个手势,“朱雀之门,封闭。玄武之门。封闭。” 两个“灵”的声音从昏黑的森林尽头传来,在空旷的树木之间来回地游荡着,“确认。朱雀之门,封闭。玄武之门。封闭。” 天空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积满了乌云。 巨大的雷声从天空上沉闷地滚过。 闪电不时地撕开森林的黑暗,一瞬间照亮所有的罅隙,然后一瞬间又重新归于漆黑。 耀眼的亮光飞快地刺破瞳孔,然后又飞快消失,视网膜上留下暗红色的幻觉残影。 光明穿着大红色的鲜花铠甲在林中纵马飞驰。周围的树木从他身边飞快地倒退成模糊的黑影。身后五尺的地方,紧紧地跟着奴隶昆仑。白马以闪电般的速度奔跑着,而昆仑,一点都没有落下。 苍鹭看到光明就在脚下,嘴角轻轻地上扬,“朱雀之门,重现。” “灵”的声音近在耳边。 “确认。朱雀之门,重现。” 闪电劈开墨水般的夜色。 一棵奇形怪状的千年古树突然被闪电照出清晰的轮廓,战马在瞬间被惊吓得高高地抬起前蹄,发出惊人的嘶鸣。 光明停下来,环顾着四周,然后用低沉的声音说,有人在施咒,这个森林被人下了咒了。 昆仑脸上露出惶恐的神色。他跪在马前,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光明从马上卸下一把剑,丢给他,说,你和我分头走不同的方向,你只要找到出口,或者遇见什么事情,你就拔出这把龙吟刃,它会发出清越的剑鸣声,以这个为信号,我就会马上赶过来,明白吗? 昆仑点点头,接过龙吟刃,朝黑暗的森林深处奔跑过去。 他没有问光明,如果光明找到了出口,自己应该如何找光明,光明会不会丢下自己,一个人回王城。可是他是奴隶,他不需要考虑这些。他需要考虑的,只有主人的安全。奴隶是没有价值的。他们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保护主人的价值。 周围恢复了安静,雷声渐渐小了一点。 苍鹭突然觉得,传说中的光明也仅仅只是如此而已。因为此刻的他,就像一个对咒术一无所知的人一般踏进了死门,只要自己轻轻动一动手指,闻名天下的大将军光明,从此就将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了。 想到这里,苍鹭微微地送了口气。 看来,黑羽之阵的结束,不需要自己的生命作为祭祀品了。 而这个时候,她听到头顶“灵”的声音,“施咒者,有未知能量闯入,请抉择。” 在听到“灵”的这一声音的时候,苍鹭几乎要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所有的入口已经全部封闭了,怎么可能有新的能量可以闯入?可是,她知道,“灵”不会错。 她咬了咬牙,在空中划出了七星之位,默念着,“苍穹之门,开启。黄泉之门,阴影扩散。” “确认。苍穹之门,开启。黄泉之门,阴影扩散。” 苍鹭暂时停止了动手,她安静地屏住呼吸,静观其变。 一道闪电急促地划过。光线突然亮起。 一条红色的影子突然闪过。 然后雷声大作,天空像是蒙上了一层牛皮,然后有鼓锤在天上拼命地砸出沉重的鼓点。 光明悄悄地下了马,抽出一把刀拿在手上。 眼前是密林,繁盛的枝桠低低地从上面压下来,太沉重的绿叶再加上凝满了雨水,几乎快要低到地面上去了。 红影再次一闪。 光明身形展动,抽刀急追了过去。 前面是一片芭蕉林。 光明的刀光笔直地朝前刺过去,沿路划开黑暗,照亮了森林中朦胧昏黑的一切。最后刀光竟然映出一张绝美的脸。 那个红影躲在一片巨大的芭蕉叶后面。 红影还是没有动。没有表情的脸完美得像是神迹。 光明轻轻地呼了一口气,然后说,你不用怕,我光明不杀无辜的人。 不过光明并没有移走手中的刀,刀刃依然停留在距离她脖子一寸的地方。 红影没有动,只是嘴角轻轻地扬了起来,虽然并没有张口,可是,却可以听到清晰而悠扬的声音传进耳膜,她轻轻地说,假话,那些奴隶不是被你下令乱箭射死的么? 光明脸色变了,说,不要在我面前放肆,你知道我是谁么!说完凌空挥了一刀,芭蕉叶凌空落下。可是,后面竟空无一人。 光明急忙转过身,然后看到了眼前站立的这个人。 一身轻盈的薄纱般的衣服,鲜红色,在黑暗中显得又庄严又邪恶。四周都是大大小小的雨水,可是,她身上竟然没有一丝弄湿的地方。 她依然只是变了变嘴角,没有张口,却说了话,她说,不要在我面前放肆,你知道,我是谁么? 她轻轻地抬了抬手,光明手中的刀就突然变成了流沙散落一地。 光明掩饰着内心的慌乱,问,你是谁? 她说,我是满神。 满……神?你是神么? 可以这么说。 你找我做什么? 为你指路。只要你愿意,我可以让你成为常胜将军。 光明大笑,笑声里充满了讽刺和嘲弄,他说,我从来没有败过,将来也不会败,我又何必要你指路? 满神轻轻地一声叹息,说,是吗,如果不是凭空跑出来一个奴隶,峡谷一战,你会赢得那么轻松?不过,大将军到底还是赢了。只是,你不可能永远这么赢下去。最起码……你不觉得你现在很需要我指路么?你不觉得你已经在这个森林里走了很长时间了么?我们不如……打个赌吧…… 她轻轻地挥了挥手,周围的无数棵巨大的芭蕉树上竟然无声地开放出了纯白的花朵,满神摘了一朵,闻了闻,微笑地望着光明,笑容像是荡漾在池水中一样。 光明说,你要赌什么? 我赌你这次回王城救王的结果。 光明转过身去,背着手说,你输了,只要我大将军光明出现在王城,那么北公爵无欢就不战自溃了。 满神笑了,我让你看一件东西吧。 空中突然幻化出一副小小的卷轴。无数尖锐的针一样的白色毫光从里面迸射出来。 那副小小的卷轴,带着巨大的几乎要震裂耳膜的声响和能量缓慢地展开了。 狂风怒吼。 战争中的呐喊和悲哀的嚎叫,被火光卷起冲上云霄。 战旗翻滚咧咧做响。浓烟像巨龙般将王城吞噬。 卷轴中,王站在金顶上,王的对面是无欢,他对着王拔出了剑,王愣住了。远处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王回过头去,脸上露出了欣慰的表情。 来的人正是穿着鲜花盔甲的大将军光明。 而正在王露出欣慰的笑容的时候,他的胸口突然被疾射而来的一柄剑插中胸口,剑发出清越的龙吟,正是大将军光明的专用之剑龙吟刃。那个投剑的人,正是穿着鲜花盔甲的大将军光明。 光明看到这里,突然笑了。 满神说,我知道你不信。可是,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尽管……我曾经一度认为它是可以改变的…… 光明没有注意到满神刚刚神色突然有了微微的变化,他继续哈哈大笑着,他说,好,我和你赌。 满神朝身后一指,说,去王城的路在那边,快去吧。 光明疑惑地看着她指的方向,说,那不是我来的路么…… 满神轻蔑地笑了笑,说,你刚刚如果再往前走一点点,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了的大将军了。 然后突然风雨大作,雷声像是落在头顶处炸开。满神消失了。 他看到站在芭蕉树后的昆仑的身影。 他松了口气,走过去,说,跟我来,我找到出去的…… 他的话被一道闪电般的刀光打断,刀光背后,一个黑色的穿着夜行袍的人像鬼魅般地飞掠过来。 光明瞬间抬起手,念动咒术,“白光结界!” 一道刺眼的白光突然从光明指间扩散开来,带着嗡嗡的尖锐的声音将光明环绕起来,光明整个人像是笼罩在一个白色透明的巨蛋里一般。 光明嘴角咧开了笑容。 因为他知道,他现在安全了。 黑袍之人突然低低地笑了一声,然后把手放在唇边,“日晷逆照!动!” 时光倒转地回溯。白光重新聚拢回指尖。周围的光线又突然重归黑暗。 那道刀光重新逼过来的时候,光明知道这次真的躲避不过了。可是,这远远不是光明内心的惊骇,因为他知道这个动术,“日晷逆照”。 而下一个瞬间,冰凉的刀锋贴到了他脖子的肌肤上。 而这个时候,突然斜里冲出一个矫健的身影,他的速度甚至将刺客的刀锋带向一边,昆仑的衣服被无形的刀力绞得粉碎,而那一瞬间,在昆仑从刀锋的边缘抱住光明时,刀刃在光明结实的后背上划开长长的口子,鲜血像熔岩般怒吼着喷向黑暗的森林。 刺客突然愣住。 他不能相信有人可以从他的速度下救出光明。他突然笔直地站起身子,然后突然,从树冠上倒卷下无数股巨大的气流,一瞬间,昆仑的眼睛几乎都要睁不开了,他勉强地在风沙中睁眼看着,竟然看到了,整个巨大的森林内,竟然飞速幻觉般的窜动着成千上万个黑衣刺客。 空气被这些无数的人影带动得摇晃起来。 飞沙走石。肌肤被锐利的气流切割开无数道口子。 他揉了揉眼,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切。 光明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对他说,昆仑,这是……动术!不是幻觉,每一个影子都是真实的他!你随便跟定一个,然后……跟随上他的速度就行了,你可以的……你天生就有比他们强的速度…… 昆仑不知所措的摇着头,然后又点点头。 突然,其中一个影子的刀光瞬间朝昆仑逼近,光明大吼一声,快动啊! 昆仑被吓得朝着树冠上飞掠而去。 身后紧紧跟随着那个黑色的影子。 光明看着眼前的一切,竟然被吓傻了,因为他看到,昆仑的速度竟然快到让他看不清楚,飞速上掠下降的身影动化成拉长的模糊的灰色光芒,身后紧跟着一道浓黑色的光芒,两颗流星般地在整个巨大的森林空间里穿行。 高耸入云的千年古木的树冠上,苍鹭已经吓得呆掉了。 她分不清楚,自己是否应该出手。 因为她脚下的空间里,是成千上万的,像密密麻麻的蝌蚪般游走的灰色和黑色的光芒。 她知道,那是昆仑和黑衣刺客的影子。 突然,黑色的影子停止了追逐,然后,在一瞬间,突然从高空笔直地刺下来,像是陨石坠落地面一般地朝地面疾射而去,因为,他突然想起,自己要杀的并不是这个奴隶,而是现在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光明。 昆仑在树冠上也突然倒射而下,比黑影更快,在那一瞬间他竟然踢落了黑衣人的刀,当刀飞出时,他已经纵身而起了,伸出手去,想把刀拿在手上。 可是,在指尖已经摸到刀柄的木质触感时,却白光一闪,被黑衣刺客夺了过去。 一切像是突然静止了一般。 怒吼席卷的狂风突然消失了踪影。四周安静得可怕。 有几片树叶从树上凋落下来。轻轻地掉在脚边。 月光从树冠重新照破黑暗。 云朵飞快地在背后的天空上翻滚着湮没天空。 苍鹭听到自己内心传来的剧烈的心跳。 她无法相信刚刚她看到的两个人的动术,那种速度,只有鬼魅才会有。而最让她震撼的,是拥有这种速度的人,竟然是个奴隶。 黑衣人的刀锋架在昆仑的喉咙上。他说,你是极乐宫的动术师? 昆仑摇头,刀锋在喉咙上划过寒冷的触觉。 黑衣人突然深吸一口气,他的声音听起来激动而又嘶哑,他说,你是……你是雪国人?! 昆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不再敢摇头,因为刀锋已经紧紧地嵌近肉里了。 黑衣人的声音发出另人不可思议地颤抖,像是哭了,他说,……你是!我不杀你! 昆仑在一瞬间觉得压迫着喉咙的锋利的寒冷消失了,抬起头,眼前只有躺在地上的光明,血从他的后背流出来,染红了一大片绿幽幽的苔藓。 昆仑脱下被刀锋绞碎的衣服,按住光明后背的那道长长的刀口,鲜血立刻染红了衣服。 光明受的伤太重了。 昆仑沉默着,不善于说话。可是,他眼中闪动的悲伤还是让光明心里微微地触动了。 光明喘息着,对昆仑说,你救了我的命……你是个好奴隶,现在,你马上回王城……去救王…… 昆仑点点头,哽咽着说,好。 光明拉住他,说,你穿着我的盔甲去……否则他们不会要你进城的。你穿着我的盔甲……没人敢阻止你。 然后一口浓血从光明口中吐出来,他继续说,王城四个大门都被我设下了迷宫,你从东门进,遇见东门升起的烟雾时……割开手腕,将血洒进浓雾中去……然后浓雾会消失,可是别进去,退回来,重新从北门进入,北门此时前面是悬崖的幻觉……你不要怕,直接走进去…… 昆仑点点头,他将光明的伤口扎得更紧些,虽然不能阻止血液的流失,但起码,可以让血流得慢些。 走了几步,昆仑回过头来,他问,谁是王。 光明说,手上没有武器的……是王。 光明刚刚说完这句话,头顶浓密的树冠里突然窜出几只黑色的飞鸟,朝着天宇飞去,迅速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苍鹭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光明只剩下自己了。 只是她还没决定到底要不要放这个奴隶走。因为白翼交给她的任务是尽量拖延光明回城救王的时间,所以,她只需要杀死光明就行了,可是,这个奴隶依然是回城救王,不知道该不该阻止。 这个时候,“灵”的声音从森林两边遥远的尽头传来。 “施咒者,有能量欲从玄武之门离开,请抉择。” “施咒者,有能量欲从青龙之门离开,请抉择。” 苍鹭知道一个是那个黑衣人,一个是那个奴隶。 她一刻都不想再面对那个可怕的黑衣人了,所以她立刻说,“玄武之门,洞开。” “灵”的声音像梦魇般地重复着她的话,“确认。玄武之门,洞开。” 黑衣人的能量迅速地消失在黑羽之阵里。 然后是那个飞快奔跑着的奴隶昆仑。 苍鹭咬了咬牙,想了想,然后说,“青龙之门,洞开。” 远处的密林里传回飘渺的声音, “确认。青龙之门,洞开。” 苍鹭从树冠上下来。 前面的地上躺着光明。 她想,黑羽之阵可以结束了。 她缓慢地朝着一动不动的光明走过去。 可是,她却大错特错了。 王宫里始终漂浮着一股浓郁而温暖的檀香。 倾城不喜欢这种味道。所以,整个诺大的宫殿里面,只有倾城的寝宫不布置任何香炉。 因为,倾城生下来,身上就是带着一股花香的。 而现在,这股花香的味道更浓。因为她刚刚沐浴完。 穿着绣满凤凰的绸缎般光滑的长袍,侧卧在宽大的软床上。眼睛半闭着,嘴唇微微张开。 在她身后为她摇扇的两个太监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 就算是像他们这样,已经不能称为男人的男人,看到倾城,依然无法控制内心的那种像是被魔咒控制了般的欲望。 那种像是海啸般湮没一切的欲望。 她是全天下最美的女人。 倾国倾城的笑容,在她的身上,不仅仅只是比喻而已。 曾经南疆的巫王,听闻倾城的美貌,甚至愿意无条件地臣服于帝王。只要能让他看一眼倾城的容颜。 帝王同意了。 之后巫王一言不发地回到了南疆。 回传的探子说巫王自废了双目。因为他说曾经看过了倾城的容貌,天下的女人都是糟粕。 并且十年内没有任何侵犯王朝的举动。而且连年进贡不断。 巫王说,因为知道了那样美貌的一个女子住在王城中,无论如何,也下不了决心去侵犯她住的这个国家,甚至愿意不惜代价,将任何珍宝进贡给天朝,因为希望倾城,能享受到这些最奢华的物质。 倾城是王朝最传奇的神话。 没有她拿不到的东西,没有她控制不了的男人,没有她穿不了的衣服,没有她吃不到的美食。 天下被男人主宰着。而她主宰着天下的男人。 咒语一般地。存在着。 刺穿了所有男人的灵魂。囚禁着所有肮脏的,纯洁的,神圣的,污秽的,欲望。 只是这个女神般的王妃,现在也微微地皱起了眉头。 因为寝宫外的呼喊,越来越大,渐渐地,喧嚣着覆盖了一整个天空。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慢慢朝倾城靠近。 倾城睁开眼,看到面前呼吸急促的小宫女,她问,怎么了? 宫女结巴着回答,近护卫领……说一定要……要见王妃,说是奉了王的命令。 倾城望着她,说,王怎么可能让一个男人来见我。 宫女说,奴才不知道。 而这个时候,倾城抬起头,突然看到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一身白衣的浮桥,这个昨天刚刚进宫的近护卫领。 倾城望着面前的这个人,年轻挺拔的身子,戴着面具,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 可是他的姿势就像是一把出鞘的剑一样,冷静,锐利,沉稳。 他的一身白衣在四周高高悬挂的无数盏明亮的宫灯下发出柔和的白光。一身白色长袍轻轻地动着,倾城并没有感觉到哪里有风,那些风,就像是从他身上扩散出来,围绕着他旋转一样。 倾城望着他,没有说话,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看。像是要看透他的面具般的,目光闪亮。 而浮桥,也一动不动地盯着倾城。 他并没有像其他男人看到倾城就开始呼吸急促脸色发红。他还是冷静得像一把剑一样。 倾城看了他几乎有一盏茶的时间,说,很好,你很够胆。 浮桥轻轻地回话,他说,谢谢王妃夸奖。声音低低地,充满了磁性,像是带着回声一般在耳边萦绕着。 倾城突然觉得这个声音在哪儿听到过。可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回想起。 而这时,浮桥微微弯小腰,他说,王派我来接王妃去他那里。请王妃跟我来。 倾城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抬起手轻轻捂住口笑了,她说,你撒谎的时候一点都不慌张呢。 浮桥恭敬地回答,回王妃,臣并没有说谎。王真的在等您。 倾城突然收起了笑容,她说,够了。 倾城刚刚掩着樱桃小口的那只手,突然用快得看不见的速度变换了手势,然后一瞬间,一个白色的巨大的矩阵空间将寝宫笼罩在里面。 倾城手势一变,“禁神蚕丝!破!” 空气中突然游走过来无数透明的银色亮丝,非常细得几乎像是头发丝一样的银丝飞快地将浮桥缠绕在一起,浮桥突然发现手脚躯体全部不能动,自己竟然像一个巨大的蚕在作茧自缚一样。而且,那些银色的亮丝还刺破皮肤渗入血液里,发出尖锐的痛。 倾城重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看着眼前被银丝缠绕着无法动弹的浮桥。 面前的浮桥完全的被银丝包裹成了一个巨大的茧,艰难而痛苦地蠕动着。 倾城发出了满意的笑容,这个笑容绽放在她完美的脸上,像是所有的春天在一瞬间全部复苏了。 可是,这个笑容在下一瞬间,就凝固着僵死在倾城的脸上。 因为她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脖子的地方,有人在朝她呼吸,灼热的气息喷薄到她的脖子上,发出酥麻的感觉,然后,她听到浮桥的声音贴着耳边传来,他说,王妃也是个虫师啊。 倾城看了看眼前那个明明还在挣扎的巨大的白色蚕茧,然后定了定神,问,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极乐宫的动术? 浮桥将脸转到倾城面前,那张没有表情的白色的面具,像是一个魂魄,而这个面具背后,倾城隐约看到了一双比星辰还要璀璨的眼睛。 周围发出莫名其妙的白光,越来越亮,将倾城和浮桥笼罩在里面,几乎要让人无法看清楚三尺外的东西。 倾城呼吸有点急促。除了王,她很少被男人这么靠近过。 浮桥轻轻地笑了,他说,没想到王妃这么快就不认识我了。真伤心呢。 然后,浮桥轻轻地,缓慢地摘下了面具。 那张英俊而带着邪气的脸,那张带着痞子般顽劣少年般神色的脸,那张充满年轻男子飞扬的气息的脸,一寸一寸地,一点一点地,在倾城面前展现开来。 白光带动着狂风,将软榻周围的巨大的布幔吹得向四周飞扬四散。 倾城看着站立在面前的这个人,看着那张她熟悉的脸,发出一声惨叫。 她刚刚抬起来的手,被一阵不知来路的刺痛弄得失去了知觉,然后,眼前一阵失明般的白光闪过。 她失去了知觉。 只是在她昏过去之前,她喊出了面前这个人的名字。 无欢。 换日 “你为什么还不走?”无欢坐起来,擦干嘴边的血。他望着倾城,脸上那种桀骜不驯的神色已经消失,只剩下受伤的野兽般可怜却又顽固的表情。 倾城没有转过身来,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这要问你。你不想死的话,就快点破除这个结界。否则,我就只能杀了你,来解除这个空间的封印了。 什么封印?无欢的脸在瞬间变得煞白。 倾城猛地回过头来,她望着无欢惨白的脸,突然恍然大悟般地转过身去。 然后,悠扬的琴声从对面遥远的金顶上传来。琴声中,是低沉的,带着浓重的磁性的声音在吟诵着诗篇。 无欢突然站起来,他朝着光明说,这不可能,我明明把你关在…… 光明没有看他,他说,你以为,凭你的那几根破锁链,凭那个水牢,就可以锁住我光明么? 无欢握紧了拳头,他说,难道你败在我手上,被擒住,都是装出来的? 无欢贴在鸟笼的壁上,英俊的脸上弥漫着愤怒的表情,他冲着光明吼,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光明继续弹着琴,头也没有抬,只是低声地回答着,和你们一样,我也希望成为天下之王。 倾城朝前走了两步,她的声音依然冷静而且遥远,她问光明,你为何一直到现在才动手?你不是最有机会杀王么?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光明摇着头,口中是响亮的 “啧啧”的声音,他抬起头,望着倾城,说,如果我不等到现在,又怎么能消灭掉极乐宫的主人北公爵无欢呢?又怎么能知道谁才是神秘莫测的千羽楼的主人白翼呢? 光明在外面弹着琴,像是对笼中的一切不闻不问,半晌,他才说,不要浪费力气了。在这个“禁神之阵”里,所有的咒术能量都是只进不出。所以,只有我对你们出手,你们没有任何的还手之力。 倾城咬着牙,沉默着。 然后,她说,我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在你的计划之中的,对吧。 光明笑了笑,没有回答。 倾城说,我派鹦鹉去帮助蛮人叛乱,你明知道是有人故意调你离开王城,可是,你却依然去了,因为你知道,在你离开王城的时候,一定会有人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下手的。 光明点点头,微笑着说,继续说。 倾城说,所以,苍鹭也是你杀的? 光明说,是的,她以为她的阵法无人可破,可是,她却忘记了,我光明征战天下,靠的就是各种各样的阵法,论起来,我算是她的阵法祖师了。 倾城说,然后,你故意丢下我而去,让我再一次重新感受到男人不可相信,于是促成我决定重新回去杀了无欢,夺取王位。 光明,是的,就像你需要借无欢的手来杀掉王一样,我也必须借你的手,来杀掉这个拥有王位继承权利的人。 无欢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突然笑了,他说,光明,你的死期到了!然后,他突然竖起手指,念动了咒语! 满天像是坠落下无数的白色的流星!九十九道光芒从天空不断地坠落下来。带着模糊的拖长的光芒。 光明像是没有看见一样,依然继续抚着他的古琴,而无欢的脸因为兴奋而放着光。 可是,那些白色光芒,在坠地的瞬间,却接二连三不断地发出“啪啪”的沉闷的声音,像是骨头从高空摔落地面发出的骨肉碎裂的声响。当九十九道光芒全部落到地面的时候。无欢看到地上躺着的九十九具穿着白色动术长袍的尸体。 无欢说,你! 光明轻轻弹着琴,他说,没错,都是我杀的。而且易如反掌。 说完,他用力在琴上一划,一道尖锐的弦音破空而出,所有的动术师的尸体上“哗”地爆开一道一尺长的刀锋砍过一样的裂口,可是,因为都是已经死亡的尸体,已经没有鲜血可流,所以,只有伤口处朝外翻出来的白色的肌肉。 乌鸦跪下去捂住了嘴。 倾城说,卑鄙。 光明站起来,收起琴,他盯着倾城,说,卑鄙……你和我不是一样么? 光明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视线的范围内。 整个王城留下寂静的琴音,似乎还回荡在空旷的夜色里。 倾城回忆着刚刚光明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你不是和我一样么”,心里像是被千万把刀来回缓慢地切割着。她抬起头,看着浩瀚的月色,喃喃自语地说,难道真的我也和他一样卑鄙么…… 无欢走过来,望着她,说,你不是。我救你出去。就算死,你也只能死在我的手里,你是我的,我不允许别人杀了你。 倾城望着眼前像是年少的男孩似的无欢,眼里是闪动的亮光。她笑了,然后摇了摇头。她说,你不明白的。你不知道无极的可怕。 无欢转过身,什么都没说。 他走到鸟笼旁边,然后伸出手,朝着笼子外的空间插过去。 他的手接触到笼子的边缘,突然冒出嘶嘶的白气,他手指上的肌肤在瞬间腐烂,露出苍白的骨头,可是,他咬着牙,发出野兽般的怒吼,朝着外面更加用力地伸过去。 倾城回过头,用力一挥手,无欢朝后面重重地摔回来。 倾城走过去,举起右手,将一团白光笼罩在他的手指上。骨头上消失腐烂的肌肤缓慢而神奇地恢复过来,像是新生的肌肉般完整。 无欢看着眼前的咒术惊呆了,他现在才知道,白翼的咒术有多么不可思议。 无欢低下头,说,我只是想把手伸到笼子之外,然后,就可以在外面使用咒术能量破掉这个封印后的空间了。 倾城摇了摇头,低声叹息,你不用浪费力气了,行不通的。就算你的手出去了,念咒者的身体还在里面,力量依然无法传递出去。 而这时,突然一个模糊的身影嗖地出现在笼子顶上,无欢和倾城朝上面望去,月亮的逆光下,是倾城熟悉的那个剪影。 昆仑。 无欢愤怒地骂了声“白痴”,然后坐在地上。 倾城叹了口气。 已经教了很多次破解这个“禁神之阵”的方法,可是,昆仑的手指永远不听使唤。 乌鸦和孔雀早就放弃了。而倾城在最后一次尝试后,也对昆仑死心了。 唯一来的一个救星,却也只能站在笼子之外看着他们。 昆仑抓着鸟笼的冰柱,一双眼睛充满了内疚。可是,他却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内心的愧疚。他是奴隶,他不太善于讲人类的语言。 可是,倾城看着他的时候,发现,他虽然还是沉默不说话,可是,却已经完全不是以前的那个奴隶了。他穿着雪白的衣服,头发干净地扎在脑后,露出了他英俊而气宇轩昂的脸。星辰一般的双眸闪动着夺目的光芒。倾城看得微微有点呆了。 无欢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 “他终于恢复雪国人的样子了。” 而倾城突然露出了笑容,她说,我们可以出去了。 昆仑按照倾城教给她的方法,轻易地就变出了传递信息的黑鸦,他看到自己手中突然腾出的黑色烟雾时像个受惊的兽般叫出了声,然后,那团烟雾在他手中突然凝固成一只闪电般的黑色飞鸦,朝着天空疾射而去。 倾城望着消失在天空上的黑鸦,她说,现在我们能做的,就只有等了。 血红色的天边,出现黑压压的一片黑点。然后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看清楚了。 是成千上万的飞鸟。几乎遮云闭日般地从天边飞过来。然后,像是被狂风席卷着的乌云朝着地面翻滚着下落。 无数的翅膀交叠的声音啪啪地回荡在王城之上。 无数的黑影降落在巨大的玄并鸟笼周围。 一千只飞鸟降落在空旷的王宫前庭。 所有的人一起跪下,对着倾城说,属下救主来迟! 倾城和无欢还有孔雀乌鸦,从鸟笼里走出来。 像是逃出升天一般。 倾城抬起头,看着头顶流云疾走的天空,突然觉得,所谓的王位啊,朝拜啊,锦衣玉食啊,这些,就像是浮云一样。 她突然明白了她想要的是什么。 她回过头去望着昆仑,正好迎上昆仑炽热的目光。昆仑低下头,可是,依然无法掩盖他挺拔的身姿。 倾城走过去,站在他面前,开口说,你愿意…… 话音刚出口一半,就突然诡异地消失在空气里。 倾城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看到整个空旷的广场上,黑色的大雾从脚底像是地狱的鬼魂般腾腾升起。 她赶快念动咒语,“催城之风!破!” 一瞬间,整个广场上空都是这种像是地狱冤鬼般的凄厉的叫声。 倾城控制着旋风的手都在不住地颤抖。因为她知道,他们面对的是什么。尽管她无法相信。 乌鸦背靠着她,协助着她控制着这些被压迫地越来越小的风流,尽量不要让周围唯一剩下的空间被这些黑雾吞噬。 孔雀用颤抖的声音说,这是传说中的……神之死域么? 然后,突然压迫着倾城气流的黑雾突然移开了重量。 倾城唇边流下一行红色的血。 无欢手指移动到唇边,然后飞快地在他们周围召唤出了“极动之光”!一瞬间,所有的人都被笼罩在这一层白中透出蓝色的圆形光球里。光芒也在一瞬间照亮了他们四周。 昆仑望着倾城,说,怎么出去? 倾城摇了摇头,说,和黑羽之阵一样,只有死亡可以终止阵法。可是,和黑羽之阵不同的是,神之死域需要阵法中的人……全部死亡,或者施法者停止,才能终止。 光明斜倚在金顶之上。 他看着脚下广场中被黑色大雾交错分割成的巨大的迷宫发出了得意的笑容。 他知道他们看不见他,可是,他却可以看得见他们。 无欢控制着光亮,小心地照顾着众人躲避着不断变换着方向和位置的迷宫之墙。 他说,我们可以朝前走,因为前面…… 话音突然诡异地消失在空气里。无欢觉得奇怪,又说了几句话,可是,自己的声音就像是被巨大的海绵完全吸收了一般没有任何声响。 无欢突然才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安静地过了头,他用力地踏了几下地,可是,地面没有任何的声音。整个黑暗的世界寂静一片,他转过头来,刚刚想对倾城说话,可是他却睁大了眼睛,张着口,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倾城望着眼前突然露出像是看见鬼魂般恐惧的表情的无欢,张开口想要问他到底怎么了,可是,一开口,发现自己说的话竟然完全没有声音,她再朝无欢的脸上看去,看见无欢的瞳孔剧烈地收缩着—— 无欢和昆仑两个人挡在倾城和孔雀前面,可是,他们的心脏也剧烈地跳动着。面对着缓慢朝他们爬过来的千万只巨大的黑色蜈蚣样的无脚之虫,他们也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光明似乎很满意这样的死亡速度。 月光从天空上照射下来,金顶一片明晃晃的金色。 可是,如此透彻的光芒,却无法洞穿那些浓厚的黑雾。 光明换了换手的方向。 “水门,艮七位,巽五位,鬼影千军阵。” “灵”在遥远的地方,像光明的影子般重复着。 “确认。水门,艮七位,巽五位,鬼影千军阵。” 倾城跌坐在地上。 眼泪一滴一滴地打在地面上。 她低声说着,不用逃了。出不去的。除非光明解除这个阵法,否则,没有人可以出去的。 昆仑站在王妃身后,他看着她绝望的表情,心里如同刀割般难过。他刚想走上去,就听到无欢说,你不能死。我不准你死。有我在你就不会死。 倾城的眼泪依然没有停。 无欢和昆仑,两个天下最好的动术师,带着倾城飞快地像是疾光一样朝前掠过。 可是,后面千军万马的鬼影夹杂着无数刀光剑影,却越来越近,昆仑和无欢的动术像是没有作用。 无欢年轻而结实的躯体上,是一条又一条像是薄如蝉翼的细长刀口,一条又一条,布满了整个胸膛和四肢。 然后,突然喷薄而出的鲜血像是汹涌的岩浆一样,朝着外面喷射而出。 倾城脸上是一层无欢的薄薄的热血。有微热的感觉,像是站在巨大的瀑布面前,脸上溅到的湿湿的水雾。 无欢突然跪了下去,他嘴角一股血吐了出来。 倾城慢慢跪下去,看着他,脸上已经没有了表情,像是面对死亡已经麻木了。 无欢用力地笑了笑,他说,倾城,你记得小时候……有一个男孩子,骗你说只要答应做他的奴隶,就……给你馒头吗? 倾城突然想起来,望着眼前的无欢,她哽咽着说,难道你……你是…… 无欢又笑了,依然是一副少年般得意的样子,他说,没错。那个讨厌的小鬼,就是我。 无欢眼中的光芒慢慢地暗下去,他突然头朝地面上倒去,倾城赶忙跑过去扶着他垂下来的头。 无欢的声音越来越小,他有点沮丧地说,我说过,一定要让你当我的奴隶,所以,我从小时候起,就对自己说,我一定要让你做我的女人……可是,后来……我知道你成了王妃,我好难过……那一年我十九岁,我对父王发脾气,说一辈子不娶女人……呵呵,还被父王关了十天的禁闭……所以,我想要证明,无极胡说八道……可惜,我……我……” 倾城闭上眼。 怀抱中的无欢双眼却再也无法闭上了。他没有安详地死去,他甚至没有说完他想要说的话。 倾城抱着无欢,心中却像是被大水冲洗过一样清澈。 她轻轻地放下无欢,转过身,望着昆仑说。 昆仑,谢谢你救我,我欠你很多,可是,却把你拉进这地狱一样的阵法里。现在,我救你出去。 昆仑吃惊地望着她,说,你怎么救? 倾城突然举起手,无数银白色的丝线朝着昆仑喷射而去,一瞬间,像是一个蚕茧一样将昆仑包裹得无法动弹。然后,她轻轻地勾了勾手指,昆仑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朝着倾城扯了过去。 没有看清楚,昆仑就和倾城背对背地绑在了一起。 昆仑突然明白了倾城想要做什么,他大声吼着,说,不行,你放我下来!你快点放我下来! 倾城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听不出悲痛,也听不出绝望,像是死水一样,没有任何的波澜,她说,你不要动了,我欠你很多,我要全部还给你,我不能让你因为我而死在这里。 说完,她突然念动咒术,她和昆仑被一阵白光所笼罩,然后,她突然双手像是翅膀般展开,千羽之衣突然绽放让人无法睁眼的光芒,然后,她像是一团白色的飓风般朝着尽头的黑色浓雾之墙冲过去! “昆仑,你记住,当我撞进黑雾的时候,你趁着那些黑雾吞噬我的时候,赶快冲出去!” 耳边的风怒吼着,翻卷着,将羽毛吹得四散飞扬。 “你不要停下来管我,你要一直朝外面,用力地出去!” 捆绑着自己的银丝越来越紧,昆仑用力地挣扎,可是却没有任何的用处。 “这是唯一的机会!你不要浪费我用生命换来的生机!” 昆仑的热泪流淌下来,胸口处一股巨大的悲痛涌向喉咙,他怒吼着,哭喊着说,“我不要!我不要你死啊!” “我求求你!你停下来啊!” “我不要活!要死一起死!” “我不要啊!” 在脚上突然传来被什么东西咬噬的剧痛时,他突然看到了光,然后,他突然被巨大的力量抛了出去。 尾声 他睁开眼睛。 眼前已经没有了黑色的大雾。 周围的巨大的宫殿重新在夜色中显现出轮廓。无数的宫灯重新散发出温暖的光芒。 昆仑躺在地上,当他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他看到夜空中,像是下起雪一般地,缓缓飘落下无数的白色的羽毛。 漫天漫地的,白色的羽毛。 他伸出手接住了一根,然后看到了羽毛上凝固的鲜血。 他的泪无声地流下来。 他回过头去,看到了身后的大将军,光明。 漫长的黑夜快要结束了。 可是,在黎明到来之前,月光和星光都全部消失,天地间只剩下浓重的黑暗。 光明到死的那一刻,都无法相信昆仑能够杀了他。 因为他没有想到,无欢死前,会把自己全身的动术,都转移到了昆仑身上。 飞鸟。雾气。光线。目光。 光明看着在日光中,像是神一样朝自己走来的昆仑,一瞬间消失了所有的思想。 目光中,只是他伸向自己的手。 缓慢地,轻柔地,插进了自己的胸膛。 然后,像是探寻宝物般地,握住了心脏。 光明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昆仑的手中跳动着,像是一个初生的婴儿般,充满了生命力。 而在下一个瞬间,突然一阵用力的握紧,光明只觉得一片黑暗突然向自己笼罩而来。 而那一瞬间,时间也重新流动了。 光明缓慢地张开口,他说,原来,无极真的无法改变……我错了…… 他哽咽着,念动着那首他一直喜欢着的诗。 天下风云入昆仑 几世人生几世尘 红日银月流星动 日昼…… 可是,他念不完最后的五个字,这五个字,成为了他永远没有完成的愿望,“光明满乾坤”。 一整个王宫的前庭,到处都是尸体的碎片。 那是被黑雾吞噬撕碎了的一千个咒术师,还有无欢,还有……倾城。 昆仑望着眼前一片地狱般的景象,哽咽了喉咙。 昆仑望着辽阔的天地,竟然不知道该走向什么地方。